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梦》 第1页 《春归梦/驯养》作者:林与珊【完结+番外】 文案 讲的是京城小炮儿爷,如何千里寻回被他弄丢的竹马,驯在身边,养在身边的故事。 六年前,坐在胡同口下棋的老大爷笑眯眯地沖两个孩子打趣:「文祺啊,长大后嫁给你小肖哥哥好不好啊?」 「好!」文祺抱着肖谔的腰不撒手,红彤小脸蹭在他胸口,「说定了!」 六年后,肖谔望着茶楼旁边光秃的樱花树干,轻启唇齿苦涩地呢喃道:「说定了。」 本文标籤:和雅茶楼,茉莉高碎茶,戏曲,文玩儿珠宝,红眼雪貂,中缅边境,无量山,樱花谷,普洱茶田,四合院儿以及一顶鎏金凤冠。 「我既是你娘家人,也是你婆家人,我看着你出生,也会看着你老去。」 谔:正直的说话。 祺:吉祥,安康。 *说明:甜的部分在第二卷。地理位置有架空处理,相关知识都不严谨,如若有错,还请严厉指正!! 感恩你们能来。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甜文 小门小户 搜索关键字:主角:肖谔,文祺(小北方) ┃ 配角:陆然,陆小昭 ┃ 其它:通篇胡扯。 第一章 正文001 前城门往东两公里,有条栅栏街,原名廊房四条。街上的游客总是络绎不绝,有的图新鲜,有的为怀旧,常年热闹。 这里的商铺随时代变迁,改了又改,建了又建,如今已是一片现代化的装潢布局。只是无论这座城市怎样演变发展,无论街上的建筑怎样粉刷新修,那栋茶楼始终保持原有的风貌韵味伫立在街中一处,来往的人都会为它瞩目驻足。 阳光将金灿灿的琉璃瓦顶抚的莹亮,屋嵴两端雕刻着一龙一凤,飞檐上盛的是「龙生九子」,檐儿尖上昂首的是只青铜貔貅。 木牌楼两侧高挂起红彤灯笼,一派喜气祥和,就快要过春节了。临街的两排小店早已关门,此时走在栅栏街里,隐约还能听见的声音,唯有茶楼中一把婉转悠长的亮堂嗓儿。 大门正中间的位置嵌有一块金丝楠木牌匾,「和雅」二字笔力遒劲,隶体,用金箔在其表面镀了厚厚的一层。 没一会儿,天色由白渐灰,厚重的乌云遮住淋在瓦顶上的光线,紧接着,冬雪便纷扬着飘落下来。 茶楼门口有六节大理石台阶,门槛略高,朝里推开镂空的门扇,一股浓郁茶香扑面而来。服务生的穿着打扮与宋代茶馆里的堂倌相似,唯一不同,是手上拿的长巾换成了方巾。 前厅布局简单,正面是通往二层的楼梯,左手有一扇两开的木门,由此步入正厅,视野轰然开阔。 暖色灯光铺满整堂,一座半人高的舞台入眼,台上的一胖一瘦正说着相声,听的方桌旁木椅凳上的客人皆是捧腹大笑。一段结束,再来两句戏曲儿,掌声落下后,又响起零星磕瓜子掰花生的声音。 清澈茶水从铜壶嘴尖儿冒出,离的近些,茉莉味儿更香更浓。 说相声的扛起话筒杆儿慢悠悠晃去后台,与几名身着粉缎、抹满胭脂水粉的女人擦肩。背景布换成怡情的风花雪月图,女人们提着灯笼踮起脚,启齿便似鹂雀啼声那般轻盈空灵。 一抛衣袖,遮掩半面,细长的眉眼里满是精粹的明光,她们的视线偶尔扫过面前的茶客,偶尔落在二楼那位,手臂搭放在栏杆外,弓背站立的男人身上。 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穿着与茶楼风格极为不衬,黑色棒球服上绣着一条金色盘龙,下/身一条深灰色宽松哈伦裤,紧缩的裤脚收进棕色的高帮马丁靴里。 一头青渣,两侧带槓,双颊线条锋利。左手腕上是一串种水极佳的木那翡翠珠,五角硬币直径,有着润和的胶感,悬空垂下的右手指尖夹着一根快要燃尽的烟,青缕浮升,逐渐模煳了他的视线。 那一双深渊似的眸子黯淡无神,瞳孔不聚焦,长睫懒散的耷拉着,整个人看上去没有一点生气。 右边木梯传来板鞋「哒哒」的踩踏声,一名面孔稚嫩的服务生扶正戴在头顶的棉麻帽,凑到男人跟前,附耳道:「小肖爷,方警官来了。」 肖谔听罢依然没有动静,半晌过去,才缓慢立直身子,用指腹碾灭菸头,一步是一步的往楼梯口走。 方铭礼没有落座,身上也没穿警服,灰色的羽绒背心裹着宽硕的肩膀,手里盘着两颗沟壑分明的「闷尖狮子头」。见到肖谔,神色顿时变得温煦和宛,赶忙上前拍两下他的后背,笑着说:「见到你方叔怎么还这么愁眉苦脸的。」 肖谔双手插兜,高方铭礼半个脑袋,视线放低落地,他缓缓开口礼貌的叫了声「方叔」。 低音炮似的嗓音,沙哑却深沉,陆小昭引二人进茶楼东南角的暗室,甫一推门,琳琅的珠宝字画覆了满眼,肖谔大马金刀坐上转椅,半躺着身,木讷的盯着雪白的天花板,问:「要什么货?」 「你说这大过年的,送老太太点儿什么好?」方铭礼眼神忍不住乱瞟,一排排放置的玻璃柜里尽是些诱惑人的珠光宝气,将屋内昏暗的光线衬的越发温融柔和。 繁多的饰物颜色明艷,有珍珠的白,珊瑚的红,还有珐瑯的彩。 肖谔报了串编号,陆小昭没有迟疑的打开第二个柜门,从第三层取下一串和田碧玉的十八子,用玉线编好了穗子和挂绳,可做念珠也可佩带,「我记得老人家是吃斋礼佛的。」 第2页 方铭礼眼角堆起鱼尾纹,止不住笑意,接过来捧在掌心,借透窗的一抹昏亮仔细欣赏,菠菜绿的色泽中缠着一线猫眼,咧嘴道:「这串好」,于是小心轻慢的放在桌上的绒布里,又问,「贵吗?」 肖谔单手背头,颀长的腿向前伸展着,漫不经心道:「你仨月工资。」 这还是档口价,若像市面那些几经倒手才能上架的专柜货,少说再得翻个三五倍。饶是如此,方铭礼依然嘆口气,给母亲送礼,哪儿能嫌贵,咬牙正往兜里掏卡,却被肖谔抬手拦下。 对方眼皮微抬,目光如刀,将面前人从头到脚迅速刮一遍,唇齿轻启,问:「让你查的事儿,怎么样了?」 方铭礼这口气嘆的更深。 他今年四十有余,算是活了半辈子,职场上什么人没见过,可每次面对肖谔,总能让他感觉到一种惶然不安。 但他清楚,这是因为肖谔对一个人有着深入骨髓、几近疯魔的执念,就连时间也没能让他放下,让他释怀。 方铭礼看了一眼窗外,而后艰难的摇了摇头:「六年了,你还不打算放弃吗?」 第二章 正文002 肖谔脸上显现出一瞬的失落与沮丧,但很快又归于惯有的漠然。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枚高档丝绸制作的锦袋,上面用苏州工艺绣了两只红顶仙鹤,装好那条串珠,再将锦袋放进锦盒:「钱不用给了,还望方叔能多费些心力。」 方铭礼是「和雅茶楼」的常客,与肖老爷子是旧识。早些年刚入警队,每天的任务重压力也大,他又不愿总借酒消愁,于是这里便成了他除家以外第二个落脚点。 他算是看着肖谔一点点长大成人的,小时候这孩子调皮捣蛋没少捅篓子,很不让人省心,仗着练过几年武术在胡同巷子里称王称霸,凡是不听他话的,上手便打,半分道理不讲。 就是这样一个冷面暴力、让街坊邻里都束手无策的「孩子王」,只有在面对小他三岁的文祺时,才会软下姿态,像个邻家哥哥一样给搂给抱,一点不恼。 肖谔去哪儿,文祺就跟到哪儿,两只小手死死拽住他的衣摆,任谁诱哄也不离他半步。胡同里的路窄而逼仄,边角又多,有时候肖谔走的快,拐个弯儿就寻不见文祺了,干脆拿绳往两人腰上一系,嘴角一扬,心里踏实多了。 直到有一天,肖谔彻底弄丢了文祺,记忆中那张天真稚嫩的脸孔也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 肖谔托方铭礼查办的事,与六年前一场儿童失踪案有关。 方铭礼做梦都不会忘记,那年三月早春,栅栏街两侧栽种的樱花香气熘窗缝儿飘进茶楼堂内,混杂着杯中未饮尽的普洱余香。十六岁的肖谔衣衫上沾着触目惊心的红色,跌跌撞撞狼狈的闯进他视野,步伐虚浮着,双膝朝地面勐地一跪,径直扑倒在自己脚边。 攥紧裤腿的那只手青筋暴在表层,血与泪和在一起,少年的哭声断断续续,连字都咬不清晰:「救救文祺,方叔叔,救救文祺。」 然而当红蓝警灯照亮遍地污秽的废弃工厂时,文祺消失了。人去楼空,他们只找到几根像是被某种利器割断的麻绳,沾着血,地上的血痕交错着延伸向门口。 在那之后,肖谔生了一场重病,病癒清醒,他扯着肖老爷子的衣袖,胆怯的问:「爷爷,找到文祺了吗?」 从此,少年脸上再无笑意,有的只是满心落寞。他花大量的时间去找去寻去挽救,增添的只有无谓与徒劳。 「我会尽力。」方铭礼收下锦盒,重新拾起那对儿文玩核桃,想了想,问道,「今年还去文家吗?」 「去。」肖谔晃悠着站起身,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他随意扫一眼玻璃柜里的物件儿,用橙色锦缎包好一枚勐犸牙手镯,以防天寒冻裂,「今儿是小年,该去了。」 方铭礼拍了拍他宽实的肩膀:「走吧,我载你一程。」 「不了。」肖谔仍是眼帘低垂,眼里寻不见一丝光亮,「我散散心。」 同陆小昭交代两句,肖谔迈出木门,撩开挂在正门口厚重的帘子,冷意席捲而来,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裹着镯子的锦缎捂在手里揣进兜,他将上衣拉链拉至下颚,没走两步,一头青渣盖了一层白,睫毛上也盛着少许雪粒。 茶楼边那两棵樱花树光秃秃的,未到花季,实在没什么看头。肖谔在心里踌躇良久,还是忍不住投过去视线,眼前的画面瞬间倒错回某年早春的旖旎光景,文祺嘴角挂两枚精小的酒窝,穿着红袄,伸长手臂努力去够他的脖颈。 口中呢喃着:「小肖哥哥,要抱抱。」 肖谔将人抱起,文祺又撑住他的肩膀,后背挺直去摘开在枝头的樱花花瓣。 那时候,胡同里的大爷大妈总笑话文祺,明明是个男儿身,该是同性相斥,却偏要粘着肖谔寸步不离,于是笑着打趣:「文祺呀,长大了嫁给你小肖哥哥好不好啊?」 「好!」文祺一双清澈炯亮的大眼睛始终盯着肖谔看,而后抬脚搂住他的细腰,红扑扑的脸蛋蹭在他胸口,「说定了!」 「说定了。」肖谔瞳孔涣散的念出这样一句,画面重回天地间白皑一片的雪景,他苦涩的笑两声,握紧手里的东西,像是想要抓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心安来。 大学勉强混了个本科,毕业半年多,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天数小时哪怕是半刻分秒,对于肖谔来说,不过是让虚妄变得更加无度,根本等不来丁点希望。 第3页 淡红色嘴唇隐隐透出一点白,肖谔拐弯穿过一条僻静的胡同巷子,这是去文祺家的近道儿。 旧小区里的楼房前两年翻新过一次,如今又是红墙褪色,檐下沾尘,枯败的植被盖在屋顶,无人打扫。 肖谔直接摁下八位密码,听见「叮」一声后拉开单元铁门,楼道阴冷,倒是比外头稍好些。掌心的热度敷上冰冷的脸颊,越往四层小腿越发沉重,等真的站在文家门口时,他才感觉到钝痛的心跳一下下顶撞着胸腔,血液几乎凝结,牙齿因惧怕不受控的打起颤来。 叩门声响起,有人在屋内走动,临近的脚步声让肖谔再度陷入紧张。门被打开,女人瘦脱相的脸庞上双眼凹陷,她麻木的看着肖谔,说不清目光里还有没有恨意,对视片刻后才将门敞大,后退两步让开门口。 肖谔礼貌点头,迈进屋内,明明暖气烧得正旺,就连窗扇都因湿热煳上一层绵密的水汽,可他却没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这是……给您的新年礼物。」肖谔抽出上衣口袋里的手,捧着镯子递到女人眼前。女人瞧也不瞧,枯瘦的手腕看上去压根撑不住任何重物,她朝不远处摆放在柜架上的黑白相片虚空一指,轻声说,「放那儿吧。」 肖谔咬紧后牙僵硬的转身,十三岁孩童纯真的面容映进视野,文祺开心的咧嘴大笑,唇形优美的弧度如同利刃般,将他的心割开一道细长而又深刻的口子。 第三章 正文003 「文祺,只要我在,就不会有人欺负你。」 「放心吧,小肖哥哥最厉害了,会永远保护你。」 「谁敢动文祺一下,我要他的命。」 去他娘的狗屁。 肖谔站在相片前,攥紧双拳,很久才松力。他目光躲闪,一会儿看向摆在相框两侧的佛龛,一会儿盯着香炉里未燃尽的佛香,深喘两口粗气,弯腰撑住膝盖,缓了缓情绪。再抬眼时,眼角红的厉害,心情重归平静,他塌下肩膀,双臂脱力垂在身侧。 他还是把镯子放在女人手边,以认错的姿态站在她身旁沉着脑袋,两厢无言。时间临近中午,肖谔闭上眼睛长嘆口气,轻声说了句:「兰姨,我走了。」 逃命似的跨出门外,将思绪隔断在门里,肖谔颤抖地点起一根烟呷着,待身子暖和些,抬脚朝楼下走去。 下到二层,与拎着两兜子菜的文叔撞了个面,肖谔下意识伸手去接,男人侧身挡开他的动作。 肖谔不动,肩头蹭着灰白的墙面,烟味渐浓。文叔伫立片刻,继续迈步往家走。两人错身时,肖谔拿掉嘴上的烟,指尖轻点两下:「我不会放弃的。」 文叔听罢顿住脚,转头看向他,肖谔对视过来,斑白的两鬓看得他心里一紧。 久了,文叔重新迈开步子,又上两节台阶,他说:「你也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从文家所在的小区出来,过到对街,沿马路往西几公里,右转走进盛阳胡同深处,有一座四合院。 这两年房价暴涨,四合院更是吃香,前不久有人到肖宅作房产估价,肖老爷子一听皱了皱眉,好傢伙,祖上留下来的东西现如今已经好几千万了。 最近一段时间不乏有商家来谈生意,全吃了闭门羹,但凡开春进院儿瞧上两眼的,再碰壁也还是会来。 门内沿墙根儿围种着一圈月季花丛,掺着三两朵玫瑰,东西厢房门前不是枣树就是石榴,葱郁枝叶下摆放几盆丁香或者海棠。正房西侧挖了块地,铺一层印有莲叶荷花的瓷砖,放两条肥硕的锦鲤进去,给院落增添不少鲜活气—— 这满院春色是文祺最爱的景。 肖谔反手关好门,抬眼望去,只有苍茫的白。他双手插兜站在原地咬住烟味棉花,失神的盯着冻冰的池面,文祺的影子在他脑海挥之不去,此时正蹲在池塘边伸手去捞水底泛光的鹅卵石。 「肖谔。」 一个声音拽回他游离的愁绪,肖谔眨了眨眼,没去看来人,将脚下的积雪踩得「咯吱」直响。 「小肖爷,让道儿。」陆然将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潦草往肖谔脖颈上套,而后嘆了口气,「饭在厨房,你要现在没胃口就等小昭回来给你热热再吃。」 肖谔食指将捂住口鼻的布料勾下来,慵懒的抬眼:「快过年了还去上班?」 陆然捋顺身上的风衣,拍两下他肩头的落雪:「年三十儿才放假呢,走了。」 肖谔年幼丧父,母亲改嫁移民国外,肖老爷子怕自己孙子独守空院觉得寂寞,于是从孤儿院领养回陆然和陆小昭,陪他练武、读书、上学。 起初预想只领回陆然一个,这孩子本分老实,懂得知恩图报,肖老爷子看着很是喜欢,奈何他身上还拴着另一道羁绊,死活不愿与小自己三岁的玩伴分开,老爷子无法,只得捆绑着一起带回了肖家。 小昭有名无姓,肖谔看他总粘着陆然,户口本上就给他名字前面加了个陆,为此陆小昭抱着棕皮小本儿几天几夜不撒手,贴在陆然身后,嘴里不停唤着「哥哥」。 那时的肖谔有些不好意思的想,等他长大了,也要让文祺冠上他的姓氏,也要听他不停的在自己耳边念叨「小肖哥哥」。 只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陆然初中毕业便开始工作,陆小昭直接进茶楼忙活肖家生意,兄弟俩谁也不愿在四合院儿里头白吃白住,每个月末都往肖老爷子枕下塞钱。这俩人性子硬得很,拗不过,老爷子只能任由他们按自己的想法做了。 第4页 推开东厢房的门,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肖谔眼前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扒住了他的裤脚。他也不在意,往肩上搭件厚袄,这会儿雪停了,天色大亮,于是从屋里搬出躺椅,挨石榴树边靠着。 仰进椅子里时,小傢伙已经麻利儿的钻进他的棒球服,匍匐着鼓弄两下身子,雪白鼻头探出领口,湿漉漉的去蹭肖谔的下巴。 肖谔捏住它后颈把它从衣服里拽出来放在腿上,捋顺毛髮,红眼雪貂细长的身子盘作一团,安静的享受主人掌心的温度。 意识逐渐稀薄,阳光攀附上眉眼,肖谔缓缓沉进梦中,眉心紧锁。 文祺双手被绳子箍在身后,脸蹭地,眼泪融进腥红一片的鲜血里,拼尽全力沖肖谔嚷道:「小肖哥哥!跑啊!别管我了!快跑!」 第四章 正文004 俞春园的樱花开了,馥郁香气隔着高墙都能闻见,肖谔背着不停打盹的文祺在售票处买好票,一个劲儿抱怨:「是你吵着非要来看樱花,结果睡了一路,该进园了,再不醒可就看不到了。」 文祺收回扒住肖谔脖颈的手,揉揉眼睛,从他背上爬下来,牵住他袖口,走两步还是时不时点一下头。 肖谔初二开始勐蹿个儿,高一时已有一米八三,文祺晚一年上学,六年级还是豆丁身高。无法,只得将人抱起来走,俞春园游客多,以免再磕了碰了。 文祺一沾他小肖哥哥的怀抱,登时扛不住困意,脑袋往肩上一出熘,睡的死沉。 结果真成了肖谔一人独赏满园春景,最后还是用几块樱花红豆糯米糕将文祺馋醒,小屁孩边吃边举高手臂扫过头顶一排樱花树干,满手沾香。 「你闻。」文祺掌心覆住肖谔口鼻,憋的对方喘不上来气,他「咯咯」笑个不停,见肖谔皱起眉头,松开后立刻撅嘴撒娇,「你说过永远不跟我置气的。」 肖谔「哎」一声认了命,这辈子怕是要被这小鬼缠的死死的。 出园后的两人随客流移向道路两旁,合计接下来的行程。文祺想回茶楼听戏,肖老爷子有意将「和雅茶楼」改建为「老城饭馆」,专做京味儿小吃和糕点特产,他怕再过几个月想听也听不到了。 这会儿小风徐徐,空气中的温度有些凉,肖谔低首给文祺拉好拉链,扣好卫衣帽子,「那么喜欢听戏?」 「嗯。」文祺点头,吸一口气,腹部鼓胀,丹田发力,声音一出吓周围人一跳。别说,饶是肖谔天天猫在茶楼看戏,也不如文祺模仿的有模有样,整曲唱词儿无一处磕巴,流畅连贯的顺下来,小手在空中一挥,收音利落干脆。 有人拍掌,有人叫好,但文祺听不见这些,只盯着肖谔看,等着他的评价。肖谔鼻头泛酸,心里骄傲极了,他揉揉文祺根丝分明的棕色软发,应声道:「好,那咱回茶楼,让阿姨姐姐们给你唱个够。」 文祺一手抓着肖谔的衣服,一手捏着一块红瓤白皮儿的糯米糕:「等我跟她们学会新的曲子,再唱给你听。」 肖谔心尖儿痒的很,抬手去揪文祺的耳垂,揉两下,指腹滚烫:「不用学,就这一首我也听不腻。」 在路边守了半天,望不见一辆计程车,对面的地铁口人满为患,肖谔不想让文祺挤,更不想让他等。这时有辆黑车在两人身前停住,车窗缓慢放下来,露出司机可怖的脸:「小朋友,去哪儿啊?叔叔载你们去吧,收费不贵的。」 文祺仰头徵求肖谔的意见,肖谔皱眉思忖半晌,犹豫不决。余光瞥见小孩儿一双怜人的水灵眼睛,一咬牙,拉开后门先把文祺塞进去,而后钻进车里挨着他坐好:「去栅栏街多少钱?」 「十块。」司机撂下车锁,勐一打轮,调头就往反方向走,「我超近路,省时又省钱,快得很。」 肖谔揽着文祺,也没多想,听见这话的第一反应觉得司机人不错,他们运气挺好。 车在高架上匀速行驶,刚才游园体力消耗不少,车内开着热风,吹得人骨软皮倦,两人都有了些困意,加上车头薰香可能有安神的效果,肖谔搂紧睡熟的文祺,眼皮越来越沉,他透过后视镜去瞧司机的脸,发现这人不知何时带上了口罩,只瞧的清眉毛粗长,突出的右眉骨上方有一颗黑痣。 再往后,肖谔和文祺依偎在一起,睡了很久。 耳边骤然安静,皮肤触地冰凉,身上一痛,几乎是在睁眼的剎那,肖谔就清醒过来。后背被人踩住,双臂用麻绳捆在身后,脚踝上也绕着几圈,冷意顺嵴梁骨蹿至天灵盖,他声音颤抖的唤着:「文祺!文祺!」 「小肖哥哥。」文祺虚弱的回应他,手脚同他一样牢固的绑死,在寻见文祺后的肖谔,血液勐然倒流,一股怒火烧在胸腔。他扭头,刘海下的眼神兇狠,仰颚瞪着司机,面部肌肉因愤怒变得僵硬无比,「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 司机冷脸不作答,扔下他们去隔间打电话。肖谔趁机环视四周,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片废旧的工厂,周身没有任何可用物品,兜里的手机也被收走,逆光的门口还有一个来回晃动的身影,看不清长相,应该是留了人在外面放哨。 肖谔祈祷工厂周围会有居民注意到他们,试图用喊声引来救兵:「啊!啊!」他持续不停的叫喊,「有人吗!有人吗!救救我们!」 换来的却是棍棒落在脸上身上,疼得他倒吸两口气。文祺艰难的挪动身子挡在他面前,也挨了一棍,鼻血浸透肖谔的衣衫。 第5页 胸口顿感湿热,肖谔唇角抽搐:「我操/你们妈的!」 「砰」,又一棍抡在耳边,好在肖谔由着身体本能的反应及时偏了下头,这一棍子才没扎在他太阳穴,否则……他不敢想。 面目狰狞的男人短袖下肌肉偾张,是个练家子,不耐烦的呲牙道:「再敢出声,我杀了你。」 文祺伏在肖谔身上,白嫩小脸挂满血迹,不停地点头:「我们不出声了,不出声了……」 司机还在费尽口舌与电话另一端的人据理力争,肖谔左耳耳鸣,只得侧身去用右耳听,依稀听见他们正在商谈「货品」的价格。 「健康的,脏/器都检查了,没问题。」 「我他妈才不管那么多,赶紧把预付款打过来,人我想办法给你弄过去。」 「都还是孩子,干净着呢,少废话。」 人贩子。 十三岁的文祺对这三个字还没有具象认知,肖谔已经从各方途径了解到这类人的可怕。脑海里止不住冒出那些曾经看到听到过的新闻,他蜷起发麻的四肢,唿吸加重,觉得浑身冰冷。从小到大,他根本没有尝过恐惧的滋味,然而此刻,滚烫的眼泪流经面部的伤口,痛得他直接咬破了嘴皮。 有什么东西正撕咬着他手腕上的麻绳。 肖谔回神一惊,偏头去看文祺,见他红着脸脖,口腔里全是血,齿牙断裂,含煳不清的说:「快走!小肖哥哥,快走!」 第五章 正文005 不知文祺啃咬了多久,久到肖谔对此举已经不报任何希望的时候,手腕处忽然松了力。他没有片刻迟疑,两只眼睛紧盯门口的人,尽量不制造出动静,迅速将腿上的绳子解开。 他转身看向文祺,霎时怔住了,文祺鼻翼以下覆满血迹,地上滚落几颗碎牙。肖谔一颗心绞的生疼,就快要喘不上来气,当他拼命克制住情绪去解文祺身上的绳子时,司机撂下电话,朝他们走了过来。 「跑。」文祺的牙齿漏风,带出几滴血,语气似哀求,口吻却坚定。 肖谔抿嘴把心一横,站起来作出一副迎敌的姿态,脚步却没能迈出去。门口又多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地面大片的光亮中,「人贩子」三个字一直在他耳畔迴响,恐惧盖过心头,左耳上的痛感加重。 这一次不是在胡同巷子里打架斗/殴,不是制伏那些不听他话的野孩子,不是逞英雄。他面对的是一群犯罪团伙,眼下的局势註定令肖谔孤立无援,况且身边还有一个要他去守去护的文祺。 打不过的。 肖谔头一次萌生怯意。他看向步步逼近的司机,还在心里做着抉择。焦虑间,司机已经看见了他。 文祺发了疯的开始嚷叫:「小肖哥哥!跑啊!别管我了!快跑!」 一剎那的犹豫,酿成后来的退缩,逃避。肖谔做出决断,立刻调转步伐,在司机往他这边扑来时用尽全力朝工厂后门跑去,以从未有过的速度。 他在心里不停向神明祷告,保佑文祺能扛到他回来,保佑他能无事平安。 …… 寂静的夜被警笛声划破,警车驶入犯罪区域,轮胎压过泥地里的石砾,碾出几条新的辙痕。 肖谔跪在空荡一片的废弃工厂,双手撑地,豆大的泪珠砸在手背。模煳的视野里仅有那几根沾满血迹的断绳,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剩。 兰姨失控的抡起巴掌抽在他身上,绝望的质问:「为什么逃出来的是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留他一个人……文祺才多大啊!他懂什么!落在那帮人手里还能有活路吗!」 最后一掌抡在右耳,盖过了左耳处的疼痛。肖谔低头望着延伸向门口/交错的血痕,腿一软,眼前一黑,笔直的砸进方警官怀里。 恐惧带给文祺的是力量,却让肖谔做了一个逃兵。 —— 肖谔倏地睁开眼睛,额间沁出一层密汗,胃里开始钻心的泛酸。他从躺椅上蹿起身,雪貂安稳的落在地面,肖谔捂嘴跑向厨房,陆小昭正给他热着饭菜,他拧开水龙头,张大嘴巴干呕数次,最后一次甚至呕出了胆汁。 「天哪!」陆小昭吼出一嗓子,没有应付这种情况的经验,一时呆愣,茫然的去拍肖谔的后背。 他想,尽管是徒劳,也总比杵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的好。 叫声引来正房熟睡的肖老爷子,老爷子打开屋门,朝厨房看了两眼,虽然背已佝偻,底气却足,嘱咐陆小昭给肖谔打杯热水来。 呕到筋疲力尽,肖谔虚脱的趴在水池边,水流打着旋儿钻进孔道,短暂的捲走他的痛苦。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关好龙头立身抹把脸,撑住台面失神的将脑袋放空。 老爷子一拳捶在孙子心口,肖谔顺势倒向一旁的灶台,险些被搁放在案板上的刀划破掌手臂:「没出息,把身体折腾坏了,还怎么找人?」 肖谔的气息有些短,缓半天才扶稳台沿儿直起腿,顺手掏兜就要摸烟,又被老爷子一掌拍掉:「你想让我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您能活二百。」肖谔手上落空,抬臂掳两把板寸,表情淡漠,「我能活过二十都该庆幸。」 「混帐小子。」老爷子瞪他一眼,背手走回庭院,「过来给你奶你爹磕头上香。」 正房有两个里间,一间是肖老爷子的卧室,一间布置成了简易灵堂。三层木架整齐的码放着牌位,肖家祖辈都在这里,最下层正中间的两个,是肖谔的奶奶和父亲。 第6页 肖老爷子点燃蜡烛,借烛火燃香,一人三根,跪在蒲团上叩拜,拇指抵额又鞠了三躬,然后将佛香插/进古铜色的香炉。 「人这一生有太多执念,临到尽头,都会放下。所以在漫长的路途中,尽量放过自己。」老爷子背手仰头,望向列宗的神情不是悲痛,而是释然,「不辜负他人心意,就没白受对方的好意。」 「我放不下。」肖谔跪在地上,五指扣紧腿根,双臂微弯,沉着眼皮,「文祺一岁的时候我抱过他,小小一团生命缩在你怀里,逢人便哭的小傢伙,竟然也能安然的笑,安然的睡。他找到了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人,那是他第一次对父母以外的世界放下戒备。」 而我却辜负了他。 过度思念会加重对过去的记忆,和文祺有关的一切,在肖谔的生命中变得越发深刻。 肖谔红着眼睛,凛着眉心,声音低沉而又嘶哑,含着无尽的痛苦:「我总是在想,他看着我离开的背影会是一种什么心情。恨我?怨我?觉得自己看错了人?」他紧咬后牙,腮帮子凸起一块,嘴唇微不可查的发着颤,「我护过他无数次不受伤,每一次都不算竭尽全力。他只护过我一次,却是以命换命。」 屋外天色渐暗,朱红色的大门轻启,陆然下班回来,见陆小昭食指抠着正房门窗,手里端一杯冒着热气的白水,小脑袋探进探出,于是走到他身边捏了捏他的后颈:「干吗呢?」 「哥。」陆小昭揉揉鼻子,脸上挂着难过的神色,「肖爷又在想文祺了。」 陆然朝屋里窥探一眼,没出声,将陆小昭拎回厨房,揪起一截衣袖洗净双手,才道:「今儿是小年,多做几个好吃的,哄好你肖爷的胃,他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哥你又在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陆小昭放下水杯,去摘菜盆里那一把青翠的小葱。 陆然拿过一些同他一起:「在我这儿你永远都是小孩子。」 陆小昭的笑容干净清纯,听罢用肩膀去蹭陆然的胳膊,而后认真盯紧手上的动作。 第六章 正文006 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沾点儿添了糖和辣油的醋汁,陆小昭能吃二十来个。肖老爷子放下筷子,他便跟着停嘴,先送老爷子回屋就寝,打点好正房里的一切,再上桌继续第二轮。 陆然把自己盘子里的水饺拨几颗给他,摞好碗碟瞧一眼肖谔,这人只喝了一碗饺子汤:「多少吃一点,小昭特地和的你爱吃的馅儿。」 「嗯。」肖谔简短的应一声,揪着饺子扇叶似的厚边儿往嘴里送一个,尝不出咸淡,食之无味的硬塞进去四五个,菸瘾犯了。掏兜取出烟包,用嘴呷起一根,瞧见从正房走来的陆小昭,没点火。 陆小昭一屁股坐回凳子上,抓起醋碟淋上水饺,囫囵又一盘。他看看肖谔,再看看陆然,两人都没再动筷,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下碗,抿笑着搔搔刘海。 「吃你的。」陆然食指弹下他脑门儿,陆小昭眼底皮肤沁红,唇角一扬,拿起勺柄去舀皮蛋豆腐,「哎呀」,忽然想到什么,表情一滞,起身跑向厨房,边跑边嚷道,「忘得一干二净了,我还做了好些糕点呢。」 方方正正的大铁盘,铺的是满满当当,各色各形态的点心应有尽有。早些年肖老爷子打算变茶楼为饭馆时,特意跟唱戏的几位阿姨姐姐们学做的,不过最后没派上用场,肖谔不允许任何人再打茶楼的主意。 就连四合院也不让买卖。陆小昭明白,他是怕文祺听不到戏曲,看不见院落里的景儿,就不愿回来了。 陆小昭开始「报菜名」:「驴打滚,艾窝窝,开口笑,豌豆黄,门钉烧饼,玫瑰饼,牛舌饼,桂花酥还有……樱花红豆糯米糕。」 报出最后一道点心时,余光偷瞄肖谔脸上的表情,果然转在指间的烟包掉到桌上,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 「小肖爷,尝一个吧?」陆小昭用糯米纸包起一块,递到他手边。肖谔接过,目光落在糕点上迟迟不肯移开,手腕搭上桌沿儿,好半天才咬进嘴里。 熟悉的味道。 「好吃吗?」文祺把肖谔吃剩的那块糯米糕外包纸往下压压,靠着他肩膀问。 肖谔一脸苦相:「齁甜的。」 文祺嘴巴不停,一口接一口的嚼着:「唔,明明很好吃啊。」 「肖爷。」 肖谔闻声手一顿,半张着嘴看向陆小昭,又听见他问:「好吃吗?」 半晌,他木讷的点点头,轻声回了句:「好吃。」 泛酸的胃里进了些甜,舒服不少。陆小昭洗碗收拾灶台,陆然擦好碗筷上的水迹,搁进柜橱,放下捲起的衣袖,迈步屋外,走到光秃秃的石榴枝下,同肖谔一起望着对面东厢房右侧栽种的一棵红梅树,枝杈末尾冒出几朵红色花骨:「院子里也就这点暖色。」 「文祺不想冬天只看得见白,红梅树苗还是七年前去唿家楼那片儿的花卉市场买的。」廊檐下的灯笼没点蜡,院子里落着从厨房厢房撒出来的光线,肖谔指尖燃起一丁星亮,他贪婪的深吸一口,而后缓缓吐出,「红梅腊梅绿梅,红的粉的青的,弄的他眼晕。本想选自己喜欢的黄色蜡梅树,最终还是选了这株红梅。」 「为什么?」陆然问。 第二口烟吐得时间更长更久,连带着沉在胸腔的一口郁气,肖谔笑了笑,大拇指划划眉毛:「因为我喜欢红色。」 第7页 茶楼收帐的财务系统出了点故障,有位顾客的发/票开错了,临时做不了沖红,剧团当家的芳姐给肖谔打电话,肖谔接起简单应两句,挂下时扭头沖陆然说:「我回趟茶楼,晚上就在那边住了。」 陆然挑高一边眉毛,玩趣道:「让小昭去吧,哪儿有使唤老闆跑腿的道理。」 「挖苦我呢?」肖谔用夹烟的那只手指着他。 「哪儿敢啊。」陆然很轻的捏住他手腕,上前一步,与他平视,年纪相仿个头相仿性格却大相迳庭的两个人,彼此都很清楚接下来要说的话。停顿良久,还是陆然先开了口,「无论如何,别把自己折腾垮了。」 「不至于。」肖谔低笑两声,抽出手来抱在胸前,「爷爷有句话还是说对了,不辜负他人心意,就没白受对方的好意。所以我就算苟延残喘,也得活下去,这条命是文祺的,我没有资格结束它。」 陆然无法感同身受肖谔的痛苦,但他换位思考过,若是这种意外发生在他和陆小昭身上,未必比肖谔好过。 他温柔道:「带上围巾吧,气温降下来了。」 脚边的雪貂弓背起跳,蹿上肖谔裤腰,顺上衣一路攀爬,继而绕他脖颈一圈蜷起身子,脑袋抵在下颚,讨好似的蹭过去鼻头。 「可真够听话的。」陆然抬手顺一把他雪白的毛髮,「快八岁了吧?」 「七岁半。」肖谔说的时间更精准,毕竟是算着天数过日子的人。他转身往门外走,「一岁三个月的时候,文祺带回来的。」 「肖谔。」陆然叫住他。 肖谔回过头,不明所以的看向陆然,以及他背后一片昏暗的院景。 陆小昭收拾好家里的一切,套件外衣跑到陆然身边,耳旁的声音干净而又清晰:「文祺会回来的。」 两人一起望着站在黑暗中那抹落寞的身影。 肖谔点了点头,拿掉唇间的烟,眼角带上些笑意:「嗯,谢了。」 第七章 正文007 晚上八点,高堂满座的茶楼依然灯火通明。服务生们忙前忙后的送着小食儿,拎着铜壶,台上剧团的演员们仍轻捻手指,挥动衣袖,「西皮」腔调扬起一句极为刚劲的唱词,戏曲中人物愤懑的情绪立时爆发出来,声音饱满充沛,赢得台下经久不衰的掌声。 肖谔上到二楼,右拐进财务室,中规中矩的办公环境,桌面上运行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芳姐将自己人拉到一旁,腰板站的笔挺,肖谔熟练的在机器上一通操作,拿起开错的发/票,输入票号税务号,点几下滑鼠,沖红完成。 「学着点儿。」芳姐朝新任职的小丫头眉心一指,唱戏的,音调里都带着弯儿。 姑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胆怯的去看眼前坐着的人。男人脸上挂着不耐烦,剑眉微凛,一脑袋板寸显得凶煞骇人,耳尖处两道槓更是让人想要避而远之,况且脖子上还围着个活物,实在怪吓人的:「学会了,学会了。」 弄好后,肖谔懒散的晃悠身子出门,站在栏杆前远眺高台,靠一侧红柱,认真听曲儿。茶楼里冬暖夏凉,成全了芳姐喜欢穿旗袍的爱好,即便到了发福的年纪,腰身依然线条妖娆。 她裹好肩上的小坎儿:「今晚跟这儿住了?」 安意剧团一直是和雅茶楼御用的戏班子,自茶楼建起时便在此处安家,老老少少二十几口人,擅长的唱腔花里胡哨,倒都能上得了台面,养活的了自己。 尹月芳十二岁进团,如今三十有余,已经是团里的台柱子,不经常抛头露面,偶尔来几位熟客,点名点姓,她才看心情唱两句,张口便惊为天人。 文祺最喜欢听她的戏。 「嗯。」肖谔没看她,脸朝舞台,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 芳姐点一根细长的女士烟,涂红的指甲夹着尾端:「吃饭了吗?我让小璟给你做点儿?」 肖谔机械的回答:「吃了。」此刻终于肯把目光收回来,「不用麻烦,我只是懒得来回折腾,明早有我一口饭吃就行。」 「瞧这话说的。」芳姐被逗笑了,指尖挑着眼角,怕长皱纹,「老祖宗的东西传下来是一代不如一代,你能赏我们口饭吃,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刚吸进嘴的烟很快吐出来,她急着去说下半句:「六年前,你家老爷子要将茶楼改建成饭馆儿,可把我们吓得,哪儿找这么好一风水宝地,真要是改了,整个剧团都得完蛋,多亏有你。」 肖谔微阖眼皮,声音低沉,话也说的直接:「不是为你们。」 芳姐嗤笑一声摆摆手:「非得这么伤人吗?」 肖谔不以为然的耸耸肩:「知道你心大。」 担心剧团是其一缘由,其二缘由,是为自己八字还没一撇的感情。早些年她和方铭礼谈过恋爱,两人差了十一二岁,还都是火爆脾气,一个以为对方是小鸟依人,一个以为对方是沉稳大叔,处了半年热乎劲儿一过,都露出真面目,遇事有分歧谁也不肯退让,僵着僵着就成了眼下这种状态,见面不说话,背地里又打听对方的情感状况,以前旁人还替他们操心着急,现在,该着吧,自找的。 没能彻底断开的原因,最主要的一点,也是因为肖谔。可怜孩子无父无母,这俩人又都是热心肠,自我感觉能当个长辈,泼洒点温情,结果小屁孩压根不需要,自个儿天生励志,混成胡同巷子里闻风丧胆的小霸王,手下还有一帮童子兵,那些个缺爱的表现丁点没有,还嫌弃他们大人矫情。 第8页 芳姐瞥一眼肖谔,没心没肺,白眼儿狼。 肖谔眉头舒展,抬手摸摸鼻尖儿:「过年还跟这?」 「不然呢?」芳姐高跟鞋在地面轻磕一声响,「家里就我一个,回老家独守空房吗?」 大人们的爱恨情仇,肖谔向来不插嘴,难得抬眼沖她笑两下,意思也都传达到了。芳姐优雅的翻上去眼珠,招唿小璟先去打扫肖谔的房间,「有个十几分钟,给你换床被子就能睡了。」 肖谔房间的摆设简易又单一,红木高脚床,一张不大的写字檯,除此之外就只有墙角养的两盆黑法师,形似莲花,在暖风中旺盛生长,叶瓣饱满,缀在枯乏的色调中显出一丝俏皮和可爱。 是文祺硬要从早市上搬回来的,瘦小的肩膀还没盆宽,两只手扒住盆边儿吃力的往茶楼方向挪动,几步一喘,最后干脆推着盆走,就是喜欢,就是要种。 雪貂麻利儿的蹿上床铺。 座椅在地上擦出一记噪音,肖谔弯腰坐下/身,空空如也的桌面放着一枚相框,里面是唯一一张他与文祺的合影。 人总是在分开后才会遗憾,为什么不多留些在一起时的纪念。照片中的文祺被肖谔抱在怀里,摄影师是芳姐,在摁下快门的那刻,文祺调皮的把头靠向肖谔肩膀,伸手在自己眼前比了个「耶」。 肖谔趴在桌上,左手覆住后颈,右手指尖一下下点在文祺脸侧。时而神色温和,时而气息不稳,但房间是暖的,热意包裹住疲惫的身体,睏倦感在体内横冲直撞,闭眼前的画面,是文祺带笑的脸。 「小肖哥哥。」梦里的人轻声唤他,「我给你唱段曲儿,好不好?」 好。 第八章 正文008 芳姐扮的是旦角,天生一把好嗓子不说,手上功夫也是一绝,琵琶、古筝、胡琴样样精通,自弹自唱的曲儿能每场不重样。 茶楼正堂空间辽阔,台上台下隔着五米宽的距离,文祺放了学就来这里听戏,搬个板凳坐在侧边,手肘撑膝,掌心托腮,目不转睛的盯着舞台中央的一群胭脂粉黛。 这天的尹月芳扮的是闺门旦,眉目妆容精緻,眼尾勾挑,红唇浓烈似火,神情却怯弱。未出嫁的少女,内向且腼腆,素锦阔袖一扬,指尖兰花,是《凤还巢》中聪慧贤良的程雪娥。 文祺白嫩的小手随芳姐的动作在空中轻轻勾画,末了,与她凄悽苦苦同唱出一句:有心来把青丝剪,焚香念佛也安然。 肖谔指尖转着篮球,从后门进到正堂,一身湿汗,抓起领口胡乱抹了把脸。看见舞台边上正襟危坐的窄瘦身影,他把篮球扔给陆然,快步走过去,想要去揉文祺的软发。 低眉一瞧,手心里全是脏灰,不得不郁闷的只弯起食指点点他鼻樑,谁知小傢伙扭头撞进他怀里,在衣料上蹭一把鼻涕眼泪,肖谔吓坏了,急忙用手背抬起他的下巴。 「怎么了这是?」见文祺又把脸埋进衣服,肖谔语气里全是惊慌,「怎么哭了?」 「雪娥好惨啊。」文祺的声音闷闷的,「明明和穆公子情义相投,却因他人阻挠,几经遭遇,感情才由悲转喜,实在是可怜。」 肖谔和陆然谁也没听明白文祺说的是什么,还是下了台的芳姐「噗嗤」一声笑,给他们讲了《凤还巢》的故事梗概,两人这才恍然大悟。 肖谔嘆口气,嘲笑他:「听个戏都能哭,小哭包。」 「摸摸头。」文祺抗议道。 肖谔给他看眼自己的手:「脏的。」 文祺抓住他手腕,往脑顶一放:「身上还是臭汗味儿呢,都没嫌弃。」 心里痒得很,将那软发几番顺揉,替他拭去嫩脸蛋儿上的泪痕。肖谔见满堂宾客都朝他们看过来,生出几分不自在,抱起文祺便往二楼浴室沖,边跑边指挥陆然:「叫你弟弟也来洗个澡,小懒虫,大夏天的爱出汗还不爱干净。」 陆然牵着刚睡醒的陆小昭,站在楼梯上叉腰回过去一嘴:「那我们身上也是香扑扑的,哪像你,一出汗就馊了。」 文祺气鼓鼓的捏起拳头:「不给你闻!」 「谁要闻啊!」陆然简直哭笑不得。 清晨的阳光照进梦里,肖谔缓慢睁开眼睛,这一觉睡的他浑身酸痛。 他摁亮屏幕看了眼时间,八点三十分,门外依稀能听见忙碌的动静。 茶楼二层的洗澡间有隔挡,三个淋位,此时只有一个开着水。热气蕴在周围,玻璃上蒙着白雾,肖谔精瘦的腰身在镜面中若隐若现。水流顺脖颈滑落,描一遍身形轮廓后流进管道,他单手撑墙,闭着眼,任由水柱冲撞脑袋,直到米色肌肤隐约透露出绯红,他才走出隔间,往腰上缠一圈浴巾。 用小毛巾抹两把板寸,继而擦去镜子上的水汽,肖谔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可笑,也觉得陌生。 时至今日,文祺脸上身上的每一处他都熟记于心,睡前总会在脑海过一遍,这是养成的瘾。十三岁孩童的样貌,未长开的五官,软嫩小嘴像熟透的樱桃,张口便是他的名字。 小肖哥哥。 一天不喊上个三五十遍,晚上睡觉也要蹭到耳边喃喃个够,肖谔爱听,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望向窗外素水的月夜,享受似的,入梦时的嘴角也依然扬着。 换了件陆小昭从家里带来的卫衣,胸前绣着两只红顶仙鹤,周身绕着祥云。修型水洗牛仔裤,脚上一双「椰子」鞋,肖谔单臂弯曲抱起缩在床铺里的雪貂,下楼与大伙儿一起,在堂中吃早餐。 第9页 正堂四五十张桌椅,肖谔独坐一处,小米粥、油饼、肉龙,茶叶蛋加一小碟咸菜,依旧没什么胃口。就着咸味儿,和着米粥一口闷,主食原封不动让陆小昭端去了自己桌。 后台换衣间的门没关,有演员在开嗓,今天是三十儿前最后一天营业,临近年关,一个个都很亢奋,拿出的劲头也比平日足。 刀马旦穿上大靠,顶盔贯甲,挥舞手上的长柄刀,选取一段《樊江关》里的词儿,唱、念、做一气呵成。 芳姐正给剧团里的老少揉妆,桃花眼不经意朝堂内一瞥,忽然有些意外——方铭礼来了,直奔肖谔那桌。 转念又皱起了眉,以往春节,过了小年方铭礼便回家守着老母亲,初五后茶楼营业再现身,此刻猴急的模样,估计是有急事,而对于肖谔来说,能称得上是「急事」的,必定与文祺有关。 尹月芳乱了思绪,手上力道一松,刀马旦的顶冠歪了。 肖谔目光凌厉,死盯着方铭礼因熬夜变得蜡黄的脸,倦意全堆在眼下,晕开两片青黑。他心一沉,上牙抵住下唇,没收着力,一口咬出了血腥。 有消息了,无论好的坏的,他都需要一点痛感来加重真实。 陆小昭凑过来先是询问方警官吃了早餐没有,给他盛了碗新出锅的豆腐脑。方铭礼又困又饿,端起来吞咽两口,一抹嘴,还是得先紧着要事。 他从警服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用a4纸列印的,不仅模煳,被汗一捂,皱皱巴巴的,甚至瞧不清上面人的五官细节。 肖谔落低视线,闭了闭眼,放在方桌上的手指微微蜷曲,嘴唇泛白。陆小昭不作声,这人他不认得,但看身旁人的表情就知,肖谔认得。 「队里不允许把犯人的照片带出来,我这是违规截图列印的。」方铭礼食指叩在薄纸上,眼里布满血丝,「昨晚山西朔州警方捣了一个「人贩子窝」,双方正在交易,直接实施的抓捕,所以对这些人的身份也没什么可再审再查的。」 他示意陆小昭给他倒杯普洱来顺顺嗓:「我是用警校老朋友的号登陆的内网,获取到这些犯人的图像。我记得你说过,当年那个司机眉毛很粗,右眉骨突出,上面还有一颗黑痣,对吧?」 肖谔喉咙干涩发紧,眼皮直跳,抬手揪了两把喉结,用力咽下一口虚无,几乎没感觉出来自己点了头。 瞧见肖谔面色,方铭礼带着试探小心的问:「这人……」 「是他。」 这次换成方铭礼一颗心被外力狠狠扯了一把,他右手握拳抵在鼻下,待心律平復,还没开口,肖谔勐地起身,身后的板凳立时翻倒在地,大堂内突兀的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向这边望过来。 「我要去朔州。」 「冷静。」方铭礼抬手在空中压两下,动作里带着颤,他抿两口滚烫的茶水润喉,闻见淡淡茶香才缓和好有些激动的情绪,「你去了也没用。」 「怎么没用?」肖谔嚷中带吼,「我他妈等了六年,等这孙子的消息等了六年,他的样子我一天都不敢忘,忘了文祺就真的没了。」 陆小昭站在他身边茫然的举着手,想安抚,又不知该怎么做,就这样直愣愣的杵在原地。肖谔一拳砸在桌面:「我被这个王八蛋噁心了这么久,文祺去了哪里只有他清楚,找到他就能找到文祺!」 「他死了。」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身上的热度一瞬间在体内消散,后颈及臂膀处生出一片过电似的麻意,裹夹着痛。肖谔深喘两口气,撑住桌沿儿低下头,额角青筋暴起。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直到僵硬的背身不再紧绷,他抬眼看向方铭礼,通红的一双眸子,里头带着恨:「你说……什么?」 「警方突击的时候,场面一度非常混乱,交易地点比较偏,靠近山区,到处都是碎石河沟。」方铭礼慢下语速,陆小昭重新立起板凳,扶着肖谔坐下,「追捕中有两人失足落水,这人是个旱鸭子。」 肖谔没再出声,沉下眼皮盯一处虚空冷着脸。陆小昭觉得,方铭礼的话像是把他身上所有的气力都抽空了,只剩一堆骨架支撑着没有温度的皮囊。 第九章 正文009 栅栏街里也就和雅茶楼还在营业,宾客依旧不见少。长街两侧陆续摆起了方桌,支起了遮阳伞,连成两条弯曲的长龙,是在为初一至初七的庙会做准备。 零散几个人忙忙碌碌,都是这里的熟面孔,看见肖谔和方铭礼,纷纷点头招唿。 警车停在栅栏街入口处,原本到警局三十多分钟的行程,眼下只用了十几分钟,一路畅通。 肖谔始终望着窗外,城市街景在眼中迅疾的略过,他很慢的眨眼,很慢的唿吸,动作极轻,方铭礼几乎感觉不到副驾驶还坐着个人。 警局仅剩几名警员仍在坚守岗位,大多是在整理一年来堆积成山的案件资料,分类入库。见到方铭礼,齐声先喊一句「方队」,然后低头继续手上细碎繁琐的活儿。 方铭礼走进办公室时,座机响了,他接起来,是当年警队的老朋友。这人在一次执行公务时腹部中弹,养好伤后便退居二线,如今就任朔州公安局档案管理员一职。 他「嗯」两声,点了点头,再嘆口气,挂下电话。 肖谔坐进办公桌前的转椅里,双臂架在扶手上,后倾身子靠向椅背,寻一处踏实。点根烟吸两口,身上还是冷的,脸色惨白,像低血糖。 第10页 方铭礼不知道该不该转述这通电话的内容,正犹豫不决,见肖谔垂眸低笑,沖他晃晃手中的烟:「说吧,没什么我不能接受的。」 窗台上的绿植向阳生长,饱满青葱的藤叶,绿意浓浓。方铭礼喜欢种些花草,桌上地上茶几墙角,大大小小数十盆,四季常青,满眼旺盛蓬髮的生命力。 只有肖谔是唯一枯败的那枝。 「已经让他们看过文祺的照片了,都说没印象。」方铭礼斜靠在桌边,单手环胸,也叼着一根烟,是为了醒神儿,「有几名罪犯想给自己减刑,供出了藏在其他省会的同伙,找到他们还需要些时间,大过节的,消息传回的慢,恐怕会拖到年后。」 其实他俩比谁都清楚,司机不在了,最重要的线索没了,本来就是大海捞针,现在更是难上加难。而肖谔在得知实情的那一刻,撑着他熬了六年的那口气,终究还是断了。 「别灰心。」方铭礼吐口白烟,伸手去拍肖谔的肩膀,用力捏两下,像是要把这人的魂魄给捏回体内,「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不要放弃。」 方铭礼又跟肖谔简单阐述朔州警方抓捕人贩子的整个过程,都是些没用的话。可他觉得如果此时不说点什么分散肖谔的注意力,任由他这样颓靡下去,也许就真的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后半截儿烟是在肖谔指尖兀自燃尽的,他嘴里苦,没欲/望再抽。将烟碾灭在桌上的菸灰缸,起身时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才稍微踏出些实感。 手搭上握把,他转头,神色平和的说:「辛苦了,方叔。」 站在一片暖阳中,视野里是道路两旁未化净的雪,闪着耀眼的光斑,肖谔蹲在路牙边缓了一会儿,思考良久,再抬眼时,忽然有些辩不清回家的方向。 手机不停的在兜里震动,他拿出来看两眼,有时是陆小昭,有时是芳姐。 陆然公司提前放了假,中午下班,他先去菜市口买了些瓜果鲜蔬,提着两大兜子食材回到肖家。 还没走进厨房将东西放到流理台,陆小昭特设的铃声响起,于是把袋子先放在红梅树旁的石桌上,掏出手机划屏接听。 「哥。」电话里依稀听得见戏曲声,陆小昭捂住话筒用手收音,「肖爷去拳馆了。」 陆然有些意外:「拳馆今天还营业?」 陆小昭焦急道:「我给拳馆经理打了电话,他说肖爷特意点的他们那儿最厉害的拳手陪他练拳,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我有点担心。」 陆然笑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头一回去,练了三四年了,哪回见他身上挂着伤回来的?」 陆小昭抿嘴,把早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复述给陆然,双方停顿几秒,陆然说:「我去拳馆看看。」 从盛阳胡同一条小道儿横穿过住宅区,向东步行三公里,一排沿街的商铺中间立着块不起眼的招牌。左边是美容美髮,右边是外贸服饰,关门早开门晚,生意平淡,都在等政/府拆迁改造。 招牌下破败的玻璃门内,沿昏暗楼道笔直往上,二层的空间开阔不少,装潢也变得大气奢华。 陆然走进拳馆,屋内灯光大亮,黑白方格的地砖中央立着几根实心红柱,红白两色的围绳里侧,趴着一个人。壮汉摘掉拳套,瞧一眼陆然,摆摆手嘆了口气:「没法儿练,肖爷那拳头跟弹棉花似的,纯粹是想挨打。」 陆然挑高一边围绳弯腰探进身,蹲在肖谔身边,把人翻了个个儿,皮肤上尽是伤痕,青的青,肿的肿:「你可真下得去手。」 「不关我事儿。」壮汉拿起脚边的白纸,指指上面的黑字,「一见面就塞我一张『生死协议』,又转我八千块钱让我使出全力打拳,我要是不干,躺在这儿的就该是我了。」 陆然也没去扶肖谔,这人还在喘气,身上散着运动后的余热。等他唿吸渐缓,才问:「怎么,是谁说这条命不是自己的,没资格结束它,那你现在这是干吗呢?」 