《公主的掌中夫》 第1章 你欠本宫一个大人情 “公主,公主!” 身着淡绿色宫女服的小姑娘从殿门一路小跑,最终停在了一扇精美素雅的玉屏风前,气喘吁吁地行了个礼。 她身型瘦小,脸蛋光滑白嫩,多出了几分少女独有的秀气,还没完全流露线条的胸脯一浮一收,配上那清脆响亮的声音,颇有小孩子嬉戏打闹后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说了多少遍,公主面前休得无礼,方才行的礼都错了,重来” 还没等她气顺,左上方就传来熟悉的训斥声。 她低下头“哦”了一声,准备好姿势刚欲重新行礼,却被公主的一声“无妨”打断了动作。 “继续说” 墨玖安扶额斜靠在榻,缓缓睁开眼,清凉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 见公主为自己撑腰,小宫女气不喘了,声音也脆亮了起来:“容大人又惹圣上生气了,圣上气得直跺脚呢,说是要砍了他” “容北书呢?” “容家二郎并未开口,任凭兄长殿前失言,也不曾替他求饶几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小宫女脑袋瓜弯弯的,认真思考道:“容北书毕竟是庶子,的确没有道理替嫡子求情,倘若国士大人祸从口出,对容北书在容氏族里的地位也有益处” “悦焉!” 左上方站在公主塌侧的宫女名唤沐辞,负责教悦焉宫中礼仪,可她教了月余,也不见有何效果,只能在她每次失仪之时开口训斥,久而久之,好像也不在乎有无效果了,倒成了习惯。 果然,老师的天然压制是最具力量的,悦焉也收住了嘴,立马摆正了姿态。 “都说了无妨,你这老师莫不是当上瘾了?”,墨玖安的声音还是有些软绵无力,“这儿又没有别人,无需如此约束她” “诺”沐辞颔首道。 “公主府呢?”墨玖安继续发问。 悦焉才因公主为自己撑腰而开心,却听“公主府”三个字,扬起的嘴角顿时一僵,默了好一会儿。 墨玖安又怎会看不出悦焉沉默背后的意思,淡淡一笑,缓缓坐起身,一旁的沐辞便上前扶住了她。 “看来,本宫猜的不错” 墨玖安说罢,慢步绕出屏风,在云棉软席上坐了下来,沐辞也很熟练地跪坐一旁沏起了茶。 悦焉抿了抿嘴,声音低了下来:“正如公主所猜测,陛下将公主府赏给了何将军,接风宴也定在了那里” 墨玖安并未抬眸,纤纤玉指轻轻转动着陶瓷小茶盏,“何时?” “五日后” “备礼吧,得去一趟” 沐辞沏茶的动作停了一瞬,压下心中的疑虑,面不改色地应了句“诺”。 主子的心思,做奴才的不能乱猜。 墨玖安对沐辞细不可察的反应漠不关心,抿了口热茶,然后看向悦焉道:“过来” 悦焉咧嘴一笑,一步并两步地小跑过去,乖乖在她对面跪坐。 墨玖安望着她,眸色也渐渐柔和了下来,“本宫带你进宫并非是要约束你,福泽宫内你可以言语自由,可出了这扇门,你要多听,少说,多观察” 墨玖安语气平稳,耐心教导:“可听明白了?” 悦焉急忙点头,笑容如春日暖阳般沁人心弦,“悦焉记在心里了” “何昭夕也留意一下,有任何异常及时来报” “是” 两日后,悦焉确实带了消息禀报。 墨玖安女扮男装出了宫门,直奔她所说的酒楼去了。 闹市酒楼,富丽堂皇。 一楼有偌大的舞台,白日里伶人唱戏,晚上便是乐人奏乐,歌舞升平。 一楼的桌子小而巧,是给那些散客用的,二楼的饭桌大而疏,是给多人安排,三楼有被红木屏风隔开的半闭隔间,还有几间雅房,皆是为贵客所设。 此时正值白天,一楼大堂的伶人动作行云流水,气韵声腔。 墨玖安只是淡淡一瞥,径直去了三楼,找个了视野极好的位置包了下来。 待落座后,悦焉手指对面二楼,道:“公子,他们在那儿” 墨玖安顺着瞥过去,一眼便瞧见了三个人。 一位是无双国士容长洲,一身黛蓝绸面广袖长袍,绾发于镶嵌蓝宝石的金色发冠,盘坐于席,边吃着点心边看戏。 另一位是他“不争气”的弟弟容北书,一身霜白广袖长袍,细腰用一条绸条束着,长发尽数绾于头顶,只用一根玉簪固定,坐在容长洲对面,沉默不语。 然而坐在他们中间的,正是刚抢了玖安公主府邸的何家独女何昭夕。 何昭夕身穿鹅黄纱裙,双手托腮,一双杏眼颇有趣味地盯着一楼伶人,似乎是在认真听戏,她时不时会偏一偏头,那姿势摆的俏皮可爱,又透着些许天真。 墨玖安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捏起酒盏抿了一口,问:“楼下在唱什么?” “凤求凰”沐辞答。 墨玖安媚态横生的眉眼掠过几分不屑之色,不禁轻嗤。 原来他爱听这种故事,真是俗不可耐。 没过一会儿,沐辞和悦焉也纷纷被楼下的戏台吸引了心神,人虽站在玖安两侧,可那目光早已定刻在了一楼伶人身上。 每每唱到好处,酒楼内就会传来叫好鼓掌声,可墨玖安对这种故事并不感兴趣,还不如对面的三角戏码精彩。 虽不知对方在讲什么,可从神态肢体中总能发现蛛丝马迹,颇有意思。 对面坐着两男一女,女子显然对其中一个男子更感兴趣,对他说话间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透着亲昵。 而另一个白衣少年正襟危坐,时不时抿一口,也不看楼下情况,听着他们二人的谈话,默默敛起广袖,然后依次给他们添酒。 他侧脸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皮肤白皙透亮,神态却始终淡淡的,偶尔对着侃侃而谈的容长洲轻扯嘴角,那清冷疏远的眉眼便会染上几丝暖意。 如此美人在侧,何昭夕竟有心思勾搭别的男人? “睁眼瞎子”墨玖安又是一声轻笑。 沐辞顿时回过了神,顺着公主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三人相谈甚欢,与方才并无不同。 她到底错过了什么? 这三个月以来,公主几乎每一次早朝都会问容长洲的情况,听他如何惹怒圣上,朝中有哪些大臣对他表示不满,甚至爱屋及乌,连带他那碌碌无为的弟弟也问上几句。 公主喜欢容长洲已到了这步田地?匆忙出宫竟只为见他一面? 不等她腹诽半刻,又传来公主略带戏谑的声音。 “原来是在装瞎” 墨玖安像是看见了什么精彩戏码,直直望着对面二楼,眼底掠过几分兴味的光。 “容北书,你可要欠本宫一个大人情了” 容家二郎? 沐辞蓦地转头望去,认真观察容北书。 此时对面只剩容北书与何昭夕两个人,容长洲不知去了哪里,只见何昭夕朝容北书探了探身,拉近距离说着些什么,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笑的明媚灿烂。 忽而,她捂嘴咳了几下,似是呛到了。 容北书面色无甚变化,从袖口拿出一条方帕递给了她,又倒了杯水放在她身前。 何昭夕接过帕子捂嘴咳了几下,拍了拍胸口顺了顺气,再抬眸看向容北书时,她那甜腻的笑容里掺杂了太多令沐辞反胃的东西。 眼瞎?装瞎? 公主是在说何昭夕? 想到此,沐辞头顶仿佛被一阵雷电击中,倏尔开了光,脑海里猛地飙升一个想法。 难道这么久以来公主一直在看容北书? 是那个整日出入牢狱,审凶犯断命案的大理寺寺正容北书!? 第2章 本宫是要他认主,而已 沐辞被自己无端生出的联想吓到了。 容氏直系子嗣淡薄,唯有二子,嫡子容长洲,庶子容北书。 据说容长洲在十岁那年落水撞到了头部,醒来后失去记忆性情大变,可也因此慧根全开,从此便能出口成章,七步成诗,后又高中状元,写出的策论惊动全朝,被皇帝亲封为无双国士。 此后,他在朝堂平步青云,仅六年光阴一路坐到三品中书侍郎的位置,与一堆四十老几的老官员平起平坐。 容长洲在诗词歌赋上的天赋整个大鄿无人能敌。 他是世人眼中的天才,从小备受瞩目,可天才大多都有些奇怪的毛病,他也并不例外。 与其才华相衬,他个性洒脱直率,时常嘴比脑快,一旦固执起来可谓是登峰造极的程度。 他在朝堂直言不讳,从不会顾忌其他朝臣颜面,甚至也会当众指出皇帝的不对,气的皇帝一波未平又一波重起。 可不知是皇帝宽容,还是他运气好,每一次的危机他都能安然度过,仿佛有一张不死不灭的护身符。 然而容家二郎容北书...... 沐辞对这容北书知之甚少。 他比容长洲小三岁,各个方面都不如其兄长,性格孤僻,沉默寡言,从不会与人起争执,若不是那张令人无法忽视的容颜,按他那垂眸收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当真是可以完美隐身。 容北书平平无奇,更没听说有何突出的才能,在一个位置干了六年之久,也不见得有丝毫提升。 公主怎会放着容长洲不看,却看这样的人? “公子在说谁?”沐辞压不住心中的疑惑,小心翼翼开口。 墨玖安没有回应,她的目光依旧落于对面二楼,在片刻的观察后,她一口闷尽杯中酒,面无表情地起身,径直走向了门外。 回宫后的几天里,墨玖安破天荒地没再询问容家情况,别说是容北书,连容长洲都未曾提及,只是时不时确认贺礼之事。 沐辞忧心开口:“公主为了那府邸耗费了大量心血,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奴婢怕公主去了徒增烦恼” “本宫若在意区区一座府邸,便不会默许父皇赏赐给他了”墨玖安垂眸看书,淡淡回应。 “按您的吩咐,礼物已经备好了”,沐辞踌躇了片刻,“可是这么做,免不了被那些个大臣弹劾” 墨玖安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抬眸。 “若能帮到父皇,被弹劾又何妨?更何况,趁此机会还能让我探一探这个容北书” 直到此刻,沐辞才确认了问题的答案。 那日在醉仙楼,公主所看的,所说的,确实不是无双国士容长洲,而是他那个不起眼的弟弟容北书。 “所以这三个月以来,公主那般关注容长洲的一言一行,是因为容北书?” 墨玖安浅浅一笑,全当默认。 沐辞为墨玖安添了杯茶,眉眼浮上几分自嘲的笑意。 “奴婢还以为,公主是看中了容长洲的旷世才能,所以这三个月以来,我们还真把重点放在了容长洲身上,原来公主一直想拉拢的是容北书” 墨玖安拿起茶杯的手顿了一瞬,眉头微挑,倏尔一笑。 “拉拢?” 沐辞略感疑惑:“不是吗?” 墨玖安低低笑出了声,那双媚态横生的眸里闪过一缕势在必得的光。 她纤纤玉指轻轻拂过杯口,慢悠悠道:“本宫是要他认主,而已” 认主? 这有何区别吗? 沐辞皱了皱眉,暗自思考。 她在脑海里重新捋了一遍这三个月以来容氏兄弟的情报,忽而眸光一凝,猛地抬头。 一向冷静自持注重礼仪的沐辞,此刻不禁瞪大了眼,愣了好一会儿。 “难道...难道他就是?” 墨玖安唇角弧度加深,再一次默认了沐辞的猜想。 竟然是他? 沐辞睫毛扇了扇,整个人向后瘫坐下去,依旧觉得不可置信。 那个让公主找了三年的人,竟然不是什么久居朝堂的老油条,更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江湖高手,而是那个默默无闻,年仅20岁的容氏庶子容北书!? 第3章 初见 原公主府雕梁绣柱,大门前的路造的很宽,门庭阔大豪华,确实是玖安的审美。 当挂着“玖安公主”金牌的马车停在府门外时,等候查帖的宾客们还没怎么反应过来。 “玖安公主?” 离马车最近的一个少年呢喃出声,随即急忙跪了下去。 本就被这辆精致贵气的马车吸引目光的众人见此一幕,先是愣了一瞬,随后脸上皆显惊诧,也纷纷跪下趴伏在地。 外头的喧哗顿时被寂静埋没,谁也不敢再出声了。 玖安公主深受皇帝宠爱,又不喜与人交涉,因此也不曾在外人面前露过面,更别说赐婚安排夫家了。 以皇帝的原话来说,这世上无人配得上他的玖安。 民间盛传玖安公主天姿国色,宛如仙神,却很少有人得幸见其真容。 跪拜的众人从未想过,在这个极其平常的接风宴上,竟能一睹传说中的玖安公主真容。 他们在惶恐之中藏着些许兴奋与期待,听着车门打开,然后一袭亮红裙摆渐行渐远。 等她跨进府门后,众人才敢偷偷抬头,只来得及瞧一眼曼妙挺拔的背影。 方才在府门前跪拜的管家颤颤巍巍地起身,刚欲进门通报,却被沐辞挡住了去路。 管家心领神会地弯腰颔首。 公主不想声张,那他便只能闭嘴。 “何府”前院有忙碌的小厮,还有被他们带领着走向客堂的形形色色的人。 墨玖安何需有人引路?这里可是她每个月都来一次的地方。 她也没带多余侍女,左右只有沐辞和悦焉,每当有不长眼的小厮上前招呼时,就会被沐辞冷冽的眼神逼退好几步,最后竟无人再敢上前询问了。 墨玖安所到之处都会引来不少人停步了望,他们虽不知此人是谁,可都在下意识里生出了莫名的敬畏之心,不明所以却也遵循直觉,退至两侧让出了宽阔的道路。 她绕过前院,走过迂回曲折的长廊,熟练地走到了正殿。 跨进偌大的殿门,视线落在刻有朱雀图案的墙壁与屋顶,墨玖安渐渐停下了脚步。 这处正殿是她花最长时间设计的。 她希望正殿的支撑柱越少越好,为此花了不少钱从南边运来百年金丝楠木,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 方正的大殿之内除了必要的刻画之外,整体设计是简约大气的。 然而现在,却成了他人迎宾之所。 在她进门的那一刻,本热闹的大殿顿时禁了声。 正北高位的太子眸光一凝,面色微沉。 “玖安?” 在太子墨粼的呢喃声里,左相白卓远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转身面对她拱手行礼。 “臣拜见玖安公主” 大殿之内真正见过墨玖安容颜的宾客并不多,包括何烨在内的多数人还在消化“玖安公主”四个字时,那位无双国士容长洲也早已跪直身拱手作揖。 这下,所有人都如梦惊醒般急忙躬身低头。 何烨作为家主,自然是要上前迎接的。 他步伐稳健,体格壮硕,停在墨玖安面前抱拳道:“不知公主要来,有失远迎” 何烨声音响亮,中气十足,确实具备将人该有的气量。 可无论何烨作揖的姿态如何恭敬,听到这一句,沐辞心里还是生出了一股怒意。 这匹夫,言外之意不就是不请自来么!真是活腻歪了! 沐辞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墨玖安一个手势拦了下来。 何烨也不等公主免礼,自顾自地直起身,左手伸出,引向了一旁被屏风隔断的女眷坐席。 “公主请上座” 墨玖安顺着瞥过去,见屏风后一片躬腰埋头,而唯独女眷高位,一袭瘦小身影格外笔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向她纯金发饰,闪着刺眼的光芒。 墨玖安认出了她,唇角微微勾起,淡淡地转走目光,神色亦无起伏。 鄿国规矩,男女同宴不同席。 若同出席,便需用屏风隔开,腾出一片狭小的空间,供朝臣贵族们的女眷落座。 除皇宫宴席,秋猎,祭祀等活动外,像今日这种平常家宴,按照大鄿礼法,就算当朝皇后来了都要坐在屏风里头的。 墨玖安面无表情地环顾左右。 正殿很大,左右三排皆是男宾,第一排自然是高官显贵,门阀士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按官位品级或是姓氏威望从高到低席坐,越往后,越不起眼。 可就算如此,他们皆是男子,女子是没有资格入坐的。 墨玖安微微偏头,目光绕过何烨看向太子左下侧的家主位,脑海里飘过一个念头。 她径直越过了何烨,在一片寂静中,一步一步走向正北高位。 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只是轻微晃动,笔直端正的身姿,微微昂起的下巴,平稳从容的步伐,一步一颦间皆透着一国公主该有的威仪。 走到中间时,墨玖安似有所感,目光不自主地往左侧一瞥,刚好对上那白衣少年灼灼的双眸。 果然,即便是五姓之一的容氏,庶子的地位依旧比不过那些末流氏族的嫡子。 容北书只能落座第二排中间位,而他兄长容长洲则坐在第一排第四位,算得上地位颇高了。 当二人目光交汇之际,那个少年眸里的怔懵一闪而过,却也是沉得住气,不急不慢地垂下了眼睫,仿若无事发生。 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叠放在前,广袖挡住了一半的手背,却也显得这双手格外好看,垂眸低头,浓黑长睫如扇,完全盖住了那双星眸,高鼻梁下的薄唇莹润有泽。 就那匆匆一眼,也足以让墨玖安觉得惊艳。 这个男人长得未免也太秀气了些,若不是身形修长劲壮,肩宽身高,他那收敛目光低头作揖的模样,都会让人误以为是哪家害羞的小娘子。 墨玖安怎么也想象不出,他顶着这张漂亮的有些过分的脸,在昏暗的地牢里审问犯人的模样。 更想象不出,让她苦思冥想,自我反省了三年的人,竟是这般眉清目秀,白玉无瑕的少年郎。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随即转走目光一步步踩上矮阶,在太子与何烨等人狐疑的目光下,直接在何烨的家主位拂袖坐下,淡淡地说了句“平身”。 第4章 你可还顾及皇室颜面? 清凉的声音穿梭整个大殿,左右三排宾客缓缓抬头寻声望去,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怔了片晌。 这是在做什么? 公主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竟如此无礼地直接坐于男席? 还是家主何烨的位置? 众人如此想着,非常默契地看向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何烨。 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中。 左相白卓远又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引着何烨在自己的位置落座,自己却往下顺了一位,打算和门下侍中赵文博挤一挤。 桌子够宽,再加一个软席即可。 赵文博看着堂堂一国之相和事佬的笑容,眉头一皱,不甘不愿地挪了挪。 白卓远倒也不在意赵侍中的看法,他跟了皇帝多年,当年的那些糟心事也是有目共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公主的来历,以及盛元帝因极度的愧疚所导致的补偿心理。 他不想惹,也惹不起。 可那些自以为是的门阀贵族们对玖安公主无甚了解,更无从知晓九五至尊的那些秘辛,他们只会因公主的无礼之举而面露不悦。 人妇尚要分席而坐,更何况未出嫁的女子呢? 有几人想出口置评,可太子殿下都还未开口批评,他们自是没有理由冒然越礼。 就这样,在所有人落座之后,大殿之内依旧保持了一段尴尬的沉默。 墨玖安拿起沐辞准备的新酒盏轻轻一嗅,莞尔一笑,“千里醉,是好酒” 她一饮而尽,等烈酒烧过喉咙一路抵达脾胃,再发问:“怎么不说话了,各位全当是在自己家,不必拘束” 越过何府主人直接叫他们不必拘束,这着实没把何烨放在眼里。 太子面色微冷,睨向玖安威言道:“玖安,你越礼了” 墨玖安峨眉微挑,扫了眼众人表情,倏尔轻笑。 “今日左相也在,那便请他说一说,本宫坐在此位有何不妥?” 白卓远忽然被命运击中,不禁一激灵,缓缓转头望向高位处,挤出了自认为最温和的笑容。 “陛下亲赐封号玖安,赏少昊明珠,五色凰羽,玖安公主可着凤袍,佩戴凤钗,是我大鄿最尊贵的女人” 左相话音刚落,殿内便传出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顷刻间,除了白卓远如坐针毡外,其余人神色各异,有默默看戏的,也有像赵文博那样阴鸷沉怒的。 赵文博是二品门下侍中,对皇帝的旨意有封驳审议之责,当年盛元帝下此圣旨之时,他便没能阻止下来。 所以,玖安公主背离祖宗礼法的地位,始终是他们几位大臣的心中刺。 墨玖安唇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转而看向太子,眉头微挑,落在众人眼里偏偏多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太子端庄儒雅的面具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低沉的嗓音夹杂着明显的警告:“玖安,就算母后在此也要坐于女席,你如此不分场合与男子同席而坐,成何体统?你可还顾忌皇室颜面?” 太子转头盯着她,周身气压极低,表情倒是控制分寸,以至于没有失态。 “不守妇道!” 太子墨粼正等着墨玖安的回应,不料屏风里头传来脆若银铃的女声。 “皇兄何必与她浪费口舌,她若知廉耻,又怎会不请自来?” 赤裸裸的辱骂着实惊到了在座的宾客。 原本的窃窃私语声顿时消散,又被一股瘆人的寂静取代。 若不是静淑公主捅破窗户纸直接开口怒怼,他们几个大臣倒还能跟着太子附和几句,毕竟太子向来克己守礼,懂分寸,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闹的太难看,可静淑公主的那一句已然将场面搞的火药味十足,此刻开口,很容易落得个火上浇油之嫌。 因而,那几位说得上话的达官显贵此刻皆选择屏息而坐,默默收回了不该有的心思,只能偷偷观望玖安公主的反应。 只见她面色淡漠,乌黑长睫半垂,完全盖住了眸中色泽,让人看不真切,唯有那纤纤玉指捏着酒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墨玖安停下动作缓缓抬眸,面无表情地敛袖倒了杯酒。 “哟,堂堂玖安公主都没有丫鬟添酒伺候么?来,我把我的宫女借给你” 端坐于女眷高位的静淑公主一个手势示意,她身后珠圆玉润的宫女也满脸不屑地绕出了屏风,向墨玖安走去。 “锵!” 倏尔,一声清脆的拔剑声后,一抹冰凉从那婢女脖颈迅速流遍全身,她怔愣地定在三步之外,一动都不敢动了。 没人看清沐辞何时拔的剑,众人不禁睁大了眼,满面惊诧,唯独白卓远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视线淡淡地移向身前的酒壶。 今日若不喝个烂醉如泥,怕是要见到不该见的,听到不该听的,平添很多麻烦。 他如此想着,静悄悄地给自己的酒盏倒满了酒。 第5章 本宫便是尊 一直敛目端坐的容北书亦被这一幕吸引着抬眸,先瞥了眼满脸肃杀的沐辞,转而看向高位处的那一袭红影。 她姿态端庄典雅,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一国公主该有的风范,面容如常,看不出丝毫愠色。 就是这样淡漠到极致的表情,放在这种场面,偏偏就生出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倨傲。 仿佛那宫女并不存在,又仿佛,这是一件无比平常的事。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微微一缩,剑眉渐凝。 这个玖安公主常年在宫,深居简出,甚是神秘。 容北书只道她像其他女子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潜心钻研三纲五常,女德礼教,因此对她的了解只停留在皇帝甚宠这一点上。 除了与前朝扯上关系的谢皇后与白贵妃外,这两位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容北书不曾真的留意过。 毕竟从古至今,公主的宿命历来就只有两种,要么和亲,要么成亲。 鄿国铁规,后宫不得干政,连皇后都要避嫌三分,更何况公主呢? 最终不过都是嫁人,就算再闹腾,也只是仗着皇室地位无理取闹耍小脾气罢了,散点钱财,偶尔仗势欺人,亦或者多藏几个男宠,大差不差。 可现在看来,他错了。 这位玖安公主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安于一亩方地的主。 容北书有种强烈的预感。 她,绝非等闲之辈。 “玖安!” 太子儒雅的嗓音终于浮现了些许急迫。 静淑公主紧跟着怒斥道:“墨玖安!你我皆是客,你竟敢当众拔刀,你眼里可还有尊卑秩序,礼教国法!” 墨玖安神色自若,又捏起酒盏细细品酒,过了片刻才斜睨墨静淑。 “此时,此地,本宫便是尊,就是主” 她放下酒杯,垂眸整了整刺有凤羽的华丽广袖,“若你不看不惯,慢走不送” “好生狂妄!心心念念的府邸还不是被父皇赐给了何将军,什么尊什么主,也不过如此”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蹿着似有似无的凉意。 在一片死寂的大殿里,忽而荡起了迷人的笑声。 传言不假,墨玖安的确长了一张人神共愤的脸,不笑的模样高贵冷艳,笑起来乱人心弦。 “这话你拿来骗骗自己也就罢了,还好意思当众说”墨玖安淡漠的声音裹挟着明显的讥讽。 “我有何不敢说的!”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微微摇头,敛起广袖又为自己添了一杯。 “去年你刚及笄,父皇立刻就将你送出了宫,随便一座府邸便把你给安排了。本宫之所以一直待在宫里,是因父皇不愿放本宫离开,想让本宫陪伴左右。本宫软磨硬泡说了三年,好不容易打造了这么一座府邸,前前后后费了本宫一年光载亲自设计监督,可没想到啊” 墨玖安说着,缓缓转眸看向何烨,嗓音微沉。 “何将军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回来。父皇惜才,做儿女的理应替父分忧,无论这京城有多少空余府邸,既然父皇偏偏挑中了这一座,本宫便子遂父愿,继续在父皇身边尽孝” 这一段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玖安公主是在敲打何将军。 何烨在边塞待了十年,镇守南疆,护一方安宁,自然功不可没。 可鄿国不乏得力武将,何将军守的又是一向乖顺弱小的南骊,再者,南疆富庶,气候宜人,远比北塞舒服多了。 大鄿与南骊历代交好,近百年来从未发生过战乱,去守南疆,其实就是换个地方继续逍遥快活。 众人对此心知肚明,可因何烨手握十万兵权,这次回来也将其中的五万兵马全部带回,所以多少还是要给他一点面子的。 谁成想玖安公主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何夫人与何昭夕一直留在京城,墨玖安的名号再熟悉不过,可何烨刚刚回来,怎会忍受频繁的侮辱? 白卓远见何烨坐不住了,立马摁住了他手臂,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何烨到底是将帅,这点耐力还是有的。 不过也忍不住咬牙切齿,脸时白时青。 “何将军劳苦功高,岂容你在此阴阳怪气!” 太子终是忍不住了,怒目而视,拍案训斥:“你不请自来也就罢了,竟不顾礼教擅坐男席,甚至对大鄿重臣出言不逊,你可知错!” 墨玖安闻言一诧,转头看向太子。 视线触到他极其认真的脸,墨玖安噗嗤一笑,眸中尽是兴味的光:“你还真是一点都不避嫌啊?” 太子阴沉的面色顿僵,眸光微滞,可又很快恢复了原有的怒意,转头命令沐辞:“还不快收剑!成何体统!?” 沐辞却一动未动。 尴尬,实在尴尬。 堂堂太子竟没能使唤动一个丫鬟。 殿内众人默默垂下了头,非常识趣地收敛目光,全当没看见。 墨玖安低头失笑,在太子的护卫发动之前轻轻一挥手,“铿锵”一声剑归剑鞘,沐辞也默默走回了原位。 那个婢女双腿顿时失力,瘫坐下去,愣是四只脚爬回了屏风后面。 晚夏午时的温度温暖舒适,可此刻殿内却蹿着一股瘆人的冷意。 众人又非常默契地陷入了沉默,静待太子殿下或是这位闷声喝酒的左相大人放下酒盏开口缓和气氛。 可太子殿下半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位一品相爷也仿佛十年没喝过酒一般,除非那只酒盏靠近,否则他那张嘴就没张开过。 周遭安静的仿佛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正当众人等得心生绝望之时,一股清冷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宁静。 “人命对公主来说,到底算什么?”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那少年端坐于席,仰头直视那高位处,毫不避讳。 如今场面已然混乱,皇子公主们的口舌之争做臣子的怎敢干涉? 朝中官员尚不敢开口介入,更何况那些无权无品的士族呢? 众人怕做这个出头鸟。 可容长洲不同,他是谏臣,直臣,性格刚毅执拗,不屑于阿谀奉承。 这种人,恰恰生了一颗不畏权贵之心。 更何况何夫人还是他姨母,什么都没做就被刁蛮的公主阴阳刁难,他起码要出来说几句的。 “是不是因为她是婢女,所以她的命在公主眼里轻如蝼蚁,她是死是活全在公主一念之间?” 第6章 臣与公主单独在此,于礼不合 墨玖安触到容长洲正义凛然的眼神,听着他冷声质问,眼底闪过一缕黯色,可又恢复了原有的平淡。 墨玖安默了片刻,不仅没有因他冒犯而愤怒,反而咧嘴一笑,像是很享受这种无礼的对视。 容长洲:“......” 这公主怕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大名鼎鼎的无双国士容长洲,听说你才华横溢,旷世奇才”,墨玖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双媚眼闪过一丝冷冽,“不过你该清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居人下者应当虚心自处,管好自己的嘴,不然,小心短命哦” 墨玖安轻飘飘的声音传入容北书耳朵里,听到最后一句,本垂眸思量的他骤然抬眸,望向那高位处。 墨玖安察觉到容北书的目光,视线向左平移了两寸,直直与他对望。 容北书从她那双漩涡似的眸里探出了一股诡异的涟漪。 是愉悦?还是冷漠? 或是二者都有。 一种超乎常人的冷淡夹杂着几分欣喜,仿若一个等待已久的猎人终于发现了他的猎物。 容北书不禁握紧拳头,心里不由得打鼓。 这几年来,他一直小心隐藏格外安分,不曾与这些皇子公主们来往。 一来是不想介入党争,二来是不太想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但是兄长这只毫无分寸感的出头鸟成功惹怒了云端之上的公主殿下,得了一波言语威胁。 以往兄长惹祸,容北书也不曾有过今日这般不安的感觉。 容北书不知其缘由,可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这位公主,他们躲的越远越好。 成功引起容北书的注意后,墨玖安满意地转走目光,继而看向屏风里头,唤了一声“何昭夕”,断了容长洲想继续斗嘴的势头。 何昭夕一激灵,急忙行礼道:“公主有何吩咐” “本宫见过你,唇红齿白,肤若凝脂,长得不错” 何昭夕先是一愣,随即羞涩一笑,“公主谬赞了” “这府邸算本宫送你了”,墨玖安顿了一瞬,音色微沉:“可正所谓礼尚往来,未来某一天,是要还的” 墨玖安说罢,意有所指地看向自己的右下方,一双桃花眼透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众人顺着公主的视线看去,最终停在了容长洲身上。 何昭夕透过屏风缝隙望见这一幕,心脏一沉,顿感不详。 京城皆知,容家与何家交往甚密,容家二子中定有一位是与何昭夕成亲的。 然而今日公主这句话加上那昭然若揭的眼神,是在抢男人? 原本因公主的到来而造成的恐慌顿时被看八卦的快感取代,有些人甚至还开始互通眼神,挑眉暗示了起来。 容长洲果真是男人中的红颜祸水,不仅各世家女子纷纷仰慕,如今连皇帝的掌上明珠也都被他迷了心智。 屏风里头的待嫁女眷们和外头的世家子弟虽是同样的情绪,可其妒忌的对象却截然不同。 一方是妒忌公主,而另一方则憎恶容长洲。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墨玖安一开始看的就不是容长洲,而是容长洲斜后方端坐的容北书。 从她的角度看,坐在第一排第四位的容长洲与第二排中间位的容北书刚好在一条线上,只是前后的区别。 因此除了墨玖安本人,在场所有人,包括容北书也以为,这位骄纵无礼的玖安公主所图的正是自家兄长容长洲。 想到此,容北书微微凝眉,眼底闪过一缕不可觉察的冷冽。 佳肴美馔压根儿没吃,殿内始终保持着尴尬的沉默。 何烨虽有招待客人之责,可因颜面受损,现下已然不想开口了。 太子虽也想呵斥墨玖安,可她那句“不避嫌”成功提醒了他,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为了不落下结党营私之嫌,只好先压下情绪忍过这一遭。 作为东宫之主,他出席何烨的接风宴已然不妥,毕竟何烨是手握十万兵权的重臣,就算太子有心结交,在众人面前也不好表现的太过亲密,若是引起皇帝猜忌,很容易偷鸡不成蚀把米,拿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因而,太子也只管冷着脸饮酒,不曾开口说过一句。 墨玖安又尝了几口千里醉,着实觉得眼下的气氛了无生趣,白白浪费了这一壶好酒,便站了起来,台下的宾客们也跟着抬起屁股坐直身,静待公主的指示。 墨玖安垂眸整了整广袖,缓缓走下矮阶,出门前还不忘补了一句:“吃好了就四处看看,能观赏公主府的机会可不多” “恭送公主” 众人本以为终于送走了她,可不料等他们吃好喝好出殿之时,又瞧见了这位一身红袍的绝美少女在不远处漫步。 那些想要巴结的士族公子和官员们前去问候,却一一被沐辞挡住了去路。 几波尝试皆无果,那便只好放弃挣扎,再找其他机会谄媚了。 何烨瞧见这一幕,怒而拂袖,又是被一旁的白卓远安抚了下来的。 “何将军,来,进去再陪老夫喝几杯” 何烨眉头紧锁,埋怨道:“左相啊,你这爱喝酒的毛病真的得改改了,如今都官居一品了,怎么还这么贪杯” “我俩多久没一起喝酒了,来来来,陪老夫喝几杯” 何烨本不想听白桌远的,不过赵文博也出来寻他,何烨便不得不跟着他们回去了。 赵文博不仅是二品门下侍中,还是右相谢衍的亲家,亦是被默认的太子亲信,何烨定是要给些面子的。 何烨和他们一起回正殿喝酒,连续几杯酒下肚,可终归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手握十万兵权,护边塞安稳十年,一个府邸罢了,皇帝都赐予他了,一个公主能奈他何? 抗旨不成? 玖安公主,有其母必有其女,都是不守妇道之辈! 何烨心里如此骂着,怒意缓解了些许。 墨玖安躲着人群穿过迂回长廊走向池中凉亭,等周遭无人了才放慢脚步欣赏左右风景。 悦焉乖乖地跟在公主身后,不禁感慨道:“何烨在边疆待了十年,归来人缘依旧啊,小小的接风宴如此热闹,前来贺喜之人络绎不绝” “毕竟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想巴结的人多了去了”墨玖安淡淡回应。 “所以,太子殿下也在其中?” “太子背后是大鄿第一门阀谢氏,不过,谢氏虽受万千学子敬重,可在真刀真枪面前,那些个文人墨客终归是会落得下风” 墨玖安慢步踩上台阶走进凉亭,站在红木栏杆前望着碧绿池水,唇角嘲讽地弯起,“若他想稳住地位,文和武,一个都不能少” 悦焉站在墨玖安左后侧,同样望着清澈的池水,认真思考后问:“可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需要这么早拉拢军队吗?” 墨玖安笑意加深,深邃的眸子掠过一丝兴味之色,语气夹杂着几分笃定的意味:“一切皆有变数” 悦焉年纪尚小,再过两年方可及笄,再加上思维方式与常人不大相同,如何辨得出公主微不可察的语气变化和言外之意。 她峨眉紧紧蹙着,瘪起小嘴认真揣摩,可还不等她想明白,沐辞便带着容北书来到了凉亭。 容北书站在长廊里,并没有走进凉亭,朝着那曼妙背影拱手作揖,“微臣拜见玖安公主” 他的声音出奇的好听,如朗照松间的明月,清幽明净。 沐辞眉头微挑,转头看向他。 方才找他传令时,他也没问公主召见的原因,甚至不露丝毫疑虑,颔首接令便跟着沐辞来到了凉亭,一路都未曾开过口。 没想到他不仅长得好看,声音竟也这般悦耳。 沐辞如此想罢,转走目光垂眸肃立,静待公主指示。 “你们都退下吧” 沐辞和悦焉刚想走,容北书淡淡开口:“此处隐蔽,臣与公主单独在此,于礼不合” 墨玖安缓缓转身,目光交汇的刹那,对方立即敛下长睫,格外恭敬避讳。 墨玖安依旧盯着他,不禁轻嗤。 于礼不合? 他容北书可不是什么清正守礼的端方君子,好意思讲礼?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不害臊吗?” 容北书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缩,缓缓抬眸。 她又如何知晓他是怎样的人? 视线重新交融,墨玖安挥了挥手,沐辞和悦焉便退下了。 四周静谧无声,唯有晚夏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池面微波清荡,带来一丝丝的凉爽。 墨玖安漫不经心地上下扫视了他两眼,最终停留在他眉眼之上。 好一个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这般如松如竹的气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若墨玖安不知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也会被他这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欺骗,也会以为他当真是个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六品小官。 墨玖安饶有兴致地向他走去,走到台阶边缘时,容北书率先结束了这场格外漫长的对视,不再探究她眸里隐晦不明的光芒,微低下头后退了一步。 墨玖安脚步一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容寺正对所有女子都是这般疏远么?” “公主身份尊贵,与其他女子不能相比” 容北书弯腰拱手,醇净的嗓音没有起伏,听着十分恭敬有礼,可墨玖安知道他这一句有多么不走心。 “哦?”,墨玖安一步步走下台阶,音色顿冷:“抬头” 容北书本不想再与她对视,可公主的语气几乎是在命令他,他犹豫了片晌,最终还是照做。 距离很近,是前所未有的近。 他官居六品,皇家盛宴也是有幸参加过几次,每次都坐在末席,只能远远地瞥一眼皇上。 这位尊贵的玖安公主,他也从未仔细瞧过。 原来她是这般好看...... 方才墨玖安步入大殿之时,容北书就曾感叹。 鄿国民风尚素,世家女子除出嫁这种大事,其余时间极少穿着艳丽,世人皆以淡雅为贵,妖艳张扬为耻。 可进殿的那一眼,包括容北书,殿内无人觉得这个陌生女子无礼。 无人对她鄙夷,更无人评头论足。 皆愣神了望,暗自感叹。 她一身红衣,亮眼夺目,红色衬的她皮肤更加透亮细腻,妆容也是华贵典雅,唇色正红,浓眉大眼,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二字。 在得知她是玖安公主之后,容北书心下了然。 只有云端之上的公主才会有不同于平常女子的气韵。 直到她转头看过来,那一瞬的目光交汇,容北书才发现,自她进门起,他竟那般直直望着她。 在意识到的那一刻,他立即垂下目光,自此便刻意收敛,避免再与她视线相聚。 直到她赤裸地威胁自家兄长“小心短命”。 那一眼对视,让他心滞。 她的双眸仿佛有一种魔力,望一眼便撩起心波,深陷其中,乱了神智。 而现在,又是这般近。 墨玖安比容北书矮了一头,可因容北书是弯腰作揖的姿态,在他抬眸之际,二人视线刚好平行。 容北书相叠的手指微微一紧,又一次垂下长睫,再退了一步:“公主叫臣来,所为何事?” “若无事,便不能唤你来了?” “若无事,臣就先退下了”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容北书转身迈腿就走。 “你那兄长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三品高位,靠的不单单是诗词才能吧” 容北书蓦地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墨玖安望着他挺拔如松的背影,撩着语气道:“长得倒也不错” 容北书掌心倏尔一紧,缓缓转身。 不见方才的卑躬姿态,容北书长身玉立,气质清冷,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这一眼,他没有躲避。 第7章 本宫想要如何便如何 “公主方才在殿内所言,是何意?” 墨玖安眼底掠过几分得志的笑意,随即漫不经心地整了整广袖,“容寺正如此问,是因何昭夕,还是容长洲?” 说罢,再抬眸看向他时,容北书被这双极具媚态,又满是戏谑的双眼愣了片刻。 墨玖安妖冶一笑,对他的反应甚感满意,慵懒魅惑的嗓音夹杂着几分调皮的笑意:“你猜啊” 容北书发现,他无法从她眼中获得答案。 他见过的双眼何其多,审过的犯人何其多,唯独这一次,他探不到任何东西。 一个姑娘家的眼神,让他这个见惯了凶神恶煞的大理寺正望而却步。 “府邸是皇上所赐,何家只是被动接受罢了” “想引起本宫的注意,她何昭夕还不够格” 容北书眸光微滞,眉心微凝。 果然,她是冲着兄长来的。 容北书沉默了片晌,“看来引起公主注意的,是容长洲” 他声如温玉,面色淡然,仿似容长洲只是一个外人,与他无甚关系。 墨玖安将他的伪装尽收眼底,一侧唇角微勾,转过身慢步走上凉亭,停在红木栏杆前侧头睨向他。 “若真是他,你会如何?” “公主说笑了,微臣官居六品,只不过是一个庶子,他是无双国士,容氏嫡子,未来的家主,公主对他另眼相看,微臣哪有资格插手评判?” 容北书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恭敬,可不同的是,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容北书望着她背影的眸里闪过一抹刺骨的冷意。 对面先是传来一声哼笑,随即侧身向他看来,容北书淡淡地垂下眼帘,藏住了眸里的那丝煞气。 “听容寺正这话,好像对他怨气颇深呐?” “庶子对嫡子,能有多好的感情” “就这么小肚鸡肠?” 墨玖安峨眉微挑,故作惊讶。 容北书朱润柔嫩的唇瓣漾起淡淡的笑意,“容某并非君子” 墨玖安细细观察他的表情,故意拉长了语调:“容寺正的意思是,无论本宫对容长洲做什么,容寺正都不甚在意?” 果然,容北书唇角弧度微僵,虽垂眸收敛,墨玖安依旧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冷冽。 片刻后,他才缓缓抬眸回视她,好似又变成了那个不受宠又善妒的庶子。 “公主想做什么?” 明明只是好奇的语气,可墨玖安知道,在他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里裹挟着对她的试探与警告。 墨玖安眉目渐沉,与方才媚眼含笑不同,此刻的她面色漠然,无喜无悲,那双眼里更是看不出丝毫波澜,一眼望去犹如腊月黑夜里的一汪池水,深不见底,散着瘆人的寒意。 容北书明白,这才是她的真面目。 不是那个嚣张跋扈,被宠坏的小公主,而是神秘又危险,在毫无防备之时一把将你拉入深渊的妖灵。 美丽,却又恐怖。 墨玖安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色冰冷如雪:“本宫想要如何便如何,你确定,挡得住么?” 晚夏正午的温度非常宜人,可在这一刻,容北书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脊背。 容北书直觉没错,玖安公主,来者不善。 容北书定定地凝视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仿佛时间都停滞不前,周遭的声音顿时消散,唯余耳边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沐辞闯入他们的世界,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容北书才垂下眼帘。 “公主,何将军邀见” 墨玖安轻轻一挥手,沐辞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因何烨邀请一叙,墨玖安单方面结束了话题,把独自凌乱的容北书丢在了亭子里。 何烨被左相劝说了半天,终于打算放下所谓的面子向权贵低头,找公主也是为了装无辜,将府邸之事归咎于自己离京太久,不曾知晓其来头。 墨玖安听他叭叭讲了半炷香时间,实在听不下去,还没等他说完,她便直接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何氏夫妇哽在原地。 出门得了片刻清净后,墨玖安就去了“何府”最美的地方,月心池。 每当月圆之夜,清澈的池面会映上一轮皓月,反射出的清冷月色洒向周围花花草草,披上一层银白光辉,甚是好看。 而如今,却成了人人随意踏足之地。 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上心? 墨玖安不甘的思绪很快就被嬉笑打闹声拉了回来。 她抬眸望向池边,见到十几个姑娘正聚在一起,不知在热论什么,时不时发出轻笑。 墨玖安往旁边走了几步,顺着姑娘们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在了池对面的容长洲身上。 “一群花痴” 墨玖安轻嗤,摇了摇头。 世家女子除鲜有的几个节日之外,只有哪家摆宴邀请才能出门聚集,才有机会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地观赏自己心仪的男子。 容长洲站在池对面发呆,而这边有一群女子望着他心乱如麻,又碍于名节不好直接过去找他。 可墨玖安是何等女子? 其他女子不敢做的,墨玖安一定要做。 不就一个男人罢了,她想找便找,想私会便就私会了,谁人敢管? 正专心“偷看”的贵族小姐们,直到一袭亮红身影映入她们的视线,缓缓走过池上拱桥,一步步接近京城第一才子时,她们才纷纷按耐不住了。 刚出来透气的何昭夕见此一幕,脸色不比那群姑娘们难看。 容长洲望着池里忽隐忽现的鱼,思绪不知飘了多远,倏尔,鼻尖探到了一丝清香,不似花香,好闻的紧。 这是什么味道? 容长洲好奇地侧过身,一眼瞧见了三步外的玖安公主。 第8章 容某不怕死 一身红衣招摇夺目,清澈的池水波光粼粼,反射出的光精准洒在她脸上,显得她肌肤更加白皙光滑,润泽如玉。 鲜红的唇瓣似有似无地勾起,加上那双桃花眼,明明是一双多情眼,却被她硬生生散出了犀利与绝情来。 容长洲愣了一瞬,随即笔直拱手,只用一个垂眼当作弯腰低头,作揖的姿态是不容忽视地倨傲无礼。 “见过玖安公主” 他的语气竟也带着几分气性。 墨玖安倒也不恼,向前走了两步,抬头望向他。 “容大人怎的一人在此发呆?没看到对面的姑娘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么?” 容长洲余光往对面一瞥,语气淡淡:“她们如何与我无关,公主找我有何事?” “青州容氏果然傲的很,世上有才之人都是像你这般吗?” “他人如何长洲并不关心,我只需遵从本心,不负初衷” 墨玖安直直盯着他,唇角弧度渐收,眉眼掠过一丝动人心魄的戾气。 “遵从内心?就是气父皇么?” 池对面的姑娘们暗自焦灼,可终归忌惮公主,只好继续咬牙观摩二人亲密无间的谈话。 从她们的角度来看,他们二人仅一步之隔,不受外界打扰,只顾彼此相望。 “不是说容大人喜欢何昭夕吗?” 一位身穿素雅长裙,头发也无多余发饰的小姑娘终于忍不住发声。 “那毕竟是公主,想抢了容长洲岂不是轻而易举?” 回话者正是户部尚书嫡长女冷径微,她的服装虽也符合当下风俗,可她全身上下的配饰就无法忽视地招摇了。 何昭夕站在不远处听着她们的对话,不由得紧握拳头,牙都快被咬碎了。 冷径微补充道:“方才我就觉得不对劲,公主总是看容长洲,眼里是满满的占有欲” 冷径微颇有姿色,身形修长,比其他女子高一些,细脖直肩细腰,一双狐狸眼显得她更加傲慢冷艳。 作为户部尚书唯一的女儿,再加上户部尚书是个出了名的宠女狂魔,她在世家女子中地位颇高,仅次于鄿国第一门阀谢氏嫡女芸初郡主。 她本就看不惯何昭夕每日惺惺作态地流连于容氏兄弟之间,如今公主如此明目张胆地接近容长洲,她在失落之余更多的竟是畅快。 她可以输给公主,可绝不能输给何昭夕。 “看来公主看上容大人了,我们没机会了” 姑娘们附和着,纷纷唏嘘。 何昭夕的婢女上前几步打断道:“就算不是公主,你们也没机会!” 前面乌泱一片闻声回头,见到的是一脸铁青的何昭夕。 方才还在失落的姑娘们心里倒也好受了些。 其中地位高的几位,包括冷径微在内,便开始对何昭夕冷嘲热讽了起来。 何昭夕却不以为然,唇角肆意勾起,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我和容哥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十几年的情分岂是说抢就能抢的动的?” 何昭夕走上前,横冲直撞地挤进她们最前头,然后一脸淡然地望向对面。 “我相信容哥哥” 何昭夕语气十分笃定,嗓音却不禁微颤,让这句话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 姑娘们互通眼神,相视一笑,裹挟着刺耳的嘲讽。 何昭夕强忍怒意,无视左右赤裸裸讥讽的目光,死死盯着池对面观察,不想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然而主角容长洲对这实时直播不甚在意。 他只管望着那双漩涡似的眼,冷冷开口:“我只是敢于直言进谏罢了,若朝中无人敢说真话,皇上如何自省,国又怎能强大?” “若你哪天真触到了父皇逆鳞,父皇把你一刀砍了” 墨玖安说着,又靠近了些,直勾勾地盯着容长洲:“你觉得值么?” 容长洲将手负在身后,昂头挺胸地目视正前方,身段笔直修长,声音铿锵有力:“君子立世多有怀才不遇,长洲如此有幸,受圣人赏识,担朝中重任,又怎能只图个人安危却罔顾百姓疾苦,怎能不遵先贤名言罔顾真理” 望着他清澈又坚定的双眸,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果然愚蠢” 她转过身走了两步,容长洲也跟着转身面向她。 他眸色微沉,语气又冷了几分:“容某无需公主理解,公主也不可能理解” 墨玖安却笑意加深,像看什么稀奇物件儿般打量他。 “父皇宽宏大量,你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 此话一出,容长洲好像想到了什么,睫毛微颤,方才还明亮的眼神渐渐空洞了起来。 他缓缓垂下长睫,沉默了一会儿。 “是啊,我能来到这儿也是个奇迹” 容长洲说的很轻,几乎就是自言自语,可因为距离近,墨玖安清晰地听见了。 她并没有理会,半垂眼眸整了整衣袖,语气淡漠如水:“少惹父皇生气,若父皇因你气结于心,本宫便将你扒皮抽筋,挂在城门示众” 深陷回忆的容长洲都不由得被这句瘆人的威胁回过神识,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脚底攀升,一路蔓延至脊背引得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面对真龙天子都未曾恐惧一分,如今对这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姑娘竟生出了几分畏惧。 一定是错觉! 容长洲不想此时移开视线,显得他退缩求全。 他负在背后的手握紧了拳头,冷硬道:“容某不怕死” 墨玖安停住了动作,缓缓抬眸。 “哦?是吗?” 若说人的眼神分很多种,愉悦,悲伤,恐惧,愤怒,怀疑,鄙夷。 那么她,不属于任何一种。 她的双眸不含任何情感,犹如她所看的不是一个活物,而是一棵草,一块石头,或是脚下尘埃。 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仿若穹顶之上的神灵,轻蔑,不屑。 “本宫不信这世间真的有人不惧死亡” 在容长洲怔愣之际,她慢慢拉近了距离,继而抬起右手放在了他肩上。 容长洲双眼微眯,正想后退,不料脖子传来一股冷意,是独属于铁器的那种冰凉。 墨玖安手里握着短刀,广袖盖过手指,刚好挡住了利刃。 她的手指放在刀尖上,抵着容长洲跳动的血管上。 利刃的冰凉与姑娘指腹的温暖融合在一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酥麻直抵天灵盖,让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墨玖安看着他青筋凸起的脖颈,指腹感受着愈发加快的脉搏,眸中终于显现了一丝涟漪。 容长洲不禁微讶。 他没有看错,那是兴奋。 是猎手捕获心念已久的猎物后,下第一刀的那一刻,那抹无情的兴奋,一种跨越物种的冷淡。 “当利刃刺破肌肤穿过血肉的那一刻”,墨玖安的目光从他脖子缓缓移向他双眼,“本宫不信你不想活” 第9章 本宫看上你了 这般瘆人的氛围从池对面看来完全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本侧身而立的两个人,公主忽然走了几步,容长洲的目光也紧随其后,顺势转过身背对她们。 玖安公主纤瘦的身躯恰巧被他挡住,然后公主的手拂过容长洲手臂搭在他肩上,容长洲低头俯视着她,公主的发髻时不时地从他颈肩浮现…… 这个姿势!这个动作! “他们在干什么!怎会如此亲密!” “难道他们之前就认识,我看公主眼神就知道,那可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容大人怎么不推开啊?他们,他们是不是在...亲...” “闭嘴!”何昭夕失控怒斥。 一旁的冷径微却笑出了声:“哟,不是某人说相信容长洲么?怎么,这么快打脸了?” 何昭夕没有说话,指甲寸寸渗进血肉里,也抵不住此刻内心的刺痛。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眸中肃然起了杀气。 倏尔,一袭熟悉的白影映入眼帘,何昭夕眼睁睁看着那个不解风情的容北书一把握住墨玖安的手,然后拉着她就往花园方向离开。 姑娘们也都见证了这一幕,先是鸦雀无声,随即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容家二公子怎么也在,他拉着公主走了?” “公主竟也没有拒绝,跟着他走了?” “这关系好复杂…” 何昭夕手掌心的刺痛夹杂着血液黏腻的触感,她蓦地转身,不顾身后的嘲讽声疾步离去。 何昭夕气的唇瓣都在微微颤抖,一改以往大家闺秀的从容稳重,脚步也愈发凌乱了起来。 连容北书也? 这么多年了,她还真没见过容北书主动靠近女人,她何昭夕也只能借着表妹的身份寻各种机会博关注,可他每一次的回应都很平淡。 容长洲虽然很宠她,可她不傻,能分辨出来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 一直以来,容长洲也只拿她当妹妹。 若再这样下去,和容氏联姻之事更难把控。 容长洲那个脾气,不可能接受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容北书,区区一庶子,也就皮相好看一点,偶尔利用一下也还可以,若真要嫁给他,以他那不争不抢的性格和他在容家的地位,她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 所以对何昭夕而言,容长洲是首选,实在不行,那就是容北书。 无论是容长洲还是容北书,只有她何昭夕先挑的份儿,就算她不要了,也轮不到这些个莺莺燕燕觊觎肖想。 即便是公主,也不行。 他们家有兵权在手,盛元帝也要给她父亲三分薄面,府邸就是最好的证明。 她能抢走墨玖安心心念念的府邸,那容长洲和容北书也一样,只属于她何昭夕一人。 何昭夕几乎就是冲进闺房,在婢女关上门的刹那,对着被褥枕头开始了拳打脚踢。 若是以往,那便是砸杯扔碗,噼里啪啦一顿发作才会平息,可今日是接风宴,何府人多眼杂,她不好发声尖叫,只能用这些软绵绵的东西发泄愤怒。 婢女在门口战战兢兢,过了好一会儿,见主子渐渐平静下来,她便试探性地轻步接近,小声开口:“小姐,奴婢给您上药吧” 何昭夕摊开掌心,见到指甲缝里夹杂着早已凝固的血液,掌心的血迹也被枕头被褥蹭了个七七八八,展露出伤口原本的模样。 她垂眸盯着双手,眼底掠过幽幽冷光,点了点头。 婢女拿着伤药和绢帛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摊开她掌心,刚欲涂药,忽而“啪!”的一声,一掌狠狠落在脸颊,婢女被打的偏头过去,手里的药盘却稳稳握住。 何昭夕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等她乖乖转过头来,再换另一只手扇她耳光。 婢女双手紧紧握着托盘,全程未出过一点声音,每一次被打的偏过头去,都会默默转过头正对何昭夕,垂下眼睫静静等待,仿佛这一切无比正常,动作熟练的异常诡异。 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外头烈阳高照,隔着精美典雅的木门,依稀传来一阵一阵的闷响,尽数隐没在夏日暖风里。 微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拂过一片繁花带来幽远的芳香。 眼前人背影欣长挺拔,一袭白衣干净优雅,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这一行为有多冒犯。 墨玖安一路被他拉着来到了那一片由她亲手种下的花园。 容北书见四下无人,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急迫开口:“我们与公主素无来往,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说着,他稍一用力,轻轻松松地夺走了那把短刀。 “你若喜欢,本宫便送给你” 墨玖安转了转手腕,音色顿冷:“不过,若你下次再敢无礼,本宫砍了你爪子” 容北书见她转动手腕,意识到自己确实失了礼,后退几步弯腰作揖。 “微臣失礼了,求公主责罚” 墨玖安没有理他,反而被一朵朵盛开的花吸引了目光。 这些芍药是她亲手种的,如今却在别人园里开的正盛。 她眸色微沉,指腹轻轻扫过花瓣。 “容寺正这么着急把本宫拉来,不会是吃醋了吧” 容北书想到方才自己行为过激,在她面前暴露了对兄长的担忧,立即调整了状态,恭敬道:“微臣身份低微,如何敢生妒意” “不是吃醋,那便是担心容长洲了?”墨玖安偏头看向他,眸里闪过一丝戏谑。 容北书沉默片刻,缓缓直起身,莞尔一笑。 “不知容长洲何处惹到公主不悦” 好一副看戏不嫌事大的表情,可偏偏就骗不过墨玖安的那双眼睛,反倒会让她更加觉得有趣。 “本宫与他毫无交集,何来惹怒一说” “那这匕首公主作何解释” 容北书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愣了须臾,淡淡地垂下长睫,仿若无事发生。 墨玖安却笑的明艳。 “容寺正这是在审问本宫么” “不敢” 她一步步靠近容北书,命令式开口:“抬头” “尊卑有别” 容北书低眉颔首,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 方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她手的时候怎么不说尊卑有别了? 墨玖安唇角弧度渐收,不耐开口:“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不明白公主在说什么”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冷,耐心也渐渐耗尽,方才那丝玩味的快乐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烧了个干净。 她气息渐沉,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 “好” 说罢,墨玖安拂袖转身,拉开了些距离,冷声道:“容长洲才貌双绝,得京城无数世家女子爱慕崇拜,若传出了什么艳闻轶事” 她顿了顿,清冷的嗓音裹挟着赤裸裸的威胁:“比如,三品官员宁做公主裙下臣,不顾官品前途,只为红颜一悦,你说,会不会很有趣?” 容北书双手蓦地攥紧,缓缓抬头望向那曼妙的背影,眼底的惊叱转瞬即逝。 “又或者,容长洲以下犯上惹怒圣颜时,本宫在父皇耳边多说几句” 墨玖安说着,慢慢转身看向容北书,仔细观摩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你说,是你费尽心思保住容长洲容易,还是本宫这个最受宠的公主煽风点火,置他于死地更容易?” 墨玖安的话犹如晴天霹雳阵阵打在他身上,容北书就那般直直盯着墨玖安,探究的眼神不加掩饰。 墨玖安见其反应,眼底掠过几分满意之色。 “怎么,从未有人威胁过你么?” 她轻蔑地转走目光,慢步走到一朵盛开的芍药前,垂眸观赏。 “你该知道,无论何事,只要牵扯的人多了,总会走漏风声” 她说着,玉白手指轻轻握住那朵最美艳的花。 “容长洲是你的软肋,只要控制了他,你的命门就握在本宫手里” 容北书长睫微颤,目光定定地锁着墨玖安,没有方才的恭敬温和,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低沉嘶哑中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公主想做什么?” 墨玖安侧身而立,垂眸盯着掌心里被撕碎的花瓣,淡漠的语气毫无波澜:“本宫看上你了,若你拒绝,本宫就毁了你兄长” 第10章 这就是忤逆本宫的下场 玖安公主,她不是正常人,她是个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容北书辗转难眠,脑海中尽是她白日里的所言所行。 拿着把刀架在三品重臣脖子上的,除了当今皇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人了。 她的每一句威胁都像是在说吃饭喝水这类的家常话,平淡的让他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容北书为官六载,曾多次参加过皇家宴会,什么皇帝皇后寿宴,或是每年的各种佳节,这位神秘的玖安公主只会出席皇帝寿宴,连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都不会去替民祈福。 每一年的皇帝寿宴上,他都只能远远地瞧她一眼。 由于地位悬殊,容北书一直都是坐在末端,而这位玖安公主总是坐在皇帝左下侧,只比皇后低一阶。 这是东宫太子都未曾有过的待遇。 她在鄿国,就是神话般的存在。 玖安公主不怎么出宫门,也不会和朝臣打上招呼,很少有人近距离接触过她。 对于满朝文武与百姓而言,她甚至是比皇帝还要神秘的存在。 而恰恰今日,容北书见到了。 六年以来,连五官都不曾看清楚的玖安公主主动靠近他,直直望着他。 鄿国民风尚素,女子以清雅脱俗为尚,男子以清廉正直为品。 而她,一袭红衣,金线镶嵌,刺有金凤,头戴凤钗,在其余女子身上显得夸张俗气的衣裳,穿在她身上,似乎无人觉得不妥。 一步一瞥间皆是矜贵冷淡,那种蔑视凡人的姿态,真的会让人觉得她就是神仙下凡,高不可攀。 然而就是这么高高在上的人,她说,她看上他了。 容北书蓦地从床上坐起,瀑布发丝自然垂下,清冷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长睫半垂,在眼底呈现一片好看的扇弧。 他不知公主目的何在,可他异常清晰明白,她对他绝非是男女之情。 从和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视他便能感觉出来,她看自己时更像是在看猎物。 直接的,犀利的,还有,欲望的。 尤其是白日里在训练场上,她拉着弓看向他的那个眼神。 她站在十丈之外,在她身后相拥而站的宾客里,正中央的玖安公主显得格外突出。 神明临幸,何等殊荣? 那一次,一直默默无闻的容北书成了全场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玖安公主!” 一旁的容长洲焦急怒吼:“就算公主再尊贵,也不能拿人命当儿戏!” 墨玖安刚将长弓拉满蓄势待发,听到容长洲大声斥责,余光一瞥,淡淡开口:“那你替他?” 容长洲果断道:“可以!” 可没等他走出两步便被远处的容北书喊住:“不许过来!” 容北书双手高举圆球,厉声命令:“我不需要你替我!” 说罢,容北书转而望向正前方的墨玖安,那双漂亮的眼里满是坚韧,又夹杂着只有她才能发觉的狠戾。 “射箭吧!” 墨玖安唇角漾起满意的笑弧。 这才是容北书,被她选中的人。 容长洲却怒气冲冲地转身,对着当朝公主一顿严词斥责。 “公主也是我大鄿子民,也要守我大鄿律法!身为公主不懂体恤百姓,反而玩笑人命,吃人供奉却无宽悲悯人之心,如若今日公主开出这一箭,明日早朝,我容长洲定将公主狠狠参上一本!” “很好!” 墨玖安刚显现的愉悦之色已然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便是那冷酷骄横的姿态。 “你可是这世上第一个敢威胁本宫的人,横竖都是被你参一本,那本宫不妨惹出个大的,也不枉费你一片苦心” 说罢,墨玖安使出了十二分的劲,直接对准了容北书的心口。 容长洲一惊,刚想上前阻止,却被何昭夕抢先了一步。 “公主,一切皆因我何家而起,公主想出气就冲着我来吧!” 她双目通红,一双杏眼睁的大大的,唇瓣微颤,整个人看起来害怕极了,即便如此,她也红着眼睛大胆替容北书出头。 见此一幕,周围的宾客们不由得钦佩何昭夕重情重义,反而更加厌恶这位目无法度,嚣张跋扈的公主了。 听她一阵哭腔,墨玖安倏尔转身,弓箭直接对准了她。 何昭夕刚摆出的惹人心怜的表情僵住,看着近在咫尺的箭指向眉心,一时间竟忘了躲避。 墨玖安一声嗤笑,语气是刺骨的凉:“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本宫当靶子?” 在何昭夕怔愣之间,一旁的容长洲快速反应过来,跨一步挡在了她身前,目光如炬,毫不避讳。 墨玖安峨眉微挑,讶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眸中的惊讶顿时化作了满满的兴奋。 这个何昭夕,有点意思。 她墨玖安可很久没有当过恶人了,真是感谢何昭夕让她重温过去。 墨玖安身后的几位官员着实忍不住了,纷纷想上前阻止,却被沐辞一剑挡在喉前。 他们虽骂着沐辞胆大包天,可谁也不敢再上前一步了。 这个公主是个疯子,她手下的婢女也是个疯子。 就算他们此刻如何占理,可面对疯子,没有道理可讲,唯有先保住小命,找机会在皇帝面前讨个公道。 更何况现下没有个能主持公道的,太子殿下与何烨在正殿喝酒,各位尚书大人也不在此,三品国士容长洲说话都不管用,他们这些小官小吏又能做什么? 各世家公子和女眷们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们像看疯子一般看着这位皇帝最宠爱的玖安公主,虽心里不断腹诽,面上却也不敢显露,更不敢上前劝阻,生怕这位云端之上的公主下一刻便对准他们的心口。 墨玖安笑的开心,缓缓转身,又一次将箭头指向容北书。 “住手!” 倏尔,远处传来太子的声音,墨玖安轻蔑一瞥,在太子的怒吼声里,箭声破空而起,直直射向容北书。 不等众人惊恐发作,箭头精准刺破圆球,红色液体爆破而出,染了容北书一身。 所有人怔在原地,全场一片死静,广阔的训练场唯有微风呼啸而过,吹散鬓边须发,留下一片瘆人的凉意。 墨玖安射箭的那一刻,跑来的何烨顿住了脚步,满脸惊慌地望向容北书,只见他一身血迹,极度狼狈。 在短暂的静默之后,何昭夕抽泣着哭了出来,打破了这场死寂。 容长洲见弟弟没有中箭,方才提到嗓子眼的心也落了下来,长舒了口气。 只有容北书一人一动不动地站在空旷的训练场上,那套霜白绸缎染了鲜红血迹,从头一直流下,恐怖至极。 墨玖安随手扔下弓箭,余光睨向何烨,提高音量道:“何大人可要看清楚了,这是本宫送你的贺礼,你可要铭记于心,反复思量” 墨玖安不再看何烨已被气红的肥脸,漫不经心地整了整广袖。 “容北书,这就是忤逆本宫的下场” 现场一片唏嘘。 容寺正到底做了什么惹到这位祖宗,以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颜面扫地,毫无尊严。 众人不由得开始可怜这位默默无闻的容家二郎。 庶子就是庶子,即便是五姓之一,也不妨碍他们被欺负。 还不容大家腹诽片刻,墨玖安拂袖转身,他们便急忙退回两边,让出道路,行礼送别,终是送走了这尊不请自来的佛。 而容长洲与何昭夕则径直跑向了容北书。 面对二人的担忧,容北书温声抚慰道:“无妨,是鸡血” 何昭夕满目泪光,颤着声道:“书哥哥,都怪我,是我惹到了她,她才会拿你出气,对不起” 见何昭夕哭了,一旁的容长洲急忙摸头安慰。 “别哭别哭,不是你的错,是那个女人疯了” 容北书瞥了眼温柔安慰的容长洲,再看了看哭的可怜兮兮的何昭夕,眉头微微一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容长洲安抚好她,再抬头时脸色顿变,语气带着怒意:“她在花园里和你说了什么?” 容北书敛下明眸,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搪塞过去:“就是些威胁的话” 容长洲眉头又紧了几分。 “她也威胁我今后不许直言面圣,不能惹皇上生气,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是你将她拉走,应该因此惹怒了她” “什么?她竟......”何昭夕一脸惊慌地捂住了嘴。 正此时,何烨走了过来,几句安慰之后带容北书换衣洗漱,容长洲也跟了上去。 月色皎皎,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向屋里,照的全屋清冷明亮。 容北书叹了口气,走下床倒了杯水喝。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垂眸沉思。 高岭之花之所以不能被凡人所得,自有它的道理。 它稀有,可贵,迷人心智,令人心向往之。 可若要接近它,就要承受脚下的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便会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高岭之花就适合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独自美丽。 而他容北书只想脚踏实地,尽量不与这些皇子公主扯上关系。 她本好好待在宫里不曾出面吓人,可偏偏由于府邸之事逼出了这尊佛。 他必须想办法送走这位不请自来的神仙,否则,他兄长便会一直受到威胁。 容长洲学富五车,天纵之才,他有崇高的理想,有远大的抱负,容北书费了许多心神才得以让他平步青云,稳坐高位。 这一切,绝不能因她功亏一篑。 第11章 公主只是和臣开玩笑 翌日,不出所望,玖安公主被十余名群臣共参,整个早朝都在讨论玖安公主如何儿戏人命,羞辱功臣,调戏朝臣,情节一个比一个生动,甚至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朝臣啰里八嗦说了半个时辰,列出了公主十余项罪过之后才安静了下来。 盛元帝全程黑着一张脸,中途好几次想要掀桌,是被一旁的禁军统领蒙挚安抚下来的。 参奏的一众官员满脸期待地等候皇帝处罚玖安公主之时,不料上头却传来一声轻哼。 “朕的玖安竟被你们贬的一文不值,玖安从小学习射箭,箭术可是蒙卿亲自教的,她就算闭着眼也不可能伤到容北书” “拿活人当靶有失人道,公主德行有亏,不仅当众撒鸡血羞辱臣弟,还言语威胁,甚至持刀架颈,试图杀害臣” “你可有证据?”皇帝沉着脸问。 容长洲拱手回答:“持刀威胁暂无物证,可当众羞辱一事,臣弟容北书就是人证,在朝的各位大人也都是亲眼所见,左相也在” 他说着,看向大殿另一侧第一排的白卓远。 白卓远本垂眸而立,听到自己名字时一激灵,急忙抬头。 盛元帝俯视着他,似乎是在等他答复。 白卓远清了清嗓,作揖道:“老臣昨日喝多了,不记得了” “你!” 容长洲一噎,拂袖转身,心里痛骂了他几句不争气。 “你弟弟都没说什么,你倒是急上了”盛元帝转而睨向容长洲,冷冷道。 “臣的弟弟腼腆内向,就算受委屈也只会自己吞,臣作为兄长,理应为他讨回公道!” “哼,腼腆能坐稳寺正之位?能审凶犯断凶案吗?” “皇上—” “你闭嘴” 容长洲本想继续争辩,却被皇帝的一声呵斥愣了片刻。 正此时,何烨上前跪拜,声泪俱下道:“皇上,臣在炎热之地,为我大鄿边关子民的安定时刻不敢松懈,苦守边关十载!臣出征时女儿才六岁啊!皇上赐臣府邸,臣感念万分,可臣也不能受此大辱。公主如此行径,着实寒了我边关将士的心啊!” 这段话说完,台下又传出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都是主张惩罚公主,替何烨和容北书讨回公道的。 盛元帝闭目听着他们故作可怜义正严辞,心中越发恼火,终于是忍不住了。 “何烨!大鄿与南骊历代交好,南疆本就一向安稳。你离京时骨瘦如柴,回来时却胖的跟个猪一样!朕看在你离家那么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也为鼓舞边关战士,赏金银赐府邸,可你呢?得了便宜还卖乖!朕屡次让你归还兵符,你却迟迟不肯交出,如今连朕的女儿你也敢贬低,怎么,十万军权在手,你是不是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 盛元帝气的拍案而起,“是朕赐的府邸,难道你也敢怪朕吗!?” 盛元帝本就因虎符一事对其不满,如今竟敢联合众臣弹劾,盛元帝对他的怒火已然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这么多人替你出头,你才刚回来,人缘挺好的啊?” 此言一出,方才还理直气壮的众官脚下顿感无力,“咚咚咚”,一个个刷白着脸跪了下去,颤巍巍地趴伏在地,不敢再吱声。 不还兵符加上结党营私,往大了说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他们从未想过一个简单的弹劾竟会牵连出杀头之罪。 容长洲也不是傻子,弹劾墨玖安是为了替弟弟讨回公道,一怒之下竟忘了这一层。 他也迅速跪了下去,收敛目光静默。 “容爱卿怎么也跪下了?”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带着讽刺的意味,不耐烦地白了容长洲一眼。 何烨也跪在原地懵了片晌。 虎符本就一分为二,当年出征之时,盛元帝亲手将左符交付给他。 右符本就在皇帝手里,按道理左符就该由他何烨保管。 他作为十万兵统领,堂堂二品镇南将军,在边关带兵守疆,兢兢业业,十万士兵跟了他十年,哪能那么容易交上去。 更何况如果有兵符在手,他在朝中亦可如鱼得水,刚好弥补了这十年的空缺。 可没想到,盛元帝竟忌惮他到如此地步,想把另一半虎符也收回去,虎符一旦上交,往后若有调动兵马出征打仗的机会,他就会陷入被动。 何烨垂眸沉思,快速思考昨日到现在的一切细节。 先是赐府邸赏金银,后又公主上门挑衅,今早再有许多官员为他出头,现在想想,这一切似乎太巧了些。 皇帝用弹劾一事牵连出兵权一事,再加上一众官员极力替他抱不平,皇帝再趁机给他按上结党营私的嫌疑,若他还不交出兵符,那么“暗藏异心”这四个字就得烙在他身上了。 往后也不免被有心人设计嫁祸,平添许多麻烦,甚至有可能牵连出军饷一事。 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方成大事。 如今这虎符是烫手的山芋,握在手里便要时刻警惕,以免被人算计,那还不如先交出去。 更何况,太子与谢氏有意拉拢他,用鄿国第一门阀作靠山,出征人选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如此想着,何烨广袖下的手紧握拳头,虽还是会心有不甘,眼下却也只好磕头认错。 皇帝却并不想理他,唤了声“容北书”。 醇厚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容北书出列回复:“臣在” “上前来” “再近一些” “抬头” 容北书绕过趴在地上的十几位官员,走到最前头停了下来。 盛元帝仔细端详他的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藏的也太好了些,朕竟从未注意过你,方才他们弹劾玖安,你为何不说话?” 容北书低眉垂眸,颔首作揖道:“回陛下,兄长为臣出头,本就冒着惹怒陛下的风险,臣并不想添油加醋。更何况臣并无大碍,昨日在何府,臣并未觉得被羞辱,公主只是给臣开个玩笑罢了” 容北书顿了顿,语气更显谦恭驯顺:“兄长只是心直口快,关心则乱,并非有意损害公主名声,此事皆因我而起,求陛下莫要怪罪兄长” 在盛元帝提到兵符的那一刻,容北书瞬间明白了过来,昨日公主的一系列异常行为便都有了出处。 不过,若她是为了兵符惹出那些事,那她昨日和他说的那些,又是为何? 她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 真的看上他了? 还是另有企图。 “既然只是玩笑,那便算了,你兄长也只是关心你,朕不会怪他的” 在容北书凝眉思量之际,上头传来雄厚有力的声音,打破了它沉重的思绪。 今日的早朝以弹劾的众官员不断解释求饶,何烨交还兵符结束。 皇帝似乎将公主的叛逆行径全然忘了,压根儿没提如何惩罚。 散朝后,容长洲一把揽过容北书,边走边说了声“谢了”。 容北书瞥了眼兄长,淡淡一笑,转而语气沉重道:“兄长,以后关于公主之事,万不能再莽撞了” “我知道,我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陛下这么溺爱她,更没想到何将军还没归还兵符,拥兵自重可是大忌,唉,何将军今日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好在圣上只是训斥,没有处罚” 容北书听着,目光平落远方,沉了脸色。 他没有猜错,皇帝果然是会毫无顾忌地偏袒墨玖安。 昨日容北书便已猜到,她那般明目张胆,必然是因为她足够强。 而这强大的力量,就是来自于她背后的天子。 玖安公主极少在世人面前露面,皇帝宠爱玖安公主虽众所周知,可因她从未做过出格的事,皇帝的偏爱也就没有真正体现出来。 然而今早皇帝的反应充分说明,墨玖安便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昨日在何府,就算他真的被一箭射死了,皇帝也许还是不会重罚于她。 容北书想到此,骨节分明的手顿缩,掌心一紧。 这一次,他碰上硬茬了。 容长洲手臂搭在容北书肩膀上,侧脸明媚,昂头挺胸,妥妥是一名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容北书转头望着他,陷入了沉思。 过去六年来,容北书从未如此忧心过。 自担任大理寺寺正之职,他见过多少人心险恶,又有多少次救兄长于水火。 这一次,他还能保他平安顺遂吗? 还未等他们走出宫门,身后就传来女子的呼唤声,兄弟二人纷纷转身看去,见到了昨日在公主身后的那位宫女。 沐辞简单行礼之后看向容北书:“容寺正,公主有请” 还未等他回复,容长洲一个跨步挡在了弟弟身前。 第12章 公主不是说看上臣了吗? “公主为何找我弟弟,昨日那般作为,今日还想做什么?” 沐辞双手合握腹前,收敛目光淡淡一笑,“奴婢只是传话的,容寺正,请” 容北书拍了拍了容长洲肩膀,冲他微微一笑当作安慰,刚想离开却又被他拉住了胳膊。 “既如此,我也要一起去” 沐辞抬眸看向容长洲,唇角浮上一丝诚恳的笑意。 “公主只请了容寺正,国士请自重” 温和的语气,浅浅的笑容,说出的话却那般刺耳,容长洲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刚想理论,沐辞直接转身就走,压根儿没给他一点机会斗嘴。 容北书知道兄长吃瘪,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又无处发泄的模样,忍俊不禁,又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随即快步跟了过去。 容长洲却双手叉腰,暗生闷气。 自重?什么叫自重? 明明是公主不自重!简直就是脸皮厚! 这种嚣张跋扈的公主他也只在小说里见过,长得美若天仙,性格强势,傲慢无礼。 她直接拿刀威胁的样子,还有那兴奋的眼神可以说得上是疯批了吧! 还言语迷惑,差点让他以为自己真的怕死,他怎么可能怕死?死了不正好能回去了么!? 他顶多怕疼。 容长洲气的来回踱步,强行给自己顺了顺气。 来这儿那么久,还真没见过这么强势的女人! 容长洲脑海中浮过此想法的同时,他顿住了脚步。 这位公主,好像不一样… 鄿朝男尊女卑,男子可三妻四妾,可赴战杀敌,可就读学堂,可考取功名,可单方面休妻,甚至可以评判女子是否成为一名合格的女人。 而鄿朝的女人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便是服侍好自己的郎君,生儿育女,儿子若能考取功名便是光宗耀祖,女儿那就是守得一片好名声,嫁一个好人家便是最好的出路。 鄿朝是妥妥的男权社会,男人的权益高于一切,甚至高于女人的性命。 在这样一个对他有绝对优势的社会,他虽是男人,可始终无法摒弃受过的良好教育,以及已然形成的平等意识。 在这里生活了十余年,他时至今日终于见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高贵的女子。 拥有其他女子不曾拥有的权利,宠爱和关注,更是拥有这个社会嗤之以鼻,视作无德的“美好品质”:张扬,刁蛮,无礼。 她甚至可以摒弃所谓的礼教规则直接坐于男席,更是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近距离接触,除去她那些嚣张跋扈的不好品质,她在某些方面确实与鄿朝女子不一样。 容长洲渐渐冷静下来,回忆起昨日在何府的种种,心跳愈发不受控制。 会不会,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她也是...... 一旦生出这个想法,容长洲就像看到了一束光,孤独的生命顿时又被暖阳高照,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容北书消失的远方。 容北书本就不能进后宫,好在墨玖安是在灵霜池等他。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算私会公主了。 容北书在五步之外停下,朝着那挺拔的背影作揖行了个礼。 “为了容长洲忍气吞声,也不惜替本宫说话,容北书,你当真是有能耐啊” 前朝刚散,还未有半炷香时间公主便已知晓朝中事...... 容北书有种不祥的预感。 在他沉默思虑之际,墨玖安缓缓转身看向他。 今日的她身穿黛蓝长裙,头戴朱雀簪和流离步摇,妆容比昨日淡了些。 她面向阳光,望向他时因光线的原因双眸微眯,阳光下的肌肤细润如脂,精致的五官娇艳动人。 容北书只对视一眼便垂下长睫,目光像着了火般避开。 “若本宫当真一箭杀了你”,她说着缓缓靠近,纤纤玉指指向他心口,“你那宝贝兄长该怎么办呐?” 容北书向后退了一步,格外恭敬道:“公主不是说看上臣了吗,怎会杀了臣” 墨玖安默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又向他走近了些,望着那半垂的漂亮睫毛,软声道:“看来你考虑清楚了” 随着她接近,容北书闻到了一股极淡的清香,微风拂过她耳边青丝,加浓这股诱人的香气。 容北书呼吸不由得一滞,一时间竟忘了迈开步伐。 他喉结滚了滚,鬼使神差般抬眸,正对上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 她长睫如扇,媚眼如丝,阳光下那双琥珀色的眸犹如乱人神智的妖,叫人渐渐沉溺其中,迈不开腿,更挪不开眼。 容北书被这种近在咫尺的对视搞得有些迷失方向。 墨玖安颇感满意地一笑,声音轻飘飘的,故意用一副调戏的语气问:“容寺正决定要做本宫的裙下臣了?” 此言一出,容北书朦胧的视线聚拢,垂下眼帘向后退了两步。 “公主可知何将军归还了兵符?” 墨玖安深知他言外之意,唇角微扬,慢悠悠地转身走向池塘。 “知道” “昨日公主忽然到访,是为何?” 向来深居简出的公主第一次露面便是那般叛逆行径,前一日惹怒何烨和众臣,第二日皇帝就趁机要回了兵符。 容北书从不相信巧合,他只信因果。 公主是因,何烨丢符是果。 墨玖安在七步远的石栏杆上坐下,伸出了手,沐辞便将一碗鱼饲料递给了她。 她靠在高出半截的栏杆上,瞅着清澈池水里肥嘟嘟的锦鲤喂了起来。 “容寺正猜是为何?” “微臣不知” 墨玖安转头望向他,眼底色泽渐冷。 “容寺正怎会不知?在这儿审问本宫不就是因为心有猜想么?” 容北书微微低头,声音恭敬而寡淡:“微臣不敢” “不敢?以本宫看,好像没有你不敢做的” 墨玖安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起伏。 可那极致淡漠的嗓音加上她居高临下的气质,让见惯凶残场面的容北书都不由得心头一沉,眉头微蹙。 她到底知道什么? 容北书不敢往那方面想。 若她知晓了他的另一个身份,那事情绝不是做公主的面首这么简单了。 第13章 香,不错 容北书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安慰自己,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 在一场短暂的沉默后,墨玖安又一次主动开口:“容寺正可知,鱼儿是不懂饱的” 容北书缓缓抬眸。 少女身姿绰约,单看侧脸就足以惊艳,鼻梁高翘,粉唇似花,闪动着莹润光泽。 清澈的池面波光粼粼,显得她愈发肤若凝脂,一眼望去光彩夺目,犹如天神下凡,周身绽放着耀眼的光芒。 “只要你一直喂,它就一直吃,直到撑死为止” 她说着,攥出了一掌饲料挥洒在池塘上,“可人终归是不同的,人要懂感恩和知足,否则,下场只会比撑死的鱼还惨” 墨玖安轻描淡写地说完,转头睨向容北书。 直到目光交汇,容北书这才敛下探究的目光,“宫里的鱼自是有人控制其进食程度,不至于撑死” 墨玖安原本幽暗的眸里浮上几分兴味之色,左手一抬,沐辞立马拿走了饲料。 她起身整了整衣袖,再缓步走向他。 “本宫以为何家与你们交情匪浅,你至少会替何烨解释几句,看来,容寺正心里只有兄长一个人” 容北书面不改色道:“只是上一辈合得来” “结党营私”四个字一出,谁再替何烨求情谁就是自寻死路,活腻歪了。 望着他淡然的神色,墨玖安莞尔一笑,意有所指道:“容寺正这么着急撇清关系,可想过何昭夕啊?” 容北书眸光微凝,缓缓抬眸看向她,语气平淡疏远:“只是从小认识罢了”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何昭夕年方十六,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 她顿了顿,刻意放慢了语速:“本宫昨日戏耍何烨,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听说吏部侍郎王韦的儿子王决还未娶妻” 墨玖安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看着他眉心渐凝,那双黝黑的眸里浮上无法掩饰的探究与诧异,墨玖安仿佛尝到了琼浆玉液,满足感在心底翻涌,让她无比的愉悦和畅快。 她很享受这种对视。 容北书长着一张极为好看的脸,眉宇间带着疏朗之气,清隽俊雅,如松如竹,身型欣长劲瘦,肩宽腰细腿长,绿色官袍穿在身上,颇有一股仁人君子的气度。 然而他偏偏颔首低眉,处处拘谨恭敬,将那微不可察的桀骜尽数藏于浓黑长睫下。 唯有刺激他,他才会展现不为人知的一面。 甚是有趣。 墨玖安眼里闪着洞察秋毫的炯炯亮光,可这一次,容北书并没有回避视线,而是直直与她对望,试探性地问:“公主突然提及王韦,应该不只是替何昭夕说媒这么简单吧?” 墨玖安咧嘴一笑,嗓音裹挟着几分狡黠的意味:“你猜啊” 容北书却笑不出来。 吏部侍郎王韦的儿子王决涉嫌贩卖秋闱题目,昨晚刚被他关进大理寺,抓捕过程极其隐秘,连他爹王韦都不知道儿子一夜未归不是因为流连烟花柳巷,而是困在昏暗的牢狱之内。 直觉告诉他,墨玖安突然提起王韦和王决不会是巧合。 不是巧合,那她就是知道些什么。 “公主知道什么?” 容北书清凉的嗓音依旧动听,可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多出了几分质问的口气。 墨玖安倒也不恼,温声提醒道:“容寺正的问题错了” 容北书双眸微眯,片晌后再一次开口:“公主想要什么?” 容北书承认,第一个问题确实是句废话,其实他心里早已笃定她知晓王决贩卖秋闱题目,也知晓他秘密抓捕王决关入大理寺。 因此,比起问她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知道什么,还不如问她想要什么。 容北书静待对方回答,只见她唇角弧度更深,眸中掠过一缕势在必得的光。 “说过了,本宫要的是你” 言语赤裸挑逗,可那眸里却不见一丝暧昧,反而透着一股瘆人的兴奋。 容北书丝毫没有被女子倾慕的快感,反而从脚底生出一股寒意流遍全身经络,仿佛身处漆黑的洞穴,看不清前路深浅,却能感知到四面八方暗藏着危险。 这是他作为刑狱官养出来的心觉。 “我能做什么?” 他没有因此移开视线,僭越地,无礼地,就那般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舍得放过一丝细微的表情和漏洞。 对方却没有回答。 视线相融,那双勾人心魄的双眸越来越近,随着她倾身靠近,那股独属于她的清香扑鼻而来,容北书的感官完全被她的气息笼罩,沉浸其中无法动弹。 容北书掌心不由自主地攥紧,心跳都失了正常的频率。 他不知这是因为什么。 惶恐,戒备,还是愤怒? 不等他理清缘由调整呼吸,这位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忽然做出的一个举动差点没把他直接送走。 她踮起脚,朝着他的衣领细细一嗅,认同地点点头。 “香,不错” 这一刻,容北书只觉疯狂打鼓的心跳瞬间停滞,周遭的声音顿时消失,仿佛时间都静止下来。 在他怔懵之际,墨玖安近距离感受到他下意识紧绷的身体,还有连续滚动两下的喉结。 若不是脖颈青筋凸起,还有那红的突出的耳根,她都会以为此人是一座绝美雕塑。 墨玖安忍俊不禁,主动拉开了距离,一副戏耍的语气:“容寺正愈发合本宫心意了,这张脸合意,身上的味道更合意,昨日的鸡血味竟一丝也闻不到了,甚好” 墨玖安并不关心容北书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她自顾自地转身,离开前还不忘补了一句:“以后见本宫,记得洗干净再来” 容北书依旧是那个紧绷的姿势,茫然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许久都未能回过神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紧攥的双手渐渐松开,怦动的心跳渐渐安静,再闭上眼顺了顺气,这才想起来,墨玖安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到底能做什么? 为何独独选择他?她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做了六年的寺正,审过的犯人无数,容北书却总是被她扰乱节奏,问不出关键信息不说,却次次都被精准捏住把柄,被她明里暗里威胁一番。 若她是大理寺关押的罪犯,容北书就会轻松很多,因为这世上没有他审不出的犯人。 可她终归不是暗狱之犯,而是皇帝的掌上明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他无法将那些手段用在她身上,反而被她一把捏住了罩门。 在三次交谈中,容北书连一点确切的信息都未能问出来,对她的目的毫无所知,对她的能耐无甚了解,甚至谈话节奏都由她控制。 墨玖安无疑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如此棘手的“疑犯”。 墨玖安巧妙地回避了容北书的问题,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容北书这样的人竟也会因女子的靠近而乱了方寸。 不过这样更好,往后拿捏他便多了一个方法。 过去三年来,墨玖安无数次想象过,那个让她吃了闷亏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直到三个月前,她才恍然大悟。 前朝后宫,甚至江湖民间,她猜测过很多人。 那些个久居朝堂的人精,亦或者叱咤江湖的高手,只要是资历深人脉广有点名气的,她都观察过。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的人选,可怎么也没想过,这个人会是容北书。 这个平平无奇,一直生活在哥哥容长洲的光辉下,从小到大从不起眼的六品寺正,容北书。 她更没想过,这三年来让她心心念念的东西,他却只用来保护一个容长洲? 如此浪费资源,真是可恨。 第14章 寺正被公主欺负了 等墨玖安回到寝殿后,沐辞在一旁忧心开口:“兵符是要回来了,可公主也因此成了他们口中嚣张跋扈之人” 墨玖安手里拿着棋谱,对着棋盘研究棋局,神态悠闲自若。 “这一日终归是要来的,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何区别” “何烨没了兵权,太子的愿望也落空了,公主算的真准!”悦焉崇拜道。 墨玖安勾唇轻笑,抬眸瞥向悦焉,“谁告诉你太子落空了?” 悦焉杏眸不禁睁大,满脸疑惑,“没有吗?” “你将早朝的情况复述一遍”沐辞在一旁提醒。 悦焉照做,从头开始说。 “弹劾是容长洲发起的,之后就有官员陆续附和,皇上让容长洲闭嘴之后,何烨就上前讨公道,然后皇上就发怒了” “还有呢?” 墨玖安垂下眼眸继续下棋。 悦焉思考了会儿。 “哦!公主让我格外留意太子和谢衍等人,可他们始终都没有替何烨说过一句话” 沐辞给了悦焉一个肯定的眼神,悦焉立马追问:“为什么呀?太子不是想拉拢何烨吗?” “他当然想了” 墨玖安捏起一枚白子,看着棋盘眉头微蹙,慢悠悠道:“何烨越是痛恨父皇和我,便越有利于太子收复他,不过是控制人心的小伎俩罢了” 白子一落,死局得解。 悦焉似懂非懂,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其中的漏洞。 “不对啊,何烨失了兵符,那太子拉拢何烨有什么用?” 沐辞解释道:“何烨只是没了兵符,又不是死了,他还是那十万士兵统领” “啊?没有兵符,何烨还能指挥他们吗?” 墨玖安将棋谱放在一边,缓缓抬眸。 “虎符不过是一个让君王安心的信物罢了,可冰冷的工具哪比得过人心?这十万兵中,最长的也跟了何烨十几年,虽不说同生共死,可好歹也算是同甘共苦” 墨玖安眉心渐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泛着幽冷光泽。 “连父皇派的监军都被何烨收复,不这知十万军又被他养的有多熟” “即无用,公主为何要设计这一处让自己名誉受损?” “兵符本就属于父皇的,何烨也配?” 墨玖安轻舒了口浊气,怒意消散了些许。 她缓缓起身走向锦榻,边走边道:“五万士兵与何烨一同回京,却迟迟没有编入守城军麾下,兵符一事推三阻四,这个何烨,真当自己是功臣了” 她坐下后仰躺下去,轻轻一抬手,悦焉会意,立即走到她身旁开始为她揉太阳穴。 “不过是弱小安分的南骊罢了,当年父皇将兵符暂交他手,是因为他在朝中并无错综复杂的关系,背景干净,让他去守南疆没有后顾之忧,没想到啊,出去十年,翅膀硬了,竟敢贪污军饷” 悦焉手法极好,被她按过几个穴位,墨玖安觉得头痛缓解了不少,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嗓音也随之变得软绵轻缓:“在外待久了,士兵便只认将领不认君王,明明吃着大鄿子民供奉的军饷,用着兵部拨发的兵械,却只听何烨一人之令,可笑至极” 墨玖安捂嘴打了个哈欠。 “兵符这种东西,无战事便无大用,可谁又能保证一直不起战事呢?所谓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维持了这么多年的和平,也快到头了” 见公主困意来袭,悦焉动作轻了下来,小声问:“如果边关告急,何烨不就有机会再次带兵出征了?” 墨玖安闭上了眼,轻轻一笑:“出战立功的机会是要抢的,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兵符不在他手,那出征的人选便不由他说了算,到时,花落谁手,各凭本事” …… 未曾有拒绝的机会,容北书就这样成了公主的人。 他虽确定公主对自己不是男女之情,可也无法辨别出公主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动辄言语挑逗,眼神勾引,却感觉不到丝毫爱意,反而十足压迫,令人窒息。 在仅有的几段相处来看,墨玖安对他有点像驯兽师对牲畜的情感,慢慢驯服,亦可随时捏死的那种。 容北书倒希望她对自己真的存了色心,这样倒就好解决了,可怕就怕没有这么简单。 容北书最担心的,就是他对她有利用价值。 而这个利用价值,她又是如何发现的呢? 容北书握着竹简愣神,都没听见属下的几声呼唤。 “寺正?寺正?” “嗯?”容北书抬头。 “玖安公主那边来人了,要您酉时过去”,陆川说着,向他递了一张纸条和一枚玉扳指,“还说您看了这个就一定会去” 纸条里写着见面的地址,而那枚玉扳指,容北书一看便知,公主又在威胁他。 因为这是兄长容长洲经常戴的扳指。 容北书并不知道她一个深宫公主何时,如何得到的这枚扳指,可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她有,就说明下一次她能握在手里的,就不只是一块玉那么简单了。 也许就是兄长的命。 以皇帝对她的溺爱程度,容北书并不敢赌。 离上次灵霜池一见才过两日,墨玖安又一次单方面召见他。 就是这般强势,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 陆川一双凤眼亮晶晶的,看着发呆的容北书挑了挑眉,带着一些别样的韵味。 容北书一看便知他那小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冷声打断了他所有胡思乱想。 “收起你那看热闹的表情,公主叫我过去只是说公事,无他” 陆川瘪了瘪嘴,埋怨道:“寺正,您就别想着骗属下了,您被玖安公主欺负的事儿已经在寺里传遍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您都能被欺负,那现在私自去找她,都不知道被蹂躏成什么样” 容北书一顿,缓缓抬头。 “为什么要用欺负这个词?” “欺负不对吗?” 容北书看着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头痛似的揉了揉太阳穴。 “不对!” 陆川感到疑惑,他说错什么了? 正此时,一个与陆川穿着同款寺服的小吏小跑过来禀报:“寺正,茶馆老板...自尽了” “什么!?” 陆川猛地转头瞪向小吏,快步走到他身前斥责道:“你们怎么看人的?怎么就自尽了?” 那个小吏面露窘迫,抿了抿嘴,颤着声道:“他本已承认与人交易贩卖秋闱题目,也供出了吏部侍郎和他儿子,看他积极配合状态稳定,我们将注意力全放在防止他被人灭口上了,没想到他会自尽” 小吏的声音越说越低,小心翼翼地补充:“还有,王决怎么也不肯开口,虽然茶馆老板生前承认过,可眼下他死了,没办法再定王决的罪了” 容北书面容淡漠,更不露丝毫惊讶或是愤怒,他重新拿起竹简边看边道:“就算他还活着,若无实证,依然定不了王决的罪” 容北书默了片晌,音量低了下来:“只是没能问出买家的信息,可惜了” 不过他并不着急,不能从茶馆老板和王决嘴里问出来,那他就靠自己查出来,早晚都会知道那些不要命的门阀士族是哪几家,到时,又多了几个拿捏人心的把柄。 陆川点了点头,附和道:“在我们搜王决别苑之前他就已经烧毁了证据,不过,若能找出他藏匿的交易金,而且这些钱无所出处的话,也能变相给他定罪” 陆川抱起双臂,蹙眉思量,“这小子还挺聪明,知道银票能溯源,每次交易都只收取真金白银,还只和高门望族的有钱人家交易,买家虽少,可所得的钱却不少。不过那么多钱,他到底藏哪儿了呢?” 小吏见寺正没有怪罪,心里的恐惧消退了不少,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小声提醒:“他在牢里一个劲儿的喊冤,吏部侍郎王韦也几次派人过来想要带回儿子,再问不出藏金地点,怕是单靠杀人案疑犯这一名头,关不住他多长时间” “王韦可盯紧了?”容北书问。 陆川点了点头,“兄弟们轮流盯着呢,不只是他,王府上下所有人都逃不出我们的眼睛,中途还捕获了飞出的白鸽,却没有传递任何信息,可能知道我们盯着,暂时没了动作” “用刑” 容北书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一行行文字,极其平淡地说。 陆川踌躇了片晌:“寺正,那可是王侍郎的儿子,没有证据不好直接用刑吧?” “证据不是被他烧了吗?那就让他亲口吐出来,自己认罪” 容北书并未抬头,神色亦无起伏,在大理寺昏暗的烛光里,唯独那张脸清晰明亮,眸色却深不可测。 那个小吏拱手称“是”后急忙退下了。 “寺正,那我也去了?” 陆川作为容北书的亲信,审问王决这种事他必须在场监督,免得他们下手没有分寸,落下了用刑的痕迹。 容北书浅浅点头,陆川行了礼便退下了。 等他回来时,本以为已然出发去见公主的容北书竟还在原地阅览卷宗,模样是一如既往地专注。 “寺正,您怎么还在这儿?” 关键的一问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容北书,他看了眼漏刻,发现离约定时间只剩一刻,便急忙放下卷宗起身,边走边问:“如何了?” “还没松口” “继续审” 俊秀的背影留下这么一句话,陆川颔首称“是”,目送他火急火燎地离开。 第15章 洗干净送到本宫寝殿 只剩半炷香时间,大理寺与约定的地点有些距离,容北书几乎是跑过去的。 傍晚的京城格外热闹,街道嘈杂,人来人往,进城买卖的小贩此刻便是他们收拾摊桌出城的时候。 按大鄿律,闹市街道不能骑马。 马车有车道,骑马则有诸多规矩,不能超速,不能冲撞百姓,除有特殊情况,否则就算是官也不能无故急奔扰乱秩序。 容北书此时并不是在执行任务,所以只能步行前往。 因步伐急促,经过闹市酒楼时,在其转角处被迎面而来的小厮撞了一身。 他手里不知拿的是什么,也尽数泼在了容北书身上。 小厮见他一身官袍,急忙下跪赔罪。 容北书没时间理他,更何况他自己也走的太急,没有理由将错误全部套在他头上,只好说了声“无碍”便疾步离开。 容北书前几步没有发觉,越往后越觉得身上发臭,一种刺鼻的味道传来,让他不由得反胃。 一想到那个小厮手里拿着个盆,容北书脑海里各种稀奇的想法都有,越想越觉得恶心。 一旦不确定泼在身上的液体是什么,人就越容易往最坏的方面想。 他本想先去收拾一下再去拜见公主,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远处的悦焉叫住了。 悦焉以为他要跑,也顾不得他身上的异味,直接拉着他就走进了一个小院。 跨过窄小的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果园,走过树间迂回的小路,再穿过另一道门,视野豁然开朗。 隐蔽的果园后面是一座正儿八经的府邸,内有池塘花园,长廊小亭,还有壮观中不失精美的房屋。 容北书跟着悦焉走进正殿,殿内已然开始了点灯,外头的夕阳余晖加上那明黄烛光,与他此时惶恐又些许无力的心境不谋而合。 他需要这一次的面谈。 他来找公主,与其说是被威胁(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更不如说是想探得口风。 因为到现在为止,他对公主一无所知。 派出去的探子没什么收获,除了收集到她一些无关紧要的习惯癖好之外,没有查到一点有用的信息。 所以只好由他亲自出马。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要做的就是搞清她的目的。 上一次交谈,墨玖安还没回答他的问题就霸道地结束了话题。 从那次谈话内容看,墨玖安定然以为他已经同意做她的人,因此,她这一次主动寻他,应该就是要切入正题了。 想到此,容北书的心跳不由得加快。 他担心公主知晓了他的秘密,因此宁愿公主看上的是他这具肉体,也不希望她觊觎的是他手中的势力。 即便分得清孰轻孰重,可他依旧控制不住纠结不安,比起那个秘密,失身的损失的确少很多,可被动失身本就是一件让他无法接受的事。 毕竟他守身如玉二十载,怎么也不愿被她霸王硬上弓。 两害相权,一个坏结果与另一个更坏的结果...... 今晚也许就能知晓答案了。 容北书被悦焉带领着停在了宽广的大殿之内。 正远处,玖安公主站在一张长桌前,细长白皙的手指握着毛笔在书写些什么。 一改以往华丽招摇的妆容,身穿淡粉色绸缎曲裾,内着雪白中衣,细腰用镶嵌着粉色珍珠的宽带束着,显得她身姿更加婀娜妖娆,乌黑长发只用简单的几根玉簪修饰,头发半盘,其余发丝垂下,看起来慵懒随性。 容北书长睫颤了颤,不出三息便缓缓垂下了眼。 他看着光滑平坦的玉石地面,弯腰拱手:“微臣拜见玖安公主” 墨玖安没有理他,先完成了手头的事才抬头。 她远远地望了他片晌,倏尔眉头微皱,沉重地扔下毛笔,快步向他走去,却在四步之远猛地停下了脚步。 “容北书,你以为这样本宫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闻到那股刺鼻的臭味,墨玖安眉头凝的更紧,音量骤起:“来人!” 殿外等候的四个太监小跑进门行了礼。 “你不就是想恶心本宫吗?好啊,本宫以牙还牙,还你一个恶心!” 她说完,拂袖便往里屋走去,“把他洗干净,送到本宫内殿” 容北书心跳一滞,猛地抬头,那四个太监同样也是面面相觑,怔愣相望。 在这个女人与名声共存亡的社会,公主尚幕僚本就是件骇人听闻之事。 作为皇室女子,更应该是群女典范,谨慎自处,守得清白之身才是。 可墨玖安永远都是一个例外。 在外臣和百姓眼里,这也许就是不守妇道,胆大包天。 可这些太监宫女们从小待在公主身边,盛元帝有多溺爱这位玖安公主,他们心里无比清楚。 就算她的要求再怎么荒唐,他们这些人甚至都不会觉得过分。 太监们互通了眼色,立马开始捉拿容北书。 容北书怎会束手就擒,见他们扑向自己,身形一转,轻松躲过,再几招金蝉脱壳,根本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太监们被惹急了,可又不敢在公主殿内大动干戈,竟有些无辜地看向一旁的沐辞。 沐辞轻轻一笑,“打坏的东西都算在容寺正头上” 太监们听她都这么说了,便肆意放开手脚围捕容北书,反而容北书开始蹑手蹑脚,越发小心翼翼了起来。 跟着公主的太监各个都是全能人才,每个人都有独门绝技不说,各个都武艺超群,这也是盛元帝为了保护宝贝女儿所安排的。 容北书身手不错,虽动作收敛了许多,可也没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沐辞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倏尔目光一凝,脚下借力腾空而起,直接落于容北书背后,在他转身攻击的刹那间刀光闪耀,冰凉的剑直抵容北书脖颈。 那四个太监也趁机禁锢住了他。 容北书难得露出如此表情,阴鸷嗔怒,唇瓣微微颤抖,若安静些,似乎能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 他虽做过一些心理准备,可没想过如此之快,更没想过像现在这般毫无颜面地被人捆住。 这跟牲畜有何区别!? 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才可以的嘛!?这么着急吗!? 容北书全身微微颤栗着,那张白皙俊秀的脸泛着羞愤的绯红。 见此一幕,一向不苟言笑的沐辞都不由得抿嘴憋笑。 她挥了挥手,容北书突觉颈后刺痛,接下来就没了记忆。 在他醒来之时,身处一个明亮精致的屋内,双手双脚被绳子捆着,侧躺在玉石地面,身后是精美素雅的屏风,身前五步之远则是一张偌大的床。 他慌忙坐起身,扫了眼自身,见全身上下只剩素白绸缎中衣和裈裤,腰带松松垮垮,他一坐起,中衣衣领就会敞开,脖颈和锁骨尽现,如果他动作大一些,领口就会张的更开,胸脯都依稀可见。 他屈膝坐在地上,特别像被人绑手绑脚无力反抗的小姑娘。 陆川说得对,“欺负”这个词非常合适。 容北书在恼怒之余,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萦绕全身,让他的怒火无处发泄。 还没来得及让公主心生厌恶,今晚就要失身了吗? 这位公主太过疯狂,根本无法猜出她下一步要干什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犹如待宰的羔羊,是死是活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经过多年的布局,他本以为已经告别了过去被人欺辱的日子,可没想到偏偏遇上了毫无软肋的公主。 容北书一团怒火直奔天灵盖,刚想用力扯断绳索,寝殿的门却开了。 第16章 公主请自重 墨玖安绕过屏风,看到头发散开,手脚被绑又屈膝而坐的容北书,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眉眼弯弯,多出了几分柔软缱绻。 这是容北书第一次见她这般笑。 在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相处里,墨玖安始终都是淡淡的,倨傲的,就算偶尔嘴角勾起,言语撩拨,可眸中多数是戏谑与兴奋之色。 可这一次,她真的笑了。 他仰头望着她,见她虚掩着嘴唇,却也挡不住那灿烂的笑容,连眼角眉梢都不可抑制地流出笑意。 明知对方带了几分取笑的意思,可当见到她突如其来的真实的一面,容北书内心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些许羞涩感。 只是这种紧张与害羞并没有持续太久,在意识到的同时,他立马转走了目光,心里痛骂自己几句才清醒过来。 现在是害羞的时候吗? 得想办法逃离这里,先保住清白再说。 可是,外面那么多人,如果就这样半开着胸膛跑出去,岂不是更说不清楚了? 更何况,他在刚入府时就发现了那些巡逻的府兵其实就是禁军乔装打扮,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留痕迹地溜走,不大可能。 如若逃不掉…… 容北书心跳骤急,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 按道理,这种事,应该是双方都愿意才能进行吧? 更何况他是男人,若他不愿,总不能被她强行…… 容北书虽没有实战经验,不过作为刑狱官,他不仅对人体构造很熟悉,在几次调查追捕中进过烟花柳巷之地,也见过几本与案情有关的书。 具体是什么书,容北书不愿再提及。 只能说是一些活灵活现的人物画像。 然而此时此刻,那些画面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让他整个人开始燥热。 尽管只是迅速飘过,也足以让容北书猛地惊醒,然而视线聚焦的那一刻,他又被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墨玖安蹲在他身前近距离看着他。 疯了,简直疯了! 他这是在想什么! 容北书浑身僵硬,整张脸唰地一红,连带着烧到他耳廓,脖子,甚至那若隐若现的胸脯都泛着红晕。 墨玖安如何能看不出,憋着笑意轻声问:“容寺正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 容北书答的很快,嗓音却无法忽视的沙哑。 他睫毛扇了扇,立即转走目光,强装镇定地清了清嗓。 以往,他极少想起那些书里的画面。 毕竟阁中事务繁忙,大理寺的公务也不少,再加上兄长惹祸的速度惊为天人,容北书几乎每天都处于高压工作状态,晚上入睡前想的也都是白日里没做完的,亦或是第二日需要完成的事。 然而自从遇到她,被她威胁纠缠,容北书的生活全都乱了套。 这位公主,似仙似妖。 高高在上的样子宛若穹顶之上的仙神,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亵渎。 然而当满目冷艳,唇角微扬,沁心的嗓音撩逗你时,又如摄人魂魄的漪妖,明知危险却又让你甘愿堕落,万劫不复。 她这个人,绝不可久望。 容北书微低着头别过头去,刻意回避了身前那双令他自乱阵脚的视线。 “容寺正这模样真是...…”,墨玖安顿了顿,忍俊不禁,“惹人心怜” 他一身雪白绸衣,沐浴之后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身形修长协调,肩宽腰细腿长,两额间垂下的须发显得他格外柔弱。 墨玖安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这么浓密,长睫弯弯,眼睛纯澈黑亮,鼻梁高挺,薄唇盈润有光泽,殿内明亮的烛火洒在他俊秀的脸,显得他肌肤更加细嫩光滑。 此情此景,他衣衫半开,脸颊泛红,剑眉紧凝,侧头躲避的模样竟也有种我见犹怜的美。 一个男人长成这样,居然还是个审凶犯断凶案的大理寺寺正。 谁能想到在这安分守己,人畜无害的面皮之下,是那张搅动风云,善于心计的脸。 面对墨玖安赤裸裸的目光,容北书有种良家妇女被色鬼调戏的羞怒,那星星怒火又重新燃起了烈焰。 “公主请自重!” 墨玖安挑了挑眉,“你是说,本宫不自爱?” “臣虽官小,可也是朝廷钦点的正官,挟持当朝官员,试图霸王...…” 容北书忽而一噎,发怒的气势顿时消退了大半,没再说下去。 “霸王什么?容寺正继续说呀” 墨玖安咧嘴一笑,颇有兴致地望着他。 容北书清了清嗓故作镇定,冷声道:“公主挟持朝臣,有违本朝法纪” “容寺正不必同本宫讲律法,不过本宫没想到,都到如此境地了,你还能装出一副规矩模样” 墨玖安扔了一把精致小刀,随即转身就走到对面的床上坐了下来。 容北书迟疑了一瞬,拿起小刀解开绳子,着急忙慌站起了身。 墨玖安坐在床边,眼神勾着他,轻飘飘地说了句“过来”。 容北书呼吸一滞,心脏怦怦直跳,内心犹如被激荡的湖水,怎么也无法平静。 与波涛汹涌的心境完全相反,他的身体却定刻在原地,那双淡漠疏离的眸也不禁睁大,下颚紧绷,用一种极其复杂,羞愤夹杂着一些连墨玖安都无法看懂的表情望着她。 容北书强压着紊乱的气息,许久后才憋出了一句反驳的话:“公主连皇室颜面都不顾了吗?” 关键是,她都没给他一个缓冲的机会啊! 上来就直奔主题,容北书还想再挣扎一下,想办法让她厌烦自己,然后全身而退...... 墨玖安姿态慵懒,目光一直锁着他,尽情享受他恼羞成怒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容寺正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更何况,又不是本宫绑的你,是那些太监会错了意,立功心切,过激了” 过激了? 就因她的一句话,他就被人绑手绑脚扔到了地上,毫无尊严可言。 容北书看着她妖冶又满是戏谑的笑容,忽而确定了一点。 她喜欢戏耍于他。 许是在深宫待久了实在无聊,就喜欢看人窘迫无奈的模样。 他对她而言就像是提线木偶,最大的作用就是博君一笑。 想明白了这一点,一股耻辱感涌上心头,容北书音量骤升:“那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容北书眉头紧锁,愤怒时颈间青筋凸起,与方才羸弱的模样完全不同。 这种反差让墨玖安更加燃起了兴趣。 她不急不慢地上下扫了他几眼,唇角泛起满意的弧度,随后,她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小册子,一抬手便扔在了他面前。 第17章 披着羊皮的狼,本宫怎会不喜欢呢? 容北书盯着地上的册子沉默了片晌,狐疑地抬眸,并没有捡起来。 这...应该不是那种有双人画像的书吧? “这是...什么?” 墨玖安笑意加深,向前倾了倾,轻飘飘道:“打开看看” 这下容北书更不想捡了。 也许是因为完全处于被动地位,再加上陷入这般荒唐的局面,一向善于伪装的容北书此刻却早已顾不上隐藏情绪,克制收敛了。 所以,每当他脑海里飘过一个羞涩的想法时,就会无比清晰地浮上他双颊,引起一片醒目的红晕。 当然,还有那略显慌乱的眼神。 今晚的容北书还真是,好玩的紧。 可毕竟还有正事要做,墨玖安只好忍着笑意,打算暂时不逗他。 “这是本宫亲创的暗语,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背熟了” 容北书踌躇片晌后,一只手紧紧攥着衣领,另一只手拿起地上的册子,打开浏览了一眼。 “一个时辰怎能背完?” “你不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么,给你一个时辰算多的了” “那是儿时骗人的,我天资愚钝,可没有这种本事” 墨玖安面上笑意微僵。 天资愚钝? 所以当年,她是被这“天资愚钝”的六品寺正摆了一道吗? 他越是自我贬低,墨玖安就越会觉得自己当年的失误有多么的低级和愚蠢。 墨玖安不禁被他气笑了。 她微低下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有意思的事情,鼻腔里发着轻笑。 “容寺正真会说笑” 说罢,她缓缓抬眸,唇角漾着笑意,眸中却不见丝毫温情。 “若你背不完,本宫便命人将你兄长绑来,他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更认真些?” 容北书攥着册子的手指发白,咬牙切齿地闭上了双眸,暗自顺了顺气。 这个疯子,绑兄长的事,她做得出来。 一个时辰,不多不少,他背完了。 墨玖安不让他出去,他也只好躲得远远地,尽量与她拉开最大的距离。 可墨玖安视力极好,若屏风挡住视线,她便换一座床榻,斜躺撑头,望着他端坐的背影尽情观赏。 他完成任务后刻意站在远处述职,墨玖安依旧是斜躺的姿势,静静地注视着他。 也许是因为烛火衬托,从他的角度看,那双桃花眼莫名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艳丽多情,勾魂摄魄,诱尽苍生。 容北书略感燥热,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不要想歪,紧绷着神经保持清醒。 可那条理智的弦在墨玖安做出一个暗语手势后彻底断开,容北书心脏一阵紧缩,先是一愣,不出须臾脸颊浮上红晕,一直烧到耳根子,仿佛都能滴出血来。 他剑眉紧凝,又是一副被调戏后惊诧又羞愤的模样。 墨玖安忍俊不禁,勉强压制笑意点了点头,装作认真道:“很好,看得懂就行” 容北书这才发现她故意戏弄,可他又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闭上眼深呼了口浊气,默默调整心绪。 等内心的沉闷和怒意消解些许,他再开口:“公主要臣做的事臣已经完成了,公主现在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你问” “公主所创暗语精简实用,可为何要我学?” 墨玖安坐直了身,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袖口,声音淡到极致:“说了,看上你了” “看上臣什么了?” 容北书很不喜欢面对未知,只要与自己有关的,他都必须清晰地握在自己手里。 墨玖安动作一顿,缓缓抬眸。 “那要不,容寺正猜一猜?” 说罢,她起身慢步向他走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眉眼之上,未离分毫。 她在三步之远停下,双眸犹如黑夜里的深井,望而不见一物,又深不见底。 她小巧的唇角始终似有似无地勾着,仿若那吸食人心的狐妖,明明是笑着,却让人不寒而栗,同时又无法自拔。 她的双眸好似笼上了层层迷雾,让这个深谙人心的刑狱官都无法看的真切。 这不是图色的眼神。 她也绝不会是个肤浅单薄之人。 容北书沉默了。 他毫不避讳地直视她,探索的眼神渐渐失去了所有克制,露出了原本幽暗的模样。 一直以来恭敬的嗓音也冷了下来,几乎就是质问的语气:“公主知道什么?” 这一次,却不是废话。 容北书暗指什么,墨玖安心知肚明。 他终于卸下了面具,墨玖安也不再回避问题。 她的视线紧紧锁着他,绕着他边走边道:“本宫知道,从小到大,你就是他的影子,一直都在他的光辉下活着,他是神童,他是状元,他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三品高位,而你,就是平平无奇的容北书” “本宫还知道,在外人看来你们二人关系一般,嫡长子与庶子身份悬殊,很多人甚至以为,你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寺正对那优秀的兄长心怀妒意,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其实容长洲是你唯一的罩门,不可触碰的底线,为了他,你什么都愿意做” 墨玖安绕过一圈,又拉近了些距离,微微仰头望着他。 “本宫也知道,驸马不得担重任” 最后一句,墨玖安的声音好似微风般轻盈,幽远魅惑,一路飘进他耳朵里。 她的言外之意,容北书心知肚明。 她一直以来用兄长威胁自己,这最后一句也是赤裸裸的威胁。 若兄长成了驸马,那他为民请命的仕途理想皆化作梦幻泡影,容北书这么多年来的努力也付诸东流。 想到此,容北书内心一股邪火升起,目光如炬,嗓音出奇的阴狠:“你敢” 容北书被自己下意识说出的话愣了片刻,本想解释这一反常行为,可眼前的女人比他还反常几倍,让他不由得背脊发凉。 墨玖安望着他,丝毫没有因他的冲撞而发怒,反而像是见到了期待已久的东西,露出了如意的微笑,烛火衬托下,双眸愈发明亮了起来。 “不装了?” 墨玖安咧嘴一笑,眸中是那抹少见的欢喜。 “披着羊皮的狼,本宫怎会不喜欢呢?” 容北书脸色顿变,长睫微颤。 容长洲与他一起长大,血浓于水的亲兄弟,他从未看出。 被他牵制的朝臣已有十之六七,他们久居官场,心机深沉,察言观色的本事更是一流,却也从未有人发现过。 他自认隐藏的极好,却被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人一眼识破。 若细想其背后原因,这会让他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目光犀利,身份尊贵无比,既然能轻松揭开他的伪装,那她定是耳目通天,能力非比寻常。 然而就是这种人,她若有求于他,那必定是件大事,连她也不能轻松解决的大事。 容北书天生警觉,他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只可惜,他逃不脱。 第18章 强取豪夺 墨玖安缓缓转身,慢步走回那高出的软榻,清冷动听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容长洲宁折不弯,自诩谏臣,你在背后替他挡了多少明枪暗箭?容长洲这个傻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若不是因为你,他早死八百回了。你助他稳坐国士之位,自己却始终低他一大截,怎么,怕被人知道你的真面目?” 墨玖安仪态万方,英姿端丽,瀑布长发挡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细腰,随着她的步伐,身后的长裙摆也拂过一个个玉石阶梯,最终停在了床榻边上。 她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你对所有人皆无情,用尽手段,机关算尽,只为护住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容长洲?” 墨玖安一声轻嗤,眼底掠过几分冷意。 真是暴殄天物。 “本宫想要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做本宫的人,为本宫马首是瞻,唯命是听。若你不从,本宫就求父皇赐婚,让容长洲一生碌碌无为,满腔抱负无处施展,一辈子困在公主府” 容北书脸色惨白无血,犹如一副石雕,一动不动地望着高位,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他所担心的,终归还是发生了。 今晚,他得到了心心念念的回答,就是那个更坏的结果。 他的一切,她都知道...... 容北书浑浑噩噩地走过迂回长廊,左右不免有忙碌的侍女停下脚步向他行礼,可他也顾不得这些。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脚步带着他回去,神智却不知飘了多远。 直到某一刻,耳边的呼唤愈发清晰。 “北书!北书!?” 容北书蓦地抬头,对上容长洲焦急的双眸,才渐渐回过神。 “都几时了,你怎么才出来?”,容长洲急忙上下打量他,“她没把你怎么样吧?啊?你说话呀,你衣服怎么换了?” 容北书脑子依旧发懵,兄长突然出现在眼前本就反常,他又连续问了一大堆问题,这让容北书更加理不清前后。 然而容北书不知道的是,他现在表现的越木讷,容长洲就越害怕。 这个女人到底对自己的弟弟做了什么!?他都呆了! “早就宵禁了你还在街上溜达,不要命了!?” 容长洲气不打一处来,拉着就他上了马车。 容北书耳边嗡嗡作响,懵然发问:“兄长怎么在这儿?” 容长洲气还没消,怒冲冲地回应:“我怎么在这,我当然是来找你的!公主传信说你在这里,让我来接你走,我足足等了你三个时辰!”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上一次她都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欺负你,你竟还敢独自找她” 在他叽叽喳喳的训斥声里,容北书的视线也渐渐聚拢,努力平复乱了的思绪,再上下扫了兄长几眼,确认他无碍后长舒一口气,这才向他淡淡一笑,以示安慰。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容长洲却不吃这一套,“说,这么晚了,你去找公主干什么了?” 容北书一噎,躲闪着目光道:“公主宣我觐见,我就...” “她宣你你就去啊?” 容北书:“???” 那不然呢? 容长洲双眼微眯,直直盯着他,眸中带着审视的意味。 “你和我说实话,你们俩是不是......” 容北书一看便知容长洲所指为何,急忙开口:“兄长不要胡思乱想了,我和公主什么事都没有” “那她大晚上的找你做什么?” 容北书张了张嘴,然后改口道:“只是聊天” “整整三个时辰,我收到信是酉时,你亥时才出来,连衣服都换了,你跟我说聊天,你当我没吃过猪肉啊?亏我还担心你怕你被欺负” “兄长相信我,我真的没受欺负” 容北书直起腰展开手臂,“你看,我毫发无伤” 容长洲简单检查过,确认他无碍后,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暂且选择信他。 容北书偷偷松了口气,抓紧机会转移话题,问了他那枚扳指的事。 容长洲只道一个月前丢的,具体在哪儿丢的,他不记得。 容北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眸色渐沉。 墨玖安,她到底从何时起盯着他们的? 容北书从未想过,自己小心翼翼精心布局多年,全被墨玖安一人打乱。 她不像那些朝臣,容北书甚至找不出她任何弱点。 文武百官,每一个都能被他嗅出破绽一剑击溃。 可她没有。 若非说有,那就是性格跋扈,目无法纪,不守妇德。 可这一切在皇帝眼里什么也不是。 他对她想做什么毫无头绪,在这几天的相处中甚至猜不出一点倾向。 她是他见过的所有人里最神秘的存在。 容北书所掌控的东西对她一个深宫公主有何用处? 她又为何关心朝堂之事? 他不确定她的意图。 容北书从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旋涡,别说看透,看久了还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传我令,让各府暗探格外留意有关墨玖安的任何话题,尤其谢家,白家,还有袁氏,我就不信,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人不说漏嘴透露点什么” 陆川颔首抱拳,随即隐没在了黑暗里。 容北书站在窗前,抬头望着清朗夜空,黝黑的瞳孔映着银白月牙,显得这双眼格外明亮。 每个人都会有弱点。 就算这些弱点目前无法用来反击,可积少成多,若滴水不能穿石,那便劈开泵阀,让滚滚潮水击碎它。 如今,容北书完全处于劣势。 她是皇帝溺爱的公主,权势滔天,看似毫无软肋,他们兄弟二人的命运全在她一念之间。 可这样拥有至高地位的人也需他的帮助,那就说明,无论她想做什么,一定无法独自完成。 确定了这一点,那事情就有了转圜余地。 容北书决定先配合她。 既然打不过,那就先加入,探清虚实,找出破绽,再牵制她。 不过,容北书的确想过假意顺从,可他却从未想过真的成为她的裙下臣啊...... 仅一天时间,未出嫁的公主与当朝官员私下有染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没有人知道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只是越传越离谱,甚至有说书的开始撰写一段风流韵事,发出了精彩的预告。 这个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容家庶子容北书的大名震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名气甚至超过了兄长容长洲。 作为最神秘的公主,墨玖安的名声也因此一落千丈,本就对她不甚了解的人们已然产生了刻板印象,在热议艳事之际,也不忘腹诽其伤风败俗,离经叛道。 可公主毕竟是公主,百姓还是无法太过嚣张的,他们有嘴议论,下一刻便有可能没命开口了。 因此,众人非常默契的跳过了评判公主的步骤,将那些圣贤之道抬到私下说,明面上,他们最喜欢听的还是关于容氏庶子被尊贵的公主一眼相中,继而强取豪夺的细节。 大理寺内,众人见到归还官服的沐辞,一下子炸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流言有了确凿证据,他们便对此事深信不疑,开始纷纷讨论容寺正如何赢得公主芳心,一大早都无心于工作了。 第19章 亲审 从古至今,女子的名节比其生命还要重要,要是被发现私会外男,毁了名声,若对方愿意娶倒也能平息,若是不愿,那便会被世人唾弃,轻则孤独一生,重则逐出家族流浪街头。 所以,守得好名声对闺阁女子来说是天大的事,就算心有所属,相思难耐,也绝不可能昏了头去献出贞洁。 像这种贵为公主却自甘堕落行男欢女爱之事,放在整个历史长河都是相当炸裂的存在。 容寺正到底施了什么诡计,让云端之上的公主竟不顾一切也要得到他? 他们在好奇之余,一时间对这个少言寡语的六品寺正生出了崇拜之情。 容北书的忍耐本就到了极限,现如今大理寺上下如“市井妇人”般嚼舌根子,他终是爆发了。 “审出来了吗?” 容北书牙缝里蹦出了这一句,嗓音异常阴冷。 陆川正和兄弟们热论,却被容北书抓了个正着,只好埋着头回答:“这就去!” 说完便逃命似的消失在了容北书视线里。 昨日审问并无可观结果,今日,容北书打算亲自出马,尽早结案。 陆川刚进牢狱不久,容北书就跟了过来。 大理寺关押犯人的牢狱昏暗无光,潮湿阴冷,还没进去就能闻到一股很浓的血腥味。 作为大理寺寺正,审犯便是容北书的本职工作。 他也喜欢这个工作,喜欢看凶犯们被自己撕下一层层面具,毫无保留的裸露在外,喜欢听他们求饶忏悔,然后惊恐地等待刑罚。 大理寺用刑十分讲究,必须要经过慎重考虑,还不能用刑过度,否则汇报起来就很麻烦。 因此,各式各样的无形酷刑就被发明了。 其中近九成皆是从疑犯的内心为出发点,因人制宜,他们恐惧什么便呈现什么。 可偶尔也会遇到内心世界极其强大的人,或者时间紧迫来不及崩塌其心理防线,因此,只好由容北书施展独门妙计。 容北书知道,人也许不怕死,但他一定会怕疼。 能让容北书亲自动手的犯人并不多。 他站在王决的狱门外,命人将其抬到审问室,架在木架上绑其手脚。 王决看这阵仗立马慌了起来,边挣扎边嚷嚷:“容北书!你可知滥用私刑是何罪!找不到证据你就要屈打成招了嘛!” 王决剧烈反抗,拳打脚踢,手脚极不安分。 陆川便把他的手用力撞在了木架上,他一声闷哼,痛的失了力,陆川便趁机给他缠上绳索,边绑边说:“茶馆老板都指认你了,他画押的证词还在呢,让你过来配合调查,程序合法合理,眼看五日期限马上就到,你舒服了两天,是时候该给你展示展示我大理寺的特色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容北书向外声称关押王决的理由是与一起杀人案有关,甚至准备了相关线索说明他有嫌疑。 按大鄿律,在无确凿证据之前关押期限不得超过五日,同时必须向上申请通过才可用刑。 可王决是个例外。 陆川凑近了些,降低音量道:“我们去的时候证据刚被你烧完,还有一份账目被你生生吃进肚子里,你有没有罪我们都心知肚明,喊冤,没用” 王决目眦欲裂,挣扎怒吼:“放开我!你算什么东西!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容北书你区区六品小官,还敢绑我!放开我!!” 容北书背对着他,不给他任何回应,自顾自地将针包摊开放在桌面上,密密麻麻,大小粗细各不相同的银针尽数展现了出来。 王决看到针包露出的一角,怔了片刻,声音颤抖着:“你...你要干什么!?容北书!你竟敢私自用刑,你就不怕被我爹罢黜嘛!” 容北书抽出了一根极细的长针,缓缓转身。 “你身上不会留下任何用刑的痕迹,你说,你爹怎么罢黜我?” 容北书音色极淡,不含任何情绪起伏,一旁的陆川和两位狱卒听的背脊一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后脖颈。 昨日给王决用的皆是强度偏弱的刑罚。 陆川不敢太过,因为万一找不到证据定罪,留下的一丁点痕迹都有可能被王韦拿来反咬一口,容易被按上屈打成招,滥用职权的罪名,他自己倒没什么,可不能让寺正跟着遭殃。 昨晚的审问虽然会对王决产生不小的压迫感,但是痛觉方面确实毫无影响。 王决心境也不弱,竟都扛过来了。 所以今日,容北书要让他知道“痛”字怎么写。 第一针落于左胸,王决的心口传来一阵刺痛,顿时喘不上气,喉咙里发出阵阵闷吼,持续到他两眼一白差点岔气过去,容北书才拔出了针。 拔出的那一刻,王决仿若逃脱了禁锢,大口大口地喘息。 容北书离他仅一步之远,目光先后扫过他充血的双眸,颤抖的唇瓣,还有绷起的青筋,最后停在了他脖颈跳动的脉搏,眸中闪过一缕隐晦的光芒。 王决从那双幽深的眸里,恍如见到一只嗜血的恶狼,内心顿时升起了强烈的恐惧。 “容...容北书...你...你...” “题目,哪儿来的?”容北书眉目清冷,嗓音却温和无比。 王决只觉一股寒意从脚跟一直蔓延到脖颈,犹如蛇在爬行,所过之处皆留下一片瘆人的湿冷。 他脸色惨白如雪,强忍着恐惧紧紧咬住了嘴唇。 容北书见状,一侧唇角不可觉察地勾起,下一刻直接将针刺进了他太阳穴后侧的位置。 王决顿时目如铜铃,整张脸不受控地狰狞了起来,唇瓣以非人的形状扭曲着,脸皮和肌肉撕扯着,让他经受地狱般的疼痛。 他呈现出的鬼脸非人间所有,见惯了血肉模糊场面的狱卒和陆川都不由得惊了片刻。 这一招,他们极少见到。 若认真数,六年来,他们也只见过三次。 这一次便是第三次。 容北书本想循序渐进,可奈何时间不等人,从一个王决能承受的疼痛直接跳跃到无人能承受的痛苦,这算是第一次。 王决不知自己是何时晕过去的,等他渐渐转醒,耳畔的声响也愈发清晰。 他听到了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铁棍打碎骨头的声音,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阵阵惨叫,似乎还能听到“滋滋”的灼烧声。 他明明被关的很隐蔽,离那些声音也很远,但仿佛能身临其境地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还有那烤焦的人肉味。 王决抬起沉重的眼皮,只见容北书坐在其正对面徐徐品茶,在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里,他神色格外平静,牢狱昏暗的烛光照在他精美绝伦的脸庞,干净的不染尘埃。 “寺正,他醒了”陆川提醒道。 容北书缓缓抬眸,那神色犹如九霄之上清冷的神灵,与这肮脏污秽的环境格格不入。 在容北书面前,王决觉得自己无比弱小,生死与痛苦皆在他一念之间,同时在他心里激不起丝毫涟漪。 王决是死是痛,容北书毫不在乎。 就像他疼的死去活来之时,容北书的表情依旧淡漠,握着针的手指没有一点偏移,只有那眸中的光芒越发清晰。 “题目,哪儿来的?”容北书再次发问。 王决的目光平移了两寸,看向他身后在桌面上摊开的针包,地狱猎犬撕咬脸庞的痛苦席卷而来,仿若只是上一刻。 王决身体止不住战栗,声音早已嘶哑:“是我编的” 王决的声音出奇的小,可他们也清楚地听见了。 陆川对容北书的崇拜之情愈发强烈,一双凤眼亮晶晶地看向他,尽数从其眸中溢出。 容北书没有察觉到身后投来的炙热的目光,只管盯着前方精疲力尽的王决。 “与名门望族交易,你竟说是编的,是你蠢,还是你觉得我蠢?” 王决终于在容北书眸中见到了情绪变化,是愤怒。 他端坐于红木椅上,两侧站着狱卒和陆川。 从王决的角度看,他们身后是一片黑暗,左右两侧只有零星烛光。 容北书一身墨蓝窄袖劲衣,精简修身,头发用一套白玉发冠固在头顶,棱角分明的脸庞加上那双幽暗的眼睛,高挑的眉骨之下显得更加深邃可怖。 他唇瓣偏薄,鼻梁高翘,若仔细看,五官皆美的恰到好处,可凑在一起,偏偏生出骇人的冷漠来。 王决开始产生幻觉,他看着他们,竟觉得自己身处十八层地狱之中,面前的正是那暴戾恣睢的罗刹鬼。 他拼命摇头,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容北书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慢步靠近他,声色依旧温润如水:“交易金藏哪儿了?” 说着,他在一步之远停下,微微弯腰平视王决,刻意放低音量:“还有,买家都有谁?” 王决咽了咽烧痛的喉咙,逼迫自己抿上了唇瓣。 他很清楚,松口就是死,偷题贩卖是灭九族的罪,他怎么都得坚持到父亲前来救他出去。 因此,他也只好紧咬嘴唇发声抗拒。 王决用尽全力不让自己因恐惧而开口,回想起方才的疼痛,他就止不住颤抖哭泣,整张脸惨白无血,冷汗淋漓,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仿若一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 见他那般痛苦又决绝的表情,容北书拿出了三根银针,抬到他眼前晃了几下,眼底掠过一丝笑意。 “好” 第20章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墨玖安与容北书的事坊间传得五花八门。 悦焉气鼓鼓地复述着百姓议论的那些话,双手叉腰,峨眉紧凝,来回踱步。 墨玖安却漫不经心地翻开书页,像是没听到一般,目光一直落在书里。 自古以来,对女子而言,清白名声尤为重要。 无论像墨玖安这般主动“堕落”的,还是被人伤害玷污的,世人斥责谩骂的最终都只有女子。 世人皆以为,女子最大的价值在其罗群之下。 墨玖安是无法理解的。 若她也像大鄿其他女子那般从小被迫学习女诫,三纲五常三从四德,或许她也会认为这些很正常。 可她做不到。 那十一年里,她见过“天堂”,也入过“地狱”,被盛元帝救下后,又来到了这金丝笼。 她见过美好的世界,所以不愿在不公的世道沉沦。 她也见过女子的地狱,因而不愿只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独善其身。 她想改变。 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谋划了六年,这才刚刚开始。 前路未知,道阻且长,可好在,她终于找到了容北书。 三年前,墨玖安棋差一招,本以为功亏一篑。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如今来看,是当年的容北书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 昏暗的牢狱内,经过漫长的声嘶力竭,王决终于松了口,说出了藏匿点。 可那套题目从何而来,他也只道父亲王韦所供,并不知晓父亲如何获得。 “派自己人过去确认一下”容北书吩咐陆川。 陆川颔首便出去安排了。 容北书坐在红木椅上,静静地瞅着他。 王决全身被汗液湿透,见不到一丝血迹,或是一个伤口,可那呆滞的目光还有惨白无血的脸庞,比那些满身伤痕的凶犯还要吓人。 “若赃款不在你说的那个地方,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吗?” 容北书嗓音淳净温和,仿佛是真心为他担忧,眉眼却浮着一缕瘆人的笑意。 精疲力尽的王决已然没有了发抖的力气,那双通红的眼睛空洞无神,仿若灵魂出窍,没有丝毫生气。 他整整撑了三个时辰,最终实在坚持不住了。 作为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能够忍痛忍到这般程度,在容北书眼里已经算是奇迹了。 没人能在容北书手里撑过六个时辰。 意志所依附的肉体在经历无比残酷的折磨时,连绵不绝的痛会轻而易举地摧毁这个意志,甚至死亡都会变成一种解脱的奢望。 然而当生与死都无法由他们自己掌控时,他们的选择便只剩一种,招供。 招了,便可结束这段痛苦,至于最终是生是死,由律法说了算。 在等待消息期间,容北书审过他买家信息,可王决无法再承受巨大的身心压迫,晕了过去,容北书也只好先放过他,等他五感恢复再继续用刑。 不出一个时辰,陆川收到了赃款藏匿地确认无误的消息。 狱卒负责把王决弄醒,陆川则给王决写好了认罪书,让他签字画押。 可还未等容北书再次审问他买家信息,门外跑进了一个瘦高的狱卒,急忙禀报:“寺正,少卿带着王韦来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王决木讷的双眸顿时浮现一缕光芒,他拼尽所有力气呼喊“父亲”,可嘶哑的嗓音怎么也发不出响亮的声音。 他不断挣扎着想要弄出点别的声响,不料被一旁的容北书强行喂了什么东西。 王决不断咳嗽着,想要吐出来,可已经来不及了。 他渐渐觉得脑袋发晕,眼皮越来越重,浑浑噩噩地被人抬着扔在了床上,然后失去了所有意识。 陆川将认罪书交给容北书,容北书接过,折叠后藏进胸口,在王决牢房门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 第21章 寺正神了 大理寺少卿元觅一来便命人打开了牢门,王韦带着医官跑了进去,边哭边询问王决的情况。 医官把了把脉,掀开他眼皮看了看,再大致检查过他身体后,说:“脉象虚弱,身上只有被捆绑的痕迹,并没有伤口” 王韦蹲在床边蓦地转头瞪向元觅,元觅一激灵,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容北书,厉声质问:“容北书!你怎么回事!谁让你绑王公子的!?” 容北书姿态依旧,余光向他淡淡一瞥,不慌不忙道:“他想逃跑,甚至以撞墙自尽威胁,属下是为了王公子的安全,不得不绑着他手脚” 说罢,容北书缓缓转身看向元觅,唇角扬起一抹轻蔑的弧度,轻声开口:“是他自己挣扎搞出来的痕迹,属下也很无辜” 牢房内的王韦目眦欲裂,咬牙切齿,蹲在他对面的医官见形势不对便立即安慰道:“此地阴冷,许是着了凉得了风寒,昏睡了过去,公子身体并无大碍,还是尽快带他离开这里为好” 王韦恶狠狠地转走目光,命人拿来软架,王决就被四个壮汉小心翼翼地抬上架子,又扛在肩上带了出去。 王韦跟在他们身后,经过容北书身侧时停住了脚步,看向他的眼神阴鸷沉怒,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活活撕碎一般。 若不是此事不能声张,王韦早就将容北书参到皇帝面前,罢了他的官,贬到酷寒之地以出这一口恶气。 可他并不能那么做,偷题贩卖之事属实,被容北书发现后,他也只好假装配合让儿子进去受审,自己则在外用尽了大理寺的关系,才得以提前把儿子救出来。 好在证据都被销毁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将此事压下来,其余的,来日方长。 王韦额间青筋凸起,牙缝里蹦出了一句:“容北书,你给本官等着”,然后便消失在了昏暗的牢狱门口。 大理寺少卿元觅满脸谄媚地提醒他小心慢走,还补了几句道歉的话,完全看不到他身影之后才转身怒斥容北书,丝毫不见方才对着王韦那般温和的脸色。 他挥了挥手,两个巡捕拖着一具尸体走来,将尸体随手扔在容北书身侧,然后又回到了少卿身后。 容北书依旧负手而立,对那具尸体轻轻一瞥,随即冷声开口:“他已经死了” “是啊,畏罪自尽,可好在有一丝良知,在自杀之前自陈了罪过” 元觅拿出白纸黑字,上头附有死人都能按下的手印,交给了身侧的巡捕。 容北书在其三步之远,他都不愿意将陈罪书直接递给他,仿佛只要触及他便会染上什么恶疾般避之不及。 容北书眉眼霎时一沉,染上戾气,凉凉地睨着元觅,甚至没有瞥一眼递纸张的巡捕。 陆川跟了容北书六年,深知其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蕴含的意义,急忙上前接过纸张,然后满脸谄笑着夸了几句少卿,也算是缓和了紧张的氛围。 在被陆川夸赞之后,元觅果然眉开眼笑,竟也真的摆起了少卿的架子,开始居高临下地劝说容北书。 “容寺正,这件事本就不大,你何必如此执着,早早结案得了” “那可是秋闱的题目” “假的题目,假的!” 元觅着重强调:“这不过就是一场骗局,其实每三年都会有人嚷嚷自己有题,只有那些傻子才会主动交钱,这次也一样,你要学会聪明,不能一直让本官给你擦屁股,吏部侍郎掌管升迁调动事宜,你干嘛非要惹他呀!”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他沉默了片晌,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随即敛下长睫,低头作揖道:“地牢阴冷,不适合少卿多待,恭送少卿” 大理寺少卿才显现的好脸色被容北书冷淡的态度烧了个灰烬,冷哼一声便拂袖离开了。 陆川望着少卿的背影也不忘阿谀几句,然后再回过头苦口婆心地叫了声“寺正”。 容北书何尝不明白陆川的意思。 居人下者应当学会逢迎趋奉,不只是生活中,官场更应如此。 可容北书愈发对上头两个蠢货失去了耐心,若不是他们还有用,容北书真想第一个解决掉。 容北书的上官不能太聪明,现在这种情况刚刚好,自私且蒙昧,这样也方便容北书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施展手脚。 “让他们继续盯着王府,你跟我去一趟洛山”容北书沉着脸道。 “阁中发出的消息确认无误,寺正还要亲自去吗?”,陆川顿了顿,“不过,然后呢?” 少卿都出面了,而且证据现在就躺在他们脚下,他们寻金之后呢? 容北书警觉,他猜测贩题一事绝不是一场骗局这么简单,上头一直急于结案,甚至派了好几拨人暗中使绊子,这一切容北书都看在眼里。 现下又直接拿出了替罪羊,如此笨拙的遮掩,他无需调查就知道,大理寺上头被收买,想息事宁人。 科举舞弊之事多家士族参与其中,不仅牵扯的金额巨大,还在贵族之中秘密传播,如今唯一的见证人茶馆老板自尽在狱中,买家的信息也从此石沉大海。 容北书打算自己查。 秋闱舞弊事关重大,草草结案也许暂时可行,可保不齐最终会被能者揪出,到时,大理寺少卿这个蠢货自己丢了乌纱帽不要紧,他容北书也要跟着遭殃。 容北书总能根据情况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 方才弄晕王决,正是因为猜到了这一切。 那颗药丸药效六个时辰,人不会有中毒迹象,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六个时辰后会准时醒来。 到时,王决就会将所有的事情,包括向大理寺坦白藏金地点的事说出来。 容北书要在这之前到达藏匿点埋伏,然后在明日早朝将所有事情呈报皇帝。 “寺正神了!” 陆川听了此计划,又投来了崇拜的目光。 藏金之地确实隐蔽,他们偷偷出了城,顺着探子留下的暗号一路来到了洛山东侧。 四处寂静无比,只有孤寂的蝉叫和夜风吹过树叶传来的簌簌声。 方才陆川的声音着实有点大,容北书眼神警告了一下,他便捂住嘴没再说话。 朗朗明月普照大地,银色的光穿过树叶照亮前路,两人两马留下孤零的身影。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终于在前方见到了星星火光。 他们把马拴在树上,徒步靠近,发现了山上隐蔽的木屋以及围绕木屋站岗的十几号人。 容北书望着远处的木屋,认出了为首的那个人,正是王韦的胞弟王尹。 这几日盯梢王府时确实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原来一直在这儿守着赃款。 倏尔,身侧不远处传来轻微的响声,一袭黑影从天而降,半跪在地向容北书恭敬行礼。 “阁主” 容北书左手轻轻一抬,示意他起身,黑衣人起身的同时抬起头看向容北书,露出了那张玄色的半面面具。 面具打造的精致又大气,挡住了他上半张脸,夜里光线不足,他的双眸完全隐在面具之下,只露出了一张略薄的唇瓣。 黑衣人身形修长,肩宽腿长,细腰还挂着一把长刀和一个刻了月牙图案的令牌,所穿是纯黑窄袖劲衣,丝绸面料,袖口和腰带以及裙摆处都用银线镶嵌着精致的图案。 他在一旁默默肃立,静待阁主吩咐。 “有人来接触过王尹吗?”容北书问。 黑衣人抱拳答复:“禀阁主,没人来过” 容北书点了点头,转而吩咐陆川:“你回去,叫他们别盯王韦了” “可这样的话王韦不就会来转移赃款?”陆川疑惑地问。 “就是要让他以为我们结案了,他才会放下警惕。王决明日辰时才会醒,不出意外的话,那时我已经上报皇上,只要保证在那之前赃款不离开我们视线即可”,容北书说着,转头看向黑衣人,“若王韦来转移,你们就暗中跟着” 黑衣人再一次抱拳颔首后消失在了黑夜里。 “寺正为何不现在就禀报陛下?” “三品以下无招不得进宫,更何况,就算我递了奏折也很有可能会被截下” “不是还有公主吗?寺正找公主帮忙,公主召见也能进宫...” 还没等他说完,一道冷冽的目光刺来,陆川便识趣地闭上嘴,低下了头。 “好,属下明白了,寺正注意安全,我去去就来” 陆川说完便屁颠屁颠地跑了。 第22章 上门女婿 墨玖安强抢容北书的第三日清晨,福泽宫里,她正如往常地享用早膳,外头却传来了一声通传。 “陛下驾到!” 墨玖安急忙起身走到殿门口迎接。 “父亲,您不去上朝,怎么来女儿这里了” 她说着欠身作揖,盛元帝亲手扶起了她。 盛元帝随她一同跨进殿内,边走边问:“玖安啊,爹怎么听说前天晚上,你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你可越发胡作非为了” 盛元帝虽言语训诫,语气却听不出丝毫责备之意,依旧和蔼亲切。 “你把容北书给绑了?这两日我忙于北凉的事,今早才从几个宫女口中知晓” “北凉?怎么了?” “北凉王拓跋狁最近不太安分,边塞的几个小城起了些冲突” 盛元帝停住了脚步,眉头微微一蹙,“别转移话题,爹问你啊,这个容北书不会就是你给爹找的上门女婿吧?” “父亲说什么呢?女儿确实绑了他,可也只因他忤逆过女儿,因此吓一吓他罢了” “只是这样?” 墨玖安用力点头,“只是这样” 说着,她又重新挽起父亲的手臂拉着他走向饭桌。 “容北书这个人甚是有趣,他兄长满腹经纶,天纵之才,性格刚直别扭,可他同为容氏后人,个性却与容长洲完全相反” 二人面对面而坐,墨玖安为盛元帝倒了杯茶,然后亲自为他盛粥。 “那日女儿去何府,本是为了最后观澜一次,可不成想被他破坏了心情,女儿记仇的很,觉得上次射箭不太过瘾,因此就想到了这个办法,没想到真把他吓得够呛” 盛元帝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你毕竟是女儿家,拿自己的名誉开玩笑,成何体统?” 墨玖安眉头微皱,认真道:“父亲,女儿是在城东别苑偷偷见的他,第二日便传的满城皆知,女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盛元帝方才还对女儿稍许不满,可听到这一句,心情急转直下,顿时升起一股怒意。 “德栩!” “奴才在” “去查,看是谁泄露出去的,还有,传朕口谕,谁再敢乱嚼舌根,严惩不贷!” “是” 老太监拱手行礼后退出去吩咐人了。 “城东别苑?”,盛元帝反应过来,狐疑地问:“玖安又偷跑出去了?” “爹,您把府邸送给了别人,女儿还不能找其他住处啦?” “好好好,朕既已答应你搬出去住,那便不好反悔,城东别苑若不合你心意,朕再送一座” 墨玖安咧嘴一笑,俏皮开口:“多谢父皇” “朕看那容北书规矩的很,怎么就惹到你了?” “就是因为他张口闭口皆是规矩。那日在何府,女儿看他长得漂亮,本想多说几句,他却看我像看见山猛海兽,躲之不及,我就生气了” 盛元帝笑出了声。 “我女儿天姿国色,竟也遇到了瓶颈?”,他顿了顿,试探地问:“那,玖安对他真的没什么?” 听他这般问,墨玖安只是微微一笑,故作矜持。 默认是最好的方法。 她无需开口说出,盛元帝就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从小便是如此。 只要她多看一眼,无需开口要求,盛元帝就会主动弄给她,无论是什么,只要她想要的,是否有用,是否用得到,这些都不重要。 因此,这次也一样。 墨玖安深知自己如何表现会引得父亲哪种猜测,所以只需稍稍沉默即可,其余的都交给父亲强大的想象力。 只要她不开口承认,那便还有转圜的余地,未来也能反悔撇清关系。 果然,盛元帝见状便猜测,自己的宝贝女儿有了心仪之人。 盛元帝心情比较复杂,为女儿开心的同时,却也对容北书生出了几分不满。 一个庶出,到底配不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啊? 第23章 初露锋芒 今日的早朝比往日晚了一炷香。 朝臣在宽阔的大殿里左右两排而站,容北书一如往常地站在末端的位置。 在他和容长洲来的路上,别说街道的百姓纷纷议论,连皇宫里着一身官袍的臣子们也在他身后评头论足。 容长洲是个直脾气,当场就替他怼了回去。 “这些人简直就是枉读圣贤书,听风就是雨的毛病古往今来都没变过,真是刻进了人类基因里” 容长洲和容北书并排走上长阶,不由得发出感慨。 容北书却不太想管。 谣言的尽头是另一则谣言,犹如人身上的恶疾顽固而强大,以人们的好奇心为食,在人群中肆虐生长,极速传播。 只要事不关己,就能以所谓旁观者的姿态胡乱评判。 他不仅看的淡,更是无法生气。 因为那件事确实是发生了,他的确被人打晕,被人洗干净,还脱光衣服送进了公主寝殿。 若他是那个旁观者,说不定也会往那方面想。 容北书没时间管他们,现下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搞清楚。 也就是,那晚的事到底是谁传出来的? 明明是私下见面,还特意绕了远路从后门进的,他也没发觉有人跟踪,第二日便传的沸沸扬扬,不仅迅速,细节还都对得上,这不由得让他怀疑。 有三种可能。 一,是他被人盯上,因那日被人泼了脏水心绪混乱,所以他没有发觉身后的尾巴,然后那人刚好目睹了一切。 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先不说以容北书的警惕程度不可能发觉不到有人跟着,就算他真的没发现,那处宅子早就被乔装打扮的禁军层层围着,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二,公主身边有眼线,并且绝对是能涉足内殿的人。 三,是公主自己传出去的。 虽然最后一点听起来十分荒唐,但在他看来却格外合理。 也许是这段时间的接触后对她的一种直觉,她就像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更不像是会允许身边有眼睛的人。 正当他出神之际,身侧传来了同僚的声音。 那个人留着短胡,尖嘴猴腮,说话间挑了挑眉,满眼都是奸诈之色。 “容寺正今日看起来格外容光焕发呀” “......” 容北书不耐地转走目光没再看他,断了他想谈八卦的念头。 正此时,他们正前方传来了一声通传。 盛元帝大步跨上丹陛,在朝臣还未喊到第二个“万岁”,他便广袖一挥,说了一声“平身”,随即潇洒地落座龙椅。 “各位爱卿可有本奏啊,没有就退下吧” 容北书刚想开口,不料前头响起礼部尚书谭鑫权的声音。 “臣有本奏” 他出列,走到正中间作揖道:“禀陛下,玖安公主强抢当朝官员之事虽不知从何传出,不过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影响极其恶劣。臣以为,玖安公主当出面解释一二,若真是谣言,也好从头掐断,避免此事影响公主清誉” 看戏的众官互通眼神,有的还偷偷瞥向垂眸而立的容北书。 好家伙,被强抢的官员还在此呢,这是什么大型修罗场。 “谭大人作为三品尚书,竟也相信捕风捉影之说” 前排传出低沉磁性的声音,众人寻声望去,说话者正是兵部侍郎柏崇。 柏崇所站的位置刚好与谭鑫权平行,他斜眼睨去,冷声道:“谣言止于智者,出面解释容易适得其反,还不如让谣言自然消散” 谭鑫权直起身一声嗤笑,“柏大人未免过于武断了,还不确定是不是谣言。不过,无论真假与否,此事在民间已然造成恶劣影响。大鄿女子皆要遵从三纲五常,女戒礼道,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公主作为群女典范,如今却传出私会外男,甚至强行绑进寝殿,此等行为骇人听闻,伤风败俗,若民间女子纷纷效仿,那岂不都乱了套了!?” 谭鑫权说罢,转而面向盛元帝作揖道:“臣提议公主自证清白,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皇帝静静瞅着谭鑫权,眸光渐黯。 “无凭无据你却让人自证清白是何道理?”,柏崇当机立断地反驳:“你倒是拿出证据证明公主行为出格,若拿不出,你现在说的话都是放屁” “柏崇!你竟敢在圣上面前污言秽语!”谭鑫权甩袖转身,指着他训斥。 柏崇却不屑一睨,随即出列,弯腰拱手道:“微臣失言,还望陛下降罪” 盛元帝挥了挥手,压不住眉眼的笑意,“一时失言何须降罪?下次注意” “谢陛下” 柏崇说罢,退回了原位。 “陛下—” “臣容北书,有事禀报” 谭鑫权刚开口便被容北书打断了话头。 殿内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众人不由得转头看向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神色五光十彩,惊讶中带着些许期待。 皇帝眉头微挑,狐疑开口:“上前来” 容北书上前之后,谭鑫权转头看向他,“正好,你来说说此事是不是真的” 容北书在谭鑫权左侧停下,余光一瞥,淡淡道:“公主之事容后在议” 随即他便向盛元帝作揖禀报:“陛下,臣有急事禀报,不能再等了”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传出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众官员疑惑地望着大殿中央修长的身影,暗自猜测他到底想说什么。 元觅站在他后几排的位置,忽而有种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比公主的清誉还重要?”谭鑫权语气凉凉,居高临下地质问他。 “大理寺的公务重不重要,不是谭大人说了算的” 容北书缓缓转头,嗓音淡漠如水,可那双眼睛却漆黑幽深,透着阵阵冷厉。 “你!” 谭鑫权吃瘪,怒而甩袖,转身便走回了原位。 容北书重新朝着高位拱手低头,姿态恭敬收敛。 “启禀陛下,吏部侍郎王韦之子王决贩卖秋闱题目,证俱确凿,臣已写好案情详要,请陛下过目” “秋闱”二字一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科考舞弊是大罪,更何况偷题贩卖,更是灭族之罪。 众人非常默契地愣了片刻,随即半信半疑地互通眼神,加上本就对容北书带着点八卦心思,他们的表情就越发精彩了起来。 元觅心脏顿沉,呼吸一滞,冷汗从额间直流,手也不自主地开始颤抖。 昨日,元觅亲自盯着容北书结了案,又销毁了所有证据,容北书明明已经信了,还撤走了王府的暗哨,为何突然出尔反尔将这件事禀报陛下? 难道他还有其他证据? 不,不可能。 这种交易他们不是第一次做。 各个买家守口如瓶,茶馆掌柜也已经死了,王韦又亲自摆平了一切,他元觅所需要做的就是趁职务之便将所有事情压下。 容北书,他怎么敢? 王韦定然已经转移了交易金,他无需担心。 元觅擦了擦额头汗渍,不断安慰自己。 盛元帝阅览了容北书呈上的奏折后,抬眼冷声发问:“王韦呢?” 吏部尚书秦启出列禀报:“回陛下,王侍郎身体抱恙,昨日就告了假” 盛元帝声色雄厚,带着帝王不怒自威的气韵,他眼底染起了层层阴鸷,又叫出了大理寺卿张缙。 “这么大的事,朕为何现在才知晓!?” 盛元帝怒地将奏折扔在了张缙身上,张缙一激灵,扑通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解释道:“陛下,微臣也才听说” 他说完转头瞥向脸色死白的元觅。 元觅会意,急忙跑出来拱手回答:“回,回陛下,此事原本是一场骗局,有人编了一套假试题贩卖,凶手已经伏法,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臣本想禀报,却被容寺正抢先了一步” 盛元帝眉眼间依旧冰冷,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压着火气问:“容北书,元觅所说可属实啊?” 容北书面不改色道:“回陛下,并不属实” 听到斩钉截铁的四个字,元觅不由得懵住,颤着声音嘶哑怒吼:“容北书,你是说我欺君嘛!?” “是不是骗局,让三位出题人看一看不就可以了” 容北书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了王决贩卖的考题,递给了太监德栩。 秋闱每三年一次,都是由颇具影响力的文坛大家出题,近六年则都是这三个人: 三朝太傅袁钰,左相白卓远,还有门下省侍中赵文博。 容长洲虽有无双国士之名,奈何他想出的问题都有一点背离儒学的倾向,被赵文博严厉禁止了。 按照规定,赵文博和白卓远今年是最后一次出题,下一次科举编题就要换一拨人,以免出题产生规律,失去科考的公平性。 在皇帝的授意下,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前后接过纸张确认,皆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禀陛下,确实与我们所出的题一样” 辅佐过三代帝王的古稀老者,虽满头白发,满脸历尽风霜的痕迹,可那笔直挺拔的身姿,还有铿锵有力的声音,让人深刻感觉到来自国之栋梁的安全感。 袁钰是汝南袁氏之后,世家大族,家风严谨,出过不少重臣名将,袁氏十万大军还在北境镇守边疆。 袁钰少年出名,入仕为官,如今已然到了古稀之年,为鄿国殚精竭虑五十余载,不仅在士大夫与朝臣心中颇具威望,甚至在皇帝心中也有重要的份量。 盛元帝一听,浓眉皱起,怒斥元觅:“元觅!你还真敢欺君呐!?” 元觅惊恐万分,扑通一跪,重重磕头:“陛下!臣所说句句属实,那个骗子已经招供,至于为何与真实的题目一样,臣也不知情啊!” 事实上,元觅这一句确实没有说谎。 即便茶馆老板是与买家联络的中间人,可他也不知晓这秋闱题目内容是什么,除了那几位神秘的买家之外,也就只有王氏父子知晓题目内容。 容北书又从何获知的? 所以昨日,容北书审出来了? 一想到此,元觅犹如灵魂出窍,整个人无力地趴伏在地。 容北书静静地站在他左侧,垂眸看着脚前的玉石地面,神色一如既往地平淡。 第24章 微臣有的是证据 一百年前,将门世家乌氏与墨氏共同打下这江山,为了获得五姓士族以及广大读书人的支持,第一任皇帝推行了征辟察举制度,前期确实稳住了墨氏地位,甚至一度还迎来了太平盛世。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士族的势力愈发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久而久之,朝堂之上能者鲜少,升迁调动不以其功业评定,反以其出身姓氏而论,广大寒门无翻身之日,从小锦衣玉食的士族后人亦不懂民间之事,皇权也逐渐被架空。 盛元帝少时登基,聪慧隐忍,步步为营,终于在九年前重兴科举制度,让征辟察举的弊端得以完美解决,那些名门望族也需参加科考才能考取功名,许多寒门子弟也终于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 那些门阀氏族不能再靠家族威望实现入士之梦,一直以来的优越感顿时消退,那便很容易走上歧途。 比如高价购买题目,通过舞弊获得高中。 朝堂之上多的是拉帮结派,暗通款曲之人。 只要有利益,一切皆可谈。 元觅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因一时的利益冲昏头脑,试图用职务之便掩盖真相,还用那么蹩脚的谎言堵容北书的嘴。 若容北书一开始就没有参与过整件事,他根本不会在当中戳穿元觅和王韦的交易,而是会保留证据,以便以后有需要时拿出来当个护身符。 可这次不一样了。 容北书全程参与其中,查案,审问,结案都是由他负责,这件事他根本无法拿来利用,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他还会牵连其中万劫不复。 既然百害而无一利,那不妨早点解决,完美抽身。 “禀陛下,元少卿所说的骗子早就死了,留下了无法验证真伪的认罪书,并不具备证物作用” 容北书目光恭敬收敛,语气平淡从容:“据臣调查,城东的皓兰茶馆正是交易地点,茶馆老板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据他所说,王决正是背后卖家,而京城几大家族和富商之中也有人高价购买” 盛元帝脸色顿变,声音裹挟着沉翳:“是哪几家?” 容北书迟疑了片刻,随即作揖道:“回陛下,还未问出买家身份,茶馆老板就自尽了,王决也被王韦带了回去” 元觅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急忙抬头:“陛下,那茶馆老板臣也审问过,并不是容北书说的那样,贩卖考题者是城南贫民区的一个读书人,他连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上,因而生恨,编造了一场骗局,专门欺骗有钱人,臣有茶馆老板生前的供词!” 德栩又呈上了一张薄纸,盛元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垂眸思虑。 片刻后,他看向容北书,“容北书,你可有证据?” 容北书左右分别是元觅和张缙,他站在两位上官中间,长身玉立,嘴角勾起。 “微臣有的是证据” 他说着,从袖口抽出了另一张供词,“微臣有王决的认罪书,他供出了赃款藏匿地点,落于城外洛山东侧的山间木屋,微臣恐其转移赃款,已派人暗中盯梢” 跪着的元觅忽觉全身无力,向后瘫坐了下去,不可置信地望向容北书。 元觅自以为收拾的很干净。 重要的人证皆以自尽的形式灭了口,也准备了一具替死鬼和两份认罪书,还有那王韦,他明明说过藏金之地很隐秘! 金子要是被发现,那就百口莫辩,就算不承认贩卖题目,可无端生出了这么多钱,很容易被按上贪赃枉法的罪名。 元觅快速思考。 眼下他只能想法子自保,到必要时装作毫不知情,落得个渎职的罪,也好过贩题欺君的罪名。 盛元帝派了禁军统领蒙挚亲自带人前去查实,同时也命刑部将王韦和他儿子抓捕。 盛元帝因自己被蒙在鼓里本就不爽,更何况秋闱舞弊事关重大,因此今日的早朝开的格外长。 盛元帝命人安排座椅给太傅袁钰,然后再和他们讨论题目泄露事宜。 秋闱题目藏于礼部,箱子有三把铁锁禁锢,而那三把钥匙则在三位出题人手里,不打开全部的锁是没有办法见到里面的考题的。 同时,屋外有侍卫全天轮流把守,除有圣旨下达,否则无人能入。 这所谓的假题与真题相差无几,高度重合,绝非偶然。 要么有人拿到了三把钥匙,又避开了层层守卫进入其中见到了题目,要么这三位出题人中有人对舞弊一事参与其中。 题目如何泄露,也许只有等到王决和王韦到来才能搞清楚。 在漫长的等待中,盛元帝看了看大理寺卿张缙,嗓音带着嗔怒:“这么大的事张卿竟毫不知情,大理寺卿做的如此轻松,要不要朕给你安排个更轻松的,直接回乡种地得了!” 张缙“咚”的一声磕头,颤抖着开口:“臣知罪!臣甘愿受罚!” 盛元帝没有理他,转而看向肃立的容北书,上下打量他。 “容北书,你几岁了?” 容北书一愣,随即作揖回答:“回陛下,微臣今年二十了” “一直都是寺正?” “是” 一旁的容长洲出列,提醒道:“禀陛下,北书当年是法科榜首” “是吗,朕倒是忘了,是有这么一号人的” 今日容北书在众人面前崭露头角,成功地吸引了盛元帝的注意。 盛元帝从女儿的反应中能够猜到,这个容氏庶子正是自己女儿看上的人。 因秋闱泄题一事,盛元帝对容北书产生了一丝好感,倒开始觉得这小寺正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过了一个时辰,所有的证据皆抵达前朝。 蒙挚成功找到了一千余两黄金,可是他们抵达之时王尹早已不见踪迹,守金之人也尽数死在了木屋之内。 刑部也派人第一时间围了王府,可当他们破门抓捕时才发现,王决和王韦离奇死在家中。 第25章 你与朕的女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朝堂哗然。 容北书却显得格外冷静。 杀人灭口,一个无比寻常的手段。 不过,就算王决醒来,他们该做的是第一时间转移赃款,而不是将此事禀报上级,然后等着被人灭口。 除非,在王决还未来得及开口之前,王韦一家就被处理了。 所以,是他方才揭露王韦罪行之后,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去,让宫外的那只手毁尸灭迹,又因金银难以在短时间内转移,便只能抛下赃款,只来得及将守卫灭口。 可所有人都在这里,是怎么传出消息的? 不,恰恰太子不在。 容北书目光一凝,余光瞥向一旁看似若无其事的谢衍。 谢衍的亲家赵文博也是出题人之一,太子需要这笔钱,也需要拉拢士族为自己铺路,一举两得。 容北书眼下只是怀疑,证据全被销毁,王尹也死不见尸。 在山上找到了一千两黄金就足以证明王氏做了非法交易,可王决和王韦的死也将所有买家的信息一并带入了坟地,皇帝下令刑部追捕逃走的王尹,容北书也提议将此事全部交由刑部处理,皇帝同意了。 容北书也算是把这烫手的山芋扔了出去。 “透题可是大罪,秋闱在即,考题已然泄露,各位出题人就要再忙一阵了” 盛元帝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三位出题人,“再说,考题被严加看管,三位爱卿每人一把钥匙,同时使用才能打开,若不是礼部出了问题,那三位爱卿就难辞其咎了” 礼部尚书谭鑫权本想继续提起玖安公主的话题,但是泄题一事也牵扯到礼部,他便选择暂时闭口不言。 散朝之后,容长洲和容北书并排走在最后,容长洲习惯性地搭着弟弟的肩膀,满脸骄傲地说:“北书好样的” 同时还给了他一个大拇指。 容北书目光温和,浅浅一笑。 “容大人请留步” 身后传来一腔阴柔的声音,二人闻声转身。 眼下已然午阳高照,洒在他们精雕细琢般的脸庞,身高相仿,身形同样笔直修长,一个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一个是收敛温润的端方君子,绯红和翠绿官袍并肩而站,明明是两种完全相斥的颜色,可穿在他们兄弟二人身上,却显得无比和谐醒目。 徳栩望见这一幕,显然一愣,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容氏兄弟站在一起,犹如一幅绝美的画,漂亮的让人挪不开眼。 虽说容氏直系子嗣单薄,前任家主唯有这两个儿子,但是嫡子容长洲是进士科状元,庶子容北书则是明法科榜首,容长洲的诗词才能自是不用说,然而这个庶子容北书竟也聪慧敏捷,才貌双绝,往日倒是忽视了他。 就凭这两个人,容氏门第兴旺,甚至取代谢氏成为五姓之首也是早晚的事了。 德栩如此想罢,随即轻轻一笑,纠正道:“容寺正,皇上召见” 二人互通眼神后,容北书就随着德栩走上了台阶。 他被德栩带到了太和殿的宫廊上,盛元帝负手站在阑干前,身姿雍容端正,了望着脚下的皇宫。 容北书停在远处跪下行了礼。 “容北书,你可知罪?” 容北书立马低下了头,“还望圣上明示” 盛元帝转身睨向他,冷冷开口:“你蛊惑玖安,让她不惜为你做出那种大逆不道之事,这难道不是罪吗?” 容北书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他没有蛊惑,就是他的宝贝女儿离经叛道? 还是承认他蛊惑,然后领一个乌虚有的罪过? 容北书作揖的手紧了紧,下一瞬便叩首道:“臣有罪” 盛元帝略感意外,挑了挑眉。 “这么说,你承认了?” “臣让公主不悦,就是有罪,是臣惹公主生气,公主才会那样做” “所以,民间盛传属实咯?你和朕的女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是真的?” 容北书极轻地叹了口气。 这个墨玖安,真是会给他制造麻烦。 他将头埋的更深,嗓音依旧平稳淡定:“回陛下,微臣确实去见了公主,也确实被公主绑进了寝殿,可公主和臣从未有任何逾矩的行为。民间所传添油加醋,并不属实” 盛元帝居高临下地瞅着他,沉默了片刻,倏尔一笑,“起来吧” “谢陛下” 容北书起身后一直低垂着眼眸,皇帝问话时再恭敬回话,否则就跟在在皇帝右后侧,不曾主动开口。 “那日在何府,玖安当众欺负你,你可还埋怨?”盛元帝边走边问。 “公主只是与臣开玩笑罢了,臣怎敢生怨” “那晚呢?” 容北书心脏一突,思虑片晌才回复道:“公主久居深宫,定会觉得无聊,那日也只是想让臣陪她说说话罢了” “哦?只是说话?” 盛元帝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他。 容北书面不改色,嗓音恭敬诚恳:“是” 盛元帝忽而又笑了笑,边走边道:“玖安说的没错,你确实和容长洲天差地别,他个性张扬,你却过于拘束,也难怪她想欺负你” 容北书:“......” “你可有婚配啊” “并未”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未成亲?” “臣刚刚弱冠,之前...一直忙于公务,无心儿女情长” 盛元帝侧头一睨,声色微沉:“既然这么刻苦,怎么在一个位置上干了六年都不曾有所提升啊?” 容北书默默垂下长睫,回避了盛元帝试探的视线。 他该怎么回答? 说大理寺腐败堕落,想要晋升就要花钱走关系?还是说在这个位置方便他“徇私”,明目张胆地处理阁中事务? 容北书选择了沉默。 “朕看你能力出众,资历颇深,大理寺内部有问题,朕也知道” 容北书缓缓抬眸,正对上皇帝含笑的目光。 “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在等一个机会。泄题一事牵连甚广,朕命你配合刑部,暂任御史中丞一职,将大理寺的腐根拔出来” 容北书故作惶恐,立马弯腰作揖道:“还请皇上三思,御史中丞的职责是检察百官,臣只知道审犯断案,恐不能胜任” 盛元帝却不以为然,“无妨,能审犯那便能督查官员,二者大同小异,朕的目的就是肃清大理寺,等这件事了了,再重新安排你的出处” 盛元帝和容北书再聊了几句容氏家族之事,然后便回了乾坤殿。 容北书送走皇帝,刚转身没走几步,转角处就遇见了一袭熟悉的身影。 第26章 当你完完全全成为本宫的人 今日的她一身黑色绸缎曲裾,广袖和裙摆刺有展翅的金凤,那堪堪一握的细腰紧紧束着,身形纤细修长,细白脖颈上是那张乱人心智的脸。 容北书就那一眼便迅速回避目光,跪下来行了礼。 墨玖安望着异常恭顺的容北书,走到他两步之远停下,背靠太阳,挡住了所有光芒。 “平身” 沁人心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容北书规规矩矩地起身,刻意收敛视线不去看她。 “容寺正,不对,本宫应该叫你御史丞” 墨玖安却直视他,观赏着那张颇为合她心意的脸。 “本以为你喜欢躲在暗处,没想到也有这么刚直的一面,以一人之力拉下了元觅,在殿前出尽了风头” 墨玖安缓缓拉近距离,声音轻飘飘的,随着午时暖风一路飘进容北书耳朵里。 “不会是因为本宫让你暴露在外,你享受到了万人瞩目的快感,然后性情大变吧?” “公主如此关心朝堂之事,陛下知道吗?” 容北书蓦地抬眸,主动撞上她的视线。 墨玖安莞尔一笑,不疾不徐地反问:“三年来,你做了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交易,容长洲知道吗?” “公主的府邸地处隐秘,可第二日便传的沸沸扬扬,公主不觉得奇怪吗?” “本宫为何会觉得奇怪?” 容北书直直望着她,从她那满不在乎的表情里确定了心中的猜想。 那晚的事之所以被人知晓,是因为她想让人知道。 “公主为何这么做?” 容北书问出了心中的不解,却只见她明显一愣,望向自己的眸里多出了几分茫然。 容北书眉头微皱,正疑惑着,对方倏尔咧嘴一笑,笑颜难得的温婉明媚。 她转过身慢步到了高台阑干前,俯瞰脚下宏伟辉煌的皇宫。 “你以为是本宫自己传出来的”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不是公主做的?” “此事传出去对本宫有何好处?” 容北书心下了然,眉峰渐渐舒展,音量都不自觉地低了下来:“没有好处” “即无好处,本宫为何要做?本宫那么了解你,你却丝毫不懂本宫” 墨玖安缓缓侧身,一双媚眼紧紧勾着他,故意撩着语气道:“不过没关系,往后有的是机会让你慢慢了解本宫” 容北书心脏一突,气息沉了一瞬,却也生生逼着自己没有躲闪目光,装作不在意这种暧昧的对视。 “所以,是公主身边出了问题” “你怎么就确定不是你引来的眼睛呢?” “即便我有尾巴,也逃不过禁军的层层把控,早在入府之前就该断了” “御史丞好眼力” “公主谬赞,若在下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便不会被公主威胁强迫了” 墨玖安听着他略带气性的语气,不禁想起那晚,他屈膝而坐手脚被困的模样,忍不住勾唇轻笑,连带着那双眼睛都闪着明艳的光芒。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刚染起的星星怒火被她的反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明知她笑颜背后的意思,却偏偏又不能发火,只能无力地垂下眼帘,暗自消化羞耻的经历。 “那晚之事被传出来,确实是本宫对不住你” 墨玖安心情愉悦,随之嗓音都温和了不少:“作为补偿,本宫可以提醒你一件事,与你那宝贝兄长有关” 容北书眸光一凝,抬眸看向她:“洗耳恭听” “少与何家来往” 容北书双眸微眯,眼底掠过几分探索之意,“还请公主明示” 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 眼前人剑眉微蹙,眸光坚韧,神色明明透着几分急切,嗓音却依旧恭敬有礼。 此时此刻,好像是二人相识相谈以来第一次诚心相对。 她不以胁迫为目的,他亦没有质疑她所言。 墨玖安笑意渐收,认真道:“何烨贪的军饷可不少,与他走的越近,容长洲就越危险” 二品将官贪污军饷,可是灭族之罪。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暗自思索。 墨玖安故作惊讶道:“原来你不知道啊?也是,就算你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南疆” 墨玖安的声音将他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容北书回过神,并从她调侃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自傲的意味。 他眸色恢复如初,挑了挑眉,轻扯唇角。 “公主可有证据?” 墨玖安也挑了挑眉,嘴角难掩得意的笑容。 “你猜呢?”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容北书一向清冷疏远的嗓音竟变得有些轻缓温和:“微臣猜,公主没有,若有,那日便不是交还虎符那么简单了” “证据这个东西,找一找还是会有的,不过,本宫目前还不打算弄死何烨” “为何?” 墨玖安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什么,慢步向他靠近。 容北书下意识地往后退避,直到背抵高柱,退无可退。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先是从头到脚缓缓扫视了他一眼,随即向前倾了倾,软绵酥骨的声音刻意放低了音量:“当你完完全全成为本宫的人,那时自然就会知晓,怎么,好奇吗?” 距离很近,她微微仰头而望,那股独属于她的清香将他重重环绕,一路顺着呼吸和血液流遍全身,仿若令人上瘾的毒药,侵蚀他身上每一寸经络。 容北书知道她在故意挑逗,即使是这样,他依旧无法转走视线,反而本能地想拨开她眸中迷雾,看清她原本的模样。 深谙人心的刑狱官,遇到了一双怎么也无法看透的眼睛。 因为她善于伪装,甚至比他还精通几倍。 又或许她根本就不曾伪装,她原本就是这样,就是这般妖媚惑人,赤裸裸地戏谑撩逗,让他自乱阵脚,沉浸在这双旋涡似的眼眸里,明知危险却又清醒沉沦。 看不透,那便不该看。 危险,那就该远离。 可容北书逃不脱,更是不甘心。 不甘心次次都被她掌控主动权,被她威胁,被她拿捏。 所以这一次,对视持续了许久。 仿佛这是一场无形的较量,谁先逃避,谁就输了。 最后一条理智的弦在紧拉着他的神识不被完全吞噬,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克制着气息回答:“不好奇” 可惜,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轻声开口时,他那温润清醇的嗓音显得格外低沉磁性,墨玖安听得耳根一酥,如扇长睫不禁颤了颤。 第27章 本宫就是不尊儒术 墨玖安踌躇片晌,最终还是主动拉开距离结束了对视,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败下阵来。 毕竟容长洲的命运在她一念之间,容北书的一切都在她的视线之内,继续打趣还是收手,也都看她的心情。 墨玖安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广袖,语气又回归了以往的平淡:“无论你好不好奇,无论你如何躲避,你终归会成为本宫的人,结局已定,莫要做些无谓的挣扎”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他,唇角微勾,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 “不然,你会吃亏的” 这一句说的格外温和真诚,仿若真的是在替他考虑。 容北书又如何不知她在威胁,广袖下的手渐渐卷缩,最终握成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拳头。 容北书的视线落在她眉眼之上,就那般无礼地盯着她,一双星眸渐渐浑浊,犹如黑夜里生了雾的湖面,竟开始让墨玖安看不真切。 她峨眉微蹙,心中渐生疑虑。 这么长时间来,这还是第一次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还不等她试探,容北书淡淡开口:“前日那般离经叛道之举,公主还是莫要再做了,臣倒没什么,可公主清誉受损,会很麻烦的”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面上亦不带情绪起伏。 墨玖安盯着他默了片刻,随即转过身面对阑干,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阳光明媚,照在她娇艳精致的侧颜,却怎么也照不出一丝柔和。 容北书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乘胜追击道:“圣人言,女子立身之本为清与贞。公主是群女典范,理应遵守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守得贞名。可公主几次三番摒弃礼教,败德辱行,就不怕被世人唾弃,声名狼藉吗?” 这一套话说完,其实容北书心里没底,并不确定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侧脸,揣度她此刻的心境。 片晌的沉默后,墨玖安开口了:“没想到你还是个儒生” 从她骤沉的音色中,容北书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谭鑫权的那套说辞还真是有用,果然激起了她的怒火。 容北书要慢慢试探她的喜恶。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只要掌握其情绪起伏的导火索,那离控制对方也不远了。 “臣不是儒生,可儒学本就是鄿国根基,举国上下,多得是儒生,他们都会用方才臣所说的一套理论斥责公主德行缺失” 墨玖安周身气压极低,缓缓转身看向容北书,目光阴沉狠厉,仿佛下一刻就要刺穿他一般。 “那又如何?本宫就是不尊儒术,不守四德,世人唾弃又如何?声名狼藉又如何?就算本宫再怎么名声败坏,他们依旧不能拿本宫怎么样” 墨玖安又一次走向他,与方才的靠近不同,这次的她周身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冷意,嗓音明明很轻,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却偏偏生出了瘆人的戾气。 “用什么三从四德,妇道贞洁那套说辞,试图让百官和天下儒生联手对抗本宫,这条路,你走不通” 容北书望着眼前纤瘦却又满目冷煞的女子,剑眉渐凝,一股深深的忧虑萦绕心头。 她方才所说的,就是他原本的计划。 容北书唯一能击溃她的,便是她那固有行径。 她傲慢无礼,目无尊卑,更重要的是,她不守妇道,放浪形骸。 这些品质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都是被世人唾弃,被男子惩罚的罪名。 更何况她是公主。 据圣人言,公主更应守身如玉,做好群女表率,遵从三从四德,这些正是长久以来圣人所提倡的女子一出生就该遵守的规则。 容北书对儒学并无过多想法,什么男尊女卑,夫为妻纲,他不能完全理解,可他也不甚在乎。 他不是儒生,更无法理解儒学大家所提倡的那一套说辞。 他当年之所以选择法科,不只是为了兄长,更是因为法学在他心里比儒学更具魅力。 法不容情,所有的一切都可按照制定好的标准行事,谁破坏规则,谁就会受到惩罚,而不是以地位高低姓氏威望来评判一人功过高低。 若世人皆尊法守法,以法治国,那这社会就会变得井然有序,平等和谐。 容北书并不赞同儒家那套迂腐理论,可这些根深蒂固的说辞,恰恰能帮他解决眼前的这个麻烦。 今早礼部尚书谭鑫权的话提醒了他。 若不是有急事,他便不会打断谭鑫权讨伐墨玖安。 不过既已有了突破口,那么之后,容北书就会找机会让墨玖安名声败坏,让那些摩拜圣人之道的百官和万千学子们出手逼迫皇上。 儒学有千年历史,早已在学子心中根深蒂固,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公主挑战他们的底线,那必然会被淹没在他们的纸笔喉舌之上。 这就是容北书原本的计划。 然而公主方才所言正是表明,她已然猜中他心中所想。 玖安公主到底对他了解到何种地步? 这会让他恐惧。 而容北书却对墨玖安一无所知。 这又会让他不安。 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在这个女子被视为男子所属的时代,拥有着女子之中最高的地位和无尽的宠爱,同时她又神秘莫测,聪慧无比。 这样的女子,若她是个男人,那无疑就是最强的皇子。 那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本宫想做什么,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墨玖安冷冷盯着他,明明是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此刻却偏偏生出了几分凶狠来。 他好像无需说话,墨玖安就会知晓他想问什么。 而他从那深邃的眼眸中只能看到阵阵愤怒,仿若深渊里忽而亮出的一双眼,他看不清对方形态,自己却毫无保留的裸露在那双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里。 墨玖安声色更低了几分,就像是在耳鬓厮磨般小声警告:“不过,别再本宫面前提男尊女卑,三从四德那一套,本宫从不滥杀无辜,可这并不代表本宫慈悲” 墨玖安又一次将话题戛然而止,拂袖而去,独留容北书拱手弯腰,尽显恭敬卑微之色。 容北书自顾自地直起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方才还温顺的面庞顿时黯了下来。 她说那一条路行不通,那他就换一条路。 他方才故意说的那些话总算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那一段交流后,他已经知晓了公主对什么敏感,以后他可以适当避免,或者利用这个突破口再找更大的破绽。 容北书将这位无法无天的公主当成了顽固的囚犯,可与囚犯不同的是,他看不穿她,不能给她用刑,更无法加以威胁,只能长久的斡旋。 好在容北书有的是耐心,既然无法用悠悠众口牵制她,那便慢慢打破她的防御,让她自己土崩瓦解。 第28章 寺正魔怔了 容北书刚出宫便见到了来回踱步的陆川,陆川看见容北书便小跑过去,刚想汇报,容北书却率先发问:“他还活着吗?” 陆川知道容北书所指是谁,点了点头,道:“还活着” “谁做的?” 容北书上了马车,陆川紧随其后。 “攻打木屋的总共二十二人,都带着面具,武功极高,王府无外人进入,王韦和王决的死状像是中毒,应该是内部的人做的” “王府其余人呢?” “都被关着了”,陆川顿了顿,问道:“要查吗?” “刑部会查的,你们暗中盯着即可,以免有人徇私枉法,或者灭口” 容北书面色淡漠地说着,捻了捻绸面袖口,转头看向他,“你们没暴露吧” 陆川摇了摇头,详细汇报:“没有,蒙面人刚来王尹就跑了,三个人去追杀,其余人留下灭口,我们一直暗中跟着,追杀他的三个蒙面人里,一个被他反杀,另外两个被我们暗中使绊子,王尹才得以甩开他们。死的那个蒙面人后腰处有黑色火焰纹身,我们只来得及查看他上半身,其余杀手就追了过来,我们不得不隐退” 说到此,陆川音量低了下来,软着声提出疑惑:“寺正为何不让我们动手?” 容北书眉头微挑,慵懒地背靠车壁,漫不经心道:“他灭口他的,关我们什么事?王尹活着就行,其余的不重要” “那,要抓吗?” 容北书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悠悠开口:“先不抓,让他再吃点苦,别跟丢了,更别让他死了,等他多经历几次灭口,走投无路心生绝望之时,我们再出面” 见容北书闭目休憩,陆川自觉地退出去坐在外头,还不忘提醒车夫开慢一点。 容北书双臂环抱,头自然地靠在车壁,深深呼了口浊气。 他确实累了。 先是秋闱一事在朝会站了两个时辰,后又应对盛元帝逼问,其实这些还不是让他疲惫的真正原因。 真正让他心累的,是墨玖安。 只要面对她,他就会乱,一乱,他就要聚精会神紧绷神经,时刻保持警惕,以免暴露破绽被她威胁。 和她交流一刻,堪比与人厮杀一个时辰。 不过今天好在有了些许突破,掌握了她的情绪导火索。 不像以往,总是被她撩拨捉弄,还束手无策。 容北书想及此,脑海里不禁浮现她缓缓靠近,眼波潋滟,勾唇轻笑的模样。 还有那股异香,仿佛此刻就在他鼻尖萦绕。 容北书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先后闻了闻自己的衣领和袖子,不由得蹙眉思量。 怎么还能闻到她的味道? 是他嗅觉出问题了吗? “陆川” 容北书打算问问他。 陆川还以为寺正要安排任务,没想到只是让他闻味道。 陆川虽不理解,但也只能照做。 “没有啊” 得到否定答案,容北书一脸认真地反问:“没闻到什么香味吗?” 陆川再用力嗅了嗅,摇了摇头。 “就是寺正平时沐浴用的皂香,没有其他味道”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垂下长睫暗自疑惑。 “出去吧” 陆川颔首领命,出去之前顺便帮他开了车窗透气。 容北书叹了口气,随即疲惫的身躯往后靠了下去,微仰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捏了捏眉心,缓缓闭上了眼。 算了。 他已经累的不想再纠结了,也许是错觉。 回去沐个浴就好了。 带着丝丝凉意的微风吹进车内,掺杂着闹市街道各式各样的味道,淡化了容北书脑海里的清香。 季节的交替总是从风的温度开始的,晚夏的阳光透过单薄的云层照耀大地,洒在身上温暖舒适,可一阵风吹来,便会让人意识到秋天就要来了。 容北书如愿以偿地引起了墨玖安的情绪波动,可这么做的后果是,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没再接到过公主的传话。 若连面都见不上,又如何寻找破绽? 清查大理寺之事繁冗复杂,可他每日都会格外关注跑来通禀的小吏。 一有人来禀报,他便会立马放下手头的事,像是在等待某种特定的结果,满眼期待地望去。 可从头到尾都是一些公事。 容北书倒也不会表现失落,不过听完小吏禀报之后,目光就会不可觉察的黯淡下去。 大理寺上下并未发觉容北书这细微的变化,可陆川跟了容北书六年,他就算没有切实看到容北书的面部表情,可从其周围的气压变化中,也能清晰感受到他情绪的转变。 和一个人待久了,自然而然地会变得与他同频。 容北书与公主的那些事,陆川并不清楚,他所知道的与那些传谣的人知道的所差无几。 就是默认容北书是公主的衾枕之爱。 容北书在大理寺待了月半,除了睡觉和上朝,其余时间陆川都是陪在他左右协助他,因此他也知道公主这半个月以来没再宣过他。 两个人吵架了?或者,公主厌倦了? 无论是什么原因,陆川都只会可怜自家寺正。 毕竟寺正的地位摆在这里,人家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甩了寺正岂不是很正常? 容北书感受到了一股炙热的目光,深呼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纸张,抬头看向陆川。 触到陆川怜悯的眼神,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容北书嘴角渐渐挤出一抹温和的笑容,就那般瞅着他。 容北书明明是在笑,可那目光冷得就像是要冻住陆川,看的陆川毛骨悚然,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寺正…有何吩咐?” “过来” 陆川浑身一僵,艰难地挤出了他认为最乖的笑容。 容北书定定地看着他,陆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前,缓缓跪坐下去。 容北书将纸张推到他身前,神色极其平静,嗓音温润柔和:“半个月了,我让你留意关于她的一切,你给我传达的都是什么东西?” 陆川躲闪着目光,抿了抿嘴,轻声低语:“确实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们私底下不太提及玖安公主,少有的几次也都是与寺正您有关,都是些不好听的话” 陆川越说越小声,恨不得将头埋进桌底,以此躲避他那吃人的目光。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 陆川鼓起勇气偷偷抬眸,只见他长睫半垂,剑眉微蹙,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传唤幽翼”,容北书抬眸,眼底泛起层层冷硬,“无论是皇宫,还是军营,我就不信查不到她的过去” 陆川顿时一惊,小嘴微张,一双凤眼瞪的老大,缓了好一会儿。 “你也亲自去查,无论是坊间传闻也好,皇家实录也罢,从她出生至今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陆川望着容北书坚定的眼神,心里却不由得打颤。 寺正魔怔了? 幽翼,顾名思义,那就是隐在暗处,隐秘级别最高的暗探,他们数量有限,长期潜伏,并且绝对忠诚,分散安插在皇宫,三省六部和军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随意联系。 如今却为了玖安公主竟然要动用幽翼? 就半个月没见,寺正便已经受不了了? 啧,不会真想当驸马,然后半世无忧吧? 容北书从陆川的神色中精准捕捉到了会惹怒自己的点,低声警告:“不要胡思乱想,赶紧去!” 陆川猛地点头,然后逃命似地跑了出去。 第29章 《进来》 墨玖安并不想联系容北书。 容北书那日所言确实引起了她的反感。 她本以为容北书是一个阴狠毒辣,善于心计的人,又与他所装出来的克己复礼的模样形成极大的反差,这才引起了她的兴趣。 她喜欢撕开他的伪装,看着他惊慌失措的神色,欣赏他无法对抗自己时愤怒又无奈的模样。 可她不喜欢听那些圣贤之道。 尤其是针对女子的那一套。 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男尊女卑,从他嘴里听来着实让她不爽。 那日在阳光下,那张清隽俊逸的脸顿时黯淡,令她心生厌烦。 然而这一反感,就厌恶了他半月之久。 墨玖安知道,她想实现的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得,这一过程无比漫长,那便需要她利用身边所有的资源,一步一步走下去。 既然决定这么做,那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前进的道路,恶心她的人和事更不行。 居高位者,忍其所不能忍。 眼下,她的确需要容北书替她解决一些麻烦,刚好可以验证他到底有没有她所想的那般有用。 秋闱题目如何泄露至今没有定论,王尹也销声匿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盛元帝只信得过三朝太傅袁钰,便下令让他一个人补写新题,并且贬黜了大理寺少卿元觅,也克扣了大理寺卿张缙的俸禄。 容北书肃清大理寺,处理元觅留下的烂根之后,就被皇帝破格提拔为新任大理寺少卿。 容北书升任的消息一出,众人不由得怀疑皇帝是不是爱屋及乌,因为玖安公主的缘故所以如此提携容北书。 虽有官员想要上奏提议皇帝撤回命令,可容北书与公主之事毕竟还没有实锤,也只是民间盛传的捕风捉影之说罢了,因此“驸马不得担重任”这个说法目前还行不通。 容北书升任四品少卿后,容长洲可谓比容北书本人还要兴奋,开心的合不拢嘴。 他带上了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何昭夕,不顾容北书再三拒绝,硬拉着他去忘忧酒楼庆祝。 这家酒楼是他们经常来的,也是当初墨玖安跟来看三角戏码的那一家。 自那次尝过这里的千里醉后,墨玖安便经常命人买酒回去,也时不时让沐辞出宫,将他们的特色小吃打包回来。 虽说没有御膳房做的花样百出,可那味道却独具一格。 墨玖安精美的马车停在忘忧酒楼外,酒楼老板似乎已经等了许久,见马车临近便急忙走下台阶,躬身哈腰地站在马车外等候。 酒楼老板本想跪下行礼,却被沐辞拦住,示意他不要声张,他便只好做出最卑躬的模样迎合这位皇帝最宠爱的公主。 “禀小姐,容家二子现在就在里面,按您的吩咐,给他们安排了三楼隔间” 酒楼老板长得白净,四十几岁,身体不瘦不胖,穿着却是典型的商贩模样,恨不得将金银首饰全挂在身上一样。 墨玖安没有理他,绕过他径直走进了闹市酒楼,吸引了不少目光。 她站在一楼望向三楼,刚好看见那一袭熟悉的身影。 容北书似有所感,也往楼下看去,见到墨玖安的那一刻,心跳漏了一拍。 时隔月半,她依旧美艳动人,一身淡绿长裙,没有多余的修饰,只刺有零稀几只昙花,腰支仅用绸缎腰带束着,乌黑长发及腰,头上只戴几根精美玉簪,耳朵也配有与之相衬的白玉耳饰。 酒楼灯烛辉煌,映出她绝代容姿,还有那撼人心魄的双眸。 这家酒楼平常就有不少世家子弟前来消遣,当日在何府见过公主芳容的几个人也正在三楼饮酒作乐。 当墨玖安一步步走上三楼时,无可厚非地吸引了所有目光。 那几位世家子弟也认出了玖安公主,刚想上前行礼就被沐辞挡住了去路,他们只好弯腰颔首,然后安安分分地回去落座。 见墨玖安不想声张,容长洲便也省去了行礼这一麻烦事,用颔首代替,何昭夕也跟着他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 墨玖安没有心思看何昭夕,目光落在一旁的容北书身上,在走进厢房前做了一个暗语手势。 《进来》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手势,在别人看来虽然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可足以让容北书眉心微凝,心跳加速。 半个多月,她终于还是找他了。 在容北书刚通过陆川了解了她一些过去之后,又是这么霸道地使唤他。 容北书想起了陆川在三天前带来的关于她的消息,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关上的房门出神,不一会儿就被一旁的容长洲晃醒了。 “别看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容长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何昭夕虽努力做出平常的表情,却也掩饰不住眸中溢出的不满。 容北书敛下目光,边喝酒边思考待会儿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进去找她。 可这一使劲灌酒的模样,在一旁的容长洲和何昭夕看来,却像极了一个借酒消愁的痴情少年郎。 容长洲“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容北书闻声抬眸,对上二人审视的目光,疑惑开口:“怎么了?” “公主是不是又欺负书哥哥了?” 何昭夕总是一副邻家小妹妹的模样,事实上她就是容长洲和容北书看着长大的表妹。 她柔柔弱弱的,总是温声细语,看到可爱的小动物一双杏眼就会满是光芒,笑起来有酒窝,显得她更加甜美可爱。 可面对这样惹人心怜的小姑娘,容北书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没有”。 何烨贪军饷一事,虽只是墨玖安的空口白话,容北书却选择了相信。 佣兵十年,十万兵马,驻扎在千里之外的南疆,每年的军饷数额巨大,每一个士兵身上克扣一丝一毫,累积起来也是一笔巨额财产。 他不相信人性。 是亲戚又如何? 有福不一定同享,祸事却是要连坐的。 容北书本不想带何昭夕,奈何兄长喜欢她,他便只能暂时默许。 “你是不是真的看上她了?被虐上瘾了?” 容北书沉重的思绪被容长洲调侃的话语拉了回来。 “兄长不要胡言乱语了,我和公主真的不是民间传的那样”容北书无奈解释。 可他也清楚,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又会让他这句解释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容北书不能再等了,谁知道他一拖延,这位祖宗又会干出什么荒唐事。 她倒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他容北书是要脸的。 容北书一口饮尽杯中酒,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就被容长洲拉住了衣角。 他转头看去,又对上二人疑惑的目光。 “你干嘛去?”容长洲问。 容北书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太过沉重,又过于复杂。 他轻轻推开容长洲的手,温声搪塞:“我有一些公事需和公主禀报,马上回来” 说罢,也不给容长洲反应的时间,容北书迈腿便冲到厢房门前,先顺了顺气平复心绪,再轻轻敲了敲门。 在等开门之际,容北书忽然有种被人凝视的不适,他环顾左右,发现三楼的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包括那个酒楼老板。 容北书不喜欢被人关注,心情愈发烦闷,更何况是他主动敲响公主的门,无需看他们神色就知道他们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容北书脸颊开始发烫,等开门的时间也无比漫长。 沐辞刚开门时他便迈腿就闯了进去,终于避开了那些烧人的视线。 第30章 与本宫私会,委屈你了? 墨玖安正斜靠在榻徐徐品酒,察觉到容北书进来,不急不慢地放下了酒盏,淡淡地瞥了过去。 容北书站在门口深呼了口浊气,等脸上的温度散了散,他才默默走上前下跪作揖。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 他一向清凉淡漠的嗓音此刻竟多出了几分无力感,墨玖安唇角忍不住上扬,故作关心道:“容少卿这是怎么了?” 容北书得不到平身指令,那便只能继续跪着。 他听出了公主语气里的戏谑,缓缓抬头直视她,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公主非要选在这儿吗?” 墨玖安倒也不恼,眉头微挑,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反问:“怎么,与本宫私会,委屈你了?”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睫毛扇了扇,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头,叹了口气。 “没有” 墨玖安看他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俊不禁。 “月半未见,容寺正连升两级,如今都成了大理寺少卿,恭喜啊” 容北书依旧收敛目光,恭敬回应:“多谢公主,微臣品级高一些,对公主也会有帮助吧” 这么主动,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墨玖安眸光微凝,审视他。 “容少卿又在计划些什么?” 墨玖安非常清楚对方的能耐,她宁愿相信有猫腻,也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会真心顺从自己。 “本宫说过,只要你乖乖的,本宫就不会伤害你兄长”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指暗暗搓着,眸中的思绪尽数藏于浓黑长睫之下。 他让陆川调查玖安公主,不出所望地得到了一些让他惊诧的信息。 她的过去和经历造就了她如今警惕机敏的习惯。 如此戒备,不好接近...... 如若真的要打破她心里防线找出破绽,很有可能需要为她做很多事,甚至为她付出性命都不见得获其信任,到时,倒真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容北书如此想着,掌心微紧,再抬头时眸中一片平静,察觉不出丝毫涟漪。 “公主不必次次都提兄长,还是开门见山吧,公主要臣做什么?” “不知容少卿武功如何,本宫只知道你喜欢藏匿锋芒,可毕竟做了六年寺正,不至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吧?” “怎么,公主是要臣杀谁么?” 容北书全然一副轻描淡写地语气。 墨玖安倏尔轻笑,笑意浮上眉眼。 “你猜对了一半,本宫要你杀的可不是人” 容北书默了片刻,心中有了猜想。 “公主想要臣参与秋猎?” 接下来朝中唯一一件大事,那就是一年一度的秋狝。 墨玖安眼波流动,闪过一缕炙热的光,眼底荡漾着丝丝笑意。 “跟聪明人聊天就是不费力” “公主想让臣帮谁打猎?” “你是本宫的人,当然是要你帮本宫” “公主莫不是忘了,秋猎从不允许女子参与” 墨玖安顿了顿,不禁轻嗤,逐字逐句道:“从不允许,那本宫就改了这破规矩” 她下了软榻,慢步走到容北书面前,弯腰注视他。 容北书身姿挺拔如松,优雅而坚韧,同时又垂眸收敛,展现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显示礼节地同时还不失有种傲骨气息。 由于容北书身高腿长,墨玖安弯腰幅度无需过大,也能与跪着的容北书拉近距离。 “不过,还需要容少卿帮忙” “我能做什么?”容北书仰头回望,淡淡开口。 “都到这个地步了,不必再装了吧?” 墨玖安长了一张极为好看的眼睛,乌黑长睫如扇,瞳孔清澈透亮,一双迷人的桃花眼水光潋滟,媚眼如丝,仿佛多对视片刻就会被勾去三魂七魄。 从小到大,容北书从未见过如此让他心乱的眼眸。 在室内,烛光的衬托下,墨玖安琥珀色的眸子会显现出淡棕色,比起白日在阳光下,似乎就没有那么大的距离感了。 “这第一件事嘛,容少卿只需帮本宫解决几个人,让他们在秋猎场上闭嘴即可,其余的,本宫自会处理” “哪些人?” 墨玖安直起身,慢步走回软榻,边走边道:“裴澍恒,赵文博,谭鑫权” 容北书心脏渐沉,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中书侍郎,门下侍中还有礼部尚书......” “怎么,你和他们不熟?” 墨玖安唇角带着一抹迷人的弧度,她斜靠于软榻之上,明亮的烛火映在她眸中,却也衬不出一丝温和。 “公主对臣是不是有些误会,这些人在朝中扎根多年,微臣刚升任四品少卿,在此之前可都是六品寺正” “容少卿当真觉得本宫蠢吗?这些人为何不再针对容长洲?三年前,容长洲还是个处处受人冷眼的中书舍人,如今却成了能与左相平起平坐的无双国士,他那直愣的模样,你真以为本宫会相信他能处理好朝中关系吗?父皇宽宏大量,听得进谏言,那些朝臣可不一样,就凭他那张嘴得罪了无数人,早该死八百遍了” “公主觉得是我帮兄长处理掉了一切麻烦?” “不是吗?” “我确实帮过兄长,可这些人位高权重,公主又指望我做什么?” 容北书紧凝的眉心和着急的语气都透露着他此刻的不安,墨玖安却不甚在乎,不疾不徐道:“简单,本宫要上猎场,你要做的,只是让他们不要搬出女子教规那一套” “女子参与秋猎本就是大事,除了他们还有其他官员,名门士族,公主真觉得能与他们对抗吗?” “其余的人你不用管,第一件事做好了,就做第二件事” 还未等墨玖安说明第二件事,门外就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容长洲求见!”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扬,眼神顿时充满了趣味。 她朝沐辞眼神示意,沐辞便开门迎容长洲进来。 第31章 本宫喜欢与你合作 容长洲一眼便瞧见弟弟跪在地上,顿感不爽,黑着脸走到他身侧弯腰作揖后,也不等公主说免礼,自顾自地直起了身。 墨玖安静静地瞧着这一切,唇角弧度收敛,眼底寒意凝结。 容北书一看便知,这位小祖宗又生气了。 他刚想出口缓和气氛,却被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哥哥抢先了一步。 “你为何一直跪着?” 此言一出,容北书侧头仰望他,无奈又无语。 墨玖安斜躺的姿态慵懒散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容北书,替他回答:“因为他喜欢” 容长洲惊呆了。 谁有病喜欢跪着啊! 容长洲刚想理论,容北书便及时拉住了他袖子。 “兄长,公主说得对,是我自己喜欢跪着,兄长若没别的事,先出去陪小夕吧” 若他俩同时待在公主厢房,外面的人指不定会怎么想。 他自己的名声已然烂掉街了,起码要保住兄长的清誉。 可容长洲无视了容北书的苦口婆心,现下他脑海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替这个乖弟弟向那跋扈公主讨回公道。 “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和公主说”容长洲命令道。 容北书抿了抿唇,转眸望向墨玖安。 墨玖安从容北书的目光里探出了一丝求助的意味,看好戏般笑盈盈道:“容少卿想出去吗?” 容长洲看向跪着的弟弟,也想知道他怎么想的,不料却看见了不争气的一幕。 容北书直直望着公主,摇了摇头。 墨玖安的笑容越发明朗,她静静地观赏容北书窘迫的神色,片刻后才将目光投向容长洲,道:“国士还是先出去吧,本宫只要容少卿陪着” 不到半炷香时间,容长洲就被沐辞赶了出来。 他内心愤愤不平,不理解自己的弟弟面对公主怎么就变得这般低三下气。 喜欢公主没什么,可也不能自掉身价吧?更何况这个公主还是个嚣张跋扈,仗势欺人之辈,弟弟为何会忍受至此? 容长洲没心思给何昭夕解释里面发生的事,只用只言片语堵住了她的嘴,然后自顾自地喝起了酒,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这不是弟弟的风格。 要么,他真的看上了这个跋扈公主,要么,他对付不了她。 容长洲捏着酒杯的手指渐渐发白,心里不由得打鼓。 若非要二选一,容长洲宁愿他是第一项。 因为连弟弟都解决不了的人,必定来者不善。 精致素雅的厢房内,寂静的氛围持续了许久。 墨玖安一手扶额,姿态妩媚惺忪,就那般静静地观赏他。 他也会时不时抬眸,只瞧一眼那惊心动魄的脸,随即便垂下长睫默默候着。 “你起来吧” 最终还是由墨玖安打破了宁静。 容北书起身作揖,“方才多谢公主” 若不是她赶走兄长,那按兄长的脾气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的。 若兄长单独留在厢房内,容北书自己却出去了,那明日又会掀起一波风流韵事。 墨玖安轻声一哼,随即坐直身整了整广袖。 “无需言谢,容少卿答应做本宫的人,那本宫自然也会帮你解决麻烦” 说到此,墨玖安抚袖的动作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勾起的唇角忽而微僵,目光投向一旁摇曳的烛火。 “你们兄弟二人出身悬殊,性格迥异,感情却深厚,挺好” 容北书闻言微讶,缓缓抬眸。 厢房内烛火通明,她端坐于榻,却比这烛火还要耀眼。 还记得儿时读过这一句,《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时的他无法想象,写出这首诗的人到底见到了怎样的绝色女子,才得以落下这般令人浮想联翩的诗句。 此刻的他倒觉得,诗经中所注,终归还是保守了。 眼前的女子拥有不似人间的绝美容颜,一颦一笑皆透着矜贵冷艳,颜色如朝霞映雪,眉似新月,深眸如星,撩人心弦。 容北书的目光自第一次见面起就不敢过多停留。 墨玖安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可她不知道的是,容北书不敢看,是因为频繁的对视会扰乱他的思绪,影响他的判断。 可墨玖安却认为他这是装作毕恭毕敬,实际上是口蜜腹剑,暗中谋算。 然而,墨玖安也并未完全猜错。 如此美人如画,此刻的容北书在感叹她花容月貌的同时,脑海中飘过四个字:过美易折。 她知道的太多,又无法快速攻破。 她过去成迷,目的不明,眼下又要他为其破例控制朝臣,若不尽快脱离她的牵制,很有可能会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严重者甚至还会牵连兄长,以及整个容氏。 如今之计,唯有除之。 容北书的这一眼持续了许久。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直视着她,也知道此举无礼且容易暴露破绽,可此刻他却不想移开视线。 这一次,是他主动选择不再避讳。 仿佛下一瞬她就会化作烟雾消散,再不多看几眼,就见不到了。 直到悦焉带来各色各样的点心,容北书的目光才不得不从墨玖安身上转移。 悦焉并没有直接将点心放在公主面前,反而先由沐辞银针试毒,然后悦焉将每样都试吃了一颗,最后才恭敬地放在榻侧的高脚桌上。 容北书眉头微动,缓缓垂下长睫。 下毒,行不通。 一个深宫公主为何会如此戒备? 她们二人行为非常熟练,一看便知平日里就是这般作为。 那么她平时又在提防谁呢? 这世上的毒千奇百怪,不会被银针探出来的就有上百种。 若用见血封喉的剧毒,先试吃的那个人就会先发作。 若用不易察觉的慢性毒,又不是下一次就能完成的,必须持续投毒。不仅如此,等毒积攒到一定程度,就能通过脉象探知,虽对身体有害,但总能在致命之前解除毒性。 她身边又有沐辞这样的高手形影不离,在不被人察觉的前提下杀掉她,不容易。 “容少卿耳聪目明,手眼通天,这第二件事,就要麻烦容少卿替本宫盯着点,本宫想靠自己赢,因此不想要过多的关注,同时也不想半路被人暗算” 容北书回过神,点了点头,“所以,需要我参与秋猎,帮公主扫清障碍,赢得比赛” “本宫喜欢与你合作”,墨玖安眸中掠过一缕欣赏的光,“希望容少卿不要让本宫失望,本宫可不想过早结束这段关系” 这一次的谈话持续了半个时辰。 在他出来时依旧能感受到来自多方的各色各异的目光,可此刻的容北书却早已没心思管那些了。 容长洲本想再进去找公主,容北书却拦住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把他带回了家。 容长洲果真信了,先是不顾容北书拒绝,检查了他是否有伤口,后又找来大夫为他诊脉,确定他只是疲惫之后,才放心地走出了容北书的房间。 容北书送走对自己过于关心的兄长,脱下衣服直接将身体没进了热腾腾的浴桶里,思绪却带他回到了三日前。 第32章 公主的过去 “少卿少卿!我...我查到了!” 陆川一路小跑进门,一个踉跄瘫坐在他对面,喘着粗气给自己倒了杯水,连续两杯下肚才稍许缓过劲儿来。 看他这副模样,容北书压下了催促的欲望,也忽略他一身酒气,只是凝眉等待,好在陆川也没有浪费太久便切入了正题。 “我查到了,简直,简直不敢相信” 陆川说的断断续续,气息急促,双眸睁大,仿佛真的受了什么惊吓一般。 “但凡和玖安公主扯得上关系的人我都查了,皆一无所获,到最后您猜怎么着,我爹,我居然从我爹那儿套出了玖安公主的事!”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微微向前倾了倾,“你快说” “七年前,我父亲还是乌氏门下神武军中的一个小士兵,他随陛下出征过,是去找一个人,一个女人” 陆川手臂倚在案上探了探身,音量低了三分:“我父亲说,那是苏贵妃” 容北书面露疑惑,“墨玖安的生母?苏贵妃早在十八年前就薨逝了,你确定这不是你父亲醉酒后的胡话?” 陆川不小心呃逆一下,一口臭酒味儿扑鼻而来,容北书皱着眉头拉开距离。 陆川也自知失礼,急忙拂了拂空气让酒气散开些,含着歉意笑了笑。 “我不确定,不过父亲说的真像那么回事,属下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前来通禀少卿” “继续说” “据父亲说,十八年前,苏贵妃带着刚满一岁的玖安公主逃出了宫,从此销声匿迹,陛下向外称苏贵妃薨逝,却在暗地里派人寻找,寻了整整十一年,负责寻找的,正是乌氏麾下神武军的一支分队” “直到七年前,陛下乔装出宫,直奔平南城青闽县,父亲也在护送陛下的队伍里,他当年偷看到一个小女孩还有一具女尸,那具尸体父亲没看清,只是那个小女孩被皇上带了回去” 容北书听着,缓缓垂下长睫,下意识地捻着手指。 “在回宫的路上,父亲偷听到有人议论,说那具女尸就是苏贵妃,他半信半疑没当回事,可后来那些议论的人都消失了,再后来父亲犯了错,被军营除名了” “假设你父亲说的是真的,那那个小女孩儿,很有可能就是墨玖安” 容北书缓缓抬眸,神色沉凝,“能让圣上亲自去寻的,甚至带回宫的,绝非无关紧要之人,皇宫里可有传消息来?” 陆川摇了摇头,“服侍过苏贵妃的宫女太监如今都已经找不到了,至于那些资历超过二十年的宫人,要么根本就接触不到公主,唯一接触得到的三个人,都一口咬定公主儿时身体羸弱,不爱出门” “羸弱?” 容北书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一侧唇角微勾,秀气的脸庞在烛火衬托下竟多出了几分邪魅之色。 “堂堂公主,儿时服侍过的宫女太监怎么可能只有三个” 容北书修长的手指暗暗搓着绸面广袖,沉默片晌后吩咐道:“把太医署的记录找出来,不是说身体不好吗?我看看到底怎么不好” “还有,事关皇室秘辛,看好你父亲,若他再说漏嘴被有心之人传扬出去,到时我也护不住你” 陆川强压着醉意颔首领命。 “我想起父亲也是神武军出来的,便跟他提了一嘴,没想到还真被我套出来了,不过少卿放心,我父亲有个习惯,就是从不在外人面前喝酒,今晚也是被我灌了整整三坛才迷迷糊糊讲出来的” 容北书轻轻点了点头,给他倒了杯水,“现在知道该从哪儿查了吗?” 陆川眼底泛着醉酒的红晕,可偏偏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纯净,面上漾起了一抹自信的笑容,“属下知道了” 屋内烛光暗淡,屋外月上枝头,给薄薄的窗户纸洒下银色光辉。 容北书靠在浴桶壁上闭目养神,周围水雾缭绕,朦胧不清。 他缓缓睁眼,看不清远处的床榻,身体被包裹在白色水雾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不像在她身前。 自从那日被她绑进寝殿,披头散发,只着单薄中衣,又差点坦诚相见后,他每次见到她,总会有一种没穿衣服的慌乱。 “玖安公主”容北书小声呢喃。 单从这个封号就能确定,她对皇上而言有多么珍贵。 容北书剑眉微蹙,回想自己调查皇室的经历。 他对前朝后宫可谓是了如指掌,唯独对这个神秘的玖安公主却少了些认知。 最初调查皇室时,他本以为墨玖安只是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又毕竟是女子,所以容北书潜意识里默认她就会久居深宫学习女戒。 因此,他对她的探究只停留在了“皇帝甚宠”这一点上。 直到被墨玖安揪住后脖颈,像只手足无措的小狗一样,咬也不是,跑也不是,容北书这才发现,这位公主绝不是一个安于深宫的女人。 盛元帝子嗣不多。 长子墨粼,也是当今太子,是皇帝与谢皇后所生,谢皇后是第一门阀谢氏嫡女,也是右相谢衍的亲妹妹。 墨玖安只比太子小四岁,是早年薨逝的苏贵妃所生,苏贵妃的身份背景至今不详,就算派出阁中势力也没能查出分毫。 三皇子墨翊,又比墨玖安小三岁,由后来的白贵妃所生,白贵妃是左相白卓远的嫡长女。 还有静淑公主,她与墨翊同岁,据说生母是一个宫女,至于那个宫女现在究竟在何处,无人知晓。 盛元帝的后宫十分冷清,只有皇后和白贵妃两个女人,这放在整个鄿国历史也是相当惊人的存在。 早年间,总有朝臣想各种办法给皇帝的后宫塞女人,可都被皇帝退了回来,还在朝堂之上严令禁止再选秀女。 文武百官中虽有不少人想让自己的女儿入后宫,可惜他们的心愿一直都未能达成。 后宫只有两个姓氏,谢氏与白氏,恰巧两个丞相又是这两个姓氏,冥冥之中达成了一种奇怪的平衡。 没人知道盛元帝为何会如此排斥扩充后宫。 皇帝本就是这世上可以拥有最多女人却不会被诟病的人。 历朝历代,虽也出现过后宫单薄的皇帝,可也从未单薄到只有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盛元帝的后宫压根儿就没有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也不会出现后宫嫔妃费尽心机争宠的桥段。 谢氏作为第一门阀,根基深厚,谢皇后就算没有皇帝的盛宠,其一国之母的地位也绝不会轻易被动摇。 而左相白卓远扶左过两个皇帝,在朝中颇具威望,对皇帝忠心耿耿,白贵妃又温婉贤淑,知书达理,与皇后相处的着实不错。 容北书本以为皇帝忧心国事,无心男女情爱,可听到陆川的故事后,好像这一切都有了另外一个答案。 一国之君面对抛弃自己的女人,做的第一件事竟不是通缉,而是花十一年时间寻她。 容北书不知道苏贵妃为何会逃出宫,更猜不出为何会带走玖安公主与自己一起受苦。 他只能推断出,盛元帝对安苏贵妃用情至深。 这也解释了皇帝为何会那般溺爱她了。 一者,她是与自己挚爱所生,本能地偏袒。二者,是因她在外漂泊十一年,因对其缺失的陪伴,盛元帝必然会想弥补她。 容北书换上了干净的中衣,再用棉布擦拭长发,等头发干的差不多了才熄火上了床。 那十一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容北书审过的犯人无数,本以为已练就火眼金睛,却发现面对墨玖安竟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目光仿佛隔着一层飘渺的云雾,令人望不进她心里,即便近在咫尺,却又像隔着千里远。 很典型,她就是在防御他。 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命令他,威胁他,以戏耍他为乐趣,每当他想探出破绽提出问题,她便会故意靠近,言语赤裸挑逗,让他心乱,趁机回避问题。 墨玖安与这世上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 她如此独特个性的形成必定与那十一年的经历有关。 她不读女诫,不学三从四德,不尊儒术,她甚至反感男尊女卑那一套。 她不会像其他女娘那般害羞腼腆,她直接奔放,就像一团火,无比耀眼。 可接近她时,却又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这团火,比那腊月寒冰还要冰凉。 容北书揉了揉眉心,疲惫地闭上了眼,用手臂盖住双眸隔离了让他心烦的月光。 第33章 区区庶子,配不上公主 太傅袁钰已经着手编写新的科考题目,可原题目如何泄露的,怕是在找到王尹之前都无法确定。 赵文博和白卓远是二品重臣,即便有嫌疑,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便无法对他们大肆搜查严刑逼供。 因此刑部的重点全放在追捕王尹这一件事上。 容北书却不打算那么快把他交给刑部。 若秋闱题目泄露一事与谢氏有关,那王尹不可能活过入刑部大牢的那一晚。 王尹也清楚自己如今的处境。 一边被上头追杀灭口,另一边被朝廷追捕归案。 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监督,必要时出手相助。 这个人就是容北书。 溜了他一个月,也该收网了。 在他被人围堵差点丢命之际救他于水火之中,再让他意识到只有容北书能保住他,并且助他复仇。 王尹恨幕后主使,也需要一个能与谢氏抗衡的势力。 容北书恰好能提供这样的机会,一个合作机会。 容北书想要的是买家信息,以及能证明他们购买题目的有力证据。 他相信王韦绝不会销毁全部证据,此等大事,他必定会留下重要物证,必要之时还能与幕后之人斡旋自保。 容北书没有猜错,不过让王尹同意合作并拿出证据,这一过程会比较困难,即便救过他一命也不太管用。 所以容北书只好先关着他,保证他安全的同时让他意识到除了与自己合作,他没有其他选择。 刑部继续搜查着王尹下落,秋闱一事也按部就班地开展,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一年一度的秋狝也照常不误地开启了。 秋猎要持续二十日,主要活动有列阵演练,比武大赛,围猎,驯兽,篝火晚宴,赛马叼羊,还有打马球等等。 鄿国历来以农耕为主,本非马背上的民族,可因漠北边塞频繁被侵,鄿国第三任皇帝下令整改骑兵,强健军队,自此,骑马活动就成了鄿国必不可少的习俗。 自那时起,秋猎也成了验证鄿国兵力的一个重要方式。 每年的这个时候,墨玖安都会以各种理由婉拒皇帝的邀请。 可今时不同往日,时机已到,她也无需再隐藏自己了。 她要做的事,每一步都要恰到好处。 秋猎,就是她展露锋芒的第一步。 捕猎魁首的标准并不统一,要么猎到的数目最多,要么种类最多,要么物种足够稀奇。 总之,要与他人相比较,在综合考量下,由多人判定谁是第一名。 墨玖安并不想靠前面两项夺魁,那就只能拼物种了。 哪种动物最难捕,就挑战哪一种。 森林里麋鹿,狐狸,野兔,这些不难发现,它们个头适中,危险程度不高。 老虎,猎豹,棕熊等动物,前两者反应灵敏,而棕熊力量强大,都是极度危险的动物。 她若想赢,那就只能三选一。 在确定目标之后,她随着大队伍出发了。 围猎是国之大事,有禁军三万士兵护法,骑兵,徒兵,禁军中各选取三千参加各项比赛,还会携带文武百官,门阀士族和足够多的宫女太监一同前往猎场。 百官之中能骑马的骑马,不便骑马的就坐马车,按照身份地位整齐地排列在皇室马车之后。 容氏是大姓,加上容长洲是皇帝亲封的无双国士,自然是要在皇帝左右。 容北书也破天荒地没有淹没在百官之中,而是紧跟容长洲。 若是以往,他会完全隐藏在人群之中,然后自顾自地过完这二十日。 可如今不同了。 在众人眼里他是公主的榻上客,枕边人,最近又因崭露头角,连升两级得了个四品少卿之位,所以有些人也只能阳奉阴违,就算内心再怎么鄙夷妒忌,面上总要虚伪奉承几句的。 可还有一些人,将嫌弃之情完全展露在外,恨不得对他吐一口痰。 容北书不喜被人过多关注,可偏偏因为公主,这六年来的静谧时光不得不中道而止。 那些想要成为玖安公主的驸马,自此荣光一世的氏族和官员公子们对他更是怀恨在心。 在来的路上,有不少人在他身后含沙射影。 总结起来就是,区区庶子,配不上公主。 容北书颇感无奈。 玖安公主的垂爱他着实承受不起,倒是希望有人能将她的注意力转走,还他和兄长一个安稳的日子。 他不想听那些人废话,只好加快马蹄跟上容长洲,远离那些繁杂之声。 大部队辰时出发,酉时才抵达了猎园。 墨玖安由沐辞搀扶着下了马车。 周围有忙碌收拾的太监宫女,卸装备的士兵,还有在皇族身后静待的官员和世家大族。 墨玖安强忍着晕眩,也顾不得和盛元帝打声招呼,急忙躲进了自己的寝殿。 她眸光黯淡,鲜艳的唇脂都压不住惨白的面色。 还好她动作够快,没人见到她虚弱的样子。 可墨玖安刚放心不久,盛元帝就跟了进来。 他见到玖安病弱的模样顿时急了,大喊几声宣了御医。 还在整顿的御医们收到传令,放下手里的活,着急忙慌地排列在公主殿外等候。 这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也包括容氏兄弟。 容北书只是远远站着,看到宫女们手忙脚乱地进出,然后三位御医被叫进去,其余的医官整齐地在外等候随时被宣。 “这是怎么了?”容长洲问。 容北书瞥了眼容长洲,没有回应。 倏尔,身后传来嘲讽的轻笑声:“公主都病了,你这位裙下臣怎么不抓紧机会进去谄媚啊?” 说话者是中州尹家三儿子尹擎渌,他尾音音调上扬,带着一点吊儿郎当的散漫。 尹家乃鄿国第一盐商。 盐虽为官物,但也需商贾之家运输售卖,因此就要官商合作。 鄿国原本是有多家盐商与官方合作,可过了一百多年,竟全都被尹家吞并,现如今合法的官盐只有尹家可以售卖。 因此,尹家财富日积月累,倒成了富可敌国的第一盐商。 尹擎渌一身华贵绸缎,外袍由金线镶嵌,头顶翡翠玉冠,手里拿着个孔雀羽扇,不屑地睨了容北书一眼。 “你可知污蔑公主清白是何罪?你这舌头莫不是不想要了?” 容北书平淡地说着,目光始终落在远处的寝殿之上,神色无甚起伏。 可恰恰因此,这位大理寺少卿说出的话显得格外真实可怖,仿佛下一刻他便会将尹擎渌关押地牢,论罪割舌。 尹家虽富可敌国,可毕竟是商贾出身,士农工商,他能来参与围猎已经算是公主格外开恩了。 方才祸从口出,尹擎渌知道容北书的话只是一个警告,便选择适可而止,将那些羞辱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里,鄙夷地白了容北书一眼,然后扇着那夸张的孔雀羽扇离开了。 容长洲第一次见弟弟当机立断地怼回去,心里又惊又爽,不禁投来赞许的目光。 “你终于开窍了!”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去,轻扯唇角。 容长洲一把揽过他的肩,认真劝说:“你性子太内敛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呀,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当闷葫芦了,必须怼回去,不要吃闷亏,知道吗?” “我只是不想争口舌之快罢了” “哎,此言差矣,口舌之快口舌之快,只有争了,才能畅快,你自小循规蹈矩,没少受欺负” 容北书浅浅一笑,没再开口。 他确实受过不少欺负,可欺负过他的人,一半下了地狱,另一半,如今过的都很惨。 尹擎渌他是个生意人,公主能对尹家带来丰厚的利益,而他容北书又是民间盛传的公主面首,尹擎渌妒忌心作祟,试图通过言语侮辱发泄情绪,这很合理。 容北书懒得动口,所以这种合理的寻衅,若是第一次,那便全当没有听见。 可若再有第二次,那便不会轻易揭过了。 也许性子使然,容北书从小就不喜欢出风头,相比之下容长洲却张扬许多。 他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天纵之才,受尽了所有关注,所以他从不会将苦楚憋在心里,也绝不会让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他的人生格言就是:君子报仇,一刻都等不了。 正因这种恃才傲物的性格,他在朝堂之上必定会受人排挤,就算皇帝容得下他,那帮斡旋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们也绝不可能纵容他。 再加上他那几套改革理念明显威胁到了朝中几个大势力,若不是容北书极力保全,容长洲真有可能被贬去南岭种茶了。 倒不是说种茶有何不好,只是他这位兄长真的一点也吃不了苦,更无法忍受孤寂。 他喜欢看戏,爱吃美食,吃喝玩乐样样不落,若要让他日日从事枯燥的种植工作,怕不是会被憋死。 容北书垂下眼眸,不再看那乱成一团的公主殿外,转而带着容长洲收拾自己的帐篷去了。 第34章 甜狗是没有爱情的 公主寝殿内,墨玖安平躺在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医官跪地把脉,声音带着年老的沙哑:“公主可有不适?” “头疼,反胃” 墨玖安闭着眼蹦出了两个词,若再多说一句,她就有可能吐出来了。 御医向沐辞询问了这一路的详情后,向盛元帝禀报:“禀陛下,公主无碍,只是累着了,臣给公主扎几针可缓解头痛。公主一日未进食了,吃些清淡的流食,休息一天便好了” 御医扎针后,墨玖安的头疾确实缓解了不少,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发现盛元帝依旧在旁,正拿湿棉布擦拭她额头。 “爹爹”墨玖安含糊地叫了一声。 “哎!”,盛元帝温柔回应:“玖安如何了,可还头疼?” 墨玖安摇了摇头。 沐辞扶她坐起身,墨玖安依偎在沐辞肩上,盛元帝则亲手喂她吃了米粥。 温暖从喉咙一路流进胃里,让她整个身体都舒缓了不少。 盛元帝是在墨玖安睡着之后才离开的。 然而文武百官已经在皇帝寝宫外头等了大约一个时辰,因为按规矩,他们请安跪拜之后才能回去休息。 盛元帝姗姗到来,浑厚的嗓音带着几分歉意:“各位爱卿辛苦了,都回去吧” 众人跪拜谢礼后陆续退下了。 盛元帝余光往一旁淡淡一瞥,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完全漠视了前来请安的谢皇后,只留下一个决然的背影。 谢皇后顿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殿门缓缓关上,脸色顿变,那双眸里几乎都能渗出阴鸷怨恨来。 太子墨粼前来请安,瞧见站在殿外的皇后便快步上前问安,皇后也只好将所有不满藏于心底,脸上挤出了和蔼的笑容。 等太子墨粼进去之后,谢皇后脸色瞬时黯沉下来,拂袖转身,回了另一处的寝殿。 猎园里有皇室专用的寝宫,而其他人居住的是事先搭好的帐篷。 其实这也是为了深度还原战场。 在外打仗只能就地搭篷,篝火吃肉,依偎取暖。 可猎园的条件总归是比战场好太多,帐篷早在几日前就被搭好了,他们只需随行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即可。 容长洲就带了一堆东西。 容北书站在三个大箱子前缓缓抬头,他的沉默震耳欲聋。 容长洲心虚地转走目光,急忙躲到了几个侍从身旁,装作指挥他们收拾东西。 三大箱子,一箱衣物,一箱稀奇古怪的小玩意,还有一箱...... 容北书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兄长,我们是来参加秋猎的,不是出来踏青”容北书精准吐槽。 容长洲纠正他:“不是我们参加秋猎,是你参加,而我,看你打猎” 因为东西实在太多,兄弟二人只能帮下人一起收拾,可就算如此,也到亥时三刻才终于忙完。 容长洲将疲惫的身躯往软床上一扔,长舒了一口气。 “终于搞完了~” 容北书简单梳洗了一番,瞥了眼四仰八叉的容长洲,宠溺地笑了笑,然后也上床歇息了。 熄烛之后,容长洲小声嘀咕:“北书,你睡了吗?” 容北书闭着眼回了句“嗯”。 二人的床一个在帐篷左边,一个在右边,中间隔了三丈的距离。 容长洲侧躺看向他,踌躇了片晌后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和公主,到底怎么回事?” 容北书仰躺在床,缓缓睁开了眼,转头看向容长洲。 “兄长为何这么问?” “你若喜欢她,我倒没什么意见,毕竟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过,若她欺负你,不尊重你,你就不要一味忍让了,舔狗是没有爱情的” 容北书虽不懂舔狗是什么意思,可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词。 “一段关系,双方平等才会幸福,你可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容长洲继续劝说。 容长洲原本是独生子。 小时候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自己的弟弟妹妹,哥哥也行。 不过长大了才明白“哥哥”是个非选项,可是弟弟妹妹他也从未有过。 来到这个世界,他如愿以偿地有了一个弟弟,又是这么乖巧懂事,内向温顺的性格。 他两辈子就这么一个弟弟,就算玖安公主是和他一个世界来的,也不可以欺负他弟弟。 “那日在醉仙楼,兄长说有话对公主讲,我可否能问是什么?” 容长洲转过身去,枕着手臂仰躺在床,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有几句对联想问她” 容北书没再追问。 他也转头看向屋顶,淡淡开口:“兄长放心吧,我不会受欺负的” 也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兄长的。 容长洲眸色微动,骨节分明的手指缩了缩。 若她真是和自己一个世界的人,也许这一次就能换他来保护弟弟了。 第35章 儿臣不愿 翌日是开猎宴。 因墨玖安身体不适,皇帝特准她可以不参加宴席,可墨玖安醒来后还是吩咐沐辞沐浴备衣了。 她既然是来参加围猎的,那么每一场活动都尽量要出席。 甚至要大张旗鼓的出席。 平坦广阔的草原上,左右铺了四排长达十丈的桌席,众官员和高门望族公子女眷们按照地位高低整齐落座。 等宴会开始半炷香后,随着一声响亮的通报声,墨玖安也到了。 左右两边的文武百官停下了手里的事,跪起身拱手作揖。 自容北书升为大理寺少卿后,所坐的位置也往前移了好几位。 他本垂眸端跪,可不知为何,随着她步伐越来越近,容北书竟鬼使神差地抬眸,不料正对上她投来的视线。 墨玖安一身华贵蔚蓝罗裙,细腰用镶嵌了蓝宝石的绸缎紧束,外披墨蓝色广袖外袍,袖口和长长的裙摆用银线绣有高鸣的白鹤,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步伐只是轻微浮动,尽现公主该有的端庄仪态。 她背脊挺拔,信步穿过中间宽广的草坪,也不忘侧头看向容北书。 这一次的对视,只持续了四步。 她主动移开视线,容北书却望着那倩影目不转睛。 墨玖安欠身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谢皇后” 不是母后,而是谢皇后。 左右渐渐传出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墨玖安虽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可大概也能猜到,应该是说她如何无礼吧。 能叫她一声皇后,也都是给了她极大的面子了。 母后?她不配。 墨玖安如此想罢,压下了唇角讥讽的弧度,皇帝也用略显突兀的笑声将台下的声音掩盖了下去。 “玖安免礼,来,坐朕旁边来” 墨玖安出现的那一刻,太监德栩便已命人在盛元帝左下侧安排了桌席。 太子坐于台下,西侧向东第一位,而丹陛之上坐着三个人。 皇帝皇后并排而坐,而墨玖安在皇帝左下方的位置,斜对着众人。 又是这样的安排。 每年皇帝寿宴,墨玖安就坐在这个位置。 她原本不会出席其他宴会,可最近却频繁露面,让太子的威严愈发受到了挑战。 太子墨粼脸色微变,藏于广袖下的手蓦地攥紧,用低垂的眼帘收住了眸中一闪而过的不满。 “陛下,此举不妥” 一股低抑沉重的声音打破了本就微妙的气氛。 众人寻声转头,望见一袭绯红官袍,右相谢衍身姿笔直端正,半垂着眼睫,面色一如既往地肃穆凛然。 方才那一句,与其说是当朝官员向上的奏禀,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提醒与警示,带着国之栋梁和士族之首与生俱来的威势。 盛元帝表情一僵,嗓音微沉:“什么不妥?” 谢衍缓缓起身,步伐稳健地走到中间,拱手道:“公主见皇后却不唤其为母,此举不孝,太子坐于下位,公主却坐上位,此举有违尊卑秩序” 玖安公主嚣张跋扈也好,不守妇道也罢,这些若没有威胁到太子尊严,谢衍倒也不在乎。 之前传出公主的各种艳闻轶事,何烨和谭鑫权等人出面弹劾时,谢衍一是懒得附和,二是清楚皇帝对她的偏爱,因此也就闭口不谈。 可这次不一样。 这是秋猎,不是深宫皇宴。 多少世家子弟看着,如此明目张胆地坐于高位,将太子的颜面置于何地?公然挑衅皇后,将谢氏尊严置于何地? 谢衍是谢皇后的亲哥哥,是太子墨粼的亲舅舅。 血浓于水,将来太子继位,鄿国半壁江山都是他们谢家的,她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丫头,有何资格居于他们之上? 墨玖安面色无甚起伏,余光淡淡一瞥,然后只管给自己倒酒喝,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 盛元帝垂眸沉默了片晌后看向墨玖安。 “玖安,若要你坐于台下,你可愿?” 墨玖安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缓缓抬眸,面不改色道:“儿臣不愿” 谢衍愣了。 台下更是鸦雀无声,皆瞪大了眼,满目惊诧地望着这位传说中的玖安公主。 她可不是一点狂妄,是十分狂妄! 民间盛传玖安公主离经叛道,盛元帝都当作谣言处理了。 今日一见,流言虽不可信,可绝不是空穴来风。 这位公主着实不把国法礼教放在眼里! 台下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九五至尊,望他能给出正确的回应。 可惜,他们期待的愤怒和责备根本没有到来。 盛元帝面色淡漠的就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紧要之事,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广袖。 “既然玖安不愿,那便算了” “陛下!”谢衍脸色顿变,音量骤升。 “太子!” 盛元帝低沉浑厚的声音打断了谢衍,左右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呼唤惊了片刻,不禁感叹。 皇帝终究是皇帝,变起脸来猝不及防,上一瞬还看似风平浪静,下一瞬却波涛汹涌,翻江倒海。 盛元帝浓眉微蹙,一双幽黯的眸里浮着不容忽视的阴郁,他缓缓看向端坐的墨粼,音色又换回了平易和煦:“妹妹坐在朕旁边,你可有怨?” 太子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心头攀升寸寸寒意。 他该如何回答? 自从她回宫的那一日起,父皇就变了。 他是东宫太子,皇后嫡出子,一出生便背靠第一门阀,他本拥有无上荣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自从她出现,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例外。 自己的母亲贵为中宫主母,面对她却要低声下气,忍气吞声,她对皇后没有丝毫敬重,见面不行礼,平日不请安,完全漠视,甚至还会言语冲撞,冷嘲热讽。 盛元帝竟也默许她日益嚣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愈发助长她的势气不说,现如今都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可当真偏心啊! 太子墨粼缓缓抬眸看向丹陛之上的皇帝,唇角漾起温软的弧度,声音也如涓涓流水般清雅柔和:“皇妹回宫不久,是该在父皇身边尽孝,儿臣无妨的” 此言一出,谢衍眸光一凝,心跳都漏了半拍。 然而一直默默观察的容北书,在太子的这一席话之后,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不明真相的众人懵了须臾,随后便开始交头接耳,互通眼神。 回宫不久?这是何意? 第36章 亲兄妹 朝中知晓真相的朝臣本就不多,那些世家子弟就更不可能了解皇帝的家事。 太子公然说出,不仅引起众人对墨玖安身世的怀疑,更是有暴露皇帝黑历史的风险。 盛元帝脸色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他静静地瞅着太子,眉眼泛起冷冽的色泽,久久没有开口。 谢衍依旧肃穆而立,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余光往太子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拱手弯腰,默默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件事一旦说出,他们便会落得下风处于劣势,便再也不能让墨玖安起身让位了。 苏贵妃之事是皇帝的心头刺,谢衍敢与他争辩礼教尊卑,甚是敢用谢氏的地位谋权夺利,可自始至终也不敢拿这件事做文章,这么多年来更是闭口不谈,从未提及。 因为谢衍知道,即便他是五姓之首的谢氏家主,即便他能坐到一品侯位受朝中大臣和广大学子拥戴,可他依旧是人臣,而盛元帝是真龙天子。 聪明人是不会轻易触及别人的痛处,因为人会发疯,而发了疯的人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皇帝。 龙颜一怒,伏尸百万。 谢衍有些恨铁不成钢,心里浅浅指责太子沉不住气。 不过明面上,谢衍是不会灭自家威风助长他人气焰。 更何况说都已经说出来了,那还能如何?全当让墨粼出口恶气罢。 谢皇后坐在盛元帝身侧,能切实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她被这种压抑的气息逼的有些透不过气,急忙找补道:“你这孩子,喝了多少酒啊,大白天的竟开始说胡话了” 她面上带着一贯柔婉的笑容,温和的语气藏着几分恳求的意味:“皇上,粼儿喝醉了,他想说的是,亲兄妹之间何必分的这么清楚” “亲兄妹”三个字说的格外清晰。 盛元帝静静地与他对视,只见墨粼一双鹿眼清澈明亮,不含一丝邪念阴秽,仿佛那一句真的只是哥哥对妹妹的心疼和让步,叫人挑不出丝毫问题。 知子莫若父。 墨粼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但绝不会是一个好的兄长。 盛元帝垂下眼帘转走目光,默默拿起酒盏抿了一口,伴着烈酒灼烧的痛觉,将那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尽数吞下,深埋于心。 谢皇后跟了盛元帝二十多年,无需看清对方表情或眸色,从一个看似无意的简单动作便能捕捉到他的情绪线索。 所以谢皇后知道,此刻,盛元帝不打算追究了。 无论是真的原谅也好,亦或不想在众人面前露馅也罢,总之眼下算是先压了下来,之后如何,有兄长谢衍出马,便无需她担忧了。 谢皇后紧绷的弦一松,长舒了口气。 太子如此受辱,谢皇后自是不愿,可也无能为力。 那个贱人的事她本就理亏,皇帝从此也恨上了她,她只能在心里咒骂墨玖安,诅咒她像那个贱人一样惨死他人之手,永世不得超生。 宴会的氛围自此变得十分微妙,盛元帝的眉眼一直浮着一层阴郁,周遭的空气都随之变得寒凉。 容北书时不时观察墨玖安的神色,却也探不出明显变化。 明明被人戳中痛处,盛元帝的反应倒比她强烈太多。 容北书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神。 他这个深谙人心的刑狱官,此刻竟看不出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目前来看,墨玖安仿佛真的毫无软肋,情绪也极其稳定,她受尽皇帝恩宠,地位甚至比东宫太子还要尊贵。 可容北书坚信,只要是人,必定会有弱点,会有在乎的人和事,而坚不可摧的玖安公主最薄弱的地方,应该与那出宫的十一年有关。 因这件事也牵扯到皇上的颜面,调查起来极其不易。 方才太子只提了一嘴,皇上的反应就如此可怖,可见这件事在皇帝心里是个不可逾越的鸿沟。 若非要查,那必须不露痕迹地查。 吃的喝的差不多了,也就开始了下一个环节。 开猎盛宴的主要目的就是宣读秋猎事宜,活动顺序,比赛规则,奖赏条件,然后选出有资格参与围猎的名单。 根据以往经验,明日是士兵阵型演练,后日是比武大赛,第四天开始就是长达十日的围猎了。 墨玖安吃了几口菜,喝了几杯酒,百无聊赖之际,只好通过观赏垂眸吃席的容北书来解闷儿。 墨玖安见过的美男子不算少,可容北书的脸着实长在了她审美点上。 表面上白玉无瑕,人畜无害,可暗地里阴险狡诈,不择手段。 那些被他牵制胁迫的大臣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猜到,他们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容家庶子容北书,正是近几年来给他们制造噩梦的萧公子。 美酒佳肴在前,如此美人如画,墨玖安倒觉得这场宴席也没那么无趣,心情也随之愉悦了起来。 不知不觉中,她随意瞥向另一侧,不料视线触及一袭熟悉的身影,墨玖安目光微滞,顿了一瞬。 他一身绯红官袍,正襟危坐,身姿清瘦挺拔,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又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乌靖萧略显慌乱地垂下眼眸结束了对视,仿若无事发生。 墨玖安脸色微变,明眸微转,视线移向他身旁的粉衣女子身上。 秋猎是为数不多的男女可同席而坐的场合。 女子虽不允许参与围猎,可世家女子和朝臣家眷们也可以跟来见见世面,但真正被带出来的也不太多。 若是携带家眷,那么猎宴上可以与家眷一同席坐。 眼下在这个偌大的场合,左右第一排落座的女子屈指可数,其中包括兵部侍郎乌靖萧的妻子柳氏,还有宠女狂魔户部尚书冷弘文的女儿冷径微。 柳氏身着淡粉织锦长裙,头戴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细巧的柳叶眉嵌在白皙粉嫩的脸上,清眸流盼。 发觉玖安公主望来,她急忙低下头去,妥妥是一副娇羞的深闺女子模样。 墨玖安垂下长睫,将那一丝道不明的复杂情绪藏于深眸之中,随即转过头,神色淡然地倒了杯酒。 第37章 与朝臣眉挑目语 德栩正用阴柔高亢的声音宣读规则,而墨玖安酒劲儿上来了,越看越觉得容北书颇为顺眼,便一手托腮,干脆全神贯注地观赏了起来。 容北书无需回视便能感觉到那双烫人的视线,他捏着酒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最终还是没能再装下去,只得默默放下,轻叹了口气。 他早在半炷香之前就不想喝了,本以为垂眸喝酒不给回应她便会收敛,可没想到反而愈发明目张胆了起来。 她这是要把他暴露在大众视野里。 过去的十九年来,玖安公主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朝堂之中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更别提那些世家公子们了。 近几日玖安公主名声大噪,皇帝对她的宠爱更是有目共睹,再加上她长了一张人神共愤脸,自然就会吸引众人的目光。 所以众人看她,她看容北书,众人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容北书。 就这样,容北书此刻感受到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视线,将他层层包裹。 鄿国公认的红颜祸水本是容长洲,因其才华横溢,随口就能吟出绝佳好诗,那些世家女子们被他迷的神魂颠倒的。 可没想到,区区庶子却成了玖安公主唯一看上的男人。 墨玖安炙热的眼神刺痛了各怀鬼胎的公子少爷们,导致他们对容北书的恨意又增添了不少。 容北书倒不在意他们乱七八糟的情绪,不过被她这般瞧着,除了他自己有点羞闷之外,对兄长而言却是有些好处的。 因为,只要众人先入为主地将他与公主捆绑,那往后,她想让兄长当驸马这件事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悠悠众口虽无法除掉她,至少还能牵制她。 想到此,容北书因众人的视线而造成的烦闷消减了些许,内心也渐渐不再排斥她的目光。 “玖安” 墨玖安正直直望着容北书,头顶却传来盛元帝的声音,她一激灵,转头看去。 盛元帝双眼微眯,埋怨道:“收敛点!” 墨玖安点了点头,之后便没再看过容北书一眼,只管专心品酒。 参加秋猎的人选是严格规定的,身份不够根本不可能入围秋猎名单。 除皇室男子外,六品以上官员,五大世家直系男子,还有一部分的武将才有资格参加。 鄿国自开国以来,就没有女子围猎的先例。 墨玖安坐于上位,不尊皇后,这两件事本就引起了不少朝臣的反感,可皇帝甚宠这位离经叛道的公主,方才又因右相的指责,皇帝的脸色一直阴沉压抑。 因此,众臣即便看见了玖安公主当众与朝臣眉来眼去,也不敢仅凭这一点上前说三道四。 若无伤风败俗,鸳鸯交颈之举,以皇帝现在的心情,他们是不敢再火上浇油,惹怒龙颜的。 然而没过多久,玖安公主便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陛下,从古至今就没有女子围猎的先例。秋猎乃国之大事,祖宗立下了铁规,女子不可参军,后宫不得参政,深宫公主不想着潜心钻研女诫,却抛头露面,当众与朝臣眉挑目语,成何体统!” 方才因压抑的气氛静默旁观的几位大臣也终是坐不住了。 鄿国朝堂众臣关系错综复杂,明面上虽和睦相处,可暗地里挖坑陷害的事不少见。 可就算他们再怎么两面三刀,相互算计,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祖宗礼法和独属男子的地位。 皇帝也不行。 门下常侍魏怀瑾,吏部尚书秦启,还有礼部侍郎路鼎岩为首的几人也出列,开始谈论起了三纲五常。 墨玖安听着他们满口之乎者也,目光淡淡地睨向台下的谭鑫权。 谭鑫权作为礼部尚书,可是妥妥的儒学大家,最是提倡礼教纲常了。 墨玖安绑了容北书的第三日,也是他率先在朝中弹劾墨玖安强抢朝臣,败德辱行。 可眼下他竟一言不发地席坐在旁,面色泛青。 墨玖安又看了看赵文博和魏澍恒,这两位文坛巨匠竟也默默无言,脸色不比谭鑫权好看。 赵文博是谢衍的亲家,方才谢衍指责墨玖安目无尊卑时,他也只是垂眸沉默,压根儿没有附和一句。 中书侍郎裴澍恒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 中书省有两位侍郎,一个是他,另一个正是容长洲。 裴澍恒对圣贤之道最是在意,甚至到了冥顽不灵不知变通的地步。 容长洲作为新时代独立青年,经常和他一言不合就吵起来。 刚开始的那段时间,裴澍恒对容长洲毫不客气,甚至多次弹劾其目无尊长,口不择言,空有一副诗情才艺,实则不堪重任。 可不知何时起他竟收敛了许多,就算还是会意见不合争吵不休,但再也没有提过容长洲不堪重任,罢黜贬罚之类的话了。 眼下,诸多朝臣开口反对,可他们三人无视他人异样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裴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呀!” 裴澍恒抬眸瞥了眼满脸焦急的蓝袍男子,沉默片晌后,转身向盛元帝作揖道:“臣,无异议” 反对的众臣一时间皆愣在原地,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墨玖安唇角泛起满意的弧度,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容北书。 容北书也转头看过来,对上她明媚的眼眸。 她纤细玉指轻轻舞动,做了个暗语手势:《甚好》 公主交于他做的第一件事,他完成了。 朝堂之上颇具影响力的几位大臣之中,也就只有魏怀瑾和秦启在开口争取。 他们是太子殿下的人,众人对此心照不宣。 魏怀瑾和秦启如此强硬的态度,以及太子默许的反应,自然而然地吸引了那些还未入士的氏族公子们,渐渐地,台下不仅有各大官员据理力争,还出现了好几个名门学子引用先贤名言反对墨玖安参与秋猎。 一旁的谢衍却安静的异常。 按道理,他作为一品侯爷,堂堂右相,是该开口反对几句,好让台下的众人更有底气争辩礼教国法。 可他就像是听不到他们争论一般,只管垂眸沉默,仿似在思量些什么。 片刻后,谢衍缓缓转头,看向身侧的太子。 墨粼感觉到他的目光,转头回视,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刹,不禁心脏微沉。 谢衍不仅是墨粼的舅舅,也是东宫三师之一,是在墨粼成长过程中陪伴他最长时间的长辈。 二人已经练就了深刻的默契,甚至于一个眼神和表情,无需开口明示,却也能在特定情境下猜到对方意欲何为。 因此,墨粼此刻亦能猜到谢衍不开口附和众臣的原因,还有那晦暗的眸里渗出的一丝隐秘的企图。 秋猎,是一个极易发生意外的活动。 墨粼广袖下的手渐渐卷缩,率先移开目光结束了对视,全当自己会错了意。 第38章 借刀杀人 “陛下,祖宗礼法不可弃,若人人像公主这般随心所欲,那这尊卑秩序岂不是乱了套!” 盛元帝两手撑在案上,脸色明显不悦。 墨玖安听着他们从礼教谈到国家大事,默默抬头望向碧蓝天空,看到两只熬鹰追逐比它们小了一倍的白鸟,陡然起了兴趣。 她看得认真,那只白鸟虽拼尽全力逃命,可也始终无法将它们甩开。 “公主金枝玉叶,围猎着实危险,臣等也不愿看公主受伤......” 盛元帝听着众人反对半天,转头看向墨玖安,只见她望着天空愣神。 “玖安?” 盛元帝的声音醇厚低沉,众人随之安静了下来,目光齐聚于墨玖安身上,包括容北书和容长洲。 墨玖安目不转睛地盯着上空,道:“父皇,您看” 盛元帝顺着她目光望去,众人也纷纷抬头,瞧见了那生死追逐的一幕。 墨玖安的视线紧紧锁住目标,淡淡开口:“拿弓来” 沐辞颔首,快跑几步接过了禁军统领蒙挚递过来的弓箭。 墨玖安站起了身,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她两只手捏着衣领往后一推,墨蓝外袍便丝滑地从她身上脱落,一身蔚蓝罗裙尽显玲珑身段。 她也不顾台下窸窸窣窣的评判声,直接接过弓箭,细长的胳膊拉起满弓,在众人还未来得及惊愕之际,对准天上就是一射。 “咻!” 箭头破空而出,在两只熬鹰刚要捉住精疲力尽的白鸟之际,恰巧刺穿了白鸟。 本拼命展翅的白鸟顿时失力,直直坠落。 两只熬鹰也跟着潜下,一只鹰用爪子抓住了它,然后渐渐飞离了众人的视线。 盛元帝方才还因众臣反对而憋着一口怒气,见到这一幕,心头顿时盈满喜悦,不断拍手叫好。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那绰约风姿,眼底掠过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光芒。 方才叽叽喳喳的众人眼下安静地出奇一致,竟都忘了斥责她当着皇上的面开弓。 “皇妹箭术了得,这么远都能射中,孤很佩服” 最终还是由太子拉回了众人的思绪,“不过,箭还是偏了些,没能射中熬鹰,但已经很不错了,女子能有如此臂力,属实难得” 墨玖安将弓箭扔给一旁的沐辞后坐了下来,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盯着酒水里映出的朵朵白云,冷冷开口:“本宫射的就是白鸟” 太子默了一瞬,随即笑出了声,依旧那般温文尔雅,眸中一片柔软。 “好好好,皇妹说白鸟就是白鸟”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一个正直体贴的大哥哥面对被宠坏的妹妹,一副无奈妥协的模样。 可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偏偏生出了几分别样的韵味。 一旁的禁军统领蒙挚却很认真,他自是清楚自己徒弟的真本事,问:“公主为何选择白鸟?” 盛元帝也看了过来。 墨玖安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盏,音色平淡如水:“因为它本就快死了” 此话一出,他们先是一愣,思考片晌后才能理解她的意思。 容长洲也望着她若有所思。 无论她射箭与否,那只鸟的命运已定,都会成为两只鹰的盘中餐,玖安公主的那一箭只是提前一些结束它的生命罢了。 墨玖安酒喝的属实有点多了,眼尾染上了一层迷人的红晕。 宴会的主题又回到了她是否该参与秋猎这件事上。 盛元帝刚刚好转的情绪又急转直下,颇感不耐。 正此时,一直沉默端坐的谢衍却拱手道:“皇家儿女自一出生便有守护天下的责任,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儿,身上流的都是陛下的血” 谢衍一发声,方才激烈争辩的那些个官员士族们纷纷安静了下来,好一副乖顺恭敬的模样。 盛元帝浓眉微皱,眼底掠过一丝凉意。 谢衍对盛元帝的反应不甚在乎,继续道:“公主箭术精湛,老臣同意她参与围猎” 同意? 这个词用的好。 墨玖安轻嗤,一双媚眼不含丝毫温度,反而透着无法忽视的煞气。 魏怀瑾和秦启悄悄看了眼太子的表情,确认其态度后,三言两语附和几下便退回了座位。 反对的言辞生龙活虎地讲了一炷香,反悔时却只需对墨玖安的箭术简简单单的几声夸赞便已足够。 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官员士族们发现太子和右相的态度转变后,便也纷纷更换说辞,非常识趣地安静了下来。 就这样,第一门阀谢氏家主的一句“同意”,毫不费力地堵住了众臣与士族大家这半炷香的反对之声。 墨玖安的手不自觉地转动着酒盏,目光投向谢衍身侧的太子墨粼,只见他眉头微蹙,低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眸中色泽。 墨粼方才还能自欺欺人,全当会错了意,然而谢衍公然支持墨玖安参与围猎后,他便再也无法漠视谢衍的暗示了。 墨粼内心深处仿佛被无数个爪牙反复撕扯,汹涌而上的情绪被他生生压了下来,尽量做到面上不显。 他广袖下紧攥的手逐渐发麻,唯有掌心传来阵阵刺痛,才得以还他些许清醒。 墨粼看不惯她不尊母后,因而试过对她出言警戒,甚至严厉斥责,可墨玖安的态度始终冷若冰霜,甚至退避三舍,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他这个兄长视若无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墨粼烦她,或许还因父皇的偏爱嫉妒她,可还未到为此取她性命的程度。 以往墨玖安深居简出,这也恰恰帮她挡住了许多意外和人祸,只要她乖乖待在宫里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墨粼内心也曾有过一丝庆幸。 可惜现在,她自己非要出来闹腾。 墨粼清楚母后对她的恨意,清楚舅舅不得不杀她的原因,也明白她的存在对他这个东宫太子潜在的威胁。 可越是清楚,心口就越发沉闷。 血脉至亲。 可惜,他们生在帝王家。 血缘这个东西放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里,很快就会失去原本的重量,变得轻如鸿毛,最终可弃。 墨玖安就那般瞧了墨粼许久,原本犀利的眸里渐渐浮上一层迷雾,隔绝了最后一丝探索的光芒。 她探不出墨粼的心思。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无论面对何种情况,这位太子殿下始终都能保持那副温文尔雅,端方君子的模样,这也是门阀士族最喜欢的模样。 他清廉端正的仿佛不是皇宫里长大的太子,更像是从小家风严谨,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 可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辞却丝毫没有世家子弟常有的愤世嫉俗,反而内敛温和,情绪浮动极少,那双眼睛更是叫人瞧不出明显的喜恶。 在墨玖安眼里,他该是那种面带微笑满目深情地同时给你捅一刀子的人。 所以,此刻的他可有半分犹豫? 还是在思量该如何动手为好? 可是,他是她兄长啊。 是在那个短暂的时光里给她遮风挡雨,偷偷给她塞糖,替她报复严厉的嬷嬷,带她逃课玩耍的兄长。 亲兄妹? 可惜,血缘亲情这个东西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廉价的可怜。 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其他,墨玖安眸色黯淡无光,落在容北书眼里莫名多出了几分阴郁伤感来。 可不等容北书确认,墨玖安长睫扇了扇,敛下目光断绝了他揣度的视线。 墨玖安没有一点困意,可她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无法抬眸,如扇长睫始终半垂,就好像是在刻意躲避着什么。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酒盏里映出的朵朵白云,任由心口处那股微弱的刺痛顺着血液流遍全身。 仿佛这样,她就能清醒。 此时的她并没有注意到,台下的容北书将他们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眼底闪过一缕暗色,静静地注视着太子殿下,骨节分明的手不由自主地捻着广袖纹路。 借刀杀人。 也许可行。 如此想罢,容北书的视线渐渐平移,最终落在闷声品酒的墨玖安身上。 她说过只需解决那三个人。 谭鑫权,裴澍恒,赵文博。 这里面唯独赵文博和谢衍扯上关系,其余两位都是德高望重且不涉党争的重臣,他们二人的思想抉择不会因谢衍的态度而改变。 然而兵部,刑部,户部,工部的几位尚书大人对谁参与秋猎不甚在意。 所以只要控制了那几位洁身自好的大臣,其余结党营私,暗通款曲之辈皆由这位国舅爷调控。 可问题是,那时的她又怎么会知道谢衍会支持她参与围猎? 难道那时她便已猜到谢衍会利用围猎加害于她? 容北书眉心微凝,眸色渐沉。 他默默垂下长睫,暗自思量。 他定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对,是墨玖安对谢皇后的态度。 谢皇后贵为一国主母,其颜面也代表了皇室威严,怎能任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皇后不敬? 对,还有盛元帝的反应。 他无视,甚至默许。 在容北书看来,盛元帝明辨事理,心胸宽广,兄长多次言语冒犯,他也从未真正处罚过他。 在位的二十年来,他减免科税,强军兴农,实行科举制度,削弱了藩王势力,肃清了前朝遗留祸患。 他向来以仁治天下,爱民如子,从不大型兴建园陵,中途还因水灾旱灾,将建造皇陵一事暂停了三次,省下来的钱都用来拨发灾粮。 他绝不是一个昏君。 这样的皇帝,不该是盲目的,无论面对的是何种情感,他的理智总会把握尺度,绝不允许他为所欲为。 所以,他默许玖安公主当众无礼,也许另有隐情。 一个他们一家人心知肚明的隐情。 这件事不仅涉及墨玖安与谢皇后,还有谢衍。 那就意味着,这是墨玖安与谢氏之间的矛盾。 容北书掌心微紧,官袍的广袖被他捏出了轻微的褶皱。 这么想就说得通了。 她知道谢衍想除掉她,因而她参与围猎必定会得到谢衍的支持,只要右相支持,半个朝堂便无异议,然而仅剩的那两位孤臣,容北书早在出发前就已经解决过。 如今,第一个任务他已经顺利完成,墨玖安的第二个任务就是要他做她的眼睛,替她扫平障碍。 比如谢衍和太子。 原来那时她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原来自己对她依旧知之甚少。 