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娘驯夫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人间四月,和风送暖,春意渐浓。 明媚的阳光里,枝头儿的雀鸟叽喳正欢,熏熏然的暖风吹过一树树粉云般的桃花。桃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飞舞,洒落行人满肩。 花瓣如粉雨玉雪般,随风飘过明黄色的高墙,轻盈地落在黛青色的墙头瓦上。深黑的底色上缀着片片殷红,煞是好看。 亦如时人诗云,万华寺前万树花,春光慵困倚微风。 正当四月初一,又是春游踏青的好天气,淮京城郊外最大的万华寺香火极为旺盛,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官道上车马辚辚,只见三乘崭新的马车远远驶来,马车由神骏非凡的高头大马拉着,漆黑发亮的车身上装金饰玉,就连驾车的马夫都穿着藏青的新衣新帽,看人的眼神里带着股得意劲儿。 瞧见这般鲜车怒马,寻常百姓便都识相地让开了道。 三辆马车缓缓停在万华寺门前,车夫走到车旁摆好脚凳,接着车门打开,门帘一掀,先下来两名十多岁的小丫鬟,紧接着又下来两名穿桃红色比甲,白色罗裙的大丫鬟,下地之后分左右两边站好,接着就掀着门帘,伸手去扶车里人下来。 万华寺门口本就人来人往,因避让马车人群无意中形成了一个圈,自觉不自觉地驻足围观的人不在少数。 这两名大丫鬟一个明眸大眼,一个脸若芙蓉,长相比一般的大家闺秀还要出色几分,就连最先下车的那两个小丫鬟,也长得十分清秀可爱,不由得让人充满了期待与向往——丫鬟已是这般出挑的人物,那还未下车的主人不更是风华绝代么? 马车里伸出一双雪白的纤纤玉手,搭在左右丫鬟的手上,一对通透如血的南红镯子悄然滑落柔若无骨的双腕上。 随着绣着撒花金枝线叶的裙摆一动,车内那人被丫鬟挽着手臂,姿态优雅地迈步下车,只见她身穿一件樱桃红滚边软缎袍,前后都绣着百蝶穿花纹,然而头上却带着一顶精巧帷帽,罩着浅红绣金罗纱,直垂肩下,让人完全看不见她容貌如何。 人群中竟然有好几人发出失望的叹息声。但大多数人都是觉得理所当然的,如此阵势排场,来人自然非富即贵,怎可能随便抛头露面让人围观呢? 好啦,该走的走,该去上香的上香的,都散了吧。 然而那女子下了车却不进寺门,转身面对马车站定,似乎在等着谁。 还有贵人要下车? 车门内又有一双纤细柔荑伸了出来,只是腕上光光的什么镯子也没戴,也没人扶着那双手,双手牢牢把住了车门两侧,随着浅绿裙摆一动,车里人自己迈了出来。她穿着一身樱草色通袖夹衫,绣着鹅黄浣花纹样,外罩同色同花斗篷,头上同样戴着顶帷帽,罩着月白罗纱。 会让锦袍女子等她的人,自然是和锦袍女子差不多身份的贵族女子,但绿裙女子下车时却没有丫鬟上前扶她,这情形便有些微妙了…… 先下车的女子半转身,略显不满地对两名大丫鬟道:「怎么不知道机灵点?」 丫鬟们唯唯诺诺地应着。 赵晗却像是与她无关一般,微微眯起眼,仰头看着明净的天空。隔着薄薄轻纱,阳光依然明媚得有些刺眼。 极远处的湛蓝天际,在那泡沫般细腻的白云之上,缀着一个小小的黑点,离的太远看不真切,也不知是什么飞鸟。 她有种冲动,极想在此时此地伸个大大的懒腰,深深吸口气,将这阳光下暖意融融的春意连这自由清新的空气一道吸进身体里去。 但她只能娴雅端庄地立在那儿,悠悠的吸了一长口气。 草香,花香,檀香…… 先前下车的女子数落完了丫鬟们,过来轻轻挽住了她的手臂,关切地说道:「妹妹,你身子才好,小心别吹着风。我们先进去吧。」声音柔软甜糯。 赵晗笑了笑,尽管赵采嫣看不清她此时表情:「姐姐,我都好了许多天了,哪儿有那么弱不禁风?」 是啊,穿来这个时代已经好多天。这个身体的病都好透了,也该习惯了吧。 从后一辆马车上下来另外两名大丫鬟,匆匆走到她身后,那是与她同名同姓的庆远侯府二小姐赵晗的随侍丫鬟。 赵晗和赵采嫣同乘一辆车,这样儿姐妹俩一路上好说话些。但第一辆车坐不下那么多丫鬟,便让她自己的丫鬟与妈妈们一起坐后面马车。 赵晗的大丫鬟后面还跟着两名小丫鬟么,是采嫣借给她的。 没错,借的。因为毕竟是侯府小姐,哪怕是庶出的,也不能只带两个丫鬟就出门了呀,有失体统,说不定还会惹人闲话。 至于在侯府里嘛,赵夫人李氏认为,就赵晗那个小院子,两个三等丫鬟一个妈妈,再配个粗使婆子,够用了。 其实赵晗自己也觉得够用了,作为一个现代人,早就习惯了单身生活,诸事自理。至少花了她一个月的时间,才稍微习惯这种什么事都有人服侍,很多事都不能亲自去做的身份。 既然病好了,就要每日去侯爷与老夫人住的尚福园请早安。李氏对她的态度一向冷冷淡淡的,毕竟不是亲生的,可以理解,大家客客气气相处就好。 去万华寺的前一日早晨,赵晗从尚福园出来后没有马上回去,在门外等了没一会儿,赵采嫣出来了,见着她便笑盈盈的:「妹妹,你等我?」 「是。」赵晗微笑点头。 采嫣是大房赵振翼与正室李氏所出,长得漂亮,性格又乖巧,老夫人对这个长孙女自是极为喜爱。且赵二爷赵振羽体弱多病,二房至今无后,所以老夫人对这唯一的嫡孙女更是宠爱。赵大爷与李氏对采嫣也是喜爱有加。 直到五年前,李氏再次怀孕,产下唯一嫡孙志哥儿,这种独宠的局面才有所改变。 好在采嫣的性子没有因长辈的宠爱被养坏,依然大方温婉。即使对赵晗这个庶出的妹妹,也是照顾有加。在她重病卧床期间,三天两头地来看她,时不时地给她送些滋补的汤水。刚穿越来的赵晗心情低落,胃口极差,赵采嫣便让小厨房制作精致爽口的小菜,让丫鬟送来,每天翻着花样做。 赵晗本是孤伶伶地穿到这一世上,是采嫣让她体味到姐妹亲情的温暖贴心,也让她生出一分依赖心。 从尚福园出来后,两姐妹慢慢往采嫣住处走去。 赵晗问道:「姐姐,你明日要去万华寺吗?带上我一起去吧。」 昨儿赵晗听自己丫鬟说起,采嫣要去万华寺,给大病初愈的自己祈福还愿,她就心动了。在侯府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大半个月是躺着的,就是后来好了,除了晨昏定省外,周妈妈不许她出房门一步,就怕吹着风又病了,实在气闷得紧。 不过她要是直接去对李氏说想一起去万华寺,多半没法如愿,所以她便在嘉沛居外面等采嫣。 没想到赵采嫣面露难色:「妹妹,你之前病得那么重,险些就……这才刚刚好起来,这三月的天还是寒气很重的,要是再着了凉……」 「明天不就四月了吗?」赵晗笑道,「姐姐,我都好了快一个月了,现在精神好得很,你看我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了?」 第二章 赵采嫣还是摇头:「我去万华寺本是为你终能痊愈如初还愿的。要是你一起去了,却因着凉再次生病怎么办?」 赵晗见这么求不行,便垂下头,神情落寞,声音也低了几分:「姐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病本来就不全是风寒着凉。自从姨娘过世起,我就没有真正开心过……」 原来的赵晗自从杜姨娘过世后,就有些抑郁的苗子,这姑娘性子本就淡淡的不太讨喜,这一病就更不喜与人往来。 赵振翼对这个女儿虽然也喜爱,却总是不如采嫣那么亲切,每次来看望,原主赵晗都是一声不吭,问什么都不回答,他便也来得越发少了。 原主赵晗精神越来越差,数九寒天的一个冬夜里着了凉,就此一病不起,魂消魄殒,换了现在的赵晗。 赵晗也经历过一段低潮时期,但毕竟没有原主那么多愁善感,既然事实已经无法改变,那就只有接受它,并尽可能让自己过得更好。这会儿纯粹是为了让赵采嫣答应带她去万华寺才装起可怜来。 赵采嫣没有说话。 赵晗偷偷瞥了她一眼,见她低着头,微皱眉头,一付难以决定的样子。便轻轻摇着她的胳膊,求道:「姐姐,我答应你,若是明日下雨刮大风便不出门,这样总不会着凉了吧?若是总关在家里,我心里难过,说不定又要生病了呢。」 听到她最后一句,赵采嫣只能无奈道:「被你这么一说,我若是不答应,但凡你有个风寒感冒的都要怪在我头上了……那就去吧,不过你要多穿两件衣裳,以免吹风。」 前后左右都有妈妈与丫鬟们围着,闲杂人等这就都隔开了。两姐妹挽臂款款步入大雄宝殿。 佛前蒲团每日都有无数人跪拜,自然皱巴巴脏兮兮的,一名丫鬟抢先在两个蒲团上铺好了干净的缎巾,立在一旁候着。 赵采嫣先接过郑妈妈递来的三炷香,然后面对向佛像,双手举高,在蒲团上跪下。默默祈愿后起身,走到香炉前,第一柱插中间,次则右边,最后左边。 赵晗也接过燃着的香,面对佛像跪下,在心中默默念道:「佛祖有灵,佑我此生。赵晗只求平平淡淡,家人平安。采嫣姐姐能诸事顺心。」 穿越这一世,让她不由得对冥冥神佛起了敬仰之心,只不过她心中挂念的家人,并非庆远侯一家,而是仍在遥远现世的家人。爸爸……妈妈……原谅女儿无法再尽孝……只盼你们别太伤心…… 她起身上香,不着痕迹地擦去眼角泪痕。 敬完香,再捐了一笔丰厚的香油钱,便有接待僧引她们去禅房稍事休息。 都走到禅房前了,赵采嫣突然轻喊了一声「哎呀」。赵晗讶然看向她:「姐姐,怎么了?」 赵采嫣神色焦急抬手轻扶发鬟:「妹妹,替我看看是否发簪上珠子掉了一颗。」 赵晗掀开帷帽后的罗纱,定睛细瞧,见采嫣发间一支如意簪,她记得原身以前见采嫣戴过,这支如意簪制作精美绝伦,簪头上还镶着一颗指头般大的南珠,浑圆明润,隐隐有七彩珠光,美不胜收。但如今簪头上本来镶嵌珍珠的位置却只余一个圆形凹陷。 「真的掉了吗?」赵采嫣追问道。 「真的掉了。」赵晗颇感遗憾地说。 「我出门前还在的呢……也许落在寺里某处了,我去找找。你在房里休息等我。」赵采嫣急急回身向来路找去。 「我和姐姐一起去找吧。」看采嫣这么着急,赵晗也替她着急。 赵采嫣已经走出几步了,闻言停下,回头浅浅一笑道:「妹妹你不好多吹风,快回房里去。来回就这点地方,我去找一下,应该很快就回来。」说完也不等她再说什么,带着从芝从兰急匆匆地离去。 郑妈妈忙喊上几名小丫鬟,一块跟着去找了。 转眼间就只剩下赵晗与她的两个随侍大丫鬟,还有一个小丫鬟。 赵晗转身进了禅房,想想不由慨叹,这侯府也真是落魄了,只是掉颗珠子大小姐急得亲自去找。当然南珠比寻常珍珠要珍贵些,这么大的更为罕见,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颗珍珠罢了。 赵家式微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先代庆远侯爷也曾是先皇身边的大红人,国家的大功臣,金印紫绶,有封邑,得食租税,赵家显赫一时,人丁兴旺,姻亲众多。 但不知为何,赵家后裔男孙却一代比一代单薄,一代比一代庸碌无能,到了赵成忠这一代庆远侯,长子赵振翼,也就是赵晗与赵采嫣的父亲大人,他天分有限,读书读了三十余载只考了秀才,名次也不高。赵老侯爷自己是吏部官员,便设法把赵振翼弄进光禄寺。 二子赵振羽是侧室宋氏所出,自幼体弱,三天两头的生病,学上得断断续续,所以既没考上什么功名,也没有外出谋差事。 侯府是大的,里里外外的仆佣众多,进进出出都要讲排场,开销便也是巨大的,虽然有赵老侯爷与赵振翼的俸禄,还有食邑、田产商铺收入,加在一起仍然难以支撑这么大的开销。偏偏赵老侯爷和老夫人死要面子,绝不肯让京城里其他高猛望族取笑看轻了赵家,一点排场都不曾减过。 好比今日赵采嫣与赵晗来万华寺上香还愿,若是仆从带的少些,那两辆马车已足以,若是再不讲究些,一辆马车也是够的,当然这就显不出侯府的气势了。所以要安排三辆马车,大量的仆从,备齐了吃喝穿用才行。 支出的多,收取的少,长年累月掏空了赵家。李氏经常要让仆役拿库房里的财物去典当,才能维持下去。还得悄悄地避人耳目,不能让人看出这些财物与侯府有关系,否则不出三五天,赵家这种情形就要让全淮京城的高门望族当成笑话来讲了。 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庆远侯府这匹骆驼空有爵位而已,架子虽在,内里已经空了。 也难怪采嫣会因为掉了颗南珠就急成这样了。 赵晗在禅房里坐一会儿,喝了一小杯茶,见采嫣迟迟不回,从这里到寺门外,走两个来回的时间都够了,便有点担心起来。 刚好这时,门外进来一人,正是郑妈妈,身后还跟着一名小丫鬟。她进门先在房里扫视了一遍,没见赵采嫣便有些着急了:「二小姐,大小姐回来过没有?」 赵晗轻轻摇头:「怎么妈妈没和姐姐在一起吗?」 郑妈妈脸色一阵青白,额角冷汗涔涔。她本来是应该跟紧大小姐的,但到大雄宝殿时大小姐说珠子太小,分头找比较容易找着,就这么散开了,等她一抬头,已经瞧不见大小姐踪影了。她心里隐约觉得不好,急匆匆赶回休息的禅房,心存侥幸大小姐是找累了先回房休息,没想到大小姐却根本没有回来过。 这万华寺里来往人又杂又多,大小姐这么半天都没回来,万一有点什么事,她却没在身边伺候着…… 郑妈妈长得矮胖,体虚怕热,一路疾走回来,额角领口都汗津津的,她便一只手里捏着帕子时不时去吸汗的,现在冷汗直淌都顾不上吸,急急忙忙地对赵晗道:「大小姐许是找到其他地方去了,奴婢这就去找。」 第三章 赵晗看郑妈妈这反应,也知事情不太对劲,点点头道:「郑妈妈去找姐姐吧,我也一起帮着找。」 「哎呦。」郑妈妈闻言叫了一声,抬起双手作阻拦状,「二小姐您就别去了,大小姐不见,奴婢就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您要是也跑出去,到时候又要去找您……再说了二小姐身子才刚好,吹不得风的。还是奴婢分派人去找吧。」 赵晗便不提要帮着找采嫣的事了。 于是郑妈妈吩咐一名小丫鬟守在房间里,若是赵采嫣先回来了,也可以报个讯,她与其他丫鬟两个两个,分头去找人。 然而以眼前这种情形,赵晗哪里能在房里坐得住喝茶呢。 她这身体的原主得病的根源也不是因为体质弱,其实是丧母后心情长期郁结导致的心病。病好之后她又休养了好一段时间,饮食起居极为规律,已经把这身体调养好了。何况这四月里的天气又温暖舒适,怎会吹吹风就生病呢。只是因为找人要紧,她不想和郑妈妈多争论浪费时间而已。 郑妈妈一走,赵晗也站起来了:「从露从霜,你们跟我一起去找姐姐。」 郑妈妈等人大多是往万华寺前部的大殿方向去找,她特意与她们分散开,便直往后面而去。万华寺占地面广,殿堂之间有回廊相连,她沿着回廊边走边寻找着周围,却始终未发现采嫣的踪影。 太阳升得渐高,她走得急,身上微微出汗,便脱下斗篷,从露接过去,利落地叠好,抱在怀里。 边找边走到万华寺后面,走下一段石阶后,有条幽静的笔直石道,铺着大块青石板。石道并不长,十数丈外尽头处,遥遥可见一面荷池,道旁苍松翠柏,古树参天,树荫下极为清凉,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赵晗张头望了望,池边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再过去就是寺墙了,便想是不是还要找过去,心想采嫣应该不至于会到这里吧。 正犹豫间,耳边突然听到隐约细微的声音,仔细分辨像是哭叫声,她微微一惊,听着哭声是从荷花池方向传过来的,便往哭声方向找过去。 从霜胆小,听见哭声就脸白了,赵晗找过去她又不能不跟着,在赵晗身后一个劲儿悄声劝:「二小姐……二小姐,别过去了,要是有坏人怎么办?我们去找人来吧……」 赵晗回头对她做了禁声的手势,从霜不敢再劝,只是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一付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走近几十步后已经可以看到荷池边有人,像是手舞足蹈,又有些像极力挣扎,只是被几株古树挡住了,看不真切什么情况。 赵晗只怕此事和赵采嫣有关,加快步子往前,急走十几步后视线豁然开朗。 却见荷池一侧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穿着粗布衫子,正拖着一名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孩。小女孩穿着绣工精致的粉红缎裙,丝绸罩衣,明显被女人吓到了,一面挣扎推拒,一面尖声哭叫,一张圆圆的小脸红红白白的,挂满泪水。 那披头散发的女人,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靠近的赵晗三女,只一门心思对付这小女孩,用尽力气把女孩抱在怀里,试图把她往荷池方向拖,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在小女孩的尖叫声中,赵晗仔细分辨那女人的念叨,断断续续听见了几句:「……姐儿不哭……心疼……日子苦……没法子……一起不活了……」 赵晗一惊,听起来这女人是活不下去了,要拉着这小姑娘一起跳水,可女人穿着粗布衫子,而那小姑娘却衣饰华贵,脖子上戴着枚金锁,明显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又怎会和她扯上关系。 只不过现在不是细想的时候,眼看着要闹出人命,赵晗低声吩咐从霜赶紧去叫人来帮忙。从霜应了,踉踉跄跄地跑去寺院前面人多的地方叫人了。 女人听见她们的对话,便转了过来。 从凌乱披散的发间,赵晗看到了她的脸,是个皮肤苍白的中年女人,眼神中却透出一股疯狂之意,她凶狠地盯了一眼赵晗,嘴里还在不停哄着:「姐儿乖,听娘的话……」 赵晗被她凶狠目光吓到,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一旁的从露也是心惊胆跳,小声劝道:「那女人疯了,小姐我们离她远点,小心被她伤着。」 小女孩人小体弱,几番挣扎后没有了力气,被疯癫的女人从地上抱了起来。她只能无力地推着女人,一面抽泣一面哑声说:「不是,不是娘,不是……」又把一只小手伸向赵晗,「姐姐,姐姐……」可怜她本来应该稚嫩清脆的嗓子,却因拼命哭叫,变得嘶哑干涩几乎说不出话。 疯癫女人注意力又回到小女孩身上,一面拍着她的背,一面柔声安慰着,一面往荷池方向走去。 「乖宝儿,听娘的话,一直一直和娘在一起……」 赵晗回头看看从霜跑去的方向,并没有人赶过来的动静,她又看了看荷池。 才初春时节,荷叶新生并不茂盛,从荷叶间可见池水深幽,一眼见不到底,若是这女人真的抱着小女孩投水,只怕两人都等不及从霜从前面叫来的人施救。 幼小的女孩紧紧盯着赵晗,又大又圆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充满渴望与哀求。 赵晗不禁心生恻隐,虽然还是怕,却终于鼓起勇气喝了一声:「住手!」 女人猛地一下转过身,恶狠狠地盯着她。 赵晗只觉得嗓子发干,咽了口口水,又道:「她不是你女儿,你放开她。」 疯癫女人把小女孩抱得更紧,还稍稍侧过身子,像是怕女孩被赵晗抢走一样:「她是我女儿!我的宝姐儿生病的时候虽然还小,到了现在也该这么大岁数了!」 听了这句赵晗心中一动,她定定神,先微笑着安慰女人道:「放心,我不抢你的宝姐儿。你的女儿生病的时候多大?」 疯癫女人触动心事,眼中浮起泪花:「我可怜的宝姐儿呦,才几个月就生了病,可怜的孩子啊,连路都不会走呢,话都不会讲,痛了也只能啊啊的哭……」说着痛哭起来。 赵晗心中也有些酸楚,大概女人的孩子没能挨过那场病吧,她也可能是因此而疯癫了。这个时候只能先用拖延战术拖住她,等从霜喊来了人就能救下小女孩了。只是眼下该怎么拖住女人呢? 她掀开帷帽上的罗纱,好让女人看得见她的脸,以争取她的信任,又尽量友好地微笑着问疯癫女人:「你有多久没见过宝姐儿了?」 女人怀疑地盯着她,但还是答她了:「不知道……不知道……好久没见过了,哎我可怜的宝姐儿没了娘亲照顾,日子是怎么过得呦……」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赵晗点点头,十分确信地说道:「好久没见你的宝姐儿,所以你认错人了,这小姑娘我认识她娘,她也不叫宝姐儿,叫玉姐儿。」既然不知道这小姑娘叫什么,她便胡诌一个名字。 疯癫女人眯起眼睛,看看怀中的女孩,又看看赵晗。 赵晗见她犹豫不定,便又进一步劝道:「你看她眉目鼻子嘴巴,哪里有半分像你?不信你问问她,是不是你女儿,是不是叫宝姐儿?」 第四章 女人突然退了两步:「你们都骗我,你们都不让我见宝姐儿,你们个个儿都说她病死了……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们!」她双臂把小女孩抱得更紧,女孩难受得小脸儿通红,用手拍打女人的脸和头,女人只低头避开,并不松手,转身就往荷池方向疾步走去。 赵晗见她一心带着小姑娘求死,心急如焚地回头去看,心道从霜怎么还没喊人来。这一侧头,眼角瞄到站在身边的从露。 从露满脸紧张神色,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交叉的双臂间,是她之前走热了脱下的斗篷,起初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随着从露的动作,变得有点凌乱。 赵晗也算是有点急智,当下想到个办法,虽然并无把握,姑且试一试吧。 「等等!这个才是你的孩子!」赵晗指着从露喊道。 从露大惊失色,却不好开口否认,唯独看向赵晗的眼中充满惊恐与不解。 疯癫女人转过脸看向她们,又盯着从露仔细看了会儿,摇头:「不是她,不是她,我的宝姐儿没这么大。」 「我是说她抱着的是你孩子。」赵晗微笑着,向从露伸出双手,用抱孩子的手势,小心翼翼地接过斗篷,虚虚地托抱着。 疯癫女人走近几步,眼睛紧紧盯着她怀里的斗篷。 女人没见过孩子长大,到底孩子生病隔了多久的事也说不清,大概是孩子没死多久就疯癫了,时间观肯定混乱,要是说有个婴儿是她孩子,她就算不全信,也会半信半疑。出于母性不会放弃一点点这是自己孩子的可能。 赵晗整理了一下斗篷,假装逗着里面包裹的「婴孩儿」,又看向女人。 女人注意力全在赵晗怀里的斗篷上,不自觉地松了双臂。小女孩从她身上滑落,双脚落地后就用力推开女人,甩开一双小短腿向赵晗跑过来。 女人猛然惊醒般,伸手就去抓小女孩。 「快接着你孩子,别摔着。」赵晗边说边将斗篷用力抛向女人,折叠好的斗篷在空中一时不会展开,保持着一团的形状。 女人视线转向半空中的斗篷,顾不上再抓小女孩,伸出双臂去接「孩子」。 小女孩扑到赵晗怀中时,女人刚刚接住斗篷,急急忙忙拉开斗篷翻找,却哪里有孩子的踪影? 赵晗拉着小女孩转身狂奔,根本不敢回头看。 身后一声尖锐的喊叫:「你们个个都骗我!还我孩子!还我宝姐儿!」 从露跑在赵晗和小女孩前面几步,回头去看,看到女人把斗篷扔在地上,接着就追了过来。她吓得直叫:「小姐快跑,她追上来了!」 小女孩人小腿短跑不快,赵晗一把抱起她,在青石道上拼命地跑。 前面传来嘈杂人声,紧接着她看到从霜出现在前面回廊。从霜一见她和从露正被疯癫女人追,便指着她们的方向焦急大喊:「这儿!这儿!快救人啊!快救我家小姐!」 赵晗拼了命往从霜的方向跑,帷帽落了也顾不上。只要到了人多地方,她和这孩子就安全了。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来不来得及,后面那疯癫的尖喊声越来越近了,而前面的人群还有几十米远。 一道翩然白影从她身边掠过,身后的尖喊声戛然而止…… 她愕然回头,一道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拦住了疯癫女人。 疯癫女人只稍微愣了一下,又尖叫着向她扑过来。高大身影略略闪身,转瞬之间就将女人按倒在地。 赵晗急道:「别伤她,她只是疯癫了。」 那半蹲的男子抬起头来,眉峰挺俊,眼神凛冽,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怀抱里的小女孩。 三四岁的小女孩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赵晗方才身处恐惧中不知那儿来的力气,竟然抱着她跑了这么远,此时回过神来,方觉身上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且她一旦放松下来,立时觉得双臂沉如灌铅,再也抱不动这小女孩,只能将她轻轻放下地。 小女孩却不肯放开她,死死抱住她的腿不放。 紧跟着有几名侍从模样的跑过来,将女人从地上拖起来牢牢擒住。 白衫男子长身而起,顿时就比周围人都高出了半个头。 他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身材伟岸,轮廓硬朗,鼻梁中间微微高起,略显独断孤傲,一件纤尘不染的白底暗花锦袍更衬得他超凡脱俗。 就算眼界极高的赵晗也不禁在心中暗暗喝了声彩,此人生得如此俊朗,且又武功不凡、器宇轩昂,实在难得! 锦袍男子探询地看着她们,沉声问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从露抢着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这女子疯癫了,把不知哪家的小姑娘认成自己孩子,非要带着小姑娘投水自尽,要不是我们家小姐出手相助,这小姑娘就活不成啦。」 赵晗轻轻补充了一句:「这女子自己的孩子不满周岁就病重不治,也是可怜人,她并非故意害人。」 锦袍男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四处扫了眼,瞧见青石道上遗落的帷帽,捡起来拍去上面的灰尘,递向赵晗。 赵晗福了一福表示感谢,再接过帷帽来戴上,一面儿整理着上面罩的罗纱一面说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不然还不知事情会怎样呢。」 男子还未回应,就听见一声「妹妹!」 赵晗听出是采嫣的声音,转身去看。 赵采嫣匆匆忙忙赶来,微带责怪语气:「妹妹怎么乱跑到这儿来了。」 赵晗心道还不是你去找珍珠找了半天也不回来,我们都来找你了吗?若非听到哭声担心是采嫣遇到了什么意外,她也不会走过去惹那个疯癫女人了。但当着外人的面她并不想与采嫣争论,既然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 赵采嫣低头看到仍然死死抱着赵晗腿的小女孩,不由一愣:「你是哪儿找到她的?发生什么事了?」 从露便又对赵采嫣绘声绘色地将事情经过重讲了一遍。 赵晗本是极为理智甚至有点现实的性格,若放在以前,考虑到方才这事的风险,她根本不会冒着被疯女人袭击的危险去救一个陌生小女孩。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也许是那一刻女孩的乞怜眼神让她于心不忍,也许是她知道在那一刻,除了她没人救得了小女孩,她若不出手,那孩子说不定就死了。 又或许,是她突遭横祸,又出乎意料地穿越到这一世,这一切让她看待事物的方式发生了改变吧。 她没心思听从露把事情再讲述一遍,眼见那几名侍从拉着疯癫女人从她们身边走过,便转向锦袍男子,开口问道:「不知公子要如何处置这女子?」 锦袍男子道:「虽然事出有因,但毕竟她差点伤人。若是小姐与这位小姑娘的家人宽宏大量不予追究,本……就命人找到这女子家人,勒令她家人好生看管,不要让她再出来伤人了。」 赵晗也觉着这么处置比较恰当,便点点头:「但凭公子做主。」 锦袍男子又看了眼紧紧抱住赵晗的小女孩,欲言终又止,微一颔首以示告辞,带着侍从离开。 第五章 离开围观人群数十步,转过一个门,锦袍男子微侧头,一旁侍从立即有眼色地凑近过去。锦袍男子低声吩咐:「查查是哪家的姑娘。」 「是。」侍从恭恭敬敬地应了。 另一边赵采嫣听从露说完事情经过,又追问几句,转过身摸摸赵晗的手,半是责备,半是担心地说道:「妹妹你手怎么这么冷,小心别着凉了,赶紧回房里去。」她又看向抱着赵晗的小女孩,弯腰柔声道:「姐姐送你回家好不好?是你什么人带你来万华寺的啊?」 小女孩不发一言,只是抱着赵晗不放,轻轻颤抖着。 赵晗刚才跑出了一身汗,贴身的小衣都湿透了,被树荫下的风一吹,确实冷得很。从露机灵,捡起落在地上那件斗篷,拍打干净了,给她披上。赵晗裹紧斗篷,只是身上衣裳湿冷,一时半会儿暖和不起来。 她蹲下身,轻轻搂着那小女孩,见她刘海鬓角都湿透了,漆黑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更衬得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雪白雪白的,不由皱眉,这孩子刚才受到大惊吓,再加上一番拼命挣扎哭叫,果然也是满身的汗,若不及时更衣取暖,只怕也要生场大病。 她把斗篷张开,连小女孩一起裹起来,看着她的眼睛,放轻了声音问道:「先跟姐姐回去换身衣裳,暖和起来后姐姐带你找家里人好吗?」 赵采嫣不赞成地说道:「妹妹,我们虽然带着替换衣裳,哪儿有这么小的孩子能穿的衣裳?她跑丢了这么久,家里人一定急坏了啊,应该要赶紧带她去找人才是。」 赵晗以往一向是顺着这位长姐的,但这次她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已经丢了这么久,不差换衣裳这么会儿时间,找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找到的,这孩子已经受了惊吓,再要受了寒,只怕会生大病的。」 赵采嫣低头看了看脸色发白,不停颤抖的小女孩,低声叹了口气:「那就先回房去更衣吧。」 一路上小女孩谁问也不答,谁也不要碰,就只紧紧攥着赵晗的手,她便把斗篷一道披在小女孩身上,好替她挡着风。 回去的路上恰好碰到郑妈妈,只见她远远带着几个丫鬟小步跑来,个个都是一脸紧张焦急,跑得气喘吁吁的。 郑妈妈本来体胖怕热,这一路小跑,那张圆脸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似的。她本来在前面焦急万分地寻找大小姐,后来听两人议论荷池有事发生。她生怕是大小姐出事,急急忙忙赶过来,等见到赵采嫣平安无事,一下子松了那口气,停下脚步人便累得彻底瘫软下来,两旁的小丫鬟急忙扶住她。 一众人回到休息用的禅房,拉起屏风,丫鬟们手脚利落地给小女孩换上一身干净小衣,衣袖太长只好挽起来,好在衣料轻薄,挽起也不觉得太厚。再找一个身材最矮小的小丫鬟,脱下夹衣中衣给她穿上,最后再套上她自己的粉红缎裙,丝绸罩衣。那小丫鬟则另穿大一些的丫鬟衣裳。 小女孩换衣裳时,仍是紧紧攥着赵晗的手不放,即使穿脱衣袖放开一小会儿,马上又要抓住她的手,要是不给她拉着就哭。 所以赵晗始终没法换自己的衣裳,从露给她倒了杯热茶,她单手接过,小口喝下,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只是这样总不是办法,她放下茶杯,蹲下对小女孩柔声道:「姐姐身上冷呢,要像你一样换了衣裳,要不然就要生病了。」她指指屏风外,「那个穿红衣裳的特别漂亮的是姐姐的姐姐,她人特别好,姐姐很喜欢她,你先和她玩一会儿好吗?姐姐换完衣裳再陪你去找家里人好不好?」 小女孩没说话,只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赵晗真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前世也不是什么特别受孩子欢迎的温柔大姐姐啊。 赵采嫣听到她们的对话,走进屏风,笑着拉起小女孩的手:「来,姐姐带着很好吃的点心,很甜很香的哟。」小女孩大概是饿了,虽然还是怯生生地看着赵晗,到底是被赵采嫣拉出去吃点心去了。 赵晗哭笑不得,心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一份点心就骗去了,一面儿开始换衣裳。 脱了湿透的小衣,从霜递给她一块温热的帕子,擦去身上的汗,再换上干爽的衣裳,整个人都精神舒爽了。 走出屏风,赵晗颇为诧异,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点心盒子,却没有看到采嫣与那个小女孩。她疑惑地看向从露,从露面露悻悻之色,见她望过来,便向门口方向努了努嘴。 赵晗不解她为何如此,走向门口去看怎么回事,却见赵采嫣满脸喜色地从外面回来。 赵采嫣见着她顿了一顿,急忙把脸上的喜色收敛了几分,微笑道:「妹妹,那孩子的家里人找了过来,我见他们焦急万分,便把那孩子带出去,他们兄妹相认了,确是她的亲兄长找来了呢。」 「啊……」赵晗讶然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什么,点点头,「找到就好。」 她有些儿淡淡的遗憾,她还没好好和这孩子说过话,就让家里人接了去,连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 她倒不是要去那女孩家人面前表功,只是一同经历了那一幕,小女孩又对她如此依赖,就对那孩子有了一份牵挂。她知道经历了今天的事,那孩子不会因为回到家里就会释然了,恐怕那疯癫女人带给她的恐惧与伤害,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若是她家人不懂如何纾解…… 呵,别人家的孩子,担心又有何用,该走的走,该去的去,又有什么是强留能留得住的? 几番折腾,已经是午后两三点了,姐妹俩都没吃过饭,只用了些点心,这就离开万华寺,三乘马车疾驰回府。 也是今天注定波折,马车刚驶进城门,就听一声巨响,同时她们所乘马车剧烈摇晃起来,猛然向着另一侧倾斜过去,车里的人不由自主全往右边摔了过去。 赵采嫣吓得失声惊叫起来,一把拉住赵晗的手,同车丫鬟也是纷纷惊呼。 赵晗察觉车身有倾覆危险,她刚好坐在窗侧,情急之下伸手拉住马车的车窗边框,另一手抓紧了采嫣。 万幸马车并未完全倾覆,摇摆了几下,终于落回原地。 整车的人都被这剧变吓得不轻,赵采嫣脸色惨白,用颤抖的双手紧紧抓着赵晗的手不放,郑妈妈掀开车帘,怒气冲冲地喝问:「怎么回事儿?」 赵晗也是惊魂未定,耳听外面车夫道:「郑妈妈,我们被车撞了。」 这城门口道路变窄,撞上她们的那辆马车,正要出城,驶得太急,转向不便,两方车夫虽都极力避开对方,但还是离得太近,车轮外突,就擦撞到了。 本来擦撞一下也不至于这么危险,偏偏对方马车速度极快,冲力太大,竟把她们的马车撞得险些侧翻过去。 一撞之后,两辆马车都停下了。 侯府车夫一边说着对方的不是,一边跳下车去看相撞的地方,发现车轴竟然因撞击而开裂,便过去找对方车夫理论。 郑妈妈也下车去看情况,一见车轴裂了这么一道大缝,生怕车轴吃不住分量,真的断了,急忙朝马车里说道:「大小姐二小姐,赶紧换辆车,这辆车怕是不能再坐了。」 第六章 这种时候自然不要再讲究什么排场了,赵晗接过从露递来的帷帽戴上后,就踩着脚凳下车。赵采嫣也戴上帷帽,紧跟在她后面下车。 坏了车轴的是第一辆马车,她们便往后面走去乘第二辆车。 急着出城撞上她们的那辆车,就停在第一第二辆马车之间。她们从两车之间走过的时候,出城的马车上恰好下来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头顶紫翡金冠,身穿乌金暗花云锦长袍,束着织金羽缎腰带,只是剑眉微皱,眼神冷冽,俊美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之色。 方泓墨今日与一众气味相投的朋友约在八仙楼顶相聚,品茗鉴画,相谈正欢的时候,却见二弟泓砚的小厮慌慌张张地上楼来,说是泓砚带着萱姐儿去万华寺玩,谁知道萱姐儿却走丢了,泓砚急急忙忙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派小厮回方家通报消息。小厮知道方泓墨在八仙楼,从方家出来后就找来了这里。 方萱生的漂亮可爱,性子又活泼,方泓墨平日颇为喜爱这妹子,一听她走丢了,匆忙离开八仙楼,乘上马车就命车夫用最快速度赶往万华寺。没想到忙中出错,因车速过快,竟和别人的车撞上了,这下欲速则不达,恐怕要多耽搁不少时间。 耳听车夫们喋喋不休争论是哪方责任,令他本来焦急的心情,更添烦躁。他不欲在此久留,便下车来亲自解决问题。 赵晗看了眼表情不善的方泓墨后,就低下头,想要加快脚步从他身边走过,却听身后的赵采嫣「哎呀」叫了一声,她惊讶地回头去看怎么回事,就见采嫣趔趄着向她撞过来,她们两人本来就只离半步之遥,她根本不及反应就被采嫣撞了个正着,顿时失去平衡往一旁摔倒。 眼看着她们两个要一起摔倒,从芝离赵采嫣近一些,眼疾手快扶住了她。从露从霜等几个丫鬟还在后面一些,急忙朝这儿奔过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赵晗没摔到地上,而是摔进一个人的怀里,随之鼻间闻到一丝冷冽干净的香味。 她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华服男子接住了她。 方泓墨因为生得好看,兼且家境富裕,因此以前遇到过不止一回了,有姑娘在他附近徘徊找东西眼神却一直飘向他的,有在他面前掉落手帕等他捡起来的,也有掉荷包、掉金镯的,甚至还遇到过一个险些撞到他涨红了脸一个劲赔礼道歉的。 直接扑到他怀里这么生猛的还是第一次。 要不是心系六妹,急着赶去万华寺找人,他还真想好好戏弄这女子一番,看着一付世家闺秀的模样,吃相怎么就这么难看呢,大概是长得很对不起父母的那种吧。 赵晗哪知方泓墨心里想什么,她自己虽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的,意外嘛,谁不会偶然摔个跤什么的,英雄救美那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毕竟时代不同,男女授受不亲,这么接触是有点过了。华服男子并未趁机吃豆腐,只是扶住了她的双臂,她便借力站稳,随后就退了一步,转身面向他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礼:「多谢公子相助。」 方泓墨淡淡点头。 赵晗谢也谢过了,回头见赵采嫣已经走到第二辆马车边,预备上车了,便也快步跟过去上车。 方泓墨见她并未借机和自己多说几句,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很快把此事放在一边,看了眼侯府马车的车轴损伤,转身对自己车内低声说了一句,很快有名小厮拿着一锭银子出来,交给郑妈妈。 郑妈妈一接过银锭,方泓墨便上了车,吩咐车夫启程,小厮急急忙忙跳上车,马车便扬尘而去。 郑妈妈愣了半晌,拿着银锭转身上车,悻悻然道:「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我们侯府缺银子吗?」 赵晗心说自然是缺的啊。 听着外面的动静,车夫把第一辆马车赶到路旁,赵氏姐妹坐着的马车轻微摇晃一下,便行驶起来。 坐在一旁的赵采嫣轻轻唤了一声「妹妹」,半垂头,带着浓浓地愧疚之意道:「怪我不好,走路没有仔细看着脚下,被石块绊到,自己摔跤也就算了,还害得妹妹也差点摔倒……」 「没什么事。」赵晗微笑摇头,她本不是小气之人,何况这是意外,她也没有真的摔伤,自然不会怪采嫣什么。 赵采嫣又接着道:「万幸有那位公子相扶,要不然……」她突然神秘微笑起来,凑近了赵晗,用细细的耳语声问道,「这话只我们姐妹俩私下说说,那位公子可俊的很,你觉得呢?」 赵晗脑海中浮现出那张俊逸的脸,轻轻点头:「是好看,不过太冷,看着就不是好相处的性子。」 「那是因为撞了马车,总有些心情不好吧。」赵采嫣继续耳语道,「也许他平时是很平易近人的呢?」 赵晗侧头瞥了赵采嫣一眼:「你又怎么知道?说不定他平时脾气更坏呢。」 赵采嫣有些尴尬地闭口不言。 赵晗见状,脸上露出一个戏谑笑容,「姐姐是看上他了?」 赵采嫣已经十七了,世家大族的女孩这个年纪还未谈婚论嫁,确实是有点晚了。 在采嫣刚满十四岁的时候赵夫人就开始为她筹谋亲事,只可惜前老侯爷突然过世,太夫人也跟着病倒,熬了半年,也跟着去了。这一丁忧就是三年半。她的亲事就被足足耽误了三年半。如今还有半个多月就要过丁忧之期,赵夫人早早的就瞄好了好几户有适龄公子的人家,就等着丁忧期满了。 这样的赵采嫣,见到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会少女怀春、心神不宁也是难免了。 赵晗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倒也没什么不对,反正只是姐妹间悄悄戏语,不怕被人说轻浮。 赵采嫣闻言果然腾地一下脸红了,贝齿轻咬红唇,伸手作势来打她。赵晗嬉笑着躲开。 回到侯府已经快过申时了,赵晗回到自己院里,就见周妈妈在院门口迎她。 赵晗加快脚步走过去,挽起她手臂,扶着她往房里走,半是责备、半是爱护地对她道:「妈妈你在屋里休息就好,出来等我做什么?」 「咳咳,晗姐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周妈妈本是服侍赵晗母亲的,在杜姨娘逝世之后,便忠心耿耿地服侍赵晗。但她的身子并不太好,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波动极大,因此旧疾发作,今天实在是病得起不来床,所以才没跟去万华寺。 赵晗姐妹俩比预计的时辰晚回来许多,周妈妈不由担心,所以才勉强起床,一直在院门口等着她回来。此时见赵晗平安回来,才终于放了心。 赵晗便把白天发生的事情挑不危险的对周妈妈说了,先送她回房休息,又让丫鬟给她送去饭菜,自己才去用饭。 洗漱过后,赵晗一身轻松地躺在榻上,翻开一本笔记小说随意看着。 从露整理完自家小姐第二天要穿戴的衣裳首饰,走过来静静立在贵妃榻旁。 赵晗抬眸:「有事?」 从露点点头,小声道:「二小姐,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了是背后嚼舌根,不讲,就怕小姐不知实情,以后会吃了别人的亏。」 第七章 赵晗淡然道:「你是我的贴身丫鬟,看到什么事自然都要告诉我,难不成还要瞒着我才是你做丫鬟的本分么?」从露肯定是有事要告诉自己,这么说只是为了避嫌罢了,她不喜欢自己的丫鬟对自己使心机,便敲打了几句。 从露慌得直摇头,脸红急道:「奴婢不敢隐瞒,是此事和大小姐有关,二小姐和大小姐又姐妹情深,奴婢不敢贸贸然开口,才……」 赵晗眉梢微挑,放下笔记,坐直了看向从露:「事情经过你尽管详细说来,是不是背后嚼舌根,我自会判断。」 「是。」从露不敢再使心眼,这就老老实实地细细详述白天在万华寺的事,「那时,从霜在屏风后面伺候小姐更衣……」 郑妈妈方才为找自家大小姐跑得虚脱了,瘫在隔间的榻上休息。 从露在外面候着,见赵采嫣拉着小姑娘走到桌边坐下,打开一个精美的红木盒子,指着里面各色小点,温柔小意地介绍道:「这是桂花糯米糖,这是蜂蜜绿豆糕,还有百花枸杞水晶糕……」 小姑娘早就饿坏了,见到这么多精致的甜食糕点,自然大快朵颐。只是还没吃几块呢,进来丫鬟通报,说是小姑娘的家里人找来了。 赵采嫣面露喜色,把手伸向小姑娘要带她出去。 小姑娘虽然跳下凳子,却没去拉她的手,反而回头望向挡住赵晗更衣的屏风。 赵采嫣便去拿了另外一个小一些的盒子,笑着递给小姑娘:「这里面是和方才那盒一样的点心,带回去吃吧。」 小姑娘一声不吭地接过盒子,赵采嫣便顺手牵起了她,跨出门去。 从露见赵采嫣没戴帷帽,也没有和赵晗打招呼就带小姑娘去见她家人,多生了个心眼,悄悄走到门边往外看。 就见外面站着一名身着淡青云纹对襟长衫的年轻男子,生得风流倜傥,唇红齿白,十分俊俏。男子见到小姑娘,欣喜若狂地喊着「六妹!」半弯腰伸出双臂,小姑娘立时扑进他怀里。 那确是小姑娘家人无疑了。 接着年轻男子十分感激地向赵采嫣行礼道谢:「方才舍妹在荷池边发生的事,在下已经听管事僧人说了经过,在下与舍妹万分感谢小姐,若非小姐义举,在下恐要遗憾终身了。」 赵采嫣背对门口从露看不到她脸上神情,但她没有出言否认,只向侧面移了半步,让开了年轻男子的行礼,柔声回道:「公子不必多礼,令妹如此可爱,遇到那样的事,谁都不会忍心不救她的。」 她话说得含糊,并未明说就是我救了你家六妹,也没有否认,更显谦逊。 从兰又在一旁道:「公子有所不知,那疯女人实在吓人,万幸从霜喊来许多人帮忙,才把那疯女人抓住。现在想想若是那疯女人真的追上来,只怕我家小姐也要一起被她伤了呢,想想都后怕!」 年轻男子更增感激,又是连连道谢,赵采嫣只是谦逊推辞,没说过半句这不是我做的事。只是她时不时会往门口方向瞟一眼,多半是怕赵晗换好衣裳出来撞见这一幕吧? 从露缩回门后,不敢再探头去看,只偷偷听着。 又客气了几句后,只听赵采嫣道:「令妹饱受惊吓,公子还是早点带她回家好好休养吧。小女子亦要回去了。」 年轻男子追问:「不知小姐府上何处,在下好再上门拜谢。」 赵采嫣没说话,从芝小声回了句:「庆远侯府……大小姐。」 之后年轻男子告辞,她们三人就回来了,从露赶紧朝里走,刚好赵晗换完衣裳从里面出来。 赵晗越听面色越冷,她当时见从外面回来的赵采嫣满脸喜色,并未多想,只以为她是为了小姑娘有家人来接感到高兴,现在想来,倒是自己天真了。 