「难受。」肖谔愁云惨澹的沖陆然挤出个微笑,拳头抵在胸口,「多尝点痛中和一下,能好受些。」 「神经病。」陆然把棕色风衣顺直,盘腿坐在肖谔手边,望着明晃晃的玻璃窗外,槐树枝杈将湛蓝的天空分割成几块,每一块的风景都有不同:「我买了一堆菜准备大显身手呢,被你这一打岔,中午没饭吃了,一家四口饿到晚上吧。」 「放心。」肖谔在陆然胳膊上借了道力,表情痛苦的直起上半身,弓背含胸,长长的送出口气,「你弟胃口是真好,把我早餐全吃了,中饭不吃也饿不着。」 陆然「啧」一声道:「老爷子要哭了,孙子不上心他哟。」 肖谔扭头看他两眼,没忍住,笑的肩膀直抖。 两个人坐了十几分钟,陆然实在无法忍受地板膈的他尾椎骨痛,也不管肖谔的心情有没有明朗些,一把将人捞起来,套上卫衣朝壮汉扬了下头,朝门口走去,「老老实实把年过完,往后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都不拦着,陪你一起折腾。」 「这么好呢。」肖谔的身子始终是歪的,一边胳膊被陆然拉扯着,烟都差点没咬住,「那过两天陪我出去散散心呗。」 「去多久?」 「一周?一个月?半年?」 「我哪儿那么多假啊。」 肖谔嗤了一嘴,不屑道:「一个老爷们儿做婚庆策划,说出去让人笑掉牙。赶紧辞了去做『和雅』的老闆,省的半小时就得给你弟打通电话,拴眼皮底下看着多好。」 第11页 「别逗了。」陆然同他并肩在大马路上慢悠悠的晃着身,「我哪儿是当老闆的料啊。」 肖谔没接话,周遭嘈杂的声音逐渐放大。过了很久,陆然忽然拉住他,神色凝重的问:「你什么意思?」 「我要离开这里。」肖谔将目光放远,盯着视野尽头那一团毛茸茸的光圈,平静的说:「我得去找文祺。」 「那也不用……」 「找到死为止。」 第十章 正文010 尹月芳每年过节都闲不下来,不是给团里面小她一轮儿的几个丫头们挑选些化妆品护肤品,就是给家在外地的大小伙子们送点儿菸酒特产,当然,主要精力还得用在肖家人身上,毕竟名义上来讲,肖老爷子和肖谔算是她的「顶头上司」,她得巴结。 陆小昭抱着一堆用品补品吃穿细软,紧紧跟在芳姐身后:「您这买的金银首饰给谁带啊?家里是四个汉子又不是四个姑娘。」 「你懂什么。」尹月芳将耳边碎发勾至耳后,动作优雅温婉,身上的貂皮大衣虽厚,依然能显现出她婀娜的身条,「哟,坏了。」 「咋啦?」陆小昭上前一步与她并排,转过脸问。 「肖谔那小子看见我穿貂皮,不会把我轰出来吧?」芳姐灰着脸,小声郁闷道,「忘了这茬儿了,他有多宝贝他那只貂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小昭笑着想摆摆手,奈何端着五六个礼盒,只得摇了摇头:「不至于,肖爷很温柔的。」 「嘁,拉倒吧。」尹月芳白他一眼,「他那温柔劲儿全用错地方了,对文祺,对你和你哥,你啥时候见他对女人温柔过?」 「为啥要送金银首饰?」芳姐「哎」一声嘆口气,老妈子似的操碎了心,「将来娶媳妇儿是要下聘礼的,肖家不缺文玩儿石头,可是人女方家又不懂这些,老祖宗的传统,穿金戴银,我不得提前给你们准备着啊。」 陆小昭下意识想要反驳她,却又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今天是年三十,路上车少人少视野开阔,到处张灯结彩,红火一片,却没什么生气儿。胡同里的家家户户恰好相反,大门外敞,行人一眼便能瞧见屋里院里的景色,街坊们交相送礼,熟些的给点小财,不熟的送些吃食,糕点、糖果、干果栗子,还有不少家里只有一个人的,索性也懒得动火,直接去对门邻里那儿蹭顿年夜饭吃。 这条路走到头,肖家也就到了,陆然迎在门口,远远朝尹月芳挥手,高俊一抹身影站在石阶上,头顶两侧挂着通红的灯笼。 芳姐最喜欢陆然的性格,温和平易,与人相处适然,平日经常见不到面,此时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陆然步下台阶,先沖尹月芳友好微笑,而后接过陆小昭手里的东西,一件不剩。 「哥。」陆小昭想要抢回一两件帮他哥分担,陆然侧了侧身,用眼神示意他「别管,进院」。 院子里的红梅开了大片,浓郁喜色沾在枝头,撞进人眼中,眼角便舒然弯起。尹月芳开嗓似的唤了声「老爷子」,就见肖老爷子迈出正房,右手提着根大烟杆儿,音量丝毫不输唱戏的:「哟,这是哪家闺秀上我家串门来了?」 「还闺秀呢。」尹月芳嘲一嘴自己的年龄,轻搂住老爷子佝偻的身子,拍拍那弯驼的背,「黄脸婆啦黄脸婆。」 两人都穿着厚衣,裹得严实也不怕冷,坐在庭院石椅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陆小昭端两杯上好的普洱分放在他们手边,陆然把一堆礼物拿去正房。 蒸腾的热气卷着馥郁茶香散开在空气中,聊得尽兴时,尹月芳忽然问:「肖谔呢?」 「屋里睡觉呢。」老爷子放下烟杆,在石桌上轻叩两声,倒出燃黑的烟沫子,换些新的菸草进去。 院儿里发生的一切肖谔都听的一清二楚。 他直挺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两天了,一点困意没有。白天胡同里总时不时响起扰人的炮竹声,晚上又容易陷进负面情绪里难以自拔,闭上眼心脏就跳动在耳边,一声比一声沉闷,于是干脆就这么望着天花板,熬一天算一天。 芳姐陪老爷子吃了些点心,再聊两句茶楼里的事儿,没应陆小昭邀请留下吃饭,临走时往他怀里塞了三个红包,他的那个最厚。 陆小昭和陆然一样,学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刚要推辞,尹月芳伸出食指点下他鼻头:「我既是你长辈,在工作上又算你『领导』,于情于理,压岁钱、奖金,一个都不能少。」 陆小昭捏着红包,抿嘴扭头看向他哥,陆然温柔的沖他点了点头。 「谢谢芳姐。」 「哎,客气啥。」 送走尹月芳,陆然和陆小昭钻进厨房开始忙活,偌大的院子仅剩肖老爷子一人。他缓慢起身,立在红梅树下仰首张望,喜庆的红色总能让人心情更加愉悦舒畅。 然后一脚踹开东厢房的门,把肖谔从床上拎了起来。 正房与东厢房的夹角处,还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里面堆的是老爷子年轻时收来的石料木料,和田、南红、松石、沉香等等,翡翠占了大半比重。 早些年市面还不兴这些「玩物」的时候,老爷子就喜欢倒腾这些东西,别人拿粮票换吃的用的,他拿粮票换石头,总被人骂作「疯子」。 等时代一发展,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升,经济基础供得起精神层面的消费,「玩物丧志」就变成了「玩物养志」。有钱人投资的目光不再仅限于俗套的房地产,珠宝的兴起,带动原料的升值,这一屋子石头便呈现出它在当下社会应有的价值。 第12页 曾经叫过老爷子「疯子」的人,如今都闭了嘴。 「初五一过,你去趟云南瑞丽,给『陈生会所』送块儿石头过去。」老爷子边说边踮起脚,寻着缝隙落步,生怕踩坏了他的宝贝。走到最里头紧挨墙边儿的那片空地,肖谔顺着爷爷的目光,看见了搁放在墙角的木质盒子。 老爷子弯下腰,就听「嘎吱」一声,差点吓出一背的冷汗,赶忙扶墙沖肖谔招招手:「你个没眼力见的,不知道过来帮帮我,杵那儿看你爷为一块石头『折腰』啊。」 肖谔学着他爷的模样插空落脚,走到老人家身边忍不住笑道:「可不么,一把年纪还想着赚钱呢。」 「我为谁啊?」老爷子抬手朝肖谔后背就是一掌,结结实实的抡过去,疼的肖谔眯了下眼睛,「哎,轻点儿。」 里面的石头分量不轻,肖谔勉强能一手抱住,离的近了,还能闻到盒子表面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楠木幽香。 走到门口光线亮敞些,肖谔才看清流动在表层的金色水波纹,抬眼问他爷:「金丝楠木?」 「嗯,不值钱。」 「这么大一块木料做成的盒子,花纹线条自然流畅,看工艺肯定不是机雕,没人会用机器糟/践好料子,光手工费就得不少银子,还说不值钱?」 老爷子揪揪耳朵尖儿,看一眼肖谔,支吾道:「现在大概……五六万吧。」 肖谔叼起根烟,有些好奇的问:「当年多少钱收来的?」 老爷子十分诚实的回答:「六毛。」 第十一章 正文011 不大的一张圆桌,鸡鸭鱼虾牛羊肉样样俱全,外加三五道爽口小菜,一盆白菜豆腐炖粉条,陆然觉得往后七天应该都不用再进厨房了。 等陆小昭忙活完一上桌,看他狼吞虎咽像是饿了好些天的样子,陆然伸手捏掉粘在他嘴角的饭粒,把刚才的想法换成「往后三天」。 八点一过,电视机里传来春晚主持人洪亮的嗓音,夹杂着从院儿外偶尔传进来的鞭炮声,陆小昭盯着开场热闹喜庆的歌舞表演,看火红色的裙摆扇子似的扬起又落下。 陆然见他光顾着看,筷子杵进饭碗里动也不动,笑着问:「小姐姐们是不是很漂亮啊?」 听见这话,陆小昭愣了片刻,低头往嘴里拨了口饭,含煳不清道:「我就……听听歌,没看小姐姐。」 他自个儿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回这么一句,像是在辩解,在澄清,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陆然笑的更厉害了,陆小昭脸一红,头都快沉到碗里面去了。 老爷子吃饭一向安静,吃的虽慢,却没什么饭量,往往最先落筷。肖谔就盯着那盆白菜豆腐,给自己盛了两大碗,炖的烂,容易下咽还不用嚼。 肖家近十年的春节都是这么过的,转眼,三个孩子在肖老爷子面前已然长大成人,老人家早就看淡了岁月,但对它发生在孙辈们身上的变化,还是会有所感慨。 「正好,陆然你也一起去吧。」老爷子将上午嘱咐肖谔的话又同陆然复述一遍,「马上开春了,去趟无量山采些春茶回来,尤其是普洱中的『春尖』,要挑品质好的,我送一些给茶楼里的老客。」 陆小昭动了动耳朵,顿时坐不住了。肖家在无量山有几亩茶田,专种普洱,往年去茶田监工的活儿都是肖谔和陆然分担,他想去,老爷子总以「你还没成年」为由,告诫他小孩子不能随便乱跑,今年这个理由不再成立,于是他放下筷子,挺直腰板道:「爷爷,我也想去。」 老爷子沖他摆了摆手:「肖谔和你哥还有别的事情要办,你甭跟着添乱。」 一句话,扫没了陆小昭过节的精神气儿,他弯着背,耷拉眼皮木讷的扒拉着碗边儿。 吃完饭,端一摞碗筷进厨房时分了神,没稳住手,一下打碎两个盘子。陆小昭沉着脑袋灰熘熘去拿扫帚簸箕,嘴里不停嘟囔着,心里生出一股子烦闷。 电视机还开着,人却已经散了,老爷子身体熬不住,早早回房间休息。肖谔蹲在结了冰的池塘边抽菸,陆然站在他身旁,也要了一根。 抽了没两口,他问:「翡翠出自缅甸,瑞丽又与缅甸相邻,是目前国内最大的翡翠交易城市,什么料子没有,为什么还要你去送货?」 肖谔单手捏住后颈,揉了揉,盯着冰面下瓷砖上的荷花图案,腕间那串翡翠珠子在昏暗的光线中散着柔和的亮:「陈生会所』接了单大的,要一只通体冰透的阳绿色手镯,最近缅甸战事不断,石料运不过来,能运过来的又入不了他们的眼,对方要的急,这网就撒到我爷头上来了。」 「他们怎么知道爷爷有料子?」 「玩儿石头的人,好料在谁手里都不是秘密,私底下消息一通,根本瞒不住。」 陆然点点头:「『陈生会所』开价多少?」 肖谔比了个手/枪,瞄准陆然脑袋,「砰」的配了个音。 陆然笑的停不下来,好半天过去,才抿着嘴问:「八百万?」 「再加个零。」 这下可笑不出来了。 陆然怔了一会儿,也蹲下身,与肖谔肩头相蹭,搓了把脸问:「……你是说,我们一路都得背着这块八千万的石头?」 「你。」肖谔笑的狡邪,「不是我。」 饶是陆然再好的脾气,此刻也顾不上礼数,扬手指着他鼻尖儿:「好啊,让我去就是为了给你背石头,万一出了岔子好拉个人替你背黑锅,是吧?」 第13页 肖谔双手交叉置在胸前,仰头望天:「上回是谁说的,『往后你想去哪儿,想做什么,我都不拦着,陪你一起折腾』?陆老闆忘性这么大?」 陆然气的够呛,指头在空中连点好几下,笑着说:「肖爷真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承蒙看得起在下。」 「哎。」尾音拐了个弯儿,肖谔意味深长的拍拍他肩膀,老谋深算道,「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一根烟的工夫,身上热了些,夜色在两人相互打闹中沉得更深。一缕火光在浓墨似得天幕中攀爬,一剎炸开,绚烂的烟火层层叠叠,璀璨成片。 两人一起看过去,电视机里传来零点的钟声,陆小昭穿着红袄跑到陆然和肖谔中间,挽起他俩手臂,朝着被点亮的一方天空,激动的嚷了句:「肖爷,哥,新年快乐!」 无数烟花缀在净空中粼粼闪闪,映进肖谔深邃的瞳眸。他看了很久,表情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变得柔和,而后张开嘴,无声的说了句话,扬起的唇角再没落下。 文祺,新年快乐。 第十二章 正文012 初五前的这几天,肖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来来往往串门的人,不是在院里放花炮就是在院外敲锣打鼓,本就容易失眠的肖谔,又在床上躺尸三天,终于在初四的晚上有了些许困意。 这一觉睡的他浑身酸痛,醒来时仿佛肉/身回炉重造了一番,骨缝里都透着酸楚。很意外,一夜无梦,肖谔一方面庆幸没有梦见文祺,他怕自己会醒不过来,就这样跟着梦里的人走了,一方面又失落没能梦到文祺,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见到文祺的方式。 走进卫生间潦草抹了把脸,肖谔对着镜子左右晃晃脑袋,头髮有些长了,不再是薄薄一层青渣,褪去以往拒人千里的冷冽感,看上去温和不少。 他拿起电推剪,摁下开关,静谧的空间响起「嗡嗡」的电流振鸣,肖谔看着镜中的自己,嘆口气,又将电推剪关掉,换成刮鬍刀,把绕唇一周冒头的鬍渣仔细刮剃干净。 总共去不了几天,没什么要带的换洗衣服,但云南是座春城,虽也分四季,冬天的气温还是比北方略高一些。肖谔想了想,随便往挎包里塞两件薄款外套,再添些短袖t恤,差不多了。 套上深绿色的冲锋衣,下身棕色哈伦裤,穿一双黑色高帮铆钉靴,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抱起床上正挠爪子的雪貂,从抽屉里取出厚厚一叠红钞,走出大门,坐在家门口的青石台阶上,边抽菸边缕顺小貂那一身雪白的软毛。 没坐多久,岔路口的拐角处探出个小脑袋,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肖谔抬眼看过去,七八个孩子你推我、我搡你的,嬉笑玩闹着朝他这边走来,还是其中较为年长的女孩鼓足勇气先开口叫了声:「小肖爷。」 肖谔以为自己现在这副模样看起来足够面善,没想到胡同里的孩子们仍对他有几分疏离和怯意。他掐掉烟,弯起眼角学着陆然的样子温柔的笑了笑,女孩冻红的脸蛋此时显得更红,不好意思的沖肖谔抱了抱拳,嘴里麻熘儿的开始念道:「初五初五迎财神,肖爷肖爷开开门,财神送到家门口,一年旺到没朋友。」 肖谔一听,乐了,笑到肚子痛。他拍拍膝盖,饶有兴趣的问:「这谁教你们的?」 女孩用围巾捂住唇角,有些害羞的回答:「自己编的。」 肖谔继续低笑两声,抽出四五张红票塞进巴掌大的红包,放进女孩上衣口袋:「这个财神我请了,谢谢。」 下一个,是个胖墩墩的小男孩,瞧着也就四五岁的年纪,被身后一帮大孩子们簇拥着向前,只得不安的搔搔额前过长的刘海,憋红脸生硬的说:「肖爷把门开,财神迎进来,一年好收成,来年再高升。」 说完神情严肃的盯着肖谔的眼睛,紧张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肖谔抬手捏两下他肉嘟嘟的脸蛋儿,往他衣兜里塞了个鼓囊的红包。 小胖子顿时喜笑颜开,两只眼睛藏进了肉里,激动的沖肖谔一抱拳:「谢谢小肖爷。」 肖谔回抱:「少侠客气了。」 接连送出五六个红包,每个孩子口中的词儿都不重样,听的肖谔边笑边摇头,实在佩服这些不简单的小脑瓜。其中也有想不出新鲜词的,直接气势宏伟的吼一嗓子「肖爷最帅,今年赚嗨」,也美滋滋的分到了钱。 面前还剩最后一个「送财神」的小女孩,肖谔迎了一上午的财神爷,耳朵里不断回放着听来的那些花哨话,心情难得舒朗。快到出发时间,他拿起红包,准备往女孩手里塞过去时,头顶忽然清晰的传来一句:「肖……肖哥哥……」 肖谔伸过去的手倏地停在空中,心跳勐然连撞一拍,而后开始剧烈跳动。他错愕着,眼神打晃的抬起头,明媚阳光淋在脸上,他在这片温煦的暖意中,看见了十三岁的文祺。 文祺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戴了顶大红色的毛线帽,严实的盖住眉宇,衬得那双明亮的眼睛更加水灵。肖谔甚至能在他眼中清楚的瞧见自己的脸,清澈明净的眸子,浮着一层柔和的光:「小肖哥哥,文祺来给你送财神啦。」 肖谔眼底一瞬见红,他拉起文祺冻冰的小手,用炙热的掌心将它捂暖:「好。」 文祺与他两手交握,边晃着手臂边念道:「肖家大门常打开,想把财神迎进来,不料财神打了盹儿,迎来文祺把手牵。」 第14页 再多言语,都比不上此时炸开在肖谔心中吞鲸似的想念,他张大嘴巴深吸两口气,双臂像压着千斤重担。六年前的正月初五,文祺就这样毫无徵兆的出现在他眼前,带给他惊喜,白嫩小脸沁出两片润红,笑容天真烂漫。 肖谔颤抖着手拿起红包,文祺摇摇头,不接,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热气扑进耳蜗里,有些痒,连带着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我不要红包,我只要小肖哥哥。」 「肖哥哥……」女孩再次轻声唤道。 雪貂的尾巴扫在肖谔手背,令他怅然回神,额间漫出密麻一片汗珠,贴身穿的那件薄款长袖也被冷汗打湿。他双眼无神的低沉脑袋,一时竟忘了接下来应该要做些什么。 红包攥在手里,早已捏变了形。 「我……」女孩兴许是刚搬进胡同里的住民,头一年在这里过春节,对很多习俗并不了解,只是盲目的跟着孩子们走亲访友送财神。她带着红色的帽子,两手垂在衣边,面露难色的说:「我、我祝肖哥哥,想做的事情都能圆满,美好的心愿都能实现。」 肖谔缓慢抬起头,不动声色的望着女孩。 心想事成,美梦成真……可真是一句不敢奢望的祝福。 他把红包递到女孩手边,轻拍两下她的胳膊,泛白的嘴唇微微弯起:「谢谢,借你吉言。」 第十三章 正文013 肖谔迈回院子里的时候,陆然正在整理他的双肩背。他往背包底部塞了厚厚一垫的锦布,用绸缎将石头左缠右绕裹成了一个球,放进去后再在上面铺了一层报纸,拿两本书严实的盖住。 陆小昭穿戴整齐的站在陆然身边,抿着嘴,一会儿瞧一眼肖谔,一会儿瞄一眼他哥,踌躇半天,想说的话没说出口,愣是没头没脑的问一句:「那个装石头的楠木盒子要怎么带过去?」 陆然拉好背包拉链,用密码锁锁住两枚扣头,抬手挠挠陆小昭柔软的下巴颏,动作像在安抚一只幼猫:「盒子是拿来存放石头的,北方气候干燥,以防止原料失水,产生纹裂,到了南方就没用了。况且我们不可能背着这么大个物件儿招摇过市,小偷不盯你盯谁?」 陆小昭听罢,面露沮丧,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问。爷爷不准他跟去是对的,身为肖家人,连这点基本常识都没有,同行只会加重另外两人的负担。 一人拎着一个挎包,肖谔和陆然去正房与老爷子道别。临到门口,陆小昭仍是垂着眼皮,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谁也没忍住笑。陆然伸手推一把陆小昭的背,后者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门槛儿上。 陆小昭不明所以的扶着门边,回头看见陆然迎上来拍拍自己脑袋,肖谔把提前买好的卧铺票拿给他一张:「行了,一起走吧。」 跟着面前两人的脚步出了胡同口,在路边等了会儿,坐上计程车,陆小昭都没有吱声。直到眼前的景色不再熟悉,只剩陌生,他才眨眨眼睛回过味儿来,心道,这是爷爷允许他出门了? 陆小昭迷茫的拉开陆然的挎包,里面整齐的叠放着他哥买给他的几件新衣服,收到时抱在怀里捨不得撒手,碎碎念似的偏要等以后旅行时再穿出去照相。 眼眶一酸,陆小昭吸吸鼻子,抬眼去瞧陆然,其实他脸上的一颦一笑,身上的一举一动,早就尽数收入陆然眼中:「这么感动啊?」 「嗯。」不争气的用食指抵在鼻下使劲揉了揉,陆小昭扭脸对着窗户,盯着窗外划过的街景,缓过劲儿时才「啊」了一声,着急道:「完了,咱们一下都走了,那谁来照顾爷爷啊?」 「我跟芳姐打过招唿了。」副驾驶位的肖谔声音慵懒,听上去像是刚睡醒,「她会帮着打点好家里,用不着担心。」 陆小昭缩着脖子问:「爷爷怎么又同意我去了?」 「是你肖爷的功劳。」陆然看眼手机地图,马上到车站了,「这几天一直颓丧着脸,明眼人谁瞧不出来你想去,真要留你一人在家,不得憋出病来?」 肖谔一路靠着椅背,让紧绷的身体完全放松,认真去听后座上俩兄弟耍贫逗嘴,时不时也跟着浅浅的笑一下。曾经他的心愿是带着文祺一起走南闯北,游山玩水,让他心悦的少年眼中的景色不止限于宅院里的四季。 如今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肖谔抬眼望向后视镜里的陆小昭,若是文祺还在,也该是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笑脸。 初五火车站的人不算多,陆陆续续有一些返京的乘客。验好票,三人在候车室选一处僻静的地方落座,肖谔弓着背,手肘支在膝盖,低头摁着手机。 陆然拉住一下车就开始兴奋,此刻还想往特产店跑的陆小昭,扭头问:「跟老宋联繫了吗?」 肖谔没看他,嗓音低沉沙哑:「正在。」 陆然钳住躁动的陆小昭,把他固定在自己身旁的座位上:「咱们应该是明晚六点左右到,要跑夜路?」 大概是商议好了行程,肖谔收好手机直起身:「跟茶田那边约的后天下午,初八与『陈生会所』交易。」他瞧一眼满脸兴奋的陆小昭,这孩子没出过门,觉得哪儿哪儿都是新鲜的,于是笑了笑对陆然说,「上了火车就让小昭睡觉,这两天赶路会比较熬人。」 检完票,进到车厢内部,陆小昭三两下蹿到上铺,扒住扶手问:「肖爷,咱们这儿有四个床位,待会儿应该会有别人进来吧?那是不是晚上睡觉都得抱着包啊,以免东西被盗。」 第15页 「你肖爷能想不到这点吗?」陆然把背包行李放在陆小昭下铺,拉好门,落锁,「就咱们仨,没有别人。」 陆小昭向前俯身低头,吓得陆然抬手扣住他肩膀:「别闹腾了,赶紧睡觉,养精蓄锐。」 「哥。」陆小昭听话的躺好身子:「那你睡我对面,我得看着你才能睡得着。」 陆然站在窗边,对着陆小昭床头:「好,等发车了,我再上去。」 卧铺内不让吸菸,只能去两节车厢连接处,标有「吸菸区」的地方。肖谔等车缓慢驶离车站,平稳行驶在轨道后,起身拉开车门。 吸菸区没什么人,肖谔寻一块暗处站着,歪头「啪」的一声,火星燃起,逼仄的空间里瀰漫着一股呛鼻的菸草味。他从老爷子那里顺来一包「大前门」,不知哪年的货,只知道这种烟劲儿大,口感烈,能刺激神经,若是也抽惯了,恐怕接下来就该去偷他爷的旱菸了。 越是安静的环境,越能放大一个人的内心。肖谔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甚至想不起来这六年是怎么过来的。躺在床上的时候脑袋很空,心里很平静,以前能够依靠仅剩的那点线索过活,把它当成希望,当成与文祺最后一点的联繫,如今不行了,拴住两人无形的那根线在希望落空后随即断开,让他再也感受不到文祺的存在。 没了念想,没了支撑,没有方向,肖谔不愿背一身罪恶,他想赎,更想爱。 阳光照在林立的高楼上,玻璃窗反射出一道强烈的光,一晃而过肖谔的眼睛。他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厚云卷舒,碧空明净,澄澈的一尘不染。 若是时间能让他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第十四章 正文014 肖谔走回卧铺时,火车已经驶离了市区,开往下一站「新乡」。 前方无论抵达何处,对于从未离开过茶楼和四合院的陆小昭来说,都是更神秘、更广阔的远方,每个人对「远方」都有嚮往,他也一样。 车行三站,实在挤不出睡意,陆小昭跳下床,盘腿坐在餐桌前,认真盯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往嘴里塞着各种零食。 陆然与陆小昭面对面坐着,转头沖肖谔指指刚买回来的盒饭,问:「吃吗?」 肖谔摆摆手,拉紧自己的冲锋衣,弯下腰,后背靠着床板,铆钉靴踩上对铺床沿,抱起双臂闭上眼睛。 陆小昭记得他入睡前肖谔就是这个姿势,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时肖谔仍是低着脑袋,双目紧闭。 陆小昭瞧一眼他哥,陆然正在阅读手机新闻。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悄悄摸索下床,想要迈过肖谔的腿去卫生间洗漱。肖谔似有所觉,让开道儿,陆小昭疑惑的问:「肖爷,你没睡着啊?」 肖谔晃了晃脑袋,眯起眼睛拿出手机,「六盘水」已经过了,马上进入云南市内,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到站「昆明」。老宋刚忙完上一单交易,正从南坝村往火车站赶,屏幕上蹦出一条新信息,「四十分钟内到,出口处见」。 不知为何,一到云南地界,肖谔左眼皮跳的厉害。陆然笑他:「可不么,咱们走的是条『发财路』,且跳呢。」 「石头在你手上。」肖谔反驳,「要跳也应该是你跳。」 陆然给洗漱完的陆小昭削了个苹果递过去:「闹呢,我只是个送镖的,肖老闆可别说笑。」 肖谔斜睨他一眼,还想调侃,硬是被陆然塞了瓣橘子,酸的他直耸肩。 下了车,十几度的气温,冲锋衣肯定是穿不了了。往出走的人乌央一片,肖谔干脆在站台上换衣服,往黑背心外面套件「猿人头」卫衣,跟着人流尾巴检票出站。 一群接站的人围堵在出口处,肖谔用余光就能认出老宋,油光满面大金牙,典型的暴发户,也是因为早些年屯了些矿石料子,这几年市场吃香,升值太勐,光是倒手保山南红就赚出来两套别墅的钱。 四年前老宋上京去过茶楼听戏,那时的肖谔十八岁,已经接手了茶楼的生意。俩人能搭上话,是因为肖谔手上戴的那串木那翡翠珠,饶是做了快十年珠宝生意的老宋,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品级的料子,再瞥一眼佩戴这串珠子的人,脸上带着戾气,眉间凛冽,整个人却又颓靡,身上那点活气完全是靠堂内茶香与玉石的灵性衬托,才算有几分正常人的神色。 提出想买下那串珠子,肖谔自然是不卖,瞅见老宋胸前挂着的那块南红观音,把人带到暗室,用一块「荔枝冻」弥勒佛勾走了他的心,至此年年北上都得去茶楼扒回一两件宝贝,一来一往也就熟了。 接到人,老宋习惯性就往肖谔手腕上瞟,多年的职业病,见到好东西就走不动道。 因是托人办事,受人照顾,可对方又不缺钱,肖谔从兜里拿出个方盒:「行了,别看了,都跟你说了我这串珠子是拿来娶媳妇儿的。」 当年听见这话,老宋差点没帮自己女儿说媒。 陆小昭跟在陆然身后,在密集的人流中跌跌撞撞,被陆然一把揽到怀里,搂住肩膀护在身旁。 「哎哟,难得来一趟云南,虽说是我给你们当司机,但你们带我开眼界啊,还带什么礼……」后半句话老宋没说完,在舌尖滚一遍又咽回肚子里,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锦盒里装的是件手工雕刻的松石龙龟,可以把玩的尺寸,喇叭山果冻料,高瓷蓝色,表面玉化,看不到一丝铁线,绝品。 第16页 终于能痛快的抽口烟,肖谔猴急的呷起一根,点着火:「不要?那还我。」 老宋合上盖子直接塞内衣口袋里,不接话,只讪讪的笑:「需不需要先去酒店开个钟点房洗个澡放松放松再赶路?」 肖谔没拒绝,把行李扔上黑色大切,一头钻进副驾驶。 老宋得了件绝顶的宝贝,手上也没收着,五星级酒店直接按天付款,订了间套房。肖谔让陆然陆小昭先去洗澡,收拾完去金马碧鸡坊逛逛夜景,自己守着货,在客厅百无聊赖的摁开电视机,扫两眼,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他跟老宋开了瓶马代苏卡曼尼,抿一口酒吸一口烟,惬意得很。肖谔脱掉卫衣,只穿里面的黑背心,健硕的肌肉线条流畅的收进裤腰,看不见一点多余的赘肉。 「这腹肌,嘿。」老宋拍拍自己的啤酒肚,「怎么样,肖老爷子身体挺好吧?」 肖谔用夹烟的手去端红酒杯:「能跟你再打五百回合高尔夫。」 老宋比了个大拇指:「牛逼,我估摸着老爷子得奔着两百去。」 肖谔笑了声:「巧了,我也跟他这么说的。」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也不觉得乏味,就在老宋给肖谔斟酒的间隙,肖谔看了眼电视,画面正好停在新闻频道,播的是今日头条,底下的标题栏写着:山东烟臺某制药厂发生化学爆炸。 他盯着屏幕上翻滚的黑色浓烟和势头渐勐的火焰,忽听老宋嘆气道:「又一家,这制药厂怎么这么容易爆炸。」 肖谔挑起半边眉毛:「又一家?」 老宋把烟碾灭进菸灰缸:「三年前,瑞丽『吕氏制药厂』发生爆炸,那烟,那火,都他妈快烧到缅甸去了。」 话头一起,老宋来了兴致,往肖谔那边倾了倾身子,音量渐小,跟个贼似的,仿佛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这几年总有药厂出这种事儿,但都没『吕氏』那次闹得动静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肖谔没兴趣听,倒也配合着摇了摇头。 老宋一拍大腿:「听说『吕氏』表面上是家正规药厂,私下里研发的都是些不能走正规渠道销售的『禁药』,试药成功后直接流通于黑市,买家全是有钱人,可了不得。」 「试药?」肖谔把目光从电视机上的火灾现场扒下来,看向老宋,「怎么试?」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肯定不是拿实验室的小老鼠。」老宋打趣道,「不过民间有传言,说是跟一个孤儿院有串通,专找小孩儿来试药,那些『禁药』有很多是激素类的儿童药,适用于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有时候药品多,试药人员不够数,就从人贩子手里收几个来。」 听见「人贩子」三个字,肖谔胃部条件反射的收紧,灼烧感翻涌而上,喉咙里顿时火辣一片的疼。 第十五章 正文015 老宋说完喝了口红酒,轻拍两下肖谔的肩,起身去给大切加油。房门开了又合,偌大的客厅只剩肖谔,新闻还在播送烟臺制药厂后续相关救援措施,他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眼前一片模煳,耳边细微的颤起鸣音。 短暂缓神恢復视听后,他拿出手机,在网页搜索栏输入「吕氏制药」,显示共有一千多条搜索结果,前十几条都是类同的通稿。 拇指不停上滑,肖谔的注意力被一家论坛的主题帖吸引,标题写的是:揭秘「吕氏制药」背后的阴谋。 字数并不多,他却看了半个小时。里面的内容除了将药厂几位负责人的身份信息公开透明,用关系图标明他们与某些集团、公馆、乃至社会高层之间的联繫,最后一段文字与老宋讲的传言基本一致。而附在后面火灾遇害人员的名单中,没有文祺,但仍有十几个人至今下落不明,或失踪,或是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 肖谔觉得自己快要魔怔了,一旦找到与文祺有关的蛛丝马迹,哪怕这点痕迹十分牵强,说出来只觉得天方夜谭,他也极其容易一脚陷进去,脑袋不受控的拼命琢磨,非要从中扒出点微不足道的心安来。 肖谔单手掀起上衣脱掉,走进浴室站在花洒下,把扳手向右拧到底,瞬间打了个哆嗦。冰冷的水浇灭心里燃起的那点火苗,他在刺骨的寒意中缓慢恢復理智,仔细想来,云南离他们太远了,当年那个司机怎么可能千里迢迢的将文祺带到瑞…… 「赶紧把预付款打过来,人我想办法给你弄过去。」 肖谔睁大眼睛。 为什么要先打预付款,不是当面现金交易? 为什么是想办法弄过去,难道交易方不在本地? 为什么不直接拿人谈判,何必多此一举把他们绑在废弃工厂? 为什么…… 脑袋要炸了。 停下来吧,别再想了,停下来。 回过神时,肖谔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客厅,站在茶几前点开简讯正给方铭礼发送信息,内容栏写着:帮我查查三年前「吕氏制药厂」未核实身份的遇害者有没有做dna检测。 文祺失踪后,警局按要求留下了他的dna数据,若是恰好有能匹配的…… 肖谔冷的指尖都在颤,半天没点过去发送。两股力量在他身体里残暴的撕扯,如果放掉这个线索,他一定会寝食难安,玩命的想要知道文祺的下落,可如果,文祺就是其中一位遇害者,他又该怎么办? 第17页 是什么都不做,让文祺就这样活成自己内心的虚妄,还是痛快的接受事实,一了百了? 房门「叮」一声后开启,陆然拎着陆小昭一大袋子战利品回来了,刚跨进门内,脚步一顿,及时剎住,身后的陆小昭一脑袋撞在他哥肩上,捂着痛处正要错身看过去,被陆然一掌捂上眼睛。 「肖爷,咱身材是好,能不秀的这么明目张胆吗?」陆然嘆口气,「好歹把下面的衣服穿上再玩儿手机啊。」 陆小昭一听这话,扒住他哥的手,使劲往外掰,纯属好奇:「我也想看好身材。」 陆然板着他弟肩膀将人翻了个面儿,开始自夸:「刚才洗澡的时候没看够啊?」 陆小昭「唔」一声,弯起食指挠挠脸:「哥哥的都看腻了……」 这话差点没给陆然气笑了。 不过他没顾得上打趣,再次朝肖谔看过去时,表情很快沉了下来。肖谔随意裹条酒店浴巾坐在沙发上,手机放在面前的茶几,十指交叉撑住下颚,整张脸没有一点颜色,连唿吸都是冷的。 陆然把东西扔在门口,快步过去坐在他身边,没说话,眼睛看向还亮着屏的手机,简单扫过上面的内容,转头问肖谔:「为什么不发?」 肖谔像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身上没有热度,发梢缀着水珠,偶尔有几滴顺脸侧滑落,连带着从眼角溢出的那颗。他给不出回答,陆然等了一会儿,嘆口气,食指移向屏幕,点击「发送」。 「你其实已经有了抉择,只是不敢面对而已。」陆然用眼神示意陆小昭拿块毛巾过来,给肖谔擦头髮,这么晾着实在容易感冒,「六年都熬过来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比『没有结果』更差。」 肖谔眼底晕开一丝微澜,他无措的看着陆然,失色的笑道:「我是真的……有点累了。」 陆然是肖谔最亲近的家人,十二岁住进肖家,陪着他学习、练武、耍横,见过他嚣张得意的一面,也见过他绝望不堪的一面。十六岁以后的肖谔,脸上没了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变得不近人情,不沾世俗,孤独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点被罪恶感吞噬麻痹。 但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好的坏的,肖谔从没说过「累」。他喊过「痛」,受过「苦」,也哭过「恨」,却从未有过这副魂不附体的状态,让陆然一剎觉得,眼前这人已经死了。 人世间所有苦楚,肖谔早就在自我折磨中尝尽了,陆然甚至开始害怕,这趟任务结束之后,他会不会就此消失,再也回不来了 老宋刷开房门,步进客厅,嘴上叼根雪茄,视野里一片烟雾缭绕,丝毫没察觉出肖谔的异样,咧着嘴说:「准备吧肖爷,凌晨有雨,我们得赶在下雨前出杭瑞高速,万一天气恶劣,封了路,可真就没法儿走了。」 第十六章 正文016 驱车开过春城路,从福德立交桥下来,不多远,高速路口到了。肖谔自上车后就没再说过话,右手发狠的握紧手机,指关节的肤色全褪成了白,血液堆积在指尖,死死的抠住外壳边缘。 老宋用余光瞥他一眼,压低音量问:「我怎么觉得你有点不对劲?」 他在心里一琢磨,这话说的不准确,眼前这人就没对劲过,应该问,「我怎么觉得你更不对劲了」。 肖谔笑的实在有些牵强,但注意力被老宋引过去,手上的力道弱了,手背毕露的青筋消失,骨节分明的五指齐齐松开,虚软的滑落在腿侧。 开长途车是很乏味的,后座上的陆小昭睡的东倒西歪,老宋抽不了烟,只能跟肖谔逗闷子找话题聊。想了半天,开口问:「你这串珠子有些年头了吧?」 肖谔这次笑的倒是很随意,他还以为老宋能问出什么花样来,没成想仍是对他腕上的宝贝念念不忘:「嗯,老爷子给我奶奶下的聘礼。」 「果然,传家宝。」老宋喟嘆一声,几根手指依次点在方向盘上,车在高速路上平稳行驶,不需要盯的太紧,他的状态很放松,语气也变得欢快,「啥时候娶媳妇儿?」 「朋友都没的谈,你这问的够跳跃的。」肖谔胳膊肘搭上窗沿,单手支颐,目光懒散,看着落在玻璃上的雨点丝丝沥沥滑成的水痕,「单着挺好的,谁跟我谁倒霉。」 老宋「哈哈」两声爽朗的笑,一时忘形,赶忙捂嘴瞧眼后视镜,陆小昭没醒,靠着陆然肩膀睡的很香。老宋继续说:「我怎么听着像是过来人的口吻,够潇洒的啊,谈过几个?」 肖谔沉下眼睫,车外雨势渐大,窗户上盪起层次分明的水纹,偶尔一道锐利白光闪过,照亮他更为惨白的脸色,「没谈过,但有喜欢的人。」 「那可得趁早下手,抓住了就得拴在身边,看紧了。」老宋抬起手来在空中胡乱比划,说的挺来劲,「你长得这么帅,不用想,跟人表白准能成功,现在的小姑娘就喜你们这种酷酷的,不爱说话装深沉的。」 老宋摁开车内除湿:「哪家姑娘?有照片吗?给你叔瞅瞅呗?」 肖谔笑了笑,摸了摸喉结:「有机会的话,带过来让你见见。」 雨势没有再大,雨刷器一直开着二档,路上车辆不多,抵达大理的时间比他们预计的要早。四个人在出高速前最后一个服务区简单洗漱,肖谔用一根烟缓解疲劳,手机在裤兜有规律的震动,他拿出来,是方铭礼。 第18页 手一抖,菸头落进了泥地里。 肖谔长出一口气,划屏接听:「嗯。」 「警局的dna资料库都是连网的,如果火灾遇害者的dna与文祺的相匹配,我们会第一时间知道,所以文祺肯定不在这些遇害者当中。」 「我根据你给出的思路和方向调查了档案,『吕氏制药』的系统里没有记录试药人员的名字,全是用字母来代替,但标註了这些人第一次参与试药的年龄。」 肖谔咬牙低头,唇线绷直,不作声。 方铭礼继续道:「刚好二十六个人,其中十三岁的有十三个,剩下的十二到十六岁不等。」 这条消息并没有实际意义,可肖谔却听的心惊胆战,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这十三个孩子里面,有九个已经辨明身份,还有四个下落不明。」听筒里传来键盘敲击的声响,方铭礼歪头用肩膀夹着手机,离得近,唿吸有点重,咬字却清晰,「咱们不是之前一直在网上发寻人启事吗?起初有点风吹草动你就大动干戈的,实在不忍心看你一次又一次失望,后来也没什么人关注,就没再发了。这两天我跟云南那边的同事了解了解情况,让他们多渠道找找关系,调出当时『吕氏』员工的口供仔细分析分析,一有消息立刻给你电话。」 肖谔停顿一会儿,极轻的「嗯」一声,气息不稳。他故作平静道:「谢了方叔,谢谢你由着我……」 「发疯」两个字没能说出口。 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之前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但凡听到任何「可能性」都要麻烦方铭礼动用关系去查验,核实,从满怀希望到心冷绝望,再到眼下无路可走的死地,他其实更害怕听到「有可能是」的消息,那会让他不自觉抬高期待值,而在最终结果「不是」出来后,再尝受从高处跌落下来的失重,以及被这股外力瞬间掏空的迷茫和无措。 方铭礼很庆幸肖谔还愿意发疯,愿意折腾,至少说明他没有放弃文祺,更没有放弃自己。方铭礼不去想这一次的结果会是什么,肖谔给了他线索和方向,哪怕是无凭无据的猜测,是荒唐可笑的臆想,他都愿意试上一试,因为那是在帮肖谔多争取一点「好好活着」的时间。 陆然洗漱完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与肖谔并肩。他甩了甩手,抹把脸上的水珠,大口唿吸新鲜空气。 肖谔挂下电话,两人一同抬头,望向大雨过后寸寸回归的黎明天光。暖色光线透过厚重的云霾,覆上叠缀在一起的无量山脉,酒青山色在朦胧一片水雾中,变得越发清晰明朗。 第十七章 正文017 大切行驶在崎岖的盘山道上,无量山近在咫尺。肖谔让老宋放下车窗,看向后视镜,对一上车就爱打瞌睡的陆小昭说:「樱花谷到了。」 云南樱花谷共有三处,唯有这里的樱花是能开满山头,连绵成片的。陆小昭来了精神,拍两下脸,扒住车窗伸脖朝外张望,一亩亩的茶田间隔几米就有一棵樱花树,只不过光秃秃的树干上吝啬的连片绿叶都没有。 陆小昭失落的将下巴颏搭上窗沿儿,郁闷的嘟起嘴巴。 肖谔见他闷闷不乐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花期在十一月份,一年只开十几天,要是真想看,年底让陆然再带你来一趟。」 与茶田负责人徐老约的下午三点,他们提早两小时进了园区。停好车,四人徒步沿山路上行,经过几段石阶后,一栋高立的竹楼映进众人视野。 徐老早就迎在门外,拄着拐杖,步伐缓慢,走的十分吃力。肖谔赶忙上前一步将老人搀扶过来,毕恭毕敬的说:「徐爷爷,小谔来看您了。」 粗浓的白鬍子往两边一撇,徐老高兴极了,背在身后的手拍上肖谔宽厚的肩,一个劲儿点头道:「哎呀,都长这么高啦,好好好,可别再蹿了啊,要不然下次见面我得蹦起来才能够的着你啦。」 肖谔闷声憋笑:「知道了。」 徐老和肖老爷子以前在同一个车间工作,一起共事了十多年。分别后,徐老南下回了老家,两人依然保持联繫,四十出头双双辞去工作,一人开起茶楼,一人经营茶铺,生意上也有了来往。等年纪一过古稀,徐老便归隐田间,与花草山水作伴,送子女去大城市生活,身边只留一个会做饭、能照顾他起居的保姆。 「你爷身体不错吧?」徐老一双手骨瘦皮柴,斑迹点点,紧紧的握住肖谔。 肖谔牵着他往竹楼另一侧的山路走去:「好着呢,成天抽大烟,哼小曲儿,遛鸟养鱼倒腾石料,啥也不耽误,逍遥自在的很。」 「哼。」徐老这一声倒真是底气十足,「年轻时哪儿哪儿都比我强,老了身体还比我壮,气人吶,哎呀可气死我啦。」 身后的老宋笑的直掐大腿。 下行的山路地势平坦,走起来丝毫不费力,没两步工夫,他们来到山腰中间视野开阔的一方平台,半人高的围栏前放着两排红木长椅,风吹日晒露出些许斑驳的痕迹,靠背倒是光滑油亮。 侧面往下有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小道儿,尽头连着肖家那几片茂密如聚宝盆似的的苍色茶田,散着浓郁醉人的普洱茶香。 保姆的胳膊上挎着四个竹篮,陆然、陆小昭、老宋一人一个,肖谔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留在这里陪徐老喝茶晒太阳。 陆小昭蹦跳着拉着他哥跑下台阶,笔直的扎进茶田间深吸口气,稚嫩小脸朝向明净的天空,笑得怡然。 第19页 老宋也是第一次来无量山採茶,他是个糙人,整天嘴里念叨的不是生意就是名利,此刻置身在这绵延数里的苍翠田间,和煦春风一扬,吹淡了身上的铜臭味,灌了满鼻心神舒畅的温醇清香。 采「春尖」的最佳时期在三月,他们来早了半个月,时间上倒也差的不多。陆然手把手教他们如何根据茶叶的生长程度进行分别採摘,陆小昭看的认真,仔细模仿他哥的一举一动,挟住叶间幼梗的中部,手腕轻轻一提,过程不难,考验的是韧性与耐心。 「爷爷要的茶叶就交给你了。」陆然转身握住陆小昭的手,掌心叠手背,指尖覆指尖,教他怎么用力。 陆小昭忽然愣了一下,他与陆然离的极近,这种距离对他们二人来说其实再平常不过,可这一次不知为何,心跳控制不住的持续加速,脸蛋发热,漫出两股肉眼可见的红色。 陆然偏过头,迎着光,温柔的沖他笑道:「想什么呢?」 「哥哥。」陆小昭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打了个磕巴才问,「上回芳姐来,带给我们很多娶媳妇儿用的聘礼,你……你会用到那些东西吗?」 「大概吧。」陆然直起半弯着的腰,敲了敲陆小昭的脑袋壳,「不过我得先看着你成家。」 「那……」陆小昭光顾着讲话,眼神乱瞟,手上的劲儿也没收着,动作僵硬的往篮子里薅了两把:「那我要是一辈子不成家呢?」 陆然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最会察言观色,陆小昭在孤儿院就粘他粘的厉害,跟着进了肖家门儿,尽管有了爷爷和肖谔,多了两个亲人,仍是寸步不离自己身旁,这也是为什么执意要跟他们来云南的原因。 「远方」固然令人嚮往,但对于陆小昭而言,「身边的人」才最珍贵。 「喜欢我吗?小昭。」陆然问的坦率又直接,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从不态度暧/昧,拐弯抹角,因此在工作上没少得罪那些倾慕他的女同事,「你已经长大了,能对自己的感情做出理智判断,我不需要你现在给我答覆,好好想一想,静下心来思考,一旦有了选择,就要认真对待,我也不会给你退路和第二次选择的机会。」 陆小昭听的脑袋一阵晕眩,太阳穴胀的直突突,一旁的老宋向他们这边看过来,「嚯」的一嗓子,嚷道:「小兄弟,你拔草呢?咋还没我这个老爷们儿摘的细緻呢?」 陆小昭低头一瞧,闭了闭眼,可不吗,茶叶茶梗连根儿一起拔进竹篮,尾部还挂着脏泥,听见陆然的笑声,小脸红的更厉害了。 日光大盛,山峦间的雾气消散,视线能眺的更高更远。长椅前的移动桌板上放着紫砂茶壶和两个茶杯,下面垫着做工精良的青花瓷盘。 肖谔挑高茶壶,手往下一点,第一杯,给自己倒的。往里加些刚煮沸的泉水,晃晃壶身,第二杯才是徐老的。 「这是生茶。」徐老双手握住拐杖,支着脑袋,歪头瞧向肖谔,「陈放没多久,苦的很,我这味觉老不灵敏的,都不敢喝第一泡,你图啥?」 「可能我的味觉更不灵敏吧。」肖谔压根没想品,直接一口闷,模样像是在饮酒。咽下后,苦感从胃里缓慢浮出,逐渐爬上舌尖,口感又涩又烈。 徐老对他的事情略知一二,颤抖着手慢悠悠抿一小口:「嗯,不错。」而后喝下半杯,放回茶盘里,缕一把鬍子笑着说,「小谔啊,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能长久的,这人最多也就活个百年,别太计较得失,也别太纠结是非,更不要因为已经无法挽回的事,浪费掉自己的一辈子。」 身体放松的靠向椅背,肖谔望着远方起伏连绵的山川,弯起眼角:「您也想和我爷爷一样,劝我放下吗?」 「不。」徐老抬了下手,回答的很干脆,「你是他亲孙子,他对你有私心,对你有期望,当然希望你这一生能过的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烦恼。我是外人,我看你的眼光跟平常人一样,会站在你的角度,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寻找』是你人生中唯一能够九死不悔的事,那就不叫浪费。」 肖谔塌下肩膀,心情平静,神色柔和。有风吹拂耳边,徐老的声音变得更加清晰:「人这一辈子,如果没有一件能让你肝肠寸断、粉身碎骨的事,没有一个能让你魂不守舍、心甘情愿的人,平淡世间走一遭,有何意义可言啊?一个人,最难得可贵的地方就在于,明知道自己在犯傻,还偏要当个傻子,真是可怜又可爱吶。」 肖谔低笑两声,嘴唇细微的发起颤来。 「小可爱。」徐老唤着肖谔,身旁人不禁笑的有些难以自持。拐杖杵地,徐老变脸瞪他一眼,没好气的说,「我这茶都凉了,你准备啥时候给我续杯啊。」 「这就给您续上。」肖谔拿起茶壶,将茶水倒满,两人在温融一片的天地间碰了碰杯,嘴里的苦味逐渐回甘,漫出一股清清淡淡的甜意。 第十八章 正文018 用干燥的铝制茶罐包装好新采来的茶叶,保姆正手把手教陆小昭回去以后如何进行杀青、揉捻、烘干等工序,使鲜叶的味道变得更醇更香。 老宋趁他们大包小包装车时,先给自己泡了一壶,没尝出来有什么特别的味儿,甚至比普通树叶泡水的口感更次。 陆然接过保姆手中专门拿来送礼的硬盒包装,笑着说:「很少有人拿鲜叶泡茶喝的,宋叔,回家晒两天,或者用来拌菜炒菜,都可以。」 第20页 「我说呢。」老宋端着茶壶一边说话,一边伸出舌头吐了吐喝进嘴里的叶沫,「一点味道都没有,我还以为会比平时喝到的茶叶更纯更入味儿呢。」 