容北书不喜欢这样。 面对如此强大又未知的对手,拖得越久,他就会陷的越深。 若说第一个任务是对他能力的考验,那么第二件便是对他忠心的试探。 容北书眉目沉凝,薄唇却勾起了一抹淡淡的弧度,一双星眸闪过几分冷冽的光,尽数隐在那如扇长睫下。 他不紧不慢地举起酒盏,轻抿一口,任烈酒一路烧至脾胃,留下一片滚烫。 若想不露痕迹地除掉一个人,像围猎这种危险的场合最为合适。 若谢衍真的动手,容北书推波助澜即可。 若谢衍没有动手,那便只能由他,亲自动手。 第39章 喜欢就去追 第二日的阵型演练声势浩荡,将士们的声音震耳欲聋。 盛元帝见到了大鄿精锐之师摆出的层层列阵,井然有序,竟未出现丝毫差错,他的内心攀升起巨大的愉悦,满意地笑出了声。 若说阵型演练是士兵们团结一致对外,那么第三日的比武大赛就是相互之间的较量了。 各路军队中选出十名将士参与比赛,最终赢出的那个人就能为自己所属的军营带来无上荣耀。 猎园中间摆放了擂台,不远处,盛元帝落座于正北位,墨玖安和两位皇子坐在皇帝两侧,文武百官便按老规矩落座了。 参与比武的禁军,骑兵,徒兵军营中各有十人,皆是他们中的最强者。 辰时一刻,太监德栩朗读完比赛规则之后,按照昨夜抽签的比武顺序,将刻有将士名字的木牌挂在了面向众人的木架上。 三十人俩俩一组,共十五对,在第一轮的比试之后,赢者又重新抽签组队,组成七对后,孤立下的那一位直接晋级下一轮,与第二轮赢了的七人抽签,如此周而复始。 根据以往经验,比武大赛会持续四个时辰左右。 他们面前都摆放了水果糕点和美酒,在阴凉处边观战边品酒,绝对算得上是最解闷儿的活动了。 “二姐,要不要跟我赌一赌,赌谁会赢?” 三皇子墨翊一双鹿眼睁地大大的,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墨玖安淡淡一瞥,还未来得及回话,盛元帝却先斥责道:“堂堂皇子当众赌博,成何体统!” 墨翊瘪了瘪嘴,不悦地低下了头。 墨玖安勾唇一笑,嗓音温和:“倒也可以赌一赌,我们不赌钱财,就赌你半年的功课,若我赢了,你就乖乖去国子监,不许逃课” 半年?这也太多了! 墨翊慌了,立马改口道:“父皇说了,皇子不能赌博,还是算了吧” 盛元帝眼眸一转,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不赌钱财的话,倒也不算赌博了” 若赌注是让他去上课,那盛元帝无论如何也得摁着他赌了。 “父皇,您偏心!” 墨翊眉头紧蹙,瘪嘴生闷气。 “我们先看看第一轮的情况,再从胜出的十五人中选择吧” 墨玖安眉眼弯弯,笑的明朗。 然而这一难得的笑容无比清楚地落入了容北书视线里。 这是她第二次这般笑了。 笑的真挚明艳,不同于其他时候,眸中不见以往的清冷戒备,反而带着少有的和煦。 容北书眉头微动,捏着酒杯的手紧了些许。 许是昨晚思虑过多睡的不好,容北书忽觉胸口有些沉闷,转走目光敛袖倒了杯酒,直到烈酒烧过喉咙才稍觉舒缓。 一旁的容长洲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没事,喜欢就去追” 容北书微愣,转头看向容长洲,触到兄长极其认真的表情,容北书嘴角抑不住地勾了勾笑。 他目光亲和,像一池柔静的湖水,轻轻摇了摇头,随即给兄长添了一杯。 “嘿,你笑什么?” 容长洲喜欢看弟弟笑。 因为弟弟笑起来实在好看,就像多日的阴霾顿时消散,暖阳高照,他笑的那一瞬间,天晴了。 “你笑什么?你还摇头,怎么,我说错啦?” 容北书却不回答,扬起下巴指了指赛场。 “看比赛” 容长洲瘪嘴轻哼一声,转头看向台下,手里握着一串葡萄,边吃边欣赏真正的武术,那模样认真中透着一股无忧无虑的快乐。 容北书就那般瞧了片晌,随即默默转走目光看向赛场。 在容北书眼里,容长洲就该是这样。 无拘无束,意气风发,始终如一地坚守理想抱负,赤子之心,不设城府。 那些腌臜的,龌龊的,卑鄙下流也好,不择手段也罢,那些有损阴德的事都由他容北书来做即可。 他的这双手染过亲人的血,早就不干净了。 多染一个墨玖安,又如何呢? 容北书呼吸微重,忽觉气息有些不顺,他又饮了一杯,烈酒的灼烧感压下了原本异样的沉闷。 他骨节分明的手捏起陶瓷杯,双指轻柔地抚过光滑的外壁,渐渐地,他气息恢复如常,眸色渐黯,平淡到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波澜,一眼望去仿佛一面平静的湖水,不起一丝涟漪。 摔马,毒蛇,猛兽...… 不知国舅大人打算用什么方法呢? 第40章 少年 由于被迫加入赌局,墨翊看的格外认真。 每一场比武都有独一无二的看点,有的选手势均力敌,直到一方精疲力尽才得以分出胜负,而有的刚开始没多久就碾压式结束,赢来众人的阵阵叫好声。 十五场看到现在仅剩三对,还有六位士兵没有上场。 盛元帝虽也中意了几个选手,可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转而看向身后的蒙挚,小声问:“你觉得谁会赢?” 蒙挚作为禁军统领,武功高强,手下将士无数,他一眼就能瞧出对方的底子如何。 盛元帝想让墨翊输,然后乖乖去上课。 堂堂皇子,整日吃喝玩乐怎么行!? 虽说太子已定,国泰民安,但他作为皇子也要修身养性,居安思危,若有一日国家落于危难,他也得扛起责任守护大鄿百姓才行。 蒙大统领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恭敬道:“回陛下,第五场的徐胜远赢面颇大” 盛元帝一听,立即转头看向身侧的墨玖安,刚想开口,却被墨翊打断了话头:“我要选第五场的那个!” 蒙挚的声音低沉却也传的远,被墨翊一字不落的听到了。 盛元帝浓眉一皱,沉着脸道:“你不能选!” “凭什么!是我先说的,我就要选第五场的那个胜者,徐什么远” 墨翊下巴微微抬高,也不甘示弱,指着赛场道:“就那个特别黑的那个” “你这孩子!贵妃温婉贤淑,知书达理,真不知道你随了谁了!”盛元帝吐槽道。 墨翊却嘟了嘟嘴,小声嘀咕:“不随母妃,那不就是随了父皇么” “你!” 盛元帝一噎,虽然生气,可转念一想,墨翊说的好像也不无道理,便只好甩袖转头,没再看他。 墨玖安坐在他们中间,不由得被逗笑了。 “父皇,没事的,让他选吧,不还有三场嘛” 盛元帝叹了口气,不顾形象地白了墨翊一眼。 墨翊却不害怕,心里还是无比庆幸,感觉自己捡了个大便宜,幸灾乐祸地看向墨玖安。 “姐,若你输了,要给我什么呀?” 墨玖安莞尔一笑,“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墨翊摸了摸下巴,思考片晌后道:“我想要二姐及笄时父皇送你的礼物,少昊玥珠” 盛元帝目光一凝,蓦地转头,音量都升了几分:“荒唐!那可是你姐的生辰礼物,你也敢抢!?” “父皇偏心!明知我想要玥珠,当年却给了二姐,现在还不让我赢” 一直正襟危坐的太子听着他们一家人欢乐斗嘴,缓缓垂下了眼睫,堪堪藏住了眸里的黯淡。 父皇偏心...... 这句话也就只有墨翊有胆量说出来了。 墨粼默默地敛袖倒酒,面色如常,无喜无悲,只是眼睫半垂,叫人看不清眸中色泽。 盛元帝刚想对墨翊发怒,却被玖安安抚了下来。 “父皇,没事的,他想要就给他吧” 说着,她向盛元帝倾了倾身,压低音量道:“况且,女儿不一定会输” 接下来的两场持续的都比较久。 双方实力相当,招式不相上下,颇有看点。 在胜负已定之后,盛元帝指了指赢了的两个人,醇厚的嗓音夹杂着几分忧虑:“玖安,你觉得他们二人中谁更居上筹?” 墨玖安扫了两眼,然后摇了摇头。 “父皇,您就这么想让我输嘛” 盛元帝刚才还对墨玖安和颜悦色,一听墨翊开口,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毫不客气道:“是,你都十六了,太子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能帮朕分担政务了,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皇兄是太子,当然要刻苦自励,可我就想做一个闲散皇子” “荒唐!朕不要求你像太子一样严于律己,但你起码也要勤学好问,未来还能帮衬你皇兄” 一直默默无言的太子愣了一瞬,缓缓转头看向盛元帝。 这一刻,他那双幽暗的眸里闪着平时不曾有的光芒,就像一个从未尝过甜的孩子,在过了许久许久之后,才有幸吃到第一颗糖果。 一直以来,盛元帝对他颇为严苛,他们之间似乎只有君臣之义,却极少有父子之情。 也许有过,在很小的时候,小到他都记不清了。 可自从那个女人离开,盛元帝就变了。 对他母后的态度变了,对他这个亲生儿子的态度也变了。 变的越发苛刻,极少表现温柔。 方才的那一句,是他久违的关心。 虽然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甚至都不是和他说的,可也足以让墨粼心生暖意。 随着德栩高声宣读,最后一场的选手也就绪了。 “鲁一,蒙梓岳!” 那个叫鲁一的虽然不高,可那一身腱子肉却非常显眼,军用黑色劲衣穿在他身上,尺码都显得小了许多。 手臂肌肉和胸肌形状依稀可见,腰也粗宽,却不是肥大的类型,宽中有劲,若衣服再小一些,也许能见到腹肌的形状了。 他一步步踩上木阶,偌大的擂台都随之震了一震。 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众人心想这一场要以极短的时间结束了,因为前十四场的胜者里,没有一个与他这般强壮。 墨翊开始后悔了。 他怎么那么早定下来了!完了,要是二姐选这个人,他又得去见袁太傅了! 墨翊手掌传来一股刺痛,他低头看了看,摸了摸左手掌心。 被打手掌心的日子,他可一点都不想过了! 墨玖安也望着台下,眉目渐沉,若有所思。 正此时,另一位选手也缓缓走上了擂台。 众人一致看去,在极短的沉默之后,观赏席传来了此起彼伏的交谈声。 “这差别显而易见啊” “他还是个孩子......” 少年步伐稳健,身姿挺拔,坚定的面色不见丝毫怯馁。 他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型修长,在一群麦色皮肤的士兵里显得格外白净。 他臂长腿长,虽长了一张略显稚嫩的脸庞,可身高却比同龄人高出很多。 少年眉目清秀,侧脸轮廓分明,薄唇微抿,右手紧紧握着比自己还高出一头的长枪,面对比自己强壮许多的对手竟也丝毫不示弱,依旧昂首挺胸。 鲁一见到他的那一刻都不禁微讶。 这...对面还是个孩子啊。 他就算赢了,赢的也不体面啊! 鲁一微微偏头,上下扫视他几眼,然后指着对面喊:“小屁孩儿!比武可不是儿戏,是会受伤的,老子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对面没有回话。 鲁一脸色顿变,瞬间没了耐心:“小屁孩儿!你是聋了吗!看你衣服应该是个徒兵吧,你们军营没人了吗!?竟派一个…” 话音未落,刺眼的光闪入鲁一的眼,他用手一挡,再抬眸时却只见向他飞奔而来的长枪。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鲁一也不是吃素的,他立刻反应过来,侧身躲过直直刺来的长枪,可还不等他反攻,蒙梓岳右手一挥,长枪又划向他胸口。 鲁一急忙仰身,靠马槊借力,从长枪底下穿过,甩开了一些距离才翻身而立。 蒙梓岳身姿卓然,缓缓转身看向满脸不可置信的鲁一。 鲁一彻底被惹怒了,黑脸通红,怒吼一声向他攻去。 一招,两招,三招。 “锵!” 长枪一挥,马槊就被击出了擂台,鲁一也被震退了好几步。 鲁一怔懵抬头,目若铜铃,额间青筋凸起,黑色的脸透着憋着怒意的红,又夹杂着可怖的青。 蒙梓岳神色平静,一双星眸清澈透亮。 他长枪一转,长臂一挥,枪直直飞出了擂台,斜着刺进了地里,埋入了一半枪头。 因强大的冲击力,枪干来回震了许久,发出幽幽鸣声。 “他要做什么?干嘛扔枪啊?”墨翊疑惑出声。 墨玖安没有回应,只管定定地望着擂台,少年背影笔直修长,深灰色束衣尽显劲瘦身姿。 鲁一瞪着他,目光如炬,又是一声怒吼,向他奔去。 二人徒手比武。 又是一招,两招,三招。 鲁一打来的硬拳被蒙梓岳一把握住,任鲁一如何使劲也不能抽出分毫。 蒙梓岳眉头微挑,眨巴眨巴星眼,那张纯净无邪的脸浮上些许诧异,似乎是在疑惑他为何不用力。 鲁一被冒犯到了。 可还不等他怒意发作,忽觉双脚离地,头晕目转,下一刻面朝天空,身下只是一双纹丝不动的手。 “哎!哎!” 他只来得及吼出两声,下一瞬就被无情地扔出了擂台。 “砰!” 全场鸦雀无声,显得那股沉闷的声音格外响亮。 “他是不是,徒手抬起了一个壮汉......”墨翊惊掉了下巴。 他慢慢抬起屁股,双手撑着桌案向前倾身,只为看清那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郎。 “蒙梓岳胜!” 德栩高亢的声音把发懵的众人重新拉回了现实。 擂台之下,少年的阵营顿时兴奋地齐声呐喊,两排观赏席也传来阵阵叫好鼓掌声。 墨玖安端坐于席,望着那眉目如画的少年,唇角弧度微扬,目光渐渐明亮。 “父皇,我选他” 此言一出,墨翊顿感无力,向后瘫坐下去,眸中也黯然失色。 “完了......” 在稍作休整之后,接下来就是十五进八,八进四,然后四进二,最后就是魁首之战。 众人见过少年施展神力的那一幕,竟都开始期待他的那一场。 不负众望,第二次上场,他不出两招就踢出了对手。 他的力量看似非常强大,他只是轻轻一踢,一推,一抬,对方就会被甩开好远,长枪在他手里就像一根极轻的铁棍,挥甩起来毫不费力。 “蒙梓岳胜!” 第二轮结束后,无论是胜利者还是出局者,都显得有些疲惫。 可唯独蒙梓岳,高挑的身形依旧挺拔,面色白润有泽,干净的格格不入。 第三轮八进四。 身穿黑色绸缎劲衣的人也被蒙梓岳两只手抬到头顶,步伐稳健地走向擂台边缘。 擂台之下传出焦急的呼喊声:“快!快接住将军!” “蒙梓岳胜!” 全场又是一片叫好声。 第41章 蒙梓岳 第三轮结束,最终只剩下四位胜者,墨翊所选的人也刚好在内。 四进二的那一局,蒙梓岳和墨翊选的徐胜远彼此岔开,也都赢了对手。 这下,冠军之战要精彩了。 徐胜远是蒙大统领看好的人,也是从头一直赢到尾的人。 他走上擂台,望着那乳臭未干的小男孩,唇角扬起轻蔑的弧度。 徐胜远握紧手腕,转了转粗大的拳头,再抬眸冷声道:“小子,咱们不用兵器,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强” 蒙梓岳面色淡漠,又一次甩掉了长枪,双手自然垂下,静待对方出招。 徐胜远目光一凝,脚下借力向他冲去,他速度之快,木板上扬起的尘土还未落地,他就已经闪到蒙梓岳身前。 在他攻击之际,蒙梓岳双臂交叉挡在脸前,硬生生收住了这一拳冲击,自己也被震出了三步远。 众人倒吸一口气,又非常默契地陷入了一片死寂。 少年抬头,不禁瞪大了双眼,嘴巴微张,眸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然而下一刻,他笑了。 他看着满目狠戾的对手,笑了。 他嘴角弧度好似月牙般动人,明眸灿烂,笑颜如春日清泉,洗净人心中的所有污浊,然后留下一片甘甜。 徐胜远看着他莫名其妙的笑容,紧皱的眉头一松,懵了片晌。 “笑屁!” 他很快反应过来,换上了打架该有的表情,又一拳出击,被蒙梓岳挡住之后,转而攻其下三路,然后又被对方巧妙化解。 蒙梓岳虽长的高,可身体很灵活,总能在对方重击之前躲过,动作迅疾,纵跃如飞,不给对方获胜的机会,也极少主动出击。 “这一场打了好久”容长洲磕着瓜子吐槽。 “是那个少年不想结束”容北书望着健步如飞的蒙梓岳,淡淡开口。 “嗯?怎么说?” “他是在故意拖延,许是遇到了强劲的对手,他就想多打一会儿” “可是这样打下去,万一把自己打输了怎么办” 容北书浅浅一笑,“不会的,蒙梓岳明显收了力,而徐胜远是全力出击,这样他都赢不了,那蒙梓岳便不可能输” 擂台之上,蒙梓岳觉得躲的够了,便开始主动攻击。 他挥拳而出,猛然轰向对手,拳头带风,擦面而过时会吹起徐胜远的短鬓,一拳比一拳狠厉,猛攻对方的要害之处。 徐胜远步步险退,最后竟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不料脚后竟是擂台边缘。 在众人提心屏息之际,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徐胜远的手腕。 徐胜远双脚落于擂台边角,身体则斜着挂在空中。 那个少年竟拉住了他,不让他跌落擂台。 徐胜远惊愕地望着蒙梓岳,在这一刻,他才明白了少年的意图。 蒙梓岳毫不费力地拉过徐胜远,等徐胜远站稳后,他又往后退了几步,似乎是在等待对方再一次攻击。 徐胜远眉眼渐渐凝结森冷怒意,他紧闭的唇瓣微微颤着,下颌紧绷,仿似在艰难地克制某种想要爆发而出的情绪。 他闭上眼深呼吸调节情绪,片晌后才睁眼,冷声开口:“我输了!” 徐胜远的声音低沉浑厚,具备中年糙汉该有的力量,在一片寂静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原本的静默持续了一瞬,随后就被震耳欲聋的叫好声淹没。 蒙梓岳愣愣地望着徐胜远离开的背影,下一刻就被上台庆祝的伙伴围住。 声势浩大的比武大赛以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郎精彩夺冠结束。 在众人表达完激动之情后,蒙梓岳就被传令上前,他便规规矩矩地走上前跪了下来。 “抬头”盛元帝命令道。 蒙梓岳照办。 近距离看,他五官更显立体精致,肌肤也嫩白光滑,不失少年郎该有的青嫩。 “蒙梓岳,你几岁了?” 蒙梓岳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盛元帝,好似纠结地抿了抿唇,然后又偷偷瞥向盛元帝身后的蒙挚。 这一举动很显然引起了墨玖安他们的注意。 盛元帝转头睨去,蒙挚触上皇帝疑惑的目光,略显慌乱地跑了下去,跪在蒙梓岳身旁,拱手道:“禀陛下,他是末将的小儿子,今年十六了” “什么!?”墨翊惊叫出声。 墨玖安也难得露出惊诧的神色。 为何从未听说过蒙挚还有这样一个儿子? “你小儿子?朕怎么不知道?” “回陛下,他是末将妾室所生,也因...”,蒙挚顿了顿,好似非常纠结道:“也因天生残疾,就不曾带出来过” 墨玖安峨眉顿凝,望着那个漂亮的少年,实在想象不出他身负残缺。 “朕看他颇具天赋,力大无穷,怎么会是残疾呢?” 蒙挚垂下了眼帘,一直以来冷面示人的蒙大统领难得露出一丝难为情。 “回陛下,小儿生来便不会说话” 此言一出,人群又热闹了起来。 墨翊也呢喃出声:“原来是个哑巴啊...” 墨玖安本就在蹙眉思量,一听这一句蓦然转头睨去,目光如淬了冰般,吓得墨翊一哆嗦,抿嘴低下了头。 “残疾之人,是如何通过了兵选的?”太子墨粼却精准地捉住了重点。 鄿国选兵和选官一样颇为讲究,身体素质严格考察不说,样貌体型也在考虑范围之内,无论文官还是武官,甚至小小的士兵也不可以是个残疾之身。 现场的交头接耳声越来越高,直到守城军统领柏屠出列跪拜,才平息了些许。 “回禀太子殿下,是末将将他收入麾下的” “柏统领,你可知收编的规矩?” 柏屠目光收敛,面色坚定:“知道” “那你就是知法犯法!” 一直乖乖低头的蒙梓岳顿时惊惶失色,不断摇头,看似是想替柏屠求情。 他双眸不似人间所有,纯净的不染俗世尘埃,干净,明亮,像极了秋夜点缀夜空的星。 他虽没有开口,却也能从他慌乱的神色中想象到他此刻想说的话。 一个把心思全然写在脸上的少年。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他,双眼微眯,脑海中浮现了一个主意。 “柏将军,本宫想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 柏崇本已做好受罚的准备,可上头传来玖安公主清凉而又动听的声音。 他抬头望向端坐的公主殿下,下一刻便觉得不妥,立马垂下头去,回答道:“回公主殿下,蒙梓岳虽不会说话,可他听得见,他天生就是块学武的好材料,末将实在不愿天才埋没,所以私自做主,将他破格收入麾下,违反了军律” 他声色恭敬,却也透着将军该有的坚韧不屈,磕头道:“末将甘愿受罚!” 蒙梓岳见他揽下所有罪责,漂亮的眼睛顿时布满泪水,本就慌张的面色更显苍白,仿若一张光洁无瑕的白纸。 他跪着向前移了两步,不断做手势,那模样脆弱又无助,令人望一眼便心生怜悯。 第42章 公主明事理 “他说什么?” 盛元帝面露疑惑。 蒙挚看着亲生儿子焦急的手语,嗓音不由得微颤:“一切皆因我而起,罚我,不要惩罚将军” “违反军律,两个人都该罚” “唉,方才看的很尽兴,可惜了...” 左右传出阵阵惋惜的声音,可太子一开口,众人便默契地安静了下来。 “柏将军,孤有一事不解,你为何让他参与比武?” 墨玖安余光往太子的方向淡淡一瞥,半垂着眼眸,藏住了眸里那缕得志的光。 柏屠闻言微怔,支吾着没有开口。 “你既有私心,又为何让他出头?若孤没猜错的话,你故意让他参与比武,崭露头角,让我们看到这个习武天才,为他争取一丝希望对吗?因为,就算他被你破格收录,残疾之身,这辈子也只能当一个小兵” 柏屠双唇紧抿,一副视死如归地模样沉重叩头,算是回答了太子的问题。 他确实是这么做的。 “柏屠,你好大的胆子!” 太子趁机拍案怒斥:“竟敢算计到父皇头上来!” 见柏屠没有反驳,刑部尚书左青玄也出列,站在柏屠旁边躬身作揖。 “陛下,柏将军知法犯法,又公然无视皇威,此举不罚难以服众” 他居高临下地瞥了眼惶惶不安的少年,“蒙梓岳隐瞒身疾混入军营,犯了欺君之罪” 刑部尚书都开头了,那些个官员便有了底气,争先恐后地讨伐柏屠和蒙梓岳,只为博得太子殿下一悦。 墨玖安默默地听着,不疾不徐地敛起广袖给自己添了杯酒,可不着急喝,玉白手指轻轻拂过杯口。 她面上依旧淡漠,幽深的眸色波澜不惊,探不出丝毫涟漪。 片晌后她才举杯轻抿,左手广袖挡嘴的同时,墨玖安似有所感,下意识地转眸望去,视线触及兵部侍郎乌靖萧。 方才就觉得有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原来是他。 仅那一眼,墨玖安便快速垂下眼睫,略过了乌靖萧探究的目光,全当没看见。 可下一瞬,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各位言重了,柏将军知法犯法,犯的也是军法,该有军正说了算,至于蒙梓岳,此子年少,更何况士兵要绝对服从军令,说他欺君就牵强了” 他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清爽中带着暖心的舒适,又如清澈的溪水,洗尽一切尘埃。 一身绯红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他沉稳而凛冽,周身散发着出身名门的华贵之气,又不乏练武之人该有的孤傲气势。 乌靖萧是五姓之一的兰陵乌氏嫡五子。 乌氏将门世家,是开国功将之后,旗下的十五万神武军常年在南北边塞镇守边疆。 七年前,乌氏男丁全部前往边塞,独留下最小的儿子乌靖萧和一众女眷。 盛元帝念在乌氏劳苦功高,再加上乌靖萧文采斐然,文武双全,便将他从军营调了出来。 他也争气,刻苦奋进,一路升到了兵部侍郎之位。 兵部有两个侍郎,一位是他,另一位是柏崇。 乌靖萧与柏崇是忘年交,然而柏屠是柏崇的亲弟弟,所以在外人看来,乌靖萧替柏屠开脱再正常不过了。 可墨玖安看得明白,乌靖萧此举只是因为看穿了她的意图,暗戳戳地破坏她的计划罢了。 墨玖安眼睫半垂,始终没有抬眸瞧他一眼,只是静静听着,广袖下的手却渐渐卷缩。 “乌侍郎有两点说错了” 左青玄昂头挺胸,斜睨了乌靖萧一眼,冷冷道:“一,刑部受天下刑名,将士也不例外。二,如何处置不是由军正,而是由律法说了算” 盛元帝毕竟是一国之君,倒不至于听几人言便下决定,他将目光投向跪着的蒙挚,沉了眉目。 众官员又自顾自地讨论了起来,许久后才得以平息,齐齐望向高位,将最终的决定权交给了盛元帝。 墨玖安见盛元帝神色沉凝,抓准时机温声开口:“律法之内应有天理人情,他天生神力,习武天才,这样的人不该因一点缺陷就被全盘否定,就算他不会说话,也不影响他为国尽忠,建功立业。父皇,儿臣以为,柏将军明知故犯确实该罚,可他初心无错,作为将帅,他不顾自身前途为我大鄿收编武才,就凭这份忠心,也可以小惩大戒” 容长洲本就是辩论反方,支持网开一面,忽而听她如此通情达理,惊讶地拉了拉容北书的衣袖,小声道:“没想到这个跋扈公主还挺明事理的” 容北书眉头微挑,转头看向容长洲,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又说错啦?” 容长洲一双星眸睁得大大的,疑惑地望着他,同时也不忘往嘴里塞东西。 容北书忍俊不禁,给他添了杯酒,宠溺道:“兄长别噎着” 没有他,这么单纯的兄长可怎么办呐? 公主明事理?不过是因为蒙梓岳可利用罢了。 墨玖安向柏屠提出的问题看似无意,实际上是间接引导太子问出了柏屠真正的意图,最终导致了众臣对蒙梓岳和柏屠的讨伐。 在众人讨论如何惩罚二人之时,她再开口替蒙梓岳求情,这位不谙世事的少年郎定会心存感恩,墨玖安又多了一个替她做事的人。 收买人心这一点上,她还真是有点手段。 容北书缓缓转眸,望向一身红衣的绝美少女,眼神里泛起了波澜,闪过一缕潋滟光泽。 他一侧唇角微扬,带着一丝侵略性,夹杂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丹陛之下,那位身着灰色劲衣的少年郎,也正用那如水般清澈的眼眸凝望着这位倾国倾城的玖安公主。 不同于容北书,蒙梓岳的双眸不含一丝阴霾污垢,干净的只剩怔愣与期望。 第43章 一介女流 女儿所说确实打到了盛元帝心坎儿里,他刚想开口赞同,一旁的太子却反驳道:“父皇,若开此特例,往后军队收编不就乱了套了,不顾是否身有残缺,全都收录军编,那何谈强军?” 蒙梓岳是否隐瞒身疾从军,墨粼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五万守城军首领柏屠。 何烨带来的五万士兵皆归编于守城军中,若想让何烨接手守城军的全部事务,那么柏屠欺君便是天赐良机。 墨玖安又何尝不知太子的小心思。 柏屠算计到盛元帝头上来,这件事毋庸置疑无法再替他开脱,不过他初心为国,倒可以酌情减罚。 可无论再怎么讲人情,柏屠是避免不了降级的。 在他出列承认自己破格收编违反军律的那一刻,柏屠命运已定。 当时墨玖安就感到诧异。 堂堂一个将军,竟为了一个小少年如此不顾自己的前途性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他出人头地。 为什么? 墨玖安脑海里只有一个答案。 因为蒙梓岳值得。 柏屠是出了名的惜才,也是妥妥的武痴,蒙梓岳的天赋不仅仅是力大无穷这一点,定是还有其他的过人之处,以至于让这位四品将军冒着被降级处罚的后果也要为他博得一个机会。 牺牲自己现有的地位去赌一个孩子未来可期?这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 除非他很确定,蒙梓岳前途无量。 墨玖安相信柏屠的眼光。 更何况他这么做根本不是为了让蒙梓岳建功立业之后回报自己,毕竟未来不可知,人心不可信。 以墨玖安对柏屠的了解,他这么做单纯就是不想让蒙梓岳埋没罢了。 该是什么样天赋异禀的少年郎,才会让四品将军甘愿做他的垫脚石? 墨玖安望着卷缩一团的清瘦身影,眼底闪过一缕势在必得的光 这个人,她保定了。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眸色顷刻间又回归了原有的平淡,转头看向太子冷冷开口:“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算身有残疾也要分具体情况,怎能一概而论?” “公主殿下!”,左青玄音量顿升,几乎就是警告的语气:“国条法令不是您一介女流能置喙的,如何处罚也该由圣上,太子和一众朝臣决定,公主莫要再干涉了” 墨玖安眸光微滞,缓缓转头睨向左青玄。 她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可那眉眼间的层层威压却已昭示了她阴郁怒火。 左青玄被她盯的心下渐沉,不知不觉中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至背脊,让他不禁颤了颤。 可左青玄毕竟是三品尚书,为官二十余载,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被一个女娃唬住,刚萌生的恐惧立马被他压了下去。 她只是一个公主罢了。 左青玄参与了律令改写,也编撰了许多新的法条,这二十余年来就是秉持着法不容情,律法铁条的态度至今。 他本身就代表着律法二字。 公主尊不尊礼教他不在乎,参不参与秋猎更与他无关,可若她一个妇道人家想对律法置喙,那他左青玄第一个不答应,就算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又何妨? 太子墨粼转头看向墨玖安,神色平静柔和,“玖安,你久居深宫不知其中利害,别想当然” 太子温润如玉的声音打破了眼下微妙的气氛,墨玖安暗自顺了顺气,转走目光没再瞪他,左青玄凛然的面色也缓和了些许。 “太子殿下说的对,祖宗立下的规矩不容挑衅,同样,法不容情,他虽颇有资质,可也不该违令,柏将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说话者正是三品门下省常侍魏怀瑾,也是前日激烈反对公主参与围猎,后又因谢衍的一句话乖乖闭嘴的太子亲信之一。 门下省负责审议政令,驳正违失,当年盛元帝把五色凰羽和少昊玥珠赐给玖安公主,甚至允许她身穿凤袍头戴凤冠时,他们门下省就没能阻止下来。 自那时起,便有了公主与皇后平起平坐的荒唐局面。 平常这种时候,该是门下省侍中赵文博出面提醒公主逾矩,可不知为何,这几天他的这个上司格外安静,公主说要参与围猎时也没有开口阻止过。 魏怀瑾虽然怀疑赵文博的异常,不过眼下首要做的就是先替太子解决柏屠这个麻烦。 魏怀瑾开了头,那便接二连三地有官员附和赞同,当然,也有耳聪目明,明辨是非的朝臣起身争论,可奈何人数太少,很快便被淹没在了群臣喉舌之上。 墨玖安深呼了口浊气,压着怒火道:“法不容情,指的是私情,而非世情,律法也要讲情理,若你们口中的祖训与人之常情背道而驰,那么这些律法铁条就成了法经里一行行冰冷的文字,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墨玖安的这一段话无疑是引起了众人的不满。 他们本就因围猎一事对她憋着一股气,眼下她竟公然插手处罚事宜,开口置喙礼教国法,这叫他们如何能忍? 连一国之母谢皇后都不能对朝堂之事插嘴,更何况她一个深宫公主? 那些个主张重罚的朝臣抓住机会将矛头指向墨玖安,从三纲五常讲到女德修养,无一不在指责公主不是一个合格的女子。 盛元帝默默听着,放在案上的手渐渐卷缩,最后攥成了两个骨骼分明,青筋突出的拳头。 远处的容北书也定定地望着她,内心深处不禁淌过一股异样。 对于从小学法的他来说,又如何不知她说的在理。 可入行久了,便容易失去原本的初心,渐渐被这世道同化,不再像最初那样执着纠结。 律法之内该有天理人情,可事实上,在这个独尊儒术的大鄿,律法之上还有圣贤祖训,有门阀权贵,更是有帝王。 容北书静静地瞧着她,陷入了沉思。 法不容情四个字,那些个达官显贵又如何能不懂呢? 可每个人都会有私心。 包括他容北书。 六年前,他也曾满怀期待,他也曾有志向抱负,可惜,他所坚信的,并不能够护住兄长,更不允许他鹤立鸡群。 站在权利顶峰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为自己的亲人开脱罪名。 而那些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呢? 法不容情四个字,只是对底层人群而言。 容北书看得明白,所以他选择了改变。 当他发现那个神秘情报组织时,他并没有上报朝廷。 而是选择取而代之。 这样做不对,但容北书不在乎。 这世上总得有人当小人不是吗? 这个人不能是兄长。 兄长心无城府,光明磊落,但这样的人如何能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生存?又如何实现他的理想抱负? 那便由他来。 守正不移不能够护住兄长,那便只能不择手段。 容北书望着她愣神,直到身旁的容长洲起身,他才猛然清醒,立即伸手拉住了他。 “兄长要干什么?” 容长洲早就看不下去了,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瞪着咄咄逼人的众人,咬牙切齿道:“公主说的明明没错,可他们却偷换概念,一群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简直厚颜无耻,我得去说几句” “兄长,与公主有关的所有事,还望兄长不要插手!算弟弟求你了” 容北书把他拽了回来。 容长洲难得见弟弟这般焦急的模样,不由得心生疑虑。 那日在醉仙楼他便怀疑,弟弟一直低声下气是因为对付不了墨玖安。 所以他宁愿弟弟是真的看上她,也不希望是遇到麻烦被她牵制胁迫。 “他们欺负你喜欢的人,你怎么无动于衷呢?” “喜欢”两个字容长洲吐字格外清晰,带着试探性的强调。 容北书顿时噎住,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若说自己不喜欢公主,他又得问之前发生的那些事,若说喜欢,那就算是骗他了。 只能先给他一点瞎想空间,任他胡思乱想片刻,先制住他胡作非为再说。 “兄长,我又何尝不知她说的在理,可眼下的情况比兄长认为的复杂的多,我们插手只会给她添麻烦,兄长先莫要冲动,且再等等看” 容北书心里无比清楚,谁对谁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上位者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柏屠被贬,太子受益,所以就算公主有意引导,太子也会欣然接话。 墨玖安需要的是蒙梓岳,就算在这过程中会伤及柏屠,她也并不担心,因为她说过何烨贪了军饷,无论何烨是否获利,是否接手守城军事务,墨玖安总有一天凭借贪饷的罪名除掉何烨。 因此,只要尽量替他们二人开脱,无论最终柏屠是否被降级,墨玖安都是赢家。 容北书看得清局势,更猜得出她此刻心中所想,可又偏偏因为这样,他竟开始对墨玖安生出一股奇异的感受。 容北书搞不清这种忽隐忽现的异样是什么,可此刻,他选择了忽略。 因为这时的他还坚信,这些个无足轻重的情绪感受绝对不会影响到他原本的计划。 第44章 龙颜一怒 台下仍然吵的火热。 他们言辞犀利,针针见血,仿若十九年前,对着丹陛龙椅上的盛元帝咄咄逼人,要求他背叛一生所爱,要求他当一个没有私情,没有偏颇,就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谨遵祖训,超脱欲念的“好帝王”。 那年的种种,在十九年后的如今,频频重现。 盛元帝眉眼渐沉,眸中寒芒如星,渗着阵阵愤怒 先是何府之事被群参,后又因流言蜚语要求自证清白,再然后便是反对她参与围猎,现如今,她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就因为她是他挚爱所生,所以无论她说的如何在理,都不该被他这个皇帝采纳是吗? 何府一事,玖安不惜被人诟病,要回了虎符。 强抢朝臣? 那又如何? 二人年龄相仿,互通心意,情侣之间的小把戏罢了,私底下的事被有心人恶意传播,最后却全都要怪在女儿头上,这是何道理? 她参与围猎又如何? 她的箭术甚至能与蒙挚相平,比上战杀敌的武将不止强过几倍。 围猎这等武力活动,却要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墨客指手画脚,这又是何道理? 盛元帝额间青筋凸起,眸里渐渐泛起了血丝,紧绷的下颌微微颤抖,仿若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极力克制着嗜血的欲望。 “公主近日的几番行径着实不安本分,若再不管束,怕是来日都要上朝议事,对政事指手画脚了” “砰!” 一声闷响吓的众人一激灵,方才还相互附和,点头认同的声音顿时销声匿迹,全场安静的瘆人。 盛元帝面色沉抑,目光如火如炬,他拍案的闷响导致跪着的三人立马趴伏在地,其余众臣也微微低下了头,下意识地缩了缩后脖颈。 盛元帝气得牙哆嗦。 他女儿聪慧善良,明辨是非,为何这群人如此看不惯!? 当年,他们就是这般逼走了他最爱的女人,她走的十一年里,他每日都像一具行尸走肉。 好不容易,他好不容易再次找到她…… 可再见的那一日,他又一次失去了她。 现如今,又要用同样的方式逼走他和她唯一的血脉了吗? “朕的女儿和朕说话,与你们何干!”盛元帝怒喝出声,低沉浑厚的声音夹杂着令人胆颤的沉翳。 容长洲愣了。 他嘴巴微张,双目睁如铜铃,满脸的不可置信。 相比之下,容北书却淡定许多。 方才拦住兄长,确实是不想让他与公主扯上关系,再者根本无需任何人出手,盛元帝就会替墨玖安讨回公道。 拼凑陆川从各处搜刮来的消息,容北书心里对当年的实情有了大致的刻画,然而此刻盛元帝的反应更是帮他确认了他的猜想。 盛元帝深爱苏贵妃。 就因为爱,所以不惜放下皇帝的自尊心去寻一个抛弃他的女人,一找便是十一年。 因为爱,所以为了墨玖安,也就是苏贵妃唯一的血脉,可以摒弃一国之君该有的冷静与无私。 他不管是否会惹怒众臣和门阀氏族,更不关心是否会落得个昏君的名号。 只要是墨玖安,盛元帝可以力排众议,绝对的偏袒。 一直默默看戏的谢衍差点被盛元帝的这一句惊掉下巴。 文武百官在此,门阀世家,王孙公子,凡是有点名号的文人雅客也皆在此。 十九年前盛元帝便犯过这样的错,果然,能让他发疯的自始至终都只有那个女人。 十九年前是她,现如今是她的女儿。 还真是阴魂不散。 谢衍浓眉紧皱,一脸失望地瞅着高位之上的盛元帝。 一国之君说出如此昏庸的话,就不怕寒了众臣的心? 谢衍看了一圈左相白卓远,门下侍中裴澍恒,自己的亲家赵文博,他们之中无一人愿意和他对视。 眼下,三朝太傅袁大人又不在,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他谢衍了。 谢衍站起了身,拂袖昂头,妥妥一副不畏生死的忠臣模样,目光随之变得犀利,一副警告的语气:“陛下!一国之君怎能…” “闭嘴!”皇帝一声怒喝。 这两个字一出,围绕全场而站的黑甲禁军长枪齐声振地,无比整齐地向前跨了一步,赛武场的地面都随之震了一震。 全场被这阵势惊的噤了声,除秋风呼啸而过,甚至连众人的气息都听不出。 谢衍为说道而伸出的手顿在空中,愣了好一会儿。 席坐的朝臣吓得浑身一抖,左青玄也难得露出惊恐的表情。 盛元帝已经忍无可忍。 他又如何不知那些支持严惩的大臣们彼此之间微妙的关系,以及他们和右相谢衍之间的联系? 他又如何不知,他们言之凿凿看似秉公执法,可目的却是为背后之人征讨好处? 盛元帝又怎会拎不清,柏屠知法犯法,确有欺君之罪。 可这个孩子呢? 盛元帝长睫微颤,目光不禁落在蒙梓岳身侧卷缩一团的黑色铠甲,只见他正规规矩矩地趴伏在地。 直到此刻盛元帝才惊奇地发现,这个跟了他三十年的将军,在不知不觉中竟多了这么多白头发。 是啊,蒙挚现在已是半百的年纪。 过去三十年来,随着他上过战场,陪着他夺过嫡,无论是尸山血海的沙场,还是不起硝烟的皇宫,无论是金戈铁马肆意洒脱,还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一直都在。 蒙挚一生忠心不二,为了大鄿,为了他这个皇帝奉献了太多,两个儿子接连为国牺牲,现如今,就剩这么一个小儿子。 那些个大臣所说,很有道理。 可惜,盛元帝做不到无情无私的圣人。 他是一国之君,但他亦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父亲,是丈夫,亦是好友。 他会怜悯弱者,他会偏爱亲人,同时,他也会爱这千千万万个子民。 就如当年,即便在万念俱灰之际,他亦不会跟随爱人一死了之,不会浑浑噩噩地渎职,更不会抛下为君的责任。 可这一国之君,真是难当啊。 若是个痴情又感性的人,更难当。 “蒙挚,你回答朕,蒙梓岳隐瞒身疾参军一事,你知不知晓?”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带着似有似无地疲惫,望向蒙挚的眸里多了几分温和。 蒙挚缓缓直起身,拱手抱拳,微颤的嗓音依旧不失恭敬:“禀陛下,末将并不知晓,蒙梓岳从小便有上阵杀敌,保家卫国的志向,末将知道他身有残缺不该有此妄念,因而一年前便把他送到乡下,末将也是在今日赛场上见到了一年未见的亲儿子” 蒙挚从不会欺骗盛元帝,更不会忤逆盛元帝,就算盛元帝要的是他的命,他甚至能欣然接受,双手奉上。 盛元帝信他。 “不知晓便无罪,你起来吧” 蒙挚乖乖起身,视线却下意识地瞥向依旧趴伏在地的蒙梓岳。 盛元帝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做了一个“回来”的手势,蒙挚微微颔首便回到了盛元帝身后。 归位之后,蒙挚右手一抬,禁军又齐声退到了原位。 见此一幕,众人只余怔愣。 早秋的风拂过衣裙和发尾,给全身浸汗的他们留下一片瘆人的湿冷。 那些世家子弟文人墨客自是没见过这一阵仗,而这些个文武百官,则是许久都没见过皇帝如此模样。 确实是太久了,久到他们都忘了,盛元帝原本就不是一个文雅温和的君王。 从一个不受宠又无母族靠山的小皇子到东宫之主,他的地位可是在马背上真刀真枪挣来的,是在沙场踏着敌人的尸首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盛元帝登基之后,随着他渐渐变成一个心胸宽广,广听谏言,又情绪稳定的帝王,他们都渐渐忘了,这位从一众皇子中杀出帝王宝座的人,双手染过无数人的血,也包括他的血肉至亲。 从始至终,他都不是一个舞文弄墨的深宫皇子,而是握刀杀敌的将人。 如今,他只是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帝王。 可在这张看似平和稳重的面皮之下,依旧是那个嗜血的六皇子。 他也许会沉睡,但绝不会消失。 甚至,他还会苏醒。 第45章 儿臣愿替蒙梓岳受过 “玖安,你想说什么,大胆地说”盛元帝沉着声开口。 得到盛元帝无条件支持,墨玖安却犹豫了。 他这是要为她得罪所有人吗? 墨玖安环视了一周,众人看她就像是在看祸国妖女,戒备中透着怒意,又夹杂着几分畏惧。 其实墨玖安是喜欢这种感觉的,看不惯她,又不得不臣服于她。 可盛元帝是明君。 他一世英明,却为了她寒了一众官员的心。 墨玖安在那日早宴上就已经惹怒了他们,也得到了盛元帝明目张胆的偏爱,获得参与秋猎的资格,若眼下还要让盛元帝替她挡住众人怒火,怕是要彻底坏了帝王名声。 现场安静的可怕,众人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位目无法纪的公主,静待她开口置喙礼教国法。 墨玖安却缓缓垂下了长睫。 柏屠降级本就不可避免,可蒙梓岳不一样。 士兵要绝对服从军令,所以本质上,蒙梓岳并没有错。 柏屠也知道这一点,因而会把所有罪名揽在自己身上,只为替蒙梓岳争取一丝机会。 在这一点上,柏屠与墨玖安目的一致。 若蒙梓岳被剔除军籍,那墨玖安方才替他开脱便全然没了意义。 眼下若想保住蒙梓岳让他的前途不受影响,并且缓和盛元帝与众臣之间的关系,那她便不能再与众臣正面抗衡了。 墨玖安暗自思量。 在极短的沉默之后,她缓缓起身,走下台阶停在蒙梓岳和柏屠面前,在众人各色各样的目光下,转身就朝着盛元帝跪了下去。 盛元帝一惊,“玖安,你这是做什么!?” “父皇,儿臣知罪” 墨玖安声音洪亮,拱手在前,语气格外恭敬:“儿臣不该妄论国法,不该议论赏罚事宜,为此儿臣甘愿受罚。可蒙梓岳天生神力,他生在我大鄿,是上天眷顾大鄿,绝不该因无心之过被贬黜,儿臣和柏将军一样,实在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人才埋没,所以一时焦急,失了分寸,是儿臣不守本分,求父皇责罚” 墨玖安顿了一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面色坚定道:“若可以,儿臣愿替蒙梓岳受过,只为求父皇给他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柏将军戎马一生,对我大鄿忠心耿耿,念他初心为国,还请父皇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她说完两手叠放额前,再沉重磕头,不仅吓到了盛元帝,还惊到了看戏的众人。 蒙梓岳跪在墨玖安身后,一双满是水渍的明眸掠过几分怔懵之色,呆呆地盯着面前的深红长袍。 裙摆很长,刚好落在离他膝盖一尺之远。 原本展翅的金凤因裙摆折叠而拧到一起看不清原貌,犹如那高高在上的公主甘愿走下高台跪在地上,放下尊贵的身段,只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哑巴。 蒙梓岳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可还未等他触碰,褶皱的裙摆向前滑去,又重新露出了那金凤展翅的模样。 盛元帝早就扶她起了身,拉着她走回高位,裙摆也随她渐行渐远,只留一个双眸朦胧的少年郎。 容长洲看着这一幕又开始感叹了:“唉,我本来对这个公主印象不太好,这么看,她好像除了脾气古怪,心眼还是好的” 容北书凝视着那端庄曼妙的身姿,幽深的眸里闪过一缕星光,一侧唇角带了些兴味的弧度。 她不仅聪明,还能屈能伸,说的有理有据,见形势不对便立马退一步承认错误。 因为她知道,真正让那群大臣在乎的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少年,而是守城军统领柏屠,真正让众人愤怒的,是她这个不安女子本分的深宫公主。 柏屠能牺牲自己揽下所有罪名,那墨玖安也能转移众人的愤怒,以此淡化他们对蒙梓岳的执着。 受罚?即便真的替蒙梓岳受过,盛元帝如何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受到重罚? 所以这一招,墨玖安依旧没有什么损失,反而更能让蒙梓岳对她产生深深的愧疚,一下子拉拢了三个人。 禁军统领蒙挚,守城军统领柏屠,还有那未来可期的小少年。 容北书的目光一直紧随她,再也无法忽视内心攀升的阵阵兴奋与欣赏。 若不是对兄长不利,这位公主当真是有意思的很。 可惜了,她是敌非友。 可惜? 直到此刻,容北书才终于意识到,那个被他忽略的感受到底是什么。 当他确认是对她生出的惋惜时,容北书唇角弧度顿僵,雕刻般精致的面庞渐渐浮现了几分错愕。 第46章 心生惋惜 在场的众人神色各异,精彩万分。 谢衍的脸色青里透着白,左青玄黑里透着绿,太子虽极力控制,可还是藏不出住那眉底的阴郁。 盛元帝自是懒得去瞧他们嘴脸,沉着声音宣布了惩罚事宜。 “蒙梓岳取消魁首成绩,军杖二十大板,即日起调至禁军,他天赋过人,围猎的目的本就是兴军强军,若留不住这样的人才,却因这无足轻重的缺陷剥夺他尽忠报国的权利,那朕才真的是昏聩无能” 盛元帝周身气压极低,眉眼泛着冷冽色泽,浑厚低沉的嗓音随着秋风飘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传达着帝王无法忽视的危压。 方才那群跟风的小人物们都不约而同地垂着头缩着脖子,生怕那黑甲军又一次出列摆枪。 盛元帝是鄿国历任皇帝中军权最集中的一位。 鄿国共有六十万兵,分为徒兵玄武,骑兵神武,还有黑甲军。 黑甲军共有十五万,十万是蒙挚手里的禁军,五万则是皇帝手里的百骑,骑兵中的骁健之士。 玄武兵共有二十五万,其中五万由柏屠统领护卫京城,兵符却握在皇帝手里。何烨手里的十万兵中五万士兵随他一起回来,归编于守城军中,其余五万则继续留在南境。 剩下的是袁氏的十万玄武兵,还在北境守疆。 神武军共二十万,尽在乌氏手里。十万在北,十万在南,乌氏几乎所有男丁都在镇守边关,只有乌靖萧留在了京城。 所以算起来,盛元帝手里握着大部分的兵马。 方才他一声怒吼,黑甲军出列守护,这一举动着实吓坏了那些文人墨客还有一众朝臣。 世家大族和文人雅客向来自视甚高,可面对这一个个真刀真枪,手无缚鸡之力的墨香书生再怎么温文儒雅也免不了心头一震,气息凌乱。 “柏屠知法犯法,可念在初心为国,也曾多次护国有功,降职四级,罚一年俸禄” 柏屠原本是四品统领,降职四级后就只是一个千总,背后那人获利,他们几个大臣也没有继续为难蒙梓岳的必要,更何况皇帝三言两语把蒙挚摘清,他们再死咬一个少年也无意义。 盛元帝接纳了左相白卓远的提议,罚墨玖安抄写礼记与女诫两百遍,也算是堵住了众臣的嘴。 散赛后,众人脸色各异,有因被迫闭嘴而沉凝麻木的,比如被容北书胁迫的那三位:裴澍恒,赵文博,还有谭鑫权。 也有当众受辱而阴鸷沉怒的,比如谢衍,左青玄,还有他们的一众跟随者。 然而太子,虽然因皇帝对墨玖安的偏袒而心寒,可终归逼得柏屠失了首领之位,目的算是达到了,所以他倒没有表现的过于愤怒。 容长洲本想去找公主核实一下对联暗号,却又被容北书硬生生拉回了帐篷。 “公主正在气头上呢,兄长最好不要去了” 容北书坐在床上,调试着弓弦劲松程度。 容长洲则仰躺在床,转头看向他,笑道:“说不定公主见了我就高兴呢” 闻言,容北书拉着弓弦的手一顿,缓缓抬眸。 “哎你别这么看我,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容长洲以为他吃醋了,急忙起身解释:“我不是有几幅对联想问她嘛,若她能对出来,应该会开心,若对不出来...应该也不至于生气” 容北书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继续调试,面色一如既往的平淡,探不出情绪起伏。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容长洲都等的出神,他才淡淡开口:“这件事,对兄长来说很重要吗?” 容长洲飘远的思绪被他拉了回来,“我找她绝对没有歪心思,不过,这件事对我来说确实挺重要的” 容北书又沉默了一会儿,乌黑长睫半垂,完全盖住了眸中色泽,只是那嗓音略显疲倦,不是他平日里对容长洲说话的语气,带着容长洲都搞不懂的别样韵味。 “那兄长在明日围猎开始之前去问吧” 容长洲不明所以。 可弟弟的话他向来都是听的。 容长洲自顾自地转过身继续幻想明日找公主对暗号的情景,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了些许。 容北书反复检查手里的长弓,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紧绷的弓弦然后松开,发出悦耳的嗡鸣。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弹着弓弦,一遍又一遍地压下心口处那反复横生的异样感受。 这还是第一次,在动手之前,对敌人心生惋惜。 容北书缓缓拉满弓弦,那双幽暗的双眸硬生生被他逼出了阵阵阴冷肃杀。 忽而,他目光一凝,长弓对准门外就是一声呵斥。 “谁!” 容长洲都吓了一跳,急忙坐起身看向门外,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容少卿,公主有请” 是沐辞。 容北书慢慢松劲儿,垂下眼睫沉默了片晌。 容长洲精准地捕捉到了弟弟的异样,可落在他眼里,容北书的犹豫却变成了紧张与羞涩。 容长洲朝着弟弟挑了挑眉,满脸“我懂的”的表情。 容北书叹了口气,没搭理兄长吃瓜的神色,将长弓仍在床上,起身整了整广袖,然后淡定地出门而去。 第47章 容少卿替本宫抄 容北书的帐篷离公主寝殿有一段距离,沐辞来回大概要花半炷香时间。 墨玖安看着手里的女诫,一声轻嗤,将它重重扔在了案上,然后回到锦榻懒洋洋地躺了下去。 榻边放着高脚小桌,桌面上是好几个青玉酒瓶。 她拿起一瓶仰头畅饮,边喝边等容北书到来。 等容北书被沐辞带进来,墨玖安双颊早已晕染醉酒后迷人的粉泽,头发也已经卸了发饰,侧躺的姿态慵懒中透着一股别样的妩媚。 见到她的那一瞬,容北书眸光微滞,心跳漏了两拍。 他急忙垂下目光,跪下行礼。 “微臣,拜见玖安公主” “起来吧” 她的声音软绵散漫,轻飘飘地溜进容北书耳朵里,犹如一根极软的羽毛,一路撩到后脖颈,让他不禁一颤。 墨玖安一个手势,沐辞便引着他来到了一旁的书案面前。 “容少卿请坐” 容北书压制着略显急促的气息,看向案上的女诫和礼记,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 他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刻意回避目光撩袍席坐,敛起广袖开始蘸墨。 他目光收敛,坐的端正笔直,暖黄烛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显得他更加温文尔雅,玉树临风。 墨玖安斜靠在榻,扶额看他,开口提醒:“一旁放着的是本宫的字迹,容少卿尽量抄的像一些” 容北书放下墨笔,打开纸张认真地看。 一行行文字整体看去颇具刚毅之韵,用笔锋利犹如悬针,细看每一个字又暗藏几分柔美之风,婉转悠扬。 纸张上写的是兵书里的一段内容,容北书鬼使神差地抬眸,触上她喜怒不明的眼眸。 她还是那般冷艳迷人,明明是一副慵懒妩媚的姿态,长发未挽,不施粉黛,却依旧散发着一股矜贵优雅的气息,落在容北书眼里,甚至无端生出了几分锐利。 容北书捏着纸张的手微微一紧,又一次逼着自己垂下眼帘,将她的字摊开放在一旁,立即开始了抄写。 “以后的每日此时,容少卿都要来抄个两个时辰” 墨玖安的声音就像是在陈述事实,不带丝毫命令的口吻,然而正是因为这样,这对容北书而言就意味着不容拒绝的敕令。 容北书姿态依旧,刻意回避,仿佛听不到她的话一般。 一旁的沐辞顿感不爽,刚想训诫,墨玖安却幽幽开口:“沐辞,你们都退下吧” 容北书手上的动作顿停,眉心微紧。 终于引起他的反应后,墨玖安颇感满意,鼻腔里发出的轻笑像是耳鬓厮磨般勾魂摄魄。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视线触及那一滴在纸上晕开的墨水,眉头凝的更紧。 容北书直接将写到一半的废纸揉成一团放在一旁,又重新摊开新纸,从头开始写。 可他的神色和笔直的坐姿不再像之前那般镇定自若,眼下更是如坐针毡,看起来别扭得很。 沐辞简单行礼之后带着其余侍女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偌大的殿里只剩下两个人,空气安静的几乎都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少女炙热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点燃,容北书能感觉到墨玖安投来的视线,可始终没敢抬眸看她一眼。 无论他如何明确自己的目标,每次面对她时,他都控制不住心生凌乱。 尤其在她这般赤裸裸地盯着自己时。 鄿国未出阁的女子绝不会与男子眉目传情,无论白天黑夜,绝不会请男子入闺房,更不会让人见到自己不穿外衣的模样。 她身上只着云白中衣,头发没有一根发饰,自然地散落在后,面上更不施粉黛,肌肤白皙水嫩,小唇自然粉润,长睫如扇,无需画眉即带完美的弧度。 刚进门的那一眼容北书就已经乱了节奏。 好不容易调整回来,又因她毫不掩饰的目光导致他格外地心神不宁。 此刻,心口攀升的这种奇异的感觉与白日里的那一丝兴奋与欣赏不同。 白日里的那一丝惋惜,对做事一向干脆利落的容北书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一直以来,容北书每一步都只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决定了,便果断执行,不会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这一次的异样,容北书会觉得奇特,可即便如此,他的理智也总能压制这一丝的动容。 然而现在,是另一种他辨别不出的沉闷感。 即便他刻意避免对视,却也没有缓解分毫,反而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渐渐闷热,随之他气息紊乱,口干舌燥,心口一股酥麻似电流般淌过全身,令他愈发浮躁不安。 第48章 自甘沉沦 容北书闭上眼默默调整呼吸,随即将所有注意力投至书里的内容,心里默读一遍再抄一遍,久而久之,发现这样还挺管用,就像诵读一篇清心咒,心里渐渐静了下来。 到了女诫,他像之前那样默读一句再抄一句,可到了第三段,他动作慢了下来。 他垂眸盯着满页的字,面色显然透着疑惑。 墨玖安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也他从略显惊讶的表情中感知到了他此刻的想法。 墨玖安轻轻一笑,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的笑声中带了一丝莫名的酸楚。 容北书依旧沉浸在女诫里。 他翻开一页快速浏览,然后再翻开下一页,以此类推,就这样一页一页,他面色愈发复杂,好不容易回归平淡的眸里又一次掀起了不明的涟漪。 他停下了。 容北书的视线刻意躲闪了一炷香,可此刻,他却鬼使神差般抬头望去,只见她一双媚眼带着一丝趣味,唇角泛着讥笑的弧度。 “怎么,容少卿也发现了它的可笑之处?” 墨玖安一只手撑着脑袋,姿态惺忪妖媚,另一只手拿起青玉酒瓶轻轻晃动,透过薄薄的玉面,能看到里面的酒水也随着她的动作轻微的波动。 她软绵酥骨的声音慢悠悠的,斜躺的姿态加上晕染了浅红的双颊,比平时还要多出几分勾魂的艳丽。 “好像除了本宫,只有你们兄弟二人发现了” 墨玖安倏尔勾唇轻笑,可落在容北书眼里,莫名多出了几分无奈与自嘲。 “或许不止你二人,或许也有别的女子发现过。每当被夫君漠视,婆家羞辱,娘家抛弃时,当她们一身才华无处施展,困于闺房后院时,每当为了夫君一丝情意,想尽一切办法讨好却又独守空房时,她们或许也发现过此书的荒唐之处” 墨玖安缓缓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手里的青玉酒瓶,唇角弧度渐收,声音也添了几分冷峻:“又或者,别的男子也发现了,只是他们不在乎” 她顿了顿,仰头抿了一口。 “因为,这东西就是女人写出来束缚女人用的,他们怎会不愿?”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脑海中浮现了白日里群臣激昂批判她的模样。 不守妇道,不配论法论政。 无论她说的是否在理,只因她是女子,就会换来群臣反对。 他们不在乎她说的对不对,只在乎自己的地位尊荣。 一个妇道人家怎配与他们讨论国事? 容北书眉心微蹙,望见她眼底的那一丝苦涩,心口莫名一揪,堵在胸口不上不下。 他咽了咽闷痛的喉咙,默默垂下长睫,拿起笔开始写。 每写一句,心里就沉一处。 他以为女诫是女子的礼记,教她们仁义礼智,修德积善,遵从礼教纲常,可从不知里面写的具体内容。 他一个男人,又怎会读过这本书。 可如今一看,这就是毫无道理的侵略。 它叫你无条件顺从,不可反抗,不可逾矩。它叫你卑微求全,以夫为天,谨小慎微。它叫你无私付出却不求夫恩,也叫你低头受罚却不论对错。 他不知道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他明白,世道本就不公,人生来便分为三六九等。 有些人一出生就注定荣光一世,大富大贵。 而有些人一出生就面临着死亡,就算活下来也是穷困潦倒,艰难求生。 可就算是这样,那些底层的人们也有机会通过后天的努力逆天改命,尤其在落实科举之后,寒门之后亦有入仕为官,光宗耀祖的机会。 侍从的后代亦是侍从,但他们起码还有机会摆脱奴籍,更何况许多沦为奴隶的人并非一出生就是奴隶,大多因生活所迫,卖身求生。 可这本书写的,女子一出生就是男子的从属。 她们是商品,她们可以买卖,她们可以被丢弃,可以被伤害,但她们绝不能冒犯夫君,不能反抗规则,一旦违反,那就会被严厉惩罚,严重者,甚至会失去性命。 她们生来便是如此。 谁规定的? 此书用词规范,引用了许多圣人名言,逻辑通顺,作者定也是个饱读诗书的才女。 可一个才女,为何会生出如此卑贱的想法? 容北书默默放下了笔,又忍不住抬眸看一看她。 墨玖安一身云白中衣,乌黑长发落于肩膀两侧,不施粉黛的脸干净的不染尘埃,浓眉大眼,粉唇皓齿,宛若一幅绝美的画,在烛光摇曳中闭目饮酒。 她长睫扇了扇,缓缓睁眼,下意识地看向那模糊的身影。 他肩宽腰细,身形挺拔,在墨玖安朦胧的视线里犹如隔着一层薄纱,烛火散出的光在他的四周晕染开来,看不清,可又独具让人挪不开眼的美。 她直直看了许久。 他竟也没有转眸。 就那般与她对望,仿似掉进旋涡迷失方向,亦或是被那勾魂摄魄的狐妖迷了心智,自甘沉沦。 可他知道,他很清醒。 第49章 公主醉了 认识她一个多月以来,这是容北书为数不多的,又一次这般无礼的直视。 以往,他都是以探究揣度为目的,想看穿她,捕捉她的破绽,撕开她的伪装,逃脱她的威胁,最好,还能反客为主,赢回局面。 可这一次不一样。 仿佛时间停滞,容北书的大脑难得地放空。 是因为一直困扰他的难题就快要解决了吗? 因为很快,兄长就不会再被威胁了吗? 所以今晚,不需要他再与她斡旋,不需要探索,不需要戒备。 她也难得地,有些柔婉。 不像以往,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侵略性,偶尔还会夹杂着一些戏谑的笑意。 然而此刻的她,眼尾染了迷人的红晕,由于醉酒,眸色略显迷离飘渺,卷膝斜躺在榻,撑额望着他,明明是美人如画,落在容北书眼里却莫名多出了几分落寞与脆弱。 许是被她唇角那一抹苦笑感染,容北书心口还会浮上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连带着他的喉咙都有些干涩沉闷。 容北书睫毛微颤,握着笔杆的手指渐渐泛白。 这一次,是墨玖安率先垂下了眼。 她微低下头笑了笑,在长发修饰下,整张脸显得格外柔和,模糊的笑容里藏着容北书看不清的情绪。 墨玖安撑起身坐起来,有些晃晃悠悠地下了锦榻,手里拎着青玉酒瓶,双脚只着雪白足衣,在宽阔的大殿里悠悠慢步。 “如果觉得无聊,那我念,你写” 她语调明显带着醉意的悠长,软绵酥骨的嗓音听得他心口一颤,怎么也没能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乃生女子,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 她又仰头一饮,酒水从她嘴角逃出,一路从下颌流到绝美颈间,然后没入衣领深处。 容北书放在案上的手指微缩,气息乱了须臾。 “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 墨玖安的脚步明显虚浮,飘飘悠悠地,仿佛下一刻就会失力跌倒一般。 “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 她的目光不知落于何处,好似在看久远的历史,时而讥笑,时而苦笑,唯有那月貌花容依旧精绝,随着她醉意加深,反而更加动人心魄,撩人心弦。 墨玖安摇摇转身,看向那抹笔直的身影,一侧唇角微挑。 “行违神只,天则罚之”,她说着一步步走向容北书,“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墨玖安视线模糊,甩了甩头试图散开挡在他们之间的朦雾,不知不觉中手也失了力,青玉瓶从那纤纤玉指滑落,闷声掉在了白毛地毯上。 她看不清对方的样子,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他面前,只管在他对面坐下,双肘撑着桌案,将身体完全向前倾去,几乎是趴在案上与他对视。 可因酒意攀升,双眸始终浮着一层朦胧薄纱,怎么也看不清那副好看的脸庞。 她又向前探了探,小声地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大哥哥” 大哥哥? 这一温声的呼唤,打破了容北书周围包裹着的这一层梦幻,还了他些许清醒。 容北书剑眉顿凝,眼底闪过一缕黯色。 她在叫谁? 墨玖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不含往日的冷傲,也不见迷雾晦暗,只是一双干净又明亮的双眸,只剩下不解,无奈,还有一丝委屈。 温热的鼻息扑面而来,带着醉人的酒香。 容北书看着近在咫尺的双眸,心口多了几分酸胀感,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又痒又胀,让他双手不禁抓紧衣袖,眸光微颤。 “公主...” 他醇净低沉声音明显沙哑,开口的那一瞬自己都愣了须臾。 容北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简单清了清嗓,再低声开口:“公主喝醉了,快去休息吧,臣会帮公主抄的” 墨玖安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多谢” 她的声音罕见的舒缓温和。 容北书不由得想起白日里,她和三皇子交谈时眸中带柔的笑颜,那时的她,说话也是这般吗? 朝堂之上人鬼难分,每个人都戴着层层面具,面具之下的脸狰狞可怖,自私贪利,谁都没法看。 可她这嚣张跋扈,放荡形骸的面具之下,好似是一副不一样的脸。 她的这一面,他从未见过。 墨玖安撑起身坐了回去,然后托腮仰头,直直望着容北书。 因醉酒,她的视线无法聚焦,那双媚眼显得些许迷离,看的容北书心头一悸。 他鬼使神差般向前倾身,直到找回方才她主动靠近时的那个距离,又一次感受到心口那股奇妙的酥痒时才停下。 他一靠近,墨玖安的视线更无法聚焦,眼皮越来越重,竟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她脸上泛着醉酒的红晕,小嘴微抵,娇艳姿媚中带着三分可爱之态,平时清冷的气息也增了些许甜腻。 一尺之内,她每一次的呼吸都清晰可闻,酒香缭绕,诱人心弦。 容北书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望着眼前托腮闭目的姑娘,气息不禁沉了一瞬,呢喃道:“不客气” 墨玖安懵懵地点了点头,因困意加深,撑着双颊的手渐渐失力,手肘一滑,沉重的头刚要磕到桌案之际,整张脸都融进了一双清凉的掌心里。 第50章 动心 容北书被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怔了片刻,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掌心里的柔软动了动,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他手里。 墨玖安睫毛扇了扇,艰难地掀开眼皮,明亮的烛火晕染出一片朦胧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神色,因酒意攀升,此刻的她亦不知晓眼前人是谁。 可不知为何,她本能地,并没有排斥。 片晌后,她又重新撑着桌案坐直身,离开了那一片清爽的“托盘”,揉了揉有些闷痛的脑袋。 容北书却动作依旧,好似一副绝美的雕塑,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思绪如断了发条的钟,大脑随之停止了运转,只有一颗心脏强烈的跳动着,一遍一遍地将心口的酥痒顺着血液传达至身上的每一寸经络。 直到墨玖安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容北书才猛然清醒。 他蓦地站起,刚伸出手还未来得及触碰墨玖安,她自己就已经站稳了脚。 少女低着头看了看身旁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目光渐渐上移,最终停留在那张模糊不清的脸庞。 墨玖安咧嘴一笑,酥软缱绻的嗓音带着几分自豪的意味:“没事,我自己可以” 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便往床榻走去。 她的步伐略显漂浮,在容北书怔愣的目光下,最终找到了锦榻,软软地侧躺下去,枕着手臂卷缩着身躯,片刻后便呼吸均匀,熟睡过去。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许久都未能动弹。 他缓缓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掌心,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卷缩,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也许是掌心那股快要流失的,独属于她的温度。 他暗自顺了顺气,调整早已乱了的气息,可怎么都无法平复胸口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慢慢伸出手摸上心口,长睫微颤,缓缓闭上了眼。 好奇妙的感觉。 不同于审问犯人时的兴奋,不同于解决疑案后的满足,更不同于戴上面具,完全成为另外一个人,肆意左右别人命运时的快感。 对她,好像是一种极其复杂又奇怪的感受。 起初,他反感,排斥,甚至因被她捏住把柄而心生怒意。 从来都是他牵制别人,第一次被人牵制,容北书很不习惯。 可后来,他又好奇,揣度,甚至派人调查她的过去,想要了解她的一切。 再然后,就是在她拉拢人心,设计演戏之时,莫名动容。 也许那一次并不是第一次。 他真正惋惜的开始,该是第一次动了杀心之时。 就是在醉仙楼,她要求他牵制朝臣,帮他赶走兄长,然后望着一旁耀眼的烛火愣神,而他,却望着她目不转睛。 也许那一次,当他决定除之而后快时,心里就已经生出了一丝异样。 只是那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罢了。 人就是这样,在自己都还未有觉知之前,行为就会率先暴露他最真实的想法。 那时的他自认为绝对理智,在多方考虑之后做出了最佳决策:利用秋猎,除掉威胁。 可那漫长的凝望,也许早就预示着他的犹疑。 只是那一丝萌芽,能被当时的他完全压制。 然而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忽视心口那抹奇异的沉闷了。 容北书不是一个愣头青,到了这个年纪,他也遇到过不少向自己献殷勤的女子,也为了办案去过一些秦楼楚馆,可从未有过面对她时的凌乱与心悸。 只要她接近,他就会乱。 在何府初见时如此,宫里的那几次也是如此,被她绑进寝殿调戏时,醉仙楼私会时,方才,她缓缓靠近,带着勾人心魄的酒香,朦胧的双眸直勾勾地望着他时,更是如此。 以往,每一次因她心跳加快气息紊乱时,他只道只是面对未知和胁迫时的紧张与不安。 可今日,面对卸下面具的她,那个认真问问题的她,温声说谢谢的她,容北书才真正意识到,这个总喜欢调戏捉弄他的公主,不知何时起,真的在他心里留下了一抹异样的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深刻清晰,叫他再也无法忽视。 心口的那一片绸面被他攥出了明显的褶皱,在意识到这些的同时,容北书猛地睁开眼,整个人因极力地克制而微微战栗。 不行。 无论是什么,都不行! 容北书已然顾不上抄写一事,他刻意回避视线,以免再一次触及榻上熟睡的墨玖安,步伐凌乱地逃出了殿。 案上是抄了大半的女诫,那只沾了墨的笔不知何时掉落在纸上,晕开了一片墨渍。 这一张,也废了。 可容北书早已顾不得这些。 沐辞见他匆匆出门便上前问话,可他也不理,径直走下台阶,只留一个风风火火的背影。 她知道他的秘密,她拿兄长威胁他,又让他名誉尽损,成了人人眼中公主的枕边人。 她霸道,无度,尽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 她言行乖张,很容易引起朝中大臣和万千学子的不满,这本来也是容北书对付她的一个突破口。 可容北书发现,就算她每一次被指责不遵礼教,可每一次惹祸的程度都不足以把她拉下神坛。 若容北书一开始便鼓动众臣弹劾墨玖安,以皇帝对她的溺爱程度,她顶多就会被禁足半个月,然后求皇帝赐婚。 到时候,兄长遭殃。 不像被他牵制的那些朝臣,他们各有软肋,赌不起,更不敢鱼死网破,可她却没有任何可威胁的把柄,身边高手如云,私下又谨慎敏锐。 所以,除之而后快为佳策,若能不露痕迹地借刀杀人更是上上策。 唯有此,他和兄长才能安然无恙。 他渐渐停下了脚步,银白月辉映照他欣长俊秀的身姿,清冷矜贵中莫名多出几分孤寂。 这就是他的理智做出的决策,对他最有利的那一条路。 他没得选择。 容北书下颌紧绷,缓缓闭上了眼,秋夜的凉风吹散了他面上的燥热,还了他些许冷静,唯独那攥紧的双手和紧拧的眉头始终都没能缓解半分。 倏尔,容北书发觉远处有熟悉的动静,他深呼了口浊气,调整好气息再向那黝黑的暗处走去。 一个穿着巡兵铠甲,戴着半面面具的男人向他欠身行礼后,贴耳说了几句,然后又没入黑幕之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等容北书回到帐篷,进门就瞧见容长洲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好几个陶瓷盘,盘里尽是各色各样的小吃。 他向容北书挑了挑眉,狡黠地笑了笑。 容北书怎会不知他那笑容下暗藏的想法,可眼下他并不想和兄长讨论墨玖安,便只好当作没看见,默默解下腰带脱下外衣挂在木架之上,然后坐下来脱鞋子。 容长洲见他没个反应,踌躇了片晌,最终还是问出了口:“你...累啦?” 容北书动作一顿,缓缓抬头。 容长洲触到他凉凉的眼神,小声嘟囔:“你被公主叫过去已有两个时辰,这怎叫人不多想” 容北书完全拿兄长没有办法,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公主只是让我替她罚抄” 说罢,脱下鞋子仰躺了下去。 “原来如此,她确实不太像自己动手的样子”,容长洲边吃边说:“不过,你有没有把握机会表白心意?”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紧,淡淡回了句“没有”。 “为什么?” “她喝醉了” 容长洲“哦”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那公主明天肯定不会早起的,围猎午时开始,申时结束,那我酉时问吧”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屋顶,不自觉地捻了捻中衣袖口,沉默了许久。 等容长洲都收拾完快要躺下时,容北书才轻声开口,嗓音犹如他苍白的面色,疲惫沉郁:“兄长还是巳时问吧” 容长洲刚想吹灭蜡烛,闻言动作一顿,疑惑开口:“为什么?” 因为下午,她回不来。 容北书面无表情地敛下目光,转过身去背对容长洲,从那卷缩的背影里传出了一句简单的解释。 “酉时我要去替她罚抄” 容长洲没有多想,只说了句“好的”,便熄烛躺下休息了。 容北书在等兄长气息轻匀之后才转过身,枕着手臂望向屋顶。 银白月光洒进屋内,落在他俊逸精致的半张脸,照的他更加清冷美艳,而另一半却由黑幕笼罩,幽深的眸子也完全隐于其中。 方才收到消息,谢衍打算明日动手。 果然,谢氏与她的关系不是简单的互相看不惯,而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容北书想起那日在酒楼里,沐辞和悦焉替她试毒的画面。 那般熟练,过去定有过多次被下毒的经历。 深宫之中敢动手毒杀公主的人,权利和地位定不一般。 谢皇后,或许还有太子。 墨玖安谨慎敏锐,以往深居简出,只要躲在宫里便可以挡去大半个危险。 可如今,她偏偏要参与围猎这种极易发生意外的活动,目的是什么? 容北书不明白。 他好奇她的企图,好奇她张扬无度,频频冒犯礼教国法的原因,好奇她为何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好奇她如何看穿他的伪装,透析他的底牌。 若可以,他真想把她绑来,一点一点地审问。 问出她的目的,问她如何知晓他的秘密。 还有… 把他错认成的那个大哥哥...是谁? 第51章 你是来戏耍本宫的吗!? 深宫之中不露痕迹地除掉当朝公主几乎不可能,那么接下来的围猎就会变成仇家动手的最佳场地,可谓是天赐良机。 明日就是太子和谢衍的戏台。 容北书需要做的就是保证他们不失手,同时也不被任何人发现是太子动的手。 若太子成功除掉她,同时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以皇帝对墨玖安的溺爱程度,太子的东宫之位大抵是保不住的,到时朝局动荡,容长洲的处境会更加复杂难控。 只有她静悄悄的消失,所有的一切才会回到原本的模样。 容北书剑眉渐凝,双眸发酸,沉重地闭上了眼,可在黑幕中浮现的竟是她托腮闭目的脸。 她缓缓睁眼,向他咧嘴甜笑,沁人心弦。 容北书心口闷闷的,无论他如何调息也未见丝毫缓解。 明日之后,他便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笑容了...... 秋晨凉风萧萧,旭日东升,却如何都带不来丝毫暖意。 广阔的草原上平地而起的白色帐篷还有其间升起的缕缕烟雾,给这凄凉的秋晨带来生机与活力。 宫女太监们已然开始了新一日的活动,可一切依旧安安静静的,公主寝殿里传不进任何嘈杂声。 就算如此,墨玖安早在辰时就醒了。 她昨晚明明是在锦榻喝酒,今早醒来时却躺在里屋的软床上。 她揉了揉额头,出门瞥了眼容北书罚抄的席案,可怎么也想不起昨晚之事。 沐辞本劝她多睡一会儿,但她还是吩咐沐辞备水,在沐浴打扮之后,气色明显好转了许多。 “容北书何时离开的?” 墨玖安两臂展开,任由沐辞为自己穿上层层华服。 “亥时离开的” 沐辞动作一顿,想起了昨晚容北书出门时的状态,便如实告知墨玖安:“他神色慌张,步伐匆忙,在我进去查看之后发现,女诫一遍都没有抄完,都不知道其余时间在干什么” 说完最后一句,沐辞顿感不妥,低下头去。 墨玖安却颇感兴味的看着她,清冷的嗓音带着明显的笑意:“你是想问我?” “奴婢不敢” 沐辞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后躬身作揖。 墨玖安放下手臂整了整广袖,面上笑意渐收,反而浮上了一丝忧虑。 “其实我也不知道,昨晚喝的属实有点多了,只记得叫你们出去之后看着他罚抄,后来就睡着了” “公主不必担心” 沐辞又上前给她打理外袍,安慰道:“我进来时公主睡得安稳,许是他故意偷懒,见公主睡着了便不再抄了” 墨玖安轻轻一笑,温声道:“我担心的可不是这个,往后他在时就不喝那么多了” 沐辞眉眼也染上了笑意,点头回应:“是” 墨玖安穿好衣服先去给盛元帝请了安,与他一起用膳之后收了他赏赐的弓箭,然后在回寝殿的路上碰见了容长洲。 容长洲为了与她对暗号,自己也早早起床去找她,可被告知她去请安了,便只好在半路堵着她。 “臣容长洲拜见玖安公主,臣有些事想问问殿下,可有空?” 容长洲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语气恭敬的不像那恃才傲物,耿直又执拗的无双国士。 墨玖安思虑片晌,随即遣散了身边的侍女,跟着他来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 草原之上没有隐蔽之处,四处皆广阔明亮,一眼望去,除非被帐篷挡住,否则谁在干什么都能依稀可辨。 真正狩猎的地方是远处的丛林,容长洲不可能带她去那儿谈话,要走很远不说还危险。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容长洲压了压紧张的情绪,凑近了一些距离。 “公主,我有一些对联,我说上一句,公主接下一句可好?” 墨玖安双眸微眯,狐疑地问:“容国士这是在考本宫的文略吗?” “微臣不敢,公主权当帮臣一个忙,臣日后定当报答,可好?” 墨玖安眼底闪过几分探究之色,上下打量他,沉默片晌后才点了点头。 容长洲眉开眼笑,满脸期待地问:“宫廷玉液酒,下一句是什么?” 墨玖安峨眉微蹙,略感疑惑,道:“入肠拨清愁?” 容长洲期许的面色顿僵,愣了好一会儿。 可很快,他又重新拾起希望,挤出了笑容:“奇变偶不变?” 墨玖安方才见到他失落的模样本就生出了不少怒火,眼下又说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上联,分明就是在取笑她。 墨玖安的耐心就快到了极限。 她眸色渐冷,语气里夹杂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西落东不落” 容长洲眼里的那点希望之火尽数熄灭,他耷拉个脸,垂下眼睫没再看她,根本没察觉到对方透着隐隐怒火的眼神。 “容长洲,你是来戏耍本宫的吗!” 容长洲愣愣抬头。 “嗯?不是,当然不是,公主对的很好,臣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你以为本宫胸无点墨,连这点都对不出来?” “不是不是,臣没有这个意思” 容长洲急忙摇手反驳,后退了一步作揖道:“一早便拉公主过来,多有叨扰,还望公主赎罪” 见他这弯腰拱手的姿态,墨玖安却更觉蹊跷。 这个初见时就敢对她冷言冷语的容长洲,何时起态度变成这样了? 墨玖安有些戒备地皱了皱眉,眼眸微转,不料余光映入一袭熟悉的身影。 墨玖安定睛一看,容北书? 只见他在十丈之外,长身玉立,姿态卓然,清晨的阳光倾泻而下,也照不出丝毫温和,周身依旧散发着一股清冷疏离的气息。 这么盯着这边看,是怕她吃了容长洲不成? 墨玖安内心略感不爽。 这兄弟俩到底在搞什么鬼? 在她思量之际,容长洲急忙结束了谈话:“臣就先退下了,打扰了” 他说完,也不等墨玖安反应立马转身就走,小跑着奔向容北书。 “你怎么在这?” 见到弟弟在等自己,容长洲粲然一笑。 “我担心兄长被公主为难,特意在此等候。问完了?” “嗯,问完了” 容北书一听他略显低落的声音便知,问话结果定不如容长洲所想。 容北书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慰,转身离开之前,他眸光一转,撞上了远处的那一道视线。 他看不清她眸中色泽,也只能依稀分辨她此刻的神色。 自昨晚之后,即便隔着十丈的距离,也足以让容北书瞳孔紧缩,心跳混乱。 容北书动作微滞,直到容长洲都走出了两步,转过身提醒,他才得以垂下眼眸结束这场对视。 墨玖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目光一直紧随远处的两个欣长身影,在沐辞前来禀报时也没有转移分毫。 “公主,探子来报” 沐辞走上前,贴耳说了几句。 墨玖安那双媚骨天成的桃花眼渐渐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低笑一声,眼底掠过几分瘆人的冷冽。 还真是,兄妹情深啊... 直到容氏兄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帐篷拐角处,墨玖安才转走目光看向远处的猎林,淡淡开口:“回去准备准备吧,今日可有的忙了” 第52章 不狠毒就不配替本宫办事 墨玖安回了寝殿后换下了华重的衣服,半躺在云锦软榻上,吩咐悦焉给自己揉太阳穴。 昨晚的酒喝的着实有点多,今早起来头胀胃酸,虽不至于影响狩猎,可还是有些难受的。 墨玖安闭目养神,神色平静从容,丝毫没有面对死亡的紧张或忧虑。 反而沐辞显得格外焦躁,在殿内来回踱步,叫墨玖安不得不睁眼提醒。 “别走了,晃的我头更疼” 沐辞果然停了下来,可面上依旧透着明显的担忧。 “公主,既已知晓对方的计划,要不您还是别去了” 墨玖安重新闭上了眼,嗓音慵懒惺忪:“你何时见过我退缩” “这不是退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将计就计也无法保证绝对的安全,猎林地形复杂猛兽横行,不仅要躲避猛兽攻击,还要提防人为刺杀” 沐辞向前走了几步,衷心劝说:“公主,奴婢实在是不放心” 墨玖安轻轻一挥手,悦焉便停下了动作扶她坐了起来。 墨玖安抬眸瞥向悦焉,问:“你怎么看?” “只要是公主想做的,悦焉都支持。若有危险,悦焉保护公主!” 悦焉咧嘴甜笑,尽显少女的烂漫,墨玖安看的心生欢喜,感觉头痛都缓解了不少。 “公主,还是让我和悦焉去吧” 沐辞抱拳作揖,语气焦灼,夹杂着明显的恳求。 “若我不去,那我来这儿的意义是什么?吃喝玩乐?当初答应父皇一起过来,我就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可是公主—” “放心吧,你只管按计划行事,其余的我心中有数,我这个亲皇兄虽让我寒心,可也不足为惧,只是容北书...” “公主怀疑他?”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扬,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 “方才明明见到本宫,却不上前提醒一二,看来还没想成为本宫的人,他刻意隐瞒不说,那便是存了别的心思。第一个任务完成的那么漂亮,这第二件怎么就不想做了呢?就这么怕我娶了容长洲吗?” “公主的意思是,他早已知晓?” “如今辟(bi)鸾阁都在他手里,怎么可能不知道,不过也好”,墨玖安笑意加深,眸里闪过几分兴味的光,“不狠毒,就不配替本宫办事” “可是,咬主人的狗终归是隐患” “他可不是狗” 墨玖安语调悠长,重新躺了下去,闭上眼示意悦焉继续按摩。 “他是狼,还是只长得好看的头狼” …… 当她说要参加秋猎时,容北书脑海里从未有过她穿一身男装策马射箭的画面。 如今见她身着靛蓝窄袖圆领袍,细腰也用现下最流行的白玉革鞓束着,三千发丝尽数固定在头顶,搭配了与革鞓同一款白玉梅簪,尽现玲珑身段和不输男子的气韵,容北书这才真正意识到,亲自参与秋猎绝不是刁蛮任性的公主一时兴起的胡话。 她有资格参加。 她身姿虽瘦,可与生俱来的气质却比男子还要飒爽。 容北书也许自己都没发现,自昨晚之后,他对公主无礼的直视多了不少。 围猎午时开始,盛元帝开出第一箭后,众人才可以策马前往树林。 在此之前,还需德栩宣读规则,感谢皇恩,然后再为每一个阵营赐一种羽箭。 当墨玖安到达时,场上已分成了八个阵营,支持太子的占大多数,其余就是将人,文官和士族。 墨玖安先给盛元帝抱拳行了礼,然后观察了一番他们所选的颜色,随即径直走向一排排箭筒,果断挑选了无人选择的黑羽箭。 见此一幕,别说是盛元帝,甚至那些围观的群众都面露不解。 墨玖安本就到的晚,眼下还未选择的只剩不到十人,众人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在他们身上。 只是没想到的是,之后的每一个人都让人们诧异的脸色更甚以往。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虽不能与当朝太子相提并论,可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无人加入到她的队伍为其狩猎,这就非常奇怪了。 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他们所有人都说好了般躲得远远的。 选到最后,众人的目光投向了场上仅剩的一个人,容北书。 他今日所穿一袭窄袖深绿罗袍,细腰用同色绦带紧束,头戴竹簪,身姿挺拔,整个人丰神俊朗中带着几分清冷雅致,在普遍穿着骑装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突出。 容北书感受到了众人期待的目光,他下意识地看向墨玖安,触到她同样带着些许兴味的眸子,默默垂下了眼帘。 他迈步走向一排箭筒,经过黑羽箭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地掠过黑羽,选择了它旁边的红羽箭。 是太子的阵营。 第53章 儿臣定会活着回来的 盛元帝浓眉微蹙,面露不悦。 看戏的众人也各怀心思,不约而同地看向玖安公主。 玖安公主不顾自己的名声强迫得到的那个人,最后居然都没有选择她?她的脸色该是多么精彩? 可惜,众人没有看到想看的一幕。 她一人一马,背脊挺拔,下巴微昂,不见丝毫失落或是愤怒,反而咧嘴一笑,看起来满意极了。 那日在醉仙楼给容北书安排的第二个任务便是要他做她的眼睛,帮她盯紧他人,发现异样也好及时见招拆招,替她扫平障碍。 所以容北书不和她一个阵营反而更有利于任务执行。 更何况,容北书根本没有将谢衍的计划告知于她,说明他亦心怀鬼胎,若硬要把他带在身边,他不就不方便动手了吗? 所以他选择太子的队伍,墨玖安丝毫不惊讶。 实际上,容北书不想与她一组也有另一层原因。 若她回不来,皇帝会第一个迁怒她的队员没有保护好她,容北书也得给她陪葬。 所以,将死之人,只能是自己一个阵营。 容北书心口又开始蔓延那股沉闷的不适,他暗自顺了顺气,眉眼疏淡,忽略四面八方各色各样的目光,自顾自地背上了红羽箭。 亮红羽毛与他一身青衣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不仅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碍眼。 他默默走到太子的阵营,向最前头的太子躬身作揖之后,也不顾太子狐疑的面色,径直走到队伍的尾端上了马。 所有人都选择完毕,观众席也渐渐安静了下来,等待盛元帝发号施令。 盛元帝开出了万众瞩目的第一箭后却没有立马宣布开始。 “玖安,怎能让你一人单独行动,朕派黑甲军跟随吧” 盛元帝也发现了不对劲,不禁感到有些不安,他站在台上看着墨玖安,浑厚的声音裹挟着明显的忧虑。 “不用了父皇,这样甚好,无一人帮衬却赢得魁首,岂不是更加证明儿臣的厉害” 墨玖安面对盛元帝总是最温顺乖巧的模样,本幽深冷淡的双眸也会浮上满满的笑意,嗓音也随之变得恭敬温和。 容长洲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方才对诗之时她还是冷若冰霜,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区别这么大? 他诧异的看向容北书,试图找寻一些认同感,只见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眸中也不见丝毫惊讶。 容长洲本想问一句,可转念一想,自己的弟弟和公主的关系那般亲密,怎么可能不知道她这副面孔? 如此想着,他便打住了开口的欲望。 “有志向是好事,可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一旁的太子温声开口。 他座下是一匹纯棕骏马,马匹毛色光亮,体形健美,肌肉发达,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好马。 他自己则身着红色铠甲,腰配长刀,手握军弓,挺拔的身姿尽显皇室威仪。 太子墨粼转而看向盛元帝,诚恳开口:“父皇,还是为二妹安排几个护卫吧” 听到太子的话,谢衍浓眉微蹙,看向他的眼神带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落在他们三人耳朵里,生出了全然不同的意思。 在谢衍看来,他这个优柔寡断的外甥又开始生出了不合时宜的慈悲。 在盛元帝看来,太子的话只是一个顺从皇帝心意的提醒。 然而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却是惺惺作态,甚至还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墨玖安眉头微挑,转头看向墨粼,倏尔一笑,与方才面对皇帝时的笑容截然不同。 “二妹笑什么?” 太子好似真的疑惑。 他唇角微扬,一双鹿眼亮晶晶的,温文尔雅地看着她。 墨玖安笑意依旧,眼里却不带半分温度。 “皇兄既如此关心,本宫又怎能不领情呢?” 墨玖安本想让他们暗中跟随,引蛇出洞,可见到太子面不改色地说那些关心的话,她突然生出了一股逆反心理,便偏想顺着他。 是他提的意。 她答应,他现在可后悔? 墨玖安淡淡地转走目光,看向盛元帝时又换回了那副温顺的模样,“那就请父皇借儿臣二十个黑甲军吧” “二十个够吗?朕再多加三十人” “不用了父皇,人太多反而不方便” 盛元帝余光瞥了眼蒙挚,蒙挚会意,不出片刻便带着二十位全副武装的黑甲士兵整齐地排列在前。 墨玖安的视线缓缓扫过,落在队伍的最后一个明显纤瘦的身影上,因对方头戴盔甲还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容貌。 墨玖安会心一笑,转而看向盛元帝,傲然道:“父皇放心吧,儿臣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说罢,墨玖安猛拉缰绳调转方向,右手响亮地抽了一记鞭子,座下的黑色骏马发出一阵高亢的嘶鸣,随即扬起马蹄,朝前飞速狂奔,率先冲出了队伍。 她身后激起一片飞扬的尘士,一人一骑朝着远处的森林疾驰而去。 众人愣了须臾,太子最先反应过来,向皇帝拱手之后也不甘示弱地跟了上去。 他身后的朝臣士族们当然要紧随太子,接下来就是一声声抽鞭的“驾”声,还有轰鸣如雷般的马蹄声。 在狩猎队伍大张旗鼓地出发之后,盛元帝看着墨玖安渐行渐远的背影,忧心开口:“蒙挚” “末将在” “朕还是不放心” 蒙挚顺着盛元帝的视线望去,心下了然。 “末将明白了” 第54章 容少卿力不从心,没能让公主满意 猎林本是鄿国一处茂盛丛林,各类生灵集聚于此,也是过去猎人常来的打猎之所。 自鄿国第三任皇帝实施军政改革之后,这片草原和丛林便成了皇家所有,除了每年一次的秋猎活动,任何人都不得在此自私打猎。 所以,此处的生兽比起其他地方来说少具备对人类的警惕。 这也意味着少了对人类的畏惧。 这也是为何秋猎人选严格规定的原因之一。 若没点功夫在身,别说是打猎了,甚至有可能反被伤害。 容北书没想到,选择队伍时落单的墨玖安竟然没有丝毫惊讶或是畏惧,甚至还想独自一人入林。 像墨玖安这般敢独自打猎的实属罕见,只有那些久经沙场的凶勇战士才会不怕落队,大多数男人还是会选择相伴而行,互相有个照应。 容长洲并不会武,以往几次都是留在猎园没进过丛林,这一次他很想跟着容北书一起见见世面,他自己射不中,但他弟弟可是很厉害的。 容北书带着容长洲跟在一群人后面观察情况,偶尔遇到兔子麋鹿之类的也会射几下,可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收到关于墨玖安的消息。 若情报无误,谢衍今日便会动手。 从今早墨玖安落单的情形来看,谢衍和太子已经分散了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再加上猎林地形广阔且复杂,即便参与围猎的人并不少,可一旦入了丛林分头行动,这一天下来各个分组之间都不一定能彼此遇见。 墨玖安身边只有二十个禁军,若谢衍派出众多杀手围剿,那墨玖安还真可谓是孤立无援。 即便如此,在容北书看来,墨玖安依旧有生还的可能。 所以他所要做的就是断绝所有的偶然和退路,同时要保证谢氏的行动不留痕迹。 朝局一旦混乱,局面就会脱离他的掌控,兄长便会多一分危险。 容北书暗自思量着,脑海中竟渐渐浮现她出发前的模样。 美艳,飒爽,还有那看透一切的目光。 她说,她一定会活着回来。 容北书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心口蔓延一股不安。 与墨玖安这两个月的相处以来,容北书能确定她的才智绝非在自己之下,她的敏锐度更不逊色于他这个审犯断案的大理寺少卿,她更不是一个鲁莽冲动的人。 起初她婉拒盛元帝派人保护的提议,可转念又改变了主意。 太子假意的关心是偶然的,因而墨玖安要二十个士兵也是当下的决定。 所以这二十个禁军士兵对她而言,本就可有可无。 无论那时她接受与否,无论她有没有士兵保护,她都有十足的把握活着走出猎林。 为什么? 若前路风险未知,人就会倾向于选择保守的方案,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行动自然会小心为上。 只有当有了十足的把握,人才会大胆尝试,行为偏激。 所以墨玖安的底牌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笃定,自信,在容北书看来甚至还有些自负。 “你在想什么?”,容长洲发现弟弟状态不对便开口询问:“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容北书回过神,对着容长洲明媚一笑,“无妨,昨日没睡好而已” “那要不回去休息?” “不用” 容北书用简单的两个字堵住了兄长想继续问下去的嘴,自顾自地转过头看着前路,又陷入了沉思。 容北书有种强烈的预感,墨玖安知道谢衍今日便会动手,甚至有可能知晓对方全盘计划,今早要的二十个士兵是手段之一,绝非全部底气。 她定还有后手。 自那一次被容北书坏了大事,同一天失去吏部和大理寺的两大党羽之后,墨粼便对容北书带着一股隐隐的怒意。 更何况他还和墨玖安不清不楚,如今又跟了他一路,墨粼心中怀疑的种子逐渐生根发芽,加上墨玖安的那一句“一定会活着回来”,叫墨粼愈发烦躁。 太子身边多得是愿意谄媚讨好的人,也因此,太子的一言一行,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会被人无比认真地揣摩,然后主动替他解决麻烦。 未来的皇帝,试问谁不想巴结? 眼下,太子左右恰巧有这么几个人。 “容少卿怎的不去保护公主却在这跟着咱们?怎么,吵架啦?” 问话者正是户部侍郎段愠之子段宇良。 他长得还算不错,眉眼端正,身形协调,穿的又不失华贵,若不是那不屑一顾的傲慢姿态和嘲讽的语气,都会以为此人是哪个高门望族的仁义之士。 段宇良说罢,悄悄瞥了眼太子,确认他默许的态度后,更是摆出了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鄿国第一盐商尹家的三公子尹擎渌哪会放过羞辱容北书的机会。 刚到猎园时他就曾调侃容北书怎么不去床前谄媚,反被他言语威胁,如今有人率先开口讥讽,他哪有不趁机报复的道理? 尹擎渌立马附和道:“听说昨晚公主宣了容少卿,看来容少卿力不从心,没能让公主满意,哈哈哈哈哈哈” 此话一出,几个年轻公子们也跟着笑出了声。 只有乌靖萧垂眸端坐,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乌黑长睫藏住了那道一闪而过的黯色。 等众人嘲笑得差不多了,容北书才缓缓抬眸瞥向尹擎渌,面色淡漠如水,甚至可以说是不带任何情绪表情。 “哟,容少卿生气啦?”尹擎渌一侧唇角肆意勾起,满脸地不屑。 容北书只是默默地瞧着他,唇瓣渐渐漾起一抹笑弧,那双漂亮的眼里闪过星光点点,犹如嗜血的恶狼锁定猎物,兴奋地,同时又是静悄悄地,完全不知它何时会扑上来一口咬断猎物脖颈,然后吞噬干净。 尹擎渌只觉这个笑容有点瘆得慌,立马喊道:“你笑什么!” “他想干嘛就干嘛,关你什么事?” 不等容北书回应,一旁的容长洲却率先怼了回去。 “容长洲,你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在这儿凑什么热闹?”,段宇良不甘示弱道:“别一不小心掉下马摔坏了脑袋,你这天之骄子万一傻了,你们容氏还怎么做五姓之一啊?哈哈哈” 容长洲却昂头挺胸,淡淡地斜睨一眼,“段愠见我都要低头行礼,你谁啊?” 父亲被当众羞辱,段宇良当然不愿意,怒道:“容长洲!别以为你会念几首诗就了不起了!” “段宇良”太子侧头一瞥,冷声提醒。 容长洲毕竟是皇上亲封的无双国士,眼下又是正三品中书侍郎,太子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段宇良会意,不打算再和他纠缠,将矛头和愤怒全部指向了容北书。 “不过,就算你出了意外,不还有你弟弟容北书嘛?” “是啊,还有一个专门讨女人欢心的弟弟” “难怪容氏能挤进五姓,真是人才辈出啊!” 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弟和官员之后本就对容北书这个庶子心怀不满,眼下户部侍郎的公子都带头了,他们便也没有再缩头的道理,立马附和几句,以解心中积攒的怒气。 段宇良逮着机会火上浇油:“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不惜爬上公主的床,若有幸生个一男半女的,他们容氏自此就是皇亲国戚,可不得荣光一世嘛!” 容长洲实在是忍不住了,刚准备在此大吵特吵,忽而“咻!”的一声,只觉什么东西从眼前闪过,容长洲顺着瞥过去,只见一支半截身子都没入树干的箭,还有那亮的突出的黑羽。 第55章 本宫的人你们也配评头论足? 段宇良怔了片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忽觉脖子传来异样,抬手一摸,触到了鲜红血迹。 墨玖安射出的那一箭精准地掠过段宇良的脖颈,留下了一抹极细的划痕。 段宇良看着染了血的指腹,懵了一瞬,在确认了只是擦伤后,才开始后怕。 众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噤了声,缓缓转头看向箭射来的方向。 墨玖安背着黑羽箭,手握御赐长弓,身下是玄色宝马,身后跟着两排黑色铠甲。 她骑马缓缓走来,身姿飒爽,背脊挺拔,停在五丈之外睨着段宇良勾唇嗤笑。 “你说的不错,容北书皮相好,本宫日日看着舒心畅快,开心的很。要不本宫大发慈悲,在你脸上留下一刀,这样就不会有人说你生来就丑了” 段宇良心有余悸,下意识地咽了咽唾沫,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太子。 太子墨粼感受到段宇良求助的眼神,对着墨玖安冷声训斥:“你是不是疯了?竟敢当众射伤朝臣之子!?” “那又如何!?”,墨玖安音量顿升:“獐头鼠目之辈脏了本宫的眼不说,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诋毁本宫,若他不服,大可以去父皇那儿告状啊!然后把你们说过的话全都在父皇面前复述一遍” 墨玖安顿了顿,沉着声一字一句道:“还有这位太子殿下,任由你们诽议他的亲妹妹,也不曾开口阻止” 墨玖安缓缓扫视众人,眉心沁着凉,冷冽而锋利。 “本宫倒很希望他去闹,可你们敢吗?” 方才说的很欢的几位都默默垂下了头。 他们确实不敢。 那日黑甲军全军戒备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何敢亲口承认他们在背后取笑了玖安公主? 到时怕是太子也护不住他们。 果然,太子也沉默了下来,只是怒目而视,隐忍克制。 墨玖安一声轻嗤,转而看向容北书,五丈之外直直与他对视,引得众人脸色更加复杂了起来。 从始至终一语不发的乌靖萧见到她的视线停留在容北书身上,渐渐敛下了目光,平淡至极的面色黯了几分。 乌靖萧这微不可察的反应自然是逃不过墨玖安的眼睛,可她并没有理会,继续开口:“本宫的人你们也配评头论足?若再乱嚼舌根,不管是谁的儿子,本宫都会亲自割了舌头喂狗” 在她注视间,容北书破天荒地没有回避视线,就那般静静地回望她。 听到她的话,容北书幽暗的双眸更显深沉,眸光闪动间,流露出难以明状的复杂之色。 墨玖安会心一笑,随即紧缰拉绳调转方向,刚想离开,身后却传来太子的声音。 “墨玖安,你好生狂妄,就算你要惩罚孤的人,也得看孤同不同意” 太子墨粼极少失态,除非怒到极致,否则不会用这种口吻开口。 从小到大,他端庄温雅的不像在深宫里长大的皇子,反而透着氏族子弟才有的温润柔和。 听到他近乎失控的声音,墨玖安停下了动作,却也没有转过身来。 沉默了片晌,那一袭倩影只传来了一句辨不出情绪的呼唤。 “兄长” 她音量明显比方才轻了许多,如此一对比,竟多出了几分无力的意味。 墨粼紧凝的眉头顿松,长睫微颤,发怒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化作了怔懵。 她已经有六年没叫过他兄长了。 墨玖安依旧背对着他,许是墨粼的错觉,此刻她的声音竟裹挟着似有似无的怅然。 “今日无论是何种结果,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望兄长好自为之” “驾!” 一记响亮的马鞭后,墨玖安向远方策马而去,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太子没有开口,其余人也不敢动弹。 从方才的对话上看,眼下谁出声拱火,谁就是往枪口上撞,活腻歪了。 所以想谄媚的那几人也非常识地闭上了嘴,只是默默观察太子的脸色。 墨粼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愣神,那双眼里仿佛布满了疑云,闪过一缕淡淡的忧色。 直到右相谢衍出现,墨粼才缓缓垂下长睫,脸上的表情慢慢消失,又变得难以琢磨。 右相作为文官,本不该出现在此,可因他是国舅,身边跟着一众士兵护他周全,所以对猎林还是进出自如的。 方才,谢衍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墨玖安的话,他深知太子秉性,怕其动摇,只好主动出现。 太子被右相叫了过去,大部队便选择原地休整,等太子回来再一起出发。 谢衍和太子在猎林里交谈,终归是有被人偷听之险,因此谢衍吩咐随行的士兵围在十丈之外,隔绝了所有可能。 刚聊了不到三句,果然不出谢衍所料,太子确实犹豫了。 “她毕竟是我亲妹妹!” “太子!” 谢衍冷声打断:“一句兄长就心软了!?往后你可是一国之君,怎能如此妇人之仁?太子难道忘了那个女人是怎么死的?你与墨玖安隔着血海深仇,就算我们不动手,早晚有一天墨玖安也会对我们出手,斩草必除根,这点道理,还需老夫教吗?再说,她是那个女人生的,不算是你亲妹妹” 谢衍甩袖转身,负手而立,周身气压极低。 “她如今仗着皇帝宠爱不断插手政事,长此以往,太子可曾想过会发生什么?” 谢衍微微侧头,睨向身后的太子墨粼,音量压低了些许。 “皇上正值壮年,身体强健,太子继位之日少则十年,多则二十年” 他缓缓转身,望着墨粼沉凝的眉眼,反问道:“太子真觉得自己稳坐东宫之位了?” 墨粼睫毛微颤,下颌紧绷,转走目光不再看他,冰冷的嗓音略显沙哑:“孤知道,父皇对她盲目宠爱,长此以往下去,她的势力越来越大,总有一日,她便不满足于眼前这点特权了” 谢衍轻轻点头附和,“三皇子贪玩庸碌,极易控制,又与她关系甚密,老夫见她双目坚毅,绝非等闲之辈,其野心可不止是当一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那么简单,太子若是信老夫,就莫要再犹豫了” 墨粼明白谢衍的意思。 他又何尝不懂他这个妹妹呢? 那年她刚回宫时的眼神,他一生也忘不了。 那时她怕陌生人,总是躲在盛元帝身后,再慢慢探头看过来,那双眸犹如黑暗中凝视的恶狼,盯的墨粼冷汗沁背,不禁颤栗。 墨翊胸无点墨,纨绔贪玩,不足为惧。 可她不一样。 她可是在地狱里生存下来的人,她早已不算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魔。 墨粼痛苦地闭上了眼,脑海中尽是她那句“开弓没有回头箭”。 墨粼就那般沉默了许久,再睁眼时,目光归为平静,隐隐透着凉意,提醒道:“她很有可能知道我们要动手,舅舅该清理清理身边人了” “这便无需殿下忧心了,就算她知晓,不过只是二十个禁军,瓮中之鳖罢了” 墨粼双眸微眯,转头看向他。 “舅舅还有后手?” 谢衍唇角微勾,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第56章 移花接木 参与这种危险的活动,不留后手是不可能的。 即便没有探子的消息,墨玖安依旧会做好准备,因为她知道,即便谢衍第一日不动手,那接下来的九天里,他定会出手。 沐辞对墨玖安明知危险却偏要以身作饵的行为非常不赞同,即便准备十足,也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 概率低,不代表不会发生意外。 可这么简单的道理,墨玖安又如何能不懂呢? 她这般坚持,只是因为,秋猎对她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当墨玖安获知何烨回京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等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鄿国兵马主要分为三路,乌氏,袁氏,还有一个便是何烨。 乌氏与袁氏将门世家,历代手握兵权,他们手底下的兵虽然明面上唤作神武军和玄武军,可实际上就是两大氏族旗下的家军。 但何烨就不一样了。 墨玖安在何府大闹一场,要回虎符,不只是因为何烨贪污军饷,拥兵自重,更是为了创造机会。 虎符不在何烨手里,那有朝一日边关战发,墨玖安便可争一争亲自带兵出征的资格。 一个深宫妇人,带兵出征?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别说带兵了,连参军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围猎,她必须要参加。 这将会是一个突破口,也是能让她证明自己,同时名声大噪的良机。 太子被右相叫过去,压抑的气氛算是缓解了些许。 没了太子的威压,众人便渐渐放松下来,时而交头接耳,时而互通眼神。 被各色各样的目光包围着,容北书依旧半垂着眼睫,暗自陷入了沉思。 方才墨玖安与墨粼的对话确定了他之前的猜想:墨玖安知晓谢衍和太子的计划。 那她便会有相应的对策,所以借刀杀人这一点,怕是行不通了。 很有可能需要他亲自动手...... 不仅要亲自出马,还要抽空替太子和谢衍销毁证据。 想及此,容北书心脏渐沉,有些喘不过气。 为何一想到她死,他就会莫名胸闷?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缰绳,深呼了口浊气,努力调整气息。 也许只是动手之前的紧张罢。 与以往不同,这次的目标毕竟是当朝公主,不容出现丝毫差错,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否则他和兄长将万劫不复。 因而,即便他过去如何冷静果断,可此刻有些心率失常,也可以理解。 他思虑片晌,转头对容长洲轻声开口:“兄长,我得离开一会儿,你跟着太子不要落队” “你去哪儿?” 容北书躲闪目光,刚想搪塞,容长洲便打断了他:“没事,我不问了,你去吧,注意安全” 容北书微讶,抬眸看向他。 容长洲故作埋怨道:“看你那样子就知道你要编瞎话,还不如不问” 容北书强压着心口的沉闷,挤出了一抹温和的笑容。 容北书的离开自然会引起众人的注意。 可当太子回来后,众人见到太子阴冷的快滴墨的脸色,都非常默契地闭上了嘴,暂时没提容北书掉队的事。 容北书则寻着踪迹一路跟踪,终于瞧见了那乌泱泱一片黑色铠甲。 他将马拴在了隐蔽的地方,自己则一跃上树,站在高处观察墨玖安周围的动静。 等视野清晰了些,也见到那袭靛蓝背影,容北书才顿感不妙。 不对。 容北书目光一凝,心下顿沉。 她不是墨玖安。 那个身影虽背对着他,可他亦能一眼看出,假扮的那个人肩宽腰围皆与墨玖安有所出入。 直到见到那张酷似墨玖安的脸,容北书心下了然。 易容术? 竟真的能做到七分像。 那真正的墨玖安在哪儿? 从墨玖安离开到容北书跟来不到一炷香,那她应该还没有走远。 痕迹追踪是大理寺必备技能,容北书五感敏锐,视力极好,能一眼记住目标特征及细节,所以辨别脚印,轨迹追寻这点当然不在话下。 果然,在他不知跳了多少棵树之后,终于在远处望见了一袭黑影。 他拉近了些距离,仔细辨别身形,是墨玖安没错。 假的墨玖安可以转移杀手的注意力,又因猎林广茂,真的墨玖安只需隐藏好踪迹不被谢衍发现,便可大大提高生还的可能。 这样一来,她要避免的只是猛兽的攻击,而非杀手的追杀。 容北书静静地观察她,只见她将马拴在一棵树上,随即迈步就走进了深林区。 容北书略感诧异。 猎林广阔茂密且地形复杂,为了众人的安全着想,真正狩猎的区域规定在离出口十里范围之内,十里以外的唤作深林区,极易迷路,不建议前往。 她孤身一人,如何敢入深林区? 容北书果断跟了进去。 这里的树木长的比外面更密一些,他窜跳起来也更方便,还可以躲在浓密的树枝后隐藏自己。 容北书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深绿罗袍,也是因为早就猜到会有暗中跟踪这种情况。 足足跟了半个时辰,墨玖安依旧是独自一人在深林里探索,看起来孤立无援,极好下手。 这一路都未见谢衍的人出现,看来是被那个假墨玖安骗到了。 容北书需要速战速决,然后返回,替谢衍消灭痕迹。 如此想着,他再向上爬了一些,定睛一看,这才在远处依稀瞧见了一只棕色的异物。 它个头适中,正靠在树上休憩。 容北书从它的毛色和大小判断,该是马熊没错了。 时机已到,该动手了。 想及此,容北书却定在原地,踌躇了许久。 他缓缓闭上双眼,深呼了几口气,硬生生压下喉咙那股沉闷的不适,随即从另一个方向绕着跳,越过墨玖安率先抵达了马熊附近,小心翼翼地跳到了它靠着的那棵树上。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青药瓶,打开瓶盖伸到马熊正上方,然后停住了。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迟迟没能将药粉撒下去。 此药粉一旦撒下,马熊会立马失控攻击一切。 而她,会死。 容北书修长的手指渐缩,用力到几乎要将这药瓶捏碎。 他缓缓转头望向二十丈外徐徐前进的墨玖安,仿似又见到了那个双眸朦胧,托腮浅笑的姑娘。 她会微笑着说谢谢,委屈地问理由,冷傲睥睨的姿态背后,藏着的是和同龄少女一样娇俏可人的模样。 容北书艰难地闭上了双眸,握着药瓶的手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不行。 他如此犹豫,恰恰说明这个人必须死。 墨玖安知道的太多,又无法被他牵制,反而容北书次次被她捏住把柄。 她,绝不能成为让他动摇的人。 容北书下颌紧绷,整个人因极力的克制而微微战栗,正当他下定决心刚要撒下药粉之际,树下休憩的马熊忽然抬头,立马起身弓背戒备,定定地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容北书瞬间屏住呼吸,顺着它的视线观察,不出须臾,左右传来低沉的嘶吼声。 容北书顿感不妙,趁马熊的注意力被四周的声音吸引,他立马跳出了危险范围,往墨玖安的方向逃离。 墨玖安当然也发现了异样,立即屏息凝神,拉弓戒备。 动物的反应总是最快的,顷刻间,那只马熊性情大变,顿时大展双脚,向天长啸,尽量放大身形,试图吓退对手。 容北书在树顶都能感受到周围空气的震动。 可惜,它的这一招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若只是一只,马熊便有可能与其一决高下,可眼下围绕四周的不是一只,而是四只猛虎。 老虎领地意识极强,是独居动物,捕猎以偷袭为主,所以同一片区域不应该出现这么多只老虎。 正当容北书疑惑之时,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凶兽相遇,免不了一场对决,更何况是四只老虎对一只马熊,按道理,那群老虎攻击捕猎的,该是马熊才对。 可它们非常默契地掠过那只全力戒备的熊,而是目标明确地步步逼近墨玖安。 第57章 我很开心 容北书屏息观察,忽而,耳边传来一声鹰唳,容北书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熬鹰盘旋在他上空。 这是对容北书的信号,意味着谢衍等人动手了。 然而这一突如其来的声音刺激了那四只猛虎,它们同时向墨玖安攻去,墨玖安也当机立断地猛拉长弓三箭齐射,身形一转跃上了高树。 一只老虎被箭射中,其余三只紧随其后,墨玖安在树间来回横跳,身法诡谲,边躲边逃离。 容北书望着她孤身一人尽力反抗,不知何时早已握紧了腰间的刀。 这该是上天助他。 他本来的计划也是利用猛兽除掉墨玖安,如今虽没能亲自动手,可事情依旧在按他的想法进行。 他该庆幸才对...... 容北书的手微微颤抖,闭上眼彻底回避了视线,不让自己再心生犹豫。 此刻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解决。 谢衍虽不至于露出马脚,可墨玖安也不容忽视。 她明知对方会动手,却依旧选择入林,甚至让人假扮自己静待对方出手,不排除她布好了陷阱引蛇出洞的可能。 老虎反应灵敏,皮厚体重,利爪之下,皮开肉绽,就算是神箭手也无法做到全身而退。 所以,她就算不死也是重伤。 然而在深林区见血,可是比当场死去还要恐怖的一件事。 即便发生奇迹,墨玖安大难不死,容北书接下来还可以再找机会动手。 可倘若谢衍留下任何痕迹,那朝局必将混乱,一切皆将脱离他的掌控。 容北书如此想着,逼着自己转过身去,随即向深林出口奔去。 狰狞的面具挡住了他近乎失血的脸庞,只有那脖颈青筋凸起,格外显眼。 他依旧紧握着拳头,被攥的毫无血色的指间渐渐渗出鲜红血液,掌心传来的刺痛丝毫抵不过心底蔓延的那股奇怪的感觉。 他只觉心脏犹如一颗沉石,在腊月寒冬的湖泊里不断下沉,久久不能落地。 容北书步伐越来越快,仿佛这样就能忘记心口的异样,他麻木地奔向深林出口,没有一刻停留。 等他跑出深林,一眼便瞧见了绑在外头的那匹黑马,它依旧是墨玖安刚进去时的那般模样,安静地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容北书抬头瞧了眼天空,深深呼了口气,再慢慢靠近它,没沾血的那只手缓缓抓起绑在树上的绳子。 时间快到酉时,太阳落山之后深林区就会凶险万分。 眼下只要将马赶开,便不会有人知道她进了深林区。 就算有人来找,外林广阔,找到深林区也要花很长时间。 容北书握着麻绳的手愈发用力,紧到手指泛白,不见血色,才缓缓松劲儿。 都到这个时辰了,那个方向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应该是成功了吧。 除掉她了,兄长安全了,那么这最后的一丝出路也不重要了...... 容北书慢慢解开绳子,向猎林出口的方向赶跑了黑马。 替谢衍销毁证据一事刻不容缓,他回到了最初发现假墨玖安的地方,刻意躲在远处观察。 果不其然,此处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黑衣人和禁军几乎两败俱伤,幸存的士兵不到十人,黑衣人中也有三人生还,正被禁军层层捆绑。 容北书看清了那一袭靛蓝身影,正是墨玖安的婢女沐辞,她身上也添了好几处伤。 可此刻更吸引容北书注意的,是那两只死老虎。 为何这里也有老虎? 正此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声,容北书只是余光一瞥,问道:“附近可有他人?” 对方抱拳回应:“禀阁主,没有” 容北书本可以让手下的暗影出手,可这样做毕竟有被暴露的风险,眼前那三个被活捉的黑衣人正是前车之鉴。 因此跟着容北书潜入猎林的只有这一个暗影,方才放出熬鹰传递信号的也是他。 “你去引开他们” 吩咐完,容北书摘下面具,迈步便走向沐辞。 沐辞见到他,先是微讶,随即本能地进入了戒备,狐疑地上下扫视他几眼。 “你怎么在这儿?” 容北书淡淡一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在下只是路过,这是发生了什么?” 沐辞冷冷道:“不关你的事,赶紧走” 容北书嘴角弧度加深,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明明一副平静温和的模样,落在沐辞耳朵里平白多出了几分瘆人的冷意。 倏尔,一袭黑影猛地攻向那三个被绑的黑衣人,禁军顿时进入戒备,沐辞立马反应过来加入了战斗。 容北书也拔出长刀向他们奔去,那袭黑影斡旋几下便逃走,五人前去追捕,只剩下三个禁军和沐辞。 方才容北书帮他们对抗黑影,那三个士兵显然放松了对他的警惕,这也恰巧给了容北书出手的时机。 顷刻间,他们只觉脖颈传来一股刺痛,三根银针同时刺入,纷纷晕了过去。 听到他们倒地的响声,沐辞蓦地回头,目光刚触及禁军,下一瞬,长刀锐利的划空声响起,随着“咔嚓”一声,沐辞甚至没看清容北书挥刀的动作,那三个黑衣杀手瞬间便被隔断了喉咙。 沐辞愣了一瞬,随即怒吼出声:“容北书!” 她惨白的面上顿时浮上煞气,拔剑攻去,容北书轻松躲过,淡淡开口:“沐姑娘有伤在身,还是莫要动怒为好” 沐辞哪听得进去,好不容易抓住的证据被他灭了口,此刻她气血翻涌,身上的伤口也崩开,不断往下渗血。 容北书身形一转,刹那间躲至她背后,犹如一个月前,他在公主寝殿里被太监抓捕,沐辞也是这样闪现在他身后,长剑直抵他喉咙。 还不等沐辞转身攻击,也是一根银针落于她后脖颈,“铿锵”一声长剑落地,沐辞也随之晕了过去。 那三个杀手一死,便彻底断绝了谢衍被发现的可能,即便沐辞知道是容北书动的手,全凭她一人之言,还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 容北书静悄悄地回归了太子的队伍,和容长洲并排骑马,始终一语不发。 谢衍在动手之前定是不知晓墨玖安是沐辞假扮,所以才会派这么多死侍同时出手。 然而那几只老虎行为异常,不像是凶兽本能,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般。 在沐辞身侧也见到两只死老虎,容北书更觉蹊跷。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控制凶兽吗? 这也是谢衍安排的? 所以墨玖安,此刻是否已经...... 容长洲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许久都不开口,担忧发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什么?” 容北书的反应慢了半拍,抬头看向容长洲。 容长洲双眸微眯,上下打量他,道:“你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说不出来,反正觉得你不太开心” 容北书刚挤出的笑容微僵,唇角弧度渐收。 不开心?他怎会不开心? 容北书略显刻意地转走了目光。 “兄长多虑了,我很开心” 容长洲却不信。 “你这是开心的表情?” 容北书盯着前路默了须臾,再转头看向容长洲时,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浅笑。 “不是吗?” 容长洲静静地瞅着他,渐渐沉了脸色,“你别这么笑,怪让人心疼的,而且你脸色煞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容北书自认喜怒不形于色,可这一次无论如何压制心头奇异的感觉,竟还是没能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他神色渐渐回归了平淡,不再刻意变出笑颜,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因为他累了。 今日所做之事也不多,也就只是追踪和灭口。 他没下药残害,也没出手相救。 只是一路观察,看到她身陷绝境后,转身离开。 可不知为何,他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一直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 若她死了,往后就没有人知道他秘密了,更不会有人再拿他兄长威胁他了。 他很开心...... “我只是累了,回去休息一下便好了,兄长别担心” 容北书垂眸盯着前路,跟着太子的队伍出了猎林,直至回到猎园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自始至终,也没人问过玖安公主。 太子似乎完全将她遗忘,偶尔畅谈治国安邦之策,或是提几句今日围猎的心得,否则就是听周边人各种谄媚,许久沉默。 他们回到猎园下了马,太子将猎物交给了等候的小兵,吩咐他认真记录,然后再带着他的一众跟随者,打算向皇帝报备。 “咻!” 倏尔,一阵刺耳又响亮的声音划破长空,众人停住脚步急忙转头看去,在遥远的猎林上空,只见升起一个看不清的黑色物体,抵达最高处后蓦地炸开,散出五彩斑斓的色彩。 太子身旁的魏怀瑾快速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太子:“这...这是龙骨鸣镝?” 龙骨鸣镝四字一出,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乌靖萧,只见他怔怔地盯着猎林上空,而下一瞬,他眸中的惊懵顿时化作了一片惊恐,飞速跃上了马,只来得及说这一句:“快!快去通知陛下,公主有危险!” 然后用力挥一记马鞭,随着烈马高亢的嘶鸣,向猎林飞驰而去。 容北书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离去的背影,掌心传来阵阵刺痛,也不足以还他片刻清醒。 容长洲唤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惊醒,“兄长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也不顾容长洲的呼唤,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策马冲了出去。 直到容北书动身,他们这才反应过来,太子也有模有样的开始吩咐人去救驾,刚回来的士兵队伍也立马调转方向,跟着容北书奔向了猎林。 她还活着。 容北书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 在那一刹那,他内心产生了这样的冲动,他便就这么做了。 就算现在赶过去,他也无法在乌靖萧之前抵达猎林除掉她。 那么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难道只是想见见她? 第58章 不许死 死士,顾名思义,就是以命完成任务的奴隶。 死士培养过程极其严苛,折损率极高,百人之中不一定能出一个绝对忠诚,甘愿赴死的死士。 毕竟,求生是人之本能。 因而,死士皆需从小培养,受尽非人的折磨,无论是身体还是意志,反复经历无数次摧残,直到渐渐麻木不仁,变成一个没有思想,只会完成任务的行尸走肉。 这一过程有多么残忍,墨玖安非常清楚。 死士每一次出手都是生与死之间的豪赌,胜了,又多苟活了一日,败了,那就要自我了断,绝不能给主人造成麻烦。 谢衍就是养了这样一批死士。 墨玖安猜到他会动用他们来除掉自己。 这样一来,即便任务失败,他们也会立即服毒自尽,绝不留一个活口。 所以墨玖安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训练士兵,研究能够活捉的办法。 虽然活捉后也不一定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但起码抓到了才有可能找出破绽。 墨玖安也有足够的信心,只要留下个活的,她定能让其松口。 她考虑过一切人为暗杀的情况,可唯独没想过,这世上真的会有人能够控制猛兽。 她敢独自一人入深林,自然是全身而退的把握。 森林里的动物绝大部分以独居为主,再加上墨玖安有足够的经验,所以面对形单影只的几个动物,她本可以轻松应对。 可眼下,却出现了意外。 像老虎这种领地意识极强的动物,同一片区域极少会出现一群,更别说像现在这般对特定的人穷追不舍。 成精了不成? 当墨玖安意识到这可能并非偶然而是人为之后,她想过逃离。 可它们十分敏捷,速度极快,又互相配合,墨玖安完全甩不掉。 她在树上来回横跳以此躲避,老虎虽然会爬树,可它们天生适合在陆地捕猎,树上的行动远不比陆地的快,这也给了墨玖安反击的可能。 墨玖安身形轻快灵活,每当它们扑来之际都能化影而溜,不给它们撕咬的机会。 在几次转圜之后,她又跃上了一棵树,抓到一丝机会刚想射杀迎面扑来的老虎,不料身后的那一只猛地跳上墨玖安踩着的树枝上,“咔嚓”一声,树枝断裂,墨玖安和那只老虎双双掉了下去。 墨玖安身形一转,猛踩它背,借力腾空而起,落在了三丈之外。 那三只老虎反应也很快,前后夹击,绕着墨玖安低沉嘶吼,完全隔绝了她再一次上树躲避的可能。 怎么还懂策略呢? 这是真成精了不成!? 墨玖安深深叹了口气。 看来,还是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了。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沉,染上戾气,锐利的双眸中,隐隐透出舐血的龙已经展开了那发着寒光的尖牙。 在猛兽利爪下求生,还真是久违了。 墨玖安调整身形,缓缓拔出长剑,刚欲决一死战,忽而一道亮光闪过,掠过玖安身侧猛地刺向扑过来的猛虎。 长枪威力十足,直直刺穿了它柔软的肚皮,与此同时,一袭黑色铠甲从天而降,欣长的身躯完全将墨玖安护在了身后。 墨玖安认出了他,立马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战,他们一人一只,墨玖安三箭齐发,猛虎动作迅速,虽能躲过两次,可最终还是被她射中了一箭。 墨玖安再补了几箭之后,转而猛拉长弓打算协助蒙梓岳。 可蒙梓岳和老虎动作太快,身形交织,墨玖安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射箭。 他天生神力,好几次硬生生受住了老虎的攻击,然后身形巧妙一转,跳到树上找寻击杀的机会。 蒙梓岳靠周围的树木借力,频繁跳至它的上方,墨玖安也终于找到机会射箭,老虎一分心,蒙梓岳趁机跳下树,从那只死老虎肚子里拔出了长枪,当它再次扑向墨玖安之时,蒙梓岳长枪一挥,生生砍断了它的脖子。 墨玖安紧拉长弓的手渐渐松劲儿,长舒了口气。 而她对面的蒙梓岳紧绷的弦一松,仿佛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突然跪了下去。 墨玖安怔了须臾,立刻跑过去,蹲在他身前垂眸一看,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压在右腹,鲜红的血液从指间流出,显得他这只习武的手更加白皙光滑。 墨玖安心脏顿沉。 是方才被老虎抓伤的吗? 见他缓缓倒下去,墨玖安立即护住他脑袋,让他仰躺在地,急忙查看他伤口。 按这出血量,伤口定是不浅,墨玖安本想脱下他铠甲检查,可转念一想,这有可能会加快流血的速度。 墨玖安当机立断地松了腰带脱下自己的外衣,然后撕下了一大段裙摆。 蒙梓岳并不懂她的行为,此刻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让她赶紧离开。 他如今身负重伤,极易引来更多的猛兽袭击,若她再不走,她也会死在这里。 蒙梓岳艰难地抬起双手做手势,竟都忘了她也许并不懂手语,只管反复比划,示意她离开。 墨玖安用力拍了拍他不安分的手,皱眉瞪向他,“闭嘴!”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陶瓷小瓶,将白色粉末尽数倒在了他伤口,他因剧烈的烧痛青筋暴出,冷汗直流。 因伤口太深,不缝合是无法靠此药止血的,墨玖安将裙摆层层折叠,然后压在了他的伤口处。 “摁住!” 直到此刻,蒙梓岳才恍然大悟,急忙摇头。 墨玖安当然看得懂他的意思,可也没时间和他争执,只能命令式开口:“不许乱动!” 她将剩下的外衣撕成长长的布条,然后再紧紧缠到他腰上固定止血的布团,如此重重围住,果然,血起码止住了些。 墨玖安一只手扶着他,另一只手握着长剑当作拐杖,一步步走向出口。 蒙梓岳前期还有力气走路,可没走多久,因失血过多,他渐渐迈不开腿,双目也逐渐朦胧,最终瘫软倒地。 墨玖安只好背着他。 准确的来说是拖着他。 御赐长弓被她果断扔下,手里只有一把长剑支撑她不倒下去。 蒙梓岳比墨玖安高出一个头,他的下巴挂在她肩膀上,两只手被她拉在身前,因他腿长,双脚无力地拖在地上。 “你...好重啊!” 墨玖安步伐越来越慢,额头不禁冒汗。 蒙梓岳此时还有些神识,靠在她肩上也不忘频繁摇头。 “闭...嘴!”,墨玖安艰难开口:“别乱动,还有...不许死!” 第59章 你还有多少惊喜等着我? 墨玖安拼尽全力向前走了几步,最终还是坚持不住倒了下去,蒙梓岳也跟着滚了一圈,完全昏了过去。 墨玖安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先探了探他脉搏,确认他只是晕厥之后,长舒一口气缓了缓劲儿。 那些老虎攻击的目标是她没错,虽然成功杀掉了它们,可并不能保证还会不会有新的猛兽出现。 所以对她来说,此时最佳的选择就是尽快逃离这里。 想及此,墨玖安的目光不禁落在蒙梓岳身上。 他原本俊秀的脸庞此刻却惨白如雪,伤口处浸透了血迹,若不仔细一些,甚至无法感受到他胸腔的浮动。 明明昨日,他还在擂台之上卓然而立,意气风发,那双不带任何杂质的眼睛,清澈的就像春日和风里的流水,那般真诚又无辜。 此刻却虚弱地躺在地上,命悬一线。 墨玖安峨眉微凝,闭上眼深呼了口气。 片刻后,她从身上拿出了一支黑头箭。 “对不住了” 墨玖安小声说罢,再拿出藏在靴里的小窝弓,朝着天空就是一射。 果然,就如他所说,一声长鸣划破长空,最终变成了五彩斑斓的色彩。 墨玖安疲惫的眸里映着那美艳的光芒,她就那般望了须臾,随即一鼓作气,又将蒙梓岳拖起来背着,一步一步向出口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步履蹒跚地来到深林出口时,却没能如愿地见到那匹马。 因极度劳累,她双颊通红,额头流下涔涔汗渍,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般,双腿失力,跪了下去。 没有马,她如何背着他出去? 眼下太阳就快落了,沐辞和救援的人怎么还没来? 刺鼻的血腥味让她头脑发昏,因反复跪起,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全靠仅剩的意志力强撑着迈开步伐。 墨玖安身上只有云白中衣,背上的人毫无知觉。 因为伤口太深,墨玖安的外衣不足以完全止血,渗出来的血液染湿了她整个后腰,肉眼看已然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当容北书策马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那个纤瘦的身躯背着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双腿颤抖着艰难前进,血液布满整个腰腹,甚至腿上也是泥土夹杂着浓稠的血迹。 见她这副模样,容北书脑海里浮现的,竟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一身红衣,端庄的容颜,一眼便让人望而却步,不敢高攀。 眼下,她满身狼狈,蓬头垢面,少女玉面早已被汗渍沁染。 可他却不觉得丝毫丑陋,却是动人心魄,惹人心怜。 “公主,小心!” 乌靖萧的惊叫声顿时让容北书回过神来。 墨玖安听到了,她似有所感转身一看,一只趴伏而行的老虎不再犹豫,立马扑了过来。 她惊慌地甩开蒙梓岳,自己则往另一个方向摔去,老虎直直穿过二人落于对面,然后调转方向,又进入了捕食状态。 这时,一批士兵和太子三皇子他们也都赶了过来,见到老虎的那一刻都不由得愣住。 “公主,躲开!”乌靖萧又一声大喊。 墨玖安望见他拉满长弓,立马退到一旁以免被误伤。 乌靖萧两箭齐出,可老虎动作迅猛,竟都躲了过去。 见此一幕,容北书下意识地将佩刀拉出了半截。 “铿锵”一声,又成功将他唤醒。 就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他想救她。 他那般风风火火地赶来,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想见她。 疯了,简直疯了! 容北书仅存的理智逼着自己将手慢慢摁了下去,利刃重新回归了刀鞘。 众人的马因老虎的缘故受了惊,不太听使唤,他们急忙控制缰绳,乌靖萧则直接跃下马拔出长刀直奔对面,那群士兵也齐刷刷地跟了上去。 老虎似是想逃离,目光落在一身血迹的蒙梓岳身上,墨玖安见那形式就知晓,它这就是捕猎前的准备。 墨玖安几乎没有犹豫,用尽全力跑向蒙梓岳,一个打滚捡起地上的长剑,在老虎扑来之际挡在了蒙梓岳身前,仰身从老虎身下穿过,直直刺穿了它柔软的腹部。 墨玖安滑出几丈才顺势翻身而立,强撑着身体,迈着虚浮无力的脚步,走到蒙梓岳身侧时一个失力跌坐了下去。 她先探了探他颈肩脉搏,才松了口气。 众人将这利落杀虎的一幕尽收眼底,不禁嘴巴微张,目若铜铃,惊恐中透着难以置信的怔懵。 乌靖萧和一众士兵在她扑向老虎时就已经吓得顿住了脚步,眼下她已安然坐着,可他们依旧没能从那骇然的情绪中回过神来。 乌靖萧停在半路,看着她撑着长剑艰难起身,纤瘦的身躯大口喘气着,没有少女该有的惊慌,尖叫,失措。 只有平静,麻木与疲惫。 墨玖安视线越发迷糊,远远的,她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如雕塑般肃立,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凛然正气。 他说过,只要鸣镝一响,无论有多远他都会来。 他来了。 墨玖安只觉眼皮越发沉重,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耳边的声音也越发模糊。 乌靖萧手指顿松,长刀“锵锵”落地。 他面色惨白,双目通红,像是经历了一场声嘶力竭的痛苦,整个人看起来孤独又病态。 他缓缓迈出了第一步,然后第二步,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竟是全力奔向她,在她倒下之前跌跪下去接住了她。 墨玖安觉得自己仿佛融进了一个温暖的被窝,好暖,好安心。 “公主,公主!” 乌靖萧颤抖的声音萦绕耳畔,墨玖安只觉眼皮似有千斤重,好困,好想睡一会儿。 可是蒙梓岳...... “蒙梓岳,救...蒙梓岳” 乌靖萧哽咽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卷缩的膝盖上,见到触目惊心的伤口,他本就痛苦的眉眼顿时失去了所有光泽,瞬间黯淡下去。 他立马脱下了披风裹在她身上,将她打横抱起,转身之际大声命令道:“蒙梓岳受伤了!快带他去找太医!” 赶来的士兵们齐声吼“是”,立即开始了营救。 乌靖萧抱着她一跃上马,压根儿没有搭理太子和三皇子等人,只管将她护在怀里,猛拉缰绳便策马疾驰而去。 “二姐!” 三皇子墨翊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也跟着乌靖萧冲了出去。 太子神色沉凝,而他身后的那群人仿佛还是没能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过神来。 “公主刚刚是不是,杀了一只老虎?” “公主...独自一人...杀了一只老虎...” 容北书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早已没了人影的地方,听着他们呢喃低语,紧握的刀柄这才渐渐松开。 方才乌靖萧走过来时,容北书甚至没能转眸看她一眼,就那般直直盯着对面,似乎她还在那里,纤瘦狼狈,满身血红。 容北书愣愣地下了马,鬼使神差地走向她倒下的地方。 众人的目光也被他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停在离老虎不远处,目光一直盯着地面,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他干嘛?”一个人疑惑出声。 “谁知道呢,快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 众人劝说太子赶紧离开,太子吩咐士兵把老虎带回去,便带着世家子弟们出了猎林,将容北书独自一人留在了那里。 左右士兵忙着收拾老虎,而容北书却定在原地看了许久。 慢慢地,他抬头望向里面,顺着她回来的踪迹,缓缓往里走去,边走边在嘴里呢喃数字。 一,二,三,四... 数到第四步,地面出现了两个浅坑,泥土上沾了血迹,碎石上也染着血红光泽。 他又往里走去。 一,二,三... 又是一个跪倒的痕迹,还有那染满小坑的血迹。 容北书不顾身后士兵的呼唤声,就这么一路走到了深林入口,也就是他将那匹马放走的地方。 若他没有把她的马放走,她就不会四步一跪爬着出来吧。 可是为什么? 血液会引来凶兽,对她来说扔下蒙梓岳,她的生存几率最大。 可她为什么一路背着他出来? 方才又为何那般决然地挡在老虎面前? 蒙梓岳和他一样,不过就是一个可利用之人,她想拉拢的人。 一颗棋子,一个工具。 她为何为了一个工具甘愿拼命? 容北书双目死死盯着地上的跪痕,渐渐蹲下身去,捡起了一颗染了她鲜血的小石,掌心慢慢攥紧。 不规则的小石随着他力度加紧渐渐刺进他原本的伤口里,又染了一片浓稠。 血液相融,阵阵刺痛。 容北书呼吸渐沉,缓缓闭上了眼。 “玖安公主,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我?” 第60章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墨玖安在颠簸中渐渐清醒,鼻间萦绕那股久远的清香。 她艰难地睁开眼,一时间竟恍惚了。 她坐在他怀里,他眉头紧皱,满面焦灼,犹如七年前。 墨玖安实在是疲惫,眼睫半合,开口时嗓音轻缓无力:“七年前,你就是这般救下了我,七年后,旧景重现,你又一次救下了我” 墨玖安缓缓闭上了眼,小声呢喃:“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大哥哥” 乌靖萧睫毛微颤,忍不住低眸看她,声音出奇的嘶哑颤抖:“公主是不是不要命了!?冲到老虎面前?” 墨玖安却唇角微扬,嗓音带了几分自在的笑意:“若我没有把握,便不会这么做,多谢乌侍郎前来救我,又欠了你一条命” 听到”乌侍郎”三个字,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敲打在他心脏,乌靖萧呼吸停了一瞬,疼的喉咙阵阵酸闷。 他一抬眸,在远处瞧见风尘仆仆的一众人驾马赶来。 乌靖萧厉声一喝,骏马脚步疾剧。 快靠近人群时他提前勒马停下,向盛元帝拱手作揖,急忙解释:“陛下,公主无碍,只是累晕过去” 盛元帝双眸泛着血丝,苍白的面色终于浮现了一丝光泽,“好,好,去,赶紧带她回去找太医!” 乌靖萧晗首,用力一鞭,骏马仰天长嘶,疾奔而去,盛元帝与一众兵马也调转方向跟了上去。 龙骨鸣镝的响声着实惊到了所有人,再加上公主遇害的消息一出,众臣和世家子弟,文人墨客,包括他们的女眷皆聚集到了围猎出发点,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身影窃窃私语。 视线越来越清晰,为首者是乌靖萧,然而他怀里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乌靖萧的妻子柳氏心中一颤。 那是公主,而她身上裹着的正是自己夫君的披风。 乌靖萧勒马停下,在一片鸦雀无声的凝视中,把墨玖安抱下马,径直略过了妻子柳氏。 乌靖萧的目光始终落在怀里的姑娘身上,苍白的面色透着明显的慌张,疾步穿过一众人群边跑边喊:“太医!” 柳氏脸色渐沉,眸光黯然失色,犹如一幅石雕定在那里,就那般愣愣地站了许久。 “这,乌侍郎的夫人还在此呢...”一个年轻男子小声嘀咕。 “你闭嘴吧”,他旁边的女子立马提醒,还略显尴尬地瞥了眼柳氏,“人家是公主,乌侍郎作为臣子,救公主不是分内之事嘛” “但是—” “好了好了,别说了” 人群中窃窃私语的何止他们二人。 柳氏尽数收进耳朵里,握着帕子的手越发拧紧,直到盛元帝到来她才能移开脚步,找回理智。 盛元帝不顾众人乌泱跪地,径直往墨玖安的寝殿跑了过去。 一旁的容长洲在归来的人群中忙着找弟弟的身影,太子和三皇子他们都回来了,唯独容北书没个踪影。 容长洲心脏一沉,伸手拦住了一个士兵,得知容北书还留在猎林后,不安的感觉犹如龙卷风,让他血压顿升,头晕目眩。 容长洲向猎林方向看去,平坦广阔的草原哪里还有一个人影,容长洲焦急之下立即上了马,不顾他人阻拦一股脑地往猎林冲去。 他麻木地冲了大半个路,终于在猎林入口见到了一个身影。 容长洲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加快了马蹄。 容北书并没有骑马,而是拉着马慢慢走出猎林,低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长洲在庆幸之余一股怒火直奔天灵盖,一下马便开骂:“你是不是疯啦!都什么时辰了!你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慢吞吞的,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啊!” 容北书懵懵抬头。 容长洲一边骂着他,一边上下打量他检查他是否受伤,确认无事之后,这才平复了些许。 容长洲皱着眉头埋怨:“走吧,赶紧回去吧” 容北书点点头,跟着他骑马上了路。 沉默了片刻,容长洲见他全程愣愣的,试探性地问:“公主她......” “她受了些伤”容北书轻声回答。 “发生什么事了?我先是看见沐辞被人抬回来,后又看见蒙大统领的儿子躺在平板马车上,浑身是血” “他们遇到猛兽了,蒙梓岳受伤了” “好可怕,这围猎很危险,你还自己一个人待到最后” 容北书转头看他,语气软了下来:“是我的错,让兄长担心了” “以后不许这样了,围猎还有九天,你要么别参加,要么别离队” 容北书点了点头,随即转走目光遥望远方,听着兄长喋喋不休,眉心渐凝。 以她膝盖的伤势,近半个月都应该会行动受限。 往后的围猎,她是无法参加了。 那谢衍也没有机会再动手了。 容北书不自觉地舒了口气,心口那股沉闷感随之消散了些许。 “啧,你听到没有啊?”容长洲不耐开口。 容北书点点头,“好,都听兄长的” 回到猎园后,他看见了公主寝殿外乱作一团的宫女太监,不自主地停住脚步,就那般静静地瞧了好一会儿。 容长洲知道,眼下弟弟无法进去找她,然而在此遥望徒增伤悲,便拉着他回了帐篷。 第61章 我错了吗? 在沐浴洗漱之后,一股深深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容北书直接躺了下去,可一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尽是她满身是血,摇摇欲坠的模样。 容北书捏了捏眉心,暗自顺了顺气。 然而这一皱眉叹气的模样精准地落入了容长洲眼里。 下午容北书独自离开时容长洲就曾疑惑,方才又见到了那么多奇怪的事,黑衣杀手,禁军的尸体,沐辞和蒙梓岳受伤,弟弟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回来后又是这副模样。 容长洲当然能想到这一切与公主有关,甚至和自己的弟弟有关。 “北书” 容北书用手臂隔绝了令他闹心的烛光,低声回了一句“嗯”。 “下午发生了什么?” 容北书掌心微紧,没有回应。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下午偷偷离开是去找公主对吗?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片刻的沉默后,容北书缓缓放下了手,睁开发酸的眼眸,盯着屋顶徐徐开口。 他将他离开到追踪,发现异常,暗中观察,下药未遂,直至漠视身陷囹圄的她,转身离开,这一路发生的一切悉数说了出来。 容长洲静静地看着他,见他依旧愣愣地注视正上方,听着他以旁观者的视角麻木地复述这一切,心口如细针刺。 “兄长” “嗯?”容长洲嗓音微颤。 容北书敛下目光,呢喃出声:“我错了吗?” 容长洲看着他迷茫的神色,心底泛出阵阵心疼翻涌而上,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他沉默一会儿,咽了咽苦涩的喉咙,温声发问:“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 容北书默了须臾,“从未” 容长洲心下了然,微低下头,唇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眼底一片温柔。 “你能问出这种问题,恰恰说明,你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容长洲转身,慢步走回自己的床,坐下后,问:“所以,她拿我威胁你了对吗?” 容北书眉心凝得更紧,缓缓坐起身,面上带了几分讶然。 “北书,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不懂你吗?若不是无计可施,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你也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容长洲深深叹了口气,严肃道:“说吧,她怎么威胁的?杀了我?贬黜我?” 容北书抿了抿唇,犹豫了片晌,“她说要嫁给你” 容长洲凝重的面色僵了一瞬,顿时浮上惊懵。 “啊!?” 容长洲双目瞪如铜铃,愣了好一会儿。 “这公主有毛病吧” 容北书低迷的情绪被兄长夸张的表情感染,倒觉得缓解了些许,浅浅一笑。 容长洲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北书,自始至终,我都只希望你随心自在,无论做官,还是当个江湖人,忙一点也好,闲一点也罢,最重要的是你开心,可若你想做之事最终变成了束缚你的枷锁,那我希望,你不要被牵制” 容长洲盘腿而坐,微仰起头,一副满不在乎地模样:“其实,当个名副其实的驸马也不错,毕竟对家族有益,只要公主不惹事,倒也能安稳一生,不就是游手好闲的生活吗,谁会不喜欢呢?你哥我其实也喜欢摆烂” 容北书刚浮现的笑意渐渐消散,认真道:“位列三公,为民请命,兄长说过的” 容长洲却笑的明朗,“若身居高位,能做的事确实多,甚至还有机会做出改变,可世道哪有那么容易改的?每个时代都有他的节奏,很难因一人之力而发生转变,若不能位列三公,那便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基层工作也有它的意义,有时候,甚至更有意义” 容长洲顿了顿,笑意温存,音量却低了些许,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 “北书,你做的够多了,遇到解决不掉的,那就不要解决,我有我自己的命,你也该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实现你自己的理想”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他,掌心微紧。 他的理想? 在兄长出现之前,容北书的梦想,就是能活下去。 一个一出生便没了父母的庶子,在世人眼里就是不祥的象征。 没有母族靠山,父亲在他出生的那一日去世,又因为母亲被正室仇视,生下来便成孤儿的他,能够完完整整地活到六岁都算是奇迹。 六岁那年,母亲的婢女死后,他便孑然一身。 衣食住炭,被下人抢的抢,偷的偷,保命的饭食,保暖的衣服,冬日的炭火,都是他与别人斡旋所得。 所以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们常说的“心”,指的就是“利益”。 再长大了些,他又想通了一个事实,人们常说的“权利”,指的就是“命运”。 不只是自己的命,他人的命,乃至全天下所有人的命。 而他,偏偏不认命。 所以,在入朝为官之后,仅用三年时间,他发展出了一套庞大的情报网,不仅把萧旻留下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还建立了一套新的机制,上至前朝皇宫,下至平民百姓,星罗棋布,广撒耳目。 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可半路杀出了一个墨玖安。 这六年来,墨玖安是他遇到的最大的难题。 整个大鄿,除了对他绝对忠心的陆川,甚至辟鸾阁内部的人都不知道阁主萧旻到底长什么样。 被她发现的那一刻,容北书承认,他乱了。 世人皆说容北书少言寡语,庸庸碌碌,在一个位置上干了六年,胸无大志。 可一个与他毫无交集的深宫公主却知道这张面具之下,他真正的模样。 所以容北书会急躁,频频失控,更是因为看不透她,反被她完全牵制,所以才会这般急着想要解决问题。 可在探究她,接近她的过程中,好像每一次都在颠覆容北书对她的认知。 刚知晓她过去的那一刻,替她罚抄,见到她醉酒托腮,疑惑又委屈的那一刻,就像今日,见到她一路背着蒙梓岳出来,满身血迹,虚弱狼狈,却又冲到老虎面前保护蒙梓岳的那一刻。 她好像,真的和那些朝臣不一样。 以往,容北书从未想过自己是否做错。 即便隐在暗处算计人心,牵制朝臣,可被他利用的官员皆是贪赃枉法,以公谋私,暗通款曲之辈。 处理他们,他内心不会起一丝波澜。 可唯独对墨玖安,容北书生出了犹豫。 也许兄长说的对,他问出这个问题的那一刻,他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第62章 孰轻孰重,本宫还是分得清的 第二日的清晨格外安静,昨日的凌乱和喧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一切又回到了原本的模样。 墨玖安睡到巳时才醒来的。 自昨晚被乌靖萧救回来,她便一直昏睡到现在。 墨玖安刚一睁眼便感觉到了膝盖烧痛,在沐辞的搀扶之下坐起身半躺在床,这才见到腿上缠着厚厚的绢帛。 “蒙梓岳怎么样了?” 墨玖安嗓音出奇的沙哑,沐辞立马倒了杯水递给了她。 “已经救回来了,太医说得亏公主及时包扎给他续了命,否则早就失血而亡了,眼下已经脱离危险,只是何时醒来还未可知” 墨玖安一口气喝了三杯水才回过劲儿。 “吩咐太医,蒙梓岳对本宫有救命之恩,务必竭尽全力,珍稀药材尽管去用。失血过多会影响心智,蒙梓岳对本宫有大用,无论是脑子,还是身体,务必要让他恢复如初,你亲自去盯着” 这么一大段说完,墨玖安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沐辞眉心顿凝,又倒了一杯,急忙劝说:“公主才刚醒,还是先休息一下再说吧” 墨玖安抬手推开沐辞伸到她面前的水杯,深深呼了口气,等气顺了再发问:“留活口了吗?” 一提到这事,沐辞面色顿僵,立马跪了下去。 “禀公主,本已抓到三个,但是…被容北书灭口了” 沐辞颇为自责,叩首请罪:“是奴婢一时大意,给了容北书可乘之机,请公主降罪” 沐辞抱着受罚的决心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公主开口,却听到一阵轻笑声。 沐辞略感诧异,缓缓抬头望去,只见墨玖安微低着头,边摇头边发着笑,乌黑长睫盖住了眸中色泽,叫沐辞着实看不出这一笑容背后的含义。 公主这是,被气笑了? 沐辞想罢,试探性地开口:“公主,奴婢可以作证,奴婢亲眼看见他杀了他们” 墨玖安渐渐止住笑意,转眸看向她,眉头微挑,“他在你面前出的手?” 沐辞内心愤怒和自责交加,咬牙切齿地点头,“是” “好好好,好你个容北书” 墨玖安暗自顺了顺气,才得以压下心里的愤怒。 “你起来吧” 沐辞抿了抿唇,乖乖起身。 “你可知他为何敢在你面前动手?” 沐辞摇了摇头。 “一,单凭你一人之词,根本无法给他定罪,二,因为他知道,本宫绝不会杀他” 沐辞眉头凝的更紧,心里积攒的怒气蹿了出来。 “公主,早在两个月前我们就该把他杀了,辟鸾阁的权利也可以收回来,戴上面具,任何人都可以是萧旻” “可只有他一个容北书” 墨玖安打断了沐辞,眉眼间虽还带着沉凝,嗓音却回归了原有的平静:“辟鸾阁刚刚建立不到半年,就被这刚上任不久的六品寺正发现,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沐辞脸上依旧挂着一副憋气的表情,摇了摇头。 “他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超强的敏锐力,能将看似无关的线索整合在一起,一步步查到萧旻头上,这样的脑子,天生就是做刑狱官的料,可偏偏他就不是个端方君子,他有私心,有软肋,这种人,就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墨玖安顿了顿,目光平落远方,不急不慢道:“任何人都可以是萧旻,可只有他容北书才能做到当年萧旻都未能完成的事,甚至做的更好” 一旁的乐焉却疑惑出声:“可他坏了公主的事,公主不生气吗?”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笑,“当然会生气,可那三具尸体和容北书孰轻孰重,本宫还是分得清的” 第63章 这个女人,其心必野 容北书不打算再参加接下来的围猎了,他得留下来观察公主周围的情况。 墨玖安活了下来,容北书本该失望才是,他该考虑下一步计划才是。 可这一天下来,容北书没有以往的惶恐与不安,内心也丝毫感觉不到计划落空后的失落,反而昨日那股心口的沉闷感却缓解了许多。 他剑眉皱起,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他不太明白眼下自己的感受,然而越是想搞清楚,就越理不清混乱的心绪。 按惯例,就算不参与围猎也要去给皇帝请安,送走一批围猎队伍后才能自行活动。 容氏兄弟今日站在了观众席。 昨日刺杀公主的死士没有一个活口,除了后腰处黑色火焰图腾之外,毫无线索。 山间木屋的那一批杀手也是后腰处有黑色火焰纹身,容北书自此确定,秋闱舞弊一事确实和谢衍脱不了干系。 盛元帝发作了一波,怒斥刑部继续追查,刑部尚书左青玄领命,等皇帝心情平复了些,才开始了对兵部侍郎乌靖萧的弹劾。 龙骨鸣镝,乌家至宝,一鸣长空,万骑归来,就凭一箭即可传唤附近所有神武军骑兵。 这个东西本该在乌家家主乌昊风手里。 乌家军镇守边关,劳苦功高,盛元帝特许他们可继续使用龙骨鸣镝,若边关事发,也好相互传信应对战事。 可此物出现在京城,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一鸣长空,万骑归来。 想干什么? 与关外十五万大军传递信号? “龙骨鸣镝是乌家独有的信号箭,此物历代流传到你父亲这一辈,应该只剩十支了吧?” 说话者正是中书侍郎裴树桁。 萧公子说不许为难墨玖安,可没说不能质问乌靖萧。 “你父亲和你四个兄长皆在边关,鸣镝为何会在你这儿?”谢衍站在裴树桁旁边,附和道。 乌靖萧垂眸回答:“家父在多年前留下的,命我将其摆在乌氏灵堂,当作仅存的至宝珍藏” 众人哗然。 乌氏男丁于七年前全部前往边关,独留下最小的儿子乌靖萧和一众女眷幼女。 乌家军虽后改名为神武军,可依旧只听乌氏号令。 龙骨鸣镝用来传递消息,私留鸣镝无异于存有二心。 “乌将军给你留了几支?” 乌靖萧背脊挺拔,只是目光收敛,音色平淡:“三支” 朝臣和看戏的人群顿时闹腾了起来。 谢衍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趁机讨伐:“那为何不交于陛下?私藏鸣镝是何居心!?” 兵部尚书袁羿瞥了眼盛元帝,见他眉目沉凝,心里顿感不祥,立马开口挡在了谢衍面前:“陛下,此物留于京城虽不妥,可北境在千里之外,鸣镝虽由一百年前的玄石打造,确实比一般的响箭亮出很多,可即便如此,可见范围也就在百里之内,乌靖萧有异心这一点,无稽之谈” “袁羿,你不要试图避重就轻”,谢衍冷声开口:“凡是能传唤兵马的信物,无论是虎符还是鸣镝,都该由陛下赐赠,乌氏纵然劳苦功高,亦不可私自决定,更别说摆灵堂供奉,乌昊风怕不是觉得那十五万神武军是乌氏私兵不成?” 谢衍此话一出,顿时将乌氏的处境陷入危险之中。 左右朝臣也不敢再接话,乌氏毕竟是开国名将之后,镇守北境,百年名门,也唯独谢氏和袁氏才敢与之抗衡。 “这件事朕早已知晓”,许久沉默的盛元帝不急不慢道:“乌昊风临走前向朕请示过” 谢衍眉头顿凝,望向盛元帝的眸里藏了几分狐疑。 “乌靖萧,既然要摆灵堂供奉,那公主怎么会有鸣镝?难道是玖安公主要求的?” 陆鼎岩眼疾嘴快,见盛元帝为乌氏开脱,便立马将矛头指向墨玖安,算是替谢衍开了一个好头。 既然盛元帝有心保乌氏,那这形同兵符的龙骨鸣镝落在公主手里,这件事倒可以拿来做做文章。 乌靖萧缓缓抬眸,嗓音顿凉:“公主从未要求过,是我自己要给的” 周围并非只有朝臣,还有围着看戏的士族子弟及其女眷,皆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最前头的柳氏。 盛元帝紧凝的眉头微松,仿似对乌靖萧的反应颇感意外,沉着声音问:“为何?” 这个问题,盛元帝早在三年前便想问了。 乌靖萧触到盛元帝的目光,愣了一瞬,默默垂下了头。 “陛下,乌靖萧将军机要物赠予玖安公主…” “这件事朕早已知晓” 盛元帝冷冷打断了陆鼎岩。 盛元帝方才一直没说明,他们以为盛元帝是因被蒙在鼓里而愤怒,然而他表情沉重的原因不是因为龙骨鸣镝,而是因为乌靖萧本人。 昨日他救下玖安,盛元帝的注意力全放在女儿身上,便没能顾及他,但是方才提到龙骨鸣镝后盛元帝才慢慢想起陈年往事。 当年,乌靖萧请示赠一支鸣镝时,盛元帝欣喜若狂。 乌氏世代忠良,乌靖萧七年前救下玖安,后又与玖安关系融洽,少有的能让玖安信任的人,盛元帝都以为他会是那个让自己的女儿幸福的人,同时也是稳固皇室与乌氏之间关系的桥梁。 可谓是一举多得。 可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竟敢拒绝盛元帝赐婚的意愿,说什么非要娶柳氏。 想当初,但凡玖安存了一丝男女之情,这小子哪还有机会驳斥他一个皇帝的决定。 若不是玖安也说不嫁,盛元帝都有可能一怒之下找茬罢贬他。 眼下,他又如此维护玖安,叫盛元帝着实看不太懂。 就算他真的对玖安有情,可如今他已是她人夫,已经没有资格再与玖安攀关系了。 盛元帝冷冷命令:“此事不必再讨论了” “陛下”,谢衍上前拱手,“龙骨鸣镝形容兵符,怎能交于后宫妇人?后宫不得干政,陛下难道忘了祖训吗?” 盛元帝脸色阴了几分,“龙骨鸣镝虽说能传唤神武军,可玖安一个深宫公主又如何能与千里之外的神武军取得联系,朕允许她留着那一支,也恰恰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公主,与朝堂毫无关联” “龙骨鸣镝事关重大,陛下怎能不和三省商榷便将其赠于玖安公主?” “不过是一支响箭罢了,按右相的意思,难道朕的玉玺放在哪儿都要和右相商量吗?” “陛下慎言” 盛元帝冷哼一声,便不顾众臣各色各样的表情,三言两语阻止了他们将矛头指向墨玖安,然后就宣布开始了新一日的秋猎。 众人散去,可他们之间的热闹却久久不能平息。 这几天有趣的八卦皆与玖安公主有关。 刚因容北书的事侃侃而谈的众人,如今将话题投向了乌氏最小的儿子乌靖萧身上,更要命的是,人家可是有妇之夫!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心情谈论艳闻轶事,容北书却眉心紧凝,暗自陷入了沉思。 墨玖安与乌靖萧有何关系? 她想拉拢蒙梓岳,讨好柏屠,甚至拥有乌家至宝,这三个人皆与军队有关,乌氏手握十五万骑兵,蒙梓岳天生神力,习武天才。 而他容北书掌握了半个朝臣把柄。 墨玖安的种种行为将他的猜想引向了一个可怕的方向。 这个女人,其心必野。 在和容长洲回去的路上,经过转角,容北书的目光不禁落在远处的公主寝殿之上。 那里早已没有了昨晚的忙乱,静悄悄的,仿若一切从未发生。 容北书缓缓停下了脚步,容长洲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下了然。 “要去见见她吗?”容长洲问。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远方,广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袖口纹路,沉默了片晌后,道:“兄长先回去吧” “行吧,你自己小心点” 容北书朝着容长洲浅浅一笑,容长洲则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鼓励,随即先行离开。 容北书深深呼了口气,眼底掠过几分决然之色,迈步便往公主寝殿走去。 第64章 公主...还好吗? 盛元帝一早便来见过墨玖安,在严厉批评过她莽撞之后,下了铁令,不准下床,不准饮酒,不许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劳心劳神的事一个都不能干。 在盛元帝离开后,墨玖安吃了点东西便又躺下了。 虽说腿上的伤没有伤到筋骨,可恢复起来还是要一些时日,再加上昨日那般辛苦,墨玖安全身酸软无力,确实也不太想动。 静静地躺在床上,冥思昨日发生的事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为何老虎只攻击她一人? 在得知沐辞也受到老虎攻击后,墨玖安才确认自己猜测无误,那些猛虎果真是被人控制。 沐辞为了假扮她而换上了她穿过的衣服,身上自然会带她的气息,老虎不识人,但是识味道。 这些老虎训练有素,不攻击别人,只攻击特定人群,因而只需要将它们散开即可,无需人为引导,它们就能自己找到目标杀掉。 真是绝妙计策。 可对方到底是怎么控制一个没有灵智的凶兽的?狼和狗同属一宗,可人们训练狼都有很大的难度,难改其野性,更何况老虎呢? 墨玖安皱眉盯着上方真丝帷幔,陷入了沉思。 倏尔,她想起了什么,转头吩咐悦焉:“我记得书格上有一本奇异志,你去帮我找出来” 悦焉就站在床脚,摇了摇头当机立断地拒绝:“不行” 墨玖安讶了一瞬,双眸微微睁大,“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 悦焉眨巴眨巴亮晶晶的双眼,认真道:“公主生病了,公主生病时不能听公主的话” 墨玖安更惊讶了,“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总结的,皇上和沐姐姐绝不会做伤害公主的事,所以他们所说定是为了公主好,但公主想做之事对伤势不一定有好处,所以我只要听皇上和沐姐姐的,准没错了” 悦焉说罢,俏皮一笑,墨玖安略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禁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脑回路逗笑了。 容北书前来求见,毫无疑问,出来见他的正是沐辞。 沐辞眉心沁着凉,眸里的恨意丝毫不掩,缓缓走下台阶停在他三步之外,居高临下地回复:“公主不想见容少卿” 说罢,她忍不住白了容北书一眼,转身便走,不料身后传来辨不出情绪的一句:“公主...还好吗?” 沐辞内心一股邪火升起,顿住脚步顺了顺气,才得以压下动手的冲动。 她转身睨向容北书:“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能好吗?” 说罢,缓缓走下台阶,周身气压极低,裹挟着不容忽视的冷冽。 这一次,她在他两步之远停下,压低着声音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你把我打晕,我就能去救公主,公主也不会平白受这么多罪!若不是公主不让我们动你,我真想把你千刀万剐” 容北书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依旧,犹如一汪平静的大海,不起一丝波澜。 沉默了片晌,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倏尔一笑,那种鼻腔里发出的轻笑,莫名带着一股讥讽的意味。 容北书自嘲的笑声落在沐辞耳朵里却变成了挑衅,她又靠近了一步,牙缝里蹦出了一句:“你笑什么?” 容北书笑意渐收,缓缓抬眸,幽深的眸里不见丝毫温度:“所以沐姑娘的意思是,从一开始容某就该顺从,接受自己的命运,被公主无端威胁,胁迫,牵制,利用,对她唯命是听,死而后已,是吗?” 沐辞愤怒的表情僵了一瞬,可还不等她想到反驳之言,容北书低沉的嗓音逐字逐句道:“我能猜到公主想做什么” 沐辞双眸微眯,闪过几分狐疑之色。 “公主想走的是一条不归路,而我平白被她牵扯进来,不该反抗吗?”,容北书的眼底终于掀起了一丝不甘的涟漪,“你是公主的侍女,对她忠心耿耿无可厚非,可容某认识公主短短两个月,凭什么要求我赌上自己,兄长,甚至整个容氏的命运?” 沐辞即便心中十分不快,但也不由得被容北书的这一段话哑了片晌。 “平白牵扯?”,沐辞冷笑一声,“容北书,你可从来都不是...” “沐姐姐” 一声脆亮的呼唤声打断了沐辞,悦焉从半合的门缝里窜出了头,“公主让他进来” 沐辞深呼了口浊气,不甘不愿地侧过身让出了道路。 公主的寝殿布局华美别致,没有富丽堂皇的装饰,容北书并没有迟疑,而是随着悦焉直接走进了内殿。 若是以往,容北书可能会象征性地拒绝进入内殿,毕竟世道如此,他生在大鄿,自然要在外人面前尽现大鄿名门之后该有的礼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即便容北书认为,非礼勿念才是最根本的,因为若是心存歹念,隔着一堵墙亦是冒犯。 经历了这么多,墨玖安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容北书倒可以省下这些不必要的伪装。 毕竟,即使他真的推辞,墨玖安还是会命令他进来,既如此,何必麻烦呢? 透过床前那一扇精美素雅的屏风,虽看不清对方面容,却也能临摹出她的身姿仪态。 墨玖安身穿一袭云白中衣,乌黑长丝随意洒在肩上,半躺在床,比平时多出了几分婀娜温柔。 容北书的目光短暂地滞留,随即停在五步之远,拱手行礼:“臣容北书,拜见玖安公主” “免礼” 她一向清冷的嗓音此刻却显缱绻绵软,许是因为见不到她惯带侵略性的双眸,容北书竟有些恍惚,心脏不禁颤了颤。 第65章 本宫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 容北书就那般敛目肃立,并不着急开口,而是凝眉思量。 与她谈话定要步步为营,因为她总是会巧妙地回避问题,比他这个刑狱官还要擅长交谈手段。 因此,殿内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见对方不主动开口,墨玖安挥了挥手,示意沐辞和悦焉退下,这才主动打破了宁静:“容少卿来找本宫,怎么不说话了?” 容北书缓缓抬眸,望着那一袭被屏风模糊的倩影,淡淡询问:“公主的伤怎么样了?” 容北书的语气虽听不出情绪起伏,可醇净的嗓音却难得的轻缓温和,没有以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气息。 墨玖安淡淡一笑,“容少卿真正想问的应该不是本宫的伤势吧?” 容北书也轻扯嘴角,“想问什么都可以吗?” “你问你的,答与不答,由本宫决定” 容北书眸里掠过几分锐利的光,“方才微臣在殿外所言,公主都听到了” 这不是疑问句。 墨玖安唇角弧度加深,没有否认:“悦焉耳力超群” “公主身边还真是人才辈出啊” “你不是猜到本宫想做什么了吗?欲成大事,便要知人善任,博闻天下揽人才” “所以公主才会舍命救蒙梓岳” 墨玖安顿了顿,悠悠开口:“蒙梓岳是个意外,若没有他,本宫不一定会死,但一定会受伤,他替本宫受过,尚有一线生机,本宫便不会视若无睹,若是半路遇险,本宫亦会尽全力护他,可若最终不能敌,本宫也绝不会和他一起死” 墨玖安转头望向屏风外的那一道欣长身影,见他又一次沉默不语,轻佻峨眉,“怎么,觉得本宫冷血?” 容北书却轻笑一声,平淡的语气依旧不失恭敬:“恰恰相反,以公主的地位,能对蒙梓岳做到尽力保全,已是大义” 墨玖安颇感意外,撑着手直起身,微微歪头望着他,眸里闪过一缕兴味的光:“你知道本宫所图为何,竟一点也不惊讶?” “微臣为何要惊讶” “你不觉得本宫所图,太过荒唐?” “追求权利没什么荒不荒唐的,公主是女子,以女子之身图至尊之位,礼法不允许,世道不允许,但这并不代表公主不能争取”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他,听到他的话,面上的戏谑渐渐消散,眼神变得有些复杂而微妙。 她缓缓垂下长睫,神色似水一般平静,眉眼却掠过难以察觉的沧桑。 有屏风阻挡,容北书自是没能察觉墨玖安的变化,继续开口:“可微臣从不涉党争,即便哪一日真要趟浑水,那为何不选择原本就被世道所接受的太子或者三皇子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又重新换回了那副漫不经心的面具。 “容北书,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本宫,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你我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三年前? 容北书剑眉顿凝,心脏渐沉。 三年前他还不认识公主,若说三年前发生的大事,那便是把萧旻取而代之,收揽辟鸾阁的权力。 但这和公主有何干系? 正当他还在回忆从前的细节,屏风里头传来公主悠悠淡淡的声音。 “本宫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因为你还没有意识到本宫才是那个最佳人选,你一直说自己不涉党争,可本宫知道,你一直保持中立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而是因为无论选择哪一方,对容长洲皆无益” 墨玖安说的没错。 容长洲的观念太过激进,不为任何一方势力所接受,若不是盛元帝宽厚仁慈,听得进谏言,否则,即使容北书极力斡旋也不足以保下他。 因而,容长洲能稳居三品中书侍郎之位,不止是有容北书的缘故,也是因为盛元帝容得下他。 可太子不一样。 太子和谢衍对容长洲本就持有敌意,如若未来太子登基,谢氏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大。 容北书想过归顺太子,可这样做也许能让兄长继续官居高位,可再也无法让他实现理想抱负。 身居高位却只能迎合众臣和皇帝,不得不与这世道同流合污,这对容长洲而言更加痛苦。 三皇子也一样,他背后是左相白卓远,白卓远看似为人圆滑,对盛元帝唯唯诺诺,对同朝官员亲和友善,可容北书又如何看不出左相看似随遇而安的个性下藏着一副什么样的嘴脸。 在今早确定墨玖安真正的企图之前,容北书还真未想过党争还可以有第三人选。 此刻容北书脑海里有太多的疑问,敏锐的直觉告诉他,墨玖安提到三年前很大可能就是和辟鸾阁有关,这也解释了一开始,她为何会知道容北书的秘密,且以此胁迫他的原因。 容北书本想再继续询问,墨玖安却道:“容少卿还是先想一想本宫方才所说的,至于三年前的事,等你想清楚了本宫再告诉你” 容北书剑眉紧凝,缓缓垂下眼眸。 眼下他思绪混乱,的确也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 容北书如此想罢,拱手作揖,可刚一转身,身后却传来公主的呼唤。 第66章 这就是喜欢? “容北书”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的语气都显得有些急切。 容北书不明所以,侧过身看向她。 对方默了须臾,仿佛在犹豫着什么,再开口时嗓音明显轻缓温软:“书格第三层有一本奇异志,你帮本宫拿过来” 容北书虽疑惑,可转念一想,她现在腿脚不便,让他帮忙倒也正常。 容北书翻找几下便找到了她所说的那本书。 这本书容北书也知道,里面记载的是作者游历大江南北所记录下来的奇闻逸事,从农耕,畜牧,巫医,星象,甚至到江湖奇术,只要是稀奇的事情都被他写了出来。 容北书记得这本书里还有关于驯养野兽的记载,因此他亦能猜到公主看这本书目的为何。 那群老虎太过蹊跷,他也得好好研究一下。 如此想着,容北书垂眸看着手里的书,边走边道:“公主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人能…” 绕过屏风抬眸的那一刻,容北书脚步微滞,话刚说到一半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墨玖安半卧在榻,雪衣墨发,与那一晚醉酒娇媚姿态不同,此时的她莫名多了几分轻灵之气,肌肤娇嫩,神态悠闲,唇瓣虽有一丝苍白,却也不显病态,反倒显得有些温柔可人。 不知是不是容北书的错觉,以往的她媚眼如丝,那双眸里隐隐透着危险流光,又仿佛弥漫着一层迷雾,让容北书看不真切。 可此刻的她却目光澄亮,就那般直直望着他。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容北书心跳漏了两拍。 明明昨天才见过她,为何此刻他却有种许久未见的错觉。 容北书握着书的手微微一紧,默默垂下眼帘,避免再撞上那道令他心率失常的视线。 墨玖安本就着急看那本书,所以方才看向容北书的眼里多出了她自己都未发觉的期待。 可眼下,她又如何看不出容北书的异样。 没想到她都还没故意捉弄,他自己却先害羞上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伸出手去:“容北书?”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上前两步递上书,面上虽不起明显波澜,可那刻意躲避的眼神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境。 等容北书逃出公主寝殿,清凉的秋风吹散他面上的燥热,他的心跳才渐渐恢复正常。 容北书边走边思考墨玖安的话,一是关于党争,二是他和她的渊源。 等他回到帐篷,进门的那一刻,容长洲便问:“见到公主了?” 容北书点了点头。 “聊的怎么样?” 在容长洲回来的路上,玖安公主和蒙梓岳孤男寡女共入深林,玖安公主衣衫单薄地背蒙梓岳出来,玖安公主一人斩杀猛虎,玖安公主与乌侍郎关系匪浅......这些个八卦已全被容长洲听了个遍。 所以弟弟一回来他便好奇发问。 容北书只是简单地回了句“还行”,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容长洲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弟弟仰躺在床愣神,自顾自地将自己听到的传言都说了一遍。 容北书偶尔会回应一下,然后又会陷入沉默,仔细回想从何府初见墨玖安到现在的一切细节。 “我对公主的印象不太好,又因为她欺负你,确实对她带有偏见”,容长洲顿了顿,“可蒙梓岳受伤,她也没丢下人家,竟然一步一步背着他出来,这足以说明玖安公主没有我印象中的那么坏” 容长洲对玖安公主的第一印象并不是很好。 他第一次见她是两年前,在皇帝的寿宴上。 因他是无双国士,所以有资格坐在离皇帝近一些的位置,看的清楚一些。 她确实很美,美的让他这个新时代的人都不由得愣了一阵。 他暗自想,如若她是他那个时代的人,应该可以无条件出道了吧。 仅凭那张脸,就能在圈里混的风生水起的地步。 可惜好感并没有持久。 墨玖安脸色始终淡淡的,身姿挺拔,见谁都是余光一瞥,确实有公主该有的傲娇之态。 可这并不是让他下头的原因。 那一次盛宴上,一个小宫女颤颤巍巍地给她倒了酒,可酒杯刚到嘴角之时,这位倨傲的公主突然将酒杯直接扔在了小宫女脸上。 少女的惊叫与杯子的碎裂声中,大殿之内所有人都安静了,包括正在献舞的舞女和奏乐的乐师。 玖安公主则居高临下地睨着浑身颤抖的小宫女。 小宫女不断求饶,可她毫不动容。 她身后的沐辞很有眼力见,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有两个太监在她求情的嘴上塞满了布,片刻间就将她带了下去。 “玖安,没事吧?”皇帝发问。 墨玖安向盛元帝颔首回应:“父皇,无碍的” “好” 盛元帝点了点头,他甚至没有问这个宫女犯了什么罪。 显然,他不在意。 他只在意自己的女儿有没有顺心。 自此,容长洲便对这个公主定下了四个字:“嚣张跋扈”。 容北书听着容长洲的话,骨节分明的手指渐缩,轻声开口:“拖着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容易引来更多的猛兽,她的处境就会更危险” “这么说,她好像还真的不错,就是脾气差了点。不过也能理解,人家是养尊处优的公主殿下,没点脾气倒不符合她的生长经历。只要她心存善念,即便脾气臭一些,也不失为一个好人,值得被人喜欢” “喜欢......”,容北书呢喃:“什么是喜欢......” 容长洲听见了。 他拿点心的手顿了一瞬,唇角渐渐收敛,睫羽轻颤,眼底有些黯然。 “喜欢......喜欢就是,总是在期待与她相见,却真当遇见她时却不敢瞥她一眼,只有当她走远了,才敢偷偷看着她背影暗自欢喜。 每当她接近或经过身边时,心脏就像是要蹦出来,酥酥的,痒痒的,许久都缓不过来......” 容北书静静地听着,右手慢慢抚上心口,眸色渐深。 这就是喜欢? 沉默了许久,容长洲从漫长的回忆中渐渐回过神来,抬眸看向容北书,“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现在知道了”容北书淡淡回答。 “那你对公主有那种感觉吗?” 容北书没有回应。 容长洲所说的,他都有过。 心跳加快,心口酸痒,沉闷,酥麻,这些他都在与墨玖安接触之后频繁感觉到的。 到底何时起出错了呢? 三年前吗? 还是在何府第一次见到她时,冥冥之中,他的命运就发生了改变。 第67章 本宫不信拿不下他 墨玖安每天都会问一遍蒙梓岳的情况。 沐辞和悦焉能够理解公主关心蒙梓岳,却无法理解她容忍容北书。 在她们看来,像容北书这种难以驯服的人,应该趁早除掉。 墨玖安却不这么认为。 先不说能不能真的除掉他,即便一怒之下把他杀了,那然后呢? 朝堂之上,太子无需拉拢便会有人前赴后继归顺其旗下,即使是墨翊这样胸无大志,游手好闲的皇子,支持投靠他的也大有人在。 可墨玖安不一样。 她想拉拢朝臣,发展势力,所要付出的努力远比墨粼墨翊多得多。 容北书不属于任何一方,他的软肋恰恰能被墨玖安所牵制,更重要的是,他仅用三年时间就能将情报网渗透进三省六部前朝后宫。 这样的人,在计尽力穷之前怎么能轻易杀掉? “可是,他明知谢衍会动手却不曾提醒一二,甚至杀了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活口,他这种人性子太冷,若不尽早除掉,总有一天他都敢谋害公主” 墨玖安面色平淡,无喜无悲,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温声道:“求生,人之本性,他并不知道三年前的事,所以在他看来的确是本宫平白威胁他” “公主怎么还替他说话”沐辞小声嘟囔。 “蒙梓岳从小被蒙大统领保护的很好,不通世俗,是个非常纯粹的人,这种人,你只需诚心以待,若还能施加恩情,他便会百倍回报” 墨玖安顿了顿,缓缓垂下眼睫,盖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锐利:“但容北书不一样,他这种人,慢慢打动是行不通的,若他是个容易被感动的人,身边便不会只有一个容长洲了,对他来讲,先是利益,在者人情。这种人,不把他的路堵死,他是不会轻易低头的。所以若想收服他,就要恩威并施,更特别的是,先施威,再讲理,后施恩” 墨玖安缓缓转眸看向沐辞,“我们学过的,不记得了?” 沐辞望着她淡然的面色,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翻涌而上,顿时红了眼眶。 “公主,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 墨玖安嘴角略弯,眉眼浮上一丝沧桑,“不能因为过去痛苦,就把有用的东西的也一并遗忘” 她默默转走目光,面色又回归如常,“容北书是个聪明人,本宫给他时间权衡利弊,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本宫不信拿不下他,况且,本宫还有最后一招,这也是本宫在和他接触过程中新收获的” 沐辞好奇地问:“是什么?” 墨玖安唇角弧度加深,那双媚态横生的眸里闪过一缕势在必得的光,“是这个容易脸红的容少卿,绝对拒绝不了的一招” ...... 容北书确实是在权衡利弊。 自始至终容北书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除掉她,要么归顺她。 以往,容北书并没有理由归顺她,但是上一次的交谈中,她给了他一个理由。 她说,她才是那个最佳选择。 墨玖安真的能做到吗? 即便做到了,她能像盛元帝那样容得下兄长吗? 甚至,她能让兄长大展手脚,实现抱负吗? 自那一日见过墨玖安后,容北书总是坐在桌案前盯着手里的书陷入沉思,一炷香都不会翻开一页。 容长洲当然能看得出弟弟的异常,他来回观察了许久,然后径直走到容北书对面坐了下来。 容长洲边啃着苹果,边瞅着他。 “嘎吱嘎吱”的清脆声显然打破了容北书沉重的思绪,他抬眸望去,正对上容长洲清澈的目光。 容长洲又咬了一口,就那般直直盯着他,“要我问你呢,还是你自己说?” 容北书缓缓垂下眼帘,淡淡开口:“兄长说,人人生而平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容长洲点点头,“是啊,虽然人的智力,基因,家庭背景这些生来便有差异,但是他们的基本权利该是一样的” “女子也一样” 容长洲认同道:“女子也一样,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容北书又陷入了沉默。 容长洲静静地望着他,双眸微眯,眼底浮上层层探究之色。 “你从公主那儿回来后就不对劲了,到底什么事儿让你这么为难?她又拿我威胁你了?” 容北书摇了摇头,“我只是还有一些疑问罢了” “那你去问啊” 容北书略显疲惫地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见到她,就不冷静了” 这几日,容北书把三年前发生过的事全都回想了一遍,这还不够,甚至派人又调查了一遍公主回宫后的一切细节。 可他无论怎么整合,也找不到他和公主的交点。 三年前他不认得公主,公主也极少出宫,甚至他们二人的人际关系都是完全不相关。 又或许,他们有过交点,只是容北书还没有找到。 会是谁呢? 公主明确提到三年前,那必定和辟鸾阁有关。 容北书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追踪到他们的过去和人际关系。 只有萧旻一人,在容北书还未查出他背景之前,被人杀了。 容北书查不出关于萧旻的任何信息,他真名叫什么,家乡在哪儿,有没有亲戚朋友,得罪了何人,为谁做事? 他一死,他的一切随他一起进了坟墓。 排除了一切,那么问题的关键,很有可能就是萧旻。 第68章 篝火宴 因沐辞和悦焉格外小心照顾,墨玖安膝盖的伤恢复的很快,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只要伤口不碰上水,就不会有重新感染的风险。 因而,墨玖安每一次沐浴都是一个极其复杂又困难的工程。 墨玖安的膝盖被沐辞用锦帛缓缓缠绕,然后小心翼翼地伺候沐浴。 沐辞和悦焉动作迅速又小心,不到半柱香时间墨玖安就已经被沐辞拉着起来了。 墨玖安叹了口气:“我想要的是泡澡,松松筋骨” “太医说了,伤口不能碰水,水雾那么大,还是小心为妙” 沐辞边说边伺候公主穿衣,等全部穿好才吩咐其余侍女进来收拾。 “太医说了,用此药就绝不会留疤,公主莫担心” 沐辞小心翼翼拆开绢帛,仔仔细细为墨玖安上药。 墨玖安唇角泛起一抹苦笑,“这点疤痕对你我来说,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沐辞上药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公主别这么说...” 她又默默垂下了头,忍着喉咙传来的闷痛,眨巴眨巴眼逼退了眼泪,涂药的动作极其轻柔。 皇家围猎,每日都会有各种各样有趣的小活动,不参加围猎的人会聚在一起玩儿游戏,喝酒吃肉,畅谈人生。 每日晚上都会有篝火宴,各种山珍变着法的吃,可最受欢迎的还是火烤。 毕竟身在草原,篝火吃烤鹿肉,喝着从京城运来的美酒,抬头是万里星河,左右是亲朋好友,饮酒作诗,尝尽山间野味,岂不美哉? 在墨玖安出事后的第七日,清月高照,满天繁星。 谢皇后特地设宴,邀请了世家大族的男丁女眷参加。 鄿国五姓之中多有在朝任职,他们家族背景显赫,家学渊源,若太子能够拉拢一二,未来登基时也不会有大变故,更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这次的晚宴盛元帝并未出席,也正因此,皇后将此宴定义为了家宴,男子可带家眷出席,同席而坐。 谢氏作为第一门阀,当然是坐在第一位,按照家族兴旺排列,分别是陈郡谢氏,汝南袁氏,兰陵乌氏,青州容氏,锦西白氏。 容长洲因官品加身,破格坐在了兵部尚书袁羿的前面。 袁羿是三朝太傅袁钰的侄儿,脾气秉性深受袁钰影响,为人正直大度,又对容长洲诗词天赋极为赞赏,所以根本无需他人安排,他自己都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贡献出来。 然而容北书却只能再往后几位,排在兰陵乌氏乌靖萧后面。 容北书倒也不在意这些。 鄿国向来有此规定,正所谓祖宗礼法不可弃,祖宗说人有高低贵贱之分,那做后辈的就会躬行实践,只会过分,不会逊色。 所以容北书向来看的淡,坐的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左右落座者是谁。 在整理墨玖安过去的过程中,容北书发现,七年前,随皇帝出征寻人的神武军里恰恰有乌靖萧,在墨玖安回宫后的四年里他也时常进宫,据说与墨玖安关系不错,直至三年前与柳氏成亲,这才与墨玖安渐渐疏远。 从赠送龙骨鸣镝这件事就足以看出,乌靖萧与墨玖安关系并不一般。 乌靖萧察觉到身边的视线,转头看去,触到容北书毫不避讳的眼神,不禁眉头微蹙。 正坐在他右侧直直盯着他的,正是民间盛传的玖安公主的枕边人。 容北书从乌靖萧的目光里精准察觉到了一丝敌意,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想。 能把乌氏至宝奉上,甚至不惜为她开脱,将罪名全揽自己身上,墨玖安遇险时又是那般慌张失措的模样,一个有妇之夫竟对玖安公主藏有私心。 容北书目光波澜不惊,平静如一汪寒潭,可在那层层迷雾深处,却有一丝黯然闪过。 容北书面无表情地转走目光,倒了杯酒徐徐品饮。 所以这个人,会是墨玖安拉拢乌氏的手段吗? 离上一次交谈已过七日,容北书本想再去找她,可皇后邀请他也不得不来。 在得知玖安公主也会出席宴会之后,容北书便选择先来参加晚宴,晚宴结束再去找她详谈。 “公主驾到!” 所有人落座之后,墨玖安一如往常地最后一个到来。 第69章 一条狗也配对本宫的人狂吠!? 容北书下意识地看去,见到的依旧是那副艳绝四座的容颜,可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她身穿云白裙裾,细腰紧束,广袖和裙摆刺有艳丽红梅,乌黑长发梳成随云髻,一支步摇修饰,两额垂下的发丝随风飘动,显得她格外柔和。 若不知她真面目,容北书见她这副模样都会以为,她就是个温柔敦厚的淑女。 容北书并没有敛下目光,而是一直紧随她直到落座,他才默默垂下眼帘。 墨玖安因腿伤行动缓慢,停下后余光瞥向皇后为她准备的位置。 皇后坐于主位,在她之下分了左右两位,桌子斜着面对台下的宾客,左边是太子,右边自然就是她了。 皇后笑的温良贤淑,“玖安来啦,来,今日算是家宴,快上坐” 墨玖安面色淡漠,被沐辞扶着走上矮阶。 她膝盖有伤不能跪坐,所以皇后还专门准备了高一些的软席。 墨玖安坐下后摸了摸软席,一侧唇角勾起。 还挺贴心,看来今日是铁了心要她当坏人。 墨玖安本想喝酒,可沐辞不让,她便只好吃几口水果解闷。 正当她等的百无聊赖之际,谢衍终于开口了。 “玖安公主英勇救人的事迹我等都听说了,为了一个庶子,不惜脱衣止血,一路背他出林,公主此举乃舍小节成大义,老夫佩服” 墨玖安静静地盯着谢衍,唇角弧度微扬,可那眸色却幽深晦暗,透着阵阵冷意。 礼部侍郎陆鼎岩附和道:“公主洒脱,本就不是循涂守辙之人,想来也不会在意什么女子名声,孤男寡女共入深林”,陆鼎岩刻意顿了顿,“围猎,出来时却衣衫褴褛,只着中衣,这般舍身相救,此等胆魄与胸襟,我等望尘莫及” 右相和礼部侍郎都开头了,其余人岂有不跟风的道理? 除谢氏门下的几位之外,试图巴结第一门阀,从而入仕为官的士族子弟便也纷纷开始称赞墨玖安如何落拓不羁,鹤立鸡群,听得容长洲越发觉得不对劲。 他们确定这是在夸吗? 皇后徐徐品酒,听着台下众人大肆评价墨玖安那日的行径,眼底蔓延微不可察的喜色。 台下众人陆续表达着“钦佩”之情,容北书默默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那个满身狼狈,血肉模糊,却又手握长剑强撑的姑娘,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收紧,浓黑长睫扇了扇,盖住了眸中一闪而过冷意。 听着他们阴阳怪气,容长洲心里也莫名烦躁,不禁望向垂眸端坐的墨玖安。 她依旧一言不发,盯着酒杯一声嗤笑,落在容长洲眼里,莫名多出了几分苦涩。 她伸手就要够酒壶,却被沐辞拦住了。 “公主,您现在还不能喝酒” “就喝三杯”,墨玖安不顾劝阻,敛下广袖为自己倒酒,语气淡漠如水:“若不喝酒,今晚这宴席就得见血了”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容北书闻言,转头望向那高位处,剑眉微蹙。 左青玄面色沉凝,浓眉紧皱,仰头闷了一杯酒,然后冷声提醒:“玖安公主好生狂妄,是真不把本朝律法放在眼里了?” 墨玖安抬起酒杯的手顿了一瞬,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饮下第一杯,完全无视了左青玄。 左青玄愣了片刻,继续说:“公主是我大鄿子民,也要遵守我大鄿律法,想胡乱杀人,也得考虑考虑后果” “左大人言重了” 众人的注意力本集中在左青玄和墨玖安身上,忽而听到容长洲的声音,他们齐目看去,只见他斜靠椅手,托腮歪头,在一排排正襟危坐的人群里格外突出。 “公主说的见血不一定就是抹喉,应该是...割了一些阴阳怪气的舌头” 容长洲说罢,忍俊不禁,望向高位求认同:“我说对吧,玖安公主” 墨玖安静静瞅着他,眉峰舒展,勾唇轻笑。 见兄长又忍不住引火上身,容北书无奈地叹了口气,眸里没有往常兄长惹祸时的忧心,反而掠过一丝畅快。 “哼,割舌头?拿我刑部尚书是摆设么!?本官在此,公主大可随心所欲!” “左青玄”,容长洲稍许端正了坐姿,冷冷睨向左青玄,“你口口声声说律法,那么在座的各位大肆谈论当朝公主,将她拼死救人的事迹于不顾,却纠结于是否脱了外衣?看似夸赞实则冷嘲热讽,你说,这就不犯律法了?如若真要细算,各位被割的怕不只是舌头了吧” 魏怀瑾斜眼一瞥,满脸不屑道:“容长洲,说话要讲证据,你别过分解读了” “过分解读?你当我是聋子啊?有人稍微带一下头,各位就巴不得跟着乱叫,话里有话含沙射影,堂堂刑部尚书如此不分黑白,偏听偏信,真是丢人现眼” 容长洲最是看不惯这些人嘴里挂着君子之道却行小人之事。 实事求是的讲,玖安公主舍命救下蒙梓岳本是该称赞的佳事,为何这些人这般抓不住重点? 玖安公主的确拿他威胁过弟弟。 容长洲当然能猜到她这是看上了弟弟手中的势力,对她所图之事有帮助,想要拉拢弟弟。 虽然容长洲并不清楚公主和弟弟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容长洲知道,公主是这十几年来第一个让弟弟心生动容的人。 容北书性格孤僻,除了容长洲之外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 容长洲很担心,若是哪天他突然消失了,容北书会孤零零的一个人。 终于有一个人能引起弟弟的注意,让他纠结,反思,虽然她曾威胁过他,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是复杂,说不定他俩就是不打不相识呢。 弟弟身处局中,很难独善其身,比起太子和三皇子,墨玖安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所以容长洲会开口替墨玖安说话,不只是因为墨玖安舍命相救的事迹值得夸赞,更是为了让她知道,他容长洲,和这些个迂腐固执的朝臣不一样。 一旁的容北书听到容长洲的话,挑了挑眉,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捏起酒杯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 兄长的嘴啊...... “容长洲!”,左青玄怒地拍案,指着他嘶吼:“就算你是陛下亲封的无双国士,也容不得在此大放厥词!” 陆鼎岩立马附和道:“容国士仗着自己有几分诗赋才能,目无尊卑,朝堂之上横冲直撞,无视礼教纲常,这六年来脾气丝毫不收敛,越来越放肆了” “砰!” 酒杯重重放下。 陆鼎岩显然一愣,众人齐目望去,只见容北书端坐于席,目光平落前方,眉睫沁着凉,凛冽而锋利。 容北书放开酒杯,神色默然地整了整广袖,一向清醇的嗓音低沉而冷厉,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陆大人,容国士只是在陈述事实,相信在座的众人都能听得出各位的话外之音” 陆鼎岩却不乐意了,拍案而起:“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嘛!” 话音刚落,墨玖安目光一凝,手臂一挥,手里的陶瓷杯在须臾之间砸向陆鼎岩。 随着杯子的碎裂声,陆鼎岩惨叫一声,额头划出了明显的伤痕,不断往下渗血。 墨玖安动作极其迅速,别说在座的众人,甚至容北书都没有反应过来。 周遭安静的可怕,墨玖安那双勾人心魄的媚眼此刻却透着刺骨的寒意,软绵酥骨的声音更比这秋夜微风还要清凉:“一条狗,也配对本宫的人狂吠!” 第70章 公主竟为容北书伤人...... 陆鼎岩是礼部侍郎,更是谢氏门下,众所周知他就是谢衍的人,四舍五入就是太子的人。 容北书虽晋升为四品大理寺少卿,却因做了六年六品寺正,再加上只是庶子出身,在众多名门氏族眼里依然不落伍。 他晋升四品少卿是在和玖安公主传出艳闻之后,因而众人对他的能力并不认同,大多数还因他以卑微的出身取悦公主来实现仕途一事颇为鼻翼。 因而,同为四品官的陆鼎岩敢那般怒斥他,在座的大部分人也并不会觉得陆鼎岩的话有什么不妥。 陆鼎岩扶额哀嚎,趁机哭喊着自己受了屈辱。 众人也都被玖安公主当众伤害朝臣的骇人行为怔住,皆愣神而望,甚至都忘了开口批评。 在短暂的沉默后,台下几人才呢喃出声。 “公主竟然为了容北书伤人......” “这是第二次了......” 他们渐渐回过神,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这位被偏爱的庶子容北书,只见他眼神直愣愣地,正盯着那高位处目不转睛。 容长洲与容北书是一样的表情,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容北书的双眸弥蒙着层层道不明的涟漪,而容长洲的目光在惊讶之余还多出了几分崇拜的光芒。 她好帅啊! 那日在猎林,墨玖安射伤段宇良后说那段话本就深得他心,如今在这么多官员面前,她竟也毫不犹豫地替北书出手,简直不要太帅! 容长洲唇角微扬,眼底泛起满意的流光。 好,玖安公主和他一样是个护犊子的。 从她保护蒙梓岳就能看出,她对自己人够讲义气。 鄿国门阀士族势力强盛,他们虽口口声声说着圣贤之道,却仗着自己姓氏出身做尽仗势欺人之事,朝堂之上每个人都那么的虚伪,迂腐和势利。 对高位者而言,一切皆可利用,众人皆是棋子。 但她,好像不太一样。 虽然玖安公主的有些行为,起初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绝不是平白耍脾气。 何府那一次也是如此。 在这样一个女子被完全压制的时代,她敢冒着被众人口诛笔伐的结局也要打破对女子的束缚,那她想要的,可不只是当一个公主那么简单。 毕竟,她的出身已经比这天下千千万万个女子都优越很多,她完全可以按照世人所要求的那样,当一个坚守女子本分,两耳不闻窗外事,深居闺阁之内的“合格女人”,然后丰衣足食的过完这一生。 但她非要出来闹腾。 容长洲本并没有往那个方向考虑公主的意图。 直到弟弟从公主那里回来后问他那个问题:“人生而平等,女子也一样”。 他确实不懂玖安公主,但他懂自己的弟弟。 若非要选择一个人趟这趟浑水,那公主也并非不可。 最重要的是,公主能够做到对自己人仁义,做到尽全力相护。 就冲这一点,容长洲悬着的心也能放下一些。 玖安公主和他一样帮亲不帮理,若还能让弟弟与她双向奔赴,即便哪一日他不在了,公主也一定能保护好他这个腼腆内向的弟弟。 众人神色各异,可左青玄却是毫无疑问地脸色铁青。 左青玄本就对墨玖安攒着怒气,然而她的这一行为给了他暴跳发怒的理由。 左青玄额间青筋爆出,拍案而起。 “玖安公主!本官听说你前几日伤了段大人的儿子,现如今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砸伤朝廷命官!皇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更何况一个公主!本官现在就去面见陛下,我就不信圣上还会放任公主目无法纪胡作非为!” 他起初为难墨玖安是由于她确实蔑视了律法权威,一个妇道人家对律法铁条评头论足,置他刑部尚书于何地? 然而方才的举动彻底触碰了他的底线。 左青玄怒气冲冲离席,刚没迈出两步,倏尔传来一股高亢阴柔的声音:“左尚书请留步” 众宾客的最末端慢慢站出了一个身影,谢衍定睛一看,竟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德栩。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德栩上前行礼,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舒缓,听不出情绪起伏。 “陛下体恤老奴嘴馋,听说皇后娘娘要办篝火宴,特许老奴前来一饱口福” 德栩所穿是特别普通的罗袍,颜色也淡到极致,毫不起眼,通常半散的宦官发型已经换成了正常男人的模样,头顶发冠,穿戴平常。 若只是来吃饭,何必穿成这样混在人群里? 谢皇后和太子知道这是盛元帝为了保护墨玖安而安排的。 盛元帝这几日忙于边关事务并无心思参与什么宴席,这也是今日篝火宴由皇后代劳的原因。 趁皇帝不在,谢衍本想逼墨玖安当众现原形,将她推入悠悠众口之中。 只要逼她做出反应,她一贯的作风会使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失去公主威信。 谢衍只需引导舆论,不断让人刺激她,等她彻底爆发,如方才砸杯那一幕,谢衍便成功了。 久而久之,就不用担心她会掀起什么风浪了。 他本不担心今日所说会不会传到皇帝那儿去,就算有人传,谢衍并没有与墨玖安正面起冲突,再加上人传人有夸大其词之嫌,就算皇帝听到了,也不一定信以为真,谢衍也能轻易否认。 可眼下,他不得不生出几分忧虑。 德栩从小陪盛元帝一起长大,几十年来伴其左右,恩宠丝毫不减,可见盛元帝对他十分信任。 这种信任来自两个方面,第一他很忠诚,第二他很聪明。 那些话别人听到无关紧要,他听到那就会出大问题。 这个野种在盛元帝心里的分量比他们想象中的要重的多,就算含沙射影无法实际定罪,可只要德栩讲出来,那么终归会在皇帝心里留下隔阂。 谢衍当然不在意皇帝对他的看法,即便皇帝看不惯他,依旧无法拿他怎么样。 当年夺嫡之时,盛元帝还不是借助了他谢氏的势力。 但是这件事有可能会影响到盛元帝对太子的态度。 谢衍不信盛元帝没动过换太子的打算,只是迫于众臣的压力才一直没有做出行动。 若不是三皇子贪玩庸碌,谢衍早就提防了。 现如今冒出来一个墨玖安,她虽是女子,可这并不代表她没有野心,盛元帝正值壮年,也不能保证哪天会不会新添子嗣。 盛元帝对谢衍的愤怒和忌惮,最终很有可能会导致盛元帝疏远太子墨粼。 正当谢衍凝眉思量之际,德栩面向左青玄微微行礼,平静开口:“陛下政务繁忙,左大人还是莫要去打扰的好” 第71章 拿你全族的人头交换 左青玄简单回礼后,声色依旧冰冷:“殴打朝廷命官是重罪,按大鄿律,民殴官,轻则二十杖,重则流放边关做苦力,公主虽身份尊贵,却也不能不受律法约束,更何况公主这是第二次了,若陛下还是不管,那老夫便不用再戴这乌纱帽了!” 听着左青玄尖厉冷硬的话语,德栩极其温和地笑了笑,嗓音依旧温柔有礼:“左大人息怒,老奴虽不懂律法,却懂事出有因,有因必有果的道理” 左青玄双手负在身后,微昂着头余光一瞥,“断案问由是关键,不过理由只是背后的动机罢了,最多只能做到减轻罪名,可也不能只凭背后的缘由豁免,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德栩静静地看着他,面上笑意不改,“老奴虽老了,不过耳朵灵得很,左大人的话,老奴会一字不差地传达给圣上” 德栩说罢,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左右,“该不该罚,圣上自有决断,不过,既然左大人强烈要求,那老奴便去求一求皇上,做错事的要惩罚” 德栩缓缓看向左青玄,温柔的语气顿变,嗓音夹杂着少有的冷峻:“说错话的,也一个都不能少” “你!” 左青玄蓦地转头瞪向德栩,目眦欲裂,咬牙切齿。 方才振振有词地“夸赞”墨玖安的那些人,眼下皆缩着后脖颈低下头去,生怕德栩发现他们。 德栩冷冷地转走目光,看向高位时又换回了一贯温和的面色,瞥了眼墨玖安面前的酒壶,道:“老奴的眼睛也还没瞎” 墨玖安略显尴尬地别过头去转移话题:“公公若是吃饱了,先去照顾父皇吧,不用担心本宫” 德栩向高位三人浅浅行礼,“老奴先退下了”,转身离开之际,余光瞥向左青玄,冷声提醒:“左大人还是落座吧” 左青玄脸色阴沉,望着德栩离开的背影定了好一会儿,才别扭地拂袖转身,默默归位。 陆鼎岩被带下去包扎伤口,宴席又回归了一段尴尬的寂静。 谢衍眼睫半垂,沉默思考。 难怪她敢来参加宴席,方才众人冷嘲热讽时还那般沉默,就是在故意放任他们越说越起劲。 可眼下又为何主动开口让德栩离开? 如此好的耳目都不用,这墨玖安果真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方式揣度。 方才的一切德栩定会一字不差地传达给皇帝,眼下他已不在,既如此,那不如趁热打铁,让墨玖安出丑的更多一些。 谢衍余光往魏怀瑾淡淡一瞥,魏怀瑾会意,缓缓抬眸望向高位处,“龙骨鸣镝乃神武军至宝,敢问公主殿下,不知您收下此物时,知不知晓此物的作用?” 墨玖安眼底掠过几分了然之色,一侧唇角微勾,默默敛袖倒了第二杯酒,平静道:“知晓” 乌靖萧下意识地凝眉,周围又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 因龙骨鸣镝一事,乌靖萧本想暂避风头避免出席任何活动,可这一次皇后再三邀请,还告知玖安公主也会参加,他担心公主会因龙骨鸣镝一事被人为难,便答应皇后出席这场篝火宴。 方才他们阴阳公主时他便察觉到不对劲,果然,还是提到了龙骨鸣镝。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会直接承认自己知晓龙骨鸣镝的作用。 “一鸣长空,万骑归来,公主明知此物作用还藏匿多年,若不是围猎发生意外,我等都不会知晓军机要物就握在公主手里” 谢衍用简单几句话就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忧虑。 一个公主拥有能传唤十五万铁骑的鸣镝,若这都不算目的不纯,那什么才算? 好在鸣镝的能见度只有百里,关外的神武军自然见不到京城发射的鸣镝,不然得出大事。 墨玖安不理会台下各色各异的表情,一口闷下第二杯酒,细细品尝滋味后才徐徐开口:“怎么,右相也想要?” “公主慎言” “想要也可以啊,拿你全族的人头交换,本宫可以求父皇赠你一支” 墨玖安面色极其平淡,说话间甚至都没有看谢衍一眼,只管敛袖倒第三杯酒,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出这种杀气腾腾的话,听得众人背脊发凉,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第72章 一介女流 谢衍的神色肉眼可见地黯了下去,声音冷若冰霜,听不出丝毫恭敬之意:“玖安公主,谢氏全族的命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本宫的命亦如此”,墨玖安缓缓看向太子,“若谢大人不敢,或许太子敢拿” “玖安,够了!”墨粼冷声提醒。 “太子莫不是搞错了,龙骨鸣镝之事可不是本宫提的” “可你也用了” “本宫为何用,太子心里没数吗?更何况,乌靖萧给了本宫,父皇也默许,那它就是本宫的东西,本宫何时用,如何用,不是你们能置喙的” “狂妄至极”,太子的声音出奇的冷硬,怒道:“军机要物何时成了你的东西,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出口,你想干什么?谋反吗?” 墨玖安却咧嘴嗤笑,那双媚眼满是无辜。 “太子说笑了,这龙骨鸣镝放在你那儿才叫谋反,本宫一介女流,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 方才引导众人批判她行为出格,不安女子本分,现在她恰恰用他们口中的“区区女子”四个字成功狡辩,太子一时噎住。 “若不是出现意外,本宫绝不会使用龙骨鸣镝,本宫也只是为了保命,毕竟,若用普通的响箭,乌侍郎也不会携神武军赶来,本宫也很有可能再遭小人之手” 墨玖安顿了顿,唇角弧度加深,意有所指道:“太子背后是第一门阀谢氏,三弟背后又是左相,本宫无帮无派,身后只有父皇一人,龙骨鸣镝除了放在父皇那里,也唯独放在本宫这里才最安全” 容长洲一手托腮,斜靠椅手,似是在认真思考后,道:“公主说得有道理” 说罢,他直起身徐徐开口:“北境在千里之外,而这个龙骨鸣镝炸的再怎么好看顶多也只能传到百里,若不是这次出现意外,公主根本就用不到这东西,何来居心叵测一说?各位再想想,如果这东西乌侍郎没交出去,那是不是更危险,你们是不是又得说他暗藏祸心?若他交出去,给了太子,太子也要了” 容长洲刻意顿了顿,缓缓转头看向满脸嗔怒的太子,挤出了最单纯的笑容:“呵呵呵呵,我只是假设,如果是这样…” 容长洲转走目光环视左右宾客,面上依旧带着那份真挚的笑容,双眸深处却掠过几分犀利,“各位害不害怕?” “容长洲!” 谢衍蓦地转头瞪向他,怒喝出声:“你在此凭空想象,胡说八道,若太子知晓乌靖萧私藏龙骨鸣镝,便会第一时间通禀陛下,怎么可能接受他的馈赠!?” “嗨~”,容长洲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慵懒地斜靠椅手,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你也说了是凭空想象了,我说的这些都是假设,不是真的,谢大人急什么呀?” 一旁的容北书听着兄长成功得罪第一门阀谢氏,慢条斯理地敛袖倒了杯酒,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暗自摇了摇头。 兄长一个月前还对墨玖安怀有敌意,如今却这般维护,看来是真把她当弟妹了。 想到此,容北书微低下头,险险忍住了笑意。 说兄长笨吧,他能怼得谢衍咬牙切齿,说他聪明吧,却又这般容易原谅别人。 只能说兄长心如海阔,明知她拿他威胁过,依旧不会趁机报复,做得到就事论事,恩怨分明。 要不是容北书抓到了王尹,能牵制谢衍一段时间,不然以兄长拉仇恨的速度,他还真有可能一不小心护不住。 太子墨粼所说的话本是为了引起众人对墨玖安的怀疑,从而让在座的众人对她心生芥蒂。 可没想到她顺水推舟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竟将龙骨鸣镝之事说的合情合理。 再加上容长洲那番说辞,之前太子和谢衍的步步紧逼,眼下却生生多出了一股眼红的意味。 “无论如何,多亏了龙骨鸣镝,玖安才得以活着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皇后眉眼端庄优雅,温声软语地缓和气氛:“玖安是我大鄿的公主,鸣镝又不是旁落他手,各位不必多想。乌侍郎将此物交于玖安,可见对玖安关心之切,本宫还记得玖安儿时不爱与人说话,却独独与你亲近,本宫还向陛下提议过,要给你二人赐婚...” 谢皇后顿了顿,随即牵强地笑了笑,语气颇有自责的意味:“看本宫这个记性,提这些事儿做什么,本宫自罚一杯” 谢皇后看似无心的话,成功地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她举杯饮酒,众人也跟着敬酒共饮,可也不妨碍他们互通眼神,眉飞色舞。 乌靖萧竟然真的与公主有那种关系! 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也一并加深了对墨玖安的鼻翼。 一个公主如此放浪形骸,处处拈花惹草,真是丢尽了皇室颜面。 第73章 容北书桀骜不驯 谢皇后转眸看向乌靖萧和他身边低头收敛的柳氏,“乌侍郎已成婚三年,对妻子恩爱有加,形影不离,果真是我大鄿天造地设的一对” 墨玖安又如何能听不出谢皇后的言外之意,徐徐品饮第三杯酒,尝到美味后又暗自嗤笑。 谢皇后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目光投向乌靖萧身侧的容北书,“现如今,也终于再有人入的了玖安的眼了,容少卿你上前一些,让本宫看看你” 台下众人的表情更加精彩了起来。 容北书并没有第一时间接令,而是先望向墨玖安,只见她唇角微扬,眸中带着些许兴味。 容北书会意,默默起身走上前,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后,面无表情地肃立。 谢皇后上下打量几眼,笑颜道:“乍看几眼,你和乌侍郎倒有几分相像,这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如出一辙,难怪招玖安喜欢”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热闹了起来,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众人的目光在乌靖萧和容北书二人之间来回转,越看越觉得他俩相像。 只是乌靖萧眉眼端正,带着将门世家的凌然正气,而容北书的五官更加精致,漂亮的宛若仙子,又因眉目清冷,自带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再加上他总喜欢收敛目光退避三舍,行为低调不善交际,长此以往,便就真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自传出与玖安公主私相授受之后,众人这才记起这个默默无闻的小寺正。 台下十分热闹,容长洲也满脸惊讶。 不是强取豪夺吗?怎么变替身文学了? 在众人窃窃私语中,忽而荡起一股迷人的笑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高位之上,那绝美少女微低着头阵阵失笑。 “皇后的意思是,本宫得不到乌靖萧,就找了个替身吗?” 谢皇后顿了顿,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急忙解释:“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墨玖安缓缓抬眸,唇角弧度渐收,眉眼霎时一沉,瞬间染上戾气。 “那是什么意思?” “墨玖安!怎么和母后说话呢!” 太子本就忍着怒火,眼下更是顾不得形象,厉声斥责。 墨玖安不理他,不急不慢地扫视台下众人,妩媚勾人的嗓音冰冷刺骨:“今晚真是有意思的很,所有人都不是那个意思,可本宫为何会觉得如此刺耳呢?难道本宫的耳朵有问题?哦,对,应该是皇后的眼睛有问题” “墨玖安!” 太子一声怒斥,拍案而起。 墨玖安只是余光一瞥,对太子的愤怒满不在意,神色淡漠地起身,先是整了整刺有红梅的纯白广袖,再弯下腰倒了杯酒,捏起酒杯刚想走,沐辞便伸手想扶她。 墨玖安侧头一睨,沐辞一激灵,乖乖低下头退了回去。 这个眼神她很清楚,公主发怒了。 沐辞很少见到公主生气。 公主对所有事情的态度似乎都是平淡的,不会有明显的情绪变化,更不会大喜大怒。 沐辞刚认识她时她便是这幅模样,回宫后更甚以往,变得越发清冷淡漠。 其实沐辞是可以理解的,在皇宫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看的越通透,活的越长久,可活的越通透,便也失去了最简单的快乐。 沐辞拉了拉悦焉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悦焉便收住了阻止公主的想法。 “容北书与乌靖萧相像?真是天大的笑话” 墨玖安纤细的手指捏着陶瓷酒杯,慢步走向容北书,目光始终落在他眉眼之上。 “乌氏家学渊源,乌靖萧文武双全,知礼儒雅,平生最在意礼法纲常,而容北书桀骜不驯,心狠手辣,做了六年寺正,最是擅长严刑拷打,剥皮抽筋之手段” 墨玖安停在他两步之远,嗓音轻了下去,随着晚间秋风轻飘飘地溜入众人耳朵里,多出了几分瘆人的阴冷。 “有人说,进了大理寺狱,死都是一种奢望” 墨玖安直勾勾地望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眸中尽是兴奋的光芒,重新提高了音量:“乌靖萧守礼,而容北书浑身都是反骨,他们两个人,可一点儿也不一样” 第74章 求公主,莫要找他人 “这说的还是容少卿吗?” “对啊,一点儿也不像啊,容少卿他平时最是守礼,公主应该说的是容国士吧?” “是啊,容北书可谁也不敢得罪的” 容北书默默听着,唇角微扬,只管直直与她对望。 周围传出的声音也一字不落地飘进了墨玖安耳朵里,她看了看左右满脸疑惑的众人,倏尔轻笑,“怎么,各位不相信?” 墨玖安点了点头,“好” 说罢,她缓缓拉近距离,走到他身侧停了下来,对着他右耳畔小声呢喃:“容少卿陪本宫演一出戏可好?” 容北书原本笔直而立,在她靠过来时,微微歪头凑了过去。 听她说罢,容北书转头正视她,小声回应:“演什么?” 这般咬耳相谈的举动着实吓到了左右宾客。 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众人窃窃私语,摇头批判的同时,眼里泛起了隐隐鄙夷之色。 唯独容长洲摆正了姿态,眸光锃亮,期待的神色完全藏不住。 墨玖安仰头望着容北书,见他双眸难得的温和,没有以往的戒备,仿佛真的是在认真询问,只要她答,他便会同意一般。 墨玖安笑意加深,从他背后绕过,慢步到了他另一侧,对着他左耳畔一字一句道:“吃醋的侍君” 在她绕过来时,容北书也很自然地往左侧偏过头去,根本无需她垫脚便也能拉近距离说悄悄话。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却在众人看来颇有有情人相互撩拨,默契配合的意味。 听她说罢,容北书半垂的眼睫微抬,缓缓转眸与她对视。 容北书的沉默在墨玖安眼里变成了犹疑,她挑了挑眉,装出了一副失落的模样。 “不愿意?那便算了” 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容长洲的方向,再回眸冲着容北书勾唇一笑,意图非常明显。 容长洲和乌靖萧中间隔了一个袁羿,可当她转头瞥向宾客席时,在看戏的众人眼里,墨玖安转瞬即逝的视线的终点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乌靖萧。 墨玖安不给容北书开口解释的时间,转身便往容长洲的方向迈去。 可她刚走出两步,忽而手腕一紧,被一股温热的掌心紧紧圈住。 墨玖安脚步顿停,不禁愣了一瞬,转头看向自己的手腕,随即目光从那白皙修长的手渐渐移到他眉眼之上。 她虽知晓容北书不为人知的真面目,可当他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行无礼之举时,墨玖安依旧忍不住微讶。 为了拉住她,容北书微弯着腰,又因半垂着眼帘回避视线,那模样与方才清冷疏远,卓然端正的姿态形成强烈反差,此刻莫名有一种受了委屈后趴耳朵求关注的意味。 容北书身穿绯红官袍,身型欣长,腰细腿长,以这种身材体格一边弯腰垂眸,一边紧紧圈着当朝公主的手。 身穿官服却行冒犯之事,该是十分割裂的画面,可放在他们二人身上,不仅和谐,还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美艳,犹如一幅绝美的画作,若不考虑礼教纲常,俊男美女站在一起,无疑是十分赏心悦目。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只用了片刻时间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始念台词:“臣愿意,求公主,莫要找他人” 在容北书冒犯当朝公主的那一刹那,全场就已经安静了下来,眼下除了远处“噼啪”燃烧的篝火和孤寂的蝉鸣外,也唯独晚间的凉风呼啸而过,将这句极具歧义的话传达到在座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墨玖安霜白的广袖在夜风中轻轻摇曳,隔着柔软丝滑的面料,被他圈着的手腕格外暖和,即便是秋风也带不来一丝凉意。 她静静地观赏容北书半垂的长睫,明明是恭敬收敛的模样,落在墨玖安眼里莫名多出了一股勾人的邪魅。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他高翘的鼻梁,润泽的唇瓣,还有如雕刻般精致的脸颊,顿时觉得这场晚宴有趣极了。 墨玖安另一只手还握着酒杯,心情极好的她边欣赏眼前人的容颜,边不自觉地抬起酒杯想要抿一口,不料这一举动引起了容北书的注意。 对方抬眸看了过来,墨玖安握着酒杯的手顿在空中,眼底掠过几分疑惑。 容北书先松开了她的手,向她走近了一步。 “公主说了,只喝三杯” 容北书以往清冷疏远的眉眼此刻却变得十分温柔,甚至带着几分迷人的笑意,嗓音清润温和,语气里却裹挟着不容拒绝的坚定,听着十分不符合他区区面首的身份。 墨玖安倒也不恼,反而因他配合演出而略感愉悦,随着他接近,她目光紧紧跟随,直至仰头注视,反驳道:“这是第三杯”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宠溺一笑。 “微臣数着呢,这是第四杯” 墨玖安讶了一瞬,不禁心生佩服。 演的可真像。 容北书又怎会看不出,笑意浮上眉眼,温柔如水的深眸里暗暗闪过几分傲色。 公主谬赞。 就这般对视了片刻,直到他伸出手欲夺酒杯时,墨玖安却躲开了手。 容北书顿了一瞬,只见她峨眉微挑,眸里满是挑衅的笑意。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一侧唇角微勾,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终于浮现了几分兴奋的流光,又一次尝试夺走酒杯。 可这一次并不是单纯的伸手去够,而是变成了抢,墨玖安一个漂亮的转身向后退去,面上不见丝毫愠色,反倒透着得志的喜悦。 她又一次挑衅地挑了挑眉,可酒杯刚举到嘴边,却又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墨玖安再次巧妙化解,不让他夺杯的同时,酒也一滴未洒。 “容北书,你大胆!” “容北书!你竟敢对公主殿下出手!” 左右朝臣拍案而起,怒声斥责,容北书只管望着那双勾人的双眸,考虑到她膝盖有伤,即便明知她还未尽兴,容北书也只能速战速决,再一次出手时,不出三招便将她圈进了怀里。 墨玖安腿脚确实不方便,躲了两招后也觉得膝盖隐隐作痛,再加上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酒杯上,没想到一个不小心被他再次禁锢住手腕,还未来得及化解,下一瞬便撞进了一个坚硬的胸膛。 墨玖安先是确认了酒有没有洒,随即才意识到,自己正被这个唯唯诺诺,沉默寡言,恭顺守礼的容氏庶子抱在怀里。 左右宾客倒吸一口气,皆瞪大着眼望着如此勾心动魄的一幕,方才还大声批判的朝臣们一时间也都忘了开口。 容北书一只手攥着她手腕,反手禁锢在她后腰,另一只紧紧握着她举杯的手,这样一来,墨玖安不仅手使不上力,整个腰身都被他圈着,若不大动干戈,一时间还真就没法挣脱。 而他背脊依旧挺拔,只是微微低头与她相望。 墨玖安咬了咬后槽牙,脸上虽不恼,可眼底还是不免流出了几分不服气。 趁人之危。 容北书唇角弧度加深,也学着她的模样挑了挑眉。 是又如何? 墨玖安当然看得出他此刻的得意,静静地盯了他片刻,莞尔一笑,一双媚眼重新凝聚起那抹明艳的色彩。 好好好。 容北书的掌心很暖,亦带着长期用刀留下的薄茧,缓缓从她手腕拂过,停在她玉滑手背,毫不费力地夺走了手里的酒杯,在她的注视下一饮而尽,随即广袖轻轻一挥,陶瓷杯直直甩向沐辞。 沐辞眼疾手快,稳稳接过,然后一脸淡然地放回了桌上。 方才容北书对公主动手时沐辞差点拔剑冲去,可见到公主神色的那一刻,沐辞心下了然。 既然公主默许容北书无礼,那她也不便出手打扰公主雅兴。 第75章 不像是演的 容北书的这一切行为发生的极其自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他的目光始终紧紧锁着她,而她亦是不甘示弱地回视他。 明明是暗流涌动的相互较量,在众人看来却变成了有情人暗送秋波,打情骂俏。 众人神色各异,内心的感受各有不同,不过看到的却是同一出戏。 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容家庶子容北书胆大包天,大庭广众之下对当朝公主动手动脚,同杯共饮,举止孟浪,以下犯上。 方才还说容北书恭顺的那群人,眼下已然说不出话了,皆睁大着眼,看起来惊讶至极。 容长洲:“......” 这是,他弟弟? 对容长洲而言,这点程度的亲密戏根本不算什么。 可他毕竟在这儿生活了十几年,虽说思想没有被同化,但是因为太久没见过这般亲密举动,也不由得惊掉下巴。 在鄿国这个地方,别说恋人了,连正儿八经的夫妻都很少在外人面前表现亲密。 但凡有点家世背景的,无论男女都很在意清白名声,讲究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极少在私底下互通心意,暗许终生,所以自然也就遇不到小情侣约会的场面了。 也唯独在几年前偷偷去教坊司时,容长洲才第一次见到男女拥抱接吻的画面。 当时在他脑海里飘过的第一个想法是:还真是久违了。 当然,那时的他只是好奇,好奇古代的青楼到底长什么样,所以在弱冠之后便偷偷溜了进去。 不过他刚进去不到两分钟就被容北书领了出来,一顿严厉批评之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了。 眼下,容长洲内心五味杂陈。 发现弟弟不为人知的一面后感到震惊,同时又因为能在前排磕cp而感到快乐。 来了这儿十几年,没有手机,没有电脑,闲暇时光没有剧追,更没有热闹的娱乐活动和夜晚生活,简直无聊极了。 然而今晚这一出戏,正中容长洲下怀。 果然,吃醋能让一个男人面目全非,他这么一个腼腆乖巧的弟弟竟被逼得开始发疯了,竟当众和公主来了一出鸳鸯戏水。 不过,是好看的。 容长洲多希望现在有个瓜子爆米花什么的。 在一众惊诧又鄙夷的表情里,就容长洲一人面上带着贱兮兮的笑容。 墨玖安对他人的评价不甚在乎,不过此刻,她发现了一个更好玩儿的事情。 她的眸里闪过洞察秋毫的炯炯亮光,空下来的手缓缓抚上他心口,感受着他明显乱了拍的心跳,倏尔咧嘴一笑,刻意放慢了语速。 “瞳孔放大,心跳加速,不像是演的” 容北书睫羽颤了颤,险些乱了阵脚。 容北书虽圈着她,可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触碰她的腰,他攥着她手腕反手禁锢在她后腰,因而实际上,他真正触碰的只是她的手腕处,牵制墨玖安的,其实是她自己的手臂。 容北书从她的眸里看出了几分胜券在握的倨傲,他沉默了片晌,不再刻意克制气息。 身体的反应很难压制,更何况眼下这般相近的距离,她很容易就看出来。 既如此,那便不隐藏。 容北书手上的劲儿一松,墨玖安以为他败下阵来,面上刚浮现一丝得志的笑意,不料下一瞬腰身一紧,一只宽大的掌心明目张胆地贴上了她柔软的腰肢。 这下,才真正意义上扑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在他触碰的那一刻,墨玖安的身体微微一颤,容北书唇角弧度微扬,眉眼凝聚一抹勾魂的笑意。 他缓缓低头靠近,目光先是落在自己心口处那只玉手,再缓缓抬眸望向她略显诧异的明眸,清冽的嗓音低沉沙哑,仿佛羽毛轻扫心间,酥酥麻麻。 “是吗?” “成何体统!?简直伤风败俗!不堪入目!” 礼部尚书谭鑫权实在忍不住了,都不敢正眼看他们,躲闪着目光厉声批判,气的都快哭了。 谭鑫权自那日在朝堂之上公然指出公主强抢朝臣之后,某天夜里突然就被萧公子警告了,还要求他秋猎二十日里无论何事都不能开口与公主作对。 他作为礼部尚书,平日里最是在意这些个繁文缛节,可他也不得不按萧公子所说的照做。 然而忍过了公主越礼上座,忍过了她参与围猎,忍过了她衣衫不整,最终还是没忍过今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如此相贴!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听到谭鑫权的声音,容北书略感恍惚,缓缓转头看向他。 墨玖安也有些惊讶,随之望去。 二人就这般相拥的姿势同时睨向这位“勇士”。 谭鑫权刻意回避视线,仿佛瞧一眼就会被烧个干净化为灰烬,只好把憋得通红的脸别过去暗自发怒。 墨玖安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视线重新投向容北书。 然而容北书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读到了三个字:《不中用》。 容北书眸色微沉,松开搭在她腰上的手,墨玖安也顺势退了一步,垂眸整了整广袖。 “谭大人好勇气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听到玖安公主的话,谭鑫权试探性地快速一瞥,发现二人不再相贴后,才摆正了坐姿,冷眼瞪向容北书。 谭鑫权原本是抱着严厉训斥的心思看向容北书,可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谭鑫权自己却率先败下阵来,不禁被他这双眼睛愣了片刻。 好熟悉的感觉...... 容北书眸中寒芒如星,眼底的杀气转瞬即逝,不过也恰巧被谭鑫权看了个彻底。 谭鑫权下意识地垂下眼帘躲避目光,不知为何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一直蔓延至后脖颈,让他不由得胆颤。 第76章 反击 “公主还是顾及一些皇室颜面的好,将闺房之乐带到大庭广众之下,丢的可不只是公主的脸” 说话者正是谢衍的二儿子谢煜,与陆鼎岩同任礼部侍郎一职。 他一开头,在场众人也顿时回过神来,立马摆正姿态,纷纷开始对墨玖安大张挞伐,一时间现场无比嘈杂,一个接一个地指责公主如何放荡不羁,谩骂容北书如何厚颜无耻,以下犯上。 墨玖安一声嗤笑,嗓音慵懒婉绵,却也带着不容打断的冷厉:“怎么,各位很意外吗?你们方才不都夸本宫不拘小节,不在乎名声吗?本宫照做了,你们又在急什么?” 左右的嚷嚷声顿时平息,墨玖安扫了一眼众人各色各样的表情,她笑着,眼里却是刺骨的冷:“在你们眼里,本宫不就是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与外男私相授受,自甘堕落吗?你们为何会这般惊讶?” 众人显然被墨玖安的这一段话哑住了片刻,但也有人不会这般轻易被她唬住,正比如门下常侍魏怀瑾。 这么好的机会,他必须好好利用,替太子和谢侯爷打击墨玖安。 “强词夺理!一国公主不懂得管束自己,不想着以身作则,做大鄿女子楷模,反而次次违背妇德,频频挑战礼法底线!简直..简直不配做一国公主!” 这一段话说完,显然又给了众人讨伐的勇气。 “容北书,你睁大眼睛看一看,这里还有未出阁的女子,堂堂名门之后如此行事,丢尽了你容氏颜面” 容长洲斜靠椅手,姿态散漫,眼底泛着淡淡的醉红,反驳道:“你太夸张了,他们也没干什么” 方才斥责容北书的高允笑了笑,鄙夷的语气格外刺耳:“哼,也难怪,嫡长子都是这般,更何况一个庶子,你们容氏可真不配做五姓之一” “那你高氏就配了?” 凌然肃立的容北书蓦地转头睨去,声色冰冷如雪。 高允被容北书突如其来的目光搞得一激灵,可也不甘示弱地直了直腰,昂头挺胸道:“我高氏配不配不由我说了算,但你,不配!” 容北书倏尔一笑,那双眼睛异常平静。 他淡淡地转走目光,薄唇轻启,不急不慢道:“明德五年,暮夏初八,大理寺追踪一起盗窃案,罪犯一路逃亡,于亥时三刻逃进了城东群芳院三楼西侧第二间厢房内,巡捕破门而入,罪犯挟持屋内一名男子欲以此逃脱,最终还是被捕,人质解救,罪犯归案” 容北书说罢,余光往高允的方向淡淡一瞥,“高大人,可还记得?” 高允心下一沉,惊恐地左顾右盼,发现众人正疑惑地望着自己,颤着声狡辩道:“这,这跟我有何干系!?” 容北书一声轻嗤,悠悠开口:“若是容某没记错的话,你和群芳院的歌姬翻云覆雨之时,你正妻赵氏因难产逝世不到五天,头七都还没过呢” 左右顿时又陷入了窃窃私语之中,众人带着审判的目光瞅着满脸惊慌的高允,高允哪能承认,暴跳如雷,指着容北书嘶吼:“容北书!你不要血口喷人!” 容北书自然不会被他唬住,薄唇勾出一抹冷艳的笑意:“你当时的穿着,与你行欢的歌姬,你说过的每一句话,以及为了堵巡捕的嘴给他们贿赂的银两,都一一被记录在大理寺的卷宗里,你以为给他们一点钱,他们就会欺骗我这个上官吗?” 高允瞳孔骤缩,顿时愣在原地,那张肥脸泛着铁青,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个畜生!” 在极短暂的沉默后,一声哭喊打破了这场沉寂。 “我妹妹尸骨未寒,你竟敢做出那等无耻之事!” 说话者正是赵氏的亲哥哥,平时为人最是亲和有礼,此刻却早已跳起来拿着面前的酒壶直接砸向高允。 “畜生!我要打死你!” 赵氏嫁给高允后所受的苦并不少,高允宠妾灭妻,仗着自己身份地位比赵氏高,做尽了欺辱正室之事,在她还活着时,赵氏哥哥以为只是夫妻之间的小矛盾,并没有在意,直到妹妹因耽误治疗而难产去世,才彻底和高允撕破脸。 高允尖叫着躲避,赵氏哥哥直接扑倒高允,骑在他身上殴打。 一直沉默的太子这才不得不出面制止:“干什么!成何体统!来人!带下去!” 几个士兵急忙上前,将缠在一起的二人拖下去后,太子的耳根这才清净了些。 今晚的宴席果真热闹的很,墨玖安满意地笑了笑,向他走近了些,低声发问:“没想到容少卿连人家妻子何时去世都知道” 容北书撞上一双极具媚态的眼眸,听到她略带调侃的语气,微微清了清嗓,略显刻意地躲闪目光没去看她。 “大理寺的卷宗一经封存便不可随意阅览,三年前的案子,你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刑部尚书左青玄冰冷的质问声拉回了容北书的注意力,他转眸看去,只见左青玄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沉着脸瞪着自己。 一旁的容长洲却不乐意了,替容北书回答:“废话!我弟弟过目不忘!你以为他愿意记得高允那点破事儿吗?奈何脑子太好,记忆超群,根本忘不掉” 左青玄冷哼一声,白了容长洲一眼,“即使如此,透露案件相关人员隐私就是渎职” 方才斥责容北书以下犯上的那几位也开始附和左青玄,指责起容北书公报私仇。 容北书面色淡漠如水,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语调闲闲道:“好啊,那容某便说点众所周知的” 容北书扫了眼左右满脸戒备的众人,眉眼霎时一沉,那双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幽幽望来时,让人不觉心颤。 “魏大人方才说玖安公主不配做一国公主,难道你就配做这三品门下常侍吗?” 魏怀瑾哪能忍受被区区一个面首侮辱,坐直身指着他呵斥:“容北书,你竟敢这么和本官说话!” 第77章 他就是公主口中的大哥哥? 容北书面上浮现嘲讽的笑意,眼里不带半分温度:“明德六年,正月初二,魏泯调戏城西一个姓马的屠夫年仅十四岁的女儿,她不堪受辱悬梁自尽,好在及时得救才捡回一条性命,醒来后神智全失,变得痴傻,魏泯不想纳一个傻子为妾,给了那屠夫一笔钱,二人私下了断,屠夫不上诉,魏泯便无罪可追” 容北书直直盯着魏怀瑾,沉着嗓音一字一句道:“你儿子妻妾成群,多数都是先被凌辱之后才纳入府中,你皆用钱财堵她们家人的嘴,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哪来的脸面谈论圣贤之道,礼法纲常?” “容北书!” 魏怀瑾拍案而起,声音尖厉刺耳,目眦欲裂,刚想狡辩,容北书转走目光,率先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 “在座的众人,有些为了争得群芳院花魁,在大庭广众之下大打出手,又有些仗着自己家族威望欺辱百姓,事后靠不正当的手段息事宁人,本官暂时无法追究你们的罪责,可这并不代表本官什么都不知道!” 容北书扫了一眼方才叫的最欢的几位士族公子和官员,声色异常冰冷:“你们当中有的是丧伦败行之人,你们口口声声说着圣贤之道,三纲五常,却做着仗势欺人,卑鄙龌龊之事,一边要求女子坚守清白,一边又忍不住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你们自己的清白都守不住,还有脸面对他人置评” 这一段话说完,众人虽羞愤不已,可谁也不敢再出头辩驳,只好怒目而视,暗自咽下怒气,避免被容北书透露他们那些不堪的过去。 容北书转眸看向墨玖安,收起了眼底的冷厉之色,一双星眸渐渐浮上温柔流光,清淳的嗓音也轻缓了下来。 “大理寺有的是各位精彩事迹,若公主愿意,我倒可以一一讲出来” 墨玖安直直与他对望,笑颜温婉:“不必” 说罢,墨玖安缓缓转身面向谢衍,唇角弧度渐收,眼底掠过几分动人心魄的戾气。 “本宫今日之所以来参加这个鸿门宴,目的只有一个” 墨玖安慢步走向谢衍,清冷的嗓音轻飘飘的,带着阵阵轻蔑。 “十八年前,你们就用悠悠众口逼我母亲,如今又想故技重施,好啊” 墨玖安停在四步之外,望着谢衍沉凝的面色,慢条斯理道:“那就请谢侯爷睁大眼睛好好看一看,在你有生之年,这悠悠众口到底能不能堵死本宫” 说完,她意有所指地环视一圈太子和谢皇后,露出一丝冷笑。 在一片鸦雀无声里,墨玖安刚转身准备离开,迈出第一步,倏尔峨眉微蹙,虽顷刻间恢复原样,却也清晰地落入了容北书眼里。 墨玖安淡定地迈出第二步,在经过容北书身边时,手臂忽而一紧,又一次被那股熟悉的温暖包裹。 容北书早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伸手扶住了她,轻声道:“公主不该喝酒的” 听着他的语气,墨玖安莫名有种被关心的错觉,转头望向他,只见他神色平淡,那双漂亮的眼睛浮着层层迷雾,叫她看不真切。 “还能走吗?” 又是一句极具迷惑性的话,嗓音轻缓温和,面色淡漠如水。 墨玖安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丝戏弄的欲望,魅惑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撒娇的意味:“走是能走,不过一瘸一拐的,倒少了些气势” 容北书虽面不改色,却也抵不住呼吸微沉,广袖之下的手悄悄攥紧了拳头。 他默了片刻,随即放开她的手,向谢皇后和太子依次弯腰拱手作揖。 在他们略显不解的目光里,容北书淡定地转过身面对墨玖安,轻声说了句“失礼了”,下一瞬便拉起她的手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还未等墨玖安反应过来,她就被容北书打横抱起,失去地面支撑的她,本能地勾住容北书的肩膀,却也藏不住眸里流露出的惊讶。 容北书面色如常,看着怀里难得愣住的少女,轻轻一笑,头也不回地迈腿就走。 这一幕太过震撼,别说看戏的容长洲了,就连谢衍都不禁惊了些许。 容北书不顾左右审视批判的目光,经过乌靖萧时脚步一顿,余光先是淡淡地瞥了眼他,随即转眸看向怀里的姑娘。 “他就是公主口中的大哥哥?” 容北书声音很轻,轻到连墨玖安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背脊笔直,甚至不曾低头,就那般垂眸俯视她。 墨玖安从他幽深的眸里发觉了一丝挑衅的意味。 墨玖安眼底渐渐凝聚阴冷色泽,篝火红艳的光洒在她精美绝伦的脸,也散不出丝毫温度。 容北书对她的反应甚感满意,确认了她就是喝醉后把自己错认成了乌靖萧。 墨玖安就那般盯了片刻,倏尔咧嘴一笑,眸色依旧幽冷,与她扬起的嘴角十分不搭。 墨玖安挂在他肩膀上的手微微使劲,更拉近了些距离,咬耳呢喃:“容少卿这是,真吃醋啦?” 温热的鼻息洒在耳畔,又痒又酥,容北书心跳一滞,喉结不禁滚了滚,方才的气势顿时弱了三分。 才占据上风就失了阵地,好在他乱了节奏的心跳被周围窃窃私语的批判声调整了下来。 他目光渐渐恢复了平静,又换回了以往清冷孤傲之色。 在离开之前,他又瞥了眼乌靖萧,那神色冷峻中带着明显地轻蔑,朝着乌靖萧淡淡一笑,在众人精彩万分的视线里,怀里抱着当朝公主,步伐轻盈地渐行渐远。 第78章 若公主愿意,微臣甘之如饴 宣誓主权也演的如此到位。 墨玖安满意一笑,等走远后才颇感兴味道:“没想到容少卿演的这么好,也难怪,日复一日地戴着面具,装模作样的本事当然练的炉火纯青” 容北书步伐稳定,轻松如一人漫步。 他目光平落远方,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彼此彼此,公主醉酒后的模样才叫人大吃一惊” 说罢,容北书缓缓转头看向她,如愿以偿地望见她眸色变得寒如冰霜,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是要将他冻住一般。 墨玖安沉默了片晌,“本宫还说了什么?” 那一日,墨玖安命容北书替自己罚抄,第二日醒来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墨玖安本就担心自己是否因醉酒说漏了什么,没想到还真是如此。 容北书故作惊讶道:“公主不记得了?” 容北书的目光流转在她眉眼之上,观察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可还不等他继续试探,忽觉脖颈传来一抹清凉的触感,容北书垂眸看去,只见那只玉白纤手正握着一把精致的小匕首,抵着他颈间跳动的脉搏,稍一用力便能刺穿肌肤。 “你可以放本宫下来了” 墨玖安面色如常,那双媚眼犹如一汪平静的湖面,看不出一丝涟漪。 一边用撩人心骨的嗓音说着,一边持刀架颈,让这一句简单的命令都显得格外有威慑力。 容北书渐渐停下了脚步,正当墨玖安以为他要服从之时,对方却缓缓抬眸直视,面上不仅不见丝毫恐惧,反而漾起一抹浅笑。 墨玖安双眸微眯,眼底闪过几分探究之色。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渐渐低头靠近,墨玖安心跳微滞,整个人下意识地紧绷,同时,匕首的力道加重,试图以此警告他。 容北书能感受到匕首划破了肌肤,温热的血液流出,夹杂着独属于铁器的清凉,微微刺痛,却也有些奇妙。 容北书靠近的动作一顿,瞥了眼那把匕首,低眸轻笑。 那一抹亮红在银白月光下格外显眼,却也不足以唬住他,容北书继续凑近了些,咬耳呢喃:“后面还有眼睛呢,哪怕只剩一个观众,也要把戏演完” 墨玖安再度与他视线相聚,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他主动靠近,反倒是她想要退避。 在要求容北书陪她演戏的那一刻,墨玖安虽知道他会配合,但他这般主动,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冒犯的行为是她始料未及的。 比如他众目睽睽之下拉住她手腕,抢她酒杯,抱着她离开宴席,又比如眼下,近在咫尺的直视。 墨玖安静静地回视了片晌,率先转走了目光。 容北书却望着她侧颜,眼底多出了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温柔缱绻。 须臾后,容北书继续走向寝殿,相面而来的太监宫女见到玖安公主的那一刹,便会让出道路跪地行礼,就这样,二人所到之处皆会造就一片躬身低头静默的场景。 也许在别人看来那些个宫女太监的反应十分正常,但墨玖安和容北书很清楚,他们急忙低头回避视线,甚至下跪趴伏行礼,真正意图并不是展现恭敬,而是非礼勿视。 四品官员怀里抱着当朝公主,他们有眼睛看,说不定明天就没命享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没看见,神色平常,反应平淡,唯独那不敢抬起的头揭露了他们此刻的慌张。 容北书穿过两排侍女太监,径直往远处的寝殿走去。 在沉默良久之后,墨玖安淡淡开口:“今晚的容少卿,有些反常啊”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远方,语调无甚起伏:“公主不是很懂微臣吗?” “本宫自以为很了解你,可也没想过向来不爱出头,喜欢隐在暗处的你,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对抗众臣,锋芒毕露” “今时不同往日” “不同在哪里?” 容北书缓缓转头看向她,面上浮现轻浅的笑容,嗓音低沉而恭敬:“公主” 秋夜无疑是清凉的,可被他稳稳圈在怀里,她能感受到他胸腔的起伏,手掌心的温度,还有那极淡的皂香味,舒适且莫名让人安心。 墨玖安望着他舒缓的眉眼,平静的眸色,瞧不见以往的迷雾和戒备,不禁有些恍惚。 这个容北书,何时起变成这样了? 墨玖安如此想着,勾着他肩膀的手下意识地收紧,试图躺的更舒服一些,发觉她意图的容北书双臂用力,将她稳稳托起。 就这样,二人很自然地配合着,仿佛方才持刀架颈根本不存在,若不是容北书脖颈还留着一抹细长的血红,此刻他们二人之间的氛围和谐的犹如一对心有灵犀的壁人。 许是被他温和的态度感染,墨玖安眼含笑意,肯定道:“看来容少卿考虑清楚了” “权衡利弊,公主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这条路,很难走” “所以呢?”墨玖安笑颜散漫,峨眉微挑,仿似是在认真询问。 容北书听着她淡然的语气,不禁微讶,“自信过了头,就会变成自负” “和容长洲待久了,容少卿也想当直臣了?” “陛下容得下兄长”,容北书唇角弧度加深,意有所指道:“殿下容得下臣吗?” “你和容长洲能完完整整地活到现在,不足以给你答案吗?” 容北书喉咙深处溢出了一声低笑,悠悠开口:“兄长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我,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公主想要我手中的势力” 容北书顿了顿,“所以,公主现在可以告诉我三年前的事了?” “容少卿大概也猜到了吧?” “能猜到一二,却不知全貌” 许久后,终于抵达寝殿,容北书依旧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一步步走上台阶,步伐没有丝毫减弱。 “容少卿抱了很久了,不累吗?”墨玖安打破了宁静。 容北书目光落于前方,嗓音轻缓:“公主很轻,可以再多吃一点” 墨玖安都以为自己听错了,眸里闪过一缕兴味的光,勾着他脖子向他靠近了些,软绵酥骨的嗓音带着几分调皮的笑意:“这又是什么招数?容少卿打算动之以情了?就这么不习惯被本宫牵制吗?” 容北书低头望去,清凉的眸中闪过一丝诱媚,拉近距离轻声开口:“有用吗?若有用,微臣可以一试” 对视只持续了片刻,便被墨玖安率先结束,她转走目光,音色听不出情绪波动:“你可以放本宫下来了” 容北书跨进殿门后才将她放下,墨玖安堪堪站稳。 容北书垂眸瞧了瞧,看来膝盖的伤裂开了。 “需要帮忙吗?” “怎么?容少卿想亲自帮本宫上药?” 容北书弯腰拉近了些距离,一副诚恳的语气:“若公主愿意,微臣甘之如饴” “本宫倒是不介意,不过这么漂亮的双眼,若被挖了,本宫会心疼的” 正此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沐辞和悦焉也走进殿内,上前扶住了她。 墨玖安在转身之际停下脚步,扬了扬下巴指向远处的桌席,“少卿先抄着” 桌案上的女诫礼记依旧是他上一次抄过的模样,她甚至没写过一个字。 容北书无奈地摇了摇头,忍俊不禁,最终还是乖乖坐下,敛袖研墨。 过了一会儿,墨玖安上好药出来,脚步虽慢,可也比方才好了许多。 她径直走到软榻坐了下来,就像上次那样静静地望着他罚抄。 “你们先退下吧” 容北书写字的手一停,缓缓放下了笔。 沐辞和悦焉虽不愿意,可也不得不听令行事,出去后顺便关上了门。 容北书抬眸看向她,只见她面带微笑,辨不出眸中色泽。 “过来” 容北书心脏骤缩,随即如擂鼓般快速跳动。 他掌心微紧,垂下长睫盖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波动,随即平静地起身,面色淡然地向她走去。 第79章 玩儿够了,该认主了 墨玖安的目光指向榻上摆放的小脚桌,桌上放着棋盘,是还没下完的残局。 “坐” 容北书照做,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推脱扭捏,直接在她对面坐下,瞅了眼明显落了下风的白棋。 墨玖安自然而然地捏出了黑子,悠悠开口:“胜负已定,容少卿不会觉得是本宫欺负你吧?” 墨玉棋子清脆落下,容北书也默默拿起白子,盯着棋盘淡淡回应:“不敢,世道本就不公,黑子一开始便处于优势,白子虽处处受限,也不是毫无赢面” 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刚落子的地方,一侧唇角微扬,“是吗?那便试试” 几个回合中,容北书的目光始终落在棋盘之上,边观察边发问:“所以公主与萧旻,是何关系?” 墨玖安亦没有抬眸,语调闲散道:“本宫贵为公主,还能是什么关系” 容北书剑眉微蹙,捏起白子的手顿了一瞬,幽深的眸里掀起一丝波澜,却也转瞬即逝,尽数藏于浓黑长睫下。 “所以萧旻是公主的人” 墨玖安一声轻嗤,语气微凉:“是背叛本宫的人” 容北书缓缓抬眸,眉眼沉了一瞬。 “萧旻是公主杀的” 墨玖安依旧观察棋局,漫不经心地回应:“他背叛本宫当然得死” 容北书望着她平淡至极的面色,握着棋子的手不由得微微一紧。 发觉对方沉默不语,墨玖安这才抬眸看去,见到他难得地眉目沉凝,墨玖安倏尔一笑,饶有兴致道:“本宫的东西,容少卿用的可顺手啊?” 容北书没有回应,只是凝眉相望,似乎是在思量着什么。 对方不落子,墨玖安也只好放下手里的墨玉,徐徐开口:“本宫犯过的最愚蠢的错误就是相信了萧旻,他起初做的确实很好,仅用一年时间就打下了不错的基础,可本宫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敢存有二心” 墨玖安说着,向前倾了倾身,刻意降低音量道:“本宫更没想到,刚杀了一个萧旻,本宫都还没来得及找人取而代之,又突然多出了一个萧旻,不出一日,快到手的情报网不翼而飞,本宫安插在内部的眼线几乎尽灭,据点也被清空” 墨玖安近距离望着他,目光缓缓临摹他俊秀的面庞,唇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带着几分暧昧与促狭。 “本宫苦思冥想,每日反省,找了你整整三年”,墨玖安声音轻飘飘的,裹挟着勾魂的笑意:“你都快成本宫的执念了” 听着她这般有歧义的话语,容北书此时却没有心思脸红心跳,广袖下的手渐渐攥紧,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墨玖安并没有在他脸上见到她所期待的反应,不禁峨眉微蹙,拉开了距离坐直身,垂眸整了整广袖。 “你很聪明,至今为止本宫都没想明白,你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将本宫安插的眼线尽数拔除” 容北书直直望着她,“还是没除干净” 也许是许久沉默的缘故,再开口时,容北书嗓音略显沙哑,语调微冷。 墨玖安轻扯唇角,“确实还有一人,为了不被你发现,这三年来,本宫也只联系过他两次” “所以,公主早就知道新的据点在哪儿” 容北书眼底闪过几分探究之色,试探性地问。 “是,当本宫知道情报网还在的时候,本宫想过带兵过去剿了,可当他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之后,本宫犹豫了” 墨玖安缓缓转头看向他,“一年前本宫和暗线取得联系,他告诉本宫,你仅用两年时间便将辟鸾阁的势力扩大至最初的五倍,起初,辟鸾阁还只是在达官显贵的府中安插眼线,没想到仅用两年,你就将势力渗透进前朝后宫,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完备的体系,隐秘程度高,广撒耳目,星罗棋布,甚至,还很忠诚” 墨玖安顿了顿,眸里掀起层层欣赏的涟漪。 “本宫就好奇啊,到底是何方神圣让本宫吃了一个闷亏,还将辟鸾阁壮大至这般程度,所以本宫突然就不想动手了,本宫只想找到你” 墨玖安脸上的笑容带着明显的兴味之色,“本宫放任你继续大展手脚,一年后,辟鸾阁的势力又上了一层楼,直到半年前本宫发现了端倪,才知道,那个让本宫朝思暮想的人,竟然是这般眉清目秀,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容北书,望着他愈发沉凝的面色,那双媚眼满是得志的光芒。 “本宫说过,三年前,在你选择将萧旻取而代之的那一刻,你就是和本宫一条船上的人,放任你逍遥了这么久,玩儿够了?” 墨玖安说罢,又一次向他探身,拉近距离直直盯着他,声音犹如耳鬓厮磨般勾人:“玩儿够了,该认主了” 容北书气息渐沉,长睫微颤,缓缓垂下眼帘,回避了那道近在咫尺的视线。 墨玖安颇感满意地一笑,坐直身拂了拂广袖。 容北书却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棋盘,慢慢闭上了眼,深呼了口气,沉默片晌后才睁开眼睛,摊开被他攥出指痕的掌心。 在泛着红晕的掌心里,那一颗被他攥了许久的白玉棋子显得格外白润纯净。 容北书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白子。 “啪!” 掷地有声,白子落下。 墨玖安眉心微动,看向棋局。 “有一点公主猜错了” 容北书缓缓抬眸,对上墨玖安犀利的目光。 “其实微臣,并不算是取而代之,更不是鸠占鹊巢” 墨玖安双眸微眯,面上终于显现了几分冷厉光泽,眸里闪过一丝狐疑之色。 容北书直直与她对望,薄唇微扬。 第80章 你早就是本宫的人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 容北书点了点头。 其实,墨玖安是萧旻背后的人,这一点容北书确实猜到了一二,他真正不理解的是,她为何会知道他就是第二个萧旻。 起初被墨玖安威胁之时,容北书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像牵制其他朝臣那般与她斡旋,可惜他并没有找到能够转危为安,扭转局势的突破口,墨玖安作为盛元帝最宠爱的公主,容北书还真就找不到能够制衡她的把柄。 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容北书动了杀心。 既然没办法脱离她的威胁,唯一的办法就是除之。 然而后来,他明白了她的意图,知晓了她的野心。 此刻,还弄清了过去的恩怨纠葛。 容北书虽手段狠辣,但也不是是非不分。 所以在见到她尽力救下蒙梓岳时,他会心生动容,会反思,也会忍不住问,他那般做到底对不对。 即使一开始身处对立,可当出现共同利益之时,并非不能合作。 更何况,她并不是一个冷血的高位者。 墨玖安坦诚相待,容北书也将自己如何加入辟鸾阁以及取代萧旻的过程一一说了出来。 四年前,当他发现京城存在这种神秘组织时,为了找出幕后之人,他选择了孤身潜伏。 为了接近萧旻,他只能尽心尽力的干,以此获取萧旻的信任。 所以从一开始,萧旻能用一年时间打下良好的基础,其实其中有容北书五成功劳。 可刚取得萧旻的信任,还未等他查出背后之人,萧旻便死了。 “公主藏得很好” 容北书嗓音平缓,眉眼的笑意裹挟着几分赞赏的意味。 “萧旻死后,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上报朝廷。可即便上报朝廷,幕后之人依旧查不出,反而会让阁中众人命丧黄泉” 墨玖安略感惊讶,“你在乎他们”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是,原本加入辟鸾阁是为了剿灭它,后来才渐渐意识到,情报网其实就是一把刀,重点在于握在谁的手里,用来干什么。萧旻的死给了我一个警示,辟鸾阁也是我的心血,我不想让它就这么覆灭” 容北书发现萧旻死后,仅用了片刻时间下定决心,将那些与萧旻关系密切,或者身份存疑的人尽数隔离在外,只带了由他亲手培养的核心人员逃了出去。 辟鸾阁的重点在于安插在各个地方的暗探的身份信息,这些卷宗是绝密,被容北书一把火烧了之后,这世上除了他本人之外,便无人知晓辟鸾阁最核心的东西。 “所以我在哪儿,辟鸾阁就在哪儿” 可即便如此,容北书也无法以一人之力运转庞大的情报网,他需要多个相互配合且隐秘程度极高的部门,因而在转移据点后,他在原有的基础上分出了坤部,冥部,展部,还有星云。 坤部长期居住在辟鸾阁内部,负责接收冥部递交的情报并分类整合,其余三部皆向外,彼此之间单线联系。 “不过,缘分还真是奇妙”容北书直直望着她,不由得感慨。 墨玖安也勾唇轻笑,落下一子,悠悠开口:“所以说,你早就是本宫的人,只是你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容北书唇角弧度加深,垂下目光继续下棋,没有否认。 “听说你还有一批忠心耿耿的暗影名唤子时,隐秘级别极高的暗探名换幽翼”,墨玖安颇感兴味道:“幽翼的情报由你直接接收,子时也是独立于辟鸾阁之外的存在” 白玉棋子清脆落下,容北书缓缓抬眸,语气透着几分笃定:“所以公主安插在辟鸾阁内部的眼线,在坤部” “是”,墨玖安丝毫不掩,向前倾了倾身,小声发问:“要本宫告诉你吗?” 随着她靠近,容北书掌心微紧,却也没有回避视线,而是不露痕迹地临摹眼前的绝代容颜。 她眉黛青颦,长睫如扇,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闪着耀眼光泽,眉眼带着些许调皮的笑意,就那般直勾勾地望着他。 容北书呼吸微沉,清醇的嗓音刻意放低了音量:“那微臣可以杀他吗?” 墨玖安咧嘴一笑,更显狡黠:“当然不可以” 容北书轻轻瘪了瘪嘴,故作无奈道:“那算了,微臣怕忍不住” 墨玖安嘴角弧度更深,眸中也是少见的欢喜,她坐直身,不再看胜负已定的棋局,起身走向一旁的茶几,“那几只老虎查出来了吗?” 容北书也跟上,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驯兽师已经死了” 墨玖安轻叹口气,“可惜了,是个人才” 容北书自然而然地动手沏起了茶,“公主心如海阔,竟能对他惋惜” “他只是一把刀,刀不问好坏,只问好不好用” “那微臣呢?” 容北书抬眸直视她。 “容少卿竟拿自己和驯兽师比较?” 容北书轻轻一笑,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那蒙梓岳呢?” 墨玖安静静地瞧着他,沉默片晌后才问:“蒙梓岳可以做到对本宫绝对忠诚,容少卿可以吗?” 容北书沏茶的动作一顿,缓缓放下茶具,“绝对忠诚,公主就这么笃定?” “要赌吗?” 容北书从那双媚态横生的眸里捕获了阵阵势在必得的光。 “凡是能进坤部的人,微臣都再三筛选过,三年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即便此刻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可依旧猜不出到底是哪一个” 说着,他轻扯唇角,眸光微凝,“若微臣没猜错的话,朝中也有公主的人吧,大鄿官员多为儒生,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思想根深蒂固,微臣实在好奇,公主是如何让他们俯首称臣的” 墨玖安望着诚恳发问的容北书,精准地察觉到了被他掩盖的那一丝微妙的情绪,莞尔一笑,轻飘飘道:“你猜啊” 容北书用脚想也知道,不威逼,那便只能利诱。 然而这个诱...... 容北书垂下眼眸甩开了方才的错思。 然而这个利,到底是什么? 她还能用什么让那群迂腐的官员心甘情愿,忠心耿耿? 容北书归顺公主是因为他没有别的选择。 墨玖安嫁给兄长这一点恰恰在他掌控之外,再者,对他容北书来讲,太子和三皇子本就不是什么好的归宿。 但他这种情况是个例,朝中除了容长洲外,其余无一人支持变法,他们的情况和容长洲不一样,大可以归顺太子和三皇子。 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最受宠的公主也不例外,不选择前朝的太子和三皇子,却选择深宫公主? 为什么? 墨玖安静静地盯着他,看着他凝眉沉思的模样愈发觉得十分有趣,竟一手托腮,就那般默默观赏了起来。 容北书抬眸时,对上的正是她那双勾人心魄的眸子,不禁心跳微滞,喉结滚了滚。 “怎么?想不出来?想不出来本宫到底许了什么好处,才让那些个守旧的官员摒弃三纲五常,支持我这一介女流?” “莫非......”容北书呢喃出声。 “莫非什么?色诱?” 从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口中听到这么露骨的话,容北书睫羽颤了颤,眸里闪过一缕怔懵。 墨玖安却更加燃起了兴趣,她起身,绕过茶几走到他身侧,在一旁的软席上坐了下来。 容北书不明所以,虽面上波澜不惊,广袖下的手却早已暗暗攥紧了拳头。 随着她倾身靠近,他也仰身拉开距离,直至背抵扶手,退无可退。 第81章 公主再这样,微臣就要当真了 墨玖安近距离瞧着他,目光渐渐从他泛红的耳根移到脖颈那道醒目的血痕,纤纤玉指轻轻拂过,却也刻意留下了半寸的距离,若触未触的,更显暧昧勾人。 “疼吗?” 墨玖安缓缓抬眸望向他,软绵酥骨的嗓音尽显心疼之意。 容北书听的有些恍惚,理智的弦在逼着他思考她此举背后的意图。 “公主想做什么?” 容北书低沉嘶哑的嗓音不禁微颤,将他此刻的心境尽显无疑。 容北书下意识地咽了咽喉咙,这也恰恰引导了墨玖安做出下一个动作。 “容少卿不是好奇吗?” 墨玖安声音很轻,耳鬓厮磨般魅惑的嗓音犹如一根极软的羽毛,引得他耳根一酥,一路烧到他脖颈。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清凉的指腹缓缓移向他滚动的喉结之上,轻轻拂过,容北书不禁战栗,肌肤的酥麻顺着血液直抵腰脊蓦地散开,血液翻涌而上,似乎一并燃烧了他的理智与克制。 他的双眸浮上一层暗涌,长睫微颤,掌心的刺痛不足以还他清醒。 犹如一副绝美的雕塑,容北书僵身定刻在那里,耳边只有自己愈发加重的心跳,鼻尖则是那股独属于她的清香。 墨玖安慢慢伏在他耳畔,撩着语气咬耳呢喃:“这,才是色诱” 温热的气息喷洒而来,一阵酥麻直抵心脏深处,容北书呼吸顿重,浑身血液沸腾,整个人仿佛身陷巨大的漩涡之中,滚烫又激烈,一寸寸地吞噬他的理智,让他甘愿沉沦。 她的气息温润香甜,将他重重萦绕,让他不由自主地迷恋这种感觉,媚眼如丝,那双眸子仿佛生出勾子,勾去他三魂七魄,渐渐迷失。 容北书缓缓抬眸与她相望,倏尔,指腹轻柔的触感顿时被微凉的掌心取代,容北书喉咙一紧,有些窒息。 墨玖安上一刻还在暧昧地轻抚,在与他目光交汇的刹那,立即掐住了他喉咙,然后渐渐用力。 容北书没有反抗,那张白皙精致的脸庞很快浮上一片暗红,与须臾前被她撩拨而产生的红晕不同,这一次明显是窒息所带来的生理反应。 墨玖安面色如常,依旧是那副撩人的语气:“这,是威逼” 容北书却直直望着她,额间青筋凸起,整张脸因窒息憋得通红,甚至那双眼睛都渐渐出现了血丝。 可即便是这样,墨玖安依旧没能在他脸上看到她所期待的抗拒与不屈,反而...... 墨玖安峨眉微蹙,眼底掠过几分讶然。 容北书目不转睛,那双幽深的眼眸浮上一层迷离光泽,他慢慢扬起嘴角,笑意蔓延眼底,与此情此景十分不搭,甚至可以说是割裂的有点渗人。 墨玖安心脏骤缩,蓦地松了劲儿,可还不等她将手拿开,一片温暖覆盖手背,被一只富有力道的手控制着重新摁了回去。 墨玖安长睫微颤,不禁睁大了双眼。 宽大的掌心包裹着小手,她的手很软,指腹微凉,又因长期练弓带着一层薄茧,落在他跳动的脉搏上,与方才被她轻抚喉结不同,这一次,触感更加清晰,夹杂着窒息的痛苦,让他清醒,却又不想这么快结束。 容北书缓缓起身靠近,手也渐渐用力。 墨玖安不得不向后仰去,拉开距离。 就这样敌进我退,直到二人鼻尖只余十指之距,容北书才停下,松开了手。 墨玖安立即抽出了手,不掩饰眸里的讶异。 容北书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唇角弧度依旧,那双美丽的瞳仁墨色深沉,泛着几分勾人的涟漪。 “公主不是说臣最是擅长严刑拷打吗?” 容北书微颤的嗓音明显暗哑,语调却偏偏轻缓温柔,就仿佛他在克制着什么,诱惑中透着几分危险的意味。 墨玖安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许,但也没有因此退缩,直直与他对视。 容北书修长的手指摩挲过那道由她留下的刀痕,悠悠开口:“世人皆怕疼,没有人能在臣手里撑过六个时辰,除了臣自己” 他顿了顿,眸里闪过不容忽视的兴味流光,语气毫无起伏:“因为,银针扎在哪一处穴位会让人生不如死,都是微臣在自己身上一针一针练出来的” 容北书说罢,隔着衣袖轻轻握住墨玖安纤细的手腕,放在自己胸口,“扎在这儿,就会体会到方才公主对臣所做的” 容北书放开她手腕,修长的手指先后指向别的穴位,平和地说着:“这儿,就会体会到抽筋扒皮之痛,还有这儿,犹如猛兽的利爪反复撕扯,痛苦不堪” 容北书喉咙深处流出一声轻笑,“疼?” 他直勾勾地凝视她,缓缓靠近,气息深沉而滚烫。 墨玖安在他眼底看到了一缕翻涌而上的暗色。 “公主方才的行为对臣而言,可不叫疼”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生生逼着自己没有后退。 周遭安静的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墨玖安沉默了片晌,缓缓抬手,掌心覆上他心口。 容北书眉头微动,低头看了看,再抬眸时,目光渐渐灼热了起来。 墨玖安静静地感受着他胸腔里强劲有力的心跳,仿佛她的心也跟着加快了节奏。 “容少卿的心脏好像有点问题” 墨玖安抬眸回望,对上那双墨色瞳仁,倒映出的满是她的影子。 她的心脏不禁颤了颤,不露痕迹地压下心口的异样,慢悠悠道:“心率过快是一种病,得治” 容北书眸里泛着温柔流光,他深深地望着她,轻轻一笑,“应该不是病,公主接近时才会这样” 墨玖安不禁愣了须臾,却也很快回过神来,调侃道:“容少卿还想着动之以情?同样的招数,要用几次?” “那公主方才的招数,又对几个人用过?” 墨玖安只踌躇片晌,随即坦荡承认:“只对你一人” 容北书眸光微滞,笑容微僵。 墨玖安颇感有趣,狡黠一笑:“怎么,荣幸吗?” 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的较量,在容北书渐渐凝重的面色中,深沉的毫不掩饰的目光里终结。 “公主再这样,微臣就要当真了” 望见他认真中带着几分期待的目光,墨玖安心中一紧,急忙撇开视线。 她暗自顺了顺气,随即起身走回座位,顷刻间,面上又换回了那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你可以当真啊,吃亏的是你” 容北书望着她沉默了许久,随即缓缓低下头闭上了眼,轻叹口气,一边低笑着,一边轻轻摇了摇头。 墨玖安峨眉微挑,“容少卿这是,气笑了?” 容北书没有回应。 是啊,是该生气才对。 可竟然,一点都生不出怨。 容北书又一次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拿起茶具开始沏茶。 “容北书,你疯啦?”墨玖安诚恳发问。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扬,低沉的嗓音裹挟着几分无奈与自嘲:“确实是疯了” 第82章 本宫需要你 女子称帝? 别说走上权利的顶峰,连入朝为官,甚至出来从商都是被世人所诟病的无德之举。 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句话原本的意思究竟是何时起被后人曲解,恶意传播,最后成了束缚女子的最大的枷锁。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不是因为女子只能做这些只配做这些,而是因为世人只允许她们做这些。 墨玖安并不愿意。 作为公主,她本可以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盛元帝绝不会让她嫁给不喜欢的人,更不会让她去和亲。 她不仅比许多女子幸运,甚至比历史上的很多公主都幸运。 若她从小在宫里长大,也许真的会做一个谨遵女德,安分守己的小公主。 可一辈子困在这宫墙之内,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大千世界,人间百态。 也许这就是母亲带她离开的原因吧。 若想改变这世界,那就要手握权柄,爬到最高层才有话语权,才有资格改变规则。 墨玖安确实给了容北书合作的理由,可这还远远不够,若要他真的俯首称臣,不仅要让他意识到他别无选择,还要有共同的利益追求。 “若公主只想要权力,那比起亲自登基,垂帘听政来的更容易一些” “本宫知道你的意思,上次给的理由还不够你归顺本宫吗?” 容北书唇角微扬,恭敬道:“还差一点” “好啊,那就直接一点,你助本宫实现大业,本宫给你想要的东西”,墨玖安直勾勾地望着他,向前探了探身,眼底掠过几分兴奋之色,“所以容少卿,想要什么?” 容北书眸光微颤,呼吸微沉,默默垂下眼睫结束对视,如无其事地继续沏茶,“公主明知故问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不再逗他,坐直身淡淡开口:“容长洲想做的正是本宫想实现的,本宫能给他机会大展拳脚” 容北书缓缓抬眸,“怎么证明?” “容长洲想要变法,但这触碰了太多人的利益,重新丈量土地,让利于民” 说罢,墨玖安一声轻嗤,嗓音微沉:“从那些士族门阀,达官显贵口中抢肉,和本宫登基称帝一样荒唐,可是,若不是一个人呢?” 墨玖安顿了顿,唇角弧度加深,一双媚眼泛着点点星光:“若是两个人,甚至是三个人呢?容长洲颇有才干,在众多学子心中也有些威望,你有遍布全朝的眼线,一套完备的情报网,可即便如此你们也只是文官,想要出征立功,位及大将军,即使是你容北书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做到,但本宫可以” 墨玖安直直望着他,说出了他们二人的共同利益。 “本宫若要坐上那把椅子,前朝后宫,定是要彻底清理一遍的” 也包括反对容长洲的那群官员。 这一句墨玖安无需点明,容北书亦能理解。 “血洗朝堂,有足够的兵马就能做”,容北书放下了手里的茶勺,严肃道:“但是从古至今,即使在乱世争霸都不会杀尽朝臣,死亡也许会唬住那些个贪生怕死之辈,可若朝中只剩奸臣了,那这一切有何意义” “所以本宫需要你” 墨玖安的嗓音温和而诚恳。 容北书望着她明亮真挚的双眸,心脏一颤,最终逼着自己垂下眼帘结束了对视。 他需要冷静思考。 见他沉默不语,墨玖安悠悠然道:“容北书,你没有选择”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暗暗攥紧,没有反驳。 他确实没有选择。 一,兄长受她威胁,若他拒绝,墨玖安求皇帝赐婚,兄长最终还是会变成一个闲散小官。 二,墨玖安若要登基,必须先解决朝中大臣和门阀贵族,若想让兄长实现抱负,那些个朝臣恰恰也是容北书需要对抗的。 所以,容北书不仅没有退路,反而还有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归顺于她。 然而让他最犯愁的是,以女子之身求至尊之位,这条路,很难走。 他想帮助兄长变法,同样也很难实现。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渐渐松劲儿,不由自主地捻起袖口纹路。 身前是那道目不转睛的视线,身旁是烧开的水壶。 水壶的嗡鸣声听的人神经紧绷,心生烦闷,仿佛它也在催促着他赶快做出决定。 容北书垂眸盯着眼前的茶具,滚烫的水沸腾而出,滴落在通红的炭火之上,“呲”的一声,升起一缕灰雾。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渐渐卷缩,官袍的袖子被他捏出了轻微的褶皱,他缓缓抬眸,主动撞上对面那双锐利而坚韧的视线。 墨玖安说的没错,一个人才叫天方夜谭,三个人,那就叫共谋大业。 第83章 你我皆是深渊里的人 墨玖安需要容北书,不只是因为容北书有这个能力,也是因为墨玖安没有比收复容北书更高效的方法。 在失去辟鸾阁后,墨玖安尝试过重新创建,可惜,每当她试图大规模发展,就会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连根拔除,暗探几乎全军覆没。 一年前联系上安插在辟鸾阁的眼线后,墨玖安才确定,阻止她建立新的情报网的,正是她这个旧的情报组织。 墨玖安气笑了。 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直接带兵过去抢了。 但是在知道“萧旻”将势力渗透进三省六部后,她犹豫了。 根据那个暗线所述,辟鸾阁中除了这个阁主萧旻外,无人知晓暗探的身份信息,即便她杀了萧旻找人取而代之,她依旧无法使用辟鸾阁真正的势力。 到时,这一切还得从头再来。 所以墨玖安决定先找出这个萧旻,同时也适当地发展自己的眼线,不过为了不引起辟鸾阁的注意,并没有大肆扩展。 墨玖安的计划是,若能控制住这个“萧旻”更好,若实在控制不了,那到时再除掉。 好在,容北书恰恰能被她牵制。 是巧合吗? 还是天在助她? 墨玖安不信神,因为在她最黑暗的时刻,无数次的祈祷和哭泣都未求来一个神明救她于水火。 但是在确认容北书就是萧旻的那一刻,墨玖安心里生出了庆幸。 收复容北书并不容易,但对墨玖安而言,收复容北书远比重新创建一个辟鸾阁高效很多。 先是断他后路,再者建立互惠关系,真正合作之后,若还能施加恩情,即便是容北书这样的人最终也会忠诚。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利益和容长洲的利益不出现冲突。 在这一点上,墨玖安也很幸运。 若容长洲所提倡的那些理念都是真的,那她和容长洲很难生出矛盾。 “你不和他商量一下?” “还记得公主曾说我替兄长挡下明枪暗箭,只是有一点,公主说错了” 墨玖安峨眉微挑,“什么?” 容北书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缓慢道:“兄长什么都知道” 墨玖安不禁微讶。 “他知道微臣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知道公主拿他威胁,很有可能也已经猜到了公主的野心,所以才会在宴会上替公主说话” 墨玖安愣了须臾,随即轻笑出声,笑意浮上眉眼:“原来他不是个傻子啊,那他为何不懂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容北书轻叹口气,清醇的嗓音多出了几分无奈的意味:“他忍不住,他懂官场的尔虞我诈,阳奉阴违,只是不愿意陪他们演罢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还真是有趣”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在明黄烛火衬托下,墨玖安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柔和动人,眼里蕴着温柔的笑意,笑颜如春花明媚,没有平日里的倨傲与犀利。 她的笑容越真切,容北书心口就越沉闷。 他缓缓垂下长睫,沉默许久后才轻声开口:“微臣见死不救,公主不生气?” 容北书低垂着眉眼,叫她看不清眸中色泽。 他鼻梁挺拔,面上美玉无瑕,薄唇微抿,眉峰微紧,那模样安静而专注,仿佛是在等一个极其重要的答案,容不得丝毫懈怠。 墨玖安的目光扫过他漂亮的睫毛,还有由它形成的那片好看的阴影,再缓缓临摹那张俊朗清隽的脸庞。 沉默片晌后,一副淡然的语气道:“你没有义务出手相助,你的选择非常合理,解困的唯一办法便是永绝后患” 容北书长睫颤了颤,缓缓抬眸,“公主心如海阔,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墨玖安察觉到他眸里的那一丝炙热,莞尔一笑,不以为然道:“因为那时,本宫并未期待过你忠诚,又怎会生出怒意?更何况,你对本宫有用,欲成大事,可不能斤斤计较” 说罢,墨玖安向前倾了倾,稍许放低了音量,真诚地提醒:“不过,合理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往后,你的所有选择必须对本宫有益,否则,都将由你兄长承担后果” 听着她轻快的语气,望着她明亮的双眸,容北书心口的沉闷缓解了些许,唇角弯了弯,眉眼浮上几分温柔缱绻。 “那微臣多谢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 说着,容北书拱手低头,行了个礼。 墨玖安坐直身拉开距离,悠悠开口:“无妨,等你没了利用价值,本宫那时再杀也不迟” 容北书眉头微挑,装出了一副忧虑模样,“那臣是死不了了” 墨玖安嘴角抑不住地勾了勾笑,调侃道:“容北书,你说本宫自信,本宫看你有过之,无不及” 容北书直勾勾地望着她,丝毫不掩饰眸里那一丝隐晦的光芒。 墨玖安不露痕迹地转走目光,淡定地转移话题。 “本宫听说,尹擎渌哑了” 容北书面色不改,语气透着几分疑惑:“是吗” 墨玖安又如何看不出容北书这张事不关己的面皮下隐藏着暗爽。 她轻叹口气,笑颜略显无奈:“他还有用,他是一个生意人,你把他毒哑了,你让他怎么谈生意?” 容北书抿了抿唇,虽然有些不服气,却也乖乖点了点头,“好” 容北书抱着玖安公主离开后,容长洲听着众人窃窃私语摇头批判,气得连喝了好几杯酒解怒,他酒量本就一般,人菜隐大,最终是被袁羿扶回来的。 容北书回到帐篷的时候,容长洲正在喝醒酒汤。 然而当容长洲见到弟弟的那一刻,刚要咽下的热汤堵在喉咙差点呛到,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噗!” 容北书急忙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兄长没事吧?” 容长洲边咳嗽边摇手,同时还别过头去,仿佛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容北书不明所以,剑眉微凝,关心道:“兄长,怎么了?” 只见容长洲双颊肉眼可见地变红,连带着耳根都要烧起来,整个人看起来别扭极了。 容北书更疑惑了,“兄长,到底怎么了?” 容长洲使劲儿摇了摇头,躲闪着目光摇摇晃晃地跑到床上,背对着容北书躺了下去,嗫嚅道:“我要睡了...那个...你不要玩儿太过了,注意点分寸”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眸里满是不解,正当他想问个清楚,兄长的背影又传来了一句:“年轻人悠着点,别伤到自己” “兄长” 容北书向前走了两步,容长洲立马盖上被子裹住了自己,“我要睡了” 容北书不明所以,愣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可兄长说要睡觉,他也不好打扰,只能压下疑虑先去洗漱。 直到他的手触碰到脖颈,传来细微的痛感时,容北书才恍然大悟。 他急忙照了照铜镜,只见脖颈有些红肿,还有指压的紫红痕迹。 由于那道刀痕本就不深,再加上被他擦拭过血迹,眼下,搭配上那明晃晃的掐痕,乍一看还真像被女子的指甲抓破的模样。 容北书顿感晕眩,羞涩不已,扶额低下了头。 兄长一天天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容北书有时不由得感慨,兄长那强大的脑子里藏着惊为天人的诗词歌赋的同时,还藏着一些连容北书都会面红耳赤的东西。 难怪从公主寝殿出来后沐辞是那种表情,还有在回来的路上,那些侍女太监,巡逻的士兵看向他的眼神都怪怪的。 容北书瞬间涨红了脸,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暗自顺了顺气,等面上的燥热消散了些才抬头,可视线触到镜子,瞥见被她留下的痕迹时,容北书的心蓦地漏了一拍,心跳骤然间加快。 只是望见一眼,就足以勾起容北书的回忆。 容北书直直看着铜镜,缓缓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沿着她指腹的痕迹轻轻摁了下去,感受到那一丝微妙的痛感后,只觉喉咙有些发干,呼吸都不禁颤了颤。 渐渐地,他仿佛又一次闻到了那股清香,他闭上了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那月貌花容,睫羽如扇,眉眼间皆是撼人心魄的艳丽。 莹润的唇瓣微扬,神态娇媚,缓缓靠近,伏在耳畔呢喃出声时,气息温热香甜。 容北书耳根一酥,喉结滚了滚,脖颈轻微的疼痛还了他些许清醒,却也不足以平复快要蹦出胸腔的心脏。 容北书掌心覆上心口,深呼了口气。 现在不只是靠近她,只要想到她都是心如擂鼓。 也许她说的对,这的确是一种病。 得治。 不知过了多久,等容北书身体里翻滚的热潮退了些,他才上床歇息。 银白月光照的屋里清冷明亮,容北书转头看向兄长熟睡的背影,耳畔不禁响起了她的声音。 “容北书,我不会杀容长洲的” 容北书脚步顿停,没有转身。 墨玖安望着门口欣长挺拔的背影,声音轻了下来:“只要你不和我作对,我也绝不会杀你的” 容北书沉默了许久。 “这是一条不归路,要么胜,要么死,若我哪日遇害了,不能陪公主走下去” 容北书顿了顿,语气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公主,能善待兄长吗?” 此刻,那一袭笔直矜贵的背影落在墨玖安眼里,多出了几分孤寂与凄凉,墨玖安眉心微凝,心里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能” 听到坚定的回答,容北书长睫微颤,缓缓转身。 榻上的身影依旧惊艳,风姿绰约,仪态万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浑身散发着矜贵气息。 但是,那双平日里犀利又妖媚的双眸,此刻却莫名让他心安。 容北书眼底变得有些波澜起伏,他长睫扇了扇,盖住了眸里潋滟光泽,随即,屈膝跪了下来。 墨玖安掌心微微一紧,看着他双手交叠,举手加额,随即掌心触地,俯头到手。 在墨玖安略显讶然的目光下,容北书行了大礼。 空首礼后,容北书并没有站起来,而是跪地拱手,正色道:“臣,愿意尽心竭力协助公主,对公主唯命是从” 容北书顿了顿,缓缓抬眸望向她。 “忠心不二” 最后四个字,容北书清醇的嗓音温柔轻缓,可恰恰因此,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在坚定严肃之余,多出了几分异样的意味。 许是被这一幕触动,墨玖安唇角弯了弯,不同于以往,她的那双眸子清澈明亮,没有迷雾朦胧,只有温婉明媚。 墨玖安的这一句“能”,容北书并没有质疑。 容长洲所持的观点与全朝官员背道而驰,容长洲的立场和太子以及其背后的门阀士族,甚至和整个文官集团都是相矛盾的。 对容北书而言,这一句“能”,比起承诺他高官厚禄还要令他动容。 容北书信她。 若要他细述原因,他说不出来。 也许这两个月来的相处,他见过她嚣张跋扈的面具之下温婉俏丽的模样,见过她独自面对猛兽不惧不屈,见过她满身狼狈却毅然决然地保护蒙梓岳。 又或许真的如她所说,早在三年前,这一切早已注定。 他注定被她吸引,注定为她动容,注定成为她的人。 容北书问过她,为何那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 在容北书看来,若她想扩展自己的势力,甚至插手朝堂之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民间建立威望,有了百姓的拥戴,她便有机会慢慢将势力渗透进朝中,朝中大臣也会顾忌公主在民间的威望忍让一二,不会像现在这般排斥警惕。 但她却说,这个世道需要冲击。 容长洲也说过同样的话。 不良风气根深蒂固的时候,温和的改良是起不到作用的。 然而这个以身当矛的人,能击碎积累千年的厚重的盾吗? 也许击不碎,却能戳出一个窟窿。 矛粉身碎骨,然而留下的这一个窟窿,会叫醒更多的人,给他们勇气尝试。 这就是意义所在。 “名声这个东西,对容长洲和乌靖萧那样的人才有价值,你和我?” 墨玖安淡淡一笑,眼底掠过几分自嘲的意味:“容北书,你我皆是深渊里的人,早已被黑暗吞噬,可好在,孤寂的生命里出现了一束光,对你而言是容长洲,对我而言” 墨玖安顿了顿,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哀伤。 容北书精准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心口如细针刺,“是什么?” 墨玖安沉默了片晌,“是一段回忆,特别模糊,却又十分美好的回忆” “是那十一年吗?” 墨玖安缓缓抬眸望向他,唇角弧度加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本可以做世人口中合格的女子,就像你说的那样,顺着圣贤的意,顺着大臣的意” 墨玖安顿了顿,声色微沉:“但我不愿意” 她起身,慢步走向锦榻,目光虚落远方,徐徐开口:“我们不过是史书里的几行字罢了,一笔带过漫长的一生,后人见到了,只知结果,却不知其过程的艰辛,我作为公主,确实能比别人多几个字,但是从古至今,那些最重要的,千千万万个子民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携兵百万,乱世争霸,百姓流离失所” 墨玖安缓缓坐下,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一向清冷犀利的眉眼此刻显得格外暗淡:“百万,在史书上只是一个数字罢了,但对当时来讲,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百姓流离失所,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背后,掺杂着的,是多少人的血和泪?” “天下分分合合,那些被史书称赞的枭雄,或是被谩骂的昏君,无论是开元盛世还是乱世,天下兴亡,苦的都是百姓” 墨玖安转眸望向容北书,见他略显怔懵的面色,轻轻一笑。 “我不在意史书怎么写我,我只在意当下有没有真的改变什么,如果我败了,史书记载我放浪形骸,败德辱行,如果胜了,我也不求他们把我写的多好,若能让这世道更加公平,即便冒着名声败坏,遗臭万年的风险,也值得” 第84章 阁主...在干嘛? 在那双令他心乱的眼眸里,容北书看见的不只是敢破万难的坚韧,也是悲悯苍生的柔软。 仿若穹顶之上的神灵,端庄笔直的身姿,周身散发着矜贵气息,却没有旁观者事不关己的冷漠。 这样的人,该坐上那个位置。 容北书现在确信,她可以做到。 当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容长洲时,容长洲丝毫没有惊讶。 “我相信你的眼光” 容长洲给了他足够的支持,让他放手去搏。 “再说,我也觉得比起太子和三皇子,公主更有当皇帝的风范” 其实对容长洲而言,能否进行改革并不是首要的。 若不能改变这世道,那便脚踏实地。 身居高位确实能为百姓争取更多,可若是被贬黜,那就在地方发挥自己的作用。 只是,他放心不下容北书。 容长洲担心的并不是弟弟会不会被人伤及性命,因为他知道弟弟很强,只是平日里性格内敛,乖巧善良罢了。 容长洲知道,倘若哪天他不在了,弟弟也能好好活着。 不过也只是活着而已。 他还记得儿时的容北书,仿佛被人抽走七情六欲,不会哭,不会笑,那双眼睛毫无生气,一个孩童的眼睛,比那些历尽沧桑,看透一切的成年人还要平淡。 容长洲花了很多心思才教会弟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但是在弟弟的世界里,也只有他容长洲一个人了。 容长洲不希望他孤独,不希望他为了活着而活着,希望他也能找到喜欢的事,在乎的人。 喜欢的事有了,很显然,弟弟挺喜欢大理寺的工作的。 但是喜欢的人,还差一个。 好在,公主出现了。 容长洲对公主改观的同时发现了弟弟对公主动了心。 公主虽然性格强势一些,但她并不是不讲情理,不分黑白的人。 所以目前为止,容长洲对这个弟妹还算满意。 围猎进行到现在也过了大半,再过几天便可以回京。 容长洲带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压在箱底没怎么拿出来过,今日天气很好,气候宜人,容长洲不顾容北书拒绝硬拉着他出来玩游戏。 为了不让更多的人想歪,容北书出门前涂了些药,还带了个毛领披风。 容长洲淡淡地瞥了一眼,忍俊不禁,调侃道:“你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触到兄长意味深长的眼神,容北书轻叹口气,颇感无奈。 因为,他无法解释,更不知如何纠正兄长越来越离谱的想象力。 毕竟事实就是如此,他就是被她掐脖子了。 而且,他也并未觉得痛苦...... 见弟弟没有反驳,容长洲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啧啧啧,自从公主出现后,这个弟弟愈发令他刮目相看了。 昨晚看到弟弟脖子上的掐痕时,容长洲第一个想法是,弟弟被公主威胁欺负。 但奇怪的是,他在弟弟脸上见不到丝毫愠色,或是被威胁后的无力感。 反而,他双颊微红,神色平静中透着些许羞赧和愉悦。 结合他抱着公主离开的场景,再加上容长洲本就喝醉了,很容易想入非非,所以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方面去了。 容长洲憋着笑意点了点头,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摆出了一副钦佩的表情。 容北书不理会兄长眉飞色舞的脸色,再三确认领口的狐毛能够挡住脖子上的紫痕,然后才走出去和他一起布置场地。 容长洲的游戏很有意思,就是在草地上挖很多个浅坑,然后用扁头木棍击打小型蹴鞠,打进坑里就算得分。 这是容长洲的游戏,本该是他最会玩儿才对。 但是因为容北书会武,再加上练就了一手精湛的针灸技术,手是一点不带抖的。 在玩儿了几次得出经验后,容北书愈发熟练,容长洲则开始落得下风。 兄弟二人奇怪的行为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户部尚书冷弘文的女儿冷径微为首的几个世家女子站在不远处,正好奇地看着他们。 容长洲输的有点多,所以觉她们得来的正好,便邀请她们一起来玩儿。 起初她们还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好在冷径微没这么多讲究,毕竟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一起玩儿,没什么毁不毁清白名声的。 她们加入之后,容长洲便以“习武的人别玩儿”的理由,派弟弟去捡球了。 容北书微微瘪了瘪嘴,随即乖乖转身。 就这样,容长洲教女孩子怎么玩儿,弟弟却成了那个球童。 十丈之外,隐秘的拐角处,一个戴着半面面具的人惊讶地问:“阁主...在干嘛?” 陆川静静地看着那个冷酷狠辣,喜欢扎人的容少卿,怀里抱着个竹筐十分乖巧地站在那里,轻叹口气,见怪不怪地语气道:“捡球” 第85章 本宫偏要逆天 天空澄碧,纤云不染,秋风拂过,带来一丝清爽和舒适。 墨玖安不想在屋里待着,天气这么好,出来看看这无边无际的草原,清澈的河水,空气里散发着清新的味道,疲惫和烦恼都会消散不少。 围猎已经结束,还有三天便可回京。 今日中午的宴席上,会核算众人这十日的表现,最终选出一个魁首。 墨玖安因受伤没能继续参加后期的围猎,不过一人猎杀四只老虎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虽然猎物少,但是分量十足。 所以也算是达到了她建立威望的第一步。 即便谢衍试图拿她脱外衣救人的事情做文章,那些个士族文官也跟着颠倒黑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蒙昧。 墨玖安不在乎士族怎么想,她真正想要的,是能不能在将士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为一个公主,箭术和武功能与将军媲美不说,最难得的是,竟然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一个小士兵。 所以,救下蒙梓岳其实算是一箭三雕。 蒙梓岳,容北书,还有那些被文人墨客所鄙视的军户子弟。 墨玖安悠悠漫步,难得的放松愉悦。 毕竟,容北书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有他协助,事半功倍。 可惜,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 虽说猎园很大,也免不了碰到熟人。 遇见乌靖萧本不是一件烦心的事,相反,对墨玖安而言,乌靖萧是少有的能让她完全信任的人。 但是,信得过并不代表合得来。 “公主还是想走这条路” 乌靖萧直直望着她,眉眼间皆是不解,双唇微抿,俊朗的面庞透着几分冷硬和执拗。 墨玖安一声轻嗤,转走目光望向远处的猎林,坚定道:“是” 乌靖萧剑眉紧凝,闭上眼暗自顺了顺气,才得以压下心焦。 片晌的沉默后,他缓缓抬眸望向那一袭曼妙的背影,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无奈:“公主为何非要争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属于我?”,墨玖安讶了一瞬,缓缓转身,“那属于谁?墨粼吗?墨翊吗?还是说,只属于你们男人?” “公主所受的苦还不够吗?好不容易摆脱苦难,为什么还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乌靖萧步步靠近墨玖安,眸中满是担忧,声音都有些发抖:“若那日我没能及时赶到,怎么办?” 墨玖安静静地注视了他片刻,随即转走目光,走出两步拉开距离。 “你明明知道我为何要争,你明明认同我所说的,女子也可以读书,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 “公主依旧可以那么做” “可我想让全天下的女子都可以这么做!” 墨玖安甩袖转身,音量都提高了不少。 又是这个话题。 三年前,乌靖萧发现墨玖安野心的那一刻,一切都变了。 他本以为,公主回宫后所说的那些公平理论是因为她痛苦的过去而产生的正常反应。 可他万万没想过,她竟会生出夺嫡的心思。 早在三年前,乌靖萧就和墨玖安争论过这个问题,最终不欢而散。 乌靖萧知道墨玖安说的对,但是历朝历代,凡是争夺皇位的,要么赢,要么死。 这是一条不归路。 她作为一个公主,本可以安稳一生,太子即位后所忌惮的也只有三皇子,玖安公主本可以做那个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女子。 但是她非要淌这趟浑水,非要把自己陷入湍急的漩涡之中。 夺嫡之争,危险重重。 围猎第一日的那群刺客就是最好的证明。 乌靖萧胸口渐渐沉闷,疲惫地闭上眼深呼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世道不是公主一人所能改变的,每一个时代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世间万物的变迁皆有其规律,公主非要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 墨玖安盯着他默了片晌,倏尔一笑,唇角嘲讽地弯起,眼神透着冷漠,只是内心深处生出了一丝钝痛。 “逆天?”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乌靖萧,步步逼近,语气夹杂着明显的嗔怒:“那本宫偏要逆天而行,本宫偏就要坐上那个不属于自己的位置!” 墨玖安在他两步之远停下,面如寒霜,眸光似刀,压低着嗓音厉色道:“本宫偏就改了这世道,让全天下的女子都能读书写字,不再受欺凌,不再被这圣贤之道所迫,不用困于深闺后院,连嫁给谁都做不了主,不会一出生就被抛弃,不用被人买卖,当作生子的工具,不用再因生活所迫沦为营妓” 墨玖安依旧直直盯着他,声音微颤:“乌靖萧,本宫要的不过是公平罢了,本宫有错吗?本宫想给女子和男子一样的起点,让她们也能施展才华,经商务农,从军入士,有错吗?” 她顿了顿,咽了咽苦涩的喉咙,随即垂下眼睫盖住了眸里的水光。 “本宫不只是想让女子得到机会,更想让这天下人都能受到公平的对待,想让底层的百姓不再受欺凌,不再因天灾人祸流离失所,想让他们安居乐业,衣暖食饱,冤屈皆可解” 墨玖安睫毛扇了扇,清除了视线里的那片水雾,缓缓抬眸看向他,“本宫有错嘛?” 望着乌靖萧复杂的目光,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露出了一丝冷笑。 她又向他靠近了些,沉凝的嗓音一字一句道:“逆天?那就让这天,来收本宫,本宫等着” 乌靖萧下颌紧绷,那张俊秀的脸立马苍白了几分。 他望着眼前满目坚韧的女子,仿佛又一次看见了她满身伤痕,摇摇欲坠的模样,广袖下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胸口的闷痛愈发叫他喘不上气。 他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低沉的嗓音明显嘶哑:“公主执念太深,为了目的算尽人心,蒙梓岳如此,柏屠,蒙挚,容北书,尹擎渌皆如此,长此以往,公主会变得不择手段,越陷越深,最终万劫不复” 墨玖安眉眼渐沉,染上戾气。 “那也是本宫求仁得仁,不择手段也好,算尽人心也罢,本宫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想做的事一定要做,乌侍郎,且睁大眼睛看着” 墨玖安极力克制着愤怒的情绪,转身便要离开,可刚走出几步便被身后之人叫住。 “千羽” 墨玖安脚步顿停,没有回头。 千羽是她母亲取的名字,寓意是希望她自由自在,无所拘束。 乌靖萧望着她的背影,语气软了下来,“我向陛下提议,将那两支龙骨鸣镝也交给公主,往后,我可以再救公主两次” 墨玖安沉默了片刻,随即轻笑出声,像是觉得荒唐,阵阵失笑,纤瘦的肩膀都随之微微颤抖。 “不需要,本宫可以自救” 只留下这一句,那一袭倩影渐行渐远。 墨玖安气得步伐都不禁加快了很多,沐辞虽然很担忧她的伤势,却也不敢开口劝阻。 墨玖安走了好一会儿,清冷的秋风吹散额间碎发,还了她些许冷静。 在回寝殿的路上,一个转角处,墨玖安的目光被乌泱泱一片吸引,她定睛一看,只见那无双国士容长洲正被姑娘们围着,向她们侃侃而谈,笑颜如春花明媚。 墨玖安的视线投向他们正对面,触及那一道矜贵欣长的身影。 那个喜欢在暗地里折磨人的容少卿,此刻怀里正抱着个竹筐,静静地站在那里,时不时弯腰捡球,那模样格外乖顺可人。 见到这么割裂的一幕,墨玖安忍俊不禁,方才因乌靖萧而产生的怒气消散了大半,紧凝的眉峰舒缓,眸光亦恢复了平静。 容北书似有所感,转头看去,对上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禁心脏一颤,握着竹筐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 第86章 这张嘴真的得上把锁了 见她缓步向自己走来,容北书心跳骤急,忽略了刚滚到脚边的球,主动向她走去。 容长洲当然发现了这一点,在弟弟经过身边时,非常识趣地夺走了他还愣愣地抱在怀里的竹筐,然后给了个加油的眼神。 容北书又怎会看不出兄长的心思,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忽略众人各色各异的目光,径直走向她。 容北书那双漆黑的眸中星光点点,含着几分异样的情绪,先是静静地望了她片晌,然后才低下头拱手作揖。 墨玖安眉眼弯了弯,淡淡一笑,“免礼” 说罢,她瞥了眼容北书身后的众人,“容少卿这是在做什么?” 容北书的目光依旧落在她身上,望见她脸上的笑容,心口一暖,勾唇微笑道:“兄长发明了一个游戏,我帮兄长捡球” 墨玖安眉头微挑,笑意加深:“捡球?也就只有他容长洲能这般使唤堂堂辟鸾阁阁主了” “从今往后,公主也可以” 墨玖安心跳一滞,望着他愣了须臾。 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满满是墨玖安的影子。 他浅笑盈盈,那双眼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含着温柔的笑意。 墨玖安微微仰头注视着他,轻声开口:“容少卿的眼睛里,多了些东西” 容北书气息顿沉,喉结滚了滚,随即缓缓弯下腰靠近了些,清醇的嗓音低沉动听:“是什么?”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略显刻意地撇开视线,慢步走向寝殿。 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刹,容北书不再克制气息,深呼了口气,压下心口的异样,随即默默跟了上去。 “臣看公主步伐有些异常,伤口是不是又疼了?” 墨玖安目光平落远方,悠悠开口:“这都能看得出来?” “臣眼神极好” 容北书眼底掠过几分自豪的笑意。 许是被他轻快的语气感染,墨玖安唇角微扬,温声道:“方才走的有点快了,无妨的” 容北书却剑眉微蹙,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嗓音裹挟着一丝担忧:“公主太爱折腾了” “怎么,连容少卿也想教育本宫吗?” 墨玖安缓缓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他。 “微臣不敢” 容北书顿了顿,恭敬的面色渐渐浮上几分疑惑:“方才是有人教育公主了吗?” “怎么,容少卿是想替本宫出气吗?” 看着他一副严肃发问的模样,墨玖安的心口仿佛照进了几缕夏日暖阳,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了一抹浅笑。 容北书想了想,随即坚定道:“只要那个人不是陛下,臣可以” “怎么出气?像对付尹擎渌那样吗?” 墨玖安峨眉微挑,略显调侃的语气。 容北书配合着她,作出了一副凝眉思考的模样,随即又一次弯腰平视她。 “臣可以把他绑来,公主想怎么出气就怎么出气” 墨玖安默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笑意流进眸里,眼尾,嘴角,脸颊都张扬着美艳,十分动人。 容北书双眸渐渐朦胧,望着她愣了片刻。 墨玖安方才被乌靖萧造成的怒气,此刻已然被容北书消除殆尽。 她转身继续走向寝殿,边走边道:“不懂本宫的人不配让本宫生气,不过容少卿的提议本宫记住了,若往后有人让本宫不顺心,本宫便把他绑了,慢慢折磨” 容北书静静地听着,倏尔,脑海里浮现他被人脱衣服绑进公主寝殿的那一幕,急忙开口:“无需公主亲自来,臣可以代劳” 墨玖安并没有发现容北书隐晦的心思,只道他想表现表现,没有多想。 “对了,尹擎渌为何还没恢复?” “已经给他解毒了,不过完全恢复还需要几日” 容北书转头看向墨玖安,问:“尹擎渌欺软怕硬,口无遮拦,他能为公主做什么?” “尹氏作为唯一的盐商,财富越积越累,他们和朝堂关系颇深,官商勾结,搜刮百姓,不能再让他们一家独大了,尹擎渌从小不受待见,对他父亲和两个兄长颇有怨气,倒可以利用他瓦解尹家” 正此时,悦焉小跑过来禀报道:“公主,蒙梓岳能下床了,他想见公主,我就带过来了” 蒙梓岳步伐稳健,若不是那略显苍白的唇瓣,倒是看不出他身受重伤。 他早就想拜见公主亲自道谢救命之恩。 因为公主特意吩咐太医务必尽心尽力,因此太医们把他看的很紧,也就今天才允许他下床走动。 一有机会下床,蒙梓岳便迫不及待地求悦焉带他来见公主。 见到公主,他刚想下跪行礼就被制止了。 “无需下跪,伤都没好,不要折腾了” 蒙梓岳眸光微颤,乖乖直起身,然后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墨玖安。 容北书双眸微眯,眉心顿凝。 “容少卿先退下吧” 正当他审视这个少年郎时,耳边传来淡淡的吩咐声,容北书微讶,先是看了看公主,再转眸瞅了瞅蒙梓岳,只见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内心,正直勾勾地盯公主。 容北书眸里的黯色转瞬即逝,忽略了心口那股异样的酸闷,面色如常地拱手作揖后,默默走开了。 容长洲本磕的起劲儿,视线里先是出现了一个蒙梓岳,下一刻,他的好弟弟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你咋回来了?” 容北书眉眼之间虽看不出什么异样,语气却透着几分凉意:“公主要和他单独聊” “我们不是已经是归顺了吗?有什么不能听的?” 容长洲很是疑惑,望着远处的两道身影,眉头拧的更紧。 “真的得学一学手语和唇语了,这样很影响偷听啊” 二人就那般观察了一会儿。 “公主想拉拢蒙梓岳这样的武才,可是,收揽兵权谈何容易” 容北书淡淡回应:“和平盛世,确实不易” “北凉还是南骊?”容长洲转头看向容北书,认真地问。 “北凉” 容北书顿了顿,缓缓垂下长睫,沉着声开口:“南骊虽一直安分,却也不容小觑” 容长洲转走目光,视线平落远方,向来玩世不恭的面色顿时凝重起来,叹气道:“百姓要苦了” 收揽兵权确实不易。 柏屠被降职之后,何烨彻底接手了守城军的所有事务。 如今的何烨风头正盛,自以为柏屠旗下的五万士兵都已尽数流入他手中,殊不知,其实这一切皆在墨玖安的计划之中。 想将何烨手底下的兵收入囊中,那首先要做的,就是瓦解他们。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加入到一个新的环境,人就会本能的选择适应它,久而久之便会影响心性,态度,甚至思想。 当初,正是墨玖安向盛元帝提议将何烨带回的五万士兵尽数归编于守城军中。 军队之中人员调动最正常不过,按旅为单位,每500兵为一旅,将其中资历少,有亲眷的士兵筛选出来,再分期分散到原本守城军的不同旅营中。 何烨以为他在吞并守城军,实际上,是他带回来的五万士兵在慢慢被柏屠的守城军渗透。 按墨玖安的计划,那些有家眷有软肋的,或是跟了何烨五年以下的,把他们全部散开即可,剩下的那些资历长的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收复,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引起何烨怀疑。 何烨守边疆本是功绩,可他守了十年,也贪了十年。 墨玖安此刻不解决何烨有两个原因,一,现有的证据不足以落实他的罪名,二,墨玖安想利用何烨给谢衍一个重击。 站得越高,摔的越重。 谢衍和何烨关系越密切,在何烨东窗事发之际,便是谢氏根基动摇之时。 然而这个机会,最好把握在出征讨伐北凉之前。 这就是墨玖安的计划。 北凉王野心勃勃,对边境五城虎视眈眈,墨玖安知道,若想要彻底解决问题,那么打仗是不可避免的。 到时,她就要用尽一切办法挣得出征资格,包括捅出何烨贪饷一事,以此让谢衍彻底失去话语权。 军权只是第一步,若她想实现抱负,单有兵权可远远不够。 在和蒙梓岳简单聊过之后,墨玖安先是回寝殿稍作休息,随后便出席了宴席。 长达十日的围猎,最后夺得魁首的毫无疑问就是太子墨粼。 不过墨玖安名声大噪,即便不是魁首,目的也达到了一半。 蒙梓岳保护公主有功,盛元帝便把他叫出来,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他双膝跪地,背脊挺拔笔直,在片刻的沉默后,缓缓抬头瞥向盛元帝身侧的玖安公主。 蒙梓岳那双星眸清澈明亮,纯真透彻,可偏偏因为这样,当他的目光长期落在当朝公主身上时,反而能引得众人胡思乱想。 盛元帝笑脸微僵,左右朝臣的表情也顿时复杂了起来。 一旁端坐的容北书定定地瞅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不禁掌心微紧,向来平静的眸色也随之掀起了一丝波澜。 正当众人满怀期待地等待蒙梓岳大胆求赏,倏尔“啪!”的一声,蒙梓岳身旁的蒙大统领一个巴掌干脆利落,打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后脑勺。 蒙梓岳被打的低下头去,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失礼,之后便乖乖低头收敛视线。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蒙挚面色如常,凌然肃立,尽显将军风范。 盛元帝嘴角抽了抽,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略显突兀地笑了笑,算是缓解了尴尬的气氛。 “你尽管说” 盛元帝顿了顿,余光瞥了眼身侧的宝贝女儿,随即改口道:“只要不过分,朕,尽量满足” 蒙梓岳最终所求是成为墨玖安的俯兵。 盛元帝同意了。 在那一次比武之后,蒙梓岳成了众矢之的,再加上身有残疾,很容易被人算计打压。 护卫墨玖安的那一批士兵隶属于禁军,由蒙挚亲自掌管,这样一来,比起在底层摸爬滚打,蒙梓岳的起点顿时高了许多。 这也是墨玖安的安排。 她知道盛元帝定会在宴席赏赐蒙梓岳,所以在蒙梓岳前来寻她时,她便提前吩咐了他。 当墨玖安主动提出让他成为府兵时,蒙梓岳欣喜若狂。 公主是否有特殊目的,他不清楚,也毫不在乎,公主能舍命救他,在他重伤之际不离不弃,就冲这一点,蒙梓岳一生只做一个府兵守护在公主身边,他也愿意。 墨玖安当然不会只让他当一个府兵。 让蒙梓岳这样的武才一直困在公主府中着实浪费,不过,一切还得慢慢谋划,循序渐进。 宴席结束后,容长洲习惯性地搭着弟弟的肩,远远地跟在公主身后,边走边道:“你刚看到蒙梓岳的眼神了吗?一双眼睛直勾勾地,心思昭然若揭,啧啧啧,你得防着点啊,别傻乎乎的,该耍心机耍心机,该装可怜装可怜” 容北书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的那一袭曼妙身影,淡淡开口:“蒙梓岳对公主有用,让他做府兵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容长洲却恨铁不成钢,苦口婆心道:“啧,你哥我是过来人,像公主那样心思深沉之人在面对蒙梓岳这样单纯的人时,很容易放下戒备,总之你得当心这个蒙梓岳,眼神清澈,笑起来又那么甜,谁不喜欢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奶狗呢?连我一个男的看着都觉得这个弟弟十分可爱” 容长洲说完,忽觉身侧有一股冷风拂过,不禁一激灵,缓缓转头看向容北书。 对上弟弟平淡至极的双眸,还有那不显丝毫情绪的表情,容长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容长洲睫毛扇了扇,淡定地别过头,在容北书看不见的角度顿时抿紧嘴唇,悔不当初,心里也痛骂了自己几句。 这张嘴真的得上把锁了。 容北书虽然知道兄长是无心之言,却也抵不住心里莫名涌起一阵落寞。 他缓缓转头望向远处的墨玖安,发现她早已停在一排铁笼面前,一动不动。 容北书也停下了脚步,眉心微凝。 那些铁笼里关着的皆是这十日里抓获的猛兽,四只脚和脖子皆用铁链拴着,每一只身上都有大小不一的伤痕,还有被烙铁落下的皇家印记。 第87章 微臣想来 墨玖安不禁怔在原地,过去的回忆在这一刻猛然涌上大脑,浑身微微颤栗,怎么也迈不开腿。 沐辞一看便知,急忙挡在墨玖安面前,随即拉着她便逃离了那里。 墨玖安被沐辞带领着,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容北书。 容北书则直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脏渐沉,那幽暗的双眸也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她情绪异常,容北书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一旁的容长洲也精准地捕捉到弟弟细微的表情变化,小声地问:“你不去看看她吗?” 容北书沉默了片晌,呢喃道:“酉时去罚抄” 在与她合作之前,容北书确实想过尽可能地掌握她的一切,但是现在,他却不想这么做了。 墨玖安媚骨天成,媚眼如丝,长相更是无可挑剔,倾国倾城。 面对他时,她总是强势冷硬,话语间轻佻撩拨,那眼神却像黑夜里无光照亮的角落,深不见底。 容北书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样。 可她,好像每一天都在颠覆他对她的认知。 早在猎林见到墨玖安对抗猛虎时容北书就已经猜到,她那诡谲的身法绝对不是七年所能练成的,她的箭术的确出自蒙大统领之手,但武功不是。 所以,那十一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容北书有种预感,大概率,不是美好的。 容长洲见弟弟眉眼沉凝,依旧望着那早已不见人影的远方愣神,便立即拉着他走向帐篷。 见不到便不要看,徒增伤悲。 沉默了许久后,容长洲才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我们兄弟二人像谁吗?” 容北书正在垂眸沉思,听到容长洲的话,转头看去。 “谁?” “苏氏兄弟” 容长洲目光平落远方,昂头挺胸,满是自豪的语气。 容北书的思绪成功被容长洲吸引,眉头微挑,问道:“他们是谁?” “嗨,你不认识,我当然没有资格与东坡兄比,不过你嘛,在某些方面,确实比辙弟弟厉害那么一丢丢,你哥我都不用进局子” 看着他满脸得意的模样,容北书淡淡一笑,“兄长又在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这些话我也只能和你说一说,不然别人以为我疯了” “兄长在我面前无需拘束,尽管胡说八道,我都不会多想的” “你才胡说八道,哥哥我说的都是精句!知道吗!?” 容北书唇角弧度微扬,温声开口:“知道了” “还说我胡说八道吗!?” 容长洲说着,摆出了一副威胁的表情。 容北书笑着摇了摇头,妥协道:“不说了” 回到寝殿,墨玖安疲惫地仰躺在床,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很多梦。 她看见那些动物被人捕杀,禁锢,折磨,然后被关进铁笼,用铁链拴住手脚,用烙铁烫伤全身。 可下一瞬,墨玖安顿感晕眩,铁笼翻转,再睁眼时,她却成了那个被困笼子里的兽。 有人拿铁棍打她,用烙铁烫她,将她的手脚困住,扔进冰冷刺骨的寒池里,不断窒息,挣扎。 她蹲在角落里,寒风呼啸,衣衫褴褛,她蜷缩着身躯,发现身体好像小了许多。 忽而,她掌心传来一股暖意,眼前也从昏暗的房间变成了茂密的树林。 她逃脱了。 她在森林里拼命奔跑,身前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墨玖安看不清,只知道自己的手被眼前人紧紧攥着,拉着她逃亡。 身后依旧有无数个黑影追赶,她们跑了许久,最终精疲力尽,跌倒在地。 那群黑影猛地扑过来,殴打,拖拽,墨玖安拼尽全力反抗,却毫无效果。 那个带她逃离的身影须臾间被黑影团团围住,然后一寸寸地被他们吞噬殆尽,永远地消失在墨玖安眼前。 她想跑过去救她,但怎么也无法动弹。 她不断地呐喊,哭泣,可喉咙堵住,发不出丝毫声音。 在极度无助与绝望之中,她惊醒了。 沐辞和悦焉满脸心疼地望着她,扶她坐起后,温柔地给她擦拭汗渍。 墨玖安坐在床边微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气,熟悉的恐惧萦绕心头,胸口和嗓子都传来沉闷的痛。 “公主,容少卿来罚抄,在外候了很久了”沐辞小声禀报。 墨玖安没有回应,闭着眼顺了顺气,许久后才起身,走出了内殿。 人人只知道玖安公主美艳动人,受皇帝万分疼爱,因此嚣张跋扈,目无尊长。 可无人知晓她心中的原则和底线,无人知晓她过人的才智,更无人知晓她如此冷冽傲娇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悲惨可怖的过去。 容北书也不知道,但他能预感到。 容北书走进殿门,再次见到墨玖安的那一刻,不禁愣了一瞬。 她面色苍白,那双坚毅冷硬的眸子此刻却显得些许黯淡,眼神里亦没有以往看向他时的犀利与戏谑。 她身穿淡蓝罗裙,坐姿依旧端庄挺拔,神色平静无波澜,可落在容北书眼里,偏偏就生出了几分疲倦与落寞。 容北书就那般望了片刻,直到墨玖安眉头微挑面露疑惑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拱手作揖。 “免礼,明日便要回京了,容少卿其实不用来的” 墨玖安声音略显沙哑,同样也没逃过容北书的耳朵。 他剑眉微蹙,缓缓直起身。 “微臣想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敛下目光指了指一旁的桌案,“那便开始吧” 容北书颔首领命,席坐研墨,静静地开始罚抄。 墨玖安示意沐辞她们退下,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墨玖安就那般望了好一会儿,无聊的实在忍不住了才开口:“容北书,你陪本宫下下棋吧” 容北书停下动作抬眸看去,嗓音轻缓温和:“公主没睡好,不该思虑过多,不宜下棋” 墨玖安顿时皱眉,一副命令的口吻:“过来” 容北书轻叹口气,只好照做。 第88章 容少卿摸过多少女子的手啊? 这一次不是残局,墨玖安依旧执黑棋,边下边问:“你怎么知道本宫没睡好” 容北书垂眸观察棋局,淡淡开口:“观气色,听声息,医之纲领” 墨玖安唇角微扬,颇感有趣:“本宫怎么不知道你学过医?” 容北书听出了她语气的变化,明显不再方才那般困乏无力。 容北书抿唇轻笑,缓缓抬眸,故作高深道:“如果我说是在梦里学会的,公主信吗?” 果然,他的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子不语怪力乱神” 容北书笑意加深,向前探了探,小声道:“公主不信?” 墨玖安也向他倾了倾身,拉近距离,直勾勾地看着他眸里映出的倒影,撩着语气道:“你怎么证明?” 容北书鼻尖萦绕那股独属于她的清香,呼吸微重,清醇的嗓音略显低沉:“公主应该调查过我的过去吧?” “是” “那有说我向谁拜师学医吗?” 墨玖安笑意浮上眉眼,果断承认:“还真没有” “我不能证明我说的是真的,公主亦不能证明我说的是假的” “既如此,那就看看容少卿的本事吧?” 容北书挑了挑眉,轻声发问:“公主想如何?” 墨玖安眨巴眨巴双眼,摆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柔着嗓音道:“本宫头疼,但不想吃药,不想扎针,更不想睡觉,最好也不要碰本宫的头,怎么解决?” 容北书近距离望着她,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温柔如水的眸里带着些许无奈和痴倦。 “公主这是故意为难臣” 墨玖安目的达成,坐直身拉开了距离。 “本宫就是故意为难,你能如何?” 看着她十分坦诚的表情,容北书忍俊不禁。 “倒也不是不行,手上有一个穴位,可暂时缓解头痛” “本宫说了,不想扎针” “不扎针,按揉即可” 墨玖安望着他淡定的神情,觉得十分不过瘾,双眸微眯,心里生出一个主意。 她又一次倾了倾身,伸出手放在他身前,在他明显怔懵的目光下,笑盈盈道:“那就麻烦容少卿了” 她想看他慌张,想看他脸红。 没有酒喝,那容北书便可代替美酒,让墨玖安短暂地遗忘过去,不想未来,只此一刻,活在当下。 容北书一动不动,垂眸看着身前的小手,脑海里不禁浮现那一日,她柔软的身躯几乎趴在他身上,就是这只手无比轻柔地抚过伤口,喉结,然后,一把捏住喉咙。 柔软又有力,指腹带着薄茧,划过肌肤时,带着别样的韵味。 此刻,容北书才有机会认真看一看这只让他回想了无数次的手,肌肤像凝脂白玉,当真是五指如笋,纤细修长。 容北书沉默了片晌,才缓缓抬眸,理智压着心口的冲动,微颤的嗓音刻意恭敬道:“我教公主,公主自己来” 说罢,容北书在自己手上示范,墨玖安却静静地看着他,手依旧放在他身前。 “容少卿先亲自做一遍,本宫不就学会了?” 墨玖安双眸明亮清澈,不见丝毫戏谑之意,仿佛真的只是想让他治疗头疾而已。 触到这样的眼神,容北书忽然有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感觉,不禁对自己生出了几分鄙夷。 他踌躇了片刻,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随即轻轻握起她的手,随即摊开她的掌心找穴位。 容北书的动作极其轻柔,墨玖安不由得恍惚,上次那个篝火宴,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大打出手,甚至抱着她离开,那时怎么不见他这般小心翼翼? 墨玖安计谋达成,一侧唇角微勾,另一只手托腮仰头,就那般直勾勾地望着他。 他睫毛又浓又长,鼻梁高翘,薄唇莹润有泽,更别说肌肤细腻光滑,单单看着,无需做其他,就已经十分赏心悦目,令人心生愉悦。 墨玖安心想,他确实能和美酒媲美了。 墨玖安正全心全意地欣赏美色,倏尔掌心微痛,她的手下意识地颤了颤,峨眉微蹙。 容北书急忙抬眸,温声解释:“会有点疼” 墨玖安看出了他眼底的一丝紧张与关心,唇角弯了弯,眸里闪过一缕兴味的光。 “方才看你看的入迷了,一时没注意,这点痛不算什么,容少卿继续” 容北书眸光微滞,直直望着她愣了片晌。 墨玖安抓准时机,又拉近了些距离,刻意降低音量,轻飘飘地问:“容少卿摸过多少女子的手啊?” 随着她接近,容北书睫羽微颤,气息顿沉。 自从她直接说出看他看入迷之后,容北书的心跳就已经乱了节奏,最后一丝理智的弦也彻底断开,依旧握着那只柔软的手,视线怎么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容北书目光渐渐灼热,直勾勾地凝视着她,眼底的情绪丝毫不掩。 他喉结滚了滚,不再克制气息,压低嗓音严肃道:“只有公主一人” 墨玖安心跳似是停了一拍,可很快,她面不改色地垂下眼帘,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手却不着急抽出来。 墨玖安的目光落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忽而反手握住,容北书怔了一下,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墨玖安却悠悠开口:“容少卿的手真好看” 听着她软绵酥骨的声音,容北书的视线才得以从那双交叠的手移开,落在那媚态横生的眸里,只见她长睫半垂,正观察着他的手,面上透着几分认真。 容北书任由她,而他,就那般直直望着眼前人出神。 过了片晌,温软的触感顿时消散,容北书下意识地追寻而去,再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正紧紧握着墨玖安刚想抽离的手。 墨玖安眉头微挑,缓缓抬眸,眼底掠过几分讶然。 “刚夸完你的手好看,容少卿就这么想让本宫砍下来收藏吗?” 墨玖安语调闲闲,带着些许玩味姿态。 容北书并没有松手,而是转眸与她对望,清醇的嗓音格外恭敬:“所以,公主可以碰我,我却不可以” 墨玖安莞尔一笑,肯定道:“是” “不公平” “世上不公之事何其多,容少卿又当如何?” 容北书依旧握着她的手,向她探了探身,音量很轻,却也透着无法忽视的坚硬。 “奋力抵抗” 墨玖安忽地一笑,不疾不徐道:“你我虽是合作关系,但是本宫手里握着你的命门,容少卿想如何抵抗啊?” 容北书又拉近了些距离。 第89章 公主不让臣动心,是何道理? 他目光温柔地停留在她眸中,瞳眸光华,竟比往日还深沉些许。 墨玖安望见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闪动着无数情丝,试图将她拉入眼底深处,然后沉沦。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连带着心脏也砰砰跳了下,涌起一股莫名的涟漪。 她咽了咽喉咙,却也没有转走目光,而是不甘示弱地直视他,淡淡开口:“这一招行不通,反而你自己会越陷越深” 容北书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清醇的嗓音慢悠悠道:“我以身入局,只为与公主共沉沦” “你大可以试试,本宫不是纣王,绝不会被美色冲昏头脑” 墨玖安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愣了须臾,容北书却薄唇微扬,笑意浮上眉眼。 “所以公主将臣归类于美色之中了” 他的那双眼睛闪着洞察秋毫的炯炯亮光,面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落在墨玖安眼里莫名多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仿佛被他看穿了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波澜,墨玖安已然顾不得与他较量,便果断抽出了手,面不改色地结束了对视。 她乌黑长睫半垂,完全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不急不慢地整了整广袖。 “道阻且长,本宫劝容少卿最好收收心” 容北书依旧定定地望着她,修长的手指渐渐卷缩,仿佛是想抓住遗留的那几丝温软,随即,十分自然地将手藏进了袖子里,略带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掌心。 “微臣不解,公主喜欢捉弄臣,又不让臣动心,是何道理?” 墨玖安没想过容北书竟会这么直接,拂袖的动作一顿,沉默片晌后才不以为然道:“本宫只是觉得容少卿有趣罢了” 虽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可墨玖安并没有像方才那般直视他,此刻反而像是在刻意收敛目光。 容北书当然能捕捉到对方细微的变化,乘胜追击道:“公主以捉弄臣为乐趣,可想过后果?” 容北书故意放低了音量,低沉磁性的嗓音轻飘飘的,落在墨玖安耳朵里,生生多出了几分勾魂的魅惑。 墨玖安依旧半垂着眼眸,观察着棋盘故作轻松道:“容少卿行事低调隐忍,难道还会发疯不成” 墨玖安淡定地落了一子,却迟迟没有得到对面的回应。 她心里踌躇片晌,缓缓抬眸,正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眸,相比方才,这双漂亮的眸里少了几分迷离与深沉,此刻,温柔中裹挟着些许真挚流光,仿佛真的是在提醒她一般。 “我和公主说过,容某并非君子” 他低哑的嗓音依旧动听,如水波般柔雅温和,一路从墨玖安耳畔流进心口,掀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二人的对视持续了片刻,最终是由容北书主动结束,捏起白子清脆落下,这才让墨玖安回过神。 “公主的头还疼吗?” 容北书没有抬眸。 墨玖安也垂下眼帘观察棋局,随口道:“不疼了” “王尹提供的证据只能追究赵文博的罪责,还不足以供出谢衍” 墨玖安方才被他影响的心绪也渐渐恢复了平静,“谢衍行事谨慎,没那么好对付,先等秋闱结束,等那些试图舞弊的士族子弟考完,再一并上报” 墨玖安顿了顿,“回京后本宫就要搬出来了,往后谈事也更方便一些,容少卿可随时来找本宫,倘若出现急需上奏的情况,本宫可以帮你进宫” 墨玖安面上不起波澜,语气亦听不出情绪起伏,淡定地落下一子。 容北书却掌心微紧,半垂着眼帘,盖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怔愣。 随时? 想及此,容北书立即矫正了自己飘远的思绪,静静地落下一子,恭敬回答:“是” 此后,殿内便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清玉棋子落下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远处的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眼前人微弱到无法察觉的呼吸声。 可恰恰因为这样,每一次的呼吸,都给这格外安静的封闭空间增添几分温热的气息。 墨玖安当然能感受到此刻微妙的气氛。 明明一句未说,只是你来我往地对弈,可为何比方才故意捉弄撩拨还要令人心跳加速,渐渐燥热。 墨玖安咽了咽唾沫,极其克制且小心地深呼了口气,压了压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脏。 容北书五感敏锐,耳力虽不如悦焉那般强大,可也足以听见一尺之外愈发明显的心跳,还有方才那股深息。 墨玖安这些微弱的反应,足以让容北书心生雀跃。 他愣了片刻,呼吸都在颤抖着,缓缓抬眸。 “公主” 喉咙深处溢出的这一声呼唤,裹挟着无尽的温柔,又带几分小心翼翼与期待。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墨玖安浑身一颤,耳根一酥,急忙开口打断:“本宫还有一事不解” 许是长久的沉默,墨玖安的嗓音略显沙哑,语速明显加快,仿佛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你为何非要杀了那三个活口?” 容北书眸光微滞,刚浮现的那缕温柔流光渐渐消散,反而泛起了几分窘色。 他抿了抿唇,踌躇片晌才开口:“当时我以为公主必死无疑” 墨玖安面上的燥热终于被她成功压下,清了清嗓,一副好奇的语气继续转移话题:“即便那三个死士还活着,不一定能给谢衍定罪,你何必非要除掉” 方才微妙的氛围缓解了许多,容北书也暗自顺了顺气,平静道:“问题的关键是陛下怎么想。即便那三个死士指证谢衍,谢衍依旧可以说有人诬陷,律法上并不能给他定罪。但是公主与谢氏的恩怨是真的,若公主真的遭遇不测,并且恰巧有三个活口指证,即便证据不足,在悲痛欲绝中,不能保证陛下会不会让整个谢氏为公主陪葬。谢衍根基太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朝野上下定会大乱” 墨玖安微微一笑,这才抬眸回望。 “你在意的只有容长洲吧?如果局势改变,以他得罪人的程度,他该是第一个死的” 容北书面上漾起淡淡的笑容,全当默认。 墨玖安看了看棋局,“今天就到这儿吧” 容北书点了点头,随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子,轻柔地放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 容北书眸里依旧闪烁着温柔光芒,“助眠的,放在枕头底下,公主就不会做噩梦了” 墨玖安打开看了看,略带戏谑的语气:“不会有毒吧” 容北书二话不说直接摘了一片叶子吃了进去。 墨玖安不禁睁大了双眸,憋着笑意道:“不至于,也有可能你提前吃了解药” 容北书静静地瞅着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嗓音依旧恭敬有礼:“那就请太医过来检查检查” 墨玖安咧嘴一笑,不打算再逗他,盖上木盒收在一旁,这才反应过来,问:“容少卿平时也是随身带着药吗?” 容北书的视线始终落在那双琥珀色的眸里,一脸真诚道:“这是特意给公主带的” ...... 凉风呼啸,秋意愈浓。 回京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容北书依旧忙于大理寺和辟鸾阁的事务,容长洲也少了些嘻嘻哈哈,难得的安静下来,时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画画。 “这些是什么?” 容北书小心翼翼地跨过撒了满地的宣纸,随手捡起一张,只见上面画了几个框,还有一些连他都看不懂的字。 容长洲半趴在案,撅嘴皱眉,盯着眼前的宣纸沉思,都没发现弟弟在他对面坐下。 “这些字是兄长简化的?” 直到容北书再次开口询问,容长洲才回过神,低喃:“嗯,方便” “那这些图是什么?” 容长洲抬眸瞥了一眼,语气亦无起伏:“任务表,思维导图” 容北书粗略地阅览了一遍,随后,视线就被容长洲面前的一行行文字吸引。 容长洲私下确实有横着写字的习惯,然而此刻,这些文字前面还标注了数字。 “兄长在思考什么?” 容长洲沉默了片晌,嗓音略显疲惫:“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说罢,他叹了口气,缓缓坐直身,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变法最困难的是什么吗?” 容北书想了想,“解决守旧派” 容长洲抬眸,徐徐开口:“这只是第一步,其实最难的是落实,中央的决策需要底下的人来执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利益牵扯,即便再完备的政令也会变质,地方官员很容易画蛇添足,甚至本末倒置,以此谋利” 容北书认真地听完容长洲的话,拿起案上的宣纸浏览了一遍。 “地方的问题永远存在,解决旧的,就会出现新的,即便兄长将有可能会出现的问题都写出来,再想办法一一避免,但是只要有所行动,便会有漏洞,依旧会出现别的问题” 容长洲深深叹了口气,认同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大鄿国土面积大,那些偏远地区的问题还没传到京城,就会在半路被人压下,所以最大的问题就是信息阻断” 说到此,容长洲眉心凝的更紧,无力地低下了头,呢喃出声:“偏偏这一点,我无法解决” 容北书淡淡一笑,安慰道:“道阻且长,只能边摸索边改正” “边摸索...” 容长洲重复着,猛地抬头,音量都提升了不少:“对啊,得先有个试验点,离京城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再慢慢扩展” 见他恢复精神,容北书笑意加深,提醒道:“兄长,以我们目前的进度,变法一事还太遥远了” “我知道,我就想利用我的优势,从历代变法中吸取经验,尽可能地包罗所有问题,并想出最好的应对策略” 说罢,容长洲粲然一笑,坦诚道:“这些也需要不少时间呢” 兄弟二人相谈甚欢,正讨论接下来的计划,倏尔,门外传来侍女的禀报,叫他们去正堂议事。 容氏作为五姓之一,族人的规模颇大,此刻在正堂中落座的便有二十人,分别是定居京城和从青州过来的直系旁系代表人。 容长洲的母亲许氏坐在正北高位,兄弟二人进门,简单行礼过后,按辈分落座,静待家母发话。 容长洲和容北书的父亲正是上一任家主,在容长洲出生不久便因病去世,按道理,容长洲便是下一个家主,可当时他年纪尚小,只能由许氏代为掌管。 容氏族人中,虽然有一部分人觉得女子掌管族印不妥,但是许氏颇有手段,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前任家主主动交付印信,甚至还得到了族中大部分人的支持,就这样,许氏便暂时坐上了家主之位。 容长洲成年后,那些反对女子掌印的族人便开始提出让容长洲接任家主,容长洲躲了四年,很显然,要再来一次了。 “长洲都23岁了,还要拖多久?” 容景身穿玄色织锦罗袍,坐的笔直端正,昂头挺胸,往高位处淡淡一瞥,冷声质问:“莫非大嫂不想交出印信?” 容长洲立马反驳道:“不关母亲的事,是我自己一直拖着” 闻言,容景顿时来了精神,向前倾了倾,“好啊,这个位置你不要,那就让别人来” 坐席最前头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名唤容知,在族中颇有威望。 他庄严肃穆,缓缓睁开双眼,浑厚的声音不急不慢道:“怎么,你觉得你自己可以?” “凭什么不行?”容景音量顿升。 “六弟” 直到有人开口提醒,容景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失了礼,朝着老人拱手作揖,道了个歉。 容景开了头,众人便开始劝容长洲接任家主之位,说着说着,不知何时,会议的主题从容长洲变成了容北书和墨玖安。 “北书与公主的婚事若成,对我们容氏大有裨益” “驸马不得担重任,北书的官位怎么办?” 容景不以为然道:“北书坐到四品少卿的位置也就到头了,不会再比这更高了,但长洲不一样,他未来可是要做宰相的,玖安公主颇得皇上宠爱,如若北书能当上驸马,也能对长洲帮衬一二” 容景的这一段话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认同。 容北书半垂着眼眸,听着他们理所当然地安排,轻声一哼,低低笑出了声。 第90章 三更半夜来找本宫,想做甚? 殿内顿时陷入了沉默,众人齐目望去,质问他为何发笑。 容北书缓缓抬眸,唇角嘲讽地弯起,眼神透着冷漠。 “成婚?公主与何人成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安排了?” “北书,你和公主的事别说是京城了,连青州都传遍了,与公主私相授受,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把容氏族人的脸都丢尽了” “是啊,我们是看在对方是当朝公主的份上,对你没有不追究” 众人相互附和着,越说越起劲,甚至把传到青州的谣言都一一讲了出来。 “公主放浪形骸,不守妇德,确实不是良配,但她毕竟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你先想办法娶进门,再慢慢调教” 他们话语间带着明显的鄙夷,甚至开始对墨玖安评头论足,肆意批判。 “砰!” 正侃侃而谈的众人一激灵,齐目望去,只见容北书微低着头看不清眸中色泽,可那周身散发的冷厉气息却叫人无法忽视。 容北书缓缓抬头,眸子骤然变暗,眼底掠过几分动人心魄的戾气,冷声警告:“公主与我清清白白,各位若再敢玷污公主清誉,本官便不得不请你们去大理寺喝喝茶了”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一字一句道:“各位说过的话若是传到陛下那儿,那你们的脑袋就要放下来歇歇了” 容氏族人从未见过容北书这副模样。 实际上,一直以来,他们眼里就只有容长洲一人,压根儿就没留意过这个庶子。 也是最近,容北书与玖安公主传出艳闻之后,青州的族人才想起远在京城的庶子容北书。 与公主结亲能为容氏带来丰厚的利益,好在公主看上的是这个无足轻重的庶子,所以牺牲容北书为族人谋利,青州的族人绝不会有一丝犹豫,甚至还会想尽一切办法促成这桩婚事。 容北书看得明白,所以最初并没有开口打断。 可当他听到他们贬低公主,甚至侮辱谩骂时,一股邪火涌上天灵盖,此刻,容北书是真的想把他们带到陛下面前,得到陛下批准后,再亲自将他们的舌头一个一个拔下来。 一向沉默寡言的容北书方才的言行着实惊到了容氏族人,殿内顿时禁了声,众人皆瞪大了眼,静静地观察这个格外反常的庶子。 容景却不乐意了,拍案发怒:“容北书!你是要告发你的族人吗?” 容北书一声轻嗤,清醇的嗓音裹挟着几分瘆人的阴冷:“我只在乎兄长一人,你们死不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 “隔墙有耳,各位还是少说两句” 许氏发话,他们再怎么生气,也只好先压下怒火乖乖坐着了。 可容景却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他白了容北书一眼,语气格外刺耳:“哼,什么隔墙,我看这耳朵就在这四墙之内!” “够了!” 容长洲厉声打断了容景,面上带着明显的不悦:“北书能力出众,他在朝中定会有一番大作为,至于他和公主能不能成,那要看他们二人自己的意愿,我容长洲绝对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我亲弟弟” 接下来,容长洲三言两语便断绝了众人让他接任家主的念头。 容氏族人想让容长洲位及宰相,那容长洲便利用这一点搪塞他们,称自己一心一意扑在朝堂,目前还不能分心,将族中事务继续交给许氏代为管理。 散会后,容长洲及时攥住了容北书,对他好一会儿的言语开导,才得以将他邪恶的想法扼杀在摇篮里,也算是救下了那二十个族人的命。 …… 早在回京的第二天,墨玖安就已经搬了出来。 是城东别苑,也正是强抢容北书的那一座。 在正式搬过来后,巡逻的禁军便不再乔装打扮,而是身披黑色铠甲,腰配长刀,光明正大地守卫公主府。 蒙梓岳也在其中。 不过与别人不同的是,墨玖安时常给他安排特殊任务,比如读书。 时间过的很快,秋闱已经结束,众考生的成绩再过段时间便会公布,到时,朝中就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重要的证人王尹是容北书抓到的,这些事交给他去办,墨玖安还算放心。 毕竟,该谈的都已经谈明白了。 威胁也威胁过了,后又晓之以理,再不济,墨玖安还能动之以情。 因为,容北书对她存了几分私心。 当她确定容北书隐晦的心思时,不知为何,墨玖安并没有被冒犯的反感,反而有时还会被他影响心绪,无法再像从前那般放开手脚撩他了。 她倒不是担心他会做什么,即便他真的发疯,以墨玖安的武功足以自保。 真正的原因是,每每捉弄他时,他看向她的眼神就会变样,被他深深地注视着,墨玖安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十分别扭。 墨玖安回想起上一次,他步步逼近,定定地望着她,那双漆黑的眸里藏着太多温柔潋滟,仿佛要将她融化一般。 他现在在干什么? 是否在处理阁中事务?还是在思考如何完成她交给他的任务? 好像,是有些时日没见到他了。 想及此,墨玖安心口传来一丝沉闷,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秋色顺了顺气。 院里种了一棵银杏树,秋天的银杏绝对算得上是一幅美丽绚烂的画面,仿佛整个树冠都被金色的火焰点缀,当微风轻拂时,树叶沙沙作响,落叶在空气中优雅地飘舞,给人一种宁静而宜人的感觉。 也许是银杏独特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又也许一切皆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墨玖安心口的异样渐渐消散,难得的放松与平静。 可惜这种安逸并没有持续太久。 鲜艳的金色中闯入了一个黑色身影,身形欣长劲瘦,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跨进院门后一路小跑而来,停在一丈之远抱拳行了礼。 墨玖安淡淡一笑,问:“看完了?” 蒙梓岳点了点头。 “看完可不够,看懂了吗?” 蒙梓岳又点了点头。 蒙梓岳的眼神犹如明净的湖泊,清澈明亮,纯净无瑕,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每一个回应都显得无比真挚,连墨玖安都不由得收起探究的目光,本能地相信他所说。 “那本宫考考你” 墨玖安命他进来,然后走到提前布好的沙盘面前,问:“此局何解?” 蒙梓岳眉头微蹙,观察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了一个解困的方法。 可他刚信心满满地从侧方包围,不料正中墨玖安下怀,一招扭转局势,蒙梓岳却成了瓮中之鳖。 墨玖安抬眸望向他,只见他正愁眉苦脸地盯着沙盘,不服两个字全然写在脸上。 墨玖安忍俊不禁,温声道:“兵者,诡道也,书中所述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照抄照搬,真正的战场远比书中所写复杂的多,你要学会举一反三,融会贯通” 墨玖安说着,亲自为他演示了解困之法。 “将领的决策不仅要快,还要正确且有效,因为你每一次的决定,都是在拿你手底下的兵,还有身后百姓的命在做赌注” 蒙梓岳认真地听着,眉锋渐渐舒缓,面上重新浮现了那明媚的笑容,望向墨玖安的眸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公主为何要教我这些?】 “你不是想纵横沙场,保家卫国吗?本宫可以帮你实现” 蒙梓岳眸光微颤,那双明亮的眼里先是掠过几分怔懵之色,随即扑通跪了下去。 还不等墨玖安反应过来,他就沉重地叩首,趴伏在地以示感激之情。 墨玖安眉心微凝,无奈地笑了笑,“起来” 蒙梓岳犹豫片晌,最终还是照做。 “你很有天赋,我第一次读这本兵书时,可没有你这么大的领悟” 说着,墨玖安自嘲似地笑了笑,悠然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包括你的武力还有对兵法独到的理解,你这种人,就是为战场而生” 墨玖安的话对蒙梓岳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激励作用,连亲生父亲都不曾认可过他,而是无情地浇灭他所有的痴心妄想,将他送到乡下,要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好在他足够幸运,接连遇到了两个伯乐,第一个是柏屠,第二个便是公主。 而他真的能成为那个千里马吗? 蒙梓岳眸光渐凝,眼底泛上层层坚硬之色。 为了柏将军,更是为了公主,他一定能。 秋天的风总是清爽而淡雅的,公主的城东别苑,容北书被绑进内殿那一次就去过,也算是熟门熟路。 第一次去,忐忑中夹杂着戒备。 后几次,紧张中夹杂着期待。 而此刻,他只能感受到胸腔里愈发强烈的跳动,心口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每近一步,心脏一阵颤抖。 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秋闱开考之前见过一次,那时的她依旧以戏弄他为乐趣。 而他,亦乐在其中。 若不是他过目不忘,记忆超群,当时谈论的正事都会被他忘的一干二净,脑海里只剩她近在咫尺的明眸,勾人的嗓音,还有那股迷人的清香。 容北书喜欢被她捉弄。 起初,他不是这样的。 被她威胁的那段时间,她每一次的撩拨对容北书而言都是一种挑战,他要时刻警惕不被她扰乱心绪。 现在回想起来,容北书倒生出了几分懊恼。 那时的他怎么就不懂珍惜呢?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心跳加速,气息渐沉,甚至脸红耳热,这些都预示着他早就被她吸引。 身体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当自己的心都还未意识到之前,这些生理反应会率先给出答案。 只是容北书知道的太晚。 墨玖安特意吩咐过府中的士兵,只要他来,便不能阻拦。 但是蒙梓岳却是个例外。 倒不是说传达命令时漏了他一个,而是,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容北书穿过果园,明目张胆地走进了公主府,可还不等他跨进公主寝殿的院门,半路就被一袭黑色铠甲挡住了去路。 容北书只需一眼便可从那欣长的背影确认此人是谁。 蒙梓岳缓缓转身,右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那双星眸散发着锋利的光芒,明显就是防御姿态。 容北书左眉微挑,薄唇玩味地勾了勾笑,荡漾着几分痞态。 蒙梓岳静静地与他对视,气势上丝毫不输,一动不动地挡在院门前。 见状,容北书唇角弧度微僵,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让开” 他嗓音轻缓温和,眸中却寒芒如星,落在蒙梓岳眼里多出了几分瘆人的阴冷。 蒙梓岳握着刀的手渐渐用力,倏尔眸光一凝,“铿锵”一声拔刀而去,直直砍向容北书。 容北书虽十分不解,可也只好应战。 蒙梓岳刀法势如破竹,刚猛至极,有进无退。 容北书赤手空拳,只能招招躲避,可好在他的刀法漏洞明显,容北书总能在蒙梓岳砍来之前化影而溜。 几个来回,容北书找准时机,在蒙梓岳一个不注意,轻松地溜进了院里。 蒙梓岳紧随其后,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不悦。 容北书朝着他挑了挑眉,面上带着几分得意之色。 蒙梓岳咬了咬牙,刚想再次攻击,忽地“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悦焉雀鸟般清脆的声音十分响亮,伸着脖子朝他们二人喊道:“公主让容北书进来” 得到公主的指令,蒙梓岳只好作罢,“铿锵”一声刀归刀鞘,冷着脸转身,走出院门继续站岗。 容北书也转身走进殿里,视线触及她的那一刻,心脏一阵紧缩,可下一瞬,干涸的心口犹如涌进一汪清泉,多日的思念在此刻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就那般望了片晌,仿佛是想把她一遍遍画进心里。 “本宫说你可以随时来,你还当真了,三更半夜来找本宫,容少卿想做甚?” 听到她略带调侃的声音,容北书唇角弧度微扬,拱手作揖后才道:“上一次来还畅通无阻,微臣是做了什么让公主不悦?” 墨玖安峨眉微挑,下了锦榻向他走去,颇感兴味道:“若真是这样,容少卿会如何?” 容北书也慢慢走向她,目光始终落在她那双琥珀色的眸里,声音如水波般柔雅:“让公主不悦是臣之过,臣自然是乖乖受罚,以解公主怒气” 第91章 容少卿敢娶吗? 墨玖安莞尔一笑,笑意浮上眉眼,离他三步远停下,故意拉长了语调:“大事在即,本宫怎么都不该惩罚容少卿,以免容少卿心生不满,又一次算计本宫” 容北书却微愣,音量都低了些许:“臣何时算计公主了?” “围猎那一次不是吗?” “那不是..…在合作之前吗?” 墨玖安从这双漆黑的眸里看见了几分无措的闪烁。 她颇感有趣,忍着笑意向他靠近了一步,软绵酥骨的嗓音轻飘飘道:“所以,在那之后,容少卿从未有过二心?” 容北书睫羽颤了颤,垂眸望着她,真挚道:“没有” 墨玖安满意一笑,可下一瞬,她眉头微蹙,又向他靠近了些,甚至倾了倾身。 她骤然靠近,容北书掌心一紧,身体不觉紧绷,却依旧低头注视着她,目光根本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墨玖安轻轻一嗅,抬头望去,问:“你藏酒了?” 容北书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对上她那双闪着星星的眼睛,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目光里满是宠溺与温柔。 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酒坛,递了过去。 见到酒坛的那一刻,墨玖安的眸光又亮了几分,夺过他手里的酒坛,转身便往锦榻走去,先是打开闻了闻。 容北书跟上去,自然而然地在她对面落座,温声道:“这是我酿的药酒,味道虽不比千里醉,但对身体无害” 墨玖安命沐辞备酒杯,倒了一杯刚想尝一口,却被沐辞阻止。 墨玖安无需问便知她想做什么,放下酒杯任由她先银针试毒。 但沐辞并不满足于此,再倒了一杯放在容北书面前。 容北书倒也不恼,面色淡然地一口饮尽,沐辞这才放心。 墨玖安淡淡一笑,挥了挥手,沐辞虽不愿,但也只好先行退下。 殿内又只剩他们二人,容北书静静地注视着她,在她尝过药酒后,问:“好喝吗?” 墨玖安点了点头,“虽不比千里醉,但也是好喝的” 确认了她喜欢,容北书顿感欣喜,笑如清泉的波纹,从唇角溢出,漾及满脸。 墨玖安连着饮了好几杯,再抬眸时,又对上那双烫人的视线。 墨玖安长睫微颤,回避目光急忙开口:“容少卿还会做什么?” 不能沉默,一旦安静下来,气氛就会变得十分微妙,甚至黏腻。 “公主需要我做什么,我就会什么” 墨玖安灵光一现,转眸回视他,抓住机会道:“好啊,本宫正有一事需要容少卿帮忙” 此刻的容北书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往坑里跳,甚至还因她向自己求助而窃喜。 “公主尽管说” 墨玖安笑意加深,向他探了探,眸里满是得志的光:“方才与蒙梓岳交手,容少卿发现他的弱点了吧” 容北书有种不祥的预感,唇角弧度渐收。 “是” “那再去陪他练半个时辰吧” 容北书笑意顿消,面色渐黯。 墨玖安能看出他眸里的失落与那一丝不悦,可她知道,即便如此,容北书还是会照做。 墨玖安站在窗前望着院里,二人身形如电,动作迅速,容北书的身手竟不输蒙梓岳。 容北书按公主的要求陪蒙梓岳练了半个时辰。 蒙梓岳的招式起初漏洞明显,可越往后,容北书越有种自己和自己对打的感觉。 蒙梓岳竟能在半个时辰之内以容北书自己的招式对抗容北书。 容北书愈发觉得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有些瘆人,半个时辰一到,果断结束对决,沉着脸走回寝殿,眼里还带着几分委屈。 墨玖安忍俊不禁,问:“容少卿生气了?” “他把我的招式学会了” 墨玖安却丝毫不惊讶,点了点头。 “嗯,他把悦焉和沐辞的招式也学会了” 容北书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剑眉微凝,垂下长睫不再看她。 “公主还说我算计,明明是我,反复被公主算计” 墨玖安抿嘴笑了笑,走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方丝帕,递给了他。 容北书眉心顿松,眸里的憋屈顿时化作了一丝怔懵。 “怎么,还要本宫帮你擦吗?” 容北书这才回过神,缓缓抬眸,望见她狡黠的笑意,不知为何,心口的那股酸闷顿时消散,仿佛只要能博得她一笑,这一切皆值得。 被她的笑容感染,容北书薄唇微扬,默默收下了丝帕,却不舍得擦,而是轻轻地握在手里,垂眸盯着它,抿嘴浅笑。 墨玖安望着他这幅模样,莫名有种想要摸摸头的冲动。 她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笑颜宛如春花明媚。 一个手帕便消了气,容少卿真好哄。 比悦焉和沐辞还好哄。 …… 秋闱题目泄露一事,因唯一的证人王尹还未落网,刑部始终没个定论。 历来科举,世家子弟也是有不少方法可以不露痕迹地舞弊,毕竟从出题人到主考官,甚至到阅卷官员皆是名门望族出身,只要私下打通关系即可暗箱操作。 但是像王韦这样向多人贩卖科考题目的着实少见。 利益越丰厚,所要承担的风险就越大。 谢衍很清楚,但他也需要赌一赌。 他十分谨慎,即便是王尹提供的证据以及他本人的证词都不足以指控谢衍,最多只能拉下二品门下侍中赵文博。 容北书按墨玖安的要求,在秋闱榜单出来后才向盛元帝呈报了相关证据。 那些买题的名门子弟之中也有三成通过了秋闱,眼下,他们不仅被取消考试成绩,杖罚之后还要发配边疆做苦力,其家族成员也被限制在九年内不得参与科举。 赵文博与吏部侍郎王韦共同犯罪,王韦已死,赵文博也被押入刑部大牢择日问斩,赵氏家产全都被查封,全家发配边疆做苦力,只有嫡长女赵玑,因其早已是谢家妇,才得以幸免。 王尹并不是主谋,且因主动认罪,甚至指出了幕后主使,在容北书的提议下,盛元帝同意将他从轻发落。 秋闱一事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更是让盛元帝意识到科举依旧存在漏洞。 报考的考生近七成皆出自世家大族,朝中官员也都是家族显赫,很容易暗通款曲,相互谋利。 士族势力延续了好几百年,并不是一个科举就能推翻重新洗牌。 科举制度依旧存在很多漏洞,即便此刻能拉下赵文博,严惩那些涉事的世家,但这也只是触及了大鄿士族势力的汗毛而已。 不过,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谢衍,太子,以及朝中众臣皆以为容北书只是一个被玖安公主看上的小白脸,可经此一事,容北书彻底变成了被众人留意,甚至是戒备的对象。 就凭他能寻到整个刑部都未能抓获的王尹,且让他自愿上堂指证,就冲这两点,谢衍都不可能留下这一祸患。 散朝之后,兄弟二人并排走着,不免受到左右众臣各式各样的目光。 容长洲不以为然,他们什么眼神,他就会用什么眼神回怼回去。 “容少卿请留步”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人闻声转身,望见沐辞双手叠放腹前,半垂着眼帘,面色平淡,一副宫女该有的姿态。 此情此景,像极了几个月前,玖安公主大闹何府的第二日清晨,容长洲和容北书刚下朝,就是这般被沐辞叫住。 当时的容长洲还一脸抗拒,挡在弟弟身前质问沐辞。 可这一次,容长洲并没有那么做,而是淡淡一笑,心领神会地转身离去。 容北书则跟着沐辞来到了灵霜池。 那一次他们也是在灵霜池见面,她对他一顿乱撩,还说过他香。 想及此,容北书微低下头,偷偷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昨晚他就沐浴过,所以也算是应了她那一句,洗干净再来。 容北书依旧停在七步之远,静静地望着那曼妙背影,不由得恍惚。 这四个月好像发生了太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依旧是那副高不可攀的模样,妖艳,危险,迷人心智。 而他,已不再是以前的心境。 不同的时间看同样的景色,还真是有不一样的感悟。 容北书眸光一暖,唇角不禁泛起微笑,随即颔首拱手,恭敬作揖:“臣容北书,拜见玖安公主” “免礼” 那一袭背影传来清凉而又动听的声音,容北书直起身,望着她道:“本想一出宫便去找公主汇报,公主却进宫了” 墨玖安这才缓缓转身,“这么大的事,本宫当然要进宫” 墨玖安面向阳光,因光线的原因,那双妩媚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精致俏丽的脸晶莹如玉,渐渐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容北书直直与她对望,片晌后,慢步向她走去。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却是完全不同的氛围。 上一次,他刻意退避,低垂着眼帘收敛目光。 而这一次,他的视线不曾离开半分,甚至主动向她靠近。 目光相聚,距离越来越近,直到三步之外,心口传来异样的触感。 容北书顿住脚步,垂眸看去。 墨玖安手里握着一支玉箫,击中他胸口,迫使他停下脚步。 容北书的目光顺着玉箫缓缓移向她眉眼,只见她唇角微扬,眸里闪过几分犀利的光。 “容少卿愈发僭越了” 淡漠的语气,却透着不容忽视的警告。 容北书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并没有退步,任由那把“剑”抵在他心口。 他心里生不出丝毫失落与怨恼,反而还有些喜欢。 因为玉箫的另一端,是她的手。 此刻他心口感受到的是来自她的力量,即便不是真的肌肤相触,也足以让容北书留恋,根本不愿打破。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暗自顺了顺气,再开口时,暗哑的嗓音依旧轻缓恭敬:“微臣方才可是帮公主除掉了二品重臣” 墨玖安姿势未变,峨眉微挑,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掀起兴味的波光。 “容少卿这是在求赏吗?” 容北书薄唇勾了勾笑,向前倾了倾身。 墨玖安眸色微凉,唇角弧度渐收,随着他接近,握着玉箫的手也更加用力,二人就这般相互较劲,保持着这别扭的距离。 “求什么都可以吗?”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低声发问。 如若墨玖安突然放手,容北书会顿时失力向前跌倒,墨玖安侧身躲过,他也许就会扑进她身后的池塘里。 不过分析归分析,容北书身手不凡,那一日见到他和蒙梓岳交手时,墨玖安就已经看出来了。 如果她面前的是容长洲,那想都不用想,他肯定会直接掉进池塘吃鱼饲料。 但容北书不会。 墨玖安如此想罢,手渐渐用力,眼神示意。 容北书当然懂她的意思,虽不愿,但也乖乖直起身,拉开了些距离。 墨玖安这才放下玉箫,缓缓转身面向池塘,淡淡开口:“容少卿今日在殿前出尽了风头,这么多年来的伪装彻底破灭,往后,你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在我和兄长决定归顺公主的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做好迎接危险的准备” 墨玖安回眸浅笑,悠悠发问:“你就不怕给容长洲引来祸事?”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慢步走到她身侧与她并排而站,垂眸看向清澈的池水里肥嘟嘟的锦鲤。 “兄长是我的软肋没错,不过也不是谁都能拿来威胁的” 他清醇的嗓音多了几分轻描淡写的散漫,可越是这样,听起来越有几分运筹帷幄,稳操胜券的倨傲气息。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墨玖安,声音轻了下来:“公主是唯一一个” 墨玖安静静地望了他片晌,倏尔一笑,坦然道:“本宫也想用他的命威胁,但没用啊,被你层层保护,想杀他?比杀你还难” 她转走目光,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语速悠悠的:“不过本宫嫁给他这一点,恰恰在你的控制之外” 容北书沉默了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薄唇意味深长地勾起,小声提醒:“朝中已有好几名官员向陛下提议,让我们尽快完婚” 墨玖安忽觉有趣,咧嘴一笑,转身面向他,软绵酥骨的嗓音刻意撩着语气道:“容少卿敢娶吗?” 容北书气息微沉,缓缓弯下腰平视她,轻声地问:“公主愿意吗?” 他低沉的嗓音略显沙哑,语气却又偏偏温柔恭敬,仿佛是真的在请求她的同意,落在墨玖安耳朵里,莫名多出了些许迷人的诱惑力。 第92章 等哪天本宫寂寞了,再找容少卿 墨玖安发现,容北书总喜欢在她面前弯腰凝望。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因此即便在三步之外,墨玖安看向他时还是需要微微仰头。 此刻,二人鼻尖只差十指之距,在这静谧而长久的对视中,墨玖安仿佛感觉周遭的空气都凝滞,在晚秋清冷的温度中,她甚至能感受到眼前人呼出的温热气息。 不知何时起,容北书眸里那股异样的涟漪愈发明显和浓烈,就这般被他注视着,墨玖安心脏一颤,心跳都会加快些许。 这不由得让她心生疑惑。 明明一个多月前,容北书还是个爱害羞的少年郎。 每每当他主动靠近或是毫不避讳地直视她时,墨玖安心里便会生出一股淡淡的挫败感。 墨玖安沉默了片晌,并没有转走目光,而是直勾勾地回视他。 倏尔,她勾唇一笑,故作惊讶道:“难道容少卿愿意?” 容北书在那双媚态横生的眸里见到了那股熟悉的狡黠气息。 他默默垂下眼帘,低笑一声,裹挟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随即,他直起身拉开距离,配合着她换回了闲散的语气:“微臣当然愿意,若有幸能与殿下结亲,那兄长就彻底安全了” 墨玖安峨眉微挑,摆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本宫更不能嫁,本宫手里也就这么一个把柄,可得握紧了” “但这大鄿上下无一不认定我容北书就是公主的裙下臣”,容北书弯唇笑了笑,不急不慢道:“方才我又在殿前出尽了风头,威胁到很多人的利益,他们定会绞尽脑汁地想要除掉我,包括让我成为驸马,失去这四品官职” “他们说他们的,我们不承认不就行了” 容北书看着她认真的表情,不禁被逗笑了。 他转头瞥向池对面的一个个身影,甚至还伸出手指了指对面,反问:“不承认?” 墨玖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对面站着好几位绯红官袍,正直直盯着二人说些什么。 灵霜池的对面是一条小路,下朝后可直达中书,门下二省。 墨玖安眨巴眨巴眼睛,随即缓缓转头回望他,一脸真诚道:“是啊,他们又没有证据,我们现在只是在聊天,又没有卿卿我我” 容北书只觉无奈又好笑,“公主把我绑进寝殿,围猎那时我还抱着公主离开,这些不是证据?” 墨玖安不以为然道:“确实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过关上门后我们做了什么,他们又不知道” “正是因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才会认定我就是公主的侍君” “那是他们思想有问题” 容北书愣了一瞬,定定地望着她沉默须臾,随即轻笑出声,面上带着几分钦佩之色。 “微臣竟不知,公主还有几分无赖的特质” 墨玖安抿嘴微笑,欣然接受:“容少卿谬赞” 容北书摇了摇头,笑意盈盈。 “父皇那边本宫会解释的,如果朝中有人质问,你反驳即可” “是”,他顿了顿,“那,微臣今晚可以去找公主吗?” 墨玖安望着他真挚又期待的眼神,忽而觉得此刻也许就是扳回一局的机会。 她眼底闪过一缕兴味的光,慢步向他靠近,仰头而望,轻飘飘的嗓音如耳鬓厮磨般撩人:“容少卿想做什么?” 墨玖安如愿以偿地在他眸里见到了些许迷离色泽,感受到他身体下意识紧绷,方才的那股挫败感终于消散。 她舒心一笑,随即拂袖转身拉开了距离,“容少卿当然可以来,刚好蒙梓岳需要有人陪练” 容北书望着她精致的侧颜,还有那悠然自得的笑容,极轻地叹了口气。 “公主为何对臣忽近忽远?” 墨玖安转头看向他,问:“容少卿放过风筝吗?” 容北书挑了挑眉,颇感有趣。 “所以微臣就是那个风筝?” “是” “这么坦然说出口,就不怕微臣寒心吗?” 墨玖安缓缓抬起玉箫指向他心口,故作担忧道:“容少卿寒心了?”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向前走了半步,直到玉箫重新抵在心脏处,感受到那股奇妙的感觉时才停下。 “公主毫不掩饰自己对微臣的算计,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是,因为本宫知道,真正拴住你的那根线并不是本宫,而是本宫给容长洲的承诺” 渐渐地,容北书眸中有无尽的笑意蔓延开来,散发着几分温柔缱绻。 其实,公主也是。 可惜这一句,他没能说出口。 “公主现在可以告诉微臣,到底如何解决朝中大臣了吗?” 墨玖安缓缓放下玉箫,一侧唇角微勾,声音缓慢而悠哉:“父皇寿宴过后本宫带你去个地方,到时你就会知道,即便将来文武百官皆反对,即便本宫杀尽反对的朝臣和士族门阀,这三省六部,依旧能运转” 说罢,墨玖安慢步向他靠近,边走边道:“最近没什么事要做,容少卿继续留意朝中走向即可,至于今晚嘛” 墨玖安在身侧停下,容北书便配合着歪头凑了过去。 墨玖安对着他耳畔轻飘飘道:“今晚就不用了,等哪天本宫寂寞了,再找你” 说罢,墨玖安便迈步离去,脚步不曾停歇半分,只留一个欣长的身影静静了望。 容北书深沉的眸子里渐渐暗色潮涌,轻哑的嗓音呢喃细语:“我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容北书忽觉身后有异动,眸色顿变,偏头睨去。 陆川一激灵,脚步顿停,随即立马低头行礼。 “坤部的叛徒找到了,是公孙羡” 容北书眼底的那一丝温柔尽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清冷疏远气息。 他缓缓垂下长睫,堪堪藏住了眸里渗出的阵阵戾气,广袖下的手渐渐卷缩,最终变成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拳头。 公孙羡,竟然是他。 当墨玖安说辟鸾阁内有她的眼线时,容北书想过很多人,唯独没有想过他。 即便当时她说可以告知那个人是谁,但是容北书心知肚明,她绝不可能将坤部的眼线供出来。 所以,容北书只好让陆川找出来。 陆川等了许久都未得到回应,疑惑出声:“少卿,杀还是不杀?” 容北书深呼了口浊气,缓缓闭上眼,“她说过,不能杀” “少卿!” 陆川眉头紧皱,有些不敢置信。 “你把他带出来,我要和他单独聊聊” 陆川虽然不太理解容北书宽恕叛徒的行为,不过也只能听命行事,颔首作揖后便乖乖退下了。 第93章 玖安不一样 宫墙深院,巍峨壮丽。 在这金碧辉煌的宫阙之内,一切皆显得那般安静,甚至死亡都是无声的。 无论是九五至尊,后宫之主,还是东宫太子,那些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之间的较量往往都是你死我活的博弈。 然而即便是最底层的宫女太监,身处皇宫之中,他们每日也都是在刀尖上过活。 今日,也许会被最信任的伙伴算计诬陷,明日,又或许会祸从口出。 甚至大多时候,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恰巧出现在那里,而你的主子,也恰巧心情不好罢了。 惹怒高位者,结局只有一死。 然而有时候,无需原因,就是一死。 一袭淡绿身影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沉闷倒地,两个太监前后配合,步伐轻盈地将其抬了出去。 寝殿之内安逸如常,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在一旁肃立的宫女们面色未改,甚至不见丝毫恐惧或是慌张,每一个都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那双眼睛空洞而不见丝毫生机。 谢皇后笑颜温婉,目光更显宠爱,轻轻地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背,关心地问:“太子妃嫁入东宫也有四年了,这肚子怎么还不见动静?是不是粼儿不上心?你尽管和本宫说,本宫替你教训他” 一直垂眸收敛的太子妃急忙抬头,即便面露慌张,语气却依旧不失恭敬:“不是的,殿下待我极好,是我自己不争气” 说着,太子妃又一次低下头去,呢喃的声音裹挟着明显的自责:“我会想办法的” 谢皇后笑脸不改,放开太子妃的手,温柔开口:“民间女子无所出,可是要被夫家休妻的,不过本宫也没那么狠心,你和太子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既然你与孩子无缘,那只能为粼儿物色侧妃了” 太子妃刻意低垂着眼帘,叠放腿上的手微微一紧,软糯糯地回了句“是”。 谢皇后有意无意地询问东宫的情况,太子妃乖乖回答,丝毫不掩。 谢皇后见太子妃实言相告,才慢慢结束了试探。 正此时,外头传来通禀,太子前来请安。 谢皇后一侧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眼底的冷意转瞬即逝,随即又摆出了那副一国之母该有的端庄温雅的模样。 “每次本宫刚和太子妃聊几句,太子就会急匆匆赶来,是怕本宫吃了她不成” 谢皇后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语气更是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 太子墨粼恭敬道:“儿臣只是思念母后,还不等请安的时间便提前来见母后,并不知道太子妃也在” 谢皇后仿佛看穿了他一般,配合着笑了笑,“就你嘴甜” 三人继续聊了半炷香,谢皇后便以身乏为由下了逐客令,太子和太子妃便退下了。 出了皇后寝宫,墨粼静静地走在前面,太子妃则刻意保持着三步的距离,默默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话。 回到东宫后依旧如此,东宫的侍女太监们仿佛对他们二人貌合神离的关系习以为常。 墨粼径直走进了寝殿,太子妃乖乖跟着,等左右下人全都退出去,他才转身望去。 墨粼沉凝的面色顿时舒缓,快步走向太子妃,轻柔地拉起她的双手。 “辛苦你了” 太子妃眸里的疲惫在墨粼温柔的话语中渐渐消散,抬眸回望,唇角扬起浅笑。 “我没事” 墨粼拉着她的手走向床榻,边走边问她与皇后谈话的内容,太子妃如实相告。 墨粼掌心温热,覆了薄茧的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了几下,随即大手紧紧裹住她冰凉的小手,眼底泛起阵阵自责与担忧。 “这个药你不能再喝了,还未入冬手就这么凉,对你身体伤害太大” 说完,墨粼将她的手抬到唇边温柔地哈气,太子妃静静地注视着他,那双眸子闪过湿润的光泽,蒙上无尽的爱意。 墨粼用自己手掌的温度暖她手,半垂着眼眸沉默了片晌。 “从今天起,我不会在这里过夜了” 太子妃唇角弧度微僵,嗓音微颤:“殿下” 听着她委屈的轻唤,墨粼心口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他眉心顿凝,轻轻亲吻她清凉的手背,“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孩子,可一旦有了孩子,我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被动” “殿下,我无妨的,其实,我可以继续喝那个药,对我而言殿下最重要” “对我而言你也很重要” 墨粼猛然抬头,眼底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见她明显一愣,墨粼以为自己吓到她了,刻意放缓声音:“阿月,我现在还需要他们,但是快了,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往后,无论皇后问什么,你都如实回答便好,你不该知道的,我绝不会和你说,你不用有负担” 太子妃峨眉微蹙,那双闪着泪光的明眸直勾勾地望着他,认真道:“我可以说谎的,我不想让殿下什么事都自己担着,我想帮殿下分担” “皇后会看出来的,我不想你有危险,阿月,你再等等我” 说罢,墨粼环过她肩膀将她搂入怀抱,太子妃顺势将头靠在墨粼胸口。 “皇后说,要给殿下纳侧妃” 墨粼微微低头,含笑地问:“吃醋了?” 太子妃轻轻地蹭了蹭他脖颈,撒娇道:“嗯,吃醋了” 墨粼宠溺一笑,宽大的掌心覆上她柔软的发丝,嗓音低沉而轻柔:“我墨粼此生,只有阿月一个妻子” 太子妃心里一暖,眉眼浮上笑意。 片晌后,她微微抬头仰望他,“其实比起吃醋,我更担心你,担心纳侧妃一事又是皇后和谢氏的算计” 墨粼深深地望着她,在她额间落下一吻,随即将她抱得更紧。 “他们手里只有我一个筹码,所以会着急让我们要孩子,一旦有了孩子,到了必要时刻,他们就可以舍弃我” 太子妃脸色渐沉,深深叹了口气,“最是无情帝王家” 说到此,太子妃似是想起了什么,再次抬头,语气都变得有些轻快活泼:“但是玖安不一样” 听到墨玖安的名字,墨粼面色顿僵,缓缓放开了她。 太子妃略感疑惑,“怎么了?” 墨粼半垂着眼眸躲避她探究的目光,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低沉的嗓音略显沙哑:“往后她送来的东西,都先让太医验验毒” “殿下愈发多疑了,玖安绝不会害我的” 墨粼没有看她,只是淡淡一笑,眼底闪过几分苦涩。 可他,害过墨玖安啊。 甚至还用那般残忍的方式。 当时的墨粼只知道谢衍留了后手,可并不知道这个后手竟是要把墨玖安扔进猛兽口中,活生生被那群老虎吞食。 在知道真相后,墨粼曾质问过谢衍,可毫无疑问地又得了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头衔,被谢衍赶了出来。 最初打算动手时,墨粼便犹豫过。 他又如何能猜不出墨玖安的野心? 所以利用谢氏的力量,在她还未雄起之前除掉她,对墨粼而言是正确的选择。 即便他能狠下心永绝后患,但他也没有狠心到让她活生生被猛兽撕碎,不留全尸。 墨玖安会不会以为,是他安排的那些猛兽? 墨粼自嘲似地笑出了声。 她误会了又如何? 在他决定动手的那一刻,他和墨玖安的结局便已注定。 第94章 寿宴 皇后寝宫之内,掌事嬷嬷正向高位处一一介绍各式各样的礼物。 谢皇后淡然地看着,随便指了一个,掌事嬷嬷便将其确定为皇后为皇帝准备的寿礼。 等殿内众人退下,谢皇后再吩咐道:“把姜太医叫来” 站在皇后身侧的老宫女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这是,要按侯爷的意思办了?” 谢皇后却冷哼一声,一向温婉的嗓音此刻听着却显得格外尖利刺耳:“兄长一心想要除掉她,可她若是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了” 谢皇后仿佛想起了什么,眼底浮上层层狠戾,咬牙切齿道:“那个贱人好不容易死了,偏偏又多出了一个女儿,天天在本宫面前晃悠恶心本宫,每每见到她,本宫就会想起那个贱人” 谢皇后修长的指甲渐渐渗进掌心传来阵阵刺痛。 “本宫可不想让她死的那么痛快,本宫要苏樾的女儿变成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子!在皇帝的寿宴上做出那等丑事,哼,墨玖安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说罢,谢皇后仿佛已经亲眼见到墨玖安被羞辱的画面,顿时开怀大笑,尖锐的笑声透着嗜血的阴险,在偌大的寝殿里久久不逝。 …… 皇宫盛宴,大殿之内金碧辉煌,屋顶由多根红色巨柱支撑着,每根柱子上都刻着一条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金龙,十分壮观。 正值午时,殿内依旧华灯初上,繁星点点。 文武百官,名门世家,皇亲贵族皆汇聚一堂,欢声笑语,对皇帝的庆贺声不绝于耳。 正中央的舞者翩翩起舞,奏乐如潺潺流水。 外头秋风呼啸,殿内却温暖如春,宫女们身穿华美云纱,频频斟满金杯,琼浆玉液,酒意盈盈,如梦如醉。 墨玖安喝了几杯,无聊之余,转眸看向前排端坐的容北书。 容北书似有所感,转头回望。 不知是因他升任四品少卿的原因,还是因他是公认的公主侍君,这一次的寿宴,他被安排在容长洲身侧靠前的位置,所以墨玖安观赏起来十分方便且清晰。 容北书五感敏锐,无论是谁的视线他都能快速察觉。 他是众人眼里以色上位的人,自然会吸引不少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不过他并不在乎。 他只在乎来自他左上侧的视线,只有墨玖安看向他时,容北书才会抬眸回望,否则全程垂眸饮酒,暗自思量。 他需要思考的东西实在太多。 比如,如何扩大安插在三省六部的势力,如何解决公孙羡这个叛徒,以及,她的过去。 容北书能猜到,她定是有过悲惨的过去,回宫前的那么多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容北书还是会忍不住好奇。 如果说最初探索她的过去只是为了弄清敌人的弱点,那么现在,就是单纯的好奇。 没有目的,只是想知道而已。 他想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知道她过去经历了什么,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 他想知道她开心的经历,然后欣慰满足,若是不幸的经历,想为她弥补,甚至想抚慰疗愈。 他想知道她的一切,包括,他对她而言到底算什么? 合作伙伴这个身份,容北书本该知足的。 可不知为何,他总想让他们的关系近一些,再近一些。 多近呢? 成亲? 容北书薄唇微扬,眉眼浮上几分自嘲的笑意。 这不可能。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要她的真心?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结束了这漫长的对视。 他好像,有点贪心了。 真心这个东西对墨玖安而言,难得,更难付。 容北书懂她。 她会珍爱万千世界,怜爱天下百姓,会爱她的子民,爱她的国家,可她连自己都不爱,又如何能偏爱一人? 墨玖安要的是这天下,那么她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天下。 可容北书不一样。 他很自私。 他没有为民请命的理想,没有惩恶扬善的大义,若不是为了兄长,他亦不会发展辟鸾阁。 他好像,没什么必须要做的事。 直到兄长出现,他的人生才有了一点目标。 现在,又多了一个。 容北书的心只够容得下两个人,而她心里装着的,是整个天下人。 要这样的人付出真心,偏爱一人,比助她登基称帝还难。 容北书如此想着,轻叹了口气,敛袖倒了杯酒。 也许陪在她身边就足够了,无论是以什么身份。 只要能助她达成目标,只要能长长久久地站在她身后辅佐她,这便足矣。 这条路他注定要走,起初是为了帮兄长,如今也是为了帮墨玖安。 她的想法和兄长的变法理念如出一辙,即便哪一日容北书不在了,他们大概也能相处的很好。 既如此,那便放手一搏。 帮他们实现他们想做的,帮他们建立一个他们口中美好的世界,只要他容北书还活着,定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 至于她...... 容北书举杯轻抿一口,唇角勾了勾笑,眼底一片柔软。 若她需要一把刀,那他就做一把刀。 若她需要一个捉弄打趣的对象,他便乖乖配合,只为博她一笑。 甚至哪一日,若真应了民间所传,她需要一个榻上客,裙下臣,那容北书,求之不得。 在容北书转走目光结束对视后,墨玖安又看过他几次,只见他垂眸静坐,偶尔倒酒饮酒,全程没再抬眸瞧过她一眼。 墨玖安略感疑惑。 这个容北书又要搞什么花样? 欲擒故纵? 墨玖安双眸微眯,眼底闪过几分不满,不过很快恢复原状,又换回了那慵懒妩媚的姿态。 他看与不看并不要紧,因为他侧颜也足够惊艳。 墨玖安心生欢喜,边观赏边喝酒,喝的越多,越觉得殿内有些闷热,在向盛元帝请示过后,她便带着沐辞和悦焉出去透透气。 这一次进宫她并没有带蒙梓岳。 蒙梓岳虽力大无穷,可若论功法招式,那他还有许多要精进的地方。 墨玖安给了他不少功课,他没做完,便只能留在府里继续温习。 宫里一向安全,禁军布防严密,再加上沐辞和悦焉身手过人,墨玖安在宫里比宫外安全很多。 秋风清凉,吹散了她面上的燥热。 三人悠悠慢步,视线却被远处乌泱泱一片人群吸引。 他们是各地挑选出来献礼的能人异士,此刻,正有一个满脸络腮胡,奇装异服的中年男人展示幻术。 悦焉最是喜欢这种稀奇的表演,可她们三人站的比较远,再加上本就有一堆人围着那络腮胡,悦焉这个小个子根本看不清楚。 她向前走了几步,踮脚伸脖子,甚至还跳了几下。 墨玖安看着她小小一只蹦蹦跳跳,宠溺一笑,温声开口:“去吧” 悦焉眸光顿亮,满眼冒出小星星,笑颜灿烂如盛放的向日葵。 她刚想走,倏尔脚步一顿,笑脸顿僵,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的沐辞。 墨玖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沐辞凌然肃立,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墨玖安被逗笑了,“看她作甚,本宫让你去你就去” 悦焉这下有了十足的底气,咧嘴一笑,跑的欢脱又轻快。 沐辞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轻叹口气,恭敬的嗓音裹挟着似有似无的埋怨:“公主要把她宠坏了” 墨玖安却也不恼,继续慢步向前,边走边道:“她还小,就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她们穿过假山和花园,没走一会儿,迎面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太子妃身穿浅紫色长袍,头戴金钗,略施粉黛,整体造型看上去十分庄重,与她平日里的风格不同。 见到墨玖安的那一刻,太子妃平淡的面色顿时浮上明媚的笑容,快步走近,温柔地唤了声“玖安”。 墨玖安眸光渐渐柔和,莞尔一笑,“太子妃” “怎么突然叫我太子妃,多生分” 阿月并不知道太子与墨玖安之间发生的事。 他们三人一起长大,原本他们兄妹二人关系很好,不知何时起,他们愈发生疏起来,阿月夹在中间十分无奈,却也没有多问。 她知道,生在帝王家,经常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她力量薄弱,无法帮他们解决难题,只能略施绵薄之力,帮他们二人缓和关系,不至于过的太疏远。 沐辞当然知道太子的所作所为,当太子妃说出那句话时,沐辞垂下眼眸盖住了一闪而过的冷意,默默跟在她们身后不言不语。 “你出宫后,宫里冷清了许多” 阿月自然地挽住墨玖安的手,边走边道。 墨玖安并没有抗拒,淡淡开口:“阿月若是无聊了,可以出宫找我” “好啊,说好了” 太子妃笑意盈盈,声音都变得欢快活泼。 也许是被她的情绪感染,墨玖安亦勾唇微笑,“你身上是什么香?” “嗯?”,太子妃峨眉微挑,低头闻了闻,“没有啊,你知道的,我有哮症,从不用香” 墨玖安唇角弧度渐收,难道她闻错了? 虽心有疑虑,看着阿月真挚的眼神,墨玖安只好暂时压下,继续道:“我寻了几个治疗哮症的药,隔日便叫人给你送来” 太子妃咧嘴一笑,甚是甜蜜,“好” 她们没走多久,太子妃便被皇后派来的人叫了回去。 墨玖安则走向福泽宫,打算先回寝殿休整一下。 可刚走到半路,在一个隐蔽的转角处,沐辞突然开始咳嗽,下一瞬双腿失力跌坐下去。 墨玖安急忙在她身前蹲下,把脉观察,立马呼唤下人,四下却静谧无声。 墨玖安顿感不妙,扶起沐辞便往回走,可没走几步,她也渐渐觉得头晕眼花。 墨玖安拼尽全力拖着沐辞试图逃离,甚至尝试过大声呼唤,可她和沐辞一样,咳嗽几下后便发不出声。 步伐愈发沉重,无论意志如何强大,也经不住身体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墨玖安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她们二人便双双倒了下去。 四周怎么会无人?宫中的巡防不可能出现漏洞,更何况像寿宴这样的大日子,为何连个宫女太监都见不到。 还有,她们是怎么中的毒? 难道是……阿月? 墨玖安心脏顿沉,在意识弥留之际,只觉身体被人抬起,之后便完全昏了过去。 墨玖安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红色真丝帷幔。 她仰躺在床,手腕和脚腕传来异样的触感,她查看一番,发现双手被绸缎圈住绑在床头,双脚也被绑在床尾。 墨玖安用力扯了扯,可还不等她挣脱束缚,耳畔传来别人的交谈声,墨玖安动作顿停,闭眼装晕。 谈话者有俩人,墨玖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床榻不远处。 “这样真的能困住她吗?她身手不弱,为何不用铁链?” “说了,铁链容易留下痕迹,况且她现在中了毒,手脚根本使不上劲儿”,那个人顿了顿,勾着尾音笑道:“等药效上来了,无需我们强迫” 后者也跟着笑了笑,越说越兴奋:“皇帝寿宴,公主秽乱后宫,与多人通奸,荒淫无度,令人发指” “我们本就是将死之人,受了侯爷恩惠,那便以死完成任务” “这可是当朝公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围布防如何?” “放心吧,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好,那便开始吧” 墨玖安心脏顿沉,觉得时机已到,手脚同时用力,“嘶啦”一声,丝绸尽断。 二人立马进入戒备,外头的人似是听到了动静,不出须臾便有十几个俊美少年疾步跑进了内殿。 这些人颇有姿色,看来谢衍为了让计划更真实一些,专门找了皮相好看的男人。 公主秽乱后宫,当然不可能和一群歪瓜裂枣寻欢作乐。 墨玖安一侧唇角肆意勾起,缓缓走下床榻,明亮的眼里流传着阵阵令人害怕的笑意。 还真是难为谢侯爷了。 对面的众人显然被惊到了。 “你,你不是中毒了吗!” 墨玖安懒得搭理,漫不经心地整了整广袖,冷声质问:“沐辞呢?” 为首的那个人长了一双勾人的狐狸眼,眼尾一颗泪痣,整张脸秀气中多出了几分妖媚。 第95章 带我出宫 在一群五颜六色的纱裙男中,他算是沉得住气,双眸微眯,眼底闪过犀利的光:“已经死了” 墨玖安动作一顿,缓缓抬眸。 她阴鸷地盯住他,鹰隼般的目光中陡然闪过瘆人的杀气,低低的嗓音犹如嗜血的狼,仿佛要将他活活撕碎般:“那你也去死” 话音刚落,墨玖安脚下借力腾空而起,猛然向他扑去,狐狸眼堪堪躲过,可还未来得及转身,只听到“咔嚓”一下骨裂声响,他急忙回头,只见方才与他聊天的紫衣男脑袋一歪,气断声绝,猝死倒地。 一切发生的极快,狐狸眼作为一个专业的杀手,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无可厚非,但是一个深宫公主为何会有这样迅速的身手? 墨玖安没有丝毫停歇,转眼就攻向最近的绿衣男,一招锁定对方命门,仿佛她就是为杀人而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脆利落。 又是“咔嚓”一声,绿衣男表情木然,双眼瞪如铜铃,片晌后才闷声倒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将她层层围住。 墨玖安甚至没有瞥一眼倒地的绿衣男,她缓缓转身面向狐狸眼,面如寒霜,眸光似刀。 “本宫可是很久,没杀过人了” 墨玖安低哑的声音悠悠地,狐狸眼从她那双嗜血的眸里见到了一丝瘆人的兴奋。 狐狸眼神色一凝,杀气四溢,冷声命令:“上!” 众人得令,抄起家伙径直向她冲去,墨玖安身法迅捷如电,轻松躲过,顺手拿起一旁的烛台,拔出蜡烛扔向一人,对方额头中击,向后倒去。 随即,墨玖安手里的烛台漂亮一转,其尖钉猛地刺穿了另一个人的太阳穴。 敌人众多且每一个手握兵器,墨玖安身形灵活,如同一只猎豹,身体在空中绽放出一道流畅的弧线。 手里能拿起什么便用什么,她的身体犹如一道灵巧的旋风,手腕中散发出致命的力量 一片叶子亦可夺人性命,她学过的。 几个来回后,原本十五个美男子被她杀的只剩七个,而她毫发无伤。 狐狸眼认真观察墨玖安的状态,终于发现了什么似的,右手一抬,阻止众人出手。 墨玖安双眸微眯,警惕地观察敌人,就在这一息的停顿中,墨玖安忽觉有一股强大的热浪涌上胸口,让她顿时喘不上气。 墨玖安掌心覆上胸口,大口呼吸,不出须臾,那股热浪顺着血液流遍全身,心脏的跳动愈发强烈,双腿和腰身莫名发软,视线亦渐渐模糊。 不可能。 墨玖安甩了甩头,试图让视线更清晰一些。 以她的体质,即便中毒也会很快自行消化掉,这也是为什么她会比沐辞晚一点中毒,并且能早早醒来的原因。 这又是什么毒? 墨玖安掌心蓦地攥紧,指甲渗进肌肤传来阵阵刺痛,还了她片刻清醒。 不行,必须马上逃出去。 “时机到了” 狐狸眼却冷哼一声,低沉的声音拖着慵懒的尾音,眼底尽是玩味之色:“公主现在很难受吧,放心,我等定会尽心伺候” 狐狸眼吩咐一人收拾残局,其余人则将她团团围住,慢步靠近。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沉,染上戾气,打算先下手为强,找出空隙便逃。 她捡起地上的刀便向他们攻去,身法诡谲,毫不恋战,横穿众人,找到一点机会便奋力跑向门口。 殿门厚重,还不等她打开,身后的莺莺燕燕立马扑了过来,墨玖安提刀猛挥,在他们仰身躲避之际,她用力开出一点缝隙便钻了出去。 墨玖安迈腿便往有光的方向跑,在长廊的尽头,刺眼的光芒中,她依稀见到了一个欣长身影,正疾步向她走来。 他手握长刀,舞出一片亮眼银光。 容北书看到了远处的墨玖安,此刻,他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闪到她身前。 任何挡他去路的人,都该死。 容北书眼底冒起了一层火焰,迅速挥动手中的刀,身形闪烁不定,如同游鱼穿梭于水中,直奔墨玖安而去。 众人试图围攻他,但却被他纵横捭阖的步法所困扰。 他身法如疾风骤雨,招式连贯流畅,毫不拖泥带水,容北书准确无误地闪避着对方的攻击,每一次的挥刀都会带来一道突如其来的杀机,将敌人击倒在地。 墨玖安拼尽全力跑向他,在最后一丝力气耗尽跌倒之前,融进了一片坚硬的胸膛。 容北书及时接住了她,而她,也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我中毒了,快带我走,莫要恋战” 容北书瞥了眼她身后追来的莺莺燕燕,压下眼底的阴狠杀气,立马将她打横抱起。 可刚一转身,迎面对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容北书脚步顿停,直直盯着太子墨粼,神色阴戾戒备,眸里泛着层层敌意。 追来的狐狸眼见到太子墨粼的那一刻,脸上的紧张顿时消散,含笑道:“太子殿下来的正好” 听到这一句,容北书瞳孔骤缩,看向太子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可很快由阵阵愤怒代替,双目猩红,下颌紧绷,散发着一股强横气势。 仿佛太子墨粼只要敢靠近一步,容北书便会毫不犹豫地砍下他头颅一般。 墨粼看了看他怀里的墨玖安,随即扫了眼他们身后穿着妖艳暴露的众多男人,墨粼深邃的眸里浮上几分复杂之色,沉默片晌后,缓缓侧身,让出了道路。 容北书讶了一瞬,可也很快反应过来,抓住机会迈腿就走。 走出几步后,他侧头瞥了眼身后,见到那一袭笔直挺拔的背影挡在了那群男人面前。 容北书会意,立马加快脚步,不再刻意留意身后的动静。 因为他知道,太子墨粼会替他们挡住。 墨玖安依偎在他怀里,迷迷糊糊中望见了一路的尸体和鲜血,她艰难地抬起眼皮,发现他白皙细腻的脸上染了些许鲜红血渍。 这些人都是他杀的吗? 墨玖安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滚烫的掌心覆上他精致的脸庞,轻轻地给他拭去血迹。 “带我出宫,马上”,她声音虚弱且急促,断断续续道:“父皇寿宴,我…我不能…” “我知道”,容北书急忙开口,温声安慰:“我现在就带公主出宫”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容北书便已看出来她中的是媚药。 若不是情况紧急,容北书真想亲手将那几人剥皮抽筋,扔进蛇窟活活折磨致死。 敢对公主下这种药,死一百次都不够他们受的。 容北书咬牙切齿,剑眉紧凝,眸里渗着阵阵杀意,步伐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 墨玖安身子愈发燥热难耐,也许是因容北书的出现,她紧绷的弦一松,体内的药性更加强烈,再也无法靠意志压制。 墨玖安难受地动了动身体,将滚烫的脸埋进了他脖颈处。 容北书脚步顿停,紧皱的眉心渐渐舒缓,那双幽深眸子亦浮上一层怔懵。 她呼吸时的热气扫在他肌肤上,引起一片酥麻直抵腰脊蓦地散开,他浑身一颤,缓缓垂眸看向她,只见她眼尾染了一层迷人的红晕,望向他的眸光朦胧不清,迷离的眼神仿佛生出无数个勾子,勾住他三魂七魄,不知所以。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立即转走目光疾步向外走去,刚跨过院门,陆川刚好驾马车赶来,容北书抱着她上了车,直奔宫外。 辟鸾阁最高级别的幽翼,一般情况下绝不会主动与陆川联系。 幽翼被安插在皇宫各处,通常都是陆川留下信息传递阁主的命令,幽翼再默默执行。 可这一次不一样。 容北书与墨玖安的关系整个大鄿无人不晓,当然包括这些站在情报最前端的幽翼。 当看到幽翼传递的消息,得知墨玖安有危险时,容北书心急如焚,一想到她被人伤害,容北书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顿时喘不上气。 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容北书再也压不住面上的慌张与担忧,更顾不得什么外臣的身份,径直奔向后宫,陆川也加快脚步跟在他身后。 容北书吩咐陆川备马车,然后单枪匹马地闯进了那处院落。 起初,那两个门卫并没有打算对容北书动手,只是想拦住他去路。 可不曾想容北书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的迹象,直直向他们走来,在他们还未来得及张嘴之前,“铿锵”一声,手起刀落,两个门卫闷声倒地。 院内盯梢的众人这才纷纷围攻容北书。 容北书没有时间和他们毫,刀刀致命,干脆利落,每走一步,倒下一人。 就这样一路杀进殿内,直到看见她的身影,容北书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即便他很想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但是当务之急,容北书需要先把她带出宫为她解毒。 容北书抱着她离开,走进车厢,先是把她轻轻地放在铺了软垫的座板上,便开始为她诊脉。 墨玖安身子软绵无力,只能倾身靠在车壁,静静地瞧着他。 容北书身穿靛蓝罗袍,头戴玉冠,显得他更加清秀挺拔,欣长劲壮的体格屈膝蹲在她身前,宽阔而坚实的肩膀仿佛一个坚固的支撑,对于此时的墨玖安而言,莫名有种想要依靠的诱惑力。 他剑眉紧蹙,神色专注,浓黑长睫微颤,犹如两片轻轻振翅的蝶翼,高翘的鼻梁下是那莹润的唇瓣,看起来十分柔软,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墨玖安心跳愈发不受控制,身体深处有种令她羞怯的冲动,她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条理智的弦,才得以堪堪压下那股想要冲破禁锢袭卷全身的欲望。 容北书并没有察觉到墨玖安渐渐炙热的目光,因为此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异常的脉相所吸引。 容北书搭在她手腕的手指发颤,紧接着心脏顿痛,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复杂。 他缓缓抬眸,望向她的眼神也越发晦涩难辨。 他眉心皱的更厉害,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在他心底翻涌,冲到他喉咙处堵住,沉闷发不出声。 他到此刻才发现,她体内藏着许多种毒,并不只是今日所中的媚药,而是很多年前便已经在她体内存在的,好几种剧毒。 容北书单凭把脉探到的就有六种,皆是很多年前便有,一直留在她体内,直至现在。 容北书暂时探不出那些久远的毒每一个到底是什么,只能判断出很多年前她的身体受过十分严重的创伤,同时也吃过很多种猛药甚至毒药。 她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她体内的几种毒相互牵制,刚好没有毒发。 可现在,不一样了。 墨玖安今日所中的并不只是合欢散,也有南骊的碟瘾。 碟瘾只是一种普通的毒,中了碟瘾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若是和其他任何一种毒药相配使用,那便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碟瘾就是一种辅助药剂,无论是药还是毒,只要配上碟瘾,药效毒性猛升好几倍。 若她中的只有合欢散,便可通过生理降温的方法压制住,再让身体慢慢消化掉。 但是此刻,不先解除蝶瘾的毒性,墨玖安体内的合欢散便无法消除。 “公主曾中过毒,不止一种” 容北书嗓子干涩,开口时声音不禁微颤。 墨玖安迷离的视线渐渐聚拢,脑海中闪现过去的种种画面,还了她片刻清醒。 连太医都无法探出的秘密,容北书如何能单靠把脉就能看出来? 不行,她必须清醒。 墨玖安的目光落在他靴子里的那把匕首上,立即拔刀便向自己的手臂刺去,容北书眼疾手快,立马握住了她手腕。 “公主做什么!?” “我需要清醒” “公主中的是毒,不是普通的合欢散,痛感无用” 说罢,容北书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她手里的刀。 墨玖安气息愈发急促,喉咙干涩灼烧,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摇了摇头。 “毒,对我,不起作用” “是,本不该起作用,但这不是普通的毒,是南骊的蝶瘾,它不仅将合欢散的药效加大,还激起了公主体内的几种毒性” 容北书察觉到她体温升的太快,当机立断道:“不行,得去太医院” 她体内的几种毒相互牵制,甚至还能吞噬其他的毒,但现在因为蝶瘾,导致她体内平衡被打破,从而让她的体温极速上升。 必须尽快给她降温才行。 第96章 我想亲你 容北书转头看向车门,刚想开口吩咐陆川调转方向,倏尔,唇瓣被一片滚烫的掌心包裹,墨玖安为了阻止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堵住他的嘴,与此同时,因她身体本就软绵无力,倾身堵嘴的动作最终演变成了整个人扑进他怀里,本屈膝半跪的容北书顿时向后跌坐下去,甚至被迫仰身倒下,背抵身后的座板之上。 “不行,不能被别人知道” 二人鼻尖只余五指之距,墨玖安软绵的呼吸喷在他脸颊,带起一阵炙热难耐的痒。 容北书能感受到身上的姑娘柔软的温度,隔着衣服不断渗进他的身体里,连带着他的体温也有些升高。 墨玖安能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他身上,却不知为何,她莫名接受了这样的接触,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也无法阻止自己的行为。 “出宫…你给我解毒” 墨玖安酥骨的嗓音带着几分恳求的软糯,挠的他心里一颤一颤地,眸色一沉,手猛地握成了拳头,连骨节都微微泛着白。 也许是因为药效强烈,又也许是因距离很近的缘故,墨玖安的视线无法聚焦,瞳孔迷离地望着他。 他的嘴唇确实很软,伴随着马车颠簸,唇瓣轻轻划过掌心引来一阵酥痒,瞬间蔓延全身,激起一股暖流在她体内极速窜动。 墨玖安缓缓勾勒他精致的五官,触到那双要将她融化的眼神,墨玖安浑身一颤,慢慢拿下覆在他唇上的手,却不舍离去,指腹轻轻摩挲。 容北书呼吸一滞,压抑着胸膛里翻滚的热潮,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容北书...”墨玖安呢喃出声。 容北书气息顿沉,极力压抑着自己体内窜动的火,沙哑着嗓音:“嗯?” 墨玖安缓缓抬眸,对上那双炙热的视线,再也无法抑制体内流动的欲望,有些委屈道:“我想...我想亲你...” 话音刚落,还不等容北书从这句动人心魄的话语中回过神来,一片柔软覆了上来。 容北书心脏骤停,睫羽微颤,仿佛陷入了未知的迷雾,只有那急促的心跳和强烈起伏的胸膛为他指明方向。 她的吻是生涩的,也是本能的。 先是柔软地触碰,后又轻轻含住,吸吮,可很快,体内的欲望越吻越强烈,她轻咬,舔舐,在他唇上一下又一下地游移。 容北书眉眼间暗涌的情愫如同涌动的潮水,却也倔强地克制着,直到再也无法压制。 原本被动的接受变成了引导,甚至反客为主的侵略。 容北书挂在空中的手渐渐放下,宽大的掌心抚过她柔软的腰肢,墨玖安微微一颤,呼吸间轻吟一声,容北书耳根一酥,只觉一股热气从小腹升腾起来,双手环过她的背,紧紧圈住,仿佛要将她融进身体里一般。 容北书微冷的舌滑入口中,一寸寸地摄取属于她的气息,墨玖安被亲的有些头昏脑胀,甚至有些缺氧。 可他清凉的身躯对她燥热的身体来讲简直就是夏日里的冰穴。 可还不够。 需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在她扑过来的那一刻起,容北书的大脑就已经混乱。 温热的掌心覆上唇瓣,急促的气息萦绕鼻尖,身上是她柔软的身躯,而她,眼尾泛着红晕,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浮上层层朦胧色泽,多望一眼便会让人迷失其中无法自拔。 由于体温上升,她身上的清香渐渐浓烈,容北书不知道这是什么香,不同于人们惯用的香囊或是香薰,平日里只有接近她时才能闻到极淡的清香,而此刻,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夹杂着她滚烫的气息,唤醒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容北书曾幻想过,在以往的每一次相见中,无论是近在咫尺的对视,还是他偷偷了望,容北书幻想过她睫毛的触感,指腹划过鼻梁的触感,甚至脸颊的温度,唇瓣的柔软,容北书一遍遍临摹她的模样,刻进他心里,每每闭上眼,都是她盈盈笑颜。 然而此刻,幻想成真。 他本不奢望更多。 起码就在不久前,他才说服自己不要贪恋更多。 但是刚过不到一个时辰,便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他的决心。 她双眸泛着水雾,双颊通红,低低喘气,软绵酥骨的嗓音裹挟着几分委屈的意味。 她说,她想亲他。 最后一条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嘣”的一声断开,容北书的心跳停了两拍,直到她俯身吻住,他不禁睁大双眸,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而那颗心脏仿佛要蹦出胸腔。 容北书的手悬在空中,任由她笨拙地亲吻,渐渐地,他闭上了眼。 唇瓣的触感温润柔软,偶尔会传来轻微的刺痛,然后就是舌尖轻舔,仿佛这是她对他的弥补。 每咬破一处,她便会轻轻舔舐安抚。 容北书心脏的皮层仿佛在一阵一阵地起鸡皮疙瘩,激涌着阵阵酥麻,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抓挠他心口,她的每一下,都是他又轻又痒的颤栗。 最终,是他清醒地沦陷。 仿佛他也中了毒,而这个毒早已深入骨髓。 也许早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中,这个由他心里生出的毒渐渐侵蚀他的理智,与他血肉相连,再也无法割舍去除。 他的双手环过她柔软的身躯,就像许多个深夜梦境里的那样,将她揉进骨髓,一点一点地索取。 滚烫的气息相融,封闭的车厢内流传着口齿间暧昧的响声,仿若溪水轻轻地拍打在石头上,发出微弱的涟漪声,独特的旋律沁入人心,让人沉醉其中。 墨玖安的喉咙不再灼烧,可这一份清凉的溪水不足以压下她体内翻滚的热浪。 墨玖安原本搭在他肩膀的手渐渐伸进他衣领深处,滚烫的掌心触及他清凉的脖颈,在那一刹那,仿佛一个身处戈壁沙漠的人发现了新的泉眼,无尽的渴望涌上心口,急不可待地开凿挖掘,只为满足许久的渴涸。 容北书朦胧的意识在这一刻恍然惊醒,急忙停下了动作,立马禁锢住她不安分的手。 唇齿相离,却也近在咫尺之中。 他依旧能感受到她滚烫而急促的呼吸,似乎也一并燃烧了他的理智。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见到她眼梢潋滟着薄红,略显红肿的唇瓣闪着莹润光泽,那是他留下的痕迹。 容北书呼吸沉沉,眸子里墨色翻涌。 双手被他紧紧攥住,墨玖安无法再摄取那片渴望的温度,便顺势将头埋进了他颈窝,容北书心脏一紧,下意识地向后仰头。 而她就像一只软糯糯的猫,滚烫柔软的脸颊每一次蹭过他颈间脉搏,他都会禁不住微微一颤。 她的体温渗透肌肤融进他血肉里,然后迅速蔓延至身上每一寸经络,容北书堪堪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刚想将她推开,不料陆川猛地勒马,二人惯性地向前倒去。 容北书反应很快,在倒下之前以肉身作垫,将墨玖安稳稳地护在了身上。 宫门出入检查严格,必须手持通行令牌和身份令牌才可进出,陆川驾马太急,差点没能勒马停下。 守卫兵首领走上前正常核对身份信息,然而陆川却如坐针毡,额间冷汗直流。 方才的一路,陆川虽然在车外疯狂赶马,但也依稀听见了车厢里的动静,眼下四周寂静无声,陆川不断在心里祈祷,可千万别再弄出什么声音了。 正常情况下,只要身份信息和令牌对的上,那么出宫人员是不会打开车厢核查的。 当然,特殊情况除外。 车厢内,容北书一只手攥住她手腕不让她乱动,以免被外头的守卫兵发现异常。 被他禁锢着,墨玖安无法扒开他衣服蹭冷,顿感不满,皱着眉头轻哼了一声,容北书惊地捂住了她的嘴,做了个嘘的表情。 然而车外的陆川,仿佛头顶被雷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神如石头般凝固。 守卫兵首领狐疑地看向车门,低沉的嗓音严肃地问:“里面是谁?” 陆川尽力做出正常的表情,可那瞬间染红的脸颊和耳根显露着他此刻的窘迫和忸怩。 车厢内,墨玖安依旧趴在他身上,因身上的毒,她愈发燥热烦闷,意识朦胧的她根本无法理解此刻的境况,她脑海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在本能的驱动下寻找发泄体内热浪的清泉。 墨玖安峨眉紧蹙,迷离的眸中尽是不满与委屈,她身体扭动了一下,在容北书一个不注意,她挣脱了他的束缚,不悦地扒开他的手,随即低下头去。 容北书刚想开口自报身份,又一次被那一片香甜含住嘴唇。 容北书下意识地环住她的背,望见她眉心紧蹙,像是报复般啃咬索取,容北书心头一疼,唇瓣轻启,温柔地迎合她,满足她。 然而车外的陆川却没有容北书这般强大的心理素质。 阁主真是胆大如虎,外头这么多守卫兵,周围又安静无声,真的完全不顾他的死活。 守门士兵的警惕程度不亚于他们这些查案追踪的大理寺捕快,守卫兵统领当然能看的出陆川的异常,他缓缓握住腰间的刀柄,再问了一次:“里面是谁?” 容北书意识到再不开口事态就无法控制。 他捧住她滚烫的脸颊,结束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吻。 墨玖安依依不舍地抬头,还不等她出声,容北书略带薄茧的指腹覆在她嘴唇,摇了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容北书抬起头,先是温柔地在她脸颊落下一吻,随即将她紧紧抱住,任由她窸窸窣窣地蹭自己的颈窝。 容北书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大理寺少卿,容...唔...” 容北书还没说完,倏尔肩膀传来一阵刺痛,他忍着疼痛立马调整语气,继续道:“大理寺少卿,容北书” 守卫兵统领本想开门检查,但是容北书毕竟是公主身边的红人,既然确定了是他的声音没错,令牌也对的上,只好暂且压下疑虑,给他们放行。 容北书肩膀的痛感持续着,他双手紧紧地圈着墨玖安,以免她因颠簸摔倒或是撞到两边的座板。 倏尔,原本坚硬的牙齿变成了柔软的舌尖,容北书浑身一颤,痛感夹杂着莫名的酥麻。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暗暗上下滚动,羽翼般的眼睫因隐忍而微微发颤。 “公主...” 容北书低哑的嗓音夹杂着克制的颤抖,却也没有推开她。 蝶瘾的毒可以靠血液暂时压制,她本能地咬破他肌肤,不自觉地吸吮舔舐,而她背后的手也愈发收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墨玖安的意识渐渐转醒,耳畔的喘息也愈发清晰,她能感受到身下大幅起动的胸腔,还有强烈跳动的心脏。 许久后,墨玖安缓缓抬头,目光触及他泛着欲红的双眸,再看了看被自己咬出血痕的肩膀。 “我…对...对不起” 此刻的她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羊,眸中噙着些许自责。 容北书心口一软,阵阵暖流冲击他的理智,眸里涌起暗潮,几息之后,容北书再也无法忍受,骨节分明的手固定住她后脖颈,抬头吻了上去。 口齿间的血腥味渐渐被吞噬干净,辗转流连,炙热缠绵。 墨玖安全身发麻,脑袋晕乎乎的,可这种沉醉与媚药产生的朦胧不同,此刻的她意识清醒,却也不曾反抗,条件反射般回应着他。 许久后,容北书依依不舍地放开,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坐在座板上,自己则半跪在前,为她把脉。 容北书知道方才的血液确实起了作用,暂时压制了她体内的蝶瘾。 二人依旧有些气喘吁吁,唇瓣一片狼藉,容北书的衣领早已被她扒的乱糟糟的,肩膀的伤痕依稀可见。 “公主现在感觉怎么样?”容北书低沉嘶哑的嗓音依旧温柔轻缓。 墨玖安无力地靠在车壁,虚弱开口:“还是难受” “血液能暂时压制蝶瘾”,容北书眉眼间皆是心疼,他直起身慢慢靠近,指腹轻柔地擦拭她唇角残留的血迹与水渍,轻声道:“等我一下” 容北书将车窗打开了一个小的缝隙,从身上拿出一支骨啸,吹响了两下,不出片刻,车尾出现了一个身影。 第97章 这寒池…没用 容北书吩咐道:“你去容府拿药材,九叶芝,血晶草,地皇,灵涎,青冥果,然后带到甲字一号据点” 那一袭黑影称是便退下了。 墨玖安中了媚药,公主府内人多眼杂,容府更不行,况且需要一个寒池为她降温,因而甲字一号据点最为合适。 容北书吩咐完,坐在她身旁继续为她把脉探温。 血液压制蝶瘾的时间有限,很快,墨玖安的体温又开始上升。 比起媚药,墨玖安体内的那些毒更加危险,原本的平衡被蝶瘾打破,再不尽快去除蝶瘾,墨玖安体内的那几种剧毒再也无法相互牵制,她会有生命危险。 墨玖安的意识再次模糊,本能地想要脱去身上的衣服,却被容北书急忙制止。 经过方才的折腾,容北书的体温并不低,反而可以说的上是热血沸腾,满身燥热,但即便是这样,对于墨玖安而言,容北书宽大的掌心依旧算得上是夏日午后的绿荫。 墨玖安反手握住他手背,将他的掌心贴上自己烧红的脸颊,在这一刻,如柔风拂面,如溪水轻淌,为她闷热的身体带来一丝丝的满足。 她白玉雕琢的面庞犹如初开的荷花般柔嫩,小小的脸完全被他白皙修长的手包裹。 容北书下意识地捧住她的脸,墨玖安则像一只小鸟,依偎在令她心安的巢穴里,反复蹭了蹭他掌心,反复撩拨他心弦。 墨玖安双颊泛着迷人的红晕,嘟起的小嘴好似一个娇媚的樱桃,还残留着方才暧昧的痕迹。 容北书心脏颤了颤,指腹轻轻抚过她眉梢,任由她,配合她。 但是单靠容北书根本不足以给她降温,好在陆川驾马够快,不出半炷香便抵达甲字一号据点。 容北书抱着她下了马车,疾步奔向后院的寒池,边走边吩咐陆川:“青冥果一颗,三两地皇,五钱灵涎,九叶芝和血晶草各六两,大火煮开转小火,一炷香即可,快去” 陆川颔首称是便退下了。 甲字一号据点并不属于辟鸾阁,而是容北书接手辟鸾阁之后独立发展的情报转接所。 大隐隐于市,在官署登记的所有人是一个南骊商人,因而长时间关闭前门也说得过去。 容北书从后门入院,快速来到池塘,抱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此时正值晚秋,池水的温度本就偏低,再加上容北书在开凿这口池塘时,专门绕着它建造了地窖,存放大量冰块。 因而,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春秋时分,这口人造的池塘变相地成了一口寒池。 在下水的那一刻,墨玖安一激灵,模糊的意识清醒了些许。 容北书和她一起下水,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池塘边缘的水并不深,大概到墨玖安胸口的位置。 寒池确实能起到不小的作用,起码能让她坚持到解药到来,而不是因体温过高而晕厥,甚至烧坏脑子。 容北书抬起手覆在她额头,然后为她把脉探查,即便自己已经冻得全身战栗,可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墨玖安身上,时刻留意她的变化。 墨玖安意识清醒了些,视线也渐渐聚拢。 全身发烫的她都觉得这寒池的温度过低,更何况容北书呢? 水面升起了一层纯净的白色烟雾,她望见微微颤抖的容北书,望见那片被她咬出好几个伤口的唇瓣此刻正因寒气而微微发紫,那张雕刻般精致的脸庞也渐渐失去血色。 寒池的水滴顺着他白皙的脖颈缓缓滑落,留下一串串晶莹的水珠,仿佛冰柱在他皮肤上凝结。 衣领被她拉扯过,他的锁骨若隐若现,甚至那一处伤痕也露出了一角刺眼的血红。 尽管已经处于极度的寒冷之中,但他依旧忍受着这剧烈的温差,剑眉紧蹙,神色专注,双手紧紧地扶着她手臂以免她滑倒。 墨玖安的内心不禁淌过一股暖流,与蝶瘾造成的灼热不同,这是因他而产生的温暖。 不知是不是这寒池的缘故,墨玖安双眸不禁泛起一层水雾,午后的阳光透过这薄薄的水雾,映照出几分迷离色泽。 “公主现在感觉怎么样?” 容北书虽尽力压低声音,可依旧没能藏住颤抖的声线。 墨玖安此刻的体温的确比方才降了些许,容北书悬着的心算是落下一截,可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地留意她每一个反应。 墨玖安唇瓣微张,呼吸略显急促,在这水面都能生雾的寒池之中,能够切实看见彼此气息相融。 “好像...没用...” 容北书神色顿沉,太阳穴突突地跳,急忙为她把脉,一只手握着她手腕,另一只先后覆上她脸颊和额头,不安地问:“公主还有哪里不舒服?” 墨玖安从那双黝黑的眸里见到了满满的担忧,她不自觉地向他挪了挪,容北书本能地扶住她,目光紧紧相随。 “这寒池…没用…” 她仰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细软短促的声音仿若一根极细的羽毛,轻轻扫过他心尖,引得他心口又酥又痒。 “因为我…还想亲你…” 容北书紧凝的眉心顿松,结了轻霜的睫羽颤了颤,下一瞬,肩膀被一双细长的胳膊勾住,一片柔软直直贴了上来。 容北书心脏骤缩,在须臾的怔懵后,他闭上眼,低下了头。 他双手环住她的背,稍一用力,墨玖安整个人融进了他怀抱。 他的动作起初是轻柔的,舒适的,像是晨露吻过花瓣,轻巧又带着克制。 她要的,他都满足。 可摩挲着,辗转着,他鼻尖飘过她身上诱人的气息,怀里是她婀娜身躯,由于二人身上完全湿透,衣裳也失去了它原本的作用。 她滚烫的体温能够直接透过衣服渗进他血液里,衣服紧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她完美的身材,容北书胸腔的触感也变得异常清晰,一向沉稳自制的他在这片温柔的旋涡中渐渐失控。 他宽大的掌心缓缓往下,覆上她盈盈一握的细腰,渐渐收紧,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她纤细的脖子,让她退无可退。 墨玖安腰身一软,有些站不稳,她小嘴轻启,试图获取更多的空气,反而被他抓住机会席卷深入,转为唇齿间的交缠。 他的吻盛满了温柔缱绻,仿佛对待掌中珍宝,细细品尝独属于她的清甜,分分寸寸地讨要,探索她每一个角落,摄取属于她的每一份气息。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她。 二人额头相抵,大口大口地喘气。 墨玖安望见了他眸里翻涌的情愫,沉重不稳的呼吸彰显着他极力克制的欲望。 墨玖安紧紧地贴在他怀里,覆在腰上的手十分有力,让她无需使劲也能轻松地踮起脚跟。 停顿了片晌,她依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容北书的目光落在她略显红肿的唇瓣,眼底墨色暗涌。 他喉结滚了滚,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高翘的鼻梁,低沉磁性的声音裹挟着几分仰求的意味:“还要吗?” 墨玖安耳根一酥,阵阵酥麻流向背脊蓦地散开,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她纤白的手指缠着他的脖子,低垂着眼帘轻轻地回了声“嗯”,容北书气息顿沉,低头深入,强烈的令人心颤。 墨玖安被迫向后仰去,细腰却被他稳稳托住,开始更激烈的追逐与纠缠。 渐渐地,墨玖安身体发软,几乎都要站不住,容北书俯下身,伸手勾住她双腿轻松地将她向上托起,一阵强劲的怀抱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身体离开地面,墨玖安慌张地缠住他的腰,双手也紧紧环住他肩膀。 容北书没给她喘口气的时间,仰头再次掠夺她口中的气息,墨玖安也本能地给了些回应,仿佛这一切理所当然,仿佛暴风雨席卷而过,留下的只有深深的沉醉。 蝶瘾未解,媚药的作用依旧存在,墨玖安被吻的晕头转向,浑身无力,双腿也渐渐发软,不知不觉中滑下去一些,无意识地扭了扭身体。 容北书浑身一僵,动作突然停了下来,环抱她的手也蓦地收紧。 “别动” 墨玖安视线朦胧不清,迷迷糊糊中,鼻腔里发出一声软糯糯的“嗯?” 。 容北书的眼神却越来越深沉,喉结滚动着,猛地将她向上托起,紧紧圈住。 “公主别乱动” 他的声音低哑颤抖,嘴唇抵在她耳畔,说话时呼出的断断续续的热气全洒在她脖子上。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胸腔愈发强劲的心跳,还有颈间渐渐沉重的呼吸。 就这般相拥了片刻,墨玖安体内涌动的热浪继续加剧,愈发难受,她将头埋进他清冷的颈窝,纤纤玉指扒开他本就凌乱的衣领,樱桃小嘴微张。 可牙齿刚触到那红肿的伤口,墨玖安却停住了动作。 容北书微微侧头,在她耳畔低声开口:“我没事,血液可以抑制公主体内的蝶瘾” 墨玖安痛苦地闭上了眼,眉头紧皱,攥着他衣服的手渐渐收紧,难受地低低喘气:“不行...”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安抚她,然后轻轻地摁了下去。 “我一点也不疼”,容北书低沉的嗓音带着克制的微颤。 在她再次咬下去时,他紧紧闭上了眼,眉心微蹙,喉咙深处渗出一声低沉的叹息,粗热的气息捻过她薄红的耳垂,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 墨玖安背后的手也愈发收紧,他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血液确实能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当墨玖安再次见到被自己造成的伤痕时,那一丝仅存的理智变成了一根极细的弦,猛然划过她心脏,留下一寸灼烧。 容北书微仰着头,深深地注视着她,指腹轻轻拂过她紧凝的眉心,划过她的鼻梁,描摹她的轮廓,最后轻柔又缱绻地擦拭她唇角血迹。 当墨玖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换过,她猛地坐起,略显慌张地环顾四周。 渐渐地,那些记忆涌大脑,从她在马车里扑倒容北书,到寒池里如痴如醉的缠绵。 墨玖安回想起他没有丝毫掩饰的双眸,眸里的情欲如海水般汹涌,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令人无法抗拒,甚至心都会在他的目光里渐渐融化,不觉沉沦。 他的双眸比这水面的寒雾还要迷离朦胧,令她心醉神迷。 墨玖安记得她第二次咬伤他后,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擦拭她嘴角血迹,视线则一寸一寸地临摹她,最终落在她唇瓣上。 墨玖安在那双幽深的眸里见到了他压抑的欲狂,如岩浆般热切,仿佛下一瞬就会失控,汹涌而出,将她吞没。 血液暂时压制了蝶瘾,寒池的冰水也消散了她体内的媚药。 可在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刻,墨玖安仿佛中了蛊般,又一次主动低头。 他的眼神,比她体内的媚药还要危险几倍。 这一次的纠缠依旧像前几次那样,明明都是她主动攻击,可不知为何,不出三息她就会败下阵来,无论是身体还是神智,完全被他带动,迷失方向,沉醉其中。 寒池的一侧是一座假山,将他们二人的身影完美隐去。 墨玖安被他抱在怀里,双腿缠在他劲壮的腰上,原本到胸口的水面现在只到她腰腹的位置。 寒冷的水珠从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滴落下来,“滴答,滴答”,然而这清澈的音符也只是口齿间绵密的旋律中一个小小的点缀罢了。 一炷香时间很快,陆川从假山的另一头禀报药已煎好。 容北书便停下了动作。 墨玖安嘴里的血腥味早已被他清冽的气息笼罩,湿润的衣裳紧紧勾勒出她上半身的曲线。 容北书眸色沉沉,环抱她的手也渐渐收紧,让她的身体完全融入怀里,不留一丝缝隙,仿佛这样,他体内叫嚣的欲望才能平息一些。 墨玖安鼻尖轻轻摩挲他因极力克制而紧凝的眉心,唇瓣似有似无地触过他鼻梁。 容北书滚烫的气息又加重了些,闭上了眼,顺应地抬起头。 第98章 我要让他一夜之间没有死士 他的声音有些暗哑,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声,低低沉沉:“药好了” 墨玖安浑身酥酥麻麻,身体发软,不知是不是蝶瘾又一次发作,她迷迷糊糊地回了声“嗯”,然后,又一次低头。 容北书宽大的掌心流连在她纤瘦曼妙的后背,墨玖安双手无力地环着他,任由他掠夺深入。 他清凉的手抚上她纤细的后脖,正当她沉浸其中,倏尔脖颈微微闷痛,下一瞬她便没了记忆。 容北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她的腰,另一只则环过她的背托住她的头。 容北书心如擂鼓,呼吸依旧急促,他将头小心翼翼地埋进她颈窝,恋恋不舍地嗅闻她身上的香气,叹息声带着隐忍地震颤。 他在她白皙光滑的脖子上落下一吻,随即抱着她走出了寒池。 这些记忆渐渐清晰,墨玖安静静地坐在床上,当她回忆起这一切时,仿佛又一次身临其境,心口涌出的那一股电流顺着血液流遍全身,不禁让她微微颤栗。 她暗自顺了顺气,甩开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画面,刚想下床,门却开了。 墨玖安定定地盯着门口,在见到那一袭熟悉的身影时,她眸中的警惕瞬间变成了惊喜与庆幸,唇角微扬,长舒了口气。 沐辞见到公主醒来,急忙跑上前,先放下手里的药碗,随即扑通跪了下去,叩首请罪。 “奴婢未能保护好公主,罪该万死!” 沐辞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墨玖安眉眼柔和,命令道:“起来” 沐辞却摇了摇头,坚定开口:“求公主责罚” 墨玖安颇感无奈,刚想说什么,倏尔,门外又跑进一个身影,径直奔向她。 墨玖安双眸睁大,还没来得及张嘴,悦焉瘦小的身躯直接扑了过来,抱住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公主~呜呜呜~都怪我!悦焉担心死了~呜呜呜~” 墨玖安双手顿在空中,眨巴眨巴眼睛,略显无助地清了清嗓。 沐辞急忙起身拉开悦焉,皱眉批评道:“你干什么,公主才刚醒,伤着公主怎么办!?” 悦焉被沐辞拉走后,墨玖安整了整衣裳,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娇弱” 听到公主的声音,沐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刚想再次跪下,墨玖安眸光一凝,伸手制止:“不许跪!” 沐辞屈膝的动作一顿,踌躇片晌,才慢慢直起身,自责地低着头。 墨玖安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死了,看见你还活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沐辞内心淌过一股暖流,双眸发酸,缓缓抬头:“公主...” 墨玖安转而看向低头擦眼泪的悦焉:“还有你!你现在已经长大了,一点也不轻,别动不动扑我身上” 悦焉撅着嘴,乖乖点了点头。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墨玖安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公主放心,是奴婢换的” 沐辞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是容少卿的属下救下了奴婢,也是他带我和悦焉来这里,在我赶来时公主刚服下药,公主的衣裳虽然都湿了,但是衣领并没有被扒开的痕迹,容少卿…应该没有看到…”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扬,自嘲似地笑了笑,眼底掠过几分苦涩。 他当然没看到,毕竟是她忙着扒拉他的衣领。 不过,如果容北书真的看到了,他又会如何想呢? 墨玖安缓缓垂下长睫,淡淡地问:“我睡了多久?” “三个时辰” “父皇呢?宫里怎么样?” “公主放心,陛下并不知晓公主出事,宫里一切如初” 墨玖安了然地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后才问:“那他呢?” “谁?” 墨玖安略感无语,缓缓抬头看向沐辞,只见她眉头微挑,好似是真的疑惑。 墨玖安疲惫地闭上了眼,捏了捏眉心,冷不丁地问:“容北书” 沐辞这才反应过来:“哦,容少卿走了” 走了? 墨玖安动作一顿,缓缓抬眸。 沐辞看出了墨玖安的讶异,主动回禀道:“容少卿说蝶瘾的毒已经解了,公主已经没有危险了,他安排人将这处院落层层保护,然后就离开了” “你没问他去干什么?” “问了,他说有些事需要处理” 墨玖安隐隐能猜到他要干什么。 皇宫之中能改变禁军的布防,安插进那么多杀手,事后还能悄无声息地抹除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虽然能锁定幕后之人就是谢氏和皇后,但是他们到底如何操作的,为何能将手渗进禁军之中,南骊的毒又是怎么来的,这一切都需要搞清楚。 墨玖安猜的没错,容北书确实想弄清楚参与其中的所有的人和物,但此刻,他有一件更想做的事。 搞死谢衍。 陆川站在容北书斜后侧战战兢兢,尽量降低自己的呼吸声,生怕影响到他的思绪。 在他们出宫给公主解药的半个时辰之内,宫里的残局已经被抹除干净,那些尸体也不翼而飞。 容北书知道墨玖安不想让盛元帝担心,所以他不能大张旗鼓地搜查,不仅不能和盛元帝禀报,还要替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 墨玖安被下毒,甚至差点被他们凌辱,若不是容北书及时赶到,若不是他刚好有一口寒池,那他今日很有可能就会彻底失去她。 皇宫里,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幕后之人悠然自得。 此刻,容北书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下颌紧绷,周身散发着瘆人的冷冽气息。 陆川等了好一会儿,颤颤巍巍地开口:“阁...阁主,我们...不能暴露” 容北书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搞情报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隐藏身份。 这也是为什么宫中的幽翼明知道公主被毒晕抬进去,也只是将消息传递给容北书,而不是半路出面救下公主的原因。 因为他们不能暴露。 做暗探的,身份暴露的那一日,就是他们每年的忌日。 容北书作为辟鸾阁阁主,阁中的众人都不知晓他面具之下的身份,也就只有陆川和后来培养的暗影知道。 那些暗影名唤子时,和陆川一样绝对忠诚于容北书,也正是他们负责暗中保护容长洲。 不过他们毕竟不是死士,容北书也不曾按死士的标准培养他们,也从未让他们出面执行过暗杀任务。 他们需要做的只是暗中保护,就像子时夜里的影子一样,一直隐在暗处,只有必要时和容北书召唤时才会出现。 容北书站在窗前,清冷的风吹散了他额间发丝,也许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容北书不禁咳了起来。 陆川急忙拿起一旁的披风披在他身上,担忧道:“阁主在寒池泡了一炷香,定是得了风寒” “无妨” 他声音微哑,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缓缓抬起手覆上肩膀,修长的手指渐渐收紧,感受到一阵闷痛后,深深呼了口气。 沉默了片晌,他缓缓睁开眼,泛着杀气的眸里浮上层层冷硬的之色:“去查,毒是哪儿来的,宫里的那些死人去哪儿了,还有” 容北书慢慢转身看向陆川,一字一句道:“谢衍豢养的死士在哪儿” 触到容北书目光的那一刹,陆川下意识地颤了颤,小心翼翼地问:“阁主找那些死士做什么?”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眼底闪过几分动人心魄的戾气:“谢衍不是喜欢下毒吗?我要让他一夜之间,没有死士” 容北书不会让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暴露,但是从今日起,他也不会再隐在暗处,更不会再躲着了。 辟鸾阁阁主的身份固然震撼,但是容北书三个字,照样能在朝中掀起惊涛骇浪。 过去,他们只知容氏嫡子容长洲旷世奇才,满腹经纶,然而从现在起,他们就要知道容氏庶子容北书,那个被他们看不起的卑贱的面首是如何疯魔狠毒,不择手段,令人闻名丧胆。 晚秋的夜晚寂静而宁谧,漫天的星斗洒下银辉,犹如点缀在黑幕上的珍珠,秋风吹过,带来了阵阵冷意。 陆川得令退下,而容北书站在窗前吹着冷风。 他抬头望着满天繁星,不禁回想起下午寒池里,墨玖安那双勾人的眼睛。 她就像一只磨人的小猫,撩的他频频失控,明明中毒的是她,反而容北书更像是毒入骨髓,冰冷的寒池丝毫压不住他体内反复被她激起的热浪。 容北书垂下长睫,白皙修长的手指缓缓触上唇瓣,找到被她咬出的几个伤痕,轻轻抚摸,喉咙深处渗出一声低笑。 他那双漆黑的眸中掀起层层温柔涟漪,呢喃自语:“牙口还挺好” 在她最后一次主动亲吻时,容北书差点沦陷。 他拼尽全力抓住仅剩的那一丝理智将她弄晕,可还是忍不住拥紧她,最后一次深闻她的味道,还鬼使神差般亲了她颈窝。 他不该趁人之危。 在那一刻,容北书内心倏尔涌上一股自责与懊悔,他猛地惊醒,立即抱着她走出了寒池。 沐辞和悦焉到来后,子时和他汇报了暗中跟踪的那些人,容北书便吩咐他们层层守卫,而他自己也没走远。 这一路上,容北书的注意力全放在墨玖安身上,竟没注意到他们出宫起就有人暗中跟踪。 那么这个据点大概率是废了。 不过,即便当初知道有人跟踪,容北书也会将她带来,因为这里的寒池刚好可以帮她降温。 一个据点而已,废了再建。 据子时汇报,那些人并没有敌意。 宫里那群杀手的尸体不翼而飞,再结合这一点,容北书大概也能猜到那些跟踪的是什么人。 不过容北书还不能完全放下心。 甲字一号据点相邻的一座府邸也是容北书所有,他看似离开,实则出门便走进了旁边的府邸,若有任何异常,他还能及时出现。 …… 皇帝的寿宴过的十分顺利,就像往年那样,万众欢腾,盛大奢华。 但是皇后的目的却未能达成。 她确实利用了太子妃和墨玖安的关系,将毒药下在太子妃身上,成功地抓到了墨玖安。 只可惜,她没算准墨玖安会那么快醒来并且靠自己突出重围,也没算到容北书会及时赶来,更没想到太子墨粼也会知晓她的计划,甚至放走他们。 当墨粼见到双颊通红,眸光迷离的墨玖安时,他的内心隐隐腾升起了一股怒意。 墨粼确实想过除掉墨玖安。 实际上,他不仅要除掉墨玖安,还要除掉他这个亲舅舅谢衍。 墨粼想做那个渔翁,让他们针锋相对,两败俱伤。 可他从未想过将墨玖安推入猛兽口中被活活撕碎,更不希望她像这般被多个男人凌辱。 毕竟,他们曾经是那样的好。 在那一刻,墨粼侧身让出了道路,孤身挡住了那群莺莺燕燕。 狐狸眼十分不解,厉声质问,语气没有丝毫敬意:“太子这是做什么!?难道连侯爷的命令都不听了吗?” 墨粼先是静静地瞅了他片晌,倏尔失笑,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笑的连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狐狸眼瞬间没了耐心,挥手吩咐众人继续追,可当他们刚迈出几步想要越过墨粼时,倏尔一道寒光闪过,下一瞬,最前头的粉衣男人喉咙尽断,闷声倒地。 狐狸眼这下彻底被惹怒了,二话不说拔刀冲去,想去追墨玖安,可墨粼一人毫不费力地挡住了所有人,不出须臾便将那些个五颜六色杀个干净,最后只剩下满身刀痕的狐狸眼。 狐狸眼虚弱地跪在地上,他的刀早已被墨粼击出三丈之远。 墨粼手握长刀,血迹逐渐扩散,染红了刀身,一滴深红的鲜血顺着刀背慢慢滑落下来,轻柔地击打在地面上,“滴答,滴答”,每一滴血珠都宛如生命流逝的钟声,在安静的长廊里回响。 狐狸眼艰难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无法置信,嘶哑质问:“为什么!?” 墨粼一声轻嗤,一道冷冽至极的刀光眨眼间落下,细长的痕迹一闪即逝,开始从狐狸眼脖颈处慢慢渗出鲜红的血液,先是一滴,然后两滴,接着渗血加快,形成了一条醒目的伤口。 狐狸眼狰狞的神色瞬时凝固,然后缓缓侧身倒了下去。 墨粼依旧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色冰冷,牙缝里蹦出了一句:“孤的妹妹,你也配” 第99章 你现在是装都不想装了? 墨粼之所以能赶过来,是因为太子妃在和墨玖安碰过面后,在皇后那里偷听到了她的计划。 太子妃慌张离开,一路奔跑着寻找墨粼,在哮症发作差点晕厥之前,墨粼及时抱住了她。 太子妃气喘吁吁地将皇后的计划告知墨粼,不断催促他去救人,墨粼为了不让她的情绪更加激动,只好在传唤太医之后,按她的意思出发去救人。 在进门的那一刻,墨粼看见了满园的尸体,皆是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他一路跟着尸体的痕迹找到了囚禁墨玖安的寝殿,进门后就遇到了满脸肃杀的容北书,看见了虚弱的墨玖安,也包括他们身后那群衣衫不整的男人。 放走容北书后,他杀光了剩下的人,平静地走出了院门。 被禁军层层守卫的宫门高墙,若要从外面送进三十个伪装身份的活人,其实也并非不能实现。 谢衍就可以做到。 可若想将三十个死于非命的尸体悄无声息地送出宫,那这件事,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那便是这皇宫的主人,盛元帝。 寿宴一般从午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晚上的戌时,众人吃喝玩乐,尽情地享受盛宴,盛元帝也会偶尔离席,换衣休憩。 盛元帝走进乾坤殿,张开双臂让宫女为自己更换外衣。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肃立的太子,眸里浮上几分探究之色。 盛元帝能看出来墨粼的异常,可还不等他询问,墨粼撩袍一跪,拱手开口:“父皇,儿臣惹祸了” 太监德栩正忙着协助宫女为皇帝宽衣,听到太子的这一句,他心脏一突,动作一顿,小心翼翼地抬眸观察盛元帝的神色。 盛元帝眉心微凝,缓缓放下了手臂。 德栩会意,轻轻挥了挥手,殿内的宫女太监们皆弯腰颔首,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 墨粼并没有第一时间禀报情况,而是要求德栩把禁军统领蒙挚叫来,在他来了之后,墨粼才将事情的经过一一禀明皇帝。 与墨粼预想中的一样,盛元帝勃然大怒:“好啊,谢衍现在都能把手伸进朕的禁军了,接下来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还要坐上朕的龙椅啊!” 一旁的德栩弯腰低头,战战兢兢,蒙大统领则跪在墨粼身侧,也低着头静静地承受皇帝一波又一波的怒意。 “你这个禁军统领怎么当的?嗯?那么多杀手混进宫里,你竟丝毫不知!朕的女儿在自家后院散步都能遇害,那朕还要不要出这个乾坤殿的门!?” 蒙大统领沉重叩首请罪,盛元帝却不想理他,迈腿便要出宫寻人,墨粼急忙开口制止:“父皇,此事不宜声张,容北书比儿臣先一步救下了玖安,有他在,玖安定能平安无事,当务之急是处理那些面首的尸体,以免影响玖安清誉” 盛元帝浓眉紧皱,缓缓闭上了眼,喘着粗气思虑片晌后,道:“德栩,你去处理干净” 德栩拱手领命,退了出去。 盛元帝转而命令蒙大统领:“朕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趁容北书还没走远,派人暗中跟着,有任何情况及时汇报,还有,朕给你三天时间清理禁军中的眼线,优化皇宫巡防布局,三日之后,朕再决定怎么罚你” 蒙挚重重磕头,谢主隆恩。 墨粼帮墨玖安逃走并且杀光那群面首,甚至还敢前来禀报实情,这是因为,他知道盛元帝绝不会让他的所作所为暴露在谢衍面前。 在谢氏一家独大的问题上,盛元帝和墨粼的立场十分一致。 人人都说比起叔叔,舅舅才是党争最忠诚的助手,墨粼却想笑。 当他有足够大的权力和野心时,即便没有登基的资格,他依旧能架空皇权,挟天子以令天下,甚至还能谋权篡位,取而代之。 所以,盛元帝非常清楚,必须要在墨粼登基之前削弱谢氏的权力,以免未来墨氏天下落入他人之手。 然而墨粼也很清楚,必须要在盛元帝在世时,利用谢氏获得军权,利用墨玖安除掉谢氏,最后,再看看他这个贪玩庸碌的三弟,到底有没有暗藏野心。 当谢皇后领着一众女眷兴师动众地赶到案发地时,发现整个院落以及寝殿之内空无一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一个脚印,甚至见不到一滴血迹。 这里安静的仿佛时间凝固,唯独那棵老槐树在秋风里沙沙作响,为这份安静增添一份诡异的氛围。 谢皇后顿感不祥,找了个理由带众人转身离去,丝毫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太监正躲在远处观察这一切。 然而不出半刻,在那宏伟奢华的乾坤殿中,一个太监小碎步上前,对着闭目端坐的盛元帝小心翼翼地禀报谢皇后的踪迹,盛元帝缓缓睁开双眼,眉峰霎时一沉,眼底染上戾气。 翌日清晨,黎明的曙光揭去夜幕的轻纱,吐出灿烂的朝霞。 京城的街道上人流涌动,车马喧哗。 商贩们早早便开了货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商品,吸引着路过的顾客,他们嘴里吆喝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形成一股热闹的氛围。 容长洲知道弟弟一夜未归,只能自行出发上朝。 可当他在宫门口见到容北书时,昨晚的担心和疑问瞬间消散,在那一刻,容长洲对自己恨铁不成钢,只余一阵心塞。 容长洲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进了宫门。 容北书略感疑惑,跟了上去。 “兄长怎么了?” “我一个单身狗还担心你昨晚在哪儿过的夜,我真是多余操这份心” 说罢,容长洲转头看向他,手指了指容北书的嘴。 “你上点药,嘴唇都咬破了” 容北书脸颊蓦地一红,躲闪着目光,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已经上过药了” 他确实上过特效药,可即便药效再强,仅一晚的时间还不足以完全恢复。 不过好在,至少可以做到没那么明显。 在外人看来容北书也许就是上火,但是容长洲知道他昨晚没回来,况且近距离看过之后就能知道那不是自己长出来的水疱,而是被人咬出来的红痕。 容长洲边走边摇头叹气。 他在这儿可是万众瞩目的天才啊,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咋就没想着找个女朋友呢? 其实想归想,问题的答案,容长洲心知肚明。 这个时代没有“谈恋爱”三个字,自然也不会有“女朋友”三个字。 这个时代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老婆娶回家容易,但是先婚后爱这种事不一定能落在他一个现代人的头上。 毕竟他这个人追求的是灵魂的契合。 其实...... 他倒也想试试不走心的关系的...... 容长洲如此想着,缓缓转头看向容北书,眸里满是无奈。 烟花柳巷不让去,陌生女人不想娶。 这就是个死局...... 容长洲又深深叹了口气,忽略容北书探究的目光,默默转过头看向正前方。 他们面前是通往永宁宫的长阶梯,高耸磅礴,透着权力的压迫感。 每日清晨都要爬这么长的阶梯,容长洲却并不会觉得累。 因为他踩上的每一个台阶,走的每一步,仿佛都是通向他位及人臣的道路。 容长洲和容北书同时踩上长阶,在那一刻,容长洲顿时昂头挺胸了起来,也瞬间释然。 算了,女人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容北书静静地看着容长洲不断变换的神情姿态,堪堪压住唇角笑意。 兄长这是又演上了。 二人默默走上去,到了第一个平台时,望见七八个官员正十分恭敬地朝一个身影行礼。 谢衍身姿挺拔,举止庄重,宛如一根挺立的松柏,气质高贵而充满威严。 五姓之首的谢氏家主,一品侯爷兼任丞相之职,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气势,仿佛风云都聚集于他身旁。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之中,也就只有三朝太傅袁钰才能与他平起平坐。 谢衍凛然而立,静静地受着众人的礼,在容氏兄弟上来时,才舍得将不屑一顾的目光投向他们身上。 容长洲就像一只没有感情的机器执行安装好的程序,麻木地朝着谢衍拱手作揖。 鄿国十分注重礼仪,见上官不行礼是以下犯上大不敬之罪,轻则杖罚,重则斩首。 谢衍是皇亲国戚,不尊他,就相当于不尊皇室。 容长洲虽然嘴上没个把门,但是在这种明文规定的事情上并不会马虎。 容长洲教科书式地行礼完,抬头时却发现身旁的弟弟背脊依旧笔直挺拔,目光则死死盯着谢衍,丝毫没有弯腰行礼的倾向。 容长洲太阳穴突突地跳,立即拉了拉容北书的衣袖,小声提醒:“你现在是装都不想装了?” 在场的众人也露出了几分讶色,目光在谢衍和容北书之间来回转,只见容北书眉睫沁着凉,无礼地直视谢衍,凛冽而锋利。 而谢衍面上见不到丝毫惊讶,仿佛在他眼里,一向恭敬守礼的容北书此刻的行为并不反常,他也并没有表现愤怒,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眼看着容北书。 一息的沉默之后,在那些个官员刚要开口训斥之时,容北书缓缓抬起双手,拱手在前,颔首行礼。 容北书并没有予人口实,他行了礼,众人便无法再以什么不敬之罪大做文章了。 容北书自顾自地直起腰,甚至没有瞥谢衍一眼,面色漠然地转身便走。 那些个官员指着他摇头批判,开始煽风点火,只为在谢衍面前讨个好。 容长洲望着弟弟离去的背影懵了一瞬,直到听到有人说弟弟无礼,他猛地反应过来,急忙朝着那群官员挤出了和煦的笑容。 “谢大人,那我们就先上去了” 简单交代过后,容长洲一步并两步地跟上容北书,满脸地不可思议。 怎么一夜之间,他俩的角色反过来了? 不该是他这个哥哥惹祸,弟弟替他摆平吗? 今日的早朝结束的很早。 盛元帝全程黑着一张脸,那些想要上奏的官员当然能看出来气氛不对,所以都不约而同地收住了想要开口的欲望。 谢衍原本的计划是杀掉墨玖安。 他与谢皇后里应外合,只要谢皇后按照谢衍的意思办,那么昨天就能除掉墨玖安。 可惜,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谁让你假传我的命令的!?” 谢衍很少如此失控,毕竟是谢氏家主,堂堂一品侯爷,他习惯喜怒不形于色,每时每刻都端着庄严又沉稳的姿态。 然而此刻,谢衍心里的怒火克制不住地窜了上来,面色涨红,额间青筋凸起,怒声质问:“杀了她一了百了,你还搞这么多事干什么!白白给了她机会逃脱!一个死了七年的女人,竟还能让你犯蠢!” 谢皇后不甘示弱地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反驳:“我只是想让她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感觉!” “生不如死?”,谢衍怒极反笑,咬牙切齿地问:“你怎么就生不如死了?皇后之位坐的不舒服吗?” 说着,谢衍步步逼近,低沉浑厚的嗓音一字一句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要这皇后之位,我可以换个人坐,可你,为何要坏我的计划!?” 他的语气充满了威胁与压迫,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深渊中咆哮而出,带着令人恐惧的震慑力。 谢皇后方才的气势一丝不剩,一股寒意涌上背脊 ,令她顿时汗毛竖起,双脚发软。 谢皇后跌坐了下去,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我给你的那些死士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偌大的皇宫,三十个人突然蒸发,你觉得合理吗?” 谢皇后眼睫微颤,缓缓低下了头,方才还强硬的声音此刻却显得有气无力:“我...我到的时候一个人也不在,我也不知道...” 谢衍定定地瞅了她片晌,眼底闪过阵阵嫌恶。 他剜了对方一眼,不耐烦地转走目光,拉开了距离。 “谢如意,先父在世时就曾告诫过你不要执着于儿女情长,我是看在你是我嫡亲妹妹的份上忍你至今,若你再犯蠢,就别怪我不讲骨肉亲情了” 第100章 不要动墨玖安 谢衍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声音裹挟着明显的鄙夷:“你要记住,你能稳坐皇后之位不是因为墨烜对你有情,而是因为你姓谢,否则就凭你这个脑子,早被他杀了替那个女人报仇。先父曾说过墨烜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看墨粼也一样” 说着,谢衍缓缓弯下腰拉近距离,谢皇后不禁一激灵,肩膀缩了缩。 她不敢抬眸直视谢衍,耳畔响起低沉似命令的话:“昨天的事本侯可以饶你一次,墨粼愈发难控制了,我们需要一个孩子,想办法” 谢衍从皇后那里出来,刚走出后宫,他身旁的侍卫倏尔眸光一凝,厉声喊道:“谁?!” 谢衍停住了脚步,他身后的二十余名精装士兵顿时进入了戒备状态。 谢衍顺着侍卫的视线看去,在一个转角处,走出了一个欣长的身影。 一身绯红官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寒星似的眼眸清冷地望来,长身玉立,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见到容北书的那一瞬,侍卫向前走了两步挡在谢衍面前,满脸肃杀。 容北书却唇角微扬,一声轻嗤。 “不愧是谢侯爷,进宫都需要这么多士兵相护” 谢衍不耐烦地推开了挡住他视线的侍卫,望向容北书的目光冰冷中夹杂着几分轻蔑。 “本侯树敌太多,总归要小心行事” 容北书眼角微微弯了弯,“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就凭这些人?” 容北书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谢衍周围的士兵,眉眼间的讽刺丝毫不掩。 这一次,容北书并没有行礼,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眸中却是刺骨的寒意,一步步向他逼近。 那些士兵立即围住了容北书,容北书脚步一顿,余光淡淡一瞥,随即直视谢衍道:“昨天杀了太多人,今日我吃斋念佛,不想杀生” 容北书清醇的嗓音始终轻缓温和,透着几分轻松自在的气息,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谢衍顿时明白了过来,又一次推开面前的士兵,步伐稳健地向他走去。 谢衍在三步之远停下,冷目灼灼,牙缝里蹦出了一句肯定:“是你杀的” 容北书直直盯着谢衍,幽深的眸里浮上阵阵兴奋的涟漪。 “是” 宫中的幽翼今早传递消息,太子杀了那些人后,由德栩暗中处理掉了满院的尸体。 结合谢衍此刻的反应,容北书不难猜到,谢氏并不知晓太子的所作所为。 须臾之间,容北书便决定替太子隐瞒下来,坦然地揽下了一切。 容北书脸上挂着一抹邪笑,垂眸整了整广袖,幽幽开口:“容某在此等候,只为一件事” 他顿了顿,缓缓抬眸,唇角笑意依旧,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好似深渊。 “管好你妹妹” 容北书说着,走近了一步,目光阴鸷地盯住他,低沉的嗓音咬着字句吐出了六个字:“不要动墨玖安” “大胆!你竟敢对侯爷不敬!” 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的谢煜再也忍不住,怒吼着大步走上前,刚要动手,容北书刹那间攥住他伸出来的手,稍一用力便反手禁锢,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向他的喉咙刺去一针。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谢煜先是喉咙受了一击,然后就是那只被他攥住的手,最后一针迅疾且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后腰处。 容北书动作之快,谢煜还未感受到痛感之前,他的嗓子,一只手,两条腿同时失去了感知。 他双脚失力刚要跌坐下去,倏尔一阵窒息感,是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捏着他喉咙,生生将他托起。 一切发生的太快,只是在眨眼之间,周围的士兵这才反应过来,拔刀便要冲去,却被谢衍一个手势顿在原地。 谢衍眼底冒起了一层火焰,目眦欲裂,一开口就隐忍了怒气,道:“放开他,我就不杀你” 谢煜“站”在容北书面前,准确来讲,是容北书反手攥着谢煜的喉咙,拿他作盾。 听到谢衍的话,容北书顿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那笑声邪魅张扬,连带着那清冷的眉眼都浮上几分放荡不羁。 “且不说这些人能不能近我身,假如今日我真的命丧于此,明日一早,侯府上下二百余条性命都要下去陪我了” 说罢,容北书轻轻晃了晃谢煜的头,淡淡道:“包括他” 谢衍死死盯着容北书,眼里凶光毕露,下颌紧绷,低沉嘶哑的嗓音仿佛要将他撕碎般:“好大的口气,与谢氏为敌,你承受不起” “我管你姓什么,我只是一个没爹养没娘教的庶子,可没有你们这些世家大族的高风亮节” 容北书眼神中透露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凌厉气息,一字一句道:“我一点都不介意对你的家人出手,不要逼我” 说罢,容北书一松手,谢煜闷声倒了下去。 他的那张脸因窒息而憋得通红,此刻也已顾不上什么谢氏嫡子的牌面,就那般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那些个士兵围着容北书,长刀齐齐指着他,容北书却面色淡漠,居高临下地睨着谢煜。 “谢二公子要哑一段时间了,正好可以让他养养性子,不要什么人都招惹” 容北书话音刚落,谢衍一挥手,那些士兵齐声向他攻去。 可还未等他们迈出第二步,视线里只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下一瞬便听到两声惨叫。 众人齐目看去,只见围攻的队伍出现了一道口子,两个人躺在地上,而容北书早已突破重围站在三丈之远。 容北书身手之快,达到了他们无法捕捉甚至理解的程度,众人不禁瞪大双眼,愣在原地。 谢衍定定地望着容北书,原本阴鸷嗔怒的双眸也不由得浮上几分怔懵之色。 在这瘆人的寂静中,那一袭欣长矜贵的背影传来了一股悠悠闲闲的声音:“谢侯爷大可以派人来杀我,容某等着” 容北书慢条斯理地拂了拂广袖,甚至没有转身看谢衍一眼,边走边说:“只要你主动开始,那我就有足够的理由不择手段了” 容北书落下这句话便悠然离开,只留那群人面面相觑,许久都未能缓过神来。 容北书答应过容长洲,若非不得已,绝不主动杀人。 若是谢衍先开始,容北书就能放开了斗,也不用严格遵守兄长拟出来的那些规则了。 容北书如此想着,刚走了不到半刻,半路就遇见了一袭熟悉的身影。 墨玖安今早进宫就是为了安抚盛元帝,刚从乾坤殿出来,还没来得及上马车,身后便传来一股清醇动听的声音。 “微臣也要出宫,公主可否捎我一段?” 墨玖安心脏一紧,心跳漏了一拍。 她缓缓转身,目光交汇的那一刹,只见他眉心微动,清俊的面容变得温软,嘴角的笑意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墨玖安淡淡一笑,问:“容少卿去哪儿啊?” 容北书的目光流连在她眉眼之间,慢步靠近,那双眼里又浮现了星光般明亮又温柔的光芒。 “可以去公主府吗?” 墨玖安峨眉微挑,眸里闪过一缕狡黠的光。 “沐辞” “奴婢在” 墨玖安直直与他对视,吩咐沐辞:“去大理寺” 容北书当然能听出来墨玖安戏弄的语气,他垂眸哑笑,遮掩了眼底的柔光,非常自觉地跟着她上了马车。 墨玖安坐在中间的主位,容北书则坐在右侧的座板上,转头看向她。 墨玖安注意到了他唇上的痕迹,脑海中瞬间飘过昨日的画面。 其实,墨玖安本想将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归咎于体内的媚药,然后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但是,方才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刻,被他深深注视的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做不到。 媚药会让人意识涣散,完全被欲望支配,本能地想要满足身体的渴求,无法理性思考,更不能单靠意志压制。 但是昨天,她并不是一直处于朦胧状态。 起码每一次咬伤他之后,她视线聚拢,意识渐渐清醒。 所以,马车内迷迷糊糊地咬伤他肩膀后,容北书主动亲吻时,她完全有能力拒绝。 可是,她并没有制止。 第二次在寒池里,陆川禀报药已煎好,她听到了,但鬼使神差地,又一次主动低头。 墨玖安倒真希望她昨日的行径完全是因为媚药的作用,可惜,她无法自欺欺人。 越是清楚自己昨日的行为,墨玖安越是无法忽视容北书投来的视线,他的那双眼睛承载了太多令她畏怯的东西。 温柔缱绻,深沉且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墨玖安愣了一瞬,眸光轻颤,随即转走目光结束了对视。 即便刻意回避,墨玖安依旧能感受到那双烫人的视线。 正值晚秋,马车内虽然不冷,但绝对算不上热。 可在这静谧而长久的注视中,墨玖安愈发觉得双颊发烫,呼吸都有些闷热。 容北书一直静静地,并没有开口缓和气氛。 墨玖安就那般忍了片晌,最终还是不得不由她开口打破宁静。 “看够了吗?” 她眉心微蹙,转头回视他,凉凉地问。 容北书望见她泛红的耳根和有些气急败坏的表情,忍俊不禁。 他默默垂下长睫,摆正坐姿不再面向她,抱起手臂,慵懒地背靠车壁,然后闭上了眼。 “既然公主不愿,微臣便不看了” 他声音依旧清冷温润,如清澈的溪水,洗去尘埃,柔柔地流淌。 可他偏偏尾音上扬,语气闲散中带着些许宠溺的笑意。 墨玖安眉心顿松,不禁讶了一瞬,望着他这般坦荡的模样,内心多少有些不得劲。 可墨玖安此刻并不想开口争个高低。 他们昨日才那般...亲密过... 更别说他愈发僭越无礼,方才还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看,她若是开口,那容北书又得睁开眼直勾勾地望过来了。 就这样安静地待着挺好。 墨玖安如此想着,竟没意识到,此刻她自己反倒成了那个直勾勾凝望的人。 马车轻微晃动,容北书的头靠着车壁,也会轻轻地动一动,可他依旧闭着双眼,薄唇似有似无地勾着,即便看不到他眸中色泽,却也能看出来他此刻心情颇好。 墨玖安才发现,原来容北书的睫毛这么浓密,又浓又长,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她开始不自觉地细赏他五官,剑眉英挺,鼻梁高翘,薄唇莹润有光泽,阳光透过窗纸洒向他俊秀的脸,显得他肌肤更加细嫩光滑。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偏偏就生不出一丝阴柔,肩宽腰细腿长,身材劲壮,背脊挺拔,整个人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硬朗气息。 一身绯红官袍,抱着双臂闭目小憩,此刻又多了几分悠闲洒脱的姿态。 在第一次见到容北书时,墨玖安就看出了他骨子里的那份桀骜。 他一向沉默寡言,恭敬收敛,刻意藏匿锋芒尽量回避他人的关注。 这六年来,他骗过了所有人,可唯独骗不过墨玖安。 墨玖安能看出他沉默背后的倨傲,他不想理别人,是因为他不屑与愚蠢的人交谈。 墨玖安还能看出他收敛背后的冷漠,世态炎凉,人情淡薄,容北书始终作壁上观,漠然置之。 这样的人该是孤独的,是他主动选择孤独,仿若穹顶之上的神灵,对凡人的存亡毫不在乎,袖手旁观。 这样的人,一般不会有软肋。 但是他恰恰就有。 这样的人,不会爱人。 但是为何能在他眼里看出深情?甚至...望久了还会心生动容,忍不住要沉溺其中? 墨玖安看的入迷,竟没发现容北书睫毛颤动,这是睁眼的信号。 直到见到那双漆黑的瞳孔,墨玖安才猛地反应过来,可她毕竟见过大风大浪,不至于表露慌张,故作镇静地转走目光。 她淡定地半开车窗,望着街道热闹的场景,面不改色。 可那红的突出的耳朵,还有广袖下暗暗蜷缩手指表露着她此时的尴尬。 容北书将她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唇角抑不住地勾了勾笑,定定地望着她。 第101章 公主是不想对臣负责了吗? 秋风轻拂,吹散她额间碎发。 阳光洒在她雪白柔嫩的肌肤,灿如春华。 容北书好像很久没这般静静地瞧过她,也许昨日就看过,反复临摹她绝代容颜,然后沉溺在那双勾魂的眼神里,看似是在满足她,实际上,是他贪婪摄取。 墨玖安侧颜就足以惊艳,眉目如画,长睫弯弯。 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平日里被她逼出几分犀利与绝情来,可当她深深凝望时又是那般勾人心弦,一颦一笑间媚态横生,仿若一只迷人心智的狐妖,让人明知危险却又甘愿沦陷。 此刻,她背脊笔直,仪态万方,静静地望着车外繁华的街景,浑身透着一国公主该有的矜贵端庄。 容北书又一次看的入神,可墨玖安早已忍无可忍。 她咬了咬牙,蓦地转身便凑到他身前,伸出手覆上他双眼,隔绝了这双令她心乱的视线。 “你再看,我就把你扔下车” 在她靠近的那一刹,容北书心脏一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此刻,她清凉的掌心轻触他双眼,明明是略带气性的语气,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却显得十分可爱。 容北书呼吸微沉,无奈又缱绻地低笑出声,睫毛扇了扇。 墨玖安掌心犹如羽毛拂过,又酥又痒。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微一颤,刚准备收回手,倏尔手腕一紧,被一股温热的掌心包裹。 “容北书,你放肆” 容北书却没有放开她手腕,而是另一只手探她脉搏。 墨玖安这才明白他想做什么,暂时压下了抽回手的冲动。 车外,悦焉刚想冲进去,一旁的沐辞却拦住了她,轻轻摇了摇头。 悦焉十分不解。 容北书放肆,她该进去打他一顿才是,沐姐姐之前明明和她一样反感容北书,此时怎么看似一点都不担心公主安危? 悦焉还未及笄,大人的事她自然看不明白。 可沐辞不一样。 秋猎时,沐辞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对他敌意颇深,此后更是时刻戒备。 但是经过昨天的事,沐辞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对他改观了。 实际上,让沐辞真正相信容北书不会伤害公主的是,公主身中媚药,意识不清,甚至因蝶瘾而陷入危险,如若容北书想除掉公主,他其实不需要做任何事。 只要袖手旁观,他就能像猎林时的那样借刀杀人。 但他并没有。 他救下公主,带她出宫,和她一起在寒池里泡了一炷香,甚至为她解毒。 在沐辞赶到时,公主已经服下汤药,身上尽湿,可衣裳却完好无损。 反观容北书,整个人因极度的寒冷而微微发抖,面色惨白,嘴唇发紫,身上的湿衣都未来得及换下来,衣领凌乱,颈窝处能瞧见明显的红肿和血痕。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公主身上,蹲在床边为她把脉观察,直到确认公主无碍后,紧绷的弦一松,他才长舒一口气。 当她看到容北书嘴唇上的伤口时,沐辞就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在容北书离开后,她又一次认真地查看公主的衣裳,确认了就是早晨公主穿上的原样。 方才在皇宫里遇到容北书时,沐辞特意留意他的一言一行以及神色语气,心里暗暗有了一个猜想。 沐辞都能看出来容北书的心思,公主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然而公主对此仿佛并不反感,所以沐辞拦住了悦焉。 容北书并不会强迫公主,更不会伤害公主,公主若是真的不愿,根本不需要她们动手,公主自己就会出手惩戒。 车厢之内又一次陷入了寂静, 容北书眉眼渐沉,嘴角的笑意霎时消散,乌黑长睫半垂,藏住了眸里的心疼。 “公主可否告诉我,体内的毒是怎么来的?” 墨玖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关切,淡淡一笑,看似不以为然的笑容里裹挟着几分苦涩的意味。 “其实我更好奇,你的医术是谁教的?连太医都瞧不出来的毒,竟能被你发现” 容北书的指腹依旧落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缓缓抬眸,面上浮现一丝为难:“我发过誓,不能说” 墨玖安却更好奇了,峨眉微挑,惊讶地问:“容长洲都不知道?” “不知道” 容北书黯淡的眸里闪过一缕真挚的光,墨玖安选择了相信。 “我虽然能探出公主体内有好几种剧毒相互牵制,但以我现在的医术,无法确定全部的毒,如果公主告诉我在哪儿中的毒,我就能缩小范围” 容北书眉心浅浅皱起,沾染了些许担忧,低哑的声音如初春的微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墨玖安唇角的苦涩渐渐散去,眉眼柔和,浮上几分笑意。 “容少卿应该查过我的过去吧” 容北书心脏顿沉,呢喃出声:“平南城,青闽县” 公主被救下的地方就是平南城青闽县,南骊边境。 南境虽富庶,可南骊边境地形复杂,高山环绕,山上有各类毒虫蝎蚁,毒瘴弥漫,南骊还以养蛊闻名,毒药更是千奇百怪。 南骊弱小,可大鄿与南骊之所以能一直维持和平,也是因为跨过南骊边境攻城并非易事,南骊地形易守难攻,想要攻破还要先解决那些毒瘴。 更何况北凉虎视眈眈,与南骊发动战争很容易腹背受敌。 所以,公主的毒与南骊有关...... 难怪他探不出毒药类型。 容北书喉间一哽,怎么也咽不下胸口那股沉闷又无力的情绪。 他沉默了片晌,再抬眸时,眼底浮上阵阵决然之色:“公主给我一点时间,我定会帮公主解毒的” 墨玖安望着他认真的模样,莞尔一笑,“其实,这些毒在本宫体内并非全无用处,也多亏了它们,一般的毒对本宫不起作用。不过,昨天才知道蝶瘾是本宫的克星”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薄唇微抿,眼底的忧虑又深了几分。 他缓缓垂下长睫,原本搭在她脉搏的手指温柔地包裹住她纤细的手腕,大拇指轻轻抚过她玉白肌肤。 “我也觉得公主中蝶瘾很蹊跷,我会查出它的来源” 墨玖安手腕处传来一股异样的触感,被他的指腹轻轻划过轻薄的肌肤,又痒又酥,直抵脖颈蓦地散开,墨玖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肩。 “容北书,你就不怕本宫砍了你的手?” 听似威胁的语气,可容北书却知道其中的戏谑之意。 他黯淡的面色终于浮现了一丝笑容,抬眸望去。 原本只是轻轻地圈住她手腕,现在,略带薄茧的指腹渐渐往下,直至完全牵住她的手。 视线交错,容北书的瞳仁清澈透明,她的身影倒映其中。 他掌心的温度一寸寸地漫过她肌肤,仿佛一股无形的电流在二人之间流淌。 墨玖安心跳漏了两拍,还没来得及抽出手,容北书却抬起她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肩膀,是昨日被她咬伤的那个位置。 墨玖安眉心微动,愣了一瞬。 “公主是不想对臣负责了吗?” 容北书的掌心紧贴她手背,摁在他肩膀伤口处。 墨玖安脑海里又一次闪过昨日的画面,还有那醒目的伤痕。 她的目光重新投他眉眼,望见他故作无辜的模样,方才产生的那一丝自责瞬时消散,唇角扬起促狭的笑意。 墨玖安并没有收回手,语速悠悠的:“若按世人的说法,是本宫这个女子更吃亏吧” 容北书向前倾了倾,拉近了些距离,声音低沉悦耳:“臣愿意负责”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也不甘示弱地探了探身,酥骨的嗓音耳鬓厮磨般魅惑:“负责?你占本宫便宜,可是要以命赎罪的” 说罢,墨玖安掌心渐渐收紧,容北书剑眉微蹙,呼吸重了一瞬。 被人摁住伤口,他脸上不仅看不到一丝痛苦,笑容却又扩大了些,眼底暗色翻涌。 “公主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听到这一句,墨玖安仿佛想到了什么,手指顿松,双眸渐渐浮上一层迷雾,覆盖了原本兴味的涟漪。 “其实昨天,是你最佳动手的时机” 耳畔传来辨不出情绪的一句,容北书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将那只柔软的手覆在自己怦怦跳动的心口,深深地望着她,问:“公主还不明白吗?” 墨玖安感受着他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仿佛她的心也跟着加快跳动。 他近在咫尺的眼神蓄满了柔情缱绻,深沉且真挚,墨玖安仿佛看到了他心底那股热烈的,同时又克制的情愫。 墨玖安的目光从那双炙热的视线中缓缓移向他唇瓣,望见被自己造成的红痕时,心脏颤了颤,鬼使神差般抬手。 容北的书目光落在她手上,任由她清凉的指腹将触未触地轻轻拂过。 他气息顿沉,喉结滚了滚,羽翼般的眼睫因隐忍而微微发颤。 墨玖安能感受到他呼吸温热而沉重起来,酥酥软软地喷洒在她手指间,一路烫进她心里,连带着身体都逐渐燥热,心如擂鼓。 封闭的空间,街上的喧嚣被尽数隔离在外,只有彼此间的气息愈发清晰急促,仿佛下一瞬就会失控,汹涌而出,袭卷吞噬。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早已攥成骨节分明的拳头,他垂眸望着唇前的那只玉手,脑海中叫嚣的欲望最终还是压过了最后一丝理智,克制不住地低头吻了下去。 在他柔软的唇瓣触及指腹的那一刻,仿佛被电击中,酥酥麻麻在一瞬间流遍全身,不禁微微战栗。 她惊地收回手,立即坐直腰拉开了距离。 一触即离,反而更令人心痒难耐。 容北书低沉地叹息,姿势依旧,缓缓抬眸。 他朦胧的视线渐渐聚拢,炙热的眸中流露出一丝委屈的意味。 墨玖安只是瞥一眼便慌忙敛目,将那只手藏进广袖里,手指渐渐蜷缩。 “公主,到了” 随着马车缓缓停下,沐辞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墨玖安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容少卿该下去了” 墨玖安虽然极力克制气息,可微颤的嗓音出卖了她。 容北书觉得自己的行为让她感到不适,便乖乖垂下眼帘不再看她,沉默了片晌。 “我安排了一些人暗中保护” 容北书的声音低沉沙哑,语气却依旧平缓温和:“他们只会隐在暗处,非必要时不会出现,也绝不会叨扰到公主清静” 容北书说完,起身离开之前还是忍不住又瞧了她一眼,见到了她娇艳的面上浮着一层迷人的红晕,连带着耳朵都泛着红。 容北书这才明白了过来,心口荡起了一阵涟漪,原本黯淡的眸里又一次星光闪闪。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无论她反感还是喜欢,既然她开口叫他下去,那他就不应该再打扰她。 如此想着,容北书默默垂下眼帘,转身便走出了马车。 …… 天气转凉,夜晚的寒气渐渐加重,不时地一阵冷风吹过,带来凛冽的寒意,预示着冬天来临。 墨玖安站在窗前,望着院内落了大半金叶的银杏,右手掌心不自觉地覆上左手手腕。 她已经有月半未见过容北书了。 上一次见他是在和他一起出宫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在马车里鬼使神差地摸他的嘴,事后又无情地赶他下车的第二日。 那天是容北书主动来找的她。 那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沐辞把容北书带到偏殿门口便离开,容北书望着紧闭的殿门,心里如激荡的湖水般无法平静。 因为就在昨天,在马车里,他对她表露过心意,与她牵过手,吻过她指腹,见过她红着脸回避视线。 在被她赶下车后,容北书就开始和自己较劲。 他并不确定她的心思,也想看看他自己能忍住多久不去找她。 答案是十五个时辰。 第二日下午,他就来了。 容北书没有犹豫,轻轻地推开精美华丽的木门。 即便殿内早已烛火通明,可当他打开殿门的那一刻,灿烂的阳光如同万道光芒洒进屋内,照亮一个窈窕身姿。 墨玖安站在殿中央,背对着门,身穿一袭素白长裙,裙摆画有几支墨竹,广袖也晕染了墨色竹叶,乌发未束,如同绸缎般顺滑而下,盖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细腰。 单单背影就已经是赏心悦目,她竟比那些墨香书生还多出了几分矜贵文雅之气。 第102章 公主又在放风筝吗? 容北书愣了一瞬,直到她侧身望来,命令他关门,容北书这才回过神,照做后上前两步行了礼。 容北书的目光不禁落在她脚下。 墨玖安双脚只着足衣,而她踩着的是一个庞大且凹凸不平的异物。 那是立体地图。 殿中央是长达三丈,宽约四丈的地形图,平原,高山,盆地,河流,甚至北凉和南骊的地形都包括在内。 在那一刻,容北书不由得心生震撼,他视线渐渐上移,最终落在墨玖安身上。 她腰上的宫绦系的不紧,透着一股悠闲散漫的意味,可即便衣裳宽松,依旧能看出她柳腰款款,身材纤瘦协调。 明明穿着素雅,没有华丽的妆饰,甚至没束发,乌黑长发自然地洒在她肩头,而她风姿绰约,背脊笔直挺拔,孤身立于大鄿京城之上,俯瞰这脚下江山。 容北书在一个女子身上见到了王者之气,是骨子里散发的一种淡定和雍容,双眸坚毅而深邃,目光如刀锋一般,隐隐透着野心和不可动摇的决心,让人忍不住生出一丝臣服之心来。 墨玖安轻轻地走过凹凸不平的地图,最终在北凉边境区停下。 容北书向前走了几步,停在地图边缘,隔着北凉与她相望。 对上他直勾勾的视线,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指暗暗蜷缩,忽略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率先开口:“容少卿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无事便不能来了?” 容北书眉心微动,微启的薄唇染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 他的目光扫过脚前的地图,悠悠道:“府中藏了这样的东西,若被有心之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容北书虽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公主能毫不设防地让他进来,说明公主现在对他十分信任。 “容少卿这是在威胁本宫吗?” “微臣是公主的人”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那双闪着星光的眸里满满都是她的身影。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略显刻意地转走目光,俯视面前的北凉,并没有回应容北书。 容北书略感疑惑,顺着她的视线俯瞰北凉,不急不慢道:“有战事才能立军功争军权,有了军权才有话语权” 墨玖安认同地点了点头,手里的木棍轻轻敲打北凉地界。 “北凉王野心极大,对中原虎视眈眈,北凉高层中支持出战的人居多”,说着,墨玖安眸光一凝,手里的木棍直抵北凉王宫,“一年之内,必起战事” “借花成佛,公主也可借此机会树立威望,收揽兵权” 墨玖安面上漾起一丝浅笑,缓缓转身,漫步走向南骊边境。 “我是运气好,无需设局北凉也会发动战争,不过,我大鄿朝中不愿起战的人也不少” 容北书沿着地图边缘走,她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那些人交给微臣解决即可” 墨玖安轻轻点了点头,自顾自地浏览脚下的山川河流。 容北书感觉今日的墨玖安似乎有些不一样,自方才进门起,容北书就隐隐觉得墨玖安对他的态度略显疏远。 同样的神色和笑容,语气也听不出明显的变化,可容北书从那双眼里捕捉不到以往的兴味与戏谑。 仿佛蒙上了层层迷雾,将他完全隔离在外,怎么也望不进她心底深处。 容北书眉心微蹙,踌躇片晌后无厘头地问:“公主昨晚睡的好吗?” 墨玖安脚步一顿,抓着木棍的手紧了紧,可依旧没有转眸看他,像是刻意回避着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墨玖安鼻腔里忽地发出一声轻笑,落在容北书耳朵里莫名有股自嘲的意味。 “我睡得很好” 她确实睡的很好。 因为,她梦见他了。 梦里的她有多欣喜,醒来后她便越挣扎。 墨玖安轻轻闭上了眼,深呼了口气。 容北书发现了她的异常,不知为何,他内心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迷失在未知的迷宫中。 他广袖下的手紧紧攥着,轻唤出声:“公主...” “容少卿今日来的正好” 墨玖安却开口打断了他。 她缓缓转身,不再躲避他的目光,面上也挂起了淡淡的笑容:“本宫恰好有件事需要容少卿帮忙” 容北书依旧无法从她眸里见到以往的色泽,此刻她就在三步之外,可容北书却觉得他们隔着千丈远。 容北书眸色渐黯,缓缓垂下眼睫,不再无礼地直视她,做出了臣子该有的姿态。 “公主尽管吩咐” 墨玖安眉心紧了一分,心里却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可顷刻间,墨玖安面上浮现的那一丝动容被她无情地压了下去,淡淡开口:“秋闱上榜的举人,吏部会铨选出成绩优等者提前安排官职,等到春闱和殿试结束,贡士和进士也都由吏部安排,可如今吏部尚书秦启是谢衍的人,即便王韦倒台,吏部六品以上官员二十人,其中起码十人都是谢衍和太子的人” 墨玖安边说边慢步在大鄿边境,始终低垂着目光,语气毫无情绪波动:“寒门学子中举之后,有不少人被迫战队,谢氏和几大士族会不断拉拢,顺应他们便有好的官职,不想同流合污便会被他们算计排挤,久而久之,这科举便没了意义” 容北书明白她的意思。 “朝中严于律己,清正廉明者寥寥无几,多的是贪污受贿,徇私舞弊,结党营私之辈,公主需要臣解决谁,尽管吩咐” “吏部尚书,秦启” “公主有代替的人选了?” “吏部侍郎任毖省(xing)是本宫的人” 此刻,他们二人之间仿佛只剩下君臣之仪,她吩咐,他领命。 墨玖安依旧没有看他,容北书却缓缓抬眸,直直望向她侧颜,沉默了好一会儿。 “公主又在放风筝吗?” 墨玖安半垂着眼睫盯着脚前的南骊,沉默不语。 她能感受到身侧那道探究的视线,她又何尝不知道容北书平静的提问中暗含的那一丝慌措。 容北书有些不明所以。 作为一个刑狱官,他当然能看得出墨玖安的异常,也当然能感受到她在刻意回避,他甚至能猜到她今日所有的反应都在暗示着拒绝,都在提醒着他,他逾矩了。 可即便心有答案,容北书还是忍不住问个清楚。 也许真的是她无聊了想要逗逗他,故意吓唬他,就像刚认识时的那样。 可惜,墨玖安的反应又是那般明显,明显到容北书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她不再回避视线,而是转身与他相望。 墨玖安面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眉眼温和,可恰恰因为这样,在容北书眼中她的态度更显疏离。 过去,他们的关系远比此刻亲密得多,若说那时是媚药的作用,那昨天呢? 明明昨天,他在她眼里见到了欢喜,见到了羞赧,还有眼波流转中暗含的情愫。 仅仅过了一天,为何一切都变了? “秦启下台后谢氏定会反击,自此,朝堂的局势会变得复杂难控”,墨玖安咽了咽唾沫,压下心口翻涌而上的沉闷,停顿几息后才道:“容少卿...自己多注意” 墨玖安看到了他眼里的不解与不甘,但是她并没有因此回避视线,渐渐地,她望见他眸里的光一点一点地消散,最终,他心领神会,默然接受。 容北书紧凝的眉心逐渐舒缓,垂下长睫结束了这场令他揪心的对视,为了配合她,他也重新戴上了惯于示人的面具,恭敬收敛,喜怒不形于色的平淡。 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早已捏成一双拳头,她尽可能地保持方才的姿态神色,抑制住内心的纠结与动容,面上不流露分毫。 她暗自顺了顺气,温声道:“往后的消息,容少卿托人传达即可,若无要事,无需每一次都亲自来了” 说着,墨玖安还是忍不住敛下目光。 不看他,这些话说出来更容易一些。 墨玖安自顾自地说完,转身便往锦榻的方向走,最后也没敢看他一眼。 “若无事,容少卿先退下吧” 墨玖安刚走出地图踩上冰冷的地面,还没等她迈上第三步,倏尔肩膀一紧,下一瞬她便双脚离地,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即便墨玖安再怎么处事不惊,但此刻也不由得睁大双眼,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容北书!” 毕竟上一刻她才狠心疏远他,以容北书的性子,墨玖安还真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荒唐事。 情况一旦脱离自己的掌控,人就容易慌张起来。 容北书抱着她就往锦榻走,墨玖安急忙开口:“放我下来!容北书,别逼我动手” 在她说话间,容北书只管望着前方,步伐丝毫没受影响。 眼看就到榻边,墨玖安咬了咬牙刚想出手,容北书却将她稳稳放下。 墨玖安伸出的拳头顿在空中,愣愣地坐在榻上,眸里满是不解。 容北书放下她后,转身便去捡起被她随意脱下的鞋子,然后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 在墨玖安明显惊诧的目光里,容北书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脚踝,墨玖安浑身一颤,一时间竟忘了抽出脚,等她回过神时,容北书早已为她穿好一只鞋。 墨玖安睫羽扇了扇,撑在两边的手缓缓攥紧。 隔着薄薄的足衣,被他的指腹触碰的每一寸肌肤,仿佛一股微弱的电流淌过,又酥又痒,染上他掌心的温度,贪恋他指间的温暖。 容北书的动作缓慢而轻柔,低着头专心为她穿鞋,墨玖安看不清他面色,但是能确定他此刻的情绪并不算好。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低落。 墨玖安明白他的心意,因为他表现得足够明显。 秋猎那段时间他看向她的眼神,认真地说着那些撩人的话,直至昨天,他温热的掌心覆在她手背,而她手心里是他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仿佛只要她愿意,她就能紧紧握在手里。 墨玖安知道他动了心,但她不敢回应。 也不想回应。 以往的调戏,捉弄,打趣,其前提是理智的头脑,清晰的思绪,还有冷静的心。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他,在那张不含任何情绪的面具下,她看到了那颗炙热的心渐渐落寞。 殿内安静的仿佛时间凝固,只余彼此的气息与心跳。 墨玖安坐在榻上,而容北书欣长的身躯蹲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握住她脚踝,不舍得放开。 沉默了许久,容北书似乎终于调整好了心绪,他深呼了口气,缓缓抬头。 他的目光落在她眸里,漆黑微冷的眉眼,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眼角,漂亮的让她挪不开眼。 容北书安安静静地望着她,那双眼睛深邃,淡漠,而又隐晦不明。 他又沉默了片晌,随即放开她的脚,缓缓起身,半垂着眼睫哑声道:“收集秦启的罪证需要一段时间,往后每隔三日,微臣就会派人送来朝中动向” 容北书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仿似纠结着什么,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来:“公主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 墨玖安也敛下目光,淡淡开口:“我没事” 容北书那张淡漠的面具终于撕开了一道裂痕。 他剑眉渐凝,缓缓抬眸望向她,幽深的眸里无奈中夹杂着几分忧心。 他为她把过脉,也很清楚墨玖安身体受过重创,即便她吃过许多猛药补品,可于此同时她也中过不止一种毒,她体内至今还残留着好几种剧毒相互牵制。 她手脚冰凉,看似生龙活虎,可实际上身体很差,前日若不是中了蝶瘾体温急升,寒池这种地方她是进都不该进的。 寒从脚入,大冬天的只穿单薄的足衣就走来走去,当时容北书为了不让她踩上冰冷的地面,只好把她抱到锦榻。 此刻,墨玖安收敛目光端坐于榻,又一次刻意回避视线。 容北书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阵阵闷痛。 他生生咽下胸口翻涌而上的苦涩,默默垂下长睫,拱手作揖后便转身走向门口。 直到他转身离去,墨玖安才缓缓抬眸,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眼底渐渐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偌大的殿内又只剩下她一人,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脚,被他触碰的那一片肌肤残留着他的温度。 墨玖安深深地叹了口气,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 用绝对的清醒和理智压制心里萌生的爱意和悲伤。 这便是此刻她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第103章 帝王之路,容不得半分私情 在那之后,容北书的确没再来过。 墨玖安站在窗前,望着院里铺了满地的金叶,右手掌心覆上自己左手手腕。 这只手曾经被他把过脉,被他宽大的掌心轻轻握住,温柔轻抚,动作间充满了无尽的呵护。 她丝毫不排斥。 每当他直勾勾地凝视她,眼底的情愫没有一丝一毫地掩饰,她的心也不禁会颤一颤。 可她本不该被这点温情所动容。 她不是久居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 她见过大海,攀过山顶,在深林里追过麋鹿,草原里策马扬鞭,她见过最美好的世界,宛如世外仙境,人人生而平等。 那里没有律法,可每个人都会安分守己,相互敬重。 老人不会被抛弃,女人不会被辜负,孩子不会被拐卖,男人耕种,女人织衣,没有硝烟战争,更没有贪念,妒忌与欺骗,人人衣食无忧,幸福安康。 那是她母亲的家乡,也是母亲不顾一切也要带她回去的世外桃源。 只可惜,她犯了错。 她本以为天堂之外是更有趣的世界,可没想到,等待她的是无尽的炼狱。 人心险恶这四个字,她母亲曾教过她。 可她从小生长在那样幸福的世界,又如何真的明白人心是可以可怕到何种程度?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弱小就是原罪。 弱者的存在就是被强者剥削,折磨肉身,侮辱灵魂。 她见过美好的世界,所以不愿沉沦于黑暗。 她也堕入过地狱,所以不愿再有人经历她所经历过的苦难。 若这个世界分为三六九等,唯有上位者才有资格改变规则,那她墨玖安便要竭尽所能地往上爬,不择手段也好,算尽人心也罢,她偏要坐上那至尊之位。 女子称帝? 皇子争位尚且困难重重,更何况一个女子? 历史上手握至高权柄的女人并不是没有。 她们从后宫之主变成垂帘听政的太后,之所以能走到权力的顶峰,要么背靠母族势力,要么从皇帝那儿挣得权力,熬过皇帝后再控制年幼的新帝。 可从始至终,她们都无法真正地走出珠帘,以女子之身坐上那只有男人才配坐的龙椅。 因为世道不允许女子出头。 圣人说过,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眼里却是刺骨的冷。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什么女子掌权家破国亡,她墨玖安就偏要坐上那个位置,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女子掌权到底是不是颠倒阴阳。 她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女子也能守护国家开辟盛世,甚至还能比男子做的更好。 政治这条路要么别沾上,一旦选择了那只能走到底,没有反悔的余地。 所以,她一步也不能踏错。 然而情爱,便是侵蚀人理智的剧毒。 它能让一个傲骨嶙嶙的男人心甘情愿地屈膝臣服,它也能让心明眼亮的女人渐渐失去自我,迎合他而生,依附爱而存。 它能让人幸福满足,也能让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墨玖安很清楚,所以当她探到自己心里的那一簇火苗时,果断选择将其扑灭。 可到底有没有成功,墨玖安并不知道。 在这半个月以来,墨玖安就像往常那样下下棋,读读书,时常督促蒙梓岳的功课,在外人看来没有丝毫异常。 可沐辞陪伴她有十年,即便墨玖安看似一切正常,沐辞依旧能发现蛛丝马迹。 这段时间,墨玖安很喜欢站在窗前观察树叶掉落,有时一站就是半个时辰。 今日也一样。 墨玖安已经站了半炷香,沐辞见她衣裳单薄便轻步靠近,默默为她披上披风。 墨玖安轻扯唇角,任由沐辞站在身旁。 就那般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由沐辞打破了宁静。 “悦焉最近愈发调皮了,让她传个消息,她能在容府待半天” 沐辞作为悦焉的礼仪老师,教了半年多不见丝毫成效,她身上的江湖气也一点没能去掉。 最近她还老喜欢往容府跑,每次让她传递消息,一听是容府,她立马来精神,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回来时怀里抱着一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墨玖安淡淡一笑,笑意浮上眉眼,“容长洲和她合得来,他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悦焉喜欢,所以会待的久一些” “就是贪玩”沐辞却叹了口气,吐槽道。 说到容长洲,沐辞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唇,踌躇片晌后轻声开口:“不过,好久没见到容少卿了” 墨玖安眉心微动,缓缓垂下长睫。 沐辞精准捕捉到她细微的变化,宽慰道:“奴婢觉得,现在即使没有容长洲,容北书也会对公主忠心不二,公主的攻心计从未出过差错” 墨玖安轻嗤,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攻心要以身入局,代价太大” “什么代价?”沐辞疑惑地问。 墨玖安缓缓抬眸,一阵凉风拂过,吹起地上的落叶,犹如翩翩起舞的金蝶,看似无拘无束,悠然自在,可风会停下,树叶终归不是蝴蝶。 她唇角弧度渐收,眼底弥漫上一层雾气。 代价就是,会把自己搭进去。 墨玖安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与他斡旋的那段时间,她发现,容北书那样倨傲冷漠的人竟然也会因自己的捉弄撩拨而脸红心跳。 因此,这意外的收获便成了墨玖安的备选计划。 若容长洲出现任何问题,墨玖安还能用最后一招:美人计。 可她现在才意识到,此招有一个致命的缺陷。 当一个孤独的人遇到相似的灵魂时,本能地想要探索,接近。 枯燥的生命里出现一个有趣的事物时,便想要打趣,戏弄。 可当攻心对象恰恰是此人时,不知不觉中,攻克者也会沉沦。 墨玖安忽略了这一点。 可好在,她还能及时止损。 “你知道情爱二字最可怕之处是什么吗?” 沐辞微微蹙眉,思考片刻后摇了摇头。 墨玖安的目光平落远方,声音不带情绪:“它会让你心甘情愿地选择一条错误的道路” 她顿了顿,眸光渐凝,眉眼间流露阵阵冷硬之色,凝声道:“帝王之路,容不得半分私情” 沐辞明白她的意思,同时也看得出,容北书对公主而言与其他合作者并不一样。 不然这半月以来,公主也不会这般沉默寡言,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忧郁。 在容北书面前,公主的笑容会变多,眼里闪着星星,不像平时,公主总爱凝眉思量,眸里浮上层层迷雾,隔绝一切光芒。 沐辞峨眉微蹙,眉眼间满是心疼:“帝王也是人,是人就无法超脱世俗情爱,公主又不是神,为何要对自己这般苛刻” 墨玖安轻笑一声,笑容里多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 “我以女子之身谋帝位,和成神有什么区别?” 朔风凛冽,似刀割般吹拂着大地,迎面而来的冷风带着秋叶的残香,呼啸而过,让墨玖安不禁缩紧了披风衣领。 “入冬了” 墨玖安抬头仰望碧蓝天空,似乎是有些疲惫,懒洋洋的声音缓慢悠长。 落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层层叠叠地覆盖,为这偌大的院落披上一层金色地毯。 它们曾是枝繁叶茂的生命之源,如今却成了荒凉的遗迹,留下光秃秃的枝干,仿佛映照着墨玖安此刻的心境。 帝王之路,注定是孤独的。 这条路上没有舍己为他的血缘亲情,更没有生死相随的爱情。 路的终点是帝王宝座,而沿路遇到的所有事物,无用的便是过眼云烟,有用的便可成为护你平安的铠甲,助你加速的宝马,甚至是杀敌除害的利刃。 万物不为她所有,可万物皆可为她所用。 威逼利诱也好,攻心算计也罢,无论是各取所需还是她设局利用,若能助她达成最终的目的,墨玖安愿意承受一切反噬。 欲成大事,必有所牺牲。 墨玖安连自己都可以牺牲。 她可以放弃自由,将肉身困在这金丝笼里,她可以封心锁爱,将灵魂献给这冰冷可怖的皇宫。 因为,她不想独善其身。 可兼济天下这四个字,其份量之大,不允许墨玖安儿女情长。 因为,她赌不起。 她赌不起这个占据她内心的人会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吞噬她的理智,会不会也像那话本里写的那样,情入骨髓,叫她甘愿袖手天下,只为与他长相守。 皇帝被人们称作真龙天子,被百姓视作天。 既然是天,那他肩上担着的是守护苍生的责任。 既受万民供奉,居至尊之位,那他便没有追求私欲的资格。 当她决定谋求帝王宝座的那一刻,墨玖安就知道,这条不归路容不得她迷恋小情小爱。 乌靖萧说的不错,她工于心计,算尽人心,甚至可以用自身布局。 所谓美人计,其重点并不在美,而在于计。 天下美人千千万,但是能击中对方心尖的,就只有一个。 墨玖安明白这个道理,但那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容北书对她而言恰恰就是那个特别的人。 自以为她才是美人,可在她以身入局后,攻克者反被攻克,美人计却了她作茧自缚。 可惜,容北书并不知晓他已然在她心里掀起涟漪。 更不知晓他是她这么多年来遇到的最大的诱惑。 也许这就是当局者迷,他只看到了她的逃避与疏离,从而笃定她对他心生厌烦。 但他忘了,人会口是心非,有些时候,人的言行举止并不一定与其内心想法相匹配。 离上一次与她相见相谈已过一个月,这段时间,容北书也想了许多。 “她走了?” 容北书站在窗前,落日余晖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大地,柔和而苍凉。 夕阳逐渐西沉,将周围照的一片暖黄,然而与此同时,寒风呼啸而过,枯黄的树叶沙沙飘落,寒冷的气息与这温暖的色泽形成一种微妙的矛盾,落在容北书眼里,竟多出了几分孤独与伤感。 陆川站在他斜后侧,点头道:“走了” 悦焉负责传递消息,可自从容长洲给她炫耀过自己的玩具之后,悦焉每次来都是简单落下几句吩咐,然后就屁颠屁颠地去找容长洲,久而久之,她待在容府的时间越来越长。 陆川静静地望着容北书。 容北书身穿一袭玄色长袍,白玉腰带勾勒着他劲瘦有力的腰身,玉冠束发,广袖和裙摆都刺有祥云纹路,随风轻拂,带动着微弱的风声,仿佛是他内心深处的呢喃。 他修长挺拔的身姿与窗边的夕阳交相辉映,宛如一尊孤傲的雕塑,暖黄色泽斜照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显得苍白而冷清。 陆川当然知道容北书这一个月以来是什么情况,他心疼,可同时也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 平日里杀伐果断的阁主何时变得如此拧巴? 公主说了句“无要事无需亲自来”,落在阁主耳朵里直接变成了“不要再来”。 陆川忍不住唏嘘,犹豫了片晌后低声道:“其实,阁主对公主而言非常重要,没有阁主,公主怎么对付朝中大臣” 陆川顿了顿,偷偷观察容北书的反应,见他没有回应,只好继续宽慰:“即便眼下只是合作关系,但顺手的利刃不好找,更何况阁主风度翩翩,面如冠玉,京城多少女子暗许芳心,只要接触的久了,总有一天,公主定会被阁主的魅力折服” “刀?” 容北书望着远方的丹霞流云,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我可不做刀” 容北书低沉悦耳的嗓音透着似有似无地冷硬:“刀是利器,也是证据,刀用完了就要藏起来,甚至扔掉以此毁灭证据。被用完的刀,它的存在就是对用刀者的威胁,所以,我不做刀”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眉目硬挺,眉眼间流露出一丝不可觉察的傲然之色,夕阳余晖照在他清冷俊逸的五官,肌肤洁白中透着一股迷人的红泽。 “我要做她的手”,容北书薄唇勾起轻浅的笑,声音缓慢而悠哉:“因为无论成败,没有人会砍掉自己的手,胜则同存,败则共灭” 说罢,容北书缓缓抬眸,那双幽深的眸里闪烁着阵阵兴味的光,呢喃出声:“永远也不会分开” 第104章 我弟弟可不是小奶狗 陆川却瘪了瘪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场揭穿他:“阁主说的厉害,还不是隔三岔五地往公主府跑,每次都是偷偷看一眼,跟做贼似的” 容北书面色顿僵,愣了一瞬,随即缓缓转身看向陆川。 “秦启这些年受贿的赃款多少,以及都藏在哪儿,确定好了?” 容北书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嗓音也十分温柔,可偏偏眼里却不带丝毫温度。 陆川不禁一激灵,这才觉得一股寒意蔓延脊背。 他努力挤出了自认为最恭顺的笑容,缩着后脖颈小心翼翼道:“还...还需要一点时间” 容北书双眸微眯,眉目渐沉。 “不过” 陆川急忙开口打断容北书发怒的势头。 “就算赃款真的藏在他府中,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查抄他府邸…” 陆川的声音越说越低。 方才,容北书本就只是吓唬吓唬他而已,此刻看着他这副模样,容北书不禁有点想笑。 容北书不打算再逗他,徐徐开口:“那些赃款就是证据” 陆川顿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问:“阁主是想直接搜?”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慢步走向一旁的案席,边走边道:“有人举报吏部尚书秦启贪污受贿,大量金银藏于府中,大理寺依法查办” 说着,容北书撩袍席坐,陆川也跟着来到他身前,“没有旨意就去搜三品官员的府邸,阁主会被弹劾的” 容北书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敛袖倒了杯茶。 “有人弹劾,自然就有人保,无非就看双方谁说的过谁,可最后还是由皇上决定” 容北书轻抿一口,缓缓抬眸,目光不禁落在窗外。 寂静的夜幕渐渐降临,漫天的星辰若隐若现,点缀着无尽的孤寂。 “第一仗必须快准狠” 容北书剑眉微蹙,凝声道:“在谢氏还未防备之前就要除掉秦启,吏部是六部之首,对公主而言争得吏部的权力是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容北书虽然是四品大理寺少卿,可在他之上有大理寺卿,有刑部,中书省,还有陛下。 若是官员犯罪,办案搜查需要大理寺卿批准,若是涉及四品以上官员,那需要中书省的搜查批文,同时刑部还会介入进来。 秦启是三品吏部尚书,负责官吏任免,考核,升降事宜,最容易犯的便是渎职罪,比如结党营私,以及私自提拔或贬黜官员。 秦启是谢氏党羽,他所提拔的官员皆于士族有益。 只要是四品以下的官吏,大到京官,小到地方小吏,秦启都有大把的机会暗箱操作。 朝堂之上受过秦启“恩惠”的世家子弟并不算少。 所以,若要论其渎职,说他这么多年来的任命和选拔并不公正,那朝中就要有大半官员跳出来为其正名了。 但若是以贪污受贿之名,那就好办很多。 虽然贪污受贿的本质就是以公谋私,以钱换官,可秦启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他做事谨慎,当然不会留下自己滥用职权和舞弊的证据。 那些受过好处的官员也都是人精,只要不戳破这层窗户纸,不牵扯到他们头上,那他们就绝不会冒然出头为秦启说话。 吏部尚书趁职务之便以公谋私,虽说是下面的官员巴结行贿,可实质上就是拿钱办事,双方互惠互利,互相利用,没什么不能割舍的关系。 朝中有获利者,那自然就会有牺牲者,那些怀才不遇的官员当然也巴不得秦启下台。 秦启府中搜出那么多钱,再加上皇帝会偏向容北书,那朝中除了谢氏党羽之外,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会选择沉默,不会故意执着于容北书执法过程是否符合规定。 因为一旦开口将矛头指向容北书,就相当于在陛下面前承认自己就是谢氏党羽。 同时,他们也不会出面替容北书说话,因为这样就会得罪谢氏。 从古至今,官员贪污问题层出不穷,只要想贪钱,那么暗地里的操作多的是。 什么古玩字画,稀奇古怪的宝贝,都会被附上远超其原本价值的价格,再和商贾沆瀣一气,明面上看似只是简单的送礼,实际上就是大把大把的钱财名正言顺地流入官员口袋里。 这一过程可以做到十分合理,不留丝毫证据。 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可御史台并没有司法权力,搜查办案的活皆由大理寺负责,四品以上官员还需三司会审处罚,最后由刑部行刑。 所以按道理,容北书是有权力搜查秦启府邸的,只是没有事先通过中书省盖章罢了。 容北书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以得到中书省的批准,因为中书省有谢氏坐镇,到时候还会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既然他们这么喜欢当睁眼瞎子,那他容北书只能将白花花的银子尽数摆在文武百官面前了。 官员不可经商,亦无需缴纳赋税。 除了每年的俸禄和皇帝赏赐的金银之外,家里平白多出这么多钱,那还能是从哪而来? 安插在秦启府中的眼线会帮他们确认赃款的具体位置。 即便容北书越级查办,只要提前和盛元帝通过气,那么他就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 毕竟,朝堂之上谁还没个帮手呢? 拉帮结派这种事,他容北书也可以。 不过出手之前还需与公主商讨一下。 这应该就算是要紧的事了吧...... 一想到终于可以去找她,容北书的心开始不自觉地怦怦乱跳,仿佛有一股电流从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被这种奇妙的力量挤压着胸膛,容北书握着竹简的手渐渐收紧,深深呼了口气。 屋内的炭火“噼啪”燃烧,午时过后,阳光明媚,可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显示着外头的寒冷。 今天,悦焉又来容府了。 这次来却不是为了传递消息,而是单纯地来找容长洲。 大鄿官员十日一休沐,容长洲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被迫带孩子。 容长洲陪她玩儿了一个上午,找各种理由终于送走了她,随即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容北书的房间,径直在他对面坐下。 他无力地半趴在案,吐槽道:“这姑娘太会闹腾了,她不应该是来找你的吗?怎么最后变成我招待了?” “兄长平日里不总说无聊,没人陪你玩儿吗?” 容北书垂眸看着卷宗,淡淡开口。 “我说归说,可我老胳膊老腿的,哪儿耗得过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啊” 容长洲深深地叹了口气,耷拉个脑袋无奈地说:“她是真的不会累的” 容北书却看透容长洲,抬眸瞥了一眼,忍俊不禁。 “兄长又输了?” 被容北书说破,容长洲立即坐直身体,摆起了严肃的表情,狡辩道:“我又不会武功,别看那姑娘小小一只,可她武功很厉害,你家陆川都败在她手下了” 容北书面上并没有浮现容长洲所期待的惊讶之色,而是平静地看着手里的竹简,清醇的嗓音轻缓平淡:“公主身边卧虎藏龙,陆川败给她很正常” 容长洲眯了眯眼,脑海中闪过一个主意,便探身拉近了些距离。 “啧,这一个月以来你每天都在家过夜,怎么,突然间看破红尘,打算出家了?” 容长洲边问边观察弟弟的神色。 容北书能听出容长洲调侃的语气背后蕴含的好奇与关心。 他抬眸回视容长洲,薄唇勾起一抹狡黠的弧度:“这么多年来,兄长几乎每天都在家过夜,那兄长是...” “嘿你个臭小子!” 容长洲顿时坐直身,皱着眉故作不满道:“有了女朋友就敢调侃你兄长了!?” 看着容长洲炸毛的样子,容北书不禁被逗笑了,笑意浮上眉眼。 “我错了,兄长莫生气” 容长洲知道自己的弟弟这一个月以来情绪低沉,方才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其实也是为了打开话匣子,好找机会宽慰他。 容长洲当然不是真的生气,看到弟弟情绪好转,他降低音量试探性地问:“这么长时间了,你为何不去找她?” 容北书唇角弧度微僵,默默垂下眼帘拿起竹简,声音不带情绪:“她不想见我” 容长洲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你不想见她啊?” 容北书眉心微动,没有抬眸。 “既然想见,那你就去找她啊,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拧巴了?平时看你挺果断的” 容长洲吐槽归吐槽,但弟弟还是需要他亲自开导的。 容长洲直直瞅着他,眸里满是无奈,又一次叹了口气。 “也是,其实你就是这样的性格,在外人眼里沉默寡言,看似恭敬有礼,可那是因为你懒得和愚蠢的人说话,你啊,骨子里就是一个小傲娇,谁都看不起,一般人还真入不了你的眼。这么多年,也就只有公主能挑战你,甚至可以说是精准拿捏,现在人家突然疏远你了,孤独了吧?” 容北书抿唇笑了笑,眼底掠过几分苦涩。 “兄长这么懂我?” “废话,老子是学心理的,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什么德行” 容长洲虽然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可他眉眼间的心疼尽显无遗。 他沉默了片晌,语重心长道:“在一个极度缺爱的环境里长大,人就会走向两个极端,一种就是过分渴望亲密关系,自卑且脆弱,不断牺牲自己讨好别人。还有一种就像你这样,理智且冷漠,谁都不相信,理性到近乎冷血的地步” 说罢,容长洲的目光平落远方,仿似是在看久远的过去。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这么多年,我救了多少条人命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以我这一世的功德,若有下辈子,投胎的身份还不得由我随便选” 容北书莞尔一笑,缓缓抬眸,“兄长又占我便宜” “长兄如父!”,容长洲一字一句地强调完,又换回了那感慨万千的表情,“你我的成长经历都能写成一本小说了,就叫...《疯批弟弟太难养》” 容北书剑眉微挑,思考片刻后认真道:“或者也可以叫,《疯批弟弟被我养成了小奶狗》” “嘿,你这学的蛮快的”,容长洲眸光一亮,顿感惊喜,“不过我弟弟可不是小奶狗” 容长洲故意停顿制造悬念,下一瞬直接伸出手摸上了弟弟的头。 “我弟弟可是小狼崽~” 容长洲边摸弟弟毛茸茸的头,边发出“嘬嘬嘬”的声音,那表情和语气怎么看怎么像是在逗小狗狗。 “嘬嘬嘬,真可爱~” “啧,太高了够不着,低头” 容北书无可奈何,叹了口气,只好乖乖配合。 他向前倾了倾身,耷拉着脑袋,任由兄长像摸小狗一样逗自己。 正此时,陆川走了进来。 陆川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场面,见怪不怪,面上不见丝毫惊讶,站在一旁默默等待。 容北书只是抬眸一瞥,容长洲也停下动作回头看去。 陆川这才禀报:“悦焉姑娘又来了” 一听到悦焉的名字,容长洲差点跳起来。 “啊!?她怎么又来了!?” 陆川当然知道容长洲在担心什么,解释道:“她这次来是找阁主的” 容长洲如释重负,长舒了口气:“那就好” 陆川传唤后,悦焉蹦蹦跳跳地走进门,先是看向一旁的容长洲。 容长洲回避视线别过头去,全当没看见。 悦焉倒也不恼,俏皮一笑,又看了看陆川,“这屋里三个人,两个是我手下败将” 说罢,悦焉的目光移向正襟危坐的容北书,“就剩你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活泼的语气透着几分狡黠的意味。 陆川却不乐意了。 输给这么一个小姑娘他本就憋着一股气,眼下她都敢狂到阁主面前了,陆川必须说些什么。 “你这个小丫头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赢我都是侥幸,还想着挑战少卿?” 陆川一声轻嗤,面上是赤裸裸的轻蔑之色。 悦焉峨眉微蹙,那双亮晶晶的杏眼眨巴了几下,好似是真的好奇:“天多高,地多厚啊?” 陆川看着她认真提问的模样,不禁噎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 “好了”,容北书开口打断:“这么大个人了还和一个小姑娘较劲” 第105章 重见 陆川撅了撅嘴,不情不愿地安静了下来。 悦焉一脸得意地朝着陆川轻哼一声,随即转头看向容北书。 “公主想见你” 这五个字,仿佛化作了一根鼓槌,猛地敲击他的心脏,每一次都是一阵强烈的震颤,传递着无法抑制的紧张感。 心口翻涌而上的情绪刹那间盘踞整个胸腔,让他的气息都乱了几分。 容北书睫羽微颤,不自觉地捏紧了广袖。 然而他这些微妙的反应尽数映入了容长洲的眼中。 容长洲面上扬起欣喜的笑容,真心为弟弟开心,转头看向悦焉激动地问:“何时?” 悦焉回视容长洲,食指指向他道:“还有你,公主要见你们二人,现在就走” 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 可墨玖安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这一句并不完全对。 这一个月以来虽然刻意避免相见,但是他们二人之间的联系并没有断。 墨玖安会时常想起他,下棋时,沏茶时,亦或者静静地看着蒙梓岳在院子里练武时。 每次收到他送来的消息,看着他的字,墨玖安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他垂眸端坐,敛袖研墨,再默默写下这些话的场景。 他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剑眉星目,容颜如画,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时,整个人丰神俊朗中会多出几分清秀儒雅的气息。 透过字里行间,他清冷低哑的声音耳鬓厮磨般在她脑海中播放,墨玖安猛地放下纸张,轻蹙峨眉,闭上眼捏一捏眉心。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墨玖安的逃避并没有带来她所期待的效果。 有因必有果,她当初种下这个因,那这就是她捉弄和戏耍他的结果。 也许这也是她该经历的磨难,用绝对的理性和清醒压制内心的欲望。 这一过程会很痛苦,但好在,墨玖安最擅长的就是忍痛。 和在幽戮所受过的苦难比起来,这点撕扯与纠结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一个人的肉体经历过生与死的折磨,那在幸存之后,一切心理问题都会显得十分渺小。 容氏兄弟是她必不可少的左膀右臂,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墨玖安不能一直躲着不见。 既然逃避无用,那便只能将那一簇火苗深藏于心,不流露一丝一毫。 容北书和容长洲被悦焉带到了城东的贫民区。 这里生活着的都是底层的人群,也正是那些世家大族,高官贵胄嗤之以鼻不屑靠近的地方。 这里没有醉生梦死的酒楼青楼,没有高档的胭脂水粉店,更不会有名人字画,文物古玩的商铺。 天子脚下也会有如此贫苦混乱的地方,与这钟鼓馔玉的京城格格不入。 悦焉带着二人穿过一条条错综复杂,狭小脏乱的街道,来到城墙附近,再穿过一个小巷,视野豁然开朗。 城东贫民窟之外居然有这么一座庞大的宅院。 为何说庞大,是因为兄弟二人站在一对厚重的红木大门前,视线向左右望去,只见宅墙从府门向两侧一直延伸起码一里的距离。 高墙环绕,只有一扇宏伟的木门紧闭,门外仅有两名布衣把守。 然而容北书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行伍出身,并不是简单的守门人。 兄弟二人望着紧闭的府门,不禁对门内的景象心生好奇。 建在这样一个位置,穿过脏乱喧嚣的贫民窟,突然来到这样一座四周无人,安静且干净的府邸,容长洲莫名有种穿梭空间,骤然间进入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正值未时,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寒风吹过,发出淡淡的呢喃声。 兄弟二人站在府门外,凝视着那紧闭的红木大门,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中,唯有那府门紧闭,在寂静中弥漫着神秘的气息,引人无限遐想。 容长洲缓缓转头看向容北书,容北书从兄长的眼神中读到了他此刻的好奇与紧张。 里面不会藏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吧? 比如几万个精装士兵,亦或者满满的火药兵器? 容长洲觉得,公主同时叫他们兄弟二人前来定是有大事,并且与他们所谋之事有关。 容长洲强大的想象力早已飞出了大气层。 这寂静的氛围,一动不动站岗的那两位守门人,这庞大宏伟的宅墙和府门,怎么看怎么瘆人。 府内定是有将他们三人牢牢捆绑在一起的东西,他们兄弟二人一旦踏进这座府门,那么往后就真的要与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容长洲“挤眉弄眼”,向容北书发出求助信号,容北书轻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在兄弟二人还在眉目传话时,悦焉早已蹦蹦跳跳地走上台阶,那两位守门的“雕塑”这才动了动,同时走向大门。 守门人的动静吸引了兄弟二人的注意,他们下意识地屏息凝神,直直凝视着红木大门。 “吱呀”几声,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一条缝隙逐渐扩大,渐渐地,他们望见了一处很长的前院,府门半开时,才开始有人影映入眼帘。 他们服装各异,多半是书生打扮,年龄也不尽相同,一看便知并不是府内的仆人。 从他们的神态和行为不难判断,他们轻松愉悦,十分自在。 有几人相聚一起相谈甚欢,还有几个少年手里拿着什么奇形怪状的物品,好似在研究着什么,也有几人手握竹简来回踱步,一看便知是在背诵。 眼下的场景与兄弟二人想象中冰冷恐怖的氛围截然相反,反倒是十分热闹。 容长洲不禁微讶,视线在众人身上来回流转,还不等悦焉带领,容长洲非常自觉地迈过门槛,愣愣地走了进去。 容北书紧跟容长洲的步伐,即便他见过不少大场面,但也不由得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 这座府邸宽阔空旷,并没有华丽奢侈的装饰,走过雅致秀气的前院,穿过工整宽敞的长廊,容长洲和容北书沿路见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即便迎面对上兄弟二人,他们也径直掠过,仿佛见不到容北书与容长洲一般。 容长洲左顾右盼,一会儿转身跟上别人,一会儿停下了望,总之就是不好好走路,各种好奇。 容北书则默默跟着悦焉,步伐沉稳,雍容雅步,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看似淡淡一瞥,实则该捕捉的细节一个都没逃过他的双眼。 所以,这些人和公主是何关系? 其实容北书早在进门时心中便有答案了。 她曾说过,在皇帝寿宴结束后会带他去一个地方,到时他就会知道,即便杀尽反对的大臣,朝堂依旧能运转。 所以,这就是公主的底气? 在长廊的尽头,池中凉亭之上,容北书望见了那一袭曼妙的身影。 容北书脚步一顿,心跳漏了两拍,下一瞬,仿佛有无数只小鼓敲击他心脏,长时间压抑的情感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瞬间释放,洪水般汹涌湍急,席卷他整个胸膛。 容北书像一座绝美的雕塑定刻在那里,唯独那广袖下的手微微颤抖,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却发现难以压抑心头胸涌而上的复杂情绪。 一个月了。 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这段时间以来,他确实去找过她,只是偷偷潜入公主府中,远远地看一眼。 所以,他见过很多。 他望见过她只穿一袭单薄的衣裳就站在窗前仰望天空,让他又担心又生气。 他也望见过她与蒙梓岳探讨兵书,对决沙盘,满目温柔,耐心教导。 他见过她静静地望着院内嬉戏打闹的悦焉,笑颜明媚。 也见她教蒙梓岳下棋,陪他练武。 他见过蒙梓岳偷偷看她,也见过她摸蒙梓岳的头,还有在她离开后,蒙梓岳红透的脸。 后来,他不再去找她了。 因为他在与不在,对她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她依旧是那个明艳动人,高高在上的玖安公主。 无论他如何辗转难眠心如刀割,在她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同盟。 是他没有自知之明,是他太高估自己了。 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了。 容北书先是顺了顺气,迈步走了过去,可他并没有走进凉亭,而是在台阶边缘停下。 墨玖安似有所感,缓缓转身。 在她转身望来的那一瞬间,容北书心中紧绷的弦蓦地松开,仿佛他的世界重新恢复了平静,而所有的紧张,不满,委屈,妒忌都渐渐平息,就像一缕暖风拂过寒冷的水面,荡起一抹柔软的涟漪。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倏尔敛下目光,暗自摇了摇头,低低失笑。 真是窝囊。 重见的这一日,他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 他想过自己该如何应对,该表现出何种神态语气,他甚至下定决心要冷漠一点。 因为他生气了。 在偷偷去过公主府后,他心中缱转百回,隐有一种无名的妒火燃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在心中郁结,怎么也无法排解。 然而此刻他才发现,困扰了他那么久,在他心里积压了那么久的情绪,竟抵不过她一个眼神。 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消除的烦闷,仿若黎明升起的水雾,在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刻,风吹雾散。 容北书并没有抬眸,眼底的自嘲依旧,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是他对自己的无奈。 容北书沉默了片晌,随即拱手在前,就那般垂眸低头,弯腰行礼。 “微臣,见过玖安公主” 他清醇的嗓音轻缓平淡,仿若第一次相见时的那般。 那时是在何府,墨玖安也站在池中凉亭,而他站在长廊内,长身玉立,如松如竹,行礼的姿态却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 此刻也一样。 墨玖安不由得恍惚。 半年时间过的很快,可这期间也发生了太多事。 从一开始的戒备敌对,到他的算计和见死不救,再到双方坦诚相待,相互合作,他动心这件事也许在墨玖安的计划之内。 但她自己也动容这件事,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所以她才会回避,试图将二人的关系重新拉回到纯粹的同盟局面。 可惜,她好像失败了。 本以为心中萌生的那一丝情愫已经被她完全压制,可不成想竟是空中楼阁,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刹土崩瓦解,功亏一篑。 方才他突然发笑,墨玖安胸口一紧,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叫她呼吸都有些闷痛。 容北书长睫半垂,还微微低着头,墨玖安看不清他眸中色泽,更不理解他轻笑的原因。 他明明是笑着,可不知为何,他的笑容犹如一根极细的弦,划过她心脏,墨玖安眉心紧了一分,心口烧了一寸。 眼下,从他行礼的姿态和说话的语气中,墨玖安成功地读出了两个字:疏离。 就像一切还未开始时的那样。 也正如她想要的那样。 所以,她该开心才对。 墨玖安白皙修长的手指渐渐蜷缩,最终攥成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拳头。 掌心传来的微弱的痛感恰恰助她维持住了面上的从容淡定。 墨玖安不露痕迹地轻呼了口气,淡淡开口:“免礼”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墨玖安的声音明显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似有似无地颤抖。 容北书心脏一沉,缓缓直起身,同时,视线快速在她身上瞟了一眼。 见她穿着单薄,容北书眉心微动,幽深的眸里浮上阵阵复杂的情绪。 像是担忧,又像是生气,同时又透着几分无奈的意味。 “公主穿太少了” 这一句脱口而出后,容北书愣了一瞬,后知后觉地垂下长睫,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视。 听似平淡的语气,墨玖安却能感受到其中的关心,以及蕴含的几分责备的意味。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紧攥的拳头渐渐松开。 一旁的沐辞抓住机会,摆出了一副“我就说吧”的表情,静静地瞅着墨玖安。 墨玖安感受到身侧的目光,先是清了清嗓,随即别过头去,刻意回避沐辞的视线。 沐辞峨眉微蹙,深深叹了口气,随即吩咐悦焉去拿披风,悦焉领命便跑了出去。 第106章 当局者迷 其实,墨玖安已经穿的够厚了。 早在出门前,沐辞就已经逼着她穿上了好几层保暖的里衣,只是从外表看不太出来罢了。 所以事实上,墨玖安此刻的穿着比正常人厚了很多。 可因为她身体的缘故,在他们二人眼里总是显得几分单薄。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有多笨重。 再说,她也不是因为寒冷而声音颤抖。 墨玖安如此想着,余光偷偷往容北书身上一瞥,只见他依旧垂眸肃立,面上看不出情绪起伏。 墨玖安暗自酝酿了片刻,刚想开口,视线里却撞入了一袭熟悉的身影。 容长洲姗姗来迟,站在弟弟旁边,向墨玖安拱手作揖,“臣容长洲,见过玖安公主” “免礼” 容长洲直起身,先是观察弟弟的神色,再看了看墨玖安,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微妙。 “公主找我们来,所为何事?” 既然谁都不说话,那就只能由他容长洲打开话匣子。 “我带你们逛逛吧” 墨玖安轻扯唇角,眉目清冷,那双眸里仿佛浮着一层薄薄的雾,叫人探不进她心底。 这就是平日里的她。 也是从始至终,容长洲所看到的模样。 作为旁观者的沐辞,她知道公主何时戴上了面具,也知道公主面具之下最真实的情绪。 有时,公主甚至会在她们面前戴上一层面纱。 悦焉那个傻姑娘当然看不出来,可沐辞却无比清楚,那是公主不想让她们担心,又又又一次躲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罢了。 此刻的沐辞不免有些五味杂陈。 她鼻头不禁一酸,咽了咽唾沫,喉咙传来一阵闷痛。 沐辞默默跟上了三人,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目光落在那一袭欣长挺拔的背影上。 起初,她并不喜欢容北书。 因为他在猎林的所作所为,公主受了不少的苦。 沐辞心眼小,没有公主那般宽宏大量,要不是公主严令禁止,不然她早就和容北书大动干戈了。 后来,沐辞慢慢改观。 可让她真正接受容北书的并不是他在宫里救下公主,而是公主看向他的眼神,和他在一起时的笑容。 也许是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唯独在容北书面前,公主才会卸下层层面具,表现出鲜为人知的模样。 那就是这个年纪的姑娘本该有的模样。 活泼烂漫,偶尔狡黠调皮,还有面对心上人时的羞赧与温柔。 若没经历过那些,公主本该如此。 可惜,上天不公。 上天总是见不惯太过美好的事物,所以会摧残,折磨,让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尽这世间险恶,然后逐渐变得浑浊。 沐辞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她看着一个满身伤痕的小女孩宁死不屈,受尽酷刑奄奄一息。 她看着那个瘦小的小女孩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存活下来,以自己的身躯护住更多同样身陷囹圄的人。 明明都自身难保了,却还要出头保护别人? 那时的沐辞就想,那个人还真是个傻子。 沐辞见过她反复被人试药,试毒,被无情地扔在铁笼里让她自生自灭。 见过她蜷缩在角落里生不如死,却还是挣扎求生。 活着到底有什么好的?竟让她这般舍不得死? 沐辞见过她一次又一次地尝试逃跑,可一次又一次地被抓回来,最后被打的浑身是血,奄奄垂绝。 沐辞见过她第一次动手杀人。 那时,公主还不愿自相残杀,因为她还没意识到,人心是这世上最恐怖,也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沐辞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曾经受公主保护的人毫不犹豫地捡起刀刺向她时,公主那不敢置信的眼神。 公主曾经将那人护在身后,曾多次替她受罚受刑。 可命运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她曾以命守护,那个她最信任的人,却是毫不迟疑地刀刺她的人,也是她第一个手刃的人。 沐辞见证了这一切。 后来,她们一起逃出来,一起获救,最后一起被带回宫里。 本以为终于见到了天日,可没想到,她们却走进了另一个牢笼里。 与幽戮不同,皇宫里的危险就像是地下涌动的暗流,踩错一步,尸骨无存。 沐辞又一次见证了一切。 她眼睁睁地看着公主戴上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看着公主踏入党争这条不归路。 若说幽戮摧残的是她的肉体,那么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吞噬的是她的灵魂。 沐辞无法阻止公主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能做的,只有长久的陪伴和以命守护。 容北书对公主而言也许就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原本的她。 若不曾经历这一切,那个她本该长成的模样。 容北书对公主而言无疑是特殊的,也许也是唯一的。 沐辞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公主的纠结与撕扯,方才从容北书的反应中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她多希望自己能将公主内心的想法尽数传达给容北书。 可惜,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没有权力替公主做决定。 容北书并不知晓公主所经历过的种种,所以他不会理解公主此刻的退缩。 公主心里的那道坎也只能由她自己踏过,他人不该干涉。 所以,沐辞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提示容北书,尽量给他们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作为一个刑狱官,容北书最该擅长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领。 沐辞只希望这个耳聪目明的容少卿,不要陷入当局者迷的困局。 沐辞静静地跟着他们,一路沿着长廊走。 这座府邸确实很大,容北书和容长洲一路无话,也默默跟在墨玖安身后,观察四周。 迎面碰上的那些人在见到公主的那一刻,都会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然后退到一边让出道路。 容长洲皱了皱眉,转头扫了他们几眼。 原来不是npc啊,还以为看不见他们兄弟二人呢,合着只认公主不认别人。 容长洲嘀咕着,跟着墨玖安走进了一处院落。 腊月寒冬,未时的太阳温暖而轻巧,穿透着寒冷的空气。 墨玖安径直走到一扇半开的窗户前,兄弟二人自然地跟上去,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屋里。 房间内宽阔明亮,即便外头阳光明媚,可屋内依旧点了灯,烛光摇曳,炉火熊熊。 七八个男子围坐在火炉旁,而他们对面的红木椅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弓腰驼背的老人家。 老者身穿一袭浅蓝色布衣,能看出来是因为洗了太多次掉色后才形成的颜色。 他沧桑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有点浑浊,粗糙黝黑的手紧紧握着木制的拐杖,拐杖的手柄处刻满了细致的花纹,十分残旧,仿佛在诉说着它所见证的故事,只那一眼便能让人感受到岁月沉淀和历经风雨的坚韧。 他正向那群年轻人讲些什么,他们也在认真记录。 从屋外三人的角度看,屋内的景象和谐安逸,即便所有人都是粗布衣裳,却散发着几分雅致之美。 容北书习惯性地开始捕捉每一个人身上的特征,以此判断他们的年龄,性格,日常习惯,甚至职业与社会地位。 然而容长洲却选择了直接问墨玖安。 “那位老人家是?” 容长洲故意将声音压的很低,毕竟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人在探讨学习,他们趴窗偷看已是不妥,起码得小声点吧。 墨玖安的目光始终落在屋内几人身上,眉眼渐渐柔和,轻声回答:“曹砚之,曹先生” 听到曹砚之三个字,容北书和容长洲同时转头看向墨玖安,容长洲就更不用说,连容北书都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墨玖安无需回视便能猜到他们二人此刻的震惊与疑问。 她微微翘起嘴角,眼底闪过一缕自豪的意味。 容长洲仍然陷在怔懵之中,眼睛瞪得溜圆,愣愣发问:“农学着作《曹砚之书》的那个曹砚之?” 墨玖安笑意加深,静静地望着屋内,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应后,容北书转而看向那位古稀老者,开始重新观察,可与方才不同的是,容北书面上渐渐浮现出了几分敬意。 许是容长洲方才的声音有些大了,那几个学生感受到动静,回头望来,曹砚之也顺着他们的目光眯眼看去。 被发现后,墨玖安不再旁观,转身就走向门口。 容北书和容长洲快步跟上了她。 他们进屋时,那些年轻人早已站起身,见到公主的那一刻齐齐弯腰拱手,恭敬行礼。 其中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刚要扶起曹砚之,墨玖安连忙说道:“曹先生无需多礼” 曹砚之却固执地站起身,为了作揖,将手中的拐杖交给了身旁的少年。 虽然行动缓慢,站着都有些费劲,可他依旧坚持着拱手在前,曲身弯腰,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墨玖安微微蹙眉,颇感无奈。 她余光瞥向两侧,发现容北书和容长洲是同样的姿态动作,不过他们行礼的对象是对面的曹砚之。 兄弟二人默契十足,连弯腰的幅度都比平日里大了些,彰显着他们二人对曹砚之的敬重。 就这样,偌大的屋内一片弯腰低头,唯独墨玖安站得笔直,显得格外突出。 她轻叹口气,“免礼” 众人纷纷直起身,墨玖安望着曹砚之,温声道:“我说过,曹先生见我无需行礼” 曹砚之微低着头,姿态恭敬,沙哑的声音带着年老的颤抖:“殿下免了草民的礼,是殿下心善,体谅草民年迈体弱,但是礼不可废,草民尚能动弹,就不能失了礼数” 墨玖安无可奈何,既然争不过,那便只能顺着老人家的意。 “那曹先生继续,本宫便不打扰了” 说罢,墨玖安微微一笑,转身走出了房间。 兄弟二人再次向曹砚之作揖后才退了出来,面上依旧带着几分震撼。 容长洲快步跟上了墨玖安,“不是说曹先生归隐了吗?还有人说他亡故了,为何会在这里?公主怎么把老人家请来的?他竟然答应公主留下来了?要待多久啊?” 容北书听着兄长一连串地问出这么多,默默地跟在后面,视线里却只容得下一袭曼妙身影。 她早已披上悦焉带来的素白披风,披风领口是霜白狐毛,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细嫩。 她青丝如瀑,披撒在背后,随着步履轻轻摇拽,今日的发型清雅脱俗,像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没有往日的矜贵华美之感,反倒多出了几分亲和力。 容北书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好似谷底般深沉,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流露着若有所思之色。 他早就猜到这一处大宅是何用处,这些形形色色的又是些什么人。 容长洲追着墨玖安问了一大堆,墨玖安倒也没有嫌烦,徐徐开口:“食为政首,民之大事在于农,本宫请他来原本是想让他讲书的,可曹先生却说想补写一本,本宫便让那些学生帮他记录下来,编写成第二本农书,到了明年春天他就回去了” 墨玖安继续带着他们来到其他院落,他们又见到了一些人,其中有忙着捣鼓木材的,有把自己关在屋里画设计图的,还有几个研究铁器兵械的。 那些人领域各不相同,可见到墨玖安都十分有礼,眉眼间皆是真挚与恭敬。 就这样一路参观,最后一站便是书院。 书院不仅是教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还是那些学子读书备考之所。 远远地,容北书和容长洲瞧见大殿之内整整齐齐地坐着一群孩子,有男有女,最前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正在讲学。 “帝王心术不是治国之道,改革也不是靠权谋手段能实现的,无论称帝还是变法,军权,财权,还有才士,这三样缺一不可” 墨玖安说着,慢步走进书院。 “名门世家,不过尔尔。他们背靠家族,受尽优待,轻轻松松便能入朝为官,然后结党营私,贪污受贿,搜刮民脂民膏,吸食百姓之血。既然他们不愿意为民请命,那么本宫也能收养无数个流落街头的孩子,让他们受最好的教育,把他们培养成栋梁之才” “那他们呢?” 容北书开口的那一瞬,墨玖安的心跳像一记悸动的钟响嘎然而止,然后突然加速,如同砰砰作响的鼓点,迅速传遍整个身体。 第107章 他们便是三省六部 这一路以来,容北书都很安静。 容长洲有很多问题,墨玖安都一一解答。 可容北书全程跟在他们后面,始终无话。 墨玖安当然能感受到身后的那道视线,却没能鼓起勇气转头看他一眼。 这一路都是如此。