她这个长姐,心眼可是格外多啊。 从露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还想说什么,却听外面婆子喊了声:「老爷。」赶紧收敛了激愤的表情,和从霜一起走到外间,恭恭敬敬地相迎。 赵晗也赶紧下榻,披上件罩衣,出门去迎这原身的亲爹老爷。刚到外间,就见赵振翼大步跨进来,她福了福,叫了声「父亲」。 赵振翼「嗯」了一声。 她瞧他身上还穿着官服,心中一动,便问了句:「父亲是否还未用饭?」 「是未曾吃过。」赵振翼却不是来说吃饭问题的,「我回来听说你和采嫣去万华寺时遇到事了?」 赵晗先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见并非兴师问罪,反而带着几分关切,便放心点点头:「此事说来话长,已经很晚了,父亲不如就在这里用饭,边吃边说此事如何?」 她这院子小,也没小厨房,每日三餐都是侯府大厨房定时做了送来的,若不是通常三餐时间,原是没有正经饭食可用的,但赵夫人肯定给自己相公留了饭的,赵振翼要在她这里用饭,让人去赵夫人那儿说一声送来就是了。 等着饭菜送过来时,父女两人坐下,赵晗就把今天在万华寺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赵振翼听说赵采嫣亲自去找珠子时就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再听到她不见踪影,众人都去找她时,眉头就一皱不展了。 他一直觉得采嫣十分乖巧懂事,今日怎会做出这些有失体统的事?本来掉落珍珠,哪怕是南珠贵重,让丫鬟婆子去找就是了,一个侯府大小姐自己亲自去找就已经失仪了,接着又甩开郑妈妈,私自行动,失踪许久,这些举动全都十分不妥,若是让外人知道了,少不得各种非议,侯府的脸面往哪里放? 要是赵振翼早一个时辰来问赵晗,她本来是会隐瞒这些细节的,赵采嫣平时对她极为温柔贴心,这些现代人看来不算什么的小节问题,古人往往却看得很重,她能不说就不说了。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自从听到从露所述一幕,赵晗对赵采嫣的感觉就变了。采嫣若不是有心抢功,完全可以让对方家人稍待片刻,她换身衣裳再出来不过一刻来钟的功夫罢了。 一个原本你最信任的人,突然在你背后呈现另一付模样,你会感觉如何? 赵晗的感觉就是彻底失望。所以她不会再替赵采嫣隐瞒任何事。 赵振翼虽然一向宠爱赵采嫣,但她所说的都是事实,而且证人众多,要赖也赖不掉。赵振翼和老侯爷一样,都是特别好面子的,要是听到采嫣有什么不符合大家闺秀身份的举动,肯定会介意。 之后她说到自己担心采嫣安危,也去寻找,却意外遇到那个疯女人要抱着小姑娘投水自尽,她不忍不管,万幸最后小姑娘平安。 赵振翼不甚赞同地摇了摇头:「你担心采嫣安危是姐妹情深,可遇到疯女人之后的做法就不够妥当,毕竟疯女人抱着的是个陌生小孩,你却冒这样的危险去救她,万幸现在结局是好的,但你想过没有?若是你发生什么意外,你要父母家人如何是好?我只你与采嫣两个女儿,我不希望你们两个任何一个出事!」 「晗儿,为父不是漠视旁人性命,但你若为人父母就会知道,天下绝无人会情愿自己儿女因为救助旁人而受到伤害!」他说到后来情不自禁,语气激动。 第八章 赵晗本觉自己今天作了件好事,但听赵振翼这么一说,竟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心来,她自穿越过来,虽口中叫赵振翼父亲,心底一直觉得他只是这个原身的父亲,她从没真把他当成自己父亲看待。再加上原身生病的那段时间,赵振翼也并不是经常来探望,让她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关心原身的。 可事实上他关心自己,听到白天出事,不及更衣也不及用饭先赶到自己院里询问。 也许原身生病的那会儿,他并不是冷淡,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始终沉默寡言、拒绝关怀的原身吧。毕竟古人对抑郁症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这是病情的表现,而非情感上的疏远。 赵振翼今天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真的打动了她,她能感觉到,他是真切关心「自己」这个女儿的。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今日她被赵采嫣小小地坑了一下,却借此了解到了这位父亲大人的真实心意。 「父亲……」赵晗穿越后头一次发自内心地喊出这一声,视线中的赵振翼仿佛与记忆中那个两鬓斑白、高大微驼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她不觉眼圈有些发热,鼻子也酸楚起来,「女儿知道了,以后会小心谨慎,不再冒险了。」 赵振翼在紫竹院用过饭,又和赵晗聊了几句家常话,就回去了。只不过没有先回正房,而是去了赵采嫣住的东厢房。 赵采嫣今儿一天心情都极好,恨不能哼几句戏文里的曲子,只不过那也太放浪了,她是不敢真的唱出来的,但心底喜悦到底是压抑不住,就像揣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在怀里。 一想到今日终于见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儿,还与他说了许多话,他还把自己当成恩人感激,她就觉得不枉这许多个月的等待、筹谋。 赵采嫣心情好,便看什么都是好的,回房后打赏了今日有功的从兰从芝,从兰从芝谢恩,主仆三人都是喜滋滋的。 恰好赵振翼此时大步进来,见她满脸喜色,本来就不豫的脸色更是冷然一沉,用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赵采嫣吃了一惊。从兰从芝也赶紧收敛表情,战战兢兢地站好。 见父亲沉着脸却不说话,她只好小心翼翼地问:「父亲,何事让您不开心了?」 赵振翼瞪她一眼,沉声问道:「今日在万华寺,你独自一人跑哪里去了?」 听到父亲这样质问,赵采嫣的心不禁跳乱了一拍,定了定神后解释道:「父亲,女儿是为寻找掉落的珍珠,才和郑妈妈走散的。何况女儿从不曾独自一人,从兰从芝一直都跟着呢。」 「哼,堂堂侯府大小姐,却为了寻找区区一粒珍珠,只带了两个丫鬟到处乱跑?这和独自一人乱跑有何区别?只知避重就轻!你可知多少人心急如焚,为了找你在万华寺内四处奔忙搜寻?」 赵采嫣双目含泪,委委屈屈地说道:「晗妹也只带了两个丫鬟在寺内乱走啊。」为何父亲只骂她一个? 「混账!给我跪下!」赵振翼是真的怒了,「你妹妹是担心你安危来找寻你,和你只为了一颗珍珠就不顾体统地乱跑,能相提并论吗?!你妹妹为了找你,差点被疯女人袭击受伤,你竟不知悔悟自省,还在这里和丫鬟喜笑颜开!你母亲平时是怎么教养你的?」 这话说得忒重,甚至牵扯到了赵夫人李氏,赵采嫣心中委屈却不敢违抗父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瞬间泪如泉涌。 赵振翼又转向两名丫鬟,眼神不善,吓得从兰从芝急忙跪倒。他冷哼一声:「采嫣任性妄为,你们两个不加劝阻,反而助纣为虐,这不是忠仆所为,是佞仆!」 从兰从芝暗暗叫苦,只管拼命磕头认错。 赵采嫣本来心情极好,却突然遭到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责骂,还被罚跪,就像从极乐世界一下子跌入地狱,万般委屈地垂着头,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转眼湿了一滩。 赵振翼平日颇宠长女,此时却硬心肠地装看不见。 这会儿郑妈妈刚好从李氏那儿回来,进门时耳朵里听到赵振翼的大声训斥,进了门来眼见赵采嫣跪着默默掉泪,急得叫了声:「老爷!」 赵振翼面无表情地瞥向她:「妈妈可有什么话要讲?」 郑妈妈活了这么把年纪,一见这阵势就明白老爷是知道采嫣白天的事了,这么罚她,自然是因为她自个儿跑掉的事。她心疼采嫣跪着,便也跟着跪倒,又为她辩解起来:「老爷,这颗南珠稀有,掉了小姐自然心疼,想去找回来。小姐平时也是节俭惯了,除了必要的行头,从来不胡乱花钱……」 本来若是采嫣老实认错,赵振翼训斥她几句也就完了,可郑妈妈却替她辩解起来,他正在火头上,怎么听都觉得是狡辩。何况郑妈妈提到节俭,正戳到赵振翼的痛处。 老侯爷老太太好面子爱排场,偌大的侯府,养着众多的仆佣,衣食住行,样样都得讲究侯府的气派,每月开销都十分巨大。李氏偷偷变卖财物维持这一房的小金库他是心知肚明的,只是装不知道而已。有许多事,不扯到明面儿上讲,还能装作看不见,也就没有那么丢脸掉份儿。 郑妈妈却偏偏提到节俭。这直接点明了一件事,侯府入不敷出、勉强维持的局面,这些下人都心知肚明了,背地里还不知怎么议论呢…… 「住口!」赵振翼听不下去,喝止郑妈妈再说下去,「你们一个个都觉得采嫣没错是吧?她还做得有理了?丫鬟年纪轻轻,跟着采嫣任性妄为,你在府里这么久了,还和她们一样不懂事吗?采嫣有行止失当的地方,你做妈妈的自该管教指点,怎么能纵容她任性妄为,做出这么不符侯府小姐身份的事情来呢?」 郑妈妈也是倚仗着赵振翼一向疼爱采嫣,才想要替她说情,却没想到反而惹得赵振翼火气更大,吓得闭嘴不敢再说。 赵振翼见郑妈妈不响了,又狠狠训斥了几句,火气才慢慢消了下去,转而问采嫣:「你知错了吗?」 赵采嫣痛哭出声:「父亲,女儿知错了,今天是女儿举止失仪,实在不应该。女儿以后再也不敢如此任性了。」 赵振翼冷淡地「嗯」了一声,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起来吧。」 赵采嫣从地上爬起来,只是跪的久了,双腿发软,膝盖生疼,偏偏郑妈妈从兰从芝都还跪着,父亲不发话她们不敢起来,所以无人扶她,只好自己勉力站直。 谁想还没完,赵振翼顿了顿后又道:「罚你一个月内不准再出门,在家好好悔改。」 赵采嫣闻言心就一沉,半个月后就是丁忧期满,恰逢绥靖公府老公爷的孙儿百日宴,她和母亲早就准备好要去赴宴,最最重要的是,那次宴席方家人也会去。如果她禁足一个月,那就去不成了啊! 但此时此刻赵振翼正在气头上,她怎敢争辩,只能小声答应了。 赵振翼又冷冷发话,让郑妈妈与两个丫鬟跪足两个时辰才能起来,这才离开。 他回到正房,李氏上前招呼,只字不提采嫣的事,只柔声道:「相公回来这么晚,累了吧?」一面替他脱去官服,换上件宽松长袍。 第九章 同在一个院里,赵采嫣那边厢闹得鸡飞狗跳,李氏哪里会不知道,但知丈夫的脾气,火上浇油只怕连自己都会倒霉,也只能等他火气消了后慢慢劝。 赵振翼在榻上坐下,李氏便伸手按揉他的额角,替他消除疲劳。他舒服地闭上双眼。 李氏半垂的眸中却露出一丝恨意,赵振翼一回来就去了赵晗那儿,还在那里用饭,接着回来就狠狠训斥了一顿采嫣,自然是那个贱婢生的贱种在背后嚼舌根了。 那一场大病,怎么就没把小贱种病死呢? 赵采嫣送走父亲,被两个小丫鬟扶着,一瘸一拐地进了里屋坐下。小丫鬟忙着替她打水洗脸。 她独自坐在那儿,望着镜中满面泪痕哭肿了眼睛的自己,本来柔弱可怜的眼神忽然变得深沉阴暗起来。 自从重生而来,她从不敢相信到适应自如,再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终于有了改变前世命运的机会,不禁欣喜若狂。 她记得泓砚在四月初一带着年方四岁的六妹方萱去万华寺玩,然而方萱却走丢了,最后被发现时已经身亡。这件事成为泓砚心中一个不能碰触的死结,也使方氏兄弟间产生了隔阂。若是她能够提前找到方萱,救了方萱,就能和泓砚说上话,他也会感激她,对她产生好感。 但方萱惨死这事是她嫁入方家以前发生的,她当时不甚关心这件事的细节,所以不知道方萱到底是如何死的。 她只能偷偷拆下发簪上的南珠,借口找珠子离开了郑妈妈等人,实则在万华寺里四处寻找泓砚或是和方家女儿形貌相似的四岁小女孩。 只是万华寺实在太大,还得躲着郑妈妈和丫鬟们,因此她找了许久都没见着方萱。 倒是被她遇到过一次方泓砚,他身边没有带着方萱,且面色慌乱,目光四处搜寻,好几次都从她脸上扫过。 他比她记忆中年轻,更要俊俏几分,每次被他目光扫过,她的心都怦怦直跳,差点忍不住掀开帷帽上罩的罗纱,想看看他到底能不能认出她。 但心底深处她知道他这个时候是不认识自己的,她真想一直跟着他,远远地看着他,但她硬逼自己离开。方萱已经走丢,她该抓紧去找人了。这个时候她深深悔恨,若是前世多问问此事细节,就会好找许多了。 可谁又能想到自己会有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呢?在当时的赵采嫣看来,方萱只不过是个已逝的无足轻重的小姑子罢了。 没想到,最后方萱竟然被赵晗救了。 是人算不如天算吗?是赵晗注定要压她一头吗?前世赵晗独占良人,她却嫁给那个纨绔,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 难道这辈子还是如此?她竟亲手营造了赵晗和泓砚相遇的契机? 不行,她绝不放弃这难能可贵的重生机会,她要改变注定的命运。 后来,方泓砚找来了,恰好赵晗在里面换衣服。所以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甜点,把方萱哄离赵晗身边,送到泓砚手里。他果然根本不认识她,但他误以为是她救了方萱,对她感激不尽。 当时她说着那些含糊其辞的话时,没怎么敢看方萱的眼睛,但她也并不太担心被方萱揭穿。小姑娘才四岁,句子都说不完整,且又年幼,过不了多久就连事情都记不清楚了,还不是大人说啥她就以为是啥么? 何况她也没有说是自己救了方萱的,真要扯开来说也就是误会罢了。 回来的路上更是巧的不能再巧,她们的马车被撞了,下车来的竟然是那冤家。她心中吃惊、慌乱、羞窘、憎恨……五味杂陈,但同时也知这是无与伦比的天赐良机,在赵晗走过那人身边时,她故作摔倒撞了一下赵晗。 赵晗刚好跌在他怀里,肯定会对他有好感。之后在马车上,她也说他生的好看。 赵采嫣的眼神一时有些迷乱,当初她就是因为他比泓砚生得更好看,才选了他做夫婿,然而…… 她摇了摇头,泓砚比他要好得多,泓砚才是她今生今世的良人。 隔了两日的上午,赵晗正在院子里享受暖洋洋的春日阳光,就听说方家来人了,送上一大份厚礼,感谢的却是「大小姐」赵采嫣。 从露替她不值:「小姐,明明是你甘冒风险救了方家小妹,却被大小姐抢去了功劳,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 赵晗却并不太激动:「钱财功名都是身外之物,我救人,是出于道义,该做就做了,至于谁非要抢功,我也拦不住,但你们要记得,事实终究是事实,不是任何人能够抹杀的。」 从露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小姐,你要是不说,别如何知道事实到底怎样?」 赵晗挑眉看向从露,似笑非笑道:「我要是说了采嫣姐趁我换衣服时抢得功劳,父亲必然问起我是如何得知的,那我是否要说明这是你听壁脚听来的?」 赵采嫣抢功的事,那晚她没对赵振翼说,毕竟这是从露偷听来的,如果真的说出来她虽然能压过采嫣一头,却对从露十分不利。她自己的人,她当然自己护着,不然还有谁会忠诚于她呢。单单说采嫣为找珍珠只带两个丫鬟在寺里乱跑的事,就足够她挨顿责罚的了。 从露也是个聪明的,被赵晗这么一点,顿时醒悟过来,知道小姐是为了维护自己,才宁可不说出真相。她感动莫名,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得小姐自从病好之后,变得越来越玲珑通透,偏偏又这么护着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主子,实在是她的福气。 赵晗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笔记小说,嘴角微露浅笑。赵采嫣这件事用不着她本人来揭穿,若是非要说出来,反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那边厢正堂里面,李氏送走了方家人,笑盈盈地让人把谢礼都收起来,带回去一一清点。刚回到院里,她就让丫鬟去喊采嫣过来。 刘妈妈指挥丫鬟们把方家送来的谢礼放在桌上,几匹上好绸缎中间有只不太起眼的紫檀雕花小盒,扁平小巧,刘妈妈拿起来觉得并不沉手,又似有小东西在里面滚动,便觉得不会是太值钱的东西,随意地打开来看了看,却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一惊一乍的?」李氏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满地转头去看,这一看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里面竟是满满一盒指头大小的浑圆珍珠!这些珍珠光洁莹润,色泽洁白,光亮的表面上流动着温润柔和的七彩虹光,堪称极品。数目大概有三四十颗之多,这许多珍珠一起放在一个盒子里,极为璀璨夺目,简直满室生辉。 饶是见过不少珠玉财宝的李氏,也从没同时见过这么多上好珍珠放在一只盒子里。看这光泽颜色,必定是上等南珠,最难得是这三四十颗南珠每一粒都一般大小,饱满浑圆,色泽均匀,绝对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极品。 难怪刘妈妈会倒抽一口冷气了,李氏自己都有点喘不匀气,这方家人出手,还真是……阔绰。不过转念一想,毕竟赵家女儿救了他们家掌上明珠,所以方家回赠这盒明珠,比起一条人命来说,到底还是明珠易得啊。 第十章 这时赵采嫣刚好脸颊微红地从隔壁厢房过来。她早让丫鬟打听,知道今天是方泓砚亲自来送的谢礼,那颗心就没有平静下来过,一直七上八下的,只恨不能自己亲自去接待,只能不停地让丫鬟去打探。等李氏一回来,就赶紧过来询问详情。 她一眼瞧见了这盒珍珠,不禁又惊又喜地喊了声:「母亲,这是方家送来的吗?」 他知道她那日掉了颗南珠,今天就送来一大盒珍珠做谢礼!他果然是个有心人呢…… 门外,赵正志突然叫起来:「大珠子!大珠子好看!」 李氏清点礼品,未免五岁的儿子添乱,就让丫鬟带他去外边院子里玩,没想到他突然跑回来了,正好看见这盒珍珠。 赵正志小跑着进来,一边儿叫着:「娘,我要玩大珠子。」 李氏定定神,赶紧将盒子盖起,让刘妈妈收起来锁好,又严厉叮嘱屋里的人不许声张此事。 赵正志不依不饶地闹起来,非要拿珠子玩。 就连赵采嫣也嗔怪地唤了声:「母亲,这是方家给女儿的礼物啊!」他满满的心意,她却只看了一眼,连摸也没摸过一下呢。 李氏一面哄着儿子,一面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女儿一眼。好不容易把赵正志哄歇停,挥手让妈妈丫鬟们带着这小霸王出去,李氏拉着采嫣坐下,缓缓说道:「这是方家人送给救他们小妹之人的谢礼,他们虽然误会了,你父亲可清楚知道是谁救了方家小妹。」 赵采嫣脸白了一下,又听李氏继续说道:「紫竹院那儿肯定知道今天方家送来谢礼的事,你已经占了名,这利就不能再贪,得给她送过去。要不然她去找你父亲一闹,你父亲定然会大怒,之前已经为了这事让你罚跪,要是知道侵吞谢礼,肯定罚得更重,还要让你交出来。一样要把这份谢礼送给她,何不做得好看些,由咱们主动给她?」 赵采嫣也知李氏分析有理,只是实在不舍那么一大盒极品珍珠。 知女莫若母,李氏一见她这不情愿的小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斥:「傻闺女,所以我才让刘妈妈趁着屋里只有几个身边人,赶紧把那盒珍珠收起来啊。」 赵采嫣似乎明白过来,看看桌上的绫罗绸缎,再看看李氏:「母亲的意思是……就送这些过去?」 李氏冷笑一声:「自然,那么一整盒珍珠,怎么能给了她?」她拉过采嫣的手,轻轻拍着:「你呀,要学着多长些心眼了。」 赵采嫣心想我都活两世的人了,不过说起心眼儿还真比不过自己亲娘。 李氏爱怜地望着女儿明艳秀丽的侧脸,只觉她长得越来越像年轻时的自己,伸手去把她乱了的鬓发捋平,语气跟着变得温柔起来:「眼看着丁忧快过了,好好说门亲事,再一转眼你就要嫁人了,嫁去婆家比不得在家里那么自在,更是任性不得,除了要多长点心眼防备别人,更要有些财物傍身才行。这些珍珠你放心,为娘一颗都不会动,留着给你做嫁妆压箱底。」 赵采嫣本来喜滋滋的,听完李氏的话才想起另一件紧要事:「母亲,父亲昨日发怒,罚我一月不能出门呢,那绥靖公爷的孙儿百日宴就去不成啦!」 李氏皱眉,绥靖公有个孙女在宫里得宠,封了婕妤,还有个做了安王正妃的女儿,几个儿子也都是朝廷大员。这次公府宴席,去的名门望族可不会少,正是让各家各族知道自家女儿已经结束丁忧,可以谈婚论嫁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这一次,恐怕要过好几个月才有另一次差不多级别的宴席了。 她略加思索,便嘱咐道:「这几日你乖巧些,等你父亲气消了,再设法逗他开心,为娘再替你劝解劝解,应该能说服他同意你去赴宴。」 赵采嫣点点头,原想问娘觉得方家如何,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忍住了。 这一日午饭之后,赵晗小睡了会儿,以前她是没有这习惯的,穿越过来后倒是养成了午睡的习惯,左右还是太闲的关系。 一觉睡醒,只觉精神饱满,坐在镜前,从霜替她梳着头,从露站在后面挑选首饰,忽然听见门外赵采嫣的声音:「妹妹,起了吗?」 赵晗抬眸,在镜中与站在后面的从露对视一眼。她微微一笑,从露脸上神情从惊讶变为恍然。 她心中不由暗赞一声,这丫头果然伶俐反应快,相比之下,从霜就是一脸懵懵懂懂的。两个丫鬟一个十五一个十四,但年龄差不是关键,这种差异是天生的,从霜就算再长五岁,也不会有这股机灵劲。不过从霜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老实本分,想得少,做事便格外认真。 这些只是一闪念间的事,赵晗扬声道:「姐姐快进来吧,我早就起了。」从霜也快手快脚替她把头梳好了,她便起身招呼。 赵采嫣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从芝从兰,还有几个婆子,怀里抱着绫罗绸缎。 赵晗故作不解地问道:「姐姐带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赵采嫣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晗,满脸愧色,吞吞吐吐地说道:「昨日妹妹救下的小姑娘姓方,她家人今日送来谢礼了……」 赵晗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也没接话头。 赵采嫣这就有点尴尬了,硬着头皮又道:「可怪我那天没说清楚,没想到他们家人生了误会,竟然以为是我救了方家小妹……」 赵晗淡淡道:「既然是误会,说清楚了就好。」 赵采嫣更显尴尬:「今儿来的是方二公子,我不方便出去,是母亲接待的,所以,所以方二公子还是以为我……」 赵晗心底呵呵一声,就算接待的是李氏,她会不知是谁救了方家小妹吗?恐怕也是将错就错接受人家谢意,压根就没想过要把这个误会解释清楚吧。这对母女还真是一票货色。 「妹妹,虽然误会没法说清楚,但方家人的谢礼姐姐可不敢收下,所以等着妹妹午睡起来,就马上给你送来了。」赵采嫣只觉越说气氛越僵,便向后面使了个眼色。婆子们纷纷把带来的方家谢礼放在桌上。 赵晗瞟了一眼桌上一大堆的绫罗绸缎,这些东西可入不了她的眼:「姐姐把这些带回去吧。人是姐姐救的,妹妹不敢收谢礼。」她要是收下这些蝇头小利,就是默认同意赵采嫣抢功,还让她心安理得了。 赵采嫣顿时急了,赵晗不收谢礼,就是打算去父亲那儿告状,如果再次惹怒父亲的话,罚跪还是小事,禁足可能还要延期…… 她咬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终于下定决心,挥挥手让自己的丫鬟婆子退出去,又眼巴巴看着赵晗道:「妹妹,姐姐有话要单独对你说,你……」说着目光转向了从露从霜。 赵晗倒有些好奇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讲,便眼神示意从露从霜先出去回避一会儿。 房里只剩姐妹俩了,赵采嫣还是没说话,赵晗也不催她,只看她低头绞手帕,顺便观察她的表情,却见她一张俏脸越来越红,似是有极为害羞的事要吐露,不由暗暗奇怪。 第十一章 踌躇了好一会儿,赵采嫣才嗫喏开口:「那天,我一见方……少爷,我就,我就……」只见她的脸越发通红,就如火烧一般,终于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喜欢上他了。」 这话一出口,后面的话就顺溜多了,赵采嫣神态放松了一些,接着又道:「他一看到我拉着方家小妹出来,就向我道谢,我那时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只想让他和我多说几句话也好的,就……就没说其实是你救了他的小妹。他衷心感激我的时候,我觉得真是开心,好像马上死了都值得一样。」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微颤,双眼半闭,睫毛间闪着晶莹泪光,确是真情流露。赵晗能看得出来。 「妹妹。」赵采嫣一把抓住赵晗的手,「事到如今我十分后悔,可一旦开了头,后面就再也没法说出实情。如果方公子此刻知道了真相,一定会看轻我。就当姐姐求求你,别再追究此事了好吗?别告诉方家人其实是你救了方家小妹好吗?就收下这些谢礼吧,这本就是你该得的,还有这对镯子,就当是我补偿你的,好不好?」 说着她就脱下腕上那对水头极好的南红手镯放在赵晗手心里。 这下倒是出乎赵晗意料之外了,面对这样的采嫣,她忽然有几分同情,她也完全能理解她会这么做的缘由,虽然采嫣的做法不可取,但她可以不加追究。 赵晗其实是个很现实的人,反正以后也不会和方家产生什么交集了,和赵采嫣相处却是每一天的事,与其把她逼到死角,不如卖个人情给她。多个敌人不如多个朋友,当然,对这样的「朋友」,赵晗只会利用,不会交心。 人与人之间,就彷如照镜子一般,你对它笑,它便回报笑容给你。你对它发怒,它也对你怒目而视。而镜子一旦摔碎,就算是拼好了,裂缝依旧。 信任一旦破碎,就很难恢复如初了。 于是,赵晗微微笑着收下了那对剔透如玉的南红手镯,微微笑着说道:「姐姐放心,我答应你,只要姐姐从今以后不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一辈子都不透露此事。」 赵采嫣离开后,从露从霜进来了,赵晗随意地指着桌上那一堆道:「都收起来吧。」视线一扫,却见绫罗绸缎堆里还有其他东西。 她走过去一瞧,发现是只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匹半个巴掌大的玉雕小马,玉料不算是好的,但胜在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像是随时随地会跑起来似的。 她看着喜欢,便独独留下它把玩。 与此同时,在另一座气派静谧的大院里,一名锦衣玉带的男子独自在花园里缓缓踱步,园中春花烂漫绚丽,他的视线却毫不在意地从娇嫩艳丽的花朵上掠过,浓眉微皱,表情凝重地思索着,不过多时,似乎想通了什么事,脸上神情豁然开朗。 他健步回到书房前,门口恭恭敬敬地立着一名锦衣卫,默然行礼,替他开门,等男子进了屋,锦衣卫也跟着进去。 锦衣卫报告了几条最新消息,男子询问几句,又安排了后续。最后,锦衣卫道:「殿下稍早前让属下去调查的女子,属下已经查明,乃是庆远侯府的二小姐赵晗。」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份折子呈上。 男子接过折子打开,里面是极为详尽的情报:庆远侯府二小姐,赵晗,十六岁,庶出,父赵振翼,庆远侯世子,光禄寺少卿,母亡,未论婚嫁…… 他匆匆浏览,很快便合起放在一旁,只是嘴角似浮起一抹笑意。锦衣卫怀疑自己看错了,再仔细去看,殿下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了。 又是几日过去,四月初十清晨,天刚亮不久,赵晗自己便醒了,梳洗一番,简单打扮,这就带着从露从霜往侯爷与老夫人所住尚福园而去。 路上恰遇见赵振羽与阮氏,他们见着她便停下脚步,赵晗急忙走快几步追上他们,行了一礼:「二叔二婶,早安。」 赵振羽比赵振翼小了十多岁,生得极为清瘦,虽是两兄弟,但先天体弱加之经常患病,让他的身材比赵振翼瘦弱许多,还矮了足足一个头,不过到底是有颜好的基因在,他虽瘦弱,却更显清秀俊俏,凤眸狭长,下颌尖圆,略微苍白的肤色,更为他添了几分超凡出尘之意。 阮氏却是长圆的鹅蛋脸,身材高挑,肤色红润光泽,体格健康,几乎和赵振羽差不多高。每次赵晗见她挽着赵振羽站在一起时,都有种这对夫妻应该交换一下的错觉。 「晗姐儿。」赵振羽一见赵晗,脸上就浮起一个亲切的微笑,他自幼多病,侯府中人看他常不由自主地带着可怜的眼神,除了阮氏之外,这府中只有这个侄女待他就如常人一般,每次见面只敬他长辈,不曾用怜悯的眼神看过他。只不过这小侄女年纪轻轻丧母,本是比他更可怜的人。 阮氏也笑意满满地对赵晗点点头:「既然遇到了,就一起走吧。」 赵晗点点头,与夫妻俩并肩前行,路上随意聊着。但说话间赵振羽又剧烈咳嗽起来,阮氏担心地轻拍他的后背,眉头微锁,脸上带着淡淡的愁绪。 紫竹院和二房住的嘉源居离得近,晨起请安时经常遇见。赵晗知这对叔嫂因为膝下无后,对原身这个亲侄女颇为喜爱,只是原身丧母后闭锁心门,对所有亲人都如冰山般冷漠排斥,才和二叔二婶渐渐疏远起来。 在身体逐渐恢复后,赵晗也曾向周妈妈了解这位二叔的病情,听下来也不曾生过什么治不好的大病,只是小时候体弱,胃口不好,时常感染风寒,便因为怕他吹风,极少出门,但百般调理,总是无法强健,时不时就要小病上一回。一年三百多天,倒有一半时间是躺在床上养病的。 赵晗其实对于这种动不动就躺床上养病的做法十分不以为然,就因为是侯府公子,所以病了就千娇万宠,百依百顺,挑食加上缺乏运动,体质不弱才怪呢。然后就陷入了恶性循环,生病,待屋里养病,运动不足,胃口不好,就吃得少,靠吃药把病治好了,抵抗力却仍是弱的,稍一受寒,或遇见携带病菌者,又再次病倒。 若要增强体质,只有靠不挑食增加维生素的摄取,多晒阳光增加运动。 只是她人微言轻,年纪又小,恐怕说什么二叔二婶也是不会信的,她只能提醒:「二婶,多让二叔吃些新鲜水果蔬菜,润燥生津,也能改善体质呢。」 阮氏带着些许无奈,小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叔最不爱吃蔬菜,水果也是带一点点酸就不吃了……」每逢他生病时,对食物最为挑剔,实在是难伺候得很。 赵振羽就在一旁,虽然阮氏声轻,他一样听到了,便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这是从小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几十年的药都吃不好,哪里是靠吃点什么食物就能改变的?」 阮氏向赵晗侧过头来不让他看见,冲着赵振羽的方向撇撇嘴做了个鬼脸,又笑了一下,似乎在说,你看吧,没法子,就这样不听劝。 赵晗却怕被二叔瞧见,只能忍着笑点点头。 第十二章 不久就走到了三岔路口,这里另有一条路通往嘉沛居,赵晗扭头去瞧,就见赵振翼正朝这儿走来,身后半步跟着李氏,手里牵着五岁的志哥儿,再后面跟着的是赵采嫣,便停下行礼道:「父亲母亲,姐姐,早安。」 赵振羽夫妻也看见了他们,跟着打招呼:「大哥大嫂早安。」 赵振翼笑呵呵地点头,李氏手里牵着志哥儿,便只浅笑着向赵振羽行了半礼,眼神半点也不往赵晗那儿瞧,只当没看见她。 自从采嫣被赵振翼责罚之后,李氏就这样儿了,处处冷遇赵晗让她意识到向父亲告状是大错特错了。但赵晗其实半点儿不在乎,该怎样就怎样,晚辈对长辈应尽的礼仪的一分不会缺,要再多也没有。 虽然离赵采嫣表白心意已经过去好几天,她见着赵晗仍有些尴尬,回避视线只看着赵振羽夫妇福了福:「二叔二婶早安,妹妹早安。」 赵振羽稍退半步站在路边,让长兄长嫂先行,自己与阮氏跟在后面,赵采嫣与赵晗走在最后。 兄弟俩在前面高谈阔论起时政。阮氏李氏脾气本不是太相投,又是天天早上要见一回的,一路上没什么话讲。 众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尚福园,就见侯爷与老夫人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堂之上,等着他们了。 庆远侯赵成忠一身石青松叶纹斜襟锦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因今天休沐不去上班,便没带帽,只简单地梳了个髻,戴着紫金冠,浓眉笔直,神情威严。 赵老夫人则穿着一身赭色福字对襟缎袍,花白的发间插着镶玛瑙金凤钗,脸色红润健康,慈眉善目,看着就比侯爷要和蔼得多。她一见众人进门便笑了起来:「今儿怎么都一起来了?」 赵振翼边请安边笑道:「父亲母亲早安。赶巧都在路上遇到了,不就一起来了吗。」李氏也跟着一块儿行礼请安。 「好好。」赵老夫人对大儿子夫妻俩点点头,目光移向李氏牵着的赵正志。 志哥儿乖巧地叫道:「祖父祖母早安!」一面跪下行礼,他虚龄才五岁,跪下时动作稚拙,更显得是天真可爱。 老夫人顶喜欢这独苗小孙子了,瞧着他的目光里就充盈着欢喜之情,哪里舍得他多跪,急忙伸出一只手虚扶着笑道:「好了好了。志哥儿最乖了,快起来吧。」 赵正志年纪幼小,一得祖母称赞,便有点人来疯,站起来时双手扶地,小屁股一撅,双脚用力一蹬,本想要别出心裁,却不想双脚用力过猛,人便向前直扑,小孩子本就头重脚轻,脑门子「咚」得一声撞在青砖地上,接着便摔倒在地。 众人看到不好,都惊呼起来,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李氏虽就在赵正志身边,却也反应不及,等到他摔倒了才慌慌张张地把他抱起来,心疼地揉着他的额头:「疼不疼啊?」 赵成忠为人持重,见此情景却也不禁向前倾身,十分关注,毕竟是侯府独苗嫡孙,哪能不关切? 老夫人却是一下子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几步走到李氏身边焦急地察看孙儿伤势,一边儿爱怜地摸着他脑袋,不停地追着问:「有没有伤着?要不要紧?疼不疼?」 赵振翼年近不惑,就这么一个独子,见他摔了也是担心得紧,凑近去仔细看儿子的额头。 赵采嫣在后面,慢了一步,便被祖母与父母亲隔在外头,根本靠近不得,只能关切地叫着:「弟弟!摔到哪里了?身上疼不疼?」 赵正志本来倒也不是太疼,主要是摔懵了,被亲娘一抱,再被众人这么围着乱问,额头敲到的地方更是被娘亲越揉越痛,便小嘴儿一扁,眼圈一红,哇哇地大哭起来。 李氏越发心疼慌乱,一边儿揉,一边嘟起嘴呼呼地朝赵正志额头吹气。 老夫人看小孙子哭个不停,心疼得不行,胸中一股怨气便直接冲李氏发作起来:「怎么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就站在身边也能让志哥儿摔个大跟头!你这亲娘是怎么当的?」二话不说就从李氏怀里抢过孙子,一边儿柔声安慰着,一边儿把他抱回太师椅上坐下,让宝贝小孙儿坐在膝头,从怀里掏出手帕,替他擦眼泪。 李氏心下委屈得要命,却又不好辩解,要说错,她也是有错,志哥儿请安的时候她喜滋滋地瞧着老夫人,就没能盯紧儿子。让宝贝独子摔了这么一跟头,她心里其实比谁都难过,却还要挨老夫人的责骂,顿时这眼圈就红了。她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赵振翼,希望相公能替自己解释几句,或是给个安慰的眼神。 没想到赵振翼却只是责备地瞪了她一眼,马上就转过去看儿子,根本不顾李氏的委屈。 李氏差点就真的掉泪,只是这种场合她若是再掉泪,非但得不到同情,还得被老夫人多说上几句,只好强忍着委屈,硬是把眼泪收了回去。 这么一闹,没来得及请安的赵振羽夫妇与赵晗赵采嫣姐妹俩就只好站在一旁等着。 赵晗穿越过来才不过两个月,再加上赵正志是李氏所出,自然对这个小弟没什么特别的好感。要她说,小孩子哪有不跌跌撞撞的,本来只是一件小事,却给这些大人弄得像是受了极为严重的伤。 她站得久了脚酸,再加上小孩子一直哭闹,听着可怜又烦人,早点安抚下来她就早点能坐下。于是她上前一步,小声提醒道:「祖母,拿冷水浸过的手帕,绞得半干给志哥儿额头红肿处敷着,可以止痛消肿。」 本是用布包着冰块效果更好的,只是伤在额头,且小孩子恐怕受不住冰敷那个寒冷,她才改为提议冷水来敷。 老夫人半信半疑,让丫鬟去拿冷水,浸透了手帕再绞得半干,折叠成豆腐块,轻按赵正志额头摔肿的地方。 赵正志本来哭得满头大汗,被这冷手帕一按,就觉得脑门上一阵清凉,十分舒服,渐渐也不觉得疼了。不过多时,他果然不哭了,只抽抽噎噎的小声哼唧。 老夫人惊喜地看向赵晗:「晗姐儿这招真灵啊,哪儿学来的呀?」 赵晗微笑:「这是看前人笔记学来的,且孙女也亲自试过,确实有效。」 侯爷嘉许地点点头:「学以致用,很好!」边说边微笑着看向赵振翼。 赵振翼也十分高兴,自己女儿被夸本来就让人喜悦,何况并不轻易夸人的父亲用赞许的眼神看向自己,自然是觉得自己教女有功嘞。 一旁的李氏见不得赵晗被赞扬,何况她被责在先,公公婆婆这一赞扬,就像是在当众抽她的脸,她转眸瞧见立在一旁的二房,便提醒道:「父亲母亲,振羽和弟妹都等着给您请安呢。」 赵成忠与赵老夫人闻言望向赵振羽夫妻,他们俩便顺势行礼请安,终于得在右侧座位坐下。赵采嫣和赵晗再跟着请安,在赵振翼夫妇下首坐下。 等侯爷与老夫人也坐好后,丫鬟们便开始传菜上餐。 侯爷最讲究规矩排场,吃饭时也是讲究食不言的,因此吃饭时桌上只有动碗筷的动静。赵正志额头既然不再疼痛,胃口便也开了,小孩子没心事,见着爱吃的点心便开怀大吃。老夫人瞧着更是欢喜,时不时地夹孙儿爱吃的放在他碗里。 第十三章 李氏见儿子能吃能喝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再见老夫人这么喜欢自己儿子,她的心情马上跟着变好起来。 不多时,早饭用毕,丫鬟们收走餐碟碗筷。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大儿子道:「振翼啊,眼见丁忧之期将满,我两个孙女也都这么大了,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赵振翼一愣,转头看向赵采嫣与赵晗,只见两个女儿亭亭坐在那儿,采嫣粉脸桃腮,明艳娇丽,望向自己的眼神含羞带嗔,再转眼去瞧二女儿赵晗,见她明眸瑶鼻,清丽脱俗,眼神通透淡泊,见自己望过去便回以礼貌的浅笑。他突然就意识到,女儿们转眼竟然都这么大了,早就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李氏早有计划,闻言便胸有成竹地对老夫人道:「婆婆无需担心,儿媳已经筹划起来,只等丁忧期满了。」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自该早做准备,采嫣已经十七了,耽误不得。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她们开始谈起这些女人家操持的事,侯爷便起身往偏厅而去。因为今日休沐,侯爷与赵振翼都无需上班,赵家男子们习惯吃完早餐就往偏厅去喝茶聊天谈政事,赵振羽也跟着一起去了。 正厅里便只剩老中青三代女人们,和唯一男娃——赵正志。因为大人们在谈的事,他根本听不懂,便觉得无聊起来,扭动着从座椅上滑下来,跑去一旁自己玩。 这就苦了看着他的丫鬟们了,因为他才摔过跤,她们生怕这调皮捣蛋的小祖宗再有个什么意外,连世子夫人都要被老夫人责骂了,若是这事儿摊到自己头上,就不是挨骂这么简单的事了,挨顿狠打可能都算是轻的。所以四个丫鬟心惊胆战地护在旁边,就怕这小主人做出「危险」举动。 赵正志独自玩了一会儿就觉极为无聊,丫鬟们既不陪他玩就算了,还碍手碍脚地让他玩不痛快,想起祖母的花园池子里养着漂亮的鲤鱼,想找人陪他去看鱼,于是他过来拉扯李氏的裙摆:「娘……娘……」 李氏陪老夫人说着话,一时顾不得他,只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小手。 赵正志不满意地皱起眉头,眼珠咕噜噜一转,看到了最疼爱自己的祖母,这就打算要做点什么来引起祖母注意。他向丫鬟要来手帕,盖在自己脸上,可是只要一呼气,手帕就落下来。他试了好几次,手帕不停滑落,终于让他发现,只要自己仰起头,手帕就盖住脸不滑下来了。 他透过手帕能隐隐约约看见祖母的身影,就伸出双手,摸摸索索地往祖母的方向走。 孙少爷非要脸蒙手帕走路,丫鬟劝又劝不住,拦也没法拦,只能一人一边站在两旁,半蹲着伸出双臂围着他,还得配合着他的小步子慢慢地挪动,万一小主人摔倒马上就能扶住。 赵老夫人和李氏热火朝天地说的事,赵晗并不太关心,总得长姐的婚事定下了才能轮得到她。所以她只用了小半心思静静听着,眼睛却一直看着赵正志「瞎」玩,见此情形,不禁暗暗摇头,这孩子这般会折腾,服侍他的丫鬟可太辛苦了。男孩子哪有不因顽皮摔跤的,小心看着别受大伤就好。 老夫人是爱护孙儿,可刚才他不过小小摔了一跤就声色俱厉的训斥李氏,宠溺过了头,下人都看在眼里,也都跟着胆战心惊地护着包着,这样长大的男孩儿,性格多半不会好。不过这对她来说事不关己,纯粹心中吐槽一下。 赵正志就这么慢慢走到赵老夫人身边,往老夫人膝头一扑,奶声奶气地大喊:「祖母!」 老夫人听见小孙儿叫自己就满脸笑容,伸手扶住他,一面低头去看,惊讶地发现他脸上蒙着一块丝手帕,便笑呵呵地问:「志哥儿这是玩什么啊,脸上蒙块帕子是做什么?」 赵正志嘟起嘴,「我叫娘陪我玩,娘不看我,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们!我看不到你们。」 众人都笑了起来,赵晗转眸,意外瞧见阮氏喜爱地看着赵正志,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几分淡淡愁绪。她略作回忆,二叔二婶成婚已经五年,却依然无后,便明白了阮氏脸上的愁绪从何而来。 这个家里赵晗最喜欢的人,除了自己身边忠心耿耿的周妈妈与两个丫鬟以外,就属这对夫妻了,然而她虽十分同情他们,这件事情上她却帮不上忙。且赵振羽与阮氏看起来十分恩爱,却始终无后,不知是什么原因造成,也许和二叔体弱多病有点关系吧。 难怪二嫂虽然被小侄儿逗笑,眸中却会流露出这么惆怅的神情来了,只能慨叹造化弄人。 赵晗心里觉得赵正志刚才所为是耍宝,赵老夫人却觉他天真可爱,伸手去摘了他的脸上的手帕:「喏,这不就看到我们了吗?」 赵正志赶紧闭起双眼,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向半空,去抓抢老夫人手里的帕子,一面逞强道:「我看不到你们。」可一面儿还偷偷从眼皮缝里往外偷看。 老夫人逗弄他,故意把帕子往桌子方向移,那只小胖手也跟着移,这下就连矜持微笑的赵采嫣都「噗嗤」笑出了声:「志哥儿,你说瞧不见我们,怎么帕子往哪里去,你都瞧得见呢?分明是偷偷摸摸睁眼看过。」 赵正志被自己姐姐揭穿老底,顿时恼羞成怒,瞪起圆溜溜的黑眼睛,指着赵采嫣大叫:「我没偷看!你和母亲才偷偷摸摸呢,你们藏东西!我看见了一大盒……」 赵采嫣脸色变了变,迅速瞟了眼赵晗,又看向李氏。李氏却不慌不忙地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那些又不是给小孩玩的,母亲自然要收好,若是到了你手里,按你这贪玩性子,半天不到就弄坏了。」 赵正志还是不服气,老夫人伸手将他抱起来,笑眯眯地说道:「志哥儿不吵,你要玩什么,祖母给你。」 他便伸手去够老夫人头上的珠花:「我要玩珠子,又圆又亮的大珠子。」 老夫人让丫鬟把珠花从头上摘下来给他玩,一面嘱咐道:「志哥儿小心扎着手。」又笑嘻嘻地问道,「我们志哥儿喜欢珍珠吗?」 李氏劝阻道:「婆婆,哪有拿这么贵重东西给小孩子玩的。」 赵晗瞧见赵采嫣偷瞄自己的一眼,心中就是一动,小孩儿本来无心的一句话,她看自己做什么?难道真的有「偷偷藏起来的东西」,还和自己有关吗? 李氏毕竟老到,表情始终如常,赵晗便装作浑然不知,只偶尔瞧瞧赵采嫣,赵采嫣被她瞧得脸色颇不自然。 于是赵晗心中就有点数目了,不再瞧她。 