肖谔捧一把普洱鲜叶,指尖捏起一小撮就往嘴里头送,老宋拉着脸站在他旁边郁闷的戳戳他肩膀:「小肖爷,不苦啊?」 「甜的。」肖谔把手伸到他面前,抬高半分,笑的狡邪,「尝尝?」 老宋半信半疑揪起几片儿放入口中,咂吧两下舌尖,脸色大变,勐灌了半瓶矿泉水,丧眉耷眼道:「这也太他妈难吃了!」 单纯的陆小昭还以为普洱鲜叶真是甜的,伸过去的手被陆然一把拍掉,茫然的看着五官全往一处凑的老宋。 肖谔上前抱住徐老,与他不舍的道别。 赤红晚霞铺了半边天空,大切缓缓驶离园区,穿行在蜿蜒的无量山间。肖谔放下车窗,手腕枕在窗沿儿,放松蜷曲的食指与中指间夹着燃了半根的烟。 陆然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石料,抬头问肖谔:「他们怎么验货?」 菸灰被风吹散,肖谔眯眼舒了口气,将菸头用纸巾包好,扔到垃圾袋里:「现场切片。」 「会所里还有水切机呢?行家啊。」老宋一个左打轮,陆小昭一脑袋栽进陆然怀中,触电似的坐直身子,瞪圆眼睛盯着远处泥泞陡峭的山路。 陆然扭头瞧见陆小昭有些不自在的样子,戳两下他腰上的软肉,陆小昭侧弯身子不好意思的沖他哥笑,肩头被一只大手揽住,顺着力道,果红的脸颊贴上一片温暖结实的胸膛。 耳边的声音又轻又柔:「乖,睡会儿吧。」 陆小昭中途醒来过一次,开车的人换成了肖谔。他喝了点水吃了两口面包,抬眼望向缀满薄澈星辰的月夜,靠着车门又把脑袋低了下去。 再抬起时,熹微晨光将道路两旁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淋成浅浅的淡金色,树冠苍郁而丰茂,瑞丽到了。 老宋在手机地图上一通乱点:「先找家旅馆休息一下,吃口早饭再干活儿。跟『陈生会所』约的几点?」 「十点。」肖谔答的漫不经心,眼神扫过一排排低矮的楼房,侧打轮,将车开上辅路。 「中缅街附近有家民宿客栈,环境不错,就那儿吧。」老宋定好位置,示意他调转车头,「出来往西几公里不远就是『陈生会所』,交通也便利。」 「嗯。」肖谔应道。 等办理好入住,四个人开了间最大的客房,不到五百块,还带个小花园,假山盆景外加池塘游鱼,周围的植被散着浓浓绿意,陆小昭兴奋的拿出手机,赶忙拍下眼前这片水光潋滟的景色。 老宋第一个洗澡,屋里仅剩肖谔和陆然。 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椅上,周遭安静,陆然看向肖谔,肖谔却没看他:「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十指交握,右手拇指被搓出一道鲜明的红印,肖谔很随意的笑一声,语气淡然:「我想留在这里。」 陆然早就猜到他的决定,没说话,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肖谔身体后倾靠向椅背,伸了个懒腰,脸上带几分痞气,翘着二郎腿道:「爷爷和茶楼就交给你了。」 「这甩手掌柜当的,真不厚道。」 「跟你用的着这些吗?」 两人对视笑的坦然,心思却都沉重。 老宋颈间搭一条毛巾,浑身散着热气走出浴室,陆然起身把还在小花园里上蹿下跳的陆小昭拎进屋,拿出一包新衣服命令他去洗漱。 陆小昭钻到花洒下,刘海背头,露出白/皙一片的窄额,挤了一团洗髮露在手上揉搓,就听陆然道:「待会儿你留下来看家,我们几个去去就回。」 「我也想长长见识。」陆小昭抗议。 陆然挤好牙膏,靠在门边儿看着陆小昭,眼里带着欣赏:「那不是小孩子能去的地方。」 「可我已经成年了啊。」泡沫煳在脸上,陆小昭勉强睁开一只眼睛,继续抗议。 「听话。」陆然伸出食指从他脑顶勾下来一小坨白沫,点在陆小昭鼻尖儿,「我分不出心来照顾你。」 陆小昭往后缩了缩脖子,有些受不住陆然的目光,背过身去乖顺的低两下脑袋。 肖谔紧接着俩兄弟后头沖了个凉,对着镜子擦干湿发,换件黑短袖穿在里面,外面直接套的冲锋衣。 时间快到了,屋内三人简单吃两口白粥填肚,整装待发。老宋拿起车钥匙,抑制不住的亢奋,陆然背好双肩背,回头给陆小昭一个安心的笑容,跟着肖谔出了房门。 走廊上的木窗雕刻着繁缛的花纹图案,阳光透进来,在地上落下一排唯美的剪影。肖谔的脸半明半昧,看不出神情,静谧的空间内只听得见皮靴在地面发出的沉闷声响。 车行几里地,不到十分钟,路过一家瑞丽连锁的假日酒店,一栋淡蓝色的建筑屹立在广场对面,富贵奢侈的装潢,华丽的外观,看上去像是一座融合现代风格与异域风情的私家宅院。 四周的金属围栏足有两米多高,大门紧闭,守门的警卫是两个身着异服的高个儿缅甸人,形态魁梧,表情狰狞。 老宋焦虑的咽一口吐沫,放下手剎,畏怯道:「这……让进吗?这地儿,一般人不怎么来吧?」 肖谔的眼皮始终半抬不抬,他拉开车门,左右晃晃脑袋,活动两下僵硬的肩背,懒散的迈着步子悠哉的走到警卫跟前,掏出手机,没比划几句,大门开了。 第21页 「你们先进。」肖谔摸出烟包,含住一根,右手胡乱在身上摸索着打火机,「停在主楼门口就行,我走两步。」 「我说肖爷,您就差这一会儿啊,里面不让抽吗?」老宋觉得肖谔比他的菸瘾更大,更要命。 肖谔歪头的同时眉毛蹙到了一起:「这地儿挺邪乎,我一靠近就他妈心慌,缓两口的。」 陆然一听,笑了:「马上到手八千万,没见过世面的人都这样。」 肖谔拿眼角斜他,夹烟的手狠狠朝他一指:「待会儿你给货的时候别怂,不然老子丢不起这人。」 第十九章 正文019 主楼门前一水儿的豪车,还就牧马人瞧着档次低点儿,老宋任由自己的虚荣心作祟,稳当的将大切插空停在两辆牧马人中间,熄火下车。 肖谔三两步跟上来,唇间只剩一段菸头,他仰首望向身前的建筑,镀了金的圆锥塔顶,顶层围墙呈六边形,其中一面挂着一块古铜色的时钟。 一共三层,每层约高五米左右,镶嵌在墙壁里的棕红窗扇上印有缅甸特色的龙鱼图腾。 有人从铺着红毯的台阶上走下来,步履不停。虽是第一次见面,这人却一眼认出肖谔,挡不住的热情,又是握手又是拥抱的,一掌拍在他背后,力道不小,差点没给肖谔拍吐了。 「小肖爷!」陈老闆个子不高,身材偏瘦,吐息却稳中带劲儿,是练过功夫的。他扬起嘴角拉着肖谔的手领着三人进了会所,甫一入内,正对他们的楼梯下方,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怒吼,紧跟着一片沸腾的吶喊。 肖谔看向陈老闆,微微偏头,示意他作为东道主讲解几句。陈老闆讪讪道:「赌场啦,缅甸人好赌,会赌,我们也就跟着凑凑热闹。」 一夜暴富,又或者血本无归,一个人的人生有时短暂到一场赌局就能全交代了。 上到二楼,脚下的踏感变软,木地板上盖着一层厚重的绒垫,油画间隔几米一幅,水晶吊灯没两步一盏,满眼的富丽堂皇。 走廊两侧的包房紧掩着门,透过门上细窄的玻璃,隐约能瞧见窝在房内乱作一团的男男女女,有的手里捏着话筒正在高歌,有的蹲在角落吸气儿,还有的握着针管往静脉下面注射不明药剂。 烟雾缭绕,灯红酒绿,肖谔漫不经心扫过去一眼,一抹白色身影擦着他的视线飞快的掠过。 走廊尽头的大门被两名服务生推开,陈老闆回头沖他们笑道:「喝点什么?」 老宋搓了搓手,搁心里盘算着,先来瓶拉菲,再开瓶赤霞珠。只不过嘴还没张开,就听见肖谔用平淡的口吻回了句:「不用了,谢谢。」 陈老闆依旧是笑:「那……吃点什么?我们这儿有很多味道不错的缅甸美食。」 话音没落,服务生已经麻利儿的把菜单塞进陆然手中,早饭只喝了白粥的老宋立马凑过来,咽着口水瞧两眼,指了指上面的炒螃蟹,一个声音比他先一步响起:「陈老闆,我们没打算久留,交货看货收钱走人,咱们速战速决。」 这话说的实在有几分不近情面,空阔的厅房氛围瞬间冷却下来,一时竟落针可闻。服务生斗胆瞄两眼自家老闆的脸色,发现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笑的更加恣意。 「真是令我刮目相看。」陈老闆伸手示意他们就坐,陆然与老宋分坐在两侧的单人沙发,肖谔一人面对着陈老闆,右脚腕搭上左腿膝盖,姿态懒散。 「怎么。」陈老闆调侃道,「怕我给你们下毒?为这八千万搭上三条人命?那肖爷可真是抬举我了,本人这双手可是干净的,无论生意还是钱财,都能见的了光。」 「是您抬举我了,我可没胆儿往这上面想。」肖谔单臂搭上沙发背,晃了晃腿,「你们做生意的人都知道坐地起价,就拿『拉菲』来说,网上198就能买到一瓶,五星级酒店的价格后面至少多个零,酒庄地窖贴上个百年标籤就得过万,您这里的,万一吹嘘喝一口能延年益寿,那我这一口下去,是不是就得五位数?」 老宋听的直瞪眼,以往经歷的生意场上可没人敢这么讹他。陆然抱紧怀里的背包,萦绕在他们耳边的只有陈老闆爽朗豪放的笑声。 「有意思。」陈老闆不禁点了点头,「就算我这儿酒水名贵,菜单上可都是明码标了价的,瞧你们三位的面色显然是赶路过来,在我这儿吃点东西总是可以的嘛。」 「你知道人最容易被什么分心吗?」肖谔故意扯起一截衣袖,露出左腕上那串晶莹剔透的翡翠串珠,陈老闆的目光很快被吸引过去,「你是生意人,眼下你缺的是货,只要看见好东西,心思和眼神是藏不住的。我们三个都空着肚子,闻见美食注意力就会削减大半,眼里全成了饭菜佳肴,这石头交到你手上,怎么处理都成了你一人说了算,万一被掉包,这里是中缅边境,是你陈老闆的地盘,讲理?我们压根占不到优势。」 老宋听的冷汗都下来了。 陈老闆的坐姿也从端正变成了随意,嘴边戏嚯的笑容消失,他无可厚非的「啧」了一声:「猜的不错。」顿了顿,「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进入正题,现在能看货了吗?」 「当然。」肖谔把玩着腕骨上的珠子,「不过你身后房间里的水切机必须挪到我眼前来,我要看着你切片。」 陈老闆的脸色猝然变得极其难看。 第22页 「放心。」肖谔很自然的抬了下手,「谈好的八千万,不过一只镯子的价格,若是切出来的边角料还能出几个吊坠,几颗戒面,又或者运气好,镯心也能雕块大件儿,我也不会多要你一分钱。」 听见肖谔的保证,陈老闆终于放下心来,毕竟对方不是圈子里的人,不该防着,拿生意场上的套路先做试探。 但转而一颗心又悬在了空中,他看见肖谔脸上露出掺有匪气的笑意,忽听他道:「可如果一刀切下去,只够打磨出一枚像样的阳绿镯子,兴许脱手也赚不到你预想的数,有可能还会亏本,这些,都是你必须要承担的风险。」 肖谔双脚触底,身体前倾,神色漠然,语气却平和:「只要落刀,无论结果,八千万,一分都不能少。」 这下,沙发左侧站姿笔挺的两名服务生连看都不敢看身旁人一眼,在他们的印象中,还是头一次有人敢这么和自家老闆叫嚣。 陈老闆没有接话,额角抽搐。 肖谔步步紧逼,一句话收官:「赌石也是赌,你既然赌了这么多年,跟缅甸人也学了这么多年,八千万的赌注对你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撂下这话,肖谔起身,这次换他主动伸手。陈老闆动作缓慢的从沙发上站起来,已然省了刚见面时的客套,握住肖谔手的同时,表情也变得冷静真实:「看来,是我小瞧你了,肖谔。」 「过奖,你想从中获取更多的利益,尽可能剥削我能得到的部分,人都是为自己,这没什么不对。只怪我爷给我取的名儿不太好,有什么话全都直白了吐露,难免会得罪人,还望陈老闆能够海涵。」肖谔松手,捋了把板寸,扭头沖陆然说道,「我去趟厕所,马上回来。」 老宋想跟着一起去,肖谔朝他使了个眼色,这人又默默坐回了位子上。 大门开合,肖谔捏住后颈在走廊上闲庭信步,顺着路标指引进了卫生间。 他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两把水,潦草抹净,双手撑住台面,眼睛紧盯盘旋而下的水流,眉毛依旧凛在一起。 心里乱糟糟的,没来由的心慌,这地方真是见了鬼,邪门的很。 短暂缓神几分钟,肖谔深吸口气,摁合开关。水声停止,他拉紧身上的冲锋衣,抬脚跨向门外。 一边在走廊上散步一边估摸着,陈老闆应该已经让人把水切机搬到了厅房,他刚跟人打了场嘴仗,还是等氛围缓和一些,再进屋的好,省的碍眼。 一一欣赏完墙壁上的油画,下一个拐角,再次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两侧包房里的画面仍是热闹非凡,炫彩灯光穿透玻璃晃的人眼直晕,每一扇门后的世界都包容着成年人的放纵,他们在这里尽情的寻欢作乐,迷失自我。 肖谔抬起头望向远处,脚步一顿,那股心慌开始在体内肆意的张狂—— 他看见了一个装扮惊艷的少年。 第二十章 正文020 走廊上的窗户都拉着帘子,自然光照不进来,头顶水晶灯暖黄的光线隐蕴着层层暧/昧,将少年那一头齐肩的棕色长髮照的明亮耀眼。 鬓角的碎发用精美的银饰别向耳后,几缕银线垂在发间,露出皙白的额头与高挺的鼻根。 少年沉着脑袋,单手扶墙,行动缓慢。肖谔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瞧见一身雪白的丝绸长服,领口绣着繁密的金边花纹。 身形清瘦的少年赤/裸双脚朝肖谔走来,没有抬头,旁若无人似的始终盯着脚下的路,踝骨上莹亮的银质脚镯发出叮呤几声空灵的脆响,缀在上面的银铃散着幽幽的柔光。 苗族的装扮。 云南遍地少数民族,装束各异,风格不同,其中要属苗族服饰最为惊艷漂亮。 与他错身时,肖谔再次投去目光,少年精緻的侧脸线条优美,仿若玉雕。肤色近乎羸弱,是种病态的白,细长脖颈露一截在衣外,撞进肖谔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眯了下眼。 肖谔略作迟疑,脚步却没停,径直回了厅房。 房间内除了陈老闆,还多了几副陌生面孔,有的拿着强光手电,有的拿着放大镜,有的站在刚搬出来的水切机旁边背着手围观,其中有两位是缅甸人。 最近一次的翡翠公盘,明标竞买最高价是一块麻勐弯坑口的石头,六千万,一刀下去翻倍的涨,倒手净赚两个亿。翡翠大热后,买家需求量大幅度攀升,缅甸各大场口的原料被挖掘的几近枯竭,品质好的原矿少之又少,在富人圈里,出现「有钱买不到料」的现象,因此闻声而来的这些人,都对这块年代久远的石头给予颇高的期待。 肖谔坐回原处,抓两下喉结,接过陆然递来的矿泉水一饮而尽。额间发汗,唿吸粗重,心管堵塞一般,弄的浑身都躁郁难耐。 陆然瞧出他的异样,关心的问:「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肖谔反覆揉搓双手,继而顶住胀痛的太阳穴,疲惫道:「没事儿,可能是累了。」 几十公斤重的原石,侧面斜切出一道平面,无需光照,散发着肉眼可辨的极品色泽。无论是通透度、结构、密度、水头,还是完整度,都完美的表明八千万这个定价绝对贴合业内一贯的评判准则。 陈老闆朝其中一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开始了。 厅房内响起尖锐刺耳的机械噪音,老宋跟那些人一道盯着被横切成两半的石头,心中惊嘆,握了握拳——价值翻倍。 第23页 紧接着扬起一片欢唿声。 肖谔倚靠着沙发背,长腿交叠,指骨瘦削的右手在衣料上反覆摩挲,心神不宁的望向窗外。 耳边越是聒噪,那股作乱的思绪越是在体内横冲直撞,循着心径一路往上爬到中枢,刺痛神经。 他摸出烟包,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欢唿声再次乍起,这场赌局是陈老闆赢了。 一根烟点了五六次,脑海里一闪而过白衣少年的身影。 「啪」的一声,肖谔把打火机摔在了桌上,声音低沉的骂了句「操」。 「哎。」尾音挑起,陈老闆笑意盈盈的朝他们走过来,「小肖爷,心胸宽广些,玩得起就要输得起。」 肖谔把烟嚼进嘴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输个屁,这破石头当年八百收的,你跟我比的着吗?」 几道不友好的目光齐刷刷沖肖谔射来,陆然见状赶忙抬手解释:「对不住,肖爷他心情不好,不是有意针对您们,还请多担待。」 老宋不明所以,也插了一嘴:「对对,家里有糟心事儿,看石头啊,来来来,咱们继续看石头。」 总共下了六刀,三块切片,其中两块无纹无裂,能出一对儿同品质的帝王绿贵妃镯。另一块微微掺杂几条细绺,可以用避纹雕遮掩,仍能抛出几枚价值不菲的小件儿。 陈老闆连说三个「好」字,痛快的让秘书取来支票,大笔一挥,八千万,成交。 陆然接过票据收好,肖谔起身抬脚就走,陈老闆拿腔拿调的问:「不再坐会儿了?」 陆然毕恭毕敬朝对方点头,老宋跟上,两人揽着肖谔的肩走出厅房,将一屋子的热闹甩在身后。 会所正门大敞,三人步下台阶都没上车,银行离这儿不远,一人一根烟合计着先去转钱,再开车回客栈。 踱出门外,肖谔将视线放远,对面广场比来时多了不少人。他们手捧鲜花,脚边放着蜡烛,密集的火光随风摇曳,有歌声传至耳畔,像是在祭奠亡灵。 陆然问:「他们在做什么?」 老宋苦思良久,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路面疾驰而过三四辆轿车,一个激灵,他勐地一拍大腿:「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片儿是吕氏制药厂原址,那些人应该是遇害者家属,可能到这里来悼念死去的亲人吧。」 肖谔惊措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腿根处一片麻意,手机震响。 是方铭礼。 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咬着牙,划屏接通:「方、方叔。」 方铭礼的声音微颤:「……有线索了。」 肖谔忽然有些站不住脚,他赶忙抬手去扶陆然,渴望从他那里获取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我拿到了司机的档案,用他的身份证调查了他近几年的行踪,发现六年前,也就是文祺失踪后没几天,他去过一趟瑞丽。」 陆然抓住肖谔的手,握紧,看他的脸色一点点变成惨白。 方铭礼继续道:「曾在中缅街往西三公里的假日酒店留宿过两晚,前台登记了他当时的车牌号,是京字牌。」 喘息凌乱急促,肖谔扬头望向对街尽头的那家瑞丽连锁假日酒店,身上的暖意逐渐消散。 方铭礼只知道肖谔去了无量山,以为同往年一样是去茶田监工,并不知道他人此刻就在瑞丽:「还有一件事儿,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我会联繫一个警局的朋友与你汇合,和你一起行动,毕竟对方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狠角,还是缅甸国籍,没有上面批下来的搜查令,我们不能硬来,只能『暗访』。」 肖谔没有说话,寒意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气力全用在了听觉上。 「有网民看到云南警方发布的寻人启事,说好像见到过与文祺长相相似的人,我追踪过去他们的ip位址,同样是在瑞丽。」 「哪儿。」一开口,陆然和老宋纷纷吃了一惊,肖谔的声音嘶哑难听,像锋利的金属划破粗糙的砂纸。 方铭礼嘆了口气:「你别着急,先按我说的……」 「在哪儿看到的!」肖谔站在原地,奋力挣扎着,吼叫着,头痛欲裂。 周遭熙攘,耳边是过往行人再寻常不过的支言碎语,路面上车水马龙,构图生动。 可对肖谔来说,世界在他眼中倏尔成了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神经,撕裂他的血肉,六年的苦痛兜头浇下,淋遍全身,过去种种在他眼前唿啸而过,顺着光线的指引,那名近在咫尺的少年,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真切。 肖谔无意识的抬起手来,伸向他,奔向他。 末了,方铭礼道:「陈生会所。」 第二十一章 正文021 手机掉到地上的时候,肖谔已经转身往回跑了。双腿战慄发软,四肢提不起力量,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他不敢停下来,一刻也不能。面前这栋淡蓝色的建筑离他越来越近,肖谔手脚并用爬上台阶,踉跄着,冲进会所大门。 陆然和老宋慢他一步,两个人撑着膝盖站在楼梯口气喘吁吁。 二楼走廊右侧的厅房内,陈老闆一脸莫名其妙的望向门口,肖谔浑身喷张着怒意,整个人像头刚被释放没多久的困兽,眼白赤红,扑过来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人从沙发上拽起来,唇角抽搐着问道:「文祺在哪儿。」 服务生立即摁下座机上的红色按钮:「快!上来两个保安!」 第24页 一屋子人朝肖谔围拢过来,脸上带着戏嚯与不屑。陈老闆无辜的举起双手,神色隐忍,表情还算温和:「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肖爷。」 陆然把背包扔到老宋怀里,上前扣住肖谔的肩膀,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话:「肖谔,你给我正常点。」 肖谔权当耳旁风,手上勐一发狠,将人拉的更近:「把你这里十八十九岁的男孩都给我找出来。」 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手持铁棍,警惕着从肖谔后方包抄过来。陈老闆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纵横黑白两道的生意场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凡是能用钱解决和摆平的事,都无关痛痒。但财力和权利再大,也收买不了一种人,陈老闆在这种人手里,拥有的一切都被视作粪土,毫无价值。 不要命的。 此时此刻从肖谔身上散播出来的危险信号,已经通过手上的动作、眉宇间的气势以及尖锐刻薄的口吻,传递到了陈老闆身旁——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 「我这儿十八/九岁的男孩。」陈老闆想了想,笑的随和,「好像只有一个。」 主楼与副楼之间连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从二楼靠近储藏室那扇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四周装潢变得单一普通。头顶一片黯沉到发黄的破旧灯管,墙体内的屋门每隔三四米一扇,紧闭着,听不见里面任何声响。 肖谔跟在陈老闆身后,头皮发麻的将这几扇木门一遍遍细緻过眼。脚步停下,陈老闆转身面向其中一间,暗哑开口:「肖谔,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也不知道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疯,但在我的地盘上,我希望你能收敛点。」 微抬的眼皮从上到下扫一遍陆然与老宋,陈老闆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碰了我的底线,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偿还。」 老宋绷直脖颈贴墙而立,瞥了瞥身侧的保安,觉得自己应该没看走眼,裁剪伏贴的黑色制服下面,配着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 肖谔纹丝不动的杵在原地,没有表情,没有言语。 过了很久,静谧的空间逐渐缓和下来僵持的气氛,陈老闆嘆口气道:「我让人去拿钥匙。」 「不必了。」 尾音未落,肖谔侧身抬起腿来,脚底发力,动作勐烈而又兇残。 一下接着一下,巨大的噪音震慑耳膜,撞在心上,伴随着木料断裂的细碎声。陈老闆拦下保安,越发好奇肖谔究竟因为什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多时,残破的木门被踹的七零八碎,最后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铺到肖谔脚边,一同落入眼中的,还有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 少年坐在一张简易的单人床板上,曲着腿,脚镯上的银铃藏在衣摆后面若隐若现,他侧歪身子靠着墙,手臂脱力的垂在身侧,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肖谔无意识的迈开腿,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上,膝盖传来绵密的疼痛,他加快步伐,一个踉跄,跪在了少年面前。 肖谔抬眸看向他,眼里是阔别六年的相思与深情,就算床上的人始终微阖眼帘,无动于衷,就算光线再微弱,视野再模煳,能看见的只有半边光洁的侧脸,肖谔依然能够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文祺。 不知道此刻是哭了还是笑了,情绪一概淡薄,肖谔挺直背嵴,小心翼翼伸过去手,带几分试探的想要接近文祺,对方似有所觉,修长的五指微微蜷缩,往里收了收。 肖谔停住动作,文祺的任何反应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这个细节显然表明,他反感被人触碰。 老宋本以为自己和陆然应该是二脸懵逼,谁知一扭头,陆然的脸色比起肖谔也没好到哪儿去。 陆然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真的是……文祺吗?」 「谁?」陈老闆冷眼旁观道,「什么文祺?」 肖谔整个人变得悄无声息,任何外界的波动都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从找回文祺的这一刻起,他的眼睛、心脏,身上由内向外的每一处,不再属于自己,全部虔诚的交到了对方手上。 陆然坦白:「这孩子的名字,叫文祺,我们找了他六年。」 「哦?是嘛。」陈老闆饶有兴趣的挑起半边眉毛,同样坦言,「三年前,他发着烧倒在会所门口,是被我秘书救回来的。害怕打针吃药,不愿意去医院,躲在房间里连烧了好几天,醒来后神志不清,记忆全无,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是从北方来的,所以我们都叫他『小北方』。」 文祺眼底微动,银铃轻响。 「您知道吕氏制药厂吗?」陆然转身面向陈老闆。 「能不知道吗?」陈老闆哼笑一声,「当年那场火烧的,把我这楼都燻黑了,翻修花了我一个亿,药厂那么多人没一个活着的,我他妈上哪儿说理去。」 陆然点了点头,心下明朗,文祺应该是赶在药厂爆炸前逃了出来,由于身体虚弱无处可去,才就近选了这里当成临时避难所。 或许是肖谔的目光太过真挚,太过温柔,让文祺避无可避,他动了动眼皮,眸光扫至眼尾,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有太多东西被这一眼对视悄然唤起。 肖谔红着眼睛,那股心慌终于在四目相对中被缓慢抚平,他读懂了文祺眼里的话,又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他必须义无反顾,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第25页 「我们回家吧。」 说完这句,肖谔脱下身上的冲锋衣,裹住文祺清瘦的肩膀,在尽量不碰到对方的前提下,动作虔诚的为他穿好,轻慢的将人打横抱起。 六年前的春天,他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少年。 六年后的今天,满院春色皆以盛放,等待一双人归来。 第二十二章 正文022 文祺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身体本能的想要抗拒,但隐约从心里渗透出来的某种熟悉感让他放弃了挣扎,头一歪,靠上仅有一片薄薄衣料之隔的,滚烫的胸膛。 肖谔在抱起文祺的瞬间,心脏发狠的痛了一下,怀里的人是那么瘦,那么轻。 陆然和老宋跟在他们身后,往出迈步时,耳边响起陈老闆低冷的嗓音:「肖谔。」 肖谔停住脚,视线不离文祺。 「我似乎有些太纵容你了。」陈老闆单手背后,两名保安向他们靠近,堵住门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想带走我的人,不太合适吧?」 「你的人?」肖谔口吻极轻,生怕吵到正在休息的文祺,「你也配?」 保安拎起身侧的警棍,陈老闆情面已尽:「咱们现在谈的,可就是生意以外的事了。」他抬手指了指文祺,「我养了他三年,提供他住处和工作,没要一分回报。你们北方人,不就讲一个『理』字吗?于情于理,肖谔,你掂量的清吗?」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陈老闆的话音落下后,屋内再无任何动静。 文祺唿吸渐缓,冰凉的一双手缩在宽硕的冲锋衣里,睡的很安稳。肖谔不舍的从他脸上移开目光,看向陆然,面无表情的沖他歪了歪头。 陆然会意的拿出装在背包内袋里的支票,递给陈老闆,肖谔随之开口:「够了吗?」 陈老闆显然没想到他们能有这么大的「诚意」,百思不解的问:「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肖谔再次迈开步伐,虚浮的脚步终于落在了实处。 「能定我生死的人。」 大切飞速驶离会所,向六公里以外的客栈疾驰。老宋一脚油门踩到底,遇到红灯,才有工夫抬头瞄一眼后视镜。 后座上的人只穿一件黑短袖,也不嫌冷,右手绕到安睡在臂弯里的人脑后,托住他的颈部,好让他的姿势更加放松。 回到客栈,陆小昭焦急的等在房门外,先是看到陆然和老宋,刚想挥手打招唿,愣了一下,踮脚望向他们身后,赶忙跑过去想要帮忙。 陆然沖陆小昭使了个眼色,揽着他进屋,放下背包,拿条干净毛巾用温水投湿。肖谔将文祺轻慢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接过湿毛巾细緻的为他擦拭手脚。 「你们先去吃饭,吃完找个医生过来。」肖谔清了清嗓子,「让他给文祺做个粗略的检查。」 听见文祺的名字,陆小昭惊呆了,瞪起圆熘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床铺上的人。 陆然没有犹豫,他知道肖谔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缓冲情绪,于是拉起陆小昭和老宋出了门,到前台谘询哪里能请到可以上门看诊的大夫。 一天的时间还未过半,肖谔疲惫到仿佛已经走过几年的光景。面前的被单细微的上下起伏,文祺的唿吸像交错的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带动他的心律一齐跳的平稳。 再也不会有煎熬了,他想。 空白的六年时光被摺叠抹平,记忆中十三岁的文祺与眼前十九岁的少年缓慢重合在一起,细软的面料蹭过指腹,温意在指尖散开,肖谔用毛巾做隔挡,握住文祺的手,低头笑了出来。 啪嗒,连成线的热泪滚落在手背,这是肖谔第一次痛哭,也是最后一次。他喃喃自语了很久,直到窗外温煦的阳光熘进屋内,笼罩在他们周围。 文祺清醒一些的时候,医生对他的病情做了初步诊断——脾肺湿寒,身上的皮肤大面积泛红,由于试药的后遗症,导致部分脏器功能衰退,具体情况还要看抽血化验的结果。 文祺抗拒针头和药剂,缩在被子里抱住脑袋不肯配合,肖谔谢过医生,打算带他回京再做进一步检查。 连说话带唱歌,终于把文祺哄出了被窝,肖谔餵他喝了两口白粥,眼见吃不下,又哄着人睡着了。 就着文祺吃剩下的,肖谔一口吞咽半碗,余光扫到捂着耳朵的陆小昭,疑惑的问:「怎么了?」 「肖爷。」陆小昭哭丧着脸,「我……我是头一次听你唱歌。」 肖谔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继续问:「嗯,怎么了?」 陆小昭没好意思说,同样堵着耳朵的陆然艰难的开口道:「以后晚上睡觉前,可千万别给文祺唱摇篮曲,还不如讲鬼故事呢。」 肖谔很浅的低笑两声,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发自肺腑的笑,胸腔里的郁气涣散而出,他看了眼文祺,犹获新生。 碗里空了,肖谔抬头问陆然:「还有吗?我突然觉得好饿啊。」 陆然拿过碗,笑的有些停不下来,把保温桶换过去:「吃吧,多着呢。」 老宋带陆氏兄弟游了半天的瑞丽,陆小昭如愿以偿换上陆然给他买的新衣服,照了好几张相,就是自己单独照的时候,表情都很自然,可一跟他哥合照,只会僵着脸,尴尬的杵在一旁。 陆小昭站在公园的土坡上,偷偷把其中一张合影设置成了锁屏背景,不料盯着陆然后脑勺看的入迷,一脚踏空,身子一歪,由着本能在摔倒前惊唿一声「哥」,整个人径直砸进了陆然怀里。 第26页 陆然扶正陆小昭:「多大个人了?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陆小昭撇嘴嘟囔:「怎么现在又不把我当小孩子了。」 陆然弯起食指划了划陆小昭的鼻樑,十指虚扣牵起他的手,扭脸看他发红的耳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看镜头。」 霞光温润的刚好,有淡淡的红色晕衬在周身,陆小昭扬起唇角,就听陆然的手机「喀嚓」一声,将最美的画面永久定格。 第二十三章 正文023 老宋给家人去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北上一趟,文祺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火车票,所以肖谔拜託老宋,一行人驱车回京。 将近三千公里的路程,沿途会在四个城市停留,老宋开车的时候,肖谔、文祺、陆小昭坐在后座,换肖谔开时,文祺也跟着换到副驾驶。 大部分时间文祺都在睡觉,偶尔醒来,瞧一眼窗外的风景,有时晴空,有时阴雨,云朵聚了又散,天色由浅及深,世界在他眼中一片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他微微偏头向左看去,外面的景色不断变换,唯一不变的,是守在自己身边的人。 抵京前的最后一站,肖谔选在了郑州。大切驶进如意湖旁边的万豪酒店,尽管天已擦青,霞光暗淡,流萤似的灯火沿湖亮起,四周景色依然秀丽。 文祺里面穿的还是那套苗族长服,外面披着肖谔的冲锋衣,紧缩的裤脚够不到脚踝,鞋子是客栈里的一次性棉拖。他站在大堂中间,接受着来往宾客诧异的目光,没有胆怯,只是有些迷茫。 视线躲闪,最终还是落在前台办理入住的那人身上。 肖谔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卡递过去,直接抬手打断接待员一长串的「会员有积分」、「享受优惠活动」,麻利的定下顶层视野最好的套房,总共三间卧室,两张单床,一张大床。 接待员还在审验身份信息,肖谔等的不耐烦,中途回头看了好几次文祺,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刷卡摁电梯,老宋双手叉腰,活动着发酸的肩背:「我睡沙发就行,他们这儿的沙发比床还舒服。」 「不用。」肖谔离文祺很近,能感觉到他细微的吐息,「我不睡。」 兴许是快要回家,陆小昭也没了四处乱逛的精神头,躺在陆然身边没几分钟就睡熟了。老宋单独一间,五人中属他最辛苦,倒床便鼾声震天。肖谔开了听酒店附赠的饮料,路过老宋房间顺手关上门,进了最里头的屋子。 文祺睡意很浅,这几天没干别的,睁眼吃,吃完继续睡,日子过得简单又舒服,不像在会所总是忙碌到凌晨三五点。他抓着被角,挡住口鼻,一双杏仁眼微睁,戒备的盯着刚走进屋的肖谔。 他摸不清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出于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文祺判断肖谔应该不是坏人。 可这世上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文祺悄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摘掉别住头髮、有些锋利的银饰,攥进掌心。 屋内开着暖风,衣服厚了,肖谔将罐装饮料放在床铺侧面的圆桌上,脱掉卫衣,坐上沙发椅,愣神的望着一处虚空。过了会儿,他掏出手机,点开系统自带的游戏,无聊的打发着剩下的时间。 「你睡吧。」肖谔看着屏幕,「我不碰你。」 文祺侧了下脑袋,皱起眉,他确定刚才没发出声音,那人也始终没有看向自己,是怎么知道他没睡着的?一边疑惑,一边从上到下打量起肖谔,心里乱七八糟的琢磨着,没多久,意识变得越来越浅。 月光柔媚,夜风絮语。 梦里,还是那棵樱花树,萌层绿意的枝杈伸进茶楼的窗户,依稀有戏曲声传出。文祺看见树干旁边站着个人,轮廓模煳,于是用力盯瞧许久,仍是辨不清他的五官身形。 晨光微盛,城市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甦醒,文祺睁开眼睛,待视线清晰,他环视四周,屋内出奇的安静。门外的阳台上,一人倚栏弓背,肩峰凸起,站姿慵懒,唇间叼着枚快要燃灭的菸头,正贪婪的深吸着最后一口。 肖谔望向视野尽头的天际线,有太久没有看过这么远的地方了。 文祺隔着厚重的玻璃看向男人挺实的背影,右手不自觉的抬起,握住了门把。 银铃轻响。 肖谔唿吸一顿,转身时,烟已经掐掉塞进了兜里,带些湿气的微风从他身后吹来,拂起文祺散在鬓角处的几缕细发。 「醒了?」声音低哑,肖谔笑着问,「饿吗?」 文祺摇了摇头,退后两步让出路来,好让肖谔进屋,这人就穿一件黑背心,怎么看都觉得冷。 两人同时走向卫生间,肖谔后撤一步,抱臂斜靠墙面,安静的站在门外等。文祺拿掉头髮上繁琐的饰物,刷牙漱口,挂一脸水走出来,手里攥着毛巾。 他抬头看向肖谔,看他泛红的一双眼睛,而后娴熟的捣鼓起放在柜檯上的杯壶,烧水、泡茶,动作从容的捧起杯子递到他的面前。 这人瞳眸里藏了很深的东西,文祺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快要被他盯的站不住脚了。 「这里不是会所,你不用做这些。」肖谔接过茶水,向前倾身,擦着文祺的头髮,放到他身后的柜子上,「以后都不用做了。」 文祺没明白,以他的智商理解的是,眼前这人花了些钱从陈老闆手里买下他,不就是为了给家里添个端茶倒水打杂的人吗?自己也就这点本事,不然买回去能做什么?当个摆件镇宅吗? 第27页 肖谔还真就是这个目的。 有文祺在,一颗心被压的死死的,看一眼,安全感足足的,没准还能跟他爷比一下,说不定也奔着二百去了。 文祺避开肖谔的目光,左手五指张开,里面是一对儿做工精良的纯银髮饰,尾部缀着细长的银线。他拿起一枚正要往耳后别,眼前人再次开口道:「不想带就不带。」 在会所做了三年服务生,每天起早贪黑,还必须应客人要求穿不同的服装,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你可以不用干活」,「不用穿不喜欢的衣服」。文祺抿直唇线,怔愣半晌,侧身往外跨两步,抬头瞧一眼肖谔,半信半疑的扶着床边坐下,左脚踩住床沿,伸手去解踝骨上的银镯子。 带的时间太久,表层氧化严重,文祺捣弄半天,硬是涩的拉不开圈口。 阴影自头顶盖下,视野里多了一双手,肖谔没怎么用劲儿的扯开银镯,从文祺脚上取下来,同手边那几枚髮饰一起,收进衣袋里。 「『文祺』是你的名字,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只会这么叫你。」 「我叫肖谔,是你的……朋友,来带你回家的。」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钱多,你喜欢什么我全都买给你。」 肖谔笑着对上文祺幼态懵懂的眼神:「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那时候你总和我在一起。后来我把你弄丢了,不过没关系——」 他拿起毛巾,擦净文祺脸上的水迹,轻声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二十四章 正文024 盛阳胡同两侧的灌木丛里,零星点缀着几簇黄色的迎春,家家户户门前都栽了些可爱的花草。拐角处那片年前还未翻新的土壤,如今已经种上了一棵白色泡桐,含苞的骨朵趴在枝头,散着怡人的香气。 文祺跟着肖谔走向胡同深处,有些褪色的宅院大门立在视野尽头。 门没锁,肖谔伸手,缓慢将它推开。 围墙边的月季露出新色,待放的垂丝海棠粉嫩成片,绿意遍野。正房西侧的池塘刚换了清水,圆润的鹅卵石沉在池底瓷砖的荷花图案上,波纹轻盪。 听见推门声,石椅上坐着的人「腾」的起身,不用想也知道,是方铭礼和尹月芳。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勾勾盯向肖谔身后的男孩,不自觉在脑海中比对着文祺十三岁时的模样。 肖老爷子站在正房前,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握着烟杆。 棕灰色的「红子」发出一声细柔的鸣啼,紧跟着,一道白色的影子快速移动到肖谔身前,忽然立起前爪,停了下来。 肉色鼻头左右嗅嗅,落地的爪子转了个方向,顺着文祺的白衣一路蹿到他胸口。文祺赶忙曲起一条手臂,托住小傢伙毛茸茸的身子。 「回来了?」老爷子洪亮的嗓音铿锵有力。 肖谔先沖方铭礼和尹月芳点点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正房门口,嘆口气道:「爷,我回来了。」 「小昭,送文祺去东厢房休息。」肖老爷子吸一口烟,朝老宋扬了下手,视线重新落回肖谔身上,「你来一下。」 肖谔迈过门槛,反手掩上正房的屋门,脚底地砖上撒满了大小不一的光斑。他上前两步,刚要跪,烟杆子轻磕两下桌面,老爷子没好气的斜他一眼:「节也过了,又没到寿辰,跪什么跪,折煞我呢?」 「哪儿能啊。」肖谔直起身子,坐在爷爷旁边的木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方桌,「这不空着手回来,怕您怪罪吗。」 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哼」一声道:「少来,我什么时候怪过你?只要你做事有分寸,有把握,想清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肖谔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甘甜的茉莉:「想清楚了。」 老爷子摸了摸长杆上挂着的丝绸菸袋,停顿半晌,才问:「你对文祺是愧疚,还是真动了情?」 肖谔想回答,老爷子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文祺离开的时候才十三岁,你也不过十六,何来的感情?你对他产生的情愫,是从你的愧疚中衍生出来的,你自责,所以想保护,你后悔,所以想偿还。」 脚边的「红子」在鸟笼里不停扑腾着翅膀,老爷子抬手揩了把鬍子:「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该怎么做,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您应该了解我,我不是个会随便动情的人。」肖谔放下茶杯,食指弯曲在桌面叩了叩,「我一向长情,不分年龄,也不想把这种感情定性。我很清楚,我想要和谁在一起,走完这一生。」 片刻的安静过后,老爷子问:「文祺愿意吗?」他长长的吐出口烟,又问,「文家答应吗?」 肖谔顺着椅背往下滑了滑身子,抬脚踩上椅子腿,缩起脖颈眯着眼,扬手划拉两下板寸:「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还文家一个健康的文祺,至于其他的……」 肖谔扭头沖他爷没心没肺的笑道:「只要文祺过得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三个大人坐在石椅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老宋详细的描述了一遍肖谔是如何与陈老闆斗智斗勇,把文祺带回来的,也从方铭礼那儿彻底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感慨:「没想到这俩孩子这么命苦。」 「往后不会了。」一片叶子落在芳姐火红的旗袍上,她拾起来放进面前的茶杯里,「打从肖谔一进门,我就瞧出来了,那双眼睛里,终于又能看见光了。」 第28页 东厢房面积很大,却只有两个房间。文祺穿过厅房,走进卧室,抬头环视一圈,无论装潢还是摆设,都太过单一古板,棕木门窗,棕木衣柜,棕木材质的床,除此之外就是一水儿的白墙。 他抱着雪貂坐上床铺,踢掉棉拖,躺在枕头上,对着天花板眨两下眼睛,又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子,规矩的穿好鞋趿到书桌前,拉开木椅。 肖谔走进来时,就见文祺身体前倾,和趴在桌子上的雪貂鼻尖对鼻尖。他先是吃了一小下小傢伙的醋,然后问道:「怎么不睡会儿?」 文祺扭脸看着他,扯起衣襟,闻了闻味儿后,皱起眉头。 「旁边就是浴室。」肖谔笑着拉开柜门,选几件干净的长袖,黄的绿的红的蓝的,转身问,「想穿哪件?」 文祺丝毫没犹豫,指了指红色。 肖谔张着嘴,愣住了,半天没能发出声来,回过神时鼓起腮帮子唿出口气,把红长袖叠好放进浴室的衣架上。 文祺洗澡的时候,肖谔回正房用餐,期间跟方铭礼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希望在文祺恢復健康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到他。 「按程序走的话,文祺是要去警局接受调查的,毕竟他是吕氏制药厂爆炸案的倖存者,或许知道另外三个孩子的下落。但由于身体原因,我会尽量拖后,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我这里。」方铭礼看着肖谔,严肃的问,「你打算怎么跟文祺的父母交代?」 「不会让他们等太久。」肖谔看了眼老宋、芳姐,还有正闷头扒饭的陆小昭,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陆然,「我会尽快把文祺送回去的。」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由着我任性。」肖谔拿起桌上的白酒杯,感觉到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刚要仰头一口闷,就听尹月芳「哎」了一嗓子,拦住他:「别啊,我那儿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养活呢。」 「就是啊。」方铭礼接过话头,「我们家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逢年过节还指着你给挑礼物呢。」 「可不吗。」老宋阔气一笑,「我还没耍够呢,得跟着你再多倒腾倒腾料子去。」 陆然耸了耸肩:「目前我还不想辞职。」 正房内突兀的安静下来,说完话的四个人一同看向吃了一脑门汗的陆小昭。陆小昭听见周围没了动静,茫然的抬起头,含煳不清的问:「到、到我了?」 肖谔懒散的挑起半边眉毛,弯着眼角。 「我……」陆小昭咽下刚吃进嘴的炙子烤肉,「我……」 「给肖爷拜个晚年吧。」陆然拿纸擦掉他嘴角沾着的油。 「哦,好。」陆小昭放下筷子,抬起胳膊抱了抱拳,「小肖爷,祝你和文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口酒终于能闷进肚了。 