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驯夫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赵采嫣自晕倒之后,又「病」了两天,却没人去春泽居看望她,只有晕倒的第二天,二房派人送了两盒桂圆,一篮桔子过去。 赵采嫣听说方泓墨病倒时,二房也送过东西,起初收到时还有点高兴,然而人躺在床上无事可做时,特别容易浮想联翩。 她越想越不对劲,桂圆,桂……圆……那不是暗中讽刺她因为跪着才晕倒了吗?桔子……拒……莫非是暗指公婆拒绝原谅她? 赵采嫣气得从床上坐起来了,要丫鬟立刻把那两盒桂圆与桔子都扔出去。 方泓砚见状,一边劝阻,一边示意丫鬟把东西收起来,别再让采嫣看见。 他一直陪着她,见她本来心情好好的,忽然就生气得要扔东西,只觉难以理解,奇怪地问道:「为何好好的东西要扔掉?更何况是二伯父那里送来的礼呢?」 赵采嫣满腹委屈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们方家的人合起来一起欺我。光欺我还不够,明着送东西给我,其实暗中讽刺……」她越说越委屈,眼圈跟着红了起来。 「采嫣,这是你想太多了,二伯父二伯母都不是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做这种暗中影射他人的事。」方泓砚劝道。 然而他哄了她几句,她还是不肯信,又说是他太过于相信别人。 方泓砚自己心情也不佳,本来就是采嫣自己做错了事,现在连带父母对自己也不满起来,她却连二伯父一家都怀疑怨恨起来了,劝又劝不听,哄又哄不进…… 他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好了!你能不能太平一点?!我自己的伯父伯母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不知道吗?你也不想想今日这种结果到底是谁导致的?」 赵采嫣被他吓得呆住了,婚后泓砚一直对她百般温柔体贴,即使昨日的事发后,他也未对她发过如此大的火,她是有点忘形了,却没想到他真的会发怒。 方泓砚吼完,气呼呼地往外走。 赵采嫣慌忙掀被下床,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踩在冰冷地上,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哭着恳求道:「泓砚,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别走,我信你的话,我改还不行吗?」 方泓砚终究耳根子软,想了想还是没走,但心里有气,脸色到底不好看。 赵采嫣见他没走,终于放心不少,但这病是再也装不下去了。 方泓墨风寒既愈,这晨昏定省便无法偷懒了。 赵晗起了个大早,让从露找出两身稳重得体些的衣裳,借着泓墨生病,偷闲了好几天没去祖父祖母那里请安,今天头一次恢复,还是注意些细节的好。 方泓墨披了件直缀出来,只随意地在腰间系了系,瞧见她在那儿挑选衣衫准备去请安,便道:「你脚伤未好,这几天不用去了。」 赵晗不由失笑:「只是一两个小血泡罢了,被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我脚上受了多严重的伤似的。」 她原地踏了几步后道:「加双厚点的软底鞋垫,走路已经不碍事,已经失礼了好几日,再不去总是不妥。」 方泓墨见她执意要去,也就随她了,又和她说了些家里晨昏定省的规矩。 方老太爷老夫人住和春园,一般情况下,长房固定每五天一次在祖父母那里用早饭,其余日子里,去和春园问过安后就可以各回各房用早饭。二房因为方永德每天应卯,早晨请安就放在休沐的那一天。 晚上定省就比较随意,也不是天天必去,固定的也是休沐那天,其余时间各房随意。二房因为早晨去的少,晚上就去得多些。 其实这些情况,在婚后第二天的下午,韩氏就对赵晗说过一遍,那时候方泓墨失踪没在家,所以不清楚她已经知道这些规矩了。赵晗也不和他提这茬,就让他再白白多说一遍。 两人换完衣裳梳了头,看着天色将明,晨曦初露,这便手牵手地往和春园而去。 方泓墨特意走得慢,好让她落脚轻些。赵晗知他体贴,朝他笑眯眯地看。他回头瞧见了,也朝她微笑。 走到半道上,偶遇方泓砚与赵采嫣从另一个方向过来。 赵采嫣脖子上的伤本来就浅,伤疤掉落后只有淡淡红印,粉涂得厚些也就看不见了,既然「生病」也没人理,她便跟着泓砚来请安。 方泓砚虽也知当日事的根源是采嫣做错事,怪不到别人头上,但还是对大哥直接去父母那里揭穿此事,而不是先来提醒自己一下感到不满,结果他作为采嫣的丈夫还是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 更让他愤懑的是大哥还对采嫣动手了,可采嫣却想息事宁人,不让他找父母评理。 方泓砚望也不望方泓墨与赵晗,径直过去了。赵采嫣瞧了眼他们俩牵着的手,也一言不发地跟着方泓砚走了。 赵晗扬了扬眉,朝身旁的泓墨看了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知道他在生气。 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头望向她,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俊逸的脸上浮起一个温暖的微笑:「走吧。」 便依旧是那样不急不缓地牵着手走。 方老太爷年近古稀,发如白雪,脸色红润,身体颇为硬朗,就是稍许有点老糊涂,见着赵晗向他行礼,呵呵地笑着让她快起来,又问方泓墨:「泓墨啊,这是你新娶的媳妇啊?第一次见面我得给她红包……」 说着他回头向老夫人问道:「咱们准备好的红包呢?」 赵采嫣在另一边嘲讽地弯弯嘴角。 方老夫人也是满头银发了,眼神比老太爷清明得多,见状拍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嗔道:「哪里是第一次见啊,这是阿晗,前几天敬茶的时候不是还见过吗?红包早给过啦!阿晗还送了一对参呢。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啊,给过了?」方老太爷回头,皱起银白色的眉毛,微微眯眼,仔细端详赵晗。 赵晗微笑点头:「确实给过了。」老太爷的情况她之前就知道,毕竟好几天没来了,老人家又只见过她两次,健忘起来不记得她也属正常,所以早晨泓墨劝阻时她才坚持要来的。 说话间方永康夫妇带着方萱过来了,后面跟着黄姨娘,抱着两岁的方泓安。 方萱一见赵晗就冲她笑,向二老行完礼后就朝她奔过来喊「姐姐」。 方老太爷又有点犯糊涂:「永康,萱姐儿怎么叫阿晗姐姐呢?她不是泓墨新娶的媳妇吗?」 韩氏向老太爷笑着解释道:「这是泓墨的媳妇,只不过萱姐儿叫惯了姐姐,一时改不了口罢了。」 「那萱姐儿怎么管泓砚媳妇叫嫂嫂呢?」老太爷指着赵采嫣站的方向问,这老爷子说糊涂时是糊涂,有时候又会突然变得明白起来。 韩氏不由瞧了眼站在一旁的赵采嫣。赵采嫣咬唇垂下头。方泓砚站在一旁也觉尴尬。 韩氏这才道:「这不是阿晗救了萱姐儿的命吗,所以萱姐儿待她不一样。」这事情,前日她就和老太爷老夫人说过了,只不过那时没提萱姐儿叫赵晗姐姐这一个细节,难怪老爷子要问了。 「哦。」老太爷这才明白过来,回头对老夫人道,「泓墨媳妇是个好的。」 方老夫人笑着应道:「是。」 第二章 赵采嫣只觉这是在当众羞辱她,低着头,恨恨地咬牙,暗悔怎么就没有多装几天病,早知道今天过来要受这样的羞辱,她就不来了。 今日并非休沐,又逢初五,便只有长房留在和春园,陪二老用早饭。 方家规矩没赵府那么大,吃饭时偶有交谈,但也要注意,咽下食物放下筷子,才能回答问题。 只不过今日气氛有点沉闷,众人的话都比往日少得多,从头至尾也只有老太爷和老夫人发话了,才有人回应。 婚后第九天,赵家按礼来接回两个女儿。 赵采嫣与赵晗先回到嘉沛居,赵振翼与李氏端坐正堂,姐妹俩上前行礼,赵振翼夫妇给予彩匹、冠花、盒食等物,姐妹俩笑着收下后,便坐着闲谈。 赵晗喝了口茶,转眼瞧见坐得端端正正的赵正志,只觉他最近真是改变了不少,好几天没见,就连坐姿都变得端正起来,一本正经的模样可爱又引人发笑。 最近赵振翼替他请来夫子开蒙,想来他虽然顽皮,在严厉的夫子面前大概也是不敢造次的,便笑着问他:「这几天有没有用功读书?没有躲懒吧?」 赵正志嘟着嘴抱怨道:「姐姐你们一起嫁人后,就没人陪我玩了,只有夫子天天要我背书,好不容易你们回来一次,却还要问我功课!」 众人都被他逗乐了。 正说笑间,就见雨琴从外面进来,传话说老夫人要两姐妹过去叙叙。 出了门赵采嫣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一路上也不与赵晗说话,带着丫鬟径直走在前面。 赵晗本来就没兴趣和她说什么,只管自己在后面慢慢走。 从露跟在赵晗后面,心神不定,眼神飘忽,忽然被她瞧见了什么,眼睛一亮,便向赵晗道:「少夫人,婢子难得回来,可否告假离开一会儿……」 赵晗点头允了。她便面露喜色,道谢后快步离开。 赵晗回头对从霜道:「你也去吧,难得回来一次,有熟识的姐妹也可以说说话。」 从霜也喜滋滋答谢走了,剩下妙竹心香跟着她。 到了尚福园,赵采嫣也不等赵晗,自己先进去了。雨琴立在门外等着,见到赵晗后,悄声提醒道:「昨儿大夫人收到封大小姐的信后就来找过老夫人,您小心着点。」 雨琴虽是老夫人的丫鬟,却被老夫人调到赵晗身边服侍过一段时间,赵晗待下人颇为宽善,雨琴虽服侍她时间不长,也有所感。如今大小姐寄回的信明显对她不利,雨琴便忍不住提醒一句,好让她有所准备。 赵晗朝雨琴轻轻点头,以示谢意,她不用想就知道,赵采嫣写的信会是什么内容。 老夫人果然一脸阴云,开口就问起方萱之事:「晗姐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答应祖母要让这事儿烂在肚里么?怎么你们嫁过去没几天方家人就都知道了呢?」 虽然明知道这事就像纸包不住火,迟早要破,自己人捅破与被别人捅破比起来,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 赵采嫣在旁边冷冷哼了一声。 其实自从前几天真相揭穿后,赵晗就考虑过这种情况了,赵采嫣不告黑状就像牛不吃草猫不偷腥一样,根本不可能。 老夫人本来就宠赵采嫣,李氏收到信后第一时间来找老夫人说的,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赵晗看了眼满脸得意之色的赵采嫣,再望向老夫人,不急不慢地说道:「祖母,您还记得绥靖公府门口遇着方家人的时候,萱姐儿一见着孙女就叫姐姐的事吗?后来宴席中,萱姐儿又拖着她姐姐来找孙女,你们都说那孩子和孙女特别投缘。」 老夫人微微皱眉,回忆起当时情景,缓缓点头。 赵晗又道:「孙女嫁到方家后,萱姐儿仍是不肯改口,一见我就叫姐姐,见着采嫣姐,却是肯改口叫嫂嫂的。就是这样,才引起方家人的怀疑,追问萱姐儿为何始终叫我姐姐。萱姐儿才说出有坏人抓她时,是我救了她。后来公婆又叫来采嫣姐让萱姐儿相认,萱姐儿亲口说采嫣姐不是救她之人。」 老夫人看向赵采嫣,眉头却皱得更紧了:「采嫣,这事真是方家六妹亲口说出来的?」 赵采嫣没法否认,只能恨恨道:「事情过去那么久,方萱一直都没说过,偏偏晗妹嫁过去没几天她就说出来了,还不是晗妹故意诱使她说出来的?」 赵晗对她这强词夺理的腔调已经习惯了:「祖母,孙女若是有心坑害采嫣姐,之前有许多次机会揭穿这件事,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说。当天事情败露,是公公婆婆要萱姐儿向采嫣姐道谢,萱姐儿却拒绝了,亲口说不是采嫣姐救了她,孙女即使再帮着采嫣姐隐瞒也没用啊,公公婆婆精明多智,如何会信?」 赵老夫人也不是傻的,赵采嫣刚才已经承认是方萱说出真相的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怪不到赵晗头上。她再是偏爱,对采嫣这些举动还是没法偏袒,她既然问明白了,便对赵晗道:「这事情我都清楚了,你先回去吧。」 赵晗起身,轻声问道:「祖母,你会不会怪我?」 赵老夫人长叹口气,摇头道:「不能怪你,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采嫣错了。」 赵晗起身告辞离开。 老夫人也没说话,只看着采嫣叹气。昨天李氏拿着信来找她时,她是真的生气。可经过昨日一个晚上,怒气是渐渐消了,心头反而还有种莫名轻快,就像是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不得不承认,这事儿从一开始就错了,将错就错拖到现在,如今只是真相大白而已。 赵采嫣却只觉得祖母的心偏向了赵晗,对自己不像以前那样好了。 她恨恨盯着赵晗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对老夫人愤懑地说道:「祖母,你怎么说不怪她?要不是她……」 赵老夫人摆摆手,阻止采嫣继续说下去:「嫣姐儿,做人不能光想着别人的错处坏处,自己要是没毛病,还会怕别人挑刺么?你刚嫁过去,就出这么件事,你让公婆怎么看你?回去以后千万别再和晗姐儿针锋相对了,也别哭哭闹闹弄什么下跪求饶了。韬光隐晦,本本分分地做人家儿媳才是正理。日久见人心,你公婆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时间长了,见你诚恳改错,自然会原谅你。泓砚既然是个上进的,你就好好帮衬他,把他伺候好了,他要是好了,你还怕没好日子过吗?记住祖母的话,女人终究是要依靠丈夫的,晗姐儿再能干,她丈夫不肖,她以后又能好到哪里去?」 赵采嫣这才气平了些,但老夫人说的这些话,也只有最后两句她听得顺耳。 赵晗回到嘉沛居,李氏见她一个人回来了,看她脸上神情又看不出什么,与她客气了几句就离开,往尚福园找采嫣打听结果去了。 赵正志今天仍是要读书的,因为姐姐回家,赵振翼与夫子打过招呼后,夫子便答应让他晚一个时辰再去,这会儿他已经回去上学了。 赵振翼今日也是特意告了假回来的,一方面今日是个大日子,他也想看看两个女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李氏把采嫣的信给他看过了。 第三章 两个个女儿各是何种性子他还不知道么,自然不会信晗姐儿是背后告密之人,只是单看采嫣的一面之词,对整件事情了解不全,这会儿见李氏离开,便正好向赵晗问个清楚。 赵晗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把泓墨告诉她的在四宜居里发生的事情也都讲得细致明白,一直讲到赵采嫣跪地求饶为止。 赵振翼听来,与采嫣的信两相对照,采嫣的信完全没提四宜居内发生的具体事情,只说赵晗借方泓墨之口向公婆告状,害她不得不在公婆面前下跪,哭到晕过去了也没人理。 一个条理清晰,事实细节俱在,一个充满臆测,通篇愤懑抱怨。 哪一个更可信,不言而喻。 赵振翼浓眉不由皱起,想着要与采嫣好好谈谈才行了。 赵晗与父亲说了会儿话,再去看望二叔二婶。路遇从霜回来,赵晗见她一个人回来的,顺口问了句:「从露没和你一起回来么?」 从霜摇头:「婢子一直没见着她,也不知去哪儿了。」 赵晗不由纳闷,这丫头没去见旧姐妹一个人跑去干嘛了,想了想便问从霜:「你和从露在一起时间最久,你觉得她最近有没有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 那丫头在她面前一点不露,但在从霜面前就不同了,毕竟吃住都在一起,又是同龄同地位,同进同出的,若真有异常,多少会在从霜面前流露出些端倪。 从霜的性子有些大大咧咧的,听赵晗这么问,再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还真有点不一样,她这几天都喜欢一个人呆着,话也说得少了,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对了,有天夜里婢子醒过来时,好像听见她哭,问她她又说没有。」 妙竹听见赵晗问,犹豫着要不要说,听从霜说完后这些事后,终究还是跟着补充道:「前一日婢子见她从主屋出来,低着头也不看路就往外冲,婢子没防备,和她撞到一起,见她一付要哭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撞疼了,可刚问她要不要紧,她推开婢子就跑出去了。」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嘉源居外面,赵晗便把这事先搁一边,进去与二叔二婶叙话。 这是她回到赵家来后,最放松最具温暖亲情一次谈话了,二叔二婶不会问采嫣的事情,只问她在婆家过得好不好,是否习惯。 她微笑着说:「起初不习惯自然是有点,毕竟是完全陌生地方,好在公公十分明理,婆婆也很贴心,二叔父一家都知书达理,小姑娴静温柔,萱姐儿与侄女颇为亲近……」 阮氏见她把婆家人几乎夸了个遍,却完全不提丈夫,拉着她手小声问:「你和婶娘说说,泓墨待你如何?到底好不好?」 回门那天方泓墨的表现实在不能让人放心,看上去他对这桩婚事十分不满,她和振羽私下几次谈起此事,都觉得晗姐儿在婆家的日子实在让人忧心。 听见泓墨的名字,赵晗不由得笑容加深,满脸幸福,连眼睛里都是笑意:「他待侄女非常好。」 阮氏不太敢相信,但看她神情,这份喜悦与甜蜜确是发自内心,伪装不出来的。又听她说了几件事,都是方泓墨如何温柔体贴待她的,才终于相信了。 阮氏回头看了赵振羽一眼,两人都是笑容满面,连声说道:「好好,那就好。」 一番叙话,赵晗终于能毫无压力地开心地笑一回,只想留在二叔二婶这里直到回方家为止,不过今日并非寻常省亲,没法那么随意,老夫人在尚福园设了家宴,中午赵家众人还是要聚在那里用午饭。 家宴结束后,老夫人要休息了,各房便告辞回各处。 赵晗与赵采嫣走在赵振翼夫妇后面,赵采嫣忽然轻声对她道:「晗妹,我有话对你说。」 赵晗瞥她一眼,冷冷道:「讲吧。」 赵采嫣却不说话,只放缓了脚步。赵晗也只好跟着放慢脚步。直到前面赵振翼夫妇转过一个弯看不见了,赵采嫣挥手让自己的丫鬟都走远,又看看赵晗身后的几个丫鬟,示意她们也走远点。 赵晗不由凝眉,因为不知赵采嫣安的什么心,便只让妙竹心香走远些,仍然留下从露从霜在身边以防万一:「姐姐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妙竹心香知道从露从霜是赵晗娘家带过来的,一直贴身服侍着,亲疏到底有别,且二少夫人想要说的话,她们恐怕不听见更好,因此走得远远的,才站定了望着这边。 赵采嫣见她对自己戒心十足,忽然充满嘲讽意味地笑了起来:「晗妹,你只知防着我,可知道身边最亲近之人才是你最应该提防的?」 赵晗不明她意,盯着她瞧,等她继续说。 赵采嫣今天回来,本是想看赵晗被骂,没料到最后却是自己挨训,听完祖母教训,又被父亲训斥,母亲还不敢替自己出头争辩,弄得她现在满肚子的火气。全因为赵晗,她才会这么倒霉,她才不会让赵晗这么顺心顺意地过下去! 她掏出一条手帕,在自己下颌与脖颈交界处擦了几下,粉擦去后露出下面的疤痕,她扬起下颌,指着伤痕道:「你瞧见这疤痕没有?」 赵晗就像第一次注意到般,面露惊讶之色:「这是伤痕?我只以为姐姐这几天火气太大,发了痘疮呢。」 赵采嫣气得冷笑:「你就算没注意到我这伤,方泓墨手上的伤你不会看不见吧?」 赵晗弯弯嘴角:「自然看见了,泓墨那天被一只来路不明的野猫给抓了。」 赵采嫣咬牙,脸色都变了:「你难道看不出那伤不是猫爪抓的吗?你再看看我脖子上的伤疤,难道看不出是同一种伤痕吗,难道你就不曾察觉方泓墨瞒着你许多事吗?」 赵晗心道要不是那天晚上与泓墨坦诚谈开了此事,恐怕这个时候真的要多心的。至于现在嘛,既然赵采嫣送上门来了,岂有不狠狠打击之理。 她淡然笑道:「我相信他做任何事必然有他的缘由,而且啊,有些人必须要得些深刻的教训才能老实做人……哦,我是说有些分不清好歹的野猫。」 赵采嫣挑拨目的没有达成,反被羞辱了一番,气得脸都青了:「你别得意,你都不清楚方泓墨究竟是怎样的人就说相信他!你知道他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又知道他时常去什么样儿的地方玩乐吗……」 赵晗很惊讶:「姐姐这么说,难道说你比我更清楚他是怎样的人?那不如姐姐告诉我,泓墨平日里都去什么样儿的地方玩乐?」 赵采嫣自知失言,顿了顿后道:「我是听泓砚说的,泓砚难道不比你更清楚他大哥么?他去的那些地方我都说不出口……」 赵晗没再理她,叫上妙竹心香就走了。 赵采嫣站在原地,盯着赵晗的背影冷冷哼了一声。 傍晚时分,方氏兄弟来接姐妹俩,表面一片和气。 方泓墨与上次回门时比,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微笑着说话,他生得又英俊,刻意讨好起人来,没有人不吃他这一套的,就连赵老夫人也被他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话给逗得笑起来,姐妹俩在一片祥和喜庆又带点依依不舍的气氛中告别了娘家人,各自上了马车。 第四章 马车上,赵晗望着方泓墨语带深意地说道:「我直到今日才深切体会到,你有多会逗女人开心。」 他唇角一勾:「你不喜欢?」 「那就要看你是逗谁开心了,今天这样我很喜欢。」赵晗微微一笑,「我家人总算对你有所改观,我也安心多了。」 方泓墨收起笑容,正经说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再像回门那日那样了,今日也算是补偿吧。」 赵晗含笑嗔道:「原来今日只是补偿,以后再没有下次了是吧?」 「是,以后只有逗你笑,对别人都没有下次了。」他眉梢微妙挑起,墨眸含笑望着她。 赵晗察觉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了,不禁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可心里到底是甜的。 晚上两人独处时,赵晗舒舒服服地靠在方泓墨怀里,两人一起斜靠在榻上说话。 方泓墨问她:「今日回去,你家里人有没有为难你?」 赵晗把众人的反应都告诉他:「你放心,祖母还算是明理的,就算心偏向赵采嫣,处事仍会公平。至于父亲,他是信我的,再说这件事本就是他们理亏。只不过……」 方泓墨挑眉:「只不过?」 赵晗略一犹豫,还是道:「赵采嫣单独找我说话,给我瞧了她的伤,我知道那日是怎么回事,当然没有理会她,她见没能得逞,又说了些颇为奇怪的话。」 「她除了挑拨离间还能说什么话?」方泓墨不屑道。 赵晗听他语气淡然,忽觉自己是否太小心眼了些,赵采嫣上次连她和太子之间的事都能编排得有鼻子有眼,要再造点谣生点事那是再轻易不过。她摇摇头,轻笑道:「确实还是挑拨离间,不说也罢。」 方泓墨低头,凑近她耳边吹气:「上次是谁说了要坦诚相待,什么话都要明着说,还说……」 「好了好了,我把她说的话原原本本都告诉你总行了吧。」赵晗被他这口气吹得从耳朵眼一直痒到心里,赶紧捂住耳朵,把这无良混蛋推远点,只觉自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接着她便把赵采嫣气愤之极下对她说的原话学了一遍:「她说——你别得意,你都不清楚方泓墨究竟是怎样的人就说相信他!你知道他平日里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又知道他时常去什么样儿的地方玩乐吗……那些地方我都说不出口……」 她看了眼方泓墨,见他笑容淡了,又道:「我不是信了她的话,我自然知道她的目的,只是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奇怪,就好像她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为人似的。」 方泓墨默然一会儿,然后开口道:「若是我说那些并非完全挑拨,你会作何想?」 赵晗像是心尖上被谁狠狠扭了一下似的,忽然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笑:「我早知你是个浪子,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事实而已。 但真要想起,还是会介怀,只因情根已种。 方泓墨瞧着她脸上神情变化,忽然微笑起来:「我要是说那些完全都是诽谤造谣,你又会作何想?」 赵晗瞪着他,他居然笑得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能不能说句真话?」 他凑过来抱她,被她气恼地推开了:「别嬉皮笑脸的!这事能拿来说笑吗?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的过往,只要你坦诚相告。可你只是耍我玩,一点都不知道我刚才那一瞬有多难过。」 方泓墨见她真的气坏了,便收起了笑容,神情诚挚地一口气说道:「我可以对天发誓,这身子在你以前没碰过别的女人,不过……我说那些并非完全挑拨,也是真的,绝对不是耍你玩。我过去结交的那些人,确实有许多不堪之处。烟花之地我也去过几次,只是喝酒,那些女人我完全没……」 赵晗又气又羞恼:「谁问你女人的事了?!」 方泓墨一脸诧异道:「你不是为女人的事吃醋吗?」 赵晗顺手抄起一旁的书往他身上砸过去,他一闪身躲过了。她还想找个什么东西扔他,他已经扑过来,将她抱住按在榻上,俯低头鼻尖贴着她的鼻尖,悠悠然道:「想谋杀亲夫也要选对武器才行。」 她朝一边侧过头去,声音闷闷地带着鼻音:「以后别拿这种事说笑,我心眼小的很。」 方泓墨见她本来明澈的眸子里有莹润的水光浮现,心头忽然一阵柔软的悸动,像是轻微的疼痛,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不自觉放柔了语调道:「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拿这种事说笑。你问我什么,我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赵晗仍是没给他好脸色看,方泓墨也就不说话了,躺倒在她身边,肩并肩靠着,去拉她的手。她没好气地把手抽出来,他又抬腕抓住了,握住不放。 「跟个牛皮糖似的……」她悻悻然道,终究没能再甩掉他。 房间里静悄悄的,有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沉默了会儿后,赵晗问他:「既然提起了,你往后有何打算?总不能一直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他自己都说了那些狐朋狗友不堪交往,且看他在霞秀山偶遇那两人时的情景,他说的并非虚言,大概是真想要与过去决裂,重新做人了。 方泓墨沉吟道:「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什么事可做,就先留心着吧。」 赵晗听他口气,竟是不准备依靠家里那一大份产业,而是自己去闯一片天下。她虽不甚赞同,但也知他与父亲间积怨已久,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朝一夕可以消融,索性不加劝阻。为今之计,还是要先修复他们父子间关系才行。 赵晗沉沉睡着后,方泓墨睁开漆黑如夜的眸子,久久凝望着帐顶。 赵采嫣今天对阿晗说的话,十分耐人寻味…… 这一世的自己,虽然也是不务正业,耽于玩乐,却远没有堕落到那种地步,谁告诉她的? 阿晗问他的时候,他忽然不知该怎么答她,是完全的坦诚,还是留一半真留一半假?最后才会用玩笑掩饰,只是手法拙劣,差点害她哭一场…… ……赵采嫣,她四月初一会去万华寺,是因为预先就知道萱姐儿会在那里出事,但阴差阳错之下,她没能得逞,却反让阿晗救了萱姐儿。马车相撞后,下车时她认出他来了,所以又故意撞了阿晗一下,让阿晗摔到他怀里。 之后的绥靖公府百日宴,她没对他用计耍手段,反而挖空心思嫁给了泓砚。 她恨他恨得入骨,不仅仅是因为他下套揭穿她抢功之事…… 一个诡异却明晰无误的结论逐渐浮现:赵采嫣也有另一世的记忆,重活的时机比他还早了半年以上。是因为她死在他之前么? 方泓墨眉头紧紧皱起,此事颇为棘手…… 他一时难决,便用肘撑起头,望着沉静入睡的赵晗。他曾答应过她,要坦诚告诉她所有的事,但这件事实在太大了,何况还这么离奇诡异,即使说了,她会信吗? 当日她说得是「从今天开始的所有事」,这事算是发生在那一天之前,暂且还是不告诉她吧…… 第二天清晨,从和春园请安回来后,方泓墨说要去还朋友字画,出门去了。 第五章 赵晗把从露独一个叫进来,却不说是为何事,只定定心心坐那儿临帖。 从露原地站了会儿,等不见吩咐,顿时惴惴不安起来,却又不敢发问。就那么站了一刻多钟,终于还是嗫喏着开了口:「小姐,婢子是否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惹您生气了?」 赵晗听她喊小姐而不是少夫人,自然是因为这样叫比之喊少夫人要亲近许多,想起这丫头陪自己这么多时候,也曾立下过不少功劳的,不由轻叹口气说:「我待你如何?」 从露听着这句话,顿时吓坏了,不是犯了极其重大的过失,小姐如何会出此言?这话一旦说出来,不是要严惩,就是要赶人走了。 她急忙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磕了个头,才直起上身回道:「小姐待婢子极好,婢子也始终忠心服侍小姐,从未有过二心!您别赶婢子走,婢子宁可受罚也不愿离开小姐身边。」 赵晗淡淡看她一眼:「你做错什么了,我会赶你走?」 从露一时语塞,想来想去,昨日一早小姐对自己还是好好的,今天问的只能是在赵府的那件事了,从霜没见着自己,小姐一定是怀疑自己去了何处,于是便道:「婢子昨日在赵府不该……不该……」 她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终于涨红了脸羞愧地说出口:「私自去见……别人。」 赵晗颇感意外,看她神情扭捏倒不像撒谎,便追问了一句:「你去见谁了?」 「……大牛。」 原来周妈妈之前有个丈夫,也是赵府里做事的,壮年就得病去世了,也没留下子女,只有个侄儿郑大牛,在赵府做跑腿之类的粗活。 赵晗忆起这么个人,不由失笑,原来倒是她想多了。 之前听从霜妙竹说来,她本觉得从露这丫头是年纪到了,情窦已通,又是小时候外面买回来的,赵府里没有会让她忧心思念的家人,她那些表现分明是小女儿家的单相思,求而不得,才会郁郁寡欢。 想不到这丫头却是因为两地相思而苦恼,昨日半天不见踪影,原来是去见郑大牛了。 周妈妈自己没有子女,与这侄儿还挺亲近,时常给侄儿送去点吃用的东西。周妈妈身体不适时,郑大牛不便进内院探望,却总是会托人带点东西给周妈妈,是个品性不错、有情有义的青年。 从露与郑大牛有不少接触机会,大约是日久生情了。但自从陪嫁过来之后,她再无机会去见他,触景生情,自然会伤心抑郁。 赵晗在心里把事情前因后果理顺了,也就谅解了从露,却不能纵容她随意私会情郎,板着脸道:「从露,你这事为何不早对我讲?若是昨天老实向我说明,难道我就会不许你去见他了?能正大光明地去见他为何非要这样偷偷摸摸地私会?你眼里还有我吗?你说你该不该罚?」 从露惭愧地点点头,小声道:「婢子该罚。」 赵晗道:「就罚你两个月的月钱,以后若有再犯,就不单单是罚月钱了。起来吧。」 「是。」从露垂着头站起来,谢过赵晗正要走,赵晗又叫住她:「你和郑大牛两人都是真心的?」 从露脸蛋微红道:「婢子是真心的……大牛哥,应该也是……」 赵晗点点头,没再问其他,让她出去了。 晚上方泓墨回家时,手里拿了样东西,穿在竹签子上的,一进门就递给赵晗道:「喏,买给你的。」 赵晗仔细一瞧,两根细长的竹签上,穿着一小块金黄透亮的糖块,外面包着层透明的糯米纸,乍一看和棒棒糖差不多,不由好笑道:「你买这小孩子吃的玩意儿给我做什么?」 「只有一半是你的,还有一半是我的。」方泓墨指指那两根竹签,又道,「这糖是软的,你来分。」 赵晗便一手捏着一根竹签往外掰开,糖果然是软的,外面裹的糯米纸很快撕破了,可糖却黏黏的扯成一长条,拉得极长都还是没断。 赵晗瞧了眼方泓墨,他果然在笑。她索性不分了,将两根竹签子并在一起递给他:「分不开。你要想吃就自己全吃了吧。」 方泓墨却不接:「这是特意买给你的牛皮糖,你不要吃就扔了吧。」 赵晗看着手里的糖,忽然就想起昨晚骂他的那句「牛皮糖」,这人今天就真买了块牛皮糖给她,也不知道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想想不由笑了出来,说了句:「好好的糖干嘛扔了。」便放在嘴里含着。 「甜不甜?」 「甜……」 饭后,赵晗要方泓墨陪她出去走走。 夜色纯净,无云的夜空宛如一大块通透墨玉,上镶一弯金钩,缀银星无数。 两人牵着手,边走边聊,赵晗想起他一早就出门了,傍晚才回来,便问他还字画怎么去了那么久。 方泓墨笑着解释道:「画是还给子毅的,我借来许久了,之前我自己一堆烂摊子,顾不上别的事,前两天游霞秀山时,才忽然记起来这事。子毅是不好意思开口催我还,我却知道他心里肯定记挂这两幅孙浩思的真迹。今日去还的时候,他却出门去了,我不放心别人转交,等到他回来才物归原主了。他又留我用午饭,这才拖延许久。」 赵晗点点头,心里把这个「子毅」归到了泓墨「知交好友」那一档去了。 接着方泓墨又道:「午后我又去做了件妙事。」 赵晗好奇地问他:「什么妙事?」 「找人借钱。」 赵晗略感讶异,他应该不至于缺钱到要去借的地步,更何况找人借钱怎么会算是一件妙事? 「想来你借钱是假,另有目的吧?」 方泓墨摇头叹道:「早知我夫人机智,什么都瞒不过你。」 赵晗嗔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任谁都想得到的,恭维的话少说,老实交代,你为何要去借不需要的钱?」 「我今日去,专找以前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借钱,一百两起借,让那些人知道我被父亲断了钱财来源,彻底没钱了,以后他们就不会来找我出去玩乐,恐怕见了我还会退避三舍,生怕我再去向他们借钱。」 赵晗听完,赞同地点点头:「果然妙招,以退为进,比直接绝交好得多了。」 她忽而又想起一事:「要是真有人肯借钱给你怎么办?」 「自然是先收下再说,过几天再去找他借。」 赵晗忍俊不禁,笑出声来,方泓墨亦笑。 两人笑了一阵,方泓墨问道:「你白天独自在家无聊不无聊,想不想我?」 赵晗嘴角弯起:「才没空想你。我要做的事可多了。」说着简略提了下从露的事。 方泓墨听完只幽幽叹了口气,赵晗不觉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只听他意兴阑珊地道:「亏我在外面时时刻刻都想着你,你却半点没把我放在心里。我这亏可吃大了。不行,明天开始不想你了,亏本也亏得少些。」 赵晗生性内敛,即使用情再深,也不会把这些爱恋思念之情挂在嘴边,偏偏碰上这么个没羞没臊的,情话张口就来,但听着心里到底是欢喜的,虽然她不接他话头,嘴角却弯弯地一直翘着。 第六章 两人随性走了会儿,方泓墨见渐渐往四宜居方向去了,心中微动,望向赵晗。 赵晗见他发现了,微笑道:「我才做你家新妇,总不能太散漫,须得要好好孝顺公婆才行,你就当是陪我好不好?」 她都这么说了,方泓墨也不好再拒,便顺着她一起进了四宜居。 方永康夫妇见他们过来了,意外之余颇为惊喜。 方泓砚与赵采嫣竟也在,两人惊讶之余神情略显尴尬,方泓砚先反应过来,站了起来,赵采嫣跟着站起,却半垂视线不看他们,两人一起淡淡地喊了声「大哥大嫂」。 方泓墨与赵晗点头回礼,过去向方永康夫妇行礼,韩氏笑着让人把方萱带出来。 赵采嫣只觉愈加尴尬,她昨日在赵府与赵晗私谈,本想引她猜疑,反被羞辱之后,气愤难平。回来后一夜难眠,深夜里想了许久,反复琢磨祖母对她说的话,越琢磨越有道理。为今之计,还是应先挽回并缓和与公婆之间的关系。 于是今天晚上她就拉着泓砚一起过来了,公婆虽然不甚热情,总也不至于赶她出去,陪着说了会儿话她就想找个时机,向他们诚恳认错的,谁料偏偏这时候方泓墨就和赵晗过来了,婆婆还立时把方萱叫出来,这不是故意让她难堪吗? 她心底虽然觉得难堪,却硬是压抑下去,脸上还露出一个微笑来。 方萱出来瞧见赵晗,乌溜溜的圆眼睛就像月牙儿般弯了起来,笑着叫了声:「姐姐!」撒开丫鬟的手朝她跑了过来,压根没看其他人一眼。 赵采嫣白白浪费了准备好的笑容。 韩氏嗔道:「这孩子,这儿还有其他人呢,快叫人啊。」 方萱这才转过脸,一个个叫过去:「大哥,二哥,嫂嫂。」 赵晗抱起她,轻笑道:「哎,我们萱姐儿又沉了,快要抱不动你了。」 方萱自豪满满地说道:「我吃了好多肉,还有菜,还有一大碗饭。」边说边用小手比划出一个大圈。 赵晗笑着夸道:「萱姐儿真乖,饭吃那么多,难怪长得这么快。」 韩氏朝她招手,示意她过去,赵晗便把方萱轻轻放下地,牵着她软绵绵的小手过去,在韩氏身边坐下说话。赵采嫣一句话也插不进,只好微笑着陪在旁边。 方泓墨看一时半会儿是走不掉了,也只能找个椅子坐下。 他们说了会儿话,方萱开始无聊起来,缠着赵晗要玩。 赵晗略作思忖,向方萱的丫鬟要了条手帕,说:「嫂子变个好玩的给你玩,可是啊,有个要求,你不能偷看,一偷看,好玩的就没有了。」 方萱信服地点点头,乖乖闭起乌黑的圆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盖下来,好像两把小扇子,在肉嘟嘟的粉嫩小脸上,洒下一丝丝的淡淡的影子。 一屋子的人也都不由自主地好奇起来,望着赵晗手中帕子,看看她要变什么戏法。 赵晗把手帕对角折起来,变成一个三角,再把两边的尖角分别往中间折,每边大约折去整个长度的三分之一,接着再次把两边往中间折,也是大约三分之一长度。 看到这里,方永康夫妇已经猜到她要做什么了,不由露出会心的微笑,却也不说破,看着她继续做。 赵采嫣嘴角勾了勾,她也是知道这个把戏的。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正逢鼠年的新年里,父亲用手帕叠了两只小鼠给她们姐妹俩。她嫌自己那只做得有些歪斜,不好看,就要赵晗那只,赵晗和她换了,她又觉得第二只耳朵两边有大小,一个不高兴就把手帕鼠扯散了。 再后来是母亲另给她叠了一只,终于让她满意了,拿到赵晗面前炫耀,赵晗也不知什么眼光,非说两只手帕鼠一模一样没什么差别。现在想起来,她定是逞强不肯承认自己那只不好…… 赵晗把手帕翻卷了几下,抽出了头尾,一头打结,扯出两只圆圆的小耳朵。她把这只手帕鼠托在掌心,对方萱道:「好了,可以睁眼了。」 方萱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珠望向赵晗手里,见她轻轻抚摸着什么,但眼睛闭的久了,一时不能适应,连眨了好几下才看清眼前之物,不由好奇地笑起来:「这是什么?」 「小老鼠啊。」赵晗摸了两下,托着手帕鼠的那只手,手指在鼠的尾端下方稍稍用力一拨,手帕鼠像是活物般,骤然从她的掌心窜了出去。 方萱吃了一惊,小嘴张大,眼珠瞪得溜圆,接着便「咯咯」笑了起来,跑过去捡起地上的手帕鼠,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出它怎么会突然窜出去的,便放回赵晗手里,再要她耍一次。 这回赵晗要她轻轻抚摸小鼠,自己手指一拨,小老鼠又窜出去了,把方萱逗得笑个不停。 韩氏回头望了眼方永康,见他也是满脸微笑着看过来,夫妻俩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好多年前的情景,那时候是她叠好了手帕鼠,只不过「小鼠变活」的把戏她耍不好,便让方永康来做,一样逗得两兄弟笑个不停,一遍一遍地要方永康再来一次。 方泓墨嘴角含笑,望着笑吟吟的赵晗与开心欢笑的六妹,不由也忆起当年和乐融融地情景,再看父母同样带笑,眉间眼角却添了细纹的面容,忽然生出些酸楚的情绪来。 夜渐深,方萱该睡觉了,她被丫鬟牵进去时,手里还一直捏着那只手帕鼠。方永康夫妇也准备休息了。 离开四宜居后,兄弟俩之间一句话也没说过,倒是临分别时赵采嫣对赵晗问了句:「你还记得小时候那两只手帕做的鼠吗?」 「自然记得。」 「你那时候觉得那两只是一样的,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赵晗笑笑:「当时那两只是不是真的一样,我早忘了,不过我倒是觉得,握在自己手里的,不管好坏,总比放别人手里的要强。」 赵采嫣不屑地嗤笑了一声,转身跟方泓砚往另一条路去了。 快到春泽居的时候,方泓砚一转眼,忽然瞧见游廊柱子的阴影里立着一个丫鬟,不由「咦」了一声,刚想问她是哪个院里伺候的,在这里等谁,却听赵采嫣抢着道:「是我找她过来问话的,泓砚,你先回去,我问几句,一会儿就好。」 方泓砚见她认识这丫鬟,便点点头走了。 赵采嫣等他走远,便开始小声问那丫鬟,丫鬟也小声答她,窃窃私语了一刻多钟,赵采嫣又交待了她几句,那丫鬟才行了礼匆匆走了。 方泓墨站在道口,默默听着姐妹俩暗藏机锋的斗嘴,目光却只盯着泓砚渐远的背影,眉头微凝。 虽然猜到赵采嫣亦是重活这一世的,但如何处置此事却是个极为棘手的问题。目前来看泓砚对此是完全不知情的,念及父母切切之心,念及兄弟情义,若是真要把赵采嫣弄得身败名裂,对今生的泓砚不公平外,恐怕还会伤了父母的心。 前世之事,就任其逝去,今生之人,且待珍惜。不仅是阿晗,更有父母兄弟。 但若赵采嫣不肯安分…… 夜深了,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几分入骨的寒意,赵晗不禁打了个寒噤。 第七章 方泓墨见她畏寒的样子,脱了自己身上外袍给她披上,一面道:「明知道自己怕冷,也不多穿点出来。」 赵晗心里嘀咕,还不是要骗你去四宜居才没多穿,饭后散步时还没这么凉,那时若特意交代丫鬟带上鹤氅显得多奇怪。 她没把这话说出来,却忽听他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嘴角弯起,把仍然带着他体温的外袍裹紧。 第二天一早,方泓墨又出门借钱去了。 从露这丫头在做针线活时,心神不专,居然连扎三次手指,被众丫鬟取笑得脸都红了,索性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不做了,去描新花样。 妙竹捂着嘴笑道:「从露,你描个大牛吃草的花样来绣吧。」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一直抿着嘴忍笑没出声的心香也「噗嗤」笑了出来,其他几个丫鬟更是笑得滚成一团了。 从露恼羞成怒起来去追打她,妙竹一路笑着跑到了外面院里,从露这才悻悻然回屋,脸依然是通红的,狠狠剜了从霜一眼:「都怪你多嘴多舌!」 从霜缩着肩膀,吐吐舌头,从露在赵府独自跑开,半天不见人影的事,又不是只有她一个知道,昨日又被小姐叫进屋教训了半天,罚了两个月月钱,这事怎么可能瞒得过一个院里的姐妹们? 这些丫鬟们整天做得都是琐碎家务,又没什么重大事情,难得有这么桩八卦,哪有不趁机消遣的道理? 赵晗在屋里听见她们的笑闹声,不由也笑,把从露喊进来让她整理些天冷要穿的夹衣夹袄出来,免得她太尴尬。 从露得赵晗解围,进来后小声谢过她,低着头干了会儿活,脸上红晕才慢慢消减下去。 赵晗看了她一眼,见她心静下来了,才道:「从露,你年纪还小,我还想把你放身边放个两年。」 这丫头特别机灵,反应也快,用得实在是称心,说实话要不是过两年她就十七了,不能再耽误,赵晗还舍不得让她嫁人呢。 从露点点头,放下手中的衣物望着她道:「婢子也舍不得离开小姐,之前……之前是婢子自己瞎想,总觉得以后再也没机会见大牛哥了,再过几年小姐就会给婢子指个人嫁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的……如今小姐知道婢子心意,婢子反而心定了,从今往后一定全心全意服侍小姐,只求到时候小姐能成全婢子。」 赵晗笑斥:「你这丫头,说你聪明吧,却糊涂一时,你服侍我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若是真要给你指个人嫁了,怎么也得先问问你的意思吧?」 从露脸带羞涩地笑了起来:「其实婢子也知道,小姐待婢子和从霜真的是好,只是有时候管不住自己心思,夜里睡不着特别容易胡思乱想,想起来就忍不住要哭……」 赵晗理解地轻轻点头,这世间情之一物,本就是从心不从智,谁能理智应对,那只是用情不够深罢了。 之后几天,赵晗晚饭后总是拖着方泓墨去四宜居,到后来也不用她说了,成了每日惯例。 方泓砚与赵采嫣也是天天去四宜居,去得次数多了,方永康夫妇终究没法一直冷淡赵采嫣,偶尔也和她聊几句,只是心里到底是对这二儿媳有了看法,态度不可能太热络,也没法真心喜欢她。 方永康本来是对侯府嫡女出身的二儿媳更满意的,却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居然是他看走了眼。反倒是大儿媳为人本分,处事稳重妥当,就连泓墨那种脾气的,与她成婚后竟也逐渐改变,可见这大儿媳不仅贤,而且惠。做人最忌讳是耍小聪明,要的是大智,方永康做生意做到如此之大,自然深悟其道。这个大儿媳,很合他的心意。 韩氏看这个大儿媳,一样是越看越喜欢,其他姑且不论,光是她给泓墨带来的变化,就让永康与她都欣喜不已了,更不用说她谦逊随和,总是笑容满面,这样的孩子,谁会不喜欢? 赵晗与韩氏说话,逗逗方萱玩时,方永康也会与泓墨聊几句家常。 其实父子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性格相冲,日渐隔阂而已。韩氏虽然也设法调停,却拗不过父子俩的牛脾气,夹在中间实在难做,好歹让他们相安无事,已感大幸。 方泓墨前世与父亲闹到最后的僵局,实在是赵采嫣在其中居功至伟。 乍然重生,他怨气难平,忍不住动手打了泓砚,因此事与父亲差点又闹到互相不闻不问,见了面也如陌路人般的境地。 冷静下来之后,他亦曾想过要与父亲和解,然而最难迈出的就是第一步。曾以六妹获救之事为契机,向父母跪也跪过了,道歉也道歉过了,然而事过之后,却仍感隔阂,见了面行完礼,之后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幸好有她从中调和,这事才变得简单许多。那天晚上的阖家欢聚让他忽然悟到,想不到说什么,就不用勉强说什么,许多时候,默默陪伴守护足以。 那一声感谢,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很快到了九月底,新婚满一个月,赵家送来了「满月」礼盒,方家摆下酒席,招待亲家及亲眷,共贺新婚满月。至此,整个婚礼仪式才算是圆满完成。 宴席结束后,赵晗拉着李氏走到一边说话:「母亲,女儿想问你要几个人。」 李氏现在看到赵晗,心里的感觉很是复杂。一方面实在是厌恶她,却不得不装出做母亲的样子,另一方面几次与她明争暗斗,都输得惨不忍睹,实在是很挫败,这会儿听到她说要几个人,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心来,便谨慎地问道:「要什么人?」 