赵正志玩珠花不过一时兴起,拿在手里看了没一会儿就不要了,吵着要去看鱼,老夫人便要带他去花园,李氏本来要跟着,赵采嫣轻轻拉她,似有话要对她讲,李氏停下脚步,老夫人便带着小孙儿走远了。 赵晗最后离开,从桌上拿了块吃剩的糕点用手帕包起来放入怀中,跨出门时,刚好瞧见了赵采嫣的小动作,却只装做没有注意到,上前道:「母亲,姐姐,若无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第十四章 李氏点点头,居然颇为和善地对她笑了一下:「没什么事,你且去吧。」和采嫣目送赵晗朝紫竹院的方向走得远了才又低声说话。 李氏怕采嫣沉不住气,在尚福园说漏嘴,毕竟这里到处都是老夫人的人,便对她使了个眼色:「志哥儿有你祖母带着呢,我们先回嘉沛居吧。」 赵采嫣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母女两人一回到屋里,她便急不可耐地问道:「娘,方才志哥儿说那件事的时候,你可曾注意晗妹的眼神?我怕她起了怀疑。」 李氏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你弟弟只说我们藏起东西不给他玩,可没说藏起她的东西,她应该想不到,你弟弟年纪小又顽皮捣蛋,许多贵重易碎物品都要收起来不被他看见,这说得通,没什么可怀疑的。」 「再说了,那丫头本不是个机灵的,以前是话都不多说半句的。这次病好之后,话倒是稍微多了些,还是不会讨好人,天生就是讨人厌。」 赵采嫣却不是这么觉得,前世她并不是那么了解这个妹妹,重生后为了「知己知彼」才对赵晗特别亲切。接触得多了,她发现这个妹妹其实并不木讷,只是把所有想法都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而已。 而且赵晗嘴不甜,见了长辈的面也不知道说几句体贴话,这种性格总归是不讨人欢喜的,这就是她最吃亏的地方了。 可自从赵晗病愈之后,赵采嫣隐约觉得她有微妙的变化,虽然话依然不多,性子也一样冷冷的,但眼神却与原来不同了,只是从来都不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好比她那日被父亲责罚,母亲说父亲就是先去过紫竹院,才回来对自己发火的,多半就是她告过状了。可那天下午在马车上时,她还和自己要好得很,开着姐妹间才会开的玩笑。 再比如今天,志哥儿摔跤,母亲被祖母责备时,她不失时机提出敷冷毛巾的建议,效果居然真的挺好,祖父祖母都对她另眼相看了。这么会抓时机表现自己,哪里像是不会讨好人的性子…… 赵采嫣忽然想到,自己是重生一回的,莫非赵晗也是重生而来的? 若是真的如此,自己前世抢了赵晗的相公,难道她就是跟着自己回来算账的?她要怎么报复自己…… 赵采嫣越想越是冷汗涔涔,脸色也变得苍白起来。 李氏说了一堆赵晗的不好,忽然注意到采嫣半天都没说话,眼神恍惚,脸色苍白,顿时吓了一跳,轻摇女儿的肩头呼唤道:「采嫣,嫣姐儿?你怎么了?」 赵采嫣一愣回神,看向李氏,勉强笑了笑:「没事……」 重生的事,她从未对父母说过,一方面是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就是自己这个亲历者一开始都难以置信,花了好几个月才真正相信了这件事。再一方面,她前世在方家的结果并不好,她怕父母如果真的相信了她,就不会许她嫁入方家了。 可当她终于有机会能完完全全地和泓砚成为真正的夫妻,她怎可能放弃? 她也曾花了许多时间小心试探,确定父母包括全家人,没有一个是重生的,尤其是赵晗。她体贴无微不至地关心,也曾小心翼翼地试探。赵晗是真的感激她,而且也是真心喜欢她这个姐姐。 对!如果赵晗真是重生的,万华寺就不会放弃去见方泓砚的机会,一定会设法让方泓砚知道是她救了方萱一命。就算是那一次她因为换衣裳错过了,方泓砚送礼来感谢时,她也一定会出现,而不是后知后觉地接受了方家误解之事。 重生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她活了两辈子,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人经历这样的事,也就自己福泽深厚,才有这轮回之机,或许也是老天为亏欠自己前世而做的补偿吧? 想到这点,赵采嫣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赵晗向父亲告状,大概就是为了自己抢功而不满吧…… 稍早些时候,赵晗离开李氏母女,朝着紫竹院的方向走了很远,回头瞧不见这对母女之后便折向小路,绕回尚福园的鲤鱼池边。 她远远就见赵正志趴在池边,两只小手在水中不停撩动,溅起大片水花,心道这位小少爷哪里是看鱼来了,根本是来惊吓鱼的。 赵正志忽然往前一探身,半个身体都冲出了池沿,几乎要一头栽下去。 赵老夫人被他这一下猛扑吓得不轻,急得直叫:「志哥儿,小心别掉下去。」又指着丫鬟们斥道:「怎么做事的?赶紧拉志哥儿回来啊。四月里这水还冷得很呢,万一要落下去……你们担当得起吗?」 丫鬟们委屈不敢言,把这位极不配合的孙少爷往回拉。 赵正志极为不满,愤怒地和丫鬟们对抗着。 赵晗内心补了一句,他不仅是惊吓鱼,还是来惊吓人的。她快步走近,先向祖母行礼,接着弯腰靠近赵正志,笑眯眯地说:「志哥儿要看鱼么?可是这么吵闹,漂亮的鲤鱼都被你吓跑了呀。你瞧,」她指着附近水域,「哪有鱼的影子啊?」 赵正志早就发现鱼都跑了,这才无聊地撩水玩的,听赵晗这么说便嘟起嘴一指拉着他的丫鬟:「都怪她们吵,鱼鱼吓跑了!」 丫鬟们都是一脸无奈,可没人能跟他计较。 赵晗微微一笑:「跑了还会回来啊,我有好法子。」 正志一愣,顿时高兴地叫起来:「二姐姐,快让鱼鱼回来!」 赵晗把手指竖起放在嘴唇中央,轻轻「嘘」了一声:「要小小声……」 他急忙伸出双手,手掌交叠使劲捂住自己的嘴,用力点头,表示一点也不会出声了。 他天真的模样让赵晗忍俊不禁,她从怀里拿出早餐时掰下的云片糕,用指尖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丢在水面上。 正志瞪圆了眼睛专注地盯着水面,一声也不吭。 不一会儿,水面荡起一朵涟漪,又是一朵,一抹金黄从云片糕下方迅速掠过,本来漂在水面上的云片糕就不见了踪影。 正志惊喜不已地望了她一眼,倒是仍记得不出声,默默地从她手心里拿起云片糕,学着她的样子撕成小小的,扔向水面。 涟漪接着一朵又一朵,水面很快变得不再平静,众鲤鱼纷纷抢食,甚至时不时激起小小水花,水面变得五色斑斓,热闹非凡。 看孙儿玩得兴高采烈,且这么玩又安全,赵老夫人瞧着颇为放心,小声嘱咐赵晗:「哎,人这年纪大了,站久一会儿就吃不消,你们姐弟俩在这里玩会儿,午饭就在我这园里吃吧。」 这正合赵晗之意,便点点头:「祖母放心去吧。」 等赵老夫人走远后,赵晗似乎不经意地提起:「志哥儿,你方才说什么东西要玩,母亲不给你玩还藏起来?姐姐若有一模一样的,就给你玩好不好?」 赵正志喂鱼喂得正高兴,顺口说道:「很多很多大珠子,二姐姐没有的。」 赵晗再次追问:「什么样儿的大珠子?你怎么知道二姐姐没有呢?」 「大珠子白白的,亮晶晶,又圆又好看。」赵正志看了眼赵晗头上,「二姐姐从来不戴珠子,肯定没有。」接着又抱怨起来,「娘有一大盒,却藏起来不给我玩。」 第十五章 赵晗不由心中一动,「珠子是像祖母头上戴的珠花上镶的那样吗?」 赵正志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还要大。」 比老夫人戴的还要大的珍珠?一大盒子?若是李氏手里真有这么多珍珠,为何采嫣在万华寺掉了一颗珍珠就急得亲自去找? 再说了,即使李氏有珍珠,收起来不给才五岁的儿子玩也属正常,采嫣为何要做贼心虚地看自己一眼?之后的脸色也是不甚自然,李氏方才更破天荒地对自己和颜悦色起来。 赵晗思忖起来,可原身年纪轻轻,又是庶出,本来就没多少财物,这一盒珍珠如何会与她有关? 「志哥儿,这是多久前的事啊?」 赵正志眨眨眼睛,想了会儿,语带委屈地说:「上次大姐姐二姐姐你们去万华寺玩,却不带我去……不是不是,还要晚几天。」他皱着眉挠挠头,「哎呀,记不清了,反正就前几天。」 赵晗听见万华寺便想到赵采嫣送过来的那批方家谢礼,这就说得通了。难怪方家送来的礼只有几匹绸缎一只玉料普通的玉马。看那天方家小妹的穿着打扮,方家非富即贵,按常理来说,侯府的大小姐救了方家小妹一命,方家却只送这点谢礼,确实显得寒碜了。 所以是李氏与赵采嫣暗自侵吞了那整盒珍珠,把剩下那些打发给她了? 赵晗脸色渐冷,李氏、赵采嫣,这事儿我记住了。 赵正志喂鱼喂得腻了,又来缠着赵晗陪他玩。赵晗虽不满李氏母女所为,但毕竟此事与这孩子无关,更何况要不是他说漏出来,自己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于是振作精神问道:「志哥儿要玩什么?」 他挠挠脑袋,眼睛一亮:「玩官兵抓强盗。」 赵晗本想点头答应,忽然心念一动,抬头去看一旁伺候的丫鬟,见丫鬟们满脸苦色,可见这游戏对陪这位少爷玩的人来说可不是件轻松差事,再一想赵正志摔跤后老夫人的反应,她便暗暗庆幸自己没有答应得太快。 「官兵捉强盗不好玩。」赵晗一脸不屑地摇头,「大家都是木头人才好玩。」 「咦?这是什么?怎么玩?」赵正志好奇心大起,追着问道。 赵晗这便解释了一番游戏规则:一个人扮演「鬼」,其他的人当捉鬼人,离「鬼」有二十步或三十步的距离。鬼一开始背对捉鬼人,嘴里喊「大家都是木头人!」这句话,喊完就能回头。捉鬼人可以走可以跑向鬼,但如果鬼回头时必须一动不动,如果给鬼看到动了,捉鬼人就「死」了,不能再抓鬼,捉鬼人死光,鬼就赢了。如果到最后鬼被捉鬼人抓了,就是捉鬼人赢。 赵正志听起来觉得捉鬼人容易,就要赵晗当鬼,其他丫鬟也陪着当捉鬼人。但他老是被赵晗看到动了,不由发起脾气来,要换「鬼」来当。 赵晗陪他玩而已,又不会和一个小娃儿较真,丫鬟们也是识趣的,故意晃动身体,或是装作反应不及,经常给他抓住。偶尔赵晗也会认真一次,把他抓住。 赵正志玩得兴致勃勃,很快就到了近午时分,赵晗带着他回主屋吃饭。 赵振翼瞧见今日是赵晗陪着正志玩了半天,讶异之余倒也十分高兴二女儿和小儿子能够亲近,原本赵晗性子冷淡凉薄,不喜与人交往,如今种种变化,让他惊喜不已。 回忆过去,二女儿虽然本来就比较冷淡,完全的拒绝与人交往却是在杜姨娘逝世后才开始的。如今病也养好了,人也变得活泼不少,想来是终于从逝母之痛中走出来了吧? 赵振翼对此颇感欣慰,午饭时与赵晗多了不少交流。饭后赵正志要午睡,赵振翼带他回嘉沛居,赵晗与他们走了半路便告辞回自己的紫竹院。 李氏母女正坐着说话,瞧见他们父子回来,便笑着起身相迎。李氏安排丫鬟带赵正志去午睡。采嫣则从怀里掏出一条淡绿色汗巾,双手奉上:「父亲,这是女儿给您绣的汗巾,您瞧瞧花样儿可还喜欢?」 赵振翼本来心情就好,何况女儿绣给他的东西哪里会不喜欢,接过来略作端详就笑呵呵地放入怀中:「绣得真不错,为父十分喜欢。」 赵采嫣瞧着他心情不错,借机小心翼翼地说道:「父亲,女儿前几日不懂事,惹您生气了。女儿这几天诚心悔过,知道自己是错了。父亲能原谅女儿吗?」 自己女儿哪会不知道她那点儿小心思,赵振翼一听就知道她送自己汗巾是为了要让自己早点原谅她,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可也不能姑息她,让她觉得犯错了轻易就能饶过。 因此他故意收起笑容,板着脸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既然知道自己错处,又诚心悔过,为父怎么还会生你的气呢?只是改过并非只在口头上改,而应该落到实处。你已经不小的年纪,作为侯府小姐,处处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为父送你四字——谨言慎行。」 「嗯,女儿牢牢记住了。」采嫣见他脸色严肃起来,不敢再提禁足解除的事,低声答应,同时偷偷瞧了眼李氏。 李氏一直笑着听父女两说话的时候,这会儿对采嫣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回房去,又朝赵振翼的方向轻轻动了动下颌,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采嫣懂了李氏的意思,乖乖地起身告辞。 等采嫣走后,李氏替赵振翼摘下发冠,捏拳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按揉着他的额角、后颈、肩背等各处穴位。她这按揉手法特别,乃家传技艺,有极佳的消除疲劳,放松身心的功效。据说她曾祖上有擅医者,虽后代为官,不曾将医术传下,却把这项独门按揉手法传了下来,传女不传男。 赵振翼舒服地闭起双眼,全身放松。 李氏一边替他按揉穴位,一边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媚声道:「爷儿……舒服么?」 赵振翼正觉惬意舒爽,被她这一声「爷儿」叫得心中一荡,鼻间闻到她身上迦南香甜丝丝的气味,顿觉心神不宁,便伸手将她腰肢一勾,往自己怀里一带。 李氏顺势坐到了他腿上,含羞带嗔地拍了他一下:「大白天的,还在厅里呢,知不知羞?」 赵振翼哈哈一笑:「厅里不行,那进房里去就行了吧。」说着长身而起,拉着李氏进了内室…… 一番攻伐过后,赵振翼躺倒床上,昏昏欲睡。李氏用手支着脑袋,在枕边轻声问:「女儿都这么大了……今日婆婆还问起她的婚事,这件事你可放在心上了?」 「自然是放在心上的。」赵振翼闻言随口答道,略微清醒了一些。 「没几日就是绥靖公府老公爷的孙儿百日宴,这次公府宴席,去的名门望族可不会少,正是让各家各族知道咱家女儿已经除服,可以谈婚论嫁的最佳时机,若是错过这一次,恐怕要过几个月才有另一次差不多的宴席了。」李氏微微皱眉道。 李氏说得咱家女儿,其实只限采嫣,但赵振翼睡意朦胧不曾注意。他只觉莫名其妙:「那带她们去赴宴不就行了,难道绥靖公府没邀请咱们家参加?」 第十六章 李氏责怪地瞪了他一眼:「邀请倒是邀了,可采嫣不是被你禁足一个月吗?让她怎么去?」 赵振翼顿时恍悟:「咳,难怪这丫头要绣汗巾送我,敢情是讨好我想要取消这一个月的禁足啊……毕竟婚姻大事耽误不得,便取消禁足吧。」说完转念一想,又道,「我就不开这个口了,你告诉采嫣吧。别太早说,等百日宴之前两日才告诉她。」 李氏高兴地应了,一桩心事了了,便放松地躺下午睡。 「对了,晗姐儿十六了,也该说亲了,你也替她多留心点。」静了一小会后,赵振翼忽然说道。他与李氏说了几句话后反而清醒过来,暂无睡意,便想到了赵晗。 李氏听见他关心赵晗婚事,顿觉不爽,但语气中没流露出半分不满:「自然是要留意的,两个女儿都是待字闺中,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会一碗水端平的。」 其实从李氏本心来说,真不想带赵晗去赴宴,只因赵晗长得颇美。采嫣的美娇艳明丽,如牡丹争芳,赵晗的美却是清丽脱俗,如深谷幽兰,若是她去赴宴,必定抢掉采嫣许多风头。 可赵晗现在病已养好,也没犯什么过错,根本没有理由不带她去。 虽然不得不带她去,却不能让她太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李氏特别交代下人守紧口风,别对紫竹院的人走露消息,直到宴席当天快午时才让人通知赵晗。 从露对此极为不满,等李氏的人离开之后便低声抱怨道:「哪有开席当日过半了才说要去的,咱们什么准备都没有,夫人这是故意为难人呐。」 赵晗讶异地挑眉看看从露:「去吃顿饭而已,有什么准备还需隔日就做起?」 从露轻轻跺一下脚,一脸着急地望着赵晗:「小姐,这哪儿是真的去吃饭的呀?」说完就急急忙忙打开衣柜,翻找着最华丽体面的衣裳。 「是啊小姐,您也十六了,怎么就不知道操心自己的婚事呢?都这个时辰了,还要洗头,弄干头发最费时间……咱们院里又只有这几个人……咳,你们先别找衣裳了,赶紧帮着崔婆子打水去!」周妈妈也是一样地焦虑,她平时身子不太利落,服侍赵晗的具体事情都是从露从霜在做,这会儿也跑进跑出地忙起来。 其实从赵晗本心来说,并不想这么早嫁人,若遇不到良人,她是宁可单身一辈子的。这种官宦之家的宴席交往,她本就是不得不去,根本没那个心思打扮。 然而这事儿由不得她,周妈妈难得管事,一管事就拿出了真本事,她以气吞山河之势指挥着院里所有人的行动,不容置疑,包括赵晗。 沐浴干发、涂香更衣、梳头化妆、佩戴首饰……就连陪着去赴宴的周妈妈与从露从霜也得打扮得体才行。这一切周妈妈安排得极为紧凑,一桩完事马上接另一桩,绝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恰恰赶在开席前一个时辰,终于做完所有准备。 刚好这时李氏派人来催问,赵晗便带着周妈妈和两个大丫鬟往尚福园而去。 李氏和采嫣早就打扮停当,与赵振翼一起到尚福园等着人到齐。没多久赵振羽夫妇也到了,众人悠闲坐着聊天。 太阳渐渐西垂,赵振翼见众人都到齐,唯独赵晗还没来,脸色就渐渐沉了下来。李氏看在眼里,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就等着侯爷与老夫人从里面出来时,若赵晗还没到,就有好戏看了。 赵振翼眉头越皱越紧,突然用指节猛敲一记扶手。 李氏与采嫣得意地对视一眼,都知道他的不满快要爆发了。李氏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恰在此时,先前打发去催问的婆子进来回报二小姐那边已经准备好,这就过来了。 婆子才说完,门外施施然迈进来一位清丽秀雅的美人,俏丽的瓜子脸上一双黛色蛾眉轻盈飞扬,点漆明眸清澈如水,瑶鼻纤薄,樱唇粉润。 她穿着一件玉色春罗衫,腰间不松不紧地束着条月白与湖绿交织的丝绦,下着一条湖色云缎裙子,裙侧用银线绣着一枝白梅。外罩杏白底暗纹刻丝褙子,琵琶襟是嫩绿的颜色,绣着同色缠枝纹。 那纤细修长的颈间,戴着小小一枚和田玉雕的白梅,用碧绿的丝线穿着,玉腕上一对祖母绿翡翠镯子,更衬得肤白胜雪。 满头漆黑水滑的秀发在头顶挽成双鬟,插上一对和田白玉镂空梅花钗,钗头下垂着几缕细小的玉珠链,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左右耳后留出细细两缕乌发,拢在肩后用珠链缠束,自然地垂在腰下。 就在她跨入门口的一瞬间,李氏掩不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惊讶,她没想到赵晗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打扮停当,且并未因过于匆忙就有什么不足疏忽之处。 采嫣死死咬住红润的下唇,她今日刻意盛装打扮,一身锦绣,满头珠玉,本是信心满满要去公府镇住满场的待字闺秀,可当如此清丽脱俗的赵晗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忽然就觉得自己今日的打扮失败无比,再华丽的衣装,若是不能把穿着的人衬托得更美,那么除了炫耀财富以外,还能有什么作用? 然而此时后悔已经太晚,没时间去换衣裳与妆容了。她忽觉胸口烧得慌,为抑止内心忽然升起的悔意与无名妒火,她向旁边移开了眼睛。 赵振羽夫妇以欣赏地眼光望着自己的侄女。 赵晗是没太多华丽衣裳和首饰,但体面衣裳还是有两件的,再说衣服么,重在搭配,首饰么,胜在点睛。周妈妈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挑的全是最衬她气质的颜色与款式,赵晗再按自己的审美做了些细微的调整,整体效果便颇为夺目了。 赵晗进门后向诸位长辈行礼请安,紧接着颇含歉意地说:「晗儿来得迟了,让父亲母亲叔叔婶婶久等了。」 「好了好了坐下吧,也没有多久,何况你祖父祖母还没来呢。」赵振翼虽然对于她来得迟有些许不满,但毕竟侯爷老夫人还没出来,大家一样都要等,再说女儿出落得如此光彩照人,他心底对此还是颇为得意的。 李氏本欲拿赵晗迟到的事开刀,说道她几句,没想到她一进门就赔礼,占了先机,赵振翼这偏心眼的又抢着给她台阶下,竟是根本没机会责备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赵晗走到精心打扮过的采嫣身边坐下,礼貌地微笑道:「姐姐,你的首饰真华贵。」 采嫣压下心中妒意,也笑了笑:「妹妹见笑了,还是妹妹这身打扮漂亮。」 等到侯爷与老夫人出来后,众人便出去乘车。庆远侯府与绥靖公府同在东城区,离得不远,赵家人乘上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抵达公府。进门后有接待宾客的人,左边是接待男客的,右边则是接待女客的。 侯府有人递上名帖,送上庆生贺礼,对方接过名帖与礼物清单后登记在册。男宾由家丁领路,女宾则走另一边,由一名干练的女管事引进去。 赵采嫣存了别样心思,因此走过去先看宾客名字,见方夫人的名字果然还没勾上,便故意拖拖拉拉地走在众人最后,不时回头往门口看。 第十七章 赵晗感到自己的衣角被轻轻扯了一下,她回头瞧,见从露朝后面努了努嘴。她一转眸便留意到走在后面的采嫣举动有些奇怪,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就也故意放缓脚步。 她倒要瞧瞧采嫣到底在等谁。 门口陆续有宾客进来,只见采嫣的眼睛突然一亮,脸上容光焕发,赵晗就转眸去看,瞧见刚进来的几名贵妇人她都不认识,但正从门口跨进来的男子,她却是见过的。 正是那天撞到她们马车,后来又扶过她的华服男子。 那男子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绉纱袍,身后一同进来有个年纪比他略轻的俊秀男子,两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多数是兄弟吧。年轻些的男子朝华服男子低声说着什么,转过视线,忽然发现采嫣,便对她微笑点头。 采嫣顿时脸涨得通红,一时间手足无措,慌慌张张地朝门口方向点了一下头,就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赵晗压低声音问从露:「这位就是方家二少爷?」 从露点点头:「就是那天来接方家小妹的青衫公子。」 赵晗这才明白采嫣故意走这么慢是为等谁,心道她对方家二少倒真是情有独钟,可这时代的婚姻,最终的走向未必会遂她的心意啊。 不过说来也巧,那天差点撞翻她们马车的男子,竟然也是方家的少爷? 又见方泓砚对方家众人说了些什么,想来是提及救方家小妹的人,那几名贵妇的眼睛跟着往这儿看过来,同时也朝向她们走来。 人群移动中,赵晗就忽然瞧见了方家小妹,小姑娘被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牵着,因为身子矮小,所以刚才被人挡住了她没瞧见。 小姑娘一对大眼睛依旧乌溜溜的,可瞧向周围人群时,眸中却带着极为明显的怯意。再仔细看,她本来肉嘟嘟跟馒头似的可爱小脸变得削瘦不少,连下巴都尖出来了,大眼睛下面还带着淡淡的黑眼圈,显得十分憔悴。 赵晗不知为何就有些心疼,也不看方家旁人,只盯着小姑娘看,见她终于望向自己,就朝她笑了一笑。 小姑娘眼睛顿时一亮,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她声音仍是怯怯的,在这人声嘈杂的环境中,只有牵着她的方娴与离得最近的方泓墨听见了。方娴以为方萱在叫自己,不由惊喜地与方泓墨对视了一眼。 只因方萱自万华寺被找回来后,就没有开口说过话。 最初几天她是完全离不开人的,不管白天夜里都一定要家里人抱着,不然就会哭。夜里也是睡不安生,噩梦做个不停,一夜要哭醒好几回。后来好些了,但还是离不开人,晚上依旧会做噩梦,只是次数稍少。 祖母严令方家上下,不许再对萱姐儿提万华寺的事情。 最近几天夜里,方萱不怎么做噩梦了,但不管是父母还是祖母耐心哄劝,或是兄长姐姐们想方设法逗引她,她就是一句话都不说。今天带她出门赴宴,本是想让她到一个热闹的环境里,能够转换心情或是能让她笑起来。没想到一进公府的门,她就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方娴低头去看方萱,欣喜万分地问:「六妹?什么事叫姐姐呀?」 方萱却不答,只看着前方,伸手一指。 方泓墨沿着她指的方向去看,就见那里站着的赵氏姐妹,他顿时明白过来,方萱叫的姐姐不是方娴,是在万华寺救了她的赵采嫣。 赵老夫人和李氏阮氏发现采嫣与赵晗都没跟上来,怕她们是迷路了,便折返来找。正好方家人走过来,方泓砚与赵夫人李氏是见过的,她身边的老夫人想必就是庆远侯夫人了,于是便由他一一介绍方家众人。 方夫人比李氏还要年长几岁,容貌气质却毫不逊色,衣着雍容华贵,又不会过分俗气,颇有品味,在这到处是世勋贵族的公府,也是毫不露怯。唯一与这些贵妇们有所区别的,大概就是她于不自觉中流露出来的一种利落精干的气度。 方夫人以晚辈之姿向赵老夫人行礼致谢:「侯夫人,侯府家风仁义善德,正气浩然,世所罕见,若不是令孙女出手相救,小女恐怕……」她微微摇头没再说下去。 赵老夫人最好面子,对这样的赞扬颇为受用,口中说着谦逊话之余,又欣慰地看了采嫣一眼。 采嫣端庄而优雅地微笑着,只是她始终都能感觉到站在侧后方赵晗的目光,赵晗虽然一直沉默,却让她犹如芒刺在背。 从露从霜到底年轻,忍不住要露出鄙夷的神情,只能低下头掩饰。 赵老夫人与方夫人站在那儿说话,方萱可不管,一直拉着方娴往前,要去找「姐姐」,可长辈们在那说话,哪里轮得到她们过去,所以方娴一直拉住方萱,小声劝着她:「六妹乖些,等等再过去啊。」 方萱人小力气弱,想甩掉方娴的手却甩不掉,终于急得又喊了一声:「姐姐!」 这次声音大,方家一众人都听见了,方夫人惊喜地回头看向方萱:「萱姐儿刚才说话了?」 方娴点点头,手里松了劲,方萱便迈开小短腿往赵氏姐妹面前奔,没几步就跑到了赵晗面前,一下子抱住她的腿。 方泓墨不由挑眉,这才深深地看了眼赵晗。 赵晗弯下腰,微笑着摸摸方萱的小脸:「怎么那么瘦啦?是不是不肯好好吃饭?」 方萱摇摇头,赵晗便没多问,伸手牵住她的小手。方萱虽然放开了赵晗的腿,却依然紧紧靠着她。 方夫人一脸讶然道:「这孩子自从受惊之后就不肯说话了,而且不愿被旁人碰,只肯让自己家里人抱她牵她,没想到却和侯夫人的这位孙女如此……」她寻找着合适的用词,略一犹疑后道,「……如此投缘。」 方萱本来是极为活泼的性子,如今却变得极为怕生,当然是因为万华寺的事情让她特别害怕陌生人了,没想到她却愿意亲近赵晗,第一次开口叫人叫得也是赵晗,这种情况好像只能用投缘一词来解释了。 赵晗微笑不语,看了眼采嫣。 采嫣避开赵晗的视线,尴尬地笑笑,一股悔恨之意涌上心头,她为何要在门口等…… 前世她就是在绥靖公府门口偶遇来赴宴的方家众人,见到那冤家的第一面就钟情于他,那料到嫁过去后,才知他有多荒唐! 这一次「偶遇」,她一心想要见泓砚一面,同时也是为了要见方老夫人与方夫人一面,在她们面前留下好印象。 可为何出风头的却偏偏是赵晗? 李氏自从方家送来整整一盒南珠作为谢礼后,就仔细打听过方家情况,知道他们并无世勋,却可算是新贵。 方家本是制墨名家,开了几十年的老店,方大爷是个做生意的奇才,将生意做得极大,不仅是制墨,在各方面都有涉猎。方二爷则长于学识,考中三甲进士,现如今在翰林院做侍读学士,还迎娶了奉勇伯之女。 方大爷与方夫人有两个嫡子,大少爷方泓墨年方弱冠,二少爷方泓砚比他小着两岁,都是未曾婚配。今天看到了,果然都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倜傥至极。 第十八章 方家是有财有势的新贵,又有两位适龄的俊俏少爷,李氏是越看越喜欢,颇有意与他们亲近,只可惜两家在宴席上安排的位置离得很远,走不了多远就要分开。 方萱依依不舍地拉着赵晗,方夫人抱起她,她才不得不与赵晗分开。 赵晗瞧着她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忍不住捏捏她的手,温言关照道:「萱姐儿可要好好吃饭,若不然姐姐下次看到你的时候就会更瘦,那样可就不漂亮了,姐姐会心疼的。」 方萱话仍是不肯说,闻言只点点头。 众人陆陆续续入席,等待开席的时候,李氏带着两个女儿,如蝴蝶穿花般在各桌儿间绕行,与所有认识的贵妇寒暄,介绍采嫣与赵晗,忙得不亦乐乎。直到开席了,才慢慢从另一侧绕回来,依旧是一路寒暄回来的。 若是遇到家族中有适婚青年的,便会很感兴趣地与李氏多聊几句,话题三句不离姐俩的性情才学如何,李氏便也会多问对方那边的青年长相品性如何。 赵晗这才深刻地懂了周妈妈与从露所说的那句话:「哪是去那儿吃饭的呀!」 这明明就是个古代相亲会啊,她是不知道男宾那里会聊些什么,反正这边的姑婆们聊得大多是谁家的儿子娶了谁家的女儿,谁家谁家还有个青年才俊没找着合适的婚配对象,诸如此类。 还是周妈妈想得周到,下午临出发前,让她先用了些点心,若无这些点心垫饥,她只怕自己这侯府小姐端庄的样子就再也装不下去,得提早撤回她们那桌吃菜去了。 赵晗其实心知肚明,李氏巴不得自己早点离开,回自己座位上去呢,可她偏不能让李氏遂愿。 她性格本来理智现实,分析目前情况,自己作为庶女,亲娘过世,侯府又日渐落魄,就算她想做终身不嫁的老姑娘,李氏也不肯养她一辈子,别到时候逼她嫁老头子作继室,日子只有更难过。 亲爹虽然现在是对她挺不错的,但也未必会喜欢看到家里多个老姑娘。何况人有旦夕祸福,以后的事情难说的很,与其赖在侯府混吃等死,渐渐落入被动的局面,倒不如趁着现在年轻貌美选个条件好的夫婿。 李氏不可能真心替自己找好夫婿,怎么都得是采嫣第一,她挑剩下的才轮得到自己。所以想透彻的她,对于自己的婚事,也就只有靠自己上心了。 光听这些三姑六婆介绍,毕竟只是一面之词,又都是赞誉的好话,没人会提自己介绍的人有什么缺点毛病。也就李氏经验老道,问出的问题都在点子上,对方不好隐瞒,几句下来也能听出这位青年大概好赖。 可这时代又没有照片可看,随身带幅画像来赴宴也不现实,所以赵晗听了半天,对其中几位青年有较好印象,但也就仅止于此了。 她是习惯了看图的现代人,缺了照片,没有直观感觉,总是让她难以想象与别人口中的青年才俊结婚生子共度一生的画面。 饥肠辘辘地在三姑六婆雷达般的视线扫射中绕了半天,赵晗总算是回到她们自己的桌子前。 绥靖公府另外安排了地方,让各家带来的妈妈丫鬟们用饭。赵晗心疼周妈妈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利落,让她去吃饭休息,也不用急着回来。从霜和从露则轮流去用饭,留一个在她身边就够了。 李氏和采嫣匆匆吃了些东西后,说是要去净房,赵晗多少有点猜到她们又是要去会见各路三姑六婆开相亲大会的,她是觉得今天已经听够了,便装作不知情,随她们去了。 李氏拉着采嫣往另一边走,依旧是遇见认识的便停下来寒暄几句,但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打听起方家的情况来,有知道的她就停下来多问几句。 采嫣听在耳里,喜在心头,娘果然是对方家上心了,甚至比前世还要热心得多。一会儿到了方家那桌,她可得表现得温婉大方,恭敬有礼才行。 她低头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腰间的手帕与香囊是她绣得最好的两件,她小心地折叠手帕,把绣花的部分露在外面,又把香囊的形状整整好。这才微笑着抬起头,跟着李氏继续往前走。 瞧着那对母女走远,赵晗不由暗暗佩服她们的行动力。 她是早就走得双脚发酸了,刚坐下时不得不悄悄地把小腿架到另一条腿上,身体微微前倾,用不引人注意的动作轻捏胀痛的小腿,缓过来后才开始定定心心吃东西。 要说这真不愧是公府宴席,所有菜肴都精致美味,且都适合冷食,不会因为放凉了就不好吃,考虑到赴宴者的交际需要,这种安排还真是体贴周到。 赵晗吃了不多时,感觉有人拽她的衣角,不明所以地望向从露。从露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斜着向下指了指她身边。 赵晗低头一瞧,却见有个粉雕玉琢般的精致小人儿,用软乎乎的小手扯着她衣角,正是方家小妹方萱,不由哭笑不得。 她第一反应是环视四周,只怕方萱又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那方家人岂不是又要着急了。直到看见十几步外朝这儿走来的方娴,后面还跟着数名丫鬟婆子,她才松了口气,笑着把方萱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方娴长相柔美温婉,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小小年纪倒是颇为老成,过来先向赵老夫人行礼问候,再向赵晗行礼,赵老夫人让她一起坐会儿,她才坐下,坐姿端端正正的,显得家教极好。 赵老太太听过方萱的事儿后,就对这孩子心生怜惜,这会儿见到了,就向她招招手让她过去。 没曾想方萱不但不肯过去,还向赵晗怀里缩了一缩。 赵老太太知道缘由倒也不怪她,反而对她笑了起来:「这孩子,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我又不是坏人。」 方萱依旧是不看她。 「罢了罢了,」老太太索然挥手,又对赵晗道,「这孩子还真是与你有缘分。」 赵晗确实喜欢这孩子,觉得与她颇为投缘。她取一双公筷,夹起枚雀胗喂小姑娘,一边儿笑吟吟地问:「萱姐儿吃饱了没有啊?」 方萱张口吃了,又点点头。 方娴便替她说道:「赵姐姐,方才临分开时,你说要六妹好好吃饭的,她真的比平时吃得多许多,还特别乖。把饭都吃完了我才答应带她过来找你玩的。」 赵晗赞许地点点头,摸了摸方萱脑袋:「萱姐儿好乖。」 赵正志早就吃好了,正无聊地东张西望,恰好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方萱过来,他见她生的漂亮可爱,心中十分欢喜,肚子一挺就滑下座椅,绕着桌子小跑到赵晗身边,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方萱问道:「你叫萱姐儿?」 方萱朝赵晗怀里躲了躲,并不理睬正志。 小正太当场受到第一重打击,却并不气馁,又问:「你几岁了?」 方萱还是不说话。 小正太当即受到第二重打击,还是没放弃,再问:「你喜欢玩官兵捉强盗吗?」这可是他最喜欢的游戏啊! 方萱干脆把头转过去了。 第十九章 小正太受到第三重打击,心里已经不痛快了,平日在侯府里面,哪里会有人给他这样的脸色瞧啊。他嘟着嘴,默默站在那想了一小会儿,突然对赵晗道:「二姐姐,我吃饭也吃了许多,我比她还要乖。」 赵晗忍住笑,点点头:「志哥儿乖。」方萱不和他说话,这孩子就用吃饭多少来攀比,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正志见方萱还是不理睬自己,立刻耍起蛮横来,竖起眉毛,用手指着她,凶巴巴地叫嚷:「二姐姐是我的姐姐,不是你姐姐,不许你给她抱!」 他年纪幼小,想说不让赵晗抱方萱的,却说得颠三倒四。话虽然颠三倒四,大家也都明白他的意思。 方萱陡然被正志凶,怯生生瞧了眼正志,又委屈地看向赵晗,眼睛里水汪汪的,小嘴瘪瘪的,一付要哭出来的样子。 赵晗怕她真要哭出来,急忙抚摸她的头哄着她:「萱姐儿最乖了,你比志哥儿乖。姐姐最喜欢你了。」 这回方萱是不哭了,换正志气鼓鼓瞪着她。 赵晗拉正志过来,耐心地教他:「妹妹年纪幼小,又特别害羞怕生,所以不爱说话。你若是要想要和她一起玩,就别老想着怎么胜过她,而是要待她好,她觉得你好了,她就肯和你一起玩了。」 正志听完挠挠头,从腰间解下一只和他拳头差不多大的布老虎递给方萱:「喏,这是老虎,送给你。」 方萱盯着布老虎看了会儿,像是十分想要的样子,却犹豫地转头看向赵晗,赵晗微笑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布老虎,拿在手里玩了会儿,抬头朝正志甜甜地一笑。 赵正志顿时兴高采烈起来,指着不远处的假山道:「妹妹,我们去那里玩,今晚会放烟花!你看过烟花吗?爬到山上看烟花,可漂亮啦!」 赵晗悄悄擦汗,这么小就知道撩妹了,又是带她爬山又要看烟花的,这小子长大可不得了啊。 虽然方萱是方娴带着来的,还有大群丫鬟婆子跟着,赵晗还是担心若是她离开久了方家人会担心,便提议先去方家那桌打个招呼。 老夫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孙辈们说话玩闹,闻言便对她们点了一下头,表示同意。 方娴起身向老夫人告辞,带路前行,赵晗牵着方萱,赵正志则跟在方萱身旁,寸步不落。 夜色已浓,但公府内到处都灯火通明,她们沿着荷池边走,正当早春,漆黑的水面上冒出许多浅绿色的尖角,正是荷花的嫩叶还未舒展开来的样子。荷池边的绣线菊与黄素馨却开得正热闹,粉色的绣线菊娇柔可爱,黄素馨则名副其实地有着鲜亮的明黄色彩,灯火映照下灿烂夺目。 赵晗赏着春花,漫步其间,心情也跟着放松起来。她只顾侧头看着池边的花,就没注意到对面大步走来的人。 方泓墨不喜谈论政事,更不想与话不投机的人推杯换盏,说起来今夜公府的这场宴席,若不是母亲极为希望他能来,且要带六妹同来,他根本就懒得来参与这种无聊的家宴。 他心中念着方萱,酒过三巡就找借口离开席桌,本准备过来看一眼六妹,逗她说几句后便向母亲告辞的,谁知母亲说五妹带着六妹去找那位庆远侯府二小姐了。 他朝着母亲所指方向走了不久,就见到牵着六妹的赵晗。 夜色下,少女纤细如柳,脚步轻盈,湖色长裙在春日晚风中翩然飘摇,浅淡月光下仿若流风回雪。 她半侧着头,目光流连花间,清丽绝伦的脸庞在水面倒映的波光中,比皎洁月色更为夺目。 芙蕖出绿波,轻云之蔽月,说得就是这般人物吧。 「大哥。」方娴忽然叫了一声。 「大哥。」方娴忽然叫了一声。 赵晗转眸望去,就见那曾撞了他们马车的华服男子正大步向她们走来。 他今天穿了件墨绿色云纹绉纱袍,腰束涡纹金缕带,外面披了件月白捻金宝相花纹窄袖罩衫,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 这么鲜明的颜色搭配,很少有人能镇得住,偏偏穿在他身上并不会让人觉得违和,反而更能衬托出他的俊美气质。 赵晗猜测他是过来接方萱回去的,便驻足等他过来,她今晚的看护之责就可以交差了。 方泓墨为了避嫌,走到离她们三四步远时就停下脚步,向赵晗颔首道:「舍妹给赵小姐添麻烦了,多谢照顾舍妹。」 虽然他谈吐举止颇有礼貌,赵晗却觉这人骨子里有股傲气,显得冷冰冰的,她回礼时笑容便也淡淡的:「公子客气了,令妹与我十分投缘,陪她一小会儿而已,算不上照顾,公子不必多礼。」 说着她将方萱往前送。方泓墨伸出双臂相迎。 可方萱却不肯放开赵晗的手,满脸委屈地望着她,姐姐可是答应过要陪她玩的呀。 赵正志也是一脸不满地表情:「二姐姐,你说过要带我们玩的!」 方娴虽然表现老成,到底是十三岁的少女,玩心一样不少,也用殷切地目光望着她。 面对三个孩子期盼的眼神,赵晗不禁失笑点头,她确实答应过小姑娘要陪她玩的,可毕竟人家的哥哥找来了呀。她抬头朝方泓墨半开玩笑道:「就是不知方公子是否放心,把令妹再交给我多带会儿?」 「有何不可?」他唇边浮起一抹温润浅笑,刹那间犹如冰消雪融,云开月出。 赵晗心道原来这人也是会笑的,整天绷着脸吓唬谁呢?白长了这么一张俊脸,笑起来好看多了。 这边儿离荷池太近,小孩子玩起来有一定危险,且又是人来人往之地,而赵正志之前说的假山,攀爬中又有坠落之危,赵晗举目四望,想要找个合适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可她并不熟悉绥靖公府,不知哪儿有适合的地方。 方泓墨看出她所想,提醒道:「此处过去,绕过荷池有块草地。」 赵晗因他善解人意,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牵起方萱软乎乎的小手,往他所指的草地方向走去。 正志一步不落地跟紧方萱,他是侯府里面顶小的一个,人人都比他年长,就是陪他玩耍的小丫鬟,也至少要比他高一个头。这回遇上个比他还小的妹妹,还是如此可爱的妹妹,对他来说可是件稀罕事。 他侧头望着她粉嫩嫩的小脸心中欢喜,满心觉得这个妹妹长得真是好看,就想像二姐姐那般牵她的手,可他才碰到方萱的手指尖儿,她就把手缩回去,不肯给他拉手。 正志试了几次,方萱都把手躲开了,他失望之余本来又想发脾气的,忽然想到二姐姐先前对他说,对妹妹要好她才会和他一起玩的道理,竟给他忍住了没有发火。 方泓墨坠后二十来步,缓步跟着她们,低声命小厮去告知方夫人,方娴方萱和自己在一起。 他望着赵晗与方娴轻轻说话,方萱虽依旧沉默,却始终信赖地牵着赵晗的手,稍早前在绥靖公府门口巧遇赵氏姐妹时产生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 明明是赵大小姐救了六妹,但六妹并不亲近她,反而特别亲近信赖这位二小姐,难道就仅仅是因为所谓的投缘吗?莫非…… 第二十章 他微微眯起双眼,看来此事值得一查。 到了草坪之上,赵正志首先提议玩他最喜欢的官兵捉强盗游戏。 赵晗心道这哪儿是女孩子能玩的游戏,加之方萱年纪幼小,跑也跑不快,真要玩一定是输得最惨的。要玩捉迷藏吧,草地上也无处藏身,所以她提议玩丢手帕的游戏,这种游戏比较温和,又有分输赢,颇为适合小孩与未婚女子玩,她与赵正志加上方家姐妹,再加上各自带着的丫鬟,人数就够了。 在这群人里赵晗年纪最长,便由她做第一个丢手帕的人。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绕圈的时候,不经意中瞥到伫立在远处的方泓墨,心道这人还真是深度妹控,她说带方萱玩一会儿,他嘴上是同意了,却不放心地一直远远跟着,跟忠犬似的。 那天他的车撞到她们的马车,也是因为他刚刚得到方萱走失的消息,急着赶去城外的万华寺找人吧? 难怪下车时他脸臭成那个样子,明明是他撞了她们,却像是她们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一样。 他应该是没有认出自己吧,因为那时候她始终带着帷帽呢。既然如此她就不提那件事了,省得还得向他多道谢一次。 赵晗缓缓走到赵正志背后,不动声色地丢下手帕,然后以不变的速度继续往前走,却依然攥着拳头,仿佛手心里还有东西似的。 丫鬟有瞧见的,偷笑起来。正志有些疑心地望向赵晗,她便朝方娴背后做了个丢东西的动作。这下正志就放心了,还朝方娴偷着乐。 一圈很快绕完,她轻拍正志的肩膀,瞧见自己小弟懊恼的表情便笑了起来。 方泓墨远远望着赵晗带少许得意之色的笑容,不禁唇边也漾起一抹笑意。再转眸去瞧方萱脸上神情,讶异地发现她脸上亦满是灿烂无比的笑容。 自从万华寺回来,六妹就再没有这么欢畅地笑过了啊。 绥靖公府为了这次百日宴,请来酉阳最有名的烟火匠人,在庭院内设立烟花千架,戌正的时候,乐声四起,接着就是连续的砰然巨响,漆黑的夜空中顿时绽放开千百朵灿烂华丽的火花,比星光更为璀璨夺目。 小孩子们都停下玩耍,对着烟花欢呼雀跃。赵晗也静静驻足,仰望夜空中转瞬即逝的花火。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方泓墨的目光却不自禁地停留在灯火阑珊处的那人脸上。 夜色渐深,赵老夫人要回去了,派丫鬟来找赵晗与正志,她便与方娴方萱告别,远远地朝着那道墨绿身影福了一福,转身牵起正志走了。 方泓墨走过去抱起方萱,见她玩得脸蛋红扑扑的,乌溜溜的圆眼睛里,没有了早先那种胆怯神气,反而闪烁着许久不见的兴奋光彩。 他的眼神变得柔软起来,单手轻抚小姑娘毛茸茸的头顶:「六妹,开心吗?」 方萱又笑起来:「嗯!」 她又开始说话了。方泓墨心中一动,接着问道:「你喜欢刚才陪你玩的赵二小姐吧,以前有没有见过她?」 「见过。」方萱用力点头。 「在万华寺里是她……」 瞬时间方萱眸中的光彩消失了,再次浮现出恐惧之色,她小小的身体也随之颤抖起来。 方泓墨暗悔自己操之过急,不敢再提此事,只与她提起方才玩耍开心之事,哄了许久她才好些了。 自从这一晚起,方萱开始肯说话了,虽然与以前的活泼劲儿比起来,她还是显得沉默寡言,但到底是比一句话都不说要好多了。 因为方萱的变化,方老夫人觉得与庆远侯这一家特别有缘,侯爷嫡长孙女是萱姐儿的救命恩人,二孙女则是和萱姐儿特别投缘,老夫人就此生了方赵两家结亲的心思,且还能冲冲喜。 方夫人也觉得那天看过的几家闺女,才学或可能有更优秀的,容貌气质却并无比赵家姐妹出色的。 因方泓砚从万华寺回来后,就向父母提过赵采嫣如何出众。所以方夫人考虑再三,先找大儿子探口气。 方夫人知道这个大儿子眼界极高,生性又洒脱不羁,之前也不是没试着给他说过亲,有看上他的,他却都看不上人家,几次回绝下来,来给方家大少说亲的人就渐渐少了,明知会被回绝的,还来热脸贴冷墙作甚? 