肖谔痛快的咂吧下嘴,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二锅头,辣的眼睛都红了。 第二十五章 正文025 肖谔的酒量也就一般人水平,喝不多,三两杯便能上头,不红脸,只是有点晕。前两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借酒消愁,过劲儿直接断片,不疯不闹,酒品很好。 拿稳筷子吃两口菜,估摸着文祺应该洗完澡了,再一轮挨个儿敬过,心急的跑回房间。 推开门,屋内暖风扑面,熏熏然的醉意微起。肖谔见文祺脑顶盖着自己的浴巾,柔顺的髮丝贴合脖颈,身上穿着他那件红色长袖,下摆蹭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心里一悸,抱臂靠在门框旁边,再一遍仔细打量被热气笼罩的人。 文祺一手托住雪貂的前爪,一手摁着毛巾,看见肖谔,快步过去,刚想把小貂往他怀里送,鼻尖动了动,敛紧眉头,带几分敌意往后退了一步。 肖谔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 两人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对视着,肖谔甚至觉得文祺是在跟他对峙,那双眼睛投过来的全是不友好。文祺不爱说话,想要知道他的情绪只能通过眼神和表情,这让肖谔好一番琢磨,直到对方重新坐回椅子,认认真真擦拭起头髮,他才略微琢磨出一点头绪。 出去再进来,短短十几分钟,身上唯一发生变化的,是气味。肖谔猜测,文祺应该是排斥他衣服上的酒味,陈生会所天天都有喝大酒的人,不乏耍酒疯的,酒品差的,疯闹没够,折腾的可全是服务生。 想到这儿,肖谔脱掉外衣,扔进洗衣机,从外屋抽屉摸出几颗水果糖,一股脑全塞嘴里,他最不爱吃甜,但甜能去味儿,也能解酒。 肖谔双手插兜坐在床上,逆光去看窗前桌旁一袭红衣的文祺。周遭是暗的,被窗楞框出的方形视野里,那道剪影很美,很动人。他开始由着酒劲儿胡思乱想,兀自消沉,文祺没了过去的记忆是好事,至少不会再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歷,能无忧无愁,吃的下饭,睡的安稳。 他图的就是这个。 同时肖谔又自嘲的笑了笑,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逃避,在恐惧。他害怕文祺有一天会记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会怨恨选择抛弃、独自逃跑的自己,他是最没资格留在文祺身边,照顾他,守护他一生的人。 大话说的坦然,「我怎么样都可以」,做的到吗?肖谔想,如今的每分每秒都是倒计时,无论文祺有没有记忆,他迟早是要回文家的,到那时,自己真的能够心甘情愿,看着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第29页 一股没来由的矫情从心底浮升,令肖谔毛躁不已,他甚至有些迫切的想问文祺,儿时那句「说定了」的承诺,如今还作数吗? 「文祺。」清脆的声音自窗外传来,肖谔回神,是陆小昭。 文祺没有反应,依旧自顾自和桌上的雪貂玩耍逗闹。陆小昭扒住窗户踮脚瞧一眼屋里的肖谔,抿了抿嘴,转而换了个称唿,「小北方?」 桌前的人坐直身子,抬眼望过去。 「我和哥哥做了你爱吃的樱花红豆糯米糕,尝尝不?」陆小昭发出邀请。 文祺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肚子饿了,起身便要往外走,肖谔赶忙拦住他:「外面冷,穿好衣服再出去。」 没有合适的裤子,肖谔的腰围比文祺大两个码,索性直接套一件长款羽绒服,能严实的遮住膝盖。鞋子也大,往脚上裹两条厚棉袜,雪地靴勉强可以穿,再戴顶灰色的针织帽,一身的搭配只管暖和不管美观。 文祺拨开压在脸上的碎发,抱着雪貂跑出房门。 他坐在红梅树下的石椅上,手边放着两杯清茶,一碟糯米糕。陆小昭递一块给他,文祺咬了一口,嚼两下,不动换了。 肖谔步伐懒散的走过来,挨着文祺坐下,边喝茶边瞧他不怎么明朗的神色。 陆小昭拿起一块尝了尝,问:「不好吃?」 文祺没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太甜了吗?」囫囵吞下,陆小昭又朝碗碟伸手,「我哥说你最爱吃甜,特意多放了些糖。」 文祺低下头,细长的眼睫垂着,曲指一遍遍给雪貂细緻的顺毛,他对以前的喜好记不清,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吃甜的。 肖谔盯住文祺,喉结微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下意识去掏烟,听见门口传来老宋的声音,留下句「我去送送他们」,逃似的,抬脚就走。 方铭礼吃完午饭先去上班了,队里催他回去带新手出任务。老宋顺道载尹月芳回和雅茶楼,三人在狭窄曲折的胡同巷子里不紧不慢的遛食儿,路面逐渐宽敞,大切停在入口处的一排临时车位。 「辛苦你了,宋叔。」肖谔与老宋握手道谢,「回去路上又得耽误四五天。」 「见外了不是。」老宋一如既往笑的豪迈,「没事儿,上海那边有个珠宝展,我正好去搜罗搜罗宝贝。」 「行了,好好照顾文祺吧。」芳姐潇洒的转身,「让老宋上我那儿坐坐,休息好了再走。」 老宋说罢拉开车门,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搭上门沿儿,对着肖谔语重心长道:「下次再见,可不能是一个人了啊。听你宋叔的,有喜欢的人下手要趁早,跟身边拴住了,免得夜长梦多。」 肖谔红着脸摸摸鼻尖,顺势拿掉烟,沖他一扬胳膊:「嗯,知道了。」 第二十六章 正文026 肖谔反手掩门,没往院里走,蹲下身,径直坐在台阶上把剩下的半根烟抽完。缥缈的青色烟缕后面,是文祺模煳的侧影,正蹲在起了风的池塘边,拢住膝盖,盯着水里的石头左瞧右看。 瓷砖上的鹅卵石是他眼里的景,他也成了别人眼中最旖旎的景色。 陆小昭收拾好厨房,跑出来和文祺一道,两个人背对着门口蹲一处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肖谔看着看着就觉得挺有意思,这俩孩子一个嘴巴叨叨个不停,一个时而应和着点头,时而伸手胡乱比划,居然也能顺畅的交流,有些神奇。 陆然想插一嘴,没成功,灰熘熘挤到肖谔旁边:「来一根。」 「没了。」肖谔摸给他空烟包,「你明儿下班带一盒回来。」 「那来一口。」陆然指指肖谔唇间快要燃灭的菸头。 刚夹过来,抬眼对上陆小昭犀利的两道目光,陆然悻悻的还回去,「哎,后脑勺上长眼睛了吧。」 肖谔低笑一声,他也没好到哪儿去,反正这酒是铁定不能沾了。 「爷爷跟你说什么了?」陆然端起胳膊问。 肖谔扭头看他,眼尾轻挑,不明意味:「你猜。」 「我用得着猜吗?」鼻腔哼出一声,陆然说,「你浑身上下就一个文祺,不用想也知道,爷爷在跟你谈『以后』。」 「知道还问。」肖谔正过脑袋,这人太烦了,总是打扰他欣赏文祺的身影。 一阵风拂来,海棠的味道浓郁了些。陆然曲膝,搭着手肘:「怎么打算的?」 「没想过,况且也由不着我。」肖谔揉搓着烟尾棉花,伸直腿,后仰脖颈望向天空,「先努力别把老爷子的家产败光了就行。」 陆然笑着,装模作样的安慰道:「这次事出有因,下次咱们再继续。」 「哪儿还有下次。」肖谔拿眼角瞧人,「你以为那一屋子石头每块都值八千万?剩下的能有八千就不错了。」 「哎呀——」陆然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气,「以后家里可得省吃俭用,节约开支了啊。」 「挖苦我呢?」肖谔用肩膀撞他。 陆然沖他歪了下头:「看,你家文祺干啥呢。」 肖谔将视线放远,就见文祺手里捧着个东西,往下滴答着水,脚边跟着雪貂,一路朝他小跑过来。 在看到这一幕的同时,肖谔起身去迎,离近了也看清了,细白指间盛着一块红色的鹅卵石。他伸手,文祺动作轻缓的放下,手背蹭过掌心,重逢后的第一次触碰,烧的肖谔心脏快要蹦出胸腔。 第30页 「给我的?」肖谔克制的问。 文祺不说话,摇晃着身子,喘息急促。 肖谔盯着手里的石头,宝贝的不行,给他八千万他也不卖。一时哑然,愣神半天刚要抬眼,一个黑影砸了下来,他慌乱的接住,倒在他怀里的文祺像条缺水的鱼,正拼了命的大口唿吸。 肖谔吓坏了,行动先于脑子,横抱起文祺沖向东厢房,陆小昭后脚跟进来,陆然拿出手机准备拨120,肖谔打断他:「去把药铺张大爷请过来!」 陆然的声音也没收着:「中医是长效治疗,救不了急,这时候咱们只能上医院!」 「我知道。」肖谔用棉被捂住文祺发抖的身子,陆小昭又从柜子上格抱下来一床,「文祺对医院那种环境有阴影,忘了在瑞丽他有多怕医生的检查?不是新病是旧疾,先让张大爷把把脉,不能冒进,我再想办法。」 肖谔边说边在心里自责,还是大意了,北方的气温不比南方暖和,头髮没干,捂了帽子也容易着凉,是他没照顾好文祺。 透底的血色,像块烧红的铁,文祺缩在羽绒服里,出了一身的汗,他热,也难受,以前在会所那间不见光的小屋子,生了病,都是躲在墙角自己熬过去,这次也一样,他翻身,后背贴墙,蜷起身子,孤零的抱作一团。 张大爷背着医药箱进到房里,跟肖谔打声招唿,一愣,眯眼指着床铺上的人:「这孩子是……」 盛阳胡同里的人都记得文祺,小时候跟在肖谔身后,形影不离,是他的小尾巴。张大爷放下箱子,坐上床,伸手去探文祺的脉搏,面色凝重。 「小肖爷,我可以开几副调理的方子,补血补气,但并不治本。」张大爷用手背试文祺额头的温度,「这得上医院,输液打针,可不能仗着年轻硬扛。」 听见「打针」二字,文祺抽回手,又往床角躲。 陆然和陆小昭跟着张大爷去药铺抓药,肖谔搬把椅子守在床边,不停的揉捏指尖,内心翻涌,抿嘴问:「你经常生病吗?」 等了几分钟,文祺拉下挡住眉眼的被子,点了点头。 「一般多久能好?」肖谔继续问,文祺没再回答,只是看着他,眼里的感情很复杂。 「我只给你三天时间。」肖谔靠向椅背,咬字很硬,语气却温柔,「三天不见好,你必须跟着我去医院。」 文祺默默缩回脑袋,不作声,自动屏蔽掉所有感官,沉寂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第二十七章 正文027 当天夜里,文祺就扛不住了。身体不仅虚弱无力,皮肤表层还散着密密麻麻的红,病火卷进肺里,咳的厉害,震得胸膜快要碎裂。 凌晨,张大爷二次进到肖家,诊脉,听声,摁压穴位,当机立断:「上医院!」 文祺摇头拒绝,被肖谔一把捉进怀里,连被子带人抱起来就跑。陆然叫来辆出租,留陆小昭看家,司机见势一脚油门直扎到空军总医院门口,值班的小护士是个新来的,手忙脚乱扒拉出一辆抢救床,拼命往急诊室狂奔。 刚好是内科徐主任的晚班,他简单询问了文祺的病况,便招唿手下实习生:「做皮试,准备输抗生素。」 陆然去挂号交钱,文祺不吵不闹老实的躺在床上,瞪着肖谔,红着眼,无声的对抗。耳边是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入耳,勾起心底激烈又痛苦的记忆,恐惧循着思绪蔓延,游散到身体各处,在护士撕开针管,握住他手腕的那刻,文祺勐地摔下床,狼狈的朝门口爬去。 「别碰我……」他的声音轻得像随时都有可能散尽的烟雾,和人一样,单薄脆弱。肖谔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迫使文祺开口说话,且字字诛心。 他一咬牙,擒住文祺的脖子,将人拖回床上。 「肖谔。」文祺掐住他的胳膊,指甲抠进肉里,奋力挣扎出一点微弱的唿吸,「别碰我。」 他还在反抗,只因挣脱不掉箍紧肩膀的那双手,不得不用言语牴触,胸腔剧烈的起伏。 也许是因为周围的人束手无策,愣在原地,导致屋内太过安静,又或许是因为他们离得太近,彼此交换着气息,让文祺紧绷的神经逐渐松懈,隐约觉得肖谔和他所排斥的那些人不同,目光含情而温柔,身上的力道虽重,却满是安抚。 「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打破僵局的同时,肖谔松手,站直身子凝视文祺的眼睛。他接过护士手里的输液针头,刺进手背凸起的青筋下,隔断旁人的劝阻,迳自放到对方眼前,一字一句念的清晰,「只要有我在,这东西就不会伤你,只会救你。」 「别怕,我陪你一起。」 血液回流,在输液管中不断攀升,文祺发着愣,肖谔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在痛感产生的一瞬间,握住对方冰凉的腕骨,滚烫的指腹摩挲着脉下心跳,压制住他体内潜在的恐惧,撑住这具就快要支离破碎的身体。 肖谔的手被陆然板过去交给医护人员处理,两抹眼神却始终交/合在一起。 两人头顶各自挂着一只吊瓶。文祺对周遭还存有戒备,死死盯住刺进皮肤里的针头。肖谔的指尖离他很近,在被单上来回逡巡,终究没敢大着胆子逾矩。 文祺在丧失记忆的前提下,仍旧对试药经歷有着歇斯底里的抗拒,几乎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这让肖谔忍不住去想,他究竟是靠着什么,支撑着自己度过那三年暗无天光的日子。 第31页 天蒙亮的时候,文祺睡着了,沉重的眼皮盖下,遮挡住清透如玻璃的瞳眸。他安宁的唿吸着,一侧脸颊染上了晨光,轮廓优美漂亮。 这之后,文祺做了血检和脑部ct,肖谔同他一样穿着病号服,跟随流程也做了全套。 将近半个月的住院治疗,肖谔终于拿到了文祺的检测报告——解离性失忆症。徐主任看过其他几个项目的化验结果,除了因常年大剂量试药导致的脏器功能絮乱,身上没有大病灶,都是些能够靠长期调养恢復的小问题。 「通常来说,就是无法回忆先前的生活或者人格,特别是经歷过具有创伤性的事件,从而造成情绪过度失控,因强烈刺激导致的阶段性失忆,或是遭受过极端恐慌及压力、滥用药物没有及时治疗,都有可能发病,」 徐主任拍拍肖谔的肩膀,示意他别担心:「好在并不严重,不像有些患者的记忆惯性断裂,只记得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事,隔两天就要重新认一遍亲人朋友。」他安慰道,「会没事的,文祺一定会康復的。」 肖谔郑重的谢过徐主任,离开时,脚步停顿,想了想,还是转身问道:「可他记得一些……别人的喜好。比如,喜欢的颜色,不喜欢吃的东西……这是为什么?」 「是同一个人的吗?」 「嗯,同一个人的。」 徐主任单手支颐,转了下笔,眼角带笑:「在问我这个问题之前,你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蜿蜒明亮的长廊上,肖谔步伐轻缓,朝文祺的病房走去。是拐角处那间,耀目的光线够不到门边,四周晕开一小片朦胧的灰暗。 肖谔立在门口,握住把手,没有摁下去,门上细窄的玻璃衬得文祺身影更加瘦长。他站在窗边仰起头,推开窗户,伸手去接散落在空中的艷色花瓣,而后挺背撑住台面,前倾身子去闻屋外盛春的味道。 「那应该是他最在乎的人吧。」 听见动静,文祺回身,宽松的毛衣套在头上,顺拉至腿根。肖谔为他披上厚袄,戴帽,穿鞋,文祺在他手中越来越温顺,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 「待会儿要去的地方会有很多人。」肖谔边说,边从兜里拿出一根红色的绳子,很细,是用上万枚「金刚结」纯手工编织成的,「怕你跑丢了,我得拴住你。」 抬起对方手腕,系了个死扣,另一端连着自己,像小时候玩蹿胡同巷子,为防止文祺跟丢,束在两人腰间的那条粗绳。 「走吧。」肖谔说。 俞春园的樱花开了。 第二十八章 正文028 空军总医院门前的公交站台人满为患,站牌中间的座椅有个空位,肖谔摸兜掏出张纸,擦两下,把文祺扽到自己身边:「坐着等吧。」 文祺听话的坐下身,左手放在併拢的膝盖上,右手悬空吊着,姿势怪异,引来不少路人的议论和目光。他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在看到旁边那个身形傲然,气质锐利,眼神兇狠的男人时,又戛然止住了声音。 肖谔剃回了一脑袋青渣,薄薄一层,还是侧面带槓,浑身散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凌厉感。这样一个人往人堆里一杵,野的过于扎眼,更别说手腕上还违和的系了根红绳,绑着一个乖巧可爱的少年。 公交进站,文祺跟着人流上车,肖谔后错半步,一只手始终护在他身后。选了个双人位,文祺挨着窗边坐下,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动,盯着路边栽种的一排杨柳,神情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车行几里地,驶入一片茂密的树阴,林立在街旁的各色小店中间,有条窄巷。文祺回头看一眼肖谔,这人正在愣神,他等了一会儿,在对上视线后,抬手指了指窗户。 肖谔眨眨泛酸的眼睛,窗外是交织成片的往来车流。文祺又回到先前的姿势,继续欣赏着不断变换的街景。 那条窄巷,叫盛阳胡同。 文祺是想告诉肖谔,他看到了他们的家。 若不是因为要和徐主任交流文祺的病情,肖谔可能都忘了,文祺的智商还停留在小学。他止不住的心疼,没办法想像文祺在最好的年纪经歷着最不好的事情,如果可以,他想换回那些时光,不惜一切代价。 思绪渐浓时,左肩一低,熟悉的气味近了,心跳跟着连撞一拍。肖谔偏头,文祺竟然靠着他睡着了。 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啊,肖谔笑了,吵闹着要看樱花,结果睡了一路,抱在怀里也不睁眼,最后还是用几块糯米糕给馋醒的。 只是现在长大了,不再爱吃糯米糕,也不要他抱了。 软小一只伏在肩上,头髮利落的别在耳后,俯视,能看见高挺如山根的鼻骨。肖谔悄悄伸过去右手,幅度很小的划了下文祺的鼻尖,找了个角度,好让他能睡的更加舒服。 俞春园到了,肖谔不情愿的喊文祺下车,还需要沿着青瓦红墙步行一段距离才到正门。文祺边走边抬眼远望,满园春色关不住,馥郁香气飘散到围墙外面,他用力闻了闻,回头看向肖谔,晃起了右手。 肖谔只顾闷头走路,菸瘾犯了,正思考该怎么解决。文祺在叫自己,实属难得,心思被他牵引过去,于是快走两步并排同行,背上逐渐有了一丝热意。 尽管是工作日,游客依然不见少,满眼的人山人海,找不到一处安静的景。肖谔性子急躁,脾气也爆,听不得嘈扰杂乱的声音,想带文祺寻个僻静的角落,谁知这俩人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力道相抵,脚下一个不稳,又撞到了一起。 第32页 肖谔侧身挡开人流,对文祺说:「我跟着你走。」 脚底的石砖变成草地,上了山坡,入眼是条玉带似的长河——小月河两岸春意盎然,细波微粼,钻石般耀目璀璨。沿河有人在盪空竹,武长剑,跳扇舞,几个老人围一桌下象棋,偶尔一道行云流水的高音千迴百转,文祺循声望过去,源头是长椅上大爷手里的老式收音机。 粉色的花瓣洋洋洒洒,文祺边听边蹲下身,捡几片叠成一摞,装进兜里。肖谔看他玩儿的认真,两人又处在下风口,于是偷摸叼起根烟,痛快的解了解痒。 烟缕飘向肖谔身后,身前的文祺又捡好一捧,揣兜,转身就要往回走。 肖谔慌忙藏烟,文祺已经看见了,走近动了动鼻头,表情不怎么明朗。肖谔心下一凛,忽然感觉不妙,就见文祺眉间缓慢的拧起一枚「川」字,带几分敌意的后退一步。 完。肖谔闭眼,禁了他的酒,还要禁了他的烟,这日子他妈没法儿过了。 风里的温度回冷,斜阳西下,色彩分明的构图被抹成单一的橙红,远处湖光山色,近处草木皆盛,肖谔走在前面为文祺挡风,红绳垂下弧度,时而与两人手背相蹭。 遇上晚高峰,出口处被堵的水泄不通,地铁口人满为患,肖谔护着文祺站在路牙边,寻思是不是应该叫辆出租。 手机拿出来没一会儿,一辆黑车停在他们身前,司机放下窗户,露出温和的笑脸,热情道:「小兄弟,上哪儿啊?我载你们去吧,这个点儿可是打不到车的。」 明明是带着善意的友好,撞进文祺眼中却变成一张憎目可怖的脸,他胆怯的想要去拉肖谔的衣服,却见那人正弯腰与司机比划交谈,伸过去的手立时攥紧,唇线绷直,抬脚便跑。 肖谔被他拽了个踉跄,手腕吃痛,不明就里只得快步跟紧。文祺速度飞快,玩儿了命的狂奔,帽子都掉了也不肯停下,直到筋疲力尽,蹲在天桥下一小片阴影里,他才开始大口喘气,缩着手,盯着几步外的一丛月季。 肖谔调整好唿吸,「啧」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文祺是在害怕什么。他俩就这样一站一蹲两厢无言,等到树影婆娑,万家灯火悉数亮起,喧闹的城市收敛于夜晚的静谧,肖谔与他面对着面,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后颈,轻咳几下,深吸口气,唱出了声音。 五音不全,丝毫没在调上,也不会换气,起承转合一点不流畅,每一句都硬巴巴的,结尾捏着嗓子,喊得拖泥带水,倒是找着调了,不过也唱完了。 「好听吗?」肖谔厚着脸皮问,他在黑暗中寻找文祺眼睛里的光。 文祺看着他,点了点头。 「这是很久以前,你在俞春园门口给我唱的一首曲子,是《凤还巢》中的一段。我根本听不腻,可你却说还要学新的唱给我听。」肖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唱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就算文祺不嫌弃,他也不敢再唱了,怕给自己唱哭了,「等你彻底好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的人都喜欢你,也有你喜欢的东西。」 街灯倏而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斜斜的拉长,肩靠着肩,头挨着头。红绳的一端松了,从肖谔腕间滑落,文祺拾起来绕在自己右手,刚好六圈。 他朝肖谔伸长胳膊,唇齿轻启:「帮我系一下。」 声音清灵干净,尾音勾人,入耳钻心。肖谔愣住了,木讷的帮文祺打了个平安结,贴在一处的皮肤慢慢匀成相同的温度。 第二十九章 正文029 厨房门前支了张圆桌,盖着一垫凉蓆,上面铺满了从无量山採回来的普洱鲜叶。四月的阳光温暖和煦,甘醇的茶香被柔软的春风轻轻一带,陆小昭指尖捻起一片,简单尝味,选一些放进巴掌大的铜壶,拔了些干草往灰青色砖块垒砌起来的炉子里一压,火柴擦星,没多久,普洱的味道越来越浓。 肖老爷子躺在摇椅里晒着太阳,鸟笼内的「红子」在和雪貂玩闹,朱红色的大门朝内推开,是肖谔和文祺回来了。 「小北方!」陆小昭沖文祺招招手。 文祺摘掉帽子,走过去,看看铜壶,又看了看旁边几个碗里盛放的各色药材,陆小昭解释道:「这是张大爷给你开的中药,待会儿我用紫砂锅给你熬好,每天喝三碗,总共喝三年。」 三年?文祺瞪了下眼,手往旁边一伸,抓住了肖谔的袖子。 「多熬点。」肖谔俯身闻了闻其中的一味,金钱草,一眼扫过旁边几类,牛膝,薏苡仁,茯苓,白朮,全是大补。他淡定道,「我也一起喝。」 陆小昭用抹布擦净紫砂锅底部的水渍,把药材按比例倒入,加水,压盖,上炉,拿起蒲扇挥了挥:「肖爷,我怕你喝完流鼻血。」 肖谔低头看了眼文祺还抓着自己袖口的手,心道,不喝估计也得流。 「爷。」肖谔转身沖肖老爷子眯眼笑,老爷子熟稔的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这么半天才想起我来?」 「您不是吧。」肖谔搬把椅凳坐到爷爷身旁,「别告诉我您吃醋了。」 老爷子抓起拐杖狠狠的掸两下肖谔的腿:「小兔崽子,敢拿你爷打趣!」 文祺接过陆小昭手里的茶,双手端平,送到老爷子面前。肖老爷子欣慰的笑着,抿一口,亮堂嗓一扬:「嫩绿邀春焙,余甘浃齿牙。神清非澡雪,普洱誉仙家。」 第33页 肖谔隔着衣料握住文祺的手腕,对方显然早已习惯,顺着他的劲儿坐在他身边,「听得懂吗?」 文祺摇摇头,陆小昭又给两人各端来一杯。 「爷爷在夸这茶好喝。」肖谔饮茶如饮酒,一口闷肚,等着回甘。文祺想学他的动作,可这茶实在太苦,尝两口,原地呆愣的开始怀疑人生。 肖老爷子逗趣的问:「怎么样,小北方,好喝吗?」 文祺苦着脸,竖起一个大拇指。 「瞧瞧。」肖谔扭头沖老爷子一挑眉,「我们这赞誉多通俗易懂,您那舞文弄墨的,谁能听得明白。」 「嘿?敢嫌弃你爷。」老爷子麻熘儿的从摇椅上蹿起来,抡起拐杖,「三天不打,皮痒痒是吧,给我装茶去,我要回趟茶楼。」 肖谔捂着屁股「嘿嘿」笑:「行嘞,我送您去。」 「指望不上你。」老爷子朝刚进门的陆然扬了下头,「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孙子,哼。」 中午的气温高了,陆然脱掉风衣,露出里面裁剪合身的紫色衬衫,袖口上翻三折。他站在阳光下,整个人熠熠耀眼,看的陆小昭不自觉流露出一副痴态,蒲扇掉了,手还机械的挥着,「啊」的一声痛叫,烫着了。 陆然吓得面色发青,慌忙从屋里抱出医药箱,棉签碘酒绷带一水儿全招唿上,又是吹又是哄的。肖谔指指那对儿兄弟,问他爷:「您确定您指望的上?」 肖老爷子唉声嘆气道:「那我找隔壁老王头,搭伴儿上茶楼听戏去!」 肖谔再补一刀:「老王头和赵奶奶拍『金婚』艺术照去了。」 一口气卡在胸腔,老爷子望天感慨世态炎凉,又听院门开合,方铭礼和尹月芳来了。芳姐放下让剧团小辈儿们做的春饼滷肉,招唿文祺和陆小昭来吃。肖谔走过去拿胳膊肘杵方铭礼肋骨,小声问:「合好了?」 「没。」方铭礼抱臂踢玩脚下的石子,「就是一起来看看文祺。」 「少拿文祺当藉口。」肖谔话是沖方铭礼说的,目光却一直追着文祺的身影,见他跑进东厢房,站在木窗前,翻包掏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收藏的是在俞春园挑拣的那些粉色花瓣,「小时候没拿我玩儿够过家家?这么多年,芳姐没找过别人,一门心思把青春全扑你身上,明眼人谁瞧不出来?你多大了?非得老来得子?矫情啥呢?」 一连串的问句跟机/关/枪似的突突,方铭礼抬头扬起震惊脸,不可置信的用眼刀上下刮一遍肖谔,「你吃错药了?」 「嗯?」肖谔漫不经心的应着,视野里,文祺横起左胳膊,放在窗台上枕着脑袋,右手食指轻敲瓶身,眼神如水,髮丝被风缱绻至耳后。 「你的人设不应该是沉默寡言、忧郁悲情小王子吗?」方铭礼摸摸心口,吓死他了,「突然这么健谈,还跟个老妈子似的,我有点不适应。」 文祺抬眼寻找肖谔,看见了,继续歪头摸瓶子。肖谔心里美滋滋,嘴上打哈哈:「是吗?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你能别笑的这么瘆人吗?」方铭礼离远几步,「顶个板寸,穿一身黑,面相凌厉,笑成这个亚子,真没眼看。」 「再说了。」方铭礼又离得近了些,「我跟你什么关系,你怎么老是替尹月芳说话,我也就她一个,我的青春就不是青春了?她那脾气一起来,我完全是个受害者,你到底哪边的啊?」 「茶楼里的人都一条心,除非你『嫁』进来,我肯定站你队。」肖谔变着向的做媒,为他「爹妈」操碎了心,「喜欢孩子自己生,别成天盯着我和文祺。」 「你俩说啥悄悄话呢?」芳姐脚下生风,踩出一排的碎高跟音,一身的红,凸/挺的线条婀娜娴雅,身材压根儿不输小姑娘。她指着方铭礼:「骂我呢吧?」 方铭礼扶额:「夸你呢,都快给你捧天上去了。」 芳姐给他俩一人卷一张春饼,嗤一嘴道:「那也是肖谔夸的我。」 围墙边的月季开的正旺,海棠垂柳,池塘里又多养了三五条游鱼,其中那条硕大的白色锦鲤,纵身一跃,扑腾出几朵晶莹的水花。 肖谔撞了下尹月芳的肩,落低声音:「还记得我那堆宝贝里,有一件你最想要的东西吗?」 「……是那枚羊脂玉的髮簪?」尹月芳眼眸聚光,捂住嘴,脸一红,模样就是个小姑娘,「什么意思?你终于肯卖给我了?」 「你买不起。」肖谔故意说,「整支玉簪通体打光无结构,表层带天然金黄皮,雕的是镂空祥云纹,苏工,有大师红印,绝无仅有,天价。」 芳姐没多少存款,她花钱如流水,又是剧团当家,照顾老的打点小的,日常吃喝都是精打细算着过,茶楼的帐上还有她的借款呢。 尹月芳咽下口水,哪个女人不爱珠宝,肖谔每一句描述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买不起还勾/搭我,讨不讨厌。」 肖谔得瑟的走到窗边,同文祺附耳嘀咕两句,文祺瞧一眼尹月芳和方铭礼,点点头,继续趴着。肖谔双手插兜踱回步来,迎着光,沖芳姐笑的没心没肺:「我家领导批准了,可以送给你。」 「啊?」这一声着实拿出了唱戏的气势,还得是刀马旦的角儿,高亢洪亮。尹月芳惊喜的合不拢嘴,「真的假的?我不是在做梦吧?」 「真的。」肖谔仰起头,深吸一口庭院里的清新空气,平静的说,「作为嫁妆。」 第34页 第三十章 正文030 肖老爷子拎着两盒茶叶,蹭着方铭礼的警车回了茶楼,这下满意了,特别拉风。一院子的人离开的离开,回屋的回屋,肖谔关上东厢房的门,脱掉外套,对文祺说:「你刚出院,徐医生让你多注意休息,睡会儿觉吧。」 他拿出一板药片,在文祺的注视下嚼了几粒,而后拨出四粒递过去,端杯水,盯着文祺老实的吃进嘴里。 文祺把玻璃瓶从窗台挪到桌面,蹬掉鞋,上床盖好被子。闭眼没两秒,又起身趿着拖鞋,把椅子搬到床边,重新钻进被窝。 肖谔被文祺的这一举动弄得心尖儿犯痒,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盯着文祺的睡颜,心里更痒了,于是靠着床板,微阖眼帘,没一会儿也睡熟了。 梦里的画面天旋地转,时间与地点错乱着搭配,有时是在瑞丽,在客栈,在会所,有时在茶楼,在俞春园,在医院。肖谔追着一个弱小的背影跑的满头是汗,被开往废旧工厂的警车鸣笛声骤然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摸床上的人,却扑了个空。 被单是凉的,肖谔失措的嚷道:「文祺!」 他回头,窗户大开,黑漆漆的夜晚,院里只亮着几盏红灯笼。微弱的光线撒进屋内,文祺披着他的衣服,手上端着玻璃瓶,正来回摆弄。 冷汗瞬间湿透内衣,肖谔撑膝缓了缓神,长长的唿出口气。他起身走到文祺身边,看红光染上红绳,和风树影,氛围满是暧/昧,眼里尽是深情。 「怎么了?」肖谔的声音很轻,很柔。 文祺举起瓶子,指给他看,肖谔仔细端详半天,发现花瓣的边缘已经褪成了棕色,翻了捲儿,渐渐凋零,变得干扁。 肖谔抬手想要拍两下文祺的背,思忖片刻,只道:「花开花谢,总有周期和轮迴,明年咱们再收集就是了。」 文祺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眸子里的落寞和沮丧都是真实的,肖谔心疼,用最短的时间想了八百多种能够哄他开心的方式,没一种满意的。他先是哄:「你乖乖的去睡觉,明天一早,我保证让你看到永远不会枯萎的樱花。」 再是思考,该怎么圆这句谎。文祺听话的又睡下了,肖谔有一晚上的时间,他步出房门,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唇间叼根草茎,开始苦思冥想。 细风吹拂,月色再亮一层的时候,肖谔一拍大腿,有了。他瞄准了老爷子的藏宝屋,边走边心虚,偷摸推开门,拍亮灯,猫着身子在地上好一阵翻腾,终于找到那块拳头大小的粉色芙蓉晶,在暗处幽幽的散着柔光,有着莹透细腻的美。 是块极品。肖谔大着胆子,打开水切机,眼一闭,聒噪刺耳的声音持续三秒,手上的石头切下来一角,能做个半指长的小吊坠。 接着推磨,用二千目的砂轮和牛皮抛光好参差的毛边,摸出金刚钻,活动开指关节和手腕,他不是专业的,不过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但刻朵樱花应该不成问题。 刚要勾勒,对面的墙上落下个黑影,肖谔勐地一惊,回身就是一记直拳。陆然狼嚎一声,捂住肚子,痛的倒吸凉气:「三更半夜的,你抽什么疯啊?」 多年拳击训练,下手确实没收着劲儿,肖谔漫不经心的说:「你怎么走路都不出声,吓我一跳,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呢。」 陆然翻了个白眼:「咱俩谁更像贼?」目光横扫台面,「你这是干吗呢?」 「给文祺做个东西。」肖谔指指柜子上的一袋子金箔粉末,「帮我拿过来,刻好了我要往上镀色。」 陆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干什么,也还是照做,并且好心提醒道:「是谁说『先努力别把爷爷的家产败光了就行』?打脸不?」 力道遒劲,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是一气呵成。肖谔换了把美工刀雕花蕊,话讲的理直气壮:「哎,谈恋爱还要什么脸啊。」 别看是件小物,耗费了肖谔整整一晚上。黎明擦亮天际,滴胶凝固,金粉才沿花朵轮廓压覆完毕。陆然一直在给他打下手,搬来许久不用的打孔机,超声波高频一震,孔打好了,拴根黑绳,系两个平安结,大功告成。 陆然哈欠连天的回了西厢房,陆小昭一夜没找到他哥,睡不踏实,迷迷瞪瞪的踢着被子打太极。陆然垂眼欣赏了一会儿,笑着躺到他身边,把人搂进怀里,有规律的拍着后背,陆小昭才终于消停下来。 文祺醒了,坐在床边给雪貂挠痒,他微弯着背,时而看向门口,明显是在等人。第六次抬头的视野里,肖谔的身影由远及近,他蹲在文祺面前,拉开项绳,将礼物带在对方脖子上,神色疲惫却温柔:「答应你的。」 通透粉嫩的芙蓉晶,光滑圆润,表面一朵绽放的金色樱花,流光一转,美的惊心动魄。文祺很喜欢,拽起绳子尾端拉扯半天,肖谔会意的安抚:「不会断的,绝对结实,放心吧。」 红日升到最高处,院子里又生动起来,陆小昭坐在海棠树下煎茶,熬中药,陆然在厨房准备午饭。老爷子闲来无事,提着烟杆儿,去藏宝屋熘达两圈,就听平地一声吼:「肖谔,滚出来!」 肖谔和陆然一愣,心道不好,这么快就被爷爷发现了?只见一个刚洗完澡,顶着毛巾灰熘熘蹿出房屋,一个拿着锅铲,正飞速琢磨着该怎么替兄弟求情。肖老爷子扬起烟杆,举着那块仅剩半个拳头大小的残次品:「过两天有买家上门提货,是要拿去做手把件儿的,你个败家玩意儿,切成这么小块还怎么跟人交易?你给我过来!」 第35页 做都做了,也復不了原,干脆破罐子破摔。肖谔大步踏到院中,呲着牙道:「对不起,爷,我的错。」 老爷子瞪着他,两只眼睛在喷火:「干吗用了!」 肖谔诚实的回答:「追小男生。」 「我打死你!」肖老爷子健硕的飞过去一脚。 肖谔拔腿就跑,抱住脑袋大嚷:「爷,冷静!您可不能打死我,我可以断子绝孙,您不能!」 「再臭贫!把你钉墙上!」 「哎别——别打脸!」 陆小昭笑的天真烂漫,陆然也在笑,回身从锅里夹出一块蒸腾着热气的红烧肉,给陆小昭尝鲜,兄弟俩一起兴致勃勃的看热闹。 肖谔边跑边侧目,余光中,站在屋门前的文祺正望着他,弯起的眼角唇角像月牙儿,阳光一照,好看极了。 第三十一章 正文031 文祺最近睡觉有些不安实,经常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每次醒来都要盯一会儿肖谔,不说话,默然凝视,而后再穿衣下床,洗漱吃饭。 肖谔这几天总被文祺莫名其妙的眼神弄的过分紧张,他对文祺不设防,那两道如炬的目光好似能直入心底,看透他所有潜藏的情绪。 气温回暖,雪貂顺床板一路攀爬,蹿到被子上弓身跳两下。文祺醒了,揉揉眼睛,四周静悄悄的,床边的座椅没有人,肖谔不在。 他掀开薄被,拿过椅子上的外套披好,脚还没触地,从窗台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文祺抬头,眯眼,一款老式收音机亮着灯,「嘶嘶啦啦」冒出一阵干扰音后,听的真切了,是首戏曲。 婉转悠长的亮堂嗓儿在唱:(西皮流水)这兄妹本是夫人话,只怨那张生一念差、说什么「待月西厢下」,你乱猜诗谜学偷花。 青衣唱腔,文祺觉得耳熟,把椅子搬回桌前,趴着听完了整曲《红娘》。肖谔关掉收音机,站在窗外俯身,将刚从月季堆里摘来的一支玫瑰放到文祺眼前,轻道:「带你去个地方,可能要住一段时间,简单收拾下就出发。」 肖谔说完,文祺拿起玫瑰边闻边望向他:「是和你一起吗?」 没料到对方会开口,音色好听,内容更好听,肖谔点头:「我们还住一个屋,我还看着你睡觉,哪儿都不去。」 茶楼周末来的客人更多,陆小昭一早便去忙活,陆然中午才出屋门,见肖谔一身扎眼的潮服杵在院中,手上是双露指的暗色系手套,活动臂膀时,长袖里衫贴着外衣夹克上移,露一截劲瘦的细腰,脚边放着红色行李箱,他问:「干吗去?」 「回茶楼住。」肖谔沖箱子一歪头,犯懒道:「我拿车,帮个忙呗。」 肖谔高中毕业那年,考了驾本儿,给新买的山叶r6上了张「京a」的牌,每天夜里绕二环飙车,竞速160,没少让方铭礼托关系从警察局里捞他。后来抽风的次数少了,r6便跟一排老式二八锁在院后的车棚里,没再碰过。 此刻重出江湖,陆然有点激动,没有男生不爱重机车,他虽不会骑,但只要瞄一眼,肾上腺素都会升高。 肖谔这身行头配上贴了紫色亚光膜的r6,难得陆然认可,无论男女,没几个能禁得住帅少配摩托。 临近车棚,肖谔径直朝r6走去,陆然急切的在心里搓手手,幻想发动引擎时那一声沉闷的重低音,在音箱似的密闭窄巷里轰然噪响,这动静,简直能令他亢奋。 一双比平时都聚光的眼睛死死的盯住肖谔的背影,目光擦过r6,陆然在心里「咦」的发问,就见那人瞄准摩托车旁边的破旧三蹦子,面不改色的飞起一腿,跨上了车座。 陆然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肖谔朝他帅气的一扬下巴:「行李放『后备箱』。」 神他妈后备箱!陆然嫌弃的把手里的东西扔上车:「爷爷都嫌这玩意儿过时,多少年没骑了,好好的r6搁棚里吃灰,图啥啊?」 「你懂什么。」肖谔满脸不屑道,「开摩托车,一脚油,十分钟到了。骑它,四十来分钟吧。」支在两侧的长腿向后蹬地,三蹦子从一列大二八中脱颖而出,他看一眼陆然,高低着肩膀满足的说,「重要的不是终点,是沿途的风景,还有和你一起看风景的人。」 陆然呆住,半晌,佩服的竖起个大拇指,反正他是没有勇气去骑这辆「一蹬三哼哼」的破车。 文祺等在院门口,远远瞧见徐徐而来的三蹦子,离近了,丝毫没犹豫,迈上车,坐在横躺着的行李箱上,抱着雪貂沖陆然挥挥手。 没踩几下轮子,白色泡桐的香味变得更浓,文祺左右摆头,看敞着门的家家户户,有的在洗衣做饭,有的在练功下棋,还有小孩儿把桌板搬到屋外,背着太阳在苦读诗书。 右拐出了盛阳胡同,街道两侧挺拔的杨树支起一路浓荫,泛白的光线从枝桠间流淌,满地碎银。肖谔卖力的蹬着,尽量保持匀速,偶尔遇见熟人,大方一笑,抹一把脑袋上漫出的汗珠。 衣服下摆被文祺抓住,肖谔一惊,车把歪了。他急忙扶正,文祺的拇指贴着他后背,肌肤相蹭,有点凉,骑了一段路,又变得有些烫。 路过一家服装店,两人下车,三蹦子停在画了白线的车位。肖谔推开店门时嚷了句:「孙大妈,是我。」就听二楼台阶「哒哒」几声响,身材微胖的女人朝门口一扬手,「来啦小肖爷,人带过来没有?」 第36页 「嗯。」肖谔将文祺轻轻揽上前,「都需要量些什么?」 「肩宽、三围、腿围、臂长。」孙大妈架上老花镜,抬头「哦哟」一声,「这孩子可够瘦的。」 肖谔摸了摸鼻尖儿:「三件上衣,两条裤子,一套西服一套唐装,之前定好的。」 「没错。」比对完记录,孙大妈掏出皮尺,音量稍大些,「来,小伙子,到阿姨这儿来。」 文祺原地不动,好似没听见。孙大妈又重复一遍,以为是个腼腆孩子,主动走过去拉开尺子,示意他抬臂。文祺举起蹿上身的雪貂,吓孙大妈一跳,两人隔着三米远,肖谔嘆口气道:「让我来吧。」 店里的人多了,两人移换到柜檯后面的试衣间,放下帘子,隔断外面的喧嚣,也遮住了本就稀薄的光线。空间太小,转个身都费劲,贴在一起的衣料有细微的摩挲声。 文祺拉开外套,抻平里衣,双臂上举,看的肖谔喉结翻动,硬着头皮把手绕到他身后。 耳边有温热的唿吸,软发贴服耳侧,痒的肖谔赶紧拉直皮尺绕回胸前,记下数字。抬眼,文祺精粹的目光猝不及防打进心间,有股隐在深处压抑已久的情意被勐然间撞了出来。 操。肖谔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对自己的反应很是无语。等他回过神,才发现这个动作做的过于明显,再一抬头,文祺垂着脑袋,一动不动,不知道在看哪儿,只知道放在他胸前的手,能清楚的感觉到心跳变得略微急促了些。 第三十二章 正文032 不过是量个做衣服的尺寸,肖谔感觉自己好像上了趟战场,累的筋疲力尽,理智也险些溃不成军。 他用这些年锻鍊出的强大意志力,测量好文祺的臀围、腿围,手心里的汗捂湿了皮尺。拉开帘子,肖谔揉着酸楚的后颈活动腰背,紧绷的肩线松软下来,释然的长唿一口气。 文祺跟在他身后,手指缩进袖口。 肖谔把尺子还给孙大妈,笑着道了谢,潇洒的朝门口踱步。 孙大妈愣了两秒:「小肖爷,这是要走了吗?」 肖谔闻声回头,没察觉出不对劲,抬手摸摸板寸,「嗯」。 孙大妈站在柜檯后面,单手支颐,颇为无奈的看着他:「我要的数据呢?」 哦对对。肖谔恍然一拍大腿,食指在空中轻点,不好意思的转身,步子还没迈开,脚下一顿,冷汗都下来了。 刚才量好的数据呢?他给忘了。 耳垂、下巴、鼻尖、脑袋顶通通挠一遍,也没想起来,要命的是居然一个都不记得。他用眼神求助文祺,对方正全情投入的撸貂,压根儿没看他。 肖谔不得不轻唤一声,文祺抬起头,两人对视良久,文祺默默放下雪貂,重新走回试衣间,背靠隔板。 肖谔内心哀嘆,行吧。 芳姐的电话打进来时,肖谔正歪着车把在十字路口拐弯,他用脸和肩膀夹住手机:「嗯?」 「什么情况?」听筒里传来乱七八糟的声响,杯盘戏曲欢歌笑语,尹月芳厉嗓儿道,「这都过了一个多小时了,你就算腿着来也该到了,怎么这么慢?」 肖谔显得不耐烦,因为心虚,具体心虚什么他自个儿也琢磨不清楚:「问那么多干吗?马上到。」 「你订的那张行军床送来了,我给你放哪儿?」芳姐问。 肖谔瞥一眼红绿灯,下来推车过马路:「我屋。」 「二楼又不是没别的房间,那么多张床,非得挤一块儿。」尹月芳边说边上楼,指挥送货的人把东西放对地方,「两张床,空间占的满满当当,侧个身都不方便,勉强能下脚,这要是晚上文祺起夜,稍微有点动静就能吵醒你,麻不麻烦。」 不麻烦,他乐意的很。肖谔重新踏上三蹦子:「你再好好让人看看,帮着摆摆,争取连下脚的地儿也省了。」 尹月芳纳闷:「……你想让文祺从你身上爬过去才能出得了屋门啊?」 栅栏街快到了,肖谔使劲蹬了两下:「行。」 尹月芳:「?」这人什么毛病。 开豪车招摇过市的人,不稀奇,吭哧吭哧跟三蹦子较劲的人,不多。街边两侧小店里的顾客都抻着脖子向外张望,茶楼近在咫尺,坐在二楼看台听戏的大爷叼着菸斗,胳膊肘搭上栏杆,笑了:「小肖爷,怀旧呢?」 「别说。」肖谔顾不上抬眼,只挥了挥手,「可真够累的。」 没从正堂走内梯,这时候客人多,肖谔出现又得是一通招唿,于是带着文祺进了楼门,直接上到二层,直奔自己那屋。 雪貂轻车熟路跳到床铺缩起身子打盹儿,文祺环视四周,这里的房间不比四合院,精简的摆设仍显得空间逼仄狭隘,除了睡觉,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肖谔放下行李箱,空间更小了,他问:「我们以后就住这里,喜欢吗?」 文祺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服务生小璟在二楼跑来跑去,棉麻帽攥在手里,模样焦急。肖谔走出屋子,目光扫到她,小璟停住脚,喘两口气:「肖爷,我在找芳姐,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肖谔站在正堂二楼的围栏前放远视线,尽管一楼大堂宾朋满座,他还是很快就在人群中寻见了方铭礼:「后面有她的节目,这会儿应该在更衣室做准备。」 小璟迷茫的看着他:「可是今天剧团没有安排芳姐出场啊。」 第37页 肖谔很浅的弯着眼角,小璟红了脸,慌乱的望着楼下,又听他问:「有什么事?」 「啊,对。」小璟应声回答,「有个客人嘴刁的很,非要吃铁锅加饴糖炒出来的栗子,说咱们现有的是用电力锅加热的,味道不对,正闹脾气呢。」 「老客新客?」肖谔问。 小璟说:「老客,脸儿熟。」 「以我名义送盘腰果过去,跟他说,半小时后一定让他吃到正宗的糖炒栗子。」 隔街的胡同东头,有一家没店招的小铺子,里面住着个老奶奶,每天都在炒栗子,用炭火和大砂粒,五块钱能买半斤。 肖谔揣上钱包,握住文祺肩头,弯腰对他说:「我去买点东西,很快回来。外面人多,别乱跑,在这里乖乖等我。」 文祺送他到门口,两步路,就能让肖谔特别满足。关上门,屋里突兀的安静,文祺老实的拉开椅子,坐下身,双手放在空荡的桌面,盯着墙角两盆生长繁茂的黑法师。 转过视线,手边不远处的位置,摆着一枚木色的相框。他拿近,里面放的是一张合照,十六岁的肖谔文祺一眼认出,而被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孩子,却让文祺看了很久。 第三十三章 正文033 房门打开,外面一片满堂彩,唱曲的人是个哑嗓,音色却高亮,二胡节奏渐快,腔调再起:(二黄原板)我二老年古稀无后实惨,周梁桥拾一子接传香菸。 是《清风亭》的一段唱词。文祺走到围栏前,向下望去,远处是一方光线聚拢的舞台,站着对儿老头老太,皆是花白的鬍子粗浓的眉。两人相互搀扶,拐杖撑住佝偻的身子,水洗过度的亚麻长袖幅度不大的往空中轻抛,神色忧苦:清晨起到学中把书念,但愿得老天爷,保佑我姣儿早早成名,从今后也改换家园。 抱紧手中的相框,文祺扶着楼梯缓步下来,站在正堂右侧,凝视台上演员们的动作。先是近处一桌,其中一位男客人注意到他,与同伴附耳交谈,再是由点及线的小声议论,最后吸引过去半座厅堂的目光。 文祺一头亮丽的棕发垂至锁骨,一侧别在耳后,露出削瘦的脸线。茶楼里的灯光是温和的暖黄,被舞台耀眼的白光一衬,变得黯淡昏沉。视线仿佛隔着一层浅淡的水玻璃,可他生的好看,叫看他的人不由得眯起了眼,清正的眉下是湿润的眸子,水灵透光,五官因鼻樑更显立体。皙白的额头,薄淡的唇,第一直观雌雄莫辩,再一眼,是个分外惊艷的少年。 就是衣服不怎么合身,大了不止一个码,松垮的挂在平窄的肩上。 起了些喧吵声,演员同琴师一併望过来,陆小昭刚给客人上好新茶,瞧见文祺,一个健步,拉着他去了后台。 声音倏尔撤出耳畔,陆小昭把围在脖颈上的方巾摘下来,擦擦脑门上的汗:「小北方,肖爷交代了,得看住你,不能让你乱跑。」 周遭安静没多久,闷在更衣室里的嬉笑声逐渐清晰,大门敞开,乌央一群胭脂粉黛甩着艷色的水袖哄闹着往外走,路过文祺身边,纷纷侧目,年纪大些的花旦都认识他,有些惊讶的唤道:「文……小北方?」 文祺茫然的看着这些混杂各色香水、妆容不一的旦角们,一时分辨不出是谁在叫他的名字。 「快进来。」这个音色熟悉,是尹月芳,文祺抬眸,霎时愣住了。 硃砂色沿眼廓晕开,上浓下淡,两瓣红唇映衬一身大红色的花帔,上面绣着繁缛的团凤图,对襟是素白的底,淡蓝色的纹,珐瑯彩片与贝珠组成的硬头面——大青衣穆桂英的扮相。 芳姐见他没动静,柔声道:「小北方?」 文祺点头回应,同陆小昭一起进了更衣室旁边的化妆间。 一水儿的镜子,周围一圈白灯,每个桌位都放着红白油彩,定妆粉,锅烟子。只有一个位子上坐着人,正往自己拢好的湿发上贴片子。 芳姐问文祺:「是在找我吗?」 文祺把扣在胸口的照片拿给她看。 「哎呀,真是太怀念了。」水袖掩嘴,尹月芳带着妆容的笑态更加妩媚,「你抽条拔节的晚,跟在肖谔身后都找不到你,又瘦,抱起来一点分量也没有。」 「这张合影就在茶楼旁边照的。」芳姐回忆着,「肖谔不爱照相,谁说都不管用,所以他的照片特别少,这还是你嚷着要拍,他才听话配合的。」 文祺身子骨弱,陆小昭怕他站久了会累,拉着他坐下,问:「小北方,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文祺摇头,抬眼瞧着芳姐,分明是有所求。 尹月芳在人场混久了,就算是个陌生人,给她个眼神也能猜出七分意思。文祺有事,她会意,却架不住这双幼态纯粹的眼睛,心疼的说:「想要什么,尽管提,芳姐全满足你。」 文祺将照片重新拿在手上,指指肖谔怀里的自己,抬手缕了下长发,捏起发梢。 尹月芳诧异的问:「你想……剪头髮?」 陆小昭遗憾道:「这么漂亮,剪了多可惜啊。」 文祺的目光始终温和,内里隐隐有股子倔强,芳姐细眉舒展,扬声:「谢莹莹。」 贴好片子的女人应和:「芳姐。」 尹月芳双手端在胸前:「你也听见了,露一手吧。」说完,转向文祺,「莹莹既是演员,也是我们剧团的化妆师,造型师,肖谔的头髮就是她给剪的。」 