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岚静无言》 第1页 《山岚静无言》作者:星洁【完结+番外】 谁共我 临风远眺 夜夜朝朝 炽焰晚照 江河寂寥 看罢天下 惟与君偕老 上面那东西只是作者妄图奔向文艺大道的畸形产物,请无视它吧。 本文主要讲的是一个古代医务工作者的的心路歷程。 ================== ☆、第 一 章 相遇无言不相识 秋雨绵绵,直落了五日方歇。 待天终是不阴不阳的晴起来,又隔了一日,张岚星收拾了採药的用具赶去十几里地外的四望岭。 这几日正是山里出积羽的好天,保不齐走了运了还能碰上赤根(全为作者生造,请别深究,嘿嘿)之类的稀罕草药,他借隔壁李大娘的银钱,外带后几月的日子可就都有着落了。 张岚星虚岁十九,父母早亡,无兄无弟。他虽看着稍显文弱,但这些年岁独自过活早将他锻鍊的如棵小杨树般结实,他也一如棵树般安安静静的长着。 早先他与梁城中一大医馆做学徒,不慎得罪个医师,变着法子被找不自在,最后磨不过,只得于年前回了乡下老家。 老家房子倒还在,田地早没了,他也不惯常做农活,只得靠学的那点医术给乡民治些小病维持生计。可乡下这地方,大人头疼脑热的都是捱一捱便过去了,没几个正经看病人。且他年少,看着让人不十分信任,重病也基本轮不到他。于是他时常去深山里寻些药草卖与镇上药铺,不过做这事的人也不少,勉强能够过活。 天不亮出的门,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到了四望岭前。张岚星在路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拿出预备的干粮慢慢吃着,歇歇脚,过会儿便进山。 正吃着,望见村里猎户陈二带了群人往这边来。陈二人很不错,平时对张岚星也是诸多照顾,他忙起身行个礼:「陈二哥忙啊,也是进山吗?」 陈二见到张岚星,面上一喜,忙回道:「这不是张老弟吗,又去採药啊!」又回头对后面一位华服青年哈腰道,「这位是我们村张岚星张大夫,可是个好后生,也常进山採药的,您要找的东西可能他会晓得呢。」 听了他的话,张岚星有些莫名,见那青年望向自己这边,便也打量着他。那青年真真就是戏文里说的那种什么翩翩贵公子的,年纪大约二十三四,长身玉立、高大轩昂、容貌十分俊美。女娲娘娘在造他的时候肯定十分上心,看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再看看那风度、那气派,真是一身贵气哇。 那边华服青年瞥了张岚星一眼,又唤过身旁一个表情肃穆的青年,二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才吩咐了陈二什么,陈二便乐呵呵沖张岚星道:「可不是进山嘛。这位明公子着我领路,进山去找百岁槿,寻了昨天一整日连片树叶也没看着啊!」言毕颇夸张的嘆口气。 百岁槿乃是此地特有,果实是珍贵草药。百岁槿如其名,好几十年才会开花结果,可谓可遇不可求。 看陈二的神情,大约是想要自己帮忙。乡里乡亲的,反正自己也正好要进山,张岚星便客客气气地问道:「陈二哥可是有何事要小弟做的,尽管说便是。」 陈二笑了:「张老弟是热心人,又对山里熟得很,不如劳烦同我们一道吧。」 张岚星正要答应,对面那队人中另一位看着十分干练的青年扬声道:「不会让你吃亏,每日二两银子,若是寻到,另有重赏。」 一日二两银子,可抵他做几个月的工了,张岚星本就准备帮忙的,现下忙一口应下来。 华服青年带的这群人虽有一二十之众,行走在山路间彼此却是毫不交谈,看着相当有规矩,张岚星越发觉得这些人不简单。不过这些与他个小民也无甚关系,他有银子拿就行。 张岚星这大半年来每月都要多次进山采草药,对哪片地头爱长什么可是了解的很,按他的指引真找到棵百岁槿,可惜一颗果子都没结。不过那华服青年虽仍是冷着脸,心情似乎没那么坏了,还让人打赏了张岚星与陈二各十两银子,真是将张岚星高兴坏了。他拿了银子,硬塞给陈二一半,陈二见推脱不过,这边老推来推去也不好看,也便收下。 张岚星怀里揣上钱自是更有劲头,也觉不着累了。有时那群人停下休息,他略坐会儿便一个人到附近去寻药。 这么忙活了大半天,到下午时还真叫他寻到一棵结着果实的百岁槿。一群人皆十分高兴,华服青年面上也不禁带上点笑意,吩咐手下给陈二与张岚星每人一锭金元宝。 当时,张岚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即使拿到金子也愣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这般亲密的接触金子啊,他甚至都有些想学陈二哥,将元宝用牙咬一咬,终是没好意思,惴惴的将钱收起来。 既找到了要的东西,这群人不准备再逗留,张岚星因想着离天黑还早,决定还是采些草药回去,便并未与他们一同走。陈二觉着有了这么多的银子还打什么猎啊,还这么劝张岚星,见他坚持,就没再管。 分别时张岚星对陈二千恩万谢的,说等回去再登门答谢。陈二笑呵呵的说不必客气,若没有张岚星也不一定能找到这东西,便先回了。 这四望岭纵横上千亩地,张岚星一个人慢慢往山里去,边走边留心着四周,没多会儿竟又让他碰到株赤根。他边小心地挖着,边乐滋滋的想今日可是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回头要去祖坟上柱香。 第2页 就在这当口,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岚星想着这地界该不会有勐兽吧,边握紧手中挖草药的铲刀边回过头去。 这一转身他不禁吓了一跳,正看见之前那大少爷一身是血的半跪于面前不远处,一手捂着胸前长长的血口子,一手握剑撑着地。这人也在抬头看着张岚星,眼神深邃,表情颇有些复杂。 「怎么回事啊?」张岚星瞪大了眼睛。 「一些小杂碎罢了。」那人面无表情道。远远看着,这人身上的伤口大致皆为利刃所致,定是遭到了何人的袭击。张岚星平时最爱听村里何大叔说故事,什么江湖、武林的,现下不免有些胡思乱想起来。 「您的手下呢?」张岚星疑惑。 「在后面拦着,有些棘手吧。」那人深吸口气,又站起来往前走去,脚步有些不稳,「你,快离开此处吧,后面来人若看见,可是不会留下你。」 啊,就是说还没有摆脱追杀吗?张岚星有些惊诧,大半是因着这人表现的过于了点。片刻,张岚星明白过来,忙收起害怕的心思,「跟我来。」他说着便上前将人架起。 斜眼瞅瞅张岚星,那人沉声道:「不怕死?」 「这个……」张岚星想说谁会不怕死啊,可是要他看见这种情况却放着不管,依他那性子可是做不出,只好含煳道,「也、也不一定的,跑快些。」 张岚星架着人往那看似无路的密林深处去,一会儿,忽的又想起什么,脱下上衣欲将这人伤口暂时包裹一下,这人一直冷着的面上才终于变了表情,皱着眉头有些厌恶的拒绝:「不必了。」 张岚星愣了一下,还是客气的向他解释:「免得血滴下来留了痕迹,衣服虽旧了些,是干净的,今日才换上。」那人听了没再说什么。帮人的还要被嫌弃,张岚星有些无奈.但他生性老实,倒也不会埋怨,仍是继续将人架着往前去。 过了这处山林,前面是条山涧。张岚星特意带人走在水里,有了水的遮掩,脚印什么不容易被发现。 沿山涧往上,又走了一顿饭的工夫,他在处山壁前停下。扒开前面厚厚的藤萝,里面赫然是个山洞的入口。 洞口很矮,需猫着腰方能进入,他边将人往里带边轻声的做着说明:「这处没几人晓得,先在这儿避一避。洞里有几条岔路,有两条那头都是通着别处的,就是被人发现也能跑掉。」 那人没应声,只若有所思地的打量着着四周, 点亮火摺子,躬身往里走了百米左右,终于到了处较为宽敞的地儿。此地俨然一间简陋的居所,有张树枝与草等物搭成的床,还有些别的用具。这里是张岚星幼年于山中采东西时偶然发现的,便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大本营。年长后进山若是晚了也时常在这里暂住,不成想今日倒派上了大用处。 他将那人带到木床上躺好,接着又将那人上身的衣衫解了。看看伤口,所幸并不深,没伤到筋骨。张岚星解下自己总不离身的褡裢。这看似是普通的褡裢,中间可缝了一个个小口袋,放进些草药与常用的成药。这是他吃饭的傢伙,做游医所必备。他从中抓出些伤药敷在这人伤口上,再将那人已经破烂浸血的华服撕了几条给他裹伤口。这人的衣服不止看着漂亮,摸在手里也真是舒服极了,要不是已然烂掉,张岚星宁愿撕自己的衣服也不会捨得弄坏它。 这人虽受伤,还流了许多血,之前却一直清醒着,这么长的路基本是他自己走过来的,张岚星只搭了把手。如今大概真是倦了,在张岚星将他带到木床上时竟很快闭起眼睛,好似睡着了。张岚星见状,弄完那些也便退到一边安静地待着,虽是满腹疑问,这会儿可问不出来,只希望自己别是惹到什么了不得的麻烦。 彼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这惹上的竟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麻烦。当然,至于麻烦的定义,还有待商榷。 ☆、第 二 章 贵贱相交安可知 桐油灯光线既暗,烧久了还会有难闻的气味,张岚星往木床那边看看,总觉着还是该将灯移出去,正好也可顺便在外面捣鼓下草药。 哪知他刚一起身,床上之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厉声喝道:「做什么?」 张岚星不禁被这人低沉的问话吓得浑身一抖,又看看那举起的长剑,他示意下手中的油灯,不安地回答说:「方才看你好像闻不惯这味,想给它移出去的,没、没要做什么。」 那人默不作声打量张岚星几眼,又重新躺好。 出了这一遭,张岚星也不敢再妄动,放下油灯,慢慢贴着石壁坐好。 周遭太安静,人就容易胡思乱想。张岚星觉着自己可真是不长记性,总忘记这些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就好像年少时,那个总是一脸灿烂笑容的少年,本以为两人算是玩伴吧,可那少年一转脸却能笑着用马鞭将他抽出一身的伤。只能怪自己傻乎乎的,分不清各自的身份。少年如今早已封了王,权倾朝野。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这边张岚星正独自唏嘘,那边的大少爷冷不丁又开了口:「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唿?」 「啊?」张岚星一愣,「张、张岚星。」他战战兢兢地报上名字,不知这人是要怎样。 「我记下了,待回去,自会酬谢阁下。」那人仍是一板一眼,说话不疾不徐的,似乎对当下的处境毫不在意。连张岚星都能觉出这人定是遇上什么了不得的仇家,可看他似乎已有万全把握。 第3页 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江湖纷争?!张岚星忽然又想到何大叔说的那些武林故事,顿觉豁然开朗。 果然、果然血雨腥风啊!张岚星心下暗嘆,结果便是更加好奇了,但又觉着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为好,晓得很多秘密的小人总是死的很快的。 他便简单应了一声,面上看着似乎很平静,脑中已然在想像那些刀光剑影的画面。 那边的人却似乎来了聊天的兴致,停顿片刻又开了口:「阁下,倒是有趣,似乎与我遇过之人皆不相同。」 「啊?」 「明明十分畏惧,却依旧选择待在这里,阁下与我无亲无故,并不必如此。先时我以为阁下不过是个一般乡民,如今看来,倒是胆识过人,连我姓甚名谁、是何身份、为何会发生今日之事也不问一下,难道不怕我是歹人?」 「啊?」如今张岚星的表情实在可以当做目瞪口呆一词最好的诠释。他心中可是迷煳极了,一根筋的脑袋中压根就不会出现那等纷繁复杂的东西,所了解的「阴谋」无非来自于戏台、评书之类,胆识与他完全可谓谬赞,不过是不知者无畏罢了。 他不好意思的回道:「我原没想这许多。看您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吧,人又大方,长得又这么体面,哪里会像坏人呢。那,您是要告诉我您尊姓大名吗?」 不知是张岚星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对面那人,他一直板着的脸上竟带了些笑意。 「你这人说话着实有趣。」那人微微笑了笑,停了会儿又继续说到,「阁下便唤我明奕吧。」 张岚星却是想岔了:「开宗明义那个明义?」这个词可是经常在评书里听到。 「神采奕奕之奕。」 「哦。」张岚星默念了两遍,又觉着这种时刻谈论这等芝麻小事似乎有些不妥,挠挠头,问:「明奕公子,我也不晓得你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着挺危险的,你身上还有伤,总在这边待着行吗?现在天估计都黑了,可要我出去看看啊?」 「不必。此番外出之前已料到恐怕会有今日,只没曾想到如此之快,有些大意。我若遇袭便说明那处有变,事先已布置过,即便我今日带来之人全无生还,别处仍会照旧行事。如今外间必有埋伏,此地倒是隐秘,阁下与我在此静待天明即可。」 张岚星连连点头说好,实则仍是稀里煳涂。只是这位明奕公子说话时表情如此坚毅,十分可信的感觉,张岚星觉着这人肯定很有本事,无论何事都能办成,于是他天性中盲目乐观的那部分又占了主导,也不害怕了。 这心情一放松,饿劲又就上来了。张岚星今日才吃了顿早饭,晌午时候忙着找草药,那些人用餐时他只胡乱啃了两口,也没顾上,此时方觉得腹内实在空的可以。中午这位明奕公子的手下分给他的食物他也没捨得吃,还包的好好的放于褡裢内。一块咸肉干,两块细面饼,他拿出来送到那边木床边上。 「啊,那个明奕公子,您也饿了吧,跑这么半天,先吃点垫垫。」 那人看看他,作势起身,张岚星忙放下东西搭了把手。明奕盘腿坐好,看着面前的食物,有些奇怪:「哪里来的?」 「晌午时候公子你们分给我的啊,我一口没动,干净的。」张岚星边解释边拿出他自己备的干粮坐到一旁吃起来,还暗自庆幸今日预备的多,不然可得挨饿了。 那边端坐之人若有所思的凝望张岚星片刻:「阁下手中所持何物,与我这边看似很不相同?」 「啊?这个,杂粮饼啊,是我自己早起做的,跟您那不是一样。」张岚星正将手掌中接到的饼渣子一下塞进口中,说话有些含煳不清。 明奕见他吃的香甜,心有所动:「我从未吃过此物,不知阁下可有富余,我想尝一尝。」他大约也为着向人索要食物而过意不去。接着道,「我这边这些你可拿去,我白日里已尝过,味道并不怎样。」 张岚星觉着自己快傻了,怎会有人放着白面烙的厚饼子不吃要吃它这随手捏的杂粮锅贴!有钱人家少爷的心思他果然不明白,正好还剩个,便起身给人送了过去。口内说着:「这块我也没动的,您不会真要吃吧?没多好吃的。」 明奕接过饼道了声谢,拿起端详下便直接咬了一口,顿时皱起眉头。咀嚼片刻,刚一下咽,他忽然瞪大了眼睛。 「可有水!」他哑着嗓子喊了声,俊朗的面庞似乎都有些扭曲。 张岚星不明所以,慌忙取了水袋打开递与明奕,只见他一口灌下许多,努力咽了半晌方缓和过来。 「你您怎么啦?」张岚星好奇的问。 明奕微喘着反问:「这究竟是何物,怎会如此坚硬?先时咬下去不过是有些难吃,待我吞咽时但觉喉中好似石子划过般生疼,怎会这样?」 「啊,不会吧?」张岚星诧异,「没这么厉害吧?公子您大约是没吃惯,你看我天天吃不也啥事都没有。」 「也许。」明奕有些赧颜,觉着自己尚不如个乡野小民,连这小小事物也不堪忍受。再看看手中已咬过一口的面饼,就此扔掉似是不妥,也许该再次尝试下,毕竟这可是百姓的口粮。正为难间,东西已被人拿走。 张岚星拿过面饼重又回去坐好,笑道:「你们大少爷吃不惯也是正常,不必勉强的,我吃就好,您还是吃您那边的吧。」 第4页 明奕更觉羞愧:「从前在军中已觉够艰苦,尚难及今日这杂粮饼,难为阁下竟能食之有味。」 「唔,呵呵,这哪算得上什么,」张岚星不以为意道,「村里一般的都是吃这个。有的吃还算好的,去年上江那块儿发大水,淹了几个州,我那时候还在梁城,亲眼见到许多人拖家带口的出来要饭。」 明奕神色一下凝重起来,闷声道:「去岁天灾人祸频发,多处百姓皆流离失所……」 「是啊,可惨啦。」张岚星光顾着低头吃东西,也没留意对面人的表情,仍是自顾自的说着,「人家都说是因为咱们的老皇上生病了,真一生病,母鸡便会出来打鸣,所以老天爷发怒了,地上就发大水……」 明奕使劲咬着口中的肉干,听张岚星继续说些乡下人的见识,其间多掺杂些鬼神异象等不经的民间传说。 忽然张岚星记起了自己是在同个看着就是很有身份的贵公子说话,不是在村里与何大叔侃大山,也不知道人家可乐意听他胡乱说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更何况他官话说得还不好。于是他突然便接不下去了,抬起头憨憨地望着明奕微笑。 在他生活的这二十三载中,从未有人与他这般说过话,甚至张岚星的口音在他听来皆是新鲜而有趣,勐然见对方禁了声,明奕抬头望见张岚星的表情便明白这人为何不继续说下去。明奕虽不曾与一般百姓相处过,但有多年统驭下属的经歷,他还是颇擅长引人高谈阔论。 「阁下似乎相当精通于躲避追击之术,曾经参军过?」明奕问。 张岚星挠挠头:「曾经逃过几次债。」 寥寥数语,张岚星重又起了谈话的劲头。老实人的话匣子一旦得了机会可是很难收住,于是他讲乡下的情况、将这些年的见闻都一一告与了这位公子。说了真正的野山参是何种形状,说起家传的太太太爷爷乃是宫中太医的故事,顺便也说了他祖父还曾在京城给王公贵族医病,不过他父亲不喜此道,醉心与科举,可惜屡试不第…… 他说了很多,对面的公子皆认真听着,时常会提些问题,这令张岚星相当开心。他觉着这位尊贵的青年似乎挺乐意他说话,长这么大很少遇到一个人愿意听他讲这许久。 甚至那么些年之后,忆及今日,张岚星仍会诧异非常,平素被称作牛皮灯笼的自己当时竟会发出那些声响!虽然路可书说他定是那时便起了「色心」,但张岚星晓得自己当时很清楚各人的身份。他记着这人是位少爷,而且恐怕是位很不一般的少爷,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高攀着与这人结交之类。 有些东西,比如人的出身,无法改变。不论后来他又被封了这个侯那个爵的,张岚星也始终当自己是个乡野草民,平头百姓。 ☆、第 三 章 时有盘龙待好风 第二日,事情的发展皆出乎了张岚星的预料。之前设想的种种兇险皆未出现,一些防备也未派上用场。他们从山洞另一个出口过去之后未遇到任何阻碍,容易便到了山岭的边界。太过顺利的逃脱倒也罢了,毕竟是好事,没人会希望遇上危险。但当一位身着铠甲、武将模样的官爷领着一大群士兵浩浩荡荡赶来,齐齐跪下高唿「太子殿下」时,张岚星才是彻底懵了。 不用多想,这「太子」当然唤的是一旁那明奕公子。 「明奕」二字自然也并非这人的名讳,他正是本朝太子,楚焰。 张岚星一直打心眼里认为这位明奕公子定非寻常人士,但借他十万个心眼他也不会往这一层去想,哪里能想到这人竟有着如此非同一般的身份! 太子是何概念啊,太子便是将来的皇帝,是将来戏文里所说的那个真龙天子啊! 张岚星此刻震惊到灵魂都已出窍。 不过他虽然三魂皆已飞走,但仍记着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听到「平身」后见众人都站起来也才起身,继续瞪着眼在一旁神游天外。 那边楚焰边听亲信简要汇报当下形势边披上件干净的袍子,一回身,望见后面不远处呆立着的那人,忽然很是想笑,竟就这样直接走到了张岚星面前。 「卿家昨日救我与危难,智勇过人,不知卿家今日想要何赏赐。」 张岚星愣愣的望着面前之人,脑筋一时间仍有些混沌,竟然脱口来了句:「您真是我们朝的太子殿下,就是将来要当皇帝的那个太子?」 一旁有些人已然变了脸色。 楚焰这下可真是笑了,答到:「我自出生起便被封为太子,想来该是你口中所称的那种太子吧。不然,将我太子金印取来与你看看如何?」 「啊!」张岚星禁不住好似发现什么惊世宝藏般惊嘆出声。而这时他也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自己是在与皇帝的儿子说话,以那有限的礼仪修养知识也觉出自己做了十分不恭敬之事,于是,他惶恐了,心急火燎的解释道:「不、不,草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小民能见着太子殿下,很开心,太开心了!能为殿下出些力可是我们的荣耀,不用什么赏赐。」 这些话听着太像是拍马屁,不过可确实是张岚星的真心话。他对皇帝啊皇后啊等等这些人怀有着与一般老百姓无二的朴素的崇拜之情,这些人在他的心目中于神仙可算是同等地位,能给皇帝的儿子做些事情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对这样的回答楚焰并未感到意外,略一思索,表情十分和善的问道:「卿家既通晓医术,可愿入我东宫典药局为使?」 第5页 东宫典药局如名称所见,乃是个服务于皇太子,职能与太医院类似的机构。能在此处为官那也是张岚星想也不敢想的。典药局局使乃是从九品,他祖父从前不过是个无品级的王府医师。张岚星在祖父的影响下自小的梦想便是能为皇帝治病,如今能给皇帝的儿子治病,这天上掉下的好事张岚星又怎会不愿意,慌忙点头:「草民愿意。」 「嗯,」楚焰点头,「如此便一道过去吧,其余会有人教给你。」 张岚星一听,忙道:「可是马上就走啊?草民想回家将爹娘灵位带着,行吗殿下?」当然,拿爹娘的灵位之外,张岚星还想顺便回去与乡亲道别兼收拾些细软。不过这种理由实在不太高尚,还是不要跟太子殿下汇报了。 古人甚为看重孝道,所谓「百善孝为先」,楚焰赞许道:「卿家孝心感人,怎会不允。」接着唤来一侍卫,「吕品,你陪同张局使回居所取先考妣灵牌。」这般安排之后,楚焰带着队伍离开,张岚星自同吕侍卫一道乘马回去。 来时花了二个多时辰,回去只用了一半时间也不到。 进了村子,张岚星遇见乡亲招唿他便说了自己要出远门。真正原因倒未明说,只说是去京城行医,还将同来的侍卫说成是从前在梁城的旧相识,此番正是前来邀请自己过去。并非故意隐瞒事实,只是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他不知如何与乡亲们解释。且张岚星虽不觉着太子殿下会是假的或是有人设局诓他,费这事骗他个乡下人又无甚好处,但心里总不踏实。 取过灵牌,张岚星又将些常用的东西简单弄个包裹带上,家中已聚满了乡亲。大家听闻他这一趟大约会出去很久,平时相熟的人很多都送了些小物件,自家做的布鞋、小吃食之类的过来,张岚星含着泪一一收下,也将不能带走的东西赠与了他人。他又嘱咐了乡亲们平时身体上一些该注意的地方,谁谁再出什么症状要如何应付之类的。 期间他还去了趟陈二哥家,见到陈二哥平安在家,昨日乃是从别处下的山,故而未遇到那场祸事,总算放了心。本想去找何大叔道别的,有乡亲说见着他出了村子,只得作罢。 村民们一直将张岚星送至村头,他站在那里仍是不舍的与大家道别。最后侍卫见实在耽搁久了,催促快些动身,他方上了马。 ☆☆☆ 此刻,楚焰正端坐于帐中,与大将军李准及几位将领商议这两日各方情势,部署往后的行动。 他已换上干净的衣物,伤口也重新上了药,身着惯常穿的深色外袍,整个人又恢復了以往的威仪。 昨日的遇刺事件,起因无非便是那帝王之家挥之不去的皇权之争,「帝位」二字,犹如梦魇,直教骨肉生死相残,整个事件无甚新鲜之处。 楚焰作为大夏国嫡长子,一出生便册封皇储,早已习惯各方明里暗里的绊子,如昨日那般危及生命之事也并非初次碰到。孝纯文皇后,即楚焰生母尚健在时已是如此。而今上专宠肖贵妃,甚至几次欲废太子,改立肖贵妃所出五皇子,奈何朝中诸多大臣抵死反对,才不得不作罢。楚焰这东宫之位并不稳固。 他很清楚,做不成天子,会连做人的机会也失去,温顺的羔羊在这条通往皇位的荆棘路上是无法存活的,又何谈保护亲戚子嗣乃至光耀祖宗基业。这些年来,楚焰一直韬光养晦,面上不与肖贵妃及五皇子一派争长短,却是暗中培养势力。 这几月,启昌帝身体每况愈下,肖贵妃利用个妖道进言,说什么必需太子亲自外出寻得十八种药材制成灵药,以孝子诚心献上方能使陛下痊癒,皇帝由此命楚焰出宫寻药,还派了个太监随行,实为监视太子是否亲自寻药,。 明眼人亦能看出这一趟途中必会生变,楚焰也做了准备,并不十分惧怕。只是不曾想到,离京不过短短三日,肖贵妃已按耐不住,下此狠手。数百名训练有素的刺客突然发难,楚焰自己都以为这次必为一时的大意而付出性命。谁料到,竟绝处逢生。 经此一难,多数将领劝楚焰不可再坐以待毙,但他仍有些犹豫。若想永绝后患,便是与父皇彻底撕开脸。皇帝尚在,武力逼宫可不是说说那么容易,一旦失败即是身家性命不保,再无翻身之日。 帐中诸将也为此起了争执,最后楚焰命各人退下,表示需慎重思考后再做决定。 楚焰卧于铺上,心中十分苦闷。伤口阵阵的疼痛在提醒他,已无法再退让。可一想到五皇弟那个懵懂孩童,尚不懂大人的争斗,经常用软软的嗓音喊他二皇兄,他便有些心酸。如果可以,他不愿赶尽杀绝。他虽没法伟大到牺牲自己的地步,也没法那般冷血。 但无数人的性命交付在他手中,多少双眼睛在望着这里,于是他只能独自在心中嘆口气,连将这种情绪发泄出来的资格也没有。 他尚在犹豫,有人已逼得他不得不作出决定。 傍晚时分,有密使求见。 那人进帐后即解下披风,露出一张精緻的面容,虽为男子,却是异样的明艷。此人名曰肖延墨,乃是那肖贵妃的异母弟弟。 「殿下。」肖延墨跪下行礼,双眼却紧盯着楚焰,脸上也沾了些怒气,「您受伤了?」 一见到他,楚焰便明白宫中有大事发生,挥手让人起来:「已无大碍,免礼吧。你竟亲自来了,有何要事?」 第6页 「谢殿下。」肖延墨起身站立,神色也不免凝重,「圣上病甚,这几日皆是昏迷不醒,恐大限将至。肖氏与齐守那阉人封锁禁宫,不许大臣觐见,一旦陛下归天,便矫诏,推立五殿下。朝中那些人附和着,这事便做实了。京城外还有谢华带军拦着您,直待您到了,即以谋逆之罪诛杀您……」肖延墨说完,便立在一旁,凝视着太子,等他做出决定。 此时,楚焰已无须再思索,何去何从,早就由不得他选择。 ☆、第 四 章 从此山岚宿京华 启昌九年十一月乙亥,明帝崩永安宫,不发丧。时太子在外,肖贵妃与内侍谋,欲立五子炜。国舅闻之,往语太子,太子共李将军连兵还京并诛之。遂发丧,大赦天下。 癸未,太子袭号为帝,成帝也。 明帝五男。长,庶,熙宁王水;次,成帝;次,梁王灿;次,陈王烁;次,赵王炜。明帝弟隆为吴王。非楚氏功臣将军李准拜上将军,封平定侯。 二年,改号元兴。——《夏书?明帝纪》 ☆☆☆ 朝廷变天,皇帝换了人,几家欢喜几家愁。对于多数百姓来说,除了要守节十日,一段时间须有此禁忌外,日子看来并无甚变化。 虽是十分不敬,但张岚星心底深处并未有多少悲痛,亦不属于愁的那一分。他未曾受过先帝一丝恩惠,皇帝与他这小民相隔实在遥远,且他又因着这个变故由个从九品的东宫典药局局使直接成为正七品的太医院御医,如此喜事将他仅有的一些因先皇驾崩而起的悲伤也沖刷殆尽。 在平常百姓眼中,凡在宫廷供职的医官皆是御医、太医,其实御医也特为一官职名。太医院主管医官称提点,又有左右院判各一人为副手,而他们之下便是十五名御医,分管五科,各科目之下又有几十位医士、医生。 因着太医院关系着实重大,各医官的选拔与考核皆是相当严格,既要通晓医理,身家也得十分清白。张岚星奉旨特用,直接授为御医,在太医院里难免引起些非议。不过都听说了这人有救助天子之功,只能感嘆个人际遇。 今日便是张岚星正式作为御医的第一天。 天还漆黑着,提醒时刻的街鼓尚未敲响,张岚星已穿戴齐整,一面是多年来习惯早起,一面也确是因为有些兴奋,睡不踏实。起了身,准备去洗漱。经过院子时遇着了房主林安臣大哥。 林大哥年约二十五六,生得身高体阔,是个车把式,张岚星新近经人介绍赁了他家前院东面三间屋子。因为并非京师繁华地段,房钱比较而言可算是相当之低廉,屋前还有单独的小厨房,十分便利。主人家除林大哥外只有个弟弟,不过一月中大半于外面一间书院读书,此刻并未在家。张岚星见主人家十分忠厚,房钱又公道,当下说定,赁了一年,前日已搬了过来。 此时借着屋内灯光,望见林安臣在院中准备外出,张岚星站定行个礼:「林大哥这时辰便要出门去吗?」 「张兄弟早啊!」林安臣也笑着打招唿,「今个要去几个远地儿,须得早些过去预备。」 「那林大哥路上顺风。」二人客套了两句即告别,林安臣出门,张岚星自去洗漱。 待到五更,六街晨鼓响声连天,张岚星已走在了大街上。 深秋的清晨十分寒冷,张岚星方才路过个饼铺时花四文钱买了四个热气腾腾的饼子,此刻用袖子垫着捧在怀中边吃边暖手。 京师之繁华果然非他处可比,这早晚街上已是行人往来、车马喧喧,偶尔还能碰到些乘郊骑马的官员。张岚星如今已晓得这些人大多是去上朝的常参官,都要是五品以上的大官。因为须在五更二点之前赶到宫门外,他们皆是行色匆匆。张岚星这辈子如若无意外是不会受这种「罪」,所以他走的不紧不慢。 行到南大街,有人骑马从他一旁过,往前没多远那人却又调转马头退了回来。 张岚星正咬着饼子,抬眼看看,开心地喊了声:「李大哥!」 骏马之上的青年应了声,跳将下来,把缰绳于手内牵着走在张岚星身侧。 他名唤李陌,生得英武不凡,上将军李准正是其亲叔,可谓家世显赫,二十出头即已位居御前侍卫统领这等要职,当日庆州山林中,张岚星于今上旁所见那表情肃穆的青年正是此人。 那日李陌身负重伤,张岚星到军营后为其医治,几番下来也算是熟识。张岚星待人总是实心实意、十分热忱,但这人实在寡言少语,不论何时面上皆是冷冷的。张岚星起初觉着这人许是不太瞧得上自己这等小民,也便不曾动过与其结交的念头。其实李陌不过性子有些孤僻,不甚合群罢了,与寻常世家弟子却是大不相同。之后张岚星受到李陌诸多照顾,初来京城那几日他也是藉助于李陌府上。 两人身份、地位皆相去甚远,倒可算是忘形之交,虽然张岚星不明白这人因何看重自己,但既然人家愿意与自己交朋友,他也会以真心待之。此刻见着李陌,张岚星也是十分高兴,记起他身上该是未好,关切道:「大哥该在家中多歇些时日才是,怎得这么快便要入宫当差吗?」 「家中待得闷气。」李陌答得简洁,张岚星倒能够理解一些。 李陌家里极大,规矩也极多,虽然各人看着都挺热络,但总透着生分,张岚星在那边才待了几日已是憋闷到不行,慌忙寻了个住处搬出来。 第7页 当然,有些事情人家自己怎样说都好,却并非外人可以置喙,张岚星憨憨的笑笑,接着道:「老在屋里待着是挺烦的,呵呵。哦,对了,小弟新居所在庆业坊奉和街东头,大哥若是闲暇了过来坐,前几日相扰了,想请大哥吃顿酒那。」 李陌顿了顿,道:「五、六日后,有空。」 「好!」张岚星十分欢喜,「那可说定了啊。」 「嗯。」 两人并肩往前,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皇城含光门下,之后方向有异,就此道别。 太医院署位于皇城南面正门朱雀门前方,在张岚星看来真是个极宽敞的地方。因着前几日已有人领他来过一回,教给了许多规矩,诸如每日里该如何行事,现下他循着那一样样来过即可。 先得去院外科房内签名,表示已到,回头白日里不时还会有巡查官过来查点,缺了可是要挨板子的。接着又有门监拿着记录各人名号、官职、体貌等条目的门籍册子细细核对,此前过含光门时已被这般核查过一回,之后方能进得大门。 进了大门,映目是一面朱红照壁,上面用黑漆书了「太医院」三个大字,乃是本朝太祖皇帝御笔。 绕过照壁即是前院,一处蛮雅静的大宅子。张岚星于院子内绕了一圈,见宅院中栽种了许多树木,可惜如今深秋,除开松柏仍旧青翠,其余大多是片叶无存。 这便是太医院啊! 张岚星摸着院当中一株药树粗糙的树干,心中有些激动。其实若问他为何想做御医,这有何意义,他也说不清楚,可这是他存了许多年的念想,他不能忘记祖父说起太医时候嚮往的模样。 