就连方夫人也不知道,到底怎样的闺秀能入得了自家儿子的眼了。 眼看着过了五月泓墨就要二十一岁了,到了这个年纪还不娶妻的也是极少的,他爹已经发话了,要是找到合适的人家就赶紧定亲,别再由着这小子任性妄为了。这孩子成家后多少也会变得懂事一些吧。 绥靖公府的那次宴席,她之所以一定要泓墨去,就是想要在宴席上寻找合适的亲家。 百日宴的第二天,方娴到长房找方萱玩。因为三姐方如华嫁出去了,家里就剩方娴与方萱两个姑娘,其他都是小子,她俩年纪也相对近一些,平时就常在一起玩。方萱出事后,方娴还是常常来陪她,与大伯母说说话。 方夫人与侄女儿聊了几句前一晚的事。方娴偶然提到赵二小姐走了之后大哥还向方萱问起她的事,这在她看来也是难得发生在大哥身上的事。 方夫人有些意外惊喜,急忙追问当时细节。方娴记性好,便一一说来,大哥昨晚朝赵二小姐笑过好几次,还主动替她指路等等。方夫人从那时候就开始琢磨着与赵家结亲这种可能了。 方夫人并非没有考虑过其他人家的嫡长女,其实也有不少容貌才学家世俱佳的适龄女子。她都设法相看过,也和泓墨提过,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更何况,就算是再护短,自家儿子是个什么脾气,有着什么样的缺点,她还是看得清的。 赵晗虽是庶女,到底也是庆远侯的孙女,还是长房的,等赵振翼继承爵位后,她就是庆远侯的女儿。再说泓墨已经二十了,以他这种心性和挑剔眼光,能遇到个让他心动的女子并不容易。 况且萱姐儿又那么喜欢她。 自从万华寺回来后,女儿的眼神始终怯怯,望见生人时总是流露惶恐,别说是碰了,靠近几步都能让她害怕得发抖。她却唯独对一个方家以外的人那么亲近,那不是赵晗靠刻意亲近,或虚伪的示好就能做到的。 女儿对她,那是真的信赖与喜欢。 方夫人找来大儿子,问他对庆远侯的二小姐意下如何。 方泓墨却并未马上作答,他不想这么早就成家立室,还是如今这般更为逍遥自在。看看他朋友中已经成婚的那些活生生的例子就知道,有妻室者远不如未婚的那么潇洒无所顾忌。 方夫人也不催促,以往提到亲事,他都是一口回绝的,这次却沉默许久未答,就已经显得这赵晗在他心中地位不一般了。 她等了片刻,只轻轻提醒了一句:「以赵二小姐那般的容貌身家,肯定有许多人家争着要娶,她已十六岁了,若不是因为丁忧也不会拖到这么晚,赵家可不会干等着,不给她找婆家。」 第二十一章 方泓墨眼前浮现月色下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她面对自己时低眉垂眸、矜持淡定的笑容,与自家小弟斗智得逞时狡黠得意的笑容,面对方萱时温柔呵护、充满怜爱的笑容,与孩子们玩到尽兴时肆意洒脱的笑容。 这样多面的女子。 清清淡淡的月色下翩然如流风回雪的湖色长裙,出水芙蕖般清雅。 难以想象她成为他人之妻的模样。方泓墨轻轻颔首。 方夫人满意地笑了。于是她再找来二儿子询问。方泓砚听闻祖母与母亲都有意与赵家结亲,倒是马上就答应了。 他初见赵采嫣,便感惊艳,只是那时挂心六妹更多,只和她匆匆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带六妹回家了。 隔天他带谢礼去侯府时,心中其实存了一点点或能看见赵采嫣的希望,但出来接待的却是赵夫人,他只好收起心底的那份失望,彬彬有礼地向赵夫人表达感谢之意。 然后在绥靖公府再次遇到她,她偷瞧他的目光被发现时那份慌乱无措,匆忙点头致意后脸上飞起的红晕,让他清楚了她的心意。 这桩婚事若是真能成就好了。 五月中旬的时候,李氏收到方夫人的邀请,请她带着两个女儿去看戏。 这几日,也陆续有几家来联络说亲的,但李氏看不上对方,不是觉得家世太差,就是和侯府差不多家世,但不够有钱的。但她也没一口回绝,说是要多考虑考虑。 如今方夫人特意提到要她带着女儿去,自然是有那个意思结亲的。李氏不由得暗暗高兴,方家可是一出手就是满满一盒极品南珠啊,虽说是商贾之家,家世也不差。毕竟出了个三甲进士,人家方二爷现在可是翰林院大学士啊,二夫人还是奉勇伯之女呢。 她其实压根不想带赵晗去,带去不是抢采嫣的风头么,可赵振翼说过要她多留意赵晗的亲事,她也亲口应承下来会一碗水端平的,方家的邀请又是包括两个女儿的,所以她还不得不带赵晗去。 李氏将方家来邀请之事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也是挺喜欢这门亲事的,就是要李氏问清楚,方家这是为哪个儿子相看,虽说总是先长后幼,但也保不齐嫡长子先谈定了别家闺女呀。若是为次子相看,这就要考虑考虑了,她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嫡孙女儿嫁给次子。 李氏喜滋滋地答应下来,回去先和采嫣说了此事。 赵采嫣虽然也有些微喜悦,更怕得是重蹈上一世的命运,若是要她再嫁第二次方泓墨,那她重生还有什么意义?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毕竟重活一世,她预先想过若是方家有意来邀该如何应对,这就对李氏道:「娘,方家是挺好的,可女儿那天在绥靖公府的宴席上遇到了安平侯家的三少奶奶,不是和她聊了几句么?她说方大公子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女儿不想嫁给他那样的。」 李氏吃了一惊,急忙追问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她都是怎么说的?」 采嫣斟酌着语言道:「她妯娌和方家有些亲戚关系,自然比别人要清楚方家的事情。她说方家大公子极不长进,非但没有考取过什么功名,那也罢了,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么。可他也不肯帮衬家里生意,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与一帮狐朋狗友高谈阔论,聚会作乐,玩物丧志……」 「……他根本就是个毫不顾家的败家子!」 她越说越恨,把方泓墨说得十分不堪,但大半也是她内心真正感想。 前世她刚嫁入方家时,也是满怀憧憬,想着自己要尽心尽力地服侍公婆,伺候相公。只要一想到他俊美的面容,她胸中就如小鹿乱撞,羞喜交加。 万万没想到,方泓墨在新婚大喜当夜就给了她当头一盆冷水,他和那帮狐朋狗友喝酒喝到烂醉如泥才被人扶着回到洞房,倒头睡了一整夜。 她就穿着大红喜服独坐了一整夜,泪满衣襟。 天微明时,手足冰凉的她擦干眼泪,按捺着怨怼之意,耐心伺候他起床更衣,他却冷冰冰的,别说道歉了,连一句好话都没对她说,穿好衣裳就直接出去了,居然留下她一个人去给公婆敬茶! 公婆的脸色极为难看,当时的她有多难堪!简直觉得自己和弃妇没两样! 而赵晗……却和泓砚双双对对地进屋来,时不时去望对方一眼,泓砚俊美的脸上全是幸福满足的笑容,可却不是为她…… 这样的对比,怎不让她心酸?她再也不想要这样的经历,她一定要改变这一世! 李氏听女儿说了诸多方泓墨的坏处,大为惊异:「没想到方家大公子长得一表人才,为人却是如此不成器?那是万万不可与他们家结亲的。为娘这就找个理由让人送话去,回绝了他们吧。」 采嫣一惊,只怕过犹不及,急忙拉住李氏:「娘,等等,女儿还没说完呢。方家大公子是个不成器的,可他弟弟却是个能干的,女儿听安平侯家的三少奶奶说,方家二公子倒是勤勉努力,能分担父责,年纪轻轻就掌管家中部分生意,为人十分能干,方家大爷老说只有这个儿子才可靠呢……以后生意多半会让他继承……」 前一世,她嫁过去没几个月,公公就把十几间铺子交给方泓砚管,方泓墨却仍满不在乎地出门聚会作乐。公公气极,停了他的月钱,父子俩激烈争执起来,公公差点就气晕过去。此事之后,父子俩之间就彻底决裂。方家全家上下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以后继承长房的肯定是泓砚。她只不过现在提前说出来而已。 然而李氏却越听越觉着不对味啊,仔细盯着女儿,心中暗想她一定是特意向安平侯家的三少奶奶打听方家的事,这才问来这么详细的内幕。 采嫣被她看得有点心虚,垂下眼皮不敢再多说什么。 李氏看她神色,更觉得自己猜对了,挥退房里服侍的丫鬟,等房里只有母女二人了,才盯着女儿,压低了声音问道:「采嫣,你和方家二公子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向别人仔细打听方家的事情?」 知女莫若母,她看采嫣话里话外对方家二郎别有一番想法,不由暗暗心惊,这可要问个清楚才行。 赵采嫣看瞒不住亲娘,再说若要真的遂意,只有依靠最疼爱自己的娘亲了,于是她索性直言:「娘,女儿……女儿不想嫁方大公子,只想嫁二公子,他才是能让女儿幸福的人。」 李氏想来想去也只有万华寺那一次,女儿不在自己身边,正逢月初府里公中对账的日子,她便让赵晗陪着采嫣去了。 女儿就是那次接触到了方二公子,他们两个都是情窦初开,年少冲动,别是做出什么事情来了吧? 李氏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一把捏住采嫣的手腕,紧张地质问她:「你在万华寺和方二公子只有说话吗?有没有做过别的?」 采嫣顿时脸一白,责怪地看了眼李氏:「妈,你想什么呢?那时候从芝从兰都跟着我身边呢,又有晗妹在房里更衣,女儿只是站在门外和他说几句话而已,能做什么别的?」 第二十二章 李氏手抚着胸口,总算松了口气,再看女儿望着自己时,娇羞中带着期待的眼神,心中已经明白了:「那方家两兄弟的长相都是个顶个的俊俏,采嫣,你不想嫁方大公子,却想嫁方二公子,所以才说方大公子的坏话?」 「不是的,娘,你仔细去打听一下便知。」赵采嫣急忙摇头解释,「方家真的是弟贤兄庸,女儿只是不愿所托非人罢了。」 李氏故意道:「怕所托非人那就选别家好了,这淮京城有的是世家子弟,还怕找不到比方氏兄弟更出色的人物?」 赵采嫣急道:「可女儿心中喜欢的人却是……却是……」 李氏自己是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何会不懂小女儿家心思?便笑着拍拍赵采嫣的手:「娘会去仔细打听方家情况,若是真和你说的一样,便设法说和方二公子吧。」 她嫁入侯府十几年,早就看透了,什么功名爵位都是虚的,没有钱财,一切皆空。表面就算再光鲜排场,若无充裕钱财,私底下一样要苦巴巴算计着过日子。她可不想女儿再过自己这样的日子。 方家大公子若真是这样不成器的,采嫣肯定不能嫁给他。听起来方二公子倒是个能干的,虽然是次子,却比哥哥更上进。若是方大爷已经把部分生意交给他管了,那看来这一房迟早是要给他继承的。 五月二十二早晨,李氏带着姐妹俩来到方府。 一位满脸带笑的圆脸妇人带着数名婆子站在门口候着,一瞧见姐妹俩便好一顿夸赞,又夸赵夫人养女有方,说得又十分自然,毫无生硬之感,几句话就让她们因初来乍到产生的生疏感荡然无存。 这妇人姓尤,是方夫人身边服侍的,总是笑容满面,加之嘴巧话甜,所以时常由她迎客。 方府粉墙青瓦,漆黑的大门上两个硕大的铜鎏金兽头门环,绕过一面玉石浮雕照壁,就见一个极大的花园,园中树木枝繁叶茂、花草蓊郁,显得十分幽静雅致,远远隔开了街道上的喧闹。 穿过游廊,跨过一道葫芦形的月门后,再进去就是另一重天地,小径通幽,曲折迂回,亭台楼阁,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富丽。 尤妈妈将她们引至一座楼前,方夫人在那儿迎接她们。 赵晗与赵采嫣一起过去见礼,方夫人笑吟吟地应了,给姐妹俩一人一个红包作为见面礼。 进楼后登梯至二楼,视线豁然开朗。 二楼房间朝南的十六扇落地明造槅扇门都向外敞开着,外面是个特别宽阔的长阳台,放置着几套酸枝木桌椅、一台百鸟朝凤苏绣屏风,上有长檐遮阳遮雨。桌上用八色描花碟子摆着新鲜水果与精致糕点。 方老夫人、方二夫人、方娴与方萱等方家女眷都在阳台上坐着了。一见到赵晗上楼来,方萱就从椅子滑下,朝她小跑而来,一下子扑进她怀里。方娴则优雅地起身,跟着母亲方二夫人身后缓步过来见礼:「赵夫人早安,采嫣姐姐,晗姐姐早安。」 李氏笑着拿出准备好的的红包给方家姐妹俩,接着带采嫣赵晗过去,给方老夫人行礼。 方老夫人也笑眯眯地拿出两个红包给赵氏姐妹。 赵晗捏着红包里面圆鼓鼓一粒,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便先让从露收起来。 她注意到,二楼房间虽然相互隔开,阳台却是横贯整栋楼的,中间只用一道华美的苏绣屏风隔着。她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发现屏风后有淡淡的人影晃动,略作思忖便明白了,这一边阳台上都是女子,那一边想来就是方家男儿了。若是只有他们方家自己人看戏,这道双面绣屏风就不用摆了。 此刻时辰尚早,日光偏斜,从东略偏南方向照过来,刚好会把东侧的人影投射到屏风上。 果不其然,等这边寒暄见礼的声音静下来之后,屏风后轻咳一声,绕出来两人,正是方泓墨、泓砚两兄弟过来向李氏行礼请安的。 赵采嫣前世经历过一回,早有准备要见心上人一面,但当她真的面对面见到他时,仍然忍不住心跳加快。 他是如此俊美不凡,那对动人心魄的桃花眼微微眯着,浓密的眉梢斜斜挑着,白皙的脸庞上满是迷人的笑意。 他光是这样望着她,她就浑身发软了。 他根本不知道她为了这一天受过多少煎熬!他不知道,在寂静的深夜里她偷偷流过多少眼泪!他也不知道,她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对他来说,这只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而已。 赵采嫣深深吸了口气,全力让波澜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只向方泓砚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 方泓砚不禁心头一喜,却不敢一直盯着赵采嫣看,把目光转向李氏。 方泓墨刚绕过屏风,就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了赵晗,她今日穿着月白素绸袄儿,纤细的腰间拴着一道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柔黄百褶绫裙,在五月灿烂的阳光里,仿佛一朵盛放的金丝海棠,生机勃勃、充满朝气。 每次见到她都给人不同的感觉。 夜色中飘然若仙,日光下明媚如花。 与方泓墨目光相触的时候,赵晗微微点了一下头,又转眸去看方泓砚,发现他果然是望着采嫣在笑,看来今日来方家看戏,果然是为了方泓砚与采嫣的婚事。她只是个陪客罢了,李氏哪里会真的上心替她找夫婿呢? 方泓墨瞧见赵晗眼神移向自己二弟,心中莫名不快,但李氏已经转向他们等着了,他便朝李氏微微躬身,双手作揖:「赵夫人安好。」 方泓砚也急忙跟着行礼问好。 李氏笑容满面地说道:「大公子二公子不必多礼。」 那晚在绥靖公府虽然在门口巧遇这两兄弟,但光线不佳,看得不是太真切,如今在大太阳底下看人,那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方家两兄弟都是一表人才,俊朗潇洒。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温润如玉的二少爷。大少爷看着就不是个好脾气的,见了长辈行礼时嘴角居然还绷着呢。 更何况方家大少玩物丧志、不务正业,是个标标准准的败家纨绔。她起初听采嫣说过后是半信半疑的,后来去仔细打听过,大少爷确实风评不佳,她是绝对不能让采嫣嫁给这种人的。 一番客气寒暄结束后,方氏兄弟回到屏风那一边,众人纷纷落座。 赵晗朝阳台下望去,观戏楼下方有个圆形的小湖,湖边草木郁郁葱葱,碧玉般的湖中央有一座方方正正的戏台,坐在这二楼的阳台上,能淸楚地看到整个戏台。 二弦拉起,戏台上很快传来开场的锣鼓弦鸣,演的是开国太祖夺取天下的戏,这个时代的历史与赵晗所处世界完全不同,且她对戏曲并不太热衷,因此她只随意地看着,并不投入。 因为坐得离屏风较近,她不经意往另一侧瞄了一眼,偶然发现屏风后仍有人影晃动,看动作与阴影浓度,此人八成是趴在屏风后面向这边偷看,不禁暗暗皱眉。 这么做可太过分了,若是要看人,刚才正大光明地见面不行吗,这么趴在屏风后偷偷摸摸地看就让人心生膈应了,也不知是方家什么人这么孟浪。 第二十三章 赵晗扫了眼周围,戏台上正演到太祖统领全军激战前朝大将的戏码,一众龙套刀来枪往,杀得热闹非凡,众人都在专注看戏,没人注意屏风这边。 于是,她装着倒茶,将茶盘里一枚空杯子藏在手心里。再瞄了眼屏风后那道身影,估算了一下距离和高度,不动声色地一扬手,将杯子丢过了屏风,刚好砸中那团阴影。 赵晗心中不免一阵得意,当年她坐在教室前排中间,一扬手就能准确无误地把废纸团扔进教室后方垃圾桶的水准依旧还在。 就听见另一边「哎呦」一声呼痛,嗓音低沉却略带青涩,似乎是个少年,接着是茶杯落地的声音。 赵采嫣坐得离她最近,虽然戏台上锣鼓喧天,却还是听到了点动静,狐疑地转过头去看屏风那边,又瞧了瞧赵晗。 赵晗专注地看着戏台上的表演,一付与己无关的样子。 赵采嫣没瞧出什么名堂,屏风那边又静悄悄的再没什么动静,她便什么也没说,把这事儿放一边。 屏风那一边,十五岁的少年龇牙咧嘴地揉着额头,环视四周寻找是什么东西砸了他的头,眼见身边地板上一只咕噜噜直转的茶杯,自然凶器就是它了。 他捡起杯子,看着屏风另一边的方向,心中暗自嘟哝了一句母老虎,悻悻然回到自己座位上。 方泓砚好笑地看着他,脸上分明写着——你自作自受。 先前让泓睿一起过去打招呼,他却害羞不肯过去,偏要趴在屏风后面偷看,难怪那边姑娘要拿杯子丢他了,活该!要不是大哥不喜看戏一早走掉的话,一样会骂他活该,谁让你偷看人家姑娘了? 也不知是谁丢的……五妹的性子没这么泼辣,何况泓睿是她亲哥哥,六妹太小了更不可能是她,祖母、母亲或婶婶若是真的发现了肯定会过来训斥泓睿一顿,不会暗中丢个杯子砸他。剩下就只有赵氏姐妹了,就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丢的呢? 方泓砚低声问泓睿:「瞧见谁丢你了吗?」 方泓睿忿忿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拍:「黄裙子的那个。」 原来是她,方泓砚好笑地拿起茶杯把玩着,这位二小姐也挺有意思的。 赵晗本不爱看戏,坐久了气闷,再加上方才有人偷看一事,不想再坐这里陪下去,便向方夫人与李氏说了声要去净房。 方夫人贴心地命一名丫鬟为她带路。 初夏时分,草木越发葱郁,一丛丛蔷薇开得好不热闹,粉红粉白,走过时便有阵阵芬芳随风而入。 赵晗净手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亭子,名为环翠亭,果然绿荫环绕,颇为僻静。她便停下脚步,对那名带路丫鬟道:「这亭子倒也僻静雅致,就请麻烦告知方夫人,我走得累了想在这里歇会儿。稍后再回观戏楼。」 今天主角是赵采嫣,她这陪客就不去凑热闹了,不如在这清净处看看书,戏演完了要走的时候她们总会叫她一声的。 从露在石头凳面上铺好干净缎巾,从霜等赵晗坐下后,把带来的书递给她。 赵晗接过书后道:「都没别人在,你们俩就坐下休息吧。」 「是。」两个丫鬟高兴地应了,也在凳面上铺好手帕坐下。夫人小姐们坐着看戏,她们可得在后面站着伺候,虽说是有戏可看,站久了到底还是累的。 从霜年纪小好奇心重,刚坐下就问道:「小姐,你不看看老夫人给的红包是啥?」 赵晗半开玩笑地斥道:「就你财迷。」转眼看向从露,「反正这里没人就拿出来看看吧。」 从露从怀里拿出那枚红包,不是普通红纸包着的,而是一只绣工精湛的荷包,从露拉开抽绳,往里面瞧了眼,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掌心。 那东西光滑溜圆,金光灿灿,竟是枚足有龙眼大的金珠子! 从露和从霜都是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气,好贵重的见面礼,方老太太出手可真是大方啊。 赵晗知道那整盒南珠在前,瞧见这颗金珠子在后,倒也没从露从霜那么震惊,不过仍是有些儿讶异的。这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份见面礼就这么贵重了,可见方家是挺看重这门婚事的,看来采嫣颇有希望嫁入方家了。 可按理长子应该先成婚,方家这是为方泓墨说亲呢? 从露从霜还在那儿嘁嘁喳喳,兴奋不已地赏玩金珠。 赵晗突然有点心烦气躁,再看那枚金珠就莫名反感起来,微皱眉头嗔道:「收起来吧,要是给方家人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从霜顿时噤若寒蝉,从露也知趣地闭嘴,赶紧把金珠收起来。 赵晗打开书,定下心神看了起来。 替赵晗带路的丫鬟回到楼上,禀明方夫人:「赵二小姐说走得累了,想在环翠亭歇息会儿,怕夫人担心,让婢子回来传话。」 方夫人微微一笑也不点破,走得累了自然是借口,来去净房这么点路哪里会走累。这位赵二小姐只怕是和泓墨一样不爱看戏,泓墨是戏一开场就派小厮过来传话,说他不看戏先回房去了。她还算是陪着看了几场,终究也找借口离开。 方夫人自己其实也无心看戏,走过场的时候,她便把李氏请到房间里细谈,一坐下就向李氏夸赞起她的两个女儿来。李氏自然是懂的,接过话头捧起了方家二子。 方夫人看着有戏,便坦言有意结亲:「赵夫人,我这儿呢,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到了合适年纪,你们家正好有两个知书达理的女儿,年纪也正好,不如我们两家结成亲家?」 李氏闻言一愣,这倒是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今日过来,本是想为采嫣说成亲事,可方夫人话里意思是两兄弟分别要娶她两个女儿的意思? 她显出为难的神色:「实不相瞒方夫人,我这次来,只是为长女采嫣相看方二公子的。」 方夫人却微笑着摇头道:「泓墨为长兄,总得先定下他的婚事,才能轮到泓砚啊。」 李氏可不愿采嫣嫁给纨绔子弟。她低低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相不中了。正想要拒绝方夫人,没想到方夫人却又问:「不知二小姐可曾许配人家?」 李氏摇头:「不曾。」 方夫人闻言抚掌道:「那不正好,我也正是为泓墨相看赵二小姐,为泓砚相看赵大小姐的。」 李氏更是意外,按常理来说,自然是长子配长女,次子配次女,怎么方夫人却是反着来的呢? 她迅速地考虑着这种可能,略带犹豫道:「那不是乱了吗?」本来长幼有序,可若是按方夫人的提议,长幼颠倒,采嫣变成辈分小的,赵晗倒成辈分长的了。 方夫人莞尔:「哪里会乱呢?出嫁从夫,真是嫁过来了,自然是按照夫家的辈分称呼来叫的。」她出身商家,为人处事不拘一格,懂得变通,虽知此事异于常规,但却是最顺遂两个儿子心意的安排。 她见李氏仍有犹豫,又劝道:「姐妹同嫁,亲上加亲。又都是知根知底的,总比和陌生人做妯娌来得好吧!」 第二十四章 这话倒让李氏很是意动,照目前情况看,长子不成器,长房将来肯定是倚靠次子方泓砚,采嫣嫁方二公子以后是享福的。但她也担心还有变数,万一方大公子娶妻娶了个厉害角色,自小被娇宠着、呵护备至地养大的采嫣就会吃亏了。 若赵晗也一并嫁过去,她们毕竟是姐妹俩,且赵晗性格清冷,不喜争抢,就不会压过采嫣,还能帮衬采嫣在方家稳固地位……她越想越觉得这么安排一举三得,采嫣既能嫁得心上人,婚后也不会挨穷受苦,赵晗同嫁,还能多一倍的礼金。 如此一拍即合,两位贵妇很快定下此事。 方夫人心中对这结果十分满意,朝戏台瞄了眼,已经是太祖登基前那场戏了,快演结束了,便让丫鬟去请方泓墨回来,到时候一起送送赵家人,毕竟是准亲家了,哪能自说自话地跑掉这么不懂规矩的。 丫鬟答应了一声,正要走,方夫人又想起一事,喊她回来,在她耳边轻声交待了几句。这丫鬟名叫凌香,在方夫人身边也服侍了好几年了,是个忠诚本分的,嘴也紧的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烂在肚子里,因此很得方夫人信赖。 凌香先去了环翠亭,远远地看见赵晗还在亭中看书,便折返回来,在书房找到正在作画的方泓墨,向他传话:「大少爷,戏快演完了,夫人让你过去送送赵夫人和赵家小姐。」 方泓墨微一皱眉,虽然厌烦这些迎来送往,但凌香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若是她来传话,就是母亲极为重视的事,他还是得去应付一下。 他丢开手中的笔,起身离开书房。 凌香跟在他后面,走出十几步后忽道:「大少爷,赵二小姐正在环翠亭看书,夫人让你顺路先去请她一起回去。」 方泓墨突然驻足,回头瞧了眼凌香,冷冷道:「不会一次说完吗?」 凌香默默低头:「婢子知道了。」 方泓墨其实也知道,凌香这么做,多半是母亲要求的,但他尤为不喜母亲这样用些小手段,可毕竟是自己母亲,他只能无奈接受,却不自觉地把气撒在了凌香身上。 他大步而行,凌香步子小,只能走一段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但他恍若不见。 很快到了环翠亭附近,这里有条小路从主路上岔开,通向亭子,方泓墨没走过去,就在岔道口停下,从几十步外的距离远远看着亭中人。 她斜斜地背靠亭柱,模样儿有几分慵懒,手里拿着卷书,却没有在看,仰着头,轻抬澄澈双眸望着亭外,一缕微弱阳光从枝叶间隙漏下,正好落在她眉眼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眸子有种水晶般的剔透之感。 他顺着她视线望过去,有对鸟儿正在林间嬉戏翻飞,但转眼间一只高飞,另一只也立即追着去了。 他收回视线,却见她也把脸转过来了,那对澄澈剔透的明眸正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不觉一怔。 母亲的安排显而易见。他一路过来心头带着气,本准备站在远处请她回观戏楼,说完话马上调头就走的。不知不觉他已改变主意,抬步朝环翠亭走了过去。 赵晗望着他走过来,不自觉地用现代人的眼光打量着他,心中慨叹这人生得真是好看! 他身姿挺拔修长,步伐矫健,有着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脸庞轮廓分明却不显削瘦,浓密而笔直双眉,漆黑的眼眸显得神采斐然,窄而挺直的鼻梁,双唇不厚不薄,一切都恰到好处…… 随着他走近,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这么盯着他的脸看太过逾矩了,可是看也看了,收也收不回来了。 方泓墨在她面前站定,微弯嘴角:「你看什么?」 「你呀。」赵晗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他,又加了句,「你先看我的。」 他轻笑,点头:「是,我先看的你。」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起来…… 在他的目光中,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快了几分,忽然发觉自己还很失礼地坐着,便赶紧站起来,没话找话地打破这份尴尬的沉默:「不知方公子所为何事?」 方泓墨微一愣神,才想起自己过来的最初目的:「戏快演完了。」 赵晗颔首:「多谢告知,自该回去了。」可是这事儿让丫鬟传个话不就行了,他为何要自己亲来? 从露从霜利落地收拾好东西跟在她后面。 赵晗走出几步,眼角余光瞧见石凳上留着她方才坐过的缎巾,便提醒从露:「别落下东西。」 从露的脸腾地涨红了,急忙回身去拿缎巾。 赵晗诧异地瞪了眼满脸通红的从露,这小妮子是不是西厢记之类的小说看多了?她可不想「无意中」留下个手帕缎巾什么的,白白让人看轻了。 她望向方泓墨,见他嘴角微弯,背着双手侧对她站在亭子中央,并不像是要一起走的样子。明白他是为了避嫌不与她一起回去,便默默朝他福了福,转身离去。 方泓墨在环翠亭又等了半刻钟,才慢慢走回观戏楼。 在回观戏楼的路上,从露涨红了脸几次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样子,赵晗却沉着脸瞧也不瞧她,她张了张口却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回赵府的路上,赵晗她们那车上还坐了两个嘉沛居里的丫鬟,平时从露虽然不算话多,也会和其他丫鬟聊聊闲话,今天却显得特别沉默。就连平时有几分天然呆的从霜都察觉到了异样的气氛,疑惑地看看自家小姐,再看看从露,满心好奇却碍于这种压抑气氛不敢开口问。 直至回到紫竹院,这种异样的沉默都持续着。崔婆子送来热水,从露绞干帕子,把温热的帕子递给赵晗,讪讪地叫了声:「小姐……擦擦脸吧。」 赵晗仍是不看她,转头对从霜吩咐:「去给我绞块热帕子来,我要擦脸。」 从露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从霜尴尬地看看她,从她手里拿过帕子,重新去过了遍热水,绞干了递给赵晗。 赵晗接过帕子,把脸轻轻擦了擦,又道:「从霜,替我梳头。」 「啊,啊,好。」从霜慌慌张张地拿起梳子,偷偷瞧了眼都快要哭出来的从露,平时都是从露替小姐梳头的啊,小姐这是为什么事在生从露的气吧? 从露眼中含泪,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 赵晗冷冷打断她:「我可不敢当你的小姐。如今你主意可大得很呢。」 从露听她这般口气,登时慌了,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哭着道:「小姐,婢子知道错了。」 赵晗瞥她一眼:「你有什么错?我怎么不知道呢?」 从露急切地说道:「小姐,今天在方府是婢子错了,婢子不该留下那块缎巾的,婢子本是想要……」 「是,你想要怎样?」赵晗冷声问道,把「你想要」那几个字念的是重音。 今日之事还好她及时发现,不然真要给那人白白看轻了。这还是小事,若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知道,利用起来大做文章,她岂不是要冤枉死? 从露顿时张口结舌,再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只哭着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 赵晗没再理她,站起身,绕去屏风后午睡。 第二十五章 一个时辰之后,她起了床,绕过屏风,见从露还跪在那里,满脸泪痕,一见到她又是一个劲儿地磕头。 赵晗淡淡问道:「想明白了没有?」 从露连连点头:「婢子想明白了,婢子错得最不该的是自作主张,小姐说什么,婢子就该听什么,小姐吩咐做什么,婢子才能做什么。」 赵晗看着她:「从露,你是个聪明机灵的,可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费尽心机却尽是动些歪脑筋,反而流于下乘,不如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事。」 从露垂头,小声道:「婢子知道犯了大错,请小姐责罚。」 赵晗微微一笑:「跪都跪过了,起来吧。」 从露心里一松,急忙站起身,才站直又听见上首的人淡然道:「这次且轻饶了你,若是再有僭越之举,我这院里就容不下你了。」 从露心中又是一凛,老老实实地低头应了去做事了。 五月底的时候,方家先使人送来了采择之礼,并两份礼书,又问了两姐妹的八字。 那一长溜聘礼清单,把李氏看得眉花眼笑。赵老夫人也颇为满意,请使者留下喝茶,临走时又包了个大红包,客客气气地送出去。 使者走后,老夫人与李氏又细细把礼书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光聘金就足有三万两白银。另有各式头面十六套,各式金镯八对,各式玉镯八对,各式指环八对……各式绣画成衣十六套,虎皮狐皮貂毛等共三十二张,锦绣绫罗绢绸各百匹……十几种名贵药材香料每样两箱,酒、茗各三百斤,押马函马二十匹,羊五十口……果盘、花粉、花幂、眠羊卧鹿花饼、银胜、小色金银钱等等…… 这还只是一份聘礼,赵家嫁两个女儿,就是双份聘礼。 方老夫人宝贝采嫣,本是不肯的。知道她嫁过去是享福去的,这才勉强同意了她嫁方家次子。至于赵晗,老夫人也是和李氏一个想法,她毕竟和采嫣是亲姐妹,又是个安静不折腾的性子,一同嫁过去能帮衬采嫣在方家稳固地位。 老夫人看着礼书慨然叹了口气:「即使侯爷当初娶我时,也不曾有如此丰厚的聘礼……嫣姐儿晗姐儿都是有福气的。」 她眯眼感慨了会儿,又对李氏道:「你回去和振翼一起琢磨琢磨,要赶紧把嫁妆准备起来了,比起亲家来,可不能寒碜了。嫣姐儿的嫁妆,我多补贴她一千两,晗姐儿么……毕竟是嫁长子的,也不能太差了,也给八百两吧。」 「是,儿媳知道了。」李氏答应着,心中暗暗腹诽,不能寒碜了就是不能比聘礼少了,那也要能拿得出来才行啊!就侯府这点家底,还要置办两份不比亲家聘礼差的嫁妆……婆婆这是又要死撑场面了。 不过李氏转念一想,有婆婆给的补贴,还可以先从公中里挪用些出来采办嫁妆,等聘礼的礼金送来后再把用掉的部分挪回去,如此就不必动用大房的小金库了。 从尚福园回来后,李氏就立即把采嫣叫来,母女俩乐滋滋地说了小半天,这才想起赵晗来,让丫鬟去喊她过来,把方家求亲的事情告诉了她。 赵晗这才知道,方家为方泓墨求娶的竟然是她!而采嫣也遂了心意,要嫁给方泓砚了。 她有些恍惚,有些心慌,又有些不敢相信,这就要嫁人了么?要嫁给他了吗? 可她才见过他几面啊?总共就见过两次,就是算上她带着帷帽不露面的那回也不过三次,两个人说过的话加起来恐怕二十句都不到! 她根本就不够了解方泓墨啊。 李氏见赵晗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既非娇羞或喜悦的样子,也非反感抗拒,怕她是不敢相信有如此好事,便拿出礼书给她瞧:「看看吧,方家今日刚刚送来的。」 赵晗接过礼书,边浏览着,边整理思绪,好让自己平静下来。 是的,她对方泓墨有好感,但仅止于表面,没有到那么想嫁他的地步。而且他明明是方家嫡长子,赵家却不把采嫣许配给他也很奇怪。 本来按排行长幼嫡庶,赵采嫣当然是嫁方泓墨才更合适,虽然有她钟情方泓砚的感情因素在,赵家也不可能只因为采嫣喜欢就简单同意了把她嫁给次子吧?毕竟这还涉及到以后继承家业方面的问题。 嫁嫡长子这么好的事,居然轮得到她这个不受宠的庶女? 越深思,越觉得有问题。 赵晗神色淡淡地合起礼书:「母亲,兹事体大,女儿还需想一想。」 李氏本来微笑着,闻言脸色一变:「这么好的婚事,还需想什么?你姨娘去得早,婚姻大事自有我这做母亲的替你做主,难道还怕我亏待了你不成?方家生意做得那么大,方二爷又是翰林院大学士。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能嫁进他们家那是做梦也要笑出来了。」 赵晗自笑了笑:「母亲别急,女儿也没说不愿意啊。」 「那你什么意思?」李氏本想抬出母亲的身份来压赵晗,却被她这么一笑一答,后面的重话竟都说不出来了,不由得暗暗讶异,晗姐儿原本不是好欺负得很么,任她如何磋磨也不会多回半句嘴的,如今怎么悄无声息地变成这样了? 她憋了口气等赵晗说活,没想到赵晗却不说了,反而低头掏出手帕捂着嘴咳嗽起来。 赵晗咳了几下后,抬头对李氏道:「母亲,女儿似乎昨晚吹风着了凉……咳咳……说话不便……咳咳……」 从露会看眼色,立即上前扶她,一脸忧色道:「二小姐你身子才好没多久,既着了凉,就赶紧回房里歇息,别又像上次那样……婢子和周妈妈都忧心得紧。」 李氏气极,刚才还好好的,哪有这样说咳就咳的毛病,分明就是装病,她心底冷笑,装病又有何用,这桩婚事根本无需你点头答应。她盯着赵晗冷冷道:「方家采择之礼都送来了,婚事已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姻大事由得了你一个庶女挑三拣四么?」 赵晗已经站起来,对她行了一礼,满含歉意地边咳边说:「咳咳……母亲见谅,女儿不敢挑剔婚事咳咳……实在是身体不适,无法支撑,又怕把这风寒传给志哥儿,不得不先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李氏发出不悦地冷哼声。但她咳嗽了几声,就当什么也没听见,迈出门去了。 然而回紫竹院的一路上,她却心浮气躁,难以冷静。 她所见到的方泓墨俊朗守礼、善解人意、爱妹如命,以她数次接触方泓墨的经验,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究竟为什么李氏不肯让采嫣嫁给他呢…… 一回到紫竹院,憋了好久总算是能说话的从霜大惑不解地问道:「小姐,这桩婚事不是挺好的吗?方大公子那么俊,方家的彩礼又那么丰厚……」 从露伸指头一戳从霜的脑袋:「叫你平时遇事多想想,就是不爱动脑子,那么多年饭都白吃了,真要有这么好的事,夫人肯定先紧着大小姐啊,还会让咱小姐嫁过去么?」 从霜嘟嘟嘴,委屈地揉着脑袋道:「就是想不明白才会问的啊。再说了,吃饭关动脑子什么事……」 第二十六章 赵晗不禁失笑,对从露道:「她就是个没心机的,你非要她想这么多,不是为难她么?」 从露嫌弃地看了眼从霜,对赵晗道:「小姐,我看方家大公子肯定是有问题,夫人才不肯让大小姐嫁的。」 赵晗点点头:「多半如此。早前让你办的事如何了?」她自从听志哥儿说了珍珠之事后,便嘱咐从露找机会结交嘉沛居里的丫鬟,但别招摇。 从露回道:「前几天有个二等丫鬟,打破了夫人房里粉彩葡萄纹镂花瓶,被夫人降了等,先是罚跪,又关柴房里饿了两天,婢子偷偷给她送了两次吃的,她对婢子十分感激。另外那院里还有个小丫鬟是从霜的同乡。」 赵晗道:「你们便去试着打听打听,看她们是否能知道点什么。」 第二天上午,从露从霜把打听回来的情况一一向赵晗说明。 降等的丫鬟叫做听雪,原本是夫人房里的,夫人和大小姐议论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几句,方家大少爷倒是没大毛病,就是自小被方老夫人和方夫人宠着,读书不好好读,整日在外作乐,玩物丧志,一事无成。既不长进,又不顾家,方大爷对他嫌弃得很,反而更看重次子方泓砚。 赵晗当然看不起这样的纨绔子弟。 这么一来,她算明白怎么回事了,李氏觉得方泓墨不肖,方泓砚更有前途,却贪图多一份聘礼,把她这庶女给卖了。 她如果想要拒绝这门亲事,要么说服父亲,要么利用李氏母女隐瞒侵吞珍珠之事。可当她真的想到要回绝这门亲事的时候,却犹豫不定起来。 她与方泓墨几次接触下来所产生的印象颇佳,与从露从霜打听来的情况总不太相符,让她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不肖。可李氏竟然不愿采嫣嫁嫡长子,反而同意她嫁次子,这是最实实在在的佐证。 她自嘲一笑,之所以会有那样的印象,大概还是因为那人长得太好看吧。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等晚上父亲回来后,就请他过来,设法说服他替自己出头,回绝自己这门亲事。至于赵采嫣,她倒还不至于会去拦她的幸福人生路。损人不利己的事,她懒得做。 然而这一天实在是多事之日。 巳时过半的时侯,有个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进紫竹院:「二小姐,宫里来人了,夫人让你立即去前院正厅领旨呢。」 赵晗眉头微皱一下,心跳莫名乱了。 她急忙带着周妈妈与从露从霜,快步赶到前院。李氏和赵采嫣已经在正厅里跪着候旨了,管事仆佣们则跪在正厅外的院子里,黑压压一大片人。 越过这些跪伏的背脊,赵晗可以看到,正厅里站着的是个脸白无须的中年人,手中捧着黄缎卷轴,双眼半睁半闭,眉间微带不耐之色。 她赶紧快步跨入正厅,在李氏身后跪下。 很快赵老夫人也到了正厅,在众人的最前方跪下来,侯爷不在府里,老夫人就是辈分最尊者了。 见赵府的人都到齐全了,这位宣旨太监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圣旨,昭告天下太子选妃,庆远侯府两位孙小姐家世清白,正当适龄,都要参加初选。 赵老夫人听完圣旨,吐出口气缓缓道:「公公有所不知,老身的孙女已有婚约,男家的采择之礼昨日刚刚才送来,怕是不能再进宫参加初选了。」 「哦?」宣旨太监挑起一边疏淡的眉毛,「却不知是侯府的哪位孙小姐定了亲?」 赵老夫人略微顿了一顿。 赵晗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老夫人为何要停这一停?难道是要在采嫣与她之中留一个进宫参选么? 老夫人没停多久,很快又道:「老身的两个孙女都定了亲,有聘定礼书为证。」 「拿来看看吧。」宣旨太监发话,便有名小内侍跟着钱妈妈去取礼书来。 赵晗闻言心里一松,比起嫁入方家来说,她更不愿进宫去,幸好祖母不是那贪图虚荣的人。可是祖母这近似抗旨的举动,不会触怒天家吧? 宣旨太监脸色阴沉没说话,厅内气氛陡然凝重起来。 众人都把头伏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李氏偷偷瞄了一眼老太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两份礼书都取来了,宣旨太监仔仔细细地翻看着。 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吧,他恹恹地开了口:「既然如此,庆远侯府两位孙小姐便不再入宫参选。」 侯府上下全都松了口气,恭送宣旨太监离开。 李氏跟着老太太送走宣旨太监,又跟着回到尚福园,和老太太说了好半天的话。 与从露交好的三等丫鬟名叫听雪,立在正屋外伺候,听见里面似乎有些争执的声音,没多久夫人就脸色不善地从正屋里出来,她便知趣地低头,默默跟在后面。 赵采嫣瞧见李氏从尚福园回来,却一脸悻悻然的,也就知道母亲没能说服祖母。 她拉着李氏进入内室,小声道:「母亲,祖母虽然不同意,但晗妹之前不就不愿嫁给方大公子么?不如从她那里下手,劝她解除和方家的婚约,进宫参加选妃啊。这样她反而会感激你。她自己都愿意了,祖母还能有什么话讲?」 李氏听完点了一下头,是个法子。 采嫣其实还有着另一份私心,她是想到方萱那么喜欢赵晗,若是赵晗真的嫁入方家,万华寺的事难保不会有拆穿的一天,还是让她进宫,离自己远远的才好。即使选妃失败,婚约也已经解除,赵晗就不可能再嫁入方家。 傍晚从露去嘉沛居小厨房替赵晗拿取晚间所用饭菜时,听雪便小声把李氏与老夫人有争执的事和她说了。 赵晗听从露转述完不由冷笑,多半是今天太子选妃的消息一出,李氏有所心动了,偏偏老夫人不当场回绝了。李氏却不甘心,试图说服老夫人,这才有了争执吧? 晚饭后不久,李氏居然来到了紫竹院。即使原来的赵晗病重卧床后,她也不过来了两三次而已。 赵晗把李氏让进屋,落座后李氏一脸和气地笑着,亲亲热热地拉起她的手:「晗姐儿……」 赵晗只觉一阵反感,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母亲,小心咳嗽可是会传染的。」一面儿朝李氏身后的周妈妈看了眼,周妈妈心领神会地悄悄离开紫竹院。 李氏见她不领情便有些不快,但很快就调整过来,接着说道:「昨天你和我说的事,我后来仔细想过了,若是你真不喜欢方家的这门亲事,我就替你做主退了婚约如何?」 赵晗默默听着没有接话。 李氏亲切地笑着又接下去说道:「自家闺女自己知道,采嫣这丫头,看着聪明,其实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一包草。哎,她要是进了宫里,不出半年就会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你和她不同,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人又聪明,你若是有机会能伴太子左右……」 她一面说话,一面仔细打量赵晗,灯火映照下的少女侧脸,清瘦俏丽,我见犹怜,这样微微垂首时,眉目间颇有几分杜姨娘当年的影子,却比杜姨娘多了点不一样的神采。 第二十七章 可别说,她还真有可能被选上…… 李氏一想到杜姨娘就有些不舒服,但杜姨娘早死了,也没生过儿子,杜姨娘唯一的女儿,现在还不是落在她手里么…… 李氏劝说了一会儿,见赵晗始终默默不语,以为她被说动了心,却还差点火候,便从身旁刘妈妈手里接过一只朱红金漆龙凤呈祥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套赤金镶银边点翠头面。 