「郑大牛,还有他父母与弟弟,他们都是府里做粗活的,母亲应该不至于舍不得给女儿吧?」 就在前几天,赵晗让方泓墨帮她找个可靠之人,陪周妈妈回一次赵府看望侄儿,探亲同时,也顺便向他打听对从露的心意,问下来他对从露也是真心实意,今日就索性向李氏要人了。 从露在她身后听见这句,顿时惊喜万分,偷偷瞄了眼一旁的从霜妙竹等几个丫鬟,见她们都满脸戏谑地望着自己,不禁脸红了,为掩饰脸上喜色与羞涩,垂下了头。 这几个名字李氏都没什么印象,即使在府里干活,也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她不解地问:「你要这几个人干什么?」 「这母亲就不用管了,我自有用得着他们之处。」 李氏哼了一声:「等我回去查一下家口花名册,看看这几个人有没有要紧的,再告诉你能不能给。」 几个做粗活的下人,本来不打紧,但怎么能这么容易让赵晗如愿呢,难得有机会为难她,至少也要让她求一下自己再给人。 赵晗早知李氏不会这么顺顺利利放人给自己,便微笑着对她道:「母亲,采嫣姐如今的日子,即使没人给她下绊,也很难过了,若是……」 李氏没把话听完已经心头一紧,无奈而挫败地打断她继续说下去:「行了行了,就给你吧。」顿了顿又道,「采嫣与你好歹姐妹一场,你别再为难她。」 赵晗不禁好笑:「母亲这是说哪里的话,从来都是采嫣姐要为难女儿,女儿才是不堪其扰的那一个啊。」 第八章 这世间总有些人,从来不检讨自己错在哪里,反而要怨怪周围的人为难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看不清事实的品性,难道也是会遗传吗? 李氏不甚赞同地低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从露一直低着头,等李氏走了才抬起头来,极轻地叫了一声:「小姐……」泪珠已经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赵晗回头见她喜极而泣,心里面虽然为她高兴,却还是要给这丫头敲敲警钟,便板起脸来警告道:「我是为了周妈妈有亲人在身边照料,才把郑大牛要过来,你可别搞错了本末。虽然离得近了,也不代表你可以随意去会他,须得经过我同意才行。若是胆敢像上次那样偷偷相会,我先把郑大牛狠狠打一顿赶出府去。」 从露擦了眼泪,拼命点头:「婢子知道了。」 满月会亲后几天,刘妈妈带着卖身契与郑大牛一家过来,由牙人作中,当场重新写了契书,签字按指印,郑大牛一家便算是方府的人了。 这事赵晗预先向韩氏提过,只说周妈妈孤苦,身子又不好,有个亲侄儿在府里做事,也好有个照应,但若只来他一个,又妨碍他对父母尽孝,这才把一家四口都要过来。这请求合情合理,韩氏自然答应。 从露前一夜就兴奋地没睡着,这一天更是心神不定,直到契约签定,这才大石落地。 别说从露为这件事高兴,连周妈妈也是满心喜悦,且赵晗又能有个信得过的人替自己在外面跑腿办事,此事可谓一举三得。 自从入了十月,这天气就一日比一日更凉了。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此时正是食蟹的最佳时节。 韩氏知道赵晗爱食蟹,买来的蟹分完各房后,又多出六、七斤的样子,也不再分了,直接给了朝岚居的厨房。 方泓墨和赵晗两个人哪里吃得完这么多,中午的时候分给周妈妈和四个大丫鬟一人一对尝鲜,仍是剩下许多。 这蟹养久了就要瘦,不会一直那么肥美,赵晗便索性让厨娘们把剩余的蟹蒸熟,连丫鬟们一起上阵,帮着厨房拆出蟹肉蟹膏,这么多人忙活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拆完全部的蟹。把蟹肉连同蟹膏一起用猪油小火慢熬,直至变成漂亮的金红色,再趁着滚烫的时候装在小罐儿里,上面一层红亮金黄的蟹油,香气扑鼻,诱人至极。 把小罐封上口,凉透了之后,趁着晚饭前给各房各送去两罐蟹粉,她自个儿留了两罐,无论是做菜点、下汤面或是拌饭,都是极其美味的。 晚上的菜就是蟹粉狮子头,用嫩菜心铺底;还一个菜是蟹酿橙,是将蟹肉与少量蛋液混合,放在掏空的橙皮里蒸熟,清香鲜美;主食则是蟹黄汤包,用醋佐食。另外再配点时蔬,调配一下荤素比例。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他们便准备去四宜居。方泓墨出门前叮嘱道:「今晚起风了,你多穿点,夜里回来还要冷,记得让丫鬟带上大氅。」 赵晗嫌他啰嗦:「知道啦,每晚都要说一次,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你要是冷起来,倒霉的还不是我么?就是因为怕自己再挨冻,我才这么叮嘱你的。」 赵晗朝他瞧过去,见他嘴角微弯,似笑非笑,自是在说那天晚上脱了外袍给她披上的事,又听他道:「你若是心疼我呢,就多穿点衣物,若是不心疼我呢,就不用带了。」 赵晗偏不肯顺着他的话说心疼他,故意道:「你可以不脱衣裳给我啊。」嘴里是这么说,还是多加了件素绒绣花薄袄穿上,再让从露把大氅带上。 方泓墨摇摇头,叹口气道:「只许你不心疼我,我不能不心疼你啊。」 赵晗正对镜整理头发,听了这句不由要发笑,朝他走过去,一边说道:「莫非今晚是蟹粉吃得太多,嘴上抹油了?」 「胡说,你相公明明抹的是蜜啊。」 赵晗微笑着把手伸给他,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了她的,两人一起出了门,往四宜居方向走。 韩氏一见赵晗便招手让她坐过去:「阿晗,知道你爱吃蟹我才特意多拨了几斤给朝岚居,怎么你还给我们送蟹粉来呢。」 赵晗微笑道:「母亲一下子送来那么多,我们哪里吃得完呢。儿媳就想做成蟹粉可以多放几天,既然做得多了,就大家一起尝尝,只要别嫌弃儿媳手艺拙劣就好。」 韩氏笑叹:「我原是一片好意,倒让你多忙活一下午来拆蟹做蟹粉。」 她们在这边唠家常,另一边的父子俩也在说着话。 虽然方永康嘴上不说,其实却一直关心着方泓墨的动向,听说了他最近到处借钱的举动,不免疑惑他要借钱去做什么,自然会生忧虑,这会儿就问起此事来。 方泓墨便把自己借钱的真正缘由说了。 方永康听完不由大笑,笑过后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点头赞许:「别出心裁,但有奇效,好,好!既然你决意与那些人断交,为父也放心许多,不如你先接手承前巷那几间铺子,学着管管,明天……」 方泓砚与赵采嫣今天来得晚些,恰好这会儿到了,跨进门来行礼问安。 方永康话被打断,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还是向他们点点头。 赵采嫣听见了进门前的那几句,心中顿觉危机,瞧了眼方泓砚,却见他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都不知道他听见那几句没有。但看他还与平时一样,只说些家常,不知道在公公面前多表现自己的长处,不由暗恨他迟钝。 她人坐在这边,却神不思蜀地听着那边父子交谈,韩氏也懒得分神与她说话,让丫鬟拿出洗净的冬枣来让大家吃。 赵采嫣看见冬枣了,忽然想起晚饭前赵晗让人送来的蟹粉,便笑着称谢:「还要多谢嫂子的蟹粉,真是及时,刚好赶在开饭前送到,我可是挖了一大勺拌饭呢,好吃是好吃,就是里面还有蟹壳没剔干净,差点点割破嘴。想来是厨房赶得太过匆忙,手忙脚乱的缘故吧。」 赵晗听她明褒暗贬,便还了一句:「今日下午我还和厨房说呢,要是螃蟹不长壳该多好,能省我们多少功夫呀。没想到有个厨娘还挺有意思的,跟我说了这样一番话——这外强中干的货色,要是没有这一身硬壳给它撑腰,哪里还能这样横行霸道,耀武扬威呢?早就给大鱼小虾把这一身鲜肉给分着吃了。」 赵采嫣装作没听懂,却也没法接这话。 有几个丫鬟倒是听懂了,忍着没敢笑。 第二天清晨,从和春园请完安出来后,方永康就把方泓墨叫去,把几本账簿交给他,又让徐管事陪着他去承前巷看看铺面,熟悉一下铺子里的掌柜伙计。 赵晗安排完院里的杂务,翻翻手头的书,基本都看过了,便去方泓墨的书房,准备找几本书来看看。 她进了书房后就觉得有些异样,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墙上有些空白之处,比周围墙壁更白,可以看出原本是挂着字画的,这样的空白有好几处,另外博古架上的古玩也少了许多。 第九章 她略生疑惑,想起前些天泓墨开过库房,说要整理东西,就再到库房去看,发现那些消失的字画古玩并未收进库房,反而库房里少了好些箱子。她的嫁妆一样没动过,少得全都是泓墨自己的东西。 等午间他回来时,她便问他此事。 方泓墨微微一笑:「这些天我整理了一下旧物,有些古玩字画算不上精品,放着也是占地方,索性卖了,让那些人更相信我缺钱。」 赵晗这便释然了。 方泓墨轻咳一声,又道:「不过,我也确实是缺钱了。」 赵晗讶异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今天本来就想和你提这件事,正好你问了……阿晗,能不能把那盒珍珠先借我,若是你有多余的闲钱,也一并给我。」 赵晗看着他:「我能问下派什么用吗?」 他微微凝眉:「本来告诉你也无妨,只怕说了你也弄不明白。」 看到赵晗眉毛挑起来了,他不禁笑了出来:「简单说吧,这段时候的香药引已经到了最低价,十几年没这么低过了,现在买入的话,不出半年就有丰厚利润……说不定还是巨利。」 「说不定而已。」赵晗淡淡道,她大概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交引是官府发给的商贸凭证。官府实行盐、茶、酒、矾、铁、香药等榷禁制度,控制其生产和流通。商人必须在京师或沿江榷货务缴纳钱款,领取交引,再凭交引到指定地点提取相应货物,才能加以售卖。 盐、茶、酒等等榷禁货物,若无交引为凭,是绝对不能私下交易的,一旦发现私买私卖,轻者罚没货物钱款,重者则会入刑。 只因这类似提货单的交引,认引不认人,便可以脱离实物直接交易,交引本身又有巨大的虚估额,渐渐成为可以流通并炒卖的有价证券,大约可算是古代的期货交易了。 这种交易,虽然有着获利可能,也有赔本的可能。 方泓墨这几日不光是在外「借钱」,也十分关注时事变化,他发现事态发展变化几乎是与另一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当然因为他没法确切回忆起发生这些事的具体时间,所以只能说是几乎。 他有意购入香药引,是因为他知道大约两三个月后,香药引的交易价就会暴涨。但他没法向赵晗说明自己如此肯定的缘由。 期货,赵晗承认自己是不懂的,但这类交易有着巨大的风险,她还是很清楚的。她本以为泓墨在考虑正经生意,公公已经是很明显的在给他机会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是要去投机。 念及此,她只觉失望至极,抬眸看向泓墨:「为何不能脚踏实地去做事,非要去做这些今天有明天无的投机?」 方泓墨见了她的这种眼神,眉头不由皱了一下,随后仿佛赌气般冷冷道:「你若是不能信我就罢了,我自会另想办法。」 赵晗苦笑一下,另想办法?不就是找朋友借钱么?若是真的亏了本,别人就要讨债讨上门来了。一样要还钱,给公公知道了,只怕又是另一场风波。 若是亏掉的是自己的钱,好歹没有那么难堪,他也能记得这个教训。 她想清楚前后利害关系,便让从露去取来那盒珍珠,放在桌上,淡声道:「拿去吧,只盼你记得今日承诺,小心谨慎地处置。」说完起身进了里屋。 她就只当从来没有收过方家的这份谢礼! 方泓墨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是什么都没说,收起那盒珍珠,径直出门去了。 赵晗不是心疼钱,她既能把珍珠拿出来给了泓墨,就不会再记挂这份财物,如果他真的亏了本,她反而会笑着安慰他。 让她失望的是泓墨不愿脚踏实地做点可持续发展的经营,如今这般投机,即使一时获利,之后呢?能次次获利? 但有些教训,不亲自经历过一次是不会明白的,她已经表过态了,多说无益,她不愿也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与亲密关系。 方泓墨这一出去就是大半天,晚上没回家吃饭,倒是派了个小厮回来知会了一声,让赵晗不要等。 直到入夜了他才回家,见赵晗不在朝岚居,从露从霜也都不在,知道她多数是去了父母那里,找来妙竹询问她晚上的情况:「阿晗晚饭和平时一样按时用的吗?她今日有什么与往日不同吗?」 妙竹点点头,又摇摇头:「少夫人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同。」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话少了些。」 方泓墨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回屋换了身衣裳,往四宜居而去。 赵晗正好告辞公婆从四宜居里出来,瞧见他远远过来,心里不由得一暖,朝他走过去时,嘴角便带着些许笑意。 方泓墨走得近了,借着明灭闪烁的昏黄灯光瞧见她清丽脸庞上的微笑,心里也不由得一松。 两人都没再提白天的事,很自然地挽起手,并肩缓步往回走。 十一月第一个旬休那日清晨,卯正之前,方家众人已经陆续聚在和春园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 东方天际未明,外面一片黑魆魆的,屋里点着灯,不禁让人有种恍如夜间的错觉。 读书郎最是辛苦,连旬休也没有,方泓睿跟着方永德夫妇来请过安后,就要赶去学堂了。老太爷老夫人心疼孙子,让他早晨不用常常来请安,因此赵晗自从敬茶那日至今,统共就没见过他几次。 十五岁的少年个子很高了,只是比起两个堂哥来略显削瘦,俊秀的脸庞仍带着少许青涩之气。他过来向方泓墨与赵晗见礼时,仍是一脸淡淡的样子。 方泓墨见他这般不苟言笑,不由起了逗弄调笑之心,转头对赵晗道:「阿晗,这就是你当初丢杯子丢中之人。」 少年人的脸皮薄,方泓睿被当场揭穿出丑之事,颧骨上立时泛起一抹淡红,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又不敢看赵晗,只好恼恨地瞪着自己这坑人堂哥,不发一言。 其实不用方泓墨说,赵晗也基本心中有数,这方府里青年男子就这么几个,那天在屏风后面偷看的也只能是方泓睿了。难得有年轻女子来家里做客看戏,少年人会好奇偷看也属天性驱使,要放在现代的话,根本算不上个事。 她瞥了泓墨一眼:「我哪有丢过什么杯子,你用那只眼睛瞧见的?」 方泓墨知她是给泓睿留面子,便顺着她的话道:「好吧,我是没亲眼瞧见,都是我胡说的。」 赵晗甩他一个孺子可教的眼神,转向方泓睿微笑道:「时候不早了,四弟还得赶着去学堂读书呢,不赶紧走若是迟到的话,可要被夫子责罚了。」 方泓睿感谢地看了她一眼,匆匆告辞离开了。 方泓墨叹息道:「怎么到最后总是我做坏人,你扮好人呢?」 赵晗道:「我本来就是好人,不用扮。你本来就是坏人,不用装。」 方泓墨不甚赞同道:「凭什么说我是坏人,我欺负过你么?」 方娴刚好走过来,好奇地问道:「大哥大嫂,你们在说什么好人坏人啊?」 赵晗笑而不语,看向方泓墨。方泓墨也笑着不说话。方娴有点猜到这是他们夫妻间调笑的话,脸红了红,便不再问这事了。 第十章 眼看人都到齐了,只差方泓砚与赵采嫣。方永康面色有些不好看起来,韩氏便准备差人去春泽居催促。却见春泽居里一个丫鬟过来了,禀告称二少夫人身体不适,二少爷陪着,都无法来请早安,请诸位长辈见谅。 韩氏只淡淡问了句:「请大夫来了吗?」 「回大夫人,已经去请了。」 韩氏便不再理这事,去扶着老夫人,方永康扶老太爷,众人一起入席用早饭。 到了这日上午,春泽居便传出来一个消息:二少夫人有身孕了。 韩氏再是不待见这二儿媳,对她有孕之事仍感惊喜万分,这便立即与传话的丫鬟一起赶往春泽居去看个究竟。 赵采嫣正坐在屋里,笑意盈盈地与方泓砚说话,见婆婆亲自来了,喜悦地站起来,上前行礼。 韩氏端详了她一会儿,见她气色不错,便含笑点点头,转向站在一旁的大夫,发现不是常请的那位王老大夫,不由微觉讶异,看了眼方泓砚。 方泓砚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喜悦之情:「早晨采嫣便有些恶心难受,儿子担心便去请大夫,因之前有些征兆,怀疑是有了,而王老大夫不擅妇人科,所以请了这位张大夫来看看。」 其实这只是部分原因,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上一次请王老大夫替赵采嫣「看病」时被嘲讽得厉害,一想起来就膈应,他不愿再去请这位老大夫来替采嫣诊脉。 张大夫见韩氏看过来,便捋着胡须点头:「禀夫人,令儿媳确是喜脉无疑。脉象平稳,母子都十分健康。」 韩氏这下真的是喜不自胜,笑着叮嘱赵采嫣道:「要注意休息,不能快走,小心摔跌……」把诸事都数上一遍后,又逼着方泓砚背一遍,直到他苦着脸表示全都记住了,她才离开春泽居。 回去后韩氏就张罗着准备婴儿衣物鞋袜、襁褓等物。方永康回来后听说此事,也一样是大喜过望。四宜居里一片忙碌,又是喜气洋洋。 这天晚间,赵采嫣特意提早用晚饭,饭后立即拉着方泓砚去四宜居,比赵晗他们还早到。她一进门行完礼就走去韩氏身边说话。 韩氏示意她坐下说,赵采嫣便直接坐在了韩氏身边,原来一直是赵晗坐的位置。 韩氏虽然对于即将抱孙心中喜悦,留意到她这个举动还是微微皱眉,但是没说什么,她坐都坐下了,总不至于赶她起来。 少时,方泓墨和赵晗一起过来,韩氏等赵晗行完礼后,特意起身走过去,站着和她说了几句关心的话后再让她坐下。免得她误会自己因采嫣有孕就厚此薄彼了,虽说她知道赵晗不是小心眼的人,但她这里还是要一碗水端平的。 赵采嫣把婆婆的这些举动看在眼里,不由脸色微微变了变,心中不忿。她首先有孕,总是功臣吧,坐一坐婆婆身边的座位怎么了?婆婆还要担心赵晗心里不舒服!谁让她肚子不争气的? 韩氏转过身来时,赵采嫣脸上又是笑盈盈的了。 赵晗是真不介意坐哪里,只求赵采嫣能放过她,不要整晚一直说她孕吐如何难受,如何吃不下饭睡不着午觉了。 最后连韩氏都有点受不了了,说过会儿话后,对赵采嫣劝道:「你现在情况不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也不用每晚都来定省了,要是觉得累就多睡会儿。」这话一方面是考虑未出世的孙子或孙女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不堪赵采嫣其扰的缘故。 赵采嫣喜滋滋地答应了,临走时瞥了赵晗一眼,满含得意之色。 这夜回到朝岚居,洗漱过后,方泓墨忽然对赵晗说了句:「我们要更努力些了。」 赵晗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努力什么?」 「生娃啊。」 赵晗噗嗤笑出声来:「你还嫌不够努力么?」他们成婚才两个月多些,本来没必要这么着急,只不过赵采嫣先有了孕,她却没动静,略微有些尴尬而已。 方泓墨勾唇一笑:「显然是不够的。」说着他走过来,伸臂挽住她的腰,俯低头吻住她。 一旦情欲被点燃,生娃之类的借口早就被丢到一边,余下的只是纯粹的激情罢了。 就这个月里,香药引的价格果然迅猛上涨,今天买入,明日就能赚钱,众商逐利,争相购入,但持有者都期待更高价位,抛出者少,欲购者多,价格越涨越凶。方泓墨手里所持交引,算下来价格翻了将近一番。 方泓墨回来说起此事,还开玩笑道:「转眼你的珍珠一盒变两盒了。」 赵晗也是意外,这回还真的被他算中了,欣喜之余仍有隐忧,劝他道:「已经如此暴涨,赚得也够多了,不如把这些交引变现吧。免得到时候又跌回来,白忙一场。」 方泓墨却摇头:「你放心,我自有计较。」才翻一番而已,这香药引背后有巨贾炒作,一路暴涨,价格直翻了好几番,但凡当时急着出手的人,不出三天就要后悔,甚至捶胸顿足,悔恨没有等等再出售。 赵晗见他不听劝,也就不劝了。好在毕竟不是借款,再怎么折损,最多也不过就是回到原位而已。 这边厢,方泓砚回家时亦是兴奋至极,之前听赵采嫣提议他去购入香药引时,他还半信半疑,但见他犹豫,采嫣甚至拿出自己嫁妆来让他去购入,他便购入少量看看情况,没想到还真的涨了许多。便想着和她商量,是否再添些钱去加购。 其实赵采嫣前世没怎么关心过这些商贸的事情,只记得一些要闻大事。她也是那一日听耳目提及,方泓墨与赵晗为了买交引之事有过争执,这才想起前世与香药引有关的大事来。 她记得当时香药引先暴涨后暴跌,多少人因此倾家荡产,还因此牵扯出官司来,不少官员因此贬官免职甚至获刑入狱的。便让方泓砚去关心一下如今香药引的价格,知道还没到暴涨的时候,便提议泓砚也去买一些来。 这会儿听泓砚说要追加购入,急忙阻止他:「暴涨之后必有暴跌,我们已经赚了许多,及早变现才是落袋为安。」 方泓砚想想也是道理,便答应她明日立即去变现。内心仍不由慨叹,炒卖交引真是来钱极快,短短一个多月已经赚了一倍有余,比经营铺子要来得快多了。 时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一眨眼已是腊月里了。 数场大雪之后,朝岚居里的几株老梅倒是盛放的越发精神,每逢走过时总能闻到一阵幽幽暗香。 从霜折了几支梅花插在花瓶中,搁在房里,被炭盆的热气一熏,便满屋都充盈着清冽的幽香。 这是赵晗成为主妇后的第一个新年,不比做姑娘时清闲,有各种年前的准备要做,腌熏腊物,大扫除,准备祭灶,张贴年画春联等等。 方泓墨也是忙于店铺里的年底盘账,清算收支盈亏后,着人收账讨债,或是偿清货款。 忙忙碌碌的时间过去更快,等忙定下来,能清闲地透口气的时候,已经是除夕之夜了。 方家众人团聚在和春园守岁,一起喝酒吃角子——也就是如今的饺子。 第十一章 角子里除了包上各式肉馅菜馅,还有暗藏金银小锞的,也有包着杏仁、核桃、枣、桂圆和栗子的。要是吃到这些另藏玄机的特殊角子,那就是来年有吉运的象征了,吃到的人要说一句吉利话,也算是除夕夜的一项小游戏了。 为着大家高兴和气,特殊角子数量并不少,一碗里总能吃到一两个有特殊加料的角子,就是银锞也不算稀奇,唯独有金锞的角子就包了一只。 角子端上来时热气腾腾的,赵晗小口咬着,生怕不小心咬到有金银锞的角子磕到牙,还没吃完一只,就听方泓睿兴高采烈地叫道:「杏仁!嗯,杏仁……幸福安康健,仁风和万家。」 方老太爷呵呵笑着,老夫人连连点头。 方泓睿这两句对仗工整不说,还是藏头诗,且后一句十分大气,眼界并非局限一门一户的小家。方永德听了也不由赞许地微笑点头,对自己儿子的表现颇为满意。 接着又有人相继吃到核桃、栗子等物,说了各种吉利话。 赵晗吃到了枣,便说了句:「我吃到了枣儿……满园英红春来早。」 赵采嫣一心想吃到那个有金锞的角子,奈何吃了好几个特殊的,不是核桃就是桂圆,一直不说话也不好,她就随便想了句来说:「桂圆,春来佳节人团圆。」 方二夫人林氏微笑道:「嫣姐儿吃到了桂圆不如说早生贵子更应景啊。」 赵采嫣不禁有些羞涩地笑,但心里更多的是喜悦自豪之感,瞥了赵晗一眼,见她脸上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便在心底暗暗切了一声。 这时方泓墨突然吐出一物,落在调羹里叮当作响,众人都看过去,原来那颗金锞子竟然让他吃到了,都笑着起哄要今晚最幸运之人说句大吉利话。 方泓墨微微一笑,起身举杯说道:「富贵发利世,福禄入门喜。新一年祝诸位长辈兄弟姐妹升官发财,万事顺遂,好运连连。」 方家众人尽皆抚掌喝彩,接着便是猜谜行酒令,诸人一直玩到深夜才散。 因为过节的缘故,除了有身孕的赵采嫣不能饮酒之外,其余方家女眷在席上一同喝些温过的淡酒助兴,赵晗也喝了十几盅酒,宴席上还不觉得什么,回朝岚居的路上,她酒意上头,走路开始摇晃起来,便一头靠在方泓墨肩上,整个人也全倚在他身上。 方泓墨难得瞧见她这般迷迷糊糊不能自控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又怕她着凉,用自己的斗篷将她一同裹进来,搂着她的腰,带她一起走。 走了几步忽然耳边传来她极轻的声音:「阿墨,要是我一直没孩子怎么办?」 他愣了愣,失笑道:「婚后才不过数月,急什么?不用担心此事,会有的。」 「四个月……很快就半年了……要是我一直都没呢?我二叔二婶就是一直无后。我真怕我会像二叔一样……」 方泓墨忽然忆起方才吃角子时林氏与赵采嫣的对话,当时她听到时显得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在意的吧…… 他便笑着摸摸她的头,柔声安慰道:「喝醉了胡思乱想,你二叔是男子,你是女子,再说你们都是庶出的,他和你隔得远着呢。」 赵晗发出极轻地一声「呵」,既像是叹息,又像是轻笑:「是我想太多了,回去是否再努力一下?」 他发出一声低笑,低头吻了一下她带着淡淡酒味的双唇。 回到屋里,方泓墨关上门,她主动脱了衣裳,勾上他的脖子,他热烈地吻着她,吮吸着她绵软的双唇,一面脱去衣物,将她托起,抵在墙上,挺身而入,借着酒意攻伐冲刺,少了平日的温柔缠绵,却更为猛烈直接,直抵核心。 她低吟着轻唤他的名字,饱含爱意。他的冲击变得更为强硬迅猛,一波又一波,把她带入至上的境地。 因昨夜睡得晚了,又喝过点酒,赵晗难得起晚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不过方家众人都是同样情况,老太爷老夫人昨晚就先免了各房第二天早晨的请安。 她睁开眼,见身边床铺是空的,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带着暖意铺洒在床前的地上,再转眸看房内,见泓墨也是刚起床,正在穿衣,便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方泓墨听见动静,回头瞧见她也醒了,便问她:「想不想去逛庙会?」 赵晗掀开被子坐起,笑盈盈地说道:「想。」 每年的新年里,淮京城内的大照寺都会举办盛大的庙会,商贩百货云集,人流如潮,连续十五天,从正月初一直到十五元宵节。 不仅是大照寺内,连大照寺周边地方也一样热闹非凡,游人如织,大照寺外围本就有许多店铺,今日也一并都生意兴旺。 下了马车后,方泓墨带着赵晗直奔一个方向,说是要带她去吃淮京城里最好吃的烧饼。 赵晗不由笑道:「烧饼再好吃也只是烧饼罢了。」 方泓墨神秘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还没到地方,赵晗就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远远地看见一堆人,人群头上一张青底白字的幌子正迎风而晃,上面写着「崔家大烧饼」这几个大字。 走到人群前,那香味变得愈加浓烈了,真的是勾人食欲。赵晗也不由得期待起来。然而铺子前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看这架势,没有一把好力气是绝对挤不进去的。 她转头看向方泓墨,莫非这位翩翩佳公子要凭体力挤进人堆里去买烧饼么?紧接着就听他喊了声:「方元!」 人堆中立时响起一声回答:「少爷稍等,马上就好。」 赵晗恍悟,原来他让方元先过来了,占着人群里面的位置,就等他们到了。 少时,就见一名小厮从人堆里奋力挤出,身体弓起,手肘外张,护着手中捧着的东西。好不容易他才钻了出来,小跑几步到他们面前,手里捧着一大张干荷叶,荷叶上的烧饼果然比一般的烧饼大许多,却又薄了许多,还腾着滚烫的热气:「少爷少夫人,刚出炉的!」 方泓墨拿手帕叠了几层,包起一只烧饼,递给赵晗时嘱咐道:「小心烫。」 赵晗接过来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咬了一口,刚烤好的饼又烫又脆又香,细细咀嚼后,饼皮又变得极有咬劲,烧饼里面加有拌了花椒油的猪肉馅,馅料多到每一口都能吃到肉,饼上还撒了许多芝麻,嚼起来麻辣鲜香,令人欲罢不能,只想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 她这才相信泓墨所说的,这崔家大烧饼果然是她所吃过最好吃的烧饼。 方元也不是白辛苦的,他一气买了许多烧饼,连着从露从霜与他都有份吃。 赵晗戴着帷帽也不怕有失仪态,边走边吃边逛庙会,一路上看到浇糖画的、捏面人的、炸臭豆腐的、卖竹刀木矛与拨浪鼓的、卖花灯年画的、卖鲁班锁九连环的……林林总总的各式小吃与百货。 忽然瞧见一个摊位,上面摆着一只巨大的橙黄色物事,远看样子和扁圆的南瓜有点像,走近去闻到一股甜香,这才知道是糖做的。不过这个巨大的糖瓜只是做幌子用的。真正卖的是小糖瓜,中心是空的,皮厚不及五分,外面带着芝麻,瞧着挺有趣,方泓墨见她多看了几眼,便让方元买了几个。 第十二章 走了会儿又看到一个卖傀儡娃娃的摊子,上面各式傀儡,穿着戏服里的全套行头,男女老少各种形象都有,十分精巧有趣。她走近去仔细地一个个看过去,最后挑选了一对乖巧可爱的童子买下,一男童一女童。 一路逛过来,走走停停不觉累,直到方泓墨问她:「要不要休息?」她才意识到腿酸了。 他们找了家茶摊坐下歇歇脚,入座后茶博士过来招呼,问喝点什么,方泓墨随便点了几样,忽然「咦?」了一声。 赵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外面进来一对璧人,男子面容俊秀,身材颀长,气质儒雅,女子没带帷帽,容貌明丽清秀,一对杏眼黑白分明,顾盼有神。 方泓墨脸上浮起微笑,起身招了招手:「子毅!」 赵晗一听这名字,记起是泓墨还字画的那位好友,也跟着站起来相迎。 那对男女转眸瞧见了他们,便都笑着走过来。 方泓墨向赵晗介绍:「俞子毅,淮京布政司左参政之子,这是他夫人,闺名我不便说,你自己问她吧。」 俞夫人白了方泓墨一眼:「一开口就把我公公的名号抬出来,也不知道是介绍敏博呢还是介绍他爹,还说什么闺名不便说,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叫过多少次了,偏偏在你夫人面前就装起君子来了,都称这种人叫伪君子。」 赵晗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觉这位俞夫人性格泼辣活泼,看起来与泓墨很熟,但那种感觉就像是兄妹之间的调侃,一问果然她是方泓墨的表妹,姓孟,名云英。赵晗就也把自己名字说了。 既是亲戚熟识,她坐下后便把帷帽摘了。孟云英发出一声惊叹:「渊渟,我说你怎么婚后突然变了性子,做起正人君子来了,原来都是你夫人之功啊。」 赵晗不禁微笑,方泓墨这位表妹活泼有趣,但又十分会说话,实在是难得的妙人。 俞子毅话却不多,只瞧着孟云英与方泓墨斗嘴,细长的眼眸里带着温暖笑意。 四人坐了会儿,歇够了便走出茶铺。 云英提议道:「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我们去看傀儡戏吧?听说今年仍是请得名角张金线,还是新戏码。」 赵晗点头,反正不管新旧戏码她都没看过,虽然她本来不爱看戏,但既然来了庙会,小吃百货也逛得差不多了,便去凑凑热闹也好,其实最难得是同去的人有趣。 自从穿越过来后,她不得不约束自己言行,以符合原身的性格,渐渐地谨言慎行也就成了习惯,如今突然碰到这么个表妹,性格活泼兼有风趣直爽,让她颇有好感,自然而然有了亲近交往之意。 两位夫人都同意了,两位宠妻的公子更没意见,四人便往傀儡戏台的方向而去。 傀儡戏便是木偶戏,戏台规模比一般的真人戏台小了许多,上方与四周倒是有大量遮挡住的空间,供操纵傀儡者藏身。 戏台就搭在观音殿前的空场地上,前设数十座位,用半人高的布围起,是要付钱入座的。虽然只要花十文钱即可坐着看戏,还是有许多人宁可站在周围看。 若是来得早,占到好位置,还是能看得清楚,若是来晚了,只能踮脚伸脖地拼命张望,也有不少青年少年爬到周围树上,居高临下看的,只是隔得那么远,也不知他们能不能看得清。 赵晗他们到得晚,戏马上就开演了,连里面座位都坐满了人,外围更是里三层外三层。云英不由失望地叹口气:「今日是看不成了……」 方泓墨微笑道:「真想看怎会看不成?」叫方元过来,耳边嘱咐了几句。 方元点头领命而去,不多久前排几个座位就空了出来,原来方元与那些人商量花钱买座,最终用五十文一位的价格请走那几人,把座位腾了出来。 云英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这样不好。」嘴上虽是这么说,却笑嘻嘻拉着赵晗去坐在了最中间。 方泓墨在赵晗身边坐下:「我何时夺人所爱了?只是在金钱与坐着看戏之间,那些人选择前者,而我恰好付得起这些钱而已。」 云英皱皱鼻子:「好臭好臭。」 方泓墨知她这话出口必有揶揄他的后招,自然不会去接她的话。赵晗只笑着听,俞子毅也是微笑不语。 云英也不等他们,自己接着往下说:「好重的铜臭味啊!」 「别忘记你如今坐着的地方,正是充满铜臭味的东西换来的。」方泓墨一脸「了不起你别坐」的不以为然。 说笑间,只听一声拉长的吆喝,接着锣鼓声响起,一只傀儡从幕布后蹑手蹑足地钻出来,脸上五官俱全,然形貌丑陋,姿态鬼祟,一看便是个丑角。 这场戏,说的是龙宫海藏瘦鬼逃至人间,化为恶疫,为害无数百姓,一天师为降伏恶疫鬼,使尽法术,却不能奏效,只能去求教田元帅。 元帅兄弟三人设下妙计,在京中做赛舟夺旗的游戏。百姓齐集,喧闹嬉戏时,疫鬼乘机显形作乱。就在危急关头,隐藏的兄弟三人突然出面,将疫鬼百般戏弄、惩治,最终成功地帮助天师施法降魔,使疫患除尽。 今年请来的果然不愧是名角,傀儡悬丝,歌舞作戏,一举一动都灵动至极,栩栩如生,使人一心一意地沉浸在其中,甚至完全忘记了这些傀儡只是受人操纵才会活动的事实。 戏终散场,已是正午时分,俞子毅事先在白云楼订了包间,邀请方泓墨与赵晗一起同去用饭。方泓墨便唤方元去取消自己在另一间酒楼订的位。 他们顺着人流往外走,俞氏夫妇走在前面些,方泓墨与赵晗走在稍后面些。 前面一间铺子门帘忽地掀起,从里面钻出一名粗壮汉子,这汉子穿着黑色短衣,扎着裤腿,外罩一件油光光的皮袄,身形伟岸彪悍,随手抛掷着一枚钱币,忽地挥臂,动作快如闪电,握住了抛至半空中的钱币,遍布络腮胡子的脸上便露出一个张扬而得意的笑容。 方泓墨随意一瞥间,偶然瞧见了汉子的张扬笑容,不觉心神一震,这眼神怎么这么熟…… 汉子走的方向与他们去路相反,已经从旁边走过去了,他又回头去望,不觉脚步迟疑,慢了下来。 赵晗察觉他异状,问了声:「怎么了?」 方泓墨心不在焉,随口说了句:「没什么。」停了一停又道,「你和子毅他们先去,我一会儿就来。」说着便转身疾步往回走。 赵晗叫了声:「泓墨……」他却充耳不闻地越走越远了。 她微凝眉头,盯着他背影,觉得他这会儿的样子很不对劲,实在是没法放心跟俞氏夫妇一起先去酒楼。回头朝前看,只见走在前面的俞子毅和云英并未察觉他的突然离开,这几句话的时间已经走到数十尺外了。 再次回头朝来路看,就在她犹豫的这会儿时间,方泓墨也已经走出百余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只能偶尔看见他穿的那件天青色锦袍闪现,再走远点恐怕就追不上了。 她留下从霜,让她向俞氏夫妇说明情况,自己带着从露去追泓墨。 第十三章 然而人实在太多,根本走不快,她双眼紧紧盯着那道天青色的背影,只能用视线余光观察周围情况,一心急着追上他,还要分神躲开迎面而来的行人,几次都差点与人撞到,追出几十步后,刚绕开前面一人,眼前又迎面来了一个,急忙闪身时,没能留意脚下,踩到路上一处凹陷,脚一歪,失去重心便摔了下去。 从露急忙扶住她,才没让她摔倒在地。但她的脚踝处却传来一阵剧痛。 「少夫人!没事吧?」从露焦急地问了句。 「我没事,你快去追他!」赵晗推了把从露,从露不太放心地放开了她,见她勉强能站着,便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追了过去。 赵晗抬头,在人群中极力搜寻那道天青色背影,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此时俞子毅和云英被从霜叫了回来,匆匆走近,见只有赵晗一个人站在原地,云英满脸疑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渊渟呢?」 赵晗试着迈了一步,右脚却无法着地,稍稍用力便觉剧痛,她伸手搭着从霜的手臂,抬头看向云英:「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泓墨突然说让我和你们先去,他一会儿就来,可又不说是干嘛去了,我才想追上他问问,没想到却把脚扭了。」 云英切了一声:「你管这不着调的干嘛?白白扭了自己的脚。他又不是头一次这样,突然想到哪出就是哪出,根本不会和你解释。」她回头看向俞子毅求证般问道,「你说是吧?」 俞子毅眉头微锁,在云英与赵晗看过来时转瞬舒展眉宇,露出一个微笑,点头道:「是啊,对他来说寻常得很。」 赵晗扭伤了脚,也只能先回去,却仍是不放心方泓墨,俞子毅见她神情忧虑,便道:「我们先送你回去,留个人去酒楼守着,其余人在这里找,若是他过去了,自会知道你先回家了。」 赵晗也知如今只能这样了,俞子毅的安排已经极为周到,她不如先回家等消息。 云英一直把赵晗送回朝岚居,等来王老大夫,替她看了脚伤。她这只是寻常扭伤,并未伤骨,便只要去开几副活血化瘀的跌打药膏来外敷即可。 从霜去吩咐人外出配药时,从露从外面回来了,赵晗焦急地问她:「如何?追上他了吗?」 从露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赵晗也只能作罢,连追都没追上,自然没什么能再问的了。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方泓墨才回来,赵晗见他行动如常没什么异状,倒也放心了。 方泓墨在酒楼外已经听俞子毅的小厮提及赵晗扭伤脚的事,回来见她靠在榻上休息,视线便移向她脚踝处,关切地问道:「伤得如何?有没有伤到骨?」一边坐在榻上,掀开她裙角查看。 赵晗的脚已经敷上药膏,外面裹着绷带,再套着袜子,自然看不出什么,她无心多谈自己脚伤,盯着泓墨的脸问他:「你突然跑开是去哪儿了?」 他只淡淡道:「我突然见着一张熟面孔,许多年不见已经失了联系,没想到在庙会上遇见了,原想追上去问问他如今何在,真追上了才发现认错了人。再回来找你们,才知你扭伤了脚。」 他转头看向她,墨眸中含着歉意目光,语气温柔:「是我不好,没对你说清楚就去追人,害得你担心,还扭伤了脚。」 赵晗听他解释合理,便只道:「这不能怪你,是我自己心急,庙会上人太多,说一两句话的功夫,人就找不到了,也难怪你顾不上说明就急着去追。」 正月初三,赵晗卧床休养的第三天,方泓墨出门去投名帖拜年。她一个人呆着颇为无聊,书看多了也头晕,正琢磨着找点手工来做,忽然听丫鬟通报,说云英来探望她了,不禁微笑起来。 闲聊时云英说起了时事:「听子毅说,最近西南地区不太平,很可能要起战事呢。虽然子毅说影响不到我们,哎……总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也不是完全没影响,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香药引暴涨之事。」 赵晗心中一紧,追问道:「自然知道,可是现在跌了?」 云英点点头:「战事传闻一起,连带香药,象牙都跌了,香药引之前涨得太凶,如今跌得也是最惨,三天前还有人借贷负债去买引的,可这两天铜鼓巷的交引铺都被人挤爆了,只为能抢在跌破血本之前抛售光手中的香药引。」 赵晗只怕泓墨为了隐瞒自己再去借债,便索性直言了:「我听云英说了,香药引这两天跌得极惨,你若是真的亏了本,不妨直言,反正我们也不靠这笔钱过日子,没就没了。受了这次教训,以后脚踏实地做事就好。」 方泓墨诧异莫名地看着她,突然笑了出来:「谁说我亏本了?香药引是跌了没错,但我年前就卖了所有的香药引,只是又买进了铁引和茶引,这几天因为战事传闻持续上涨,所以我才说等晚些再变现的。」 这话完全出乎赵晗意料之外,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方泓墨见她这般神情,不由挑眉:「你不信我?」 赵晗不说话,只望着他。 「你等我一会儿。」方泓墨起身匆匆出去,不过一刻钟又回来了,应该是去了次书房。他手里拿着一只盒子,打开给她看,盒子里整整齐齐放着一沓票据。 赵晗拿起来看了看,确实都是盖着榷货务官印与交引铺戳记的铁引与茶引,盒子最底下还有一本巴掌大的蓝缎子面线装小册,她打开一瞧,里面把每次购入卖出交引的种类、数量、对应金额、日期都记录了下来。 他是在小年夜那天就卖空了全部香药引,当天就再买入新的交引,所记录的数量金额也都对的上。 她松了口气,合起小册子,放入盒中:「原来你早卖了……只不过,我望你以后能多与我聊聊你所做的事,别让我只能从旁人那儿听消息,白白为你担心。」 他微笑道:「只因你原先不满我去买交引,我便想过段时间,有些成果后再和你说,没想到这样反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会及时告诉你的。」 赵晗点点头,原来他非但没有损失,反而还将本金翻了好几番,然而她此时的感受颇为复杂,与其说是为他赚了钱而高兴,不如说是觉得庆幸更合适。 再一细想,又起了新的疑惑——怎么会这么巧呢,早不卖晚不卖,他正好赶在暴跌的前几天卖空所有香药引,又全额买了铁引与茶引,时机掐得也太准了。 她抬眸看向他,就像是他早知道…… 方泓墨瞧出她的疑惑,便细细解释道:「我之前就关心着西南地区的形势,推测有乱的可能,再看香药引已经涨了那么多倍,物极必反的道理,就先脱手了。但西南是大产茶区,若是真有战事,茶引铁引定然要涨,且茶引铁引的价格一直很平稳,即使没有发生战乱,买了也不会大亏。」 赵晗愣怔了一会儿后忽然失笑,她自己不懂这些商贸交易的诀窍,白白担心这么久。可泓墨并非一味莽撞追涨,对交引价格变动也非胡乱臆测,都有合理依据,事实也确实证明了他的决定正确,她凭什么觉得自己在这个领域比他还有发言权? 第十四章 方泓墨问道:「如何?你若是觉得不可靠,我就先变现一部分,把你那盒珍珠先赎回来。」 赵晗将盒子盖起,递还给他,微笑道:「我信你不会亏掉我嫁妆的,不用变现了,放手去做吧。只是记得,还我时要加利息的。」 方泓墨大笑:「还算什么利息,加倍还给你。」 这几日赵采嫣过得实在舒心,因为有孕在身,婆婆免了她旬休之外的晨昏定省,每天都能睡到日上三竿,前段时间泓砚又在香药引上赚了一大笔,真是好事成双。 她这些天得空,就做点婴儿衣物鞋帽,今天刚绣完老虎图案,正好做双虎头鞋。其他的衣物让丫鬟帮着做也就罢了,孩子的衣物,她自己缝制才放心,尤其是贴身的衣物,更是用心。 然而这天方泓砚却与往日不同,说是去投名帖拜年,却直到入夜了仍迟迟不归,大过年的就算在朋友家用晚饭,这时候也该回来了。 她打发人去他管的铺子里找人,值守的伙计说他一整天都没去过,这让她心焦不已。 直到深夜,方泓砚才回家,满脸的疲态,步伐拖沓无力,像是累极了。 赵采嫣本来又忧又急,见他好好的自个儿回来了,心里反而更气,强忍着没发作,也不理睬他,脸色已经极为不好看了。 方泓砚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此时的脸色似的,沉默着坐到桌前,一言不发。 她瞪了他好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便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到底去哪儿了?」 方泓砚仿佛这会儿才注意到她坐在自己对面似的,抬眸看了她一眼,眼中浮起浓重的愧疚之色,终于开口道:「采嫣,我……要是早先听你的话就好了。」 赵采嫣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莫名其妙:「我说的哪句话?」 「你让我卖了香药引……」 她不由大惊:「难道你没卖?」她这几日心思都在孩子身上,虽然让泓砚去卖了香药引,之后却没再关注这件事,本以为他答应了自己就不必担心,没想到他居然还留着没卖! 方泓砚长叹一声:「本来是卖了的,可没隔几天,我又买进了。」 他抛出后仍在关心香药引的价格,没想到只隔一天就涨了四分,让他不禁后悔出手太早,犹豫了两天后,价格又涨一成,他终于忍不住,把原来的本金加赚来的利润全买了香药引。 眼看着交引价一天天涨上去的时候,他既高兴又害怕,每一天他都会想,差不多了,明天就去卖掉,可每次到了第二天去交引铺查完兑换价,他又不舍得卖了,就这么着一直拖下来了。 「本来我想即使跌也不会跌得太惨,看看差不多了我就卖,没想到会有打仗的传闻……我今日赶去铜鼓巷时,每家交引铺都挤满了人,连巷子都被堵住了,他们不停的压低收购价,仍是有人肯用更低的价钱抛售……」 赵采嫣脸色惨然打断他的絮叨:「到底亏了多少?」 「……好不容易才卖掉,只余这些了。」 方泓砚拿出怀中数张银票,赵采嫣抢过来一看,手就抖了起来,她二千多两的嫁妆,如今竟只换回这三百两,连两成都没剩下。她心口一阵发凉,小腹跟着隐隐作痛起来。 「采嫣,这些钱,我还要拿去补上铺子里的亏空……」 赵采嫣茫然抬头,看向泓砚,他方才说了什么? 方泓砚吞吞吐吐道:「我还挪了铺子里的钱……」 赵采嫣逐渐反应过来了,气得全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出来,用颤抖的手将银票揉成一团,狠狠扔到地上。 方泓砚本能地低头去捡地上的银票,赵采嫣见他居然不来安慰自己,反而去捡银票,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抄起桌上的茶壶,用力往他身上砸了过去,茶水飞溅中,茶壶重重砸中了他的背。 方泓砚「哎」地叫了一声,也顾不上银票了,慌忙站起来,捂着自己后背叫道:「采嫣,你怎么……」 赵采嫣觉得还不解气,又拿茶杯去扔他。要是砸中了还好,偏偏方泓砚这会儿有了准备,扔了几个都被他躲过了。她怒火冲头,端起桌上的托盘就朝他打过去。 方泓砚慌忙抓住她的手臂,不让她打过来:「采嫣,你先停一停,你听我说……」 「还说什么?!要我听你说,可你把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没有?你要是当时肯听我一句,还会有今天吗?」赵采嫣用力挣扎,一面仍试图用托盘去打他。 丫鬟们在外间听进里面争吵,只面面相觑,不敢擅自进来。等听到茶壶茶杯摔碎的声音,她们才急忙进来,却惊见少爷少夫人居然打起来了,慌忙劝解,只是不敢靠的太近,怕被殃及池鱼,可她们哪里劝得动少爷与少夫人啊。 两人扭打中,赵采嫣踩着地上水渍,脚下一滑,顿时失去平衡,身子往侧后方摔倒,方泓砚抓着她的手腕,也被拽着一起摔倒。 从芝从兰还在方泓砚后面,想去扶也来不及,就见他们两人一起摔了下去。 赵采嫣站在桌旁,倒下去时腰腹柔软处在圆凳上重重撞了一下,再翻滚着地。 方泓砚急忙松开她手腕,用手撑住地,才没压到她身上,却见她本来姣好的五官紧皱成一团,满脸痛苦之色,如虾米般蜷缩起来,口中发出微弱呻吟:「痛……」 方泓砚慌慌张张地把她抱到床上,命从兰去请张大夫来。 