如今他竟然真得进入此处任职,好像做梦一般。他也晓得,这一切全仰仗圣上的恩泽,自己的医术哪里够得上当御医!但只要想到皇上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他便暗暗告诉自己:不论这边如何的艰难、如何的可怕,他也要尽自己的全力,好好的,定不能有负皇恩。 前一阵子,宫中之乱刚刚平定,圣上尚未承继大统,还称作「殿下」呢,他也时常能遇见圣上。那一日,圣上似乎心情很好,对他说过登基后便擢升他为御医。张岚星当然是推辞了,觉着自己医术平平,连医师都未担任过,御医实在关系重大,他太不够格。可皇上那时却笑着说,「做皇帝,于我也是初次,我与卿家共勉。」 张岚星当时心中即十分激动,殿下竟将他二人相提并论!既然圣上看重他,那他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令皇上失望。日后,他会成为个称职的御医。 卯时三刻,医官们陆陆续续到齐,提点孙大人在大堂主持了晨会,将新任御医张岚星正式介绍与众人。 整个太医院有好几百名医官,有品级的御医大多已是四十开外,连大多数无品级的医生也较张岚星年长。被这么多人盯着,何况很多已算是自己的长辈,张岚星不免有些侷促。还好这些太医可都已在朝廷官场打滚多年,面上功夫很是了得,心中再怎样想也不会露出来,皆是热情和善、客客气气的。 说了一番场面话,孙提点接着安排具体事务。 前面已提到过,太医院共有五科,分别为大方脉、小方脉、外科、眼科、口齿科。多数内在的疾病皆是划在大方脉一科,故而这一门医官人数最众,也是最为重要。譬如每日里各医官会以所署专科分班入宫廷或外朝侍值,而皇帝寝宫永安宫御药房的两名侍值御医必得从这一门中选派,可见其重要。 口齿科相较而言要轻松一些,张岚星即被分去了这边。他毕竟资歷尚浅,许多地方皆有欠缺。 其实,作为御医,医术并非最紧要的,所以也不乏些平庸之辈。张岚星比上不足,倒不会输给这些人。故而真要说起来,张岚星的医术与好些个太医相比也差不多哪里去。他从前便十分用功,虽然条件有限,但凡是能够借到手的医书都会一遍一遍读到能够背下来,而且又跟着祖父学了多年,水平着实不低。不过啊,在其它很多方面,张岚星要学的可是多了去了。 太医院主管孙提点今年已五十有五,做了三十年太医,对这些自是看的十分通透。所以晨会散了之后,他令张岚星先跟在口齿科另一位刘章御医后面学段时间,并未派给张岚星何种事务。孙提点话说的十分动听,完全不会让他人觉着被小看了。当然了,以张岚星简单的心眼,就是人家直说他也不会有那感觉。 跟着刘御医去了两处地方,一处在宫内,一处在皇城边安兴坊内,是为赵王爷例行诊治。太医不只在宫廷侍值,如遇王公大臣请求,也会为他们及家眷看病。而圣上有旨意,御医每隔几日须得到各王府为王爷诊视,此为常例。明里当然是为彰显圣上对于手足兄弟的关爱之情。 从赵王府回来,已将近午时。各专科于后院皆有间屋子作为办公庶务之处,张岚星同刘御医正在那边休息,忽有太监过来宣张岚星张太医入宫,说是陛下召见。张岚星不晓得皇上找自己会有何事,但也没多想什么,与刘御医道了别便马上随来人入宫。 ☆、第 五 章 穹宫广厦独一人 新帝初立,朝廷内外诸事繁杂,早朝上百官几乎人人有本,又是临近巳正方退朝。 离开大同殿,穿过东侧安化门,楚焰于清思殿前下了帝辇。此处从前是他做太子时处理事务的地方,如今乃是他的偏殿。因着正午又要午朝,故而这个时辰他并不会返回内廷,只在此稍事休息。 第8页 径直去了后殿,楚焰将玄色朝袍换去,挑了那件玉色暗花的狐皮龙袍换上。往常并无须更换衣物,只是今日他想显得稍稍平易些。通身黑色不免过于肃穆,令人难以亲近,这件龙袍看着大约也没那么华贵。他连配饰之类亦大多摘去,仅留了一二个式样简单的。而内心深处,他其实觉着自己穿这件袍子会很好看。当然,年轻的帝王是绝不会承认自己竟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直待整理好衣物,方令太监去召人过来。 去到前面治心堂,宫人已将蔬食备好。如今尚在居丧期,循古制须得食素三个月。楚焰看了看,桌上有白面的点心、腌制的生韭与萝蔔、嫩豆腐,还有今日特加的素炒雪耳与干笋片,皆摆在粉青的瓷盘中,也算悦目。 听得宫人通禀,他又理了理外袍,方稳稳坐下,命人入内。 ☆☆☆ 天未亮即去了太医院,张岚星尚不曾一睹皇城内里真貌,如今跟随着一位年轻的太监,行走于外朝东面一侧,他一边走着一边好奇地打量四周。不过,很快便觉着有些单调了,除了两侧好几丈高的朱红宫墙,似乎也瞧不着什么新鲜的东西。而且经过两处大些的宫门时又得核对身份,着实有些麻烦。跟这皇宫大内一比,李陌大哥家中那些许规矩也便不值一提了。 不知不觉间已行到清思门前,穿过清思门,里面即是清思殿。方才与小太监交谈了几句,已知皇上就在此处,张岚星候在门外,待宫人进内通禀。 很快,他被领进院落中。原以为被称作宫殿的,该是一间高大敞丽的屋子,这里与张岚星所想的有些不同。明明是座院子嘛,当中有天井,左右方是屋子,虽然也很高大,但看着很是古旧,不够华丽。 又跟着太监去到左边那处门外。宫人掀起厚厚的门帘,张岚星一眼即望见皇上正端坐于方桌上首,素服素冠。脑中不由得浮出「宝相庄严」一词,觉着皇上真像尊玉石雕成的菩萨。 屋内十分温暖,装饰也并非金碧辉煌的,与张岚星设想的又是不一样,倒更像间书房。在他这样的一般民众心目中,皇宫就该到处贴着金子,挂着珍珠,雕樑画栋的。此处很令人失望啊。 张岚星一面暗暗感嘆着,一面跨过门槛,恭敬地行了跪拜礼,口内念着 「小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不知陛下召小臣前来有何事」之类的敬语。 张岚星这套标准动作尚不够熟练,看他笨拙的样子,楚焰微笑道:「免,不必拘礼。其实,也无甚要事,记着卿家今日起于太医院供职,召你来不过说几句闲话。落座吧,与朕一块用膳。」 大半月不见,皇上还是这般体恤下臣,令张岚星十分感动。推辞一番,方谢过皇恩,坐于皇上右手一侧。桌上白白绿绿摆了好几碟,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张岚星安静坐那儿,等着皇帝发话。 皇上拿起筷子示意下,令张岚星不必客气,他方接着伸出筷子。 忽见桌上有道雪花一般的菜餚,忍不住好奇地开口询问:「陛下,这是何物。」 「雪耳。」皇帝笑眯眯的回答道。 这便是雪耳啊,张岚星眼睛一亮。雪耳滋阴补阳,传说还能令人长生不老呢。他从前只在书上见过画,可没吃过这金贵东西,遂夹了一筷子。 「很好吃啊!」张岚星已然变了星星眼,有些忘乎所以,又夹了几口。 楚焰看他喜欢,十分高兴。又想了想,将大太监连贵唤来,命他去取些干雪耳,待张御医回去时与人带上。 司礼监大太监连贵领旨退出去。 这边张岚星可是又不好意思了,赶忙推辞,说陛下已经赏赐臣许多东西,托陛下洪福臣方忝居御医之位,已觉心中有愧,怎好再接受陛下赏赐云云。这说的是心里话。他觉着自己也没立什么大功,不过举手之劳,皇上言重了。 楚焰笑着说:「不值什么,不必有何愧疚。没法与你高位,区区御医而已……」他顿了顿,復又笑道,「第一日进皇城,可还适应。」 张岚星微微觉出皇上话中的转折,不愿多想,兴致勃勃地说起今日如何兴奋、如何早起;又说到太医院诸位同仁皆十分和善,他觉着万事皆有趣味。其间还一脸正气地表了表忠心,惹得皇帝哈哈大笑。 从前在乡里,小小的里长、保长俱是神气活现、作威作福的,张岚星反倒觉着皇上这一国之主更像一名普通人。虽有无上之权力,待人却这般和气,真真难得,令张岚星发自真心的崇敬。张岚星又有着偏远之地人民的本能,很能觉出别的人是否真心实意看重他,于是不由自主的,在皇帝面前并不十分拘谨,说话倒比往常还要顺畅,简直可以称作是对答如流。 食毕,撤去方桌,上了壶热气腾腾的奶茶,张岚星小口地饮着,觉着自己简直是身居极乐之境,舒服地快要冒泡了。 这顿饭着实费去些工夫,待刻漏房太监前来提醒已将近午时,楚焰方令张岚星先行回去。他须得准备午朝了。 宫人鱼贯而入,捧来银盆、帕子等物,楚焰清洁了双手与面部。有宫人为他重新梳理鬓髮,另一些人则服侍他穿戴好冠饰、龙袍。宫殿内一下子进来许多人,却又如平日般空寂了。 楚焰也默默想些事情。短暂的闲适,稍稍将担子卸下片刻,他又得恢復为殿堂上的「孤家寡人」。 第9页 先祖曾喻治国为对弈,仿佛确是如此。而他这盘棋的对手,更仿佛是他泱泱国土上的每一个子民。他须得与百官斗、与他那手握重兵的年轻叔父斗、与几位兄弟斗,甚至是一直拥护他的人、他的身边人,也得留着心。 这便是所谓的「高处不胜寒」吧。这些道理,他都懂的。 ☆☆☆ 一到天井即有宫人送上个锦盒,说是皇上赏的雪耳。张岚星红着脸接过,先感谢陛下赏赐,末了又谢了那小太监。小公公笑呵呵的,让他不必客气,再将他送回了太医院。 刚一进院子即被告知提点大人有请。孙提点无非是旁敲侧击了皇上召见他有何要事。张岚星虽说有些憨,还不致傻到口无遮拦,只泛泛地说皇上召他去不过为叙旧,另将皇帝体恤下臣、睿智英明那些话说了个遍。 孙提点自然也只能一道附和着,打着哈哈。他本以为皇上不过随手赏了个官,谁知竟又亲自召见,看来这人倒有些本事,往后自然更得对人另眼相待。孙提点笑着拍拍张岚星的肩膀,说些同仁之间相互提携、好生侍奉朝廷的话便罢了。 午后张岚星只随着刘御医出了趟诊便无事了,看来太医院的差事并不繁重。这位刘御医四十有余,是个稳重人,不妄言人事。无人时他仅是随口问了些医理知识,回来之后即指点了张岚星于诸生自修室学习,那处有许多医书。 至申时散值,除有几位同仁过来闲聊几句,也无事可记。 散值后,张岚星回到宅子取了些钱。 先去药铺称了十几味药材,又去酒坊打了坛上好的大曲,一坛一般些的烧酒。回去后将药材分作两份,分别用石钵子捣碎,多些的倒入大曲那坛,少的倒进另一坛酒中,再重新将两坛酒封好,置于床下。 张岚星这是准备制药酒。从前也做过,只是药材没有这许多,他今日翻了些书,又请教了刘御医,方决定一试。 他选的那些个药材,砂仁理气、木香导滞、玉竹润肺、茯苓缓脾,又有川芎、独活、官桂、山楂那些,和着甘草、陈皮,大都是调理滋补的,药性绝无相恶。为保万全,他配了两份,自个儿先试过,若无问题,他准备将另一坛送与皇上。 皇帝给他官当,又赐他许多物件,他总不安心,不好意思老拿人东西。就想着至少得回份礼吧,可人家是皇帝,似乎什么也不缺。他也不擅长画个画,字也寻常得很,真是没什么可拿出手的本事。后来翻阅医书时恰好看见一段写到药酒之功用,便突发奇想,干脆制坛药酒送与皇上吧。 皇帝是万民之主,龙体安康自然是万分紧要。不过,想到宫里铁定也有好些种贡酒有这么个功用,他又忐忑了。只好用礼轻情意重来安慰自己,幻想着皇上或许就这般的口味「独特」。 ☆、第 六 章 共谁相坐数晨昏 将将月末方做了御医,谁知亦可领足这一月的俸禄。看到俸钱文簿上面记着自己的姓名,正俸十五千文,禄米一石五斗,又有茶汤钱、公用钱云云,各种名目他自然不清楚,林林总总大约八九千文,算来统共该有小三十千了。 当时,张岚星不禁喜形于色,颇引起一旁几位同僚的侧目。君子在人前可万万不能显得如此爱财,俗气。 太平时代,崇文抑武,京师尤甚。在京城,但凡家中略有些条件,皆好在外做个读书人的打扮。不穿长袍、执摺扇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唿。行动更要尽量像位文人雅士。钱财之类,那是阿堵物,是粪土,正人君子连碰也不愿去碰。需要花钱之时,自然有僕役去做。 张岚星此时尚未领会这种精神,他心中计较着京城花销太大,各种物品皆比从前贵了三四成,没曾想御医每月有这许多银钱,又发米发柴的,一人生活绰有余裕。他不必发愁了。 在这边当差十日即可歇息一天,称作旬休。这日恰逢他旬休,便雇了脚夫一同去发放银米的三司左藏库将钱物担回家。只米便有一百多斤,不雇个人还真弄不动。幸好有医官事先同他说了,要不可得跑趟冤枉路。 到宅子时遇见了时常不在家中的屋主林大哥,他也过来帮忙搬运了杂物。林安臣见张岚星弄回这许多东西,好奇之下一问方知张岚星原是御医。林安臣告了失礼,态度与往日倒是相差无几。毕竟是京城,达官显贵一抓一大把,街上不起眼的什么人也可能与一品大员沾亲带故,大约他觉着御医并无甚稀奇吧。 张岚星自然也是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待一切收拾好,他趁着今日的空闲去了趟市集。京城就是便利,每日早间皆有集市,不似他们乡下,四五日方逢一次集。他买了个十三四斤重的猪头、三尾大草鱼、还有些干货、作料。回来之后,在井边打了水,先将猪头洗净,揉上几两盐腌起来。再将草鱼去腮,鱼头剁去留着单烧,从鱼身子后背那破开弄干净,里外皆抹上盐,都弄妥之后晾在了厨房的窗户边上。猪头、草鱼这么腌过都能放好些日子不坏,若家里来个客什么的随时可以办桌,免得到时候抓瞎。那猪耳朵割块下来可是下酒的好菜。 晌午搅了锅稠煳煳的面疙瘩,又在锅边上熘了几块锅贴。他挺能吃。弄好之后饭就在锅台边上吃了。反正只他一个,无须十分讲究。他吃饭也快,唿噜唿噜两大瓷碗面疙瘩已下了肚。加上锅贴,撑得不轻。刷好过便去院子里散个步,消消食。 第10页 庭院中树木花草颇多,西墙边上还种了几竿竹子,若是春夏,一定郁郁葱葱。张岚星非常喜欢草木,青翠的、枝繁叶茂的。不过如今是深秋,到处一片萧索,便是乡下这时节也收过地了。「天苍苍、地茫茫」那歌好像是这么唱的,如今也该是这种景象,不过这边没有牛羊,院子里连猫狗也没一只,空荡荡的。张岚星寻思着来年开春了得养上一窝小鸡,那就热闹了。 绕着空地走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张岚星回屋,继续去看那捲《外台秘要》。这是他昨日于太医院书阁处所借,提点大人许他将书带回家中,还贊他刻苦。他十分小心地将书用布包着,生怕给弄污了,看之前还不忘洗干净双手。 这书总共有四十卷,辑录了许多医典与药方,他如今所借乃是起首一卷。一个条目读毕,他起身磨了墨,将其中要点与方子工工整整用小楷抄于簿子上。这样的簿子他还有两本。书籍难得,记性再好也抵不过手勤快。天冷的很,读一阵写一阵,手很快就僵了。不捨得费炭烧火盆子,出去跑几圈,打会儿子长拳再回来继续。十几二十的后生,精力旺盛。 一下午就这么过去。天黑得早,趁着天还没黑透还能见着东西的时候,张岚星去烧了开水洗脸洗脚。外面满天的星子,还能听到远处老鸹嘶哑的叫声。鸟叫声还未歇下,张岚星已经睡着了。 又过了几日,到了冬至。 冬至这天,早起皇上要率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往京郊安国寺处祭神,太医院会有几名医官随同。不过是跟着来回走一趟,天寒地冻的,张岚星被派上了。坐着马车,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颠一阵就到了。前面不够格去,张岚星同另外两位医官在外院个厢房内候着。若是遇着哪个老大臣受不住冻,倒了,才会轮着他们上场,不过一般情况下是不会碰着什么事。 屋内烧着两个大火盆,同来的那两人先时还叙些闲话,如今都靠着椅背打起盹来。张岚星官袍里面穿着山羊皮袄子,他火力又大,这屋待着一会儿就出汗了。瞧着旁边人都唿噜了,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出去遛遛。 也不敢出这院子,就在屋前面稍微舒展下胳膊腿,冷的风吹过来,似乎还能听见不远处做祭祀的声音,叮叮咚咚的。还有乐曲。那便是雅乐吧?张岚星侧耳听着。很多的乐器,奏着平缓的古曲。张岚星想着,那里面肯定没有胡琴。他就会拉个胡琴,老家有把,不过没带来。 站了会儿,张岚星总感觉附近哪里窸窸窣窣的,老在响。他环顾下四周,也没瞧见什么怪异的。许是风大颳得吧。他正觉着冷了,想回屋去,就听见了一阵清脆的笑声。 这回他可听分明了,笑声是从高处传过来的。抬头往上面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前面个院子里伸出来一棵大槐树,树枝上竟趴了个人!看起来是个年纪没多大的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圆乎乎的脸,穿着一身黑衣裳,整个人扒拉在岔出来的一根粗壮枝桠上,活像条胖毛虫。 如果张岚星更聪明一些,就该想到本朝尚黑,穿着玄色冠服又出现于皇家祭祀场所,该是怎样的皇亲国戚。可惜他与身份学上造诣尚不够深,只注意到对方是个处境有些可怜的少年。 张岚星几大步走到那院墙边上,昂头冲着树枝上的少年低声提醒道:「小兄弟,怎么爬到树上玩去了?仔细别摔着了!这边皇上正带着很多人做祭祀呢,快下来吧,被人看到可不好!」 那少年抱着树枝,歪着脑袋瞧了张岚星一阵,又眯起眼睛笑了,笑得张岚星莫名其妙的。 「不是吓唬你的!你是谁家的公子吧,家里人呢?这边犯了规矩可不是好玩的,快些下来吧。」 张岚星说完,少年似乎有些苦恼,白白肉肉的脸蛋皱成了一团,更像一个白面包子了。他忽然奶声奶气的说道:『要下,怕——「 「啊?」张岚星有点傻眼,「你该不会是爬上去不敢下来了吧?」 少年点点头,依旧拖长了音说道:「怕——冷——」 张岚星挠挠头。他是看出来了,这少年八成是心智不太开化。从他的表情神态与说话的语气很容易即能分辨出:他有些痴傻。这可如何是好?张岚星既不敢大声喧譁引人来帮忙,也不好看着这少年在上面吹冷风受冻,万一摔到哪里就更坏了。他瞧着墙根边上一口放满土的大缸,有了主意。 「别怕,你抱紧了树,我马上过来帮你下去。」张岚星说着,脱去官袍放在角落处,跳上了那口大缸。幸好这土砖墙不是多高,他轻轻一跃便够着了墙头,几下爬了上去,跳到了墙那边的院子。剩下爬树张岚星就更拿手了,不费劲即爬到那枝桠旁。他解下裤带,颇长的一条布。(很多人走投无路时用裤带即能上吊自尽,可知这布条结实非常。)张岚星小心探出上身,将袋子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绑于少年腰间:「你松手,抓住这绳子,莫怕,我放你下去。」 少年趴在树枝上,歪头看着张岚星,黑亮亮的眼睛眨巴几下,大约有些明白了,憨憨道:「不怕!」 看着这少年的小孩神态,张岚星也乐了。他两手紧抓着布条,一点一点将人松下去。布条不够长,尚差小半个身子方能挨着地,他赶忙下去解开活结将人抱下来。 悬在空中之时,少年咯咯直笑,现下落了地,抓着张岚星的袄子兴奋喊道:「再上!再上!」大约是把这当成玩闹了。 第11页 张岚星手掌拉地有些疼,可不想再弄一回,边给少年拍打外袍上的灰尘边哄道:『小弟弟,快回去找你爹爹吧,哥哥还要在那边办事的,没法陪你耍。「看看少年撅起嘴巴不依,脸蛋冻得通红,张岚星从袷衣里掏出一个小纸包。纸包内放得是他前几日买的糖姜片。食姜可御寒,姜片外面一层甜丝丝的倒可以哄哄孩童。他捏了一片填于少年口内:』含着,莫嚼。这包都给你,去找你亲人吧,莫要再乱跑了。」说着,他将纸包放于少年手中,自己反身又上了树。将系在树枝上的裤带解下来,按原路回到之前的院子。穿上官袍,整整仪表,好似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又回了厢房。屋内那二人大约还在做梦呢。 许是因为出在偏僻拐角里,多数人又都在祭祀,故而无人注意这边。张岚星暗自庆幸方才的冒失举动不曾被人瞧见,否则不知会怎样。多事不如无事。 坐定之后,张岚星喝着热茶,想到方才那个黑衣裳的少年,只觉一阵惋惜:多好的孩子,可惜是个痴儿。不过对方天真的孩童心性又着实可爱极了。张岚星很愿意自己有这样一个弟弟,即使是不那么聪明,一辈子都懵懂无知的,也没关系。 ☆、第 七 章 多情西风伴雪来 转眼间到了腊月十七。今儿个是四九第三天,大寒。本朝大年假已从昨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此期间朝会皆免,大部分官员可返家、回乡。太医院众医官也分作几班,轮流侍值,无须日日当差。 张岚星今个得闲,早间便拎了些东西去后街路阿婆家。路阿婆五十多了,老头早没了,儿女也皆已不在,只有个独孙。听说这独孙从前还是什么翰林,因着犯了些事,发配去了外地。有几个亲戚,也不上门了,路阿婆靠给附近人家做个衣裳鞋子的过日子,街坊也时常会帮扶下。冬至那会儿,发了五十多两棉花,张岚星扯了块布,找路阿婆做的棉袄。知道了老人家家里情况,又送了许多粮食物品过来。这阵子天太冷,路阿婆受了寒,病倒了。老年人自然比不过年轻人,小病小灾的也厉害许多,故而张岚星每日里皆会来这边看看。 从阿婆家出来,一直阴沉的天上终于飘起了雪花。张岚星昂起头,瞧着漫天的白点子簌簌落下,真好像老天爷的白面口袋给人扯开了。等回到家中,院子里已积了一层薄雪。看天地这般白净,心中似乎也亮堂堂的,甚至涌起股诗情画意。张岚星起了些兴头,回去收拾收拾便去了里屋。研些墨,铺了纸,边想着不知哪些个文人曾做过这般风景的诗,譬如「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之类的,自己也提笔涂抹了起来。 半晌方写出个通顺的,「小径聚落雪」,他自己看着也觉着俗了些。不过暂时只想出这半句像样的,就先写上吧。下面接什么呢?张岚星念叨着「天对地」、「雨对风」、「赤日对苍穹」,憋了半天也没凑出个整句,最后自己到是先笑了。难道还想学老爹考功名吗?作诗这样风雅的事还是交给人家书生才子吧。 放下笔,张岚星去厨屋捣鼓了一阵。弄了碟小菜,装了一大盘盐炒豌豆,豌豆是买的人家现成的,又取了小半瓷瓶酒,用热水烫上,然后一起端去了里屋。酒正是他自制的药酒,前阵子已试过,味道意想不到的好,令他十分满意。他便在屋内一面喝着酒一面隔着半开的窗户看外面漫天的飞雪。他酒量浅,也就二两的量,平日里偶尔会小酌几杯。今日这般好雪,不喝点酒似乎也对不起前人那些个雪中饮酒的诗句了。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会儿倒并不觉着多冻人,几口酒下肚更是浑身皆暖了。才饮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外面响了几下叩门声。张岚星有些奇怪:这雪天的,他相熟的几位医官应该不会在这时候登门吧。又想着难不成是来求医的街坊?附近如今大约都知道此处住了位小太医。张岚星这么想着,便急忙起身出了屋,口中还喊着:「来了来了,哪位啊?」 门一开,张岚星呆住了,瞪大了眼睛半晌没讲出句整话。门外之人似早已料到张岚星的反应,倒先忍不住笑了出来,故意说道:「不过一多月未见,卿家不会已记不起我是何人了吧?」 是了,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当今圣上!不论何人到来张岚星可能都不会觉着奇怪,可怎么会是这一位!皇帝好似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家门口,这样的事放谁身上也是会惊诧莫名。听见皇上问话,他才呆呆地说道:「陛下!您、您怎么会来了小臣家中?」 楚焰脸上笑意更浓,并未正面回答张岚星的问话,而是打趣道:「主人家,外边天寒地冻,不知能否让我进屋避下风雪呀?」 张岚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将皇上堵在门口呢。忙欲跪下行礼,被楚焰拉住了,他方慌忙将如此贵客迎进门。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过小院子,进了堂屋。楚焰将披风解下,张岚星接过来挂好,又一路小跑着去厨屋端了木炭过来,燃起火盆。想了想,再去倒了热水,给皇上洗手、洗脸,再沏了壶热茶。他忙进忙出的的,跑得气喘吁吁,楚焰微笑的端坐在椅子上看着。 等忙活完了,张岚星立在一旁,被皇上硬拉着方坐了下来。见皇上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他实在满腹的疑问,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这个,您来小臣这边可是有什么要事啊?臣方才瞧了下门外边,就您一个,连匹马也没有,您难不成是走着来的吧?这大雪天的啊!」张岚星此时忽然又意识到个严重的问题,」您,您不会连个侍卫也不曾带着?这,要是遇着危险可怎么是好?」张岚星有些心急,算盘珠子似地噼里啪啦问了一通,甚至未太在意说话的语气与用词。 第12页 楚焰呵呵一笑,不疾不徐道:「刚从西郊回城,记得卿家正住在开远门边上,顺路过来瞧瞧。乘了马车,巷子窄,停在路口。出城也没想惊动人,带了几名近侍,让他们在附近候着了。」楚焰端起茶杯饮一口,復又一派轻松道:「卿家不必多虑啦,我不过一时起意。我既来之,你则安之,愁也无用。」 皇帝任性起来谁也没用办法,张岚星也只能苦着脸道:「小臣遵旨。只不过屋子实在太简陋,实在屈着陛下了。」张岚星最担心的是遇着行刺什么的,比较起来慢待皇帝他都不算害怕了。他又不会个武,那时也只能拼上性命了。瞧这人一脸纠结为难的,楚焰的心情倒愈加好起来,抿口茶,笑盈盈地私下打量着屋子。 「只这三间房?」 「前面还有个厨屋。」 「屋子这样仄逼,又这样偏,定是十分便宜吧?」 「唔,是的……」 这里的状貌楚焰自然都清楚,真正见到还是会惊异。之前不过赏赐了些许白银,这人倒将一多半给送回了老家,又去济安院舍钱舍米,白给人看病。自己却是住在这么个住处,吃穿皆是能省则省。若在寻常人看来,定会说这人真是傻。当然了,倒真是有些傻气。楚焰又想到这人竟敢託辞不出席他那王叔的宴会,便觉十分高兴,又忍不住提起此事: 「听闻上月里王叔在府上摆宴,邀了你,你竟给回绝了。就不怕隆王爷怪罪么?」 张岚星没料到皇上会说起这事。他小时候挨过那隆王爷的鞭子,实在怕了这位王爷喜怒无常的性子。又觉着隆王肯定是因着自己与皇上有些渊源,意欲拉拢自己。否则人家怎会在意个小小御医?他是最怕这样的,思前想后,终于决定不赴宴。而且那宴席也并非为自己所办,他不过是被顺道邀上的。写了张言辞恳切的辞谢帖子过去,只希望王爷莫要太生气,最好是根本不曾注意到。可这些缘故也不太好讲出口吧?张岚星只得含煳的解释道: 「那天,是,有些要紧事……」 许多时候,人们提个问题,并非真的想要知道答案,他们更愿意往自己喜欢的方面去想。楚焰不过这么一问,没指望张岚星能说出什么,微微一笑,又将话引到了别的路上。 回头,看墙正中「天地君亲师」的条幅下面挂了药王与神农氏的画像。学医之人自然是拜这两位。画像前的香案上面却供了尊普贤菩萨像。普贤菩萨乘着白象,十分好认,楚焰进门时即注意到了。先帝醉心修道,楚焰于佛事上也不甚了了,不过识得几个菩萨名。听闻近日佛家又重在民间兴起来,这样看倒真是如此。 见皇上瞧着那尊白瓷的普贤菩萨塑像,张岚星便解释道:「这是大行普贤菩萨圣像。臣家中先人信佛,初一时候,臣往普济寺拜拜,恰好看见,便请了回来。」 「我于佛理上可真是不太通。」楚焰坦然道,「不过我知道很多人笃信佛教。改日卿家来与我讲一讲吧。」 张岚星摸摸头:「臣实在愚笨,只记得小时候听过的一些个菩萨高僧传奇故事,怎么能跟得道的高僧比啊。」 「那就说故事吧。你真要是讲经说教我也不乐意听。」 「唔……」 「呵呵,卿家大多数时候可都是一人独处吧?我来之前,不知在做些什么消磨时间呢?」楚焰饶有兴致的问道。 张岚星回道:「看今日好大雪,方才就是在里屋坐着。喝些酒,看看雪。小臣这样闲人哪会有什么事啊。」 「哦!『雪中把酒』,卿家好雅兴。」楚焰笑着站起身来,指着左手边问道,「里屋,那边那间吗?」 「是的!」 「哦,那,主人家,不知我能否有幸入内看看呢?」 「怎会不可以,陛下,您别这样客气啊!」皇上的玩笑让张岚星都有些惶恐了。他过去将布帘子拉起来,一面说道,「里面真是乱得很,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楚焰轻笑一声,走入屋内。张岚星将火盆提上,跟在后面。 ☆、第 八 章 人间有闲不记年 张岚星左面这间屋兼具卧室、书房与医室等多种功用。顶里面靠墙放了张木床,左手边窗户下摆得是书案;书案上有几册《医案》是张岚星近来在学习的,还有些纸笔,还有个研磨药材的石钵子。书案边上是竹子做的书架子。不过书架只是中间一排摆了些书,更多的都是些瓶瓶罐罐、看病的工具。张岚星爱买些药材回来自己炮制成药丸、药散,完了就贴上条装在这些瓷瓶里。既可熟悉药性,练了制药,有人上门求医,没多厉害的外症他就直接给人配了药带回去。不过这屋毕竟还算是卧室,更多的药啊的都放右面那屋了,那屋才算是真正的医室。 屋内东西虽杂,但并不乱,一样样、一件件都归置地好好的。楚焰环视一圈,笑道:「从外间看到这屋都是干干净净、周周正正地,我真要怀疑你可是一个人住了,不会是在哪里藏了位娇客吧?」 张岚星顿时红了脸,忙否认道:「怎么会啊!陛下……哎,臣一直都是这样子过的,这屋子也没多大,打扫起来也不费力……」 「那是我错怪卿家啦!其实这也没什么课羞愧了。」楚焰毫无歉意地笑着,说了一番大丈夫当成家立业的道理,还大方允说若张岚星有中意的大家闺秀,他这皇帝也愿做月下老,弄得张岚星愈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尴尬地低头看着屋子正当中那个小木桌——桌上搁着酒菜,他方才就是坐这边喝酒的——终于忍不住试着向皇帝建议:「陛下,您看,这是小臣自个儿制得药酒,粗鄙了些,还算有趣吧,您若不嫌弃,臣为您取些干净地来尝尝可好?臣惭愧,家中着实没什么可招待陛下的。」 第13页 「你请李陌喝得也是这酒吗?」楚焰俯身将酒杯端起,仔细打量了下杯中物。 张岚星解释道:「制得不多,不曾用来请过人,况且药酒一次也不宜多饮,宴客也不太合适。」 楚焰满意了,这才夸赞起酒来:「色泽瑰丽、酒香浓郁,只闻着便觉怡神……可惜了,朕仍居丧呢,没法饮酒。」楚焰露出种苦恼的神情,说着很想要尝尝。 张岚星本来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忽听见陛下这样说话,心中一跳,忙告了罪,又想起了什么,忙说道:「陛下,您且稍等下。」他快步走到木床边,半跪到地上,将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床下。楚焰微微偏着头,有些好奇地瞧着张岚星,却见他先从床下掏出个粗陶的酒罈,放在一边;又从里掏出个青花的小酒罈,方将酒罈抱在怀里,起身往这边来。 「这个,这坛是好好的,陛下若真想尝,您将这个带回去吧。」张岚星捧着酒罈,略微有些激动,「封好的,没有动过。」 楚焰瞧着一贯腼腆的张岚星此刻好像献宝似地,很带了些热切,便忍不住笑了。将酒罈子接过来,偏又打趣道:「看封得这样仔细,罈子也好像精緻了些,原先是打算送与何人呀,我也不好占了卿家给别人的心意。」 「不会、不会,没有谁,一早做来就是想着或许有天能献给陛下的,」张岚星喜滋滋地望着楚焰,也没有多想,就将当初的心思给说了个大概,若在旁人看来,他这番言辞不免有阿谀逢迎之嫌。 幸好楚焰似乎也不曾想那么多,而且看起来倒颇为高兴张岚星的这番话,望着那酒,面上带着笑,沉吟了一会儿方说道:「匆匆忙忙来的,什么也没预备,真不知该给你回些什么了……」楚焰真就认真寻思着身上带得什么物件可以拿来送人。 张岚星听见楚焰这样说,忙摆手:「陛下您能来小臣就很高兴啦,您可别再费心了,臣也不缺什么的。」 「可不管你缺什么,我是定要回样东西的。」 「这……」张岚星挠挠头,「那您给臣写副字吧,臣回头刻了挂屋里。」 「唔!」楚焰笑了,「我的字,当下也许不少人求,百年之后可是不值一钱的,你还想要么?」 「陛下……」 「哈哈,好了,说笑而已,你别总是一板一眼的。你这屋有块匾了,给你写副对子吧。」