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询问,声音还是那么的好听,声质清冽,还带着些许沙哑,伴随着寒风溜进墨玖安耳朵里,仿佛羽毛轻扫过心尖,酥酥麻麻。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竟让她停下了脚步。 真没出息。 本能的反应过后,是理智重新占据了身体。 墨玖安缓缓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苦涩与自嘲。 她沉默了片晌,整理好情绪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 那是一群聚在一起辩论探讨的学子。 一个个都是书生打扮,手里拿着书卷,有人书写作画,有人作诗对联,即便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可从他们的神态表情里依旧能感受到读书人的激情与澎湃。 其中一位似有所感,转头望来,发现墨玖安后立即拱手作揖,其余人也纷纷反应过来,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齐齐朝着墨玖安行礼。 因为墨玖安停下的地点刚好是比较显眼的中间位置,所以当学院众人向墨玖安行礼时,就会形成四面八方弓腰埋头的场景。 墨玖安的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心跳渐渐平复,那双幽深的眸子也变得深沉而锐利,透着摄人心魄的坚韧。 她唇角微扬,清凉动听的嗓音裹挟着笃定的气息。 “他们,便是三省六部” 无论是争皇位还是变法,都要承受沉重的内外压力。 容长洲的变法会直接动摇朝中官僚世家的利益,而女子称帝所要面对的反抗势力要比容长洲变法所遇到的阻拦多得多。 无论是称帝还是变法,他们与那些反对者之间并不是双方理念不同这么简单,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根深蒂固的思想,只有和血肉一同被埋进泥土里才能彻底泯灭。 若她败了,那么谢氏及其党羽绝不可能留下她和她手下人的性命。 若她胜了,那朝堂之上大抵是要被血洗一遍的。 墨玖安不想造杀孽。 可她明白,这条路一旦踏上,她便不能再随心所欲。 在这场争斗中,守旧派就是士族的势力,不除掉他们便无法重振朝纲,又何谈重立规则,改变世道? 从古至今,普通人家的孩子是没有机会读书的。 他们不是不想读,而是他们的出身决定了他们这辈子只能为生计拼搏。 当活着都成一种奢望的时候,哪有钱财购买笔墨纸砚,哪有闲心读书写字? 在盛元帝力排众议重兴科举之前,那些寒门子弟唯一的出路便是投靠名门望族。 即便真的被人举荐入仕为官,可他们永远也摆脱不了世家的控制,即便哪一天位居三品尚书之位,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那群官僚士族走狗的事实。 科举落实后,寒门学子确实有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但事实上,在这九年来,通过科举考上来的学子中近九成皆是名门望族之后。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知识垄断。 那些寒门学子散尽仅有的家产也买不到更多的书籍,而仅凭他们手里的那些,不足以闯过每一关考核。 即使有天赋异禀者通过了最终的殿试,可这还远远不够。 进士的出路由吏部决定,到了那一刻,他们便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加入他们违背自己的初心,变得和他们一样唯利是图,为虎作伥,要么就是被他们排挤算计,最终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含恨而终。 墨玖安就是要改变这样的困局。 解决吏部是第一步,培养人才是最重要的一步。 墨玖安给他们创造条件,清除朝中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风气,至于他们是否能中举,还得靠他们自己。 “他们知道公主要做什么吗?” 容北书转头看向墨玖安,语声低沉悦耳。 墨玖安忍不住余光一瞥,可并没有过多停留,悠悠开口:“知道,他们是本宫严格筛选过的,很清楚自己是谁的人,本宫只负责创造条件,最终能不能通过考试还是要看他们自己,不过,本宫选的人,当然是有点本事在身上,他们之中起码有五成能通过殿试” 墨玖安顿了顿,转头看向容长洲,酥骨的嗓音裹挟着几分狡黠的意味:“无双国士天纵之才,要不去和他们聊聊?若本宫没记错的话,那里边也有几个天才诗人” 容长洲面上挤出了尴尬的笑容,敷衍地点了点头。 墨玖安倒也不恼,转走目光,直视前方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从容与果断。 “他们不仅才学出众,家世也很干净,关系足够简单,所以他们真正能做到孤臣,直臣”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想到了什么,向前走了几步。 “每个人都说,世道不是我一人之力能改变的,但我不是一个人” 说罢,她笑容不禁扩大了些,缓缓转身,眼神也变得明亮而柔和,“我有他们,还有你们” 墨玖安的目光先是落在容北书身上。 他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即便浮着一层淡淡的薄雾,墨玖安依旧能感知到他克制却无法完全藏匿的心意。 那他是否也能看出来她不敢承认的心思? 他漆黑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墨玖安心脏一突,下意识地躲避目光。 容北书当然能察觉到她的局促,收敛目光不再看她,乌黑长睫藏住了眸里的黯淡。 一旁的沐辞却看的十分清楚,内心百感交集。 这俩人要别扭到什么时候? 容少卿也真是的,是眼瞎了吗?他不是声称自己深谙人心,世上没有他查不出的案子审不出的罪犯吗? 公主都那么明显了还看不出来? 沐辞在一旁看的干着急,和她一样倍感无奈的还有容长洲。 公主怎么回事?他才刚磕上就开始虐了? 他弟弟嘴硬心软...其实心也硬...... 不过那是对外人而言的,对公主可是真心实意。 公主从前不是言行乖张,飞扬跋扈吗?怎么现在变的这么守礼了? 再绑他啊!用强的啊! 他容长洲很愿意帮忙的! 此刻,沐辞和容长洲是同样的心情同样的神色,都是心疼自家人,从而抱怨对方不主动些。 沐辞看了看远处的学子,忽而心生一计,走到容长洲身侧,温声开口:“容国士久负盛名,受天下学子崇敬,他们也并不例外,要不容国士去和他们聊聊?” 容长洲听出了沐辞言语间的暗示,眸光一亮,配合道:“好啊,不久的未来大家都是同僚,是该打好交道” 说着,容长洲偷偷瞥了眼墨玖安和容北书,反向暗示沐辞:“可我不认识他们,要不沐姑娘和我一起去,帮容某介绍介绍?” 沐辞秒懂,面带和煦的笑容,恭顺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还不等墨玖安和容北书开口,沐辞和容长洲转身便开溜,意图十分明显,逃避的步伐也格外一致。 他们二人何时这么熟了? 墨玖安静静地看着沐辞离开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这个沐辞,平日里比谁都听话,到了关键时刻比谁都大胆。 就是仗着她不忍心惩罚。 墨玖安如此想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容北书当然知道兄长的苦口婆心,能和她独处,他当然愿意。 可问题是,这样会让她不自在。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蜷缩,心里正打着鼓,倏尔感知到她的视线,他拳头蓦地攥紧,怔了一瞬,随即缓缓转头回视她。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仿佛空气凝滞,连风都变得清晰而缓慢。 微风掠过枯枝残叶,发出悦耳的飒飒之声,树木在风中摇曳,仿佛述说着冬日的寂静。 这是他们时隔一个月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望。 墨玖安总是在他不注意时偷看一眼,在他发现之前及时转走视线,可这一次却被抓了个正着。 墨玖安眸光微颤,直直望着他愣了片晌,猛地反应过来后,眼波流转,垂下长睫结束了这场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对视。 容北书的眸里不禁浮上一层迷茫。 那一眼对视如流云飘渺,微妙而动人,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伪装。 容北书虽面上不显,但他身体的本能却在无意识中做出反应,耳畔回荡的心跳声如同鼓声震撼着他的灵魂。 方才有那么一瞬,他仿佛望进了她内心深处,看到了那一缕希望的光芒。 可惜,他没能抓住。 可恰恰因此,这种似有似无的模糊反应更加令他抓狂,反复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来回横跳,抓心挠肝,同时又不知所措。 容北书剑眉微蹙,微颤的气息渐渐被他压制平复,他闭上眼暗自顺了顺气,再睁眼时,漆黑的眸子回归了以往的平淡。 短暂的挣扎后,他最终选择接受现实。 方才的信号太过微弱,早在一个月前他便收到过明确的拒绝。 大理寺按证据办事,任何捕风捉影之说都不能作为定罪的标准,他容北书也一样。 任何不明确的反应,他都不该被它迷惑。 这样的错,他已经犯过一次。 到头来是他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容北书如此想着,戴上了惯用的面具,薄唇微扬,清醇的嗓音轻缓恭敬:“还有没看过的地方吗?” 墨玖安能听出他语气里的疏离与平淡,他的这一反应正是说明他们此刻只是合作关系。 墨玖安忽略心口涌起的那一股莫名的沉闷,遵从理智的判断,不再回避视线,抬头看向他。 “还有一处” 墨玖安知道沐辞是故意给她和容北书制造独处的机会,可不知为何她生不起气来。 以她如今的状态,最该避免的就是和他单独相处。 可当周围真的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和他并肩走着,即便心里十分清楚,她还是会忍不住贪恋这种感觉。 以往,她总喜欢和他单独待着。 无论是远远地看着他罚抄,还是坐在他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他,捉弄他,然后满意地欣赏他端方如玉的脸慢慢变得绯红。 那是她少有的,除了喝醉之外,可以遗忘一切的时刻。 抛开过去阴霾,卸下肩上的责任,那一刻她只是墨玖安,甚至可以做回儿时的苏千羽,调皮狡黠,无忧无虑。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容北书对她而言就像千里醉。 可那时的她并没有发觉,他比千里醉危险太多,后劲太大。 她在喝酒时就知道喝多了伤身,但是容北书,她却不知道自己会陷进去。 也许,以毒攻毒会有奇效。 当躲避不能解决问题时,那只能来点猛的,直面恐惧,直到它不再让你感到恐惧。 每个人都会有欲望,而欲望就像恐惧,都是人的弱点。 恐惧要消除,有些欲望要戒掉。 尤其是情爱。 墨玖安一路无话,脚步带着她走向目的地,思绪却飘了很远。 直到视线里撞入一抹鲜艳色彩,墨玖安才回过神,慢慢停下脚步。 她上次来这里还是在一个月前,那时,这些寒梅还没有开,如今院子里满眼皆是盛开的红梅,在寒风的轻抚下摇曳生姿。 容北书跟着她走进院内,停在她左侧,如此盛景,他却忍不住看向她。 许是红梅衬托,她双颊微微泛起一抹迷人的红晕,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明亮晶莹,仿若星光闪耀。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盛开的寒梅,朱唇微扬,可这一抹淡淡的笑容落在容北书眼里却胜似梅花绽放,眼尾,嘴角,脸颊都张扬着动人的美艳。 她就如同这寒梅般娇嫩清冽,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容北书竟看的有些入迷,倏尔微风拂过,带着一朵娇艳的梅花飘然而至,轻柔地落在她发髻之上。 墨玖安挽起的螺鬓上恰恰插着一枚精致的梅花金簪,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而那朵寒梅仿佛是想一比高下,偏偏落在那枚金簪边上。 金簪精致高贵,梅花轻盈妩媚,两者相遇在同一时刻,彷佛世间最美的画面凝结在一起,容北书静静地注视着,那双幽深的眸中不禁闪过几分惊艳与迷醉。 渐渐地,容北书鬼使神差般伸出手。 第108章 公主拒绝过多少人啊?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如同那柔和的微风,想要触及那朵清寒之美。 只差三指之隔,墨玖安转过头来。 那双勾人心魄的眸子此刻却清澈如水,不见以往隔绝一切的迷雾。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定格在半空中,未能触及她青丝秀发,墨玖安竟也没有躲避。 视线相聚的这一刻,仿佛时间凝滞。 墨玖安望见那双清冷深邃的眸中翻涌着无数情丝,深沉而执着,仿佛要把她绕进眼底深处。 一阵微风拂过,轻轻吹动着周围的寒梅树枝,红色的花瓣如蝶羽般在空中翩翩起舞,萦绕在他们身边,勾勒出一幅极致浪漫的画面。 她头上的那朵梅花也只是短暂驻足罢了。 清风起,它便随风飘扬,轻吻过容北书的指尖,随后便融入那片花海,再如羽毛般轻盈飘落。 如此美景如画,墨玖安的视线却始终落在那双漆黑的瞳仁里,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 飘扬的花瓣终归有落地之时,一声呼唤打破了独属于二人的宁静。 “公主?” 墨玖安猛然反应过来,别过头去结束了对视。 容北书也收回手负在身后,广袖之下暗暗攥紧了掌心。 他们齐齐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三丈之外,是一袭月白锦袍,看起来二十来岁,身姿欣长,眉眼疏朗,一身白衣站在这光彩夺目的梅园里,竟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气质。 容北书双眸微眯,简单扫了几眼便锁定了此人的身份范围。 他背着画篓,手里握着画卷,右手无名指和中指侧面带着厚重的茧子,是长期握笔形成的,不仅如此,右手广袖和指间,左手大拇指和食指还沾染了些许颜料。 画篓里的工具齐全,再通过他手上茧子以及他沾染颜料的位置来看,他经常作画,甚至可以说是专业的画师。 这座府邸是公主用来收揽各路人才的地方,想必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也是有点本领在身。 正常情况下,画师在作画时极少穿纯白衣裳,即便穿了,也不会是他身上这款上等面料。 这就说明,他要么家境殷实,要么画作很值钱,因而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弄脏衣裳。 容北书偏向后者。 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商贾后人,但凡是有点地位的都会佩戴代表他们家世背景的物件,比如玉佩,簪子,腰牌,带钩,扳指等,可他并没有,他身上也看不出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自信与桀骜。 大鄿有点名号的画师,像他这般年纪的不出五人,排除掉士族子弟,又酷爱穿白衣的,那便只有一人。 燕云归的目光先是落在墨玖安身上,随即看向她身侧的玄衣男人。 此人宽肩窄腰,身材欣长挺拔,一袭黑色罗锦长袍,广袖与裙摆刺有祥云纹路,腰系玉带,气质清冷矜贵,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 燕云归一眼便能看出此人绝非等闲之辈,敢伸手触碰公主发髻,公主竟也没有回避发怒,说明他和公主的关系非同寻常。 燕云归心口有些酸闷,可面上不显,唇角扬起温和恭顺的笑容,慢步走上前拱手作揖。 “草民燕云归,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墨玖安注意到他手里的画卷,“燕公子在此作画?” 燕云归直起身,内心纠结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抬眸望向墨玖安,温声回答:“是,燕某记得公主喜欢红梅,见园中梅花盛开,便画了一幅” 说罢,他轻轻抬起手,双手握着画卷恭敬地递向墨玖安,“以报公主知遇之恩”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像是看透他心思般,眸里泛着洞察秋毫的炯炯亮光。 沉默须臾,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笑意不及眉眼,清凉的嗓音淡淡道:“燕公子声名远扬,有多少人花钱都求不到你的一幅画,你与本宫之间并不存在知遇之恩” 燕云归粲然一笑,眼底闪过几分羞涩:“能为公主作画,是燕某之福” 一旁静默的容北书见到燕云归笑嘻嘻的模样,面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眼中乍现几道锋利的寒芒。 墨玖安并没有发觉容北书微妙的变化,此刻,她心里只余一阵无语。 看着燕云归这般真诚的笑容,墨玖安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假装听不懂。 墨玖安峨眉微蹙,沉着嗓音命令道:“燕云归,你只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燕云归缓缓垂下眼帘,藏住了眸里的暗淡,声音轻了下来:“是” 默了片晌后,燕云归转而看向容北书,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刹,燕云归面色微僵,可在转瞬即逝间又换回了彬彬有礼的模样,问:“这位是?” 墨玖安脑海中闪过一个主意,抢先替容北书回答:“大理寺少卿,容北书” 容北书?就是那个民间盛传公主榻上客的容氏庶子容北书? 难怪公主不排斥他。 燕云归如此想着,眉眼渐沉。 容北书没想过墨玖安会这般轻快地介绍他,面带微笑,语气坦荡,亲和的都让他有些恍惚。 在容北书望着她愣神之际,燕云归也调整好了情绪,向容北书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容少卿,失敬” 容北书没有理他,而是静静地看着墨玖安,墨玖安转头回视他,从他表情里读到了疑惑。 墨玖安装作没看见,莞尔一笑,对着他温声道:“走吧” 说完,墨玖安迈步就走,径直绕过燕云归。 直到她走出三步远,容北书才反应过来,默默跟了上去。 在经过燕云归时,容北书甚至没有瞥他一眼。 等周围又只剩下他们二人,容北书平静开口:“公主利用我” 墨玖安边走边欣赏寒梅,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嗯” 见她这般坦然地承认,容北书眉头微挑,略感惊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墨玖安察觉到他的目光,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悠悠道:“在世人眼里,大理寺少卿容北书是玖安公主的裙下臣,都传了半年了,既然谣言无法平息,那还不如拿来用用” 容北书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向她靠近了一步,微微弯腰平视,低声地问:“微臣很好奇,公主拒绝过多少人?” 他清醇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沙哑,偏偏放低音量,轻柔缓慢,如耳鬓厮磨般轻飘飘的,落在墨玖安耳朵里莫名多出几分暧昧气息。 以往,墨玖安才是那个挑逗捉弄的人,此刻角色转换,却变成了容北书主动逼近,眼神撩人。 墨玖安心头一紧,并没有回避视线。 既然要以毒攻毒,那她就要习惯和他斡旋。 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渐渐蜷缩,反问:“容少卿真想知道?” 容北书眼底勾人的笑意渐渐消散,墨玖安从那双漆黑幽深的眸里见到了不甘。 “嗯”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咽了咽闷痛的喉咙,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很多个” 容北书只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敲打在他心脏,气息都有些不稳。 “所以,我也在其中?”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一个明知答案的人想要抓住那一缕根本不存在的光,清醒地挣扎,想做最后的确认。 墨玖安直直望着他。 这双眼睛曾是那般深情,那般温柔,仿佛要将她融化,望一眼便足以令她心颤。 可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略微泛红,不甘中多了几分倔强,试图望进她心里,将她那颗心一层一层的剥开。 墨玖安紧攥的拳头微微发抖,明明是他眼眶微红,为何她却哽咽地说不出话,鼻头发酸,心口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难受又刺痛。 她强忍着没有转走目光,喉咙深处艰难地渗出了一句:“嗯” 他想确认,那她便给他这个答案。 这一句简单的“嗯”仿佛有千斤重,将那颗曾经沸腾的心无情地压入了冰冷的深渊。 在那双眼里,墨玖安望见那一丝倔强消失殆尽,转而浮上星星火光,像是愤怒,又像是悲伤,可还不等她看清楚,这双令她动容的眼睛须臾间黯然失色。 容北书眸里的光尽数熄灭,如同他的心一样。 “对公主而言,我与燕云归一样” 他音量骤低,就像是呢喃自语,若不是距离够近,墨玖安都不一定能听得清。 这一句不是疑问,而是一种肯定,是接受。 是一个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确认的答案,此刻重新问出来,作用只是让他不再抱有任何一丝可笑的期望罢了。 挺好。 容北书微低下头,心头压抑的苦涩最终化作了阵阵低笑。 墨玖安如何能听不出他笑声里裹挟的自嘲,又如何能读不出他心里的失望和痛苦。 无法言喻的心碎往往是平静的,甚至会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展现。 墨玖安很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仿若千百片刀同时刺入她心脏,每一刀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的痛是由她造成的,所以她会愧疚自责,明明知道他此刻有多难受,她却不能开口说那一句“你不一样”。 她偏要和自己的心作对,所以那颗心会反复撕扯,如同琴弦一遍又一遍地断裂,又重新连上,周而复始。 墨玖安掌心传来阵阵刺痛,她再也无法强忍,猛地转身走出了几步,拉开距离后,背对着他调整心绪。 容北书知道墨玖安离去,可他并没有抬头,而是渐渐收敛笑容,缓缓直起身,乌黑长睫始终半垂,面上换回了一贯清冷疏远的冷漠姿态。 “公主带臣来这儿,应该不是为了赏花吧” 墨玖安听着他重归平淡却又些许暗哑的声音,不露痕迹地深呼了口气,压下胸口的不适,平静开口:“到了” 穿过这片梅园,映入眼帘的又是一扇红木大门。 容北书不近不远地跟在墨玖安后面,推开门后,望见了一处幽静的庭院。 这里的风格与之前看过的任何院落都不一样,从院门开始铺满了一地的青石,直通庭院深处。 容北书的目光被远处的楼阁吸引。 之前的那几处院子里都是一层的房屋,此刻踏过这迂回又干净的青石路,见到的便是高达五层的阁楼。 墨玖安停下脚步,仰望阁楼顶层,似乎是在找什么。 容北书顺着她视线探去,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倏尔,阁楼里跑出一袭靛蓝身影,容北书眸光一凝,下意识地握住墨玖安手臂,将她往自己身后揽,同时跨一步挡在她身前。 十方被这一阵仗惊地脚步一顿,眨巴眨巴双眼,目光在容北书和墨玖安身上来回流转,最终停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上。 墨玖安愣了片晌。 也许是她的错觉,即使是隔着厚重的衣服,被他触碰的手臂仿佛依旧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墨玖安才平复的心脏被他这么一下又重新激起了层层涟漪。 容北书确认对方没有威胁后,这才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他缓缓转头看向自己用力到青筋凸起的拳头,再触及墨玖安直愣愣的眼神,容北书心跳漏了一拍,立即松劲,将那只发烫的手负在身后,偷偷藏进了广袖里。 容北书躲闪着目光别过头,墨玖安也暗暗顺了口气,随后略显埋怨地看向十方。 十方抿了抿唇,默默垂下眼帘,乖乖拱手作揖。 容北书本能地戒备,狐疑地盯着他。 他大概十五六岁的样子,肌肤光洁白皙,五官分明,长得没有攻击性,身上明明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青嫩,可这高阶道袍穿在身上完全没有一点违和感,乌黑长发尽数束在头顶,白玉冠上插着子午簪,竟还有几分脱俗的气质。 从他的穿着和年龄以及腰间的挂件,容北书很快便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免礼” 墨玖安徐徐开口:“国所以兴者,农战也,曹先生的经验,古往今来的农书,那些助农的工具固然重要,但还远远不够,农事依天而行,农民是要靠天吃饭的,而他,就是负责观天” 十方认同地点了点头,粲然一笑,直勾勾地望着容北书。 容北书也瞅着他,面无表情道:“他不该在钦天监吗?” 看对方认出自己,十方眉头微挑,眸光一亮,音量都不由得提高几分:“少卿好眼力啊!” 容北书双眸微眯,眼底闪过犀利的寒芒。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第109章 算姻缘 十方并没有被容北书的气势唬住,笑颜明朗,反问:“那少卿是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容北书冷冷道:“看出来的” “我是算出来的” 十方摆了摆手,慢步走向他们,语气慢悠悠的:“公主说,民安则国安,然而,民以食为天,与其在钦天监炼丹药算国运,还不如为民观天,预测天象” 从第一面起,十方的目光总是落在容北书身上,容北书却淡淡一瞥,没有搭理。 片晌的观察后,十方转而看向墨玖安,兴奋地问:“要不要我给二位算算姻缘啊?” 此言一出,一直以来冷眼沉默的容北书眸光微颤,紧凝的眉心舒缓下来,转头看向十方。 这次却换十方余光一瞥,没有搭理。 他将容北书的反应尽收眼底,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墨玖安却不买账,冷声提醒:“你不是算命的,好好观你的天象” 十方耸了耸肩,尾音上扬,慢条斯理道:“观天象而知人事,通过日月星辰可占卜人间吉凶,同样,观人象而洞悉人心”,十方看向容北书,像是暗示般一字一句地强调:“可知其过去,可窥探将来” 容北书向来不信这些算命之说,方才确实有些期待,那也完全是因为“姻缘”二字。 只要与她相关的,他都愿意一试。 可十方开始故弄玄虚,容北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每天睡九个时辰,脑子睡糊涂了?都敢算到本宫头上来” 十方听出了墨玖安语气里的警告意味,缓缓转头,只见她眸色难辨深浅,竟让他都有些难以琢磨。 玖安公主一向情绪稳定,这么两下就发怒了? 看来这个容少卿还真是公主不可触及的敏感领域。 十方如此想着,面上挤出了乖顺的笑容,半开玩笑道:“对凡人而言,睡觉是意识脱离躯体束缚的唯一方式,可遨游九州,直冲九霄云外”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不以为然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只是白日里的所见所忧在梦境里重组罢了” “那是因为少卿道行太浅”,十方顿了顿,声音依旧恭敬温和,认真提议:“要不,我为容二公子算一算姻缘可好啊?” 墨玖安从未见过十方主动为他人算卦,即便面对她也不曾如此。 墨玖安带容北书来这里,是因为十方很重要,容北书需要知道,若将来出现突发状况还能灵活应对。 十方总喜欢在大白天呼呼大睡,墨玖安来了都叫不醒,几次过后,墨玖安干脆就在晚上来了。 今日特意选在在白天前来,一是因为无事吩咐,只需要容北书见见他即可,二,也正是想避免他俩见面后出现像现在这样的场景。 墨玖安没想到,今日十方竟破天荒地醒着,第一次见面就认出容北书不说,还反复要求算什么姻缘? 墨玖安觉得有些可疑,望向十方的眸里闪过几分探究之色,问:“你看到了什么?” 容北书本来对十方的话不以为意,可听到墨玖安沉着声质问,容北书不由得蹙眉,面上浮现轻微的诧色。 容北书重新开始上下打量他,只见他渐渐收起那股慵懒散漫的气息,笑容也变得深沉而平静,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瞳仿若星月闪耀的夜空,能包揽人世间一切奥秘。 “缘分这个东西,很奇妙”,十方刻意停顿,目光先后扫过墨玖安和容北书,勾唇一笑,又换回了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人人都说缘分天定,其实缘在天定,分靠人为,总结起来就是俩字,因果。正所谓有因必有果,自以为你是一切的起因,可回过头才发现,你既是因,也是果” 十方缓缓转身,边走边伸了个懒腰,淡定又缓慢地打了个哈欠,“有些缘分,也许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种下了~” 他惺忪的声音渐行渐远,随着腊月寒风幽幽飘来 容北书和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远看一袭靛蓝道袍,仿佛是这碧蓝天空的一部分,与风云相融,悠然自得。 倏尔,一旁窜出一个陌生的身影,一声响亮的“师父”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 “师父!哎呦,您终于醒了” 那人个子和十方差不多高,但明显年龄比他大很多,一口一个师父叫的十分自然,满脸皆是对他的敬重。 墨玖安和容北书只能看到十方的背影,通过他不耐的语气,倒也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 “啧,我才几岁,你几岁啊,而立之年叫我师父?” 那人却也不恼,笑颜恭敬憨厚,“呵呵呵,师父,弟子有一些疑问,还望师父解惑” 说着,他将手里的书递给十方看。 “写的这么清楚还看不懂?”,十方叹息,无奈摇了摇头,“跟我过来吧” “哎,好” 等那人屁颠屁颠地跟着十方消失在二人视线里,墨玖安才渐渐回过神来,转头望向容北书。 容北书感受到身侧的视线,即便反复提醒自己不要看她,可最终还是败给了本能。 目光相聚的那一刹那,心口淌过一股微弱的电流,震颤几下后,彼此的心跳都变得有节奏起来。 墨玖安抑制住略微紊乱的气息,率先开口,语气平缓:“他虽有时神神叨叨的,可他的确是万中无一,容少卿莫怪” 话语间虽然还是有一些距离感,可听着她温声解释,容北书不禁轻扯唇角,清冷的眸里隐隐掠过几分温柔光波。 他轻轻点了点头,墨玖安也淡淡一笑,随即收敛目光,转身走向阁楼,容北书则静静地跟上。 又是一前一后,可与上一次不同的是,容北书不再刻意回避视线,而是直直望着她的背影,眉心微凝,暗自思量。 容北书听过十方的名号,先不想公主是如何把他带出钦天监的,此刻,容北书满脑子都是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为何说早早注定?又为何偏要给他算姻缘? 容北书能感知到墨玖安也在想些什么,大抵也是在思考十方的话。 容北书虽听过十方,可今日是第一次见,对他无甚了解。 所以,容北书打算问一问,探一探墨玖安的反应。 “方才十方所说,公主怎么看?” 墨玖安脚步一顿,视线聚焦,抬眸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抵达阁楼入口。 容北书停在一步之外,站在她左后侧静静地注视着她。 墨玖安沉默片晌,随即走进阁楼,提起裙摆踏上阶梯。 容北书愣了一瞬,急忙跟上,可还不等他再次开口试探,墨玖安却先问道:“吏部尚书之事安排的如何了?” 她有意转移话题,那他也只好先压下疑虑,毕竟除掉吏部尚书秦启是正事。 “贪污罪”容北书平静回答。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向高层,容北书始终保持着两阶的距离,还会时不时垂眸看一眼她脚下的阶梯,下意识地护着她。 墨玖安并没有注意到容北书的这些小动作,她虽穿的厚重,可毕竟习过武,轻功极好,这点台阶还真算不得什么。 “朝中这些个大臣都精明的很,贪墨捞钱的本领练的炉火纯青,每一笔贿款都走的非常隐蔽,贪污的罪名可不好收集罪证” 墨玖安边走边说,即便已经爬了两层,她的气息依旧平稳,步伐也丝毫没有减弱。 “贿款即是罪证” 容北书语气平淡地仿佛是在说吃饭喝水之类的家常话,不带丝毫情绪起伏。 三步过后,墨玖安才正式确认他这句不是玩笑,慢慢停下了脚步,侧身看向他。 容北书比墨玖安高出一个头,可由于隔着两阶的距离,此刻却是他仰头相望。 “你想直接搜?” 墨玖安一向平缓的声音都不由得升高几分。 在墨玖安的印象里,容北书一直都是一个隐在暗处冷漠旁观的角色。 他仅用三年时间将辟鸾阁发展成如今的规模,眼线遍布前朝后宫,若他想针对某一个官员,轻轻松松便能让其众叛亲离,声名狼藉。 在这个人人都极其注重名声的时代,那些祖宗规矩,礼教纲常依旧不能束缚人性的贪婪。 一边说着君子之道,一边又忍不住放纵欲望寻求刺激,这是那些官僚门阀,世袭贵胄之间默认形成的统一。 容北书能撕开他们的伪装,可从来都不会自己出面,而是选择借刀杀人。 因为这样最保险。 他喜欢做这个幕后推手,然后静静地看着他们乱作一团,互相撕咬。 容北书习惯躲在面具背后坐山观虎斗。 那这一次,除掉三品吏部尚书的这只老虎,是谁? “你想让谁搜?” 墨玖安眉心渐凝,严肃地问。 容北书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是我自己” 望着他从容地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神,墨玖安不由得感到讶异。 他竟要亲自入局? 官大一级压死人,负责检察百官的御史台都不敢贸然搜查四品以上官员的府邸,更何况他一个负责刑案的大理寺少卿呢? 即便他孤勇闯入,那第二日便会被人参的体无完肤。 更何况如今,众所周知他是玖安公主的相好,谢氏及其党羽怎么可能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直接搜? 十分荒唐。 若直接搜查百官府邸是那么容易的,那千百年来贪官污吏无数,历任皇帝怎么不直接派人搜查,先搜查再定罪? “容北书,你执法的手段不合理,相当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容北书缓缓垂下长睫,淡淡一笑,“上去再说吧”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默了须臾,最终只是轻叹口气,重新提起裙摆,转身上楼。 腊月寒冬,站在阁楼遥望远处,大半个京城尽收眼底。 商贩们穿梭于巷弄间,吆喝声此起彼伏,房屋错落有致,其间白烟升起。 远看这市井烟火气,仿佛真的能闻到飘荡在空气中的烤肉香、炸油味、甜糖香,不禁让人垂涎欲滴。 整个京城生机勃勃,仿若一幅鲜活流动的画卷。 阳光明媚,却也无法掩盖冬日的寒冷,更何况他们站在阁楼顶层,更觉高处不胜寒。 一阵风拂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容北书正说着自己的计划,忽而见到她拢了拢披风,便绕过她身后,不露痕迹地站到了她另一侧。 墨玖安静静地俯瞰脚下胜景,并没有注意到容北书刻意的行为,只是在某一瞬间,突然感觉直吹她的寒风都减弱了些。 听他说完后,墨玖安沉默了须臾,才道:“这不是你的风格” 容北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表情淡漠如常,语气却悠悠的:“公主才认识我多久,如何知晓我什么作风” “所以之前都不是真正的你?” “之前我只想保兄长平安,如今想助他变法,甚至因此牵扯进党争,早已是局中人” 容北书顿了一瞬,眸光变得凌厉,“目前,公主还需隐在幕后,兄长也不能暴露,那就只能由我出面,总不能所有人都躲在暗处” 墨玖安听着身侧的声音清清凉凉地流入耳畔。 “再说,我已经在谢衍面前暴露了” 墨玖安眸光一凝,转头看向他,“什么时候的事?” “公主遭遇暗算后的第二天”容北书云淡风轻道。 墨玖安顿时明白了什么,望向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难辨,只见他直视前方,侧脸线条利落,神色沉着中透着一股疏离感。 墨玖安没有说话,默默转走目光,一时又陷入了沉思。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向她,“其实早在半年前揭露王韦科举舞弊一事时,我就已经引起他们的注意了,自从赵文博下台后,即便我再怎么藏匿锋芒,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墨玖安轻叹口气,徐徐开口:“朝堂之上能够守正不回,出淤泥而不染的人屈指可数,多得是暗通款曲,以公谋私之辈,无论哪朝哪代都一样,消除一个,新爬上来的那个又难免步上前人的道路,这个道理父皇知道,朝臣知道,百姓也知道,所有人心知肚明” 墨玖安边说边沿着阑干慢步,容北书默默跟上。 第110章 本宫的真面目,容少卿看清了吗? “有些人犯了错却依旧能稳坐官位,是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朝中贪官是少数,也许真的能找机会一锅端了,可事实上,一个贪官背后是无数个行贿的地方官吏,一个奸臣背后,是一整个官僚阵营” 墨玖安慢慢停下了脚步,眉眼渐沉,透着阵阵冷意:“可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付出代价,秦启贪了多少?” “藏于他府中的那部分就能抵得过守城军一年的军饷” 听到容北书的话,墨玖安先是怔住,一息过后,不禁气笑了。 唇角肆意勾起,眉眼掠过一丝动人心魄的戾气。 一个普通的士兵一年的俸禄才一两银子,根据头衔的大小,什长,队主,旅帅,师帅,军将,从低到高所收到的俸禄也会越来越多,这还只是到手的银两。 其实,真正的军饷不仅包括发到士兵手里的俸禄,还包括了衣食住行,铠甲兵器,家属抚恤金等一系列的费用。 盛元帝从小南征北战,可以说是在军营里长大,对军队有着深厚的偏爱,当年也正是他亲自带兵打退北凉,换来了这二十多年的和平。 所以,他称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加士兵的俸禄,改善军营各项条件,这也导致了民间越来越多的男子自愿报军,大鄿军队也得以迅速壮大。 十万守城军一年的军饷? 墨玖安微低下头,喉咙深处渗出阵阵冷笑。 吏部尚书掌管天下官员任免调遣事宜,小到地方小吏,大到朝廷四品以下的官员皆由他说了算。 如此大的权限,再和谢氏等豪门士族勾结,将半个朝堂都变成了他们自己人,这么多年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地方中又有多少被他提拔的斜封官? 还真是只巨大的蛀虫,把大鄿的根基都啃的千疮百孔。 墨玖安深深呼了口气,胸口郁结的愤怒平复些许后,凝声道:“你尽管去做,父皇那边,我能保你” 容北书向她拱手作揖:“是” “不过”,墨玖安回头看向他,“我在朝中的势力本就不多,眼下他们还不能暴露,恐不能助你” 容北书微启的薄唇染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无妨,只要陛下支持,谢氏及其党羽我自有办法对付” “好,那一日我也会进宫,好有个照应” 容北书轻轻点了点头。 墨玖安重新转过身去,吩咐道:“吏部尚书下台后,任毖省(bi xing)就会接任他的位置,之后就需要你们二人相互配合” 三年前,墨玖安失去辟鸾阁之后,尝试过重新发展情报网,不过次次都被容北书发现并连根拔起,根本没给她见缝插针的机会。 因而,墨玖安便把重点放在北凉和南骊上,派送谍者潜伏,收集敌国情报。 同时,她招募天下奇才,一个一个筛选寒门学子,首先要考虑的是他们对女子的态度。 即便才高八斗,可若是个腐儒,无法接受一个女人凌驾于他们之上,墨玖安便不可能资助培养。 就这样,花了三年时间,墨玖安发现各路奇才好找,但是格局大的学子却不好寻。 墨玖安便生出了新的想法,那就是从小培养。 因而收养了流落街头的孩子,按他们自己的意愿和特长精准培养,适合读书的便读书,适合学艺的便学艺。 她不信,那么多孩子就出不来一个栋梁之材。 有人说,出于公心创立的叫制度,出于私心则叫权术。 走到这个地步,墨玖安已然分不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算是利民的制度,还是实现自己目标的权术。 也许这一切应该换个角度看。 从结果来说,这处宅子里供养的每一个人都是墨玖安称帝之路上的助手,同时,他们也是瓦解士族集团,推行政治改革,从而让利于民的利刀。 所以她这么多年来的布局,是权术,同时也是制度。 容北书见她沉默,便走上前和她并排而站。 “给三省六部换血可不容易” 墨玖安的思绪被身边清醇而动听的声音拉了回来。 她先瞥了一眼容北书,认真道:“庞大的工作需要有人对接,兵部和吏部都有我的人,户部尚书冷弘文向来中立,至于礼部,工部,刑部还需一步一步来,中书省和门下省早就被几大望族垄断,是最难涉足的,对付他们,权谋手段可不够” 墨玖安停顿片刻,眉心渐凝,眼底闪过阵阵狠戾。 “得靠暴力” 听着她冷硬的语气,容北书转头看去,似笑非笑道:“这就是公主暂时放过何烨的原因?” 墨玖安点了点头,“还未到时候,若现在除掉他,谢衍会立即找人顶替他的位置”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侧颜,薄唇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浅笑。 他当然知道墨玖安的打算,那就是等到关键时刻再一举除掉何烨,打谢衍一个措手不及。 带兵出征的机会是要抢的,谢衍力荐的人被查出贪污军饷,公主便会有更大的胜算。 容北书钦佩她。 墨玖安不是天纵奇才,她也许没有容长洲的诗词才能和奇思妙想,没有容北书过目不忘的本领和破案天赋,但她虑无不周。 她能在豆蔻年华心存王者之志,建立辟鸾阁以深入官僚士族内部。 她收服天下才士,为的是在将来,把朝中官绅豪族取而代之。 她谋求兵权,甚至想要亲自带兵出征,也为此早在几年前便开始培养谍者窃取敌国情报。 她能利用身边一切有利的资源为自己铺路,包括容长洲,也包括他容北书。 其实在一开始,容北书便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会戒备,敌对,甚至想要除掉她。 她擅长算计人心,那双眼睛仿佛有种魔力,一眼便能望进人心里,撕开层层伪装,精准拿捏对方的弱点。 当初,他就是这样被她威胁的。 那么兵部和吏部的所谓“自己人”,她又是如何让他们臣服的? “微臣从未想过,任毖省会是公主的人” 二人中间隔了两步的距离,容北书说着,缓缓转走目光,和她一同观澜这繁华市井。 墨玖安轻扯唇角,悠悠开口:“他为何不能是本宫的人?” “任毖省是出了名的倔,脾气比兄长还直,他这种个性能入吏部都是怪事,他和户部尚书冷弘文一样,是朝中少有的不属于任何派系的官员,冷弘文有陛下力保,行事也够谨慎,所以这么多年才没有被各派势力算计陷害” 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意有所指道:“可任毖省毫无背景,竟也能活到现在,甚至坐到吏部侍郎之位” “所以呢?”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向她,眸里的探究丝毫不掩。 “所以,公主给他许了什么?高官厚禄?”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你也说了,他洁身自好,利诱是行不通的” 她始终望着远方,语气带着几分散漫:“况且,总是用利益诱惑他人服从于你,最终你身边剩下的全是追名逐利之辈,普遍自私自利,他们今日能为了利益追寻你,明日就能为了更大的利益背叛你” 容北书一副好奇的语气:“以他的性格,威逼也是行不通的” 墨玖安双眸微眯,回视他,嘴角浮上一丝狡黠。 “怎么?容少卿想学?比起本宫这深居简出的公主,你这个刑狱官更应该深谙人性才对” 时隔一个多月,容北书仿佛又见到了那个爱捉弄人的玖安公主。 明眸闪着兴味的光,唇角调皮地扬起,话语间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倨傲气息,喜欢给人出谜题,一步步引导对方恍然大悟,然后面上就会洋溢起得志的笑容。 如果此刻她说一句“你猜啊”,容北书定会晃了神。 可惜,她并没有说,只是直视他,那一丝戏弄的意味转瞬即逝,顷刻间恢复如初。 容北书并没有执着,因为他知道,她再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以往的模样了。 “我自以为洞悉人心,可比起公主,还是差了些” 容北书面色不改,可墨玖安依旧能听得出他语气里微妙的变化,裹挟着淡淡的失落。 墨玖安心口沉闷些许,她暗自压下不适刚想开口,容北书却抢先道:“微臣想知道,公主是怎么分析臣的” 容北书薄唇勾起温和的弧度,笑意却不及眉眼,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能探进她内心深处,闪着洞察秋毫的犀利。 墨玖安下意识地回避,转过身面向阑干,沉默了好一会儿。 不知是不是受凉的原因,墨玖安声音微哑,带着颤音:“容少卿真想知道?” 墨玖安知道容北书的意图。 无论是他见到燕云归之后的反应,还是现在的提问,墨玖安知道容北书自始至终都只想确认一点:他对她而言,到底有没有一丝不同? 怎么不会呢? 对她而言,容北书从一开始就是最特殊的存在。 他和第一任阁主萧旻不一样,和她招募的这些寒门学子不一样,甚至和那些归顺于她的朝中大臣也不一样。 作用不同,能力不同,在她心里的位置不同。 起初,墨玖安只觉逗他好玩儿,就像喝酒能让她开心,和容北书聊天也能让她心生愉悦。 可过了半年,墨玖安后知后觉,回过神才发现局面早已脱离她的掌控。 他早就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心如刀割是什么感觉? 就是亲手一刀一刀地剜去他在她心里留下的每一个痕迹。 在这个过程中还会伤了他,然后就会意识到,原来,他痛她也会跟着痛。 心口的沉闷再也抑不住,翻涌到喉咙不上不下,墨玖安难受地咽了咽唾沫,并没有给他回答的时间。 因为,这是一个机会。 亲手在自己心口下刀的机会。 “容北书看似收敛恭顺,沉默寡言,实则桀骜不驯,傲世轻物” 开口的那一瞬,广袖下的指尖不禁颤抖,墨玖安蓦地攥紧拳头,忍着喉咙的酸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样的人,首先就要堵死他所有的路,不然,他不会低头” 墨玖安直直盯着远方的某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掐住,每说一句,那只手便会收紧一下,痛的让她无法呼吸。 可她并没有停下,一刀一刀地,仿佛是在和过去的自己赌气,想将她最初的想法尽数讲给他听。 告诉他,她原本就是这个模样。 就像乌靖萧说的那样,为了目的算尽人心,不择手段地利用一切,她就是这么一个工于心计,虚情假意的人。 墨玖安呼吸都在颤抖,为了不被他发觉,强压着声音一句一句道:“容北书城府深,疑心重,不会被轻易打动,与他斡旋先讲利弊,建立共同利益” 墨玖安停顿须臾,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般咬牙转身,逼着自己直视他。 可在触及他目光的那一刹,那把刀猛地插进她心脏,刺痛急速蔓延全身。 容北书的眼眸早已浮上一层水雾,甚至泛起了血丝,那双蝶翼般的长睫微微颤着,下颌紧绷,直直凝视着她。 日影西斜,暖黄夕阳洒在他雕刻般精致的脸庞,却也衬不出一丝血色,脸色惨淡如霜。 墨玖安心中一颤,顿时哽住。 她的指关节因握拳而发白,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在脸上显露出来,更是强压着心中翻腾的愧疚,不让自己因心疼而退却。 墨玖安的气息早就不稳,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一句一句道:“若想让他完全臣服,攻心为上,恩威并施,先威逼,后施恩” 墨玖安向容北书走近了一步,目光死死锁着他,颤抖的声音刻意降低音量:“挑逗撩拨成效显着,亦可用,美人计” 最后三个字,墨玖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来的。 心脏犹如被捏碎的果肉,最后一句说罢,让她再也感受不到它的跳动。 墨玖安直直盯着他,喉咙堵得难受,鼻头发酸,视线也有些模糊。 因而,她并没有看到容北书泛红的眼眶,眉宇间的痛苦,眼底丝丝缕缕的悲伤。 并没有看到他原本明亮的双眼如同被熄灭的蜡烛,最后的光消散,里面空空如也,没有一丝恨意或怨意,不再闪烁着任何期冀的火花。 彻底死寂下去。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神色苍白麻木。 他明明知道答案。 他知道自己一开始便被她精准捏住软肋,被她威胁。 他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在攻克他,瓦解他。 他知道她以捉弄他为乐趣,知道她在利用他。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 可还是问出了口。 所以说到底,还是不死心。 还是怀揣着那一丝可笑的期望,期待她心里,他与那些人并不一样。 她曾牵过他的手,捧过他脸颊,轻触他嘴唇,听过他心跳。 她曾拥抱过他,甚至亲吻过他。 他本以为,他不一样。 容北书的手指早已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也抵不过胸膛深处泛起的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的每一句都像是在他心尖上寸寸凌迟,将他的心撕扯地支离破碎。 容北书的身体微微颤栗,他依旧站在风口,用自己的身躯替她挡下寒风,却无法遮挡自己内心的冰冷。 他闭上酸痛的双眼,颤抖的叹息清楚地落入墨玖安耳畔。 墨玖安眨了眨眼,拂开眸中水渍,强装镇静地问:“本宫的真面目,容少卿看清了吗?” 容北书缓缓睁开眼睛,抿着唇看着她。 许久后,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慢慢垂下,整个人在瞬间黯淡下去,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低落。 倏尔,他轻轻一笑,破碎又绝望,沙哑着声道:“微臣......看清了” 墨玖安眉心微动,转过身走出两步背对着他,才堪堪藏住面上流露出的心疼。 “答应你兄长的事,本宫一定会做到,除非我死”,墨玖安顿了顿,暗自顺了顺气,强压着哽咽道:“所以,还望容少卿也信守承诺,助本宫荣登帝位” 远处的街头巷尾招呼声早已平息下来,闹市逐渐沉寂,只余微风拂过枯枝的沙沙声,以及街道上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叮当作响的马铃声。 阁楼寒风呼啸而过,吹拂起容北书的广袖和裙摆。 他的眼睛像是凝固住般,始终低垂着眼帘,面上更是不带丝毫表情,诡异的平静。 沉默良久,容北书缓缓抬起双手,交叠拱手,再默默弯下腰,朝着她背影恭敬作揖。 “臣,遵命” 第111章 屠刀相对 夕阳西沉,将整个天穹勾勒成深邃的蓝色,星星点点的晚霞映衬在云层上,宛若金粉洒落。 商贩们纷纷收摊,铺子的木板门扑嗒一声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行人匆匆赶路,马车轱辘声也渐行渐远。 忽然间,一阵尖锐的唳声响起,在这腊月傍晚的静谧中显得格外凄冷刺耳。 墨玖安寻声望向天空,容北书也默默直起身,转头看去。 只见一只鹰隼盘旋上空,夕阳余晖下,它的羽毛闪烁着耀眼的光泽。 正当墨玖安疑惑之际,那只鹰直直飞向阁楼,最终降落在阑干上。 墨玖安站在一旁,看着容北书面无表情地走上前,解下鹰隼脚上绑着的小指大小的信筒。 那只鹰隼眼睛锐利有神,爪子锋利如刀,刚落下时还展现出雄伟姿态,翅膀轻轻扇动,掀起微风,可当容北书靠近时却表现得十分乖顺,完全看不出天空霸主的威严。 容北书做了个手势,鹰隼展翅离去。 小纸张上写了什么,墨玖安并不知道,容北书也并没有和她说明。 在读信期间,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让人察觉不到一丝波动。 墨玖安静静地瞧着他,容北书一眼看完,缓缓抬眸,“臣还有些事,就先退下了” 容北书低沉的嗓音不带情绪起伏,望向她的目光淡漠地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一切光芒。 他先将纸张收进广袖里,再拱手作揖,也不等她反应,转身便走下阶梯。 墨玖安没有说话,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转角处,所有的伪装顿时粉碎,胸口挤压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深深叹息。 可无论她如何调整气息,心脏的刺痛依旧没有减弱分毫。 她缓缓抬起右手覆上自己心口,闭上酸痛的双眼,可脑海中浮现的是容北书方才黯然失色的模样。 那些不甘,哀伤,落寞,最终回归平淡,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喜怒哀乐的痕迹,如同一潭死水,不起丝毫涟漪。 墨玖安知道,她成功了。 成功逼退了他,也成功埋葬了自己的心。 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孤寂的,理性的,通透的。 墨玖安缓缓睁开眼,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弯新月悄悄升起,在它的周围,还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亮。 她不记得自己独自站了多久,直到她脚下的京城开始点亮起来,一栋栋错落有致的房屋一颗接着一颗地闪耀,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 倏尔,身后传来几个脚步声,墨玖安淡淡一瞥,原来是十方的那几个徒弟上来点灯。 墨玖安没有理会,他们也很自觉地放轻脚步,忙完便安静地退了出去。 过了几息,墨玖安又察觉到身后有动静,不耐烦地转头瞪去,刚上来的容长洲被她这一目光愣住,眨巴眨巴双眼,一动不敢动。 看到来者是他,墨玖安眉心渐渐舒展,换回了一贯清冷淡漠的面具,然后转过身继续了望京城夜景。 容长洲当然能察觉到墨玖安的异常,就像他在楼下遇到容北书时,一眼就能发现弟弟心情不好一样。 方才,容长洲问过弟弟什么情况,他只是说了句“公主在顶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容长洲轻叹口气,默默走上前站在她三步之外,和她一同俯瞰这脚下胜景。 “聊好了?” 墨玖安淡淡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寂静。 “嗯”容长洲轻声回答。 “他们可堪大任?” 容长洲眉心微凝,思虑片晌,“目前来说,可以,才华横溢志存高远,可人是会变的,权力的诱惑下多少人会遗忘初心,更不一定会一直忠于殿下” 容长洲漫不经心地说完,转头看向她,问:“公主又如何能保证将来,他们之中不会出现第二个谢衍呢?” 墨玖安直直望着远方,面无表情道:“不能保证” 听到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能”,容长洲挑了挑眉,略感诧异。 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墨玖安自顾自地说道:“现在的门阀士族,其祖先要么是商贾出身,掌握大量财富,再与当时的官僚勾结,一步步发展壮大。要么也像他们一样” 墨玖安说罢,转头看向书院的方向,“寒门出身,入朝为官后与商贾勾结,贪墨捞钱,搜刮民脂民膏,一步步发展壮大” 容长洲静静地看着她,墨玖安神色无甚变化,目光平淡,慢条斯理地说着:“然而,一旦掌握了权势和财富,他们就会迅速在朝中扎根,疯狂扩张,在朝中盘根错节,最后将国家的气数全部吸收干净,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整个朝廷只有皇帝一个外人,那些个大臣虽然明争暗斗,勾心斗角,可自始至终都是断了骨头连着筋”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沉,冷厉而锋利,“想要彻底拔除朝中的吸血虫,唯有屠刀相对” 容长洲手肘倚在阑干上,面向她而站,那双眼里闪过星星亮光,唇角抑不住地扬起笑容。 虽然颇为赞同,可容长洲并没有着急附和,而是试探性地问:“可无论怎么杀,这些人是杀不尽的” “是”,墨玖安转头看向他,严肃道:“所以需要变法,要从根本上改变他们集中政权的通道,这就需要你了” 伤口一旦化脓溃烂,要第一时间剜除病灶,这一过程会很痛,但若是不这么做,疾病蔓延,最后连命都保不住。 墨玖安很清楚这一点。 剔除病因的这把刀就是军权,但这还远远不够。 伤口需要消毒,止血,包扎,这就是墨玖安广招的才士学子。 当然,这也不够。 包扎过后也需定期检查,反复上药,而这,就是新的制度。 墨玖安并不只是想做一个女皇,从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她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因为这样才会有资格影响这个世界。 盛元帝虽没有听取过容长洲变法的提议,但是他能容忍容长洲,甚至一再保下容长洲,其实早就心存改革的意愿了。 登基之后,他做过很多事,包括重兴科举,包括让五姓士族迁族京都。 盛元帝迁族的政策在当初看来似是错误的,但是久而久之就会发现这个选择有多么正确。 朝中扎根的豪门世族,他们都有自己的祖地,大量族人群居一方,垄断一方的土地,财富和知识。 盛元帝下令将望门族群的嫡系集中到京城,他们看似在朝中把握政权,迅速壮大,实际上,却是落在盛元帝的监视之下。 盛元帝完成了第一步,那便由她完成第二步。 墨玖安转头了望京城,缓缓道:“你可知对本宫最重要的两样是什么吗?” 容长洲依旧定定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墨玖安扬了扬下巴,指向对面,“看到这满城的灯火了吗?” 容长洲顺着她目光看去,沉默了一瞬,然后双手臂倚在阑干上,那姿态透着几分慵懒散漫的气息。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容长洲轻轻一笑,“还有一个呢?” 墨玖安伸出手指向附近的城墙,“还有他们” 容长洲望着守城士兵,笑意浮上眉眼,“国无防不立,民无兵不安” 墨玖安认同地点了点头,正色道:“那些世家大族若能造福百姓,本宫自当以礼相待,可若是对百姓无利,那本宫便不能留他们了” 腊月寒冬的夜晚,繁星点缀着漆黑的天幕,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寒意。 容长洲静静地凝视着她,在她眉目间闪烁的星光映衬下,心头不禁涌现一丝钦佩。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容长洲也曾信誓旦旦想要位列三公,推行改革,造福百姓。 可活了十几年后,他渐渐失望,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切实际。 即便他是穿越来的,拥有了这个年代没有的知识体系,可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 实际上,在很多方面他还不如当代的学子。 有些人总喜欢拿现代人和古代人作比较,甚至觉得现人比古人聪慧,其实恰恰相反。 现代人之所以显得聪慧,是因为他们站在古人的肩膀上。 容长洲亲身体会过才知道,若他没有占穿越的便宜,那他在这个时代该有多普通。 他以一个二十几岁的心理年龄进入到十岁的孩子身体里,如今以一个三十几岁的心理年龄和那些刚弱冠的少年们吟诗作对,探讨治国之道。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的晚熟。 不过倒不是他一个人这样,在他那个时代,大部分人都晚熟。 一个社会若能让下一代晚熟,不就意味着那是个安全幸福的国家吗? 但是他穿越到的这个时代,人们普遍早熟。 容长洲接受自己的平庸,也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他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社会。 即便他已经位居三品,可他也只是一个臣子。 自古以来才士易得,明主难求。 容长洲需要一个明主,需要施展理念的平台,可这十几年的尝试过后,他渐渐放下了。 盛元帝是名君,也许容长洲再坚持几年就能让皇帝同意变法,可问题是,盛元帝下台之后呢? 太子和三皇子都靠不住,他很有可能就会变成第二个商鞅。 他本以为这一生就这样了,可没想到,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遇到了玖安公主。 她的个性与思想独特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容长洲甚至想过她是否和他一样,可最终确认,她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时代的人。 这反而会让他更加惊讶,让他最不敢置信的,是她想称帝的原因。 以女子之身谋至尊之位,这是这个时代的女性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墨玖安可以,也敢争取。 容长洲观望着她安静而清冷的容颜,见到了她眉宇间的坚毅与野心,不用剑眉星目高马尾,金钗华裙竟也能这般英气逼人。 在那双明亮的眼里,容长洲看到了脚下的万家灯火,仿若神明凝视苍生,慈悲与威严共存。 容长洲从未想过,他一直等待的明主会是一个女子,还是这般有王霸之气的女子。 他现在算是明白,他那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弟弟为何偏偏会栽在公主手里。 容长洲如此想着,转走目光了望璀璨夜色,了然轻笑。 “在下有些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别问” 容长洲被墨玖安斩钉截铁的话愣了一瞬。 这台词不对啊。 容长洲侧身面向她,身姿微微倾斜地倚在阑干上,讶异地问:“不是,公主这时候不应该说但说无妨吗?” 墨玖安极轻地叹了口气,毫无感情地说:“但说无妨” 容长洲倒也不在乎她真心与否,自顾自地问出了口:“对公主而言,沐姑娘和悦焉那丫头,算什么?” 墨玖安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峨眉微凝,转身看向他。 “容国士这是何意?” “我就是想问,公主在乎她们吗?” 墨玖安双眸微眯,眼底闪过犀利色泽,“在乎” 容长洲面色温和,那神态语气就像是真的好奇一般,继续问:“太子,三皇子,还有静淑公主呢?” 墨玖安眉眼渐沉,静静地瞅着他,可就这样观察了片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容长洲面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依旧是那副欠揍的模样。 墨玖安暗自顺了顺气,冷冷道:“在乎” 容长洲当然能看出她眼底的愠怒,可他并没有被唬住,继续问:“陛下呢?” 墨玖安双眸霎时一冷,警告道:“容长洲” 容长洲这才收了收漫不经心的表情,静静地望了她片晌。 墨玖安有些失去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试探本宫会不会为了帝位牺牲一切?” “公主多虑了” 容长洲不再慵懒地倚靠阑干,直起身面向京城,语重心长道:“人活一世,不可能没有在乎的人和事,有在乎的人就会有软肋,就好比公主资助的那些寒门学子,他们现在看似是孤臣,可未来也会有家庭,没有人能做到真正的毫无软肋” 容长洲顿了顿,转眸看向墨玖安,边观察她的反应边说:“沐辞,悦焉,两位皇子,静淑公主,还有陛下,他们都是公主称帝之路上会影响公主判断的因素,但是公主能割舍掉他们吗?” 直到此刻,墨玖安才明白容长洲的意图。 第112章 自我失衡 她睫羽微颤,缓缓垂下目光,陷入了沉思。 容长洲擅长观察人的微表情,他能精准感知到她正在犹豫和思量。 他的话起到了作用。 容长洲乘胜追击道:“友情和亲情也是情,有时甚至比爱情还要令人动容” 夜晚的风总是带着寒意与孤寂,高处更是如此,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微弱的嘶鸣声,在这一片幽冷中显得格外清晰。 墨玖安沉默良久,再开口时清冷的嗓音略显暗哑:“他们是我的软肋,但是不会左右我的想法” “北书就会了?”容长洲的声音轻柔温和。 墨玖安缓缓抬眸,转身遥望远方,低声道:“也许会” “我可以回答公主,并不会” 听到容长洲如此笃定的语气,墨玖安不禁蹙眉,广袖下的手指暗暗蜷缩。 “公主内心坚毅,聪明睿智,心胸宽广的同时又英明果断,公主就是做帝王的料” 容长洲转走目光,换回了一贯悠闲散漫的语气:“我觉得咱们这个故事啊,不会出现舍一人而救苍生的变态情节” 他顿了一瞬,唇角弧度微僵,声音莫名轻了下来:“即便真有那么一刻,以北书的性子,他也绝不会给公主犹豫的机会的” 容北书会自我了断,以成全所爱之人。 他是容长洲一手养大的,虽然迟了些,没能在他最难的时候出现,不过好在一切还来得及,容长洲将那缺爱的小弟弟养大成了知冷知暖,明辨是非的小伙子。 虽然还是没能改掉一些疯批的特质,但起码没让他长歪。 容长洲已经心满意足了。 “人不能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憋久了会生病,要适当地,正确地发泄出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一声轻哼:“这就是你整天口不择言的原因?” “啧,那不叫口不择言,我还是很清楚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容长洲说着,唇角扬起自嘲的弧度,“不过还是多亏了北书,若不是他,我也不会这般轻松自在,说不定早就被贬南岭种茶了” 墨玖安默默垂下眼帘,转身走向楼梯,“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从自我的失衡开始的” 所以说,他弟弟会让公主失衡? 容长洲如此想着,跟了上去。 “我教公主一个新词吧” 墨玖安余光向后一瞥,边走边问:“容国士是想教育到本宫头上来了?” “不敢不敢” 容长洲及时认怂,态度十分到位,可该说还是得说:“叫认知失调,当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产生分歧的时候,人就会处于失衡状态” 墨玖安慢慢停下脚步,转头仰望。 二人之间隔着三个台阶,触及公主疑惑的目光,容长洲面上挤出了乖顺的笑容,小心翼翼道:“所以,公主觉得自己失衡,不是因为动心,而是因为明明动了心还要逼迫自己断情绝爱” 墨玖安并没有第一时间赞同接受,而是反复检查他是不是在巧言令色,强词夺理,故意迷惑。 墨玖安并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容长洲的话虽然听着令她不舒服,不过认真想过之后,确实不无道理。 墨玖安蹙眉思量,没有回应,而是继续走下台阶。 容长洲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容易适得其反,便选择闭嘴静默。 出了阁楼,二人望见沐辞正提着灯笼等候。 容长洲也该回家了,但是拜别之前还有些事想要拜托墨玖安。 “公主请留步” 墨玖安闻声停下,容长洲快步走上前拱手作揖后,道:“微臣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公主殿下” 说罢,容长洲意有所指地看向沐辞。 墨玖安会意,轻轻一挥手,沐辞便退出了三丈之外。 “说吧”墨玖安淡淡道。 容长洲抿了抿嘴,踌躇片晌才开口:“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容长洲咽了咽唾沫,难得表现出这般真挚又忧虑的模样。 “每天早晨能在这里醒来,对我来说都是赚到了,北书是我这个世界上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他...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他很特殊,我不希望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墨玖安知道容长洲喜欢胡说八道,但是此刻,她看着他格外认真的面色,听着他明显祈求的语气,实在无法将这些当作胡话。 墨玖安眉心凝的更紧,眸里满是不解,“容长洲,你别跟我打哑谜” “总之,若哪天我不在了,北书,就拜托给公主殿下了” 容长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恭敬地拱手弯腰,虔诚请求。 墨玖安不知道容长洲到底发生了什么,看他这副模样也大抵是问不出来的。 她静静地瞅了他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起来吧” 听着她略显无奈的语气,容长洲便知,她同意了。 容长洲眉头舒缓,咧嘴一笑,笑容仿佛是从心底涌现出来的,裹挟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看向墨玖安的眼神带着感激之情。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饶有兴致地问:“你向本宫交代后事,容北书知道吗?” “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不该知道的,还望公主莫要告诉他” “你死了,怎么变法?” 容长洲温和一笑,嗓音轻缓有礼:“微臣会把所见,所闻,所想皆记录在册,还会写出一本详细的方案” 墨玖安没有回应,全当默认,转身离开。 “不用本宫送你吧” 渐行渐远的背影传来悠悠的声音,容长洲笑容又扩大了些,作揖道:“不劳公主费心” 墨玖安听着他那股漫不经心的语气,唇角不自主地勾了勾笑。 两个月前,容北书拜托她照顾好自己兄长,现在,容长洲又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拜托她照顾好他弟弟。 合着他俩的命都得由她负责了? 想到容北书,墨玖安扬起的嘴角渐收,眉心紧了一分,双眸染上一丝伤感。 她转头看了看身侧掌灯的沐辞,再看向对面等候的悦焉,脑海中不禁响起容长洲在阁楼里说的那些话。 容北书会让她失衡。 而这种失衡表现在,每每见到他,靠近他,她就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 这会让她恐惧。 上个月中媚药后半醉半醒间放纵自己,还有第二日在马车里发生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 容长洲说,压抑自己的心才是失衡。 也许他说的对。 今日见到容北书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纠结,强装镇静。 调节了一个多月,重见他的那一刻依旧失衡。 墨玖安垂眸沉思,脚步带着她走出了宅院,默默上了马车。 寂静的空巷里,一辆挂着大理寺工牌的马车缓缓驶过。 已然宵禁,他们上路本就不妥,所以更不可能加快行驶弄出太大动静。 陆川坐在靠近车门的角落,尽量拉开最大的距离,时不时抬眸偷看一眼,然后放轻自己的呼吸,生怕打扰到容北书发呆,引起他注意。 方才在宅门口见到容北书时,陆川不禁浑身一颤,瞬间蔫儿了下去。 因为他一看便知容北书不对劲,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冰冷气息。 陆川以为自己派出鹰隼传递消息惹怒了容北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刚想开口解释,容北书却没有理他,径直上了马车。 陆川愣了一瞬,站在车外犹豫了片晌,最终还是咬着牙上了车。 这一路来容北书都很安静,目不转睛地盯着脚前的车板,长睫半垂,叫陆川看不清他眸中色泽。 陆川顺着他目光观察车板,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不知道脚前的这个地方,恰恰就是在一个月前救下玖安公主后,他家少卿被公主压在身下狂占便宜的地方。 那时陆川突然勒马,容北书为了护住墨玖安以身作垫,墨玖安也顺势趴到了他身上。 容北书不禁回忆起那日的情景。 她咬伤他肩膀后,在血液的作用下蝶瘾的毒性暂时压下,媚药的威力也减弱。 所以当他主动吻她时,她该是清醒的。 因为在此之前,她软绵绵地趴在他胸口,唇上染了他的血,眼尾还残留着缠绵过后的一丝欲红,颤着声自责地说“对不起”。 正是她心疼的眼神彻底击碎了容北书最后的克制。 他失控了。 因为在她眼里,他看到了怜爱。 他抬头吻住,本想浅尝即止,可一旦开始便愈发强烈,久久无法平静,仿若中毒的是他一般。 这是因为,她回应他了。 那一次,她该是清醒的。 清醒地欺骗他。 美人计?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 从一开始在何府,她说她看上他时,他就已经中计了。 后来,她把他绑进寝殿,之后的每一次见面她都会撩拨几句,步步靠近,惹他脸红。 那时的容北书还傻傻地以为玖安公主只是放浪形骸,行为乖张。 殊不知,这些都是她的算计。 还真是虑无不周。 容北书脑海里迅速飘过这半年来的种种,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无比清晰地浮现。 每多回忆一次,容北书的心就会痛一次。 原来,她一直都是清醒的。 是他昏了头。 不知是不是车内太过闷热,容北书觉得气息有些不稳,整个人因缺氧仿佛要失去支撑,立即伸手扶住了车壁。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陆川心脏都停了两拍。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缓缓蜷缩,最终凝成了青筋凸起的拳头。 他用力掐了掐手心,睫毛微微颤动着,沉痛地闭上了眼。 原来,心如刀绞是这种感觉。 以前只道话本里写的太夸张,那时的他年少轻狂,从未想过自己竟也会体会到这种苦楚。 他能怨她吗? 比起怨恨,不甘,愤怒,他此刻更多的是自嘲罢了。 因为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令他动容,也预感到她会成为那个例外。 他明明提醒了自己无数次,可最终,还是清醒地走进了她设计的“圈套”。 容北书收回手,渐渐垂下头,低低笑出了声。 陆川在惊讶之余,面上还多出了几分心疼之色,可还不等他做好心理准备开口询问,容北书却缓缓睁开了双眼。 陆川发现,那双眼里没有了一丝温度,甚至方才的悲伤也尽数泯灭,只剩下一双如谷底寒潭般漆黑幽深的瞳仁。 沉默良久,容北书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摄人的寂静。 “明日起,换辆马车” 陆川能猜到容北书这么说的理由。 因为这辆马车是当初救下公主时所用的那一辆,方才还去见了公主,陆川用脚想也知道定是闹的不愉快。 陆川轻声回了句“是”,踌躇片晌后,小心翼翼地问:“那谢衍的死士,如何处置?” 一个月前,容北书吩咐他们寻找谢衍的死士,这个任务直到今天才算正式完成。 死士如若那么好捉活口,那么容易探寻踪迹,那便不叫死士了。 陆川本发愁如何找线索,不过好在他家少卿直接发疯,竟在谢衍面前出手,还将谢衍最宠爱的二儿子扎哑了,谢衍一气之下派了好几拨死士暗杀。 容北书武功高强,身边又有子时十二个时辰轮流守护,那些个死士自然是近不了他的身。 再者,谢衍为了不引起禁军的注意,专挑没人的地方下手,这样一来,子时也能全面出动,放开手脚反击。 七天前的一次暗杀中,他们终于抓了一个活口,审了很久终于问出了关键线索,又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确认了城外谢衍豢养死士之所,陆川便第一时间通禀容北书。 不过此刻,陆川却不确定该如何解决了。 从容北书的反应来看,这是和公主闹掰的节奏。 那…还需要这么快就出手吗? 容北书缓缓抬眸,冷冷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让他们继续盯着,要和吏部尚书秦启一同解决” 容北书说着,眼底划过一丝诡谲,闪着瘆人的光芒。 陆川不禁咽了咽唾沫。 原来是想同时砍掉谢衍两条臂膀? 这是要把气全撒在谢衍身上了? “公孙羡如何了?” 陆川回过神,回答道:“还是一个样,自从和阁主聊完后,他就再也不说话了,阁主不让我们用刑,我们什么也问不出来” 第113章 硬闯秦府 公孙羡就是公主在辟鸾阁的眼线,容北书找出来后并没有杀他,而是和他聊,与其说是聊,实际上就是审问。 容北书若有所思道:“公孙羡的兄长公孙鸢在南骊,公主知道何烨贪饷,很大可能就是公孙鸢提供的消息” 容北书顿了顿,转而看向陆川,“这几年来我们的重点全放在京城和朝堂之上,该扩展了” 一听容北书这么说,陆川不禁瞪大眼睛,眸里闪过星星亮光。 他抱拳作揖,声音铿锵有力:“阁主英明!” 容北书伤心归伤心,可并不会因此就敷衍了事。 他当初归顺墨玖安也并非是因为动了心,而是权衡利弊之后的选择。 谢衍要除,那些对容长洲有威胁的官僚士族也要除,同样,他还要继续辅佐墨玖安登上帝王宝座。 只有这样,他兄长才能实现抱负施展才华。 所以,容北书照样会解决吏部尚书秦启,墨玖安也会配合他说服盛元帝。 墨玖安能收放自如,公私分明,那他容北书也拿得起放得下。 至于她身上的毒...... 容北书剑眉渐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了一层阴霾,闪过几分不可觉察的忧虑。 这一个月以来,容北书翻阅过很多医书,甚至把八年前的那本秘籍挖了出来。 容北书本就过目不忘,只要看过一遍的书他都记得,也包括那本医学秘籍。 容北书擅长用毒,这么多年来还从未遇到过把脉探不出来的毒,墨玖安是第一个。 即便已经能倒背如流,容北书还是翻了一遍又一遍。 可单看医书并不能解决问题,想要解毒还是要先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 然而,她并不想让他解毒。 探知她身上的毒药,其实就意味着要一步步揭开她的过往。 而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的过去。 这不禁让容北书更加好奇。 既已踏上党争之路,那么他们三人的命运紧紧捆绑在一起,胜则同生,败则共亡。 所以,任何可能会影响墨玖安登基的因素,容北书必须清晰地知道,并且提前应对。 就比如她的过去。 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中那么多毒,除非...... 容北书心脏顿沉,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想。 他眉头紧锁,眼底霎那间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看来,他得派个人去平南城青闽县调查调查了。 …… 解决三品吏部尚书这种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正月初二,辰时三刻。 为何选在这个日期,倒不是因为看过黄历,而是直到正月初二辰时一刻,所有的一切才准备就绪。 容北书带着大理寺的众人明目张胆地来到秦府,毫无意外地被人拦在了外面。 清晨的天气清澈透明,没有一丝云彩,初阳洒在大地上,也散不去冬日早晨特有的冷冽气息,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飘散。 秦府建在离闹市较远的地方,即便如此还是能依稀听到早市的喧嚣。 容北书站在秦府外,定定地瞅着出门“迎接”他们的秦夫人。 容北书看过她的资料,她长得远比她岁数年轻,圆润的脸丝毫不衰老,一身华服,端着三品尚书夫人该有的高贵气质。 秦夫人活到这个年纪倒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压根儿没被这一阵仗唬住,背脊挺拔笔直,站在府门高台上斜睨众人。 “容少卿,我秦府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 她冰冷的声音响起,话语间透着阵阵敌意。 容北书面色淡漠如水,毫不在乎地转走目光整了整袖口,清醇的声音随意道:“搜” 容北书身后的众人立即发动,秦夫人这下真的慌了,厉声斥责,秦府的家奴也抄起家伙想要拼死抵抗。 “住手!”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声浑厚有力的呼唤,秦启骑马奔来,身后还跟着大理寺卿张缙。 见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容北书不仅没有惊讶,反而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眼底闪过一丝得志的笑意。 好啊,人越多越好。 秦启跳下马奔向秦夫人,简单关心几句后拂袖转身,怒喝出声:“容北书你要干什么!?本官的府邸是你想搜就能搜的!就不怕本官上奏陛下参你一本吗!” 张缙也黑着一张脸走到容北书面前,摆起了大理寺卿的架子。 “容北书,近日你愈发胆大妄为,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大理寺卿,你带着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这儿做什么!?啊?这么多人同时出外勤,你可问过我这个大理寺卿?” 容北书直直盯着他默了片晌,随即面无表情地拱手行了个礼,直起身毫无情绪地说:“回禀大人,今早得到线索,杀害八名富商的凶犯李四在西市酒楼现身,兹事体大,您不在大理寺,只好由我这个大理寺少卿带领众人全力抓捕,一路追到这儿” 容北书身穿湛蓝色窄袖劲衣,白玉腰带紧扣着劲瘦的腰身,手握长刀,长身玉立,在清晨的暖光下容颜如画,整个人丰神俊朗中透着矜贵冷傲。 他说的无可挑剔,可那平淡至极的面色,还有不带情绪起伏的语气,无一不透露着对这个大理寺卿的不屑。 看着容北书这副模样,张缙不由得愣了片刻。 在他印象里,容北书平日里虽沉默寡言,淡漠疏远,可从来不会这般冷硬无礼。 张缙皱了皱眉,疑惑地盯着容北书。 容北书对张缙无甚在乎,径直绕过他走上前看向秦启。 “秦大人,凶犯嗜血成性,残暴至极,现如今他逃入秦大人府中,秦大人就不怕自己的亲人遇害吗?” 秦启双眸微眯,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驳,而是向秦夫人小声询问:“怎么回事?” 秦夫人答:“府里一切正常,没有人闯入” 秦启自然是相信自家夫人,顿时换上冷厉的面色,瞪向容北书。 “容北书,你无凭无据就要搜本官府邸,你知法犯法!” 秦启的话正中容北书下怀,他轻轻一笑,目光死死锁着秦启。 “陆川” 陆川站在他斜后侧,立即走上前拱手道:“在” “若是要犯逃入百姓家中,我们应当如何?” 陆川直起身,郑重其事道:“在保证人质安全的前提下包围捉捕” 容北书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秦启隐约猜到容北书别有意图。 前有王韦秋闱舞弊横死家中,容北书找到全部赃款,后又抓到王尹指证二品门下侍中赵文博。 这个默默无闻的容北书近半年的行径太过乖张,一个卑贱的面首,定然是受了玖安公主的指示才处处与侯爷作对。 秦启忍无可忍,下颌紧绷,怒目圆瞪,做足了气势试图吓退容北书,咆哮出声:“本官官居三品!怎能和平民相提并论!你区区一个少卿,有什么资格—” “搜” 容北书不想听他废话,清冷的嗓音淡淡下令。 身后众人听令出动,可又一次被阻断。 “我看谁敢动!”,张缙早就回过神,快步走上台阶俯视众人,“本官在此,尔等岂敢不听大理寺卿的命令!” 张缙说着,开始找身上的大理寺卿印,只要有印在手,全大理寺任他差遣。 可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贴身佩戴的大理寺卿印,正当他疑惑之际,容北书了然轻笑,轻轻一挥手,大理寺一众巡捕齐齐奔向府门。 “站住!本官命令你们!反了,都反了!” 张缙站在穿梭的人群中,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秦启和他的家奴当然不会坦然接受,他们尽力反抗,可与训练有素的捕快相比,他们不出须臾便破了防。 容北书径直穿过混乱的人群,陆川提前一步打开了府门,容北书不顾秦启破口大骂,淡定地跨过门槛走进了秦府。 容北书吩咐过手下的人不要伤及无辜,那些家奴被绑手绑脚扔在一旁,其余捕快急忙跟着容北书径直走向后院。 容北书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不顾秦启阻拦准确无误地走向赃款藏匿地,刚走到半路,被急忙赶来的巡逻兵围住。 容北书缓缓停下脚步,唇角微扬,乌黑长睫半垂,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容北书十分耐心地等了几息,直到谢耀匆匆赶来,才缓缓抬眸,似笑非笑地望去。 谢耀并没有穿铠甲,而是一袭常服,容北书当然知道谢耀今日休沐。 他带着巡逻兵一支分队赶来,目的为何所有人心知肚明。 秦启算是松了口气,求助地看向谢衍嫡长子谢耀。 “容北书,京城重地,你私自闯入尚书府,知法犯法,本将军今日就要将你捉拿归案!拿下!” 铿锵的金属碰撞声不断响起,大理寺众人丝毫不惧,拔刀防御,正此时,一声哀嚎打破了紧张的氛围。 “大人,大公子被歹徒挟持了!” 来者是一个身材丰满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跑来,蓬头垢面,满脸惊恐,脸上的胭脂也被眼泪洗的脏兮兮的,边跑边喊:“大公子被抓了!” 说着,她纤细的手臂指向后院的方向,“在那里!” 秦启一听自己儿子遇害,脑子嗡嗡作响,下意识地奔向后院。 倏尔,一袭湛蓝身影掠过,在谢耀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后脖颈一阵刺痛,下一瞬便失去了知觉。 巡逻士兵大惊,长矛齐齐指向容北书,容北书不急不慢道:“你们是要听谢耀的,还是蒙大统领的?” 巡逻兵隶属于禁军,谢耀今日休沐,本就不该调任士兵,眼下又被容北书轻轻松松打倒在地。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这个首领都倒下了,他们跟着谢耀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眼下容北书又提及蒙大统领,那些巡逻士兵不由得怔住。 容北书满意一笑,清醇的嗓音轻飘飘道:“各位若是不介意,跟过来瞧瞧” 对容北书而言,当然是人越多越好。 容北书带着大理寺的众人直接来到了后院藏匿赃款的地方,秦启正哀求着让凶犯放开自己儿子。 凶犯李四见到容北书到来,拿秦启儿子作盾,一步步往后退去,容北书步步紧逼。 就这样,凶犯非常巧合地逃进了一个房间,又十分自然地碰到了机关,躲进了密室。 在这过程中,秦启当然意识到了危机,甚至试图射箭牺牲儿子以换整个家族平安,可惜被容北书及时发现并制止了。 容北书带着众多巡逻兵一起走进了密室,在众多证人的目击下,打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箱子。 金灿灿白花花的金银尽数展现在眼前,在秦启开口扰乱军心之前,容北书便一针将其扎哑,命手下关押,同时放出响箭引刑部前来。 秦府外头聚集了一众看热闹的百姓,容北书命人将一箱金子抬出来给他们看。 百姓面色各异,有看到这么多金子而两眼放光的,也有唏嘘鄙夷的,更多的是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单纯看热闹的。 容北书走上前,厉色道:“大理寺要犯李四逃入吏部尚书秦启府中,挟持人质试图逃离,大理寺全力追捕,意外发现吏部尚书藏匿的大量金银,因事态反常,着令封锁秦府” 容北书并没有让人遣散看热闹的百姓,这么大动静自然吸引了更多的官员前来,其中也包括容北书的顶头上司刑部尚书左青玄。 谢耀带来的巡逻兵恰恰充当了容北书的证人,还有这外头的百姓,这么多钱自然会引起民愤,秦启贪污这件事一旦闹大,便无生还余地。 盛元帝也及时派出了蒙挚前去协助,不过为了演的更像一点,蒙挚出现的最晚。 就这样,容北书硬闯秦府,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大量赃款。 秦启这么多年来所贪的钱财全都藏在府中,这反而方便了容北书,不用再派人去封锁其他地方的赃款。 容北书倒也能理解秦启的做法。 凡是涉及大量钱财的,任何人都不能相信,包括血脉至亲。 方才秦启试图杀害亲生儿子以此保住秘密,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大鄿官员不能经商,所持有的土地规模也有明确规定,只要算一算其每年的俸禄,所收到的赏赐,以及每年粮食税收,就能知道这么多钱是如何得来的。 容北书打了秦启和谢衍一个措手不及,不出半个时辰便找到贪污款并闹的人尽皆知,虽然顺利,不过这还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朝会才是一场硬仗。 第114章 赐婚 在容北书搜秦启府邸的时候,墨玖安也按计划提前进了宫。 作为一个女子,她自然是没有资格参与朝会,所以只能待在福泽宫等待悦焉的消息。 离上次在书院相见已过月半,之后他们二人便没再见过了。 关于吏部尚书的相关事宜,容北书都是托陆川传信,自己从未出现过。 墨玖安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也没找到传唤他前来相见的理由,况且,上个月容长洲在阁楼所说的话的确引起了墨玖安反思,她恰恰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所以暂时就不管容北书来与不来了。 不过这半个月以来,她倒是见了容长洲三次。 墨玖安资助的那些寒门学子中,通过秋闱的有五十一人,其中二十八人在前一百名之内,虽然解元和亚元不出自她手,但是,在全国上万名学子之中能入前百已然是很高的荣誉,可以直接被吏部安排官职。 这段时间来容长洲也没闲着,到处参加文人雅集,吟诗颂文,抚琴礼茶,各种陶冶情操,可以说是玩儿了半个月。 然而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观察新一届举人的才能和三观,遇到志同道合之人便极力拉拢,以免他们被各路望族收入旗下。 以往,容长洲不屑于左右逢源,他喜欢热闹没错,不过只是喜欢看热闹,并不想成为热闹本身,所以平日里也极少在众人面前亮出真实身份。 这是因为他刚到这里时激动过了头,行事过分高调张扬,进而名声大噪,成了大鄿数一数二的名人。 一旦在这些文人雅客面前现了原身,容长洲就会被他们围住,被迫加入到无休无止的吟诗作对的狂潮中。 可这一次,容长洲几乎都是自己主动结交,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当中说不定会有能够助他变法的能人。 容长洲每每有大收获就会去找墨玖安显摆,顺便再做一做思想教育,为了自己的cp绞尽脑汁,用尽毕生所学劝说墨玖安。 墨玖安也算是个从谏如流的人,三次下来,效果显着。 这半个月以来,墨玖安时常沉默。 她喜欢坐在窗边,一坐就是半天。 她会观察蒙梓岳练武,看着悦焉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然后被沐辞追着打,看着沐辞气得跺脚,听着沐辞边沏茶边抱怨,说她宠坏了悦焉,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脑海中不禁会响起容长洲的话。 墨玖安的确在乎他们。 无论是不争气的妹妹静淑,贪玩庸碌的弟弟墨翊,还是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亲兄长墨粼,即便和他们再怎么不对付,墨玖安也从未想过真的伤害他们。 更别说沐辞和悦焉,还有新加入的蒙梓岳,对墨玖安而言他们是友人,比起那三个血脉至亲还要亲的友人。 她对他们有情,也接受了他们,那容北书的区别在哪儿呢? 区别在,她在他面前难得的可以放松下来。 即便面对沐辞和悦焉,墨玖安有时也会隔着一层面纱,因为对她们而言她是顶梁柱,她要成熟,要稳重,要胜券在握,时时刻刻都要睿智公正。 可在容北书面前,她可以做自己。 她可以开玩笑,可以耍赖,也可以不用逞强,甚至可以什么都不想,更不用时时刻刻警惕危险。 就像她中毒的那一次,因为他在她身旁,她就会很安心。 也许,这正是她所恐惧的。 墨玖安不想让自己放松下来,更不敢贪图享乐。 八岁那年,正是因为贪玩她才会逃出村庄,最终落入恶人之手,被折磨了整整四年,她母亲也为了救她惨死他乡。 墨玖安回宫后的第二年才得知,是谢如意比盛元帝提前一步找到她们母女,将她们的行踪透露给幽戮,从而借刀杀人。 幽戮已覆灭,如今只剩谢如意和谢衍。 当年,谢衍鼓动朝野上下对墨玖安的母亲斥责唾骂,以所谓的祖宗规矩,女德礼教逼迫盛元帝休弃苏贵妃,甚至赐死以正朝纲。 那时盛元帝才刚登基三年,根基不稳,无法对抗强大的官僚集团。 而苏贵妃也厌倦了后宫,无法适应大鄿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更是无法忍受与其他女人共享一个丈夫。 若生下的是皇子,苏樾就会自己离开,毕竟大鄿男人的地位天生就高于女人,更何况是皇子。 但她生下的是女儿,苏樾不想让女儿在这样一个畸形的环境中生长,思想被污染,自甘懦弱,卑微求全,婚事也不由自己说了算,整日默写那些个荒唐至极的女诫,最终变成他们口中“合格的”的女人。 所以,她带着襁褓中的墨玖安逃离了金丝笼,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 苏樾的选择十分准确。 是墨玖安错了。 她不该好奇外面的世界,不该独自逃出来,她最终害了自己,也害死了母亲。 墨玖安讨厌自己,更痛恨谢氏,痛恨那些虚伪的朝臣,他们自己守不住这圣人之道,却要求皇帝做一个无欲无求的圣人,要求全天下的女子谨遵祖宗定下的规矩。 那些礼教纲常向来都是用来约束弱者的,叫他们绝对服从,接受自己卑贱的地位,然后如履薄冰地过完这一生。 墨玖安想要改变,那便只有一条道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路。 “公主...其实,您不用这样的”沐辞站在榻边,忧心道。 墨玖安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又捏起了刚下过的白子。 她轻叹口气,放下棋子抬眸望去,问:“你想说什么?” 沐辞在墨玖安对面坐下,拿起墨玉轻轻地落了一子,“其实,您不用对自己这般苛刻” 沐辞眉眼浮上一层伤感,目光虚落远方,像是在看久远的过去,声音都轻了下来:“当年那一批孩子当中,只有我们两个人活了下来,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做梦,生怕哪天醒来,自己依然被关在那可怕的牢笼里” 谈及此,沐辞转眸望向墨玖安,眼底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她面上浮现复杂之色,有哀伤,有心疼,更多的是祈求。 “这些时光像是偷来的一样,我不怕阎王收回去,和公主在一起的每一天对我而言都是赚到了,可我真的不希望公主这般折磨自己,公主可以快乐,可以放松,甚至可以享受,公主值得这一切” 沐辞鼻头有些发酸,双眸也蒙上了一层水雾,眼前的身影渐渐模糊。 她咽了咽闷痛的喉咙,声音带着颤抖:“公主所选之路危险重重,若失败,万劫不复,无论公主想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沐辞万死不辞,可我也真的希望公主幸福,既然明日未知,公主为何还要推开他?公主和他在一起时真的像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眼里有光,不再孤寂,更不用逞强,公主...” 沐辞越说越哽咽,停顿了片晌才能继续开口:“公主和我们在一起时都极少这般轻松自在,我以前对容北书有偏见,可如今他对公主忠心不二,也有能力保护好公主,公主既然在意,为何偏要孤立自己?” 沐辞眼眶湿润,一滴泪珠沿着脸颊滑落,留下一抹滚烫的痕迹。 墨玖安看着她通红的双眸,还有那满是心疼的眼神,心口如细针刺,愣了许久。 她要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失败了便是一死。 墨玖安并不怕死,毕竟什么酷刑都受过,也见过太多的恶,死后的地狱莫过人世间。 那她还怕什么? 她只是怕身边的人比她先死。 就像母亲那样。 珍惜? 也许她可以这么做。 回想这一生,短短二十年,经历了太多波折,也只有母亲在世的时候才有过幸福自在的日子。 那时的她没有珍惜,直到亲眼见到母亲惨死眼前才悔恨莫及。 若容北书出了意外,那她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那般对他? 墨玖安陷入了沉思,倏尔,脆亮如银铃般的呼唤声打破了她沉重的思绪。 “公主!” 悦焉依旧毛毛躁躁的,可沐辞并没有打断她,更没有像以往那样指责她无礼,而是认真地望着她,等她汇报朝会的情况。 悦焉一路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先是看了看墨玖安,又看了看沐辞,支支吾吾着没有开口。 沐辞眉头一皱,催促道:“你说啊,发生什么了?容少卿被处罚了?” 悦焉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没有...恰恰相反...” 墨玖安也不禁蹙眉,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到底怎么了?” 公主发话了,悦焉再也不能犹豫拖延,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容少卿被赐婚了” “什么?”,沐辞猛地起身,快步走到悦焉身边,语气惊讶中夹杂着几分期待,“陛下给公主和容少卿赐婚了?” 悦焉却抿了抿唇,观察墨玖安的神色,弱弱道:“不是公主,是袁太傅的孙女,袁婉清” 第115章 公主与我清清白白 容北书猜的不错。 若想在短时间内除掉秦启这种在朝中扎根多年的三品重臣,那便只能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滥用职权这个罪名,容北书是躲不掉的。 不过好在目击证人众多,否则秦启那句“容北书污蔑”,都能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即便在秦府搜出五箱黄金十箱白银,谢氏党羽还真有可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非说他容北书污蔑秦启不成。 秦启府中搜出来的不只有金银,还有许多碧玉明珠,古玩字画。 一个早晨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别说文武百官,整个京城都沸腾了起来。 官员贪污这种事,百姓虽愤恨但也见怪不怪。 但凡是做官的,古往今来哪有不贪的?做官如果没有好处,那么多学子挤破脑袋地在考什么? 吏部尚书府里搜出那么多钱,百姓议论纷纷,可让众人最震惊的,其实是这个大理寺少卿容北书。 为了抓捕连环杀人犯,不顾阻拦硬闯秦府,在抓捕犯人过程中发现秦启藏匿的大量金银。 该说不说,有点神了。 百姓自是不了解事情的真相,只能感叹大理寺少卿运气极佳,不仅抓到了犯人,还不小心揭了人家三品官员的家底,立了大功。 刑部尚书左青玄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当他看到赃款藏匿地,以及被李四“不小心”触发的机关后,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御史台闻讯赶来,抓紧记录,也免不了唉声叹气。 大理寺少卿容北书随随便就挖出了一大贪官,先不说这对容北书而言到底算不算功绩,他们御史台怎么说也得领个失职的罪名了。 容北书开了个大口子,接下来的收尾工作便由刑部和御史台负责。 今日本没有早朝,奈何动静闹得太大,皇帝一声令下,百官入朝,秦启被刑部押入了大牢,蒙挚也命人抬了几箱赃款入堂。 偌大的宫殿内,百官整整齐齐地站在两边,一个个俯首顺眼,莫敢抬头。 “砰”的一声,士兵放下最后一个箱子,向高位处抱拳行礼后,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盛元帝端坐高位,目光静静地扫过一箱又一箱的金银财宝,冷峻的面色不起波澜,可那双眼睛漆黑如墨,好似深渊。 大殿之内安静得连呼吸都显得轻微而谨慎,周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凝结,窜着瘆人的冷厉气息。 沉默良久后,盛元帝起身走下了丹陛。 他步伐缓慢,踏出的每一步都会在玉石地面上带起微微的回声。 随着盛元帝越走越近,左右肃立的大臣齐齐转身面向皇帝,可转身时发出的微弱的声音也能在这寂静中回荡,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众人心里。 “二十万两...吏部尚书之位坐的还真是舒坦” 盛元帝绕着箱子慢步,声音低沉浑厚,平静的语气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威势。 他说着,停在一个箱子前,垂眸看着其中发着金光的财宝,伸手拿起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赤火珠,抬到眼前认真观摩。 “去查” 盛元帝眸色骤冷,睨向一旁的左青玄,眉眼间带着森冷无情的肃杀之气。 左青玄弯腰作揖,格外恭顺。 左青玄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得出来秦启是被容北书算计,甚至能感觉到这一切的背后是盛元帝在默许。 过去,他因玖安公主妄议律法和当众伤害朝臣而发怒,甚至开头批判公主不守规矩。 这么长时间以来,左青玄也从来都没把容北书放在眼里。 可这一次过后,他就得多留点心思,甚至提防一二了。 不只是容北书,还有墨玖安。 所以,明知容北书存在滥用职权的情况下,左青玄也破天荒地没有附和大理寺卿张缙,没有跟着众人痛批容北书藐视皇威,越过中书省私闯三品官员府邸。 因为左青玄知道,容北书并没有藐视皇威,他只是藐视了谢衍的权威罢了。 盛元帝听着张缙抱怨,默默回到龙椅拂袖而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众人闹腾。 无需谢衍眼神示意,手底下的人也会十分自觉地抓住容北书越权办案这件事夸大其词,拉容北书下台。 谢衍也默默听着他们争论,脸色是肉眼可见的冷沉。 失去秦启这一臂膀,谢衍此刻非常愤怒,恨不得把容北书和墨玖安扒皮抽筋。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失态,身姿挺拔笔直,浑身散发着大鄿第一门阀,士族之首该有的沉稳与庄严。 方才,从盛元帝发怒到秦启狡辩咆哮的整个过程中,谢衍始终长睫半垂,压根儿没有瞥秦启一眼。 铁证如山,这颗棋子只能抛弃。 盛元帝将此事交由刑部调查,而不是继续交给发现赃款的大理寺,这足以说明,这件事就到秦启为止了。 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牵连甚广,一旦真的查起来,半个朝堂都脱不了干系。 谢衍笃定,皇帝不敢揭开这层面纱。 不只是谢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也包括那些行贿升职的官员。 所以,只要他们当好缩头乌龟躲过这一阵,便不会有危险。 对容北书而言,解决秦启只是第一步,因为吏部这个位置是重中之重,出手必须快准狠,这样才能在短时间内将自己人安排上去。 至于和秦启相关的那些朝臣,皇帝不会查,容北书也不打算现在就动手。 解决掉秦启,对盛元帝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充盈国库不说,还能挫一挫谢氏的锐气,同时给他们一个警示。 再者,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大理寺少卿容北书,盛元帝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照常发怒,然后留有余地即可。 容北书会成为众人愤恨批判的对象,必要时盛元帝会说几句,好让底下有眼力见的人明白他的态度,再出面替容北书开脱。 正如容北书预料,拿他滥用职权说事的就是太子和谢氏的亲信,其余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 大殿前头,容北书长身玉立,垂眸盯着脚前的玉石地面,乌黑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得志的光芒。 朝中谁还没个亲信呢? 有人批判,自然就有人保,不过就是看双方谁说的过谁了。 容北书滥用职权,其实说到底也没那么严重。 秦启府中确实藏进了连环杀人犯,犯人也确实是在大理寺和刑部重点追捕的名单里,更何况找到秦启赃款的也是杀人犯李四,这样以来,就完全排除了容北书故意而为的嫌疑。 容北书的行为顶多算事急从权,先斩后奏了。 替他说话的那些朝臣也是这么反驳谢氏党羽的。 谢氏党羽见形势不对,立马牵扯出了玖安公主。 在提及墨玖安的那一刹,一直沉默旁观的容北书睫羽颤了颤,缓缓抬眸,眼底掠过一丝动人心魄的戾气。 礼部侍郎陆鼎岩为首的众臣又开始拿祖宗礼法说事。 陆鼎岩稳步上前,在容北书右侧停下,昂首挺胸地,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陛下!容北书作为朝廷命官,以人臣私侍公主,先传出与玖安公主行鱼水之欢,闹得京城人尽皆知,影响极其恶劣,后又在秋猎宴席上与公主嬉戏打闹,将闺房之乐拿到众人面前,败男女之化,乱婚姻之礼,径淫辟之路,是乃国之大贼,人主之大蜮” 路鼎岩义愤填膺地说完,骤然提高音量:“淫乱最终会演变成篡位,纵欲者必将作乱,容北书先斩后奏正是藐视皇威,臣提议,将容北书斩首示众,以正法度,重振皇威!” 此话一出,众人惊地禁了声,连盛元帝都不由得愣了须臾。 贪污二十万两的吏部尚书秦启尚且还没下令斩首,找出赃款的容北书却罪大恶极,立即斩首? 该说不说,谢衍手底下的人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一流。 容长洲拂袖转身,厉喝出声:“陆鼎岩你疯了!” 容长洲的话成功唤醒了怔懵的众人,大殿之内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双方各说各的,谁也不让着谁,吵得盛元帝浓眉紧皱,头痛似地揉了揉太阳穴。 容北书早就计算过,这一次除掉秦启,对他最重的惩罚也就是被降职,做回六品大理寺寺正。 只要还在大理寺,容北书便无损失。 大理寺手握实权,对他往后的行动也多有裨益。 因而在开始搜查秦府前,他就已经给朝中的一部分人打过招呼,甚至教过他们该如何辩驳谢氏党羽的陷阱,争取全身而退。 可他没想到,谢衍竟甘愿牺牲四品礼部侍郎也要除掉他。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容北书背后是盛元帝。 所以,他们批判容北书越权行事,就已经在皇帝面前暴露了自己就是谢氏党羽,更别说公然提及皇帝最宠爱的玖安公主,用败坏公主名誉为代价除掉容北书。 若盛元帝听取陆鼎岩的话斩杀容北书,不就坐实了玖安公主淫乱后宫,不守妇道? 所以陆鼎岩方才的那一段话,其实就是在拿自己的命在赌。 容北书余光睨向一旁凌然肃立的谢衍,一声轻嗤。 自断另一条臂膀也要除掉他,还真是难为谢衍了。 “陆大人可有证据?” 容北书的声音并不高,清醇如涓涓流水,甚至裹挟着几分自在的笑意。 当事人一开口,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 陆鼎岩见容北书满不在乎的模样,心中怒火四起,近乎咆哮道:“京城之内闹得人尽皆知!你还想狡辩!” 容北书淡淡地转走目光,微扬着头,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 “如果流言蜚语也能当证据,那明日便传出礼部侍郎陆鼎岩暗藏谋逆之心,结党营私,与北凉暗通款曲的谣言,也闹得人尽皆知” 容北书语气悠悠的,转头看向陆鼎岩,那双幽深的眸里闪烁着阵阵兴奋的光。 “那请问陆大人,是否会自戕于宫门之下,以证清白?” “你!容北书!你休要污蔑本官!”陆鼎岩怒目圆瞪,指着他呵斥。 容北书唇角弧度不禁扩大了些,可那双眼睛却不带丝毫笑意,反而透着瘆人的冷冽。 “原来陆大人也知道污蔑二字,你听信谣言就要拿我斩首示众,你一个礼部侍郎,也配与本官讲法度!” 陆鼎岩意识到自己落了下风,又一次将话题引向墨玖安。 “好,即便你说半年前,玖安公主强抢朝臣一事是谣言,那秋猎那一次呢!?” 说及此,陆鼎岩摆出了痛彻心扉的表情,满满一副受害者的嘴脸。 “在大庭广众之下,玖安公主公然说出你是她的人,甚至为了你出手伤害我,后来,你又抱着玖安公主离开,这你该如何解释!?” 陆鼎岩说完,左右众人也纷纷唏嘘,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 当初墨玖安向陆鼎岩扔酒杯,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那一次,墨玖安确实是替容北书出头,这一点众人都看见了,容北书也无法反驳。 既然无法反驳,那便不反驳。 虽说谢衍控制一众文官集团,在朝堂上一呼百应,可终究只不过是人臣,其上还有手握大半军权的盛元帝。 因此,自证清白不是关键,关键是矛头转移。 “没什么好解释的”,容北书漫不经心地转走目光,“玖安公主与我清清白白,当初是你们阴阳怪气,咄咄逼人,将公主奋力救人之事于不顾,纠结于公主的衣裳,甚至言语羞辱,难道这不是藐视皇威?侮辱公主等同于侮辱陛下,公主不把陆大人的舌头割了,已经算是格外开恩,陆大人竟还敢提秋猎的事?” 当初的事盛元帝也很清楚,经容北书这么一说,盛元帝又回想起当晚,顿时黑了脸色。 陆鼎岩也意识到了问题,抬头看向高处,言语仿佛被禁锢在喉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生怕触怒盛元帝那似乎随时可以发出的雷霆怒吼。 就像秋猎比武大赛那一次,盛元帝一声怒喝,全场禁军长枪震地。 陆鼎岩沉默了下来,大殿之内也陷入了寂静,正反双方互相试探,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打破这微妙的气氛。 “启禀陛下” 直到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众人齐目望去,只见最前头的古稀老者,三朝太傅袁钰慢步走出来,停在容北书左前侧。 即便因年迈而身材枯瘦,可那一身绯红官袍穿在身上,依旧散发着来自国之栋梁的凛然正气。 袁钰十分周正地弯腰行礼,盛元帝也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眉眼舒缓了下来。 第116章 趁人之危 “老臣自谓拙劣之才,万幸得太上皇垂怜提携,自此日夜殚精竭虑,辗转思忖,惟愿效犬马之劳,报效朝廷” 袁钰沙哑的声音宛若一股温润的秋风,轻柔而带着岁月的沧桑。 他顿了片刻,喘口气后再道:“臣心系黎民,虽然老了,可依旧冀盼除暴安良,社稷永固,如今,看到后辈之中也有果敢执法的人,老臣甚感欣慰” 袁氏在朝中的势力虽不如谢氏,可袁钰自身颇具威望,是谢衍都得敬让三分的人。 他开口替容北书说话,反方“辩手”立马有了底气,站姿都不自觉地板正了起来。 反观谢氏等人却没有那么好的脸色了。 袁钰见不到身后各式各样的表情,只管望着正北高位,徐徐开口:“容少卿这半年来屡破大案,就比如吏部侍郎王韦秋闱舞弊一案,朝中竟有二品大臣牵连其中,着实我朝之害虫,如今吏部尚书秦启府中搜出二十万两” 袁钰说的太急,忽然咳嗽了起来。 盛元帝向前倾了倾,担忧地刚想开口询问,袁钰却抢先了一步。 “二十万两是多少民脂民膏啊”,袁钰又一次强调,颤抖的声音裹挟着阵阵失望:“即便容少卿在执法过程有逾矩之处,可他替我大鄿除去了一大奸臣,这么大的功劳,都抵不过强入秦府之过错?” 也许是因长时间的站立,袁钰腿脚有些发抖,可他也强撑着身体缓缓转身,目光慢慢地扫过众人,那双眼睛如鹰隼般闪着锋利的光。 大臣们被他看的纷纷垂下长睫,刻意回避了对视。 “尔等不想着反思,避免步入秦启的后路,却想着除掉这样一个勇敢正直的人,这是何道理?” 听到袁钰的话,方才沉默看戏的那部分朝臣纷纷开始跟风,边点头边轻声表示赞同。 谢衍见情况不利,表情差点没控制住。 袁钰回过身之际,余光轻轻瞟过谢衍,将谢衍眼里的杀气尽收眼底,可他全当没看见。 “陛下,老臣如今已过古稀之年,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说及此,袁钰又一次咳了起来,嗓音更显沙哑无力,仿佛下一刻便要病倒了般。 “今思往昔,老臣身怀忠孝之心,素欲侍奉朝廷报效国家,然岁月匆匆,愧无法再尽犬马之劳,拜求圣恩,准予老臣告老还乡,安度晚年”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不是在讨论容北书的事情吗?怎么突然请辞? 谢衍面上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个老家伙又想搞什么花样? 盛元帝也不禁睁大了眼,疑惑道:“袁爱卿是重臣,为朝廷多年辛劳,功勋卓越,岂可轻言告老还乡?” 袁氏是三百年的名门望族,大鄿建立才不过百年,如今虽然谢氏堪称天下第一门阀,在朝中一呼百应,不过袁氏家族三百年的底蕴,谢氏终归是无法与之相敌的。 袁钰是三朝重臣,三代天子的老师,在朝中颇具威望,即便他什么都不做,只需站在这朝堂之上,便能对谢氏和其他名门望族起到一些牵制的作用。 更何况这半年来,盛元帝通过容北书除掉了三个谢氏党羽,如此关键时期,盛元帝怎么可能放走袁钰这样的定海神针。 所以,盛元帝三言两语便回绝了袁钰的请求。 容北书静静地瞅着袁钰枯瘦的背影,眉心微凝。 他考虑过众多朝臣,可唯独没想过袁钰会出面替他说话,甚至莫名其妙地请辞转移话题。 袁钰和容北书毫无交集,而且袁氏常常中立,从不参与朝中争权夺势的局面。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正当容北书凝眉思量之际,袁钰接下来说出的话直接让他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若国家需要,臣愿恪尽职守,为国捐躯,不敢有二心,可臣已有油尽灯枯之象,唯有孙女袁婉清让老臣放心不下,婉清已过及笄,却迟迟未遇贤者” 说罢,袁钰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拱手在前,道:“老臣恳求圣上慈悲,眷顾斯民,为小女赐婚,借天子之势,与大理寺少卿容北书共结连理,成就一桩美满姻缘,谨请恩赐” 说罢,袁钰便谢恩叩首,根本没管盛元帝震惊的面色。 自古以来,有资格请求皇帝为自己儿女赐婚的必然是肱骨之臣,要么受皇帝敬重,要么就是立过大功,求赐婚的本质就是讨赏赐。 袁钰是二者都有。 前段时间秋闱题目泄露,盛元帝便下令让七十多岁的袁钰在短时间内赶出一套新的考题,为此,袁钰熬了好几个通宵,将自己本就病弱的身体熬昏厥了。 可即使是这样,袁钰还是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新的考题甚至比上一套题目还要完备,为大鄿筛选有用之才。 盛元帝本就想赏赐他的,不过那时的他以分内之事的名义礼貌回绝。 眼下,怎么又主动讨赏赐,还要盛元帝赐婚? 盛元帝心有疑虑,不只是考虑到墨玖安和容北书的关系,更是怀疑袁钰求恩赐背后的真正目的。 朝中众人也不敢置信地瞅着队伍最前头蜷缩着的绯红身影。 袁钰先是请辞,请辞不成便求赐婚,他确实年迈体弱,趁自己还活着,为自己的孙女谋个好去处也可以理解。 不过众人不能理解的是,这个人为何会是容北书? 若想与容氏联姻,袁钰应该选择容长洲才对。 袁婉清是袁钰嫡长孙女,在袁家的地位颇高,容北书一介庶子,更何况还传出与公主淫乱的传闻,如何也配不上袁婉清的。 袁太傅老糊涂了不成? 在众人思索间,盛元帝面不改色,还是用那温和的语气请三朝元老起身。 “容北书,你怎么看啊?”盛元帝将问题抛向了当事人。 袁钰极少求恩赐,如今都下跪行了大礼。 方才袁钰请辞时,盛元帝已经拒绝过一次了,然而眼下,人家卖了老脸求赐婚,盛元帝一时还真没有理由直接回绝,只能让容北书自己想办法了。 容北书当然知道盛元帝在暗示,他也根本不想要这段姻缘。 容北书先是象征性地向袁钰作揖,以表尊重,随即朝盛元帝拱手道:“微臣是庶出,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盛元帝眸光顿亮,刚想开口认同,却被袁钰打断了话头。 片晌前还咳嗽不止的袁钰,此时却能不喘粗气地抢先开口,声音虽苍老沙哑,却莫名多出了几分威慑力。 “无妨,老夫很欣赏容少卿,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品行与才能” 容北书见他不依不饶,面露不愉,冷冷道:“容某谣言缠身,名声不好,恐影响袁氏” 袁钰却轻轻一笑,转身面向容北书,“容少卿方才说与玖安公主清清白白,是与不是?” 容北书瞳孔猛地收缩,看向袁钰的目光里惊诧中透着阵阵幽暗光泽。 方才容北书说过的话,反被人拿来牵制自己。 袁钰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且只有一个。 “老夫可不是轻信谣言的昏庸之辈,只要容少卿说是,老夫便信你” 袁钰这段话显然是在打陆鼎岩的脸,不过他一个四品侍郎自然是无法在一品太傅面前叫嚣,陆鼎岩只好将不满吞进肚子里,暗自消化。 袁钰说的“信你”二字份量极高。 只要袁钰相信容北书,那么朝中起码有三成的人,无论他们内心信与不信,明面上都不会再造容北书的谣了。 那么往后,谢氏再用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逼迫皇帝惩罚容北书就没那么容易了。 袁钰先是替容北书开脱,再求恩裳,虽然言语间满是恭敬忠诚的气息,可盛元帝不是傻子,他能听出来袁钰是在借此机会逼迫。 容北书用不太正当的手段除掉了秦启,谢氏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虽然容北书罪不至死,可被降职甚至革职观察都有可能发生。 但是袁钰出面表扬了容北书,只要盛元帝再装出一副听取三朝太傅建议的模样,就能合理地免去容北书的罪责。 盛元帝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桌面,浓眉渐凝,探究的目光望着袁钰。 自降身份都要请求赐婚,盛元帝着实不好开口拒绝。 袁氏嫡女下嫁庶子,在众人眼里,容北书怎么都不该拒绝,除非他真的与公主有那样的关系。 容北书看似捡了个大便宜,实则被袁钰逼进了死胡同里。 若他此刻说不,那么袁钰就可以立即转换态度,容北书不仅又会陷入谢氏等人全方位的攻击,还会被陆鼎岩趁机坐实与公主的关系。 容北书刚要全身而退,结果袁钰几句话就把局面打回了原样。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早已攥紧拳头,静静地瞅着袁钰。 沉默许久后,容北书牙缝里蹦出了一句:“是” 袁钰满意一笑,“好,老夫信你” 袁钰无疑是容北书计划中最大的漏洞。 以他的习惯,不该干涉这种党派斗争才对,哪曾想他不仅站在容北书这边,还想收容北书为孙女婿。 这一点完全在容北书的意料之外。 袁钰知道盛元帝忌惮谢氏,半年来谢氏损失惨重,被容北书除掉了王韦,赵文博,秦启三员大将。 想都不用想,这一切都是盛元帝默许的。 所以容北书背后,其实就是皇帝。 袁钰对朝中的派系斗争向来保持中立态度,不干涉,不站队。 倒不是因为他不想争,是因为争不过。 谢氏代表的就是太子,未来的天子,三皇子又胸无大志,袁钰实在没有其他的选择。 袁钰不想和谢氏为伍,也不能撕破脸和谢氏为敌,只好保持这样的状态。 只要他还活着,谢氏就无法骑到袁氏头上。 可若他死了呢? 最近身体愈发虚弱,袁钰不禁开始焦虑不安。 直到前段时间孙女暗示想要嫁给容北书时,袁钰才恍然大悟。 这半年来,容北书不动声色地干了三件大事,又受盛元帝重用,即便眼下看似只是盛元帝的一把刀,但是这把刀聪慧隐忍,很会自保。 袁钰大限将近,在死之前必须要为家族争取一个保障。 若容北书能除掉谢衍,那袁氏自然获利,借着亲家的身份发展自己的势力。 若除不掉,那也只是嫁了个女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与袁氏无甚关系。 是笔好买卖。 容长洲天纵之才没错,不过想在朝堂上生存,容长洲那个脾气固然不行。 反观容北书,看似不畏权贵做事鲁莽,实际上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 若想对袁氏有益,比起容长洲这个耿直嘴臭的无双国士,手握实权的大理寺少卿才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是他孙女对容北书有意。 那他这个做爷爷的,便是豁出老脸也该为孙女得到这个人才对。 至于容北书与公主的传闻,既然容北书极力否认,袁钰可以不追究。 ...... 福泽宫内,悦焉将朝会的情况尽数讲了出来。 墨玖安默默听着,手指不自觉地捏紧袖口,心中充满了她自己都无法理清的复杂情感,面上也浮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与焦虑。 悦焉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沐辞,着实被公主这副模样吓到了。 此刻,沐辞也无法安慰悦焉,因为这几年来,沐辞也从未见过公主这般明显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自从得知苏贵妃的事情,墨玖安就愈发变得“冷漠”,不会大喜大怒,心情郁闷时也不会表现出来,只是长久的沉默,通过下棋或者喝酒疏解出来。 可遇到容北书后,沐辞在墨玖安身上看到了几分灵气。 所以沐辞才会开导墨玖安,让她不再因恐惧而推开容北书。 只可惜,刚开导完这边,那边就出了问题。 墨玖安周身气压极低,即使是悦焉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能感觉出来这股瘆人的气场,更何况沐辞呢。 墨玖安始终半垂着眼睫,叫沐辞看不清她眸中色泽。 可从她愈发沉重的呼吸就能知道,她正在极力控制着某种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情绪。 沐辞和悦焉都尽量降低自己的气息,静静地等待公主的回应。 沉默良久后,墨玖安缓缓抬眸。 她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愠怒,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袁钰” 悦焉记忆力很好,将朝中的情况说的很详细,墨玖安当然知道容北书被逼无奈,别无他选,但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蔓延起一股异样的酸闷。 沐辞也紧蹙峨眉,在一旁埋怨道:“听说袁钰最是注重名节,先不说容少卿是庶出的身份,与公主...” 沐辞脱口而出后顿感不妥,立即跪了下去。 说袁钰重名节,不就变相地在说容北书和公主没有名节吗? 沐辞只顾着替墨玖安打抱不平,说话竟忘了过脑子。 墨玖安没有看她,而是冷冷地说了句“起来”。 名节这种由外人赋予的东西,墨玖安毫不在乎,她只求无愧于心。 此刻她没心思管沐辞有没有说错,满脑子都是落井下石的袁钰。 “袁钰最近身体如何?” 沐辞乖乖起身,小心翼翼道:“确实不太好” 墨玖安冷冷一声嗤笑。 最近脑子太乱,她倒是忘了袁钰这一茬。 袁钰活着时,袁氏尚且屈居谢氏之下,若他死了,袁氏这三百年的名门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了。 所以袁钰才会半路杀出来,利用容北书的困境,逼盛元帝赐婚,同时还让容北书无法立即拒绝。 “袁钰想利用容少卿对抗谢氏,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嫡孙女?”沐辞惊讶地问。 墨玖安一侧唇角扬起轻蔑的弧度,虽然笑着,但眼里不带半分温度,那嗓音仿佛浸了腊月寒潭的冰水,冷的让人胆颤。 “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堂生存五十多年的人,你真以为是靠君子秉性吗?嘴上说着名节重于生命,实际上还是贪图利益” 悦焉着实没见过公主这般瘆人的模样,小碎步躲到了沐辞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偷偷观望。 沐辞没心思管悦焉,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安抚公主的情绪:“朝会结束了,要奴婢叫容少卿来吗?” “不用,宫里不便相见,毕竟本宫与他清清白白” 最后一句,是从墨玖安的牙缝里一字一字蹦出来的。 沐辞看破不说破,放低音量温声地问:“那要不要去见一见陛下,想办法让陛下退婚?” 墨玖安控制着沉重的气息,深深呼了口气,可心口那阵酸意怎么也无法缓解。 “这个婚不能由容氏退,也不能由父皇退,只能由袁氏自己退” 墨玖安说着,眼底闪过一缕冷冽光泽,命令道:“出宫” 第117章 不便相见是吗? 袁钰向盛元帝请辞,盛元帝没同意。 之后他便求盛元帝赐婚,在朝堂上尽显病弱姿态,仿佛只要盛元帝不同意,他就会咳血归西一般。 袁氏手握十万兵权,袁钰的几个儿子都在边境守疆,盛元帝当然不可能放袁氏家主告老还乡,至于赐婚的要求,袁氏和容氏联姻对盛元帝而言暂时并无损失。 只是玖安那边不好交代。 盛元帝考虑了半天也没找到回绝袁钰的同时还能保下容北书的方法,只好先应下来。 散朝后,盛元帝本想找墨玖安解释解释,不料墨玖安已经出了宫。 盛元帝回到乾坤殿,在大殿之内来回踱步。 容北书在朝中关系干净,除了容长洲之外并无深交的官员,再加上他办事果断狠辣,不怕得罪人,这种人恰恰能充当一把利刃,替盛元帝挫一挫朝中不良风气。 没想到被袁钰那个老狐狸抢了去。 方才在朝堂上没办法直接拒绝,不过没关系,只要还没成亲,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德栩” 德栩小碎步上前,“老奴在” “你去,把朕那把破魂刀拿出来,给玖安送过去” 德栩怔了一瞬,可在盛元帝转身看过来时立即换回了平常的表情。 破魂是跟着盛元帝南征北战的宝刀之一,也是盛元帝最爱的一把战刀。 珍藏了这么久,最终竟要落在玖安公主手里了。 德栩虽然惊讶,不过也可以理解。 玖安公主和寻常女子不一样,比起赏赐珠宝首饰,送她宝剑宝马会让她更加开心。 “偷偷的”盛元帝补充。 德栩乖顺轻笑,颔首领命:“奴才懂” 盛元帝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赏赐墨玖安,不然安慰的意图太过明显,容易落下话柄。 德栩装好破魂刀,乔装出了宫门,甚至是从侧门进的公主府。 紫檀木匣打开的那一刹,墨玖安眸光顿亮,直直看着三尺长三指宽的龙纹长刀愣了一瞬。 破魂刀配有木质刀鞘,外包金银皮,鞘尾镶嵌了金皮浮雕神龙,姿态雄浑有力。 刀柄足足一尺长,可双手持提,挥舞有力,刀柄柄首也镶嵌了金浮雕神龙,与鞘尾神龙首尾相望,遥相呼应。 “此刀陪陛下南征北战,意义非凡” 德栩见到了墨玖安眼里兴奋的光,便小声补充,阴柔的声音恭敬温和。 墨玖安当然知道此刀对盛元帝的意义。 上一次,墨玖安在盛元帝珍藏的宝物里见到了这把战刀,当时她就甚是喜欢,不过发现盛元帝面露犹豫之色后,墨玖安便不好意思开口讨要了,没想到盛元帝竟然主动赏赐。 墨玖安迫不及待地拿起宝刀,一道锐利响亮的拔刀声后,一缕寒芒闪过,宝刀现身。 破魂刀刀身由玄铁铸造,通体玄色,墨玖安右手握着刀柄,抬到眼前仔细观摩,左手手指轻轻地拂过刀身。 她手指骨节清秀,凝脂白玉般白皙修长,破魂刀刃如秋霜,在阳光下闪着锋利的寒芒,散发着阵阵杀气。 刀上映出她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墨玖安眸里的光甚至比这把破魂刀还要犀利几分。 倏尔“唰”的一声,墨玖安长臂一挥,随即手腕一转,耍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后收刀,再“铿锵”一声刀归刀鞘。 真是一把好刀,挥刀时划破空气的声音都如此悦耳。 墨玖安唇角抑不住地勾起,“多谢父皇” 她将破魂刀放回木匣内,轻轻一挥手,一旁的沐辞双手收下了刀匣。 德栩面上洋溢起如释重负地微笑,试探性地问:“公主,关于今日的...” 墨玖安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抢先开口:“前因后果我已了解,我知道父皇别无他法,若父皇拒绝,谢衍又会拿我和容北书的关系说事” 墨玖安轻扯唇角,嗓音轻缓:“父皇不必忧虑,我无妨的” 德栩松了口气,拱手作揖道:“那老奴退下了” 墨玖安轻轻颔首,“公公慢走” 德栩离开后,沐辞抱着匣子问:“这把刀要收在藏宝阁里吗?” 墨玖安转身看向她手里的紫檀木匣,摇了摇头,“放到我内殿的刀架上” 沐辞点头应是,将破魂军刀安置好出来,便见到悦焉灰头土脸地回来。 悦焉耷拉个脑袋躲闪目光,着实觉得今日诸事不利。 她早晨去听朝会的情况,容北书被赐婚,刚刚去请容北书,容北书拒绝前来。 悦焉今日传达的都是会惹怒公主的消息。 今日着实不宜出门。 悦焉头顶上飘着一朵乌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抿唇沉默。 墨玖安本斜躺在榻闭目沉思,听到悦焉的脚步声,慵懒地掀开眼皮,歪头看了看悦焉的身后,却没见到容北书的身影。 “容北书呢?” 听到墨玖安的质问声,悦焉摇了摇头。 “他可说了理由?”沐辞问。 “没,他只说近期不便相见...” 沉默须臾,悦焉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音量都提高了几分:“我本想把他绑过来的...” 说到此,她又撅嘴低下了头,嗫嚅道:“我没打过...” 墨玖安眉心微凝,刚刚因破魂刀好转的面色又一次沉了下去。 “不便相见是吗?” 墨玖安闲闲地重复,声音裹挟着阵阵冷意,她缓缓坐起身,垂眸拂了拂广袖。 “悦焉” 悦焉一激灵,向前走了几步,“公主请吩咐” “你不是埋怨我不让你打架吗?”,墨玖安说罢,抬眸看向悦焉,“公主府周围的那几只乌鸦,你抓一只过来” 悦焉本来因为今日诸事不顺而灰心丧气,一听到墨玖安主动吩咐她动手,顿时来了精神,瞪大个眼满脸惊喜。 乌鸦这个词最先还是悦焉说的。 当初墨玖安在宫中遇害,容北书便派出了一部分暗影在暗中保护墨玖安,墨玖安知道他们一直在,也没有阻止他们跟着。 悦焉却不乐意,总是吐槽他们一身黑衣像只乌鸦。 过去,墨玖安不让悦焉正面挑衅他们,所以此刻让她抓一个过来,悦焉十分开心,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试一试他们的能耐。 悦焉兴奋地点头,转身便跑了出去。 容北书说不便相见是事实,但是偷偷见面,不被别人发现还是可以做到的,就看你愿不愿意这么做罢了。 他用这么蹩脚的理由回绝,摆明了就是借机躲着她。 墨玖安今日本就心情复杂,内心百感交集,胸口那股异样的沉闷始终无法缓解,心脏仿若一颗石头,在腊月寒池里不断往下沉,又冷又悬,久久无法落地。 也就只有方才,当她见到破魂刀时才舒缓了些许。 只可惜,容北书拒绝相见的消息将她那颗心重新打回了那一汪寒池里。 墨玖安心口挤压的那股酸意顿时沸腾,紧接着,脑海里陡生出一股较劲儿的欲望。 她是君,他是臣,君唤臣来,那他容北书就算是爬,都得给她赶过来。 墨玖安深呼了口气,试图疏解胸口的不适,可惜,还是失败了。 她皱了皱眉,烦躁地斜躺下去,手撑着脑袋闭目顺气。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悦焉便带着一只“乌鸦”走进了大殿。 此时正值申时,正月下午的阳光虽然明媚,却也撒不来一丝温暖。 沉重的殿门被外头打开,刺眼的光芒映入眼帘的同时,殿内溜进了一阵冷空气。 墨玖安缓缓睁开双眼,先是眯了眯眼适应光线,随即便见到了一前一后的身影。 悦焉拉着一个比她高出很多的人,巴不得小跑过来,奈何身后的人始终不急不慢。 悦焉回头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墨玖安时又及时地换回了得志的笑容,抬头挺胸,每一步都踩出了凯旋的气势。 她身后那一袭修长的身影明显叹了口气,微垂下头颇感无奈。 身后的殿门关上,隔绝了那道亮闪闪的金光,墨玖安才能看清这只“乌鸦”。 此人戴着一个黑色的半面面具,只露了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若不仔细看,甚至见不到他面具之下的瞳仁。 他身穿一袭玄色劲衣,宽肩窄腰,衣服的面料不便宜,款式也精致,窄袖袖口和裙摆用银色的线镶嵌了不同的图案,腰配长刀,腰间还挂着一枚墨玉。 即便一身黑衣,就凭他们衣服的面料,普通人见到了也根本不会报官多管闲事。 官吏通常见不到他们,即便碰见了,也只道是个江湖人。 悦焉带着他走上前,放开了他的手,暗影便朝着墨玖安半跪抱拳。 墨玖安斜躺的姿态依旧,惺忪中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矜贵气息,居高临下地扫视他。 “你叫什么名字?” “寒舟”他的声音不带情绪,低着头回答。 “你可知本宫与容北书的关系?” 寒舟迟疑了片晌,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虽说他们平日里极少主动出现,而且还是随时待命的状态,不过也不影响他们私底下偷聊八卦,尤其是自家主子和公主的故事。 一看他低头沉默的模样,墨玖安心下了然,顺水推舟道:“既然知道,那本宫的话,你是否也会采纳一二” 寒舟皱了皱眉,隔着面具墨玖安只能见到他紧抿的唇瓣,看似十分纠结。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语气悠悠的:“放心,本宫只想让你传个话而已,你回去告诉容北书,若今日亥时之前还不来见本宫...” 墨玖安顿了顿,嗓音微沉,一副玩味的口吻徐徐道:“本宫便把你们这几只抓起来,给悦焉解闷儿” 寒舟心脏顿沉,转头看向一旁满脸兴奋的悦焉,忽觉背脊发凉。 这小姑娘实在可怕。 他们几个负责暗中保护墨玖安,墨玖安在府里时,他们便围在公主府的四周,偶尔跳到屋顶观察公主府内的情况。 所以,他们见过这个小姑娘折磨人的手段。 寒舟咽了咽唾沫,再次向墨玖安颔首抱拳后,转身便溜了出去。 当收到寒舟传递的消息时,容北书正在研究谢衍死士身上的毒药。 控制死士无非就是两种途径。 一,在其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洗脑,不过这种方法并不保险,因为人有自主意识,若想让对方完全臣服甚至前赴后继地付出性命,那谢衍就要成为他们心中的神才可以。 二,最简单也最直接的,那便是毒药。 这种毒的作用不应该是到期夺其性命,而是一旦发毒便让对方生不如死,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控制人的目的。 很显然,谢衍是第二种。 容北书已经写出了解药的配方,接下来交给陆川做即可。 所以容北书完全可以立即去找墨玖安,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具体原因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明明很想见她。 可同时,他又不想见她。 一旦陷入这种矛盾和撕扯之中,人就会变得优柔寡断,反复犹豫,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做出反应。 最终,容北书卡在离亥时还有一刻钟时抵达了公主府。 熟练地走到公主寝殿门口后,容北书却顿住了脚步。 这一扇门背后,就是她。 忽然间,他心如擂鼓,心脏仿佛随时都会蹦出胸腔。 在这正月寒冬里,他颤抖的手心微微出汗,容北书蓦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呼了口气,调整良久后才得以压下心中激起的矛盾情绪。 他早已下定决心。 准确的来说,他早已死心。 他不会再抱有任何一丝可笑的期待。 她喜欢捉弄,撩拨,他的每一次心动和脸红都只是供她娱乐的玩物罢了。 这么久以来,只有他当了真。 想及此,外头的冷风瞬间穿过他肌肤,顺着血液一路抵达内心深处,将他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冷了个彻底。 容北书缓缓抬眸,那双漆黑的眸子仿若一滩平静的湖面,不起丝毫涟漪。 殿门缓缓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殿内温暖如春。 容北书迈步走了进去,身上还带着外头的温度,整个人散发着丝丝缕缕的清爽冷味。 他进门的那一刹,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袭熟悉的身影,依旧明艳动人,就那一眼便足以令他心脏一紧。 容北书主动垂下目光,弯腰作揖。 倏尔,他似有所感,直起身转头看向大殿左侧,见到了两个玄色劲衣,一个豆蔻少女,还有桌上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 他们二人下半张脸被涂的跟猴屁股似的,坐在里面那个还没发现容北书到来,正举着个铜镜,撅着红殷殷的嘴。 另一个暗影在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刻立即起身肃立,踢了踢身后的同伴。 那人正沉迷于铜镜里自己妖艳的唇色,被踢了好几脚才反应过来,“哐啷”一声,铜镜落地,他猛地跳起来,低头肃立。 这半天来,容北书只顾着缓解内心的紧张与纠结,完全忘了子时的事情。 此刻,容北书着实被眼前的画面震惊到了,顿时感觉血压飙升,双目刺痛,立即转走目光捏了捏眉心。 “把脸洗干净!” 那俩暗影逃命似地跑了出去。 第118章 无事不能唤你来了? 在见到容北书的那一瞬,墨玖安不得不承认,她心跳骤然加速。 曾经在面对死亡时才产生过的紧张感,如今却被容北书轻轻松松地激起。 从下午申时到亥时的这半日里,墨玖安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种感觉,十分奇特,心口沉沉的,浑身不爽利,只想静静地躺在榻上什么也不做。 这种沉闷持续了半天,直到他推门进来时,墨玖安重新见到那一袭熟悉的身影,心脏骤缩,紧接着一股电流涌出,刹那间蔓延全身经络,整个人都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只对视了一眼,他便回避了视线。 容北书发现了那两个暗影陪悦焉玩儿过家家,他先是震惊,随即一声叱令,那俩黑衣人立即开溜。 悦焉也跟着他们跑了出去。 墨玖安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不自觉地扬起微笑。 原来在他们面前,容北书是这副模样。 墨玖安现在倒是能想象出他在昏暗的地牢里审问犯人的模样了。 欣长挺拔的身躯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发怒时面色冷峻,眼含寒光,看似没有大幅度的情绪波动,可那淡漠且无情的目光反而更令人不寒而栗。 这种人,是怎么在外人面前装出那副恭敬收敛的模样的? 自始至终,他好像没在她面前表现过这般冷硬的态度,即便有那么一两次情绪失控,不过还是会在顷刻间控制住,然后换回毕恭毕敬的模样。 墨玖安见到他之后内心的郁闷缓解了不少,再加上看了这一出好戏,墨玖安此刻的心情可以算得上是轻松愉悦,眉眼舒缓,眸里闪烁着几缕兴味的光。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容北书又瞥了眼桌上五颜六色的“颜料”,随即缓缓转眸望向墨玖安,目光里透着几分无奈。 “这么看本宫作甚?是他们自己同意的” 墨玖安坐起身,一脸无辜,十分认真道:“真的” 墨玖安倒是没有说谎,也不知道悦焉那丫头是怎么让那两个大男人乖乖配合的,他们起初还有点抗拒,可越到后面越是投入,他们自己玩儿的不亦乐乎。 可能,平时工作压力太大? 看着墨玖安真挚的双眼,容北书并没有质疑,只是轻叹口气,暗自摇了摇头。 真不该让陆川管他们的,这都惯出了什么毛病? “没想到容少卿养的暗卫如此鲜活” 听到墨玖安略显调侃的语气,容北书自欺欺人道:“显然不是我的暗卫” 墨玖安挑了挑眉,笑道:“难道是我的?” “公主想要,尽管拿去” 那俩鬼东西,容北书是不想要了。 此刻,他在自我怀疑中透着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墨玖安不禁被逗笑了,下了锦榻慢步走向他。 “悦焉最近研究胭脂水粉迷上瘾了,一时失了分寸,容少卿莫怪” 墨玖安唇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眉眼间皆是丝丝缕缕的笑意,在暖黄烛火的衬托下,整张脸显得格外温婉亲和,没有月半前的疏远和冷漠,仿佛只要他伸出手就能够到她。 容北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不过很快便回过神,淡淡地回避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墨玖安在三步之远停下,目光落在他眉眼之上。 此刻,他半垂着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美好的弧形,像蝶翼般微微颤动。 墨玖安依旧记得在一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那是在宫外,在那家醉仙楼里,墨玖安戴着面纱混在人群中,望见他的第一眼也不由得愣了一瞬。 容北书容貌俊美,剑眉星目,黑曜石般的瞳仁犹如秋夜里遥远的星空,神秘又耀眼。 挺直的鼻梁下,薄唇莹润有光泽,皮肤白皙透亮,棱角分明的脸如雕刻般冷峻。 当站在容长洲身侧时,他会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看起来沉默寡言,恭敬有礼,但是墨玖安一眼就看出了他眉眼间藏匿的那股桀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墨玖安一心扑在事业上,自认为除了皇位之外没什么东西能吸引她,但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说法。 也许是因为找了他三年,本就对他持有一定的执念,所以,当发现让她苦思冥想的人是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小寺正时,墨玖安异常兴奋。 之后,她观察了他三个月。 知道了他真面目后,再看他在外人面前装模做样地藏匿锋芒,墨玖安枯燥的生活多了许多乐趣。 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墨玖安倒觉得,真正高级的猎手一开始就是以绝对掌控者的姿态出现。 明晃晃的陷阱,静静地看着猎物不得不跳进去,挣扎,反抗,最终低头顺从。 观察了他三个月,墨玖安想好了征服他的步骤,再一步步按计划行事。 她算到了一切,当然也算到了他会借刀杀人,墨玖安并不会阻止他动手,因为她知道,这是容北书的最后一招了。 墨玖安明知他见死不救还宽容以待,让他意识到她并非心胸狭隘斤斤计较之人,未来定能容得下容长洲,不仅让他见到了她的能力,还给予了他承诺。 墨玖安算到了一切,唯独没算到在相互斡旋的过程中,他会动心。 更没算到,她自己也会陷进去。 这一年来的种种在脑海里快速闪过,墨玖安的视线轻轻往下。 他一身灰白窄袖锦衣,细腰系着同色绦带,衣服上刺了鹤翎纹路,整个人气质淡然。 “月半未见,容少卿瘦了” 墨玖安的声音轻了下来,惊讶中裹挟着几分心疼的感伤。 容北书眉心紧了一分,压下心口的异样,淡淡开口:“公主找微臣来,所为何事?” “无事不能唤你来了?” “我很忙” 容北书在说话间始终未瞧过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话,清醇的嗓音也不再像以往那般轻缓温和,而是恭敬中透着疏离。 墨玖安当然能感觉出他的变化,广袖下的手缓缓蜷缩,为了不将心口那抹失落表现出来,她转身走向一旁的茶几,边走边道:“秦启的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在忙什么?” 她离开后,容北书才缓缓抬眸,“谢衍的死士找到了” 墨玖安刚坐下,听到这一句,拂袖的动作顿了一瞬。 意外过后,她倒也能理解。 容北书能在三年之内将辟鸾阁发展到如此规模,找到谢衍豢养的死士算什么? 墨玖安如此想着,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温声道:“过来” 容北书却没有动。 “有什么话,公主直接说即可” 容北书的这一句成功激起了墨玖安那股较劲儿的心理。 她垂眸沉默了片晌,缓缓拿起一旁的茶具,悠悠的语气透着不容拒绝的冷硬。 “若是别人,同样的话本宫绝不说第二遍,过来” 容北书掌心微紧,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随即转身走到她对面,撩袍席坐。 墨玖安刚准备沏茶,忽而一只手伸了过来,掌心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净白修长。 墨玖安停下了动作,缓缓抬眸。 见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茶勺上,墨玖安明白了他的意图,眼底浮上一丝温暖的笑意,并没有将茶具交给他,而是继续方才的动作。 “容少卿除掉吏部尚书,如此大的功劳,值得本宫亲自为你沏茶” 容北书偷偷抬眸瞥了她一眼,随即收手端坐,自此收敛目光。 “谢衍的死士,杀了?” 墨玖安拿起一方紫砂壶,壶内汲入清水,放在炭火之上,唤来了一缕轻烟。 “公主决定”容北书恭敬回答。 “怎么,难道还有第二种选择?” “死士极难培养,无非就是用毒药控制,要用好几种毒...” 说及此,容北书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望向墨玖安。 若他没记错的话,她身上有一种毒很像谢衍死士体内的某个药引。 容北书并不确定,因为上一次为她把脉还是在三个月前。 当时她中了蝶瘾,体内几种毒性同时爆发,混乱不堪,让他一时间无法探明白毒的种类。 她连续中毒本就很奇怪,如果她体内的毒与死士体内的某几种毒重合,那是不是意味着,她曾经也被人控制过? 墨玖安无需抬眸也能感知到容北书正直直盯着自己,从他陡然停顿的话语中也能确定,他该是猜到了什么。 墨玖安眼睫半垂,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一缕幽光。 她默了须臾,随即用镊子轻轻捏起一块茶饼,敛起广袖,将茶饼放在炭火上烤。 “继续说”墨玖安平静道。 容北书见她有意隐瞒,不禁蹙眉,虽有疑问也不得不暂时吞下。 他重新敛下目光,沉默了片刻,眼底的波澜才渐渐平复。 “谢衍死士中的毒,我已经做出了解药,等批量生产后给他们解毒,他们之中该逃亡的逃亡,该复仇的复仇,无需我们离间,谢衍也会被自己亲手培养的死士追杀” 听到谢衍的结局,墨玖安眉眼渐渐舒缓,嘴角勾起轻浅的笑。 “好主意,杀了只是让谢衍失去死士,放了,就是把谢衍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墨玖安盯着“噼啪”燃烧的炭火,闻到一股清香后,将茶饼放入了一方锦帕,再用小木槌轻轻捶打。 容北书忍不住抬眸瞧她。 墨玖安面上早已回归一贯的清冷淡漠,安静且专注地沏着茶。 一袭红衣耀眼夺目,纤眉朱唇,长睫如扇,盖住了那双媚态横生的眼眸。 容北书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的双手,肤若凝脂,像浸了水的美玉,纤纤手指打开锦帕,再将其中的茶悉数倒入茶碾子内,轻柔地研磨。 许久后,容北书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注视着她,急忙回避视线,语速略微加快:“公主今日唤微臣来,可有吩咐?” 墨玖安面色如常,听似随意地问:“赐婚的事,容少卿怎么看?” 容北书没有迟疑,“非奸即盗” 听到这样的回答,墨玖安内心深处淌过一丝舒爽的涟漪,积攒了一天的烦郁也消解了不少。 “这也怪我,精力全放在秦启和谢衍上了,竟忽略了袁钰” 容北书说罢,眉心微凝,陷入了反思。 墨玖安停下动作,抬眸看向他,温声开口:“不怪你,袁钰向来不插手派系斗争,这半年来也不曾置评过我们的事,今日突然请辞,又莫名求赐婚,事出反常必有妖” 谈及此,墨玖安的神色变得严肃,“这也提醒了我,朝堂之上没有什么人是真正中立的,也不能一直置身事外,左相白林羽,礼部尚书谭鑫权,户部尚书冷弘文这些人也得注意了” “是”,容北书轻轻颔首。 墨玖安莞尔一笑,见水温适宜,轻柔地将茶叶置入壶中,“放心吧,退婚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茶叶在热水中舒展开来,伴随着她轻快的声音,馥郁的茶香弥漫而来。 容北书闻香抬眸,可在墨玖安望来之前及时转走了目光。 墨玖安并没有察觉,自顾自地将一碗白瓷小盏取至左手,轻轻舀取水壶里的茶,放下茶勺后,右手敛起广袖,将茶盏递向容北书。 容北书微微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下墨玖安亲手泡的茶。 精致的白瓷小盏里,红褐色的茶水泛着深邃的琥珀光泽,容北书鼻尖萦绕阵阵茶香,他迟疑了片晌,倒不是不想品尝,而是内心深处生出了一丝受宠若惊。 当然,理智绝不会允许他自作多情,这种不该产生的荒唐感受很快被他无情地压了下去。 他不再犹豫,轻抿一口,嗅闻时清香扑鼻,品尝时更显醇厚芬芳。 容北书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声音低沉悦耳:“好茶” 墨玖安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些,打趣道:“我让你夸我的手艺,你却称赞茶叶?” “同样的茶,没有公主的手艺,泡不出这个味道” 容北书虽刻意回避视线,语气却十分诚恳。 墨玖安挑了挑眉,对这个回答暂且满意,敛起广袖也为自己舀了一杯。 “下午,你为何拒绝前来?” 在心里憋了半天的问题,墨玖安终于问出了口。 第119章 本宫,都会满足 容北书刚放松下来,被墨玖安这么一问,又换回了淡漠疏离的姿态,“不便相见” 墨玖安抬起茶盏的手顿了顿,没有抬眸,唇角弧度渐收。 “我问真正的理由”,她说着,闭上眼轻嗅茶香。 殿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木炭“噼啪”燃烧,随着茶水沸腾,殿内的茶香愈发浓郁。 墨玖安轻抿一口,许久未得到对方的回应,缓缓抬眸。 自进门起他便一直如此,恭敬地挑不出一丝毛病,视线则从未落在她身上,仿佛只要看一眼便会染上恶疾般避之不及。 墨玖安眉眼微沉,“咚”的一声放下茶盏,直直盯着他。 容北书知道这是她的警告,她说过,同样的话她不说第二遍。 容北书深叹了口气,直接道:“不想见”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墨玖安愣了一瞬,心口那股沉闷的不适又一次席卷而来。 之前造过的孽犹如一支回旋镖直中她心脏。 她能猜到容北书为何会这样。 所以此刻,她无法生气,更不能因此发火。 毕竟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推开他,甚至冷言冷语反复刺激他。 是她寒了他的心,如今导致这样的结果,只能说她咎由自取。 一切皆是因果报应。 墨玖安虽然有一堆辩解的理由,可此刻全都堵在喉咙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该怎么说? 直接说她想通了,可以放心跟他耍朋友了? 如果把过去所纠结的事全都说出来,那这不就成了大型表白现场? 墨玖安当然不可能这么做。 过去在立场对立的情况下都能让他脸红心跳,如今他都动了心,只是被她错伤了一下,墨玖安愿意故技重施,哄一哄他。 她如此想着,默默收敛了自己的脾气,放缓了语气:“这就难办了,目的未成,你我免不了经常见面” “非必要,不必相见”容北书淡淡道。 此刻,墨玖安莫名有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可她没证据。 毕竟容北书的声音尽显恭敬,回避视线也可以被他解释成对她的敬重,不敢冒犯。 不敢冒犯? 他以前冒犯的还少吗? 墨玖安腹诽着,脑海里不禁闪过她中了媚药的那一日发生的种种。 许是离炭火太近,墨玖安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喉咙发干,她先是清了清嗓,然后就用喝茶掩饰了自己乱飘的思绪。 在品茶间,墨玖安偷偷瞥了容北书一眼。 可他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偶尔敛袖品茶,垂眸轻抿,仿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清冷与矜贵气息。 他这副模样看起来,着实不好哄。 墨玖安轻轻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疏远她了。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沉默良久,在她还在思考如何缓和气氛时,容北书突然开口了。 “若无事,微臣先退下了” “有事!”墨玖安脱口而出。 许是她说的太急没控制住音量,刚颔首作揖的容北书怔了一瞬,缓缓抬头。 墨玖安眨巴眨巴双眼,略显尴尬地转走目光,换回了一贯清冷平静的语气:“本宫唤你来,自然是有事吩咐” “公主请讲” 墨玖安一时间也憋不出个所以然。 袁钰的事情他们二人是同样的态度,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容北书被赐婚的事像一根极细的刺,每每想到便在她心口扎一下,墨玖安也并不想提及。 为了不让他发觉她在思考,墨玖安淡定地起身,慢步走向锦榻,边走边想。 “秦启之事容少卿办的漂亮,不过本宫还有一些疑问,不知容少卿可否解惑?” 墨玖安终于想到该聊什么了。 她在锦榻之上拂袖端坐,伸出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 容北书迟疑了一瞬,随即起身走到她对面站着,刻意保持了四步的距离。 墨玖安倒也不恼,他不来坐,那她就走到他面前。 “那个叫李四的犯人,为何会听你的话?” 墨玖安停在两步之外,微微仰头望着他。 在触及她视线的那一瞬,容北书垂下眼睫,向后退了一步。 “即便是恶贯满盈的罪犯,也会有软肋” 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 “所以,你威胁他?”墨玖安说着,眸里闪过几缕兴味的光。 见她又一次逼近,容北书叹了口气,语气透着几分无力的意味:“是” 看到他这副模样,墨玖安不禁想起最初的那段时光。 那时的容北书也像现在这样,总是躲闪目光拒绝她靠近,但是身体又很诚实。 每每当她拉近距离时,他就会紧绷着身体不敢大口喘气,有时脸颊和耳朵还会染上一抹迷人的红晕。 此刻的容北书和半年前的容北书一样。 墨玖安脸上扬起那抹狡黠的笑意,微微踮起脚跟,倾身靠了过去。 “除掉秦启,容少卿功不可没,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她语速慢悠悠的,说话间温热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容北书心跳漏了两拍,蓦地攥紧了拳头。 他克制住抬眸的冲动,刚想再退一步躲开,对面却传来她撩人心弦的声音:“容少卿尽管说,本宫,都会满足” 她软绵酥骨的嗓音轻飘飘的,仿佛生出了无数个钩子,试图钩出他灵魂深处的欲望,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理智,魅惑他渐渐沉沦。 容北书的呼吸重了一瞬,缓缓抬眸回视她。 “都会,满足?” 容北书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带着他滚烫的气息。 墨玖安耳根一酥,他的这一句反问让她心脏都不禁颤了颤。 在容北书刻意收敛目光时,墨玖安想方设法地想让他看过来。 眼下他直直回望,墨玖安却心如擂鼓,本能地想要回避。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就那般与他对望 她看见容北书的双眸渐渐变得幽深,漆黑如墨,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 可奇怪的是,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墨玖安依旧望不进他心底,探不出他意图。 这和半年前的容北书并不一样。 他变了,好像又没变。 墨玖安猜不出眼前的容北书会讨要什么赏赐,可她鬼使神差地,喉咙深处轻轻地回了一句:“嗯” 第120章 君臣之礼 墨玖安眨巴眨巴双眼,略显尴尬地转走目光,换回了一贯清冷平静的语气:“本宫唤你来,自然是有事吩咐” “公主请讲” 墨玖安一时间也憋不出个所以然。 袁钰的事情他们二人是同样的态度,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容北书被赐婚的事像一根极细的刺,每每想到便在她心口扎一下,墨玖安也并不想提及。 为了不让他发觉她在现编,墨玖安淡定地起身,慢步走向锦榻,边走边想。 “秦启之事容少卿办的漂亮,不过本宫还有一些疑问,不知容少卿可否解惑?” 墨玖安终于想到该聊什么了。 她在锦榻之上拂袖端坐,伸出手指了指身侧的位置。 容北书迟疑了一瞬,随即起身走到她对面站着,刻意保持了四步的距离。 墨玖安倒也不恼,他不来坐,那她就走到他面前。 “那个叫李四的犯人,为何会听你的话?” 墨玖安停在两步之外,微微仰头望着他。 在触及她视线的那一瞬,容北书垂下眼睫,向后退了一步。 “即便是恶贯满盈的罪犯,也会有软肋” 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 “所以,你威胁他?”墨玖安说着,眸里闪过几缕兴味的光。 见她又一次逼近,容北书语气透着几分无力的意味:“是” 看到他这副模样,墨玖安不禁想起最初的那段时光。 那时的容北书也像现在这样,总是躲闪目光拒绝她靠近,但是身体又很诚实。 每每当她拉近距离时,他就会紧绷着身体不敢大口喘气,有时脸颊和耳朵还会染上一抹迷人的红晕。 此刻的容北书和半年前的容北书一样。 墨玖安脸上扬起那抹调皮的笑意,微微踮起脚跟,倾身靠了过去。 “除掉秦启,容少卿功不可没,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她语速慢悠悠的,说话间温热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容北书心跳漏了两拍,蓦地攥紧了拳头。 他克制住抬眸的冲动,刚想再退一步躲开,对面却传来她撩人心弦的声音:“容少卿尽管说,本宫,都会满足”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生出了无数个钩子,试图钩出容北书灵魂深处的欲望,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的理智,魅惑他渐渐沉沦。 容北书的呼吸重了一瞬,缓缓抬眸回视她,“都会,满足?” 容北书的声音沉沉闷闷的,带着他滚烫的气息。 墨玖安耳根一酥,他的这一句反问让她心脏都不禁颤了颤。 在容北书刻意收敛目光时,墨玖安想方设法地想让他看过来。 眼下他直直回望,墨玖安却心如擂鼓,本能地想要回避。 可她并没有这么做,就那般与他对望 她看见容北书的双眸渐渐变得幽深,漆黑如墨,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漩涡。 可奇怪的是,即便是这么近的距离,墨玖安依旧望不进他心底,探不出他意图。 这和半年前的容北书并不一样。 他变了,好像又没变。 墨玖安猜不出眼前的容北书会讨要什么赏赐,可她鬼使神差地,喉咙深处轻轻地回了一句:“嗯” 若是两个月前,甚至是半个月前,就这么简单的一声“嗯”该让容北书多么欣喜。 因为在那时,容北书即使知道墨玖安在故意捉弄和戏耍他,他也甘之如饴。 那时的容北书接受她步步逼近,听着她言语撩拨,明知她那是在试图惹他脸红,可他依旧愿意配合。 因为他喜欢。 喜欢她达成目的后得意的笑容,喜欢她那副鲜活灵动的模样,那是她平日里从不会表现出来的样子。 那也是这个年纪的姑娘该有的模样。 初见她时,她是妖媚冷艳,高不可攀的公主殿下。 从一开始的戒备,到一点一点地揭开她的面具触及她真实的样子,容北书见到了她倨傲冷硬的外表下那颗温暖且坚毅的心。 他想助她称帝,不只是因为她承诺过会重用容长洲,更是因为她完全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墨玖安甚至比太子和三皇子那两个男人还具备王霸之气。 她很强。 这种强不是一味的刚硬冷厉,而是刚柔并存。 她悲悯苍生,胸怀天下,同时她也有雷霆手,果断狠辣。 在与她斡旋的过程中,在渐渐了解她的同时,容北书也渐渐沉迷。 面对他时,她眉眼间满是狡黠流光,言语戏谑,眼神挑逗,每每捉弄成功就抑不住嘴角的笑意。 容北书原本以为,他对墨玖安而言是特殊的。 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她招揽的众多才士中的一个。 只是她登基路上的助力罢了。 容北书无法因此生气,更不可能断然结束同盟关系。 因为自始至终,他们二人合作的基础从来都不是容北书动了心,而是他们有共同的利益。 所以归根结底,是他错了。 是他冒然僭越,甚至还试图跨过他们二人之间君臣那条线。 半个月前,墨玖安亲口断绝了容北书所有的妄想,自此,他不再期待她的回应。 半个月后,墨玖安依旧是那副明艳动人的模样,像过去那样靠近他,撩逗他。 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原来这半个月的时间,都是他容北书一个人的挣扎。 她说,他瘦了。 那是因为这段时间他不敢闲下来,怕一旦闲下来又忍不住想她,偷偷去看她。 容北书每日卯时出门子时回来,有时干脆在大理寺留宿。 为了让自己忙起来,容北书接手了很多案子,亲力亲为。 陆川作为属下自然是到哪儿都跟着他,这半个月以来容北书没累倒,陆川倒是累的都能在案发现场打盹。 第121章 以往那些也算美人计? 杀人犯李四就是被失恋后疯狂工作的容北书抓到的,最后还帮容北书演了一出戏,制造了意外发现秦启赃款的假象。 大理寺追捕的重刑犯那么多,大理寺少卿亲自抓捕,对李四而言算是莫大的尊荣了。 只可惜,这样超负荷的工作都没让容北书完全遗忘墨玖安。 现实的遗憾有时会通过梦境来弥补,但是梦境再甜蜜,总会有醒来的时候。 意识转醒时,容北书就会想起残酷的现实,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他身上,梦里的幸福与现实形成巨大的反差,将他浇个透心凉。 入睡前,他不想梦见她。 入睡后,他不想那么快醒来。 每天都是如此。 这就是他的半个月,听似短暂,实则漫长。 她倒是一点都没变,就像以前那样对待他。 殊不知,墨玖安越是这样,容北书内心越会翻腾那股不甘与苦涩。 容北书就那般直直望着她,沉默须臾后,动了动唇,略带着几分自嘲地笑了笑。 墨玖安微愣,还未等她搞明白他突如其来的笑容,耳畔淌入他那股清淡恭敬的声音:“微臣庸陋,不敢擅越尊卑,恳求公主守君臣之礼,免生非议” 容北书的语调不冷不热,落在墨玖安耳朵里,一字化作一刀,刀刀落在她心口。 可只有容北书自己知道,就这么短短的一句话,真的说出口时有多么艰难。 本以为说出来会让自己好受,可当他见到她那双明亮如夜星的眼眸渐渐黯然,容北书内心的苦涩非但不减少,心脏反而如细针刺,胸口堵得慌。 见到她失望,他竟也跟着难受。 为了拉近距离,墨玖安一直保持着踮脚的姿势,此刻,她缓缓落地,面色变得有些复杂难辨。 “君臣之礼?好啊,那你告诉我,本宫叫你来,你却一句‘不便相见’便把本宫打发了,这是哪门子的君臣之礼?” 很显然,墨玖安此刻的情绪在困惑中带着几分愠怒。 容北书垂下眼睫,回避了她质问的目光,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弯腰作揖。 “微臣知罪,求公主责罚” “责罚?” 墨玖安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再一次向他走去,容北书却又后退了一步。 墨玖安脚步一顿,骤然蹙眉,声色冷如冰霜:“父皇早上赐婚,容少卿这么快就要端起人夫的架子了吗?” 容北书直起身,抬眸看向墨玖安,这一次,他并没有回避。 他淡然的面色终于漾起了一丝波澜,墨玖安清晰地看见他漆黑的眸里暗涌的愤懑,以及唇角的自嘲与苦涩。 “公主是不是忘了半个月前,对微臣说过什么?” 他清冽的声音略显暗哑,带着似有似无地颤抖。 容北书此刻已经在极力控制,但是情绪一旦压抑太久,在某一刻,满心的委屈汹涌而上溢满胸膛,再通过眼睛,呼吸,声音流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墨玖安心里产生的不悦顿时萎蔫,就像刚燃起的一簇火苗遭遇一盆凉水,被他质问后,她的愠怒尽数被灭了个干净。 墨玖安默默收敛了发威的势头,因为她知道,这件事确实是她理亏。 墨玖安沉默了片晌,声音轻了下来:“若我说,我反悔了呢” 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涌出,她颤抖的气息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 墨玖安的心跳失了频率,手心也微微冒汗。 在说这一句之前,墨玖安早已攥紧了拳头,内心反复纠结,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得以说出口。 墨玖安本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性格,此刻却因这么一句含蓄的表白而心跳加速,内心如荡起的水面久久无法平静。 可能因为这一次,她并不是在打趣捉弄。 这一句不只是她在向他吐露真心,更是意味着从现在起,墨玖安直面自己的内心,不再犹豫逃避。 墨玖安的话完全在容北书的意料之外。 容北书紧凝的眉头顿松,睫羽颤了颤,眼底的波澜渐渐平息,肉眼可见地化作了怔懵。 仿佛坠入一片迷雾之中,方才的怨怒,不甘,委屈全都被隔离在外,容北书呆呆地凝视着她,大脑霎时空白,一时间理不清思绪。 “反悔”两个字,毫不费力地击溃了他这半个月以来的所有努力,打破了他自以为坚固的城墙。 真是窝囊。 她总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让容北书对自己生出阵阵鄙夷。 她总是能这般轻易地在他心海激起惊涛骇浪。 容北书望见了她眼里的真挚光芒,还隐隐流露出的些许期待之色。 她反悔了? 但是容北书已经不敢了。 他不敢再让自己期待,不想在一次次期待后反复经历失望。 他本可以当真,但他没有选择当真。 他不想又一次错把玩笑当真情。 也许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反悔。 他今早被赐婚,她便威胁他前来相见,也许这只是她的掌控欲在作祟。 容北书的双眸渐渐浮上一层迷雾,一眼望去仿若夜晚的湖面,幽深且平静。 “公主想要什么直接说即可,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去办,公主大可不必如此” 容北书并没有回避目光,平淡的声音依旧不失恭敬,可恰恰因为这样,他的反应显得格外疏远。 更何况这是墨玖安花了很久才劝服自己,才鼓起勇气向他坦白的。 墨玖安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沸腾的心脏顿时坠入冰冷深渊。 这一刻,她也体会到了这种期待落空的感觉。 在阁楼里,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也是这般吗? 感受着一颗热腾腾的心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 墨玖安的目光紧紧锁着他,向容北书走近了一步,可毫无意外地,他也向后退了一步。 “所以,你以为我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才会这般对你?”墨玖安问。 看见她眸里的委屈与不解,容北书心脏一紧,本能地垂下眼睫,以此逼迫自己不要心软。 “公主是君,我是臣,公主许诺兄长前途,微臣助公主称帝,公主要臣做什么尽管吩咐” 容北书顿了顿,音量轻了下来,落在墨玖安耳朵里莫名多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着实用不到美人计”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容北书,观察他每一个细小的反应。 方才说自己反悔的时候,墨玖安在容北书的脸上见到了一丝动容,虽然很快被他掩饰过去,然后冷言刺激她。 可是此刻,墨玖安又一次见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自嘲与失落。 若他不在意,就不会失落。 容北书面色淡漠如水,虽看不清他眸中色泽,但是墨玖安隐隐感觉得到他此刻的情绪。 容北书现在的反应很像半年前,他对她心存戒备时。 克制,躲闪,无论如何强装镇定,眉眼间还是会偷跑出一丝真情实感。 他以为此刻的这些是美人计? “美人计?容少卿未免也太可爱了” 墨玖安略感意外,嘴角抑制不住地勾了勾。 墨玖安说罢,一步步向容北书逼近,目光始终落在他那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本宫对你,还未用过美人计呢” 没用过吗? 在容北书怔愣之际,墨玖安早已拉近距离。 直到那一袭亮红裙摆映入视线,容北书心脏骤缩,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步步向后退。 可墨玖安像是和他较劲儿一般,他的退避并没有让她放弃靠近。 墨玖安知道自己伤了他,因此她会自责,也理解他怄气的行为。 但墨玖安不相信容北书会这么快就放下。 从他一些细微的反应也能够确定,他这般退避三舍恰恰意味着她的靠近会让他心乱。 想通这些后,墨玖安心里的那股失落与酸闷渐渐化作了一丝欣喜。 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 墨玖安看似总是慢一步,实则正逼着容北书进入一条死路。 墨玖安的确是在和他较劲儿,不过更多的是,她很想看看他到底能忍多久。 容北书确实有些忍无可忍,你追我逃的实在幼稚。 他剑眉微凝,不得不抬头看向她。 可容北书刚想开口,倏尔胸口一紧,他就被墨玖安突如其来的一招向后倒去。 还未来得及感受她掌心温度,容北书一屁股坐在软席上,后背也撞到了座椅扶手。 容北书警惕性不弱,虽然墨玖安突然攻击,但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松就被推倒。 若容北书身前的是别人,对方刚出手,容北书就会禁锢住他的手腕,再一个借力将对方反压身下,甚至还会掰折那双不知死活的手。 但他面前的是墨玖安。 容北书不可能禁锢住她手腕,更不可能把她压在身下,这么近的距离他也无法瞬移回避。 以他的轻功也许真的可以躲开,但他躲开后,她惯性地向前摔倒怎么办? 反抗和逃避都不行,那只能默默承受。 容北书后背闷痛,他眉心一皱,刚想起身,墨玖安便弯腰逼近。 她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抓住他身后的扶手,两条细长的胳膊将容北书完全圈住。 那股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容北书呼吸微沉,不敢触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他僵着身体刚想起身,墨玖安又轻又撩的声音仿若一根极软的羽毛,勾的他浑身颤了颤。 “别动” 二人鼻尖只余十指之距,她的气息温暖甜腻,在她说话间绵绵软软地喷洒而来。 容北书蓦地攥紧掌心,虽然能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呼吸,却怎么也无法压制左胸口愈发剧烈的心跳。 他依旧不敢看她,墨玖安抿嘴憋笑,笑容里藏着一丝挑逗和娇媚。 “你再动,我就把你化成猫” 他们身侧的桌子上摆放着悦焉的胭脂水粉,容北书余光轻轻一瞥,心中涌现出阵阵无奈。 见他沉默,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右手轻轻覆上他心口,感受着他强烈跳动的心脏,轻轻一推,容北书向后仰去,后背最终还是抵在了扶手上。 墨玖安顺势坐在一旁,半个身子都倾斜地靠近他。 可容北书依旧垂着眼睫刻意回避目光。 墨玖安倒也不恼,因为他此刻紧绷着身体,心跳加速,喉结还滚动了几下。 回避视线是他的理智,然而这些,就是他心里最真实的反应。 墨玖安嘴角勾起妖媚的弧度,眼眸中闪烁过一缕狡黠流光。 “容少卿以为,以往的那些也算美人计?” 她柔软的手缓缓上移,拂过他坚硬的胸膛。 墨玖安清凉的手指带着薄茧,轻轻触摸他喉结时,仿若一股电流淌过,引得他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震颤。 容北书顿时屏住呼吸,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别过头去。 墨玖安顺势低下头,俯在他耳畔轻声道:“真正的美人计,容少卿想领教一下吗?” 许是屋内太热,容北书感觉喉咙发干,声音都变得有些暗哑:“不必” 墨玖安微挑峨眉,抬头拉开了些距离,发现他正皱着眉,别过头躲避她的靠近。 墨玖安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了他那双因长期攥紧而关节发白的手。 此刻的情形,就仿佛她是一个魅惑人心的妖精,而他是那个妖怪缠身的清规道士,浑身上下透着四个字:坚守道心。 墨玖安又忍不住笑了笑,纤纤玉指轻轻捏住他下巴,迫使他转头看过来。 “是不想,还是不敢?” 容北书咽了咽唾沫,鬼使神差地抬眸。 墨玖安直勾勾地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烛光下潋滟动人,红唇似晚霞烧暮,说不清的娇媚撩人。 容北书在那双近在咫尺的眸里见到的满是自己的身影。 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在被她钩住下巴时,容北书才发现自己的防线有多么脆弱。 她能毫不费力地迫使他转头,就像一只乱人心智的妖,这只玉手就这么简单地一勾,就能勾去他三魂七魄。 第122章 赌气 沉默了片晌,容北书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克制的战栗:“是没有必要” 墨玖安望见了他眸里的朦胧色泽。 她不再勾他下巴,而是很自然地将手放在他胸膛,面上的戏谑也尽数收敛,眼底浮上层层温柔缱绻。 “本宫倒觉得,很有必要” 她明显放软了声音,语气里少了些撩拨的意味,反而透着几分真挚。 这一刻,容北书仿佛回到了她中毒的那一日。 因为那时的她也是这般,目光柔情似水,望向他的眸里透着欢喜,带着真诚,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情愫令他沉迷。 容北书呼吸骤然一顿,心头莫名躁动。 他喉结滚了滚,怎么也无法移开目光,鬼使神差地问:“理由?” “因为这样就能让你明白过去的种种” 墨玖安的声音又轻又软,边说边慢慢低下头。 近距离对望时瞳孔无法聚焦,这令她那双桃花眼更加勾人心弦。 在她渐渐靠近时,容北书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沉重而急促的气息。 他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 灵魂深处的欲望在不断叫嚣着,试图吞噬他的理智,让他沉沦在她香甜的气息中。 然而脑海中那一条理智的弦却迫使他在最后一刻转过头去。 墨玖安顿了一瞬,忽而肩膀一紧,被那双宽大的掌心轻轻握住,然后就被他推着坐直了身。 容北书推开她后急忙站起来,连走几步,拉开他自认为的安全距离后才停下。 墨玖安坐在软席上,暗自调整乱了的气息。 方才,她竟想亲他。 想亲他也没什么,但是被他躲开了,这就让墨玖安有些尴尬。 渐渐冷静下来后,这种尴尬多多少少就会转化成愤怒,自我怀疑,还有满满的疑惑。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那一袭颀长劲瘦的背影。 即便看不到他正脸,但是从他紧攥的拳头还有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墨玖安也能判断得出来,容北书此刻正在努力平复心绪。 “容少卿这是在玩儿欲擒故纵吗?” 墨玖安的声音回归了正常的语调,她说着缓缓起身,慢步走向他。 墨玖安在三步之远停下脚步,看向他道:“本宫可以配合,不过本宫没什么耐心,最多陪你演三天” 话音刚落,只见那高挑的身躯僵了一瞬,随即,那一袭背影传出阵阵低笑。 容北书微低着头,不知在笑些什么,墨玖安眼底浮上一丝疑惑,蹙眉观察。 片晌后,他渐渐停下,缓缓抬头,清冽的声音裹挟一丝愤懑:“玩儿?” 说罢,容北书慢慢转身面向墨玖安。 墨玖安也终于看清了他的神色。 他耳根和脸颊依旧带着方才的那一抹红晕,但是面上早已不见方才的恭敬温和。 此刻,他的那双眼睛犹如漆黑的夜里深不见底的井,隐隐透着几分寒意。 墨玖安不禁愣了一瞬。 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副模样? “公主总是这样,无聊了就要拿我解闷儿” 容北书长睫微颤,不甘与委屈席卷内心,近乎祈求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恳请公主,莫要再捉弄微臣,若公主实在无聊,微臣派来了那些暗影公主随意差遣” 他停顿了一下,咽了咽苦涩的喉咙,“臣,已经没有心思陪公主玩儿了” 无聊?暗影? 所以在他眼里,她墨玖安对任何男人都可以放下身段撩拨? 墨玖安眼底的怔愣渐渐消散,双眸也随之变得有些黯淡。 她就那般静静地瞧着他,沉默了很久。 墨玖安轻轻点了点头,再开口时,嗓音冷如冰雪:“好,既然阁主都说可以,那本宫还有什么好拘谨的,他们一个个宽肩窄腰大长腿,本宫刚好喜欢这样的,那本宫便应了容少卿的话,每天捉弄一个,就像方才那样” 墨玖安说着,向容北书靠近了一步,故意降低音量:“容少卿觉得,他们有你这么强的定力吗?” 容北书的那段话被墨玖安听出了别样的意思,然而墨玖安因赌气而说出的那些话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又怎么可能生出好的意思呢? 听到墨玖安的话,一股无名的怒火直奔容北书天灵盖,怎么也压制不住。 像方才对他的那样? 容北书下颌紧绷,眸里泛起些许红血丝,额间隐隐有青筋暴起。 可他并没有因此而妥协,傲娇的他一旦较劲儿起来,全身上下就属嘴最硬。 二人谁也不服输,就那般对视片晌,容北书牙缝里蹦出了一句:“公主随意” 说罢,容北书转身便走向门口。 “容北书!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 墨玖安一声怒唤,容北书脚步顿停,没有回头。 他紧凝的眉心这才渐渐松开,眼底顿时变得有些波澜起伏,“那公主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吗?” 听到他近乎哽咽的声音,墨玖安眸光微动,可还不等她回应,容北书的背影传来一声无力的叹息。 “恕微臣,心无余力” 万丈苍穹之上乌云密布,星光黯淡无光,上弦月散发着微弱而清冷的光,黑沉沉的夜笼罩着苍茫大地。 容北书疾步走出了公主寝殿,刺骨的冷风直吹脸颊,还了他些许冷静。 容北书的本意并不是想惹怒她,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心中生出的愤懑也并非是对墨玖安,而是对他自己。 因为在不确定她意图的情况下,容北书依旧忍不住动容。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但是再见她的那一刻,容北书还是会心跳加速,情绪轻轻松松地被她左右。 自从她出现后,容北书总是对自己生出阵阵鄙夷。 她会乱他心绪,会让他越来越不像自己,做出与理智背道而驰的事。 这会让容北书烦躁。 他在赌气,只不过不是和墨玖安,而是在和自己赌气。 越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容北书就越和自己较劲。 他很不喜欢陷入被动。 起初墨玖安拿兄长威胁他时,容北书甚至动了杀心。 因为当时,除了除掉她之外,容北书找不到其他解困的方法。 这么多年来他行事果断狠辣,永远都只会选择对自己和兄长有利的道路,对不相关的人和事物冷漠旁观,只谈利弊不谈感情。 这种行事风格的形成固然离不开他年少时的经历。 容北书生下来就父母双亡,他从来都不过生辰,因为他的生日便是他父母的忌日。 这样的孩子无疑会被世人看作是不祥的征兆,更何况正室对他母亲怀恨在心,他能平安地活到六岁全靠他母亲的婢女以命相护。 六岁那年她死后,容北书便孑然一身,直到容长洲出现。 那几年里,衣食炭被容府的下人抢的抢,偷的偷,保命的饭食,保暖的衣服,冬日的炭火,都是他与容府的下人周旋所得。 所以在那么小的年纪,容北书就已经明白,谁手里的筹码多谁就越有可能活到最后。 他更是养成了无论何事都必须进退自如的习惯。 可自从遇到墨玖安之后,容北书在频频打破自己的原则。 也包括这一次,理智告诉他及时止损,可他的心总是出现问题。 理智与情感的撕扯并不好受,容北书知道,这种痛苦的尽头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理智胜出,自此,他便麻木地活着。 要么情感胜出,然后,他便清醒地沉沦。 正月的夜晚寒风刺骨,随着他步伐加快,冷风犹如一把锐利的刀切割肌肤。 容北书的步伐并没有因此而减弱,直到跨出公主府走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子后他才停下。 许是方才走的太快,容北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气息,大口大口地喘气。 又许是冷风吹的,那双被他攥的泛白的手在微微颤抖。 容北书微低下头,闭上了双眼。 小巷子两边的房屋参差不齐,高度与屋檐的形状不尽相同,进而形成了一条明显的明暗交界线。 容北书站在光幕里,灰白锦服上用银线镶嵌的鹤羽纹路发出微弱的闪光,淡淡的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照的他浑身清冷孤寂。 他虽低着头闭目顺气,可那颀长的身躯依旧挺拔笔直,双手自然地垂在两边,过了良久后,紧攥的拳头才渐渐松劲。 他缓缓睁开双眼,面色重归平静,远处静候的那一排身影这才敢轻步靠近。 他们并没有走出那条明暗交界线,一身黑衣完美隐于黑暗。 容北书只是微微侧头,余光一瞥,那十二个人立即半跪下去,抱拳行礼。 站在他们最前头的那个人并没有和他们一起下跪,而是走向容北书。 他跨过交界线,微弱的乳白月光渐渐向上,最终照出了那双明亮的凤眼。 陆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抿了抿唇,“阁主,其实他们...” “那两个人呢?” 陆川本想替那两个陪悦焉玩耍的暗影求情,可话还没说完便被容北书不冷不热的一句疑问断了话头。 陆川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用一副“我尽力了”的表情看向黑暗处,不出须臾,黑幕里走出了两个身影。 他们二人走上前重新跪下,低头静待容北书处罚。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向他们,“抬头” 那俩人咽了咽唾沫,迟疑片晌才慢慢抬头,即便是面具之下,他们依旧垂着目光,丝毫没有冒犯直视。 他们脸上的胭脂水粉早已清除干净,容北书的视线转而往下,缓缓扫过他们的肩膀,腰身,还有双腿。 陆川静静地观察着容北书的表情,只见容北书居高临下地扫视二人,那双幽深的眸里隐隐闪过几缕瘆人的冷冽。 陆川以为容北书是因为他们配合悦焉而愤怒。 陆川刚鼓起勇气想为他们求饶,却被容北书抢先了一步。 “都起来” 这一句是对所有人说的,远处的十人齐齐起身,容北书跟前的俩人先是犹豫,随即小心翼翼地起身。 等所有人起立后,容北书的视线一个接一个地扫过,让陆川愈发捉摸不透他的情绪,以及他这眼神背后的含义。 片刻后,容北书慢步向那群暗影走去,那俩犯错的暗影立即退到一边让出了道路。 容北书并没有走进黑幕里,而是刚好在明暗交界线一步之远的位置停下。 容北书半张脸隐于黑暗中,另一半的面部线条刚毅而深邃,高挺的鼻梁显现在淡淡的月光中,勾勒出完美的侧影。 容北书眸中透着一丝冰冷与威严,直直望着黑幕里的身影,自带几分无形的压迫感。 “之后,公主有可能会给你们安排任务”,容北书刻意停顿了一瞬,沙哑低沉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都该知道吧” 用慢悠悠的语速听似平淡地说着,落在众人耳朵里却是警告味十足。 那十二人不禁后背发凉,齐齐抱拳颔首。 转身离开之前,容北书又上下扫了几眼,声音带着几分气性,命令道:“多吃点” 陆川很少这般疑惑。 他跟了容北书很多年,励志做一只聪明的“蛔虫”,很多事无需容北书挑明他都能领会得到。 刚从公主那里出来,容北书表现出什么疯样子都能理解。 但是此刻,容北书的言行举止多少有些莫名其妙,让陆川也搞不清楚状况,更是猜不出他的话外之音。 他不惩罚陪悦焉玩耍的那两个暗影了? 至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对阁主有害无利的事情不该做,那十二人自然心中有数。 但是这个“多吃饭”是? 直到容北书走出三步,陆川才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 “阁主,已经吩咐过袁府的暗探,接下来会重点收集关于袁婉清的所有消息” 容北书回了句“嗯”,目光平落远方,没有理会身侧那双探究的目光。 见容北书沉默许久,陆川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又是在公主那里闹得不愉快。 这半个月以来,阁主失恋折磨自己,最终受罪的却是他陆川。 陆川心里嘀咕着,摸了摸脸颊,再低头看了看肚子,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 他也瘦了,阁主咋不想着劝他多吃点呢? 陆川如此想着,不自觉地嘀咕出声。 第123章 他不是喜欢女人吗? 容北书缓缓停下,陆川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陆川顿时抿紧唇瓣,犹犹豫豫地转头看向容北书,在触及他冰凉的目光时,陆川脸上挤出了乖顺的微笑。 “有事说事”容北书正色道。 “那个...袁婉清长什么样,我让人画了出来,阁主要看吗?” 陆川眨巴眨巴双眼,从头到脚都透着献媚二字。 容北书静静地瞅着他,眼底掠过几分危险流光,极其轻柔地问:“你很闲吗?” 陆川笑容顿僵,那双眼睛也凝滞了几息,“不闲” 他疯狂摇头,唇角依旧保持着那抹僵硬的弧度,可那双眼睛却在霎时间浮上了一层水雾。 “一点儿也不闲” 陆川牙缝里挤出了这苦涩的心声,容北书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诉苦。 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缓缓划过陆川的脸颊,容北书太阳穴突突地跳,辣眼睛般转走目光,头痛似地捏了捏眉心。 “大理寺的案件你暂时不用参与,好好休息三天” 容北书顿了顿,余光淡淡一瞥,压低着嗓音道:“管好子时,能被一个小姑娘制服,他们也不用再戴那张面具了” 陆川被放假的快乐冲昏了头脑,急忙颔首称是。 冷风呼啸,细寒透骨。 亥时过后,整个袁府只余寂静的黑暗,唯独守夜的婢女侍卫们安安静静地在外守候。 等一切归于寂寥,袁婉清轻轻起身,小心翼翼地穿好鞋下了床。 大鄿最是注重女子的清白名节,但凡是叫得上名号的大户人家,对未出嫁的女儿管控极严,甚至连何时入睡何时醒来都有明确的规定。 袁婉清作为袁氏嫡孙女,从小到大所受的限制数不胜数。 她就像一个不断被修剪固定拉扯的树枝,必须完全按照家族喜欢的模样生长。 可是人毕竟不是树木。 树木没有自主意识,但人不一样。 袁婉清沐浴过后,嬷嬷都会亲自帮她擦干头发,看着她上床歇息后才会熄灯走出去。 为了袁婉清的清誉,她所住的内宅布防十分严密,屋外时刻有婢女把守,若有任何异常她们会立即敲响警钟,院外守候的侍卫就会冲进来保护小姐。 嬷嬷亲手锁好门出来,屋内只留一个贴身婢女伺候。 屋内的婢女也没有睡,见到主子醒来,便蹑手蹑脚地拿起一旁的披风。 袁婉清并没有穿外衣,身上只着一层云白里衣,勾勒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 婢女很自然地将披风披在她身上,转而走到一个角落,蹲下身轻手轻脚地忙活了好一阵。 袁婉清在婢女身后静静地站着,眼底浮上几分不耐,直接在婢女屁股上踢了一脚,婢女连忙点头示意“快了”。 再过了一会儿,婢女终于在不出任何声音的前提下打开了暗门,蛄蛹着爬向一旁让出了道路。 袁婉清峨眉紧蹙,先是白了婢女一眼,再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屈尊蹲下,然后从那不足三尺的入口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在袁婉清下去后,婢女轻轻合上了暗道的入口,随即走回自己的小床躺着了。 她本该在暗道入口附近待着,等袁婉清回来时还要为她开门,拉她上来。 但是根据以往经验,袁婉清起码要花一个多时辰才会回来。 袁婉清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夜明珠,大概还有三丈的距离才能抵达第一个转口,转口过后才能看到火光。 最初那段时间,袁婉清每每都会害怕,可他自始至终从未主动来接过她。 走的次数多了之后,袁婉清硬生生把胆子练大了。 袁婉清熟练地走过迂回的地道,转过最后一个转口,视野豁然开阔。 地道内腾出了一个方形空间,放了桌席,红木床榻,甚至还有洗漱的水盆脸帕和女子的梳妆台,看起来一应俱全。 空间另一头是通往别处的暗道,相当于两个暗道汇聚在这方形空间。 袁婉清的目光落在一袭清瘦挺拔的背影上,那人身穿紫色华贵鎏金长袍,头戴金冠,双手负在身后,单单背影都散发着无法忽视的贵气。 视线触及他的那一刹,袁婉清眸光一亮,咧嘴一笑,提着披风小跑过去。 那人闻声转身,袁婉清直接扑向了他,双手环住他的腰紧紧抱住,“三郎,你终于来找我了” 袁婉清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头蹭了蹭对方的胸膛撒娇。 墨翊负手姿态依旧,半垂着眼睫俯视着怀里抽泣的女人,静静地等了片刻。 袁婉清也见好就收,缓缓放开他,纤纤手指象征性地擦了擦眼角泪渍,再抬头望去。 在暗道暖黄烛火下,他身前的少女秀靥清雅,樱唇琼鼻,面上不施粉黛,长发自然地披在身后,更显大家闺秀的清醇秀丽。 袁婉清仰着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眸里闪着水光,微带着忧郁。 袁婉清顶着这张清纯秀丽的脸,眉眼间却满是诱人的风情,娇羞中透着欲色,纯洁中透着妩媚。 墨翊一侧唇角微勾,抬手轻轻拂过她柔顺的发丝,眸里闪过几缕玩味的光芒。 此等尤物,便宜了那个容北书。 墨翊的手轻柔且暧昧地抚摸她脸颊,袁婉清羞赧地低下头,却也没有躲开,反而顺着他的动作欲拒还迎。 墨翊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笑,手指勾着她下巴逼迫她仰头,居高临下地问:“就这么想我?” 袁婉清峨眉微蹙,委屈地点点头,“若不是让爷爷向陛下求赐婚,三郎是不是就不来见我了?” 墨翊的手慢慢地划过她细白的脖颈,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挑,披风便从她肩膀滑落,闷声掉在了地上。 他边绕着她走,边上下扫视她曼妙身姿。 袁婉清腰肢纤细,柔软如柳,臀和胸丰满圆润,散发着无尽的诱惑。 墨翊在她身后停下,宽大的掌心搭在她腰上,俯在她耳畔问:“怎么?不想嫁给容北书?” 袁婉清微微撅了撅嘴,转身面向他,纤细的手臂钩住他的脖子,“三郎竟舍得把我推给容北书” 墨翊眉心微挑,悠悠的声音漫不经心道:“谢衍派那么多人刺杀都没杀掉他,既然除不掉,那便拉拢监视” 他顿了顿,放在她腰上的手一用力,袁婉清低吟一声贴了上去。 墨翊唇角勾着轻蔑的笑,饶有兴致地玩赏袁婉清,“他不是喜欢女人吗?那我就派一个,比我阿姐还要媚的” 袁婉清扭了扭身躯,装作害羞地低下了头。 ...... 盛元帝给容北书和袁氏嫡孙女袁婉清赐婚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青州。 青州容氏原本希望容北书成为驸马,以庶子的身份“嫁入”皇室,驸马俩字听着光鲜亮丽,实际上是顶着个漂亮的头衔当孙子。 所以,用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换来皇亲国戚的名号,怎么算都是他们容氏赚了。 虽然和袁氏联姻对容氏而言也十分有益,可袁氏嫡孙女这么好的资源不配给容氏未来家主容长洲,反而被庶子容北书抢了去,容氏族人觉得这笔买卖多少有点亏了。 可如今皇帝已下圣旨,容氏族人也只能认命。 容长洲却不这么认为。 他弟弟一表人才,堂堂玖安公主他都配得上,更何况一个袁婉清? 所以母亲明里暗里的提示,容长洲全当没听到,三言两语便打消了母亲“抢亲”的想法。 且不说圣旨已下天意难改,即便有那么几分可能性,可以靠谋略和算计抢婚成功,容长洲也不想这么做。 他绝不可能抢弟弟的东西,除非这是一个烫手山芋,对弟弟有害,那他容长洲可以替弟弟受过。 当初在朝堂之上,容长洲就看穿了袁钰的把戏,明知他在强迫却也无能为力,只好在下朝之后和弟弟商量如何对抗。 容长洲甚至想过大不了真的替弟弟受过,也不能让弟弟被袁氏利用算计。 但是容北书并没有答应,袁氏真正的意图还不明确,容北书也不可能让兄长陷入危险。 既然袁钰要的是他容北书,那他就先配合,静观其变,同时在暗中调查。 容长洲也同意了,同时也不忘在弟弟面前提一提墨玖安,做一做思想工作。 墨玖安是容长洲在这个世界替弟弟购买的一份保险,可千万不能被弟弟这个小傲娇搞黄了。 所以之后的几天里,容长洲几乎一有空就有意无意地提及墨玖安。 每一次都听似与正事有关,可容北书清楚,兄长这是在极力撮合他和墨玖安。 容北书当然也会时常想起她。 尤其是她那一句“我反悔了”,经常萦绕耳畔让他十分烦躁。 他层层封锁的期待和爱意也因此蠢蠢欲动,试图冲破禁锢汹涌而上,占据他整颗心脏和理智。 自上一次被她扰乱心绪已过七日,她并没有传消息前来。 被她激起的那些犹豫,纠结,茫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平复下来。 容北书便更加笃定,那一日墨玖安那般对他并非是真的反悔,只不过是因他被赐婚而产生的占有欲,还有他反抗她命令而唤醒的掌控欲罢了。 所以,当他不再像以往那样配合墨玖安时,墨玖安就会觉得无趣。 无趣,就不会再想要捉弄他。 甚至还有可能找别人替代他。 一想到此,容北书心口一阵酸闷,立即吩咐陆川每天都去找那十二个暗影,问他们一日的情况。 陆川不明白容北书怎么突然那么在乎他们的行动。 子时的任务一旦下达,他们便会坚守岗位,若有异常他们自己就会前来禀报,并不需要陆川每日都去观察一遍。 当初容北书给陆川放三天假时,陆川开心的像个孩子,本以为容北书终于良心发现,没想到是他高兴的太早。 即便不接手大理寺的业务,辟鸾阁的事务也不少,更何况最近要扩展情报网,要他做的事更多,不仅如此,他还要每日都去公主府一趟。 陆川这个假期休的每天都在加班。 今日也一样,到了晚上,陆川来到老地方传唤子时。 这七日来,子时一直都在公主府守着,因为公主并没有出过门,也没再传唤过他们。 陆川听他们汇报完,拖着疲惫的步伐刚转身,不料见到了沐辞的身影。 沐辞先是瞥了眼陆川身后整齐排列的十二个暗影,随即看向陆川道:“公主要见容少卿” 说罢,也不理会陆川愁闷的面色转身离开,消失在了巷子转口。 陆川之所以愁闷,因为他觉得容北书会回绝,阁主回绝,那他就得传话,又要多跑一趟。 陆川深深地叹了口气。 等他灰心丧气地回到容府传消息时,容北书的回答却出乎了他的预料。 “阁主要去?”陆川不禁睁大双眼,惊诧地问。 容北书没有抬眸,手指轻轻卷开小纸张,边看暗探传递的消息边道:“任毖省已担任吏部尚书之职,两个月后就是殿试,公主应该有正事要谈” 容北书并不算猜错,墨玖安确实有正事要谈,不过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正事”。 那一日容北书离开后,墨玖安愤怒过。 不过冷静下来后再想一想,她便意识到自己哪里出了错。 自从和他确立合作关系后,墨玖安对容北书愈发温柔和善,给他惯的都敢忤逆她了。 是太久没威胁了么? 墨玖安回想起最初那段时间,便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套合适的礼物,以保这一次的谈话更加顺利。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句话,从古至今都很好用。 容北书来到公主府后,悦焉并没有带他去公主寝殿,而是带他来到了正殿。 容北书跨进宽阔的大殿,只见正远处,玖安公主站在一张长桌前,细长白皙的手指握着毛笔在书写些什么。 容北书剑眉微蹙,眸里浮上几分疑惑。 他环顾左右,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幕,很眼熟。 身后的殿门沉重地合上,容北书转头看去,隐隐感觉到自己被关在里面了。 正当他想要打开看看时,身后却传来墨玖安的声音:“见本宫不下跪,想挨板子么?” 第124章 容少卿最好不要挣扎 墨玖安拖长了尾音,幽幽的声音冰冰凉凉。 容北书脚步顿停,只好先压下疑虑,转身朝着她下跪,“臣容北书,见过玖安公主” 墨玖安没有抬头,依旧挥洒着笔墨,淡淡道:“起来” 容北书能察觉到墨玖安的异样,他轻轻抬眸看向高位处。 墨玖安穿着并不艳丽,反而一身淡蓝色的绸缎衣裙,细腰紧束,衣服上点缀着精美的花瓣刺绣,身上并无过多修饰。 她面上不施粉黛,青丝半缩,只用一根玉簪固定,自然地垂在身后,显得慵懒随意。 这般素朴的打扮不仅不能隐藏,反而更加凸显墨玖安与生俱来的那股矜贵冷艳的气质。 只要她站在那里,低眉写字也好,闭目休憩也罢,她依旧是那个不怒自威的玖安公主,浑身散发着居高临下的威慑力。 用最平静的语气命令他下跪,每一个字都透着高位者不容拒绝的威仪。 容北书的手指不自觉地捻起广袖纹路,漆黑的眸里浮上几分探究之色。 他等了一会儿,刚想主动询问任务,沐辞却走上前,挡在了他和墨玖安中间。 容北书的目光精准落在沐辞手里的长剑,眉眼渐沉,缓缓抬眸。 沐辞轻轻一笑,温声道:“上一次在猎林,我被容少卿摆了一道,至今未能释怀” 说着,沐辞慢慢拔出长剑,伴随着尖锐的剑鸣,剑出剑鞘,剑尖锋芒锐利,闪烁着森冷的寒意。 与此同时,殿内的太监缓缓上前,有围攻之势。 容北书余光淡淡一瞥,眸底有道冷厉的光芒闪过,“这么多人打我一个,不公平吧” 沐辞眸光渐凝,死死锁住容北书,那双眼里划过一丝危险精光,“请容少卿,不吝赐教” 话音刚落,沐辞脚下借力,身子轻盈如飞,直直向容北书攻去。 容北书侧身轻松躲过,那些太监也齐声攻击,容北书却像游鱼般灵活,身形变幻莫测,总能在对方触及之前巧妙地闪避,然后一针落在对方脖颈处,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不出片刻,那些个太监一个接一个地倒地晕厥,最后只剩沐辞和容北书单打独斗。 沐辞身手并不弱,实际上,她的轻功身法和容北书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这不禁让容北书略感意外。 沐辞的武功显然不是宫里的侍卫统一学习的招式,她和墨玖安一样身法诡谲。 容北书好几次堪堪躲过,心想不能再与之斡旋浪费时间,必须快速结束战斗。 容北书不再被动躲避,而是主动出击,几招过后,他找到破绽,食指和中指捏住银针直击她脖颈处。 容北书刚要得逞之际,沐辞肩膀一紧,下一瞬被一股力量猛地往后拽去,沐辞脚尖划过玉石地面,被动后退的同时墨玖安向前一步挡在了她面前。 容北书睁大了双眼,骇然收招,针尖离墨玖安脖颈一寸之距堪堪收住。 容北书惊魂未定,直到确认没有伤到她,他紧绷的弦一松,后怕地长舒一口气,随即剑眉一皱,略带气性地看向墨玖安。 墨玖安面色淡漠如水,仿佛笃定这枚银针不会扎到自己,那双眼里别说惊慌,更是没有一丝波澜,就那般静静地瞅着容北书。 见她如此反应,容北书眼里的怒意化作了一抹怔懵,就在这时,容北书指间一空,下一瞬脖颈一阵刺痛。 墨玖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了他手里的银针,反手扎进了他脖颈处的穴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墨玖安略懂穴位,方才看了那么多太监晕厥的案例,刚好想练练手。 容北书不敢置信地表情刚刚显现,紧接着强烈的眩晕感席卷大脑,倒地之后,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容北书隐约听到了那股熟悉的声音说:“洗干净送到本宫寝殿” ...... 有时候,命运就是这么地有趣。 过去经所历过的事情,真的可以一成不变地再经历一遍。 过去不可挽回没错,但是过去可以重现啊。 墨玖安斜躺在床,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看着五步之外,目光从头到脚缓缓扫过,最后停留在那张俊俏的脸,唇角微勾,眉眼间带着由衷的愉悦。 果然这样才让人顺心。 正当她看的入迷之时,那一袭劲壮的身躯微微一动,容北书气息顿沉。 这是要醒来的征兆。 墨玖安笑颜依旧,默默瞧着他。 容北书眼睫轻轻颤动,然后缓缓睁开双眼,在一息的懵然后,意识骤然回归。 他斜躺在地,本能地想坐起身,可刚活动双手,一连串“铛铛”的铁链碰撞声响起。 容北书只觉手腕冰冰凉凉,定睛一看,双手手腕处戴着一双大小适中的铁环,铁环宽约四指,与肌肤之间只余不到半寸的空隙。 容北书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 目瞪口呆,全身像是石化了般愣在原地,直到一股勾魂的低笑声流入耳畔,容北书才如梦惊醒,立即坐起身。 他双脚也被铁链困住,随着他收腿的动作,铁链划过玉石地面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仿若命运无情的嘲笑声,十分刺耳。 容北书先扫了眼自身。 他全身上下只剩素白绸缎中衣和裈裤,腰带松松垮垮,他一坐起,中衣衣领就会敞开,脖颈和锁骨尽现,如果他动作大一些,领口就会张的更开,胸脯都依稀可见。 他醒来时侧躺在玉石地面,身后是精美素雅的屏风,身前五步之远则是一张偌大的床,床上是那一袭慵懒妩媚的身影。 这一画面,还真是似曾相识。 半年前,他就是这般被她捆住手脚绑进寝殿。 如今旧景重现,仍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捆绑的工具换成了铁链。 “容少卿眼熟吗?” 墨玖安轻轻一笑,缓缓坐直身,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广袖。 “这些都是为你专门打造的” 墨玖安抬眸看向他,软绵酥骨的声音轻飘飘的,裹挟着几分狡黠的笑意:“你以为本宫是一时冲动?不,本宫是蓄谋已久” 说着,她下了床,双足只着单薄的足衣,慢步到铁链汇聚的箱子旁边,“容少卿的身手本宫见识过了,普通的绳子根本困不住你” 墨玖安抓住箱子另一头的机关,轻轻一拉,伴随着铁链滑动的声音,容北书的双手被迫向两边扩展,直到以展臂的姿势跪坐下来,她才按停了机关。 墨玖安满意一笑,笑意浮上眉眼,“手腕绑的有些紧了,容少卿最好不要挣扎,不然,会留下痕迹的” 容北书此刻的感受有些复杂。 愤怒? 确实有一股怒火直奔天灵盖。 与半年前不同的是,那时的他只是因为被羞辱而羞愤。 但是此刻,容北书是因她完全漠视他的心而感到愤懑。 容北书喜欢墨玖安,可恰恰因为这样,她每一次的戏谑,漫不经心,无所谓式的姿态都会化作无数把刀,刀刀扎入他心脏。 她明知他动了心,却依旧我行我素,对他随意戏弄摆布。 所以,他的爱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解闷的游戏吗? 容北书在恼怒之余,痛苦与失望交加,一股深深的落寞萦绕全身。 他跪坐在地,缓缓低下了头,许久沉默。 墨玖安看不清他神色,只能见到他愈发攥紧的拳头,还有大幅起伏的胸腔,无一不彰显着他此刻极力压制的情绪。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他,唇角弧度渐收,眉眼间浮上几分探究之色。 她深谙人性,擅于算计人心,甚至能根据不同的人制定不同的攻略计划,不仅收服他们,还能让他们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这些,都是幽戮所教给她的东西。 墨玖安不仅学过如何快速杀人,甚至还学过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色征服一个男人,从而获取情报完成刺杀。 墨玖安当然憎恨幽戮,也正因此她才会反复逃跑,尽管被抓住后受尽酷刑,她也从未放弃过逃跑的念头。 四年的折磨后,墨玖安终于挣脱了幽戮的束缚。 但是她所学过的那些控制人心的手段,恰恰帮她在短时间内建立了自己的势力。 墨玖安善待身边的人,不会将他们当作棋子无情利用,不过这也并不代表她不会谋略算计。 她深知用人之道,驭人之术,知人善任,宽以待人。 她知道帝王心术,该如何与朝臣斡旋,也熟知治国之道,该如何益国安民。 但是唯独一件事,她从未深入研习过。 那就是诉说。 她从来都不会将自己内心的痛苦讲于人听。 别说盛元帝这个只当了她七年父亲的亲爹,甚至和墨玖安一起逃出幽戮的沐辞,她也从不会与之讲述自己的感受。 刚回宫的那段时日,墨玖安甚至极少说话。 她没有解释的习惯,更不需要他人的安慰和疏解。 这七年来,她一直都是如此。 所以对待容北书时,墨玖安会本能地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处理。 若被人扣下莫须有的污名,墨玖安的第一个想法并不会是自证和解释,而是落实。 就像此刻将容北书捆绑禁锢,让他再也无法退避逃离。 容北书说她戏弄,对她避之不及,甚至直接撂下她就自顾自地离开。 既如此,那便落实好了。 这就是墨玖安原本的想法。 她的这个想法,在获知袁婉清是主动要求嫁给容北书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墨玖安依旧看不清他面色,便慢步走回床边,在床下的脚踏上坐了下来。 这样,二人的高度相平,就能看清容北书的脸了。 容北书一身雪白绸衣,沐浴之后皮肤透着淡淡的粉色,身形修长协调,肩宽腰细腿长。 他那般倨傲冷漠的人此刻展臂跪坐,还微低着头,这般反差,仿若穹顶之上的神明堕入凡间,莫名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墨玖安托腮凝望,目光一寸寸地掠过他的五官,长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柔嫩的唇瓣,殿内明亮的烛火洒在他俊秀的脸,显得他肌肤更加细嫩光滑。 此情此景,仿若回到了半年前。 那时捆绑容北书只是她收服计划中的一个步骤。 但是此刻,却是她私心作祟。 容北书依旧沉默,墨玖安也只管静静地望着他。 宽旷明亮的寝殿之内温暖如春,即便他只着一层里衣,也丝毫不会受冷受寒。 可容北书却觉得心脏就像被冰冷的利刃贯穿,无情地剥夺温暖。 随着那颗跳动的心慢慢冻结,那些痛苦,愤怒和失望也不再那般清晰,仿佛连血液都开始凝固,全身无余一丝温度和活力。 良久后,容北书微颤的身体慢慢平复,拳头渐渐松劲,缓缓抬头望去。 “公主又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毫无情绪起伏,如同他此刻看向她的眼神。 墨玖安终于触及容北书的视线,却见那双原本明亮的瞳孔黯然失色,只剩下一片虚无。 这和半年前不一样。 墨玖安暗自压下心口那股不安,渐渐收敛面上的笑意,动听的声音轻缓认真:“没什么,就这样静静地待着极好,我好久都没这般好好看过你了” 她顿了顿,踌躇片晌后,破天荒地解释道:“容少卿总是对我避之不及,稍不留意就跑,我也只好出此下策” 容北书在她眼里望见了几分真挚的光芒,只可惜,这并没有让容北书好受。 墨玖安一点一点地拨开他眸中的迷雾,隐隐望见了他深埋眼底的那一缕怒火。 “容少卿觉不觉得此刻,很像半年前” 那时的他也是这般,虽极力克制,但还是会流露出些许羞愤。 容北书并没有转走目光,而是直直与她对望。 “不一样”他面无表情道。 墨玖安轻挑眉心,问:“哪里不同?” “心境不同”,容北书冷冷开口:“公主玩儿够了吗?可以放微臣离开了吗?” 墨玖安默了几息,倏尔轻笑,乌黑长睫藏住了眼底那抹自嘲的意味。 她重新抬眸回望,又换回了那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起身慢步走向他。 第125章 若要你贴身服侍呢? 容北书觉得她在玩弄,那她就落实他的想法。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墨玖安故意用一副玩味地语气问。 “公主还想要什么?” 墨玖安在一步之远停住脚步,弯腰拉近了距离,放低音量轻飘飘道:“若要你贴身服侍呢?” 容北书心脏骤紧,紧接着心跳都不禁加快了些许。 他不露痕迹地咽了咽唾沫,却也不甘示弱地仰头相望,“微臣是四品正官,不是太监” 墨玖安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仿佛是真的被他逗笑了般,眼睛也像月牙般弯起。 她并没有因容北书冷漠的态度而恼怒,又靠近了些,直到只余十指之距,能感受到对方克制而微颤的气息时,她才撩着语气道:“太监,怎么贴身服侍啊?” 容北书整个人僵住,大脑空白了一瞬。 这句话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但是想过一遍后,再结合前后语境,容北书不得不有点想歪。 墨玖安明明是一股撩魅的语气,面上却像是真的在向他求问一般。 看着她格外清澈的双眸,还有明媚如春的笑容,容北书在怔愣之余还有一丝的恍惚。 是他想多了吗?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双颊霎时间爬满了红晕,方才还气势十足地仰头回望,此刻却眸光微颤,有些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回避了这般近距离的对视。 容北书所说的服侍当然是十分正常的服侍,所以他才会脱口而出太监二字。 服侍公主是太监和宫女要做的事,虽然容北书只是庶出,但起码也是五姓之一的青州容氏出身,更何况他还是朝廷命官,并没有伺候公主的义务。 但是墨玖安方才的问题让服侍这个词的意思骤然发生改变,容北书本就有些失了频率的心又开始怦怦乱跳。 半年前,墨玖安第一次将他绑进寝殿赤裸裸地挑逗打趣时,容北书不确定她到底有多认真,甚至还因此恼羞成怒,劝她自重。 然而半年后,面对同样的境地,同样的撩拨暗示,容北书依旧不确定她有多认真。 实际上,此刻的墨玖安比半年前的墨玖安还要危险几分。 先不说捆绑的工具都升级了,前段时间容北书被赐婚,之后他又一直在刻意躲着她,甚至还忤逆了两次。 按照墨玖安的做事风格,他今夜失身的可能性起码比半年前高出三倍。 方才的愤懑与失望此刻早已被一股莫名的紧张覆盖,容北书的手又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正当他凝眉思考如何应对之时,右脸倏尔传来一片清凉柔软的触感。 在大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容北书被迫转头仰望,视线也重新触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墨玖安竟然直接伸出手,左手捧住他右脸,十分轻松地将他故意侧过去的脸摆正了过来。 墨玖安常年手脚冰凉,在秋冬时节更加明显。 可容北书就像一只小火炉,无论是在秋猎时被他按揉手中的穴位,还是在马车里把脉,甚至后来他抱起她,亲自为她穿鞋,墨玖安感受到的都是十分温暖的触感。 此刻,他的脸有些发烫,还泛着一层迷人的红晕。 被墨玖安捧住脸后,容北书一侧唇形呈现出柔软且微微撅起的弧度,正直愣愣地望着她。 容北书的这副模样落在墨玖安眼里莫名多出了几分萌态。 墨玖安心口一软,憋着笑意道:“容少卿怎么不回答本宫?” 容北书睫毛扇了扇,脸往左侧偏去,躲开了墨玖安的手。 “臣...不知道” 墨玖安伸出右手捧住他左脸,又一次迫使他转头正视,同时还低头拉近距离,仿似是真的在认真观察,故作惊讶道:“容少卿脸红了” 在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二人鼻尖只余五指之距,目光交汇,气息相融。 容北书鼻尖萦绕着她身上独有的那股清香,还有脸颊那抹酥酥痒痒的触感,无一不在扰乱他的理智。 这样的距离,她主动靠近的模样,不禁会让容北书想起曾经在寒池里,她双眸朦胧,眼尾泛红,低头轻吻的一幕。 容北书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微微颤抖,仿佛他死沉的心海被墨玖安的指腹轻轻触碰,那种微妙的震颤传遍全身,让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容北书下意识地动了动手,伴随着铁链拉扯的声响,手腕处冰凉的刺痛刹那间唤醒了容北书。 他这才想起自己正身处公主寝殿内,身上只着一层里衣,被铁链捆手捆脚,甚至还是以这般展臂跪坐的姿势。 如此羞耻境地,他竟还能回想起以往的种种,他竟还能被她迷惑? 容北书不禁又开始对自己生出了阵阵鄙夷。 她的所作所为不只是对他身体,对他感情的羞辱,还是对他人格的侮辱。 意识转醒的那一刻,容北书内心的愤怒重新燃起了星星火光,那股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沾满整个胸腔,隐隐有种爆发的欲望。 容北书下颌紧绷,蓦地别过头躲开了她的触碰,然后主动望向她。 “请公主,莫要如此自轻自贱” 此话一出,墨玖安心口刚萌生的暖意瞬时熄灭。 她不在乎世人怎么看她,那些谣言与批判,墨玖安听听就罢,从未真的在意过,也更不可能因此伤心难过。 但是容北书的这句“自轻自贱”,顿时化作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地敲在她心脏,墨玖安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跟着断了几息。 墨玖安悬在空中的手缓缓垂下,面色渐冷,“我靠近你就是自轻自贱了?” “微臣是庶出,身份卑微,配不上公主殿下,恕微臣无法服侍” 容北书说罢,自顾自地颔首,明明是一股冷硬的语气,却非要摆出一副恭敬的姿态。 墨玖安双眸浮上层层迷雾,隔绝了一切光芒。 她缓缓直起身,背脊端的挺拔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若本宫不在意呢?” “微臣不想”容北书果断道。 “为何?” 这一句,墨玖安几乎脱口而出,冰冷的嗓音带着克制的颤抖。 “公主是不是觉得,只要勾勾手指,微臣就得屁颠屁颠地跑过去?” “不勾手指勾什么?” 墨玖安说着,伸手捏住容北书的下巴,猛地抬起,动作变得有些粗鲁。 “下巴么?嗯?” 容北书低眸瞥了眼掐着自己下颌的手,再缓缓抬眸直视墨玖安。 她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玖安公主,屋内明亮的烛光衬着她倾国倾城,气势凌人的脸。 墨玖安英姿挺拔,半垂着眼睫俯视的模样,还有那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浑身上下都透着不可违逆的强势气场。 自从容北书在猎园正式归顺墨玖安,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她好像再也没有展现过初见时那般倨傲森冷的气息。 容北书倒是忘了,她本该如此。 举手投足间流露着一种绝对的权威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这是出生帝王家的人与生俱来的,凌驾于常人之上的气场。 无论容北书如何“恃才傲物”,不屑与世人为伍,即使他的眼线遍布全京城,即便他医术绝伦,武功高超,无论他这十年里如何风生水起,运筹帷幄,可唯独墨玖安,她是唯一一个一开始就撕开他伪装,捏住他把柄,让他不得不屈膝臣服的女人。 一个注定要成为帝王的女人。 神秘,危险,又迷人。 容北书脑海里快速闪过这半年来的种种。 从初见到动心,缠绵,再到被她无情拒绝,最后兜兜转转,又仿佛回到了原点。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渐渐蜷缩,掌心传来阵阵刺痛,还了他些许清醒。 不一样。 此刻的他,不是半年前被拿捏的容北书。 此刻的他,是公主还未出现在他生命之前,那个万事都要权衡利弊,理智至上的容北书。 一切回到了原点,却并非是公主想要的那个原点。 “公主请自重” 容北书毫不避讳地直视她,声音又冷又硬。 墨玖安面色僵了一瞬,眸光微颤。 沉默几息后,她才觉荒唐般重复:“自重?” 墨玖安不禁轻笑出声,在她笑容的掩饰下,暗藏着自嘲,苦涩,还有渐渐兴起的愤怒。 她放开了容北书的下颌,转身便走出了两步。 在外人看来,容北书被那嚣张跋扈的公主捆绑强抢,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同情容北书受此侮辱。 他们也许不会想到那个绑他的人,皇帝最宠爱的玖安公主,大鄿最尊贵的女人,她才是这场捆绑游戏中卑微的角色。 在这个极其看重女子清白名声的时代,贵为一国公主的墨玖安,即便使出了这般卑劣的手段都无法让对方低头臣服。 容北书静静地瞧着那一袭曼妙背影。 她半束的发上只戴了一根青玉簪,搭配那淡蓝色的衣裳,莫名多出几分清贵雅致之风。 墨玖安在三步之外背对着容北书,乌黑长发藏住了那盈盈一握的细腰。 容北书无法从背影判断她此刻的情绪,良久的沉默后,墨玖安终于开口了。 “你说的对,本宫就是在玩儿” 墨玖安的声音清清凉凉,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听到她亲口承认,容北书忽觉心脏一顿刺痛,明明已经不抱期待,为何胸口还会涌上一股愤懑。 正当容北书生生咽下喉咙那股沉闷时,墨玖安却缓缓转身。 “世人都说本宫不知廉耻,你说本宫自轻自贱,劝我自重” 墨玖安面色平淡,仿若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沉寂。 “你们眼里的本宫什么样,本宫就做什么样的事” 墨玖安缓缓向他靠近,又一次弯腰俯身。 可与方才不同的是,此刻,她眉心沁着淡淡的凉意,眸光冷冽而锋利,搭配上她那轻缓悠悠的语气,自带几分摄人的威严。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用什么方法” 墨玖安说着,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容北书细嫩光滑的脸颊,轻轻挑起他下巴,一字一句道:“本宫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也包括你” 容北书冷硬地别过头去,躲开了她的触碰。 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惹怒了墨玖安。 容北书刚侧头躲过,不料下一瞬喉咙一紧,他顿感窒息。 那只柔软清凉的手直接掐住了容北书的脖子,迫使他仰头对视。 容北书下意识地收手,只可惜被铁链紧紧捆住,铁链拉扯的声音清脆响亮,他每一次试图挣脱束缚,“当啷”声都会在偌大的殿内回荡。 容北书紧咬牙根,瞪向她的眼神如同烈焰般燃烧,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明明窒息的是容北书,可当触及他这样的眼神,墨玖安却觉得自己愈发喘不过气。 她掐脖子的力度并不算大,再加上因极力克制情绪而全身都在微微颤抖,所以墨玖安的那只手根本没有完全使劲。 容北书直直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撕裂黑暗,墨玖安在这双漆黑的眸里看到了他顽强不屈的决心。 这一刻,胸口挤压的情绪如惊涛骇浪般顺着血液直击大脑,霎时间把墨玖安仅剩的理智尽数吞噬干净。 她猛然间低下头去,侵略性地咬住了容北书柔软的唇。 容北书顿时睁大了双眸,心跳仿若断了发条的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他大脑一片空白,僵硬地愣在原地,只能迟疑地注视着她。 墨玖安的吻如狂风般凶猛,一股子失控的怒火尽数洒在唇齿之上,强势且生涩。 她就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毫无章法地啃咬猎物以此泄愤,可颤抖的气息却暴露了她此刻极力隐藏的紧张。 容北书能感受得到这一切,可因被掐着脖子,他本就有些气息不稳,此刻被她这般用力地吻着,他更是喘不过气。 生存的本能迫使他张开唇瓣,可惜这一举动并没有如愿以偿地换来更多的空气,反而给了她趁机深入的机会。 第126章 无论是生的死的,都是本宫的 容北书只能在每一次转瞬即逝的空隙中获得几分空气,掐住喉咙的手也渐渐松了劲,最终只是轻轻覆盖。 偶然间,她清凉的指腹轻轻划过他喉结,容北书不禁微微一颤。 被墨玖安强吻后的心惊肉跳感早已席卷他大脑,在怔懵的情绪和轻微缺氧的生理反应的双重作用下,容北书头脑渐渐发昏,木讷地接收着她的侵略,缓缓闭上了眼。 直到他快要窒息之时,墨玖安蓦地放开了他。 容北书低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墨玖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向后退了一步。 愤怒与激情过后,理智就会重新占据统领地位,之后便会审判失控的行为,紧接着让人感觉到尴尬与羞窘,以此作为惩戒。 墨玖安低低喘着气,身体还余有方才惊心动魄的颤栗,有些无措地怔在原地。 许久后,容北书才慢慢恢复过来,气息依旧有些沉重。 他微微低着头,不知是因忸怩而刻意回避视线,还是想藏住自己烧红了脸,又或许,他是怕自己深埋心底的情感通过这双眼睛偷跑出来。 容北书并没有抬头,低沉的声音有些暗哑:“公主一遍又一遍地拒绝臣,劝臣收心,臣照做了,公主这又是在做什么” 容北书的声音很轻,话语间笼罩着明显的憔悴和无力感,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低落。 “公主这样做不只是自轻,还是践踏我对公主的爱” 这是他第一次明确说爱她。 容北书和墨玖安都擅长观察他人,善于捕捉对方的情绪反应。 所以当初在猎园,容北书眼里浮现出异样的情感时,墨玖安一眼就看了出来。 容北书对墨玖安动了心,墨玖安心知肚明。 但是亲耳从他口中听到那句话,墨玖安刚刚平复的心跳又一次骤急。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声音略显沙哑:“既然爱,为何要故意躲着我?” 容北书默了片晌,低低的嗓音听不出情绪起伏:“现在不爱了” “容少卿说不爱就不爱了?” “可以” 这轻飘飘的两句似有千斤重,猛地砸向墨玖安的心脏,让她呼吸都是无法忍受的痛。 墨玖安暗自顺了顺气,克制着失控的气息,沉着声音近乎威胁道:“你给本宫听清楚了,你的这颗心只能放在本宫这里,不爱了,本宫就把你的心挖出来,永永远远地放在身边” “不跳动的心,公主要了何用?” “那也是心” 这一句脱口而出的话音量骤升,墨玖安停顿了几息调整回来后,才道:“无论是生的死的,都是本宫的”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冰冷,望向容北书的眸里透露着一抹危险气息,涌动着的却是强势的占有欲。 “为什么?”,容北书缓缓抬头,望向她双眸,试图看清她最真实的想法。 墨玖安眸光微颤,愣了一瞬。 容北书再问了一次:“公主告诉我为什么” 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渐渐蜷缩。 她知道容北书在问什么,只不过那一句话对墨玖安而言并非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当她决定直面内心的那一刻起,墨玖安就接受了自己对容北书的感情。 但是让她直接说出口,墨玖安不是不想,是不敢。 张扬无度的面具下藏着的,往往是一副截然相反的模样。 若是八岁以前的墨玖安,也许就会大大方方地表露心意,甚至还会向全世界宣告,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喜欢容北书。 只可惜,此刻站在容北书面前的,是那个千疮百孔后一点点拼凑起来的墨玖安。 她原本的模样,通过那些听似轻佻孟浪的话语和娇媚狡黠的面具,真真假假地展露出来。 墨玖安早已习惯这样的模式。 她不想把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就像她不希望容北书替她解毒一样。 同意他帮自己解毒,就等同于一点一点地揭开她的过去。 墨玖安不自觉地咽了咽唾沫,垂下目光回避了他的直视。 殿内寂静无比,只有彼此的呼吸声依旧有些急促。 她没有回答。 而他眸里那一簇期待的火苗也随之熄灭。 占有欲,不是爱情。 以容北书傲娇的个性也绝不可能屈服于对方的占有欲,然后反复被人当作戏弄解闷的玩具。 他面色渐渐回归了最初清冷疏离的模样,随即垂下眼睑,低沉的嗓音略带气性道:“给我解开” 墨玖安能听出容北书语气里似有似无的命令之意。 容北书知道自己方才语气失控,暗自顺了顺气,换回了恭敬的语气:“恳请公主,给我解开” 容北书即便放低了姿态,语气毕恭毕敬,可墨玖安依旧能感觉到他决绝的态度。 墨玖安内心有纠结,还有一丝后悔,但更多的是悲痛与无奈,甚至有几分愤怒。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因何愤怒。 愤怒于他那般固执? 还是愤怒于她明明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说出那段话,可他依旧觉得她在玩弄? 或许,她在对自己恼怒。 这么多年来运筹帷幄,不敢有一刻松懈,她自以为算尽一切,却两次都栽在容北书身上。 三年前是辟鸾阁,现如今是她自己。 真是无能。 墨玖安想顺他的意,干脆放他离开。 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自己这般纠结痛苦,他却能轻飘飘一句“不爱了”抽身离开。 她不甘心自己反复被容北书牵制,她不甘心自己都这般放下脸面,他还能无动于衷。 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沉默了良久,生生咽下了堵在喉咙的那股沉闷,慢步走向他。 “好,不过本宫有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本宫就给你解开” 容北书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疲惫和无奈。 听到她妥协,他本该松口气才对。 可不知为何,容北书心脏莫名一紧,抬头望向墨玖安,眼底带着几分探究的意味。 墨玖安停在一步之隔,俯视着他。 “解开后你会如何?” 容北书没有犹豫:“离开” 墨玖安没有因此愤怒,声音轻缓平淡:“若本宫不同意呢?” 墨玖安面色平静,那双眼睛更是浮上层层迷雾,叫容北书望不进她心里,也无法预测她接下来的反应。 “离开” 容北书没有更改答案。 正当他还在观察墨玖安的情绪时,脸颊忽而传来熟悉的触感,那只手轻轻仰起他脸的同时,一片柔软覆了上来。 墨玖安竟又一次捧住他脸颊,然后低头含住他唇瓣。 与方才暴风雨般强烈的触感不同,这一次是温柔轻触,轻巧中带着试探的小心翼翼。 然而这给容北书带来的震撼,却比方才强势的啃咬强过百倍。 容北书睁大了双眼,顿时僵住身体。 这一次并不是由她阻断容北书的气息,而是容北书自己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的吻并没有持续太久,甚至容北书还未从怔愣中清醒过来,墨玖安就已经拉开了距离,睁开双眼深深地望着他。 容北书这才敢偷偷换气。 二人鼻尖只余五指的距离,墨玖安的掌心依旧捧着他光滑白皙的脸庞,呢喃开口:“解开后你会如何?” 容北书克制的心海彻底被她掀起了波澜。 他忍过了她强迫命令,忍过了她戏谑撩拨,却无法忍受此刻,墨玖安这般温柔眷恋的眼神。 情感的禁锢一旦出现裂缝,就无法再压制封锁。 容北书不仅会动容,更会心疼。 因为她是他的公主,是未来的帝王。 但是此刻,这个尊贵傲慢的公主正为他弯腰俯身,颤抖的嗓音近乎恳求般轻声发问时,这一句话仿佛化作了钩子,勾起他灵魂深处的欲望,一步步勾引他沉沦。 墨玖安那双清澈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满满是他容北书的身影。 她眸中隔绝一切的迷雾也早已消散,波光潋滟,流出丝丝缕缕的爱意。 这一次,容北书沉默了许久。 因为距离很近,她浅浅的气息打在他皮肤上,轻轻的,痒痒的。 容北书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最终落在墨玖安柔软的嘴唇。 她唇瓣莹润娇美,如红菱般鲜嫩欲滴。 方才的触感深深地刻在了他脑海中,望一眼便会拨动心弦。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气息渐沉。 许是屋内太过闷热,容北书感觉喉咙愈发干涩,声音也变得低低沉沉:“离开”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墨玖安又一次低头。 她柔软的唇瓣触及的那一刹,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从容北书身体深处升腾而起。 墨玖安的吻轻柔缓慢,带着无尽的留恋。 容北书睫羽微颤,双眸渐渐变得迷离,轻轻合上了眼。 他克制的气息如同被细雨打湿的琴弦,微微颤抖着,试图掩盖内心的悸动。 墨玖安一遍又一遍地轻啄,试探性地含住,轻吮,直到某一刻,她感受到了似有似无地回应。 容北书唇瓣轻启,任由她细细碎碎的吻落下,甚至本能地配合,回应。 寂静的殿内,时不时地响起铁链滑动的声音,但最终都会被唇齿间缠绵的声音所掩盖,犹如山间小溪轻轻拍打在光滑的石臂上,带着令人沉醉的魔力。 容北书跪坐在地,双手被铁链禁锢,无法大幅度动弹。 然而长久弯腰终究有些不舒服,渐渐地,墨玖安屈膝蹲下。 容北书感受到她的动作,刻意仰身向后,墨玖安被他带动着也向前倾去,她的膝盖就抵在了他大腿上,并没有触及地面。 容北书微仰着头,感受着她香甜温润的气息,那只柔软的手从他宽阔的肩膀缓缓往下,覆在了他怦怦跳动的心口。 墨玖安掌心微凉,可触摸之处,皆会引起一片滚烫。 墨玖安的另一只手捧着他脸颊,略带薄茧的指腹有意无意地撩弄他通红的耳朵,抚摸他敏感的脖子,带来阵阵酥骨的痒。 容北书每每回想起这一晚被她赋予的吻,他不禁会想,若不是双手被铁链捆着,是不是就不会经历之后的那些,也不用多走那么多弯路? 若双手没被捆住,容北书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把她拥入怀中占有。 因为这时,他确实产生了这样的冲动。 所以铁链才会一遍一遍地响起声响,不是因为他想推开她,而是,他想挣脱它。 铁链在某种意义上起到了唤醒容北书的作用。 手腕的刺痛,铁链滑动时发出的声音,都能在容北书近乎沉沦之际唤醒他的理智,以至于不被情感吞噬。 所以这时的他,甚至还庆幸自己被捆住了双手。 他绝对不会想到,这会是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最大的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墨玖安放慢了动作,粘合的唇瓣依依不舍地分离。 墨玖安缓缓睁开眼,望向他的眸里泛着些许迷离色泽。 她能看见容北书半垂的眼睫如蝶翼般轻轻颤动,能看见他眼尾那抹红晕,能清晰地听到他乱了节奏的气息,更是能感受到掌心之下他强烈的心跳。 墨玖安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也知道容北书不想让她跪坐在地,所以才会刻意引导她,甚至以自己的腿作席,供她短暂休憩。 墨玖安心口不禁淌过一股暖流,唇角扬起了一抹温柔的笑弧。 她缓缓抬眸,捧着容北书的脸想又一次靠近,容北书却侧头躲过。 “够了”,他暗哑的声音带着克制的颤抖。 墨玖安笑意渐收,轻声地问:“你不喜欢吗?” 她软绵酥骨的声音裹挟着一丝委屈与不解,容北书心口一软,抬眸回望。 可触及她视线的那一刻,好不容易压制的欲望仿佛又要冲破限制,容北书慌忙敛目,微低下头闭上了眼。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相反,就是喜欢的要命,他才会这般痛苦。 第127章 本宫便娶了容长洲 欲望和理智的撕扯并不好受。 容北书暗自顺了顺气,许久后,他的心跳渐渐平复。 容北书调整好气息,压制住心口的冲动后,才敢抬头望去,“公主总是这般我行我素,若这一次又被有心之人散播出去,公主会再次陷入口诛笔伐中,更何况这一次...” “更何况什么?” 在他说话间,墨玖安已经拉开了些距离,此刻的她背脊笔直挺拔,以跪坐的姿势直直望着他。 “更何况你有婚约?”墨玖安反问道。 容北书眉心微凝,似是赌气般点头承认:“是,微臣已有婚约,圣旨已下,臣已是人夫” 人夫二字犹如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刺向墨玖安心口,方才因亲吻而产生的欢愉,此刻早已被容北书浇灭个干净。 墨玖安眼底又浮上隐隐怒火,声色冰冷:“人夫?所以你和袁婉清早就认识了” “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就想嫁给你?” “公主的消息够快的” “你真想娶她?” 墨玖安以讽刺的语气掩盖了心里产生的那份不安。 容北书直直与她对望,面无表情道:“与袁氏联姻,对我容氏并无坏处” “你何时在意过容氏?”墨玖安的音量克制不住地升高了几分。 容北书却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语气:“从今天起在意也来得及” 墨玖安愣了一瞬,缓缓起身,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一步。 “所以,你根本就没想过退婚” “容某早已弱冠,也到了婚娶的年纪” 容北书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更何况,容某成亲后就能消除民间的谣言,还公主清白” “容北书,你胆敢与她成亲,本宫便娶了容长洲”,墨玖安沉着声一字一句地威胁。 提到容长洲后,容北书终于抬起头看向了她,那双眸子犹如一汪平静的湖面,望不见一丝涟漪。 容北书面上波澜不惊,嗓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若公主断兄长前途,那就恕微臣不便辅佐,无论是辟鸾阁还是大理寺,公主都别想再用” 墨玖安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拂袖发怒:“那本宫便端了辟鸾阁!” “公孙羡,要微臣给公主送回来吗?” 墨玖安眸里的怒意肉眼可见地化作了一丝怔愣,“你何时发现的?” “秋猎回来后” 墨玖安眸光微颤,看着他沉默了良久,心脏犹如被一根冰冷的针刺穿,每一次的跳动都汹涌出一阵寒意,顺着血液流遍全身经络。 “所以,辟鸾阁的总部被你转移了” 或许因为许久未开口,墨玖安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和颤抖。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然而在这种时刻,他的沉默恰恰造成了默认的假象。 渐渐地,墨玖安嘴角扯出了一抹苦涩的弧度,喉咙深处渗出阵阵低笑。 她微低下头,用笑声讽刺着自己的愚蠢,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望着她这副模样,容北书喉结轻滚,眼底顿时变得有些波澜起伏,平静的面具撕开了一条裂缝,不禁流露出一丝无措。 容北书看见了她眼里的自嘲,还有笑声里的失望与苦涩,他胸口就像是被重物压迫般沉重,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回答,为何不反驳。 只是那一刻,墨玖安那般问,他便莫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他不会娶袁婉清,他一直都想退婚,他也根本没有转移据点,更是从未伤害过公孙羡。 自己亲口一句一句地伤害她,最终看到她失望和自嘲的模样,容北书不仅没有丝毫解脱,反而心脏如同被捏碎的果肉,深深的懊悔盘踞胸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 墨玖安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转身,头上的玉簪仿佛也映衬着她此刻的情绪,从发间掉落,清脆的一声,碎成了两半。 墨玖安黑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她好像听不到玉簪的碎裂声般,眼神逐渐失去焦点,脚步带着她走向了机关。 容北书是辟鸾阁阁主,他完全有权力剔除叛徒。 同样,他也有权力随时转移据点。 容北书和墨玖安一样,他们都习惯于拥有掌控权,绝不允许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现灯下黑的情况。 所以,容北书找出公孙羡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他瞒着墨玖安找出公孙羡,甚至第一时间转移总部,这就有问题。 墨玖安说过,如果他想知道她安插在辟鸾阁内部的眼线是谁,她完全可以告诉他。 辟鸾阁本就是墨玖安所创,后来他们二人合作,墨玖安甚至没有要求过插足辟鸾阁内部的事。 秋猎最后一天晚上,容北书曾双膝跪地,叩首行过大礼,那般真挚地说过他会忠心不二。 然而回京后,他却第一时间偷偷找出公孙羡,转移了据点。 若是半年前,二人的关系还停留在相互戒备的步骤,墨玖安根本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原来一直清醒的人,是他。 她竟完全信任了他,允许他派暗影时刻跟着,给他看了自己的底牌,甚至把朝中归顺她的朝臣告诉了他。 你可真是可笑啊,墨玖安。 不仅动了心,还心存愧疚,甚至想要弥补,低头恳求,亲吻,那般放下身段,只为求得他回心转意? 真是可笑啊! 她走到机关前停下,闭上双眼微微颔首,自嘲与心碎交织在一起,笑声里夹杂着一丝哽咽。 墨玖安双手撑着机关匣子沉默了许久,再睁眼时,她眸里黯淡无光,好似黑夜的深渊。 沐辞说得对,狼是养不熟的。 墨玖安缓缓按下机关,拉扯着容北书双手的铁链顿时松劲,随着哗啦啦的滑动声,容北书的手渐渐垂下。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身前那枚青玉簪上,直到一袭淡蓝色的裙摆映入视线,容北书才急忙抬头仰望。 墨玖安长发自然地披在肩上,耳边垂落的发丝刚好藏住了她侧脸,让容北书看不清她神色。 走过容北书身前时,墨玖安停住了脚步,她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倏尔“叮当”一声,钥匙从指间滑落,落在了青玉簪旁。 落下铁锁的钥匙,墨玖安拖着略显僵硬的步伐,缓慢地走出了寝殿。 容北书的视线紧随她离去的背影,可自始至终,她都未再瞥过他一眼。 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容北书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直到视线无法触及她,容北书才迟钝地回过头,就那般跪坐在冰凉的地面上,愣愣地盯着身前碎落的青玉簪。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拿起钥匙,解开手腕的铁环。 铁链划过玉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容北书伸出手,轻柔地拿起她的簪子,试图将破碎的簪子重新粘上。 只可惜,碎玉难原。 容北书握着玉簪的掌心渐渐收紧,他再也无法忍受胸口的那股沉闷,缓缓低下头去。 ...... 冬日午时,阳光稀疏在乌云里,天色暗暗。 容北书站在窗前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凛冽寒风刺得眼眶泛红,扫乱鬓角碎发。 容长洲盘腿坐在榻上定定地望着容北书的背影,榻前地上放了一盆炭火,容长洲怀里则端着一盘橘子,即便倍感无奈,也不影响他边吃甜橘边摇头叹气。 以往只要容长洲得空,悦焉就会来找他玩,可今日休沐也没见悦焉那丫头前来烦他。 容长洲心里莫名有些落空。 不过见到弟弟这般低迷的状态,容长洲倒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昨天晚上,弟弟被公主传唤过去,回来时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一样,容长洲想问却没敢问。 然而今日,容长洲在容北书房间里待了一整个上午,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询问弟弟的私事。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陆川带来的消息恰恰给了他打开话匣子的机会。 陆川进殿,先后对着容北书和容长洲弯腰作揖,容北书这才关上了窗户,转身走到书案撩袍席坐。 陆川轻抿唇瓣,迟疑了须臾,“派去保护公主的暗影,被公主赶回来了” 容长洲剥橘子的动作一顿,转眸观察容北书的反应,只见他侧颜在暗光里显得有些黯然,渐渐垂下眼睫,情绪不明。 容北书淡淡地“嗯”了一声,低醇的声音轻声道:“把公孙羡送回去吧” “阁主,公孙羡对公主而言是忠仆,但他对我们而言就是奸细,是叛徒” 说着,陆川撅了撅嘴,皱着眉嘀咕:“这么长时间,阁主不处罚不说,还不让我们审问,甚至把他好吃好喝地供着,最后也没在公主那里落下什么好,这算什么事嘛” 容北书蓦地抬头瞪向他,触及容北书刺来的目光,陆川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默默侧过身低下了头。 容长洲觉得此刻就是他该出面的时机,便清了清嗓,随即放下橘子下了床,走到容北书身前坐了下来。 “那个...”,容长洲先看了看一脸肃冷的容北书,再缓缓转头看向暗自生闷气的陆川,“怎么回事?” 陆川这才抬头,略显憋屈地瞥了眼容北书,随即继续低头沉默。 容长洲无法从陆川那里获得答案,只好回头问容北书:“咋回事?” 容北书看向容长洲时及时换回了平常的表情,温声开口:“没什么事,兄长无需担忧” 容长洲“啧”了一声,刚想争论,容北书却转眸看向陆川,抢先开口:“派去南骊和北凉的暗探若是发现同行的踪迹,先确认是不是公主的人,若是,暗中协助,若不是,除掉” 陆川颔首领命,向容氏兄弟拱手作揖后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兄弟二人,容长洲静静地瞅着容北书,等他自己乖乖招来。 容北书当然知道容长洲的意思,轻叹口气,随手拿起一份卷宗查阅,刻意回避目光装作很忙的样子。 容长洲有些忍无可忍,立即坐直了腰,摆出了长兄的气势。 “容北书我告诉你啊,任何一段关系里你都不能当闷葫芦,更不要一味地闭嘴付出,有啥误会就去解释,人一辈子能遇到几个灵魂契合的人?更何况像你这种性格,眼光比天还高,在这个时代,找到一个自身足够强大且与你三观相同的女人,比中彩票还难” 容北书眉心微凝,默默放下手里的竹简,垂眸道:“遇到了又如何,都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谁告诉你你一厢情愿的?”,容长洲苦口婆心道:“你不要把大理寺的那一套用在公主身上,有时候你听到的和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的” “那什么是真的?”容北书抬眸看向容长洲,脱口而出。 面对兄长的追问,容北书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终是汹涌而上,那双漆黑的眸里流露出丝丝缕缕的委屈。 容长洲愣了一瞬,眼底的无奈顿时化作了阵阵心疼,“北书,若哪天我...” 到嘴的话生生被容长洲咽了下去。 他低下头暗自顺了顺气,随即放软语气道:“我不希望你因为一些误会错过,我好不容易劝好公主,现在换你拧巴了?” 容北书本就觉得容长洲方才的话有些奇怪,可还不等他提问,紧接着容长洲就说了一句更可疑的话。 “兄长劝过公主?” 容长洲面色顿僵,意识到自己说漏嘴,转过头躲避他探究的目光。 容北书眉心凝的更紧,眼底闪过洞察秋毫的囧囧亮光。 所以,公主突然说她反悔了,是因为兄长? “兄长说了什么?” 容北书的嗓音依旧清醇温和,可语气难得夹杂着几分质问的意味。 “也没什么...” 容长洲嘟囔着,尴尬地挠了挠脖子,大脑快速运转。 倏尔,容长洲想到了办法,立即转身面向容北书,假装发脾气。 “前段时间你忙的我都极少见到你,我还能说什么,就像现在劝你这样劝人家” 说着,容长洲起身,将桌上的竹简卷宗全都扔到一旁的竹筐里,命令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做!好好给我想清楚,她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即便你非要说她不喜欢你,那你喜欢她不就够了吗?去追啊,拿下啊,那么大个情报网你玩儿的风生水起,到了喜欢的人面前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第128章 解除误会 容长洲机关枪似地输出完,趁容北书还在怔愣之际,抓紧机会转身就走。 但是到了门口,容长洲又停住了脚步,认真道:“那个袁婉清,既然她背后另有其人,大不了我替你娶了,我比你闲,我天天盯死她,看她还怎么监视你” 容长洲顿了顿,抬起手指了指容北书,“你,给我好好想清楚,不许再抑郁了!” 说完,容长洲转身就走,声音渐行渐远:“好不容易遇到个能制得住你的,这么好的保险还能放跑了...” 容北书直直望着兄长离去的背影,忽而一笑,暗自摇了摇头。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容长洲这点小把戏,任由他罢了。 容北书在被兄长逗笑之余,兄长所说的那些话也确实引起了他的思考。 容长洲劝说墨玖安这件事,容北书的确不知晓。 容长洲之所以不告诉他,因为感情这种事情,他一个旁人无法替当事人证明,更不能直接干预,只能步步引导,让他们自己想明白。 方才说漏嘴,也着实因为看的干着急,脱口而出。 至于袁氏与容氏联姻一事,容北书和墨玖安都查出是袁婉清主动向袁钰提的议。 但是其背后的目的,他们无法在短时间内查清楚。 袁婉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其内院侍奉的女仆,资历最低的也有五年之久,想安插进新人并不容易。 然而越是这样,越让容北书怀疑袁婉清背后另有其人。 容北书近半年才活跃于朝堂之上,而且所作之事皆能直接影响朝堂布局,袁婉清是名门望族之嫡女,一个名声不好的容氏庶子如何能让袁氏嫡孙女主动开口下嫁? 其背后定有猫腻。 ...... 在和容北书吵架的第二日,墨玖安一气之下便把那十二个暗影全都退了回去。 在得知容北书在背地里转移辟鸾阁总部之后,无论那十二个暗影的任务是什么,暗中保护还是时刻监视,墨玖安都不想再留了。 在思考了两天后,墨玖安才渐渐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在意。 若是半年前,亦或者她和容北书只是单纯的同盟关系,墨玖安也许就会认为容北书的选择非常合理。 辟鸾阁是容北书最大的底牌,他为自己留后路无可厚非。 作为臣子,只有当他时时刻刻存在利用价值,他才能在这不平等的合作关系中走到最后。 所以,辟鸾阁的权力他得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但是当一个合理的自保行为掺杂上情感因素时,就会生出别的意思。 即便像墨玖安这样有容人之量的人,也无法完全抛开自己的情绪,快速谅解容北书在她背后搞小动作这件事。 所以那晚,她才会觉得心寒,失落,甚至发怒,无法像以往那样淡然相待。 调整了两天,墨玖安的情绪也算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可沐辞和悦焉却没这么宽容了,更不会像墨玖安那样站在容北书的角度思考问题。 对她们而言,容北书在背地里转移辟鸾阁总部这件事,与背叛无异。 墨玖安听沐辞和悦焉抱怨了半天,扶额闭目,最终还是不得不开口调停:“说背叛就夸张了,他疑心重,党争之路凶险万分,辟鸾阁是他与本宫斡旋的最大筹码,当然要藏得深一点” 悦焉却不乐意了,撅嘴反驳:“但是辟鸾阁本就是公主所创,他半路出来捡了个大便宜不说,还好意思独占?” 沐辞认同地点点头,但并没有开口附和。 墨玖安这才睁开双眼,抬眸望去,眉眼间浮着几分倦意。 “从一开始,萧旻就是靠容北书的协助才得以在半年之内让辟鸾阁站稳脚跟” 墨玖安说着,转走目光遥望窗外,声音轻了下来:“丢失辟鸾阁的权利怪不得别人,是本宫信错了人” “公主怎么总是包庇容北书”沐辞小声嘟囔。 “不是包庇,本宫只是讲述事实罢了” 萧旻就像一根刺,刺进墨玖安指甲缝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曾经犯过的错,从而让她更加清醒,做事也更加稳妥,虑无不周。 经历了萧旻的背叛,墨玖安便悟出了一个道理。 那就是,自身强大才是王道。 不想让人背叛,自己就先处于不败之地。 只要自身足够强大,何惧遭人背叛?手底下的人也不敢背叛,因为背叛的结果他们承受不起。 容北书也一样。 即便容北书转移据点,这也并不会影响他们二人继续合作。 容北书也并不敢如他所说,彻底和墨玖安闹掰。 如若容北书不协助墨玖安,甚至与墨玖安为敌,那么墨玖安大可以在皇帝面前捅破辟鸾阁的事,以肃清朝纲为由在朝中大规模清除眼线。 有一个绝佳的理由清查三省六部,把水搅浑后不仅能抓到暗探,还能顺便多抓几条肥鱼。 盛元帝当然会同意。 在绝对的地位差距下,容北书的损失远比墨玖安大的多。 所以那一晚,容北书说什么不便辅佐之类的,虽当时听着十分刺耳痛心,但是墨玖安冷静下来后就能明白,那些只不过是他赌气的话罢了。 若容北书有背叛之意,早在她中毒之时就会下手了。 墨玖安明白这一切,但依旧会忍不住心痛。 这就是掺杂感情之后的后果。 一切都会变得复杂。 一旦沾染上情爱,对方的清醒,戒备,自保,同盟之间诸如此类的合理行为,都会化作一把冰冷的刀,直直插进那颗滚烫的心,凉个彻底。 “容北书的底牌是辟鸾阁,而本宫的底牌是父皇”,墨玖安说着,眸里掠过几分势在必得的光,“在不久的将来,还会是十万玄武军,做大事者遇事沉着冷静,忍其所不能忍,本宫要走的路还很长,容北书有大用,更何况” 她顿了顿,缓缓垂下眼睫,“他的选择很合理” “可即便如此,依旧让人气愤”,沐辞峨眉微蹙,语气带了几分气性道:“想当初他在宫里救下公主,奴婢感激涕零,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装的,秋猎时破坏公主的计划,让公主受了那么多罪,秋猎回来后立即抓了公孙羡,转移辟鸾阁,一边提防,一边还装的多深情似的” 墨玖安唇角扬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乌黑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黯淡。 她轻叹口气,默默拿起竹简继续阅读,没再回应过沐辞和悦焉。 悦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沐辞便拉了拉她的衣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扰公主看书。 正此时,屋外传来婢女的通禀,陆川把公孙羡送了回来。 公孙羡见到墨玖安的那一刹,小跑几步上前跪了下来,随即叩首行了大礼。 他背后的门沉重地合上,墨玖安早已放下书端坐,急忙道:“免礼,快起来” 沐辞和悦焉见到公孙羡也十分开心。 公孙羡起身后朝她们二人明媚一笑,悦焉便蹦蹦跳跳地走到他身侧,绕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扫视公孙羡。 “原来你没事啊!昨天听公主说你被抓了,我还担心了好一会儿呢” “小悦焉又长高了”公孙羡声音温和,一副哥哥对妹妹宠溺的语气。 “那是当然”,悦焉站在公孙羡身侧,一脸骄傲地仰着头瞅着他。 墨玖安唇角勾起轻浅的笑,也难得流露出几分欣慰,“没事就好” 听到墨玖安的声音,公孙羡抿唇微笑,颔首以示恭敬。 “他可有难为你?”墨玖安问。 “阁主没有为难我” 公孙羡意识到依旧称其为阁主略有不妥,便改口道:“萧旻,只是把我关起来,不让我参与阁中事务” 墨玖安缓缓垂下眼睫,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轻声开口:“你是何时被抓的?” “亥月初”公孙羡如实回答。 所以,他真的是秋猎一回来便着手找细作。 沐辞当然能看得出墨玖安眉眼间的自嘲,不禁握紧拳头,又开始蹙眉生气,“容北书处处防备,背着公主搬走辟鸾阁,看来以后我们也要多留几分心眼,不能完全信任” 公孙羡愣了一瞬,转头看向沐辞,疑惑地问:“搬走什么?” 沐辞以为公孙羡一直被关着所以不知道,便耐心补充:“坤部被他搬走了” “没有啊”公孙羡却一脸认真地反驳。 “什么?”沐辞颇感意外。 “今早我就是从山上下来的,我被关禁闭的地方就在坤部”,公孙羡说着,转头看向墨玖安,“我今早被放出来时,阁中照常忙碌,并不像是要搬走的样子” 悦焉眨巴眨巴一双杏眼,转而看向墨玖安,只见公主正直直望着公孙羡,略微发愣。 不过很快,墨玖安面色恢复如初,眸里重新浮上层层迷雾,叫悦焉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知道了”,墨玖安淡淡道:“这三年来,你受苦了” 公孙羡立马低头作揖,声音铿锵有力:“能为公主做事,属下万死不辞” “你休息一段时间吧” “不用”,公孙羡脱口而出,猛地抬头,“我已经休息三个多月了,有任何任务,公主尽管吩咐” 墨玖安轻扯唇角,“好,你先下去吧,回头本宫再给你安排任务” 墨玖安吩咐沐辞带公孙羡安顿,二人退下后,殿内只剩下悦焉和墨玖安两个人。 悦焉小心翼翼地观察墨玖安,甚至下意识地放低了呼吸,那模样格外乖顺。 就那般瞅了片晌,忽觉一股寒风吹来,悦焉轻手轻脚地去关上了窗户,再细步走到墨玖安面前,默默肃立。 墨玖安的视线虽一直落在手中的竹简,可她当然也能察觉到悦焉的异常。 悦焉平日里十分好动,极少这般安静且温驯。 墨玖安轻叹口气,并没有抬眸,平静道:“有事说事” 悦焉抿了抿唇,上前几步跪坐在墨玖安面前,小声地问:“公主是不是不开心啊?” “为何这么说?” “我跟着沐姐姐学了些察言观色的本领,沐姐姐说,若想看出对方真实的情绪,需先考虑所发生的事,再结合其神态,生理反应” 墨玖安放下竹简,抬眸瞧去,只见悦焉轻蹙峨眉,撅着嘴边思考边说:“虽然有时我还是猜不准,但我现在能感觉到公主并不开心” 说罢,悦焉向前倾了倾身,真诚提议:“公主是不是累了,我给公主揉揉肩好不好?” 墨玖安盯着她,唇角小幅度地弯了起来,温声道:“不用” “那要不,我把容北书绑回来!让他跪在公主面前道歉!” “你不是打不过他嘛?”墨玖安笑意浮上眉眼,嗓音轻缓温和。 “那我把容长洲绑过来,他来了,容北书自然就会跟过来” “小悦焉学会威胁人了” “嗯”,悦焉自豪地点头,“公主不是总说打蛇要打七寸嘛?容长洲可弱了,要我去把他抓回来吗?” 墨玖安摇头,唇角笑漪轻牵,“不用” “既然辟鸾阁总部没搬,那要不,公主直接带兵去抢了” “若是这样,那我们和容氏兄弟彻底闹掰,你以后就没办法找容长洲玩儿了,这样也可以吗?” “容长洲算什么,悦焉心里公主最重要” 悦焉微仰着头,说到容长洲时眼底掠过几分不屑,然而提到墨玖安时,眉眼间皆是坚定与忠诚,就这么简单地一句话,悦焉的表情转变地极其灵活。 墨玖安终是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轻轻摇了摇头,在悦焉直愣愣的目光下,重新拿起竹简继续阅读。 自从那一晚被容北书冷言刺激后,墨玖安的心情确实有些低落。 方才从公孙羡嘴里听到实情,墨玖安知道了那时容北书的沉默并非是默认。 可她也没能开心起来。 因为获知实情后,墨玖安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问题是,他为何不反驳? 答案并不难猜,因为他想离开。 容北书宁愿她误会,以此让她彻底寒心,从而逼她放他离开。 所以,他之前说的那些,所谓不想退婚已是人夫,都是故意说出来气她的。 第129章 亲本宫一下,本宫就放过他们 误会解除,可墨玖安并没有体会到一丝释然,反而那股沉闷依旧盘踞胸腔,久久无法平息。 她明白了那些话都是容北书有意为之,故意让她误会,故意让她伤心难过。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逃离墨玖安。 他就这么厌烦她? 墨玖安眸光微冷,握着竹简的手渐渐收紧。 沉默了好一会儿,墨玖安深深呼了口气,在悦焉疑惑的目光下,她放下竹简,起身走向美人榻,吩咐道:“去拿千里醉来” 墨玖安很久没喝酒了。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喝,而是冬季是墨玖安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不能喝酒。 她之前在幽戮受了太多伤,阴冷潮湿的牢笼里垂死挣扎,寒气入体,伤了根基,即便之后被喂了太多补品猛药,也无法完全恢复如初。 悦焉一个劲儿地摇头,跟在墨玖安身后喋喋不休:“公主不能喝酒,而且府里的酒都已经被沐姐姐送了出去” 墨玖安慵懒地斜躺下去,扶额闭目,悠悠开口:“那就去买回来” 悦焉皱紧眉头,颇为纠结。 墨玖安轻掀眼皮,嗓音散漫而疏淡:“你不是想让本宫开心吗?快去” 悦焉轻轻点头,转身走了出去,可并不是为了买酒,而是去找沐辞。 公主每每犯固执的时候,也就只有沐辞能管住她。 悦焉心里的小九九,墨玖安并不在意,要么放纵喝酒,要么放纵去找他。 这二者之间,墨玖安选择了前者。 墨玖安这枯燥且克制的生活里,以前唯独美酒是例外。 现如今,容北书成了第二个例外。 只可惜,他并不知道。 要让他知道吗? ...... 酉时初,市集上人声鼎沸,沿街摆摊的商贩们开始忙碌起来,准备收摊。 天空乌云密布,寒风呼啸,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雪。 寒冷的空气几乎要冻结一切,树木在风中摇曳,发出哀婉的吟唱,最终隐没在市集傍晚的热闹声里。 人们下意识地加紧了衣物,抱紧了身体,试图抵挡这股刺骨的寒冷。 行人匆匆赶路,左右商贩也不忘做最后的吆喝,试图在收摊之前再多卖几件。 一辆挂有大理寺名牌的马车缓缓驶过街巷,那马车以黑楠木为车身,整体简约素雅,配有两匹高大的玄马,典雅中透着高贵的气息。 两边的行人见到大理寺的牌子,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拉开距离,生怕惊扰了里头的官爷。 一只白皙干净的手缓缓打开车窗,容北书仰头望了眼天空,随即伸出手感受外头的冷风。 陆川坐在车门旁,“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晚”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指渐渐蜷缩,收手后轻轻关上了车窗,将冷空气隔离在外,“瑞雪兆丰年,无雪要遭殃,这不是好征兆” 陆川道:“不过看这天气,不出几天定会下雪” 容北书垂眸拂了拂官袍广袖,没有回应。 正此时,车夫倏尔勒马,好在马车行驶缓慢,车内二人只是惯性地向前倾去,很快便调整好了坐姿。 陆川将车夫训了几句,随即打开车门探查,只见对面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头戴纯白幂篱,看身形有几分眼熟。 女子孤身站在马车前,背脊笔直挺拔,还不等陆川问话,那女子双手轻轻掀开薄纱,露出了姣好面容。 陆川见到沐辞,很识趣地没有叫出对方的名字。 头戴幂篱,显然不想让人知晓自己的身份,陆川也知道自家主子被赐婚,最近风头紧不能留下话柄。 沐辞没有说话,与容北书对视了几息后放下薄纱,转身离去。 容北书当然知道,若不是墨玖安传唤,沐辞不可能主动来寻他。 回想起上一次的种种,容北书心跳骤急,不禁捏紧了衣袖。 那一晚不只有令他魂牵梦绕,频频入梦的唇齿交缠,还有令他心如刀绞的对话。 他亲口伤害了她,也亲手捏碎了自己的心。 上一次不欢而散,容北书本以为近期不会再收到她的消息,没想到时隔六日又能见到她了。 容北书并没有拒绝,实际上,沐辞也没给他机会拒绝。 她只是和容北书对视一眼转身就走,暗示着他,这是不容拒绝的敕令。 容北书在没人的小巷下了马车,吩咐陆川先回去,自己则沿着老路走向公主府的密门。 穿过一个个小巷,容北书最终停在那扇小木门前,打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片果园。 第一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还对墨玖安心怀敌意,半路被人泼了脏水,最终导致墨玖安发怒,然后他就被她绑进了寝殿。 第二次被绑进寝殿是六日前,容北书是被她亲手扎晕的。 容北书穿梭在果园里,不自觉地抬手,指腹轻轻覆上那晚落针的地方。 “学的还蛮快” 容北书呢喃出声,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乌黑长睫半垂,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欣赏。 忽而,脚下传来“咔嚓”一声,枯枝被他踩断,同时也唤醒了他的神识。 容北书瞳孔骤缩,立即顿住脚步垂下手臂,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他看向园林另一头的红木大门,那扇门后面,就是公主的府邸。 容北书掌心微紧,心跳渐渐加速。 这六日来,容长洲总是在开导他,鼓励他,甚至教唆他。 若不是自己情路坎坷,容北书都不会知道,单身了一辈子的兄长竟会有那么多点子。 “兄长说过,甜狗是没有爱情的”容北书反驳。 