赵采嫣只觉小腹中剧痛远超臀背之痛,惊惶失措地拉着泓砚的手道:「我肚子里痛的厉害,孩子,孩子……」 方泓砚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勉强安慰了她几句,扶着她转过身去,撩起衣裳想查看一下她后背伤势,忽见她裙下洇出一滩血色,不由脸都白了。 「出血了?是不是?」赵采嫣死死掐住他的手,指甲陷入他肉里,疾声追问。 方泓砚无言以对,但看他神情,她不由面如死灰,五指骤然松开,全身瘫软。 等着大夫来时,方泓砚焦虑地在房间中来回踱步,丫鬟们快手快脚把地上的碎瓷片与水渍清理干净,尽可能地不发出大的动静。 躺在床上的赵采嫣却显得异常安静,只是双眼死死盯着帐顶,眼神十分吓人。 正值深夜,万籁俱静,她忽然开口,带着深浓恨意,低声道:「方泓砚,你记着,这是你欠我的!」 闻言方泓砚脚步一滞,深感愧疚地望着她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 「先听我说完。」赵采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你不可对父亲母亲说你炒卖交引之事,明天就去把铺子里的亏空补上,也不可说我摔跤之事。」说着,她扫了眼屋里余下的三个丫鬟,丫鬟们全都噤若寒蝉地点点头。 她虽然怨恨泓砚,但嫁妆已经亏光,腹中孩子多数也保不住了,若是泓砚再让公婆彻底失望的话,那就真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方泓砚本以为她会怨恨自己,却没想到她到了这种地步,还肯替自己瞒着挪用公款炒卖交引之事,不禁有几分感动。 赵采嫣却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你出去!我不想瞧见你。」 第十五章 方泓砚刚感动完就被嫌弃,不由尴尬,犹豫了一瞬,说了句:「我就在外面,你若是有什么事便叫我一声。」说完见她仍是无动于衷,只得转身出去。 赵采嫣示意从芝靠近,在她耳边低声交待,从芝脸色变了几回,最终点点头,直起身匆忙出去了。 方永康夫妇睡到半夜,忽听从芝来报,说赵采嫣很可能小产了,不由大惊失色,急急忙忙起床赶至春泽居。 儿子儿媳的卧室方永康不便入内,便留在外间听消息,韩氏则匆匆进屋。她一眼就瞧见床边地下的铜盆,那里面丢着好几块吸满鲜血的棉布,一颗心不由得就是猛然一坠。 她快步走到床边,见赵采嫣躺在床上,身上虽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仍是面容苍白,双唇淡得几乎看不见血色,已知此次绝非寻常的胎动不稳,恐怕小产难以避免。 此时那位颇具仙风道骨的张大夫正在询问病情,韩氏虽然心焦,却也只能先耐心等着大夫看完。 赵采嫣虚弱无力地嗫动着嘴唇,气若游丝地叙说着事情经过:「白天还一切好好的……到了晚间……开始腹中隐约作痛……喝了点温鸡汤……稍微好些……便躺下休息了……谁知睡到一半忽然……腹痛如刀绞一般……」 张大夫眉头紧皱,搭脉,捻须,沉吟半晌。 韩氏摒心静气地等他诊完,却见他不说话,不由心急如焚地问道:「大夫,如何啊?这孩子……」 房间里四五双眼睛都紧紧盯着这位张大夫,就见他缓缓摇头,叹了口气:「下血太多,胎胞受损严重,怕是……很难保住了。」 一时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方泓砚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问:「大夫,很难并非不能啊,尽量保一下试试啊……」 张大夫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未小产而胎不安,才适宜保胎;尊夫人已小产,且血大崩,胎胞实际已堕,宜散其瘀血,而不可勉强保胎。否则母体重伤,别说胎儿,就连大人都难保了。」 「啊!」方泓砚不由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韩氏疑虑地追问道:「到底什么原因导致小产的?原本不是说脉象平稳,母子都好好的吗?」 张大夫也是一脸的不解问:「老夫之前来看诊时,令儿媳体质康健,气血充盈,胎气平稳,若无外因,绝不会轻易小产,且照令儿媳所述,白天还无胎动不稳的现象,晚上却突发血崩,倒像是用了下胎的药物……」 韩氏惊诧地看向床上的赵采嫣。 赵采嫣一把抓住韩氏的手,痛哭失声道:「有人对我下药!一定是她嫉恨我有了身孕!怕泓砚先有子嗣压过他们头上去……」 赵晗睡梦里听见门外从露的大声叫喊,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撑起身时,见方泓墨也醒了,扬声问从露何事半夜叫喊。 从露的语气里透着一丝惊慌:「老爷与夫人让少夫人立即赶去春泽居。」 赵晗不由凝眉,为何大半夜的公婆会让她去方泓砚与赵采嫣居处?而且还没提泓墨,只单独叫她去?她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可知所为何事?」 门外有另一个略显耳熟的女子声音响起:「大少夫人过去不就知道了吗?」 赵晗微觉诧异,却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声音,泓墨靠过来在她耳边轻声提醒了句:「凌香。」她这才想起是韩氏身边的大丫鬟。 方泓墨一跃下床,取下床旁挂着的衣裳递给她,一面温言关照:「你尽管慢慢穿衣,小心别碰着伤处,我陪你一起过去。」接着又朗声吩咐:「从露,准备肩舆。」 「少爷放心,婢子已经让人准备了,这就再去催催。」 赵晗把上衣穿停当时,方泓墨已经穿好外袍,过来帮着她把剩下的衣物穿好,裹上一件镶毛夹棉的厚实披风,再打开门。 开门的瞬间,有股寒气涌了进来。接着就有两个婆子把肩舆抬进来,搁在床前。 方泓墨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到肩舆的座位上去,她对他笑了笑:「多谢你啦。」 方泓墨在她耳边语气暧昧地说道:「真要谢,等你脚伤好了,再好好‘谢’我吧。」 赵晗瞪了他一眼,明知他是故意开玩笑,好让她不安的心情放松些,但这种不正经的玩笑开起来也要分场合吧! 虽然大半夜的这般大动干戈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但这两人却仍是亲密腻歪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简直令人难以直视。 不过这屋里屋外都是朝岚居的人,全都看惯这两人的作风了,也不觉得什么。唯独凌香还不太适应,站在门口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老爷夫人该等得急了,大少夫人还是快些赶过去吧。」 两个婆子见赵晗坐稳了,发力将肩舆抬起来,跟着凌香一路出了朝岚居。 前后都有提灯照着路,风有些大,吹得灯火晃晃悠悠,忽明忽灭。 「冷不冷?」方泓墨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掌前端,她最容易冷的便是指尖的部分。 赵晗摇摇头,反手将他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有你在,就不会冷。 肩舆自然比走路要慢,他们到春泽居外时,已经将近寅时,天还是乌漆麻黑的,春泽居里倒是一片灯火通明。 方永康脸色沉郁地看着肩舆抬进屋,轻轻落地,再望向后面跟进来的凌香,见她默默点头,脸色不由得更加阴沉了。 方泓墨躬身行礼,赵晗亦微微欠身:「父亲、母亲久等了,请恕儿媳有伤在身,无法站起行礼。」 她脚上有伤方永康夫妇早就知道,虽然等得久了,也知她过来不方便,不会因此事责怪她,但人的心情不好时,等得越久就会越烦躁也是常理。方永康拿出一样东西,重重拍在桌上,喝问道:「你认得这是什么吗?」 赵晗凝目去看,心中微微一动:「有些眼熟,颇像儿媳扭伤脚这两天所用的外敷膏药。」 方永康冷哼了一声:「恐怕不是像吧?根本就是!」 赵晗平静地说道:「儿媳不明白,若是儿媳用的药,怎会到了这里?还请父亲明示。」 韩氏一脸半信半疑的神情:「阿晗,你真的不知情?」 赵晗摇头:「儿媳真的不明所以。」 方泓墨忽然道:「母亲,到底出了什么事?又为何突然要向我们兴师问罪?你们什么都不说,我们又哪里会知道?」 韩氏朝方永康看了眼,见他没反对的意思,便沉重地叹口气:「采嫣忽然小产了。」 赵晗虽然知道出事了,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由惊叹了一声:「啊!怎么会小产了?」 方泓墨却只是扬眉,冷声道:「弟妹小产是很不幸,但为何会牵扯到我们头上?」 赵晗听他说的始终是「我们」而非「阿晗」,不由感动地望了他一眼。 细微之处,可见人心。虽然她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不怕公婆有什么误会,总能说清楚的,但他表现出如此姿态,就是表明了要与她同一立场,来共同面对这件事。 察觉到她的目光,方泓墨亦回头望了她一眼,对她示以鼓励的眼神,微微笑了笑。 第十六章 他们对视的这一眼,却让方永康有了别的想法,难道泓墨也是知情人?甚至他有份参与? 这会儿赵晗基本明白过来了,赵采嫣小产,却要把这事怪到她的头上,不知赵采嫣从哪里弄来和她外敷用一样的膏药来栽赃陷害,也不知她是怎么说的,公婆居然都信了她。 韩氏缓缓道:「大夫诊断,采嫣小产很可能是药物所致,而跌打药膏里有麝香红花等物,若是孕妇服用可致小产。阿晗,这贴药既是你用的,却从春泽居的丫鬟房里搜出来了,难道不是最大的证据吗?」 赵晗正琢磨要怎么说,却听方泓墨道:「先不论这贴药是否真是阿晗的,即使是,也不能说明是阿晗做了这件事。」 方永康沉着脸道:「我让凌香去朝岚居查问过了,那边的药膏确实少了一贴,药膏是同顺堂买的,这贴也一样是同顺堂的标记。最重要的是,这家里还有其他人有下药的理由吗?」 方泓墨冷笑道:「这可难说,父亲别忘了弟妹的品行向来不佳,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沽名钓誉……她做下的事简直数不胜数。要说她没得罪其他人,别说我,连父母亲也不会信吧!难保不会有人为了报复她给她下药。更何况,她是否真的有孕,又是否真的小产还不一定。区区一贴药,谁都可以偷出来栽赃嫁祸,如何能作为证据?」 「你还要更多证据是不是?带出来。」方永康向后面命令道。 两名婆子从后面架出一个人来,那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处血糊糊的,十分可怖,乍一看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仔细瞧衣衫式样才能看出来是个丫鬟。两名婆子将那丫鬟往赵晗面前的地上一丢,肉体砸落地面时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与此同时还有一声嘶哑而痛苦的哀嚎。 赵晗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她从来没亲历过这么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 地上那丫鬟背上臀上腿上全都是伤,不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就是紫黑肿胀,没有一处皮肉是完好的,就血淋淋地横在她眼前! 恐惧与厌恶让她本能地往后让,肩舆的靠背却抵着她,让她不能后退分毫。 方泓墨却只是冷眼看向方永康。 方永康冷冷低喝一声:「说!」 地上的丫鬟嘶声道:「是……大少夫人给婢子那贴药……让婢子……下药的!」 赵晗强忍恐惧带来的反胃感,望着地上重伤的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在何时何地见过我?我又是何时要你下药,在何处把药交给你的?」 丫鬟却不回答她,只是用嘶哑破裂的嗓音,颠倒来回地不断重复这句话:「是大少夫人……叫我下药的……大少夫人买通我的……」 赵晗看向座上的公婆:「只凭这一句,什么事实细节都说不出,就把这么大的罪名扣在儿媳头上,儿媳只觉冤枉。」 想了想她又道:「何况这外敷的膏药,药味浓烈,放在任何食物里都无法掩盖其味,一闻便知。儿媳不知要怎样下药,弟妹才可能吃得下去。」 听了她这句辩解,韩氏道:「这个道理,我们自然早就想到。采嫣因有了身孕经常反胃,这几日都在服大夫开的补气健脾汤,真要放一些其他药膏在药汤里是不会被注意到的。」 韩氏本来不太敢相信赵晗会是做出这种事的人,但身为婆婆,又必须将事情问清楚,不能偏袒任何一方。 为人媳妇,子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难保赵晗不会因此铤而走险。她亲眼所见,采嫣是真的小产了,即使她平日的品性有问题,也不可能故意自伤其身,必定是有个罪魁祸首造成她小产的,而目前为止的所有证据都对赵晗极为不利。 得知采嫣小产可能是被人下药之后,先搜了厨房,然后是仆役住房,药就是从地上这个丫鬟枕头里搜出来的,逼问之后她招认,是大少夫人指使她下药的。 其实韩氏真心希望这件事不是赵晗做的,所以才会好好问话,给她机会证明清白。 然而,这世上最难的就是自证清白。 你莫名被疯狗咬了一口,却要你拿出证据,证明不是你首先去招惹了这条疯狗。症结在于,你本就什么都没做,要拿什么来证明? 方泓墨没想到母亲也会认为赵晗会做出这样的事,不禁愤然:「母亲,阿晗又怎知弟妹会服用补气健脾汤?何况这个丫鬟一口咬定是阿晗叫她下药的,却说不出何时见过她……」 「若是她都买通春泽居里的丫鬟了又怎会不知情?此事又何须她亲自出面去办?」方永康不耐地打断他的话,视线转向赵晗身后的从露从霜,「来人,把这几个丫鬟带下去一问便知!」 从露从霜不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吓得瑟瑟发抖,脚软得几乎都要站不住了。奴命轻贱,主人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们这一被「带去问话」,恐怕就和地上那个丫鬟下场一样了,若是指认,对不起自家小姐,但若是拒不指认,恐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 几名婆子立时领命,过来就要把从露从霜拖走。赵晗不由又气又急:「这不是又要屈打成招吗?她们本来就是毫不知情的,要捱不住打,也只能胡乱指认,这样怎能查明事情真相?」 先不说她和这两个丫头的主仆情分,让她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被毒打,更重要的是,但凡两个丫头中有任何一个屈打成招,贴身丫鬟亲口指认的话,她的罪名就更难洗清了。 方永康见她阻止丫鬟被带去问话,自然觉她是心虚了,心中更加落实了她的罪名,冷笑一声道:「不打怎会说真话?」 赵晗指着地上的丫鬟反问道:「父亲觉得打了就一定会说真话吗?」 她语气虽然平淡,方永康仍被激怒了,喝道:「放肆!还在狡辩,我看也不用问你的丫鬟了。来人,把这逆妇绑去宗祠!」 韩氏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转向自己丈夫:「永康,这事还要细细问清楚。」 方永康冷然道:「到了宗祠不也一样可以细细问清楚……」 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闻令,立即放开了从露从霜,朝赵晗走了过来。从露从霜本来哭叫挣扎,被放开后没有躲开,反而扑了过来,死命抱着两个婆子的腿不让她们过来绑赵晗,却被粗壮有力的妇人轻易拉扯开,用力一推便摔到墙边。 这一刻,赵晗不由得全身紧绷,双手握拳,但此时她内心最强烈的感受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与不甘! 「且慢!」一袭青影挡在她的身前,拦在那几名婆子前。 婆子们不由脚步一滞,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她们只听方永康的命令,即使韩氏都不能阻止,别说方泓墨了。为首的曹婆子面无表情道:「大少爷还请让开,别阻着老奴执行老爷命令,万一要伤到少爷就不好办了。」 方泓墨根本看也没看她一眼,只望着方永康说话,冷静而又言辞恳切:「父亲,儿子只求你多给三天时间。三天内我会查清真相。在此期间,请父亲不要为难阿晗。」 如果是以前的他遇到同样的情形,他大概会以断绝父子关系为要挟,或是干脆大打出手,强行带着阿晗离家单过。 第十七章 但这一世他不会再这么做,他要考虑的不仅是自己,也不仅是阿晗此时此刻的安危,还有他们的将来。 方永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三天后,若你找不到证据如何?」 「三天后我若是不能证明阿晗的清白,就由我来代她受罚。夫妻本为一体,她做的,就等于是我做的;她如果下了药,也就是我下了药;她犯的错,就是我的错!」 赵晗不由泪下。 韩氏急了:「泓墨不可!」 方永康挑眉望着他,却缓缓吐出一个字:「可。」 曹婆子闻言,便带着其他几个婆子退到一边。 「但是,这三天她要呆在四宜居,不得离开。」方永康话锋一转,接着又道,「三天后如果不能拿出过硬的证据,不仅你要代她受罚,还要写一封休书。若是不能答应,就此作罢。」 方泓墨斩钉截铁道:「一言为定。」 他转过身,脸上冷硬的表情变得缓和,在视线模糊的她面前蹲下时,嘴角已经浮起一个温暖的微笑,他用干燥的指腹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等你相公,最多三天,一定来接你回去。」 赵晗弯起嘴角,轻轻点头。 方永康让人抬起肩舆,送赵晗回四宜居。 他们迈出门去的时候,赵晗发现外面天都大亮了,日光甚至变得刺眼起来。 赵晗被安置在西厢房,从露从霜一起陪着她。房门没锁,但曹婆子离开前,替方永康传了句话:「大少夫人一旦离开这间房,三日之约即告解除。」 隔了不一会儿,便有人送来衣物被褥等日常用具,从露从霜两人手脚利落地把房间清扫干净,床铺重新铺好,扶着赵晗靠坐到床上。 从露劝道:「小姐,左右没事可做,不如再歇会儿吧。」 赵晗瞧着她红肿的眼圈,微笑道:「天都这么亮了,何况我也没睡意,你们俩要是困了就去歇会儿。」 「婢子也不困。」从露从霜都摇摇头。 赵晗便随她们了,隔了一小会儿,听见从露极小声地说话:「婢子想过了,若是真的挨打了,打完十下,婢子就一口咬定是二少夫人为了栽赃陷害小姐,让婢子去偷的药。」 赵晗听了不由想笑,又有点心酸:「还好没真的打……」这么聪明的姑娘,可惜了只是个丫鬟命。 从霜疑惑地插嘴问:「为何还要先挨十下?」 「不挨打就说,显得不是真话,挨得太多,怕疼得受不了。」 从霜恍然大悟,想了想挨足十下板子的情景,不由咧着嘴,咝地抽了口冷气,那得多疼啊!从露的法子真是好,换做她是想不出来的,可她就是疼死了,也不能胡乱冤枉小姐啊。 春泽居里,韩氏没跟着方永康与赵晗一起回去,而是先回后面屋,瞧了眼床上,见赵采嫣睡了,便安慰了几句泓砚,这才离开。 方泓砚折腾了一宿没睡,只觉身心俱疲,真想也像采嫣这般,什么都不管了先睡一觉再说。先前正厅里父母亲逼问嫂子的过程,他从头到尾都听着,越听越不是滋味,几次想出去把事情真相说了,可一想到说实话的后果,就又开不了这个口了。 但父亲已经答应给大哥三天去查,万一他真的查到点什么怎么办?索性去找父母坦白了,也不用苦苦熬这三天…… 可万一大哥查不到,现在去说不是自己犯傻吗? 但要是什么都没查到,大哥不是要休了嫂子,还要代她受罚吗?想到了又觉不忍心。 可一旦事情败露,不仅自己要被父母责怪,采嫣也会被责怪甚至责罚。 最可怜是那个未曾出生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方泓砚一天一夜没睡,人本来就晕乎乎的想不清楚事情,此时脑袋里诸般念头打架,更犹如倒进一桶浆糊,怎么搅也搅不清楚,想到孩子后,不禁潸然泪下。 他哭了会,擦去眼泪,转头忽见床上的采嫣眼睛睁着,不由吓了一跳:「你没睡?」 赵采嫣盯着他看,心说我都还没哭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她前世怎么就没看透这男人竟然如此没用呢! 当初方泓墨那样无情,写下休书逼她回家的时候,他也和如今一样,没有挺身而出帮过她什么,可她还替他担心事情败露了,会让公婆震怒,宁可自己一个人去死,也不让他牵连在内。 现在回想起来,她是有多傻啊,居然重生后还想方设法地嫁给他,这男人却仍然是一点担当都没有! 赵采嫣已经对方泓砚彻底失望了,如今她只想护好自身利益,当然还是得着落在泓砚身上,但是以他的软弱性子,恐怕她得更费心才行。 她听他问她怎么没睡,便道:「刚才睡着了,听见你哭又醒了。你哭什么?」 方泓砚痛心地摇着头道:「我想起孩子没了,就觉得难受。」 赵采嫣心中也如刀割一般的疼了起来,连带着小腹又是一阵绞痛,不由咬牙道:「你别忘了,孩子没了是因为谁。我吃这苦头,全因为你。你若是肯听我话,早点卖了香药引,就不会把我的嫁妆亏得血本无归。你本来就对不起我了,若是肯说两句软话,又或是让我骂两句解了气,也就没有后头的事情了,更不会害我小产失去孩子。」 听了她的话,方泓砚只觉更为伤痛愧疚。 赵采嫣见他半晌不说话,问道:「你还想什么?」 「我总觉得愧对你,还有大哥大嫂……」 赵采嫣只听见前半句也就好了,偏偏又听见后半句,不由气极:「你大哥早就在年前就卖掉了香药引,他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却不肯透露一丝风声给你,他有把你当成亲弟么?你还替他操什么心?你还觉得愧疚?你是不是想去父亲母亲那里说其实我小产是你害的?你父母肯定要问你好好的为何会和我争起来,你是不是想告诉他们你为了炒卖交引,擅自挪用铺子里钱的事?」 方泓砚被她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惊讶地问她:「大哥也买了香药引?他怎么会年前就卖了?那是涨得最好的时候啊!他怎么会……」 赵采嫣不忿地哼了一声:「他肯定有他的消息来源,提前知道西南要乱了吧。」 「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方泓砚不由纳闷了。 赵采嫣白他一眼:「我自然有耳目在朝岚居,不然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会知道香药引会涨,还拿出自己嫁妆要你去买香药引的?又怎么会让你及时出手的?偏偏你这人贪得无厌,卖了还会去买回来!」 方泓砚默然不语,眼神黯然。 方泓墨回到朝岚居,第一件事就是把院里所有丫鬟仆妇全都叫出来。他把所有人扫视一遍,最后看向妙竹:「人齐了么?」 妙竹回头点了点数:「回少爷,除了从露从霜之外都齐了。」 方泓墨把这些丫鬟仆妇一个个关进屋子,一人一间,隔开不得交流,走到最后一间,妙竹垂着头走进去,凌香上前把房门锁上。 凌香受命来帮忙,实际上大约是来防止他毁灭或伪造证据的。但方泓墨并不介意,反而乐得有个人作见证。 第十八章 阿晗的药确实是少了一贴,自然是有内鬼偷送出去了。 他一间间屋子细细问过去,方元跟在一旁全数记录下来,叫什么名字,负责做什么的,昨日前日这两整天从早到晚,什么时间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除了询问这些,还要她们说出其余丫鬟仆妇有无可疑或是异于往常的举动。 问了一圈下来,有三四个都说妙竹这些天夜里时常不见人影,时间也不久,一会儿就见她回来了,问她去了哪里,只说最近肠胃不好,夜里容易闹肚子。昨夜她也出去过,就在他和阿晗被叫去春泽居之前不久。 去查花名册,妙竹有个哥哥叫丁关,也是在府里当差。方泓墨本来不管内宅的事,但看到丁关这个名字,依稀觉得有印象,记得是手脚不干净被发现后赶出去的,此时却还没出事,仍在府里当差。 方元却是知道这个人的,见少爷指尖在丁关的名字上停下了,立时就道:「少爷,这人是个滥赌鬼呢,赌技却不是一般的差,时常输光了月钱,就到处找人借,都知道有借无回的,谁会借他?倒是最近他不向人借钱了,却也没见他戒赌。问他哪来的钱,那家伙只得意的说自己命好。」 意外之财,多为不义。方泓墨指尖在这名字上点了几下,心中基本有了数目。 妙竹一个人坐在屋里,半天没人再来问她,渐渐心定下来,忽听门外锁响,心跳又加快几分。 房门打开,方泓墨带着人进来,劈头就问:「丁关的钱是哪儿来的?」 她不自觉地垂下头,低声道:「是婢子自己的月钱。」 方泓墨冷笑一声:「你一个月的月钱才领多少?第一次给丁关五吊钱,第二次给了六吊,最近的一次给了他四两银子,前后只差了三个月。到底是哪来的银子?」 妙竹听他说得竟然如此详细,暗暗心惊,但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方泓墨也不再逼问,只说了句:「跟我走。」便迈出门去。 她本以为少爷要继续逼问,见此情景,意外之余心里又有些七上八下起来,可她也没其他选择,只能跟着出了门,一路被带到厨房后面一间空置屋子前,凌香打开门,两个婆子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推进去。 妙竹本以为是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但一进屋就发现屋里其实还有人,就直挺挺地趴在地上,头发蓬乱,身上裹着条破棉被。 她大吃一惊,一想到少爷把自己给丁关的每一笔钱都说出来了,多半是逼问过他,立时想到地上这个不知死活的人就是丁关,顿时哭叫着:「哥!」一边就想扑过去,却被婆子死死拽住,不得过去。 方泓墨淡淡道:「这不是你哥,是春泽居里的一个丫鬟。」说着走过去,一脚踢开被子。 妙竹定睛去看,果然是丫鬟衣着,但她只仔细瞧了一眼脸色就白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夹杂着异臭扑面而来,她忍不住吐了出来,只是大半天没吃东西,胃里是空的,吐了半天也只是呕了几口酸水。婆子把她放开,她转身扶着墙干呕,再也不敢看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 方泓墨走到她身边,淡声道:「你若是不想变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老老实实地答我问题吧。」 妙竹一边干呕一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扶着墙拼命点头。 「你给丁关的钱是哪里来的?」 妙竹用手帕擦着嘴角,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少,少爷,求求你……出去说可好。」 方泓墨允了。妙竹几步冲出房门,连着吸了好几口气,才算缓过来点,这便哽咽着一五一十都说了:「二少夫人要婢子把朝岚居里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告诉她,那些钱,也是二少夫人给的。」 「她是亲自见你的吗?」 妙竹点点头:「起初几次是的,后来就是从芝来见婢子,钱也是从芝交给婢子的。」 「昨夜那贴药也是她让你偷的?」 「是,是从芝让我偷了交给她。」妙竹说完又怯生生地为自己辩解了句,「可她拿去要做什么,婢子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 昨晚偷药之后不久,大少爷和少夫人就被叫去春泽居了,她本想找个机会打听一下,却没想到少爷一大清早回来,就立即把所有人分开关起来了,她压根没机会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事情一定极为严重,只要看看屋里趴着的那个丫鬟就知道了,所以能开脱就尽可能地为自己开脱。 可这句话刚说完就听方泓墨冷哼一声,她不由抖了一下,低头不敢再说。 「朝岚居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和你一样为二少夫人办事打听的?」 妙竹摇摇头:「婢子不知。」 方泓墨见暂时问不出什么了,便望向凌香,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过多久就把从芝带了过来。 从芝看见屋里情景,虽然一样是脸色发白,但毕竟昨夜就见过这个被打的丫鬟了,不似妙竹那样毫无准备,与妙竹对质时,拒不承认找过她打听消息,更不承认找她偷过药。 方泓墨便不再客气,着人将她按在地上,当场杖打。但从芝颇为硬气,始终死咬着不松口,两度昏死过去,都没漏一丝口风。 妙竹就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地看着,眼见着从芝身上皮开肉绽,有几滴血甚至飞溅到她脸上,忽然软软倒地,竟是吓得晕了过去。 两个丫鬟一个痛昏了,一个吓晕了,一时问不出更多,方泓墨便让人把她们抬走,分开关起来。 凌香看着抬人的婆子们走远,缓缓地摇了摇头:「光是妙竹的那些证词,还不够分量。药是交给从芝的,二少夫人并未出面。」 闻言方泓墨眉头一紧。 这会儿屋里面那血肉模糊之人忽然动了,接着自个儿从地上爬了起来,把破棉被往身上一裹,苦着脸道:「少爷,这苦差事以后找别人做可好,地上那么冷也就算了,小的身上涂得这都什么呀!又臭又腥的……」 方泓墨冷冷瞪了他一眼,方元吓得一缩头:「小的这就去洗了。」说着一溜烟跑向厨房找热水去了。 午后,方泓墨去了次四宜居。阿晗虽然不能离开四宜居,却不妨碍他去看望她。只是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忽然不知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赵晗瞧见他脸上神情,也知进展不是太顺利,便微微笑了一下:「不用太急,才过去半天而已。不如坐着喝杯茶歇歇,你来得巧,正好是第一泡,这茶虽比不上你的银生普茶,也还能凑合着喝。」 方泓墨不知不觉中松了口气,他原只怕她在这里煎熬焦急,见她还能笑着谈茶,总算放心一些。 他走到桌边坐下,她递了杯茶给他,他边饮茶边把上午的进展与她细细说了一遍。 赵晗静静听完,又替他续了茶,边想边道:「府里查是一方面,好在如今内鬼已经捉出来了。另一方面,若赵采嫣小产之事有蹊跷,春泽居里估摸着不会留下什么证据,但替她看病的大夫却是个线索。」 方泓墨颔首:「这事我也想到了,只是先抓内鬼重要,再者我也要先来看看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才能安心出门。」 第十九章 赵晗微笑道:「好啦,人你也看过了,茶你也喝过了,赶紧出门去办事吧,我等着你接我回去呢。」 方泓墨起身道:「谨遵夫人之命,为夫这就去了,不过临走之前还有件事要办。」说着绕过桌子走到她身前。 她坐在凳上笑着,仰头望着他,他俯低身子,往她唇上亲了下来,停留片刻,仿若不舍般缓缓抬起,低声道:「等我。」说完这句便不再停留,转身疾步离开。 离开家后,方泓墨直奔王老大夫所开的医馆。这位老大夫虽不是什么名医,性子又耿直,医德却佳,确实是一心悬壶济世救人,请他看过病的人对他都颇为信赖。 这数年间方家人但凡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大病小痛的,都是请他出诊。所以方泓墨不急着去找那位张大夫,反而先来找他询问。 王老大夫年纪大了,出诊日益减少,平时多派弟子出诊。也就方家这样好多年的交情,他才亲自上门诊治,因此方泓墨到的时候,王老大夫正在医馆内坐诊,突见方家大少亲自过来,而非派人请他过去,不觉讶异,便把外面交给弟子看管,自己请他入内相谈。 方泓墨只觉内心焦急,坐下后也不寒暄了,肃然道:「在下欲向王大夫请教几个医术方面的问题,奈何涉及家事私隐,还请王大夫答应,为在下保密此事。」 王老大夫面露惊讶之色,但立即颔首道:「医者重德,病人私隐本就不该随意透露,请方公子放心问吧。」 方泓墨便直切主题,向他询问妇人小产有哪些原因,又是否有可能假装有孕并伪装小产。 饶是王老大夫有了准备,也因这几个问题背后所隐含的可能而震惊,捋着胡须想了想后道:「假装有孕虽非不可能,一但行经,立即败露,小产伪造更难,两者皆瞒不过大夫。」 方泓墨追问道:「那就是一定要有大夫相帮才行了?」 王老大夫瞪着眼道:「哪会有大夫肯做这般无耻缺德之事?」 「王大夫品行高洁,自然不屑于此,但不排除有些见钱眼开的缺德大夫肯这么做。」方泓墨又问,「若是真的小产,又会由那些可能导致?」 「嗯……小产原因众多,不外乎气血虚弱、肾虚、血热及外伤扑跌、药物毒物等原因损及冲任,不能摄血养胎以致小产。」王老大夫为难道,「然不能面诊,实难确定原因啊。」 「若是原本气血充盈,母体强健,就只有药物、外伤两种可能了?那么这两种原因在脉象上可以判断吗?」方泓墨不觉得赵采嫣会自己服药来陷害阿晗,这种伤敌一百自伤五十的事她还不至于会做,恐怕因扑跌意外导致小产的可能最高, 王老大夫摇头道:「不能面诊,实难确定原因啊。但若是外伤扑跌,总有伤痕可寻,药物作用的话,若是毒性较强者,脉象会有异样,若只是一般下胎药物,那脉象上就诊不出来了。」 凌香就立在一旁听这两个大男人讨论妇人怀孕小产诸事,不觉有几分尴尬。不过这边一老一少的两个倒纯是心无杂念地探讨,一个虚心请教,一个传医论道,浑然忘了旁边还有她这么个人在。 方泓墨问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多谢王大夫如此详细说明,在下今日事急,就先告辞,择日再来登门拜谢。」 「老夫只是随便答几句而已,方公子不必如此客气。」王老大夫呵呵笑着,十分热情地将他们送出门去。 方泓墨出了王大夫医馆的门,刚要上车,忽听有人大声叫他:「渊渟!」 他回头望过去,就见数十步外有一辆马车正缓缓减速,等不及完全停下,就从车内钻出一人,身着剪绒翻领霜银织锦长袍,头上戴着个狐皮暖帽,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轻巧落地,直起身来看清容貌,此人五官俊朗,浓眉虎目,身形矫健,手长脚长,原是他熟识,名叫瞿承广,方才叫喊的正是他。 紧接着瞿承广后面,又从车上缓步下来一人,披着梨堂褐的镶毛披风,身材颀长,儒雅俊秀,眸中带着些微笑意。原来俞子毅也同他在一起。 见着这两人,方泓墨不得不迎上前去寒暄几句。 瞿承广大步过来,笑着道:「哎,总算被我捉着你一次,我本来想去你家里找你呢,有两个多月没见着你来蹴鞠了,你这是要退出齐云社吗?」 方泓墨亦笑道:「最近事多,闲时少,瞿兄若是嫌我去得少,便让社里把我除名好了。」 「切!」瞿承广转头看向俞子毅,「这小子竟威胁起我来了。我要是真能够想除谁的名就除谁的名,不早就把那个千人厌万人嫌的封臭脚赶出圆社了?」 俞子毅只是微笑。 方泓墨挑眉道:「你我明明同岁,瞿兄怎么老是小子小子的挂在嘴边,也不怕显老么?」 「大你一个月也是大,你自己都叫我瞿兄了,叫你几声小子又如何?」 方泓墨此时哪有闲情与他们瞎扯,勉强应付了几句,就急着要走:「这几日实在事多脱不开身,就是这会儿还赶着去办事,还请瞿兄、子毅见谅了,告辞。」 见他转身就要上车,瞿承广喊了句:「元宵那天的蹴鞠赛你去不去啊!」 方泓墨此时无心这些玩乐之事,只挥了挥手:「你就当我不去好了。」 瞿承广闻言一愣,转向俞子毅问道:「方渊渟怎么转性子了?我不管,这场比赛他非去不可,这事着落在你身上,元宵节那天就是绑也要把他绑过去!」 俞子毅无奈笑着摇头:「我便试着劝劝他,成不成不能保证,真要绑你自己去准备条绳吧,就不知绑着他要怎么蹴鞠。」 方泓墨上车后,坐着默默想了会儿。照王老大夫所言,赵采嫣小产原因多半是意外,真是如此的话,身上肯定隐瞒有伤。但即使真的验出伤势,事情已经过去快一天了,她多半已经想出其他的解释,比如她可以说先小产,腹痛之后摔倒在地上造成的伤势,如此一来就不能算是过硬的证据。 那个张大夫如果知道点什么,多半收了贿赂替她隐瞒,这才是最过硬的证据。 他忽然看了眼凌香,她个头身量倒是和从芝差不多…… 张良俊出诊回来,见医馆里等着几个人,还有个丫鬟趴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被,气息恹恹的样子。起初以为他们是抬着人来看病的,可看这几个人的神色却极为不善,瞧着更像是上门讨债的一样。 他心下不由惴惴,但想想最近既没有病人不治身亡的,更没有欠过人钱,这些天唯一做过的亏心事就是收了方家二少夫人的贿赂,隐瞒了一部分真相,又故意说了些误导人的话。 他心虚地瞥了眼门板上的丫鬟,难道是昨夜里的事败露了吗?但这丫鬟趴着看不见脸,也不知是不是昨夜那个。 他吸了口气,故作镇定道:「请问诸位是来看病还是治伤的?」 「既不是看病,也不是治伤。」方泓墨冷冷道,「从芝,是不是他?」 门板上的丫鬟抬起头,从凌乱的发间看着张良俊,艰难地哑声道:「就是他!」 第二十章 张良俊极力分辨,可惜没等他看清楚这丫鬟的脸,她又倒下去了。 方泓墨脸一沉:「绑起来!」 几名家丁得令立即上前将张良俊团团围住。 张良俊吓了一大跳,昨夜他出急诊,刚进方家没多久,就被另一个丫鬟拦住,他倒是听请他出诊的丫鬟喊她从芝,但路上灯火昏暗,没能看真切从芝的面容,之后进了春泽居,就更不会在意一个丫鬟了。方才她这抬头的短短一瞬间,根本无法看清是否是那个叫从芝的丫鬟。 张良俊仍抱侥幸,慌忙道:「等一下!想来诸位多半是有什么误会吧?在下可什么都没做啊!」 「什么都没做?」方泓墨不由冷笑。光凭赵采嫣所言不可能让父母如此相信,若不是他言之凿凿说小产的原因是药物所致,阿晗哪里会受这样的冤屈? 「私受贿赂,胡言诽谤,医德败坏,这样的人哪里配做大夫?给我绑起来报官!」 张良俊听他说得清楚,明白事情肯定败露了,这丫鬟被打之后就招认了一切!若是真的被送去官府,非但以后不能再行医,更可能会因此吃上官司,他这辈子就完了。 众家丁将张良俊按在地上,拿出绳子就绑。张良俊慌忙大叫:「别绑别绑!先听我说!」 方泓墨用眼神示意家丁们先停下。 张良俊察觉到他们停了,急忙恳求道:「只要别报官,一切好商量!毕竟没出人命啊!就是钱的事对不对?你们要钱,我还就是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好商量,磕头赔罪也行,只要别报官!」 方泓墨冷声道:「绑起来!」 张良俊唬了一跳,耳中又听他道:「不报官也可以,不还钱也无妨,只要你清清楚楚说明事情经过就放了你。」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为怕张良俊在回府的路上反悔,方泓墨命他在医馆里先将事情经过讲一遍,至少好让凌香听见,作为见证。 方泓墨与家丁带着张良俊出去后,凌香从门板上坐了起来,掏出梳子整理凌乱的头发。 方元嘿嘿笑了一声:「你装得一点儿也不像,得亏那大夫自己心虚,怕报官毁了他以后做大夫的可能,不然你那个样子一点也不像被狠狠打过,怎么骗得了他?」 凌香看了他一眼:「你装死人倒是装得很像,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我还以为你是睡死了呢。」 方元不由尴尬,讪讪笑了笑。 车夫虽极力勒马,却因马跑得太快,勒之不及,而幼童又离得太近,眼看着飞腾的马蹄就要踢到这幼童,路旁忽然扑过来一人,抱着幼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堪堪躲开了马蹄践踏。 车夫终于及时拉停了马,这时已经冲过了好几步,他惊魂未定地转头看着后方,不能确定马是不是伤着人了,便跳下车准备过去查看。 此时又从路边冲出来一名妇人,边哭叫着边从那人怀中抱起幼童,颤抖着手摸他的头、手脚:「阿大!阿大!疼不疼?有没有事?」 那幼童眼神惊恐地愣了会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妇人越发地慌乱,急忙抱着幼童跑回另一边的铺子里。 马车这一急停,整车的人都坐不稳当,也都被惊了一下,张良俊更是慌张:「怎么了?发生何事?」却压根没人理他。 方泓墨为防张良俊趁乱逃跑或是做点什么,冷声叮嘱他身边的两个家丁:「看好他!」随后才从车内探出身,向车夫问明事发经过。 他见救下幼童之人衣衫褴褛,像是个乞丐,躺在路边一动不动,恐怕是让马伤了。此人虽是个乞丐,却能做出如此义举,也是令人敬佩。 只不过他急于回家,不欲久留,便留下两名小厮,吩咐他们办两件事,一是去路边铺子里询问幼童情况,不管是否受伤,毕竟也受惊了,留下些钱治伤或作为安慰。二是雇辆牛车,送这乞丐去王老大夫那儿治伤。 马车再次启动,方泓墨经过刚才那事,不由暗叹欲速反不达,也不好再一味催促车夫,只让他尽量赶快。 终于在天黑之前,他们回到了方府。 方泓墨跃下车,走到后车旁,对车里的凌香嘱咐了几句,回头见家丁已经把张良俊扯下马车,便转身在前大步疾行。三四名粗壮家丁前后围着五花大绑的张良俊在后。 张良俊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只觉被绳索捆绑之处又酸又痛,双手血脉不畅许久,麻木得没了感觉。他脚步踉跄,走得慢了便要被后面的家丁喝骂推搡,只得加快脚步跟上方泓墨。 凌香下车后先回了四宜居,走到正屋门前,见梅红站在外面神色尴尬,不由诧异,她向梅红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梅红悄声道:「姐姐没要紧的事情还是先别进去,里面争起来了。」 凌香为难起来,稍许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事太要紧,等不得。」 她快步走进去,没靠近里屋门口已经隐约听到里面争执的声音,她不敢细听,也不敢靠的太近,离门十几步就提高声音叫道:「老爷夫人,婢子有事禀报。」 里面争执声音停了,就听韩氏问道:「凌香?」 「是,婢子回来了。」 房门打开,韩氏出来,脸上神情淡淡的,但脸色却显得比平时红一些,想是因为刚争执过气血上头的缘故。她见凌香只身一人,便讶然问道:「泓墨呢?不是让你一直跟着他吗?」 凌香回道:「少爷查出真相来了。」 韩氏惊道:「这么快?」 方永康在屋里听着她们对话,闻言立即迈出门来。 凌香赶紧行了个礼。方永康却挥手道:「先把他怎么查的说一遍。」 一般内宅事务方永康不便也不会插手去管,然而昨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大,又太过突然。他本是欢欢喜喜等着抱孙的,谁知深夜里却突然传来噩耗,二儿媳竟然小产了! 赶到春泽居后,听大夫说二儿媳还是被下了药才害得她小产的!谁碰上这样的事不是满腔怒火,一心想要揪出凶手加以惩治? 从春柳的枕头里搜出那贴药后,春柳本是极力否认,但证据如此确凿,他如何会信她只是无辜,杖打过之后她一口咬定是赵晗所为。那时候,方永康的愤怒达到了顶峰,因此赵晗如何辩解,他都只觉她是狡辩而已。 但方泓墨说给他三天时间去查的时候,态度冷静而诚恳,方永康忽然有点感动,以往遇到两人意见不一致时,泓墨只会与他顶撞争吵,把他气得够呛。两人争吵得厉害了,方泓墨就出去几天不回来,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冷静而坦率地提出请求。 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既然泓墨要担当起这个责任,他就给他这个机会。 方永康答应了给泓墨三天时间,本来是觉得足够了,若是整整三天都查不出什么,或找不到过硬的证据,那也只能说明赵晗并非无辜。 韩氏却觉得若是事有隐情,只怕三天不够,既怕冤枉了赵晗,又怕儿子受罚,两人方才在屋里就为此事争执起来。 让夫妇俩都感意外的是,泓墨居然只用了一天就查出了所谓的「真相」,别说方永康有怀疑,连韩氏都觉得半信半疑,所以就要凌香先把他怎么查的过程说一遍。 第二十一章 凌香便把白天发生的事挑重要的一一道来,先说大少爷如何让方元伪装春柳,妙竹害怕被打,供出二少夫人给她钱,让她把朝岚居里发生的事情,透露给二少夫人。昨夜发生小产前后,从芝又去找过妙竹,让她偷药,好栽赃陷害大少夫人。但从芝却拒不承认,所以这证据并不过硬。接着午后大少爷出门去找张良俊,让自己假扮从芝,终于诈出张良俊收受贿赂之事。 最后凌香道:「大少爷这会儿带了那无良的张大夫回来,在春泽居里等着呢,老爷夫人听婢子转述,不如亲耳听他说吧。」 其实光听凌香说的这些经过,已基本能判断出这件事的真相如何了。 方永康想起方才争吵之事,不由望了韩氏一眼。 韩氏却赌气般并不看他,只道:「既然有过硬的证据了,那就赶紧过去听听吧。」 夫妇俩正要过去,又听凌香低声道:「少爷还说请你们把大少夫人也带过去,说是要当场还大少夫人清白。」 方永康眉头不由一沉,却也没说什么。他原是因为大夫所言先入为主,加上既有物证又有丫鬟指证,才会听信了「受害者」的控诉,如今发现很可能是被蒙骗了,不仅生气,也对赵晗抱有歉意。 韩氏却点头道:「正该如此,你去让人准备肩舆,带着阿晗一起过去。」 这会儿天色已经擦黑,赵晗刚用过晚饭,就见凌香进了屋子,后面跟着一抬肩舆。见凌香脸上神情轻松,带着笑意,赵晗就猜到了几分,只是仍觉惊讶:「这么快?」 凌香微笑起来:「是,老爷夫人请大少夫人一起过去,听听结果。」 从露从霜扶着赵晗坐上肩舆,她出门却未见到公婆,凌香轻声解释道:「老爷夫人先过去了。」 赵晗想来也是,现在这一刻还真是有些尴尬,一路上过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不说话也不好。要是事情真相都掰扯清楚了,倒又好办了。 方永康夫妇在春泽居外见到泓墨,身边还站着张良俊。方永康不由冷哼了一声,此人昨日看还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今日事发,便缩肩塌背地站着,眼神鬼祟地东张西望,满脸不安之色。 方泓墨没见赵晗,微皱眉头疑惑地看向韩氏:「阿晗呢?」 韩氏略带歉意道:「她就在后面,我与你父亲着急就先过来了,她这几日腿脚不便,我让她坐肩舆慢慢过来」 说过这几句话的功夫,方泓墨远远瞧见一乘肩舆过来,也就释然了。 他朝她望过去,对她轻轻点头,无声地说着,再过一会儿就带她回朝岚居。 赵晗能看得懂他的意思,朝他信任地微笑。 方泓砚和赵采嫣听到丫鬟通报,说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大少夫人一起来了,不由面面相觑。 赵采嫣隐隐觉得不妙,先前凌香把从芝叫走,之后就毫无动静,她已经担心了大半天,现在听说公婆和方泓墨赵晗一起过来,只怕是因为从芝招供,事情败露了。 方泓砚也慌道:「怎么办?」 赵采嫣气道:「还能怎么办,你赶紧出去迎接啊!昨天怎么说的,这会儿就还是怎么说,从芝就算招认了,你也一口咬定她是屈打成招,胡乱说的。」越拖延不就越显得心虚吗? 