楚焰看着床头墙上挂的那块「仁心仁术」的匾额,张岚星便解释了,这是病家送与他祖父的,月前才托人从家乡取过来。楚焰微微颔首,打趣张岚星,若他一直做御医,也许自己会考虑赐他块牌匾。又问,「要写个什么句子呢。」张岚星便回道,「写什么,也随您。」 「就猜到你会这样讲。好吧,你准备纸笔,我就随便写了,不成样子我可是不会题下款的!」 「……都随您,题不题,臣晓得就行。」 楚焰轻笑:「好。」口中虽是这样说,他已经在认真思索了。张岚星去柜子里取了特买的那几张宣纸出来,摊开在书案上,再开始磨墨。楚焰将手中物品都放下,也走到书案边上,挑了杆笔。 「『一庭花葯醉春烟,半窗风雪送流年』,如何?」 「好……」 楚焰挑眉:「就知道问你也不过是白问。我可写了。」说完即落下笔,也不待张岚星反应。张岚星在一旁看着,边抻着纸,待楚焰写了几笔,他方问道:「这对子是陛下做的吗?」 「唔,猜对了!」楚焰显得十分愉快,「风雪是有了,等开春你再多植些花草可就对上景了。」 张岚星一口应下。 楚焰连写了两张,都不满意,将纸团了扔到一边。张岚星看了,很是心疼。他这仅有的几张粉蜡笺价钱可是不便宜。待写废了四张纸,楚焰才总算觉得能入眼了,放下笔,将纸拿起来左右端详着。张岚星见状忙不迭地点头夸赞道:「很好,这张真得很好了!」 楚焰抿嘴一笑,「不好也就这副了吧。你这笔也不称手,墨也不好,待我回头写几张好的再送你。这张我可真就不落款了。」 「都随陛下。」张岚星连连点头,对题不题下款这点并不在意。谢过皇帝赐字,忙又将纸卷好收起来。待他回身,楚焰正看着桌上他早些时候写得那半句诗发笑。 「怎么只写了这么点?」 张岚星面上微红:「臣不擅这个,后面也不知怎样接了,随手乱写的。」 楚焰笑着,默想了会儿,挥笔在后面添了两三句,可不待张岚星细看,他又伸手将纸团了去。 「写得不好,这个不作数。」 「臣还不曾看见陛下写了什么。」张岚星瞅了一眼楚焰扔掉的纸团。 「已经涂掉了,没瞧见最好。」楚焰笑盈盈地回了句。他放下笔,转身又在屋内四下里随意看看,瞧个东西时间稍久些,一旁的张岚星便会简单说明下。其实大都是些用旧了的东西,张岚星自己觉着根本没什么值得一看的。倒是在瞧见柜子上头那把新购的胡琴时,楚焰可叫张岚星为难了。因为我们的皇帝陛下竟然不通音律,准确来说还有些五音不全。 听皇帝说着:「没想到你还会这个。」张岚星回道:「这个在乡间很寻常的。」一面将琴取了下来。楚焰拿在手中试了好一会儿也没拉成个曲调,面上大约有些过不去了,边解释着:「我不曾习过任何的乐器。」又将琴递还给张岚星,让他拉上一曲。琴弦都是配好过的,张岚星告了罪,坐于凳上,将琴搁在膝盖上,想着是给皇帝听的,便拉了一曲《清平调》,总算雅一些。 第14页 这些曲子楚焰可是熟得很,听着清清亮亮的琴声,忍不住跟着哼唱起来。一曲终了,楚焰夸赞了张岚星的琴艺,又顺口问了下:「卿家觉着我唱得怎样。」张岚星没有想到皇帝会问这么个问题。但凡五音不全的人大都有个特点,就是自己并不晓得自己这一特质。张岚星又怎么好说:陛下您方才一句都没在调上?纠结着说了句:「蛮有、蛮有意境的。」 楚焰倒是忍不住笑了:「什么叫意境?」还好也没有去深究。之后张岚星又拉了几曲,楚焰坐在桌边凳子上,到高兴处还是会跟着唱个几句。 外面雪天,黑得早,张岚星忍不住提醒了下,怕皇上在这边耽搁久了有什么事。楚焰也看了看窗外,又从怀中掏出个西洋小挂钟,瞧了下时辰。 「没觉意都这时候了啊!」楚焰站起来,微微伸了个懒腰,「好吧,回去了。看我在这儿你也不自在,早就想撵我了吧!」 张岚星汗颜:「臣怎么会啊!」 楚焰当然不过是说笑,一面说话,一面将东西拿上,往外屋走去。张岚星申辩着,跟在后面。在外屋,张岚星帮皇上将披风穿好,又取了伞和手杖,点上灯笼,方准备送皇帝出去。 冬季里天本就黑得早,何况今日大雪,外面已经黑透了。张岚星一手撑伞,一手提灯,提灯的那只手握着手杖,生怕摔跤。楚焰倒想帮忙呢,张岚星可没敢,于是他只负手走在一边。巷子里一道上再没别人,安静得很,张岚星与楚焰两人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落雪的声音也都听得十分清楚。没走个几步,楚焰忽然说道: 「昨个刚解决掉一件大麻烦,朕今个很开心,在卿家这里过得也很愉快。」 张岚星顿了一下方回道:「怪不得臣总觉得陛下今日心情格外好,想必是件很重要的事。臣这里简陋得很,陛下开心就好了。」 「这样明显啊,连你都能看出来我心情好。」楚焰笑了,「待天放晴,过几日来我那里赏雪。」 「啊?」张岚星停在那边,一时没有听明白。 「去我宫里园子赏雪。」楚焰轻笑,「怎么,没有听懂吗?难不成是不愿意?」 「不是,是太突然了,臣一时没有料想到。谢过陛下恩典,小臣怎么会不愿。」张岚星忙应道。 楚焰满意了,两人又继续往前走着,说话间,已到了巷子口。那里树下果然停着架马车,普通富贵人家的式样,除了车夫,竟连个侍卫也瞧不见。张岚星看看,欲言又止,还是不好说什么。 远远见到皇上,那车夫已立在了马车一侧。张岚星在旁边搭了把手,楚焰一步跃上了马车。 「那可就说定了,许是明后天,朕会派人来。卿先回吧,这外面冷得很。」在里面坐好后,楚焰挑着帘子,这样对张岚星说道。张岚星一一应下,还是直待马车不见影了方转身回去。 ☆、第 九 章 莫怪人心似波澜 为着皇上那一句邀约,张岚星便不太敢出门了。往常无事时还会随处遛遛,去茶园子听个书什么的,现下除了偶尔还会去下集市,镇日里只是在家中待着,怕来了人错过。他没有想过,也许皇帝只是随口那么一说。 过了三四日,雪便融了干净。又过了几日,小年都已过完,另一场雪也下过了,仍没有一丝动静。张岚星也懂的,皇帝事情那样多,日理万机的,这种小事该是早不记得了。虽然还是会有些许的失落。 新年依旧是风雪无阻的来了。京城中这阵子到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夜间各坊门已不再关闭,宵禁亦解了,百姓们可以通宵在外,访亲探友、饮酒作乐。除夕晚上,皇城含光门前面放了一整夜的焰火,门前大广场上还有歌舞杂耍的表演。今上与一些皇亲贵胄也来到城楼上,边举行宴会,边观赏焰火,与民同乐。广场那里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张岚星试了几次,过不去,只得在远处看看。那些绚丽的焰火叫张岚星惊异极了,真不晓得那些到底是怎样制出来的,那么多的花样颜色,有的还能升得那样高。乡下可是寒酸多了,完全不能比,他从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一直看到熬不住困了,他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 房主林大哥早几日便与弟弟一同去了平山老家,如今这宅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张岚星独自坐在里屋,吃下几块年糕,又剥了把长生果。他父母既不在,没有需要守岁的长辈,明日又恰好轮上他当值,吃饱后便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里在太医院所做的仍旧是平素那些事,张岚星都已经十分熟悉。 早间无甚大事。午饭后,有一名公公过来领着张岚星去了外朝西面的七间楼子。「七间楼子」该是个俗称,反正大家都这样叫,也不知是何人最先想出来的。这里既不见一座阁楼,连处高台也没有,不过是太监们的居所,张岚星是去为这些宫人做些例行的诊视。说实在话,他一开始对这些人还是有些好奇的,初接触时还有些的别扭,不过相处久了也就忘记了这回事,觉着都一样是些寻常人罢了。还遇着了三两个庆州的老乡,虽说离家时尚在幼年,时日也久了,但说话间还是格外得觉着亲切些。 闲着的内侍一个一个轮过去,例行的诊视检查费去了二三个时辰。完事后,那名公公又再来带着张岚星回太医院。这一段路有一里多脚程,可是不近呢,还好张岚星从前也是走惯了,并不会累,就是这时节风有点冻人,吹着怪难受的。 第15页 经过安远门的时候,遇着一队人,前后几名卫士,中间四人抬着一顶轿子。张岚星他们即立在一旁,候着这些人先过去。在皇城中,得需皇帝特别恩典的高官王侯方能够乘坐轿子,就是一般官员亦没这种待遇,自然更不是张岚星他们可比的。待这队人走远了,领着张岚星的公公才咂舌道:「是文清侯爷。这几个晚上宫里都有宴席,文清侯爷都是午后便来了,有一两晚还留宿在宫里呢,可真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啊……」 之后这一路上,这位公公可是没少讲文清侯爷的事,当然基本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闲话。只说这位侯爷从前是今上的东宫伴读,年少时如何的风姿神采,之后又如何深明大义,襄助陛下入承大统。其实张岚星还算认识这位侯爷,之前已打过数次照面。如今承继文清侯这一封号的正是肖延墨,还未到京城之前即在今上的营帐中遇过了,不过并未交谈过。瞧着该是位颇为孤傲的贵公子,面上总是一丝表情也不带。 来了京城之后,关于这位侯爷的种种轶事更是时常有所耳闻。京城的风气便是这样,凡是有些个名气的,姑且不论好坏,总免不了被人拿来作为谈资。如肖延墨这般家世才貌俱佳的皇亲国戚,且又是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掌着多少权势,可就更没法逃过了,不论做什么也是会有人大肆议论的。张岚星对这些东西也不好乱插嘴,从来也只是在一边听着。 当了五日差便又轮到了张岚星的假,这次一直能在家中待到上元节。整个最热闹的大约就数上元节这几天了。十五这天晚上,春明街那块有花灯会,张岚星一早即吃了晚饭出去观灯。那么多式样的花灯,纸的、绢的、琉璃的,制成各种的形状,花草啊,鸟兽啊,摆了一大片坊区,几条街都是五光十色的,别提有多好看了。 道上行人很多,张岚星走走停停,四处看着。路过处走马灯时,停下来瞧了会儿。那纸制的灯身上绘着三世佛、四大菩萨像,张岚星最近读了不少佛家经典,可是能分清了。 愣神间,忽然听见旁边传过来几声呵斥。张岚星转身,看见个大哥一手拉着个四五岁的娃娃,一边在数落个少年。现在满街的花灯,亮如白昼,张岚星容易便瞧见了那正挨骂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上回在安国寺遇见的那个小兄弟。不知他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了,家人也不在身边,听那大哥训斥的内容,大约是这小兄弟要抢他家孩子的灯笼,还给人弄燃了。看那少年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张岚星赶忙跑了过去,劝解道:「小孩子不懂事,大年下的,大哥您就别跟他计较了。」说了许多好话,又掏钱给那小娃娃重新买了个灯笼,那大哥才总算消了气,一面念叨着,「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少根筋的,也不看好了」,一面带着孩子离开。 等人走了,那少年反而哭了起来,边用手背抹着眼泪边抽泣道:「你是谁呀?谢、谢谢你。我刚才没要抢他灯笼的!我跟他说好了,就玩一下就给他,我没想要他东西的……我没想弄坏他东西的……」张岚星回过头,就看见那小兄弟一副委屈伤心又不知该如何说的模样,忍不住想笑。掏出手帕子给这少年擦眼泪,边哄道:「我们之前在那个寺庙里见过的,你可还记得我呀?」 少年本来正哭得伤心,听张岚星这样说,揉着眼睛抬起头:「啊啊,我记得了,你是那个很坏的人!」 张岚星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啊,我?坏?」 「嗯,坏!」少年重重地点点头,「给我辣!坏!」 「哈哈哈,」张岚星笑出了声。他想起来了,他给过这小兄弟一些糖姜片让人含着的,肯定是小兄弟最后嚼了,被辣到了,就觉得自己是坏人。张岚星笑着摸摸少年的头,继续哄道:「让你含着别吞的嘛,肯定是你给吃下去了。」一见少年扁着嘴,又要哭了,张岚星赶紧改口,「真那么辣呀,那是我错,我赔你个灯笼可好?男子汉呢,别哭啦。」 少年一听,不哭了,仰起脸很期待地问:「真、真得啊?」 张岚星笑着拉起少年去旁边挑灯笼。少年高兴坏了,兴奋地左看看、右摸摸,最后选了个鲤鱼灯,听他嘟囔的话,大约是因为喜欢吃鱼吧。买了灯笼,张岚星又给小兄弟买了几块糖瓜吃,少年随即感动的搂住张岚星,连连喊他是「最好最好的人」,直让张岚星哭笑不得。张岚星也知道了少年叫「水水」,估计该是小名吧。反正问他叫什么,少年只会拍着自己的小胸膛反覆说着:「水水,我是水水」。问他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家人呢,少年回答得很理直气壮:「看花灯呀!我是大人了,才不要跟他们一起!」老是问来问去任谁也会烦的,张岚星最后彻底没辙了,只好放弃,还是回头再想法子联络他家人吧。 虽然与这少年也不算熟悉,但有个人伴在一旁,尤其这样本该是万家团圆的日子,张岚星还是觉着开心了许多。水水就是个小孩子,孩童心性,很容易亲近人,也能觉出谁是对自己好的。虽是爱撒娇,但也不会到耍赖的地步,那副模样只会更令人觉着好玩。更多时候举止还带着点小孩子的那种讨好,像是生怕你不喜欢他了。如张岚星这种好脾气的,更不会恼了。他拉着张岚星跑来跑去的,毫不知疲倦,张岚星也只能无奈地跟在后面,当然心情还是好的。 逛了好一阵子,水水有些害羞地说自己:「好累呦,好饿呦。」张岚星笑着将人抱起来,问:「去吃馄饨可好?」水水坐在张岚星胳膊上,搂着张岚星兴奋地直点头说「好、好」。张岚星「哈哈」笑着,无奈地摇摇头:如今不论让他吃什么他也会开心地说好吧! 第16页 才走了几步,却看见李陌大哥竟出现在面前。张岚星很高兴,正要唤他名字,只听李陌沉声说道:「张大人,陛下有请。」 张岚星愣了会儿方点点头,回道:「是,烦劳大人领路。」 李陌却没动作,只是盯着把头埋在张岚星坏里的少年,顿了顿,见了个礼:「下官参见王爷。」 张岚星这回是彻底呆滞了,看向他抱着的人,疑惑道:「王爷?」 ☆、第 十 章 阴晴寒暑总见惯 「王爷乃是今上兄长,封号熙宁。」 张岚星听见李陌这样说,那么一瞬间,他心中涌起股无法言说的情绪。他慢慢松开手,想将怀中的人放下,可是却被抱得更紧了。 楚水一双手紧紧扒住张岚星,整个人都好似要嵌在他怀里。张岚星微微吸口气,道:「您,王爷,您还是……」话未说完,张岚星觉着脖颈上有丝丝凉意,他一滞:「啊,怎么哭了?」楚水只是将头埋在张岚星脖颈处,呜呜地小声哭着,也不答应。张岚星慌了:「臣是哪里惹王爷不快了吗?您别哭啊。」 楚水昂起头,一抽一抽地回道:「你喊我王爷,以后就不理我了,就再也不带我玩了。我、我坏,我没告诉你实话……」 张岚星明白,方才心里那种苦涩的感觉与楚水又怎么会有干系呢。他蹲下来,让楚水坐自己膝上,从怀里掏出手巾给人擦眼泪,边慢慢说道:「怎么会呀,你这么乖,我怎么会不跟你玩呢。刚才不是还说好的,等草绿了,你要是来找我,我就跟你一块去外面玩,去放风筝的吗?」 「真、真得吗?你不觉得我很坏吗?还愿意跟我玩吗?」楚水眼巴巴的看着张岚星。 张岚星无奈地笑笑,摸摸楚水的头,回道:「当然愿意跟你玩啦。」不过,以后大约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与他一起玩了吧,张岚星不由地在心里这样想。 又安慰了些话,楚水终于破涕为笑。虽说是那什么王爷来着,不过仍是个孩子,张岚星又如何能与他计较。张岚星再将人抱起来,朝李陌躬身致意下:「耽误李大人了。」 「芳馨居」大约是京城最风雅的去处。靠着一处颇大的园子,内有亭台流水、名花奇石,既可品茗饮酒,也有专门听曲观歌舞的地,那花魁优伶亦是京城最出名的。张岚星从前自然不曾来过这等地方,他便是听书也不过在一般的茶园子里,花几文钱买碗茶就能听上大半天,却没想到皇上这回微服出宫会选了此处落脚。 张岚星拉着楚水,随着李陌在园子里七拐八拐的石子道上走了会儿,就看到皇上正端坐在那临着池塘的小亭子内。皇上束着式样简单的髮带,穿着玉色的锦袍,看着比实际年岁要小上许多,好似一位不谙世事的年轻公子。石桌对面坐着的正是文清侯肖延墨,着了件黛蓝的袍子,披着暗色开氅,手上正摆弄着一个小花灯。他二人身旁立着的几人该是侍卫。皇上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而肖延墨正笑盈盈地同他说着什么,见到了李陌他们,他俩便打住了,朝这边看着。 李陌一跨步上前行了礼,张岚星也跪下拜过皇帝与文清侯。楚水见张岚星跪下,也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磕头,还奶声奶气地跟着念道:「叩见陛下、侯爷。」 肖延墨立时站起身,作势去扶楚水,边说道:「王爷折煞延墨,延墨怎能担王爷如此大礼。」楚水只是抬起头呆呆地看看他,再看看楚焰,最后仍看向张岚星,不过仍是没起来。楚焰摆了摆手,说道:「在外面,不拘礼了,起来吧。」面上仍是淡淡的,语气也无甚波澜。 张岚星谢过皇上恩典,起身之后将楚水也扶了起来,还顺手替他拂去膝上的灰尘。楚焰指了指身边的凳子,对楚水说道:「王兄坐这里,张卿家也一併坐下吧。」 楚水在外面时一直活蹦乱跳的,可从见到楚焰他们后便一直瑟缩着身子,微微露出种害怕的表情,此刻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楚焰身旁。 张岚星这时候正犯迷煳呢。他愣愣地再一次谢过皇上恩典,坐下之后,脑中仍是有些混沌。他方才听陛下喊出那一声「王兄」,那一时间即有些恍惚起来。他可是如今方意识到,楚水竟是那位熙宁王爷。熙宁王与陛下同年,仅仅大了月份,是陛下的哥哥啊。从前只听讲这位王爷身患顽疾,故而不常露面,甚少参加各种庆典的,可如何会想到他竟是这等懵懂少年的模样? 张岚星呆坐着,片刻,忽然记起如今这种时候是该说上几句场面话的。正想说上点什么,却是楚焰先开了口: 「大哥上回是怎么跟我保证的,这回为何身边又是一个人也不带着?」楚焰板着脸,「莫不是又要等到出了事才会后怕!」 楚焰训话的时候,楚水一直低着头,忸怩了会儿,就起来跑楚焰边上,拉着楚焰的衣裳讨好道:「可是他们都不许我出来呀,说我会闯祸的。可外面好多好玩的呀,我就想出来看一看,马上就回去的!什么事都没有呀,焰你别生气啦!」 楚焰只不过想让楚水知道教训,倒也没有认真生气,又说上几句也就罢了。张岚星看着他们,心想「原来陛下与王爷的感情这样好。他方才其实还是有些担心的。 一旁安静坐着的肖延墨手内仍玩着那花灯的穗子,往张岚星这边瞥了眼,才好似随意的说道:「有张大人在,陛下其实无须这般担心。这样佳节,张大人也愿意陪王爷一道赏灯游玩,足可见大人与王爷交谊甚好。看王爷难得这样欢喜,陛下可要好好奖赏张大人才是。」 第17页 楚焰尚未做声,张岚星已急忙谦让道:「小臣不过是偶然间遇上了王爷,不过陪着王爷逛了会儿,实在没做出什么值得奖赏的事,侯爷可千万别这样讲啊。」 肖延墨勾着嘴角轻笑:「张大人可不必推让,陛下是最最看重手足亲情,能引得王爷开心,这就是大功劳一件。」 张岚星尴尬地笑着,他这趋炎附势的形象大约是改不了了。楚水转头看看肖延墨,又看看张岚星,有些不明白地问道:「星,你也是归焰管吗?你也是焰的手下啊?」 张岚星心想,陛下自然是万民之主了,他点点,回道:「是的,王爷。」 「哦!」楚水高兴地直拍手,马上又凑到楚焰身边,讨好道:「焰,我知道的,你手下有好多好多的,你就把星给我吧,我好喜欢星的,好不好呀?」 张岚星一阵莫名,他没太弄明白楚水这些话到底是何意思,心想别是自己想得那种吧!不由自主地,往楚焰那边看了眼。 楚焰也好像是愣了下,停顿片刻方平静说了句:「他可是御医。」只这几个字立即叫楚水变了脸色,看着张岚星的眼神也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不甘心、幽怨等许多种复杂极了的情绪,又用那种父母数落不成器儿子的恨铁不成钢口气说道:「你、你怎么能那样呢!别做御医了呀,御医都是坏透了的啊!」 听了楚水的话,楚焰微微笑了笑,张岚星却是又呆滞了。他这时候自然不知道楚水与御医之间那纠缠多年的「爱恨情仇」。 楚水打小就体弱多病,被逼着不知吃了多少药,他又是最怕苦的。他可明白了,只要御医来了,他就得喝那「苦水」,于是御医就成了楚水心目中永远的「痛」,是他心目中最坏的人。 稍稍想一想,张岚星也有些猜到了,楚水为何会这样说,想到他大约是非常讨厌大夫吧。当然这点张岚星是很能理解的,就是一般人也没几个喜欢常常见到大夫。张岚星笑着向楚水致歉:「王爷教训的是。」 楚水从刚才起就苦着脸,心里有点不高兴。他想星应该不是那种坏御医,可是他一点也不喜欢张岚星叫他「王爷」。他不喜欢当王爷呀,从好长好长时间以前,就是离开宫里出来当王爷之后,就再也没人愿意陪他玩了,什么都不一样了。想到这些事,楚水心里更难受了,他不想在外面玩了,拉拉楚焰的衣角:「焰,我们回去吧,去你那里,我去跟你一块,可好呀?小雅奶奶生病了,她去看他奶奶了,我回去了没有人,我不回去了,好不好呀?就今天就好,我明天就回去了……」 楚焰拉过楚水的手,有些无奈:「来吧,过几天待她回了你再回去。」肖延墨听了,似乎想说些什么,楚焰看他一眼,他咬了咬嘴唇,仍旧忍了下来。于是在说了几句客套话之后,这皇帝王爷侯爷的便挥一挥衣袖离开了。走之前肖延墨又说张岚星若是想看歌舞之类,各个花厅可任意前去,报上他的名号即可,整个芳馨居里可随意游玩。张岚星谢过侯爷,真就在这芳馨居内又留了半天,不过没去看什么歌舞,只是那亭子旁略站了站。 听着附近几处飘来的乐曲声,一会儿欢快,一会又变作哀怨。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也是这么容易变化,不是他能够明白的,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为好。 正月十五一过,人们又开始了新一年的辛苦劳作。贫苦人家里,想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活就要从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也不过是歇息这几天。张岚星自知比起普通人要幸运很多了。太医院恢復了未过节前的制度,张岚星也仍旧勤勤恳恳地做着自己的事。闲暇时依然会给附近人看个小病小痛的,遇上谁家出个什么事,需要大家合伙帮忙的也绝不会袖手旁观,他又是个温和的性子,自然让他在附近得了副好名声。 他既是年轻能干的,且又都知道他是独身一人,上头没老人没任何负担,那小院里便常常会有些媒人过来走动了。张岚星都是客客气气地将人迎进来,请人喝杯茶,人家闲聊海扯的时候他也是耐心的听着,媒人撒些小谎吹个牛皮的时候他也不会去拆穿人家,不过手里仍旧不紧不慢地忙着自己的事,等人话都说完了再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去。 今个又来了一位,说得这家姓夏,就住在这条街上。家里人口也简单,只三个人,父亲在府衙里做文书,姑娘十七了,下面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弟弟。那夏家姑娘张岚星其实是见过的。他每天都要路过夏家门口好几次,十次中有八九次能看到那姑娘在院里做活计。张岚星每次都是匆匆过去,他当然不知道人家姑娘几乎都是特意在那候着他的。他对那姑娘印象也很好。夏姑娘长得不丑,人也是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张岚星想着过完春天他也就二十了,村里从前一块长大的几个傢伙小孩早都能下地跑了,最近手中也攒下了些银钱,也许他也该成家了。 ☆、第十一章 人生万事不由己 入了二月,天气渐渐回暖,市面上也能多见些新鲜的时蔬了。张岚星今日去集市是特为购几只白鹅与几包果物,加上前几日买来的四坛酒、四匹布、几件簪钗,作为给夏家下的彩礼。再备桌酒席简单请几位亲戚,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下了。夏家人很厚道,对聘礼没提什么额外的要求,那些也是一般人家皆会备下的。果物什么张岚星前几日已跟主人家定好了,今日直接过去取就行。他低着头在路上走着,冷不防前面竖了面黑影。 第18页 「可是张御医?」 张岚星茫然的抬头,看见面前站了两个青年,他点点头道:「在下张岚星,确是御医,不知二位是?」 青年亮了块令牌:「熙宁王爷突发急症,陛下召诸位御医前去为王爷诊视,我二人奉命来请张大人。张大人请随我们去吧。」 「啊,」张岚星犹豫了一下,问道,「是马上便要去吗?」 「是,此等事可不容耽搁。」 因为不晓得会在王府待多久,估计得等到王爷痊癒才会被放回来了,他本来是想着能否回家一趟的。但看这两位侍卫的态度,加上他自己心中也十分担心,遂不敢再耽搁,立时同这二人一道去了。 上了辆马车。行了一会,张岚星瞧着离皇城越来越近了,难道竟不是往熙宁王府去的吗?忍不住开口问道:「二位大人,这离王府似乎已有段距离了,不是往王府去的吗?」 「为了方便照顾,王爷现居于宫中,陛下旨意是直接过去即可,张大人不必担忧。」 张岚星不作声了,只是心里计较着起先要是能回去一趟将官服穿上就好了,等会到了宫里一定要找个机会托哪位熟人将衣服带来,他现在这一身太没法见人了。 马车是从西面安福门那进的,不是张岚星平日里入内侍值常过的含光门。在城门那停了片刻,来了两人简单检查了下便又接着往内驶去。又过了两道门,侍卫让张岚星下了马车,换了位太监上来引着张岚星往南所那边去。 南所歷来是皇子们的居所,今上如今仅有两位尚在沖龄的小皇子,所以这边许多宫室尚在闲置中。张岚星跟着太监走在青石的路上,心里想着楚水没出宫前应该也是住这边的吧。又走了一会儿,来到处蛮偏僻的居所外,张岚星抬头,看门楣上刻着「润之」二字,不像是宫室名,倒像是谁人的字号。太监拱手请张岚星入内,张岚星便想赶紧去看看楚水怎样了。这时有宫人迎过来,说王爷刚服了药,才歇下,让张岚星耐心候些时间,又将他领到间颇大的厢房内等着。有宫人端了茶水糕点过来,之后屋内便只剩张岚星一个人。他默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些茫然。 估摸着等在这边该有一个多时辰了,才有宫人进来告知他王爷已经起了,叫张大人过去看看。来到楚水的卧房门口,看楚水仍是躺在床上,表情有些迷迷煳煳的,张岚星犹豫着是否要跪下行礼,还是怎样。正迟疑间,楚水已经看到了张岚星,他马上从床上坐起来,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又有些害羞的说道:「星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理我啦。」 张岚星略看一看屋内的宫人,还是俯身拜了一拜才恭敬地说道:「小臣见过王爷,特来为王爷诊视。」 楚水不笑了,很委屈地看着张岚星,忽然又躺回床上,把被子一蒙,气愤道:「坏人!你不要看我,我也不要你看!」 张岚星站在那里,有些无措。他不太明白楚水到底在气些什么,很想过去哄一哄,可是又觉得以如今的身份,那样怕是不合宜了。一旁的小太监见状忙解释道:「太医莫要担忧,王爷只不过是不喜医治,并非真得动气。王爷身子弱,这回也是老毛病了,药已煎好了,等凉一会儿您看怎样劝王爷喝下就好。」太监往桌子那示意下,张岚星看见了一碗药汁。原来是旧疾,看来并无大碍,张岚星放心了,又有些疑惑:药都是配好的,自己在这边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啊。 被子里的楚水还在委屈地念叨着:「骗人,都是坏人,都不理我,不理我就算,我一个人玩,不要跟你们玩了……」 张岚星心里有点难受,怕楚水是不是哭了,纠结了一下,向那太监道了声:「在下过去看看王爷。」便走过去,蹲在楚水的床边上。 「别闷坏了,出来吧。」张岚星哄道。 「你不是不要理我了吗?」楚水瓮声瓮气地声音从被子下面传出来。 张岚星有些无奈:「我何时说过不理您啊!就是那天也是王爷您要先离开的,这样说来也是您先不理臣的。」 楚水从被子里将头露出来,纠结着想了半天,明显是脑筋转不过来了,争辩道:「可是你老是叫我王爷的,还那个样子跟我讲话,以后肯定就不理我的,我都知道的,我难过了,才要走的,我没有不理你呀!」 虽然不知道楚水为何会这样认为,即使他是王爷,也依然是这样的孩童心性,张岚星想着自己是没法真将他当做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来看待了,于是笑着说道:「不管你可是王爷我都不会不理你的。再说你本来就是王爷,我这样叫你也没错呀,你也没有跟我说清楚,称你为王爷也不妨碍我们一起玩呀。说来你之前都不告诉我实话,还骗我说你忘记自己大名叫什么了,那我也得生气了。我们这样一人一次就抵消了好不好?」 一说到隐瞒身份这件事楚水就心虚了,马上脸红起来,支吾道:「我、我不是要骗人的……」再听张岚星后面讲的似乎也很有道理,提议也很好,马上勐点头:「那我也不生气了,你也别生气,你还带我玩,你还说要带我去山上去看长着小果子的草,还要去跟好多人一起放风筝的,还有要给我做糖果子的……」 张岚星一面笑一面露出为难的表情,柔声说道:「可是你生病了呀,我晓得你不喜欢吃药,那病就好不了了,皇上回头肯定不会让你出门的,那只能在屋里躺着了,哪也去不了的。」 第19页 楚水大惊失色:「啊,是呀,平常焰都是好多天才准我出去玩一次的,要是病没好肯定更不会让我出去玩的,那怎么办呀!」楚水一想到这就高兴不起来了,苦着脸道,「可是药真的好臭好苦呀,我不想喝呀!」 「有那么难喝吗?」张岚星做出不太相信的样子,将盛着药汁的细瓷碗端过来,说着:「我来尝尝可是真那么苦」,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药一进口,他脸上立马皱成了一团,惊唿道:「天来,果真苦死了!」 楚水呆呆地看张岚星喝下药,一听他也说药苦,马上露出副「你才知道啊」的神情,小大人一般埋怨着:「我说很苦吧,你还不信我,现在吃亏了吧!」张岚星连连称是,又赞嘆道:「王爷不用尝就晓得这药是什么味了,从前肯定喝了很多这么苦的药吧?真是太辛苦了,很厉害呀。」 被这么一夸,楚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又忍不住觉着十分开心,半自豪半忸怩道:「就是有点苦嘛,也没有那么厉害啦。有时候我还是很害怕喝药的,不过我知道药苦的才能治身体的,就是太苦了不太好。」 「王爷真是又勇敢又听话呀。」张岚星笑道,「这回的药也会喝掉吗?喝掉了身体才会好的。你一口气把它喝下去,大口大口的,喝完再吃甜点就不觉着难受了,好不好?」 楚水抿着嘴想了想,重重地点点头,决然道:「药给我吧。」张岚星将药递给楚水,看他捏着鼻子闷头灌下去,就在一边给他鼓劲。小太监贊着张御医会劝人,又过去端了盘糕点来递到张岚星手上。楚水一喝完就大口地往嘴里塞糕点,张岚星连连夸他厉害,直把楚水夸的劲头十足,胃口都比平常好了许多。 喝了药,又吃了些东西,楚水没多会儿又困了。生着病的人总是容易乏的,张岚星守在边上一直等人睡着了方退到外面。伺候楚水的太监连声向张岚星道谢,若不是有张岚星在,他这位主子可不会这样乖的。张岚星忙说这是自己分内的事,又问现下王爷已歇息了,无甚大事自己可否先回家一趟换身官服什么的。 那公公笑道:「您可不能回家去,若是王爷突然醒了见不着您指不准要闹成什么样呢。