容长洲满脸无语,恨铁不成钢道:“甜狗是单恋,你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明明相爱却非要拧巴浪费时间,我只是想赶紧推动剧情,别磨磨唧唧的” 容北书拗不过容长洲,只能乖乖听着,有时还忍不住睁大双眼,震惊中也不免脸红羞赧。 如果按兄长所说,此刻就是实践的时机。 容北书学会了,但是到底要不要付诸实践,他不知道。 兄长口口声声说公主也动了心,可容北书却心存疑虑。 容北书与她面对面尚且无法看出她的心,更何况兄长与她相处甚少。 容北书很想相信容长洲所说,可惜,他做不到。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那一扇门,喉结轻滚。 一想到又能见到她,容北书的心脏如同囚禁在红墙深处的风筝,试图挣脱丝线的束缚狂乱跃动。 他深深呼了口气,不再犹豫,“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迈腿走了进去。 穿过迂回长廊,走过一个个精美奢华的房屋,容北书最终来到了熟悉的院落。 容北书望见了那一棵偌大的银杏,还有紧闭的殿门,殿门里头是灯火通明的寝殿。 他走上前,门前的两个侍女并未通禀便打开了殿门,想来是墨玖安事先吩咐过的。 容北书心脏不禁涌出一股紧张,根据上一次的结局,他不确定墨玖安现在会是什么反应。 他在期待什么?又在恐惧什么? 也许只有在见到她之后才能搞清楚。 寝殿之内温暖如春,进门的那一刻,容北书感受到了一股热浪,与外头的寒冷形成强烈反差,温暖着他冰凉的脸颊。 进殿后,容北书转眸看向寝殿右侧窗边的美人榻,触及那一袭熟悉的身影,容北书心跳一滞,紧接着心如擂鼓。 她身穿亮红绸缎广袖长裙,细腰紧束,袖口和裙摆的凤羽在烛光散射下熠熠生辉。 容北书望见她的那一刹,不禁愣住。 墨玖安婀娜身姿斜躺在榻,鬓发低垂,斜插凤簪,其余长丝自然地披散在两肩。 自容北书进门起,墨玖安始终未瞧过他一眼,只管专注畅饮,纤长手指握着青玉酒瓶,仰头饮酒时手腕抬起,广袖滑下一截,露出雪白的手臂。 容北书的目光像是烫到了般,睫羽微颤,却没能转走目光,反而缓缓临摹她娇美容颜。 墨玖安滑嫩的肌肤如凝脂般光润,许是因醉酒,眼尾晕染了淡淡的红粉,晶莹酒水沾染的红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 容北书气息微沉,这才逼着自己垂下目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可方才的一幕早已印在他脑海里,叫他如何调整呼吸都无济于事,挥之不去。 自此,容北书便刻意收敛目光,直到墨玖安开口打破宁静的气氛,他才抬眸回望。 “沐辞,念”墨玖安吩咐沐辞。 沐辞站在离美人榻三步之远,打开手里的纸张开始阅读。 “北凉京都,正月入城的大鄿商贾共五十四家,十三家新面孔,经考察,其中五家真实身份并非商贾,目的也非互市贸易,现已确认他们的身份为大鄿细作,入京是为发展暗桩,已掌握其全部行踪,可否拔除,静待指令” 在沐辞汇报期间,墨玖安转头看向容北书,细细观察他每一个反应,如愿以偿地捕捉到他眸里闪现的几分骇然。 墨玖安唇角勾起得志的弧度。 沐辞翻开第二张,继续念:“南骊都城...” “可以了”墨玖安叫停了沐辞。 她慵懒姿态依旧,声音慢悠悠的:“容少卿的野心不是一般大,手都敢伸到北凉和南骊了”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攥紧了拳头,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静静地瞅着她。 墨玖安依旧是那个明艳动人的模样,冷傲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举手投足间媚态横生,无论饮酒还是扶额轻笑皆妩媚动人。 可当她余光瞥来之时,自有一股矜贵冷艳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不敢亵渎。 如此美人如画,容北书此刻却没了欣赏的心思,内心只余惊诧。 他上个月刚派出一部分人在南骊和北凉发展暗桩,若按路程计算,他们抵达北凉和南骊才七日左右。 容北书派人去敌国并非是为了自己。 辟鸾阁作为情报组织,他本就有扩张的意图,再加上归顺墨玖安后,他们接下来的计划牵扯到敌国,所以容北书想提前做好准备,若战争爆发还能灵活应对。 容北书甚至吩咐他们暗中协助公主的人,可没想到,还不等他们找到公主的暗探,公主的暗探率先找到他们并传回消息。 容北书尽量克制情绪不被墨玖安发现端倪,静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墨玖安眉眼间浮上几分狡黠的韵味。 她翩然起身,下了床向容北书走去。 墨玖安双脚只着雪白足衣,步履轻盈,身姿优雅而挺拔,自带一国公主该有的威仪。 即便是如此时刻,容北书看见她不穿鞋就下床,依旧会忍不住蹙眉。 墨玖安慢慢靠近他,最终停在他两步之远,微仰头与之对望。 她长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瞳孔犹如迷人心智的妖泛着明亮的琥珀色。 墨玖安唇角微扬,缓缓侧过身,修长的手指捏住瓶颈轻轻晃动着,酒水拍打光滑的玉壁发出微弱的响声。 “拔,还是不拔...” 墨玖安拉长了尾调,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的缱绻。 她顿了顿,侧眸看向容北书,倏尔咧嘴一笑,就像午后初醒的猫儿,带着漫不经心的慵懒。 墨玖安又向他靠近了一步,容北书屏住呼吸下意识地紧绷了身体,目光却怎么也无法从那双勾魂的眸里移开。 “容少卿想保他们吗?”,墨玖安用一副玩笑的语气调皮道:“亲本宫一下,本宫就放过他们” 墨玖安说罢,侧过头去,手指戳了戳自己侧脸,戳出了一个柔软的酒窝。 她唇角勾着明艳的笑,微歪着头仰起侧脸。 许是醉意加持,墨玖安双眸微眯,那模样娇媚中带着几分动人的俏皮。 第130章 为何骗本宫?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脸颊,眸光微颤,大脑霎时空白。 他怎么也没想过墨玖安会是这种反应,方才的担忧和惊诧皆化作了一片茫然,容北书一时怔住。 殿内安静的异常,他仿佛能听到她轻浅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愈发强烈的心跳,犹如一只躁动的夜莺,不停地啼叫,呼唤,想冲破禁锢肆意飞舞。 向来当机立断的容北书,一面对墨玖安就会变得迟疑,内心反复经历撕扯。 每每被她言语撩拨,容北书脑海里就会出现两个不同的声音,一个不断魅惑他臣服于自己的欲望,另一个不断提醒他要克制,保持理性。 在墨玖安面前,容北书总是变得不像自己。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早已攥紧拳头,掌心的刺痛还了他些许清醒。 他生生压下内心的冲动,闭上眼暗自调整气息,心中不免生出几分狐疑。 她为何不愤怒? 为何还愿意调戏他? 容北书想不明白。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却对上墨玖安灼灼的双眸。 方才,墨玖安发现容北书皱眉闭目,那模样看似十分纠结。 墨玖安抿嘴憋笑,忽而心生一计,转过身面对他,踮起脚偷偷拉近距离。 然后,静待他睁眼。 如墨玖安预想的那样,容北书睁开眼的那一刹明显怔住,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墨玖安倒也不恼,颇感无趣地挑了挑眉,“不想?那便算了” 说罢,墨玖安自顾自地转身,慢步走回了美人榻。 容北书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眨巴眨巴双眼愣了片晌。 不是,他还没选呢。 容北书薄唇轻启,可还不等他解释,墨玖安便斜躺下去,重新扶额闭目。 “除掉吧”墨玖安漫不经心道。 “等等”容北书急忙开口。 墨玖安轻掀眼皮,声线慵懒:“容少卿还有话要说?” 不知为何,这时容北书脑海里响起容长洲的训斥声,叫他不要闭嘴付出,误会要开口解释。 容北书咽了咽唾沫,踌躇片晌后,坦言道:“微臣并非存有二心,派他们去是为了协助公主” “协助本宫?” 墨玖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眉眼间皆是轻慢的笑意。 “微臣派去的都是坤部最有能力的人,按道理,他们不应该这么快就被公主的人发现” 说到此,容北书更觉可疑,双眸微眯,缓缓道:“辟鸾阁专做情报,只要能在敌国站稳脚跟,就能快速渗透进去” 墨玖安静静地瞅了他几息,随即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得志的光芒。 墨玖安当然知道容北书派出去的人是暗中协助,早在半个时辰前她就收到了来自北凉的消息。 潜伏敌国的暗探需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敏锐力和观察力,他们还需要有自保能力,极快的反应力,洞若观火,见微知着。 潜伏敌国的暗探与镇守边关的将领是同样的性质,因为距离太远,信息传递并不方便,大多数时候情况紧急,都需要他们独立做出判断,事后再一一汇报。 容北书派去北凉的谍者和墨玖安的暗探在经历了一次厮杀后,不打不相识,互相确认身份并交换了信息。 其实,墨玖安所收到的信件内容只是单纯的汇报,讲述来龙去脉罢了,并没有请求清除对方暗桩。 墨玖安在容北书得到消息之前立即宣他觐见,故意改变了信的内容,目的就是试探容北书的反应。 看他这一次到底会不会放任她误会。 出乎墨玖安的意料,容北书格外坦诚。 墨玖安收敛了面上散漫的笑容,轻轻一挥手,沐辞便颔首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墨玖安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他,正色道:“本宫再问你,辟鸾阁总部真的被你转移了?” 容北书睫羽微颤,并没有回避视线,“没有” “为何骗本宫” “微臣没有骗” 容北书的声音低沉悦耳,恭敬中带着些许疏离。 墨玖安这才垂下目光,一侧唇角微扬,“也是,你只是没有反驳” 说罢,墨玖安仰头一饮,瓶底的美酒本就所剩无几,她并未尽兴便放下空瓶,拿起一旁高脚桌上整齐摆放的新酒瓶,再连饮几口。 见此一幕,容北书忍不住皱眉,“饮酒影响神智...” 他原本想说的是多饮伤身,劝她少喝,可关心的话语到了嘴边突然哽住,说出口时莫名变了意味。 墨玖安动作一顿,冷冷睨着他。 触及墨玖安的目光,容北书略显尴尬地回避视线,心里痛骂了自己几句。 这是被兄长传染了? “容少卿最近愈发放肆了” 墨玖安直直瞅着他,虽声音平淡,但还是能听出与生俱来的威严,还有居高临下的肃冷气息。 容北书不由得恍惚,仿佛回到了半年前,面前这位是那个矜贵孤傲,冷漠骇人的玖安公主。 容北书暗自思量,直到三步外一袭红裙映入眼帘,他才抬眸回望。 “为何抓公孙羡?本宫说过,只要你想知道,本宫会告诉你” “我想自己找出来”容北书平静道。 墨玖安明白容北书的意思。 他靠一己之力将辟鸾阁完美隐蔽,同时排查可疑人员,仅用三年时间把情报网做到如此规模,到头来却发现一个漏网之鱼在他眼皮子底下游荡了三年。 按容北书的脾性,他定会自己找出来,并亲手惩戒。 容北书做到了第一项,却没能执行接下来的步骤。 因为,公孙羡是她的人。 而她,不希望公孙羡死。 公孙羡回来后,墨玖安单独传唤过他,也通过他了解了这几个月以来容北书的态度。 没有惩罚,没有用刑,容北书甚至没有问过公孙羡关于她的事。 “那你为何隐瞒本宫?”墨玖安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不自觉地捻起广袖,逼着自己没有回避对视:“最初,在犹豫” “犹豫什么?” “要不要接受他” 听到这样的答案,墨玖安微微愣住。 容北书把公孙羡关禁闭,不让他触阁中事务,合情合理。 辟鸾阁最初虽由墨玖安所创,但她作为幕后主使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导致到手的肥肉不翼而飞。 墨玖安当然会愤怒,所以才会日思夜想,久而久之,这个抢走她情报网的神秘人甚至成了她的执念。 在容北书正式归顺之后,因为辟鸾阁由他管理至今,墨玖安依旧不能断然抢夺其权力。 情报网听容北书的号令,而他容北书听墨玖安的号令。 只需保证容北书这个阁主完全臣服于她即可。 辟鸾阁的权力还是把握在容北书手里,所以辟鸾阁中的细作,容北书完全可以找出并处置。 可因公孙羡是墨玖安的人,容北书原本只需要把公孙羡找出来,再毫发无伤地还回去。 可他现在却说,他曾犹豫过要不要接受公孙羡。 墨玖安原本冷傲的眸里不禁掀起一层微弱波光,问:“之后呢?” 容北书直直与她对望,仿似想到了什么,眼底顿时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他淡淡地垂下目光,再开口时,声音略显暗哑:“之后便没机会提了” 之后,就是长达三个月的拉扯,回避,怄气。 墨玖安也默默敛下长睫,转过身去,仰头轻抿。 “公主今日...有些不一样” 墨玖安背对着容北书,“哪儿不一样” “公主今日,为何会问这么多?” 容北书忍不住抬眸看她,那一袭挺拔的背影传来一声轻笑。 “那本宫问你,你今日又为何如实相告?不像之前那样故意气本宫?” 容北书能感知到她听似悠闲的语气背后藏匿的黯然。 第131章 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容北书眉心紧了一分,心脏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臣有罪” 随着殿内摇曳的烛光,墨玖安幽暗的眸里忽而闪过一缕冷意,“跪下” 容北书面色平静,不见丝毫惊讶与抗拒,撩袍跪了下来。 墨玖安这才转身看向他。 他身穿一袭绯红官袍,跪姿英挺,仿若修竹,半垂着眼睑静默。 墨玖安瞧了他须臾,凝声发问:“你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本宫?” 容北书果断道:“没有” 容北书当然明白墨玖安为何命令他下跪。 因为私是私,公是公。 虽说辟鸾阁的业务并不需要事无巨细地向她汇报,但是与她相关的事,容北书并不该隐瞒。 包括私自找出公孙羡,暗中派人去北凉和南骊,还有最近,容北书确实频频忤逆她。 容北书知道自己失了礼,但是在当时的情境下,他也不免被情绪支配。 先是拒绝前来,后又自顾自地离开,甚至还冷言相对。 若不论君臣,容北书的言行举止并无问题。 只是,他们又如何能完全抛开地位差异呢? 想当初,容北书是权衡利弊之后选择臣服墨玖安,助她称帝。 在选择她的那一刻起,她便是他的君。 她是未来的帝王,即便容北书功不可没,他也只是一个臣子罢了。 君要臣跪,臣哪有不从的道理? 更何况,他隐瞒她确实犯了禁忌。 墨玖安转身走向美人榻,“平身”二字还未说出口,身后便传来容北书不辨情绪的一句:“微臣也有一个问题” 墨玖安停下脚步,“什么问题” 容北书缓缓抬眸,眉眼间浮上阵阵坚毅,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 “这段时间,兄长和我说了很多”,容北书刻意停顿,意有所指道:“公主觉得微臣该信,还是不该信” 一听容北书的话,墨玖安就知道容长洲定是像劝她那般劝了容北书,甚至还有可能把她所纠结的问题说漏嘴了。 墨玖安略感无奈地闭上了眼,不露痕迹地呼了口气。 这个容长洲,不当媒婆真是可惜了。 墨玖安如此腹诽着,淡淡开口:“自己的亲兄弟,容少卿在狐疑什么?”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背影。 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公主心里又在想什么?” 最后一次,他就问这最后一次。 容北书不知自己为何还会生出那一丝期待,也许兄长这几日来喋喋不休的劝说确实起到了作用,又或许,今日的她并不一样。 墨玖安依旧背对着他,手腕轻转,青玉酒瓶随之微微晃动。 “这段时间,本宫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容北书声音微颤。 墨玖安慢慢转身,唇角半勾,居高临下的模样自带自信的光芒。 无论是天下还是爱情,她都能得到。 同时,除了她自己之外,任何人都无法阻碍她前进的步伐。 容北书也一样。 在和容北书反复拉扯的这段时日内,尤其是在这六天里,就像一颗沉重的石头放在胸口,她虽时刻体会着郁闷的滋味,可这些也并未影响她继续作战,执行接下来的计划。 在某种程度上,容北书和幽戮一样。 幽戮里她克服的是身体的折磨,而如今,她要控制的就是自己的感情。 容长洲说的对,情绪与情感压抑久了就会爆发,欲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源源不断的欲望,丧失理智的欲望,自私,偏执,自我毁灭式的欲望。 发过疯之后,墨玖安想明白了很多。 问题的根本从来都不在容北书,而是她自己。 墨玖安所有的纠结,犹豫,担忧,都来自她自己。 接受容北书仿佛等同于屈服于自己的私心,仿佛私心就必定会战胜一切。 墨玖安先入为主地将二者对立,所以在意识到自己动心之后,她本能地逃避,甚至试图从源头掐断萌芽。 那就是推开容北书。 如今她才看明白,这个源头其实就是她自己。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容北书,看见了他眸里闪烁的那一缕期冀。 墨玖安面上漾起清浅的笑,目光虚落远方,徐徐开口:“本宫想要平天下乱事,灭世道不公,想让天下百姓都能吃上饭,穿上衣,本宫想让弱者也有尊严,让天下女子都有权利走出深宅闺苑” 墨玖安顿了顿,转眸看向他,眼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 “本宫要灭北凉,收服南骊,改吏制,立新法,本宫心里装了太多太多” 墨玖安眸光颤了颤,慢步走向他,音量轻了些许:“以致于当出现一个小小的角落留给我自己时,我就会觉得,这是错的。你是我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从前的我笃定,帝王之路容不得半分私情” 墨玖安在一步之外停住脚步,垂眸看着他,“在大业未成之前,任何影响我判断的因素,任何一个能够左右我情绪的人都不该有,比如你” 仿若时间停滞,周遭的一切都噤了声。 容北书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酒香,耳边只有愈发急速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强烈,仿佛要跃出胸膛。 期待了许久的答案终于能从她口中获知时,容北书最先感到的是一片茫然。 他眸里浮上一层怔懵,直愣愣地望着墨玖安,气息控制不住地颤抖,一时间任何思绪都无法在脑海中形成。 倏尔,容北书下巴传来熟悉的触感,墨玖安轻轻捏住,紧接着,润玉触及容北书唇瓣,烈酒淌过喉咙,留下一片滚烫。 容北书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眸里,顺从地咽下她喝过的酒,与她同杯共饮就足以勾起容北书回忆里,墨玖安唇瓣的味道。 “这几个月以来,本宫因你难过,愤怒,郁闷,因你失眠,又因你冬日饮酒” 墨玖安的声音低低哑哑,带着醉酒的微醺,格外撩人。 她缓缓弯下腰拉近距离,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擦拭他唇角酒渍。 “本宫也很想说不爱就不爱了,容少卿可以教教我吗?” 随着真相慢慢渗入容北书的意识,他朦胧的瞳仁聚拢,逐渐变得明亮而清澈。 他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答案,就像兄长所说,她的确动了心。 墨玖安近在咫尺的眼眸炙热且坦诚,被她深深地望着,就像春风抚摸,容北书心海彻底被她激起了层层涟漪。 第132章 得到了,就不会愁闷了 容北书的双眸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不敢置信中夹杂着欣幸。 宛如被时间凝固的雕像,容北书薄唇轻启,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了一声轻唤。 “公主...” 容北书的声音有些哑,低低沉沉。 墨玖安耳根一酥,垂下眼睑回避了对视,随即收回手缓缓直起身。 “容少卿那般洒脱,进退自如,本宫为之钦佩” 墨玖安的语气听似羡慕,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却多出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墨玖安说罢,自顾自地转身刚迈出一步,倏尔手腕一紧,被一只温暖的掌心紧紧包裹住。 容北书伸手拉住了她,墨玖安无需回头也能感知到,身后那道视线里该是迷茫与无措。 墨玖安闭上眼沉默了片晌,仿似纠结般深呼了口气,再睁眼时眸里的动容渐渐归为了平静。 “北凉京都,容少卿的人和本宫的人已经碰过面,最终决定相互配合,容少卿出去后应该就会收到消息” 听墨玖安转移话题,容北书心脏顿沉,心情一落千丈,方才的欣喜霎时间转变成了阵阵不安。 “公主,其实我...” “容少卿可以走了” 容北书想告诉她,其实他一点也不洒脱,根本做不到进退自如,这些时日也一直都在强撑着。 可惜,墨玖安打断了他,并下了逐客令。 墨玖安转动手腕,挣脱了容北书的束缚。 “容北书,往后莫要欺我,瞒我”,墨玖安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墨玖安清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可即便这样,她浑身自带的冷厉气场,还有那笔直挺拔的背影,无一不在流露着不容忽视的警告意味。 她径直走向里屋,边走边仰头饮酒,脚底仿佛踩在软绵绵的棉花上,步子轻飘飘的。 “以示公允,我也不会再骗你了” 这一句是墨玖安对他的承诺。 容北书的手顿在空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 他在须臾间经历了大起大落。 墨玖安承认自己动心这件事本就足以让他大脑空白,可好不容易回过神识,还未来得及惊喜激动,墨玖安突然话锋一转,又猛然将他推入深渊。 墨玖安看似夸他游刃有余,可就这么一句“夸赞”让容北书霎时间失去了主动权。 容北书刚想开口解释却又被她转移话题,让他不得不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容北书脑子有些混乱。 他并没有执意留下或是追问,因为此刻他也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想,一遍遍回忆方才墨玖安所说过的话,再反复推敲,剖析。 容北书迷迷糊糊地走出寝殿,冷风直吹脸颊,还了他些许清醒。 墨玖安回到里屋,目光不禁落在床前的那道玉屏风上。 六日前,这里被她安置了一套囚禁工具。 失败后的第二日,墨玖安便叫人尽数拆除,如今已完全恢复原本的模样。 那晚所发生的一切,已经寻不到一丝踪迹。 墨玖安知道,容北书此刻大约会感到疑惑。 可她并非是在故意报复他,更没有误会他。 恰恰相反,墨玖安接受了自己,也猜到了他回避的原因,看清了他的伪装。 “所以,公主想通了” 沐辞从墨玖安手里接过喝剩下的醒酒汤,放回一旁的桌案上。 墨玖安轻轻点了点头,起身走向茶几。 沐辞默默跟上,然后在墨玖安对面坐了下来,着手沏茶。 “以往我以为只要压制住内心,我就能回到原本的模样”,墨玖安轻笑一声,眼底浮上几分苦涩,“后来才发现越克制就越痛苦,心情愈发烦闷甚至愤怒,人一旦陷入情绪的漩涡便无法理性思考,很容易犯错” 墨玖安的目光落在一旁“噼啪”燃烧的炭火上,伸出手取暖,慢条斯理道:“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得到,得到了,就不会愁闷了” 墨玖安白皙的手很快被炭火烤的微微泛红,手指渐渐蜷缩,最终握成了一只骨节清秀的拳头。 沐辞停下了动作,疑惑开口:“那方才,公主为何还要赶走容少卿?” 墨玖安平静地收回手,垂眸整了整广袖,“本宫已经想明白了,现在该他自己想通了” 墨玖安轻叹口气,目光虚落远方,“这条路步步杀机,容不得我们互相猜疑,心意不坚不仅走不到最后,还很有可能成为彼此的累赘,甚至被有心之人挑拨离间” 沐辞听懂了,可很快,她眸里的困惑转而变成了阵阵担忧:“那容少卿能想明白吗?” 墨玖安瞳孔渐渐聚焦,转眸看向沐辞,默了须臾后,轻扯唇角。 “我不知道” 墨玖安虽笑着,可那双眸里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看似淡然,沐辞却透过那层层迷雾,仿佛望见了隐藏其中的迷茫与不安。 沐辞心口如细针刺,眼底泛起阵阵心疼,“公主…” 墨玖安垂下眼睑结束了对视。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他现在明白我为何会纠结,当初为何把他推开,也知道了我的心意” 说罢,墨玖安伸出手接过沐辞手里的茶勺,继续下一个步骤。 “我之所以让他离开,是因为他爱与不爱并不该建立在我的心意之上,虽然这么说对他很不公平,但是这个道理对我也适用” 墨玖安在水壶里盛满了水,再放到炭火上等水烧开,随即便开始研磨茶饼。 “他欺骗我,惹怒我,甚至故意让我误会,这种事往后绝不能再发生。若我们只是平常人家的儿女,相互怄气也许过段时间就能和好如初” 墨玖安动作慢了下来,乌黑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锐利:“但是我们处境不同,容不得生出一丝嫌隙,本宫已经承诺过他了,现在,看他的了” 第133章 阁主笑起来真好看 寒流将夜色凝冻,寂然如一块黝黑的寒玉。 回到容府后,容北书和容长洲简单打过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间。 容长洲自然是能看出弟弟的不对劲,可这一次他并没有过问。 容北书想了一路,回屋后轻轻一挥手,陆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容北书走到书案面前,在软席上跪坐下来,盯着案上有特殊标记的小竹筒愣神。 看那标记就知道,这是北凉谍者送来的消息。 容北书并没有打开,因为墨玖安已经和他说了来龙去脉。 若是以往,容北书会因谍者暴露行踪而发怒,甚至有可能会把他们调回来,重新派其他人去完成任务。 但这一次情况特殊,墨玖安的人在北凉潜伏多年,与他们接头后对辟鸾阁在北凉站稳脚也有益处。 因此,容北书并没有执着于北凉的事。 再说,此刻他脑海里只够装一件事,那便是墨玖安所说的那些话。 她说,帝王之路容不得半分私情。 她说,他是她遇到的最大的难题,会影响她判断,左右她情绪。 她说,她因他难过,郁闷,愤怒... 墨玖安并没有明说,但是每一句都在表明着,对她而言,容北书的确不一样。 窗外夜色正浓,案上的烛光摇曳不定,投下柔和的光影。 容北书右手缓缓覆上自己心口,闭上双眼试图理清思绪。 他原本认为这份感情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中,原本以为自己一厢情愿,这七个月的种种皆是他自作多情。 如今却被墨玖安的话击穿了内心所有的防备。 容北书心口的跳动愈发强烈,原本的怔懵渐渐化作了阵阵欣喜,脸上的表情也从茫然与困惑转变为微笑。 容北书缓缓睁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终于释放出了内心积压已久的沉闷,那双漆黑的眸里也闪过暖暖的光芒。 容北书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反复回忆每一个细节,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眼神,每一个字,每一处语调,他都在脑海中反复播放。 愈发确定她的心意,容北书便越是抑制不住心口涌出的欢悦。 最终,他笑得开怀。 容北书双手撑在案上微低下头,屋外偷看的陆川只能看清容北书肆意扬起的唇角,还有微微颤抖的肩膀。 即便在寒冷的冬天,容北书也习惯留一扇窗户开着。 陆川和暗影寒舟站在远处,躲在阴影里偷望容北书,被他这莫名其妙的笑容惊了好一会儿。 “阁主...心情这么好?”寒舟愣愣开口。 寒舟之所以这般疑惑,因为这段时间里容北书对下属的态度十分冷淡。 虽然平日里也没热烈到哪儿去,但是这一个月以来尤为明显,周身气压极低,表情却淡漠如水,但就是这样的反差恰恰令人更加不寒而栗,仿佛哪一瞬他就会突然逼近,一针送他们归西。 “啧,不应该啊...”陆川眉头紧锁,歪头思考道。 寒舟突然一巴掌拍在陆川后肩,昂头挺胸地摆出了一副凛然模样:“你什么意思,阁主开心不应该吗?” 陆川睁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转头,一字一句地强调:“阁主听不见!” 寒舟却不敢苟同,踮起脚伸脖子探了探容北书,嘀咕道:“你怎么知道,万一听见了呢” 陆川望见寒舟一副胆小且谄媚的模样,嫌弃地白了他一眼。 “我当然也希望阁主开心,但是根据我目前所知道的消息...”,陆川顿了顿,忽而想明白了什么,激动道:“所以说,阁主与公主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也就只有公主能让阁主这般开心” 寒舟长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段时间阁主太吓人了...” 话音刚落,随着一股微弱而尖锐的声音,正前方飞来银针,如闪电穿云。 在他们二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蚊须针带着寒意从陆川耳畔呼啸而过,直直插入他们背后的墙上。 蚊须针并非是平日里医用银针,而是专门用来杀人的粗针,不过其直径也不会超过普通银针的三倍,针上涂有使人神经麻痹的药。 在蚊须针飞来的那一刹,陆川顿时绷紧身体,整个人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中。 寒舟缓缓回头,望着那枚半个身子都插入砖墙的针愣了一瞬。 不过寒舟很快回过神,朝陆川落下一句“叫你呢”,随即头也不回地开溜。 陆川眨巴眨巴双眼,咽了口唾沫,出发前还不忘取下银针,贴心地擦了擦针头沾染的砖灰。 陆川进门前还很忐忑,但当望见容北书唇角似有似无地勾着,眼底也一片祥和,陆川暗自松了口气,面上挂上了恭顺的笑容,细步上前归还了银针。 在传唤陆川时,容北书就已经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可陆川跟了他多年,即便外人看不出,陆川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容北书此刻的情绪。 容北书也从陆川轻松的神态获知了自己没藏住,便干脆不装了,放任嘴角轻轻地翘起来。 “事情办的如何了?” 容北书的声音清冽动听,语气轻缓温和。 时隔两个月,陆川终于在容北书脸上见到了欢喜。 他定定地望着容北书,如释重负,心里也不免涌出阵阵欣慰。 阁主终于不难受了,真好。 阁主笑起来真好看,不该整日板着一张脸... 见陆川盯着自己发愣,容北书眉心微凝,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陆川回过神,急忙回禀道:“谣言在三日前就已经散布出去了,也找了几个在民间颇有声望的说书先生编撰讲述” 陆川顿了顿,语气颇为不解:“不过阁主,哪有人自己传自己是天煞孤星的” 容北书轻挑眉心,垂下眼眸,不急不慢地敛起广袖为自己倒了杯茶。 “我一出生便丧父丧母,六岁克死奶娘,七岁差点害兄长溺水身亡,无数次出入凶案现场,整日与尸体打交道” 说着,容北书捏起陶瓷杯轻轻吹了吹滚烫的茶水,随即抿了一口。 “我这样的人,不是天煞孤星是什么?” 他放下茶杯缓缓抬眸,面上淡漠平静,语气更是听不出情绪起伏 陆川方才显现的喜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心疼。 “阁主...” 容北书唇角微扬,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苦涩。 陆川不想揭容北书的伤疤,他也知道容北书不需要自己安慰。 陆川抿了抿唇,踌躇片晌后轻声开口:“制造谣言容易,但是袁钰毕竟是三朝太傅,心开目明,平日里也从不求神拜佛,怕是不信” 容北书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转动着茶杯,眉眼间渐渐浮上一层冷峻,语气透着一切尽在掌握的悠然:“凡是陛下亲下的意旨,都由钦天监负责算出良辰吉日,也包括我和袁婉清的八字,然而一旦沾上这些深奥又虚幻的东西,合与不合,还不是全由钦天监说了算” 陆川恍然大悟,眼神骤亮,“属下明白了” 容北书继续吩咐道:“八字不合还不够,给他们制造点意外,先不要伤及性命,让他们一家子连续倒霉即可” 一听可以捣乱整蛊,陆川抑制不住眸里的兴奋,狂点头:“是!” 第134章 本宫和容北书并无碍 容北书克妻的谣言一时间传的满城皆是。 得到容北书的指令后,陆川顿时成了那些暗影争先恐后谄媚讨好的对象。 作为暗影,子时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时刻候着,主子有需要立即出现,无需要便默默跟着,当好一个合格的影子。 虽说暗影这个活也蛮危险,但因容北书从来都不会主动惹麻烦,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都处于隐藏身份的状态,所以,做容北书的暗影除了偶尔有潜在风险以外,大部分时间可谓是十分无聊。 当他们得知可以堂而皇之地整蛊别人时,便纷纷申请前往,并向陆川保证自己绝对会把袁氏捉弄的五花八门。 陆川立时昂头挺胸了起来,抓紧机会享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夸赞与“贿赂”。 这点动静自然是逃不过容北书的眼,但他最近心情好,所以也没再管手底下的人如何闹腾了,只要不过分,容北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 袁氏倒霉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墨玖安耳朵里。 “听说最近袁太傅总是倒霉,不是天降鸟屎就是被泼脏水,昨天在宫里被门夹住手,断了一根手指骨头,袁婉清极少出门,最近唯一一次出门就接二连三地遇到了麻烦,不是摔倒就是被狗追,最后蓬头垢面地逃回了家” 墨玖安正和蒙梓岳对弈,听到沐辞的汇报,忍不住轻笑出声,无奈摇了摇头。 “这个容北书”,墨玖安笑意浮上眉眼,转而看向悦焉,吩咐道:“你去给容北书传个话,袁钰毕竟是三朝太傅,在朝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别把他玩儿死了” 悦焉颔首领命:“是,我传完消息马上回来” “本宫和容北书并无碍,你可以和容长洲玩儿一会儿再回来” 悦焉不禁睁大双眸,面上抑制不住的欣喜:“真的吗?” 墨玖安叹了口气,又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继续观察棋局,“嗯” “是!” 悦焉立马来了精神,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沐辞冷冷瞅着悦焉离去的背影,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萦绕胸口。 这孩子她是教不好了。 正当沐辞对着悦焉恨铁不成钢时,倏尔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沐辞转头看去,只见锦榻之上,墨玖安手握一根树枝,蒙梓岳端坐在对面微低着头,棋盘上空的手一动不动。 墨玖安时常让蒙梓岳陪自己下棋,因为通过下棋可以培养他的决策和战略思维能力,还能帮他静下心来提高专注力。 蒙梓岳每走错一步,墨玖安就会用树枝打在他手背上,力道并不重,对蒙梓岳而言只会起到轻微的痛感。 蒙梓岳对此丝毫不反感,更不会因被她惩罚而伤心,反而会乖乖点头,然后轻蹙剑眉,认真观察。 此刻正值黄昏时分,因今日天气回暖,殿内留了一扇窗户开着。 墨玖安和蒙梓岳坐在窗户边的锦榻上,夕阳西落,射下一抹柔和的金色余晖,晕染在二人周围,勾勒出一幅悠然惬意的画卷。 沐辞静静地瞧着,蒙梓岳那双眼睛在夕阳下犹如秋日里清澈的湖水,闪着明亮光泽。 他思考时眼里一片认真,墨玖安一说话,他就会抬头回望,一双星眸睁的圆溜溜的,一眼望去清澈无垢,纤尘不染。 墨玖安知道,那并非是单纯和无知,而是即便身处这混沌的人世间,依旧要保持一颗赤胆之心的坚毅。 在墨玖安和沐辞眼里,蒙梓岳和悦焉一样,太过干净。 蒙梓岳要做将领,也许这恰恰会成为他最大的阻力。 但是墨玖安不想破坏他眸里的美好,她不想看到这双眼睛一点点变得浑浊。 所以这四个月以来都是墨玖安亲自训练他,培养他。 沐辞也见证了蒙梓岳的成长。 墨玖安十分用心,以她的原话来说,在外打仗只懂兵法远远不够。 将帅所需要的能力不只是谋略,还有洞察力,领导能力,勇气与魄力,同时也是无论何种境地都能冷静下来快速应对的能力。 墨玖安不仅要他熟知北凉的地形,还要他记住北凉朝廷及后宫的派系关系,几乎每七日都会检查一次他的功课。 蒙梓岳虽年纪小,但确实颇有天赋,悟性极高,很多时候都是教一遍就会,偶尔需要墨玖安提醒几句,他也能快速反应过来发现自己错在哪里。 在蒙梓岳出现之前,墨玖安都是自己一个人练武,下棋,研究军事沙盘。 在蒙梓岳出现后,终于有人能和她一起切磋军中招式。 墨玖安是蒙大统领教出来的,但是蒙梓岳却没能学到自己父亲的独门绝技。 蒙大统领连续失去两个儿子后,只希望最小的儿子当一个普通人,所以根本就没教过他任何招式。 蒙梓岳的武功是他偷偷参军后在军营里学的。 在成为公主的府兵之后,他便通过墨玖安学到了自己亲爹的招式,墨玖安也是认真教他,这样就有人能和她对练了。 每年卯月初,在元旦来临之前,宫里例行会举办一些比武赛事,考察士兵的骑术,箭术,还会进行一些击鞠等娱乐活动,统称武娱演练。 在二十八年前,盛元帝打退北凉之后,北凉和南骊都会在每年春日进贡拜见。 每到那时,大鄿会主办一些友谊赛,虽说是友谊赛,实际上就是三国之间暗戳戳的较量罢了。 使臣进贡是大事,为展现大鄿盛世,盛元帝会下令取消京城宵禁。 在摆宴迎接时单有文武百官还不够,宫内会聚集皇亲贵胄,高门望族,男女老少皆有,好一副繁荣景象。 离两国使臣进京还剩一个多月,大鄿士兵早在去年就已经开始为此做准备,明日的武娱演练,本质上就是盛元帝考察他们的功课。 虽说只是演练,墨玖安也是要出席的。 不只是她,那些个望族贵女,各世家子弟也都会聚集宫内,有的会参与进来,有的就单纯想一饱眼福。 明日的武娱演练算一场大型的宫中宴席,容北书收到消息,袁婉清也会进宫。 他一直怀疑袁婉清背后另有其人,但因袁婉清极少出门,身边伺候的人也都是资历超五年的婢女,策反她们并不容易。 由于袁婉清格外谨慎,从不用新人,容北书一时间也未能安插进自己的人。 所以,只能由他亲自出马了。 容北书自有计划,但是他想提前和墨玖安报备一下。 再说,容北书本就想见她。 这一次前来和上一次的心情截然不同。 同样紧张,同样心跳加速,但是并没有纠结和迟疑,从果园到公主寝殿的这一路上,容北书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 容北书满怀期待地抵达公主寝殿,不成想在殿外遇到了一个刺眼的身影。 一袭白衣飘飘,二月天手握折扇,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刹拱手作揖,浑身上下都透着温文尔雅的气质。 容北书脚步顿停,眉眼霎时一沉,冷冷地瞅着燕云归。 燕云归的声音如涓涓流水般轻缓温和:“见过容少卿” 容北书并没有回礼,低沉的嗓音凝声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燕云归直起身,丝毫没有被容北书冷厉的目光唬住,轻轻一笑:“自然是来见公主的” 容北书眼底掠过一丝动人心魄的戾气,虽然很不爽,但他不想在燕云归身上浪费时间,便径直略过燕云归走上台阶。 “听说容少卿被赐婚了” 容北书停下脚步,没有转身。 燕云归语气依旧温和,仿若发自内心地祝福一般:“燕某恭喜容少卿,祝容少卿早日完婚,与袁氏嫡女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儿孙满堂” 容北书面上不起一丝波澜,他慢慢转身,居高临下地睨向燕云归。 倏尔,容北书的视线落在燕云归握着折扇的手上,偏头低笑一声,那漆黑如墨的眸里滑过一丝瘆人的诡谲。 燕云归从容北书的目光里隐隐看到了一缕兴奋的光芒,犹如舐血的猛兽展开那发着寒光的尖牙。 作为天才画师,被容北书这般盯着看自己的双手,燕云归娴雅淡漠的面具终是维持不住,心里莫名涌出一股恐惧,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 “容北书” 正当二人僵持之际,殿内传来了一股清凉悦耳的声音。 容北书眸光微颤,眼里的危险流光渐渐消散。 他没再管燕云归,转身便走进了寝殿。 第135章 自始至终,从未放下 前几日天气回暖后,今日气温骤降,天空灰蒙蒙一片。 刺骨寒风呼啸而过,容北书在来的路上吹了不少冷风,进殿的那一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吹去了他身上的冷气。 不同于几日前,此刻公主寝殿窗户紧闭,即便正值午时,殿内依旧点了许多烛火。 暖黄烛光将寝殿照的温馨明亮,墨玖安端坐在书案前,垂眸看着手里的宣纸,伴随着烛光的跳动,熠熠生辉的光线洒在她瓷肌如玉的面庞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 容北书照常弯腰作揖,墨玖安并没有抬眸,温声道了句“免礼”。 容北书的目光落在书案上,瞧见了一堆叠放的宣纸,每一个上面都密密麻麻记录了什么,墨玖安正全神贯注地阅览着。 容北书等了片晌,道:“若公主忙的话,我...” “嗯?”,墨玖安这才抬头望去,眼底掠过几分疑惑,“在那儿杵着作甚,过来” 墨玖安的语调十分自然,没有一丝疏离气息,这叫容北书不由得恍惚。 自从那一晚误会解除,容北书一直想来见她,但苦于没有正当理由。 经过那一次交谈,容北书因确认她心意而欣喜雀跃,之后,他也认真思考过。 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顾虑,同时也有反思自己过去的倔强和赌气的行为。 想明白之后,再回想起被墨玖安强抢的那一晚,她当初的种种反应忽然变得合理了起来。 兄长说得对,他真的不该把大理寺的那一套用在公主身上。 好在公主主动说开了一切,不然以他的个性,也许真的会一直忍痛嘴硬。 兄长说,他这是单纯有病,较劲儿起来自己都虐。 容北书认同,且愿意改正。 在墨玖安出现之前,容北书从未想过自己竟还有这般别扭的一面。 毕竟过去,那些人根本就不值得容北书纠结,若威胁到自己的利益,直接动手除了便是。 所以以往,容北书根本就没有真正体会过内心的撕扯,亦或者怄气这类的情绪。 人生第一次体会,他就走偏了。 容北书本就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他只是装作一副循规蹈矩,不争不抢的模样,实际上如容长洲所说,骨子里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人。 然而墨玖安在某些方面和容北书很相似。 她也是第一次应对陌生的情绪,也同样做出了一些错误的判断。 可墨玖安和容北书不同的是,自始至终她都能确定容北书的心意。 感情之中,有把握的那个人自然不会惧怕主动迈出第一步。 想通之后,墨玖安果断表明了心意,解释了自己的顾虑。 但她并没有选择逼迫容北书,也没着急让他回应,因为上一次的强迫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走错过一次,聪明人就该选择不同的路径。 目前看来,墨玖安这一次应该是走对了。 墨玖安如此想着,抑制住唇角的微笑,淡淡地垂下长睫,继续忙手里的事。 即便只是须臾的对视,容北书也能察觉到,她眸里没有了以往隔绝人心的迷雾,望向他的目光澄亮且认真,十分自然地唤他过来,然后又垂眸继续翻阅。 容北书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亲切感,仿佛他们相处了很久很久,无需多言,无需任何客套话,话语间虽是命令他,却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许是被她的情绪所感染,容北书的眉眼随之变得柔和,轻步走上前,在她对面的坐了下来。 墨玖安依旧忙于审阅,扬了扬下巴,指向一旁的砚台,“帮我研墨” 容北书看着她认真且专注的模样,眸里不禁掀起一层温柔涟漪。 他默了一瞬,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随即垂下长睫,敛袖研墨。 二人面对面而坐,他研墨,她批注,殿内暖黄烛火舒展温暖的光芒,照耀着他们的侧颜,勾勒出优美的轮廓。 屋内静谧无声,一旦安静下来,耳边的每一个细微响声都会变得异常清晰。 包括纸张摩挲的“沙沙”声,红罗炭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更是眼前人微弱的气息,还有她偶尔的叹息。 容北书的视线先是落在那只白玉细嫩的手上,她轻柔地挥毫着手里的笔,笔尖如行云流水,舞动间流露出优雅和娴静。 容北书的目光缓缓上移,盛满了温柔与细致,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神态都刻进记忆深处。 墨玖安轻蹙峨眉,凝神聚思,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在下眼睑留下一片好看的阴影。 就这般静静地望着她,容北书感受到了与世隔绝的安逸与美好,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滞,只留下他们之间的默契与默然。 二人始终无话,却也丝毫不觉尴尬。 墨玖安忙了约半炷香,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缓缓抬头。 然而触及容北书那双深沉的眸子,墨玖安心脏一紧,仿似一股电流淌过。 墨玖安暗自压下心口涌出的那股异样,平静地问:“容少卿今日来,所为何事?” 容北书直勾勾地凝视着她,“公主上一次所说的,微臣仔细想过了” 容北书动听的嗓音低沉中又带着温柔音调,墨玖安莫名有些紧张,静待他继续说。 “今日来是想解释一下,微臣并非所表现的那般轻松洒脱,恰恰相反” 容北书心跳声如鼓点般响起,快速而有力,似乎要跳出胸膛。 他停顿几息,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过去的八十九天里,微臣每分每刻都在挣扎,可无论如何努力,自始至终,从未放下” 容北书眉宇间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坦然地说出一切后,那些紧张的,赤诚的,期待的,羞赧的,尽数展现在他那双漆黑的眸里,然后,在摇曳的烛光下汇聚,仿若秋夜里漫天的繁星,璀璨夺目。 墨玖安望见了他面上的坚定与坦诚,叫她不禁为之动容。 隔着一张偌大的书案,墨玖安注视着他,即便她清楚容北书的心意,但是从他口中亲耳听到时,心里还是会涌起千层波澜。 墨玖安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回荡,再开口时嗓音略显沙哑:“我知道” 容北书眸里掠过一丝讶色,“公主...知道?” 墨玖安缓缓垂下目光结束了对视,“后来想明白了” 回避了他炙热的视线,墨玖安才平复好心绪,略显刻意地收拾起桌上的宣纸。 为了缓和这微妙的气氛,墨玖安故意拉长了语调,悠悠地说:“不过容少卿演的真好,面具戴得一个比一个厚” 说罢,墨玖安抬眸,仿似是发自内心地钦佩,放低音量一字一句道:“本宫,望尘莫及” 容北书当然知道她言语间的调侃意味,微微低下头,眉眼间透露出一丝窘色。 墨玖安望着他别扭又乖巧的模样,忍住唇角笑意,问:“本宫问你,若不是本宫和你说那些话,你是不是还会和本宫赌气?” 墨玖安的这个问题,容北书也问过自己。 容北书沉默了片刻,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容北书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装多久,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他大抵是放不下的。 兄长分析的很对,他嚣张了多年,最终栽在公主手里。 当出现一个与自己势均力敌的,甚至是更胜一筹者,容北书不得不承认在不断的抗拒过程中,他会忍不住好奇,动容,甚至惋惜。 兄长说他目空一切,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人冷漠旁观。 所以他这样的人,也许只有比自己强的,才能吸引他的注意。 “臣有罪,请公主责罚” 墨玖安轻轻一笑,望向容北书的目光像一池柔静的湖水。 “本宫不会罚你,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墨玖安并非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毕竟她也花了一些时间才理清自己的情感,迈错了几步才找到合适的处理方式。 得饶人处且饶人,墨玖安没理由惩罚他。 墨玖安如此想着,起身走向美人榻。 容北书也跟着起身,目光紧随她。 墨玖安边走边道:“明日便是武娱演练,参与演练的队伍中,有一支是本宫训练的,所以我待会儿就要进宫做最后的安排,不留少卿,我们改日聊” 墨玖安自顾自地说完,忽而想起了什么:“对了” 墨玖安说罢,蓦地转身,未成想容北书从方才开始一直跟在她身后,她竟也未察觉。 容北书鬼使神差地跟在她身后,直愣愣地注视着她,由于墨玖安突然停下脚步,容北书一时间没回过神,堪堪刹住脚步,虽不至于撞倒,但距离也足够近,不足半步之隔。 墨玖安心跳漏了两拍,下意识往后退去,脚步轻微踉跄。 可还不等她站稳脚,倏尔腰身一紧,墨玖安被一只有力的臂膀勾住腰,她刚拉开的距离又被容北书填充了进去。 这一次,连半步的缝隙都没留给她。 墨玖安难得地睁大了双眼,睫毛扇了扇,惊讶地问:“你...干什么?” 容北书面上同样怔懵,仿佛此刻搂着她的不是他一般。 “我...怕公主跌倒” 他双颊微微泛起红潮,平日里深邃冷厉的双眸此刻却清澈如水,闪着真挚流光,甚至还带着几分无辜的意味。 第136章 容少卿害羞什么? 虽说二人经历过远比此更亲密的时刻,但那一次是墨玖安中毒意识不清。 之后二人便闹了别扭,隔很久才见一次面,每次见面又不欢而散。 然而半月前,墨玖安强抢的那一次,是她捆绑强迫他,而容北书始终恪守男德,坚定的仿佛要出家一般。 所以认真算起来,自秋猎回来后,容北书从未这般主动过。 很显然,他也被自己本能地反应懵了须臾。 墨玖安会武,在猎林对决老虎时,容北书就曾见识过她的轻功。 所以就这么轻微的踉跄,以墨玖安的身手根本不可能跌倒。 但是容北书的手比他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判断,揽住她纤软的腰肢,猛然搂紧。 在那一刹,墨玖安心头咯噔一下,心跳扑通扑通加快。 容北书的掌心宽厚炙热,手臂结实有力,就这般被他禁锢在怀,墨玖安没有丝毫排斥,反而莫名安心。 墨玖安自己可以站稳,但是此刻她意识到,即便方才她真的失足,只要有他在,那她绝对不会跌倒。 就像片刻前,她全神贯注地批注,而容北书静静地坐在她对面,始终无话。 以往处理繁冗的公务时,墨玖安不免会些许疲惫。 可这一次,即便没有任何眼神或是言语交流,同样沉重的工作量,墨玖安却仿佛置身于一座静谧的花园中,周遭温暖如春,内心没有任何尘俗之扰,所有的压力与焦虑都烟消云散。 无论是过去与他闹矛盾,还是说开一切误会,只要他在身旁,墨玖安总会不知不觉中卸下沉重的包袱,如同一只疲惫的小鸟找到温暖的栖息地,紧绷的神经会渐渐放松下来。 此刻被他紧紧拥在怀里,墨玖安能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强劲有力的心跳,容北书脸颊晕染的浅红色泽更是肉眼可见地蔓延至耳根,不知为何,他的这些反应会触及她内心深处,仿若羽毛轻扫心尖,引起一片酥酥麻麻。 墨玖安并没有推开他,面上尽量保持镇定,轻声提醒:“本宫的武功,在少卿之上” 墨玖安的这一句意在表明她没那么容易跌倒,但是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却多出了别样韵味。 容北书视线逐渐聚焦,朦胧的眸色渐渐恢复原状。 他先是确定墨玖安已经站稳,才慢慢放开她的腰,随即后退半步拉开了些距离。 墨玖安依旧望着他,悠悠笑道:“怎么,容少卿不信?” 容北书面上虽不显质疑之色,但墨玖安照样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讶异。 容北书默了须臾,唇角也勾了勾笑,问:“公主如何知晓微臣武功高低?” “本宫见过你出手啊” 容北书笑容扩大了些,那双温柔的眸子里藏不住自信的光芒。 “但是微臣从未使过全力,无论公主骗我教蒙梓岳的那一次,还是沐辞出手围捕的那一次” 容北书神态中流露出的自傲并没有让墨玖安感到冒犯,反倒是让她颇感有趣。 “好啊,那有机会切磋一下” 墨玖安声音轻飘飘的,然而她这副轻描淡写的语气恰恰彰显出了一种胜券在握的傲气。 二人对视间,那股子痒意又悄然攀上墨玖安心尖。 她内心生出一个主意,想逗逗他,想看他白皙清冷的脸又一次染红。 墨玖安眸里隐隐浮上几缕狡黠流光。 她轻轻向后退了半步,边观察容北书的反应边往后仰去,当容北书意识到不对急忙上前揽住她时,墨玖安一侧唇角勾起得志的微笑。 容北书依旧本能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腰,稳定她身形,表情也同样怔愣。 可不同的是,这一次,容北书睁大的双眸里浮现的是满满的疑惑。 “公主做什么?” 容北书的语速都加快了些,带着几分埋怨。 墨玖安没有回答,渐渐向后仰去,完全卸下了身体的力量。 容北书心下一惊,立即伸出另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后脖颈,表情是肉眼可见地错愕。 然而与容北书慌张担忧的面色不同,墨玖安始终悠然自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时隔月半,容北书又一次望见了墨玖安眉眼间的兴奋与戏谑,唇角肆意勾起,一双桃花眼仿佛生出钩子,无比妖媚惑人。 容北书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这是...故意的? 容北书微微一怔,才平复的心又掀起了阵阵涟漪。 “公主...站好...” 容北书微颤的嗓音如同他此刻望向她的眼神一般,柔情暗蕴。 “吃亏的明明是本宫,容少卿害羞什么?”,墨玖安说着,轻轻勾住他脖子,“你不是怕本宫跌倒么?本宫要去那里” 墨玖安瞟了一眼美人榻,然后又回眸望向容北书。 月半前怎么撩都撩不动,铁链都用上了都未能让他动摇半分。 如今说开一切,他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经逗的小狼崽。 墨玖安抑制不住笑意,红唇似娇花初绽,那双琥珀色的眸子直勾勾地,隐隐透着几分得意。 墨玖安笃定容北书会接住她,所以才敢卸下力气。 被他抱着,她很安心。 然而把他逗脸红,她则十分畅快舒心。 第137章 反客为主 容北书一只手搂着她柔软的腰肢,另一只托着她细白的脖颈,微微弯腰扶着她。 收到墨玖安的眼神暗示之后,容北书眼里不仅有难以言说的爱恋之意,更是浮上丝丝缕缕的笑意。 这一次的墨玖安和月半前,甚至和一个月前好像没什么不同,依旧是面带狡黠的笑容,言语撩拨,以戏谑他为乐趣。 但是容北书的心态却早已发生改变。 过去的他在挣扎中保持理智,刻意退避。 然而此刻,他可以完全听从自己的心,终于不用反复经历内心的撕扯与纠结,不用再压抑对她的贪恋。 墨玖安的这些小捉弄,调侃,打趣,落在容北书眼里不仅可爱,更是多出几分撒娇的意味。 容北书无奈又痴眷地低笑一声,深深地望着她,眸底的温柔蔓延眼角。 他缓缓弯下腰,在抱起她的过程中,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容北书的目光紧紧锁着她双眸,俊秀的脸庞渐渐凑近。 墨玖安轻微地缩了缩肩膀,下意识地想要拉开些距离,可后脖处的掌心并没有允许她这么做。 鼻尖将触未触,滚烫的气息逐渐逼近,墨玖安睫羽颤了颤,勾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紧。 然而下一瞬,落在她脖颈的手移向她后背,覆在腰上的手也早已勾起她膝弯,墨玖安如愿被容北书打横抱起,慢步走向一旁的美人榻。 容北书明白她的意思。 她所要求的,他都会满足。 墨玖安可以蛮不讲理,可以故意为难他,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自始至终,她都可以这么做。 就像最初,她霸道地闯入他的生命里,拿容长洲威胁他。 可无论是一开始的威胁还是后期的合作,从始至终,墨玖安从未真正伤害过他和容长洲。 反倒是他,曾动过杀心。 回想这一路,短短八个月,从假意臣服到真正归顺,再到现在,容北书辅佐她的原因已不再是单纯的权衡利弊,而是不知不觉中掺杂了他的私心。 即便墨玖安没说过那些话,即便一直不知晓她心意,容北书也绝不可能背叛她。 不只因利益,更是因为私心。 毕竟,他放不下。 如果误会没有解开,亦或者,如果墨玖安从未动过心,容北书便会一直克制。 毕竟,他很擅长隐藏。 克制的后果是什么,容北书不确定。 也许会渐渐习惯,理智战胜情感,按部就班地助她称帝。 又也许某一天,情感战胜理智,他就会甘愿做一个博她一笑的裙下臣。 但好在,一切已经说开。 她有顾虑,容北书理解她的顾虑,同时也埋怨自己从未想到这些。 自以为深谙人心的他,在她面前竟变得如此蒙昧。 现在回想起从前的种种,她的反应那么明显,他竟丝毫没有察觉到,其实她也在强撑着。 墨玖安推开他的表演十分拙劣,漏洞百出。 然而那时的容北书闭目塞听,对那么明显的表情和情绪线索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失了作为刑狱官的敏锐。 往后,他绝不会再犯蠢了。 容北书直勾勾地凝望着她,脚步带着他走向目的地,目光却未能从她双眸移开分毫。 这般近距离的对视导致墨玖安的心跳失了原有的频率,她本想看他脸红心跳,没想到自己倒先紧张上了。 墨玖安原本只是想打趣一下,故意使唤他。 但是当真的被他抱起走向锦榻时,容北书眸里闪烁的异样光芒将这一简单的行为都变得暧昧了起来,不禁让墨玖安浮想联翩。 墨玖安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热热的,一直传到她心窝,激起一股暖流。 本以为被他放下后,她就可以甩开脑海中浮现的奇奇怪怪的想法,只可惜,事实并非如她所愿。 容北书动作轻柔,放墨玖安坐在榻上,可他并没有马上直起身拉开距离,而是就那般弯腰直视她。 容北书宽大的掌心依旧覆在墨玖安纤瘦的后背,另一只手则自然地落在她身侧,掌心撑在软席上,形成一种环绕的姿势。 就像那一晚,墨玖安将他困在座椅上,双臂抵在两侧,让他退无可退。 他悟性高,学的快,更能灵活运用。 甚至很多时候,他还可以不学自通。 第138章 惺惺相惜 墨玖安坐在榻上,容北书站在她身前,依旧保持着放下她时的姿态。 墨玖安本不矮小,反而身材高挑,腰细腿长,因从小习武,她劲瘦,而非削瘦。 然而此刻,墨玖安近乎被他圈在怀里,他身形颀长高挺,劲壮的长臂环绕在她两侧,衬得她格外娇小。 墨玖安双手依旧勾着他脖子,背上的那只手稳稳托住她微微向后倾仰的身体。 墨玖安知道,如若她又一次完全卸力,单靠容北书揽着她背脊的那只手,她也绝不会直接倒下。 隔着层层衣裳,墨玖安似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容北书掌心的温度,甚至还能想象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抚肌肤时的触感。 就像曾经在寒池里,他清凉的手眷恋地游走在她后背,所过之处皆引起一阵战栗。 墨玖安身后是柔软的锦榻,身前是弯腰平视的容北书,这般强势的姿态,暧昧的距离,若这是二人的对决,那么墨玖安此刻就该立即扭转局势,夺回战略地位才对。 可不知为何,她并不想这么做。 墨玖安接受了自己被他困住,接受了自己处于被动局面。 她不仅丝毫不觉冒犯,反而莫名心安。 随着容北书慢慢靠近,他温热的气息轻轻地喷在她鼻尖,内心涌现的那股电流酥酥麻麻地占据她全身,宛若漂浮在蓝天白云中的蒲公英,全身轻盈,没有烦恼,更没有沉重的责任。 此刻,她可以不用做坚硬的刃,更不用紧绷神弦。 她甚至可以短暂地卸下所有力气。 因为,有人会接住她。 她不用事事争得高位,不用一直做那个庇佑他人的人,不用一直逞强。 她可以放下过去阴霾,暂时忘却未来。 原来,她也可以被人遮罩,就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像母亲给她取的名字那样,生出万千羽翼,自由翱翔天际。 只可惜,在选择这条路时,墨玖安就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羽翼,将沉甸甸的责任扛在双肩。 可好在,容北书可以做她短暂休憩的港湾。 在他面前她可以揭下层层面具,可以放空大脑什么都不想,甚至可以放松身体全由他支撑。 容北书对墨玖安而言,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 也许是两个同样孤寂且强大的灵魂之间的惺惺相惜,对容北书而言,墨玖安同样也是独一无二的。 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大鄿最尊贵的女人,如此地位,她却无法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 他手握庞大的情报网,多少朝臣的把柄尽收囊中,但他的生命里,除了容长洲这一个亲人之外,什么也没有。 墨玖安以天下为志向,容北书则以兄长为唯一的牵绊。 仿若没有这么一个目标支撑,照亮他们前路的灯塔会瞬时熄灭,然后,他们便会彻底陷入黑暗,感受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直至生命的尽头。 墨玖安无法融入这世道,又无法将自己完全剥离,若不做出改变,那她只能麻痹自己,浑浑噩噩地活下去。 容北书则不屑融入这世道,若没有容长洲,他会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冷眼旁观,万物淡漠,然后,孤独地死去。 这世上除了兄长之外,唯独墨玖安能让容北书自愿低头,去创建一个更美好的天下,造福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世人。 然而对于墨玖安,这世上除了父皇之外,唯独在容北书面前她才能完全卸下包袱,做一个无思无虑,率真调皮的苏千羽。 就像此时此刻。 墨玖安并不反感容北书一点一点地向前俯身,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被动退避,更不抵触他深沉的眸里暗蕴的潮涌。 因为那双眸里不止有克制的情欲,更是有浓重的爱意,似水温柔,让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被他直勾勾的目光蛊惑着,墨玖安面上的狡黠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嫣红。 二人鼻间只余十指之隔,殿内安静地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墨玖安的眼神有些闪烁,许是因距离太近,她的视线无法聚焦,瞳孔泛起迷离色泽。 容北书深深地凝望着她,从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容北书见到的不只是自己的身影,还有难以掩饰的绵绵情意。 有什么比自己心爱的人也同样爱你更能激起内心的欲望。 也许就是自己心爱的人眼波流转中流露出的几丝羞赧。 容北书的目光缓缓往下,望见她潋滟的红唇在暖黄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他的心也被一寸寸地收紧。 墨玖安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缕翻滚上来的暗色,仿佛下一瞬就要冲破禁锢猛然袭来,寸寸占领,让她无从抵御。 墨玖安嗓子略微发干,咽了咽唾沫,鬼使神差地,勾着容北书脖颈的手慢慢向下,清凉的指腹轻抚过他脖子。 容北书脖颈处的肌肤薄而敏感,因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欲望,脖颈青筋凸起。 墨玖安不仅能感受到他强烈跳动的脉搏,仿佛还能感受到血管里快速流动的血液。 对于终日手脚冰凉的墨玖安来说,容北书脖颈的肌肤可以说得上是热的发烫。 他的体温透过指尖渗透进她血液里,墨玖安的身体犹如被大火烧过一般,身体也随之燥热起来。 容北书忍不住轻蹙眉心,那种酥麻又温软的触感从脖颈处流遍全身经络。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呼吸变得沉重。 墨玖安缓缓抬眸,撞上一个深邃而隐晦的视线。 目光相汇的那一刹,容北书再也克制不住,径直凑近。 墨玖安下意识地缩了缩肩,微低下头垂下目光,那只撩过他脖子的手也早已抵在他宽厚的肩膀,轻轻地推开了他。 容北书停下动作,瞥了眼肩膀上的那个阻力,再缓缓抬眸。 墨玖安的手渐渐往下,正好又抵在他心脏的位置,感受到结实有力的心脏跳的很快。 墨玖安又一次咽了咽唾沫,轻声开口:“上一次你送本宫的药酒,还有吗?” 说罢,墨玖安轻抬眼皮,触及那双炙热的视线又慌忙敛目,解释道:“本宫的酒...被沐辞没收了” 墨玖安低低的嗓音软绵绵的,落在容北书耳朵里无端多出了几分撒娇的娇媚,让他的心顿时化作一滩柔水。 二人鼻间只余五指之距,容北书轻轻叹了口气,灼热的气息轻柔而深沉,打在墨玖安本就烧红了的面庞,酥酥痒痒。 墨玖安知道,不同于满足后的慰叹,他这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有,我一直给公主留着呢” 容北书的嗓音低哑磁性,甚至还透着几分宠溺的笑意,分外撩人。 墨玖安耳根一酥,撞上他滚烫又隐忍的双眸,她的心狠狠地颤悠了一下,心口顿时涌起一股电流直抵腰脊,不禁让她的腰软了几分。 容北书等了几息,又一次侧头凑近,可心口的那只手不出意外地轻轻推抵。 墨玖安忍着自己想要“缴械投降”的欲望,微低着头徐徐开口:“既然北凉和南骊的谍者已经互认,那往后,你的人传来的消息,本宫也要知道” 容北书满眼水雾地朝她瞧去,薄唇轻启:“遵命” 墨玖安娇艳欲滴的红唇微勾,红彤彤的脸漾起满意的微笑。 平日里倨傲冷艳的公主殿下,此刻却展现出平日里看不到的独特的娇媚。 容北书一双眼睛仿若深不见底的井水,眼尾泛起一抹无法克制的欲红。 容北书的手情不自禁地往下探索,轻揉她细软的腰肢。 墨玖安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绷直了腰,这也导致二人的距离猛然缩近。 容北书长睫半垂,锁定墨玖安诱人的红唇,深幽的眸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炙热的欲念,鼻尖轻轻挑起她鼻尖,迫使她仰头。 “还有吗?” 容北书低沉好听的声音刺激着墨玖安的耳朵。 腰上不断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还有面前人每一次呼出的滚烫气息,让她的心脏皮层一阵一阵的起着鸡皮疙瘩,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抓挠她心脏,每一下都是又轻又痒的颤栗。 “你养的那些鹞鹰...” 墨玖安开口的瞬间,被自己颤抖的嗓音惊了些许,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声音会如此娇软魅惑。 果然,容北书瞳孔微缩,呼吸顿沉,墨玖安从那双幽深的眸里望见了近乎疯狂的潮涌。 墨玖安心脏一紧,惊慌失措中竟试图通过说话来缓和气氛,这反而彻底击碎了容北书最后一道隐忍的防线。 “本宫觉得,用鹞鹰传递消息甚是方便,本宫也想…唔...” 终是克制不住,容北书偏头含住让他朝思暮想的柔软甘甜。 墨玖安脸上漫着血色,脑子有些懵,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腰上的那只手猛地收紧,墨玖安整个人悬空着贴了上去。 两颗心在这一瞬彻底融为了一体,同步鼓动。 墨玖安双手原本抵在容北书胸口,这么一来,她本能地伸出手重新勾住他脖子,找到了些支撑。 墨玖安嘴唇湿湿的触感绵延着,带着满心的眷恋和温柔,与他大幅起伏的胸膛,还有那强烈跳动的心脏形成鲜明的对比。 墨玖安能感觉到他在克制,克制自己近乎疯狂的欲念,仿若对待珍惜的宝物,轻舔,含吮,生怕重了力道伤了她。 墨玖安鼻间萦绕着他滚烫的喘息,渐渐地,她眼梢潋滟起薄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她双臂收紧,主动迎合上去,本能地轻启唇瓣,顺应他由浅入深,寸寸掠夺,不留一丝缝隙。 墨玖安仰头接纳他的吻,干涩的喉咙终于得到些许缓解,可代价是,口中的空气尽数被他攫取。 她被亲的有些头脑昏胀,下意识攥紧了他后衣领。 然而放在她腰间的手也并不安分,时而游移,时而轻揉,酥骨的触感一遍又一遍地刺激着她。 由于身体被他勾在空中,墨玖安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每每被他磨的腰脊发软,环住他脖子的手就会收紧几分。 直至她实在喘不过气时,容北书才恋恋不舍地停下了动作。 二人额头相抵,墨玖安大口大口地喘气。 她的表情是微微缺氧而露出的疲懒,垂下的眼睛里也有一片潮湿。 容北书的目光一点一点地临摹她,从她半合的双眸,再到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那片柔软上。 她的唇瓣还残留着方才暧昧的痕迹。 即便接触到空气,墨玖安依旧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其实容北书并没有“折磨”她太久,动作也始终克制分寸,所以她也不至于完全无法呼吸。 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墨玖安这几个月的相思仿佛找到了出口。 他抱的越紧,她不仅没有丝毫窒闷感,反而越是觉得浑身舒适。 唇瓣的快感一阵一阵地冲刷她的理智,她的心脏仿佛是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正常的呼吸已然无法满足她胸口怦怦跳动的心脏。 所以事实上,让墨玖安喘不过气的不只是来自他的深吻,更是她内心的悸动与灵魂上的刺激。 只是容北书并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忍着想要再来一次的欲望,耐心地等待她气顺。 单是墨玖安低低的喘息声都足以让他疯狂,更别说目光所及处,她双颊绯红,一直蔓延至眼梢,衬得她双眼更显迷离,勾得他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着。 墨玖安潋滟的红唇染上了几分湿润,那是被他留下的痕迹。 容北书撑在榻上的手不禁攥紧了榻褥,白皙的拳头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 过了须臾,墨玖安才缓缓抬眸,容北书也意犹未尽地将目光从她唇瓣挪开,二人的视线近在咫尺中重新纠缠。 墨玖安的气息依旧有些急促,她双手紧紧勾着他脖子,手指有意无意地撩拨着他脖子上敏感又滚烫的肌肤。 “容北书,你放肆” 墨玖安这一有气无力的话并没有责备之意,也许有,只不过在经历了方才之后,她妩媚的声音又轻又软,带着点微醺的痴眷。 从高位者嘴里听到这样的“斥责”,这不是斥责,而是让人神魂颠倒的诱惑,是对容北书最严峻的考验。 容北书剑眉渐凝,额头轻轻抵着她额头,艰难地闭上了眼。 内心涌出的渴望只能通过鼻尖的轻触和相互交织的气息才能疏解少许。 墨玖安耳畔传来微弱的吞咽声,通过他颤抖的叹息,她知道他在克制。 腰上的手渐渐松了劲,墨玖安悬空的身体才得以重新坐了下来,可身前的人并没有因此远离,而是伴随她坐直身,容北书也缓缓屈膝,膝盖抵在了榻前的脚踏上。 方才墨玖安还被他圈在身下,此刻,她已被容北书扶好坐在榻边,他自己则跪在她脚侧。 因脚踏足有一尺高,容北书身材颀长,腰脊笔直,跪直身体时和坐着的墨玖安差不多高,他还需轻微地仰头才能轻触墨玖安的鼻尖。 容北书的右手揽住墨玖安的腰,稍一用力,墨玖安就被迫挪的更近了些,柔软的丰盈紧贴他胸膛。 容北书蝶翼般的眼睫因隐忍而微微发颤,目光痴恋地锁着她嘴唇,左臂环过她后背,滚烫的掌心轻柔地覆上了她后脖。 虽二人的地位和姿势发生了改变,但墨玖安还是被他拥进了怀里。 容北书微仰着头,声音带着一股被砂砾蹭过的低哑,低哑却不坚硬,又带着一些温柔的音调。 “臣知罪,求公主,责罚” 第139章 我好想你 墨玖安的手原本放在他双肩,此刻,她轻轻捧住他的脸,半垂着眼睫深深望着他,嗓音里的笑意懒悠悠的:“容少卿是真傻,还是装傻?” 容北书薄唇轻牵,喉咙深处溢出一声低笑。 他的手轻轻揉了揉墨玖安纤细的后脖颈,鼻尖宠溺地碰了一下她鼻尖,低低开口:“看公主需要” 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忍不住捧起他的脸轻啄一口。 容北书面上闪过一丝怔然,顷刻间,那双漆黑的眸里掀起朦胧潋滟。 容北书轻抬眼皮,只见墨玖安的眸子在烛火摇曳下散着温柔波光,透过清澈的瞳仁,容北书望见了如痴如醉的自己,还有自己眉眼间满是期待与贪恋。 他喜欢被她亲吻。 月半前被铁链捆住,她俯身肆意啃咬时,掐着他脖子威胁时,那种窒息感和口齿间传来的微弱痛感会让他忍不住战栗。 他也喜欢她专注又青涩的纠缠,轻抚他喉间,一遍一遍地,按本能探索。 那时若不是双手被铁链禁锢,也许他早就把她揉进怀里。 此刻,墨玖安娇软的身躯被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紧紧圈住,她清凉的掌心贴着他滚烫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摩挲他眉梢眼尾,酥痒又舒服。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声线被蒙上了一层雾气般,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声:“我好想你” 墨玖安心脏蓦地紧缩,突如其来的这一句猛地拨动她心弦,勾着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有无法言说的悸动,更是有丝丝缕缕的心疼怜惜。 墨玖安咽了咽喉咙,软着嗓音问:“我们不是时常见面吗?” “不一样”,容北书仰头望着她,双眸浮上层层真挚流光:“这三个月以来,公主明明就站在我眼前,却仿佛隔着千里远,每次前来见公主,我期待又害怕” 他顿了顿,低沉的嗓音裹挟着委屈:“见不到公主时难受,见到了也难受” 墨玖安只觉心口某处刺痛了一下,眼底顿时变得有些波澜起伏。 她捧着容北书双颊的手轻柔抚动,容北书轻轻合上眼,顺从地蹭了蹭她掌心。 墨玖安又一次低头亲啄,给他甜蜜和安慰,一下一下地,像喝水呼吸那样自然。 激情和欲望少一点,柔情缱绻多一点。 与月半前强势掠夺不同,这一次不再有误会,没有别扭与赌气,不必克制什么,二人之间不再隔着一层薄纱。 两颗心毫无保留的融合之后,浅尝即止的轻触都能生出了无尽的爱怜,让他意乱情迷。 墨玖安的嘴唇很软,像羽毛拂在他唇上,带着独属于她的清香和甘甜。 第一次见到她时,容北书就注意过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淡淡的,平日里不靠近一些根本闻不到。 但是此刻,由于她身体渐渐发热,那股酥魂的清香愈发浓烈。 墨玖安微凉的柔唇含住他唇瓣,细细勾勒,再渐渐加深了力道。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可恰恰因为完全遵循着本能,她这种略显笨拙的摄取反而让容北书心乱如麻。 他并没有引导,只是轻启唇瓣,完全将主动权交由她。 不出预料地,墨玖安在本能驱使下渐渐深入,学着他方才对自己做过的那样,极尽柔爱而绵长的缠绵,温柔化骨般,不禁让容北书的每一个神经末梢都酥软震颤。 真是要疯了。 活了二十年,从不眷恋俗世的他,除了兄长之外,对任何事任何人都漠然置之的他,竟然会对这种事如此上瘾。 他本不喜欢被人触碰,曾经也斜眼鄙视过那些为情爱要死要活,甚至甘愿犯浑出错的俗人。 可如今,他如此轻易地被她占据所有理智,甚至愿意屈膝求责,委屈地求她怜惜。 不敢想若再亲密一些,他的这颗心会不会真的爆出胸腔。 容北书双臂渐渐收紧,仿佛是想验证这一想法,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不留一丝缝隙。 容北书环着墨玖安腰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揉捏,墨玖安浑身一颤,紧接着腰身一软,捧住他脸颊的手急忙落在他双肩,找到了些支撑。 容北书渐渐回应,引导,修长的手指渗入她秀发中,托住她的头缓缓倾身。 可他一只脚刚踩住脚踏,还没来得及起身,殿外忽而传来沐辞的声音。 “公主,该出发了” 沐辞的声音十分响亮,足以唤醒墨玖安迷离的神智。 她慢慢停下了动作,微弱又暧昧的水声渐渐平息,交缠的唇瓣依依不舍地分离。 墨玖安惺忪地睁开双眼,轻轻喘气。 容北书则长睫半垂,藏住了眼底的失落。 他眉头微凝,随即像是撒赖般将脸埋进了她颈窝。 容北书温热的呼吸喷在她颈间,酥酥痒痒。 墨玖安也抱住了他,轻轻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安抚,微低下头在他耳畔柔声道:“我该进宫了,明日就是武娱演练,不容忽视” 容北书深深地叹息一声,慢慢放开了她,抬头望去。 墨玖安神情柔软,专注而深情,容北书心底的失落被她的目光宽慰。 伴随着一声轻笑,容北书眉心传来一道柔软的触感,他紧皱的眉头被她一吻抚平。 墨玖安细软的气息喷洒在他眼睫处,有些痒。 容北书勾了勾唇,眉眼间多出几分温柔。 还是这么好哄。 墨玖安如此想着,扬唇一笑,忍不住捏了捏他烧红了的脸,故作命令道:“记得把你的烂桃花收拾干净,本宫可不接受有妇之夫” 容北书乖顺点头:“遵命” 墨玖安担心自己是不是把他掐疼了,便轻轻揉了揉,容北书顺势握住她的手,继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她指缝,最后交握在一起。 墨玖安本以为这只是简单的牵手罢了,可没想到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径直探她手腕脉搏。 墨玖安一惊,立即抽回了手藏到了背后,以防万一,另一只勾着他脖子的手也一同别过后背。 容北书没想过她会是这般强烈的反应,他愣了一瞬,随即急忙站起身,温润的嗓音裹挟着不容忽视的担忧:“我已经很久没给公主探过脉象,严冬寒气最盛,我担心公主的身体” “本宫知道”,墨玖安双手负在身后,刻意躲避着他,“明日过后本宫再让你仔细把脉,可好?” 墨玖安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若这时让他发现,明日的武娱演练她就不用参加了,容北书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出门吹冷气。 见她刻意回避,容北书当然会怀疑。 但是墨玖安话语间透着满满的真诚,又这般极力保证,方才也没发现她身体有何问题。 容北书踌躇片晌,最终还是选择相信她。 明日武娱演练一结束他就来给她把脉,探一探她身体情况。 墨玖安见他暂时作罢,便不再隐藏双手,重新坐直腰。 “若没什么事的话...少卿先退下吧”墨玖安的声音依旧显得些许娇软。 不知是因阻止他把脉而心虚,不想被他发现端倪,还是因为亲密过后的羞赧与尴尬,墨玖安装作无事地整了整广袖,半垂着眼睫没有看他。 容北书望见了她双颊残留的一抹红晕,他眸里的忧虑霎时退散,浮上几分柔情。 “那...微臣先走了” 他拱手作揖,弯腰低头时又忍不住偷看她。 在转身之际,容北书突然想起了什么,“袁婉清那边...需要我亲自查” 容北书的手不自觉地捻着广袖纹路,以此压制内心的忐忑。 他抿了抿唇,犹豫着开口:“接下来不免会和她碰面” 墨玖安望着他,面色平静:“所以呢?” “所以...公主若是看到或听到什么,别相信” 看着他满脸的求生欲,墨玖安内心又生出了些许打趣的欲望。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容北书,摆出了平日里倨傲冷艳的姿态。 “怎么?容少卿是想做什么让本宫误会的事吗?”墨玖安语调不高,语速悠悠的。 容北书脱口而出:“没有” 墨玖安双眸微眯,狐疑地瞅着他。 “绝对没有” 容北书又一次强调,那双漆黑的眸子清澈见底,真挚的都不像平日里那个阴森冷厉的大理寺少卿。 墨玖安被他这种反差逗笑了,但为了不露馅,她依旧强忍着笑意,故作傲娇的说:“知道了,下去吧” 容北书剑眉微凝,眉眼间闪过几分探究。 他观察了几息,发觉墨玖安眸里那缕得意的光芒后,无奈轻轻叹气。 “公主又在捉弄臣” 既然被发现了,墨玖安也不再憋笑,唇角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 她仰头直视他,故意用一副理所当然地语气,骄纵道:“不行吗?” 容北书咧嘴一笑,低低的笑声如同潺潺流水悦耳动听,蕴含着无尽的温柔和宠溺。 “行” 容北书喜欢墨玖安这般鲜活的模样,他很珍惜。 因为这意味着墨玖安在他面前并不拘束,她在他面前可以放松下来展露平日里从不展现的轻快姿态。 这意味着,她信任他。 容北书颇感欣慰,笑意粲然。 他作揖告别之后走出寝殿,迎面遇到了殿外等候的沐辞和悦焉。 容北书的视线简单扫过,并没有过多停留,径直掠过二人默默离去。 沐辞却停住脚步,眉心一皱,转身看向渐行渐远的容北书。 “他刚才是瞪了我一眼吗?”沐辞疑惑开口。 悦焉眨巴眨巴双眼,先看了看容北书颀长的背影,再看了看满脸不解的沐辞,随即狠狠点头。 得到悦焉的确认,沐辞面露不悦,白了容北书一眼。 “莫名其妙” 沐辞嘀咕着,迈腿走进了寝殿。 直到见到双颊绯红,眸光微闪的墨玖安,沐辞方才的困惑顿时得解。 看来,是她来的不是时候。 下次,她会注意的。 ...... 黑夜的帷幕低垂下来,暗夜无声,大地静谧。 今夜的风格外刺骨,天空乌云密布,瞧不见一颗星星。 昏暗却宽敞的密室之内,明黄烛火摇曳不定,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屋内四面八方悬挂的许多美人图。 这些图画看似杂乱,却隐藏着一种深奥的章程,似乎是按照女子美貌高低划分坐落的位置,又像是以其情绪为递进的顺序,总之一眼望去使人感到不解而又为之惊叹。 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屋内弥漫着一种神秘而迷乱的氛围。 每一幅美人图似乎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凝视着来访者的眼睛,仿佛要将其牵引进一个无法逃离的梦境之中。 墙上的画像在微弱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勾勒出美人们婀娜多姿的身姿,使人忍不住沉浸其中。 一袭紫衣悄然入内,慢步穿梭其中,最终停在正北高位悬挂的一幅美人图面前。 她那被红绸环绕的身影显得矜贵冷艳,仿佛是寒冬里肆意绽放的梅花。 她容貌绝美,如出水芙蓉,眼波流转间透露出一股神秘和傲然之气,长发如瀑布般飘洒下来,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如同玉雕成的仙子一般。 这一幅画得栩栩如生,似乎她真的屹立在画中,与观者对视,仿佛真的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存在和气息。 即便是外行都能看得出画师定是花费了许多精力,将其挂在正北高位,说明此画在画师心里有着至高的地位。 寂静的密室内,忽而响起骨关节“咯吱咯吱”的声响,紫衣男人站在美人图前,眉眼间散着瘆人的戾气,双手因极力克制愤怒而缓缓攥紧拳头。 醉酒的燕云归丝毫没发现这一不速之客,从一个个悬挂的画作背后穿梭出来,双颊通红,身上只着轻薄白衣,衣领敞开,披头散发。 燕云归脚步虚浮,一手握着酒坛仰头畅饮,另一只握着画笔在空中比划着什么。 燕云归想看正北高位的那一幅美人图,不料映入眼帘的是一抹修长笔直的背影,一身绸缎紫衣,头戴金冠,单看背影就能感觉得出此人身份十分尊贵。 燕云归当然知道此人是谁。 燕云归咧嘴一笑,踉跄着上前,刚想开口督促他让开,倏尔“铿锵”一声,一缕寒光闪过,顷刻间刀抵燕云归喉咙。 长刀动作之快,刀锋甚至掀起了一丝寒风,吹拂起燕云归披散的头发。 燕云归醉意消散,缓缓跪了下去,可他面上不露慌张,反而微仰着头直视紫衣男。 “若我死了,明日便会有人给公主送消息” 说罢,燕云归咯咯失笑,眉眼间皆是猖狂。 伴随着一股摄人的气场,刀尖更近了一寸。 “你翅膀硬了” 墨翊眼神如炬,喉咙深处的声音霸道而透着与生俱来的冷傲。 燕云归却丝毫不惧,“与虎谋皮,要为自己考虑好退路才行,燕某无缚鸡之力,主子若想杀我,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既然知道,那你还敢肖想本王的姐姐!” 第140章 本王的姐姐,你也配! “为何不敢?殿下看,她多销魂啊” 墨翊这下彻底暴怒,长刀挥向身后,劈断画卷的同时猛踹燕云归胸口。 燕云归向后跌倒,滑出一丈远,酒坛碎了一地,他也闷声吐了一口血。 不知是酒壮怂人胆,还是他原本就是个疯子,燕云归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咧嘴低笑,雪白的牙齿早已被鲜血浸染,眸里满是兴奋的光芒,俊俏的脸摆出这般可怖的表情,割裂的有些瘆人。 “好久没见过殿下动怒,呵呵呵呵” 墨翊眸光一凝,长刀直直向他刺去。 “我死了殿下也完了!”抱着必死的决心,燕云归嘶吼出声。 出刀容易收刀难,墨翊在最后一刹那旋转刀刃,刀身向右偏了两寸,近乎擦过燕云归脖颈,最终刺进了他背后的柱子上。 燕云归不禁睁大了双眸,怔了一瞬,随即长舒一口气,勾唇诡笑。 “若我死了,公主就会收到消息,说她的好弟弟在三年前收留了幽戮头目,甚至帮她重兴幽戮” 燕云归顿了顿,降低音量一字一句道:“那个曾经折磨她的幽戮” 墨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鹰隼般的目光中陡然闪过一丝杀气凛冽的金光,浑身散发着让人窒息的气压。 他平静地拔出长刀,下一瞬,毫无预兆地刺进了燕云归的左手。 燕云归虽惯用右手,但也惊恐万分,顿时面目狰狞。 墨翊缓缓蹲下,还不忘一点一点地旋转刀柄。 燕云归额间青筋凸起,不断哀嚎,可也没有伸出右手阻挡,反而将右手藏进背后,硬生生扛住了左手的撕扯。 墨翊平静地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徐徐开口:“就凭你,也想威胁本王” 燕云归知道,墨翊之所以没有直接废掉他握笔的右手,恰恰是因为他的威胁起到了作用。 燕云归忍着痛,气息颤抖着,做最后的挣扎:“即便...没有证据,以公主多疑的性子...只需这几句...殿下再想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就没那么容易了” 燕云归直直盯着墨翊,肉眼可见地望见了他平淡的面色一点一点地阴沉下来。 燕云归知道自己所说起到了作用,便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公主定会派人...盯你的一举一动” 墨翊极力压制着想要弄死燕云归的冲动,沉默了片刻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你想要什么?” 燕云归笑容加深,眸里的兴奋近乎癫狂:“除了我们...最初说好的以外,等事成之后...我要墨玖安” 刚说完,燕云归左手传来更深的刺痛,他痛吟一声,身体疼的颤抖。 “本王的姐姐,你也配!” 燕云归面色惨白,额间冷汗直流,可他并没有退缩,依旧直视墨翊恐怖如斯的双眸。 “殿下大可掂量掂量,要那个位置呢?还是...要这姐弟亲情?” 墨翊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咯咯”作响。 他强压怒火,极其缓慢地拔出长刀,燕云归痛的阵阵嘶吼。 墨翊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燕云归。 燕云归知道的太多,必须死。 但不是现在。 墨翊要先找出他所说的送信者,若找不出,起码要等到太子失势才行。 想做大事,忍其所不能忍。 墨翊脑海里飘过一千种让燕云归生不如死地酷刑,那双眸子阴鸷狠戾,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片晌后,墨翊径直跨过燕云归,所过之处一刀一刀地砍断挡路的美人图,最终消失在了密道转口处。 墨翊让袁婉清嫁给容北书,是因为这半年来容北书强势崛起,墨翊见到了容北书的潜力。 然而让他更加确认容北书不平凡的,正是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姐姐。 墨玖安宁愿出卖色相也要拉拢的容北书,那他绝不可能只是个花瓶。 墨翊知道墨玖安想要什么,也知道她和谢氏之间的仇恨。 墨翊在朝中根基不深,盛元帝的宠爱经过墨玖安和太子再分到他这里时也已经所剩无几。 所有人都希望他只做一个闲散王爷,可他也是龙子,连墨玖安一个女人都敢图谋帝位,他堂堂正正的皇子凭什么不行? 那个位置他也想坐,他也有资格争。 然而对于他这样势力弱小的皇子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等。 耐心地等,躲在暗处看着他们斗,必要时添点柴,让火烧的更旺。 墨翊早在两年前就安排了燕云归以寒门学子的身份接近墨玖安,他并没有安插其他人,因为墨玖安生性多疑,动作太多会引起她的注意。 墨翊选择燕云归,是因为以他的身份平日里无法随意接触到墨玖安,降低了出错的风险。 可因为燕云归是寒门子弟,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接触墨玖安收揽的那些才士。 墨翊不需要直接对付墨玖安,对抗墨玖安的事要让太子和谢氏去做,这样才能让他们两败俱伤。 墨翊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地瓦解墨玖安的左膀右臂,最终占为己有。 第141章 武娱演练 今年的卯月初八,正是进行武娱演练的日子。 再过一个月,北凉和南骊的使者就要进贡了。 大鄿作为宗主国,气势上当然不能输。 南骊兵力弱,向来偏安一隅,又因高山环绕,有瘴气屏障,易守难攻。 所以即便南骊富庶,盛元帝也不能贸然出兵收复南骊,因为南征势必会引起北凉趁虚而入,最后大鄿会落得前后被夹击的局面。 然而,北凉地理条件远不比中原,这二八年的和平也让北凉愈发忘记自己当初是如何被盛元帝打败并上供贡求和的。 北凉王始终虎视眈眈,养精蓄锐,最近又开始频频试水,侵扰边境小县。 袁氏的十万镇北军和乌氏的十万神武军一同镇守万里边境,若发生战争,京城的玄武军前去支援之前,袁氏和乌氏定能守住边城。 北凉虽有小动作,但两国目前还未撕破脸,关系有些微妙,所以今年的朝贡格外重要。 武娱演练也变得异常严格。 皇宫的演武场宽广辽阔,一片平整如镜。 演武场两端耸立着巨大的红木擂鼓,被细心雕刻的龙纹环绕,散发着古朴威严之气。 擂鼓两旁,双翼展开的雄鹰雕像似乎在凝视着每一个参与演武的勇士。 环绕演武场的观礼席有高台层叠,巍峨的石阶蜿蜒而上,正北高位的高台自然是皇帝和一众皇亲贵胄落座,其余文武百官按身份地位向两侧延伸排列。 今日乌云密布,天空灰蒙蒙的,阳光透过云层若隐若现,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片肃穆的氛围笼罩着整个场地,将皇宫演武场装点得恢弘壮观,散发着寒气。 玄甲禁军围绕演武场肃立,站得笔直如松,他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色的雾气,随着身体的起伏缓缓升腾。 严寒冬日,冷风呼啸,他们手握长枪一动未动,演武场四端巨幅红彩旗迎风飘扬,绣龙腾空,和一排黑色铠甲形成鲜明对比,散发出神秘而威武的气息。 武娱演练和秋猎一样,都是为数不多的男女可以一同出席的活动。 毕竟来朝的两国使臣中也有携带女眷,大鄿的士族贵女也要出面展现大鄿女子风韵才是。 所以今日的武娱演练,自然是会有一些士族贵女出席,袁婉清也在其中。 正北高位的高台上,盛元帝和皇后并排而坐,皇后斜下方是太子和三皇子,盛元帝斜下方是墨玖安和静淑公主,皆面对演武场而坐。 左右两排有谢氏,袁氏,左相白卓远,无双国士容长洲等一众重臣。 众人端坐于席,身披华服,仪态万方。 袁婉清坐在袁钰身侧,在这一排男子里显得格外突出。 袁钰破天荒地亲自带嫡孙女出席,目的为何显而易见。 对面的容长洲直直瞅着袁婉清,面上带着几分戒备。 容北书坐在容长洲身侧,目光却总是忍不住往高位处瞟。 墨玖安当然能感觉到容北书偷偷瞥来的视线,但与此同时,她也能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 许是因为今日有袁婉清出席,所以众人的目光总是想捕捉些什么,仿佛只要墨玖安敢与容北书眼神对视,他们就会趁此机会敲定她和容北书定有见不得人的关系一般。 墨玖安并没有心思理他们,她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演练场上。 参与武娱演练的一支队伍是墨玖安训练的,这是她向盛元帝求来的。 这种事本轮不到墨玖安一个女子掺和,可墨玖安不能放过任何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尤其是这种众多将领聚集的场合。 若要收揽兵权插手战事,首先要做的就是证明自己有这个资格。 大鄿士族文官看不起整天挥刀舞枪的武夫,然而那些带兵守疆的将领则看不起弱不禁风的女子。 即便墨玖安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也并不例外。 当初参与秋猎时,除了那些腐儒以祖宗礼法为由拒绝,其实也有一部分将领以猎林危机重重为由反对。 其实他们的意思就是,男人的场地,女人凑什么热闹。 然而越是这样墨玖安就越要坚持,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插足的机会。 墨玖安参与训练的事自然是瞒不过一众朝臣,何烨还配合谢衍上奏过,反对墨玖安一介女子插手军事。 秋猎比武大赛时,守城军统领柏屠因违反军规破格收编蒙梓岳而被降罪。 柏屠被降级后,由何烨接手了守城军的事务,所以武娱演练中需要士兵出场的所有赛事都由何烨统筹管理。 墨玖安单独训练一支队伍参赛,事实上,何烨还真的有立场拒绝。 只不过,何烨没能让盛元帝撤令。 何烨和谢衍等一众文臣夸大其词,那么盛元帝就把这件事往小了说。 不就一个六十人的小队伍,扯到军政就牵强了。 就这样,盛元帝全程装糊涂,顾左右而言他,尽量将女儿的行为规定为只是玩儿心重。 毕竟大鄿铁规,女子不得干政。 盛元帝倒是能糊弄过去,但是那些个朝臣却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讨伐墨玖安。 第142章 公主应当贞静自持 “听说有一支队伍是玖安公主训练的” 谢衍开了头。 他端坐于席,神态间透露出一种高贵与威严,眸光却淡然疏离,那是士族之首,一品国舅该有的沉稳与自信。 墨玖安却漫不经心地敛袖倒茶,没有回应。 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墨玖安懒得浪费口舌,还不如先听他们絮叨完,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把祖宗礼法说出花来。 “殿下贵为公主应当贞静自持,却非要沾染演武场的尘埃,简直荒谬” 袁钰沙哑而低沉的声音传来,在场的众人齐刷刷地望去,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从玖安公主名声大噪,袁钰作为三朝太傅从未当众表过态,不附和,不反对。 但是这一次,他竟率先指责墨玖安。 之前袁钰一直不干涉,是因为和墨玖安没有利益冲突。 如今有了。 那便是容北书。 墨玖安却有点想笑。 袁钰怎么就认为,得到了容北书袁氏就能高枕无忧了呢? 容北书连同姓的族人都不在乎,就凭一张婚书就想让容北书支持袁氏? 他不克死袁氏还差不多。 墨玖安如此想着,转眸看向袁钰,视线却被袁钰手上的细布吸引。 听说前几天袁钰被门夹手断了一根指骨,伤口现在还包扎白布条,格外醒目。 墨玖安若无其事地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听到袁钰的话,谢衍的一众党羽顿时有了底气,这般良机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毕竟谢衍只是提问,而他袁钰才是那个点燃火苗的人,谢衍的党羽只管肆意跟风即可。 与此同时,在袁钰开口之后,敬重袁太傅的一众朝臣就会果断偏向袁钰,必要时也会开口附和几句。 “公主涉足军事,是颠覆礼法秩序” 只要提到礼教纲常,就会有礼部尚书谭鑫权的声音。 想当初,谭鑫权被萧公子也就是被容北书胁迫,没能阻止墨玖安参与围猎。 如今她愈发过分,从自己一个人胡闹变成了训练一整支队伍参赛。 武娱演练是国之大事,她一个女人掺和什么? 谭鑫权一开口,礼部侍郎陆鼎岩立马帮腔:“对女子而言,文雅贤淑才是正途,涵养气质方为上上之道,公主作为群女典范却频频偏离女子之道,失了一国公主该有的风范” 这么一来,左右又开始传起此起彼伏地附和声。 墨玖安静静地听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动着陶瓷茶杯,面上波澜不惊,众人的讨伐声在她心里激不起丝毫波动。 一群文官腐儒,与他们动嘴皮子,三天三夜都无法改变他们根深蒂固的偏见。 唯有拿实力说话,真刀真枪真本事亮在他们眼前,他们才会乖乖闭嘴。 等会儿墨玖安训练的队伍上场他们就会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资格插手武娱演练了。 何烨作为武娱演练的负责人,这一次,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堂而皇之地开口置评。 不用担心再像上一次那样被按上结党营私的罪名。 何烨坐在靠外的位置,这是为了方便他随时下场指挥,不过正常情况下是轮不到何烨这个总管亲自解决的。 “武娱演练的最终目的是迎接两国使臣,事关重大”,何烨的声音浑厚有力,音量不大,穿透力却强,“参赛的也都是守城军和禁军中百里挑一的矫健之士,按照规矩,训练他们的将领职级至少要在三级以上,不知公主是以何身份,以何等级训练我的将士?”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沉,蓦地抬眸瞪去。 他的将士? 好生狂妄。 先不说墨玖安调用的是蒙大统领旗下的禁军,即使她调用的是何烨管理的守城军,墨玖安受皇帝准允,那他何烨也不该说“我的将士”这四个字。 真龙天子面前,可没有他的将士。 大鄿六十万兵马皆归盛元帝所有,皆听皇命。 但是此刻在众人耳朵里,何烨的话并没有生出什么不妥。 这才是最可恶的地方。 墨玖安直直瞅着何烨,何烨毕竟是二品镇南将军,墨玖安摄人的目光自然无法唬住他。 第143章 引火上身 昨天墨玖安进宫面圣时就请求过盛元帝,明日无论大臣们说什么都不要开口替她说话。 毕竟,盛元帝拨给她一支队伍,允许让她参赛已是破格。 墨玖安不想让自己的父皇被他们扣上罔顾祖宗规矩,甚至昏聩的头衔。 盛元帝屡次放任墨玖安做自己想做的事,墨玖安已是万分感激。 墨玖安愿意承受挑战世俗规矩导致的后果,可她并不想殃及盛元帝。 大臣们的口诛笔伐由墨玖安一个人受就够了,因为,这是她称帝路上必须要经历的压力。 墨玖安承受的住。 何烨逼问墨玖安时摆出了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那沉凝的面色,昂头挺胸的坐姿,低沉浑厚的声音,好一副大将之风。 墨玖安却心生鄙夷。 真是虚伪。 贪了那么多军饷,在南疆富庶之地过了十年的快活日子,仗着自己手握兵权,天高皇帝远,在边境一方天地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他竟还有脸和她说出“以何身份”这四个字。 在座的众人中,就数他何烨最没有资格。 只可惜时机未到,何烨还不能动,不然墨玖安真想亲手捏死了这一大蛀虫。 在何烨开口之后,左右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附和声。 墨玖安的目光死死锁着何烨,沉默片晌后,倏尔咧嘴一笑,脸上的笑容美艳动人,那双眼睛却渗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 众人纷纷安静了下来。 他们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自顾自发笑的玖安公主,连谢衍和袁钰面上都闪过几分不解。 方才他们说的那般难听,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果然是个疯的。 墨玖安怎会猜不出这些人的心里话,她当然能笑得出来,她又怎会生一堆死人的气? 变法之路血雨腥风,方才义正言辞,满嘴三从四德的这些人,都将会是第一批祭旗的。 墨玖安如此想着,刚想吩咐德栩开始比赛,不料一旁却传来墨翊的声音。 “放肆!何将军当上了守城军首领,就变得愈发心高气傲,现如今连我朝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竟敢这般质问皇姐!” 墨翊一番厉声斥责顿时转移了左右朝臣的注意力。 在文武百官眼里,墨翊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小皇子,无论政事还是军事他都避之不及,一读书就头疼,总是被袁太傅批评甚至体罚。 可他屡教不改,贪玩庸碌,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正常情况下,这样的皇子必然会成为皇室的耻辱,但怪就怪在,他玩归玩,可从未在外惹过祸,无非就是散点钱财,铺张浪费,从未出现过仗势欺人,欺辱百姓,亦或者伤风败俗,违法乱纪的行为。 所以在众人心里,墨翊就立下了胸无大志,胆小怕事的人设。 以往这种场合,墨翊都只管喝酒吃肉,从不干预“大人们”的事,久而久之,就真的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今日墨翊突然发声,直接回怼二品镇南将军,别说左右朝臣了,连墨玖安本人都有些惊讶。 盛元帝冰冷的面上闪过一丝怔然,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自己不懂事的小儿子。 一时间,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墨翊身上。 墨翊眉心紧皱,直直瞪着何烨,那表情愤愤不平,颇有弟弟保护姐姐的那股勇敢的劲儿。 众人瞧见墨翊这副模样,方才的惊诧与怀疑也都渐渐消散。 很显然,他还是那个乳臭未干的三皇子。 看来墨翊就只是单纯地替自己姐姐打抱不平,压根儿没看出来众臣抨击墨玖安背后的真正原因。 墨翊成功骗过了所有人,也包括墨玖安和容北书。 墨翊之所以开口回怼,是因为此刻墨玖安处于劣势,况且,她似乎根本就不想回应众臣。 若墨玖安不接招,那他们说的再怎么澎拜都没有用,就像棒打棉花,敲不出什么大声响。 既如此,那只能由墨翊亲自推波助澜一下,逼墨玖安参与进来,让两方的矛盾越激烈越好。 为此,墨翊不惜引火上身。 墨翊十分了解墨玖安,她这个人不仅有宽阔的胸襟,更是有睚眦必报的手段。 她很会隐忍,城府极深,这一点墨翊也十分佩服。 可与此同时她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见不得身边的人受欺负。 被朝臣这般指责,墨玖安也许并不在意。 但是墨翊牵扯进来,为她打抱不平据理力争后,那些大臣的火力转移到墨翊身上时,他不信他的好姐姐还会沉默应对。 第144章 墨翊还未弱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果然,何烨颜面受损,谢衍作为何烨的盟友并不会坐视不管。 更何况在谢衍心里,墨玖安和三皇子墨翊就是一丘之貉,墨翊当众替墨玖安说话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谢衍从未想过墨玖安真正的野心是以女子之身称帝,谢衍再怎么聪明也跳不出根深蒂固的思维枷锁,绝不会想到墨玖安竟荒唐至此。 所以,当谢衍知道墨玖安狼子野心之时,他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三皇子。 在谢衍眼里,墨玖安协助三皇子,之后再架空三皇子从而实现权力集中,这一可能性都比她一介女流之辈妄图称帝来的更合理。 既然墨翊不再躲在墨玖安身后,那他就该做好承受众臣讨伐的准备才对。 谢衍不急不慢地轻品美酒,余光往魏怀瑾的方向一瞥,魏怀瑾会意,立即开口指责墨翊。 魏怀瑾是三品门下省常侍,以前在谢衍亲家赵文博手下做事。 后来科举舞弊一事被容北书捅出来后,赵文博下台,谢氏失去了门下省的一大臂膀,自此,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到魏怀瑾肩膀上了。 魏怀瑾必须小心谨慎,不仅要保住自己的位置,还要代替赵文博完成谢衍的一系列要求。 所以魏怀瑾说的比较含蓄,并没有直接撕破脸,以免惹怒龙颜。 毕竟,墨玖安即便再得宠也只是一个公主,而墨翊是堂堂正正的皇子,更何况他母亲白氏可是左相白卓远的嫡长女,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魏怀瑾不好说的太难听。 “三皇子年少意气风发,心系亲情无可厚非,然,慈爱之心需与明智之行相辅相成,玖安公主有失妇德,三皇子岂能代其声辩?作为一国公主却不守祖宗礼法,整日抛头露面,甚至一度传出与当朝官员有染的传言,古往今来骇人听闻,此等行径,何以为群女典范?” 魏怀瑾声色俱厉地说完,立马就有官员跟风。 “殿下年方十八,宜思家国重任,可微臣听闻殿下沉湎于吃喝玩乐,食肆美酒,侍妾歌舞,昼夜只知谈笑风生,殿下在政务上又何尝见涉?” 墨翊贪玩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大臣们该劝诫的也早就劝过了,早在两年前就已经不管墨翊这个胸无大志的三皇子了。 然而今日墨翊替墨玖安说话,无疑是惹到了谢氏及其党羽。 因墨翊本就有许多被大臣们诟病的地方,墨翊插手墨玖安与谢氏之间的事情从而引火上身,此刻已被大臣们抓住机会猛追不放。 这正是墨翊想看到的,同时也是皇后和太子想看到的。 谢皇后听着大臣们之乎者也,挡脸抿酒之际,唇角露出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弧。 太子则正襟危坐,垂眸喝酒吃肉,好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批判仍在继续,这些人说话始终把握着分寸,按事实论,这也叫盛元帝一时无法反驳。 然而袁钰,三朝太傅,太子和墨翊的老师,他一旦开口,那便不是规劝那么简单了。 “三皇子心系亲情可以理解,殿下虽善良体贴,可徜徉于酒食欢乐之中,荒废时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殿下不勤学好问,未曾研习朝堂机务,不解朝野之利弊,如此,殿下又何论国事家政?” 袁钰苍老而沙哑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失肱骨之臣该有的威严。 墨玖安握着茶杯的手渐渐收紧,望向袁钰的眸里凉意森森。 在墨玖安看来,墨翊之所以不喜欢去国子监,是因为袁钰的教学出了问题。 堂堂三皇子,动辄在他人面前挨板子,颜面何存? 今日,若袁钰没有当众指责墨翊,墨玖安甚至不打算和袁钰计较的。 只可惜,他触碰了底线。 袁钰丝毫没意识到墨玖安的隐隐怒火,沉着嗓子继续道:“三皇子未识庙堂之规,便不该轻率插口,不谙朝堂政务却莽撞站队,无异于贻笑大方,虽念及骨肉亲情,可此举将皇室荣辱置之脑后,属实草率,三皇子即将弱冠,如此下去,社稷危矣” 袁钰话音一落,全场传出细细簌簌的交头接耳声。 除了皇后和太子之外,盛元帝和墨玖安,甚至静淑公主都面露怒意,咬牙切齿地瞪着袁钰。 静淑公主从小在白贵妃身边长大,作为一个毫无母族背景的小公主,从小受墨翊和白贵妃保护,所以墨静淑会无条件地站在墨翊这一边。 即便她不喜欢墨玖安,但是此刻该是他们皇室一众对外的时刻,静淑还是拎得清的。 魏怀瑾瞄准时机做了个精准的总结:“虽太子殿下勤政好学,仁德兼备,睿智超群,可三殿下作为皇子也有应尽之责,臣等还望三皇子勤习圣贤之学,以补先天之缺” 左右朝臣也暗自点点头,一部分人跟着魏怀瑾朝盛元帝拱手作揖以示附议。 魏怀瑾虽面上一脸忠贞,可低头作揖时忍不住勾唇偷笑。 方才袁钰说话那般不给面子,魏怀瑾成功将此事闹大并让袁钰当了冤大头。 “先天之缺?本宫的弟弟有什么先天缺失啊?” 还未等魏怀瑾高兴几息,一旁传来墨玖安如刀子般锋利冰冷的声音。 朝臣们纷纷直起身,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抹端庄矜贵的身姿,还有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 只可惜,那张姣颜此刻却冷若冰霜,一双眸子阴鸷犀利,凝聚着危险精光。 在座的众臣不由得恍惚。 他们仿佛透过这一娇瘦的身躯,望见了三十年前那个初登帝王宝座的盛元帝。 墨玖安如同年轻时的盛元帝一般,浑身散发着摄人的压迫感,犹如一只幼龙隐隐显露那嗜血的尖牙。 墨玖安冷冷转走目光,环顾左右,语气虽平静,可每一个字都像是沾了腊月寒池里的冰水,听的人后背发凉。 “各位都能恬不知耻地坐在这里,怎么不说自己德不配位?竟还好意思用所谓圣贤之道义愤填膺” 墨玖安顿了顿,在袁钰等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她一侧唇角微扬,换了一副悠然姿态:“本宫的弟弟只是替本宫说几句公道话,就被你们联合起来兴师问罪,各位还是莫要再装模做样了,不妨继续把矛头对准本宫,墨翊还未弱冠,欺负他算什么本事?” 这一番话着实惊呆了在座的所有人。 不只是盛元帝,也包括容长洲。 盛元帝倒是知道自己女儿什么德行,嘴毒起来就像一只不择方向的毒蜂,一通乱蛰。 用毒蜂比喻自己的亲生女儿,盛元帝虽有些过意不去,但话糙理不糙。 容长洲的表情在惊诧中更多的其实是钦佩。 对付这些人,讲道理确实是行不通的,有时候拳头来的更有分量。 他们这些人最喜欢披着圣人的华衣各种道德绑架,华衣之下的真实面目唯利是图,两面三刀,丑陋的谁都没法看。 所以容长洲在朝中也喜欢装作谏臣直臣,然后各种口不择言,这些士族腐儒不屑说出的那些骂人的词汇,容长洲刚好没有任何心里负担,说的可谓畅快。 墨玖安的确选择了直接开骂。 这些个文官如何忍得了这般羞辱,什么叫恬不知耻?什么叫德不配位? 他们为大鄿做了多少贡献,文官豪族才是大鄿的命脉,盛元帝都不曾如此对待他们,墨玖安一介女流竟敢这般不敬!? 可还不等袁钰和谢衍暴跳如雷,墨玖安垂眸边拂广袖,边徐徐开口:“来,所谓圣人之说,祖宗礼法,女诫四书,尽管举例,本宫洗耳恭听” 第145章 尔等也在乎国计民生? 墨玖安的这一段话成功地将那些沉默看戏的官员也拉入了谢衍的队伍之中。 看到这势头,容北书剑眉紧凝,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担忧。 在此之前,墨玖安也曾告诉过他不用再胁迫谁,武娱演练该是什么就是什么。 容北书虽心有疑虑,但还是听从墨玖安的要求,并没有提前出招。 容北书本以为,墨玖安这么说是因为她没打算和谢氏及其党羽纠缠,起初她确实没有任何回应,听之任之。 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三皇子,墨玖安就加入了进来,甚至直接撕破了脸。 这着实打了容北书一个措手不及。 早知如此,他就该事先封了这群苍蝇的嘴,也不至于此刻让她孤立无援。 容北书心下一紧,刚想开口,却被墨玖安一声咳嗽断了话头。 容北书转眸相望,二人的视线汇聚了一息,随即墨玖安垂下目光,偷偷做了个手势。 【观望】 也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墨玖安这是要他莫插手。 毕竟谢衍和袁钰虎视眈眈地看着,容北书一旦牵扯进来,那就真给了他们大做文章的机会。 容北书当然知道此刻开口的后果,但他并不怕,就凭这些年在三省六部以及各大官员身侧安插的眼线,收集到的丑闻以及罪证,他能解决掉在座的四成官员。 殿试在即,到时直接让新一批学子补缺,虽然动静不小,但也能快速改变朝局,动摇谢氏在朝中的地位。 墨玖安也很想这样,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 打蛇要打七寸,轻易不出招,出招就要给他们一记重击才行,打的他们很久缓不过劲,这样才能给自己争取到立足并发展的时间。 墨玖安原本有自己的打算,今日并不想与文官集团撕扯,少些嘴皮子的争斗,多露一些真本事。 只可惜,她忘了墨翊这一茬。 这也奇怪,墨翊何时这般大胆了?竟想着为她出头? 不过现在墨玖安已经没机会考虑这些了,墨翊被“围攻”,她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让弟弟替自己受过? 更何况,他们想针对的本来就是她墨玖安。 既然打算回击,那就不能认怂,气势上更不能输。 墨玖安面色淡然,甚至隐隐透着几分轻松自在,不慌不忙地倒茶品茶,无视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目光。 “公主无权介入武事”许久未开口的何烨冷声道。 “何将军说的对” 礼部侍郎陆鼎岩等人也附和道:“妇道何足以言志,岂能涉足武事,置身于男儿之间?” “吾等言官时刻谨言慎行,可公主罔顾礼教纲常,口无遮拦,属实让吾等寒心” “女子当遵从三从四德,以淑德养家,安分守己,何故妄自窜入军中,沾染戎马之事?” 有几位说的苦口婆心,语气恭敬有礼,嗓音里甚至裹挟着几分为之心痛的惋惜感。 “公主虽身居高位,却当知女子之体宜静恭娴雅,以德立身,公主今日行事越出女子本分,公主该以端庄为重,不可荒废贞良之节” 中书侍郎裴澍恒最是在意所谓圣人之道,秋猎时受限制无法大肆反对墨玖安参与围猎,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收到什么禁止,所以裴澍恒便放开了讲:“礼教纲常在,女子当守妇道为要,公主背弃娴静之道,违逆礼法之规,若人人都学公主放浪形骸,那大鄿岂不是乱了套了?” 陆鼎岩立即补充道:“裴大人所言极是,不只是公主,三皇子也该修身养性,国计民生非同儿戏,岂可轻视学业,放纵自身” 陆鼎岩是太子的人,能一次打击墨玖安和三皇子两个人,一箭双雕,陆鼎岩十分愿意。 众人自顾自地指责墨玖安,发现墨玖安一直默默听着,他们都以为墨玖安是虚心接受批评,都期待墨玖安认错受罚。 可没想到陆鼎岩将矛头对准墨翊,直接触及了墨玖安的底线。 “国计民生?尔等也在乎国计民生?” 墨玖安说罢,冷冷嗤笑。 陆鼎岩却不乐意了,立即摆正了姿态,昂头挺胸道:“公主此话何意?吾等身为大鄿官员,当以天下黎民为重,吾等入仕为官是为造福万民苍生,虽身居庙堂之高,从不敢忘百姓艰辛!以维社稷兴盛,我等尽心尽力...” “呃~” 陆鼎岩说的正起劲儿,一旁忽然传来一声饱嗝,打断了他激情的演讲。 方才陆鼎岩说话时,左右众臣都认同地点头,摆出了一副鞠躬尽瘁的忠臣模样,生怕晚一点盛元帝就见不到他们为国为民的赤胆忠心。 可这一声突如其来的饱嗝让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正义凛然的表情不禁僵住,唯有寒风呼啸而过,衬得气氛十分尴尬。 容长洲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一般,摸了摸自己的胃,轻微扭曲的表情尽显反胃和不适。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容长洲身上,他们睁大了双眸,不敢置信地瞅着容长洲。 如此场合,容长洲竟敢在天子面前这般无礼!简直有辱斯文! 陆鼎岩也愣了一瞬,刚想开口训斥,容长洲立马就来了一个干呕,摸着肚子差点没吐出来,那姿势和表情控制的恰到好处,并没有太夸张,仿佛真的是生理不适一般。 容北书如何能看不出兄长在演戏,他配合着也作出了一副担忧的表情,焦急地问:“兄长怎么了?” 容长洲摆了摆手,“没事,就是有点恶心” 在场的众臣当然知道容长洲是何意,即便容长洲演的再像,他们也不是傻子,听得出容长洲是在说陆鼎岩恶心。 陆鼎岩一时也管不了什么分寸了,直接怒斥:“容长洲!” 容长洲皱了皱眉,一边抚着胃,一边不耐烦地睨了眼陆鼎岩。 “干嘛?吃多了不行啊?” “你!”,陆鼎岩气的满脸通红,甩袖发怒:“如此粗鄙,你也配坐在这里!” 左右众人的表情也透着几分嫌弃,他们皆是高门望族,或者他们想装成高门望族,所以最是看不惯容长洲散漫不羁的个性。 容长洲却不以为意,轻挑眉心,闲闲道:“配不配的,我不是已经坐在这儿了么?你能如何?” 容长洲这般摆烂,袁钰即便再怎么赏识容长洲的诗词才能,此刻也不得不心生不满。 不只是袁钰,和容长洲同任中书侍郎的裴澍恒,礼部尚书谭鑫权,以及三省六部其他官员们也都纷纷摇头叹气,表示对容长洲的鄙夷。 不过,他们之中起码有五成是无法对容长洲口诛笔伐的。 当然,这是因为容北书。 然而敢开口的那几个,容长洲自己就能轻松对付。 “长洲一介书生,受陛下赏识,允准我在此讨得一席之地,好让我一睹大鄿将士风采,怎么,陆大人是在质疑陛下看人的眼光吗?” “你!” 陆鼎岩一时吃瘪,偷偷瞥了眼神色肃穆的盛元帝,见盛元帝并无责备容长洲的意思,便也只好先闭嘴。 即使陆鼎岩确实这么想,但他也不能承认。 说容长洲粗鄙可以,但是说盛元帝眼光出问题就蔑视皇威了。 其实何止是在座的众人,连盛元帝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容长洲刚刚那一饱嗝属实有辱斯文,但是眼下,盛元帝还不能说他,因为指责容长洲就相当于助长谢氏党羽的势气。 毫无选择余地的盛元帝定定地瞅着容长洲,面色明显黯了下来,双手撑在案上,手指略显浮躁地敲着桌面。 暗自消化了须臾,盛元帝才缓缓垂下眼睫,藏住了眸里的嫌弃与自我怀疑。 这个容长洲分明就是故意的。 因为容长洲知道,只要是为灭谢氏党羽之威风,那他犯点忌讳做点无礼之举,盛元帝也不会处罚他。 这个容长洲哪里耿直无脑了?分明是精的很。 盛元帝如此想着,沉着脸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地喝起了酒。 左右朝臣见盛元帝不回应,也明白了皇帝是在任由容长洲,所以他们也只好忍下来,并没有再指出容长洲无礼了。 第146章 现在该换本宫说了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谢衍终于亲自下场:““公主想玩儿玩儿也可以,毕竟这只是演练,使者还未入京。演练可以放任公主儿戏,但一个月后的朝贡,公主就不好再为所欲为,蔑视礼教纲常了” 谢衍低沉浑厚的声音平稳有力,他端坐于席,说话间甚至没有瞥墨玖安一眼,仿若一个长辈在教导晚辈,无论是语气还是身姿神色都透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陆鼎岩还在生容长洲的气,况且方才他说的够多了,现在该换魏怀瑾煽风点火:“右相所说在理,今日倒也没什么,可朝贡时两国使臣都在场,公主不好再耍性子了,微臣恳求公主修身养性,做好群女典范,展现我大鄿女子风范,切莫丢了我大鄿颜面” 魏怀瑾毕竟官居三品,朝中根基颇深,当他拱手弯腰,恭恭敬敬地开口劝诫时,盛元帝也找不到发怒的切口。 墨玖安更是如此。 “本宫该是什么风范?”墨玖安面色平静如初,淡淡发问。 触及墨玖安情绪不明的眼神,魏怀瑾倒也没有露怯。 既然她问了,魏怀瑾岂有不答之理,可这种关于女子品行的事,若借由女子口中说出,对墨玖安更有杀伤力。 魏怀瑾心生一计,转头看向袁钰,将目光落在袁钰身侧静坐的袁婉清身上。 只见她坐的端正笔直,目光却始终收敛,尽显高门望族嫡女该有的端庄娴静。 魏怀瑾颇感满意,面上挂起了和煦的笑容,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起来:“听说袁太傅嫡长孙女家教严谨,自幼即获千般教养,才情横溢,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三从四德尽得其中精髓” 魏怀瑾顿了顿,转而扫视在场的众多女眷。 “今日,各世家贵女皆在此,不妨让袁姑娘讲述一二” 袁婉清轻抬眼皮,转眸看向袁钰,征求其同意后,再向高位处行礼后道:“《仪礼·丧服》曰,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墨玖安贵为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介臣女教导礼记,盛元帝再也无法静观其变。 “够了!” 盛元帝浑厚的嗓音裹挟着隐隐怒意。 袁婉清一激灵,立即低下了头,好一副可怜又乖顺的模样。 “父皇,没事”,墨玖安温声安抚皇帝,转而看向袁婉清,道:“你继续说,本宫听着呢” 墨玖安朝袁婉清轻轻一笑,眉眼间不见丝毫愠色,反而轻缓温和,搞得谢衍等人都有些懵。 这可不像墨玖安的作风啊,她何时变得如此大度? 袁婉清小心翼翼抬头,望见墨玖安和蔼可亲的面容,心里不由得打鼓。 可此刻她已无退路,只好继续说:“《周礼·天官》曰:九嫔掌妇学之法,以九教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袁婉清试探性地停顿几息,见高位之上无人愤怒斥责,便继续道:“女子应当娴静知耻,贞节守礼,仪容端庄,时刻谨记言辞委婉,语气温和,态度柔顺,勤于纺织针黹,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敬公婆。《礼记》曰,男女之大防,男主外女主内,内言不出外言不入” 袁婉清越说声音越小:“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妇女不得参与政事,军事,不得涉猎” 最后这一段话袁婉清本可以不说,但她很聪明,大臣们讨论的就是玖安公主插手军事的问题,那么她可以借由圣人之言,颤颤巍巍地补充这一句。 袁婉清缩着肩膀低着头,刻意放低音量,甚至轻轻颤抖,浑身上下尽显惧色。 她受公主之令转述圣人所言,关于公主逾矩一事,也是大臣们和公主之间的矛盾,还落不到她一介弱女子头上。 继而,袁婉清不仅强化了矛盾,挫了墨玖安的气势,还趁机在众人面前展现出了自己兰姿蕙质,克己复礼的姿态。 可谓是一举多得。 袁婉清不说还好,她一说完,台下便开始传出此起彼伏的夸赞声。 盛元帝眉心紧皱,撑在案上的手也早已攥紧了拳头。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有愤怒,心疼,羞愧,同时竟也有几分失望。 在找到墨玖安之前,盛元帝就曾发过誓。 如果能找回她们母女,那他往后再也不让她们受一丁点委屈,只要不触及国家利益,她们想做什么盛元帝都不会再阻止。 可盛元帝生在大鄿,长在大鄿,即便他再怎么溺爱墨玖安,他根深蒂固的思想还是没那么容易动摇的。 此刻,盛元帝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袁钰打脸,袁钰教出来的女儿和自己宠出来的女儿形成极致的反差,让盛元帝的内心不由得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失落。 墨玖安又如何能看不出盛元帝幽深的眸里暗藏的情绪。 她本不在意的。 她不在意大臣们怎么看她,不在意他们大言不惭地指手画脚甚至斥责。 但是盛元帝是她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底气。 只可惜她忘了。 她忘了盛元帝是一个帝王,是那个杀伐果断,手上沾满了兄弟鲜血的帝王,是血雨腥风的党争胜利者。 他是那个承诺母亲一切,最终却食言的丈夫。 在宫里待久了,被盛元帝宠久了,墨玖安竟忘了从前在杀人组织幽戮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人都靠不住。 别人给你的,别人也能拿走。 唯有自强,才有出路。 墨玖安静静地瞧了盛元帝须臾,淡淡地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的波澜。 盛元帝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没有发觉女儿的异常。 可容北书一直关注着墨玖安,所以她微不可察的反应被容北书尽收眼底。 容北书眉心紧了一分,心脏却犹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他广袖下的手指渐渐蜷缩,骨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只有他身边的容长洲才能听到。 容长洲转头看向容北书,只见他直直盯着斜前方,那是袁钰和袁婉清的方向。 容长洲太清楚弟弟这眼神意味着什么,他急忙伸出手握住容北书的手臂,轻轻拍了拍。 容北书眉心一松,眸里的那团阴火顿时熄灭,缓缓转头望向兄长。 容长洲唇角轻扬,眼底一片温和,那目光夹杂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容北书明白兄长的意思,只好轻轻点头。 更何况,公主吩咐过他不可轻举妄动。 若是以往,容北书倒真的能轻松控制,始终秉持明处要忍,暗处要狠的原则。 可现在不一样了。 关心则乱这个词以往只与兄长相关,现在多了一个人。 甚至好像比以往来的更凶猛一些。 自从遇见她,了解她,甚至爱上她,容北书就越来越不想忍了。 暗处报复已经满足不了他,他更想以牙还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这群伪君子的面具,将他们伤害她的手段一个不落地百倍奉还。 容北书轻轻合上眼皮,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可无论怎么努力,胸口那股闷火也没能消解几分。 左右对袁婉清的夸赞声越来越多,墨玖安静静地听着,倏尔咧嘴一笑,那笑颜在无奈中带着几分苦涩意味。 “说完了?”墨玖安问袁婉清。 台下的交头接耳声平息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在墨玖安和袁婉清之间来回转。 袁婉清依旧温婉有礼,轻轻点头。 “好” 墨玖安也跟着点了点头,眉眼霎时一沉,转眸环顾左右。 在众臣各式各样的目光下,墨玖安腰脊笔直挺拔,微昂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道:“现在,该换本宫说了” 第147章 公主行事自守本心,何错之有? 午时的天色灰蒙蒙的,厚重的云层笼罩着整个演武场。 远处的树木在寒风中嘶鸣,似乎是为即将到来的大雪预警,随着风声呼啸,演武场上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安静的气氛。 墨玖安说罢,观众席更是被一股无形的凛冽包围。 众人皆沉默凝望,容长洲却眸光一亮,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那神色明显是看好戏前的期待和准备状态。 容北书坐在容长洲身侧,眉心微动,望向墨玖安的眼神里浮上一层担忧。 “尔等学富五车,读书百遍,却仍然视女子如缱绻小物,真是可笑” 墨玖安端坐于席,正襟危视,她的声音清冷如冰,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威严。 “北凉虎视眈眈,南骊富庶却迟迟无法收复,北凉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骑马射箭,驰骋草原,甚至可以提刀杀敌,建功立业。南骊本就以女子为尊,她们可以像男子一样读书,考取功名,可以经商,学医,不用困于后宅深苑” 墨玖安说着,环顾左右女眷,观察她们的神情,试图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羡慕与不甘。 可惜,在座的众多贵女之中抬头回视墨玖安的不出一成,其中刚好包括了户部尚书之女冷径微。 对上冷径微的目光,墨玖安的内心得到了些许安慰。 还好,并非全都固步自封。 墨玖安朝冷径微勾唇微笑,笑容里裹挟着几分欣慰。 冷径微认真的面色微微一僵,愣了一瞬,意识到公主在对她笑之后,冷径微眸里顿时闪过明亮的光芒,唇角也不自觉地扬起。 容长洲见墨玖安的眉眼莫名其妙地柔和下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触及一张精致娇美的脸庞。 明明是一双妖媚的狐狸眼,却被冷径微硬生生逼出了几分明净与清澈,看向墨玖安的眼睛亮的像星星。 这不是妥妥的粉丝看偶像时,那种迷恋和崇拜的眼神? 笑的太不值钱了,啧啧啧。 容长洲如此想着,轻轻摇了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墨玖安,静待她接着怼。 墨玖安没让容长洲失望,在短暂地停顿后,墨玖安转走目光的同时眉眼顿沉。 “然,我大鄿女子却只能依附男子而活,夫为妻纲,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墨玖安像是自言自语般,微低下头阵阵嗤笑。 “若不是两国使者携带女眷,在座的各位怕不是永远都没机会出席,见识此等大场面,为我大鄿英勇善战的将士助威呐喊?” “公主这是在偷换概念”,墨玖安还没说完就被谢衍打断:“看,当然可以” “所以只能看,不能参与了?”墨玖安不敢置信地问。 “是” 谢衍答的干脆,脸不红心不跳,墨玖安不禁被气笑了。 他是怎么做到如此厚颜无耻的? “我大鄿女子岂是那些粗鄙的野女人可比的?”陆鼎岩立即附和道。 陆鼎岩的这句话得到了在场众人的赞同,甚至那些端坐的贵女们也都轻轻点头示意。 见此一幕,墨玖安心口微微有些抽痛,这股疼痛并非来自于身体,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失落。 墨玖安需要做的不只是称帝,变法,修改吏制,更是要改正她们被毒害的思想。 墨玖安本以为,她作为第一个冲破枷锁的人会得到同类的理解和支持,她愿意以身化矛,为许许多多深陷囹圄的女子戳开一缕希望的光芒。 只可惜她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也许不只这些满嘴礼教纲常的酸儒,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妇女也并不希望打破现状。 墨玖安曾让容北书替她罚抄礼记女诫,容北书抄写完成后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已抄完两百遍,抄着抄着,竟也开始麻木,不再有初读时的那般不适,女子刚识字便开始习读此书,自然会根深蒂固,对此深信不疑,最后甘愿自缚双手,蔽聪塞明” 那时的墨玖安以为,只要打破了世俗的偏见,让她们接受到公平对待,她们就会开心。 看来并非如此,墨玖安所要走的路,道阻且长。 墨玖安心情有些郁闷,心底积攒的怒气蹿了出来:“北凉的女子可以驰骋沙场,握刀杀敌,我们可以吗?” 陆鼎岩刚鼓起勇气开口,没想到墨玖安一贯平静的语调突然变成了冰冷的质问。 陆鼎岩怔了须臾,忽觉额头隐隐作痛。 陆鼎岩还记得那一晚的篝火宴,墨玖安为了替容北书出头不惜直接砸伤他的头。 这个女人是疯的,可好在此刻盛元帝和一众皇亲贵胄,高门望族皆在此,谅她也不敢过分嚣张。 陆鼎岩如此想着,暗自咽了咽唾沫,随即板正了坐姿,强硬反驳道:“女子为何要上战场?沙场杀敌是我们男人的义务,保护身后千千万万的妇女老少是铁骨铮铮的男人该做的事,反观北凉,他们人丁稀少,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都需要派妇人上战场,何等无能?” “陆大人说的是,躲在女人身后像什么事” 陆鼎岩说完,又有一批跟风附和。 “公主未免想的太简单了,女子身娇体弱,连刀都拿不起,上战场做什么?白送人头么?” 何烨的这一段话引起了一片哄堂大笑。 冷径微峨眉紧蹙,白了他们几眼,神色明显有些不满。 “好”,墨玖安咬了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和他们争论果然没有任何意义,想要打破偏见,那就需要用实际行动刺激他们,单凭言语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若你们觉得本宫女子的身份没有资格参与武娱演练,那本宫是父皇女儿的身份,试问有没有这个资格?” 墨玖安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继续道:“你们作为男子可以读书,入士为官,可以从军,建功立业,只因你们是男子,所以你们可以拥有一切选择权,可以凌驾于女子之上。 既然世道规则如此,那本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本宫贵为公主,真龙天子的血脉,就凭本宫身体里流的是父皇的血,那本宫也可以无条件踩在你们头上? 你们对本宫的不敬,就是对天子的不敬!既然你们都敢对本宫指手画脚,那本宫为何不能指出世道对女子的不公?” “玖安公主真是巧舌如簧!” 裴澍恒沉默观望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直接起身向盛元帝拱手道:“公主满口谰言,惑乱风清气正,臣等恳请陛下予以惩戒,肃清朝纲,保社稷安稳!” “好一个保社稷安稳,这么大顶帽子扣在本宫头上,保社稷安稳的是镇守边关的将士,不是尔等书生酸儒!” “玖安!” 盛元帝余光一瞥,低沉浑厚的嗓音唤了一声。 墨玖安愤怒的面色微顿,意识到自己的情绪确实有些失控,她默默垂下长睫,暗暗舒了口气。 墨玖安知道,盛元帝很乐意看这些士族文官吃瘪,但是一旦把握不好分寸,这些人虽没有军队重要,但也足以让朝堂瘫痪。 今日受了气,明日他们就有各种理由罢工。 罢工也就罢了,盛元帝倒也能想办法哄回来,但是哄回来之后,这些个文官就像夏日的苍蝇一样聚集在乾坤殿外,整日念叨圣贤之道祖宗礼法,念经念的都能让盛元帝头晕恶心。 偶尔借墨玖安和容长洲之手出出气也就够了,盛元帝目前来说还离不开他们。 墨玖安明白这个道理,方才也确实没能控制好分寸,可她并不后悔。 相反,这一次,她不想再服软了。 墨玖安缓缓侧身面向盛元帝,拱手低头,语调轻缓平和:“父皇,儿臣深知今日失礼,武娱演练结束后,无论何种惩罚,儿臣甘愿受之” 盛元帝心脏一突,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转头看向墨玖安,浓眉微皱,“玖安” 盛元帝的音量升高了几分,裹挟着明显的警告意味。 墨玖安直起身,忽视了盛元帝复杂的目光。 墨玖安不想再等了,可同时,她也不想让盛元帝因她失了一众文官士族的心。 墨玖安重新面向众臣,眸中寒芒如星,沉着嗓音冷冷道:“参与武娱演练一事与父皇无关,是本宫任性,撒泼打滚,逼父皇同意的,各位有任何怨念,都只管和本宫撒气,不要牵扯父皇。父皇从小教导本宫要知礼守节,遵守女子本职,潜心钻研女诫四书,教本宫收心养性,尊师重道,是本宫顽固不化,叛逆无礼,与父皇无关,更与三弟无关,三弟看不出尔等为何频频为难本宫,但是其中缘由,你我都心知肚明” 墨玖安说着,意有所指地睨向谢衍和袁钰,“起初本宫不开口是懒得反驳,因为与尔等讲道理就如同对牛弹琴,毫无意义” “公主!” 袁钰苍老沙哑的嗓音几乎吼出了声。 左右众臣双目瞪如铜铃,不敢置信地望着高位处,仿佛是在看祸国妖孽,惊恐中带着阵阵厌恶。 墨玖安唇角肆意勾起,毫不掩饰眸里的鄙夷与腻烦,“怎么?你们可以对本宫抨击谩骂,就不允许本宫反抗了?做事该有始有终,本宫既然插手了,那便会参与到底,请各位耐心等一等,等演练结束本宫便回来,乖乖等着各位讨伐,在此之前,本宫只能逾矩了” 墨玖安说罢,自顾自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整了整广袖。 “各位的废话本宫一句也不想听,还是开始比赛吧” 她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高处落下,宛如玲珑剔透的琴音,在空气中回荡。 墨玖安吩咐好德栩,再向盛元帝拱手作揖,随即转身走下台阶,径直穿过众人,边走边道:“大鄿女子亦当有志气,尔等且睁大眼睛看看,本宫一介女流训练出来的士兵,是如何赢得魁首的” 她语气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一切皆在她掌控之中,即使神情淡漠,却自带高位者的威严,让人不敢有丝毫轻忽。 她身着华贵锦衣,坚定地步入演练场,每走一步,脚下扬起的尘土就会沾染上她精致昂贵的裙摆,却让容北书感觉不到丝毫违和。 墨玖安穿过偌大的演练场,走到了对面的指挥台。 即便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容北书仿佛能清晰地望见她坚韧犀利的目光。 墨玖安傲立于指挥台上,端庄笔直的身段好似一枝挺拔的梧桐,高雅而不可侵犯。 风吹过,发丝轻舞,仿若乌龙翻滚,勾勒出她冷艳矜贵的面庞。 无论是丹陛之上正襟危坐,还是寝殿之内一身素衣慵懒斜躺,更是此刻,珠钗华服招摇夺目,站在一群玄色铠甲之中,她始终是那个最吸人眼球的存在。 容北书依旧记得那一日在猎林,她满身血迹却屹立不倒,散落的发丝,沾染污渍的白衣,纤瘦的身躯即便精疲力尽,却在最后一刻,她还是会坚定捡起地上的刀,挡在蒙梓岳面前,毅然决然地奔向凶兽。 她从来都不认命。 无论身处绝境,还是身居高位。 绝境之中自该奋力反抗,而高位之上,她本可以不用奋争。 容北书看的正入神,一道尖酸刻薄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 容北书骤然蹙眉,转头瞪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陛下,女子怎能涉足演武场?公主训练士兵也就算了,吾等全当公主玩心重,可如今公主都要亲自下场了吗?” “公主智勇双全,行事自守本心,何错之有?” 容北书一开口,现场的附和声顿时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聚焦到了容北书身上。 也包括盛元帝。 容北书本就是敏感人物,但凡和墨玖安相关的,他只要一插言就会被人盯上,然后趁机将话题引向公主不守妇道,与朝臣暗通款曲的罪名上。 所以此刻,谢衍及其党羽心中十分窃喜。 容北书终于忍不住了。 可还不等谢衍党羽闹事情,何烨却抢先了一步。 何烨斜睨容北书一眼,语气里满是不屑:“武娱演练是军事,公主擅自插手,置我等武将于何地?” 容北书勾唇冷笑,悠悠开口:“这就觉得冒犯了?那等会儿,何将军还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什么意思!?”何烨声色顿冷,咬牙切齿地问。 容北书轻挑眉心,漫不经心地转走目光,敛起广袖给自己倒了杯酒,在举杯轻抿之前,才淡淡道:“你要输了” 容北书面色淡漠,清冽动听的嗓音平静从容,可恰恰因此才会显得这一句十分轻蔑,仿若早已窥探了结局,带着不容忽视的挑衅。 第148章 各位最好相信容某所说的 何烨那张肥脸霎时一黑,下颌紧绷,可他毕竟是二品大将军,这点事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发雷霆,和一个不知哪来的竖子争辩,从而丢了脸面。 何烨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喉咙深处渗出了一股轻蔑的讥笑:“狂妄” 说罢,何烨冷哼一声,拂袖转头,猛灌了一杯酒。 何烨虽面上表示不屑,可还是不免心生忧虑。 和出征打仗一样,与两国使臣比赛的机会是要抢的。 武娱演练本质上就是在众多士兵队伍中选出几队佼佼者,等到一个月后的朝贡时,被选中的那几队就可以代表大鄿与两国使臣队伍进行友谊赛。 这对各路军营而言是非常难得的出头的好机会。 若最终赢过北凉与南骊,参赛的队伍还能受大量赏赐,各个队员能直上青云。 由于长时间的和平,士兵们跨越阶层改变命运的机会少之又少,平常的升官途径要么贿赂巴结走后门,要么就是从底层摸爬滚打,可这样不只需要花费数年,还需要一定的机遇才能升职。 机会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循序渐进的时间周期太长,所以除了打仗立功这么一个直接途径之外,对那些底层士兵而言,升级途径也就只剩藩国朝贡这一个了。 所以这一次的武娱演练,各个分营都会极力争取最后的魁首,最起码也要进入前五名。 墨玖安一介女流插手武娱演练的事,其实并不需要扯到武将面子上。 那些个武将大多都是粗人,除非直接触及自己的利益,否则并不在意公主怎么玩儿。 公主嚣张跋扈也好,和朝臣私相授受也罢,武将们不像那些文官,他们可不在乎什么祖宗礼法。 何烨之所以能跳出来说话,其实是因为墨玖安的加入让他感受到了潜在的危险。 若墨玖安当真只是个爱玩的草包公主也就罢了,可她是在老虎利爪下生存下来的女人,绝对不容忽视。 容北书方才的那一句在外人看来就是一句狂言,何烨却不傻。 何烨看似不以为然,实际上是借着喝酒的动作隐藏自己内心的不安罢了。 一旁的陆鼎岩并不在乎何烨内心的小九九,既然容北书开口替墨玖安说话,那他陆鼎岩便不会放过此等机会为难墨玖安和容北书。 陆鼎岩的目光快速扫过一众小官,暗示道:“公主自信无可厚非,可容少卿这般笃定公主会赢,容少卿因何下此结论?难道你与公主私下探讨过?” 其余的,陆鼎岩不能挑明。 那群跟风的小官顿时会意,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声音控制的恰到好处,既不会被盛元帝听到,同时还能损了盛元帝的面子。 毕竟法不责众,更何况他们声音不大,落不到实证。 盛元帝眉眼顿沉,冷冷睨向陆鼎岩。 容北书却轻挑眉心,不咸不淡地勾唇提醒:“陆大人还是管好自己吧” 容北书并没有直接否认,说话间更是没有瞥陆鼎岩一眼,自顾自地敛袖倒酒。 醇香液体流淌间,容北书神色淡淡,仿若置身于春风拂面的花间,悠然自得。 恰恰因此,容北书这般心如止水的模样反而会生出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在座的不少人不自觉地想要退缩。 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般无礼对待,陆鼎岩脸色不怎么好看。 一旁的容长洲不禁瞪大双眸,紧抿唇瓣,默默低下头收敛视线。 以往都是他容长洲狂言狂语,可自从在谢衍面前撕开伪装,容北书再也不想装了,兄弟二人的角色调换。 有这么一个傲娇弟弟衬托,容长洲都显得儒雅了不少。 容长洲清了清嗓,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十分乖巧地坐在弟弟身旁沉默不语。 陆鼎岩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计,那就是转移矛盾,把自己完美择出去。 “容北书,你莫不是忘了自己与袁氏有婚约?” 陆鼎岩说着,余光瞥了眼端坐的袁钰和袁婉清。 陆鼎岩若是执着于容北书的态度,那一来二去很容易惹怒盛元帝,毕竟一直执着于玖安公主的清白名声,就是在皇帝底线反复横跳。 小不忍则乱大谋,陆鼎岩选择暂时忍一忍这竖子的无礼,让袁钰出面对付容北书。 陆鼎岩的心思昭然若揭,在座的各位,当然也包括袁钰都看的一清二楚。 容北书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些,这才抬头望向高位处,向盛元帝拱手道:“陛下亲赐的婚,微臣怎敢忘记” 谢氏及其一众属官定定地望着这一精彩的变脸戏码,唇角不自觉地抽搐,隐隐咬紧了牙关。 容北书这只狡诈的狐狸,上一刻还傲慢无礼,下一刻装孙子装的这么到位。 容北书当然不关心别人如何想,他向盛元帝示弱后,再看向陆鼎岩和魏怀谨等人时,那神色霎时间又变得清冷疏离,甚至眉眼间透着似有似无的冷冽。 “倒是陆大人,自秋猎起便频频诋毁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目光缓缓扫过众臣,“容某一介庶子,名声毁了也就毁了,可玖安公主反复被你们刁难,在座的各位都是名门望族出身,书读百遍,却纠结于民间子虚乌有之说,频频让公主难堪,各位又是何居心?你们到底是在针对公主殿下,还是想通过公主针对陛下?” 矛盾转移这种低等手段,容北书也会用。 墨玖安被群臣口诛笔伐,盛元帝却始终保持沉默,容北书想再添一把火,让盛元帝参与进来。 魏怀谨见形势不对,立即加入了进来:“容北书,这件事与陛下无关,是你行为不检,玷污公主清白名声,导致民间流言四起,你还有脸质问我们?” 容北书缓缓转眸,嗓音顿沉:“我最后再说一遍,我和公主清清白白” 他端坐于席,身躯挺拔,仿佛一尊无坚不摧的雕像,望向魏怀谨的眼神深邃而冷漠,没有丝毫怒意,却透露着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 周围空气仿佛凝固了,似乎连微风都害怕打扰到容北书这份平静中散发出来的狂野力量。 魏怀谨微微一怔。 周遭安静的异常,不只是陆鼎岩为首的一众谢氏党羽,甚至袁钰面上都浮上了几分讶色。 袁钰从未见过容北书如此模样。 以往,容北书接二连三地拉下几位重臣,可每一次在朝堂之上对峙指认时,容北书都表现出一副从容收敛,毕恭毕敬的姿态。 对袁钰而言,此刻的容北书无疑是陌生的,也是危险的。 在众人怔愣之际,容北书清冽的声音缓缓道:“容某诚心劝诫各位,最好相信容某所说的” 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陶瓷酒杯,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带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威胁意味,让人不敢轻易触碰他的底线。 容北书面上依旧悠然自在,十分平和,却不知为何,落在众人眼里平白多出了一丝让人心悸的诡异感。 在容北书眼底的深处,似有一团狂暴的火焰在燃烧,但又被他镇定的表情所遮掩,这种矛盾不禁会让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容北书骨子里就带一种平静的疯感,这一点,谢衍深有体会。 谢衍尝试过派自己的死士除掉容北书,到头来却反被容北书利用,导致谢衍养了多年的死士最终只剩不到三成。 对谢衍而言容北书和墨玖安一样,唯有剥皮抽筋才能让谢衍解恨。 盛元帝这是第一次察觉到容北书不一样的一面。 容北书的这一段话本意是为墨玖安出头,盛元帝自然不会指责他在御前狂语。 只是经此一事,盛元帝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宝贝女儿看上的容氏庶子也许藏的很深。 三省六部文武百官,乃至后宫妃嫔太监宫女,只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谋生活,他们又怎会以真面目示人? 盛元帝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自登基以来,在朝堂之上和群臣斗智斗勇,盛元帝即便知道他们面具之下真实的嘴脸,非必要时也绝不会贸然捅破那层窗户纸。 做皇帝,首先要学会的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盛元帝自以为看得清一切,没想到偏偏漏了容北书。 回想这半年,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六品寺正突然被爆出与玖安公主有染,紧接着,朝堂之上谢氏党羽一个接着一个倒台。 盛元帝很乐意看到谢氏势力减弱,但是作为帝王,他不允许朝堂之上出现任何脱离他掌控之事。 盛元帝浓眉微皱,探究的眸光从容北书缓缓移向远处的墨玖安身上。 他的宝贝女儿想要的,就只是向谢氏复仇这么简单吗? 第149章 马球比赛 “狂妄!”,谢衍拂袖怒斥:“容北书,你这是在威胁吾等吗!?” “容某不敢”,容北书轻扬唇角,声音恭敬有礼。 他们一众官员可以咄咄逼人强词夺理,那他容北书也能睁眼说瞎话死不承认。 盛元帝在此,容北书再虎也不可能承认自己真的在威胁。 “只是此刻,京城有头有脸的名门世家皆在此”,容北书说着,环顾左右,目光一寸寸地扫过一众官员,“各位既已论起君子之道,礼教纲常,那容某也很想参与进来,讲述所见所闻,增添些有趣的故事” 说完,容北书摆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那双星眸泛着清澈波光,仿若一个初入官场不懂人情世故的新人。 若是没看过他在须臾前那副瘆人的神情,在座的众人也许真的会被容北书这精湛的演技欺骗过去。 方才批判过墨玖安的朝臣们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其中有一些人甚至不自觉地低下头去,略显刻意地喝酒夹菜,用忙碌掩饰自己此刻的不安。 容北书如何能看不出他们在心虚,继续道:“在座的各位中有多少眷恋于风月场所,教坊司,燕春楼,寻芳阁” 容北书每说一个地方,视线就会在特定人群停留一息,紧接着便会引起一片埋头回避的景象。 容北书眉眼浮上几分嘲讽,温和的嗓音骤沉:“穷奢极欲,横征暴敛,妻妾成群,荒淫无度,虐待奴仆,上述言辞各位应该能对号入座了吧?如若不能,容某不介意一一指出,看看各位之中有多少人是伪君子,又有多少真小人”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还从未有人点破过,容北书却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撕开众人的遮羞布,这不符合默认的规则。 在座的官僚豪绅之中谁家还没有良田千亩,存粮万石,谁家还不会钟鸣鼎食,挥金如土,那些整天将圣贤之道挂嘴边的文官之中,又有多少人能洁身自好,一生只守一个妻子? 对他们而言,娶无数娇妾恰恰是他们崇高地位的体现。 奢靡无度,有恃无恐,教坊司成了官员明目张胆买淫的地方,各大酒楼赌坊成了士族豪绅挥霍玩乐的地方。 士族之中注重名声的则直接大量购买女仆养在府中,名义上是奴仆,实际上不过是供家中男子取乐的“物件”罢了。 在座的众人衣冠楚楚,好一副正义凛然高风峻节的模样,他们仿佛达成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契约,所有人只管穿上华衣,戴上“君子”面具,暗地里那些烂臭的,丑陋的,都不约而同地藏起来,绝不提及。 即便很清楚彼此最真实的模样,但也不会有人贸然挑明,因为揭露对方就等同于撕开自己的伪装。 历来皆是如此。 但容北书的那一番话很明显是要打破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旦有人道破自己想极力隐藏的秘密,人就会气急败坏。 但是在座的各位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容北书并没有指名道姓,泛指的事情谁跳脚谁就是将容北书所说的往自己身上揽。 所以,往往这种时候,最聪明的应对方法就是不回应,通俗来讲就是装糊涂。 朝臣们面容凝重,其中地位高的那几位,包括谢衍和袁钰等人则端坐于席,腰脊挺拔,仿佛容北书所说与自己毫无关系,浑身带着世家大族与生俱来的矜贵与凌厉。 整个场面宛如冰封般静谧,唯有冷风呼啸声不断。 朔月寒风从侧面袭来,像是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此刻的尴尬。 左右朝臣们纷纷避开彼此的目光,谢衍等几位大人没有开口,那些小官当然会选择沉默观望。 众人并不知道容北书到底有没有证据,但他们不敢赌。 容北书行得端坐得正,在和玖安公主传出绯闻之前,他没有任何丑闻,为官六载,容北书就像一个小透明,在朝中毫无存在感。 关于容北书,大臣们唯一能抓住的话柄就只有玖安公主,可玖安公主深受盛元帝宠爱,因此大臣们始终要注意分寸,无法用玖安公主彻底打击容北书。 容北书十分确定这一点,他甚至知道盛元帝并不会指责他,所以他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警示在座的众臣,同时还能全身而退。 无论谢氏和袁氏如何嚣张,在朝中一呼百应,可只要容北书手里有盛元帝这一个王牌,他们兄弟二人就能与在座的众臣抗衡。 这就是正确站队的重要性。 再者,容北书所说并非捏造,他确实有大量把柄在手。 如果真有人按耐不住,跳出来指责容北书凭空污蔑,那就更合容北书的意了。 这样一来,容北书便师出有名,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展开说说了。 三十五年前,御史大夫李牡为消除用法不及权贵的问题,力排众议修正律令,自此,凡与案件相关人员,无论官居几品皆要一一记录在案,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各有收揽海量卷宗之地,非三司批准不得入内。 可偏偏容北书过目不忘,凡经手的案件,事无巨细皆铭记于心。 他之所以能掌控大半个朝臣弱点,六年来保护兄长,不让兄长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占了他在大理寺的职位便利。 大理寺的身份,辟鸾阁的势力,容北书的能力,这三者缺一不可,才造就了容北书如今的地位。 容北书说完之后,现场始终保持着一股尴尬的静谧,直到传来阵阵击鼓声,众人的目光才纷纷投向演武场。 参与演练的队伍并不少,比赛内容也很丰富。 最先举行的是马球比赛,之后是蹴鞠,再者就是各种类型的比武大赛。 蹴鞠和马球虽是游戏,但是指挥者需具备很强的战术思维,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会演变成邦国之间必不可少的娱乐方式。 看似是轻松愉快的友谊赛,实际上就是暗戳戳地较量罢了。 也许因为马球是武娱演练的第一个内容,所以这一项运动就显得十分激烈,士兵们异常亢奋,全力以赴。 墨玖安站在指挥台上看了三场,现在终于轮到她的队伍了。 墨玖安训练出来的士兵似乎与前六队没什么不同,二十人身穿玄色窄袖劲衣,足登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身骑奔马,整整齐齐地进入演武场。 何烨和谢衍为首的那几位文官武将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几分不满与轻蔑。 何烨十分期待这一场,因为此刻与墨玖安对决的正是何烨手底下一名得力副将所训练出来的兵。 方才墨玖安那般嚣张,何烨和谢衍等人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墨玖安出丑了。 一介女流竟不自量力地站在指挥台上,简直丢人现眼。 马球是团队活动,考验的是团队协作能力和指挥者的战术思维,所以在那些文官武将眼里,即便墨玖安身手敏捷胆识过人,可从未有人相信过她有能力培养出一个技术完备的队伍。 毕竟带兵这种事只有武将才能干,那些熟读兵法的文官们虽然能将皇帝怼的百口莫辩,但是他们颇有自知之明,绝不会轻易在武将面前指手画脚,纸上谈兵。 所以墨玖安的这一行为两边不讨好,同时得罪了文官集团和武将团体。 墨玖安的队伍进场静候,观众席便又开始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 墨翊似乎又想展现自己“贪玩庸碌”的人设,便提议赌一赌哪一方会赢。 还不等盛元帝斥责,台下便有几位出声赞同,甚至袁钰也点头附议。 谢氏党羽趁机表示下注是为了完全还原朝贡的细节,台下众臣说的天花乱坠,不断合理化墨翊的提议,一时间竟叫盛元帝挑不出一丝毛病。 容长洲跃跃欲试,手肘戳了戳身侧的容北书,低声问:“你就实话告诉我,你真觉得何烨会输?” 容北书侧头看向容长洲,点了点头,“是啊” 容长洲看着弟弟清澈明亮的双眸,愈发难下决心。 容长洲当然知道弟弟这个神色代表着他没有说谎,但今时不同往日,弟弟那双眼睛里除了真挚以外,容长洲还能读出三个字:“恋爱脑”。 容长洲静静地瞅了容北书片晌,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后,容长洲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写下了墨玖安的队伍,署上自己的名字和金额,将纸张交给了太监。 马球比赛中,参赛双方共击一球,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九球定输赢,若对手未能追平那就算这一方获胜。 随着一阵阵如雷鸣般的鼓声,比赛正式开始。 墨翊的提议成功提起了众人的精神,原本死气沉沉的观众席此刻变得格外热闹,所有人齐刷刷地盯着演武场,眸里满是兴奋与期待。 第150章 求助 墨玖安双手撑在指挥台的阑干上,从高处俯瞰偌大的演武场,然而真正指挥队伍的,其实是蒙梓岳。 蒙梓岳站在赛场边缘,手里拿着拇指大小的骨啸,根据情况实时吹哨发出指令,改正队伍形态。 一来二去,观战席的众人也注意到了蒙梓岳,纷纷将目光投向丹陛之下肃立的蒙大统领。 只见蒙挚直直盯着赛场,面上也透着几分错愕。 蒙挚已经有半年没见过自己的儿子了,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蒙梓岳故意躲着蒙挚。 蒙挚接连失去两个儿子后,对蒙梓岳的管控不免过分了些,明知蒙梓岳的志向在军中,蒙挚却从未教过他武功,更是处处限制他自由,只求他平平安安的当一个普通人。 蒙梓岳偷偷参军被发现后,蒙挚和他吵了一架,若不是墨玖安力保蒙梓岳,将他收进自己府中,也许蒙挚会又一次把他调离军营,送到乡下。 当蒙梓岳指挥的队伍接连打进四球之后,起初不以为然的众人不得不重新开始对这个小哑巴提起警惕,作为亲生父亲的蒙挚更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想当初秋猎比武时,这个小哑巴凭借自己超乎常人的力气赢得魁首,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可因为他是被柏屠破格收录,害的柏屠降职之后,蒙梓岳就被玖安公主保下。 半年未见,那个不起眼的小士兵如今都成了公主身边的指挥官。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想明白,蒙梓岳就是墨玖安拉拢的一个得力手下。 墨翊双眸微眯,了望演武场上眉眼冷峻,神态肃穆的蒙梓岳,在他的指挥下,墨玖安的队伍的确势如破竹。 墨翊倒是忘了蒙梓岳这一茬,现在回想起来,当初墨玖安力保蒙梓岳,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也要救下这个小哑巴,那时的她应该就已经打算好培养蒙梓岳了。 墨翊相信墨玖安的眼光,这么重要的比赛都能交给一个小哑巴指挥,说明墨玖安对蒙梓岳寄予厚望。 他的好姐姐身边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容北书还不够,又来了一个习武天才。 很显然,蒙梓岳不只是力气大,也通晓兵法战略,再加上他是蒙大统领的儿子,再这样发展下去,蒙梓岳很有可能会成为墨玖安插手军政的切入口。 墨翊如此想着,望向蒙梓岳的眸里掠过一丝不可觉察的杀气,握着酒盏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比赛仍在继续,墨玖安观察着赛场的情况,颇感满意。 历经数月的辛苦训练,她真的培养出了一支团结灵活且球技精湛的队伍。 加上蒙梓岳的引导,整个队伍在比赛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默契与凝聚力。 然而对手也不容忽视,不出一炷香,对手紧跟三球大大缩减了差距,给予了观战席的众人希望。 蒙梓岳眉心一皱,转身便跑上了指挥台。 见他上来,墨玖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往一旁挪几步腾出位置。 蒙梓岳简单行礼后便走上前,站在台上观察赛事。 蒙梓岳反应很快,无需墨玖安提示也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当对手展开猛烈攻势时,墨玖安的队伍能迅速转变防守为进攻,化被动为主动。 在蒙梓岳的指挥下,局势很快扭转,墨玖安的队伍又一次甩了对手一大截,比分达到七比三,若是再打中两球就能结束比赛。 然而最令人震惊的是,比赛时长甚至还没过半。 不知何时起,观战席早已陷入一片静谧,所有人静静地注视着指挥台上着玄色铠甲的少年郎,还有三步之外珠钗华服的玖安公主。 观战席的众人神色各异,何烨那张肥脸更是挂不住,差点将愤怒二字写在额头上。 若是比赛差距没这么明显,方才为难墨玖安的那群文臣武将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愕然。 从一开始,公主的队伍就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每一次击球都如同闪电般快速而精准,让对手难有反应之机。 更是给了观战席的众人一个始料未及。 原本的期待与兴奋霎时间变成了心如死灰的沉寂,加上这令人胆颤的寒冷,多少杯温酒都无济于事。 蒙梓岳的哨声响彻整个演武场,在众人听来,每一声都只是一个简单的口哨,却能让二十个人的队伍默契改正队形,防守与攻击配合。 当观众和对手球员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攻击和控球的那几个人时,在蒙梓岳一声指令下,一个不起眼的士兵突然冲出队伍,疾速突破,顺势接球,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精准射门,将比分追到了八比三。 “漂亮!” 一片宁静中,容长洲不大不小的声音被衬托的十分响亮。 容长洲激动的面色顿僵,高举的双手也停在空中,几息之后,他急忙转身向盛元帝弯腰作揖,低头卖乖:“微臣失礼了,求陛下赎罪” 此刻的盛元帝早已喜上眉梢,根本不在意容长洲有没有失礼,相反,如果不是被皇帝这个身份限制住,盛元帝自己都想拍案叫绝了。 盛元帝随便挥了挥手,示意容长洲免礼,视线却丝毫不想从赛场移开,仿佛只要眨一下眼就会错过什么精彩部分。 一旁的墨翊当然能捕捉到盛元帝的反应,他立即附和容长洲,也跟着拍手叫好。 在场的众人中本就有不少人不知所措,犹豫要不要击掌喝彩。 如果他们贺喜,就会得罪谢衍和何烨等人,若什么也不表示,就会得罪九五至尊。 三皇子带头欢呼,着实给了这些墙头草一个出路,他们互通眼神,随即一个接着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鼓掌。 就这样,直到墨玖安的队伍以八比三的成绩占据绝对优势后,观众席才有了此起彼伏地夸赞声。 谢衍和袁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他们毕竟是久居官场的老狐狸,倒不至于表现的太明显。 谢衍余光往何烨冷冷一瞥,眼底浮上几分嫌恶。 真是废物,一个女娃都打不过。 谢衍如此想着,不急不慢地举杯轻抿,烈酒一路烧过喉咙,算是帮他压了压堵在胸口的怒火。 目前来看结局似乎已经注定,可蒙梓岳绝对不会掉以轻心。 因为公主教过他要沉住气,公主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蒙梓岳不想让公主失望。 蒙梓岳始终紧绷心神,直到打进第九球,以九比三的成绩,用半场的时间赢得比赛后,蒙梓岳才长舒一口气,才敢转身面对墨玖安。 寒风拂过蒙梓岳耳边碎发,可触及她笑颜的那一刻,蒙梓岳只觉如沐春风,心里暖暖的。 墨玖安唇角勾着轻浅的笑弧,眼中似含星辰,透着欣慰与赞赏,无需言语,就足以让蒙梓岳欣喜若狂。 然而比起墨玖安和蒙梓岳,容长洲看似比他们还要兴奋,因为他赌赢了。 一旁的容北书听着容长洲自言自语,目光却始终落在远处的指挥台上。 对方似有所感,竟也转头望来。 墨玖安耳边是众队员的欢呼,还有观战席传来的鼓掌声,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依旧能一眼锁定所念之人。 隔着偌大的演武场,墨玖安静静地望着那模糊的身影,笑容不禁扩大了些。 容北书仿佛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一样,也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容长洲用手肘戳了戳忙着对视的容北书,自顾自地说起自己赢了多少,开心的像个否极泰来的资深赌徒。 左右众臣也不得不违心恭贺几句,笑容刻意,语气谄媚,盛元帝全都看在眼里,却也不会拆穿。 盛元帝漫不经心地品酒吃肉,会偶尔瞥一眼正襟危坐的谢衍等人。 三刻之前他们还言之凿凿,如今却被自己看不起的女子当众打脸,还不能表现出愤怒和失望。 看着他们强装镇定甚至强颜欢笑,盛元帝此刻的心情可谓是十分畅快。 然而盛元帝也许不会知道,即便墨玖安的队伍碾压式赢得比赛,那些人依旧能充当睁眼瞎子,表面上贺喜赞许,可根深蒂固的偏见绝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胜利而改变,反而会被他们看作是运气。 墨玖安却很清楚这一点。 不过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两场,只要赢得这两场,那么她训练出来的队伍就能堂堂正正地参加朝贡的比赛了。 守城军自交给何烨管理后,守城军中各个军将师帅,何烨该拉拢的拉拢,拉拢不了的就以各种理由调换成了自己的人。 所以参与武娱演练的队伍大多都是何烨手底下的军将训练出来的,对墨玖安带着天然的敌意。 稍许休整过后,接下来,墨玖安将要面对的是比之前更为强大的对手。 没过多久,玖安公主的队伍在“万众期待”下重上赛场。 他们依旧那般锐不可当,似乎这一场也要以绝对的实力稳赢比赛。 起码在前半场,容长洲是那么认为的。 墨玖安的队伍像上一场那样连中三球后,不知怎得,形势莫名发生了变化。 队员之间的配合明显减弱,反应力也比上一场慢了不少,墨玖安原以为这只是个别球员出现的差错,或者身体出现了疲惫。 可中场休息过后,这种情况依旧没有改善,甚至后方的防守也一个接一个地失球。 当对手追上甚至超越比分的那一刻,墨玖安听到了欢呼。 不同于上一场的鸦雀无声,强颜欢笑,这一次却是铺天盖地,真情实感的喝彩。 他们当然会幸灾乐祸。 墨玖安第二场比赛的失势恰恰会加深那些人原本的想法,让他们更加笃定墨玖安第一场的胜利不过只是对手弱小,以及她运气好。 这是赤裸裸的偏见,然而这种偏见,从古至今都存在。 若想消除偏见获得认可,她需要付出的努力,获得的成就,完成的任务,比正常程度高出几倍不止。 而且这期间,还不允许她失败。 一旦犯错,他们便又有理由堂而皇之地蔑视她,批判她。 一向擅长控制情绪的墨玖安此刻也不得不流露出几分紧张与急促。 蒙梓岳则早已跑下指挥台,在赛场边缘跟着队伍来回观察。 容北书遥看赛场,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容北书本不确定,可直到一名防守士兵跌下马彻底昏迷,他才正式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一旦出现伤员便会击鼓停赛。 蒙梓岳立即奔向倒地的球员查看情况,墨玖安也走了过去。 军医检查过后给出的答案是过度劳累。 等晕倒的士兵被抬走休息后,其余球员集中讨论,墨玖安才得知有不少士兵感觉到身体不舒服,头昏脑胀,视线模糊,甚至气息不稳,肌肉无力。 墨玖安本就警觉,休憩场所和士兵的饮食都有专门的人严格把控,可没想到还是出现了意外,甚至医官都瞧不出问题。 墨玖安并不相信军医的判断,任何突发的普遍事件,背后定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原因。 墨玖安先是吩咐蒙梓岳安顿好虚弱的球员,转而观察对手的反应。 何烨端坐于席,一脸胜券在握的模样,墨玖安再将视线移向数丈之外,只见对手球员得意洋洋,其统领更是投来满满轻蔑的目光。 看见对手统领的神情以及何烨的反应后,墨玖安不得不加深自己的怀疑。 还不等众人消化好欣喜的情绪,余光里忽而闯入了一袭朱红华裙。 这位“任性”的公主殿下一步一步踩在演武场干燥的土地上,精致的裙摆将触未触地扫过地面,裙摆上精美的凤羽再一次沾染了演武场的尘土。 她孤身一人步入马球场地,隔着那“楚河汉界”,定定地瞧着对方。 墨玖安的队伍因出现问题而退出场地暂时休整,整个演武场里,一边是精神十足的对手球员,二十人二十匹马整整齐齐,而另一边,只有墨玖安一人。 她一袭华裙屹立在肮脏的赛场里,默默感受着寒风肆虐,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从观战席望去,即便她就只是静静地站着,可这一袭纤瘦的身躯落在众人眼里莫名生出了几分能与对面一众士兵抗衡的气势。 墨玖安仿佛成了那片赛场的统治者,与寒风作伴,与孤独为友。 演武场四周草木摇曳,发出凄凉的低吟声,仿佛是在为她伴唱,却又无法慰藉。 观战席渐渐安静了下来,众人不明白她的意图,先是疑惑中互通眼神,随即又纷纷转眸看向演武场上伫立的墨玖安。 不一会儿,墨玖安转头回望,在那群幸灾乐祸的文官武将之中,有一个人始终能让她第一眼发现。 只要她看,每一次都能对上他的目光,仿佛他从未将目光从她身上转移。 在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刻,仿若夏日清泉淌过,熄灭了墨玖安心口燃起的星星怒火。 她轻叹口气,眉眼渐渐舒缓下来。 还好,起码还有一个人。 此刻的墨玖安无法向盛元帝求助,更无法在众臣面前提什么下毒之类的阴谋论,这样反而会被他们认为她在推诿。 墨玖安并不相信军医,短时间内也无法找到对方下毒的证据,再过半刻比赛就得继续,而等待她的结局只有两个,要么主动放弃,要么派出那群虚弱的球员强撑一场。 半刻...... 能在半刻内解毒并让他们恢复体力吗? 想及此,墨玖安峨眉渐凝,充满忧虑的眼睛凝望着容北书,仿若镜湖倒影,细碎的星光在其中流转,闪烁着无言的呼唤。 容北书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不安与期盼,如同明月轻颦,微露心事。 容北书心口一紧,转身便向盛元帝作揖道:“启禀陛下,微臣略懂医术,想下去看看” 盛元帝本就觉得此事可疑,容北书突然请求下去探查,盛元帝自然不会阻止容北书帮助墨玖安。 盛元帝轻轻一挥手,容北书便颔首领命,不顾左右审视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踏入赛场,径直向墨玖安走去。 第151章 破案这种事就交给微臣吧 容北书主动请缨,在众人看来就是言行不一,口口声声说着与玖安公主清清白白,人家一出事就巴不得冲下去帮忙。 可容北书此刻已然管不了那么多了。 墨玖安也不得不向他求助,即便这样会落下话柄。 因为当下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赢下比赛。 容北书一探便知,那些士兵确实是中了毒。 不过这种毒严格意义上根本算不得是毒,无需解药便能被身体消化掉,只是费一些时间罢了。 然而眼下,墨玖安最缺乏的就是时间。 容北书能在半刻之内解除毒性,但无法在半刻之内让虚弱的士兵满血复活。 听到这个结果,那些中毒的士兵纷纷站起身,坚定地表示自己可以,可他们惨白的面色并不足以说服墨玖安赌一把。 墨玖安思虑片晌,转身便走向另一个营帐,容北书则留下来施针排毒。 武娱演练的比赛项目不只有马球这一项,还有蹴鞠,赛马,射箭,比武等等。 墨玖安训练出来的队伍不只有参与马球比赛的二十人,还有蹴鞠的十二人,赛马四人,射箭与比武大赛各十人。 对墨玖安而言,如今只有更换队员这么一个选择了。 即使往后还有好几种比赛可以证明自己的实力,但是马球作为开局的比赛,墨玖安一点也不想输。 墨玖安走到整齐排列的蹴鞠团面前,大声地问:“认为自己骑术好的出列!”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不显丝毫焦灼。 士兵们愣了须臾,随即一个接一个地出列,甚至有几人在互相比较后,默默退了回去。 谁的骑术最好,他们各自心里都有数。 就这样,墨玖安在蹴鞠团里找到了六个替补。 接下来就是赛马比赛的四个人。 墨玖安并没有给他们选择的机会,要求他们四人全都加入到马球的替补行列。 赛马团的指挥官踌躇片刻,小心凑到墨玖安身侧,轻声开口:“公主,他们没有打过球” 墨玖安认真打量那四个黑甲士兵,淡淡道:“会耍枪吗?” 指挥官立即板正姿态,自信满满道:“那是当然” “舞的了枪,便拿的了球杖” 说罢,墨玖安转身便走。 “是!” 指挥官挥了挥手,那四个士兵同蹴鞠团的六人跟着墨玖安抵达了马球团的营帐前。 这个时候容北书也已经施针完毕,见到墨玖安的身影便主动走上前迎接,简单交代了中毒士兵的情况。 墨玖安听罢,转而吩咐蒙梓岳:“你去通知他们我们要换人,再给我们一盏茶的工夫” 蒙梓岳颔首领命,便去找判官了。 墨玖安聚集了十个人,向他们叮嘱了赛场走位和各自的主要任务之后,便让他们换衣备赛。 做完这一切,墨玖安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下来。 容北书默默跟着她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直到左右没人了,墨玖安才长舒一口气。 墨玖安很少流露出焦虑不安,容北书以往也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墨玖安阖上眼轻揉眉心,她疲惫的神色就这般撞进了容北书心底。 容北书的内心如细针刺,有一种立刻将她抱入怀中的冲动,可最后只是用力地握紧了拳头,硬生生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 “我想过他们会玩儿阴的,也提防过”,墨玖安的音量轻了很多,明显少了方才在士兵面前的那种气势。 她叹了口气,睁开眼看向容北书,“可没想到还是中了招,我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怎么下的毒” 触及她的目光,容北书紧皱的眉头一松,快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和表情,向她靠近了一步。 容北书凝住她,眸里沁出一抹温柔光泽:“破案这种事就交给微臣吧,微臣定会找到下毒之人,揪出幕后主使”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开口,容北书低沉的嗓音略显沙哑,轻缓温和的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墨玖安静静地望着他,突然间,她还真不想再复盘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就因为容北书的这一句话,仿佛终于等到了云开日出,一直困扰她的迷雾尽数消散。 积压在墨玖安心底的疑问,落在肩上的压力,为了赢而产生的急迫,忐忑,甚至恐惧,当她面向他时,触及他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时,听到他如同溪水般清澈宁静的声音时,一切问题仿佛都不再那般庞大,沉重的石头也能化作羽毛,拂过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然后轻轻落地,给她带来安慰与勇气。 墨玖安相信他。 也许从一开始,她就相信他。 可区别是,最初的信任来自于墨玖安手里的筹码,墨玖安相信容北书不会鱼死网破,相信他一定会配合她,甚至协助她。 所以本质上,那时的墨玖安真正信任的是她自己拿捏人心的手段罢了。 可不知何时起,相信容北书这件事真的变成了最简单的,相信他。 何时起,她竟开始习惯容北书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过去,这种安全感来自于容北书所具备的能力。 墨玖安交给他的任务他总能完美完成,在这期间无需墨玖安过问,无需她出谋划策给予意见。 墨玖安只需告诉他该解决谁,至于如何解决如何善后,墨玖安根本不需要担心。 然而此刻,墨玖安体会到的这种安心的感觉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 由内而外地,她的心跳渐渐归于平静,仿佛置身于一片安详的湖面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墨玖安内心的波纹,带着微笑的倒影与容北书目光交汇,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而温暖。 多年孤军奋战的她好像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终于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依靠,在他面前无需逞强,无需假装,可以叹气,可以抱怨,甚至可以流露不安和疲倦。 这一刻,她可以暂时不做顶梁柱。 墨玖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放松,肩膀不再绷紧,甚至感觉自己一点一点变得轻盈。 好想抱抱他。 然后躲在他怀里什么都不想,试一试人们所说的“逃避”,到底是什么感觉。 好像自记事起,墨玖安从未真的逃避过什么。 或者准确来说,这世道没给过她逃避这一选择。 她不想,也不能。 可人是会累的。 被群臣反复攻击时,饱受偏见和不公的待遇时,孤身对抗世俗的枷锁却不被同类所理解时,还有在这冰冷彻骨的皇宫里,被血脉至亲忌惮甚至算计时。 墨玖安看似拥有一切,可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 没有太子和墨翊与生俱来的地位和机会,没有络绎不绝主动投靠的门客,朝中也没有一呼百应的势力。 如今的一切都是她费尽心机,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又或是施恩,“不择手段”地挣来的。 她所走的每一步都被套上了条条框框,每一次的“逾矩”,都是她冒着铺天盖地的反对声坚持下来的。 然而即便她再怎么小心,还是不免落入别人的圈套,证明自己不成反而落下笑柄。 墨玖安怎么会不累呢? 当事情失去控制,且有无数双眼睛等着她出丑的时候,她又怎会不焦躁呢? 也许在某个瞬间,只是一小片刻,她也可以试试。 试试依靠别人。 反正,他一定会接住她的。 第152章 这里有我 墨玖安就那般望了他片刻,她眸中原本的忧虑渐渐化作了动容,纠结,最后却变成了蹙眉克制。 墨玖安只得闭上眼结束对视,低头深深呼了口气。 这种想法和欲望,她只能压在心底。 因为墨玖安所选的路不允许她侥幸,更不允许她松懈或者逃避。 墨玖安能做的只是庆幸,庆幸这个被她“强迫”来的帮手最终真的成为了她称帝路上的得力猛将。 当容北书正式确定墨玖安的野心,却又丝毫没有惊讶时,也许在那一刻,二人的关系就已经定形。 容北书不曾质疑墨玖安以女子之身企图皇位,这是墨玖安这么多年来从未遇到过的。 那些她最亲近的人在得知她的志向后,他们做出的反应如出一辙。 震惊的神色,不敢置信的目光,即便他们不说出口墨玖安也知道,他们打心底觉得她这是在痴心妄想。 乌靖萧正是如此。 八年前,乌靖萧救下奄奄一息的墨玖安,帮她找到母亲的尸首,帮助她和盛元帝相认,在从南境回京城的长途里,乌靖萧也一直默默陪在她身边。 虽然全程并无言语,可这种陪伴对刚失去母亲的墨玖安而言是莫大的安慰。 回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墨玖安把自己封闭起来,谁都不愿意接触。 乌靖萧是除盛元帝和沐辞之外,墨玖安唯一会搭理的人。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墨玖安也曾拥有过温情。 那时,太子墨粼是个温柔靠谱的兄长,三皇子墨翊虽平日里调皮捣蛋,却能在关键时刻挡在墨玖安面前。 四公主墨静淑也曾是墨玖安心疼和偏爱的妹妹。 只可惜,这一切犹如昙花一现,动人心魄却也短暂的可怜。 太子变成了仇人之子,三皇子和她仿佛隔着一层纱,墨玖安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感觉墨翊也不再是七年前那个爱逗她笑的弟弟,墨静淑则从一开始就看不惯墨玖安。 至于乌靖萧,他在墨玖安心里和太子墨粼一样,也曾是她最信任的兄长。 只可惜,乌靖萧辜负了这个信任。 在和他表明自己的抱负时,墨玖安本以为乌靖萧会理解她的。 和他相处了四年之久,乌靖萧的一些观点总能与墨玖安不谋而合。 他尊重女子,也认为女子不该困于深宅之中,他赞同墨玖安所说的男女平等,也曾和她说过,他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的墨玖安以为,乌靖萧该是和她一样的。 可墨玖安后来才想明白,那是乌靖萧从小养成的礼节罢了。 乌氏不仅是开国功将之后,更是延续了百年的五姓士族之一,历代乌氏家主克己复礼以身作则,在乱象横生的士族豪绅里,乌氏算得上是一股清流。 乌靖萧从小家教甚严,所以他习惯了平等地尊重所有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仁义礼智信简直融进了他的血液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乌靖萧会理解墨玖安。 他更不会因为墨玖安的几句话就跳出自己根深蒂固的思维框架。 在得知墨玖安的目的后,乌靖萧选择了避嫌。 乌靖萧无法说服墨玖安只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所以他只能避开她。 墨玖安接二连三地与自己的亲人渐行渐远,连沐辞都曾劝过她不要争。 墨玖安以为,容北书被她逼迫甚至拿亲人威胁,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不可能理解她。 然而,容北书总是善于给她惊喜。 容北书的反应那般平淡,仿佛墨玖安参与夺嫡是理所当然。 他丝毫没有因为墨玖安是女子而讶异和质疑她的野心。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早在那时,墨玖安内心的防备生出了一条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缝隙,在之后的相处中被容北书一点一点地攻破。 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 都说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在相互算计中,在寻找对方弱点过程中,往往也能发现对方身上不为人知的亮点。 墨玖安觉得,不打不相识这句话放在他们二人身上十分合适。 三年前她被容北书坑的很惨,三年后,容北书却被她套牢,束手无策。 墨玖安轻轻一笑,不禁感慨缘分的奇妙。 容北书并不知道墨玖安垂头喟叹的真正原因,急忙问:“怎么了?” 墨玖安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忧,便摇了摇头,“军营的事,你不便插手吧” 墨玖安收拾好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抬头讨论正事。 “确实不太方便,不过他们能耍的阴招,微臣也可以” 墨玖安默等几息才确认,容北书并不是在打趣逗她开心。 他眸光真挚,语气认真:“有些事不必拿到台面上,对付小人,可不能用君子的方法”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他,双眸微眯,表示有些不信:“你还有君子的方法呢?” 容北书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相比起阴谋诡计确实不多,但也不是没有” 墨玖安从容北书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自豪的意味。 用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说这样的话,不知该说他诚实还是幽默。 总之,此时此刻在墨玖安眼里,容北书这副对她毫无保留的模样倒显得几分可爱。 哪有人夸自己诡计多端的? 墨玖安轻抿嘴唇,忍住了想笑的冲动。 “公主不信?” 墨玖安急忙控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立即给予了肯定:“我信” 她可太信了。 容北书望见了她眉宇间细微的笑意,像春风拂过湖面,泛起微澜。 被墨玖安触动着,容北书的眼神也变得欢悦柔和。 纠结顷刻,他还是忍不住向她靠近了半步。 “我最快能在半个时辰之内让他们恢复体力,这里有我,公主安心指挥比赛” 墨玖安愣了一瞬。 在这寒风瑟瑟的季节,她不仅身体不冷了,心里也暖暖的。 也许因为容北书的眼神太过深沉,仿若宁静的海面,倒映出一个完整的她。 又也许因为那一句“这里有我”,是此刻孤立无援的墨玖安最需要的。 这份支持与理解让二人的距离变得无比贴近,仿佛时间在这一刻被凝固,只留下彼此深情的凝望。 墨玖安不再克制笑意,容北书嘴角也荡漾起一抹灿烂的弧度,温柔而绵长。 只可惜,偷来的安逸终究不能长久。 这般美好的氛围不免被远处的吵闹声和欢呼声打破。 二人寻声望去,那是演武场传来的动静。 墨玖安以为比赛开始了,疾步奔向赛场,但是绕出营帐的那一刹,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乌泱泱的背影。 墨玖安所选的士兵们早已换好服装,新的队伍正站在赛场上,可奇怪的是,他们身侧没有马匹,他们站位随意,从墨玖安的角度看,他们甚至形成了一种人墙。 墨玖安能听到武器碰撞时发出的铿锵声,透过士兵之间的缝隙,她远远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蒙梓岳。 而蒙梓岳对面正和他大打出手的是对手指挥统领,也是何烨的得力副将,陈阔。 墨玖安让蒙梓岳去通知判官,为何会和对面打起来? 一旁的判官又为何会默许,甚至观战席的众臣和盛元帝都没有反对? 墨玖安转头看向中毒的士兵,可他们那状态好似也不太知道赛场的情况。 就这样,这意料之外的变化重新激起了墨玖安焦躁的情绪。 墨玖安让容北书留下来治疗中毒的球员,自己径直走向了赛场。 马球比赛莫名其妙地变成比武大赛,这到底是激情还是蓄意,墨玖安不难猜到。 墨玖安了解蒙梓岳的性子,没有她的准允,此等场合蒙梓岳绝不会擅自出手。 墨玖安边走边观察观战席有些人的反应。 即便隔着较远的距离,何烨脸上得志又轻蔑的笑容还是很清晰地落入了墨玖安眼里。 墨玖安冷冷地转走目光,顺便扫过观众脸色,只见他们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赛场中间,全然一副看好戏时期待又兴奋的模样。 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暗暗攥紧了拳头,深呼一口气压下胸口的隐隐怒火。 几个侧身观望的士兵余光捕捉到一袭亮红身影,转头瞥见墨玖安的那一刹,他们急忙低头退避,这一动静进而引起了更多士兵的注意。 墨玖安的步伐丝毫没有减慢,如同一位征战多年的女将军征服脚下的领域,每一步都充满着威严与气势。 士兵们纷纷退到两边腾出了宽阔的道路,墨玖安也终于见到了蒙梓岳和陈阔。 他们依旧沉浸在激烈的武斗中,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墨玖安停在五丈之外,厉声呵斥:“住手!” 第153章 这就是何烨教出来的人? 蒙梓岳闻声顿住枪势,转身望去。 只见那熟悉的身影矗立在五丈之外,其身后两侧站着一群玄甲士兵。 黑黝黝的铁甲反衬出她身着霞红华裙的妩媚,头戴凤钗,眉心花细,却丝毫掩盖不住眸里的寒芒。 蒙梓岳察觉到她的不悦,刚收枪准备解释,而就在这个瞬间,陈阔却攻其不备,戟光如电,向蒙梓岳袭来。 蒙梓岳天生神力没错,不过他实战经验少,武功单一,也是被墨玖安收入府中后才学到了更多的招式。 然而陈阔曾跟着何烨镇守南疆,堂堂四品校尉,那是实打实的副将,蒙梓岳全力出击时勉强能打个平手,更别说陈阔突然袭击。 蒙梓岳转身堪堪抵挡,但仍被陈阔的力量震得滑出数步,差点跌倒。 墨玖安眸光一凝,脚下借力轻功闪现,伸出手稳稳托住了蒙梓岳的后背,再用力一推,帮蒙梓岳站直了身。 墨玖安把蒙梓岳查看一眼,温声询问:“没事吧?” 蒙梓岳轻轻摇了摇头。 确认蒙梓岳无碍后,墨玖安眉眼顿时一冷,缓缓转头瞪向陈阔。 陈阔仍沉浸在赢得赌注的喜悦里,昂头挺胸,满脸得意。 在察觉到对面那道凌厉的目光时,陈阔刚扬起的嘴角微微一僵,不禁怔了一瞬。 可很快,陈阔硬生生压下心口那股莫名的胆颤,重新拾起得志的笑容,心想墨玖安再怎么嚣张也只是一个公主,无权对军中的事指手画脚。 事实上,墨玖安的确无法置评一个四品校尉的举动,更何况比武这种事除非你情我愿,否则根本打不起来。 墨玖安能确定比武不是蒙梓岳提的,同时也能确定蒙梓岳定是同意了的。 果然,陈阔接下来说出的话恰恰印证了墨玖安的猜测。 “之前说过,若你能赢我便同意你们换人” 陈阔的声音具备将领该有的力量,低沉浑厚,听似音量不大,却能响彻整个演武场:“既然你输了,那就不能换人” 墨玖安心下了然。 马球规则里并没有严格规定是否可以更换队员。 因为即便替补更换也不会超过个位数,像墨玖安这样一下子更换一半队员的属实少见,对手有意见也正常。 但是此刻情况特殊,墨玖安之所以需要更换队员,恰恰是因为对手使绊子。 对手不守道德暗地里下黑手,明面上又声称要尊重比赛规则,简直是虚伪至极。 墨玖安无法指控他们下毒,以此解释大量换人的缘由。 在找到明确证据之前,墨玖安空口无凭,那些中毒的士兵也无法充当人证,因为他们所中根本不算是毒,医官会一致判定为疲惫虚弱。 此刻的墨玖安只能压下怒意,平静地和他们商量换人事宜。 “你趁其不备偷袭,这一局不算” 墨玖安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可看向陈阔的眼神怎么也藏不住那一丝厌恶。 陈阔选择了无视。 毕竟在他眼里墨玖安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娃,参与武娱演练本就不成体统,还想赢得他的队伍,简直异想天开。 陈阔长臂一挥,将手里的戟扔给一旁的小士兵,士兵眼疾手快,稳稳接住。 陈阔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整理劲衣袖口,“战场上可没有重来一次” 陈阔的语气就像是在教育不懂事的晚辈,居高临下中带着明显的嫌恶。 墨玖安刚想开口,余光里捕捉到蒙梓岳冲出去的气势,急忙握住他手臂制止,并皱着眉瞪了一眼,蒙梓岳有些憋屈地低下头静了下来。 蒙梓岳根本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受欺负,可他唯独听不得有人对公主不敬。 陈阔为老不尊,堂堂四品校尉还趁人之危,不但不觉得羞愧,还大言不惭地教育起公主来,蒙梓岳着实忍不了。 可对付这种小人恰恰不能意气用事。 陈阔懒懒地抬起眼皮,狭长的眼睛不屑地瞥过去,看蒙梓岳犹如看一个黄口小儿,“他说公主要换人,换人不是不可以,可哪有换一半的?这并不符合比赛规则” 墨玖安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又冷又硬:“本宫为何要换人,尔等心里清楚” 说罢,墨玖安睨向观战席的何烨,继续道:“再说,规则里并没有注明替补人数,本宫就是要替补十个人,如何?” “公主难道要...” “还有你!” 陈阔被墨玖安一声厉呵哽在原地,那副不耐且轻蔑的表情明显僵住。 还没等陈阔反应过来,墨玖安猛地瞪向他,那双如鹰隼般阴鸷的目光更是让他一时间忘记开口。 “堂堂四品校尉趁人之危,事后却丝毫不觉羞耻,这就是何烨教出来的人?” 第154章 小人,不能用君子的方法 墨玖安叫停比武间接害得蒙梓岳打输,即便主要原因是陈阔不讲武德,可墨玖安心里还是忍不住自责懊恼。 所以当陈阔再次出言不逊时,墨玖安选择了直接发威。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对待方法,对陈阔这种欺软怕硬,厚颜无耻的小人,该强硬时必须强硬,不然他会愈发嚣张。 墨玖安很清楚自己在这群将领心里的形象,不过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道人家罢了。 他们之所以在明面上礼让她,完全是因为她有一个厉害的爹。 这些人保卫大鄿,对国有贡献没错,不过其功绩并不能代表其人品。 陈阔受何烨指示,先是下毒,再趁机发难,试图堵死墨玖安的路。 然而唯一有决定权的判官谁都不敢得罪,一边是顶头上司何烨,一边是飞扬跋扈的玖安公主。 所以判官会默许陈阔的提议,任由陈阔把马球比赛变成比武大赛。 陈阔本以为自己会轻松赢下蒙梓岳,在众人面前大展身手。 可没想到蒙梓岳这个小子如此厉害,天生就是学武的料,反应快不说还能举一反三,越打越会。 陈阔倒是感谢墨玖安及时出现打断蒙梓岳。 小人绝不会认为自己的行为卑鄙,反而会装作无事发生,甚至大言不惭地回怼,陈阔就是这一类人。 陈阔不可能承认自己耍赖,所以他会找各种说辞,如果可以,还会趁机数落他们一顿。 他没想过蒙梓岳天赋过人,更没想到墨玖安会如此霸道。 陈阔被墨玖安一声呵叱懵了片刻,直到听到“何烨”二字才恍然反应过来,立即调整姿态,重新找回了方才的气势。 “公主久居深宫,不懂也无可厚非,北凉人可不讲规则” 陈阔微露讥嘲,甚至因为墨玖安扯上何烨而冷着语气道:“听说蒙梓岳要参加后天的比武,即便他运气好赢得比赛,等北凉使者进京,到时候对上北凉武士,他们不按套路出牌攻其不备,难道蒙梓岳也要像个娘们儿一样怨人家偷袭?” 陈阔的最后一段话引得观战席一众武将捧腹大笑。 收到那么多人的正向反馈,陈阔更加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一时间信心满满,下巴都不自觉地抬高。 陈阔挺胸站直,随即斜眼睨向蒙梓岳,“小子,方才就算是我给你上的一课” 说罢,陈阔微转身面向蒙梓岳,神态严肃且认真,食指指着他训教:“永远不要背对敌人” 蒙梓岳眉头皱的更紧,下颌紧绷,额间隐隐有青筋暴起,妥妥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 可在对面看来蒙梓岳清隽的脸庞不仅不狰狞,生气时还莫名多出几分可爱意味。 反倒是蒙梓岳旁边的这一位,大鄿最受宠的玖安公主,她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平静,仿佛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然而,只要触及她那双如狼般森冷阴戾的眼眸时,便会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燃烧。 即使陈阔面上不显,可他不得不承认,墨玖安身上带着一种酷似盛元帝的压迫感,足以让陈阔这个四品副将心神颤抖,不敢直视。 陈阔的目光只敢快速扫过,然后若无其事地看向他处,依旧是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 墨玖安咬紧后槽牙,此刻的她不仅要压制自己的怒意,还要腾出一只手桎梏住身边这只气势汹汹想撕人的“乳虎”。 蒙梓岳左手臂被墨玖安紧紧握住,才得以没有冲出去和陈阔大干一场。 墨玖安目光如刀,声音像利剑一般刺耳:“换人不符合规则,比武又没有规则,有没有规则全都由你说了算不成!你既不讲武德,那便没有资格阻止本宫换人” 墨玖安停顿几息,方才些许失控的音量平缓下来,反而多了几分无形的威胁:“你见本宫不行礼,出言无状,本宫暂且不追究,比赛结束再和你细算” 墨玖安确实不想再浪费时间,眼下最重要的是赢下这一轮。 马球比赛时间固定,并不会因为他们的口舌之争而延长中场休息时间。 如若再纠缠下去,甚至有可能会占用下半场的比赛时长。 比赛时长缩短对一支重新组建的队伍而言,无疑是增加了失败的概率。 墨玖安不允许再出现任何不利因素了。 她瞥了眼身侧的蒙梓岳,示意他准备比赛,随即转身便走向营帐。 那些玄甲球员们又一次退至两侧腾出了道路。 “见上一波人要输了,公主殿下就想中途换人” 墨玖安脚步顿停,没有转身。 陈阔望着那一袭端丽倩影,故意拖长了语调,高声喊道:“公主殿下迫切想赢,我等做臣子的自然要为殿下解忧,再说,这毕竟只是演练,我等愿意陪殿下玩儿” 陈阔五大三粗浑身腱子肉,看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类型,可他这一段话说的十分精明。 墨玖安插手武娱演练本就被人看作是胡闹,陈阔这么说不仅让众人以为墨玖安耍赖,还在一定程度上坐实了墨玖安儿戏。 如若墨玖安新换的队伍真的赢下陈阔,那么陈阔方才所说还能再次拿出来,陈阔定会对墨玖安阳奉阴违,暗指自己是故意输给墨玖安,说什么只为博得公主开心。 陈阔还真是用心良苦,致力于堵死墨玖安的路。 可恨的是,他做到了。 陈阔这一段话让两个阵营的士兵们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那些期盼着通过武娱演练逆天改命的对手球员们,会不会认为自己的努力都是陪玩儿? 然而墨玖安这边的球员,他们会不会因为陈阔的那一段话而军心涣散? 或庆幸自己选对了人,靠公主殿下走后门,又或许会自我鄙夷,甚至觉得丢脸。 无论是哪一种,墨玖安都无法接受。 她无法接受自己人受委屈,更无法接受自己人垂头丧气。 墨玖安同时也不能让全场的人以为她真的是在瞎闹。 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参加武娱演练,她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啊。 结果呢? 墨玖安只想有一个参加比赛的机会,可以正大光明地证明自己的实力。 所以她才会苦练队员,精心布局,用了许多心神培养精锐。 为了不再给盛元帝添麻烦,即使被群臣攻击她也忍着。 墨玖安从未想过用阴谋诡计坑害对手。 她只愿公平对决。 可为何就这般难以实现? 凭什么遭受偏见的人要坚守规则?而他们却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守信用? 墨玖安广袖下的手握紧了拳头,直到掌心传来微弱的刺痛,她才缓缓抬眸。 正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直直望着她。 墨玖安看不清容北书的神色,也读不出容北书所作出的暗语。 可她心中的愤懑和不甘依旧能被这模糊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抚平。 容北书说得对,小人,不能用君子的方法。 墨玖安蜷缩的手指渐渐放开,随即双手抬至双肩,轻轻地脱下华重的外袍。 然而那双锐利的眸中,隐隐透出舐血的龙展开那发着寒光的尖牙。 第155章 扫除障碍 栩栩如生的凤羽终是染上了演武场的尘埃。 墨玖安沉重的外袍底下是一袭束腰华裙,细腻的红绸泛着淡淡的金边,宛若一朵盛开的娇花。 墨玖安也曾在众人面前脱过一次外袍。 那是秋猎早宴,墨玖安望见空中飞鸟,脱袍是为了拉弓方便。 可演武场和秋猎早宴的情况不同,演武场东西南北皆是观战席,观众远比秋猎多得多,不只是文武百官,也有世家子弟士族女眷,凡是有点名望的家族皆出席观望。 墨玖安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别说观战席的众人,连陈阔得意忘形的神色都不禁僵了一瞬。 陈阔想过很多种可能,着实没想过自己那一番挑衅会引来这样一幕。 所有人都不懂她如此行径意欲何为,可容北书在她抬手捏住衣领的那一刻便已猜到墨玖安想做什么。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轻轻蹙眉,无奈叹气。 脱下外袍确实轻便,可这样会受凉的。 看来,她大抵是没看清他的手语。 可按墨玖安的脾气,即便看到了,应该也不会改变她的决定。 将凤袍扔在演武场肮脏的土地上,这种行为会被礼部那群人视作大不敬之罪,会被观战席的众人视作是伤风败俗,不成体统的不雅之举。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们会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会向盛元帝参奏弹劾,那些敌人更会抓紧机会大批特批。 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没给众人反应的时间。 墨玖安接下来的行为更是让他们目瞪口呆。 外袍落地的同时,墨玖安从袖口撕下一段绸条,绕过纤细的手臂,迅速而熟练地将广袖固定,甚至用牙齿咬住绸条的一头系好,另一只手再缓缓拉紧,将原本宽松的广袖改变成了窄袖。 天空始终被灰蒙蒙的云层笼罩着,寒意凛然,周遭鸦雀无声。 伴随着寒风吹过枯枝的嘶鸣,上等绸缎撕裂的“刺啦”声也显得异常清晰。 在众人怔愣的目光下,墨玖安从另一个广袖中撕出一条,决然转身,大迈步伐,径直向陈阔走去。 她边走边快速重复方才的动作,广袖缠绕手臂,再用绸条紧紧系上。 墨玖安的脚步沉稳地踏在演武场的土地上,发出微弱的回响。 她的目光锐利而坚定,眉眼间透露着不可侵犯的威慑力,每一步都如同镇压千军的女将,威严而端庄,自信且绝决。 陈阔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见过像墨玖安这样令人胆颤的气场。 即便是一国之母的皇后,堂堂谢氏嫡女也没有。 墨玖安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唯有那双眼睛深不可测,隐隐闪过几缕杀气。 陈阔知道,那不是失控的怒火,而是十分清醒且冷静的,甚至是冷漠的,仿若神明俯瞰凡人那般,平淡的杀意。 陈阔心脏蓦地一紧,浑身血液凝固,身体控制不住地定在原地。 他不是和蒙梓岳一般大的愣头青,他见过大场面,在和蒙梓岳一样的年纪甚至跟随盛元帝出征讨伐过北凉。 所以陈阔本不该被一个黄毛丫头震慑住的。 也许因为在手臂上缠绕绸条这种行为实在不像是一国公主能做出来的,又也许因为墨玖安毫无波澜的眼神,陈阔此刻仿佛在凝视着深渊,稍不留意,深渊就会将他的灵魂吞噬干净。 墨玖安的目光死死锁着陈阔,在越过蒙梓岳时,她伸出手轻巧地夺过他手中的银枪。 因为蒙梓岳对墨玖安毫不设防,所以她夺枪十分轻松,步伐没有丝毫减慢。 再者,墨玖安也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此刻,她只想扫除障碍。 第156章 索命 方才墨玖安径直向蒙梓岳走来时,蒙梓岳确实有短暂地愣住,可墨玖安直接掠过了他。 然而,直到冷风溜入蒙梓岳的掌心,他才意识到墨玖安顺走了他的枪。 蒙梓岳反应过来转身看向她时,她已经走出了几丈远。 墨玖安长枪在手,背脊挺拔,霞红绸缎鲜艳夺目,裙摆随风飘舞。 她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气势如虹。 墨玖安脱去外袍到走近陈阔的全过程只有短暂的几息而已。 在场众人还未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墨玖安就毫无预料地挥舞长枪,在头顶旋转两下凝聚力量,尖锐的枪头犹如一道银光划破空气,非常明确地挥向陈阔脖颈。 墨玖安攻击的速度如闪电般迅猛,毫不留情地指向目标的要害。 若不是陈阔及时仰身退避,以墨玖安的枪势,观战席那群没见过世面的文官腐儒和世家子弟们,就有机会见证一颗人头满地打滚的精彩场面了。 墨玖安的这一枪成功唤醒了众人,原本的疑惑顿时被阵阵惊骇取代。 不通武术的文官们也许只是惊讶于墨玖安突然出手,然而那群武将却很清楚墨玖安发出的这一招意在何为。 陈阔仰身划出几丈站直身后,依旧有些不敢置信,他蓦地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她。 陈阔在墨玖安身上见不到愤怒,她神色平静如常,可那双琥珀色的眸光凌厉幽深,冰冷无情。 所以方才那一枪并不是她发怒失控? 想及此,陈阔似乎明白了什么,倏尔一股寒意从他脚底攀升,犹如一条蛇蜿蜒爬行,所过之处皆留下一片瘆人的阴冷。 陈阔想的没错,墨玖安并不愤怒。 至少在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刻,她不再愤怒。 愤怒只会影响人的判断,降低人的智慧,使人做出不理智的决定。 此刻的墨玖安十分冷静,头脑清醒。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方才那一招就是直奔陈阔的要害去的。 躲过一劫的陈阔开始后怕,方才他的反应要是再慢一些,墨玖安就会把他的头颅砍下。 他可是堂堂四品校尉,朝廷命官,在大庭广众之下,墨玖安竟真敢杀他? 没有预兆,悄无声息,面无表情地走近,毫无波澜地挥枪...... 是什么样的人能用如此平静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四品武将? 别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了,连盛元帝这个真龙天子都会有所顾虑。 陈阔的双手不自觉地开始颤抖,他自认杀敌无数,可他杀起人来内心多少会有浮动,要么愤怒和痛恨,要么兴奋与爽快。 可眼前这个纤瘦的小姑娘,她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冷漠。 她不在乎他是谁,不在乎他的官位,品级,姓氏,仿佛陈阔只是一只轻于鸿毛的蚂蚁,他惹到了她,她便把他捏死。 又仿佛他是一颗石头,他挡住了她的路,她便把他粉碎。 陈阔咽了咽唾沫,握紧拳头才得以控制住想要发抖的身体。 他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已经确定墨玖安敢杀他,但他却不能杀墨玖安。 不是不敢,是不能。 九族在后,陈阔死就死了,若是失手重伤公主,盛元帝可不会管是不是墨玖安主动挑起的武斗。 到时候陈阔和他的家族通通要陪葬,连何烨也护不住他。 陈阔从未如此清晰地体会过地位和身份的差距,是那种随意决定他人生死的权力。 盛元帝有这个权力,可他不会乱用。 墨玖安也有这个权力,她原本也绝不会乱用。 只是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即便她是公主也会受人轻视,遭人控制。 墨玖安选过坦荡的道路,试图和他们公平竞争。 只可惜,是他们堵死了这条路。 墨玖安不想用自己公主的身份占别人便宜。 只可惜,他们暗下黑手,逼她换人,再借机给她扣上“无赖”的帽子。 既如此,她便落实好了。 胡闹是吗? 让他们见一见什么叫作胡闹。 说她耍赖是吗? 那便用“公主”这个身份,堂而皇之地耍赖给他们看。 墨玖安敢杀了他。 可他敢吗? 周围依旧静谧无声,所有的目光聚焦在墨玖安和陈阔身上。 第一招过后,众人并没有等太久便迎来了墨玖安又一次主动发起攻击。 然而陈阔只能在慌忙中命令士兵递戟,拿到武器的那一瞬,陈阔也只来得及抵挡躲避。 墨玖安身姿矫健,步法灵动,银枪化作银光,势不可挡地刺向陈阔。 陈阔须臾间侧身躲过,但下一刻,银枪却如长蛇盘旋,再度袭来。 陈阔连连后退,但墨玖安的枪法似鬼魅般贴身追击。 墨玖安的每一招都凌厉至极,却又婉转如风。 在这一刻,陈阔才认出了墨玖安的招式,那是禁军统领蒙挚独有的枪法。 不只是水深火热中的陈阔,观战席的一众武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们齐刷刷地转头望向蒙挚。 蒙挚巍然屹立于丹陛之下,他的视线淡淡地落在演武场上,面上见不到明显表情,可那目光很像师父鉴赏弟子的功课,偶尔会闪过几分满意和骄傲。 他是禁军统领,更是皇帝的贴身护卫。 凡是此等大场面,蒙挚都会站在皇帝右下方,留意一切风吹草动,避免刺客潜入或行刺。 同时,他也是墨玖安的师父。 墨玖安的骑术,射术,还有枪法皆是由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墨玖安原本擅长的是剑,尤其是软剑,她身体底子不错,是学武的好材料,不然也不会被幽戮选中重点培养。 所以本就会武的她学起军中特有的招式和枪法时,简直就是触类旁通。 蒙梓岳的银枪是墨玖安特意叫人打造的,比普通的枪更长更重一些,墨玖安无法像蒙梓岳那样挥洒如木棍,很多时候她需要借力。 可恰恰因为她擅长软剑,所以在使用长枪时,墨玖安可以跳出固有思维,巧妙运用惯性借力,令枪势更快更强,更显锋锐。 墨玖安的每一枪都释放出无法抵挡的力量。 陈阔感受到的是一遍又一遍的死亡威胁。 只要慢一点,退避的幅度但凡小了那么一点,锋利的枪头便会割破陈阔的动脉,刺入陈阔的心脏,又或者直击五脏六腑,来一波“搜肠刮肚”。 最终,墨玖安的长枪准确地划伤了陈阔的侧腹,刹那间的剧痛传遍陈阔全身。 这一招精妙绝伦的枪法,以及毫不留情的决断,令整个场景恍若幻境,但又充满着真实的压迫感和震撼力。 对那些毫不相干的看客而言,这一场可比蒙梓岳那一场精彩十倍。 因为上一场是比武。 而这一场是索命。 第157章 默许 陈阔被划伤侧腹,剧烈的疼痛刺激的他无法站直身体,踉跄着连连后退,一手摁在伤口,另一只手勉强挥动长戟。 其实早在墨玖安使出前几个招夺命枪法后,观战席的有些人就发表过反对意见。 其中当然包括谢氏的那几个党羽,何烨麾下的几个将领。 可他们的弹劾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盛元帝仿佛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一般,目光始终落在墨玖安身上,饶有兴致地观赏自己女儿多年的学习成果。 不得不说,蒙挚这个师父当的不错,没有藏私。 不过,主要还是他女儿有天赋,继承了她爹的骁勇善战。 盛元帝如此想着,唇角微微上扬,眉眼间皆是满意与自豪。 然而当墨玖安真的刺伤陈阔后,何烨猛地坐起,望着演武场愕然失色。 何烨尽量压抑自己的怒意和震惊,这反倒让何烨的脸显得有些狰狞恶心。 盛元帝知道,那是自食恶果后的不甘与愤恨。 盛元帝也知道,从一开始,墨玖安的每一招都是奔着索命去的。 然而从一开始,盛元帝就选择了默许。 若从一个皇帝的角度看,盛元帝本该开口阻止墨玖安。 可盛元帝偏偏就不想从一个皇帝的身份出发。 盛元帝耳聪目明,如何不知道墨玖安的队伍出问题是因为被人算计。 可盛元帝不能出面替墨玖安说话。 因为这样会正中那群人的下怀,反而会落实墨玖安“耍赖”的污名。 所以,当女儿孤立无援时,盛元帝只能远远地看着。 当女儿排除万难,重新回到赛场时,盛元帝只能暗自庆幸。 当他们不依不饶,颠倒黑白,反过来指责墨玖安时,盛元帝依旧无法出面帮她解决。 他女儿受欺负时也没找他撑腰,那么出于公平公正的态度,盛元帝也不打算替这群伪君子做主。 况且,墨玖安虽招招逼命,可陈阔防守也挺厉害,导致这一场生死追逐的好戏更有看头。 盛元帝目不转睛地盯着演武场,看得津津有味。 墨玖安不出五招便刺伤陈阔着实令人震撼。 武将坐席里,也就何烨这个当事人面露焦躁,其余武将则都一瞬不瞬地盯着演武场愣神。 想当初在猎林,墨玖安一人猎杀老虎的一幕被众多世家子弟见证过,也被口口相传过。 当初墨玖安从虎口救下蒙梓岳后,墨玖安的行为被传的神乎其神。 那些未曾亲眼见过现场的人们也曾经心存质疑。 然而此刻,当他们见到玖安公主手握长枪,英姿飒爽,招招狠辣,逼的堂堂四品副将连连失利后,在座的一众官员和文人墨客们开始对当初的“神话”深信不疑。 这其中也包括谢衍和袁钰,以及喜欢拿三纲五常批判公主的那群文官。 观战席安静的诡异,没有指责声,同时也没有叫好声,唯有远处的“铿锵”声一阵一阵地传入众人耳朵,让观战席的气氛随着演武场的形势变得愈发紧张和严峻。 所有的视线都密切关注着那一袭亮红身影,屏息凝神,瞠目结舌。 第158章 自食恶果 袁钰作为三朝太傅,最是见不惯皇室儿女残暴无度。 他见到左右众人无一不被演武场吸引心神忘乎所以,便只好自己开口:“陛下...” 这两个字刚说出口,盛元帝猛地抬手。 袁钰肃穆的面色顿僵,不禁哽在原地。 在抬手制止袁钰期间,盛元帝的目光从未离开过演武场,他的动作随意且迅速,蕴含着不容违逆的气势。 盛元帝在朝中很少表现这般霸道与狠厉,大多时候他都习惯于沉默聆听,多方考量。 然而他每一次的冷酷与绝决,大多都能和墨玖安扯的上关系。 比如秋猎比武赛场时的那一声怒吼,黑甲军齐声出列,以此威慑众臣。 又比如不顾众臣反对也要让墨玖安参与秋猎,后又破格让墨玖安参与武娱演练,甚至此刻,即便台下四品副将正被墨玖安招招索命,盛元帝面上也见不到丝毫震惊。 反倒是透着几分自在和兴奋。 袁钰也曾是盛元帝的老师,又如何不知道自己学生的脾气秉性。 所以在当众被打脸后,袁钰即便心存不满,最终也乖乖选择了闭嘴。 袁钰的声音自然是吸引了左右众臣的目光。 所以,三朝太傅袁钰被盛元帝一个手势示意闭嘴这一幕,也十分清晰的落入了众人眼里。 袁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可他也无可奈何。 盛元帝兴致盎然地望着演武场,缓缓斜靠下去,手臂倚在龙椅扶手,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看戏,慵懒的姿态也抵挡不住他浑身散发的天子威仪。 众人能瞥见盛元帝眉眼间的自豪与喜悦,还有眸里隐隐闪过的那一缕兴奋流光。 但凡有点察言观色的本领都该知道,很显然,盛元帝认同墨玖安的做法,甚至还有点享受。 演武场上,墨玖安并不打算放过陈阔。 腹部的伤限制了陈阔的速度,可面对死亡的恐惧又让他不得不提起精神,步步紧退。 墨玖安早已越过马球比赛的“楚河汉界”,此刻,墨玖安站在对方的领地,暴打对方的统领。 对方球员和马匹也被墨玖安的气势逼退了几丈远,非常自觉地腾出了一大片地供他们的统领保命。 银枪和戟尖如闪电相撞,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墨玖安找准时机,一个回马枪直击陈阔。 在陈阔躲闪之间,墨玖安突然转势,枪杆猛地挥向陈阔的脑袋,陈阔来不及避,生生受住了这一记。 然而代价是,原本就因受伤而行动受限的陈阔,眼下更是头晕目眩,对面的红色身影瞬间分裂出了好几个分身,更叫他力不从心。 墨玖安的这一招不是蒙挚教的,更不是固有的枪法招式。 墨玖安结合了以往在幽戮所学过的剑法,巧妙借力,出其不意。 何烨手底下的几个副将在何烨注意不到的角落开始回想和还原墨玖安方才的枪法。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墨玖安紧接着腾空而起,空中一个侧身回旋,银枪如灵蛇舞动,再度挥向陈阔。 陈阔横戟抵挡。 “铛”的一声响亮整个演武场,陈阔被逼得连续后退,步伐踉跄。 墨玖安紧追不舍,银光闪现,挥舞长枪。 在逼近的同时,长枪在头顶旋转集中枪势,墨玖安进攻如火。 “铛!” “铛!” 连续两次,陈阔把从天而降的银枪生生挡下,可自己也因巨大的力量跌跪在地,发丝凌乱,满脸汗渍,浑身狼狈。 墨玖安枪势之强大,这三记最基础的枪法逼的陈阔跪着划出了几丈远,因巨大的冲击力,陈阔手里的戟都发出幽幽嗡鸣。 在生生抗下这三招后,陈阔的手已然无法握住武器,长戟落地,陈阔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两侧,微微战栗。 倏尔一道银光闪过,视线模糊的陈阔只觉一股冷风逼近,可他已无余力躲闪。 就在此时,北边及时传来一股低沉浑厚的声音:“玖安” 话音刚落,那道冷意嘎然而止,离陈阔喉咙两寸之外,却也足以吹拂起陈阔散下的发丝。 墨玖安猝然停住,险险收住了枪势。 四周安静的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寒风吹拂过众人厚重衣物,从衣领,广袖,裙摆送进一股瘆人的冷意,引起一阵哆嗦。 四面八方观众无数,演武场上士兵聚集,却没有人发出丝毫声音。 仿佛他们的呼吸也因为那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而变得平缓谨慎,不敢打破这片安静的氛围。 第159章 以后见本宫,跪着回话! 盛元帝及时发声制止了墨玖安。 他的语气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而是透着一国之君惯有的沉着与冷静。 他出声的时间恰到好处,一声平静的呼唤,没有急切,没有怒火,更没有不得不停止战斗的失落,而是淡漠到了极致。 盛元帝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能保住陈阔的命。 同样,他随便一个手势也能要了陈阔的命。 直到此刻,左右众人才意识到,他们一开始的重点就偏了。 他们致力于指责墨玖安残暴,目无法度,弹劾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四品重将大打出手。 可他们似乎忘了,问题的根本并不在于墨玖安,而是在她身后的这个大鄿天子身上。 起初,当他们肆意批判墨玖安参加武娱演练时,盛元帝始终沉默,墨玖安也格外镇定。 后来,墨玖安的队伍出现问题,陈阔落井下石,咄咄逼人,甚至厚颜无耻地赢了蒙梓岳,堂而皇之地拒绝当朝公主换人。 这导致众官员渐渐忘乎所以,自以为他们成功地让墨玖安难堪。 当时的他们还以为,墨玖安执意插手军事,最终拿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在众多世家子弟士族女眷面前丢人现眼。 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墨玖安就毫无预料地夺枪攻击陈阔。 对于像魏怀谨,陆鼎岩,谭鑫权这样的文官而言,墨玖安能像武将那样挥舞银枪这件事的冲击力可不小。 一个时辰前,他们对墨玖安女子的身份大肆说教,大言不惭地教她女子本分。 一个时辰后,墨玖安在演武场上身姿纵横,长枪闪烁,带出一道道凌厉的杀气,逼的陈阔狼狈逃命。 之前他们说的有多欢,此刻他们的表情就有多难看。 墨玖安长枪挥舞间,疾风呼啸,势不可挡。 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个曾经被他们质疑且排挤的女子,用自己的实力让陈阔跪地臣服。 见此一幕,那些个文官酸儒优雅的面具出现了一道裂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惊诧中保持沉默。 曾经,那些贵族女眷们因墨玖安不守女德而对她产生过鄙夷。 在她们看来女子该当文雅娴淑,安分守己。 她们这一生都在学如何当好一个的女儿,妻子,母亲,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她们的命都不由她们自己做主。 原本,她们接受了这一点。 当墨玖安当众提出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驰骋沙场时,她们内心甚至生出了阵阵反感。 她们为何要考取功名?为何要从商赚钱?为何要从军拼命? 深宅闺苑有哪里不好呢? 本来没什么不好。 可当有人冲破枷锁,可以自由选择爱人,自由地骑马涉猎,像男子一样插手军事,指挥军队,甚而一杆银枪尽显不输男子的气势... 在亲眼见过这些之后,她们自以为的安逸生活也生出了一道裂缝。 在陈阔跪地的那一刻,墨玖安这一日所受的所有不公与偏见化作了回旋镖,正中观战席众人的眉心。 演武场上,那群士兵们的表情可不比观战席好多少。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秉持着这样一个心态,即便陈阔是自己的统领,那群士兵也躲得远远的。 每当陈阔被揍时,他们的心就会提到嗓子眼。 公主的枪法带来的每一记“铿锵”声,闪出的每一缕银光,不禁让他们像被雷击中一样,浑身上下结起鸡皮疙瘩。 然而墨玖安这边的黑甲军与对面的士兵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墨玖安的球员在呆愣中也难以掩饰眸里流露出的崇拜,心中愈发澎湃激荡。 墨玖安听到盛元帝的呼唤便及时停止了攻势,却也没有第一时间收枪。 陈阔垂在两侧的手依旧微微颤抖。 枪头在离喉咙两寸之外,陈阔仰着头,艰难地掀起眼皮,目光顺着这杆银枪慢慢落在墨玖安身上。 只可惜,墨玖安并没能在陈阔脸上看到她所期待的懊悔与恐惧。 只有木然的沉默,浓眉之下甚至能探知到似有似无地怨恨与不服。 墨玖安眉目顿沉,森冷的杀气弥漫而出。 她握着枪杆的手渐渐收紧,枪头顺着她的动作缓缓转动。 陈阔更加仰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模糊的身影,摆出了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 盛元帝既然开口制止,那就说明陈阔死不了。 有了这一层保障,陈阔原本的恐惧尽数化作了对墨玖安的愤懑,不仅丝毫没有反省和收敛,反而像是笃定墨玖安不敢杀他,慢慢板正了姿态,抬起一只脚站稳,原本的双膝跪地也变成了半跪。 陈阔的反应重新提起了众人的兴趣。 刚从怔愣中回过神的他们又一次屏息凝神,开始猜测这个无法无天的玖安公主到底会不会一枪刺破陈阔的喉咙。 那些事不关己的看客们自然希望场面越刺激越好。 然而谢氏袁氏以及何烨等一众武将,他们却期待陈阔能重新找回脸面。 陈阔也不负众望,试图挪动另一只脚借此彻底站起身。 只可惜,他低估了墨玖安的胆量。 在陈阔刚刚动弹之际,墨玖安枪尖一转,枪锋近乎贴着陈阔颈项猛然刺去。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何烨大惊,蓦地坐起。 为了查看陈阔有没有死,何烨双掌“砰!”地拍在案上,整个身体都往前倾斜,那厚实的肚子成功推倒了桌上的酒壶和酒盏。 瓷器碎裂的“哐当”声响彻整个演武场,让这诡异的静谧更加瘆人。 见墨玖安真的动手,不只是何烨,连盛元帝也骤然瞪大了眼,立即坐直身伸脖子了望。 演武场上的士兵们都吓的变了脸色。 墨玖安的黑甲军和对手士兵的心情在这一刻达到了出奇的一致。 墨玖安面色冷峻,居高临下地睨着陈阔。 陈阔一动不动,依旧是那副仰头不服的姿势,可那神色早已呆愣。 刺骨寒风呼啸而过,一缕断层的发丝飘浮而下,陈阔的脖颈有一丝血痕沁出。 墨玖安的枪甚至没有真的触及陈阔的肌肤,可因枪法之快,凝聚的无形力量如寒风般划出了一道细长的伤痕。 但凡再往左半寸,那么这一招可不只是擦破皮这么简单,颈动脉一旦割裂那便是血溅当场,一命呜呼。 这一招是对陈阔的警醒,但还不是结束。 在陈阔惊魂未定之时,墨玖安慢慢将银枪举到陈阔头顶之上,倏尔,枪杆凌空而下,“砰!”的一声落在陈阔头顶。 就凭这杆枪自身的重量就足以让陈阔低下头去,可墨玖安刻意使了点劲儿,让这一记仿若有千斤重。 陈阔半屈的膝盖一软,顿时向前跌去,急忙伸出手撑在地上才防止没有用脸着地。 在偌大的演武场上,前后是乌泱两队球员,四周有围着站岗的黑甲军,东西南北观众满座,如此场面,现场依旧安静的只剩呜咽的寒风。 墨玖安一袭红衣耀眼夺目,手握银枪傲然屹立在一群黑黝黝的士兵中间,睨向陈阔的目光比这刺骨寒风还要令人胆颤。 陈阔已然四脚朝地,可这还远远不够。 墨玖安背脊挺拔,曼妙身段被她硬生生逼出了摄人的威严。 她面无表情地施加力道,仿佛要将陈阔按入土地之中。 在四面八方愕然的凝视中,陈阔被头顶无法抗拒的力量逼的彻底趴伏下去,额头触地,叩首臣服。 墨玖安眸色狠戾,厉声冷喝:“以后见本宫,跪着回话!” 她的这一声命令随着刺骨寒风流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再深深印刻在他们内心深处,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不容打破的条令。 第160章 本宫要亲自上场 墨玖安身姿挺拔,风采独尊。 寒风穿过演武场,带来了一阵微妙的寂静。 墨玖安站在那里,金钗华裙依旧英气逼人。 倏尔,那道风吹过墨玖安发间本就摇摇欲坠的金簪,金簪落地,她乌黑如云的长发也在那一瞬垂落下来。 如同黑曜石的瀑布,柔顺的长发散落双肩。 墨玖安白皙纤手紧紧握着八尺长枪,袖口也是随意地缠在手臂上,可那浑身散发的气势不由得让在场的每个士兵都为之震撼。 陈阔彻底叩首臣服。 自愿也好,被迫也罢,无论他是否服气,这都不重要。 在须臾之前,陈阔为老不尊,趁人之危,甚至倒打一耙,然而此刻,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墨玖安亲手摁在地上,伏地赎罪。 之前,陈阔话里话外暗示众人,玖安公主仗着身份耍赖儿戏。 那么墨玖安便会用实力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仗势欺人”。 银枪依旧抵在陈阔头顶,丝毫没有收走的趋势。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墨玖安轻抬眼皮,似是随意般睨向对面,视线扫过对面的一众球员。 墨玖安的目光里无需聚集愤怒,无需散发寒意,即便是平淡到不起丝毫波澜的双眸,也足以让对方感受到无尽的压迫感,只叫人绝对服从。 触及墨玖安视线的那一刻,对手士兵们仿佛被电击了般,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先开的头,总之不出几息,空旷的马球场上,那群乌泱肃立的球员纷纷屈膝半跪下去,一个个颔首敛目。 直到这一刻,这场精彩的生死追逐才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不同于对面的士兵,墨玖安身后的黑甲军能看到的只是那一袭曼妙背影,凛然而又威严。 一身华丽红裙,墨发如瀑布般垂落背后,可依旧掩不住她挺直的脊梁,仿佛风雨肆虐她都能屹立不倒。 寒风似乎嗅到了她的存在,吹拂而过,朱红裙摆如烈焰般随风绽放。 无需触及墨玖安的目光,墨玖安的背影就足以让她身后的黑家军屈膝抱拳,颔首称臣。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蒙梓岳。 马球场上,那群球员一个接一个地归服,蒙梓岳最后一个缓缓下跪,一瞬不瞬地望着墨玖安,炽热的目光依旧不含丝毫污垢,干净的只剩无尽的敬仰。 这般动人心魄的一幕从观战席俯瞰下去,甚至比切身处地更加令人望而兴叹。 因为从观战席,他们能看见一个纤瘦的身躯手握八尺银枪,银枪寒芒下,乌发红裙屹立在演武场中央,而她前后皆是一片精装铠甲屈膝颔首的景象。 曾经跟风乱吠的小官小吏,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们此刻的表情只能用“呆若木鸡”一词形容。 然而那些年迈有资历的老臣,他们倒不至于表现得过分震惊,可那一双双幽深的眸里隐隐浮着几分难辨的情绪,在那一张张处变不惊的面孔背后,是不约而同的恍然与胆颤。 他们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演武场,内心深处只觉恍如隔世。 无论是谢氏,袁氏,左相白氏等一众文官,还是曾经跟着盛元帝南征北伐的军将们,凡是经历过两朝,亲眼见证过三十年多前那场血雨腥风的官员,他们此刻的心情复杂的出奇一致。 因为他们在那个被他们轻视的女子身上,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便是三十多年前,那个初露锋芒,刚刚加入党争的六皇子,墨垣。 在座的各位自然就是党争最终的胜利者,他们当初选对了人,也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权势和地位。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盛元帝慢慢变成他们所希望的那样沉着冷静,宽容仁义的皇帝,他们便渐渐遗忘了当初,那个满手鲜血的六皇子。 此时此刻,他们望着演武场上那个女子的身影,挺拔如松,浑身散发着不容违逆的王者之威,凭一杆银枪逼的何烨四品副将叩首认输,又凭那一声敕令,叫演武场上的所有士兵自觉下跪。 这样疯狂的作风,不计后果的狠辣,超乎常人的冷漠,傲视一切的姿态,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观战席的士族女眷们也早已目瞪口。 之前,她们对墨玖安的话嗤之以鼻,但经此一幕,那句“女子也可以驰骋沙场”仿似变得合理了起来。 袁婉清和袁钰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袁婉清当众教育当朝公主何为女子本分,当时是何等风光,尽显世家大族,名门贵女之姿。 袁钰也暗喜自豪,暗戳戳地辱了盛元帝的颜面,心想自己的孙女可堪任群女典范。 然而风水轮流转,方才他们有多得意,此刻就有多打脸。 现场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场上,袁婉清那些女德言论早已被众人忘到九霄云外。 这次,换盛元帝神采飞扬。 墨玖安把四品副将摁在地上羞辱这件事,对先帝而言也许就是横行霸道,目无法度。 但是像盛元帝这样在军营长大,自记事起就南征北战的皇帝而言,反倒是一件十分正常且畅快的行为。 武将和文人不同,文官们虽暗地里争的你死我活,但是在明面上总爱讲什么仁义礼智,祖宗礼法。 但在军营里,绝对的实力就是讲话的基础。 战场上谁砍的人头多,谁的功绩最大。 以武力定乾坤,在武将们眼里,实战成绩和武功才是王道。 墨玖安也很清楚这一点。 今日这一战之后,墨玖安就有底气和那群武将交涉,也可以慢慢开始攻心拉拢了。 不过现在,首要的还是马球比赛。 墨玖安不能再浪费时间,她收枪转身走向营帐。 在离蒙梓岳五步之外,墨玖安长臂一挥,向蒙梓岳甩出长枪,蒙梓岳眼疾手快,立即起身稳稳接住。 “学会了?” 墨玖安步履未停,边走边问。 蒙梓岳点头回答。 墨玖安的脚步如匆匆的风,毫不拖泥带水,高贵挺拔的身姿散发出一种不可动摇的威严,仿佛她踩踏的每一寸土地都会为她让步。 “更衣!本宫要亲自上场” 沐辞原本就在赛场边缘等候,听到墨玖安的命令,她顿时加快步伐,跟着墨玖安走向营帐。 墨玖安凌厉的声音随着寒风回响,可观战席的众人依旧安静的异常。 谢氏党羽甚至还没从方才的那一幕回过神来,都忘了反对墨玖安亲自参与比赛。 此刻,冷径微和容长洲是同样的表情,却是不同的心情。 若说冷径微是震撼和崇拜,那么容长洲在震撼之余,却对自己的弟弟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担忧。 容长洲想过墨玖安厉害,却没想到她的真面目竟是这般令人生畏。 他弟弟...可能要受“苦”了。 容长洲担心弟弟虽合情合理,但完全多余。 墨玖安一杆银枪招招狠辣,在对手和观众看来也许吓人,但在容北书眼里,她的每一招都像是在空中婉转飞舞,阵阵银光闪耀,一身红裙英姿飒爽,叫他心悦城府,为之着迷。 在墨玖安逼陈阔叩首的时候,容北书也早已步上观战席的台阶,因为他想把她看的更清楚一些。 在墨玖安疾步走向营帐时,容北书的目光也始终跟随,看向她的眼神竟比漫天星辰还要璀璨,洋溢着无尽的眷恋。 直到墨玖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帐拐角处,容北书才恋恋不舍地垂下长睫,薄唇微扬,含着温柔缱绻。 等容北书走上来后,左右众人这才渐渐反应过来。 方才在演武场发生的一切,是对那些看不起她的文官们最有力的回击。 墨玖安的确用绝对的实力震慑住了在场的众人,他们会震撼,内心百感交集,可这里面定不会有反思和佩服。 在根深蒂固的优越感里,墨玖安突出的能力和霸道的个性会化作一面巨大的镜子,会照射出他们错误的认知,会撕开他们信奉的礼法教条,会挑战他们男子的尊严。 对那群文官而言,墨玖安具备威慑力。 盛元帝默许的态度和欣喜的神情更是提醒着他们,往后对待墨玖安不能再用之前那一套,更不能严词批判,贬低和教育。 如若将来墨玖安再有“逾矩”的行为,他们也许会沉默应对,再不济也是注意言辞的前提下据理力争。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这么快就会对墨玖安臣服,更不意味着,他们会接受墨玖安以女子之身置喙礼教国法,军政要事。 墨玖安插手武娱演练,训练士兵,指挥比赛已然超出众臣的接受范围。 然而眼下,她用残暴的手段”欺辱“四品副将后,竟还要亲自上场,混在一群男人中间骑马挥杖? 众臣回过神后,又开始与彼此眼神交流了起来。 方才三朝太傅试图指出玖安公主残暴无度,却被盛元帝一个手势哽在原地。 既然现在好戏已经看完,他们一众官员也可以开始试探了。 盛元帝心情颇好,这也给了他们开口的勇气。 不过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提什么男女之别,而是以担心公主安危为由,建议盛元帝阻止玖安公主亲自上场。 方才公主就已经展现过惊人的实力了,如若让她参与比赛,她可不是在要众人面前出尽风头? 这是谢氏,三皇子墨翊,甚至袁钰等人所不能接受的。 有谢氏和袁钰开口阻止,墨翊无需亲自下场,静静观看即可。 盛元帝刚好转的心情又被他们说的些许烦躁。 “陛下,去年公主要参与秋猎,吾等担心公主的安危极力反对,到头来公主果真受了伤,现如今公主又要亲自上场,马球比赛十分危险,若又出了什么意外,丢了皇室颜面是小,公主贵体受损是大” 说话者正是门下省常侍魏怀瑾,他官居三品,在谢衍的亲家赵文博因科举舞弊一事被容北书拉下台后,魏怀瑾便成了谢氏党羽之首。 正当盛元帝沉着脸思虑之际,容长洲及时开口:“魏大人此言差矣,方才各位也都看到了,公主武功超群,连何将军手下的四品校尉都毫无还手之力,演武场那种地方,是你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才不能进” 容长洲话语间听似是调侃自己,实际上是把在场的所有文官都算进去了。 一群文官对武娱演练指手画脚,这算什么事? 容长洲的话深得盛元帝的心。 容北书听到兄长维护公主,嘴角笑容不禁扩大了些,先向高位处拱手作揖后,才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眼看“担心公主安危”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了,他们便顺着容长洲的话,开始谈论陈阔被公主羞辱一事。 这其中也包括袁钰。 他们指出玖安公主对朝廷命官招招索命,目无法度,同时还替何烨博回了颜面。 他们将陈阔不回击归咎于对方是当朝公主,陈阔不敢对公主大打出手。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暗指墨玖安仗势欺人,亲自上场更是有失公允。 “公主的队伍里足足有一半并未受过马球训练,而对面是连赢四场的专业队伍,有失公允?” 一股清冽的嗓音响起,众人齐目望去,只见容北书黑眸深沉,俊美的五官自带一种冷冽气场。 可他们也不甘示弱,又抓住公主换人的事情继续做文章。 “一下子换这么多人,本就不公” 容北书点了点头,“对,这样确实不公” 容北书的话给了众人一个始料未及,他们刚想顺着往下讲,容北书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公主的队伍遭人下了毒,十个球员肌肉无力,头晕目眩”,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似是认真思考后,才悠悠开口:“所以也应该毒废对面十个球员,这样才公平” 下毒? 此话一出,左右先是陷入了瞬间的沉默,紧接着便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 何烨猛地转头看向容北书,眼底闪过几分难以置信之色。 下毒一事双方心知肚明,可让何烨震惊的是,容北书竟公然讲出来。 那个毒是何烨从南骊带回来的,军医根本发现不了。 何烨很快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浑厚的声音听似平静道:“下毒?容北书,你不要信口雌黄” 容北书漫不经心地倒了杯酒,说话间甚至没有瞥何烨一眼。 “何将军又没下去看过,为何笃定本官说谎?或者说,何将军已经收到军医的消息了?” 谢衍看着何烨掉入容北书的陷阱里,内心生出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嫌恶。 盛元帝当时就看出了墨玖安的球员不对劲,也想到其中必有猫腻,但是墨玖安宁愿选择大批更换队员也没有上前禀报可疑之处。 盛元帝隐隐猜到,女儿定是没有十足的证据。 没有证据就来争论,又免不了被众人说成“公主输不起”。 然而此刻却被容北书一下子说出来,盛元帝不禁皱眉,沉着声问:“容北书,你可有证据?” 容北书作揖答复:“回陛下,微臣身为刑狱官,若无确凿证据,绝不会信口开河” 第161章 天子脚下,没有暗室 对容北书这个大理寺少卿而言,找到下毒之人轻而易举,只需搞清楚中毒士兵在这一个时辰内的动线,再合并共同点排查,就能锁定他们在哪儿中的毒。 搜查中毒地点便能确定中毒的方式,确定方式就能锁定嫌疑人。 这种事甚至无需容北书亲自出马,陆川就能独立缩小范围,根据线索一步步确定凶手,再请示容北书接下来该怎么做。 自然是抓了审问,揪出幕后真凶。 容北书把事情的经过禀报给了盛元帝,甚至指出了幕后主使,陈阔。 陈阔被墨玖安刺伤侧腹,早就被抬下去疗伤了,暂时无法御前对质。 所以何烨等人并不会接受容北书单方面的指认。 即使下毒的士兵已经抓到,何烨也可以说成是容北书找人做伪证。 何烨叫来了军医,试图证实容北书污蔑。 直到容北书拿出毒药,呈堂物证,众人才渐渐安静下来。 容北书看向太监德栩手里的盘子,盘子上放着容北书刚刚查获的,墨玖安的队伍所中的毒。 当容北书让陆川拿出这个毒药时,众人不由得被一股异味刺激的捂住口鼻。 连盛元帝都皱起眉头,向后仰了仰。 “启禀陛下,此物名唤醉鱼草,生长在南骊”,容北书向盛元帝拱手禀报:“此物十分罕见,其毒性与软骨散相似,中毒后很难通过脉象探知,所以才不会被军医察觉” “容北书”,何烨打断了容北书,浑厚的声音冷冷道:“本将军还是那句话,你如何证明公主的队伍中了毒?即便你嘴硬不承认,但你和玖安公主的关系大鄿上下无人不知,你拿出一个不知哪来的草就声称是物证污蔑陈阔,在我看,你这分明就是给公主暴虐的行为找理由,贼喊捉贼!” 敢在盛元帝面前如此嚣张的,整个大鄿怕是找不出第二人。 即便是容长洲这个闻名天下的驴脾气,也从不会傻到直接挑衅皇威。 直言进谏和口无遮拦的犯贱,二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即便五姓士族之首的谢衍也从未亲自出面批判过墨玖安,或是严词指责过盛元帝,因为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自己的党羽出头即可。 然而在这观者云集的武娱演练上,何烨就这么做了。 也许是因为自己的副将当众受了屈辱,何烨面上过不去,又也许在掌管十万守城军后,何烨渐渐忘乎所以。 除袁氏和乌氏这两个将门世家之外,整个大鄿手握军权的也就只有何烨和蒙大统领了。 即便兵符不在何烨手里了,但自从太子主动交好,何烨得以背靠第一门阀谢氏,他又开始自视甚高,愈发变得目中无人了起来。 何烨方才那段话听似是斥责容北书,但盛元帝又不是聋子,他当然听得出来何烨在指桑骂槐,说他女儿暴虐无度,贼喊捉贼。 盛元帝眸色顿黯,刚想发火,何烨及时补充道:“玖安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刺伤四品校尉,招招逼命,着实寒了吾等武将的心啊” 何烨的语气听着十分悲痛,那表情也是妥妥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何烨虽然猖狂,但也不是无脑,他及时把自己和一众武将捆绑在一起,将墨玖安羞辱陈阔的行为泛化到所有军人身上。 这样一来,何烨这些无礼的言辞就变成了仗义执言。 盛元帝眼底燃起了一层火焰,但无需盛元帝亲自出手,朝中也有的是人撕开何烨虚伪的嘴脸。 “人证物证具在,何将军竟还能强词夺理” 说话者正是兵部侍郎柏崇,他余光往何烨的方向淡淡一瞥,低沉的嗓音嘲讽道:“我算是看出来,陈阔那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本领是从谁学来的了,在下佩服” 柏崇说着,笔直地朝何烨拱手,那姿势十分敷衍,反倒是讽刺味十足。 这还不够,柏崇斜睨何烨,眉眼间皆是赤裸裸的鄙夷,甚至还冷哼一声,白了何烨一眼。 想当初,守城军统领柏屠因破格收录蒙梓岳而降职四级,柏屠就是柏崇的亲弟弟。 何烨又是接替柏屠位置的人,柏崇着实看不惯何烨那狂妄自大的样子。 何烨肥脸一青,怒目而视,指着柏崇吼叫:“柏崇!你可知辱骂上官是何罪!” 四品侍郎当众谩骂二品武将,其实就已经犯了大不敬之罪,可在座的众人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像何烨和陈阔那样蛮横无理。 就像刑部尚书左青玄,虽然平日里有些极端,可司法部门的威严还不容一个武将挑衅。 左青玄对容北书本人无感,但容北书的办案能力,左青玄还是很认可的。 “柏侍郎的话到底算不算对上官的不敬,刑部自有决断”,左青玄语气平淡,转而看向容北书,把话题引回正轨:“容北书,你如何证明这个毒药来自陈阔?” 自何烨说贼喊捉贼起,容北书森冷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锁着何烨,直到左青玄提问,容北书才缓缓收回视线,徐徐开口:“由于南疆独特的地理条件,南骊生长的毒物千奇百怪,南骊人善用毒,擅养蛊,因而,大鄿明文禁止了像幽冥菇,血毒蕉,迷魂花等近百余种毒物入境,凡是南骊往来商贾都要接受层层检查” 容北书停顿一息,语气透着几分不容质疑的冷厉:“醉鱼草恰恰在禁忌名单内,所以这个毒大鄿没有,也不该有” 容北书说罢,余光睨向何烨,意有所指道:“除非有人从南骊带回来” 此话一出,左右众臣又开始窃窃私语。 在何烨说出那一句“血口喷人”之前,容北书厌恶地转走目光,抢先一步开口:“醉鱼草非常少见,能用此毒害人,那幕后之人定是对南骊十分熟悉。醉鱼草自带一股刺鼻的异味,所以想躲过层层检查偷偷带入京是不可能的,除非此人通行无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众人也能明白过来。 对南骊十分熟悉且通行无阻,也就只有九个月前,何烨从南境带回来的玄武军了。 回京之后,士兵所带的物品自然也会接受检查,但像陈阔这样的四品将官是真正意义上的通行无阻。 眼看何烨就要失势,谢衍一个眼神示意,魏怀瑾出声:“听说城南贫民窟有一个神秘的鬼市,说不定这个禁药就在那里流通的,就凭容少卿的推断,还不足以证明醉鱼草出自陈阔之手” 魏怀瑾自以为找到了漏洞,殊不知反倒成了彻底锁定陈阔的依据。 “城南鬼市流通的禁药,毒草,毒虫共有二十三种,这其中没有醉鱼草” 听到容北书这般明确地说出鬼市流通的毒药数目,魏怀瑾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定定地瞅着容北书,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你为何如此笃定没有” 容北书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敛袖倒酒,语气悠悠的:“魏大人觉得这偌大的京城,真的会有一个完全脱离官府掌控的地下交易所吗?” 四周静谧无声,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容北书身上,只见那黑曜石般的双眸缓缓抬起,一眼望去宛如黑夜里波澜不兴的海面,散发着深不可测的幽暗。 容北书嘴角依旧勾着轻浅的弧度,他看着魏怀瑾,似是警告般一字一句道:“天子脚下,没有暗室” 第162章 得民心者得天下 盛元帝当然知道城南贫民窟有一个鬼市。 只是众人并不知道盛元帝知道罢了。 正常情况下,尤其是天子脚下本不该有这种地方存在。 只不过早在几年前,大理寺卿张缙突然向盛元帝提议,不要清除鬼市,而是由大理寺监管。 一个朝廷命官,尤其是三司之一的大理寺卿提出这样荒唐的建议,也本该被盛元帝痛斥一顿才对。 可张缙给出的理由足以说服盛元帝,盛元帝考虑几天后竟也同意了。 自此,京城之中大大小小的地下交易所全都在大理寺的监视之内,抑制其扩张,限制交易的产品类型。 但是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 容北书方才的话对在座的众臣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今日众人的情绪处在一波又一波的惊愕之中,前有公主的队伍碾压式胜利,后有陈阔被公主追着揍。 众人以为,陈阔下毒坑害公主这件事就是今日最炸裂的消息了,没想到还出来一个鬼市。 对他们而言,没有什么比“鬼市由大理寺掌管”还令人震惊的了。 见众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容北书轻挑眉心,“各位若是不信,大可问问左尚书” 众人齐目看向左青玄,只见左青玄面色沉凝,表情是肉眼可见地不悦。 左青玄作为刑部尚书,这么多年来,他就是秉持着律法铁条的原则至今,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朝廷为何要默许鬼市这种地方存在。 可皇命在前,左青玄也不得不执行。 突然被容北书“点名”,左青玄即使一万个不乐意,但还是冷着脸点头:“容北书说得对,凡是鬼市流通的南骊毒药,其品种,来历,去处,以及对应的解药都会被记录在案。若容北书所呈上的真是南骊的醉鱼草,那么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定案” 当其余人还沉浸在鬼市的问题时,礼部侍郎陆鼎言提出疑问:“那怎么就确定容北书呈上来的就是南骊的醉鱼草” “也许姜太医认得” 一直低头静默的姜太医听到容北书唤自己的名字,不禁一激灵,抬头时发现无数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姜太医当然能认得出南骊的毒。 只不过让姜太医疑惑的是,容北书为何会知道他熟悉南骊的毒? 当初墨玖安所中的蝶瘾,就是谢皇后从姜太医那里拿的。 容北书早在几个月前就查到了这件事。 容北书并不相信吏部档案所记录的姜太医的身份信息,但他始终也没能调查出姜太医入宫前的身份。 所以只能时刻监视着,提防着。 或偶尔像现在刺激一下,让他怀疑,从而做出反应暴露破绽。 姜太医观察了容北书须臾,透过容北书温和有礼的表情,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姜太医只能暂时压下疑虑,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查看,向盛元帝拱手禀报:“回陛下,此物的确是南骊的醉鱼草,这种草极难得,自带一股异味,中毒后并无生命危险,只会腿脚疲软,头晕目眩,休息一段时间后就能被身体消化掉” 有了姜太医的证词,何烨再也无法嘴硬了,只能黑着一张脸沉默,全当自己对陈阔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情。 最终,陈阔被确认为比赛犯规,取消了比赛资格。 盛元帝也发作了一波,愤怒之下罚陈阔降职三级,扣半年俸禄。 这件事到这个地步才算彻底了结。 若不是容北书找出下毒之人,墨玖安当众暴打四品校尉这件事并不会就这么轻易揭过去。 朝臣们也许因为恐惧而暂时不追究,但墨玖安依旧会在众人心里留下暴戾的印象。 墨玖安倒觉得,让别人惧怕自己总好过受人轻视。 但容北书不想这样。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配得上那个位置。 容北书希望,众人尊重她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发自内心的,就像他那样深深为她折服。 过去,容北书想用辟鸾阁的势力控制朝臣,让他们无法再针对墨玖安。 但现在,他并不想在暗地里堵住众臣的嘴了。 容北书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他们,揭露他们的双重标准,撕开他们虚伪且自私的面具。 因为只有这样,那些事不关己的看客们才会明白,一直以来仗势欺人的从来都不是玖安公主,而是这群自视甚高的文官士族。 只要公主的言行不合朝臣的意,他们就会夸大其词,给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附上祖宗礼法的帽子,一遍又一遍地制约她,批判她,逼迫她,以此满足自己作为名门望族,“朝之栋梁”的虚荣心。 然而矛头一旦指向自己,他们又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伶牙俐齿东拉西扯,甚至倒打一耙,试图全身而退。 在那些官僚豪绅士族文官眼里,他们才是大鄿的根,没有他们,皇帝什么也不是。 他们才是规矩的制定者。 所以,他们不需要守规矩。 他们可以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要求皇帝做一个无欲无求,无偏无私的圣人。 但他们自己却从来做不到一个圣人。 这就是门阀盛行的时代,皇权的悲哀。 他们用所谓圣贤之道迷惑大众,制造假象,让百姓以为有些姓氏生来就比别人尊贵。 那些文人崇拜士族,深信他们就是真正的贤士。 因为世家大族掌握着绝对的知识资源,后代能轻而易举地入仕为官,开口闭口皆是圣贤之言。 渐渐地,他们所说就会变成规矩,在万千学子心里深深扎根。 这就是门阀士族的可怕之处。 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是这个民,真的是普通老百姓吗? 圣贤所说的民心,其实就是那些文人学士的心。 老百姓很好满足,只要一直有田种,有粮吃,能活着过冬就好,至于谁当皇帝,他们并不在乎。 所以事实上,一个国家的命门唯有三样。 军权,财权,还有人才。 然而门阀士族恰恰掌控了人才资源,同时盘踞着整个朝堂,从而掌握了天下大部分财权。 盛元帝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才会牢牢抓住仅剩的军权,才得以没有像先帝那样被官僚士族架空。 盛元帝之所以能当上皇帝,那是因为他具备着其他皇子所没有的一样东西,那便是煞气。 不是世家大族所喜欢的文雅端正之风,也不是能和众皇子斗智斗勇的心机谋略,而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狠戾。 这恰恰就是门阀集团的克星。 他们创造血统尊贵论,背靠祖荫享受特权,垄断资源麻痹大众。 过去,容北书抓住了他们的把柄,拿捏他们的虚荣心。 因为对他们而言名声比命还重要,很多时候,容北书能利用这一点保护兄长不受他们排挤。 但是这个方法不能用在墨玖安身上。 墨玖安要坐到那个位置,第一要务便是民心。 但因为这些士族文官掌握着话语权,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左右民心。 所以单纯地堵住他们的嘴根本没有用。 要让他们在民众心里的形象彻底破灭才行。 要消灭他们在万千学子心中的威信才行。 这也是容北书为何会这么快说出陈阔下毒的原因。 若不把陈阔的行为公之于众,公主就会被他们摁上仗势欺人,专横暴虐的罪名。 他们更是会趁机弱化公主在演武场上展现出的实力。 他们就是这么擅长控制舆论。 对付这种人,真凭实据才是最厉害的武器。 人证物证俱在,量他们有一百张嘴也无法再将黑的说成白的。 公主的强大应该被每一个人看到。 而那群颠倒黑白的伪君子,就由他容北书解决。 第163章 劝各位,莫忘来处 陈阔罪有应得,众人也不敢再用残暴之名指责墨玖安了。 至于墨玖安亲自下场的问题,他们也只好闭口不谈,不能再拿“有失公允”当借口了。 但与此同时,容北书那一句“清清白白”愈发显得苍白无力。 容北书方才着急忙慌地跑下去帮忙,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凶手帮玖安公主正名,即使容北书嘴硬不承认,在座的众人,包括盛元帝也坚信他对墨玖安一往情深。 盛元帝当然乐意容北书帮助墨玖安,但除此之外,作为一个帝王的他,看向容北书的眼神里多出了了几分探究与凌厉。 “我等怎么不知容少卿还会医术,医学造诣甚至超过军中医官”礼部侍郎陆鼎岩一副酸酸的语气道。 容北书漫不经心地敛袖倒酒,平静开口:“你不知道的事多了” 陆鼎岩怔了一瞬,随即拍案发怒:“容北书!你无礼!” 容北书却轻扬薄唇,完全无视了陆鼎岩。 左右众人默默看戏,谁也没有搭腔帮陆鼎岩说话。 陆鼎岩一声怒哼,别过头去暗生闷气。 在这半年里,众人一点一点地看清了这个沉默寡言的容氏庶子真面目。 曾经他们深信容北书唯唯诺诺,安分守己,甚至因他做了六年寺正而笃定他能力不足。 但是自从容北书和公主传出艳闻,这个六年以来默默无闻的小寺正接二连三地刷新了朝中百官的认知。 直到朝中三名重臣被容北书拉下台,文武百官才渐渐意识到,容北书似乎不是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无能。 甚至谈不上恭敬收敛,反倒是浑身反骨,桀骜不驯。 袁婉清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轻抬眼皮,偷偷看向对面垂眸端坐的容北书,内心不禁生出一丝兴奋。 如此傲慢的人,征服起来会很有意思。 袁婉清内心暗暗期待,很想看容北书这样清冷倨傲的人跪在她脚边卑微地索求她的爱,这该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画面。 到时,三皇子就会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还有可能争风吃醋。 袁婉清脑海里飘过这一切,唇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了笑。 “容北书,朕也好奇”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打破了袁婉清的想象,袁婉清低下头,又换回了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 “连军医都探不出的毒,你是如何知晓的?”许久静默的盛元帝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北书放下手里的酒杯,侧身面向盛元帝,作揖恭敬道:“回禀陛下,因职务所需,凡是能杀人的手段和工具,夺命的方法及毒药,微臣都会研究,大理寺的藏书阁有许多奇闻异志,其中就记录了醉鱼草” 盛元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正此时,只听一声响亮的马嘶,众人齐刷刷地寻声望去。 墨玖安身着禁军的玄色铠甲,铠甲包裹着她曼妙身姿,片刻前端庄的发髻也被高高扎起马尾,乌黑秀发逆风而动,掀起一片黑色旗帜般的气势。 纯黑骏马蹄爪踏地,扬首奋啼,墨玖安纵马疾驰,在演武场上扬起一片尘烟。 十九名球员紧追其后,宛若一阵阵旋风掠过,呼啸着疾驰而来,气势如虹。 墨玖安猛拉缰绳,伴随着一声嘶鸣,骏马前脚腾空而起,却也稳稳落地。 “开赛!” 墨玖安厉声命令,目光紧紧地锁着对手球员。 赛场边缘的判官点头领命,一个挥手示意,演武场四周顿时响起阵阵击鼓声。 这一次的比赛不只有墨玖安,还有蒙梓岳和那八名不会打球的替补士兵。 对手球员也丝毫不示弱,武娱演练对他们而言是不可多得的机会,即便刚刚见证了自己的统领被公主追着打,他们绝不可能主动放弃。 墨玖安当然也希望对手全力以赴。 就这样,因为墨玖安和蒙梓岳的加入,以及对手球员破釜沉舟的气势,这一场比赛就变得格外好看。 墨玖安负责突破,蒙梓岳负责传球,二人配合十分默契,常常在关键时刻完成绝杀。 墨玖安的顺势抢球和精准射门总是让对手措手不及。 而蒙梓岳是队伍中的控球大师,他的传球和组织能力令人称道,他总能在比赛中找到最佳的传球角度,为墨玖安创造出绝佳的得分机会。 然而一个队伍的胜利绝非单靠两个人。 防守球员让整个队伍有了坚实的防线,在对手猛攻之际,后卫总能及时出击,将球截下。 前线的墨玖安连中几球追平比分,后卫坚守防线不让对手得分。 半场的工夫,墨玖安的队伍甚至反超,最终以九比七的比分赢得了比赛。 打进第九球的那一刹,墨玖安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士兵们齐声高呼,传达着胜利的喜悦。 被他们的情绪感染,墨玖安脸上也渐渐洋溢出笑容。 盛元帝喜上眉梢,连连叫好,左右也不乏朝臣此起彼伏的恭贺声。 容北书则静静地注视着墨玖安,一颗温暖的心在胸膛中跳动,有欣慰,更有骄傲。 望见她脸上的笑意,容北书仿佛能切实感受到她内心的雀跃,与她同频,和她一同欢喜。 墨玖安似有所感,也转头望去,正对上那一道模糊却安抚人心的视线。 墨玖安弯起漂亮的眼眸,朝着容北书肆意勾起唇角,她本就昳丽的五官更加明艳了起来。 容北书忍不住咧嘴一笑,眸里波光粼粼。 左右众人当然能顺着墨玖安的视线锁定容北书,然后见证二人“清清白白”的对视。 袁婉清也瞧见了这一幕。 容北书方才那般高傲冷漠的姿态,此刻望向墨玖安时,他眉眼间却满是温柔和眷恋。 袁婉清暗暗攥紧了手帕,垂下目光藏住了眼底的那一丝阴鸷。 墨玖安踏马前进,缓步停在赛场边缘,抬头仰视观战席的众臣。 一身玄色铠甲穿在她身上毫不违和,一头秀丽的乌发高扎马尾,干练中流露出几分矜贵气息。 墨玖安坐姿端庄,不急不慢地环视观战席的文武百官,目光坚定而锐利,散发出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不知他们是真的羞愧,还是单纯不想与她对视,墨玖安目光所及处,皆会引来众人刻意的回避。 墨玖安一声轻嗤,冷冷地转走目光,随即跃下了马。 在墨玖安绕上来之前,观战席还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那便是三朝太傅袁钰主动开口劝诫容北书:“老夫劝容少卿多少收敛一些” 容北书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当朝公主眉目传情,袁钰忍不了这种羞辱。 袁钰本打算在隐退之前为自己的家族寻一份保障,他看中了容北书的能力,又因容北书这六年来藏匿锋芒,他一度以为容北书的秉性稳重且收敛,适合在朝中生存。 可袁钰最近才意识到,这个看似沉默寡言的容北书,其固执程度也许堪比容长洲。 听到袁钰的声音,容北书这才将目光从演武场上移开。 容北书眉眼淡淡,就那般瞅了袁钰须臾,倏尔勾唇轻笑,嗓音轻缓温和:“容某如何,还轮不到袁太傅管吧” “当然,不过少卿与我儿婉清有婚约,陛下钦赐,少卿还是要注意分寸,莫要辱了公主声誉” 容北书望着袁钰义正言辞的模样,笑容不禁扩大了些。 他垂眸捏起面前的酒杯,悠悠开口:“听说袁太傅最近老是倒霉” 袁钰当然能猜到这一切背后是容北书在搞鬼,斩钉截铁道:“老夫不信这些!” 容北书轻挑眉心,双手举起酒杯朝着袁钰敬酒,“那容某就等到太傅相信为止” 容北书面带温和的笑容,语气恭敬有礼,摆出了一个晚辈该有的模样,可恰恰因此,落在袁钰眼里多出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袁钰凛然的面色微僵,眉眼霎时一沉,并没有举杯回应。 容北书对袁钰的反应毫不在乎,自顾自地饮尽那一杯,墨玖安也这才走上了观战席。 在这个人人要求女子温婉贤淑,玉软花柔的时代,墨玖安穿着男子才配穿的铠甲,每一步都散发出不输男子的气势。 她向盛元帝抱拳行了军中礼,盛元帝急忙开口:“免礼” 墨玖安轻扯唇角,站姿笔直端正,“父皇,儿臣有些话想说” 盛元帝大概也能猜到女儿想说什么,他扫了眼左右,只见众臣面色各异,却也很默契地躲避他的视线。 盛元帝一侧唇角微扬,挥袖吩咐:“讲!” 墨玖安颔首领命,徐徐开口:“方才,各位极力反对本宫参与演练,说什么女子本分祖宗礼法,本质上你们就是看不起女子,认为女子柔弱可欺随你们轻视,认为只有男子才有远见。妇人不出阃域,而男子则可骑射四方,双方所见到的世界不同,自不必说” 墨玖安说着,慢步穿梭在观战席,边走边观察左右众人的反应,“可见识之长短,不该以性别为界限武断下结论,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尔等深读圣贤书,难道这点道理都看不明白吗?不,你们不是看不明白,你们比谁都明白,只是所有人都选择这般说罢了” 墨玖安最终停在礼部尚书谭鑫权面前,微微弯下腰注视他,一字一句道:“因为这样对你们有益” 谭鑫权浓眉紧皱,直直与墨玖安对望。 他眸色复杂,墨玖安辨不清,却也没有驻足探究。 她继续穿梭,边走边道:“邑姜以女子之身成为周武王十个治国贤臣之一。文母是个圣女,使《诗经》里《周南》,《召南》归于雅正,依旧不妨碍她和散宜生等人并称为四友。 她们若生在我大鄿,你们是不是就会责备,甚至要求她们应当像儒家经典里规定那样当个不出闰房,柔顺浅见的妇女,甚至把文母,邑姜都当作奴才佣人对待?” “公主好大的口气!这是把自己与文母,邑姜相提并论吗!?”谢衍冷声打断。 墨玖安淡淡一笑,“本宫自是无法与她们比肩,世人皆说妇人见短,不堪学道,可女子之见短是因长期不出阃域而造成的,如果让妇女也有学知识广见闻的机会,若女子乐闻正论,知俗语之不足听,若女子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恋,那么尔等男子见到这般女子,也该羞愧万分。因为即便是身居高位的男子,也有不少是见短愚蠢的” 说及此,墨玖安恰恰停在谢衍面前,斜眼睨向他。 可还不等谢衍发火,墨玖安又淡定地转走目光,继续边走边道:“说女人见短,说女人不配论法论教,实为市井小儿之见,乃对女子的不公,对母辈的不孝,对女儿的不仁,对妻子的不义,不公不孝不仁不义之辈,如何对陛下忠心!?” 墨玖安转身面向盛元帝,提高音量质问左右众臣:“又如何垂怜百姓?如何当好我大鄿子民的父母官!?尔等真的对得起自己所读的圣贤书吗?是圣贤书教尔等这般自以为是,坐井观天,一隅之说了吗!” 墨玖安并没有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两个时辰前,墨玖安就在此被众人围攻,严辞批判。 然而此刻,该换墨玖安说了。 “女子之美不止于婀娜多姿,文静娴淑,更在于胸怀坦荡,胆识过人。女子虽柔弱,却并非软弱,同样有赤诚之心,不屈之志” 说到此,墨玖安的视线落在一众女眷身上,最终触及冷径微略显怔愣的双眸。 “女子也可以一腔忠勇,不一定会逊于儿郎,女子可以做你们男子做不到的事,在座的各位也都是从女子胯下诞生,受女子养育,然而你们读了几年书,站在自己母亲的肩膀上了望山河,最后却反过来批判女子见识短,活该困于高墙之内” 墨玖安停顿一息,认真发问:“各位良心可安啊?” 左右众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墨玖安将话题引向孝道,即便是巧言令色的文官们也不敢轻易反驳,因为稍不注意就会落入她的“圈套”,被按上不忠不孝之名。 墨玖安当然是故意的。 她深知这群人最怕什么,他们可以用妇道礼教压制她,那她也可以用他们最在乎的忠孝仁义之说架着他们。 听左右鸦雀无声,墨玖安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最后由衷地补充了一句:“劝各位,莫忘来处” 第164章 容某做不到一直装蠢 盛元帝静静地瞧着墨玖安,透过她,他似乎瞧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明艳动人的苏樾,外柔内刚,悲悯苍生,一颦一笑皆是这世间最美好的缩影。 苏樾的眼睛纯粹地仿佛不属于这浑浊的世界,那是盛元帝见过最温柔的双眼。 仿似星空揉碎在那双眼睛里,无论看向盛元帝这个九五至尊,还是看向皇宫里卑贱的奴隶,苏樾的眼神依旧温柔宁静,没有偏见,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苏樾从未因盛元帝是天子而惧怕过他,也从未因自己贵妃的身份而轻视过他人。 从始至终,她好像从未变过。 可就是因为没有被这世俗浸染,苏樾才会痛苦。 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留宿其他女人榻上,无法表现出大鄿女子的端庄大度。 被盛元帝带回皇宫后,苏樾才发现这个与她拜过天地的男人其实另有正妻,到头来苏樾却成了那个妾室。 盛元帝许了她荣华富贵,贵妃之名,但这不是苏樾想要的。 盛元帝便用身不由己解释一切,甚至不惜博同情,只为留住她。 苏樾的确留下了,也尝试着接受盛元帝,可无论怎么努力还是无法融入这世道。 最终,苏樾带着襁褓中的墨玖安逃离皇宫,回到了她原本的家乡。 那里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山珍海味,珠宝玉石。 但那里有苏樾最珍惜的东西,安逸,自由,还有平等。 那里才是苏樾的归宿,也是她为自己的女儿争取到的世外桃源。 苏樾离开的那般决然,没有告别,甚至一封信都没给盛元帝的留下。 盛元帝找了她十一年,本以为终于等到了重见的那一日,却没想到面对的是她冰冷的尸体。 她连最后一面都没给盛元帝留。 狠心的女人。 盛元帝深陷回忆之中,直到墨玖安呼唤才回过神来。 “父皇,容儿臣更衣修整后再来” 盛元帝抬眸望去,他脸上的喜色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黯淡。 墨玖安微微一怔,可还不等她细察,盛元帝温声道:“去吧” 盛元帝眉眼间流露着一丝微弱的忧郁,隐藏着无穷的往事,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在寂静的夜幕中徘徊,诉说着那些逝去的记忆。 墨玖安无法留下来探究盛元帝的异常,她得在自己的身体流露出破绽之前赶紧逃离这里。 方才说完那些话,墨玖安胸口忽而涌上一股难以忍受的痛,她眉心微动,一只手别过腰后暗暗攥紧了拳头,才得以没有表现出异常。 墨玖安的寒症到了冬日最是肆虐,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所以昨天没让容北书给她把脉,否则容北书绝不可能让她亲自下场吹寒风。 果然,前有耍枪暴打陈阔,后有骑马驰骋赛场,墨玖安的身体已然到了临界点,再不下去休息一下,保不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糗。 