方泓砚心慌意乱地走出去,一见着方泓墨身边的张良俊,脸色就变了,心知事情彻底败露了,从芝招供还能说成屈打成招,这张大夫总不能说是屈打成招了吧,不由立在门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泓墨在张良俊膝弯踢了一脚,迫他在正堂中央跪下,朝方泓砚略带嘲讽地说道:「二弟过来吧,站得近点,好听得清楚明白。」 方泓砚看到父亲怒目瞪过来,母亲也皱眉望着自己,心里更是慌张,他哪里肯站到方泓墨旁边,勉强朝堂中央走近几步就停下了。 这时外面又进来几人,却是方二夫人林氏与方娴,带着随侍的丫鬟,丫鬟手里还提着东西,她们本是来探望赵采嫣的,进门后瞧见堂里竟然有这么多人,人人神情严肃,气氛紧张,不由都吃了一惊。 林氏惊讶地问道:「大哥大嫂,这是怎么回事?」 方永康和韩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尴尬无比,这长房里的家丑,偏偏给林氏和方娴当场看见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方泓墨却觉正巧,洗雪清白这种事,本就是见证的人越多越好,若不然,阿晗被软禁在四宜居的事,也不知会被误会成什么样。 而且这样一来正好让更多人知道赵采嫣的本性,便伸脚又踢了一下张良俊:「说吧。」 张良俊缩了一缩,无奈地把自己昨夜到方家后,收了从芝贿赂,隐瞒赵采嫣小产真相,故意说成是药物影响的事情当众说了一遍。 方泓墨追问了一句:「小产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跌倒后撞到了小腹,伤了胎胞。」 方泓墨看向方泓砚,故意问道:「二弟,你说说看,张大夫所言是真是假?」 方泓砚本来默默听着,忽听他问自己,抬眼见众人的视线都集中过来,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知瞒不过去,羞愧至极地点了点头。 方永康怒斥道:「自己跌了就跌了,意外之伤虽然遗憾,但也不是什么过错,为何要隐瞒真相?还要诬陷你长嫂?」 生意做到这么大,自然精明过人,这次被骗,完全是因为有大夫诊断先入为主,且他根本想不到泓砚或采嫣有任何理由去诬陷赵晗。 这还不仅仅是空口诬陷,他们甚至买通丫鬟偷药栽赃,贿赂大夫串供,这做得实在是过分了,远超出一般人会在此种情况下的反应。若不是深仇大恨,就是有重大事情要隐瞒。 林氏带着方娴过来,本是准备探望一下小产的侄儿媳,却正碰上长房内部这场对质。 她才听跪在那儿的张良俊说了几句开头,就觉不妥,这种龌龊背德之事怎好让未出阁的女儿听见,急忙附在方娴耳边悄声嘱咐了几句,让她先回去。 方娴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些事儿不是她该听的,临走时回头望了眼立在一边垂头丧气的方泓砚,悄没声地从门边出去了。 到了春泽居外面,她想起小时候的事,不禁唏嘘叹气,本来一直觉得挺好的二哥,娶了二嫂之后却变了,也不知是自己本来就不够了解二哥,还是近墨者黑的缘故。 韩氏瞧见方娴出去,林氏自己却留了下来,不由在心底哼了一声。这林氏惯会做人,逢年过节大事小事总是照顾到方方面面所有人,但那些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只要有心都能做到。 这种难堪的时候她怎么就不知道回避,留在这里不是存心看长房的笑话吗。 但这也怪不了别人,要怪只怪自己儿子不争气,再加上永康这刚愎自用的脾气,事情还没弄清楚就一味地向泓墨与阿晗施压,偏偏泓墨不是个肯服软的,不然也不至于闹成如今这样。 这边方泓砚听父亲问自己为何要隐瞒真相,便嗫喏道:「我,我与采嫣争吵了几句,气头上动起手来,她才摔倒的。」 第二十二章 赵晗在一旁听着,讶异地看了眼方泓砚,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对采嫣动手。她带着疑问看向泓墨,他见她望过来,不认同地微微摇头。 赵晗是清楚赵采嫣本性的,见泓墨摇头,推想这场争执多半不是方泓砚故意先动手,恐怕是赵采嫣先发起脾气来,最终自作自受。 林氏也极为惊讶,先不说这二侄子的脾气温和,小夫妻俩本来感情甚好,最主要是采嫣有了身孕,一般小矛盾又怎会发展到大打出手的地步。 韩氏同样觉此事不简单,追问了一句:「究竟为何事争吵?竟然会动起手来?」 方泓砚悔恨地说道:「我拿了采嫣的嫁妆去买香药引,哪知香药引一昼夜间就暴跌,结果全赔了……」 他知道今日是不得不说实话了,其实他这一日一夜过得极为煎熬,终于能说出来反而觉得解脱。但他还没傻到会把所有的的事情和盘托出。要命的还有挪用铺子里钱款之事啊,幸好今日先去补上,平了帐,若是被父亲知道了此事,那真是罪上加罪了。 光是这样的作为已经让方永康气得猛拍一下桌子:「香药引年前已经涨了几番了,盛极而衰,万物不离此理,你怎会蠢到跟风去买香药引的呢?一样要买,不会买些稳中有升的盐引茶引铁引吗?」 听到买香药引的事,赵晗又瞥了眼方泓墨,在这一点上,他倒是和公公眼光挺一致的。 方泓墨不想他们多议论交引之事,便冷冷插了一句:「这道理不对啊,二弟赔光了弟妇所有的嫁妆,所以应该是弟妇气不过,这才动起手来了吧?」 方泓砚闻言一滞,接着才反驳道:「不对,是我动的手……」只是这话说得底气十分不足。 堂里众人见他这般反应,已知方泓墨说得多半没错,恐怕还真是赵采嫣因为嫁妆赔光,气极败坏地撒起泼来。这妇人竟然如此凶悍,才因此害得自己小产,自作孽可根本就不值得同情啊。 方永康和韩氏这会儿真是气结,都这时候了泓砚居然还睁着眼睛替赵采嫣说瞎话。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既然赵采嫣气量如此狭小,又因之前方萱的事怨恨赵晗,借着小产栽赃陷害赵晗的主意,恐怕也是出自于她吧? 韩氏朝方永康望了眼,低声道:「我进去问问看。」 方永康沉着脸颔首,韩氏便入内往泓砚采嫣住的那屋而去。 因方永康严令正堂里所有下人只能入不得出,并派了人在前后出入口看守,连一只耗子都溜不进去,更没人能进去给赵采嫣报信的。 赵采嫣躺在床上不能走动,等了会儿方泓砚不回来,心神不定,便派从兰去前面打听情况,谁知许久不见回来,再派另一个丫鬟出去打探,也一样不见回来。 房里最后只剩一个丫鬟伺候了,再要派出去就没人了!却始终无人来告诉她一声,到底什么情况了。 赵采嫣只觉今日凶多吉少,她朝着门口张望,忽见有人影闪动,急切间撑起上身去看,只觉小腹一痛,腿间随之涌出一阵热流,只怕是又出血了。 但这时候她也顾不得这些了,只盼进来的人能告诉她外面情况到底如何。 她紧紧盯着门口,却见是婆婆带着人进来了,且婆婆明显神色不快,眸中带着厌恶的眼神,心就猛然一沉,方泓砚这软蛋多半什么都说了! 「婆婆……」赵采嫣十分委屈地叫了一声。 韩氏并不应她,走到床前冷淡地说道:「我来看看你的伤势。」 赵采嫣见婆婆不是兴师问罪不由一愣,但想到小腹上的外伤痕迹仍不免心虚:「多谢婆婆关心,儿媳已经好多了。」 韩氏绷着脸道:「你解开衣衫让我看看腹部。」 赵采嫣脸色变了一下,瞄了眼韩氏身后两名粗壮的婆子,咬着唇,忍着羞耻慢慢掀开被子。她刚刚小产,仍有出血,所以躺在床上时为了方便替换铺垫吸血的棉布,未着下裳,撩起上衣下摆就露出整个小腹。 韩氏清清楚楚看见她小腹上已经发紫的瘀伤,厌憎地转开视线,冷声道:「你小产的真正原因是摔倒吧。为何要栽赃嫁祸给阿晗?」 赵采嫣立时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昨夜明明是泓砚推了儿媳,儿媳才会摔倒的,儿媳吃了那么大的苦头,婆婆怎么反而来责问儿媳。还说什么栽赃嫁祸,儿媳对此真的一无所知啊!是泓砚说的吗?还是嫂子说的?婆婆可不要信她,她……」 韩氏气得脸都红了。她就从未见过这么不知悔改,毫无羞耻的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试图颠倒黑白, 她再也不想听这些胡说八道,霍然起身,对那两个婆子道:「看好她!」言毕径直跨出门去,没有再看赵采嫣一眼。 赵采嫣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颓然倒回床上,睁眼瞪着帐顶。 韩氏回到正堂,看了眼方永康,沉声道:「是她。」 堂上沉默了一小会儿,方泓墨正要说话,忽听赵晗的声音响起:「父亲母亲,儿媳被人栽赃嫁祸,蒙受冤枉,如今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还请父亲母亲为儿媳主持公道,让有罪之人受该有之惩。」 她清音朗朗,却语调平淡,并不以气势凌人,仿佛只是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但方永康和韩氏听了都觉得极为愧疚。方泓砚更是无地自容,垂着头谁也不敢看。 方永康重重点头:「自该如此。」他望向方泓砚,低喝道:「跪下!」 方泓砚闻声一凛,抬眸望向父亲,见他正是怒视着自己,双膝一软便「扑通」一声跪下。 方永康又看向旁边立着候命的曹婆子,冷声道:「把那刁妇带出来!」 「是!」曹婆子领命,带着两名婆子入内。 方泓砚不由慌乱摆手道:「父亲不可,采嫣昨日才刚刚小产,不能移动啊……就算是要惩罚,也要等她养好身子后再说啊。」 林氏站在一旁看到现在,没有插过一句,此时也在一旁劝道:「侄儿媳这身子……若是现在硬来,说不定要出人命的啊!」 方泓墨冷「哼」一声:「阿晗一样是受伤的,也没见你们来劝说让她脚伤养好再罚!」 方泓砚不由语塞。 韩氏淡淡看了林氏一眼:「弟妹还是不要管不该插手之事吧。」 林氏歉然笑了笑:「阿晗只是脚扭伤,和采嫣情况毕竟不同,我出言相劝,只是担心出事而已,大嫂别误会了。」 韩氏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要是心存恶念,或是为非作歹,出什么事也都是活该罢了。」 林氏笑笑,也就不说什么了。 过了没多久,曹婆子带着一乘肩舆出来,赵采嫣脸色惨白地斜倚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棉被,却依然瑟瑟发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若是没有靠背的话,恐怕她是坐也坐不住了。 肩舆抬到堂中央,往地上一放,就在跪着的方泓砚身边。 方永康对曹婆子道:「去请家法。」曹婆子领命而去。 赵采嫣闻言脸上更无血色。 为了要她心服口服,方永康让张良俊把事情当着赵采嫣的面再说了一遍,接着又传妙竹与奄奄一息的从芝进来,把她们在赵采嫣授意之下的所作所为交待清楚。 第二十三章 之前等待她出来时,方永康已经与韩氏低声商量过如何处理,此时便一一宣布。 韩氏道:「今有逆媳赵氏采嫣,为妇无德,不敬不孝,嫉妒成性,恶意构陷,不惩不足以立戒。唯因身负伤病,罚其独居禁闭,待愈后请家法杖击十下。」 赵采嫣冷冷地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张良俊、方泓砚,又恶狠狠瞪了赵晗一眼,最后冷笑着看向方泓墨,口中喃喃道:「好啊好啊……」 方泓墨不由皱眉。 方永康见她毫无愧色,不由怒道:「事到如今,你仍是不知悔改吗?」 赵采嫣惨笑道:「你们都信了我是最恶之人,我再说什么都无用。你们不舍得罚亲生儿子,便拿我开刀……」 韩氏皱眉斥道:「谁说不罚泓砚的?」 方永康沉声道:「今有不孝子方泓砚,谗言欺瞒,贿赂大夫,构陷长嫂,不惩不足以立戒。请家法杖击十下,以儆效尤。」 方泓砚脸色苍白,沉默不语,跟着两个婆子去到院里挨家法。 不多时曹婆子从外面进来,双手托着一根四尺来长,儿臂般粗细的黑色家法,走到方泓砚身边,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请家法。」 方泓砚抖抖索索地褪了裤子趴下。 赵晗没好意思再看,转脸去瞧赵采嫣,见她直愣愣地瞪着眼睛,望着院子里方泓砚所在的方向,神情倒不像是害怕。 呜——的一声锐响,棍杖挟风。 「啪!」 耳边很快传来一记木棍重重拍击在皮肉上的清脆声响。赵采嫣全身一震。 「呜——啪!」又一记清脆声响,方泓砚忍不住大声惨呼起来。赵采嫣仿佛此时才反应过来,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 「呜——啪!」第三记清脆声响,混着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一起响起。韩氏眼中已经含了泪,心中极不好受,取出手帕来轻按眼角。 「啪!」「啪!」第四下,第五下……连方永康也是脸色铁青。 「啪!」「啪!」第六下,第七下……惨叫声越见嘶哑,却力竭了一般,越来越短,越来越轻。 赵晗虽然没敢看,却不由主回想起昨夜见到的那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丫鬟,只觉胃里不适起来,脸色大约也是不太好看的。 忽然她身侧人影一晃,有一对暖热的大手捂住了她的双耳。 她仰头去看,见他俯首望着自己,墨眉微凝,脸上并无笑容,甚至有一丝哀色,唯眸中目光温柔如水。 ……第八下,第九下,第十下。从头到尾这十杖,曹婆子手下是真功夫,一点都没留情,从第四杖起,杖杖见血,痛入骨髓,却不伤筋骨根本。 挨足了十杖家法的方泓砚气若游丝地念了句:「不孝子孙方泓砚谢祖宗家法教诲……」被婆子抬上床板,送进里屋。 「等一下!」方泓墨突然出言阻止。 屋里众人都是一愣,全都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不让人抬方泓砚进去。 方泓墨看向方永康:「父亲,可记得昨夜定下的三日之约。」 赵晗微微诧异,转瞬后明白他所指,既然事已大白,三日之约也就失效了,他此时再提此约,是要方泓砚一模一样地履行这约定吧。打也打了,剩下的,就唯有休妻之约了。 是啊,她虽然也挺想让赵采嫣挨顿打,受点教训,却更希望她能离自己远点!休了她方家就清净了!泓墨此言,颇得她心。 方永康挑眉,一样想通了这一层,便沉声道:「自然记得。」 方泓墨朗声道:「若是儿子运气稍差些,没能在三日之内洗雪阿晗的冤屈,那三日后挨家法的就是儿子,且还要被迫休妻。如今泓砚只是挨了家法,还差着一样。请父亲还儿子儿媳一个公道。」 方永康不由踌躇,在昨夜的他看来,大儿媳所为实在恶毒,二儿媳腹中胎儿亦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故意下药堕胎,不是与杀人一般么?且当时的他怒火上头,言行冲动,事后已经后悔,虽与妻子争执过这三日之约,内心却暗暗决定,只要泓墨能找出一定的证据,未必非要如何过硬,也可以放过他们一码。 而二儿媳所犯的是栽赃嫁祸,虽然两件事一样卑劣,后果与严重程度却大为不同。泓砚已经打了,二儿媳也一样要挨家法,还要让泓砚休妻,是否太过? 见方永康犹豫,方泓墨眸色转黯,只觉心冷,暗自道声罢了,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转身准备带赵晗离开。 韩氏眼见这父子两人又要回到原先的僵局,不由暗叹,正要说些什么,忽听林氏一声惊呼:「侄儿媳好像晕过去了!」 韩氏看向肩舆上的赵采嫣,却发现她软软垂着头,似乎晕了过去,只不过看多了赵采嫣装腔作势,又正好说到休妻之事,这会儿一点也不相信她是真晕。 林氏走近肩舆,轻轻唤了两声「采嫣」,又轻推一下,发现她气息微弱,挪开一角棉被,见她身下有大量暗红色沁出,不由吃了一惊,转身对韩氏招手。 韩氏见她神色忧急,便快步走近妖孽太子无良妃。林氏小声急道:「血崩了!赶紧请大夫来啊!别真的弄出人命来。」 韩氏也见到那滩血迹,这才信了赵采嫣是真的晕过去了,急忙命婆子们把她抬进离得最近的西厢房,让她在床上躺平了,出血的情况才稍稍好转,但眼见着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脸色也白的不像话。 恰好王老大夫于此时赶到,他本是被紧急请来给受家法的方泓砚治伤的,这便救急先替赵采嫣看了起来。 望闻问切一番之后老大夫眉头皱起:「血室受损,殒胎附滞未清,颇为危急,之前用过什么方子?」 丫鬟取出之前张良俊开的药方递过去,王老大夫接过来一看,不由直摇头:「不对,不对……扑跌损伤所致小产,该用理气散瘀汤,怎能用旋覆花汤?这是哪里的庸医所开?害人不浅啊!」 屋里面方家众人尽皆无语,心里都清楚,为何张良俊会用不对症的药方。 王老大夫一边感叹着庸医害人,一边开出新药方,然后又被请去替方泓砚诊治,他是皮肉外伤,倒也好办。王老大夫来的时候预先知道要处理杖击伤,带着相应的药,这便外敷止血生肌的药膏,再加以包扎,同时把内服所用药物交给丫鬟去熬药。 丫鬟拿着那张不对症的药方走到外面,本想扔了,被方泓墨截下来,扔在仍被绑着的张良俊面前,嘲讽地说了句:「你倒是配合得极好。」 本来赵采嫣虽然要张良俊配合陷害赵晗,却不至于用药也要用错的,也不知是这无良庸医自己心虚还是医术确实不高明,居然开了不对症的药方。也是歪打正着,恶有恶报了。 张良俊在堂里跪地许久,双膝早就剧痛难耐,更是又冷又饿,见终于有人留意到他了,急忙叫道:「哎,方公子,方公子!你倒是放在下走啊!」 方泓墨正要开口,方永康喝道:「你这无良大夫,收受贿赂,谗言陷害,该当送官法办,怎么可能放了你?简直痴心妄想!」 第二十四章 张良俊急了:「方大公子,你亲口答应过在下,只要说出实情,就放在下走,你怎能言而无信?」 方泓墨笑了笑:「对诚信之人自当言而有信,与无德无义之人讲什么信义?放你这种毫无医德可言之人出去,岂不是还要继续祸害更多病人?」言毕着人将他关起,准备第二天一早送官。 在王老大夫一番针灸过后,赵采嫣总算止住了出血,却又发起烧来,不宜移动。韩氏就让她躺在西厢房养病,但房门是锁着的,门口有人看守,只等她痊愈之后再受家法。 从芝助纣为虐,妙竹背主偷窃,两个丫鬟都被杖击二十,送去发卖。方泓墨另查出妙竹的哥哥丁关偷窃府内财物,变卖作为赌资,一样被杖击二十,送去发卖。 事情一一落定,已经是深夜里了,众人皆疲惫不堪。 赵晗从凌晨被叫到春泽居来,莫名被诬下药罪名,再被软禁四宜居,心中思虑过多,整个白日里都没睡过,这会儿一个没忍住,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呵欠。 打完呵欠她就瞧见泓墨望着她,眸中带着取笑之意。她虽困倦,心情却好,也回他一个微笑:「你就不困吗?」 方泓墨忍俊不禁,亦知她困乏,这里的事也大局已定,便走到韩氏身边道:「母亲,没什么事的话,儿子就先带阿晗回去歇息了。」 韩氏也知不光赵晗困倦,泓墨一天奔波,一样不曾好好休息,便点点头:「你们回去吧。」 方泓墨又朝林氏道了声二婶告辞,转身叫来几个婆子,抬赵晗回朝岚居去。 林氏见没什么事,也告辞回去了重生之血色残阳。 韩氏见他只向自己与林氏告别,却不对他父亲说话,甚至没望过那个方向一眼,不禁在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 出了春泽居,赵晗只觉特别放松舒坦,身负罪名,压力之重,真是极难承受。 若是给她时间,她也能设法找出赵采嫣的破绽,可父权之下,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查去问。也幸好泓墨信她无辜,甚至肯代她受罚,若不是他挺身而出,昨夜被打的恐怕就是她了。皮肉之痛还在其次,这罪名若是不能洗清,她这一生都要背着这个污点了。 她望向身边的泓墨,目光默默勾勒出他俊逸坚毅的侧脸轮廓,还有那挺拔矫健的身姿。 初次见他,就被他外表吸引,但那只是纯粹对于外貌的欣赏,英俊的男子她以前看得实在太多了,看过就算,不会一直放在心里。 再次见他,被他爱妹之情感动,想来这么妹控的男子,不会是个太坏的人吧。 三次见他,隐约察觉他对自己的好感,但当时的她也没有多想,毕竟作为庶女,她在婚姻上不会有太多的自由选择。 四度见他,已是新婚那日,其实对他的性格行事有着许多不满意的地方,但既成定局,也就随遇而安,想要好好经营这一场婚姻。谁知新婚夜他竟大醉而归,一夜冷遇就像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让她热情全熄。 只是做女人不光是做妻子,还是女儿、儿媳、姐妹、妯娌……她不会去曲意逢迎讨好,只会努力经营自己的人生。 敬人者,人恒敬之,自重者,人恒重之。 一点一点的,他有了改变,一天天变得更有担当,一天天变得更成熟,终于有这一天,他能成为她的依靠,她的倚仗,她最深爱的人;同时,她也要变得更好更成熟,做他的依靠,他的倚仗,他最深爱的人。 除了爱,还有责任。 察觉她的目光,方泓墨转过头,本是带着笑意,见她眸中深情,不由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为了你,要成为更好之人。 方泓砚与赵采嫣都不能动了,韩氏便暂时接管春泽居,清点人员时,却意外地发现赵采嫣的贴身丫鬟从兰不见了。 起初春泽居被封锁,无人能出,直到方泓砚受完家法,赵采嫣晕倒,王老大夫入内诊治,张良俊被押送出春泽居,众人进出频繁,大概从兰就是趁此时机跑出去了。 韩氏暗暗思忖,从兰若不是心虚潜逃,那就是去赵府报讯了。 早晨亲家得知赵采嫣小产,已经来看过一次,得知「赵晗是罪魁祸首」后,那位亲家母边哭边把阿晗说得毫无是处,甚至说出要把她送官法办这样的话来,连韩氏听了都觉得过分。倒是亲家公为人中正,表示不信阿晗会做出这样的事,还去四宜居探望了一回。 最后是永康提及与泓墨的三日之约,答应一定会把事情查清楚后公正处理或处罚,他们才离开。 今晚这事一定,她就准备好应付亲家了,不管从兰是否是去报讯,方家这里总要派人去知会一声的,本来是打算明日一早送封信去,从兰这一跑,恐怕现在就要送信过去,不然就要落人口实了。 韩氏写了封信,简短说明事情经过,派尤妈妈坐车亲自送去赵府。 尤妈妈走后,她看了眼窗外天色,不由叹息,哎,看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了。 从霜小半个时辰前就先回了朝岚居,吩咐三等丫鬟和婆子们把房间里的火盆烧起来,热水澡豆预备着。 看她们忙起来了,她则叫上心香和另几个丫鬟,把屋里的灯烛茶具、床帐被褥等等,能换的全换了新的,连贵妃榻上铺的狐皮褥子,放的冬枕也一并换了全新的。小姐遭了这么一回冤案,当然要去去旧晦气才对。 赵晗坐着肩舆回到朝岚居,乍见屋里情景时,不觉莞尔。她只不过离开了一整天加上大半夜而已,可被从霜这么一换,屋里倒是焕然一新,不知怎的却让她有点相隔十天半个月没回来之感。 从霜见她笑了,也不禁高兴,小巧的圆脸上露出两个酒窝,端上两碗温热的汤水道:「夜里寒气重,少爷少夫人喝碗鸡汤暖暖身子。」 方泓墨本来还没觉得什么,一闻到鸡汤香味,腹中顿时咕噜作响,只觉胃里空得难受,端起汤碗一口气喝完,不满足地说道:「这点汤水连垫个底都不够。」 从霜急忙道:「厨房里温着菜呢,见少爷少夫人回来,婢子已经吩咐上饭菜了。」 赵晗知他赶着回来替她雪冤,直接带人去的春泽居,连饭也顾不上吃,这番折腾下来已经过了亥正,他一定是饿过头了,心里既有感动又有份心疼,便温言嘱咐道:「你一晚上没吃东西,本就该先喝点汤暖了胃,然后再去吃饭才好,也别吃得太急,这种时候特别容易伤胃。」 方泓墨低头按着腹部道:「肚子啊肚子,听见没有?夫人交待了,再饿也要慢慢吃,不许你心急。」 赵晗和从霜都扑哧笑出声来。 赵晗道:「你可真是天赋异禀,心眼竟然长在肚子里。」 方泓墨「哈」地笑了声,抬头朝她道:「你平平安安回来了,我可不就是心落到肚子里了吗?」 赵晗笑着嗔道:「就是嘴甜,快去吃饭吧!」 方泓墨起身去外面用饭,从霜跟着去伺候了。房里丫鬟一时只剩下了心香。 第二十五章 心香是和妙竹一道被韩氏指来朝岚居伺候的大丫鬟,如今妙竹犯下了这样大的事,被主人家打罚发卖,心香虽然无辜,但在这风头口子上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只怕少夫人对一起过来的她也生出疑忌之心璧合你擒我愿。 她本来就寡言少语,和赵晗不是太亲近,今晚更是处处谨小慎微,只怕出错,眼看着屋里只剩自己了,赵晗又沉默着不说话,便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少夫人要不要先洗漱?热水都备好了。」 赵晗正想着事情,闻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道:「先不忙洗漱的事,你替我去外面看看从露回来了没有。」 心香神色有些黯然,点头应了,往外走时仍不由暗叹,从露从霜在少夫人心中位置到底是和自己不一样的。忽听少夫人叫了她一声,以为她还有事忘了交待,急忙停住脚步,回身听吩咐。 赵晗方才看了眼心香,恰好瞧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黯然,因此才叫住她,语气淡淡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迁怒于人,更不喜株连。从露机灵是她的本事,从霜天真是她的天性,不管什么性格什么天分,我最看重的还是本分、勤恳又忠诚之人。一个人不怕犯错,怕得是贪婪觊觎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你不会讨好我没关系,我本就不喜一味献媚之人。只要谨守本心,尽力做好自己该做之事,日久见人心,自然会获得他人的信任。」 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好几个丫鬟被杖打又被发卖,人心惶惶是难免的,赵晗连警告带安抚地说了这么几句就打住了。韩氏派过来的丫鬟本就不会是笨的,点拨几句就该懂了。 心香听见赵晗第一句话时吓了一跳,怎么自己心里想的少夫人都知道了,但等听完这番话也放心了,心里更是清楚了以后该怎么去做,点头应是后退出房间,到正堂外面候了一小会儿,见从露从外面匆匆回来,便对她道:「少夫人在里屋等你呢。」 从露点头道:「多谢妹妹特意提醒。」说完还对她笑了笑,这才急匆匆朝里面走。 心香又站在门口想了会儿赵晗方才说的话,释然一笑,进屋去整理方才屋里换下来的旧布置了。 「少夫人,婢子回来了。」从露轻轻拍门,听见里面赵晗的声音:「进来吧。」 她便推门进去,转身关上门,见屋里只有赵晗,便走近她身边,小声道:「夫人派尤妈妈去赵府送信了,这会儿刚刚出发,婢子就赶紧回来了。」 赵晗颔首表示知道了,又嘱咐她道:「今晚多半还会有事,你辛苦些盯着点,那边一有动静就来叫我。」 从露连连摇头:「婢子做这点事哪里算得上辛苦,小姐对婢子们的好,婢子就是做牛做马也回报不了万分之一!」 昨晚老爷叫那个长得吓死人的曹婆子带她和从霜下去逼问,若是当时小姐不阻止,就不会惹怒老爷差点进了宗祠挨打,但挨打的就会是她与从霜。看看春柳那个丫头的惨状,还有今天二少爷被打的惨叫声……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更不用提小姐为了她,还特意向赵夫人要人,把大牛全家都要了过来,虽说不能随时去相会,毕竟离得近,只要先经小姐允许,和大牛见面的机会就时常会有。 跟了这样的主人是难得的福气,若是还像妙竹那样不知珍惜,那真是猪油蒙了心,脑袋被马车撞坏了。 从露接着说道:「大牛熟悉赵府的情况,就跟着尤妈妈一起过去了。婢子这就去候着他们回来,问问大牛过去后什么情况,若是那边来人了,就来叫您。」 「没那么着急,他们也不能马上就飞回来,你先去歇会儿吃点东西,然后先到春泽居那边看看情况,再去等大牛吧。」 从露应下,离开屋子,叫了心香进来服侍她洗漱。 洗完脚,重新包上药膏,赵晗试着转了下右脚腕,稍稍动了动就觉酸痛,只怕没十天半个月是不能痊愈的,不由暗叹,庙会那天自己是太心急了,若早知追不上泓墨,何必自找苦吃?且真是有什么事泓墨应付不来的话,自己跟上去就能应付得过来了吗? 泓墨虽说那天是看到了一个旧友,但看他那眼神,可不太像是见到故人那种惊喜怀念之感,反而有些震撼、又有些厌憎,恐怕不是故交而是旧敌吧…… 房门被推开,方泓墨迈了进来,见她低头看脚,便问:「好些了吗?」 赵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问脚:「好是好些了,离好全了总还要几天吧花间高手。」 说完这句她就见他眸中又露出歉然之色,急忙道:「我想歇息了。」 方泓墨便过来把她从贵妃榻上抱起,放到床上,替她梳顺了头发,换了衣裳,自己再去迅速洗了洗,出来把灯吹熄,上床从她身后搂着她,把她包裹在自己怀里,把下巴轻轻抵在她肩头。 两人都确实太困倦了,方泓墨不一会儿已经鼻息沉沉,赵晗也很快坠入梦乡。 仿佛只是睡过去了一瞬间,她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推她臂膀,接着有人在她耳边悄声呼唤:「小姐,小姐……」 赵晗抬起沉重的眼皮,迷茫地眨了几下,下一刻便彻底醒了过来。 从露手里举着蜡烛,见她睁开了眼,便继续用极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尤妈妈刚回来,一下车就去了春泽居。大牛哥说赵大爷赵夫人后脚就会到,让尤妈妈先回来报讯的呢。」说完直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赵晗轻手轻脚地把泓墨的手从腰上移开,掀开被子坐起身。他大概真的是太累了,直到她穿好衣裳,他都毫无察觉,睡得极沉。 她把右臂搭在从露肩头,从霜在左边扶着她,三人慢慢挪出了屋子。外间里停着肩舆,从露从霜扶着她坐上去。从霜去轻轻掩上里屋的门,从露迅速替她梳好头,头发在脑后简单盘了个发髻,用发钗固定住。 婆子们无声地抬起肩舆,一行人悄没声地离开了朝岚居。 天还没亮,周围乌蒙蒙的,但时候已经不早了,出来前赵晗看了眼漏壶,快到卯时了,只不过冬日的黎明来得特别晚而已。 呵,居然还是和昨天差不多的时候。 春泽居里依旧是灯火通明,肩舆抬进去的时候,赵晗瞧见正中主座上满脸倦容的韩氏,另一边客座上首的赵振翼,以及他下首坐着的李氏。 三人见她突然进来,都十分惊讶。 韩氏愣了一下后最先恢复淡然,微笑着朝她招了招手:「阿晗,过来。」 赵振翼和李氏才刚到,丫鬟上的茶还是烫口的,屁股底下的椅子还没坐热,赵晗就来了。韩氏此言一出,他们都以为是韩氏特意把赵晗叫过来的。 婆子们把肩舆放下地,拆了两旁的长杆子,这就变成了一张圈椅,连椅子上的赵晗一起抬过去,尽可能地靠近韩氏所坐位置下首。 这个位置一放,状况更有些微妙,韩氏与赵晗在主位,赵振翼和李氏在客位,两两相对,仿佛暗喻着此时双方的立场。李氏看向赵晗的眼神便不由带上三分敌意。 第二十六章 方永康日间还有桩大生意要谈,方泓墨和赵晗离开春泽居后,他也回四宜居去了,就只有韩氏留在这里。 韩氏本来孤军奋战,此时突然来了一个强助,不由精神一振,浅笑着看向赵振翼:「亲家公亲家母这么大清早的赶来,想来是看到信了吧?」 夜里从兰确实是偷偷溜回去赵府报讯了。但她是步行过去的,还在一路上被巡视的衙役盘问了数次,她靠着前日赵采嫣小产时方泓砚的手书,假借去请大夫之名义才得以被顺利放行。 尤妈妈却是坐着马车去的,仍然后发先至,韩氏的信先送到了赵府。 管家陈六叔本来就听说过大小姐在方府出事了,再听说这封信是方府大夫人亲自写的,事关大小姐的重要事情,哪里敢耽误,急忙命人送进去,将信交到了赵振翼手里。 赵振翼匆匆浏览,韩氏在信中大致写了事情经过,首先写明,经查证采嫣才是挑事之人,意外小产后栽赃嫁祸给赵晗,又提及她突发血崩,万幸大夫正好在,及时加以诊治,出血已止,如今尚好。他看到最后一段,不禁忧急万分。 李氏稍后出来,瞧见他的脸色就觉大事不妙。 赵振翼浓眉紧皱,把信递给她,一边说道:「采嫣突发血崩……」 李氏瞬时白了脸色,急忙抢过信,一句都没仔细看,眼睛只找血崩两字,终于找到了,再看前后句,只是手抖得厉害,灯火下更是看不清楚,索性不看了,把信往他手里一塞:「那还不快过去啊!」 赵振翼虽然也忧急,但信中所言,大夫已经诊治过,人也救过来了,再急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便让人传话给候在前院正堂里的尤妈妈,说是稍后就赶去方府,请尤妈妈先回去禀报一声,同时叫人备车。 尤妈妈走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从兰才气喘吁吁地赶到,向门口值夜的一问,才知方家的人已经来过,老爷夫人正要乘车前往方府。她再连走带跑地赶去角门边,却见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陈六叔和一个小厮在。 陈六叔二人正在关上角门,忽见从兰跑来,吃了一惊:「你怎么不跟着方家的马车过来,却自己跑回来了?」 从兰顾不上答他们,着急万分地问:「大老爷大夫人呢?」 陈六叔朝门外方向一抬下巴:「去方家啦!刚刚才走的。」 「啊!?」从兰急得想跺脚,还是没来得及赶上,可这会儿追也追不上了。 一赶到春泽居,赵振翼与李氏就急着问采嫣的情况。 韩氏也知这是人之常情,预先已经让人去把赵采嫣房间外的锁打开取走了,这就带着他们入内。 李氏见韩氏带着他们往西厢而去,不由心生疑虑,看向韩氏。 韩氏淡淡解释道:「亲家母稍安,采嫣突然大出血,不能搬动过远,才就近歇息在西厢了。」 李氏这才稍稍释然,但生出新的疑虑,采嫣本来睡在后面主屋,怎么会被抬出来,反而离西厢更近了呢?她正琢磨着,他们一行人已经走到房间外。 耳中听见赵振翼问道:「她如今情况如何?」 韩氏抬起右掌,掌心朝下轻轻压了两下,示意他们轻声:「采嫣早前已经止血,也喝了药,这会儿已经睡了。她如今需要静养,你们看一下她,也好放心,然后我们出去说话。」 李氏便轻轻推门,与赵振翼一前一后地进去,见赵采嫣睡得安定,也就缓步退了出来。 三人回到堂前,刚刚坐下还没说话,赵晗就到了。 李氏一见赵晗,立即想起那下药之事了,虽然马车上赵振翼已经把信中内容告诉她了,她可觉得韩氏说得太含糊,什么叫「经查证」?谁查的?谁证的?凭什么说是采嫣栽赃嫁祸赵晗的? 「亲家母,我倒是不明白了,采嫣如今这么惨,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怎么那个祸害采嫣的罪魁祸首没被关起来,反而可以到处乱跑呢?」 韩氏讶然:「亲家母没收到那封信吗?」 「那封信我看过了,可白天还说采嫣是被害的,晚上怎么就变成我们家采嫣的不是了?」 韩氏心里头还生着赵采嫣的气,再加上李氏的态度也不客气,因此她说到后面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事急从权,所以这封信我写得简单,既然亲家公亲家母赶过来了,自该好好解释给你们听听,这整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氏心里头也有火,听她口气强硬,不禁要回上一句:「我赵家好好的女儿嫁进你们方家,没过半年就被害成这样,人差点就没了,亲家母你倒是说说,这是个什么理?」 韩氏不由气结,这位根本不是来说理的,上来就胡搅蛮缠,哪里还说的下去? 这时赵晗在一旁淡淡道:「母亲这样的气势汹汹,在旁人看来,并非是来了解事实真相的,而是来吵架的。」 李氏眉毛一竖,既然赵晗自己送上门了,就直接对她发难了:「什么真相?真相就是采嫣大病一场,现在还躺着呢!你却活蹦乱跳的,到底谁害了谁,这不是清清楚楚的吗?」 赵振翼听得直皱眉,三个女人斗起嘴来,他一个男人也不好插嘴,但李氏再这么搅和下去,今天很可能就搞僵了,他再要想问清楚事实如何,恐怕就要等下一次了。 于是他按住李氏的手腕,低声道:「好了,先听听事情经过。」 李氏只得住嘴,吸口气闷闷不乐地瞪了眼赵晗。 堂上忽然一阵尴尬的沉默。 却是韩氏气得不想与李氏说话了,她看向赵晗道:「阿晗,你来说吧。」 赵晗点点头,今日亲爹在,此事由她来说明更好,若是只有李氏在,那还得设法推给韩氏主打。她这就朝赵振翼说道:「此事并非一两句话可以说清,还请父亲耐心听女儿说明,即使有质疑之处,也等女儿说完之后再问。」 「行,你说吧。」赵振翼点点头,又盯了李氏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也给我耐心听着,别半路打岔。李氏甩给他一个知道啦的眼神,暗地里撇撇嘴。 赵晗得了赵振翼的保证,这才解释起来:「昨夜采嫣因扑跌摔伤而致小产,请来大夫诊治,谁知这位张大夫贪财无德,收了采嫣贿赂后,违背良心说采嫣小产是因为药物所致。公婆既心忧采嫣身子,也因失去孙儿而痛心不已,急着抓住罪魁祸首,就在春泽居内严加搜索,很快在一个丫鬟枕头里搜出女儿外敷所用的药膏。但其实这贴药膏是女儿院里一个叫妙竹的丫鬟偷出去,转交从芝后,从芝再把它藏进去的,目的是为了嫁祸女儿。这些事情不仅从芝与妙竹都已经招认,二弟也好,那名无良大夫也好,全都承认了此事,确凿无疑。还请父亲明鉴。」 她说完这些,回头望了一眼韩氏,韩氏赞同地点了一下头:「事实如此。」 赵晗从头到尾没提方泓砚赔光了赵采嫣的嫁妆,更没提赵采嫣是和方泓砚推搡扭打间摔倒之事,首先是因为,这与她被栽赃陷害无直接关联,其次考虑到婆婆的感受,也不适合由她说出口。 第二十七章 这事一开始是方泓砚对不起赵采嫣,但这事即使要说,也该由婆婆来说明,她何苦去作恶人呢? 韩氏是个明白人,赵晗没提方泓砚在此事中的过错,即使提及招认时也只是一句带过,那是在亲家面前给她留面子,心中对这个儿媳的喜爱不觉又多了一层。 赵振翼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其实今早来看望采嫣时,他就不信晗姐儿会下药毒害采嫣,相信只是场误会,解除了误会就好。 如今看来这事还是采嫣在搞鬼,他实在不愿相信她怎么会如此糊涂! 李氏被赵振翼压着,只能静静听赵晗说完,忍到现在没能挑刺,终于等她说完了,立刻就道:「你这都是一面之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刚才自己都说了,有物证证明你下药,偏偏给你们几个人说成了是采嫣栽赃,从芝在哪里?那个大夫在哪里?方泓砚又在哪里?谁能证明你刚才不是胡说八道?」 「亲家母是要亲眼见到人证么?」韩氏冷笑了一声,她既知道亲家要来,又怎会不做好准备?她转向身边一个瘦高的方脸妇人,「陈妈妈,去把人证带上来。」 「是,夫人。」陈妈妈走出去,没一会儿就带着一群人进来了。过来得这么快,自然是因为早就等在外面,只等韩氏发令了。 跟在陈妈妈后面的是六个粗壮的婆子,每两人架着一个丫鬟,三个丫鬟身上都带伤,低声呻吟着。赵振翼和李氏一眼认出其中一个丫鬟就是从芝。 再后面,两名婆子推搡着一个双手反绑的中年男子进来,中年男子满脸苦色,进来时居然还哭丧着脸打了个呵欠,自是那无良又缺德的张大夫了。 陈妈妈走到妙竹面前,冷声喝道:「谁让你偷药的?」 妙竹嘶哑地喃喃道:「二少夫人……让……让从芝找婢子偷药……」 「你是大少夫人院里的丫鬟,好端端的为何要听二少夫人的话?」 妙竹大哭了起来:「婢子有个哥哥……偷府里东西,二少夫人发现了……逼着,逼着婢子……」 赵振翼与李氏都十分尴尬,这发现了内贼却不惩治,反而以此要挟贼人的亲属为自己做事,实在是连最护短的李氏也不知该如何替自己女儿辩驳了。 陈妈妈又走到从芝面前:「谁让你贿赂大夫的?」 「二少夫人……」 「妙竹交给你的药,是谁让你藏在春柳枕头里的?」 「二少夫人……」 李氏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听到这会儿突然怒斥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采嫣对你多好,你竟然血口喷人?偷药也好,贿赂大夫也好,都是别人教你的话吧?」 她刻意地把「别人教你」这四字咬得特别重,韩氏听了不禁有气,这不是暗指方家有人教唆从芝诬陷采嫣吗?可要是明着和她争辩起这句话,反倒显得自己这边心虚了,不理她又气不过。 听了这话,赵晗「呵呵」笑了两声。 李氏怒目瞪着她:「你笑什么?」 赵晗淡声道:「女儿笑的是可笑之事。」 李氏自然不会去接她这明显的讥讽。 赵晗却接着问道:「母亲,女儿敢问一句,采嫣现在是赵家的人还是方家的人?」 李氏听见赵晗这么问不由愣了愣,但她这问题其实只能有一个回答,女儿出嫁从夫,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是夫家的人:「是方家的人。」 「那么从芝是采嫣的丫鬟还是方家的丫鬟?」 李氏隐约觉得自己前面有个坑,但此时不做声就是服输了,她又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只能谨慎地回了句:「当然既是采嫣的丫鬟也是方家的丫鬟。」她自觉这个回答还是滴水不漏的。 赵晗点点头:「从芝既是采嫣的丫鬟,也是方家的丫鬟,采嫣自己又是方家的人。从芝现在说出实情,就是忠于方家,又何来吃里扒外之说?难不成采嫣一直把方家当成了别人家?她的丫鬟只能忠于她,不能忠于方家了?」 李氏发觉自己绕了半天,还是掉坑里了,便愤恨地哼了一声,本来还要呵斥从芝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心里忽然觉得,吃里扒外这句话真该说赵晗才对! 韩氏弯了弯嘴角,看到这个蛮横的赵大夫人吃瘪,还真是让人心里痛快! 李氏端起茶碗,借着喝茶掩饰尴尬,又回想了一下赵晗方才的话,记起她提及的三个丫鬟,一个妙竹一个从芝,陈妈妈都问过话了,现下就剩最后一个,当然就是枕头里被搜出药膏的那个丫鬟了。 若是再要听凭陈妈妈问话,自然问得都是她们想叫她答的话,就算真有什么疑点也是不会问出来的,还不如自己来问。 她看向韩氏问道:「亲家母是否介意让我来问问?」 「自然不会介意,亲家母就请随便问吧。」韩氏本无意隐瞒任何事,自然也不怕李氏问什么,说完就看了眼陈妈妈。陈妈妈便退到一旁,垂手立着。 李氏放下茶碗,缓步走到春柳面前:「你就是枕头里藏着药的那个丫鬟?」 「……是。」 「是谁让你藏药的?」 「没人……药不是婢子藏的,是从芝……偷偷放进去的。」 李氏找着了疑点,立即盯着追问道:「三更半夜的,你睡觉的枕头,别人怎么能偷偷把药膏放进去?」 「二少夫人突然小产了……婢子们哪里还能再睡,都……都起来了……在院里站着候命……婢子真的是冤枉啊……」春柳小声哭泣起来。 李氏指着赵晗咬牙问道:「如果不是她要你藏药的,你又真的是冤枉的,当时为何要承认偷药,谁都不指证,偏偏指证她是指使人?」 「婢子们……在院里候着时,从芝出来说院里……有大少夫人的内奸,问我们谁下了药……」春柳不由痛哭,「婢子一直喊冤枉……后来实在是挨不住了……只能承认下药……她们还是打……非要婢子说谁指使的……婢子哪里知道啊……只能胡说是大少夫人……」 「厉害啊!」赵晗冷笑道,「采嫣刚小产,大夫还没来看过呢,从芝就知道了小产的原因,还知道是我找人投药的,这未卜先知的能力着实了得。」 而从芝一个丫鬟如何敢自作主张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是听了谁的吩咐去做的,不言而喻。 李氏问了半天居然问出更多从芝诱供的细节,更加证实了采嫣栽赃陷害,站在那儿听着赵晗的嘲讽,只觉尴尬无比。而赵振翼则更觉羞愧。 赵晗见李氏不说话了,提醒道:「母亲,还有位张大夫没问话呢。」 李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采嫣栽赃嫁祸之事她自己都信了九分九,再是护短也没可能当面说瞎话。之前的几个丫鬟口供已经能互相印证,这张大夫一没被打,二没仇怨,受贿办事,韩氏既能让人把他带出来,自然是肯定他的口供不会有问题。 还能问他什么,再问也只能自取其辱,更加丢人现眼罢了都市之绝品状元! 李氏咬着牙,一声不响地回到座位前坐下,心中着实气恼又难过。 第二十八章 韩氏见状松了口气,亲家既默认了,这事第一步算是解决,接下来就是如何惩处采嫣的问题。却忽然听见赵振翼发问:「亲家母,怎么没见泓砚?」 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氏顿时眼睛一亮,对啊,还是振翼想事情想得全,这事从头到尾采嫣没出面,都是从芝在办事,方泓砚当时一直在场,岂有不知情的道理,他在这桩事里面充当了什么角色,那是大有文章可做的呀! 她立即接上:「对啊,亲家母,泓砚在哪儿呢?采嫣小产还大出血,人都昏昏沉沉的,哪有时间与精力去谋划这么多事?怕只怕这次是事情,其实是泓砚在幕后谋划,要从芝去办得这些事吧?」 赵振翼则加了一句:「就算不是泓砚,他也必定是知情的,亲家母为何不把他也叫出来,一起说清楚呢?」 韩氏眼神微黯,缓缓道:「泓砚确实是知情的,并已承认此事,他虽非主谋,从犯同罪,昨夜已经挨了家法十杖。这会儿趴在床上,一动也没法动呢。」 此事在韩氏信中未曾提及,赵振翼听到他已经挨了打,不由震惊,与李氏对望一眼,一时倒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李氏却觉心惊肉跳,方泓砚挨了十杖家法,韩氏又说从犯同罪,那就说采嫣也要挨十下家法了?她此时体质如何挨得了十下杖击?只怕连两下都挨不起啊! 她不由发了急:「亲家母嘴上说打了泓砚,实际打没打,只有自己知道,即使打了,这轻轻打十下和下狠手去打十下可差得远了。我们可是没亲眼见着,难说……」 韩氏不由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眼神凛冽凄厉,盯着李氏语调沉缓地说道:「亲家母若是执意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那我就让人抬他出来。陈妈妈!」 「是!」陈妈妈脸上向来没什么表情,但看向李氏的眼神却带着冰冷的寒意,应了一声就要去叫人。 「罢了,不用了。」赵振翼摆摆手,沉声道,「我信得过亲家为人,不会包庇护短,既然说了打过泓砚,就一定打过,也一定不会故意放轻的。」 陈妈妈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韩氏,韩氏朝她微微颔首,她便又退到一边站着了。 赵振翼又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采嫣如今身子虚弱无比,又怎经得起这般重击?若万一她受不住打,出了事情,别说我们庆远侯府不会好受,导致她出事的方家又怎会好过?」 韩氏双眸不由一冷,望向赵振翼的眼神变得警觉起来,恐怕今天最难对付的不是李氏,而是这位亲家公。 本因为李氏那样胡搅蛮缠的泼辣妇人,连带看轻了这位庆远侯世子,可人家毕竟浸淫官场多年,不是白拿俸禄的。短短两句话,先安抚再敲打,更故意提及庆远侯爵,隐含威胁之意。 可是,他赵家女儿娇贵,他们方家的儿子难道就不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了?她昨日强忍悲伤,心痛如绞地看着泓砚被打得死去活来,是因为要对泓墨和阿晗有个交代。而采嫣身为主犯,更应该要挨家法,除了要给泓墨阿晗一个交代,也是为了要给泓砚、给永康与她自己一个交代! 赵采嫣这顿打,非挨不可! 