「这套头面是我的嫁妆之一,这么多年了也没戴过几回,留在我这儿也是白费了,还是你们年轻姑娘戴了好看。」李氏说着,把盒子放在桌上。 「谢母亲好意。」赵晗淡淡道谢,瞥了眼门口,心说应该要来了吧。 果然赵晗从眼角瞥见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大步走近,离门口不过十几步之遥了,便摇头道,「可母亲也知道女儿不喜穿戴华丽的,母亲还是把这些首饰留给姐姐吧。女儿既不想进宫,也不想和姐姐争抢什么,只求母亲放过女儿,勿要再逼!」 李氏眉头一跳,这小蹄子软硬不吃呢?那刚才怎么不马上回绝,亏她好言好语地劝了半天,费了不少口舌,居然现在才说不肯!自己又什么时候逼过她了?!不是她自己不想嫁入方家的吗? 她背对门口,瞧不见门外的情形,当时就发作了:「小刁蹄子,我养了你十几年,你却不知回报!天天锦衣玉食养出条白眼狼,给你三分颜色你倒是开起染坊来了?真是和生你的姨娘一般的贱!明天我就派人去方家,退了你的婚事,太子那里你就更不要想了!你的婚事要成要败,左右不都凭我一句话么?你就等着做老姑娘吧,到时候老得没人要了,只能去给人家做贱妾……」 「住口!」 门外的赵振翼再也听不下去了,大喝一声,脸色铁青地跨进门来。 李氏闻声大惊,脸色刷得一下变白了,慌忙站起转过身,却瞧见赵振翼身后还有一人,双眉紧皱脸色沉郁地跟着跨进来,竟是她的公公赵成忠。她当时那脸色就已经不是白,而是惨白了。 赵晗也是颇为讶异,本是让周妈妈去请父亲来,好让他看看李氏真实的嘴脸,却没想到祖父恰好也在,竟一起过来了。 赵振翼大步走近,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抽在李氏脸上,恨恨地骂道:「你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身为长房主母,说出来的话却和市井泼妇没什么两样,还偏偏是当着自己爹的面,简直丢尽他的脸面! 李氏被打得站不住,扑倒在地上,头晕眼花,脸颊上火辣辣地疼,嘴里一股子血腥味道,却一声都不吭,唯有眼泪止不住地淌,全身停不下来地颤抖。 赵振翼指着李氏继续痛骂:「晗姐儿也是你的女儿啊,你怎么能厚此薄彼成这个样子?你在我面前装得好一付慈母模样,却原来都是假的?!太子要选妃,你为了逼她进宫参选,就想撕毁婚约?万一要是没能选上怎么办?若是这贪图虚荣、不惜悔婚的名声传扬出去,晗姐儿在淮京城里还找得到好婆家吗?你这是推她进火坑啊!」 李氏咬碎一口银牙,却只能和血往下吞,到了现在若还不知道这是赵晗给她下的套,就白活这三十几年了。这小贱种看着和闷罐子一样不声不响的,却比杜姨娘不知道厉害多少倍!会咬人的狗原是不叫的! 她强咽下这口恶气,以委屈无比、楚楚可怜的样子,抬头望着赵振翼,两眼含泪道:「相公,为妻也是为了晗姐儿好,才劝她进宫参选的,若是真的能伴太子左右,那对赵家可是大有助益的。为妻并非为了自身考虑,而是为了赵家的长久兴盛才如此做的啊!」 赵振翼闻言,却更加气愤了:「我赵振翼虽无惊世才华,这辈子恐怕难以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却也不需要靠女儿的牺牲来加官进爵!」 赵晗听了不禁鼻酸,情难自禁地喊了声:「父亲!」 赵成忠一旁听到现在不曾发话,这时却缓缓道:「振翼,为父觉得你媳妇说得有些道理。」 赵振翼吃惊地看向自己父亲。 赵成忠接着道:「那方家不过商贾出身,为何你要把两个女儿都嫁与他家?就且让晗姐儿入宫去参选试试又如何?」 赵振翼对自己父亲一向孝顺,甚少违逆,听到这话虽觉不妥,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赵晗暗暗心惊,在这个家里,祖父说出来的话是何等分量!若是今日由他敲定此事,恐怕她再难有机会翻盘了。 「祖父,孙女已经与方家大公子缔结婚约,如何能在此时反悔?若是为选妃而悔了婚,却最终落选,庆远侯府就会成为淮京城里的一大笑话了!就算是真的被选上了又怎样,太子若是得知孙女是这样出尔反尔、贪图虚荣的人,又会怎样看待孙女?更别谈宠幸了。而皇上又会怎么看待出尔反尔的庆远侯府诸人?」 她一番话说下来,字字直指赵成忠最大的弱点——脸面,最后一句更是切中要害——悔婚可不光是她一个人的事,若不是赵家同意,她一介庶女又怎么悔得了婚呢?若是此事被言官参上一本,赵家男子以后的仕途只怕都会受影响。 赵成忠亦心知她说得有理,他竟无话可驳斥。 先前那么说是因为在内宅里,面对自己儿辈孙辈,总有些轻忽,因此那一句就说得随便了,确是他考虑得不够周详,只是想到了自己孙女成为太子身边人带来的好处,忽略了可能带来的风险与坏处。 然而他一把年纪的人了,当着儿子儿媳的面,被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这样反驳,还是自己孙辈的,就算说得再有理,也让他老脸挂不住,顿时脸色就不好看了,沉声斥道:「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不敬不孝!成何体统?罚你去宗祠跪三日,每日两个时辰,再抄《女戒》十遍,好好反省!」 赵晗默默跨出门去。 周妈妈急忙叫从霜拿上锦垫跟了出去。 赵成忠转而迁怒赵振翼:「看看你的内院,母不成母,女不成女,夫纲父纲皆不振!你是怎么为夫为父的?!」说完气得拂袖而去。 赵振翼脸色青得可怕,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房里一时只有李氏低低的哭泣声。 刘妈妈和丫鬟们噤若寒蝉地站在一旁,老爷的脾气她们都知道,谁也不敢这个时候过来扶李氏起身。 这时节夜里还是很凉的,李氏坐在冰冷的地上,小声抽泣,只盼用这苦肉计,好让丈夫消气。 许久,赵振翼才冷冰冰地道:「你可真是个好主母啊,弄出今晚这些事情,罚跪了晗姐儿,气走了父亲……你倒反觉得委屈了?」 李氏听见他冰冷的语调顿时心底一寒,哭声立止,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耳听得他又说:「李瑞婉,我对你所求并不算高,从来也没要你对晗姐儿像嫣姐儿一般亲近,我只要求你一碗水端平。你虽答应我,却阳奉阴违,若不是今天亲眼看到,我真不敢相信你私底下竟是如此对待她的。今日所见已经让我心寒,还不知你平日是怎样亏待她的!你若是真的容不下晗姐儿,我就只有休妻一途了!」 第二十八章 李瑞婉本已哭得抽噎不止,听闻这句话后,倒抽一口冷气,险险就晕过去了。 这时赵采嫣从门外进来,刚好听到赵振翼说要「休妻」的最后一句话,又见李瑞婉脸色煞白地半躺在地上,不由慌了,扑上去抱着她就哭叫起来:「娘!娘你怎么了呀?」 采嫣哭了一会儿,又抬头望着赵振翼,「父亲为何要如此对待母亲?」 赵振翼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母亲只为贪图虚荣,竟然逼迫你妹妹撕毁婚约,进宫参选。」 「母亲……母亲也是为了赵家好啊!更何况这对晗妹来说也是好事啊……父亲怎能因此说出休妻之言呢?」赵采嫣又气又急地为自己母亲说话。 赵振翼浓眉一皱:「你早知此事?」 采嫣脸一白,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忙低头闭嘴,不敢再说话。她当然知道,只是见母亲迟迟不归,就赶过来看看情况,却听见父亲竟为了那低贱的庶妹说要休了母亲,心慌加上气急,让她不假思索地为母亲分辩,却不料说错了话引火烧身。 赵振翼痛心疾首地说道:「采嫣,你母亲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这样?你在万华寺失踪时,你妹妹担心得去找你,差点就被疯女人所伤!你怎能毫不顾念姐妹之情?若是进宫参选是那么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去?!」 采嫣这时候哪里敢再多说什么,只把头低得更深,心中只有对父亲偏心的不满,对赵晗的恨意也是愈加深浓。 「咳!」赵振翼极度失望地看了眼采嫣,再没有多说什么,大步跨出门外。这天晚上他没留在正房,自去西厢睡了,早晨起来也没去正房看过,直接去尚福园给老夫人请安后就上班去了。 赵氏宗祠在侯府东北面,离紫竹院颇远。 赵晗也不急,慢慢走着,权当饭后散步。从霜捧着锦垫与御寒的鹤氅,跟在自家小姐后面,走着走着忽然小声哭了起来。 赵晗讶异回头,见从霜哭得伤心,连肩膀都一抽一抽的,惊讶地问她:「怎么哭了?」 「小姐……婢子就是觉得小姐这日子过得太难了,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被罚跪……忍不住就想哭……」从霜抽抽噎噎地说着,又用手去抹泪。 赵晗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伸手取下她腰间手帕递给她,微笑道:「用这个擦吧,用手可就抹成小花猫了。」 从霜接过手帕,忍不住又哭了,抹了会儿眼泪又问:「小姐你怎么不会哭啊?婢子好久都没见你哭过了。」 赵晗摇头道:「哭又有何用?别人欺负你,你哭了,难道他就不欺负你了?别人厌憎你,你哭了,难道他就喜欢你了?别人若要打你,你哭了,难不成他还停下等你哭完再打么?」 从霜忍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可是……怎么能忍得住不哭呢?」 赵晗笑瞥这呆丫头一眼,无奈摇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还真是个孩子啊。 这样十多岁大的孩子,如果在现代社会,还只是个有父母祖辈呵护、任性天真的中学生呢,在这里却已经要当牛做马地服侍别人了,可她却不觉得自己苦,反而为了别人的苦处而哭泣难过。 她柔和地笑笑:「日子到哪儿都是不容易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现在的我能活一天,就要多笑一天。」 从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想小姐大概是说她生的那么重的病也好了,所以很幸运吧。 到了宗祠,从霜先取了扫帚把地面扫干净,再放下锦垫。 赵晗披上鹤氅,就在锦垫上跪下。 从霜环视周围,宗祠空旷高大,即使点了烛火,深夜里仍是显得阴冷森寒,就不放心地问:「小姐,你冷不冷?要不婢子再去拿件夹袄来?」 赵晗摇头:「够了。你回去吧。」 从霜走出几步,又回头:「小姐,夜深了,要不婢子留在这儿陪你说说话,也没这么瘆人。」 赵晗失笑:「哪有罚跪还找人陪着聊天的?要是给祖父知道了,恐怕还要多罚我几天,快回去吧。」 从霜跨出宗祠,回头看了眼那道跪得笔直的背影,总觉得眼眶又有点发热,赶紧把门轻轻带上了。 赵晗缓缓吐出一口气,尽管被罚跪,总算是逃过了入宫选妃这一劫,可这样一来,方家的婚事却变得更难推脱了呢。 要怎么办才好呢…… 李瑞婉自被赵振翼打了一巴掌,又威胁要休妻之后,就一直躺在床上没下来过,以泪洗面。 一夜未眠,蓬头散发,憔悴得像个鬼似的,让李瑞婉更加不想见人。 赵采嫣清晨给侯爷老夫人请过安后就来陪着李瑞婉了,好言安慰了许久,李瑞婉总算是止了哭泣,却还是不愿起来也不愿吃饭。 赵老夫人听说了嘉沛居的情况,就过来看看怎么回事。婆婆亲自来看望,李瑞婉不好再任意撒泼耍性子,可从床上坐了起来,却仍是一付无精打采病恹恹的样子。 老夫人不由皱眉责备:「看看你这邋遢模样,像个什么样子?!」 李瑞婉委屈地哭诉起来:「婆婆,你不知道,振翼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把儿媳打得险些晕过去。瞧瞧儿媳的脸上,还肿着呢……他还说要休妻。儿媳替赵家生儿育女,始终尽心尽力,哪里做过半分对不起赵家的事情?晗姐儿是他女儿,我就不是他妻子了吗?他就那样偏袒那妾生的!」 老夫人早晨向赵振翼问起过紫竹院发生的事,再加上李瑞婉昨天自宣旨太监走后就和她提过要让赵晗去参加选妃,心里有数多半是儿媳说服不了自己,就去找赵晗施压,只觉得她这样装模作样十分讨嫌。 「振翼他是说得过分了点儿,可你也是有错在先。好端端的非要逼晗姐儿悔婚干什么?杜姨娘老早就不在了,晗姐儿也是你女儿,你怎么老是放不下呢?欺压庶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好听么?」 李瑞婉一口恶气郁在胸口吐不出来,怎么人人都觉得是她在逼赵晗悔婚呢?明明是赵晗自己不想嫁给方大公子啊! 老夫人虽然厌烦儿媳这般装模作样,为了家宅安宁,也只得劝慰两句:「行了,振翼只是说气话罢了,他要休妻,我第一个不答应!你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碰上点事就躺床上耍赖撒泼,给小辈看到就是个坏样子,你让孩子们还怎么学好?」 李瑞婉得了老夫人的亲口保证,到底是安心许多。正好赵采嫣亲自端来燕窝粥劝她多少吃一些。她终于接过碗,小口喝起来。 正说话间,刘妈妈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见着老夫人慌忙行了个礼,还没完全站起身就急切地说道:「老夫人、夫人、小姐,东宫来了手谕,传召晗姐儿进宫呢!」 「什么?!」李瑞婉手里的调羹「当啷」一声落在碗里。老夫人面露惊讶之色,赵采嫣也同时惊呼起来。 这一日上午,是第二次的罚跪了,赵晗在宗祠里跪着的时候,还在想怎么推脱方家婚事,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两全的好法子。她又不愿糟践自己,去做那些自毁名声的事。 第二十九章 宗祠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从地上的投影可以瞧出来是个丫鬟,赵晗回头去看,就见从霜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面儿伸手扶她起来,一面儿喘着大气说道:「小姐,别跪了,宫里,传召你去呢!赶紧回院里,梳洗打扮。」 赵晗莫名其妙,庆远侯没什么在宫里当权的亲戚,只有个远得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孙女在宫里当常在,莫不是与选妃有关?可现在离初选之日也还早着呢,这当口怎么会有宫里的传召? 「宫里谁传召我去?」 从霜用一种饱含敬畏与崇拜地目光望着她:「太子殿下啊!」 马车疾驰,到了宫外东北角门,赵晗下车,丫鬟不给进,便只有她一个人跟着内侍进去,换了座暖轿乘着,由两名内侍抬着。 暖轿悠悠地轻晃,就如同她此时不安的心境一般。 过了一会儿,暖轿停下了。有内侍掀帘,她缓步下轿,抬目环视四周,只见金黄琉璃瓦,玉白栏杆阶,紫柱绘金梁,殿前角月台,东立日晷,西设嘉量,辉煌亦庄严。 她跟着内侍进殿,在一扇门外候了一会儿,内侍出来告知她:「可以进去了。」 她垂首推门迈入,紧张之余竟然同手同脚,幸好及时发现立即纠正,随即便福身行礼道:「臣女庆远侯府第二孙女赵晗,觐见太子殿下。」 没有声音,没有回应。 但她知道房间里是有人的,推门时她眼角余光瞧见了,却碍于君臣尊卑,不能抬头去仔细看。 隔了一会儿,有人朗声道:「我见你抱着小孩却跑得挺快,怎地现在走路却是同手同脚的呢?」声音里带着几分谐谑笑意。 赵晗只觉声音耳熟,讶然抬头,定睛一看,桌后坐着的人一身枣红蟒袍,眉峰挺俊,眼神凛冽,器宇轩昂,正是万华寺内出手救她的高大男子。 她不由凌乱了,原来太子就是他啊,难道殿下喜欢……微服私访? 竟然被不得了的人救了一次! 她回过神来,急忙再次行礼:「臣女万分感谢殿下的救命之恩……」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本王救过你,你要怎么报答?」 啊?赵晗有点傻眼,她有的,太子都有,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他要她怎么报答? 座上之人忽地问道:「你为何不参与选妃?」 她愣了愣,心头有丝微妙的情绪滑过,让她迟疑了一下才回复:「臣女已嫁,自然不能再参选。」 他淡然道:「婚约而已,并非真的成婚。」 「言应有信,古人只是一言之诺,便以生命相守。何况是婚姻大事,更应信守承诺。」赵晗并不犹豫,这些话脱口而出。 座上之人却又道:「雀鸟都知道争食,正因为是婚姻大事应该慎重,才应选择对自己最好的。」 赵晗只能直言:「蒙殿下垂青,臣女受宠若惊。唯因臣女自知个性耿直,又狭隘善妒,不愿为妾,恐怕不适合皇室。」 蒙太子垂青,她是受宠若惊,只不过惊比较多。太子早有正妃侧妃,如今再纳妃,其实不过是纳妾罢了。一名侯府庶女与那许多比自己家世显赫出身高贵得多的女子争宠?呵,还是算了吧。她格局太小,只适合小门小户。 纪烨宸看着座下半垂首神色淡然的女子,她知道被东宫召见,却仍是一身素装,薄施粉黛,发髻轻挽,维持着进宫觐见最基本的礼仪要求,却再没有一件多余装饰。 看见这身打扮,她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 万华寺一见,已觉得她特别,今日再见,果然异于常女。 赵晗默默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座上之人发话,心头也是惴惴,她这么不识趣,是不是惹怒了太子殿下?方才她好像说了一言之诺,以生命相守?貌似说错话了,想哭…… 等得实在煎熬,她偷偷抬眼去瞧座上那人,却见他霁然一笑,阴霾顿扫:「万华寺一事,亦是有缘,本王赐你一块玉牌,见牌如见本王。你大喜之日,本王要来喝喜酒。」 赵晗走出大殿时,一阵风吹来,只觉后背一阵冰凉,却是冷汗已湿透了内衣。 回到车上,从露从霜急忙问她:「太子殿下召见小姐是为什么?」 她略想了想,道:「叙旧。」 「叙旧?」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小姐以前见过太子殿下?」 赵晗不由笑:「不光我见过,你们俩也见过。」 马车疾驰回府,赵晗下车时,就见赵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在等着她:「老夫人要二小姐一回来就先去尚福园呢。」 赵晗点头,自该先和祖母回报此事。 赵老夫人一见赵晗就冲她招手:「快过来,和祖母说说,东宫到底为何事召你进宫?」 赵晗就把万华寺内她救了方家六妹,却被疯女人追赶,太子刚好在那里,出手救了她和方家六妹之事详细说来。 赵老夫人十分惊讶:「方家六妹是你救的,不是嫣姐儿?怎么你不早说?嫣姐儿怎么也不说明?方家人也都不知道吗?」 赵晗轻轻叹了口气:「那时孙女正在房里更衣,方家二公子已经找了过来,姐姐带着方家六妹出门去迎,却只字未提及我,方二公子自然误解为是姐姐救了方家六妹。那时孙女还不知情,隔了几日方家送来谢礼,没想到却是答谢姐姐的……」 「孙女虽然心里委屈,却不想当着方家人面拆穿,以免辱没咱们庆远侯家的名声。」 她抬眸看了眼老夫人,老夫人闻言连连点头:「做得对,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当着方家人的面争起来,可不是给人看笑话吗?」 老夫人看向赵晗的目光十分欣慰,嫣姐儿这事,做得太不地道,换做谁谁不会委屈呢?可她却不争不闹,还是这个孙女懂事识大体! 想到这里,老夫人又问:「可后来你对家里怎么还是不说呢?」 赵晗又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当天姐姐便来找我,说她对方二公子一见钟情,恳求我别把此事说出去。孙女当时若是非要和姐姐争这功劳,此事说出来祖父祖母还有父亲肯定会勃然大怒,导致家宅不宁。孙女是想家和万事兴,再说姐姐那么喜欢方二公子,又苦苦哀求,孙女便答应了她隐瞒下来。」 赵老夫人听到采嫣对方二公子一见钟情时,脸色就不太好看了,眉头紧皱,忽然郑重其事地叫了一声:「晗姐儿。」 赵晗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缓缓说道:「你和采嫣都要嫁入方家的,你能不能答应祖母,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让它烂在你肚子里,绝不能让方家人知道。」 赵晗早知老夫人会如此要求,若是她不肯答应,老夫人一向宠爱采嫣,未见得会保她而不保采嫣,可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在。 「祖母,孙女可以答应不告诉方家人这件事,不过……」 老夫人眉头一跳:「不过什么?」 赵晗肃容正色道:「母亲与姐姐若是与我好好相处便罢,若是欺人太甚,把我逼得无路可走,我可就不能保证守口如瓶了。」 老夫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隔了好一会儿,老夫人才点点头,轻拍她的手,又转而问起今天觐见时的情形。 第三十章 赵晗避重就轻道:「太子殿下为人和蔼可亲,孙女进门时因太过紧张,走路都同手同脚了,还被取笑呢!」 「殿下还说了什么?」老夫人可不好混弄,继续追问。 「就说了几句万华寺那时候的事情。」 老夫人仔细盯着她瞧:「殿下召见你,就为了说这些?晗姐儿,别瞒着祖母。」 赵晗无奈,只能道:「殿下问孙女为何不参加选妃。孙女说已配与方家。」 「殿下怎么说?」老夫人顿时紧张起来,却又隐隐有着期盼,难道太子真的对晗姐儿有意?昨日赵家没接旨,今日就召她进宫,又问及选妃之事。难道昨日她竟做错了,本该压着晗姐儿的礼书不拿出来的…… 「殿下说孙女大喜之日要去喝喜酒,另赐了一块玉牌给孙女。」 老夫人哭笑不得,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次:「太子殿下真的说要来喝你的喜酒?」 赵晗点头称是。 老夫人脸上表情似是有点失落,但抬眸看向赵晗时很快释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伴君如伴虎,晗姐儿真的要是进宫了,后面的事谁也说不清会怎样,反不如现在这样,太子似乎还颇为看重她的孙女。 「晗姐儿啊,不久你就要和采嫣一起嫁了,我知道你母亲有些地方做得不妥,可嫣姐儿毕竟是你亲姐姐,你们姐妹俩在方家还是要互相帮衬彼此。祖母并非只对你一个儿说这话,回头嫣姐儿那儿,我也会同样交待。」 老夫人回头让钱妈妈取来一个红木盒子,从中拿出几张银票:「晗姐儿,这里一千二百两是祖母为你添妆的,收着吧。」 赵晗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夫人会给她这么多银两添妆。 「谢祖母。」她笑着接过银票,心知这多出来的添妆,大约可算是封口费吧。「祖母,孙女今日的罚跪还没跪完,这就……」 老夫人挥挥手:「不用再去了,你今日一早已经去宗祠跪过,若无东宫传召这件事,早就跪完了。」她心中清楚这事本来就是老头子犯糊涂,脸面上挂不住才罚了晗姐儿,又不是晗姐儿真犯了什么错,跪上三天已算冤枉,得过便且过吧。 赵晗便再次称谢,向老夫人告辞。出了尚福园刚好瞧见采嫣迎面而来,她与采嫣并未有什么正面冲突,礼貌地喊了声姐姐,向旁边让出道儿来。 采嫣微微笑道:「妹妹,姐姐就是来找你的,听说你一回来就去了祖母这儿,这才过来的。」 赵晗「哦」了一声:「不知姐姐有何事找我?」 「也没什么,姐姐只是从来没去过皇宫里面,想问问你里面什么样儿。」采嫣以一付并不在意的样子说道。 赵晗却道:「姐姐不是想问皇宫里什么样,是想问殿下长什么样吧?」 采嫣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太子传召她去是为了何事?但听赵晗这般调笑,也只能说是。 赵晗侧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姐姐你猜我进房间后见到的是谁?」 采嫣总觉她眼神里有些古怪,心里头莫名咯噔一下,为掩饰过去,嗔怪地轻打一下赵晗:「还卖关子!我又不是千里眼,也不是你肚里蛔虫,怎会知道你见到了谁?我若是知道,还用来问你么?」 赵晗望着她轻轻说道:「姐姐还记得万华寺里,救过我的白袍男子吗?他就是太子殿下。」 采嫣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意想不到的惊讶,接着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脸的惊慌,再忙不迭的掩饰,以及最后不知该说什么话回应才好的尴尬。 恩,她总算还记得真正救了方家小妹的人是谁,看她最近样子,赵晗差点要以为采嫣已经忘记此事,完全把救下方萱的事记在她自己头上了呢。 第二日一早,东宫下了道钧旨,嘉奖光禄寺少卿赵振翼明德惟馨,教女有方,即日擢升光禄寺卿正。其女晗蕙心纨质,临险不乱救人危难,赐黄金三百两。 钧旨一到,庆远侯全府喜气洋洋的,赵老夫人喜笑颜开地命人把装满黄金的朱漆箱子抬去紫竹院,拉着赵晗的手越看越喜欢这孙女,直说:「咱侯府有吉星高照啊,晗姐儿就是咱家的小福星。」 李瑞婉为了接旨,也从床上下来了,只不过面色憔悴,虽极力化妆掩饰,眼袋下面两条乌黑的影子总是消不掉。 她也笑着称赞赵晗,顺着老夫人的话一起夸她是福星。赵振翼连升两级,俸禄亦翻了一倍,对此她也是极为喜悦的,可只要一想到这喜事是因赵晗而来的,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憋屈劲。 赵振羽与阮氏夫妇倒是发自内心地为大哥一家高兴。看着自己喜爱的二侄女终于也在母亲的眼里成了宝,赵振羽清癯的脸上浮现欣慰的笑容。 赵采嫣昨日听赵晗说的时候,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要说那人其实就是太子的时候,总还有点不敢相信,可今日钧旨都来了,这事儿半点不假。再看那一箱子黄金,朱漆的箱子上系着鲜黄的绸子,看着不大,却沉甸甸的要两个婆子抬。 她不由暗恨,怎么什么好事都轮到赵晗呢?就连祖母都越来越喜欢她了!昨日还特意叮嘱自己,说嫁去方家后要待晗妹更好一些,两姐妹要互相帮衬之类的话。 瞧见赵晗的眼神望过来,她连忙笑了笑:「恭喜妹妹!」 赵正志仰着头东看看西望望,见大人们都笑容满面的,十分好奇地问:「福星是什么?二姐姐为啥改名字了?」 他这一派天真的问题,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赵家众人在老夫人那儿和乐融融地聊天,谈论着太子殿下的嘉奖、赵振翼的升迁,那宗祠罚跪的事儿谁也没提,便也不了了之。 本来只有老夫人与长房里的人知道是赵晗救了方家小妹,然这道钧旨一下,虽未提及万华寺,赵振羽夫妇也约略猜到了事实真相,只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嘴上不提而已。 李瑞婉和赵采嫣却觉得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鄙夷与嘲讽,心里虚的发慌,却只能硬着头皮留在尚福园。 赵老夫人其实心里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长子升迁孙女受奖,忧的是万一被方家人知道了真相,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是采嫣要倒霉,赵家丢脸面,就连赵晗的婚事也要受牵连。 她轻轻咳了一声,众人都静了下来,看着老夫人发话:「东宫嘉奖确是件大喜事,但咱们可不能就此自以为是了,为人臣者最忌好大喜功,炫耀浮夸,俗话说闷声发大财,这种时候更应谨言慎行。今日大家都高兴,就在这里说说欢喜话无妨,离开我这院子后就别再夸耀宣扬了。」 赵振羽赞成地点头,回头望向阮氏,见她虽然也点头,可脸上却是一片茫然,不由暗笑,思忖着回去还得细细解释缘由给她听。 李瑞婉听到老夫人这么说,虽是放心了许多,但瞧见小叔脸上了然的神情,却更觉得如坐针毡了。 赵晗心道可不是闷声发大财么,她的私房这两天是成千上万地长,翻了绝对不止十几番了。老夫人那个位置自有老夫人操心的立场,她最实际,功劳虚名不如手里有钱。 第三十一章 老夫人又想起一事,望向李瑞婉问道:「晗姐儿院里的丫鬟少了点吧?从露从霜原是三等的不是?」 李瑞婉只好接过话去,讪讪地解释道:「原来晗姐儿院里事情简单,她又喜欢清静,我也就没安排太多丫鬟给她。不过也确是少了,从露从霜一直尽心尽力伺候着,晗姐儿也用惯了,就升为一等吧,我再支两个大丫鬟给她……」 她瞧了眼老夫人的神情,又补充道:「再加四个小丫鬟。」 老夫人这才满意地点头。 赵晗却道:「多谢祖母,给从露从霜升等是好事,她们服侍我也许久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我房里丫鬟够用了,不用再加。」她只怕李瑞婉趁机往她院里安插耳目,多个人就要多防备一个,即使来的丫鬟真无二心,她也不敢放心用。 老夫人笑着瞥她一眼:「那让雨琴和韵梅过去帮忙总行了吧?婚事在即,总有许多大小事情要准备,你就不怕把从露从霜给累死?」 雨琴和韵梅都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机灵手巧,女红十分精湛,有她们帮忙,赵晗可轻松不少,她一听也知道老夫人看破她的心思,只是没点穿而已,笑吟吟道:「多谢祖母,孙女再要拒绝就是不识好歹了。」 李瑞婉强颜欢笑,硬撑着在老夫人那里陪了半天,身心俱疲,一回嘉沛居就累得躺倒在床上。 丫鬟们惯会看脸色,见夫人心情这么差,个个谨小慎微,蹑手蹑脚地做事。 另一边的正志却死活不肯睡午觉,与哄他睡觉的丫鬟盼雨闹腾着。平日里都是刘妈妈哄他睡觉,但这会儿刘妈妈陪着夫人,就让盼雨去哄。 盼雨好不容易把正志劝上了床,他却肚子一挺,从床上滑下来往外跑。盼雨急忙去追,正志绕过床旁屏风时,绊到了屏风脚,噗通摔了个狗啃泥,登时哇哇大哭起来。 盼雨脸一白,心知闯了大祸,急忙扶起正志哄他。可正志哭的兴起,哪里肯听她哄。 李瑞婉本就心情极差,听到正志哭声担心之余更是火大,紧皱眉头下床去看怎么回事。刘妈妈急跑几步,过去把正志抱起来,检查他摔得怎样,一面冷冷地盯了盼雨一眼。 盼雨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哀声求饶,惊慌让她抖得好像筛糠一样。 刘妈妈瞧也不瞧她一眼,把正志抱到李瑞婉身边,两人把娃从头到尾看一遍摸一边,除了额头鼻子有些擦伤,其他地方没有伤着。 刘妈妈松了口气,把正志抱到一边,让丫鬟取药来给他搽。 李瑞婉却只觉这些天诸事不顺,赵振翼这几天都冷落着她,夜里回来就歇在东花厅。赵晗却受东宫嘉奖,成了老夫人眼里的福星宝贝,都要把她抬举到天上去了。 她心里有把火,烧心烧肺地难受,正要找个地方泄火,眼前偏偏有个丫鬟不知好歹地让志哥儿摔着了。她铁青着脸抽出插在花瓶里的细木棍,走到跪着的盼雨身前:「伸手!」 盼雨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棍子夹着风声「嗖」得一声抽在她手心里,她疼得一哆嗦,却不敢缩手,更不敢呼痛,泪花却顺着眼角涌出。 听雪在外间低头做着手里的事,耳朵里传来一声声抽打,每次都让她禁不住瑟缩一下,上一次打破花瓶后的罚跪挨饿仍记忆犹新。 方泓墨派人去万华寺打听四月里的事。 因此事颇为轰动,接待赵氏姐妹的知客僧仍然对此印象深刻,然而事发时他不在场,只知那天赵氏姐妹俩都在寺内,赵大小姐先不见踪影,赵二小姐再去找她,之后就发生了救人之事,救了方萱的到底是谁,他不得而知。 而方萱好不容易才脱离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方泓墨不愿再提此事让她再次陷入恐惧,便去找当时亦在万华寺的泓砚相询。 方泓砚颇为讶异地反问:「这事不是明摆着么,当日是赵大小姐救了六妹,她亲自带着六妹出来的,六妹那时也被她牵着手,自然是因为被她救了。大哥你不要多心,六妹是特别喜欢赵二小姐,那只是缘分相投,却不能证明其他什么。」 方泓墨却轻摇头道:「我只觉此事并非像表面这样简单。若真是如我所想,这婚事你可要慎重了。」 方泓砚闻言一愣,转念一想,大哥念念不忘这件事,莫非是看他娶了侯府嫡长孙女,自己却要娶庶生女,心里不适意了,所以才想方设法地要编排赵采嫣的是非? 于是他道:「大哥,你只顾找赵大小姐的毛病,可知赵二小姐才是并非表面上那么温柔娴静的。」接着便把观戏那日,泓睿偷看,赵晗投杯之事告诉了泓墨。 方泓墨回忆那日,才知原来泓睿额头那块红记是这么来的,不由笑了起来。 方泓砚亦戏言道:「大哥你还是别替我操心所娶非人了,担心担心自己吧,怕是你要把个母老虎娶进家门了。」 方泓墨自己是真性情之人,哪里会在乎这些小节,又见泓砚不肯听劝,万华寺之事也确无实据,便就此不提了。 六月中旬,方家合了八字,遣媒人致赠薄礼给赵家。文定一过,婚事大局已定。 又过几天,算好吉日,方家便遣人齐奏鼓乐,将聘礼送来了。来得时候因聘礼数量巨大,又是两整份,抬聘礼的队伍绵延数百米,光把所有聘礼抬进门就用了小半天的时间。李瑞婉脸上有光,心情终于好了起来。 聘礼送到后不久,方家人也到了。 这一日恰逢休沐,不仅方家大爷与方夫人来了,就连方家二爷与方二夫人也来了。坐在堂上的侯爷与老夫人听闻亲家那位翰林院大学士也来了,颇为高兴,起身相迎。 不一会儿,就见赵振翼夫妇将亲家请进了门。 方大爷身材精干,步伐利落,面容英俊,颌下蓄着短须,眼神锐利,并无丝毫市侩之气。方夫人面容端丽,气质大方,也和方大爷一般是个爽利的性格。 方二爷容貌与方大爷有着三分相似,眼神却要温文柔和许多,蓄着一部美髯,颇有学士风范。方二夫人温婉柔美,眉眼细长,不愧为奉勇伯嫡长女,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贵族气度。 赵家大多数人都是头一次与亲家碰面,眼见亲家如此风采,印象俱佳,极尽盛情款待。 一场欢聚,谈笑风生,两家人就此熟稔不少。 方家人告辞离开时,赵家按规矩从聘礼中取出一部分,另外再加上十二种礼物,送还方家作为答礼。 送走方家人后,李瑞婉回到嘉沛居,喜不自胜地看着丫鬟婆子们在院子里清点聘礼,从中选出部分可以作为嫁妆的首饰、衣料,盘算着还要添置些什么。 虽说二女不能厚此薄彼,嫁妆大件要一样,品质与数量却可有上下。她一个庶女,总不能真和嫡女平起平坐吧。 李瑞婉忙着打小算盘筹备嫁妆,没空多管赵正志。赵采嫣则是一门心思要在进方家门之前,把女红绣功练好,没闲工夫陪弟弟。正志闷得慌,就跑去找赵晗陪他玩官兵捉强盗。 第三十二章 已经六月下旬,外面太阳逐渐起来。赵晗也在准备进门后要给婆家诸人的小礼物,哪里有这工夫陪着小屁孩在大太阳下面疯玩,但是她这个小弟要是不顺意了,真闹起来也是颇让人头疼的。 她略想了想,便以一副神秘兮兮的口吻说道:「我们不玩官兵捉强盗,姐姐教你玩个更好玩的游戏好不好?」 正志一听顿时双眼放光,兴奋点头:「好啊好啊!」 「要等很久呢……算了,还是不要玩这个了。」赵晗却又皱眉说道。 正志一听不干了:「我就要玩这个!」 赵晗故作无奈的样子:「可是要先等上好一会儿才能开始玩的。」 「二姐姐,我等多久都行。」 要得就是他这句话,赵晗让从露取来文房四宝,慢慢地磨墨,她就可以忙自己的事了。 赵正志从没见过这样玩的,好奇地瞪着眼睛看,眼看随着黑长条不停地转圈,砚台里的清水逐渐变黑变浓,便伸手叫道:「我也要玩,从露快给我。」 赵晗倒是没想到磨墨他也要玩,但怕他磨不好,便让从露再拿一付砚台与墨来让他折腾。赵正志跪在椅子上,学着从露的模样,拿墨在砚台上画圈圈。 砚中的墨汁逐渐浓了起来,变得油黑发亮,赵晗便取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圆。 赵正志伸头来看:「姐姐这是什么?」 赵晗反问:「你觉得像什么?」 「嗯……大包子!」 赵晗便在圆圈内添上数笔细细的褶子,顿时圆圈变成了一只包子。 正志被逗乐,哈哈笑了起来,又催着她再画。 赵晗又画一个圆。 正志也是坏心眼,看她还是画圆,就说:「像绿豆糕!」说完得意地望着赵晗,绿豆糕从来都是方的,没见过圆的。 赵晗微微一笑,在圆里面画了好几个叠起来小方块:「一盆绿豆糕。」 赵正志无话可讲,嘟着嘴叫道:「换我来画,姐姐你猜!」 赵晗把笔放他手心里,教他握笔的姿势,又叮嘱他小心别把墨汁沾在身上,接着就让他自己画。 赵正志提笔就往纸上按,想要学姐姐的样子画个圆的,没曾想画出来的东西不是圆也不是方,甚至没能连起来,就是个难看的墨团团,顿时嘴就瘪起来了。 赵晗握着他的手,教他画了几个圆,然后再让他自己试。 赵正志虽然顽劣贪玩,性子却很执拗,一个画不好就接着再画,居然也不发脾气,极有耐心地一个圈一个圈地接连画下去。 画了许多个圈后,才终于有点像圆了,他抬头去望赵晗,叫道:「姐姐,快猜这是什么!」 赵晗过来瞧,想了会儿才道:「我猜是麻饼?」 「不对!」正志一脸得意地叫着,「是冰糖葫芦!」 赵晗仔细一看,连在一起的一串串圆圈,可不是一大串冰糖葫芦么,不由莞尔。 正志学会了画圆,赵晗又教他画几个简单的形状,他就自己在纸上肆意涂鸦,玩得不亦乐乎,要吃饭了都不肯回嘉沛居。 赵晗知道她这小弟吃软不吃硬,便劝他道:「小孩子就该按时吃饭睡午觉,若是你今天能做到这两点,明天姐姐再教你画更好玩的。若是你为了玩耍就不好好吃饭睡觉,母亲要怨怪姐姐的,姐姐可再也不敢教你啦。」 正志想着有更好玩的,这才不甚情愿地勉强跟着来唤他的丫鬟回去了。 从露跟着送到门外,见正志走远了才回房,趁着雨琴和韵梅去办事了不在房里,她愤懑不平地对赵晗说:「小姐你可知夫人安排嫁妆时,给大小姐的和给您的明面儿上虽然是一样的,可所有最好的都先紧着大小姐,给您安排的都是陈年旧货,衣料皮子有蛀的烂的也往里面放……」 今日陪正志来的是听雪,方才伺候在一边时就把这些都悄声与从露说了。 赵晗倒是一点不觉得奇怪,她正要找李氏算一笔旧账,就一并解决了吧。 方家尽管再有钱也是方家的,一旦嫁过去,只有嫁妆是她私有的财产,决定着她日后的腰杆是不是硬的起来。 不该她的,一钱一厘她也不贪图,该她的,谁也别想赖。 李瑞婉因为婚事在即,心里高兴加之事多,连着几天没好好睡过午觉了,虽然是忙大喜之事,可连续几日到底是疲累的,今天午后好不容易等赵正志睡着,正要去好好睡个午觉,没曾想赵晗却来了。 她心中厌恶,脸上却露出和蔼的笑容:「晗姐儿,怎么这时候来了?」不知道这是午睡的时候吗? 赵晗叹了口气:「有件事不解决了,女儿睡不着觉啊。」 李瑞婉只觉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却不得不问:「什么事?」 「女儿听到些风声,母亲为女儿置办的嫁妆似乎徒有虚表,混充了不少陈年压仓底的东西在里面,有好些都已经坏了……」 李瑞婉眉毛一跳,这妾生的竟把耳朵伸到她院里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贱婢漏出去的消息?要是被她捉到非打死那个小贱蹄子不可……一面板着脸否认:「哪里有这样的事?你是听哪个嚼的舌根?」 赵晗早知她会拒不承认,便换了话头道:「母亲,您说若是方家知道救了方家小妹的人不是采嫣,他们会不会退婚啊?」 这下是真的戳到李瑞婉要害了,她顿时又气又急,婆婆不是说赵晗向她保证过,不会说出此事的吗?可如果她现在提老夫人,又等于亲口向赵晗承认了采嫣冒领功劳的事实,于是她呵斥道:「你空口无凭胡说什么?!你有证据么?你以为你说什么方家人都会信么?」 赵晗微笑:「母亲若是需要证据,太子殿下就是亲眼见到当日之事的人证。虽说等闲请不到殿下来作证,不过殿下说过,女儿大喜之日要来喝喜酒的,是否应该到那时就请殿下做一下人证呢?」 李瑞婉瞬时冷汗直冒:「晗姐儿……」若是此事真的在婚礼当天拆穿就糟了,别说采嫣现在的这桩婚事要黄,万一此事传扬出去,采嫣在淮京城就根本找不到婆家了。 就算方家怕丢脸,勉强娶了采嫣,婚后的日子又岂会好过? 「你……你为何要做这等损人不利己的事?如果这么一闹开,不但采嫣名声受损,赵家也没脸,你作为赵家的孙女不是一样丢脸……」 「提到损人不利己,这就不得不提那盒珍珠的事了。」赵晗淡淡道。「哦对了,那也可算是母亲刚才提到的证据之一吧。」 李瑞婉大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赵晗怎么会知道那盒珍珠的事情?!她本以为这事儿早就过了,赵晗却偏偏在这要紧的当口提起这事了。 赵晗瞧着她的脸色微微一笑:「那盒珍珠女儿在母亲这里寄放许久了,眼下即将出嫁离家,就不好再麻烦母亲代为保管了。」 李瑞婉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咬牙回头,对刘妈妈低声道:「拿出来吧。」背对着赵晗朝刘妈妈使了个眼色。 刘妈妈心领神会地点头,就去房间里面,可走了几步就听赵晗说道:「母亲,女儿守财小气得很,珍珠拿回去肯定要一颗颗数过,若是少了一颗,心里就会难过,一难过,就怕有些事情瞒不住了……」 第三十三章 刘妈妈听在耳朵里,不由脚下犹豫,放慢了脚步,走了几小步后听见夫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刘妈妈,东西数清楚,一颗也不要少给了晗姐儿。」她应了,走进房内,取出那只雕工精致的紫檀小盒,一颗珍珠都没敢拿走。 李瑞婉眼睁睁瞧着赵晗收起装满珍珠的盒子,心中肉疼啊就像被一把铜矬子狠狠地锉着一般,却还得强忍着怨气,好声好气地恳求她:「晗姐儿,你不放心就打开数数。母亲不会少了你的,只要你念着姐妹情谊,别……别……」 赵晗笃悠悠地道:「母亲尽可放心,女儿不是损人不利己的人,母亲也不要忘记一视同仁地置办嫁妆。」 李瑞婉只得答应,心中只能自我安慰至少老夫人给采嫣的添妆比较多。 赵晗走后,李瑞婉气越喘越急,只觉胸口窒闷至极。刘妈妈瞧见她脸色不对,惊道:「夫人,你怎么了?」 李瑞婉试着站起来,身子却晃了晃,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刘妈妈急忙上前扶住她,惊惶大喊:「来人哪!快去找大夫!」 李瑞婉这次是真的病了,大夫诊断为积劳成疾,肝气积郁,开了药方要她好好调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灰黄,恹恹地什么精神也没有。 赵正志年纪虽小,也瞧出来母亲有些不对,就连陪在母亲身边的大姐姐也是一脸懊丧,明显心情不佳,他惴惴不安地走近母亲床边,喊了一声。 李瑞婉实在没精神再应付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儿子,虚弱地睁眼:「正志乖,娘身子不舒服,你自己去玩好不好?」 正志颇为懂事地点点头,向她行了一礼:「母亲好好歇息。」这才转身往外面走。 李瑞婉不由含泪,幸好她还有这个宝贝儿子,随着他日渐长大,也越来越懂事了。 赵正志出了主屋的门就往紫竹院去。虽然二姐姐要他第二天过去再教他画好玩的,可母亲要他自己去玩,他想来想去,还是二姐姐那里好玩。 赵晗教了几日正志画画,顺便又教他写大字。赵正志只觉这是在玩,学得甘之如饴,他天性里又有执拗不服输的特性,写不好就不停地练下去,没过两天已经学会了写一至五的数字。赵晗便开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他的名字倒还好,唯有赵字笔画众多,尤其难写,当赵正志终于能把自己的姓名写得像样,欣喜得意之余,对赵晗道:「姐姐,我要给娘看看我写的字。」 赵晗瞧着他洋洋得意的模样就觉得好玩,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捏他肉乎乎的脸蛋,又看了眼他身上沾上墨汁的天蓝色妆花缎袍子,关照道:「回去记得先换了衣裳。」 赵正志捂脸向后退了一步:「二姐姐,不许再捏我的脸!」 赵晗哂然一笑:「不然呢?」 赵正志嘟起嘴,也不知道不然该如何,只能愤愤道:「反正不许捏我脸!」说着迅速拿起写得最满意的那张大字,跑出了紫竹院。 他跑进嘉沛居,一心给母亲瞧瞧自己写的字,浑然忘了赵晗关照他换衣裳的事,直奔李瑞婉床前,兴致勃勃地道:「娘,看我……」 李瑞婉身体不适,心情烦躁易怒,瞧见他身上好好一件妆花缎袍子,本是顶漂亮的天蓝色,现在却染上好几块墨黑,怕是没法再穿了,不由怒从心起:「这件衣裳今日才新穿的,如何弄得这般脏?到底是去哪里玩的?!」 赵正志满腔热情被母亲冷声呵斥浇熄,顿时眼睛里就含了泪:「二姐姐……」 李瑞婉本来不知道也就罢了,一听到赵正志是去赵晗那里玩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目呵斥:「以后不许你去紫竹院找那妾生的!」