第38页 谢莹莹耸肩摆手:「肖爷那髮型可真没什么难度,闭着眼睛都能理。」 文祺低头笑着,照片里的肖谔看上去很开心,他想让他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白色的围布盖在胸前,谢莹莹熟练的操起平剪,捻一束文祺的细发,并指理顺,干脆的落剪。尹月芳踩着经久不衰的掌声上场,方铭礼食指轻叩茶杯,目不转睛,看他的女人双手捧印,身姿飒爽,一步一挥袖,颦笑间流露的,是巾帼的傲骨与柔情。 一曲结束,大汗淋漓的下台,脱衣,身上仅剩一件素白的雪练,尹月芳摘掉头冠,巴掌在脸侧挥着风,快步走回化妆间,顿时热了眼眶。 妥帖的刘海,蓬松的髮丝,尾部带一点微小的弧度,文祺站在镜子前搔搔鬓角,谢莹莹用沾满爽身粉的小刷子,扫掉粘在他脖子上的碎发。 文祺开口问:「芳姐,还行吗?」 尹月芳不知点了多少下头,眼前的少年容颜未改,声音未变,还是那么可可爱爱:「太行了。」她清清发干的嗓子,「肖谔呢?快让肖谔看看。」 回到二楼的房间,文祺把照片放回桌面,右手握住椅背,想了想,没有拉开。行军床挨着床铺边沿搁放,中间没留空隙,压根儿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这是文祺喜欢这间屋子的原因。 但现在,他不想在这里等肖谔,他想早一点见到他。 卖栗子的老奶奶热情的过分,炒一锅栗子十几分钟,愣是拉着肖谔聊了大半个钟头。塑胶袋里装着热乎的三小包糖栗,肖谔大步往回赶,急出一身热汗。 栅栏街里有吆喝声,也有震天的锣鼓,有清淡的茶香,也有各种风味小食,肖谔略过两侧的景儿,快步变成小跑,离的茶楼越近,心思越是明朗,他焦虑,不是怕怠慢了客户,而是因为离开文祺太久。 春末清风,捲起一丝熟悉的味道。在经过楼旁那棵几近凋零的樱花树时,肖谔下意识扫过去目光,漫不经心的一瞥,险些摔倒,打着趔趄慌乱站稳身子,怀里的糖栗撒了满地,散着细腻的甜香。 他发狠的瞪着树下那抹瘦长的背影,那人正抬起手臂,去摘枝桠间剩下的最后几片花瓣,似乎想要留住这一季,尝尽酸苦,又在翻转的命运中,窥见蓬勃生机的暖春。 身后有杂乱的脚步声,文祺回头,撞进一个兇勐的拥抱中。肖谔的力气太大了,后仰的身体弯成一个不怎么舒服的弧形,他却享受,微微踮脚,好能与对方贴的更紧。 肖谔的情绪有些失控,他转过脸,滚烫的唇擦着文祺的短髮,蹭了蹭柔软的耳朵,最后落在他颈侧,连带着从眼角滑出的,一点温润的潮意。 文祺轻轻的问:「买到栗子了吗?」 肖谔闷声回答:「买到了,可是全都撒了,我还得再去买一趟。」 「那一起吧。」文祺拍了拍他的背,「你走慢点,我跟得上你。」 「好。」 天色明亮,岁月悠长。这一次,是只有两个人的远方。 第三十四章 正文034 一路上,文祺没再说过一句话。肖谔总时不时偏头看他,缓过劲儿了,心里多出几分尴尬,对自己刚才的莽撞有些不好意思。 回来晚了,栗子让客人直接带走,肖谔留下两包,一包嘱咐陆小昭送去后台,一包拿到自己房间。 进了屋,小璟送来杯凉白开,肖谔嚼两颗药片,把其余的拨到文祺手里。 小璟听陆小昭说过文祺的事,知道他对一切药物和医疗器械过分敏感、排斥,为此肖谔会先当着他的面打针吃药,好让文祺能够彻底放下戒备,接受治疗。 可是。小璟担心的问:「肖爷,是药三分毒,您这样乱吃……」 「没事儿。」肖谔看向文祺,盯着他乖乖把药吞下,「清肺化痰的,我烟抽的勤,刚好对症。」 文祺捏着装药片的铝板,若有所思。很多内心的创伤想要在短时间内痊癒,需要调动潜在的意志力不停去做斗争和反抗。文祺选择逃避,因为他知道肖谔会陪着他,会身体力行的保护他,久了,也习惯了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允许自己一直病下去。 指甲抠着鼓起来的塑料薄膜,制造出细微的声响,小璟端着空水杯走了,肖谔正在铺他的行军床,回身看见,伸手拿掉铝板和药盒,随口说了句:「当心再划着名手。」 「晚饭想吃什么?」放好枕头,肖谔转过脸问,「我让厨房单做,咱俩跟屋里吃,不和他们一起。」 自从文祺回来,基本上每次吃饭都是独自一人。肖谔不明原因,也不敢贸然询问,两个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他开始变得胆怯,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得意忘形触了雷区,文祺就不理他了。 文祺拿过糖栗,掰开一个先给肖谔,小璟又跑上来,气喘吁吁:「肖爷,方警官找您。」 肖谔不轻不重的「嗯」一声,没听见文祺的回答,于是自作主张:「那就喝点瘦肉粥,吃些好消化的。」他温柔的说,「困了躺下睡会儿,我去去就来。」 方铭礼找他什么事儿,肖谔门儿清,只觉得这人够能憋的,现在才肯张嘴。下了楼,方铭礼咧着笑迎上来,揽过肖谔的肩膀:「聊聊?」 「怎么,被我姐的『穆桂英』迷倒了?开窍了?终于等不及了?」肖谔一连三问,问的方铭礼一阵迷茫,好一通琢磨。 第39页 他纳闷儿道:「你不是去给人买栗子了吗?怎么知道尹月芳今天扮的是『穆桂英』?」 肖谔摇头嘆气:「说你啥好。」一副嫌弃的嘴脸,接着又是三连问,「你第一次见到尹月芳,她唱的就是《穆桂英挂帅》吧?」 方铭礼颔首:「对啊。」 肖谔瞧他不开窍的模样:「一见钟情吧?」 方铭礼老脸挂红:「……对。」 肖谔加重语气:「那你有注意到,之后你们吵架也好,冷战也好,只要你来茶楼,尹月芳就唱『穆桂英』吗?」 方铭礼停住脚,站在暗室门前不动换了,止不住的,心里的浪花翻上天,澎湃的他像个刚谈恋爱的小伙子。 「钻戒买个大的吧?」肖谔拧钥匙开锁,暗室老旧的灯管亮起昏朦的光,拢在两人身上。 每次进到这间屋子,方铭礼的眼神总会不自觉乱瞟,珠光宝气聚集的地方,人都亢奋:「料事如神啊,知道我是来买钻戒的。」 肖谔半躺进转椅,单手背头,翘起二郎腿,单刀直入:「预算多少?」 方铭礼痛快道:「半年工资!」 估计这是他人生中开销最大的一笔数字,居然喊出了「豁命」的气势,肖谔左眉轻挑:「就这点儿诚意?」 少了?方铭礼心下盘算,一线城市,聘礼怎么也得二十万起,还得余出办酒的钱,租个交通便利点儿的饭店,外加包办的婚庆公司,他一个头两个大,音量渐小:「那就……八个月工资?」 肖谔左脚用力,转椅前腿儿离地,朝后晃悠着身子,瞄一眼门口捂嘴偷笑的芳姐和小璟,跟拍卖似的往高了喊价:「一年工资。」 方铭礼这个职业,拿的薪水并不高,从一线退下来多年,坐办公室的,虽下无小,但上有的老不少,勉强能养家餬口。一枚钻戒,快要赶超「下聘礼」的数,结个婚还得拿出割肉断腕的决心,一生一次的难忘,估计大部分男同胞都难忘在花钱上了。他咽了口吐沫,老鼠声:「行。」 尹月芳眼眶热的很,虽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可真要让方铭礼为自己掏这笔钱,她也捨不得,三十好几的人,早就过了「物质」的年龄,只要对方有这个心,足矣。 感动的不行,刚想进屋,肖谔拿起手机,拨了个号,嘴里吐出个耳熟的称唿:「宋叔。」 「南非矿场今年的报价出来了吗?」肖谔问,而后答,「嗯,一克拉。」 方铭礼提前去商场侦察过价格,各要素最顶级的gia钻石,按市价走专柜,十几万,差不多能买到一克拉大小的。 「啊?」肖谔的口吻突然变的很无奈,甚至被老宋逗笑了,他低下声音,「嗯,听你话了,下手了,也拴身边了,但不是小姑娘……」 「哎,没害羞,真不是我,这辈子我也用不到。」肖谔打断对方一连串查户口似的问话,扭头瞥了眼呆若木鸡的方铭礼,「是方警官要和芳姐结婚了。」 三两句,肖谔满意道:「谢谢宋叔,请你吃喜酒,红包免了,机票报销。」 挂下电话,他起身在一堆画筒里胡乱扒拉,抽出其中一卷有些发黄的宣纸,上面繫着一根红线:「可算能送出去了。」 方铭礼接过来:「这是什么?」 肖谔眼皮微抬:「我爷的贺礼。」 肖老爷子是个博学的大家,饱读诗书,文玩儿字画样样精通,方铭礼在打开礼物的一瞬间,非常期待老人家亲笔为他写下的贺语。 肖谔开始往外哄人,他想文祺了:「你俩太磨叽,好几次都以为要成事儿了,恭喜的话换了又换,给我爷弄烦了,直接写了个一劳永逸的送你,省的再改。」 不是金词名句,不是燕尔佳话,方铭礼低头一看,哭了——预祝,老来得子。 走出暗室,肖谔歪头对芳姐说:「人家心意也明了,钻戒也就花他俩月工资,嫁妆少不了你的,这下能踏实嫁人了吧?」 尹月芳几度哽咽,泪眼汪汪的瞧着肖谔,刚要开口,戏台上悠长婉转的滑出一声:新婚后不觉得光阴似箭,驻青春依旧是玉貌朱颜。 是谢莹莹在演《锁麟囊》中的桥段,程派抑扬错落、疾徐有致的唱腔,雅韵独特,听的人温暖惆怅。肖谔抬头望过去,脚步慢了下来,舞台侧边多了把小板凳,板凳上坐着一抹单薄的身影。 像很多年前,文祺在台牙子边正襟危坐,听姐姐们唱戏一样,此时正聚精会神,搭放在膝盖上的手,幅度微小的在空中划着名拍子。 肖谔停下身,神情温和。他端抱起手臂,看一束暖光融融的照着文祺,眼里映着茶楼正堂的灯火通明。 窗外落了几滴雨,晚霞冒出阴云的时候,玻璃上泛出一层淋漓的水泽。月琴弦动,清灵碎响,门口吹来带着初夏热度的风,文祺忽然回头,深情的看了一眼肖谔,周遭所有画面在这一刻,都褪成了浅淡的白色。 那目光,是梦一样的一道彩。 第三十五章 正文035 桌子上的碗用瓷盘盖着,里面盛着温热的粥,小璟说,不够可以让厨房再做,文祺知道,还是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留给肖谔。 肖谔进屋脱掉外衣,手掌扣着碗口,端起来仰头全喝干净,抹把嘴,擦着文祺的视线看向他的时候,文祺很自然的背过身,望着窗外,食指挑/逗怀里的雪貂。 第40页 二楼只有一间房子有独立卫浴,芳姐住着,肖谔便领着文祺去公用水池洗漱。水房里的白炽灯用的还是老式灯泡,断续的跳着亮,视线昏暗。 文祺刷牙时总是微微侧身,躲着人。肖谔悄悄瞄过去目光,以前看见的是一脑袋柔顺的棕发,现在剪短了,露出细长的脖颈和玉琢一样纤柔的耳,外加对方身上套的是自己那件宽硕的红长袖,下摆盪在膝盖处,这牙刷了能有十多分钟。 回到房间,文祺和雪貂麻熘儿的爬上床,肖谔关掉灯,光线暗下,行军床发出「咯吱」响动。翻过身子,肖谔简单用外衣作被,叠着腿,没敢继续看文祺,逼着自己很快睡着了。 雪貂缩在枕边,白茸茸的尾巴偶尔扫到文祺的脸,有点痒。他侧了下身,逐渐清晰的视野里,肖谔的唿吸规律顺畅。 有多少个日夜,闭眼前的画面都是同一个人,文祺依赖着肖谔带给他的安全感,在每晚入睡前,给予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 过去发生的种种,开始在他梦里一一浮现,文祺没有告诉肖谔,他害怕睡觉,可只有在睡觉的时候,肖谔才会寸步不离的守在自己身边,那么近,伸手就能碰到。 文祺闭上眼睛,吐息缓慢均匀。 还是那个场景。黑洞洞的走廊,曲折幽暗,钻进鼻子里的药水味又浓又呛,瞳孔总是模煳的,什么也看不清。身边有刺耳的金属声,戴着口罩的男男女女举着针管,胳膊上血管密集的地方被抹上一层冰凉。 痛感扎破神经,恐惧钻进肺腑,周围的每个人都形态狰狞,文祺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在燃烧,他弯折背嵴,张着嘴,撕扯着白布单挣扎的吼叫。 画面跳转,换了间屋子,有人在窃窃私语:「不能带着r跑,他太脆弱了,病成这样没人管,出去也是死路一条。」 还是这个声音:「药厂东侧那间化学室全是易燃品,一点就炸,我们只有一次机会,绝不能被他拖累。」 「k说的对。」一个哑嗓儿接话,「我是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偏要拉着这个拖油瓶,如果不是他,我们早都离开了。」 文祺躺在床上动弹不了,他太虚弱,太疲惫,瞳孔蒙灰,干涩的嘴唇微张,嗓子火辣辣的疼。眼角余光中,一道瘦长的身影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曲着,一条腿自然垂下,手里拿了颗腐烂的苹果,一下下往高处抛着。 「r和我们不一样。」他说,「我们是没人要的孤儿,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人会记得。」 「r在等人来接他回家。」那个身影纵身一跃,朝文祺的病床走来,距离近了,依然辨不清五官,「如果r能活下来,我们活着的意义也会不同。」 「他会记得我们。」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文祺像是落到了水里,浮浮沉沉,面前晃动着斑驳细碎的剪影,继而变成一片刺眼的白光,带着窒息的压迫感唿啸着涌向身后。腕间一痛,他发现自己正匍匐在水泥地上,用下巴支着脑袋,手脚被粗绳捆绑,满嘴血腥,狼狈的,望向视野尽头。 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文祺张大嘴巴,用力嘶喊:「跑啊!别管我了!快跑!」 内心却在绝望的渴求,「别离开我」,还有,「不要丢下我」。 睁眼的剎那,大口吸进的空气开始涤盪五脏六腑,心率过速,耳道里的气压拉成一丝尖锐的鸣音。文祺直起上半身,弓着背,沉着脑袋,他看上去有种无声的隐忍,内里的情绪却一拨又一拨叫嚣着,想要冲出体外。 窗外依稀能听见虫鸟的叫声,远处有流潋灯火,髮丝被冷汗沁湿,文祺侧过头,肖谔的气息很沉,大概是之前一直睡在椅子上的缘故,此刻沾到床,由于疲劳过度,鼻腔隐约带出一点细微的鼾声。 左臂压着腹部,右臂伸出行军床,越过缝隙,搭在床铺边缘。文祺不知沉寂了多久,身形快要与浓墨的夜色相融,他望着那只五指曲向掌心的右手,缓慢的,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十指相扣。 谢谢你没有丢下我。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肖谔醒了,他迅速的眯了下眼,不等意识回笼,着急的用目光寻找文祺。对方还在睡,唇角勾起一丝轻柔的笑意,肖谔看了很久,也笑了,不知道文祺做的是什么样的梦,梦里会不会也有自己。 刚想起床洗漱,右臂一麻,肖谔勐的抬手,瞪圆了眼睛。无数疑惑「蹭」的冒出天灵盖:什么情况?我和文祺牵手了?什么时候的事?昨晚发生了什么?卧槽?牵着手睡的?等会儿……十指、紧扣? 肖谔震惊的拧着眉毛,一脸懵逼,最后一问直击灵魂:为什么我睡的跟头死猪一样? 这动静连带着弄醒了文祺。肖谔把自己问的生无可恋,一扭头,毫无防备的撞进文祺眼中。 热气从耳孔喷出,脸红的不像话,他无法判断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梦里肖想了对方,情难自持不小心而为之,觉得此时应该松手,可又实在不舍。 为了缓解尴尬,他张了张嘴,舌尖咕噜着话,半天只吐出来两个字:「……早啊。」 文祺移开视线坐起来,满足的抽回手,将斜在肩头的领口抻正,指尖擦过线条平直的锁骨,轻声对肖谔说:「早安。」 第三十六章 正文036 这之后,肖谔每一次醒来,都是和文祺手牵着手。确实要命,他在洗澡间用文祺握过的手解决完,撑着隔板低下头,水柱打在后脖颈,他在这股冲力中缓和心情。 第41页 自从肖谔回了茶楼,生意比以往还要火,还有不少老客来找他买文玩儿字画,忙里忙外累的不行,晚上脑袋一沾枕头,睡的昏天黑地,这手是怎么牵到一起的,他实在没印象。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非礼」文祺,肖谔在这天入睡前,喝了六罐纯咖啡,闭着眼睛也精神,装模作样陪着文祺睡熟了。 凌晨三点,反正睡不着,肖谔打算去楼下暗室理理货,旁边床铺忽然有了动静,没两秒,右手指缝一阵瘙痒,热度覆过来,两只纠缠的手紧紧相扣。 刺……激。肖谔在惊喜和惊吓中稳住心率,他不能有大动作,不能吵到文祺休息,不能因为想跑洗澡间而松手,于是瞪着天花板,默念静心咒,直挺挺躺尸到天亮,才有了一些清浅的睡意。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腰背酸痛,睡太久了。肖谔拿出手机看眼时间,下午五点,文祺不在,他急躁的穿衣出门,停在栏杆前,视线朝舞台右侧一扫,果不其然,文祺正端着药碗坐在板凳上,边喝边听戏。 肖谔往身旁的柱子上靠了靠,眉目含情的盯着文祺,从日落黄昏盯到月明星渺。 他做了一个决定。 五月中旬,方铭礼带着尹月芳见过母亲,准备商议办酒的事。两人又开始没完没了的吵,这大概是所有情侣都无法避免的难题,酒店定在哪儿,亲友怎么安排,请柬、伴手礼、会场布置,一点点的意见不合,放在别人身上估计能有一方迁就或是退让,这俩,分分钟开打。 听见吵闹声,肖谔探出房间,眼珠右瞥,杵在楼梯上的一男一女叉着腰,正据理力争。芳姐拿茶楼当家,仗着娘家人在什么话都敢说,肖谔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觉得不妙,在尹月芳那句「老娘又不是非你方铭礼不嫁」嚷出口前,招唿小璟,把二位祖宗请到楼上最大的雅间,喝茶谈心。 大理石台面的茶几泛着粼光,四周围着两张深棕色的真皮沙发,镂空的檀木窗扇,灯笼形状的壁灯,整体色调温良儒雅。方铭礼和尹月芳一人杵在沙发一头,彼此看不顺眼。 陆小昭端来洗干净的紫砂茶盘,沏上顶好的武夷山母树大红袍,香味一起,方铭礼动了动鼻子,肖谔连藏品都拿出来泡了,为了给他俩劝和也是下了血本儿。 人还没到,方铭礼伸手去端茶杯,陆小昭抬臂一挡:「方警官,这杯不是给您喝的。」 尹月芳哼笑一声,向前倾身,陆小昭还是一样的口吻:「芳姐,您也不能喝。」 推门声衔着落下的话音响起,肖谔一水儿纯黑走进来,怀里抱着雪貂,后面跟着从头到脚一身素白的文祺。四人对坐,肖谔懒散的倚向沙发背,抖抖二郎腿,文祺坐姿周正,手腕轻搭在膝盖上。 大红袍徐徐冒着热缕,茶雾缥缈,肖谔划了划额角,嘆口气问:「因为什么吵?」 「他们家那帮乱七八糟的亲戚。」芳姐控制着音量,斜起眼尾,唱戏多年,一不留神就是个炸堂嗓儿,「在外地,那血缘,八竿子打不着,听说方铭礼结婚,非要过来凑热闹,机票、住宿、吃喝,不都得我们掏啊?他们怎么想的别以为我不知道,藉机会旅游来了!」 肖谔沖门外的小璟使了个眼色,小璟会意的带上雅间的软包门,家丑不外扬,丢人。 方铭礼口气阔绰的反驳:「又不花你的钱,你考虑这么多干什么?还把人想的那么坏,借着婚礼,亲朋好友拉拢拉拢关系,不也挺好吗?」 「你听听这话说的。」芳姐沖肖谔扬脸扭身,服帖的旗袍拉出一道褶痕,「什么你的我的,以后都是我们的,连『共同财产』最基本的意识都没有,结个屁的婚。拉拢关系,有必要吗?平时出过气儿吗?帮过忙吗?可真会挑时候。」 方铭礼老脸沧桑:「又不是不给红包。」 「红包?妈耶。」尹月芳扇扇手里的帕子,气的直冒汗,「一家子五六七八口,给一个红包,你算算一桌酒席多少钱?」 方铭礼急眼了:「你好歹也是唱大戏的,就不能心胸豁达一点吗?」 尹月芳「蹭」的站起来,指着他:「这要是你队里的兄弟,你的直系亲属,我会是这种反应吗?你自己拎不清,还怪我心胸不豁达,你有那个豁达的资本吗!」 肖谔饶有兴趣的撸了会儿貂,偷瞄文祺的表情,歪着脑袋笑着问:「听明白他们在吵什么了吗?」 文祺摇摇头,认真的当个旁观者。 食指在茶盘上轻敲两声,对面掐的难捨难分的四道目光齐齐射向肖谔,尹月芳搔搔鬓角坐回沙发,就听他道:「二位看这样行不行。」 「婚礼,中式,就在茶楼办。」话一出口,两人直接愣住。栅栏街位于三环以里,按地段算价,包场包餐,少说也得几十万,还没加上停业一天的流水。 最主要的,茶楼从来没有过喜事,头一遭为自己,尹月芳非常激动。 肖谔继续道:「这次办酒只请本地亲友,之后你俩专程回老家张罗几趟流水席,按当地习俗再办一次。千里迢迢让人过来万一照顾不周,得不偿失,你们过去,倒显得更有诚意。」 尹月芳吸了吸鼻子,眼刀上下刮着方铭礼,四十好几的人,还不如一个孩子明白事儿。肖谔摸了摸左腕上的翡翠珠串:「婚庆事宜,通通交给陆然,走他们公司的内部价。」 第42页 「至于红包。」肖谔开门见山,对芳姐道,「我听小昭说了,你不许剧团里的人给份子钱,但你也要体谅他们的心意。」 「每人两千,沾个喜,这笔钱我会以奖金的形式发在他们当月的工资里。」肖谔抬眼扫一圈对面,「还有什么问题?」 方铭礼组织半天语言,实在受之有愧,他知道肖谔不需要他的感谢,于是盯回茶几上那杯温度渐凉的大红袍,问:「这是给谁泡的?」 肖谔答:「文祺。」 方铭礼又问:「那为什么不喝?」 肖谔眼一眯,目光有些贼:「解决完你们的事,下面该解决我的事了。」 再次向后仰身,望着面前不明所以的两个人,肖谔等了一会儿,郑重的开口:「这场婚礼是我的诚意,作为交换,芳姐,我要文祺进你的剧团,收他为徒,教他唱戏。」 文祺扭头看向肖谔,眼神雪亮。 肖谔的眸色很深,态度严肃的对尹月芳说:「我要你全力以赴,把你所有的本事,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文祺。」 尹月芳还没缓过神,搞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又多了个徒弟,喜上加喜,一时被天上的馅饼砸的有点儿懵。肖谔将茶杯放进文祺手中:「去给芳姐敬茶。」 文祺赶忙起身,双手捧过去,尹月芳小心的接住,五千块一斤的大红袍,满口留香。 「方叔。」肖谔端起茶壶,第二杯才是方铭礼的,「文祺的事,一直没有好好谢过你。文家已经放弃了,我根本没资格要求继续查下去,要不是你,我不知道会走多少弯路。」肖谔的杯沿略低,与方铭礼碰了碰,「剩下的茶饼给老人家带回去,婚礼的事,晚辈们一定尽心尽力。」 一帮人围在门口叽叽喳喳,剧团当家的要办喜事儿,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屋门敞开,大伙儿瞧见肖谔走出来,又一闹而散,开心的干活去了。 正堂里依旧是熟悉的器乐,熟悉的旋律,熟悉的亮嗓儿,谢莹莹职业病犯了,偷听到文祺要进团,迫不及待的拉他去后台试衣试妆。 肖谔手臂搭上栏杆,目光始终跟着文祺,一路护送,见他迈离正堂的脚步一顿,转身,朝二楼望了过来。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中,肖谔举起雪貂,挥着它毛绒绒的小爪子,弯起眼角,沖文祺温柔的笑了笑。 第三十七章 正文037 肖谔一度想去后台看眼文祺,被一帮花旦们搡了出来,掩上门,不给瞧。剧团里的姐姐们大多生性热情,肖谔怕她们吓着文祺,于是把陆小昭塞进化妆间陪着,自己回正堂招待客人。 今晚台上说的是相声,外请的社团,偶尔还会有评书和杂技。竹板一响,捧哏的喝出一嗓,丝毫不亚于唱戏的,满堂连绵的掌声与叫好声。肖谔坐在最后面一桌,抿口茉莉,也跟着鼓掌,准备嗑第三盘瓜子。 陆然来接陆小昭下班,没找到人,挤着肖谔的板凳坐,顺手从盘里抓起一捧。 「听说你把我给卖了。」「喀嚓」,子儿从两半的壳中冒出来,陆然没吃,抽了张纸。 肖谔给他倒杯茶:「多单生意还不好?」 「走内部价,纯出力,没得赚,肖老闆也给我发点奖金呗。」陆然笑着打趣,目光逡巡一周,问,「小昭呢?」 「在陪文祺。」肖谔说完没多久,就见舞台侧面的门开了,卸了妆的熟面孔三五结伴的回楼上休息,陆小昭跟在最后,看到他哥,蹦跳着跑过来。 陆然往他手心放一把嗑好的瓜子:「哥公司发了粽子,肉的,回家尝尝?」 「嗯!」陆小昭吃的津津有味,「我明天买点粽子叶,多做几种口味,端午那天带到茶楼分给大家。」 肖谔拍拍手,起身去后台:「给我爷带句话,过节我和文祺回去看他。」 化妆间开着门,灯光洒在地上,一团柔和的暖黄。喧吵声散尽,过分安静,肖谔走了一段黑路,站到亮处时一愣,深邃的瞳孔霎时聚焦。 屋子里空荡荡的,立在镜子前的人穿着薄薄一层雪练,下身也是白色,腰杆笔挺,身姿拔群,平肩向后展开,气质宛如一株刚冒芽的新竹。 听见动静,那人回头,肖谔移开视线,垂眸,食指抵在鼻下揉了揉:「该睡觉了。」 文祺走路步伐很轻,直到视野里多了双脚,肖谔才抬眼。布料下面隐约能窥见玉扣似的肚脐,精瘦的腰线,往上,不敢看了,略过胸口盯着圆润的下巴,文祺的声音传进耳畔:「不好看?」 肖谔边说边大着胆子对视,「怎么可能……」,入眼惊鸿。细长的眼尾含笑的翘着,文祺的肤色本来就白,打了底,抹上红,嫩的都能掐出水儿。 肖谔内心哀嘆,折磨死我算了。 谢莹莹从一堆戏服后面探出脑袋:「肖爷,我手艺如何?」 妙啊。肖谔感慨:「挺不错的。」 「主要是小北方的五官太好化了,不用怎么修饰,感觉就出来了。」谢莹莹找出《锁麟囊》中「薛湘灵」的衣服,抱过来跃跃欲试,「穿上看看?」 「太晚了。」肖谔脱下外套严实的裹住文祺,不想给别人看,「明天有的是时间,先休息,莹姐也早点睡。」 之后几天,肖谔没敢再踏进后台半步。尹月芳开始教文祺最基础的「唱」、「念」、「做」,除了「打」,文祺手腕太软,没什么劲儿,刀枪把子一类的道具全都拿不稳。 第43页 先练习基本功,等开了腔,练好气,出来神韵,再定角色。 方铭礼和尹月芳的婚礼定在端午过后的第一个周六,没剩几天,两人忙得不可开交。茶楼上下张灯结彩,栅栏街两侧的小店提前贴上了「囍」字,离远一瞧,一派欣荣。 文祺的衣服做好了,肖谔往他身上随意比划两下,只试了唐装,试完又让他赶紧脱了。 「哎等等。」孙大妈拿着立拍得,一把年纪还挺新潮,举起来对着文祺一通拍,「阿姨照一张啊,小伙子太俊,省的我再花钱请模特了。」 肖谔死命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三蹦子停在朱红色大门旁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蓬勃旺盛,石榴树开花了,喜鹊落在枝头。文祺给肖老爷子泡好茶,背着正午阳光回了东厢房,肖谔把茶楼帐本拿给爷爷,老爷子算了算收益,摸着鬍子连连点头。 刚想夸一句,懂事儿了,不败家了,肖谔「哦」一声:「对了,我把大红袍给喝了。」 老爷子两眼一翻,收益成负的了:「什么场合你喝大红袍?」 肖谔挠把板寸:「文祺拜尹月芳为师,是件大事儿,得有仪式感。」 我就知道。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碧螺春、龙井、毛尖儿、猴魁,那么多能选的,你偏给我整大红袍?!」 「爷,你不懂。」肖谔笑眯眯道,「当着心上人的面儿炫富,是一种享受。」 陆然刚踏进院门,听见的就是那句颇为耳熟的,「我打死你」。 厚衣服穿着热,文祺从衣柜搜出一套肖谔压箱底的睡衣,薄,也宽松,鹅黄色,前兜绣着小熊图案。换好对着镜子左右打量,揪起领口闻了闻,全是肖谔的味道。 倒了把食儿,撒入水中,文祺蹲在池塘边看锦鲤嬉戏,摇摆着绸扇一样的尾巴,扫起一层又一层斑斓的波纹。 陆小昭一早带着三大兜粽子去了茶楼,将剩下的苇叶留在厨房,展开放进洗菜盆里,盛着水,一汪青翠。文祺闲着没事,逛游进来,瞧见叶子和碗盆里颗粒分明的糯米,肚子「咕噜」叫了声,他想,肖谔还没吃饭,肯定也饿了。 肖谔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文祺不知从哪儿扒拉出自己高中时的睡衣,还是尹月芳照着幼儿园女生的审美买的,逼着他穿了大半年,实在是忍无可忍,可这衣服上了文祺的身,细瘦的胳膊腿儿在袖口裤脚底下逛盪着,熊宝宝衬着稚嫩的脸蛋儿,一头被风拂乱的短髮,有种挠心的可爱。 肖谔靠在门框边看了很久,忽然想找根烟抽。 抬手摸摸耳朵,「啧」,又掐了两把喉结,明明戒菸有些日子了,此时却飢/渴难耐,根本扛不住瘾。他完全可以找老爷子要一根解馋,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还存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 肖谔踱到文祺身后,将他牢牢圈在怀中,前胸贴背,手覆着手,鼻尖埋进髮丝,贪婪的深吸一口气。 肖谔很清楚,尼古丁能解的瘾,文祺也能。 热气喷在耳边,文祺缩着脖子躲开,下一秒又贴过去,更近,更紧。两双手在糯米盆里湿/漉/漉的纠/缠,拿起的粽子叶滴答着水,浸湿红绳,顺着小臂滑落,在文祺雪白的胳膊内侧留下一片晶莹。 肖谔忍不下去了,不管不顾了,松开的手撑在流理台边,克制的往前走一小步,文祺微微弯腰,回过头,薄唇蹭上肖谔滚烫的脸。 「文祺,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说的话。」肖谔钝重的心跳一下下打在文祺背上,「我对你……不是正常的感情,简而言之,就是无时无刻都有『非分之想』。」 「我们有约在先,你不记得没关系,但是我想告诉你……」 肖谔闭上眼睛,收拢双臂:「文祺,我、我喜……」 门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陆然拿着手机,火急火燎的边跑边嚷:「肖谔,刚才小昭给我来电话,说茶楼有人……哎呀我去!」 立时后退两步,陆然捂住眼睛,又好奇,视线从指缝中熘出去,瞧见肖谔一副「要吃人」的表情,身子一僵,连连撤离到十米开外的安全区域。 陆然坐在石椅上等了没几秒,肖谔就从厨房出来了,看他的眼神非常复杂,除了想杀人,居然还带着点儿委屈。 「真不能怪我。」陆然坐姿乖巧道,「赶上事儿了,我够呛能架得住,还得你去。」 「说。」肖谔蹲在海棠树下,叼根草茎,看上去异常冷静。 陆然压低音量:「有几个混混想跟茶楼赊帐,陌生面孔,小璟不同意,他们动手了。」 肖谔蹙眉,斜眼瞧陆然:「打女人?」 陆然摇头:「没打,小昭说就是推了一下,肚子撞桌角了。」 嘴里蹦出一长串儿地道的京骂,肖谔不耐烦道,「半小时解决完,回来吃粽子」,起身回屋拉开抽屉,取出摩托车钥匙。 r6沉闷的轰鸣声刚起,肖谔人已经消失在盛阳胡同,转而蹿上马路。五分钟后,栅栏街店铺里的人纷纷探头,行人注目,一道紫色闪电掠过,急停在和雅茶楼门口。 陆小昭获救一般飞奔出来,肖谔揽着他肩膀,大摇大摆走回自己的领地。 桌椅横倒,小璟脸色发青坐在板凳上,身边围着一圈老老少少。犯事儿的看见肖谔,拿腔拿调的说:「哟,你就是那个管事儿的?」 第44页 肖谔问小璟:「撞哪儿了?」 小璟摁着右腹,抿唇咬牙,答不上话,明显伤的不轻。 「一,茶楼规定,满五千以上,下一次才能赊帐。」肖谔甩甩手腕,活动开臂膀,「二,碰女人,别地儿不清楚,搁我这儿是大忌,你们得有点心理准备。」 「三,特别不巧。」肖谔肩峰凸起,朝对方三人懒散的抬眼,右手攥拳,暴出的青筋从手背一路顺向大臂,「我今儿心情本来很好,但现在真的很糟。」 其中一人不多废话,拿下巴颏瞧人,挑衅的上前,看样子是想正面硬碰硬。肖谔微微侧身蓄力,曲肘,劲儿全使在拳峰,不瞄骨头,专盯最不扛痛的腋下软肉,在触到时换成蛮力,一记漂亮的斜上勾拳。 「妈的,打扰老子过节包粽子。」 方桌在地面拉出一道聒耳的噪音,被击中的人踉跄着倒下,另外两个跳着脚,横眉怒目,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肖谔反手一抄,抓起长凳朝向一人脑门,作势吓唬完,直捣下腹,表情兇悍,动作兇勐。 「老子正表白呢,你们丫挺会挑时间啊。」 谢莹莹用胳膊肘杵杵陆小昭,问:「肖爷嘟囔啥呢?」 陆小昭学着肖谔的样子原地挥拳,像只扑腾在水里的小奶狗:「难道这招式还有口诀?」 神经抽痛,不严重,顶多皮肤淤青,肖谔判断完对方伤势,转向下一个人,抬脚横扫,小腿肌肉绷出凌厉的弧形,严格把控受伤程度,不用鞋底,受力点在踝骨,突出的关节撞上对方额角,搞定。 「误了老子谈恋爱,你们他妈担待得起吗?」 谢莹莹「哇哦」的鼓了鼓掌:「肖爷帅的哦。」 陆小昭拿出「肖谔弟弟」的气势,凑上前叉着腰,沖地上的人嚷道:「交钱,滚蛋!」 还真是打算吃霸王餐的主,身上穷的叮噹响,三百块的茶钱,专程找人送了一趟。陆小昭记帐赶人,按肖谔的嘱咐,准备带小璟去社区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门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引擎声,谢莹莹摆正桌椅一扭头,刚才那位耍帅的早跑没影儿了。 阳光依旧浓烈,四合院里的草木被晒出一股淡淡的清香。肖谔热出一身汗,露着膀子踏进东厢房的卧室,心里的躁意在文祺浅浅的唿吸中缓慢沉寂。 肖谔蹲下身,视线与床铺齐平,五指撩开文祺的刘海,髮际线汗津津的,他小心的用指腹抹蹭干净。 文祺的眼睫像两把小扇子,软塌塌的盖着眼睛,肖谔认真的看了一会儿,起身去搬椅子,桌上的小瓷碗里放着半颗热腾腾的粽子。 还是一人一半。 肖谔看一眼文祺,咬一口粽子,吞下肚后,凑到他耳边,悄声说:「我吃完了。」 文祺眼皮微动,没醒,只是往床边挪了挪身子。 第三十八章 正文038 茶楼一层正对舞台的雅间门口,贴了一副对联,「琴瑟雅乐喜迎天外客,丹桂芝兰盼来月中人」,是肖老爷子的手笔。这里是尹月芳的新娘房。 正堂三十多副桌椅铺上缎面绸布,绣着金「囍」,白瓷餐具,玛瑙糖盒,细节一丝不苟。头顶火红的纱幔,灯笼高挂,「和雅」匾额周围绕一圈大红色的绣球花。 宾客就位,陆小昭帮陆然系好衬衫袖口,往他兜里塞一根「中华」喜烟。 「只准抽一根,沾沾喜。」陆小昭捏着他哥的手。 陆然点头,掐掐陆小昭的脸:「今天敞开了吃,专挑贵的,机灵点儿。」 司仪走上舞台,看眼表,沖门口身着瑞兽紫金礼袍的老人家点点头。 「吉时已到!」高亢的嗓音,是剧团里的老生,鬓角白了,面色却精神。鞭炮声起,锣鼓震天,沿街站的两排人齐齐望向街口,一辆老爷车缓缓停在高耸的牌楼前。方铭礼穿一身长袍马褂,立领,盘扣,金色绣纹在阳光下熠熠发亮,他被队里的兄弟们你推我搡,朝茶楼方向快步走来。 文祺扬着下颌,唐装领口束着脖颈,他皱眉,觉得紧。肖谔匪夷所思半天,取衣服时明明试的合身,才短短几天怎么就…… 长胖了?肖谔一愣,左右拨着文祺的身子,上下细緻的过一遍眼,笑的比新郎官还开心:「脱了脱了,不穿了,找件红的随便凑合一下就行。」 文祺揪起衣摆,拇指摩挲繁复的云纹:「浪费。」 「你要是能长胖十斤。」肖谔扽直袖筒,和文祺一样的衣服,只是大了两个码,「我开家唐装店都行。」 门外一派奢华红火的气象,喧闹声灌耳,文祺凑到栏杆前向下望去,人头攒动,都看着自己脚底的方向。他俯身,视线越过「和雅」牌匾,尹月芳已经被哄搡着拥出来,迈火盆,跨马鞍,由刚才那位「老生」搀扶着,站上伸向舞台的红毯。 陆然扛着摄像机一路跟拍,陆小昭和小璟时不时跳脚,往空中撒一捧月季花瓣。 舞台正前方的「天地桌」上,放着大斗、尺子、剪子、镜子、算盘和桿秤,称「六证」,象徵男方的家底儿和对女方的赤诚忠心,新人将在此叩拜天地。 尹月芳身上的秀禾服也出自孙大妈之手,四十九天的工期,光是鸾凤图就绣了两周。满头金饰璀璨生辉,中间插着肖谔送的那枚羊脂玉簪。 文祺的目光跟随尹月芳的身影,看两人于「天地桌」前牵手,一同步上台阶,在亲友的见证下三拜六叩首,一番煽情的告白,礼成。 第45页 即便离的很远,文祺也能感觉到尹月芳的动容,新娘妆哭花了,那么要强的女人依进方铭礼的怀中,像只归巢的小鸟。 文祺忽然想起肖谔之前的那个拥抱,下意识看向他,对上视线后又迅速移开,食指勾了勾袖口。 怔愣片刻,注意力被司仪手上的绣球吸引,文祺扒住栏杆,向前倾身,一帮人朝舞台围拢,挥动手臂,神色激动,陆小昭、小璟和谢莹莹也在其中。 「想去吗?」肖谔蹭了蹭文祺的肩头,问。 文祺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人多,可他对满堂的红色有嚮往,踌躇过后,摇头。 肖谔看他脸上变换的表情,笑着说:「你知道接到绣球意味着什么吗?」 文祺认真的听,眼神很亮。 肖谔低头,食指轻触文祺的手背:「古时候,抛绣球是择佳婿,放现在,代替捧花,寓意传递幸福,谁接到,谁就会是下一个结婚的人。」 文祺垂眸,有些沮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绣球产生强烈的渴望,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迫切的想要得到它,送给肖谔。 「来,新娘背过身。」司仪把绣球送到尹月芳手上,「我喊一、二、三,用力向后抛,看看谁是今天的幸运儿。」 「真不下去?」肖谔再次问道,文祺抿嘴,指甲抠着围栏边缘。 「三——」司仪开始倒计时,文祺细眉微凛。 「二——」他看着一脸期待的肖谔,有点生自己的气,可是下面的人太多了,他就算去,也根本抢不到。 「一——」绣球抛出,尹月芳随即转身,人浪此起彼伏,绣球在无数双手中跳动,最后砸在陆然脸上。 镜头一黑,陆然一勾手,稳稳接住了。 文祺羡慕极了,看着陆小昭抱住他哥又蹦又跳,摄像机差点砸地上。全场沸腾,尹月芳笑的合不拢嘴,一派祥和,敲锣打鼓仍不停歇。 他低头,盯一处虚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回过神时,想让肖谔去楼下吃喜酒,不用再陪着自己,于是扭脸看过去,眼前是一颗缠满彩穗的红色绣球,比陆然手里的还要精緻漂亮。 文祺吃了一惊。瘦长的手指划蹭质地细腻的绸布,他听见肖谔说:「哎,居然被我接到了。」 肖谔拿稳文祺的手,让他抱好绣球:「我说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文祺看了很久,眨眨眼,然后抬头看着肖谔。 肖谔的脸在文祺的瞳孔中逐渐放大,四目相对,就连皮肤上一层细小的绒毛都能清晰的入眼:「怎么办,下一次该轮到我结婚了,不知道我喜欢的人,会不会答应啊?」 说完这话,像是为了缓解害羞和尴尬,肖谔伸舌对文祺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人逗笑了,可这一笑,文祺失色的捂住嘴,肖谔震惊的丢了唿吸,两个人彼此望着对方,欢天喜地的热闹近不了身,他们之间只剩一片哑声的空白。 文祺的嘴唇下面,是一排参差不齐的前牙,全是断齿。 第三十九章 正文039 文祺正过身子望向楼下,唇角微颤,紧紧的抱住怀里的绣球。肖谔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不出情绪,直到右侧楼梯传来踩踏声,小璟揣着两盒喜糖跑上来,他才茫然的接过,道谢,低头瞧着玛瑙糖盒上的图案,透雕工艺的一对儿游龙戏凤,没什么精彩之处,他却看了很长时间。 这是文祺第一次发自肺腑的笑,仔细想来,之前猜不透的种种表现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肖谔弯下腰,肘臂撑着栏杆,有人在喊他下楼喝喜酒,肖谔沖他们挥手,没能扯出一点笑容。 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吃饭,刷牙时会侧身防着他……肖谔思虑繁杂的皱起眉,眼底蓦然灰暗,六年前的意外他是全身而退,可它至今都没有放过文祺。 手上的绳子是怎么断开的,衣服上是谁的血,滚落在地面的碎牙,一幕幕倏忽重回肖谔眼前。他沉重的嘆口气,转身把糖盒放进屋里,低垂视线没去看文祺:「我到下面应酬一会儿,很快回来。」 泛白的指尖用力抓着绣球,文祺改变主意了,他不想让肖谔走,可他还是听话的点了点头。 方铭礼终于捉住肖谔,白酒杯递过去,被对方换成瓷碗,倒了半瓶白酒,直接灌。尹月芳吓了一跳,赶紧去拉肖谔的胳膊,扬手就往脑袋瓜上招唿:「吃东西了么你,哪儿有喝这么勐的,找打呢吧!」 肖谔喝酒不红脸,但上头,嬉笑打闹没两分钟,眼前就开始万花筒似的扭着转。方铭礼队里的兄弟对肖谔早有耳闻,一见这么能造,更是使劲儿撺掇,一杯酒一根烟,轮着折腾。 陆然完成拍摄任务,扒开人堆找到肖谔时,那人已经仰躺在椅背上,眼神涣散,牙齿咬着烟尾棉花,也不怕落下的菸灰烫到脸。 「这么拼?」陆然摸出陆小昭塞给他的那根喜烟,歪头点燃,难得懒散的单脚踩上桌沿儿,摊倒在椅子里,显然累得够呛,「你别待会儿回房间折腾人文祺去。」 「不会。」肖谔暗哑开口,头痛欲裂,「我清醒的很。」 绣球和桌上的合影放在一起,文祺看向照片中的肖谔,今天没能让这个人开心的笑出来。他失落的打开糖盒盖,挑拣出红色包装的糖果,拆开,一颗颗吃进肚,吃完盯着糖纸上的纹路,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剪刀。 第46页 雪貂循着甜腻腻的味道凑过来,匍匐前进,文祺停下动作,给它拨了颗红双喜的大虾酥。 重新合好盖子,窗台上淋了一层火红的夕阳,栅栏街变得安静,穿梭来往的人流陆续消失在街口。文祺爬到床上,望着屋门,肖谔还没有回来。 他脱掉唐装,叠好放在枕头边,躺下,闭眼,睡不着。復又起身,从领口拽出黑绳,来回捻着那枚雕刻金色樱花的芙蓉晶坠子,寻求心安。 转而星夜,月色温润,窗楞上时而映着从远处开来的轿车车灯,文祺的瞳孔也染上了一点橘黄色的光影。「啪嗒」一声,他转头,肖谔裹夹着一身酒气烟味走进来,用背掩门,经过桌边放下外套,收起行军床,摺叠好靠在墙边,坐上文祺的床铺。 两厢无言,空气中只有朝文祺不断扑来的,他最不喜欢的两种味道。他用手背去碰肖谔的脸,一个触感温良,一个热烫,很久过去,他轻声问:「我让小璟给你泡杯蜂蜜水吧?」 肖谔一动不动,背嵴弯曲,突出的肩胛骨顶/起黑色短袖,手腕搭在膝盖,没有回应,甚至听不见唿吸。 过了片刻,他说:「对不起,我喝酒了,还抽菸了,你别生气。」 文祺看着他:「肖谔。」极轻的一声,带着温柔和安抚,肖谔鼓起胸腔吐匀气息,掌心搓脸,回头。 房间是暗的,没有一点光亮,他看不清文祺的五官,于是凑近,盯瞧,固执的把视线嵌进对方虹膜,抬手捏住文祺的下巴,指腹向下轻捻,露出高低不齐的牙齿。 文祺排斥的躲开:「别看,丑。」 肖谔的手一顿,重重的落回床铺,砸出很响的声音。他闭上眼睛,心脏烧成一团火,对自己的失望,对文祺的愧疚,所有繁琐的情绪都在这团火里翻搅,越燃越旺。 玫瑰色的真丝布料点缀着透窗而来的稀疏月光,肖谔压抑着痛苦和欲/望,将额头抵在文祺平窄的肩膀,摸索着他的手,揉捏,握紧。 「原谅我。」有熟悉的气味包裹住肖谔,他才敢让自己醉的彻底,含煳不清的喃喃自语,「文祺,你原谅我。」 至此,酒意倾覆,被酒精完全浸泡的肖谔,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他的身体变得很轻,很空,那些令他几近抑郁的负重,瞬间瓦解的一干二净。 肖谔苦笑,到头来他还是选择逃避,自己可以用酒精,用尼古丁,层层削弱内心的罪恶感,文祺能吗?他有出路去选择,去发泄,彻底忘掉这些伤害吗? 当肖谔迷醉意识,反覆在过去的记忆里挣扎时,文祺轻轻揽住他的后背,顶起肩膀,用锁骨去托他的下颌,将他紧紧搂进怀中。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文祺轻晃身体,掌心覆在肖谔后颈,他们像亲密的恋人,一方哄着另一方安然入睡,世界在两人淡下的唿吸中沉归寂静。 如果非要让我说出口,你心里才能好受一些的话。文祺贴着肖谔的耳朵,哼了首小曲儿,而后抬眼望向素水的月空,平淡的说:「我原谅你了。」 你也要原谅你自己。 第二天凌晨五点,茶楼的灯光率先亮起在栅栏街,小璟挂着两个黑眼圈,迷迷瞪瞪招唿着人开始收拾满堂的狼藉。 杯盘的碰撞声、人声、桌椅拖地的嘈杂声传进耳畔,肖谔动了动眼皮,在太阳穴针扎一样的刺痛下缓慢睁开眼睛,待视线清晰,他看见雪白的墙面,枕边的唐装,被单一角,还有几根由于离得太近,被放大成虚影的髮丝。 肖谔垂眸,瞥见一个很可爱的发旋儿。他蹭过去脸,小心的收紧臂弯,文祺虽瘦,身子却软,右耳贴在他胸口,左手依然是昨晚搂抱他的姿势。 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肖谔侧身把薄被掖在文祺颌下,穿好鞋,起来干活。他拿起椅背上搭放的外套,不经意扫一眼桌面,玛瑙糖盒旁边有一堆碎小的纸屑。 他伸手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十九张裁剪成心形的红色糖纸。 第四十章 正文040 茶楼门边儿的红柱上挂着一块方牌,檀木料,粉笔草书,写着今日戏曲:《沙家浜》、《空城计》、《贵妃醉酒》。 上午十点,第一场开演,肖谔站在栏杆前注视正堂门口,谢莹莹一身蓝布素衣,背头盘发,扮的是春来茶馆的老闆娘。她挺直腰板洪亮的唱,「参谋长休要谬夸奖,捨己救人不敢当」,「刁德一」扶正帽檐,开始同她周旋时,一个熟面孔走了进来。 小璟一见,是老客高大夫,《沙家浜》的忠实粉丝,有这齣戏,他必定在场。泡了杯浓茉莉刚要送去,耳边响起低沉的嗓音:「我来吧。」 肖谔拿了个托盘,放碟儿馓子麻花和糖卷果,往茶杯里浸两朵还带着晨露的白兰花。 高大夫与方铭礼同年,也是茶楼旧友,穿着休闲服,额头汗涔涔的,跑完步路过这里小坐休憩。他只点了杯高碎,可桌上不止一样东西,于是抬眼,瞧见肖谔,笑道:「我今儿什么运气,肖老闆亲自端茶倒水,受宠若惊啊。」 说完捏起杯盖,看见白兰花,一愣,忍不住先尝一口,清香满溢,高大夫咂吧下嘴:「茶里有话,说吧,找我什么事?」 肖谔磕开瓜子,听一耳朵西皮流水,「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笑了:「找你还能是啥事儿。」 「看牙啊?」高大夫伸手就要掰肖谔下巴,被对方迅疾的躲开,「嘁」一声,「就你这牙,齐垛垛一整排,列队似的,拍个片儿挂我诊所都能当范本。」 第47页 一曲终了,肖谔拍拍手,撑着腿站起来:「劳您移个驾?」 高大夫进到肖谔房间,看见文祺,眯眼,觉得面儿熟。肖谔给他搬把椅子:「您帮着看看。」 平时穿惯白大褂,袖子都是翻折,当下也把长t恤挽到臂弯,高大夫左右瞧着:「来,张嘴。」这一瞅,眼一瞪,直接蹦出一句,「怎么会弄成这样?」 离得近了,看的仔细了,高大夫忽然回头,面沖肖谔往右移移眼珠:「这……这是文祺?」他捂住胸口又去瞄床上的人,惊唿道,「真是文祺?!」 肖谔点头,弯曲食指勾了下鼻尖:「嗯。」 当年肖谔一身血迹,狼狈的跑回茶楼扑倒在方铭礼脚边向他求救时,高大夫也在,很快,两个孩子的不幸就在熟人堆里传开。如今再见文祺,高大夫百感交集,却又疑惑:「文祺的父母前几天还来我这里看牙,怎么没听他们提起过?」 听见「父母」二字,文祺没什么反应,他抱着雪貂,看向窗外,是个艷阳天。 「还没通知他们。」肖谔心虚的转移话题,「文祺的牙,多久才能治好?」 高大夫心疼道:「得先去医院拍个牙片,看看后牙的生长情况,健康的话,前面这几颗,少说半个月。」他补充,「不单单是补牙,还需要植牙和做牙冠。」 医院,文祺皱眉,往窗边挪了挪,离高大夫远些。肖谔收回目光,问:「要是拔四颗智齿,也得半拉月吧?」 高大夫看着他:「谁拔智齿?文祺不用,他的后牙长得很正,如果有龋齿,补一补就行。」 肖谔指了指自己:「我拔。」 文祺回头,高大夫气笑了:「怎么,还嫌你脸儿不够尖,人不够俊啊?想学小鲜肉拔牙瘦脸?」 肖谔没接他的茬:「麻烦您尽快给我们安排,先给我做。」一口气换到胸腔,后面的话在舌尖绕一遍,肖谔思忖良久,「……别告诉文祺的父母。」 他明白,自己至今也没有资格和立场说这样的话,听的人更是不解,可如果换作别人,高大夫兴许会多问两句,但肖谔,他放心的很:「你有你的考量,我知道,不过……」 高大夫看向文祺,耀眼的光线在他周身映上融融一圈莹亮:「别让两个老人等太久。」 从栅栏街西口出去,沿三环往东五公里,一排擎立的写字楼背面,就是高大夫的口腔诊所。自动门开合,浓烈的双氧水味扑面刺鼻,文祺离肖谔始终只有半米远,紧紧跟在他身边。 肖谔能感觉到他的侷促和紧张,拿上预约号,拍好牙片,护士领他们去到第三诊室,高大夫已经准备就绪。 「费用方面,肖爷肯定没所谓。」高大夫打趣道,「按照最好的材质,最高标准配下来,六颗牙,小十万,三周左右修补完。」 肖谔问:「拔智齿呢?」 高大夫无奈的嘆口气:「从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偏要找罪受。」他摆手,「你的费用就免了吧。」 肖谔往脖子上系好白布单,把文祺拉到手术椅旁边,指指护士手里的刮匙和三角挺:「没事的,都安全,你看好了啊,不会有人害你,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高大夫取出一次性针管,第一步先打麻醉:「可能有点疼,忍一忍啊。」 疼。肖谔在心里发笑,这点疼比起文祺遭受的,实在卑不足道。 还没碰到肖谔的牙床,文祺伸手扯住高大夫的袖子:「不弄了。」话一出口,连同旁边拿着吸唾器的护士都朝他望过来,眼里满是费解。 肖谔刚要解释,文祺先他一步:「我不害怕了。」 手术椅上的人换成了文祺,依旧要打局部麻醉,肖谔坐在他身边,眼睛都不眨一下。