韩氏冷声道:「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这是方家的家事,即使是侯爷亲自来了,也不能拿爵位压人,来干涉方家管教儿媳。」 「这件事,泓砚只是从犯,昨夜已经挨了家法,采嫣还是主谋,怎可轻易说不打就不打了?」 她见李氏眼睛瞪圆了又要说什么,丝毫不给李氏说话机会,紧接着又往下说:「只不过,采嫣如今身体状况确实太过虚弱,无法承受这十下杖击,所以永康与我商量后决定,先让她养病,把身子养好之后再加以惩处阳光你好。」 这话一说,赵振翼就不能再以采嫣有伤病作为理由了。他一时也找不到其他理由反驳,因为采嫣这次真的做得太离谱,太对不起晗姐儿,可就算是要让采嫣养好病再挨打,他心底仍然觉得不忍又不舍,更不放心方家会真的等她完全康复好了再打。 赵晗在一旁冷眼看了许久,见婆婆得理不饶人,赵振翼和李氏的神情无奈又不甘,此刻时机最佳,便出来打圆场。 她对韩氏道:「母亲是通情达理之人,亦知小产之事非同小可,一旦将养不好,可能以后就落下病根了。儿媳的父母亲也是太过担心采嫣的身子才会焦急万分。采嫣虽然犯了错,也确实该罚,但儿媳在此替她求个情,能否让父母亲把她接回去疗养一段时日,等她痊愈了再回来,到时候再受应有惩罚,相信父母亲也是同意的。」 赵晗说到最后一句,回头望了眼赵振翼,见他无奈而沉重地点了一下头,她再转回来看向韩氏。 赵振翼夫妇今日过来后,李氏一上来就气势汹汹地寻衅,这让韩氏十分生气。 她一夜未眠,本就疲惫而焦躁,又在气头上,本来不想让赵振翼夫妇接回采嫣,总觉得这样太便宜了她,可赵晗说的话十分中肯,她再稍加琢磨这话里的意思,就意识到阿晗这是在提醒自己啊! 采嫣毕竟是自己二儿媳,她若真在方家养病,自己随便怎样厌憎她,也不能太亏待她,万一真落下什么病根,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要落人口实,被李氏在背后嚼舌根,说自己虐待了小产的儿媳妇之类的。 倒不如让她回娘家养病去,也省得她还得为这个挑事精操心费神,反正不管她什么时候要回来,就得挨方家家法,这是逃不掉的! 韩氏向赵晗轻轻点了一下头,接着转向赵振翼:「亲家公亲家母要接采嫣回家将养也是可以的,但有一事要申明,她一旦康复,就要接受方家的家法惩处。若是不能答应,亲家公亲家母这会儿就请回吧。」 可别觉得把人接回去,时间拖得久点,这惩处就会不了了之。 赵振翼暗自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还多亏了晗姐儿劝解,亲家母才勉强同意的。采嫣如此待她,她却还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难能可贵。他温和而赞赏地看了眼赵晗,朝韩氏点点头,表示答应了这个条件。 李氏颇为意外赵晗会帮采嫣说话,但采嫣回娘家养病她的心可真的踏实不少,至于家法么,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虽然韩氏说一定要挨,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让采嫣留在方家更糟吧。 韩氏既然答应他们接走这个烫手山芋,便巴不得他们越快越好:「亲家公,你们准备何时接采嫣回去?」 赵振翼看向李氏,李氏虽然一样巴不得越快越好,但采嫣才刚血崩过,这样的状况哪里敢马上移动,于是她道:「至少也要过个三五天,等她情况稳定些,我们再来接她回去。」 事情既然谈妥,韩氏端茶送客。 赵振翼夫妇今天急冲冲而来,灰溜溜回去,告别得极为匆忙。 见他们离开,赵晗亦向韩氏告退。韩氏浅笑着点点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疲态,一会儿还得去和春园请早安,还需再撑一段时间才能歇息。 第二十九章 婆子们过来,把两根长杆在肩舆两侧装好,抬起赵晗出了春泽居。她们一到外面,就见赵振翼与李氏等在外面没走,见她出来就走向她,似乎有话要对她说的样子。 赵晗便让婆子们停下肩舆。 赵振翼和李氏走到外面时,浓眉一直紧锁不展。 确实,采嫣从小到大是被娇宠着养大的,可以前的采嫣并不是如今这个样子的。她自小言谈举止温柔大方,也知谦让。直到万华寺救方萱之事真相暴露,赵振翼才发现她的心性有点问题。 但人孰无过,改过也就好了。经他训斥一番后,采嫣诚心改过,他就原谅了她。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识到,采嫣的德行出了大问题。 除了方萱之事外,赵振翼找不到任何采嫣记恨晗姐儿的理由,可是什么样的人会仅仅因为这样的理由,设法栽赃陷害自己亲妹妹啊? 赵振翼实在是想不通采嫣如何会变成如今的样子!难道以往所有的谦和之举,都只是在别人面前的伪装吗?可如果真是伪装,既然她已经伪装了那么久,又怎会突然暴露?可若是说她品性发生了变化,家中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重大变故,为何她会在这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内变化得如此厉害? 作为父亲,即使在女儿出嫁前,他也只是早晚见到两个女儿,偶尔关心一下她们,聊聊日常,因此并没有及时发现采嫣的品性出了问题。可李氏却是日日与采嫣朝夕相处,她怎会不知道女儿的变化?还是她认为这样子为人品行毫无问题? 赵振翼转头,看向李氏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心中决定,关于这件事回去后要好好问问她。 李氏被他的这种目光看得有些不安起来,忽然想起方才忘记问的事:「振翼,晗姐儿刚才说采嫣是意外摔倒的,我可不太信,她有了身孕自然会比平时更小心,怎会随随便便摔倒,且还导致小产,这一摔可不轻啊。」 方才她一心想为采嫣辩驳,证明她没有栽赃陷害,却被赵晗充满讽刺地驳斥回来,后来又为采嫣要挨家法一事心惊肉跳,一时就没想到这一茬,到了现在突然觉得疑心起来。 赵振翼摇摇头道:「若是真有人害她摔倒,或是推倒她导致小产,你觉得她会放过那个人,转而去陷害晗姐儿吗?」这做法不合常情啊,除非那人是她想要包庇之人…… 李氏不服气地说道:「要是另有隐情呢?」 赵振翼微微挑起眉梢,目光凝注一处,淡然道:「真要有隐情,你方才那样问亲家母就能问得出真相吗?」 李氏被他这句反问堵得语塞,又听他接着说道:「不如接回采嫣后,再细细慢慢问她。」 他刚说完这句,就见赵晗从春泽居里出来,便朝她走了过去。 肩与落在地上,赵晗微微仰头,眼神清亮明澈,神情自若地看着他们走近。 赵振翼看着这个二女儿,心绪复杂,既有因采嫣而生的愧疚与亏欠之感,亦有感谢庆幸之意,还有种为人父的自豪与欣慰。 相较于对待嫣姐儿,李氏对晗姐儿就严苛许多,毕竟嫡庶有别,他也没有要求她对待晗姐儿要和嫣姐儿一样,只要合理公正就行。可这两个女儿,却逐渐变得迥然不同。 嫣姐儿原本温柔大方,谦让有礼,如今却变得锱铢必较、阴险狠毒。 晗姐儿原本木讷寡言,只知退让,如今却变得正派大气、胸襟开阔,却又凛然不可欺凌。 是她们真的变化这么大,还是对比之下产生的错觉? 他绝不希望晗姐儿记恨采嫣,观她今日言行,虽然气恼采嫣所为,到了最后却还能为她出言相助,对比采嫣言行,更让他感慨良多,于情于理他都该给她一个交代。 望着她清亮的双眸,他对她说道:「晗姐儿,嫣姐儿如此待你,你却能不计前嫌,实属难能可贵。为父要代她多谢你出言相助。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应该也让她受到惨痛教训了,为父带她回家之后,一定会严厉训导她,绝不允许她再做出如此卑劣之事。为父只是希望,你不要恨她,更不要因此迁怒你母亲。」 赵晗嘲讽地弯了弯嘴角。 父亲虽代采嫣向她致歉,却在最后向她要一个保证,好让他觉得采嫣母女俩与她之间的矛盾还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采嫣对女儿做了如此过分之事,还不止一件,父亲竟还要女儿不能怀恨?」 赵振翼闻言不由露出尴尬之色,一时无言以对。 不知该说父亲是在强人所难呢,还是该说他在自欺欺人,但至少他仍在努力维系着家庭成员间的关系。 处世但令心自可,赵晗从来没有恨过采嫣与李氏,这种人根本不值得被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她看不起赵采嫣,只觉得她可悲,压根没有想帮她的意思。 今日所为一是调停娘家与婆家的关系,道理要讲,事实要摆,尤其要让李氏心服口服,却不能让两家彻底闹僵。二是顺便帮婆婆个忙,把可能的后患消除。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借机把赵采嫣这个大惹事精送离方家,至少可以消停好一段时间了。 她微微一笑,对赵振翼道:「父亲尽管放心,女儿没有恨过采嫣姐,更不会因此恨上了母亲。女儿这几天是身心俱疲,相信父母亲也是如此,天将亮了,父亲白日还有公务要处理,不如早点回去歇息吧。」 听完这番话,赵振翼不能说感到释然,却也无法再说什么,只好点点头,转身与李氏一起走了。 赵晗回到朝岚居,远远就见一道熟悉的俊逸挺拔身影正走下廊庑。 见她回来,方泓墨朝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你父母来过了?」若非如此,她又怎会半夜悄然离开。 赵晗轻轻点头。 「我刚想过去找你。他们有没有为难你?」尤其是那位岳母大人,他对她的印象可不是一般地差。 「她倒是颇想如此。」赵晗微笑道,「不过没能得逞。」 方泓墨不由展颜大笑。 笑了会儿,他看看天色:「你不如去歇会儿,祖父母那儿不用再去请早安,我代你说一声便是了。」 赵晗也看了眼天空,晨曦微露,天际隐约有珠白之色,若要去请安,这会儿就要过去了超品药师。她摇摇头:「也不差这点时候,就去请了安,早些回来就是。」 他诧异道:「你既不准备歇息,还绕路回来一次做什么?从春泽居直接过去就是了。」 赵晗只道:「我怕你睡过头,误了请安的时刻。」 方泓墨挑眉:「我何时曾睡过头?听到敲梆子我就起了。」 她又道:「之前起来匆忙赶过去,仓促梳妆,我回来重新梳一下头。」 他端详着她,伸手到她鬓边,将她的发钗稍许扶正,又把她鬓边碎发捋到耳后,温热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略带冰凉之感的耳廓,再端详一下,星眸微弯,流露欣赏之意:「如此就很美了,不用再去重梳。」 赵晗笑了:「好吧,老实承认,我回来只是想与你一起过去。」 他亦微笑,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那好,一起过去吧。」 第三十章 从和春园请安回来,赵晗是真觉得疲惫了。 方泓墨让她坐在床边,她舒心地闭上双眼,倚靠在他身上。他俯首拔了她发间玉钗,手势轻缓地替她梳头。梳子的细齿徐徐地摩擦着她的头皮,从上至下,不轻不重,不急不缓,让她舒服地轻叹。 方泓墨细细梳了会儿,发觉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不由莞尔。便替她脱了外衣,托着她身体缓缓放下,让她躺平,再盖上被子。 他在床边静静坐了一小会儿,嘴角含笑凝视着她的睡颜,只觉心中满足安乐。 佳人黛眉如烟,羽睫欲展,然而此时最吸引他的,却只是她脸上安详而平静的放松神情。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心之所珍,失而复得,原来竟是这样的庆幸欢乐。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俯身在她微启双唇上轻印一吻,满怀温情。 方泓墨出屋无声掩上门,嘱咐从露几句后,大步离开朝岚居。 他走到外院,喊了方元等几名小厮,先去提张良俊。 走到关押张良俊的屋子外面,方泓墨一摆头,方元上前打开门锁,只见张良俊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还在呼呼大睡。 方元便上前找准其后臀,猛踢两脚。 「哎啊!哎哎!」张良俊惊呼着在地上扭动起来,回头望向背后踢他之人,见到是方泓墨,顿时双目圆瞪,完全清醒过来。 他双手反绑,十分困难地扭动摇晃了半天,才从地上坐起身来,盘着双腿呼哧呼哧地喘气,望向方泓墨道:「方,方公子,你夫人虽曾被冤枉,可在下全部都坦白了,如今她冤屈全都洗清,又未吃苦,公子又何必非要送在下去官府呢?方公子大人有大量,求公子放过在下,只要放了在下,在下先前所收贿赂,三倍奉还!」 他看方泓墨不为所动,又往上加:「十倍!十倍奉还!」 方泓墨冷笑一声,并不理他,示意小厮上前拉他出去。 张良俊被小厮推搡着往门外去,扭头急切地道:「方公子,要是将在下送报官府,公堂上提及授贿诬陷之事,家丑外扬,恐怕要影响方二爷以后的仕途,还请方公子三思啊!」 见方泓墨满脸冷漠,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张良俊急忙接着道:「若是方公子实在气不过要去官府告状,能否就只告在下针药误诊呢?这样也不会影响到方二爷的仕途,公子也解了气。」 他算盘打得好,若只是针药误诊,那并非存心作恶,量刑上可就轻了许多,虽仍免不了杖刑或劳役,毕竟没有受贿诬陷他人的处罚来的严重。 方泓墨被这无良大夫坚持不懈却注定无用的努力气笑了,好笑地望着张良俊:「你搞错什么了吧?长房里出的差错,又关二叔何事?二叔身为朝廷命官,若家里有人发现罪案发生却隐瞒不报,包庇罪犯,才真会影响他的仕途吧!」 「少爷还与他啰嗦什么?」方元嘟囔了一句,接着又朝张良俊喝斥道,「今天就是要把你送官法办,你说什么都是白费!」 张良俊心知今天是逃不掉了,垂头丧气地住了嘴。 方泓墨本来准备了一封书信,让管家拿着它把张良俊扭送京兆府便好,但见这厮颇为狡猾诡辩,未免多生波折,就改了主意,决定亲自去走这一趟。 带上一应物证,又去医馆接上王老大夫,一行人前往位于城西处广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尹府。 京城人多,讼案亦多,甚至年节里纠纷还比往日更多些,因此别的衙门新年加上元节共可封印休假十四日,京兆府却只能新年封印七日,从年初四就得大开衙门,即使在上元节期间,亦有值班官员受理各类讼案。京兆府尹因其就住在京兆府内,若此时有大案要案也往往就亲自来审了。 方泓墨下了车,门口衙役有个认得他,笑着上前来招呼:「方公子,谢参军正在里面,用不用在下入内传个话?」 方泓墨拱手道:「在下今天是来报官的,有劳这位大哥带下路,去找谢参军。」说话间,几名小厮拉扯着张良俊下了车。 那衙役见状,急忙在前引路,带方泓墨入内。另有衙役把张良俊带去公堂外候审。 谢参军相貌堂堂,身形精悍削瘦,双眉细长浓密,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垂,眼神却颇为清亮犀利。他瞧见方泓墨入内,便起身从桌后走出。 方泓墨站住脚,微笑着拱手行礼:「齐修兄,新年万事如意!」 谢齐修亦拱手回礼,一边笑道:「渊渟,新年大吉大利啊!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方泓墨敛去笑容,正色道:「小弟家中出了点事情。」接着便把来意说明。 谢齐修也不笑了,「哦」了一声,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此事好办,不过府尹张大人正好出去了,只刘通判在,渊渟若是不愿等,可请刘大人审理此案。」 方泓墨道:「这么小的案子,哪位大人都是手到擒来的,就请刘大人审理便是。」 「状纸与证人证物都预备好了吧?」谢齐修十分细致地提醒道。 「自然都预备好了。」方泓墨道,回头示意。方元取出状纸递了过去。 谢齐修接过状纸,看也不看就折起来,往怀里一放:「如此甚好,渊渟就在此稍待片刻吧亿玛 问鼎掌控。」言毕便出屋,亲自呈交状纸去了。 方泓墨在房里等了一会儿,谢齐修回来,带他与王老大夫一起到公堂外候着。 毕竟有人好办事,没等候多久,就听堂役敲击堂鼓三声,随后三班衙役鱼贯入堂,两厢伺立,排的整整齐齐,双手皆拄法板,齐声高叫道:「升——堂——!」 谢齐修小声提醒,方泓墨迈步进入堂内。 堂上有三尺公案,上面放着惊堂木、文房四宝及红绿头案签。上方有「明镜高悬」的匾。正面屏风上绘着海水朝日图,两侧分别摆放着堂鼓、仪仗和刑具。 刘通判看着年纪大约四十多岁,气度沉稳严肃,身着青绿官服从暖阁东门进来,在公案后坐下,沉声道:「带人犯。」 就听堂中低沉有力的「威——武——!」声起,衙役们手持法板重重撞地,发出连续「笃笃」之声。 张良俊战战兢兢地被带了进来。衙役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跪倒在青石板上。他偷眼瞧着四周,见东侧的刑具架上,摆着十多根黑红各半的水火棍,而西侧的刑具更可怕,墙根搁着夹棍,墙上挂着拶子,看得他心惊胆战,急忙垂下双眸不敢再看。 刘通判先看状纸,又问清方泓墨所告原由,再传证人证物。 有衙役过来,方泓墨便递上春柳、从芝、妙竹等三个丫鬟按过指印的口供,以及张良俊当日所开药方。 刘通判看过后,接着又传证人王老大夫入堂陈述。 王老大夫将昨晚接到方家邀请去出诊的过程说了一遍,提及赵采嫣小产原因及张良俊所开药方有误等事。 刘通判见各条证据相互佐证,事实已经清楚明白,但按律还得问一下被告,便一拍惊堂木,发出「啪!」的一声,张良俊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第三十一章 刘通判肃然喝问道:「张良俊!方渊渟及其证人王文栋、春柳、从芝、妙竹等人所供述是否属实?」 张良俊在门口听见方泓墨与衙役对话,晓得他认识里面的参军,只怕再胡言狡辩要多吃苦头挨板子,只得老老实实点头:「俱都属实。」 刘通判便对他命令道:「你把所发生之事详细说来!」 张良俊不敢隐瞒,从头到尾将事情讲了一遍。坐在一旁的主簿把他所供记录下来,连着笔拿到他面前。张良俊接过笔,签字画押,只是手抖,字迹也是扭的。 主簿把张良俊的供状交上公案。 刘通判接过来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便扬声宣布道:「今人犯张良俊,收受贿赂,借医师之名,诬陷贤良,虽终未导致死伤残等后果,却损人名誉,败坏医德。另,其明知方家儿媳赵氏妇人因扑跌所致小产,却开出谬误药方,导致赵氏妇人血崩不止,虽未死伤,却病重昏迷,限保三十日,再行复审。观其后果,三十日内若未恶化而死,则按殴伤论刑。」 因赵采嫣此时病情并未稳定,难以准确量刑,所以要等一段时日,若三十日内病情反复,不幸去世,就要按致死罪名论刑,若是渐渐痊愈,便按致伤来论刑。 刘通判宣布完后又问:「堂下可有异议?」 他停了一会儿,见众人皆答并无异议,便拍了一下惊堂木:「退堂吧!」 衙役过来,给张良俊戴上手枷,带下去关入牢房。 方泓墨与王老大夫退出公堂,向他行礼表示谢意:「今日还要多谢王大夫,特意过来作证超品药师。」 王老大夫捋须呵呵地笑:「方公子不必多礼,此人是医者中的无耻败类,老夫出言佐证,就是要让他以后再也无法行医,免得他再为害百姓,败坏医师同行名声。」 方泓墨又想起昨日傍晚那名勇救孩童的乞丐,便向王老大夫问起:「昨日在下离去后,又着人送来一名伤者,请问他伤情如何?是否留在了医馆内?」。 「哦!那人正留在医馆里,他伤势并不算太严重,只是臂骨有些折裂,正骨后静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如初。此前晕倒,恐怕还是饥饿所致的可能更多一些呢!」 方泓墨听了不由笑道:「多谢老大夫不嫌麻烦收留治疗,此人虽出身贫贱,乞讨为生,却能舍身救人,实在难得。若是后续医治、食宿所费不足,王大夫尽管着人来说一声便是。」 「哎,方公子说哪里话。」王老大夫缓缓摇头道,「方公子既信任老夫,托老夫代为收留照料,老夫自当尽力而为。何况听说此人义举之后,老夫也极为钦佩,哪怕不收半文,也要将他治好。只是……」 方泓墨疑惑地望着老大夫:「只是如何?」 「此人是名胡人,言语沟通不便啊,老夫说话他似懂非懂,他要说话,老夫就如坠云雾。治病疗伤还在其次,言语交流才是最令老夫头疼之事啊!」 「王大夫知道他是哪里人吗?大食国还是波斯人?」 方泓墨对此只是略感讶异,在淮京城有不少波斯、大食而来的胡人,亦有从倭国、新罗、安南、琉球等国而来的人,光在淮京城外置办田产的异国人就有上千户之多,只是多为商人或使者、僧侣,不知这胡人为何会沦为乞丐的。 王老大夫摇头道:「老夫可分辨不出。方公子若是有空,等下便和老夫一起回医馆看看。」 「在下也不通胡人语言,即使今日过去,恐怕也是和王大夫一样,如坠云雾里。且等在下找到通晓胡人语言之人,再去不迟。」 说话间,就见谢齐修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听说方泓墨的讼案审理完毕已退堂,便过来相送,一路走一路与他聊:「渊渟,十五那日你可会去参赛?」 方泓墨推说道:「我已多日不加练习,恐怕生疏,若是连累你们输了比赛就不好了。」 谢齐修摇头:「从今日开始练也不迟,又不是本来不会要练到会,你的蹴鞠之技本就娴熟,也没停多久,前两个月你不还来踢过么?承广一直念叨非拉你去不可,他没上你家找你么?」 方泓墨笑道:「瞿兄自然来过,年前就来过好几次,只不过当时正逢年底,是铺子里最忙的时候,他来找了几次都没能碰上我。」再来就是昨日在街上偶遇他与子毅的那次,只不过当时的自己急于归家,根本没心思去考虑这些玩乐竞技之事,就先推脱了。 说了几句,三人已经走到门外,忽听有人痛哭失声,都不禁转头去看,就见一名妇人牵着孩童哭泣,两人都披麻戴孝,另有几人跟在后面,男女都有,大多皆带哀色,其中一人推着一架板车,上面放着具盖着麻布的尸体。 其中一名短衣黑裤,扎着裤腿,外罩皮袄,身形彪悍的汉子大步上前,走到立于门口东侧的登闻鼓前,拾起鼓槌在空中抛了半圈,再捏紧了用力敲击鼓面,大声喊冤。 然而这汉子虽然口中喊冤,却举止轻浮,脸上神情毫无悲痛怨愤或义愤填膺之情,只有轻蔑不恭之色,根本不似有冤之人。 见到此人,方泓墨不觉凝眉,眸色亦阴沉下来,回头轻声问:「齐修兄,你可识得此击鼓鸣冤之人?」 谢齐修瞧了眼那击鼓喊冤的汉子,眸中浮起鄙薄之色,语带不屑口气道:「此人是个讼棍,整日游手好闲混迹街头,专找家里出事,甚至出了人命的,巧言令色蛊惑他们打官司,不仅代写状纸,还代诉公堂,以此牟利。」 他不解地转头看向方泓墨:「渊渟见过此人?」 这一瞬间,方泓墨舒展眉宇,敛去眸中阴沉之色,摇头淡然道:「不曾见过,只是瞧他神情举止,看似不像告状苦主的亲人,击鼓时的动作却又十分娴熟,不由生出疑惑来。」 谢齐修赞道:「渊渟果然心细如发,修自愧不如。」 「哪里,实在不敢当此赞誉,小弟只是恰好注意到了而已。齐修兄才是真正心细如发之人啊。」 谢齐修闻言谦虚了几句,与他们辞别。 方泓墨请王老大夫先上车,自己却不立即跟上,站在车旁,低声嘱咐方元与另两名小厮:「你们三人在这附近散开,留心刚才那击鼓鸣冤的汉子,若他出来,你们就悄悄跟着他,看他都去哪里厮混,做些什么事,见过什么人。最好能知道他住在哪里。」 方元与另两名小厮点头领命,方泓墨又想起一事,叮嘱他们要小心谨慎,此人心狠手辣,只可远远跟着,若是万一被他察觉,就不要再跟,回家禀报就是。 方元惴惴不安地答应了,紧张之余又有些小激动,与另两个小厮各自散开。 他眼尖地发现一块好地方,在京兆府大门斜对面的墙根处有块青石,正好晒得到日光,又方便看着大门口进出的人,便手疾眼快地抢在另一名小厮之前往青石上面一蹲,得意地享受着冬日暖洋洋的日头,假装是在等自家主人办完事从衙门里出来。 方泓墨见他一付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由笑着摇头,上车先送王老大夫回医馆,再回方府。 第三十二章 回到朝岚居,恰好遇见从厨房过来的心香,他见她提着银壶往主屋而去,便问:「阿晗醒了吗?」 心香赶紧放下手中银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回道:「回少爷,俞少夫人前来探望,少夫人便起来了,此时她们正在里面喝茶呢。」 方泓墨听说孟云英在里面,眉梢不自觉地跳了一下,忽然就不太想进去了。 心香正要入内去添水,见方泓墨本来要进去的,却驻足原地不走,她又不能走在主人前面,就有些为难起来。 方泓墨见她窘状,哂然一笑,当先朝里走去。心香便提起银壶,跟在后面。 他还在数百步外,就听见主屋方向突然爆发出一阵清朗的大笑声,不觉抽了抽嘴角。 转过假山与几丛梅树,他就见赵晗与孟云英坐在屋外的庑廊下头说笑,廊下置一圆桌,桌上摆着宜兴紫砂茶具与八色果盘,桌旁的地上架着竹炉,烧着炭火,上面搁着一只银铫子,正在烧着水亿玛 问鼎掌控。 心香默默地走到炉边,往银铫子里添满热水,躬了躬身退到一旁。 赵晗见方泓墨回来,笑着喊了他一声:「泓墨,云英来看我了。」 孟云英仍然在笑,转眸见到他后,止住笑声,起身道:「渊渟回来了?」 方泓墨朝孟云英随意地点了下头以致意,又望向赵晗,随口问道:「怎么坐到外面来了?小心别碰着脚。」 赵晗含笑道:「一直呆在里屋也是气闷,正好云英来了,就让丫鬟扶我出来透透气,晒晒日光。」她向前伸手,让阳光照在自己掌心,照得掌心一阵暖意融融,「稍早的时候日头还低,坐着就能晒到,现在日头正了,得伸手才能够到。」 云英啧啧摇头:「居然连坐哪儿都要管……阿晗啊,我看你被人从头管到脚,简直就像坐牢一样。」 方泓墨没好气地瞪了云英一眼:「喝我的好茶,吃我的果子点心,坐在我家里的凳子上,还要说我的不是。我看是子毅没把你管好才对。」 云英杏眼一睁,满脸诧异:「这明明是阿晗请我坐着喝茶吃点心,我又没欠着你什么,凭什么不能说?大丈夫事无不可对人言,一个人若是行得正做得直,还怕别人说几句吗?」 方泓墨无奈笑了笑,放弃与她斗嘴仗,转向赵晗时,脸上笑容便柔和了许多:「阿晗,你昨夜几乎没睡,这么累怎不多歇息会儿?」边说边瞥了云英一眼,听到没,识趣地快点告辞回家,折磨子毅去吧! 但是云英丝毫没接他这个暗示,反而好奇地问赵晗:「你昨晚做什么了一夜没睡?」 赵晗瞪了方泓墨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人非要提昨夜之事,虽然云英为人直爽,毕竟与她还没熟到能无话不谈的地步。更何况她也不晓得家里出了这种糟心事,要怎么和别人说。 她叹口气,含糊其辞地说道:「我弟妹小产,昨夜里又突发血崩,我深夜里赶过去,在她那院呆到快天亮了才回来。」 云英轻轻「啊」了一声,她知道赵晗的弟妹其实就是她亲姐姐,便有些同情地望着她问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请大夫来看过,已经稳定些了。」赵晗简单地说了句。 方泓墨见云英完全没要走的意思,望了眼竹炉上的银铫子,见蒸汽渐浓,水已沸腾,便拿起银铫子,往茶壶里冲入沸水,接着在赵晗身边的鼓凳上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赵晗不想多谈赵采嫣的事,为转移话题,转向泓墨道:「云英方才告诉我,你很擅长蹴鞠?怎么都没见你提过,也从没在家踢过?」 孟云英嘲笑道:「你不知道,是因为渊渟婚后就装起正人君子来了,恐怕你不知道他的事还有更多呢。」 方泓墨从小到大,什么能玩的没玩过!赛犬斗鸡斗蟋蟀、蹴鞠捶丸打马球、骑射、打牌、琴棋书画、玉器古玩……没有他不会的。他既聪颖,少年人又争强好胜,但凡公子哥之间,能比较高下的,能论胜负有输赢的游戏或技艺,他喜欢一样便专注一样,不论学哪种都能很快上手,并且精通此道。 但在重生之后,他才惊觉,自己以往耗费太多时间在玩乐之上,竟致一事无成。在江边那一夜,他想了许久,也想了许多,当日出东方,他下定决心,既然老天让他重活一世,就不能再浑浑噩噩地耗费这一生的时光。 因此他与那些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绝交,只留几个能长久交往的知心好友,以及在他犯错时能加以批评的诤友。 承广他们约去蹴鞠,他偶尔还会去,因有几个好友在齐云社,他也不可能完全断了与人交往,只是他仍然把正事摆在首位,越近年关越是忙碌,自然就去得少些超品药师。平时若是在家,与阿晗相处还嫌时间不够,更是想不到要踢球。 他听赵晗说孟云英对她提及自己擅长蹴鞠,这就明白她今日过来的用意了,多半是承广说服不了自己十五去参赛,要子毅想办法,子毅就把这事交给了她。 他睨了眼孟云英:「求人就没有像你这样求法的。」 云英既被他看穿目的,也就直截了当地问了:「十五那日你到底去不去?给个痛快的说法。」 方泓墨心中记挂着追查那穿皮袄汉子的事情,正要一口回绝,给她个「痛快」,耳中却听赵晗道:「反正是假日,又没什么事要忙,你就去吧?」 他一怔,回头看向赵晗,见她笑眯眯道:「我想去看你蹴鞠。」 「你真心想看?」他想确认,她是否因云英要求,才勉强这么说的,「若真要去参赛,这几日就要多加练习了。」 赵晗点点头,一脸期待道:「我是真心想看。蹴鞠比赛应该很好玩,我还想去看你们练习。」如果放在现代来论的话,她相公大概算是个足球健将了吧,上元节还有足球赛可看,真是想想都兴奋。 见她脸上神情颇为期待,方泓墨不由微笑:「好吧,我会去。」 他答应后转眼看见云英脸上笑容鸡贼,便「哼」了一声道:「你今天的事办完了,就早点回去吧。」 「我只是来看望阿晗的,既然不欢迎我的人回来了,我还是识趣地回去吧!」云英翻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对赵晗做了个鬼脸,站起身向她道别。 赵晗笑道:「别管他,你可要常来玩,我是一万个欢迎你的。」 送走孟云英后,方泓墨回到庑廊下坐着,赵晗替他斟茶,两人说了会儿上午审案的过程。赵晗听他说还有三十日的观察期,看赵采嫣的病情有无反复,再行定案,不由暗自慨叹,没想到这时候的律法执行,也是颇符合情理人道的。 这一日颇为晴暖,阳光正好,几乎无风,他们便连午饭也是摆在屋外吃的。 饭后赵晗倦意上来,继续补眠。 方泓墨找出两只球,练了会儿,见先前派去跟梢的小厮回来了一个,便带到书房去问话。 他见只方兴一人回来,有些担心方元他们,便问他:「怎么就你一个回来了?方元和方艾呢?」 第三十三章 方兴回道:「方艾说我们三个一起跟着那大汉的话,可能一起被发觉了,所以小的先跟在大汉后面,方元和方艾再跟在小的后面,小的跟久了怕那汉子认出来,便先回来了。」 方泓墨点头赞道:「他倒是机灵,你先说说,那人都去了哪些地方?」 方兴道:「那汉子走街串巷,也没个固定地方,见着哪里有热闹或是有乱子就去哪里,到处打听。光小的跟着的时候,他就进了两家酒楼,一家茶肆,一家钱庄。那家茶肆小的也跟着进去,叫碗茶喝。那汉子也喊了碗茶,坐着和邻座的人打听最近的新事儿。小的听人叫他陆九,也不知是哪两个字。酒楼和钱庄小的就不好再跟进去了,怕被他认出来。不过在外面也没等多久,那陆九就出来了。」 方泓墨问清陆九去过的酒楼茶肆与钱庄名字,赏了方兴一把钱,让他去了。 方元和方艾陆续回来,说的情况与方兴大致一样,只方艾最后回来,说见陆九进了平安坊西隅一户人家后,他在外等了半晌没见陆九出来,多半就是他家了。 赵振翼与李氏离开方家时天还未亮,回到赵府已经日出东方了。 才下马车,从角门进去,就见从兰匆匆迎出来,一脸焦急,又带着些许追悔不及的神色。 赵振翼惊讶地扬起眉毛,李氏则「咦?」了一声,问道:「从兰,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从兰急急忙忙上前行了个礼:「老爷夫人,婢子心急,昨夜就回来了,可惜没赶上,到的时候,老爷夫人已经赶去方家了,要是早知如此,婢子就等在方家外面了。」她语调中流露出深深的懊悔。 赵振翼见她如此,心知采嫣小产之事恐怕另有蹊跷,所以昨夜从兰才想来报讯,甚至冒着被当成逃奴的风险跑回来。 站在门口不便详问,他便对从兰道了声:「跟我来。」 赵振翼夫妇把从兰带到外院书房,李氏急不可耐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从兰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老爷夫人赶去方家,肯定是知道大小姐昨夜血崩之事。但其实,其实大小姐最初小产,是因为姑爷……」虽然大小姐本要她们隐瞒,但姑爷自己在方家二老面前承认了此事,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总不能让老爷夫人仍然对此一无所知。 「什么?!」赵振翼虽隐约猜到此事可能与泓砚有关,但亲耳听从兰说出确实是因为泓砚,仍感震惊。 而李氏则是大为震惊,急忙问道:「怎么会因为泓砚?到底怎么回事?你前前后后都给我们说清楚了。」 「是。」从兰点点头,「大小姐把嫁妆给姑爷去买香药引,后来香药引涨了许多,大小姐就要姑爷卖了交引,可姑爷看涨得太好,又瞒着小姐买了回来。结果……年后就全赔光了。」 「什么?」李氏气得一把攥紧了手帕,心底暗骂这姑爷不着调,居然没个月就能把采嫣的嫁妆赔光了,怎么当初采嫣与自己都没看出来呢?采嫣还口口声声说他比大哥能干,以后继承家业非他莫属,可看着眼下光景,这方泓砚连自己妻子的嫁妆都守不住,还谈什么继承家业? 赵振翼追问了一句:「采嫣什么时候叫泓砚买的?」 从兰想了会儿:「大概是去年十月里的事情。」 赵振翼发觉有点不对头,因为香药引那段时日涨得实在太凶,坊间众人皆知,即使是不经商的他也听到不少有关消息:「十月的时候,我依稀记得香药引还未大涨特涨,真正涨疯了的时候是腊月里,他原本买的是较低的价格,就算年后大跌,也不至于全赔光啊?」 「姑爷还挪用了他管的铺子里的钱,所以剩下的那些钱,先去平了铺子里的帐,就没什么剩下的了……」从兰瞄了眼赵振翼,低声说道。 听到这里,别说李氏气得脸红,就连赵振翼的脸色也难看之极。 「钱赔光也就算了,采嫣又怎么会小产的呢?难道是气坏了动了胎气?可晗姐儿明明说她是摔的啊?」 「因为嫁妆都赔光了,大小姐气坏了,和姑爷争了几句,气不过拿茶杯丢姑爷。姑爷抓着她,推来推去时,小姐就摔倒了。」 赵振翼铁青着脸问道:「这是你亲眼所见?」 从兰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之前争吵时,婢子们在外面,听见东西摔碎的声音,这才进去相劝,就见到小姐和姑爷已经打起来了,地上都是水和茶壶茶杯的碎片。婢子们还在劝呢,小姐就摔了。」 李氏气得要命,她这才知道小产的事儿纯是方泓砚的错,除了对这个女婿失望透顶外,心里还直替采嫣叫屈。 她伸手在从兰臂膀上狠狠拧了好几下:「你们怎么不知道上去拉开他们俩啊!光知道劝劝劝,光用嘴劝有什么用?还让采嫣摔小产了!她摔下来你们不知道过去扶啊?!要你们这两个陪嫁丫鬟有什么用?陪嫁过去就是睁眼看着采嫣受委屈的?从芝这死丫头,刚才我问她的时候,她怎么不说这事儿?真是条白眼狼,活该给人打死!」 她恼恨地每说一句,就狠狠拧一下从兰。 从兰疼得眼泪迸出眼角,手腕被拽着躲又躲不开,只能缩着肩膀拼命讨饶:「夫人,夫人,饶了婢子吧。婢子实在是来不及,刚进屋时婢子们见小姐占上风,姑爷一个劲儿地躲,就没过去拉架,谁知道小姐突然就摔了,婢子们根本来不及过去扶啊……疼……求夫人饶了婢子吧……」 「还敢叫疼?我让你知道什么叫真疼!」 李氏心疼采嫣小产,心里恨得火烧火燎的,这会儿抓着个能撒气的,哪里肯轻易放过她,又死命掐了几把,扯着从兰手臂让她跪下,转身环视书房里看有什么能打的尺子木条一类的东西。 从兰跪在地上,害怕地缩着身子小声哭泣。 赵振翼浓眉皱起,一开始李氏拧从兰的时候还忍着,到她拽着从兰跪下,还要找东西打,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不耐烦地劝道:「好了好了,冲一个丫鬟撒什么气,话才问了一半啊,把事情前后问清楚了去找真正该负责的人算账才是正理。」 他与李氏一样,亦对方泓砚失望至极,但也怪嫣姐儿不懂事,嫁妆没了不能写信回家来说吗?这事自有她父母替她做主,讨回公道,她却向方泓砚乱发脾气,结果弄得孩子也没了,自己身子也伤了。 到这里为止,整件事还是方泓砚的过错更大,若是好好处理,方家上下必然觉得亏欠她。可她竟然想要把这件事栽赃嫁祸给晗姐儿,实在是糊涂得厉害!更是错得离谱! 李氏听见赵振翼劝阻,这才罢了手,只是仍然气不过,站在一边手扶胸口大喘气,指着从兰道:「你,你说。」 从兰委屈地抹着眼泪,单手抚着火辣辣发疼的手臂,猜想那里一定是青紫一片了。她被李氏这么突然一阵乱掐,说的话被打断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从哪儿说起了。 赵振翼见她说不出话来,无奈又烦恼地「咳」了一声,问道:「采嫣到底是自己摔的还是方泓砚打了摔的?此事甚为要紧,你说说清楚。」 第三十四章 从兰抽泣着说道:「婢子,婢子只看见小姐拿着托盘要去打姑爷的头,姑爷抓着小姐的手腕推开,小姐就往后倒了。」 赵振翼眸中有精光一闪:「采嫣是往后摔的?是方泓砚推她的?」 从兰为难地摇摇头:「是不是姑爷推的婢子也说不清,不过小姐是侧着身子往后摔的,摔下去时小腹撞到了圆凳,当时就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姑爷慌忙把小姐抱到床上,就要婢子去请大夫。之后的事婢子就不是太清楚,等请了张大夫回来,在春泽居外面就被从芝姐拦住,要大夫别说是摔的,要说成是下药的,还塞了银子,张大夫就收了……」 「采嫣是因为方泓砚炒卖交引失败,两人争吵动手才摔倒的,此事方家人知不知道?」赵振翼语气迫切地追问道韩娱之夺人所爱。 「原来是不知的,可大少爷去找到张大夫,诱他说出了真相,方家大爷大夫人又问过姑爷,姑爷当场都认了,方大爷大夫人就把小姐抬出来,说要家法处置,家法打完姑爷后,小姐突发血崩……」 「啪!」的一声巨响,从兰说了一半,忽听这么响的声音,吓得原地猛然惊跳了一下。 原来是赵振翼气愤至极,猛然拍了一下桌案,按在桌面上的手掌仍在微微颤抖。 李氏看向赵振翼,眼神怨愤,嗓音轻颤:「原来真相竟是这么回事,亲家母居然一字未提……」 难怪他们去看望采嫣时,她不在主屋,而是在西厢躺着。韩氏还说什么就近医治,其实是因为她被抬去正堂被他们逼问,突发血崩时离西厢较近,而她之所以会大出血,恐怕正是由于刚小产后就被随意搬动的缘故吧。 赵振翼缓缓点头道:「好啊好啊,方家是欺我们赵家好骗是吧……」 李氏立时过去从地上拉起从兰,拖着她往外走:「走!我们去方家把这事说说清楚!」 此时就听门口有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响起:「振翼……」 赵振翼吃惊地望向书房门口,却见赵老夫人拄着鸠杖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眼神也是极为愤怒。他轻声问道:「母亲,你也听见了?」 赵老夫人沉重地点点头。她早晨起来听闻采嫣夜里又出事了,胸口一直闷痛到这会儿,听见儿子儿媳从方家回来了,却带着从兰进了书房,这就赶过来询问嫣姐儿的情况,却在门口听到从兰说嫣姐儿被推倒才会小产的那番话。 李氏放开了从兰,快步走到老夫人身边,搀着走到座椅旁,扶她坐下,立在座椅旁气愤地说道:「母亲,方家欺人太甚,他们害采嫣孩子也没了,还吃了那么大的苦头,以后不知会不会留下什么病症……」说到伤心处,她不由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嫣姐儿啊!——」 赵老夫人也不由红了眼圈,取出手帕轻按着眼角。 李氏哭过一会儿停下,用手帕吸干眼泪,愤然道:「从兰,叫人去备车,我们再回方家,一定要讨个说法!」 「是。」从兰唯唯诺诺地点头,往门口走去。 「等一下!」赵老夫人阻止道。 李氏诧异地看向老夫人:「母亲?」 「不急着过去。采嫣这会儿在方家是一点也碰不得的,方家人不敢对她怎样,何必这么急吼吼地过去?」赵老夫人冷然道,「要为嫣姐儿讨公道,还得把事做在理上,更要为嫣姐儿以后如何考虑,不是气急了上门咋咋呼呼,本来自己有理的,反让别人说你的不是了。」 赵振翼也同意地点头:「母亲说得对,是要仔细考虑这件事,不能再像昨夜那样急冲冲地过去,反而被动了啊!」 李氏这才安静了下来。 赵老夫人接着对赵振翼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去衙门吧,午后早点回来,好好睡个觉,养足了精神,再好好商量,怎么去和方家论理。」 赵振翼点点头,向老夫人行了一礼,告辞出门。 赵老夫人又朝从兰招招手,「你过来,我还有话问你。」 方泓墨在细细问过三个小厮关于陆九的行踪后,让他们退出书房。 他独坐案前,陷入沉思,此人明明是个讼棍,以挑唆别人打官司为生,观他进出酒楼茶肆,应该是在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打听消息,好知道哪里的人家出了事,能让他有机会赚上一笔。 但此人为何会又进出好几家钱庄呢? 钱庄里可打听不到什么红白丧事,若说是存取钱款,又没必要一天内进出好几家钱庄,虽说各家钱庄的利钱稍有高低,那也要钱的数额达到一定数量,差异才够明显,而这汉子明显没有从钱庄提出过大量金银或现钱。 较大的可能是,此人还在为这几家钱庄做事。以他这种泼皮无赖,又知晓些许律令法规,做得多半是追讨债务之类的事。 这种人他见的多了,极善于察言观色,看着蛮横凶暴,但一见到有权有势,或是有利可图之人,立即就会换了副脸色,谄媚奉承,巧言令色,无所不用其极。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的下层厮混,日子应该过得相当不错,为何会沦落到去做拦路抢劫的勾当? 他闭起双眸沉吟着,陆九是得罪什么人,真的在京城混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恰好遇到自己,还是……受人指使? 可若说受人指使,又会有谁对他抱有这么深的仇恨,又或者是他挡了某些人的路? 他张开双眸,眸光幽黑冷冽,若是要找出前世遇害的真相,就只有陆九这一条线索。此时不宜打草惊蛇,还得让人看着陆九,看他都和什么人打交道。他要叫那个谋害自己的人自尝苦果,而这陆九,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忽听书房外传来清润明朗的女子声音:「泓墨在里面吗?」 又听方元回答:「回少夫人,少爷在呢!」 方泓墨眼中冷色敛去,脸上神色柔和起来,扬声道:「阿晗。」 接着他起身绕过桌案,走出书房,一迈出门,就见赵晗坐在肩舆上望着自己,眸光清亮澄澈,浅笑盈盈。 日暮西斜,连日光都是懒洋洋的暖黄色,斜斜地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而优美的曲线,仿佛在她白皙的颊上晕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绒光。 瞧见她脸上笑意,他心中也像被这带着暖意的日光照到了一般,所有阴暗晦涩都一扫而光,不知不觉间也微笑起来,随口问了句:「什么事这么开心?」 赵晗方才听见方泓墨在里面回应,等他出来时,无意看了眼方元,见他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不由想发笑。至今方元瞧见自己还有点畏首畏尾的,大概是婚后为了诈出泓墨失踪时的去向,把他吓得太厉害了吧。 她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想起什么来了,只微笑着反问:「没事就不能笑了?」 方泓墨哂然:「自然是能笑,如此说来,你过来找我也是没什么事了?」 「我是来找书看的,谁说是来找你的?」赵晗故意说道。 方泓墨走到她身前,左右端详。赵晗不解地望着他:「你看什么?」难道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像谁?」 「云英。」 第三十五章 赵晗这才恍然,明白了他所指:「像她不好吗?我觉得她为人很不错啊。」 方泓墨摇头:「不好不好,这苗头很不对。」他又叹口气,「哎,我的阿晗变心了,喜欢表妹多过喜欢相公。」 赵晗不由笑:「你这人,竟连表妹的醋也要吃么?」 「喜欢别人多过我就不行,任谁都不行。」方泓墨笑着道,「说到吃,我倒觉得有点饿了,你快去找要看的书,然后我们一起回去用饭。」 赵晗笑瞥他一眼:「本就是来找你回去吃饭的,走吧。」 回到朝岚居,吩咐丫鬟上菜,不一会儿布满一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爷不是病娇。 方泓墨吃了会儿发觉这顿晚餐的特异之处,冷盘是酱牛肉切片,热炒是葱爆牛柳、炭烤牛肋排、陈皮烧牛腩……他取勺舀了勺羹汤一尝——嗯,香醇润滑、鲜美可口,不过它还是牛肉羹。 整桌菜除了蔬菜,凡带点荤的全是牛肉做的。 他诧异地看向赵晗:「今日厨房牛肉成灾了么?」 赵晗不解:「你不是喜欢吃牛肉的吗?」 「也不用整桌全是牛肉吧?」方泓墨哭笑不得,虽然都是很美味的菜,做法也多样,但牛肉再变也是牛肉,吃多了就觉得全都是一个味道! 「你不是要去蹴鞠吗?马上要比赛了,多吃点牛肉才更有体力啊!」赵晗解释道,「我特意让大牛去买了三十斤牛肉来,你尽管多吃点。」牛肉可是高蛋白低脂肪,强身健体还不易发胖呢。 方泓墨无奈笑笑,继续吃了起来,扒了几口饭后忽然意识到一事:「买了三十斤?!」 赵晗认真地点点头:「我叫厨房做了许多手打牛肉丸,反正天冷,放在冰库里也不怕坏,可以随时拿出来吃。」 一想到以后几天的主菜,方泓墨笑不出来了,忽然有点后悔答应了云英去参加蹴鞠比赛。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白天思虑太多,夜里他又梦见前世之事。 惊闻父亲逝世,他急命方元准备马匹,只携最少的衣物行李,一主一仆两人连夜赶回淮京。 父子间虽多有争执嫌隙,毕竟骨肉连心,乍闻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只觉震惊而难以置信,然而来报讯者是家中执事多年的管事蔡叔之子大年,消息无可置疑。蔡大年不会骑马,他便只带方元上路。 直到纵马在暗夜中疾驰时候,才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那一刻,心痛如绞。 夜雨突降,豆大的雨点骤然扑面而至,砸得脸上生疼,视线更是变得模糊不清,脸上是冰凉的雨水,眼眶中的泪水却炽热如火。 雨下得实在太大,连路都看不清了。方元扯着嗓子叫道:「少爷,不要赶路了,前面客栈里休息会儿吧。」 他没有回应,但在客栈外勒住了马。方元牵着马进入客栈大院,他拍门叫醒客栈掌柜,入内先向其买了两身油衣与斗笠,又买了些干粮。 方元栓完马进来,见状口中直叫苦。但见他冷冰冰的脸色后,终不敢再多言。烤着火吃了些热食茶水暖身,雨势渐缓,天色也稍微复明,一主一仆继续上路。 行至天明,大约正是泾阳、栎阳两县之间交界地带,前方路旁树丛中突然跃出十数名蒙面匪徒,手中所持不是刀具,就是棍棒。 