墨玖安没有耽误,立即颔首领命,在容北书狐疑的目光下转身便离开了观战席。 在座的众臣心里当然会排斥墨玖安方才的言论,不过眼下墨玖安已经离开,盛元帝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在一番察言观色后,众人很默契地选择了沉默。 武娱演练也有中场休息时间,盛元帝离开后,观众也可自由活动。 容北书则径直去寻墨玖安。 方才他就觉得不太对劲,必须要亲自跟过去确认一下。 只可惜,容北书还没走到半路就被一袭粉红身影挡住了去路。 容北书倏尔皱眉,明显有些不耐。 袁婉清面不改色,依旧是那副大家闺秀该有的温婉模样,不急不慢地走上前,欠身向容北书行了个礼。 “婉清见过容少卿” 容北书原本就打算亲自试探袁婉清,可眼下他更担心墨玖安的情况。 容北书几乎没有犹豫,笔直拱手,回礼的姿势有些敷衍。 他直接绕过袁婉清刚走出三步,袁婉清又叫住了他。 “容少卿请留步” 容北书停下脚步,叹息一声,却也没有转身。 袁婉清当然能感受到容北书的厌烦,可好在她有的是耐心,容北书越排斥,袁婉清就越想征服。 既然容北书不愿转身,那她便走到他面前好了。 袁婉清停在了容北书三步之外。 她的嘴角始终噙着笑,然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抬眸,一双眼睛潋滟的十分勾人。 袁婉清很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儿。 她的眼睛很漂亮,乌黑明亮,明明不含一丝污垢,可眼波流转间偏偏能被她逼出几分勾魂的妖媚。 但凡是正常的男人,都禁不住女子顶着一双纯洁的眼睛行勾引之事。 袁婉清不信容北书不动容。 容北书就那般瞅了她须臾,倏尔噗嗤一笑,嘴角的笑意就像清泉的波纹,瞬时漾及满脸。 若袁钰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嫡孙女是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到原地归西啊? 想及此,容北书微低下头阵阵失笑,甚至肩膀都在微微颤抖。 袁婉清不知容北书因何发笑,在她看来,容北书一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么说明她方才的眼神勾引起到了作用。 袁婉清沾沾自喜,却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做出了几分羞赧的模样。 她急忙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弱弱地问:“我脸上可有什么?” 袁婉清本以为她做出这般可爱的姿态是锦上添花,可没想到适得其反。 袁婉清话音刚落,容北书的笑声戛然而止。 容北书方才毫无预兆地发笑,此刻又突然止笑,袁婉清不由得面色微僵,愣了一瞬。 容北书的唇角残留着方才的弧度,再一点一点地收敛,而那双眼睛则早已浮上寒芒。 “找我何事?”容北书淡淡地注视着她,冷冷发问。 袁婉清很快调整好状态,回避目光装害羞的同时,软糯糯道:“承蒙陛下赐婚,今日得见,容少卿还真是玉树临风,博学多识,婉清心生仰慕” 容北书静静地看着她演,等她演完,他便毫不客气地拆穿:“这个婚不是你求来的么?” 袁婉清没想到容北书知晓赐婚的缘由,她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低垂着目光不动声色。 容北书一声轻嗤,“连面都没见过就想嫁给一个庶子?还是说,袁姑娘从什么人那里听说过容某的事” 容北书一直怀疑袁婉清背后有人指使,他话里有话,袁婉清听的明白。 既然容北书没有明说,那袁婉清也会继续装糊涂:“若我说我在梦里见过你,你信吗?” 袁婉清故技重施,缓缓回望,清澈的眼眸脉脉含情,媚眼如丝。 容北书不禁又被她被逗笑了。 “容某审过的犯人无数”,容北书说着,睨向她的目光尖锐犀利,刻意放低声音悠悠道:“就你这点道行,就不要在我面前自取其辱了” 袁婉清妩媚又清纯的面具终是挂不住。 容北书懒得搭理她,此刻他只想赶紧去找墨玖安。 容北书隐隐觉得墨玖安的身体远没有看起来那般健康,这是独属于医者的预感。 容北书直接绕过袁婉清,可毫无意外地,他刚走出两步又不得不停下脚步。 正远处,陆川偷偷探出头向容北书打手语,暗示容北书要拖住袁婉清一段时间。 容北书虽万般不愿,可他只能配合陆川。 若想找出袁婉清背后之人,那么就要从她身边人入手。 袁婉清极少出门,内宅的婢女也都是有资历的老人,容北书无法安插眼线进去,只能派人接近袁婉清的贴身婢女。 眼下正有人接触袁婉清的婢女,需要容北书争取更多的时间。 容北书闭上眼叹了口气,随即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果断转身。 “不知袁姑娘看上容某什么了?” 袁婉清正沉浸在自己失败的错愕中,不料身后传来容北书的声音。 袁婉清立即面向他,顺着台阶往下讲:“颜如宋玉,风度翩翩,又能谋善断,见多识广” 容北书“啧”了一声,眉心微凝,那表情似乎是在认真思考。 他一只手负在身后,来回漫步,袁婉清笑颜柔媚,始终面向他。 “长相是父母给的,我也不能因为你给自己脸上划一刀”,容北书的嗓音不冷不热,语调反倒是透着几分轻快:“能力嘛,啧,这也没办法,容某做不到一直装蠢” 容北书最终停在袁婉清两步之外,由衷劝说:“袁姑娘所说的这些容某都无法改掉,那就只能麻烦你自己努力努力了” 容北书薄唇勾起,笑意不及眉眼。 这样带着几分警告的笑容,也就只有两步之外的袁婉清能切实感受到。 若距离远一些,比如十丈之外,那容北书和袁婉清看起来就是一对情投意合,相谈甚欢的璧人。 “国士现在信了?你弟弟就是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冷径微带着容长洲躲在转角处偷看,忍不住谴责容北书。 还没等容长洲替自己的弟弟辩驳,冷径微猛地拽了拽容长洲的衣袖,焦急地指向远处,差点没惊呼出来。 容长洲顺着冷径微的手定睛一看,发现十余丈外的凉亭上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还未卸下禁军铠甲的墨玖安,另一个正是蒙梓岳。 墨玖安和蒙梓岳正像容长洲和冷径微那样远远地瞧着容北书。 冷径微所选的偷窥位置特别好,容长洲的视线能同时涵盖容北书和墨玖安。 发现墨玖安也在暗中观察着自己的弟弟后,容长洲便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也跟着冷径微全神贯注地窥探起这修罗场来。 第165章 疼过这一阵就好了 墨玖安本想回福泽宫更衣休息的,但是半路被蒙梓岳耽误了时间,又恰巧瞧见了容北书和袁婉清单独相处。 容北书提前和她解释过袁婉清那边可能需要他亲自下场试探,免不了和她交涉。 所以墨玖安倒不至于因为这一幕就心生不悦。 可蒙梓岳不了解前因后果,他看到容北书和袁婉清“私会”,暗暗咬紧了后槽牙,清隽的眉眼透着丝丝缕缕的怒意。 墨玖安却面色平静,就那般静静地望着他们。 凉亭之内寒风刺骨,灰蒙蒙的天空渐渐飘起了洁白的雪花,墨玖安这才转眸了望远方,慢慢地伸出了手臂。 墨玖安轻轻张开手心,让雪花在指尖落下,如同精灵般飘洒,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皮肤上,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下意识地哆嗦。 墨玖安感觉到身体愈发难受,只好先行离开,只是转身之前最后再望了容北书一眼。 然而墨玖安这些细微的反应落在蒙梓岳眼里,却生出了其他的意思。 蒙梓岳原本跟着墨玖安,可他半路突然停住脚步,墨玖安诧异地转头看去,只见蒙梓岳眉头紧锁,满脸气愤。 蒙梓岳向墨玖安做了个手语:【我去把他抓来!】 墨玖安当然知道蒙梓岳在说谁。 她淡淡一笑,略感无奈,“不用” 说罢,墨玖安继续走。 蒙梓岳快步跟上了墨玖安,边走边做手势:【那我去把他打一顿】 墨玖安弯唇一笑,嗓音温和:“为何?” 【他让公主伤心】 “且不说你能不能打赢他,我也没伤心啊” 蒙梓岳指了指墨玖安的脸,【公主脸色很难看】 墨玖安缓缓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蒙梓岳,耐心解释道:“那是因为我身体不舒服” 话音刚落,墨玖安忽觉胸口一窒,一口鲜血从口中涌了出来,溅落在长廊的玉石地面上。 蒙梓岳大惊,立即扶住了墨玖安的手臂。 墨玖安因痛苦而弯着腰,一只手靠蒙梓岳支撑,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也止不住微微颤抖。 即便没看到蒙梓岳的神情,墨玖安照样能猜到他此刻是何种心情。 等喉咙的阵痛平复一些,墨玖安站直了身,蒙梓岳急忙指了指身后容北书的方向。 “不用,不要告诉他” 墨玖安知道蒙梓岳想说什么,她随意地擦了擦嘴角的血迹,仿佛这种事十分平常。 “本宫的毒是解不了的,何必让他担忧呢”,墨玖安继续往前走,语气里多出了几分苦涩的意味:“就是受点苦,忍点疼,要不了本宫的命” 蒙梓岳望着那一袭纤瘦的背影,眼底一瞬间变得有些波澜起伏,一种说不出来的心疼从他心底翻滚而上冲到他喉咙处,引起阵阵闷痛。 蒙梓岳快步跟上去扶住了墨玖安的手臂,墨玖安没有拒绝,而是朝着蒙梓岳莞尔一笑。 “老毛病了,疼过这一阵就好了” 明明生病的是她,她却反过来安抚蒙梓岳。 蒙梓岳心口如细针刺,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的那层水雾。 墨玖安和蒙梓岳转身离开的那一幕,远处的容长洲和冷径微看的一清二楚。 “完了,公主要伤心了......” 冷径微话锋一转,转头瞪向容长洲:“都怪你弟弟!” 容长洲懵了一瞬,随即反驳道:“北书不喜欢袁婉清,权宜之计,权宜之计懂吗?” 冷径微白了容长洲一眼,转而继续观察容北书和袁婉清,嘟囔道:“谁知道呢” 容长洲却急了:“冷小姐,您不能造谣啊,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袁婉清虚伪至极,如果你弟弟真喜欢袁婉清那样的”,冷径微顿了顿,上下扫视了容长洲一眼,一副嫌弃的语气道:“那你这个哥哥的品味应该也不怎么样” “我眼光很高的好吗!” “嘘!你小声点!” 容长洲捂了捂嘴,轻轻“哦”了一声,然后学着冷径微的样子,乖乖缩着身躯偷看。 二人并排站着,冷径微专心窥察,小声补充:“你表妹何昭夕也一样虚伪” “我知道”,容长洲目不斜视,淡淡道。 冷径微略感惊讶,转头看向容长洲,“你知道?” “我看着她长大,她什么秉性我能看不出来?但她毕竟是我表妹,再说她才十六岁,三观还可以拯救” “什么三观?”冷径微问。 容长洲这才转眸,“没什么,专心看戏” “哦” 冷径微没有执着,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替公主盯着容北书和袁婉清。 第166章 你也配和她比 容北书并没有发觉远处的两道视线。 此刻,他仔细观察着袁婉清的反应,试图捕捉一些破绽,甚至为此言语刺激她。 “袁婉清,你入不了容府,这个婚事是你挑起的,由你自己解决” 袁婉清还算沉得住气,保持着一副文雅端庄的模样,面上笑意未改。 她用眼神勾着容北书,不急不慢道:“容少卿就这么笃定婚事会黄?” 容北书薄唇玩味地勾了勾笑,多出了几分痞气。 “你最好期待婚事取消,不然,你我成亲之日便会是你的忌日” “容少卿这是在威胁我吗?我死了,袁氏不会放过你的” “不被外人察觉的死法有上百种,轻轻松松便能把谋杀改造成自然死亡” 容北书笑意顿消,冷冽的目光紧紧锁着袁婉清。 他边说边向她靠近了半步,周身散发着慑人的压迫感:“容某久居大理寺,破的就是这种案子,袁小姐想赌吗?” 终于,容北书在袁婉清眸里捕捉到了一丝波澜。 袁婉清唇角的笑弧僵住,静静地瞧着容北书,眼神复杂而凝重。 她眉眼间勾魂的妩媚已然消失殆尽,反而浮上了几分戒备和敌意,仿佛是在警告对方不要越界。 虽然袁婉清试图保持镇定,却无法完全掩饰心底的恐惧与不安。 想当初,墨翊要求袁婉清嫁给容北书时,袁婉清便知道容北书棘手,连三皇子都解决不掉的人定是有点本事在身。 可即便如此,袁婉清也信心满满,笃定自己定能将容北书拿下。 方才在演武场上,袁婉清只道容北书桀骜不驯。 然而此刻她才真的明白,容北书为何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傲慢无礼。 当一个人有足够的底气时,他的一言一行就会完全按照他的心情。 那是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松弛感,是一种无需考虑后果的肆意。 所以他才敢威胁三朝太傅袁钰,所以他才敢无视礼部侍郎陆鼎岩,所以他才敢回怼二品镇南将军何烨。 他甚至敢明目张胆地警醒在座的一众官员,逼他们相信他和玖安公主清清白白。 因为容北书不需要解释。 他也懒得解释。 他需要做的只是提醒文武百官管好自己的嘴,至于他们到底信与不信,容北书并不在乎。 大理寺破天下疑案,还大鄿一片天朗气清,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御史台则监察百官,激浊扬清,肃清朝纲。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三司的官员身上都带着一股正气。 但容北书作为大理寺少卿,他眼底深处藏着一股邪气。 只有在被人瞧不见的地方,他才会偷偷展露出来,犹如深渊里忽而亮出的一双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直到此刻,袁婉清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作为一个刑狱官,容北书代表着律法铁条,公平正义,可他偏偏就不是墨守成规,守心克己的主。 恰恰相反,他自由散漫,甚至还有些目无法纪。 袁婉清相信容北书真的能悄无声息地把她杀了,不留下任何证据。 因为他有这样的能力,更有这样的胆量,还没有对刑狱官这个身份的顾忌。 容北书如愿以偿地在袁婉清脸上见到了畏怯。 他一侧唇角微勾,漫不经心地整了整广袖,腔调散漫:“袁小姐不必在容某身上浪费心神,你真实的嘴脸,容某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容北书越是表现的轻傲闲散,袁婉清在害怕之余就越觉得不服气。 她是袁氏嫡女,名门望族出身,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知书达理,秀外慧中,京城多少名门嫡子跪求与之联姻。 若不是三皇子要求,袁婉清怎么可能看得上容北书一介庶子? 容北书竟不知感恩,还有脸轻视她?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名声烂大街的跋扈公主能得到容北书的心? 而她使出浑身邪术,放下袁氏嫡女的身段勾引,到头来却被容北书言语羞辱? 袁婉清文雅的面具撕开了一条裂缝,娇软的嗓音也完全失去了克制,近乎质问道:“那公主呢?她那张面具下又是什么样一副嘴脸,你看清了吗!?” 容北书拂袖的动作一顿,没有抬眸。 朔月冬日,冷风横扫。 新年的雪虽迟但到,经过几天的阴沉,今日终于迎来了雪花漫卷。 银白的羽毛轻盈地飘落下来,容北书抬头望向天空,轻轻伸出手,雪花落在他纤长的指尖,融化过后,留下一片微凉的触感。 容北书的手指宛若雕刻出来的艺术品,皓白温润的皮肤散发着淡淡的光泽,指间的线条清晰流畅,勾勒出优雅的弧度。 他的目光随着飘落的雪花游移。 袁婉清则直直瞅着他,却也瞧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 容北书的面色淡漠如水,平静地毫无波澜,可恰恰因此,袁婉清内心不由得开始打鼓。 方才她那般冲撞,容北书却不发怒,反而忙着观赏雪花? 容北书的反应在袁婉清眼里更像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威慑。 袁婉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静观其变。 “袁小姐觉得大理寺是什么地方?” 容北书微仰着头,望着雪花飘然而下。 他伸出手接住了一个六角形的“花瓣”,然后轻捻指腹,细细感受那股清凉的湿润。 “代表着真相?正义?”,容北书语调平淡,慢悠悠地说:“只可惜,那是人们以为的样子,被粉饰过后的大理寺,理想中的大理寺” 容北书刻意停顿一息,缓缓转眸回视袁婉清。 袁婉清这才看清了容北书眼底的情绪。 那是一种极致的冷漠,幽深的双眸仿佛藏着无尽的黑暗,被他这般瞧着,袁婉清只觉有阵刺骨的冷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底。 “然而真正的大理寺是在外人瞧不见的牢狱之内,一个代表正义的地方,里面却藏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挖心的,剥皮的,烤人的” 说及此,容北书刻意放低了音量,轻飘飘道:“大理寺牢狱内的惨叫声,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 袁婉清双手合握在腹前,维持着大家闺秀该有的模样,可袖子下的双手已然攥的发白,不禁微微战栗。 不知为何,袁婉清无法转走目光。 仿佛被容北书那双眼睛锁住,她不仅挪不开步,还无法回避视线。 容北书换了一副感慨的语气,语速悠悠的:“严刑拷打这四个字,远比它本身的含义丰富的多,若想让凶神恶煞的罪犯说出真相,冰冷的刑具可远远不够,还要养一些活的玩意儿,比如蛇” 容北书慢慢弯下腰平视袁婉清,声音放的很轻:“你若再敢提她,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大理寺养的蛇不吃老鼠偏爱人舌,尤其是刚割下来,冒着热气的” 容北书平淡的面色终于显现了一丝变化,他薄唇一点一点地勾起笑弧,眼底却闪过一缕骇人的兴奋。 严寒冬日,袁婉清只觉身体冒冷汗。 仿若一尊雕塑定刻在那里,袁婉清一动不动,即便面色苍白无血,却也没能移开步伐躲避容北书。 容北书直起身拉开距离,方才显现的那一丝邪笑尽数化作了阵阵嫌恶,声音冷若冰霜:“你也配和她比” 说完,容北书冷哼一声,在袁婉清怔愣的目光下转身就走,可走出几步后又忽而停住脚步。 “帮我传个话”,容北书的声音恢复了原本的冷傲:“告诉你背后的人,让他务必躲好了,若这么快就被我揪出来,多无趣啊” 第167章 就抱一会儿 墨玖安吐血的事自然是瞒不过沐辞和悦焉。 回到福泽宫后,在沐辞和悦焉的批评声里,墨玖安更衣洗漱,漱口修整。 “好了好了,你们让我安静一会儿” 墨玖安听了半天终是忍不住,敷衍地承认错误:“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行了吧” 沐辞瘪了瘪嘴,只好接受。 可悦焉却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她嚷嚷着要找太医给公主瞧病,最终还是被墨玖安严厉制止了。 “都出去,让我安静一会儿” 墨玖安疲惫地合上眼,轻轻捏了捏眉心。 悦焉本想再说些什么,沐辞轻轻拉了拉悦焉的衣袖阻止她,然后拉着她走了出去。 等耳根清净一些,墨玖安深深地叹了口气,在美人榻上扶额斜躺,闭目休憩。 倏尔,墨玖安感受到了似有似无的动静。 曾在幽戮受训时,墨玖安就被他们锻炼过耳力和心觉,有人偷偷潜入,她不可能发现不了。 墨玖安唇角似有似无地勾起,没有睁眼,而是继续闭目养神,全当没发现。 只是她放在大腿上的那只手微微动了动,转瞬之间,墨玖安的掌心就多出了一把冷刃。 “潜入者”却对此毫无觉察。 墨玖安看似睡着了,实际上留意着“潜入者”的一举一动,直到那股熟悉的药香涌入三尺之内,墨玖安忽然发动,一道冷光闪现,直抵“潜入者”的脖颈。 “潜入者”的反应比墨玖安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她作为幽戮重点培养的对象,早在十年前她的反应速度就已经领先了幽戮一大批杀手。 墨玖安毫无预兆地攻击,更何况是近距离攻击,她自认无人能挡住。 可是,容北书就接住了她的招式。 他温暖的掌心紧紧握住墨玖安纤细的手腕,那把匕首停在离他脖颈一尺之外。 容北书屈膝蹲在榻边,仰头注视着她,温柔的眸里含着丝丝缕缕的笑意。 方才闻到那股药香时,墨玖安就知道潜入者是容北书,她原本也没打算真的持刀架颈。 可当容北书稳稳抓住她的手,那把刀甚至没能靠近他时,墨玖安的内心忽而生出了几分不服。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出手?” 听到她有些不甘心的语气,容北书想了想,最终决定顺着她说。 “知道” 实际上,容北书并不知道。 墨玖安伪装的很完美,她能控制自己的气息,肉眼看真的像熟睡了般。 所以当容北书轻手轻脚地靠近,默默蹲在榻边观摩墨玖安的睡颜时,他并不知道她会突然出手。 也是在见到那把匕首时,他才决定接招的。 只不过,如果他反应太快让公主殿下不开心,那他就当自己事先知道好了。 公主舒心最重要。 果然,听到肯定的答案后,墨玖安嘴角微翘,藏不住眼里的调皮与嬉笑,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就知道” 看着她傲娇的模样,容北书忍俊不禁,眼底荡漾星星点点的光芒。 “公主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武器?” 墨玖安抽出手藏好匕首,故作神秘道:“秘密” 说罢,墨玖安轻盈地坐起身,容北书便走到她身侧坐了下来。 “外臣潜入后宫,不要命了?” 墨玖安虽是这般问,可语气和表情没有丝毫责备之意,反而透着几分欢喜。 容北书深深地望着她,实话实说:“我担心公主” 墨玖安眸光微滞,明显愣了一息。 自从解开一切误会,二人之间的谈话就直接了许多。 可毕竟昨天才正式和好,此刻被他这般深情地注视着,听着他坦荡地说出心声,墨玖安不免会感到些许的讶然。 不过她很快适应过来,脸上绽放出一抹明媚的笑容,紧接着倾身抱住了容北书。 这一次,容北书的反应出现了卡顿。 方才挡刀挡的那般稳当,此刻墨玖安毫无预兆地扑进他怀里,他却明显恍了神。 “方才在营地里我就想抱你了” 墨玖安的声音柔柔的,带着几分满足的慰叹。 被她主动拥抱这件事就足以让容北书大脑短路,更别说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容北书脑袋懵懵的,双手挂在空中,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墨玖安以为容北书不愿意,有些委屈地蹭了蹭他颈窝,软糯糯道:“就抱一会儿” 此时此刻,容北书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被墨玖安化成一滩柔水。 他何德何能竟叫她柔声撒娇,甚至近乎恳求的语气要他回抱? 比起心爱之人主动亲近更令人疯狂的,是心爱之人索求你亲近她。 更何况这个人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是他的君,是他发誓要捧在手心里爱护的女子。 在这一刻,容北书紧绷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开,意识陷入了一片朦胧之中,完全由本能和欲望掌控。 他的双臂毫不犹豫地环住了她,渐渐收紧,仿佛是想把她与自己融为一体,然后彻底地占有。 “公主想抱多久都可以” 容北书颤抖的声音有些暗哑,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声。 墨玖安脸上洋溢起满足的笑容,挪动着身体试图靠的更舒服一些,一副自豪的语气道:“也是,你是我的” 容北书的心脏都在一阵阵地颤栗,他喉结滚了滚,努力克制自己乱了的气息。 慢慢地,他抬起一只手温柔地覆上墨玖安毛茸茸的脑袋,眷恋地爱抚。 “嗯,我是公主的” 容北书的声音很轻,轻到墨玖安也勉强听见。 他的这一句并不是对墨玖安的回答,而是偷偷讲给自己的悄悄话。 是他对自己往后余生的认定。 更是他与自己所做的约定。 第168章 我喜欢 墨玖安发病时,每一次呼吸都会激起胸口的刺痛,再顺着血液蔓延至身上每一处神经,绵延不断。 这种痛苦一般猜不到尽头,不知何时会结束,有时候她睡一觉醒来就感觉不到了,有时候却会持续好几日。 人人眼里光鲜亮丽,受尽皇帝恩宠的玖安公主变成如今这副模样,还得“多亏”幽戮。 八岁那年,墨玖安因好奇外面的世界,瞒着母亲偷偷逃出了村庄。 从不知人间险恶的她,对这世界自然是少了些戒备。 也正因为这样,她刚出来没多久就落入了恶人的圈套,被抓进了一个邪恶的江湖组织。 这个组织就叫幽戮。 幽戮从各处搜刮儿童关进基地里,用非人的手段训练他们,试图培养出一批没有感情的顶级杀手。 这个过程无疑是残暴的,不只要摧残幼童的身体,更是要抹杀他们的灵魂,其中很大一部分会受不住折磨而夭折,可幽戮并不在乎这些。 折损了多少数目,他们便会重新抓多少进来补上。 对他们而言,那些孩童就像路边的野草,蔫儿了便随手扔了再摘新的,摘的多了,自然就能盼到几株开花结果。 幽戮要的就是这几颗果实,为此牺牲多少个孩子都可以。 毕竟对他们而言,孩子们的命根本算不得成本。 墨玖安就是在那种地方存活下来的。 她天生就是习武的材料,又因长相出众,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幽戮重点培养的对象,因而她所受的磨难也比别人多得多。 若墨玖安愿意认命,乖乖配合,也许就会少受些苦。 只可惜,她偏偏就不是安于天命的主。 墨玖安逃过很多次。 一开始她刚出牢门就被发现,然后就被他们酷刑惩罚,可墨玖安没有放弃。 失败一次,那就总结经验再来一次。 就这样反复逃离,反复被抓,反复受刑,她最后甚至成功地跑下了山庄。 那是她离希望最近的一步。 可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又如何能真的脱离一个组织的追捕? 为了留住她,幽戮首领最终选择用毒。 被试药的那四年里,墨玖安在鬼门关上走了无数遭。 她是活下来了,也不负幽戮首领的期望,成为了他们最完美的作品。 可幸存的代价是,留下了一身的后遗症。 虽然后来又被他们喂过很多补品猛药,但她的身体很难再恢复如初了,只能说死不了,身体的疼痛也免不了。 获救之后,墨玖安就被盛元帝带回了皇宫。 渐渐地,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痛,也已经接受它伴随自己的后半生。 但是此时此刻,墨玖安蜷缩在容北书怀里,折磨她多年的痛苦似乎有了些许转变。 容北书的身体十分暖和,比这屋里燃烧的木炭还要令人贪恋。 墨玖安早已卸下铠甲换上云白内裙,身上只着了一层衣物。 即使容北书穿戴平常,可墨玖安似乎能切实感受到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渗进她血液里,再顺着血管流遍身上的每一寸经络,不仅温暖她冰冷的身躯,还抚平她内心所有的不堪。 那些过去留下的痕迹,她所有羞耻和自卑的记忆,连带着胸口的那股伤痛,一点一点地被他抚慰。 墨玖安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 她卸下力气完全倚在他胸膛,舒心地闭上了眼。 “你身上有一股药香味” 墨玖安低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鼻音,容北书听出了她的困意,轻声开口:“整日捣鼓药草,我自己没发觉,若公主不喜欢的话…” “我喜欢”,墨玖安急忙反驳,抬头向容北书的颈窝轻轻一嗅,“好闻,安心” 她的语气娇软甜腻,一路溜进容北书的心尖,挠的他心痒痒。 容北书环住她腰身的手使了点劲儿,让两个身体贴的更紧密一些,试图以此平复心口被她撩起的涟漪。 容北书微低下头,下巴轻轻蹭过她脑袋,内心不由得感慨。 墨玖安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能让他心猿意马,就因她那一句“喜欢”,他恨不得把什么都给她。 他算是彻底被她套牢了。 容北书如此想着,薄唇轻勾,脸上的笑意染上几分对自己的无奈。 “累了吧?” 容北书的声音如水波般柔雅。 墨玖安闭着眼,懒洋洋地回了句“嗯”。 “公主不必亲自下场的” “这一次机会很重要,我必须要让那些武将看到我的实力,这对我之后收复他们有帮助” 容北书轻轻摸着她的头,“我无法直接插手军营里的事,不过早在三年前就埋过眼线,必要时可以启用” 墨玖安摇了摇头,鼻尖将触未触地擦过他脖颈肌肤,“那些暗线很重要,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传唤” 说话间,墨玖安细软的鼻息一阵阵地喷洒在容北书颈窝,引起一片酥骨难耐的痒。 容北书没有躲避,喉结跟着下沉。 他低眸望着怀里闭目休憩的她,几经犹豫后,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很奇怪,此刻明明把她圈在怀里,可容北书还是好想她。 对她的思念就像一处泉眼源源不竭,也许会得到片刻的疏解,可很快又会涌上心头,不断叫嚣着,引诱着他。 墨玖安顺从地抬头,闭着眼感受眉心处的柔软,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个甜蜜的微笑。 第169章 容少卿想好了再选择 片刻后,容北书才依依不舍地放开,墨玖安也重新将头埋进他颈窝,慵软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怡悦:“对了,听说你把陈阔揪出来了” “嗯,人证物证具在” “他们怎么中的毒?” 墨玖安等了片晌都没得到容北书的回应。 她疑惑地睁开眼,随即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温香软玉从怀中离开,刹那间就能感受到温度的落差。 墨玖安的双手依旧搭在容北书的腰上,容北书的掌心也自然地落到了她臂膀。 望见墨玖安眸里的疑问,容北书抿了抿唇,有些难为情道:“如厕时下的毒” “啊?”墨玖安的表情有些复杂。 容北书轻扯唇角,眉眼间依旧温柔:“醉鱼草自带异味,他们利用了这一点完美隐藏” 墨玖安明白了过来,“醉鱼草...何烨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竟也没忘从南境顺东西,不知他还偷偷带回了多少奇珍异草” 提到何烨时,墨玖安语气里多出了几分愠色。 “陈阔很聪明,他其实并没有留下物证” 墨玖安有些不解:“那醉鱼草哪儿来的?” 容北书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些,眉眼间浮上狡黠,“我让人从太医院偷出来的” “偷的?不对,太医院怎么会有禁药?” “姜太医可能觉得灯下黑吧,在太医院藏了不少东西,公主记得上一次中的蝶瘾吗?” 墨玖安不禁睁大了双眸,“是姜太医?” 容北书点了点头:“对,就是他给皇后提供的蝶瘾” “他和南骊有何关联?” “目前查不出,他二十年前入的宫,入宫前的身份也很干净,辟鸾阁建立才三年,那么久远的信息已经查不清楚了,只能等他再露破绽” “你把姜太医的醉鱼草偷出来,他没发现?”墨玖安笑意悠然,饶有兴致地问。 容北书微昂起头,甚至腰都端直,那姿态神情还有语气妥妥是一副臭屁又求表扬的模样。 “少一株发现不了的,我只是暂时挪用,早就派人去容府拿一株补上了” 墨玖安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小心思。 她憋住嘴角笑意,配合着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然后双手勾住他脖子,故作惊讶道:“堂堂大理寺少卿,带头做伪证?” 容北书顺势搂住墨玖安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一揽,墨玖安便扑了个满怀。 容北书微低着头凝住她,眼底的眷恋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 “士兵们中的的确是醉鱼草,人证也已交代,只差物证,若不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醉鱼草,便无法治罪陈阔。微臣说过,小人可不能用君子的方法,在微臣这里,手段不分贵贱” 墨玖安的手臂环着他宽阔的肩膀,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眉眼间皆是欣赏与兴味。 容北书俯身凑近,鼻子轻轻刮过她鼻尖,“若是为了帮公主解决麻烦,再卑劣的阴谋,微臣用着也很舒心” 容北书暗哑的嗓音刻意放低了音量,撩的墨玖安耳根酥软。 从始至终,墨玖安自认她才是这段关系里负责诱惑的那一方。 最初她是故意捉弄和有目的地勾引容北书,后来自己深陷局中由心而发,无论是前期的居心叵测,还是后来的情不自禁,墨玖安一直都是主动出击的那一方。 可眼下,容北书顶着一张冷峻孤傲的脸庞,眸里泛着勾魂的邪魅,轻声撩拨她时,墨玖安的心如同被重重击打一下,也会忍不住无措和害羞。 墨玖安低下头躲避他的靠近,最终直接把头藏进了他颈窝,以此掩盖自己脸上的红晕。 容北书痴眷地低笑一声,抱住了她,温暖的掌心轻轻拍抚她后背。 二人就这般相拥片刻,直到容北书握住墨玖安的手腕,试图替她探脉之时,这股美妙又甜蜜的氛围戛然而止。 墨玖安猛地抽出手,又一次挣脱了他的怀抱,双手别过后背不让他碰。 墨玖安如此强烈的反应自然会引起容北书的怀疑。 他没犹豫,直接伸出手去抓,墨玖安仰身躲避,甚至直接躲下了榻,连走几步拉开距离。 “说好了演练结束再把脉的”墨玖安有些埋怨道。 容北书立即跟了过去。 他面色变得凝重,因为担忧,语速都不自主地加快了些:“演练结束还有好几天呢” 墨玖安负手而立,容北书的话正合她的意。 “那更好,几天后再探” “公主”,容北书紧皱眉头,向她靠近一步恳求道:“公主脸色不太好,就让我看看吧” 墨玖安退了一步,双眸微眯,审视他:“你是在说本宫难看吗?” 容北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差点结巴:“不…不是,公主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容北书顿了顿,认真道:“很美” 看着他满满的求生欲,墨玖安忍俊不禁,突然生出了想逗逗他的欲望。 她慢慢向容北书靠近,在他略显怔愣的目光下勾住他脖子,声音透着肆意的狡黠。 “现在这位国色天香的公主要给容少卿两个选择” 墨玖安说着,先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一个是这个” 墨玖安继续环住他脖子,踮起脚缓缓凑了上去。 她学着容北书方才对自己做的那样,鼻尖轻撩,轻飘飘道:“还有一个是...这个” 容北书的呼吸骤然一顿,心跳乱了频率。 墨玖安的意思十分明显,容北书心下了然。 近在咫尺间,二人的气息早已交织,只要容北书稍稍俯首便能尝到那诱人的红唇。 不知什么时候,容北书的双手早已搭在她细腰扶着她,一切皆是那么的自然。 墨玖安观察着他,望见他睫羽微微发颤,感受着他胸腔愈发强烈的心跳,她似乎还从他眼底看到了一缕翻滚上来的暗色,却转瞬即逝。 墨玖安打算再添一把火,纤纤玉手轻轻扫过容北书的脸颊,容北书呼吸骤沉,喉结轻划了一下,克制地闭上了眼。 “容少卿想好了再选择,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 墨玖安势在必得,笃定容北书一定会选择第二项。 其实,她也有点期待他选择第二项。 在容北书思想挣扎期间,墨玖安一点一点地临摹他精致的五官,指腹忍不住触摸他红的突出的耳朵。 容北书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他眼梢潋滟着薄红,望向她的眸里蕴着潮涌。 墨玖安这下更加确定自己会赢,嘴角勾起戏谑的笑意,还藏着几分胜券在握的挑衅,“选好了?” 第170章 你还是不是男人? 墨玖安静待他沉沦,耳畔却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把脉” 容北书手指轻移,精准地落在了她脉搏上。 墨玖安得意的笑容微僵,立马抽出手,连连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 墨玖安的音量都不自觉地升高了些,满脸不敢置信。 面对这样的质疑,容北书又怎么可能不慌乱,但此刻不是证明自己是男人的时候。 容北书暗自吞下千言万语,无奈叹了口气,“公主这般排斥,更是说明有问题” 墨玖安双手藏在身后,嘴硬道:“脉象是个人隐私,你们这些大夫一探脉什么都知道了,当然不能随随便便给你摸” 容北书蹙眉逼近,“那就是公主有事情瞒着我” 被他猜中,墨玖安强装镇定道:“你…晚上回府再让容少卿细细把脉,好不好?” “为何非要拖到晚上?公主身体是不是不舒服?”容北书眉眼间满是担忧。 “没有没有”,墨玖安直摇头,“我真没事,身体并无大碍,这一点上我没有骗你” 望见他脸上的狐疑之色,墨玖安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扑进了他怀里,抱住他精瘦的腰,软声道:“我只是累着了,抱一抱就不累了” 墨玖安撒娇地蹭了蹭他颈窝,“我真没事,不让你把脉,其实是不想让你执着于我身上的毒,从小到大我都不喜欢看太医,每每被他们探脉,都像是在揭开我的过去” 在这一点上,墨玖安没有说谎,她确实很排斥被人探脉,可这一次不让容北书把脉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怕他担心。 墨玖安很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能拖一时就一时,说不定晚上她的身体会恢复一些。 在得知她身上有好几种毒时,容北书就隐约猜到她有不幸的经历。 可亲耳从她嘴里听到这些,仿佛有什么东西猛敲在心脏,容北书顿时疼的有些喘不过气。 他立刻收紧臂膀把她拥入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公主...” “就等几个时辰,晚上回府后再把脉,可好”,墨玖安柔声细语地恳求:“此刻我真的不想回忆过去,好不好” 她软绵绵的声音带着些鼻音,从他脖颈处细细簌簌地传上来,让他的心也跟着软成一片。 容北书低头轻吻她秀发,无奈妥协:“真拿公主没有办法” 终于攻克成功,墨玖安抬头欣喜地问:“容大人同意了?” 容北书温柔一笑:“嗯” 话音刚落,墨玖安直接放开了他。 容北书的双手挂在空中,那表情明显懵住。 “那说好了,晚上再把脉”,墨玖安的语气恢复如初,须臾前的娇软无影无踪。 她垂眸整了整广袖,眼底藏不住得志的笑意:“容少先卿还是先走吧,免得被人发现” 容北书这才察觉又被她拿捏了。 他咬了咬牙,赌气道:“既然不把脉,那另外一个选项可以落实了吧” 墨玖安却装糊涂:“嗯?什么选项?” 容北书突然凑近,一把揽过她的腰。 墨玖安撞了满怀,惊讶地睁大了眼。 容北书垂眸凝住她,眸里涌动着一丝动人心魄的压迫,“方才说好了,要么选这个” 容北书指了指墨玖安的手腕,再轻轻勾起她下巴,“要么选这个” 他手臂坚实有力,单靠一只手就能把墨玖安稳稳托起,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 “容北书,你放肆” 话虽是这么说,可墨玖安语气里并没有被冒犯后的恼怒,反倒像欲擒故纵的推拉。 “是公主先开始的”容北书不服气道。 墨玖安双手抵在他胸膛,慢慢加深了力道。 她樱唇轻勾,目光紧紧锁着他,浑身散发着掌管全局的魅力。 容北书看着胸口的那双玉手,顺从地往后退去,边退边缓缓抬眸。 “容少卿已经选择了把脉,哪还有什么其他选项?想的真美” 墨玖安得意地挑了挑眉,内心压抑不住胜利的喜悦。 她转身便走向美人榻,轻快的步伐流露着她此刻的雀跃。 容北书哪会甘愿认输,有些咬牙切齿道:“好啊,那我就把脉” 说罢,他迈腿就追。 容北书的视线锁定那纤细的手腕,脸上的表情展露着他志在必得。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如何控制那双手上,压根儿没想到墨玖安会突然转身,也没想到她会向他冲过来,更没想到,那片令他朝思暮想的柔唇会主动贴上来。 墨玖安的吻来的十分突然,容北书只觉心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仿佛时间凝固,他的脑海一片空白。 仿佛一道电流穿过全身,令他整个人陷入了失重之中,容北书甚至忘记了呼吸,浑身的感官消失,只剩下唇瓣那股醉人的触感。 墨玖安踮着脚,双手捧着他脸颊,几息的轻触之后蓦地放开,后退了几步。 那片甘甜抽离的那一刹,容北书才想起来要呼吸,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微张着嘴顺气。 容北书缓缓抬眸望向她,眼神迷离而含糊,被强吻的惊喜冲击得他无法言语。 作为主动“攻击”的那一方,墨玖安却没有方才胸有成竹的镇定,双颊泛着肉眼可见的羞红,甚至气息都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满意了?” 墨玖安眸光闪烁着,许是方才憋气的缘故,声音都有些软绵无力。 容北书怔怔地望着她,不知名的情绪在他眼底涌动,似岩浆般热切,仿佛下一瞬就会失控。 “不够” 容北书低哑的声音带着难耐的微颤。 话一落,他便猛地覆上来。 墨玖安还没来及反应就被他捧起脸颊,紧接着暴风雨似的吻落下,带着不容拒绝的疯狂。 他的一只手勾住她柳腰,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脖子,不让她再有任何逃跑的机会,只得仰头承受他的“报复”。 容北书的吻来的异常霸道,将她细微的反抗尽数吞进唇舌间,撑开她牙关用力往里探,将滚烫至极的气息尽数喂进她嘴里。 这一次,完全由容北书掌握主动权。 他强烈的占有欲几乎要将墨玖安揉碎,凶狠气势犹如狂风过境,但又控制的恰到好处,裹挟着极尽的眷恋。 墨玖安的思绪和理智齐齐沉沦,手臂用力地环抱住他,然后心甘情愿地溃不成军。 第171章 潜入后宫非礼当朝公主 香津浓滑在檀口中缠绕摩挲,凶猛的让人心颤。 墨玖安只能被动承受,在辗转之际贪吸空气,下一瞬又被他席卷而来一扫而空。 墨玖安被亲的头脑发昏,渐渐地她有些体力不支,环着他腰身的手无力地捶打他的背,示意他停下。 容北书虽意犹未尽,可还是及时停住了动作。 墨玖安脸上漫着血色,柔嫩的双唇微张,低低喘气。 她此刻的表情是微微缺氧而露出的疲懒,垂下的眼睛里也有一片潮湿。 容北书低头注视着她那被吻得通红的唇瓣,她嘴角还残留着莹润水渍,那是由他烙下的痕迹。 一想到此,容北书眸里暗色潮涌,深深叹息一声,颤抖的气息揭示着他此刻正在极力地克制。 怀里的小人儿在迫切地呼吸新鲜空气,容北书感受着她胸腔强烈而急促的心跳,勾着她腰肢的手反而加紧了力道。 当他想再一次“占领”时,墨玖安却低头躲避,脱力地靠在他胸膛。 “我...我没力气了” 她娇软的声音带着不均匀的轻喘,无端惹人心疼。 容北书俯下身,双臂环住她大腿轻松将她向上抱起,墨玖安也很自然地勾住了他肩膀。 虽然双脚离地,身体完全交由容北书掌控,可墨玖安丝毫没有面对未知的不安,那双有力的臂膀给她带来强烈的安全感。 容北书抱着她走到了一旁半人高的桌案前。 桌上放着好几张摊开的宣纸,还有砚台笔墨,容北书把她稳稳地抱到了上面。 墨玖安坐在桌上,双腿自然地分在他腰侧,手臂依旧搭着他肩膀。 这张桌子是供墨玖安站着练书法用的,所以不同于平常的书案,它的高度差不多到墨玖安的腰。 当墨玖安坐在上面时,二人高度大约平行,比站着的容北书矮一丢丢,所以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接纳他的吻。 坐着自是比站着更省力一些,只可惜墨玖安面前的这位就不是个老实的。 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得片刻休憩,可容北书并没有放过她。 容北书的唇细细簌簌地落在她眼尾,眉心,鼻尖,还有脸颊,最后留恋在她通红的耳畔。 容北书自认为十分善解人意,给足了她喘口气的时间。 可墨玖安却很无助,片刻不得停歇就要承受下一波。 他呼出的热气酥酥软软地萦绕她耳际,引起一片酥麻的战栗。 墨玖安本能地缩了缩肩,容北书却没有停下,顺势将头埋进她颈窝,感受着她肌肤细嫩的触感,听着她急促跳动的脉搏,然后轻启唇齿,密密麻麻的缠绵。 墨玖安轻轻合上了眼,被迫仰着脖子,那神情不禁浮上几分迷醉。 柔唇湿润绵密的触感,滚烫的气息,还有他愈发沉重的呼吸,无一不在刺激着她脖颈敏感轻薄的肌肤。 本就呼吸急促的她,这下被容北书磨的更上气不接下气。 “潜入后宫...非礼…当朝公主”,墨玖安的手指缠着他脖子,纤长的指腹无意识地滑入他发间,断断续续道:“可是要...掉脑袋的...容少卿好大的胆子” 墨玖安细软短促的声音勾得他心口燥热。 容北书搂着她腰肢的手一用力,两个身体贴的更紧了些。 他转而又攀上她耳畔,细碎的轻吻落下,低喃:“微臣甘之如饴” 容北书的嗓音低沉到发闷,尾音止不住颤抖,撩的墨玖安浑身起鸡皮疙瘩。 墨玖安不禁耸肩,想要躲避这令她经不住的刺激,低喘着开口:“痒...” 墨玖安软绵酥骨的嗓音带着几分求饶的意味,好听的要命。 容北书呼吸一沉,压抑着胸膛翻滚的热潮,停住了动作。 他低眸注视着她,只见那红唇如樱桃初绽,说不清的娇媚勾人。 墨玖安也睁开眼回望,湖泊色的眸子泛着水雾,眼尾还染了几分情欲。 仿佛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容北书又想找那柔唇发泄,却被她指腹挡住。 墨玖安的手指轻轻地抵在容北书唇瓣。 容北书没再逼近,而是克制地咽了咽唾沫,然后垂下眼睑遮掩了眼底的炙热。 许是想安抚他,墨玖安的手温柔地摸上他脸颊,感受着他白皙光滑的肌肤,手指还会有意无意地撩拨他烧红的耳朵。 她指腹所到之处皆会引起一阵酥骨难耐的痒,容北书眉心微蹙,气息沉沉。 “本宫怎不知…容少卿如此感情用事?” 墨玖安停顿片晌,等气顺了再问:“你还是那个冷静自持的容北书么?”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额头抵在她额头,鼻尖轻轻蹭了蹭,“这还不是因为公主” 他低哑的声音听着像埋怨,又像撒娇。 墨玖安嫣然一笑,娇俏地挑了挑眉,指腹转而“攻略”他因隐忍而青筋凸起的脖子。 “本宫的魅力就这么大?能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理寺少卿,堂堂辟鸾阁阁主如此不计后果地放纵” 墨玖安的语气轻飘飘地,也难掩自豪的笑意。 倏尔,她不安分的手被一片温热包裹,容北书实在被她撩的难忍,直接握住她的手制止。 容北书收直腰拉开了些距离。 墨玖安有些疑惑,抬眸望去,当触及容北书目光的那一刹,她不禁愣住。 不同于方才意乱情迷的陶醉,此刻他眉眼带了一丝锋芒,不再掩饰自己近乎疯狂的欲念,像一个明目张胆的侵略者,不知哪一刻会突然扑上来将她吞没。 墨玖安心口一悸,感知到了一丝危险,暗暗咽了咽唾沫。 容北书的视线紧紧锁着她,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然后问:“感受到了吗?” 如擂鼓般的心跳。 墨玖安点了点头。 容北书慢慢逼近,墨玖安被迫向后仰去,一只手急忙撑住身后的桌面,这才没有完全躺下去。 容北书双手抵在她两侧,把她圈进自己的领地,低沉嘶哑的嗓音仿佛禁锢着一头野兽。 “它是你的” 话一落,他滚烫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她感官,在她唇瓣一波一波地蔓延开来。 容北书来势凶猛,却也极力地压制体内的那头野兽,把握着分寸不轻不重地啃咬着她,安静的房间又被暧昧的声音填满。 墨玖安撑在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那一沓宣纸恰巧被她压在手底下,发出褶皱的沙沙声。 第172章 容少卿很会啊 直到感受到她又一次喘不过气,容北书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容北书也明显气喘吁吁,轻声道:“公主不要憋气” 墨玖安的双眸因缺氧而显得些许惺忪。 她懵懵地抬头,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吟:“嗯?” 此刻的墨玖安展现出了平日里极少有的萌动,容北书心口柔成一片,痴眷地低笑一声,紧接着揽住她的腰帮她坐直身,然后把她撑在案上的手也牵过来,教她环抱他的腰。 做完这些,容北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正常呼吸,我教公主” 容北书说着,温暖的掌心捧起她下颌,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撩动她敏感的耳朵,然后俯首轻轻含住樱唇。 这一次,激情和欲望少一些,柔情缱绻多一些。 触及几息便撤离,再含住轻吮,再离,渐渐地,流连的时间越来越长,两片柔软紧紧粘合在一起,盛满了无尽的眷恋,摩挲婉转。 容北书很耐心,等她渐渐适应再卷入纠缠,然后彻底融为一体。 正当容北书近乎迷失之际,胸口突然感觉到一股推力,这场令人沉醉的吻,由墨玖安终止。 容北书的声音是意犹未尽的哑:“怎么了?” 墨玖安眼梢残留着缠绵过后的微醺,可看向他的目光却渐渐浮上审视的意味。 墨玖安定定地瞅着他,“容少卿很会啊” 听到她意味不明的语气,容北书瞳孔聚焦,这才找回神识。 “嗯?” 容北书当然知道墨玖安是什么意思,他选择了装不懂。 墨玖安看穿了他的伪装,直接推开了他,然后蹦下桌子,边走边说:“大鄿民间盛行着许多陋习,总有一天,本宫会尽数废除” 墨玖安的气息还是有些急促,她慢慢平复,语调不咸不淡:“这其中包括一项” 容北书跟在她身后,墨玖安停下来,转身看向他:“凡是能叫得出名字的家族,都惯养通房丫鬟” 容北书这才幡然醒悟,明白了她情绪为何会突然转变。 他急忙上前,试图反驳,墨玖安却率先开口:“她们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满足那些个老爷公子们的需求,她们不会生育,也不允许嫁人,一辈子困在后宅,死也不可能进家谱” 说到最后两句,墨玖安眉心微凝。 在她眼底,容北书除了怒意,还瞧见了几分感伤。 容北书知道她有很多想做的事,这些事无不一挑战着世俗陋习,人们固有的思想,还有那些门阀士族们的利益。 同时,容北书也知道她此刻的无力与挫败。 想改变一个时代谈何容易? 变法的这条路上,还需要经历许许多多与理想相悖的事情。 这是不可避免的。 墨玖安想改变的东西太多,可改革初期,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道如故,看着天道不公。 可也正因此,她才会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容北书眉眼柔和,慢慢向她靠近,温柔的嗓音认真道:“容府真的没有这种事” 墨玖安半信半疑,更多的是惊讶:“真的?” 容北书轻轻一笑,点头肯定:“真的,兄长在好多年前就立过规矩,容府的下人也没有卖身契,他们留去自由,容府也多年没买过仆人,奴场上,一条人命只值几个铜板,兄长很不喜欢” 墨玖安面上的低落和狐疑渐渐消散,这一刻,她的内心生出了几分庆幸。 墨玖安自认运气很差。 这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她经历了太多波折,早就不信命了。 但是在遇到容北书和容长洲之后,墨玖安突然有些觉得,如果世上真的有神明,那定是站在她这一边。 像容北书这样难得的人才,他唯一的弱点偏偏就能由墨玖安掌控。 不只如此,容长洲的志向恰恰又和墨玖安相合。 这是多么完美的巧合。 但凡她和容长洲利益相斥,墨玖安都无法完全收服容北书。 墨玖安的情绪明显好转,“所以,容少卿也是第一次…” “亲”这个字,墨玖安没能说出口。 触及他洞察秋毫的眼睛,墨玖安略显刻意地转走目光看向他处,默默抿住唇瓣。 容北书如何看不出她的意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更显宠溺:“是,这种事,男子总是更擅长一些” 容北书歪头寻找她的视线,诚恳强调:“无师自通” 墨玖安倒不是觉得容北书会骗她,只是有点不服气,为何他那般游刃有余,比她自如。 墨玖安“哦”了一声,转头回视他:“所以容少卿也没有过什么青梅竹马,或者懵懂时让你情窦初开的女子?没和姑娘幽会过?牵过小手,亲过嘴?” 墨玖安全然一副好奇的表情,完全看不出一丝试探意味。 但容北书不是傻子,他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 容北书直摇头,当机立断道:“没有” 这种问题连犹豫都不能有,必须快速说出正确答案。 墨玖安双眸微眯,这才展露出那一丝危险,“真的?” 容北书神色十分真诚,漆黑的双眸纯净的一览无余:“这个问题我早在半年前就回答过公主,我只牵过公主的手…” 说到此,容北书突然停顿,那表情好像是记起了什么。 墨玖安精准地捕捉到了会让自己愤怒的点,眉眼渐沉。 容北书意识到自己让她误会了,焦急解释:“在六岁之前我只牵过奶娘的手,六岁到十岁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之后的生活里就只有兄长还有两个书童,后来还有一个陆川,没别人了” 容北书轻蹙眉头,认真回忆:“若非说接触过女子,那也都是尸体,查案时免不了碰到女尸” 容北书自顾自地说完,再看向她时,却觉得她神色有些复杂难辨。 容北书察觉到不对,但无法判定这一次她是因何面露沉重。 是他说错话了? “怎么了?”容北书小心翼翼地问。 第173章 我喜欢公主夸我 墨玖安垂下目光藏住了眼底的心疼,再抬眸时勉强漾起笑颜,转移话题道:“容少卿还验过尸呢?” “刑狱官必备技能” 容北书说着,内心隐隐有了猜测。 民间对仵作颇为反感,认为他们与死人打交道,晦气。 即便是大理寺这样掌管天下刑案之所,每年扩招都没能招到几个厉害的仵作。 仵作还是贱籍,虽然也有不少人为了生计被迫从事这一行,但是技术够格的很少。 毕竟这种事,不感兴趣是根本做不好的。 整个大理寺也就只有三个厉害的仵作,被各组抢着要。 容北书这里倒省了抢人的事,因为很多时候他会自己动手。 容北书的医术是靠一本秘籍自学成才的,但是光有理论可不够,除了在自己身上扎针实验之外,刚入大理寺时频繁验过的那些尸刚好成就了他的实践经验。 积少成多,量变最终会导致质的飞跃,现在整个大理寺内,容北书的验尸能力堪称第一。 作为一个刑狱官,容北书从未看轻过仵作,也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难堪过。 一生孤傲的他,更是从未有过自馁。 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她意味不明的眼神,容北书忽然生出了些许慌措。 他将手偷偷藏进了广袖里,默默别过身后。 所以,她会不会也觉得他晦气? 容北书暗暗攥紧了拳头,敛下目光躲避她的视线。 墨玖安察觉到了他眉眼间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有那看似自然却无厘头的行为。 墨玖安好不容压下的心疼重新席卷而上,堵在她喉咙不上不下。 方才听到他提及儿时的事情,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可依旧能够触动墨玖安的心。 墨玖安知道他这一生的经历。 想当初,发现他就是辟鸾阁阁主萧旻时,墨玖安就派人仔细调查过他从出生至今的所有信息。 所以她知道容北书在容氏是何种地位。 大鄿虽注重嫡庶之分,可名门世家对后辈的教育不会因嫡庶而有所差别。 即便是庶子,他们身上流的也是家族血脉,他们的一言一行照样代表着一个姓氏的荣辱,所以名门庶子从小到大也是丰衣足食,同样有专门的夫子授业解惑。 只是他们不像嫡出子那样拥有绝对的继承权罢了。 很多时候,他们被分到的家业会比嫡系少很多,不过也够他们一生无忧了。 可堂堂容氏,五姓之一的名门望族,却出现了十分荒唐的现象。 容北书是容氏前任家主的血脉,虽然他母亲只是商贾之女,是妾室,但他也绝不该被扔在偏院自生自灭。 更不该等到了十岁时,直到容长洲极力要求时,才给容北书配书童,才允许他听课。 因为正室的记恨,再加上容北书一出生便没了爹娘,他在整个容氏都遭受着排挤,甚至他兄长容长洲也曾频繁欺辱过他。 只是容长洲在十岁那年失足落了水,醒来后性情大变,对容北书的态度也突然变好了。 正因为后来的容长洲极力争取和保护,容北书才慢慢得到重视,兄弟二人的关系也变得紧密。 他方才说,六岁到十岁他都是一个人。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背后,是多少个孤独和凄惨的日子。 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在偏院,被下人轻视,被同族憎恨,被母族遗忘。 方才,他急切地向她证明清白,只是顺口提过,仿若这些都只是一件平常不过经历。 可越是这样,墨玖安内心越会激起波澜。 起初,墨玖安看上容北书是因为他很强。 他有超乎常人的洞察力,敏锐度,还很会隐忍和伪装。 他计出万全,能在三年之内把辟鸾阁发展至如今的规模,前朝后宫乃至军营也都被他渗透进势力。 他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医术比太医还要精湛。 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成就,他的心智绝非常人能比。 然而人不是生来就强大的。 他很会审时度势,做事面面俱到,除了天赋加成之外,他遇事冷静的习惯,对潜在危险的敏锐嗅觉都是由环境磨练出来的。 一想到此,墨玖安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这种痛甚至比她身体的后遗症还要厉害几分。 眼下,她还望见了他长睫之下隐藏的黯然。 真是个傻子。 墨玖安咽了咽苦涩的喉咙,主动向他靠近了些,伸出手握住他藏在身后的拳头,再牵到身前。 容北书明显一愣,他睫羽轻颤,缓缓抬眸看向她。 只见她嘴角勾着温柔的笑容,一直蔓延至眉眼。 墨玖安轻轻摊开容北书的手指,然后把自己的小手放进他温暖的掌心,再把他的手指卷上。 “这么好看的手,能验尸破案,能扎针治病,还能握刀杀敌,真厉害” 她柔软的手给人无尽的安慰,嗓音轻缓温和,语气里满是欣赏。 说罢,墨玖安在容北书怔愣的目光下,把那只手主动放到了腰肢,要他搂住她的腰。 容北书眸里顿时泛起阵阵涟漪,有惊讶,更有丝丝缕缕的欣喜,气息都不自主地急促而轻颤。 墨玖安双手覆上他胸口,抬头望向他,“本宫听说这世上就没有容少卿破不了的案,少卿的破案速度更是一绝,连本宫的辟鸾阁都是全靠你才能在短时间内立住脚,扩大规模” 墨玖安眼底浮上熟悉的兴奋,表情又回到了平日里惯有的狡黠。 她慢慢抚过他胸膛,最终勾住他脖子,悠悠开口:“看来本宫务必要把你牢牢抓在手里,绝不能让你跑了,像容少卿这样过目不忘的天才,手里攥着满朝文武的把柄,还是用毒高手,见多识广,放眼整个大鄿,也找不出第二个” 容北书气息渐沉,另一只手也握住她柔软细腰,把她揽入了怀里。 为了不让她踮脚,他主动俯首靠近,笑容里藏着迷恋:“我喜欢公主夸我” “那容少卿,还想让本宫夸你什么?” 墨玖安笑盈盈的眸里闪烁着一丝俏皮,戏谑的语气仿若一颗糖果,让人忍不住想要尝一口。 伴随着一声轻笑,墨玖安唇瓣传来一道温热的触感。 她自觉地闭上了眼,轻启嘴唇迎合他,邀请他,掌心一路抚摸他滚烫的脸颊,敏感的脖颈,还有大幅起伏的胸腔,最终环抱住他的背,然后极尽温柔地安慰他。 总之,此刻她只想用一切她能想到的方式,抚平他童年的伤痕,让他片刻的遗忘,然后,和她一起尝尽这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欢愉。 第174章 容北书,你是狗吗? 容北书能感受到她的手在背上婉转游移,那是一种销魂蚀骨的舒适,承载着她对他的怜惜,还有她难以掩饰的情愫。 容北书只觉三魂七魄都要被她勾去,彻底沦为她的阶下囚,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因她酥麻战栗。 体内的那团火在疯狂叫嚣,也许只有把这温香软玉揉进身体里,肆意占有她气息,体内涌动的燥热才能平息一些。 墨玖安顺从他,把自己完全交由他带领,允许他渐渐沉迷,甚至放任他愈发强烈地索取。 因为她也想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心口积压的心疼和爱怜。 安静的空间流淌着吞咽声,墨玖安干涩的喉咙也得到了缓解。 正当墨玖安近乎沉沦之际,门外倏尔传来轻微的动静。 墨玖安心中咯噔一下,猛地终止了纠缠。 容北书余兴未尽,眼神迷离地望着她。 墨玖安用掌心掩住他的嘴,避免他发出声音。 她自己则快速顺气,好几息后才能正常开口:“谁?” “公主,是我” 是沐辞的声音。 “公主该更衣了,宫宴要开始了” 墨玖安松了口气,这才放心大口呼吸。 可容北书一刻也闲不住,开始啜吻她掌心,伴随着他呼出的热气,带来难以抑制的痒意。 墨玖安微微一颤,急忙收回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容北书却满眼水雾地望着她,那眼神就像一只可怜无辜的小狗狗,惹人心软。 明明被“欺负”的是她,他怎么先委屈上了? 墨玖安拿他没办法,无奈叹了口气,转头朝门外开口:“我知道了,你先...” 话音未落,容北书突然捞了她一把,动作霸气中带着柔情。 墨玖安轻呼一声,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稳稳向上揽起,被迫踮起脚尖融入他紧实的怀抱里。 然而墨玖安下意识发出的轻呼被门外的沐辞听到了。 “公主没事吧?” “别进来!”墨玖安只来得及如此命令。 沐辞原本确实打算进去查看的,但她停住了脚步,担忧出声:“公主?” “我没事” 墨玖安转头看着门外,全神贯注地留意沐辞的动静,生怕她突然冲进来瞧见这一幕。 然而墨玖安这一侧头,恰恰给了容北书“欺负”她的机会。 容北书顺势俯首,又开始折腾她敏感的耳朵,墨玖安禁不住蹙眉,只能攥紧他的衣领忍耐。 “悦焉在附近吗?” 墨玖安尽力压制自己短促的气息,可出声时,声音依旧无法忽视的娇软。 容北书的呼吸骤然一顿。 他原本只是想逗一逗她,现在倒真被她勾起了火,有点按耐不住想尝尝那诱人的脖颈。 容北书紧紧搂着她的腰,让她避无可避,然后遵从本能的驱使,将自己烫人的温度尽数洒在她颈窝。 墨玖安被迫仰长了脖子,檀口微启,闭上眼克制地喘息。 “她不在,要我把她叫过来吗?”沐辞答。 “不要!”墨玖安慌忙拒绝。 墨玖安之所以问起悦焉,是因为悦焉耳力异于常人,但凡她在附近,就免不了听到此刻的动静。 眼下,怕被发现的紧张感,夹杂着他唇舌赐予她的酥魂体验,一同吞没墨玖安的意识。 她一边害怕,一边被容北书“折磨”的浑身发软。 容北书领口的绸缎被她攥的皱巴巴的,渐渐地,墨玖安忍不住勾住了他脖子,纤长的指腹缠入他发间。 沐辞依稀能听见里面的声音,那是一种似有似无的,忽轻忽重的呼吸声。 “公主?您真没事吗?”沐辞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再次询问。 “没事...” 刚说完,墨玖安感到一丝微弱的刺痛,她浑身一僵,本能地轻哼出来。 沐辞这下彻底急了:“公主怎么了!?” 沐辞说着,迈腿就要奔过来。 墨玖安来不及掩饰声音,直接喊出了声:“别...别进来...退下!” 墨玖安的话语碎在阵阵低喘间。 这一次,沐辞才听清了墨玖安的异常。 那不是沐辞所担心的因疼痛而发出的呜咽,而是一种不能自已的陶醉。 又因为公主很想压抑和克制自己,导致她的声线明显颤动。 沐辞这下完全明白了过来。 沐辞顿时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扇门。 在一瞬间的怔忡后,沐辞立即颔首称“是”,一刻也不敢耽误,转身便小跑出去。 墨玖安在内殿,沐辞把外殿的门也紧紧关上了,还遣散了殿外站岗的婢女,命令宫女太监谁都不许靠近,然后她孤身一人替公主把守。 外头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肆虐,却也没能吹散沐辞脸上泛起的羞红。 内殿之内,墨玖安等到沐辞完全出去后才敢大口喘气。 那股微弱又奇妙的刺痛也早已转变成湿热的触感。 容北书似是补偿般,将那咬痕轻舔慢舐,细致地眷顾每一寸,盛满了柔情缱绻,极尽地疼怜。 轻薄敏感的肌肤先经历了一场奇异的痛觉,紧接着就要遭受沙粒轻扫的酥痒,不仅濡湿了她的肌肤,还带来了一阵又一阵无法言语的刺激。 好一会儿后,墨玖安双手拍了拍他的肩,用力推了推,容北书便停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容北书每一次占据主动权时,墨玖安感受到的都是一种近乎要把她吃进肚子里的侵略感。 可只要她阻断或者叫停,容北书都能及时收住自己,从不会真的勉强她。 墨玖安只看到了容北书收放自如,却没看到在情动时突然刹住自己,这对他而言有多么痛苦。 容北书压下胸口翻腾的火,轻轻把她放下。 他的呼吸也是急促而深沉,带着克制的震颤,垂下的眼底暗藏着动人心魄的潮涌。 容北书咽了咽唾沫,微低着头注视着她。 墨玖安软绵无力的声音添了几分埋怨,气喘吁吁道:“容北书,你是狗吗?” 容北书轻轻捧住她的脸,亲吻她眼角溢出的水雾,温柔地问:“疼吗?” 墨玖安想了想,实话实说:“倒也不是疼…” “那是什么?”容北书不怀好意地追问。 墨玖安内心的羞耻情绪瞬间转变为恼羞成怒。 可还不等她赌气,容北书喉咙深处渗出几声低笑,暗哑的嗓音十分勾人:“当初公主咬我的时候,我很喜欢” 他的语气听着格外真诚,甚至还多出了对过去的回味。 墨玖安微讶,精准评价:“容北书,你有病” 容北书却笑意加深,没有否认,“所以我以为,公主也会喜欢” “我…” 墨玖安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怎么也没能说出那个“不”字。 因为事实上,方才她好像真的有点... 喜欢... 容北书咬的力度本就不重,他不可能让她遭受疼痛,所以分寸把握的恰到好处。 紧接着他又轻舔安抚,这种奇异的“刺痛”与他唇舌间的柔情交织在一起,给她带来奇妙至极的体验。 容北书看出了墨玖安眸里的羞赧,还有面对未知感受时的无措与不解。 容北书眸光顿亮,语气都因惊喜而变得雀跃:“公主也喜欢” 第175章 再亲一会儿 墨玖安嘴硬道:“没有,我才没病” 容北书看穿了她,眉心微挑,嗓音是说不出的魅惑:“是吗?” 他观察着墨玖安的反应,作势要再次俯首,墨玖安赶紧用掌心堵住了他的唇。 面对他看破一切的眼神,墨玖安更羞红了脸,低埋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过去的墨玖安很喜欢捉弄他,看着他清冷孤傲的脸染上难耐的绯红,看着他强忍欲望的模样,墨玖安会莫名感到畅快。 那种满足感堪比她喝上千里醉时产生的愉悦。 第一次见到容北书的时候,墨玖安就看穿了他面具之下真实的模样。 恰恰因为嗅到了他骨子里的那股桀骜,所以在欣赏之余,墨玖安的内心生出了几分征服欲。 也许是强者之间的相互吸引,她克制不住地想靠近他,甚至言语撩拨,故意戏弄,看着这位目空一切的辟鸾阁阁主不得不向她低头。 可在“征服”他的过程中,墨玖安也深陷局中。 此刻,面对容北书直言不讳,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情愫,她开始体会到从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 墨玖安的额头抵在容北书胸膛,把滚烫的脸掩藏住。 容北书抱住了她,脸颊轻轻蹭了蹭她头顶,“我还喜欢公主害羞的样子” 容北书的声音低哑魅惑,语气却分外真切。 墨玖安将脸埋的更深了些。 容北书的每一句话都很真诚,诉说着自己真实的感受,可他越诚恳,墨玖安就越遭不住。 如果过去,墨玖安对容北书的所作所为算调戏话,那么此刻,容北书对墨玖安的所言所行是赤裸裸的诱惑。 容北书表达着对她深深的眷恋,在其背后,还隐藏着能让墨玖安心跳不已的情欲。 墨玖安从来都知道容北书不是个低眉颔首的。 恰恰相反,容北书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出一副不争不抢,沉默寡言的姿态,可墨玖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冷傲的操控者。 大鄿最庞大的情报网握在他一人手里,六年来,他看似只是一个六品寺正,但实际上他才是大理寺最有话语权的那一位。 以前的大理寺少卿元觅和如今的大理寺卿张缙都在容北书的操控之内,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在被容北书套路和算计。 他们以为都是他们独立做出的决策,殊不知,那些都是容北书希望看到的结果罢了。 容北书很擅长布局,往往能用别人发觉不了的细节促成下一步,利用自然条件设计陷阱,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就像十三年前,容北书远远地看着“容长洲”一步一步踩中他所设的圈套,然后成功地失足落水。 以防万一,容北书提前挪动了几颗小石头的位置,让容长洲因为惯性撞到池塘里的那颗大石头上,堵死他生还的可能。 容北书人生中第一次设局,是为了除掉自己的血脉亲人。 就是那个从小不断霸凌他,甚至逼死他奶娘的容氏嫡子“容长洲”。 容北书以为他的计划很完美,可他没想到人死之后还能复生。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原本的那个容长洲确实已经死了。 真正的死亡是灵魂的覆灭,现在的容长洲是一个全新的人,是容北书孤独的生命里照进来的第一束光,是他这辈子唯一认定的兄长。 后来,容北书的生命里照进了第二束光。 那般耀眼夺目,让他不自主地被她吸引,心甘情愿为她俯首。 也许是同类之间的一种共鸣,容北书第一次见到墨玖安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她并不简单,直觉告诉他,一定要离这个公主远远的。 也许在那个时候,他的潜意识就已经预见到他总有一天会沦陷。 容北书轻轻捧起墨玖安的脸,想让她抬头与自己对视。 其实他更想看看方才自己为她留下的痕迹。 容北书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仿佛是想把她此刻的模样画进心里。 墨玖安眼尾一抹红晕,那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没了往日的犀利,反而柔媚含羞,瞳孔里倒映着的满是他的身影。 容北书满眼灼热的望着她,心跳猛烈地拍击胸膛。 他的目光逐渐往下移,落在她略微红肿的唇瓣,大拇指轻轻擦拭她唇角残留的一抹水迹,她的唇柔软而富有诱惑力。 容北书喉结轻划,指腹继续往下抚过她侧颈,最终落在她脖子和肩膀的交界处,那里还残留着微不可察的齿痕。 那也是他为她留下的痕迹。 即便它很快就会消失,可也足以让容北书感到深深的满足。 容北书觉得自己疯了。 方才挣扎了许久,他最终还是被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教唆着轻啃了下去。 越是喜欢她,他就越想占有她。 能够拥抱她,亲吻她,他本该满足才对。 可他总觉得不够。 这样冷艳矜贵的公主,危险又迷人的高岭之花,她就该站在巅峰睥睨天下。 她想庇护苍生,励志打造一个更公平美好的世界,这样心怀天下的她,就该坐上那至尊之位。 可容北书偏偏就倾慕强者。 他生下来就比同龄人聪明,记忆超群,他甚至清晰地记得他被断奶时奶娘哄他的话,然后把那难吃的稠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进他嘴里。 容北书十岁时才被允许上学堂,可在这之前他就已经认字读书了。 在同龄人还在玩儿泥巴的时候,他就喜欢在街边看大人下棋。 在很小的时候,容北书就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像容北书这样鹤立鸡群的人,一般人自然是入不了他的眼。 就像容长洲说的,容北书眼光比天还高,之所以看起来沉默寡言,那是因为懒得和愚蠢的人说话。 然而墨玖安是唯一一个把他难倒的女人。 不,她是唯一一个彻底打败他的人。 当这样的人成为他的盟友,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时,那么毫无意外地,他会越陷越深。 想当初,他和容长洲的关系也是这样的顺序和步骤。 在墨玖安出现之前,容长洲是唯一一个能治得住容北书的人。 不只是因为容长洲救赎了儿时的容北书,还因为容长洲本身就足够强。 这里的强并不是指武力,而是精神。 容长洲看似嘴上没个把门,不懂为人处事之道,可事实上他什么都看得明白,活得甚至比容北书还要通透。 容长洲知道朝中大臣们之间的复杂关系,知道皇帝在明里暗里调和各方势力,维持朝局平衡。 他也能听出那些官员的话外之音,言语间的套路和陷阱,甚至能分清皇帝是否真的愤怒,愤怒值大不大到真的一刀把他砍了。 在表面看来,是因为容长洲心直口快,所以才有了容北书极力保全。 可实际上,是因为有弟弟这样厉害的靠山,容长洲才会大胆做一个谏臣。 所以归根结底,是容长洲恃宠而骄罢了。 如果没有容北书,容长洲也照样能在朝中混下去,只是不会再做直臣。 容长洲和墨玖安身上有着相似的地方。 他们都心系苍生,精神内核强大,骨子里也都是极其温柔的人。 最初,容北书以为墨玖安蛮横霸道,妖媚又嚣张,可了解过后,他看到了她的坚毅果敢,聪慧犀利,看到了她虑无不周,胸有沟壑。 后来,她在他面前展露不为人知的一面,俏皮狡黠。 她会因为他的靠近而娇羞,偶尔还会依靠他,躲在他怀里短暂地逃避。 有时候她还会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向他撒娇请求,就像一只粘人的小猫,撩的他整颗心都融化。 墨玖安身上这种极致的反差会令他疯狂,恨不得把命都给她。 可是得志之后,墨玖安又会立马转变态度,眉眼间皆是胜利后的骄傲和喜悦。 可容北书偏偏就喜欢她这种真实又灵动的模样。 那是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本就该有的样子。 所以他甘愿败给她。 只要她开心,他都想满足她。 她所求所想,他都想为她实现,她想要天下,他便为她争天下。 可与此同时,他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占有欲。 但她并不属于他啊。 她这样的女子本就不该为一人所困,她属于更广阔的天地。 容北书理解这一切,所以他才会迫切地想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只是短暂的属于他就好。 就这一刻,她只做他的公主。 “再亲一会儿” 容北书俯首凑近,央求的语气有些难耐。 墨玖安却别过头躲过,故意用一副不满的语气道:“你太高了,够不着” 容北书宠溺一笑,弯腰平视,“这样呢?” 墨玖安欲擒故纵,向后退了一步,“宫宴马上就要开始了” “晚一点到也没关系” “如果你我都不在,满朝文武指不定会怎么想” 墨玖安昂头挺胸地傲娇后退。 容北书紧紧跟上,看向她的目光温柔而纵容,还有一点点地无可奈何。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公主的裙下臣,以美色取悦公主,如果不落实,微臣岂不是很吃亏?” 墨玖安挑了挑眉,又变回了那个骄贵促狭的模样。 “那容少卿是不是该有点裙下臣的样子?” 容北书读懂了她的话。 他勾了勾唇,直接把她打横抱起。 身体忽而腾空,墨玖安心跳一滞,本能地勾住了他肩膀,那目光里不只有惊讶,更是有质问。 这就是臣子该有的样子? 容北书笑容扩大了些,眉眼间多出了几分痞气:“民间盛传我是公主的侍君,那我就该侍奉好公主” “你那是侍奉我吗?你是满足自己的私欲吧” 墨玖安的语气虽然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可那神态和眼神却像小孩子赌气般可爱又萌动。 容北书低笑几声,鼻尖轻撩她鼻尖,“难道公主不欢愉吗?” 他的声音低柔暗哑,凑近时滚烫的气息吹拂而来,引起一股淡淡的痒意。 “我...容北书,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在直抒心声这一方面,墨玖安总是比容北书逊色一些。 容北书把墨玖安抱到了美人榻上,双手抵在她两侧弯腰注视她:“心悦公主,情不自禁” 墨玖安确实被这句话勾的心跳加速。 可她还是固执地皱了皱眉,明显有些不服气。 又来! 看她这副模样,容北书忍俊不禁。 他先直起身,然后再慢慢屈膝蹲了下去。 墨玖安坐在榻上,而容北书主动“降服”,一只膝盖抵在脚踏上,以半跪地姿势微微仰头而望,再次企求:“再亲一会儿” 就像墨玖安很会拿捏容北书,其实容北书也特别知道该怎么哄好自己的公主。 墨玖安果然眉心舒缓,有些压不住嘴角笑意,命令道:“不许说话,再说话就不让亲” 容北书乖乖点头。 他的姿态乖顺隐忍,可他又掩藏不住眸里的期盼和难耐。 墨玖安都看在眼里。 她咧嘴一笑,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啄一口。 容北书嘴角也跟着漾起欢悦。 两两相望,彼此眼底都浮现着笑意,仿佛是一种默契的沟通,交换着幸福与满足。 墨玖安再次俯首,容北书也仰头迎接,虔诚而深情。 容北书一只手揽住她柔软的腰肢,另一只环抱过她的背,握住她纤细的脖子。 温柔的轻吻渐渐转变为唇齿间的交缠,随之又不再只满足于这样。 容北书的吻越来越炙热,而墨玖安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的手缠上他脖子,最后情不自禁地移到他领口,清凉的指腹探入其中。 容北书浑身一颤,下一瞬便被她轻轻一勾,他的身子向前压了下去。 墨玖安一边勾着他,一边缓缓向后躺下,容北书的掌心急忙托住她后脑勺,给她作枕。 墨玖安纤瘦的身躯完全被他宽大的身影包裹在美人榻上。 她主动引他这件事,就足以粉碎容北书所有的理智。 他的呼吸越来越深沉,喉结滚动着,开始追寻她的下巴,脸颊,眼睛,耳朵,狂热地探索每一个角落,墨玖安软软的耳垂和一截脖颈都成为了他的所有物。 而她,任由他辗转留恋。 容北书滚烫的掌心游移在她腰肢,只隔着一层布料,惹得她的腰又软了几分。 墨玖安沉醉其中,享受着他给她带来的感官体验。 湿热的唇瓣在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遍又一遍的战栗,她的意识也随之朦胧模糊。 墨玖安渐渐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双手只能虚虚地勾着他脖子。 方才她沉浸在恋爱的甜蜜里,竟忽略了重要的一点。 当人的身体虚弱的时候,一旦情绪过于激动,心跳太快,那便容易虚脱。 眼下就是如此。 “容北书…你别害怕...” 墨玖安的声音特别轻,像是自言自语。 容北书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停住动作,抬头看去:“嗯?” 只见她合着眼,眉梢潋滟着薄红,娇嫩的唇瓣微启,可呼吸却十分微弱。 墨玖安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捧住他脸颊,在意识的最后一刻也不忘安慰他:“我只是…只是…困了…” “公主说什么?” “公主?” “公主?” 墨玖安只觉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远,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墨玖安胸口的痛早在他们相拥的时候就被容北书慢慢抚平,所以她一度以为自己真的没事了。 她认为再放纵一点,再多亲近一会儿也没关系。 只可惜,她太高看自己的身体了。 晕过去倒也不严重,她还会再醒来,往往醒来后身体就会恢复一些。 可是这种时候晕过去,也太丢脸了吧! 第176章 公主被容北书亲晕了 墨玖安在公主府的寝殿里醒来的。 沐辞守在床前,见墨玖安醒来,她立即伸手扶起,紧接着递了一杯水。 墨玖安揉了揉额头,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几时了?” “回公主,戌时了” 墨玖安接过水,眼神依旧有些疲惫,“容北书呢?” 沐辞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表情略显为难。 一旁的悦焉见状,抢答道:“容北书把公主亲晕过去,我就让他在外罚站了” “噗!” 墨玖安刚喝上一口,还没来得及咽下,就被悦焉这句话刺激的差点呛到,连咳了好几下才缓过劲儿。 沐辞立即拍抚墨玖安的背,还不忘转头瞪了悦焉一眼。 悦焉乖乖低下头,嘴巴抿成一条直线。 这两句话信息量太大,墨玖安一时间不知该先震惊哪一个。 是悦焉如何知晓她被亲晕这件事? 还是悦焉竟能让容北书罚站这件事!? 不对,她就不是被亲晕的! 墨玖安双颊悄无声息地染上红晕,音量都不禁提高了些:“你怎么知...你是听谁...你...你让容北书罚站了!?” 悦焉抬头,皱着眉气呼呼道:“我们离开时公主还好好的,过了两刻钟公主就昏迷了,不是因为他还能是什么,我让他在外面好好想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 墨玖安难得瞪圆了双眸,“外面下着雪呢,大冬天的你让他一个人站在外面” 悦焉摇了摇头,特别认真道:“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个陆川陪着他呢” 悦焉的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墨玖安的重点是容北书会受寒,而悦焉听到的是容北书一个人会孤独。 沐辞在旁边努力憋笑。 若是以往,沐辞定然会批评悦焉答非所问。 但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沐辞也有些埋怨容北书,近期公主身体虚弱,他还折腾她。 可沐辞又知道公主是自愿的,所以只能忍着自己内心的不满。 悦焉就不。 悦焉可不管什么你情我愿,公主在谁手里晕的,那谁就得准备好迎接悦焉劈头盖脸的责备。 沐辞回想起方才在殿门口,悦焉叉着腰训容北书的模样,容北书还偏偏百口莫辩。 这种反差莫名好笑。 容北书确实不知该如何反驳。 墨玖安失去意识的那一刹,他真的吓到了。 把脉探查后,容北书才发觉墨玖安的身体已经开始虚亏,再不静养就要出大问题。 墨玖安儿时受过重创,曾经历的那些非人训练已经严重耗损了她的身体。 这个冬天墨玖安又折腾了太多,身体受了寒,虽然看起来没事,但也是外强中干罢了。 在墨玖安晕倒后,容北书迅速带她出了宫,为她开方熬药,做完这一切后,他就被悦焉挡在了门外。 悦焉这个姑娘很神奇,她说话逻辑奇特,但就是莫名能戳中人心里。 她责备容北书没照顾好公主,单凭这一句话就能把容北书哽在原地。 陆川见到容北书被一个小姑娘训责,他作为容北书的忠实跟班,当然不可能任由那疯丫头这般说他家少卿。 可陆川刚顶嘴,却听悦焉说起他家少卿把当朝公主亲晕的事。 陆川愤然的表情顿僵,愣了好一会儿。 这下,连陆川也没办法再替容北书据理力争了。 陆川轻轻凑到容北书身侧,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敬佩之色,低声开口:“阁主威猛” 话音刚落,一道冷冽的目光射来,陆川触及容北书含着怒意的眼神,立即缩着脖子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 容北书深深叹了口气,转而吩咐悦焉:“这碗药必须给公主喂进去,我就站在外面,公主醒了叫我” 悦焉皱眉瞅着他,也没拒绝。 等悦焉进去之后,陆川就陪着容北书在外面站了一个半时辰。 外头还下着大雪,还好院子里有个小亭子帮他们挡雪,不然他家少卿不就成雪人了? 不过,这雪大的确实可以堆雪人了。 陆川思绪乱飘,伸着脖子观察亭外的落雪。 倏尔,陆川的余光感知到什么,他抬头望去,只见对面屋顶探出来一颗头,还有那玄色半面面具。 陆川认出了对方,是暗影之一的寒舟。 寒舟正躲在屋顶偷看他们,即便上半张脸被面具挡住,可陆川还是清晰地辨别出了寒舟此刻的幸灾乐祸。 寒舟当然不可能对阁主幸灾乐祸,他嘲笑的对象是陆川。 陆川咬牙切齿,龇牙咧嘴地和寒舟较劲儿。 寒舟吐舌头摇了摇头,甚至还从怀里拿出了柑橘,故意给陆川看自己悠哉悠哉地吃橘子。 正当他们二人用表情对骂的时候,陆川身前骤然拂过一阵冷风,那是容北书甩手时广袖带起来的空气。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阵微弱的嘶鸣,一根银针直直飞向屋顶,精准地刺入了寒舟手里的橘子。 这个时候寒舟正把橘子抬起来给陆川显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察觉,那根针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刺穿橘子,针头还恰巧停在了离他脸颊一寸之外。 容北书的蚊须针最大力度甚至能刺穿石头,所以这一次他明显收了力道。 即便如此,这突如其来的杀招也足以让陆川和寒舟怔在原地。 容北书收回手继续看向公主殿门,阴沉的面色冷声命令:“滚下来” 寒舟的身体比他的大脑先做出了反应。 直到在容北书面前半跪抱拳,寒舟才回过神识开始后怕。 容北书攻击用的银针都是淬了毒的,而且每一套的种类还不一样,其中只有一种是强度极高的麻药,不取人命。 但剩下的可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济于事。 除了容北书本人之外,无人能分得清银针上淬的是麻药还是剧毒。 寒舟依旧有些惊魂未定,不敢抬头。 容北书身后的陆川也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动。 陆川方才忙着和寒舟斗,一时间竟忘了此刻是什么时候。 公主晕厥,阁主的心情定是阴郁到了极点,这个时候他们还闹,不要命了? 刺骨寒风吹起枯枝发出刺耳的嗡鸣,让眼下的气氛更显阴森。 陆川一时间无法分清是这朔月寒冬更冷,还是容北书浑身散发的气场更加慑人。 容北书的目光始终落在那紧闭的殿门,低沉阴冷的嗓音悠悠响起:“袁婉清的婢女,查清了吗?” 寒舟低着头回答:“查...查清了,袁婉清的贴身婢女名唤红云,她家人也都在袁府,可他们彼此之间不允许相见,表面看,红云的家人也是袁府的仆人,可他们时刻都被人盯着,是软禁” 容北书鼻腔里渗出一声哼笑,“有趣,看来这婢女确实知道些什么,并且袁婉清还不能杀她” 容北书这才转眸睨向寒舟,“那个婢女接触上了?” 寒舟感觉到容北书的语气些许缓和,便偷偷松了口气:“是,不出一个月就能拿下” 就在这时,远处的殿门“吱呀”开启,容北书立即抬头,眸光微亮。 悦焉确实出来叫他了:“公主让你进去” 容北书轻轻一挥手,寒舟和陆川便静悄悄地退下了。 第177章 不先抱一下吗? 容北书进来的时候,墨玖安已经从内殿出来,落座在外殿的美人榻上。 触及墨玖安温婉的笑颜,容北书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心口如细针刺,默默垂下了眼。 容北书眉心微凝,眼底浮着丝丝缕缕的自责,他刻意站在三丈之外,没有上前。 墨玖安感知到了他的情绪,温声开口:“你过来” “微臣身上带着寒气,先不过去了” 确实,他在外站了那么久,肯定会受寒的。 墨玖安如此想着,扬了扬下巴指向火盆:“你去那儿取取暖,不要生病了” 从她嘴里听到“不要生病”四个字,容北书眉头皱的更紧,抬眸望向她,“我没事” 墨玖安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愠意,那是因对她关心之切而生出的闷气。 墨玖安做出了十分真诚的表情,张开双臂给他看:“我也没事,你看” 容北书定定地瞅着她。 他在两个时辰之前就给她把过脉,她怎么可能没事? 又骗他。 即使此刻容北书的内心憋着一股火,他也不忍心对墨玖安生气。 因为他负气的原因不单单是因为墨玖安拖着病情逞强,更大一部分其实是懊悔和自责。 他不该由着她的。 他就该早早探脉的。 容北书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了一声叹息,他低下头走到炭火旁,默默蹲下来烤火。 见他愿意取暖,墨玖安轻扬嘴角,挥了挥手示意沐辞和悦焉退下。 悦焉本想提醒一下容北书不要再折腾公主,可沐辞预判到她想做什么,直接上手捂住了她的嘴。 伴随着几声闷“唔”,悦焉被沐辞强拽着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墨玖安静静地瞧着容北书。 他颀长的身躯屈膝蹲在火盆前,红萝炭烧的通红,发出的光芒投射在他白皙如玉的脸庞,美的就像精雕细琢出来的艺术品。 此刻,容北书蹙眉垂眸,双手举在火盆上空取暖。 那种由内而发的气质,像他那样清冷孤傲的人暗生闷气时,竟有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连那双手都好看的让墨玖安挪不开眼。 墨玖安很享受此刻,可以安安静静地注视他,可以一点一点地临摹他。 炭火“噼啪”燃烧的声音渲染着此刻静谧的气氛。 没过多久,容北书在确定自己身上的寒气尽数消散后,才起身向她走去。 墨玖安看到他向自己走来,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自觉地展开手臂。 可墨玖安期待中的怀抱并没有到来,率先感受到温暖的是墨玖安的手腕。 容北书停在她面前,第一时间握住她手腕探脉。 容北书的手还带着炭火的滚烫温度,墨玖安愣了一瞬,温软的声音带着疑惑:“不先抱一下吗?” “别说话” 容北书低沉的嗓音轻缓,但那凝重的表情展露着不容拒绝的执着。 墨玖安轻轻抿住唇瓣,乖乖让他把脉。 在这件事上,墨玖安确实理亏。 她的确骗了他,也确实逞能无视自己的病情才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墨玖安也知道,容北书更多的是在对他自己恼火。 所以他才会表现出这般强硬的态度,他想弥补,更是下定决心往后绝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容北书长睫半垂,墨玖安不太能看清他眸中色泽,只能通过他紧皱的眉头和脸上微不可察的表情捕捉到几分情绪线索。 这一次把脉的时间格外的长。 墨玖安伸头寻找他的视线,容北书这才抬眸看向她。 “你别在我面前杵着了,坐” 墨玖安诚恳地提建议。 容北书方才给她熬的药算是起到了一些作用,她的情况比两个时辰前好一些了。 容北书悬着的心落下了一点,眉心渐渐舒缓。 触及她亮晶晶的双眸,容北书还是不忍心拒绝她,默默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墨玖安反握住他的手,眼里流露出几分愧疚:“对不起啊,吓到你了吧” 在这一刹,容北书压抑了半天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 其实在自责与后悔的背后还掩藏着恐惧。 他真的后怕。 墨玖安身上藏有剧毒这件事就已经让容北书每日担惊受怕。 这几个月以来,他收集了大量医书,派人去南骊搜刮了所有关于毒药的书籍,这些还不够,他现在甚至动了心思,想派人去南骊抓一些用毒高手过来。 容北书自以为自己用毒造诣颇深,他手里的那本秘籍里也记录了大量奇珍异草。 可没有一个脉象反应是和墨玖安的情况相符的。 因为墨玖安的健康问题,容北书本就紧绷着一根弦,下午她一晕,那根弦“嘣”的一声断裂,容北书彻底急了。 然而此刻,面对她温柔安慰,一股委屈涌上容北书心头,声音一下子低软下来:“公主不能这样硬撑” 容北书低垂着眼睑,藏住了眸里的波澜。 墨玖安却从他的声音听出了他强忍的情绪。 她倾身环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口妥协道:“好,容少卿开的药本宫一定都喝,往后本宫不会再向你隐瞒病情了,好不好?” 容北书咽了咽苦涩的喉咙,脸颊蹭了蹭她的头。 “不只是按时喝药,公主近半个月都需要静养” “半个月!?”,墨玖安立即放开了他,焦急道:“这也太久了,武娱演练还没结束呢,接下来还有蹴鞠,比武,骑射,我还得会见几个将领...” “公主再这样,微臣只能上报陛下了” 下午墨玖安晕倒,容北书知道她定是不愿意让盛元帝知晓,所以容北书便帮她圆过去了。 墨玖安眉眼渐沉,明显有点生气:“容北书,你威胁我” 第178章 容少卿不让公主亲了 “公主”,容北书近乎恳求的语气道:“就半个月,公主志存高远,可不能意气用事” 墨玖安有些憋屈,转身就下了榻,“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松懈,接下来就是朝贡...” “公主,穿鞋” 容北书站起来,刚想拿着鞋子去追,墨玖安骤然转身,气鼓鼓地回去穿鞋了。 容北书蹲下来帮她,墨玖安继续说:“北凉和南骊使团就要进京了,紧接着就是殿试,你让我在这个时候休息?” 墨玖安穿好鞋,起身便走向茶案,容北书无奈跟上。 “在殿试之前,本宫要在三省六部挖出一些位置,才能把自己人替换进去,本宫在朝中根基不深,座下门客也都是今年参考的学子,所以本宫要的是星罗棋布” 墨玖安边说边坐下来,容北书也默默走到她对面席坐,边听边沏起了茶。 “替换的职位不需要有实权,更无需撼动高层,但必须能接触到重要信息,比如体系,运作方式,暗地里的规则,乃至与地方之间的关系,这样才能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前提下扩大势力” 墨玖安眉头紧蹙,严肃道:“还有朝贡,召见北凉使者之后就能推断出往后的局势,本宫不信北凉会按兵不动,如果北凉真的犯我边境,那朝廷必然要派发士兵前去增援,这会是本宫夺得军权的最好机会,所以接下来不容松懈,你明白吗?” 容北书当然明白。 这一天,墨玖安等了很多年。 早在四年前建立辟鸾阁时,墨玖安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辟鸾阁作为情报组织,它其实并不能作为墨玖安在朝中的正规势力。 若想要打败士族豪绅,彻底清除贪官墨吏,那么墨玖安需要的就是能够替代他们官职的贡士,甚至进士。 科举每三年举行一次,所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只有这一次,错过了便还要再等三年。 何烨带五万士兵回京,北凉虎视眈眈,这就是天赐的时机。 只要成功争得带兵出征的机会,那么墨玖安将会成为除了乌氏和袁氏之外,唯一一个拥有军权的人。 这对她夺嫡之路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准备了那么久,如今到了关键时刻,身体却先垮了。 墨玖安一时间无法接受也很正常。 在容北书看来,身体固然比这些重要。 可墨玖安以为,在幽戮受训的那段日子她都熬过来了,回宫后,身体也垮过好几次,也都撑过来了。 在墨玖安看来,除了发病时会疼,其实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墨玖安体内的毒已经伴随了她十年,除了中蝶瘾那一次,从未毒发过。 身体的创伤每到冬天就会严重,这些年她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所以当容北书要求墨玖安静养半个月时,她的反应才会这般激烈。 所谓静养就是不能出门,不能思虑过多,最好就是什么都不要管,纯躺在家里蹉跎岁月。 接下来的武娱演练,墨玖安还想亲自下场震慑四方,现在被容北书这么一说,她连出席都不能了。 容北书也面露沉凝。 他将茶杯轻轻放到墨玖安身前,眉眼间态度坚决,却也放软了声音耐心劝说:“朝中的事,公主可以放心交由我处理,我会根据公主手下的那些贡士,在三省六部筛选出最佳位置,布置好一切,等殿试一结束就拔除替换,况且,半个月之后才是朝贡,公主来得及” 墨玖安的情绪些许缓和,捏起茶杯抿了一口,“那接下来的武娱演练呢?” “公主不能参加”容北书果断拒绝。 墨玖安咬了咬牙,“朝中的事全权交给你也可以,不过我要实时汇报” “不行,公主不能思虑过度” “容北书!” “砰”的一声,墨玖安重重放下茶杯。 “公主还不能生气” 容北书眼底浮上担忧,由衷请求。 墨玖安深深呼了口浊气,脸上挤出了笑容,“本宫还不能做什么?” 墨玖安的语气听似十分平缓,但是搭配上她那勉强的笑意,还有眸里闪烁的冷意,颇有一种威胁警告的意味。 她就是在提醒容北书想清楚了再回答。 容北书当然接收到了信号。 他轻叹口气,看向她的眼神温柔而坦诚:“不能喝酒,不能吃性寒的食物,不能吹风,不能忧思,所以最好也不要下棋,那些动脑子的兵书,谋略,晦涩难懂的古书一个都不能看,可以看看轻松愉快的话本” 墨玖安再也维持不住笑颜,不敢置信地问:“本宫要和那群老狐狸斗,你让本宫看话本?” 容北书温声哄她:“就半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公主全当给自己放了个假,朝中之事有我在,公主无需担忧”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所以才不让你把脉的,下午你潜入后宫时我就该把你赶出去” 墨玖安顿了顿,别过头嘀咕道:“亲什么亲” 容北书眸里闪过几分失落,“这半个月也不能亲了,公主心率不可过快” 墨玖安这下彻底爆发了。 什么叫不能亲了? “不亲就不亲,你以为本宫很稀罕亲你啊!出去!” 墨玖安眉头紧蹙,小嘴微张,与其说是发怒,她现在这副模样更像是在和容北书赌气。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竟觉得她生气时的模样还有些可爱,就像一只被惹急了的小猫,娇憨而坚定。 容北书还是会忍不住心软。 他起身,走到墨玖安身侧蹲了下来,轻轻牵住她的手,仰头哄她:“公主若想撒气,微臣都受着,就是不要气坏了自己身体” 墨玖安没好气地转头,可触及容北书目光的那一刻,她不禁眸光微滞。 容北书那双眸子柔情似水,被他深深地注视着,就像被春风抚摸,墨玖安满心的郁闷也会莫名减轻。 真没出息。 墨玖安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句,转而更换策略。 她侧身面向容北书,反握住他的手,极其诚恳道:“容北书,我真没事,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就是因为这些年公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日积月累才会这般严重” 回想起下午她晕过去的场景,容北书忍不住鼻头发酸,略显沙哑的嗓音带着轻颤:“下午给公主探脉时,公主知道我有多害怕吗?” 容北书毫不掩饰自己的恐惧。 看着他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墨玖安心口如细弦划过,烧了一寸。 墨玖安犹豫了片晌,“那,静养半个月就能恢复了?” 见她态度松软了些,容北书眸光顿亮,向她保证:“搭配上我为公主调的药,只要静养半个月就能抑制住公主的寒症,之后再慢慢调理即可,不会再影响公主的生活” 墨玖安抿了抿唇,转走目光考虑了片刻。 用半个月换得往后生活自如,也算值了。 再说,朝中事有容北书在,她确实不需要担心。 只是接下来不能参加演练,也无法约见将领了。 收揽将领这种事本就需要徐徐图之,也不急于一时。 现在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会无聊。 墨玖安从未放空过。 除了睡觉之外,心情郁闷时喜欢下棋,研究沙盘,或者耍耍枪,和府兵比比武。 就是没有闲过那么长时间。 墨玖安想了想,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容北书弯唇一笑,眼底荡漾开星星点点的光芒。 “我去给公主熬药,睡前喝” 容北书说罢,刚想起身,墨玖安却按住他的手阻止。 “你不是说本宫需要静养吗?” 墨玖安张开了双臂,下巴指了指对面的美人榻,傲娇道:“本宫现在是病人,需要容少卿抱过去” 容北书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的笑容染上几分无奈,却也掩饰不了他眼底的纵容。 容北书一只手臂穿过她膝弯,另一只手抱住她后背,墨玖安也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然后心满意足地被他抱到了美人榻上。 容北书将墨玖安稳稳放下,刚想直起身,可缠着他脖子的那双手倏尔一收紧,毫无防备的容北书径直向墨玖安倾靠下去。 好在容北书反应够快,双手撑在她双侧,才得以没有完全贴下去。 墨玖安直勾勾地望着他,嗓音娇媚勾人:“真的不能亲吗?” 第179章 微臣求之不得 近在咫尺间,墨玖安的气息轻轻软软地喷在容北书脸上,就像一根羽毛拂过,引起一片酥痒。 墨玖安摸过他耳朵,柔软的掌心捧住他脸颊,再缓缓往下,撩拨他白皙敏感的脖子。 容北书倏尔攥紧了榻褥,气息变得沉闷而不规律。 尽管内心里有个声音不断呼唤着他顺从这份诱惑,可他还是直起身拉开了距离。 容北书刻意回避视线,还假装很忙的样子为她脱鞋。 墨玖安的神情茫然了一瞬,直到发觉他红的突出的耳根,还有略显慌乱的动作,墨玖安才心下了然,嘴角忍不住勾起了笑。 “明日起,每日午时我都会来给公主把脉” 容北书依旧低垂着眼睑,目光不知是落在哪里,总之就不往墨玖安身上瞟。 墨玖安自顾自地坐起身,目光紧紧锁着他,随即拍了拍身前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容北书本想拒绝,但是墨玖安冷着嗓音道:“容北书,这是命令” 容北书犹豫片晌,只好照做。 “堂堂辟鸾阁阁主,被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罚站了?” 容北书眼底掠过几分自嘲,“很奇怪,她说的话让人无法反驳,而且我很担心公主,想等公主醒过来” “那你就在外面站两个时辰啊,还下着雪呢” 容北书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心疼的意味,他睫羽轻颤,忍不住转眸回望。 墨玖安肤如白玉,殿内暖黄烛火映照在她脸庞,恍若那十里桃花,美得张扬。 她的那双眼睛更是不含以往隔绝一切的迷雾,而是清澈透亮,蕴含着温柔细腻的情愫。 在这场宁静而漫长的对视里,容北书轻轻一笑,声音低沉而温柔:“我在亭子里,淋不到的” “那也冷啊” 容北书侧过身面向她,还刻意用一副自豪的语调让她安心:“我从小就不怕冷” “也是,你就像个小火炉一样,很暖和” 墨玖安说着,毫无预兆地把自己融进了他怀里,双臂环抱住他精瘦的腰。 容北书呼吸微微一滞,“公主...” “我冷,向你取取暖,我保证什么也不干,容少卿不用害怕” 墨玖安靠在他胸膛,舒心地阖上了眼。 容北书低头轻声开口:“我不是怕这个,我还得给公主熬药呢” “不急,现在还早呢”,墨玖安蹭了蹭他颈窝,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呢喃道:“再抱一会儿,抱一抱就不疼了” 一听到这一句,容北书脸色顿变,“公主哪里疼?” 话音未落,容北书就已经牵住她手腕开始为她把脉,眼底透着满满的不安。 墨玖安任由他,而她继续享受这温暖的怀抱,“没事,我都习惯了” “不行,我得再加一味药” 容北书作势要起身,墨玖安立即抽出手再次环住他的腰,“都说了等会儿再去!” “公主!” 容北书焦急的声音显露着他的担忧。 墨玖安却没有放开他,而是静心地感受这片刻的安逸时光,徐徐开口:“小时候每每生病难受时,母亲也是这样抱着我哄我睡觉” 她语气平和,声音依旧柔柔的,除了几分困意的惺忪之外,听不出丝毫伤感或是落寞。 听她这般轻描淡写地说起过去,容北书眉心微动,愣了一瞬。 “小时候我不爱喝药,但母亲总是会逼我喝又苦又涩的药,所以每次生病我都想着自己扛,想尽一切办法不被母亲发现端倪” 说及此,墨玖安甚至低笑了几声。 明明是甜蜜幸福的回忆,墨玖安言语间也并没有表现出苦涩与难过,可容北书听着为何这般难受? 不知墨玖安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将头埋低了些,容北书看不清她神情,只能感受到她纤瘦的身躯完全依偎在自己怀里。 这一刻,他对她而言就像当年的苏贵妃一样,是她依靠的对象对吗? 是能够卸下所有伪装,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脆弱,是她能够躲避痛苦,寻求一丝慰藉的港湾对吗? 抱一抱就不疼了...... 所以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忍着痛苦的对吗? 那个矜贵冷傲的玖安公主,皇帝的掌上明珠,在外人眼里光鲜亮丽,甚至嚣张跋扈,这样一个看似拥有一切的公主,其实她并非人们以为的那般幸运和无忧。 即便不知道她的过去,可容北书是个医者,他如何能猜不到她的身体曾经遭受过什么? 再结合她的武功招式,她体内的毒,这一切线索都把答案引向一个非常可怕的方向。 容北书想都不敢想。 容北书只觉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穿,他缓缓举起双手,动作看似平稳,可是指尖的轻抖还是泄露了他此刻的慌措。 容北书温热的掌心轻轻落在她后背,双臂渐渐收紧,最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波澜,将她彻底圈进了怀里。 抱一抱就不疼了…… 容北书的视线渐渐浮上了一层水雾。 无论过去经历过什么,抱一抱就不疼了。 他轻轻抚摸她的头,指腹别过她耳边发丝。 墨玖安顺势蹭了蹭他掌心,将他抱的更紧了些。 “那公主能成功骗过吗?” 容北书低头注视着她,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墨玖安闭着眼摇了摇头。 “很奇怪,一次都没有,母亲总能第一时间发现,然后又逼我喝药,我就会和她赌气,喝完药就把自己裹进被窝里” 墨玖安说着说着,笑容微僵,停顿了片刻。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明显有些低沉:“母亲就会在床边守我一夜......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药了......经历了太多,现在倒是不怕苦了,但是母亲的药,我再也喝不到了” 听着她愈发黯淡的声音,容北书眉心皱的更厉害,一种说不来的心疼在他心底肆虐,再汹涌到他喉咙处,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公主...” “我叫千羽”墨玖安柔声道。 容北书睫毛扇了扇,懵懵地问:“嗯?” 墨玖安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却也没有完全拉开距离。 视线相聚,她望见了他眸里的疼惜,无措,还有那安抚人心的柔情与爱意。 墨玖安知道他心疼她。 这样一个一生都在追求绝对理智,做事果断狠绝的人,这样一个骨子里桀骜不驯,目空一切,甚至对这人世冷眼旁观的人,竟然能从他眼里看到怜惜,化骨温柔,还有那动人心魄的深情。 墨玖安会欣慰暖心,可更多的是,她不希望他伤心。 墨玖安咽了咽苦涩的喉咙,温婉一笑,“若按大鄿的说法,应该算我闺名,是我母亲取的,苏千羽” 容北书直直望着她,眸光闪烁着,低喃:“千羽...” 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似是安慰他般轻快回应:“哎” 容北书眼底的情绪变得有些复杂。 他知道她这是在安抚他。 可明明她才是那个需要安慰,该被疼爱的人啊。 容北书喉结滚动了一下,伸手便把她揽入了怀中,颤抖的气息深深沉沉。 墨玖安顺从地倚靠在他胸膛,“我想,母亲是想让我自由自在的,可惜,我要让母亲失望了” “也有另外一种意思”容北书低哑的声音轻缓温和。 墨玖安抬头:“什么?” “决胜千里,威凤片羽,公主胸怀大志,若不能自由飞翔,那便大展宏图,青史留名” 说罢,容北书低头看向她,掌心覆在她下颌,大拇指在她脸颊处爱抚摩挲。 二人鼻尖只余十指之距,墨玖安不仅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味,还能感受到他滚烫而深沉的气息。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似是能拉人沉迷的旋涡,墨玖安鬼使神差地刚想抬头啄一口,却毫无意外地被一只掌心阻断。 墨玖安有些不服气,隔着障碍物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容北书!” 容北书眸里染上迷离色泽,声音带着克制的颤抖:“微臣求之不得,可真的不行” “我就亲一口”墨玖安争辩。 容北书深深地叹息一声,紧紧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头顶不让她再抬头了。 “我相信公主,但我信不过我自己” 墨玖安耳边刚好是他心口处。 那颗心脏在胸腔里如同禁不住的鼓槌,连她的耳鼓都在跟着共鸣。 回想起他方才蹙眉叹息的模样,墨玖安这才意识到他是在强忍。 墨玖安不再挑战他的底线,转移话题道:“若我没记错的话,容少卿弱冠时取的字是静渊” 容北书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回答:“嗯,我和兄长的字是父亲生前就已经定好了的,兄长叫言卿,我叫静渊” “静渊以有谋,疏通而知事” “是” “好听,你叫静渊,容长洲叫言卿,能言善辩,白衣公卿” 墨玖安顿了顿,突然轻笑出来:“你们兄弟二人的字真是妙啊,完美诠释了你们二人的脾气秉性” 被她的情绪感染着,容北书轻扯嘴角,无奈地笑了笑。 就这般相拥了好一会儿,墨玖安的呼吸渐渐轻软下来:“你好暖和…” 墨玖安呢喃着,把脸埋进了他颈窝。 “困了?” 墨玖安软糯糯道:“有一点” “我得去给公主熬药了,必须在睡前喝” 漫长而温馨的拥抱终归还是迎来了结局。 墨玖安坐直身,容北书捧住她的脸温声哄她:“公主乖乖等我,不要开窗,不要赤脚下床,嗯?” 墨玖安点了点头。 她双眸睡意朦胧,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只软萌乖巧的小猫,让容北书不着痕迹地呼吸一沉。 他喉结轻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可最终还是忍不住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第180章 容少卿想让本宫怎么哄你啊? 墨玖安静养的这半个月总结下来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最初几日的信心满满,以为自己绝对能熬过这无聊的半个月。 再到怀疑人生,每日牢骚,要么威胁沐辞把棋盘沙盘搬回来,要么哄骗悦焉把那几本兵书偷偷给她送过来。 但是没有哪一次是成功过的。 后来,悦焉送来了自己珍藏的一套话本。 墨玖安先是拒绝,之后实在忍不住无聊,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尝试,最后爱不释手,躺着看,坐着看,在殿内来回踱步时也看。 简直真香。 沐辞和悦焉也算是松了口气。 可是好景不长,某一天上午,墨玖安看着看着突然脸色顿变,紧接着脸颊不禁红成一片。 墨玖安抬眸瞪向悦焉,指了指手中的书,“这本...你已经看过了??” 悦焉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是啊,这些我都已经看过了” 这下,墨玖安脸上的羞意肉眼可见地化作了愠怒。 沐辞疑惑地问:“公主,怎么了?” “你自己看看!” 墨玖安气不打一处来,把自己最新看到的内容打开给沐辞看。 沐辞阅览一眼,脸颊也跟着唰地一红,整个人因震惊,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沐辞捏着书的手开始微微发抖,慢慢转身面向悦焉,“你...你...” 悦焉歪了歪头,颇为不解:“怎么了?这书有什么问题吗?” 看到悦焉一脸单纯且坦荡的模样,沐辞压抑的怒火顿时爆发,扔下书就呵斥:“好你个悦焉!我今天非打到你服为止!” 沐辞说着就奔向悦焉,悦焉哪能等着被打,撒腿就跑,边跑边向墨玖安求救:“公主!救我啊公主!救命啊!” “你才几岁啊!看这种东西!”,沐辞顺手拿个了鸡毛掸子继续追,“你天天说看话本,我还以为看的什么,原来是看这种东西!你给我过来!” “救命啊!公主!救我啊!” 这一次,悦焉再怎么呼救也没用,因为墨玖安不会站在她这一边的。 墨玖安默默瞧着两个身影你追我赶地消失在殿门口,无奈叹了口气。 悦焉和沐辞的声音渐行渐远,墨玖安盘腿坐在榻上,而离她三尺之外是方才沐辞扔下的话本。 墨玖安的手指不自主地敲着桌面,眼神也忍不住往话本上瞟了又瞟。 这一本她还没看完呢...... 而且刚到了关键处...... 墨玖安抿了抿唇,直直盯着那本翻开的书。 成大事者,做事该有始有终,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墨玖安清了清嗓,吩咐殿内侍女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穿鞋下榻,一本正经地拿起那本令人面红耳赤的话本,等殿内众人全部退出去,墨玖安立即加快步伐,小跑着躲进了内殿。 这种书,还是在内殿看比较安全。 悦焉的确被沐辞打了几下屁股。 不过沐辞力道不重,更多的还是训斥,要求悦焉在及笄之前不再看这一类书。 悦焉也不太懂,不过这一次公主和沐辞的态度坚决,悦焉也不得不乖乖认错,低头保证。 一旁的蒙梓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悦焉被追着打这件事,蒙梓岳看的津津有味,笑得合不拢嘴。 悦焉暗暗记恨上了他,这也就引起了接下来悦焉和蒙梓岳连续几天的互相整蛊。 墨玖安会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二人在院里跑来跑去,沐辞也难得地没有阻止,只是为墨玖安添上厚披风。 沐辞知道公主闲不住,悦焉和蒙梓岳在院里吵闹,倒也能帮公主解解闷儿。 只是沐辞没想到,这俩人可以幼稚到如此程度。 打雪仗弄得彼此满脸是雪不说,最终直接扭打在了一起,在雪地里滚来滚去。 悦焉的一只手挣脱束缚,二话不说猛扯蒙梓岳的头发,蒙梓岳吃痛,也不甘示弱地上手就抓悦焉的头发。 “啊啊!你放手!”悦焉气得脸都红了。 沐辞再也看不下去,跑出去制止:“你俩都住手!成何体统!” 墨玖安倒是看的有滋有味。 蒙梓岳天生神力,即便悦焉武功很好,可力量上还是蒙梓岳有绝对的优势。 只要蒙梓岳愿意,随随便便就能把悦焉制服,他既然没有,那就说明他此刻是收了力的。 所以蒙梓岳要么就是在陪悦焉玩儿,要么就是在和她赌气。 墨玖安更愿意相信第二个,毕竟他俩现在互扯头发,谁都不想让着谁。 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墨玖安忍俊不禁。 在沐辞苦口婆心地劝说下,二人终于放过了彼此。 悦焉气鼓鼓地跳起身,朝蒙梓岳“哼”了一声,转身就回去整理头发了。 蒙梓岳站在院内,也不服气地白了悦焉一眼。 “蒙梓岳” 听到公主唤自己,蒙梓岳眸光顿亮,快步走过去停在窗外。 墨玖安莞尔一笑,“先把自己收拾好了再进来,本宫有话要说” 蒙梓岳照做,更衣修整后才进了殿。 “本宫没能出席武娱演练,可好在有你指挥,本宫的三支队伍得到了参加朝贡的资格”,墨玖安边说边走到蒙梓岳面前,“这件事上你功不可没,本宫自当赏你” 蒙梓岳蓦地半跪抱拳,摇了摇头。 墨玖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四指并拢轻轻抬了抬他手臂,让他起身。 “本宫为你争取到了去北境的机会” 蒙梓岳猛地抬头,惊喜地嘴角高高上扬。 墨玖安的笑容也扩大了些,继续说:“父皇已然恩准,乌氏旗下的神武军中也有我的人,我已经写信打过招呼了,你去了直接在他手底下从副校尉做起” 蒙梓岳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又扑通跪了下去,重重叩首谢恩。 “啧,起来!” 墨玖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道。 蒙梓岳这才蹦起来,开心地合不拢嘴。 他一直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去边境,那里才是金戈铁马,精忠报国的地方。 如今镇守北境的两支军队分别是乌氏旗下的神武军和袁氏旗下的玄武军。 除了每年固定的时日才会有一定数量的士兵可以前往边境,否则像蒙梓岳这样明目张胆地开后门,直接入人家军营当副校尉的实属罕见。 蒙梓岳绝对有这个能力担任这个职位,不只是武力,更是兵法谋略,这么长时间来墨玖安都看在眼里。 “不过,还有一个前提” 蒙梓岳笑容微僵,眨巴眨巴眼睛,静待她继续说。 墨玖安严肃道:“你的失语症并非先天不足,既如此,为何不尝试着对抗心魔?你未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人,可不能一直用手语传递军令” 蒙梓岳笑容渐收,愣了好一会儿。 墨玖安放软了语气,虽神色肃穆,可还是温声开口:“蒙梓岳,这世上很多人都习惯以己度人,军中也不免有粗旷无礼之人,他们知晓了你身负残缺,破格入编,会先入为主地歧视你,排挤你,本宫不希望这种事发生,所以朝贡前的这一个月,你可否努力看看?” 蒙梓岳低下了头,低垂着眼睑叫人看不清眸中色泽。 墨玖安所说,他也明白。 他的确想建功立业,封狼居胥,可残疾之身定会成为他前路的阻碍。 可是...他真的可以吗? 墨玖安向蒙梓岳靠近了一步,“蒙梓岳,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蒙梓岳眉心微动,缓缓抬头。 墨玖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如星辰般明亮,流露着温柔的光芒。 蒙梓岳从其中瞧见了自己的身影,还有她对他的信任,赏识。 她是他的伯乐,她教他枪式刀法,教他兵法谋略,教他下棋,还教他为人处世之道。 她一直相信他,鼓励他,曾经还拿命护过他。 在公主府的日子是蒙梓岳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 即便有个悦焉动辄找他麻烦,不过蒙梓岳也从未觉得心烦过,反而在心里很喜欢和悦焉打闹追逐。 因为这样他就会觉得自己也是这里的一份子,是公主的人。 蒙梓岳眸光微颤,急忙垂下睫毛藏住了眼里浮起的水雾。 【为了公主,我做什么都可以】 蒙梓岳坚定地做手势。 墨玖安却无奈一笑:“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名扬天下的大将军,近期,北凉人频繁在边境线闹事,北境并不太平,战事一触即发,你先去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你可以提前熟悉适应,若北凉人发动战争,你也可以第一时间立下军功” 墨玖安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但坏处是,那是真真实实的战场,和武娱演练不一样,战场上赌得是你的命” 蒙梓岳再次抬头回望,剑眉紧凝,那双清澈的眸子坚韧又犀利: 【士兵就该死在战场上,为保护黎民百姓,为守国土而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墨玖安眼底浮上阵阵欣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赌命可以,但不可鲁莽,匹夫之勇难成大事,反而会白白断送性命” 蒙梓岳顺应地低下头,抿唇微笑。 然而这少见的一幕偏偏就被前来把脉的容北书抓了个正着。 容北书脚步一顿,眸里闪过一道寒芒。 墨玖安收回手,“你先退下吧” 蒙梓岳抱拳行礼后退了出去。 这时候墨玖安还没发觉容北书暗戳戳的情绪。 她朝容北书明媚一笑,自顾自地走到美人榻上坐下来,还乖乖展露出手腕,静待容北书过来探脉。 容北书默默敛下目光,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探脉期间,容北书心中千转百回,隐有一种无名的妒火燃起。 这不是他第一次瞧见墨玖安摸蒙梓岳的头了,这是第二次。 直到此刻,墨玖安才渐渐察觉到容北书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 她轻蹙峨眉,微微低头寻找他的视线,“怎么了?” 容北书收回手,赌气般躲闪着目光,淡淡开口:“公主恢复的很好,微臣明日再来” 说罢,容北书起身便要走,却被墨玖安的一声命令停住脚步。 “站住!”,墨玖安心中有了猜想,直直瞅着他颀长的背影,“回来坐下” 容北书倔强地站了两息,可也只有两息而已。 他听命照做,可与此同时,他用一副低沉阴郁的神色,还有始终回避的视线,向墨玖安昭示着他此刻的情绪。 墨玖安双眸微眯,看穿了他:“容少卿不会是因为本宫摸了一下蒙梓岳的头,吃醋了吧?” 容北书没有说话,全当默认。 看着他这副暗生闷气的模样,墨玖安莫名觉得有些可爱,向他那边挪了挪,歪头看他。 随着她主动靠近,容北书心口的那股沉闷好像平复了些许,他轻抬眼皮,转眸看向她。 四目相对,墨玖安噗嗤一笑,解释道:“蒙梓岳对我而言和悦焉一样,我还摸过悦焉的头呢,难道容少卿还吃悦焉的醋不成?” 容北书眸光微滞,像是被戳中心事,略显刻意地转走了目光。 前几天他还真撞见悦焉亲墨玖安的脸。 墨玖安不禁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问:“容北书,你不会真的连悦焉的醋都吃吧!?” 容北书很想反驳,但是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因为他的的确确吃过悦焉的醋。 感受到身侧那道洞察一切的目光,容北书有些尴尬,虽然依旧皱眉怄气,可脸上也悄无声息地染上了一抹红晕。 墨玖安被他这副模样触动到了。 她嘴角抑制不住地勾了勾笑,站起身走到他身前,直接勾住了他脖子。 容北书坐在榻上,墨玖安则站在他身前,当她突然倾身靠近时,容北书心跳漏了半拍,怔了一瞬。 他禁不住抬头仰望,只见她笑颜如花,眉眼间却媚态横生,透着几分狡黠。 “没想到啊,让凶犯闻风丧胆的大理寺少卿容北书,冷傲狠绝的辟鸾阁阁主,私底下是个醋坛子” 墨玖安悠悠开口,缠着他脖子的手还有意无意地拨动他敏感的耳朵。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容北书,缓缓俯首靠近,鼻尖轻轻扫过他鼻尖,轻飘飘道:“让容少卿不开心了,本宫很是过意不去,容少卿想让本宫怎么哄你啊?” 第181章 我停不下来 墨玖安的身躯柔软而温暖,倾身依靠在容北书怀里。 她呢喃的话语仿佛生出了钩子,勾得他呼吸都变得低沉而不规律。 容北书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腰,仰头贪恋她细软的气息,双眸也随之变得迷离。 “公主还没完全恢复呢” 容北书低哑的声音带着克制的微颤,可越是这样,墨玖安就越想撩拨他,看着他这张清冷白皙的脸庞染上一抹羞红。 墨玖安一只手捧住他下颌,避免他低头躲避,“所以呢?” “所以,若此时放纵,功亏一篑…” 墨玖安的掌心覆上他脸庞,大拇指轻轻摩挲他柔唇。 容北书呼吸一沉,禁不住眉心微蹙。 墨玖安没有放过他,而是额头相抵,鼻尖轻撩:“所以,容少卿不想让我这么哄你?” 墨玖安就这么一问,容北书只觉自己心尖在发痒。 他的每一寸呼吸都有她的气息凝聚,试图一点一点地勾着他沉沦。 “想...” 容北书迷迷糊糊地回了一句。 “好…” 墨玖安满意地扬起唇角。 她偏头凑近,以为这次绝对能得逞,不料容北书比她想象中的还能忍。 在千钧一发之际,容北书转头躲过,那片甘甜将触未触地扫过他侧脸,留下一片滚烫的痕迹。 容北书顺势将头埋进她颈窝,紧紧抱住了她,深深叹息。 “但是不可以…” 颈窝传来酥酥痒痒的触感,听到他声音里流露出的几分隐忍和委屈,墨玖安不忍心怪他,抚摸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反过来安抚他。 “我有时候真觉得,容少卿很适合上山求道” 墨玖安的嗓音依旧娇媚勾人,语气里却多出了几分调侃:“道心这么稳,不出几十年定能得道飞升” 容北书松了松劲儿,却也把她圈在臂膀里,抬头望向她:“书中讲,道士最怕的是千年狐妖,因为她最能魅惑人心,让人甘愿沉沦,小道士无论如何坚守,最终还是会被她勾去三魂七魄,不入轮回” 容北书话音一落,原本撩弄他耳朵的那只手突然掐住他脖子,他喉咙一紧,发出沉闷的喘息。 “把本宫比作狐妖,不要命了?” 墨玖安依旧是一副戏谑的语气,眉眼间也不见丝毫怒意。 她的手慢慢地使劲,容北书感受到了一股轻微的窒息。 可他不仅没有挣扎和痛苦,反而肆意翘起嘴角,眸里闪过几分邪魅。 墨玖安俯在他耳畔,听似威胁道:“就不怕我这只狐妖,把你这小道士的心挖出来吃了?” 说着,墨玖安松了手,一路抚过他喉结,胸膛,最后停留在他砰砰跳动的心脏。 墨玖安这才转眸回望,只见容北书的眼神痴迷而炙热,薄唇微启,因短暂的窒息而低低喘气。 “无需仙子动手,贫道,双手奉上” 容北书低沉沙哑的声音分外撩人,加上近在咫尺中传递而来的滚烫气息,包括那似有似无的喘息声都好听的要命。 墨玖安觉得他才应该是那只迷人心智的狐妖。 因为就凭这一句,墨玖安便心跳加速,忍不住心生欢喜。 二人就这般对视片晌,墨玖安的唇角渐渐弯了起来,最终漾出一抹欢悦。 容北书也温柔一笑,掌心覆上墨玖安纤细的脖子,指腹轻摁她动脉。 “公主的心率已经失常了” 容北书脸上笑意渐消,担忧道。 “我已经好很多了,亲一会儿没事的” 墨玖安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容北书迎上她的眸子,克制地蹙眉。 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引诱着,而容北书反复犹豫,不断挣扎。 在遇到墨玖安之前,容北书从不知保持理性这么简单的事情原来会这般痛苦。 他现在倒是能理解那些人为何会沦为欲望的囚徒。 朝中官员无法抵抗权力和金钱,百姓则更为广泛,什么金银财宝,地位名声,亦或者美酒佳人,他们很容易失去理智渐渐沦丧。 以往,容北书都是冷眼旁观,甚至鄙夷和不解。 现如今,他亲身体会到了抵抗诱惑的困难。 容北书捧着墨玖安的脸,视线落在那片娇艳的红唇上,上一次肆意品尝还是在十天前。 容北书的大拇指轻抚而过,代替他的唇细细感受那里的触感。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坦诚道:“我停不下来” 墨玖安心脏一紧,紧接着突突狂跳,甚至前几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话本也不合时宜地闪现在她脑海中。 原本占据掌控权的墨玖安,眼下也不由得耳根发烫,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的波澜。 若说墨玖安言语间的调戏更像是一种玩笑和狂言,用一种妖魅的姿态故意勾引容北书。 那么容北书的每一句话都真诚的令人心颤。 他与墨玖安不同,他不是为了撩拨她,而是真的忍不住抒发心声,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心口那股难耐的痒意。 仿佛只要把深埋心底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她听,那股怎么也无法满足的思念就能发泄出来,不再折磨他,不再令他辗转难眠。 墨玖安感受到了那道烫人的视线,那只手还留恋在她脖子和耳垂,引起阵阵酥痒。 墨玖安禁不住缩了缩肩,握住他不安分的手,反手牵住。 容北书也望见了墨玖安眸里的朦胧和羞赧。 这下,他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更加疯狂,容北书脑子一热,低头便在她手背落下深沉而绵长的吻。 再抬头望向她时,容北书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身上。 他的眼神深情款款,赤诚,执着,如宁静的海面,倒映出满满的她。 二人手牵着手,就这般相望片刻,最终还是由容北书依依不舍地终结。 “我该回去了” 容北书站起身,反让墨玖安坐下。 墨玖安却想让他多留一些,所以没放开他的手。 “容少卿最近在做什么?” 容北书瞥了眼自己被她紧紧牵住的手,宠溺一笑,在她面前弯下腰平视她。 “完成公主交代的事,具体细则,只能五日后再讲” “那你不生气了?” 墨玖安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容北书被她摇的心软软,无奈又痴眷地低笑几声:“我怎么舍得生公主的气,明日再来看你” 墨玖安点了点头。 容北书三步一回头,出了殿门才能正常走路。 可直到走出公主府的门,被迎面而来的陆川一语说破,容北书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直咧着个嘴。 容北书笑容顿变,立即换回了冷静稳重的模样。 陆川却更震惊了:“阁主,您变脸变得太快了,不去唱戏可…” 还没说完,陆川就被容北书一个眼神哽在原地,默默低下了头。 容北书心情很好,所以不打算和陆川计较,上了马车后才淡淡开口:“说正事” 陆川照常坐在车门旁,乖乖汇报:“袁钰已经卧床不起了,太医去瞧过,什么也没瞧出来” 容北书问:“姜太医没去?” “姜太医去了,他什么也没说” 容北书一声轻嗤:“我不信他探不出来是中毒” “探出来也没用,阁主的毒他解不了,也证明不了是中毒,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开口很正常” 陆川继续道:“已经吩咐过钦天监的人了,等他们向陛下禀报八字不合,陛下解除婚约后,我们就可以给袁钰解毒了” “还有一件事”,陆川有些激动道:“袁婉清婢女那边有消息了” 容北书讶了一瞬:“这么快?不是说一个月嘛?这才十天” “是啊,阁主要见一见吗?” 容北书双眸微眯,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主地捻着广袖纹路。 “入夜后,把她带到据点” 第182章 司马昭之心 在容北书快到大理寺之时,闹市街道忽而闪出一个人影。 车夫猛拉缰绳侃侃刹住,车内的陆川直接撞在了车门上,连容北书都因惯性向前倾去。 容北书及时稳住身子,眼神一冷,可还不等他质问,车外就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哭诉声。 “大人,民女有冤!” 那女子悲声泣诉,声音响彻满巷,左右叫卖的商贩,赶路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停步了望。 “大人,民女之弟遭恶人戕害,冤深似海!然,恶人位高权重,民女无奈挡大人马车,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陆川:“少卿,我把她赶走?” 容北书觉得事有蹊跷,抬手制止了他。 在大鄿,民告官如同子杀父,是大不敬之罪。 即便百姓真的有冤屈,官员也真的犯了罪,到最后受惩罚的不只是那个犯罪的官员,还有告发官员的平民。 更何况是越级诉讼。 地方政务全由京兆府管,若苦主认为京兆府未能公正处理,亦可尝试向大理寺申诉。 但必须遵循一定之程序与规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大街上鸣冤。 按大鄿律,擅自越级诉讼者,先要鞭打四十。 四十鞭,大部分人都撑不过去的。 若没有巨大的冤屈,一般人是不会拿命换一份公道。 容北书下了马车,只见一个瘦小的身躯卷缩在对面,衣衫褴褛,发丝凌乱,不停地叩首。 容北书微微蹙眉,审视着她。 那个“大胆”民女抬头,两泪汪汪地仰视容北书。 “民女名唤许梦,三年前家乡遭了灾,父母早逝,与弟相依为命,不料被恶徒掳至京城,逼良为娼,吾弟年仅十二,连他都被...” 说及此,许梦哽咽颤抖,重重磕头。 即便她没说下去,左右百姓都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那些个有钱有权的达官显贵之中,不乏有怪癖者,这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实了。 在这弱肉强食的时代,穷人家的儿女只配被富人玩乐。 这也是容长洲和墨玖安想改变的。 左右百姓开始交头接耳,有唏嘘心疼的,也有纯看戏的,他们的视线在许梦和容北书之间来回转,皆好奇容北书会如何抉择。 “民女久闻大人威名,深知大人断案如神,公正严明,民女和弟弟被抓进去的地方叫水云间,弟弟死后我逃了出来,民女走投无路,无奈挡大人马车以死鸣冤!望大人为吾弟昭雪,还其公道!” 水云间三个字一出,别说陆川了,连容北书都不禁睁大了眼,神色顿时变得有些复杂。 水云间是京城最隐秘的画舫,此船常年漂在水中,从不会停靠岸边,没有固定的位置,行迹十分难寻。 上船的资格也很有限,连容北书都没有资格上去。 过去三年,容北书尝试了很多种方法都没能安插眼线进去,因为上船之前不仅需要出示专属腰牌,还会核对画像,只能本人上去,甚至不能携带任何随从。 容北书能查到的只有朝中哪些官员有资格上船,他们上了几次,在船上待了多久,可具体在里面做了什么,连容北书都不知晓。 水上视野太广,想要偷偷逼近根本不可能,游过去也一样引人注意。 水云间易守难攻,总之,容北书派去探查的人都有去无回。 这个叫许梦的女人称自己是从船上下来的,怎么可能? 许梦没有停下,继续输出:“民女老家是江南的一个小镇,从小就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才得以从船上逃脱,民女跳水之前还偷了他们的账本” 最后一句话对容北书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水云间的账本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接下来,会有很多人死。 容北书抬眸环顾左右,偌大的街道一片祥和,除了商贩和百姓,连京兆府的捕快,巡逻的禁军,亦或者行踪可疑之人都见不到。 容北书甚至还静静地等了片刻。 就想看看这位活着偷出水云间账本的弱女子,到底会不会有人来把她灭口。 结果是,没有。 容北书一侧唇角微勾,不禁轻嗤。 看到这种反应,许梦悲痛的面色顿僵,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不应该立即把她带去大理寺吗? 还在等什么? 容北书目光冷冽,步步逼近许梦,许梦顿感不祥,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偌大的街巷,正值午时最该热闹喧嚣,可眼下安静地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容北书停在三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他明明面带微笑,却莫名有种瘆人的压迫感。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此女子凶多吉少时,一声冷冷的“上车”让众人愣了一瞬。 许梦方才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以为自己真的要命丧于此了。 她还没从恐惧中回过神来,陆川就跑过去扶起了她。 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许梦就被容北书带回了大理寺。 一路平安,没有任何意外。 回到大理寺后,许梦为了获取容北书的信任,仔仔细细,声泪俱下地讲起了自己从被抓走到跳水脱身的一切,甚至偷账本的经过也十分合理,找不出丝毫破绽。 许梦自顾自地说完,再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向容北书,那模样楚楚可怜,柔弱又无助。 容北书慵懒地斜靠椅手,静静地瞧着对面跪着的许梦。 片晌后,容北书轻笑出声:“你是觉得我傻吗?” 他的声音清冽动听,笑容里裹挟着几分邪气。 许梦明显一愣,眨巴眨巴湿润的眼睛。 容北书笑容顿消,眸子骤然变暗。 他缓缓坐直身,凝声道:“那个画舫连我都进不去,查了三年一无所获,你是如何偷出账本的?你又为何没被灭口?你手无缚鸡之力,若没有人护着,你是如何能活着走到我面前,挡住我的马车,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你弟弟伸冤?” 容北书一连串的问题着实出乎许梦的预料,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容北书起身慢步向她走去。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为何选择当街拦车?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账本在你这里对吗?” 容北书慢慢在她身前蹲下。 他眉心微挑,薄唇渐渐勾起了笑,而那双漆黑的眸里却闪过一丝诡谲的兴奋。 “所以,你背后之人是想借我的手查水云间” 许梦瞳孔骤缩,那表情是被戳破伪装后的不敢置信与惊恐失措。 容北书笑容扩大了些,对许梦的反应颇感满意,悠悠地问:“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是谁,想让我成为众矢之的啊?” 第183章 不配合,你们都会死 许梦脸色变得苍白如雪,脑子一片混乱。 她明明谨遵那个贵人的指导,拦了容北书的马车,甚至说出了账本的事。 按那个贵人所说,容北书应该是个刚正不阿的青天大老爷才对,该帮她讨回公道才对。 可眼下,许梦不仅感觉不到丝毫安全感,甚至隐隐觉得四周充斥着危险。 许梦下意识地抿紧唇瓣,眸里充满着恐惧。 “不说?那我换个问题,账本在哪儿?” 容北书继续审问。 许梦依旧沉默。 容北书倒也不恼,那双眼睛带着洞察秋毫的犀利,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许梦的反应。 “指示你的那个人没让你把账本交给我吗?还是说,账本在他身上?” 许梦急忙低下了头,回避容北书的视线。 “我又猜中了”,容北书轻轻一笑,“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怕他?现在你的命都在我手里,你居然怕他?他比我还吓人吗?” 许梦下意识地反驳:“他很和蔼” 那个人是许梦的救命恩人,所以她才会脱口而出替恩人解释,许梦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后悔不已。 “和蔼?” 容北书双眸微眯,脑海中快速罗列可能之人。 他起身,边思考边来回走。 “明知你有问题,可我还是把你带回了大理寺,你可知为什么?” 许梦颤抖着抬头,摇了摇头。 容北书平静道:“我是在告诉你背后的那个人,这个局,我接了” 许梦仿佛看到了希望,激动开口:“大人愿意帮我?” 容北书脚步顿停,睨向许梦:“我为什么要帮你?有冤屈你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许梦期待的面色僵住,“大人刚刚还说愿意入局” 容北书勾唇一笑,“谁说我愿意入局?我不把你带回来,怎么引出你背后之人?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你手里有账本,所有人都以为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那么很显然,与水云间有关的所有官员都视我为眼中钉,包括水云间隐藏的大东家” 容北书走回书案,撩袍席坐,漫不经心地整了整广袖。 “你背后之人也会因此笃定我入了局,账本还在他那儿呢,只有让他以为我入了局,他才会把账本给我送过来” 许梦愈发觉得这个大理寺少卿鬼魅难懂,令人无法猜透。 “大人用自己的命做赌注?” 许梦声线微颤,难以置信道。 容北书动作一顿,缓缓抬眸,“你背后之人为何偏偏选择我来当这个冤大头?因为我很难死” “但大人已经入了局,只能往下走,就像大人说的,现在所有人都笃定大人有水云间的账本,那么水云间背后的势力定不会放过大人的!大人最好的选择就是合作” 许梦竭尽所能地想刺激容北书,可容北书依旧是一副散漫悠闲的模样。 “还是她厉害啊”,容北书感慨道:“一开始就能捏住我命门,可惜,不是人人都像她那样” 许梦没听懂容北书的话,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容北书眼底望见了一缕温柔流光。 可那一丝异样在转瞬即逝间消失不见,容北书那双眼睛重新浮上阵阵戾气。 “我从不受别人威胁,想让我配合?那也得看看你背后之人有没有这么大的脸面,值得我入局” “你就不想知道水云间背后是谁吗!?”许梦做最后的挣扎。 容北书一声冷呵,慢悠悠道:“随便猜猜就能锁定范围,朝中就那么几个人,还能是谁?而且那些人现在还不能动,我家里管的严,没有她的命令我可不敢私自出手,即便未来需要动手,那我自己一人足以,完全不需要利用画舫造势” 在挡容北书的马车之前,许梦满心期盼,下定决心以命鸣冤。 为了揭露水云间的恶行,为了替那些枉死的姐妹讨回公道,为了被活活折磨致死的弟弟复仇,许梦都已经准备好把自己的命献出去。 可是此刻,她却迷茫了。 甚至,她愤怒了。 “大人身为大理寺少卿,当持正义之剑,扞卫律法尊严,还弱者公道,可如今大人坐视不管,罔顾律法,默许恶人横行霸道欺辱百姓,大人还配坐这个位置吗!” “大胆!”陆川怒而拔刀。 容北书却颇感有趣,抬手制止了陆川。 “你说的很对,若你只是鸣冤,若你真的只是个蒙冤受屈的弱者,那我还真有可能会帮你” 容北书向前倾了倾身,语气毫不客气,嘲讽的意味十足:“但是你目的不纯啊,你和你背后之人想算计我,你想利用我复仇,你背后之人想让我做他的刀,帮他揪出水云间背后的势力,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这么做对我有何好处?” 许梦被容北书怼的说不出话。 “既然你只是个传话的,那我就等你身后的那个人出现,在我亲眼看到账本之前,你就在大理寺狱待一段时间吧” 容北书不耐烦地转走目光,挥了挥手,许梦便被陆川拖了下去。 最近容北书连续被人下套。 前有袁钰请赐婚,试图把他和袁氏捆绑。 而袁婉清背后另有其人,对容北书另有所图。 现在又天降水云间画舫的账本,逼他入局查案,给别人当枪使。 现在看来,当初容北书选择藏锋敛锷是十分明智的。 一旦被这群人发现可用之处,那么接下来就是铺天盖地的陷阱和圈套,逼你站队。 可惜,他们都选错了人。 同时,他们也使错了计谋。 不是人人都能像墨玖安那样,上来就用容长洲威胁。 墨玖安有自己的优势,那便是她公主的身份。 她背后是大鄿皇帝,也就只有她才真的能说到做到,真的能让容长洲碌碌无为,一身才华无处施展。 也只有她才能让容北书一步一步沉沦,最后甘愿俯首称臣。 想及此,容北书不自觉地勾起了笑,眉眼间虽有几分无奈,可那也是幸福的无奈。 接下来,容北书不只要应对水云间画舫的事,同时还要找出袁婉清背后的势力。 入夜后,容北书前往辟鸾阁在京城的据点,等陆川把袁婉清的婢女带过来。 正值子时,整个京城陷入了沉睡,外面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 容北书站在窗前凝望着夜空,玄月高悬,洒下清冷的光辉,雪地也因月光闪耀着微弱的光芒。 容北书就那般等了许久,陆川才把袁婉清的婢女红云带过来。 红云把自己裹的很严实,脸蛋都没露,隐秘措施做的很到位。 她忐忑不安,心中有好奇和期待,也有面对未知的恐惧。 当她颤巍巍地走进屋时,只瞧见了一个修长的背影。 他一身玄色丝绸广袖长袍,同色绦带束腰,乳白月光洒在他身上,让那一身绸缎更显昂贵。 他的这一身玄衣更像是居家穿的常服,一点也不厚重,慵懒随性却也能完美展现出他优越的身型,宽肩窄腰长腿,颀长的身躯站的笔直端正,气度逼人。 第一眼,红云只是惊叹,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敬畏之心。 而第二眼她却忍不住想,他不冷吗? 红云好奇此人该长了什么样一张脸,才配得上如此气韵。 然而对方转身之后,红云见到的只有一张慑人的黑色面具。 容北书戴上了辟鸾阁阁主的面具,通体黑色,做工精致,边缘镶嵌着一圈细密的花纹,这些花纹如同蛇一般蜿蜒曲折,给面具增添了一份神秘的气息。 面具的眼部是两个空洞,容北书向前走了几步,红云这才透过这两个空洞看到了对方幽深的眼眸。 他的眼神冷漠而犀利,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红云下意识地垂下眼睑,躲避他的视线。 容北书负手站在五步之外,不急不慢地观察红云。 屋内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寂,红云实在忍不住,扑通一跪,磕头求救。 “奴婢求大人救出我父母,为此,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红云说着,也禁不住哭了出来。 一旁的陆川却一脸错愕。 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谁都求阁主救她们? 阁主何时变成锄强扶弱的大善人了? 陆川仔仔细细地上下扫视容北书,观察他到底变了没变。 派出去接近红云的暗影仅用十天时间便把她成功策反。 暗影原本该使用美男计诱惑,但是了解过后,他最终选择诱之以利。 红云的父母被袁婉清拿来威胁红云,因为袁婉清每次幽会三皇子墨翊时,都需要有人在外面把风。 袁婉清信不过红云,以防万一,便用红云的亲人控制她。 因为担心红云会把自己的奸情透露出去,所以袁婉清还限制了红云见父母。 袁婉清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拿捏红云,所以平日里对红云不是打就是骂,红云已经对袁婉清怨气颇深。 所以那个暗影才能在十日之内离间成功,并把她带出来见阁主。 红云十分虔诚地趴伏在地,乞求容北书能帮她救出父母。 “我可以帮你救出你父母” 容北书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冰冷而低沉,带着些许沉闷的回音。 这个面具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会改变容北书原本的音色,让人无法听声音辨别身份。 红云感激涕零,不断磕头谢恩。 “不过有条件” 容北书淡淡地打断了她。 红云停下动作,缓缓抬头,脸颊带着明显的泪渍。 “关于袁婉清,把你知道的全部都告诉我” “若我告诉大人,她就会杀了我父母” 红云牙缝里哆哆嗦嗦地挤出了这一句。 “这是一场交易而不是施舍,我们各取所需,我想知道袁婉清背后到底是谁,你想让我救你父母” 容北书说着,向她步步逼近,“一份答案换你父母的命” 红云卷缩在地,三步之外是容北书颀长的身躯。 即便他什么都没做,就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也足以让红云被这无形的压迫感逼的喘不过气。 红云努力克制颤抖的身体,快速权衡利弊。 片刻后她才道:“我...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所以真有那么一个人” 红云点了点头,“小姐的卧房有暗道,暗道尽头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当所有人入睡之后,小姐会偷偷起来入暗道,我会留在外面把风,小姐通常一个时辰左右才会上来,我猜...我猜...” 红云的音量越来越轻,双颊一红,害羞地埋下了头。 容北书嗤笑出声:“你猜对方是个男人” 红云忍着羞耻点了点头。 “你没见过那个人?”容北书问。 “没有,小姐从不让我入暗道” “他们一般多久见一次?” “时间不定,有时候隔三岔五,最长的一次是半个月都没见过,小姐还因此发过脾气” 容北书暗自思量,转身走回书案,“武娱演练第一日晚上,他们见了吗?” “大人怎么知道?” 因为那一天,容北书故意激了一下,让袁婉清告诉背后之人躲好了。 容北书坐了下来,“好,现在可以做交易了” 红云眸光顿亮:“大人何时能救出我父母?” “当你查出袁婉清情郎的身份时” 红云怔了片晌。 “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大人了” “一开始我就说了,我要的是对方的身份,若你想救你父母,就用这份答案换” 红云斟酌了几息,反问:“我如何确定大人能救出我父母” 容北书被她逗笑了,“我能悄无声息地把你从袁府带出来,不足以让你信服吗?” 红云面上带着几分狐疑,摇了摇头。 容北书倒也不恼,慢条斯理道:“好,那我们换个方式,你要帮我查出和袁婉清私会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并且成功把消息传递出来,否则,我会杀了你父母” 容北书低沉的声音传入红云耳中,却像一道惊雷炸响,把红云的理智炸的七零八落。 红云像是被定在那里,表情空茫茫。 一旁的陆川却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 还好,阁主还是那个吓人的阁主。 屋里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容北书给足了红云反应的时间。 渐渐地,红云的脸色变得复杂而狰狞,有恐惧,有愤怒,也有几分强装镇定的意味。 容北书轻轻一笑,“你又不信?” 红云咽了咽唾沫,颤抖的声线暴露了她此刻的慌张:“我父母时刻被人看着,虽然没有自由,可性命无忧” 红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虎口,却没想到被骗进了狼窝。 红云觉得,如果她选择继续顺从袁婉清,那么她父母起码还能活着。 但是眼前这个人神秘莫测,威胁的话说的那般平淡无波,着实瘆人。 红云本能地想要逃避。 “该怎么让你信服呢...” 容北书叹了口气,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摆出了一副愁苦的姿态。 “哦,对”,容北书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道:“袁钰的毒是我下的” 红云的眼睛瞪如铜铃,一个接一个的信息轰炸她的大脑,让她震惊地合不上嘴。 “太医说了...太傅年事已高,没...没说中毒”,红云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你如何证明...是你下的毒...” 若不是只有红云才能查出袁婉清的情郎,容北书真不会浪费时间让她相信。 容北书这次是真的叹气,冷声道:“为了退婚” 退...退婚? 红云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地盯着正前方那张黑色的面具。 容北书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面具的边缘。 随着面具一点一点的离开他的脸,一张俊美的脸庞逐渐展现在红云面前。 容北书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然而就是这副悠然的表情落在红云眼里,无端多出了几分威慑力。 红云当然认得容北书。 武娱演练那几日红云跟着袁婉清出席,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当然也包括这位准姑爷。 “等两日后陛下解除婚约,袁钰就会恢复,我既然能给当朝太傅下毒且不被太医察觉,那我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你父母” 容北书温和又平静地说:“你说,如果袁婉清发现控制你的把柄没了,那她会不会还留着你的命?” 红云顿时向后瘫坐下去,两眼空洞无神,愣了好一会儿。 容北书却已经没有耐心等她,瞥了眼陆川,陆川会意,从里屋端出了一个木盘,停在红云面前。 红云迟钝地抬头,在盘子中间瞧见了一颗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铁球,铁球旁边还放着一张小指大小的纸,还有一根很细的黑色异物。 红云脑子很懵,见到这些东西更是云里雾里的。 直到陆川在她面前示演了一遍使用方法,红云才明白其用途。 容北书悠悠开口:“你见到那个人后,第一时间便把他的名字写下来藏进这颗铁球内,然后吞了” “为...为何?” 容北书起身走到她面前,拿起那颗铁球仔细瞧了瞧,再蹲下来递给她,笑得十分和蔼。 “因为只有这样,即使你被灭了口,我依旧能知道答案啊” 红云心胆俱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一时间无法呼吸。 容北书安慰道:“放心,我会给你缝的漂亮一点,保你全尸” 容北书没再管失了魂的红云,自顾自起身,慢步走向里屋。 “若你想救你父母,你便只能是配合我,配合了,你也许会死,但是你父母一定会安然无恙” 容北书的身影消失在里屋门口,可红云依旧能听见那道令她胆颤的声音:“不配合,你们都会死,即使不被我杀,也会被袁婉清灭口” 第184章 公主好香啊 因为这些个糟心事,第二日,容北书没能按照约定中午去寻墨玖安。 等他忙完大理寺的公务赶到公主府时,时间已然到了亥时。 这个时候,墨玖安早已经在内殿歇息了。 沐辞给容北书开了门,把他带到内殿之后,她便带着所有侍女退了出去。 容北书轻手轻脚地靠近墨玖安,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静静地注视她的睡颜。 墨玖安一身霜白寝衣,斜躺在床,柔顺的长发随意散落在枕边,睡颜恬静秀丽,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她的脸上不施粉黛,许是寝殿太热的缘故,又许是这段时间的调养起了效果,她白皙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粉泽,宛如一朵盛开的桃花。 容北书忍不住起身凑近,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她面庞。 墨玖安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如扇子般覆盖在眼睑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容北书喉结滚动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轻吻墨玖安的脸颊。 他的嘴唇轻触她娇嫩的肌肤,动作极其小心。 墨玖安本就睡得轻,脸颊感受到羽毛般轻柔的触感,她微微转醒,惺忪的眼神透露出一丝迷茫。 容北书并没有拉开距离,就那般深深地望着她。 墨玖安初醒的姿态格外迷人,眸光朦胧,却更增添了几分勾魂的娇软。 墨玖安的视线渐渐清晰,触及容北书的目光,她先伸了个懒腰,随即伸手便勾住了他的脖子。 容北书也很自然地在床边坐下,把她拥入了怀中。 容北书背靠床架,而墨玖安完全依偎在他胸膛,重新闭上了眼。 “微臣吵醒公主了”容北书轻声开口。 墨玖安摇了摇头,“没有,我睡觉本就轻” 因为刚醒,墨玖安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听的容北书耳根一酥。 他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往上轻轻一揽,将她抱的更紧密一些。 容北书没忘记给墨玖安探脉,确定了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转,他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睡吧,我等公主睡了再走” 墨玖安揉了揉眼睛,“我不困了,今天睡了一天了” 刚说完,墨玖安好像闻到了一股似有似无的酒香。 起初她以为自己刚睡醒出现了幻觉,可随着意识愈发清醒,那个味道也愈发浓郁。 墨玖安急忙抬头,朝容北书身上一顿乱嗅乱摸,妥妥一只撩人而不自知的小狐狸。 容北书身体紧绷,克制地咽了咽唾沫,“公主...” 此刻的墨玖安睡意全无,甚至还有点兴奋:“在哪儿?拿出来” 容北书不露痕迹地把右手别过背后,装糊涂:“什么?” 墨玖安发现了他的动作,近乎趴在他身上伸手去够。 “我都闻到了,拿出来” 容北书却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折腾,有点暗爽,也有点想逗逗她,“什么?” “容北书!” 墨玖安坐起身,皱眉表示不满。 见她赌气,容北书也不再闹她,从广袖拿出了一个酒葫芦。 墨玖安立即接过,双眼闪着光芒:“我可以喝酒了?” 容北书宠溺一笑,点了点头,“可以适当地饮一些药酒” 墨玖安开心地像个孩子,下床后直奔酒盏那里。 好不容易可以喝酒了,墨玖安想慢慢品,还想让容北书陪她一起。 容北书也起身跟了上去,可在绕过屏风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公主内殿的布局一点都没变。 那扇屏风对面是公主的床,而容北书曾经就在这扇屏风前被公主强抢过。 还是两次。 两次都是同一个地方,他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然而此刻,容北书回忆起过去,不禁对曾经的自己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连续两次的机会,他竟然都没有珍惜。 尤其是第二次死,容北书还和墨玖安赌气,明明心里很想顺从却非要嘴硬。 当时就从了她该有多好。 容北书很后悔。 也许还可以有第三次...... 想及此,容北书眸里闪过几缕暗色。 只要她愿意,他保证下一次,下下次,每一次,他都不反抗。 容北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屏风前,那个自己被她“欺负”过的位置,他心口也莫名有些燥热起来。 而另一边,墨玖安背对着容北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酒上,根本没发觉身后那道愈发炙热的视线。 自从见到酒葫芦后,墨玖安就已经把容北书忘到九霄云外。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葫芦塞子,先是仔细闻了闻,药酒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接下来,墨玖安小心翼翼地将酒倒进酒盏里,轻抿一口,醇厚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如丝绸般柔滑。 墨玖安一心一意地品味药酒,正闭眼陶醉其中,忽而,后背被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包裹。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墨玖安心跳都慢了一瞬,她猛地睁开眼,手里的酒盏也差点没拿稳。 在墨玖安不知不觉中,容北书悄然靠近,双手从她臂下穿过环住她腰身,一言不发地从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 容北书抱的着实有些紧,下颚抵在墨玖安肩膀,炽热的体温穿过一层寝衣熨贴她肌肤。 容北书好像不太满足于此,他闭上了眼,偏头便将脸埋进她颈窝,认真地深嗅她身上的味道。 “公主好香啊...” 伴随着容北书低沉发闷的声音,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划过她轻薄的肌肤。 墨玖安浑身一颤,蓦地攥紧了酒盏。 容北书的呼吸低低沉沉,柔唇似有似无地捻过,那种酥麻又温软的触觉,让墨玖安的身体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禁不住微微战栗。 第185章 容北书!你又折腾公主! “容北书...” 墨玖安的手还举在空中,轻软的语气听不出是撒娇还是埋怨。 容北书睁开眼,转而俯上她耳畔,温柔回应:“嗯?” 墨玖安眉心微蹙,转身面向他。 容北书也顺势将她正面拥入了怀。 他的目光专注而纵容,静待她开口。 “你不要这样撩拨我了” 墨玖安神色认真,但绝不是对容北书的拒绝和命令,更像是忍无可忍之后的一种恳求。 墨玖安确实有点受不了了。 在她静养的这段时间里,容北书总是勾引她。 不是墨玖安对容北书惯用的那种戏谑和调戏,而是满目深情,真挚又痴迷地向她倾吐内心。 墨玖安偏偏又经不住容北书认真。 想当初,说她需要静养的是他,说她心率不能过快的也是他。 但这个人说一套做一套。 在墨玖安静养期间,他偏偏说一些让墨玖安耳根酥软的话,动不动就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深深地注视她。 这十几天来,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能勾的墨玖安心痒痒,想把他摁住狠狠欺负。 眼下,他竟然都开始主动拥抱她,甚至还这般刺激她。 可他撩完又不让她亲,为何还要撩呢? 简直可恶至极。 墨玖安态度坚决,容北书这才从她的表情里确认了她是埋怨,而不是撒娇。 容北书的双手原本搭在墨玖安的腰肢,现在他默默收了回来。 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容北书用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轻声嘀咕:“我忍不住…” 墨玖安却惊呆了。 该委屈的明明是她才对吧? 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就可以一通乱撩,然后撩完就跑,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静养? 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厚颜无耻”... 可同时,又这般会拿捏她… 墨玖安不得不承认,在震惊和不满过后,看到容北书这副坦然又乖顺的模样,她还是会忍不住心软。 对外龇牙狠戾的小狼崽,在她面前却变成耙耳朵的委屈狗狗,还向她耍小心机博怜爱,她能受得了吗? 墨玖安有点无力。 容北书精准地捕捉到了墨玖安眼底的动容,他心生欢喜,重新搂住她的腰,请求道:“再抱一会儿” 容北书的声音轻哑撩人,语气又那般虔诚,搭配上那双一往情深的眼眸,当真可以做一只祸国殃民的妖。 什么清规戒律的道士,都是骗人的。 在外人面前冷傲疏远,私底下就想着贴贴。 见墨玖安没有拒绝,容北书自顾自地埋下头,还撒娇似地蹭了蹭她肩膀。 墨玖安颇感无奈,又莫名觉得这样的容北书也有些有趣和可爱。 可爱得真想让人抱在怀里亲个够。 可恶...又被他拿捏了。 墨玖安的一只手依旧拿着酒盏,酒盏里的酒愣是一滴没洒。 她看了看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的酒,“我还想喝酒呢” 容北书却没有放开她,“公主不是说过,微臣和酒一样吗?” 墨玖安的掌心抵在他下颚,毫不客气地抬起他的头。 拉开距离后,墨玖安转而捏住他双颊,容北书嘴唇也被她挤成了嘟嘟嘴。 这下更可爱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理直气壮道:“是啊,可面前这位不是不让本宫尝了吗?那本宫只能移情别恋了” 墨玖安放开他,随即喝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还是美酒好啊” 墨玖安故作感慨,还不忘偷偷观察容北书的反应。 “怎么,容少卿不会连酒都妒忌吧?” 被她戳破后,容北书傲娇反驳:“当然不会” 墨玖安却看穿了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活该,不是还有三天吗?这三天离我远点” 这一次墨玖安无视他装可怜,转身便走到软席坐了下来。 “来,现在说说看,水云间画舫是怎么回事” 容北书站在一旁。 “公主答应过我要静养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这么明显的陷阱你还往里跳,不会真如坊间所传,怜香惜玉了吧?” 墨玖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全然一副好奇的语气。 “那真没有!” 容北书急忙走到她身侧蹲下,语速都加快了些:“我只是想知道算计我的人是谁” 墨玖安本就只是逗一逗容北书,并没有真的生气。 听到这一句话后,她嘴角弧度渐收,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最近你在朝中锋芒毕露,结果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是我太着急了,让你太早暴露” 容北书仰头望着她,一副轻快的语气:“公主担心我?” “是!” 墨玖安答的干脆。 容北书却笑容微滞。 她眉眼间的担忧化作了一道温暖的光,一下子冲撞进他心口。 容北书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温声保证:“放心吧,我能应对” 容北书的目光似是有抚慰人心的魔力,总能让焦虑的墨玖安平静下来。 “这个酒不给我尝尝吗?”容北书问。 墨玖安刚想给他倒一杯新的,容北书却直接拿起墨玖安用过的酒盏,把她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他喝完还舔了舔唇,轻蹙眉心认真回味,然后十分“公正”地给出了结果:“啧,没我好” 墨玖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过之后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因为她刚刚说了句“还是美酒好”,这个小气鬼就想比个高下。 墨玖安不禁被容北书逗笑了。 他怎么能一本正经地犯幼稚呢? 这酒不是他酿的吗?他能不知道味道如何? 墨玖安再倒些酒抿了一口,也学着他的模样舔唇细品。 “胡说,明明酿的很好,香醇浓郁,回味悠长” 墨玖安的目光落在酒盏里,酒水在其中微微荡漾,闪烁着诱人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容北书的声音微不可察的一沉,呢喃:“是吗?” 墨玖安没有发觉容北书的异常,她自顾自地点头回应,顺从欲望又饮了一口。 可还不等她咽下去,她的呼吸骤然就被一股深沉而炽热的气息笼罩,紧接着,香津浓滑在唇齿间流淌,被容北书贪婪地吸吮品尝。 当他凑过来“品酒”的那一刹,墨玖安心脏一紧,对这突如其来的吻毫无预料,更是无从抵抗。 容北书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托住她后脖,让她退无可退,只能被动地与他分享。 吞咽声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直到她口中的美酒被他横扫而尽,容北书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二人额头相抵,墨玖安唇瓣轻启,低低喘气。 不知何时,墨玖安的手早已落在容北书宽阔的肩膀上,容北书温柔地擦拭她嘴角渗出的晶莹酒渍,满足地叹息。 “确实香醇...” 墨玖安还没能从方才被他强吻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娇软的嗓音带着轻颤:“都说了…还有三天…” 容北书耳根一酥,声音低哑而急促:“忍不了了” 话一落,容北书又一次偏头覆上来。 容北书的吻不像他粗重的气息,也不像他如擂鼓般强烈的心跳,反而极尽柔爱和绵长,温柔化骨般,让墨玖安感觉整个人都要化了。 她的手抚上他下颌,轻轻一推,容北书停住了动作,眸里满是意犹未尽的迷醉。 “三天一到...本宫可不会再静养了...”,墨玖安顺了顺气,继续道:“若因为容少卿抵不住诱惑而功亏一篑,本宫概不负责” 容北书揽着她腰肢的手一用力,墨玖安便贴了上去。 容北书的唇轻轻落在她耳畔,又一次坦然低语:“确实是微臣道心不坚,在公主面前不堪一击” 墨玖安的心猛地一颤,禁不住攥紧他衣领,身体却比她诚实地闭上了眼,任由他的吻铺天盖地的席卷她意识。 容北书的手指在墨玖安秀发间穿梭,一次次摩挲,心动。 渐渐地,他俯身靠近,墨玖安仰身躲避,最终背靠扶手,被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唇齿间残留的酒香似乎能醉人,正当二人沉醉在这柔软的诱惑中,耳畔倏尔传来一道脆若银铃般的声音。 “容北书!你又折腾公主!” 二人猛然停住,齐目看向内殿的门。 门外的悦焉嚷嚷着要进来把容北书打一顿,还好沐辞及时出现捂住她的嘴。 可悦焉并没有放弃,模糊的声音从沐辞掌心断断续续地溜出来。 “我都...唔...听到了!容北书!你给我…唔…出来!” 沐辞羞红了脸,强拖猛拽,“别说了!快走!” “你放开我!他又欺负公主!我听到了!” 悦焉的声音渐行渐远。 寝殿之内又回归了寂静。 容北书缓缓转头看向怀里的墨玖安,在几息的沉默后,二人同时扑哧一笑。 容北书顺势埋头在她颈间,依偎在她怀里。 墨玖安温柔地抚摸他的头,打趣道:“听到了?本宫可是有悦焉的,怕了吗?” 容北书低笑几声,顺着她说:“嗯,怕了” 墨玖安脸上的笑容甜蜜又满足,双臂抱住了他。 就这般相拥了片刻,墨玖安短促的气息也渐渐平复下来,容北书才坐直身为她探脉。 他长睫半垂,神色认真,可眼梢,耳朵,还有那柔唇都泛着些不平常的红泽,连他的呼吸都没有那么平稳。 顶着这些暧昧痕迹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墨玖安心里的那股子痒意又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容北书刚确定墨玖安的身体并无异常,可很快,她的脉象突然变得强烈有力。 容北书担心地抬眸,却撞上墨玖安明艳又狡黠的目光。 墨玖安抽出手直接勾住了他脖子,“还可以再亲一会儿吗?”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欲望又被她轻松点燃。 “公主不喝酒了?” 墨玖安笑意含羞:“没你好…” 说罢,她便轻而易举地扑倒了他。 第186章 我选她 容北书出了公主府后并没有直接回容府,而是先去了大理寺。 这几天确实有些忙,容北书几乎每天都在大理寺过夜。 等回到大理寺,他却见偌大的院内空无一人,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容北书顿感不祥,加快步伐走向署房。 他远远地瞧见陆川站在屋外,而屋内亮着烛光。 容北书才刚回来,屋内为何点了灯? 陆川又为何站在外面? 屋里是何人? 除了陆川之外,容北书工作的屋子一般不允许别人进来,陆川也不可能放别人进来。 这世上除了容北书外,谁还能让陆川颤颤巍巍地守在门外? 陆川见自家少卿回来,本能地想求助,可转念一想,里面的那个贵人,他家少卿也无能为力啊。 陆川无力地垂下了头。 容北书径直掠过陆川,推门就走了进去,可视线捕捉到正前方的那个身影后,容北书愣了一瞬,随即快步上前跪了下去。 “微臣,参见陛下” 容北书拱手作揖。 陆川也很识趣地关上了门,继续在外守着。 门的正对面是容北书平时工作的书案,此刻盛元帝正坐在容北书的位置,眯着眼看手里的卷宗。 屋内并不只有盛元帝一个人,他右下方站着老太监德栩。 盛元帝没管容北书,转而看向德栩:“啧,这字写的太小了,看不清啊” 德栩刚想过去给盛元帝念,盛元帝却嫌弃地挥了挥手。 “算了,你比朕还老,朕都看不清,你能看清?” 德栩迟钝地笑了笑,面上带着讨好和迎合。 容北书则不露痕迹地观察左右。 这个屋子很显然被盛元帝翻过了。 书案面前的箩筐也挪动过,桌上放着的竹简也不是他离开时的那些。 所以盛元帝此刻在看的卷宗,很有可能就是容北书藏起来的其中一个。 容北书的手依旧举在身前,手指暗暗攥紧。 盛元帝把卷宗伸到蜡烛前,目光拉远了些才看清上面的字。 “你深更半夜去找朕的女儿,做什么了?”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冷不丁质问。 容北书在震惊之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偷偷去的公主府,确定身后没有尾巴。 那就说明是公主府内的人向盛元帝通风报信。 那么那个人有没有听到悦焉嚷嚷的那些话? 见容北书不回应,盛元帝这才抬眸。 容北书触及盛元帝冷冽的目光,立即低下头,以沉默应对。 “清清白白,哼”,盛元帝继续阅读卷宗,慢悠悠道:“容爱卿曾是法科榜首,那你说说看,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容北书急忙叩首,趴伏的姿态十分恭顺,“死罪” “好!” “陛下!” 盛元帝刚开口就被容北书打断了话头,“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辩的机会” 盛元帝沉默片刻后,才落下一句:“讲” 容北书跪直身,重新拱手在前。 “禀陛下,八个月前,公主对臣开的玩笑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借题发挥,使得坊间传闻沸沸扬扬,又因朝中众臣咄咄逼人,想利用臣制造更多的流言蜚语以此打压公主殿下,臣不得不在众官面前坚称与公主清清白白,此举实非得已” 容北书顿了顿,偷偷瞥了眼盛元帝,确定他情绪稳定后才大胆开口:“再者,从始至终,陛下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 盛元帝抬眸,静静地瞅了他几息,容北书并没有回避。 “门外那小子,滚进来” 听到盛元帝的命令,陆川慌手慌脚地跑进来刚想跪下,却被盛元帝制止。 “不用跪了,过来”,盛元帝把竹简扔给陆川,“念” 陆川的手止不住发抖,眼神偷偷往跪着的容北书瞟。 “明德三年,城西锦绣坊孙氏一家灭门案...”,陆川这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蜷缩在一旁不敢抬头了。 容北书虽早已预料到卷宗的内容,可他也暗暗吸了口气。 “怎么不念了?”盛元帝冷冷地问。 盛元帝不管陆川,转而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桌上的竹简,一个接一个地扔在容北书面前。 “欺君,欺君,这也是欺君!容北书,你藏挺深呐” 容北书又一次磕头,只能静观其变。 “朕没记错的话,孙氏灭门案是元觅破的,他也因此晋升为大理寺少卿,可这卷宗上记录的破案要点却不是他的字迹” 盛元帝指了指那几个箩筐,“轰动京城的那几个大案都在这里,这些上面都是你的笔记,最后给朕呈上来的结案人却变成了别人” 盛元帝向前倾了倾,语气辨不出情绪:“深藏功与名,你还真是张缙和元觅的贵人,他们该磕头感谢你啊” 眼下,容北书无法推断盛元帝真正的目的,也听不出喜怒哀乐,所以他只能沉默应对,等线索更多一些再回应。 盛元帝见自己没能刺激到容北书,便继续说:“几年前,张缙和朕提议监视而非消除鬼市,应该也是你提的吧” 既然问话了,容北书只能回答:“是” “张缙和朕讲的那些理由,也是你教的?” “是” 想当初,容北书想在鬼市建立一个情报屋,想利用鬼市鱼龙混杂完美隐身。 容北书也确实在鬼市建了一个情报屋,不只是向顾客提供他们想要的信息,同时还会向外购买信息,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价值再给予一定的银钱。 情报屋的宗旨就是绝对保证客人的隐私。 这样一来,那些达官显贵家里缺钱的仆人,亦或者青楼酒馆的艺妓小厮,甚至那些恰巧路过的陌生人都可以成为容北书的眼线。 又因鬼市在大理寺的监视之内,容北书就可以趁职务之便保护自己的情报屋。 所以当盛元帝打算消灭鬼市时,容北书便忽悠张缙给皇帝提议。 容北书说服盛元帝的理由很简单,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除不完,清不掉,但起码能做到控制。 除掉一个鬼市并不难,可不久后又会出现第二个更隐秘,更难除的鬼市。 与他们斗智斗勇只会促使他们发展,久而久之,他们逃避官府的方法会越来越精湛,为了消除他们而消耗的人力物力也会越来越多。 既如此,那还不如直接封锁控制,允许它存在,同时也让它时时刻刻处在自己的监视之下。 盛元帝同意了,秘密监管鬼市的结果也十分合盛元帝的意。 “抬头”盛元帝命令道。 容北书这才跪直身,低垂着眼睑尽显恭敬。 “你既如此在意玖安的名声,况且你也已经有了婚约,那你还敢纠缠她?” 婚约? 容北书和袁婉清八字相冲的事,钦天监今早就已经和盛元帝呈报过了。 盛元帝怎么还提婚约?他不打算撤旨了? 容北书眉心微凝,轻抬眼皮快速观察盛元帝的神色。 盛元帝精准捕捉到了容北书的小动作,“怎么,你是不是在想钦天监都出手了,朕为何还不下诏解除婚约?” 容北书心脏突突地跳,急忙垂眸回避,“臣不敢” 盛元帝冷哼一声:“你不敢?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朕倒是小瞧了你!” 盛元帝起身,走到容北书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现在告诉朕,你和玖安到底是何关系!” 容北书深吸一口气,渐渐挺直了腰。 他拱手在前,语气恭敬却也十分坚定:“玖安公主是臣情之所钟,心之所系,之死靡它” 上头沉默了许久。 容北书看不到盛元帝的表情,只能通过盛元帝的气息和浑身散发的气场来判断他此刻的态度。 “那玖安对你呢?”盛元帝问。 “我…我不能替公主回答” “朕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起初以为她看上的是你的长相,后来才知道她对你另有所图” 容北书眸光微颤,心脏渐沉。 陛下...知道? 盛元帝缓缓弯腰逼近,“若她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呢?嗯?” 因为距离近,盛元帝刻意放低了音量,可恰恰因此,他的话比之前更具备慑人的压迫感。 容北书不露痕迹地咽了咽唾沫,强装镇定道:“臣,愿为公主效劳” “你是朕的臣子,你为她效劳!?” 盛元帝音量顿升,容北书浑身一颤,可也没有改变姿态,硬生生受住了天子一怒。 “为公主效劳,就是在为陛下效劳” 容北书的声线带着似有似无的颤抖。 说实话,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便是容北书也会禁不住心生恐惧。 天威难测,帝心似渊。 盛元帝会权衡利弊,他也会为了身后名多方思量,不滥用皇权,不胡乱杀人。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这个能力。 恰恰相反,只要他想,他一句话就能灭了整个容氏。 而容北书,终归只是一个臣子。 “若非要二选一,你选谁?” 盛元帝的声音里警告的意味十足。 一旁的陆川从跪下磕头开始就丝毫没动过,可也不妨碍他的内心千转百回,冰与火反复交替。 陆川等了许久都没听到自家少卿做出选择。 少卿这个时候怎么沉默了?赶紧选啊! 选陛下啊!这还用想吗! 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还不选啊!要死人了...... “我选她” 容北书话音一落,陆川如遭雷劈,整个人猛地一抽搐,随即便彻底绝望了。 完了......这下真死人了...... 第187章 公主好香啊 “我都闻到了,拿出来” 容北书却任由她在自己身上折腾,有点暗爽,也有点想逗逗她,“什么?” “容北书!” 墨玖安坐起身,皱眉表示不满。 见她赌气,容北书也不再闹她,从广袖拿出了一个酒葫芦。 墨玖安立即接过,双眼闪着光芒:“我可以喝酒了?” 容北书宠溺一笑,点了点头,“可以适当地饮一些药酒” 墨玖安开心地像个孩子,下床后直奔酒盏那里。 好不容易可以喝酒了,墨玖安想慢慢品,还想让容北书陪她一起。 容北书也起身跟了上去,可在绕过屏风时,他突然停住脚步。 公主内殿的布局一点都没变。 那扇屏风对面是公主的床,而容北书曾经就在这扇屏风前被公主强抢过。 还是两次。 两次都是同一个地方,他却是完全不同的心情。 然而此刻,容北书回忆起过去,不禁对曾经的自己生出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愤懑。 连续两次的机会,他竟然都没有珍惜。 尤其是第二次死,容北书还和墨玖安赌气,明明心里很想顺从却非要嘴硬。 当时就从了她该有多好。 容北书很后悔。 也许还可以有第三次...... 想及此,容北书眸里闪过几缕暗色。 只要她愿意,他保证下一次,下下次,每一次,他都不反抗。 容北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屏风前,那个自己被她“欺负”过的位置,他心口也莫名有些燥热起来。 而另一边,墨玖安背对着容北书,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酒上,根本没发觉身后那道愈发炙热的视线。 自从见到酒葫芦后,墨玖安就已经把容北书忘到九霄云外。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葫芦塞子,先是仔细闻了闻,药酒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接下来,墨玖安小心翼翼地将酒倒进酒盏里,轻抿一口,醇厚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如丝绸般柔滑。 墨玖安一心一意地品味药酒,正闭眼陶醉其中,忽而,后背被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包裹。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墨玖安心跳都慢了一瞬,她猛地睁开眼,手里的酒盏也差点没拿稳。 在墨玖安不知不觉中,容北书悄然靠近,双手从她臂下穿过环住她腰身,一言不发地从身后将她抱了个满怀。 容北书抱的着实有些紧,下颚抵在墨玖安肩膀,炽热的体温穿过一层寝衣熨贴她肌肤。 容北书好像不太满足于此,他闭上了眼,偏头便将脸埋进她颈窝,认真地深嗅她身上的味道。 “公主好香啊...” 伴随着容北书低沉发闷的声音,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划过她轻薄的肌肤。 墨玖安浑身一颤,蓦地攥紧了酒盏。 容北书的呼吸低低沉沉,柔唇似有似无地捻过,那种酥麻又温软的触觉,让墨玖安的身体像是被火燎过一般,禁不住微微战栗。 “容北书...” 墨玖安的手还举在空中,轻软的语气听不出是撒娇还是埋怨。 容北书睁开眼,转而俯上她耳畔,温柔回应:“嗯?” 墨玖安眉心微蹙,转身面向他。 容北书也顺势将她正面拥入了怀。 他的目光专注而纵容,静待她开口。 “你不要这样撩拨我了” 墨玖安神色认真,但绝不是对容北书的拒绝和命令,更像是忍无可忍之后的一种恳求。 墨玖安确实有点受不了了。 在她静养的这段时间里,容北书总是勾引她。 不是墨玖安对容北书惯用的那种戏谑和调戏,而是满目深情,真挚又痴迷地向她倾吐内心。 墨玖安偏偏又经不住容北书认真。 想当初,说她需要静养的是他,说她心率不能过快的也是他。 但这个人说一套做一套。 在墨玖安静养期间,他偏偏说一些让墨玖安耳根酥软的话,动不动就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深深地注视她。 这十几天来,他看似什么都没做,但就是能勾的墨玖安心痒痒,想把他摁住狠狠欺负。 眼下,他竟然都开始主动拥抱她,甚至还这般刺激她。 可他撩完又不让她亲,为何还要撩呢? 简直可恶至极。 墨玖安态度坚决,容北书这才从她的表情里确认了她是埋怨,而不是撒娇。 容北书的双手原本搭在墨玖安的腰肢,现在他默默收了回来。 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容北书用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轻声嘀咕:“我忍不住…” 墨玖安却惊呆了。 该委屈的明明是她才对吧? 他忍不住? 他忍不住就可以一通乱撩,然后撩完就跑,把她一个人留下来静养? 这个人怎么可以如此...如此...“厚颜无耻”... 可同时,又这般会拿捏她… 墨玖安不得不承认,在震惊和不满过后,看到容北书这副坦然又乖顺的模样,她还是会忍不住心软。 对外龇牙狠戾的小狼崽,在她面前却变成耙耳朵的委屈狗狗,还向她耍小心机博怜爱,她能受得了吗? 墨玖安有点无力。 容北书精准地捕捉到了墨玖安眼底的动容,他心生欢喜,重新搂住她的腰,请求道:“再抱一会儿” 容北书的声音轻哑撩人,语气又那般虔诚,搭配上那双一往情深的眼眸,当真可以做一只祸国殃民的妖。 什么清规戒律的道士,都是骗人的。 在外人面前冷傲疏远,私底下就想着贴贴。 见墨玖安没有拒绝,容北书自顾自地埋下头,还撒娇似地蹭了蹭她肩膀。 墨玖安颇感无奈,又莫名觉得这样的容北书也有些有趣和可爱。 可爱得真想让人抱在怀里亲个够。 可恶...又被他拿捏了。 墨玖安的一只手依旧拿着酒盏,酒盏里的酒愣是一滴没洒。 她看了看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的酒,“我还想喝酒呢” 容北书却没有放开她,“公主不是说过,微臣和酒一样吗?” 墨玖安的掌心抵在他下颚,毫不客气地抬起他的头。 拉开距离后,墨玖安转而捏住他双颊,容北书嘴唇也被她挤成了嘟嘟嘴。 这下更可爱了。 墨玖安忍俊不禁,理直气壮道:“是啊,可面前这位不是不让本宫尝了吗?那本宫只能移情别恋了” 墨玖安放开他,随即喝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还是美酒好啊” 墨玖安故作感慨,还不忘偷偷观察容北书的反应。 “怎么,容少卿不会连酒都妒忌吧?” 被她戳破后,容北书傲娇反驳:“当然不会” 墨玖安却看穿了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活该,不是还有三天吗?这三天离我远点” 这一次墨玖安无视他装可怜,转身便走到软席坐了下来。 “来,现在说说看,水云间画舫是怎么回事” 容北书站在一旁。 “公主答应过我要静养的” “那也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吧,这么明显的陷阱你还往里跳,不会真如坊间所传,怜香惜玉了吧?” 墨玖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全然一副好奇的语气。 “那真没有!” 容北书急忙走到她身侧蹲下,语速都加快了些:“我只是想知道算计我的人是谁” 墨玖安本就只是逗一逗容北书,并没有真的生气。 听到这一句话后,她嘴角弧度渐收,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最近你在朝中锋芒毕露,结果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圈套...是我太着急了,让你太早暴露” 容北书仰头望着她,一副轻快的语气:“公主担心我?” “是!” 墨玖安答的干脆。 容北书却笑容微滞。 她眉眼间的担忧化作了一道温暖的光,一下子冲撞进他心口。 容北书轻轻牵住了她的手,温声保证:“放心吧,我能应对” 容北书的目光似是有抚慰人心的魔力,总能让焦虑的墨玖安平静下来。 “这个酒不给我尝尝吗?”容北书问。 墨玖安刚想给他倒一杯新的,容北书却直接拿起墨玖安用过的酒盏,把她没喝完的酒一饮而尽。 他喝完还舔了舔唇,轻蹙眉心认真回味,然后十分“公正”地给出了结果:“啧,没我好” 墨玖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过之后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因为她刚刚说了句“还是美酒好”,这个小气鬼就想比个高下。 墨玖安不禁被容北书逗笑了。 他怎么能一本正经地犯幼稚呢? 这酒不是他酿的吗?他能不知道味道如何? 墨玖安再倒些酒抿了一口,也学着他的模样舔唇细品。 “胡说,明明酿的很好,香醇浓郁,回味悠长” 墨玖安的目光落在酒盏里,酒水在其中微微荡漾,闪烁着诱人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再尝一口。 容北书的声音微不可察的一沉,呢喃:“是吗?” 墨玖安没有发觉容北书的异常,她自顾自地点头回应,顺从欲望又饮了一口。 可还不等她咽下去,她的呼吸骤然就被一股深沉而炽热的气息笼罩,紧接着,香津浓滑在唇齿间流淌,被容北书贪婪地吸吮品尝。 当他凑过来“品酒”的那一刹,墨玖安心脏一紧,对这突如其来的吻毫无预料,更是无从抵抗。 容北书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腰,另一只托住她后脖,让她退无可退,只能被动地与他分享。 吞咽声在寂静的空间显得格外清晰,直到她口中的美酒被他横扫而尽,容北书才依依不舍地停下。 二人额头相抵,墨玖安唇瓣轻启,低低喘气。 不知何时,墨玖安的手早已落在容北书宽阔的肩膀上,容北书温柔地擦拭她嘴角渗出的晶莹酒渍,满足地叹息。 “确实香醇...” 墨玖安还没能从方才被他强吻的惊喜中回过神来,娇软的嗓音带着轻颤:“都说了…还有三天…” 容北书耳根一酥,声音低哑而急促:“忍不了了” 话一落,容北书又一次偏头覆上来。 容北书的吻不像他粗重的气息,也不像他如擂鼓般强烈的心跳,反而极尽柔爱和绵长,温柔化骨般,让墨玖安感觉整个人都要化了。 她的手抚上他下颌,轻轻一推,容北书停住了动作,眸里满是意犹未尽的迷醉。 “三天一到...本宫可不会再静养了...”,墨玖安顺了顺气,继续道:“若因为容少卿抵不住诱惑而功亏一篑,本宫概不负责” 容北书揽着她腰肢的手一用力,墨玖安便贴了上去。 容北书的唇轻轻落在她耳畔,又一次坦然低语:“确实是微臣道心不坚,在公主面前不堪一击” 墨玖安的心猛地一颤,禁不住攥紧他衣领,身体却比她诚实地闭上了眼,任由他的吻铺天盖地的席卷她意识。 容北书的手指在墨玖安秀发间穿梭,一次次摩挲,心动。 渐渐地,他俯身靠近,墨玖安仰身躲避,最终背靠扶手,被他紧紧包裹在怀里。 唇齿间残留的酒香似乎能醉人,正当二人沉醉在这柔软的诱惑中,耳畔倏尔传来一道脆若银铃般的声音。 “容北书!你又折腾公主!” 二人猛然停住,齐目看向内殿的门。 门外的悦焉嚷嚷着要进来把容北书打一顿,还好沐辞及时出现捂住她的嘴。 可悦焉并没有放弃,模糊的声音从沐辞掌心断断续续地溜出来。 “我都...唔...听到了!容北书!你给我…唔…出来!” 沐辞羞红了脸,强拖猛拽,“别说了!快走!” “你放开我!他又欺负公主!我听到了!” 悦焉的声音渐行渐远。 寝殿之内又回归了寂静。 容北书缓缓转头看向怀里的墨玖安,在几息的沉默后,二人同时扑哧一笑。 容北书顺势埋头在她颈间,依偎在她怀里。 墨玖安温柔地抚摸他的头,打趣道:“听到了?本宫可是有悦焉的,怕了吗?” 容北书低笑几声,顺着她说:“嗯,怕了” 墨玖安脸上的笑容甜蜜又满足,双臂抱住了他。 就这般相拥了片刻,墨玖安短促的气息也渐渐平复下来,容北书才坐直身为她探脉。 他长睫半垂,神色认真,可眼梢,耳朵,还有那柔唇都泛着些不平常的红泽,连他的呼吸都没有那么平稳。 顶着这些暧昧痕迹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墨玖安心里的那股子痒意又悄无声息地涌了上来。 容北书刚确定墨玖安的身体并无异常,可很快,她的脉象突然变得强烈有力。 容北书担心地抬眸,却撞上墨玖安明艳又狡黠的目光。 墨玖安抽出手直接勾住了他脖子,“还可以再亲一会儿吗?”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还未来得及褪去的欲望又被她轻松点燃。 “公主不喝酒了?” 墨玖安笑意含羞:“没你好…” 说罢,她便轻而易举地扑倒了他。 第188章 我选她 容北书出了公主府后并没有直接回容府,而是先去了大理寺。 这半个月以来确实有些忙,容北书几乎每天都在大理寺过夜。 等回到大理寺,他却见偌大的院内空无一人,连个守门的都没有。 容北书顿感不祥,加快步伐走向署房。 他远远地瞧见陆川站在屋外,而屋内亮着烛光。 容北书才刚回来,屋内为何点了灯? 陆川又为何站在外面? 屋里是何人? 除了陆川之外,容北书工作的屋子一般不允许别人进来,陆川也不可能放别人进来。 这世上除了容北书外,谁还能让陆川颤颤巍巍地守在门外? 陆川见自家少卿回来,本能地想求助,可转念一想,里面的那个贵人,他家少卿也无能为力啊。 陆川无力地垂下了头。 容北书径直掠过陆川,推门就走了进去,可视线捕捉到正前方的那个身影后,容北书愣了一瞬,随即快步上前跪了下去。 “微臣,参见陛下” 容北书拱手作揖。 陆川也很识趣地关上了门,继续在外守着。 门的正对面是容北书平时工作的书案,此刻盛元帝正坐在容北书的位置,眯着眼看手里的卷宗。 屋内并不只有盛元帝一个人,他右下方站着老太监德栩。 盛元帝没管容北书,转而看向德栩:“啧,这字写的太小了,看不清啊” 德栩刚想过去给盛元帝念,盛元帝却嫌弃地挥了挥手。 “算了,你比朕还老,朕都看不清,你能看清?” 德栩迟钝地笑了笑,面上带着讨好和迎合。 容北书则不露痕迹地观察左右。 这个屋子很显然被盛元帝翻过了。 书案面前的箩筐也挪动过,桌上放着的竹简也不是他离开时的那些。 所以盛元帝此刻在看的卷宗,很有可能就是容北书藏起来的其中一个。 容北书的手依旧举在身前,手指暗暗攥紧。 盛元帝把卷宗伸到蜡烛前,目光拉远了些才看清上面的字。 “你深更半夜去找朕的女儿,做什么了?”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冷不丁质问。 容北书在震惊之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偷偷去的公主府,确定身后没有尾巴。 那就说明是公主府内的人向盛元帝通风报信。 那么那个人有没有听到悦焉嚷嚷的那些话? 见容北书不回应,盛元帝这才抬眸。 容北书触及盛元帝冷冽的目光,立即低下头,以沉默应对。 “清清白白,哼”,盛元帝继续阅读卷宗,慢悠悠道:“容爱卿曾是法科榜首,那你说说看,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容北书急忙叩首,趴伏的姿态十分恭顺,“死罪” “好!” “陛下!” 盛元帝刚开口就被容北书打断了话头,“求陛下给臣一个自辩的机会” 盛元帝沉默片刻后,才落下一句:“讲” 容北书跪直身,重新拱手在前。 “禀陛下,八个月前,公主对臣开的玩笑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借题发挥,使得坊间传闻沸沸扬扬,又因朝中众臣咄咄逼人,想利用臣制造更多的流言蜚语以此打压公主殿下,臣不得不在众官面前坚称与公主清清白白,此举实非得已” 容北书顿了顿,偷偷瞥了眼盛元帝,确定他情绪稳定后才大胆开口:“再者,从始至终,陛下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 盛元帝抬眸,静静地瞅了他几息,容北书并没有回避。 “门外那小子,滚进来” 听到盛元帝的命令,陆川慌手慌脚地跑进来刚想跪下,却被盛元帝制止。 “不用跪了,过来”,盛元帝把竹简扔给陆川,“念” 陆川的手止不住发抖,眼神偷偷往跪着的容北书瞟。 “明德三年,城西锦绣坊孙氏一家灭门案...”,陆川这才意识到这是什么。 他膝盖一软,扑通跪了下去,蜷缩在一旁不敢抬头了。 容北书虽早已预料到卷宗的内容,可他也暗暗吸了口气。 “怎么不念了?”盛元帝冷冷地问。 盛元帝不管陆川,转而一个接一个地拿起桌上的竹简,一个接一个地扔在容北书面前。 “欺君,欺君,这也是欺君!容北书,你藏挺深呐” 容北书又一次磕头,只能静观其变。 “朕没记错的话,孙氏灭门案是元觅破的,他也因此晋升为大理寺少卿,可这卷宗上记录的破案要点却不是他的字迹” 盛元帝指了指那几个箩筐,“轰动京城的那几个大案都在这里,这些上面都是你的笔记,最后给朕呈上来的结案人却变成了别人” 盛元帝向前倾了倾,语气辨不出情绪:“深藏功与名,你还真是张缙和元觅的贵人,他们该磕头感谢你啊” 眼下,容北书无法推断盛元帝真正的目的,也听不出喜怒哀乐,所以他只能沉默应对,等线索更多一些再回应。 盛元帝见自己没能刺激到容北书,便继续说:“几年前,张缙和朕提议监视而非消除鬼市,应该也是你提的吧” 既然问话了,容北书只能回答:“是” “张缙和朕讲的那些理由,也是你教的?” “是” 想当初,容北书想在鬼市建立一个情报屋,想利用鬼市鱼龙混杂完美隐身。 容北书也确实在鬼市建了一个情报屋,不只是向顾客提供他们想要的信息,同时还会向外购买信息,根据对方提供的信息价值再给予一定的银钱。 情报屋的宗旨就是绝对保证客人的隐私。 这样一来,那些达官显贵家里缺钱的仆人,亦或者青楼酒馆的艺妓小厮,甚至那些恰巧路过的陌生人都可以成为容北书的眼线。 又因鬼市在大理寺的监视之内,容北书就可以趁职务之便保护自己的情报屋。 所以当盛元帝打算消灭鬼市时,容北书便忽悠张缙给皇帝提议。 容北书说服盛元帝的理由很简单,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除不完,清不掉,但起码能做到控制。 除掉一个鬼市并不难,可不久后又会出现第二个更隐秘,更难除的鬼市。 与他们斗智斗勇只会促使他们发展,久而久之,他们逃避官府的方法会越来越精湛,为了消除他们而消耗的人力物力也会越来越多。 既如此,那还不如直接封锁控制,允许它存在,同时也让它时时刻刻处在自己的监视之下。 盛元帝同意了,秘密监管鬼市的结果也十分合盛元帝的意。 “抬头”盛元帝命令道。 容北书这才跪直身,低垂着眼睑尽显恭敬。 “你既如此在意玖安的名声,况且你也已经有了婚约,那你还敢纠缠她?” 婚约? 容北书和袁婉清八字相冲的事,钦天监今早就已经和盛元帝呈报过了。 盛元帝怎么还提婚约?他不打算撤旨了? 容北书眉心微凝,轻抬眼皮快速观察盛元帝的神色。 盛元帝精准捕捉到了容北书的小动作,“怎么,你是不是在想钦天监都出手了,朕为何还不下诏解除婚约?” 容北书心脏突突地跳,急忙垂眸回避,“臣不敢” 盛元帝冷哼一声:“你不敢?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朕倒是小瞧了你!” 盛元帝起身,走到容北书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现在告诉朕,你和玖安到底是何关系!” 容北书深吸一口气,渐渐挺直了腰。 他拱手在前,语气恭敬却也十分坚定:“玖安公主是臣情之所钟,心之所系,之死靡它” 上头沉默了许久。 容北书看不到盛元帝的表情,只能通过盛元帝的气息和浑身散发的气场来判断他此刻的态度。 “那玖安对你呢?”盛元帝问。 “我…我不能替公主回答” “朕很了解自己的女儿,起初以为她看上的是你的长相,后来才知道她对你另有所图” 容北书眸光微颤,心脏渐沉。 陛下...知道? 盛元帝缓缓弯腰逼近,“若她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你呢?嗯?” 因为距离近,盛元帝刻意放低了音量,可恰恰因此,他的话比之前更具备慑人的压迫感。 容北书不露痕迹地咽了咽唾沫,强装镇定道:“臣,愿为公主效劳” “你是朕的臣子,你为她效劳!?” 盛元帝音量顿升,容北书浑身一颤,可也没有改变姿态,硬生生受住了天子一怒。 “为公主效劳,就是在为陛下效劳” 容北书的声线带着似有似无的颤抖。 说实话,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便是容北书也会禁不住心生恐惧。 天威难测,帝心似渊。 盛元帝会权衡利弊,他也会为了身后名多方思量,不滥用皇权,不胡乱杀人。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这个能力。 恰恰相反,只要他想,他一句话就能灭了整个容氏。 而容北书,终归只是一个臣子。 “若非要二选一,你选谁?” 盛元帝的声音里警告的意味十足。 一旁的陆川从跪下磕头开始就丝毫没动过,可也不妨碍他的内心千转百回,冰与火反复交替。 陆川等了许久都没听到自家少卿做出选择。 少卿这个时候怎么沉默了?赶紧选啊! 选陛下啊!这还用想吗! 啊啊啊啊啊啊! 怎么还不选啊!要死人了...... “我选她” 第189章 一臣不事二主 容北书话音一落,陆川如遭雷劈,整个人猛地一抽搐,随即便彻底绝望了。 完了......这下真死人了...... 君为臣纲,君义臣忠。 统治者独尊儒术,甚至更改最初的儒家思想,大肆推崇被修改过的儒学,其目的无外乎就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 无论是君权神授这一说法,还是外儒内法的治国政策,以及看似公平的科举考试重点考察儒家学问,这些无一不为保证皇帝的绝对地位。 若说“烈女不更二夫”束缚了无数个女子的后半生。 那么“一臣不事二主”禁锢了所有追求仕途的学子。 这其中当然包括已经步入官场的文武百官。 这世上没有哪个皇帝会接受自己的臣子存有二心,没有哪个皇帝会忍受别人挑战自己的皇威。 因为帝王威严就是帝王的命,是帝王存在的前提,是帝王一切特权的保障。 朝臣们挤破脑袋,巴不得每日都在盛元帝面前强调自己有多忠心,甚至谢衍这种一呼百应的门阀之首也会说一些漂亮话哄盛元帝开心。 即使谢衍私底下结党营私,广纳门客,和大半个朝臣暗通款曲,可他这个一品国舅爷都不敢在盛元帝面前口出狂言,承认自己为太子效劳。 所以容北书的这一句无异于自掘坟墓。 陆川看似还在,其实魂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他不理解容北书为何会犹豫,更不理解容北书犹豫了那么久后居然选择了一条死路。 在陆川眼里,容北书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容北书最擅长的就是分析局面快速作出最优决策。 然而此刻,容北书的选择显然不是最优的,反而可以算得上是最糟糕的。 陆川都已经想象到自己被斩首的场景了。 陆川在脑海中闪回这短暂的一生,静待盛元帝龙颜大怒,厉声赐死。 可他等了片刻,最后听到的却是一声冷冷的命令:“起来” 这一句当然不是对陆川说的,而是对容北书。 盛元帝说罢,转身便走向书案。 容北书紧绷的身体在这一刻终于松懈下来,才敢张口喘气。 方才容北书之所以长久沉默,那是因为他在赌。 盛元帝的那一问看似只有一个正确答案,实际上前后都是坑。 这个问题之所以那么难回答,是因为它有一个要命的前提,那便是盛元帝对墨玖安的态度。 他们的关系绝不能简单地归类为公主与皇帝的关系,也不能单纯地以为墨玖安只是一个颇受圣宠的公主。 盛元帝十分宠爱玖安公主,这一点大鄿上下人人皆知。 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这份宠爱里包含了什么。 包含了盛元帝对苏樾的执念。 包含了盛元帝对墨玖安的愧疚,补偿心理。 还有一份念想。 苏樾无父无母,无亲无故,若说她为这世界留下了什么,那便只有墨玖安一个。 所以那个问题不是要考虑一个帝王想听到什么答案,而是要揣测盛元帝想从容北书这里得到什么结果。 是一个因为惧怕盛元帝而选择虚与委蛇的“忠臣”,还是一个敢为他女儿赌命的男人。 第190章 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容北书需要判断,在盛元帝这个帝王心里到底哪一个更加重要。 很显然,容北书赌对了。 容北书的呼吸都禁不住微微颤抖,他闭上眼深深舒了口气,刚要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腿脚麻了。 容北书一只手撑着大腿,才得以在起身时勉强保持平衡。 “你对朕忠不忠心,朕不在乎” 盛元帝背对着容北书,浑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 在容北书惊愕的目光里,盛元帝微微偏头,余光睨向他:“你对玖安绝对忠诚,足以” 若细数容北书这辈子大惊失色的时刻,那便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容长洲死了半刻钟后突然活过来。 第二次是获知容长洲身体里住着另一个时代的灵魂。 而第三次便是此刻。 盛元帝这两句话对容北书的震撼力丝毫不弱于前两项。 一个曾为了帝位不惜屠杀亲兄弟的人,一个曾对权力近乎痴狂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竟然能抛下帝王权威,能为一个人退让到这般地步。 屋内蹿着似有似无地诡秘气息,周遭安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陆川依旧蜷缩在地上,魂魄短暂地飞回来后,又因为盛元帝的这两句话惊出去不少。 这是一个帝王能说出的话??? 尤其是盛元帝这样一个高度集中军权,在门阀士族把握朝政的前提下依旧能力排众议重兴科举的帝王? 自古以来帝王最忌讳底下人对自己不忠,阁主的答案足够容氏满门抄斩了! 难道玖安公主在陛下心里就这么重要?? 重要到甚至能够忍受阁主那般明目张胆地挑衅皇威? 盛元帝的那两句,推翻了陆川这么多年来对盛元帝的所有认知。 陆川已经震惊地无法正常思考,甚至忘了庆幸自己刚刚死里逃生。 容北书也一样。 仿若一尊绝美的雕塑定刻在那里,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盛元帝的背影,眸色难得的呆愣。 “每次早朝,文武百官都对朕高呼万岁” 盛元帝微低下头,唇角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可谁又真的能万岁呢?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盛元帝缓缓转身面向容北书,神色骤然变得肃穆,“从现在开始,你,你兄长,乃至整个容氏的命运都和玖安紧紧绑在一起,你的命是她的” 盛元帝刻意停顿一瞬,意有所指道:“你手里的所有筹码或者势力,也都是她的” 容北书瞳孔皱缩,思绪在这一刻彻底停滞,耳边只余嗡嗡作响。 今晚的盛元帝一次又一次地出乎容北书的预料。 盛元帝说出的话一个接一个地砸向容北书的大脑,像是反复被雷劈中一样,把他的魂炸得七零八碎。 他手里的筹码... 他手中的势力... 容氏的命运和公主捆绑... 容北书思绪混乱地甚至无法确定盛元帝到底是不是别有深意。 因为容北书不敢往那方面想。 盛元帝知道什么? 而他言外之意又是什么? 或许真的只是一个父亲在为自己的女儿谋求一个保障罢了。 就像容北书曾为兄长向公主求一份承诺一样。 盛元帝说没有人能够万岁,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也许盛元帝只是担心自己死后女儿会被朝臣欺负,所以想找一个像容北书这样敢为墨玖安赌命的人。 这也是为什么当容北书选择墨玖安后,盛元帝丝毫不愤怒的原因。 也许真的只是这样...... 容北书这般安慰自己,才得以慢慢平复心绪。 “朕十四岁便入了军营,那一年被先帝贬去边境不准入京,十六岁时北凉攻打大鄿边关,而朕恰恰就在迎战的第一批队伍里” 盛元帝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平落远方,仿佛在看久远的过去,语速变得缓慢而悠长。 “那一次我军几乎全军覆没,朕是从尸横遍野中爬出来的,死亡面前,可不分皇子或是士卒” 盛元帝转眸看向容北书,只见容北书面色略显苍白,那表情明显是震惊过后残留的怔愣。 盛元帝淡淡一笑,转走目光继续说:“朕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好几次差点命丧黄泉,朕拼了命地立战功建威望,后来先帝迫于压力不得不将朕传回京都,这是先帝这一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了” 盛元帝笑容扩大了些,眼底闪过几分嘲弄与不屑:“朕夺过嫡,杀过自己的亲兄弟,在朝中大肆排除异己斩草除根,那年...死了很多人...朕这一生犯过很多错,活到这个岁数,多数已经记不清了” 盛元帝深深地叹了口气,慢步走向容北书,“可唯独一件事时常折磨我,夜夜入我梦,明明是美梦,醒来后却化作一把刀插在朕心里” 盛元帝停在容北书身侧,面向门口而站。 而容北书微弯着腰低着头,始终保持面向盛元帝。 “玖安是朕唯一的念想了,你若敢负她...” “微臣绝不会负她” 容北书立即抬头看向盛元帝,语气十分笃定。 方才在盛元帝说话的工夫,容北书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第二个猜想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那就是盛元帝真的只是为自己的女儿寻求保障。 盛元帝得到斩钉截铁的回复,静静地观察了容北书片刻,也从容北书眸里见到了他的决心。 盛元帝眉眼间浮上满意的笑容,似是劝说道:“别犯朕犯过的错,有些人一旦失去了就是一辈子,往后余生你就会活的像一具行尸走肉,很痛苦的” 最后一句,盛元帝拉长了语调,轻轻拍了拍容北书的肩膀。 容北书拱手作揖:“臣谨记” 盛元帝点了点头,离开之前余光瞥了眼德栩。 德栩会意,立即拿起桌上的木盒子,小碎步走到容北书面前,把盒子递给了他。 这个时候盛元帝已经打开门走出了屋,在门外等德栩。 容北书有些不解,先瞥了眼盛元帝的背影,再探察德栩的表情。 德栩面带微笑,眼神亲和,示意容北书打开看看。 容北书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皇帝给的东西又不得不收着,容北书只好硬着头皮打开。 然而当见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容北书卓然而立的身子有那么一瞬间的颤抖。 他蓦地睁大了眼,抬头看向德栩,只见德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蔼的笑容。 容北书转而望向门口,见到的也只有盛元帝半隐在黑暗中的背影。 水云间画舫的账本正躺在盒子里,而这容纳了半个朝堂命运的盒子正压在容北书手心里。 容北书第一次体会到浑身血液凝固是何种感受。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一路蔓延至脊背,让他的身心一阵发凉。 “那日在演武场上,容少卿说的一句话很对”,德栩阴柔的声音温和有礼,听着丝毫没有攻击力:“天子脚下,没有暗室” 容北书曾说过的话犹如回旋镖,时隔多日正中眉心,让他浑身结起了鸡皮疙瘩。 “那姑娘挺可怜的,放出来吧” 德栩却面不改色,听似只是温柔提议,但容北书知道,这是不容拒绝的命令。 盛元帝微微侧头,容北书看不清他面色,却能感受到那股只有帝王才有的天威。 “放手去做吧孩子,朕给你兜着” 容北书早该明白的。 若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地方连容北书都无法潜入探查的话,那便只有九五至尊才能安排人进去偷证据。 就在今天中午,容北书大放厥词,问许梦背后之人有多大的脸值得他入局。 然而晚上,他便见到了这个人。 眼下已经不由容北书判断值不值得入局了。 而是他只能听命行事。 容北书跪坐在软席上,面前的桌上放着一沓账本。 原封不动,容北书还没打开过。 而容北书对面,陆川瘫坐在地斜靠桌边,一只手臂撑在案上,依旧惊魂未定。 过了好一会儿,陆川连喝了好几杯水后才慢慢回过劲儿。 “阁主...现在怎么办?” 容北书盯着账本,嗓音明显有些疲惫:“还能怎么办” “陛下分明就是拿您当枪使” “住嘴” 容北书骤然抬眸,提醒道:“往后说话小心点” “这...不能吧...周围都有自己人守着呢...” 直到陆川提及,容北书才想起来这是他的地盘。 他长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也是...是我太紧张了” 方才震惊了太多次,搞得容北书都不自信了。 冷静下来后仔细捋一捋,容北书便排除了盛元帝知道他是辟鸾阁阁主的可能性。 因为,若盛元帝一早就知道容北书隐藏的身份,那他便不会等到现在才利用容北书了。 这半年来容北书锋芒毕露,这也同样引起了盛元帝的注意。 盛元帝应该最近才开始调查他的。 因而,盛元帝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容北书偷养的暗影,也已经知道这六年来容北书在大理寺的一切事迹。 暗影子时独立于辟鸾阁之外,所以盛元帝无法利用子时追踪到辟鸾阁。 容北书这几年来也一直都很小心,连阁中众人都不知道阁主萧旻的真实身份。 据此可以推断,方才盛元帝所说的势力大概指的就是暗影,也许还有容北书在朝中的亲信。 而筹码应该就是和容北书这些年在大理寺办过的案子有关。 办案过程中,容北书也没少见证一些朝臣的丑态,凡案件相关的细节也都一一记录在大理寺的卷宗里。 这些可都是官方盖章封存的丑闻。 出于保护第三方隐私,这些案卷一般不会被泄露出去。 可偏偏容北书就是一个行走的案牍库,只要他想,他就能让那群伪君子瞬间无地自容。 刚好容北书也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他很乐意利用职务之便公报私仇。 至于盛元帝到底知不知道墨玖安另有所图这件事...... 容北书始终无法下判断。 盛元帝会知道自己女儿所谋为何吗? 还是盛元帝所说的“另有所图”指的只是复仇? 毕竟苏贵妃的死是谢氏兄妹造成的。 这也能解释盛元帝为何允许墨玖安与朝臣“暗通款曲”,因为盛元帝也想替死去的爱人复仇。 所以盛元帝才会纵容墨玖安对皇后不敬,甚至默许墨玖安拉拢容北书一起对抗谢氏。 这么一捋就说得通了,盛元帝的异常反应也变得合理了起来。 可容北书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盛元帝到底知不知道墨玖安的野心,容北书先存疑。 盛元帝从大理寺出来,慢悠悠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享受这难得的自由时光。 德栩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犹豫再三,最终小心翼翼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陛下,容少卿他一个人真的能对抗他们吗?” 盛元帝步伐未变,语气闲散自得,又意有所指:“他是一把好刀” “水云间账本一事人尽皆知,容少卿怕是会孤立无援” 盛元帝慢慢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德栩:“怎么会孤立无援,朕不还在吗?” 德栩弯腰颔首,迟钝地笑了笑,“不过,陛下为何要让许梦当街拦车?” 大理寺书房内,陆川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对啊,陛下为何不把账本偷偷交给阁主?反而闹得人尽皆知,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容北书伸出手,掌心轻轻覆上账本。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就那般盯着账本默了片刻。 “陆川...”容北书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嗯?” “明日一早开了城门,你就带寺里的人去青河,留一部分在河下游,其余人全部去寻画舫,记得从民间多带几个水性好的和你们一起去,证人越多越好” “为何只在下游堵他们?我们可以扩散围堵” 容北书又沉默了几息。 正当陆川想再次开口询问时,容北书果断拿起第一个账本,利落地翻开阅览。 “不是堵,是捞” 把事情闹大可以是打草惊蛇,同时也可以是诱敌深入,逼敌人做出反应。 而其中关键在于民心。 民怨沸腾,便可出师有名。 空旷安静的街道上,德栩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盛元帝继续溜达,左看看右看看,有些扫兴地皱了皱眉,“自武朝起,宵禁令已经有三百多年了吧” 德栩答:“是” “解了吧”盛元帝淡淡命令。 德栩吃惊:“陛下” 第191章 草菅人命 “他们不是说如今是景明盛世吗,昼夜不息才符合盛世二字” “可…门下省的那群人顽固不化,他们会同意解除宵禁吗?” 盛元帝冷笑一声,“不同意?接下来他们都要自顾不暇了,不同意就把位置让出来,换个同意的坐” 说及此,盛元帝似是想起了什么,慢慢停下脚步,深深地叹了口气。 “朕等了太久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谢衍联合朝中一众文官抵制墨玖安的母亲苏樾,称她是祸乱朝纲的妖女,以清君侧的名义逼迫盛元帝杀了她。 盛元帝当然不可能同意。 为了护住自己心爱的女人,盛元帝不得不纳左相白氏之女为妃。 同时他还刻意疏远了苏樾,将她软禁在福泽宫,很少去看她。 盛元帝当然是做戏给别人看。 他以为自己费心费力,全为他们二人的未来努力,可他从未想过那到底是不是苏樾想要的。 盛元帝的所作所为,从始至终都只是在满足他自己的欲望,只是感动他自己罢了。 最终,苏樾逃出了牢笼,可十一年后,她却惨死他乡。 谢氏及其党羽逼走了苏樾,谢衍和谢皇后害死了苏樾。 “在这一批贡士中,玖安手底下的寒门学子占多少?”盛元帝问。 德栩方才感受到盛元帝情绪低落,他本就想着该怎么调节气氛。 一提及此事,德栩眸光一亮,急忙报喜:“近三成” “三成…足够了” 盛元帝说着,眼底闪过一缕杀气。 大鄿自开国以来,中书省和门下省,还有左右丞相联合辅政,替历代皇帝处理掉很多问题。 这种方式确实能减轻皇帝的压力,但久而久之,也会导致底下的部分官员权力集中,暗通款曲,向上期满以权谋私。 盛元帝登基之后,他选择直面三省六部的官员,亲自处理海量奏章,辛苦了大半辈子才得以收拾好上一辈留下来的烂摊子。 盛元帝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也最大程度地收回了军权。 可即便如此,延续了几百年的士族之势并非一朝一夕所能瓦解,朝中依然存在拉帮结派之风。 盛元帝当初是靠谢氏收服一众文官,登基称帝。 但代价是,谢氏也一步步壮大成了皇权最大的隐患。 盛元帝手握兵权,他完全有能力当一个暴君,直接用武力消灭这些门阀世家。 可关键是,他不能这么做。 帝王心术重点在于制衡。 如今,三省六部都由高门望族盘踞,谢氏代表的是门阀士族的利益,若贸然出手对付谢衍,朝中官员就会纷纷撒手不干,那时朝廷就会陷入瘫痪。 盛元帝倒不怕骂名,他十四岁就上马杀敌,那些个文官腐儒杀了也就杀了。 可杀了之后呢?空下来的位置谁来代替? 朝局混乱会直接导致帝位的动荡。 所以盛元帝才会隐忍这么多年,力排众议重兴科举,甚至后来默许墨玖安收揽大量寒门。 如今时机成熟,终于可以动手了。 而盛元帝选择的利刃就是容北书。 盛元帝转身看向德栩,十分认真地问:“此刻,可还有哪家商铺开着?” 德栩想了想,“陛下,诸犯夜者笞二十,宵禁之后哪还有人敢开门做生意啊” “真没有?” 触及盛元帝洞悉一切的眼神,德栩面露难色:“这个...有是有,不过是一些富贵人家或权贵子弟的私人场所,陛下身份尊贵,去那些地方...不妥吧” “哪些地方?赌坊?青楼?” 德栩尴尬地笑了笑,全当默认。 盛元帝来了兴趣,“带路,朕三十多年没进过赌坊了,看看现在的赌坊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赌场这种地方大差不差,自古以来没什么不一样。 盛元帝跟着德栩来到一个毫不起眼的房屋前,心中不禁有些疑惑。 然而当他们推开门的那一刹那,一股浓烈的气息扑面而来,让盛元帝瞬间感受到这里的与众不同。 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赌徒们的欢呼声,叫骂声,骰子的滚动声和牌九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嘈杂氛围。 盛元帝一进门就有小厮上前迎接,小厮先是上下扫视了盛元帝和德栩二人,脸上立刻挂起了谄媚的笑容。 盛元帝被小厮带到了中间的位置。 可盛元帝并没有停下,他环顾四周,继续往里走去。 穿过大厅,盛元帝和德栩来到赌坊内场的入口。 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的守卫,抬手便制止了盛元帝进入内场。 这家赌坊分了外场和内场,内场是那些有钱人和士族子弟才能进去的地方,同时还得是赌坊的熟客。 即便盛元帝一身名贵绸缎,上等的玉佩和金冠,可他这样的生面孔是没有资格入内场的。 盛元帝远远地瞥了一眼内场,只见内场布置得更加豪华,赌桌也更加精致,赌徒们穿着华丽,左拥右抱,每一桌都有好几个衣不蔽体的美人相伴。 盛元帝在内场见到了几个熟面孔,为了不被他们认出来,他便留在外场了。 盛元帝很早就混迹军营南征北战,见过不少世面,所以他信心满满,出手十分阔绰。 和他预想中的一样,一开始他确实大赢特赢,可渐渐地,局势就发生了变化。 等盛元帝回过神时,结果已经不是输的问题了,而是欠了一屁股债。 盛元帝和德栩被几个身材健壮的打手堵在了墙角。 他们威胁盛元帝立刻还钱,否则就把命留下。 德栩刚想斥责,却被盛元帝拦住了。 盛元帝还不想亮出身份,所以只能指望自己的宝贝女儿救他出去。 盛元帝骗他们说自己女儿在公主府做事,很有钱,叫苏千羽。 赌坊还真派人去公主府叫人了。 在等人期间,赌场的人把他们带到了内场附近。 内场离出口很远,守卫森严,可以有效防止盛元帝逃跑。 盛元帝却悠闲自在,仿佛这是自己家一样。 他面上不仅看不出丝毫恐惧,反倒是饶有兴致地观察起周围的赌徒来。 突然,身后传来几声厉呵,还有扇耳光的“啪啪”声。 “都怪你这个晦气玩意儿!害得老子连输三场!都是你这晦气的东西!” 盛元帝寻声望去,只见内场一个男人正在殴打身边的女子。 那男人身穿上等紫绸锦袍,腰间系着一条镶满宝石的腰带,闪闪发光。 他的手指上还戴着好几枚宝石戒指,把那女子的脸都划开了醒目的伤痕。 女子毫无还手之力,本就单薄的衣裳早已经被扯得破败不堪,流露出身体原有的疤痕,还有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那男人似乎还不满足,直接拳打脚踢,他周围的人很识趣地让出了位置,好让他尽兴。 内场里,除了那些伺候人的小厮和供大人们取乐的女子之外,其余人都华冠丽服,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其余赌桌的那些人好似对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淡淡地瞥一眼,然后继续忙自己的事。 盛元帝眸光一冷,“那是谁?” 德栩刚想答复,却被一旁的守卫抢先开口。 “那是你能问的!?” 守卫指着盛元帝的鼻子训斥:“你什么身份还敢瞅里面!?转过去!等会若没人来交钱,有你好看的!” 盛元帝眉眼间顿时染上戾气。 “嘿,你还敢瞪我!” 那个守卫刚想出手,却被另一个守卫拦住了。 毕竟盛元帝说过自己女儿在公主府做事,赌场守卫之中也有聪明的,知道小心为上的道理。 盛元帝周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冷傲,他并没有理会一只蝼蚁的叫嚣,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 德栩向盛元帝贴耳禀报:“工部尚书的次子,冯业” 盛元帝背对着内场,只能通过声音判断里面发生了什么。 冯业打得手都酸了,甚至还有些气喘吁吁。 而那女子也早已晕厥。 她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头发凌乱不堪,发丝染上了血液,湿漉漉地贴在她脸上。 冯业一松手,那女子如同被折断的柳枝一般,软绵绵地滑落下去。 冯业依旧不解气,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符纸贴在女子额头上,转而吩咐自己的侍卫:“正南方,割喉放血” 侍卫便把她拖了下去。 这一说法立即吸引了那些赌客的注意,其他赌桌的人也纷纷停下动作转身看向冯业。 “冯二公子,您这么做可有讲究啊?” 对于这些赌徒而言,好运就是他们的命。 被他们谄媚巴结,冯业脸上的怒意顿消,得意洋洋:“当然,我找大师算过,一旦霉运缠身就找一个妙龄女子,在她额头贴上符纸,然后把她带到正南方割喉放血就能驱散我的霉运,辟邪消灾,还能旺财!” 一听到旺财二字,那群赌徒瞬间沸腾了起来,找冯业要符纸。 “不行啊,这是大师专门给我做的,对你们没用,你们自己去找大师画几符,那样才灵” 众人一听冯业的解释,也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向他讨要符纸了。 冯业重新回到赌桌坐下,张开一只手臂,他怀里又出现了一个妙龄女子。 “来,继续玩儿!” 冯业造成的混乱和打坏的东西很快就被赌场的人打扫干净。 内场之内重现人声鼎沸的热闹景象,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而盛元帝和德栩就静静地站在入口处,听的一清二楚。 不知过了多久,内场又传来冯业暴躁的声音。 “冯二公子,这不符合规矩” “什么规矩!你不知道我爹是谁吗!老子姓冯!凭什么不能借赌本!?” 回话者的语气十分恭敬,好声好气地哄冯业:“可您已经借了不少了,得先把之前欠的还了,才能再借” “冯二公子,那今日便只能到这儿了,等你哪天有钱了我们再赌!哈哈哈哈” 冯业对面也是一个权贵子弟,他说话间满满的嘲讽,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冯业心里窝火,快速思考对策,目光忽而被一旁瘦小的小厮吸引。 “谁说我没有钱!我赌我这个小厮”冯业喊道。 对面却传来一声嗤笑:“他的命只几个钱啊,一百个他都不够抵的” 面对众人的嘲笑,冯业也不露怯,“他的命当然不值钱,但他这个身体,可以很值钱” 冯业故意拖长了语调,面上浮现几分诡谲的笑容。 “什么意思?” 见对方好奇,冯业满意一笑:“大家知道宫里的那些个公公,是怎么被净身的吗?” 听到这一句,那个小厮浑身一颤,扑通一声瘫坐了下去。 ...... 等墨玖安急匆匆赶来赎人时,见到的是一国之君被一群人围着的场景。 墨玖安霎时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她先上前查看盛元帝有没有受伤,转而问赌头:“欠了多少?” 赌头见墨玖安略显单调的打扮,豪横道:“五百两!” “五百两!?” 墨玖安瞪大了眼,缓缓转头看向一旁的盛元帝。 盛元帝触及女儿不敢置信中带着几分愠怒的眼神,静悄悄地回避了目光。 盛元帝虽然摆着一副凛然的站姿,可他心里却慌的一批,甚至还有些尴尬和一丢丢的害怕。 墨玖安咬了咬牙,即便气得肝疼也只能乖乖拿钱赎人。 当沐辞从袖子里抽出一沓银票时,方才还趾高气昂的赌头眸光顿亮,那表情换的比翻书还快。 赌头带着守卫离开,墨玖安走到盛元帝面前刚想埋怨几句,耳畔倏尔传入一阵惨叫声。 墨玖安心中一惊,寻声望去,映入眼帘的只有乌泱泱一群背影。 因为被人挡住,墨玖安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求饶,还有那群看客令人不适的笑声。 他们笑得肆无忌惮,张狂且兴奋,与那少年的哀嚎形成强烈的对比,营造出一种恐怖诡异的氛围。 盛元帝和德栩当然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 德栩跟了盛元帝多年,伴君如伴虎,他已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可是此刻,德栩完全掩饰不住面上的羞愤,痛苦,还有无助。 盛元帝察觉到了德栩的情绪,也读懂了墨玖安眼里的震惊与愤慨。 “爹,您先出去吧” 墨玖安直直盯着内场,对盛元帝说。 盛元帝神色变得凝重,隐隐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可他没有拒绝墨玖安,更没有开口阻止她,只是轻叹口气,带着德栩走了出去。 第192章 律法没用是吗? 墨玖安出门太急,没来得及换上华衣。 此刻她身上穿的是居家常服,素雅简约,浅蓝色的衣裙搭配纯白色狐毛披风,虽然不奢华,却也格外清新动人。 墨玖安甚至没来得及梳妆,她的发髻简单地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脸庞,增添了几分柔美。 等盛元帝和德栩走后,墨玖安一刻也不耽误,径直走向内场。 可毫无意外地,她也被那两个守卫挡住了去路。 两个守卫上下扫视墨玖安,似乎是在衡量她有没有资格入场。 按道理,内场是不允许生客进入的。 不过若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想必里面的大人物们也会欢喜。 “放肆!眼睛不想要了!” 沐辞上前呵斥。 那两个守卫下意识地低头回避,可两息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一个婆娘唬住了。 他们顿时火冒三丈,刚想朝沐辞怒喝赢回颜面,不料被身后的动静打断了势头。 不同于之前的绝望哭泣和求饶,这一次却是一声痛到极致的惨叫。 里面看戏的众人也随之发出了一阵“嘶——”的声音,仿佛自己也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疼痛。 其中有一部分人不忍再看,转过头回避视线,表情也不自觉地轻微扭曲,有的人甚至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下身。 墨玖安顿感不妙,“蒙梓岳!” 蒙梓岳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下一瞬,那两个守卫就被踢飞了出去,径直砸向了赌桌。 内场的贵客们都还沉浸在触目惊心的画面里,只听“砰”的两声巨响,赌桌瞬间碎裂成数块,木屑四溅。 贵客们登时噤了声,纷纷寻声望去,只见一个貌美的女子疾步向他们走来,她身后还跟着一男两女。 男子面容俊俏,身形颀长,身穿一身黑色劲衣搭配同色披风,他身旁是一个气质清冷的美人,手握长剑,边走边环顾左右,眼神里满是戒备和警告。 最后面还有一个豆蔻少女蹦蹦跳跳地,小小的身躯霸气外露。 可真正让众人心生畏怯的,是最前头的墨玖安。 她身姿挺拔,虽穿着素雅,可步伐坚定有力,那双眼睛更是犀利无比,浑身上下散发着居高位者天然的强势与冷峻。 赌头和打手都不认识玖安公主,见有人砸场子,赌头立即迎面而上,指着墨玖安怒吼:“敢砸我场子!活腻歪了!?来人!” 赌头刚吆喝,他身后突然传来一股猛力,狠狠踹在他屁股上。 “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公主是你能指的!” 赌头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前扑去,狼狈地摔倒在地。 踹赌头的男子也是一个士族子弟,他刚好认得公主。 为了给公主留下一个好印象,他霸气踹人,摆出了一副英雄救美的架势。 “见过公主,在下...” 他刚想自报家门邀功,墨玖安理都没理,径直掠过了他。 公主二字一出,豪华的内场近百人该跪的跪,该弯腰的弯腰,方才杂乱无章的局面霎时间变得十分整齐和谐。 众人默契地退至两边让出了宽阔的道路。 而道路的终点就是工部尚书的次子冯业,还有那个躺在血泊里,早已失去意识的小厮。 那个小厮不只是被净身那么简单。 仿若一只牲畜被四仰八叉地摊在地上,身上各处都有大大小小的刀痕和剜痕。 很显然,净身只是游戏最后的高潮,在这之前,那个小厮还经历过一系列的前奏。 见到血肉模糊的场面,墨玖安眉头紧皱,禁不住侧过头,痛惜地闭上了眼。 冯业赶忙上前挡在墨玖安面前,谄媚道:“公主别看,别脏了眼睛” 沐辞也早已捂住悦焉的眼睛,冯业笑了笑,“对,小姑娘也别看,哈哈哈哈” 冯业的语气温柔有礼,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却十分刺耳。 墨玖安抬头看向冯业,目光如炬,眸里闪烁着阵阵杀气。 “公主瞪着我作甚?” 冯业好似还没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 或许,他感觉到了墨玖安的愤恨,可他并不在乎。 “你做的?” 墨玖安的声音淬了冰般,冷的让人胆颤。 冯业轻轻一笑,骄傲道:“公主有所不知,在下从小就对人体很感兴趣,好学不倦,我看在场的众人都不了解,便给他们演示了一遍各个脏器的位置,给他们开开眼” 听到他漫不经心地说出这般惨无人道的话,墨玖安广袖下的五指慢慢地蜷缩起来,骨头间发出轻微的响声。 现场很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墨玖安和冯业身上。 甚至外场的普通赌客都听到了内场的动静,纷纷聚集到内场入口处,伸着脖子窥探。 他们不知道里面那个女子是谁,不过能让内场的众多贵客一致弓腰行礼,那必然来头不小,不是他们这些平民能得罪得起的。 赌坊内场里,墨玖安的目光死死锁着冯业,眼底闪过动人心魄的戾气。 好学?开眼? 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熊熊怒火一路蔓延至墨玖安胸口,烧的她心脏阵阵刺疼。 墨玖安缓缓转身,扫视在场的众人。 不知何时,方才还弯腰作揖的贵客们早已经直起身,静静地瞧着墨玖安。 他们脸上除了对公主的几分恭敬之外,看不到丝毫反思和愧疚,仿佛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在这奢华宽阔的赌坊内,站着的所有人都那么地平静悠闲,一身高昂的绸缎,身上的配饰镶金嵌玉,皮肤干净白皙。 其中有些人膘肥体壮,有些人姿态端庄,气质非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从小锦衣玉食。 可他们看似人模人样,实际上却是一个个灭绝人性的魔鬼。 墨玖安的视线最终落在了那群小厮和女子身上。 而他们跪的那般虔诚。 仿佛真的是在给天上的神明磕头,蜷缩着颤抖的身躯,尽力放轻呼吸。 因为在他们眼里,今日赌场来了一个比这些贵客还要尊贵的人。 这些有权有势的富家子弟都能随意凌辱他们,更何况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呢? 通过姑娘们的穿着,墨玖安能猜到她们的作用。 而透过轻薄的纱裙,墨玖安能看到她们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痕迹。 那些小厮也有好几个鼻青脸肿,很显然,他们都是这群权贵子弟玩乐的工具。 墨玖安也能感受到这些奴仆对她的恐惧。 但是这样的敬畏,她却没能在那些贵客脸上看到。 “哎,你干什么?” 墨玖安悲愤的情绪被冯业的声音拉了回来。 她转身看去,原来是蒙梓岳把自己的披风盖在那个小厮身上,蹲在他身侧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蒙梓岳朝墨玖安点了点头,示意小厮还活着。 墨玖安松了口气。 蒙梓岳把人打横抱起,刚走出一步,冯业展开手臂挡住,“我问你干什么!?” 话音刚落,冯业的后腰倏尔感受到一股猛力,在他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他就已经被墨玖安踹出去好远,迎面摔在了地上。 现场众人睁大了眼,依旧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蒙梓岳则带着小厮离开了。 冯业趴在地上,意识渐渐清晰,在几息的静默后,他顿时怒了。 冯业急忙起身,都顾不得弹开身上的尘土,走到墨玖安面前质问:“他是我的奴隶,他是死是活和公主没关系吧?” “公主!公主!” 就在这时,正南方传来悦焉的声音。 墨玖安没理冯业,冷冷转走目光,只见悦焉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几个黄色的符纸。 “公主,院子里好几个姐姐都被割了喉,额头上都贴了这个...” 悦焉十分恐慌,她最害怕这种玄乎的东西,把符纸交给墨玖安后,她便躲到了沐辞身后。 墨玖安拿着符纸的手微微颤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压制疯狂的怒火:“谁的?” 墨玖安不想冤枉人,虽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无辜,可一码归一码,一件一件地来。 墨玖安查探了一圈,通过众人的视线,最终锁定了冯业。 “你的?” 墨玖安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一句。 她的眸里染上骇人的阴鸷,浑身杀气四溢。 触及这样的眼神,冯业本能一哆嗦,心里有些发怵。 可现场这么多人看着,冯业即便心生恐惧也强装镇定,甚至还做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姿态。 “是,我找大师做的符纸” “所以她们也是你杀的” 冯业耸了耸肩,满不在乎道:“不过几个贱奴,不值几个钱的” 墨玖安终是爆发了,“那可都是活生生的人!你拿我大鄿律法是摆设吗!?” 她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在这安静的赌坊里回响。 四周众人霎时间感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威慑。 他们看戏的心态默默转变,都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观察局势。 冯业怔了片刻,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阵阵失笑。 众人皆感诧异,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自顾自发笑的冯业。 “大鄿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若奴仆有罪,主人擅杀之而后报官府”,冯业刻意放低了音量,朝墨玖安一字一句道:“这些贱奴都有罪,贴这个符纸也是为了给她们赎罪的” 此话一出,现场众人才恍然大悟,冯业那般嚣张原来早就想好了借口。 冯业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墨玖安,看着她那双森冷的眼睛里渐渐浮上几分愕然。 冯业笑得更加肆意,那表情仿佛是在笑墨玖安单纯可爱。 “他们的卖身契在我这里,那他们的命就是我的,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公主不信问问他们?” 冯业转而走到那群奴隶面前,大手一挥,昂首命令道:“来!和公主殿下说说,你们的命是自己吗?” 他们依旧蜷缩着身躯,墨玖安只能看到一个个头左右摇晃。 冯业颇感满意,回到墨玖安面前,指着身后的一片,“公主看,他们都知道自己不算人” 墨玖安的掌心传来轻微的刺痛,因长期攥着拳头,指关节都失血发白。 冯业垂眸整了整广袖,语速悠悠:“公主大可把我告到府衙,看看公主所说的律法到底能不能将我治罪,即便是我故意杀的,也不过是杖责而已” 冯业顿了顿,抬头看向墨玖安,咧嘴一笑:“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哦,对,刚刚那个小厮也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可恕,死有余辜” 墨玖安下颌紧绷,咬牙切齿地盯着冯业,满心愤懑一直燃到她眼里,仿佛想把冯业活活撕碎。 在场的贵客们彼此眼神交流,还有好几个受益匪浅地点了点头。 冯业说的对,主人杀死奴仆后,主人确实不会受到太大的惩罚。 本来就是花钱买来的,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所以他们根本没做错什么。 公主愤怒又能怎样呢? 律法都拿他们没有办法,公主受圣宠又如何呢?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名门之后?高官之子?小小府衙敢给他们治罪? 人家冯业的父亲是堂堂三品尚书,即便公主真的把冯业带到府衙又能如何?还不是会被无罪释放? 方才他们一时间被公主的威势唬住了,还好冯业提醒。 妇人之仁,由她发发脾气就够了。 众人对墨玖安产生的那几分忌惮消失殆尽,开始挺直了腰,好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何,墨玖安却低笑出声。 她笑着,像是悲愤与自嘲,像是痛苦又无奈。 又像是,她在对这荒唐的世道感到悲哀。 而周围的权贵子弟如何能读得出墨玖安的感受。 即使读得出,他们能理解吗? 当然不能。 若他们能理解,就不会觉得人命如草菅了。 他们只会觉得公主莫名其妙,得了失心疯。 墨玖安微低下头,苦涩地摇了摇头。 众人正疑惑着,可突然间,墨玖安的笑容戛然而止。 她缓缓抬头,嘴角还勾着方才的弧度,可那双眼睛好似深渊,隐隐有道诡异的光芒闪过。 “律法没用是吗?” 墨玖安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好” 见墨玖安轻轻点头,冯业和一众贵客以为她接受了现实。 正当他们静待墨玖安离开之际,忽而“唰!”的一声,她毫无预兆地拔出了沐辞的佩剑。 第193章 外面那个人是我爹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剑鸣,墨玖安挥剑而出,动作迅疾如电。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剑光闪过,紧接着,他们就听到了冯业凄厉的惨叫,如杀猪般响彻整个赌场。 冯业痛苦倒地,双手捂住裤裆,鲜血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他华贵的绸缎。 周围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怔了片刻,呆立不动。 他们惊恐地看着墨玖安,又看了看地上痛的满脸狰狞的冯业,一时间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当朝三品官员的嫡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玖安公主一刀切成了太监? 这...该如何收场? 玖安公主就这般肆无忌惮? 就不怕被御史台参奏?就不怕工部尚书找陛下做主?不怕被刑部追责? 冯业杀几个奴仆不会被府衙追责,可公主当众重伤朝臣之子可是重罪! 公主暴虐成性,为所欲为,想当初武娱演练时对四品校尉大打出手,招招逼命。 现如今又对冯业行如此残暴之举...... 周围的所有人都暗暗猜测,这一次,满朝官员不可能再放过玖安公主了。 即便陛下再怎么宠爱玖安公主,明日早朝,玖安公主怕是躲不过惩罚了。 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墨玖安,想看看她一时冲动之后有没有面露愁容。 可他们见到的却是冷漠至极的面容。 墨玖安居高临下地睨着冯业,面上无喜无悲,眼神淡漠的仿佛不是在看一个活物。 她广袖一挥,甚至没有看身后的沐辞,那把剑也精准地归于剑鞘。 …… 等赌场大老板听到消息,连滚带爬地跑下二楼时,见到的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偌大的赌场内,所有人安安静静地站着。 他们正对面,墨玖安神态悠闲地坐在红木椅上,闭着双眼,坐姿慵懒随意。 而离她一丈之外,是扭曲挣扎的冯业。 仿佛无数把利刃在他的灵魂深处搅动,冯业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凄惨的哀嚎,哭声凄厉而尖锐。 但是现场的众人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忙,任由冯业瘆人的惨叫声响彻整个赌场。 赌场老板颤颤巍巍地上前查看,望见那血淋淋的地方,他双腿一软,差点没吓得晕过去。 他缓缓转眸看向墨玖安,竟见她面色那般自在悠然。 在冯业的鬼哭狼嚎中,墨玖安轻轻晃动着脑袋,与之遥相呼应。 她的手肘撑着扶手,小臂举起,食指和中指夹着黄色的符纸,被赌场内响起的“音符”牵引着,符纸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冯业的哭叫声越来越低,很显然,他失血过多即将晕厥。 赌场老板见状,神色更显惊慌。 如果冯业死在他这里,那他也得完蛋。 赌场老板看了看墨玖安,见她身侧只有两个女仆,老板便在心里拿定主意,打算派人去给工部尚书通风报信。 赌场老板偷偷瞥了眼身后的赌头,眼神暗示。 赌头接收到了信号,但他却一动未动。 赌场老板大惑不解。 现场明明有那么多豪门贵胄,为何他们却眼睁睁地看着冯尚书之子如此受辱? 即便对面是玖安公主,可此刻她也只带了两个女仆而已,不至于让内场这么多王孙公子像雕塑般定在原地吧? 赌场老板使唤不动手下人,便决定自己出去报信。 “擅出此门者,死” 赌场老板浑身一颤,顿住脚步。 墨玖安的声音并不大,可她的语气冰冷而决绝,没有丝毫情感波动。 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整个内场都被她的气场笼罩,周围的贵客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赌场老板小心翼翼地转身,见到的依旧是那副惬意姿态,墨玖安甚至没有睁开眼。 然而正是她这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才会让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 赌场老板拎得清,既然通风报信不成,那只能先低头。 “不知公主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 赌场老板吓得腿都软了,步伐略显虚浮,走到墨玖安身前弯腰拱手。 顷刻间,墨玖安的声音变得懒洋洋的:“本宫也不想来的,是你们赌场的人给公主府送消息,叫本宫过来赎人” 赌场老板紧皱眉。 原来是这样,是哪个龟孙子给他惹事!? 他心里这么想,语气却恭顺无比:“是他们不懂事,我立刻叫他们放人” “不用,五百两已经交了,人也已经赎出来,正在外面呢” “怎么能收公主的钱,来人,快给我还回来!” “不用,这钱在你这儿待不了太久” 墨玖安勾唇一笑,这才睁开双眼,看着他慢悠悠道:“对了,忘了告诉你,外面那个人是我爹” 赌场老板脑中炸出一道惊雷,眼睛陡然睁大,整个人瞬间跪倒在地。 公主的意思是...他手下的人...坑了皇帝五百两??? 赌场老板愣愣转头环顾四周,从一众贵客的表情里,他能读出四个字:“大难临头”。 “若本宫没记错的话,你姓李” 李老板回过神,眸光微凝。 公主怎么知道? “宵禁之后还敢营生?”墨玖安问。 墨玖安的问题反而给了李老板一点希望。 宵禁后确实不让店铺开门,但是这家赌坊例外。 而这例外之处,恰恰就是李老板的底气。 这家赌坊本就是朝中几个大人物开的,给他们创造无尽的财富,为他们收受贿赂,帮他们洗白一部分账本,给他们手底下的商户逃避赋税。 陛下和公主突然到访固然吓人,不过,不一定没有转圜的余地。 因为朝中那几位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财源出事。 如此想着,李老板心中的忐忑消解了不少。 他不露痕迹地顺了顺气,开始做戏:“公主教训的是,是小人贪财无度,小人这就关门赶客,即刻去府衙领罚” 墨玖安嘴角弧度加深,看好戏般笑盈盈道:“怎么,李老板就这么担心你家公子?” 李老板神色微僵。 这个她又如何知道的? 赌坊背后是工部尚书冯关仁,而冯关仁背后又是哪几位贵人,李老板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冯二公子是我们逍遥赌坊的贵客,若他在我这里出事,我不好交代” 李老板回答的滴水不漏。 “好啊,你想救他也可以” 墨玖安懒得戳穿他的伪装,手指了指那群奴仆,“把他们的卖身契拿出来” 他们都是赌坊的奴仆,而这赌坊背后是冯关仁,所以方才冯业说他们的卖身契在他手里并没有问题。 李老板偷偷瞥了眼墨玖安,试探性地问:“公主要他们的卖身契作甚?” 李老板话音刚落,视线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伴随着“铿锵”一声,只觉一缕寒风掠过喉咙。 沐辞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李老板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剑柄就已经准确无误地探出剑鞘一尺,如鬼魅般抵在他喉咙处。 “公主让你拿你就拿,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老板现在算是知道在场的众人为何这般乖顺了。 除了门口有真龙天子镇守之外,还有这位身手不凡的婢女。 为了救冯业,李老板只能照做。 等他将那一沓卖身契双手奉上,上头却传来一声淡淡的命令:“吃了” 李老板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墨玖安的神情又是那般冷漠,静静地睨着他,浑身散发着不容忤逆的气场。 李老板低下头思虑片晌。 玖安公主都敢对冯尚书之子出手,那他一个身份卑微的商人又怎敢触犯公主的逆鳞? 况且,若因为他导致冯业耽误治疗,那冯尚书也绝不会放过他。 哪一方他都得罪不起。 李老板咬了咬牙,只能乖乖配合。 等冯业彻底晕过去后,整个赌坊变得异常安静,李老板咀嚼卖身契的声音也变得格外清晰。 他一张一张地吃,前几张还能用口水咽下去,可越往后越难咽,甚至差点噎住。 而周围杵着的那群人,他们的表情可谓是十分复杂。 他们原本就是一群纨绔子弟,家里人对他们宠爱有加,所以平日里习惯了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所以细算下来,他们还真没有经历过今晚这样心惊胆战的场面,也从未像此刻这般低眉顺眼过。 他们之中有的人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眼神中透露出恐惧和不安。 有的人皱起眉头,虽脸上露出不满,却也不敢吱声。 还有人低着头,尽量避免与公主目光接触,生怕引起公主的注意。 即使他们心态各异,可墨玖安在他们心里的形象却无比一致。 那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还是一个被皇帝偏爱的疯子。 在座的各位中谁不被家里人偏爱?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大半夜出来大肆挥霍钱财。 可若是和墨玖安比,那可谓是云泥之别。 谁拼爹能拼过墨玖安呢? 更何况她爹现在就在外面。 既然拼不过,那就只能把所有的憋屈和愤怒都吞进肚里了,先活过这一晚再说。 于是,周围的人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心中暗暗祈祷事情尽快结束。 正当李老板卖力吃卖身契的时候,墨玖安突然起身,慢慢走到了冯业身旁。 墨玖安一动弹,全场的气氛顿时又紧绷起来,李老板停下动作,警惕地望着她。 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到了墨玖安和冯业身上。 冯业早已痛的晕厥,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额头冷汗淋漓,满脸泪渍,而地上的那一滩血却十分醒目,染红了他整个下裙。 冯业此刻的模样与方才那个被他折磨的小厮大同小异。 除了双腿间的那一剑外,冯业并没有遭受到小厮所经历的大大小小的刀伤。 墨玖安微微垂眸,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仿佛在审判着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 她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无情的决断和不可侵犯的冷冽。 “便宜你了” 因为现场很安静,墨玖安的自言自语传到了附近大部分人的耳朵里,也包括跪着吃纸的李老板。 正当他们都以为公主要放过冯业时,一股幽幽的声音响起:“罪大恶极,罪不可恕,死有余辜” 墨玖安说罢,将符纸随手一扔,符纸在空中飘浮而下,刚好盖住了冯业的脸。 墨玖安不想再多瞧冯业一眼,转身便走,悦焉立刻跟上。 见墨玖安朝门口走去,内场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如释重负,沐辞却没有跟随墨玖安,而是径直朝冯业走去,下一瞬,她便毫无预兆地向冯业挥出了一剑。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愕然失色。 冯业的喉咙显现出一抹极细的红痕,紧接着鲜红血液漫延而出。 沐辞的动作十分干练,了结冯业之后,她没有丝毫停顿,转身就走到失魂的李老板面前,夺过他手里的卖身契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火势顿时凶猛,那一刹那的亮光唤醒了呆愣的众人。 他们迟钝地转移视线看向沐辞,一个个目瞪口呆。 沐辞却面无表情,压根儿没有瞥他们一眼,面向那群奴仆说:“卖身契已经没了,你们自由了,跟我来” 墨玖安身侧是昂首阔步的悦焉,而她们身后五丈之外,沐辞带领着一群衣不蔽体,身材瘦弱的奴仆走来。 外场的人们见到公主大驾的那一刻,急忙退至两侧让出道路,然后不约而同地屈膝跪地,磕头埋首。 赌坊外场的规模并不小,也有不下百人。 当墨玖安步入外场时,一眼望去只见一排排矗立的赌桌,而赌桌周围是一片蜷缩的身影。 墨玖安步履未改,径自走出了赌坊。 盛元帝的确在外面等着她。 见女儿身后还带着一大批“麻烦”,盛元帝兀自摇了摇头,语气里有些无奈:“朕是微服私访,你却非要把事情闹大” 那群奴仆刚逃离虎口,出门就瞧见真龙天子,他们膝盖一软,还没走下台阶就纷纷跪了下去。 沐辞回头看了一眼,随即跟着墨玖安走到盛元帝面前,欠身行了礼。 墨玖安静静地瞅着盛元帝,面上带着几分埋怨:“哪个帝王微服私访,访的是赌场啊?” 说着,墨玖安瞪了德栩一眼。 第194章 我的人就是公主的人 德栩知道公主是在责怪他把陛下往赌坊带,他微低下头,轻轻挪了挪身子,躲到了盛元帝身后。 墨玖安不敢置信地问:“还有,五百两,那是女儿一年的赏银!抵得上三十个家庭一年的开支,您一个晚上花出去了?” 盛元帝自知理亏,尴尬地清了清嗓,“爹知道,一回宫爹就还你” 随即,盛元帝向她走近了一步,笑颜和煦:“那个...你再借我一点儿” 墨玖安像是赌气般果断拒绝:“没有了” 盛元帝却急了,自己女儿都不给他借钱了?他一个皇帝还能借钱不还吗? “怎么没有了,朕都看见了,在沐辞袖子里!” 盛元帝的目光落在沐辞袖口。 沐辞见状,也像刚刚的德栩那样躲到了墨玖安身后,还把手别过了后背。 德栩,沐辞和悦焉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盛元帝和墨玖安的关系很多时候就像平常人家的父女。 若说这世上有谁可以责怪盛元帝而不激起圣怒,那就只有墨玖安了。 但是在场的不只有他们几个,赌场门口还有很多奴仆叩首静默呢。 皇帝与公主的对话把他们吓得够呛,即便趴伏在地也禁不住浑身颤抖。 他们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可即便捂住耳朵,他们还是听到了一些。 “您还嫌输的不够多吗?” “是他们出老千!” 盛元帝据理力争,甚至还有些委屈。 墨玖安无奈又无语:“这是赌场,但凡开赌场的怎么可能不做手段?您这打扮一看就是肥羊,又是生面孔,他们不宰您宰谁啊?” “我...” 盛元帝一时语塞,想发脾气却又没有道理,只能暗自怄气。 他顺了顺气,倏尔呼喊一声:“蒙挚!” 话音方落,盛元帝身后的屋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犹如疾风骤雨。 一个黑影从屋顶飞奔而下,稳稳地落在了皇帝面前。 蒙大统领一身黑色禁军铠甲,腰配长刀,朝盛元帝抱拳行了礼。 蒙挚落地那一瞬,街道两边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踏踏踏踏!”,沉重而有力,地面都跟着他们的步伐震了一震。 两队黑甲禁军齐声跑来,不出须臾便排列在街道两边,形成了一道坚固的防线,顺便把盛元帝对面的赌坊也围住了。 盛元帝指了指对面,气鼓鼓地命令道:“把这儿给朕封了!从今往后,大鄿上下不准赌博!” 话毕,盛元帝拂袖转身,疾步离去。 德栩则悄然跟上。 墨玖安看着盛元帝离去的背影,无力地问:“您去哪儿啊?” “玩儿!” 盛元帝落下这一句后,消失在了街道转角处。 墨玖安叹了口气,也转身踏上回家的路,悦焉蹦蹦跳跳地跟上。 沐辞先给蒙挚欠身行了个礼,蒙挚颔首回应。 随后,沐辞走到赌坊门口,“都起来吧,跟我走” 他们颤颤巍巍地抬头瞥了眼左右禁军,有些不敢动弹。 沐辞发觉他们没跟来,温声威胁:“再不起来就是抗命了” 一听这一句,他们急忙起身,轻步跟了上去。 等他们走远一些,蒙挚一挥手,一队禁军犹如离弦之箭闯进了赌坊。 另一队也同时启动,从外面围住赌坊,防止任何人溜出去。 赌坊内的众人才放下心,不料被突如其来的禁军吓软了腿,刚站起身的赌客们又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见这阵仗,内场的贵宾们都挤到了一处,抱团而站,戒备地盯着两边的禁军。 蒙挚最后才进来的。 一个士兵从内场跑出来,朝蒙挚贴耳禀报了冯业之死。 蒙挚面上不见丝毫惊讶,神色依旧肃冷。 他抬起手,立刻就有士兵把一本册子放在他掌心。 蒙挚翻开册子,声音浑厚有力:“我接下来要问你们问题,回答完你们就可以走,念到名字的上前,陈喜” 周遭死寂般沉静,蒙挚等了片刻也没见有人上来。 他抬眸瞟了两眼,两边的禁军齐齐迈了一步,铠甲摩擦的声音犹如地狱罗刹的呢喃,让赌客们的魂魄都随之战栗。 终于,有一个人一路爬了过来,蜷缩在蒙挚面前不敢抬头。 蒙挚瞅了一眼,随即就在册子上看到了陈喜的备注。 无所事事,好吃懒做,时常殴打妻儿,为了赌博把两个女儿卖去青楼。 见到这一行字,蒙挚眸光一沉,命令道:“抬头” 陈喜照做,可当真的触及蒙挚森冷的目光,他浑身一僵,不禁冷汗浸背。 “今晚看到了什么?” 蒙挚说着,微微弯腰逼近,压迫感十足:“记住,一定要如实回答” 陈喜差点吓尿了,指了指内场,“公…公主…把…把一个贵公子…杀了…” 陈喜话落之际,便是他命绝之时。 “唰!” “咚!” 内场中没有人看清蒙挚的动作,而外场趴伏的众人只是听到了两个声音。 直到陈喜的头颅滚到一个人面前,那人尖叫着躲避,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陈喜的身体闷声倒地,血液从他脖颈滚滚流出。 “铿锵”一声,蒙挚霸气收刀,淡淡开口:“下一个” 空气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当朝公主杀害官员之子,这样的画面被他们看到,这预示着什么? 内场的权贵子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错,但他们并不蠢。 恰恰相反,名门世家之后,高官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当然明白上流阶层的生存之道。 看到了不该看的,结局只有一个。 李老板是冯尚书的心腹,所以他和他的一众属下尽数死在了禁军刀下。 而现场剩下的那些赌客们,他们都有弱点。 外场的怕死,内场的怕给自己的家族惹来麻烦。 所以即便他们亲眼见证了一切,他们也只能彻底忘记,谁都不能再提。 三品尚书和九五之尊孰轻孰重,他们还是拎得清的。 ...... 回去的路上,墨玖安并没有乘坐马车。 悦焉当然不同意,可最终还是没劝住。 墨玖安虽通情达理,可脾气十分执拗,所以绝大时候连沐辞都管不住她。 悦焉发现,那个烦人的容北书好像可以劝住公主。 虽然他总喜欢缠着公主... 这一点,悦焉很不喜欢。 以往只有她可以亲公主的,他凭什么? 悦焉虽不服气,可他起码还能帮公主治病,能让公主乖乖配合治疗,就凭这些,悦焉可以不针对他。 “想什么呢?” 悦焉的思绪被墨玖安的声音拉了回来。 悦焉如实回答:“我在想如果容北书在,公主就不会在大冬天溜达了” 墨玖安慢慢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她,食指刮过她琼鼻,故作命令道:“不许向他告状” 悦焉撅着嘴,点了点头。 墨玖安莞尔一笑,继续漫步。 “我只是想透透气,再走一会儿就上去” 见公主妥协,悦焉笑得明媚,步伐都欢快了起来。 “公主不担心陛下接下来要去哪里吗?陛下一怒之下封了全大鄿的赌场,说不定还会一气之下封掉其他地方” “你以为父皇封赌场是一时兴起?” 悦焉歪了歪头,疑惑道:“不是吗?” “你觉得赌场是什么地方?” “赌博的地方?” 墨玖安慢条斯理地解释:“赌场的本质和酒楼,青楼,画舫,古董文玩铺一样,是王孙公子的娱乐场所,是达官显贵能暗通款曲的地方,赌场同时也是混乱的地方,在金银流动上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 “所以就是给贪官谋利的地方?”,悦焉眨巴眨巴眼睛,认真思考道:“陛下去那家赌坊,还输掉那么多钱都是故意的?” 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眸里闪过一缕兴奋:“父皇这是要出手了” 悦焉峨眉紧蹙,努力理解陛下的举动。 她自顾自地走着,倏尔感觉到异样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公主早就停住了脚步。 悦焉跑了回去,只见公主面上笑意尽散,反而浮上几分沉重,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悦焉担忧地问:“公主怎么了?” “画舫......”墨玖安低喃。 悦焉更迷糊了,“画舫怎么了?” 墨玖安猛地抬眸,转身便走向马车,急切道:“去大理寺!” 大理寺内,容北书合上了最后一个账本。 陆川从他手中接过,开始阅览。 而容北书静静地坐在书案前,脸色凝重,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在陆川翻阅期间,容北书闭上眼捏了捏眉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御史台那几位,可以上场了” 容北书淡淡吩咐。 陆川倏地放下账本,语气焦急又不舍:“阁主,那可是好不容易培养的自己人,这么快就要暴露身份吗?” 容北书重新睁开了眼,直直看着陆川,郑重其事道:“我的人就是公主的人” 陆川知道容北书并无责备之意,同时,陆川也知道容北书的言外之意。 整个辟鸾阁,隐秘级别最高的暗探幽翼,还有暗影子时都可以是公主的。 甚至包括他陆川。 如果容北书不在,那么陆川就要无条件服从玖安公主,听她号令,任她差遣,为她赴死。 “阁主...” 陆川莫名有点感伤,倒不是因为玖安公主成为了他第三个主人,而是因为容北书的那句话多少有点未雨绸缪,提前交代后事的感觉。 容北书看出了陆川的情绪,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些许轻缓:“明日收尸之后,这个案子就由大理寺调查,可一旦牵扯官员,御史台必当介入,我需要他们配合” “是” 陆川颔首领命后叹了口气,感慨道:“我真没想到许梦背后竟然是陛下,不过,这个画舫好多年前就已经存在了,陛下怎么突然想出手了?” “并不突然,陛下等了很久了”,容北书意味深长地说:“今年可真热闹啊,何烨携兵回朝,三年一度的科举,朝贡,边关战事即发,陛下又偏偏在这个时候搅浑朝局,以陛下的秉性,其实多等几个月也可以的” 陆川皱眉思量:“对啊,这种时候不该先稳定朝局吗?陛下怎么带头搞乱啊?陛下不怕内忧外患?” 容北书低笑几声,“自己制造的混乱还叫混乱吗?北境有乌氏和袁氏坐镇,出不了问题,朝中有陛下坐镇,更出不了问题” 容北书边说边敛袖倒茶,还给陆川倒了一杯。 “乱了好啊,若一切祥和,如何大展拳脚?倒不如趁此机会引蛇出洞,把那些个奸臣贪官好好治一治,削弱各个党派的势力,扩充自己的羽翼,同时储备军费,还能凝聚民心” 陆川撅了撅嘴,轻声嘀咕:“所以阁主就要当这个冤种......” 容北书刚抿一口,听到陆川的话,茶水差点呛到喉咙里。 容北书放下茶杯,顺便还瞪了陆川一眼。 “活总得有人干,冤种...”,容北书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道:“总得有人当” 陆川却看穿了他,啧嘴摇头:“这么多年来阁主何时亲自下过场?阁主向来都是执棋者,一直都是在幕后推波助澜” 陆川说着,有些委屈地嘟囔:“自从遇见公主,阁主就成棋子了” 容北书知道陆川是在为他打抱不平,所以即便他说的话刺耳,容北书也并没有生气。 容北书唇角微扬,耐着性子开口:“你觉得除掉一个人需要什么条件?” 陆川认真回答:“证据啊,这也是阁主为何扩大势力,收集朝臣把柄的原因” “不,除掉一个人靠的是顺势而为,只要顺应趋势,没有证据也可以制造证据,这些人总有一天是要除的,他们是兄长变法路上的绊脚石,是公主夺嫡之路的荆棘” 容北书的目光平落远方,眼神坚定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 “既然可以借天子之势,那我当这把刀又如何?” 他的声音低沉而沉稳,仿佛在宣示誓言,还带有一丝决绝:“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为他们荡平前路” 容北书面向门口而坐,越过这扇门,在十丈之外,他所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流入了墨玖安的耳朵。 悦焉复述完,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第195章 我会护你的 一直以来,她只是把容北书当作公主实现理想的工具,从未把他划入自己人范畴。 但是经过这一晚,容北书在悦焉心里的形象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墨玖安定定地望着那扇门,鬼使神差地迈步走去。 软底长靴一步步踩过雪地,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细细簌簌的声音。 屋内的容北书察觉到动静,眸光一凝,沉着声道:“有人” 陆川立即进入了戒备状态,起身走向门口,打算查探外面的情况。 周围有子时看护,他们不应该让人靠近才对,除非这个人没有敌意,或者是自己人。 容北书如此想着,吩咐陆川:“开门” 陆川听命行事,视线触及墨玖安的那一刹,陆川立即弯腰拱手,同时还退到了一边。 