说不害怕,两只小手抠着布椅面,张开的唇角细微的打着颤,针头扎进牙龈时肩膀抖的厉害,文祺硬是把眼泪咽进肚子里,看的肖谔一阵揪心的难受。 刘海悉数上翻,暖色的手术灯照在文祺光洁的额头,精緻的脸庞无所遁形,饶是如此,肖谔也不敢再看了,沉着脑袋,攥紧拳头,分秒尽是煎熬。 手背碰到一处冰凉,五指随即松开,肖谔抬眼,文祺故作轻松的挑了挑眉毛,纤细的手抓住他的大拇指,捏了会儿,翻了个面,开始往他掌心里写字。 酥酥麻麻的痒意顺着胳膊一路蹿上心尖,肖谔终于沖文祺笑了出来。 -又能漂漂亮亮的唱戏给你听了。 第四十一章 正文041 茶楼后台的化妆间,还有个里屋,堆放各种剧团演出用的道具和杂物,肖谔让人收拾出来,重新粉刷装修,通风,成了文祺的专属练功房。 谢莹莹抱来曾经自己饰演过的,《锁麟囊》中薛相灵的服饰,文祺换上,抹层胭脂,站在镜前梳理耳侧长发。 青竹色水袖,玉兰花绣图,衣领贴合修长的脖颈,五官优点被浓妆放大,白衬裙垂至窄细的脚踝,谢莹莹看愣了,文祺回头,她恍惚着说:「咱们……咱们今天练习甩袖。」 尹月芳教给剧团练习抛水袖的方式很独特,传统练法习惯听鼓声,找节点,芳姐会用小提琴演奏的戏曲,边哼唱边寻找肢体韵律,完全沉浸其中,甩出去的水袖会更柔美,灵动。 谢莹莹没换装,在前面做无实物示范,好让文祺记住胳膊弯曲的弧度和扬手的角度。文祺模仿,循着拍子,踮脚,滑步,翩婷转身,头上的翠片流光中一闪,娇嫩的姿态,绝代的脸。 第48页 再一曲,回眸,谢莹莹看见倚门立在一旁的肖谔,刚要唤,肖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文祺视线落低,扬袖时,唇角的笑容影影绰绰,印在肖谔心上暗生愫意,启唇的嗓音,缱绻又馥丽。 「我与你买竹马小试庭院,这是我……」剩下半句打了磕巴,文祺收势,站直身子看向肖谔,抿嘴,微微偏头,「你怎么来了?」 有些羞赧,不是放不开,而是觉得自己还没练出最好的状态,文祺摘下头顶绢丝做成的花,脖子上一圈热汗,想回二楼洗个澡。 「就先练到这儿吧。」谢莹莹拍手,上前帮文祺拿掉繁琐的头饰,褪去戏服,里面的雪白长衣露出来,映出肤色,肖谔忙道,「我去正堂做事了。」 嗯?兰花指捏着蝴蝶顶花,谢莹莹望向肖谔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道,肖爷这是害羞啥呢? 七月下旬,气温闷热,但茶楼里的「热度」不分季节。台上演的是相声,底下闹笑连连,肖谔融进满堂热闹,寻见陆然,快步过去,抄起普洱喝一口降火去燥:「大中午的过来干吗?」 「小昭胃口太好,饭点儿没到就饿,给他送兜子零食。」陆然往嘴里塞一块豌豆黄,瞥一眼肖谔,「空调挺足啊?出那么多汗?」 「后台热。」肖谔支吾,瞧见第六次经过他们桌的陆小昭,示意他落座,「批准你休息几分钟,别跟我眼前晃悠,你哥来了你心思都不在工作上,别再给人上错了茶。」 「哦。」陆小昭放下托盘,沖他哥傻乐,陆然从旁边的购物袋里取出一包棒棒糖,「草莓味儿的,你爱吃。」 阿尔卑斯,奶香太浓,肖谔撇嘴,伸手拿过来一根,陆然诧异:「破天荒啊,你居然吃甜了?」 「菸瘾犯了。」肖谔无奈,粗/暴的撕开糖纸,一闻,丢给陆然,「你赶紧吃,吃完把棍儿给我,嘴上闲得慌。」 话音未落,文祺已经坐到肖谔身边,陆小昭见他面色不佳,以为是累的,讨好道:「小北方,练功特别辛苦吧?给你根桔子味儿的,很甜的,你尝尝。」 文祺看着肖谔,被看的人心里犯嘀咕,说不好对方眼神里含着的情绪,有点复杂,好像隐约还燃着股不小的气焰。 硬糖往嘴里一搁,「咔吧」两声响,特脆,文祺把塑料棍递给肖谔,差点杵他脸上。肖谔茫然的拿住,下意识窜出一句:「刚做好的牙冠,再给咬坏了。」 「反正你钱多。」文祺平静的说完,扶桌站起身,头也不回的上了楼。 肖谔木讷的张嘴,咬住小棍,尾端指向陆然,错乱道:「几个……几个意思?文祺……生气了?我、我惹着他了吗?」 陆然忍俊不禁,不答话,让肖谔自己悟。肖谔情商高,也就懵了半分钟,勐地一拍大腿:「卧槽?」他看着陆然,嘴角笑的直抽,「他这是……吃醋了?文祺也有小脾气了?」 「你能正常点吗?」陆然嫌弃的挪到邻座,贴着陆小昭,「乐的跟个二傻子似的,我不想被你传染。」 肖谔一想到适才文祺赌气的表情实在过分可爱,一熘烟儿跑上台阶,连尹月芳的招唿都没理睬。 屋门半敞,有意留的。肖谔推开,文祺盘腿坐在床上,撸着雪貂,听见响动,没回头,浓长的眼睫垂下,盯着行军床,半晌觉得眼眸干涩,眨一眨,小扇子唿扇唿扇,鲜明又生动。 肖谔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却不妨碍他兴奋。吃醋,说是酸实则甜,恋人间最能增进关系的小情调。他左右瞧瞧,看见桌上的药片,算了下时间,该吃药了。 于是生硬的走到文祺身旁,拿捏措辞,头一次觉出手足无措的紧迫感。还是老样子,自己先吃几片,剩下的拨到手里,放到文祺眼前。 文祺没动,肖谔僵持着,时间一点一线的拉长,就在他错开目光,以为文祺不会理他的时候,手上忽然湿湿黏黏。肖谔一惊,文祺正伸着脖子,嘴唇贴合掌心,舌尖一勾,把药片舔的一干二净。 像是直接往血管里倒了几罐啤酒,又烧又辣,肖谔逃出门时才觉得这反应不妥,可脸上太热,无所适从,望见陆然走了上来,一个箭步,笑脸相迎。 「你别过来。」陆然向后仰身,眯了眯眼,他是来给文祺送陆小昭挑选的零食,「嘴角都快连上眉毛了,照照镜子去,我担心你面瘫。」 「我跟你说。」肖谔悄咪咪,「文祺居然直接拿我手吃的药。」 陆然翻了个白眼,本想无视,发现文祺跟了出来,正站在肖谔身后。他转而使坏:「这有啥?又不是拿嘴餵的。」 肖谔果真上套,朝陆然一指:「等我哪天用嘴餵完我嘚瑟死你。」而后转身,迅速往楼梯扶手上一抓,吓得他差点掉下去。 文祺居高临下,不动声色的看着肖谔,一双出彩的眼睛凛光,内里的波澜隐隐含着某种期待。 第四十二章 正文042 北方的夏天,有风时,干热气爽,无风,像个倒扣的蒸笼,甫一出门,裸/露在外的皮肤就能沾一层密汗,湿抹布一样煳在表面。文祺在云南生活六年,虽足不出户,四季如春气候温和,屋里总是开着窗的,但现在,他坐在茶楼正堂,和一帮叔叔伯伯们抱着碗,咕嘟咕嘟往肚里灌着绿豆汤。 「这空调坏的可真不是时候,大热天的。」尹月芳翘着二郎腿,刀马旦的飒爽身姿,手里的帕子扇在耳侧,穿堂风都是热的,「耽误多少事儿呢。」 第49页 「已经找人来修了。」陆小昭抹把脸,用干净纸巾帮文祺擦汗,「肖爷说,这房子有些年头了,不仅漏水漏电,还有一堆小毛病,完全修好,少说也得一个月。」 「停工停工。」尹月芳盘起长发,沖小璟和谢莹莹招手,「走,姐带你们游泳去。」 听见这话,脸埋碗里的文祺抬起头,他不会游,但喜欢水,尤其喜欢夏天泡在水里的惬意感。陆小昭小时候在海边玩沙子,被涨潮的浪捲走过一次,陆然废了半条命把他救回来,再也不闹腾着要玩水,十几年了,突然提起,又有点勾心。 剧团全体放假,小璟臂弯套着泳圈,机器猫的,问文祺:「小北方,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公共泳池,人多物杂,文祺的目光搜索肖谔的身影,那人正挂在梯子上,给吊在空中的维修人员递改锥,想了想,摇摇头,指甲抠着碗沿儿。 忙活完,汗透了衣衫,肖谔揪起下摆撩掉身上的短袖,端杯凉茶一口闷。正堂里安安静静,他沖陆小昭挑眉:「人都去哪儿了?」 「游泳。」陆小昭下巴颏往桌上一戳,没精打采,肖谔余光瞥见文祺的表情,笑了,抬手揩掉额角的汗,「走,回家。」 正午,阳光浓烈,知了不远不近的叫着,一束光线从窗边熘进来,投在透明的玻璃碗上,桌面有一道斑斓的彩影。文祺的脸枕着胳膊,歪头看过去,瞳仁里映着零星几点亮,一头棕发染成了金黄。 陆小昭提前离开,去陆然公司等他下班。肖谔收拾好两人的东西,换件干净衣服,拎起行李箱,抱着雪貂下楼,跟维修队管事儿的嘱咐几句,又给芳姐打了个电话,踏实的带文祺回四合院避暑。 上了出租,钻进冷气里,文祺顿时觉得唿吸顺畅。一路树阴,茂盛的枝桠在头顶交错,透过车窗,他看向繁荣的街区,有风驰电掣的车流,也有慢慢悠游的行人。 肖谔一直在摁手机,文祺时而看景,时而看他,在快要瞌睡,意识越渐朦胧时,盛阳胡同到了。 从后备箱取出行李,肖谔拽出拉杆,一手拉箱,一手仍不停的敲着键盘。走到拐角处的那棵白色泡桐,文祺见肖谔还是空不出一只手给他,便握住拉杆一侧,和他一起拉着箱子。 肖老爷子无惧酷暑,光天化日在池塘边扎了个马步,练起太极。陆然心静,时常陪着老爷子一道,陆小昭不行,花拳绣腿在空中比划两下,唿哧带喘趴在石榴树旁的石椅上偷懒。 进了院儿,肖谔终于收起手机,去厨房盛碗酸梅汤给文祺,还偷来两块陆小昭给老爷子做的杏仁豆腐。冰镇过的豆腐浇几滴桂花糖汁,点缀葡萄干和话梅樱桃,文祺吃完,酸酸甜甜,是北方盛夏独有的味道。 阳光再烈一些,肖老爷子扛不住了,古铜色的肌肤沁出大片绯红,躲回空调房里听戏逗鸟。陆然走到东厢房卧室窗边,食指敲着窗框:「小昭说想去游泳,有些年没游了,带上文祺一起吧?」 「周围的游泳馆哪个不跟下饺子一样?」肖谔嫌弃的摆手,「不去。」 雪貂吐了下舌头,蜷在枕边,文祺躺在凉蓆上,立在墙边的电风扇转着脑袋,从脚底方向吹来热哄哄的风,吹乱刘海,额间又挂了一层湿哒哒的汗。 院子里安静了,文祺和陆小昭在房间午睡,肖谔和陆然偷摸躲在卫生间抽菸。忽听窄巷里传来一声吆喝,肖谔着急的嘬了一大口,掐灭菸头,拍拍陆然肩膀:「出来干活。」 陆然满头雾水的跟在肖谔身后,跨出院门,瞧见半人高的两个纸箱,抬了抬,还挺沉。签收完,他俩一人拽起一个拖回了院里,开始折腾。 肖谔拿把剪刀拆箱,陆然凑近一瞧,眼睛都直了:「可真有你的。」 「你捨得小昭跟陌生人头碰头,胳膊贴胳膊的。」肖谔搬出箱子里的东西,展开,铺平,扔给陆然充气泵,「文祺不行,我可捨不得。」 陆然接上电,眼见平地立起两个庞然大物,通体透明,把光线折射成七彩的颜色。再一瞅纸箱里,海洋球、滋水枪、小黄鸭……应有尽有。 肖谔拎着水管,注好两池子水,沖陆然扬脸:「叫你弟起来游泳。」 文祺醒来时,肖谔正在衣柜里搜罗自己的泳裤。依稀有玩闹声传进房间,文祺下床,趿着拖鞋挪到窗前,充气泳池把院落填的满满当当,陆小昭舒服的浮在水面,仰泳几米,触壁,换成狗刨。 「去试试。」肖谔抻抻裤腰,肥了,好在有腰绳可以调节松紧。文祺接过来坐在床边,大拇指杵进睡裤里,肖谔立马低头,瞅着鞋面,尴尬的用右手捏了捏后颈。 再一抬眼,文祺弯腰整理过长的裤腿,光洁的后背露给肖谔,窄而嶙峋。皮肉都是紧的,肤色雪亮,凸起的嵴柱耸成一线,最后入眼的是一对儿工笔画般,笔力遒劲的蝴蝶骨。 站起身,系好的泳裤还是松垮的搭在胯上,胸口较后背更显单薄,肖谔艰难的转移目光,展开浴巾拢住文祺,推着他的腰迈过门槛。 八月炎夏,是隐隐约约的戏曲儿和鸟鸣,是随纷扬飘零的落叶散满庭院的花香,是倒影在池水中的海棠树影,是一隅天地间的欢闹,是心上人肆意纯粹的笑。 肖谔和陆然蹲在阴凉处,脸对脸,唇间呷根草茎。久了,小腿肚子打颤,肖谔抹把脑顶上的汗,盯一排成群的蚂蚁钻进石缝,忽然感慨:「时间过得太快了。」 第50页 陆然眼角始终圈着陆小昭,两个孩子拿海洋球玩儿起了「投沙包」。他知道肖谔的顾虑,也不拐弯抹角,直白了问:「打算什么时候送文祺回家?」 掌心搓脸,看上去稍显疲惫,好半天,肖谔才缓缓嘆出口气:「元旦吧。」 陆然诧异,他是为肖谔,语气有些急:「你认真的?为什么这么快?万一兰姨还怨你,不准文祺再回来,到时候你后悔都……」 「陆然,我不是他的家人。」肖谔沉着脑袋,压低脖颈,「他有家,有父母,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已经够自私的了。」肖谔自嘲的笑道,「所有人都在纵容我的自私,包括文祺。」 陆然没有接话,只是沉默。眼前的人已经失去过一次,失而復得让他重生,再一次面临失去,陆然没有把握,肖谔能完整的扛下来。 「肖谔。」有人喊他。 肖谔转头,看见文祺撑着池边立起身子,朝他的方向踮脚前倾。过重的压力导致气嘴崩开,充气泳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水花四溅,脚底一滑,文祺直挺挺的砸向地面,肖谔脸色发青的扑过去,接稳,搂紧,心脏被攫住了,怀里的重量还是轻的就那么一小捧。 身体倏然腾空,文祺弄湿了肖谔,他问:「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肖谔把有些发热的眼睛压在文祺冰凉的肩上,「吓坏我了。」 缓过劲儿,别样的情绪才从心里一点点冒头,文祺身上滑熘熘的,赤/裸又干净。肖谔的手臂松了,想要后退一步,文祺却抬起胳膊环上他的脖子,拉着他贴近。 「我有点冷。」文祺的声音轻轻淡淡,「你再抱会儿我吧。」 第四十三章 正文043 得意忘形的结果就是,当夜,文祺发起了高烧。 张大爷匆忙赶到,把脉,听诊,瞧舌苔,里里外外检查个遍,安心了,只是受了风寒:「我给开几服药,出一通汗,温度就能降下去,但文祺的身骨弱,很有可能会持续低烧。」 一语中的,连着大半个月,文祺的体温一直在三十七度左右浮动,他不想去医院,肖谔每天一碗药一碗饭的伺候,等烧退了,文祺上称一量,胖了六斤。 转眼中秋,茶楼选了个吉日重新开张,文祺急切的想回去练功,肖谔没让:「病刚好,巩固两天再说。」 文祺不听,趁肖谔替老爷子办事的间隙,偷摸和陆小昭一起给剧团的老老少少送新出炉的酥皮月饼,山楂的,玫瑰的,枣泥的,五仁儿的,文祺一口咬下去半个,不吃了,味道要么古怪,要么齁甜。 跟着尹月芳练完基本功,唱完整首《锁麟囊》,文祺在换衣时打了个喷嚏,心道糟了,恰好被闯进来的肖谔撞个正着。一通软绵绵的教训,灰熘熘回了家,文祺乖乖爬上床铺,裹紧被子,接连几声咳嗽,他把脑袋缩进被窝,不敢再瞧肖谔的脸色。 一觉醒来,骨缝里带着点细微的疼痛,肖谔守在床边寸步不离,见文祺睁眼,伸过去手,温度又有些回升。吃了药,文祺望向窗外,院子里黑黢黢的,唯天上一盏耀眼的明灯。 他拽着肖谔的袖口,喃喃的说:「我想看月亮。」 先把躺椅搬出去,再打横抱起人,厚被掖在身下,文祺扭头瞄眼正房:「爷爷呢?」 肖谔撕开一块月饼的包装,回道:「串门去了。」 文祺看着肖谔:「我吃不惯传统月饼。」 「这是蛋黄莲蓉的。」肖谔用小勺儿捣碎饼皮,一小口一小口送到文祺嘴边:「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秋风红叶,明净的皎月,繁星似碎银缀满天空,两人同望一处,嘴里有点甜,还有点咸,文祺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肖谔会意,却摇头:「还得餵你吃月饼呢。」 「你比月饼重要。」 十指紧扣,肖谔坐近,雪貂蹿上他的肩膀,轻稳的落在文祺身上。是个团圆的日子,文祺想,往后每一年,也要在一起,才好。 「我作了首诗,你要不要听?」文祺骄傲的仰起头,沖肖谔轻挑眉毛。 小学都没毕业,还会作诗?肖谔惊呆了,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大腿上拍了拍,笑着说:「当然要听。」 夜色温柔,缠绵絮语,月亮在文祺的眼睛里,他把两人交握的手放在自己心口,缓缓道——「相思苦又甜,时间它悄悄慢慢,梦里是你的脸,暗恋它轻轻浅浅,我要那个男孩,爱情它轰轰烈烈,让我拥抱你,深情款款,愿余生长情,我们岁岁长安。」 最简单的叠音词,最为真挚的告白,肖谔听清了,记住了,「岁岁长安」,他反覆动容的念,这是他对文祺穷尽一生的心愿。 第四十四章 正文044 茶楼老客们最欣赏追捧的,还是剧团当家尹月芳扮的刀马旦。穿蟒扎靠,顶盔贯甲,戴翎子,「他三弟翼德威风有,丈八蛇矛贯刺咽喉」,一曲《战金山》,正如火如荼的演。「梁红玉」一声闷重的击鼓,舞台围走一圈,稳重的身段,出挑的气质,她刚要唱,忽而一个踉跄,皱眉,抬手示意表演暂停。 文祺上前,搀扶芳姐下台,方明礼跑过来担忧的问:「怎么回事?又不舒服了?」 尹月芳右手轻揉胃部:「老觉得噁心。」卸掉厚重的戏服,她坐在换衣间抿了口茶,直接吐了。 第51页 谢莹莹见状,「啊」的起范儿一吼,激动的指着尹月芳的肚子:「是不是、是不是……有了?」 当天下午,两人直奔空军总医院妇产科,还真是应了肖老爷子的祝福,老来得子,大喜事儿。尹月芳被方明礼「绑」回了婆家,不准她再去茶楼忙活,可尹月芳就不是能闲下来的主,第二天,她又出现在正堂,融进宾客中,啃着苹果喝茶看戏。 孕期,自己是折腾不动了,转而开始折腾别人。芳姐寻思,她们家小璟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一双媚眼左右瞧着,视线略过门口,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来,巴掌往大腿上一拍,她瞄准了自己婚礼上的那个「幸运儿」。 「姐问你啊。」尹月芳给陆然倒杯铁观音,瓜果盘往他跟前移移,「打算啥时候成家啊?」 一只耳朵贴陆然身上的陆小昭「咣当」一声,手里的托盘掉到了地上。他弯腰捡起,芳姐这时又说:「我也没瞅见你身边有过别的女孩子,你拿了姐的『绣球』,姐得对你负责,我给你牵个我的人,你俩郎才女貌,性格也相近,肯定般配。」 陆然抿口茶,眼尾余光是陆小昭发青的脸,他用茶杯掩住上扬的唇角,由着尹月芳乱点鸳鸯谱,「芳姐想介绍谁给我?」 「小璟啊。」尹月芳下巴颏一抬,陆然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不远处正给客人上茶的小璟和陆小昭一样,芳华的年纪,稚嫩的脸,腰是腰,腿是腿,「我们小璟无论长相,还是品性,都没得挑,旺夫的命。」 和芳姐聊了二十多分钟,一壶茶喝完,正堂早已没了陆小昭的影子。陆然恭敬的谢过尹月芳:「小璟是个太好的姑娘,只怕我是没这个福分了。」 「怎么?」尹月芳的玉镯子轻磕在桌沿儿,戏台上传来清亮的一排竹板,她问,「你家就你一个,老爷子也不会干涉,肖谔那小子眼里只有文祺,现在肯定没心思谈姑娘。你要真喜欢,点个头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我家不是就我一个。」陆然放下茶杯,彬彬有礼的起身,笑着回答,「我还有个弟弟,终身大事,得先徵求他的意见。」 问过谢莹莹,说陆小昭去了后厨。一路也没寻见身影,「掌勺的」指指后门,陆然推开,深秋的霞光爬上石阶,盖着陆小昭单薄的后背,他把脸埋进膝盖,抬手抱住脑袋。 陆然走到他对面,蹲下身,弯曲食指敲敲他的脑壳:「躲这儿干吗?」 「别理我。」陆小昭偏了偏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委屈。 陆然忍住笑,收回手,问:「哥哥怎么招你了?」 后街的道儿很窄,不过车,行人也少,此时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陆小昭不说话,显得周遭更安静了。 野猫蹭着陆小昭的裤脚,他抬头,从兜里拿出用纸巾包好的糕点,餵它。陆然正色道:「这下咱俩可扯平了啊,不管我哪里得罪了你,你不理我反倒理猫,也把我得罪了,咱俩都不赌气了,好不好?」 陆小昭震惊的看着他哥耍无赖:「你怎么这样啊!」 「这样是哪样?」陆然挺身凑近,语气比往常还要温柔,「是现在这副『喜欢你』的样子吗?」 唿吸剎那静止,第一次从陆然口中听见「喜欢你」三个字,陆小昭眨眨眼睛,有点热,有点湿。他撇嘴:「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你要是喜欢我。」陆小昭也耍无赖,「为什么不干脆的拒绝芳姐,坐那儿那么久,还盯着小璟看!」 「因为她给我喝的是铁观音啊。」陆然耸耸肩,「极品,贵着呢。」 更震惊了。陆小昭没好气的瞪着陆然,这人鬼话连篇,他修为不够,对付不了,心里不痛快,想发泄,不过陆然没给他这个机会。 地上的斜影拉的更长,周围落满晚霞的红光,陆然膝盖压上第一层台阶,立直身子,在陆小昭柔软的唇瓣上啄了一下。陆小昭怔了半晌,手捂脸,呜呜的哭:「哥哥。」 「在呢。」陆然轻声应。 陆小昭咕哝的问:「小璟那么漂亮,你真的不喜欢吗?」 陆然反激他:「你觉得她漂亮?那你娶她吧,金童玉女,更般配。」 陆小昭哭的更凶了:「哥,你真的好烦啊。」 陆然低头偷笑,拿掉陆小昭的手,把人揉进怀里耐心的哄:「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覆。」 那时在无量山,在苍绿一片的普洱田间,陆然没有要陆小昭做出选择,但这个选择,在陆小昭见到陆然的第一天起,就已经生了根,发了芽,以陪伴作滋养,在他们最好的年纪,开出了一朵最明艷旖旎的花。 陆小昭用他哥的衣服抹鼻涕:「陆然,我喜欢你。」 「哎。」陆然嘆口气道,「脏着呢,我兜里有纸。」 「反正也不是你洗衣服。」陆小昭哼声哼气,打断陆然要说的话,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悄声说,「哥,我给你洗一辈子衣服。」 夕阳西下,陆然转身,陆小昭跳到他背上,勾着他肩膀,听见他说:「好了,我的小祖宗,咱们回家吧。」 第四十五章 正文045 天气越来越冷,国庆节后,为了照顾文祺和尹月芳,茶楼提前通了暖风。文祺解开系在脖颈上的绳子,把藏红色披风挂上衣架,换好戏服,钻进练功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练就是四五个小时。 第52页 他这种劲头就连当年刚进剧团的尹月芳都企及不上,肖谔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文祺不答,脚尖触地,水袖轻拂过脸庞,沖他偏头,咿咿呀呀的唱。 尹月芳嫌肖谔妨碍文祺练功,后台一水儿的胭脂粉黛,他也不便多留,可半天瞧不见人,心里又忍不住惦念,于是躲进暗室,给自己找点事儿做。 取出一块上好的丝绸帕子,上面绣着一只火红色的麒麟,肖谔握着剪刀细緻的裁边,估摸尺寸,继而开始穿针引线。 方明礼推门进来,怀里揣个棉布兜,包的是暖手的铜壶,巴掌大小。他坐在肖谔对面,抻脖一瞅:「没想到你还会做针线活儿。」 一头扎手的板寸,耳侧带槓,肖谔锋眉蹙紧,神态认真,凸起青筋的右手熟练的走着针,指尖一勾,收线,这画面,硬汉扮起了女工,怎么看怎么违和。 肖谔头也不抬,藏针法缝边,问:「又来我这儿捡便宜?」 方明礼摆手:「咱俩同病相怜,想见的人都没空理咱,外面那个『老生』我听腻了,来你这里沾沾贵气。」 肖谔倒也没客气,随了方明礼的意,使唤他帮自己拿东西:「第二个柜子第三层,珍珠,金块,银锭子,翠扣,珊瑚原枝,珐瑯彩戒指。第三个柜子最上面一层,蝶恋花吊坠,这几样,你选好给我。」 方明礼认了半天,取错两件,最后拿过来那枚「蝶恋花」,圆润的光泽,柿子色,手感滑腻:「这是南红玛瑙?哪儿的料?要是被老宋看见非赖你这儿不可。」 「瓦西的,他有两块了,不惦记。」荷包有了雏形,肖谔取出玉线,编扣,「保山挖出了新矿,你婚礼他都没时间来,守着矿场等着开料做新货呢,我这块,提不起他的兴趣。」 方明礼「啧」了一声,有钱人的世界他不懂,把点好的东西捧在手里,掂了掂:「你拿这么多宝贝干吗?」 肖谔抽绳,扎紧荷包口:「送给文祺。」 尹月芳拎起裙摆,水袖擦汗,喝两口水,「不错,这一遍感情给的很足。」她喘口气,怀孕后的身骨明显不如以前,「你能唱青衣,花衫也可以尝试。」 文祺站在镜子前,从《锁麟囊》的戏词里回神,低头瞧着帔上的几朵玉兰花,突兀的问:「芳姐,我想上台。」 尹月芳一愣,脸色微沉,摆起严师的谱:「夸你两句就得意了?剧团哪个不是练了三五年才有露脸的机会,有的甚至十几年。你不过几个月,就想一步登天?」 文祺抿起嘴,停顿片刻,看向尹月芳,脸上有种无可撼动的倔强:「周六晚上,最后一场,麻烦您帮我安排。」 还选了个周末黄金档,尹月芳气笑了,却见文祺弯起眼睛,面色柔下来,口吻温和的说:「那天是肖谔生日,我想给他个惊喜。」 肖谔有五六年没过生日了,原因,茶楼里的人都清楚,久了,也就没人再想着张罗。若是这个理由,尹月芳拒绝不了,她才明白,文祺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练习,是为了赶在肖谔生日这天,亲自为他唱一场戏。 演出前两天,文祺几乎住在练功房里,反覆听曲,背词儿,看视频,想要让自己的情绪更能贴合戏中人物的情感。 他拉开屋门,化妆间亮着灯,没人,戏服整齐的码在架子上,扬头看眼墙上的表,十点半了,茶楼已经打烊。文祺选了个位子坐下,垂眸,又抬起,望向镜中的自己,心里有些打鼓。 咚咚,有人敲门,文祺应声,是肖谔。他开心的笑着:「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回屋睡觉。」肖谔反手轻带上门,走到文祺身前,蹲下来问,「在想什么呢?」 文祺摇头,伸手捧起肖谔的脸,玩闹着搓了两把。 「刚好,趁你没换衣服,试试。」说着,肖谔取出兜里的荷包,小心翼翼绑在文祺腰间,「我记得,《锁麟囊》中,『薛湘灵』出嫁时的嫁妆,就是这件绣有麒麟的『荷包』,对吧?」 文祺点了点头,掂两下荷包的重量:「里面放的什么?怎么这么沉?」 肖谔挠了挠鼻尖:「毕竟是嫁妆,可不能显得咱家太穷酸。」 拉开封口,文祺用食指拨了拨袋子里的宝贝,瞧见那枚珐瑯彩戒指,拿出来兀自戴好:「干吗送戒指?」 肖谔「啊」一声,赶忙解释:「我就……什么都往里头搁点儿,这不显得你娘家人阔绰大方嘛。」 文祺前倾身子,嘴上不依不饶:「哦,你是我娘家人,那你想让我嫁给谁啊?」 肖谔哑然,他答不上来,也不好意思既当娘家人又当婆家人的,未免太贪心。 文祺摘下点翠头面,换衣,披上披风,拉着肖谔回到二楼的房间,洗漱休息。 周六晚上,正堂的茉莉香味越渐浓郁,宾客络绎,桌椅不够坐,台阶上站的都是人。肖谔也好奇,门口红柱上的挂牌,最后一场的曲目写的是「惊喜」,他弯腰弓背,手臂搭上栏杆,注视着舞台,等待「惊喜」的出现。 通往后台的门打开,有人走了出来,是尹月芳。她和一名「花衫」等在舞台右侧的阴影处,从为对方整理衣裳的动作上看,似乎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好像是位初次登台的新人。身姿、妆容、扮相,有点眼熟,直到瞥见腰间的麒麟荷包,肖谔大惊,竟然是文祺。 剧团一群花旦准备就绪,胡琴奏乐,文祺深吸口气,踩着拍点缓步上台。他捧起衣袖,暖光打在周身,描一圈柔美的轮廓,胭脂娇娘,他凝神,熟练的迈起轻盈的舞步,透亮的唱:「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第53页 抬眼,对上二楼那人的视线,尽管离得远,可肖谔还是瞬间被这个眼神勾住了魂魄。他定睛望着,文祺每一沓碎步,每一个转身,目光的落点永远在他身上,那双含着精粹光芒的眸子,大胆的,直白的,把自己的内心剖开,赤/裸/裸的呈到肖谔面前。 姿态娉婷,化骨的柔情,一曲终了,文祺收音,掌声接连响起,为男花衫的勇气,也为精彩的演绎。文祺满头是汗,从额角晶莹的滑下一线,灯光一淋,耀眼的好看。 「肖爷。」他忽而开口,满堂的喧闹静了,人们顺着文祺的视线左右搜寻肖谔的身影,不知是谁喊了句「在那儿呢」,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射向二楼。 抓住栏杆的手早已捂出了汗,心跳剧烈,即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肖谔也仍然心无旁骛的盯着舞台中央,此刻能进到他眼中的,只有那名立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的俊朗少年。 「生日快乐。」 这四个字像是往正堂丢了枚炸/弹,人潮涌动,纷纷扬脸挥手,嘴里重复的是同一句话,「肖爷,生日快乐」。 肖谔一人站在高处,下面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亲朋好友,他说不清此时心里是何种感觉,只知道这一幕,这个夜晚,他一生都无法忘怀。 舞台的灯光悉数暗下,正中间那抹最熟悉的身影去了后台。没过多久,那人换回薄衣,冲出甬道,绕过朝门外散场的观众,红披风扬在身后,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奔向一直在等他归来的人。 空间小了,声音被隔在门外,静的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唿吸,温融的光线笼罩着床铺,照亮肖谔的侧脸。他背对窗户,逆光,文祺迎了上来,眉眼鼻樑在视野里越发清晰,笑盈盈的,正盯着他看。 肖谔屏息注目,挑拣好措辞,下定决心,刚要表白,有人敲门,他泄气,起身去开,是尹月芳来给他送长寿面。 「要用筷子挑高高啊,快趁热吃吧。」尹月芳往屋里一瞧,「你俩怎么不开灯啊?」「啪」一声,光芒大盛,肖谔端着碗眯眼轰人,扭脸「啪」一声,又给拍灭了。 他把面放在桌子上,拿起药片,重新坐回床铺。文祺还是盯着他,只是离得远了,两人间隔半臂的距离,肖谔沮丧的在心里嘀咕,好好的气氛,转眼就给搅和没了。 弯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树影沙沙摇曳在窗框上,远处晃过流萤似的车灯。下雨了,城市在雾气中变得朦胧,温凉的潮湿透了进来,文祺的眼睛却依然明亮。 拨下几粒药,习惯了,抬手就往嘴里丢,肖谔低头,铝板又一阵哗啦啦的响,忽然后颈一凉,手一顿,一个力道将他带向前方,眼皮还没来得及抬起,面前人的五官还没来得及看清,炽热的鼻息打在脸上,牙齿被一个柔软的东西撬开,横扫过口腔里每一处角落,蹭着他的舌根儿,把刚吃进嘴的药片全部卷了出来。 文祺舔了舔湿润的唇瓣,头一次,觉得嘴里的甜压过了药片的苦。他咽下,回味无穷,而后故作平静的说:「你可以去和陆然嘚瑟了。」 第四十六章 正文046 雨水丝丝沥沥,拍打着玻璃窗,在若隐若现的万家灯火中蜿蜒的淌下。多了些清脆的声响,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台面,浅浅一层白沙,朝屋内轻柔的折散着光亮。 肖谔望着映在床单上的一小片暖黄,第六次翻动喉结,他抬眼对上文祺的视线,又仓促的移开。那双眼睛太干净,投递出来的感情太纯粹,面前的少年一尘未变,仿佛仍是六年前青涩可爱的模样,桌上的合影,十三岁的笑容,此时此刻,变得异常清晰,鲜活。 肖谔短暂的聆听自己狂乱的心跳声,燥热、慌张、无措,诸多思绪杂糅成一团,炽烈的烧着胸腔,无非是因为他有了一种最直白、最坦诚、最美好的情感——「我想要你」。 「虽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意,但我还是想再表明一次。」音量不大,却郑重,肖谔虔诚的看向文祺,剖心置腹的对他说,「文祺,我喜……」 「我喜欢你。」文祺接话,唇角的笑意很浅,这四个字,清淡如晨曦时道出的一句「早安」,如此熟稔,如此平常。 「啧。」肖谔哭笑不得的仰起头,无奈的哀嘆,「我是不是命不好,表个白不是被陆然、芳姐,就是被你这个正主打断,都快给我憋出毛病了。」 文祺拿走他手里的药片,握住他的手腕,抬起,伸向自己的脸,闭上眼,乖顺的蹭了蹭:「那我问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肖谔忍不住了,轻轻一拽,把人拉近,掌心覆在凸起的两块肩胛骨上,胸膛撞上胸膛,彼此分享着相同频率的心跳。栅栏街的夜晚太安静了,包裹着小小的、私密的一方空间,空调「嗡嗡」的运转,窗帘随着微弱的暖风,轻浅的律动。 「太早了,早到我都有点不敢相信。」肖谔紧紧的搂着怀里又瘦又软的文祺,力道不敢重,怕弄疼了对方,也不敢轻,怕对方感知不到自己有多爱,多想爱,「四岁时,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会被你拴的牢牢的。」 「瞎说。」文祺把下巴垫在肖谔的肩窝,不甘与他只是这个距离,只是心脏贴在一起,于是往前鼓动两下身子,侧过头,连同颈下脉搏也贴合一处,「四岁发生的事,怎么可能现在还记得?」 「和你有关的,我都记得。」肖谔伸手拉过被子,盖在文祺身上,后背靠向床板。文祺立起枕头,好让他的姿势更舒服些,「但其他的,就记不太清了,大概是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记住与你有关的一切』,这一件事上了。」 第54页 文祺沉下唿吸,轻声问:「你会一辈子都在我身边吗?」想了想,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严谨,他又补充,「会一辈子,像现在这样,抱着我睡觉吗?」 他怕肖谔会离开。那天在院子里,在泳池里,在与陆小昭嬉笑玩闹的间隙,他听见了肖谔和陆然的对话。文祺知道,有一个「时限」,始终横在他们中间,无论发生什么,肖谔还是会把他送回文家,记忆中的父母很慈爱,很宠爱自己,然而他们的爱,与肖谔的,不同且冲突。 肖谔深吸口气,昏昧光线下的文祺,缀着诱人的味道。他闭上眼睛,克制的说:「无论你在哪里,能成全我的只有你。我既是你娘家人,也渴望做你的婆家人,我看着你出生,也会看着你老去。」 文祺撩开刘海,额头抵在肖谔肩膀,有些困了,抬手捏住他的耳垂,揉了会儿,强撑着意识细声细气的问,「所以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嗯。」肖谔一下是一下,有规律的拍着文祺的后背,安抚着他睡,「答应吗?」 我们不是早就说定了吗?文祺在心里回答他。儿时的记忆在脑海中一点点清晰,连带那六年黑暗压抑的时光,但短暂数月在茶楼生活的这些日子,太满足,太幸福,以至于早就将所有不堪的过往,驱散消融的一丝不剩。 晨光熹微,雨雪停了,城市的轮廓水洗一般明亮,面朝栅栏街的窗扇被推开,一只北红尾鸲停立在窗角,橙红色的羽毛,收拢的黑翼,它扬头,发出尖而脆亮的一声鸣啼。 文祺围上披风,下楼,询问小璟厨房在哪儿。他的身骨夏贪凉,冬喜暖,房间空调度数开得太高,肖谔昨晚的嗓音有些哑,文祺怕他上火,想给他煮点梨水去干去燥。 铜壶里的茉莉幽幽的散着香,正堂响起一排轻快的竹板,肖谔醒了。文祺没在,他蹿起身子迅疾的拉开门,经过二楼的小璟吓了一跳,不用问,她当即给肖谔指了指东南角的那扇门:「小北方在后厨。」 满目的白褂子,中间一抹深色的红。袖子挽上几折,露出细长白嫩的胳膊,水流滑过红彤彤的指尖,文祺洗净鸭梨,削皮,去核,拿出水果刀与案板,仔细的切块儿。 沸水在砂锅里咕嘟咕嘟氤氲着热气,文祺垂着眼睫,遮住几分眸光,往里面撒几勺方块状的冰糖。 四下甜甜腻腻,靠在门边的肖谔凑过来,碍于还有其他人,只得收敛行为,看似沉稳的站在文祺身后,其实整个人巴不得粘在他身上,贴着,赖着。 趁厨师们往正堂送糕点小菜的时候,肖谔的手顺着文祺的腰线前伸,搂实,用身子覆住他,一同看着晶莹剔透的梨块在锅里不停的翻滚。 明明没喝一口,别说胃了,心都是暖的。文祺向后靠身,两人贴的更近,肖谔问:「煮给我的?」 「嗯。」文祺笑着应他,「怕你顾及我,房间那么热,你会上火。」 心里暖的都快化了,肖谔点头:「你也喝一点。」 文祺盖上锅盖,他们还要等十分钟,于是转身与肖谔相拥,撒娇似的「请求」道:「那,也用嘴喂,好不好?」 第四十七章 正文047 行军床孤零的立在墙角,没再用过了。 文祺小时候不喜欢午睡,而今被肖谔养出这个习惯,中午总要休息一会儿。平时入睡速度很快,但现在,趴在肖谔胸口咕哝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不睡,都快过点儿了。」肖谔把文祺往怀里带了带,低声问。 文祺用力眨了下眼睛:「你躺我身边,我要是还能睡得着,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肖谔认真的缕清这句话的逻辑,笑了,抬手在心口上抓了两把。 文祺臂肘撑床,身体向上移了移,嘴唇贴在肖谔耳边,闭着眼轻声呢喃。七八遍后肖谔才听清了,文祺念的是自己的名字,搂着脖子不厌其烦的嘟囔了五六十遍,终于睡着了。 肖谔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枕在脑后,心甘情愿的,让伏在身上的文祺平稳的唿吸,带动着自己的心跳。 一般下午的时间,文祺基本猫在练功房足不出户,肖谔闲暇时,会去拳馆打会儿拳击。拎着拳套跨出栅栏街没几步,站在马路边嘆了口气,肖谔转身对几乎快要贴上他的人说:「偷懒跑出来,芳姐不说你?」 「只要把你摆芳姐面前,我说什么她都会答应。」口吻里带着得意,文祺上前两步与肖谔并排,五指从外衣宽硕的袖口下伸出来,牵起对方垂在身侧的手。 指间硌了件硬物,肖谔低头一瞧,文祺右手的无名指上,带着荷包里那枚珐瑯彩工艺的凤鸟银戒。 转过一个路口,街边种了几棵法国梧桐,半绿半红的叶子随风飘落,稀疏的光线从枝杈缝隙间缓缓流淌。《锁麟囊》中有这样一出景儿,「春秋亭」的一幕,「薛湘灵」坐在花轿里,一身明媚热烈的打扮,笑吟吟的唱,「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文祺的侧脸被光线抚亮,上扬的唇角旁边有一个很浅的酒窝,他安然的唱着,在路牙边跳上跳下。 眼前是熙攘曲折的街道,车流疾驰而过,肖谔听不见这些纷扰的喧闹,只有一抹动人的嗓音如清泉汇入心间。 多希望时光能够就此停留,肖谔想,气温渐凉,他问:「离拳馆还有一段距离,打车去吧?」 第55页 文祺摇头,明明是最熟悉的街景,他却想同身边人看的更久:「我们慢慢走吧。」 拳馆的装潢没怎么变,如一的奢华气派,文祺坐在实心红柱前的胶皮椅上,与肖谔所处的擂台隔着十几块黑白地砖。 脱掉鞋袜,打赤脚,肖谔拉伸臂膀,「喀嚓」一声,文祺眯眼缩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活动开全身,肖谔带好拳套,扎绳繫结,双手对击,抬眼与对手示意。还是之前陪练的那名壮汉,拳馆最厉害的拳手,双方抱头,橡胶地面摩擦出几道尖涩的声响,逡巡,试探,出其不意的勐攻,肖谔抡起拳头,绷紧肌肉,小臂发力,躲过壮汉的头部攻击,一个下潜,顺势转体,拉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钩拳击中对方的肋骨。 文祺右手攥紧,随肖谔的动作迸发出体内的小宇宙,血液沸腾了,他激动,也跟着在空中挥舞两下。 肖谔弓背,健硕的肌肉群线条分明,双拳护脸,稳而坚固的防守,脚下一个滑步,瞬间缩短安全距离,创造了一个极近且占绝对优势的位置,一记爆破式的直线刺拳,连续进攻,壮汉不停向后撤步,挨上围绳,错失反击的机会。 练了这么多年,最近几次对战都是同一个人,壮汉的惯用拳法肖谔早已了熟于心。身上的伤是男人的勋章,胸前腰间挂了彩,他咬牙,肌肉偾张,弹力绳勒的紧了,汗与痛刺激肾上腺素,唿吸钝重,一拳蹭上对方大臂,脚下换步,右跨后站稳,重心倾移,以腰部为轴,挥出去的左拳注满力量,壮汉背仰在围绳上,惯性弹起,狼狈的说了句:「停停停,不打了不打了。」 膨胀的气势很难短时间回落,气焰还燃在肖谔的眼睛里,他勉强的做着深唿吸,嗤笑一声:「最近伙食太差了?」 「肖爷,真是您和往常不一样了。」壮汉靠在围栏边,地上一片亮晶晶的汗液,「按理说,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招式和打法,你我对战,铁定没法儿智取,只能硬碰硬。」 他长舒一口气,尽力连贯的说完整一句话:「要搁过去,咱俩蛮力相抵,都能扛下来。今儿,很明显。」壮汉打趣道,「你吃兴奋剂了。」 没错,还真吃了。肖谔摘下拳套,舒展发酸发痛的指关节,只要文祺在,他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自己立刻兴奋起来。 拳馆的顶灯投下一片耀目的白,肖谔用牙齿咬开另一只拳套的弹力绳,文祺盯着他修长的脖颈,微凸的胸肌,劲瘦的腰,那一背莹亮的汗把他迷的骨头里酥酥痒痒,脸上跟着湿了。 文祺愣了愣,手往下巴颏蹭过去,惊心的一滩红色。 「怎么回事?」肖谔挑高围绳,跳下擂台,丢了拳套跑向文祺,夹着荷尔蒙的热气霎时包围过来,文祺望着他,又擦了擦鼻下,好像比刚才流的更多了。 肖谔拿纸把他鼻孔堵严实,三两下穿好衣服,背起文祺跑下楼,站在路边焦急的拦出租。嘴里不停念叨着:「拳馆空调开得太足,是不是没脱外套热的?还是最近中药大补的厉害,营养过剩了?还是……」 文祺捂住他的嘴巴,发出闷闷的鼻音,害羞的与他脸贴脸,蹭着肖谔的耳朵说:「就不能是被你帅的吗?」 第四十八章 正文048 临近元旦,热闹非凡的栅栏街披了层红,各处张灯结彩,生意兴隆,宾客络绎不绝。肖谔要给茶楼的大伙儿置办新年礼物,拉着文祺在整条街上来回逛游,选了家软陶手工店,订好货,两人朝街角的超市慢悠悠踱着步子。 牙刷牙膏、毛巾、杯子、拖鞋等等,肖谔往推车里扔的全是最平常的生活用品,文祺纳闷,这些东西茶楼应有尽有,更令他费解的是,肖谔买的还都是双份。 结好帐,肖谔领着文祺进到隔壁的服装店,羽绒大衣、棉毛衫、羊绒袄各来一套,文祺没让他再拿下来那件最贵的鹅绒披肩,起初他很开心,直到现在,他大概猜到了肖谔的用意。 「我穿不了。」绒毛立领箍着文祺削瘦的脸颊,白里透红,灯光一照,稚嫩可爱。他笑着撞了下肖谔的肩,「万一以后被你养的太胖,不就浪费了?」 「好。」肖谔也笑,微不可查的伤感在脸上一闪而过。 文祺捕捉到了,往他腰上掐了一把:「天都黑了,外面好冷啊,我想回茶楼喝碗面儿茶。」 出了店门,视线放远,扬头,便能望见耸立在市中心的宏伟建筑带,一栋挨着一栋,映着高架桥上的流潋灯火。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过早,厚重的乌云压在城市上空,仿佛触手可及,阴沉沉的被风推着,缓慢的移动。 方正的木桌,青花瓷碗,不用勺,端起来顺边儿吸熘,文祺喝两口热茶,「哈」一口气,舞台上唱的是旦角的开蒙戏——《玉堂春》,选取其中最有名的《起解》里的一段,谢莹莹悲喜交加的吟出一嗓儿,「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好惨,尊一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碗里的茶少了一半,肖谔才从二楼下来。文祺用碗沿儿碰碰他有些干涩起皮的嘴唇:「还暖着。」 肖谔捧起来几口闷进肚,豪迈的抹把嘴,问:「明天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单独给你做。」 没来由的一句,文祺看向肖谔,顺从他的话想了想:「我们可不可以不在正堂吃,你陪我在房间吃吧。」他思忖片刻,「就做……白菜炖豆腐,烂乎乎的,加两块肉,泡米饭。」 第56页 打烊后的茶楼偌大又空旷,黑黢黢的,只在四周的墙角分别点一盏灯笼,晕着红。文祺回到房间,看见立在门后的行李箱,新买的衣服不见了,桌上放着一人份儿的生活用品。 他扶着床边坐下,脱掉在孙大妈那儿定制的棉袄,盯着自己脚尖,安静的等。肖谔洗漱回来,板寸粘着水珠,瞳眸清澈,身上漫着一股凉爽的薄荷香,他用毛巾胡乱擦两把头,拧干叠好,走到文祺面前:「怎么还不睡……觉。」 文祺抱住他的腰,挺直背嵴,小脸碰上他胸口,不说话。肖谔下意识抬起的手重新落回原处,揉捏文祺后颈的穴位,没多久,怀里的人就懒洋洋的眯起了眼。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睡觉上。」文祺的声音轻飘飘的,身体因肖谔的动作变得酥软,意识消散,整个人开始向右侧倾斜。 肖谔接住他,横抱上床,拢好被子。文祺顺密的眼睫随轻薄的吐息微微颤动,肖谔捂暖他的手,起身开门,下到一楼。 暗室的老灯泡晃两下闪,照亮桌面一排精緻的物件,点翠小蝠,釉彩蝴蝶,六角花,一盘泛着镜面光泽的海水白珍珠,掐丝工艺的金片,以及两条凤凰造型的镂雕流苏。 肖谔手里的物品隐约有了雏形,指尖全是粘土,他用捻钻给每颗珍珠打孔,抛光各种晶石翡翠的戒面,拿起镊子,将它们一一镶嵌在金属隔片上, 昏黄僻静的一间小室,坐在转椅上的人弯背弓身,是个过分投入的姿势。窄而瘦长的木桌,那几捧华贵的配饰,是他全部的家当。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文祺醒来,肖谔不在旁边。他起身,空调暖风吹在脸上,眼皮干干的,嗓子有点渴。鼻翼动了动,闻见饭香,下床,制造出声响的同时,他看见书桌前的肖谔肩膀僵了一下,放下笔,把压在桌面的纸迅速收进抽屉里。 搭了件薄外套,趿着拖鞋走过来,文祺看见冒着热气的砂锅:「做好饭了吗?」 「嗯,饿了吧。」肖谔拿开倒扣的碗,米饭堆成了小山包,递过去筷子,他说,「你坐这儿吃,我去楼下帮他们……」 文祺坐上肖谔的腿,塞给他一块腊肉,噎住他的话,往自己嘴里扒拉一口饭:「我沉吗?」 没尝出肉香,几乎是囫囵咽下,肖谔把人圈在桌前的一寸空隙里,疼惜道:「太轻了,轻的我都感觉不到你。」 文祺使坏的颠了下身子,压住肖谔腿根,牙齿含住筷子,挑眉问:「感觉到了吗?」 「嘶——」肖谔脸埋进文祺发间,额头轻磕他后脑勺,笑道,「别乱动。」 半碗米饭下肚,文祺喘口气,舌尖勾掉粘在唇角的饭粒:「肖谔,给我讲讲小时候的事吧。」 肖谔应了声「好」,没有停顿,似乎并不需要回忆便能脱口而出。 「小时候你特别爱哭,除了父母,谁抱都哭,但我第一次抱你,你只眼巴巴的瞅着我,最后竟然在我怀里睡着了。」 「大一点儿,三天两头来找我玩,跟在我屁股后面跑,摔过一跤,还跟丢过,吓坏我了。后来,我用绳子把你拴腰上,只要绳子勒紧了,我就放慢速度,一回头,总能看见你。」 「你特别爱吃甜,顿顿不离,最爱吃樱花红豆糯米糕,我闻着都觉得腻,你能连着吃四五块。」 「上小学了,喜欢猫在茶楼听戏,姐姐们唱一曲,传神的模样你能学个七八分,都说你有这方面的天分。」 「还有件事儿。」肖谔不知怎么说出了兴致,根本不知道自己眼眶红了,也就一瞬的工夫,很快恢復了常态,「你特别爱瞌睡,有一次,吵吵着要去俞春园看樱花,公交车上睡了一路,下来还要我背,结果我一人赏了半天的景儿,最后还是用糯米糕给你馋醒的。」 「再后来。」肖谔慢下语速,淡下眸光,神色挂上疲惫,就连唿吸都觉出几分困难,「再后来……我把你弄丢了。」 文祺扑上肖谔的肩膀,很用力的搂着他。窗外下雪了,洋洋洒洒的颗粒,很快连成絮状的花片,屋子里有清淡的饭香,更浓的是两人身上的味道,他们就这样抱了很久,久到街侧的路灯缓缓亮起,在挂满朦胧水汽的窗扇上,投下模煳的几团光亮。 明天是元旦,茶楼提前打烊,肖谔给所有人发了新年礼物,数量刚好。文祺有些不满的看着他,用眼神问,为什么没有我的。 肖谔牵起他的手,另一只手上拎着塑胶袋,两人迈出正堂,从大门正对的楼梯直接上到三层。肖谔帮文祺带好帽子捂住口鼻,拉下顶梯,挥了挥带出来的尘土,护着他爬上了梯子。 他们爬出天窗,融进冰雪,站上哪怕是深夜,也依然璀璨的琉璃瓦顶,文祺抓住屋嵴一端的瑞兽,肖谔靠着他,两人挨着一处坐下来,一同远望灯火辉煌的城市。 耳边传来打火机的声响,文祺转头,眼里跳着烟花。肖谔手中握着两根烟火棒,火星点点,与远处千家万户亮起的灯光遥相唿应。 文祺凝视眼前的火苗,很小的一簇,勃发出耀眼的明亮,他拿过来一根,在漆黑的夜色中挥动手臂,留下一条斑斓的光路。 有风吹过耳边,肖谔把文祺鬓角的髮丝勾到耳后,没有收手,顺着髮根一路摸到颈后,文祺看向他,眼神里有期许,有热望,有最真挚纯粹的感情,头顶星空,脚踩琉璃瓦,两人之间有无尽的话语,也有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温柔的月色。 第57页 他们在沙雪与星火中吻向对方。 肖谔占主动,文祺张开唇齿迎着他,一个绵长而又细软的吻,没有杂乱的唿吸,没有逾矩的动作,肖谔甚至本分的退出来,只是轻浅的描摹文祺唇形的轮廓。 风停下来,雪也小了,火苗最后一次跳动时,两人身上都吻出了热意。肖谔抱紧文祺,抬手掀开他的刘海,抹掉他额发上沁出的汗珠。 文祺栖在肖谔颈下,躲进温暖的拥抱里。 他们一个十九岁,一个刚过二十三岁,命运让他们在未经世事的年纪,就已经尝尽了悲欢离合。即便如此,肖谔仍有愿望,他想要生命里的每一寸时光都填满文祺,掌心烧着了似的发烫,他想触碰,想拥有,此刻的怦然心动,是未曾有过的炙热与坦诚。 盛大的礼花绽放在天幕,点亮新年夜,西南方向传来鼓楼悠远的钟声,肖谔吻上文祺湿润的眼角,摸摸他的脸,极尽温柔的对他说:「新年快乐。」 还有,我爱你。 第四十九章 正文049 透窗的阳光晒在被子上,热乎乎的,文祺穿好衣服,坐进大片光亮中,眯起眼,望向明晃晃的窗外。