两匹马都被吓得长声嘶叫,惊跳着扬起前蹄,他奋力控马,心知敌众我寡,形势不妙,不可在此停留,借着之前奔马的势头一口气冲过去才是唯一能脱困之举。 拿着长棍的蒙面匪徒迎面冲来,向马背上的他挥棒击打。 他弓身躲过,又急扯缰绳闪过左侧直戳过来的一棍,依旧纵马不停。 另一边方元也尽力控马,却被一蒙面人用长棍从马上打落,吓得高声惊叫:「救命!」 他一分神,控马不当,左腿上吃了重重一记,马亦被乱棍击中,停在原地惊跳了几下,缰绳被人夺去纸上人。 几把明晃晃的钢刀指着他,大势已去,他被迫下马,立时被匪徒团团围拢,视线扫过一圈,见蒙面匪徒共十一名,都穿着官绿油衣,显然早有准备。 这些人雨中隐在树丛内,纵马疾驰之时确实不易察觉。 正值新帝即位,朝中党争愈烈,京兆府尹居然在半个月内连换三任,淮京人心惶惶,治安败坏,如今竟连官道上都有劫匪了! 方元先前落马,才叫了一声「救命」就被人按在泥泞中,又被用刀架着脖子,顿时连叫都不敢叫,只用惊恐的眼神瞪着这边,溅满泥污的脸上涕泪横流。 他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忿,冷声道:「诸位好汉只是求财罢了,不必伤人。」说着指了指马背上的行李。 立时有人过去,粗鲁地扯下行李,翻找起里面的值钱物事。 为首匪徒身形彪悍,走路姿态张扬而嚣张,一边点起火折子走近,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说道:「看这养尊处优的样子,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身上肯定带着银票,全都拿出来罢。」这匪首声音异常地粗嘎嘶哑,像是刻意压低。 他冷漠地取出怀中银票,举在半空。 匪首劈手夺过银票,借着火光粗略地看了一下就收入自己怀中,同时又盯着他仔细瞧了一眼。 他也深深记住了那对眼睛,闪烁不定的火光中,在蒙着口鼻的暗绿色布巾上方的,是一对眼神诡诈的眸子。虽然除了一对眼睛外,对方的面容都被掩盖起来,他却知道对方在笑。 无声,嚣张,狰狞地笑…… 猛然睁眸,眼前仍是漆黑一片,静谧。 耳边有细微而匀净的呼吸声。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还活着,父亲还活着,方元也活着,还活蹦乱跳的。 他翻了个身,将脸轻轻埋进她的发间,鼻间是微甜的桂花香气,心中宁静而庆幸。 她肩膀稍稍动了一下,伸手将被子拽拽紧。 他察觉到,轻声问句:「你醒了?」 赵晗「嗯」了一声,隔了一小会儿又纠正道:「是睡不着。」接着她略感奇怪地问道,「你也睡不着?怎么会呢?」 这人睡眠一向极好,要么不睡,只要是说睡了,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就能睡着。向来只有她会因为心事重而偶尔失个眠,就没见过他因为有心事之类的原因失眠的。 她就听他在耳边说道:「我早就睡着了,睡太久,现在休息会儿。」 黑夜里她翻了个白眼:「有睡觉睡了一半醒一下作为休息的吗?」 他低声笑,把头埋进她肩窝,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脖颈上,有些儿微痒。 他的手臂向她腰间环上来,却不是老老实实地停留在腰间,温热的手掌伸进小衣下面,贴着腰间肌肤移了上去,来回抚弄。 赵晗不觉有些燥热起来,小声嗔道:「我当你是有什么心事醒了就睡不着,原来是动起这种坏心思来了。」 「你喜不喜欢这种坏心思?」 她不作声。于是他手上稍微加了点力道,她不由嘤咛一声,半推半就地从喉间吐出一个「嗯」字。 赵晗提醒他道:「我的脚……」 第三十六章 虽然她自己也觉得此时此刻说这话有点煞风景,但不说可能自己吃苦头的情况下,她也不会因为怕煞风景就不说了。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毫无必要。 方泓墨含住她的耳垂,用牙齿轻咬着,哑声道:「我会小心,不会弄疼你的。」他声音说话的气息吹在她耳后颈根处,让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体内却有着压抑不住的向往,被释放出来。 他解开她的衣带,衣衫随着他的动作滑落。 他并不全是用力抚弄,更多的是肌肤间轻轻的滑动,轻柔的摩擦,灵活指尖在各处一掠而过,等她觉得微微失望时,又复归来,极尽诱惑。 仅仅只用双手,动作十分轻柔舒缓,却一分分一寸寸地点燃了她。 他放开她的耳垂,在她耳后落下轻吻。 她反手勾住他的后脑,将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他默契地吻住她,含吮着唇瓣,炽热的舌尖探进来,挑拨着她的舌尖,勾卷着它,诱惑它进入他的唇间,含住了吮吸,吞吐嬉戏。 唇舌缠绵的同时,他的手滑动、游移,用指尖撩拨着。她轻哼了出来。 他放开了她的双唇,蜻蜓点水般轻吻她的下颌,并在颈项间吻着,灼热的唇有力地印在她最柔软的地方,在光滑而微凉的肌肤上留下一串串湿热的印记…… 灵活的舌尖挑动着她,那强烈的感受让她很快颤栗起来,不自觉地发出哼吟。 她觉得自己是一把琴,唯有在他的手中吟唱出声。 然而他今晚太有耐心了,始终在不停地撩拨着她,甚至久到让她生出一分焦躁来。她向上弓起,主动地迎合着他的动作,他的吻…… 最后他终于抬起身,抬起她的双脚,这样就压不到她扭伤的脚踝。但这姿势却让赵晗不禁脸红起来。 方泓墨勾唇笑了笑,扶着她挺进,缓慢而坚定,一点点进入,缓缓退出,再次进入,优雅而笃定。 缓缓试水几次,他忽而疾风骤雨般狠狠冲撞着她,忽而又放慢了速度,每一下却有力地直抵最深处。让她颤栗的感受如潮水般,一波紧接着一波,仿佛永无止境…… 她再也不在乎什么姿势的问题,再也意识不到外界的事物,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与他。 方泓墨俯首,沉醉般地望着她。朦胧月光下,她臂膀上的肌肤泛起一层珠玉般晶莹的光泽,抚摸起来光滑无比,又带有些微的凉意,更像一件雕工完美触手微凉的玉器。 他不想太快结束,他想体会这真切活着的感受,想要久久沉溺其中,于是他放慢动作,伏低身去吻她,她的肌肤尝起来微咸而柔软。 然而她喉间有低浅的哼吟。 这声音激发出他心中最难耐的渴望,他直起身来,扶着她再次狠狠地撞击,不再约束自己,任最原始的欲望驱策,每一下都冲击到最深处,直到最后的爆发。 这一刻他紧紧搂住她,好像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般用力。 此生有你相伴,何其幸矣! 赵晗睡意朦胧中,觉得有什么物事在轻触她的嘴唇,但她仍在温暖的被窝里,在他的怀抱中,肩头被他臂膀环绕,就知道这多半是他所为。她放心地动了动身子,稍微调整了一下睡姿,好让自己更舒服,连眼睛都没睁。 方泓墨看着她,用修长的食指拨弄那对粉润饱满的唇瓣,触感柔软而有弹性,指尖轻按下去,周围的部分有一瞬间血色变淡,放开后又恢复如初,甚至更红润一些了。 赵晗觉得嘴唇上痒得很,晃了晃头,含含糊糊地说道:「别闹……」 「贪睡鬼,起床吧,天都亮了。」 她惊讶地睁开眼,见他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急忙转头望向窗外,见天色依旧是黑漆漆的,这才松了口气,再去看漏壶:「什么时辰了?」一看才发现,已近卯时,确实不早了,再不起床就要误了请安的时刻。 她急忙坐起,才发现他竟然已经穿好了衣裳,刚才是隔着被子抱着她,不由怪他:「你先醒了怎么不叫我?」 「不是在叫你起床么?你还要我别闹。」方泓墨说着,一跃下地,取下床旁挂着的衣裳递给她。 赵晗白他一眼,接过衣裳穿起来:「有你这样叫人起床的吗?」 他笑了笑:「难得有机会看你赖床。」 赵晗瞪着他:「还不是要怪你?」大半夜的不睡觉,折腾那么久,事后洗沐,他又趁机要了一回第二十七封来信。热水洗过之后她倒是好睡了,一觉差点睡过头。 方泓墨作沉吟状:「肯定是因为昨晚你让我吃太多牛肉的关系。」 赵晗无力吐槽。 和春园里,老太爷和老夫人端坐正堂,等着众人过来请安。 方泓墨和赵晗去得有些迟了,到的时候,长房与二房的都在,除了方二爷与方泓睿。这爷俩一个要去翰林院署事,一个去书院读书,都是正事且要赶早所以没来。除了这爷俩以外,就独缺方泓砚与赵采嫣了。 老太爷又犯起了糊涂,少不得要问一句:「泓砚和他媳妇儿怎么没来啊?」 方永康听了不由一脸黑,他一言不发,韩氏就不得不当着众人的面,再次解释一回给老爷子听,心底里不满又无奈。自然,这不满都是针对那不争气的二儿子儿媳的。 方泓墨见了父母,虽是向他们行礼问好,态度却是冷淡的,且目光只朝着韩氏看,不去看方永康一眼。 方永康的脸色更是不好看,在老爷子老夫人面前不好发作,勉强忍了。韩氏见他们父子间气氛紧张,不禁面有忧色。 赵晗装没看见这一幕,反正她坐在肩舆上视线比较低。向一众长辈问过安后,她朝一旁的方萱招招手,逗她说话。 从和春园出来,长房二房各自告辞分走两个方向。又行了一段,至游廊分道处,方泓墨站住脚,对着韩氏道:「母亲,今日我与子毅云英约好见面,阿晗也一起,我们就不去四宜居用早饭了。」 韩氏略显无奈地点点头。 方永康却隐含怒气地问道:「泓砚已经挨家法处置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韩氏忧心忡忡地望向方永康:「这事可以等回去慢慢再说,何必在这里提呢。」 方永康气冲冲道:「他这两天一直避着我,昨晚没来请安,今天又是这样,我倒是想回去慢慢说。可怎么回去慢慢说?」 韩氏叹口气,无奈地看向方泓墨,这爷俩都是一般的倔,碰到一起总是合不来,她也是疲于劝说了。 方泓墨本来一言不发,见母亲望过来,便淡淡道:「儿子有什么不满,母亲应该知道。儿子前日夜里已经当面提过,却被断然拒绝,既然如此,又何必再提?」 方永康自然知道他所指,是要泓砚休妻一事,不由怒道:「我何时断然拒绝了?但当时情形……」 方泓墨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后面的「但是」,抢着道:「那好!父亲既然同意,就请立即处理此事吧。若是泓砚因伤无法书写,我可以代笔。」 方永康哼了一声:「我也没有同意。」 方泓墨冷笑:「不同意不就是拒绝吗?还是说,生意场上驰骋杀伐、决断果敢的父亲,在家里反倒成了优柔寡断之人?」 第三十七章 听见这句贬中带赞的话,方永康略有意外地挑眉朝方泓墨看了一眼,脸色反倒缓和了一些。 赵晗也有些意外,本以为泓墨是一味与公公置气,没想到他这句话亦贬亦赞,先拍马屁再行倒逼。原来他之前的冷淡处之,全都是伏笔,就为了逼公公明确表态,是否会要求方泓砚休妻。 见方永康沉吟不言,仍然难决的样子,她便加了把火,故意问道:「父亲,儿媳有一事不明。」 整件事情里,赵晗是最受委屈的一个,方永康本就因错怪了她而觉得亏欠她,听她发问,语气也温和了一些:「何事不明?」 「父亲当日与泓墨定下三日之约,若是他做不到,就要他休了儿媳,请问是否依据七出之条?」 这话明着是问她自己,其实问得是赵采嫣,方永康又如何会不知? 赵采嫣首先就犯了口多言这一条,口多言,指妻子太多话或说别人闲话,喜欢嚼口舌、说是非,影响家庭和睦,理由是「离亲」大妖孙悟空。而赵采嫣岂止是嚼口舌说是非啊,她根本是颠倒黑白,横加诬陷,已经把这一条犯到极致了。 且若细论起来,不顺父母这一条她也犯了,虽不是当面冒犯冲突,却满口谎言,欺骗公婆,这也不仅仅是不顺,而是大不孝了。 方永康先前之所以难决,并非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处置此事,他其实早就做了决定,只是为难于要如何让泓墨与赵晗心平气和地接受罢了。 既然明白赵晗真正所问,他也就不绕弯子,直接对她说明:「你弟妇所犯之错,确实符合七出之条,于理是该休弃。但法理不外乎人情,以她如今惨状,泓砚实有不能推卸的过错,于情,不宜此时休妻。」 方泓墨闻言不再多说什么,默然向父母行了一礼,转身对赵晗道:「走吧。」 赵晗亦向公婆告辞。 方永康与韩氏对她点了一下头。韩氏见他们终究是心平气和地说开此事,并未争吵,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婆子们抬起肩舆转了个向,方泓墨与她并肩而行。 走出一段距离后,赵晗悄声道:「父亲说不宜此时。」此时两字很关键,这句也算是公公的表态了。 方泓墨点头:「我知道。」 他若是今生才认识赵采嫣其人,遇到这种状况,也会觉得她已经够凄惨,不该在此时逼迫泓砚休弃她,否则显得方家太过无情。但他深知其为人,又猜到了她亦是重生的,留在方家终是个隐患,所以才不断逼迫父亲,要他答应让泓砚休妻。 父亲此言一出,他亦知这一回是没有机会了,所以就不再多言,但态度却是要表明的。 回到朝岚居,他们迅速地吃完早饭就准备外出,却见方娴过来了,身后的丫鬟手里还提着一大包东西。 年初的那几日,方娴跟着母亲到处去拜年走人家,这两天刚空闲下来,本想来看望扭伤脚的大嫂,却又碰上二嫂小产,一会儿大嫂被说成下药之人,一会儿又说其实是二嫂栽赃陷害,长房上下折腾得一团糟。 她一直与这个嫂子比较亲近,之前空闲时常来朝岚居玩。赵晗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也总是会想到她,就算不多也会匀出一份来给她送去。所以她刚听说出事时,很为赵晗担心。 可母亲说这些事太龌龊,不肯详细告诉她,所以前后事由她只知个大概,已经觉得不敢想象了,世上怎有这样的人,这人还偏偏是自己二嫂,可细想二哥也好像有错。她一想到以后自己也会出嫁,可能也会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觉得还是晚点晚点再晚点嫁人吧。 昨日见赵晗一脸疲态,方娴想着不好打扰她,就没过来,但今天早晨看她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的样子,想来应该是休息好了,所以就过来探望她。 赵晗见她过来,不由歉然道:「今日真是不巧,你大哥与我昨日就与人约好了见面,他去蹴鞠,我去观战。约定的时候快到了,这就要出去了。」 方娴听了,眼睛一亮,朝着方泓墨道:「我也想去观战,大哥也带我去吧?」 方娴想去,方泓墨倒是无所谓多带她一个:「我们立时就要出发,你若是马上能走,就一起跟着去。」 方娴连连点头:「马上能走。」 赵晗却考虑得周全些,提醒道:「其他倒是无所谓,但五妹只穿了家里常服,没带御寒的衣裳,毕竟是冬天,户外呆的时间长了容易着凉。五妹,你让丫鬟赶快些回去取外出的衣物,送去门口吧。顺便也可以告诉叔母一声,你和我们一起出门看蹴鞠的事。」 方娴过了年才十四岁,虽然身材又拔高不少。赵晗的身量仍然比她高许多,不管是衣衫还是大氅、披肩,方娴都不适合穿,不然倒是这里直接找几件衣裳给她带上就行了。 方娴闻言点点头,对丫鬟吩咐几句,那丫鬟便匆匆而去。他们则先去角门处,上车后等了一小会儿,方娴的丫鬟就把衣物带来了。 马车驶出方府,行了大约两刻多钟,在城南长济坊的一条街道上停了下来。 赵晗原以为下车会看见一个很大的空场地,没想到入眼却是一座大气堂皇的会馆,粉墙灰脚,青瓦红柱,中央的四扇朱漆大门敞开着,门上方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齐云社三个大字,门两侧置石狮,门内外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俞子毅与孟云英已经到了,正站在门外等他们。见方泓墨扶着赵晗下车,云英就朝他们走过来,笑着与赵晗打过招呼,接着又对方泓墨抱怨道:「你可真是姗姗来迟,这么冷的天,却让敏博和我在门口苦等。你知不知道做人的重要守则之一就是守时守信?」 方泓墨不为所动,甩她一句:「我有让你们在门口等了?」 孟云英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是白等。」她望向跟着走近的俞子毅,「敏博,我早说了我们该先进去的吧?别人根本不就领情啊。」 方泓墨道:「我领子毅的情就够了。至于你就算了,你等在门口就纯粹是为了能多损我几句。」 赵晗笑着解释道:「本应该早点到的,正好碰上五妹也想来,去拿了些衣物就迟到了。可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方娴也带着歉意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迟来的,云英姐别怪大哥啦。」 孟云英笑着拉过方娴的手,挽着她道:「他早就该告诉你要来蹴鞠,这样你就能早作准备,也就不会迟来了,所以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方泓墨无语地摇摇头。 俞子毅握拳堵在嘴边,嘴角弯起,无声地笑着。 说话间,婆子们已经把肩舆从车上抬下来备好,方泓墨扶着赵晗坐上去,一众人便往会馆里走。 进了大门,赵晗才看清里面的样子。左侧有好大一片空旷的场地,场地内已经有不少人,有的在蹴鞠,还有许多人排着长龙,大约是在等候选拔。 因上元节这天是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象征着春天的到来,也是整个新年期间最热闹的一场盛会。 第三十八章 在御街一带沿街搭起彩棚,从正月十三日就开始放灯,持续六天,可以赏花灯、猜灯谜、看杂耍、欣赏歌舞百戏,全城男女老少都会尽情玩耍,通宵不归。 宣德门前的上元大会,更是这六天盛会中的一场狂欢盛宴,皇上御驾亲临不说,还有清乐、傀儡、歌舞、杂技等等各种表演,宫中修内司自九月起就开始筹备这场盛宴,怎能不精彩纷呈? 届时蹴鞠也会作为一场重头戏,在宣德门前进行一场表演比赛,胜队不仅会获得高额奖金,更会获得觐见皇上的资格,由皇上亲自颁奖。而负队也得接受处罚,全队要在脸上涂,吃鞭子,当然吃鞭子是象征性的,仅作为对失败者的羞辱而设。 因此齐云社从昨日就开始了选拔大会,即使非齐云社之成员,亦可参加选拔,只要球技出色就行,所以才会有众人云集于此,排队等候初选的场面。 在蹴鞠场地的另一边则是连成一片的楼阁屋舍,只有正式社员才能进入,内部设有休息室、洗沐间,还有饭堂,免费提供定食。 因赵晗是第一次来,方泓墨便一路向她介绍会馆内的各种设施。赵晗听得不由咋舌,感慨道:「原来齐云社是个很大很有钱的蹴鞠社团啊。」 方泓墨大笑道:「齐云者,谓球踢得高入云霄,与云齐也。齐云社在各地皆有分社,若你是社员,去到任何一地的分社会馆,都可入住,免费食宿。」 赵晗心道原来这是个全国性的社团组织,她还真是孤陋寡闻了。 方泓墨和俞子毅进了休息室。孟云英则带着赵晗、方娴去了球场边。 这一块大场地,分割为许多小场,场边设有供观赏者坐立的大殿与长廊,孟云英熟门熟路地带她们找到观赏角度最佳的地方。这里一早就找人占好了座,见她们过来便纷纷站起来让座。 赵晗坐定后环视周围,发现场边还有店铺,其中有卖各式各样充气球的,有卖适合蹴鞠时所穿的衣物靴子的,甚至还设了茶水摊,难怪泓墨让她只要准备吃食即可,不用带茶水。 等待的时候,云英向她介绍了这次蹴鞠选拔的规则。 为了选出上元节去宣德门前比赛的两队,共要进行三轮选拔。最终要选出两队各十六人。 从前日开始,首先是单人选拔,比赛颠球次数,落地淘汰,过三百不落地就可进入下一轮。若是齐云社员,则不必经过首轮筛选,直接进入第二轮选拔。 今日开始的就是第二轮选拔了。 赵晗发现每个小场中央都设了一个三丈左右高的球门,由竹竿搭制而成,上面插着彩旗,装饰彩带,中间拉着绳网,绳网中央有个尺许直径的圆洞。云英介绍,此门洞名为风流眼,参与选拔者便是要把气球踢过风流眼才能得筹。 三丈球门也就是有九米高度,要把球踢过这尺许直径的洞眼,其实难度是十分高的。 这时方泓墨与俞子毅更衣出来,找到她们所在,便朝她们走了过来,特意在离她们最近的小场边排队等候。 方泓墨换了一身玄色箭袖胡服,袖口用牙白缎带绑紧,烟灰缎子宽束腰,深灰色长裤,脚蹬染成黑色的鹿皮硬底短靴,一头乌发全束到头顶,用玄色小巾裹束,整个人显得十分修长精干。 俞子毅也是差不多的装扮,不过是月白的箭袖胡服,檀紫长裤,赭色半高鹿皮靴,他身材本就颀长,这身白衣一穿,更显其高,却仍是一付文质彬彬的书生样。 赵晗忽然听一人在远处大声喊:「子毅,泓墨!」望过去就见一个身形矫健,手长脚长的年轻男子在朝泓墨他们招手,这人步子迈得特别大,走近了看清面容,脸庞线条坚毅,浓眉虎目,五官亦颇为俊朗。 她回头,带着询问的眼神望向云英,云英便向她介绍说此人名为瞿承广,与子毅泓墨都是齐云社成员,亦是好友大妖孙悟空。 方泓墨与俞子毅见瞿承广大步而来,便问他:「你踢过了?」 瞿承广摇头:「我也刚到,看见你们就过来了。」 因这会儿时间里俞子毅后面又排了两人,他们便让那两人往前移,自己退到后面,和瞿承广排在一起好说话。 接下来云英要是见到场子里还有她认识的人,就介绍给赵晗知道。赵晗一圈看下来,觉得还是自己相公全场最帅。 忽然云英笑了起来,朝右侧方向指了指道:「看那边,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封臭脚。」 赵晗朝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其实根本不用她指,那身大红色的衣裤十分醒目,一眼就找到了,她不由好奇问道:「为何叫他封臭脚?他球踢得很差吗?」 云英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朝她做了个鬼脸。 赵晗一怔,随后恍悟,不由也笑。 从霜看不明白了,也好奇地问:「小姐,俞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是踢得好还是差啊?」 赵晗笑道:「他不是踢球踢得差才被叫做臭脚,他大概是脚真的太臭了,才会有这一绰号的。」 孟云英哈哈地笑着点头,表示她猜对了。 这第二轮选拔的规矩,是由专人颠球数次后传球过来,参与选拔者先颠球稳当,然后踢入球门中央的风流眼,如此可得一筹。如果踢脱了不过眼,则不得筹。 若是使用解数也就是技巧套路入球的话,可得二筹,但若此过程中,失误导致球落地则倒罚二筹。 每人有四次踢球机会,总筹数少于四筹者淘汰。也就是说只要有一球踢脱,就至少要有一次解数入球来弥补,若是颠球或使用解数时,球失误落地,那么剩下的三次就全都要解数入球才能入选。 这对颠球的技巧以及射门的准头,都有极高的要求,还要求发挥稳定才行。 因为孟云英的介绍让人印象深刻,也因为红色太醒目,赵晗颇为关注那个封臭脚的表现。 很快就轮到他上场踢球,此时方泓墨他们还在排队,赵晗留意到不仅他们三个,周围还有不少人,也都在看着封臭脚踢球。 一旁的齐云社子弟将球传给封臭脚,只见他用膝头颠了一下球,停稳后,再轻轻一颠,球顺着他膝头与小腿滚落,笔直地落到脚背上,堪堪落到脚背上的一瞬间,他暴起发力,将球踢过自己头顶,接着高高跃起,半空中一个回旋转身,准确地踢中球的下部。就见球如炮弹一般飞起,骤忽之间穿过风流眼,又飞了一长段距离,才落地。 「好!」周围轰然响起一片叫好喝彩声。 赵晗也不由赞道:「想不到他踢得这么好!」此人脚或许很臭,但球技却十分高超。 没想到孟云英却鄙夷地撇了撇嘴:「就知道招摇卖弄。」 赵晗讶然道:「他不是踢得很好吗?」为何云英十分瞧不起此人的样子呢? 「哼。球就算踢得再好,人品差也是落了下乘。」 云英话音刚落,赵晗就瞧见了,封臭脚朝着方泓墨他们所在的方向十分得意地瞟了一眼,因为刚好他面朝着这边,脸上那股得意洋洋的表情看得十分清楚。 专门负责计筹的教头坐于一旁宣布:「仙人过桥,入球,得二筹。」 第三十九章 因封臭脚这第一脚踢得精彩,有不少踢完的人都围到场子边,观看他第二次踢球。 「走!」一旁的发球子弟低喝一声,颠球传了过来。 封臭脚用左右替颠球两下后,用左脚内侧将气球挑起,至腰部左右的高度,急转背身倒钩小腿,用靴尖将气球再次挑起,再旋过身来将球踢高,气球准确无比地飞过风流眼,再得两筹。 这一下又为他赢得许多喝彩。围观众人中有人识得此解数,大声叫好道:「好一个野马跳涧!」 果然教头大声宣布:「野马跳涧,入球,共得四筹,入选。」 封臭脚得意洋洋地向着围观众人抱拳团团转了一圈,走过去报了自己姓名:「封光启。」 教头把他姓名记录在案。 他却不走,反而走到发球子弟旁边,那人身边有一个硕大的竹编方筐,里面还有十数只气球,踢出去的气球由球僮拾回,放入筐里以供下一个参加选拔者踢球。 封光启从竹筐里取一只球,轻轻抛起,抡脚横踢,就见这球打着旋急速横飞出去。 这个方向上正站着一个围观者,乍见气球朝自己急速飞来,一边惊呼,一边缩起脖子躲避,但如此近的距离,以他反应速度是断然躲避不及的。 然而封光启这一脚球并非是向他而踢的,堪堪擦着此人头顶飞过,犹如离弦之箭般直朝方泓墨的头部而去。 方娴不禁惊呼一声。赵晗亦发出「啊」的一声轻呼。一旁的丫鬟们,以及附近留意到这一球的人也纷纷惊叫起来。 这一球方泓墨本可以轻易躲开,但球横向而飞,速度又如此之快,场子中间那么多人,他如果躲开,多半就要砸到身后毫无防备的别人头上了。气球虽轻,仍有一定分量,加上如此高速,若是真的被击中头部,力量不可小觑。 他双眸一眯,上身向后微仰两分,将右腿高高抬起,直到脚比头还高的位置,转眼间球已飞到他身前数尺,右腿下劈,准确无比地将球稳稳踩在脚下,这才挺直上身,冷冷望向封光启。 这一下拦截停球,利落之极,引来满场喝彩。因众人尽皆不满封光启这种很容易殃及池鱼的举动,所以对于方泓墨这一下停球,叫好声来得更为响亮。其中叫得最响的还属刚才缩脖子都来不及,满心以为自己会被结结实实打中的那位。 赵晗跟着松了口气,不禁也对封臭脚恶感丛生起来。这种举动分明就是当面挑衅,难道此人和泓墨有什么旧怨吗?她正想问问云英,却见她把双手举起围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给他踢回去!」 赵晗忍俊不禁,想说这位表妹也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主。 此时排在方泓墨前面之人刚好踢完了四轮,却没能拿到四筹,垂头丧气地离开场子。教头大喊一声:「下一个!」 方泓墨正要上前去踢球,却听瞿承广道:「泓墨,让我先去,这臭脚太嚣张,你教训教训他。」 自经历重生大变后,方泓墨早已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就争一时意气。即使封光启如此挑衅,他也无意在这里就与他斗起来,至于再把球踢回去这种举动,很可能造成误伤别人的后果,他就更不会做了。 但瞿承广已经抢先跑到场子中央,对发球社员招了招手:「传球!」 方泓墨无奈笑了笑。 发球子弟见他没意见,便喊了声:「走!」把球颠了一颠后传向瞿承广。 封光启见方泓墨接住了自己踢过去的球,并没有觉得意外,但方泓墨对自己视而不见,反而转身去看瞿承广的选拔,这让他不由生出被轻视之感,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瞿承广有意压过封臭脚一头,方才封臭脚用了野马跳涧,他就也用个背身的解数,叫作乳燕归巢。接过球颠稳之后,提左脚将球颠过自己头顶,转身背对球门,用右脚再次颠过自己头顶,如此往复,到了第三次面对球门就该发力踢球了。 可他分心关注方泓墨与封臭脚之间的状况如何,瞄了眼走过来的封臭脚,第三次左脚颠球就没接准,气球打在靴子侧面,竟斜飞出去。若是被这球落地,他第一轮就要被倒罚二筹了。 好在瞿承广反应十分机敏,见机不妙,瞬间换脚,用右脚去勾,硬是被他把球救了回来。 他松了口气,再也不敢分神,把球稳住后,再使了一次乳燕归巢,只见气球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最高点穿过风流眼。 众人观之,尽皆喝彩,赵晗亦大声喝彩,不过她纯属于外行看热闹。 云英边喝彩边对赵晗解释道:「最后这一脚,也是乳燕归巢的精髓所在,一定要有去有回,像这球,到了最高处过眼,然后马上回落,就是归巢之意,若是球飞得太高太急,就不符其寓意了。」 此轮瞿承广虽然及时把球救回来了,仍然算小有失误,因此教头本来预备只给他一根筹的,但看最后这一脚实在漂亮,便仍然判他使用解数成功:「乳燕归巢,入球,得二筹。」 这一边封光启已经走近,瞧见瞿承广险些失误,便大声嘲笑他:「连颠球都颠不稳,还学人使什么解数?不如老老实实对准洞眼踢吧。」 瞿承广气愤地瞪着他:「你这臭脚丫,光脚臭还不够,连嘴都臭!」 俞子毅提醒他道:「承广,还有一球好好踢就入选了,别分心。」 瞿承广这才愤愤然转身,朝发球子弟示意自己准备好了。他接住传过来的球,用了招日上三竿,连续三脚越踢越高,最后一脚暴起发力,一球过网。 封光启在一旁嗤之以鼻:「这么简单的解数也拿来骗筹数,刚才的失误让你心慌意乱了?」 瞿承广「呸」了一声:「不管什么解数都是解数,得筹就好。」 赵晗是看出来了,这人见挑衅无效,就故意在一旁说怪话,意图让泓墨他们受干扰分神,最终造成失误。 方泓墨睨了眼封光启:「封兄不必说这些话,其实要干扰我们选拔很简单,封兄只要脱鞋就行了。第三轮比赛时,大伙儿也不用比了,封兄是稳赢的,只要……」 周围的人早听瞿承广说他脚臭,又对他刚才突然踢球挑衅的举动不满,再听方泓墨如此说,都异口同声地接口道:「脱鞋就行了!」说完众人一起大笑。 封光启气得脸红,本来他今天穿得衣裤就是一身红,这下从头到脚都红了。虽然气恼,他却仍站在一旁没走。 那边瞿承广踢两轮,满了四筹,教头记下他名字后喊道:「下一个女神大人的暖心小作家。」 方泓墨没再看封光启一眼,走到场中。 传球子弟低喝一声:「走!」将球传了过来。 方泓墨并不停球,也没使任何解数,球传过来就直接踢,一脚入眼。 「入球,得一筹。」 「入球,再得一筹。」 「入球,再得一筹。」 连续三球都是如此,除了球速稍快之外,并无特异之处,就是普通入球。 封光启看了不由冷笑:「看来某人是怕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啊,不敢用解数吧?」 方泓墨淡笑道:「长久不练可能还真的生疏了。」 第四十章 封光启站到传球子弟面前,夺过他手里的球:「这球我来传。」说完也不发声提醒,直接把球踢了出去,球飞去的方位,又高又偏,离方泓墨所站位置至少差了三四尺远,还高出他的头许多。且他踢的时候脚上用了暗劲,球是打着旋的,若是不颠球直接踢,准头肯定受影响。 而方泓墨已经踢过三轮,第四轮非要得一筹才行,若是踢脱那就淘汰了。 其实封光启是从传球子弟手里抢球过来的,他本没有资格发球,这一球方泓墨完全可以不接不理的。 但他有意要封光启心服口服,便纵身上前,使了一个倒挂金钩,身在半空中,左脚迅速绕着球盘了一圈,消去旋转之势,再换右脚猛然踢出,这一脚又狠又准,只见气球疾如流星、迅如飞箭,笔直上去,斜着穿过风流眼,并继续向上飞了两三丈,才开始改变轨迹,又斜飞了好一段距离才落地。 而方泓墨在半空中继续旋过一周,稳稳落地。 封光启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晗看得热血沸腾,大声叫好,方泓墨听见她声音,转过来微微一笑。赵晗半举手臂,正要朝他挥手,就听见背后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还有一片兴奋的笑声夹杂着压低的惊呼声响起。 她回头望去,惊讶地发现,原先后排座位因为视线不佳,只稀稀落落地坐着十数个人,这一会儿功夫居然坐满了人,还有不少人为了看得更清楚而站着。 而这些人里,又有许多年轻女子。大概是被封光启最初的挑衅吸引视线,而后发现此间场上的几人不仅球技高,长相也俊朗非凡,便都聚拢了过来。 此时方泓墨又朝赵晗这边挥了挥手,这下更不得了,周围尖叫笑声此起彼伏,又有不少荷包、罗帕从她头上飞了出去,落在场子边的地上,五色缤纷。 赵晗看着方泓墨,忽然顽皮心起,解下腰间的香囊,也扔了出去,落在那一片荷包罗帕中间。 孟云英诧异地「咦?」了一声,回头看看赵晗,忽然明白过来,大笑着看向场子里。 方泓墨忍着笑,颇为配合地走上几步,在一堆荷包罗帕中,唯独捡起她扔的那枚香囊,收进怀中。 这个举动引来周围一片遗憾的叹息声,还有些许压得极低的不满嘀咕声,以及吩咐丫鬟去捡回荷包罗帕的声音。 赵晗笑眯眯地朝方泓墨挥手,方娴捂着嘴乐。云英更是笑得瘫在赵晗身上,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对她道:「想不到你也有使坏的时候。」 这边莺莺燕燕地笑闹中,那边轮到俞子毅上场了。 封光启脸上神情阴晴不定,既有不甘,亦有意外,暗自琢磨方泓墨本来球技虽出色,也没有这么厉害,何况他有几个月都没怎么来社里踢球,应该退步才对,怎么反倒更厉害了一些呢?难不成他在别处偷偷练习吗? 他不知方泓墨因重生的关系,多活了两年,也就多踢了两年球,虽然最近这几个月没好好踢过球,但也不会完全放下练习,自然比他原本所知的球技更高明。 「倒挂金钩,入球,共得五筹,入选。」场子里教头大声宣布完,登记方泓墨的名字。 接着就轮到俞子毅上场。 赵晗她们这边嬉闹时,云英笑得太过厉害,甚至眼泪都笑出来了。见俞子毅站在了场中,她赶紧止住笑,用手帕按了按眼睛,睁大双眼,凝神关注。 俞子毅踢球和他为人一样,稳中求胜,不做无把握之事。 他不会像方泓墨那样不使解数直接踢,冒着一失误就落选的风险,把四次机会都用完,亦不会像瞿承广或封光启那样,特意选难度高动作花哨的解数来博人眼球。 他第一球就使了个节节高,便是用脚背将球停稳后,再轻轻一勾脚尖,球顺着小腿向上飞起,不至最高点回落就立即用膝盖一顶,接着往上送球,同样不等球至最高点回落,就用左肩去顶球,当球还在半空中时,跃起一记鞭腿,发力将球踢入网眼。 赵晗边喝彩边望了眼云英,见她十分满意地笑着鼓掌喝彩。 事实上,俞子毅选的解数虽朴素,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般娴熟,那颗球从到了他身上开始,就像是活物一样,随他之意而动,根本不叫人担心会落到地上。 因此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球技绝不会逊色于方泓墨等人。而他一身白衣风流,人又生得俊秀儒雅,一球踢完,长身玉立,不但获得场上众人喝彩,亦引得赵晗她们所在大殿内观看的女子们一片欢呼赞叹。 「节节高,入球,得二筹。」 教头宣布完,发球子弟就传了第二球过来。 俞子毅接住球,使了个斜插花,用脚跟将气球踢起,气球自肩后几乎贴着身体上来,从耳边斜着擦过,是为鬓边斜斜插花之意。 这一球,自然也稳稳当当地进了。封光启见状,悻悻然离开。 教头大声道:「共得四筹,入选!」 登记完名字,俞子毅与等在一旁的方泓墨、瞿承广一起汇合,朝赵晗她们所坐之处走过来。 这三人,一个玄衫俊逸,一个白衣倜傥,一个英武非凡,个个都是养眼至极的风流公子,引大殿众女尽折腰。 孟云英冲着他们招手,大叫一声:「相公!」 这一声「相公」顿时招来许多道疑妒目光,到底哪个是她相公? 待见俞子毅微笑着走近,与云英说起话来,这才真相大白。 好了,那个着玄衫箭袖的公子已经捡了别家女子的香囊,这一位白衣公子又是名草有主的,还剩一个穿鸦青织锦衫子的,看起来也是相当不错。 当即又有几个香囊荷包被丢了过去,因距离近了,有一两个甚至朝瞿承广身上飞去,被他眼明脚快地躲开了。 紧接着就听云英朝瞿承广问道:「你夫人呢?她怎么没来?」 一片失望的低叹,好啦好啦,都散了吧,佳公子都是别人家的。 瞿承广对云英解释道:「她姨母来了,今日没空来看选拔,不过她倒是说起过,想问你上次提到的食疗方子。」 云英点点头,示意丫鬟取出一封折好的纸笺给他:「我本想今天能遇见她当面给她的,你带回去吧,我把做法写得很详细系统之种田养包子。」 「多谢。」瞿承广接过收好。 方泓墨问赵晗道:「你还看吗?今日就只有第二轮选,第三轮选拔要等明天了。」 赵晗摇头:「不看啦。」她回头去问云英,「你呢?」 云英道:「别人踢球有啥看头?」她又瞧了瞧日头高度,「不如吃饭去。哎对了,我刚才好似看见齐修了,但离得太远也不知是不是他?」 赵晗听见齐修这名字,忽然记起泓墨曾提过他,此人是京兆府内的参军,姓谢字齐修,亦是泓墨的好友。 「我去找找看,他今日应该是来的,要是好了喊他一起吃饭。」瞿承广说着匆匆朝云英所指的方向找了过去。 既然等着没事,赵晗便问方泓墨:「那封臭脚是否与你们有什么旧怨?为何要来干扰你们参选?」 第四十一章 方泓墨「呵」了一声:「我倒是也想问他,何时何地得罪过他,让他这般惦记。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赢过他几次而已。」 「原来只是胜负上斗气?」赵晗讶异问道。 云英一脸不屑道:「他就是输不起小家子气。」 方泓墨想了想又补充道:「今日之举,可能是他想减少明日选拔的对手吧。」 赵晗恍然点点头,明后日还有选拔,方泓墨与俞子毅他们又都球技出色,封臭脚这是想尽可能地减少竞争对手呢。说话间,她见远处有个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到了近处,认出是跟着瞿承广的小厮。 小厮跑到近前,喘着气传话道:「我家少爷找着谢参军了,谢参军还在排队,不过也没差几个人就轮到了呢,我家少爷说,请诸位少爷夫人小姐先去酒楼,他与谢参军随后就到。」 方泓墨表示知道了:「你去告诉承广,我们订了松涛楼二楼东厅的席面。」 小厮答应了一声,又一溜烟跑远了。 方泓墨与俞子毅入内更衣,出来后一行人离开齐云社。松涛楼离此处不远,很快就抵达了。 一行人刚入内,便有专门迎客的伙计热情上来相迎,引他们上楼。因赵晗扭伤还未彻底痊愈,上楼终究不便,方泓墨特意定了二楼的包间,一路搀扶着她上楼。 包间分里外,外间有门有桌,亦有更衣之所,入内又是一道门,还挂着门帘,私密性做得颇为不错。 坐定后,立即有茶酒博士送来热汤茶水,方泓墨吩咐道:「我们还有人未来,先上汤羹凉菜,其他菜等会儿再上。」 茶酒博士答应了下去,不一会儿就送上新法鹌子羹、虾蕈、水晶蹄、冷切羊肉等菜,替他们每人盛了一小碗热腾腾的羹放在面前。 谁知瞿谢二人却迟迟不来。方泓墨不放心,派了方兴去找,不多久方兴就回来了,说在齐云社没找见他们。 方泓墨与俞子毅面面相觑,这可不像两人的作风,别是出了什么事罢,正想再让人去找找,就听见外间门响。 赵晗转头去看,就见内室的门帘掀起,瞿承广与谢齐修进来了,但瞿承广脸上的神情却似不甚愉快的样子。紧接着她又发现谢齐修走路的样子不太自然。 俞子毅也注意到了谢齐修的异样,诧异地问道:「齐修受伤了?」 方泓墨眉头一皱:「发生了什么事?」 瞿承广愤愤然道:「还不是高驰那混球天神培训班!」 谢齐修摆摆手:「小事情而已,承广不必为此动气。」 孟云英追问:「到底怎么回事?」 瞿承广便将事情简略讲了一遍。 他陪着谢齐修排队,很快轮到谢齐修上场踢球。 第一个很顺利就入球了,第二次,谢齐修正在使解数的时候,忽然有个球滚到他脚下,害他踩到后摔倒了,球也因此落地。 瞿承广沿着球滚过来的方向看过去,就见场边站着高驰,满脸得色地望着摔倒的谢齐修,便知此事多半是高驰弄鬼。 他顾不上责问高驰,先过去扶起谢齐修,急切地问:「你怎样?受伤了吗?还能不能踢?」 谢齐修试着站直,动了动手脚关节,发现除了脚踝略有胀痛之外并无大碍,便摇摇头:「没事,还能踢。」 好在他摔得不重,且教头将此次判为意外而非失误,意味着不会罚筹。听见这个判定,高驰「啧」了一声,转身离开。瞿承广起了怒气,想要找他算账,却被谢齐修阻止了。 最终谢齐修还是得到了四筹,通过了选拔,但他的脚还是有轻微胀痛,先找大夫看了下,说是无甚大碍,但之后几天最好是静养。 瞿承广对谢齐修怒道:「之后几天只能静养,岂不是没法参加第三轮选拔了?你为何阻止我去找高驰这小人算账?」 「大夫只说是最好静养,可没说只能静养,我这不算伤,只是有点胀而已,休息到明天应该就好了。」谢齐修息事宁人道,「你去找他算账又有何用,捉贼先捉赃,你又没亲眼瞧见他干的,真要过去找他算账,他肯定会说你无凭无据。」 瞿承广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坐下。谢齐修摇摇头,也跟着在席边坐下。方泓墨便吩咐方元,去叫茶酒博士上热菜。 赵晗想起封臭脚的言行,不由感慨道:「一场选拔大会,本来公平竞争多好,没想到竟有如此卑鄙的小人,还有那个封臭脚……」 方泓墨冷笑道:「这两个人是一丘之貉,向来卑劣,又喜欢拉帮结派。不管是子毅也好,承广、齐修也罢,包括我刚入齐云社时,他们都想拉拢,只要不和他们臭味相投的,就被视为敌对,加以排斥或各种阻挠干扰……真是齐云社之耻!」 赵晗恍然道:「原来还有这样一层原因在……」 这时,外间有茶酒博士轻轻敲门,得到允许后鱼贯而入上菜。 今天是方泓墨做东道,他见开始上菜了,便不再说社内之事,只道:「不值得为了这样的人生气,时候不早了,还是先用饭吧。」 云英亦道:「等了老半天,我只喝了碗鹌子羹,都饿坏了,总算等到明理之人开口说该用饭了,我还以为你们都不饿呢。」 她这么一说,席间气氛顿时轻松不少,众人笑着纷纷举箸夹菜。 午后,方泓墨与赵晗、方娴回到方府。 行到岔路口,方娴与他们告辞,回自己院里去了。 赵晗与方泓墨回到朝岚居,有个小丫鬟匆匆迎出来,对赵晗道:「少夫人,夫人让您回来后去四宜居一次呢。」 方泓墨讶异问道:「母亲有什么事找阿晗过去?」 小丫鬟一脸茫然地摇摇头:「婢子不知。夫人只说少夫人不必太赶,只要在晚饭前记得过去一次便行。」 方泓墨回首对赵晗道:「稍后我陪你过去吧。」 赵晗笑着对他道:「不必劳你驾了,既然母亲说不必太赶,说明不是什么紧要之事。你踢球肯定出了不少汗,先去沐浴吧。我去去就回。」 婆婆虽然说了晚饭前去一次就行,毕竟不好怠慢,何况不知婆婆要说何事,赵晗也挺好奇,便索性不进屋了,直接来到四宜居。 韩氏坐在正堂,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册,听见脚步声,便放下手中书册,抬头望向门口。 「母亲。」赵晗一进门就在肩舆上行了个半礼。 韩氏道:「你这几日腿脚不便,本来我是想去朝岚居找你,和你说这件事的,可却不知泓墨与你何时回来,所以让丫鬟传了句话让你过来一下。」 「母亲说哪里话,您有事吩咐,儿媳跑点路是应该的。」赵晗笑了笑,「更何况如今都不是儿媳自己在走路。」 韩氏亦笑了,关心地问道:「你脚伤恢复得如何了?」 「好多了。」赵晗抬起右脚,小心地转了大半圈,「已经能这样转了,也只是稍感酸胀而已。估摸着这几天就可以试着自己慢慢走了。」 听她这样讲,韩氏温言劝阻道:「哎,别太急着走路,现在这个时候要好不好的时候,还是要小心稳妥些,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此言虽然夸张了些,可也不无道理,最好是彻底养好再走路,记得过犹不及啊。」 第四十二章 赵晗点点头:「母亲,我知道,我会小心的。毕竟脚长在我自己身上,我可怕疼呢。」 闻言韩氏不由笑出了声。 说笑的时候,赵晗已经瞧清楚,韩氏方才看的其实并非书册,而是账簿,且不止一本,一旁桌上还堆着高高一沓,便问道:「不知母亲找我来所为何事?」 韩氏也望着账簿道:「这是方府去年一年的公中账簿,我找你来就是想说此事。你母亲应该教过你如何看账管账吧?」 赵晗点点头。李氏确实是教过赵晗与赵采嫣该如何看账簿,如何管账,这本就是大户人家女儿该学的基本功课。 韩氏便把她方才看的账簿推向赵晗:「你先看一看,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便问我。」 赵晗拿起来,打开摊在膝上,一目十行地看过去,这本是去年十二月里的帐,记录了每一笔进账与开支,既有属于公中的铺子收益、田地租赁等等收入,也有公共开支,以及各房各项属于公中的支出,条目十分清晰,且收支平衡。 她看到最后几页,是该月所有收支总表,以及该年的收支总表,总收益略大于总支出,有一定结余。 她大致浏览过一遍后,合起账簿,对韩氏道:「暂且没什么疑问。」 韩氏微笑着把另外一沓账簿都推给她:「这些你带回去仔细看一遍吧。」 赵晗问道:「母亲这是……?」看起来婆婆是要让她接管公中账目了? 韩氏道:「这些帐我都管了二十几年了,如今总算有人接班了。我得趁着这老眼还没昏花,脑子还没糊涂,先把这些交接给你。你和泓墨成婚也有小半年了,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能让人放心的孩子。」 阿晗人又聪明,做事大气又知道变通,最重要是不会整天打小算盘,只为自己那点有的没的。若是碰到采嫣那样的,自己就是再硬撑个二十年,也不会放心把公中交给她来管隐士高人系统。 赵晗心中既有「婆婆对自己真信任」的感动,亦有「以后没法偷懒了,要多操心好多事」的无奈。 但她不是责任临头会推卸不做的那种人,点头欣然接受了此事,但又对韩氏道:「儿媳还太年轻,突然开始管这么大的帐,恐怕有错,难免心中忐忑,还望母亲多多指点儿媳才是。」 韩氏笑道:「你也别怕,这么一大家子的事,我自然不会一下全都撒手不管,明日开始你跟着我慢慢学。今晚先把这些账熟悉一下。」 赵晗点点头,又对韩氏道:「母亲,妙竹不在之后,儿媳院里就少了个大丫鬟,原本四个人做的事现在要三个人忙,虽然杂活也会让小丫鬟分担些,偶尔忙起来还是会有些捉襟见肘。」 韩氏了然地说道:「不管是不是让小丫鬟分担,你院里总归是缺了个人,是该添补一个。你看不如这样,从你自己院里的三等丫鬟中提一个上来,升为大丫鬟,我再拨一个三等丫鬟给你。」 婆婆这建议十分贴心,赵晗笑盈盈地道:「谢谢母亲,我觉得玉燕这丫头挺能干的,就提她吧。」 她既向婆婆提及此事,自然是预先想好了人选。她平时观察下来,几个小丫鬟里就数玉燕这丫头最可心,勤恳机敏,做事又细致,婆婆既然答应,她这就直接提人了。 韩氏颔首道:「我知道了。」 事情说完,赵晗收下了那一厚沓账簿,向婆婆告辞离开。肩舆抬出了四宜居,没走多远,她就瞧见方泓墨正朝这儿过来。 赵晗讶然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方泓墨道:「我见你去的久了,就过来看看,母亲找你……」说话间他走近了,看清楚她腿上的账簿,便明了是为何事,接下去说道,「……原来是为了管账的事,这是好事情。」 对此赵晗点头表示赞成,接着又无奈笑道:「明日开始我要跟着母亲学习,不能去看你蹴鞠,在场边给你鼓劲儿了。」 方泓墨微笑道:「明日只是选拔而已,去不去看都无所谓。你就等着上元节那天看吧,总不见得过节母亲都不放你出门吧?」 赵晗微侧着脸,眯着眼睛瞧他,笑吟吟道:「今日我算是见识了,你们蹴鞠时,一旁围观的年轻姑娘不少。明日可不许乱捡东西回来。」 方泓墨闻言大笑,按着胸口道:「你可以放心,我有今日捡到的那只香囊就够了。」 回到朝岚居,赵晗让从露先把账簿收进里屋,接着让心香把玉燕叫进来,把提等的事情告诉了她,顺便也让从露她们几个知道了这件事。 一下子从三等提到一等,月钱多了将近一倍,吃穿用度也有相应提升,玉燕自然极为高兴。 从露她们也十分高兴。最近这几天先是大少夫人脚扭伤,还偏偏碰上二少夫人搞出来那么多事情,她们再少个人,忙起来的时候真是连轴转都转不过来。如今总算是能多个人来分担事务,她们终于可以轻松些了。 吃过晚饭后,赵晗先把院里事务安排妥当,接着就去书房,开始仔细翻看这些账簿。 账房账目记得很清楚,每一笔进出都有说明,但古人记账是流水账,加之数字都是大写中文数字,虽然细致,但看起来不够一目了然。 