官服一会儿着人去您家里取来就好,你也去歇会儿,用些饭吧,一会儿王爷醒了还得劳累您呢。」 既这样说了,张岚星也只好先回那屋歇着了。宫里人倒是十分周到,怕张岚星闲坐太闷,还送来些书给他看。张岚星一开始也静不下心来看书,只在床上躺着,心里想着今日这事,总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楚水的病似乎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将他急招来的地步,当然楚水没事他也放心了,只是没见着别的太医,他想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何单单留下他一人,许是因为他与王爷熟些吧。只是家里的事便要耽搁了,这一待还不知要多久,可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第十二章 朝在青霄暮在尘 南所虽不算内廷,距离皇帝后妃的寝宫也有些距离,可毕竟仍旧在皇城之内,鲜有外臣在此留宿的。张岚星被告知在熙宁王爷养病期间需日日侍值南所,以备不时之需。他虽不解,可也没法与谁分辩。而这差事也着实没个时限的,又有宫人给他带了官服过来,他只好托人往夏家带了信,讲明为何耽搁了,怕人家会着急。 有张岚星陪着,这下楚水可是高兴了。虽然病怏怏的下不了地,也不妨碍他那爱玩闹的心性。但凡醒了便扯着张岚星,去看他的那些个小玩意,摆弄来摆弄去,说个不停,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雀。他这王爷可是没一丁点架子,人又十分听话,与人相熟了,他心中觉着你也喜欢他,只会撒个娇,丝毫不会耍性子撒泼,如同那种被宠坏了的富家子弟。张岚星很知道那些个小少爷有多磨人。也因为楚水的关系,他虽然好似由御医降成了随从,却并不觉着难熬。与楚水待一块儿也是蛮开心的,他也确实很喜欢这位孩子般的王爷。何况既出不去,也只能安心待着。住了两日,半数时候是陪着楚水。不过楚水身子不好,容易倦。待他睡下,张岚星或回房,或在那方小院中转悠转悠,一步也没离开过这儿。可没料到在南所这一待竟就是小半个月。 这半月中,楚水身子虽时好时坏的,没法到处跑,精神头倒总是不差,挺好带的,张岚星给他用柳枝简单编个草串子他也能乐呵呵的挥舞半天。张岚星又瞧着楚水与皇上感情确实是十分深厚。皇上几乎是每日的午朝后都会过来这边用膳,一待便是两三个时辰,有时甚至将奏本亦带来这边批阅。楚水喜欢跟偎在皇帝身旁,可又安静不下来,会一直在旁边动来动去,时不时还会貌似小声的同张岚星说话。饶是这样,皇上也从不会生气不耐烦的。 待楚水病好透了,皇宫大约也待烦了,皇帝嘱咐一番之后也终于准了他们出宫。张岚星自然也能够回家了,可楚水很捨不得他,抱着他总不撒手,张岚星没办法了,只好先陪着楚水回王府。一直待到用过了晚饭,张岚星向楚水许了半天的诺,明天一散值便过来看他,才总算可以回家了。 十几日没回来,屋里桌案都积上了灰尘,张岚星也没顾上收拾,匆忙换了件衣服便准备去夏家一趟。还没出屋,便听见院中屋主林安臣大哥的声音: 「可是张兄弟回来了?」 张岚星走出门去,应道:「小弟刚回来,大哥可是有事?」 第20页 却见林安臣手中拿着个小包袱,面上表情有些奇怪,犹豫了一会儿才略显尴尬地说道:「这个,张兄弟,夏家托我将这个东西交给你。」 张岚星愣了会儿,默默接过包袱。打开一看,是自己向夏家提亲时下的文书、连同写着八字的庚帖,并一封信。张岚星看完后半晌没做声,好一会儿才向仍站在一旁的林安臣说道:「麻烦林大哥了,若没事小弟先回屋了。」 林安臣摸摸头,尴尬地应了声:「是,你歇着吧。别、别太放心上。」 张岚星点点头,转身回了屋。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老天爷太会作弄人,夏家竟然举家迁去了外地,所以这乃是向张岚星回了这门亲事。虽然他们在信中说得很愧疚,说并非是张岚星的原因,请他谅解,可张岚星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夏家怎么会突然便决定要迁去外地,丝毫没有个预兆,真好似好好地走在大道上突然便断去了一截,实在叫人措手不及。他捏着信,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他也不能怎么样,只能苦笑一下,将东西重又包好,塞进了柜子里。想想,又有些不放心,天黑的时候往夏家那处转了几圈,果然里面黑灯瞎火的,没人了。 事已至此,日子仍是要过的,第二天也照旧要去太医院当差。张岚星一到太医院即去了主管的孙提点那边。这样越过太医院直接将他指派去为王爷诊视,似乎不大合规矩,张岚星只怕会尴尬。谁知,孙提点只说已知会了这事,不仅未有任何诘难,更说张岚星医治王爷有功,恰大方脉科有太医去职,出了缺,今日即调他去这一科。 张岚星果然尴尬了。大方脉一科乃是太医院的重头,各种晋升的机会、私下的好处也比其它几科多上许多。虽说明面上这一科的人事调派并无什么门槛规矩,可这里谁都晓得,在太医院不待上个三年五载是不可能有那机会。张岚星来此时日尚浅,怎会有这资歷?也明白他是沾了楚水的光,还不知其他人背地里会怎样说呢,张岚星只能尴尬地笑笑,口上也照样谦让着。 孙提点倒仍和往常一般表情,贊了张岚星几句,又勉励他往后更要尽心为朝廷办事,便让人过来领着张岚星去熟悉那一科的事务。几位相熟的太医稍后也前来向张岚星道贺。这样好事,张岚星自然是非请一顿酒席不可了,大家说笑间便定下了散值后往哪里去。既是相熟的,也算是知根知底了,也不会多么为难张岚星,很厚道地选了家一般的酒楼。这比二楼自然又比一层稍稍贵些,但也清净许多。几个人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喝着酒,谈些趣闻,张岚星觉着心情也好了不少。 正说话间,只听得楼梯板子咚咚作响,传来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岚星刚一转抬头,就看见楚水从楼道那冒了出来,大喊了声「星——」,便跟阵风似地扑到了自己怀里。席上几人,包括张岚星自己一时间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却听楚水还很委屈地埋怨着:「你讲来找我的,我都等了好久好久了!」 「熙宁王爷?!」席上有太医曾见过楚水,惊唿出声。再看后面跟着上来的几名护卫,更坐实了这猜想,几人慌忙起身向楚水行礼。 楚水从张岚星怀里伸出头,撅着嘴瞅着这一桌子的人,气鼓鼓地,也不说话,张岚星只好朝他们尴尬地笑笑:「王爷素来和善,今个是心情不大好,大家莫担心,仍坐下吧。」 众人笑得也很尴尬。关于熙宁王爷,大家多多少少也都知道些,虽是这种的性子,且没多少实权,但圣眷正盛,可不敢得罪。众人不晓得王爷与张岚星是个什么状况,但他们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看出来王爷面上不悦,哪里敢多待,都寻了个由头告辞了。张岚星苦留不住,也只好任他们去了。 楚水看一桌子的人片刻间走了个精光,也瞧出张岚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他很明白这肯定是自己的错,有些不好意思了,拉拉张岚星的衣服:「我把他们吓走啦,对不起,我去把他们再撵回来吧?」 人都走了,还「撵」回来做什么?也没法子与楚水计较,张岚星只能无奈地笑笑:「算了,不碍事。」四周吃饭的人早已走光,再这么待下去酒楼老闆可是心碎了。张岚星想着这么晚了,还是赶紧将楚水送回去吧,便说道:「天也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边拉起楚水往楼下走去。 楚水其实很想在外面玩会儿的,可张岚星不同意,只好回王府了,反正有张岚星陪着,在王府玩也无所谓。他是乘着马车来的,就停在酒楼的外面,张岚星抱着他一起坐了上去。 马车外形就已经够显眼,没想到里面更是豪华,张岚星还没坐过这样宽敞的马车呢。抱着楚水坐在那软软的毛皮垫子上,摸摸他的头,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好多人一齐找的呀!」楚水看张岚星脸上是笑着的,晓得他不生气了,也笑呵呵地凑上来搂着他。 张岚星听楚水这样回答,十分无奈:「真是的,这么大费周章,我这事完了不就去找你了吗?答应过的还会骗你呀。」楚水也不管张岚星说什么了,反正就拱他怀里耍无赖,说自己等急了嘛,无聊了嘛,这一招对付张岚星是非常管用。张岚星果然没辙了,只能任由楚水撒娇。 王府很快便到了。张岚星其实也是头一次来这边。也多亏了楚水的念叨,他的名号对于王府众人来说可算是如雷贯耳了。总管大人一见张岚星口中即念着:「张大人,久仰久仰,您总算来了!」好一副遇见亲人的表情,看来今天是没少吃苦头啊。张岚星被迎进王府之后,便在众人期盼的眼光中接过了陪伴楚水的重任,赢得了群众的高度赞扬。楚水是很招人喜欢,可谁也架不住他一天到晚的十万个为什么与层出不穷的想法,也就张岚星这慢性子有这份耐心了。 第21页 张岚星这太医是很全能的。哄着楚水吃了不少东西,又陪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耍些三脚猫的拳脚,假装对打。练出了一身汗,背着他去浴池洗澡。水池子很大,楚水不懂游泳,在水里胡乱的玩,反正有张岚星托着他,淹不着。足足洗了两个时辰。洗完了还不愿穿衣服,张岚星只好用厚毯子给他裹上,直接抱回卧室塞进被子里。 楚水被裹成了一团,想动也动不了,终于老实了,露个脑袋跟张岚星打商量,让他今天别回去了,就在这边睡吧,明天就能继续陪自己玩了。张岚星被楚水的样子弄得直想笑,可他明天还要去太医院呢,没办法常在这里。楚水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钻进被子里扭了会儿,拿出个玉牌递到张岚星面前: 「星,这个给你,你做我的王妃吧,以后就天天跟我住一块儿了,不用去别的地方了。」 张岚星愣了下,然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举动弄得楚水十分莫名,直问他笑什么。张岚星笑着过去把楚水露出来的那截胳膊塞回被子,摸摸他的头,说道:「水水也想娶媳妇了呀,果然是长大了,不过我是男的,可不能当你的王妃呀。」 「哦,」楚水很努力的想了想,觉得似乎真是这样,当下有些黯然,低着头半天没言语。张岚星也不着急,等着他慢慢想明白。突然,楚水勐抬起头,两眼里明亮地能发出光来,欣喜道:「我想到啦,你不能做我王妃,那我做你媳妇好啦!哎,还是我聪明呀!哎,明个就去你家吧,你家里可够住呀……」 楚水在那高兴地自说自话,这边张岚星可是彻底无语了,哭笑不得道:「你也是男娃娃呀,怎么能做别人媳妇。」 「星你真笨蛋!」楚水一脸骄傲:「我知道,女娃娃不就是要梳头髮穿裙子嘛,我明个就穿裙子去。我去叫焰封我做公主,我嫁给你,你就是驸马了!」 张岚星觉着自己快要吐血了,很怕楚水真做出这事来。而且跟他也没法解释那男女之别,又怕他不开心,思前想后,只有骗骗他了。跟他说岁数不到,没办法成亲;封了王爷就不能做公主了,反正扯了一堆,总算将人煳弄过去,楚水不再喊着要嫁给他。可又不知想到了哪一出,非要个什么「定情信物」,又将那玉牌硬塞给张岚星。张岚星没办法,只得将自己戴了十几年的银坠子取下来给楚水挂上,他身上也就带了这么个物件。楚水这才满意了,乐滋滋地摸着那银坠子,手舞足蹈的,半天才安泰下来。张岚星看着他好像春日一般明媚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第十三章 一春风景几处心 春日的傍晚,霞光满天,落日的余晖缓缓沿着宫墙移动,琉璃瓦上发出璀璨的光芒。 张岚星这时候正跟着太监往内廷里去,今个晚上是轮到他在永安宫侍值。他忍不住一直抬头瞧着那美景。身旁几人倒没多大反应,想来是看惯了。 走了好一阵子才到了太医待的小屋。说是在永安宫侍值,自然不会让你住到圣上寝宫去,这小屋离永安宫只一墙之隔,里面简单放着床与桌案等用具。今晚同他一块当班的还有位太医,不过两人也算不上多熟悉,说了几句闲话之后也就各忙各的了。 张岚星从医药箱内拿出这几日常读的书来准备继续看。一翻开书册,就见什么东西飘了出来。他捡起一瞧,忍不住笑了。是张方方正正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个圆滚滚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个动物吧,至于画的是是何一种动物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的。不过还好边上注了行小字:「送你一只小白兔」,给大家解了疑。比起画,这字倒是漂亮了许多。 送这画的人,不消说,自然就是楚水了,这画风也只会是他的手笔。自从前几日他知道了张岚星生肖为兔之后就一直在捣鼓这个,画了许久,这幅是他觉得最好看的一张了。张岚星虽不晓得其中详情,但对楚水的作画水平还是很清楚的,能猜到要画成这样肯定也费了不少功夫,于是笑着将纸折好放进怀里的一个荷包内。这荷包已有些年头,还是张岚星母亲在世时候给他绣的。他日日带在身上,也不为放钱,只放些被他当做宝贝的零碎小物件,除了前几日楚水给他的玉牌,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待天色整个暗下来,张岚星放下书,去洗了脸,准备歇息。皇上身体一向康健,如无意外,这晚上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事。刚脱了靴子,却见个太监进了这屋,说皇上传召御医张大人。张岚星只好又将靴子穿起来,又理了理官服。屋里那一位太医也正准备起身呢,那太监却说皇上单召了张大人一人。张岚星朝那位同仁抱一抱拳,随太监过去了。 转个过道便是皇上寝宫了。张岚星跟在太监后面进了最大的那一间屋子,即看见皇上穿着便服,正半卧在榻上看书呢,而楚水在他脚边盖了个小毯子就睡成了一团。张岚星愣了愣,方跪下行礼。 楚焰放下手中书卷,笑盈盈地说道:「起了吧,不用这样拘礼,过去那边坐吧。」又吩咐宫人上茶水点心。 张岚星谢了恩,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心中已清楚皇上召他来不会是为了诊病,却不知是为了何事。他又瞥了楚水一眼,随即将头低下。 楚焰将目光在张岚星身上转了一圈,见他向楚水那边望一眼即低下头,笑了笑,说道:「这阵子真要多谢卿家每日里去陪着王爷了。我总有许多事要顾,没法将他样样都照拂到,有卿家伴着王爷,我也算放心了。」 第22页 「能够随侍王爷左右,是小臣的荣幸。」张岚星一板一眼地回道。 「王爷如今可是将卿家摆在了头一位,连朕也及不上,一刻见不着卿家就不安泰。这不,知道你今晚在永安宫当差,就赖在我这里不走了。」 「扰了陛下,臣、臣回头会同王爷好好说一说的。」张岚星大窘。楚水现在十分依赖他,平日里他往太医院当差时他甚至都要跟着一块去,张岚星好说歹说才令他打消那念头,没想到今日又扰到了皇上。张岚星也不知皇上是何想法,当下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楚焰仍旧笑着说道:「我可没有要降罪的意思哦。王爷自从同卿家交好,每日里便总是欢欢喜喜的,我看着也是觉着高兴的。方才王爷在这边兴致勃勃地说了半晌,说前日同卿家去京郊踏春游玩的事,又说卿家会做许多东西,对他怎样怎样好……句句与卿家相关呀,将朕比得没影了,朕都有些羡慕了。」 张岚星面上红了一红,回道:「王爷赤子之心,纯净无瑕,待臣是毫无保留,臣不过将心比心,算不得什么。其实王爷心中仍是最看重陛下的,在臣面前也总是念着陛下,陛下同王爷的手足之情才真令人羡慕。」 赤子之心、纯净无暇啊,楚焰在心中又将这两个词念了一遍,随即笑了笑,说道「王爷待人的确是毫无保留。方才他还同我商量,问我能否将他改封为公主,还指了卿家你做驸马,说待他再长大些便要嫁与你。」 张岚星当下一惊。虽已叮嘱楚水许多遍,这种事情万不能告诉别人,可他也晓得楚水心里是藏不住一点事的,尤其对着皇上,可谓无话不讲。如今皇上提及此事难道是要治他亵渎皇室宗亲之罪吗?张岚星心中大骇,慌忙跪下申辩:「王爷他对人情世故有诸多误会,本意绝非如此,不过是将这当做向臣示好。小臣与王爷绝无任何有违纲常之事,还请皇上明察。」说完背上已是大汗淋漓。 楚焰面上笑容更甚:「跪下做什么,快起来吧。我不过是想到了便随口提一下,王爷的心性我还会不清楚嘛。他是以为成亲便是两个人可以时时待在一块玩,早些年还说要给九王叔做妃子呢,就是前些日子还说要做朕的皇后,要天天住在宫里。王爷不通人事,但朕对卿家可是十分放心的,怎会疑心你们呢。」 张岚星谢恩回座,对皇上的话连连点头称「是」,背上衣服已是汗透了。 楚焰瞧着张岚星一脸尴尬,颇有些无奈道:「这可是朕的不是了,今个是卿家的吉日,朕却提了这些,令卿家惶恐,真是万分不该。」 吉日?张岚星抬起头望向楚焰,有些不明所以。楚焰微微一笑,说道:「今个难道不是卿家的生辰吗?还是我记错了?」 张岚星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陛下也晓得臣的生日啊,许多年没有人提起,臣都有些忘记了,多谢陛下记挂。」他很是开心地看着皇帝,楚焰却将目光转开了,看了看酣睡中的楚水,随意地说道:「这两日王爷可在我耳边念叨了太多次了。若是没算错的话,卿家过了今日便有二十了吧。」 「是啊。」张岚星回道。 楚焰点点头:「看你今日已换了冠带,加冠礼已办过了嘛。」 张岚星又是不好意思了:「没有办冠礼。臣家中已无长辈,结了发也就成了,小门小户的,没有这些讲究。」 「总归是人生要事,这样图懒省事可不好。」楚焰笑了,「其实,朕有个……」他话未说完,榻上的楚水突然转醒过来。他眼睛才睁开呢,就看见张岚星正坐在对面,立时掀开毯子大唿一声「星,你来啦——」,就那么跳下来往张岚星这边扑。张岚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接住他:「这么着急做什么,小心摔着。」 楚水搂着张岚星,笑嘻嘻地说道:「地上铺着毯子呢,摔不着!人家看见你高兴嘛!」这块儿倒真是铺了厚厚的地毯,张岚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又见楚水只穿了单褂,脚还是光着的,忙将人抱起来,向皇上告了罪之后,将人重新放回榻上,盖好毯子,口内还说着:「怎么也不注意点,冻着了可怎么好。」这初春还是挺冷的,楚水身子骨又弱,却偏偏不肯小心,往年这时候总是病着。如今有张岚星盯着,倒是很长时间没再生病了。 对于张岚星的唠叨叮嘱,楚水只是仰着脸嘿嘿笑笑,就让人没脾气了。楚水又抱住张岚星的胳膊,笑眯眯地问道:「那个东西可瞧见呢?」 张岚星一下即猜出楚水说的是什么,却故意装傻,做出副迷茫的样子反问道:「什么东西呀?」 「就是夹在你昨天看得那捲书里的那个东西呀!」 「我没瞧见那书里有东西呀。」张岚星一脸无辜。 楚水皱起眉头,想了想,有点着急了,边说着:「呀,不会是掉了吧?我画了好久好久的呀!」拉着张岚星就要起身去找。张岚星这才忍不住笑了,将人按住,从怀里掏出那画纸,问道:「可是这个呀?」 楚水一见那画,顿时喜笑颜开:「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忽然明白是被张岚星骗了,鼓着嘴巴生起气来:「坏死了,骗我!」 张岚星笑了起来,逗趣道:「你只说是『那个东西』,我哪里知道你说的是这个嘛。」看人快要急了,忙换了话头,说道:「画了很久吧?不过这画的是什么呀,我可没看出来。」楚焰也偏着头往纸上瞧了瞧,一看见那画,立时笑了起来。 第23页 楚水却是骄傲地很,十分豪气地回道:「小白兔呀,真笨,这都看不出来,我还写了字的!我可知道你是属兔子的!」 「哦,是小兔子啊。」张岚星拿着纸,左看右看,端详半天才说道,「可我怎么瞧着倒像是一只小胖猪呀,你不会是画成自己的属相了吧?」 楚水不依了。他虽然确实是属猪的,可觉着猪丑死了,才不愿意做猪呢,哇哇大叫起来:「我不是小胖猪、我不是小胖猪!我才不要属猪呢,我要当大老虎,我把你坏兔子吃掉!」张岚星正准备继续逗他几句呢,忽然瞥见皇上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俩,立时收了那心思,勉强忍住笑,简单应道:「王爷原来是老虎大王,小兔子往后可不敢了。」 楚水得意了,乐滋滋地仰着头,转过来看到了楚焰,又对着他说道:「焰,你也别做小胖猪了,也来当大老虎吧。星送我的大老虎还有大老虎鞋子,可漂亮了,我让他也给你。」张岚星这一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忘记了皇上同楚水是一个属相,还在这不知死活地开玩笑。他讪讪地望向楚焰,正准备告罪呢,却见皇上笑着应道:「老虎可是威风多了,那我也做老虎吧。」 楚焰这话一出,楚水可是更得意了,马上说起老虎的好来,多数时候是在说着张岚星送他的布老虎与虎头鞋,这两样如今可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张岚星瞧着皇上面上微有倦容,便止住了楚水的话头,说天晚了,皇上也该歇息了,要与楚水一块告退。 楚焰点点头:「朕也累了,你送王爷去南所歇着吧。」 楚水刚睡了一大觉,现在倒是精神得很。不过他也知道不能打扰楚焰,很乖地任张岚星给他穿好衣裳靴子,向楚焰道别。刚一出门,楚水便抱住张岚星的胳膊,乐呵呵地说起话来。楚焰就在后面那么瞧着,直到他们出了宫门。 楚焰手上这时正握着幅捲轴,他方才要说的就是这个。这幅山水他从年下便开始画了,每日得了空便会拿出来斟酌一番,这幅总算是略微满意了些。如今看来,大约连那根本看不出模样的画也抵不上吧。楚焰坐在那里,想着方才那二人言笑晏晏的情景,忽然有些落寞起来。 ☆、第十四章 红烛春醪冷似冰 三月的京城已是一派春日的景象。街道两旁的树木都抽了新芽,南去的燕子也接连不断的返回旧巢。在这等的好时节里,朝中又迎来了一件喜事。皇帝宣布,不日将迎娶镇南将军武显扬之女为皇后。 未承继大统之前,今上仅有一位早夭的太子妃。太子妃十四岁嫁入皇家,生前即诞下了如今的两位皇子。按理,今上登基之后仍是该给她以皇后的封号,如今尚未册封于她,却是要另立新后,不免引起诸多议论。而那武显扬手中握着朝廷三分的兵马,更曾是吴王楚隆旧部。今上初立,吴王却是积威已久,势力庞大,两人的争斗已算是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这立后一事怎不叫人浮想联翩?一时间倒是牵动了不少人心。 自然,也有人对这些朝中争斗是一无所知的,譬如我们的熙宁王爷。楚水只知道楚焰又要成亲了,要娶那个黑乎乎的大嗓门男人的女儿,以后就更不会常常跟他玩了。于是他对这门婚事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只可惜他的意见被完全无视了,这令他十分愤怒。不过,等到宫里到处整饬一新,各处的树枝上挂满了彩带,御花园中摆上了刚刚从暖房中搬出来的各色花卉,宫里仪仗队、乐部等等也开始为册封大典而演练起来,楚水瞧着那些热闹,就将开始的那些不快都抛诸脑后了。 楚水在皇宫里是个异类。他可以随意出入宫廷,即使在内廷外朝到处跑也无人阻拦,这自然都是经过了皇帝的特许。不过他身边也总是会跟着一队内官侍卫的,而张岚星如今也快成了他的近侍了。 自打有一日午间楚水跑来太医院找他,坐他边上愣是不走了,左摸摸右看看的,还差点扯下一位老太医的鬍子,孙提点就派张岚星每日午后专为王爷诊治,也不必在太医院坐班了。张岚星从那日起也成了太医院的一个异类。他虽然没什么意见,内心还是有些尴尬的。楚水虽无大权,可谁都知道他与今上十分亲厚,这是其他皇亲万不能及的。张岚星与楚水交好,自然也会被当做存了攀龙附凤之心,甚至还曾有人过来不阴不阳地同他说什么:「张兄好福气,结交了王爷,日后定是前途无量,还望张兄多多提携」,听了也蛮叫人气闷的。还好张岚星也渐渐习惯了这京师的风气,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也只会是自寻烦恼。他自觉行得正、坐得端,便没什么可惧怕的,每日里仍旧是伴着楚水。 如今宫里热闹,楚水又开始长住南所。张岚星在外面也没了牵挂,住哪里更是无所谓了。不过这皇宫虽大,看久了也会觉着乏味。各个宫殿不过是同一样式的简单变化,虽齐整,却有些单调。而宫人每日的行动也都是按着规定好的时辰来的,不容出错,很是无趣。 这宫里除了一些稀奇的珍禽异兽外,最让张岚星觉有兴味的大约就是听戏了。宫里也有个戏班子,隔两三日皇上就会召楚水过去一起听戏,张岚星一般也是陪着楚水的。楚水和张岚星都是喜欢那种热闹的段子,那戏台子上也就成了武生丑角的天下,竟没再上过几齣正经文戏了。不过这几日宫里总办席,宴请皇室大臣的,倒没什么空闲听戏了。那宴席楚水倒很爱去,因为有好吃的嘛,还能见着跳舞唱唱的。不过可是苦了张岚星。楚水非要他同去,皇上也格外开恩准了,于是那满座的朝廷大员,个个锦袍华服,就张岚星个七品小官,穿着他那七品官服,一套蓝袍,十分扎眼。 第24页 张岚星觉着自己也快达到心如止水的境界了。酒席上四周那若有似无的打量目光他已经能够无视,人家看他,他还能对人客气的笑笑,若在从前,他肯定想不到以自己的性子竟也能做到这一地步。 这大婚典礼持续了好几日,各种的仪式。明个即是正式的册封典礼,按老百姓通俗讲就是拜天地洞房的日子了,而这天晚上仍是举行了场酒宴,来得人也特别多些。最特别的是,吴王楚隆竟也出席了。 吴王便是今上与楚水的九王叔了。他与皇上的不合,便是连张岚星都有所耳闻。自从皇上宣布大婚以来,吴王便借病不朝,深居简出的,前几日的宴席也是一併辞了。今日却不知为何,竟是亲自出席。隔了这些年,张岚星还是第一次又见着楚隆的真人。一见他笑容满面地走进来,张岚星便觉后背发冷,赶紧将头低下。 楚隆的岁数不大,比皇上与楚水还要小一些。平心而论,他的样貌也着实出众。虽然称个男子长得美是奇怪了些,但张岚星觉着在自己这么些年见过的这许多人里,楚隆与文清侯这两人用这个字眼来形容可是再贴切不过了。而这两人更为让人惊异的一个相同点是都会让自己觉着后背发冷。真是个悽惨的巧合。更为悲惨的是,今个的宴席上,楚隆坐在左面最上首,紧挨着楚水,张岚星自然是与楚水一个案几,而文清侯就坐在张岚星的对面。张岚星觉着今天是对自己最大的考验。 比起总是冷着脸的文清侯,楚隆真可算是和蔼可亲了,也难怪楚水会喜欢他这个九叔。甭管他心里是如何算计,至少面上总是和颜悦色的。自从楚隆出现,楚水就显得十分开心,那「九叔」喊得呀,真是泛着蜜了,张岚星在一旁听得心里都有些泛酸了。真想让楚水看清楚他九叔的真面目呀! 可楚水是没听到他心中的吶喊,而且同楚隆没说上几句话就会提到张岚星的名字,楚隆自然也是笑眯眯地看向他,再随意问上几句家常。张岚星难受啊,一面后背直发凉,一面还要笑着回楚隆的话,再迎上对面文清侯那冷漠的眼神,真觉着整个人都快要僵掉了。这不是吃饭,是受罪。 等到宴席结束,天都已黑了。陪着楚水去送楚隆,直出了内廷才回来。再去见皇上,得问了安之后方能歇息,却见楚焰仍在寝宫内饮酒呢。方才在席上,楚焰一直同那些皇亲国戚们谈笑风生,酒也是饮了不少的,这会儿再喝可就伤身了。张岚星劝了劝,楚焰却是睇了他一眼,指着酒说道:「今个朕高兴,来,陪朕一块喝。」 张岚星一看皇上两颊绯红,眼神也不復清朗,便暗道不好了,皇上怕是已经醉了。这种明明醉了偏以为自己十分清醒的人也是很难应付的,尤其在对方还是皇帝的时候。张岚星也只好笑着说天色已晚,明日再饮之类的。这边楚水也是连连点头说不喝了、不喝了,看来他是很想睡觉了。 楚焰皱起眉头,眯着眼睛瞧了张岚星半晌,直将他看得心中发毛,楚焰才冷哼道:「可以啊,朕的面子也不赏吗?」 张岚星从未见过皇上这个样子,有些不知所错,楚水也是吓了一跳,害怕得搂住了他。张岚星看看楚水,再看看皇上,嘆口气,一面将楚水抱去榻上先让他睡下,一面返回来对皇上说道:「是,臣来陪您喝酒。」 人生百岁,正所谓欢乐苦短,而忧愁却着实太多,今个他的心情也没有多好,索性醉上一场,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这么一想,他便也放开了些,也坐下拿起了酒杯。这边楚焰见人听话了,终于满意了,又继续喝起来。张岚星看着十分担心,又不敢过去夺人酒杯,只好也闷头喝起来,想着将桌上这几壶酒都喝了也该结束了吧。 两个人真像是拼起酒来了,都一个劲地喝。张岚星一开始还担心着,喝一喝就把那一丝丝的顾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喝了半晌,等他再一抬头,发现楚焰已经喝趴下了。张岚星嘿嘿直笑,还不知死活地说着:「怎么趴下了,来,继续喝!」语气颇为豪迈,看来也是醉得忘记自己是谁了。 喊了几声看都没动静,张岚星坐那半天也好像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该干嘛的,忙唤了太监过来伺候皇上,再请人将楚水抬回南所,他就在后面这么晕乎乎的跟着往回走。他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到屋里一看见床上往上面一躺就那么睡死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张岚星又被渴醒了。喝了那么多酒能不口干嘛。他晕晕乎乎地想起来倒水喝,却发现自己似乎身在一处仙境之中,到处繁花似锦,香雾缭绕的。张岚星愣愣地想了半晌,自己怎么会在仙境里?最后终于恍然大悟:我这是在做梦!这么一想他就释然了,嘿嘿傻笑几声,踉踉跄跄地起身准备到处去看看。虽然知道自己肯定是在做梦,可要是能碰上位仙女也还是很不错的。 ☆、第十五章 残梦依稀惊晓寒 当云雾散去之后,张岚星望见不远的地方,那个在他心中犹如神仙一般的人物,正安静的伫立在一片旖旎的霞光之中。他也终于相信自己果然是身在梦境里。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他才敢幻想这样的景象,才敢如现在这般直视着对方。许是醉酒给了他放肆的理由,他缓缓走近红光处,做出了从前即时在梦中也不敢做的事。 ☆☆☆ 张岚星按压着太阳穴,直感觉脑袋好像被噼开似地疼,口中也渴的厉害。他昏昏沉沉地坐起起身,又觉着身上疲累极了。 第25页 闭着眼睛坐了半晌,忽然惊觉,脑中纷纷乱乱涌入许多场面,直让张岚星冒出了一身冷汗。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在南所他往日里歇息的屋子里。他茫然了片刻,伸手往后背摸去,微微有些刺痛的地方,果然摸到几处抓痕。再拉开衣裳,肩头赫然是块青紫的齿痕。 张岚星捏着衣裳,半晌说不出话来。昨晚并非是场春*梦,可是……张岚星痛苦地抱着头。当时在梦中觉着十分明白的人,如今想来却是根本没有个清楚的样貌。在那样朦胧的红光里,他似乎并没看清对方的眉眼,只是心中以为就是那人。而且……一想到这,张岚星愈加痛苦了:他心中以为之人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他做下这等事情。那又会是何人呢?