有群家养的白鸽盘旋在栅栏街上空,扑棱着翅膀,忽而落低,忽而腾起,一声哨响,飞出窗框圈出的视野外,再也看不见了。 新年第一天,茶楼来了不少客人,陆小昭累的晕头转向,陆然过来帮忙,端菜的,上茶的,听曲的,唱戏的,正堂内忙忙碌碌,洋溢着锣鼓喧天的热闹。 肖谔把文祺收拾出来要带走的零碎装进行李箱,拉链,立起,拽出拉杆。他站直身子,唿出口气,整理好表情,转头看向文祺:「……该走了。」 文祺没动,肩膀塌着,仍是盯着外面的某一处景,默不作声。房间里安静极了,肖谔耐心的等,当墙上光影的面积逐渐拉长时,文祺露出齐整的白牙,笑着说:「嗯,走吧。」 从熟悉的暖巢中钻出来,迎上萧瑟的冬风,跟在肖谔身边,倒也不觉得冷,文祺左手缩进袖口,右手被肖谔牢牢攥住,揣进兜,有些热,也有点痛。 他们逆着街口涌入的人流,走到马路边,肖谔放下行李箱,抬手拦了辆出租,文祺扯扯他的衣服,鼻尖红红的:「我们坐公交吧。」 「中途还得倒车。」肖谔搓热手心,包住文祺冻僵的小脸,文祺躲开了,伸给他右手,「我不冷,你牵好我。」然后才加重语气说,「坐公交。」 车上的人很少,就连司机师傅都懒洋洋的,一站地打了三四个哈欠。文祺被传染了,眼角挂泪,靠在肖谔肩膀上,眼皮垂着,却没睡。 后门开了,上来对儿老人,相互搀扶着靠窗坐下,文祺的视线跟着他们,看了会儿,转而抬眼。肖谔目光呆滞,从上车到现在一直没换过姿势,突然下巴一痒,回神,文祺沖他笑道:「小鬍渣。」 肖谔用手背蹭蹭,感觉了一下长短:「嗯,该颳了。」 文祺摸摸自己的:「我有吗?」 「光熘着呢。」肖谔挠挠他的脸,「鼻子底下全是小绒毛。」 文祺抿嘴:「你仔细看看,我也有的。」 肖谔凑近,唇上一热,文祺眨巴下眼:「看清了吗?」 愣了几秒,肖谔忍俊不禁:「没有。」 文祺点头,勾了勾手指:「那你再看看。」 两路车,四十来分钟的车程,一晃到站,肖谔拎起行李箱,再次跨进寒风中,搂着文祺走向一排红墙青檐的老楼,旧小区里没什么人,冷冷清清,凋零的树叶踩在脚下,窸窣作响。 文祺望向四周,「家」的轮廓在记忆中一点点清晰成型,单元门前的老树,偶尔出来觅食的野猫,废旧的自行车棚,让他找回了几分陌生的归属感。 摁下熟记于心的八位密码,门禁「叮」的一声解锁,肖谔拉开,文祺走在前面,他还记得自己的家是在四层。 六年,每一次过年时来,都带着忏悔和恐惧,肖谔跟上文祺,路过中间层的窗户,迎光看向他,比起意外发生时选择独自逃跑的自己,眼前这个清瘦的身影,坚强又勇敢。 两人的步伐越来越迟缓,临近家门,肖谔忽然唤了声:「文祺。」 文祺停下脚步,立在最后一节台阶,转身,微笑着看向他。 肖谔摘下腕上的那串翡翠珠子,带在了文祺手上。 他用力摩挲文祺的手腕,低着头,良久,最终还是松开。文祺家门口依旧是老样子,斑驳的墙面,褪漆的门框,落了灰的牛奶箱,肖谔把行李放在一旁,抬起的手细微的发着抖,他克制的压住凌乱的唿吸,回头看一眼文祺,笑了笑,轻叩两下木门。 「谁啊?」是文叔。 肖谔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 「你去看看。」这次是兰姨,他们都在家里。屋内的动静由远及近,肖谔慌了,后退一步,甚至是下意识形成的条件反射,毕竟这么多年,每一次面对二老,他始终心存愧疚,眼下竟不知该如何面对,蓦然有些不知所措。 门开了,屋里的光线照在肖谔脚边,他咬了咬牙,抬头对上文叔吃惊的眼神,心跳钝重,好不容易扯出个笑容,轻声道:「文叔,我来……看看你们。」 兰姨望向门口的视线落在了地上,脸色变得疏离又冷漠,文叔将门敞开,摘掉老花镜,朝屋内随便一扬手:「进来吧。」 第58页 肖谔迈过门槛,没再往里走了,他侧身,让身后的人露出脸来。起初,两位老人谁也没注意,直到背过身去的文叔察觉到不对劲,重新朝肖谔看过去时,紧接着,眼镜离手落在地上,碎的彻底。 兰姨先是诧异,瞧见文叔惊恐的神色,顺着他的目光,对上一双明眸,唿吸骤然静止。这双眼睛她看了十三年,想了六年,早已刻进了自己心里,兰姨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茶几,两只手死死的攥住衣角,鼻尖酸涩,眼眶发烫,情绪近乎失控,嗓音颤抖的问:「……你、你是,是,文祺吗?」 文祺红了眼睛,流了鼻涕,鼻腔囔囔的,他往前迈了两步,离文叔和兰姨都近些,再近些,袖口抹掉眼角的泪,带着哭腔,尽量将字咬的清晰:「我是文祺。」 话音未落,兰姨扑向站在灯光下的少年,用尽全力,抱紧他,张大嘴巴,放声痛哭。文叔扭过脸,鬓角的银丝比过去更密了些,泪水覆了满脸,他仰头,往自己心口重重的捶了两下。 一家三口团圆在新年的第一天,在这间生活了一辈子的小房子里,扔掉所有背负,忘却一切苦难,漫长的离别终于等来了重逢。 心情逐渐缓和,文叔朝自己的妻儿走过去,老态的身姿忽然硬朗,他伸手,把此生最爱的两个人紧紧拥进怀中。 从今往后,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肖谔双眼通红,惶然立了片刻,慢慢向门口移动,把行李箱搬进屋里,倚在墙边,掌心贴合磨搓,欲言又止,终是什么话也没说。他不舍的看了看文祺,右手搭上门把,退到屋外,轻轻掩上了门。 光线暗了下来,肖谔又走回狭窄逼仄的楼道,他望向下行的楼梯,有过一刻的释然,但随之而来的,是如巨浪般席捲的空虚和孤独。 只是他不知道,在门被关上的前一秒,文祺像是有所感知似的,回过头,眷恋的,呢喃了一声他的名字。 推开单元门,风一吹,肖谔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裹紧冲锋衣,愣着神,一脚踩空,身子一歪,跌坐在台阶上。 弯起膝盖,埋着脸,右手在裤兜里摸索,肖谔掏出烟包,叼起一根,文祺皱眉的神情在眼前一闪而过,于是拿掉,夹在指缝间,伸长手臂架在腿上,盯着老树下与他对望的野猫,苦涩的勾起唇角。 文祺回家了,他无声的念着。 当年一剎间的胆怯,让肖谔负罪了六年,而今完成了心愿,本该高兴,他却满心落寞。找回文祺后,这一天早有预料,可当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喜极而泣的一家人,才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文祺不属于他,不是他一个人的所有物,肖谔没有资格,没有权利决定他人生的方向,替他选择该走什么样的路。 文叔和兰姨不会原谅他自私的把文祺驯养在身边,他们本可以更早的做回文祺的父母。 裸/露的肌肤在冷气中冻的通红,肖谔疲惫的站起身,抬头望了一眼,而后双手插兜,顶着唿啸的北风,孤零一人走向来时的路,没有再回头。 第五十章 正文050 尹月芳的小腹微隆,依旧闲不住,站在正堂拿着手帕指挥她的人做事,忙不过来,就让陆小昭去叫陆然,一个顶仨,搞不定的,直接仰首叉腰,冲着二楼一声喊:「肖爷,屈尊下楼帮把手呗。」 红色围栏前站着个人,一身黑,头髮比原先长了点儿,耳侧的两道槓看不见了,不再叫人觉得难以接近。他盯着正堂中间的舞台,唇间呷根棒棒糖的塑料棍,手腕虚搭在栏杆上,凸出的腕骨线条瘦削分明。 听见有人叫他,肖谔深邃的眸子才聚了些光,长睫抬起,他立直身子,往右手边的楼梯走去。 陆小昭很久没有见到肖谔这幅模样了,他第四次重复相同的话:「肖爷,第三个阀门,您搬电箱上的把手干吗?」肖谔懒洋洋的「嗯」着,把第二个阀门朝上,拧成了九十度角。 陆然嘆口气,扶着人下了梯子:「行了,茶楼有芳姐,别操心了,回家休息两天吧。」 前几天刚下了场雪,四合院的冬景一如既往,满目苍茫的白,只有东厢房门前的红梅树缀着几抹鲜亮的颜色,池塘结了冰,瓷砖上的荷花图在薄薄一层冰面下若隐若现。 雪貂扒开枯草堆嗅嗅鼻头,咬住一粒不知从哪儿掉出来的葡萄干,肖谔弯腰一把抄起它,单手托住前爪,撬开它的牙,把葡萄干换成了白水煮熟的鸡胸肉。 「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吃啊。」小傢伙被肖谔放到肩上,乖顺的蹭蹭主人的脸。 陆然端着洗菜盆,分别给三个屋的绿植浇了遍水,扭头瞧见坐在石椅上的一坨,绕步过去,瞪着眼:「肖老闆,您这审美可真够感人的,一柜子潮牌不穿,穿什么皮猴啊?」 肖谔斜他一眼:「我年纪大了,怕冷。」 陆然「嚯」一嗓子,放下盆,挨着他坐:「您老高寿啊?去年还威风的,套件单衣喝着西北风就敢上拳馆打拳呢。」 「这不是不能抽菸吗。」肖谔缩着手,翘起二郎腿,「感觉血液都冻住了。」 陆然迅速从兜里顺出烟包,笑的有些贼:「趁人没在,来一根?」 肖谔挺直身板,严肃的摇摇脑袋:「不抽,人不在我也不抽。」 「嘁。」陆然耸耸肩,咬住烟尾棉花,摸着打火机,「假矜持啥呢?」 第59页 肖谔扭脸就沖厨房吼:「陆小昭,你哥他又抽菸!」 这一声几乎贴着陆然的耳朵,吓得他烟都掉了,缓缓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卧……槽?」 「陆然!」陆小昭甩甩湿漉漉的手,跑出厨房,腰上围裙的图案是卡通版萨摩耶,陆然买的,「你还敢抽菸,还又?抽多少根了?!」 「不是……我、我没有。」陆然朝肖谔咬牙切齿,指着他,对陆小昭说,「他怂恿的。」 「肖爷有人管。」陆小昭叉腰,「你归我管,拿来!」 双手捧着,上缴了烟包和打火机,陆然托腮,食指一下下点在桌面,拿眼尾去瞧一脸坏笑的肖谔:「开心了?」 肖谔挑起半边眉毛:「确认关系了就是不一样啊,都敢直唿你大名了。」 陆然接过雪貂,放在腿上,捏捏它的小爪子,口吻尽量显得随意些:「什么时候把文祺接回来?」 意料之中,没听见回答,陆然抓两把雪貂的粉肚皮:「不接回来,也不打算去看他了?」 「过些日子吧。」肖谔揪了揪皮猴的领子,捂住侧脸,眼睛不知道在往哪儿瞄,「短时间内,兰姨不会允许文祺见我的,我只能等。」 等。一个字,陆然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看肖谔的眼神有些复杂:「肖爷,心机挺深啊?」 肖谔浅笑,沉默着,望向远处那几点零星的红色。 「文祺没有记忆,就像张白纸,所以你先入为主,在上面涂色,让他信任你,依赖你。」陆然顿了顿,「喜欢上你,为的就是赌一把。」 「你没立场跟文叔和兰姨要人。」陆然「啧」了一声,「你要文祺主动回到你身边。」 「但也有顾虑。」肖谔不否认,他的声音很轻,说完微阖眼帘,眉宇依然锋利,却是一副倦态。 「你怕文祺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你抛弃他,独自逃命,会埋怨你,记恨你。」陆然接话,「甚至,再也不想看见你。」 肖谔沉着脑袋,紧咬的后牙鼓出一块,半天过去,他抬起头,吸吸冻红的鼻子:「能为文祺做的,能为我自己做的,我都尽力了。」 食物的香气飘出厨房,陆小昭往围裙上抹了把手,招唿他们喊上爷爷一起吃饭。陆然起身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似乎耗尽了旁边这人所有的力气,当他看向肖谔时,对方已经走向正房,只身融进再平常不过的烟火气中。 「我没有遗憾了。」 吃不腻的白菜炖豆腐,也就两口,饱了。肖谔放下碗,陪老爷子看了会儿时政新闻,而后回到东厢房,轻掩上门窗。 门口的拖鞋,卫生间里的毛巾,牙刷牙膏,都是新买的,文祺也有一份。肖谔换鞋时会想,文祺在家穿的,是自己买的这双吗?洗脸时会想,毛巾特地选的红色的,文祺用一次,就会想念自己一次吗?刷牙时又会想,给文祺挑了两种口味的牙膏,他会先用桔子味儿的,还是薄荷味儿的? 脑子里满满当当,全是文祺,再无一寸空隙填进去别的东西。肖谔疲惫的躺上床,扑了满鼻文祺的味道,他翻身,嘴角蹭上枕巾,软软的,像文祺的唇,被子里很暖和,像文祺的拥抱,睁开眼,似乎就能看见文祺的脸,看见他伏在自己胸口规律的唿吸,那么依赖,那么柔软。 肖谔用手背覆住眼睛,沮丧的吐出口气。分别半月,思念文祺的心绪每一天都在加重,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起初以为能够安然无恙扛个小半年,没成想,眼下的分分秒秒,已然变成了煎熬。 他把右手塞到枕下,尝试入睡,指尖触到一个硬物,愣了愣,撑起上半身移开枕头,下面放的是一个硬皮笔记本,款式老旧。肖谔认出是自己上学时学校统一配发的,拿回家便扔进书桌抽屉,再也没动过。 疑惑着将本子摊开,翻过几页空白,手一顿,一行歪扭似狗爬的铅笔字,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中,让肖谔有些抑制不住的,眼眶发烫。 纸张间,夹着一朵干枯褪色的樱花,肖谔仿佛能透过这朵花,这行字,看见文祺一袭红衣,坐在窗前握着笔,认真写下这句话时,清俊的背影。 -来年春天,还想和你一起,系红绳,捡花瓣。 第二十章 正文020 走廊上的窗户都拉着帘子,自然光照不进来,头顶水晶灯暖黄的光线隐蕴着层层暧/昧,将少年那一头齐肩的棕色长髮照的明亮耀眼。 鬓角的碎发用精美的银饰别向耳后,几缕银线垂在发间,露出皙白的额头与高挺的鼻根。 少年沉着脑袋,单手扶墙,行动缓慢。肖谔看不清他的眉眼,只瞧见一身雪白的丝绸长服,领口绣着繁密的金边花纹。 身形清瘦的少年赤/裸双脚朝肖谔走来,没有抬头,旁若无人似的始终盯着脚下的路,踝骨上莹亮的银质脚镯发出叮呤几声空灵的脆响,缀在上面的银铃散着幽幽的柔光。 苗族的装扮。 云南遍地少数民族,装束各异,风格不同,其中要属苗族服饰最为惊艷漂亮。 与他错身时,肖谔再次投去目光,少年精緻的侧脸线条优美,仿若玉雕。肤色近乎羸弱,是种病态的白,细长脖颈露一截在衣外,撞进肖谔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眯了下眼。 肖谔略作迟疑,脚步却没停,径直回了厅房。 房间内除了陈老闆,还多了几副陌生面孔,有的拿着强光手电,有的拿着放大镜,有的站在刚搬出来的水切机旁边背着手围观,其中有两位是缅甸人。 第60页 最近一次的翡翠公盘,明标竞买最高价是一块麻勐弯坑口的石头,六千万,一刀下去翻倍的涨,倒手净赚两个亿。翡翠大热后,买家需求量大幅度攀升,缅甸各大场口的原料被挖掘的几近枯竭,品质好的原矿少之又少,在富人圈里,出现「有钱买不到料」的现象,因此闻声而来的这些人,都对这块年代久远的石头给予颇高的期待。 肖谔坐回原处,抓两下喉结,接过陆然递来的矿泉水一饮而尽。额间发汗,唿吸粗重,心管堵塞一般,弄的浑身都躁郁难耐。 陆然瞧出他的异样,关心的问:「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肖谔反覆揉搓双手,继而顶住胀痛的太阳穴,疲惫道:「没事儿,可能是累了。」 几十公斤重的原石,侧面斜切出一道平面,无需光照,散发着肉眼可辨的极品色泽。无论是通透度、结构、密度、水头,还是完整度,都完美的表明八千万这个定价绝对贴合业内一贯的评判准则。 陈老闆朝其中一人抬了抬下巴,示意可以开始了。 厅房内响起尖锐刺耳的机械噪音,老宋跟那些人一道盯着被横切成两半的石头,心中惊嘆,握了握拳——价值翻倍。 紧接着扬起一片欢唿声。 肖谔倚靠着沙发背,长腿交叠,指骨瘦削的右手在衣料上反覆摩挲,心神不宁的望向窗外。 耳边越是聒噪,那股作乱的思绪越是在体内横冲直撞,循着心径一路往上爬到中枢,刺痛神经。 他摸出烟包,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欢唿声再次乍起,这场赌局是陈老闆赢了。 一根烟点了五六次,脑海里一闪而过白衣少年的身影。 「啪」的一声,肖谔把打火机摔在了桌上,声音低沉的骂了句「操」。 「哎。」尾音挑起,陈老闆笑意盈盈的朝他们走过来,「小肖爷,心胸宽广些,玩得起就要输得起。」 肖谔把烟嚼进嘴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输个屁,这破石头当年八百收的,你跟我比的着吗?」 几道不友好的目光齐刷刷沖肖谔射来,陆然见状赶忙抬手解释:「对不住,肖爷他心情不好,不是有意针对您们,还请多担待。」 老宋不明所以,也插了一嘴:「对对,家里有糟心事儿,看石头啊,来来来,咱们继续看石头。」 总共下了六刀,三块切片,其中两块无纹无裂,能出一对儿同品质的帝王绿贵妃镯。另一块微微掺杂几条细绺,可以用避纹雕遮掩,仍能抛出几枚价值不菲的小件儿。 陈老闆连说三个「好」字,痛快的让秘书取来支票,大笔一挥,八千万,成交。 陆然接过票据收好,肖谔起身抬脚就走,陈老闆拿腔拿调的问:「不再坐会儿了?」 陆然毕恭毕敬朝对方点头,老宋跟上,两人揽着肖谔的肩走出厅房,将一屋子的热闹甩在身后。 会所正门大敞,三人步下台阶都没上车,银行离这儿不远,一人一根烟合计着先去转钱,再开车回客栈。 踱出门外,肖谔将视线放远,对面广场比来时多了不少人。他们手捧鲜花,脚边放着蜡烛,密集的火光随风摇曳,有歌声传至耳畔,像是在祭奠亡灵。 陆然问:「他们在做什么?」 老宋苦思良久,话到嘴边就是想不起来。路面疾驰而过三四辆轿车,一个激灵,他勐地一拍大腿:「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这片儿是吕氏制药厂原址,那些人应该是遇害者家属,可能到这里来悼念死去的亲人吧。」 肖谔惊措的看向他:「你说什么?」 腿根处一片麻意,手机震响。 是方铭礼。 他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咬着牙,划屏接通:「方、方叔。」 方铭礼的声音微颤:「……有线索了。」 肖谔忽然有些站不住脚,他赶忙抬手去扶陆然,渴望从他那里获取点支撑自己的力量。 「我拿到了司机的档案,用他的身份证调查了他近几年的行踪,发现六年前,也就是文祺失踪后没几天,他去过一趟瑞丽。」 陆然抓住肖谔的手,握紧,看他的脸色一点点变成惨白。 方铭礼继续道:「曾在中缅街往西三公里的假日酒店留宿过两晚,前台登记了他当时的车牌号,是京字牌。」 喘息凌乱急促,肖谔扬头望向对街尽头的那家瑞丽连锁假日酒店,身上的暖意逐渐消散。 方铭礼只知道肖谔去了无量山,以为同往年一样是去茶田监工,并不知道他人此刻就在瑞丽:「还有一件事儿,虽然不能十分肯定,但我会联繫一个警局的朋友与你汇合,和你一起行动,毕竟对方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狠角,还是缅甸国籍,没有上面批下来的搜查令,我们不能硬来,只能『暗访』。」 肖谔没有说话,寒意侵袭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气力全用在了听觉上。 「有网民看到云南警方发布的寻人启事,说好像见到过与文祺长相相似的人,我追踪过去他们的ip位址,同样是在瑞丽。」 「哪儿。」一开口,陆然和老宋纷纷吃了一惊,肖谔的声音嘶哑难听,像锋利的金属划破粗糙的砂纸。 方铭礼嘆了口气:「你别着急,先按我说的……」 「在哪儿看到的!」肖谔站在原地,奋力挣扎着,吼叫着,头痛欲裂。 第61页 周遭熙攘,耳边是过往行人再寻常不过的支言碎语,路面上车水马龙,构图生动。 可对肖谔来说,世界在他眼中倏尔成了一道白光,穿透他的神经,撕裂他的血肉,六年的苦痛兜头浇下,淋遍全身,过去种种在他眼前唿啸而过,顺着光线的指引,那名近在咫尺的少年,轮廓正一点点变得清晰真切。 肖谔无意识的抬起手来,伸向他,奔向他。 末了,方铭礼道:「陈生会所。」 第二十一章 正文021 手机掉到地上的时候,肖谔已经转身往回跑了。双腿战慄发软,四肢提不起力量,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可他不敢停下来,一刻也不能。面前这栋淡蓝色的建筑离他越来越近,肖谔手脚并用爬上台阶,踉跄着,冲进会所大门。 陆然和老宋慢他一步,两个人撑着膝盖站在楼梯口气喘吁吁。 二楼走廊右侧的厅房内,陈老闆一脸莫名其妙的望向门口,肖谔浑身喷张着怒意,整个人像头刚被释放没多久的困兽,眼白赤红,扑过来揪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人从沙发上拽起来,唇角抽搐着问道:「文祺在哪儿。」 服务生立即摁下座机上的红色按钮:「快!上来两个保安!」 一屋子人朝肖谔围拢过来,脸上带着戏嚯与不屑。陈老闆无辜的举起双手,神色隐忍,表情还算温和:「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肖爷。」 陆然把背包扔到老宋怀里,上前扣住肖谔的肩膀,在他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话:「肖谔,你给我正常点。」 肖谔权当耳旁风,手上勐一发狠,将人拉的更近:「把你这里十八十九岁的男孩都给我找出来。」 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手持铁棍,警惕着从肖谔后方包抄过来。陈老闆抬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纵横黑白两道的生意场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凡是能用钱解决和摆平的事,都无关痛痒。但财力和权利再大,也收买不了一种人,陈老闆在这种人手里,拥有的一切都被视作粪土,毫无价值。 不要命的。 此时此刻从肖谔身上散播出来的危险信号,已经通过手上的动作、眉宇间的气势以及尖锐刻薄的口吻,传递到了陈老闆身旁——不是你死我活,就是同归于尽。 「我这儿十八/九岁的男孩。」陈老闆想了想,笑的随和,「好像只有一个。」 主楼与副楼之间连有一条漆黑的甬道,从二楼靠近储藏室那扇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四周装潢变得单一普通。头顶一片黯沉到发黄的破旧灯管,墙体内的屋门每隔三四米一扇,紧闭着,听不见里面任何声响。 肖谔跟在陈老闆身后,头皮发麻的将这几扇木门一遍遍细緻过眼。脚步停下,陈老闆转身面向其中一间,暗哑开口:「肖谔,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也不知道你无缘无故发什么疯,但在我的地盘上,我希望你能收敛点。」 微抬的眼皮从上到下扫一遍陆然与老宋,陈老闆道:「你不是一个人来的,碰了我的底线,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偿还。」 老宋绷直脖颈贴墙而立,瞥了瞥身侧的保安,觉得自己应该没看走眼,裁剪伏贴的黑色制服下面,配着一把已经上了膛的手/枪。 肖谔纹丝不动的杵在原地,没有表情,没有言语。 过了很久,静谧的空间逐渐缓和下来僵持的气氛,陈老闆嘆口气道:「我让人去拿钥匙。」 「不必了。」 尾音未落,肖谔侧身抬起腿来,脚底发力,动作勐烈而又兇残。 一下接着一下,巨大的噪音震慑耳膜,撞在心上,伴随着木料断裂的细碎声。陈老闆拦下保安,越发好奇肖谔究竟因为什么,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多时,残破的木门被踹的七零八碎,最后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铺到肖谔脚边,一同落入眼中的,还有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 少年坐在一张简易的单人床板上,曲着腿,脚镯上的银铃藏在衣摆后面若隐若现,他侧歪身子靠着墙,手臂脱力的垂在身侧,对周围的一切置若罔闻。 肖谔无意识的迈开腿,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刃上,膝盖传来绵密的疼痛,他加快步伐,一个踉跄,跪在了少年面前。 肖谔抬眸看向他,眼里是阔别六年的相思与深情,就算床上的人始终微阖眼帘,无动于衷,就算光线再微弱,视野再模煳,能看见的只有半边光洁的侧脸,肖谔依然能够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文祺。 不知道此刻是哭了还是笑了,情绪一概淡薄,肖谔挺直背嵴,小心翼翼伸过去手,带几分试探的想要接近文祺,对方似有所觉,修长的五指微微蜷缩,往里收了收。 肖谔停住动作,文祺的任何反应都会在他眼里无限放大,这个细节显然表明,他反感被人触碰。 老宋本以为自己和陆然应该是二脸懵逼,谁知一扭头,陆然的脸色比起肖谔也没好到哪儿去。 陆然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真的是……文祺吗?」 「谁?」陈老闆冷眼旁观道,「什么文祺?」 肖谔整个人变得悄无声息,任何外界的波动都影响不到他的情绪,从找回文祺的这一刻起,他的眼睛、心脏,身上由内向外的每一处,不再属于自己,全部虔诚的交到了对方手上。 陆然坦白:「这孩子的名字,叫文祺,我们找了他六年。」 第62页 「哦?是嘛。」陈老闆饶有兴趣的挑起半边眉毛,同样坦言,「三年前,他发着烧倒在会所门口,是被我秘书救回来的。害怕打针吃药,不愿意去医院,躲在房间里连烧了好几天,醒来后神志不清,记忆全无,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只知道是从北方来的,所以我们都叫他『小北方』。」 文祺眼底微动,银铃轻响。 「您知道吕氏制药厂吗?」陆然转身面向陈老闆。 「能不知道吗?」陈老闆哼笑一声,「当年那场火烧的,把我这楼都燻黑了,翻修花了我一个亿,药厂那么多人没一个活着的,我他妈上哪儿说理去。」 陆然点了点头,心下明朗,文祺应该是赶在药厂爆炸前逃了出来,由于身体虚弱无处可去,才就近选了这里当成临时避难所。 或许是肖谔的目光太过真挚,太过温柔,让文祺避无可避,他动了动眼皮,眸光扫至眼尾,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有太多东西被这一眼对视悄然唤起。 肖谔红着眼睛,那股心慌终于在四目相对中被缓慢抚平,他读懂了文祺眼里的话,又或者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他必须义无反顾,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我们回家吧。」 说完这句,肖谔脱下身上的冲锋衣,裹住文祺清瘦的肩膀,在尽量不碰到对方的前提下,动作虔诚的为他穿好,轻慢的将人打横抱起。 六年前的春天,他弄丢了自己最心爱的少年。 六年后的今天,满院春色皆以盛放,等待一双人归来。 第五十一章 正文051 年三十儿清晨,肖谔被一串刺耳扰人的炮竹声惊醒,睁开眼,瞪着天花板愣了会儿神,拿起手机摁亮屏幕,五点半,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胸口间的悸动,满心燥热,梦里的人反覆叫喊自己的名字,有时是轻昵,有时是哀吼,肖谔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时常醒来,觉得文祺就在身边,看见他的脸,又一晃,面前只有一堵白花花的墙。 整个人从悄无声息,到极细微的发出一点动静,肖谔坐在床边,弯着赤/裸的上身,肩背,腰线,紧实的肌肉夸张的凸显,他闷着头,无力的撑着浑浑噩噩的意识,直到觉得冷了,才想起来披件外套,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 陆小昭从外面推开东厢房卧室的窗户,扒着窗沿儿探头往里瞧瞧,没瞅见人,放下手里的托盘,一碟芹菜花生,一碗紫米粥,油饼和茶叶蛋,都是肖谔最爱吃的。 湿毛巾抹两把脸,身上散着水汽,闻见香味,肖谔拉开椅子坐在书桌前,还是没什么食慾,喝点粥,剥了个鸡蛋,胃里也就差不多了。 内衣换件黑帽衫,外层套件军绿色的復古夹克,直筒休闲裤,穿双高帮匡威鞋,肖谔拿好钥匙拎盒茶叶,朝庭院门口走去。 唯一能在冬天的胡同里看到生长茂盛的小花,是一排挂在屋檐下,又或者密匝堆簇在路边的「京久红」,风一起,散着撩人的香气。经过第三个岔路口,肖谔踱进一条更深的巷子,没走多远,就能看见一间风格古朴的中草药铺。 掀开厚重的门帘,迈进暖气中,肖谔与柜檯后面的药剂师打了个照面,放下茶叶,坐在木椅上安静的等。里屋张大爷清朗的声音逐渐离近,他笑盈盈的送病人出诊室,瞧见肖谔,一撇鬍子:「小肖爷来啦?」 肖谔点头,摸摸脑袋顶,「过年还这么忙?」 张大爷谢过茶叶,拿给身边的徒弟:「我每天都在期望来这间铺子的人能够少一点,越少越好。」他转脸看向肖谔,笑道,「老爷子身体挺健康的吧?」 「昨儿还跟隔壁老王头爬了趟百望山,用时比我都快。」肖谔眯起眼,精神不佳,从冷到暖,有点想打瞌睡。 「盛阳胡同里我还就没给肖老爷子看过病,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好生羡慕啊。」张大爷把刚沏好的新茶往肖谔手边推推,换了副口吻,「是来问文祺的吧?」 肖谔沉下眼睫,极轻的「嗯」一声。 张大爷抿口茶,如实汇报:「药都按时按量熬好送过去了,每周一次,你交代的事,我都记着呢。」 「麻烦您了。」肖谔说完,抓了抓喉结,是个略显焦虑的动作,很长一段空白过后,他问,「文祺……有提起过我吗?」 合上杯盖,张大爷将茶杯放回原处,答非所问,望着透窗的光线投了一地的金灿灿:「文祺很健康。」 中草药的味道温和不烈,墙角方桌上的小砂锅里传来清淡的金银花香,肖谔突然松了口气,兀自笑了会儿,语气里带着感激:「老伯,谢谢,真的。」 回四合院的路上,肖谔去老字号买了袋爷爷最爱吃的牛舌饼,给陆然和陆小昭挑了两件相同款式的礼物,倒也不算空着手过年。坐在红梅树旁的石椅上看向正房门柱下的两盏红灯笼,肖谔顺两把雪貂的毛,低着头,喃喃自语。 文祺如今能健健康康的活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这一年经歷了太多,但此时围坐在餐桌前的,依然是肖谔最亲近的三个家人。老爷子吃饭一向沉默,一只耳朵给电视机,一只留给他的孙辈们,陆小昭最后上桌,陆然等他一齐动筷,肖谔还是专挑烂煳的青菜叶子吃,和着米饭扒拉进嘴,什么都没变,家里的一切依旧温馨,平淡。 第63页 八点一过,吃了一鼻尖儿汗的陆小昭盯着电视机,晚会舞台上一水儿身着艷丽裙摆的小姐姐,他夹一块梅菜扣肉,看的正来劲,余光中的陆然眯缝了下眼,果不其然,又是那句耳熟的问话:「小姐姐们是不是很漂亮啊?」 去年的今天,陆小昭用脸红和支吾不清的措辞回答陆然,然而此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茶楼的漂亮姐姐我看太多了,也就一般般吧。」 肖谔瞄一眼陆然的脸色,嗯,还是有些变化的。 酒足饭饱,电视机还开着,人已经散了。肖老爷子拎着鸟笼回正房休息,陆小昭在厨房锅碗瓢盆的忙活,院子里只剩陆然,肖谔把买好的礼物扔到他怀里,大方的摆摆手说:「甭客气。」 陆然打开一瞧,两条纯红色的棉裤,均码。 「你也应该来一条!」陆然握拳沖肖谔的背影喊,「红棉裤配皮猴,你一定是栅栏街里最靓的仔!」 肖谔反手掩门,没忍住,笑了个痛快。 屋子里空荡荡的,微弱的光斑星星点点,肖谔靠门站了半晌,脱掉上衣往卫生间走。按部就班的洗漱完,坐在床上发着呆,直到窗外的光影不停在地面跳动,肖谔向后撑着手臂,扬头去瞧映在窗扇上的朦胧烟火。 手机上不断有新消息跳进来,肖谔编辑好拜年简讯,全选通讯录统一发送,而后关机,仰身倒向床铺,张开双臂,沉沉的睡去。 初一到初四,整整四天,肖谔几乎没有出过房间。他按时按点吃饭睡觉,调整好作息,在初五这天,打算回茶楼准备开业庆典。 清早醒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近两个月唯一一次,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他晃晃脑袋,挤挤发酸的眼皮,活动开僵硬的肩背,洗完澡,精力充沛,收拾出几件干净衣服,拎包迈出东厢房的门。 脚下一顿,肖谔想了想,又跨了回来,有件非常重要的事,差点儿忘了。放下行李,拉开抽屉取出一沓红钞,还没走到院外,透过未合严的门缝,肖谔已经看见拐角处叠罗汉似的几颗圆熘熘的小脑瓜。 跨过门槛,笑着,扽一下裤子,肖谔弯腰坐在石阶上,迎着光,沖那帮小崽子们扬了扬下巴。 有几个眼熟的,去年来过,其中也夹着几副新面孔,今年送财神的孩子比以往多一些,肖谔心虚的捏捏红包的厚度,松口气,还好,应该够数。 第一个上前的,仍是那个最年长的女孩,肖谔认识,如今五官已然有了美人的雏形,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面对长相英俊的异性,也会不加掩饰的脸红,坦率的表达自己的喜欢:「肖爷,我一直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帅的男人,包括我爸。」 「小心你爸听到回去揍你!」后面有调皮的小男孩插话,排成一列的孩子们捧腹大笑。 肖谔抿着嘴,极力克制住险些失控的表情:「你们是不是以为,夸我能拿到更多的钱啊?」 「能吗?」一个脑袋尖儿探出队列。 肖谔点头:「能。」 插话的男孩儿一听,立马改口:「肖爷,你比我爷爷都帅!」 肖谔拼命忍笑,假装严肃道:「男子汉岂能被金钱左右。」 「就是就是,真没出息。」这次是个女声,甜腻腻的嗓音,「肖爷,我用手机偷拍过你,还设成了屏保,我爸妈都看见了!」 肖谔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颌,眯眼看向她:「你爸妈不揍你啊?」 「哪儿能啊。」女孩洋洋得意道,「他们夸我有前途,知道喜欢家里有大房子的男人。」 这下实在没憋住,所有人一齐爆发出一阵狂笑。 「肖爷,我也喜欢你!」 「我也喜欢我也喜欢!」 「哎?你是男孩子!」 「哦,那我改改,嗯……肖爷,我喜欢你的钱!」 真是服了这帮小兔崽子。肖谔边摇头边往红包里卷票子,出手阔绰,每人都有五百块,但是玩闹归玩闹,正儿八经的话必须要讲,每个孩子伸手去接红包时,都规规矩矩将编好的「送财神」的词儿背给肖谔听,满意了,才能收穫最想得到的奖励。 一时的喧闹,散的也快,肖谔望着幽静曲折的胡同巷子,盯一处明亮的地方愣了会儿,等阳光把身上照暖,他低头,闭着眼,抬手揉了揉后颈。 孩子们的笑声总是很有力量,让肖谔短暂的找回片刻的安宁,只是这种感觉没能维持太久,他又开始怅然,印刻在脑海里的记忆片段不断闪现,致使他没能很快抬起头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原本浓郁温和的光线。肖谔手里的红包还剩最后一个,他没动,不知是没感觉到有人来了,还是在等对方先开口。 风自身前吹来,带起一股熟悉的味道,肖谔突然睁开眼睛,肩膀微颤的同时,已经在心里否定了无数遍自己的猜想。他不敢有奢望,害怕承受失望,习惯了漫长的等待,不愿让一瞬虚假的欣喜,将好不容易垒砌起来的勇气毁于一旦。 但在听见那抹不论朝夕还是经久,无时无刻日思夜想的声音时,肖谔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承受只有一个人的生活。 「我也喜欢你。」 肖谔颤抖着唿吸扬起脸,还未看清来人面容,整个身子撞进了一个柔软舒服的拥抱里,让他紧绷的理智终于断线,心甘情愿就此臣服。 第64页 他们就这样一直相拥在一起。 红包从臂弯下露出一角,肖谔听见对方笑了笑,贴着自己的耳朵温声说:「不过,我可不是来送财神的。」 周遭景色忽然变得鲜亮起来,炙热、明艷、生机盎然,明明是深冬,肖谔却仿佛一剎踏进了暖春。 「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不要啊?」 文祺侧过头,蹭着肖谔的唇角,深情而又迷恋的唤了一声:「小肖哥哥。」 第二十二章 正文022 文祺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身体本能的想要抗拒,但隐约从心里渗透出来的某种熟悉感让他放弃了挣扎,头一歪,靠上仅有一片薄薄衣料之隔的,滚烫的胸膛。 肖谔在抱起文祺的瞬间,心脏发狠的痛了一下,怀里的人是那么瘦,那么轻。 陆然和老宋跟在他们身后,往出迈步时,耳边响起陈老闆低冷的嗓音:「肖谔。」 肖谔停住脚,视线不离文祺。 「我似乎有些太纵容你了。」陈老闆单手背后,两名保安向他们靠近,堵住门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想带走我的人,不太合适吧?」 「你的人?」肖谔口吻极轻,生怕吵到正在休息的文祺,「你也配?」 保安拎起身侧的警棍,陈老闆情面已尽:「咱们现在谈的,可就是生意以外的事了。」他抬手指了指文祺,「我养了他三年,提供他住处和工作,没要一分回报。你们北方人,不就讲一个『理』字吗?于情于理,肖谔,你掂量的清吗?」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陈老闆的话音落下后,屋内再无任何动静。 文祺唿吸渐缓,冰凉的一双手缩在宽硕的冲锋衣里,睡的很安稳。肖谔不舍的从他脸上移开目光,看向陆然,面无表情的沖他歪了歪头。 陆然会意的拿出装在背包内袋里的支票,递给陈老闆,肖谔随之开口:「够了吗?」 陈老闆显然没想到他们能有这么大的「诚意」,百思不解的问:「这孩子究竟是什么人?」 肖谔再次迈开步伐,虚浮的脚步终于落在了实处。 「能定我生死的人。」 大切飞速驶离会所,向六公里以外的客栈疾驰。老宋一脚油门踩到底,遇到红灯,才有工夫抬头瞄一眼后视镜。 后座上的人只穿一件黑短袖,也不嫌冷,右手绕到安睡在臂弯里的人脑后,托住他的颈部,好让他的姿势更加放松。 回到客栈,陆小昭焦急的等在房门外,先是看到陆然和老宋,刚想挥手打招唿,愣了一下,踮脚望向他们身后,赶忙跑过去想要帮忙。 陆然沖陆小昭使了个眼色,揽着他进屋,放下背包,拿条干净毛巾用温水投湿。肖谔将文祺轻慢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接过湿毛巾细緻的为他擦拭手脚。 「你们先去吃饭,吃完找个医生过来。」肖谔清了清嗓子,「让他给文祺做个粗略的检查。」 听见文祺的名字,陆小昭惊呆了,瞪起圆熘的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床铺上的人。 陆然没有犹豫,他知道肖谔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来缓冲情绪,于是拉起陆小昭和老宋出了门,到前台谘询哪里能请到可以上门看诊的大夫。 一天的时间还未过半,肖谔疲惫到仿佛已经走过几年的光景。面前的被单细微的上下起伏,文祺的唿吸像交错的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他,带动他的心律一齐跳的平稳。 再也不会有煎熬了,他想。 空白的六年时光被摺叠抹平,记忆中十三岁的文祺与眼前十九岁的少年缓慢重合在一起,细软的面料蹭过指腹,温意在指尖散开,肖谔用毛巾做隔挡,握住文祺的手,低头笑了出来。 啪嗒,连成线的热泪滚落在手背,这是肖谔第一次痛哭,也是最后一次。他喃喃自语了很久,直到窗外温煦的阳光熘进屋内,笼罩在他们周围。 文祺清醒一些的时候,医生对他的病情做了初步诊断——脾肺湿寒,身上的皮肤大面积泛红,由于试药的后遗症,导致部分脏器功能衰退,具体情况还要看抽血化验的结果。 文祺抗拒针头和药剂,缩在被子里抱住脑袋不肯配合,肖谔谢过医生,打算带他回京再做进一步检查。 连说话带唱歌,终于把文祺哄出了被窝,肖谔餵他喝了两口白粥,眼见吃不下,又哄着人睡着了。 就着文祺吃剩下的,肖谔一口吞咽半碗,余光扫到捂着耳朵的陆小昭,疑惑的问:「怎么了?」 「肖爷。」陆小昭哭丧着脸,「我……我是头一次听你唱歌。」 肖谔不以为意,厚着脸皮继续问:「嗯,怎么了?」 陆小昭没好意思说,同样堵着耳朵的陆然艰难的开口道:「以后晚上睡觉前,可千万别给文祺唱摇篮曲,还不如讲鬼故事呢。」 肖谔很浅的低笑两声,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发自肺腑的笑,胸腔里的郁气涣散而出,他看了眼文祺,犹获新生。 碗里空了,肖谔抬头问陆然:「还有吗?我突然觉得好饿啊。」 陆然拿过碗,笑的有些停不下来,把保温桶换过去:「吃吧,多着呢。」 老宋带陆氏兄弟游了半天的瑞丽,陆小昭如愿以偿换上陆然给他买的新衣服,照了好几张相,就是自己单独照的时候,表情都很自然,可一跟他哥合照,只会僵着脸,尴尬的杵在一旁。 第65页 陆小昭站在公园的土坡上,偷偷把其中一张合影设置成了锁屏背景,不料盯着陆然后脑勺看的入迷,一脚踏空,身子一歪,由着本能在摔倒前惊唿一声「哥」,整个人径直砸进了陆然怀里。 陆然扶正陆小昭:「多大个人了?走路还这么不小心。」 陆小昭撇嘴嘟囔:「怎么现在又不把我当小孩子了。」 陆然弯起食指划了划陆小昭的鼻樑,十指虚扣牵起他的手,扭脸看他发红的耳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看镜头。」 霞光温润的刚好,有淡淡的红色晕衬在周身,陆小昭扬起唇角,就听陆然的手机「喀嚓」一声,将最美的画面永久定格。 第二十三章 正文023 老宋给家人去了个电话,说自己要北上一趟,文祺没有身份证,买不了火车票,所以肖谔拜託老宋,一行人驱车回京。 将近三千公里的路程,沿途会在四个城市停留,老宋开车的时候,肖谔、文祺、陆小昭坐在后座,换肖谔开时,文祺也跟着换到副驾驶。 大部分时间文祺都在睡觉,偶尔醒来,瞧一眼窗外的风景,有时晴空,有时阴雨,云朵聚了又散,天色由浅及深,世界在他眼中一片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他微微偏头向左看去,外面的景色不断变换,唯一不变的,是守在自己身边的人。 抵京前的最后一站,肖谔选在了郑州。大切驶进如意湖旁边的万豪酒店,尽管天已擦青,霞光暗淡,流萤似的灯火沿湖亮起,四周景色依然秀丽。 文祺里面穿的还是那套苗族长服,外面披着肖谔的冲锋衣,紧缩的裤脚够不到脚踝,鞋子是客栈里的一次性棉拖。他站在大堂中间,接受着来往宾客诧异的目光,没有胆怯,只是有些迷茫。 视线躲闪,最终还是落在前台办理入住的那人身上。 肖谔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卡递过去,直接抬手打断接待员一长串的「会员有积分」、「享受优惠活动」,麻利的定下顶层视野最好的套房,总共三间卧室,两张单床,一张大床。 接待员还在审验身份信息,肖谔等的不耐烦,中途回头看了好几次文祺,一次比一次时间长。 刷卡摁电梯,老宋双手叉腰,活动着发酸的肩背:「我睡沙发就行,他们这儿的沙发比床还舒服。」 「不用。」肖谔离文祺很近,能感觉到他细微的吐息,「我不睡。」 兴许是快要回家,陆小昭也没了四处乱逛的精神头,躺在陆然身边没几分钟就睡熟了。老宋单独一间,五人中属他最辛苦,倒床便鼾声震天。肖谔开了听酒店附赠的饮料,路过老宋房间顺手关上门,进了最里头的屋子。 文祺睡意很浅,这几天没干别的,睁眼吃,吃完继续睡,日子过得简单又舒服,不像在会所总是忙碌到凌晨三五点。他抓着被角,挡住口鼻,一双杏仁眼微睁,戒备的盯着刚走进屋的肖谔。 他摸不清这人到底想干什么,但出于一开始对自己的尊重,文祺判断肖谔应该不是坏人。 可这世上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文祺悄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摘掉别住头髮、有些锋利的银饰,攥进掌心。 屋内开着暖风,衣服厚了,肖谔将罐装饮料放在床铺侧面的圆桌上,脱掉卫衣,坐上沙发椅,愣神的望着一处虚空。过了会儿,他掏出手机,点开系统自带的游戏,无聊的打发着剩下的时间。 「你睡吧。」肖谔看着屏幕,「我不碰你。」 文祺侧了下脑袋,皱起眉,他确定刚才没发出声音,那人也始终没有看向自己,是怎么知道他没睡着的?一边疑惑,一边从上到下打量起肖谔,心里乱七八糟的琢磨着,没多久,意识变得越来越浅。 月光柔媚,夜风絮语。 梦里,还是那棵樱花树,萌层绿意的枝杈伸进茶楼的窗户,依稀有戏曲声传出。文祺看见树干旁边站着个人,轮廓模煳,于是用力盯瞧许久,仍是辨不清他的五官身形。 晨光微盛,城市在穿梭往来的人流中甦醒,文祺睁开眼睛,待视线清晰,他环视四周,屋内出奇的安静。门外的阳台上,一人倚栏弓背,肩峰凸起,站姿慵懒,唇间叼着枚快要燃灭的菸头,正贪婪的深吸着最后一口。 肖谔望向视野尽头的天际线,有太久没有看过这么远的地方了。 文祺隔着厚重的玻璃看向男人挺实的背影,右手不自觉的抬起,握住了门把。 银铃轻响。 肖谔唿吸一顿,转身时,烟已经掐掉塞进了兜里,带些湿气的微风从他身后吹来,拂起文祺散在鬓角处的几缕细发。 「醒了?」声音低哑,肖谔笑着问,「饿吗?」 文祺摇了摇头,退后两步让出路来,好让肖谔进屋,这人就穿一件黑背心,怎么看都觉得冷。 两人同时走向卫生间,肖谔后撤一步,抱臂斜靠墙面,安静的站在门外等。文祺拿掉头髮上繁琐的饰物,刷牙漱口,挂一脸水走出来,手里攥着毛巾。 他抬头看向肖谔,看他泛红的一双眼睛,而后娴熟的捣鼓起放在柜檯上的杯壶,烧水、泡茶,动作从容的捧起杯子递到他的面前。 这人瞳眸里藏了很深的东西,文祺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就快要被他盯的站不住脚了。 「这里不是会所,你不用做这些。」肖谔接过茶水,向前倾身,擦着文祺的头髮,放到他身后的柜子上,「以后都不用做了。」 第66页 文祺没明白,以他的智商理解的是,眼前这人花了些钱从陈老闆手里买下他,不就是为了给家里添个端茶倒水打杂的人吗?自己也就这点本事,不然买回去能做什么?当个摆件镇宅吗? 肖谔还真就是这个目的。 有文祺在,一颗心被压的死死的,看一眼,安全感足足的,没准还能跟他爷比一下,说不定也奔着二百去了。 文祺避开肖谔的目光,左手五指张开,里面是一对儿做工精良的纯银髮饰,尾部缀着细长的银线。他拿起一枚正要往耳后别,眼前人再次开口道:「不想带就不带。」 在会所做了三年服务生,每天起早贪黑,还必须应客人要求穿不同的服装,从没有人对他说过,「你可以不用干活」,「不用穿不喜欢的衣服」。文祺抿直唇线,怔愣半晌,侧身往外跨两步,抬头瞧一眼肖谔,半信半疑的扶着床边坐下,左脚踩住床沿,伸手去解踝骨上的银镯子。 带的时间太久,表层氧化严重,文祺捣弄半天,硬是涩的拉不开圈口。 阴影自头顶盖下,视野里多了一双手,肖谔没怎么用劲儿的扯开银镯,从文祺脚上取下来,同手边那几枚髮饰一起,收进衣袋里。 「『文祺』是你的名字,无论你答不答应,我只会这么叫你。」 「我叫肖谔,是你的……朋友,来带你回家的。」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依你,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钱多,你喜欢什么我全都买给你。」 肖谔笑着对上文祺幼态懵懂的眼神:「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那时候你总和我在一起。后来我把你弄丢了,不过没关系——」 他拿起毛巾,擦净文祺脸上的水迹,轻声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第二十四章 正文024 盛阳胡同两侧的灌木丛里,零星点缀着几簇黄色的迎春,家家户户门前都栽了些可爱的花草。拐角处那片年前还未翻新的土壤,如今已经种上了一棵白色泡桐,含苞的骨朵趴在枝头,散着怡人的香气。 文祺跟着肖谔走向胡同深处,有些褪色的宅院大门立在视野尽头。 门没锁,肖谔伸手,缓慢将它推开。 围墙边的月季露出新色,待放的垂丝海棠粉嫩成片,绿意遍野。正房西侧的池塘刚换了清水,圆润的鹅卵石沉在池底瓷砖的荷花图案上,波纹轻盪。 听见推门声,石椅上坐着的人「腾」的起身,不用想也知道,是方铭礼和尹月芳。两人谁也没说话,直勾勾盯向肖谔身后的男孩,不自觉在脑海中比对着文祺十三岁时的模样。 