她另外取了纸笔,先将大张宣纸铺开,再用木尺侧面沾上墨汁,在纸上按出纵横方向的细线,做成表格万兽式。 接着她用蝇头小楷将每月的收支分类后,加以统计,每个月一页大表。 这样每月收益有多少来自店铺盈利,有多少来自田地收成或是租金,平日人情来往的支出有多少,各房日常支出又都有哪些项目,分别占了多少比例,都可以了然于心了。 数字她不敢用阿拉伯数字,还是用了汉字,虽然这大大降低了统计效率,也增加了表格所占面积,但也只能如此。否则太过惊世骇俗,她也不知该如何对人解释。 方泓墨见她饭后去了书房,便也在书房里消磨了一晚上,她统计账目时,他就在另一边作画。 这一大家子的进出开支果然庞杂无比,赵晗花了一整晚上,只统计完小半年的账目,已经觉得眼前有一堆大写汉字的数字飞来飞去,让她头昏眼花,兼手酸背痛。 方泓墨搁下笔,走过来瞧她一晚上的成果。一瞧之下,不由讶异叹道:「没想到你做账的功夫这么厉害,比你女红的功夫好得多了。」 她挑起眉梢,边写边瞥了他一眼:「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啊?」 「我这是实话实说,可没贬你的意思,其实还是在夸你。」他一脸无辜地问道,「难道听不出来吗?」 赵晗笑着自嘲道:「我也知道我自己的绣工不算好,还得多谢你看得起我做账的功夫了。」她撑着写完最后几个数字,最终完成五月的统计后,便搁下手中的笔,伸着懒腰深深吸了口气。 方泓墨劝道:「你也别太辛苦了,这些都是旧账,不急于一个晚上看完的。」 「我知道,今晚就到此为止了。」赵晗点点头,朝他伸出右臂,「你扶我起来吧,字写太久了,我要走动一下。」 第四十三章 「你的脚能走了?」方泓墨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的右脚,一面走到她侧后方,伸右手托住她右臂,左手托着她左肘,好让她能完全借他的力撑住,再扶着她从椅子中站起来。 「我觉得已经好多了,试试呗。」赵晗小心翼翼地把一部分体重从左脚移到右脚上,并未觉得有何不适,就又试着把全身体重压在右脚上,仍然没觉得有任何异样。 她回头望向他,欣喜地说道:「不痛了。我走走看。」 方泓墨颔首,仍然扶着她,同时提醒道:「走慢点。」 「恩。」赵晗答应着,朝前迈出右脚,再缓缓迈出左脚,小步而缓慢地走了几步,扬着眉头,欢喜地笑道:「不会痛了,你放开我自己走走看。」 方泓墨放开了她,但仍张开双臂,虚扶在她身侧。 她慢慢地朝方泓墨作画的那张桌子走去,一面好奇地问:「我做的账目你都看了,你画了什么?也给我看看。」 还没走到那幅画前,她已经看出,他画得是一个坐在桌前,神情专注地提笔写着什么的女子像。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唇角挂着微笑,不觉亦微笑起来。 走近了她细细观看,这是一张白描的画作,人物活灵活现,刻画入微,不管发式也好,衣裳也罢,连鬓角的形状,都与她一模一样。而五官更与她极为肖似,凭良心说,还美化了一两分。 她垂首带笑欣赏着这幅画,他从身后轻轻环住她。此时无声胜有声。 她将头向后微仰,靠在他肩头,在他光洁的脸颊上温情脉脉地亲了一下。她本意是表示谢意,亲一下嘴唇就离开了他的脸颊,他却扶着她的头不让她离开,转过脸来吻住了她的双唇。她微笑,合起双眸,配合着他的吻。 第二天清早起床,赵晗待方泓墨穿完外袍,把昨日她丢给他的那枚香囊别在他腰间,一面儿道:「我本是开玩笑才丢出去的,不过既然你拾起来,就给你用吧。今日我不能亲自去给你助威,就把这枚香囊当做吉祥物好了。」 方泓墨低头微笑着,瞧她用纤细灵巧的手指,把香囊挂在腰带上。等她系好,他把这枚银累丝点翠香囊拿在手里仔细瞧了几眼,忽然笑道:「倒也巧了,正好是方胜形的。」 赵晗亦笑道:「正是如此才好讨个口彩,预祝你旗开得胜!」 请完早安后,方泓墨就立即赶去齐云社,参加第三轮的选拔,方娴也跟着一起去了。 赵晗则陪着韩氏来到前院正堂,正堂里站得整整齐齐一列,是方府里各个管事的,站在首位的是个五十来岁年纪的老人,头发半白,身板还算硬朗,背有些驼。后面站着数名中年人,男女都有。 韩氏指着站在首位的老人对赵晗介绍道:「这是蔡叔,是府里的总管事,蔡叔在方府已经做了十几年总管了,府里上上下下的大小事情,恐怕他比我还清楚些呢。」 赵晗微笑着朝蔡叔点点头。 蔡叔摇着手呵呵笑道:「大夫人太抬举老仆了,老仆也就是在府里呆得久一些罢了。」 蔡叔身旁站着的是个中年人,颌下留着三缕胡须,穿件灰色衣服,与其他仆役打扮有些不同。韩氏告诉赵晗这是账房先生,姓孙,表字才平,平日里收支记账,发放银钱的便是他所负责之事。 账房先生与一般仆役不同,虽然是受雇方家,却是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且赵晗若是管起这个家来,以后几乎天天要与他打交道,便格外客气地朝他点了一下头致意:「孙先生。」 孙才平急忙还礼:「大少夫人客气了。」 接着韩氏又依次介绍了其他几位管事,姓甚名谁,主管哪些事务,赵晗一一记在心里。 这些管事既能提拔上来,个个都是能干的人精,见状心里都是雪亮的,方大夫人这一番交待下来,看来以后就会是这位大少夫人来管家了。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朝廷是如此,在一户人家里也是差不多的,新接管主事的早晚都要替换自己信任的人手来做事。这几个管事心里都是差不多的想法,看来接下来一段日子都得夹紧尾巴做人,避免犯错,别到时候被人抓着把柄,除此之外,还得好好巴结这位大少夫人了。 人都介绍完了,接着韩氏便在上首坐下,让赵晗坐在她身旁。 她先是吩咐今日要办的事,以及要采买的物事,几个相应的管事都恭敬地答应下来。接着再让有事的一一过来报告,有需要办事的,或是要提取银钱的,若是无误,便发对牌给他,各人凭着对牌去库房或账房支领物件银钱。最后是翻看账簿上昨日的账目,诸般事务处理完,便让诸人都散了,各自去做事。 这个「早会」开完,韩氏便带着赵晗回到内院,告诉她午时初刻再去前院正堂,接着便让她回去了。 赵晗回到朝岚居,继续统计前一年的账目。 午时之前,她就到了前院正堂。正堂里有两三个候着的管事,见她入内,急忙上前来行礼,态度十分地殷勤周到。 赵晗就只是浅笑着应对。 稍许等了一小会儿,韩氏也过来了,见赵晗已经到了不由欣慰:「你倒是来得早。」 赵晗道:「自该儿媳先到的。」 一起候着的几个管事过来,向韩氏汇报回事,比早晨那个小会花的时间更短,很快就处理完了。 傍晚,方泓墨回到家。 他一回来就先去书房,见赵晗果然在那里,便微笑道:「就知道你在这儿,账都算过一遍了?」 赵晗点点头,但她此时关心的可不是上一年的账目,她急切地问他:「如何?你过了选拔吗?还有子毅他们几个,也都过了吗?」 方泓墨闻言,脸上笑容消失,长叹一口气。 赵晗见他脸色,猜到结果不太顺利,便起身从桌后绕出去,走到他身边劝慰道:「胜败常事,兵家尚且如此,何况是蹴鞠竞技呢?即使输了也无妨,上元节我们反倒可以轻松游玩赏灯了。」 方泓墨瞥她一眼:「你希望我输了好陪你去看灯?」 「自然不是希望你输……」赵晗说了一半见他脸上神气古怪,似笑非笑的样子,猛然醒悟过来,瞪着眼睛问他道,「你骗我?」 方泓墨失笑道:「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我有说过我落选了吗?」 赵晗又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我问你结果如何,你却故意装做那副丧气样儿,你让我怎么想?这还不是骗我?难道非要说出口才是骗?」 方泓墨摇头道:「你就是太聪明,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多想一道,甚至两道三道。看我神情样子,就猜我输了,又不问我是不是输了,直接就劝解安慰起来。现在知道我过了选拔,又觉得我是故意装出难过样子来骗你的。哎……」 赵晗这会儿真想拿个东西敲他:「你到底说不说怎么回事?」 方泓墨见她快要真的生气了,便不再逗她,正色说道:「今日三选不是个人选拔,而是组队比赛。」 原来昨日过了第二轮选拔的只剩几十人,先抽签抽出四人,分别作为四队的球头,再由球头依次在剩下的人里挑选队员,最终组成十六人球队共四支。 第四十四章 瞿承广被抽中做了球头,自然挑方泓墨、俞子毅、谢齐修入自己的队伍,又另外挑了几个熟识的常在一起踢球者,组成了一队。高驰和封臭脚是另一队。 四队分甲乙两组,组内先分出胜负,接着甲组第一对战乙组第二,乙组第一对战甲组第二,这两场比赛的胜者,最终能出赛上元节大会献花。 这种交叉赛制,是为了避免因偶然造成最强的两队都集中在甲组或乙组而设的。 开始抽球头时已经编好号,瞿承广与高驰都是乙组球头。先是组内对战。谢齐修因脚踝仍有不适,俞子毅要他避在后方,因此他们这队就等于少了一人,最终仍是输给了高驰那队。 接下来,他们不得不作为乙组第二对战甲组第一。因为已经是背水一战,为了获胜,谢齐修不肯再避在后方,最后他们虽然是胜了,却胜得十分辛苦,只赢过对方三筹,且踢完比赛后,谢齐修的脚肿得更厉害,也不知上元节他还能不能出赛。 方泓墨最后道:「这才是我叹气的原因,我们几个虽然都过了选拔。可齐修今日勉强上场,伤势加重,上元节眼看没几日就到了,他很可能去不了。」 赵晗担心且不解地问道:「如果他因伤不能参加比赛,你们不是缺一个人吗?」 方泓墨道:「这倒无妨,自有应对措施,毕竟通过选拔的人也可能在最后几天有伤或病,若是发生这样的情况,就在三选淘汰的另外两队里面找人替补。我只是为齐修觉得不值而已。」 「高驰这小人太可恶了。」赵晗愤然道,「你们就在上元节时,击败他们那队,给齐修好好出口恶气!」 「那是一定要的。」方泓墨神情郑重应道。 说了会儿蹴鞠之事后,赵晗把账簿、笔墨等物收拾好,对他道:「你应该饿了吧?回去差不多用晚饭了,饭后我还得去母亲那儿一次。」 于是两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边走边聊,回了朝岚居。 之后几日,赵晗继续跟着韩氏,学她如何管理一家。方泓墨则每日去社里训练。 正月初五那一日,赵氏夫妇为了赵采嫣血崩之事急冲冲上门,最终与韩氏说定,等赵采嫣病情稳定后就接她回去。 就在当天傍晚,赵老夫人派钱妈妈带着一个稳婆上门,说要留下来照顾赵采嫣,被韩氏当即赶回去了。这不是明摆着对方家极为不信任么?韩氏岂能容她们留下。 接下来从第二天开始起,李氏几乎天天都会来方府探望赵采嫣,并逗留好久,经常是直到深夜才回去。这倒罢了,从人情道理上讲,韩氏没法阻止李氏来探望照料赵采嫣,便由着她去。 这些日子,赵采嫣始终卧床,整天昏昏沉沉的,起初还反复地发低烧,到了初十之后,她的情况才算是逐渐稳定下来。 上元节的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放假,正月十二日是上元节的第一个假日,赵振翼便和李氏一起过来接赵采嫣回赵府休养。 这一早,韩氏收到赵府的人传来的口信,终于是松了一口气,便让丫鬟把赵采嫣要用的药物用具等等都收拾好,就等亲家来接人了。 谁知赵振翼与李氏来了之后却不急着接人走,反而说有事要与亲家好好说道说道。 韩氏不觉皱眉:「亲家公亲家母,那天我们不是都谈开了吗?不知你们还有什么事要说?」 李氏冷哼了一声:「真的都谈开了吗?亲家母是不是仍有事隐瞒着没说呢?」 韩氏一怔,不动声色地问:「亲家母所指何事,不如直言吧!」 李氏怒气冲冲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家采嫣之所以会小产,就是因为我那个好女婿把她的嫁妆拿去买香药引,结果却把本钱都亏光所致,亲家母却对此只字未提!」 韩氏在赵采嫣的房里始终安排有一个丫鬟一个婆子,不仅是为了日夜照料采嫣,也是为了让她们盯着李氏母女。因此李氏在过去的几天里总是找不到私下与采嫣说话的机会。 昨日夜里,赵采嫣睡醒了。李氏问她好些没有。 与她说了几句话后,李氏见她虽语声微弱,但神志清晰,便支方府的婆子去端药来。隔了一小会儿,李氏又装成等不及的样子对一旁的方府丫鬟道:「怎么去端个药要这么久?你去催催。」 那丫鬟犹豫着不肯去,夫人交待不能留下李氏与赵采嫣独处,已经走掉一个婆子,她怎么还能离开房间。 李氏见状冷笑道:「看来方家的丫鬟我是使不动的。」 方府丫鬟转过脸去,装作没听见李氏的讥刺嘲讽。 又隔了会儿,她们听见外面脚步声,应该是那婆子端药进来了。李氏对刘妈妈使了个眼色,刘妈妈心领神会地走出外间,见着那婆子端着托盘过来,便迎上去道:「还是我来端吧。」 那婆子还不及反应,刘妈妈已经抢着伸手来接,婆子本能地往前送去,并放了手。谁知刘妈妈接过去时手没拿住,托盘一斜,药碗顿时滑落,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药汤四溅。 「哎呦,烫死人了,你怎么不好好递给我?」刘妈妈跳着脚叫嚷起来。 「明明是你没接好,怎么倒怪起我来了?」 在屋里的丫鬟先是听见外面碗打碎的声音,接着又听到两人在外间争吵起来,不禁走到门口向外观望。 刘妈妈见状,吵得越发大声。 赵采嫣本来闭着眼睛养神,听到动静也睁开双眸往外看。 坐在床边的李氏便借着吵闹声掩盖,俯身在采嫣耳边悄声询问:「那天是泓砚推你才摔倒小产的?」 照李氏本来的想法,初五当天就要过来找韩氏理论一番,可赵老夫人却阻止了她,让她暂时别把事情闹大,先保证赵采嫣能好好静养。李氏一听确有道理,毕竟她再怎么理论,也是为了采嫣,自然是怎么对她最好就怎么做,所以才强压下火气,忍到现在。 为怕提及当日之事会让采嫣伤心难过,影响病情的恢复,李氏甚至一直忍着没问她此事细节。但她摔倒是否是因为泓砚推她,始终是个重大关键,不问清楚不行。 谁知赵采嫣听到她的问题后,却缓缓摇了一下头。 李氏急了:「到底怎么回事?」问完她再把耳朵凑到赵采嫣嘴边。 赵采嫣小声道:「我也说不清楚……那时候他是推过我,可力气不大……要搁在平时是不会摔的,可地上有水,我脚下一滑就摔倒了……」 李氏听完心定了,叮嘱她道:「就说是泓砚推的。」 赵采嫣眼神茫然地看会儿帐顶,点了一下头。 李氏既然与采嫣说好了,回去便告诉赵老夫人与赵振翼,今日一早过来接人时,就朝韩氏发难了。 李氏说的是事实,韩氏倒也不会否认,只是有点疑惑,李氏几乎天天来方府照料采嫣,按着她的脾气应该忍不住,为何直到今日才提,再一转念就明白了,恐怕是赵家人担心谈崩了立即就要带采嫣回去,才等到如今才发难的。 李氏见韩氏承认,就接着道:「是泓砚推倒采嫣,采嫣才会小产的。之后的栽赃嫁祸,就算还是采嫣主意,嫁祸的却是赵家的女儿,又没害过方家人。泓砚推采嫣摔倒而小产却明明白白的,就是方家对不起采嫣,凭什么还要采嫣挨方家的家法?」 第四十五章 韩氏虽知李氏的目的是为了替采嫣推卸,可都已经成婚结亲家了,还拿你家我家这种借口来区分责任,实在是让人不屑。 虽对采嫣的嫁妆一事上有愧意,但在小产原因上她可不能退让:「采嫣是乱发脾气时自己摔的,亲家母不能睁眼说胡话啊。何况阿晗和采嫣已经嫁到方家,就算方家的人了,采嫣陷害阿晗就是陷害方家人,就该按方家的家法来处罚。」 李氏见自己的道理讲不过韩氏,便哼了一声道:「若不是方家心虚,我们第一次来时,亲家母为何只字不提你儿子亏光采嫣嫁妆之事?」 韩氏道:「一桩事归一桩事,泓砚是亏光了采嫣嫁妆,却绝没有推过采嫣。他已经理亏,怎么还会是主动动手之人,事实上,是采嫣气坏了乱发脾气,砸碎茶壶,打湿地板才导致了滑倒。」 李氏正要再说什么,赵振翼伸手虚拦,阻止她再继续与韩氏无谓的争吵,语气冷静地问道:「采嫣摔倒那一刻是亲家母亲眼所见?」 韩氏反问:「难道那一刻亲家公亲眼看见了?」 赵振翼道:「大家都没瞧见,便只能推断。泓砚不仅拿采嫣的嫁妆去买交引,更挪用了方家铺子里的钱去买交引,赔了之后,把采嫣嫁妆里剩余的钱去平了铺子里的帐。」 这句话听到耳朵里,韩氏不禁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质疑道:「亲家公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他买交引时,价格还是较低的,就算交引再怎么跌,总不至于最后血本无归,亲家母是否想过他说把采嫣的嫁妆亏光了,是怎么亏光的?」 方永康与韩氏又不知赵采嫣因重生早知香药引会涨,在低价时就劝泓砚买入香药引,只以为他是最高价时看着心动才去买入的。 当他们听泓砚说把采嫣的嫁妆亏光了,只当是所余不多的夸大说法。毕竟二千两若只余一二百两的话,其实也和亏光差不了多少了,这件事上确实是泓砚对不起采嫣,他们就不曾细究他到底亏了多少。 而采嫣的嫁妆至今存在库房里,韩氏不曾去看过动过,因此这挪用之事就被方泓砚瞒到现在,直到赵振翼说出来为止。 赵振翼见韩氏惊怒得说不出话来,便乘胜追击道:「方泓砚他连自己家里都要坑,可见他人品是如何卑下。看起来他有许多事都没对你们说实话,又怎么能信他说采嫣是滑倒而不是他推倒的。」 韩氏气愤难当,偏偏赵振翼所说的有理有据,她一时反驳不得,便吸了口气道:「此事你我各执一词,也是争执不出结果,把当事的两人凑一起,事情才说得清楚。」 赵振翼点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韩氏早晨收到口信时,赵晗也在场,得知父亲与李氏要来接赵采嫣,她最初也如韩氏一般,是松了口气的感觉,但又有隐约的担心,便一直留意着此事,一听说他们来到方家后,就找了过去。 她进了四宜居,却在正堂外面就听见他们争执不下的声音。听了几句后才知方泓砚竟然还隐瞒了挪用公款之事。 她这会儿若是进去,就会陷入帮婆家还是帮娘家的两难境地,即使她想帮婆婆,其实除了逞口舌之便外,也帮不了什么忙。稍加思索后,她索性就不进去了,离开四宜居后,直接去了春泽居。 因她听着父亲与韩氏争执时,始终抓着方泓砚推倒赵采嫣造成她小产这一点,推测他这是为了让采嫣逃过家法处罚这一劫奶爸的逍遥人生。万一经过对质,方泓砚真的亲口承认是他推了赵采嫣,那父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以方家人对不起采嫣为由,要求取消对采嫣的家法处罚。 赵采嫣知道今日父母要接她回赵府,正半睡半醒地躺着,等他们过来,忽然听见丫鬟与婆子喊了声:「大少夫人。」心中顿时警戒起来,睁开双眸,恶狠狠地瞪着正从门口走进来的赵晗,让自己的嗓音尽量冷硬地问道:「你过来干嘛?」 在赵晗耳中听来,她这一句却是虚张声势般的无力。 赵晗走到她身前,弯弯嘴角:「我要是说来看望你的,你也不会信。我过来,只是念在我们姐妹一场,有句话要劝你。你今日要回家休养,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 「你劝我?哈哈!」赵采嫣毫无笑意地哈了两声,「你要劝我什么?」 赵晗道:「公婆已经有意让二弟休妻了,但你如今状况凄惨,他们最终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也做不出落井下石的事。」 赵采嫣瞪着她问道:「你说这话到底什么用意?」 赵晗无奈叹气道:「我就直说吧。你如今是弱者,公婆不忍休了你,可若你再做出过分之事,让他们蒙羞下不来台或是让他们震怒,那就……」 赵采嫣露出了然般的表情,突然又反应过来:「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里知道什么。」赵晗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便含糊其辞地说完便离开了。 赵采嫣狠狠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离去,渐渐眼神中狠厉之色变淡,却浮起了浓重的迷茫。赵晗最后那句话一下子敲到了她心底深处里,她重生以来,一心一意想要改变活法,要活得比上一世好,可谁知道,她越是费尽心机,越是适得其反。 而看着婚后的势态变化,方泓墨竟然变得与前世完全不同,非但没有与公婆彻底闹僵,反而还与他们亲近许多,公公也对他愈加信任,让他管理好几家铺子。他对赵晗也是不一般地好,自己越是挑拨离间,他与赵晗之间却越是亲密无间,这到底是为什么? 而泓砚……她原本如此倾心中意之人,为何真的嫁给他后,却会觉得他与自己心目中的那人不一样?是他真的不一样了,还是自己原来就没有真正认清楚他? 如果费尽心机,反而不得善终,那她一直以来都在拼命算计、拼命谋划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让自己再一次被方家休弃,重蹈成为弃妇的命运吗? 前世她选择了自尽,并非真的彻底感到绝望,只是被休弃的极度羞耻让她难以再面对家人与亲朋! 另外,她内心深处亦抱有一丝希望,也许……也许那人会因此回心转意吧…… 方泓砚挨家法虽然挨得狠,毕竟只是皮肉外伤,又经过及时医治,这七八天过去,伤处都收了口结了疤,只是还不太能压到,走路翻身还是会痛,因此仍趴在床上养伤,人却是清醒的。 韩氏让人把方泓砚抬到赵采嫣休养的屋子,又让人去通知方永康。 方永康知道亲家今天来接赵采嫣,本来不想与他们见面,便避开了,但收到韩氏的传讯,知道事情并不顺利,便也赶到了春泽居的西厢。 韩氏见他们都到了,朝着赵振翼李氏望了一眼,便对赵采嫣发问:「亲家公说是泓砚推你摔倒,导致你小产的,此事当真?」 赵采嫣没马上回答,转过头看着方泓砚,瞧见他也望着自己,眼中充满深切的恳求之意、愧疚之情,她又呆怔了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过来韩氏所问一般,幽幽地说道:「不是他推的,是我踩着地上的水滑倒的。」 第四十六章 李氏一听,顿时就急了,昨晚明明说好的,采嫣怎么事到临头却变卦了呢?她连声问道:「采嫣你胡说什么?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什么了?你……」 「等一下。」赵振翼虚抬一手,阻止李氏继续问下去,又朝着方泓砚问道:「你怎么说?」 那天两人纠缠,彼此都有推挡,方泓砚自己也说不清,那个瞬间采嫣摔倒是不是因为自己推的,这事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可采嫣愿意为他说话,让他心生感激,也深深为之感动。面对岳丈所问,他低声道:「不是我推的。」 韩氏顿时就松了一大口气,朝着李氏微微一笑。李氏气极,却碍于赵振翼拦阻,不能反击,只能恨恨咬牙。 赵振翼冷着脸继续问道:「泓砚,你炒卖交引,把采嫣的嫁妆全亏光了,此事确凿无疑吧?」 方泓砚愧疚地点点头。 方永康凛然道:「泓砚亏光了采嫣的嫁妆,这件事确是我们理亏,他亏了多少,我们就赔给她多少,但一桩事归一桩事,家法惩处是惩戒她陷害长嫂,绝不会因此取消,她哪一天回来,就哪一天受罚。」 韩氏亦脸色冷然:「自该如此。」 赵振翼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其实方才采嫣说自己滑倒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今日之事不可为了,但还是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那么泓砚,你除了用采嫣的嫁妆买交引,还用其他不该挪用的钱买过交引吗?」 那一瞬间,方泓砚惊慌失措地看了赵振翼一眼,又望向方永康,见父亲脸色陡然阴沉,慌忙垂下眼皮,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惊疑不定地望向赵采嫣。 赵采嫣见他怀疑自己告密的眼神,不由心中抽痛,原来在他心目中,自己是这样的人。呵,亏她之前为他说话,他对自己却连一点点信任都没有。 赵振翼见方泓砚不说话,却用怀疑的眼神看向采嫣,便道:「这是你自己院里的丫鬟漏出来的,不是采嫣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做过便是做过,有什么好抵赖隐瞒的?!」他也是对泓砚失望至极,不由得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一句几乎就是呼喝出来的。 方泓砚被他最后一句喝问吓得一震,嗫喏到:「我,我……」他边说边慌张地看向方永康,见到父亲的愤怒眼神,后面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赵振翼气极反笑:「好,好,好!你不敢承认,也没胆子否认,我就认定是你做了此事,可叹我女儿竟嫁了个这么懦弱无耻的小人。也罢!就到此为止吧。瑞婉,我们带采嫣回家去。」 李氏一方面与赵振翼一样,对方泓砚失望至极,另一方面又不解采嫣为何改口,狠狠剜了方泓砚一眼后,又瞪了采嫣一眼,见到她苍白的脸庞与毫无血色的嘴唇,却又禁不住心疼起来。 赵采嫣却恍如不见般盯着床顶看。 韩氏见这对亲家总算是歇停下来,要带采嫣回家了,只怕事情再有反复,赶紧命婆子们将采嫣抬到铺了厚软锦垫的肩舆上。 李氏怕她受风着凉,亲手用厚厚的被子将肩舆上的她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再替她戴上貂皮暖帽、围脖,把脸都包了起来,到最后只露出一对无神的眼睛在外面。 婆子们抬起肩舆往外走,李氏陪在肩舆边,紧紧靠着采嫣,赵振翼则走在另一边。 一行人出了春泽居,却见赵晗等在外面。 李氏眸中闪过一丝厌恶之色,把视线转向另一边不去看她。 赵振翼眉梢微微抬起,走向赵晗,略带欠疚地望着她道:「晗姐儿,我们带你姐姐回去了。」 他今天来虽然是为维护采嫣,替她说了许多理由,但他心底清楚,不管怎么说,此次事件中,嫣姐儿对不起晗姐儿是真的,而他们为了维护采嫣与亲家把关系闹得颇僵,以后也不可能经常来看望晗姐儿,无形之中,晗姐儿在方家就少了娘家人的支撑,万事只能靠她自己了入婚随俗。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出口,赵晗从他的眼神中多少看出来一些,点点头:「女儿知道,女儿就是来送送父亲的。」 就只是来送父亲的。赵振翼听得明白,却无言以对,沉重地点点头,抬手拍了两下她瘦削的肩头,朝着赵采嫣所坐的肩舆走去。 见他过来,李氏低声道:「走吧。」 婆子们重新抬起肩舆,一直把采嫣抬到外院,拆了肩舆两旁的长杆,连人带肩舆一起抬上马车。赵振翼与李氏相继上车。 方永康与韩氏肩并肩望着赵家的马车离开,神情凝重。 他们回到春泽居时,方泓砚已经被抬回房间去了。方永康径直朝里屋走去,越走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阴沉。韩氏眉头紧皱,用担忧的眼神望着他,却不好说什么,只怕说了他更动怒。 方泓砚见父母去而复返,惴惴不安叫了声父亲母亲。 方永康铁青着脸问道:「真帐在哪儿?!」泓砚既挪用钱款,肯定有自己的一本帐。 方泓砚说明了放账本的地方,方永康命人取来,板着脸翻看。 在他看的时候,房间里一片压抑的静默。方泓砚用恳求的眼神看向韩氏,韩氏对他皱眉,轻轻摇摇头,又朝方永康的方向抬了抬下颌。方泓砚明白母亲是要自己开口恳求原谅,只得点点头。 方永康细看账簿时发现方泓砚挪用的不止二百两,粗略算下来前前后后有将近上千两,询问下来他为了年前能平账,居然还向钱庄借了几百两,如今本利加起来将近要二千两了。方永康不由更为愤怒。 方泓砚嗫喏道:「以香药引那时候的涨法,我本以为很快就能赚回来。父亲,儿子是太贪心了,被眼前之利迷住了,儿子知道错了,求父亲原谅……」 方永康「嚯」的站起身,方泓砚不由吓了一跳,就听父亲怒道:「这几间铺子你不得再管!借得钱我先替你还了,从这个月起,你的月钱全数扣除,直到把本利都还清为止。」 方泓砚丧气地点点头,亦有几分庆幸,虽然父亲收回铺子,又要扣月钱,但总算不会再挨打了。 谁知方永康又道:「你本来有盈利的预期,若只是向钱庄借钱也就罢了,即使亏本,也只是你判断失误,可你却擅自挪用铺子里的钱,这是大过!必须要请家法!」 上一次挨家法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仍然记忆犹新,方泓砚心惊胆战地望向韩氏,韩氏亦大惊失色道:「永康,泓砚是犯了错,可他现在还有伤……」 方永康重重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自有分寸。等他现在的伤养好了再打。」 傍晚方泓墨回到家,赵晗见他手里提着个小瓦罐,不由笑起来,好奇问道:「今日又买了什么?」 自从她要跟着婆婆学管家,不得不留在家中开始,他每日外出回来,都会带一样东西给她,有时是吃的,有时是玩的,这倒成了每日颇值得期待的时刻。 方泓墨不答,只微笑着把小瓦罐递给她,赵晗瞧了眼上面贴着的纸:「七宝擂茶?」刚打开上面封纸,扑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似乎混合了芝麻核桃等物。 第四十七章 方泓墨道:「这大吴家的擂茶另加了核桃与松子仁,比别家的擂茶更香持久严射。」 所谓擂茶,是用绿茶嫩芽与去皮炒熟的芝麻,同置于擂钵中,以擂棍研磨,擂时加少许茶汤,以润滑而好擂,至极细,再放入姜、川椒、盐等其他佐料研磨成糊状而成。这大吴家的擂茶名为七宝,便是还添了核桃与松子仁而成。 赵晗让从露取来茶碗与沸水,从瓦罐里舀出半勺擂茶脚子,撒少许盐,先用少量开水把盐冲化,接着提高铫子,沿着茶碗侧边冲入沸水,利用旋转的水流,把糊状的脚子冲匀,香气亦随着热腾腾的蒸汽而弥散开来。 她捧起茶碗,闻了闻香气,稍许吹了吹,浅浅缀饮了一小口。 「如何?」方泓墨问她。 赵晗将茶汤含在口中,让其在舌尖上滚动一圈后再咽下,微微点头道:「入口浓香,微带咸辛,回味又有类似抹茶的苦味与清香。」 本来喝着擂茶还需搭配茶点,不过这会儿快要到用晚饭的时候,她就不另配小点了。 她喝着茶,将赵采嫣被接回去的事与他说了一遍。 方泓墨得知方泓砚挪用钱款之事后,只是微挑眉梢,并未说什么。 赵晗问他:「你好像不觉得意外?」 方泓墨沉吟道:「并不是我对此事早有所知,而是因为对他性子了解甚多,所以不会觉得太意外。泓砚自小就乖巧听话,与我这个兄长比起来更显懂事,可他只是想让父母认可才这么做的,而非他自己认同该这么做。」 作为兄长,方泓墨比父母知晓更多泓砚的实际想法或是做法。但直到他与采嫣的事情败露,方泓墨才真正意识到,对于泓砚来说,只要不被发现,就等于没有犯错。 听完关于泓砚的这一番话,赵晗颇为感慨:「表现出来的乖巧,并不见得是真好,在人前十分注意自己表现与作为的人,私底下也许是极为自私卑鄙之人。」 她忽然觉得方泓砚娶了赵采嫣,其实这两人颇为登对。 方泓墨只觉庆幸,今生是她相伴。泓砚娶了采嫣也好,休了采嫣也罢,那两人都是咎由自取。他只要守护好阿晗就行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也不是柔弱好欺的人。方泓墨看着赵晗微笑道:「你也并非表面上那样乖巧啊!」若非她去「提醒」赵采嫣,赵采嫣很可能不会说实话。 赵晗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后悔娶我了?」 方泓墨一脸痛悔神情摇着头:「后悔至极……」 赵晗知他说笑,故意瞪着他道:「如今后悔也晚了!」 方泓墨笑着接道:「我是后悔没早点娶你回来。」若前世娶了她,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吧? 晚饭后,方泓墨与赵晗去四宜居请安。方永康把方泓砚挪用钱款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赵晗轻轻地「啊!」了一声。 方泓墨则讶然道:「泓砚居然做出这样的事来?实在是不应该。」 方永康递给他几本账簿:「这是泓砚做的真账本。」 方泓墨接过账簿翻看。 方永康问道:「我听泓砚说,你也买过香药引?」 听父亲这样问,方泓墨坦然承认:「我是买过香药引,不过看引价涨得实在太离谱,年前就卖了。若是我早知泓砚也买了,就会提醒他早点脱手的。」 「很好。」方永康欣慰地点点头,满意地说道:「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不为暴利所迷,冷静地看清何时该出手,你这次做得很好。」 方泓墨心道一声惭愧,若非重生,他卖出香药引的时机也未必会掐得那么准。不过即使他不知准确时机,若是看引价涨得如此离谱,且不管男女老少,人人皆为之疯狂投入的时候,他也一样会选择脱手的。 方永康指着他手里的几本账簿道:「泓砚原来管着的这几家铺子,以后也归你来管吧。」 方泓墨答应下来。 赵晗笑盈盈地望着他,他仿佛有所感应般回望了她一眼,眸中带着笑意。 韩氏心情复杂地看着他们相视而笑,泓墨越来越长进,她也如永康一般欣慰,可泓砚却……哎,这家里怎么就不能一好全好呢? 两天之后,正月十五,令人期盼的上元节终于来到。 这一天方泓墨、俞子毅他们几个就不去齐云社踢球了,为入夜后才开始的上元节盛会养精蓄锐。 谢齐修的脚虽然恢复了大半,行走甚至小跑都无大碍了,但踢球时对足部的冲撞更为激烈,亦可能有四肢的直接撞击。为他疗伤的大夫是常为京兆府内诸位武人治伤的,长于骨科,极力劝诫他,在完全痊愈之前不可踢球,以免造成难以治愈的损伤。 因此谢齐修不得不选择退出。 方泓墨前世的这一年,因为宿醉错过了选拔,而这一世本来心不在此,想要回绝承广的邀约,却因赵晗的一句「想看你蹴鞠。」最终同意参加了选拔,更因为谢齐修被高驰害得不能参加最后的上元节蹴鞠赛而愤慨,与子毅他们同仇敌忾,一心要在蹴鞠赛上击败高驰那队。 因为过节,皇宫南城外的御街上早就搭起各色彩棚,连续这几日的夜市都热闹非凡。为了通宵玩耍做准备,赵晗定省回来后,一上午都在补觉养精神。 午后,子毅云英来到,方泓墨与俞子毅先去齐云社会馆与承广等人碰头,做赛前准备。 赵晗则与云英带着方娴、方萱姐妹俩,以及一众丫鬟出门,先去御街一带玩耍,一路边吃边逛,到傍晚时分去宣德门观看蹴鞠赛。 因泓砚在家养伤,泓睿则与他自己的同学约好一起游玩。方泓墨见她们去的女子众多,特意留下方兴方艾两个小厮让赵晗使唤。 赵晗又把郑大牛也带上,也好有几个男子跑腿办事。从露对此欣喜交加,少不得又被其他丫鬟取笑一回,她也不在乎,只顾着高兴。 她们分乘三辆马车,抵达御街附近后便下车。 入眼一片琳琅市摊,沿街搭着各式彩棚,有卖千奇百怪的玩具百货的,有卖各色烟花爆竹的,有卖时令美味小食的,当然最多最应景的还是卖各式花灯提灯的。 街上游人摩肩接踵,赵晗怕方萱走丢了,一下车就紧紧牵住她的手。 「灯!姐姐,灯!」方萱指着一个卖灯摊子,拽着赵晗过去。那个摊子上方,挂着个半人多高的走马灯。 为了招徕生意,虽然天还没黑,灯贩已经把灯点上了,蜡烛使得热气上腾,推动灯里的转轮,带动灯内小人不停地转着。 这灯大约是作为灯摊的幌子特制的,一般的走马灯非要晚上才能看到里面的图案,而这盏灯外围八面镂空,即使是白天,里边八个旋转不停的骑马武将仍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赵晗凑近了仔细瞧,发现这些武将虽是画的,画工却十分细腻精致,人物马匹皆涂上了彩色,手中举着的大刀,虽然微小,却是用竹木所制,再加以染色,刀刃枪尖部分裹上锡箔,银光闪闪,十分逼真。 方萱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盏走马灯瞧,赵晗觉得,不叫她走的话,她能站在这里看半天。 第四十八章 「姐姐,我想要。」方萱转头,指着走马灯,小动物般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饱含渴望之情,用甜润稚嫩的童音恳求着,「买回去好不好?」 赵晗哭笑不得,这么大的灯,当真要买下来吗?她看向灯贩,灯贩咧嘴一笑:「这灯不卖呐!」 赵晗也知他拿这盏走马灯当幌子招徕生意,哪里肯轻易卖呢。 灯贩又热情推荐道:「夫人不如给姐儿买个兔子灯,能拉着跑,或者买个猴子灯,不但会动,拉起来还有响声呢!」 说着他从地上拎出一灯,是一只大马猴的样子,两只前爪分别抓着画出来的石头与坚果,灯下面有四个轮子,放在地上拖动,猴子握着石块的前爪就会上下动,且灯里面不停有清脆的「咔哒咔哒」声传出,就好像猴子真的在敲打坚果,想要取食里面的果仁一般。 赵晗猜测里面大概是有什么竹木的机关,随着轮子的转动就会牵动猴子的前爪上下活动,并发出响声。 方萱小孩心性,一看这猴子灯会动还会发声音,顿时大感兴趣,拽着竹竿把灯来回拖动听声音,完全忘了走马灯的事了。 赵晗真想给这小贩点个赞,绝对是会做生意的人才啊!立马掏钱买单! 于是,她拖着方萱,方萱拖着大马猴,大马猴一路「咔哒咔哒」地砸着坚果,一行人得以离开灯摊。 这一路逛过去,不光有卖百货或小食的摊子,还有许多表演的场子,歌舞百戏,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吞铁剑的、碎大石的、玩傀儡的、演杂剧的、说书的、吐五色水儿的、炼丹卖药的、弹琴吹箫的、驯猴的,甚至驯鱼的、驯蝴蝶的、驯蚂蚁的……那叫一个热闹啊,要一个个看过去,都看完的话估计十天都不够用的。 赵晗买了好些小食,羊脂韭菜饼、澄沙团子、灌肠、煎炸的猪羊鸡肉串……还有各种花果干粉制成的饮料,木樨汤、荔枝汤、橙汤、乌梅汤…… 方萱一路走一路吃,嘴里嚼着手里捧着,两只手捧不下的让丫鬟小厮们拿着,猴子灯早就丢给方兴拿着了。 赵晗自己也吃了不少,美食当前,谁还管仪态,反正一路上见到的人都是吃吃喝喝的。 走了一个多时辰,云英提议去这附近一家茶馆歇歇脚,赵晗方娴都觉得双脚酸软,便一致同意了去休息会儿。 茶馆离御街很近,转过两个弯就到了。 坐着喝了几杯解腻消食的普茶,肚子里的小食也消了,腿也不酸了,她们离开茶馆,准备再回御街。 孟云英性子急,一出茶馆就走在前面,还回头招呼她们快一些。 赵晗拉着方萱,方萱那两条小短腿哪里走得快? 赵晗正要叫云英站定了等她们一会儿,就见前方有个中年妇人,正低着头朝云英这边走过来,而云英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她们,没瞧着前面,眼看两人就要撞起来了读心圣手。 她急忙叫道:「云英,小心前面!」 孟云英停下脚,回头望向前面,那妇人却低着头径直撞过来,顿时两人正撞了个满怀。 云英「哎呀」叫了一声,那妇人也痛叫一声,抬眼见玉英高束发髻,衣饰华贵,腰间又是悬珠挂玉的,顿时慌张起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夫人没伤着吧?」 云英性子活泼好动,体质健康,并非孱弱妇人,单纯走路这么对撞一下倒也没什么大碍,便摇摇头道:「没事,意外而已。」 那妇人便极为抱歉地弯腰低头地退开了。 赵晗隐约觉得,这妇人起初莽撞地低头走路,一头撞过来,却又突然殷勤无比地道歉,情形有点不对,便提醒云英:「你的荷包还在吧?」 云英低头去摸腰间,与此同时,那妇人转身就跑。云英反应过来,大喊道:「偷儿,她是个偷儿!」 大牛与方兴、方艾纷纷把手里提的东西往周围丫鬟手里塞,空了手,拔腿就去追赶那中年妇人。 从露不禁担心地追上几步,喊了声:「大牛,小心点啊!」 大牛远远地答应了一声:「知道!」追得更卖力了。 丫鬟们也不由得朝前围拢过去,走在最后的赵晗亦拉着方萱,朝云英的方向走。 赵晗没往前走几步,就突然有只手伸过来,用力捂住了她的嘴,一条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把她向后拖进一个人怀中,同时向上抬,她双脚不由自主地离了地,惊恐的尖叫被捂在嘴里,只能发出「呜呜!」声。 同时她转眸,瞧向右侧身边,惊诧地瞧见方萱也同样被捂住嘴抱了起来,抱走方萱的绝非自己熟悉之人,而是一名她从未见过的粗壮汉子,可想而知拖着她的也是同样的陌生汉子。 此时她脑中闪过的一个念头是:人贩子!他们要抢了六妹去! 这念头刚刚闪现,她右手一紧,想要拉住方萱,可方萱的小手已经从她掌心拽脱出去,她此时身子离地,只能用脚朝右前方的汉子奋力地踹踢,实打实地踢中了他侧腰部位。 人的肋下腰部最是柔软,赵晗这一脚又使上了全力,就听那汉子痛叫了一声,手一松,方萱滑落地上,撒腿就跑,边跑边叫嚷:「坏人!救命!」。 抓方萱的汉子吸了口气正要去追,抓着赵晗的汉子低声喝道:「别追了,快来帮我!」 云英、方娴以及一众丫鬟们听到动静转头来看,见状纷纷尖叫起来:「有贼人啊!快来人啊!」 赵晗自己身边的几个丫鬟里,从露因为去追大牛,跑离太远,玉燕也朝云英的方向走了十几步,只有从霜心香离她最近,她们边叫边朝赵晗跑过来。 从霜离得最近,方萱跑到她身前,一下扑进她怀里,她紧紧抱住了方萱,眼睛却望着赵晗,焦急惊恐。心香则径直跑过来,扑向拖走赵晗的汉子,一边尖声叫着:「放开少夫人!」却被他身边的汉子一拳击中头部,扑摔倒地,昏厥过去。 赵晗奋力挣扎,但两个汉子连拖带抱,她根本挣扎不动,他们把她扔上一辆马车,接着也跳上马车。马车在他们过去时已经开始跑了起来,两人上车后,车夫一抽鞭子,加速驶离。 与孟云英一同追赶的丫鬟们,在马车后面又跟了一阵,纷纷叫嚷着:「小姐!小姐!」「拦下这辆车!有贼人!」 可她们又哪里追得上越驶越急的马车呢?最后也不得不停了下来,眼看马车消失于远处。 而路旁几个行人虽然猜知出事了,却不可能凭着己身拦下疯狂疾驰的马车。 方娴的贴身丫鬟兰溪,眼看着马车绝尘而去,又跑得力竭了,不由跪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赵晗蹲下身,抱起方萱,她从刚才开始就吓得呆住了,双手抓紧赵晗衣衫,眼睛紧闭,脑袋直往她怀里钻。赵晗只怕她又想起万华寺被抢的事情,抱着她温言劝慰:「没事了没事了,坏人跑了。萱姐儿安全着呢,都没事了!」 虽然她口中说着没事,内心却十分担忧方娴的安危,又不知那些人到底目的如何,但为了安慰方萱,还不能流露出来。 第四十九章 刚才挟持事发突然,且就紧邻赵晗与方萱,从露从霜生怕她们俩也出事,一直紧紧围靠在赵晗身旁,没去追马车,直到此时才稍微放松下来,却还是一左一右地站在她们身边。 玉燕小声劝慰着地上大哭的兰溪,扶她回来。其他丫鬟走回来,扶起摔倒的兰晓,把她扶到一旁树下坐着。方才因为这一场劫难散开的众女又聚拢起来。 孟云英气得浑身发抖:「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街抢人,还是皇城之下,这淮京城里竟然没有王法了吗?」 她们这里吵嚷哭叫的动静,引来两名巡逻的衙差,询问发生何事,孟云英快言快语地把方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马车上做过标记,插着自己金簪的事也告诉了他们,两名衙差急忙朝她所指的方向追了过去。 赵晗见众女都是惊魂未定,站在当街茫然不知所措,她自己也是又惊又怒又忧,只能让众人稍安勿躁,冷静下来思索一会儿,先让从露与兰溪坐车赶去齐云社,好让泓墨立即知晓此事。其余人先回茶馆,只留两名丫鬟站在外面等大牛或那两名追踪马车的衙差回来。 过了不一会儿,郑大牛与方兴、方艾陆续回来,大牛垂头丧气道:「哎,偷儿也没追上,没想到一个女人那么能跑……」 从霜抹着眼泪,把事情前后告诉了他们。他们这才知道那妇人偷荷包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不禁既吃惊,又懊恼悔恨。 赵晗静下来细细思索,这些人行动颇有计划,显然早有预谋,并非普通挟持,方娴一个深闺小姐,怎会与这些人结仇? 若说是看她们衣饰华贵,绑架为了勒索钱财的话,她们人数众多,这里又是御街附近,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下手绑架的好地方。 若非针对方娴本人,又非勒索钱财,难道是二叔父在官场得罪了人,招致报复或威胁么?再有可能,是因为泓墨今天的那场蹴鞠赛? 如此推论的话,倒也符合至今为止发生的事情,方娴前几日跟着泓墨去齐云社看他们踢球,要是被有心人留意,自然知道她是他妹妹,而特意选择今日下手,自然是因为今晚要比赛的缘故。 若是他们的目的真是如此,方娴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可什么人就能因为一场比赛的输赢,做出挟持别人家人的事来? 方泓墨与俞子毅到了齐云社,不一会儿承广也来了,谢齐修虽然今日不参赛,亦来为他们助阵。球队所有人到齐之后,关起门来再次排演今日战术。忽听有人在外面拍门,方元开门却不见人,正纳闷着想关门,瞥见地上有张折起来的纸,还写着字,拾起来一瞧,回头道:「少爷,写着给您的。」 方泓墨微觉诧异,拿过来打开一瞧,脸色就变得异样起来。 俞子毅问他:「怎么了?」 「有人劫走五妹,要我们不得弃赛,还要故意输掉今晚比赛,才肯放她。」方泓墨说着将纸递给他。 瞿承广一听就跳了起来:「什么?!谁干的?一定是高驰和封臭脚他们!找他们算账去!」 俞子毅匆匆读完,眉头紧皱:「即使猜到是那两人做的,他们也不可能亲自动手,肯定雇人去做这事,即使你找上门,他们也不可能承认。当前要务不是找他们算账,而是要找到泓墨妹妹,确保她的安危才是。」 方泓墨点头,匆匆披上外袍:「纸上虽这么写,但此事真假未知,方元,我们先去御街,找一下她们,也许……」 他们正说着,又听拍门声,方元以为还是方才送信之人,猛地拉开门,恶狠狠地喝道:「谁?」瞧见门外是从露与兰溪,便讪讪地叫了声:「怎么是你们?」 方泓墨见两个丫鬟满面焦虑,已经知道不妙:「五妹出事了?」 从露惊讶地点点头,急忙道:「少夫人先让婢子过来禀告少爷此事,她和俞少夫人还等在那家茶馆。」 谢齐修见真的出了事,便道:「泓墨,你们先过去,我回去找些人手,就去茶馆与你们汇合。」 于是兵分两路,方泓墨与子毅,承广等人先赶去茶馆,谢齐修则赶去京兆府调集人手。 方娴耳中听得丫鬟们在马车后面追赶喊叫,真希望有人听见她们的喊叫后,真的能把车拦下来。可眼看马车越驶越快,根本没人阻拦,而她们的叫声越来越远,很快湮没在马蹄与车轮滚滚之声中。 她也想大叫救命,可被捂住嘴,要叫也叫不响。何况这车里两个壮汉,她要是真的大声叫喊,恐怕喊不了半句话,就会先被打昏过去。 坐在她对面虎视眈眈的汉子穿着褐色短衣,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指着她道:「不许喊叫,只要你乖乖地不吵不叫,亥时之后就会放你回去最终新任。」 方娴惊恐地点点头,虽然不敢出声,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赵晗在茶馆内虽等得心焦,却也清楚此事一时半会儿不能解决,这个时候又不敢随意分散开,好不容易才把方萱哄安定下来,让她坐着吃点果子蜜饯,自己在一旁陪着她。 总算等到了泓墨等人赶到茶馆。 云英一见他们就跳了起来,竹筒倒豆子般把事情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方泓墨感谢她道:「多亏你在马车上做了标记,也许能据此找到马车。」 众人刚说了没几句,那两名衙差返回,说是一路询问路人,追查马车下落,但走得越远,见过马车之人越少,追出御街坊之后,就失去了马车下落。只知他们是一路向着城南而行,至于出了御街坊后去向是否仍然向南,就不得而知了。 淮京城如此之大,即使马车上做了标记,要在这方圆数十里,人口众多的都城里找一辆插了金簪的马车,又谈何容易? 