朔月寒冬,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外头的雪花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而她静静地站在门口,一身雪白披风,内着淡蓝色衣裙,却比这雪景还要耀眼夺目。 容北书急忙起身,望见她的那一刻,他眼底闪过一缕惊喜,而他的心也随之漾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墨玖安唇角笑意轻牵,本就昳丽的五官更加明艳动人。 她走进屋,容北书也快步迎了上去,径直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 感受到她双手的温度,容北书眉心微蹙:“公主穿的单薄了些” 墨玖安摇了摇头,温柔回应:“我不冷” 容北书无奈叹了口气,又开始为她把脉。 一旁的陆川听到二人的对话,不出片刻就端进了一盆炭火,轻手轻脚地放下,然后默默退了出去。 容北书探到她身体无碍,松了口气,牵着她坐到他的位置。 然后,容北书就把火盆移的近了一些。 墨玖安翻看水云间画舫的账本,而容北书在火盆前烤手,等掌心变烫了再回到墨玖安身旁给她暖手。 墨玖安任由他,垂着眼眸轻声说:“我早该想到的...” 容北书薄唇轻勾,没有回答,而是专注地为她焐手。 他蹲在她身前,暖黄烛火映照在他精致的脸庞,肌肤宛如一件精美的瓷器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屋内很安静,耳边只有炭火噼啪燃烧的声音,还有眼前人轻浅的呼吸。 墨玖安总是忍不住观摩他。 即便曾经仔仔细细地看过他很多次,可下一次,她的目光还是会被他吸引。 容北书的睫毛又浓又长,微微垂眸时,如同黑色的蝶翼轻轻颤动,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 他的掌心十分暖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手指轻轻摩挲,就像呵护一件珍贵的宝物,动作轻柔而细致。 墨玖安内心的不安被他滚烫的双手融化,也被他眉眼间的温柔抚平。 墨玖安眼含笑意,嗓音轻柔:“好啦,我不冷了” 容北书慢慢停下动作,但并没有放开她的手,抬头望着她。 “画舫牵扯的官员很多,但怎么也追不到谢衍头上,他为官三十余载,行事谨慎,想拉下他并不容易” 墨玖安微微一笑,“我明白,不过可以大大削弱他的势力” 墨玖安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往一侧挪了挪,随即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示意他坐下。 书案面前的矮榻比较宽,铺了一层软席,可以屈膝跪坐,也可以直接坐下。 墨玖安就是选择了跪坐。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正当墨玖安疑惑之际,容北书直接坐上去,然后面向门口侧躺了下去,头也顺理成章地靠在她腿上。 容北书的举动很突然,同时还带着几分俏皮的意味。 墨玖安第一次见到他这样,虽然有些惊讶,可很快适应过来,嘴角泛起一抹无奈又纵容的浅笑。 她摸了摸容北书的头,调侃道:“这里是大理寺,堂堂少卿大人怎能这般轻率?若是被你的属下看到了,岂不是要笑话你?” 容北书却不以为意,用一副耍赖的语气说:“我不管” 他甚至挪动身子,脑袋蹭了蹭她大腿,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然后一脸满足地闭上了眼。 墨玖安心口一软,忍不住低笑几声。 平日里杀伐果断,倨傲冷酷的人,竟然还会像个小少年一样撒娇耍性子。 罢了,宠着吧。 墨玖安的目光犹如一泓清泉,静静地流淌在他侧颜,温柔而宁静,“累了吧?” “嗯...” 容北书闭着眼回答,声音带着点鼻音。 “接下来,你要面对无数个明枪暗箭” 墨玖安说着,眉眼渐渐浮上担忧。 她中指和无名指轻轻按揉他太阳穴,“那些个朝臣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以往你在暗中与他们斡旋,不需要同时面对他们所有人,但眼下牵扯的人太多,他们群起而攻,你的处境会很危险” 容北书缓缓睁开眼,转头看向她。 墨玖安也停下了动作。 “公主本想星罗棋布,等自己人在朝中站稳脚再出手,现在只能把计划提前了” 墨玖安点了点头,“父皇和你说了什么?” 容北书枕着她的腿,面向屋顶悠悠开口:“陛下让我放手去做,出了事他替我兜着。陛下还问了我和公主的关系......” 容北书刻意停顿,定定地望着她。 墨玖安挑了挑眉,装作不解道:“与本宫的关系?容少卿是臣子,本宫是深宫公主,能是什么关系啊?” 容北书期待的面色顿僵,微皱眉盯着她,目光里夹杂着震惊,质问,还有几分委屈。 墨玖安全当没看到,继续装糊涂。 容北书却无语了。 此时此刻,他躺在她怀里。 而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在她的寝殿里亲吻过,之后她还把他扑倒又狂亲了一顿。 现在却不认人了? 这容北书可忍不了。 他猛地坐起身,双手搭在她两侧圈住她。 墨玖安身后是三足凭几,专门用在矮榻上,作为身侧或身后的倚靠。 容北书突然逼近,墨玖安只能后仰退避,最终背靠凭几,退无可退。 二人鼻尖只余十指之距,容北书压低了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蛊惑。 “公主记性不好,忘了亥时一刻发生过什么?” 墨玖安的心跳有些不受控制,可她还是控制住气息,强装镇静道:“那是昨天的事了,现在已经是丑时了” 容北书拉近了些距离,滚烫的气息完全占据墨玖安的呼吸。 “好,既然公主不认,那再来一遍” 容北书刚偏头凑近,却被一片微凉的指腹阻挡。 容北书眉心微凝,目光落在那片潋滟红唇上。 明明只在两寸之外,他却不能重温滋味。 墨玖安当然能察觉到他眼里的炙热,还有被她阻止后的几分失落。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乖乖顺从,墨玖安无需用力就能制止他。 墨玖安促狭地一笑,眼睛被笑意浸染的格外明亮,和容北书憋屈的表情完全不同。 墨玖安轻轻推开了他。 容北书垂着头深深叹了口气,尽显可怜之态。 墨玖安怎会不知他的伎俩,继续问:“父皇还和你说了什么?” 容北书的“诡计”未能得逞,只好暂时接受现实。 他双手撑在身后,懒洋洋地向后仰去,双腿自然弯曲,这副悠闲松散的坐姿像极了京城那些纨绔子弟。 而墨玖安端坐在他身旁,静待他回答。 “问我到底忠于谁,公主还是陛下” 看着他这副模样,墨玖安心里咯噔一下,弱弱地问:“你不会...” 容北书转头回望,眼底的浓情没有一丝一毫地掩饰:“我选了你” 在容北书脑海中,这一句就是一次深情的告白,所得到的反馈应该是感动和欣喜,然后就是甜蜜的亲吻才对。 不成想却是无情的一掌落在他半边头。 墨玖安的动作轻盈而自然,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有病啊” 容北书对墨玖安的反应始料未及,被这一下推得偏过头去,甚至差点整个人仰躺下去。 等他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墨玖安时,却发现她早已站起身,皱着眉头瞪着他。 “你是父皇的臣子,即便私底下你是我的人,但也不能这么和父皇说啊...” 墨玖安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上下扫视他几眼,然后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我...”,容北书立即坐直身,惊讶又委屈:“公主还想让我有事啊?” 墨玖安没理他,而是陷入了沉思。 她自顾自地绕出书案,在屋内边走边思索。 容北书没出事,那就说明盛元帝并不介意他的答案。 想及此,墨玖安眉心皱的更紧了些,专注的目光里浮上几分怔愣。 盛元帝怎会不介意? 容北书那般回答,盛元帝竟然还是把水云间画舫的事交给容北书调查? 容北书都明言承认了他是她的人啊...... 盛元帝就不怕他的宝贝女儿把手底下的寒门子弟都替换进去吗? 墨玖安心脏渐沉,脑海中隐约有种可怕的猜想。 “父皇还和你说了什么?” 在墨玖安思考期间,容北书早就走绕出书案,静静地站在一旁。 他知道墨玖安在想什么。 因为他心中也产生过这样的怀疑。 容北书的神情回归严肃,坦言道:“陛下还说,微臣对公主绝对忠诚,足以” 听到这一句,墨玖安脚步顿停,迟迟没有动弹。 “陛下知道公主想做什么吗?” “不知道” 墨玖安答的很快,可这样反而暴露了她的不安。 “公主如此笃定?” 在今天之前,墨玖安笃定盛元帝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经过这一晚后,她却再也无法确定了。 “父皇只知道我要向谢衍和谢如意复仇” 墨玖安长睫半垂,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她拖着沉重地步伐,只来得及找到书案这么一个可以供她坐下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父皇与我立场一致,所以他不曾阻止我研究朝局,默许我针对谢皇后,甚至后来我接近你,借助你对抗谢氏,父皇也不曾问过我什么” 容北书走到她身旁,温声道:“即使现在不知,可当公主插手军权之时,陛下也会猜到的” 墨玖安认同地点头,沉重地叹了口气。 “父皇此时动手,三省六部定会变成一团乱麻,紧接着就是朝贡,殿试...” 墨玖安说着,眉心渐渐舒缓,眼里的忐忑也随之慢慢消散。 “父皇没有精力再专注于我了,我刚好可以趁此机会接触军中将领” 墨玖安顿了顿,仰头望向容北书。 目光交汇之时,容北书从那双幽深的眸里见到一道锐利的光芒闪过。 那是无人能动摇的决然,还有破釜沉舟的凛冽。 “无论父皇早一点发觉还是晚一点知晓,这条路,我一定要走”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眼神坚定而深邃。 片刻后,他缓缓举起双手,朝墨玖安弯腰拱手。 容北书仪态端肃,显得他行礼的姿势十分虔诚:“臣愿为公主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墨玖安眸中的波光逐渐柔和下来。 她起身走到他身前,轻轻握住他的手,“容北书,我不要你粉身碎骨” 容北书微微一愣,缓缓直起身。 墨玖安顺势牵住他的手,朝着他勾唇一笑,尽收万千温柔:“我会护你的” 容北书睫羽微颤,陷入她深沉而宁静的目光。 墨玖安继续道:“即便要粉身碎骨,那也该是我才对” 听到这一句,容北书从感动中惊醒过来,刚要反驳,墨玖安却抢先了一步:“这条路是我要走的,在决定夺嫡之前我就已经接受了失败的可能性,以及失败后,我的结局” “公主…” “但你们不一样” 容北书迫切地想告诉她,他不会让她有事。 墨玖安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此刻,她想先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即使失败了,我也一定会保你们平安” 说及此,墨玖安挑了挑眉,换了一副轻快的语气:“不过容长洲就做不了谏臣了,他只能做个闲人,你做逍遥侠客,你们二人游历江湖,自由自在的” 墨玖安转身缓缓地走着,还是用那副轻松的语气说出压在心底的话。 只是她始终背对着容北书,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怎么也不让容北书看到她此刻的神情与眸色。 第196章 至死不渝 “我会为你们安排好退路,虽然隐姓埋名,也总好过和我一起死在这宫墙之内” 墨玖安不自觉地停在紧闭的窗户前。 窗户缝里,月光悄然溜进,洒在地上映出一片银白,单凭这几缕光束就能想象到外头的月色该有多美。 她沉默了一息,意味不明地转走目光:“你代替我看遍大江南北,若遇到和你志趣相投的姑娘,你就和她好好在一起,生儿育女,过平常人家的生活,也很好” 墨玖安正自顾自地安排着,倏尔手腕一紧,她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拉,下一瞬便撞进了一个坚实的胸膛。 墨玖安惊讶地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反应,嘴巴便被容北书滚烫的掌心捂住。 方才容北书默默跟着她,听到她说那些话,他的内心顿时泛起滔天海浪。 墨玖安越说,容北书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最终,他直接出手禁锢住她,另一只手也强势地堵住她的嘴。 墨玖安对容北书的反应措手不及,只能被动地困在他温暖的怀抱里,静静地与他对视。 仿佛真的经历了她方才所说的一切,容北书眉头紧锁,身体微微颤栗,从那双黑曜石般的眸里,墨玖安似乎瞧见了一抹水光,还有不知因何而泛起的血丝。 也许是因为愤怒。 愤怒她为他安排好退路,愤怒她竟想着将他抛下,愤怒她还能那般大度,让他再找别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惊慌。 即便那一切都不是真的,可只要想一想就足以让容北书痛地喘不过气来。 更何况是由墨玖安亲口说出呢?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会化作一把刀,把他的心刺成窟窿。 又也许,是因为害怕。 害怕她所说的一切终有一天会成真。 害怕有一天,她真的会永远离开他。 容北书死死盯着她,因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情绪,他的气息都乱了节奏。 “没有退路,我不隐姓埋名,没有别的姑娘!” 容北书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愤怒和决绝:“当初公主以兄长威胁,步步紧逼,诱我入局,现在就想着让我独善其身了?晚了!” 容北书一股脑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失控。 他闭着眼长舒了口气,连呼吸都在微微颤抖。 等气顺了,他才缓缓睁开双眼,调整语气重新开口:“半年前,在猎苑营帐里向公主俯首称臣的那一日起,臣的这条命就已经和公主绑在一起。 归服于公主,是臣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龙潭虎穴臣陪公主一起闯,刀山火海臣陪公主一起跳,只要臣还留一口气,就绝不会让公主先死!” 容北书的目光那般坚定,炙热又坦诚,纵使心如磐石也会被他融化,即便胸有沟壑也会心生动容。 墨玖安眸里渐渐掀起一层涟漪,容北书眸里的水光竟也漫延到了她眼睛里,温润的暖流一路抵达她心口,然后遍布四肢百骸。 她怎么会不欣慰,怎会不感动? 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就像普通人家的儿女,墨玖安心里也有一个柔软的角落,也会被人触动。 她的这颗心容得下天下苍生,同时也可以属于一人。 她志存高远,可这并不代表她活该铜墙铁壁,所有事情都由她自己扛。 在国家大义面前,儿女情长似乎会显得渺小又俗气。 人们总要求皇帝做一个无私的圣人,所以追求皇位的人也该断绝小爱,抛弃自己的欲望,更不该显露一丝脆弱。 只可惜,墨玖安不是神。 即便未来真的做了皇帝,她也不是百姓的神明。 她并非无所不能,也无法摒弃人类的情感,但她可以为了子民付出最大的努力 ,建造一个相对公平美好的世界。 百姓会给予她前进的动力,而她身边的亲人和爱人会给她坚持下去的力量。 就像此刻这样。 紧贴的身躯交换着彼此的温度,安静的房间里,两颗跳动的心脏砰砰撞击着。 容北书瞧见了她眉眼间的波澜,还有那双琥珀色的眸里深藏的情绪。 容北书眉心微动,紧凝的眉头渐渐舒展,心海也随之平复下来。 容北书搂着墨玖安腰肢的手慢慢松劲儿,覆在她唇瓣的手也转而抚摸她柔软的脸庞。 “我不想游历江湖,若公主不在,我不屑看这大江南北” 容北书轻声说着,额头抵在她额头,眸里沁出温柔光泽。 “心若有爱,才能自在,心所死了,何来自由?你曾说过我是你的,我这颗心也是你的,无论生的死的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已经说好的,不许出尔反尔” 容北书的嗓音轻缓温和,可言语间展露着一股动人心魄的执着。 墨玖安意识到方才自己的那一番话确实吓到他了,她的心也跟着阵阵刺痛。 墨玖安面上挤出和煦的微笑,温声安慰他:“那些都是假设,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假设也不行!” “好,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墨玖安说着,抱住了他,手轻轻拍抚他的背,“都不是真的,没事了” 容北书紧绷的弦这才慢慢松下来。 他闭上眼深深舒了口气,下颌抵在她肩膀,以她为支撑,身上的力道也松松垮垮地压了下来。 在她一遍遍的安抚声里,容北书埋头于她颈窝,手臂也一再收紧,像是生怕她像雾气般散开。 “我对自己起过誓,此生唯公主一人,至死不渝” 容北书低哑的声音分外撩人,温热的鼻息在她脖颈流转,引起一片酥酥麻麻。 不知是不是他的怀抱太过温暖的缘故,墨玖安心中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柔软,不断刺激着她内心深处的情愫,也不断蛊惑着她给予回应。 只有彻底交换心意,才能安抚快要溢满的心脏,才能缓和心口令人难耐的痒意。 墨玖安禁不住蹙眉,张了张嘴,却怎么也没能说出那句“我也是”。 每到这种时候,墨玖安就会对自己生出愤懑。 她真的无法做到像容北书那般直接表露爱意,直言道出心声,用一副诚恳的语气说出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想当初,发觉自己动心后,墨玖安的第一个反应是压制自己的心。 她不擅长处理这种感情,因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她遭受的却是无尽的折磨与摧残,唯一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 回宫之后,她本以为终于有了家,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可没想皇宫却比幽戮还危险几分。 幽戮里她面对的是真刀真枪,看得见的毒虫猛兽。 入了宫后她才明白什么叫做人心叵测,暗箭难防。 所以这么多年来,墨玖安不曾真的放松过。 当突然出现一个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甚至莫名感到心安时,她会猛地惊醒,然后逼着自己远离。 墨玖安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全新的情感,若用情窦初开这个词描述的话,虽然恰当,可又有点难以启齿。 毕竟在大鄿,姑娘家情窦初开一般指的是悦焉这么大的年纪。 墨玖安早就过了。 在悦焉那么大的年纪,墨玖安在想着怎么当皇帝呢。 墨玖安擅长下棋,研究军事沙盘,擅长用各种手段拉拢人心,唯独不太擅长告白。 所以她总是用最初对待容北书的那种方式,把自己的心意藏在狡黠的笑容里,撩人的声音里,还有看似捉弄人的行径里,不露痕迹地表达出来。 墨玖安无法向他说出那一句,可她也不想打破这甜蜜的氛围。 她只能通过抱紧他,轻柔又眷恋地抚摸他的头回应他,然后闭上眼享受这片刻的温馨,任由自己身心为之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墨玖安缓缓睁开眼,微微动了动身子。 容北书会意,依依不舍地放开怀里的温香软玉。 墨玖安望见他眉眼间的失落,莞尔一笑,一只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哄他:“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我分头行动,我会尽快渗透进军中,这样才能保护阿渊不被那群老狐狸欺负” 容北书瞳孔骤缩,朦胧的视线也顿时清晰了过来。 他怔怔抬眸,“公主叫我什么?” 墨玖安笑容僵住,也愣了一瞬。 糟糕,她竟然把自己偷偷在心里叫过的称呼脱口说出来了… 墨玖安睫毛扇了扇,有些刻意地回避视线,向后退了一步。 “既然我们都说清楚了,那本宫就先回去了” 墨玖安的语速都加快了些,一心想着赶紧溜。 这个称呼太过亲密,多少有点尴尬。 话一落,墨玖安转身就走,不料刚走出两步又被容北书一把拉了过来。 容北书揽住她的腰,低头凝住她。 他眸里的怔懵早已消散,此刻那双漆黑的眼睛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怡悦。 “公主叫我什么?” 墨玖安抿了抿唇,垂着眼眸快速思考。 容北书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俯首撩她鼻尖,似是撒娇道:“刚刚的话微臣没听懂,需要公主再讲一遍” 妖孽,简直就是妖孽。 墨玖安忍不住吐槽。 令朝臣闻风丧胆的辟鸾阁阁主萧旻,私底下怎么是这副鬼样子。 动不动就蹭她颈窝要安慰,像一只粘人的小狗狗。 偏偏墨玖安就吃这一套。 可恶。 墨玖安莫名有点赌气,不甘心一直被他拿捏。 早期她可是能频频让他脸红心跳,乱了心神找不着北。 墨玖安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个主意。 她抬头大胆回望,勾唇一笑,“想听?” “嗯…” 容北书乖乖点头。 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眸里闪过一缕兴味的光。 容北书当然能看得出墨玖安细微的变化。 她现在的状态就和以往戏弄他时惯有的姿态如出一辙,嘴角勾着促狭的弧度,眼底隐隐闪过一缕兴奋,把他捉弄完之后,她还会露出那得志的笑容。 容北书一直都知道。 此刻也一样逃不出他的眼睛。 墨玖安的手从他劲瘦的腰一路抚上他胸膛,指腹轻轻推抵。 容北书瞧了眼胸口的那只玉手,再缓缓抬眸,双腿却十分自觉,配合她一步步向后退去。 墨玖安的目光始终锁着他,那双桃花眼无需刻意摆弄,只需浅笑盈盈就足以散发出诱人的魅惑。 即使很清楚她的意图,容北书还是会被这双眼睛拨弄心弦,然后心甘情愿地迷失其中。 他的每一步都顺应她的引导,气息一次比一次重,喉结也跟着往下沉。 容北书办公的屋并不算宽敞,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配有供他休憩的床榻。 床虽不大,但确确实实是用来睡觉的,和书案前的软席有本质区别。 容北书本以为墨玖安是想把他“逼”到书案前。 他都已经想好待会儿怎么坐下,怎么把她拽进怀里,该怎么反客为主...... 这一切,容北书都已经在脑海里顺过一遍了。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墨玖安竟会直接把他引到床边去。 容北书原本想纵容她,任她怎么戏弄都行。 可此刻他就有点自乱阵脚了。 容北书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床边,他的神情滞了一瞬:“公主…” 他刚一开口,墨玖安像是接收到信号一样,手突然用力,容北书猝不及防,差点没仰躺下去。 还好他微微侧着身,倒下去时背抵床架,才得以没有失了分寸。 只是背部撞的有点重,木架都轻微晃了晃。 在容北书被推倒的同时,墨玖安立即坐在床上,一点不给他缓冲的时间就倾身靠近,双手抵在他两侧圈住他。 容北书身后是床架,身前是令他心猿意马的女子,一时间竟忘了动弹。 墨玖安近距离瞧着他,软绵酥骨的嗓音轻声问:“疼吗?” 就这一句就足以让容北书将那主动权拱手相让,然后束手就擒。 距离很近,她细软的气息细细簌簌地喷洒在他脸上,又甜又痒。 他的视线渐渐下移,触及她那不点而朱的樱唇,容北书喉结滚了滚,如实回答:“不疼...” “本宫帮你揉一揉” 容北书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她的这一句,她那双手就已经从他臂下穿过,径自摸了上来。 第197章 本宫偏想在你自己的地盘欺负你 容北书下意识地绷直了腰。 墨玖安不让他转身,刻意地半趴在他身上,下巴挂在他肩膀,以一种很艰难的姿势探出头去看他的背。 墨玖安边摸索边问:“这儿吗?” 和静态的拥抱不同,她这般动弹,容北书怀里的触感就会变得异常清晰,娇软玉柔,叫他浑身一僵,耳朵瞬间染上了一层绯红。 容北书眉头蓦地拧紧,双手探到身后,分别抓住她一双不安分的手,再把它们抓回前面。 “公主再折腾…” 容北书开口那一刻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嗓音明显嘶哑,声线都带着微颤。 容北书没再说下去,而是咽了咽唾沫润润干涩的嗓子。 “会如何?” 墨玖安眉心微挑,反问时竟有种奈我何的娇蛮。 “容少卿不是想让本宫唤你的字吗?本宫满足你啊” 墨玖安再逼近了些,声音又轻又撩:“怎么,现在害羞了?” 在容北书一瞬间的恍神之际,墨玖安毫不费力地反握住容北书的手,快速别到他后背,以一种环抱的姿势禁锢住他。 然而这种姿势也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手不够长的那一位只能完全贴紧对方,才能桎梏住对方的手腕。 不过墨玖安已经很满意了,嘴角抑制不住地勾起了笑。 容北书近距离注视着她,深沉的眸子渐渐蕴起潮涌。 可墨玖安仿佛没意识到“危险”一般,眉眼间满是得志的笑意。 容北书觉得又气又好笑,牙缝里蹦出了一句温柔的提醒:“苏千羽” “放肆” 墨玖安立即回嘴,语气里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愠怒,反而有点小傲娇:“现在都敢直呼本宫的闺名了?容北书,你愈发得寸进尺了” 容北书还沉浸在她少有的灵动模样,不料手腕突然传来异样的触感。 容北书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双手就被不知哪里来的绳索捆住,绑定在木架上。 容北书大概也能猜到,就像那些层出不穷的匕首一样,这根绳索应该也是公主藏在身上的。 墨玖安边捆绑边慢慢俯首,鼻尖轻触他鼻尖,“你是不是忘了,本宫曾经对你做过什么?” 话毕,墨玖安毫不客气地一拉,绳索就猛地收紧。 容北书微微吃痛,本能地轻皱眉心,可顷刻间舒展开来,薄唇勾起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可是大理寺…” 容北书虽是这么说,可那瞳仁却比这夜色还深。 “是啊,所以本宫偏想在你自己的地盘…欺负你…” 墨玖安刻意放低音量,耳鬓厮磨般一字一句道。 她如愿以偿地在容北书脸颊见到了红晕,还望见了他眼里的痴眷。 “公主觉得这个能困住我吗?” 容北书说话间呼出的气息低低沉沉,勾的她心头一紧。 墨玖安咽了咽口水,轻飘飘的嗓音格外娇媚:“但是…我想让你被它困住…” 容北书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蹦出胸腔。 昨晚在公主寝殿里,容北书才想过,如果再有第三次捆绑他绝不反抗。 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脑海中叫嚣的欲望彻底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 “遵命…” 说罢,容北书便有些迫切地抬头凑了上去。 只可惜,还未重尝她唇瓣的滋味,墨玖安就精准地仰身退避,明明在咫尺之间,却怎么也不让他触及。 几次尝试皆无果,容北书有些不解,又有点委屈:“公主…” 经过方才的你追我逃,墨玖安早已坐直身,而容北书的双手依旧被绑在木架上,行动范围十分有限。 见这样的一幕,墨玖安勾唇一笑,容北书从她笑容里见到了那股熟悉的意味。 容北书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动了动手,却发现无法靠力量扯断绳索。 怎么可能? 这不是铁链,他感受到的材质与平常的绳索并无二样。 容北书立即转头看向身后,都快扭断脖子才好不容易发现绳索的一端。 这不是普通的绳索…… 容北书回望墨玖安,“公主,这是?” 墨玖安扑哧一笑,直接起身走出几步后,再转身看向独自凌乱的容北书。 “第一次强抢容少卿时,本宫发现绳索虽然轻便,但容易断” 墨玖安笑的得意,悠悠开口:“第二次强抢容少卿时,本宫发现铁链稳固却很笨重,所以本宫就让人专门研制了这种轻便又格外稳固的绳索,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第一个用在少卿身上” 容北书很荣幸,同时也很无奈。 他不想就此放弃,便试图用点别的方法。 “容少卿还是不要想着折断床架了” 墨玖安看穿了他的意图,“一,动静太大,让屋外那么多子时看了笑话,二,若没有特殊的刀,这个绳子是解不开的” 墨玖安对自己掰回一局十分开心,继续说:“我会把刀交给陆川,让他来救你” 墨玖安朝容北书娇俏地挑了挑眉,转身就走。 容北书见形势不对,边看墨玖安离去的背影,边猛拽绳索,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容北书顿时急了,赶忙呼唤她:“公主,公主” 他着急并不是担心会被陆川看到窘样,而是有着另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 好不容易再来一次,他迫切地想弥补前两次的遗憾。 绑都绑了,别走啊!起码对他干点什么啊! “公主别走啊” 墨玖安果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墨玖安背对着容北书,所以容北书看不清她做了什么,好像从袖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吃了? 容北书并不确定。 正当他蹙眉思考时,墨玖安毫无预兆地转身,快步冲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容北书不禁睁大了眼,紧接着,墨玖安就捧着他的脸反反复复地啄吻他。 额头,眉心,脸颊,鼻尖,下巴...... 墨玖安的行为没有任何规律,让容北书这个深谙人心的刑狱官都有些招架不住。 容北书慢慢地闭上了眼,仔细感受这种不受控的局面滋生出的意外之喜。 真是甜蜜又舒服。 甚至她扑过来时拉扯到手腕而产生的轻微的痛感都那么的奇妙。 他甘愿再多来几次。 墨玖安本打算盖完“印章”就走的。 可望见容北书眼底的幸福和喜悦时,她却犹豫了。 无声的对视最能点燃微妙的气氛,而他的双眸又是那样真挚,眼底的渴望不加丝毫掩饰。 “还剩一个地方…” 容北书说罢,故技重施,再一次抬头凑近。 而这一次,墨玖安却没有躲避,闭上眼接受他强烈而深沉的吻。 容北书终于如愿以偿。 他想再近一些,一路追逐纠缠,可碍于身后的绳索,到了一定的极限后再也无法突破。 期望与现实相悖,又保持在可触及却无法肆意索取的距离时,就会令人心痒难耐,让人反复尝试冲破枷锁。 只可惜,这并不取决于容北书。 唯一的钥匙握在墨玖安手里,只要她愿意,容北书就不需要反复挑战绳索的极限了,不用那般辛苦,也不用因为总是差一点而心里难受。 好在,她愿意。 墨玖安双手落在他宽阔的肩膀,把他轻轻推了回去。 容北书重新背靠木架,而身前是那个心软的姑娘。 总是心疼他。 总是满足他。 墨玖安刚补的唇脂已经被消磨殆尽。 安静的房间里除了二人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波又一波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 直到双方都有点喘不过气,墨玖安才主动停止了纠缠。 容北书意犹未尽地掀起眼皮。 他眼梢的欲红还未褪去,嗓音暗哑的厉害:“帮我解开…” 这一句有点歧义,听的墨玖安耳根一热,心脏突突地跳。 “疼吗?” 容北书摇了摇头,“不疼…我只是想…抱抱你...” 若是以往,容北书的这一句又会让墨玖安心软照做。 只是此刻,他脸上还残留着被她留下的“印章”,这些杂乱的痕迹与他灼热的目光形成鲜明的反差,十分割裂,足以唤醒墨玖安的神智。 一想到他发现这些后该是什么表情,墨玖安就忍俊不禁。 容北书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懵懵地问:“怎么了?” 墨玖安拉开距离坐直身,“没事,还是让陆川给容少卿解开吧” 容北书又疑惑了。 方才那般热烈… 怎么一转眼又不认人了? “公主!” 容北书神色在不敢置信中带着几分焦急。 墨玖安却没理他,起身就大摇大摆地走向门口,“接下来,容少卿还是一心一意对付朝中之事,脑子里别再想着些乱七八糟的,本宫也要忙军中的事…” 墨玖安的声音渐行渐远,容北书伸头看着门口,想喊但都不敢让太多人知道。 直到墨玖安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容北书无力地背靠木架,静待陆川来笑话他。 陆川确实来了。 他着急忙慌地跑进来,担心地直奔床榻。 可当他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刹,脚步突然停下。 容北书从陆川的表情中看到了羞涩,尴尬,还有几分幸灾乐祸。 容北书眉眼霎时一沉,染上几缕寒芒。 陆川一激灵,乖乖走上前为他解绳索,可在这全过程中,陆川再也没抬头看过容北书一眼。 仿佛看一眼就会染上什么恶疾般,对容北书避之不及。 容北书的心情本就有点郁闷,陆川这么一搞,他更疑惑了。 “有事说事!”容北书命令道。 “阁主稍等我一下” 陆川落下这一句就跑去拿铜镜了。 等陆川把铜镜举到容北书脸上,容北书瞳孔骤缩,立即夺过陆川手里的镜子仔细查看脸上的痕迹。 陆川憋着笑意提建议:“要不属下给阁主擦一擦?” “出去!”,容北书听出了陆川言语间的调侃。 陆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内只剩下容北书一人,他呆愣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脸上都是她留下的印记。 唇脂嫣红潋滟,有了她唇瓣的形状,使其更加生动诱人,仿佛看一眼就能再一次切身体会到被她轻啄时的美妙触感。 方才容北书还以为墨玖安吃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为了给他留下印记补了唇脂。 容北书倏尔一笑,低低的笑声如山泉流动。 他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毫无顾忌地仰身躺下,双臂随意地伸展着,脸挂着满足的笑容。 容北书惬意地闭着眼,突然想起什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她捆绑时动作轻柔有分寸,是容北书自己为了挣脱束缚才搞出了些许痕迹。 不过,他喜欢。 ...... 盛元帝的第二站就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家青楼。 和赌坊不同,这家青楼是不允许普通人进入,所以并不存在生客。 就像水云间画舫一样,这家青楼需要特殊令牌方可进入享受。 获得令牌的方式由青楼决定,由他们主动发出,不是谁想要就能得的。 盛元帝停在青楼门外,抬头望向那一块大大的牌匾,上面写着“燕春楼”三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龙飞凤舞。 守卫刚想赶人,德栩便走上前,给他们看了两块令牌。 守卫们立即点头哈腰,把他们引进青楼。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青楼内灯火通明,五光十色,照得整个大厅如同白昼一般。 盛元帝径直走到一旁不那么起眼的地方落座,开始观察左右。 青楼内的女子们各个都是绝色,声音悦耳,笑声清脆动人,娇吟声更是让人耳根酥软。 盛元帝进来的那一刹,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词是脏乱。 燕春楼是供达官显贵玩乐的地方,所以布置精致奢华,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柔软舒适。 可这也不影响这个地方令人反胃。 宽敞的大厅里,真是干什么的都有。 他们并不在乎旁人的目光,毕竟来这儿的都是想放纵的。 所以对他们而言,身边人的目光反倒会增添几分别样的刺激。 德栩从进来的那一刻起就捂着眼睛,戴着痛苦面具,盛元帝倒像是看不见这些一样,面色正常地有些不正常。 德栩一个太监看到这种画面都忍不住脸红心跳,盛元帝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竟然没有什么反应。 德栩有点不理解了。 盛元帝本想倒杯酒的,德栩急忙阻止:“陛下,脏” 第198章 热闹 盛元帝觉得有道理,便默默放下,继续观察,视线落在二楼和三楼。 而二三楼的那些贵客在无意间瞥到盛元帝,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他们立即挡住脸,纷纷躲进屋内,想着待会儿如何逃离。 虽然盛元帝选择的位置比较偏,可也很快吸引了老鸨的目光。 老鸨看此人着装不凡,一看就是有钱人。 不只如此,盛元帝身上自带的那股强者气息,令人望一眼便无法忽视。 老鸨观察了盛元帝一会儿。 盛元帝坐姿端正挺拔,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却增添了一份成熟与沧桑的魅力。 他面容冷峻,在这种地方都能面不改色,绝对是个人物。 老鸨如此想着,扭动着腰肢款款走去。 她笑得卖力,蕴含着无尽的魅惑:“哟,这位老爷是生面孔” 她说着,刚想扑进盛元帝怀里,却被德栩拦在一步之外。 老鸨尴尬地笑了笑,“这位爷需要什么样的?奴家都能给您弄来” 盛元帝一侧唇角微勾,余光淡淡一瞥:“是吗?那就把楼上那群人都请下来吧” 老鸨愣了一瞬,不解道:“这位爷说什么?” 话音刚落,倏尔“砰!”的一声巨响,青楼的门化作碎片,门外的守卫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地砸落在地。 刹那间,惊叫声响彻整个青楼,姑娘们花容失色,惊慌失措地四散躲开。 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贵客们,此时也如惊弓之鸟般逃向里面。 紧接着,一群身着黑色铠甲的禁军如潮水般涌入,迅速将整个青楼围得水泄不通。 最后,禁军统领蒙挚稳步走近,恭敬地拱手作揖:“陛下” 老鸨一听,脸色顿变,“唰”地跪了下去。 盛元帝皱眉瞪向蒙挚:“啧,你干什么,我才刚进来,还没来得及享受享受” 蒙挚眉心微挑,抬头环视了一圈,再看向盛元帝时,他的神色十分诚恳:“那我先出去?” 盛元帝白了蒙挚一眼,摇了摇头,“算了” 要不是从小和蒙挚一起征战四方,和他是过命的交情,盛元帝真想给他一拳。 蒙挚点头,随即挥了挥手,一支队伍立即冲上了二三楼。 不出片刻,就有一群衣衫不整的男女从楼上滚了下来,其中包括不少熟人。 他们跪在最前头,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趴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人。 盛元帝捏起面前五颜六色的点心,好奇地观察着,根本没有瞥他们一眼。 “各位爱卿无需多礼”,盛元帝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语气闲散平缓:“朕只是好奇,让你们魂牵梦绕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没有打扰你们的意思” 盛元帝说着,把一颗点心拿到鼻前闻了一闻,随即抬头看向德栩,“这个能吃吗?” 德栩转而睨向蜷缩在一旁的老鸨,阴柔的嗓音冷声质问:“问你呢!” 老鸨颤抖着点了点头:“干...干...干净的...” 盛元帝尝了一口,微微蹙眉,“做的这么好看,也不好吃啊” 盛元帝说罢,扔下点心,德栩立即给盛元帝递帕子,含笑道:“陛下,这里的招牌也不是点心啊” “嗯,你说得对” 盛元帝认同地点头,看向三丈之外跪地俯首的一众官员,“让他们滚一边儿去,把这家店的招牌请出来” 德栩颔首领命,一脚踢在老鸨身上,“没听到吗?把你家招牌都带出来,一个也不许少!” 老鸨冷汗淋漓,连滚带爬地离开,片刻后,她带出了一群姑娘。 盛元帝从左到右扫了一眼。 他的眼神深邃而犀利,仿佛能看穿一切,那是经历过无数征战和权谋斗争的眼神,充满了智慧和决断。 盛元帝观察完,冷笑一声:“看来朕这个天子都没有资格见到燕春楼镇楼之宝” 蒙挚会意,大手一挥,四周的禁军长枪震地,齐步逼近。 老鸨浑身一抽搐,身体抖得如同筛糠,牙缝里哆哆嗦嗦地蹦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奴...奴家这...这就去...” 说罢,老鸨手脚并用地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老鸨又带出了一群姑娘。 她们跪在朝臣方才所跪之地,盛元帝大概数了一下,近八十余人。 盛元帝面带微笑,笑容里蕴含着一丝威严,却又不失亲和力。 他看向那群姑娘时,眼里仿佛只有好奇和探究,没有丝毫恶念或欲念。 盛元帝的小臂倚着大腿,身子斜着向前倾了倾,多出了一股散漫不羁的意味。 “朕问你们,你们可都是自愿的?” 那群姑娘都缩着肩膀埋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不过从她们颤抖的身躯能察觉到她们此刻的恐惧。 老鸨觉得事情要败露了,鼓起仅存的一丝勇气,转头看向她们,暗暗威胁:“陛...陛下问话,你们想清楚再回答!” 那群姑娘们又缩了缩身子,刚想摇头,忽而,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她们还未看清是什么,紧接着就听到一声“咔嚓”。 所有人转头看去,只见德栩不知何时闪现到老鸨面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掐断了老鸨的脖子。 德栩一松手,老鸨如同米袋,闷声倒地。 德栩淡淡地拿出一方丝帕,漫不经心地擦了擦手,随即走到姑娘们面前,笑得格外温柔和蔼。 “陛下问话,尔等需如实回答” 德栩微微弯腰靠近了些,小声提醒:“天子在此,无人再敢伤害你们,这是你们唯一伸冤的机会了” 那群女子沉吟片晌后,纷纷磕头鸣冤。 她们还真不是自愿的。 世上哪有那么多貌美如花,又被逼无奈到卖身求生的女子。 即便日子难过,嫁给老头做妾也好过入青楼,被万人羞辱。 正常女子,但凡有一点出路都不可能选择这条不归路。 所以进了这种地方的女子,一半是小时候就被亲人卖掉,另一半是长大后就被恶人逼良为娼。 尤其是这种供权贵玩乐的地方,每一个女子都是极品,为他们的喜好打造。 这些姑娘是燕春楼的镇楼之宝,她们和大厅里的这些女子不同,她们平日里并不出来见客,而是被关在后院细心照料。 不要因为她们丰衣足食就觉得她们幸运,她们比大厅里的这些女子还要悲惨几分。 她们各个都是艳绝四方的美人,肤白水润,正值妙龄。 她们都有好几幅单人画像,挂在一间房里,像商品一样明码标价。 买家付钱,燕春楼便把“商品”送到买家房间享用。 她们的价格极为昂贵,因为这是一次性买卖。 又是因为这是一次性买卖,所以买家对她们做什么都可以。 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燕春楼售后服务也很到位,那些个尸体愣是没能走出燕春楼一步。 没有人发现命案,那大理寺便无从立案。 这些女子生前无法逃离,死后亦无法解脱。 盛元帝听完她们的冤屈,默默垂下眼睑,藏住了眸里的一丝波澜。 他面色沉凝地转走目光,轻轻挥了挥手,德栩就带着那群姑娘们走了出去。 在一支禁军队伍的护送下,德栩会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那便是皇宫。 这些女子是人证,对盛元帝有用,盛元帝还吩咐蒙挚派人救出她们的亲人,蒙挚颔首领命。 安排完这一切,盛元帝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慢慢扫视一众官员,勾唇一笑,眉眼间一片温和。 “各位爱卿过来,跪的近一点,让朕好好看看你们” 那群人为官多年,如何辨别不出盛元帝听似平静的语气里暗含的危险。 即使很清楚自己命悬一线,他们也不敢马虎。 今日在燕春楼的官员有二十一个,礼部的,吏部的,竟然还有几个御史台的,中书和门下省的那几位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四品以上的老狐狸们当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他们即便要犯错,也会在自己府邸关起门来犯错。 但眼前的这些不太一样,他们多少还是有点蠢了。 盛元帝静静地瞅着他们,不知在等什么。 大概过了半炷香,屋外隐约传来一些女子的哭泣声。 声音越来越清晰,一部分朝臣听出了这是自家妻子的声音,满目惊恐地抬头看向盛元帝。 只见盛元帝面带和煦的笑容,眸里却裹挟着瘆人的光芒。 这些妻子被禁军逼了进来,见到盛元帝的那一刻,她们纷纷下跪趴伏,大气都不敢喘。 “各位爱卿总想让朕做一个不偏不私,无私欲的圣人,有道之君,亲民之君,勤政之君”,盛元帝看向那群妻子,大声道:“来,都抬头看看自家夫君是什么模样,看看周围都是什么?” 说罢,盛元帝顿了顿,微皱眉头,似是认真思考道:“那个叫什么来着?各位爱卿总喜欢讲的那些大道理,那些圣贤名言,叫你们怎么做人的那些,来,都再重复一遍,朕想听了” 那群官员面色惨白,埋着头都不忘彼此之间交流眼神,无声探讨得救之法。 见他们沉默,盛元帝笑容顿消,眉眼霎时一沉。 转瞬即时间,盛元帝的声音都变了一个调,冷得让人胆颤:“说了,你们明日便提交辞呈归乡,不说,燕春楼逼良为娼的罪行有你们一份” 盛元帝刻意停顿了一息,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道:“也有你们妻儿一份” 安静地大厅内,又开始传出微弱而沉闷的哭泣声。 那些官妻们越是恐惧,就越无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尽量压低声音。 ...... 就这一夜之间,京城接连发生了许多大事,第二日开市之后便传的满城风雨。 先是京城的所有赌坊被禁军查抄,随即就传来皇帝诏曰,京城取消宵禁,全大鄿禁止赌博。 这还不够,京城最神秘的青楼燕春楼也被查封,近百名良家女子获救。 紧接着,青河下游捞出好几具尸体,大理寺在河上游发现了一艘沉没的船,而船里面用铁笼关着的都是烧焦的尸体。 朔月寒冬,下雪之后,河面也结了一层薄冰,这对捞尸工作造成了一定的困难,也为灭口的行为提供了天然的庇护。 沉船之后再被冰封,春天来临之前是发现不了的。 即便有一部分尸体飘出船,顺着河流流到下游,可他们也都已经烧的认不出身份,对幕后之人造不成危险。 幕后之人以为已经毁尸灭迹,却没想到这恰恰就是盛元帝希望看到的。 根据冰的厚度寻找沉船,并从刺骨冷水中捞出尸体这件事,还难不倒民间专业的捞尸人。 这一日热闹的,京城的商贩们都没心思做买卖,左邻右户聚在一起聊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坊间口口相传说皇帝昨夜微服私访,被逍遥赌坊坑了五百两,一怒之下要封锁全大鄿的所有赌坊,从今往后大鄿上下禁止赌博。 还传皇帝看上了燕春楼的一个姑娘,那姑娘向皇帝求助,皇帝一句话就关停燕春楼,一下子把所有女子都赎了出来。 而那艘沉船和百余名尸体,坊间的谣言都和水云间账本有关。 对大部分百姓而言,禁赌无疑是好消息。 赌博之危害,毁家败业,家破人亡。 百姓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除了那些顶端的少数既得利益者之外,底层的多数被剥削者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至于燕春楼这种普通老百姓接触不到的地方,那他们就更没有什么意见了,纯看戏的心态看待这一切。 容北书故意在最热闹的时间段,把画舫的尸体一个一个搬出来放在河边,让河边的民众亲眼看看他们的死状。 与此同时,容北书把让陆川散布消息,把水云间画舫官商勾结,逼良为娼,杀人灭口这些罪行都尽数传播出去。 吩咐完,容北书便带着这些尸体声势浩荡地回了大理寺验尸。 因为尸体太多,做这些需要好几天,而目前最大的考验便是明日的早朝。 冯尚书痛失爱子,赌坊和青楼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容北书手里有水云间的账本...... 明日早朝,定会很热闹。 第199章 本宫不喜欢他的眼神 容北书从青河回来后,发现容长洲在大理寺等他。 容北书最近确实比较忙,几乎每一晚都是在大理寺过夜。 容长洲只能在每次早朝时见到自己的亲弟弟,久而久之,容长洲忍无可忍,趁今日休沐,他一大早就过来找容北书了。 容北书边走边和和容长洲简单汇报了一下他最近忙碌的缘由。 回到房间后,容北书打算洗个手,刚敛起袖子,他才想起来手腕还有痕迹,急忙藏住。 “别藏了” 容长洲一直紧跟着他,所以当然也瞧见了。 容北书怕他担心,解释道:“兄长,我没事” 容长洲却丝毫不惊讶,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你没事” 以往,容北书擦破皮都会被容长洲发一顿牢骚。 这时候怎么不关心了? 容北书心里产生了些许的落差,“兄长不担心我吗?” “除了那个人,谁还能伤你啊,尤其是这个位置,明显是绑...” “兄长吃点心吗?” 在容长洲说穿之前,容北书连忙打断了他,然后迈腿就走向书案,躲避的意图十分明显。 看着容北书如此蹩脚的伪装,容长洲眯着眼摇了摇头,故作感慨道:“啧啧啧,年轻就是好啊” 容北书的耳根悄无声息地浮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可他面上维持住了原本的淡定,给容长洲递了他爱吃的点心。 “兄长没比我大多少” 容长洲接过点心,食指左右摆动:“我比你大很多” 这一点上,容长洲并没有说谎。 虽说身体年龄差不多,但容长洲之前毕竟活过二十年,来到这个世界又从十岁开始长大。 他的灵魂已过而立之年了。 容北书轻轻一笑,无奈摇了摇头,“兄长怎么这早过来?是出什么事了嘛?” “我只是过来看看你,你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容北书乖乖受着,然后温声解释:“记得,不过最近还是有点忙” 容长洲眼神里的埋怨瞬间被阵阵心疼取代,他上下观察容北书,“你看看,都瘦了,我有什么能帮上你吗?我都快闲得发霉了,咱们三个人是一个团体还记得吗?不能什么活都由你们两个人干吧?起码让我做点什么啊” 容北书轻轻一笑,“现在还没到兄长发挥的时间,如果兄长无聊的话,找悦焉玩儿?” 容长洲睁大了眼,摇头拒绝:“那丫头还不折腾死我” 说罢,他叹了口气,似是妥协道:“算了,我还是去找冷径微推牌九吧” 容北书瞬间捕捉到了重点,笑容扩大了些,意有所指地问:“户部尚书家的千金?” 容长洲当然能看出来弟弟在想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她...” 提到冷径微,容长洲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容长洲皱眉思考了几息,实在想不出恰当的形容词,只好溜之大吉。 “算了,不说她,我先走了!” 容长洲逃出屋,可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了一车接着一车的白布,白布底下是他们从青河运回来的尸体,烧焦了的手和脚都露在外面,随着马车轻轻晃动。 容长洲能通过体型和手脚的大小辨别出其中不少是孩童的尸体。 他顿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一车又一车经过他身前,久久都没能动弹。 容北书了解容长洲,看着容长洲一动不动地背影,容北书眉心紧了一寸。 容北书默默走上前,沉重道:“兄长还记得水云间账本的事吗?水云间画舫的账本在我这里,其中记录了大量官员贪污受贿的金银流向,还涉嫌结党营私,逼良为娼,画舫背后的东家便把船上的艺妓和小厮都灭口了,我们发现的总共有一百三十具尸体,其中有四十五个孩童” 听到惊人的数字,容长洲身躯猛地一震,缓缓转头看向容北书,眼中满是惊愕之色。 渐渐地,容长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阴沉,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紧握成拳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发白。 从这双眼睛里,容北书看到了久违的愤怒。 即便容长洲总喜欢和皇帝斗嘴,总喜欢把百官骂的灰头土脸的,可他很少像此刻这般,眼神里染上肃杀之气。 容北书很清楚自己兄长的底线在哪儿。 是一百三十条人命。 是无辜的人,是弱者,是那群权贵眼里的蝼蚁。 容长洲艰难地闭上了眼,顺了顺气,可怎么也无法平复胸口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 账本已经在弟弟这里,说明当初拦马车鸣冤的女子背后之人已经出现了。 “许梦背后的人出现了” 容长洲的声音出奇的哑。 容北书点了点头,“嗯” “是谁?” 容北书暗示道:“兄长听说了吗?陛下昨晚在逍遥赌坊输了钱,后又去了燕春楼,撞见了一众文官” 容长洲瞬间明白了过来。 他眉头紧锁,沉默了片刻后缓缓睁开双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就走。 “兄长去哪儿?” 容长洲的背影传来淡淡的一句:“进宫” 容北书心中一惊,疾步跟上去挡在了容长洲面前,语气里透着不安:“为何?” “我去和陛下唠唠,我想换个部门” “什么?” 容长洲抬眸看向容北书,语重心长道:“接下来你要面对很多人,我想帮你” 容长洲停顿了一瞬,转头看向一旁的马车,“还有他们...” 容长洲还没走出大理寺,就见到熟悉的身影向他奔来。 “容长洲!” 悦焉如精灵般小跑而来,一个蹦跳落在容长洲面前,歪头俏皮地说:“你今天休沐,可以陪我玩儿了吗?”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笑容灿烂如花,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与好奇。 容长洲难得地没有和她斗嘴,悦焉也发现了容长洲的异常。 他身上不见平日里玩世不恭的姿态,而是神色肃穆,连那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黯淡无光。 悦焉笑意渐收,慢慢站直身子,小声问:“你...怎么了?” 方才见到悦焉时,容长洲就已经藏起眼里的怒火,此刻看着她关心的面色,容长洲苦涩一笑,眸里闪过一抹温柔流光。 “我没事” 悦焉峨眉微蹙,半信半疑,“你要吃糖吗?” 悦焉说着,低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包牛皮纸,“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 可还没等摊开牛皮纸,悦焉的注意力立马被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吸引,她伸脖子望去,“什么味道,那是什么?” 容长洲眼神一凛,想都没想就跨一个步挡在她面前,抬手便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悦焉没有躲开,不解地问:“为什么?” 容长洲没有解释,而是握住她手腕,拉着她就逃离现场。 等绕到墙后面彻底看不到尸体时,容长洲才放开了她。 悦焉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容长洲轻叹口气,耐心道:“我今日没时间陪你玩儿” 说罢,容长洲拿下腰上的玉佩,递了过去,“你拿着这个去容府,管家会带你进我的游戏室,今天你自己玩儿” 容长洲吩咐着,随手摸了摸悦焉的头,随即转身就离开了。 悦焉并没有去容府,而是回了公主府。 殿内,沐辞刚向墨玖安汇报水云间画舫一百余名尸首的事情,悦焉就低着头走了进来。 她的步伐缓慢而沉重,缓缓抬起头。 悦焉瞧见了在美人榻上端坐的墨玖安,她对面的沐辞,还有站在沐辞身侧的男子。 悦焉认得对方,他是公主培养的寒门学子之一,名叫方回。 方回身着淡青色衣袍,洁净素雅,身如修竹,面容清俊,浑身上下带着几分书卷之气。 悦焉就那一瞥,视线并没有在方回身上停留太久。 沐辞察觉到悦焉的眼神有些空洞,立马问:“你不是去找容长洲了嘛?怎么回来了?” 悦焉的声音都蔫儿了:“我去大理寺找容长洲...容长洲不让我看,但我实在好奇...然后...看到了好多好多尸体...” 墨玖安柔声唤悦焉:“过来” 悦焉乖乖走过去,在墨玖安身侧坐下来,倾身环抱住她的腰,头也软糯糯地靠在她肩膀。 墨玖安轻轻拍抚悦焉的背安抚她。 “其中还有好多和我一样大的孩子...甚至比我还小...” 悦焉鼻子一酸,眼眶渐渐发红,她继续说着,嗓子也愈发闷痛。 “陆川说,他们是被关在铁笼里烧死的,因为被沉到河底,尸体被进一步损坏,根本无法辨别身份...” 悦焉每说一句,墨玖安的眉心就凝一分,最后难受地闭上了眼。 昨天晚上,墨玖安从容北书那里出来后才反应过来盛元帝的用意。 盛元帝派许梦当街拦车,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 而这么做很容易刺激对方做出一些不理智的行为,甚至是极端的行为。 墨玖安当即就派了府兵去青河,可惜被城门守卫拦住了去路。 墨玖安知道,这也是盛元帝的意思。 作为一个父亲,盛元帝如何不懂自己的女儿? 即使墨玖安的人真的出去了,可青河那么大,夜晚视线不清,等墨玖安的人找到画舫时,画舫也早该沉河底了。 “公主...为什么船上的人全死了?” 面对悦焉的提问,沐辞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旁的方回默默看向墨玖安,仿似也在等她回答。 墨玖安缓缓睁开眼,声音辨不出情绪:“你愤怒吗?” 悦焉坐直身,朝墨玖安猛点头。 墨玖安转过头去,低垂着眼睑藏住了眸里的波澜,声音轻了下来:“这就是原因” 悦焉不理解,她刚想继续询问,墨玖安斜靠下去,手肘撑着凭几,闭上眼轻捏眉心。 沐辞见状,拉着悦焉安静地退了出去。 “现在说吧” 等屋内没人了,墨玖安命令道。 方回拱手作揖后才汇报:“燕云归的队伍又多了两个人” 墨玖安没有睁开眼,语气透着些许疲惫:“总共几个了?” “十个” 墨玖安自嘲似地低笑几声,冰冷的声音悠悠开口:“本宫供他们吃,供他们穿,给他们创造最好的条件,什么珍本孤本都给他们寻来,接下来还要在朝中给他们铺路...” 墨玖安睁开双眼,瞳孔不经意地微微一缩,眸底有道凌厉的光芒闪过。 “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面对墨玖安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方回却能面不改色,嗓音依旧温润平静。 “燕云归经常去一家茶楼,茶楼里有一间独属于他的房间,茶楼也不让别人进去,我偷偷进去过,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我本想再查一查有没有暗室,但是燕云归突然回来,我不得不先撤出来” “茶楼不用你去了,本宫自会派人,你继续盯着燕云归”,墨玖安顿了顿,抬眸看向方回,“不过,他出书院后你就不要再跟了,你只需留意他在书院里的动静” 方回颔首领命。 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学生好奇,公主是如何发现燕云归有问题的?” “本宫不喜欢他的眼神” 方回脱口而出:“他什么眼神?” 墨玖安定定地瞅着他,唇角渐渐小幅度地弯了起来。 她的那双眸子仿若能洞察一切,穿透灵魂,让人无处遁形。 触及这样的眼神,方回的心脏猛地一缩,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墨玖安一声轻嗤,转走目光,“一种令本宫反感的眼神,即便装得再好,也藏不住眼底的那股子邪秽” 方回知道墨玖安的野心。 当初若不是墨玖安救下奄奄一息的他,他家族的血脉就彻底断了。 墨玖安帮他报了灭门之仇,交换条件是,他的命归她。 只要能复仇,方回做什么都愿意,自此便死心塌地任她差遣。 方才下意识地问出那一句,他真的只是好奇,并无他意。 方回自认忠心耿耿,可有时候也不免躲闪目光。 不过他回避视线不是因为心虚,是单纯的经不住罢了。 墨玖安的眼睛很漂亮,瞳孔的颜色也是稀有的湖泊色,不像大鄿本地人,更像是南骊那边才会有的特征。 方回知道,因为他家就在南方的一个小镇,群山环绕,山的另一头就是南骊。 第200章 结果会为过程辩解 第一次见到墨玖安时,方回就感觉到她浑身散发的那股无形的威慑力。 有时候,她的目光里会流露出一丝媚态,却并非寻常女子的柔媚,而是一种令人敬畏的妩媚。 有时候那双眼睛又像千年寒潭,冰冷刺骨,又有时似深不见底的井,叫人望不进眼底深处。 方回认识她三年,却不曾真的看透过她。 但是就在刚刚,在墨玖安回答悦焉的问题时,方回在她眼中捕捉到了几分黯伤。 “还有事吗?” 墨玖安垂眸整了整广袖,面无表情地问。 方回抿了抿唇,踌躇片晌后道:“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如何不怎么重要,因为结果会为过程辩解” 墨玖安动作一顿,缓缓抬眸。 她当然知道方回此言何意。 安静的氛围持续了片刻,墨玖安再开口时,方回只觉她清冷的声音轻了些许。 “所以,只要目的是正确的,在这过程中牺牲多少都可以?” 墨玖安的这一句更像是对她自己的质问。 方回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她长睫半垂,叫人看不清眸中色泽。 方回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劝道:“夺嫡之路注定手足相残,刀光剑影,若想获胜,公主就不能思考这个问题” “公主,柏将军求见” 正此时,门外传来沐辞的声音,墨玖安依旧垂着眼眸,淡淡命令:“你退下吧” 方回虔诚地弯腰作揖,默默退了出去。 柏屠前来是为了给墨玖安送可以交涉的军将名单,以及他们的背景和个性习惯等等。 半年前的秋猎,柏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让蒙梓岳参与比武大赛,让蒙梓岳的能力被更多的人看到。 可代价是柏屠被降职,何烨接手了守城军的所有事务。 墨玖安趁此机会收服了柏屠,这是给他交代的第一个任务。 柏屠完成的很好,那些军将的信息十分详细,墨玖安就能凭借这些研究出针对每一个人的攻克方法。 柏屠离开后,墨玖安吩咐沐辞:“把手底下的那些学子全都筛查一遍” 她眉睫沁着凉,凛冽而锋利:“飞鸽传书,让暗哨寄一点念想过来” 想当初,墨玖安派了一群暗哨到这些学子的故乡,暗中监视和保护学子们的亲人故友。 也算是墨玖安为自己争取的一份保障。 接下来朝局要大乱,墨玖安也要下场,真正的斗争马上就要开始了。 也该提醒提醒手底下的这些贡士们,到底谁才是他们的君。 第二日的早朝,工部尚书冯关仁告了病,根本没出席。 冯尚书的二儿子冯业死在逍遥赌坊,传出来的是赌坊李老板与冯业起了冲突,李老板杀了冯业,禁军赶到时李老板拒捕不从,最终由禁军依法斩首。 冯关仁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 冯关仁知道自己的儿子是被墨玖安折辱杀害,他当然恨,却无能为力。 先不说因为水云间画舫的事,众多官员自顾不暇,那天晚上见证玖安公主杀人的那群人根本不会为了冯关仁这个三品尚书得罪当朝皇帝。 冯关仁本可以闹,在朝堂之上磕破头颅以死鸣冤。 可偏偏逍遥赌坊和他冯关仁有关。 若他不闹,缩头当一个透明人,盛元帝得到逍遥赌坊的数万两银子充实国库后,也许不会再为难他。 可他一旦闹,非要去盛元帝面前刷存在感,那么也许就不只是封锁逍遥赌坊那么简单了。 冯关仁起初没看破这一层,一心想要为自己儿子讨回公道,是他背后的人阻止了他。 最终,冯关仁只能吞下丧子之痛,赶紧转移府上的金银,为背后之人消灭证据,处理来往痕迹。 这样一来,即便逍遥赌坊查到冯关仁头上,也能保证追不到冯关仁背后之人。 两天做完这些,冯关仁便把自己关在府里,独自消化夹在两头当孙子的心情。 一边是恩威难测的盛元帝,一边是他阴森恐怖的主子。 冯关仁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可怜的人。 他暗暗发誓,一定不会放过杀害儿子的凶手。 即便冯关仁没参加,可早朝依旧很热闹。 盛元帝在一夜之间做了三件大事,解除宵禁,全国禁赌,还有大闹燕春楼。 比起全国禁赌,解除宵禁这种事显得微不足道了些。 官商勾结,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皇帝突然出手断他们财路,他们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不过反抗又如何呢? 盛元帝有十分恰当的理由。 “朕都被他们坑了五百两,可见过去,朕的子民被他们祸害成什么样,此事关乎国家社稷,子民福祉,这种败坏风气的地方不该存在” “陛下,赌场每年所交赋税金额极大,禁赌无疑是对朝廷财政收入的巨大损失啊” 容长洲不屑一睨:“哼,赋税?各位真正担心的应该是自己的赃款吧” “容长洲!你不要胡说八道!” 昨日从大理寺出来,容长洲直奔皇宫,在盛元帝面前大演特演,甚至逼出了几滴眼泪,把他自己都感到了。 盛元帝当然看得出容长洲的伎俩,不过容长洲进入御史台这件事对眼下的形势有利,盛元帝便允许了。 今日,容长洲以全新的身份参与早朝,御史大夫从三品,容长洲原本的中书侍郎之职是正三品,低了半级,不过容长洲并不在乎。 御史台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肃正朝纲的职责。 在这特殊时期,容长洲在御史台更能发挥他的作用,内外联合,帮自己的弟弟大展手脚。 毕竟大理寺还不能直接插手官员之事,必须有御史台和刑部配合才可以。 容长洲官位的调动当然引起了一大批官员反对。 盛元帝越过中书省私自调动三品官员,中书省的那群老家伙大做文章,唠叨了好一会儿。 等话题又引向禁赌这件事上,容长洲冷硬开口:“赌场这种地方早该禁了,一个健康的社会就不该出现黄赌毒这三个字!依我看,把青楼和教坊司也禁了” “荒唐!” 容长洲的话立马又引起很多官员抗议。 容长洲眉心微挑,环视左右,“怎么,各位舍不得啊?” 容长洲冷笑一声,兀自摇了摇头。 昨日,大理寺发现一百三十具尸体,死状惨烈,幕后之人罪不可恕,人神共愤。 因为水云间画舫账本一事,牵扯其中的官员都不敢主动开口,然而,部分谢氏党羽没在账本上留下痕迹,所以他们敢大胆反对禁赌和容长洲换职之事。 “凡是集中大利的地方都会有恶” 容长洲语气悠悠的,直接戳破:“因为这些地方能放大人的欲望,比如赌场,比如青楼” 容长洲刻意停顿,缓缓转头看向谢衍,“比如官场” 谢衍自然不会搭理黄口小儿的几句挑衅,因为有的是人为他出头痛批容长洲。 “陛下天威浩荡,官场风清气正,大鄿海清河晏,容长洲!你却屡次信口雌黄,不是冲撞陛下就是大言不惭地教育我等,这么多年来,你自以为是,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你方才那段话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 “风清气正?”,容长洲低低笑出了声,“好啊,是该治罪” 说罢,容长洲撩炮下跪,拱手作揖,声音铿锵有力:“禀陛下,昨日上午,大理寺从青河捞出一百三十具尸首,皆为水云间画舫的艺妓和小厮,水云间画舫幕后之人目无法纪,丧尽天良,其罪行惨无人道!甚至我朝官员也涉嫌其中,官商勾结,逼良为娼!今水云间账本在大理寺少卿容北书之手,恳请陛下饬令严查,扫除奸佞,以彰国法!” 就凭几本账本和一个不知哪来的女子就要大肆搜查朝中官员,按道理来讲,即便盛元帝默许,大理寺和御史台的行动也会受限,朝中官员也会各种拒绝配合,抱团抗议。 然而偏偏就闹出了一百三十条人命,引得坊间物议沸腾。 只要盛元帝趁机大发雷霆,利用民心放权给大理寺,那么容北书就可以放手去干,再加上容长洲在御史台打配合,那么朝中官员即便反抗也是徒劳。 盛元帝就是这么做的。 谢衍的党羽指出账本不足以充当证据,有伪造之嫌。 可一百三十条无辜性命的重量能轻松盖过他们的争辩声。 早朝结束后,谢衍的面色明显不怎么好看。 回到侯府后,谢衍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自己的儿子一巴掌。 “蠢货!谁让你灭口的!没有我的允许就敢私自烧船,连屁股都擦不干净!我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无用的玩意儿!” 谢衍的次子谢煜在朝中担任礼部侍郎一职。 几个月前,谢皇后给墨玖安下媚药,容北书救下墨玖安后,第二日就去警告谢衍,还顺便把他二儿子谢煜一针扎哑了好几天。 谢煜从小就想在谢衍面前证明自己,所以后来,他从嫡长子谢耀手里抢走了水云间画舫的管理权。 可没过多久,水云间画舫的账本被偷,又偏偏落入了容北书手里。 所谓冤家路窄,谢煜脑子一热,听从了身边谋士的建议,一不做二不休,直接烧了画舫。 船沉到河底,河面结冰之后就会成为天然的屏障,为谢煜完美隐藏痕迹。 可没想到还是被容北书快速找到,这一点,谢煜也无法理解。 “那是因为你身边有眼线!”,谢衍呵斥:“是谁给你提的建议?” 谢衍气不打一处来,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嫌恶。 谢煜低着头弱弱道:“是我的谋士” 谢煜难得睁大了眼睛:“你还有谋士呢?” 谢煜鼓起勇气抬起头,“爹,船上都是大量的证据,不烧了能怎么办?” “那你就烧物证!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人证都埋了,只要不死在船上都不打紧” 谢煜辩解:“都已经烧焦了,认不出来了,况且几个账本而已,算不得证据” “你以为没了人证就安全了?恰恰相反,那些人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 谢衍指着谢煜的鼻子训斥:“账本能不能充当证据也不重要,墨垣要的从来都不是证据,而是一个发疯的机会!一个堂而皇之出手的理由!若把这些人偷偷处理了,没给大理寺留下把柄,你觉得容北书能靠那几本账本立案吗!?” 谢衍气的脸都红了,谢煜急忙扶着他坐下,然后为他倒了杯茶。 谢衍白了谢煜一眼,深深呼了口气,暗自平复心情。 “是我辅佐墨垣登基称帝,我能不知道他什么样?” 谢衍说着,冷哼一声,眸里闪过阵阵寒芒:“这么多年来,你爹我还能靠士族之首的身份牵制他一二,但墨垣骨子里就是个疯的!一旦给了他机会他会立马反扑,赶尽杀绝!先帝的子嗣可不少,可如今除了几个出嫁的公主外,哪还有一个王爷?” 谢煜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乖乖跪在谢衍面前,小心提问:“这种理由,我们可以不认吗?” “那是你不认就能幸免的吗!” 谢衍一股怒火涌上大脑,感觉两眼一黑,差点没气晕过去。 他身边的人为何都如此愚蠢!? 上一次谢如意不遵从他的命令,非要给墨玖安下什么媚药,导致他白白损失了三十多名顶级高手。 现如今连他亲儿子都给他添堵!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谢衍感觉有些无力。 他又一次深呼了口气,压着怒火道:“你知道墨垣为何偏要此时发疯吗?那是因为他缺银子!马上就要打仗了,他需要军饷,国库需要一大笔钱,而最好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从朝臣手里抢!墨垣铁了心要闹,死了那么多人,揪出背后之人是民心所向,当容北书大肆搜查时,你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若拒绝,那你就是有问题,若不拒绝,那他也会给你制造问题!” 谢煜跪着挪到谢衍身旁,神色明显慌张:“那这就是个死局啊...” 见自己儿子如此窝囊模样,谢衍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转走目光,“并非完全无解” 谢煜眸光顿亮,激动地问:“父亲有对策了?” 第201章 父皇也该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躲是躲不过去的,那就只能借力为自己捞点好处,牺牲一些棋子,反而凝聚了世家的力量,也不算亏” “我们不出手救他们吗?” “那账本里涉及的官员太多,墨垣不可能全都下手,定会选一部分” 谢煜睁大了眼,好奇道:“会选哪些?” 乾坤殿内,容北书也问出了这个问题。 “陛下想让臣从谁开始查?” 盛元帝站在正北高位,目光却痴迷地落在手里的宝刀上,听似无所谓地问:“谁更肥啊?” 容北书抬眸瞥了盛元帝一眼,随即继续垂眸收敛。 “臣,不知道” 盛元帝动作一顿,斜眼睨去:“不知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盛元帝浑厚的声音意味深长,容北书的眉心紧了一寸,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 盛元帝洞若观火,可即便捕捉到了容北书微不可察的情绪变化,他也全当没看见,默默转走目光继续欣赏新得的宝刀,甚至还挥舞了几招。 刀身在空气中划过,发出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容北书被吸引着抬头望去,只见盛元帝的嘴角微微上扬,那双眼睛却冷漠而威严。 “朕不是让你放手去干吗?你自己看着办” 容北书明白了。 接下来的一周,容北书全凭自己的判断,一个一个查办涉嫌的官员。 然而选择官员这个事情就很玄妙了。 三年来,容北书收集了大半个朝臣把柄,时刻关注着朝中局势和走向,还有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当然也包括他们的家底。 盛元帝要肥的,同时也要削弱谢衍的势力。 墨玖安要关键职位的,好替换自己人上去,星罗棋布,以便往后的计划顺利。 所以这就考验容北书的布局能力了。 调查顺序有讲究,调查到何种地步更有讲究。 环环相扣,有时候需要声东击西,有时候就要引蛇出洞,以蚓投鱼,搞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见到大理寺的人如见罗刹,避之不及。 官商勾结,结党营私这几个字够他们抄家流放了,可让他们真正恐惧的是,容北书为何会对他们了如指掌。 容北书每一次的出击都是快准狠,精准找到他们的罪证,根本不给他们藏匿和辩解的机会。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做官那么多年,试问谁能一身清白,两袖清风? 只是谁都不会戳破那一层罢了。 被容北书查抄的那些人,不只是符合容北书的诸多标准,又恰巧自身都不干净。 所以他们怨不得皇帝,更无资格咒骂容北书。 盛元帝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手,不仅让墨玖安不得不提前计划,还打了太子墨粼一个措手不及。 谢衍是墨粼的亲舅舅,所以谢衍的势力本质上就可以算作是太子的势力。 有人说舅舅可以为你打江山,叔叔则会和你抢江山。 可是和墨粼抢江山的叔叔们早就被他的好爹灭干净了。 所以对墨粼而言,就只剩外戚忧患谢氏,不守本分的妹妹,还有一个韬光养晦的弟弟。 盛元帝利用容北书削弱谢氏势力的同时,其实也在斩断太子的羽翼。 在盛元帝看来,太子是继承人,是未来的天下之主,所以太子并不需要结党营私,因为盛元帝会为他铺好路。 可太子却不这么认为。 他还没利用谢衍收揽军权,还没把谢衍手底下的党羽占为己有,盛元帝就要清除异己。 所以眼下的形势显然对太子不利。 “这次明显是针对谢衍的,殿下要如何应对?”太子妃温声提问。 “谢衍在朝中一呼百应,大鄿世家以谢氏为首,他的势力早就威胁到了皇权,他早晚都会死” 太子眉头紧锁,沉着嗓音道:“只是我没想到父皇会这么快出手,容北书查抄的那些官员中也有不少是我的人,父皇不想让我结党,可他不知道墨玖安也有野心,不知道朝中也有不少人支持墨翊” 太子说着,眼底顿时变得有些波澜起伏,“我不争,就会被他们逼下去” 太子妃察觉到了墨粼的情绪,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墨粼眸里的冰川瞬间融化,他眉心微动,抬眸看去,触上太子妃心疼的眼神。 墨粼深深叹息,在爱人疼惜的目光下,他心中的怒火渐渐化作了委屈。 “谢氏是我最大的底牌,谢氏要除,但是要等我拿到军权之后才能除,谢氏的势力一旦被削弱,墨玖安和墨翊就会席卷而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壮大” 墨粼顿了顿,虽有一瞬的犹豫,可也很快被理智战胜。 “最近,墨玖安私底下与各路军营的军将结交,父皇也该知道她的真面目了” 朔月冬日,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雪之后终于天晴,而晌午的太阳虽明媚,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那光芒如同虚幻的泡影,看似温暖,实则冰冷刺骨。 但这并不会影响到京城商贩们叫卖的热情,更不会影响到百姓出街采买,传递八卦,或者蹲在街边吃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全国禁赌的命令一下,各地方官员会迅速执行。 查封赌场之后,地方官会把赌场的账本以及没收上来的钱财“尽数”上交中央。 针对地方官员中饱私囊的问题,户部尚书冷弘文自有一手。 冷弘文还是当年盛元帝南征北战时捡到的天才,一路跟在盛元帝身边做账房先生。 盛元帝登基后,冷弘文便从五品户部司郎中做起,最终坐到了正三品户部尚书之位。 他会根据各个地区历年的人口和赋税等信息,计算出一个最低的标准,只要地方官交出的金银不低于标准太多数目,盛元帝都不会追究。 除了从全国赌场搜刮上来的钱财之外,容北书查抄的官员也能为国库积累不少金银。 容北书负责对外一顿“乱”查,容长洲负责向上弹劾罪臣,而刑部就要坐镇三司会审。 刑部看似配合大理寺和御史台,实际上就是配合容氏兄弟二人。 毕竟三司会审的三个座位上,一个坐着大理寺少卿容北书,一个坐着御史大夫容长洲,还有一个是刑部尚书左青玄。 左青玄看得清局势,而且他和冷弘文一样,是少有的不属于任何党派的高官,所以左青玄并不会阻碍容北书的行动。 然而墨玖安这边,就像当初和容北书说好的那样,她负责收揽将领,把势力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军中。 同时,墨玖安也没忘筛查手底下的寒门,还派出了公孙羡去调查燕云归背后之人。 公孙羡是墨玖安当年安插在辟鸾阁内部的眼线,从辟鸾阁初创之期他就一直在。 后来辟鸾阁易主,容北书大肆排除异己,公孙羡是唯一一个在容北书眼皮子底下幸存的“外人”。 再后来,墨玖安和容北书合作,公孙羡就被容北书还了回来。 公孙羡接到公主的命令便立即行动,偷偷潜入了那家茶楼。 不出意外地,公孙羡在燕云归的房间里找到了暗门的机关。 第202章 本王要他监管幽戮 他轻轻按下机关,暗门缓缓打开,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公孙羡拿出了火折子,借着微弱的光,顺着狭黑的通道警惕前行。 通道内阴暗潮湿,墙壁上挂满了蛛网,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密室,公孙羡点亮密室的蜡烛后,才看清挂着的那些画卷里都是栩栩如生的美人。 燕云归是远近闻名的天才画师,他有这种特殊的癖好,好像在变态中带着些合理性。 公孙羡的目光扫过这些画卷,忽而眸光一凝,心中不禁一惊。 他发现了正北高位的那幅美人图,那正是玖安公主。 还是玖安公主衣着单薄的模样... 虽然画里的她穿的没有其他美人图暴露,却也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公孙羡立即偏过头闭上了眼。 他眉头紧凝,握着刀柄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腮帮似有微动,眸里笼罩着戾气。 燕云归竟敢肖想公主殿下,甚至画出这样的图亵渎殿下! 公孙羡怒火中烧,他很想销毁掉那幅画,但他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 公孙羡暗自顺了顺气,强压胸口的愤怒,只能继续观察这间密室。 正此时,密室的另一头传来响声,公孙羡急忙吹灭蜡烛,藏匿身形暗中观察。 这是三皇子墨翊第二次进入这间密室。 上一次,墨翊发现燕云归觊觎他姐姐,他刚想动手杀了燕云归,却反被燕云归威胁。 燕云归给自己寻了一份后路,若他死了,就会有人向墨玖安传递消息,把墨翊三年前收留幽戮首领的事情告诉墨玖安。 墨翊不得不妥协,同时命令他不允许再画墨玖安。 可没想到第二次突袭密室,墨翊又见到了墨玖安的美人图。 燕云归这个贱种竟还敢图谋不轨! 甚至把她画的这般...... 墨翊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幅画,气息微重,喉结滚了两下。 他带了两个侍卫,等一个侍卫过去点燃蜡烛后,墨翊的视线更加清晰。 那幅画被照亮的那一瞬,墨翊的心跳漏了一拍,漆黑的双眸渐渐掀起一缕暗涌。 点烛的侍卫发现,蜡烛的灯芯已然有了一层融化的蜡液,说明在他之前就有人点过蜡烛。 甚至很有可能,那个人还没走远。 墨翊是专门选择燕云归不在时前来查看,所以侍卫能确定,此时藏在这密室里的定是别人。 两个侍卫互通眼神,准备拔刀出击。 公孙羡藏在暗处看到了这一切。 他见两个侍卫进入备战状态,只能先收起自己惊愕的情绪 ,先下手为强,转身就逃向出口。 墨翊听到了打斗声,但他并没有转头瞥身后一眼。 因为墨翊不需要亲自查看,那两个侍卫身手极强,两个人同时出手时,无人能从他们手底下逃脱。 同时,墨翊也不想转移视线。 燕云归可恶归可恶,可他确实是个顶级画师,尤其擅长画人物。 在他笔下,画中人仿佛真的活过来了,惟妙惟肖,就站在墨翊面前,向他微笑,邀他沉沦。 只可惜,封闭的密室内刀光闪烁,不断撞进墨翊的视线里,刀剑交鸣之声此起彼伏,反复扰乱墨翊的思绪。 墨翊不禁皱眉,不得不转头看一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在他侍卫手底下撑这么久。 墨翊在一旁静静地瞧着公孙羡挣扎求生。 又过好了一会儿,公孙羡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被那两个侍卫前后夹击,双刀刺穿胸口,最终还是倒在了这间密室里。 墨翊并不认识公孙羡,但他大概也能猜到其背后之人。 要么是他好姐姐,要么就是那个碍眼的容北书,亦或者,还有可能是他那虚伪的皇兄。 无论是谁,燕云归指定是暴露了。 “让燕云归立即出城”墨翊冷声吩咐。 一个侍卫处理公孙羡的尸体,另一个走到墨翊身前,恭敬地问:“不灭口吗?” “你们告诉他,本王要他监管幽戮,在出城之前,他定会去找他的后路吩咐之后的事情” 墨翊面无表情地转身,边说边走到那副画面前:“你们暗中跟着,凡是他见过的人,一个都别留,等他见完该见的人,你们再杀了他” 墨翊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诡谲,有些咬牙切齿道:“记得先把他的眼睛挖出来,砍掉他双手,慢慢杀” 若可以,墨翊真想亲自动手。 一想到燕云归画过这幅画,一想到他曾站在这个位置凝视过她,墨翊发了疯般想要报复和折磨燕云归。 墨翊深深呼了口气,平复胸口的愤恨。 他仰头望着画中人,低沉的声音莫名有些哑:“你们先出去” 两个侍卫领命,拖着公孙羡的尸体退出了密室。 就这样,昏暗封闭的密室内,只剩下墨翊和“她”...... 等墨翊离开后,这间密室很快就被人清理干净,所有画卷都被烧毁,不留一丝痕迹。 谁也不知道京城另一头,在墨翊房间的密室里,悄悄地多出了一幅画。 第203章 容少卿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同一天晌午,也就是公孙羡还没潜入燕云归的密室之前,容北书就已经偷摸溜进了公主寝殿。 墨玖安察觉到了动静,微微侧头睨去。 “容少卿愈发放肆了,入我公主府如入无人之境,想来就来?” 被发现后,容北书勾唇一笑,不再蹑手蹑脚,而是光明正大地走过去,把墨玖安从背后抱了个满怀。 容北书个头高,需要弯腰才能把下颚挂在她肩膀,可这样就无法将她融进怀里。 容北书双手环住她腰身,手臂稍一用力,便把墨玖安整个人都往上抬了抬,这才让两个身体完全贴合。 “思君心切,念卿意浓” 容北书在墨玖安耳畔轻声诉说。 墨玖安经不住缩了缩肩,忍住酥痒调侃道:“没想到冷颜少语的容少卿,私底下这般油嘴滑舌” 容北书笑颜温柔,轻吻她脸颊,“都是臣肺腑之言” 说罢,容北书一路轻啄,最后埋头于她颈窝,贪恋这片刻的静谧时光。 这些日子容北书忙的不可开交,每次来见她都是把完脉就匆匆离开。 今日他挤出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一得空就直奔公主府,迫不及待地想抱抱她。 墨玖安懂他,也很想他。 百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和爱人静静地拥抱一会儿,感觉满身的疲惫都能减轻不少。 所以墨玖安任由他渐渐收紧臂膀,感受着那股强劲的力量,然后舒心地合上了眼。 就这样相拥片刻,直到她腰间的手愈发不安分,墨玖安才睁开眼,假装威胁道:“容少卿的手不想要了?” 容北书当然能听出她语气里的戏谑,所以他并没有停下动作,而是专心摸索她腰带。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容北书察觉到墨玖安腰上藏了武器。 确定那是一把软剑后,容北书不禁微讶,似笑非笑地问:“寝殿里都要随身携带佩剑啊?” 墨玖安转身面向他,双臂勾住他肩膀,撩着语气道:“不是还要防着容少卿吗” 看着她眉眼间狡黠的笑意,容北书唇角也勾起暧昧浅笑。 他的双手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慢慢俯首凑近,“防我什么?” 容北书的目标很明确,视线锁定那片潋滟樱唇。 可他刚要得逞之际,就被墨玖安清凉的指腹阻挡在两寸之外。 墨玖安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看,你说本宫防什么?” 容北书无奈又痴眷地低笑几声,声音低柔:“好,那微臣就先除了这把阻碍” 说着,容北书刚欲动手抽出这把软剑,墨玖安身形一闪,以极快的速度用手挡住他的动作。 紧接着,墨玖安一个漂亮转圈,退至三步之外。 她朝容北书挑了挑眉,得意的模样莫名有些娇俏。 容北书很珍惜墨玖安灵动又自在的状态。 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墨玖安一直都紧绷着神经。 因为要她解决的问题太多,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事事算计,虑无不周。 一个人被迫提前长大,多半是环境使然,容北书对此深有体会。 他习惯了自己过早成熟,他和墨玖安一样,也是太早拥有该年龄段不该有的心智与城府。 可容北书向来以此为荣,也从未觉得自己的过去有多孤独和悲惨。 可自从认识她,容北书这么多年来最骄傲的东西却变成了扎在他心口的一根刺。 每当墨玖安在他面前展露出几分俏皮和促狭,他内心深处就会阵阵刺痛。 他倾慕她。 同时也心疼她。 没有人生来便强大,都是一步步蜕变,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去,反复跌倒又反复爬起来,才会造就超越年龄的心志与沉稳。 这个过程无疑是艰难的,更是痛苦的。 容北书多希望他很早就认识墨玖安,若是这样,他一定不会让她遭受痛苦,一定不会让她多次中毒。 一定会救她于水火。 然后,保护她无忧无虑的长大。 就像此刻这样,让她每一日的笑颜皆如春花明媚,活泼快乐。 容北书如此想着,默默垂下长睫,藏住了眸里的波澜。 他先调整好情绪再开口:“上一次公主凭空拿出特殊绳索,这一次又是软剑,若微臣没猜错的话,这些都出自公主手底下那群能人异士之手吧” 墨玖安点了点头,“你以为本宫只养了寒门学子啊?还记得你们兄弟二人去过的那座府邸,进过的那些院子吗?里面住着各路人才,本宫给他们资助,他们隔三差五就给本宫送来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挺有意思的” “公主这么说,微臣就想看看公主身上到底藏了多少武器” 墨玖安毫不示弱,张开双臂挑衅道:“好奇啊?凭本事来抢啊” 容北书笑了一下,目光温柔而纵容,还有点无可奈何。 他先恭恭敬敬地作揖,弯腰行礼的同时,目光一直落在她眸里。 “那...微臣失礼了” 话毕,容北书脚下借力,轻功闪现,手直直探向墨玖安腰身。 墨玖安化影而溜,巧妙躲过,二人就在寝殿内展开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斗。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手。 二人都见过对方和别人出手,却没有和彼此切磋过。 容北书出招始终有分寸,墨玖安身姿轻盈,丝毫不落下风。 二人你来我往,场面看似很激烈,实则就是有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罢了。 过了十来招,容北书终于摸到了剑柄。 墨玖安一掌推开他,因反作用力,她自己也在空中转过一圈,于一丈之外轻盈落地。 可她没想到容北书早已握住剑柄。 所以在墨玖安退避过程中,软剑就被容北书顺势抽了出来。 可软剑藏在墨玖安外衣腰带之下,容北书抽出软剑后,墨玖安的腰带也跟着飘落脚下。 没有腰带束缚,墨玖安的外袍敞开,露出内搭的乳白长裙。 墨玖安里面穿的白色衣裙并非是平日里穿的居家常服。 这件内搭也有束腰,所以并不像寝衣那般宽松,反而精致修身,更显曼妙身材。 只是容北书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自那把软剑出现,容北书的眼睛都就没有离开过它,全然没发现自己刚刚把当朝公主的腰带扯了下来。 墨玖安倒也耐心,静静地瞅着他,就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发觉。 容北书的眼里冒着点点星光,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弹,软剑发出的清脆声响十分悦耳。 他双指合并,指腹轻轻抚过剑身,兴奋道:“真是一把好剑” 说完,他甚至还挥耍了两下。 “公主还有什么宝贝…” 容北书这才转头看向墨玖安,视线触及她衣服的那一刹,容北书顿时哽住,怔了一瞬。 墨玖安嘴角微微扬起,虽然笑着,可笑意不及眉眼,满脸写着无语。 容北书明显有些慌了,立即拱手弯腰,低头道歉:“臣失礼了,公主恕罪” 看他紧张又恭顺的模样,墨玖安心中的不满倒也消散了些。 墨玖安的双手捏住外袍衣领轻轻一推,外袍丝滑落地。 里裙虽然修身了些,可也是正经裙子,裙子里面还套着两层衣物,所以墨玖安干脆脱掉了碍事的外袍。 方才被他找到破绽,有一半的原因就是这外衣太厚重了。 听到轻微的动静,容北书轻抬眼皮,瞧见了落在地上的华丽外袍,褶皱层层叠叠,错落有致。 容北书心跳一滞,忍不住缓缓抬眸。 随着她靠近,容北书的呼吸都乱了节奏,一颗心砰砰直跳。 墨玖安看出了他眼里的怔愣,慢悠悠道:“念卿意浓?思君心切?容少卿说的漂亮,还不是被一把剑勾了心神” 墨玖安握住容北书的手,容北书微微一颤,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就被墨玖安夺去。 墨玖安的视线紧紧锁着他,然后随手一挥,长剑精准地刺入远处的柱子上,剑身没入大半,微微颤抖,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声。 容北书直起身,刚寻声看去,只觉脸颊突然传来一片柔软的触感。 原来是墨玖安把他的头掰正了过来。 “本宫在你面前,你的眼里竟然容得下别的东西?” 墨玖安的语气裹挟着几分埋怨。 她的那只手转而覆上他肩膀,一步一步逼近他,“容少卿是不是多少有点不知好歹了?” 容北书依旧有些懵,他顺从地后退,睫羽轻颤:“公主...” 墨玖安掌心一使劲,容北书向后倒下,一屁股坐在软席上,背靠凭几。 墨玖安顺势弯腰,一只手撑在他身侧的书案上,另一只握着凭几,把容北书圈进了自己的领地。 墨玖安根本没给容北书调整坐姿的时间,他落座的下一瞬,她便不由分说地含住了那片薄唇。 容北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大脑空白了一瞬,可也很快反应过来,随即虔诚地合上了眼。 容北书喜欢她羞赧躲避的模样,格外娇媚可爱,令他心神荡漾。 可他也喜欢她强势攻略。 尤其是这种突然的“袭击”,他的心脏都会有一瞬间的停滞,紧接着心如擂鼓 ,一股电流传遍全身经络,引得他浑身战栗。 墨玖安舌尖轻轻勾缠,彻底吞没容北书的理智。 他更热烈地回应,盛满深情与痴恋。 正当他沉醉其中,墨玖安又突然停住了动作。 容北书显然没预料到,他有些迟钝地睁开眼,迷离的瞳孔蕴着几分意犹未尽。 墨玖安也有些气喘吁吁,轻轻抚摸他脸庞,问:“还想着那些宝贝吗?” 容北书摇头,暗哑的嗓音有些难耐:“不想了…” 墨玖安唇角轻牵,温柔低喃:“真乖” 似是奖励般,墨玖安又一次俯首,容北书也主动迎接...... 可对容北书而言,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很快,他化被动为主动,慢慢坐直身,把墨玖安撑在案上的手轻轻一拉,她便失去支撑扑进了他怀里。 紧接着,容北书握住她纤细的腰肢,靠双手就把她稳稳托起。 “唔...” 墨玖安下意识轻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就已经迷迷糊糊地跨坐在他腿上。 容北书环抱住她,仿佛是想把她揉进身体里。 明明她才是那个进攻者,主导者... 可渐渐地,她又一次失去了掌控权,只能堪堪承受他暴风雨似的吻。 过了好一会儿,容北书才慢慢停下,手臂也松了劲儿,深深注视着她。 墨玖安明显有些气喘吁吁:“你今天不忙了?” “我等会儿得出城” 容北书低沉的声音带着意犹未尽的哑。 “去哪儿?” “浈阳” 墨玖安瞬间明白了过来,“你要查浈阳太守高溯?” 容北书眸光顿亮,有些惊喜道:“公主怎么知道?” “这些时日,你先后解决了吏部郎中,中书舍人,门下省谏议大夫,然后工部,兵部,礼部,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就是为了牵扯出最关键的一个人,高溯” 容北书静静地听着,唇角渐渐弯起,温柔的眼底闪烁着欣赏。 墨玖安继续道:“浈阳是邻城,高溯又是谢衍最得意的门生,谢衍的门生遍布各省各地,而高溯便是枢纽” “公主真懂我” 墨玖安轻昂起头,有些骄傲的语气:“那是当然,什么时候走?” “一个时辰后” “那你现在就该去收拾行囊了” “没事,那种琐事交给陆川” 容北书说着,又一次抱住了她,意有所指道:“时间紧迫,我得做正事” 墨玖安领会到他言外之意,“你说的正事,就是这个?” 容北书点了点头。 “过去这些时日,微臣虽每日赶过来为公主把脉,却因水云间的案子紧迫,便不能像此刻这般…” 容北书顿了顿,眼神躲闪着垂下目光,“多陪陪公主...” 容北书坦诚吐露心声,却偏偏又面带几分羞赧。 往往这种最能戳人心,无论男女都一样。 墨玖安心脏一紧,脸忍不住红了起来。 容北书深深叹气,再抬眸时,漆黑的眸子有些黯然,“如今,最少要离开十多日,微臣不能每日都见到公主了” 以往每日都能相见,突然要分离半个月,是个人心里都会有落差。 墨玖安也一样。 第204章 公主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容北书更直接一些,无论是对墨玖安的爱意还是对她的相思,他都从不吝啬于说出口。 可墨玖安就没那么容易了。 一旦认真起来,她心里会莫名别扭。 这种别扭不是因为她不想说,反而是因为她太想说了。 她也想告诉他,她会想他。 她想让他知道,她每日都期待晌午快点到来,因为能见到他。 只是墨玖安每每想说出口的时候,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忸怩。 越害羞,她就越和自己赌气。 她可是墨玖安,耍得了枪舞得了剑,她的箭术比那些征战沙场的将领还要厉害。 她志存高远,以女子之身谋求帝王宝座,试图改变吏制,改变这世道法则。 一个要当帝王的女人,怎么可以害羞? 所以她总会以一种戏谑的方式抒发自己的情绪,将那些让她脸红心跳的情话都深深锁在心底。 可随着容北书一遍又一遍地袒露心声,这件事就会渐渐变得合理,也一点一点地淡化墨玖安内心的别扭,然后慢慢融入进来。 墨玖安双颊泛着迷人的红晕,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和自己赌气。 墨玖安捧住容北书的脸,指腹轻轻拨弄他耳垂。 容北书顺从地蹭了蹭,随即握住她手背,低头吻上她掌心。 掌心的肌肤往往也很敏感,尤其是被自己心爱的人俯首亲吻时,唇瓣柔软的触感和他的炙热呼吸会带来一阵酥痒,直抵她后颈处,引起轻微的战栗。 墨玖安不经意地耸了耸肩,轻轻咬住下唇。 “之前闹别扭的时候...我们最长有一个月没见过面”,墨玖安声音轻软:“那时怎么没见你如此” 容北书停下动作,抬头望去,“那是公主没见过我,我可是时常偷偷过来瞧公主” 墨玖安微微睁大了眼,心中有些惊讶。 她怎么一次都没发觉? 府里的禁军竟也没发觉? 悦焉都没发觉!? 墨玖安抽出手,拍打了一下容北书的肩,“好你个容北书,堂堂容氏,名门世家之后,竟行爬墙偷窥之事” 墨玖安的语气难得的娇嗔,听得容北书耳根一酥。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眸里盛满柔情:“微臣说过我不是君子,可若公主喜欢克己复礼的名门正派,微臣可以成为那样的人” 墨玖安的内心不禁激起一股暖流,因为她知道,他是认真的。 墨玖安莞尔一笑,一只手捧住他的脸。 “本宫不想改变你,让本宫动心的是那个见微知着,杀伐果断的容北书” 墨玖安凑近了些,捏了捏他柔软的脸。 “有时候爱脸红,有时候又不要脸的容北书” 二人鼻尖只余十指之距。 墨玖安笑意盈盈,似是调侃,实则夸赞道:“面具戴多了就是好啊,脸皮厚,不害臊” 容北书的目光慢慢灼热起来,他垂下长睫,有些难为情道:“其实微臣…也很害羞的…” “我才不信,情话说的一套又一套的” “真的” 容北书急得抬眸,握住墨玖安的手,让她重新摸上他的脸庞和耳朵。 墨玖安清凉的掌心对容北书滚烫的肌肤而言犹如夏日清泉。 “至于公主所指的那些情话...油然而生,情不自禁...” 墨玖安的心跳扑通扑通加快,又一次抽回手,“你看,你又在说了” 墨玖安软绵酥骨的嗓音听起来像是埋怨,可她躲闪的目光,还有脸上勾人的红晕昭示着她此刻的羞赧。 所以在容北书看来,墨玖安方才的话不是责备,而是撒娇。 容北书呼吸顿重,眸里墨色翻涌。 墨玖安的这副模样仿佛化作了一根羽毛,在他那颗心上轻抚而过,引起一阵难耐的痒。 他不想止步于此,他还想再说,一遍一遍地说。 他还想看她害羞,想从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望见完整的自己,想从她眼底看到情愫,看到娇羞,还有不能自已的情欲。 容北书的搂着她腰肢的手收紧了些,墨玖安毫无防备地贴了上去,缓缓抬眸。 “因为我有点难受” 容北书的表情不像是在夸张,墨玖安心下一沉,急忙问:“嗯?哪儿难受?” 容北书瞧见了她眉眼间的担忧,他又一次轻轻握住墨玖安的手,然后放在他心口。 “这儿” 墨玖安眉心微动,愣了一瞬。 她怔怔地抬眸,触上容北书深沉而委屈的眼神。 “公主曾说过微臣的心脏有问题,微臣只道心动之故,但渐渐地,微臣也开始觉得自己有心疾,得治” 墨玖安感受着他强烈的心跳,轻蹙峨眉,心疼轻唤:“容北书...” 容北书呼吸渐沉,咽了咽唾沫,声音低沉沙哑:“见不到公主时,我这颗心就沉甸甸的,闷的喘不过气来,见到公主的那一瞬心脏骤缩,然后就会感觉到一阵异样。 有时像是小鹿乱撞,有时又像是藏着一团火,烧的心口炙热难耐。 有时候又像是心海掀起千层浪,久久无法平静... 这些情绪都会堵在我心口,胀的难受,可每每道出心声,就会缓解一点” 容北书的眼睛那般赤诚,同时又像深邃的湖泊,波光粼粼中透着无尽的温柔与深情。 心底最真实最隐秘的感受被他赤裸裸地展现出来,这一次,竟然没有让墨玖安像以往那样感觉到羞怯。 容北书紧盯着她,坚定而执着,虔诚而炽热。 墨玖安的呼吸微微一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动容,突然有一种冲动。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勾住容北书的领口。 容北书眸光一滞,眼里的深情渐渐化作了一抹怔愣。 墨玖安却没有停下。 也许因为紧张,她呼吸轻颤,耳根已经红的如朝霞烈焰,心脏也像是要蹦出胸腔。 可她依旧没有退缩。 这一次,她不想考虑任何东西,不想再忸怩,不想再压制自己的心,不想吝啬。 若无法说出口,那便用行动表达。 让他知道,她心疼他,怜惜他。 她心里有他。 墨玖安一点一点地扯下容北书的衣领,容北书惊地握住了她的手,“公主...” 他暗哑的嗓音带着微颤,不知是因忍耐,还是期待。 墨玖安的低垂着眼睑,目光始终落在他心口。 当容北书抬手“制止”时,墨玖安轻抬眼皮,毫不掩饰自己眸里的涟漪。 触及她目光的那一刹,容北书紧凝的眉心顿松,神色茫然了一瞬。 有时候容北书真的觉得他运气很好。 心中所念,往往很快就会实现。 就像上一次,他刚期待公主第三次强抢,甚至暗暗发誓一定不反抗。 就在那一晚,他如愿了。 然而刚刚,他盼望从她眼里看到盛情缱绻,此时此刻,他又如愿了。 墨玖安的那双眸子温婉而迷人,蕴含着情愫,透着几分羞意与紧张,还夹杂着难以言说的爱怜。 容北书渐渐放开了她的手,放任她第二次扒开他衣领。 上一次,她中了媚药神志不清。 这一次,她却很清醒。 衣领能扯下的程度有限,达不到他心脏,只能落到他锁骨往下一掌的位置,但也足够。 他一侧肩旁露出一片,墨玖安的目光先是临摹他肩颈线条,再一点一点地往下。 容北书的锁骨线条流畅,微微凹陷,连接着他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脖颈。 肌肤白皙如玉,细腻光滑,宛如上等的丝绸,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墨玖安注意到,他肩颈处有一圈淡淡的痕迹,那是她中媚药那一次咬出的伤痕。 墨玖安眉心微动,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抚摸那道疤,那股酥魂的触感引的他浑身一颤,喉结滚了两下。 墨玖安继续往下看。 容北书的胸腔结实而宽阔,肌肉纹理清晰可见,肌肤紧致有弹性,随着他的呼吸大幅起伏,让人不禁想要靠近感受他的心跳。 墨玖安遵循心里的那个声音,慢慢低下头去。 随着她靠近,容北书蓦地睁大了眼,身体紧绷,呼吸都停了须臾。 软绵绵的触感格外清晰,轻轻的,带着她的疼惜,抚慰他心口的胀痛。 就这么一下的轻吻就足以让容北书心潮起伏。 可墨玖安并不想浅尝辄止,而是一次又一次地盖上自己的印记,就像上一次那样。 容北书一只手圈着她的腰,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双手渐渐收紧,让两个身体无声贴合。 他薄唇轻启,呼吸深深沉沉,随着墨玖安一路向上,他微仰起脖子,不自主地合上了眼。 墨玖安的视线落在他滚动的喉结,然后... 容北书猛地睁开眼睛,迷醉的神色顿时浮上几分呆愕。 她的唇瓣柔软与温热,在触及的那一瞬,容北书喉结下沉,墨玖安并没能如愿含在嘴里。 墨玖安抬起头,望见他复杂的面色,不由得有些疑惑。 “不喜欢吗?” 墨玖安轻声问。 容北书紧紧盯着她,听到这样的问题,他突然觉得好气又好笑。 他坐直身,用力捧住墨玖安的下颚,手指缠绕在她纤细的后脖,不让她有半点退避的机会。 “公主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的嗓音低沉到发闷,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压抑着即将爆发的情感。 墨玖安能感受到他愈发加重的呼吸,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心脏,还有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战栗的身体。 墨玖安虽不明缘由,却能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低喃:“什么?” 容北书逼近了些,“刚刚说过,容某不是君子” 他颤抖的声音似是质问,又似是提醒。 墨玖安想躲避,却因被他禁锢住脖子,只能微微低头,无法真正拉开距离。 “你不是说心脏难受吗” 墨玖安小声嘟囔,娇媚的嗓音莫名乖软,撩的容北书呼吸又重了一分。 “我想让你好受一点...但你现在看起来好像...更难受了...” 容北书深幽的眸子里蕴着潮涌,偷溜出几缕疯狂。 他慢慢凑近,鼻尖轻撩,“那公主再让我好受一点,好不好?” 容北书的声音带着不均匀的喘息,难耐的语气裹挟着几分央求的意味。 说话间,他吐出的气息急促又滚烫,细细簌簌地洒在墨玖安脸庞。 那只温热的手也不安分,又开始磨她敏感的腰肢,惹得浑身酥软。 因为距离很近,墨玖安的视线无法聚焦,眼神里泛着几分迷离色泽。 容北书克制的叹息声,还有紧凝的眉心都会令墨玖安反复心软,更会让她心跳加速。 墨玖安的手勾着他肩膀,声音微糯:“怎么让你...唔...” 墨玖安还未说完的话,尽数被容北书吞噬而尽。 她一时间无法言语一个字,周身血液尽数涌到头顶。 容北书的吻强烈地让她每一根神经都在震颤,她整个人仿佛都被他镶嵌进身体,有些无法呼吸。 容北书确实紧紧拥着她,迫切地想交换彼此的温度。 同时,他也想更清晰地感受怀里的温香软玉,以此压制脑海中一直叫嚣着让他放纵的声音。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 墨玖安这个新手都已经足够熟练,从最初笨拙的承受,到如今的回应,缠绵,甚至邀请,一次比一次让他上瘾。 侵入牙关后,容北书收起了刚刚刹那间泄出的霸道,而是专注而深情地,一寸寸地亲吻吮咬,像是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带着似有似无地吞咽声,在这安静地房间里沉闷的扩散,粘腻又暧昧。 许是抱的太紧,墨玖安全身发麻,被亲的有些缺氧,脑袋晕乎乎的。 她轻轻拍了拍容北书的背,在他些许松劲时,她便偏过头去,低低喘息。 容北书轻轻睁开眼,望见她双颊绯红,眸色朦胧。 他喉结轻滑,忍着心头的痒意,给足了她呼吸的空间,而他自己则流连在她耳畔,颈间。 容北书比墨玖安高出一个头,所以即便她坐在他腿上,二人高度差不多平行,墨玖安并没有能处于上风。 当容北书埋首于她颈窝时,墨玖安只能被迫向后仰去。 她慌忙缠住容北书的脖子,不过这只是心理上的安全感罢了。 她根本不需要寻找支撑,因为她背上的手一直稳稳托住她,她绝不可能倒下。 意识到这一点后,墨玖安的眉心渐渐舒展,双手也放松下来,指腹不自觉地探入他发间,最后,轻轻合上了眼... 第205章 微臣要的是偏爱 容北书细嗅独属于她的清香,贪婪的索取渐渐转变成了温柔缱绻的轻吻,唇瓣似触非触地扫过她脖子轻薄的肌肤,一路向上,刮的她又酥又痒。 抵达她耳畔之际,容北书轻抬眼皮,望见她白皙如玉的耳朵此刻泛起一层玫瑰色的红晕,柔美而诱人。 容北书先是轻扫而过,轻吻细啄,最终,他还是忍不住轻启唇瓣,咬住她柔软的耳垂。 因为被他紧紧圈在怀里,墨玖安没什么躲避的空间,只能尽力耸肩偏头,可是作用并不大。 墨玖安微微蹙眉,暗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喜欢咬人呢? 曾经她说容北书是只长得好看的狼,好像真没说错。 容北书一嘴的狼牙全用来咬她了。 不过此情此景,这种微弱的刺痛反倒是能勾起几分心火... 墨玖安的肌肤传来奇异的触感,他滚烫的气息萦绕在她敏感的耳畔,引得她微微颤栗。 “嘶...痒...” 墨玖安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容北书再流连片刻,转而亲了亲她的眼梢,唇瓣轻印,一路探索。 墨玖安闭上眼由他折腾,只要不是耳朵和脖子,她就能喘口气了。 墨玖安的脸颊也晕染了一层粉泽,看的容北书心痒痒,在她脸颊轻啄一口,感受到那股柔软如花瓣的触感后,他毫不犹豫地张嘴啃了下去。 “容北书!你真是...唔...” 墨玖安还没说完的话尽数被容北书吞进了肚子里。 他先是辗转勾缠了好一会儿,等她再次喘不过气,他才松了松劲儿,继而轻柔地含住她下唇,轻吮慢咬。 墨玖安却忍无可忍。 她抬手便抵住他下颚,毫不留情地推开了他的头。 被迫远离后,容北书迟钝地睁开眼,望向她的目光迷离而无辜。 甚至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委屈。 墨玖安不禁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 刚刚仿若恶狼扑食,咬的那么入迷,这个时候又变成人畜无害的顺毛小狗了? 触及他这样的眼神,墨玖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欺负他了。 她差点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狠心了。 要不是刚刚被他啃过,墨玖安还真有可能被他骗到了。 “你是狗吗?” 墨玖安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就显得她的声音格外娇嗔。 墨玖安蹙眉瞪着容北书,可她这副模样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有威慑力,落在容北书眼里奶凶奶凶的,反倒是可爱极了。 容北书唇角微扬,一抹温柔的笑意自唇边荡漾开来。 正当墨玖安疑惑之际,容北书不由分说地又一次凑了过来。 这一次不同于方才,并没有纠缠和索取,而是一口又一口的轻触,浅尝辄止。 容北书的嘴角始终勾着微笑,动作温柔而醉人。 他的唇细细簌簌地落下,捧住她的脸一通乱点。 许是被他的情绪感染,墨玖安红扑扑的脸上也跟着洋溢起愉悦,“哎呀,好啦...” 容北书慢慢停下动作,额头轻轻抵在她额头。 二人相视而笑,就这样相拥片刻。 等气顺一些,墨玖安作势起身,不料刚动弹就被容北书重新揽了回去。 “怎么了?”容北书轻声问。 “我怕你腿麻”墨玖安实话实说。 容北书双手搂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分离分毫。 “公主把我看的这么弱?” 容北书轻挑眉心,故意贴在她耳畔,意味深长道:“我身体很好的…” “你...” 墨玖安耳根一烫,偏头躲避。 容北书喉咙深处溢出几声低笑,没再刺激她耳朵,而是痴恋地瞧她羞涩的模样。 墨玖安被他盯得有些恼羞成怒,气鼓鼓道:“这跟身体好不好有何关系,坐久了是个人都会腿麻,本宫是关心你,不识好歹” “是微臣的错,公主别生气” 容北书温声哄她。 墨玖安双眸微眯,试探性地问:“真没事?” 容北书微笑着点头。 墨玖安又想了想,随即伸手便勾住了他脖子,接下来就是安安心心地坐在他腿上。 “你去浈阳,把手下的暗影全都带上,不用派人保护我了,我身边有禁军,不会出事的” “不用带那么多的” 墨玖安坚持:“不行,出了京城便很容易下手,若可以,我都想派府里的禁军护送你,但这样就是插手政事,又落人口实...\" 墨玖安边说边思量,想找到一个稳妥的办法。 望见她眼底的担忧,容北书心中一暖,低沉的嗓音格外温柔:“我没事的...” 容北书摸了摸她的脸,试图让她安心:“别担心,我很难死的”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墨玖安气得音量都提高了些,皱眉瞪了他一眼。 容北书乖乖认错:“好,我再也不这么说了,公主原谅我” 墨玖安怎会真的生他的气。 更何况眼前这位这么会撒娇服软,把墨玖安拿捏的死死的,就算真的生气,也会很快被他磨的心软。 “这段时间干脆让容长洲称病,朝会都别去了,躲在公主府不出门就不会有事,府中有禁军层层保护,你就可以带全部子时前往浈阳” 墨玖安自顾自地安排着,说到最后,她温柔的语气变得坚定有力,眼神中透露着自信,仿佛在向容北书诉说着她的决心:“你不用担心容长洲,我会替你保护好你兄长” 这是她对他的承诺,让他安心查案,无后顾之忧。 更是她对他的庇护,让他也学会依靠,而不总是做那个守护者,奉献者。 容北书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柔软,感觉周遭都因她的目光而温暖了起来。 他就那般望着她,许久默默无言。 墨玖安见他神色有些复杂,轻声询问:“怎么了?” 容北书微微一笑,垂下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感慨,“没事,只是突然觉得,老天爷真是偏爱我...” 容北书的笑容里裹挟着几分庆幸,但是他这种幸福的笑容落在墨玖安眼里,反而惹她心疼。 若墨玖安不知他这一生的经历,她还真有可能心生欢喜,跟着他扬起微笑。 可她什么都知道的啊。 她知道他儿时有多么不幸,知道他过去有多么孤单,直到容长洲出现,他生命里才有了一丝人情味。 自容北书的奶娘去世之后,时隔多年,容长洲是第一个给予他温暖的人,从此便成了他唯一的牵绊。 或许容北书也是渴望被爱的吧? 冷傲疏远的秉性,睥睨一切的姿态,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因为人就是这样,比起说得不到,还不如以一种超脱世俗的态度说自己并不需要。 说着说着,最后自己也信了。 就这样活着活着,也就真的不需要了。 墨玖安的心暗暗揪成了一团,喉咙有些闷痛。 她摸了摸容北书的头,心里除了心疼之外,竟还生出了一点庆幸与欣慰。 还好容长洲早点出现,还好他陪伴了容北书这么多年,才没让他一直孤单。 如今的容北书虽依旧桀骜不驯,可有了自己牵挂的东西,不再像儿时那般行尸走肉地活着。 他有了世俗的欲望,有了所爱之人,也体会到了他曾鄙夷的那些情感到底有什么魔力,竟叫人冲昏头脑,歇斯底里,甚至生死相随。 他终于体会到,人们常说的爱原来是会深入骨髓,成为身体本能,最终驾驭理智。 “傻子...” 墨玖安低喃,似是安慰般,大拇指轻轻抚摸他脸颊。 “谢谢你” 容北书的声音轻缓温和,声线却带着微颤。 墨玖安看出了他的情绪,调整语气调侃道:“谢我?容少卿好像忘了当初本宫怎么威胁你的?” 墨玖安本以为提及从前就能调节此刻沉重的气氛,可没想到容北书却格外真诚,双眸犹如山泉冲过的黑曜石,明亮中带着期待,还有丝丝缕缕的情愫。 “幸好你当初威胁我” 容北书的这一句直接把墨玖安打回了原形,再也无法故作镇定,“容北书...” “谢谢你出现在我生命里” 容北书说着,轻轻握住她覆在他脸上的手,深深注视着她:“谢谢你喜欢我” 这一刻,墨玖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面具,在他深情的目光中,在他虔诚的声音里,碎了个彻底。 墨玖安越是懂他,他的这一句就越会戳中她的心。 容北书是个高傲的人。 准确地来说,他是个桀骜的人。 他习惯了冷眼看世人,仿佛从这个世界跳脱出来,总是以一种局外人的目光见证人性的弱点。 看凡人爱恨嗔痴,看官员贪无止境,看君子假仁假义。 曾经,除了一个容长洲之外,容北书在心底从未真的臣服过任何人。 后来,墨玖安霸道地闯入他的世界,打破他的宁静,扰乱他的理智,最终,还占据了他的心。 “千羽…” “嗯?” “一直喜欢我,好不好?” 容北书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墨玖安更是如此。 孤傲者卑微求爱,而爱他的人又如何能心如止水? 墨玖安心脏颤了颤,柔软的唇轻轻落在他眼眸。 这双眼太过深情,会令她招架不住。 同时又太过清澈,毫无保留。 一个从小如履薄冰,见惯人性丑恶的人,那双眼睛早已浑浊不堪。 可每每望向她时却明亮真挚,会流露出少有的温柔,让她的心都跟着化成一滩柔水。 墨玖安雨露均沾,亲吻过他一双眼睛后,主动覆上他嘴唇。 不像以往,墨玖安并没有辗转纠缠,两片柔软贴紧彼此,谁也没有撬开深入。 几息后,墨玖安放开,容北书也缓缓睁眼。 “公主还没回答我呢…” 墨玖安呼吸沉沉,微微侧头,鼻尖轻撩他鼻尖,“好...” 话落,墨玖安便彻底掠夺他的气息。 缠绵间,她轻轻推倒了容北书。 容北书后背抵在凭几上,墨玖安则顺势坐在他身侧的软席。 从他腿上下来后,她便有更多的活动空间,就能拿回主动权,趴在他身上肆意欺负他。 容北书只能仰身承受她的吻,在唇齿分离的空隙,他情不自禁地轻声唤她:“千羽…” “嗯?” “唤一唤我,好不好?” 墨玖安知道他想听什么,可她故意没说他的字,而是直接唤他全名:“容北书?” 容北书顿时皱眉,暗哑的声音带着不均匀的喘息。 “不是这个...” 墨玖安抬起头,忍俊不禁:“怎么还撒上娇了?” “公主明知道我想听什么?我都要走了...” 容北书身上的这股反差直戳墨玖安心尖,她轻笑几声,俯首在他耳畔,“静渊…我的阿渊...” 墨玖安的声音又轻又撩,唇瓣似有似无地扫过他耳廓,引起一阵酥痒。 容北书呼吸顿沉,转头便寻那片樱唇,甚至还握住她纤细的后脖,迫使她俯首下来,好让他尝个过瘾。 不过让容北书心满意足可太难了,不然他也不会这般难受。 所以他只能尽力放慢速度,仔细感受她的触感,一遍又一遍地刻进脑海里。 他的动作格外乖顺,温柔化骨般,让墨玖安渐渐沉醉其中。 唇瓣黏合摩挲,触离的声音似有似无地,每一下都是他们对彼此的留恋。 墨玖安缓缓喘息,好一会儿后才慢慢终止了纠缠。 重新睁开眼时,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也浮上了几分迷离色泽。 “怎么不咬了?” 墨玖安声音微糯,似是调侃。 容北书只是勾起唇角,把她抱进了怀里。 墨玖安将脸贴在他心房,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贪恋这片刻的安逸。 “容少卿最近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以前的我怎么样?” 容北书微微低头,说话间滚烫气息洒在墨玖安额头。 “以前的你很危险,深藏利爪,不露锋牙,动如火掠,不动如山” 墨玖安抬起头观察他的神色,只见他眉眼弯弯,笑意盎然。 墨玖安察觉了他眼底的自豪,打算配合他,故意用一副害怕的语气道:“不知何时会突然扑过来要人命,可吓人了” 容北书当然知道她在演。 墨玖安的表情变换起来十分灵动,转眼间就摆出了一副弱女子的姿态,勾得容北书心痒痒。 他犹豫一下,随即顺从欲望低头就在她唇上轻咬了一口。 “嘶…” 墨玖安皱了下眉,一掌拍在他胸口。 容北书却乐在其中,指腹轻轻抚过她唇瓣,问:“现在呢?” 墨玖安干脆坐起身,断绝了他再下嘴的可能。 “现在…” 她先装作认真思考,在容北书放下警惕时,毫无预兆地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脸,开始肆意蹂躏。 “现在就像一只惹人爱的小狗狗,一双无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还总是撒娇装可怜” 容北书的嘴都被她揉到了一起,挤出了嘟嘴的表情。 墨玖安笑颜明媚,那神色像极了小朋友玩玩具时的俏皮与满足。 容北书任由她玩儿,含糊不清地回答:“公主不是喜欢这样的吗?” 墨玖安微愣,停下了动作。 “你怎么知道?” 容北书也不打算隐瞒,坐直身温声开口:“兄长说,公主这样的女子最是喜欢单纯可爱的人,像蒙梓岳那样” 提到蒙梓岳,容北书眉眼微沉,垂下眼眸嘟囔:“我见过公主摸他的头,还是两次…” 容北书闷声吃醋的模样还真有点可爱。 墨玖安咧嘴一笑,食指勾起他下巴,让他抬头回望。 “本宫也数次摸过容少卿的头,本宫还对你做过更多从未对别人做过的事,怎么不提这些?” 容北书心中暗喜,却强忍住勾唇的冲动,故意没有表现出来。 墨玖安看穿了他,却也纵容,温柔解释道:“不知何时起,我和墨翊的关系变得有些疏远,他看似没变,但我们之间的亲情好像没有小时候那般紧密,蒙梓岳对我而言就和墨翊,悦焉一样,他再怎么单纯可爱,本宫都不可能让他逾矩” 墨玖安顿了顿,向他凑近了些,悠悠开口:“更不可能让他像容少卿这般频频冒犯本宫,容少卿倒好,总想着撒娇装可怜,骗本宫顺你的意,满足你” 容北书唇角笑容渐盛,换他主动拉近距离。 “那就是说,公主只对微臣心软,对吗?” “你说呢?本宫都这般宠你了,你还吃醋” “微臣要的是偏爱” “偏爱?” 墨玖安挑了挑眉,眼底闪过一缕狡黠。 她双手撑在他两侧,强势逼近。 “本宫的手给你牵,腰给你摸,身子给你抱,嘴给你亲...” 她虽是一副质问的口吻,声音却轻飘飘的,目光暧昧地扫过他眉眼,最终锁定他唇瓣。 “还不够偏爱你吗?嗯?若还不满足,容少卿是不是有点…贪心了?” 墨玖安软绵绵的呼吸刚好喷在他脸上,带起一阵炙热难耐的痒。 她的手不知何时攀上容北书颈肩,略带薄茧的指腹不自主地抚摸他光滑的肌肤,触及他跳动的脉搏,感受他滚烫的体温。 随着她一路轻抚而过,容北书微仰着脖子,迷醉的神色渐渐变得有些复杂。 “公主是想折磨死我吗?” 他极力压抑着身体内窜动的火,沙哑着嗓音问。 墨玖安的手一顿,这才发觉自己刚刚无意识地撩拨他了。 容北书的肌肤白皙光滑,青筋凸起的脖颈十分性感。 墨玖安一是好奇他脖子上青筋的触感,二是羡慕容北书的皮肤毫无瑕疵。 作为一个女子,墨玖安无法拥有容北书这样洁白无瑕的肌肤,她身上都是过去留下的烙印,除不去,忘不掉。 所以一时间,她就摸入迷了。 墨玖安有些尴尬,她不露痕迹地收回手,为自己的举动寻找合理的理由。 “方才要我偏爱,现在又说我折磨你” 墨玖安躲闪着目光,反咬一口:“你到底想怎样?” 想怎样? 是啊,他到底想怎样? 容北书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的胸膛大幅起伏,就像极力克制着什么,睫羽微微发颤。 没得到回应,墨玖安只好抬眸回望,可触及他视线的那一刹,她不禁怔了一瞬。 容北书正直直注视着她,眼底不知名的情绪如岩浆般热烈,仿佛下一瞬就要失控。 然而事实上,他确实失控了。 在外守门的沐辞听到一阵“哐啷哐啷”,像是很多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沐辞眸光一凝,立即询问:“公主,您没事吧?” 两息过后,里面传来墨玖安的声音:“我没事,退下” 因墨玖安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异样,沐辞便继续守门留意情况。 沐辞知道里面那个人是容北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就不会闯入打扰公主雅兴。 公主寝殿内,书案周围是一地杂物。 裂出缝的砚台,随意撒落的宣纸,还有滚到远处的毛笔。 容北书的举动出乎墨玖安的预料,她明显也有些惊讶。 方才容北书毫无预兆地搂住她,还没等眨眼的工夫便把她扑倒在身旁的书案上。 书案上的笔墨纸砚落了一地,发出的响声引起了沐辞的注意。 墨玖安先稳住沐辞,再看向容北书。 他剑眉紧凝,眼梢也染上了一缕薄红,看向她的眼神中裹挟着强势的侵略,近在咫尺间,他灼热的气息完全占据她鼻息。 经过方才那一下,墨玖安的心跳早就失了正常的频率。 此刻,墨玖安望见容北书眸里的浓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掩饰,如海水般波涛汹涌,她的内心如电流划过一般,一股强烈的动容涌上心头。 墨玖安不自觉地抬起手,掌心轻轻覆上他脸庞。 肌肤触碰的那一瞬,容北书紧绷的下颌放松下来,随之眸光微动,掀起一层朦胧涟漪。 墨玖安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温柔抚摸他脸颊,指腹轻扫过他眉心,一点点地安抚他。 “海水龙纹砚,很贵的,你得赔”墨玖安温声细语。 容北书额头抵在她额头,体内翻滚着一股怎么也压制不住的炽热。 他的呼吸愈发沉重,声音暗哑的厉害:“命都给你…” 话一落,容北书滚烫的唇顺着气息又一次将墨玖安覆盖。 第206章 微臣病得不轻 容北书的一只手供她作枕,另一只落在她纤细的腰肢,把她娇软的身躯紧紧圈住。 墨玖安的唇缠上柔软的触感,当舌头滑进唇缝之时,墨玖安尽力回应他,双手穿过他臂下,紧紧抱住了他。 容北书的吻带着些失控的热烈,有些野蛮,却又深情。 他的呼吸早已紊乱,滚烫的气息交缠,让墨玖安的头脑也一点一点地升温。 当亲吻不再能够平复内心源源不断的爱意时,每一次的吻就像是干涸的地上洒下的几滴雨水,远不足以满足,反而会激发更多的渴望。 次次如此,日甚一日。 渐渐地,那只流连在她腰肢的手第一次逾越,顺着她侧腰一点点地往下滑,他的唇也随之攻略她耳畔,脖颈。 墨玖安才刚刚能忍耐腰上的酥痒,眼下他温热的掌心一路摩挲,所过之处皆激起一阵颤栗。 隔着襦裙和裈裤,墨玖安仿佛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腹的触感,纤细的大腿被他轻轻握住,他掌心的温度也一寸寸地透过布料刺激她敏感的肌肤。 那是一种全新的触觉,又痒又酥,墨玖安下意识地想躲避,却毫无退缩的空间,只能顺着他的意慢慢屈膝。 腿上那只不安分的手再次摩挲而上,重新回到她腰侧,紧接着,容北书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她腰封的绦绳。 墨玖安所穿是纯白交领襦裙,腰封系上了绦带,容北书寻到绦结后捻住了腰绳。 墨玖安对此并没有察觉,她本就被亲的晕乎乎的,耳畔和脖颈皆是他炽热的呼吸,她只能仰着头承受他辗转流连,然后轻轻合上眼,任自己陶醉其中。 “阿渊...” 墨玖安不自觉地轻唤出声。 然而就因这一句轻唤,容北书如梦初醒般,动作顿停,睫羽缓缓抬起。 墨玖安也迟钝地睁开眼,撞上他深幽的双眸。 容北书喜欢在唇齿分离后,她低低喘息的样子。 喜欢她双颊染上红晕,樱唇微张,比涂了唇脂还要娇艳,水润润的,满是他留下的痕迹。 容北书喜欢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眸,她眸里的欢喜与情意。 喜欢亲吻过后她迷蒙的眼神,还有那眼神里化骨的温柔。 “千羽...” 容北书的声音低沉而颤抖。 “嗯?” 墨玖安懵懵回应。 容北书的手指依旧捏着她腰间的绦绳,只要轻轻一拉便能解开。 可触及墨玖安的眼眸,容北书的手仿佛被禁锢一般,怎么也无法动弹。 他的手只能一点一点地握成拳,手背青筋突起,指关节都因太过用力而渐渐发白。 几息之后他才松开拳头,那根腰绳也溜出了他掌心。 紧接着,容北书的手伸进她后腰空隙,坚实的臂膀一揽,把她整个人都融进了自己怀里。 每次亲吻过后,他只能通过拥抱压制自己内心的欲望。 容北书自以为一向沉着冷静,可他愈发觉得他的这个优点在逐渐消失,随时都有可能在这温柔的旋涡中失控。 容北书将头埋进她颈窝,像一只走失的狼犬终于寻回了主人,认真地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就这样抱一会儿” 他沉闷的声音从她颈间传出。 墨玖安眸光微颤,犹豫着抬手,轻柔地抚摸容北书的头,仿佛是在安抚他体内那只蠢蠢欲动的野兽。 容北书抱的更紧了些。 他以为自己冷血无情,杀伐果决,虽然一直以来都在藏匿锋芒,在外表现出一副恭敬温顺的模样,可他心底从不觉得自己约己守礼。 作为一个刑狱官,他本该是公正廉洁,一切按规矩办事,可他偏偏就不想墨守成规,阴谋诡计用的得心应手。 容北书这一生都在秉持着“不是君子”这四个字。 可唯独面对她,他好像一直在打破自己的原则。 第一次对敌人心生动容,心慈手软。 第一次心生悔意,后悔自己见死不救。 第一次反思自己的行为,庆幸自己没有得手。 可这么多年来,他何曾怜悯过敌人? 不都是手起刀落毫不迟疑,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然而自从遇到她,容北书还真就变得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终于体会到了书上所说的情爱,情殇,相思。 也尝到了其中的柔情蜜意,体会到理智被情感左右的感觉。 容北书平生第一次对一件事情如此上瘾。 也是第一次这般守君子之道。 想及此,容北书无奈轻笑,在她怀中慢慢平复自己燥热的心绪。 就这般相拥良久,容北书才慢慢松劲,自己起身的同时也把墨玖安扶起坐在书案上,容北书则半跪在她身前。 容北书的衣领松松垮垮,墨玖安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他颈间,那道由她造成的痕迹露出了一角,却也十分醒目。 墨玖安眉心微动,手指撩开他衣领,望见了完整的伤口。 容北书乖乖配合,任由她指腹抚摸而过。 而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墨玖安眸里,悄悄加重了气息。 容北书肩颈的肌肤白净细腻,触感平滑,唯独那一处略显粗糙,齿痕依稀可辨。 “为什么不用药?” 墨玖安轻蹙眉心,轻软的声音透着些许自责。 容北书回答:“不怎么明显” “及时用药便不会留疤了” 墨玖安转眸看向容北书,眼底除了心疼之外,还有几分责备之意。 容北书的医术能与皇宫里的太医匹敌,甚至更胜一筹,所以这点伤口对他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在受伤初期,只要及时用药就根本不会留疤。 但是过了最佳时机,疤痕一旦形成,那消除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对此,墨玖安深有体会。 容北书听出了她的情绪变化,温柔的嗓音诚恳道:“这是公主留给我的东西,我不想让它消失...” 这句话搭配上容北书殷切的双眸,不禁让墨玖安愣了一瞬。 她很快反应过来,随即轻轻一嗔:“容北书,你有病” 容北书却漾起了微笑:“公主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微臣病得不轻” 容北书从不耻于承认这一点。 容长洲也曾说过容北书和正常人不太一样。 正因如此,容长洲才会急于撮合容北书和墨玖安,帮他们消除误会,为自己的弟弟保住墨玖安这一份保险。 早在十年前,容长洲第一次见到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时,便察觉出容北书异乎寻常。 正所谓天才在左疯子在右,只是一线之隔,稍不留意便会走向极端,要么成神,要么成魔。 容长洲出现的及时,才得以让幼时的容北书逐渐步入正轨。 容长洲出现的又不够及时,从容北书六岁到十岁的这四年里,容长洲并不在容北书身边。 然而一旦错过这一成长阶段,便无法彻底消除重塑,只能尽力修正。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的神奇。 从出生到死亡,每一个阶段都有其独特的意义,大脑发育要与环境匹配,相应的时间段就该得到相应的教育,就该步入相应的圈子,不只是学习知识,更重要的是个人情绪与情感的培养和人格的发展。 所以,容长洲缺席的那四年会伴随容北书的一生。 容长洲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容北书骨子里隐藏的那一丝极端抹除干净。 容长洲也许会在不同的时间爱上不同的人,但容北书不会。 容长洲可以灵活地适应环境,可以苟活摆烂,甚至能善罢甘休。 但容北书不会。 若不能适应这世道,容北书便会彻底脱离。 若有不甘,容北书便会以恶制恶,以血还血,不死不休。 若把容北书的这一特征比作猛兽,那么容长洲能做的就是让它继续沉睡。 容长洲等了十年,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和他一样稳住容北书的人。 这个人只能由容北书主动选择,让容北书甘愿俯首。 这个人正是墨玖安。 也就只有像墨玖安这样自身足够强大的女子才能治得住他,才能吸引他。 容北书也明白这一点。 他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 他肩膀上的这个伤口是墨玖安赐予他的吻痕。 时常摸着它,便能想起她。 甚至能在脑海重现,回味。 容北书不管这件事正不正常,他只管顺不顺心。 “你倒是坦率”墨玖安嘀咕。 “那微臣可不可以再坦诚一次?” 墨玖安一看就知道容北书不怀好意。 她双眸微眯,狐疑地问:“什么?” 容北书得逞地笑了笑,向她凑近了些。 他一边深深地注视着她,一边握住她的手,引导她扯下他衣领。 “再咬一口” 容北书语出惊人,墨玖安不禁睁大了眼,满脸震惊。 “容北书...” “叫阿渊” 容北书暗哑的声音依旧轻柔,可那双瞳仁却晦涩不明,好似翻涌着波涛,又好似平静无波,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第207章 求公主,垂怜 墨玖安立即抽出了手,皱眉瞪了他一眼。 “不行” “我都要走了,需要一点念想” “但凡是正常人都要帕子,簪子之类的” “公主不也说了,微臣有病,不是正常人” 容北书微昂起头,一副自豪的语气道:“况且,我已经有手帕和簪子了” 墨玖安算是领悟到什么叫真诚才是必杀技。 有时候容北书直白的都让墨玖安无语,他的一些奇奇怪怪的小傲娇更是让墨玖安不解。 “什么时候?”墨玖安好奇地问。 “公主不记得了?公主骗我和蒙梓岳切磋那一晚,公主给过我手帕,我现在就带在身上呢” 墨玖安记得,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容北书竟然还留着。 “那簪子呢?” 容北书从怀里拿出了一支青玉簪给她看。 墨玖安认得它。 这正是墨玖安第二次强抢容北书那一晚她所戴的簪子。 那一晚墨玖安的动作幅度有点大,一会儿掐他脖子,一会儿又强吻的,最后簪子掉落,碎成了两半。 “你修好了”,墨玖安边说边拿起簪子。 断裂处已被黄金镶嵌连接,还雕刻着精美绝伦的花纹。 黄金的璀璨光芒与青玉的素雅色泽相互映衬,竟有种别样的韵味,让它既不失素雅之美,又透露出矜贵之感。 墨玖安很是喜欢,指腹轻轻拂过玉簪连接处。 容北书看出了她眼底的欢喜,也跟着眉眼一弯,笑意轻浅。 “要我给公主戴上吗?” 墨玖安却摇了摇头,将簪子还给了容北书,“你留着” 墨玖安顿了顿,突然转换语气直言吐槽道:“这么久了容少卿还时刻带在身上,什么怪僻” 容北书搂住她的腰,又一次把她揽进了怀里。 近在咫尺中,他依旧注视着她,真挚的语气裹挟着几分魅惑:“若可以,我还想把公主揣在怀里,一刻也不分开” 墨玖安不由得有些感慨。 容北书的话总能出乎墨玖安的预料,可转念一想,这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很合理。 不愧是容长洲养大的孩子,多少有点油嘴滑舌的意思。 墨玖安双手捏住他脸颊左右轻晃,嘴角还带着一抹宠溺的笑容,“是够怪的” 容北书任她摆布,倏尔眉心微蹙。 墨玖安顿时停下动作,掌心揉了揉他的脸,担忧地问:“弄疼你了?” 容北书定定地望着她,瞧见墨玖安眉眼间流露出的疼惜,他心口一暖,毫无预兆地勾住她膝弯,另一只手也移到她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容北书原本半跪在书案前,抱起墨玖安的同时,他盘坐于软席上,紧接着把墨玖安置于自己腿上。 墨玖安急忙搭住他肩膀,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疑惑。 二人的状态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墨玖安这一次并非跨坐而是侧坐。 容北书当然能读出墨玖安眼里的疑问。 他笑颜依旧,一只手环过她的背,另一只手自然地放在她大腿,变相地把她圈进了自己的领地,然后趁机攻略:“再咬一口” 墨玖安刚显现的怜惜之情被容北书一句话浇清醒。 她气鼓鼓地打了他肩膀一下,“容北书,亏我还心疼你” 容北书却笑意加深,眸里柔情暗蕴。 “那公主一直心疼我好不好?” 墨玖安总是无法拒绝容北书虔诚的目光。 和他相处久了,墨玖安也渐渐发现了自己真正的弱点。 以往容北书桀骜不驯时,墨玖安总想着捉弄他,撩拨他,看他害羞脸红,甚至想驯服他。 然而自从动了心,每当容北书主动俯首,一双澄澈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她时,墨玖安的内心会猛地揪成一团,巴不得立刻拥他入怀,温暖他,安慰他。 墨玖安经常说容北书有病。 现在看来,其实她也不算正常。 不过那又何妨? 容北书甘心被她驾驭,清醒地抛下理智,自愿沉沦于世俗情爱。 就像墨玖安次次都能看穿容北书的小心机,但她会纵容,配合,甚至允许自己被他拿捏。 墨玖安别过头去,装作拒绝:“得寸进尺” 容北书歪头寻找她的视线,“公主悲悯苍生,对陌生人尚且有恻隐之心,微臣也是天下人之一” 容北书顿了顿,眸光清澈诚恳:“更是公主的裙下臣啊” 墨玖安耳根一烫,这下真不好意思回头看他了。 因为她无需转头也知道此刻的容北书该是何种神情。 他总能用一副纯粹的眼神说这种令人羞耻的话。 又恰恰因此,她还无法责备他。 因为他的表情真诚的不含一丝污垢,反倒让墨玖安以为自己思想不纯。 可一直躲闪也不是办法。 墨玖安如此想着,慢慢回首,半垂着眼眸没有撞上容北书的视线。 沉默片晌后墨玖安才轻声开口,也难得道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所以啊,我怎么舍得伤害你” 墨玖安的脸颊传来温热的触感,容北书的掌心轻轻覆上,略带薄茧的指腹眷恋地抚摸她脸庞。 墨玖安轻抬眼皮,毫无意外地触上他深沉而又固执的目光。 “这不是伤害,是赏赐” 容北书的话引得墨玖安心脏一颤,让她一时间也忘了回避,只得呢喃轻唤。 “阿渊...” 容北书笑意温存,他缓缓凑近墨玖安,额头轻轻抵在她额头。 “求公主,垂怜...” 容北书低低的话语带着点淡淡的鼻音,炙热的呼吸尽数洒在她脸庞,不仅占据她的鼻息,更是吞噬她仅存的一点理智。 墨玖安不自觉地攥紧了他后衣领,再开口时,她微颤的声音像是润了水般,轻轻飘散而来。 “那...等会别喊疼...” 容北书眸光微滞,墨玖安的话成功激起了他心口的躁动。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暗暗咽了咽口水,而那双眸子如深流过渊,一片暗沉。 “微臣,甘之如饴...” 这是他主动求来的,墨玖安能够答应他,他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容北书胸腔传来一阵阵颤动,既强烈又迫切。 墨玖安却没有直接满足他。 而是依循她自己内心的欲望,先是微微侧头缠上那片柔唇。 容北书则顺从地合上了眼。 这一次,他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心甘情愿地任她处置。 墨玖安学着他方才对自己做过的那样,轻吮慢咬地纠缠了一会儿,再不急不慢地将目标转向他柔嫩的脸庞,泛着欲红的眼梢,滚烫的耳根。 一路占领,留下独属于她的印记。 墨玖安探索而过,缓缓睁开眼,瞧见了那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修长而结实的脖颈,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与韧性。 青筋在他的脖子上微微凸起,仿佛在昭示着他内心的欲望和理智的克制,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墨玖安重新闭上眼,俯首细啄,雨露均沾,轻柔的动作带着满满的爱意与怜惜。 湿热的唇瓣在容北书敏感的肌肤上激起一遍又一遍的战栗,容北书的气息低低沉沉,一只手落在她臂膀扶住她身子,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抚摸她的头,修长的指腹慢慢探入她发间,沉醉其中。 渐渐地,墨玖安的内心生出了一丝胜负欲,甚至一点报复心理。 过去,每每当墨玖安沉沦之际,肌肤上柔软的触感会突然变成两排牙齿,让她浑身一颤。 和谐舒坦的心海会被容北书激起惊涛骇浪,瞬间翻腾起一股奇妙的情绪。 他不是很喜欢咬吗? 那她还给他试试。 墨玖安如此想着,毫不犹豫地张口啃了下去。 容北书神色微变,不禁轻蹙眉心。 可很快,容北书的神色从原本的惬意和享受,变成了快意与兴奋。 先是他肩颈交界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再一口一口往他肩膀移动。 容北书放任,甚至“怂恿”。 他一再收紧手臂,甚至向另一侧微微偏头,给她创造了肆意报复他的机会。 容北书白皙如玉的肌肤很快浮现出一小口一小口的牙印,交错排列,宛如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墨玖安把握着分寸一路啃咬,虽然有明显的齿痕,却远不至于留下疤痕,那些痕迹过一会儿就自行消散了。 这样一来不仅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还挺解气。 最后,墨玖安的视线聚焦在那一处微不可察的伤疤上。 当初,墨玖安中了媚药神志不清,下嘴没轻没重,咬破肌肤出了血,便留下了这一口疤痕。 目光触及被自己造成的伤疤,墨玖安瞬间清醒,有点不忍心再咬。 在她犹豫期间,容北书俯在她耳畔,轻声开口:“若公主不忍心,便算了” 墨玖安抬头看向容北书,只见他眉眼温如暖玉,好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 可他眸里偏偏又染上了几分情欲,还流露出丝丝缕缕的期待与渴望。 这落在墨玖安眼里,一下子就生出了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力。 妖,简直就是一只诡计多端的狐妖。 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她。 求她垂怜不成,现在开始以退为进了? 墨玖安暗暗咬紧后槽牙,不出几息便下定决心,低头啃了下去。 她特意选了原来的那一处,这样就不会新增伤口了。 墨玖安这一次没怎么留力,明显带着些气性。 可刚下嘴的那一刻,墨玖安又忍不住后悔,所以她只是狠狠咬一下便放开了他,并没有持续很久。 等她有些担忧地抬头观察容北书的神色时,却发现他唇角勾着好看的弧度,眸里盈满了满足。 “最后那一下,公主是带了些怒气” 容北书语气平缓,听起来温柔含笑。 “谁让你总是耍心机博同情,活该” 墨玖安虽是这么说,可目光扫过自己留下的痕迹时,忍不住微微蹙眉,指腹轻柔地抚摸。 “疼吗?” 容北书勾住她轻盈柔韧的腰,把她往怀里轻轻一带,暗哑的声音分外撩人:“疼...但我很喜欢...” 容北书没有说谎。 只要是她赐予他的,他都喜欢。 他更喜欢墨玖安眼里的疼惜与爱怜。 容北书慢慢靠近她,鼻尖似触非触的轻扫而过。 墨玖安知道他想干什么,忍不住勾唇一笑,又调侃了一句:“疼还喜欢,有病” 容北书也痴眷地低笑,偏头便含住了她的唇。 容北书一只手扣住她后脑勺,另一只稳住她腰肢,重新拿回掌控权,然后从浅到深,极尽柔爱。 就这般纠缠了一会儿,直到容北书心口又开始翻腾起那股潮涌,他才依依不舍地停下动作,深深叹了口气。 墨玖安还没从方才的缠绵中回过神,有些茫然地问:“怎么了?” 容北书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墨玖安没有追问,低垂着眼眸帮他整理好衣领,隔绝了那片令她脸红的风光。 容北书并没有戳穿,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眸里流转着无尽的温柔。 “公主可有什么想要的,微臣定不遗余力替公主办到” 一听到可以许愿,墨玖安瞬间清醒过来。 她眼珠子转了转,思考片刻后,微昂着头大胆开口:“本宫要天下” 容北书面色未改,答得干脆:“好” 墨玖安本想打趣一下,甚至还想看他犯难的模样,却被这一句“好”愣了须臾。 她转头看向容北书,“好?说的好像真会给我送来一样” “可以” 容北书依旧是一副轻松的表情。 “只要公主愿意,龙椅可以抢,逆臣可以杀,世家可以灭,各路兵符微臣也能给公主弄来” 容北书的回答一如往常地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墨玖安被他逗笑了,“生抢啊?” 容北书漫不经心道:“有何不可?权力斗争的本质上就是抢,只不过是披着一系列阴谋阳谋的外衣罢了,可以步步为营师出有名,也可直接抢夺,快刀斩乱麻” 墨玖安依旧坐在他腿上,双手也很自然地搭在他肩膀,眼底的笑意透着些许俏皮。 “如果有人不服呢?” “打服”容北书回答。 “那我岂不成史书里的暴君了” “史书本就是胜利者的日记,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呢?” “可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史书可以改,可也阻止不了民间口口相传” 墨玖安不断给他制造问题,然后好奇他的答案。 容北书也知道这一点。 他唇角始终勾着轻浅的笑,虽说行为依然冒犯,可那神情和语气还是摆出了臣子该有的模样,恭敬地为自己的君上出谋划策。 “居其位方有话语权,方有资格变法,方能广惠百姓。灭北凉,收南骊,四海升平,这是战绩;变政农改,更吏制,开创盛世,这是政绩。 从古至今,百姓在乎的都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能不能吃饱穿暖,只有那些既得利益者才会考虑远在天边的龙椅到底由谁来坐。 底层的百姓占多数,上层的权贵却占少数,公主造福庶民,定会受他们爱戴,至于世家,皇亲贵胄,文武百官,微臣会帮公主解决” 墨玖安认真听他讲,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好像忘了一点” 容北书也虚心询问:“什么?” “地方。朝中可以大换血,有我培养的寒门学子接手,可若是地方官员不服,纷纷罢官不干了怎么办?毕竟本宫是女子,那些儒生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的” 容北书眸光渐亮,和墨玖安你来我往地讨论让他逐渐兴奋。 “只要控制每一个地区的核心骨即可,每个人都会有软肋” “你是想把大鄿上下全都威胁一遍吗?” “听似狂妄了些,并非不能实现,更何况有兵权在手,干与不干可由不得他们” “兵权...” 墨玖安先是做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问:“容少卿说的是驻守北境的十万袁氏大军呢,还是南北边境的二十万乌氏神武军?” 看着她诙谐又灵动的模样,容北书无奈低笑,眉眼多出了几分痴眷。 他凑近了些,小声道:“公主是担心,他们听到京城有变后会割据一方,分裂大鄿?” 这一直都是墨玖安所担心的问题。 她之所以需要战争,之所以准备亲自出征,也正是为了解决驻守北境的二十万大军。 墨玖安要亲自创下战绩,收服边关将领,从而瓦解乌氏和袁氏的权力。 墨玖安点了点头。 随即,她刚欲起身,腰上的手臂一紧,把她稳稳抱住,不让她走。 容北书的表情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 看着他迷惘的眼神,墨玖安忍俊不禁,耐心解释道:“这样的姿势谈论此等大事,太奇怪了” 容北书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洋溢起笑容,果断道:“那便不谈此事” 墨玖安颇感讶异。 所以说,比起谈论如何实现大业这个问题,容北书更想贴贴? “容北书” 墨玖安严肃地唤了他一声。 容北书立马收起嬉笑,“我既然可以威胁地方官员,那同样可以用手段控制乌氏和袁氏” 墨玖安有一瞬的吃惊。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容北书骨子里的桀骜。 在人群中,容北书看似清冷疏远,沉默寡言的模样让人误以为他性子收敛,可实际上他心高气傲,对任何人满不在乎。 真正的狂妄就是这样的,不是到处嚷嚷冲撞,而是以最淡漠的姿态俯视他人。 从始至终,墨玖安都知道容北书是个什么德行。 她知道他狂,却没想过他这么狂。 乌氏和袁氏手里有三十万大军,他们统领一方军队驻守边关功不可没,他们更是五姓之二,是大鄿开国之初就存在的名门世家。 连盛元帝都没办法将军权收回来,容北书竟能以如此平淡地语气说出控制乌氏袁氏两大家族? “容北书,你很狂” 墨玖安的语气虽有点提醒的意味,可她眉眼间的笑意更多的是惊讶中带着点钦佩。 容北书顺势昂头挺胸,“微臣有狂的资本” 墨玖安顿时来了兴趣,追问:“所以说,你早就有了乌氏和袁氏的把柄?” “公主不也有吗?” 墨玖安没有否认,只是眉眼微翘,笑意盎然。 她当然有了。 早在几年前,墨玖安就派人去南北边境,潜伏在乌氏神武军和袁氏大军之中,所以袁乌两大军营里都有墨玖安的眼线。 不只如此,袁氏和乌氏身边的那些得力将领之中,也有墨玖安的人。 墨玖安勾着他脖子的手收紧了些,拉近距离轻飘飘地问:“所以容少卿是何时派的人?” 容北书的目光轻轻落在那片潋滟红唇上,他呼吸微重,如实招来:“正式臣服于公主之后” “容少卿手下的人本事不小啊,这么短时间就能寻到对方的破绽” “毕竟是微臣亲自培养” 容北书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自夸。 “你见到一个人,是不是最先寻找的是对方的弱点?” 听到墨玖安意味不明的声音,容北书心脏一沉,缓缓抬眸。 只见墨玖安没有了方才的欢快活泼之态,而是神色沉静,那目光更是肃然。 容北书愣住。 墨玖安继续说,语气辨不出情绪:“然后,就会先考虑他对你有没有危险,再看他有没有价值” 每当这种时候,容北书就会关心则乱,总是看不出墨玖安明眸深处的情绪。 上一次在后宫,容北书提到自己验过尸,看到墨玖安神色凝重,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墨玖安嫌弃他。 此刻,他脑海中闪过的一个念头便是,他是不是吓到她了。 容北书默默低下头,声音都变得有些虚无:“是...” 墨玖安所说的那些,就是容北书从小到大与人相处的习惯,他本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可眼下,面对墨玖安异常的面色,他慌了。 他好像很久没有感受过害怕。 六岁那年,容北书唯一的亲人去世后,他恐惧了整整一年。 后来,他渐渐习惯被人冷眼和排挤,习惯独自生活,在与自私自利,欺软怕硬的容府下人斡旋的过程中,他才慢慢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后来,全新的容长洲闯入了容北书的生活,容北书也一天比一天成熟强大。 他接手辟鸾阁,建立自己的暗影,保护兄长,在朝中与那群老狐狸斗智斗勇,混的如鱼得水。 他便很久没再体会过儿时被人孤立的恐慌了。 甚至被墨玖安胁迫的那段时日,容北书都没有像此刻这般慌张过。 她会不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这样一个事事都先衡量利益的他,惯用阴谋诡计的他? 不惜利用别人的软肋威胁和强迫,以此获益的他? 容北书的心脏如同一颗沉石,在寒池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倏尔,他的脸颊感受到一股温暖,紧接着被墨玖安温柔地捧起。 容北书顺从地抬头望去。 触及那双明亮的眼眸,还有她明媚的笑颜,在这一刻,仿若拨云见日,他头顶的乌云顿时消散。 墨玖安掌心的温度渗透他肌肤,顺着血液抵达心口,一寸寸地温暖他心海。 墨玖安深深地望着他,温声道:“我也是这样” “公主...”,容北书睫羽轻颤,呢喃出声。 “难怪一开始,我就忍不住想靠近你,原来是臭味相投,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啊” 墨玖安含笑的声音明显欢快,那神情还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 “公主从一开始就...” 内心的情绪大起大伏后,容北书脑袋有点懵。 墨玖安则爽快承认:“是啊,你没看出来?” 容北书愣愣地摇头。 此刻的容北书双眸微微睁大,整个人是呆愣的状态,这对时刻警觉精明的容北书而言十分少见。 落在墨玖安眼里,莫名有点可爱。 容北书努力消化方才的信息,快速捋了捋这九个月以来的细节,“所以,我对公主而言,从一开始就...” “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墨玖安抢先一步回答他:“对我而言,好像从一开始,你就和别人不一样” 墨玖安没想过有一天,她也会像容北书一样,用一副极其诚恳地语气道出深藏于心的话。 墨玖安一直以为这样很难。 试过之后才发现,好像并不难。 好像,还很幸福。 原来让心爱之人听到自己的心声会是这般畅快。 就如容北书曾说过的那样,溢满的心会疏解几分,会轻松几分。 看到对方眸里的喜悦和幸福时,自己也会尝到那份甘甜。 容北书静静地望了她须臾,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 他的眼波被笑意侵染的格外明亮,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 墨玖安脸上也跟着荡漾起甜蜜的愉悦,“傻子,笑什么?” 容北书边摇头边无声的笑,最后还叹了口气,像是对自己的无奈。 “确实傻”,容北书自嘲道:“我一直自认天资聪慧,现在看来,实在愚钝” 甚至是愚蠢。 他竟看不出她早已动容。 竟看不出她曾经的拒绝和远离是因为她动了心,是因为他对她而言很特殊。 知道这一切之后,容北书内心的喜悦如同涓涓细流,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长舒了口气,深望着她,纠正道:“应该叫志同道合” “我用词不对吗?”,墨玖安微微蹙眉,仔细想了想,“那可不可以叫情投意合呢?” 墨玖安听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在容北书这里便是勾人心弦的情话。 “公主...”容北书轻唤。 墨玖安能感受到他呼吸渐沉,眸里墨色翻涌。 然而,容北书刚刚凑近,迎接他的却是她略带薄茧的指腹。 容北书并没有继续,而是额头抵在她额头,然后闭上眼贪恋这片刻的恬逸。 容北书脑子里安排的挺好,可他的那双手却有它们自己的想法。 墨玖安的腰曲线柔美,腰肢柔韧,每每亲吻时,容北书总是下意识地轻揉慢抚。 此刻也一样。 不只如此,放在她腿上的手也微微收紧,指腹不自觉地摩挲。 墨玖安不禁绷直了腰,声音顿时变得软软的:“别乱摸,痒...” 容北书听得耳根一酥,低哑的嗓音像是在恳求:“那再亲一下...” “正经点...” 容北书再次被阻断。 他咽了咽唾沫,让自己冷静下来后再诉苦:“这个姿势很难正经啊” 墨玖安一想,觉得还真是。 她立即放开了他肩膀,作势要起身,“那就换个姿势” 可她刚抬起屁股,腰上那只手毫不费力地又把她拉了回来。 容北书温声妥协:“好,我正经,公主别走” 墨玖安有些傲娇地瘪了瘪嘴。 小样。 “腿不麻吗?”墨玖安关心地问。 容北书温柔一笑,摇了摇头。 “我还有一个问题”,墨玖安重新缠住他脖颈,“你既然这么会寻找弱点,当初怎么就被我拿捏了?” “若我能找到公主的弱点,当初便不会…” 容北书没能说下去。 若他能找到制衡墨玖安的办法,那他便不会想着借刀杀人了。 想到曾经见死不救,容北书垂下长睫,藏住了眼底的黯淡与自责。 “那你现在看看,我的弱点是什么?” 墨玖安确实好奇。 容北书默了片刻,抬眸认真道:“心太软” 墨玖安睁大了眼,满脸不敢置信。 “容北书,本宫曾经可是杀人如麻,心狠手辣,十二岁便立下鸿鹄之志,为了夺嫡处心积虑,不择手段,你居然说我心软?” 容北书眉头微紧,脸上笑意消散,神色变得凝重。 “是对身边人心软” 容北书的话诚恳且郑重:“对太子,对亲人,对我...” 墨玖安明白容北书的意思。 天家无骨肉之情,皇帝注定是孤家寡人。 这些亲情,友情,爱情放在这拨云诡谲的皇宫里,与那至上的权力一比较,就会变得轻于鸿毛,一切情情爱爱在皇权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可墨玖安不是单纯地追求权力。 她想要权力是为了改变,是为了拿到话语权。 若她的心不软,也许一开始就不会想要逆天而行了。 正因为她有怜悯之心,所以不想袖手旁观,不想独善其身。 就因为她能共情,所以偏就要管这窗外事。 “那你想让我对你狠心吗?”墨玖安声音温软,轻声问他。 “不想…”容北书实话实说。 “那你想怎么样?” 又是这个问题。 他想怎么样。 容北书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前段时间出外勤的时候,容北书见到了一对头发花白,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夫老妻。 老人家背着箩筐,老妇人手提菜篮子,他们的脚步缓慢而坚定,仿佛在诉说着他们多年来的风雨同舟和相濡以沫。 黄昏十分,他们的影子被拉长,在地面上交织在一起,仿若一个整体。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 容北书看的出神,直到陆川过来提醒,他才回过神。 他何时注意过这些平凡的人? 更别说什么羡慕了。 可如今,他只要看到一些平常夫妻,就会忍不住驻足了望。 曾经最为不屑的烟火气和柴米油盐,现如今却成了容北书最为向往的东西。 只可惜,他们注定不能平凡。 想走这条路,那她必须足够心狠,不能对亲情心软,不能被情爱牵绊,容不得她松懈,更不允许她向往平凡。 容北书也是如此。 他得做好一个合格的将士,为她铲平前路崎岖,挡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最后,即使需要容北书用血肉之躯为她筑基,他也在所不辞。 做一个平常夫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固然幸福。 可守护她,陪伴她,和她并肩作战,则更为难得。 直到此刻,容北书才真的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她如愿。 他想让兄长如愿。 这就够了。 容北书轻扬嘴角,双眸瞬间明朗,神色也随之变得坚定:“我想怎么样不重要,若未来有人拿我威胁公主,公主千万不要心软” 墨玖安登时皱眉,质问:“你想让我放弃你?” “若放弃我能让公主胜利,那便舍弃我,继续往前走” “容北书!” “我会为公主安排好一切,即便我命丧黄泉,也定保公主和兄长一片坦...” 容北书还没说完,唇瓣就被强势堵住,其余的字尽数被墨玖安吞进了肚子里。 墨玖安直接掐住他下颚,报复性地强吻啃咬。 这场吻来势凶猛,强烈的让容北书心如擂鼓,每一根神经都为之震颤。 直到容北书都有些喘不过气,墨玖安才停下动作。 她的手渐渐往下移,转而掐住他脖子,近乎命令道:“若你再敢胡说八道,本宫就用你的针,把你毒哑” 容北书静静地望着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回答。 他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他定然会先保住她和兄长。 无论用什么代价。 想当初,墨玖安就说过自己会为容北书和容长洲安排好退路,万一失败了,至少还能保他们兄弟二人活下去。 容北书当时就严词拒绝,可那条退路,墨玖安一直准备着。 就像容北书早已做好在万不得已之时,牺牲自己保全他们的准备。 在这件事情上,墨玖安无法说服他,他也无法说服墨玖安。 既如此,那便各自谋算吧。 容北书如此想着,固执地与她对望。 渐渐地,他眸中不知名的情绪在翻腾,最终忍无可忍,抬手便禁锢住墨玖安后脑勺,恶狠狠地吻了上去。 墨玖安的手还掐着他脖子,可身子早已经被他压在软席上。 坐在他腿上本就很被动,所以这一下,墨玖安完全没有躲避或反抗的空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躺了下去。 墨玖安后脑勺的手也变成了容北书的小臂,容北书手肘撑着软席,小臂给她作枕,另一只手落在她腰侧,完完全全地把她圈在自己的领地里。 墨玖安被迫平躺,而容北书则侧躺在她身旁。 墨玖安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他,甘愿被他扑到,然后轻轻合上眼。 掐着他脖子的手也慢慢松了劲儿,顺势缠上他后脖,条件反射般回吻着他。 容北书灵巧地撬开她牙关,动作不自觉地放柔。 他收起了方才刹那间泄出的霸道,开始专注而温柔地舔舐,带着视若珍宝的小心翼翼...... 每次亲吻过后,容北书都很喜欢仔细端详她。 墨玖安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问道:“你怎么总爱盯着我看” “公主害羞了?” 容北书的声音低沉磁性,裹挟着宠溺的笑意,一路溜进墨玖安耳朵,让她的脸又烧了几分。 她强装镇定,嘴硬道:“本宫没有!” 容北书勾唇哑笑,毫不掩饰眼底的柔光。 他刻意放低了音量,俯在她耳畔撩拨她:“因为公主脸红的样子,特别美...” 墨玖安经不住缩了缩肩,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被他激的扑通扑通加快。 她咬了咬牙,毫不客气地推了推他,“你耳朵也红了!” “嗯”,容北书点头回应。 墨玖安的视线从他通红的耳朵移向他脖子,望见自己留下的痕迹,她眉心微动,指腹轻轻抚过。 “明显吗?”容北书问。 墨玖安心疼道:“我确实没把握好分寸,我帮你涂药吧,涂点药很快就消了” “不”,容北书果断拒绝:“我想让它明显一些,留的时间更长一些” 墨玖安抚摸的动作一顿,眼里的心疼肉眼可见地化作了无语。 亏她还为此自责呢,真是多余替他考虑。 墨玖安收回手,白了他一眼。 容北书却低笑一声,“公主又想骂我了?” “用眼神骂你就行了” “好,无论公主想做什么,微臣都受着...” 容北书说着,鼻尖轻撩,刚想凑近,墨玖安的手立即抵住他胸口,“再亲就迟到了...” 容北书叹了口气,顺势将头埋进她颈窝,有些撒泼耍赖的意味,“真不想走啊...” 堂堂八尺男儿,那么大一个人躲在她怀里撒娇,墨玖安忍俊不禁,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头。 “容少卿怎么开始耍小性子了” “我年纪本就不大,可以耍”,容北书说的理直气壮。 墨玖安却恍了神。 “对啊,我忘了你也才比墨翊大两岁” 容北书听出了墨玖安的情绪变化,他缓缓抬头。 “你成熟的都让人忘记,其实你也是一个少年郎” 墨玖安说着,掌心覆上容北书的脸庞,指腹轻轻摩挲。 容北书握住她的手,低头亲吻她掌心,“公主又心疼我了” “嗯…成长是有代价的” 容北书动作一顿,沉默了几息。 正当墨玖安疑惑之际,容北书才缓缓抬眸,眸里闪着心疼:“是啊,那公主呢?” 公主所付出的代价又是什么? 该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一个豆蔻少女,在她最该无忧无虑的年纪立下青云之志? 容北书好奇,更是疼惜。 他想知道她的过去,更想抚平她的伤痛。 可惜,墨玖安还没准备好。 她不是不想告诉他,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罢了。 知道她过去的只有沐辞,她父皇,太子墨粼,还有八年前救下她的乌靖萧。 她从未主动和任何人提及过自己的过去。 太子之所以知道墨玖安的过去,是因为墨玖安母亲的死与谢氏有关。 这一次,换墨玖安沉默了许久。 她垂下长睫,不让容北书再探究她眸里的波澜,自顾自地坐起了身。 容北书怔了一下,心尖儿如同踩空猛地一紧,急忙坐起来,“对不起,我...” “对了” 墨玖安打断了他,转头看向他时,她面上挂着笑,仿若无事发生。 “本宫还好奇,若本宫真同意你放手去做,那容少卿需要多久会将那至尊之位给本宫夺来?” 容北书望着她没有丝毫破绽的笑容,心脏如细针刺,“两个月...” “两个月,真够快的”,墨玖安蹙眉思量,一本正经地和他谈事:“你的计划一切说得通,可唯独一点...” “陛下”容北书抢答。 既然她不愿提及,那容北书便不会再问。 她想转移话题,容北书便配合她,也许这样真的能帮她短暂地遗忘过去。 墨玖安点了点头,“是,你所说的那条路,要么别走,一旦踏上那便做绝,众叛亲离,冒天下之大不韪。可容北书,我不可能谋反,我要的是党争,是绝对的继承权” “我知道”,容北书的语气多出了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公主要走的是一条正道,正大光明地获取权力,然而微臣方才说的是歪道,是退路,当正道不容公主走下去的时候,一个可以帮公主胜利的歧途” 容北书的目光那般坚定,给予她无限的信任与力量。 墨玖安默默垂眸,视线渐渐虚化,呢喃的语气似是自问:“歧途,能达成目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可因为距离够近,容北书清晰地听到了。 “微臣为公主打造的歧途,它的终点便是龙椅” 墨玖安睫羽颤了颤,飘远的思绪被容北书低磁温柔的声音拉了回来。 她的视线重新聚焦,愣愣抬眸看向容北书。 而容北书就那般望着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仿佛有种魔力,似水柔情与克服万难的决心在他这双眼睛里完美融合,同时展现。 “至于如何做,背上千古骂名也好,有损阴德也罢,全由微臣担着” 容北书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是在说吃饭喝水之类的家常话,尾音甚至还带着点轻快的笑意。 “我会争取足够的时间,足以让公主向世人证明自己,称帝之后再慢慢让他们心服口服,辟鸾阁在手,天下情报尽在公主囊中,我还可以扩大子时的规模,专为公主打造一支庞大且忠诚的组织” 他越是一副轻松的神态,墨玖安的心越不是滋味,喉咙也随之沉闷。 “你说的歧途,本宫不想走,更不想让你替我遭受反噬” 墨玖安轻轻牵住他的手,“所有的因果报应,我自己担着” 容北书只是薄唇轻勾,没有应答。 因为他不想答应,更不想骗她,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回应。 墨玖安理解他的固执,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既然无法短时间内说服对方,那便先放着,各自谋算吧。 墨玖安如此想着,咧嘴一笑,甚是俏皮。 “不过你说的那个组织可以有” 容北书立即藏住眸里的涟漪,也跟着温柔一笑,点头答应。 墨玖安向他倾了倾身,重新勾住他脖子,撩着语气问:“容少卿为本宫做这么多,本宫也该回礼才是,容少卿可有想要的?” 容北书眸色微沉,温热的掌心落在她后腰,稍一使劲儿,墨玖安就贴了上去。 二人鼻尖之余五指之距。 “公主觉得呢?” 容北书的话意味不明,可正因为这样,墨玖安的脸又悄悄染上了红晕。 “容少卿的野心有点大” 容北书毫不掩饰眸里的欲望,大大方方地承认。 墨玖安快速思考反击之法,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本宫可以许你位列三公,荣华富贵” 容北书却摇头,“位列三公非我所求,荣华富贵嘛...微臣卖一条消息就够容府一年的花销” “这么有钱!?” 墨玖安登时坐直了腰,从容北书怀里挣脱出来,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写满了惊讶。 容北书属实没想到他家殿下还是个小财迷。 在意外之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无奈又宠溺。 “也是公主的钱” 一听这一句,墨玖安是肉眼可见地高兴。 不过她也没有直接开口要,而是先象征性地问了问缘由:“怎么是本宫的了?” 容北书看穿了她,整颗心都快被她这副灵动可爱的模样融化。 “靠辟鸾阁赚的钱,辟鸾阁本就是由公主出钱创建的,所以如今所挣到的每一锭银子,都有公主的份” 墨玖安脸上是无法掩饰的兴奋,“那这三年,你是不是欠本宫很多钱?” 容北书缓缓靠近,“微臣的命都给公主了” 在容北书深情的目光下,低沉磁性的声音里,墨玖安的那双眼睛却清澈无比,纯洁的只剩下两个大字:银子。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钱” 容北书刚酝酿好的情绪瞬间落空,那副深情款款的表情顿时僵住,着实有些尴尬。 他本想趁机撩拨一下,不料墨玖安满脑子都是钱,根本不接招。 她甚至无视了他发出的“攻击”。 好好好。 容北书咬了咬后槽牙,深深吸了口气,伸手便把她揽进怀中,然后开始轻挠她敏感的腰,惹得她连连失笑。 “再说一遍!”容北书牙缝里蹦出这一句。 他这种假怒的语气放在眼下这种情景,就是有情人之间嬉戏打闹的情趣罢了。 身体的本能反应无法抑制,墨玖安边躲边笑,可因被他圈在怀里,留给墨玖安的空间并不多,只能扭着身子尽量躲开他的手。 “放肆!哈哈哈哈,哎呀,别...我错了...我,我都要行了吧!” 屋里头的动静,门外的沐辞依稀能听见。 她悄悄红了脸,默默守护在门外隔绝他人靠近。 然而,正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沐辞明明已经把悦焉支走,没想到院门口还是传来她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公主说放肆!” 悦焉边说边跑来,仿佛终于等到了堂而皇之动手的信号,兴奋地龇牙咧嘴的。 “公主说了放肆!我来救公主!” 沐辞无奈扶额。 沐辞轻轻挥了挥手,和她一起守护院子的两个侍女颔首领命,半路挡在了悦焉面前。 紧接着,她们一左一右死死地架住悦焉的胳膊,硬生生把悦焉举起来,二话不说直接将悦焉拖了出去。 悦焉双脚离开地面,在空中无助地晃荡着,嘴里还不忘质问沐辞:“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公主说了放肆,我听到了!” 悦焉的声音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了院门口。 沐辞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孩子... 真不知道,将来会是谁帮悦焉这个榆木脑袋开窍。 寝殿内,二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容北书没再闹她,双手自然地握着她的腰。 墨玖安转头看着门口,全然没发觉自己此刻的姿态有什么问题。 刚经历了一场嬉戏打闹后,墨玖安在躲避扭动间早已直起身,双膝抵在软席上,屁股离地,大腿与腰肢连成一线。 这样一来,她就比盘腿而坐的容北书高一丢丢,后仰挺胸时,胸口那一片也更引人注目。 容北书的目光怔怔的,脸上骤然升起一抹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 门外的声音消停后墨玖安才回头,不料把容北书抓了个正着。 “看哪儿呢?” 容北书猛地一惊,有些慌乱。 他先是抬眸看去,触及墨玖安犀利的目光后,他更慌了,立即别过头去,“我...抱歉,是我唐突...” “可以看” 容北书愣了一瞬,“啊?” 他都已经准备好承认自己的错误了,不成想听到墨玖安不以为然的声音。 容北书缓缓转头看向她眼眸。 “可以看啊” 墨玖安再说了一遍后,容北书才确认,方才他并非幻听。 可是,她怎么能用这么明净真挚的眼神,用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是在诈他? 如果他真的傻不愣登地垂眸,会不会在她眼里变成轻佻孟浪之人? 封闭的空间顿时陷入了寂静。 仿若一尊绝美的雕塑,容北书一动不动,甚至眼珠子都没转过一点,只是那张精致白皙的脸庞愈发的红,眸里不只有惊讶,更是有纠结和无措。 容北书难得露出这样的表情,在墨玖安看来十分有意思。 墨玖安没再说话,而是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 容北书没猜错,墨玖安确实在诈他。 只不过不是为了试探他是不是君子,而是想逼出,他明明很想却又不敢的模样。 墨玖安同意他看。 但是他到底看还是不看? 墨玖安强忍住想笑的冲动,默默和他较量。 其实,墨玖安真的不介意容北书看到了什么。 若她介意,她一开始就不会脱下外袍。 墨玖安所穿的裙子,只是上半身紧致了一些,衬得她凹凸有致,浑圆挺拔,又没真的露什么。 更何况她面前的是容北书,她又怎么会对他设防? 方才她也看过他肩膀和一小片胸口了,还啃了那么多口。 若真比较起来,还是他比较吃亏吧? 只可惜,容北书并不知道墨玖安内心的想法。 即便他再怎么见微知着,擅长察言观色,可他也早已经被墨玖安那两句话搞得大脑短路,根本无法思考更多。 所以这一次,他是彻彻底底地陷入了被动。 方才看过的,已经深深印在容北书脑海里,不断地诱惑着他屈服自己的贪念。 墨玖安本就身材曼妙,腰细腿长,这一身素白长裙穿在她身上,犹如仙子入了红尘,令人心动不已。 方才,墨玖安转头留意门外的动静时,容北书只是无意中一瞥,在那一刹,他的理智断了线,再也没能转走视线。 直到她发问,容北书才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立即收敛目光,之后便刻意绕过那一片,再也不敢瞧了。 容北书脑海中的那个声音不断叫嚣着,他喉结滚了好几下,胸膛的起伏也明显加剧。 正当墨玖安以为容北书要屈服之时,他却蓦地转过头去。 “公主还是把外衣穿上吧……” 他喉咙发干,开口时嗓音明显有些沙哑。 墨玖安强忍着笑意,歪头寻找他的视线,“阿渊害羞了?” 容北书嘴硬道:“没有...” 墨玖安挑了挑眉,拖着尾音悠悠开口:“之前非要我坐在你腿上,你摸着我的腰,握着我的腿,嘴都快亲秃噜皮了,现在开始考虑男女之别了?” 墨玖安捏住他下巴,迫使他转头回望。 “容少卿不总说自己不是君子吗?这副模样怎么看起来,颇有几分正人君子的意思?” 容北书睫毛扇了扇,直愣愣地望着她眼眸。 墨玖安缓缓凑近,软绵酥骨的嗓音轻声发问:“还有,刚刚是谁解了我腰带?” “我不小心才…我给公主拿过来!” 说罢,容北书急忙起身,可还没走出一步就被墨玖安叫住。 “坐下!” 容北书脚步顿停,犹豫了一瞬,还是乖乖回去落座。 “这儿又没有别人,那外衣太厚重了,我不喜欢穿”,墨玖安主动解释:“更何况,我又不介意你看” 墨玖安的声音悠然自在。 不知为何,一听到她这么说,容北书心里突然就不得劲,“公主是真拿我当君子,还是不拿我当男人?” 墨玖安却觉得莫名其妙,“我不介意,你还不乐意了?” “微臣脑子里也会胡思乱想,见色起意” 容北书希望她在他面前卸下戒备,轻松自在,因为他绝不会失了分寸,更不会违背她的意愿行事。 可同时,容北书又不希望她那么的无所谓。 毕竟每一次亲近,容北书都会用理智克制自己。 她却好,心无杂念的。 墨玖安思考片刻,反问:“所以平时你看到漂亮姑娘也会胡思乱想?见色起意?” 容北书的心咯噔一下,顿时呆住。 不是,怎么突然提到其他姑娘了? “绝对没有!”容北书当机立断道。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墨玖安的神色,只见她表情十分平静,好似是真的好奇。 “你不是说了吗?你是男人,还不是君子” “我……” “你什么你?说啊?” 墨玖安定定地瞅着他,容北书咽了咽口水,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他平日里哪注意过什么漂亮姑娘? 如果容北书是这么肤浅的人,按大鄿的婚俗习惯,他早在十六岁时就该娶妻了,何须拖到这个岁数还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几年来,容北书身边也不乏有一些姑娘暗送秋波,隐晦地表露心意。 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发生在各家宴会上。 她们或是弹琴,或是送画,甚至有偷偷送香囊的。 容氏毕竟是大姓,容北书又在朝中任职,所以即便他是庶子,也有不少人想和他联姻。 不过这还不是他冷言吓退她们的原因。 大鄿女子大多柔弱,不只是力量上,更是心志和思想上。 她们已经习惯了固步自封,完全依附男子而活。 那些世家女子家风严谨,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还是逃不出女诫内训的禁锢。 她们习惯了自我牺牲式的付出,只为博取夫君的怜爱。 她们宽容大度只为让夫君舒心,好让他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与别的女子花前月下。 善解人意,知书达理,温婉体贴,这些品质被世人当做衡量一个女子是否合格的标准。 可容北书偏就不喜欢这些词语。 毕竟他自己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不守规矩。 他不会被对方自我感动式付出所感动。 无人能用什么道义恩情挟持他。 他更不会因为一个女子天真烂漫,纯真无邪而动容。 他只会觉得对方愚蠢。 容北书不需要通过弱者的依附,来满足自己被爱的需求。 因为只有无能和自卑的人才会通过压制女子来满足自己可笑的自尊心。 弱者的屈服对容北书而言微不足道,那些女子的殷勤在他心里掀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解剖的尸体多了,也随着他医学造诣日益深厚,他看谁都是一幅行走的经络图。 又多亏他家好兄长,容北书压根儿就没时间想别的。 兄长天天得罪别人,容北书天天在背后给他摆平,大理寺的公务又那么忙,还有那么大个情报组织需要管理。 所以这些年来,容北书还真没起过歹念,一天比一天超脱世俗情欲。 除了那睥睨一切,桀骜不驯的性格之外,容北书倒真像一个清冷道士。 直到墨玖安出现,轻而易举地破了他道心。 容北书脑子里才开始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容北书将这些尽数向墨玖安道出。 在他直白的目光下,墨玖安的心怦然乱动,泛起一阵阵甜。 “遇到公主后,我才知心动的滋味,动心之后,才会起贪念,欲念” 容北书顿了顿,敛下目光,不太敢直视她的眼睛,甚至声音都低了下去:“色念…” 前面那些话本就足以让墨玖安心跳加速,羞赧不已。 然而最后那一下彻底让墨玖安烧红了脸。 之前,她在某些话本里读到过的一些内容,不合时宜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再搭配上容北书这般虔诚而温柔模样,一股电流从她心口瞬间抵达她小腹,惹得她腰肢有那么一瞬间的酥麻。 墨玖安也快速垂下长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裙。 “你…你应该出发了” 墨玖安急忙起身,转身便走向容北书进来时的那扇窗户。 刚走到半路,墨玖安的手腕倏尔一紧。 她转身看去,只见容北书微低着头,整个人好像在瞬间黯淡下去,连头发丝都散发着低落。 “公主,别怕我...我绝不会…” “我知道” 墨玖安又如何能看不出他的错愕,抢先一步回答他。 她反握住他的手,主动靠近他。 容北书愣愣抬眸,正对上她一双温婉深情的眼眸。 “你应该担心你自己” 说着,墨玖安微昂气头,唇角的笑意狡黠又傲娇:“你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不过,本宫可说不准会强迫你” 容北书不可置信地注视着她,眼底的黯淡渐渐消散,眼睛里也重新有了光。 “微臣,静盼那一天” 墨玖安本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调节眼下微妙的气氛,却忘了他是个什么德行。 墨玖安脸上的羞红还未褪,此刻又因容北书的这句话,攀上几分尴尬。 “你...你赶紧走吧!” 墨玖安微埋下头,双手并用地推了推他,声音是说不出的娇嗔。 容北书有些不明所以,身体上配合她,脸上却是茫然,“公主,我还可以再待一会儿的” “不用了,赶紧走” 墨玖安推着他的背,一路把他推到了窗户边。 二人面对面而站,容北书久久没有动弹,而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 等到了真的要离开的时候,方才的害羞,尴尬,甚至赌气和报复心理都会不攻而破,被离别时的不舍与思念取代。 墨玖安也没再催他,而是两两相望,无声的留恋。 “我会以最快的时间解决高溯” 墨玖安微微一笑,轻声应答:“嗯” 容北书还想说些什么,可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最终,他上前一步,双手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了下去。 墨玖安闭眼接纳,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仿佛是想把他怀抱的温度牢牢记在脑海里。 墨玖安的回应对容北书而言就是一剂猛药。 开始时如何轻缓,也会因她的反应而渐渐失控,强烈,凶猛。 安静的空间里传出似有似无地吞咽声,沉闷地扩散,窒息又燥热。 墨玖安有些站不稳,容北书及时搂住她的腰,唇瓣依依不舍地分离。 容北书温柔地抚摸她的脸,意犹未尽地注视着她。 她的唇经过一次次的磨合后,已经微微红肿,她轻启唇瓣低低喘气的模样,更是令他心猿意马。 容北书喉结轻划,生生压下心口的躁动。 墨玖安迟钝地抬起眼皮,眸光朦胧不清。 她的视线落在那片柔软的唇。 虽然唇脂早在第一次亲吻时就已经被吃的差不多了,可还是有一点残留在容北书嘴角肌肤上。 他的唇也红润润的,甚至唇瓣一圈的肌肤都微微泛着红泽,揭示着二人一次又一次的缠绵。 墨玖安回想了方才的画面,心又忍不住砰砰乱跳。 她想帮他擦一擦,消除这抹令人羞耻的痕迹。 容北书却握住她的手阻止。 “不用擦,我想留着” 墨玖安蹙眉羞怯,“会被别人看出来的” 容北书却满脸坦荡,“那更好” “不行,擦一擦,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墨玖安坚持给他擦,在争论间,容北书一只手稳稳地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趁机嵌住她双手腕,举到她头顶的同时,还把她紧紧贴在了墙上。 墨玖安不禁睁大了眼。 这算怎么回事? 她这是被困住了? 若这是武力上的较量的话,她现在就该攻他下三路。 方才她一心想着擦除他嘴上的痕迹,不料被这个阴险狡诈的人突然“攻击”,来了一波霸道调戏。 属实被他装到了。 墨玖安气呼呼地瞅着他。 容北书却眉眼一弯,凑到她鼻尖轻声开口:“公主记得要想我” 墨玖安赌气地别过头,“不要” “每天都要想我” “不要” 墨玖安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她有多么娇俏动人。 容北书笑容扩大了些,痴卷又宠溺,“公主可爱极了” 说罢,容北书在她软乎乎的脸上狠狠地嘬了一口。 “嘶~容北书!” 她还没喊完他的名字,容北书便已经翻身跳下窗户。 墨玖安站在窗前瞪着他,“容北书,你无赖!” 容北书面向她,一步步往后退着,那傲娇的模样像极了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他还挑了挑眉,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墨玖安的夸赞。 “把嘴擦一擦”墨玖安命令道。 “不,要” “你!” 容北书咧嘴一笑,甚是明朗,他挥了挥手,含笑的声音依旧温柔:“公主别站在那儿,快回去吧,会着凉的” 墨玖安抿了抿唇,不再和他怄气,“知道了,快走吧” 容北书再望了她片刻。 虽然不舍,容北书最终还是果断转身,脚下借力腾空而起,轻松跃上对面的屋顶。 “对了,记得把欠我的钱还回来!”,墨玖安差点忘了大事,急忙开口。 “知道啦” 那一袭颀长的背影传来这么一句后,转眼便消失在了屋顶。 墨玖安望着他消失的远方,暗自嘀咕:“难怪没被发现,轻功还挺好” 她又独自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关上窗隔绝冷风。 回去后,墨玖安看着有些杂乱的书案和软席,心跳蓦地快了些许。 她转而走到梳妆台,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抬头挺胸地摆出了一副凛然的表情。 “哪儿可爱?明明很有威严” 正此时,门外传来沐辞的声音:“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沐辞的语气有些急切,墨玖安顿感不祥,“进来” 沐辞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她一路小跑过去,面色明显慌张。 “公主,公孙羡他...失踪了...” 第208章 本宫很生气,得杀人 当墨玖安赶到时,见到的只是一间杂乱的密室。 很显然,对方在离开之前就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 墨玖安望着密室地上的血迹和拖拽痕迹,久久的沉默。 这是燕云归的密室,密室另一头是一条暗道,走到头是一家没人住的旧宅。 两条暗道汇聚于这间密室,燕云归从茶楼进,而与他对接的那个人是从那处旧宅进入。 墨玖安叫人仔仔细细地勘察过暗道,暗道别无分支,不过墨玖安不相信京城地底下只有这一处。 这间密室已然被幕后之人废弃,走之前,他们还试图搜找些什么。 若想知道背后的真相,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燕云归抓回来审问。 “燕云归呢?”墨玖安冷冷地问。 沐辞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上前:“我们的人一直暗中跟着呢” “抓回来,我要活的” 沐辞颔首领命。 墨玖安叹了口气,“公孙羡他...” 她没能说下去,但沐辞知道她的意思。 从地上的血迹看,公孙羡凶多吉少。 公孙羡和他哥哥公孙鸢是最早归顺墨玖安的那一批人,公孙鸢甚至孤身一人前往南骊,在南骊皇室潜伏多年,为墨玖安传递了许多重要消息。 如今公孙鸢唯一的弟弟出了事,墨玖安当然会自责。 墨玖安并非只派公孙羡一人查探,但公孙羡为了不打草惊蛇,选择独自潜入茶楼寻找线索,其余人在茶楼外等待。 双方说好等两刻,如果公孙羡不出现,外头的人便会直接闯进去。 当他们闯进去时,只发现了空无一人的密室,还有满地的血迹。 墨玖安命令手下的人全力寻找公孙羡,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身边出了只老鼠” 墨玖安说罢,慢步走过去,看向正北高位空荡荡的挂钩。 从这个房间的布局来看,这里也应该挂着一幅画才对,不知是燕云归还没来得及挂上去,还是被幕后之人带回去。 沐辞跟着墨玖安,顺着她的目光观察,“公主的意思是?” “京都地下并没有旧的暗道,显然是被人新挖的,立即派人暗访京城以及周边十城的所有工匠土工,调查近十年来有没有工匠离奇失踪或者死亡” 墨玖安边说边环顾这间密室,“幕后之人费钱费力打造这么一个老鼠洞,参与挖暗道的那些人应该已经被灭了口,找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同行,总能探到蛛丝马迹,还有,记得派人在他们身边长期潜伏,幕后之人说不定还会再次出手” 沐辞抱拳领命:“是” 墨玖安和沐辞等人出来时,耳畔传来一阵吵闹声。 大堂内,茶楼老板不断对蒙梓岳叫嚣:“就算你们是官,也不能平白无故封我茶楼!我做正经生意的,你们,你们...” 墨玖安听到公孙羡失踪的消息后,直接带着手下的禁军封锁了整个茶楼,因为着急,所以并没有表明来意径直去了燕云归的房间,让蒙梓岳留在大堂维护秩序。 蒙梓岳又不会说话,茶楼老板起初还是小心翼翼地问缘由,蒙梓岳愣是一句不回,和茶楼老板大眼瞪小眼的站了一炷香。 茶楼老板忍无可忍,才发疯怒喊的。 茶楼老板气得都快倒下了,好在小二及时扶住,才让茶楼老板能继续指着蒙梓岳的鼻子吵。 “你们搞这么一出,我以后还怎么做生意啊!” 茶楼老板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 确实,此刻茶楼里的顾客们早已经吓得蹲在一旁瑟瑟发抖。 经此一事,想必往后他们大概率是不会再来了。 墨玖安静静地瞧了片刻后,才慢慢走过去。 一直凛然肃立的蒙梓岳见公主过来,立即朝她抱拳颔首。 茶楼老板转身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墨玖安的脸,倏尔膝弯一痛,原来是蒙梓岳分别把茶楼老板和小二从身后踹跪了下去。 墨玖安站在三步之外,居高临下地睨着茶楼老板,问:“本宫问你,燕云归所住的房间有一条暗道,你可知晓” 茶楼老板如遭雷劈,整个人瘫坐下去,“什...什么?” 墨玖安冷哼一声,“平白无故?带下去,细审” 茶楼老板被拖出去后,墨玖安看了看楼里的顾客,“把他们也带下去,查清楚了再放人” 禁军齐声应答:“是!” 墨玖安倒也不是想为难那些顾客,只是燕云归经常来这家茶楼,说不定这些人之中也有和燕云归相熟之人。 就这样,墨玖安大白天的封了茶楼,甚至把密道之事公之于众。 沐辞却心有疑虑,等回到公主府后,她才问道:“公主,我们闹这么大,不会打草惊蛇吗?” 墨玖安端坐于席,闭目冥想,虽然闭着眼睛面色平静,可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冽气息,揭示着她隐隐怒火。 “敌在暗,我在明,我们的一举一动说不定都在对方的视线之内,何来打草惊蛇” 墨玖安缓缓睁开眼,冰冷的嗓音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本宫偏要闹大,把京城搜个底朝天,他挖了多少条暗道,本宫就填平多少,本宫要让他知道,敢动本宫的人,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公孙羡暴露的那一刻就已经打草惊蛇了,暗中调查这条路,墨玖安走不通。 既如此,那便大肆搜查,堵死洞口,逼他现身。 即使现在不现身,没了暗道这一完美藏身方式,往后他也只能在阳光下出手了。 墨玖安安排完任务,重新闭上眼,静待燕云归被抓回。 只可惜,就如墨玖安所担心的那样,在抓捕令抵达之前,燕云归就已经利用暗道甩开了墨玖安的人。 负责跟踪燕云归的那些人空手而归,在公主殿外跪了半个时辰。 沐辞和悦焉在殿内不敢言语,尽量放低呼吸,在一旁安静地站着。 墨玖安的愤怒是没有明显外在形式的,每当不顺心时,她都会保持着一种镇定的神情,可越是这样,就越令人发怵。 尤其是闭目冥想,长时间一言不发时,这说明她已经非常愤怒了。 想当初辟鸾阁不翼而飞时,墨玖安也是这样,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之外,她都是一个人坐着不让人靠近,三天都没说过一句话,着实把沐辞吓坏了。 眼下,旧景重现,沐辞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敢马虎。 又过了一刻,墨玖安才缓缓睁开眼,默默起身走出了殿。 殿门打开的那一瞬,外头跪着的几人立即趴伏叩首,可墨玖安并没有管他们,而是瞥了眼一旁肃立的蒙梓岳。 “去书院,人手带够” 墨玖安留下这两句后,面无表情地离去。 蒙梓岳做了个手势叫那几个人起身,一刻也不敢耽误地跟了上去。 沐辞先回寝殿带上了墨玖安的披风,才跟悦焉一起快步跟上。 沐辞大概能猜到墨玖安想做什么。 墨玖安所说的书院,也就是城南的那处大宅子,那里不只有墨玖安收揽的寒门学子,各路奇才,还有一些流落街头的孩子。 寒门学子边备考边给墨玖安收养的孩子们授业,他们的衣食住行全由墨玖安负责,藏书阁里还包揽了各种古籍名书供他们阅读。 本以为书生意气最该懂得感恩才是,不料还是有十个人当了白眼狼,被那燕云归策反。 既然燕云归已经出逃,那便该解决那些背叛者了。 蒙梓岳所带的兵可不少 ,足以包围整个府邸。 如此大的阵仗自然会引起轰动。 沐辞吩咐悦焉带那些孩子们出去玩儿,等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寒门书生时,沐辞一挥手,黑甲士兵不出须臾便把那十个人从人群中抓了出来。 凡是做了亏心事的人,不把证据糊他们脸上,哪有主动认罪的呢? 甚至还有可能倒打一耙,反过来质问你为何如此无情:“抓我们作甚!放开我!” “公主!公主!这是做什么?” 十个背叛者之外的那群寒士也被禁军围成一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窗被禁军粗鲁拖拽。 墨玖安亲自选的寒士,正直果敢者居多,即便四周被禁军围住,他们也站的笔挺如松,强压着内心的恐惧,皱着眉头警惕地观察局势。 甚至还有几个胆大的向沐辞问起抓人的缘由:“公主这是作甚?” “对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公主如此对我们?” 见有人帮自己说话,有几个背叛者抓住机会惺惺作态,好一副被冤枉的可怜模样。 蒙梓岳却看不下去,一个眼神示意,十个禁军同时出动,一脚踹在他们膝弯上。 力气之大,十人同时重重跪倒在地,身子弱的几个差点脸着地,他们急忙双手撑地,勉强稳住了身体。 几乎同一时间,长刀出鞘,直抵十人脖颈。 全院顿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渐渐地从那十个人移到了五丈之外的那一袭背影上。 从一开始墨玖安就背对着众人,安静地伫立于院里那颗老树前,微仰着头观摩它。 下午的阳光洒在枯枝上的雪,映出晶莹剔透的光芒。 墨玖安的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从众人的角度看来,她浑身散发的气势竟不输这棵磅礴古树,与寒风融为一体,不禁令人胆颤。 全场安静的只有寒风穿梭,发出低沉而呜咽的声音,仿佛是幽灵的低语。 没有人再开口说一句话,更无人上前提醒,只是十分默契地等待墨玖安。 墨玖安缓缓转身面向众人。 那群书生不约而同地拱手弯腰,行礼的姿势不失恭敬。 等礼毕,众多学子面上又重新浮上了疑惑与戒备。 墨玖安扫视一圈,唇角微扬,眉眼却不见丝毫笑意,反而凉意森森。 “本宫很不喜欢先礼后兵”,墨玖安语速悠悠的,更显可怖:“因为总有那么些人,是不懂感恩的。升米恩,斗米仇,你对他百般好,万般善,若某一刻对他有那么一点不好了,对方就会对你失望,甚至记恨” 墨玖安边说边走向那十个背叛者,然后在他们面前来回漫步,“可若一开始就屠刀相对,让人恐惧你,那么往后再施那么一点恩德,对方也会对你感激涕零,俯首帖耳” 墨玖安停下脚步,嗓音沉了几分:“本宫是真心待你们,这么多年来,本宫给你们创造最好的条件,先是解决王韦,肃清科举弊端,还科举以公平公正,甚至为了让你们在朝中站稳脚跟,本宫煞费苦心,百般谋划”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背叛者,一笑之间皆是睥睨姿态:“可好像,还不足以让你们忠心啊?” 此话一出,背叛者瞳孔骤缩,面露惊容。 那群学子也神色顿变,互通眼神,窃窃私语了起来。 “公主的意思是,他们...背叛了公主?” 说话者正是方回。 墨玖安把方回安插在他们之中,目的就是为了监视他们。 眼下,方回及时开口引导了众人。 墨玖安却没有回应,她微微歪头,拖着尾音思考了一下,“为什么呢?因为本宫是女子?所以你们笃定,跟着我便是一条死路?” 说罢,她轻叹口气,换了一副惋惜的语气:“唉,怎么办呢,以前不一定,但现在摆你们面前的,还真是条死路。各位还不知道吧,燕云归已经逃了” 一听这一句,有几个背叛者向后瘫坐下去,满目怔愣,还有些苦涩地闭上了眼,满脸忧伤。 “公主,公主饶命啊,是,是那燕云归威胁我!” 等反应过来后,出现了两个不争气的爬过来求饶。 “是,是他威胁我等啊公主!公主饶命啊!” 可其余八人却默默无言,只是低埋着头,只有微微颤抖的身躯揭示着他们内心的恐惧。 “你们怎么不求饶啊?” 他们的头顶传来墨玖安似笑非笑的质问声,轻飘飘的溜进他们耳朵里,引得他们浑身一抽搐。 沉默片刻后,其中一位慢慢跪直身,拱手再前,强压着颤抖的声线:“学生,的确对不起殿下” 此人名唤陈初,也是墨玖安当年亲选的人。 死到临头了还能保持这般端庄模样,墨玖安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燕云归背后是谁?” 求饶的二人的确不知道背后是谁,不然早说了。 燕云归也是聪明的,并没有跟所有人都说明了身份,燕云归起初只拉拢了陈初一人,再叫陈初扩充队伍,利用同伴之间的关系,用各种好处策反更多的人。 陈初闭上眼顺了顺气,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斩钉截铁道:“学生不知” “不知?不知道你还敢追随他?本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燕云归是以谁之名拉拢你们?” 陈初深吸了口气,大声开口:“学生有负公主之恩,该以命谢罪!” 陈初朝着禁军的刀扑去,禁军反应很快,收刀退避,陈初只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并没能如愿自戕。 墨玖安静静地瞅了他须臾,倏尔阵阵低笑。 她辛辛苦苦培养的人竟然对外人如此忠诚,这三年的付出,还真是可笑,可悲,可怜。 墨玖安心中不免刺痛,眼底染上了 自嘲。 “既如此,那本宫也无所顾忌了...”墨玖安呢喃出声。 沐辞会意,和蒙梓岳对视了一下,二人便各自出动,不出须臾,沐辞手举木盘回归,蒙梓岳和士兵们也抬着好几个笼子回来。 木盘上是各式各样的物件,有精美贵重的,也有破旧便宜的。 而蒙梓岳的笼子里皆为猛禽,是容北书送给墨玖安的鹞鹰。 见这形势,众人不明所以。 墨玖安瞥了眼盘子上的物件,随手拿起了一支簪子,“看这簪子的样式,应该是个年轻姑娘的” 陈初旁边的吴九定睛一看,这不是他离乡时留给心爱之人的定情信物吗? 吴九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眼睛骤然睁大,“这...这是...” 墨玖安唇角微勾,转头看向他,“哦?你认得?那这些呢?”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墨玖安又拿起了几个东西,有梳子,有烟斗,玛瑙手串等等,每拿起一件,那十人之中就有人跪着往前挪,眼神中闪烁着惊恐。 “各位可还认得?” 吴九僵在原地,感觉从头到脚一阵寒意:“公主...公主怎么会有...” “本宫怎么会有这些?” 墨玖安扔下其余的东西,只拿了那支簪子,抬到眼前仔细观察,淡淡开口:“蒙梓岳,第一道杀令,地点虞城” 蒙梓岳颔首,打开特定的笼子,鹞鹰飞出,在空中低飞一圈后精准地落于一个士兵手臂上。 然而杀令二个字一出,站着的人群早已沸腾,吴九吓的眼泪都出来了,不断求饶。 傻子都知道墨玖安想干什么,吴九身旁的陈初也不禁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着墨玖安。 “一切过错在于我,求公主莫要牵扯她!” 吴九说着,反复磕头,额头都被他磕出了血迹,“学生罪该万死,怎么处置我都可以,求公主收回成命,收回成命....” 吴九才华横溢,长得俊俏,此刻却满额血迹,双目通红,那哭腔更令人揪心。 昔日的天之骄子卑微到尘埃里,嘶声裂肺地求饶,与这寒风相衬着,听着格外瘆人。 在众多学子看来,吴九虽死有余辜,可祸不及家人,墨玖安的做法多少有些极端了。 可他们也不敢发出声音,只得默默惋惜和感叹。 墨玖安听着吴九的哭声,和“咚咚咚”的磕头声,面色未改,漫不经心地把玩那支簪子。 “虞城在千里之外,鹞鹰最慢半天就到了,世上有情之人总爱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墨玖安不咸不淡地说着,转头睨向吴九,倏尔勾唇一笑,甚是邪魅,“本宫满足你可好啊?与心爱之人同日赴死,你也可以瞑目了,下辈子投胎,可千万不要再做墙头草了” “公主,公主!” 吴九嘶喊着,跪着爬到墨玖安脚下,刚想伸手触及她裙摆,就被蒙梓岳一脚踹开。 蒙梓岳瞪了吴九一眼。 一个背叛者也配碰公主? 吴九吐了一口血,强撑着身子,快速趴伏在地叩首道:“公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求公主放过她!我求求公主了!” 墨玖安笑意顿散,眸色骤冷,“说,燕云归背后是谁?” 吴九愣住,缓缓抬头,那绝望的眼神触目惊心:“我,我真的不知道...” 墨玖安转而看向陈初,陈初一惊,急忙垂下目光回避墨玖安的视线。 墨玖安知道,陈初在赌,赌她会不会真的殃及吴九的爱人。 墨玖安冷笑一声,转而颇为无奈地对吴九说:“怎么办呢?人家不想说” 吴九赶忙爬到陈初身旁,嘶吼声近乎疯狂:“你说,你说啊!不是你拉拢我的吗!?不是你许我殿试前十的嘛!?” 人群又开始传出此起彼伏的交头接耳声,隐隐传入墨玖安耳中,无非就是惊讶于殿试前十这一句。 对读书人而言,入围殿试就已经是莫大的成就了,更何况能在最终的殿试入前十名,那可意味着最低也要从六品做起。 陈初低着头沉默,墨玖安却阵阵笑出了声,“殿试前十,真是好大的手笔!本宫为了让天下寒门有公平竞争的机会,谋算至今,却不想手底下的寒门恰恰是投机取巧,徇私舞弊之徒!” 墨玖安的声音终于染上了几分愠怒,她缓缓扫视站着的一众寒士,内心如坠冰窟。 曾在幽戮受尽苦难,她也从未像此刻这般心寒过。 墨玖安总说士族子弟中鲜少有心怀苍生者,她看尽了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和达官贵人,以为寒门学子更该体恤百姓疾苦,更该守正不阿,坚守初心。 是她忘了。 出身地位与其心志无关,学识才能更与人品无关。 即便这些人都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可只要是人就会有欲望,在一次又一次的诱惑下,又有多少赤诚之心能一如当初? 墨玖安闭上了眼,叹了口气。 吴九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他不断求陈初如实道出,陈初依旧低头沉默,皱眉纠结。 “你说啊,我求你了...” 吴九嗓子都哑了,因为蒙梓岳那一脚,吴九的身体渐渐没了力气,音量也随之低下来,“太子还是三皇子,谢氏,袁氏,五姓氏族还是哪位高官...你说一个...我求求你...” 站着的寒士之中也有人开始劝说陈初,让他认罪供出幕后之人。 墨玖安等了须臾,见陈初这般忠诚,她缓缓睁开眼,眼神里透着冷漠。 “可惜了...” 说罢,墨玖安手指一松,那支簪子掉到了墨玖安身侧的火盆上,激起了几缕火星。 蒙梓岳早已写下杀令放进小竹筒,绑到鹞鹰脚上,在簪子掉落之后,士兵毫不犹豫地扬臂,鹞鹰展翅高飞。 随着一声鹰唳,吴九朝天空嘶吼,“不要!!!” 随即,吴九便彻底昏了过去。 院内重新回归了寂静,无形的恐惧凝结,不只是那些背叛者,其余学子们也都大惊失色,僵在原地。 陈初,赌输了。 陈初背叛了墨玖安,可他很清楚墨玖安的秉性,她绝不会乱杀无辜才对… 陈初仰头望着墨玖安,脑袋嗡嗡作响,思维变得迟钝。 可这一次,墨玖安却已没有耐心等他了。 沐辞早已洞悉墨玖安的心思,她下令士兵准备鹞鹰,自己则一个接一个地发出杀令。 “渝洲,离人湾” 沐辞平静念出,随即扔出了玛瑙。 “不要!不要!” “月城,奚县” 沐辞念,又一个背叛者爬出求饶:“不要!求公主放过他们!” 与背叛者狰狞的面色不同,那些站着的寒士们怔在原地,严寒冬日,他们额头竟冒出了细密的汗。 他们双眸睁大,不敢置信地望着墨玖安,仿佛今日他们才认识到这位温婉大气的玖安公主。 这三年来,他们只道公主悲悯苍生,有鸿鹄之志,女中丈夫也。 竟忘了,敢谋帝位的女人,其心智和手段绝非寻常。 眼下这般心狠手辣的模样,真是愈发有帝王的影子。 “我说!我说!” 等沐辞念到第四个地名,也就是陈初的家乡时,陈初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沐辞停了下来。 陈初落下眼泪,他那副痛心又无力的模样着实令沐辞不爽。 沐辞顿时皱眉,代替墨玖安质问陈初:“如实招来!” “是太子...燕云归是以东宫之名,接触我的...” 说罢,陈初仿若做了什么昧着良心的事,那神情有些痛心疾首的意味。 墨玖安却笑了。 不只是嗤笑陈初的答案,也是笑于陈初的虚伪,更是嘲笑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错付。 沐辞眸里浮上心疼,更是恨极了陈初。 沐辞疾步走到陈初面前,冷声问:“你亲眼见过太子了?” 陈初摇了摇头,“还未来得及面见太子殿下,燕云归只是给了我太子殿下的信物” “信物在何处?”沐辞继续逼问。 陈初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斋舍。 很快,禁军搜出了一块玉佩,墨玖安看着手里的玉佩,陷入了沉思。 这是墨粼曾戴过的玉佩,以如此明显的物件为信物,又何必大费周章地造暗道? 陈初好似看出了墨玖安眼底的质疑,他怕墨玖安不放过他们的家眷好友,急忙补充:“我所说句句属实” “不重要了” 墨玖安开口打断了陈初。 她将玉佩仍在木盘上,嗓音如沁了冰般:“公孙羡很早就跟着本宫,忠心耿耿,若论重要性,他一个人,能顶你们十个贡士” 墨玖安眉眼霎时一沉,染上戾气,“而如今,燕云归出逃,公孙羡生死未卜” 她说着,转头睨向陈初,悠悠的语气一字一句道:“本宫很生气,得杀人” 话落,蒙梓岳一个手势,其余鹞鹰尽数飞出。 还未等背叛者惊呼,冰冷的刀却先将他们的声音割断在喉咙中。 出刀之快,毫不迟疑,十名禁军刀归刀鞘,背叛者们才缓缓倒下,死不瞑目。 他们脸上的表情定在最后那一下的惊恐,再慢慢转移到活着的那群学子脸上。 方回站在首位,余光偷偷扫过身侧,确定他们的恐惧之后,方回不露痕迹地勾起唇角。 杀鸡儆猴,公主立威成功。 方回认为,在如此关键时期,比起以德服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吓服他们。 手段不狠,地位不稳。 往后看谁还敢生二心? “这些都是各位的亲人,爱人,或是知己好友的贴身物件” 方回的思绪被沐辞的声音拉了回来。 不知何时,沐辞身边出现了一个木箱子,里头全是这些寒士熟知的旧物。 沐辞微微一笑,温和可亲:“公主念你们背井离乡,饱受思乡之苦,为你们寻了点念想” 那些学子又如何不知这是在威胁。 可经历了方才那一幕后,即便是胆大的几个也已经不敢再开口了。 墨玖安面朝众人,眉睫沁着凉,凛冽而锋利。 “记住自己的身份,想另寻他主?可以,本宫送你们去投胎,重新选择名主,为了让你们无后顾之忧,本宫还会送你们一家老小在地底下团聚,够体谅你们了吧?” 众学子默默垂下眼睑,方回拱手作揖,又一次引导他们:“我等永不叛公主!” 他们的神色依旧难看,互通眼神后,也跟着拱手低头,附和道:“我等永不判公主!” “本宫养你们,是让你们做忠臣良吏,为我大鄿百姓造福的,这初心你们若守不住,那本宫就帮你们守住,初心易失,可血脉亲情难以割舍” 墨玖安顿了顿,提高音量厉色道:“记住本宫今日所说的话,本宫不允许自己手底下养出小人,一旦发现,本宫便屠尽他九族!” 众人吓得一哆嗦,方回第一个跪下来叩首,大声开口:“我等谨记!” 他们也纷纷跪下俯首,齐声重复了一遍:“我等谨记!” 大闹书院后,在回府的马车上,墨玖安扶额闭目。 沐辞始终保持安静,生怕打扰到公主。 “鹞鹰都追回来了吗?” 许久后,墨玖安才疲惫地问。 沐辞答:“那八只鹰是新送来的,它们没去过那些地方,所以它们自己会飞回来”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墨玖安一直在等公孙羡和燕云归的消息。 越往后,墨玖安心里越是忐忑,因为这意味着,公孙羡生存的几率在一点一点的减少。 墨玖安没有猜错。 她最终等到的是公孙羡冰冷的尸体。 可她还未来得及悲伤,紧接着,属下就抬进了燕云归的尸体。 与公孙羡两刀毙命的死法不同,燕云归是先被活生生挖了眼睛,再被砍断了双手,身上并无其他伤痕。 所以燕云归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墨玖安虽不会验尸,可她能从伤口看出刀的形状与大小,甚至能判断两处伤痕是否由同一武器所致。 杀害公孙羡的两把刀从前后同时刺入,力道不同,应当是被两个人前后夹击。 而燕云归双手的刀痕恰恰和公孙羡身上的一处刀伤大致符合。 这就说明,把燕云归灭口的人,正是杀害公孙羡的两个人其中一个。 而这就是让墨玖安不解之处。 第209章 容御史是第一天认识本宫吗? “燕云归的书舍可搜出什么?”墨玖安问。 “没有发现机关和暗格,都是些他的画作,并无可疑的”,沐辞踌躇片晌,小声道:“公主,公孙羡的尸首已放入冰室两天了...” 墨玖安眼底有些黯然,吩咐道:“下葬吧” 公孙羡葬于洛山一处风水宝地,这还是墨玖安专门请钦天监的十方选出来的。 发现公孙羡尸首的那一日,悦焉哭的很伤心。 今日安葬公孙羡,悦焉又一次哭红了鼻子,噘着嘴满脸委屈。 甚至沐辞也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墨玖安则站在墓碑前,静静地望了许久。 她没哭,也没说话,只是眉目沉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通知公孙鸢了吗?” 也许是许久未开口的缘故,墨玖安的声音些许沙哑。 沐辞急忙擦干眼泪,回答:“信鸽已经放出去了” 又站了一会儿,墨玖安转身走向马车,边走边问:“水云间画舫的死者都安葬了吗?” 沐辞和悦焉跟了上去,沐辞回答:“大理寺已经安葬他们了,就葬在洛山” “去那儿吧” 等墨玖安等人抵达时,远远地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悦焉一眼就认出了容长洲,跳下马车跑了过去。 容长洲听见动静,转身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身躯径直向他跑来,而她身后远处站着三个人。 墨玖安外搭狐裘,里穿黑色襦裙,沐辞站在墨玖安左后侧,穿的也是暗色系,整体庄重肃穆,蒙梓岳就更不用提,一身黑色铠甲,一手牵着马。 容长洲的视线简单扫过那三人后,重新落到悦焉身上。 他看出悦焉刚刚哭过,便隐约猜到公主从何而来。 等墨玖安走过来,容长洲恭恭敬敬地弯腰作揖。 “免礼” 墨玖安眉目清冷,神情有些疏离,她径直越过容长洲,走向他身后的无名冢。 容长洲当然能察觉出她心情欠佳,便默默跟上。 二人并排而站,面向一堆堆黄土,土堆上落了白雪。 这里埋葬着无数冤死的灵魂,只有墓碑,没有名字,他们生前遭受了不公的待遇,死后也无法在这陌生的土地安息。 “微臣没想到公主会来”容长洲轻轻开口,声音清润。 “本宫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今日休沐,亡魂总该有人烧香祭奠才是”容长洲的语气难得严肃。 墨玖安沉默了片刻,上前一步蹲下身子,在容长洲略显惊讶的目光下,点燃了香。 从容长洲的角度看,只能瞧见墨玖安白皙如玉的侧颜。 她垂下目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蝶翼般轻盈,秀挺的鼻梁之下,红唇轻抿,带着一抹倔强的弧度。 容长洲的视线缓缓上移,落在她冷峻的眉眼。 容长洲知道,那绝非是高位者的冷漠,而是她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郁,更是对弱者的恻隐。 寒风吹拂她耳边发丝,如同香烟袅袅升起,飘荡在空中,容长洲瞳孔微微一颤,略显刻意地撇开了视线。 “容御史最近在做什么?” 墨玖安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容长洲迟疑了几息。 他回过神,换回了惯有的姿态,有些自豪的意思:“弹劾官员,查抄府邸,对了,陛下还有意让我主持殿试” 容长洲转头看向墨玖安,反问:“公主又在做什么?” “放肆!” 容长洲的语气并不谦恭,这毫无意外地引起了沐辞的不满。 “无妨” 墨玖安制止了沐辞。 容长洲轻挑下眉,嘴角漾起弧度,“沐姑娘太敏感了,正常聊天而已” 沐辞白了容长洲一眼。 墨玖安缓缓起身,依旧面向无名冢,“收揽军将,清除叛徒,准备朝贡” 容长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得到军中将领的支持,到时候领兵出征会事半功倍,不过,公主如何保证他们真心归顺于您?又如何保证他们不背叛?” “不能保证”墨玖安极其平淡地说。 容长洲微讶,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反问,而是静待她继续说。 “本宫只能保证他们的命门时时刻刻都握在本宫手里,若他们忠于本宫,当然很好,可若他们生了二心,本宫便拿他们家眷相逼,逼他们交出权力,到时,本宫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换自己人上去” 墨玖安的目光始终平落远方,面无表情地说着这些话,而容长洲定定地望着她,沉默了好一会儿。 墨玖安察觉到容长洲的视线,余光一瞥,“怎么?容御史是第一天认识本宫吗?” 容长洲却淡淡一笑,语气平静温和:“所以,我对公主而言,依旧是牵制北书的软肋” 墨玖安也轻扬唇角,实话实说:“不再是了,本宫不再需要用你威胁他了” “因为北书动了心?” “不”,墨玖安转身面向容长洲,认真道:“因为我们是同盟” 容长洲当然明白墨玖安的意思,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明知故问:“公主收揽的将领和寒士呢?” “是帮手,是手段” “所以他们背叛的结果是...” “死” 墨玖安答的干脆,声音带着寒冬的丝丝凉意。 “那他们的亲人呢?” “不知者无罪,即便知道,只要他们安分,本宫并不会殃及” “若他们也存了二心,或者想复仇呢?” 容长洲并没有转移视线,而是就那般直直望着墨玖安,静待她的答案。 而三步之外,墨玖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她主动垂眸结束对视,缓缓转身面向无名冢。 隐约地,容长洲仿佛在她眼底瞧见了一闪而过的冷冽:“一个不留” 万里荒寒,冰封大地。 山上的树木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山上的风刮的肆意,吹过枯枝发出一阵如泣如诉的声音,仿佛是在为这无名冢哀鸣。 容长洲却一动不动,目光定刻在她侧颜。 墨玖安不想说谎,也根本不屑于虚与委蛇。 她不会装模作样地立牌坊,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圣人。 做帝王者,可有雷霆手段,狠毒心肠,但绝不能有小人行径,更不能虚伪,既想不留后患,又要清白名声。 墨玖安了解容长洲,也知道容长洲想听什么样的答案,只可惜,她给不了他想要的。 察觉到容长洲的视线,墨玖安听似随意地提及容氏之事:“容御史应该是下一任家主吧,打算什么时候接手家族令?” 容长洲如何能听不出墨玖安的言外之意,他微微皱眉,垂下目光呢喃自语:“是该接任了...” 容长洲需要提前立规矩,以免未来族中有人出现问题,祸及全族。 正当他思考如何在不表明立场的前提下管控整个容氏家族时,耳边传来墨玖安森冷的声音。 “容长洲,本宫不是菩萨” 容长洲眉心微动,略显茫然地抬眸。 看到她皱着眉,容长洲才发觉,原来是让她误会了。 容长洲勾唇一笑,面上重新浮上几分悠然散漫。 “公主觉得什么才是权力的基础?” 容长洲说着,双手负在身后,摆出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墨玖安斜眼一瞥,自以为看透了他,自信地说出了答案:“你想说民心?” “我想说暴力” 容长洲的答案令墨玖安感到意外。 墨玖安以为容长洲是固执的谏臣,说话做事不顾场合,不顾后果。 为民之心固然可贵,可他有时过分执拗,不懂变通。 就像二人第一次见面时,容长洲就以一副正气凛然的姿态和她犟嘴。 而今他的这一番话着实出乎墨玖安的预料。 墨玖安转身看向他,颇感有趣:“没想到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容长洲微微一笑,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继续说道:“谁的拳头硬,谁就有权力制定规则,不过,拳头也要看对准谁,这才是关键,对剥削阶级,不可手软” “剥削阶级?”墨玖安问。 “包括士族豪绅,地主恶霸,贪官墨吏” 容长洲顿了顿,犹豫片晌后,直视她眼眸道:“还有皇室” “大胆!” 伴随着沐辞的呵斥,“铿锵”一声,一抹冰凉的触感自容长洲的脖颈传来。 沐辞不知道所谓的剥削阶级到底剥削了什么,可容长洲胆敢把皇室与士族豪绅,地主恶霸,贪官墨吏放在一起说,就凭这个,他都是死罪。 如此境地,容长洲不仅面不改色,甚至笑意渐盛,依旧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他瞥了眼自己脖子上的利剑,再徐徐抬眸看向墨玖安。 在这一刻,墨玖安从容长洲身上看到了几分熟悉的影子。 容长洲淡定从容的模样,还有眉宇间的那一缕自信与桀骜,不得不说还真是像极了容北书。 不愧是亲兄弟。 可不同的是,容长洲更加张扬且散漫不羁,而容北书则更加内敛且暗藏危险。 墨玖安一瞬不瞬地瞅着容长洲,吩咐沐辞:“退下” “公主” “退下!” 沐辞虽心中不解,可也只能暗自吞下,和悦焉一起退回了马车边。 五丈之内,只剩下墨玖安和容长洲两个人。 墨玖安向他走近了一步。 容长洲身形高挑,毕竟是同一个爹生的,容长洲和容北书虽相貌不同,可身高体型都差不太多。 距离近了之后,墨玖安只能微微仰头,目光紧紧锁着容长洲。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令容长洲捉摸不透。 随着她逼近,容长洲掌心微紧,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今日的她妆容素雅,发髻随意地盘起,仅点缀着几支头饰。 耳边的几缕发丝柔顺地垂落下来,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多出了几分随性和柔美。 可墨玖安总是这般神奇,即便不施粉黛,不点花钿,不着凤袍,顶着这般淡雅的妆容,她眉宇间却依旧能逼出不可违逆的气势来。 “继续说”墨玖安命令道。 容长洲呼吸微滞,边走边说,不露痕迹地拉开了距离。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少数人的努力而跳跃到下一个阶段,若生产力没有重大发展,社会形态就不会改变,这些我都知道,所以我能做的十分有限,就是辅佐一个更有良心的剥削者,既然剥削不可避免,那便只能寄希望于一个明主,尽量少剥削一点,最好还可以与民共利” 墨玖安安静地听着,视线一直跟随容长洲。 容长洲自顾自地说完,再抬眸观察墨玖安的反应时,却见她神色平静,好似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冒犯。 容长洲本已经做好面对墨玖安怒火的心理准备,眼下他积攒的所有情绪最终转变成了满满的疑惑:“公主不生气?”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勾,转走目光悠悠开口:“我理解你的意思,世道非我一人所能扭转,所谓天道既是规律,逆天而行,便是打破这个规律...” 说及此,墨玖安停顿了一下,眉宇间多出了几分坚韧。 “可我想试试”,她转头看向容长洲,“权力的基础是暴力,但并非加诸百姓,百姓不在乎谁是天子,其所重者,有地可耕,秋收足以过冬,无天灾人祸,百姓所求为安居乐业,平安度日而已” 容长洲的心顿时掀起了波澜,他主动走向墨玖安,有些激动道:“可自古以来,这种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实现,农民在夹缝中求生存,被地主剥削,被官僚剥削,如果国库虚空,上位者首先想的就是增加赋税,搜刮农民仅有的那一点铜钱,恨不得割肉抽血,啃食干净。其实他们最应该做的,就是拿贪官下刀,拿地主下刀,一个贪官家里搜出来的钱,足够一个地区一年的赋税了” “所以父皇就是这么做的” “是啊,一举两得,不仅削弱世家的力量,还充盈了国库,新的一批进士就要来了,刚好可以填补空缺” 墨玖安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滞,缓缓转身面向无名冢,“但是牺牲了一百三十条无辜的性命,不只是无辜,更是一群可怜人” 听到她的话,容长洲的心口微微一紧,再开口时,嗓音染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所以公主来这里?” 墨玖安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容长洲则静静地陪着她。 二人伫立在无名冢前,一眼望去一百多个土堆,立了墓碑,却不曾刻名字,他们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与寒冷。 “父皇出手的那天,我救了38个人,烧了他们的卖身契,吩咐沐辞给他们安排差事,他们自力更生后,便不用在赌坊青楼那些地方被权贵肆意凌辱了,我那天还杀了一个人,冯关仁的次子冯业”,墨玖安顿了顿,苦涩一笑:“前几日,我还杀了十个背叛者” 容长洲全程安静地聆听着。 很奇怪,容长洲并没有感到害怕和不满,他并未觉得她残暴,更无从对她失望。 反而,他眸里翻腾起复杂的情绪,墨玖安接下来的话,更是令他不禁心生动容。 “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从小到大杀过那么多人,手起刀落毫不迟疑,我不欺弱者,也不想宽待恶人” “恶人不除,就会祸害好人”,容长洲注视着她侧颜,柔声开口:“无差别的善不是善,真正的强者会对弱者有恻隐之心,真正的善,是对恶人不包容” 墨玖安慢慢转身看向容长洲,对上他一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眸。 容长洲嘴角轻扬,眉宇间裹挟着盈盈笑意,正直直望着她。 墨玖安沉重的思绪被容长洲抚平了不少,她微微一笑,坦言道:“我不知自己到底能做到何种程度,我深知无法将大鄿改造成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大国,但我起码能让律法森严不再是一句空话,以后上品与下品要拿政绩说话,而非出身姓氏,你所说的变法策略,解决土地兼并问题,也甚合我意” 容长洲笑容明朗,点了点头。 “本宫想要的是政通人和,国泰民安,路不拾遗,时和岁丰” 墨玖安的目光平落远方,仿佛是在看光明的未来,眸里充满了憧憬。 “公主既有容人之量,还有识人之智,更善用人之术,最重要的是,公主有爱民之心,开明睿智,从谏如流” 容长洲的表情十分诚恳,不然墨玖安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说罢,后退一步,然后十分标准地拱手作揖,九十度弯腰道:“臣幸得明主辅弼左右,实乃万幸!” 看到他行礼的这个架势,墨玖安戒备地微微后仰,不禁瞪大了眼。 “你还是容长洲吗?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 容长洲抬头,身体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理直气壮道:“一直都会啊,这才是我原本的模样” “那平日里那个容长洲又是谁?” 容长洲这才直起身,一脸真挚:“那也是我” “为何伪装?” “没伪装啊,主要人格,次要人格,不同的时间面对不同的人,表现出不同的样子” 所以在朝中,他那般行径都是故意的? 墨玖安不理解,但尊重。 她转走目光小声嘀咕:“本宫算是知道,容北书那一身的怪毛病是从谁那里学来的” 因为距离不远,四周又很安静,容长洲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容长洲只是温柔一笑,没有回应。 他今日也算是体会到,他那睥睨一切的弟弟为何偏会栽在她手里了。 “怎么了?” 听到墨玖安的声音,容长洲迟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从刚刚开始一直盯着她。 容长洲略显刻意地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没事” “走吧,我送你回去”墨玖安边走边道。 容长洲愣了一下,站在原地拒绝:“不用,我有马车” 墨玖安步伐未慢,背影传来一句淡淡的命令:“过来” 他要是磕着碰着了,墨玖安不好交代。 容长洲抿了抿唇,只是犹豫了两秒便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等到了马车边,墨玖安停下后,容长洲自然而然地站在她旁边,也没动弹。 墨玖安转头问他:“怎么,还要本宫扶你?” 容长洲直摆手,“不用不用不用,还是微臣扶公主吧” 言毕,容长洲立即弯腰伸出小臂,笑得一副谄媚模样。 墨玖安嘴角抽了抽,那眼神是不可置信中带着点嫌弃,“别点头哈腰的,不适合你!” 容长洲咧嘴一笑,毫不客气地直起腰,“遵命!” 第210章 整个大鄿,都供阿姐消遣 在回去的路上,容长洲问起那些寒门学子,墨玖安便将事情的原委简单陈述了一下。 容长洲沉吟片刻,凝眉道:“燕云归,我记得他,初见时就觉得此人阴森森的,看来我的直觉没错。被活挖双眼,砍断双手,失血过多而死,那么动手之人定然对他恨之入骨” “本宫还是觉得,燕云归是被灭口的” “那就是说,燕云归和他上级之间有矛盾,他背后之人恨他,乃至于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将他活活折磨致死...” 说着说着,容长洲不免有些疑惑:“既然恨他,为何不早早杀了他,非要等到他暴露?除非,之前他不能死,暴露后就可以死了” 沐辞恍然大悟,急忙开口:“公主,那是不是意味着,对方只有燕云归这一个暗探潜伏在公主身边?” “沐姑娘说的有道理”容长洲附和。 “不可松懈”,墨玖安正色道:“继续筛查,本宫不允许那批寒士再出差错” 沐辞颔首领命。 墨玖安转而吩咐车厢外驾车的蒙梓岳:“梓岳,去书院” 墨玖安打算亲自勘察燕云归的房间。 虽然墨玖安和燕云归面对面交谈的次数不多,可她看人一向很准,燕云归眼底带着一股子邪气,城府深,处乱不惊,他不可能察觉不到自己遭主人记恨。 像燕云归这样的人,若知道自己会死,那他定然都会拉几个人给他陪葬。 所以,他说不定还真留下了什么。 在前往书院的途中,马车内陷入了一阵沉默,容长洲觉得有些尴尬,便又一次主动开启了话题。 “听说这几日,公主在京城各处发现了好几条暗道,看来这幕后之人,在暗处观察了公主很多年啊” 墨玖安蹙眉沉思,分析道:“挖那么多暗道,需要花费不少银子,此人富裕,在天子脚下挖地道,还瞒过了京兆府衙那么多双眼睛,此人地位不低,派燕云归在我身边潜伏,策反我手底下的寒士...” 说到此,墨玖安的声音莫名低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说明此人与我立场相悖…” 容长洲问:“同时满足这三个条件的,会是太子吗?” “我与东宫之间的恩怨摆在明面上,太子又何需大费周章挖地道” “既然公主心里已有怀疑的人选,看来不需要容某提醒了”,容长洲淡淡一笑,“百官之中何人敢对公主下手?何人敢派人潜伏在公主身边,策反公主的寒士,甚至敢杀公主的人?” 容长洲刻意停顿一下,意有所指:“关键是,潜伏的时间还不短” 墨玖安早就心有疑窦,又何需容长洲提示? 她并没有接容长洲的话,而是半垂着眼睫保持沉默。 容长洲也看穿了她,继续说:“公主警觉,为帝王者,疑心不可过重,否则易乱朝纲,误杀忠臣,错信佞臣。亦不可心过宽,不然容易死在身边人手里,尤其是血脉至亲手里” 听到最后一句,墨玖安眉心一皱,倏尔抬眸瞪向容长洲。 方才在无名冢前,容长洲所说的那些话都不曾惹她发怒。 可容长洲的这一句显然激起了她的情绪。 容长洲察觉到异常,便乖乖埋下头,作揖道歉:“微臣一时失言,请公主恕罪” 墨玖安面色沉凝,她冷冷收回目光,略显疲倦地闭上了眼。 “不会是墨翊,不会是他...”墨玖安心想。 墨玖安并不想凭空怀疑墨翊,可她心里隐隐有股不安,无论她如何逼自己,都无法将墨翊彻底排除在外。 他可是她弟弟啊。 她已经失去过兄长了… 难道还要再经历一次? 难道皇家,就注定没有亲情? 生在帝王之苑,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罪吗? 兄弟相残,便是必走的路? 八年前,墨玖安刚回宫时,墨翊才十一岁。 他看出了墨玖安有心病,之后便经常缠着她,想尽办法地逗她笑。 墨玖安能放下芥蒂一点点地融入到这全新的家庭里,墨翊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 后来,墨玖安与太子墨粼决裂,墨翊却一直在她身边。 这么多年来,他看似还是那个淘气爱玩儿的弟弟。 可墨玖安知道,不一样了。 她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同,又是何时开始发生了改变。 是六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吗? 墨玖安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墨翊那惊恐的神情。 雷声轰鸣,狂风呼啸,寝殿的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踉跄着冲进来。 十三岁的三皇子浑身湿透,发髻凌乱,发丝紧贴在脸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 他脸色煞白,双目通红,边跑边大声呼救:“阿姐,阿姐救我!救我!” 墨翊的声音带着哭腔,喉咙似乎因恐惧而变得嘶哑。 边跑边喊间,墨翊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奔向墨玖安,扑进了她的怀中。 墨玖安在怔愣中扶起他,目光被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痕迹吸引。 墨翊脖子上的掐痕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醒目,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鹿。 墨玖安怒不可遏,恨不得把伤害弟弟的那个人碎尸万段。 可墨翊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不断请求留在墨玖安身边。 之后的几天,墨翊都待在墨玖安的福泽宫里。 这样做虽然不妥,可墨玖安不管什么礼制,自己的亲弟弟都快吓傻了,墨玖安岂能坐视不理? 只是那一晚到底是谁掐的他,墨翊一直闭口不提。 墨玖安便也没再追问,暗中调查之后,她得出了一个令她骇然的结果。 堂堂皇子遇刺不去找侍卫护驾,不去找皇帝做主,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真的被吓破了胆不敢指认,要么就是他自己不想指认。 墨玖安怎么也没想过,那个温婉贤淑,不争不抢,潜心念佛的白贵妃,试图亲手掐死自己的亲儿子。 其中的缘由,墨玖安并不知晓。 墨玖安也无法理解一个母亲怎么会这般狠毒。 她只能尽力安慰墨翊,保护墨翊。 后来在墨玖安的建议下,十三岁的墨翊被封为端王,搬出了皇宫。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就是那一晚之后,墨翊不再是以前的墨翊。 他看似什么都没变,比如脾气,秉性,看向墨玖安的笑容,在她面前那灵动臭屁的模样。 可墨玖安能感觉到,他的那双眼睛变了。 不再一览无余,不再澄澈,浮上一层迷雾,变成连墨玖安都无法看透的模样。 即便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都无法照亮他黑沉沉的眼眸。 那是一种纯粹的黑,深不见底,渗人的幽暗。 他静静地伫立着,双眸泛着血丝,那神情昭示着他此刻的隐隐怒火。 而墨翊右侧一丈之外,是双手合十,跪地念佛的贵妃白语媚。 白语媚的寝宫十分素雅,空气里都是香火味,醇厚深沉,如同修行者内心的清净。 可墨翊很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甚至憎恶这个味道。 他恨天底下所有的僧人,恨寺庙,恨那尊用纯金打造的佛像。 他恨自己的母亲。 墨翊艰难地闭上眼,垂下头阵阵低笑。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可他的笑声里,带着直击人心的痛。 “虚伪,何等的虚伪” 墨翊止住笑意,缓缓转头睨向白语媚:“你每日吃斋念佛,是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责,还是在思念他?” 白语媚没有应答,继续虔诚念佛。 墨翊的双眸近乎狰狞,猛地靠近白语媚,嘶哑怒吼:“他已经死了!死了!” 白语媚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 她依旧闭着眼睛,面上无喜无悲,语气更无甚起伏:“对,被你杀了” 说完,白语媚重新念珠,墨翊却赤红着眼,眼底一片愤恨。 “我为何杀他?你心里没数吗?” “我与他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 墨翊意识到自己失控,便放低了声音,以免隔墙有耳。 “清清白白会抱在一起?清清白白会衣冠不整?” 白语媚的脸上终于浮现了一丝痛苦,手里的佛珠也不禁加快了些,很明显,她心乱了。 墨翊却苦涩一笑,硬生生逼退了眼里的水光。 果然,她在意的永远都只是她的情夫,那个恶心的和尚。 墨翊笑容渐消,那神情仿若一只嗜血猛兽,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胆颤的怒意。 “那你当初为何要嫁给父皇!?” “这个世界,不曾给我选择的权利” “那你就可以选择杀自己的儿子!?”,墨翊的声音颤抖着,鼻子酸的厉害,“六年了,你不曾看过我一眼,我却苦苦为你保守秘密,我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白语媚停下了念珠的动作,深深叹了口气。 “你可以告诉陛下,我也已做好死的准备” “那你就去死啊!”,墨翊声嘶力竭,双手掐住自己的喉咙,“就像六年前对我做的那样,把自己掐死!” 墨翊缓缓蹲下,在她耳畔逐字逐句道:“这样,你就可以下去陪你的奸夫了” 在墨翊自顾自的谩骂期间,白语媚始终没有睁眼瞧过他。 墨翊骂累了,一滴眼泪划过他脸颊留下一抹滚烫的痕迹,也在他的心上烧出了无数个窟窿。 离开之前,他疲惫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儿子不求母妃能帮上我什么,只求莫要坏我大事,不然,别怪儿子成全母妃心愿,亲手送母妃和他团聚了” 墨翊并不是在唬她。 这些年来,他的确生过弑母的心思。 第一次便是六年前,宫里举行的祭祀大典上。 那时的墨翊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 一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孩子,一个从小敬重父母,自以为家庭幸福美满的孩子。 然而这一切都在那一年彻底破碎。 看到自己的母亲与一个和尚私会,那样的一幕对一个孩子的心灵造成多么毁灭性的伤害? 尤其当那个和尚动了灭口的心思,而他的母亲并不表态时… 这种冲击力,足以摧毁墨翊尚未完形的人格与灵魂。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用烛台反复砸向对方头颅,血溅到眼睛里,视线都被染成一片腥红。 就那样一遍一遍地,不知过了多久,等墨翊回魂时,却发现自己的母亲早已逃离现场。 脑浆迸裂,血肉模糊的场面,又一次刺激了年少的墨翊,他仓惶而逃,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是墨玖安发现了他。 是墨玖安牵住他满是血迹的手,是墨玖安帮他清理现场,是墨玖安消除了他的恐惧,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日子。 所以,在他差点被自己的母亲掐死之后,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墨玖安。 墨翊之所以不找盛元帝,是因为怕盛元帝追问,过去的遮羞布彻底被掀开,墨翊就会永远失去他的母亲。 甚至因此被人诟病,失去皇子的尊严。 失去做人的尊严。 那一晚,他死里逃生,冲出白贵妃的寝宫,放眼望去,偌大的皇宫里,他好像只有墨玖安。 “阿姐…” 昏暗的密室,墨翊望着那一幅画,呢喃轻唤。 墨翊身后站着两个带刀侍卫,一个叫展伍,一个叫展柒,二人是亲兄弟,他们正是前几日杀害公孙羡,以及将燕云归灭口的人。 展伍安静地等着墨翊,可展柒性子急,实在忍不住禀报:“殿下,公主全城搜查密室暗道,我们的好几个据点都被掘了” 展伍眉头一皱,瞪了展柒一眼,示意他闭嘴。 展柒却不领情,上前一步刚想开口,前方却传来一阵轻笑。 “我这个姐姐啊,哈哈哈哈” 墨翊望着“墨玖安”,面上不仅没有怒意,反而透着几分愉悦。 展柒愣了一瞬,有些埋怨地嘀咕道:“殿下,您怎么还笑呢...” 展伍一听展柒这个语气,急得差点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展伍出手就直怼展柒侧腰,瞪着他做口型:“闭嘴!” 展柒这才不甘不愿地低下了头。 “损失了多少?”墨翊问。 展柒猛地抬头刚想说话,却被展伍抢先了一步:“近七成” 墨翊依旧背对着二人,语速悠悠的:“还剩三成,也够了,这些年来,该用的也已用尽,早该废弃” 墨翊叹了口气,一副惋惜的口吻道:“唉~这得让我亏不少钱呢” 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拂过“墨玖安”的裙摆,“不过只要阿姐开心,这点钱,亏了也就亏了,等我荣登大宝,整个大鄿,都供阿姐消遣” 第211章 你就住在公主府 而另一边,墨玖安等人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才从山上下来,抵达书院。 在这过程中,墨玖安一直闭目冥思,容长洲也没再打扰她。 直到下车之后,容长洲才恭敬请求:“若公主信得过,可否让我一起去燕云归的房间探查?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可以帮公主一起找” 墨玖安没有拒绝,全当默认。 容长洲也识趣地跟了上去。 燕云归的房间已经被墨玖安手底下的人搜查过一遍,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 可墨玖安觉得,燕云归早已猜到,总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主人手里。 以他的秉性,他绝不可能善罢甘休,就算死,他也一定会激起一阵浪涛才是。 所以墨玖安要亲自搜查,站在燕云归的视角搜查。 燕云归的房间不大,房中四壁皆悬画卷,琳琅满目,翰墨飘香。 案几之上笔墨纸砚罗列,看似凌乱,实则饱含丹青之气,书案两侧都有箩筐,亦盛满画卷。 燕云归人品虽差,可妙笔丹青,尤其擅长画人物,他笔下的人仿佛有了灵魂,能跨越时空与你对望。 燕云归这样的天才画师,若他想留下什么线索,那必然与这满屋子的画卷有关。 墨玖安命人把所有的画作都挂上去,然后和容长洲一起寻找异常之处。 观察了一圈之后,墨玖安的视线不禁被一幅背影图吸引。 像这样的背影图,在这间屋子里就能找到不下十五卷,看多了就容易习以为常,便容易忽略其中的细微差别了。 可墨玖安能一眼认出画中之人。 容长洲见她久久凝望,便问:“此画有何不同?” 他并没有得到回应,只好重新把每一幅背影图都仔细观察一遍,最后才转身遥望墨玖安所看的那一幅。 然而就这一看,竟让容长洲愣在原地。 方才和墨玖安站在一起看那幅画,容长洲并未觉察出此画的奥秘。 然而一旦拉开距离,当容长洲的视线能够同时容纳墨玖安和那幅画后,他才恍然大悟。 画里的女子身上穿的不过是很平常的襦裙,容长洲不曾见墨玖安穿过。 其所束发髻也不是墨玖安的风格,可不知为何,即便服装发髻都对不上,单靠背影就能让人第一个联想到墨玖安。 容长洲不禁感叹,天才就是天才,连背影都能画出一个人独有的气韵。 只不过,不是人人都能德才兼备,天才,也不一定不是疯子。 背地里偷偷画人家,这和偷拍狂有什么区别? 这满屋的美人图,又有几个是自愿的呢? 想及此,容长洲在震惊之余,忍不住心生厌恶。 他快步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问墨玖安:“公主觉得,这画里的人...” “是我” 墨玖安定定地瞅着那幅画,平静的神色看不出情绪波动。 容长洲没想到墨玖安会这般淡定。 “把它拿下来”墨玖安淡淡开口。 容长洲迟疑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照做。 二人便一起观察这幅画。 容长洲抽出两边的轴杆,在耳边摇晃辨声,果不其然,他依稀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很像宣纸摩擦木头时发出的那种声音。 容长洲又折腾了片晌,发现这根杆完全封闭。 墨玖安二话不说直接夺走轴杆,一刀劈成两半,里面的信滑出,落在墨玖安掌心。 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吓到了,容长洲眨巴眨巴眼睛,乖乖退到一旁,主动回避。 墨玖安缓缓展开信,一行行文字映入眼帘。 燕云归的字体犹如鬼魅般张狂,笔画凌厉而不羁,散发着一种肆意妄为的气息。 【公主见此信时,想必燕某已经败露,燕某败露,必死无疑。 只因我色迷心窍,觊觎公主,那人绝不会放过我。 说来也是可笑,他竟有脸说我无耻下流。 明明是他,对不该动情的人动了情。 公主见此,想必好奇燕某所言之人是谁吧? 燕某本想说,然此刻,又不想说了。 燕某非善人,死则死矣,还要助公主一把,这于燕某有何益处? 我在地下又看不到那人惊慌失措的模样。 我不想让他如意,也不想让公主您如意。 既横竖皆是一死,何不将水搅浑,使局势愈乱愈好? 如此,燕某方能瞑目矣。 罢了,燕某终是心疼公主,愿大发慈悲,透露一点小小的信息。 请看下一页。】 墨玖安皱眉,立即翻到下一页,不成想见到了那个噩梦般的两个字:幽戮。 这两个字化作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令她身形一晃,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墨玖安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中的信飘落地上,而她仿佛失去了重心,后退的脚步踉跄。 好在容长洲及时跑过去扶住她手臂,她才回过神,站稳脚跟。 容长洲眉头紧锁,担忧的问:“公主还好吗?” 墨玖安有些木然地点了点头。 容长洲轻轻放开她手臂,见她自己能站稳,才放心去捡地上的信。 “别捡!” 容长洲刚弯腰伸手,身后就传来墨玖安的命令。 她的声音嘶哑,语气听着有些惊慌的意味。 她先一步捡起信,然后拿出火折子,将那两张信烧成了灰烬。 “今日之事,莫要与他讲” 容长洲温柔的问:“那公主自己会和他说吗?” 墨玖安暗自顺了顺气,尽力平复自己乱的思绪,“等我准备好,自会和他说” 容长洲点头:“好” “在他回来之前,你就住在公主府” 墨玖安留下这一道命令,转身便走出了房间。 容长洲在原地懵了一瞬,随即快步跟上,“啊?这不好吧” “没得商量!”,墨玖安边走边说,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不用收拾行囊,公主府里什么都有” 若信上所说为真,若真是幽戮死灰复燃,那么容北书培养的暗影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幽戮培养出来了杀手是何等水平,没有人比墨玖安更清楚。 第212章 挫骨扬灰 暮色暗淡,残阳孤落。 公主府内,浴室香雾缭绕,浴池之上弥漫着氤氲白汽。 渐近池畔,香气愈浓,水面上漂浮着片片花瓣。 墨玖安轻盈地踏入水中,缓缓坐下,水面荡起涟漪。 浴池水温宜人,渐渐舒缓墨玖安的身心,驱散她眉宇间的疲惫。 放松下来后,墨玖安轻轻拨动水面,潺潺水声十分悦耳。 她再缓缓抬起手,水珠顺着肌肤滑落,露出皓腕如雪,肌肤如玉。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那几道陈年疤痕。 墨玖安动作一滞,燕云归信中的“幽戮”二字又一次占据她的意识,瞬间将她拉入那段恐怖的过去。 这么多年来,墨玖安回忆过不少次,可从未像此刻这般不安过。 或者,愤怒过。 那段如坠地狱的经历,是墨玖安永远也无法磨灭的痛。 记忆不会模糊,因为身上的痕迹会一遍一遍地提醒她。 她本已经慢慢习惯,让那段黑暗不再蔓延,她的生活里也已经有了光。 只可惜,地狱之火余烬复燃,终究还是烧到了墨玖安身边。 沐辞看出了墨玖安眼底的那一丝波澜,她起身,想熄灭几盏灯,好让屋里更暗一些。 看不见,也许就不会伤感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身后传来墨玖安不咸不淡的声音:“把那面铜镜拿过来” 墨玖安的府里有一面足以照全身的铜镜,就放在墨玖安的寝宫。 沐辞当然知道墨玖安想干什么,她拧着双眉,弱弱的轻唤:“公主...” “拿过来” 墨玖安的语气不容拒绝。 沐辞虽万般不愿,可也只能照做。 悦焉和沐辞二人小心翼翼地放下铜镜后,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不料被墨玖安抢先了一步。 她依旧背对着二人,命令道:“都出去” 墨玖安沐浴,向来都只有沐辞和悦焉两个人在一旁伺候,她们出去后,偌大的浴室就只剩墨玖安自己了。 夜色如水,烛光摇曳。 墨玖安缓缓自浴池中起身,晶莹的水珠沿着她脚趾滑落,发出轻微的声响。 脚踝之上,她的双腿纤细而白皙,隐隐能瞧见几道细长的疤痕,不知是刀痕,还是猛兽的抓痕。 她赤脚踩上玉石地面,一步步走向那面铜镜。 她身上的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雾,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垂落在她背上,遮住了那纤纤一握的细腰,水珠在她的发间闪烁,发尾水滴流出,顺着肌肤缓缓滑落。 铜镜之前,墨玖安的视线一点一点地扫过自己的手臂和肩膀,指腹轻触而过,描摹它狰狞的纹路。 不痛。 早就不痛了。 墨玖安也早已忘记每一处疤痕是怎么来的,只能依稀辨别由什么样的武器造成,亦或者,由何种动物留下的。 她抬起手,将长发轻轻拢至一侧肩头,然后慢慢转身。 铜镜之内,映出那曼妙的背影,还有过去留下的痕迹。 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是一致丑陋。 墨玖安并非是个肤浅之人,她不自卑。 可又有谁会不希望自己的皮肤细嫩光滑?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墨玖安绝不会否认自己厌恶这些伤疤。 它们代表着那四年的折磨,耻辱,悔恨,挣扎。 还有妥协。 最终,她还是变成了幽戮所需要的那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她成为了最顶尖的杀手,代价却是她同伴的尸体。 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双手染满鲜血。 不杀,就会被杀。 墨玖安没有选择。 她逃过,很多次。 最后一次,她成功了,可代价是,她失去了母亲。 墨玖安厉害没错,可那一年她才十二岁,她一人如何能抵挡得住那么多顶级杀手? 终究是寡不敌众。 苏樾为了让自己的女儿逃离他们的魔爪,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幽戮的杀手。 而墨玖安只能亲眼看着,母亲柔软的身躯被四面八方的利剑刺穿。 墨玖安发不出声,只能拼尽全力爬向母亲。 她想触摸母亲的手。 可那群杀手又怎么可能允许? 他们在一旁欣赏她的痛苦,等她就要够到时,再无情地打晕她。 墨玖安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在马背上,在一个陌生人怀里。 那人正是乌靖萧。 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痛苦的过往如影随形。 在她母亲之死面前,这些伤疤根本算不得什么。 墨玖安真正无法释怀的,就是那片树林,就是母亲叫她快跑的嘶吼声,就是那近在咫尺却永远无法触及的距离。 “幽戮...” 墨玖安的声音冷意刺骨,她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身上的疤痕,幽深的眸里涌起阵阵杀气。 那年,是盛元帝出兵剿灭幽戮,墨玖安没能亲手取其首领的首级。 八年后,他们借尸还魂,那么这一次,墨玖安就要亲手将他们挫骨扬灰,魂飞魄散。 第213章 他坐哪里,本宫就坐哪里 容长洲住进公主府的第二日,刚好是太傅袁钰的七十五岁寿宴之日。 盛元帝收回赐婚的旨意后,容北书就给袁钰解了毒,钦天监八字相冲的说法被证实,墨翊的美人计也彻底落空。 袁钰大病一场,袁家人都以为袁钰大限已至,差点把后事都准备好了,不成想袁钰又活过来了。 袁家后辈们为了给袁钰积些福报,在京城各处布施三天,向贫困之人捐赠过冬的衣物和木炭。 不只如此,袁钰的寿宴也摆得格外隆重,除了文武百官之外,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被邀请。 容长洲和墨玖安也在其中。 墨玖安想去。 因为各方势力云集的地方,有利于观察形势,辨别他们的阵营。 所以第二日,墨玖安盛装出门,刚好遇上往外走的容长洲。 容长洲行礼问候,并表明自己要回容府取个贺礼。 “不用,本宫已经给你备好了,上车吧” 墨玖安说罢,率先进了车舆。 容长洲在寒风中独自懵了须臾,“微臣和公主一起出席,不好吧?” “上来” 墨玖安的语气里带着命令。 容长洲求助地看向沐辞和悦焉,可她们转走目光没搭理他。 容长洲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上了车。 墨玖安知他心有顾虑,主动解释道:“他回来之前,只要出了公主府,你就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你弱不禁风的,万一摔了磕了,我不好交代” 一听这个理由,容长洲顿时急了:“我一点儿也不弱,我很强的好吗” 墨玖安非常认真地上下扫了他两眼,然后真诚且无辜地说:“没看出来” 容长洲嘴角抽了抽,刚摆出的气势被她这一句浇了个透心凉。 他的掌心覆上自己的心口,做出了一副被伤透了的模样,那表情和姿态夸张得明显就是装的。 “说一个男人弱不禁风,公主这嘴啊,比我毒!” 容长洲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歪着头向后瘫靠下去,闭眼装晕:“不行,我这个弱不禁风的男子心痛了,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了,去不了寿宴了” 他拉长了尾音,强装虚弱,一脸生无可恋。 墨玖安瞅了他片刻,有些忍俊不禁,“好了,别演了,演技太拙劣” 墨玖安的语气虽然听着像埋怨,可容长洲精准捕捉到了其中暗藏的笑意。 他立刻睁开眼,板正坐姿,兴奋地问:“公主心情好些了?” 墨玖安却愣了一瞬,“你怎么知道我心情不好?” “公主全写在脸上了” “胡说,本宫自幼便喜怒不形于色,自见面起,本宫的语气和神态都未露破绽” “嗯,对”,容长洲肯定地点了点头,抱着手臂自信地说:“可我就是能看出来,公主可以认为这是容某的绝技,我从小就敏感,善于捕捉别人的情绪,可这样很累,也很容易影响我的情绪,后来我就试着不在乎,钝一点,所以我平日里看起来情商很低,实际上我什么都看得明白” 容长洲没有吹牛,正因为敏感,所以能制住幼时的容北书,才能一步步教导他,教会他正常的情感。 就因为容长洲敏感,共情能力强,所以才会闲得发慌想要拯救别人。 比如幼时的容北书,一个妥妥的小恶魔,快穿文里的病娇反派。 最终,病娇反派被容长洲养成了奶狗,容长洲自己也被弟弟保护着稳坐三品高位。 若这真是系统文,那容长洲应该已经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了吧? 只可惜,他没有系统。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他甚至分不清这里是真是假,是游戏,还是梦境。 或许,这里发生的一切皆是他濒死前,那一瞬的幻想。 又或许,那一次车祸,他已经死了。 灵魂投胎到平行世界,然后出了差错,没有遗忘前世,还附身到了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 容长洲更愿意相信这里是平行世界。 因为这里没有他所知的历史,朝代,文人,所以他才能毫无顾忌地诵诗。 也将他生前背过的几篇状元文筛选融合,刚好改编成那年殿试策问的答案。 不出意外地,他得了状元,自此便开始了做官生涯。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四年,想过无数次回去的办法。 可他根本不知缘由,又如何能找到解决方法呢? 瞎猜罢了。 容长洲倾向于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投胎制度出现的bug,随时都有可能被宇宙法则收回去。 所以他才会想尽办法地替容北书找到归宿,即便哪一天他突然消失了,容北书也不会孤单。 容长洲短暂地陷入了沉思,等他回过神看向墨玖安,却见她双眸微眯,毫不掩饰眸里的探究与质疑。 目光交汇,墨玖安向容长洲倾了倾身,渐渐逼近。 容长洲咽了咽唾沫,躲闪着目光向后仰去。 “你会好好说话,甚至擅长溜须拍马,还能察觉别人的情绪”,墨玖安眸光犀利,嗓音顿沉:“所以说,这么长时间来你都是故意的?就是不想好好说话,就是想惹怒父皇?” 容长洲一惊,急忙摆手:“没有!没有没有!” 他刚刚思绪乱飘,竟没想到这一层。 “那是什么?”,墨玖安故意吓唬他,冷声质问。 容长洲明显慌了。 向来油嘴滑舌的他,当触及墨玖安冷冰冰的眼神时,都不由自主地结巴:“我...我...唉,公主真的好会恐吓啊” 最后一句,有种妥协后求饶的意味。 墨玖安眉心微挑,漫不经心地坐直身体,拉开了距离。 容长洲偷偷舒了口气,努力平复胸腔里的一阵阵颤动。 容长洲缓了一会儿,才有条不紊地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要涉及原则问题,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不想妥协,可我也知道分寸,陛下龙体康泰至关重要,我不会一味地惹怒陛下,该认怂的时候认怂,该道歉的时候道歉,该哄的时候就哄...” 容长洲越说越小声,偷偷观察墨玖安的神情。 墨玖安慑人的气场收敛了些,容长洲抓住机会转移话题:“这个颜色,应该是北书的衣服吧?” 容长洲指的是他此刻所穿的衣服。 昨日从洛山下来,容长洲连家都没回,直接住进了公主府。 他本想请蒙梓岳帮他取衣服的,没想到公主府里就有合身的衣服。 “这不是我的风格,我平时爱穿亮色,北书却喜欢穿暗色,什么白色,黑色,偶尔还会穿靛蓝,藏青之类的” 容长洲的确很少穿白色,昨晚看到这件衣袍时,容长洲就隐隐猜到了。 今日的容长洲所穿的衣袍底色纯白,裙摆处由浅至深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宛如水墨画中晕染开来的墨痕,显得格外别致。 广袖亦是以同样的方式染上了灰色,使得整个人更加飘逸出尘。 而在衣领下方,胸口处,更是刺有一片鹤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展翅高飞,显得整个人古朴沉郁,又清冷矜贵。 墨玖安扫了一眼衣袍,开始想象容北书穿这件衣袍时的模样,该是多么赏心悦目。 “你穿他的衣服,他应该不介意” “他是不介意”容长洲嘀咕。 墨玖安反问:“怎么,你介意?” “我也不介意”容长洲答得干脆。 他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不过,这应该是新做的衣服吧,还没来得及送他?” 墨玖安转走目光,没有否认:“无妨,本宫让人做的不止这一件” 容长洲点点头,之后便没再说话。 袁府离公主府并不远,没坐一会儿就到了。 袁府外宾客聚集,一个接一个地亮邀请函,伴随着管家的吆喝声,带着贺礼走进袁府。 当墨玖安的马车抵达时,众人自觉地退到了路边,喧嚣声也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辆精致贵气的马车上。 马车由蒙梓岳驾驭,沐辞和悦焉则步行跟在马车外。 袁府请的客人都有身份,都涉足上流社会,所以他们一眼就能认出公主身边的侍女。 等马车停下,众宾客们弯腰作揖,静待玖安公主下来。 他们想过先下车的会是婢女或者太监,若再大胆一点,甚至有可能是玖安公主的新宠。 毕竟在他们眼里,墨玖安就该是放浪形骸,不知廉耻的。 可他们万万没想过,从玖安公主的马车里下来的男人,会是当朝御史容长洲。 但凡出来的是容北书,他们也不至于集体愣住。 容长洲率先下车,垂眸整了整广袖,平日里张扬放肆的他,今日却一袭白衣,格外的文雅俊秀。 现场鸦雀无声,周围的宾客们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瞅着容长洲。 容长洲简单扫了众人一眼,无奈叹了口气。 看来这满城的谣言,也轮到他容长洲了。 他如此想着,转身看向车舆。 墨玖安出来时,容长洲本想绅士地扶一下。 可不知为何,“弟妹”二字在他脑海里不断放大,还没伸出的手默默藏进了广袖里。 墨玖安自己下了车,下意识地拢了拢披风,然后径直走向管家。 直到此刻,众人才茹梦惊醒。 他们立即弯腰拱手,齐声说了句“见过公主”。 墨玖安没有搭理,视线不禁被管家身旁的黑袍男人吸引。 他见公主到来,不但没有行礼,甚至直直盯着她,毫不避讳。 可在场无一人觉得此人做的有何不妥,只因他是门阀之首的谢氏家主,一品侯爷,大鄿的右相。 按照礼制,谢衍该行礼。 可他不行礼好似也很正常,众人欣然接受,绝不会多说一句。 墨玖安一侧唇角微扬,冷漠中流露出一丝嗤笑。 一群看客,他们有什么资格替她接受谢衍的无礼之举? “放肆!” 墨玖安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听似平静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围的人顿时屏气凝神,只有冷风呼啸而过,将气氛降到冰点。 一旁的管家只是瞧了一眼墨玖安,就被那双慑人的眼睛吓得埋下头,缩着脖子微微颤抖。 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墨玖安和谢衍二人无声的对视,让周围的宾客们浑身起冷汗。 最终,这漫长而尴尬的静默由谢衍终结。 他慢慢拱手在前,微微低头,“老臣,见过公主” 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门阀之首的底气,一品侯爷的傲气,还有只有墨玖安才能听出的恨意。 墨玖安对此毫不在乎,冷笑中带着挑衅:“一个月多月不见,右相老了不少” 谢衍也跟着勾唇轻笑,自顾自地直起身,悠悠开口:“老臣肩负重任,三省六部皆系于相国,老臣的一言一行关乎国运民生,自会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不过,一切为了大鄿,为国为民乃老臣之职责所在,日渐苍老也是应该的” “嚣张,着实嚣张”容长洲心想。 这个老东西不就是在变相地说自己才是大鄿的脊梁吗? 三省六部皆系于他一人,他的一言一行关乎国运民生? 那陛下算什么? 容长洲站在墨玖安左后侧,他双眸微眯,直直瞪着谢衍,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不满。 而他的这一举动显然引起了谢衍两个儿子的怒火。 谢衍的长子谢耀在禁军中身居要职,之前容北书强行搜查吏部尚书的府邸时,正是谢耀带兵前去阻拦,然后被容北书一针扎晕,他带过去的那些兵反倒给容北书充当了证人。 谢衍的次子谢煜也曾被容北书一针扎哑,最近水云间的事情也和谢煜有关。 他们刚想上前训斥容长洲,却被墨玖安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墨玖安面如寒霜,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弥漫着腾腾杀气。 “那右相可要注意了,别猝死了” 墨玖安说话间,目光依旧锁着谢耀和谢煜,一语双关,警告的意味十足。 谢衍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公主放心,老臣身体康健,定能长命百岁” 墨玖安转走目光,越过谢衍时停下脚步,眼尾余光冷觑着对方。 “那可不一定” 墨玖安留下这一句,径直走向袁府,众宾客纷纷让路。 就这样,在管家颤抖的通报声里,墨玖安和容长洲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袁府。 三朝太傅的七十五岁大寿,场面当然热闹。 宴客入殿,殿内欢声笑语,贺声不断。 而这一切,因一个不速之客戛然而止。 墨玖安是受邀前来,并不算不速之客。 可她和容长洲一起进入的正殿。 就像去年何烨的接风宴,是只有男子才能落座的正殿。 旧景重现,高位之上依旧是太子墨粼,其左下方是墨翊,而正主袁钰还没有出现。 袁家后辈的态度倒算恭敬,言语温和地暗示墨玖安该去偏殿的女眷坐席。 墨玖安沉静而冷清的眸子逐一扫过正殿里的诸人,道:“他坐哪里,本宫就坐哪里” 这里的他,自然是指她身旁的容长洲。 容长洲蓦然转头,怔愣地看着墨玖安,大脑在这一瞬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只是容长洲,墨玖安的这一句极具歧义,让偌大的殿内陷入了一瞬的死寂。 等众人曲解这句话的意思,有些人的脸上浮现诧异,有些人的目光藏着鄙夷。 还有像正前方的墨翊,剑眉微凝,看向容长洲的眸里闪过一缕冷厉。 而墨玖安,神色淡然,眸里平静无波。 不知是没发觉众人误会,还是她根本不在乎众人误会,总之在太子墨粼看来,她心意已决,浑身散发着不容违逆的气息。 第214章 他不在,没人给你解毒 在墨玖安的脑海里,方才的那一句并无他意。 就像她说过的,容长洲不可以离开她的视线。 尤其知晓幽戮卷土重来之后,墨玖安更不可能让容长洲独处。 她本想过要不要阻止容长洲出席寿宴,可转念一想,即便公主府有禁军保护,幽戮的杀手仍有可能突破重围取他性命。 思来想去,只有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墨玖安才能安心。 至于在场的众宾客,墨玖安确实不在乎他们有没有误会。 夺嫡的计划进行到这个地步,朝中人人皆知容北书与墨玖安的关系,容长洲自然也会被众人划分到墨玖安的阵营中。 所以避嫌已经没了意义。 再者,墨玖安那么说也有她的理由。 袁家后辈不可能把容长洲引到偏殿,在场的朝臣贵族也不允许容长洲这个蓝颜祸水靠近他们的家眷。 既然容长洲不可能坐偏殿,那就只能由墨玖安入座正殿了。 当然,墨玖安也可以不管不顾地抢位置,就像曾经大闹何府那样。 不过,袁家寿宴和何府接风宴不同,何府那一次,墨玖安目标明确,是奔着兵符去的。 但今日的她是为了观察形势,拉拢人才来的。 所以,能不闹事就尽量不要闹事。 袁府所请的宾客中,有不少入围殿试的文人雅客,容长洲出席寿宴,不仅可以保证他在墨玖安的视线之内,还可以替墨玖安接触接触这些学子。 一举两得。 就这样,墨玖安成功入座正殿。 墨翊主动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往下挪了一层。 容长洲则坐在台下第一排第三位。 待宾客们都到齐,袁钰才姗姗来迟。 袁钰作为东道主,在太子之后入场,本不符合礼制,可他毕竟是刚从鬼门关被救回来的,大家对他多了些包容。 实际上,袁钰也是这么解释自己迟到的。 太子寒暄了几句,叫他多注意身体 ,这件事就算了了。 开席之后,正殿热闹非凡,各种美酒佳肴陆续端上桌,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容长洲看着这么丰富的美食,眼睛都直了。 他本能地想拿起碗筷,可手伸出来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在来的路上,墨玖安对他的叮嘱。 “凡是入口的东西,需格外谨慎,我建议,你还是别吃了” 容长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我就看着别人吃啊?我听说袁太傅的寿宴请的是御厨,是御厨啊,这是什么概念,这次的寿宴堪比皇宫盛宴” 容长洲皱着眉头,不满地别过头,嘀咕道:“我在这里无聊死了,就只能用美食填补孤独的灵魂,公主还不让我吃...” 马车里还算安静,容长洲的吐槽,墨玖安也是一字不落地听到了。 “他不在,没人给你解毒!”,墨玖安也不惯着他,坦言道:“总之,本宫已经提醒你了,管不住嘴中了别人的圈套,就怪不得本宫了” 俩人谁也不让着谁,马车里的氛围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见容长洲依旧生着闷气,墨玖安深深呼了口气,无奈哄他:“回去我再给你摆一桌,请御厨亲自给你做,保证比今天的还要丰富,还要美味,这样行了吧?” 容长洲眉心微挑,眼珠子转了转,这才愿意回头看她。 容长洲暗喜,别别扭扭地道了谢:“那就...多谢公主了” 墨玖安嫌弃地白了他一眼,疲惫似地揉了揉眉心,“你今天也有任务,就是在我视线之内,尽可能地去结交那些文人墨客,出席寿宴的那些学子都是有些名气和影响力的,能多结交就多结交,看能不能培养成自己人” 容长洲颔首称是。 千里醉的醇香,把容长洲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美酒佳肴近在咫尺,容长洲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尝尝滋味。 只可惜,墨玖安的命令犹在耳畔,使得容长洲怎么也无法触及筷子。 别人吃的正香,还有些人互相敬酒说着漂亮话,单看他们饮酒后的表情就知道,千里醉该是多么的回味无穷。 正此时,太子手持酒盏,向袁钰敬酒贺寿:“太傅历三朝,辅佐数君,勋绩卓然,孤在此,诚祝太傅福寿康宁,百岁无忧” 众宾客们纷纷跟着举杯祝贺:“祝太傅福寿康宁,百岁无忧” 容长洲自然也是第一时间拿起酒盏,跟着贺寿。 可酒到嘴边,他隐隐感觉到一道视线直直盯着他,不用想都知道,那肯定是墨玖安。 容长洲满眼不舍地盯着酒盏里的酒,咽了咽唾沫,然后无奈放下。 容长洲是愿意听话的,他唯独不能理解,为什么墨玖安可以喝!? 容长洲满脸问号,用眼神质问墨玖安。 墨玖安却淡淡地垂下眼眸,好一副“你能拿我怎么样”的表情。 墨玖安当然可以喝了,毕竟她能察觉出酒里有没有毒。 可容长洲能吗? 既然不能,那还不乖乖规避所有? 