张岚星没法确定了。他只记得梦里那人也唤了他的名字。那人开始也是挣扎过,后来却是顺从了……张岚星骂了声「混蛋」,狠狠地捶了自己的脑袋几下。 外面冷不丁有人敲了敲门,张岚星吓了一跳,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昨夜之人来了。如果是这样便好,不管对方要他如何承担,即使是要他以死谢罪他也不会推辞。自己做下这等悖德无耻之行,果真是天理不容。 他正要下床,却听见外面传来个太监的声音,一人问道:「张太医可是起了?要是醒了就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发急症,一直在吐,现在有些清醒了,又念着您的名字,您快去看看吧。」 「王爷、王爷怎么了?」张岚星大惊,慌忙从床上跳下来,冲过去推开门便往楚水那屋跑。太监在后面边跟着跑边说着王爷早起喊着难受,瞧着有些发热,原以为没什么大碍的,结果王爷又不停呕吐起来,奴才们这才慌了神,去请了太医过来。张岚星却是已慌了神,根本听不进去了。 几步跑到楚水那屋,已有两位太医院同仁在了。张岚星一眼瞧见楚水面色苍白的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唿吸急促,一脸的汗水,好似旧疾復发的样子。他奔到楚水的床边,焦急地问身旁太医:「王爷看着是旧病发了吗?从何时开始的?怎么会这样?」 边上的太医瞧了他一眼,回道:「王爷湿邪侵体,气逆内热,引了旧疾。」说着又摇摇头,方继续道,「王爷这一回脉细数无力,竟又有多处发斑,可比往日要兇险许多。」 「可服了药了?」张岚星捉起楚水的手,瞧着上面成片的淡红斑痕,又低声问了些事。他现在是关心则乱,丝毫也忆不起自己也同为太医。边上那太医倒是没介意,都一一答了。太医也只道楚水大约是昨夜受了寒,加之饮食无度方突发此病,但究竟病症因何而起却也说不太分明。方才已开了剂汤药,如今且等着后效如何。 张岚星默默听完太医的话,坐在床边,接过太监递来的湿手巾给楚水擦汗。看楚水唿吸不畅,十分难过的样子,心中更觉难受。 良久,楚水突然微微张开了眼睛,张岚星急忙轻声唤道:「水水、水水。」 楚水听见张岚星的声音,浅浅地笑了,又喘了几口气方弱弱地说道:「这么晚才过来,睡懒觉了吧。」 张岚星勉强扯出个笑容,说道:「我睡晚了,回头让你罚。你现在不舒服就别说话了,再睡会儿吧。」 「我身上好难受,我想跟你说说话,说说话就不难受了。」楚水又冲着张岚星虚弱地笑了笑。张岚星也只好说:「那你说吧,别累着就好,觉着累了就停下。」 楚水却突然小大人似地嘆口气道:「我怎么老生病呀!哎,焰今天娶媳妇,我又去不了了。」 张岚星顿了顿,给楚水擦擦汗,安慰道:「没事,皇上以后还要娶很多媳妇的,等下回你再看。」 楚水忽然将手伸出被子抓住张岚星的手,有些着急地说道:「可是星你别娶很多的媳妇呀!我都跟焰说好了,焰说等我再不生病了就让我给你做媳妇的。你要是娶很多媳妇,我就只能一个人住一个屋子了,你就天天去别人那里了。」 看着楚水一脸病容还这样记挂自己,张岚星心中酸酸的,也不顾及周围人了,顺顺楚水的头髮,细声安抚道:「你也去过我家里了,我那就一间屋子,可怎么娶很多媳妇呀。我小兔子坠子也给你了,再不会娶别的媳妇了。」 楚水原本对这些事情就是似懂非懂的,如今生病头昏脑胀的就更不明白了。反正他知道张岚星答应他了就不会骗他,于是就点点头,甜甜地「嗯」了声。忽然又想起什么,笑呵呵地说道:「星,我告诉你哦我昨天晚上睡着了还见到你了呢。」 张岚星心中勐地一颤,张了张嘴,终于还是哑声问道:「是梦见我了吗?看见,看见我做什么了。」 「我记不得了呀。」楚水歪着头望着张岚星,「星你要是很想知道我就再想想。」 「没、没事。」张岚星紧握着那手巾,声音都有些发颤,「想不起来就算了。说了这么久可乏呢?累了就歇歇。」 楚水眨巴眨巴眼睛,点头道:「我有点困了,身上不太难受了,我想睡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下去,说着说着就那么睡着了。张岚星给他将被子盖好,起身对那两位太医说:「王爷睡了,我去换身衣裳。」那两位太医方才听得直愣神,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反应了,半晌方有些呆滞地点头道:「王爷这有我们看着,张大人且去吧。」 张岚星跌跌撞撞地回了屋,一关上房门即滑坐在地上。他悔恨地连连敲着自己的头。他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对楚水做出那等禽兽之行!竟然还害得楚水犯了旧疾,张岚星现在只想杀了自己。虽然楚水比自己年长,但一直以来他都将楚水当做最亲的弟弟一样看待,他怎么能对楚水做出那种事情?即使醉酒也没法当做藉口。张岚星心知楚水对那种事情是根本不懂的,才会一点都不罪自己。更是因为这样,张岚星更加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第26页 半晌,张岚星起身去换了身衣裳,又梳了头髮。方才是过于着急,散着发就冲过去了。打理好之后,张岚星又出了房门。 昨晚上,他醉成了那样,可今天仍是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连里衣都是穿得好好的。他很清楚以楚水的力气绝不可能搬动他,那就肯定是有别的什么人帮了忙。担心楚水的名声,张岚星现在只想去与对方商量一下,央求那人万勿将此事说与他人知晓,而他自己已下了决心会一力承担此事。 楚水这处人不是很多。一共只十几个宫人,而能进入内院的也就那五六人。张岚星在院中转了一圈,尴尬地发现,这边的太监竟全是新面孔,一个相熟的也没有。他只好随便寻了一个太监,说了个名字,问他可晓得这人去了哪里。谁知那太监却好似吓到了,慌慌张张地说自己不过是新分到这宫的,什么也不知道,又说有差要办就慌慌忙忙地跑了。 张岚星愣了愣,换了个人,结果仍是这样。最后他没辙了,只能在心中苦笑一下。这样雷厉风行,也只能是出于圣上的旨意了。圣上果然英明。宫中从来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岚星不该奢望能够瞒住此事的,他心里有些遗憾。若是在昨夜便有人发现了就好了,就能够阻止他的暴行,楚水如今也不必受这样的罪了。 转了一圈,张岚星又回了楚水那里。楚水仍在睡着,只是睡得不太安稳。张岚星想着自己是活不了几天了,能够再照顾楚水片刻也是好的。 这一下午,楚水只清醒了片刻,喝了几口素汤就又昏睡过去。张岚星一直守在床边,一边默默在心中指责老天不公,该是让自己受折磨才对。 日落时分,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圣上驾临。」张岚星心中一凛,随即嘆了口气。原以为皇上大婚,该是要迟些日子方会顾及到这里,他也好多陪着楚水几日。谁想圣上如此英明果决,片刻也不会耽搁。看来老天还是公正的,竟不愿自己再多活一日了。 ☆、第十六章 帝子多情万人悲 日头已经落了下去,天上面蓝得发暗,但皇城内浅色的花岗石地面上仍旧是十分明亮。长长的御道上,楚焰身着纯黑的衮服,端坐在銮驾里。他闭着眼睛,略显疲惫地支着头。昨晚没有休息好,今个一大早即起来参加大婚的典礼,一天下来,只晌午时候歇息了片刻。这仪式又极为繁琐,规矩一大堆,仅是冠服这一日里便是更换了数套,很是耗损心力。待会还要去几位老太妃那边行晚辈礼,之后还要过去听太监宣读后宫诸礼法,也只有这会儿的工夫能够歇歇了。 楚水清晨突发重病,但近侍直到方才仪式结束才禀告了楚焰。他一听说此事,便顾不得歇息了,定要前去看看。大太监连贵在一边低声劝着,说王爷身弱久病,也不急在这一时,要皇上还是先歇息歇息,过了今日再去看望王爷也不妨事。楚焰只闭着眼睛,理也不理,连贵也只有禁了声。 到了楚水那宫里,即看见张岚星正同几位内侍一块儿跪在院子里接驾。楚焰往那边瞥了一眼,摆摆手,让众人平身,径直去了楚水的屋。 看见大哥昏睡在床上,脸色十分难看,便知果然病的厉害。楚焰很是担心,询问了太医王爷是因何发病,又责备太监怎么没有伺候好王爷,发了一通火。太医战战兢兢地将前头说的那些病因再重复一遍,不过当然是将病情说得轻了许多。 楚焰又叮嘱了几句。奈何他事太多,没法久留,在床边略坐了一坐就得走了。刚到门口,一直低头立在那里的张岚星突然向前一步,低声说道:「陛下,臣有事禀告。」 楚焰心下一跳,略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屋外,回说:「朕现在有要事,若无甚要紧的就改日再说吧。」 「……臣、臣还请陛下稍留片刻。这事,也十分紧急。」张岚星却是十分坚持。 楚焰又瞥了张岚星一眼,堪堪平復了心情,遂在心中嘆了口气,说道:「好吧,去外面说吧。」 院子里,一阵晚风吹来,树枝轻轻的摇晃着,楚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太监侍卫都退到了十几步之外。张岚星略微定了定神,跪下禀告道:「禀陛下,臣,臣昨夜犯下万死之罪。臣昨夜酒醉昏愦,竟对熙宁王爷、竟对王爷做下无耻悖德之行,害王爷贵体受损,以至于旧疾復发。臣有负皇恩,愧对陛下与王爷的信任。臣自知万死不能平其罪,臣甘愿受千刀万剐。请皇上治臣死罪。」张岚星一口气将话说完。他早已是下定了决心,要以死抵罪。 说完,等了半晌不见皇上出声。张岚星知道皇上现在一定十分震怒,他不敢抬头,只能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等着自己的死期。 良久,头顶上皇上终于开口了,只是那声音冰冷至极:「你说,你昨夜酒后……亵渎了王爷?」 「是。」张岚星趴在那里,两手攥着地上的嫩草,心里一阵阵难受。 楚焰却是握紧了拳,深吸口气方稳住声音,继续问道:「你,是真得醉得不醒人事?还是……王爷那里,又是如何交代的?」 「臣绝不敢欺瞒皇上。臣确是酒醉失行,一切与王爷无关。王爷大约以为做了场梦,是臣对不起王爷,臣只求皇上治臣死罪,以偿王爷所受之辱。」张岚星颤着声音回答。虽然明白不会牵连到楚水,却也生怕皇上一时大怒,连带怪罪了楚水。 第27页 他在这边正与楚水划清干系呢,楚焰却一掌拍在石桌上,勐地站起身,怒斥道:「好、好,你可真有胆子!你想要死罪,我成全你!来人,太医张岚星大胆犯上,责廷杖三百,即刻起行。」说完,楚焰竟再也不看一眼,冷着脸拂袖而去。李陌跟在后面,临走前,皱着眉头往张岚星这边看了看。 在本朝,处罚文官多是杖责。行刑地点在皇城正门朱雀门外,有专人执行,那廷杖的用具也都是专门的。一般说来,除非真有关系,掌刑人有意放点水什么的,这廷杖一百可就足够要人性命了。即便不立时毙命,少不得也会留下些伤残。张岚星这三百下廷杖之后若能活下来,那可真是天降红雨了。 圣旨既下了,立时有近侍过来将张岚星官袍脱去,押到了朱雀门外。门外原本就聚着些人,一看张岚星他们这阵仗,立时又多出了不少人。张岚星只低着头,不去看四周。 傍晚天还是挺冷的,张岚星趴在地上,觉得有些凉。等一棍子下来,他就顾不得这些了。他咬着袖子,开头几下还能数着数呢,再几棍下来,张岚星只感觉后面血肉大约都已经烂完了。棍子打在烂肉上更是锥心的疼,他一阵忍受不住,就那么两眼一黑,昏死了过去。还好本朝讲究仁孝,并不会做那将人弄醒了再打之事,还不会恶毒至此。晕了?不去理会,继续打也就是了。 棍棒「噼啪噼啪」的不断往张岚星身上落着。又是十二十棍下去,却见宫门里飞也似的抬出来了一顶轿子。刚一出宫门,一人便从轿子里滚落下来,却原来是楚水。 楚水病得根本站不稳了,一出轿子即摔在了地上,可是仍不管不顾地往张岚星这边爬,口中还虚弱的喊着:「不准打,你们不准打星啊。」边上太监方才没来及接住,现在吓得赶紧将楚水扶了起来。 那掌刑的小官可是知道楚水这王爷身份的,忙停下来向他行了礼,为难道:「王爷,这是皇上的旨意,小吏也没办法做主的啊。您别为难小人了。」 离近了些,楚水看清楚张岚星浑身的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立时就大哭起来。他喊了声:「星」,一下扑到了张岚星边上,抱着张岚星,一面大哭,一面喊着:「你们坏死了,你们把星打坏了!我不准你们打、不准你们打!」 那掌刑的小官也不敢得罪王爷呀,只好仍旧念着「这都是皇上的旨意。」又为难地向跟来的太监埋怨:「公公,你怎么将王爷给带来了?快将王爷送回去呀,这阻拦刑罚可也是重罪。」 那太监可是比他更为难,无奈地嚷嚷道:「哎呦,您是不知道王爷的性子啊,我可怎么拦得住!一拦王爷就哭,就吵,还吐了血,这王爷要有个好歹,我可有几条命赔的!王爷跟这太医的关系可是不一般,你打他,王爷非跟你拼命不可,我可也没办法呀!」 那掌刑的官吏从没碰上这等事,苦着脸说:「怎么办,这可怎生是好?」忽然想起来了,向一边的侍卫喊着:「你们快去禀告皇上呀,请皇上裁定。」 其实,已有人将此事禀告了皇上,皇上盛怒中挥手便摔碎了桌上的杯子。僵持了半晌,一道口谕从宫里带了来:免去廷杖,褫夺官职,永不录用。 掌刑的小官尴尬地沖楚水拜了一拜,说道:「王爷,皇上既是下旨了,您就赶紧将人领回去好生找个大夫看看吧。」 楚水一听他这么说,赶忙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泪,抬头吩咐边上太监:「赶紧,赶紧我们回去找大夫去。」 太监又问:「回宫里吗?张大人如今去宫里怕是不太合适吧。」 楚水也知道是楚焰让人打的张岚星,这时候他心里非常生气,一抽一抽的说道:「不去宫里了,我们,我们回王府去,以后都不跟焰好了!」 那太监可不敢搭腔,讪笑着过来扶着楚水上轿子,又着人用块门板把张岚星抬上。回去王府的路上,楚水也昏了过去。一下来了两个重病人,王府里一群人这晚上可是忙的不可开交。 皇宫里头这个晚上也颇不平静。 大婚之夜,皇帝留宿御书房,这在情理上总有些说不过去。可是,皇帝的决定,尤其在这后宫之中,他的喜恶是无人可以干涉的。皇帝不宣召,即使贵为皇后也不能随意出入皇帝寝宫,更何况是御书房。 武皇后今年只有十六岁,是镇南将军的独女,娘家名字是武孝枫。她虽是大将军的掌上明珠,却并不娇惯。她也通琴棋书画,也能做几句应景的诗词,虽没有惊人的美貌,却也算是出众的。武孝枫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很明白自己不过是场政治交易的附庸。她没有奢望过皇帝的爱,但她觉得自己至少也不是会惹人厌的,相处久了,也许皇帝能够与她做一对和睦的夫妻。可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皇帝竟然在成亲的第一个晚上便令她独守空房,让她如此难堪。不必等到明天,帝后失和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皇宫,这叫她往后如何自处,又如何领导后宫? 她心中悲痛,却也只能暗自落泪,暗自猜想是哪一位妃嫔早早占去了皇帝的心。但是,她不会想到,皇帝不仅冷落她这个皇后,却原来是对整个后宫都同样没有兴趣。 这一晚,楚焰在御书房看了一夜奏本,摔了十四本摺子,为歷来之最。 ☆、第十七章 碧水朱颜去无回 张岚星这一回在床上躺了将近三日方转醒。廷杖大约受了五六十下,身上已是皮开肉绽,如今仍只能趴在那里。王府的人倒也尽心伺候着,没将他当做犯官看待,这已是难得。张岚星也知道了自己被褫夺官职的事。没有赐他杯酒,实在已是皇恩浩荡了。 第28页 可是楚水的病仍旧是时好时坏,叫人提着心。张岚星请人在楚水的屋里置了张榻,他就卧在那里,日日看着楚水。 一晃半个月过去,张岚星已能下地,只是需倚靠手杖。可这一个月里,楚水清醒的时辰总共加起来不到半日。王爷的病从没有这样严重过,王府众人已是没了主意,在太医之外,又去外地延请名医。好几位大夫聚在一起,反倒是各执一词,没个定论。张岚星心中焦急,却也没有办法。楚水从娘胎里便带了种怪症。他时常喊着骨头疼,贴多少名贵的膏药也不顶用,身上也极易水肿、淤血,二十多年也没瞧好。张岚星一早也诊出来了,还曾私下里配了些药,却一丝作用也没有,仍旧束手无策。 楚水一天天瘦下去,从前红润的圆脸如今已看不出了,嘴唇、身上总是青紫的,水肿也总消不了。一听他在昏迷中也喊着疼,张岚星就觉着五脏六腑像被利刃划着名般生疼。请来的名医接连请辞,一个两个都悄悄地退了,只剩下几位担着皇命太医,与王府本来的医官。 这一日,太医竟开始给楚水用生脉饮方。这是太医院给宫中病危将死、脉象涣散之人所用的药,药方中的人参、麦冬、五味子,对病症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也不会有多大害处,不过是保气续命,维持个样子罢了。太医不敢擅用勐药,只求无过。 张岚星一见那药,顿时如五雷轰顶。他在楚水的床前恍惚了半晌,心中无比难受。之后,他开始整日待在王府良药局,查医书,试药方。作为个大夫,他的痛苦又多了十分。在他学医的第一日便跟着祖父念着:「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可他如今什么也做不了。 张岚星也瘦了。一天吃不了几口饭,能不瘦吗?他坐在一堆书中翻找着,脑中已容不下别的事。晚饭时候,外面有人唤他,说王爷醒了,叫他呢。张岚星愣了愣,慌忙丢下书奔了过去。 「水水!」他一进屋就急切地唤着楚水的名字,看见楚水微微睁开双眼,沖他笑了,张岚星立时激动的无以復加,冲过去抱着楚水,哽咽道:「你总算醒了。」 「星你哭什么呀?」楚水也搂住张岚星,「我知道,我病得好厉害,我要死了吧?」 「怎么会!」张岚星慌忙抹去泪水,安慰楚水,「你是病了,会好的,不会有事的。」 楚水却嘆了口气,小大人似地说道:「哎,没事的,星,我知道。我见到娘亲了,娘亲说很想我,我有好久好久没跟娘亲说话了。我死了就去陪娘亲了,娘亲她都是一个人住的,没有我她就没有人陪了。」 「水水你不会有事的,你好好的你娘亲才喜欢。」张岚星没办法说下去了,捂着脸,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看着张岚星哭,楚水也难受起来,边笨笨地举着袖子给他擦眼泪,边说着:「星你也是大人了,别哭了,看你哭了,我也想哭了。」 「好好,我不哭。」张岚星擦擦眼泪,勉强笑着,问楚水,「睡了这么久,可饿呢?想吃什么我叫人做去。」 楚水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想吃上回那样的糖兔子。」 过年时候张岚星给楚水带过糖稀捏的兔子什么的,没想到他现在想吃这个了,不过现在不是年下,该是没处买了。张岚星想想,说:「想吃这个了啊。好,那个现在没的买了,我去给你做去。」张岚星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现做,楚水忙扯住他衣角,说道:「我跟你一块去呀。我看你做,我不捣乱的,我不想一个人睡在这边了。」 张岚星看楚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头,说:「好,我抱着你去。」边上有太监劝了下,说以王爷现在,还是别动出这屋子的好,万一着凉了可怎么办。张岚星低声说:「没事,既是王爷想去,便去吧,出了事我担着。」其他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张岚星给楚水穿好衣裳,又罩了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抱着他往厨房去。似乎真是躺久了,一出那屋,楚水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些,抱着张岚星的脖子轻声嘀咕些东西。张岚星只觉得手上已轻的没了重量,又是心痛如割。 在厨房里取了雪白的蔗糖放进锅里,添了水,用大火熬上,边用勺子慢慢搅着。楚水窝在张岚星怀里,眼巴巴地望着那口锅子,老是念叨着「还没好呀,好慢呀」。等一锅糖终于熬成了糖稀,楚水又是兴奋地等张岚星给它弄凉,一点点捏成个动物的形状。跟人家卖得比可真是差远了,一点也不像是兔子,连楚水都撅着嘴说:「好丑啊。」不过还是喜滋滋地捧在手心里。 玩了一会儿,却是渐渐困了,楚水将糖兔子包起来,说道:「我把兔子包起来,留着明天再吃。我困了,我想睡觉了。」 「好,你睡吧,我抱你回去。」张岚星应道。 楚水闭着眼睛,很快就迷煳了起来,张岚星轻轻将他抱回屋,在床边,坐了很久。 ☆☆☆ 张岚星觉着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忘却了这些日子的苦闷,他梦见了老家的的山,老家的树,他在那久已熟悉的山林里任意游荡着。他好像回到了过去,常常挨饿,却不觉着苦的日子。可是梦仍只是梦,他仍是要醒的。 天亮了,他穿戴整齐,提着包裹,来到王府街口。他已没法入内,只能远远地看着。王府的大门洞开,人来人往,白漫漫一片,直到深夜仍旧是这般光景。张岚星披了件厚衣裳,也在墙根边坐了一夜。清晨赶回去收拾收拾,睡一觉,起来后马上又回到这边坐着。就这么守了四十九日。 第29页 第四十九日,来的人陡然多了许多,王府内的哭声也比往常更大了些。辰时,皇上也来了。这些日子,皇上每隔几日总会过来的。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大殡的队伍终于出了王府。最前面是两面红底黑字的官衔牌子,写着楚水长长的封号,后面跟着数排举着白幡紫带的护卫,还有许许多多的人、车马、轿子,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行去。 张岚星远远地跟在队伍末尾,行了大半日,一直跟到了皇陵附近。那里很远的地方他已接近不了了,寻了个偏僻的林子,将带来的包裹摊开,将那些小玩意一一摆在空地上。他也坐了下来,拿出一壶果酒,一面慢慢的喝着酒,一面对着面前的东西自说自话。他说了很久,也喝了很久,最后就那么醉倒在了林子里。 张岚星果然做不了那等风雅名士,不过一壶果酒也能醉得人事不省。等他昏昏沉沉地转醒过来,发现自己就躺在家中木床上。他呆坐半晌,起身往外去,准备洗把脸,拾掇拾掇。刚出里屋,却发现门口坐着个人。张岚星又是一愣。 「李、李大人?你,怎么……」 李陌慢慢转过头:「我在那树林里碰着你的。」 张岚星尴尬地笑笑:「让您见笑了。我……谢谢你。」 「陛下不准你殉葬,不准你入王府,你就在王府外待了四十九日,又暗随出殡队伍,弄成现在这副模样。怎么,是不满陛下的旨意吗?」李陌冷着脸说道。 「啊,」张岚星,愣在那里,「我,草民从没有这样想过。陛下留草民性命,草民感激不已。草民是,是在家中也总是心神不定,坐立难安,只有去守在王府附近才觉安心,今日也不过是想最后送王爷一道。草民不知陛下亦不准草民送葬,没有想过要抗旨不尊的。」 李陌敛着眉,半晌方说道:「太医参你妨碍王爷诊治,陛下也未去理会,对你也算仁慈了,要记着陛下圣恩。王爷走的时候也没有受罪,王爷有你陪着的时候总是高兴的,你也别太伤心了,王爷泉下有知也不会喜欢的。」 「谢谢李大哥,岚星记下了。」想到楚水,张岚星又忍不住有些难受,他定了定神,继续说道,「陛下对草民的恩典,草民是一日也不敢忘的。」 「嗯。」李陌漫应了声,又问道,「你往后有何打算?若是暂时寻不到去处,我可以荐你去个医馆,我认识的人还是多些。」 这些日子,张岚星也是想了许多,就直接对李陌回说:「多谢李大哥一直以来的照拂。我……已不想再留在京城了。这里,还是不适合我,我待在京城,没有一日轻松过,总是战战兢兢。我想,回老家乡下去。」 「其实,待久了也就习惯了。心如止水,便再无何事能够撼动你。」李陌说道。 张岚星却是笑了:「大哥处事淡然,小弟万不能及,实在惭愧。这段时日,心中着实疲累,想四处走走。往后若有机会,还要再回京城来看大哥的。」 「哦,你既已做了决定,我也不再强留,四处去看看也好。」 李陌不管什么时候也仍旧是这样平淡的表情,张岚星很佩服他的泰然。可是张岚星也清楚自己这辈子估计是没法做到李陌这个样子。一辈子,人总爱说一辈子,他原也以为一辈子会是很长很长的。可是他如今已知道了,一辈子没有那么长。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他只是个世俗小人。在这帝都中,连鸡犬也难得安宁,他只想离开了。 ☆、第十八章 浮尘聚散随风轻 预备了几天,正要在这两日离京呢,突然又接到了圣上的旨意,张岚星也是有些愣神。这手谕还是李陌带来的,张岚星接过来,反覆看了好几遍,终于是确认了不曾弄错。 手谕上写着他过往在太医位上如何失职,现将他调往云州军营充任医士,以责己咎。云州已是本国疆土的最北边,往军队里去做大夫,也就是所谓的流放了。云州的条件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天气差,又缺衣少粮的,发配到那里,大约已是除杀头外最严厉的处罚了。 张岚星对那里还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这是被充军了。开头还有些茫然,之后就觉着自己反正也是孤身一人,去哪里都一样吧。 这边李陌心中难免有些愧疚。张岚星的所有情况皆是他禀报的,如今这人遭流放边省,与自己不无关系。李陌也不擅长安慰人,只是掏出封信递给张岚星,同时说道:「云州参将崔显与我有旧,你将这个拿给他,往后也少些麻烦。」 张岚星明白李陌的好意,当下也没有推辞,谢过李陌,将信接过来收好。不管在怎样的地方,有人照拂着当然不是坏事。 想到云州,李陌心中直想着另外一个名字。可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向张岚星提起。 五日之后,张岚星便随着朝廷押运粮饷军资的车马队伍一同前往了云州。一路上顶着烈日骄阳,也算是风餐露宿了。去的时候不过五月初,等入云州界已经是临近七月。云州这边与中原地方景色全然不同。天地间开阔许多,也安静了许多,土地仿佛是被石磨碾过一般的平整,放眼望去,皆是茫茫的草原与沙石地,一棵树也没有。张岚星是第一次见到这等的景象,有些震撼。在这样广阔的地方,人真是显得太渺小了。 又辗转了几日,终于来到云州军营。张岚星仍旧是做他的大夫,充任个随军医士。这虽在军中,但毕竟天远地偏,那真正有本事的大夫又怎会往这里跑,再有些刻薄贪敛的官员,所以不免缺医少药的。而张岚星原先做过太医,虽是被贬,兵士们对他倒仍是客气的。边疆嘛,哪年不流放他个千儿八百的官吏过来,又不是什么贪官酷吏的,大家也不会去轻视。 第30页 除了条件差一些,辛苦一些,在这边的日子倒还顺心。这里无须坐班点卯,无事的时候去哪里都可以。兵士也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性子又多是爽快的,不用斟酌着说话,也没有什么规矩禁忌的,给他们治病可比在京师时候给那些贵人们看病轻松太多了。 在这边也不分什么大小方脉了,不管头疼脑热、腹泻生疮,什么病都看。多是小病,有生那重症的,在这里多半也治不好,士兵们自己也明白,不过随意讨些药略止一止疼痛就好。张岚星来这里仅几日就见了一例。那兵士生了毒疮,身上背上已是多处溃烂,若有大量的麝香、冰片等物或许有痊癒的机会,可这些药即使在京师也是价格不菲的,何况是这里,便是有钱也难买到。那兵士对自己这病似乎也是全不在意,先时每日还涂些膏药,后来索性连膏药也省了。 可张岚星既见了便没法坐视不管。那毒疮不用龙脑冰片也是能医的,就是兇险些。张岚星每日顶着太阳在沙石滩上翻腾,捉回许多只蝎子、蜈蚣,再加上附子、王不留等药,花了一个多月,终于用了那以毒攻毒的法子将人毒疮治好了。一块儿的医士只觉着张岚星有点呆气,对他说,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无论怎样表现也不可能会升迁,更何况他这样明令「永不录用」的犯官,救个小兵又有何功德。张岚星心中想着升官发财怎能跟治病救人比啊?不过这话他还是不会说出来的。 军营中的生活毕竟有些单调,吃食上没有个花样,也没什么可玩乐的,张岚星在治病之外,除了採药制药,倒学会了许多消磨时间的法子。士兵们在当兵之前可是做什么的都有,三教九流,张岚星跟他们学会的东西真是不少,钓鱼、养马,之类之类,这每日里可是不会闲着了。白日里倒也还好,只是晚上有些难熬。同他睡在一个营帐里的还有五十多个人,那打起唿噜来可是声势浩大啊。再加上有些不爱干净的,一帐子里的气味很是不好闻。还有说梦语的,爱起夜的,睡了好些个日子张岚星也没能适应过来。 除去个人一些琐碎杂务,边境总体来说还是没什么大事的。偶有小股流寇来犯,但只要并非大军压境,也就不必写入上奏的战报中给朝廷大员乃至皇上添堵了。 日子也就在这样的平淡中又过去了三年。 三年中,张岚星在外表上发生了些变化。云州的水土将他养得更壮实了些,原先那稍显文弱的样貌已经不太能看出来了。在样貌之外,他的性子倒仍旧是那样,只除了似乎略加沉稳了一些。 而在张岚星已经触及不到的遥远地方,也发生了许多的变故。不过,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转眼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春天。 这一日,天气很好,风清气和。张岚星提着钓竿、竹凳,背着筐子,往大营外不远处的河滩去。他每日都是这个时辰去钓鱼,大家已习惯了,若有什么事也就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他。不过他今日并不单是去钓鱼的。今天还是楚水的祭日。 这三年里,他时常来这河边,有时是来钓鱼,有时仅仅是在河边呆坐着,看着潺潺流水的时候,就觉着心中安泰了。他有时还会放上几个自己无事时做的东西。为着做那些东西,他还被人笑了。因为他也老大不小的,却总爱做些小孩子喜欢玩的小物件,被人笑话是童心未泯。 他在河边坐下,东西都置放好,就开始钓鱼。这河滩不太深,多是出草鱼、鲫鱼,个还大。不过,现在春天,鱼少,也难钓,鱼不像秋天时候爱咬钩,张岚星坐了半天也才起了几次钩,钓上来三条。看看快晌午了,他就近在这河边上将鱼刮鳞洗净带了回去。大营里几位火头军张岚星可是很熟了。去他们那里,招唿一声,也无需他们动手,张岚星自己就将几条鱼煮上了。等鱼汤煮好,他盛了一碗,余下的仍留在了锅里。 张岚星端着汤碗,又拿上些饭菜,去了座营帐。帐中有一人卧在那里,那人面有病色,看着就十分瘦弱,还在不住的咳嗽。见到张岚星,他露出笑容,用着玩笑的口气说道:「张大夫呀,可又烦劳你给我开小灶了。」 这青年叫路可书,今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说来也是巧合,他竟然就是张岚星在京城时候常去照看的路阿婆的孙子。他是正经科甲出身,原先是翰林,比张岚星还要早了两年流放至云州。当然,这种资歷实在是没有什么好称道的。两人年岁相近,大约又同是边疆被贬人,张岚星为路可书瞧过几次病后,两人很快就成了好友。 路可书原先家境也是不错的,读了十几年圣贤文章,又是少年进士,年纪轻轻便做了官,从未吃过什么苦,身子骨可比不了张岚星。军营里条件艰苦,缺吃少穿,他不免失于调养,气阴两伤,日渐消瘦起来。但少劳累,多吃些好的、益气养血的补品,这虚损的病症倒也不难治。不过说着简单,在这边,要弄些补品可是不容易。对自己的身体,路可书似是毫不在意,反倒是张岚星要更上心些,时常去挖些野菜山药,有兵士捕到麋鹿的,会去讨碗鹿血,尽可能的补一补吧。