又责骂跟随的丫鬟怎么不知帮正志换衣裳。 正志本来满心要获得母亲赞扬,却不料反被责备,又听她说不让他去紫竹院了,顿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要去,我就要去!」 恰逢赵振翼从门外跨进来,却听里面一片乱糟糟的哭叫声,不由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方才回家,被赵老夫人叫去,劝说开解了半天,本准备不再和李瑞婉置气,回正房居住,却不料一进门就听见儿子哭闹,心中再生不满。 「怎么回事?」他走进里屋询问原因,却一眼瞧见赵正志手中拿着的一张宣纸,上面似乎写着字,拿过来仔细一瞧,正是赵正志三个大字,笔法虽显稚嫩,却初具筋骨,天然真趣,不由惊喜万分地问道:「志哥儿,这是谁写的?」 赵正志含着眼泪道:「父亲,是我写的。二姐姐教我的。」 赵振翼再追问了句:「全都是你写的?你姐姐帮过你没有?」 赵正志摇摇头:「姐姐只教我怎么写,字是我自己写的,我练了好多天才写到这样的。」 赵振翼颇为欣慰地摸摸正志的头:「吾儿可教!」心中已然动了念头,看来是时候请夫子来给志哥儿开蒙了。 他再转向李瑞婉,脸色就变得冷然:「你这母亲是怎么当的?志哥儿小小年纪,已然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你却不加赞赏,反而横加指责?反倒是晗姐儿,你虽对她不善,她却不曾因此亏待了弟弟,反教志哥儿学好。」 两相比较,谁的心胸更为开阔一目了然。 李瑞婉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只觉郁闷得要死,大概赵晗就是她这辈子的克星,如今她一心只希望赵晗早点嫁出去。 两大家族联姻,方方面面都要顾到,准备繁多,又要通知各方亲友,一来二去,转眼仲夏已过。 因方家长子年纪已经不小,方家本来急着成婚,但因李氏身体不适,婚期又不得不往后延了一段时间,等她养好身子,两家商量后终于将婚期定在了八月底。 方家两兄弟,同时迎娶侯府两位小姐,可谓一门双喜,方家上下全是喜气洋洋的。 而太子殿下的大驾光临,更是给这场婚礼带来了极致荣耀,将这种喜庆气氛推至高峰。 太子作为女家一方的贵宾参加婚礼,赵家亲友自然人人为之自豪欢喜,只赵老夫人李瑞婉等少数知道隐情之人,心中反倒是紧张忧虑远超喜悦骄傲之情,本以为太子一句戏言,没想到是真的要来! 然太子要来,她们还能拦着不让人来吗?只盼今天佛祖保佑,不要有人提及方萱被救之事,或太子能高抬贵手,别在这大喜日子里戳穿此事。 李瑞婉却自有打算,采嫣这事她反复思虑了许久,已经做下的事无法悔改,如今只能瞒一天算一天,先瞒过婚礼再说,若万一真是戳穿了,她会出面承担下所有的责任。 采嫣只是万华寺与泓砚见面时说了寥寥数语,大可以说当时是一场误会,至于后来方家赠礼感谢时还不解释,那时接待泓砚的是她,就由她替采嫣承担这个冒领功劳的罪名吧,之后也都是她硬逼着采嫣不可向方家吐露真相的。 恶人就让自己来做,丢脸就丢脸吧,至少要保住采嫣的幸福。 这事李瑞婉自然与采嫣通过气,也向老夫人隐晦提过,老夫人是默认的。赵振翼听完这件事前前后后之后,气得又搬去了东花厅住。但李瑞婉知道,毕竟事关自己亲女儿的声誉与幸福,他没可能在婚礼前去主动挑破这件事。 第三十四章 有太子在场,方大爷可不敢再坐主位,恭请殿下落座主位,自己去坐了右首,方夫人再添了一张椅子在旁坐下。 不久吉时到,两乘花轿落下,由阴阳先生拿着盛五谷豆钱彩果的花斗,向门首撒去,孩子们争着捡拾。喜娘掀帘,两位新人头戴大红销金盖头,抱着宝瓶,进入大门。因有两位新人,不分先后,因此并排铺着两条青色毡席,由人引着跨过马鞍,平平安安入了门。 入门后,赵晗和赵采嫣分开了,分别进入一间当中悬挂着帐子的房间,稍微休息,接着又有人带她去新房坐着。 赵晗听着外间热闹纷乱,不一会儿有一人进入房间,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她坐得端正,只偷偷从盖头下瞧见一抹袍角,心知是方泓墨进来了。 两人都没有说话,她却心跳如鼓。 不多久,礼官就请两位新人出房,有人交给她一条结着同心结的红绿彩绸,方泓墨牵着另一头,缓缓倒行,将她牵出,引至堂前。 赵采嫣亦被方泓砚牵至堂前,两对新人并立,由赵振翼与赵振羽分别用秤挑开盖头,露出新娘的面容。 男方诸亲戚大多都是头一次瞧见新娘,这盖头一挑,人人都觉惊艳。 却见两位新娘一个面若桃花、明艳娇丽,媚骨天成,另一个则是雪肌玉肤,清丽绝伦,眸若剪水,这对姐妹各具特色,却都楚楚动人,加之两位新郎也是君子如玉,俊美无匹。这样的两对璧人站在一起,顿时令满室生辉。 众人屏息观看,堂上居然有短短的一瞬安静无声,隔了一小会儿,坐在上首的纪烨宸首先微笑抚掌:「早闻赵卿养女有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有人跟着发出叫好声,随之喝彩声恭喜声庆贺声四起。方家诸老心中欢喜,满意地连连点头。 赵老夫人听着太子的说话口气,似乎是初见两姐妹,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今日她可不光光是担心采嫣冒领功劳之事被戳穿,还十分担心另一件事,太子似乎对晗姐儿有意,被拒后又来喝晗姐儿的喜酒,这实在令她惴惴不安,难以捉摸太子来赴喜宴的真正用意。 太子故作不识姐妹俩,赵老夫人这颗心总算是落地了。李瑞婉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赵振翼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获得满堂喝彩,只觉心中骄傲又伤感,差点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李瑞婉却是早就眼眶湿润了,偷偷拿着手帕轻按眼角。 随着礼官高唱,两对新人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对拜。 赵晗掀开盖头后,一直半垂着双眸,直到夫妻对拜时,才抬眸看了方泓墨一眼。他俊逸的脸上挂着温暖的微笑,见她望过来,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她不由脸上微热,飞起两片淡红,就算是起初对这桩婚事有着一层无奈,他却是唯一能触动她心弦的人。 三拜礼毕,由新娘倒行,手执同心结,缓步牵引着新郎各自回到新房。 各剪一绺发,绾在一起,从此结发一生,白首不离。 共饮合卺酒,从此夫妻一体,生死相随,患难与共。 他俯首摘下她头上的花,她含羞解下他衣上绿抛纽,双双将杯盏抛于床下,管他是仰是覆,只顾相视而笑。 众亲友退出新房,两对新人再次来到中堂,行参谢之礼,笑吟吟地接受诸位亲朋庆贺祝福。 正式仪式终于结束,方泓墨陪去了酒宴,赵晗回到新房,这一整日一套套繁文缛节接连不停地做下来,不曾有的机会,直让人应接不暇,现在独自在新房里静了下来,她的心绪却反而难以平静。 四角置铜镜,红烛昏罗帐,她嘴角浮起微笑,终于还是做了他的妻呵…… 然而夜色渐深,赵晗端坐良久,却等不到方泓墨回来。她心中不安越来越浓,却只能自我排解,今日宾客众多,太子也在,敬酒祝词肯定是要花更多时间的。 从露见她彷徨,便小声开她玩笑:「少夫人莫着急,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少爷舍不得不回来的。」 赵晗笑着白她一眼:「你这丫头越来越贫嘴,如今都敢取笑起我来了。」 从露嘻嘻一笑:「都说新婚三日无大小,少夫人莫怪婢子贫嘴,不趁现在说说,以后可没机会啦。」 赵晗知她是要逗自己开心,自然不会怪她。然而即便与她们说笑着,心底却总有一线沉甸甸的牵挂,让她轻松不起来。 忽然她们都听见了,门外有隐约的说话脚步声,从露从霜急忙停下说笑,赵晗亦望向门口。 房门被猛然推开,方泓墨踉跄着进了房间,赵晗急忙上前去扶他,还未近身已经闻到扑鼻酒气,不由微微皱眉,忍着不快,还是上前扶住他。 方泓墨侧头瞧了她一眼,眼神古怪,接着就用力把她推开了,自己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仰头一口气喝完,又摇晃着走到床前,衣裳也不解就扑倒上去。 赵晗被他这用力一推差点摔倒。从霜惊叫一声,还好从露离得近,赶紧扶住她:「小姐你没事吧?」情急之下甚至忘了改口。 「没事。」赵晗摇摇头,扶着从露的手站直,回头见送方泓墨回来的小厮还在门外候着,便疑惑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少爷怎么喝得这么多?」 绥靖公府百日宴时,也没见他这么酒气熏天的,可见他不是不分场合的贪杯之人,今天大喜之日却喝得烂醉,一定是事出有因。 小厮方元挠挠头,讪讪道:「太子殿下拉着少爷喝酒,殿下尽一杯酒就要少爷干三杯……少爷醉得睡过去了,方才在外面醒了会儿酒才过来的。」 原来如此,赵晗不由无奈苦笑,自古帝王心思最难测,只是灌酒还算是好的了。 最冤枉是方泓墨了,莫名被灌酒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屏退小厮,从霜过去关上房门。她走回床旁,略带羞涩地叫了声:「相公……」这一声叫完,脸就红了几分。 方泓墨却一动不动。 「泓墨?泓墨……」她又试着叫了几声,他仍是没有反应,想是又睡过去了。 赵晗朝从露招招手,她扳着肩,从露扶着脚,两人合力把他翻过身来。见他脸色绯红,额上有细密汗珠,不由担心他饮酒过量伤身,急忙低声吩咐从露去取早就备好的醒酒汤来,一面替他解下腰间玉带,将衣袍宽解。 从霜绞了块热帕子递来,她接过帕子叠成方块,轻轻在他脸上擦拭,眼光便自然地落在他脸上。 他额头光洁,眉毛笔直浓密,大概是现在不舒服的缘故,眉头微锁,紧闭的双眸下,两道好看的睫毛又密又长,微微卷翘,因着酒气滋润,双唇显得比平时更为红润鲜明。 这么近这么细地瞧他还是头一次,赵晗不由害臊地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男人了,羞涩中带着一丝喜悦,细细地替他把汗珠都擦去了,再换块温热干净的帕子重新替他擦脸。 从露端来了醒酒汤。赵晗轻推他肩膀,温言劝道:「泓墨,先起来喝碗醒酒汤吧,莫要早上起来头疼了。」 方泓墨眉头皱了皱,却只翻了个身,面朝里睡了。 第三十五章 赵晗没应付过这种情景,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定神略微想了想后低声吩咐:「你们先下去吧,醒酒汤温在炉子上备用。」若是他半夜醒了,随时可以喝。 从露从霜退出房间。 赵晗自己对镜卸了妆容,放下满头乌发,慢慢梳通了,挽了个松松的发髻,缓步走到床边,看了看床上背对自己的人,极低地叹了口气,合衣躺在他身边。 方泓墨背对赵晗,听见那声叹息,又察觉到她躺了上来,双眸便睁开了,只是眸子里乌沉沉的没什么光彩。 酒是早先就醒了,思绪却混乱得比酒醉更甚。 三天前得知父亲逝世的消息后,他便立即出发,连夜赶回淮京城,半道上却遇劫匪,本可花钱消灾,对方收了银钱后却狰狞一笑,明晃晃的刀光一闪即逝,胸腹剧痛难当,眼前昏黑一片,只听见方元的惊呼声渐弱…… 再醒来,却是在宾客满座的喜宴上了!疑似幻梦却是真,自己竟回到了新婚当日? 他无法再面对一众亲友,借口酒醉头痛离开喜宴,在后院里找了个清净处,拉着小厮方元,本想问个清楚,但问下来的结果更让他混乱,他的新婚妻子竟是弟妇赵晗而非赵采嫣,娶了赵采嫣的却是泓砚。 若说过去的两年全是虚幻梦境,利刃入腹的痛楚尤为真切,兄弟阋墙时的争吵恍如昨日,父母亲痛心地训斥言犹在耳,哪里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 可是若说前事是真,他又是怎么回到新婚当日的?且如今事态,根本与他记忆中发生过的事背道而驰! 方泓墨想得头痛欲裂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另一名小厮急匆匆找了过来:「少爷,老爷夫人到处找你呢。侯爷一家要回去了。」 方泓墨沉着脸道:「就说我醉得不省人事了,无法相送。」 小厮不敢多言,匆匆离开去回报。 身边的方元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少爷,夜深了,既然那边喜宴也结束了,少夫人一定等得心焦了。」 方泓墨却仍在原地沉默地坐了许久。 方元虽然觉得少爷今日言行很奇怪,却也只敢在心里悄悄疑惑,少爷之前不是很高兴这桩婚事的么?怎么突然就变得毫不在意新娶的夫人了呢? 「扶我回去。」夜色中终于响起方泓墨冷淡的声音。 「是,少爷。」方元答应着。 方泓墨将胳膊搭在方元肩上,快到朝岚居时,脚步变得踉跄,大半体重都压在方元身上。方元只道少爷酒劲儿又上了头,用力扶持着将他送回新房外。少夫人问他怎么回事时,他也只说了太子殿下灌酒之事。 天还未亮的时候,赵晗醒了过来,一睁眼发现身边是空荡荡的,一扬手瞧见大红的衣袖,原来自己身上还穿着喜服,立时回想起昨夜的事,心中涩涩的也不知什么滋味。 她转头瞧见窗前站着的那道人影,在窗口暗淡朦胧的光线中,就像一道孤寂的剪影,不由一愣:「你醒了?」边说边从床上坐起,「可有什么宿醉不舒服的地方吗?」 她心中隐隐含着期待,他可会解释昨晚之事? 然而方泓墨望着窗外,并未回头,亦无回答。 赵晗下了床,赤足伸进绣鞋里,只觉薄薄的鞋底触脚冰凉。她点亮红烛,缓步走到他身侧,凝视着他如刀削般挺俊的侧脸线条,他却如石头雕成的一般不为所动。 昨日拜堂时他还冲着她笑,到了今日,他竟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了。 她思来想去,没发觉自己有做错过什么,难道是因为太子灌他酒,让他误会了什么吗?又或是救方萱的事情在酒席间被拆穿了,他生气自己没有早说破吗?可万一要不是,她贸贸然解释起来,岂不是更横生事端? 思忖成熟后她说道:「泓墨,你我已是夫妻,除却父母兄弟,是这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人,本该夫妻同心,共同进退,你若是对我有何不满,自可坦然相告,若是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要先要知道了才能改啊。」 方泓墨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弟妹是这样能言善辩的女子吗?记得她向来沉默寡言,虽说接触只浮于表面,毕竟同住在一个大宅里,经常能在母亲处遇到她,能看出她生性十分内向沉静。 赵晗却为之一怔,他看她的这一眼,并非生气怨怪,竟然就如从来都未认识过她一般。 「泓墨?你到底为何事所扰?」 方泓墨自己都不知道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又要怎么和她解释?明明是自己弟妇的女子,却成了妻子,要他怎么对待她? 他只能沉默以对,转身离开窗前,脱下喜袍,换上件深青色暗纹长袍,叫丫鬟进来伺候梳洗。 从露低眉垂首地进来的时候,偷偷瞄了眼仍穿着大红喜袍站在房间中央的赵晗,鲜红的衣裳衬得她脸庞雪白,彷如面无血色。 将近五更时分,要去给公婆敬茶了。 赵晗用热水洗了脸,换一身衣裳,出房间见方泓墨坐在外间厅里。他见她出来,便站了起来。两人默默无语地出了朝岚居的门,他比她稍稍快了那么半步。 从露吩咐婆子赶紧把一个朱漆描金的大箱子抬出去跟上,里面都是给婆家人准备的女红与礼物。 走到半道上赵晗听见有人叫:「大哥大嫂。」回头见方泓砚与采嫣并肩而来,两人容光焕发,神情亲昵,脸带笑意。她便站住脚,等着他们走近。 「大哥大嫂早安。」赵采嫣站定后,浅笑着向方泓墨与赵晗行礼,身体侧转一个微妙的角度,偏向方泓墨的那一侧。 方泓墨本来冷淡的脸色显出几分沉郁。赵晗看出采嫣的小动作却懒得点破,礼貌地微笑着向他们点点头:「二弟、弟妹。」 赵采嫣瞧见方泓墨竟与赵晗一起走,不由暗暗愤懑,怎么轮到赵晗的时候,方泓墨就不会抛下她自说自话地走了呢?居然大清早地陪她过来一起敬茶? 方泓砚见采嫣的脸色不太自然,只道她叫惯了赵晗妹妹,如今却要尊她为长嫂,有些不习惯,便牵起她的手以示安慰。 采嫣含羞对他笑了笑,将手抽回去了,悄声嗔道:「大哥大嫂都在呢……」说着话又快速地瞥了赵晗与方泓墨一眼。 赵晗只做没看见他俩秀恩爱,淡淡说了声:「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方泓墨衣袖下的手不由攥紧成拳,听见赵晗那句走吧,才骤然松了双拳,转身大步而行。 赵晗没想到他突然走得那么快,只能加快步子跟上他,但到底步子比他小许多,没几步已经被他落在身后。她追赶他追得匆忙,没顾到地上一块青砖有些凸起,脚尖绊到青砖,低低惊呼一声就往前踉跄摔倒。 方泓墨听见那声惊呼,本能回身,伸臂接住了她。 赵晗扑在他怀里,鼻间闻到一缕干净冷冽的淡香。 此刻情景,恍如旧日重现,只是如今心境却全然不同了,她扶住他双臂站直,低低说了声:「多谢。」 方泓墨微微愣怔,为何他觉得此情此景仿佛经历过呢,她那声「多谢」的语调听起来也似曾相闻。 明明没有发生过的事。 第三十六章 赵晗已经放开他双臂,往前走了。 他收回心神,几步赶上她,只不过这次没走得那么快,放慢了步伐,与她并肩而行。 很快到了四宜居外,赵晗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情绪,好教自己笑得自然些。里面都是以后要长久相处的长辈亲戚,此时就算情绪再差也不能流露出来,别人如何能体会你的心情之差是为何原因,只能看到你摆脸色罢了。 进入正堂候了一会儿,方永康和夫人韩氏进来了。 赵晗赵采嫣急忙行礼问安。 方泓墨瞧见母亲进来时手里竟然牵着方萱,不由吃了一惊,他这六妹不是在他婚前已经早夭了吗?不禁惊喜地唤了声:「六妹……?」 方萱瞧见他,一边笑一边稚气地叫了声:「大哥。」接着就撒开韩氏的手,朝着他跑过来。 方泓墨只觉这是自昨日以来发生的所有异常诡秘之事中,唯一让人感到欣慰和欢喜的事了,他的小妹妹竟然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快步上前,伸出双臂去迎她,方萱却从他身边跑过,径直扑进了他身侧女子的怀抱:「姐姐!」 方泓墨意外至极,回头仔细看了眼赵晗,她不是才刚进门吗,什么时候六妹与她这么亲近了? 赵晗亲亲热热地抱起方萱,笑着道:「好几个月没抱过你了,可又重了呢。」 韩氏不由笑嗔:「萱姐儿,这时候该改口叫嫂嫂不能叫姐姐啦。」 赵晗看着方萱,粉嫩水灵的小脸,那对乌溜溜的大眼睛眯了一半,朝着自己甜甜地笑,心情好转不少,转向韩氏道:「萱姐儿年纪小,一时改不了口也不妨事的,瞧着她又长高了一些,不知儿媳替她做的鞋会不会小了呢。」 「她虽长了些个子,鞋的大小倒是没变多少。」韩氏说着又看向另一边,堂上两个儿媳,她不能冷落了另一个,便笑吟吟地转眼看向一旁站着的采嫣。 赵采嫣见婆婆望过来,就微笑着说道:「母亲,儿媳给萱姐儿准备的鞋偏大些,就是备着她再长大些也能穿。」 韩氏含笑点头:「你是个心灵手巧的,泓砚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心底却有点瞧不上她故意和赵晗别苗头的举动,赵晗刚说了怕鞋不够大,她就来句准备了稍大的鞋,是怕她年纪大了眼拙,看不出来哪个更贤惠手巧么?只是一个小小细节,已见高下。 这么说了一会儿话,方家其他人都陆续到齐了。方永康与韩氏坐上主位,便有丫鬟端上一个雕漆牡丹花盘,里头摆着两盏汝窑青瓷茶碗。 长媳先行,赵晗上前端了一盏,屈膝跪下,将茶碗举过头顶:「请父亲用茶。」 方永康接过茶碗,望着跪在下首的赵晗颇为感慨。泓墨太过不肖,昨晚竟醉得连亲家也不相送。韩氏为他亲事操碎了心,才终于找了这么个儿媳,虽是庶女出身,毕竟是侯府出来的,瞧着言行举止倒是沉稳妥当,只望泓墨成婚后能就此收心,变得懂事些罢。 他掀开茶碗盖,象征性地喝了一口,将茶碗放到一边:「起来吧。」身后丫鬟用托盘奉上一只雕花木盒。 「谢父亲。」赵晗双手接过公公的改口礼,再交予从霜。从露则快手快脚地从箱子里取出一双绣云纹乌缎软靴与一座碧玉雕成的金蟾摆件。 金蟾三足,背负北斗七星,嘴衔两串铜钱,头顶太极两仪,乃是预示招财进宝的风水法器。方永康瞧着这座金蟾果然欢喜,连连点头,命人先收起来,稍后就找合适地方摆起来。 赵晗又敬茶给韩氏:「母亲请用茶。」 韩氏早就相看过这个儿媳,本就是中意了才会娶回家门的,便喜欢地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给了她一对绞丝金镯,一匹红缎。 从露从箱中取了一只绣玉兰花枕头,并一对翡翠玉镯送给方夫人。这一对翡翠玉镯乃是双色的,翡色为红,翠色为绿,中间有通透玉白过渡,艳而不俗,方夫人高兴地收下了。 接着是赵采嫣过来敬茶,方永康对这个儿媳是更得意些,侯门嫡女的风范果然是不一样的,端茶的手势,走过来时的步数,跪下的姿势,敬茶的高度,无一不完美,可看出极为良好的教养。 笑容满面地接过茶碗,方永康喝了一口就放在一旁,同样给了她一个雕花木盒。韩氏喝过采嫣敬的茶,亦给她与赵晗一模一样的金镯与红缎。 赵晗给方家诸人准备的见面礼物除了鞋、枕之外,给方老太爷与方老太太的是一对深山老参,给方二爷方永德的,是上好的洒金宣纸与侯笔,给方二夫人是一对白玉凤钗。 方永德接过侯笔,瞧见两支笔的笔杆上面都刻着个魁字,填了金漆,不由笑容满面,只因制笔大师汪文魁亲手所制的笔才能刻上这个字,虽不能称之为千金难求,市面上也是不易见到的,想不到赵晗竟送了对好笔给他。 给方泓砚的则是一块整料白玉雕成的算盘把玩件,上面的算珠能在杆上滑动,真要当算盘打也是行的。 给方娴的是两盒绣绮堂最新出的胭脂。方娴瞧着盒子上的贴画,工笔精描着两朵洁白无瑕的栀子花,正是这个月在名门淑女间刚流行起来的香型,她本想这个月拿到月钱后就让丫鬟去买一盒的呢。 给方萱的是两只赵晗自己做的兔娃娃,给泓睿的是六本书,给两岁的泓安则是一顶虎头帽一对儿虎头鞋…… 方家众人都高高兴兴地收下了赵晗的礼物,做长辈的并给她红包作见面礼。 只有方泓睿颇为不满,只有他得到的是书,其他人的礼物都比他称心得多。他不由想起当初,伯母请这堂嫂来看戏,她却丢了个杯子砸中自己脑袋,心里对她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赵采嫣的绣工精湛,花式也选得高雅,亲手做的鞋子手帕荷包得到方家诸人一致称赞。她给方家诸人的见面礼,男子统一是镶金玉枕加一柄玉如意,女子统一是金镯玉镯各一对,比起赵晗的礼物投其所好,各具心意来,稍落下乘,不过却是贵重得多了。 赵晗与采嫣敬茶的时候,方泓墨一直在默默沉思,眼前的一切都迥异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段人生,如果说那是前世,难道今生他将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了吗? 然而前事仍然鲜明,对他来说,那都只是刚发生没多久的事,刻骨的憎恨在心中翻腾不息,他苦苦压抑,才忍耐到现在。 敬茶完毕,众人笑着互相告辞散去。 方泓墨与赵晗走到外面,方泓砚也与采嫣一同出来了。 方泓砚亲昵地喊了声:「采嫣……」 方泓墨阴沉着脸回头,突然就挥拳打了过去,正中泓砚的左眼下面。泓砚猝不及防,挡也没挡就被重重击倒。 采嫣失声尖叫起来:「泓砚!」却见方泓墨冷冰冰盯了她一眼,她悚然惊颤,立即闭了嘴不敢再叫,他这种眼神她以前好似见过…… 赵晗见此突变,吃惊地望向方泓墨,他从昨夜起就不正常了,今天竟还打了自己亲弟,方泓砚根本没招惹过他呀? 方家众人都没有走远,听见采嫣的尖叫声,都回过来看是怎么回事。 第三十七章 韩氏匆匆赶出来,瞧见泓砚倒在正堂门外,不禁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查看泓砚的情况,一面急切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方泓砚晕头转向地被母亲与采嫣从地上扶起来,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只能撑坐地上,捂着脸愤愤望向方泓墨:「大哥莫名打我!」 韩氏又是吃了一惊,泓墨与泓砚向来关系不错,方才敬茶时大家伙儿也是和气一片,怎么出门竟打起来了?她皱眉望着自己大儿子:「泓墨,你为何要打泓砚?」 方泓墨只是冷笑,只打他一拳还是轻的了,唯独理由他无法解释。 方永康听到泓砚所诉,又见方泓墨只是冷笑却不说缘由,不由气道:「逆子!好好的大喜日子,为何要平生事端?!」 方泓墨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赵晗略一犹豫,匆匆对方永康与韩氏福了福:「父亲母亲,儿媳去追他。」便追着方泓墨而去。 方永康气得双手发抖,韩氏瞧见了,顾不上泓砚,急忙去扶自己丈夫,一面软语劝慰:「别急啊,泓墨虽然任性了些,却不是无端生事的性子,待我慢慢地问他,把事情缘由弄清楚了再说。」 方泓砚这一拳却真是挨得冤枉,被采嫣与从兰扶着从地上站起来,愤然道:「又有什么缘由了?我好好地在与采嫣说话,何曾招惹过他?采嫣,你来说说看。」 赵采嫣却有着几分心虚,只低头点了一下,表示赞同。 赵晗追着方泓墨背影出了四宜居,却哪里追得上他健步如飞,喊了几声他也充耳不闻,她索性停下不追了,停在原地喘匀了气,回头看了眼四宜居,虽说她是完全无辜,但泓墨到底是她丈夫,这种时候她若是回去,应对得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得罪人,还是先回自己院里去吧。 从露找婆子回去拿装礼物的箱子,从霜先陪着她回去。 朝岚居里样样物品都是新的,到处都绑着红绸,可就她一个人回到屋里,看着反倒显出几分讽刺意味来。 「小姐……」从霜怯怯地开了口,她与从露夜里就歇在隔壁,哪里会不知昨夜发生的事,看着自家小姐这般受冷落就觉得心疼,可涉及新姑爷,她们也无从劝慰。 赵晗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了她的话头:「去打些热水来,我洗个澡。」 从霜应了,赶紧去吩咐婆子打水来。 赵晗夜里睡得不好,起得又早,这会儿洗完热水澡便有些困乏,自去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已过未时,她睡饱了养足精神,心情纾解了些,便思索起方泓墨的异状来。因她自己是穿越来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莫非方泓墨这会儿也不是原来的人了,可这完全不能解释他种种异样举动,穿越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尽量依从原主本来的行动方式,并尽可能地低调,哪有他这样乱发脾气又突然动手打人的? 她只觉自己是想太多了,穿越哪里是那么寻常的事,居然还发生在同一对夫妻身上也太不可思议了,何况泓墨也没有死,更不可能被陌生人穿越上身了。 如今唯一能肯定的是泓墨与方泓砚之间发生了一些事,他本不是无缘无故就会突然暴起伤人的人。 凭他昨夜的表现,这事还与自己有关? 怎么可能呢?赵晗觉得头疼起来,她真没觉得自己做过能让新婚丈夫如此冷遇的事情啊。泓墨肯定是误会什么了,而且这误会严重到他不肯开口说出来的地步…… 她还不曾想明白,就见周妈妈从外间走进来,瞧她已经醒来正在床上坐着,便朝她走过来:「晗姐儿……」只叫了一声,眼角已经含了泪。 赵晗知她心疼自己,对她弯了弯嘴角,便将头轻轻靠在她软绵绵的怀里,闭上双眼。 此刻这才是她最需要的。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想,放空自己,依靠在最信赖的人怀里,心底知道,只要小小地撒个娇,她就会尽其所能地满足自己一切要求。 外面忽然响起一道柔软甜糯的声音:「妹妹,你醒了吗?」 赵晗低低叹口气,与周妈妈分开,坐直身体,打起精神应道:「我起来了。」 赵采嫣从外面进来,脸带关切之色,眼睛却迅速地在室内扫了一圈,小心翼翼地问:「大哥还没回来?」 赵晗并不答她,只淡淡道:「弟妹是不是忘记改口了?」 赵采嫣愣了一下,又微笑道:「看我,叫你妹妹叫习惯了,竟忘记如今该叫你一声嫂子了,真是积习难改。」 赵晗语有所指地说道:「别说弟妹不习惯,我自己也是十分不习惯的,特别是今天早晨看你向我行礼时,我更不习惯了。」 赵采嫣咬唇,犹豫了一下,终究是向她行了个礼。 赵晗笑了笑:「看来我俩都要早日习惯才好。」采嫣跟着笑了一下。 这时,从露端了茶进来,开始替赵晗梳头。 赵采嫣坐在桌旁喝了几口茶,又开口问道:「大哥出去了还没回来?」 赵晗知道她是为了打听早晨泓墨打了泓砚之事来的,却故意讶异地看她一眼:「弟妹找泓墨有事?」 赵采嫣摇头,她看到方泓墨就心惊肉跳的,哪里会找他有事啊:「我是想问问……嫂子知不知道大哥为何要打泓砚?」 赵晗扬起眉:「你不知道?」 采嫣一脸无辜:「我怎会知道?」 赵晗缓缓道:「二弟做了对不起泓墨的事。」 赵采嫣的脸僵了一下:「什么事?」 赵晗不说话,只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赵采嫣不敢再瞧她,低头借着喝茶掩饰不知该说什么话的尴尬,放下茶杯时强作镇定道:「泓砚不可能做什么对不起大哥的事,嫂子若是妄加揣测就不对了。」 赵晗笑了:「你嫁进方家来不过一天,如何会知道二弟有没有可能做出对不起泓墨的事?」 赵采嫣也笑:「嫂子也不过嫁进来一天,如何会知道泓砚做过对不起大哥的事?反倒是大哥莫名打了泓砚一拳,不是大哥更对不起泓砚吗?」 这么绕来绕去说话也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了,赵晗便找个借口送客了:「时候不早了,你我都是初来乍到的,眼前一摊子事呢,还是先把各自的院子打理好吧。」 赵采嫣早就想走,立即起身接道:「嫂子你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走到外面,恰好见一个十五六岁年纪的丫鬟匆匆过来,前世原是她的丫鬟,名叫妙竹的,见着她急忙恭敬地行礼喊了声「二少夫人」,再看院里两个婆子,也都是自己前世见过的面孔。 她不由感慨了一会儿,记起妙竹有个哥哥也在方府里做事的,染上了赌博恶习,后来还闹出事情,被方夫人打断腿后卖出去了。妙竹那时候还跪着求了她半天,求她在方夫人面前说好话,放过她哥哥的。可那时她因为泓墨的关系,和公婆的关系也疏淡得很,更不可能去替一个犯了事的家丁出头了…… 妙竹走到房间外,见着从霜便笑吟吟地喊了声霜儿姐。从霜脸嫩,见这丫鬟比自己看着还大一两岁,却叫自己霜儿姐,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怎么好意思呢,姐姐直接叫我从霜就行啦。」 第三十八章 「霜儿姐,我是来问问少夫人什么时候用午饭,先前少夫人睡着我就没敢来打扰,厨房里先做了几样小菜,有麻油鸡、熘蟹黄儿、炝三丝、白汁圆菜,还有杏仁藕粉,就不知道合不合适少夫人口味,若是不合适,霜儿姐你可要告诉我。」妙竹却一口一个霜儿姐叫得极为自然。 从霜也拿她没法子了,便道:「我进去问问少夫人是否要用饭。」 赵晗睡了大半天,只是心里有事接着又遇到采嫣过来,才没想起吃饭这件事,经此提醒,倒也真觉得饿了。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后,她让从霜把院里服侍的人都叫过来,她好认一认。 她带过来陪嫁的丫鬟只从露从霜两个,原来她独自一个人住着一进的小院子倒也够用,如今这朝岚居前后三进,各有厢房耳房,还需人伺候方泓墨,自然就不够用了。 方泓墨婚前住在闻樨轩,成婚后才搬到朝岚居,除了原来的人,韩氏又加了几个人手。 赵晗听从露说人都到齐了,便走出房门,就见院里站了足有二十多人,站在前面两排的丫鬟共计六名,中间是几名中年妇人,看打扮是厨房里的,站在最后是十来个粗使婆子。 她细细瞧了瞧这几个丫鬟,前面两个看衣着便是大丫鬟,长得端正清秀,问下来她俩分别叫心香与妙竹。另四个三等的丫鬟,相貌平庸,看着倒是老实本分。 赵晗便一个个问过去,叫什么名字,之前在哪里做事,现在负责做什么,平时擅长什么,把名字与脸对上一一记住了。 现今的人员安排没什么毛病,她便也不改了。 赵晗回到房间不久,韩氏过来了。 她心知婆婆过来是要相谈泓墨的事,先请韩氏坐下后,自己陪坐在下首,给韩氏沏了一杯茶。 韩氏先问赵晗可还适应,新来的丫鬟是否称心。 赵晗自然说婆婆安排得极为恰当,自己很称心。 韩氏叹口气道:「泓墨昨晚喝得醉了,连亲家走时都没送,你别往心里去。」 赵晗摇头:「儿媳听说昨晚是太子殿下拉着泓墨喝酒,他也是无奈,儿媳自然不会往心里去。」 「你不怪他就好。」韩氏点点头,「也望你回门时与亲家好好解释,泓墨礼数上是缺了,却是无心之过。」 「自当为夫君分忧。」赵晗答应着,眼神却有些黯然。 韩氏看着她这样,只觉心疼。泓墨昨夜岂止是没有去送亲家,就连夫妻伦敦之礼都未行,今早收拾床铺的丫鬟未见元红,昨夜他们房里也没要过水。泓墨一早又弄出那番事,到现在都人影全无。 知子莫若母,赵晗又是个懂事理的,她不用想都知道缘由多半都出在自己儿子身上,偏偏又想不通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知早晨泓墨为何会打泓砚?」 赵晗茫然摇头,她一样莫名其妙。 韩氏突然问道:「晗姐儿,你今早喊我母亲,可是真心?」 赵晗微愣,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却听韩氏道:「晗姐儿,你嫁到我们方家就是方家的自己人了,我接了那碗茶答应你后,就是真把你当我自己女儿来看待的。只望你也真心把我当母亲,有任何委屈都别藏着掖着,尽管告诉母亲,自有母亲为你做主。若是那不肖子亏待了你,我一定不饶他!」 韩氏自己亦是从新媳妇过来的,如何会不懂她的委屈,可偏偏这孩子倔强得很,轻易不肯显出软弱的一面,看着她这般模样,韩氏越发心疼了。 赵晗本来心中也难过,只强抑着没表现出来而已,听见婆婆这几句掏心窝的暖心话,顿时眼圈也红了,颤着声音喊了声:「母亲。」昨夜的事婆婆都知道了,才会这样安慰她吧。 「儿媳真的不懂他是为什么……」 韩氏点点头,将她的手拉过去紧紧握住:「等那不肖子回来了,我一定好好教训教训他!」 韩氏虽说了要好好教训一下方泓墨,他却迟迟未归,根本没给韩氏这个机会。 入夜,赵晗到了平时该睡觉的时辰便洗洗睡了,只不过心中有气,毕竟难以入眠,翻覆了许久才沉沉睡着。 早晨醒来,身边照例是空荡荡的。这一夜方泓墨根本没有回家。 这第三天,恰是回门的日子,方泓墨却仍不归家,可把方永康气坏了,命人去他常去玩乐的几处地方抓人,找了小半天却找不到人。 为了等泓墨回来一道去回门,方泓砚与采嫣也不便先去赵家,虽然做好了一切准备,却只得干坐着等。 眼看已是巳时过半,赵家设了回门宴却久久不见新人到来,等得心焦,派人来询问怎么回事。韩氏只能尽量拖延,说是车马出了问题,还没准备好,稍等一会儿就赶去云云。 方泓砚脸上还带着昨日被方泓墨打出的青肿,赵采嫣只好替他在青肿处敷些粉,看上去略微好些,可看着仍然颇为可笑。 今日就要去回门了,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岳丈一家解释这青肿呢!现在却还要干等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方泓墨,更让他觉得恼恨异常:「大哥一个人混账无礼,要我们也一起陪着失礼吗?我和采嫣应该先去岳丈家才是。难不成大哥一天不回来,我和采嫣就一天不能回门了吗?若真是这样,不是只有更失礼吗?」 赵采嫣也是这般想的,只不过不能由她说出口罢了,如今泓砚全替她说了,真是深得她心。 自从得知方泓墨昨天一夜未归后,她就觉得快意之极,老天终于也让赵晗尝到她尝过的滋味了,看她还能这么得意下去么!而且今天回门的大日子,居然丈夫失踪,她要是这样回去就成了邻里间的笑柄,实在是丢脸之极! 方永康听完泓砚所说更为恼火,拍案道:「最晚等到午时,再找不到这逆子就不等了!」 赵晗面无表情地端坐在堂上,垂眸一言不发。 韩氏满脸忧虑地看看她,又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漏壶里的水位一点点低下去,离午时不过半刻钟了。 方泓砚便站起身,对采嫣道:「走吧,便是现在走出去,真乘上车也要午时了。」采嫣稍许挪了一下,犹豫地看了眼公公婆婆,却并未起身。 韩氏皱眉嗔道:「泓砚,你父亲说等到午时的,你就连这半刻钟都等不及吗?」 方泓砚不满道:「就算等了这半刻钟,大哥就会回来吗?都怪大哥我和采嫣回门才这么迟,岳丈家要责怪还不是连我们一起责怪?」 却见门口光线一暗,有个人迈步进来了。堂上众人视线都投向门口,回来的正是失去踪迹一天一夜的方泓墨。 赵采嫣瞧见方泓墨竟在此时回来了,满脸顿生难掩的失望,他还真是及时! 方永康见到他就冷喝道:「逆子!还知道回来?你索性就别回来了,反正也没把这里当你家!」 韩氏急忙劝道:「人都回来了就少说几句吧,时辰已经不早了,你们赶紧出发吧。」后面那句却是转头对泓砚他们说的。 方泓砚愤愤地跺脚道:「母亲,偏心也没有你这样的!」 韩氏愕然地张口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九章 赵采嫣听见这话赶紧嗔怪道:「泓砚,母亲是为我们着急,为了我们好才这么说的,大哥已经回来晚了,再要多说不是拖得更晚?」 这话明着是替婆婆说话,却又把方泓墨指摘了一遍。 方泓墨脸色冷漠地走进来,对他们所争所言都是置若罔闻,只径直走到赵晗面前,对她道:「走吧。」 赵晗心里有气,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打前走出正堂,一路上快步而行。方泓墨静默无语地在她后面几步走着。 走出角门,外面的车是一早就备好的,车夫坐在车座上等到现在,都打起瞌睡来了。候着的小厮们聚作一堆说着话,见主人出来了,赶紧收声站直了候命。 赵晗走到车旁,回头瞥了一眼,方泓墨站得离她足有十步之遥,她自嘲一笑,也不用指望让他扶上车了,便让从露扶着上了车。方泓墨随后上来,坐在她对面,从露从霜也跟着上车坐好。 赵晗不愿与他视线接触,便垂下双眸盯着他衣袍看,他穿得还是昨日那件深青色暗纹长袍,并未更衣,她眼尖地发现他衣袍的下摆上有许多细细的折痕,袍角沾着一片草叶与芦花,鞋底也有泥痕,不由疑惑,他这一天一夜是去哪儿了? 尽管快马加鞭,马车驶得都快要飞起来了,但等他们抵达赵府时,已经午时过半了。 匆匆下车,赵晗与赵采嫣前面领路,方泓墨与方泓砚紧跟在她俩后面。四人步进正堂时,就见坐在堂上的赵成忠与赵振翼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而已。 回门是件大事,赵家摆了几十桌的酒席,宴席上不光庆远侯家里人,还请了远亲近邻好朋友来同庆,有些亲戚住得远,婚礼结束后便暂住侯府,就是等着参加今日的回门宴。 这许多人都因为新人迟迟不来,只能干等着开席,实在是把赵成忠与赵振翼气坏了,却因这喜庆之日不好随意发怒,强忍至现在。 方老夫人也十分不满地皱眉望着他们。就连一向和蔼的赵振羽夫妇脸上也没有笑容。 只李氏虽亦有不满,看见采嫣与方泓砚先后进来,还是朝他们微笑了一下。 方泓砚急急忙忙地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愧疚道:「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小婿与采嫣来迟了,实在有不得已的缘由,万望父亲母亲不要往心里去。」 方泓墨也一同行礼:「望父亲母亲见谅。」只是他表情淡淡,语调也冷,听着无甚诚意。 赵家人不由都皱眉望着他,前日夜里婚礼结束后,他们走时也只见方泓砚热情相送,并说了许多感激他们同意把采嫣下嫁于他,以后一定会善待采嫣之类的热络话。唯独这方家长子人影全无,问起来说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天下哪有自己大喜之日喝得烂醉的新郎官?实在是有点不像话! 那倒也罢了,今天回门迟了这么久才来,还是这般冷冰冰的拉着脸,倒像是赵家人对不起他了?方泓砚没有明说理由,只隐晦地说有不得已的缘由,再看他脸上还带着青肿,莫非皆是和方泓墨有关? 李瑞婉望向赵采嫣的眼神带着询问的意思。采嫣不动声色地看了方泓墨的方向一眼,她便恍然了,心道还好采嫣嫁得是泓砚,看这女婿多懂人情道理啊。 堂上气氛一时有点僵,方泓墨却仿若不觉,挥挥手,后面跟着的几个小厮七手八脚地把回门礼献上。 方泓砚也急忙命人将准备好的回门礼献上,笑道:「这是小婿的一点心意,虽然不算丰厚,还请父亲母亲笑纳。」 赵晗这会儿真是一肚子的火气加满心的无奈,这纨绔还真是不会做人,他倒是知道今天回门,总算是陪着她过来了,可在这种场合说几句客套话会死吗?以前遇到过他几次都觉得他彬彬有礼的,难道全是她的幻觉吗? 或者是他仍为着一个莫名的缘由与她置气?那你来干嘛来了! 毕竟礼多人不怪,两兄弟的回门礼全拿进来后,在正堂中央放了一大堆,都堆到坐着的人脚边了,说不丰厚实在是太谦虚,赵家人虽然还是觉得方泓墨不像话,脸色总算是缓和多了。 「好啦好啦,说了半天话了,都饿了吧?赶紧入席吧。」李瑞婉怕采嫣尴尬,笑嘻嘻地便把这迟到一事带过去了。 入席后,方泓墨与方泓砚一起站起来,向岳父岳母祝酒表示感激。毕竟是大喜的日子,赵振翼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的面,哪里会和做小辈的斤斤计较,便与李氏一起笑着回应,说了些祝福小夫妻日后生活甜美期望早生贵子的话。 赵家做长辈的又给了新女婿红包,杯晃交错间,气氛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然而赵振翼见酒席上方泓墨与赵晗虽各自脸带微笑,却始终没看过对方一眼,心底渐渐生出忧虑,便找借口离席,又把赵晗悄悄叫出去,问她道:「晗儿,你与泓墨相处如何?」 赵晗只道:「不错。」如今事况不明,她若是说出实情,于解决问题无益,反而扩大矛盾,何况她与泓墨已经成婚,夫妻本是一体两面,说白了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岂有一人独善之理,便暂时瞒下不提。 赵振翼哪里会信,不由皱眉:「那你们今日缘何迟到?难道不是泓墨与你置气的关系?」 赵晗一脸郝然道:「今日是我贪睡,起床迟了,才来得晚了,父亲别怪泓墨。」 赵振翼不免讶异,心想晗姐儿以前从来不贪睡啊,更何况又是要回门的大日子,这可不像她往日作为,忽然间想到她与泓墨新婚,少年夫妻难免热情如火,那事儿多了也是颇为累人的。 他自以为了然缘由,顿时忧虑全扫,满脸笑容地望着赵晗。 赵晗被他这包含深意的笑容看得莫名其妙,想起婆婆的交待便又道:「泓墨只是性子比较冷淡,不太通人情世故,为人心地是好的,还请父亲不要介怀他今日表现。婚礼那日,泓墨是陪着太子殿下喝酒,不得不醉,亦非他的过错。」 为父母者最担心的是子女的幸福。赵振翼疑虑消除,又认为他们俩感情亲密,夫妻和谐,心中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哪里还会抓着些许细节小错不放:「做长辈的哪里会和小辈斤斤计较,你与泓墨能好好相处就是为父最大的心愿。记住,对丈夫敬谨服侍,对公婆善事孝敬,与叔妹相处要识大体明大义,凡事谦顺才能使夫妻长久和睦。」 赵晗答应了。 「但是,凡事不分是非,过分恭顺也不可。」赵振翼话锋一转,「若你并无过错,泓墨却亏待于你,你就写信回来告知为父,为父自当为你做主。」 「是,女儿记得。」赵晗心生感动,点头答应。 父女两人立在廊下小声说话,离他们不远处有道月亮门,方泓墨便立在门后,把父女两人的对话都听在耳里。 之前他瞧见赵晗悄悄离席,不由心中一动,便也找了借口离开,悄悄跟上,不想却听见了这番对话。 只因她是赵采嫣的妹妹,就对她也生了防备,没想到她却反而帮自己说话,相形之下却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第四十章 方泓墨自嘲一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这一日回到方府已经入夜,八月底的天气凉意斐然,秋意却正浓,庭院里的桂花落得满地都是,空气中尽是甜丝丝的香气。 