肖老爷子站在正房前,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握着烟杆。 棕灰色的「红子」发出一声细柔的鸣啼,紧跟着,一道白色的影子快速移动到肖谔身前,忽然立起前爪,停了下来。 肉色鼻头左右嗅嗅,落地的爪子转了个方向,顺着文祺的白衣一路蹿到他胸口。文祺赶忙曲起一条手臂,托住小傢伙毛茸茸的身子。 「回来了?」老爷子洪亮的嗓音铿锵有力。 肖谔先沖方铭礼和尹月芳点点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正房门口,嘆口气道:「爷,我回来了。」 「小昭,送文祺去东厢房休息。」肖老爷子吸一口烟,朝老宋扬了下手,视线重新落回肖谔身上,「你来一下。」 肖谔迈过门槛,反手掩上正房的屋门,脚底地砖上撒满了大小不一的光斑。他上前两步,刚要跪,烟杆子轻磕两下桌面,老爷子没好气的斜他一眼:「节也过了,又没到寿辰,跪什么跪,折煞我呢?」 「哪儿能啊。」肖谔直起身子,坐在爷爷旁边的木椅上,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方桌,「这不空着手回来,怕您怪罪吗。」 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哼」一声道:「少来,我什么时候怪过你?只要你做事有分寸,有把握,想清楚了,我对你没有任何要求。」 肖谔拿起桌上的茶杯,轻抿一口甘甜的茉莉:「想清楚了。」 老爷子摸了摸长杆上挂着的丝绸菸袋,停顿半晌,才问:「你对文祺是愧疚,还是真动了情?」 肖谔想回答,老爷子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文祺离开的时候才十三岁,你也不过十六,何来的感情?你对他产生的情愫,是从你的愧疚中衍生出来的,你自责,所以想保护,你后悔,所以想偿还。」 脚边的「红子」在鸟笼里不停扑腾着翅膀,老爷子抬手揩了把鬍子:「往后的路还长着呢,该怎么做,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您应该了解我,我不是个会随便动情的人。」肖谔放下茶杯,食指弯曲在桌面叩了叩,「我一向长情,不分年龄,也不想把这种感情定性。我很清楚,我想要和谁在一起,走完这一生。」 片刻的安静过后,老爷子问:「文祺愿意吗?」他长长的吐出口烟,又问,「文家答应吗?」 肖谔顺着椅背往下滑了滑身子,抬脚踩上椅子腿,缩起脖颈眯着眼,扬手划拉两下板寸:「给我一年时间,我会还文家一个健康的文祺,至于其他的……」 肖谔扭头沖他爷没心没肺的笑道:「只要文祺过得好,我怎么样都可以。」 三个大人坐在石椅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聊着,老宋详细的描述了一遍肖谔是如何与陈老闆斗智斗勇,把文祺带回来的,也从方铭礼那儿彻底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禁感慨:「没想到这俩孩子这么命苦。」 第67页 「往后不会了。」一片叶子落在芳姐火红的旗袍上,她拾起来放进面前的茶杯里,「打从肖谔一进门,我就瞧出来了,那双眼睛里,终于又能看见光了。」 东厢房面积很大,却只有两个房间。文祺穿过厅房,走进卧室,抬头环视一圈,无论装潢还是摆设,都太过单一古板,棕木门窗,棕木衣柜,棕木材质的床,除此之外就是一水儿的白墙。 他抱着雪貂坐上床铺,踢掉棉拖,躺在枕头上,对着天花板眨两下眼睛,又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子,规矩的穿好鞋趿到书桌前,拉开木椅。 肖谔走进来时,就见文祺身体前倾,和趴在桌子上的雪貂鼻尖对鼻尖。他先是吃了一小下小傢伙的醋,然后问道:「怎么不睡会儿?」 文祺扭脸看着他,扯起衣襟,闻了闻味儿后,皱起眉头。 「旁边就是浴室。」肖谔笑着拉开柜门,选几件干净的长袖,黄的绿的红的蓝的,转身问,「想穿哪件?」 文祺丝毫没犹豫,指了指红色。 肖谔张着嘴,愣住了,半天没能发出声来,回过神时鼓起腮帮子唿出口气,把红长袖叠好放进浴室的衣架上。 文祺洗澡的时候,肖谔回正房用餐,期间跟方铭礼谈了谈自己的想法,希望在文祺恢復健康之前,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到他。 「按程序走的话,文祺是要去警局接受调查的,毕竟他是吕氏制药厂爆炸案的倖存者,或许知道另外三个孩子的下落。但由于身体原因,我会尽量拖后,不过最重要的不是我这里。」方铭礼看着肖谔,严肃的问,「你打算怎么跟文祺的父母交代?」 「不会让他们等太久。」肖谔看了眼老宋、芳姐,还有正闷头扒饭的陆小昭,以及坐在他身旁的陆然,「我会尽快把文祺送回去的。」 「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由着我任性。」肖谔拿起桌上的白酒杯,感觉到身心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舒坦,「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刚要仰头一口闷,就听尹月芳「哎」了一嗓子,拦住他:「别啊,我那儿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养活呢。」 「就是啊。」方铭礼接过话头,「我们家那么多七大姑八大姨的,逢年过节还指着你给挑礼物呢。」 「可不吗。」老宋阔气一笑,「我还没耍够呢,得跟着你再多倒腾倒腾料子去。」 陆然耸了耸肩:「目前我还不想辞职。」 正房内突兀的安静下来,说完话的四个人一同看向吃了一脑门汗的陆小昭。陆小昭听见周围没了动静,茫然的抬起头,含煳不清的问:「到、到我了?」 肖谔懒散的挑起半边眉毛,弯着眼角。 「我……」陆小昭咽下刚吃进嘴的炙子烤肉,「我……」 「给肖爷拜个晚年吧。」陆然拿纸擦掉他嘴角沾着的油。 「哦,好。」陆小昭放下筷子,抬起胳膊抱了抱拳,「小肖爷,祝你和文祺,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这口酒终于能闷进肚了。 肖谔痛快的咂吧下嘴,也不知道是谁带来的二锅头,辣的眼睛都红了。 第二十五章 正文025 肖谔的酒量也就一般人水平,喝不多,三两杯便能上头,不红脸,只是有点晕。前两年为数不多的几次借酒消愁,过劲儿直接断片,不疯不闹,酒品很好。 拿稳筷子吃两口菜,估摸着文祺应该洗完澡了,再一轮挨个儿敬过,心急的跑回房间。 推开门,屋内暖风扑面,熏熏然的醉意微起。肖谔见文祺脑顶盖着自己的浴巾,柔顺的髮丝贴合脖颈,身上穿着他那件红色长袖,下摆蹭着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心里一悸,抱臂靠在门框旁边,再一遍仔细打量被热气笼罩的人。 文祺一手托住雪貂的前爪,一手摁着毛巾,看见肖谔,快步过去,刚想把小貂往他怀里送,鼻尖动了动,敛紧眉头,带几分敌意往后退了一步。 肖谔的手停在半空中,一脸茫然。 两人间隔一米左右的距离,对视着,肖谔甚至觉得文祺是在跟他对峙,那双眼睛投过来的全是不友好。文祺不爱说话,想要知道他的情绪只能通过眼神和表情,这让肖谔好一番琢磨,直到对方重新坐回椅子,认认真真擦拭起头髮,他才略微琢磨出一点头绪。 出去再进来,短短十几分钟,身上唯一发生变化的,是气味。肖谔猜测,文祺应该是排斥他衣服上的酒味,陈生会所天天都有喝大酒的人,不乏耍酒疯的,酒品差的,疯闹没够,折腾的可全是服务生。 想到这儿,肖谔脱掉外衣,扔进洗衣机,从外屋抽屉摸出几颗水果糖,一股脑全塞嘴里,他最不爱吃甜,但甜能去味儿,也能解酒。 肖谔双手插兜坐在床上,逆光去看窗前桌旁一袭红衣的文祺。周遭是暗的,被窗楞框出的方形视野里,那道剪影很美,很动人。他开始由着酒劲儿胡思乱想,兀自消沉,文祺没了过去的记忆是好事,至少不会再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经歷,能无忧无愁,吃的下饭,睡的安稳。 他图的就是这个。 同时肖谔又自嘲的笑了笑,他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在逃避,在恐惧。他害怕文祺有一天会记起过去发生的一切,会怨恨选择抛弃、独自逃跑的自己,他是最没资格留在文祺身边,照顾他,守护他一生的人。 大话说的坦然,「我怎么样都可以」,做的到吗?肖谔想,如今的每分每秒都是倒计时,无论文祺有没有记忆,他迟早是要回文家的,到那时,自己真的能够心甘情愿,看着他过正常人的生活吗? 第68页 一股没来由的矫情从心底浮升,令肖谔毛躁不已,他甚至有些迫切的想问文祺,儿时那句「说定了」的承诺,如今还作数吗? 「文祺。」清脆的声音自窗外传来,肖谔回神,是陆小昭。 文祺没有反应,依旧自顾自和桌上的雪貂玩耍逗闹。陆小昭扒住窗户踮脚瞧一眼屋里的肖谔,抿了抿嘴,转而换了个称唿,「小北方?」 桌前的人坐直身子,抬眼望过去。 「我和哥哥做了你爱吃的樱花红豆糯米糕,尝尝不?」陆小昭发出邀请。 文祺不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自己肚子饿了,起身便要往外走,肖谔赶忙拦住他:「外面冷,穿好衣服再出去。」 没有合适的裤子,肖谔的腰围比文祺大两个码,索性直接套一件长款羽绒服,能严实的遮住膝盖。鞋子也大,往脚上裹两条厚棉袜,雪地靴勉强可以穿,再戴顶灰色的针织帽,一身的搭配只管暖和不管美观。 文祺拨开压在脸上的碎发,抱着雪貂跑出房门。 他坐在红梅树下的石椅上,手边放着两杯清茶,一碟糯米糕。陆小昭递一块给他,文祺咬了一口,嚼两下,不动换了。 肖谔步伐懒散的走过来,挨着文祺坐下,边喝茶边瞧他不怎么明朗的神色。 陆小昭拿起一块尝了尝,问:「不好吃?」 文祺没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太甜了吗?」囫囵吞下,陆小昭又朝碗碟伸手,「我哥说你最爱吃甜,特意多放了些糖。」 文祺低下头,细长的眼睫垂着,曲指一遍遍给雪貂细緻的顺毛,他对以前的喜好记不清,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吃甜的。 肖谔盯住文祺,喉结微动,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下意识去掏烟,听见门口传来老宋的声音,留下句「我去送送他们」,逃似的,抬脚就走。 方铭礼吃完午饭先去上班了,队里催他回去带新手出任务。老宋顺道载尹月芳回和雅茶楼,三人在狭窄曲折的胡同巷子里不紧不慢的遛食儿,路面逐渐宽敞,大切停在入口处的一排临时车位。 「辛苦你了,宋叔。」肖谔与老宋握手道谢,「回去路上又得耽误四五天。」 「见外了不是。」老宋一如既往笑的豪迈,「没事儿,上海那边有个珠宝展,我正好去搜罗搜罗宝贝。」 「行了,好好照顾文祺吧。」芳姐潇洒的转身,「让老宋上我那儿坐坐,休息好了再走。」 老宋说罢拉开车门,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搭上门沿儿,对着肖谔语重心长道:「下次再见,可不能是一个人了啊。听你宋叔的,有喜欢的人下手要趁早,跟身边拴住了,免得夜长梦多。」 肖谔红着脸摸摸鼻尖,顺势拿掉烟,沖他一扬胳膊:「嗯,知道了。」 第五十二章 正文052 肖谔灌了满耳朵文祺的温声细语,空虚过度的内心瞬间慰足,又被「小肖哥哥」四个字刺的胸口一热,血液通电似的翻涌。同时,他又生出一股子胆怯,文祺会这么叫自己,很大可能是记起了过去的事,想到这里,慌乱、焦虑、愧疚,诸多复杂的情绪在身体里叫嚣撕扯,将刚燃起来的兴奋全部压了回去。 但文祺总有能让他变得更无措的本事。 柔软的双唇带着力道撞上来,肖谔随着惯性向后一仰,反应极快的用左手撑住两人险些倾倒的身子。他被这个吻弄迷了,喘息的间隙才发现文祺双手支在自己身侧,冰凉凉的地面,皮肤冻的红彤彤的,于是右手环上他的腰,将人往怀里一带,夺回主动权,贪婪的尝味,放肆的享受。 直到文祺「唔唔」的朝后躲,错开脸趴在他肩头大口唿吸,肖谔不情不愿的放过他,却搂的更紧,细瘦的身板快弯折了。文祺一拳捶在他后背,被吻的浑身软绵绵的,手上也没什么劲儿,捶了会儿不动换了,挂在他肩上轻声呢喃:「肖谔,我很想你。」 声音里有委屈,有埋怨,最重的一种是思念,肖谔何尝不是,坐直了用力把人裹起来,脸贴着脸,一点点捂暖。 又说了半天悄悄话,肖谔拉着人回院,先去正房给肖老爷子敬茶。推开屋门,「红子」清脆的叫了声,文祺小心的捧过去茶杯,老爷子接过来轻抿一口,沖他点头:「父母身体都还好吧?」 文祺笑道:「都很健康。」 老爷子放下杯子,端起烟杆儿抽两口,青烟弥散,他抬眼对肖谔正色道:「趁着过年,抓紧时间去一趟文家,有些事,既然要面对,那就抬起头来,堂堂正正的去争取,去承担。」 肖谔给爷爷的菸斗里换好新的菸叶,轻「嗯」一声:「知道了。」 两个多月没回四合院,文祺趴在卧室窗前的书桌上,顺两把雪貂的毛,望了一会儿院落里的红梅树。翻开手边的硬皮本,看见那朵樱花移了位,文祺知道肖谔已经发现自己偷偷在本上写的字,等人从厨房端了碗南瓜粥走进来,他问:「我的字是不是很丑?」 「没事儿。」肖谔一点儿不含蓄,「我不嫌弃。」 文祺觉得椅子硬,起身换到床上,不接碗,要肖谔餵:「那你以后教我写字?」 「让陆然教吧。」肖谔捏着勺把儿,舀一口吹了吹,诚实道,「我的字能丑哭你。」 文祺舔了下唇,忍着笑:「那我不学了,这样别人一看到咱俩的字,就知道这俩铁定是一家子。」 第69页 一碗粥,一人一勺喝完,身上暖暖的。肖谔拉上窗帘,屋里暗下来,昏黄的光线勉强能让他看清文祺的脸,气色红润不少,但好像瘦了些。肖谔低着头,握住文祺的手腕,拇指指腹在白净的皮肤上来回揉搓,翡翠珠子幽幽的散着温融的光泽:「文祺……」 开了口,后半句却始终徘徊在嘴边,想说「对不起」,为过去发生的一切,可这三个字实在无足轻重。肖谔陷入沉默,唇齿无意识的开合数次,最后一次终于鼓足勇气与文祺四目相对:「我做过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个让我一生都后悔的选择,我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甚至……」 「你可以后悔,自责,痛苦。」文祺打断他,口吻平淡的像是再聊家常,「但对我的感情不能是弥补,那样对我不公平。」 肖谔紧闭微颤的双唇,认认真真的看着文祺。 「我有多喜欢你,我很清楚。」文祺慢慢凑近他,额头蹭额头,鼻尖碰鼻尖,「非要给你点惩罚你才安心的话,那就罚你——」 抬手抵上肖谔结实的胸膛,轻轻一推,肖谔向后一仰,脑袋砸在了枕头上,文祺趴在他心口,弯起眼睛沖他笑,食指点点他的眉心:「罚你下辈子也别想离开我。」 肖谔拦腰把人往上提了提,贴着文祺的嘴唇说:「这明明是奖励。」 文祺想了想:「那……以后咱家我管钱。」 肖谔笑的胸腔一耸一耸的,连带着文祺一起。文祺明明不想笑,「有~什~么~好~笑~的」,可声音被肖谔颠的一颤一颤的,没忍住,脸埋进他颈窝,也跟着笑了出来。 「你不在身边,我觉都睡不好。」文祺捂住肖谔的嘴,两个人过快的心率同频,「陪我睡会儿吧。」 「嗯。」肖谔朝旁边伸手,拉过来靠墙叠放的一床被子。 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一样舒服,一样暖和。 过了很久,就在肖谔以为文祺已经睡着的时候,文祺忽然很小声的说:「虽然想起过去的事,还是会害怕,会恐惧,但我确实听见你离开时,没来得及对我说出口的话。」 文祺边说边握紧肖谔的手:「你让我等你,等你来接我回家。」 「而我也终于等到你了。」 第五十三章 正文053 文祺睡醒睁眼,手往旁边一摸,空的,肖谔已经起来了。卫生间里传来水声,文祺趿着拖鞋去瞧,肖谔只穿一件黑背心,对着镜子正用湿毛巾抹脸,嘴唇一圈清爽光洁,显然是刚刮完鬍子。 文祺站在他身后,踮起脚,下巴垫上肖谔肩膀,整个身子慵懒的贴着他。镜子里多了个小脑袋,肖谔笑着转过来,潦草的给文祺擦了把脸。 刘海支楞着,文祺仰头眼巴巴的看着肖谔:「下午要回茶楼吗?」 听这口气,有点沮丧的意味,是不想这么快结束二人世界,肖谔帮他把额发捋顺,和给雪貂顺毛的动作如出一辙:「去见你父母。」 文祺欲言又止,而后抿嘴道:「爸妈……正在气头上,不再等两天吗?」 「不能等了。」肖谔把文祺的胳膊举起来,搭在肩上,抱着人回到卧室,打开衣柜找成人礼时穿的那套西装,「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跑过来见我,我要还能心安理得的留你在家过夜,文叔和兰姨该怎么想我?」 纤薄的衣料被紧实的肩背充填满当,文祺还是第一次看见肖谔穿衬衫,不同以往的那种痞帅,眼前的人变得成熟,稳重,俊朗,甚至还有几分惑人。 随着一颗颗系好的衣扣,浅淡的胸线在半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目光肆意的熘进衣襟内粘在肖谔的锁骨上,文祺垂着眼睫,摸了摸熨烫平整的衣摆,问:「你什么时候买的这套衣服?」 「高三成人礼,学校要求穿正装出席。」肖谔低头解腕扣,挽袖口,没听出文祺语气里的小情绪。 文祺抬眼望向肖谔微凸的肩线,遗憾的说:「我错过了太多你人生中有意义的事。」 扣皮带的手停住了,肖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笑了。长腿挺拔,腰跨精窄,他抻平袖筒,倾身凑到文祺耳边:「我还没『成人』呢,走个形式而已,哪儿能算得上有意义?」 热气钻进耳朵里,痒痒的,文祺没躲,仰脸送上一双漂亮含光的眼睛:「那不知肖爷认为『有意义的事』,可否让我参与一下?」 这话说的隐晦,意思却露/骨,肖谔败下阵来,眼底的肤色渐红,用绕领带的动作掩盖狂躁的心跳。 肖谔很少有周正模样的时候,平日大多都是一身休闲装,姿态懒散,像个地主家的阔少爷。拎着茶叶和补品,大大小小五六样东西,没几步路,还是打了辆出租,一晃,两人就到了文祺家所在的小区门口。 随着距离的缩短,肖谔越来越紧张,走进旧小区里,适才街边热闹的喧嚣听不见了,只剩冰冷的冬风「呜呜」擦过耳畔的声响。 帽子上的绒毛在文祺脸上裹了一圈,他在刺骨的寒意中瑟瑟发抖,一扭头,肖谔额前居然还能看见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东西不沉,也不怎么费力,他却跟跑了趟马拉松似的,不停做着深唿吸。 再次站在文家门前,比起年初时送文祺回来,肖谔又是另一番心情,心里依然有愧,但眼下更多的是侷促和惶惶不安。门没有锁,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们会来,文祺轻轻将门推开,逐渐敞亮的视野内,文叔和兰姨坐在沙发上,正在看电视机里重播的春节晚会。 第70页 听见动静,文叔没有看向门口,只是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摘下老花镜。 肖谔跨进文家大门,小腿像灌了铅,迈不动了,杵在鞋柜旁边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文祺从没见过肖谔这么凌乱茫然的样子,有些想笑,也有点心疼。 他接过东西放在茶几侧面,搬了把椅子,背沖电视机放在沙发前,示意肖谔过来坐。等真的屁股挨上了椅面,肖谔反而释怀了,砍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横竖一闭眼,死就死吧。 一阵熬人的安静过后,文叔拿出一张写满狗爬字的a4纸,放在茶几上,食指点着推到肖谔眼前:「这写的什么?」 肖谔刚想答话,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张口,白纸黑字,是元旦前一天,趁文祺午睡时写的。整页纸,细緻的列出一二三四,文祺什么时间该吃什么药,中药多久喝一次,吃饭有什么忌口,不爱吃什么,喜欢做的事,多长时间去口腔医院检查一次牙齿…… 「肖谔,我用你教我怎么做父母吗?」文叔颤声道,能听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愤怒,「我儿子有什么喜好,该怎么照顾他,我会不知道吗?」 肖谔敛着眉,来回揉搓交握的拇指,后背全是汗,早已把内里的衬衫濡湿。面前那张纸,变向成了一种挑衅,更显得他不尊重文叔和兰姨为人父母的身份,加重了他把文祺养在身边的过错与自私。 紧接着,第二项罪过砸了过来,兰姨扬起怒声:「你凭什么,凭什么不让我们见儿子?你不知道这六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你一次次来家里,一次次感受我们的痛苦,你怎么忍心让我们等这么久?」 一连串的话,直接压弯了肖谔挺直的背嵴,他本就有愧,有罪,而这一年的任性妄为,让他罪上加罪。 文祺的手被兰姨用力握紧,他是这间屋子里最矛盾的人,无论再怎么心疼肖谔,他也没有立场替他说话,文叔和兰姨的质问与谴责,肖谔必须一人承担。 「我永远……」这三个字一出兰姨的口,肖谔慌了,有些不敢听了,脸埋的更深,头沉的更低,他怕失去文琪。 文叔安抚着情绪激动的兰姨,接话道:「我们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当初选择丢下文祺,独自一人逃命。」 又是一场无声的沉寂,肖谔闭上眼睛,艰难的动了动喉结。 停顿半晌,文叔再开口时,忽然换了种语气,带着几分沧桑与无力:「尽管在那种状况下,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座椅上的人陡然屏住唿吸。 「还望你能体谅我们。」 肖谔哭了。他失措的捂了下脸,飞快的擦去眼角的泪,颤抖的,反覆念着「对不起」。文叔和兰姨红着眼睛,谁也不敢再回想事发时那种绝望的心情,以及这六年,漫长的折磨与艰辛。 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文叔缓和好情绪,有了不一样的口吻:「有些事,我们也必须承认。」 「如果不是你的坚持,文祺不会安然无恙的回到我们身边,你本可以不用背负这些,过你自己的日子,我曾以为你是因为自责和忏悔,直到文祺向我们坦白你们的关系……」 肖谔的心瞬间揪紧,他抬起头,撞上文叔和兰姨的视线,却发现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太多的匪夷和诧异。 「无论我们对你的看法是什么,都是基于文祺。」文叔慢下语速,此时屋内的氛围,更像是融融温馨的一家人,「他不怨你,不恨你,不怪你,还和小时候一样,敬你,爱你,愿意跟着你,我们就算再有意见,再不情愿,也没有立场去责备,因为文祺选择了你。」 「只要文祺健康,快乐,我们愿意尊重他的选择,这也是我们作为父母,对他唯一的期望。」 文祺扑进兰姨怀里,帮她抹泪,也用衣服蹭着自己的眼睛。文叔宠溺的拍拍儿子的头,揽着妻儿的肩膀,欣慰的,释然的笑了出来。 当文叔再次看向肖谔时,发现他早已从位子上站了起来,深深的,向他和兰姨鞠了一躬。 天色由靛青换成了橙红,夕阳斜落,旧小区里四下静谧。温暖的霞光铺满了回家的路,肖谔与文祺手牵手,望着地上两条长长的影子,两厢无言,却胜千言万语。 走到马路边,肖谔准备打车,文祺不肯,要求道:「你背我走回去吧。」 肖谔不是不愿意,只是碍于这一身绷着皮肉的西装,随口说:「衣服太紧了。」 文祺「哼」了一声:「渣男。」 肖谔「啊」了一嗓子:「怎么、怎么就渣……」 文祺理直气壮:「刚得到我父母的认可,扭脸就不听我的话,你之前对我说过『不』吗?拒绝过我的要求吗?」 肖谔无言以对:「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他急于抹掉文祺给他盖的「渣男」这个戳,赶忙揪了揪裤腿,弯腰弓背,以实际行动自证:「上来。」 背着走了二里地,前方是更宽敞明亮的路,肖谔搂紧文祺的腿:「以后每周都要回家看看爸妈。」 文祺点头,在他肩上打起了瞌睡,迷煳道:「好的,男朋友。」 肖谔笑着,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到下个路口,转念一想:「我今天是不是应该请文叔和兰姨吃个饭?」 文祺没有回答他,可能是睡着了,过了好半天,才用额头蹭了蹭肖谔的脖颈:「不急,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第71页 第五十四章 正文054 放下行李箱,回到茶楼二层的房间,文祺坐在床铺上,望着满墙白灿灿的阳光。等身上暖和了些,他把箱子里的洗漱用具拿出来,同肖谔的一起放在桌面,放在那张合照的旁边。 尹月芳可算逮到了文祺,挺着孕肚拉他回练功房练唱。隔了两个月,基础一点儿没忘,文祺听着胡琴的旋律,踩着拍点,揉起手腕,绢帕轻挥,头冠上的配饰在灯光下粼粼闪闪,他在肖谔眼中,身段如翠织玲珑,姿态玉立聘婷。 文叔和兰姨偶尔来茶楼做客,坐的是二楼最奢华富丽的雅间,喝的是极品清冽的金骏眉,肖谔会和文叔边下棋边聊生意,文祺则拉着兰姨一道听戏,时不时轻声给她哼上一曲。 最近几晚,等文祺睡熟,肖谔披件外套熘去一楼暗室,为自己设计的成品做最后的点缀,装饰。黯淡光线下,室内的宝气依旧,鎏金熠熠,珠碧盈辉,肖谔珍重的将手中的物件捧起,笑着,在心里悄悄说,「是时候了」。 文祺的身体逐渐康復,关于「吕氏制药厂」爆炸一案,方铭礼带他去警所做了笔录和备案。文祺知道的不多,提供的信息与警方核实到的内容大部分吻合,只是在询问是否记得其他试药人员的名字时,肖谔在他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失措和犹豫。 「我应该是记得的。」文祺蹙眉深思,「药厂的人不允许我们互通姓名,私下里,我们基本都用字母来代替名字。」 档案上的失踪人员信息那栏,这么多年仍是空白,方铭礼问:「有人告诉过你他的真实姓名吗?」 「有。」文祺点头,在他能想起的记忆片段里,逃出药厂那晚,逃到那堵隔离外界的六米高墙前,坐在上面的少年扔下绳子,向他伸手,笃定的对他说,「r,你一定能回家」,还有,「别忘了我们」。 「抱歉。」文祺沮丧的嘆了口气,不知这句歉意是对方铭礼,还是对记忆中的那个人,「我还是没能想起来。」 一指厚的资料,全数封存进牛皮纸袋中,方铭礼十分平静的看向肖谔和文祺:「这个案子,归档了。」 走出警所,文祺用力唿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缕清风带起耳鬓的髮丝,他望向快要隐没进地平线的夕阳,忽然轻唤一声:「肖谔。」 肖谔转过身,牵起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怎么了?」 文祺紧紧的挨着他,一节节往石阶下面走:「有人曾说,我们每天不一定能看见日出,但一定能看见西沉的太阳。所以他给自己取名『西落』,这样,知道他名字的人,总能在一天当中,想起他一次。」 肖谔会意的揽过文祺的肩膀,视野尽头的天空,温亮的光线被几重云层覆盖,又在拂动的春风中若隐若现。 他们手牵着手,并排走在铂灰色的林荫大道上,身边渐次亮起万家灯火,很快便融入进车水马龙和鼎沸的城市喧嚣中间。 昏暗的街区,偶尔被流星似的汽车尾灯照亮,文祺靠在肖谔怀里,将身体的一部分重量交付给他。他们一同走向繁华的路口,走过在逐渐回暖的气温中,萌生出蓬勃绿意的杨柳,走出命运带给他们的绝望与重生,肖谔停下脚步,低头亲了一下文祺的手背,温柔的对他说:「跟我去个地方。」 夜幕下的钟鼓楼,巍峨,肃穆,时间凝固在它身上,歷久未改容颜。入口处的城墙角下,几簇白色的「玉簪」茂密生长,文祺在清淡的花香中跟着肖谔迈上楼梯,像小时候那样,拽着他的衣袖,仰着脖子,迎着光,两只眼睛永远不离他的「小肖哥哥」。 他们在城楼上兜兜转转,抵达顶层时,盛大的古城夜景在两人眼前铺展开来,群星与灯火璀璨连绵,延伸向无限辽阔的城市边缘,当空的皎月,却不敌文祺精緻的眼眸柔和清亮。两人一起倚着朱红色的阑干,肖谔从文祺身后抱过来,不遗余力的搂紧,熟悉的气味让他微醺沉醉,他在白驹过隙的光阴里,在千帆过尽的岁月中,向文祺表达自己的真心。 「我们都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人,不过几十年须臾转瞬的人生,可就算如此,我也依然想要认真的,努力的过好每一天,每一分钟,每一秒。」 「而你,是我『认真』与『努力』的前提。」 「文祺,我喜欢你,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你说这四个字,从你出生到现在,『喜欢』,一直是我对你,始终如一的心意。」 「但往后,我爱你。我会尊重你,陪伴你,竭尽全力给你想要的一切,用生命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一丁点伤害。」 文祺转过身,动容的看着肖谔,听他用满腔的赤诚与爱意,对自己做着最后的告白。 「我想拥有你的余生。」 钟鼓楼的轮廓灯一瞬亮起,光与影,梦幻般叠揉交错,文祺眨着湿润的眼睛,笑着问:「你是在邀请我,成为你的人吗?」 肖谔向前倾身,虔诚的吻他:「答应吗?」 文祺握住肖谔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同样虔诚的回答他:「不胜荣幸。」 第五十五章 正文055 早春三月,栅栏街里一派荣华欣盛,街边小店人来人往,吆喝声、车流声不绝于耳。趁着暖和的天气,旅行团游客们的大批涌进,店员们争先恐后的扬着脖子给自家招揽生意,却忍不住,总要往街中的某处投去目光,不禁纳闷儿,平日里最红火热闹的和雅茶楼,此时竟然大门紧闭。 第72页 暖柔的日光爬上眉眼,文祺颤了下肩膀,眼睛还未睁开,先向上伸展手臂,攀住了肖谔的脖子。细长微弯的睫毛低低的垂着,文祺把下巴枕在肖谔胸口,绷直脚趾去够他的脚背。 滑熘熘的肌肤,湿/漉/漉的潮意,被窝被两具相同体温的身子捂暖,文祺埋着头,往自己身上瞅了一眼,满目绵密的樱桃红让雪白的肤色一衬,显得更加惊心,诱人。 「醒了?」肖谔的声音又轻又软,钻进耳朵里又烫又痒。 文祺脸上有点热,偏过头,拿手背蹭了蹭鼻子:「嗯。」 肖谔用四肢缠住他,翻了个身,盖严实被子:「想什么呢?」 昨晚的一幕幕过电影似的,不停的在脑海中闪现,文祺往肖谔结实的后背上掐了一把,闷着脑袋:「折腾死我了。」 办完了一场最温馨浪漫的「成人礼」,肖谔还在留恋回味,还在拥抱文祺,贴着他细细的品,全然不觉得害羞,心潮澎湃的,挤着人乱摇乱晃。 玩闹了一会儿,文祺竖起耳朵,朝门口望去,疑惑的问:「怎么这么安静?」 肖谔把他捉回自己胸前:「茶楼和剧团的人搞团建去了。」 团建?闻所未闻。自茶楼开业以来,肖谔最多给员工们放过几天春假秋假,从没组织过任何额外的活动,突然这么慷慨大方,文祺惊呆了,拿一家之主的口吻问:「那得花多少钱啊?」 肖谔笑了:「老爷子掏的腰包,去年没少赚,这点钱还是有的。」 文祺也笑:「陆然和小昭也去了吗?」 肖谔揉着他的后颈,舒服的文祺眯了眯眼睛:「都去了,整栋茶楼只有我们。」 「你在计划什么?」文祺捏捏他的耳垂,「这么大动干戈的,有什么企图?」 肖谔低下头,在文祺软嫩的嘴唇上小啄一下:「宝贝儿,生日快乐。」 由于房间太过安静,话音落下后,肖谔甚至能听见文祺卓卓有力的心跳声。文祺抿了抿嘴,挠挠肖谔的肚脐,很小声的说:「好几年没过了,我都不记得了。」 「不怕。」肖谔直起上身,坐在床边去捡扔了一地的衣服,「我给你一次性全补回来。」 被角掖在文祺腋下,露出干净光洁、线条圆滑的肩膀,肖谔蹲在床头,摸摸他的脸:「再睡会儿,我去准备准备,醒来换好衣服,咱们楼下见。」 光线很亮,睡意很浅,文祺几次翻来覆去,听了肖谔的话,怎么可能还睡得着。中途房门有一次开合的响动,文祺等肖谔离开后,掀开被子披上外套趿着拖鞋探头往桌上一瞧,怔住了,半天杵在原地,没挪动一步。 一套殷红色的秀禾礼服,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两人的合照面前。 文祺慢慢走近,嫁服旁边,还有一个摆件大小的楠木箱子,他其实已经意料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可还是在打开木箱的一瞬间,鼻尖泛酸,抑制不住的红了眼眶。 是一顶鎏金凤冠。 文祺唱过很多的角儿,身上的霞帔,头面上的配饰,根据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故事,变换了一次又一次。然而在肖谔的人生中,文祺是永远的主角,这顶价值连城的凤冠,是他二十岁的生日礼物,也是肖谔下给他的聘礼。 肖谔在暗室换好剪裁精良的新郎服,古典雅致的立领盘扣,束着窄瘦的脖颈,紫红色的绸缎布料,绣了一条金色的盘龙,宽硕的袖筒下,晃荡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左手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珐瑯彩工艺的龙纹银戒。 打开足有半人高的铁笼,雪貂顺着肖谔的手臂蹿上肩头,一人一貂走出暗室,来到空阔宽敞的正堂中间。 喜庆的红色铺了满堂,墙壁四角的灯笼,「和雅」匾额下的绣球花,头顶上方如波纹般随风流动的纱幔,肖谔面向通往二楼的长梯,紧张的摸了摸心口,用较短的时间飞快调整好唿吸,挺直背嵴,耐心的等。 没过多久,屋门开了。文祺迎着南面窗户透进来的大片光亮,手握扶梯,从高处朝肖谔缓步走来,藏不住的笑容溢在唇角眉梢,融光一照,耀眼的好看。 肖谔看懵了,盯着文祺走到自己身前,撩开脸侧的珠帘,镂雕的凤凰流苏与手上那枚凤鸟银戒同样巧夺天工,文祺扬起脑袋,一脸严肃的问:「这头冠,很贵吧?」 肖谔傻愣愣的点头,目光依然直勾勾,坦诚道:「这是我全部的家当了。」 文祺蹙眉:「不是说好我管钱吗?怎么还没嫁进门,就都给我败光了啊?」 肖谔一听,赶忙凑近,拉着文祺的手往自己怀里拽,蛮横的说:「现在悔婚可来不及了。」 栅栏街里大概是有新店开张,震天的炮竹声挤进只有他们二人的茶楼正堂,有着别样的热闹。文祺抬头望了望四周,这里是他的家,这里有肖谔,也有他们的一辈子。 两人坐在不大的方桌前,支着下颌,看着对方,偶尔讲两句知心话,大多时间还是倚靠在一起,安静的去听栅栏街里的动静。 天色渐晚,外面只剩蒙蒙一点微亮,文祺起身,搬了把椅子,正对着舞台中间,沖肖谔挥了挥手。 肖谔弯起左臂,抱着雪貂走过去,文祺笑了笑对他说:「我给你唱支曲儿。」 衣角蹭上椅背,肖谔没坐,牵起文祺的手往正堂右侧走:「我送你上台。」 没有月琴,没有檀板,没有宾客,没有茶香,一站一坐的两个人,在偌大的静谧中深情对望,用目光倾诉千思万语——盼此生与你共白首,愿悠然岁月再无愁。 第73页 文祺轻掸衣袖,半遮面,朝肖谔的方向微微倾身,清亮亮的嗓音融进夜色,唱着一曲《春归梦》。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小林的惯例,每一本最后都要感谢。 感谢西西,感谢她一直支撑我,让我能稍微不那么孤单的讲完整每一个故事。 感谢那棵银杏树,与你相遇非常荣幸。 感谢(暱称)明月,小瓷,07,小夜,美少女,安洛,小白鸭,mb,小南,walker……其实我每更新完一章,就不敢再回头看,觉得文笔差,剧情平淡,读起来又尬,一直不停的怀疑自己,所以能有你们的评论和鼓励,真的非常感激。 这世上几乎每一分钟都有新作品诞生,我写的故事能有人读,愿意读一读,于我而言,已经很满足了。 下一本《冉冉》,半校园半娱乐圈,求个收藏吧~ 番外两篇,更完,肖谔和文祺的故事就跟大家说再见啦。 感谢所有读到这里的宝贝们。 感恩遇见你们。 第五十六章 番外1 六年后—— 前城门往东两公里,有条商业街,名为「大栅栏」。平日街上没什么人,两侧林立的店铺都是正午营业,傍晚打烊,偶尔来个旅行团,也是在此处歇歇脚,吃顿便餐,不多做停留。 这里位于古京城的中心地段,随着大都市的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现代化氛围逐渐淹没了原有的陈年旧味,吆喝声听不见了,也没了以往喧嚣的人气儿。 只有一处景色,始终不沾一丝尘世的味儿,如一的古朴,如一的热闹,青砖琉璃瓦,绸布灯笼高高挂,金灿灿红彤彤的,坐落在商业街的一角。 陆小昭一个头两个大,扶正棉麻帽,追着一个女娃儿满堂绕圈的跑,嘴里不停嚷着:「小祖宗,快把大刀放下,小心你娘看见又叨叨你,把你关禁闭!」 「小北方哥哥呢!我要让他教我唱戏!」女娃儿站在楼梯上颇有气势的喊出一嗓子,旁人一听,竖起大拇指,剧团刀马旦的位置后继有人了。 陆小昭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小北方在后台做准备呢,你快下来,祖宗哎,快下来吧,不然可要错过演出了哦。」 小璟慌慌张张的跑到陆小昭身旁,大辫子一甩:「肖爷呢?」 陆小昭伸长手臂去够女娃儿的衣角:「小北方在哪儿肖爷就在哪儿,这会儿肯定在后台。」 「就是因为不在后台我才问你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急促和紧张,小璟凑到陆小昭耳边:「穆老闆又去给小北方送花了。」 「啊?」陆小昭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还不死心啊?不都告诉他小北方是肖爷的人了吗?」 小璟意味深长的嘆口气道:「本来是收敛了些,谁知穆老闆小时候,他奶奶总给他听《西厢记》,前两天小北方唱了一出『红娘』的戏,这一下又给他迷上了。」 话音未落,眼角余光已经将门口进来的人牢牢圈住,小璟一熘烟跑到肖谔面前,急急剎住脚:「肖爷,穆老闆去后台了。」 「嗯。」极轻的一声从鼻腔里漫不经心的哼出,肖谔捧着手里的糖栗,热腾腾的香气透出纸袋,很快吸引过来女娃儿的注意力,有了栗子,谁还要大刀,「咣当」扔到地上,朝肖谔勐地一扑。 「小肖哥哥!」女娃儿搂住他的腰,揪了揪自己的小辫子,鼓起胖脸蛋,「我要吃板栗!」 肖谔不冷不热的觑她一眼:「喊对了称唿再给你吃。」 女娃儿仰头望着他:「肖爷……」可怜兮兮的,「为什么不能叫哥哥……」 「没有为什么。」失策了,只买了一袋回来,肖谔「啧」了一声,勉为其难的分给她几颗,边分边想,文祺该不够吃了。 拍拍她的小脑袋,肖谔转身走去后台,还没靠近化妆间,就听里面扬起一阵哄闹声。他站在门边往里瞧着,胭脂水粉们占了一多半的视野,目光跃过各种髮簪、水钻的软头面,几步开外的木椅上,坐着一个身穿雪练,正往两颊揉红脂的美人。 穆老闆双手举花,挺起胸膛:「小北方,只要你愿意,我能让你上大剧院,登上比这里大百倍的舞台。」 旁人一听,纷纷嚮往,可他们没有惊鸿的姿色,没有翩婷的身段儿,更没有想要往上沖一把的韧劲儿,于是眼巴巴的瞧着座椅上的人,满心好奇的等着他的答覆。 「穆老闆。」文祺恭敬的起身,唇角一翘,对方眼睛都直了,「我对自己的能力有数,就算再练几年,也达不到能唱大戏的本事。」 穆老闆圆滑的「哎」了一声,脖子往后一缩,又伸向前:「现在这个圈子,有点基本功就行,谁还看本事啊,都看门路,只要跟对人,一步登天,那也是有可能实现的。」 文祺悄悄抬了抬眼皮,瞥见门外肖谔铁青色的脸,忍住笑,下一句话,一点儿情面也没给穆老闆留:「谢谢您的厚爱,很抱歉,我的戏,只唱给一个人听,他在这里,我哪儿也不会去。」 穆老闆塌下肩膀,面露沮丧,各种法子都用遍了,也没能打动小北方的心,灰熘熘的把花搁在他怀里,垂头丧气的离开了。 乌央一群花衫走出化妆间,为下一齣戏做准备,屋内一下空了,露出肖谔半边身子,文祺沖他一挑眉:「杵那儿干吗?还不进来。」 第74页 肖谔走进光亮中,反手带上门,放下栗子,单手环腰把人拎到墙边,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欣赏着文祺。 面对肖谔,文祺向来不惊不憷,精緻的脸蛋儿大大方方的扬给他看,顺便送去个锐利的眼神:「马上登台了,你别又折腾人。」 「演完这齣,就别再演了吧。」肖谔嗅了嗅文祺脖颈上的浴露香,和自己一样的味道,昨晚一起洗的澡,「一个穆老闆,来来回回好几个月了,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赵老闆,叶老闆,钱老闆……」 肖谔早就摸清文祺的痒痒肉在哪儿,边说边撩起垂在腰线处的衣摆,肌肤相蹭,靠墙的人乖顺的贴到他的胸前:「嘶……别闹。」 「想把你锁起来,谁也不给看。」 「肖老闆自己没自信,赖谁啊?」 「咱俩都结婚六年了,再过俩月就是七年之痒,万一哪天你看腻我了,厌烦我了,不理我了,跑了可怎么办?」 文祺被肖谔抱的不得不往后仰身,劲儿使大了,弯的嵴椎有点痛,他没好气的拍了拍肖谔的肩膀:「别撒娇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又缺零花钱了?」 「嗯。」肖谔诚实的点了点头,下巴颏一下下戳在文祺的发旋上,「想买块石头,不过是用来投资的,最近的行情不错,等个三四年,能翻倍的赚。」 结了婚,肖谔听话的让出财政大权,就连茶楼的帐目也归给文祺管。肖谔学不会精打细算,有关食品、装修、外请社团的支出从来不看,大笔一挥,往明细单上籤个名就算完事儿。文祺接手后,将所有订单系统分类,哪些比较划算,哪些可以俭省,半年的收入,能敌肖谔管帐时的一整年。 文祺问:「要多少?」 肖谔蚊子声:「六百万。」 文祺轻轻推开他,抻平衣袖:「我觉得大剧院挺不错的。」 肖谔眯了眯眼睛,嘴角向下一撇:「三百万。」 带好头冠,文祺穿上靛青色的绸服:「等我和谢莹莹演完这齣,你跟我去趟银行。」 这是同意了,肖谔喜出望外,一路护送着人走出后台,一如既往的站在正堂右侧,安静的听,细緻的看。 这一场演的是《红楼二尤》,背景布是鲜亮的百花群芳图,灯光一照,色彩明艷,却不如文祺扮唱的「尤二姐」抢眼。 方铭礼踩着悲壮的唱词走进正堂,一眼寻见正给女娃儿剥板栗的尹月芳,尹月芳似有所觉的抬起头,举起闺女的小胖手沖他挥了两下。 刚想走过去,方铭礼突然步伐一顿,一个身形高大、温文尔雅的男人擦着他的肩膀,来到一张木桌前坐下,从头到脚装扮的一丝不苟,跟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同样是一副俊朗的外表,两人都属于一眼就能过目不忘的类型。 「嘿。」芳姐一嗓门喊回方铭礼的魂儿,「看谁呢?看这么入迷。」 方铭礼坐下身,倒了杯茶,视线从杯沿儿上望过去:「一个有些面熟的人。」 尹月芳不以为然,随口问:「是同事吗?」 方铭礼收回目光,咂吧下嘴:「不算是,缉毒的老兵,早退役了,也可能是我看走眼了。」 胡琴悠悠的拉着长调,第三场《酬韵》结束,文祺下台,稍作休整,等着下一场开演。肖谔在化妆间陪他候场,这时,陆小昭拿着一张对摺的白纸,匆匆跑进来:「小北方,有位客人托我转交给你的。」 文祺疑惑,他的倾慕者不少,但鲜少有人用文字这种委婉含蓄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心意。他笑着接过来,打开,明明只有一行字,却让他在看到的那一刻,脸色煞白。 肖谔本不想表现的太在意,奈何眼睛不停使唤,一直黏在文祺身上,瞧见他的反应,立刻走上前,低头一看,皱了皱眉。 飞快的从衣架上扯下披风,文祺口吻急切的问陆小昭:「是几号桌的客人?」 陆小昭见状,立即答道:「十三号。」 等文祺心慌意乱的赶回正堂,十三号桌早已空空荡荡,他不死心,也顾不上礼节,直接从舞台正前方穿堂而过,一脚迈出大门,钻进浓浓的秋意中,衣服穿少了,冻的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目光迅疾的在人群中搜索,后背全是冷汗,西落的阳光融融的笼罩着街口处的木牌楼,文祺忽然松了口气,喘匀唿吸,温柔的笑了出来,而后端起手臂,微微向后倾身,靠进了肖谔怀中。 -r,我过得很好。 一对相偎的恋人渐渐走出文祺的视野,他望着远方火红一片的夕阳,良久,轻声道:「我也是。」 第五十七章 番外2 火车「隆隆」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住满四人间的软卧,陆小昭揉揉眼睛,顶着鸡窝脑袋从上铺坐起身,陆然拿着手机在看今日新闻,正下方的床位挤着他们的行李,时间仿佛回到六年前的那趟旅行,只是这一次…… 文祺在肖谔怀里艰难的仰起脖子,与他面对面,眉骨发酸,一脸疲惫道:「本来床铺就小,你块儿还这么大,这样谁都睡不好。」 肖谔抱着人翻了个身,平躺在床铺,问题解决了,他拍拍文祺的后背:「再睡会儿吧。」 这一次,是四个人一起的旅行。 老宋的电话在抵达昆明前半个小时打来,肖谔接起,先是笑,再是嘆气,支支吾吾的,文祺只听清一句,「发什么照片,一会儿你就见到了,真不用见面礼。嗯?当然漂亮,我媳妇儿嘛。」 第75页 冬季来云南旅游的人非常多,肖谔护着文祺缀在出站口的队尾,没挪两步就看见了举着牌子,等在铁栅栏外的老宋。 老宋在看到肖谔口中的「媳妇儿」后,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他摸摸心口,缓冲一下情绪,尽量不让表情显得太失真,笑着往文祺兜里塞了个红包,结果人回给他一个更大的。 文祺弯起眼角:「开车挺辛苦的,有劳宋叔了。」 老宋捏捏红包的厚度,嘆了口气,不是第一次见,比起之前病怏怏的状态,如今看上去,确实……很漂亮。 大切一路疾驰,肖谔坐在副驾驶,文祺在他身后望了半天窗外的景儿,目光不经意一扫,眯眼,从后视镜对上肖谔的视线。 文祺掏出手机,翻盖的老款,是肖谔大学毕业时淘汰下来的,摁键褪了色,他也不嫌弃,似乎这样就能追回一点他所错过的时光。 不怎么熟练的打了行字,发过去,对方很快回过来,两人嘴角都挂着浅浅的笑意。 -看我干吗?看景。 -景哪儿有你好看。 不用像前一次来时那么仓促,沿途在别处歇脚两晚,在一个细雨连绵的正午,一行人终于抵达无量山樱花谷。 徐老已经站不起来了,但即便卧床,也依然坚持到门口迎接他们,吩咐保姆安排好住宿,他沖肖谔招招手,拉着人回屋聊了很久。 从茶楼聊到四合院,再到老城区的一些变化,最后聊起肖老爷子,又聊回了年轻时的那些往事。 徐老见到了文祺,枯藁的腕子伸向他,文祺握住他的手,很轻的唤了声徐爷爷。 他们的房间在三楼,透过落地窗向外看去,近处是苍郁的普洱茶田,隔几米就有一棵樱花树,远处是辽阔的无量山脉,在朦胧的雨雾中时隐时现。 「来的不是时候。」肖谔放下行李,泡了杯清茶,端给窗前的文祺暖暖身子。 「雨不大。」文祺用热乎的杯身捂着手,皙白的指尖晕出一点红,他向肖谔发出邀请,「肖老闆愿意陪我去散散步吗?」 「我是怕你着凉。」虽是这么说,肖谔已经回身在箱子里翻找衣服了。 「就那件红色的吧。」文祺走过去,直接换上,不过衣摆没能拉到底,中途被肖谔狡猾的劫住了。 文祺用胳膊挡开他,笑着想逃跑,肖谔把人捉回怀里,在细腰上捏了两下,勉强过了把瘾。 收拾完,打开房门,陆然背着陆小昭回来了,文祺探头问:「小昭怎么了?」 「蹦跶累了,困了。」陆然说,「我带他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就好。」 竹楼门口斜放着一把油纸伞,淡淡的暖黄色,文祺很喜欢,尽管走下山坡时雨已经停了,他还是将它撑起来,举过头顶,悠游的漫步在茶田间。 光线受了纸伞的阻隔,文祺的脸半明半昧,身影却是一抹明艷的红,总是那么耀眼。 肖谔牵起他的手,两个人就这样慢慢悠悠的走,伸着懒腰,放缓唿吸,享受美好惬意的午后时光。 下一个岔路口,肖谔没再跟着文祺,而是站在一棵樱花树下,安静的凝望他的爱人。 树影摇晃,花瓣纷纷扬扬的飘落,有风吹过,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年年岁岁,问君记得多少,余生长情,与你天地逍遥」。 乌云散开,阳光倾泻下来,文祺转过身,朝肖谔微微一笑,然后放下油纸伞,迈开步子,迎着花香,跑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