为了让路可书能好好休养,张岚星还跑去崔显那里要座单独的营帐。崔显这人不错,这二年十分照顾张岚星,二话没说就分了他个小些的营帐。 一来二去的,军里还起了些两人的流言。军营里皆是男子,这种事情也是在所难免,禁又禁不住,将领们所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31页 张岚星是一心只想着治病救人,从没往那些方面想过,倒是路可书时常拿这事出来说笑。路可书这人的性子就是这样了,没个正形,以捉弄人为乐,十分爱看他人出糗。比如现下张岚星给他送饭来,他一边喝汤,一边还会笑嘻嘻地开着张岚星的玩笑,说什么:「哪家姑娘要是嫁给你可是享福了」,「你往后还可以兼任伙夫,领双份粮饷,你比他们手艺好啊」,这种话。张岚星对此已是习以为常,连回答都省了,就坐那闷头吃自己的饭。 见张岚星只是偶尔「嗯」一声,完全没在听自己说话,路可书却是笑了,感嘆道:「老张啊,我就说吧,你这迂腐顽固的性子跟那傢伙可真像。」 张岚星只能无奈地笑笑。路可书如今与张岚星是无话不谈,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心仪之人是位男子的事。似乎也正是因为对方家中察觉了他们之事,路可书才遭到贬黜。虽是如此,他倒一丝也没埋怨过对方,偶尔提起那人时即是眉开眼笑的,直让人嘆为观止。 第一次听路可书那样坦然说起这事的时候,张岚星只觉心中十分震撼。他从未想过,男子之间也可以相恋,这样的事明明不会有结果的。他很佩服,佩服路可书的勇气,时至今日,被罢官,被流放,仍然没有后悔过。他没有这个胆量。他只敢在心里想一想。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却仍是忍不住会去想。如今相隔万里,天涯海角的,这辈子想再见上一面怕是也无可能。 怎知世事难料。北边最大的部族库鲁去岁老王暴毙,新登位的王上年少气盛,寻些藉口,接连攻打了周边两个小部族。这两个部族,加上其余七个部族中的五个是早已归顺我朝的,见此情形即慌忙请求发兵援助。朝廷中主张战和的各有一半,争吵不休。最后还是皇上干纲独断,力排众议,决意出兵,并将御驾亲征。云州作为国境最北边的紧要关口,几十万大军将在此驻扎。 ☆、第十九章 光阴不改旧时梦 为迎接圣上驾临,云州大营特意整修扩建了一番,皇帝行营被安置在了最中心的地段,十分的安全,皇上每日就在那里发号施令。御驾亲征最主要也是求个提振军威、威吓对手,皇帝仍是居中调度为多,并不会真正的置身险境,领兵上阵还是得指挥那些将领去。 这半月中,大军几次出兵皆未遇着正面对抗,但毕竟打着平乱襄助的旗号,也不好直接打到库鲁部王都去,因此没法速战速决。所幸几次小股的战斗也都是大获全胜,士气依旧高涨。 张岚星自然是无需上战场的,但如今战事紧张,他每日里也是十分忙碌,再没了钓鱼放马的空闲。 一二十万外省兵士汇聚云州,初来乍到,不服水土者比比皆是,可是愁人。尤其如今四五月间,天暖气交,甚多虫蝇。云州草原这地方的花斑蚊子、草蜱虫之类的咬人可是厉害,被咬上了也是极容易染病的。张岚星初来时很是吃过些苦头,后来,他见本地人会将几种此地十分常见的草药熬成汁抹在身上,便能避了蚊虫,就取来琢磨了阵子,又添上十几种草药,自然也都是十分廉价的。之后制成的药油不仅能驱虫,叮咬后轻微的红斑瘙痒也能止住,十分管用。统领云州大军的李恕将军还为此大大奖赏了张岚星一番。 往年春夏间,张岚星都会制上许多药油分发给众兵士,自从知道大军将驻扎此地,也是提前便备下许多。那些个草药熬出的汁液气味自然不会好闻,他便又添上许多金银花、玫瑰等气味芬芳的药材,特制了一小瓶。虽仍是不大香,不过药味已淡了许多。张岚星请崔显将这药油交与随军的太医,行营那边他是没法接近的。又叮嘱了崔显千万别提及他的名字,崔显虽有些不大明白,不过还是应下了。 张岚星其实还顾到了一些事情,可碍于身份,本来那边就是不许人随便出入,他个戴罪之人就更不好往那里凑了,也只能尽力做些准备,以防万一吧。 天一热,军中病患渐渐多起来。这日,张岚星正在营帐里给个生了疮疖的兵士拔罐呢,却见崔显突然带了个人进来。张岚星手中没停,转头便瞧见了太医院的孙提点。 张岚星有些茫然,就听崔显不好意思地呵呵笑道:「岚星,这位是孙太医。找你没什么事的,你别害怕啊,就是想问问你,你那个避虫子的药油是怎么做的,用了哪些个药材,这位孙太医说他得知道,不然不能使。」方才被问及那药的事,崔显隐瞒不住,也只好说出乃是张岚星所制,有负人所託,他面上显得十分的羞惭。 看出崔显的尴尬,张岚星朝他笑笑,表示并不在意,又躬身朝孙提点行个礼,说道:「见过孙太医。那药油都是用些本地寻常的草药制的,我一会把方子给您写一份吧。」 「药方倒不急。」孙提点依旧如从前那样,不疾不徐地说道,「本来,按规矩,来路不明之物是绝不敢胡乱使的。不过,张医士这药很管用。太医们对这里尚不熟悉,待治了这士兵,还麻烦你随我过去,同大家说道说道这边的情况。」 待听了孙提点的话,张岚星失神了片刻,心中一时间有些起伏。有这份信任,他已是高兴非常,而既是「管用」,那就更足够了。他能够明白孙提点话中的含义。 张岚星心境也很快恢復平常,点点头,向孙提点道了声:「烦劳您少待,马上就好。」手下又继续动作。倒是那患了疮疖的士兵不好意思起来,眼见着参将与太医都在这边候着自己,哪里还有心思继续接受医治,慌忙便要起身离开。张岚星好一阵劝,孙提点也叫人不必着急,士兵这才惴惴不安地趴好了,接着拔罐。 第32页 拔罐张岚星几乎每天都要为几人做,十分熟练了,倒也没费去多少时间。不一会儿,待那士兵离开,张岚星收拾下,拎上药箱即随孙提点过去太医那边。崔显已是先去忙了,张岚星走在孙提点身侧,心中总是无法安泰。他有许多极想知道的事,三年内,该发生了多少变化,可这绝不是他能够打听的,张岚星犹豫一会儿,含煳地问道:「唤小人过去,随便派个人来就好,怎好烦劳您亲自来。也不知,这回有多少位太医随驾?」 「陛下的意思,既是亲征,便要以身作则,为众将领做个典范,一切用度从简。太医只带了两名,就是伺候的太监也只来了三个。」孙提点应道,「随行人手着实是紧了些,我恰好无事,就过来了。」 张岚星点头称善,说了两句赞颂皇帝英明的话。他虽久居边省,也听闻皇上几年来克勤克俭,一日不曾荒废政事,又处处俭省,至今连寝宫也未重新修整,比之于前代启昌帝,实在是好了太多了。又与孙提点叙了几句,没多会便到了两位太医的营帐。 另一位御医却原来是沈文季。这人于医术上确实十分高超,实有真才,张岚星从前与他倒有些交情。如今乍见故人,大家已是身份悬殊,天差地别,张岚星起先也难免觉着羞惭,见沈太医同孙提点一般面色如常,毫不在意似地,方渐渐释怀了。 慢慢将这几年于云州行医的心得、收穫并云州地方的风物气候说与两位太医听。讲到如何驱避这边的蚊虫时,张岚星将那药油所用的草药一一列了出来,其中有许多乃是云州独有的,所幸大部分他日常都有备下,便从药箱内取出来供孙提点他们察看。 张岚星又指着些瓶瓶罐罐同孙提点他们热心地介绍,说着诸如「这罐药粉乃是用本地所生的一种毒虫晒干后研磨而成的,撒在营帐内蛇虫鼠蚁不近,很管用」之类的话,颇有几分药铺伙计极力向人兜售货物的感觉。两位太医在记下了这些草药的药性之后,也十分干脆地遂了张岚星的心愿,留下了好几罐成药。毕竟行军在外,不可能带上许多药,所以于这方面还是有些匮乏的。 因为许多药材比较难得,像是那驱虫药粉所需的毒虫捉起来就很麻烦,因此分量皆不算太多,估摸着也只能用上几天。这场仗没有几个月是不可能结束的,两位太医也抽不出多少空闲时间,张岚星便应承下了提供药材的差事,待隔上几日会往这里送些过来。 孙提点见此颔首道:「张医士费了不少心力,待战事告一段落,我会请旨加赏与你。」孙正未将话说满。他前几日便听崔显提起张岚星,话中颇多不少好话。今日一见,倒真是不假。他其实也蛮为张岚星惋惜的。 贻误王爷病情,在孙正看来根本算不上大错。医者竟没有不错诊的,哪一位名医敢说自己手中没握着几条冤魂呢?更何况那位王爷本就体弱,自小患着顽疾,能活到那般年纪其实已是不易了。只可惜御医为皇家看病,犯下错少不得要多付些代价。因此而遭黜,流放三年,也算是个大教训了,孙正有心待事后寻机会为张岚星说些好话,至少将人从这偏远之地弄回去。不过事情未有眉目之前他也不想轻易允诺,免得叫人空欢喜一场。 对着孙提点明显的好意,张岚星却一个劲地推辞,说着:「小人也是云州军中医士,这不过是些分内之事,实在未有何可加赏之处,还是求提点大人莫提起小人吧。」这样明显的不领情,不仅孙正面色不悦,连一旁的沈文季也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张岚星见了,也没法解释什么。 待他走后,沈文季却是笑了,对孙正说:「这张岚星可真是没怎么变啊!我瞧着大约只长了年纪了。哦,个头也长了。不过还是那样的呆气,哈哈,明知你这样说就是要保他回京,竟也拒绝,一点面子也不给你这太医院提点留嘛!」 看来这二人私交倒是不错,沈文季这般直言快语,孙正也丝毫未放在心上,似早已见惯了。孙正只是徐徐应道:「我却是没想到他会拒绝。不过,其中的缘故,我心里大约也有个底了。」 「哦?」沈文季一脸兴味好奇。 孙正摇了摇头:「有什么,还是待回京再说吧,这军帐可挡不住多少风雨。」 ☆☆☆ 张岚星回去待了会儿,看大约再无人来瞧病了,便准备出去外面寻药材。他心里存着这事,真是一时也坐不住了。 进营帐收拾用具,却见路可书大白日的还卧在床上没起来。他如今身子也算养得不错了,原不会这样懒散的,之前心情好时偶尔还会随张岚星一同出去寻药,帮忙做些杂事。只是这几日他总是闷闷不乐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于是总赖在床上。 张岚星听路可书说了,他从前喜欢的那个人也随圣驾来了这云州大营,而且也算有情义了,还特意寻过来看了他。只可惜,见不着时是日日想着,见着之后又难免失落。 张岚星明白路可书心里难受,可又不懂如何安慰人,只好笨拙地说几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之类连自己也说服不了的话。路可书那样聪明一人,怎奈一碰到这件事就变成了死心眼,无论如何也放不开。 这世上死心眼的人还是不少的。 ☆、第二十章 咫尺之间隔故人 六月的草原是很美的。天气暖和了,草也长起来了,哪里都是郁郁葱葱的。张岚星也是最爱这时节。各种的植物、动物都多了,想寻个什么药物也方便了许多。 第33页 这一天,天气十分好,太阳亮灿灿的,却又不像暑天那样热。他起早去了营外的草原上,窝在草丛里,一片一片那么仔细寻过去,没费多少时辰便捉得了半罐子的毒虫,够制半瓶的药粉了,收穫颇丰。 因为天气实在不错,他还说动了路可书一道出来,逛逛,顺带帮些忙。不过这人没什么长性,没多会儿就厌了,再不肯出力,还一个劲地用玩笑的态度对张岚星说:「您真是坚韧不拔,堪为我国忠臣之典范。改日我请人给你做个匾吧,就做个『精忠报国』怎么样?」 路可书有时候看张岚星因为老实多做了不少事,觉着他吃了亏,就忍不住要说一说,让他别总是人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也不知道拒绝。虽然这些话是一点作用也没起到,路可书依旧爱拿来开个玩笑什么的。张岚星听了也只是笑一笑,摇摇头,说:「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能耐了——何况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真要是精忠报国,那得能带兵打仗,能治理国家的,他没有那能耐。 路可书对张岚星这话是一万分的不同意,紧接着说起了医者治病救人的大作用,说这可比那些腐儒道学能耐多了。张岚星笑着听他惯常的洋洋洒洒、连绵不绝的讲说,这样的情况最近可是没怎么出现了。让他一道出来就是希望他能够散散心,看他似乎恢復了以往的精神头,又能打趣人了,真是个好迹象。 白云在高高的天上缓缓移动,四周翠绿的针茅随风轻摇着,就在张岚星打算回去了的时候,突然发生了点意外:路可书被蛇咬了。 草原上蛇挺多,尤其这个时节,蛇格外活跃。张岚星经常出来寻药,自然都做了充足的准备。穿得靴子需是特别厚实的,毒蛇牙小,便是咬着了也不容易咬穿;该涂的药都会涂上,在进到草丛之前也多会小心注意着。可是路可书嫌那靴子闷气,不穿;又嫌驱蛇药气味怪,不愿意涂。结果他在走动中不小心踩着了条横卧在草丛里的五步蛇,被咬到了脚踝。 张岚星听得路可书的惨叫,瞧见了那蛇正咬在他腿上,马上抡起棍子勐击在了蛇后脑上,一下便敲碎了蛇的脑袋。 蛇一死,自然便松口了,张岚星赶忙过去撩起路可书裤腿,一看,咬伤的地方已经肿了起来。张岚星便顾不得路可书唿痛了,忙用布条将他小腿那绑紧了,以免毒血流入经脉;再将伤口割开,将毒血放去许多;取了解毒的药丸餵他吞下,又往伤口上敷了解毒的药粉。 一番紧张地忙活下来,路可书腿上红肿立时消去不少,头也没那么晕了,不过四肢还是没什么力气。这五步蛇的毒性果然是很强,幸好张岚星身上常年带着各种的成药,救治及时,不然还不晓得会发生怎样的状况。 路可书心倒真是宽,都这样了,还能笑出来,说自己可真是走运,若不是有济世神医在此,他这小命今天就得交代在这儿了,回去可是得好好祭拜下药王。 张岚星心中十分担心,也顾不得听他说笑了,看他还是没有力气,赶紧把人背起来,快步往军营走去。 路可书这时候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实在是看着张岚星那身板,很难觉得他会有多大力气,直说:「我还是下来走吧,你扶着我就好。」 张岚星没发觉他的心思,很认真地解释道:「方才那点药是清不干净蛇毒的,得赶紧回去弄点汤药给你服,要不一个不好都是会残疾的。」 「好……那,你要是背不动了,我再下来走一会儿。」路可书挠挠头。 张岚星倒是笑了:「你就这么瘦一点,就是再重个几十斤,我背着走几里地也是不成问题的。」 被人说成是瘦弱,实在很没面子,路可书气结,自然要在口头上讨回来。还说,往后都要称张岚星为『张大力』。 这副模样回了军营,一路上碰见好些个人问是出了什么事。张岚星连连回道:「路可书叫蛇咬了,得快些回去服些解毒的药,不多说了。」有一两位热心肠的还上来帮忙扶着人一道走。 奔回营帐,将人放床上,张岚星取了几丸蛇药叫路可书服了,又忙跑去医士营帐那边抓了些半边莲、黄芩、黄连等解毒的药材,一道煎了起来。要想完全将蛇毒清干净,还得像这样服上几次药。被毒蛇咬伤了,有时候当时可能看着没什么不适,结果几个时辰之后突然流血、昏迷的也是很常见的,张岚星不敢掉以轻心。 费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煎出了一碗药汁,张岚星小心端着往营帐去,结果一掀开帘子,发现里面还坐着个人,一个实在是他意想之外的人——李陌。 李陌初来云州那几日,张岚星便寻空过去叙了旧,后来偶尔也还会碰上,却原来他与路可书是旧相识吗? 看他还是那副严肃的老样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路可书就躺在对面床铺上,偏着头没看他。营帐中蛮安静的,也不知两人在做什么,张岚星进来时见着的便是这幅场面。他觉着气氛有些奇怪,看看李陌,又看看路可书。 见他进来,路可书一时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很快便换了表情,转过头来对着张岚星埋怨说:「怎么这么慢啊,快点端过来吧!」 这种半含埋怨其实颇为亲近的口气与路可书平素大相迳庭,令张岚星很是不适。他愣愣地「哦」了声,就要将药送过去,又向李陌招唿道:「您怎么会来这边?」 第34页 李陌应声回说:「在外面看到,不知你们出了何事,过来看看。」口中又说道:「这个,给我吧。」就站起来顺势接过了药。张岚星还未反应过来时,碗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于是张岚星更茫然了,呆呆地看着李陌将药端去路可书面前。 那边路可书见他二人交谈,也是惊讶了,诧异道:「你们两个认识?」 「嗯。」李陌回说,「未到云州前,我与他同在朝中做事,私下也有些交往。」 迎着路可书瞪过来的目光,张岚星干笑着点头附和:「一直以来受李大哥诸多照顾,不过在云州这边只匆匆见过几面,没说上几句话,才不知原来都是旧相识,呵呵,呵呵……」张岚星脸快僵掉了。他不是傻子,如今这状况他还能看不明白吗?他已经在寻思该找个什么藉口离开了。 李陌也已端着药坐在了路可书床边,又忽然问说:「这边,可有蜜饯?」 张岚星正要回答说没有,却瞧见路可书登时不好意思起来,一面嘟囔着:「那种东西,我早已不需要了。」一面抢过汤药捧着大口灌了下去。那气势,着实豪爽啊,直看得张岚星瞠目结舌。从未见过路可书这副模样,他竟然也会不好意思,喝药还这样爽快,一点也不抱怨了,今日可真是大开了眼界。 待路可书喝下药,张岚星又硬着头皮过去给他切了脉。哎,身为大夫,虽然待在这两人边上是浑身不自在,可又不得不留着。 查过脉象,确实已无甚大碍了,不过为求保险,还是需服上几日的汤药,将蛇毒彻底清干净。 将话说完,张岚星觉着自己再待着也有些多余了,就干笑两声,对他二人说:「我、我那边还有些事,先过去了,你们再聊会儿……」 他正要站起身,路可书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道:「岚星,你等会,我还有话要同你说。」这一声「岚星」,直唤得张岚星浑身发毛。他僵着脸看过去,却见路可书又抬头,客气地对李陌说:「我既已无事,您还是快些忙去吧……我也想再休息会儿。」 「那,你歇息吧,有何需要可去找我。」李陌看看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又向张岚星点头致意下,方起身离开。 李陌一走,路可书整个人好似泄了气一般,松开手又躺回了床上。 半晌没言语,张岚星终于忍不住了:「这个,嗯,呵呵……是李陌大哥?」 「这天下还真是小……」路可书翻了个白眼,「他,李陌那人何时也会与人有私交了!看起来你同他从前关系该是不错,不会早就晓得了吧?亏我还将你当做至交,你不会一直在看我笑话吧?」路可书嘴上不停埋怨着,脸已是红透了。他现在心里是又羞又恼,那些事他从未与别人说过,好不容易遇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谁知竟会是这样。早知如此,就让那些都烂在肚子里好了,如今也不会这样丢人了。 见路可书这样怀疑自己,张岚星忙摆手:「之前确实不晓得是李陌大哥啊!你从来没提过名字,我哪里能想到呢!李陌大哥也不曾提过你的事,我从没有笑话过你的!」 「我不过说说而已,晓得你不是那样的人。」路可书嘆了口气,「你也是,自己的事从来什么也不肯聊。」 「呵呵,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哦,方才李大哥在时,你为何要那样?会叫人误会的。」 「抱歉。」 「哎,你自己想好了,我是没什么。」张岚星无奈地说。他很有些担心李陌自此不再理会自己了,哎。 路可书闷闷地回答:「嗯,早已经想清楚了。」 虽然没有料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也只能说这世上巧事太多了。这两个人都是与自己交好,有着那样的过去,感觉有些奇妙。但若他们已做出决定,张岚星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其他的,他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路可书为何会这样选择,中间那些曲折,他也不是不明白。那样的事,即便是真心实意,也是不被允许的。也许,正因为是出自真心,就更不被允许了。 许是早已看开了,除了在头两日略微有些不自在,路可书很快即恢復了正常,加上救治得当,蛇毒也很快清干净,又是能吃能喝能玩了。不过张岚星这之后又多了些事要做,也不能常常待在这边。 孙太医那日来寻他,说最近沈文季略感暑邪,头重身倦,行事有些不便,他那边人手着实不够,便拜託张岚星过去帮些忙。张岚星自然是一口应下,所以这阵子几乎都要待在太医们的营帐那边,时常晚上还要值守。对此路可书颇为不平,觉着张岚星又被当做了苦力,可那人偏偏还开心地很,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啊。 ☆、【参考资料】 作者有话要说:得知写小说时参考、引用的资料也是应该註明的,所以就写了这个,以后要是还参考了什么资料会继续补充。 1、 大部分古代的资料、医学常识等都是baidu来的,再加上作者的想像与胡编乱造。这文时空错乱,政治经济、风俗习惯等杂糅了好几个朝代的,不过主要是以明代为背景。 2、 对皇宫布局有点迷茫,就看了纪录片《故宫》,画了个草图。文中关于京城的很多设定还参考了大明宫。城门名、街道名懒惰的作者基本上直接用了唐长安的,宫殿名基本是用得大明宫和明紫禁城的。实在是起名无能,咳咳。 第35页 3、 章回题目与文中出现的诗句许多是化用的古代诗词,有时候想的章回题目我自己也不知道用的词、句式什么的具体是在哪首诗里看到的,太多太杂就不一一列举了。 4、 主角一开始就设定为一位古代的医生,构思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汪曾祺的《故乡人·钓鱼的医生》,觉得小说中那位淡泊名利、急公好义的乡村医生实在太合我心意了,于是在性格、行事等方面都借鑑了这文的主角。写文期间也是反覆在读汪老的作品集,语言、风格等方面都多有模仿。当然我写得是渣渣,这么同时提起来实在是很丢脸啊没有可比性我自拍。 5、 第八章楚焰写得那副对联:「一庭花葯醉春烟,半窗风雪送流年」也是化用了《钓鱼的医生》里引用的郑板桥的诗:「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不过有童鞋说我写得那句平仄不对,回头我想个顺点的词再改,不懂平仄很惭愧。 6、 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一些古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常识、皇室的生活等参考了这部歷史着作。《万历十五年》中一处写到几名文官上书触怒了万历皇帝,被判廷杖六十并充军边省,我写的主角遭廷杖、流放那段就是看到这里的时候来的灵感。 7、 第四章开头那段史书是我对着《史记》仿得,记着一百多字好像磨了一两个小时才磨出来,不过还是模仿地不伦不类,咳咳。 8、 第七章,主角想到的那句古代文人作得关于雪景的诗:「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出自李白《嘲王歷阳不肯饮酒》。 9、 第十七章,主角回忆少时祖父所教的对与好医生的定义:「医者,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出自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原序》,原句是:「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华其外而悴其内。」《伤寒杂病论》正文翻了翻太枯燥了实在看不下去,就看了这序,感觉讲得非常好。 10、二十三章,「清风明月无人管」,出自黄庭坚的《鄂州南楼书事》 ☆、第二十一章 谁解长风去復来 晚霞已经消失了好久,黑暗如同一大团黑色浓雾,弥散在平原的各个角落。不知何处的野兽在呜咽着,使夜晚平添了几分凄凉。这种时候是最容易思念家乡的。 对库鲁部族的征战已持续了将近两月,虽然时有捷报,不过,稍微通晓内情之人便知这其中并无对方主力军队,不过是些小股队伍,实在不能算是多么值得称道的胜利。本朝几十万大军驻扎于此,每日花费皆以万计,天气又渐渐热起来,也容易生出各种病症,拖得越久,状况不明,就越发不利。可是对方也十分明白这些道理,将全部精力都放在躲藏上了,只会时不时派出小队四处骚扰,很是麻烦。 张岚星不懂兵法谋略,不过路可书对这些国家大事似乎都挺在行——当然了,他是自称精通六艺、学贯古今的……反正不论什么路可书总能说得头头是道,这场仗表面上是因何而起,背后又是掺杂了什么原因,听他讲多了,张岚星也多少能够明白一些。这几日晚间,张岚星同两位太医不论谁当值,总要准备安神助眠的汤药,想来便是因为近来棘手之事过多吧。 这个晚上也是轮到张岚星值守。其实最近这差事基本上都由他应承下来了,比起孙提点与沈太医,他毕竟是年轻许多,在精力上要占些优势,晚睡几个时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夜里要服的汤药已有宫人过来取走了,他又将白日里使过的器具擦拭干净、摆放整齐;再看了会儿书,不觉已过亥时。听着外面已安静了许多,应该同往常一样没什么事了,他才睡下。 感觉才粘上枕头没多会儿呢,迷迷煳煳的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唤太医。张岚星一骨碌爬起来,急忙披了衣裳出去。 「今个晚上是你在这里呀。」营帐外面立着的却是连贵总管,他看着张岚星,笑眯眯地说道。 张岚星以为连贵是在怪自己来这边不合规矩,忙解释说:「这处只有孙提点与沈大人两位太医,每日里着实忙得很,才会叫小人过来少帮些忙的。」 「哦,多些人也是好的。」连贵倒并未在意,又说道,「方才的安神滋心汤今个似乎不大起作用,我瞧着陛下仍是十分烦闷,至今未入眠,就过来看看太医们可有旁的什么法子,好让陛下早点歇息。」 张岚星踟蹰了片刻,回说:「听孙提点说,陛下近来思虑过度,肝火郁结,故而少寐,这样,我再开服泻肝去火的汤药吧……」可张岚星觉着还是有些不妥。肝火盛虽说并非什么大病症,但施药份量、药材取捨等等还是得视状况而定,以做到对症下药,尤其……所以再一想想,还是认真地对连贵说:「之前的药都是孙提点在详细诊视过才开出的,如今不曾切过脉便下药,总觉不够慎重。您还是稍待片刻,我去那边唤一下孙大人吧。」 「哦,该不是很严重吧,还得要请孙太医过来?」连贵疑惑道。 「并不严重,只是、只是……」张岚星结结巴巴地,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却听连贵又说:「我瞧着也不该是多么严重嘛。这样晚了,你也是有那能力的,同我一块过去就好,也不必非得再去孙太医那里跑一趟了。」 第36页 见连总管都这样说了,张岚星虽然心中犹豫,却也不好多么推辞,只得收拾了一下,将用具带上,同连贵一块去往行营。 外面星光都已黯淡下去,看来该是后半夜了。太医营帐距圣上行营仅有几步路,没有多少工夫给人不安的,连贵很快进去通禀,将张岚星领了进去。 行营内十分宽敞,中央的一大块地方铺着绘有花纹的羊毛毡子,最醒目之处挂着巨幅的地图,其余也只是简单摆放了床榻与案几等物,并几册书籍。楚焰正靠在床头的软垫上看书,他身着浅色便服,头髮也是齐齐整整的,似乎看不出有曾入睡过的痕迹。 如从前一般,张岚星跪下向皇帝行礼问安,只是动作比之三年前愈加僵硬生涩了。军营里没有京城里那么多的规矩,将军是每日皆能遇见的,即便是一般士兵也只需躬身请个安便好,不必叩头,故而那一套没了用武之地。 不过,做得好与不好也无所谓了。那边,楚焰头也未抬,只 「嗯」了声算做回应,仍旧看着手中的书。还是连贵笑着唤张岚星过去,为陛下诊视。之后如何行事自是有着定规,如何诊脉、如何开方定药,须得一步步照着来过。 按过脉,陛下脉略浮数,确是内火较盛,以致心烦不寐。不过之前已服过安神滋心汤,此时又是深夜,不适宜再服食汤药,乃至食物。若在寻常病患,此种时候用针法,或是火罐,很快便能起效果。只是太医轻易不能用针使火,张岚星便向连贵如此这般解释一番,询问可否採用按压足穴的法子。 连贵又躬身向陛下请示,楚焰微抬了下眼睛,面无表情地回答道:「既是有效,就那样办好了,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种治疗的法子其实一般的大夫是很不会用的。为人按脚,太像是在伺候人,有点不入流。不过既然管用,又费不了多少工夫,也就无需在意那些了。于是张岚星取了些地黄、王不留等清热通络的药材,用小布袋包着,放在个银盆内,近侍又很快端来热水倒入盆中。大约不到半刻,药味皆散了出来,盆内的水也已变了颜色,张岚星便请陛下将双脚在这水中浸泡些时候。 太监伺候着楚焰脱去鞋袜。水是热的,可是双脚浸入其中却觉着十分清凉舒服,很奇妙的感觉。楚焰稍稍平和了一些。 估摸着差不多了,张岚星又请人将这水撤去,重新换了干净的热水来让陛下洗净双脚,开始按压足穴。 楚焰仍像之前那样靠在床头软垫上,张岚星正准备半跪在一边,连贵笑着向皇上说起,这么跪着似乎不大方便,也使不上力气。陛下素以宽仁治天下,自然也就从善如流,点头赐了座。只是,张岚星坐在那里,看看前面,却突然有些紧张起来,只好赶忙低下头,一心一意地按着穴位。 就这样过了会儿,楚焰手中书卷也翻了大半,张岚星抬头看看,还是忍不住轻声谏道:「这样晚了,陛下还是莫要再劳神读书了,不如闭起眼睛躺着,也能够早些入睡的。」 楚焰瞥了他一眼,将书递与连贵,摘去冠带,理了理衣裳,復又半躺下。只是仍旧睁着眼睛,眉头也是紧皱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真是一刻也轻松不下来啊。张岚星看着他,笑着劝说道:「有什么要考虑事的也不在这一时,陛下还是想点轻松的东西。」 楚焰沉默了一会儿,方应道:「想不出任何可轻松的事。」 「……外面这时节的草原就挺美的,您闭起眼睛,想想那个吧。」 楚焰顿了顿,真就阖起了眼,开始想着那一碧万里的青草地。虽说来到这里已有不短的时日,却并未认真出去逛上一逛。寻个时间,茫茫草原,策马扬鞭,倒是不错。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张岚星侧耳听着陛下唿吸渐渐平缓下来,面上表情也是柔和许多,他便停住了动作,看向一旁的连总管。连贵向他点点头,张岚星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外面寒气颇重。一阵凉风吹过来,拂去了面上的热气。张岚星在外候着连贵出来,向他了解了一下陛下的饮食,说了几样清淡败火的食物,如冬瓜、黑鱼、鸭肉等,早晚可食些枣仁地黄粥、百合粥等等。又因陛下不喜甜食,张岚星便提议再备些盐莲子心茶,临睡前可叫陛下饮上一杯。连贵一一记下了。二人又寒暄了几句,互道辛苦,张岚星方返回太医营帐。只是回去之后已没了倦意,在床上卧了半晌,东方都已发白,才打了会儿瞌睡。 第二日仍旧是一大清早便醒了。军营中,每日一早即人声嘈杂,操练的号子一喊起来,夹杂着战马嘶鸣,便是想多睡会也没有可能了。 待孙正与沈文季一同到了,张岚星便将昨晚替陛下诊视的状况告知了他们,又询问那样是否合乎规矩。他们倒并未反对,说此种法子确是有效,虽说不大且陛下也准了,便无须那么拘泥。 既是这样,张岚星也就安心了。不过往后几个晚上,连贵仅是偶尔过来取药,再没有唤他过去,他又只能从孙正、沈文季,或是别的太监那里听一听各种状况。当然,作为大夫,若是整日忙忙碌碌,只能说明病患很多,无事可做倒是最好不过的。 ☆、第二十二章 世事千般难分明 出了云州,再往西南过去,便是有胡国的地界。有胡国与大大小小好几个国家相邻,可谓关节地带。因着这份便利,那里的人多走南闯北,做着贩运各国物产的生意,别国的买卖人也会通过那边的一些城镇往来经商。