容长洲咬了咬牙,即便再怎么不满,最终还是不敢违背墨玖安的命令。 就这样,容长洲不断犹豫,伸手又收手,酒盏摸了又摸,心里愈发觉得墨玖安这是在故意吓唬他,就想看他笑话。 酒过三巡,宾客们都快吃得差不多,容长洲的盘子却依旧是空的。 他的内心翻江倒海,又纠结了不下八百次,刚鼓足勇气想伸手时,变故突生。 那些原本在一旁奏乐的乐师们突然面露凶光,伴随着刺耳的“铿锵”声,他们同时抄出武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容长洲而去。 刺客速度之快,众人根本没反应过来,更何况满心满眼都是美酒的容长洲呢? 容长洲刚刚抬眸,就见一把利刃直逼而来,在这一刹,容长洲如坠梦境,他的脑子因为惊吓陷入了一瞬的空白。 只有在身体本能的驱使下向后仰去。 只可惜,这种躲避的作用微乎其微。 利刃迅速逼近,在那一秒里,容长洲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死定了。 他呼吸顿滞,身体紧绷着,脑子里都已经飘过这一生的记忆。 然而,死神还是偏爱他的。 刀尖离容长洲脖子三寸之外,凭空出现一只手,紧紧握住刺向容长洲的刀。 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了她的掌心,鲜血汩汩流出。 刺目的血红猛然惊醒了容长洲。 他顺着那只白皙坚韧的手缓缓望去,只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直直盯着那把刀,她凌厉的眼神气势十足,充满着胜券在握的镇定。 视线触及墨玖安的那一刹,容长洲仿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三魂七魄在逐一归壳。 这两世,容长洲总共有过两次濒死体验,一次就是上一世的车祸,又一次便是此刻。 可好在,她来了。 容长洲不知道墨玖安是何时到来的。 总之,她是第一个。 她微微蹙着眉,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一般,顺势抢过利刃,短刀在她掌心漂亮一转,闪过一道刺眼的寒芒。 瞬息之间,猛地刺入了刺客的眼睛里。 第215章 非要用手挡吗? 墨玖安的招式可谓快准狠,专挑对方的弱点猛攻,刺客甚至还未来得及惨叫,利刃就已经刺入大脑,当场丧命。 墨玖安果断抽出刀,在独眼刺客还未倒下之前,手腕一翻,手中的刀脱手而出,化出一道流光,射进了五步之外另一个刺客的喉咙。 这一幕发生得如此之快,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唯有那把刀还稳稳地插在刺客喉咙里,散发着冰冷的杀意。 墨玖安在转瞬即逝间杀了两个冲向容长洲的刺客,直到两个刺客先后倒地,众人才猛然惊醒。 太子和三皇子的侍卫以最快的速度挡在自家主子身前。 那些不会武功的文官雅客,如惊弓之鸟四散躲藏,有的宾客慌不择路,撞倒了桌角,杯盘狼藉。 有的躲在柱子后,保命时还不忘偷偷观察形势。 早在墨玖安动身之际,沐辞和悦焉就已经跟着出手,帮墨玖安挡住了其余的刺客,也间接地帮躲避的宾客转移了刺客的注意力。 求生之举无关对错,但并非所有人都是慌忙逃离。 在座的贵宾中有军中任职的将士,有文武双全的官员,那些自命清高的贵族子弟也大多习过武。 眼下刺客猖狂,他们哪有不出手的道理? “护驾!” 有人一声呐喊,不少人相继冲了出来。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秀真本事,不知是谁先开始的,“噗”的一声,一口闷血吐了一地。 左右冲出的人不约而同地顿住脚步,霎时间面色变得痛苦,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吐血倒地,但凡是能帮得上忙的,都陆续晕厥。 不只是墨玖安,太子和三皇子,甚至谢衍和袁钰都不由得面露惊诧。 刺客下毒很讲究,专挑那些会武的下,还特意绕过了在场的御医,这样一来,下毒一事就不会被提前发现。 一时间,现场陷入了无声的恐慌之中。 可好在,文官之中也有铁骨铮铮的汉子。 看习武的都倒下了,方才躲避的那些人也一个两个地走了出来。 武将在,他们尚可先远离战场,可眼下武将都倒下了,那他们就不能再躲了。 做臣子的,哪能眼睁睁看着一国之储君身陷囹圄却不作为? 文官雅客之中,一部分人负责把中毒那些人抬到一旁,御医负责把脉探毒。 其余人便纷纷站到了正北高位的台阶之下,打算以血肉之躯保护太子和三皇子。 太子墨粼见状,热血沸腾,欲亲自带头杀敌。 可墨粼还没走出几步,一旁的谢衍立即眼神暗示,两个侍卫赶忙跟上去挡住了墨粼。 墨粼脚步一顿,顺着侍卫的视线看去,只见谢衍面色冷峻,眉宇间透着不容违逆的严肃。 墨粼知道,谢衍不想让他去。 任何可以除掉或者伤害墨玖安的机会,谢衍都不可能放过。 无论墨粼愿不愿意,这都不重要。 谢衍对墨粼最低的要求就是静观其变,不帮,也不要落井下石。 谢衍不会趁机加害墨玖安,是因为在场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容易落人口实。 至于墨玖安的另一个亲兄弟,三皇子墨翊,从始至终他都静静地躲在展伍和展柒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下,仿若一个局外人。 然而中间那条空道上,只剩下墨玖安,挡在墨玖安身前的沐辞和悦焉,还有那群满脸得意的刺客。 双方短暂的僵滞,殿内也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在所有人都精神紧绷的时刻,空荡荡一排客席之中,唯独容长洲还待在原地,目光始终定刻在那只流着血的手上。 容长洲并不茫然。 恰恰相反,他很清醒。 他看到了中毒倒地的宾客,看到了刺客头目胸有成竹的表情。 他不像有些人一样四处躲避,也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太子和三皇子,而是清醒地站起身,清醒地步入“战场”,清醒地走向她。 墨玖安的手自然地垂在两侧,从容长洲的角度看,她的手背光滑如玉,手指纤细修长,但这双纤美的手沾上了猩红的血迹。 鲜血如丝般,从她白皙的手指缝隙渗出,缓缓流淌,顺着指尖滑落,一滴接着一滴,在地上晕开一朵朵细微的血花。 容长洲的视线一直锁着那只手,他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甚至急切地伸手想要触碰,查看她的伤势。 可动弹的那一刹,他却犹豫了。 近在咫尺间,容长洲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再也无法靠近分毫。 他的手指渐渐蜷缩,默默收了回去,广袖之下,暗暗握紧了拳头。 最终,他一个现代人,竟自愿守了这封建时代的礼制。 男女授受不亲。 但是,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容长洲下颌紧绷,哑着声音提醒:“手” 墨玖安原本全神贯注地盯着正前方。 突然那么大个人来到她身侧杵着,还不合时宜的来这么一句,即便她的内心一万个不理解,可还是耐着性子安抚了他。 “没事” “怎么没事,都流血了!” 在如此凝重且安静的氛围里,容长洲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只要不是聋子或者傻子,想必都能听得出他言语间的担忧与着急。 触及容长洲固执的眼神,墨玖安轻叹口气,只好取出一方手帕,随意地将受伤的手包扎起来给他看。 她的动作熟练而迅速,仿佛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伤。 面对容长洲的担忧,墨玖安敷衍应付之后,便朝刺客头目开口:“专挑会武的下毒,有备而来啊” 刺客头目冷笑一声,“只可惜,你没吃,只是喝了酒。本想只取那个废物的人头,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刺客头目的笑容变得猖狂,食指扫过在场的诸位,一字一句道:“你们这些个狗屁贵族,都该死!” “好大的口气!”,正北高位的太子指着刺客呵斥:“大胆逆贼,敢在天子脚下行刺,按鄿律,当诛九族!” “老子没有九族!”刺客头目怒目圆睁,嘶吼道。 他一刻也不想再耽误,立即吹了口哨,不出须臾便有一群奴仆打扮的杀手冲进了殿内。 这些奴仆是袁家人临时购回来的,袁钰的寿宴摆的隆重,袁府人手不够。 没想到,那时就已经中了刺客的圈套,引狼入室。 这些仆人一看就是练家子,手持兵器,满目杀气,他们之间的配合也很默契,快速摆阵,气势十足。 霎时间,殿内刺客的数量增了三倍。 当杀手冲进来的那一瞬,容长洲眸光一凝,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颀长的身躯护住了墨玖安。 容长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书卷气,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姿态。 可瞪向刺客的眼神却被他逼出了阵阵煞气,神色坚定的仿佛已经准备好随时与刺客交战。 容长洲的气势刚刚摆足,他忽觉领口一紧,紧接着就被一股力量揪着后衣领拽了回去。 容长洲还没来得及反抗,视线里撞进了一个纤瘦挺拔的身影。 原来是墨玖安把容长洲拉回去的同时,自己向前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 容长洲像小鸡一样被她揪回去护在身后,他不仅丝毫没感觉到冒犯和丢脸,反而有种深深的安全感。 二人站位交换,容长洲怔怔地望着那一袭背影,墨玖安明明比他矮了一头,却莫名令人心安。 “悦焉,回来”墨玖安淡淡命令。 悦焉蹙眉不悦:“公主!” “回来,本宫说过,你还不能杀人” 悦焉还小,手上不能沾染杀气。 墨玖安慢慢走上前,每一步都透着悠闲自得的气息。 刺客头目却睁大了眼,满脸问号。 他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身后的众多贼子,“是不是太不把我和兄弟们看在眼里了?” 墨玖安一声轻嗤,无视了他,转而吩咐沐辞:“保护好容长洲,他少了一根汗毛,拿你们是问” 沐辞颔首领命,拽着悦焉退下。 在经过发愣的容长洲时,沐辞顺手也把他一起拉走了。 沐辞当然也想留下来帮助墨玖安。 她之所以如此爽快地退下,是因为方才,她瞧见了墨玖安眼底的兴奋与自信。 墨玖安笑容里的这股子兴奋与势在必得的轻松姿态,沐辞最熟悉不过了。 曾经在幽戮里,沐辞见过很多次。 是沐辞见证了墨玖安第一次杀人,见证了墨玖安如何在那吃人的炼狱站稳脚跟,也见证了墨玖安的蜕变,如何一层一层地过关。 过五关斩六将,这个表述不太准确。 那是无数关,无数将。 幽戮的规矩是,每一个关卡只能活一人。 尤其对墨玖安这样被幽戮首领重点培养的对象而言,每一关都是地狱。 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地闯。 所以在沐辞看来,墨玖安学会的并不是斩,而是屠。 沐辞知道,若是比武,也许体现不出墨玖安真正的实力。 但要说杀人,那么,在座的无人可与她匹敌。 午时的阳光明亮刺眼,殿门被一群刺客堵住,映出一个个高矮胖瘦却凶狠的身形。 在中间那条空道上,唯有墨玖安一人。 她静静地站着,身姿坚定挺拔,仿若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峰。 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她的身影,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却依然不屈不挠,散发着无尽的坚毅与决心。 太子墨粼直视着那道光芒,广袖下的手不禁握紧了拳头,因太过用力,掌心开始微微刺痛。 他眉心紧拧,眼底翻腾着复杂的波澜。 墨粼的脑海中已经飘过了很多种可能性,很多种结局。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是期待这群刺客武艺高超,还是希望他们不足为惧? 这两种选择背后,是墨玖安不同的结局。 短短几息之间,墨粼的内心撕扯了无数次,才吩咐身前的护卫:“你们去帮她” 在安静地大殿里,太子的声音十分清晰地传入了墨玖安的耳朵里。 墨玖安犀利的眼神微微一滞,不禁愣了一瞬。 墨粼的意思是真的要帮她,还是在暗示他们落井下石?找机会除掉她? 墨玖安不知其意。 可她能想得明白,眼下这种情况,对墨粼而言最好的选择就是静观其变。 不帮,也不落井下石。 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好下手的。 “殿下,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您!” 墨粼只管下命令,可侍卫们有他们自己的想法。 “你们!” 墨粼有些不敢置信。 这俩人是墨粼亲自选的,没想到,他们竟也是谢衍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睛。 也好,经此一事,墨粼顺便排除了异己。 墨粼拂袖发怒,在众人面前做足了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 不知为何,这一次,墨玖安居然配合了他。 她侧头睨去,悠悠开口:“不用了太子殿下,就这点人,还不够本宫玩儿的” 言毕,“唰”的一声,墨玖安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软剑绷直的那一刻,剑身因惯力而微微颤抖,发出悦耳的嗡鸣。 墨玖安看着前方刺客,轻扯唇角,道:“缴械投降,不杀” 刺客头目已经没了耐心,“废话真多,上!” 当众多刺客同时扑来的那一刹,墨玖安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好” ...... 谢衍高估了刺客的能力,也低估了墨玖安。 曾经在演武场上,当她手持一杆银枪暴打四品校尉时,谢衍主要还是责怪何烨手底下的人太弱。 如今面对众多刺客,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墨玖安竟还能如鱼得水,完美躲过多方攻击的同时,将刺客一剑索命。 谢衍倒还算沉得住气,只是眉目沉凝,戒备且不悦地盯着墨玖安。 可其余人就没有谢衍这么大的心理素质了。 毕竟在场的多数人是文官雅士,之前他们壮着胆保护太子时,都没有像此刻这般发怵过。 墨玖安的招式只可用一个词形容:恐怖如斯。 当一个人对人体熟悉到一种程度,并用来杀人时,就会产生一种诡异且瘆人的画面。 这种熟能生巧的感觉,就像多年的屠夫闭着眼睛都能将皮肉分离,那是练过无数次才能形成的独有的心觉。 墨玖安压根儿就没有和刺客们过招,到目前为止,她的那把剑甚至还没有触碰到一件武器。 偌大的殿内,没有铁器碰撞的铿锵声,只有利刃刺破血肉时发出的沉闷声。 每个部位发出的声音还不一样,极其令人不适。 在场的众人中,也有很多人不曾杀过生。 他们今日算是知道,人被刺中命门是叫不出声的,人的身体是柔软且脆弱的,脖子被扭断的声音是响亮且清脆的。 还有死亡,是会延迟的。 一刀毙命并非瞬间就死,脸上的表情也不会是痛苦,而是茫然。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放慢了,倒下的时间都会有几息的迟缓。 而墨玖安的速度,总是那么迅速。 她仿佛与那群刺客不在同一个时间维度里,上一个人还未倒下之前,下一个人早已被她击中命门。 墨玖安攻击的地方也很有特点。 对于太子和墨翊这样从小正经学武的人来说,总有那么几个固有的招式和应对方法,他们最先想的也是如何击落对方的武器。 可墨玖安不是。 她最先想的是,怎么在最短时间内,用最少的招式取其性命。 所以,墨玖安招招出其不意,招招致命且好刺。 比如眼睛,太阳穴,喉咙,还有心脏。 眼睛和太阳穴是能直接攻击大脑且最不费劲的地方。 人的脖子最是脆弱,动脉被割破,神医来了也救不活。 心脏就不更用说。 其实人体还有很多致命点,只要熟悉脏器和动脉的位置,只要顺手,墨玖安也会选择攻击别的部位。 不出片刻,三十多名刺客已经被墨玖安杀的只剩十几个。 殿门那一方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另一边宽敞的道路上,只有墨玖安手持利剑,漠然肃立。 而她身后的那些宾客,早已鄂然失色,呆立不动。 墨玖安凭一己之力护住身后的众人,他们该感觉到安全才对。 可见证过墨玖安屠杀的那一幕后,他们反而打了个寒颤,后背发凉。 刺客头目看着左右惨死的兄弟,瞪向墨玖安的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恨不得剜了墨玖安。 他喘着粗气,整张脸因愤怒而变得通红。 他长得本就尖嘴猴腮的,横眉怒目后更显狰狞丑陋。 墨玖安微微蹙眉,毫不掩饰眼里的嫌恶。 她单手转剑,宝剑划过空气发出清脆的剑鸣,散发着淡淡的杀气。 那几个幸存的刺客早已吓的瑟瑟发抖,“哐啷”几声,纷纷扔下家伙转身就逃。 刺客头目发觉自己被他们抛下,刚转身怒骂他们,外头就传来一阵微弱却刺耳的嗡鸣。 刺客头目瞬间噤了声,就在这一息之间,他便已判断出飞来的暗器应该是针。 “小心暗器!” 刺客头目话音刚落,他那十几个逃跑的兄弟几乎同时中招,相继倒地。 刺客头目骤然一惊,立马转身就跑向里头,试图挟持殿内的宾客。 可就在迈腿的瞬间,只觉一道寒芒闪过,他的双腿传来剧烈的疼痛。 刺客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紧接着膝盖一软,“咚!”的一声跪了下去。 容北书动作之快,一刀便挑断了刺客的脚筋。 这还不够,瞬息之间,容北书的身形如鬼魅般一闪,便已出现在刺客身前,以同样的方式挑断刺客的手筋。 容北书右手收刀,刀归刀鞘的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掐住刺客的下颌,“咔嚓”一声,生生捏碎了刺客的下颌骨。 刺客下巴脱落,再也无法咬合。 容北书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点迟疑,利落的格外瘆人。 他果断转身就走,把接下来的工作交给了陆川。 陆川知道该做什么,他把手指探入刺客口腔,很快就找到了藏在刺客牙齿里的毒丸,再挥了挥手,刺客便被拖了下去。 同一时间,容北书径直走向墨玖安。 她手上那片醒目的血迹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而墨玖安定定地望着他,眸光渐亮,唇角情不自禁地弯起。 容北书背光而来,耀眼的阳光勾勒出他颀长劲瘦的身材,一身黑色便服,高扎马尾,步伐沉稳有力,行走间衣摆轻轻飘扬。 多日未见,他好像又瘦了一点,额前双鬓垂落几缕刘海,看着风尘仆仆,却也比平日里多出几分江湖人的潇洒不羁。 惊喜之下,墨玖安刚想开口,容北书却一把牵起她手腕,抢先一步道:“非要用手挡吗?” 他的神情和语气都昭示着他的担忧与焦急。 偌大的殿内依旧安静。 众人还未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屠戮中回过魂来,就又被容北书这明目张胆的言行惊得忘了动弹。 牵手这种事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在场也有不少人参加过去年那场秋猎晚宴,也见证过二人打情骂俏,同杯共饮。 然而眼下,让他们震惊的,其实是容北书质问的口吻。 他关心的语气里甚至还带着明显的气性。 用这种语气和当朝公主说话,那还真是第一次见了。 按众人的预想,接下来,公主应该也会发脾气,至少会皱眉瞪他。 可惜,并没有。 墨玖安显得分外乖巧,还心虚地转走了目光,任由容北书当众摸她的手查看伤口,以下犯上。 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他们二人周围仿佛环绕着一层隔绝一切的屏障,屏障之外的那些尴尬,唏嘘,或是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都无法打破它。 “咳咳~” 倏尔,正北高位传来老人沙哑而短促的咳嗽声,袁钰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提醒的意图非常明显。 按规矩,容北书解决完刺客后,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向太子等人行礼问候,询问他们的情况。 方才容北书完全漠视了他们,他们倒也能理解,毕竟关心则乱。 可回过神后,他们便由不得容北书再无礼了。 容北书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后轻轻放开墨玖安的手,却也不急着行礼,而是先认真扫视容长洲。 等确认兄长安然无恙后,容北书这才朝太子等人拱手行了礼。 容北书作揖的姿态没有丝毫感情,甚至有些敷衍,他没有弯腰,只是微微低头,脸上的线条如刀刻般冷硬。 他们要的,容北书完成了。 可他不想嘘寒问暖。 有什么好问的? 是她一人挡住了所有刺客,而她那两个亲兄弟,却有一群人拿命护着。 容北书问得着么? 他懒得抬眼皮,敷衍了事后,拿走墨玖安手里的软剑,转而抛给了一旁的沐辞。 沐辞眼疾手快,默契接剑。 而容北书也早已握住墨玖安的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 “等等,你先帮他们解毒吧”墨玖安急忙开口。 容北书步履未改,“那是太医该管的事” 容北书的声线一向偏冷,没想到生气后更显凛冽,听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边走边侧头睨向身后,“兄长,你也出来” 容长洲尴尬地清了清嗓,朝太子说:“那个...他叫我,我得过去” 说罢,容长洲十分恭敬地弯腰作揖,太子,三皇子,袁钰,谢衍四人一个不落。 礼节到位后,容长洲才和沐辞悦焉一起跑了出去。 殿内众人已经没有力气批判容北书的言行了,大难不死,他们如释重负,百感交集。 精美宽敞的袁府正殿,上一刻才歌舞升平,热闹奢华,下一刻就变得一片狼藉。 门口堆积着刺客的尸体,那些中毒的官员也虚弱地躺在地上,等着御医施针解毒。 而高位之上,四方各怀鬼胎,都望着满地的尸体陷入了沉思。 太子墨粼缓缓转头看向墨翊。 墨翊迎着他的目光,从他幽深的眸里望见了一缕怀疑的火苗。 墨翊面不改色,咧嘴一笑,做足了纨绔子弟的糊涂模样。 太子眸光冷峻,看样子并没有买账。 对此,墨翊也不甚在乎。 墨翊只管演,墨粼只管不信。 就这样相视片刻,墨粼主动结束了对视,转而瞥向谢衍。 谢衍的表情依旧肃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子没再探究,朝袁钰轻轻颔首,便走了出去。 太子墨粼离开的那一刹,墨翊的笑容微微一变,却也没有露馅。 袁府的事情袁家人自会处理,这些中毒的宾客暂时待在袁府,等宫中的医官赶来。 而另一边,走出袁府的这一路上,容北书始终紧紧牵着墨玖安的手,全程一言不发。 墨玖安当然知道他是因为太过担心,所以才会发脾气。 她便主动解释:“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想别的招了” 容北书没有回应,他一刻也不敢耽误,牵着她快步走向马车。 “公主上车吧” 容北书的嗓音明显比之前温和许多。 墨玖安没有迟疑,被他扶着上了马车,还不忘问一句:“回府吗?” “去最近的据点,公主的伤需要马上处理” 容北书说着,余光瞥了眼陆川。 陆川颔首领命,接替了蒙梓岳,调转马头。 容北书坐下来后,等了几息都不见容长洲上来。 容长洲杵在门外,有些难为情道:“我骑马就行” 那些刺客的目标是容长洲,容北书怎么可能让他大摇大摆地骑马? 容北书眉头一皱,近乎命令道:“上来” 容长洲本不想当灯泡的,可弟弟严肃起来可吓人了,他害怕。 好在路程不远,过两条街就到了。 容长洲赶忙下车,再三保证自己会乖乖待在据点后,才得以摆脱当灯泡的命运。 容北书又一路牵着墨玖安的手,直接带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据点很安全,陆川把沐辞等人安顿好以后,先行回大理寺审问刺客。 容长洲则主动领下地主之谊,径直去厨房找吃的。 他绝不会承认,其实是他自己肚子饿了。 第216章 微臣刚刚的样子,公主讨厌吗? 这座府邸刚好是用来代替甲字一号据点的。 去年,墨玖安中媚药时,容北书把她带到了甲字一号据点的寒池里,由于当时被盛元帝派来的人跟踪,甲字一号据点算是废了。 这里是容北书新购置的房产。 辟鸾阁在京城的据点里,通常都设有供容北书处理事务的房间。 容北书吩咐据点的暗探准备炭火和温水,然后关上门,让墨玖安落座后蹲在她身前,将她的伤口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好在伤口不深,无需缝合,他也算松了口气。 两个暗探带着火盆和一盆干净的温水进来,轻轻放下后,安静地退了出去。 容北书先用湿帕子,帮她清理伤口周围的血迹,再从身上拿出了一个青药瓶。 “这是我特制的金疮药,可以立即止血,伤口不会感染”,容北书抬头望向她,温声提醒:“但是,会有点疼” 墨玖安桃花眼微弯,朝他明媚一笑:“那你轻点” 看着她不以为意的样子,容北书忍不住皱眉。 他叹了口气,用药匕拿出少量药粉轻柔涂抹,动作十分小心。 “公主真是心大” 上药间,容北书还不忘埋怨一句。 墨玖安向他倾了倾身,“这么久没见,你就让我看你皱眉啊?我想看你笑” “我还能笑得出来嘛?但凡对方用的是剑,公主的手筋都会断” 说及此,容北书心口如细弦划过,眉心又紧了几分。 “断了再接嘛” 墨玖安的原意本是缓解气氛。 对她而言,这点伤根本算不得什么,无需如此夸张。 全身筋络尽断,再一个一个地接上,她又不是没经历过。 只是,她这副轻快的语气落在容北书耳朵里,偏偏会挑起一股火来。 “说得轻巧,不疼是吗!?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容北书倏地抬头,语气都有些失控。 他很不喜欢墨玖安总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曾经,墨玖安躲避他把脉,寒症发作了还要参加武娱演练,最后晕倒在他怀中,把他吓得不轻。 后来她还算听话,在他的调理下,她的身体恢复的很不错,只需继续保持。 没想到,他一走,她又开始不管不顾,事后还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容北书怎能不生气? 她就不能学学太子和三皇子那样,理直气壮地躲在别人身后? 容北书漆黑的眸里浮着不满。 可墨玖安从其中看到的,更多的是心疼。 墨玖安没想过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会引起他如此强烈的反应。 这不免让她有些无措。 “我...” 墨玖安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实话吗? 是疼的。 很疼很疼,筋脉重续,那一种触及灵魂的痛。 但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未因为疼而退缩过。 现在仔细想想,身体的痛,好像从来都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一个她从未意识到的问题,就因容北书的这一句话,骤然变得清晰了起来。 也许,幽戮给她留下的烙印,不只是她身上的伤疤... 墨玖安的神情滞了一瞬,微微垂头,眼中情绪浮沉,“我习惯了” 从前在幽戮,她便是这么过来的。 每一次的搏杀都是冒着死亡的风险。 被残酷训练,被反复试药,受过无数次伤,每一次都从鬼门关爬回来。 一个人面对死亡的次数多了,身体的痛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若躲不过对方致命的招数,便只能用身体别的部位生生接下那一招。 只要还能活着反击,为了那一丝生还的机会,不得不以牺牲自己的健康为代价。 杀手培养的过程就是这样的。 幽戮需要的,是不要命也要完成任务的工具。 爱惜自己的身体? 这在幽戮是大忌。 墨玖安陷入回忆之中,倏尔,脸颊传来一片温暖的触感,把她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墨玖安被容北书轻轻捧起脸庞,她抬眼看去,发现容北书早已凑到她身前,他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些慌措。 “对不起,我刚刚语气有些重了,我只是...”,容北书顿了顿,温声解释:“多日未见,刚一见面就看到公主受伤,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 墨玖安方才的暗伤不是因为容北书的语气。 况且,她也知道容北书是因为担心她,忧及生怒。 她朝他微微一笑,也放软了语气:“我知道,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会注意的,我保证” 说着,墨玖安歪头注视他,脸颊蹭了蹭他掌心,仿似一只灵动又俏皮的小猫。 墨玖安愿意哄他。 而容北书,依旧那么好哄。 墨玖安就这么小小撒个娇,他的心瞬间软成一片,不安的心海被她抚平,掀起一阵阵柔软的涟漪。 近在咫尺间,二人相视一笑,容北书的视线无意间落到那片樱唇,不禁停滞了几息。 他喉结轻划,不露痕迹地敛下目光,默默拉开了距离,继续上药。 “每次都说保证,下次还犯”,容北书嗓音轻缓,听似吐槽,可更多的,其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明明答应过我少折腾,我一走,又开始逞强...” 墨玖安轻抬下巴,欣然接受他的“批评”,至于改不改,视情况而定。 “起来”墨玖安突然说道。 容北书手上的动作一顿,愣愣抬头,“嗯?” 墨玖安指了指身侧的空位,“别总是蹲在我面前,你低着头,我就看不到你,坐我身边来” 容北书展颜一笑,奉命照做。 在他上药期间,墨玖安的视线一点一点地临摹他。 今日的容北书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这是墨玖安第一次见他如此打扮,妥妥一副快意恩仇,除暴安良的江湖游侠模样。 可墨玖安能看出,这几日他都未曾停歇,那熬了通宵的眼底泛着淡淡的青色,脸上有些许胡茬已悄然冒出,更添几分沧桑的魅力。 墨玖安直直地望着他,思念交织着疼惜,令她移不开目光。 突然,墨玖安掌心一痛,她倒吸一口气,“嘶~” 容北书急忙道歉,低头轻轻吹了吹她伤口,以缓解金疮药带来的烧痛。 容北书难得表现出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 通常,他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淡漠姿态,可眼下却像刚学书法的小孩子,手上的动作认真中带着几分谨小慎微。 墨玖安眼波柔和,静静地瞧着他上药。 上完药后,容北书便用纯白的绢帛一层层缠绕伤口,最后在包扎完的地方系了不太好看的蝴蝶结。 这个金疮药造成的烧痛会持续一阵,容北书担忧地问:“还疼吗?” 触及他温柔的目光,不知为何,墨玖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口反驳,即便这个疼痛对她而言如蚊子叮咬,她完全能接受。 “疼”,墨玖安说着,朝他抬了抬掌心,“你再吹吹” 容北书显然一愣。 每当墨玖安主动时,容北书的心总会涌起一阵悸动,思绪都会有一瞬间的断层。 他暗暗咽了咽唾沫,然后一只手轻轻托住她手背,直言道:“都包扎好了” 这下,换墨玖安愣住一息。 不过她可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单纯地感到无语。 墨玖安撇了撇嘴,听似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可那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失望。 “不想就算了” 言毕,傲娇的她刚准备收回手,不料手腕一紧,被容北书干燥且温暖的掌心完全圈住。 容北书一只手包裹着她手背,另一只禁锢住她纤细的手腕,双手同使,以这般虔诚的姿态,缓缓俯首。 墨玖安本以为他是要吹一吹伤口,没想到,却是轻轻含住她指腹。 “你...” 墨玖安瞳孔骤缩,心跳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原有的频率。 他一点点地轻啄她指腹,低低沉沉的呼吸尽数洒在她手心。 唇瓣似触非触地略过她掌心之后,容北书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白皙如玉的手腕上。 在他停顿的那一息里,墨玖安虽看不清他藏在睫羽下的眸色,却能预感到他接下来的动作。 果然,他毫不犹豫地再次俯首。 不同于方才,这一次,容北书的吻带了些力道,柔唇与她手腕轻薄的肌肤紧紧相贴,仿佛这是他疏解相思的唯一机会。 他闭着眼,神情是那么地专注,伴随着柔软的触感,带来沉重而滚烫的气息,无一不在刺激着墨玖安的神经。 她轻咬下唇,本能地想缩手。 对方似是感受到了她轻微的动作,缓缓睁开了眼。 容北书以俯身的姿势,抬头望向墨玖安,声音些许低哑:“我是说,包扎好了,吹伤口已经不管用了” “那这个就管用了?” 墨玖安微微垂眸,躲过那道深幽的视线。 容北书坐直身,不加掩饰道:“对我挺管用的” “你...合着你是为了满足自己?” 触及墨玖安质问的眼神,容北书唇角轻牵,没有否认。 他从身上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布团,在墨玖安好奇的目光下,摊开放在书案上。 一根根细长的银针展露眼前,墨玖安不禁睁大了眼,还没问出口,容北书就已经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我给公主施针止痛吧” 说罢,容北书准备掀开她袖子。 “不用了”,墨玖安急忙握住他的手,脸上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不疼了” 墨玖安倒不是怕针。 她受伤的是左手,然而左手手臂刚好有几道陈旧伤疤,容北书一旦看到便会追问,可她还不想和他谈论过去的事情。 容北书拧眉,严肃道:“病人要遵循医嘱” 墨玖安眨了眨眼睛,嗓音绵软道:“可我不想扎针...” 墨玖安用眼神勾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圆滚滚的,像极了委屈巴巴的小猫。 容北书紧拧的眉心瞬间舒缓,眼底的肃穆也荡然无存,反而浮上了几分怜惜。 墨玖安心中暗喜。 从她的角度看,容北书变化的神情有趣极了,立即妥协的模样十分可爱,前一刻还是气势凛然的大灰狼,她一撒娇,立马变成了星星眼的软毛小狗。 墨玖安压住嘴角笑意,将他看的入迷。 “那我去给公主煮一碗消炎止痛的药,外敷加内服,效果加倍” 容北书说着,起身就打算往外走,可还没迈步就被墨玖安拉住。 “别走” 容北书顺着那只手看向墨玖安,“怎么了?” “坐下”墨玖安说。 容北书又一次照做,静待她开口。 墨玖安牵着他的手,深深注视着他:“多日未见,再待会儿,而且,刚刚你亲了一下,就不疼了” 墨玖安向来喜欢以戏谑的态度撩拨容北书,可这一次,无论是那双眼睛,还是神情和语气,都是那般诚恳。 容北书微微一怔,眼眸又深了几分。 “又骗我” “真的,我没骗你,因为可以转移注意力” 墨玖安向他挪了挪,倾身凑近,“而且,我想你了,这也是真的” 墨玖安觉得,容北书曾经说的很有道理。 多日的相思和积攒的情愫,通过言语表达出来,心口真的会疏解几分。 当看到对方眼里的惊喜和感动,自己也会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愉悦。 也许,动情的意义就在这里。 感同身受,同喜同悲,彼此理解,共情,心疼,支持,还有长久的陪伴。 墨玖安忍不住道出的那一句心里话,足以让容北书欣喜若狂。 通宵赶路造成的疲倦,也因他眸里闪烁的点点星光而变得微弱。 墨玖安还想让他再开心一点。 她抬手勾住他脖子,朝那片温暖的唇轻轻吻了下去。 她想他了。 她甚至好像,有点习惯他了。 尤其发现幽戮死灰复燃的那一晚,这种思念更甚以往。 她不需要容北书做什么,她甚至没打算现在就让他知道她的过去。 只是那一晚,她真的想借他的肩膀靠一下。 墨玖安本不允许自己脆弱,可情绪需要疏解,以往,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 如今,她有了想短暂依靠的人,不需要太久,片刻,就片刻的让她缓一下就够了。 也好过她自己一个人强行压制情绪,用所谓的理智,不断地麻痹自己。 墨玖安慢慢合上了眼,勾着他脖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多日的相思有了宣泄口,她便凭着本能轻轻含住他唇瓣,细细勾勒,一点一点地加深这个吻。 隐约地,她感觉到了他的回应。 从最初的纵容,轻启薄唇任由她摄取,到后来的回应,容北书的呼吸也愈发加重,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墨玖安想再进一步。 可这场相思解药,在墨玖安近乎沉沦之际,被容北书单方面终止。 容北书依旧合着眼,深深的叹息声带着克制的微颤。 等他睁开眼,咫尺之内,只见墨玖安微仰头望着他,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浮着疑惑,还有一丝意犹未尽的委屈。 这样的眼神,容北书哪能忍受? 他喉结滑动,蹙眉敛下目光,缓一下心神后才握住墨玖安的手腕,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肩膀拿开。 “不能扯到伤口”容北书解释道。 墨玖安瞥了眼自己的掌心,不免觉得容北书有些夸大其词了。 这点伤无需大惊小怪,过个半个月自己就好了。 他总能这么理性,只要事关她的病情,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用。 就因为这点伤,亲也不让亲,小气! 墨玖安腹诽着,瘪了瘪嘴,重新挪回原位,有些赌气地别过了头。 她走,容北书便凑了过来。 他歪头寻找她的视线,“我是大夫,公主是患者,患者要听大夫的话” 墨玖安一直觉得容北书的声音很好听,尤其当他放缓语气,柔声哄她的时候,她心里的那股不满总能缓解些许。 她并非不讲道理的人,毕竟容北书也是出于担心她,她自己禁不住诱惑,至少容北书能保持理智,也好。 如此想着,墨玖安轻扬下巴,故作傲娇的挑了挑眉:“行吧,容大夫” “公主同意了?” 容北书的语气听着有些惊喜。 墨玖安心想他好容易满足,却没看见他眸里闪过的一缕隐晦光泽。 “伤好之前,本宫谨遵容大夫的医嘱,行了吧” 容北书的唇角勾起一丝得逞的笑容:“那就好” 说罢,容北书握住她手腕,毫不费力地扑倒了她。 “哎,你干嘛?” 毫无防备的她,就这么轻易地仰身躺了下去。 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扣住她手腕,举到她头顶,稳稳摁住,彻底避免了接下来,她无意识地动手而扯到伤口的可能性。 墨玖安还没弄清楚状况,容北书便已俯身,颀长的身躯完完全全地将她圈在身下。 “微臣只说了不能扯到伤口,只要控制住公主的手,接下来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再影响伤口了” 容北书毫不掩饰嘴角得志的笑意,缓缓俯首,滚烫的吐息落在她耳畔,“不过公主要说到做到,伤好之前,谨遵臣的医嘱” 他将嗓音压低,最后那一句,带着某种引诱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容北书的声音太具魅惑力,又也许因为墨玖安完全处于被动姿势,容北书咬耳呢喃的那些话语在墨玖安脑海中,竟生出了一股别样的意思。 墨玖安的心跳不可控地加速,某种异样的情绪在她血液中流转翻腾。 墨玖安探不清这是什么。 是面对容北书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而产生的抗拒和慌乱吗? 还是容北书这种出乎她预料的强势与魅惑,令她不由自主地紧张,甚至隐隐期待呢? 墨玖安强压心口涌出的酥麻,气呼呼道:“你,你套路我?” 容北书低低一笑,直接承认:“是” 他这双带着侵略性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透过墨玖安的伪装,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悸动。 面对这样的目光,墨玖安有种,心事毫无保留地裸露在他眼前的错觉。 是什么出卖了她? 是她逐渐发烫的脸颊和耳朵? 还是她早已乱了的呼吸? 又或许是她自己都未发觉的,微微颤抖的声线。 其实,是只有容北书一个人看到的,她那躲闪的目光里偷跑出的羞赧,还有隐藏其中的惊喜。 当期待与害羞同时出现在一双眸里时,不免会生出欲拒还迎的诱惑力。 而这种诱惑力,最是让人招架不住。 容北书唇角笑容渐收,眸色渐深。 他想念多日的爱人,此刻就在他眼前,在他怀中,也同样思念他。 如何化解这入骨相思? 那就是与心爱之人分享相思,用爱人之间独有的方式诉说内心的情愫,填补这多日的空缺。 容北书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睛里涌动的不知名的情绪,似岩浆般热烈。 墨玖安急忙撇开视线,这下真没能控制住嗓音,明晃晃地暴露了她的紧张:“好你个容北书,你,你现在都敢如此无...唔...” 墨玖安其余的话语,尽数被容北书吞进唇齿间,化作了几声模糊的唔噎。 无礼,这是墨玖安原本想说的话。 容北书知道。 他发了狠地吞下后一个字,因为这一次,他偏想无礼一次。 这次出行对容北书而言,可谓是一步一个陷阱,一波又一波的刺客想取他性命。 高溯也是个聪明的,有一度,容北书差点陷入他设的圈套里。 所以这些时日,为了抓捕顺利,容北书打扮成一个江湖人模样,几乎每日都是风餐露宿。 容北书和高溯斗智斗勇,终于抓住破绽一举拿下,抓住高溯后他也不敢休整,直接踏上回京的路,一回来就听说公主和兄长去了袁府寿宴。 也许因为这几日遇到了太多杀手,容北书的神经高度紧绷,十分敏感,他本能地担心他们会遇到危险,也管不上先回大理寺复命,第一时间奔向了袁府。 还真不出他所料,马不停蹄地抵达袁府后,他看到的是满地的尸体,想逃跑的刺客,还有墨玖安滴着鲜血的手。 那一刻,容北书紧绷的神经彻底断开,理智被情感吞噬。 对于多日不怎么休息,感官极度敏感的容北书而言,墨玖安那一句“想你了”,就足以炸碎他内心深处的锁链,唤醒那个沉睡的猛兽。 容北书的吻带着些失控的疯狂,唇舌迫不及待地侵入与她纠缠。 墨玖安睁大了眼,视线里却是他紧闭的双眼,还有微微颤抖的睫羽。 她一时间无法言语一字,手腕被他禁锢住,纤瘦的身躯也被他紧紧包裹。 失去主动权,被人疯狂索取,她该恐慌才对。 可这般被动的姿势,完全由他掌控的局面,竟还生出了一股满满的安全感。 因为,他是容北书。 不是别人,是那个要陪她一起走下去,助她称帝的人。 墨玖安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他,同样,也可以像现在这样,安心地失去掌控权,坦然地承受他暴风雨似的吻。 容北书的动作没有因为墨玖安轻微的挣扎而停止,因为很快,墨玖安周身血液尽数涌到头顶,从最初的反抗到任他掠夺,再转变成,主动与他纠缠。 她早已闭上眼,被他吻的呼吸急促,脑袋发昏,理智被吞噬之后的结果,就是全身的感官无限放大。 满室静谧,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容北书一次比一次沉重而急促的呼吸。 口齿间发出的暧昧响声,唇瓣柔软湿润的触觉,无一不在反复刺激着她的神经。 墨玖安任由这股相思以如此强烈的方式释放,条件反射般回应着他,可渐渐地,她开始缺氧,只能在他辗转的空隙,贪婪地摄取一丝氧气。 容北书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状态 ,终于在她快要喘不过气时,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唇。 他低眸凝住她,她的唇还残留着方才暧昧的痕迹,唇周都染上了薄薄的一层红晕。 “放肆...” 墨玖安的声音软糯糯的,带着不均匀的喘息,她半合着眼,目光里流露出缺氧后的疲懒。 容北书心口一软,似是抚慰般,轻轻亲吻她眉眼,脸颊,鼻尖,轻捻过她敏感的耳朵后,将头靠在她颈间。 一般情况下,都是墨玖安喘不过气。 可这一次,甚至容北书都不禁轻启薄唇,埋首在她颈窝,低低喘气。 “我也好想你,殿下” 他低沉暗哑的嗓音带来滚烫的吐息,尽数洒在她脖颈轻薄的肌肤,激起一阵酥麻。 容北书将她的右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腰上,做出了环抱的姿势。 明明是墨玖安被他安排,明明是他在掌控全局,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彻底扭转了二人的地位。 他在祈求她能抱抱他。 所以才会摆弄她的手,收紧她臂膀,做出她紧紧拥抱他的模样。 墨玖安无奈又无辜。 何需他如此? 在容北书松手之后,墨玖安主动抱紧了他,还轻轻拍抚他的背,以此表达自己的态度。 容北书缓缓睁开眼,欣喜地蹭了蹭她颈窝,细嗅她的味道,最终,还是忍不住细尝慢品,辗转流连。 墨玖安情不自禁地合上眼,微微仰长了脖子。 除了绵密湿润的触觉之外,颈窝传来容北书沉闷的声音:“微臣刚刚的样子,公主讨厌吗?” 只要她不喜欢,他以后就不会再这样了。 墨玖安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她讨厌吗? 也许从一开始,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已经很清楚了。 被他扑倒的那一刻,被他强势扣住手腕的那一刻,甚至被他强吻的那一刻,墨玖安的心脏皆有一股电流淌过,顺着血液一路抵达腰脊蓦地散开。 那种奇异的酥麻令她灵魂一颤,紧接着就感觉自己浑身发软。 脖颈的刺激还未结束,墨玖安嘴巴微张,顺了顺气,才问:“你为何不问,我喜欢吗?” 容北书这才慢慢停住了动作。 他抬头,眸光变得有些黯淡:“我害怕听到答案” 墨玖安却微微一笑,抱着他腰肢的手轻轻抚上他脸颊,“你觉得你这样就能困住本宫吗?” 容北书知道答案,不能。 他见识过墨玖安的身手,只要她不愿,即便以这样的姿势将她压在身下,她亦有办法脱离禁锢。 “不能”,容北书温柔的声音认真道:“无需公主动手,只要公主说一声‘不’,或者摇一摇头,微臣会立即松手” 墨玖安笑容扩大了些,反问:“那我说不了吗?” 容北书愣了一瞬。 他好像才意识到,从始至终她都从未拒绝。 “没有…” 容北书后知后觉。 墨玖安噗嗤一笑,心想他怎么傻乎乎的。 她一只手勾住他脖子,稍一用力,容北书便贴了下去。 墨玖安呢喃细语:“我喜欢…” 说完,她抬头便含住了容北书的唇。 这一次,容北书的吻温柔化骨般,轻柔舒适,却又在慢慢加深力道,叫她心乱如麻。 墨玖安捧住他的脸,轻轻推抵,容北书立即停住了动作。 他含情的眼眸带着朦胧的醉意,安静地望着她。 墨玖安忍住想要沉沦的欲望,指腹轻扫过他下颚和下巴,“不过,胡子有点扎人” 容北书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挂胡子,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略感尴尬。 “事态紧急,没来得及休整” “没关系,阿渊这个样子,倒有几分别样的韵味” 容北书眸光一亮,“若公主喜欢,我以后可以这样打扮” “不用为了我改变,做你自己”,墨玖安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不过,看你这副打扮,若不知你秉性,会误以为你是行侠仗义,直率洒脱的江湖中人” 容北书眉心微挑,明知故问:“我什么秉性?” “嗯...”,墨玖安认真想了想,“狠辣?狡诈?城府极深,心眼忒小” 容北书低低失笑,鼻尖轻撩她鼻尖,“公主真是了解我” “那是” “我这么不好,公主还喜欢?” “谁说这些是不好的了?本宫也是这样啊,在这拨云诡谲的皇宫里,这些品质就是保命符” 墨玖安注意到他眼底青色,抬手轻抚他下眼睑,心疼道:“要不睡一会儿?” “不要”容北书答得干脆。 “阿渊” “时间有限,我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睡觉上” “可我担心你” 墨玖安抚摸他脸庞,容北书顺从地蹭了蹭,偏头亲吻她掌心,“没事,现在已经回来了” “所以,高溯已经解决了?”墨玖安问。 “嗯,等审问结果出来后,便可上奏陛下” 提及高溯,容北书的声音变得严肃:“水云间画舫一事牵扯的官员太多,礼部和太常寺空出了不少位置,过段时间使团就要进京了,朝贡在即,在这样的压力下,吏部必须尽快拟定调任名单” 墨玖安认同地点头,“名单我已经拿到了” “这么快?”容北书有些惊讶。 去年,原吏部尚书秦启被容北书设计下台后,任毖省(xing)新任吏部尚书之位,而他,正是墨玖安的人。 这段时间,容北书借水云间画舫一百三十个冤魂之名,大肆搜查牵扯其中的官员,把朝堂上下闹得鸡飞狗跳。 容北书明面上是在查案,实际上就是在替墨玖安清除掉一部分谢衍的势力,顺便顶替自己人上去。 顶替的名单,就是由吏部拟定。 “其中只有一成是我的人,我在朝中根基本就不深,那些寒门贡士无法直接用来填补六品以上的空缺” 墨玖安说着,轻轻蹙眉,语气有些无奈:“我只能保证新上任的官员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至少不能是谢衍的人” “简单”,容北书立即安慰道:“我在朝中也有势力,加上他们,公主就又多了两成势力” 容北书总能抚平墨玖安不安的内心,有他在,仿佛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墨玖安眉心舒缓,挂上一抹淡淡的笑意:“抓到高溯后,是不是就能确定从外地调任的官员中,有多少是谢衍的党羽?” 容北书肯定道:“是” 他顿了顿,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公主受伤,不宜思虑过多,现在还是不要谈论这些了” 墨玖安一时语塞,指向性地扫了眼二人的姿势,“那就可以,这样?” 容北书一脸坦率:“是” “这就不是折腾了?我刚刚都被你压的喘不上气了” “我是医者,由我来判定什么是折腾” 容北书语速悠悠的,再度俯首,忍不住轻咬她红的熟透的耳垂。 墨玖安缩了缩脖子,“嘶~” 容北书并没有停下。 坚硬的牙齿由柔软的唇舌接替,自顾自地婉转缠绵。 “公主现在是患者,患者,就该谨遵大夫的嘱托” 他的语气略带蛊惑,又含糊不清。 好一会儿后,容北书再抬眼看了看墨玖安受伤的手。 她的左手依旧被他禁锢着。 “手酸吗?” 容北书垂眸问她。 墨玖安这才迟钝地睁开眼,眼波略显迷离。 她委屈似地点点头,“嗯,我保证不会乱动,容大夫不用时刻抓着…” 墨玖安好像总能拿捏容北书,总是知道怎么让他心痒痒。 他喉结滚了两下,眸里掀起潮涌。 几息之后,容北书果然放开了墨玖安的手。 墨玖安还没来得及得意,那只宽大的掌心径直攀上她腰肢,不安分地游移轻捏。 “嗯…容北书!” 墨玖安浑身一颤,本能地绷直了腰。 可这样一来,反倒给了那只手一个机会。 容北书的手臂穿过她后腰空隙,一把将她嵌入了怀中。 两个身体紧紧相拥,有种想把她揉进骨子里的亲密。 “空出来了,就得用啊”容北书理所当然道。 墨玖安赌气地别过头,小声吐槽:“还不如抓着我的手呢,医者反倒先叨扰病人了” 容北书垂眸凝着她,唇角笑意分明,“这是治疗的一部分” 面对容北书脸不红心不跳的解释,墨玖安并不服气:“这是何道理?” 容北书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摩挲她唇瓣,“身心愉悦,伤好得快” 话落,墨玖安的下巴被抬起,他的薄唇压了下来。 墨玖安没有反抗。 身心愉悦,伤好的快,多么蹩脚的理由? 明明她才是病人,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容北书更需要她的抚慰。 所以,墨玖安又一次将主动权交给容北书,而她,只管认真感受。 他唇瓣柔软的触感,夹杂着胡茬扫过肌肤时的刺激,竟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又酥又痒,令她招架不住,又莫名上瘾…… 亲吻过后,容北书将她抱的更紧了些,颀长的身躯依偎在她怀中,朝她颈窝满足地深吸一口。 而墨玖安像哄小孩睡觉那样,轻轻拍抚他的背。 “睡会儿吧”墨玖安小声开口。 “不用” 墨玖安听出了容北书声音里的困倦,故作威胁道:“不睡觉的话,就不要抱了” “要抱” 容北书央求的声音从她颈窝传出。 “那还要抱多久?”墨玖安问。 “公主挑起的,由公主抚平” 容北书耍赖似的,把头埋得更深了些。 墨玖安承认最初是她主动的,可亲也亲了,刚刚脖子还被他啃了一口。 还不够吗? “那,多久能抚平?”墨玖安耐着性子问。 “不知道啊,也许抱的久一点,也许亲的久一点,这个要靠公主发现” “看来我以后得少主动了,不然你就要讹上我了” 容北书这才睁开眼,抬首看了过来。 只见他眼底浮着困意,因多日少眠,那双眸里都泛起了血丝。 “公主是不是对讹这个字有误解?讹是敲诈,是得寸进尺,是贪无止境” 墨玖安点点头,“不就是你吗?” 容北书勾起嘴角,一副把她看透了的表情。 “明明是公主不想扎针喝药” “你,你还没忘啊?” 容北书得意地挑了挑眉,然后重新埋首于她颈窝,懒洋洋道:“微臣自愿屈服于欲望,可这并不代表微臣失了神智” 墨玖安垂眸瞥了眼怀里的脑袋,“明明知道,还由着我?” “因为微臣有私心,不想错过任何一次和公主亲近的机会” “容北书,你还真是傻子” 听到墨玖安略带气性的语气,容北书不明所以,急忙抬头:“公主何出此言?” 墨玖安轻蹙峨眉,表情严肃:“我绝非是在利用我们亲近这件事拿捏你,你不要误解了” 望着他怔愣的表情,墨玖安不忍心发脾气,只是轻叹口气,眼波随之柔和下来。 她捧住他的脸,温声解释:“我想你是真,方才挽留你也是真心的,所以,比起容大夫无法拒绝病人的撩拨,还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是我这个病人,先你一步屈服于欲望,明白了吗?” 容北书乖巧点头。 墨玖安心想他这幅蠢萌的模样可爱极了,不料下一瞬,她从他那深情款款的眼神中,隐约瞧见了一抹危险流光,正一点一点地浓烈。 墨玖安心脏漏了半拍,“完了,你又要讹上我了” 容北书眉眼一弯,尽收万千温柔。 “那我主动,公主讹我,好不好” “我哪有你这么厚脸皮”墨玖安努嘴吐槽。 容北书侧脸凑近她。 墨玖安问:“干嘛?” “亲一口” 墨玖安犹豫片刻,抬头轻啄一口。 “脸皮厚吗?” 面对容北书的问题,墨玖安不知该如何回答。 合着脸皮厚这个表达,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脸皮厚? “没感觉出来” “再亲” 容北书再次凑近。 墨玖安眼珠子转了转,心生一计,勾住他脖子,朝他脸上毫不客气地啃了一口,带着点报复心理。 “嘶~” 容北书眉心轻皱,可很快,他脸上浮上几分宠溺的笑容,“现在呢?” “除去胡子扎人这一点,皮薄肉嫩,软乎乎的” “哪有这么形容的?” “实话实说罢了” 容北书无奈又纵容,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感受到了吗?” 容北书每一次心跳都像一记重击,不仅震颤她的掌心,仿佛还能将她的灵魂击溃。 墨玖安脸上的戏谑,在他如擂鼓般的心跳中,消失殆尽。 “心跳很快,脸颊发烫,耳朵也红了…”墨玖安呢喃出声。 “所以我不是脸皮厚” 容北书说着,握住她的手贴上他滚烫的脸颊,“是情不自禁” 墨玖安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忍住内心的悸动,打算先下手为强:“那...现在可以起来了吗?” 容北书伏首靠近,滚烫的气息占据她的呼吸,“再亲一会儿” 墨玖安急忙掩住他的唇,嗓音有点撒娇的妩媚:“你怎么还真讹上我了…” “公主不喜欢这个姿势?” 容北书诚恳发问,却并没有等墨玖安回答,而是直接扣住她的手,“那我们换一个” 话落,墨玖安便被他一把抱起,她下意识地轻呼出声,紧接着腰身一紧,被容北书握住腰向上一抬,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胯坐在容北书腿上。 容北书的臂膀勾住她的腰,往怀中轻轻一带,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 他仰头望着她,一只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还不忘照顾她受伤的手。 “这样呢?”容北书期待地问。 “容北书!” “再亲一会儿,这是医嘱” “你这是以权谋私!” “嗯…” 容北书轻轻含住她的唇,两息之后放开,再抬眼望向她,仿佛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墨玖安蹙眉瞪着他,呼吸轻轻颤抖,仿佛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激情。 “庸医…” 墨玖安还是无法拒绝他。 尤其当他顶着这般脆弱的模样,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时,墨玖安的心脏如细针刺,他想要的,她恨不得都满足他。 这是他的圈套吗? 也许是吧。 反正,她不在乎。 容北书说他有私心,墨玖安又何尝不是呢? 所以,即使知道这是对方拿捏自己的手段,容北书和墨玖安,同样愿意配合。 墨玖安发了狠地吸吮啃咬,而容北书轻轻闭上眼,承受这股他求来的痛。 仿佛一切理所当然,在这暴戾的吻中忘记思考,忘记时间。 因为这就是他想要的。 不是休息,而是她。 疯狂“报复”过后,墨玖安把他拥入怀中,让他的头靠在自己颈间。 感受着他急促的喘息,强烈起伏的胸膛,她将下巴轻轻抵在他头顶,也暗暗顺气。 好一会儿后,容北书才依依不舍地抬头,“我该回大理寺了” “我占用你休息时间了” 容北书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没有” “晚上来公主府” “晚上?我可能需要审…” 容北书还没说完,墨玖安的唇印在他酸涩的眼睛。 墨玖安深深望着他,“我等你,你不来,我不睡” 第217章 对敌人守规矩,就是愚蠢 初春,寒意尚未消散,唯独在正午时分,阳光才会蕴含几丝暖意。 从据点出来后,容北书直奔大理寺。 陆川已经替容北书审过袁府的刺客,容北书一来,他便递上刺客的口供。 “兄长猜对了,还真是亡命之徒,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按照他所描述的,找出买凶杀人的到底是谁” 容北书将口供简单扫过一眼,便还给陆川,继而问道:“对了,袁婉清的婢女有消息吗?” 陆川收下口供,摇了摇头:“还没有,阁主也觉得,燕云归和袁婉清背后之人是同一个人?” 容北书冷冷一笑,“就凭大费周章挖地道这一点,肯定是同一个人” 陆川走过去,在容北书对面席地而坐,“看阁主这个表情,应该已经猜到这个人会是谁了?” 闻言,容北书脸色微变,呢喃的声音略显沉重:“我倒不希望是他...” 陆川不知容北书所指是谁,可他并没有问这个,反而问:“为何?” 容北书沉默了片刻,“若真是他,她会伤心的...” 陆川察觉到气氛有些凝重,及时转移话题:“少卿,我们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审高溯” 一提到吃饭,容北书微微一怔,有些心虚地转走目光,“我吃过了” 陆川顿了一息,才猛地反应过来:“什嘛!?吃过啦!?” 陆川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甚至屋外的捕快都好奇地瞥了眼容少卿紧闭的房门。 而陆川对面的容北书,被他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容北书本能地偏过头去,避开那刺耳的噪声,还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我可一直在等阁主,饭都热过两遍了,我都快饿晕了,阁主自己吃过了?” 面对陆川一系列问题,还有他委屈的表情,容北书并没有生气,反而尴尬地清了清嗓。 他的确已经吃过了,就在据点,和墨玖安一起。 准确的来说,是和大家一起。 他和墨玖安一起出来后闻到了一股饭香,墨玖安立即抓住他手腕,要求他用完午膳再走。 容北书拒绝过,可墨玖安拒绝了他的拒绝。 就这样,容北书在墨玖安的监督下,吃饱饭才回来的。 “想我陆川,和阁主一起出走这么多天,风餐露宿,一顿饱饭没吃过,一口好酒没喝过...” 陆川说着,侧着脸仰望天花板,眼角甚至逼出了一滴泪。 陆川笃定,容北书刚从公主那里回来,心情定然很好,现如今忙也忙完了,该抓的人也已经抓到了,这正是陆川趁机卖惨和求赏的机会。 容北书当然知道陆川在演,可他并没有戳穿,而是耐着性子静静等着。 等陆川说的差不多了,实在有些装不下去了,容北书才不急不慢地从身上拿出一沓银票。 陆川余光瞟到银票,猛地转头,那双眼睛直放光芒,一息之间,陆川的表情从悲伤和感慨转换成了欣喜与雀跃。 不得不说,容北书也有点佩服陆川这变脸的本事,不去唱戏可惜了。 “和兄弟们一起分了”容北书说。 陆川嘴角都要翘到天上去,满心欢喜地伸手,可还未触及,容北书突然又收了回来。 “给你们放六个时辰的假,喝酒可以,但明日点卯,我必须要看到你人清醒的” 陆川赶忙称是,哈腰点头,他收下钱,兴奋地往外跑,可刚走到门口突然顿住脚步。 犹豫再三后,陆川缓缓转身,试探性地问:“要不我先和少卿一起审高溯,晚上再走?” 容北书没有抬眼,只管观察新打造出来的银针,淡淡道:“玩儿去吧” “哎!”,陆川没再扭捏,用力点头便跑了出去。 审问高溯这种事,不需要他人在场。 高溯好歹也是四品太守,有些事不能闹得太难看,最好悄悄地做。 容北书想问的很简单,那便是谢衍在各地方府衙中有多少鹰犬。 党争并非只是京都朝堂之事,尤其当某一个党派权力过大,涉及范围过广时,必须从上而下地,一点一点地将对方的势力清除干净。 手段不限。 对容北书而言,浈阳太守高溯只是一个开始,是让四面八方的鱼从泥沼中冒出头的饵。 高溯被关在大理寺地牢之中,这里终日不见天日,阴冷潮湿的地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枯草,丝毫起不到隔温的作用。 然而,地牢恶劣的环境似乎并没有让高溯觉得难熬。 他着装整齐,一看就是自己整理过,不只如此,他在枯草之上盘腿而坐,闭目冥思,神情悠然自若。 而铁笼之外,容北书漫不经心擦拭着各式各样的刑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睡够了么?睡够了,该谈谈心了” 说话间,容北书的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刑具,指腹轻轻抚过剥皮刀,随着他动作,刀身闪过一道寒芒,映出那双森冷如渊的眼眸。 高溯深深呼了口气,徐徐睁眼。 桌上的刑具着实吸人眼球,连高溯都忍不住好奇,直直瞧了片晌。 然后,他就伸了个懒腰。 无论怎么看,高溯的神情和姿态都不像一个黔驴技穷的犯人,反倒显得胸有成竹,仿佛笃定,一定会有人来救他。 “你在等人” 容北书的这一句并非疑问,而是看穿了高溯的心思之后,一种笃定的口吻。 高溯没有反驳,垂眸整了整衣袖。 即便身处牢中,高溯眉宇间透着游刃有余,依旧能保持读书人的儒雅姿态。 与此同时,他身上还散发着一股久居高位所养成的傲气。 高溯不过也才而立之年,比容北书大十岁,可他受谢衍重用,身居要职,那必然有着过人之处。 “我听说过容少卿的大名,那些手段,你尽管使”,整理完衣装后,高溯手肘抵着大腿,托着腮慢悠悠道:“看我说不说” 高溯的这种反应,还不至于激怒容北书。 恰恰相反,容北书眼角浮现一抹笑意,竟藏着几分欣赏的意味。 “你很聪明,差点成为第二个打败我的人” 容北书慢条斯理地说着,声音清醇悦耳,与这腌臜腥臭的地牢格格不入:“只可惜,你选错了阵营” “你又如何断定,你的阵营才是正确的?”,高溯坐直身,嘴角带着讥讽,“史书告诉我,最终赢的,才是正确的” “所以说你选错了” “未到最后,何论输赢?” 容北书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仿佛对高溯这个答案颇感遗憾:“又错了” 终于,高溯那副淡定的面具撕开了一条裂缝,那双眸子肉眼可见地冷沉下来。 “容北书,你狂妄” “嗯,所有人都这么说” 高溯没想到,容北书竟厚颜无耻地接受他的“夸赞”。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就算将我剥皮抽筋,我也绝不会背叛侯爷” 容北书重新拾起刑具,认真观摩,幽幽道:“没想到,你对谢衍如此忠诚” “侯爷的名字也是你叫的?”高溯音量骤升。 容北书动作一顿,一侧唇角微扬。 怒吼的那一瞬,高溯就已经发觉自己中了激将法,他平复心绪后,又换回了方才淡定从容的模样。 “很难理解吗?难道你对公主不忠诚?” 提及墨玖安,容北书的神情微微一变,恰巧被高溯抓了个正着。 高溯自以为掰回了一局,瞬间自信了起来:“果然啊,容少卿忠诚的缘由,是动了心,那就说明公主有足够的手段征服你,亦或者,公主身上有让你着迷的地方,对一个人忠诚的理由很多,恩情,爱情,亲情,友情” 容北书默默听着,捻起一枚银针,慢步走向高溯,“你还忘了一点,恐惧” “恐惧?”,高溯冷哼一声,纠正容北书:“这是最次等的手段” “那什么是上等手段?”容北书淡淡一笑,明知故问。 容北书当然知道高溯言语间的轻蔑之态,可对容北书而言,一个阶下囚的忘乎所以并不是冒犯,而是可笑。 “崇敬,信念”高溯昂头挺胸地蹦出了两个词。 容北书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所以说,你崇拜谢衍” “是”,高溯坦然承认:“侯爷是我的伯乐,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忠诚的理由,可比你的情情爱爱尊贵多了” “官商勾结,强买强卖,逼良为娼,鱼肉百姓”,每说一句,容北书的嗓音便沉几分。 隔着铁笼,容北书居高临下地睨着高溯,神情霎时变得森冷,“这就是你们这些士族贵胄,所干之事” 高溯不以为意地转走目光,“所选的阵营不同,看事物的视角便不同,在你的故事里,我们即是恶人,而在我的视角里,你又何曾不是呢?” 高溯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有发觉容北书广袖之下,那枚发着寒芒的针。 沉默了须臾都未得到回应,高溯这才转头查探容北书的反应。 容北书依旧神色冷冽,可隐约地,高溯仿佛瞧见了一丝危险精光,从容北书幽深的眸中一闪而过。 “咱们赌一把怎么样?” 容北书说着,将那枚银针拿出来随手摆弄,“在谢衍赶来之前,你能挺过几针?我赌三针” 说及此,容北书好似想起了什么,稍微思考了一下,“你很聪明,我再多送你一针,如何?” 容北书说这句话的表情,和方才向高溯请教问题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十分诚恳。 然而恰恰因为这样,才会生出一股诡异的气息,莫名瘆人。 直到这一刻,高溯才恍然大悟。 他自以为看透了容北书。 方才提及墨玖安时,高溯甚至捕捉到了容北书的情绪起伏。 可眼下,高溯突然觉得,他错了。 自以为猜到了容北书的下一招,或许,是容北书允许他发现罢了。 自以为拿捏了容北书,或许,是容北书根本不想隐藏对公主的在乎。 自以为道高一尺,甚至趾高气昂地教育容北书,实际上,他是被容北书消遣而不自知。 “你如何知道侯爷会亲自来?” 高溯握紧了拳头,面色逐渐凝重。 “你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担心起一品侯爷?” “未经批准擅用私刑,你知法犯法!” 高溯有些沉不住气了。 因为他知道,银针,不留痕迹。 之前高溯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笃定容北书不敢对他用刑。 但凡容北书用刑,高溯就能紧咬不放,抓住他的过错大做文章。 朝堂之上,那些个朝臣再添油加醋一番,容北书必定会受罚,甚至有可能被罢黜少卿之位。 只可惜,高溯算错了一步。 高溯明显变了脸色,容北书对高溯的反应有些失望,冷笑一声,不屑地转走了目光。 “你也不过如此,看来是我看错了人”,容北书左右慢步,闲闲道:“我只要名单,至于过程符不符合规矩,我不在乎。你是谢氏的人,谢氏的人就是敌人,对敌人守规矩,就是愚蠢” 高溯眼底的惊诧转变成了阵阵愤怒,他恨恨瞪着容北书,好一会儿后才开口:“好,我跟你赌,你赌四针是吧?我赌,无论多少针,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容北书闻言脚步一顿,侧头睨去。 只见牢笼之内,高溯早已站起身,身姿笔直挺拔,眸光犹如他方才的语气,坚韧且凛然。 触及这样的神情,容北书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他是那个恶人,而高溯才是正义的一方。 其实,恶人也并非不能做。 若谢氏的所作所为既是正义,那么容北书,愿意做恶人。 二人隔着牢笼对视,倏尔,容北书勾唇一笑,难得有些兴奋。 他步步逼近,可还未来得及打开牢笼的铁锁,耳畔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随之,他身后的石门被缓缓打开。 外头阳光正盛,门口刺眼的光芒让高溯忍不住眯了眯眼。 适应了几息后,高溯抬头望去,对面数十层台阶之上,那一片耀眼的光芒之中,高溯望见了一袭熟悉的身影。 无需通过高溯错愕的反应,容北书也知道来者是谁。 容北书没有转身,只是余光冷冷一瞥,语气略显不快:“啧,来得真不是时候,扫兴” 第218章 我臣服于她,从来都不是因为情爱 “怎么,不欢迎本侯?” 在那一片刺眼的光芒里,那一袭端直的身影步步走下台阶,随着身后的石门慢慢关闭,谢衍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容北书微微抬起嘴角,眼角却是冰冷的,他并没有前去迎接,更没有要行礼问候的倾向,而是兀自走向放着刑具的桌子,默默放回了银针。 这期间,谢衍也走到了铁笼前。 “侯爷...”,高溯怔了一瞬,随即下跪行了大礼,“高溯,见过侯爷” 高溯叩首的姿态十分虔诚,声音听着些许哽咽。 见此一幕,谢衍难得流露出一丝心疼,叹了口气,“起来吧” 高溯犹豫了片晌,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如此腌臜之地,侯爷怎能亲自前来?” 谢衍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缓缓转身看向容北书,“容少卿闹到这种地步,本侯也该出面了” 容北书原本背对着二人,给足谢衍探视空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谢衍点名。 这下,容北书不得不先搁置手里的活,去面对谢衍了。 “你们不多聊一会儿么?容某不介意等” 随着容北书走来,谢衍也慢步上前,他的步伐稳重而有力,每一步都带着士族之首的自信与从容。 “无妨,等他出来后再慢慢聊” 谢衍身着一袭黑色锦袍,袍服的广袖和裙摆用金线刺了精美纹路,即便在这略显昏暗的地牢里,也会被烛火闪出高贵的光芒。 岁月在谢衍脸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但这并未削弱他的威严,反而增添了几分沧桑与深沉。 这是容北书第二次单独面对谢衍了。 上一次,是墨玖安被皇后算计中媚药后,容北书前去警告过谢衍。 无论那时还是现在,谢衍的眼神依旧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 容北书自然不会被谢衍唬住,可他也绝不会轻视谢衍。 此刻在容北书面前的,是一品侯爷,大鄿右相,曾经辅佐盛元帝夺嫡的谢氏家主,士族之首。 与他的每一句,都是一场博弈。 容北书微微一笑,“出来?入了大理寺地牢,再想出来可没那么容易” “大理寺?哼” 谢衍冷笑一声,好整以暇地环视这大理寺地牢,“从古至今,律法都依附权力而存在,由权力制定的律法,又怎能真正凌驾于权力之上?岂不是倒反天罡” “侯爷说得对” 容北书肯定地点点头,眸里却带着戒备。 “不过,权力也分三六九等,高溯所依附的权力,与容某所依附的权力,孰轻孰重,好像无需容某比较” 闻言,谢衍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睨向容北书,“小子,拿陛下压我,没用。溯儿为何被抓,为了抓他,你又做了多少手段,这些,你我都心知肚明” “既已知晓我想要什么,那侯爷不妨劝劝他,让他免于不必要的痛苦” 谢衍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的笑容不禁扩大了些,他不紧不慢地走向容北书,于容北书四步之外停下脚步。 谢衍并不屑于正面面对容北书,所以他侧身而站,自然地背过双手。 “本侯可以给你透露几个名字,可你又该如何辨别本侯不是在哄骗你?” 谢衍的身姿挺拔如松,即便接近天命之年,谢衍的身形却没怎么受岁月影响,毕竟这些个世家大族最是在意仪态端庄,更何况谢衍这样久居高位的人,即使不是伟岸身材,也能被他逼出常人无法企及的气场来。 容北书回答:“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谢衍习惯性微微昂头,说话间,他会斜睨容北书,又轻蔑地收回视线。 “靠你手底下的情报网吗?” 容北书的表情微微一滞。 可在那一瞬的惊讶过后,容北书却是了然一笑,“也是,我都闹出这么大动静,侯爷又怎会查不出蛛丝马迹” 容北书并没有反驳。 因为情报网这种东西,谢衍也有。 但凡身居高位的,哪个不会想要到处安插眼线? 毕竟,消息才是赢得游戏的关键。 况且,谢衍并没有提到辟鸾阁这三个字,这就说明,谢衍只知道容北书建立了自己的情报网,而不知这情报网的根有多深,叶有多茂。 “容北书,你有脑子,有胆识,锋芒不露,胸有城府,只可惜,被一个女人迷得七荤八素” 听到谢衍鄙夷的话语,容北书默了片刻,随即低笑出声,轻轻摇了摇头。 容北书的表情并不是愤怒,更不是嘲讽,而是无奈,以一种远高于对方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展露惋惜。 那是一种朽木不可雕的无力感,其伤害力可比直接讥讽来的深刻。 “无识者,言难通,偏见者,言难通”容北书悠悠道。 就这么简单的几个字,足以让一品侯爷失去一贯的端庄,那肃穆的脸色唰地一白,眼神瞬间阴沉下来。 容北书没给谢衍开口的机会,继续说:“世人多蔽,如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但谢侯爷读万卷书,身居高位几十年,却不及你口中的女子见识深远,她就不会像你这样,以性别论高低,以出身论贵贱” 容北书说着,转眸看向高溯,像是在回答高溯之前的话,“我臣服于她,从来都不是因为情爱” 在高溯张嘴之前,容北书又及时撇开视线,转而对谢衍道:“谢侯爷不是刚夸我聪慧吗?我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看得出谁才有九五之姿,即使谢侯爷在公主之前找到我,我依旧不可能与你谋事,毕竟,是龙是虫,其气质难以遮掩” “容北书,你放肆!” 高溯忍无可忍,猛地抓住铁笼,那叫嚣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徒手掰断铁杆,冲出来咬死容北书。 在高溯的臭骂声里,容北书面色依旧,甚至唇角轻牵,全然一副自得的模样,“怎么?侯爷还想当龙?” 高溯愣了一瞬,刚想理论,却被谢衍冷声打断。 “够了!”,谢衍沉着嗓音道:“本侯还不至于和一个黄口小儿逞口舌之快” 被训斥后,高溯有些委屈,却也乖乖住了嘴。 很快,谢衍又换回了那沉着庄严的姿态,“不以性别论高低,不以出身论贵贱?呵呵呵” 谢衍喉咙里渗出几声低笑。 “你以为这种想法很珍贵吗?这种话从公主嘴里说出来,不是博爱,而是愚蠢!” 谢衍甩袖转身,步步逼近容北书,“人生来便分为三六九等,如今如此,即便是几千年后,也依然如此,不会改变,那些庶民总爱喊,人无贵贱之分,哈哈哈,人人平等?” 谢衍于容北书两步之外停下,那双犀利的目光紧紧锁着容北书。 “等他们自己爬到高位,就不会再想要平等了,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人想要平等,就有人不想平等,总有人想着要高人一等!” 谢衍双眸微眯,又逼近了些许,低沉浑厚的嗓音逐字逐句道:“她享受着出身带来的一切好处,却不以出身论贵贱?何等虚伪” 地牢阴冷的空气仿佛凝固,压的人喘不过气。 容北书并没有退缩,就那般与谢衍对视。 渐渐地,容北书轻蹙眉心,眸中肉眼可见地浮上一层嗔怒。 “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严于待人宽以待己,这就是你们世家大族” 容北书声音里仅存的那一丝恭敬,也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你没有资格评判她,从古至今,论虚伪,谁又能比得过你们这些儒生?束缚世人的条条框框,哪个不出自你们口中?你们张口闭口皆是礼法,自己却凌驾于律法道德之上,怎么,是圣人教你们贪赃枉法?圣人教你们仗势欺人,圣人教你们以权谋私,鱼肉百姓?” 容北书走几步拉开了距离,“天下万千读书人中,又有几个真心想为民请命,怕不都是想位极人臣之后,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 容北书微微侧头,余光看向身后的谢衍,“就像谢侯爷这样” 容北书一向偏冷的嗓音被他压的更低了几分,继续说道:“如今物议沸腾,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应” 谢衍却眉心微挑,容北书的话似乎没有影响到他的情绪。 谢衍的目光被一旁整齐摆放的刑具吸引,兀自走了过去。 “在权力面前,民怨微不足道” 谢衍说着,拿起一把钩刀,抬到烛火前,眯眼观摩了起来,“民怨沸腾,可以压制,庶民的思想可以左右,只有站在顶峰的人才能掌握这世道的规则,底层的人就该浑浑噩噩,他们太聪明,是不会幸福的” 谢衍放下刀,抬眼看向容北书颀长的背影,“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你年轻气盛,满腔热血,不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要不了几日,你就得放了溯儿,不只如此,水云间画舫之事,你也得草草结案” 谢衍嗓音平缓,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也正因此,容北书也不得不沉默下来,暗自揣度谢衍的话。 几息之后,容北书才转身面向谢衍,试图从谢衍的神情和眼神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谢衍看穿了容北书的心思,“容北书,本侯和你赌一把怎么样,赌注,你一定会喜欢的” “不赌”容北书没有犹豫。 “你不敢?” 容北书冷笑一声:“激将法?侯爷是多么看不起我?” “嗯,聪明人是不会被情绪左右的,但是聪明人,往往好奇心重” “我不好奇” “你先听听这赌注,再做决定,无论输赢,你都会得到想要的名单,可若本侯赢了,你就得告诉我,教你医术的人,现在在哪儿” 容北书眸光一凝,眼底的波澜转瞬即逝。 他的确因谢衍的话震惊了一瞬,可回过神一想,也猜到谢衍为何会这么问。 谢衍培养的那群死士是由毒药控制,而容北书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毒。 当初解毒时,容北书就觉得奇怪。 死士所中之毒,与容北书手中的那本秘籍里所提到的几种罕见毒药雷同。 只不过,给死士配毒之人学艺不精,配比上差点火候。 而秘籍里记录的配比那一页,也恰巧被撕去,容北书无从知晓。 容北书之所以能轻松解毒,全靠他曾经做过的无数实验。 即便那本秘籍被人刻意撕去了配比,总有一天,容北书也能靠自己研究出来。 至于留下秘籍的那个人…… 容北书已经十年没见过他了。 谢衍为何直接询问他在哪儿,而不是先问容北书的医术谁教的? 就凭容北书解了死士的毒,就断定容北书背后的高人身份。 除非,谢衍认识他,甚至,熟悉他。 公主身上的毒,也与此有关吗? 公主身上的毒也和谢衍的死士有相似之处,只是公主身上的毒,其配比,毒性都太过深奥,连容北书都无法准确探知。 那本秘籍里的内容,墨玖安的过去,谢衍与墨玖安的渊源,以及谢衍那直白的问题…… 这一切都结合到一起,把容北书引向一个可怕的猜想。 可此刻,并不是容北书沉思的时候。 他必须趁机问出点什么。 容北书快速平复心绪,似是无意般提问:“侯爷的死士,应该养了不下十年了吧” 为何是十年,因为墨玖安刚好八年前回宫,而回宫之前的那几年,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容北书心中已有了大概。 “控制他们的毒很奇特,由多重毒药混合而成,只可惜,配比有问题,毒发时间误差大,难以精确控制” 容北书边走边说,有意无意地躲避了谢衍探究的视线,“而且,并不难解” 容北书背对着谢衍,静待谢衍默认。 可没想到,谢衍竟又一次直白道出:“本侯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不就是想从本侯口中,探出墨玖安的过去” 容北书不禁再次诧异。 他发现,谢衍和盛元帝一样,总能让他出乎预料。 “既如此,那我们更换赌注”,谢衍走到容北书面前,说:“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见容北书沉默,谢衍乘胜追击:“朝堂之上,上一刻斗得你死我活,下一刻也许就能并肩作战,只要有共同利益,一切皆可谈,本侯可以不计前嫌,给你这个机会” 谢衍想从容北书的神情和眼神中读出些什么,可容北书面色平静,半垂着眼睫,让谢衍瞧不出个所以然。 谢衍静静地等了片晌,刚想开口催促,容北书便抬眸看来:“这个交易,我不做” 容北书眸光坚定,不给谢衍任何攻克的机会。 “她的过去,她想告诉我时自然会说,我不急” 方才容北书短暂的犹豫,不是因为送他秘籍的那个人,而是因为墨玖安。 就因太过在意,容北书才会迫切地想知晓她的过去,才会有片刻的纠结。 可最终理智战胜邪念,无论如何,容北书都不可能在她背后调查她的过去。 在谢衍不敢置信的目光里,容北书挑了挑眉,傲娇的语气悠悠开口:“至于我的医术,天赋异禀,自学成才,没人教,侯爷信吗?” 谢衍冷哼一声,不悦地撇开了视线。 而谢衍的这个反应,恰恰证实了谢衍亲自前来,是为了问容北书师父的下落。 师父?这个称呼对吗? 容北书并不想称那人为师父。 毕竟是容北书救了他一命,他离开前就留下两本秘籍作为报答,这十年来,全靠容北书悟性高,自学成才。 “侯爷还没说,赌的是什么”,容北书回过神,进入正题。 谢衍余光一瞥,冷冷道:“你的下场” “我的下场?”,很显然,谢衍的话激起了容北书的兴趣,“侯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下场吧” 闻言,谢衍轻笑了起来,毫不掩饰讥讽之意。 “容北书,你查案是假,趁机清除本侯的势力是真,平息民愤是假,替公主开路架桥是真。公主养了不少寒士,你闹腾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给他们腾位置?” 盛元帝力排众议重兴科举,正是因为这一百年来,这些世家大族垄断了进入仕途的通道。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家,朝中官员勾连抱团,同进同退,门阀世家互相通婚,盘根错节,深深扎根在朝堂之上。 他们大肆宣扬贵贱之分,其目的就是让普通人永无出头之日,让自己的家族代代稳居高位,慢慢渗透进朝堂,然后控制整个国家。 盛元帝不想像先帝那样闭目塞听,浑浑噩噩,他从小带兵打仗,习惯掌控全局,不能忍受手中的权利被朝臣分解。 当初,盛元帝靠谢氏和一众世家的支持成功夺位,如今,他就要一点一点地瓦解世家的势力,夺回属于他自己的权利。 “本侯的势力,从京城到郡县,遍布全国,科举才兴起九年,而本侯的学生,却已积攒三十年!你真以为凭那几个寒门,就能撬动本侯的根基?” 谢衍睇了容北书一眼,边走边说:“你们把科举看的太重,那不过是陛下牢笼志士的手段罢了,寒门是没落的世家,等他们掌权之后,就会变成下一个门阀,拿寒门对抗士族,此为以毒攻毒之法,虽有效,但是会元气大伤,你觉得陛下不清楚这一点吗?不,他很清楚,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必须在他活着的时候把本侯斗下去,这样才能让他的宝贝儿子没有后顾之忧,将来稳坐皇位” 谢衍停顿了几息,缓缓转身看向容北书,“你真以为,陛下溺爱公主,溺爱到失去理智?” 容北书心口一紧,一时没藏住眸里的警惕:“侯爷这是何意?” 谢衍眼角微弯,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面对这样不明的笑意,容北书心里更觉得有些不安。 “如果陛下真的重情,早在八年前他就会杀了本侯,替那个女人报仇了” 容北书本就提着一颗心,听到谢衍最后一句,他的心跳骤然一滞,神情有那么一瞬的愕然。 “可实际上呢?”,谢衍继续说:“本侯的妹妹依然是皇后,皇后的儿子依然是太子,本侯,依然是丞相” 这一刻,容北书才算彻底确认心中的猜想。 谢氏与公主之间的隔阂,不只是权力冲突,而是血海深仇。 谢衍坦然承认他与苏贵妃的死有关。 何等猖狂?何其可恨? 他想告诉容北书,即使他曾害死皇帝最爱的女人,皇帝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然而,容北书却没有心思剖析谢衍的话外知音。 此刻,容北书满脑子只有一件,那便是墨玖安曾经的痛苦,有谢氏一份。 容北书广袖下的手渐渐蜷缩,最终握成了一双青筋凸起的拳头。 他直直盯着谢衍,毫不掩饰眸里翻腾的情绪。 “你的眼里,有杀气”,谢衍却勾起微笑,“怎么,又想替墨玖安出手?陛下都不敢杀我,你?” 谢衍一声轻嗤,摇了摇头,“不自量力” “容北书,本侯再教你”,谢衍双手负在腰后,以一个老师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教育他:“君与臣绝非主与奴,二者的关系是进退相持,动中求静,这本就是互相试探底线的游戏” 谢衍边说边走向铁笼,牢笼里的高溯听的认真,还时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而高溯对面的容北书缓缓垂下了长睫,微蹙的浓眉下,堪堪藏住眸里的涟漪。 “我知道陛下不敢贸然动我,所以会在合理范围内尽可能地满足自己的私欲。陛下也知道我不会直接表明野心,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敲打敲打,我就会主动退步。而你和公主又算什么呢?” 谢衍余光淡淡一瞥,尽显轻蔑之态:“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公主一介女流,你们不过是两把趁手的利刃,由他来决定什么时候用,怎么用,一旦达成他臆想中的结果,那他就会放下刀,甚至扔掉刀,下一次,他便会换一把新的刀” 见容北书依旧凝眉沉思,谢衍压低声音缓缓道:“这才是皇家,这,才是墨垣。容北书,你这把刀确实锋利,但也实在愚蠢,而墨玖安,沉浸在父慈子孝戏码里,自以为得宠占了便宜,殊不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 容北书不禁怔忡,缓缓抬眸。 此时此刻,容北书迫切地想从谢衍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破绽,渴望找到谢衍说谎的证据,唬人的可能。 只可惜,没有。 谢衍的神情是那么的从容,冷漠的眼神夹杂着几分胜券在握的傲慢,还有几分对容北书,乃至对皇权的不屑。 谢衍不屑于说谎,更无需逞口舌之快,说一些大话吓唬容北书。 正因为容北书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容北书不断劝自己说谢衍在挑拨离间。 可容北书心里那颗怀疑的种子瞬间生根发芽,牢牢扎根在他脑海中,怎么也无法拔除。 曾经盛元帝说过的那些话,盛元帝的异常反应,全都一一重现脑海,直到这一刻,才让他如梦惊醒。 曾经,盛元帝给过容北书选择,而容北书坚定地选了墨玖安。 盛元帝并没有生气,反而松一口气,看起来十分欣慰。 当时,容北书还因此替墨玖安开心过。 盛元帝贵为一国之君,竟然能为了女儿做到如此地步,要求自己的臣子绝对忠心于公主。 可如今,重新思考盛元帝如释重负的表情,容北书突然觉得毛骨悚然。 谢衍方才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容北书。 有可能,错了。 有那么一种可能,容北书理解错了。 盛元帝需要的,并不是助她夺嫡的左膀右臂。 而是,一个退路…… 容北书唯一的作用,就是像保护容长洲那样,不择手段地护住墨玖安。 即便未来某一天,新天子墨粼想以莫须有的罪名坑害亲妹妹,容北书也能绝对忠于墨玖安,毫不犹豫地违逆天子之命,甚至必要时,牺牲自己,保全墨玖安。 做到这一点,且不能危及墨氏皇权,容北书便不能久居朝堂,担纲权柄。 失去官场权利,却依旧能护住墨玖安,放眼全天下,应该只有容北书一人能做到。 盛元帝也明白这一点。 现在想想,这一切的一切,都在盛元帝的默许之中。 公主培养寒门学子,公主收回何烨的兵符,公主收揽何烨旗下的将士,容北书前前后后所做的一切,清除的谢氏势力…… 这所有的结果,皆是盛元帝一步步引导,甚至纵容所导致的。 却好像从始至终,都未曾真正逃脱过盛元帝的掌控。 第219章 为何她一直都是那个例外? 在一切还未明了之前,容北书不会妄下论断,当然,他也不会否定谢衍所说。 谢衍所说虽有挑拨离间之嫌,却也不无道理。 这段时间,容北书忙于对抗谢氏,竟忘了搞清楚陛下的立场,也就是对党争的立场。 盛元帝十分偏爱公主,很多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公主将手伸进朝堂。 盛元帝甚至知晓公主手底下的寒士,允许那批寒士替代谢氏的势力。 说不定,盛元帝也早已知晓公主在暗中接触军中将领。 在与公主相识的九个月以来,盛元帝总是给容北书一种无条件溺爱公主的感觉,无论是大闹何府,还是参与秋猎,亦或者武娱演练,盛元帝看似始终站在公主这一边。 久而久之,容北书渐渐被这种表象迷惑,如温水煮青蛙,习惯盛元帝对公主无条件偏袒。 可他忘了,物极必反的道理。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试想一下,如果这些年公主所做之事,换作太子来做,局面会不会走向另一个极端? 太子必将会引起盛元帝的忌惮。 可为何公主就能是例外? 真就因为盛元帝宠爱玖安公主? 还是,盛元帝从未将公主,纳入过继承者的范围之内? 以容北书对盛元帝的了解,后者确实更合理一些。 谢衍成功地在容北书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在谢衍造访大理寺地牢的同一时间,另一个地点,在金碧辉煌的乾坤殿内,一股淳厚有力的声音倏然响起:“你是太子,你不需要结党!” 丹陛之上,盛元帝拂袖发怒,而其对面远处,墨粼站得笔直端正,并没有向往常那样微微低头以此表示恭敬。 相反,他只是垂眸肃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倔强,无声之中与那九五至尊对抗。 盛元帝如何能看不出自己儿子是何态度,他深深呼了口气,在龙椅前左右踱步,边走边道出自己的安排:“朕会铲除世家的势力,杜绝外戚隐患,袁氏与乌氏的军权,朕早晚也会收回来,你是太子,未来的皇帝,朕会为你铺好路,你又何必...” “为我铺路?” 这是太子平生第一次打断盛元帝的话。 盛元帝显然一愣,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墨粼继续说:“若前路等着的是玖安,父皇也会帮儿臣除掉吗?” 听到墨玖安的名字,盛元帝才猛地回过神,冷声质问:“你在说什么!?” 盛元帝压低了声音,落在墨粼耳朵里,多出了些警告的意味。 “父皇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墨粼这才缓缓抬眸,直视高位之上的盛元帝,“儿臣十六岁就已经帮父皇处理政务了,那时儿臣就知道,太子要注意避嫌,不能亲近朝臣,不能插手军权,所以这些年来,儿臣时时刻刻都要拿捏好这尴尬的分寸,每日提心吊胆,唯恐被父皇猜忌!” 墨粼越说越起劲儿,最后甚至喊出了声:“凭什么玖安就可以肆无忌惮!?为何她就可以拉拢军中将领,她就可以在朝中散布势力?为何她一直都是那个例外!?” 这是墨粼第一次在盛元帝面前失控。 从小到大,墨粼一直都温文尔雅,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时刻都能表露出对盛元帝的敬畏。 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大声说过话,更别说与盛元帝争执了。 很显然,盛元帝被墨粼突如其来的反应冲击到,大脑霎时空白,陷入了片刻的惊诧之中。 今日的墨粼十分反常,却也合乎情理。 他任由自己失控,以这种方式,把挤压多年的不满,盛元帝多年来从未意识到的问题,就在今日,于这宏伟的帝王宫殿之中,一一揭开。 君臣之义,父子之情。 这独属于皇室的复杂且拧巴的情感,墨粼受够了。 今日,他就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直视自己父亲的双眼,把他心中所怨,父亲多年的偏心,以及妹妹的野心,尽数道出。 第220章 所以父亲也恨上了我 直至今日,盛元帝似乎才真正看清自己的儿子。 墨粼的长相酷似年轻时的盛元帝,可除此之外,墨粼哪哪都与盛元帝不一样。 盛元帝的四个孩子之中,就属墨玖安与他最像,脾气秉性,还有浑身散发的气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不过,墨玖安身上还多出了她母亲的温柔与神性。 而太子墨粼身上,见不到盛元帝那股子慑人的威严。 墨粼更像一块温润高贵的美玉,并无明显的棱角,包容性强,情绪稳定,又饱读诗书,文采斐然,所以墨粼并不像皇宫里勾心斗角长大的孩子,反而像极了圣人书上所说的,真正的君子。 这也正是盛元帝所希望看到的储君的样子。 盛元帝并不希望墨粼像他。 盛元帝不知道古时那些君子到底是什么模样,所以他只能按照那些圣人书里写的那样,培养出一个完美的继承人,从内而外品行高端的人,就像律法天秤,公平,无私,且克制。 正因做过皇帝,盛元帝知道这个位置有多难坐。 坐上这个位置的人,不能有私心,不能心软,同时也不能冷酷无情,嗜血暴力。 多情心软的人,固执极端的人,甚至太过果断的人,都做不好皇帝。 若这样的人坐了皇位,那就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可偏偏,皇帝不能不管不顾。 肩上压着的责任会逼他重新振作起来,逼他忍受这灵魂缺失的痛,每日每夜地折磨他。 是盛元帝不想报仇吗? 是盛元帝不想废后吗? 若可以,盛元帝甚至想过禅位。 那是二十年前,盛元帝与苏樾关系最僵的时候,盛元帝脑子里一闪而过的想法。 那时,墨玖安刚出生不久,盛元帝和苏樾总是小吵不断,朝臣联名弹劾苏贵妃,要求盛元帝处死妖妃,与此同时,谢皇后设计做局,让盛元帝和苏樾闹了不少的误会。 就在那时,盛元帝甚至想过为了心爱的人,将这辛苦打来的天下拱手让人。 可这种想法转瞬即逝,他很快就找回了理智。 因为他知道,没有皇权,他更护不住心爱的人。 再后来,苏樾携一岁的公主出逃,一走就是十一年,杳无音讯。 盛元帝知道谢氏害死了苏樾,他想过出兵灭了谢氏,可那时的他不能这么做。 他又等了八年,时至今日才向谢氏下手。 谢衍对容北书说,盛元帝会见好就收。 这一点,谢衍猜错了。 一个月前,从正式出招的那一刻起,盛元帝就从未想过停下。 除非谢氏灭族,大鄿的世家失势,以及,袁氏和乌氏的军权尽收掌心。 这三项缺哪一个,盛元帝都不会叫停。 容北书这把刀也许会被换掉,可计划,绝不会停止。 这一切的一切,私怨裹挟着大局,铲除世家垄断势力夹杂着复仇的目的,盛元帝早已分不清自己是更想报仇,还是更想做这千古一帝。 二者方向一致,那便无需分清。 不过从始至终,盛元帝心中的储君人选,从未变过。 他从未考虑过墨玖安成为太子这一选项,所以也无从忌惮墨玖安。 除了辟鸾阁之外,墨玖安的一切行径都在盛元帝的视线之内,包括她派去北凉和南骊的暗探,包括她最近私自接触守城军的将领,包括她在朝中的势力。 盛元帝知晓一切,却刻意地,没有深究墨玖安真正的意图。 然而就在今日,太子把装睡的盛元帝彻底叫醒,戳破了这多年的窗户纸。 墨粼心中有怨,他把这些年的桩桩件件,盛元帝对墨玖安无底线的偏袒和纵容尽数道出了口,好长一段时间,压根儿没给盛元帝张嘴的机会。 而盛元帝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那个满目泪光,满心怨恨的太子,面上只余怔愣。 殿内还有老太监德栩和禁军统领蒙挚,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惊恐之中,想赶紧出去,可又不敢贸然动弹,唯恐引起皇帝和太子的注意。 所以他们又默契地收敛视线,尽量放轻呼吸,充当一个没有耳朵的雕塑。 过了好一会儿,太子才慢慢平复下来,闭着眼深深顺了口气,再开口时,嗓音明显沙哑:“最近,儿臣故意与袁氏走的近,就是为了看看父皇的反应” 墨粼徐徐抬眸,眼底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果然,父皇忌惮了” 他依旧直视着盛元帝的眼眸,盛元帝森冷的面色也没有令他退缩,“是因母亲姓谢吗?所以父亲总是放心不下我?” 一提到谢皇后,盛元帝的眸光明显阴沉了许多,低沉的嗓音警告性地唤了一声:“墨粼!” 墨粼并没有停下,继续问:“是因为母亲害死了苏贵妃,所以父亲也恨上了我?” “墨粼!!” 盛元帝终于爆发,血液噌噌往脑袋上涌,令他脖子都红了一片。 低吼出声时,盛元帝脖颈和额头青筋凸起,昭示着他怒火。 墨粼并没有转移视线,仰头迎上盛元帝慑人的目光。 不同于方才怨恨的神情,此刻的墨粼反倒显得有些心酸和无力,将挤压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口后,仿佛灵魂都空了一半,眼下,只剩下一副疲惫的身躯,还有一颗渴望父爱的心。 墨粼鼻头发酸,喉咙发紧,紧接着视线愈发模糊,看不清高位处,父亲的神情。 一滴热泪划过脸颊,却在墨粼的心尖留下一道永远无法填补的窟窿。 那是他童年的遗憾,也将伴随他的一生。 自从他四岁那年,苏贵妃离开后,盛元帝就变了。 对他母后的态度变了,对他这个亲生儿子的态度也变了。 八年前,墨粼十六岁,刚刚接触朝政,盛元帝便从南疆带回了一个可爱的姑娘。 十二岁的小姑娘虽还没有长开,可她长得和墨粼印象中的苏贵妃神似,所以墨粼也能猜到,她是他走失的亲妹妹。 曾经,墨粼很喜欢她。 也曾心疼她,保护她。 直到墨粼十七岁那年,也就是墨玖安回宫的第二年,他知晓了一切。 墨粼知晓了墨玖安曾遭受的折磨,知晓自己的母亲和舅舅透露了苏樾的位置,才会让幽戮杀手追上苏樾,残杀苏樾。 若当年乌靖萧没有及时赶到,也许墨玖安就会死于杀手屠刀之下。 他的至亲之人,伤害了他另一个亲人。 他的父亲,远离他。 他的母亲,利用他。 他的舅舅,想控制他。 他的周围都是亲人,却没有一个真正亲近他的人。 直到墨玖安出现。 曾经,他们是那般要好。 墨玖安总爱向他撒娇,一惹祸就往东宫跑,墨粼也曾为她破例过很多次,帮她隐瞒,帮她圆谎。 她也曾保护他,照顾他。 有一次,墨粼发高烧时,墨玖安也曾一宿一宿地守在他床前。 墨粼醒来后,见到的是一双熊猫眼,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想着嘱咐他注意身体。 那模样,十分滑稽。 她的第一口酒,是墨粼带她喝的。 墨粼第一次逃课,是她怂恿他的。 后来..... 墨粼痛苦地闭上了眼,咽了咽酸涩的喉咙。 后来,他利用秋猎对她下手。 而她,再也不会唤他兄长了。 第221章 我与公主是同盟 谢衍与幽戮之间到底是何关系,墨粼并不确定。 只是,谢衍控制死士的手段十分娴熟,墨粼不得不怀疑,谢衍曾与幽戮有过合作。 幽戮已经被盛元帝出兵剿灭,其首领掉下悬崖尸骨无存,墨玖安也彻底摆脱了地狱。 若她愿意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就好了。 墨粼定会竭尽所能地保下她,不让她遭受母后的算计,不让她被舅舅坑害。 可偏偏,她想和他争权。 这一日,墨粼也说出了三皇子墨翊的异常。 结合最近发生的事情,刺杀,地洞,暗道,墨粼把自己的猜测尽数讲给盛元帝听。 至于盛元帝信与不信,墨粼无法左右。 就像大理寺地牢里的谢衍,挑拨离间成与不成,谢衍无法确定。 谢衍只能从容北书微不可察的反应之中,捕捉些蛛丝马迹。 容北书依旧沉默,他半垂着眼睫,藏住眼底的情绪波动。 谢衍也十分耐心,给足了容北书思索的时间。 若东宫太子结党营私,各处安插自己人,甚至开始插足军权,无论哪一项单拎出来,都有可能落得个废太子的下场。 因为他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当他的势力扩展到一定的程度,他就可以做一点小小的手段,然后名正言顺地,提前登基称帝。 从古至今,历朝历代,最令皇帝忌惮的名单里,东宫绝对能排进前三。 一旦想明白这些,那么公主如今受到的一切优待,反倒成了最大的问题。 在复仇这件事上,盛元帝和公主的立场一致。 所以容北书想当然地以为,盛元帝默许公主逾矩,十分合理。 是容北书错了。 他把这种利益一致的默许,误解成了盛元帝对党争的默许。 实际上,二者并无必然联系。 若盛元帝稍微布一下局,等容北书配合公主打败谢氏之后,再收回公主的权利…… 容北书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看你这表情,看来是听进去了?” 谢衍的声音把容北书飘远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谢衍眉眼微弯,浮上一层得志的笑意。 “侯爷觉得,自己的挑拨离间成功了?”,容北书说着,抬眸回望。 二人目光交汇,谢衍发现,容北书是少有的让他都有些把握不住的人。 容北书身上有股超脱他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与深沉,他能快速收拾好情绪,平复好眸中的涟漪,然后在转瞬即逝之间,又回归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 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能做到情绪不外露,让敌人拿捏不住,在这一点上,容北书都比谢衍的两个儿子强太多。 谢衍如此想着,转走目光,淡淡道:“成没成功,你自己心里清楚” “陛下不杀侯爷,是因侯爷还不能死”,容北书唇角微扬,故意放轻声音,轻飘飘道:“若我愿意,现在就能杀了侯爷” 闻言,谢衍微微一顿,转头睨向容北书。 可还未等谢衍回应,容北书便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拂了拂广袖,“但这样做毫无意义,侯爷死就死了,可谢氏的势力还在,甚至有可能导致文官联手抗议” 容北书自顾自地说着,压根儿没给谢衍一个眼神,他边说边走向刑具桌,开始收拾自己的针包,“陛下不只是一个丈夫,还是国君,坐上那个位置,便有诸多身不由己,侯爷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方才的那一番话,不过就是为了让我情绪失控” 谢衍望着那一袭颀长挺拔的背影,冷冷嗤笑:“哼,自欺欺人” 容北书不以为意,继续悠悠开口:“侯爷方才所说不无道理,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陛下宠爱公主是事实,无论陛下有何打算,他们都是一家人” 说及此,容北书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向谢衍:“而侯爷您,才是那个外人” “那你呢?”谢衍反问。 容北书将针包收回广袖,缓缓转身,“我能笃定地说,我与公主是同盟,而侯爷您,能吗?” 容北书眉宇间散发着无法忽视的孤傲,悠闲的语气带着一股胸有成竹的自信,“您能毫不犹豫地说,您与太子是同盟吗?即便侯爷这么认为,但太子,是这么想的吗?” 挑拨离间,谁不会似的。 太子和谢衍之间的问题切实存在,而盛元帝对公主的态度是谢衍的一面之词,也只是容北书的一种猜测罢了。 不一定为真。 一句外人,直击谢衍的痛处,可谢衍好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活到这个岁数,不至于因为一句实话破防。 谢衍面不改色,徐徐道来:“想当年,他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空有武力,朝中几乎没有文官支持他,所以他选择投靠谢氏,借谢氏的影响力,拉拢朝中大臣” 谢衍主动谈起过往,容北书面上假装不在意,实际上,偷偷竖起了耳朵。 “他便哄骗我妹妹,让我妹妹昏了头,非要嫁给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后来,他成功继位,御驾亲征途中遇到了自己的真爱,便想着废后,让那个不知哪来的女人母仪天下” 谈及苏樾,谢衍的语气明显阴沉下来,眉宇间难得流露出阴鸷嗔怒。 “同盟?呵呵呵呵” 谢衍看似在嘲讽容北书,可容北书能从谢衍的笑容里,瞧见一抹微弱的自嘲。 “我也曾和墨垣同盟,是本侯把他推上皇位的,后来呢?登基没几年,他就想除掉本侯” 说着说着,谢衍渐渐拉长了语调,有些许感慨之意:“过河拆桥,恩将仇报,背信弃义!这就是皇家。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就是功臣的下场。帝王家向来薄情,我那个蠢妹妹不懂,还对他一往情深” 说话间,谢衍已经走到容北书身侧停下,笑着摇了摇头,“你也不懂,墨玖安和他爹简直一模一样” 谢衍掠过容北书,边走边说:“权力的旋涡中,哪还有夫妻情深,父慈子孝?当然,更不会有话本里纯真的爱情” “谢侯爷还看过话本?真是稀奇”,容北书挑了挑眉,谢衍说了那么多,他就抓住了这个重点。 谢衍脚步一顿,冷冷瞪了容北书一眼,没好气道:“本侯也年轻过” 容北书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谢衍所说的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北书当然考虑过这一点。 容北书的目的本就是清除掉谢氏的一部分势力,再替换公主的人上去。 计划执行到这个地步,眼下只差一串名字,筛选掉调任名单中谢氏的势力即可。 如果盛元帝半路叫停,容北书也不会太过执着,只是在放走高溯之前,必须审出结果。 至于下场如何,谢衍能想到的,容北书自然也都想到了。 无非就是远离朝堂,一生不能再踏入官场。 对容北书而言,这个结果并不算坏。 因为只要辟鸾阁在手,容北书就算做一个江湖人,照样能帮到她。 谢衍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容北书从未怀疑过墨玖安。 从相互算计到相知相爱,容北书知晓她心中的抱负,共鸣她灵魂的波动,由内而外地被她吸引。 容北书了解她,理解她,相信她。 她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独一无二,谁也不能和她相比。 谢衍拿自己的经历,拿盛元帝,拿历史上无数个帝王预测她未来的行径,简直可笑。 她将会是开创新历史的人,她就是那个开始,而不是他们的延续。 谢衍的挑拨离间并没有用。 谢衍对墨玖安的猜测有误,对容北书的判断更是有误。 容北书是再三斟酌之后,才选择入局的。 容北书是在反抗中,渐渐看清自己的心。 容北书可从来都不是昏了头,从始至终,他都十分清醒。 清醒地选择她,清醒地辅佐她…… 然后,清醒地沦陷。 纵容自己越陷越深。 这是他主动的选择,而非被动地“犯傻”。 第222章 就凭我一人,足以 谢衍这次来,主要是为了从容北书口中套出毒神的消息。 谢衍派人暗中观察了容北书一段时间,却未发现任何毒神的线索,只好亲自前来探探口风。 不曾想探着探着,最后却变成了和容北书辩论。 “世家掌握大量资源,却没有保护自己的武力”,容北书顿了顿,纠正道:“当然,乌氏和袁氏是例外,可即便如此,大鄿绝大部分兵权掌握在陛下手里” “那又如何?”,谢衍冷哼一声,神情极为不屑,“他们杀得尽这天下人吗,他们敢弑杀读书人吗?空有武力顶什么用?那些乡巴佬能处理政务吗?能管理一方郡县,建立完备的制度吗?兵权固然重要,但也只是夺权的一把刀罢了” 谢衍说着,步步逼近容北书,经过容北书时停下脚步,转头睨向他。 “然而,我谢氏,你容氏,我们这些士族才是国家的核心,是支柱,没有我们,就没有国家” 三尺之外,容北书迎上谢衍的目光,在地牢微弱的烛光下,谢衍漆黑的眸子幽深如渊,望一眼便令人感觉到一股压迫感。 谢衍放低了声音,语速不急不慢,更显自傲:“我谢氏是天下豪族之首,三百年来,祖上出了多少宰相,大鄿,也不过才百年罢了。所以本侯从不担心兵权,因为无论谁做皇帝,都离不开我,无论谁做皇帝,都不敢杀我” 谢衍音量不大,稍微凑近了些,朝容北书的耳畔小声说道:“你现在可明白?本侯,既是大鄿,大鄿,就是我” 就凭最后两句,都是灭族的大罪,谢衍敢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口,何其猖狂? 容北书的瞳孔不禁颤了颤,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的谢衍。 对容北书惊诧的神情,谢衍满意一笑,拉开距离继续慢步。 “所以,陛下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剿灭世家”,谢衍换回了正常的音量,语气悠然:“世家身后,是千千万万个学子,你真以为那些寒门恨世家吗?” 容北书身后传来一阵嗤笑,无需转身,他也能猜到谢衍此刻嘲讽的神情。 容北书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听着谢衍的话,垂眸陷入了深思。 “不,他们巴不得投靠如今的五姓士族,因为他们很清楚,科举这条路是无法复兴门第的,参加科举的学子上千上万,三年只有一个状元,纵使是状元,若在朝中无靠山,要不了一年就会被贬” 谢衍转身,望着容北书的背影,不屑地问:“公主养的寒门有几个?十个?三十个?五十个?” 谢衍冷笑一声,转走目光,“官场如战场,她又能保下几个” 牢笼里的高溯看准时机,开口附和谢衍:“这三十年来,不对,这一百年,甚至三百年来,官场的运行规则就是如此,大鱼保住小鱼,小鱼反哺大鱼,抱团取暖,互帮互助,就凭几个寒门子弟,试图打破这牢固的关系网,简直痴心妄想” 高溯刻薄的声音响彻阴冷的地牢,容北书用余光淡淡一瞥,没搭理他。 “陛下能做的,就是不断与我们斡旋”,说话间,谢衍又一次慢步到了容北书身侧,笃定道:“这一次也一样,陛下一定会见好就收,因为,激怒世家的后果,无人承担得起” “陛下如此,公主?”,谢衍低笑出声:“更是如此” 容北书依旧沉默。 片刻后,当谢衍都以为自己劝服了容北书时,容北书又突然开口:“侯爷说的对” 谢衍愣了一下,容北书这么直接地肯定他,反倒可疑。 谢衍狐疑地瞅着容北书,只见容北书缓缓抬眸,目光骤然变得锋利。 “百年世家,确实不能由皇权出手”,容北书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带着淡淡的凉意:“世家,只能由另一个世家覆灭” 容北书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说什么吃饭喝水之类的家常话。 这一次,谢衍没有轻慢,冷冷反问:“就凭你容氏?” 容北书盯住他,嘴角轻牵:“不,就凭我一人,而我恰好姓容,足以” 第223章 凡挡她路者,可杀 沉默的对视持续了片刻,谢衍沉着嗓音质问:“你要拿容氏对抗所有世家,为了一个女人,你竟不惜牺牲整个家族” “家族?”,容北书轻轻一笑,笑意不及眉眼。 就是这所谓的家族,曾试图杀他于襁褓之中。 就是这所谓的家族曾让他自生自灭,艰难存活。 容北书从未得到过家族的庇护,除了容长洲之外,这偌大的容氏家族里,无人在乎过他。 如今,又凭什么要求他顾及这个曾折磨他的家族? 容北书并没有和谢衍多说什么,他移开视线,冷声开口:“侯爷该走了,高溯,你救不了,他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说出名字,要么死” 容北书的声音听着冷淡无波,可恰恰因此,他的这一句威胁显得格外有可信度。 谢衍再也不想维持和气,有些咬牙切齿道:“你敢,若他死在大理寺地牢,你这个少卿也不用做了” 到底是一品侯爷,士族之首,谢衍的警告当然具备足够的威慑力。 若谢衍面前的另一个少卿,或是大理寺卿张缙,也许真的会被谢衍唬住。 可谢衍面前的,是容北书。 这一次,换容北书低笑出声:“侯爷不是见识过我的本事吗?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死于无形,仵作验不出死因” “容北书,你能除掉的,都是本侯默许你除掉的,你真以为自己掀起多大风浪了?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多亏了你,让本侯看清了手底下还有多少墙头草,你尽管除,尽管闹,那也只是本侯势力的皮毛而已!” “容某什么时候闹,闹到什么程度,你管不了”,容北书伸手指向地牢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慢走不送” 谢衍恨恨瞪着容北书,深幽的眸子闪过几缕怒火。 而容北书面无表情,眸光无波,就那般平静地与谢衍对视。 过了须臾,谢衍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要透露哪些人的名字,你自己看着办” 谢衍的目光锁着容北书,话却是对牢笼里的高溯说的。 高溯有些不敢相信,刚准备劝谢衍三思,谢衍便拂袖转身,气愤的背影消失在地牢门口。 谢衍选择保下高溯,放弃调任官员。 至于谢衍为何这么在乎高溯,容北书无从得知,可高溯在谢衍心里的重要性,反而会成为高溯命丧黄泉的理由。 之前,容北书也许问出结果就会放了高溯。 可在此之后,容北书绝不会再放高溯回到谢衍身边了。 “你不会是谢衍的私生子吧?他这么在乎你的生死”,容北书走到牢笼前,调侃道。 高溯白了容北书一眼,“侯爷对自己人向来都很好” “我劝你最好听谢衍的话,比起调任名单里的那几个名字,你对他而言貌似更为重要,无论出于感情还是利益,谢衍做出了选择,你该顺从他的选择才对,不是吗?” 听到容北书的话,高溯暗自思量。 高溯的确可以透露几个名字,毕竟,谢衍在各地府衙中的势力,高溯最为清楚。 在高溯看来,谢衍的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高溯作为浈阳太守,十年来,为谢衍搜刮了不少钱财,各地方官员上供的不义之财,要通过高溯之手合理包装后,才会抵达谢衍手里。 不只如此,高溯是谢衍与各地方官员联络的纽扣。 调任名单里的那几个官员大不了不升官了,继续留在地方也没什么损失,可高溯若是死了,谢衍再换一个人接替他的工作,非常麻烦。 比起调任名单里那几个地方官,对谢衍而言,高溯的确重要的多。 容北书又审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上来。 他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深夜幽静,树影凄凉,在漫天的星光下,初春的夜风依旧带着寒意。 容北书走向书房,半路却遇见了小跑赶来的陆川。 陆川眼尾薄红,行迹匆匆,他刚靠近,容北书就闻到了浓郁的酒香。 “听说侯爷来了,我担心少卿的安危,就赶回来了”,陆川说着,低头闻了闻自己,然后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陆川的神情看着确实有些焦急,容北书心里莫名一暖,面无表情地回了句“嗯”,然后兀自走向书房。 陆川问起情况,容北书便简单复述了他和谢衍谈话的内容,以及他的顾虑。 陆川一如既往地坐在容北书对面,也跟着凝眉不安:“阁主是怀疑,陛下是在利用公主?”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容北书低垂着目光,没有掩饰面上的忧虑。 见容北书愁眉苦脸,陆川的眉心又紧了几分,“可陛下不是最宠公主吗?也许,只是阁主的疑心病又犯了?” 陆川也只能这样安慰容北书了。 可陆川知道,容北书绝不会无缘无故怀疑别人。 他跟了容北书很多年,极少看到容北书如此忧心的模样。 以往容北书忧心的事情,可都灵验了的。 他家阁主直觉一向很准,一猜一个不吱声。 所以这一次,陆川心里也不由得打鼓。 “是啊...我宁愿我有病,也不希望我的担忧成真”,容北书的声音轻了下来,听着像自言自语。 正当陆川不知该怎么调节气氛时,天降一个强大的辅助,带着鲜美的饭香,在他身侧落座。 容长洲看了看满眼冒着星光的陆川,戒备地后仰,拉开了安全距离:“你怎么这么看我?” 说罢,容长洲看向对面一脸忧郁的容北书:“还有,你的表情想干嘛?” 容北书轻叹口气,有些无奈道:“白天刚遇刺,兄长还不好好待在据点,真不知该说兄长胆大,还是莽撞” 容长洲咧嘴一笑,明朗的笑意带着些哄人的意味。 他打开食盒,拿出了一盘盘香喷喷的菜:“我是相信你,还有你手底下的暗影,有他们保护,夜里出门都不怕” 容长洲说的没心没肺,容北书拿他没办法,只能暗自摇头,然后默默拿起碗筷。 一旁的陆川则一个劲儿地使眼色,暗示容长洲快快疏导容北书。 陆川暗示的动作明显的连容北书都瞧见了。 容长洲忍无可忍,“咚”的一声放下碗,转头气呼呼道:“你别催了,他想说的时候自己会说的,先好好吃饭!” 容长洲的语气听着埋怨,却也不耽误他亲手为陆川盛饭。 就这样,三人一桌,安安静静地吃了一会儿饭后,容北书才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容北书将自己的担忧,以及谢衍说过的那些话都说给容长洲听。 容长洲也渐渐沉了眉目。 “她的母亲是谢衍和谢如意害死的”,说及此,容北书放在案上的手逐渐握紧了拳头,“她曾受的苦和谢氏脱不了干系,他们,必须死” 最后一句,是从容北书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他无法压抑的怒火。 容长洲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也早已失去方才轻快的模样。 兄弟二人都默契地垂着眼眸,不知在看些什么。 陆川一会儿看看容北书,一会儿看看容长洲,着实不敢吱声。 就这样沉默了片晌后,容长洲便一个两个地收拾盘子,重新放回了食盒里。 陆川一直等容长洲开口,微微歪头寻找容长洲的视线,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眸中色泽,只能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 陆川原本期待容长洲能缓和气氛的,容长洲来的时候,陆川顿时看到了希望。 可没想到,容长洲听完容北书的话后,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陆川能感觉到容长洲周身的气压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让这屋内的气温都降下去了些。 陆川下意识地一哆嗦,不由得有些疑惑。 怎么回事? 以往这种时候,容长洲总能用轻快的语气开导他家阁主,今日怎么看起来,比阁主还瘆人? 陆川没再使眼色,而是放轻呼吸,小心翼翼地观察容北书和容长洲的脸色。 容北书依旧蹙着眉,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动手。 而容长洲,明明面无表情,却能让陆川察觉到一股骇人的冷意。 容长洲继续收拾着,刚要合上食盒的盖子时,他的动作却突然停住。 陆川并不知道容长洲在想什么,只是在某一刻,明显感觉到他好像叹了口气,就仿佛经历了一场内心的撕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丝释然。 “只有她才配坐那个位置” 终于,容长洲开口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面上也看不出明显情绪起伏。 “咔嚓”一声合上盖子,紧接着,就传来他淡漠如水的声音:“无论是谁,凡挡她路者,可杀” 容长洲突如其来的一句“可杀”,听得陆川惊诧万分,心脏顿时提到嗓子眼。 陆川并不确定容长洲所说的“挡她路者”指的是哪些人,根据上下语境,陆川姑且认为指的是谢氏兄妹。 可容北书知道。 容北书知道他这一句轻飘飘的“可杀”,到底包含了多少人。 容北书的神情微微一滞,愣愣抬眸,可瞧见的,只是兄长平静到极致的脸。 从小到大,容长洲一直都充当着容北书的定心丸。 容北书不信天道轮回,喜欢亲手了结因果,所以很多时候,容北书的想法都会趋向极端。 容长洲总能及时出现,一一给容北书拦下来。 容长洲总能以一个更全面的视角观察局势,不仅疏导容北书的情绪,还时不时点醒容北书。 所以,容北书对他兄长也是真心钦佩和崇敬。 即便在外人眼里容长洲是一副油嘴滑舌,落拓不羁的模样,可容北书清楚,他兄长十分聪慧冷静,平日里谈笑风生,嬉皮笑脸的模样全都是装的。 容北书不知兄长为何如此。 也许个性使然,他就是喜欢这样极致反差的自己。 又也许像他曾说过的那样,装着装着,就能骗过自己。 容长洲方才的那一番话,初听惊讶,可转念一想,容北书倒也觉得合理。 因为容长洲从来都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他只是看得开,愿意洒脱的活着。 但这并不代表,他事事都无所谓。 相反,在他在意的人和事上,他无比固执。 比如民生和正义,比如容北书。 现如今,又多了一个墨玖安。 墨玖安想改吏制,重新丈量土地,还利于民,她想让这个世界更公平一些。 而这一切,恰恰就是容长洲希望看到的。 容北书知道,公主一直都很认可兄长的变法理念。 所以她登基称帝,对兄长而言是实现抱负的唯一出路,对兄长至关重要。 第224章 你怎么才来 “大鄿,是大鄿百姓的大鄿,而非陛下一个人的,更非他谢衍所有”,容长洲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敛眸凛声道:“任何妄图敛天下之财于一人者,皆为狂悖无道” 容长洲这才抬头,平静地瞧着容北书,“只可惜,这就是这样的时代,我改变不了,可玖安公主和他们都不一样,她可以让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变得没那么糟糕,她不该遭受如此不公的对待,她更不该被自己的亲人利用” 谢衍必须死,世家必须覆灭,包括容氏。 选择入仕为官的那一日起,容长洲就知道,他这双手总有一天会沾血。 变法之路血雨腥风,保守派与激进派之间不只是理念不同那么简单,而是要经历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 如今,他又牵扯进了党争。 容长洲从来都知道,作为穿越者,他的优势屈指可数。 那些小说里所写,主角穿越到古代,就凭几首诗就能混得风生水起的,纯属扯淡。 要知道,写那些诗的人,大多都仕途坎坷。 从古至今,但凡能在官场混下去的,哪一个不是八百个心眼子?哪一个没有强大的靠山? 现代人穿越到古代,若真用那些商业点子和小巧思,先不说符不符合古代的经济基础,即便真的靠奇思妙想赚了大钱,怕不是会死的更快。 没有人能凌驾于等级分明的王权制度之上。 没有人能富可敌国且得善终。 同样,没有人能只凭才华站稳官场。 “谢衍党羽无数,势力范围之广,散布到各个郡县”,容长洲继续说:“他在广大学子心里更是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对那些寒门学子而言,谢衍甚至比科举更具威望” 容北书垂眸沉默了几息,才补充道:“不,对很多学子而言,有一件比谢氏,甚至比他们的命还要重要” 陆川倾身凑近了些,好奇地问:“什么?” 容长洲替容北书回答陆川:“名声” 陆川寻声转头,眨巴眨巴双眼,静待容长洲多说几句。 容长洲耐心解释:“就是儒家沽名钓誉那一套,只有名正,才能言顺。既然谢氏最大的底气便是遍布全国的追随者,那么就需要从根本上,摧毁谢氏在他们心中的形象” “如何做?到底什么样的谣言才能把谢氏拉下神坛?” 陆川向容长洲认真求问,可答案却是从容北书口中吐出:“谋反” 这两个字,容北书说的异常平淡。 陆川立即转头看向容北书,只见他依旧敛着目光,面上无喜无悲。 “这…这不能吧”,陆川有些惊讶,也觉得难以理解:“他妹妹是皇后,东宫太子是他亲外甥,他只需要等太子登基就好,根本不需要谋反” 陆川小脑袋瓜努力思考,沉吟须臾才得出假设:“除非…太子被废…可让陛下废太子这件事本就很难,除此之外,想让谢氏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谋逆之举,这难度堪比直接出兵剿灭整个谢氏,不切实际啊” 容长洲认同地点了点头,也跟着凝眉深思:“嗯,即便要设陷阱,也需要谢衍有足够的理由迈进去才行” 谢氏谋反,这将直接触及天下儒生的底线。 谢氏门客对谢衍的忠诚度,是建立在他是人臣的前提之下。 只要谢衍不称帝,他便可以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他甚至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他一旦动了心思,那么那些追随者,崇拜者,起码有一半会彻底寒心。 然而,谢衍并不傻。 他知道他只能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即便给他机会,他也不可能真的昏了头去弑君夺位。 事君以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只是读圣贤书的学子,连百姓家中也秉持着三纲五伦,这是渗透进这个时代灵魂里的东西,谁触及,谁就是异类。 然,党同伐异,想要除掉谢衍,那就要把他逼到众人的对立面。 到时,无需离间,谢氏自己就会孤立无援。 可问题是,到底该如何布局? 若容北书的担忧成真,陛下真的是在利用墨玖安为太子铺路,那么废太子这一条路,大概是走不通的。 太子稳坐东宫,那么谢衍便没有理由谋反。 另一条路,便是大面积肃清谢氏的势力,这种极端的做法当然会逼谢衍反击,但在此之前,陛下会先失去民心。 更何况,如今还没有足够数量的,可填补朝中空缺的学子。 正当三人一筹莫展之时,窗外传来轻微的响声。 陆川和容北书对视了一下,随即起身打开窗户,从外头拿来了一个小竹筒。 陆川很自然地打开竹筒阅览密信,看到情报内容,他先是微微一愣,继而抬眸禀报:“阁主,太子妃有喜了” 容长洲猛地抬头,“真的?” 陆川点了点头,把情报递给容长洲。 在容长洲二次确认之时,容北书渐渐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太孙,来的正好” 容北书无需言明,容长洲也能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 容北书眼底的忧思终于消散,随之眸里闪过几缕兴味的光。 容长洲轻舒了口气,神情也跟着舒缓下来。 唯独陆川还一脸懵,他看了看容北书,又看了看容长洲,不懂这天降太孙,到底有何玄妙之处。 ...... 容长洲离开之后,容北书向陆川问起时辰,然后吩咐陆川烧洗澡水。 亥时一刻,容北书沐浴整理过后,生平第一次在穿什么衣服这件事上,举棋不定。 陆川在一旁乱出主意,立志把容北书打造成一只花孔雀,容北书忍无可忍,无情地把他轰了出去。 最终,容北书穿了一件简约素雅的深蓝色锦服,外搭一件黑色披风便出了门。 京都月冷,细看,树枝上微微冒出一点绿。 解禁之后,京都的夜晚比白天还要热闹,灯火通明,叫卖声此起彼伏,烟火香气十分浓郁。 容北书难得地没有乘坐马车,而是步行走向公主府。 大理寺离公主府并不算远,他也想借夜风散些醉意。 方才在大理寺,三人一筹莫展之时,容长洲果断拿出了一坛好酒,二话不说先行吞了三杯。 明知借酒消愁愁更愁,容长洲却毫不犹豫地选择把愁绪留给酒醒之后的自己。 容北书心里本就不得劲儿,便也跟着容长洲喝了不少。 此刻,他孤身穿梭在闹市街道,脸色薄红,明眸浮上了一层醉意。 容北书酒量不差,只不过因连续熬夜,睡眠不足,等酒的后劲上来后,就真有点微醺了。 他不知不觉地停下脚步,目光被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吸引。 叫卖的商贩,结伴着挑选首饰的姑娘,小食摊上喝酒畅谈的男子,他们神色各不相同,面带喜色地相互敬酒也好,皱着眉头与人争辩也罢,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人烟阜盛,户户相接,拥挤喧嚣,却又莫名和谐。 突然,有四五个孩童你追我赶地掠过容北书身侧,容北书一眼望去,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他仿佛瞧见了一个人的一生。 以往,他不曾注意过这些,也不曾在乎过这些。 谢衍和容长洲说过的话犹在耳畔,许是醉酒的缘故,容北书竟变得有些感性了起来。 容长洲说得对。 此刻在容北书眼前的,才是大鄿。 不是以权谋私的官爷,不是仗势欺人的士族,而是他们。 史书是由少数人书写。 可历史,从来都是由这些普通又平凡的人们延续。 大鄿从来都不是某一个人的大鄿,墨玖安懂,容长洲也懂。 现在,容北书也懂了。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容北书敛眸浅笑,然后,继续走向他该去的地方。 她说过,他不来她便不睡。 按她那脾气,就算困成小猫,也会边打盹边等他。 然而,容北书并没有猜错。 他进门便瞧见墨玖安坐在美人榻上,手肘抵着棋盘,托腮打盹。 容北书朝沐辞做了个“嘘”的手势,阻止沐辞叫醒墨玖安,然后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些。 墨玖安面前是没下完的残局,容北书一眼就知道她刚刚下到哪儿了,因为棋子都被她落在线上了,想必是困迷糊了。 容北书忍俊不禁,弯腰安静地注视着她的侧颜,贪恋这份安逸。 倏尔,墨玖安手肘一滑,紧接着她的头也失去支撑,容北书一惊,手比脑快,及时伸手捧住了她的脸。 其实,墨玖安不一定会撞到。 因为在失去支撑那一瞬,她就惊醒了。 可当脸颊被他温暖的掌心包裹,朦胧的视线里闯入他温柔的笑颜时,墨玖安几乎本能地,重新卸下了力气。 她并没有抬头,而是任由下巴抵着他掌心,可这样的姿势并不舒服,她就干脆侧头,脸颊枕着他掌心。 这一切就发生在一息之间,容北书还没从她差点撞到那件事缓过神,她柔软的脸就已经融进他手心。 “你怎么才来…” 墨玖安闭着眼开口,朦胧的声音带着些许倦懒的软糯。 而容北书依旧保持着方才弯腰伸手的姿态,视线里是一颗毛茸茸的头,还有半张软乎乎的脸。 她说话时,嘴唇会轻轻蹭过他掌心肌肤,夹杂着温热的鼻息,酥酥痒痒。 看着掌心里软糯糯的墨玖安,容北书感觉他整颗心都化作一摊柔水,让他有些经受不住。 他凑近了些,轻声道:“我不来,公主就不打算睡了?真固执” 墨玖安蹭了蹭他掌心,“我就当你夸我…” “去床上睡吧”容北书温声哄她。 墨玖安这才懒懒抬起头坐直身,揉了揉迷糊的眼睛,然后向他敞开了双手。 容北书会意,温柔一笑,先是弯下腰,把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轻轻托住大腿,将她稳稳抱起。 墨玖安双腿缠着他的腰,软绵绵地挂在他身上,头也自然地靠在他肩膀,由他抱着走向里屋。 沐辞见状,朝殿里的宫女们使了个眼神,然后带着她们安静地退了出去。 第225章 三个公主我都抱得起 “你喝酒了?”墨玖安朝他侧颈细嗅几下。 “嗯,喝了点儿” 得到肯定的答案,墨玖安打算吩咐沐辞准备一碗醒酒汤。 可她刚抬头还没来得及唤沐辞,就被容北书猜中所想,抢先一步开口:“不用” 容北书停下了脚步,望着她道:“不用醒酒汤,我喝的不多” “脸都红了,还说喝的不多” “刚刚吹了冷风,清醒很多了” 墨玖安右手轻轻覆上容北书的脸,他脸上残留着夜风的清凉,醉酒的薄红却还未散尽。 “给你捂一捂”,墨玖安说着,抬起左手刚要触及,这才意识到自己左手受伤,还缠着绵帛。 容北书的目光也落在她左手,关心地问:“手还疼吗?” “不疼了”,墨玖安微笑着摇了摇头,只用一只手给他捂脸。 如此安静又暧昧的氛围里,容北书莫名想逗一逗她,故意摆出了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公主最近,是不是吃胖了?” 果然,墨玖安手上的动作顿停,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新闻,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真的?” 容北书强忍着笑意,肯定地点头。 墨玖安的表情有些憋屈,她低头瞧了瞧自己,然后特别诚恳地问:“那你是不是抱不动我了?” 这下,换容北书愣了一瞬。 他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蓦地僵住,墨玖安用这般真切的目光质疑他不行,着实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抱不动? 开什么玩笑? 容北书心生一计,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轻松改变了拥抱的姿势。 墨玖安脚未触地,只觉身子在空中一斜,紧接着膝弯一紧,下一瞬就被他打横抱起。 “抱不动?”,容北书挑眉一笑,手臂朝左右或者上下不规则地摇动,拿她当秋千耍,动作幅度大的时候,顺势抱着她转圈。 墨玖安只能勾紧他脖子,身体一下一下的失重,殿内盈满她清亮的笑声,“哎!你,你别把我摔了!” “摔不了”,容北书也笑着,将她向上一掂,又改变了抱姿。 这一次,他一只小臂供她侧坐,单手将她稳稳托住。 “三个公主我都抱得起”,容北书抬头望着她,说的气不喘手不抖。 可墨玖安就不一样了。 因为容北书突如其来又毫无章法的耍闹,墨玖安一直处于未知之中,即使明知他绝不会失手,可此刻她也不免有些气短。 墨玖安睡意全无,琥珀色的瞳仁都被笑意浸染的格外明亮。 她先是顺了顺气,随即毫不客气地捏住了他的脸:“一个公主不够,还想要三个?胆儿肥了” “嘶…”,容北书被捏疼了也没有躲开,“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本来还担心公主又会不管不顾,看来公主有在好好好吃饭,真好” 这一句“真好”,伴随着容北书明朗又满足的笑容,仿若一个吃到糖的孩子。 她按时吃饭这件事,就给他开心成这样? 触及他这般虔诚的神情,墨玖安心口一软,松开了手。 “容北书,你是真醉了吧?”,她轻轻抚摸刚刚捏疼的地方,“我这还是第一次见你醉,真有意思” 容北书蹭了蹭她掌心,“那今日的我,和平时有何不同?” 墨玖安沉吟几息,便道:“更香了” 听到这样的答案,容北书不禁微讶。 墨玖安勾唇一笑,主动俯首凑近。 以眼下的拥抱姿势,墨玖安高出容北书一些,当她低头靠近时,最多能凑到他耳畔的位置。 墨玖安朝容北书的侧颈轻轻一嗅,软绵酥骨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淡淡的酒香,夹杂着皂香...” 说话间,她细软的呼吸落在他耳后敏感的肌肤,引得他呼吸一沉,喉结滚了两下。 容北书轻轻合上眼,想继续感受这股奇异的酥痒,只可惜,墨玖安没再继续,而是抬头拉开了距离。 “还刮胡子了”,墨玖安摸了摸他下巴。 容北书这才迟缓地睁开眼,眸中泛着几分醉意,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二人的视线在咫尺中交缠,只可惜,事情又一次没有往容北书预想中的方向发展。 墨玖安总是知道如何用一句话吓醒满目迷醉的容北书。 “容少卿沐浴更衣是为了来见本宫,还是去喝花酒啊?” 闻言,容北书瞳孔骤缩,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几乎没有犹豫,急忙解释:“我没喝过花酒!今日喝的酒是兄长带的,我在大理寺和兄长一起喝的” 看着他满满的求生欲,墨玖安抿嘴憋笑,“好吧,姑且信你” “必须信我”容北书却急了。 “好” 墨玖安不再逗他,而是捧起他的脸,额头轻轻抵在他额头,软声道:“我困了,带我过去” 不知为何,墨玖安就这么简单的一句,搭配上她轻飘飘的语气,于此情此景,竟生出了一股别样的韵味。 容北书心跳漏了一拍,紧接着心率失速。 他默默照做,将她轻轻放下后刚欲起身,毫无意外地脖颈一紧,被墨玖安勾住。 墨玖安平躺在床,容北书双手撑在她两侧,弯腰站在床边。 她眼底的困意早已消散,望向他的眸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情愫,眼波潋滟,撩人心弦。 容北书尽量抑制住自己脱缰的想象力,嗓音莫名有些哑:“放心吧,我等公主睡着了再走” 容北书把墨玖安这个举动背后的意思往最有可能的方向猜测,然后自顾自地给出了答案。 今晚来这儿之前,容北书妄想过的最放肆的想法,是等她睡着之后并不离开,而是就那般安静地看着她睡颜。 这本足以让他雀跃和满足。 可是此时此刻,二人的视线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无声的碰撞,容北书心里竟萌生出了更过分的期待。 这种期待,他有过很多次。 每一次他所期待的内容都不同,从最初的心动到后来的心意相通,潘多拉魔盒打开,接下来就是一发不可收拾。 咎其本质,它是一种妄想。 若结果与他预想中的不一样,他也不会太过失落。 只不过,每一次面对她时的这种心脏骤缩,心如擂鼓,期待又紧张的感觉,他莫名也很喜欢。 今晚也是如此。 他给出了最有可能的答案,现在只等她松开双手,然后如他预想中的那样安心的睡去,而他,默默守护在她床边。 但是,墨玖安好像,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她并没有松开容北书的脖子,而是偷偷敛下目光,双颊肉眼可见地浮起了一层红晕。 “我的意思是…今晚,别走了…” 在这一刻,容北书的妄想成真,竟真的从她嘴里,听到过夜的挽留。 第226章 还要本宫亲自帮你宽衣解带 容北书身形一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他望了她好半晌,发声之前,先咽了咽发干的喉咙:“嗯?” 墨玖安这才抬眸,正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眸,瞧着比窗外夜色还深。 墨玖安心中一颤,瞬间察觉到了不对劲,“不是,你误会了” 墨玖安立即松开了手,急忙往里面挪去,坐起身后,拍了拍外侧空出来的位置:“我是说,今晚你睡这里” 墨玖安屏着一口气内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最后说完那句话才深深呼吸,暗暗顺了口气。 容北书也直起身,眸里的涟漪渐渐平复下来,“为何要在这里睡?” “你还好意思问我?说,出走浈阳的这些时日,你有没有好好睡过觉?” 一说起这件事,墨玖安就来气,容北书总是劝墨玖安注意身体,天大的事也不能以健康为代价,到头来他自己不管不顾。 容北书莽起来,比她疯狂多了。 墨玖安如此想着,不悦地皱眉,“要不要本宫拿镜子,给你照照你的黑眼圈?” 容北书自知理亏,垂下眼眸回避了她的视线,低声道:“前段时间是特殊情况,我回大理寺就休息” “我不信,赶紧躺下,别浪费时间了”,墨玖安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命令” 墨玖安之所以说这是命令,因为这样就会让他更轻松一点。 墨玖安知道,容北书定是愿意的。 只不过他先会经历一场理智与欲望的撕扯,墨玖安不希望他这样。 所以,干脆她来替他做决定好了。 命令他执行她的要求,他就不用半推半就。 果然,容北书先是抬眸确认了一下墨玖安是认真的,才缓缓坐下来。 墨玖安早就准备好两个枕头,在他坐下的同时,墨玖安也在外侧放好了枕头。 可当容北书刚要仰身躺下之时,墨玖安似乎意识到什么,又突然拽走了枕头。 “等等!” 容北书本就绷着神经,墨玖安这么一喊,他一激灵,几乎是跳下床。 他眨巴眨巴双眼,有些手足无措地杵在床边。 墨玖安知道自己一惊一乍地吓到他了,便放轻声音温柔地问:“你要和衣而卧?” 面对这样的问题,容北书有些迷茫,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带,确认还系在身上。 难道,脱了? “嗯,脱了”,墨玖安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淡淡吩咐。 容北书抬眸,正对上墨玖安清澈明亮的眼,比起容北书深埋于心的心思,墨玖安的眼神可谓十分坦荡。 “难道是,害羞了?” 墨玖安还真是很久没见过容北书如此模样了。 还记得第一次绑他入殿时,他身上只着一层雪白寝衣,衣袍腰带松松垮垮,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他的锁骨和胸脯都依稀可见。 容北书肌肤白皙,肌肉紧实,宽肩窄腰腿长,身材简直完美。 早在那时,墨玖安就一饱眼福,偷看了个够。 之后,好像没再看过穿着寝衣的容北书了。 这下,墨玖安必须要他宽衣了。 “脱了吧,本宫有什么不能看的”,墨玖安脸上浮现那抹熟悉的狡黠。 她故意没说明要脱多少件,缓缓侧躺下去,手撑着脑袋,直勾勾地望着他。 说实话,容北书也好像挺久没见过墨玖安这副模样了。 刚认识的那段时间,墨玖安总爱用一双眼睛勾着他,一瞥一笑间媚态横生又神秘莫测,可谓是直戳容北书。 此刻,墨玖安身上着一袭云白里裙,因为她怕寒,所以她所穿的寝衣面料向来都是比较厚的,可这也丝毫不能掩饰她侧躺下去时,凹凸有致的身体线条。 墨玖安的头发也早已卸了发饰,不施粉黛的脸透着健康的粉润,想来容北书这段时间的调理起了作用。 容北书的视线只敢快速一瞟,然后默默垂下长睫,垂落两旁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抬手解开腰带。 “怎么,还要本宫亲自帮你宽衣解带?”,墨玖安故意用一副轻飘飘的语气拖着尾音道。 “不,不用…”,容北书下意识结巴,“我自己来...”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本宫手受伤了,不方便” “公主的手还疼吗?”,容北书抬眸关切地问。 墨玖安却不上当,“你刚不是问过了吗?别岔开话题,脱” 墨玖安这种慵懒中带着妩媚的姿态,让容北书突然有种闪回到被她强抢的那一晚的错觉。 不过心情还是有些不同的。 今日的他更多的是悸动和期待,即便被她直勾勾地凝视着,他也丝毫没有羞愤。 容北书默默解下腰带,一层一层脱去衣袍,直到只剩下一层深蓝色绸缎里衣时,试探性地抬眸望向她。 怎么还不喊停,不会还要继续吧? 墨玖安并没有接收到容北书的疑问,此刻,她的目光完全被容北书的身段吸引。 平日里穿那么多都能赏心悦目,更何况今晚,上好的绸缎勾勒出他颀长端正的身姿。 深蓝色穿在他身上,更显他肌肤白皙如玉,交颈寝衣的领口并不算高,刚好能看到锁骨上窝,视线再上移一些,还有那时不时滚动的喉结。 墨玖安的注意力在他脖颈处停留了一息,才察觉到他的目光。 “怎么停了?继续”,墨玖安摆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容北书却肉眼可见地红了。 先不说他到底是害羞多一点,还是气愤多一点,总之,他怔怔地瞅着墨玖安,刚消散的醉红重新浮上他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朵。 “公主...”,容北书的语气听着像求饶。 墨玖安并没有立刻妥协,而是直直与他对视,故意和他较量,直到重新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样,才噗嗤一笑,那幸灾乐祸的笑容甚是调皮。 她拍了拍床铺,“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上来” 容北书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被她捉弄了一番,他无奈叹了口气,默默照做。 他躺在床边,二人中间隔着的距离起码还能塞下两人。 容北书仰躺的姿态格外板正,一看就是还没完全放松下来。 他的确还没从方才惊心动魄的拉扯中平复下来。 即便现在已经知道她是故意逗他的,可那时的紧张与慌乱是真实的,直至现在,他的胸膛还一次次被强烈的心跳冲击中。 “容少卿刚刚那个样子,是害怕了?”墨玖安主动打破了宁静。 “我怕什么” 容北书嗓音低沉,除了略微带着些沙哑之外,听不出明显情绪。 “对啊,我又不吃了你”,墨玖安依旧是一副轻松慵懒的姿态,开玩笑的语气道:“你刚刚的样子,像极了被迫破戒的道士,我都以为自己是罪大恶极的妖了” 封闭的屋内,空气又一次陷入了安静。 墨玖安静待他搭话,片刻后,她明显听到容北书轻轻叹了一口气,却辨别不出这一声叹息背后的情绪。 容北书依旧瞅着天花板,“明明是公主又在捉弄我,公主不就是想看到我那样的反应吗?” 墨玖安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察觉出容北书异常的情绪,便没再探究,继续漫不经心道:“也是,没想到容少卿的胆子这么小” “明明是公主胆子太大,一点都不知道怕” 这下,墨玖安真听出了些什么。 除了一次比一次暗哑的声音外,容北书的语气听着像委屈,又带着似有似无的埋怨。 “我怕什么?”墨玖安问。 容北书的声音轻了下来,似是自言自语:“是啊,心无杂念,自然不知道怕” 心无杂念? 墨玖安似懂非懂,便想让他再多说一点:“嗯?容少卿这是何意?” 容北书却闭上了眼,突然轻笑了一下。 墨玖安感觉他是被她逗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 “没事,睡觉吧”容北书温声开口。 墨玖安虽不解,可碍于他这段时间都没休息好,只能暂时作罢,打算等明天他醒了再质问。 经过方才那些事,墨玖安已经困意全无。 她心念一动,趁他看不见,便肆无忌惮地端详起他侧颜,还有身材。 墨玖安的视线从他脸庞慢慢下移,经过线条优美的脖颈,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的胸腔,劲瘦的腰,还有那双放在腹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平躺之后,容北书的腿显得更长了,躺着都这么笔直端正,不像活人。 墨玖安腹诽着,看得正入迷,不料容北书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 墨玖安几乎本能地转过头,紧紧闭上眼,也没顾上自己其实早已露馅儿。 她心想,只要她装得像,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只可惜,容北书并没有放过她:“公主一直看我,我睡不着” 容北书的语气平缓温和,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丝毫没有调侃她的意思。 可偏偏因此,墨玖安反而就生出了些许羞愤的情绪。 她倏地睁开眼,转头瞪向他,嘴硬道:“谁看你了” 容北书的目光却格外真诚:“我能感觉到” 墨玖安说不过他。 毕竟她刚刚确实在看他,而且看得很享受,享受到都忘了,习武之人能察觉到细微的动静。 所以他说他能感觉到,并不是在说谎。 墨玖安咬了咬牙,气呼呼地背过身去,毫不掩饰恼羞成怒的语气:“这样行了吧!” 不看就不看。 墨玖安暗自赌气。 她身后依旧没有动静,应该是没有她打扰,他就安心地睡去了。 不知为何,墨玖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她分不清她到底在气什么,又为何会感到一丝失落。 失落,就说明有期待,而她又在期待什么? 墨玖安想不清楚。 她甩了甩自己混乱的思绪,闭上眼逼自己入睡,生生压下心口的沉闷。 墨玖安忙着整理自己的心情,竟没有提前察觉到正在向她靠近的容北书。 等她反应过来时,腰上突然一紧,他身上的温度在顷刻间覆盖住了她。 容北书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中,温暖的掌心落在她腹上,随着手臂一点一点的收紧,两个身躯贴的更紧了些。 墨玖安蓦地睁开了眼,一时间没能做出任何反应,只能由着他滚烫的气息吐落在颈后,激起阵阵酥麻。 容北书的身体本就很暖,墨玖安微微蜷缩着,一整个被他嵌入怀中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渐渐发烫。 容北书将脸埋进她侧颈,深嗅她身上的清香。 墨玖安禁不住闭上了眼,连呼吸都不由得轻颤。 “对不起” 他低磁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带着深沉的叹息,仿佛忍了很久般,这一刻,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 墨玖安缓缓睁开眼,却不敢看他,“道什么歉...” “我惹公主生气了” 他颤抖的声音闷闷的,克制中又带着点温柔的语调。 墨玖安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早在他抱住她时就已经缓解,更何况他俯在她耳畔轻声哄她,撩得她心脏扑通扑通加快。 “我没生气...”墨玖安说。 “真的?” 容北书的声音着实有诱惑力,墨玖安轻轻点头,随即将三分之二的脸埋进了枕头里,闭上眼装睡。 可她蹩脚的伪装并没有起作用,因为她的心跳,呼吸,脸上的红晕,被她微微捏紧的床褥,这一切都将她的心思暴露无遗。 容北书心中一紧,目光渐渐灼热起来,终是禁不住诱惑,借着早已消散的酒意,吻上她轻薄的肌肤。 怀里的身子微微一颤,更缩紧了些。 似是安抚般,又或许是为了禁锢,容北书落在她腰上的手顺着她手臂滑到了她手背。 墨玖安的右手原本轻轻攥着枕头边的褥子,先是被他宽大的掌心完全包裹住,渐渐地,被他轻轻撬开指间,然后,他修长的手指就从她指间滑了进去。 手心对手背,十指相扣。 她后背紧紧贴着他胸膛,被他禁锢在怀中,墨玖安看不到他,可随着他辗转流连,除了侧颈处一次次温软的刺激之外,还有他低低沉沉的呼吸吹拂她耳后敏感的肌肤,如触电一般,惹得她腰肢阵阵酥软,经不住缩了缩肩。 第227章 矢志不渝,绝不背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近。 早在心意相通之前,墨玖安就强抢过容北书两次,两次都在这座内殿里,离这张床五步之外的玉屏风前。 心意相通之后,他们拥抱过,也亲吻过。 容北书时而偷偷潜入这里,或是谈论正事,或是为她把脉,哄她睡觉。 这里有着他们许许多多的回忆,从最初容北书抗拒,到后来想尽一切理由潜入这里,这座内殿成了他们二人百忙之中唯一能疏解相思的地方。 可即便如此,他从未过过夜。 他不曾与她同床而憩,更不曾在宽衣之后拥她入怀。 隔着两层寝衣,容北书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身体,她的温度,身上愈发浓郁的香气,还有她控制不住加快的心跳,急促而滚烫的气息。 容北书感觉自己在做梦。 她离他前所未有的近,这种全新的感受会让容北书深陷这场美妙的梦境,动作渐渐失控。 直到墨玖安轻声开口,才把头脑发热的容北书拉回了现实。 “你...你越界了” 墨玖安的声音如同她此刻的身躯,禁不住微微颤栗。 容北书如梦惊醒般,呼吸微微一顿,停下动作睁开了眼。 他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才意识到自己正禁锢着她的手,宽大的身躯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叫她避无可避。 容北书抬头看向蜷缩在怀中的姑娘,她几乎整张脸都要埋入枕头里,侧颈处有两道红印,耳垂上也有半圈微不可察的牙印。 容北书心口一颤,晦暗的眸里浮上几分自责与错愕。 他是不是,吓到她了? 其实,今晚的容北书并没有其他心思。 这样说并不准确,他一直都有隐晦的心思,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想与她亲密? 这是生理本能,由爱产生的欲望。 可今晚的容北书并没有想过其他,他也绝不可能背离她的意愿,更不想惹她反感或是害怕。 眼下,墨玖安这样的反应,不免让容北书有些慌张。 “对不起...我...”,容北书不知该说什么。 仿若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他默默垂下眼帘,轻轻放开了她的手。 墨玖安先是听到容北书道歉,紧接着,他的手指从她指缝抽出。 墨玖安的手背倏尔一凉,随即他温暖的身躯主动远离,让她从上到下地,无论手还是后背,都感到一阵凉意。 这种突如其来的落差,让墨玖安心里一空。 直到陡然间失去他的温度,墨玖安才猛地睁开眼,本能地抬手抓住那片令她留恋的温暖。 墨玖安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并不想让他离开。 她喜欢他怀抱的温度,喜欢被他从背后包裹,这种安全感和灵魂上的舒适感,她很珍惜。 毕竟,她很难将后背交给别人。 这是她过去的经历使然,在幽戮如此,在皇宫更是如此。 她相信沐辞和悦焉,也相信自己的父皇,可依旧无法完全依靠他们。 因为在沐辞和悦焉面前,墨玖安才是顶梁柱,而盛元帝作为一国之君,有诸多身不由己,墨玖安与自己父皇不只是父女,更是君与臣。 在过去的十二年来,墨玖安不曾真正放松下来。 因为她不能,且不敢。 直到容北书出现。 墨玖安起初反抗过这种安逸,因为太过新奇,又太让她留恋,墨玖安就想把萌生的情愫扼杀在摇篮里。 后来,她想通了,接受了,也终于允许自己像一个活人。 除了容北书之外的任何人,都不足以让她如此。 毕竟,他是那么地特殊。 他给予墨玖安的安全感,起初来自墨玖安自己,后来,来自于他的能力。 他是墨玖安最强的助力,更是代表着墨玖安心中独属于给她自己的那一小片领域。 其余部分是责任,是野心,只有与他有关的那一小片,才是墨玖安一个人的。 她攥紧了容北书想要远离的手,仿佛是在抓住独属于她的那一块心房。 墨玖安转头望向容北书,只见他明显愣住,眸里透着几分茫然。 墨玖安知道,他这是不敢妄自揣测她的心思,所以静静地等待她给出更多的情绪线索。 墨玖安暗吸一口气,让自己失速的心跳平稳一瞬。 而就这一瞬,足以让她鼓起勇气,轻轻支起上半身,主动覆上那片柔软的唇。 墨玖安喜欢与他做这些。 心里喜欢,身体也喜欢。 她喜欢唇瓣贴紧彼此的感觉,喜欢听他低低沉沉的呼吸,喜欢他从片刻的怔愣到情不自禁地回应,再被他反客为主,更深的纠缠。 不过这一次,她突如其来的吻让本就慌张的容北书,大脑短暂地陷入了空白。 墨玖安的吻来的突然,离开的也有些突然,虽只停留一息,却盛满缱绻。 她并没有立马躺回去,而是近在咫尺中,深深地注视容北书,然后试探性地,又抬头啄了一口。 第二次,容北书才回过神,闭上眼迎接。 直到她再次远离,他才缓缓睁开眼,低眸望着她。 墨玖安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泛着几分迷离,而其中满满都是他的身影。 二人之间只余十指之距,容北书的目光缓缓往下,望见她羞红的脸颊,潋滟的红唇,还有略快的喘息,这一切都分外诱人,令他不觉心醉神迷。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随即,轻轻抽出了被她抓住的手。 墨玖安的神情明显一滞,有些不解。 她都主动亲吻他了,他还没理解到? 墨玖安腹诽不过一息,倏尔,左手手腕一暖,被他的掌心包裹。 她正靠左手手肘支起上半身,被容北书握住手腕轻轻一拉,她便躺了下去。 这只手刚好就是墨玖安受伤的那一只,至于容北书为何会圈住她受伤的手腕,墨玖安能猜到答案。 正如她所猜测的那样,正如她所期待的那样,手腕被禁锢在枕边的同时,他的唇压了下来。 与墨玖安方才的两次轻啄都不同,容北书的吻总是更深刻。 他先是含住她娇嫩的唇瓣,细细勾勒,再渐渐加深,不留缝隙。 墨玖安的感官都集中到唇瓣的触觉上,任自己沉醉其中,竟迷迷糊糊中翻身仰躺,右手也不自觉地抱紧了他的腰。 墨玖安被亲的脑袋晕晕的,耳边只余他沉闷的喘息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声,竟未意识到,那只温暖的手正从她手腕慢慢下滑,探入她袖子之下。 直到容北书动作一滞,突然终结这场勾魂的缠绵,墨玖安才猛地觉察到,他的指腹正抚过她手臂上的陈年伤疤。 墨玖安蓦地睁开眼,本能地收手,却早已被他紧紧握住手臂。 容北书立马坐起身,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掀开了她的袖子,在这一刹那,映入容北书眼帘的,是数道疤痕。 大小不一,深浅不一,在那只细白的小臂上,格外醒目。 容北书的神情肉眼可见地僵住,他愣愣地盯着她手臂,花了片晌才找回神识,缓缓转眸看向墨玖安。 可她早已闭上眼,那一声叹息,揭示着她被发现后的无奈。 二人依旧有些气喘吁吁,容北书虽从方才的激吻中清醒过来,可转眼又陷入了另一场怔懵之中。 他并没能问出口,当然,也没能从墨玖安这里得到答案。 墨玖安刻意地回避他投来的目光,而他,望着那一道道的陈年伤痕,长久地沉默。 容北书做了六年的大理寺寺正,从解剖做起破了无数案,遇到了各式各样的杀人手法,同样,也见识过不同的工具,不同的武器会造成什么样的伤痕。 即使是他从未见过的武器,就凭借他多年的经验,也能从伤痕的形状和深度,还原出武器的大致形状。 眼下也是如此。 她手臂上留下的有长刀,弯刀,还有类似箭镞的武器。 根据伤疤颜色的深浅判断,她受伤的时间大概是十年前。 这和容北书白天的猜测都对上了。 若谢衍真的是造成她身上这些伤痕的元凶或者帮凶,哪怕他与之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容北书也定会让他百倍偿还。 容北书略带薄茧的指腹轻柔地抚摸她的旧伤,仿佛真的感受到她当年的痛苦一般,每触摸一处,容北书的手指都禁不住微微颤抖。 墨玖安感受到了他的异常,这才抬眸观察他。 容北书依旧沉默着,怔怔地望着她手臂。 “你不问?”,墨玖安主动开口打破了宁静。 又沉默几息后,容北书哑声问:“公主愿意说吗?” 墨玖安犹豫了一下,声音轻了下来:“不愿意...” 她有些担心自己的这句话会让容北书伤心,惹他胡思乱想,更不希望他以为她不信任他。 墨玖安忍不住探究他的情绪。 只见他正蹙着眉,视线始终落在她手臂上,眼神和神情都显得悲恸。 从他眼底的波澜和他温柔的动作中,墨玖安除了感觉到满满的心疼之外,并没有捕捉到她所担心的那些情绪。 这是因为,容北书绝不会以她主动揭开伤疤为代价,去衡量她对他的信任。 她不愿说,他绝不会追问。 若哪一日,她愿意走出过去的阴霾,那么,容北书定会紧紧牵住她的手,陪着她一起,用更多幸福的回忆冲淡那几年的灰暗。 容北书将她的袖子还原,然后隔着一层布料,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腕,“我不问” 墨玖安心中一颤,鼻头有些发酸:“你不好奇?” 容北书的目光移向她眉眼,一种无法言说的心疼在他心底翻滚:“好奇” 容北书的喉咙发紧,声音嘶哑的厉害。 他放开她手腕,掌心转而覆上她泛着红晕的脸颊,温柔道:“公主不愿,我便不问” 静静地对视中,墨玖安鼻尖的酸涩蔓延至她双眼,在她视线模糊之前,她抬手便捂住了他的双眼。 这双眼里蕴含的情绪,会令她招架不住。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墨玖安尽力控制发颤的嗓音。 容北书乖乖地没有动弹,问:“为什么?” 墨玖安咽了咽苦涩的喉咙,沉吟片刻才道:“我会绷不住……” 墨玖安依旧捂着他双眼,没有他深深注视着,她好像更容易道出自己的心里话:“沐辞和悦焉也总是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么多年,我倒是习惯她们如此,可你不行” 墨玖安顿了顿,低声道:“你眼里的心疼,会让我想要脆弱” 听到最后这一句,容北书的心犹如被什么捏成碎片,疼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容北书的眉心皱得更紧,唇瓣用力抿了抿才能忍住哽咽,轻唤一声:“公主...” 他没有拿开墨玖安的手,也知此刻多说无益,便俯身抱住了她。 他轻轻握住她后颈,另一只手穿过她后腰,将头埋进她颈窝,用力包裹住她。 他想说的话,对她的怜爱之情,全都揉碎在这场强烈的有些窒息的拥抱里。 墨玖安并没有反抗,反而更用力地环抱住他。 因为这种被他揉进身体里的感受,会令她的灵魂陶醉,身心放松。 他微微动了动,鼻尖蹭过她颈窝,引来微弱的痒。 墨玖安轻轻拍抚他的背,“我没事,已经不疼了” 墨玖安的安慰,让容北书的心暗暗揪成了一团。 怎么反过来安慰他? 明明她才最令人心疼啊。 不等容北书反应,墨玖安摸了摸他脑袋,继续说:“明明是你,多日未能休息,整个人都憔悴了” 容北书不想再沉默了,沉闷的声音从她颈窝传出。 “千羽…” 容北书很少如此唤她,每次唤她闺名,相继而来的是他更为强烈的情绪。 几乎都是墨玖安经受不住的情绪。 墨玖安的心脏突突地跳,咽了咽唾沫,“嗯?” 她不免有些紧张,更是莫名期待。 这一次,会是什么。 随着容北书在她颈窝深深吐息,墨玖安不禁闭上眼,攥紧了他后衣领。 “我爱你” 容北书的这一声告白,来得比她预想中的深沉。 墨玖安的心跳陡然一滞,紧接着疯狂打拍。 容北书的这一句,不是因为心疼而说出来安慰她的话,更不是情绪激动之后一时兴起的表达。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声音带着微颤,却不是克制欲望时的颤栗。 而是小心翼翼地,仿若对待珍视的宝物般,虔诚地,又绝对的。 他的这一句,不只是表露积压太久的爱意,更像是一种对她的保证。 一生的誓言。 墨玖安懂他。 越是懂他,她便越是无法压制内心深处,那股想要冲破禁锢席卷理智的情感。 “阿渊...”墨玖安呢喃出声。 “不是安慰,是藏在心里太久,再也忍不住了”容北书说着,满足地叹息。 他慢慢抬头,深深地望着她,“你无需回答,知道就可以了” 在无声的对视中,墨玖安眼里的惊讶渐渐消散,掀起阵阵柔软的涟漪。 她轻扬唇角,温柔抚摸他的脸,“我知道” 容北书也舒心地笑,蹭了蹭她掌心,“那公主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墨玖安想了想,笑容逐渐变得狡黠。 她一把勾住了容北书的脖子,语气难得地调皮:“意味着,你完全被我迷住了!” 容北书愣了一瞬,随即咧嘴一笑。 墨玖安所说虽不是容北书原本的意思,不过这个答案也让他十分满意。 望着如此灵动可爱的她,容北书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毫无预兆地俯首,迫不及待地品尝她笑容里的甜蜜。 这场不由分说的吻,让墨玖安着实没有准备。 等她反应过来,唇齿已被撬开。 墨玖安喉咙里发出几声闷“唔”,最后都淹没其中,一同她思考的能力,也被唇舌一波一波的刺激冲刷着。 最终,墨玖安本能地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墨玖安都有些跟不上他,他才依依不舍地分离。 容北书看着轻轻喘息的姑娘,她眸里浮上了几分朦胧,嘴角却勾着一抹甜蜜的笑。 柔情蜜意,沁人心脾。 容北书心中一软,托着她后脖的手探入了她发间,轻轻抚摸,极尽柔爱。 “意味着,公主可以相信我”容北书补充道。 “我本来就相信你啊”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不会背叛公主” 墨玖安默了一瞬,嘴角笑意渐收,认真地问:“永远?” 容北书的笑容还是那么地真挚,他轻轻点头,温和的嗓音十分坚定:“永远” “从此往后,公主无需担心” “担心什么?” “无论是什么,公主都不用担心,我会帮公主解决的” 容北书的这句话激起了墨玖安一些奇奇怪怪的胜负欲,她自信满满道:“我自己也能解决” 容北书宠溺一笑,“好,那我陪着公主,可若公主累了,允许我挡在公主身前,可好?” 墨玖安想了想,觉着这个选项也很不错,“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在后面,尽情地观赏,骁勇善战的容少卿了?” “嗯” 容北书应着,轻吻她柔软的脸,再蔓延至她敏感的耳畔。 “地老天荒,海枯石烂,微臣对公主矢志不渝,绝不背叛” 不像她兄长,不像她弟弟墨翊,妹妹墨静淑。 更不像她亲生父亲,那个一直以来对她宠爱有加的,大鄿帝王。 在这血脉亲情都如此廉价的皇宫里,他会一直站在她身边。 她需要时,他可以是温暖的靠枕,抚平她所有的疲倦。 她需要时,他可以是最锋利的刀,铲除她前路崎岖。 她需要时,他是最忠诚的战士。 她需要时,他是生死相许的丈夫。 即便第二个身份,是容北书心里偷偷许给自己的。 他单方面认定,一直期待她给他正名。 也许某一日,真的可以实现。 不过现在,他已经很满足了。 容北书说话间,滚烫的鼻息顺势钻入墨玖安的耳蜗,勾起一阵难耐的痒。 墨玖安向反方向偏过头去,恰好给了容北书继续往下,流连于她侧颈的机会。 “今日你反复说这些”,墨玖安轻轻合上眼,右手不自觉地抚摸他的背,“真醉了?还是,发生了什么?” 还未确定之事,容北书不想说出来惹她心忧。 若盛元帝真的利用了她,若她弟弟真的心怀叵测,若她兄长还想除掉她,那在容北书掌握足够线索和证据之前,他宁愿墨玖安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只是感觉,醉了” 容北书撒娇似地蹭了蹭她颈窝,低哑的声音也莫名多了些许醉意。 “刚让你喝醒酒汤,你还逞强” 墨玖安有些埋怨,捧起他下颌,逼他抬头,然后探了探他额头和脸颊的温度。 容北书任由她,眼神逐渐迷离。 他握住墨玖安探温的手,低头亲吻她掌心。 他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后脖颈,让她重新勾住他脖子。 然后,俯首轻撩她鼻尖。 “不是醉酒...” 他闭着眼呢喃低语,在墨玖安被这一句拨动心弦之际,借着醉意,与她缠绵。 第228章 我喜欢公主对我做这些 墨玖安左手被他禁锢着,右手抱住他的背,仰头承受着他的吻。 墨玖安缓缓喘息,尽量让自己不像以往那样喘不过气,尽量让这场吻来的更久一些。 只可惜,墨玖安明明还有余力,这场吻没持续太久就被容北书莫名终止。 墨玖安有些意犹未尽,迷离的眼眸缓缓睁开。 可与容北书对视的那一刹,容北书仿佛被她的目光烫到一般,急忙敛目。 他将额头轻轻抵在墨玖安额头,呼吸和心跳都明显失去正常频率。 墨玖安有些不明所以,她捧住容北书的脸颊,逼他抬眸回望,探究他眸里的色泽。 “怎么了?”,墨玖安的声音略显气短。 容北书喉结滚了滚,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枕边床褥。 他漆黑的眸子蕴着情动,艰难地闭了闭眼,像是用尽全力克制着什么,深深叹息。 方才,他几乎是在失控的边缘强行把自己拉回来的。 如果再与她对视一会儿,容北书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又一次失控。 他刻意回避目光,暗自调整心绪后,用力亲了亲她额头。 “睡觉吧”,容北书低哑的声音依旧温柔。 墨玖安却有些懵。 怎么突然不亲了? 他这是,困了? 基于他的确没休息好,墨玖安没再缠着他。 容北书也默默退回了自己的位置,面向她侧躺,安静地注视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玖安却完全睡不着。 她望着天花板沉默了片刻,反复犹豫之后才说出那一句,她在脑海中里排练了很多遍的话:“本宫看你近日辛苦,就…允许你抱着我睡” 说话间,墨玖安全程没有看他。 容北书却将她期待又含羞的模样看的一清二楚。 容北书强压下心头窜动的火苗,伸出手轻轻牵住了她的手,“这样就够了” 同床异枕,他俩中间起码还可以再躺下一个容北书。 墨玖安愣了一瞬,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可他早已闭上了眼,他的脸颊,耳朵,以及他的呼吸都残留着方才暧昧的痕迹,可那闭目休憩的模样却看着十分平静。 他这又是何意? 新型撩人方式吗? 距离产生美? 墨玖安脑子里已经飘过无数种可能。 毫无睡意的她,越想越清醒,越想越不服。 她可是要当皇帝的女人,何须如此扭捏,邀请对方主动? 她想要什么自己就可以争啊? 想抱就抱,想亲就亲。 这么多年来,她都是自己计划,布局,然后实施,想要什么都是她自己主动争取。 怎么到这种时候,却开始矫情了? 墨玖安不再犹豫,转身便向他挪了两下。 等容北书发现动静睁开眼时,墨玖安就已经扑进他怀中,钻进他臂膀里,还不忘紧紧抱住他的腰。 这一系列灵活又莫名可爱的举动,让容北书从短暂的怔愣中回过神来,心脏狠狠颤动了一下,激起一阵柔软的涟漪。 “榆木脑袋” 墨玖安娇嗔出声,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锁骨,暖暖的,酥酥的,引得他心里也痒痒的。 方才,容北书之所以说牵手就够了,是因为他真的不敢保证再靠近她时,他还能不能保持理智和清醒。 他拉开距离是为了独自冷静一下,压一压脑海中那股叫嚣着让他放纵的声音。 只可惜,墨玖安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刚平复心绪,就被墨玖安主动出击,温香软玉诱他沉沦,新一轮的考验又开始了。 如果只是抱着睡,容北书还能应对。 可对于一个睡意全无,且有些兴奋的墨玖安而言,完全安静下来是不太可能的。 也许嘴上会安静,可那只小手,抱着抱着,就有些不安分了。 墨玖安此刻才总算知道,为何他俩亲吻时,容北书总喜欢摸她的腰了。 确实好摸。 容北书的腰劲瘦有力,后腰线条摸着很有手感,尤其隔着一层上等绸缎,仿若一块美玉。 容北书的身体很暖,对于墨玖安这样常年手脚冰凉的人来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滚烫。 所以摸他的腰,比摸清凉的美玉还要令墨玖安感到舒适。 墨玖安的掌心在他后背流连片刻,慢慢移向他侧腰,随即,明目张胆地摸向他肚子。 到这种程度,容北书依旧还能勉强忍受。 直到墨玖安的手胡乱摸索两下后,指腹轻轻临摹他腹肌...... 容北书浑身一僵,倏尔皱眉,隐忍地闭上了眼。 他本该出手制止才对。 可他的身体实在留恋这种触感,让他的理智屈服于身体的欲望,迟迟没能动弹。 墨玖安的手从他上腹慢慢向下探索,所过之处皆引起一阵销魂的酥麻,令他上瘾。 直到她的手探索至他小腹,容北书才猛然惊醒,蓦地握住了她的手。 墨玖安疑惑地抬头,迎上的正是比夜色还深沉的眼眸。 容北书低眸注视着她,眼梢潋滟着薄红,“别乱摸” 他克制地喘息声听着有些勾人,墨玖安耳根一酥,有些不服气道:“就允许你摸我腰,不允许我摸你的?我就摸...” 墨玖安毫不费力地抽出了手,肆无忌惮地向上摸索。 她感受着容北书大幅起伏的胸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及他的温度和心跳。 墨玖安手上的动作未停,掌心覆在容北书结实的胸膛,视线却逐渐往下。 她瞧见了容北书紧绷的下颌,脖颈凸起的青筋,还有随着她抚摸而上,他克制不住滚动的喉结...... 在如此暧昧的氛围下,他的这一切反应都生出了极大的诱惑力。 墨玖安心念一动,微微昂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脖子...... 她想知道,容北书为何喜欢流连于她脖颈。 如同她想知道,他为何喜欢摸她的腰。 墨玖安眼下所有的行为,一半出于对容北书行为的好奇。 另一半,是真的抵不住来自他的诱惑。 墨玖安绝不耻于承认这一点。 她倾慕容北书,信任容北书,甚至有时候,想要依靠容北书。 他是她灵魂休憩的港湾。 和他拥抱,会疏解她满身的疲惫。 和他亲吻,会消解她满心的压力。 她就是喜欢与他亲近,拥抱也好,亲吻也罢,或者,感受他肌肤的触感...... 这一切的一切,都出自墨玖安本能。 所以墨玖安不会否认,更不羞于主动获取她想要的。 至于更深层的...... 墨玖安目前还未想过。 所以她不会察觉到,容北书波澜起伏的心海。 不会体会到,他一次又一次起念,又强行压制的内心。 墨玖安只是想像容北书对她做过的那样,也对他做这些。 她想满足自己的私欲,同时也想用这个方式,回答他之前的告白。 墨玖安清凉的唇覆上容北书脖颈肌肤,伴随她细软的鼻息,激起一阵难耐的酥痒。 她的动作十分轻柔。 轻啄,轻吻,轻轻喘息,还有掌心,轻轻摸上他侧颈。 来自她的柔软,恰恰就是邀容北书堕落的陷阱。 他的眉心又紧了几分,抱着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之前他主动索取尚且差点失控,更何况现在,是他的公主在亲吻他锁骨,喉结,还有耳畔。 容北书只觉自己即将沉沦,再不制止,他就很难自控。 容北书强行将自己唤醒,猛地握住墨玖安双手,举过她头顶紧紧摁住,随即翻身压了下来。 二人原本侧躺拥抱,此刻,墨玖安也被迫仰躺,容北书颀长的身躯不仅包裹住她的身体,更是包围她全部的视线。 容北书的脸凑的很近,额头轻抵,鼻尖轻触,唇瓣亦在两寸之内。 可他迟迟没有再近一步,而是就保持着如此相近的距离。 “殿下,不要挑战我的底线” 他声音轻颤,哑着嗓子开口,滚烫的气息占据她所有的呼吸。 “若本宫偏要挑战呢?你又能如何?” 即使被他圈住双手,压住身子,墨玖安的表情看起来游刃有余。 相比之下,容北书这个“掌控者”却看起来有些被动。 落在墨玖安眼里,甚至有些“柔弱可欺”。 容北书脑海中的弦即将绷断,他几乎忍住不去回味墨玖安指腹的触感,可他的身体却脱离了他大脑的掌控,兀自将她的手牵过来,覆在了脸上。 容北书眷恋地轻蹭她掌心,闭着眼轻吻她指腹,“还能如何,忍着…” 他的声音裹挟着深深的叹息,像是沙砾在心尖磨过,勾人心痒。 此刻,墨玖安才终于意识到,容北书不太对劲。 方才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忽略了他的感受,更忘了思考,她的行为会带来什么结果。 墨玖安轻捧住他脸颊,阻断他继续亲下去。 容北书也缓缓睁开了眼,咫尺间,墨玖安清晰地看到一缕暗色从他眼底翻腾而上。 墨玖安心脏一紧,咽了咽唾沫,尽量克制发颤的嗓音:“你的脸好烫,额头也冒汗了” 墨玖安说着,指腹轻轻拂过他额头。 容北书依旧深深地望着她,“现在知道怕了?刚刚公主不是摸的很开心?” 他此刻的诸多反应,确实引得她心脏怦怦敲击胸膛,可这绝不是因为怕。 “是很开心…”,墨玖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垂下目光躲避他过分烫人的视线,“可你看着…” 墨玖安却没能说下去。 “看着什么?”,容北书又凑近了些,近乎贴着她鼻尖问。 墨玖安耳根一酥,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视线瞟到那片柔唇时,又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他看着...很好亲... 不对。 墨玖安甩了甩错思,强行把自己拉回到眼下的话题上。 墨玖安方才摸的确实很开心,可容北书的情绪好像和她不太一样。 他是不开心吗? 也不对。 在墨玖安看来,容北书这不是不开心,更像是一种明明很享受,却又不得不克制自己,在理智与欲望之间来回横跳的挣扎与难受。 墨玖安的思路瞬间清晰,在这一刹,好像真的明白了容北书真实的感受。 她抿了抿唇,踌躇片晌才缓缓道出答案:“你看着…有点难受…” “这都看出来了?” 容北书低语时,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好听的要命。 他反问的语气听着有些挑逗的意味,不等墨玖安回过神,他的食指轻轻撩起她下巴,迫使她抬眸回望。 “看着我的眼睛,公主还看出了什么?” 墨玖安心里有答案。 可她不太好意思说。 她将头埋的更深了些,回避了他逼近的目光。 容北书唇角微扬,低头寻找她的视线,温柔地问:“害羞了?” “没有…” 墨玖安说罢,动了动被他禁锢着的左手,似乎是想挣脱他的束缚。 容北书怕她扯到伤口,便立马松了手,还侧身给她腾出了空间。 墨玖安以为自己抓住了时机,在他转身的瞬间,她立即往里侧挪去,打算赶紧拉开距离。 可还不等她挪出半尺,倏尔小腹一紧,被容北书揽住腰身,一把拉回怀中。 墨玖安的后背又一次贴上他坚实的胸膛,他滚烫的气息吹拂在耳畔,紧接着就传来他低柔的声音:“怎么了?” “不用抱着睡了…我在那边睡”,墨玖安的声音听着莫名乖软。 “不行” “为什么”,墨玖安转头看向他。 “公主怕我?” 容北书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抛出了新的问题。 然而,他的这个问题搭配上他那无辜又些许不安的眼神,让墨玖安心里一慌,急忙解释:“不怕,我只是...不想你难受” 容北书愣了一瞬,随即勾唇一笑,将她轻松翻转过来,面对面拥入怀中。 墨玖安的头靠在容北书的臂膀,背上是他温暖的掌心,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香气,刚沐浴过后的清爽皂香,细闻还能闻到一丝丝的药香,这是容北书所独有的,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 墨玖安贪恋他的味道,贪恋他怀抱的温度,可她不会再只顾着自己的感受了。 若她的靠近会引他痛苦,那她宁愿不再亲近他。 墨玖安暗自决定,接下来会安分一点。 可容北书主动抱紧了她,微微低头,脸颊轻贴她额头,“怎么会难受,若抱不到公主,我会很难过,公主舍得吗?” 容北书的话给了墨玖安十足的理由,可以不再逃离,可以继续依偎在他怀里。 因为她舍不得。 她想拉开距离,是为了他。 此刻她留下,也是为了他。 可一时间,墨玖安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她是不是该回抱他? 她可不可以再近一点? 她的手该放在哪儿? 拍抚他的背,算不算乱摸了? 在短暂地挣扎之后,墨玖安最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她停顿几息,见他没有拒绝,身子又向他靠近了些。 墨玖安的头蹭了蹭他颈窝,找了个舒适的角度,然后,温柔地轻抚他的背,像是在安抚他,又像是在哄他入睡。 “睡吧...”,墨玖安轻声说着,慢慢合上了眼。 容北书知道她方才在纠结什么,他也能感受到她动作中带着小心。 其实,能静静地看着她入睡,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更何况,心爱之人心疼他,理解他,甚至因他的一句难过,小心翼翼地安抚他。 容北书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作一滩柔水,在她轻柔的动作中,他的灵魂也一点一点地被她温暖。 容北书深深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低头轻吻她额头:“傻姑娘...” 容北书低眸注视着她,眸里的情绪太过复杂。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里,藏着深情蜜意,蕴着化骨温柔,也有几分令墨玖安无法理解的心疼与担忧。 容北书担忧皇帝在利用墨玖安,担忧三皇子心怀叵测,担忧她被最亲近的人伤害。 同时,容北书心疼她的过去,心疼的她的现在。 又有点气恼,她为何不能再自私一点。 起码,她可以对他自私一点。 “傻姑娘?大胆” 墨玖安努了努嘴,轻轻捏了捏他腰间的肉。 容北书没有躲避,而是低声闷笑,笑容如微风拂面。 “嗯,微臣向来胆大” “本宫聪慧敏锐,在你眼里是傻姑娘?” 容北书象征性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 “你!” 墨玖安蹙着眉,向另一侧别过头去,故作不悦。 可容北书并没有如她预料中的那样,低声哄她。 他把她的脸轻轻转过来,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容北书比墨玖安想象中的更直接一些。 言语终归平淡,行为更具力量。 颇合墨玖安心意。 她刚想闭上眼仔细感受他的歉意,可唇上的触觉不合时宜地远离。 她不露痕迹地舔了舔嘴,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唇上,“别以为你亲一下,我就原…唔…” 容北书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堵住了她的嘴。 勾勒缠绵,唇舌纠缠,等墨玖安都有些上头的时候,容北书才缓缓停下。 墨玖安迟钝地睁开眼,陷入容北书近在咫尺的眼睛中,不自觉呢喃:“原谅你...” 在她略显迷离的目光里,容北书的心也被一寸寸收紧。 他将目光落在那片潋滟红唇,呼吸禁不住轻颤,“还说自己不傻,公主心这么软,让我如何放心?” 他说着,大拇指轻轻抚摸她唇角,缓缓俯首凑近,本就尽在咫尺的距离,又被他缩短了三分。 “让我如何忍受…” 容北书近乎贴着她的唇低语,话未尽,便有些急切地深尝那片甘甜。 墨玖安有些被动,却也乐在其中。 她的手攥紧了他衣服,抱得如愿以偿,亲得心满意足。 容北书的心境却没有墨玖安这么纯粹了。 爆发的情感涌现出来,尽力克制中带着昭然的渴望。 终于,在脑海中的弦彻底崩断之前,他堪堪止住了动作。 唇舌依依不舍地分离,二人额头相抵,容北书低低喘气:“不行…再亲就真出事了…” 容北书紧紧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头顶,隔绝了她再抬头的可能,“不要动,也不要乱摸…” 墨玖安的耳畔是他强烈而急促的心跳声,让她很快清醒过来,心底不禁生出几分自责。 墨玖安让容北书留下,是为了让他好好休息的。 结果她自己抵不住诱惑,反复折腾他。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派个人去大理寺监督他睡觉,不让他来这里了。 墨玖安眼底的情绪有些低落,她打算拉开些距离,给他好好休息的空间。 可毫无意外地,她刚动弹,又被他紧紧圈住。 “不许跑” 他的声音带着隐忍的轻颤,听着不容拒绝。 墨玖安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什么都不许,容少卿好大的威风” “嗯” “不打算辩解了?” “那公主希望我怎么说?” 容北书静待墨玖安的答案。 过了须臾,容北书的颈窝传来她的一句玩笑:“求我” 这下,换容北书默了半晌。 “可我,喜欢公主对我做这些…”,他犹豫再三,还是道出了心中所想:“若我求公主,那就违心了” 听到这些话,墨玖安眉心微凝,羞愧地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她后悔自己说出那一句,更是觉得,她的这只手和这张嘴,都可以上把锁了。 “我不会再闹你了”墨玖安小声保证。 “嗯”,容北书眼底的笑意浅淡而柔和。 “我睡觉习惯留几盏灯,会影响你吗?如果影响的话,可以熄烛……” 容北书的确注意到了这一点,殿内虽称不上灯火通明,却也视线清晰。 “以往,公主都是不熄烛吗?” 墨玖安没有抬头,而是依偎在他怀中兀自解释:“嗯,以往睡不好,半夜醒来黑漆漆的,我不喜欢” 墨玖安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甜软:“可你在我身边,我就不需要这些烛火伴我入睡了” 容北书捧起她的脸,低眸深望,“等我” 墨玖安微笑着,点了点头。 突然从光明进入黑暗,人眼都需要片刻的适应时间。 而就这片刻的工夫,容北书已经回到墨玖安身边。 外头的月光微弱地洒进殿内,却抵达不了内殿最里侧的床。 墨玖安的视线有些昏暗,这就导致她其余感官格外敏感。 就比如熄灯之后,墨玖安感觉他的怀抱更温暖了,他胸腔里的跳动也更清晰了。 “冷吗?” 他的声音从夜色里飘来,低醇温柔,分外撩人。 墨玖安摇了摇头,“不冷,你很暖和” “还是盖一下被子吧” 容北书伸手去够里侧的被褥,发现够不着后,只能上半身越过她再去够。 等他够到被褥打算回躺时,倏尔后背一紧,身下的姑娘突然抱住了他。 容北书动作一顿,低头问:“怎么了?” 姑娘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刚刚,就想抱住你” 黑暗中,她的呼吸自他颈间散开。 容北书的双手撑在她两侧,宽大的身躯包裹着她,静谧的房间里,除了视线之外,周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晰。 她的心跳,她微微颤抖的呼吸,她柔软的身躯,还有攀上他后背的小手...... 如羽毛轻扫心尖,勾得他心痒难耐。 容北书呼吸渐重,刚平复的心海又一次被她激起了波涛。 “公主的心跳太快了,公主还想做什么?” 墨玖安抿了抿唇,借着夜色隐藏自己羞红了的表情:“还可以,再亲一会儿吗?” 容北书俯身凑近了些,嗓音暗哑的厉害:“只是亲吗?” 鼻尖轻触,呼吸交织,一切都那么地近。 容北书的这一句反问,引得墨玖安心口一颤,仿若一股电流涌出,令她浑身都有一瞬间的酥麻。 “你…不想亲吗?”墨玖安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来。 容北书的呼吸沉沉,双手攥紧了床褥,强忍自己动手的欲望,尽力挽留最后那一丝分寸。 他咬耳轻叹,磁性的声音带着低低的喘,惹的墨玖安耳根发痒。 “我想要更多...” 话落,容北书的唇一通落下,从她耳畔辗转到脸颊,下巴,再到脖颈,长久驻足。 墨玖安当然知道他所指为何。 她看过的那些话本,适逢其时地飘入她脑海中,让她的脸又烧起来。 她的身体也有些燥热,心跳更是不受控制,自从这一切多出了别样的韵味,她脖颈和耳畔的刺激愈发令她难以承受。 墨玖安经不住轻咬下唇,向反方向偏头远离,轻轻推了推他肩膀,“睡...睡觉吧...” 她艰难开口,声音也是出奇的娇软。 容北书耳根一酥,强忍着贪念及时停住了动作。 他努力调整自己早已紊乱的呼吸,暗自缓了须臾,才抬头拉开些距离,然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现在乖了?” 墨玖安却没有心思深究他言语间是调侃还是宠溺,她只是庆幸夜色够浓,让他看不到她脸上难以自控的羞涩。 墨玖安默默转过身背对着他,卷缩着身躯装睡。 容北书垂头哑笑,自觉地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然后用被子裹紧。 两颗急促跳动的心脏,最终在彼此的怀中逐渐归于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容北书也渐渐坠入了梦乡。 从子时到卯时,足足三个时辰,除去最初的那些缠绵与克制,这一夜整体还算平静。 拥着心爱之人入睡,日出之时,还能在枕边瞧见她熟睡的脸,这种平凡安逸的瞬间,竟会让人体会到深深的幸福感。 容北书早就醒了。 他就静静地望着她睡颜,最终还是忍不住低头轻吻她唇瓣。 容北书本想只是轻啄一口,不曾想隐约地,他感受到了她的回应。 容北书睁开眼,确认她还睡着,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回吻。 容北书停下了动作,墨玖安也缓缓睁开惺忪的眼。 “知道我是谁吗?就回应”容北书的语气听着像吃醋。 墨玖安却笑了笑,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梦里也是你” 她的声音带着清晨的微醺,格外撩人。 容北书被她这副软乎乎的模样勾得心软,他那莫名其妙的醋也瞬间消散。 “睡得好吗?”容北书目光温柔。 “嗯,你呢?” “我睡得很好”,容北书抬手拂开她耳边发丝,轻声哄她:“公主再睡会儿,我该回大理寺了” 一听他要走,墨玖安勾着他脖子的手转而推他肩膀,一个翻身将他牢牢摁在床上。 “不要,该睡会儿的人是你” 墨玖安骑在他身上,双手抵在他肩膀,睡意朦胧的眼神里带着命令:“大理寺不会长腿跑了,巳时再去也可以” 容北书格外乖顺,轻松被她扑到,甘愿被她禁锢。 “这还是我认识的公主吗?竟怂恿我偷懒?” “你需要休息,事情办好了,高溯审出来了”,说着说着,墨玖安捂嘴打了个哈欠。 她从他身上下来,张开他一只手臂,然后把自己的头靠上去,抱着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我也该给你放假,再睡两个时辰”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蹭了蹭他颈窝,找到舒适的角度后,身子又向他挪的更近了些。 “我还没抱够呢...” 墨玖安的尾音没进睡梦中。 容北书低头注视她。 晨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怀中之人的轮廓浸润在柔和的光线里,一切都平静美好的让他贪恋。 容北书慢慢收紧臂膀,将她小心翼翼地揉进怀中,对着早已熟睡的她,自顾自地回答。 “遵命” 第229章 父皇也知道我姓墨! 初春的清晨,往往伴随着残留的寒潮,正午时分,阳光才会散发一丝暖意。 京都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想当初,盛元帝让容北书放手去做。 容北书做到了。 现如今,该处理的人处理了,该安插的自己人也已拿到上任文书了。 水云间画舫的闹剧差不多要结束了。 一切水落石出之后,容北书便把原本要受刑的许梦放了。 许梦就是之前当街拦容北书马车,越级状告水云间画舫的女子。 她受皇帝之命,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这也方便了容北书借民怨大肆搜查,借机清除一部分谢氏势力。 按大鄿律,民告官,先笞五十,即便告赢了也要受罚。 许梦不理解堂堂大理寺少卿为何会带头违令,不仅不处罚她,还帮她出城逃离。 城外洛山,许梦跪谢容北书,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容北书站在五步之外,神色平静无波,淡淡的话语随着微风飘入许梦的耳朵。 “若你因鸣冤而被打死,他们会不开心的” 许梦并不知容北书口中的“他们”是谁,但多亏了他们,她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城外,而不是受鞭刑而死。 若能为弟弟和众多姐妹鸣冤,她死也瞑目。 许梦那双明亮的杏眼浮上一层水雾,她重重磕头,声音脆亮有力:“小女子叩谢大人,大人为我弟弟和众多冤死的姐妹平冤,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 “住嘴!” 许梦还没说完,对面传来一声呵斥,使她生生咽下了后面两个字。 容北书平淡的面色终于掀起了波澜,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的冷冽气息。 而一旁的陆川努力憋笑着,和容北书不同,陆川是一副吃瓜表情。 被容北书这么一喝止,许梦确实吓到了,她没想过容北书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明明方才他还看起来心情不错的样子,许梦也壮大了胆提了那一句。 可没想到,容北书变脸速度之快,让许梦怔在原地,一时大脑空白。 许梦花了一点时间才回过神,然后小心翼翼地直起身,抬起眼眸水灵灵地瞧着容北书。 “小女子无处可去,孤零零一个人”,许梦又给自己打打气,刻意放弱了声音:“我不求别的,只求公子收留,只要能待在公子身边,我愿为奴为婢,一生伺候公子,以报公子大恩” 许梦眼含秋波,水光楚楚,这就让她本就娇柔的面孔更显动人。 对于许梦楚楚可怜的模样,容北书面不改色。 他居高临下地瞅了许梦片刻,倏尔勾唇一笑,让许梦都误以为他妥协了。 许梦刚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不料下一瞬便传来容北书冷冷的声音:“陆川” “在” “既然她这么不愿意离开,带回大理寺,依法办” 容北书落下这一句转身就走,不给许梦丝毫反应的时间。 许梦顿时慌了,跪着向前挪了好几步,最后跟不上便只能使劲磕头:“许梦知错!许梦知错了!我万不该痴心妄想,求大人放过我,我马上走,再也不回来!” 许梦哭的梨花带雨,陆川有些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容北书的背影。 “陆川,回来”,沉默几息后,容北书命令道。 陆川会意,给满脸泪水的许梦做手势,“快走快走” 许梦来不及擦眼泪,急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开溜。 许梦几乎没有停歇,一路跑了五里才慢下脚步。 在远处,她依稀瞧见一身玄衣,鬓发花白的男子从大树后面徐徐走出。 许梦脚步顿停,认清对方之后,她先是环顾四周确定无人跟来,才轻步走上前,朝那个男子欠身行了个礼。 “见过公公” 与方才柔弱的模样不同,此刻的许梦面对皇帝近侍,竟还能保持平静从容的姿态。 “如何?” 德栩阴柔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许梦缓缓起身,恭敬回答:“回公公,他不为所动,甚至...要把我带回去受刑” “那他为何会放了你?”,德栩双眸微眯,上下打量许梦一番。 许梦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思虑片刻才道:“他说,若我死了,他们会不开心的,可我不知他口中的‘他们’,是谁” 德栩一听就知道,容北书指的是公主和容长洲。 德栩嘴角微扬,面上的威严也转为惯有的慈祥,“我知道了”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画像,给许梦递去。 “这是?”,许梦双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 “你即刻出发下南疆,找到此人”德栩命令道。 “只有一张画像?具体是南疆哪里?此人叫什么?” “他叫苏木,是一名神医,年龄在四十岁左右,具体在哪儿,需要你去找” 说着,德栩向许梦靠近了一步,压低了嗓音:“找到之后,最好能获得他的信任,潜伏在他身侧,向我汇报他有没有和什么江湖组织来往” “神医...”许梦看着画像呢喃。 “记住,他不能死,你的任务就是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然后保护他” “他很重要?”许梦抬眸问道。 “很重要,他能解毒” “解什么毒?” 许梦脱口而出的问题,让德栩眼眸微沉,霎时有一道寒芒闪过,“你的问题太多了” 许梦立即垂下目光,识相地收住了好奇心:“找到之后,不需要我把他带回来吗?” “你带不回来”,德栩的语气听着十分笃定,“你只需找到他,留在他身边观察他,至于其他的,有别人做” 许梦颔首接令。 与此同一时间,于五里之外,向城门驶去的马车里,容北书正阅览近三日的情报,车外倏尔传来陆川的声音:“阁主,她去见德公公了” 容北书眸光微滞,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一瞬。 片刻的沉默之后,容北书朝车外吩咐:“继续跟着” 陆川颔首接令。 自归顺墨玖安以来,容北书把安插在各方的暗探数量增加了一倍。 只要是有可能影响到墨玖安计划的所有人,包括半路杀出来的许梦,包括皇帝身边的近侍德栩公公,包括禁军统领蒙挚,容北书都派人盯着。 当然,太子墨粼和三皇子墨翊也不例外。 东宫那边,太子妃怀孕之事对谢氏而言是莫大的好消息。 太子墨粼一直拒绝纳侧妃,谢皇后和谢衍只能指望太子妃的肚子争气,尽早给他们生出一个备选。 果然,皇后暗中调换太子妃一直服用的避子汤后,太子妃果然有了身孕。 而三皇子那边一直没有动作。 容北书也无从调查,只能暗中观察,等袁婉清的婢女送来消息。 自上次与墨玖安同床而憩已过七日。 这期间,容北书也就见过她一次。 二人各自忙碌,墨玖安拉拢将领一事颇有成效,不过她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 为了万无一失,她派人暗中调查他们的软肋,以免未来出现变故,她会陷入被动。 而容北书也因水云间画舫的收尾工作,忙得不可开交。 经此一役,谢衍的损失不少,却远不及动摇他根基。 朝局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以往,容北书沉在波云诡谲之下,不曾真的展露过他的实力。 可如今朝堂之上,除了谢氏和袁氏等士族派系之外,多了一股无法忽视的势力,那便是容长洲身后的一众寒门,以及容北书的一众亲信。 明眼人都知道,容氏兄弟背后的势力,其实就代表了玖安公主的势力。 朝中大臣们对女子插足朝堂这件事深恶痛绝,却也无能为力。 或者说,他们自顾不暇。 凡是与水云间画舫有关的官员,这段时间都只能夹紧尾巴,生怕被容北书注意到。 如今风头过去了,他们也松了口气。 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盛元帝对容北书的答卷颇感满意,是时候该考虑下一步了。 接下来朝中的大事,就是一年一度的朝贡。 北凉四皇子和南骊小公主为首的两国使团也已进京,五日后便是迎接他们的朝贡大典。 北凉四皇子来者不善,目的不纯,这一次他们所提的要求牵扯到墨玖安。 所以在此之前,盛元帝传墨玖安进宫觐见。 偌大的乾坤殿内,除了盛元帝,蒙挚和德栩之外,没有其余宫人。 墨玖安见四周无外人,便不管那些虚礼,简单欠身作揖之后,朝盛元帝咧嘴一笑:“爹爹急着唤我入宫,是想女儿了?” 盛元帝眉眼略弯,肃穆的脸庞也跟着漾起亲切的笑容。 “玖安,来”,盛元帝向墨玖安招了招手。 墨玖安坐到盛元帝身旁,视线不由得被盛元帝怀里的木盒子吸引。 “这是什么?”墨玖安问。 盛元帝笑笑,打开给她看。 盒子里放着各种物件,有好几张折子,有婴童的小鞋和玩具,还有那把墨玖安再熟悉不过的戒尺。 “这不是...” 墨玖安有些不敢相信,拿起戒尺检查了一遍,看到下方她亲手画的那只王八后才确认,这就是当年夫子用来惩罚她的戒尺。 盒子里装的东西都与她有关,大部分还都是她的黑历史。 “这些折子又是?”墨玖安问。 “这些都是给你教过书的那些夫子,他们写的请辞折子” 盛元帝随手拿起一张,打开扫了几眼,那表情和语气轻松地不含一丝怒意。 对盛元帝而言,这些无比寻常,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还有些有趣。 几乎每一个夫子都被墨玖安气得火冒三丈,有几个差点气晕,那画面十分滑稽。 “谁让他们迂腐又无理,辩论不过就向父皇告状,什么气度”墨玖安吐槽道。 “嗯,玖安说的有道理”,盛元帝肯定地点点头,盖上盒子递给了德栩,“近日来,朕时常想起过去,你以前是真调皮,曾有一度,连太子都被你带坏了,竟敢逃课,把袁太傅气的够呛” 盛元帝双眸在回忆里逐渐变得明亮,嘴角随之绽放一抹温暖的笑容。 墨玖安却脸色微变,默默垂下了目光。 沉默了几息后,她才开口:“都是过去的事了” 很明显,墨玖安不想提及这段过去,盛元帝也能察觉到这一点。 盛元帝回过神,眼神里添了几分郑重:“玖安,他终归是你兄长” “但他没拿我当妹妹”,墨玖安脱口而出,眼底的温存也彻底散尽。 她抬眸回望,语气不含情绪:“父亲今日找我来,有何吩咐?” 这场父女之间沉默的对视,最终由盛元帝终结。 他微微垂头闭目,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一旁的德栩会意,看准时机恭敬开口:“玖安公主,请接旨吧” 盛元帝依旧沉默着,很显然,这是他的授意。 他的神情有些复杂,墨玖安具体看不出是什么,仿佛这张圣旨是在几经犹豫之后才做出的决策,他眉宇间隐约流露着几分煎熬。 墨玖安心脏渐沉,隐隐有股不祥的预感。 她默默走下台阶,朝盛元帝下跪,垂着眼眸静待德栩宣读圣旨。 可德栩并没有那么做,反而走到墨玖安身前,双手奉上圣旨,意思是让墨玖安自己看。 墨玖安看了。 无需全篇阅览,就凭前几句就能猜到圣旨的内容。 墨玖安没再往下读,视线极快地越过那些客套话,径直寻找另一个人的名字。 那个关乎她下半生的名字。 她找到了。 然后,她的目光定刻在那三个字上,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随着墨玖安的大脑渐渐清晰,她眼里的光也一点一点地黯了下去。 她脸上的表情不是欣喜,不是感恩,而是沉凝,是若有所思,是捋顺了前因后果之后的心凉。 早在拟诏时,盛元帝就已猜到墨玖安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对眼下的局势而言,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盛元帝没有催她,而是耐心地等她消化情绪。 终于,墨玖安缓缓抬眸,了望那高位处威风凛然的皇帝陛下,坚定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我不嫁” 相比一旁满脸惊讶的德栩,盛元帝没有太大反应。 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墨玖安会抗旨,即便圣旨上写的,是容北书的名字。 盛元帝久久凝望。 竟不知何时,他的女儿已经长成大人,眉眼间的锐气,眼里的坚韧与固执,像极了故人。 盛元帝默默敛下目光,无奈叹了口气。 他的手指轻轻一抬,德栩就拿出了另一张诏书,给墨玖安递了过去。 这一张不是圣旨,从外观上看,应该是北凉皇室惯用的绫锦。 墨玖安心中有了猜测,打开一看,果然如她所料,又是一张决定她后半生的文字。 “父皇这是在逼我?” 空旷的殿内,她冰凉的质问声响起,将殿内的气氛也压低了不少。 “要么嫁去北境蛮荒之地,要么嫁给我心爱之人”,墨玖安没等盛元帝回答,而是自顾自地说着,暗淡的脸上勾起一抹冷笑,“相比和亲,嫁给容北书看似是个完美的选择,只可惜,女儿不傻” 话落,墨玖安将北凉的和亲文书随手扔向德栩,德栩一惊,急得差点魂都没跟上。 不过好在德栩身手快,关乎两国和平的文书落地之前,德栩稳稳接住。 这世上敢扔如此重要的东西的,除了当朝皇帝,也就只有玖安公主了。 德栩有些后怕,紧紧握着文书长舒一口气。 殿内,无人指责墨玖安过分的行为。 盛元帝脸上也不见愠怒,只是相比方才,多了几分痛苦与无力感。 盛元帝挥了挥袖,德栩便乖乖收好文书,退了回去。 “父皇这是一刻也等不及了?” 墨玖安直言说出了心中所想,目光也毫不避讳地盯着盛元帝。 即使是跪着,她的背脊依旧挺的笔直。 “生怕容氏变成第二个谢氏,所以急着卸磨杀驴?”,墨玖安紧紧注视着父亲的双眼,嘴角的冷笑扩大了些:“可鸟未尽,兔尚存,这世家余晖,父皇打算换谁来灭?墨粼吗?” 这是墨玖安第二次对盛元帝如此不敬。 第一次,是在八年前。 也就是她刚获救的那一日,在她母亲的尸首面前。 那是墨玖安与盛元帝第一次见面。 这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男人,对刚失去母亲的墨玖安而言并没有生出亲切感,反而激起她满心戒备。 在极端的悲愤与恐惧之下,她枯瘦的身躯护住母亲的遗体,不让那个陌生男人靠近。 可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如何抵挡得住心急如焚的成年男人,所以,她甚至出手伤过他。 墨玖安刺刀的那一瞬间,那个陌生男人身后的士兵霎时挥刀向她冲来。 可那时的墨玖安管不了那些,即使是死,她也绝不会让任何人靠近母亲。 她得逞了。 因为她的父亲,并没有躲。 利刃刺进左肩,盛元帝生生扛住了那一刀,与此同时,他将女儿抱进怀里,用自己宽大的身躯,挡住了身后赶来护驾的士兵。 “退下!” 墨玖安的耳畔传来那个陌生男人的怒吼声。 那时的她,心早已灭,只剩下一副遍体鳞伤的躯壳,而这副躯壳,竟感受到了一股温暖,和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自那时起,墨玖安也像其他孩子那样,有了一个父亲。 回宫后,她有了兄长,弟弟和妹妹,一个还算完整的家庭。 而后来,她又一点一点地失去了这一切。 皇宫里,何来亲情?又何谈家庭。 这八年来,墨玖安看清了金碧辉煌之下的私自与无情,却唯独落下了这个皇宫的主人,她的父亲。 他是旋涡的中心,是这一切的起因,又如何能不一样呢? “又或者,父皇忌惮的根本就不是容氏,而是我” 大殿之内,龙椅之下,墨玖安跪在地上,忍不住鼻头发酸,喉咙发紧。 最后一句,她说的有些有气无力。 看着女儿这般模样,盛元帝的心口如细针刺,禁不住皱眉,“玖安” 他浑厚的声音唤了一声,本意是安抚,可落在墨玖安耳朵里,却偏偏生出了警告的意味。 墨玖安的心又凉了几分,她微低下头眨了眨眼,硬生生逼退了眸中的水雾。 再抬头时,她直视盛元帝的眼睛,毫不掩藏眸里的寒芒。 一旁的德栩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墨玖安收不住脾气,激怒盛元帝。 而蒙挚直直望着墨玖安,透过她,蒙挚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盛元帝。 曾经那个不受宠的六皇子也像此刻的公主这般满心悲愤,满目凌厉,浑身上下散发着不服输的韧劲儿。 当然,还有一股天生的王者气息。 像盛元帝这样骨子里散发的无形威势,蒙挚不曾在太子身上见过,不曾在三皇子身上见过。 而今日,竟在玖安公主身上,蒙挚瞧见了那熟悉的感觉。 “驸马不得担重任,大理寺担纲权柄,重中之重”,墨玖安咽了咽唾沫,强压下喉咙的不适,质问道:“父皇不仅利用他,利用完还要将他逐出官场,下一个是谁?容长洲吗?” “玖安”,这一次,盛元帝的语气确实带了提醒的意味。 可墨玖安哪管得了这些,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让儿臣猜一猜,父皇打算怎么罢免容长洲?等他下一次直言进谏之时,父皇不再虚心反思,而是大发雷霆,治他个不敬之,罢了他的官?父皇打的真是一手好算盘,全为墨粼铺路” “墨玖安!” 终于,盛元帝拍案而起,他眉头紧锁,下颌紧绷,一看就是在极力克制着情绪。 “父皇也知道我姓墨!” 只是,墨玖安不是墨粼,更不是墨翊。 喊全名这种方法,对墨玖安并不管用。 恰恰相反,盛元帝的这一声怒唤,反而会引起墨玖安更强烈的反应。 墨玖安近乎喊出声,话已出口,她自己先愣了一瞬。 她看到丹陛之上的盛元帝也明显怔住,便暗暗顺气,等胸口的愤懑稍许平复一些,才继续开口:“我身上流的也是父皇的血,和墨粼墨翊一样,我也是您的亲生骨肉” “可你是女儿” 这几个字说出之前心先痛,可盛元帝没有办法。 有些事,该抬到明面上,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祖宗规矩不可改” 盛元帝的声音裹挟着几分怅然。 墨玖安静静地瞧了他片刻,眸里的波澜也渐渐平息。 “规矩是人定的,那就能改” 墨玖安平静地说着,盛元帝从她的那双眼里,见到了连他都无法撼动的决心。 “就由我来改” 第230章 父皇对母亲也说过这些话吗? 墨玖安像盛元帝。 也像苏樾。 她继承了父亲的野心,继承了母亲的倔强,若她是皇子,这些品质都是加分项。 只可惜,她不是。 “玖安,这条路我走过,我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尚且走的很困难,做了多少牺牲才坐上这个位置...” “是啊”,墨玖安打断了盛元帝,终是忍不住模糊了视线:“父皇把母亲都牺牲了,这是何等魄力” 一提到苏樾,盛元帝眸光一颤,顿时哽住。 一旁的德栩心都要提到嗓子眼,“公主!您...您怎能...” 德栩不知该说什么,苏樾之事,是盛元帝永远解不开的心结,谁提,谁就是往盛元帝伤口上撒盐。 德栩小心翼翼地安抚盛元帝:“陛下消消气,公主只是一时失言…” “我对父皇而言算什么?为墨粼铺路的工具吗?” 这边德栩还没安慰好,墨玖安的话又让盛元帝的脸色沉了几分。 “父皇想削弱世家,便让容北书充当刺向世家的刀,用女儿培养的寒门填补空缺,父皇想瓦解何烨的势力,所以默许女儿接触军中将领,我一直以为,是父皇宠爱我” 说及此,墨玖安心脏钝痛,闭了闭酸涩的双眸,缓了片刻才能继续开口:“现在才发现,是因我是女子,替父皇完成这些事,最为安全” “不是这样的,玖安”,盛元帝下意识想反驳,却被墨玖安抢先一步猜中了他心中所想。 “我知道父皇想说什么”,墨玖安重新抬眸,又一次直视父亲的双眼:“您能保我一世无忧,能为我安排好退路,即使您不在了,我依然是那个肆意洒脱的公主,可唯独一件事,我不被允许,是吗?” 盛元帝的嘴角微微颤动,他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最终只化作了语重心长的一句:“因为你不能” 因为她不能。 她可以是衣食无忧的公主,她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幸福的女子。 可这世上依旧存在着她无法企及的领域。 是这个世道不允许女人涉足的领域。 “凭什么不能!?”,墨玖安强压心底的情绪终于爆发,看向盛元帝的眼神凌厉而愤怒:“凭什么所有人都说我不能!” “因为你是女子!玖安!” 宏伟奢华的乾坤殿内,盛元帝厉声强调。 帝王低沉浑厚的声音富有威势,开口的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 盛元帝望见女儿微微怔愣的眼神,意识到自己吓到她了。 他暗自调整呼吸,平复情绪后才平缓开口:“因为你是女子” “父皇...”,墨玖安轻唤出声,声音微微颤抖。 盛元帝知道,今日的谈话,会给他们父女造成一条永远无法跨越的隔阂,将跟随他的一生。 可话说到这个地步,盛元帝已然无法再回头了,他能做的只是尽力解释:“你只看到了世人给女子施加的诸多限制,却没看到其背后的原因” “不公的待遇,有什么原因!?” “有,玖安,由果溯因,一切的规则都有其存在的理由” 盛元帝知道女儿此刻满心愤懑,所以他更要维持镇定,不能跟着失控。 “为父问你,农田里,一个成年男人一天能锄几亩地,割几亩麦子?” 墨玖安没想到盛元帝会问出这个问题。 不过,她知道问题的答案。 毕竟曹砚之老人家都被她请过来撰写第二本农学着作。 去年,墨玖安带容氏兄弟去城南大宅,给他们介绍她所收揽的各路人才和寒门学子,而其中就包括曹老先生。 盛元帝如此问,墨玖安自然也猜到了盛元帝想表达的意思。 “你是不是以为朕五谷不分?”,盛元帝苦涩一笑,目光虚落远方,“朕儿时跟着军队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又有什么没干过?先帝重文轻武,朝廷腐败不堪,军饷到边关士兵手里所剩无几,军粮短期,饥肠辘辘,除了守疆之外,很多时候还需我们自己种地,狩猎,甚至偷偷做点生意” 盛元帝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迎上女儿略显惊讶的目光,“当然,朕也做过,若不借助外力,农田里,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一天能锄一亩地,割一亩麦子,可女人呢?你和你母亲一样,总说这个世道对女子不公,可你们想过这是为什么吗?从古至今,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可居庙堂之高,女人就要守内宅深闺,只因同等时间内,男子创造的价值比女子多的多” 墨玖安眉头一皱,刚想争论,盛元帝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继续说:“男人可以每日劳作,男人不需要怀胎十月,不会有难产的风险,一个男人可以有很多个孩子,但一个女人这一生能拥有几个孩子?你知道一个王朝最重要的是什么嘛?” 墨玖安直直盯着盛元帝,因极力克制愤怒,垂在两侧的手在宽袖下握紧了拳头。 盛元帝又一次抢先公布了答案:“是人丁。种地需要男人,战场需要男人,两国互市贸易,也需要男人长途奔波,在体力和力量上,女子生来就比男子弱,玖安,你习过武,举得起长枪重器,可很多女子都不能,男耕女织绝非是遏制女子,而是男女分工,各司其职。 也许将来,真的会有一个时代,可以实现男女平等,甚至男主内女主外,但那也得是和平时代,当战争不需要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用血肉抵挡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实现,而我们所处的时代,在大鄿,女子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子。 她们无需考虑其他,无需挣钱养家,战争来临时,无需她们冲锋陷阵,同样,国家大事,也不需要她们插手” 盛元帝说了很多,在他看来,他是以客观的角度解释因果。 可墨玖安的神情从最初的愤慨与不敢置信,渐渐转变成怔愣。 最后,连她眼中的那一缕怒火也熄灭,彻底变得空洞无神。 因为,她能看出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男人真正的目的。 若女子都像她那样追求权力和地位,若女子都读书习字,习武经商,体现自己更多的价值,那那些男人,那些圣人们,还怎么拿捏她们? 若女子都清醒,都去追求自由与幸福,那谁还甘愿被男人欺辱,谁还愿意困于深闺之中,卑躬屈膝,仰仗男人的施舍过活? 谁还愿意冒着死亡的风险,为大鄿增添人丁? 祖宗留下的三从四德,那些圣人口中的三贞九烈,还有民间一系列残酷的条条框框,其本质都是为了麻痹女子,从而完全控制女子。 这些祖宗规矩,教她们逆来顺受,教她们卑微求全,教她们把贞洁看的比命还重。 那些所谓的圣人,否定她们的灵魂,压制她们的思想,禁止她们的自由,然后,将她们全部价值都集中于胯下。 无孝为三,无后为大,这句话残害了多少女子? 所谓七出之罪,无子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这是多么可笑的规矩? 一个女人可以因疾病而被抛弃,一个女人在夫家连畅言的权力都没有,一个妻子见丈夫酣睡他人床榻,还要宽容大度,不能心生妒忌。 就没有人觉得不公平吗? 男子可单方面休妻,女子却很难和离,糟糠之妻尚且被轻视,更何况那些妾室,她们的地位不比府内的下人高多少。 她们不过是为了满足男人的性欲而存在的,生子的工具罢了。 墨玖安一瞬不瞬地瞪着高位处,久久没有开口。 一旁的德栩心里愈发忐忑,他看看盛元帝,再看看跪着的玖安公主,不知该如何缓和此刻的气氛。 在一段瘆人的寂静后,墨玖安终于出声:“父皇对母亲也说过这些话吗?”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如同她空洞的目光,她的声音也有些苍凉无力。 她总是能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也总是知道,怎么刺痛对方。 她问出的这个问题,无疑是对盛元帝的一记重击。 因为,他说过。 盛元帝神色微僵,显而易见地愣了几息。 从他的反应中,墨玖安读到了肯定的答案。 渐渐地,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继而,殿内响起她阵阵低笑声。 她湿润的眼眶里满是失望之色,毫不掩饰地展现给盛元帝看,让他慌张,让他心痛。 “难怪,难怪...父皇喜欢母亲明媚洒脱,却想把她困在这里,变成一个温婉贤淑的妾室” 墨玖安边说边摇头低笑,微微垂下头结束了对视。 像极了当年,苏樾自讽的模样。 盛元帝不禁恍惚。 今日谈话的内容,以及墨玖安此刻的反应,将盛元帝带回二十年前。 就在这乾坤殿内,苏樾也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也和墨玖安一样悲极反笑,失望,自嘲。 那一日,就是盛元帝与苏樾决裂之日。 不久后,苏樾就逃离了皇宫,一别就是十一年。 盛元帝陷入那段痛心疾首的回忆之中,直到墨玖安的声音再次传来,他才回过神。 “父皇不能为她抵抗朝臣,不能保护她,任她被皇后陷害,任她被大臣诟病”,墨玖安说着,缓缓抬头,模糊的视线直视盛元帝的眼眸,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道:“甚至,任她被世人打上妖妃的恶名。我现在算是明白,母亲为何会带我一起走,我现在才知道..” 说及此,墨玖安喉咙发紧,痛的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哽咽的声音出卖了她。 “原来...原来母亲这么孤独...” 她艰难地说完这一句,眼泪再也无法止住。 直到此刻,墨玖安才真的理解她的母亲,与母亲共情。 这世上,终于有了和苏樾一样的灵魂。 只可惜,晚了二十年。 是啊,苏樾何其孤独。 那种孤寂,无法用言语形容。 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眼睁睁看着世道不公,看着世间诸多悲哀,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甚至最后发现,自己唯一的爱人也不曾真的理解她,那种全世界仿佛只剩她一个人的感觉。 二十年前苏樾的孤独,此刻,墨玖安也体会到了。 她也终于看清,那个曾宠爱她的父亲,和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自以为是。 墨玖安艰难地闭了闭眼,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从眼眶滚出,反倒让视线更清晰了一些。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皇后,因为谢氏,才逼得母亲逃离,原来...是父皇...” 墨玖安顿了几息,缓了缓气。 而她接下来说的话,就像一把刺向盛元帝心口的刀,冰冷而尖利。 “是您,亲口赶走了母亲” 第231章 容北书,我没力气了… 盛元帝耳朵里嗡的一声,错愕地定在原地。 墨玖安的那一句让盛元帝的大脑瞬间空白,紧接着在他心口刺出一个洞,填满无尽的愧疚与痛苦。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他知道苏樾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他自己。 他知道让苏樾失去支撑的人,是他自己。 这二十年来,他自欺欺人,他麻木自己,他转移矛盾。 他将苏樾离开的原因全部归咎于谢氏与皇后。 他成功地欺骗了自己二十年,到头来,还是被自己的亲生女儿无情地戳穿,叫他不得不直视这段令他追悔莫及的过去。 在这一刻,盛元帝的思维仿佛被抽空,只留下僵硬的身体,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德栩见状,立马上前一步,佯装斥责:“公主慎言!” 德栩话虽这么说,可那紧张的表情却是在祈求墨玖安别再说了。 可墨玖安满腔怒火,哪能听得进去。 见公主依旧没有服软的迹象,德栩求助地看向蒙挚,毕竟蒙挚是墨玖安的师父,说不定他能劝说墨玖安。 可蒙挚有自知之明,他一个武将,主要负责皇帝的安危,至于皇帝的家事,尤其与公主有关的事,他有什么资格插话? 见蒙挚靠不住,德栩只好边说好话,边扶盛元帝缓缓坐下。 “陛下息怒,万不能气坏了身子”,德栩小心翼翼地安抚盛元帝,转而求墨玖安:“公主殿下,还不快快请罪” 可墨玖安不仅没有听从德栩的规劝,反而作势起身。 由于长时间跪着,精神又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墨玖安只觉全身无力,踉跄一下才堪堪站定。 她面上毫无血色,双目被泪水浸染的通红,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场厮杀,处于一种病态的疲惫当中。 墨玖安深呼吸几下,缓口气才虚弱开口:“父皇错了” 周遭安静的可怕,即使墨玖安的声音有些轻,盛元帝依旧能听得清楚。 “父皇不是由果溯因,而是倒果为因,男子上战场,男子读书科考,男子赚钱养家,男子承担家国责任,这一切,不是你们自己定下的规矩吗?不是你们替全天下的女子做出的决定吗?” 这些既得利益者倒打一耙,用来蒙骗女子的话术,并不能骗到墨玖安。 “是你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女子柔弱,是你们笃定女子不能养活自己,是你们自以为是地定义女子的价值,从一开始,你们便把女子置于卑贱的地位,是你们一手造成男尊女卑的局面,是你们导致女子这一生都在依靠家庭,依赖夫君,依赖子嗣而活,却用这个结果证明女子价值低,何其无理,何等无耻” 墨玖安看不清盛元帝的面孔,她泪眼虚望着那一片模糊的身影,继续说:“所谓各司其职,不过是你们找的借口罢了,在你们眼里,女子最大的价值是服侍男人,满足男人,身体和精神上绝对服从男人。对你们而言,女子不过是取悦你们的玩意罢了,为此,圣人,读书人,天下男人…” 说及此,墨玖安有些无力地垂下头,摇头嗤笑:“呵呵呵,你们编造出了一堆可笑的条规,逼她们从小学习,潜移默化中改变她们,用世人的目光裹挟她们,最后还理直气壮地说,这是她们应得的” 墨玖安仰天长叹一口气,泪水从眼角滑落,没入了发间。 她不急不慢地说着,逼自己直视盛元帝,然后一句一句地反驳盛元帝方才义正言辞的演讲。 “男子产量比女子高,可相应的,男子每日的食量也比女子高一倍不止。男子生来便比女子更有力气,战场确实需要男人,可女子亦可习武杀敌,若不适合冲锋陷阵,便可负责后勤补给。 女子娇小的身躯可以更好的借助环境隐藏,适合潜探敌情。 女子的心觉天生比男子敏锐,适合充当暗探,获取情报。 农田里,那些农妇也一样早出晚归,勤恳劳作,她们还会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生儿育儿。 她们所做的远比男子多得多,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会被丈夫嫌弃,欺辱,殴打,只因她们力气小,所以才会被轻视,被欺负。 力量上的悬殊并不代表高人一等,并不代表女子就活该困于内宅深苑,卑微求全,一辈子看男人的脸色活着!” 墨玖安越说越激动,被盛元帝耗尽的精气神,全靠满腔悲愤重新拾起。 她随手擦干眼泪,怒问道:“那些圣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不,他们知道,父皇也知道,你们都心知肚明,可你们是获利方,又怎会承认自己强词夺理?这所谓的祖宗规矩,世道习俗,甚至我们的律法都在偏袒男子!可流传下来的就一定是对的吗?” 墨玖安眉眼锐利而坚韧,盛元帝知道,那是敢于对抗整个世界的决心。 “正是这所谓的圣人,开启了这千年的霸凌,他们定的规矩,我不听” 这一刻,蒙挚和德栩意识到,墨玖安比苏樾固执,比苏樾坚定。 甚至,她比如今的盛元帝还要霸道,比当年的盛元帝还要蛮勇。 德栩的魂都要被吓飞,赶忙替墨玖安解释,反复劝盛元帝保重龙体。 而一旁的蒙挚依旧沉默着,他直直望了墨玖安片刻,然后默默垂下了目光。 也是这一刻,蒙挚脑海中产生了这三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念头。 一个关于选择的念头。 皇帝的亲卫向来只忠于皇帝,蒙挚作为禁军统领,更是如此。 从龆年到双鬓斑白,对蒙挚而言,盛元帝不只是君,更是挚友。 蒙挚绝对忠心于盛元帝,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可万一呢? 万一盛元帝先走,留蒙挚一人继续守护墨氏江山,到时,蒙挚又该如何抉择? 这世上,唯独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九五至尊也不例外。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朝臣牵扯进党争,不惜拿自己的命押所选之人能赢。 只有极少数才能保持中立,忍住不参与这场生死豪赌。 蒙挚本也是这极少数之一。 可今日之后,一切又说不准了。 蒙挚是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盛元帝的江山毁于下一辈手里。 他更无法接受,盛元帝拼搏一辈子才削弱的门阀势力,在他驾崩之后死灰复燃。 蒙挚无法保证,太子和三皇子所持的立场和盛元帝保持一致。 在盛元帝的这几个孩子之中,只有蒙挚这个最得意的徒弟,玖安公主,才有盛元帝当年的风范。 今日,墨玖安成功地在蒙挚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 之后,又会因何而生根发芽呢? 乾坤殿内,盛元帝静静地注视着女儿。 对面,那一袭纤瘦的身躯站的笔直端正,即使金钗华裙,依旧英气逼人。 她眉眼间散发出的那股子威势,不禁让盛元帝都愣了一息。 “并非因为我是女子,所以不能踏足顶峰” 墨玖安冰冷的声音凛然而霸道,她笑了笑,鄙夷之情尽显眼底。 “而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你们制定游戏规则,规则由谁来制定,便对谁有利,所以你们绝不会允许女人高升。一群迂腐而自私的人,制定了一套荒唐而无耻的规则,现在,该改变了”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争取公平的前提是争得话语权。 只有当权力的顶端有了女子,底层的女子才能有开口的机会。 她们所遭受的苦难,被世人合理化的一切不公,延续了千年的霸凌与剥削,才会终结。 墨粼有资格争,墨玖安便有资格争。 她有这个能力,更有这个决心。 “父皇可以把我嫁去北凉,可以把我软禁一生,可以用一切手段阻止我与墨粼争,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条路,我一定要走” 墨玖安顿了顿,冷硬的嗓音还是说出了那句气话:“当然,父皇也可以杀了我,永绝后患” 从亲生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盛元帝复杂的情绪在暴怒边缘游走,连带着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公主!” 德栩赶忙提醒,可墨玖安却没有停下。 仿佛早已准备好接受一切反噬,她的神色在愤慨中带着一丝坦然:“身不死,志不灭,这是我自己选的路,五马分尸的结局,我也受得” “公主,您快别说了!” 父女俩死死瞪着彼此,谁也不愿让步,一旁的德栩急得都快哭了。 盛元帝下颌紧绷,因极力克制情绪,浑身微微发抖。 德栩见状,已然顾不得其他,伸手便轻轻拍抚盛元帝的背,“陛下,陛下息怒啊,公主,算老奴求您了,服个软吧” 墨玖安没有理会德栩,她甚至没有欠身作揖,而是赌气般直接转身就走。 有其父必有其女,父女俩一个样,那股子倔劲儿上来了,谁也拦不住。 “公主,公主!” 德栩的挽留不足以让墨玖安停下脚步。 还没等她跨出门槛,身后又传来德栩焦急的喊叫声:“陛下,陛下!传太医,快传太医!” 墨玖安心中一颤,猛地转身,下意识走向盛元帝。 可瞧见盛元帝的神情后,墨玖安又逼着自己停住了脚步。 她能看出来,盛元帝此刻的状态,远不至于气坏身子。 墨玖安逼自己不要心软,随即转身,继续踏上出门的路。 “公主,请回来!” “让她走!” 苦肉计不成,盛元帝彻底发怒,气得咳嗽起来。 墨玖安步伐顿了一息,没有转身。 奔入乾坤殿的一众宫人行迹匆匆,神情慌张,他们绕过墨玖安,直奔盛元帝而去。 墨玖安没再转头看过一眼。 直到走出第一面宫墙,将那宏伟的宫殿隔绝在身后,墨玖安紧绷的神经倏尔一松,腿脚一软,掌心及时撑住墙面才没有倒下。 “公主!” 沐辞和悦焉冲过来,分别扶住墨玖安的双臂。 “悦焉,去叫太医!”沐辞吩咐道。 “不用”,墨玖安暗自顺气,等恢复一点力气才放开了她们,“悦焉,你留下等消息,我…还是有些担心父皇...” 悦焉眸里满是心疼,她乖乖点头,目送她们离开。 墨玖安没有坐马车。 沐辞劝过,毫无意外地,没劝住。 墨玖安称自己想静一静,不让沐辞等人贴身跟着,沐辞便远远地跟在墨玖安身后,还不忘派人通知容北书。 这几日突然回寒,气温骤降,冷风吹在脸上生疼,却也帮墨玖安冷静下来。 墨玖安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脚步带着她回去,神智却不自主地飘向远方,带她回顾这短暂的一生。 确实短暂。 区区二十年。 可回忆起来,为何显得那般漫长? 唯独那八年,她待在母亲身边的日子,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减少,愈发模糊不清。 人就是这样,痛苦总是记得很久,幸福却留不住多少。 可墨玖安不想再记住那些悲惨的过往了。 若可以,她多希望自己重新来过。 若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八岁那年,她绝不会偷跑出谷。 这样,她便不会被幽戮抓住,不会遭受那四年的折磨,也许,也不会看到这世道不公。 她就可以一直做那个与世隔绝,无忧无虑的苏千羽。 就如她母亲所希望的那样。 只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机会改正,只能任由它们伴随一生,反复想起,反复悔过。 墨玖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视线里映入一袭熟悉的衣摆,她才愣愣抬眸。 是他。 见到容北书的那一刻,墨玖安这一路以来强压的疲惫感瞬间席卷她全身,突然间,她真想借他肩膀靠一会儿。 尤其当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的时候。 他靠近时,带来那股令人心安的清香,更加让墨玖安生出想要休息的欲望。 墨玖安的视线一直跟随容北书,任由他为自己把脉。 他凝眉担忧的模样,彻底击碎了墨玖安最后一点逞强的心。 “容北书...”墨玖安轻轻唤他。 容北书全神贯注地留意脉象,低眸应了一声:“嗯?” “我没力气了”墨玖安说。 容北书的指腹微微一颤,愣了一瞬。 而就在这一瞬,墨玖安向前一步,倚在他怀中。 墨玖安并没有伸手环抱他。 好似只想找一个短暂的支撑点,她将头轻轻地靠在容北书胸口,甚至没有卸下三成力气。 这一次,墨玖安试图像往常那样,只通过一声微弱的叹息,压制她满心的疲惫。 “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墨玖安呢喃出声,轻轻合上了眼。 就脆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毕竟此刻在她眼前的,不是别人,是她的容北书。 墨玖安的鼻息轻软地洒在容北书脖颈,却引得他心口阵阵刺痛。 容北书的眉心拧的更紧,他不再为她探脉,而是抬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紧接着,直接将她打横抱起。 不用一会儿,可以很久很久。 只要她需要,也可以是永远。 不要只靠一点,可以完全依靠。 容北书求之不得。 他宁愿她不这么逞强,巴不得她毫无顾忌地流露情绪,肆意地发脾气。 他多希望,她真如他最初以为的那样,是个飞扬跋扈,蛮横自私的公主。 若真如此,她便不会这般痛苦。 容北书多希望,墨玖安不要什么都自己承受,那些委屈与不甘,不要压在心底默默消化。 起码在他这里,她可以肆意妄为。 她可以自私,可以无理取闹。 哪怕片刻地忘却过去,不想未来,就做回那个狡黠调皮的苏千羽。 容北书难受地咽了咽唾沫,忍着胸口的阵阵心疼,步伐稳健地走向公主府。 墨玖安的身体在他坚实的臂膀里渐渐放松了下来。 她没花太久就顺从了自己的心,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靠着,然后闭上了眼。 偏僻的小巷人烟稀少,偶尔经过几个行急匆匆的人,他们的视线触及容北书和墨玖安,仿佛被烫到一般,都快速撇开视线,摇一摇头,然后继续赶路。 墨玖安没发现这些,而容北书没心思管路人的看法。 不远处的转角,陆川正牵着马车等候容北书。 瞧见容北书怀里躺着玖安公主,陆川几乎没有犹豫,猛拉缰绳向后退去。 “你干嘛?”,一旁的寒舟颇为不解,还站出来指了指容北书,“你看,阁主快到…哎,你干嘛拉我?” 在寒舟被发现之前,陆川就已经揪着他后衣领把他拽了进去。 “嘘!你是不是傻?”,陆川恨铁不成钢地白了寒舟一眼,也没过多解释,直接把马头转了方向,“我们从旁边绕,到下一个路口再接阁主” 寒舟边上车边问:“为何?要让阁主抱着公主走那么远吗?” 陆川坐在车头的另一侧负责赶车,他转头静静地瞅了寒舟半晌,寒舟才从陆川嫌弃的目光中恍然大悟。 “哦!我知道了,要让阁主抱~着公主走那么远”,寒舟想了想,冷不丁来了这一句:“距离下一个路口起码还有一里,阁主抱得动吗?” 寒舟的疑问刚提出,“啪!”的一声,陆川的巴掌也毫不客气地落在寒舟的后肩。 “才三百步而已!”,陆川理直气也壮,还趁机报复寒舟,傲娇嘟囔道:“我要把你这句话告诉阁主” “哎,别啊陆川,我知道错了” 寒舟认怂很快,因为他都能猜到容北书会怎么罚他。 寒舟可不想抱着石头扎马步,一扎就是一天。 可回过神,寒舟又发现了一个漏洞:“不对啊,马车里也可以抱啊,岂不是更方便?” “吁!” 陆川又一次猛拉缰绳。 寒舟的话让陆川幡然醒悟,他意识到自己好心办坏事,一时间有些不敢动弹。 这下,换寒舟在一旁幸灾乐祸。 寒舟笑的贱兮兮的,故意拖长了尾音道:“你,坏,事,了,陆川!哈哈哈,我要告诉阁主” “别啊,寒舟,我知道错了…” 陆川露出了一副乖巧的表情,求饶的同时,他还不忘调转方向去接容北书。 而另一边,却没有这么热闹了。 容北书步伐平缓,他甚至没有大声喘过气,生怕让她感到一丝一毫地不适。 不过话说,陆川他们去哪儿了? 容北书环视左右寻找马车,正疑惑着,怀中的小人儿突然动了动。 容北书顺势将她往上掂了掂,抱的更紧了些。 “冷吗?”,容北书轻声问她。 近在咫尺中,二人呼吸交错,墨玖安摇了摇头,重新将头埋进他颈间。 “父皇给你我赐婚了” 墨玖安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让容北书脚步顿停,思绪都断了几秒。 而她依旧低埋着头,刻意回避来自他的视线,这才敢道出下一句:“我拒绝了...” 墨玖安不可能瞒他。 即使此刻,她心脏阵阵紧缩,担心他误会,忧心他会是何种反应。 她依旧不可能骗他。 四周静谧,耳边除了他温热的呼吸之外,还有回寒天微弱的风声,更显这等待的时间过分漫长。 终于,墨玖安听到一声平静的回应:“嗯” 说罢,容北书的目光回归前方,随即踏上路程。 正此时,陆川也匆匆赶到,谄媚地摆好轿凳。 等上了马车,容北书将她轻轻放下,半跪在她面前,为她裹紧披风。 墨玖安所担忧的并没有到来,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容北书的反应,只见容北书并没有伤心或是生气的迹象,眉宇间温和犹存。 “你不问原因?” 容北书只是温柔一笑,“不用问” 不用问,他也知道原因。 墨玖安无需解释,他也能猜中她为何会拒绝。 来自他的信任,理解和安全感,让原本就处在破碎边缘的墨玖安,再也无法维持那坚强的面具。 她想把什么都告诉他。 她此刻的心情,压抑了太久的委屈,面对的一切压力,困难,亲人的背叛和疏离...... 还有,她的过去。 “北凉要求和亲,我也拒绝了” 容北书并没有惊讶,而是唇角微弯,指尖温柔地拂过她后脑,整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 “大鄿与北凉不会联姻的” 他的语气越是平淡,就越有一股笃定的意味,让墨玖安感到难言的安心。 “你怎么知道?”墨玖安问。 容北书食指弯曲,轻轻刮了刮她鼻子,故作神秘道:“我就是知道” 起码,他绝不会让墨玖安成为这个牺牲品。 “你早就猜到了,对吗?” 容北书默认。 “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墨玖安所指是盛元帝的目的,她能从容北书的反应中猜到,他早已知晓盛元帝在利用她。 容北书实话实说:“从浈阳回来的那一天” 也就是他们二人同床而憩的那一天。 容北书从谢衍口中知晓,当时,容北书只是心存怀疑,可今日,他确定了。 “为何不告诉我?” “那时,我只是怀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墨玖安理解容北书的难处。 也许方才被风吹的,墨玖安的眼睛有些酸疼,她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 “我说了很多伤害他的话...我不是一个好女儿” 儿女对长辈的情感十分复杂,且时常伴有自责感。 有些话,往往在极端的情绪之下脱口而出,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后悔与自责。 即使错在父母,可最后受折磨的,依旧是子女。 生养之恩,就是这世上最强的精神绑架。 都说皇家无亲情,可墨玖安不一样。 她停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听着些许哽咽:“我害死了母亲...如今,又故意说一些难听的话,伤了父亲,我不配为人子嗣...” 墨玖安的话,让容北书一路疼到心底。 “公主...” 容北书哑声轻唤,直起身靠近了些,抬手抚摸她脸颊。 可他指尖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慌措。 一周之前还在他怀中撒娇,笑颜明媚的公主殿下,此刻却黯淡了。 她有何错? 她凭什么不能志存高远? 在容北书看来,她比谁都值得,比谁都配得上那个位置。 可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否定她,连她最亲的人都在阻止她。 容北书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俯在她耳畔认真道:“不是你的错,是这世道错了,是他们错了” 即便无人支持,她也一定会坚守理想,可这并不代表她不需要肯定。 容北书越是懂她,就越是揪心。 在遇到她之前,他竟从未意识到,一个时代对女性的歧视与压迫会有多严重。 他竟从未发现,这些习以为常的世俗规则是多么地荒唐。 容北书在墨玖安身上看到了世人的偏见,看到了上位者的荒谬,看到她想证明自己有多艰难。 他看到,真正的强大并非体现在力量上,看到女子也可以拥有强大的灵魂,自由的思想。 女子也可以创出一片天,可以追寻自己的梦想。 这并非是可笑的。 世人的偏见与轻视,对她们的禁锢与否定,才是蛮横无理的。 带着满心的温柔缱绻,容北书轻轻抚摸她脑袋。 他掌心的温度足以融化墨玖安内心的愤懑,一点一点地抚平她阴郁的心海。 容北书说得对,是他们错了。 他们傲慢,自私,无理。 自古以来,只要是男人就能当皇帝,即便是贼寇出身也能摇身一变,在史书上留下浓厚的一笔。 可女人连名字都不配拥有。 皇帝的昏庸可以归咎于女人,国家的灭亡可以归咎于女人,最后,还是需要女人远赴他乡,为和平奉献自己的一生。 他们把民族的未来都压在女子的肚皮上,却从未想过给她们应有的待遇。 是这个国家错了。 是她的父亲错了。 墨玖安会成为一代明君,她会证明女子也可以领军打仗,也可以创造太平盛世,不讳之朝。 墨玖安称帝的决定更加坚定,在他怀中,她的心也回归平静。 墨玖安缓缓伸出手环抱他,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更贴近了彼此的距离。 马车行驶平稳,禁闭的车窗隔绝一切外音,只留下两颗共振的心跳声。 墨玖安鼻端满满都是他的味道,令她心安神定。 她闭上了眼,任由自己卸下全部力气,依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得到片刻的休憩。 第232章 幽戮 “吁!” 突然,车外响起陆川的声音,随即,马车缓缓停下。 不等容北书询问,陆川率先禀报道:“少卿,是宫里的人” 原来是盛元帝诏容北书觐见。 墨玖安和容北书对视了一眼,无需多言,他们便对盛元帝的意图心领神会。 “不用送我,圣旨都下来了,你不能不从” 墨玖安放开了他,打算把披风脱下来还给他,却被容北书摁住手阻止。 “披着吧,公主已经受寒了,这几日需要喝药调养” 容北书微微蹙眉,关心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 “那我要你亲自熬,你熬的药没那么苦” 墨玖安主动提出要求,似是安慰般勉强扬起嘴角,可即便如此,她笑容背后隐藏的疲惫与虚弱依旧无法逃过容北书的眼睛。 容北书深深地望了她片刻,在她脸颊轻轻地落下一吻,又蹭了蹭她鼻尖:“晚上去找你” 墨玖安点了点头,“父皇那边,你能行吗?” “公主总是小看我” “我这是担心你” “放心吧,我能解决” 容北书重新系好披风,“蒙梓岳是今日出发吗?” “嗯,我也该去送送他了”墨玖安答。 蒙梓岳要去北境历练,今日就是他出发的日子。 原本,墨玖安就是要亲自送他的,何曾想盛元帝突然宣她入宫。 此刻,蒙梓岳已经在城外等候,墨玖安快马加鞭就能赶上。 容北书接诏进宫,墨玖安则乘坐容北书的马车出城而去。 蒙梓岳果然还在等她。 见到墨玖安的那一刻,蒙梓岳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担心地做手势:【公主怎么了?怎么脸色这么差?】 墨玖安脸上挤出了笑:“我没事” 【骗我】 蒙梓岳跟着墨玖安已经半年了,他和沐辞悦焉一样常伴她左右,所以也算十分了解她。 墨玖安用来骗别人的招数,对他们而言并不管用。 墨玖安没再强撑,却也没有说明实情,毕竟蒙梓岳都要离开了,没必要让他担心。 “这一身很适合你” 墨玖安转移话题,上下扫视蒙梓岳,眼底浮上几分欣赏。 蒙梓岳今日所穿,正是墨玖安叫人专门打造的铠甲。 黑色铠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犹如夜空中最深邃的星辰,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威严。 蒙梓岳的身形修长挺拔,肩头的铠甲雕刻着细致的云纹,如浮云般轻盈,却又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力量。 不知不觉中,蒙梓岳好像又长高了些,那个懵懂腼腆的少年郎,已然转变成自信开朗的小将军。 墨玖安颇感欣慰。 “你走几步给我看看”墨玖安说。 蒙梓岳立即板正了姿态,昂头挺胸地走了几步。 铠甲与身体完美贴合,每迈出一步都带着铿锵之声,似有千军万马应声而至。 墨玖安满意地点头,不吝啬赞美之词:“嗯,有大将之范,咱们的梓岳已经长成大人模样了” 蒙梓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 “东西都带齐了吗?我给你的金丝软甲穿身上了吗?” 得到肯定答案,墨玖安好似并不满足,又开始反复交代注意事项。 “北境苦寒,在经过凉城时,多买几件厚实的衣裳” “那只鹞鹰已然认你为主,有任何问题遣它送信” “还有,不许莽撞,不要蛮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历练虽重要,可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往后,本宫还需要你跟随我灭北凉,收南骊......” 蒙梓岳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次,是他唯一一次,如此大胆且长久地直视墨玖安。 也许因马上就要走了,给了蒙梓岳足够的理由可以鼓起勇气注视她,临摹她,记住她。 毕竟,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可能见不到了。 所以,他可以无礼一次。 就这一次。 “军营里通常只认强者没错,但你不要盲目出头,只靠武力短时间内可行,可若真想站稳脚跟,还需攻心为上” “乌氏是百年将门,取得他们的信任比较困难,不过别着急,最重要的是多见见世面,向他们学习治军之法,以后会用得着” “还有,受伤了不许强撑着,伤还没好不许上阵,你这个年纪意识不到,往后你就会发现,曾经受过的伤会时不时折磨你,所以,受伤了不要轻视,必须根治,记住了吗?” 墨玖安自顾自地说完,见他没有回应,拍了拍他手臂,“发什么愣,听到没?” 蒙梓岳这才回过神,收敛视线,乌黑长睫藏住了他眼底的暗喜。 【这些话,公主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怎么?嫌我啰嗦?” 蒙梓岳摇了摇头:【不敢】 墨玖安叹了口气,看向蒙梓岳的眼神闪过几分慈祥,加上原有的感慨,欣慰与不舍,颇有一副大人送自家孩子的感觉。 沐辞的神情和墨玖安差不多,她上前,帮蒙梓岳整理了被风吹出来的碎发,蒙梓岳也很自然地低头配合。 沐辞顺手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又满意地上下看了几眼,“照顾好自己” 蒙梓岳点头答应。 “袖口没系紧” 墨玖安口嫌体直,边埋怨他学不会细心,边给他系好袖子,沐辞也跟着检查了一下他的另一只手,以防万一又系了一遍。 蒙梓岳只是乖乖配合,嘴角的笑容扩大了些。 沐辞不禁被蒙梓岳的笑容感染,也跟着咧嘴一笑,“这孩子,傻笑什么” 蒙梓岳没有回答,而是望了眼墨玖安身后,问:【悦焉呢?】 墨玖安这才想起来,“我让她留在宫里了...” 发觉墨玖安语气里的自责,蒙梓岳急忙做手势:【无妨,我们已经告过别了】 “蒙大统领呢?他知道你要走吗?” 【嗯,昨晚,我去见过他了】 蒙梓岳的神情有些复杂,很显然,昨晚又是一场不愉快的父子交谈。 蒙挚的两个儿子都死在战场上,蒙梓岳是他晚来得子,自然而然地,他对蒙梓岳的保护欲过分了些。 对接连失去孩子的父亲而言,这可以理解。 可这对蒙梓岳而言,并不公平。 蒙梓岳不想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他想参军,想驰骋沙场,想建功立业。 为此,他一次又一次地忤逆父亲,甚至偷跑出来参军,这就导致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十分拧巴。 蒙梓岳是难得的将才,墨玖安支持蒙梓岳追寻自己的梦想,她也知道,总有一天,他定会有大作为。 墨玖安微微一笑,没有过问他和蒙挚之间的事,“那就好,记得多写信” 蒙梓岳点点头。 墨玖安又不舍地望了他几眼才道:“走吧” 可蒙梓岳似乎在犹豫什么,站在原地迟迟没有动弹。 在墨玖安疑惑的目光下,蒙梓岳终于鼓起勇气,从身上拿出了一枚护身符,给墨玖安递了过去。 “你什么时候去求了这个?” 墨玖安说着,接过护身符,这才发觉它有些破旧,根本不像是新求的。 事实上,这是蒙梓岳的母亲生前留给他的护身符,他带了很多年。 离开之前,蒙梓岳很想为墨玖安留下些什么,可他身上最珍贵的,也就这枚护身符了。 墨玖安心有疑虑,她刚想追问护身符的来历,蒙梓岳却向后退一步,毫无预兆地下跪,然后郑重叩首行礼。 礼毕,蒙梓岳便起身,做了个【公主保重】的手语,这才无后顾之忧,放心地踏上去北境的路。 “蒙梓岳” 倏尔,身后传来墨玖安的呼唤声,蒙梓岳心脏一颤,急忙回头。 十丈之外,墨玖安笑颜温柔:“你答应我的事,好像没做到” 蒙梓岳当然记得。 他答应过墨玖安会努力克服失语症,会让她第一个听到自己的声音。 可练习了这么久,每当开口之际,蒙梓岳却迟迟不敢出声。 这次也一样。 他看着墨玖安动了动嘴,还是不敢唤出那一声“公主”。 即便在私下练过很多遍,蒙梓岳始终觉得不够好。 墨玖安没有逼他,朝外挥了挥手,“行了,走吧,还有机会,我不着急” 蒙梓岳无声地笑开,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墨玖安和沐辞似乎还能清晰地瞧见他那双明净的眼眸。 最终,蒙梓岳吞下满心的不舍,驾马而去。 墨玖安和沐辞目送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尽头,她们才踏上回程。 初春的山林中,枝头早已冒出绿叶,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似在提醒这片静谧的树林中暗藏的危险。 从车窗吹进来的风稍显凄凉,墨玖安在车内闭目休憩,今日太过疲惫,她竟没提前察觉周遭的异常。 直到马车猛然刹停,墨玖安心中一凛,刚欲探查外况,就被眼疾手快的沐辞“哐”的一声关上了车窗。 “公主别出来!” 沐辞话音刚落,墨玖安便听到许多脚步声和武器出鞘的尖锐声,由远到近愈发清晰,其速度之快,不难猜出,他们正向墨玖安的方向冲来。 墨玖安所带的兵并不多,也就十人。 但是从对面的动静可以判断出,对方数量众多,恐难抗衡。 墨玖安不可能留他们几个人当肉盾,既然要战,那她就要和她的兵并肩作战。 就当墨玖安要冲出车厢之际,她又听到了异常的动静。 难道还有另一波刺客? 只听得他们从四面八方如鹄雀般呼啸而来,轻功踩过树枝时,犹如春风掠过,只带来轻微的沙沙响。 正当沐辞屏气凝神,快速思考应对之策,一众黑影从天而降,稳稳落在墨玖安马车面前,再缓缓起身,拔刀站定。 与对面那群蒙面黑衣刺客不同,以身护在马车面前的他们,身穿玄色绸缎劲衣,各个宽肩窄腰长腿,半面面具精致且不失威势。 沐辞认出了他们。 他们是容北书的暗影子时,原来这一路来,他们一直在暗中跟着墨玖安。 站在最前头的暗影第一时间从腰后掏出一把小弩箭,往天上一射,一阵响亮的嗡鸣后,箭头在上空炸出了红色烟雾。 随即,他微微侧头,对身后的沐辞道:“快带公主走” 话落,不等那群刺客出手,容北书的暗影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刺客。 沐辞反应很快,一跃上车,“公主坐稳了!” 说罢,沐辞猛拉缰绳调转马头,扬长而去。 那群刺客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目标逃走,其领头做了个手势,示意去追墨玖安。 由于刺客数量实在太多,子时和公主府兵能拦住的数量有限,还是让一部分刺客突破了防卫,去追马车。 山路崎岖,马车疾驰而过,车轮飞溅起一片尘土。 车内,墨玖安双手紧握车边,面上毫无血色,却难掩其眉眼间的冷硬。 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风声,宛如利刃割破天空。 墨玖安心中一凛,猛然抬头,便听得“咔嚓”两声,车顶被什么东西钩住。 随着追来的刺客猛拉锁镰,车顶“轰”的一声被掀翻,整个马车也因巨大的冲击力向一侧倒去。 千钧一发之际,墨玖安果断纵身而出,宛如惊鸿翩翩,轻巧落地。 然而,那群刺客反应也十分迅速,不出两息,他们就已经将墨玖安和沐辞团团围住。 这些刺客各个武艺超群,配合十分默契,一看就是训练有素,比之前在袁府遇到了那群亡命之徒难缠百倍。 他们武器各异,锁镰,弯刀,利剑,钩,鞭,锤,等等等等。 据此不难推断,他们是专业的杀手,就像曾经的墨玖安那样。 墨玖安曾经也有过专属的武器,软剑。 只不过今早入宫之前,墨玖安按规定并没有佩戴软剑和暗器,出宫后又直奔城外送蒙梓岳,眼下,她身上并无傍身的武器,这不免让她陷入些许被动。 墨玖安的视线警惕地扫过他们,心中隐隐有了一种可怕的猜测。 不久前她才派人调查幽戮,如今突然出现一群来历不明的杀手,各个武艺高强,一招一式都那么的熟悉... 这很难不让她怀疑。 “谁派你们来的?” 墨玖安难得没有急着出手,她这么问,一来确实心存猜疑,二来,她想尽量拖延时间。 方才子时已经放了响箭,如果快的话,容北书不出两刻就能赶到。 墨玖安紧绷着神经,时刻注意着对方的动作。 在墨玖安正对面,一袭婀娜的身影缓步走来。 不难猜,她应该就是这群刺客的领头。 即使蒙着下半张脸,墨玖安依旧能从她眼底捕捉到她此刻的兴奋。 她手中的美人刺随着她的动作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似乎在期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可领头似乎并不急着出招,她先是上下扫视墨玖安,那好奇的眼神仿佛在看什么传奇人物。 随即,她歪头一笑,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招呼:“久仰” 还不等墨玖安探究这一声久仰背后的意思,领头眸光一凝,轻功一闪,紧接着,她手中的美人刺直直向墨玖安刺来。 墨玖安侧身而避,还未站定,不料一条链子镖飞速甩来,卷向墨玖安的腰间。 墨玖安只好借力一旋,顺手抓住铁链,猛地一拉,铁链另一端的刺客失去惯性扑向墨玖安。 而就在这刹那间,墨玖安握住链子镖前端的短矛,利落割喉了结刺客,那刺客的链子镖便成了墨玖安的武器。 她不太会使用铁链,刚上手时笨拙了些。 不过还好,其原理和软剑差不多,都是要借助惯性随机应变,其前端的短矛还可以远距离攻击。 墨玖安身手敏捷,再加上有沐辞相助,那群刺客未能如愿擒住她。 可墨玖安也未能从他们的围剿中解脱。 即使逃出来,也很快会陷入他们另一套阵法中。 刺客还在死死纠缠,紧追不舍。 墨玖安本就在宫里耗尽了精气,后又着了凉,眼下在对手源源不断地攻击中,墨玖安渐渐疲惫,有些力不从心。 沐辞看出了墨玖安的异常。 她刚想上前帮墨玖安分散些火力,不料被对手率先发现端倪,环环套住,一时挣脱不开。 沐辞边打边留意远方,子时好像没再赶来,同样,子时挡住的那些刺客也没追来。 沐辞隐约猜到事情不妙。 离发射响箭也才过不到半刻,再纠缠下去不保证会不会出意外。 沐辞如此想着,打算拼死也一定要为公主博得逃脱的时机。 然而,沐辞刚决定牺牲自己保全墨玖安,倏尔“嗖”的一声,一阵尖锐而清脆的声响从她左耳流过。 沐辞的眼角只来得及捕捉一缕寒芒,她的视线顺着看去,只见对面,正冲向墨玖安的那个女领头被一把长枪刺穿了胸腔。 长枪力量之大,竟将她拖拽着,连人带枪一同刺向了一棵粗壮的大树。 看清那把枪出现的那一瞬间,沐辞和墨玖安仿佛瞧见了一缕希望。 她们同时朝北望去,只见远处,一身玄色铠甲驾马而来。 是蒙梓岳。 而他座下急速的马蹄声,冲破了这充满绝望的空气。 蒙梓岳认得暗影子时的响箭,容北书也曾给过他几支。 红色,恰恰就代表着公主有危险。 蒙梓岳见到响箭后,果断调转马头,一刻也不敢耽误。 好在,他赶上了。 若这是战场,斩将夺旗,其余小卒该弃刀投降才对。 只可惜,他们所面对的不是士兵,而是一群冷漠无情的杀手。 无论死多少自己人,都不会影响其余人执行任务。 骏马疾驰而来,蒙梓岳想快速穿过刺客的围攻,拉墨玖安上马逃离。 只不过,那群刺客预判了他的预判。 一部分杀手攻击蒙梓岳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后由两个杀手扔出锁镰,精准刺中骏马的脖子,彻底砍断了蒙梓岳带公主逃离的计划。 蒙梓岳身手灵活,被骏马甩出去时,身子在空中一旋,恰好落于墨玖安身前。 沐辞也早已趁乱赶到墨玖安身旁。 三人一个阵线,蒙梓岳立刻从怀里掏出了一颗霹雳弹,猛地扔向地面,‘砰’的一声,刺眼的浓烟瞬间弥漫开来。 等杀手们冲出烟雾,发现他们三人早已没了身影。 女领头已死,自然会有人替代她的位置。 他们无需投票,仅凭谁的杀手等级高,决定该听从谁的命令。 “主人说了,要活的”,最前头,一股低沉冷厉的声音响起:“缺胳膊少腿,无所谓” “是!” 循着三人脚印,乌泱一片黑衣杀手,消失在树林尽头。 第233章 夕照苍凉 墨玖安三人一路不敢停歇,在树林里穿梭躲避。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扫除脚印,墨玖安他们知道,杀手很快就会追过来。 终于,在翻过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坡后,三人才敢驻足喘口气。 沐辞先是探出头观察身后的情况,随即心生一计,直接上手脱下了墨玖安的披风。 “你做什么?” 沐辞没有回答,而是继续抢过墨玖安的外袍,穿在自己身上,然后二话不说双手拔出墨玖安头上的凤簪,插在了自己头上。 到这种程度,墨玖安也猜到了沐辞的意图,可现在阻止为时已晚,沐辞已经收拾好自己打算出发了。 “藏好,我去引开他们”沐辞嘱咐蒙梓岳。 “不行!” 墨玖安试图抓住她,可是在蒙梓岳的帮助下,沐辞成功挣脱了墨玖安的束缚,义无反顾地跃出了土坡。 她先是扫除附近的脚印,再去引开杀手。 “沐...唔...” 墨玖安刚想喊她回来,蒙梓岳及时从身后捂住了墨玖安的嘴。 他坚实的手臂圈住墨玖安的肩膀,摁着她蹲下藏匿。 很快,沐辞的计划成功,确实为墨玖安他们争取了逃脱的时间,蒙梓岳看准时机,拉着墨玖安就往反方向逃离。 “放开我,我不能让沐辞独自涉险!” 蒙梓岳天生神力,即使墨玖安力量不弱,可她依旧无法掰开她手腕上的那只手。 “蒙梓岳,蒙梓岳!” 终于,墨玖安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他停下,试图说服他:“你听我说,他们要的是我的血,不是我的命,可沐辞不一样,一旦他们发现是沐辞假扮的我,他们会立即要她的命,现在她的处境比我危险!” 墨玖安没有时间向蒙梓岳解释杀手为何要活禽她,若这些杀手真如墨玖安所猜测的那样,来自死灰复燃的幽戮,那么那个女人想要的,定然是墨玖安血液里的毒。 墨玖安满心焦急,她想跑去救沐辞,可她的手腕依旧被蒙梓岳圈的死死的。 “蒙梓岳,你快放开我,我无法接受沐辞为我牺牲!” 见蒙梓岳在思考,墨玖安以为自己稳了,没想到,这小子竟突然弯腰,毫无预兆地挽住她大腿后侧,直接把她扛到了肩膀上。 “蒙梓岳!” 等墨玖安反应过来,已然天地倒转。 随着他大步奔跑,他肩膀上的铠甲硌得墨玖安肚子生疼。 以墨玖安的身手,这个姿势倒也不是不能挣脱,只不过需要攻击蒙梓岳的要害,比如脖颈。 “蒙梓岳,别逼我出手!” 蒙梓岳依旧不理,疾跑如风。 然而,就当他拼命穿梭树林间,倏尔传来一声尖锐的响声,箭矢撕裂空气,带着汹涌的势头朝他直射而来。 蒙梓岳瞬间侧身躲避,箭矢如荆棘般飞掠而过,稳稳地插进他们身后那棵苍劲的老树中,发出“咔”的一声闷响。 蒙梓岳立即放下墨玖安,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戒备地观察箭来的方向。 而墨玖安直直望着没入树中的战箭,心中一阵寒意袭来。 她当然认得大鄿士兵专用的军箭,此刻在她眼前的这一支,就是军用箭矢。 两波刺客,于同一天同一地点,围剿墨玖安。 一个来自墨玖安曾经的噩梦,幽戮,而另一个,来自她的国。 不是谁都有权限支配军用武器,所以答案并不难猜。 无非就是那几个势力,或者恨她入骨的谢氏,或者被她削弱的官僚团体。 又或者,是她至亲之人。 正当墨玖安陷入怔愣之际,倏尔手腕一热,紧接着又被蒙梓岳拉着跑。 墨玖安只来得及瞥见身后,那一群矫健的身影。 他们背着箭筒,手拿军弓,直逼他们而来。 今日还真是忙碌的一天。 想要墨玖安命的两波敌人,竟如约定好一般,在墨玖安出城的这一天动手。 蒙梓岳一路拉着墨玖安奔跑在树林间,身后的刺客因不知名的原因没再射箭,只是穷追不舍,仿佛在等什么恰当的时机。 可眼下,墨玖安没有心思分析敌人的行为动机。 刺客数量众多,又带着弓箭,这种情况下,走为上策。 在不熟悉的山林中逃命,逃脱与否,往往要看运气好不好。 毕竟,谁也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也许会是助他们完美藏身的深坑,又也许会是断他们前路的悬崖。 按墨玖安今日的运势来讲,自然就是后者了。 虽不说是万丈悬崖,却也足以要他们的命了。 蒙梓岳和墨玖安急忙刹住脚步,刚想换条路,那群刺客却挡住了他们的后路。 十丈之外,即使他们蒙了面,一身江湖打扮,可他们的站位,手握弓箭的姿势,以及他们浑身上下散发的气质,无一不在暴露着他们士兵的身份。 其中唯有一人,无论身材还是年龄,都与其余人格格不入。 墨玖安的视线定刻在那个可疑之人身上,隐隐觉得对方很眼熟。 然而不出她所料,那个中年男子第一个拉满军弓,直接瞄准了墨玖安。 还不等墨玖安躲闪,中年男子身旁的那个年轻人却率先出手阻止。 他应该就是那群士兵的领头,可那个中年人似乎并不受他管辖。 “你干什么!?”,领头压低声音质问道:“刚刚就是你射的箭,差点伤到公主!” 中年人一把甩开了领头,从身上拿出了一枚令牌,给其余士兵看,大声命令:“见此令者,如见主人,主人最新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除掉蒙梓岳!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放箭!” 领头显然懵了,其余士兵也迟疑了片刻,最终在中年男子反复敕令下,一个接一个地拉满了弓箭。 对手给出的信息量实在太大,墨玖安先是获知他们的目标是蒙梓岳,她几乎本能地上前一步挡在蒙梓岳身前。 然而当那个中年人的声音一出,墨玖安才认出了对方。 是冯关仁! 冯关仁的眉峰有一颗痣,身材微胖,脸颊浑圆,即使用黑色布条蒙面,依旧无法掩盖他的脸型和声音。 冯关仁是当朝工部尚书,也是冯业的父亲。 而冯业就是曾经在赌坊虐杀数名无辜女子,折磨奴仆取乐的那个纨绔子弟。 当时,他的罪行恰好被墨玖安瞧见,墨玖安亲手将他割成了太监,最后,由沐辞一剑封喉。 想当初,由于那家赌坊来路不正,涉嫌大额不正当的交易,而冯关仁恰恰就是那家赌坊隐在背后的主人,他只能吞下杀子之仇,不状告墨玖安。 最主要的,还是冯关仁身后的那个大人物,绝不允许他向墨玖安寻仇。 可冯关仁怎会甘愿放下? 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天赐良机,用偷出来的令牌假传主人之令,试图借机为他的亲生儿子报仇。 “放箭!给我放箭!”,冯关仁一刻也等不及了,嘶吼着命令道。 “冯关仁!” 墨玖安一声怒唤,瞬间让紧张的空气凝固。 那群士兵显然愣住,甚至冯关仁都怔了一瞬。 墨玖安上前了几步,凌厉的目光震慑着对面一众士兵,不急不慢的语速也颇有威势:“他是在公报私仇,你们都被他骗了!” 众所周知,冯关仁是太子的人。 那么和他站在一起的那群蒙面士兵,也就是太子手底下的兵。 从眼下的形势不难判断,太子并不想要墨玖安的命。 这一点,墨玖安也不理解。 不过现在没有时间探究太子矛盾的心理,他不想要墨玖安的命,那么墨玖安就有谈判的机会,就能拖延时间护住蒙梓岳。 “我说了放箭!你们还在等什么!” 冯关仁知道不能再拖了,他必须立刻除掉墨玖安。 他又一次拉满了军弓,只要他主动射出第一箭,那么其余士兵也会跟着射箭。 只不过这一次,冯关仁还是被领头一把拦住。 领头眉宇间透露着紧张,他朝墨玖安伸出手,请求的声音似乎是他最后的提醒:“殿下,请过来” 只要墨玖安离开蒙梓岳,领头就能护住墨玖安。 冯关仁的把戏也许能唬住这些小兵,可领头并不傻,他知道,主人绝不可能发出那样的命令。 不然他们也不会往北十里之外埋伏蒙梓岳。 可当时,蒙梓岳并没有步入他们设的陷阱,而是突然调转马头,急匆匆地回去。 他们便偷偷跟着,直至现在。 冯关仁半路出现,以督察他们的行动为由,实则就是为了公报私仇。 领头眉头紧锁,看向墨玖安的眼神渐渐从期待转变成了祈求。 若她再不过来,领头可能拦不住冯关仁了。 蒙梓岳也知道这一点。 他急忙做手势,甚至第一次出手推搡墨玖安,却反被墨玖安握住手腕,一把拉到她身后。 “闭嘴!站在我身后别动!” 其实,墨玖安也很紧张。 这样生死焦灼的时刻,不是没有过。 尤其在幽戮的那几年,几次三番从死亡边缘撑回来,被反复试毒,动不动受惩罚,一层一层地突破生死关卡... 她以为,死亡不再能吓住她。 可这一次,她竟然怕了。 她的心脏在拼命跳动,因长期精神紧绷,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墨玖安不知道自己拼了多大了力,才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音,才能够保持岿然不动,才能不露端倪。 可蔓延她内心的恐惧感,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都在愈演愈烈,慢慢占据她全身。 八年前,她和她母亲也曾在这样的山林中逃窜。 面对幽戮众多高手,年仅十二岁的墨玖安以肉身生生抗住他们的一刀一剑,用幽戮教给她的招式,与幽戮顶级杀手厮杀。 即使被划的满身伤痕,她最终,还是没能护住母亲。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至亲之人,被幽戮的杀手捅入数十刀。 浓稠的鲜血从母亲口中漫出,母亲看向她的最后一眼,墨玖安这一生都忘不了。 墨玖安知道,母亲从未怪过她。 可那一眼承载了太多的不舍,一直积压在墨玖安心里,直至此刻,在这般相似的情景下,重新席卷她。 墨玖安固执地挡在蒙梓岳身前,仿若八年前,她拼死保护母亲。 对她而言,蒙梓岳也是亲人,也是她应该拼死保护的人。 就像沐辞,悦焉,容北书,他们都是墨玖安发誓要守护的人。 所以,她绝不可能放弃蒙梓岳。 只要再拖一会儿,援军就会赶到,墨玖安迟迟不肯迈步,双方陷入了僵持。 只可惜,这种相对安全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 冯关仁趁领头不注意,快速拉弓射箭。 随着一声清脆的弦鸣,第一支箭如闪电般发出。 蒙梓岳眼疾手快,握住墨玖安手臂,拉着她刚好躲过那致命的一箭。 箭矢径直擦过墨玖安的胸前,带起一阵风声,仿佛是死神呼吸的低语。 事实上,它的确预示着死亡。 第一支箭射出,领头再也无法阻止局面,那些士兵们便会跟着冯关仁出手,百箭齐发。 果然,蒙梓岳和墨玖安躲过了第一支箭,不出一息,箭雨就如飞蝗般倾泻而下,决意吞噬万物。 蒙梓岳的心猛地一紧。 几乎就在这转身间,听到箭矢发射的嗡鸣,蒙梓岳便心念已定。 他知道,若想护住她,如今唯有一法。 他身上的铠甲,里头的金丝软甲,以及他的这副身躯,就是这一刻最好的护盾。 可以从箭雨中,保公主平安的护盾。 在墨玖安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蒙梓岳毅然将她揽入了怀中,用厚实的背脊,直挺挺地迎向箭雨。 数十箭猛然击打在他身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超乎同龄人的高大身躯,也恰好将墨玖安完全护在怀中。 金丝软甲作用有限,尤其当近距离面对尖锐的军用铁制箭矢,金丝软甲只能保证尽量降低伤害,而不能保证不受伤害。 蒙梓岳只是庆幸。 庆幸他的铠甲和那件金丝软甲,刚好能减缓箭矢的速度。 若非如此,十丈之外所射的军箭,定然会穿透蒙梓岳的身体,继而伤到她。 幸好... 幸好他穿了金丝软甲。 幸好他能帮她阻断,这些冰冷的箭矢。 数十箭刺入身体里,随之而来的是他的体力逐渐被侵蚀,阵阵剧痛如波涛般涌来。 仿佛放慢了时间,蒙梓岳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滚烫的血液浸染整个背脊。 他的视线里,只有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耳边,只有她颤抖的呼吸,愈发清晰。 终是力竭,蒙梓岳缓缓向前倾去。 墨玖安本能地托住他的肩膀。 她湖水般的眸里满是迷惘,仿佛灵魂被抽离,只剩下一个木然的她,与他一起,跌坐在地。 她的左右皆是倾斜着没入地的箭丛,而这片悬崖上,唯有她身后的那一小片区域,毫发无伤。 那些刺客成功完成了任务,领头趁机夺走冯关仁的令牌,拿自己的向上人头做担保,终于夺回了领导权。 冯关仁不想错过机会,打算上去给墨玖安补几刀,可他还没迈出两步,便被领头一巴掌拍晕。 领头下令撤离,在离开之前,他脚步一顿,忍不住朝那悬崖边上瞧了一眼。 夕照苍凉,将整个天空浸染的一片柔和的琥珀色。 那片苍穹之中,有一个宽大的背影,跪地俯首,玄色铠甲在黄昏下发着幽幽光芒。 而那数十支箭羽,随风微微飘动,犹如春风拂过的青青野草,竟将那背影衬托的异常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