方泓砚与采嫣走在前头,小声说话,不时嬉笑着。 方泓墨与赵晗走在后面,两人都是默默无言心事重重。 赵采嫣忽地回头:「大哥大嫂,环翠亭旁那株昙花结了花苞,泓砚与我要去看花,你们去不去?」 赵晗此时哪有什么心情看花,只道:「不去了,我累了。」 方泓墨仍是无言。 在岔道口分道而行,只听渐行渐远的方泓砚小声叮嘱采嫣的声音:「夜里凉了,小心受寒,先回去加件衣裳再去看花不迟……」 回到朝岚居,从霜从露打了热水来给他们梳洗。 赵晗洗净了脸,让从露把头发重新梳个简单的发髻,回头见方泓墨也梳洗完了,便眼神示意从霜从露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时发出「咯」的一声轻响,房间中便恢复了寂静。 有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泓墨。」终于还是赵晗先开了口,「我不知你在烦恼什么,也不知你为何不能告诉我,若是你真的不愿说,我从今晚之后不会再多问一句。」 「可你我终究已是夫妻,若是还想以后好好过日子的,就不能像昨日与今日那般了。」 赵晗停了一会儿,望着方泓墨,暖黄色的烛火映在他脸上,他仍是一脸淡漠,视线凝视某处,她便继续说下去了:「昨日你一夜未归,你父母亲可有多担心?我又有多担心?为人子当以孝道为重,为人夫当尽责顾家。今日回门时,你知你父母有多忧心?你又知我等你你却迟迟不来时,我内心是如何煎熬?」 她越说越气:「今天回门这么大的日子,你即使对我有什么不满,就不能关起门来好好说,非要在那种场合下给我难堪?你但凡是能有一点点为他人着想,便不该做出这些举动!」 方泓墨挑眉转眸,怔怔地望着她,眸中神色古怪。 他又流露出那种眼神了……赵晗不由顿了一顿,登时思路就断了,愣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昨日你打了泓砚后,到底去……」 他面色沉了一沉:「你叫他什么?」 赵晗一怔,改口道:「你打了二弟后……」 方泓墨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她身后的桌沿,俯身盯着她,脸色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地说道:「别!再!提!他!」 他这种反应完全出乎赵晗意料,她不由皱眉,他到底发什么神经,方泓砚昨日已经被他打了重重一拳,他还不解气?今日方泓砚在赵府不也一样与他和和气气说话吗?他却恨亲弟弟恨到不能听人提起他名字? 「到底为什么……」赵晗话说了一半,眼前光线一暗,已被方泓墨吻住了嘴唇,后半句话便只能咽在肚里。 他的唇炙热发烫,死死地压住她的,本来扶着她身侧桌沿的双手移到她背后,紧紧环住她,将她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他的双眸近在咫尺,那对子夜一般漆黑的瞳孔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把赵晗瞧得的心怦怦狂跳,几乎要失去理智,全身也跟着发热,只是她觉得事情发展不太对,她虽也曾期待他如此待她,却不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她试着推开他,可他的力气却比她更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一臂环腰,一手托着她后脑,只顾在她唇上贪婪肆虐。 她又试图扭头,他低沉地说了句:「别动。」同时用手扣紧了她后脑,双唇一分,竟咬住了她的嘴唇。 赵晗不敢再扭头,只徒劳地用双手推着他胸膛,却不能推开他分毫距离。 他的嘴唇柔软而微微湿润,用牙轻咬着她的唇辗转压迫,忽而又改唇瓣吮吸。 她挣扎得没了力,终于放弃抵抗,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他身上,恍惚间被他抱到床上。 方泓墨俯身压在她身上,低头继续吻她,舌头抵开她的唇缝,探入进去,纠缠着她的舌尖不停不休,一面解开衣带,将手伸了进去…… 赵晗只觉他的掌心也同他的唇一样的火热,顿时羞得满脸红霞,再也忍不下去,她右臂被他死死压在身下动弹不得,便将左手挣脱出来,用尽全力挥掌给了他一记耳光,再奋力推他肩膀。 羞愤之下她几乎用尽全力,可也完全没想到他一推就倒,闭着双眼往她身侧歪倒。 赵晗用力把他从身上推开,从床上撑坐起来,心还在胸口怦怦直跳,她定了定神,低头将衣衫整理好,再看方泓墨,却见他仍是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竟是已经昏昏失去意识了! 再细看他脸色,见他脸色红润得就像喝醉酒一般,但却一丝汗都没有,她觉着异样,伸手按在他额头,果然火烫火烫的,就连脸颊、脖颈等处也都是滚烫的,原来是发高烧了。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赵晗气极了他胡来,真是不想管他,可看他体温这么高,怕是真病得厉害,不管又不行。 她扬声喊从露从霜进来,转眼看到床上歪着侧躺的方泓墨,心里到底还是有气,又在他胯上用力蹬了一脚,把他蹬得翻身躺平过去才下床。 两丫鬟进来时瞧见她衣裳不整、鬓发凌乱,立即互相对视一眼,脸上笑容促狭。 赵晗板起脸神情严肃地吩咐道:「泓墨发高烧了,赶紧找大夫过来看看,先去打盆凉水来,让妙竹去准备冰块,速度要快!」这时节厨房都不用冰了,又是大晚上,只能去库房要冰了。 两个丫头立时紧张起来,收了嬉笑表情,各自按着她的吩咐去做。 赵晗也顾不得自己披头散发的,先将方泓墨外衣敞开,中衣解松露出胸膛,用凉水浸过的帕子叠好放在他额头,又拿另一块帕子替他擦身降温,只觉他四肢也好,胸膛小腹也罢,凡触手所及的肌肤都火热无比,却又都光滑无汗。 她本来生着他的气,可这混账东西偏偏病得这么重,让她无法置之不理,她又不愿把这擦身的活交给丫鬟去做,只能自己亲力亲为。 因为心里有气,所以她擦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用力起来,每一下都恶狠狠的,简直不像擦身,倒像是想把他皮搓下来一层似的。 方泓墨眉头皱了起来,干裂的嘴唇嗫动着,口中喃喃得不知在说些什么。 她俯低头侧耳去听,只听他微弱暗哑的声音念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赵晗听了会儿才听清楚,顿时无语了,这会儿还念词呐,大少爷兴致真好!她正想起身,却又听见他喃喃道:「……你穿这条湖色裙子真是好看……什么时候再穿一次……」 赵晗愣了一愣,他在说谁呢? 「……你在看什么……你喜欢烟花吗……」 赵晗听到烟花就想起绥靖公府那次夜宴,那天公府请来有名的烟花匠人,烟花盛放时的情景令人难忘,那是她第一次瞧见他,那时候她穿的裙子不就是湖色的? 原来……他病得迷迷糊糊地时候,却梦见了她吗? 第四十一章 她嘴角浮起浅笑,目光亦变得柔和起来,替他擦身的手中动作也不由得变轻了许多。 小半个时辰后,大夫赶到了,望闻问切一番后诊断为外邪入侵,气机失调导致的外感发热症,且已经病了有段时间了,没有及时看病休息,所以才发起高热来。 赵晗不由惊讶至极:「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 老大夫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这妻子是怎么当的?丈夫发病至少有一天了,她居然这么晚才发觉。 赵晗根本无视他这饱含谴责的一眼,只请他赶紧开药:「大夫请立即开方子吧,我好叫人买药去。」 送走大夫后她再安排人去买药,这时妙竹领来了冰,赵晗就吩咐她将冰放在盆里,凿下小块后拿厚布包裹扎紧,放在方泓墨额头降温,另外拿凉水继续替他擦身。 忙碌大半夜后,方泓墨的体温才终于没有那么高了,虽然还是昏睡不醒,脸色却是正常多了。 赵晗疲倦地叹了口气,终于能放松下来靠坐一会儿,忽然便想起今日上午他回来时,门外缩头缩脑的小厮,似乎就是新婚之夜送喝得烂醉的方泓墨回来的那个。 她微微眯眼,泓墨的事那小厮一定很清楚。 从露轻轻在门外叫了声:「少夫人,药煎好了。」 「进来吧。」 从露推开门,小心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一面道:「婢子把药凉过一会儿了,现在是温的,正好能喝。」 赵晗回头原准备叫醒方泓墨,却见他缓缓睁开双眸,也许是从露进来的动静让他醒来了。 她轻声问道:「你醒了?正好药煎好了,先喝药吧。」 他望着她,目光带着迷茫,迟疑问道:「我病了?」 赵晗瞪他一眼:「你自己生病了不知道吗?身体不舒服却死撑着,也不知道对我说吗?你可有当我是你妻子吗?」 他抬起一侧肩膀,试图撑坐起来,赵晗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坐在床头,再接过从露递来的药碗,用小勺在腕上滴了两滴试试温度,不冷不烫正好入口,便把碗送到他嘴边:「喝吧。」 方泓墨只闻着碗里升腾而起的药气就皱起了眉,转头让开药碗:「太苦了。」 赵晗不为所动,再把碗往前递了一些,语气坚决地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 他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嘴角弯了弯,将药碗接过去,一口气喝完,喝的时候眉头却是紧锁的,直到喝完了都不曾展开。 「乖。」赵晗哄孩子似的敷衍赞了一句,再拿起托盘上一杯水递给他,「漱漱口。」 方泓墨满嘴都是苦涩药味,伸手接过杯子就立即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本欲吐在碗里,却意外发现水里调了蜂蜜,香甜甘润,口中药味顿时就淡下去许多。他便直接把水咽了下去,接着一口气把整杯水喝完,将杯子递还给她时,嘶哑着嗓子说了声:「多谢……辛苦你了。」 赵晗淡淡道:「这算什么辛苦,你能让我省心些才好。」 方泓墨被她呛了这句,不由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向后靠在床头凝目望着帐顶。 赵晗便让从露收了托盘,又低声叮嘱了她几句,从露退出房间后,她回到床边。 方泓墨已经翻身躺下了,背对着她道:「我好多了,你也睡吧。」 赵晗本就心里有事,睡得惊醒,天际微明时就起来了,叫来妙竹,吩咐她道:「用去油鸡汤熬粥,其他什么都别放,剁些肉糜煸熟了,再把皮蛋切丁,和熟肉糜一起备用。嗯……酱瓜切丁用凉开水洗一洗,拌上少许芝麻油,再一个咸菜洗净后切细,与肉丝一起用油炒一下,蒸个云腿鸡蛋羹,再配点别的爽口小菜,洗些水果。」 「是,少夫人。」妙竹在心里一一记下了,转身匆匆往厨房而去。 赵晗起来没多久,方永康夫妇便来到朝岚居,想是一起床听说方泓墨病了就赶过来看他了。 赵晗到门口相迎见礼,轻声道:「父亲母亲早安,泓墨这会儿睡着呢。大夫说他只是外感发热症,退去高烧后就没什么大碍了。昨夜里他醒过来一次,喝了药,高烧也退下去了,父亲母亲勿要忧心。」 韩氏点点头,瞧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因缺少睡眠略显憔悴的脸色,心里对她颇为愧疚,柔声道:「昨夜里真是辛苦你了,这几天老太爷老夫人那里,你就不用去早晚请安了,我会向老太爷老夫人说明,你要照顾泓墨,分身乏术。」 「多谢母亲体恤。」赵晗是真心实意地感激婆婆,累了大半个晚上,她正想在自己的院里好好休息呢。 韩氏又道:「既然泓墨还没醒,我们就只进去看看他,不吵他。」 方永康夫妇进了屋子,放轻脚步,韩氏走到床边缓缓坐下,脸上略带忧色地看着泓墨,方永康则背着手立在床边,皱眉看着躺在床上的长子,貌似嫌弃,眼神却流露关切。 赵晗立在床脚边静静瞧着他们,她可以看得出方永康尽管对泓墨十分不满,总把逆子挂在嘴边,其实还是真关心这个儿子的,只不过父子之间一个专制,一个不肖,冲突不断,将关系弄得僵了,两人见面不是吹胡子就是瞪眼睛,根本没有机会表达关心而已。 离开前,韩氏拉着赵晗到一边小声问话:「泓墨自小怕苦不爱吃药,以前我都是放了许多糖在药里,又要说许多好话哄着劝着,他才肯勉强喝药。这次他病得突然,我没来得及告诉你药里要多放糖,你让他喝药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吧?」 赵晗愣了一下,她好像没费啥口舌,板着脸一句喝药他就全喝完了啊,还是没放糖的药,看他那表情确实痛苦,大概是真的挺怕苦的。 她不由含笑点头。 既然不用再去请早安,方永康夫妇离开后,赵晗就在自己院里吃了顿舒舒服服的早餐。 皮蛋丁与煸熟的瘦肉糜放在清鸡汤熬的粥里略滚一滚,加少许盐调味,出锅前撒一把新鲜葱花,热气一腾,那个香味啊可真是勾魂夺魄。 妙竹端着早点过来时,笑着对赵晗道:「少夫人,这粥刚出锅时,满厨房的厨娘都闻着这味儿过来了,个个都问婢子这是啥新菜式呢,都说从没见过粥这么做的,可又香的不行。」 赵晗微笑:「这是南方的做法,我府里原来有个厨娘是南方人。」 「哦难怪做法这么特别呢。」妙竹笑吟吟地放下粥碗与几碟小菜。 赵晗闻着这味儿就饿了,她妈妈是潮州人,以前常给她煲各种广式粥喝。可自从穿越过来,她一直吃得是嘉沛居小厨房做的菜,虽然做得精细,菜式口味却几乎都是按照赵振翼与李氏他们的口味做的,这道皮蛋瘦肉粥她可是暗暗想念了好久啦,今天终于有机会吩咐自己院里的小厨房做了解馋。 喝到嘴里第一口的时候,她眼圈都不由得红了起来。这熟悉的味道,触发了埋藏心底许久的乡愁与思念,差点点让她落下泪来。她低头用小勺慢慢喝着,等妙竹拿着托盘走远了,才眨了眨眼睛,把那泛出的泪花收了回去。 第四十二章 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再配上甜中带咸的爽脆酱瓜,鲜美开胃的咸菜肉丝,喝完粥再吃盘水果,完美! 至于那碗云腿鸡蛋羹,就温在锅里留给方泓墨吃吧。 没多久,方泓砚与采嫣也过来探望,赵晗就在外间接待他们,告知他们泓墨还在睡觉,需要多休息养病。 方泓砚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搅大哥休息了。」 赵晗打量着他,心里寻思着他到底做了什么能让泓墨恨成那样,一面道:「多谢二弟、弟妹关心,泓墨醒过来后我会告诉他,你们来看望过他。」 送走方泓砚夫妇后,赵晗回房看了看方泓墨的情况,他仍然睡得很熟,体温也平稳得很。 她让从露留在屋子里伺候着,自己带着从霜出了朝岚居。 从霜在二门外找到方元,对他道:「大少爷醒了,有事找你。」 方元一般不能进二门,不过方泓墨病了,他进去听吩咐却是不打紧的,便赶紧跟着从霜一路进去,快到朝岚居时拐过一道弯,顺着抄手游廊走了没多远,却忽然瞧见大少夫人立在游廊中央,不由便是一愣,赶紧上前行礼问安。 赵晗特意选在这里,只因她要问他的话不想让院里的人听了去,为避嫌,又不能带方元去太过隐秘清净的地方问话。 她让从霜站在远处守着游廊的一头,她则看着另一头向方元问话,这条游廊只通朝岚居,若无事没旁人经过,一旦来人的话,她或从霜也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既能避嫌,又不怕被人听见她问方元的事。 方元难得进内院,站在一边显得颇为拘谨,低眉顺眼地半躬着身子。 从霜走到听不清他们小声说话的距离后,赵晗开口便道:「泓墨前日去江边,吹了那么久的风,你虽是听吩咐做事的,也该适时劝劝他,就算有事烦恼,怎么能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呢?哎……泓墨昨夜高烧全因此而起。」 方元不由一呆:「少夫人,你全知道啦?」 赵晗一听就知自己大部分都猜中了,便继续忽悠方元:「他都告诉我了。」 昨日回门时,她瞧见了方泓墨袍角的芦花,还有他鞋底的泥痕。淮京城里虽有两条河,却都是有河堤护栏的,也没有生长芦苇,只有城东的泸江边才有泥滩有芦苇。 赵晗不由眼神微黯。 他这病的起因多半是在江边吹风吹得太久,昨日去侯府吃回门宴时恐怕他已经开始发烧了,所以脸色才那么差,说话没精打采的显得冷淡,却让赵家人都误会了,就连她当时都以为他在摆脸色。 敬茶的那日早上,方泓墨满腹怒气地离开四宜居,脑中仍在回响的是那一声声的「逆子」,赵晗叫他的话一句也没听到。 到了二门外,那怨愤才渐渐消弱,但他仍是不愿回去,只叫上方元,一主一仆就出门去了。 方元瞧出他心情坏得很,乖巧地一句不问,自吩咐车夫去烟雨楼。 车行了半路,一直沉默的方泓墨却突然道:「去江边。」 淮京城东临泸江,江阔半里,流湍水清,景色最好的一段依江建着不少楼阁亭台,这个时节秋高气爽,江边多有文人雅士聚集,赏景吟诗,题词作画。 方元原以为少爷是要去那里散心,没想到方泓墨让马车一直往南行,不久就到了游人罕至处,这里已经没什么景致可言了,放眼望去就见一片接一片的芦苇丛。他心里直嘀咕,这是要去哪儿啊? 方泓墨却忽然喊停,与方元下车,又吩咐马车驶远些等着。 等车夫把马车赶远了,方泓墨才道:「方元,你把最近一年里发生过的事,无论大小,一桩桩一件件全都细细说给我听。」 「啊?!」方元狂挠头,少爷要问什么事啊?要真把一年里发生的所有大小事都说一边,大概也要说上三天三夜了吧,再说了谁记得住那么久以前发生的鸡毛蒜皮? 他为难道:「少爷突然这么说,小的该从何说起呢,您到底是要问什么事啊?」 方泓墨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六妹四月初一是不是去过万华寺?」 方元连连点头:「是啊,六小姐不是还差点被疯女人抱着一起投水么?万幸那时二少夫人也在那里,把六小姐救下了。」 方泓墨意外之极:「被赵采嫣救下了?」 方元疑惑地看着他:「这事少爷不是知道的吗?您之前还疑心过是大少夫人救了六小姐,不过查不出什么证据,且二少爷是亲眼看见的,这事假不了。」 「泓砚亲眼见到她救六妹了?」方泓墨只觉难以置信。 方元瞪大了眼睛:「少爷,你是不是得了失魂症?」 方泓墨凝眉不语。六妹被赵采嫣所救,是这件事改变了之后所有的一切?泓砚娶了赵采嫣,所以赵晗嫁给了自己?但他又怎可能会同意娶赵采嫣的妹妹呢?莫非她也使了什么手段么?而且赵采嫣怎会这么巧偏偏那天去万华寺上香,还更巧合地救下了六妹…… 「方元,昨夜我酒喝得太多,许多事一时想不起,你把万华寺之后我们家与赵家之间发生的事详细说来。」 方元应了声,便把就他所知的事情一一说来。 方泓墨听他说完,又反复追问细节,一主一仆在江边站了许久,方才问得方元再也说不出更多详情为止。 立在江风中,他默默思索了许久,终于将前世今生之事理清,然而…… 他原来最憎恨之人,在这一世却根本未曾背叛过自己,这要让他如何纾解胸腹间窒闷燃烧的这份恨意?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赵晗先让方元相信方泓墨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再沉下脸施压:「泓墨去江边吹了那么久的风,你怎不知劝阻,如今他高烧不退,病情渐重……他若是有个万一,只怕拿你抵命都不够!你家里的人都要受牵连!」 方元是家生子,父母与姐姐都在这府里做事,听到她如此说,顿时慌了,只怕少夫人迁怒自己,把少爷生病的罪过都怪在自己头上,慌慌张张脱口而出:「少爷得了失魂症,非要去江边问小人话,这不能怪小的啊!」 赵晗心中疑惑,方元为何说泓墨得了失魂症?脸上丝毫不露端倪,拧眉斥道:「胡言狡辩,说什么失魂症都是借口,看来要好好打一顿板子才会改了这随口撒谎的毛病!」 方元闻言立刻吓得跪下了,慌张地为自己辩解道:「小的不敢欺瞒少夫人!少爷把过去半年里的事都忘了,大半年之前的事他却又记得,那不是失魂症么?少爷要问小的话,小的哪里敢不答?少爷要买酒在江边喝,小的当时真劝过,可少爷哪里会听小人的劝?少夫人您明鉴哪,这事儿可实在不能怪到小的头上啊。」 赵晗不由哑然,半年里的事儿都忘了?也就是她认识他的这段时光,他全不记得了?她苦涩地弯弯嘴角,难怪他看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样,他根本就不记得她了。 心念电闪间,她想起新婚之夜,他看她那道古怪的眼神,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她凝目看向方元:「大前天夜里,泓墨与我成婚之日,他喝醉后说过什么?」 第四十三章 方元眼神闪烁起来,不敢看她,小声道:「没说什么。」 赵晗冷冷哼了一声:「泓墨就是从那时起变得异常,现如今的病也与此有关,不管你如何辩解,当时陪着他的只有你,他若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关系!你若是还想能有两条好腿走路,就唯有对我说实话这一条路。」 方元不得不将当晚方泓墨抓着他所问的话说了一遍:「少爷先是问他是否当晚成婚,是否和庆远侯家的孙小姐成婚,小的告诉他是和您成婚,他又问二少爷是和谁成婚,小的自然也照实说了。然后少爷就不说话了,一个人坐在那儿坐了很久。」 赵晗颇为意外,所以他知道是和自己成婚,只是唯独少了婚前半年的记忆?那又是什么让他如此憎恨方泓砚呢? 「方元,半年之前,二少爷是否做过什么特别对不起大少爷的事?」 方元坚决地摇头:「那不会的,大少爷二少爷一直好得很,虽然……虽然老爷经常骂大少爷,又会夸二少爷上进,不过两位少爷间却是一直都十分融洽的。直到前天早上大少爷打了二少爷,才……」 赵晗只觉事情诡异,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理清所有脉络,眼前当务之急是先把泓墨的病养好,再慢慢搞清楚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板着脸看向方元:「你给我用心记牢了,大少爷前天只是心情不好,到江边喝闷酒吹着风受寒了,其他事情一概没有,他什么话都没跟你说过。」 方元慌张地连连点头,十几岁的清秀少年跪在地上惊慌失措的模样十分可怜。 赵晗却冷冰冰地盯着他再加了一句,语气幽冷:「你若是胆敢对任何人胡言乱语嚼舌根,又或是让大少爷知道今天我问过你话,我就先让人把你腿打断,再卖去烟花之地做小官。」 方元打了个寒颤,急忙发毒誓:「少夫人,小的对天发誓绝不会胡说八道,也不会泄露今天您问话的事,若是泄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起来吧。」赵晗这才让远处望风的从霜过来,拿了两钱银子给方元:「拿去买点自己喜欢吃的吧。」 「多谢少夫人赏赐,小的去了。」方元抓着袖子擦了擦满额的汗,接过银子,用最快的速度逃离可怕的少夫人身边。 从霜吐吐舌头:「小姐,婢子瞧你一点儿不可怕,这小厮怎么那么怕你呢?」 赵晗微微摇了摇头没说话,回朝岚居的一路上,不由反复思虑,方泓墨只忘了这半年的事,半年前的事却记得清清楚楚,对他来说大概就像是莫名跳过了一段人生,但其实只是丢失了这一段时间里的记忆罢了。 偏偏她与他的几次邂逅,只存在于这一段被遗忘的记忆里。 可他昨晚病得迷迷糊糊时,却梦见了与她相识时候的事?所以他并不是真的全然忘记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缓步回到朝岚居,只见从露小跑着迎了出来,紧张中略带兴奋地说道:「少爷醒过来了。」 赵晗一怔,收回心绪,喊来妙竹吩咐道:「把鸡蛋羹端来,嗯……再去盛碗皮蛋瘦肉粥。」 她走进房间,见方泓墨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便道:「醒了吗?吃点东西吧。」 方泓墨缓缓摇头,说话时嗓音显得嘶哑低沉:「不饿,我有话要和你说。」说完看向端着托盘的妙竹,「出去。」 「是,少爷。」妙竹正要转身离开。 赵晗却道:「你是生着病胃口不好,才会说什么不饿。昏睡了六七个时辰,中间只喝了一碗药一杯水,怎可能不饿?又不是身家性命的急事,有什么话都可以晚点说,先定定心心地吃了东西再说。你是病人,就该老老实实治病养身,莫要任性。」说着朝妙竹看了一眼,示意她把托盘端到床边矮几上。 方泓墨以手扶额,方元说他对这位赵二小姐一见钟情?他就没见过这么强势的女人,他说一句,她回四五句,这一世的他是哪里有问题才想要把这样一个女人娶回来? 偏偏她说得都在理上,让人反驳不得,若要放在平时他早就给人冷脸看了,可对她……他连生气都没法生气。他没这个资格。 妙竹见少爷少夫人意见不一致,顿时有些难做,一时不知该听谁的好,可等了一瞬,见方泓墨没再说让她出去的话,便赶紧上前放下托盘,心里突然就对这位少夫人起了一份敬意。 都说大少爷难伺候,她被调来朝岚居服侍的时候,也是惴惴不安的,这几天大少爷不怎么着家,她还暗中有几分庆幸,如今居然亲眼见到大少爷在少夫人面前这么服气,不由得她不崇拜这位少夫人啊! 方泓墨看了看矮几上的食物,除了几碟小菜之外,一碗是云腿鸡蛋羹,一碗是粥,里面有黑色块状物,还撒着碧绿生青的葱花。 他先端起鸡蛋羹尝了一口,生着病口中本来寡淡无味,加之吃惯了这东西,吃起来便也无趣得很。眼睛便看向了那碗古里古怪的粥,再看向妙竹。 妙竹立在一旁服侍,见他望过来,便道:「那是按少夫人吩咐的做法,用鸡汤熬的皮蛋瘦肉粥。」 方泓墨伸手端起粥碗,看了看,大概是类似肉糜粥这样的粥食,但放皮蛋的肉糜粥他是头一次见,闻着倒是有股特别的香气,舀起一勺来尝了一口,目光不由望向了坐在一旁的赵晗。 赵晗微笑问:「如何?」 他没说话,几大口就把一碗粥喝完了,把粥碗放回托盘:「再盛两碗来。」 赵晗不禁莞尔,妙竹也偷偷笑,却不敢给少爷看到,赶紧低头转身再去盛粥。 最终方泓墨就着芝麻油拌的酱瓜丁,一口气喝了四碗皮蛋瘦肉粥,鸡蛋羹除了第一口之外再也没碰过,其余都剩下了。吃完后妙竹把餐具收拾了退出房间。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方泓墨清了清嗓子,赵晗知道他要对她说刚才想说的话了,便认真地望着他,看他要说些什么,心中莫名有几分紧张。 他看着她正襟危坐的认真模样,忽然弯起嘴角,俊朗的脸上露出一抹浅笑:「很好吃。」只是声音略显暗哑的,透着几分莫名性感。 赵晗许久没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不由晃了神,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粥! 她有点哭笑不得,简直废话,不好吃能连吃四碗吗。 见她放松些了,方泓墨反而在床上盘起腿坐端正了,双手搁在膝上正色道:「你昨晚说的话,确实说得对。」 赵晗扬眉:「好好过日子的话?」 「还有为人子为人夫的那些话……」 她昨晚说的那些话——父母的焦虑、气愤,她的担忧、难堪、煎熬,事后想想他都能明白,只是事发时怨愤之气冲上头,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可她又有什么错了?嫁给他她就开始受委屈,却并未对岳父抱怨过一句,还替他隐瞒遮掩。昨夜他高烧不退,她却不计前嫌尽心尽力地照料。若无她那样特别的照料,他不会这么快退烧……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第四十四章 他愧然轻叹:「前两日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从今后会多为你着想,不再一意孤行。」 赵晗倒有些意外他会向自己道歉,可这么轻飘飘一句是我对不起你,就把前事都抹了? 她淡淡道:「我还以为你烧得厉害,那些话都没听进去呢。」 方泓墨摇头:「那是之后的事。」 听他这么说,赵晗就不由自主想到了「之后他做的事」,不禁心神不宁,又想起打他的那巴掌,貌似打得还挺狠的,不知他当时是不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她忽地意识到自己走神了,房间内安静无声,方泓墨正望着她,急忙收回心神,故作冷静道:「那你将如何?」 方泓墨见她颊上红霞飞起,亦知她想起什么来了,视线不由移向她粉润的双唇,心神不由悠悠地晃了一下,但见她那对澄澈双眸盯着自己,还在等着自己说下去,便挥去绮念,随口说道:「自然是该如何就如何。」 赵晗微微皱眉,这叫什么决心,该如何还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一个不高兴就甩手走人不也是你方大少爷觉得当时就该这样做吗? 「你有考虑过具体怎样做吗?」 方泓墨有些许讶异,本是觉得她毕竟女流之辈,虽然能言善辩,却不必太过认真对待,对她承诺以后会好好过日子的她应该就能满足了,她却要问他具体怎样做。 具体怎样做……其实他在江边就已想过,只是要对她宣之于口总觉怪异。 也许他前世对她了解并不深,但单就这几日的接触所见,她的胸襟与作为,都让他心生敬意。 她于他来说,有着两重身份,曾经的弟妇,如今却成了他的妻子,他总有些不适应,可对旁人来说,她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是再这样下去,就太委屈她了。 还有些决定他无法告诉她,甚至无法告诉任何人。 在江边坐了整整一夜,也想了一整夜。 当旭日以无可抵挡之势在江面上徐徐东升而起,万丈光芒将波澜壮阔的江面照得一片金光灿烂时,他终于能够下定决心,抛弃前世种种恩怨前嫌,只做这一世人,尽力将这一世的这一生过得精彩。 那对澄澈的眸子还望着他,她在等他的回答。 他沉吟一会儿后道:「宣之于口不如付诸行动,你且看吧。」 赵晗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你那日打了人就走,你可以不向我解释,可你想过怎么对父亲母亲解释此事吗?」 方泓墨剑眉微皱,他从未习惯向别人解释什么,懂他的自然会懂,不能明白的解释又有何用? 父亲从未懂过他,他早就懒得向父亲解释什么了,反正老爷子发脾气时不理他就是了,过段时间也就不了了之,若是解释了才反而要被他训斥责罚得更多。 他与泓砚只差着两岁,兄弟两人自小一起玩的。 大概十来岁的时候,有天他带着泓砚,设法甩了娘与丫鬟,偷溜去爬后院的树。 那树并不算太高,又有许多横生的枝杈,他轻轻松松的就爬了上去,骑在树杈上能把整个花园一览无余,兴奋之余回头招手叫泓砚也上来。 泓砚毕竟小了两岁,看着兄长爬到比房子还高的地方,既满心羡慕崇拜,又多少有些害怕,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他问道:「大哥,好不好爬?上面能瞧见咱家外头吗?」 泓墨往远处望了望,点头道:「能!雁子塔看得比在下面清楚得多,能瞧见整座塔,我还瞧见城隍庙了。」 泓砚听着心动,却还是害怕。 泓墨见他在树下犹豫不决了许久都不敢上来,便从树上往下爬,离地不足四尺时直接一跃下地:「你若是害怕就别爬了,走吧,去玩别的。」 泓砚见兄长上下树如此轻而易举,终究下了决心,平日里他站在院里望出去,只能看见雁子塔一个塔尖儿,他也要爬上树去瞧一瞧城隍庙与整座的雁子塔。 起初爬起来还是挺顺利,但爬到过半的时候,泓砚往树下瞧了一眼,只觉自己离地面极远,顿时心慌脚软,哭丧着脸问:「大哥,我怕,我不爬了,要怎么下去呀?」 泓墨不屑地皱眉:「怎么上去就怎么下来啊。」 泓砚在树上僵了一会儿,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爬,先抓着树杈往下伸腿试探,踩着一处突起,便往下挪另一只脚。 泓墨虽然嘴上说得不耐烦,见泓砚下树时这般战战兢兢的样子,还是站在他下方,伸手给他,预备扶他。 突然泓砚脚下一滑没能踩住突起的树瘤,身子猛然一坠,手就没能抓牢树杈,整个人蹭着树干往下摔落,顿时吓得大叫起来:「啊!」 泓墨就在他下方,见状急忙伸臂去抱他,虽然人是接住了,却哪里扛得住他猛然坠下的冲力,两人一起摔倒,还翻滚了几圈。 泓砚脸上手上被粗糙树皮蹭的全是血痕,衣服前襟也磨破了,又痛又怕,顿时大哭起来。 泓墨试着站起,左脚踝处却一阵钻心剧痛,一时之间根本连站都站不起来。 娘与丫鬟们不见了两位少爷,急得到处找,有个丫鬟听见泓砚哭声便急忙喊上其他丫鬟一起跑了过来,见此情景吓得脸都白了,慌忙扶起他们俩,询问伤势情况。 泓墨心知闯了祸,忍痛用没受伤的那只脚站着,默不作声。泓砚却哭得越发大声。 这日方永康正好在家,丫鬟们找人时,他已经得知此事,听见后院动静,便也找了过来,一见泓砚满脸血痕,衣衫破烂,哇哇大哭,泓墨则站在一旁低着头,除了乌黑的头发上沾着枯叶碎草,没有其他什么不妥,便瞪着年长些的泓墨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泓墨低头不语。泓砚哽咽道:「大哥,带我……带我爬树,我不敢爬,就摔下来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方永康一听,果然如自己所料,指着泓墨就是一顿训斥:「你自己顽劣淘气就罢了,居然还带着弟弟一起做如此危险之事!你看看你闯的祸,泓砚摔成什么样子了?若是从再高一点的地方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泓墨听着不服气:「我叫他不要爬了,他自己非要爬……」 方永康听他还嘴,顿时怒从心起,扬手给了他一记巴掌:「还狡辩?要不是你带弟弟偷溜来这后院,他会自己跑来爬树?!」 泓墨死死捂着脸,闭紧嘴巴,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事后方永康才知道,泓墨为保护泓砚,自己的脚踝也扭伤了,伤得甚至比泓砚更重。韩氏向泓砚仔细问过后,亦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他了。 他再看到泓墨躺在床上,脚踝红肿了一大圈时,心中也十分心疼,亦有几分愧疚,却拉不下这个脸承认错怪了泓墨,反而还要冷冷说上一句:「你带弟弟爬树本来就是错了,受这伤是要你记牢教训,不可再如此顽劣调皮。」 方泓墨没为这件事怪过泓砚,从此却再没对方永康解释过任何做事的缘由。 更何况前日之事,根本没法解释。 第四十五章 赵晗问出那句话后,却见方泓墨只沉默不语,也知他这样多半就是不准备解释什么了。她不知前事,只当真正的缘由他不愿说,便站起身道:「你该吃药了。」说着走出房间,吩咐妙竹去准备蜂蜜水。 方泓墨喝过药后又睡下了,毕竟高烧也是极耗体力的,起来稍久就觉乏力。 时近中午,赵晗交待完妙竹晚餐菜色,又坐下来看了会儿书,自己也有些犯困,靠在榻上本想合眼小憩一会儿,不知不觉睡得熟了。 方泓墨喝过药后虽然睡下了,却睡得极为不安定,梦中总有许多凌乱的片段,糅杂在一起。 一会儿是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暴跳如雷地喝骂,母亲低头擦拭眼泪……一会儿又是母亲病倒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面色蜡黄的模样…… 闪亮的刀光,入腹的剧痛……泓砚窘迫失措的表情,赵采嫣惊慌地蜷缩着躲在他身后,看都不敢抬头看…… 夜色下随风飘摇的长裙,荷池边立着如出水芙蕖般不染凡尘的少女,就连月光也为之失色…… 月光照进狭长窗棂,房梁下吊着黑色的人形,唯有一只绣鞋被淡青的光照亮……泓砚血红的眼睛,满含怨恨…… 飞鸟飞鸟,绿荫环翠……烟花四散,光芒渐熄……回首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蓦然睁眼,眼前鲜红一片。 再凝目细看,却只是红色的帐幔罢了。 他撑坐起来,指节用力顶着发涨的额角,才稍减晕眩。再睡下去只怕也是噩梦不断,他便起了床。披上外衣,绕过屏风,却见榻上斜卧着的赵晗。 她双眸轻合,黛眉舒展,浓密卷翘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着,好像一对振翅欲飞的蝴蝶儿,清丽白皙的脸庞上有浅淡红晕,胸口缓缓起伏,呼吸沉静,一只手垂在榻边,地上摊着本书。 方泓墨不由笑起来,她应是看书看得睡着了吧。 这情景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就见过她这样,手里拿着书却不看,略带慵懒的模样…… 就这样睡过去也不怕着凉。平日教训起人来倒是义正辞严,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其实也还是个没完全长大的小女孩。 他拾起书轻轻放在一旁矮凳上,回身从床上取了被子,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立在榻边默默看了会,放轻脚步离开。 他走出朝岚居,随心信步而行,虽然还有些乏力头晕,呼吸着新鲜空气还是让他感觉舒爽许多。不知不觉走到了环翠亭外。 亭子外的那株昙花已经谢了,倒是亭侧几棵金银木,结了满树的鲜红小果,晶莹剔透,累累串串,引来两只野雀争相啄食。 方泓墨立在亭中,望着枝头那对嬉闹争食的鸟,总觉得有些记忆呼之欲出,可越是极力去回想,那些情景反而越发模糊,越发难以捉摸。 他试了许久终不得法,只得暂且放弃,迈步出亭时,双鸟惊起,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传入耳中,就如浩海惊鸿般一掠而过,他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对澄澈如水的眸子。 似乎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她坐在那儿,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剔透黑眸中神采斐然,他不由怦然心动…… 「你看什么?」 「你呀……你先看我的。」 「是,我先看的你。」 缓缓转身,他凝眸看向那张石凳,上面却是空空如也。 瞬时之间,失落的记忆与情感如怒涛狂潮般汹涌而至,他抵挡不住这强烈的冲击,顿时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不得不单膝跪地,勉强用手扶着亭柱才没有摔倒。 这一觉赵晗竟睡到将近黄昏时才醒来。 日暮西斜,染得房里所有物事都成了橙黄色。她这一觉睡得足了,心情舒畅,精神亦饱满。一抬臂,意外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她记得自己本来不准备睡觉的,所以斜靠在榻上未盖被子。 赵晗低头摸了摸被面,这本是床上泓墨盖的那条,因为还是新婚时铺的被褥,被面是大红的缎面,用五色丝线绣着象征多子的荷花莲蓬与石榴,她从榻上下来,绕过屏风瞧了眼床上,果然见床上空荡荡的,方泓墨已经起来了。 所以是他先醒了,瞧见她躺在榻上睡着了,怕她着凉便给她盖了被子? 走出内室,一路走到外面,她都没瞧见泓墨,叫来从露询问,从露含笑道:「少爷中午就起来了,特意交待婢子,说少夫人睡着了,让婢子们进出安静些,别扰着您休息。接着少爷就出去了。」 她不由嘴角含笑,好吧,她有点原谅他了,不过只是一点点而已。 然而她还有些担心与不满,他才退了烧,今天刚好一些就出去干什么?且午后就出去了,却直到现在没回来。 「泓墨说过去哪儿吗?有谁跟着去了?」 从露摇头:「少爷没说,也没让人跟着,一个人走的。」 接着她又道:「下午二房派人送来一盒燕窝、一筐雪梨,说是让大少爷好好休养,早日痊愈。二少爷也让人送了两包通江银耳过来。」 赵晗点点头,吩咐从露道:「正好泓墨有些咳嗽,晚上冰糖燕窝炖雪梨,银耳先收着。」 正好方泓墨不在房里,她便开始指挥朝岚居的丫鬟们大扫除,为避免交叉感染,她让丫鬟们大开门窗通风,把床榻上的床帐被褥全换上新的,住人的几个房间内桌椅案几全部擦洗干净。 安排完各种杂务,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下来,方泓墨却还未回来。 赵晗站在正堂门外,正犹豫着是自己去找他还是派人去找,却见他一个人缓步从外面回来了,她心里担忧既去,只剩不满,等他走近了便口气生硬地问道:「你去哪儿了?」 他凝视着她,眸色幽深,语调却极为随意:「没出去,就在家里随便散步走走。」 赵晗被他这种眼神看着,不由心跳就加快了几分,再听他说只是在家里走走,倒也放心些了,只提醒他道:「去散散步晒晒太阳是好事,可别太久了,你的病还未全好,别累得又发起烧来。再说了,去那么久也不说一声去哪儿了,总是叫人担心……」 方泓墨眼神一闪,微笑起来,竟然躬身朝她作了个揖:「谨遵夫人之命,愚夫以后可不敢了。」 赵晗侧身让开,诧异之余还有些好笑,「切」了一声道:「突然变得油嘴滑舌的,我就没见你哪次听我话过,只怕到明日就忘了今日的话,一样我行我素。」 他直起身来,一本正经道:「你让我先喝粥再说话,我不是乖乖喝了再说话吗?你叫我喝药,那么苦的药我也全喝了,你还说没见过我听你的话?」 赵晗难得失言被人抓住一次话柄,居然没话可驳他,只觉得他今天又是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发什么神经,好在不是坏事,便浅浅一笑道:「那你可记着今日说过的话。」 方泓墨亦微笑着答应,进入房间后却见原本装饰新房的喜庆布置全都撤除了,就连床褥都换了竹叶青的颜色,房间里已经全无新房的一丝痕迹,不由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却没说什么。 这一天的晚餐,是栗子烧鸡、豆豉蒸排骨,再有几样时蔬与牛腩炖土豆汤。 第四十六章 赵晗完全是按照自己口味来吩咐厨房做的,本来她是极想喝罗宋汤的,可惜这时代没人吃番茄,她还抱着侥幸问过厨娘,不管是番茄还是西红柿,压根没人听说过还有这么种蔬菜。想想也是,她从穿越至今,就没见过番茄做的菜。 幸好她们还有豆豉。 把上好的肋排切段,用料酒与盐、酱油腌制半个时辰,然后整齐码放在盘中,铺上豆豉,撒少许姜丝,淋上茱萸煎的辣油,上锅蒸三刻钟,出锅趁热撒上炒熟的白芝麻与新鲜葱花,香气扑鼻! 到底还是调料有些微差别,没有辣椒这种西洋货,茱萸的辛辣与辣椒不同,所以这道菜尝起来与她以前在家时做的还是有所差异,但朝岚居里厨娘的手艺本就不差,差异并不影响这几道菜的美味。 另外她还吩咐厨房把所有菜肴饭点都用小碗或小碟另盛一份,以避免泓墨的感冒交叉传染。 方泓墨见到每种菜肴她都另盛了一份,就想起她命人把新房布置都撤除的事来,新婚才三天就换布置换床褥倒也罢了,毕竟他也不甚喜欢满房间都是那么鲜艳的大红色。可如今就连吃菜她都要与他分开,这就有点置气的意思了。 然而是他亏欠她太多,她只是小小地耍些脾气罢了,便由她吧…… 方泓墨哂然一笑,伸筷夹菜,却发现所有的菜都是一模一样两份,唯独两样东西是只一份的,一盆是热气腾腾辣香扑鼻的蒸排骨,摆在她那头,一盏是炖盅,摆在他这头,打开来瞧了瞧,冰糖燕窝炖雪梨。 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用心,排骨上浇了辣油,自然不适合咳嗽的人吃,冰糖燕窝炖雪梨滋阴润燥,却是专门为他而炖的。 可是,专挑他得风寒的时候煮美味的辣菜,这也太…… 方泓墨这顿饭吃得十分郁闷啊。 晚饭后,赵晗先去厨房转了一圈,安排了第二天的三餐,再回主屋,让从露找点可以作为回礼的东西,第二天好给二房和方泓砚那儿送去。 里里外外绕了一圈,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她回到房间,方泓墨已经洗漱完,正坐那儿喝药。 他发髻解了,乌发梳得顺滑垂肩,又换了身简单清爽的鱼鳞纹宝蓝直缀,更衬得他公子如玉、丰神俊朗,只不过那对本来挺拔舒展的剑眉,在喝药时却是紧紧皱着的。 赵晗看了不由发笑:「要不还是给你药里多放点糖?」 她自己是不爱在药里加糖的,与其亦苦亦甜地将就着,她宁可先苦后甜,喝完药后吃块糖或是喝杯蜂蜜水,甜也甜得纯粹点。 方泓墨皱着眉喝完最后一口药,右手一杯蜂蜜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这才舒展眉头吐出一口气道:「苦尽甘来,这样也不错。」 从霜过来收走药碗,赵晗道:「你还是早点休息吧,这样风寒才能早日康复。」 方泓墨走过来问道:「你呢?」 她找到矮凳上那本看了一半的书,打开来朝榻上一坐:「我没这么早睡,看会书再睡。」 他却又跟了过来道:「我陪你。」 赵晗抬眸瞥他一眼,却正撞进他那对幽深漆黑的眸子里,见他眼神灼灼的望着自己,忽然心跳就快了几分。