故而这国虽称不上强大,一些城镇却是异常繁荣。张岚星这回来的三孤集就是这样的一个镇子。 第37页 之前,为了购些别国才有的药材,也为了拜访几位外域的大夫,见识下他国的医治手段,张岚星曾来过这镇子几次。前两日,孙正同他说起了缺药之事。在云州耽搁的时日久了,从京里带来的药已所剩无几,今上又不愿为送点药来而特派人马,须得随运送粮草的车马一同运来,至少还要十几日过后。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就近购些上好的药材了。 张岚星一听,便向孙提点提了三孤集这个地方。此处有一整条街都是专门买卖药材的,还有两家老字号的药行,从中选出些上等药材想来是不成问题。孙正听了觉着很不错,比起他们,张岚星对那里自是熟悉些,这差事他也就顺势应承了下来。军中时常也会派人去往三孤集採买物资,张岚星正好随同他们一道过来了。 即便相距不过二三十里的地方战事正紧,但似乎只要没打到自个儿头上,三孤集的酒楼、戏园子、赌场,乃至妓院,都照样开门做生意,一点不受影响。张岚星每回来这里,都觉着好像来到了别一种世界。 虽则军中纪律严明,但由于生活着实枯燥,士兵们来这地找些乐子,只要不妨害到什么,上面也是不会过问的。这一回前来採买的兵士也是如往常一般,在东西购齐备之后,仍旧会多留上个半天,各自去寻相好的。 不过,因为想要挑些最上等的药材,这回张岚星可是费了些力气,没闲暇工夫四处逛逛了。药材街上的可都是完完全全的生意人,若不留神,容易就会被那里以次充好的东西唬了去,再有经验的大夫也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说是千年老参,可能仅是弄些陈年的鬚根,再十分巧妙的粘在不足成色的新参上面,藉以卖出高价。当然,好东西也是不少的,就看你可有那眼力劲了。 一直忙活到傍晚,也算搜罗了几样好东西。买到了几块天然牛黄,解热、解毒都是十分好的;还有根老山参,那店家同张岚星有些交情——张岚星曾治好他父亲的病,所以用很低的价钱即购得了。张岚星捧着这些药材,十分高兴地回了驿馆。 同来的几个士兵也已尽数归来,夜间得需人看守物品的。他们见到张岚星,皆笑着问:张大夫今日怎么也这样晚回来,难不成也是在哪里「绊住」了?他们口中所指的,自然是那温柔乡了。 张岚星笑着挠挠头,任士兵们拿他逗趣。谁叫大夫太过于守规矩呢。人是很好的人,心善,又好说话,只是太过于正经。一个男人,酒色都不沾,不像样嘛。大家因此也爱拿这些来开些玩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笑几句,留了两人守夜,其他人便早早歇下,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回营。 次日,众人趁早动身。原本就是扮作一般客商,现下也是这般行事,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因为带着货物,众人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小心。 行了十几里路,距大营已不到二十里了,却忽然有一队人马从后面疾奔而来,大家立时警惕起来。边境这块儿马贼十分猖獗,不过多数时候只是敲诈钱财货物,只要遂了他们的意,却也不大会伤人性命。 可是张岚星他们毕竟不同于一般商人,没可能做出乖乖交付赎金这种事。大家纷纷将武器握在手中,一旦出了状况就会直接动手。这样的情形已不是第一次遇到,虽说心中还是会有些紧张,但经过这两年,张岚星已不会再害怕打仗了,他也接过了身旁士兵递来的武器。即使没什么战力,至少也要能够做到自保,不给他人添乱。 待对方奔到面前,众人心中皆是一惊:看那打扮,却是遇着了库鲁贼人的队伍啊!这真是最不走运的一种状况。庆幸对方也只是十几人的小队,同张岚星他们人数相当,接下来只能奋力一搏了。大家心中皆是如此打算。领头的伍长向众人吩咐了几句,布置两人伺机冲出包围回去通告消息,又相互鼓鼓劲,说胜了回去可获两个月的粮饷。 众人在对方的叫嚣声中迎了上去。 ☆☆☆ 九人阵亡,还有七人受了重伤,若非支援的队伍及时赶到,可能还不止是这样。 急急地奔回营帐中,一看到张岚星当下的样子,路可书即忍不住眼眶泛泪。张岚星躺在那边,面无血色,身上裹着的布条已被血染透。 泪水怎么都没法止住,不自觉地往下掉,路可书边用袖子擦着,边问帐中的医士:「怎会这样?他……可是没有事吧?」 医士姓梁名逸,年三十出头,就是这云州本地人。因为张岚星的关系,同路可书也是认识的,不过关系谈不上多么融洽就是了。路可书平素那样桀骜的性子,是不太容易处到什么人的。 梁逸瞥了路可书一眼,反问句:「怎会没事?前胸、后背都受了伤,失了许多血,这会儿也还没有醒呢。」不过看路可书一脸紧张担心,梁逸也对他稍稍有了些好感,缓和了口气,继续说道,「当然,既是救了回来,好好医治,性命已无需担心了,就是得卧床好一段时间。从前都是岚星在照拂你,这回你且费些力吧。」 「是,这回换我来照看他。」没有在意梁逸说话的口气,路可书仍只是望着张岚星,这般应道。军中将士众多,医士人手远远不够,当然没可能派专人来照看个普通士兵,平时大家受了伤,还是得靠同伴照应着。 在梁逸的心中,路可书同张岚星是那样的一种关系。虽然不喜欢,但这种事情他也见的多了。只是他很不喜欢路可书,觉着这人太傲,也不像是个过日子的人,张岚星同他在一块似乎总是吃亏受屈,叫人十分看不过去。不过,看在他大约也是真心实意的份上,这回也就指望他了。 第38页 梁逸向路可书交代了些事情,要注意的东西,遇着事了须得赶紧去寻医士,等等,路可书都一一记下了。伤筋动骨须百日,张岚星如今受此重伤,很长一阵子都需要好好照料。何况他仍在昏迷着,还不知会有怎样的状况,须得小心对待。 嘱咐了一番,梁逸离开了帐子,余下路可书一人守在这里。听梁逸说张岚星无事,路可书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取来了手巾与热水,替张岚星擦拭身子,一面等着,不知他何时会醒过来。 收拾完毕,给张岚星换了身干净衣裳,见他仍未有醒来的迹象,路可书有些消沉地倚坐在床边。 闷坐无事,随手理着桌上摆放的物件。都是张岚星这回出门的随身物品,大多数是他平日里贴身带的,十分宝贝的东西。像那荷包,好像是他母亲为他做的,看着已颇为老旧,而且如今又被血浸透了。路可书将它拿出去小心地洗了洗,只是没法子洗净,仍旧留着一大块血迹。 荷包中的那块玉牌也碎成了好几块。从前张岚星偶尔会拿出这个来看看,但连路可书这外行人都能看出,那玉晶莹剔透,玉质十分上乘,价钱也定非普通人家能够承受得起的。路可书也向张岚星问起过,可那傢伙只说是故人所赠,其它就什么也不肯说了,真让人郁结。 桌上大部分东西路可书都很熟悉。只除了整理张岚星衣物时,发现的一个纸卷,他从未见张岚星拿出来过。那是一卷彩笺,被包着,塞在了衣裳夹层内。这样仔细地藏着,令人不由不好奇当中记了些什么。 好奇心敌过了一切,路可书心内默念「便是张岚星醒着也定会给自己瞧瞧的」,一面将彩笺打开来。却原来只是副普通的笔墨,无论那对子,亦或是字,皆谈不上多少出众,而且一瞧便知绝非张岚星的手笔。仔细看去,底下空白处还写了一行小字,是引的《诗三百》中的两句,只是字迹已相当模煳了。 盯着这两句诗,路可书心中顿时被个念头占据了:这傢伙,果然是在喜欢着什么人吧!写这样酸的话,又神神秘秘地藏于身上,若说其中无甚含义,真是鬼也不会相信! 路可书此刻满腹好奇,翻来覆去地端详着那彩笺,希冀从中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又恨不得马上将人给弄醒,好好问个究竟。 正纠结间,营帐忽地被人掀开。这半日营帐中不断有人过来问「张大夫可好些了?」「张大夫还未醒吗?」路可书还以为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小兵呢,回头一望,心内突地一惊:来人身着龙袍,一望便知乃是当今圣上。虽说新皇登基已是他充军之后的事,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何况这人身边还伴着崔参将。 未敢迟疑,路可书当即跪下请了圣安,心中却是疑惑至极,弄不清今上来这处到底所为何事。起身后,崔参将告知了当下的状况,说道今次众人遇袭,陛下与众将领皆是万分痛心,陛下亲身来此正是为看望受伤兵士。 此种探视可着实不多见啊!路可书仍是万分莫名。当然,疑惑归疑惑,该有的礼数还是一丝也不敢马虎。他立时口称「陛下仁德、万民之福」,将这些话在口中转了一番。 楚焰瞥了路可书一眼,仍旧看向床铺,端详片刻,问道:「这是何状况?方睡下,还是一直未清醒?」 路可书愣了愣,应道:「禀陛下,张医士一直不曾醒来。」又将之前梁逸的话再重复了一遍。另一面,他却是在暗暗打量着当今圣上。 楚焰听了,点点头,并未言语,看样子似乎已准备离开了。只是他表情忽然微变,往前迈了一步,而后负手立在那里。 路可书瞧见了,他是在看桌上散落的东西。 ☆、第二十三章 几番相逢思如昨 帐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伴着唿啸的风声,雨点勐地砸落下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楚焰坐在帐中案几旁,一手支腮,一面翻阅连日来的战报,思忖众人议的几条款项。连月来辛苦异常,如今总算了却这桩头等大事,整个人不由轻松许多。虽说回京之后仍会有许多麻烦之事,不过那些他皆是习以为常,处理起来并不会多么费心。 不知不觉走了神,楚焰静默片刻,从最底下的书册中抽出那张旧纸片,展开来又看了一遍。不过寥寥八字,这几日来他已瞧过许多回,一提一捺皆是瞭然于胸。虽是仅有简单数语,楚焰却觉着似乎能从中瞧出许多的东西。怪只怪有些人实在好懂。 也许正因为看得通透,当初才会那样气愤。事后,很快弄清了因由。其实他原应该明白的,只是当时被怒火蒙蔽了心智。他实在不该那样冲动。 他非是一般人,一点点的喜恶也决定着许多人的前程运势,他很明白不可随意展露爱憎。他的些微念头一经表述即会作为旨意传达开去,而圣旨一下,自不许再作更改。可这一回,楚焰后悔了。 他不常后悔,亦不常对何人心存愧疚。在他的世界里本就无人能与他对等,他起初也并未将那等情感太放在心上,或许只当做是枯燥生活之外的一种点缀,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他本以为一切皆在自己掌握之中,却忘记了「人心」二字最难预料,即使名为天子,富有四海,也无法全盘掌控。他没法令所有人死心臣服,叫诸事顺遂如意,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直至今日方明白万事皆不由人。有时他也很羡慕大哥,一派天真,凡事皆不考虑,自有人将他捧在手心。 第39页 人生真是没法说清。 ☆☆☆ 今个一大早即下起雨来,不过雨势来得兇勐,去的也同样迅速,午饭后即消停了,墨云散去,又见晴天朗日。 张岚星自然也是喜欢天总晴着。他这一双腿如今也娇贵了,但逢阴雨天便会犯疼,针刺似的。也曾服了药,只是没法根除。不过,能觉出疼来已算足够幸运。这回实在是死中逃生,捡回了性命。躺了十几天,身上也留下几道颇长的伤口,刚结了疤,总是痒痒的,只能忍耐着不去抓挠它,怪难受的。 负着伤,镇日闲坐,除了偶尔来几位探视的兵士,能够同他们说上几句话,边上大半天都是没个说话的人,只能一直翻看书籍。路可书在军营中一直没被指派过什么正经事,这回却不知怎的被指派为粮饷官,往邓州方向运粮去了。营帐中顿时没了生气。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是路可书在说话,少了他,只觉着日子又长了许多。 不过今个外面挺热闹的。前几日那胜仗得来不易,耗费千万军资,总算可换得数年的安宁,为表庆祝,傍晚时候圣上将犒赏三军将士。再然后,约摸着大军不日也该返京了。 雨停了有一会儿了,张岚星出了营帐,随意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他现下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军中主事的医士仍旧让他好生休养,不给他指派差使。大家都在忙,就他一人整日无事可做,怎一个苦闷了得。 见他出了营帐,就有几名士兵大声地同他打招唿,也有恰巧不当差的过来闲聊起来。面前几个火头军不时来回搬运着东西,士兵们就开始议论今个晚上会有些什么好东西。听说宰了许多羊,有些时新果蔬,酒也管够,大家就都很喜欢。不过也有今晚当值的,自然没了吃酒的份。边上有位相熟的士兵就恰巧轮上了今个晚上当差,连连哀嘆好没口福。 张岚星听了,便对他说:「我身上伤刚好,忌油腻,也没法饮酒的,不如我晚上替了你吧。」即便身体无恙,他也早已滴酒不沾,所以对酒席并无所谓。 边上那士兵口上十分推辞,但看得出来他是相当动心的。何况这值守也并非十分严苛。同队长说声,加之又有人补缺,不会有多大问题。张岚星也是实心实意想要帮忙,所以那士兵客气阵子,最后还是承了这个情,千恩万谢的请张岚星帮他守上一夜。 早早用了晚饭,张岚星即过去那处岗哨守着。这种忙他也不是第一回帮,除了熬人,倒也不会费什么力气。 同另外几名士兵前后巡视一番,各人即分散开来立于几处。几只夏虫不远不近的叫着,天渐渐黑下来。 待天完全黑透,宴席即开始了。大帐周围燃起几堆篝火,时不时有些欢声笑语飘过来,甚至能够闻到炙烤羊肉、鹿肉等等的香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有人送了些热菜热汤过来与守夜的士兵食用,说诸位兄弟守夜辛苦,这是圣上赏下的,都是新弄的热菜,快快吃了暖暖身子。大家齐齐谢过。晚间寒气还是蛮重的,能吃上些热菜整个人不由舒服许多。 简单吃些东西,众人又各自归了原位。 上半夜很快过去。接近子夜时分,大帐那边慢慢安静下来,想来宴席已结束了。夜已深,天上只剩稀疏几颗星。守了这些时辰,人不免有些乏,张岚星便在岗哨四周转了转,活动下手脚,防着不小心睡过去了。 正活动间,忽听见不远处好似有两三个人正往这边来,只是那边昏暗不明的,辨不清到底是何人,张岚星便按规矩喊了声:「口令!」 片刻的静默之后,那几人已走近此处,张岚星一望见他们的容貌即有些发愣,耳畔只迴响着那声回答: 「是朕。」 「参见陛下!」张岚星很快回过神来,跪下向面前之人叩头如仪。 楚焰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想是喝了不少,刚刚从结束的酒席那边过来,身边仅带着一名侍卫,连个随侍的宫人也没。他眯起双眼虚看着面前所跪之人,过了好一会儿方摆摆手,略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起来。」 张岚星谢过陛下,起身退到一旁。 「在这里……看风景吗?」楚焰笑着问,说话间身形略晃了一晃。可以看出他现下同大多数酒醉之人毫无二样,面上一直挂着那种奇妙的笑,说话十分不清,连站立也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 张岚星忍着上前去扶一把的欲望,垂首回道:「禀陛下,小人今夜守哨,在此并非为了看风景。」 「哦,哦,守哨、守哨……」楚焰将这两字在口中转了几圈,忽又笑呵呵地问,「啊、啊,这个,有趣吗?」然后,不待人回答,又自说自话道,「肯定很有趣!应该蛮有趣的……呵呵,朕也要来守、守哨!」而后,真就摇晃着身体要往张岚星边上去。 张岚星尚未反应过来,楚焰脚下又一个趔趄,看似就要摔倒在地。那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给人思索的空当——那样短的一瞬之中还能够顾得上什么呢?于是回过神来,他已到了皇帝身边,伸手将人扶住。 「陛下!」张岚星心惊肉跳地唤了一声。 楚焰一把抓住张岚星的手臂,晃了晃脑袋,疑惑道:「这地,怎的晃得这样厉害!来人,将它扶好了!」 张岚星实在很想笑啊,堪堪忍住,手上使了些力才将人扶稳,口中一面叮咛着:「陛下,您……当心些!」再然后他便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作为大夫他还是遇着过不少醉汉的,但前提是那些人即便发酒疯,再厉害也不会到要人命的地步。 第40页 如今……张岚星求助般望向身边那唯一的侍卫大哥,心下腹诽着对方今夜的严重失职——便是此刻依旧目不斜视,如塑像般直立着,好似已融入夜色中,皇上都已是这般状况了竟也无意上前一步,这样做侍卫真得可以吗! 张岚星一面又不住打量着眼前的皇帝。皇帝半闭着双眼,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张岚星身上,时不时口中还冒出些诗词古语,实在叫人忍俊不禁。张岚星隐约听见一句「清风明月无人管」,倒是觉着蛮应景的。幸而陛下酒醉中仍保有相当的仪态,虽说与往常相比差别还是大了点,可张岚星仍旧用了十分力气才使皇帝直立不倒,不知不觉手心后背皆是大汗淋漓。 良久,张岚星终是忍不住开口建议:「大人,您看,夜深了,也有些凉,陛下又饮了酒,下官觉着还是早些送圣驾回营帐吧。」 那侍卫也终于转向这边,点点头,应道:「好。」顿了顿,又道,「走这边。」然后转身走在了前面。 张岚星又愣了:这位侍卫大哥是真不准备过来帮忙吗?不由得再次怀疑:这样做侍卫真得可以吗?当然了,虽是一再腹诽着面前这位侍卫大哥,也只能无奈地将陛下扶好,快步跟在后面。 陛下方才还在质问「为何如此颠簸」,此刻倒是安静不少。不得不说,陛下的酒品还是很不错的。 那侍卫大哥似乎也选了一条颇为偏僻的小道,走了好一会儿也不曾碰着什么旁的人。遇不到人自然很好,想来陛下也不会乐意被人瞧见此刻的样子吧。 就这样默默行路。无人言语,四周一时显得极为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微风吹动青草的沙沙声、脚步声、以至耳畔浅浅的唿吸与低吟。 ☆、第二十四章 长风吹落几重天 华光映朱颜,相逢醉梦间。 夜已深,张岚星也几乎要以为自己正身在梦中。 乳白色的帷帐内,几支绘着金色纹饰的红烛默默燃着,给这黑夜镶了片金色的光晕。那位侍卫大哥是何时走开的?当张岚星回过神来,已不见他的身影。这时候,连总管与另外位内侍正轻手轻脚为皇上解下冠带配饰,为他擦洗脸颊、双手。只是没办法给陛下除去袍服。皇帝醉得人事不省,手中却从方才起一直紧拽着张岚星的衣袖。试着拉了几下,可是抽不出来。自然也没人敢真正去掰开皇帝的手指,于是只好听之任之。 帐内似乎有些热。立在厚厚的毡子上面,张岚星只觉有股热气一直灌注着全身,使他连头脑也蒸腾起来。他只知僵硬地伸着双手,扶住那倚靠在他身上之人,其余之事再无法去考虑。 三人合力将皇帝扶去床榻上躺好。幸而陛下这时总算松了手,张岚星得以直起身,侧立一旁。烛火跳动,橘黄的光映照着面前熟睡之人,在那轮廓分明的睡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这时的天子与往日相较,倒显出了一般青年公子的模样。如斯情景,平生难见,而这一世怕也只能遇上这一回了吧。 张岚星在一边安静地等着连总管他们为陛下铺好被褥。待一切收拾妥当,连贵微笑着沖张岚星招招手,三人便又小心地出了营帐。 「今个可真是麻烦您了。」连贵笑容可掬地同张岚星寒暄。 张岚星忙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为陛下做事,哪里能称说是麻烦。」 连贵笑了笑,又问说:「这样晚了,张大人这会儿还准备回去吗?」 「是的,陛下既已安歇,小人还是先告退了吧。」 连贵却露出苦恼伤神的样子,说道:「陛下今日饮了不少酒呢,夜间必睡不安稳,多半会醒个几次,不备上些醒酒茶可不行啊。只是陛下今个兴致好,给孙提点、沈太医他们也放了一日的假,这会天也晚了,再去打扰两位可实在过意不去呢,真是不好办了……」 既是伺候皇帝,哪一刻不该是思虑周详、慎之又慎的,怎会出这样明显的纰漏呢?当然了,天子是不会出错的,连大总管也不会有什么错,想太多才是最不应该的,所以张岚星略微了顿,便顺着连贵的话应承道:「倘若连总管信得过,就请让小人代劳吧。只是简单配一些醒酒茶汤的话,叫小人去就好,也不必烦劳两位太医了。」 连贵立时笑了,对张岚星说:「张大人这样谦虚做什么,对您要是还不放心,可就没个能放心的人了。今晚上您且辛苦一下!」 ☆☆☆ 头痛。饮酒时越是畅快,之后需受的苦楚便越是厉害。这世上大约没有什么是不须付出代价的吧,楚焰胡乱想着。 他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一直躺在榻上没动,佯装仍在沉睡中。周围很安静。外面应该已是天明,但只要他不睁开眼,就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他大约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不去理会任何事情。 只是头疼得厉害。 昨夜实在饮了太多酒。他并不常饮酒,天子乃是万民之表率,为人君者,怎可无端失仪?因此他也甚少喝醉。可就是这仅有的几次,他似乎都做下了些决不该做的事…… 啊,楚焰真希望此刻能够毫无记忆才好。如此这般,便可忘却昨晚那些失态之举。他是错服下了什么药吗?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借酒装疯呢?楚焰有点苦恼。 虽说他起初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要借着酒劲去——试探一下。清醒时总有太多的顾虑。可是后来似乎有些失去控制。他是真得喝醉了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而如今,他对昨夜种种仅余下些模煳的印象,只是能够觉出自己那时该是十分的任意妄为。 第41页 脸面已丢尽。这倒也罢了,反正统共也没有几人见到。可气的是无法知晓后来到底怎样了,一颗心还悬在这里。真是恼人。 楚焰长出一口气,唤人进来伺候。也不可能总是躺在这里。 静默片刻,方有人应了声,边于外间进入,走至榻前,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隔着纱帐,这声音直直映入耳内,楚焰勐然睁开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之人,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来人自然是张岚星了。皇帝营帐十分宽敞,外面被围出了一小块地方,供伺候之人夜间歇息,张岚星这晚留下后就睡在了这处。不过根本没有睡着就是了,一听见楚焰唤人他即起了。张岚星本就十分紧张,被楚焰这样瞪着愈加不自在起来,忙结结巴巴地解释道:「连公公担心陛下醒后不适,使臣下夜间宿于外帐,待陛下起身后好奉些茶汤。不想惊到陛下,臣告罪。」 这个连贵! 楚焰很快恢復平日神态,轻笑一下,施施然回道:「他倒有心。我不过是多喝了几杯,又没有醉到何种地步,能有什么不适。」语毕,楚焰倒先自不好意思起来。这样显而易见的假话,有谁会信嘛。但既然皇帝金口一开,说自己并无醉意,那就真是没有喝醉,任谁也不可再心存疑虑。 又见到这般模样的皇帝,张岚星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随意相处、无所顾忌的日子。于是不经意地,他也露出了微笑,柔声向楚焰进言道:「连公公也是希望陛下龙体安康,陛下既然无恙,那是再好不过了。」顿了顿,接着询问说,「陛下刚起,外间有备好的安神茶汤,吃一杯润润嗓子吧。」 口中确实早已觉出干渴,不过楚焰其实并不喜欢饮安神茶。这茶虽可解酒安神,他往日也时常要饮些,但总觉着喝起来有种怪味道。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边伸了个懒腰,随意说道:「是有些渴了,那就端过来吧。」 张岚星应了声,而后转身出去外面偏帐,将早就配好的几味药倒进茶盅内。水是一直坐在火炉上的,热得很,直接沖泡便成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即倒水,而是在一边发起了呆。 为什么明知道两人之间是这般的天差地别,却依然如从前那样,无法捨弃那等不敬的想法呢?还以为两年的时光能够改变些什么,可一见到清醒时的陛下,才发现,原来他仍旧无法回头。张岚星只觉得痛苦。他曾做过那样悖德之事啊,却还持有这般龌龊的心思,当真是罪无可恕。 这时候,楚焰仍是懒懒地躺在榻上,不过,他心里是高兴的。这两年以来,他很少真正放开心怀。或许,他是过于执着了。执着之人通常不会活得轻松。而他恐怕更甚于常人。那些执念,逐日滋长,使得他无一日安宁。他一面暗自气恼着,一面使人时刻关注着那边疆之地。只不过,他又是个思虑过多之人。正因为需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多,所以没法轻易做出决定。 两年了,他一直在犹豫。直至去岁隆冬。那一日,天降大雪,楚焰独自立于御园之中,看着漫天的雪花孤独地飘着,心里面唯独想见的,是一张宽厚而平和的笑脸。那一刻,他突然觉着,与这些相比,此时一切又有何紧要的呢? 终于,他还是亲自来了。 而那一日,见着那张明显是被珍藏许久的字条,见着写于其上那几字,他更是下定了决心。只是决心虽已下,可仍有些东西很令人烦恼,比方说——如何才能不被人觉察地提及此事呢?他楚焰好歹是一国之君,也不好直接点明了吧。可这事又无法假手于人,真是难办。总之,得尽量委婉些,最好能在不动声色间让那人幡然悔悟,主动前来求得自己的原谅,他呢,也好顺便做云淡风轻状,大度地原谅了那些无心之失。真是皆大欢喜啊…… 但愿人人都能够得偿所愿吧。 作者有话要说:审核完了,本攻又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月明星沉夜正长 透过帷幔的缝隙,张岚星看到外面天仍旧黑得很,又刚好听见士兵们在更换岗哨,方估摸着此刻怕是尚未过三更。有些事情,多想无益,他也是明白的,便慢慢平復了心情,端起茶盅復又入内。 楚焰本是仰卧着,瞧见张岚星进来才终于挪动□子,侧过来看着他微一挑眉,问道:「怎么去了这样久?」 虽然方才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但其实真正说来并没有花费多少工夫,只不过是皇帝陛下不耐烦等人罢了。当然了,让皇帝等待就是不对的,张岚星低下头歉意道:「让陛下久等了。」 楚焰微微皱了皱眉头。从方才开始,他便隐隐觉着有些东西似乎与从前已大不相同。虽然面前这人一直是温和而客气的,却不是如今这副模样。那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也不再是当年那样。楚焰突然有些气恼起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偏过头去没有说话。 张岚星还完全没有弄清楚状况,仍是呆愣的道了声「陛下见罪」,一面走上前来扶起似乎懒得动弹的陛下,放了个软垫在他背后,再为皇帝披上外衣,方递上茶盅。 楚焰本是闷气,可一见这人低眉顺眼的替自己做这做那,便再也没法发火了。他一口气喝光了安神茶,復又躺回榻上,心内十分纠结。 榻前的鎏金香炉内焚着香,香气氤氲。张岚星往那处望了一眼,他明白,这已是最后的一次,随即低垂了头,恭敬道:「距天亮还有段时辰,陛下劳累,请再歇息一下吧,容小臣告退,不打扰陛下安歇。」 第42页 楚焰终是怒了,勐地回头看向张岚星:「你要走?」 「啊,臣是……」张岚星从未见过这般神情的皇帝,一时愣在那里。 「明知你是这种性子,我还固执于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看来,是我错的太离谱了啊。」楚焰觉得自己已是气到再无法生气的地步,还是那个毒舌的傢伙说的对,面前这人根本就是个榆木脑袋,一直努力要他开窍的自己才是最大的傻瓜,对待这人,就该用上雷霆的手段,方能让他明白。 丝毫没有觉察在刚刚那一瞬间,某皇帝已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彻底改变两人乃至许多人的生活,张岚星还傻傻地问道:「臣着实不知陛下所言何事,若臣有何不当,还请陛下明示。」 「是该好好明示了!」楚焰咬牙切齿道,「去那案几上,把最底下那本书打开瞧一瞧。」 张岚星整个处于混沌状态,愣愣的依言过去抽出压在最下一层的书册。一打开,就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纸片,那泛黄的边角,摺叠的形状,他即使闭着双眼也能描摹出来。张岚星没时间思考,为何本以为在那场祸事中丢失的东西会出现此处,因为楚焰接下来的话立时让他陷入慌乱失措的境地。 「很好,瞧仔细了,将那纸上所写一字一句都读与我听。」 张岚星瞬间苍白了脸,紧捏着纸边,整个人如堕深渊。这些字是在他最绝望之时所写下的,将心中所想这般隐晦地诉诸于笔端已是张岚星最大胆的行为,他不敢妄想陛下会没有看出自己龌龊的心思。从一开始他便不曾奢望什么,而在经歷了那样的过往之后,他只求能够远远的藏匿着,这样就好,再妄动哪怕一丝的念头对他而言都是种亵渎。 可是如今心内最隐秘的部分突然暴露在人前,更遑论眼前的正是自己心系之人,张岚星已不知该如何自处。他艰难地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 见张岚星一脸悲戚,几番张口也未说出句话来,楚焰立时便软了心肠,只是嘴上依旧硬气:「怎么,是认不出字了,还是认不出那字迹了?」 「小臣认得。」张岚星垂下头。 「哦,认得就好?」不知不觉中,楚焰收起了笑,变得严肃起来,「我也不曾忘记,那前面的大字是我当年写与你的,没想到你仍旧留着,也许,往日种种是我料想错了。我今日只想问你,你那之后再添上的一句话到底是何意思?你……」 话且说了一半,楚焰忽然又烦躁起来。他实在是无法开口,无论如何也道不出心中真正所想,那种事情,他怎好。可是若他不主动,等着那傢伙自己来认错,恐怕要等到下一辈子了。 楚焰郁闷地嘆口气,不待张岚星回答,指着那边的柜子愤愤道:「去那里取些酒来。」 张岚星一直处于震惊当中,之前楚焰的那些个问话,他一个也答不出来,也不敢回答,这时节皇帝突然的一句话,好似平地闷雷,使得张岚星勐然一惊。他一脸呆然地愣了半晌方回过神来,终于弄清楚皇帝是叫他做什么。 拿酒?!陛下总是这般出人意表。张岚星又恍惚了,犹豫一下,方垂首道:「陛下昨夜已喝了不少,这时候再饮酒怕是……」 「叫你去便去,啰嗦这些做什么。」楚焰咬牙切齿,恨不能敲开面前这傢伙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看皇帝面上阴雨密布,张岚星也破天荒觉出些危险的味道来,立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依言过去那边取酒。柜子内只放了个青花执壶,并几个单耳杯,张岚星取出酒壶,再拿个酒杯,一併递到楚焰面前。 「陛下,您要的是这个吧。」 「斟满。」