方泓墨心急如焚,却只能让自己强作镇定,对赵晗道:「你先带六妹回去,我会找回五妹的。」 赵晗点点头,伸手按住他手臂,温言安慰道:「你别太着急,只有冷静下来才能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我当初被栽赃陷害,你不也找到法子替我洗冤了吗?我信你能找到五妹,五妹也一定会安全归来的。最多不过就是输掉比赛罢了,不是吗?」 方泓墨闭眸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眸,眼神变得沉着许多:「五妹的安危最要紧。你说得对,最多不过是输掉比赛罢了!」 俞子毅与瞿承广亦点头,俞子毅道:「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赢得比赛,真是把胜负看得太重!泓墨,你放心,若是无法及时找到你五妹,我们都会配合你故意输掉比赛的。」 赵晗带着方萱回到家,急匆匆赶去四宜居,得知公婆与二叔二婶都在老太爷老夫人那里。小一辈都出去游玩了,方永康与方永德兄弟俩则同在和春园陪着父母过节。 方娴此时下落不明,赵晗不敢让老太爷老夫人知道此事,便没有贸贸然过去,先把方萱安顿好,再赶去和春园。 和春园里也是张灯结彩,布置一新,颇有节日气氛。赵晗却是一路发愁,该如何告诉二叔二婶此事,却又不让老人家察觉。 第五十章 入内她先微笑着向诸位长辈行礼问好,老太爷老夫人笑呵呵地点头。 方永康与永德夫妇却都知她们几个今日出门游玩,不由面露诧异之色。 韩氏问道:「阿晗,你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 赵晗对韩氏道:「母亲,我们逛了许久,五妹忽然有些不舒服,我们便先回来了。」 林氏一听,急切问道:「怎么会突然不舒服呢?请了大夫没有?」 赵晗道:「已经看过大夫,五妹大约是吃了油腻之物,有些消化不良罢了,没什么大碍,现在躺着休息休息,已经好多了。」 林氏这才放下心来,与方永德一起向老太爷老夫人告辞,回蔚藻居看望方娴。赵晗也跟着一起出来,到了外面才忧虑地开口道:「二叔二婶,实不相瞒,侄媳在里面怕二老听闻此事会太焦急,所以说了个谎。」 林氏与方永德闻言一惊:「怎么回事?难道娴姐儿她……」 赵晗先假称方娴身体不适,把二叔二婶引出和春园,到了外面才将方娴被人挟持的实情告知。 林氏一听脸色惨白,几欲晕去,无措地看向方永德问道:「永德,这该怎么办啊?娴姐儿她……」说到这里,语带着颤音,就说不下去了。 方永德也是惊怒交集,手脚发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晗虽然也十分焦急,担忧着方娴的下落,但见他们如此惊怒,她反而要更冷静才是,她劝慰道:「二叔二婶先不要太着急,忧心过度只怕会对身体有害。因对方只是要胁迫泓墨输掉蹴鞠赛,并不是要伤害五妹。且泓墨有位好友在京兆府里做参军,带了大批衙差全力寻找五妹。就算万一真找不到,只要他们输掉蹴鞠赛,五妹也会被放回来的。」 方永德转眸见林氏脸色煞白,眼中含泪,全身颤抖,只怕她真的如赵晗所说,会因太忧心焦虑而病倒,先轻轻拍了拍林氏的手,安慰她道:「对方只是要胁迫泓墨他们输掉比赛,娴姐儿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的。」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也跟着勉强镇定下来,接着又向赵晗追问清楚事情的前后细节,思忖一会儿后道:「我这就去找指挥使司刘大人,请他调集京卫协助京兆府立案查案,那位大人我还是有几分交情的。」 赵晗宽慰道:「有京卫去搜寻就更好了。二婶你先放宽心,方娴一定能找回来的。」 林氏含泪点点头,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她再怎么急,也只能等消息:「永德你快去吧,若是还能想到什么人能帮得上忙的,就都去问,都去请。」 方永德点头应允,匆匆离开。 赵晗陪着林氏回到蔚藻居,问道:「二婶,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消息来,不如先躺会儿养养精神?」说着扶她靠在榻上。 林氏满面忧色丝毫不减,才刚躺下,忽而想到一事,又坐了起来:「我得让人准备些重礼,永德拜托帮忙之人,都得把礼送到。」 这事赵晗帮不上忙,也是应办之事,她只能劝林氏悠着点来,别太着急。 方泓墨那一边,俞子毅因有朋友在指挥使司里做事,便去找他帮忙。 谢齐修则与瞿承广一起,带着京兆府衙差,从御街坊南侧,马车踪迹消失的地方开始,搜寻插着金簪的马车下落。 因都散开来各做各的,众人便约好,将附近的百花楼作为居中联络地点,每人各留一名小厮守在那里,方便互通消息,随时应变。 方泓墨冷静下来之后,细细推敲此事,如今看来,此事八成是高封两人背后主使,这两人虽然不学无术、声色犬马,却也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所以才会如此骄横妄为。 但挟持五妹之人有个同伙妇人是偷儿,看手法还颇为老练,另两人应该也都是混迹下层之人,平日里不务正业地打些零工,拿了足够的钱就什么都肯干。 高封二人毕竟是世家子弟,不太可能认识这些无赖混混,并直接吩咐他们去做事。而齐云社里有一个叫柴荣富的,与高驰来往甚密,对他百般巴结,成了他的心腹走狗,且这人出身平民,认识颇多混迹下层的人,若此事真的是高封二人所为,高驰有极大可能找柴荣富去操办此事。 方泓墨想到这里,忽然忆起一件小事,方才他收到威胁纸条,与子毅他们匆匆离开齐云社时,曾在廊道上见过柴荣富,且柴荣富还望了他一眼,见他也看过去,才收回了视线。 平日里若是这样对视一眼,方泓墨也不会放在心上,偏偏今天方娴被劫,柴荣富这一眼就使人联想颇多了。 既然去街头巷尾搜寻马车下落的人已经很多,不差他一个,与其漫无目的到处去找,不如试试柴荣富这一个可能。 方泓墨便先赶回齐云社,让小厮们散开寻找柴荣富下落。很快方元回来,说瞧见了柴荣富,偷偷跟在他后面,见他进入一间屋子后关上了门,关门前听见他喊了句:「高公子、封公子……」 方元见四下无人,便趴在门上偷听里面动静。虽然没有直接听见他们提及方娴,却听到他们说「……待事成之后论功行赏……」、「等胜了比赛,拿了奖金……」,又听柴荣富提及之前与方泓墨的相遇,说起他们一行人神情焦急行动匆忙时,语气极为得意。 方泓墨听到这里,已经九成九确定自己的推断没错。高封柴这三人,都认识方元方兴,却不识郑大牛,于是他低声嘱咐了郑大牛几句。 郑大牛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快步走到方元所指的房门附近,却不去敲他们的门,而是「咚咚咚」地大声敲附近屋子的门,一边敲还一边大声问:「请问柴公子在不在里面?」 自然不会有什么柴公子来应门。 郑大牛敲了几间后,终于来到高封柴三人所在的房门前,大声敲门大声询问。 门内柴荣富不耐烦地问道:「谁啊!」 郑大牛再次大声问:「请问柴公子在不在里面?」 「你到底找哪个柴公子?」柴荣富开了门,瞧清楚门外人,虽然身高体长、浓眉大眼,长得颇为精神,但自己根本不认识此人,且此人又穿着粗布衣服,一看就不是有身份之人。因此他看了眼就想关上门。 郑大牛急忙把住门不让他关上:「你就是柴公子?那我就是找你!」 「咦?找我?」柴荣富一对小眼流露出怀疑之色,上下打量着郑大牛,「我又没见过你,你怎么说就是找我?」 郑大牛解释道:「柴姓少见,难道这里还有第二位柴公子吗?外面有个人急着找柴公子,可是没人认识他,不肯放他进来。我见他慌慌张张肯定是有急事要找柴公子,才答应了帮他进来找你,可他也没跟我说到底是哪位柴公子,也没说去哪里找柴公子,可让我一阵好找!」 柴荣富听他说完,皱眉想了会儿,追问郑大牛:「找我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衫?」 郑大牛哪里会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啊!他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心急的,好心办不好事!刚才看他那么急,我就没想起来问他名字。这人长什么样子我倒是可以告诉你……」 第五十一章 郑大牛听从霜讲过挟持方娴之人的模样衣衫,孟云英向方泓墨等人描述时,又听了一遍,这就把其中一人的样貌依样画葫芦说了一遍女配归来。 柴荣富一听,此人确是薛老三无疑,但薛老三本来该看守方泓墨的妹妹,他会跑来齐云社找自己,肯定那边出了什么乱子了。 「高公子封公子,我这会儿有点事要去办……」柴荣富回头,哈着腰向屋内人说道。他不敢让高封二人知道这事可能出了纰漏,想着先去向薛老三问清楚情况,若是纰漏能弥补,就瞒着高封二人,自己悄悄地弥补了,免得让高驰觉得自己办事不利,留下不好的印象。 屋内人随意地说道:「去吧。」 柴荣富恭恭敬敬地告辞出门,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招手示意郑大牛跟上他,接着一路大步朝会馆大门方向走去。 郑大牛紧紧跟着他。 柴荣富问道:「他就在门外?他还对你说什么了?」 「对,就在会馆外面进不来。他别的都没说,就说特别急,一定要马上找到柴公子才行。」 柴荣富问清郑大牛对此事毫不知情,就摸出几十文钱给他,并对他道:「多谢小兄弟热心传话,这点钱拿去花吧,你走吧。」 郑大牛笑嘻嘻接过钱,却还是跟在柴荣富身后。 柴荣富走出几步,眼角瞥见郑大牛的身影,惊讶地回头:「你怎么……」 郑大牛指指前面:「我也去那里。」 柴荣富没心思管他去哪里,加快脚步往外走。 经过一间敞开着门的空屋子时,郑大牛忽然从侧面猛推了柴荣富一下,他措手不及向门内摔去。 但柴荣富好歹是经常蹴鞠之人,身手灵活反应极快,踉跄几步,跨过门槛进入屋内,避免自己摔跤,接着就在屋内靠近门口位置站稳了身体,急速转身,拉开架势,警惕地对着郑大牛:「你……」 此言刚出,柴荣富就察觉身后风声,但不及反应,腰间已被人狠狠踢了一脚,顿时横飞出去,摔倒在地,痛得龇牙咧嘴,弓着腰,双手捂着腰肋间被踢位置直哼哼。 郑大牛一步跨进屋里,关上房门。接着,躲在另一边空屋子里的方兴探出头来,见事情果然如少爷布置一般,便过来守在门外,警觉地向周围观望。 方泓墨一脚横扫,把柴荣富踢倒在地,接着上前,就要把他双手反背。 柴荣富球技虽差,但身强体壮,虽然腰间被狠踢,痛过头一阵也就缓过来了,转身瞧见方泓墨过来,一个鹞子翻身就要从地上起来。 郑大牛急忙上前,正对他的屁股猛踹一脚,柴荣富一个标准狗吃屎姿势,再次摔倒。 方元也冲过来帮忙,却被地上的柴荣富转身挥拳击中眼眶,惨叫一声,往后直摔。 方泓墨在方元背后托了一下,免得他摔倒,接着上前擒住柴荣富右手,反转扭在背后,同时把他昂起的头死死按在地上。 郑大牛也过来,一把抓住柴荣富的左手,学着方泓墨的做法,将他的左手反转扭在背后。 柴荣富再也动弹不得,喝骂了一句,就要高声呼救。 方艾冲过来,将准备好的已经团成一团的汗巾,塞进他大张的嘴里。柴荣富的叫喊顿时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郑大牛把柴荣富双手捆紧,双脚也捆在一起。 混战中方元被柴荣富在眼圈上打了一拳,此时见他被制服按倒在地,上来就是一脚,踢完不觉解气,还想再踢,却被方泓墨伸臂喝止:「好了!正事要紧。」 方元便气呼呼地拿出布带,勒住柴荣富嘴里的汗巾,绕过后脑勺绑紧,防止他用舌头把汗巾顶出来。 按着方泓墨的吩咐,方兴负责守在门外,若是有人经过,他就咳嗽两声,方泓墨听见咳嗽声,就暂停逼问,直到人走过去,方兴咳嗽三声,他才会继续逼问。 方泓墨用力拎起柴荣富,让他坐起来,冷冷问道:「我妹妹在哪里?」 柴荣富睁大眼睛,瞪着方泓墨摇头,一面呜呜地叫着。 方泓墨「哦」了一声:「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想说话吗?」 柴荣富点头。 「会点头就行。」方泓墨淡淡问道,「我妹妹被人带走了,你知不知道此事?」 柴荣富稍作犹豫后点点头。方泓墨收到消息是在齐云社的会馆内,他要是装成不知此事,也有点太假了。可气的是嘴巴被牢牢塞住了无法说话,不然倒是可以设法辩解几句,甚至说服他自己只是听到消息而非与此事有关。 「那么,此事是你做下的吗?」 柴荣富摇摇头。 「是你找人做的吗?」 还是摇头。 方泓墨笑了笑,俯身,一手握住他背在身后的左臂,向后上方抬到极限,一手按住他肩膀,发力一扭。就听见「喀哒」一声,上臂关节已经离开肩窝,方泓墨一放手,他的手臂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呜——」柴荣富剧痛之下,猛然挺身,但口被塞住了叫不大声,只能在地上弓起背,用脚来回搓着地面,鼻孔直喘粗气。 方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开始疼痛发胀的眼眶,这才觉得真解气! 「我再问一次,但我不想听见不喜欢的回答。」方泓墨在柴荣富仍然完好的右肩上拍了拍。 柴荣富恐惧地缩了缩右肩,方泓墨既然这么说,看来是认定他亲自或找人做下此事。可他若是承认了,虽然高驰能找人打点把他弄出去,但到时候吃起官司来,光是过堂时挨的大板也够呛的! 若是抵死不认,他也拿自己没办法…… 柴荣富选了摇头。 方泓墨没有动他右肩,而是将他垂在地上的左手掌心向下,用一脚踩住,捏着小指关节,反向掰到极限位置,语调不带丝毫温度地说道:「你应知一个人身上有许多关节可以扭的。」 柴荣富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不承认的话,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方泓墨爱妹如命是齐云社众人皆知的,若非如此,高驰也不会打这种主意了。 方泓墨见他犹豫不决,既不摇头也不点头,便能确信他一定参与其中,眼神一冷,手上用力。 常言十指连心,柴荣富痛得涕泪横流,再也熬不住这疼痛,拼命点头。他只盼此刻能少受点苦,哪里还管以后吃官司的事了。 见他点头,方泓墨心底略微松了口气,只是脸仍然绷着:「你一共找了几个人来做这件事,就点几下头。」 柴荣富点了四下头。 「那偷荷包的妇人也是你找来的?」 点头。 「除了她之外,还有女子吗?」 摇头。 「她现在何处?我要具体地点。」 柴荣富瞪着方泓墨,这可不是点头摇头能回答的问题啊! 方元立即取来纸笔放在他右手边。 柴荣富眸中流露出一丝意外混合着失望的神情。 方泓墨不由冷笑:「你以为我会让你说话,给你机会呼救?」 柴荣富垂头,无奈地在纸上写下一个地方。 第五十二章 方泓墨拿起来瞧了瞧,这地方离此极远,离御街坊更远,几乎就是在淮京城的西南隅,从御街坊到那儿,来回至少两个时辰以上。离得如此之远,柴荣富要如何与其手下联络?又如何及时掌控全局? 设法拖延,拖延至蹴鞠赛开始,或是拖延至别人发现他不见了念念不忘,总裁的挚爱前妻。 方泓墨弯了弯嘴角,冷声道:「看来你还没吸取教训啊。」 说着不等柴荣富反应过来,他伸脚踩住其手背,捏住另一根手指,手上加力。 骨节错位的声音,异样清脆。 要让恶人害怕,只有比恶人更恶才行。五妹因他而被挟持,他一定要把她救回来才行!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柴荣富满脸是汗水泪水鼻涕,此时只知道做一件事,那就是一个劲地点头。 方元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再放了一张白纸给他,用一只手按住纸不让其移动。 柴荣富颤抖着手,在纸上写下一个地方。 这回离得近了,就在齐云社所在长济坊北,御街坊南的平安坊,看着像是真的。 方泓墨却再次踏住柴荣富的左手。 柴荣富几乎要崩溃了,这次是真的啊!他拼命扭过头去,用惊惧哀求的眼神望着方泓墨,从喉咙深处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泓墨盯着他:「我已经给过你一次机会,不会再给第二次,五妹若是不在这个地方……」 柴荣富疯了一般点头,在,在,她就在那里! 方泓墨观其反应,不似作伪,便不愿再在他身上耗费时间,面色肃然地对方艾命令道:「大局未定,你留在此处看守,时刻紧盯着他,不要给他任何机会求救或是报讯出去。」 「是,少爷。」方艾领命。 方泓墨将地方所在又抄写几份,交给方元,推门出去,低声问方兴:「有无异样事情发生么?」 方兴摇头:「回少爷,除了有几个人曾经过外,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小的也没发觉任何异样。」 郑大牛与方元跟着出门,方艾便在里面插上门闩。 方泓墨带着郑大牛等人赶往御街坊南面的平安坊,放方元下车,吩咐他去百花楼,将事情进展,以及柴荣富所供出的地方所在告知其他人,自己则带着郑大牛与方兴先赶过去。 夕阳渐渐西沉,眼看着即将日暮。 平安坊南隅一处普通民居外。 单看外面大门,门上有层薄灰,角落有些许蛛网,新年期间却连一对春联都没有贴,细看门扉上还有贴过封条后留下的淡淡痕迹。 但从院墙可见,厨房方位有炊烟升起。 方元去向邻居询问,说是原来有对年轻夫妻住在这儿,妻子死了,不久丈夫被抓,罪名便是杀妻,这之后房子空置了许久没人住,昨日邻居还见门上仍贴着封条呢。 空置的民居却有炊烟升起,实在可疑。 方泓墨虽然心急如焚,却怕打草惊蛇,只能守在对面巷子里,盯着院门耐心等待。 天色将黑未黑之时,总算等到谢齐修带人赶到,他到了之后,先派人守住周围各处路口,再去找到方泓墨。方泓墨向他说明这房子的异状。他点点头:「确实可疑。」 说话间瞿承广亦赶到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扮猪吃王爷,夫君请淡定。 谢齐修劝阻他道:「里面若真有泓墨五妹在,你这样贸贸然冲进去,只怕贼人会狗急跳墙,万一伤害到她就不好了。何况你们并非衙差,说难听点都是外行,蹴鞠你拿手,救人还是让我们来吧。」 瞿承广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做?」 「前后夹击,如虎钳之势。」谢齐修命令下去,带一部分人绕到民居后院,悄悄摸进去,另一部分人则守在前门处。 他带着数人,沿着院墙弓腰潜行,悄无声息地躲到窗下。屋里已经点起了灯,还有人说话,他听了几句,屋里说话的只有两人,互称「三哥」、「老五」,且都没察觉外面的异样,但也没听他们提到方娴。 这户人家久未有人居住,窗户纸有残破处,他探头从残破处向内望去,视线扫过,终于在屋子一角找到了方娴。 只见她被捆住双手,堵住嘴,半垂着头斜坐在地上,肩膀靠着墙角。她本来就瘦小,这么缩着肩膀靠在角落,看着更是娇小可怜。她垂着双眸,但只要稍有响一点的声音,就会惊慌地抬眸看一眼,就连移动凳子这样的突发声音也会惊到她。 屋里另有两名男子,一着褐衣,一着灰衣,看形貌衣着与孟云英所描述的挟持者一模一样,而当时驾车的车夫与中年妇人都不在此。 谢齐修耐心等待着。 通向外间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名中年妇人端着两碗菜进来,衣着相貌与那偷荷包的妇人也是符合的。 妇人将菜放到桌上道:「你们快吃吧,一会儿我还要出去呢。」 褐衣汉子取笑道:「七娘,今日这一票捞到手,你怎么还看得上那些零零碎碎的?」 七娘白他一眼:「我和薛老三你不一样。这一票归这一票,就算再多也就一次,能吃用一辈子么?平日倒也算了,上元盛会那么多有钱人家出游,又只顾看灯玩了,人挤人的时候,光掉落在地上的首饰就有不少了,今日一晚上所得银两与首饰,足可以抵平日十天半个月所获,当然要趁着此时多捞点。锅里还有两个菜,一会儿就做好,你们先吃起来。」说完又推门出去了。 被叫做薛老三的褐衣汉子与灰衣汉子笑着坐下,倒上酒吃喝起来。 此时屋内只有两人,又是喝着酒戒备心最低的时候,所坐位置离方娴又远,此时不发难更待何时? 谢齐修招了招手,带数人来到后门外,深吸一口气,吹出一声尖锐唿哨,同时一名衙差大力踹门,破门而入,谢齐修与其余衙差跟着迅速冲入。 两人见这么多衙差冲入,大惊失色,立即起身,往前门方向奔逃,但刚跑到外间,就见前门也有十数名衙差举刀突入,顿时胆寒,前后出路都被围堵,无奈束手就擒。 谢齐修进屋后没有追捕两名贼人,先去方娴身边,解开捆绑她双手的绳索,一面安慰她道:「没事了,一会儿就能回家了。」 方泓墨与瞿承广在门外等得心焦,见衙差冲入后,也跟着冲进院子内,眼见着众衙差将两名贼人擒住,方泓墨便抢先进了里间,恰好见到方娴正扶墙站起,看起来安然无恙,不由长出了一口气,忽觉鼻梁酸涩,眼眶有点发热。 方娴在冰冷的地上坐得久了,又一直没有吃过东西,全身发冷,且又经过大惊大喜,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方泓墨见她冷得发抖,急忙解下外袍给她裹上,俯低身子,关切地询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受伤,还是觉得冷?」 方娴脸色惨白,瞪了他半天,忽然大声哭起来。 方泓墨见方娴突然大哭,不由吃了一惊。 只听方娴边哭边委屈至极地道:「大哥,那几个人凶恶得很,不许我说话,连哭都不许哭,我偷偷抹泪他们还拿刀吓唬我。地上又那么冷……绳子绑得我手疼……」 第五十三章 她身陷险境时憋了半天没敢哭,这会儿终于得以放声大哭,哭过一会儿,又说出委屈,倒觉得舒服些了。 方泓墨听她诉说,虽然委屈至极,但并未受伤或受虐待,稍感心安。但方娴自小富养,且年纪还小,平白无故地突然被绑,一定受了极大的惊吓。他既有心疼之感,又有愧疚之意,但更多的是对高驰等人的厌恶与憎恨。 他柔声劝慰了几句,见她哭泣渐止,又问道:「你自己能走吗?」 方娴地上坐久了,双腿又冷又麻,站着说了这几句话的时候才觉得麻木稍减,听见方泓墨问便点点头。 方泓墨带着她往外走,在院子里却又遇到一场骚动。 原来那被叫做七娘的妇人烧完菜后,就把灶火熄灭。她正在厨房里盛菜,耳中听见那声唿哨,就心知不妙,急忙放下菜碗去吹灯。 衙差破门而入前,她刚好把灯吹熄,见衙差没有立即冲进厨房,便知他们没发现厨房有人。她暗自庆幸,蹑手蹑脚地轻轻把后门推开,却不出去,又回到厨房里躲在柴堆后。 但跟着谢齐修从后门进入的衙差,知道还有个妇人在前院厨房,便分出二人过去抓捕。二衙差进厨房见后门大开,便以为她从厨房后门逃出去了,而院门外有衙差守卫,她若是逃走,也只能翻墙而走。于是二衙差出门绕到院墙外的小巷搜寻妇人下落。 七娘一直隐藏到众衙差把薛老三兄弟二人擒获,并押解出院门。她自以为计谋得逞,颇为得意,便欲趁乱翻墙而出。 但谢齐修制服薛老三等人后见七娘未被擒获,又立即带了三人,从前后包围厨房搜捕,恰逢七娘从里面出来。 狭路相逢之下,七娘慌不择路,从厨房窗口跳出,立即被守在院里的衙差擒住。 方娴跟着方泓墨出来时,正好撞见七娘被衙差从地上拖起来,指着她愤愤然道:「就是这妇人偷了云英姐的荷包!她和薛老三、薛老五是一伙儿的。」 七娘本想狡辩自己只是个做饭的,但被方娴当场指证,只能垂头认罪。 他们从院里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恰逢俞子毅得到消息后,带着人匆匆赶来,见状欣慰之余又笑叹:「没想到齐修如此迅速,已经把人救出来了,我却来得太晚。」 谢齐修道:「还是渊渟机智,及时找到此地,我才能救出他五妹。」 瞿承广「哈」了一声道:「今日就是我最无用,既没找到人手,也没找到马车,更不要说确切地点了。」 方泓墨听着他们开玩笑,内心却十分感激,拱手向他们三人行了一礼:「患难之际才见真情,渊渟十分感谢各位鼎力相助。」 方娴也跟着向他们诚心道谢:「小妹多谢各位哥哥搭救之恩!」 瞿承广摆摆手道:「自己兄弟,客气话不用多说。」他又指了指天,接着道,「时候已经不早了,我们还是立即赶去宣德门吧,把高驰他们打个落花流水!绝不能让那帮小人得志!」 方泓墨却凝眉摇头,方娴受到如此惊吓,又是受他牵连所致,他作为兄长于情于理都该由他先送她回家。 谢齐修见他神情,建议道:「渊渟,你若是放心我的话,就由我来护送五妹回家,你安心去蹴鞠就是了。」 「倒不会不放心,只是……」方泓墨看向方娴,其实他担心的是五妹,她被陌生人绑走,担惊受怕了这么半天,此时此刻自然是亲兄长陪在身边,更能让她觉得安心。 方娴见他关切的眼神望过来,便道:「大哥,那几个恶人都被谢大哥抓起来了,我不会怕了。你还是与俞大哥瞿大哥他们一起去蹴鞠吧。别因为送回我去误了时辰,输了比赛。」 方泓墨仍是不太放心,望着方娴问道:「你真的没事了?」 方娴微笑摇头。 见她能笑出来,方泓墨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于是,谢齐修命手下将薛老三等三人押回京兆府,先关入大牢,自己带着另一部分人护送方娴回家。 眼看天色渐黑,女儿却毫无消息,林氏变得越来越焦急多虑,坐立难安。 赵晗陪着林氏,虽好言安慰,自己内心也是焦虑不安的。 这时忽然有个婆子急匆匆跑进来,林氏一惊,只怕是坏消息,急着从榻上坐起来问道:「有什么消息?」 婆子喜道:「禀夫人,五小姐回来了!」 赵晗闻言心里一松。 「娴姐儿回来了?」林氏一听,喜出望外,立即就往外走。 「是,五小姐回来了,谢参军谢大人送回来的,这会儿正等在前院呢!」 她们匆匆赶去前院,林氏一路向报讯的婆子询问方娴的状况如何,虽听来报讯的婆子说她看起来一切都好,但直到真的见到女儿安然无恙,林氏这颗悬了半天的心才算放下,但眼眶却不由湿热起来。 林氏含着泪上下打量女儿。方娴喊了声:「母亲!」扑进她怀里。 林氏拍了拍方娴的背,轻抹眼泪,再望向谢齐修向他表示感激之意。 谢齐修谦逊了几句,林氏便带着方娴入内问她事情发生的详细经过,同时打发人去找方永德,好让他也尽早知道女儿安然回家了。 方娴既归家,赵晗就记挂起方泓墨来,她留在正堂,询问谢齐修:「泓墨呢?他没事吧?」 「放心,他没事。」谢齐修接着把事情经过简略地向她讲述了一遍,接着道:「他们已经赶去宣德门,看时辰应该快要开始了,我准备接下来就去看看。此外,关于此事,我也要仔细问问高封二人。」 赵晗也心念赛果,闻言便道:「我也想看看他们比赛。」 「那一会儿就同去。」谢齐修道。 他们说话这会儿工夫,林氏在里面问清了方娴被挟持以及被救经过,让丫鬟先陪着她回蔚藻居休息,出来再次感谢:「齐修,多谢你送小女回来,今日相救之事我们一定会登门感谢。」 谢齐修急忙推辞道:「我本就身负其职,救人是应为之事,方二夫人不必如此。」 林氏毕竟心念女儿,也就不再客套,送别谢齐修后回蔚藻居陪方娴去了。 赵晗命人备了两辆车,与谢齐修一起赶往宣德门。因入夜后上元盛会已经开始,街道上的人反而不多。但越靠近御街,行人越多,到了三四条街外,马车再难前行。他们便下车步行过去。 宣德门前遍布彩灯,灯火通明,人山人海。 早在午后就有人来守候观望,到了这个时候,偌大的广场之上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好在谢齐修带着衙差,又皆身穿公服,以公务之名开道,人们纷纷避让。等高驰等人踢完比赛后,他还要向他们问话,所以这也不算是假公济私。 赵晗与丫鬟们倒是借着衙差们护卫开道,才得以顺利来到蹴鞠赛的场边。 只见场地四周布置了数十盏明灯,将中央一块约十丈长,六丈宽的长形场地照得犹如白昼。 场地中央竖着一道两人多高的球门,用五色彩绳编结而成,中央留一个尺许大小的洞眼,洞眼高度大约一人多高。 第五十四章 场上分左右二军,各为十六人,正踢得热火朝天。左军统一着檀紫色箭袖胡服,颈间扎着紫色的领巾,袖口用牙白缎带绑紧,牙白束腰,玄色长裤,脚蹬黑色短靴。 右军则统一着杏白箭袖胡服,颈间扎着枣红色领巾,束腰亦是枣红色,黑色长裤与短靴,颈间领巾亦是枣红色。 赵晗一眼就在左军中找到了方泓墨,恰好此时,对面右军射门,将用六色十二片皮革缝制而成的彩球踢过了风流眼。 「三点金,右军入球,得三筹。」 瞿承广高高跃起,用胸膛接住了飞过来的彩球,没让其落地,颠了一下后传给下一个队员,彩球依次相传,最后传给位于场中央靠后的方泓墨。 场边知宾朗声道:「球不落地,得二筹。」 方泓墨用左脚尖一带,一勾,彩球向他身右侧而飞,随后他单腿支撑,上身向左侧倾斜压低,右腿抬高发力猛踢,就见彩球如流星般滑过数丈距离,直穿风流眼。 围观众人大声喝彩!尤其是谢齐修身边的衙差们,他们身强体壮,平日里公堂上也常呼喝人犯,因此喝起彩来,声音分外洪亮,直接将赵晗与身边丫鬟们的叫好声淹没了。 「点水燕,左军入球,得三筹。」 赵晗顺着声音看过去,找到了场边的记筹板,他们已经比了十数局,左军只以四筹之数稍微领先。 在场边看的时候,谢齐修便对赵晗解说起此种形式比赛的规矩来。普通入球得一筹,用解数入球得三筹,若是不入球,撞网之后只要不落地,就能救起继续踢,己方场上若是传球颠球落地则要罚四筹。 赵晗其实前几天听方泓墨提过得筹罚筹的规则,不过谢齐修好心讲解,她也就微笑听着。 方泓墨这一脚踢过去,右军一人上前接球,没想到这球看着轻飘飘的似乎力度并不大,却带着旋转暗劲,右军此人用胸口停球,彩球击中他胸口之后反而加速反弹,撞在门网之上。附近之人不及接住,彩球落地。 「落地,罚四筹!」 周围民众喝彩大笑,既有支持左军者为其喝彩的,亦有朝着右军嘲笑喝倒彩的。支持右军者则面露懊恼之色。 赵晗亦笑,只因为按规则来说,若是对方踢过来的球,没有接触己方任何队员,直接落地,是不罚筹的,若是接住了不让其落地,还能得二筹。可一但接住球之后,在颠球传球射球的过程中,球落地了,那就要罚四筹,比入球罚的还多。 右军这一回,先触到队员身体,就已经算是己方传球了,落地罚筹,因此还不如不去接球呢。 大约是这边衙差们喊声特别洪亮的关系,方泓墨朝这里看了一眼,瞧见赵晗亦在场边为他叫好,先是愣了愣,但见谢齐修带着众衙差围在她身边,倒也不会担心她,反觉精神一振,疲劳全消,朝她笑了笑。 赵晗却只怕他为此分神,焦急万分地挥手,示意他看球不要看自己。 方泓墨回头去看球场对面,就见作为右军球头的封光启已经发球。 开赛前不久,方泓墨他们几个才堪堪赶到宣德门前,一见高封二人,个个脸上都露出厌恶之意。 高驰故意走过他们身边,得意而嚣张地朝方泓墨笑了笑。 瞿承广怒哼一声:「小子狂什么狂……」 「瞿兄,别说了。」方泓墨阻止他说出方娴已经被救之事,只冷着脸对高驰道:「就是输,也不能输得太假,总共踢二十局,开始要胜负难分,最后赢球才能精彩,且显真实。」 高驰听方泓墨如此说,自以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在意自己亲妹安危,不得不屈服,却不想输得太过难看,便仰起头「哈哈」高声笑了两下,走回自己那一队。 瞿承广略带疑惑地皱起眉头,望着方泓墨问道:「渊渟,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此刻想的那个意思?」 方泓墨朝他眨了一下眸子:「就是那个意思。」 薛老三等人一举被擒,没人向他们传递消息,且一把人救出来,他们就立即赶来宣德门,高驰等人此刻根本不知方娴已经被救,所以他才会过来耀武扬威…… 瞿承广求证地看向俞子毅,见他忍着笑,只眸中带着笑意,便明确了方泓墨的用意。他转身背朝高封二人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蹴鞠赛开始后,左右军的筹数一直交替增长,高封二人却不疑有他,仍对最后胜利满怀信心。 谁知比赛进行到十七局时,左军球头方泓墨却突然踢出一个带旋转暗劲的球,导致右军队员失误球落地,左军这下就领先右军八筹了。 封光启作为右军球头,负责发球与最后射门。他接住球僮抛过来的彩球,却不就踢,走到高驰身边,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他们突然踢得如此尽力,完全不像是故意要输的样子?难道方渊渟不怕他妹妹出事吗?」 高驰也一样迷惑不解,却坚持道:「不可能,方渊渟爱妹如命,一定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看出来他故意输了比赛才这么做的。」 他也是因为这个目的,才选择挟持方渊渟妹妹这一招的,要不然随便找几个人把他们几个打伤就行了,何必要费这个劲呢? 「但是……」封光启想说只剩三局了,这个时候左军却领先八筹,难道之后三局左军会故意失误两次,让右军反败为胜吗? 知宾见封光启迟迟不发球,便朗声催促道:「右军,速速发球!」 封光启不能再拖,走到场中央略靠后位置,一球开出。发球这一队,每名队员都要接传球一次,最后还是传回球头,由球头负责最后射球。 球传到高驰那里,他轻轻一颠,将球喂给封光启。封光启使了一个解数,将球准确无比地踢过风流眼。 「玉阑干,右军入球,得四筹。」 对面左军见这一球速度极快,便没有接,让球直飞出场。高驰与封光启皆面露喜色,这下他们只差四筹了。 十九局,轮到左军发球,方泓墨左脚高起,横着画过面部,犹如画眉一般,接到最后传过来的球,用脚尖一带,趁着球在空中飞起又落下之时,左脚已经落地,右脚如鞭,抽向彩球。 这一球疾如流星,穿过风流眼。 赵晗大声呼喊:「好啊!」只是依旧被众衙差以及围观民众的喝彩盖了下去,连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叫出来的声音。 「画眉拐,左军入球,得四筹。」 此情势之下,右军不能不接这个球,封光启正对风流眼,用头停球,再传给下一个队员,他只觉脑门生疼,但总算是得了二筹。 然而这样右军就落后六筹了,这一球势在必得,且绝不能失误! 高驰调整所站位置,好传球给封光启。他双眼盯着球,视线忽然扫到场边几名衙差,本来穿着公服的衙差十分显眼,但他始终专注比赛及左军等人,直到此刻才发现,不禁心跳快了一下,再定睛一看与他们站在一起的,不是谢齐修还有谁? 第五十五章 高驰心中顿时觉得不妙。谢齐修应该在替方渊渟寻找妹妹才对,如果他带人来到这里,难道他已经找到他的妹妹了?可观他身边的那名华服女子,看着眼生,绝不是前几日连续来齐云社的方渊渟之妹。 「高驰!」 听见封光启的喝声,高驰猛然回神,才意识到彩球正向自己飞来,慌忙接球,忙中出错,没有踢正,彩球斜飞出去,他赶紧伸脚救回,这下力量使得大了,彩球径直飞向球网方向。 高驰离球网较近,这一球又速度较快,其他队员皆追球不及,这球撞在风流眼边缘的彩绳上,竟直接翻滚着过去了! 俞子毅守在网下,轻松接住了球,传给身侧队员。 「右军入球,得一筹。」随着知宾的朗声宣告,右军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本来好好使个解数能得四筹的,如今只得一筹不说,球还交到了左军脚上。 封光启见高驰神色不对,顺着他视线转头瞧场边,也看见了谢齐修。 谢齐修见他瞧过来,对他笑了笑。 封光启顿悟高驰为何发挥失常,心想这下坏了,原来方渊渟使得是缓兵之计,等谢齐修找到他妹妹后就开始全力踢球了。 如今右军只盼左军也发生一次失误,好让他们有翻盘的机会,可左军气势如虹,到了最后两局如何还会给他们机会,加之高封二人心神不定,反而右军失误更多。十九局最终以右军没能接住瞿承广的球,球落地终局。 左军此时一百七十二筹,右军一百五十九筹。 第二十局,轮到右军发球,然右军已落后十三筹,气势低落,高封二人又无心恋战,踢得那叫一个乱七八糟,勉强将球踢过风流眼。左军轻易接住,几个传球交给方泓墨。 方泓墨背朝来球方向,左腿扬起,在空中横甩半圈,带动身子旋转,在半空已经面对飞来的彩球,左脚未曾落地,右腿已经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自下而上的斜斜弧线,用脚背踢中彩球。 他的动作衔接如风摆荷叶般自如,又如行云流水般顺畅,偏偏快的惊人。一眨眼彩球就由下至上斜穿过风流眼,疾飞出去, 「风摆荷,左军入球,得四筹。」 右军眼睁睁看着这球如流星飞弹般迅速高飞出去,根本接不着。 如此,终盘。左军以一百七十八筹,领先十五筹胜右军。 左军一起高举右拳,欢呼胜利,场边叫好不断。右军则是满面懊丧。 左军右军一起列队,向着宣德门方向行跪拜礼。 门楼上观赛的皇帝皇后朝胜者微笑抚掌。接着一名修内司太监过来,将胜队带去门楼上觐见皇上并领取奖赏。 左军诸人从右军面前走过,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高驰气得咬牙,在方泓墨走过时压低声音道:「别得意,你高兴不了多久……」 方泓墨面带微笑,无视他走了过去。 右军作为败将,不得不留在场上接受惩罚,除了要在脸上涂满白粉之外,还要接受麻鞭抽打。 赵晗没兴趣看他们受罚,见方泓墨领队向宣德门下而行,她便也想退出场边,去外边等他。谁知她一转身,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她身后的人早就成为一堵里三层外三层中间还有三四层的超级人墙,想出去却轻易出不去。 谢齐修见她为难,而高驰封光启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场,便留下四名衙差守在原地,自己带其余衙差护着赵晗挤过看热闹的人群。 即使有衙差护着开道,要出去也不是那么轻易,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方泓墨等人已经被引入宣德门内瞧不见了。 赵晗长出了一口气,与谢齐修一起等在一盏一米多高的大型苏灯边,这里能瞧见门楼上的情形,光线又亮,想来方泓墨也能从上面瞧见自己。 城楼足有四五层楼高,一时之间他们还走不到上面。赵晗无事便欣赏起身边的灯来。这盏灯由五色琉璃制成,做工精美,山水、人物都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与寻常店铺所售卖的花灯有云泥之别,想来大概是宫中为了上元盛会所制,格调自然完全不同。 她正看灯打发时间,却听数步外有男子问:「这灯比授奖仪式好看?」 这声音沉稳浑厚,听起来略显耳熟,她转身过去,只见来人玉带蟒袍,头戴金冠,身材伟岸,眉目挺俊,不怒自威。 「下臣京兆府参军谢齐修见过太子殿下!」谢齐修与一众衙差已经跪了下来。 赵晗也急忙跪下行礼:「民妇方赵氏见过太子殿下。」 周围呼啦啦跟着跪下一大圈。 纪烨宸微笑摆手道:「都平身吧。过节时候,就随意些吧。」 众人一面起身,一面皆心道,您可以随意些,咱们可不敢哪! 赵晗站起来,垂着头。 纪烨宸身边的侍卫朝周围喝道:「无关人等都退下吧。」众人这才纷纷散开,继续赏灯的赏灯,看百戏表演的去看表演。 谢齐修一时有点把握不好自己算不算无关人等,便退开十数步,仍立在旁边。 纪烨宸方才在城楼上看蹴鞠赛时,远远瞧见赵晗在场边观战,再一回想参赛名单,忆起左军球头就是她丈夫,赛后见她等在苏灯边,忽然萌生过来说几句话的想法,却引起了一小阵骚动,也是始料未及的。 赵晗默默站了会儿,才想起方才太子问话自己还没答,便道:「回殿下,民妇正等着授奖开始,顺便赏灯。」说着瞧了眼宣德门上,见方泓墨他们已经上了门楼,正列队于旁。 纪烨宸微微点头,顺着她视线,看向门楼上。 方泓墨与子毅他们进了宣德门后,先是在门楼下面候着,有侍卫过来,例行检查身上有无携带刀具锐器等物,待检查完毕,便由内侍引着上城楼。 本来城墙有一人多高,别说坐在上面,就是站着,也只有从箭垛之间的空隙中,才能瞧见下面。因此为了方便皇上与众皇子、后妃、朝中重臣坐着观赏下面的百戏表演,在本来的城头之上又搭了高高的看台。 绕过小半座门楼,走上看台,方泓墨已经能瞧见下面观望的民众。 他用目光搜寻着赵晗的身影。但城墙下面乌压压的有数千人之多,即使知道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这一眼下去也不可能快速找到。他先在蹴鞠场地周围寻找衙差,瞧见聚在一起的数名衙差就找到了谢齐修,但赵晗却不在他身边。 又顺着谢齐修的视线,他才找到披着绛紫色镶白狐皮披风的赵晗,她正与身旁数步之外的什么人说着话,随即抬头望向门楼这边,瞧见他之后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她身边之人被一盏大花灯挡住了上半截,瞧不见面容,但能瞧出是个男子,衣饰华贵,身边还有护卫侍立。 最让人不解的是谢齐修远远地站在他们十数步之外,态度颇为恭敬。 这会儿方泓墨他们已经走到看台正面,前头引路的内侍拐了个弯,朝看台中央而行。 第五十六章 方泓墨跟着转向而行,走出十数步后再回头瞥一眼,瞧见那男子也转身朝这里望过来,离得远了,短短一瞥间瞧不真切面容,只觉得眼熟。还没等他想起此人是谁,已经走到看台中央。 左军诸人朝座上九五至尊行礼:「齐云社方渊渟、俞子毅、瞿承广……觐见皇上皇后……」 「免礼平身。」 行礼完毕,皇上那句「免礼平身」忽然让他回忆起来那是何人。 原来是他。 这之后皇上说的话方泓墨就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在座上,向着宣德门下所有的人,朗声道:「今夜上元佳节,千灯共明,万民齐乐,普天同庆。方才两军的蹴鞠比赛十分精彩,这里的各位也好,右军诸人也好,表现皆极为英勇出色,为今夜盛会增光添彩。胜者该赏,败者亦荣!」言毕微笑抚掌。 门楼上皇亲国戚与众臣跟着微笑抚掌。 宣德门前的民众亦跟着欢呼呐喊:「胜者该赏,败者亦荣!胜者该赏,败者亦荣!」 瞿承广与其他几人兴奋地朝宣德门下挥手致意,引发更大的欢呼声。方泓墨笑着与俞子毅对视一眼,接着轻咳一声,左军所有队员一起高举右拳,高呼:「胜而不骄,败而不怨。!」 右军诸人站在蹴鞠场上等着挨罚,听着众人高呼这两句话,心态不一。有些人觉得受到鼓舞,有些人觉得可堪安慰,高驰封光启等人却觉得只是句空话罢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才是至理。 宣德门之上,有十六名内侍依次走过来,每人各托一盘,盘中央的奖金用大红绸子盖着。 右军诸人走上前去,内侍递上托盘,诸人躬身双手接过奖金,再次谢恩。 方泓墨谢恩后,又听皇上道:「方渊渟,左军今夜表现极为骁勇,你作为球头功不可没,可比别人多一份赏赐。」 「草民谢皇上隆恩。然这场比赛胜负,不因草民一人决定结果,若无他人相助,草民一人再骁勇,又如何与右军对抗?唯因全队鼎力合作,齐心协力,方才取得胜果。因此草民斗胆,请皇上将这多一份赏赐赐予左军全队。」 皇帝朗声大笑:「说得好,就如你所愿,将这赏赐赐予左军全队。不过朕还是要另外赏你,这次不为你踢球踢得好,是赏你不争功夺利。」说着目光扫了一圈周围,微凝眉道,「你不贪图赏金,再奖自然不能奖你赏金,那该奖什么才好……」 赵晗笑盈盈地看着门楼之上,方泓墨与皇上这番对话,因不是大声对下面说的,门楼下的人只能隐约听见他们在说话,皇上的笑声却是听得分明,可见他这番话颇合帝心。 方泓墨与其他人领了赏赐,终于顺着看台朝一侧走时,一直朝着她这边望,显然是看见她了。她便不停朝他挥手。 等方泓墨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了,她回身正对纪烨宸道:「今日巧遇殿下,是民妇的福分,恰逢民妇有冤要诉,斗胆请殿下做主。」 纪烨宸微笑颔首道:「你且说来听听。」 赵晗肃然正色道:「民妇有小姑,排行五,年方十三。就在今日午后,右军中有人为赢得今日比赛,不惜挟持民妇小姑为质,以此威胁左军球头方渊渟,逼其作伪。」 纪烨宸脸上温和的笑容消失:「此事当真?」 「民妇岂敢胡言欺骗太子殿下,此事发生时,民妇也在当场。」 纪烨宸凝眉望着她:「当时你也在场?可有受惊?」 赵晗摇摇头:「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民妇无碍。可民妇小姑年纪幼小,此次被劫虽幸未受伤,却饱受惊吓。」 纪烨宸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我赐你的玉牌还在吧。怎么不带出来呢?遇上那样的情况,不就可以拿来震慑宵小之辈吗?」 赵晗略微想了想才记起那块玉牌,被她装盒子里收起来了,再后来就一直压在箱底浑然忘记还有这么一块牌子了。 但是那些市井之徒如何认得出玉牌是否太子所赐呢?真要拿出来吓唬他们,说不定反而被抢,这种情况下拿出玉牌,可能还不如衙差们举起明晃晃的大刀更有威慑力。不过作为太子来说,大约是习惯了皇权至上,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一层,她也不会明着说出来。 于是她道:「在家好好收藏着呢,殿下所赐之物怎敢随便带来带去。谁又能想到就在皇城附近的大街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且当时事发突然,贼人突然袭击,飞快地掠了人离开,即使带着玉牌也来不及拿出来。」 纪烨宸听了不觉眉头皱起:「竟在大街上?在皇城附近?」 赵晗点点头:「事发之地就在御街坊,离御街只隔了两条街。」 纪烨宸沉下脸:「此事京兆府亦有失职之处,京城治安竟如此松懈,大白天的,在皇城附近的大街上也能当街掠了人去!张昭泉这府尹可以不要做了!」 赵晗不由得吃了一惊,本来她只是想拉大旗打高驰那只老虎的,可没想把京兆府尹都牵连进去。她急忙朝谢齐修所在方向示意道:「殿下,此次还要感激京兆府的谢参军,能及时搜查线索,并带人及时救回民妇小姑,还当场擒获三名贼人。」 周围观灯者众多,人声喧嚷,方才太子与赵晗的对话,谢齐修听得不是太真切,只知赵晗在说方娴被挟持之事,但太子发怒时话声变响,谴责京兆府失职的话他都听得分明,也是暗暗心惊。 见赵晗与太子都朝自己看,他立即走了过去,听见赵晗道:「若无京兆府众位衙差大哥英勇奋战,民妇小姑也不会这么快被救回,恐怕今夜得意的就是右军里的某些人了。」 纪烨宸严厉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朝谢齐修微微点头,以示赞赏,随后又沉声道:「以亲人安危威胁,是为卑鄙,为获胜不择手段,是为无耻,挟持幼女,是为下流,当街作案,是为猖狂妄为。谢参军,本王要你彻查此案,无论谋划主使者为何人,都要严惩,不得姑息。稍后本王还会派人去京兆府,跟进此事。」 「是!下臣遵命。」谢齐修大声答应,心底暗暗高兴,高封二人皆出身官宦世家,尤其是高驰,他的亲伯父官居五品,又有个安王的表叔父,以往闯了祸事,多用权势压人,金钱摆平,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日渐猖狂至此地步。 赵晗感谢道:「殿下英明,有殿下做主,作恶者定可伏法。」 二叔作为翰林院侍读学士,品阶虽然不是太高,却也不见得怕了高家,但真要斗起来,很可能两败俱伤,也可能权衡利弊最后不得不放弃对高驰的追惩。如今有太子殿下亲自下令彻查此事,高驰等人即使有再深的家世背景,也难逃这回的刑狱处罚。 【卷二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驯夫 卷一》作者:江心舟 02、《娇娘驯夫 卷二》作者:江心舟 03、《娇娘驯夫 卷三》作者:江心舟 04、《娇娘驯夫 卷四》作者:江心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