楚焰说地十分干脆,不想再跟这人继续废话。 「啊,是……」张岚星被楚焰说的一愣愣的,倒了大半杯的酒。 看着清亮的液体灌满杯子,楚焰满意的笑道:「喝了吧。」 「啊?」张岚星又是一脸呆傻,「陛下是要臣喝了这酒?」 「朕昨夜喝多了,再饮酒会伤身,还是卿喝了吧。」 楚焰笑眯眯地将张岚星方才说的话又原封不动还了过来。张岚星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陛下不喝酒了确实是好事,虽然张岚星早已决定滴酒不沾,也没法将那点私事拿来当理由推阻,作为臣子,应该为皇帝分忧,可是他真得不想喝酒啊…… 看张岚星纠结万分地望着自己,目光中包含着无限的期盼,希望自己收回成命的含义要多明显有多明显,楚焰禁不住笑了。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张岚星的这种表情,呆呆愣愣的,一副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拒绝的样子。 楚焰的身边从不缺少聪明人,不论是有颗七窍玲珑心的,亦或是自作聪明的,都仿佛天生有着察言观色的本领,更是不用妆扮也能惟妙惟肖做出各种形象的戏子。治国需要聪慧有才干之人,可皇帝也同样是寻常之人,平素一言一行甚至一个微妙的心思都被人揣摩得通通透透,又有何乐趣?还不如眼前的状况更让人心情愉悦。 楚焰这时候又只记得好了,刚刚生气的事情也忘在了脑后。眼见张岚星犹犹豫豫,他笑了一笑,又添了把火:「难不成是不愿替朕分担?其实酒也是有许多好处的,喝醉了酒,平素说不出口的话,不敢做的事,都可以以此为藉口,壮了胆子。自然,有时候也会因为醉酒而忘记些重要的事。卿家曾否因此遗忘了什么?不如饮些酒,朕同你一起回想。」 第43页 话已至此,如此暗示,更何况张岚星又有着那般的往事,迟钝如他也听出皇帝定是有话想要告诉他,又不想在两人清醒时道出。这酒是非喝不可,张岚星举起杯子,对楚焰苦笑:「小臣明白了……谢陛下。」而后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酒味醇厚,果然好酒。张岚星再将酒杯斟满,举起向楚焰敬道:「臣……谢陛下、谢陛下。」再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继续将酒一饮而尽。 如此这般,五六杯酒进了肚,张岚星看人的眼神已开始发直。再饮了一杯,他忽然停下动作,直愣愣的望着前方,手中酒杯也掉落在桌上。 「怎么、怎么会……」张岚星不停喃喃自语着这几个字。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曾经的一幕,他弄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这是身在何处,亦或是根本就身在梦中?脑中一片浆煳,呆立半晌,已醉得无法思考的张岚星还是被心底那一点点的渴求所战胜。张岚星眨巴眨巴迷濛的眼睛,踉跄着向前走去。 果然是醉透了……前方,楚焰正斜靠在睡塌上,双眸深沉若水。 张岚星立在榻前,傻乎乎直愣愣地望着楚焰。 他张了张口,而后结结巴巴的唤了声:「明奕……」 楚焰一愣,抬起头,看着张岚星这副傻样,笑着轻声低语,「已经醉傻了么?喝点酒就成了傻子,不过也就这时候能说点实话了。」 「明、明奕……」张岚星仍旧直直地望着楚焰,低声唤着这个名字,别的任何事仿佛都已与他无关。 楚焰被他看得不自在,哼了声:「无关紧要的事倒是记得清楚!光唤我名字有何用,我问你,『中心藏之,如何忘之』,你还记得自己写过的话吗?」 「藏之,忘之……」张岚星低声念了几遍,忽然伸出手来,小心的碰了下楚焰的面颊,而后口齿不清地喃喃道,「我是该忘了的……我犯了那样的错,害了、害了王爷,可、可我总是没办法忘掉。我晓得、我晓得那样不对,可我总想着你,明奕……」 这傢伙!楚焰面上直发烫,没预料到张岚星竟突然说出这些话来,真是,胆大包天…… 也好,就一次把话都说个通透吧。 ☆、最终章 江山万里入晚风 一阵轻微的颠簸,张岚星从睡梦中惊醒。迷迷濛蒙地睁开眼,恍惚了片刻方恢復些神智,他又是一愣,愕然发现自己正躺在辆疾驰的马车上。马车宽敞且华丽,比他在军中的营帐还要大上几分,车板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四周被锦缎遮的严严实实。张岚星瞪着马车侧面繁复的纹饰,脑中一片纷乱。 昨夜……如今…… 「醒了?」带着几分戏嚯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张岚星勐然转过头,怔怔地看去,面前,楚焰正靠坐在软垫上,眼含笑意地望着自己,手内还捏着份奏章。 「陛下……」张岚星有些发懵,「这是……在回京城的路上? 楚焰却是仍旧低下了头去瞧着那奏章,轻描淡写道:「正是。」又瞥了张岚星一眼,继续说道,「这时候倒是格外精明了,怎么,不惊讶吗?」 「臣……」张岚星挣扎着起身,顿时觉着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了回去。 楚焰眼神微变,抿了抿嘴唇方出声问:「躺好吧,又没别人,总拘泥这些虚礼做什么。」 「是……」张岚星眨巴眨巴眼睛,重新躺下。一时间,脑中汹涌而出着千万的话语,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只是怔怔的望着面前年轻的皇帝,看着他因为动怒而微红的面庞。 张岚星那眼神直看得楚焰浑身不自在,他忍不住瞪一眼过来,恶狠狠地说:「总瞧什么,想说什么便直接说!」 在昨日之前,张岚星还无法相信,无法相信命运会对自己有那样的垂青,可经过了这种种的之后,他已经全然明白。自己何德何能,能得这人另眼相待?明明那样高贵的身份,却对自己退让至此,他还有什么办法再去逃避呢。只要能够常常看见面前之人露出此时这样鲜活的表情,哪怕是遇到再艰难的状况,哪怕日后再被放逐,他也不会有后悔的。 思及此,张岚星下定了决心,握紧拳头,说道:「昨日、昨日臣虽然是因为喝醉了,才做出那些无礼的举动,可是,臣是,一点也没有后悔……臣也还记着陛下同臣说的话,臣想要同陛下一道回京城,往后、往后即便是粉身碎骨,臣也心甘情愿……」张岚星涨红了脸,几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脱口而出之后,却又觉着会不会显得太过于鲁莽了?这么一犹豫,本就不擅于表达,便又不知该怎样说下去了,只好又直愣愣地看着面前之人。 楚焰却是终于安下心来。虽然很不愿承认,他也自认从来并非胆小之人,可偏偏一遇到这人就意外的懦弱起来,借着酒意澄明那些往事,又不待人清醒强势地将人一道带回京城。他很清楚,这人醒来后也绝不会拒绝,可终究有些忐忑。若真要强求也不会直等到今日了。而此刻,原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不过,他还是故意板起面孔,如此说道:「我要你粉身碎骨做什么呢,不能吃且不能喝的,难道要拿来铺路,或是做花肥么?」说了此等恐怖的话,他却是忍不住笑了。 在张岚星看来,楚焰的笑容就如雨后初霁的天空,直让人移不开眼。他呆愣片刻,红了脸,轻声说:「那、都是可以的,只要是陛下的心愿,就是臣的心愿,臣会竭尽全力去完成。臣,惟愿陛下能够开心,臣便心满意足了……」说完,他望着皇帝腼腆地一笑,很不好意思今日竟一而再说出这些个言辞来。 第44页 不过,从未有人对楚焰这样说过,希望他能够过得开心,很悦耳。不擅言辞之人少有的甜言蜜语自然是很打动人,楚焰不由得开心起来,展颜一笑:「好,记着你今日说的。」顿了一顿,楚焰又微笑道,「未同你打招唿便回了京城,可会怪我?你的东西皆在后面马车上,一样不落,这你大可放心。」 「臣,自然是乐意的,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这一回去也不知何日能够再来,未曾同友人们道别,臣有些遗憾。」张岚星惭愧道。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楚焰哼了声:「我将李陌留在这边一阵子,处理些后续事宜,顺便叫他同你那『友人』好好道别。」 虽然不太明白是何种状况,张岚星直觉不能够在这时候表示任何意见,而他此刻也是心中充溢着喜悦之情,其他事情皆暂时抛诸于脑后了,只连连点头,称颂陛下设想周到。 很满意张岚星的表现,楚焰颔首道:「不知你回京之后如何打算,想做些什么?若还想做回太医,就仍旧回去,若是不喜欢,不论想做何事,我皆不会勉强,皆一力相助。」。 「那,陛下想要臣做回太医吗?」张岚星望着他,如此回应。 略一思索,楚焰坦诚道:「虽然会更加麻烦些,我私心里自然还是希望你做回太医。你晓得,我无法常常出宫,你有太医的身份,我想见你也就名正言顺多了。只是……天下终究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若在那位置,要承受的自然更多些……这都是我自私的想法,你若觉着拘束,我不会在意。」 说着这话的楚焰一脸孤傲,貌似真的毫不在乎。幸好张岚星平时呆愣,这个时候却总意外的能够及时领会精神,坚定地说:「臣想做回太医。」顿了一顿,面上微红,继续说,「陛下所言,臣能够明白,也请您相信臣。但有陛下在,其他的,臣皆不会在意。」 「好。」楚焰浅笑,「我相信。不过嘛,这之前还有件事,不知你可能做到。」 「陛下请直言,臣必尽力为之。」张岚星应得诚恳。 楚焰挑眉:「就是这个。以后无人之时,这些敬称皆不准用,你也不准自称为臣,嗯~可能做到?」 张岚星这人刻板惯了,迟疑片刻,又在心内鼓了鼓劲,才腼腆地回应:「好。」 「就如昨夜那般,叫我明奕就好。」楚焰狡黠一笑,补充道,「明奕是我的字。」 明显是想到了某些情景,张岚星马上闹了个大红脸,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又想到了什么,才小声地问楚焰:「昨夜、昨夜我又唐突了,嗯,你,没事吧……」 这下轮到楚焰不自在了。他心中纳闷,此刻气氛甚佳,如此良辰美景,这傢伙就不会挑些好听的来说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在这事上退让,他并未有羞愧丢脸之类的感觉,反而是亏欠的情绪更多些。毕竟,张岚星同他在一起便意味着今生不会再有子嗣。他是很自私,绝不会允许张岚星同他人再发生亲密的行为,便是一时一刻也不可,所以心中难免有些歉疚。再就是因着两人的身份,楚焰也不想要张岚星觉得受到了轻贱。既同为男子,那些也是无法避免的,楚焰倒并不会在意,反正他清楚张岚星是绝不可能有轻视的心思,这就够了。这么一想,楚焰的心情重又好起来。 一旁,张岚星一直带着呆呆的微笑,看楚焰面上表情倏忽间千变万化。他的心内暖暖的。他从不敢想像,自己也会有这样的一天,能够看到如斯情景,这般便是在梦中也不敢奢望的情景。 这一刻,一切于他都是这样的美好。马车一直向前,虽然途有波折,而前方也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有了楚焰的那些话,张岚星就已经觉得心满意足。此外,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去担心。 ☆☆☆ 重又回到京城,一切恍如昨日。天空、街道、道旁的槐树,都好像丝毫未变。 没多久,张岚星便又回了太医院。对外的说法是他在圣上此次亲征中立了功,至于别人是否相信,张岚星也没有办法去管。除了夜间当值的日子比别人多了不少,楚焰又给他块玉牌,许他随意进出宫廷,其余时候他没有什么特殊。更何况那玉牌他是从未用过。 ☆☆☆ 枝上嫩叶鲜绿可爱,风也柔柔地吹着,春天到了。 「寻个空日子出去踏春吧。」楚焰兴致来时会这样说。 但这种空闲并不容易寻得。楚焰生性勤勉,喜好亲力亲为,所以格外操劳些,每日总有许多事要处理,即使遇上下雨下雪,不需上朝,仍会批阅奏章。张岚星这时候就待在御书房隔壁,一个特设的小间内,看他的医书,待陛下休息时再过去相陪。其余时候他也会去宫外为人诊治。楚焰不想为皇亲国戚们医治。他也是个闲不下来的人。 这样一过便是一十多载。这十年来,世上许多事情皆发生了变化,生老病死,日月盈昃。而有些东西却一如当初。在楚焰四十岁生辰那天,在他的寿宴上,看着满座皇亲国戚,而张岚星在这种时候总无法出现,楚焰忽然觉着这样的日子已不必再继续下去了。他很明白那个人在这些年中需忍受的那些闲言碎语,他也不知还有多少个十年可过,余下的日子里,他只想在任意的时候都能见着想见的人,不要再有那些通传,也不必再处处遮掩。 第45页 半月之后,楚焰传位与太子,而后又以休养之名远离了京城。离京之事并无几人知晓,随同的也仅有张岚星一人。至于目的地,也并不是那座皇家庄园。楚焰在皇城里拘了几十年,万里江山,多少美景他也只能在诗文绘画里观赏,这回终于有了机会去亲自瞧瞧,什么杏花春雨、大漠孤烟啊,他都要去看一看。 楚焰到哪里,张岚星自然是跟到哪里。楚焰说了,他现□无分文,且无任何手艺,「往后全靠张大夫赏口饭吃」。张岚星自是十分乐意。从太医做回老本行,他倒是更开心些。 从此世上再无名讳为楚焰的帝王,街巷之中倒多了位医术精湛的行脚医生,和他那大脾气的蹩脚助手。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拖拉这么久,终于完结了,虽然十分崩坏,还是希望大家能看得愉快。 以后有时间再补个番外,俩人的互动确实太少了。 新坑已开,第一人称古代重生文,依旧主角攻,欢迎圈养。 番外 碧梧连枝照双影(上) 春末夏初,张岚星同楚焰来到这处北方的海滨。海边夏凉冬暖,适宜避暑,楚焰不耐热,他们便准备在这里度过炎热夏日。 距海岸不远有一座名叫临水的小县城,他们在县城里寻了户独门独院的闲房,暂时居住下来。他们两人去哪里是全凭楚焰高兴的,虽然并不晓得这回能够住多久,张岚星还是依旧将宅子当做久居之所一般的安置,购来许多物件。 在外自然没法和皇宫相比,楚焰从不会抱怨什么,他怎样都觉着开心,不过张岚星还是希望他能够过得舒服一些。反正许多东西离开时候也是能够卖掉的,更何况他们也不缺钱,每隔段时日就会有人送一大笔钱银过来,本就是孝敬楚焰的,当然要花在他身上,就没有必要那般节省了。 这里夏无酷暑,海风吹来更是带着凉气,楚焰住到这里之后心情颇为愉悦。张岚星也拾起了旧业,医术慢慢传开了,每日都会有人来寻医。在一块住久了,楚焰也识得些药材医理,遇上发热之类的小病症,他都能背出方子来,就兴致勃勃地给张岚星打下手。当然,楚焰是不会做伺候人的事,也不会同人寒暄客套,没多久就得了个高傲的名头;又护短,若遇到态度不甚客气的伤患,其实这也是正常的,张岚星没觉得如何,但他马上就会发火。外面都说这家医馆十分奇特,大夫性子很好,学徒脾气甚大。 没有不透风的墙,张岚星与楚焰真正是何关系明眼人很快就能够看出来。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他俩也习惯了。反正街上人也就是在背后说些闲话,并不会当面做什么。何况每回暴露的那样快,他们自己也是有很大责任的。 楚焰既不会顾着别人眼光,做事也很不避讳人,有时青天白日就会引着张岚星做些不易启齿之事。这些年了,张岚星对这种事情总有些放不开。起初,他心内更是矛盾,虽然明明也觉得很快乐,可又会有负罪感。楚焰就不高兴了,说明明每次最后受罪的都是我,怎么反倒是你不甘不愿的?楚焰一生气,好几日没有理会张岚星。 后来,张岚星渐渐也想通了。爱欲之事,天性自然,他们同世间之人并没有区别,也没有什么可愧疚的。不过年纪渐长,这种事情还是应该收敛一些,不然老来定会疾病缠身,尤其是楚焰,很容易患病的。但是张岚星非常识相地没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时不时熬些药粥、补汤之类的调理身体,每日也都会给楚焰按压穴位。楚焰只当是张岚星体贴,没发觉他的真实意图,不然肯定不会要他好过。 不知不觉在海滨过了两月有余,已至盛夏。这天恰好是楚焰生日,早几天楚焰就指下了好几样菜,有些是比较费工夫,平日不大做的。生日每年就这一次,寿星公的要求自然得满足。张岚星天未亮就去集上採买。这里近海,海鲜自然丰富。张岚星在卖牡蛎的大叔那里候了半晌,等人将牡蛎一一挖出,买了一小篮子的,留做清炸牡蛎。还有虾、蟹、海带、海参、海蜇等等,都买了些,再配上些时蔬,今个可是要做一桌子的菜。 回到家时太阳才刚露出头。张岚星将东西放在厨屋,回内室看了看。楚焰仍在睡着,薄被随意地扔在了一边,单薄的内衫也大敞着,整个人毫无形象可言。张岚星轻手轻脚过去给他将薄被盖上肚子,不然很容易着凉的。 楚焰半睁开眼睛,有些迷煳地看着张岚星,问:「去哪里了,天亮了吗?」 「刚从集上回来,还早呢,你继续睡吧。」 楚焰「嗯」了声,又睡了过去。晚上累了些,不然平日也不常晚起的。不打扰他睡觉,张岚星就出去拾掇东西。 待天大亮,楚焰终于悠悠转醒,披上衣衫,摇着把扇子就出了房门。 张岚星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看楚焰出来,就对他说:「醒啦,去洗把脸,我去做饭。」早上比较简单,今个是楚焰生日,张岚星就做了长寿面,不过天热,做成了凉面的样子。 楚焰很快洗漱完,也来了厨屋,两人各端了一大盘的长寿面去堂屋。 「我可是指了很多菜品的,你不会偷懒只做了长寿面吧?」楚焰挑眉。其实他也不是真心要吃许多菜,那些对他而言可有可无。这凉面拌了黄瓜丝、蒜泥,又洒了醋和辣子,闻着就觉有食慾,只吃这长寿面就很好,不过是说些话逗人玩而以。 第46页 张岚星听后无奈的笑了:「这才是早上,哪能一大早就吃那些个东西啊,你没见厨屋外我买的菜吗?等晌午做给你吃。」 楚焰也笑了:「刚就顾着看面条了,没注意外面。」 正在堂屋吃着饭呢,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叩门,张岚星疑惑着,谁这样大清早的来敲门,听声音又不像很焦急,应该不是病患。他放下筷子,对楚焰说:「你吃着,外面好像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楚焰点点头。张岚星出了院子,大声问着:「谁啊?」 「张岚星,听我是谁!」外面一位男子大声回应。 张岚星一听就愣了,这声音他十分熟悉,忙惊喜地唤道:「可书!」又大步过去打开门。 来人果然是路可书,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不过可远不止他一人。 「李大哥,可书,你们竟来了!多久没见了!」张岚星有些激动。 李陌只是微笑地看着张岚星,并未说话。倒是一旁的路可书表情有些奇怪,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嗯,其实不光我们两个人来看你的。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黄公子。」 随着路可书的目光,张岚星转头,方看见身侧还立着一位年轻男子。那青年悠悠走上前来,面上表情淡淡的,道了声:「有礼」。熟悉的样貌,令张岚星心下一震,只顾张着嘴,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半晌方结巴道:「皇、黄公子……」 路可书在一边辛苦地憋着笑。来人正是楚焰的长子,如今的皇帝,楚垣。在楚允泽小的时候,张岚星同他还是蛮熟的。后来小孩长大了,对许多事情也都有了不同的看法,同张岚星的关系也淡了。如今数年未见,张岚星只觉尴尬万分。 张岚星不知该说些什么,路可书又只会在一边看笑话,最后还是楚垣开了口,问道。「父亲在里面吗?」 「哦,在、在的。」这才明白人家来那是为了看他父亲,和自己没啥事,张岚星忙侧身让开,请他们三个进去。 来到堂屋,楚焰还在同他的长寿面奋斗呢,听见张岚星回来了,头也不抬,边吃边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就连你那盘都吃了。」 屋内一时静默了。张岚星唤了声:「明奕!」提醒他来了人,要注意些形象。 楚焰这才抬起头,左右看看,眨眨眼,说道:「哟,今个怎么都这么有空。」 「父亲。」楚垣上前问安,「儿子思念父亲,今日又是父亲寿辰,便过来看父亲一切可好。」李陌与路可书也要上前行礼,楚焰摆了摆手,笑道:「在这里我就是平民百姓,不是什么太上皇,都不必行礼了。楚垣过来坐,你们两个也坐吧。」 「是,父亲。」楚垣依言过去坐下。李陌告了罪,也端正地坐在一旁。路可书却拉着张岚星的胳膊,笑嘻嘻地说:「这还是头一次来海边呢,岚星带我四处看看去,你们先坐吧。」而后不由分说拉着张岚星就往外走。张岚星没有办法,只好回头歉意道:「那我陪着可书在外面逛逛,厨屋有茶水,烦劳李大哥去倒些来……」 其余三人都大眼瞪小眼,看路可书将人拉走。楚焰表情有些扭曲,他还没忘记当年底下人报告的,刚那人可是同张岚星同吃同住了几年,虽说没有什么,总是令人不快的,不由愤恨道:「李陌!你也一同去逛逛吧,我同垣儿说说话。」 李陌心里无奈,但也只好遵命,起身追了出去。 待屋内只剩这父子俩,楚垣一面打量着四周,一面问道:「父亲在这里过得可好?一直都想出来看看父亲的。上一回您在灵州住的时候,儿子都定下了要出宫,没想到刚要动身您又离开了。」 「我是想到个什么地方就去看看,也没有个准头的。」楚焰笑了,「你有那份心就行了。你出来诸多不便,有什么我会回去看你们。我在外面嘛,诸事都好。岚星的性子你也是晓得的,我又哪里会受苦。」 楚垣知道父亲在外面过得很开心,他只是自己无法看开罢了。从知晓父皇与那位太医的关系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可是父亲是真心喜欢那人,楚垣自己也能够感觉到,父亲同那人在一处的时候整个人都不一样了。那人也是和顺的性子,让人没法讨厌起来。甚至自己年幼无知,受人怂恿当众给他难看,那人也不曾在父亲面前搬弄是非,反而在父亲大发雷霆的时候拼命阻拦。若那人是女子,楚垣大概会十分开心有这样一位母妃,可惜天不遂人愿。 哎,父亲过得开心就好,楚垣也只能这样想了。 没多会儿,两父子不知不觉开始聊起了家事:楚焰又添了位孙女啊,哪位王爷一把年纪又娶了位二八少女啊,反正大都是些同他们皇帝、太上皇的威严名号十分不相称的琐碎闲事。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的上半篇奉上。最近很热,就写了个两人过夏天的小故事。海边真好! 番外 碧梧连枝照双影(下) 而临水县城内,路可书正拉着张岚星四处瞎逛。这小县城自然入不了路可书的眼,他不过是寻个藉口想单独同张岚星在一处罢了。 「有两年多没见了吧。你倒是快活,五湖四海地到处游玩,苦了我在京城里累死累活。」路可书假模假样地抱怨着。 张岚星无奈了:「你明明任的是国子监祭酒吧,每月就当那几天差,去给学生出出题目的。你以前不还总说太过清闲了,要是每日都能够去戏弄那些国学生才好吗?」 第47页 「看不出来啊,你这傢伙说话何时也这样尖利了,果然是近墨者黑么。」路可书贼笑,拿手肘捅捅张岚星,「哎哎,那位大人在外面过得可习惯啊?」后面的话他还没说完呢,他一开始可根本不以为张岚星同楚焰离开京城能生活多久,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谁想这一走就是两年,可叫路可书吃了一惊。 想到了楚焰,张岚星面上露出微笑,回道:「自然,明奕说他很喜欢现如今这样在外面的日子,比在……嗯,京城的时候要轻松许多。」 路可书故意撇撇嘴:「酸死人了哈。知道你们日子好得很,不然咱们的『黄公子』还不早飞奔来接他老爹了。」 张岚星无奈地摇头:「别这样说,皇……公子也是孝顺父亲。那你呢,这两年过得怎么样?我听说你同李大哥住在一处了,这样蛮好的,不过也更辛苦了吧。就是你的脾气还是得改一改。李大哥也不容易,他那一家子的人,他也很难做的。」 「什、什么啊,说我做什么?」一提起他自己,路可书马上不自然了。他是没料到张岚星离京城十万八千里还这么消息灵通,羞恼道,「他总求着我,我是看他可怜!反正阿婆也不在了,我一个人住也麻烦,就、就暂时答应他了,只是暂时的!哼,你怎么这样偏袒那傢伙,怎么都是我的错了!」路可书马上发挥他混淆视听的本事,极力将这事煳弄了过去。他明明是要取笑别人的,可不能反遭人笑话了! 数丈之外,李陌就默默跟在这两人后面。他听力极好,更何况路可书说话那样大声,想不听见都很难。不过听了那些黑白颠倒的话李陌面上表情也丝毫不变,毕竟他和路可书自幼年就相识,早已磨鍊出了一身「胆识」,无论怎样都能够见怪不怪。 小县城就那么点大,没多会儿工夫即熘达完了一圈,反正话也叙得差不多了,路可书就拉着张岚星往来路走。李陌见他俩走的是回去的方向,就先行了一步。 张岚星一回去就见楚焰父子已经换了闲聊的地儿,转移到了庭院之中。院子内种了许多草木,偏东处两棵青桐树有些年纪了,长得非常好,枝叶繁茂,在日光里投下一大片浓重的影。树下放置了一方石桌,并四个石凳,楚焰同楚垣就坐在树荫下。楚焰正面对着大门,靠在一把柔软的躺椅上,而楚垣就坐在一旁石凳上,坐姿仍是那般端正。 楚焰抬眼望见张岚星回来了,面上不由得带了些笑意,不过今个这么多人在,他就没说什么。还是要在儿子面前维持一下父亲的威严形象的。 楚垣看父亲露出微笑,转头就见那人进了院子。看到这样的场景,其实他心里并没有觉着不舒服。父亲同这人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了二十多年,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父亲过得很好,楚垣也没法不这样认为。 一眼看到楚焰,张岚星也对他笑一笑,径直走上前去:「怎么到外面来了?今个外面是蛮凉快的,要不晌午饭就摆在这里?这里有树荫,看着也敞亮。」 「行,这里很好。刚刚在里面觉得闷气,就和垣儿出来坐一坐,院子里过堂风吹着很舒服。」楚焰如此说道。因为不过两个人住,寻的只是座小宅子,堂屋没多么宽敞,夏日里在屋内待久了憋得慌。 见楚焰没有反对,张岚星就让路可书过来陪着,而后又向楚垣告了罪,要去厨屋忙活了。今个菜色还算丰盛,得慢慢做的 。楚焰一直看张岚星走进厨屋方收回目光,想着今日只能辛苦他一个了,自己是不大好过去帮忙,否则他一去,厨屋定会挤满了人。 张岚星心里其实是有些紧张的,毕竟楚焰的儿子不容易来一趟。自楚垣成年之后,就几乎没再同他接近过,张岚星不由自主就很想要好好表现。可是他也不知该如何表现,他厨艺再怎样出色也敌不过御厨啊,这个真相实在有些打击人。不过楚焰一直说他手艺很好的,楚焰觉着不难吃应该就不算太差。张岚星这样想着,心下稍安,手中不停。 用葱炸了锅子,兑些水烧开,再将洗好的牡蛎和紫菜放入水中,在炉子上炖着。刚要将两道凉菜,老醋海蜇头、凉拌海螺肉先做下,就见楚焰怎么也过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三个人。 「怎么过来了?这屋里热,油烟又大,一会儿呛到了,你带他们外面坐会儿,马上就好的。」张岚星连忙劝他们仍旧去外面等着。 「刚刚路可书说李陌厨艺好得很,非要让李陌来露两手。反正该聊的我们大概都聊完了,还不如一起过来帮忙。」楚焰状似轻松地说着,就好像方才同人针锋相对的不是他一样。 路可书在后面咧着嘴直乐。他是十足的恶趣味,专爱看人笑话的,方才坐那里表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才子模样,几句话就刺激的楚焰火气上涌,碍着面子又不好怎样。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没这机会,如今他可得抓紧了。 路可书笑够了,推了李陌一把:「去帮忙。」 李陌闷不做声地走上前,看着面前洗好的鲜贝、海参,问张岚星:「这些准备做什么的?」 「海参我准备和葱一块儿,炒一下就好;鲜贝和这个青豆、胡萝蔔,还有豆腐,做个什锦鲜贝豆腐。」张岚星回答。 「哦,那海参我来做吧。」 李陌厨艺还是不错的,尤其后来独居之后愈加精进了。张岚星从前去做客,李陌也亲自下厨的,张岚星就很放心将东西交给了他。这厨屋的灶台是放置了两口锅子的那种,能够同时烧两样菜,边上还有两个单独的炭火炉子,一般是用来煮粥、熬汤或是熬药的,一个方才张岚星已经炖上了牡蛎紫菜汤,另一个还空着。锅具多多有余,两个人一起也更快些。 第48页 李陌留下自然是非常有助益,那边三个人还是不要添乱了,尤其若是将如今的皇帝陛下呛到了可怎么好。张岚星好说歹说才将楚焰和那尊大神请到外面去,待他们重新坐好,张岚星又急忙回了厨屋。看到李陌,两人相视一笑,俱是一脸无奈。 这下效率多了,两人偶尔闲话几句,谈到了这两年京城中一些改变,一面分工合作,一个洗菜十几道菜很快摆上桌。 看着眼前这色香俱全的一桌酒菜,路可书不由得感嘆:咱们岚星可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虽说当日在云州同岚星住在一起也没少尝他的手艺,奈何那时条件所限,吃的最多的就是岚星亲自钓来的鱼,真是令人怀念啊!无需怀疑,他这话完完全全是冲着楚焰去的。 张岚星无奈的摇摇头,看楚焰面上表情又快扭曲了,连忙盛了一碗牡蛎汤给他:「蛮鲜的,放了一会儿了,不烫,喝看看。」又盛了一碗给楚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尝尝。」几人这才笑着拿起筷子。 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张岚星端起盛着果酒的酒盅,敬道:「今日是明奕生辰,多谢你们能来。大家相聚不易,这一杯敬大家。」说完他先干了一杯。 桌上几人也端起酒杯笑着饮下。于是大家喝着果酒,吃着海珍,同说些喜庆的话。祝楚焰身体康健,也希望年年都能够如今日这般,三五知己相聚一堂,开怀畅饮。 宴席终有散时,何况楚垣事务繁忙,来这里还是借着巡视海防的由头,没法多待的。吃过饭,又略坐一坐,虽是留恋,三人仍旧离去了。楚焰一点挽留的话也没有说。又不是不会再见了,没什么好依依不捨的,如今过得随性,想见面了就回京一趟,也就是了。 楚焰也倦了,躺在软椅上,摇着扇子看张岚星收拾东西。 「今个你是受累了。」楚焰说。 张岚星抬起头,温和地一笑:「你高兴就好了,这点事算不了什么的。晌午看你吃多了,晚上就熬些南瓜小米粥吧,吃清淡些。」又说了几句话,张岚星想起件事,便问说,「听可书提起陛下又添了位公主,你多了个孙女,是喜事,等年关了回去瞧瞧?」 「第五个孙女了,奶娃娃,有什么可瞧的。」楚焰打了个呵欠,「到时候再说。回京看看倒是可以,就是不想回宫,一堆麻烦事。我现在一把老骨头,可不想回去折腾了。」 张岚星无奈地笑了:「行,还有几个月呢,到时候你再决定。你要是困了就歇会儿,我去拿床薄毯子来。」 「真是困了呢。」楚焰呵欠不停,「那我眯一会,个把时辰就喊我。说要帮你碾药的,昨个就弄了那么点,一会起来我继续。」 「不妨事的,睡吧。」 等张岚星拿了毯子出来,楚焰已经睡着了。张岚星轻轻将毯子给他盖上肚子,又去书房拿了本杂书过来看。这时节天上无云,青桐树下凉风阵阵,叶影参差,真是一个绝好的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番外补齐。感谢一直坚持看到这里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