要怪只能怪这人长得太好看,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又好声好气地说话时,就不由得对他心软起来。 心软归心软,可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她仍板起脸道:「下午出去乱逛半天了,现在又不肯睡,是又想半夜里发起烧来吗?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我么,还是请大少爷您赶紧去睡吧。」 方泓墨点点头:「言之有理,那好,我去睡了。」 赵晗没料想他居然这么听话,二话不说真去睡了,暗暗瞪他背影一眼,本是想要让他也尝尝这被冷落的滋味,他却根本没往心里去,真是让人恨得牙痒。 她拿着书看了几页,却听屏风后那人道:「夫人,我好似又发烧了。」 她半信半疑地放下书,方才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哪有应验得这么准的?不过发烧往往在夜里体温最高,也的确有白天退烧,晚上复发的情况。 他就说了这样一句,屏风后再无声息。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是不放心,还是绕过屏风去瞧,见他闭着眼,剑眉轻锁,半靠在床上,便伸手去摸他额头:「怎么又发起烧来了?」 手掌按到他光洁温热的额头瞬间,她已知他是诳她过来,脸一沉,手一缩,转身就走。 方泓墨笑着探身坐起,手臂一伸已勾住她的腰,将她向后拉到自己怀里。 赵晗挣扎了几下没能挣脱他的环抱,回头羞恼地瞪他一眼:「你又要像昨日那样强来是么?我力气是没你大,你想要怎样便怎样,不要了就把我丢在一边不理不睬。嘴里的话倒是说得好听,实际上你又哪里顾及过我的感受?」 方泓墨见她真的恼了,便不再笑,却也不放开她,幽幽道:「就这样让我抱着可好?」 赵晗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只脸颊微红地轻轻点了点头。 他将她搂得更近些,让她向后靠在他胸前,双臂环着她的腰,两条长腿一左一右围在她微曲的双腿两侧。 有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赵晗渐渐放松下来,将头斜靠他温暖的胸前,他薄薄衣襟下沉静均匀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周而复始地搏动着,几乎有催眠的功效。 低沉中略带暗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前两日我的作为实在太混账,在那么重要的日子里,抛下你一个人……你生我气是应该的,便是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今生与另一世的记忆从六妹被救开始就变得迥然不同,加之另一世的记忆与情感,戛然而止于死亡瞬间,饱含憎恨惊惧,只因太过强烈浓重,重生之初竟硬生生将他今生与之迥异的记忆掩蔽起来。 当他重新唤起这段被掩蔽的回忆,忆起与她相遇相识的每个点点滴滴,忆起对她动过心的所有瞬间,那些回忆越美好,他越觉深切入骨的悔恨,随之而来的还有对她深深的愧疚之感。 另一世的另一个他已经错过了许多,眼睁睁看着所珍视之人一个个离他而去,最终自己也不得活…… 常言以人为镜,他却是以另一世的自己为镜,终于看清了自己所犯的过错,好不容易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今生怎可再错待这样美好的她。 回到朝岚居时,暮色已渐浓,他看见立在灯火明亮的正堂门外,等着他回去的她,暖黄的灯光衬托出一道熟悉的窈窕身影。 万幸,他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 极短的时间里,他想到了许多,他无法对她解释另一世之事,更不可能告诉她自己曾经忘记过与她相识的事,唯一能做的,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尽力弥补,再也不让她经历那样的痛苦难堪,一生敬她爱她…… 赵晗沉默着,她确实还在生着他的气。 方泓墨见她久久不语,便又道:「你若是肯原谅我,要我做什么都行。」 赵晗仰头挑眉:「真的?」 他低头望着她,眼神真挚语气诚恳:「真的。」 第四十七章 「你发誓?」赵晗一脸严肃地问道,「什么都行。这可是很重大的承诺。」 方泓墨怔了一下,微笑道:「莫非你还要我拿命来偿么?」 「那倒不至于……」赵晗沉吟着,一下子收到这么大的承诺,她可不想轻易用在随随便便的地方。 方泓墨瞧着她特别认真思索的模样,忽而后背有点发凉,他是不是把话说太满了? 「算了,我一时想不到,你便欠我一个做什么都行的承诺。」 他不由苦笑道:「那就是你直到想出来之前,都不会原谅我吗?」 赵晗挑眉道:「那就要看你表现啦。」 方泓墨伸手去解自己衣衫:「这就给你看看我的表现。」 赵晗面红耳赤地瞪他一眼,嗔道:「你风寒还没好呢,胡思乱想什么?我说的不是这个……」 一瞧见他脸上戏谑的笑容,她立即刹车:「你赶紧睡觉吧!」说着她再没看他,下了床自去卸妆梳洗了。 等她洗漱完毕回来,见方泓墨侧躺着,头枕在一条手臂上,见到她时他又笑。赵晗瞪了他一眼,自己也不禁笑出来。 方泓墨把枕在自己头下的胳膊伸直,掀开被子一角,微笑看着她:「只求一抱。」 赵晗微红着脸,把头枕在他胳膊上,背对着他轻轻靠在他胸前,他用被子把她裹起来,从身后搂着她,有力的右臂环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拉,身体与她贴得更为紧密。她不由蜷缩起双腿,他也跟着屈起双腿,把她整个包裹在自己怀里,两个人都像是婴儿般的睡姿。 赵晗的心怦怦直跳,全身僵硬,他却只是将她搂紧了,没做什么招惹她的动作。 她渐渐放松下来,却听他略带暗哑声音的在耳边响起:「我争取早日痊愈,你等我啊。」 她不由嗤的一声笑出来:「我不着急的。」 赵晗本以为自己被他这样搂着是睡不着的,没想到却很快就睡着了。 方泓墨闻着她发间桂花油清甜的香味,听着她逐渐均匀沉静下来的呼吸,却突然后悔了…… 清晨,赵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方泓墨怀里,两人仍是以婴儿般的姿势搂着,只不过,不知何时他与她的腿交缠在了一起。 她不觉嘴角浮起一抹甜蜜的笑容,看房间里昏蒙蒙的将明未明,时候还早,被子外面冷飕飕的,就仍缩在他怀里没有动弹,贪享这暖融融的怀抱。 这身体原本体弱,气血不足,她早晨醒来总有手脚发凉的情况,特别是双脚。夏天倒还好,入秋后这种情形就越发明显。可今天早晨醒来却完全不同,他温热的右手把她的两只手都包在掌心,他的小腿夹着她的双足,她手脚都热乎乎的一点没发凉。 她闭起双眸,想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再睡会儿,忽听他懒洋洋地说了句:「醒了?」 赵晗微觉讶异:「你怎么知道我醒了?」她根本没动过,只张了张眼睛而已,他总不见得能穿过她的脑袋看见她眼睛睁开吧? 「呼吸变快了。」他道,懒洋洋的声调里透着说不出的性感。 赵晗更觉讶异:「你早醒了?」 他没回答这句,只问:「你手脚时常这么冰吗?」 她点点头:「早晨醒来时常常如此。也不妨事,起来走动过后就会好很多。」原来还是他先醒,发现她手脚发凉,所以才用自己的手脚把她的手脚焐热么? 「饭吃太少了吧,以后多吃些就不怕冷了。」 赵晗觉得自己没少吃啊,当然了,不能和他比。「我本来就这样,一直都是如此。」 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些,柔声道:「无妨,以后都有我替你暖手。」 赵晗只觉心都暖了。 隔了一小会,她忽然笑了一声。 方泓墨奇怪地问她:「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赵晗摇头,她方才忽然想到他变成一只超大号暖宝宝的样子,没忍住笑出来了,这可没法跟他说。 他却不肯饶过她,将她手腕捉住了,在她掌心用指尖挠痒痒。 赵晗咯咯直笑,挣不脱他只好求饶道:「好啦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方才是忽然想到你变成一只汤婆子的样子。」 方泓墨挑眉,不满道:「我长得像汤婆子吗?」 赵晗的手还在他手心里攥着呢,急忙道:「哪里,你可不像汤婆子,是那只汤婆子长得像你。」说完自己忍不住又笑,只不过是不出声地闷笑。 方泓墨虽然没听见声音,但怀里的人笑得肩膀都直颤,他又怎会不知她在偷笑。 初见她时,就知道她爱笑—— 她面对自己时,一脸矜持淡定的笑容……与自家小弟斗智得逞时,那狡黠得意的笑容……面对方萱时,温柔怜爱的笑容……与孩子们玩到尽兴时,肆意洒脱的笑容…… 昨晚答应她一个承诺,虽然直到最后她也没说要他做什么,他却已经下定决心,只愿这一生,都护着她的笑容,不再让她伤心难过。 这天上午,韩氏再次来到朝岚居看望方泓墨。 她一进屋瞧见屋里新婚布置全都撤除了,不禁有点惊讶,不动声色地瞧了眼赵晗,却见她浅笑盈盈,不太像是赌气闹脾气的样子。但她也知赵晗不是有一点事就放在脸上的性子,心里到底是存了个疑问。 随后她走进里屋,见泓墨恢复得好,气色不错,也就放心许多。 说了会儿话后,韩氏问:「泓墨,敬茶那日早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不信泓墨会无缘无故地打泓砚,可泓砚也确实是真委屈,昨天她也找泓砚问过,他对此也是一头雾水。 赵晗听到提起这事,方泓墨又是沉默不语,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缘由罢了,便起身找个借口离开房间,让他们母子单独说话,只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 方泓墨知道她离开的原因,然而他本意不是要单独瞒着她什么事,却无法解释,眼见着她迈出门去,不由烦躁起来,却只能忍耐着心中焦躁应付韩氏道:「母亲就别再问了,总之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韩氏见赵晗出去了,房里只有母子二人,话便说得直接起来,叹了口气道:「你父亲为此事一直气到现在……我们本以为你成婚后能懂事些,没想到却更让人失望。」 方泓墨眼神暗了暗,冷哼一声道:「他又有什么时候对我寄予希望过?」 韩氏缓缓摇头:「你父亲只是脾气不好,正是因为对你寄予希望,才会爱之愈深责之愈切。」 见他仍是无动于衷,韩氏亦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得无奈妥协道:「我也不问你缘由了,你真能保证以后与泓砚好好相处,再不会像那样二话不说突然动手?」 「我可以保证。」方泓墨点头。 韩氏暂时放下此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和阿晗,是怎么回事?」 方泓墨一怔:「没什么事,挺好的啊。」 韩氏道:「你们房里布置都换了……」 方泓墨心道原来母亲也注意到了,虽然他也觉得这是赵晗与他置气之举,却不能让母亲对她有什么想法,就把这事搁在自己身上了:「是我让她换的。那么多红色,看得我头晕。」 第四十八章 韩氏一听是他的主意,顿时皱着眉嗔道:「你也真是,红色多喜庆啊,你们是新婚,这房里要多点喜气才行啊,你看看现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哪里像是新婚的样子……你可真是胡来!这么做就不怕你媳妇有想法?」而且这混账小子从新婚当夜至今都没圆房,这叫什么事儿啊!得亏赵晗忍得了他! 「就是换个布置而已,她哪里会有什么想法,母亲你就别操心这种琐碎小事了。」 韩氏不赞成道:「你别这么不当回事,阿晗是气量大,不和你计较,不代表她对这事儿一点没想法。你看看从成婚至今你做的事,哪一件……」 方泓墨听得头皮发涨,急忙阻止她再继续唠叨下去:「好了好了,母亲,我都知道了,以后布置房间的事我不多嘴,随她安排好不好?」 韩氏真正忧急得可不是房间布置这样的琐事啊,可这小夫妻房里的事她又不好明着管,和自己儿子说这种事太过尴尬,只能斟酌着用词暗示:「你可要好好待阿晗,别委屈了她。」 听到这话,方泓墨的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母亲请放心,我一定会的。」 韩氏看他认真应答,不是敷衍自己的,总算是稍许放心,又细细关照了他几句好好养病,这才起身离开。 赵晗看见了过来相送,韩氏拉着她的手道:「泓墨其实和他父亲一样,脾气倔得很,还更任性些,你要多包容点,他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臭脾气。」 赵晗笑了笑,点点头。她也知婆婆是故意贬低自己儿子,好让自己心里舒服点,其实还是要她多忍让。 夫妻间相处,自然是需要忍让与体谅,只不过这个时代尤其要求女性做出更多的让步,甚至是单方面的忍让。她既穿越于此,无意挑战这些约定俗成的规则,但如何忍让,她却有自己的底线在,一旦过了,对不起,和离也好,休妻也罢,过不下去就是过不下去。 之前韩氏与方泓墨说话时,赵晗挑了几个花样,叫来心香等几个擅长女红的丫鬟,打算做些夹衣夹袄之类的冬衣,眼看着深秋时节,说冷就冷,要早些做起来了。这宅子里的日子,闲着也是闲着,做些手工打发时间也好。 送走韩氏后,她回到屋里,方泓墨在里屋没动静,她因为刚才的事心里不适意,也不愿意去看他在干嘛,便回到桌前继续描花样。 不想她才开始描,就听见外面妙竹的声音:「少夫人,五小姐六小姐来了。」 赵晗起身走出去微笑相迎。 方萱老远看见她就脆生生地大喊:「姐姐!」 方娴小声纠正道:「叫嫂嫂,不该叫姐姐。她和二嫂一样啊。」六妹瞧见二嫂倒是乖乖叫嫂嫂的,怎么见着大嫂老是不肯改口呢? 方萱却仍不肯改口:「姐姐!」 姐妹俩你一句嫂嫂我一句姐姐的,走到赵晗近前方才停歇。 方娴拉着方萱要向她行礼,赵晗急忙阻止道:「可别再这么多礼了,都是自家姑嫂,你们见着泓墨那么随便,见着我也别那么生分啊!」 方娴微笑道:「嫂子既然这么说,我再要多礼,就是把你当外人了。」 赵晗道:「你们平日里对泓墨怎样,就对我怎样,我反倒觉得更亲近些。」 方娴点点头,看了眼方萱又道:「我本来对六妹说大哥有恙需要静养,别来吵着大哥休息,可她非要来找你,我也是被她磨得没法子了。」 赵晗笑道:「你们平日里要多来,我是极为欢迎的。偏偏现在泓墨染上风寒……」其实她才不是怕吵着方泓墨休息,而是担心方萱年幼,别被他传染到了感冒。 方娴转向方萱道:「你看,我早和你说过吧。」 方萱嘟起嘴,粉嘟嘟的腮帮子跟着鼓了起来,乌黑滚圆的大眼睛看看赵晗,又看看方娴,最后只盯着赵晗看。 赵晗被她这委屈的小模样逗乐,发觉她最近又胖了些,特别想捏一把她肉乎乎的小脸,便道:「好吧,不管泓墨了,你们稍等我洗个手,我们去外面院里玩。」回头又叫从霜拿些果子甜糕带着给方娴方萱姐妹俩吃。 从露打来温水,赵晗洗完手正在擦干,眼角看见方泓墨从里面出来了。 「五妹六妹来了?」 「是的,我和她们去院子里玩会儿,不会吵到你的,你不如再睡会儿?」 方泓墨轻笑:「再睡下去人都要睡懒了,还是不睡了。」 他在屋里听见外面方萱喊赵晗姐姐,许久前就产生的疑问再次浮上心头。要说是赵采嫣救了六妹,他根本不相信。可如果救下六妹的真是赵晗,她为何不说?顾虑姐妹情谊?还是赵家人施压迫使她不说的? 既然方娴带着方萱过来了,他正好问问。 方娴与方萱都在院里等着,忽然瞧见赵晗后面方泓墨也跟着出来了,方娴喊了声:「大哥。」方萱也跟着喊了一声。 方泓墨点了一下头,指着赵晗问方萱:「六妹,为何始终不喊她嫂嫂?」 方萱眨巴眨巴眼睛:「姐姐……好。」 方娴大惑不解:「姐姐好,嫂嫂就不好吗?你为何要说姐姐好?」 方萱皱起细细的眉毛,鼓着腮帮子努力思索着,模样可爱又惹人发笑,想了半天后终于憋出一句道:「坏人抓我。」 赵晗听方元说方泓墨忘了这大半年的事,倒不是很担心他听见这句会有什么想法,反而看着方娴。 方萱年方四岁,虽然聪慧,说话毕竟组织不起前因后果这样的逻辑关系,只一句「坏人抓我」却把方娴听得一脸茫然,问六妹为何姐姐就比嫂嫂好,六妹怎么冒出这句来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方娴拉拉方萱的手:「六妹,问你为何非叫大嫂姐姐,怎么说起坏人来了,哪里有坏人啊?」 这句话问出来后,她才突然意识到,六妹唯一遇见「坏人」的经历,不就是万华寺被疯女人抱走的那次吗? 方娴记得万华寺那件事后,六妹惊惧恐慌了很久,大伯母才要家里人都别在六妹面前提万华寺的事,大家也就一直没再提及这件事,想不到六妹竟然还记得,好在事情隔得久了,在家人的耐心呵护下,她重提旧事时终于不会再恐慌了。 在万华寺里救了方萱的是「姐姐」,所以六妹一直喊赵晗姐姐,不肯改口叫嫂嫂的原因难道是…… 方娴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赵晗,又转头去看方泓墨,大哥是不是也想到了和她同样的事? 方泓墨见方娴看过来,便无声点了点头。兄妹两人同时看向赵晗。 赵晗无奈,这事看来再也瞒不住,只是她不好表态,只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否认,算是默认了此事。 方萱哪里会懂哥哥姐姐们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是在打什么哑谜呀,她已经原地等了半天,却见他们既不说话也不去玩耍,不由焦急起来,跑过来拉住赵晗的手,拖着她就往院子里走:「姐姐,去玩呀!」 赵晗回头去瞧方泓墨,从他脸上神情却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他并不感到惊讶或是意外,仿佛他早知此事,如今只是求个证明而已。 第四十九章 她被方萱拽着走了几步,喊了声:「泓墨……」 他望了她一眼,淡淡道:「你陪六妹先去,我和五妹说几句话。」 赵晗无奈,只能和方萱往院子里去,虽然陪着她,由着她乱走,心里却始终浮着一层忧虑,泓墨会不会怪自己一直瞒着此事?公公婆婆若是知道此事,也可能会责怪自己瞒着此事,若是他们早知道,也许会重新考虑方泓砚与赵采嫣的婚事,然而如今事已成定局,无法逆转。 而最最奇怪的是泓墨对此事的反应,难道方元说他把过去半年里的事全数忘记了竟是假的?这滑头小厮…… 可看方元的样子,是真被她吓唬得够呛,绝不可能一边骗她,一边还演得那么逼真,若方元真是这样的人精,也不会只做个小厮了。 但如果说方泓墨是装作失去记忆的,这更解释不通,他没有理由编个失忆的借口,在江边吹了一夜的风,就只是为了骗一个小厮吧? 赵晗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方娴等赵晗与方萱走远,直至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的地方了,才问道:「大哥,你想怎么做?」 方泓墨沉吟道:「此事暂先瞒着,你先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会妥善处理此事。」 方娴点点头,一个是她大嫂,一个是二嫂,她是真心不想搅合进去,大哥要她保密,正合她意。但此事太过震撼,她终究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可是,真没想到二嫂是这样的人。」 方泓墨冷笑:「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路遥终会知马力。总要叫冒领的人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 方娴带着方萱离开后,赵晗快步回到主屋,见心香等几个丫鬟还在做女红,便打发她们去做其他事,只留了从露从霜在外面。 从霜方才留在屋里做女红,应该是瞧见了方泓墨进来,赵晗便小声询问她泓墨进来时什么神情,可有生气。 从霜迟疑地点点头:「少爷进来板着脸呢。」 赵晗不由轻叹口气:「你们守在外面,我和泓墨说会儿话。」 她推门进屋,见方泓墨背对房门立在房间中央,似乎是在等着她的模样,便回身把房门轻轻掩上。再回头,见他也转过身来了,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方泓墨却只道:「我原来怀疑过,只不过今日求证了。」不管前世今生,赵采嫣都是这般人品,还真是没看错她! 赵晗问不出他具体起疑的时间,想了想又问:「你怪不怪我?」 方泓墨微觉诧异,轻轻摇头:「冒领功劳的是赵采嫣,为何会怪到你头上?相信你肯定有你的理由才会隐瞒不说此事,不是顾念姐妹情谊,就是被赵家逼着隐瞒。我当然不会怪你。」 听他这样说,赵晗倒是有点惭愧了,她一不是顾虑姐妹情谊,二不是被赵家任何人逼迫,她只是自己不愿做捅破这件事的出头人,徒惹一身是非罢了。 方泓墨又道:「设身处地,假若是五妹做出这样的事,我也没法对你家里人揭穿此事。」人总有亲疏远近之分,大义灭亲之举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这一瞬,赵晗不由为之触动,就这样几句,她亦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信任,这种信任无关了解深浅,无关是非对错,他只是相信自己会有正当的理由,那样就够了,甚至不用她开口解释。 她不由反思,自己对他却不够信任,之前婆婆来询问他为何打泓砚之事,她就心存芥蒂,然而他不告诉自己的事,很可能是因为有他不能言的苦衷。 这一刻,她做了个决定,关于过去几天他古怪行为的缘由,她不会再追究追问,除非他主动对她说起。 但今天这件事她还是要问个清楚的:「你想如何处理此事?」 方泓墨沉吟道:「自然不能再瞒着父亲母亲,至于二伯那里,我已让五妹暂且隐瞒,是否要告诉他们,就让父亲决定吧。」 他忽然想起送去赵家的谢礼:「那盒珍珠还有玉雕小马是否也在赵采嫣那儿?」 赵晗否认道:「都在我这儿。」 方泓墨不由诧异:「她既抢占了这功劳,怎么还肯把珍珠给你?」 事实上赵晗是拿揭破此事威胁李氏才拿回珍珠的,她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没能做到完全的坦白,就只是避重就轻地说道:「本来珍珠被母亲与采嫣占了,直到我们两家结亲,她们怕我嫁过来后揭穿此事,为了要我一直隐瞒下去,才将珍珠给了我。」 听她说完后,方泓墨冷哼了一声:「那好,你先把那盒珍珠借我用一用。」 赵晗取出珍珠给了他,同时也把玉雕小马拿出来了,向他问出一个久在心头的疑问:「这盒珍珠价值连城,可这玉马却只是普通玉料,且看似旧物,为何会作为谢礼?」 方泓墨将装着珍珠的扁盒子收入怀中,微微一笑:「那是六妹的心爱之物,她知道要送谢礼给救她之人,自己亲手把这匹小马放进谢礼中去的。」 当时方泓砚瞧见了,嫌它廉价又是旧物,本来要把它拿出来的,韩氏却阻止他道:「这是萱姐儿自己的心意,她向恩人诚心诚意地表示谢意,对方既然是能做出如此义举之人,自然看重的是情意,不会嫌弃礼物的轻重。」 赵晗听完这段不由也微笑起来,婆婆也是颇有见地之人呢。 但她仍有忧虑,公公婆婆很可能不会像泓墨那样想,就算口头不说,他们心里多少也会怨她与采嫣一起瞒着他们。然事已至此,再瞒也无益,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 方泓墨瞧见她脸上浅浅的微笑很快消失,随之皱起眉头,亦大概猜到她在担心什么。 确实,此事若直接撕破脸皮,以赵采嫣的为人,除百般抵赖之外,说不定还要反咬她一口,但他既然决定揭穿此事,就不会让她受委屈,只是此时不便向她多解释,就只道:「你是采嫣的妹妹,这件事你若出面对你不利,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赵晗见他如此笃定,想必是有他自己的打算,而且不用她自己出面确实是对她最有利的处理方式。 当着公公婆婆的面,和自己亲姐姐对质。 呵,即使赢了也是输家。 忽然之间,她觉得嫁给他也是件不错的事。终于不需要任何事都独自一人扛着了;终于能在委屈郁闷的时候,有个人与你商量,让你宣泄了;终于有那么一个人,在你需要的时候,为你挺身而出。 别担心,天塌下来都有我为你挡着。 她不由望着他笑。 方泓墨瞧见她亮晶晶的眼神,不由怦然心动,伸臂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赵晗仰头望着他近乎完美的俊逸脸庞,他俯首凝视着她,那对漆黑的眼眸里闪耀着灼热的情感,越靠越近……直到双唇相触。 这次,他格外温柔,吻了她的唇瓣只是轻轻磨蹭。她不由闭起双眸,全世界便只剩下他和她相互接触的部分。 她从不知道,一个轻吻也能这样。 只是唇与唇的嬉戏,交叠,缠绵,难舍难分。 第五十章 直到他气息变得粗重起来,这个吻才有了些许情欲味道在里面,他不再止于唇齿间的厮磨,舌尖顶开她的双唇,长驱直入,裹挟着她的舌,吮吸纠缠…… 她被他吻得昏沉,忽觉嘴唇一空,身体一轻,被他横着抱了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去勾紧他的脖子。 后背靠上了什么,她惊觉睁眼,原来是在床上了,不由满脸红晕,想要随他,又觉一丝羞涩紧张,不禁伸手去推他肩膀:「别……」 他停了下来,抬眸望着她,灼热的气息却喷在她脖颈间:「你不想要?」 赵晗脸颊发烫,这人怎么这么问得这么直接,要她怎么回答? 方泓墨见她晕生双颊,瞪着自己又羞又恼的模样,不禁笑了,心说她大概是白天会害羞,便在她耳边悄声说话:「今晚好不好?」 赵晗含笑瞥他一眼:「不好!」 见他微怔,她笑容加深,伸手勾着他的头:「现在……」 初试云雨,他小心翼翼,捧着她宛若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温柔的抚摸,小心的试探,直到全情投入…… 她将自己完全打开,接纳他的全部,最初的疼痛或许难免,却带着幸福的愉悦。 直到他停下,在她耳边轻语,一生一世一双人…… 方泓墨要水的时候,赵晗只觉得他声音太响,将头整个蒙在被子里。隔着被子都能听见他的笑声,还能感觉到他胸腔的振动。 这日傍晚,方泓墨独自来到四宜居,见着方永康与韩氏后一撩衣摆就跪下了:「父亲、母亲,儿子不肖,让父母忧心了!」 方永康在将近十年时间里,从未见过泓墨向自己服软,突然见他跪下,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他如此诚恳道歉,气倒是大半都消了,便问他:「你那日究竟为何要打泓砚?」 方泓墨面现犹豫之色。 方永康不由皱眉,但他亦知这长子脾性,并非优柔寡断之人,若是不肯轻易讲,此事必定重大,便让房里伺候的全数退出去。 韩氏心疼儿子,等所有人都退出去后就对方永康劝道:「泓墨风寒还未痊愈,这地上寒气多重啊!你便是要问话,也让他起来再慢慢问啊!」 方永康既然消了气,又猜到事出有因,便挥挥手道:「起来吧。」不知不觉说话的语气也缓和了。 方泓墨起身道:「父亲、母亲可知万华寺救了六妹之人到底是谁?」 方永康挑眉:「难道不是采嫣?」 方泓墨点了一下头:「不是她。」 方永康只觉答案呼之欲出,转念一想,问道:「难道泓砚早就知道?你打他就是因为此事?」 方泓墨皱眉道:「我原本以为是,一时气愤之下才打了泓砚……可冷静下来之后,却不能肯定了。」 方永康见他不能肯定,就又追问道:「有何证据证明此事不是采嫣所为?又为何直到今天才讲?」 方泓墨从怀中取出扁盒,韩氏认得这只紫檀雕花小盒,轻轻惊呼了一声。方泓墨打开盒子道:「若真是赵采嫣救了六妹,这盒珍珠如何会在阿晗那里?就连六妹心爱的小马也是由阿晗好好收着。」 珍珠与玉马确是铁证,但方永康稍加思索便生疑问:「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采嫣既然冒领功劳收下了珍珠,怎么还会再把珍珠给阿晗呢?难道赵家人全都不知此事?」 方泓墨道:「父亲若是不信,我独自在这儿说再多亦是无用,不如叫来六妹与赵采嫣,试试便知。」 赵采嫣这几日与方泓砚新婚燕尔,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别提多滋润了。泓砚除了回门那日外,整整四五天没出过家门,两人天天腻歪在一起,总觉得有说不完的情话,有做不完的情事。 她终觉老天有眼,上一世的亏欠在这一世得到了弥补。上辈子她真是瞎了眼睛才会费尽心机嫁给方泓墨,事后再看,泓砚从头到脚,哪里都比那个纨绔好上十倍都不止! 直到这日下午,方泓砚午睡醒来,还与采嫣亲昵缠绵了好一会儿,想着连续好几天没去铺子里了,又正是月初盘账的日子,别让父亲觉得自己婚后只顾眷恋温柔乡,变得懒惰懈怠了,这才依依不舍地起床。 他换了身外出衣袍,临出门时与采嫣告别,见她只穿着小衣侧卧在床上,脸生红霞,杏眼勾魂,眼神娇媚得好像能滴出水来似的,不自禁又生不舍,但想想毕竟正事重要,还是快去快回吧! 赵采嫣送走方泓砚,用手掩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晚上这冤家太过缠人,都睡不了整夜的觉,趁着这会儿想再眯一下,这一眯就睡到了傍晚,迷迷糊糊中被从芝轻轻叫醒:「少夫人,夫人让你过去呢。」 赵采嫣一愣,立时清醒过来,从床上撑起身子:「来人说了为什么事吗?」 从芝摇头:「没说呢,少夫人赶紧去吧。」 赵采嫣抬眼见外面天色已经黄昏时分了,心一紧,急忙跳下床让丫鬟帮着梳洗打扮。匆匆忙忙捯饬完,已经过去两刻多钟了,她急忙带着从芝从兰赶往四宜居。 一进偏厅她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方永康夫妇脸色都不是太好。 她知道自己来得太迟,让他们等得太久,恐怕他们正是因此而生气,急忙上前向他们恭敬行礼,同时道歉:「父亲母亲安好,儿媳身体不适,休息时不知不觉睡过了头,让你们久等了,还请父亲母亲原谅。」 方永康夫妇等她来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自然心生不满,听她说是睡过了头,但看她脸颊红润,眸光明亮,气色俱佳,身体不适听着就像是借口,加倍不满,但他们有更为要紧的事情询问,这小过失也就先放在一边了。 方永康道:「算了。」随后看向韩氏。 韩氏向一旁的屏风后招招手,就见尤妈妈笑眯眯地带着方萱从后面走出来。 赵采嫣见公公婆婆并不说明何事叫她过来,忽然又见到方萱出来,心里莫名发虚,却只朝方萱笑着唤了声六妹,又问她:「怎么不来嫂子那儿玩呢?」 韩氏微笑道:「采嫣,今天叫你过来,是想让萱姐儿谢谢你的。」 赵采嫣见婆婆提到万华寺之事,心中不安愈加强烈,却只能尽力掩饰着,谦逊地低下头道:「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如今都成一家人了,还提谢谢做什么?儿媳与六妹相遇一场也是缘分,就不用再谢啦。」 韩氏摇头:「这可是救命之恩啊,这么大的恩情自然是要谢的,我之前和你们父亲说起来,就发现萱姐儿竟然一直都没有亲口向你道过谢,这怎么能说得过去呢。」说着轻推方萱后背,催促道:「快谢谢嫂嫂,是她从坏人手里救下你的。」 方萱却拼命摇头,不肯往前:「不要,不是她!」 赵采嫣十分尴尬,强笑道:「六妹年纪幼小,隔了那么久肯定是记不得我了。」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又补充道,「我那时带着帷帽,六妹没见着我的脸。」 韩氏失望地叹气道:「哎,这孩子真是,怎么能把恩人都忘了呢……」 赵采嫣心里彻底松了一口,看来是不用担心被方萱揭穿此事了,忽然听婆婆问:「那盒珍珠还在你那儿吧?」 第五十一章 赵采嫣此刻是骑虎难下,说在,她可拿不出来,说不在,又怎么解释?没时间给她多考虑,她只能说:「在……儿媳的娘那里。」只是到底心虚,声音有些儿弱。 韩氏没再说话,只望着赵采嫣缓缓摇头,满脸都是彻底失望之情,抬手掀开桌上一块丝巾,露出一只紫檀雕花小盒。 赵采嫣虽只在李氏手里见过一眼,却仍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只盒子。她惊骇地望了眼韩氏,再看向方永康,看到他们谴责与失望的眼神,只觉万念俱灰。 公公婆婆居然给她下套!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珍珠在这里,肯定是赵晗告状了!那贱妾生的什么便宜都占尽了,竟然还向公公婆婆恶人先告状?可她自己怎么不来?!若是在这里先看见赵晗,她肯定不会中这么简单的圈套!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再要解释推诿反而会更糟,不如爽快承认,放软求饶。 她咬着下唇,扑通跪倒,暗中用手在自己大腿后侧柔软处狠命掐了一下,顿时痛得眼角迸泪,满腹的怨恨、委屈再加腿上的剧痛,让她的眼泪顺利地涌出眼眶。 可韩氏却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方永康甚至看都没看她。 「父亲……母亲……」她一边哭,一边拼命想着要怎么让公婆原谅自己,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泓砚的声音:「父亲母亲,采嫣在这儿吧?」 赵采嫣一听见他的声音,强烈的惊惶、悔恨与不甘一起涌上心头,不由痛哭失声,这下是真心的在为自己而哭。 新婚后美好的日子才没过几天,就被公婆骗出了真相,从今往后泓砚不知会如何看待自己,说不定就此厌憎冷落,再也不会对她那般温柔小意,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由得胸口一阵揪心疼痛,仿佛心都碎成一片片的了。 尤妈妈瞧了眼韩氏,见她轻轻点头,就过去开了门。 原来方泓砚刚从外面回来,却不见采嫣,听丫鬟说她去了四宜居,这就找了过来。他心情愉悦,想的都是好事,一路想象父母与妻子和乐融融谈天的情景,猜想晚上多半还会和采嫣一起在父母那儿用晚饭。 他本来高高兴兴地过来,却在门外听见里面的哭声,极像采嫣的声音,心惊中房门被打开,他急忙迈进屋子,却见采嫣竟然跪在地上哭泣,不由大吃一惊。 他本能地跨上一步想去扶她起来,但看父母神情,他立时明白她一定是犯了什么事,被父母责罚了,将将伸出去要扶她的手,又缩了回来,望向父亲焦急地问道:「父亲,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方永康冷冷哼了一声:「你让她自己说。」 赵采嫣抓着机会,急忙止住哭泣,扑过去拉着方泓砚的手拼命解释道:「泓砚,我错了,万华寺你见我带着六妹出来时,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你看见我拉着六妹出来就会误解成我才是救六妹的人,我那时候什么都没说是不是?我没对你说过是我救了六妹对不对?我一句都没说过对不对?你快对父亲母亲说啊,我真的一句都没说过是我做的啊!」 她急切间话说得语无伦次,语速又快又急,但方泓砚前后一想还是听明白了,她不是真正救六妹之人! 他内心虽震惊于事实,但当她跪在他面前,如此绝望而卑微地苦苦恳求他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一下头。 那时候,她确实没明着说过是她救了六妹,可…… 赵采嫣见他点头,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不放,回头又向方永康夫妇哭道:「父亲母亲,你们看,泓砚可以替我证明,我没有骗过他,我没有骗你们……」 方永康瞪了眼泓砚,心道难怪泓墨会出手打他,这混小子娶了媳妇不要爹娘,都到这地步了还帮着她瞒骗父母,不由怒斥道:「你还敢说没有?退一万步讲,即使第一次是误会,迄今为止你都没有解释过此事,也是误会吗?方才我们让萱姐儿谢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那也都是我们误会吗?」 韩氏虽没有方永康那么怒形于色,其实也一样生气:「既然泓砚生了误会,之后来送谢礼时,你就该解释清楚才是。你隐瞒至今,还不是一心想要强占功劳,欺压庶妹么?却把我们方家置于何地?」 赵采嫣低头小声抽泣着:「泓砚送谢礼来那天是我娘接待的,我原不知情,后来……后来也是娘叫我不要说……」 虽然李氏早就嘱咐过她,一旦事情败露,就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可毕竟是自己亲娘,要当着公婆的面说自己亲娘的不是,赵采嫣心中深感羞愧,不禁越说声音越轻。 虽然她声音越来越轻,方永康夫妇还是听清楚了,果然如泓墨所说,李氏也是早就知情,却让嫡亲女儿强占了庶女的功劳,并侵吞珍珠。直到后来两家结亲,为怕事情泄露,才把珍珠还给赵晗。 亲家母竟是如此人品! 方永康再也听不下去,霍得站起,拂袖而去。韩氏亦是失望至极地看了眼地上的采嫣,牵着方萱离开。 方泓砚知道真相后也是气极,想想自己那么相信她,她却瞒骗了自己这么久!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赵采嫣眼见就连泓砚也离开了,顿时万念俱灰,屋里人都走光了,她跪在地上也不哭了,只是垂着头小声抽噎着。 抽噎中,她忽然听到屏风后传来脚步声,大惊抬头,却见是方泓墨从后面转了出来。 从头到尾他一直在屏风后面听着? 赵采嫣眼睛往他身后看,却不见赵晗出现,突然就明白过来,这整件事原来是方泓墨在替她出头!这套,也是他下的。 方泓墨故意现身,就是为了让赵采嫣知道,今天之事是他设下的套。要不然,回头她第一个恨上的就是赵晗。他本来的预期是泓砚会陪着赵采嫣一起过来,没想到他先出去了,不过最后最精彩的那场,泓砚并未错过,那也够了。 看她的眼神,应该是明白了吧。 所以他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再没瞧过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赵采嫣双手捏紧,直到指甲刺入掌心,却丝毫没觉得痛楚,此时此刻咬噬着她内心的刻骨怨恨,远超身体的痛楚。 原来竟是他! 两辈子都栽在这个人手里,是不是也太惨了一点? 她忽然冷笑了一声:「方泓墨,你知道赵晗当时为何会在房里更衣,错过了泓砚来接六妹吗?」 方泓墨的脚步不由一顿。 赵采嫣依旧低着头,阴影下的嘴角却向上弯了起来:「她救六妹的时候,差点被疯女人所伤,幸好啊,太子殿下当时也在,及时出手,亲自救了她,她当时衣衫都湿透了,只好回房更衣。」 方泓墨脸色阴沉,他本来想过赵采嫣会反咬赵晗,却没料到她说出来的事情竟如此惊人。 赵采嫣继续悠悠地说道:「当时我们可不知道那位救美的英雄就是太子殿下,可后来有一天,东宫传召晗妹,她一个人进宫,在宫里待了好半天,回来后我们才知道,救了她的就是太子殿下。」 他的双手,在衣袖内死死攥紧。 第五十二章 「你说怪不怪?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当时他救下的人是晗妹呢?我们本来都以为晗妹进宫为妃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会来喝她的喜酒。啧啧,当真是好手段……」 方泓墨再也听不下去,猛然转身,两步跨至她身前,单手卡住了她的脖子。 赵采嫣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孔亦变得充血涨红,双手试图掰开脖子上那只铁钳般的手,却哪里掰得动分毫,只能在他手掌与自己脖子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眼看着她脸色从涨红转为青紫,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方泓墨才放开手。 赵采嫣全身瘫软地趴在地上,发出长长的抽气声,接着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吸气,同时发出抽噎般的哭声。 方泓墨站得笔直,低头看着软瘫在地上的女人,声音变得毫无温度:「牢牢闭紧你的嘴,若是让我听到一点点相关风声,不管是不是你说出来的,我都会让你永远说不出话来。」说完转身离开。 赵采嫣的十个指甲全都死死扣着地砖,全身剧烈颤抖着。 方泓砚本来恼恨采嫣欺瞒自己、欺瞒父母,可走在半道上,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她跪伏在冰冷的地上,不停哭泣的可怜模样,在四宜居外踌躇了好一会儿,终究不忍舍下她独自在里面跪着,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又往来路回去。 他走到主屋外,却见方泓墨从里面大步出来,脸色沉郁得吓人。他不禁心惊,想起敬茶那天早晨被泓墨打的那拳仍然心有余悸,不由自主地往路旁让开。 方泓墨却看也不看他就从他身边过去了。 方泓砚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难道刚才大哥也在里面? 他心念采嫣,转身小跑起来,进了四宜居偏厅,就见采嫣仍然趴跪在原处地上,可不知为何,她全身颤抖,就像生了病一般。 「采嫣!你怎么了?」 方泓砚心急慌忙地上前去,用力扶她起来,却惊恐地发现,她刚才趴在地上,竟然是在无声无息地笑,只因笑得太过厉害,才会全身颤抖不已。 方泓砚震惊之余,不自觉地松开了扶着采嫣的手。 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此时此景她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尤其是笑得这么开心? 赵采嫣看清是他,不由一愣,笑容淡去,冷冷问道:「你又回来做什么?你不是和他们一样,觉得此事完全都是我的错,刚才甚至看也不愿看我就走了么?」 方泓砚见她脸上犹带干涸泪痕,只怕她刚才发笑是受打击太深,犯魔怔了,心中不由得越发怜惜。只觉她便是有错,也不过是抢功而已,并没到无法原谅那么严重,毕竟是他妻子,便是要训斥她也先回自己院里再说。 更何况他方才听得不明不白,虽然她承认了冒领功劳,为何要如此做他却要问个清楚,没有了解所有真相之前,他总还不愿完全把这件事的责任归咎于她身上。 于是他再次伸双手去扶她起来,柔声劝道:「先回去吧……」 赵采嫣却使劲挣脱了他,再次跪倒在地上,她若是现在跟泓砚回去,舒服是舒服了,可以后还怎么让公婆原谅她? 还有泓砚,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才能让他不会怨怪自己,这还要好好想清楚,于是她半真半假地生他的气,抱怨他方才抛下自己离开。 方泓砚只当赵采嫣是真的气自己,拉她走也不是,丢下她独自在这儿也不是,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采嫣等了一会儿,见他始终不走,心里到底是暖的,低头不瞧他,轻轻道:「你先回去吧,我要求得父亲母亲原谅再回去。」 方泓砚见她柔弱无依地跪在那儿,俏丽的脸上犹挂泪痕,眼神满含忧伤委屈,哪里还走得掉,咬牙一跺脚:「罢了,你要跪在这儿求饶,我就陪你。」说着一撩衣摆,盘腿坐在她身边。 赵采嫣心中一甜,只觉今天的苦也不算白受,总还有他陪着她。 这世上还有泓砚能这样待她,不枉她重活一次,老天总算待她不薄。 方泓砚陪她坐了会儿,夜色渐深,寒意愈加的重,他晚饭没吃,腹中饥饿难耐,忍不住问道:「到底事情前因后果是怎样的,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吧。」 赵采嫣只摇摇头,就算要编点什么,也不能在四宜居这里说啊。 方泓砚见她不肯说也无法,却忽然瞧见她下颌到脖颈间有许多条鲜红血痕。他原本站着与她说话,俯视角度看不到这些伤口,如今是坐着,反而比跪着的她视线还低一点,她摇头时,下颌阴影移动摇晃,这才让他猛然发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他急忙起身,扶着她下颌仔细查看,惊讶地问:「你受伤了?」 下午他离开家时,她还好好的,刚才她跪着哭求他时,仰头望着他,他也没瞧见这些伤,她是在他离开后才在这里受伤的。 好在他仔细查看后发现只是指甲抓痕而已,伤口只是多而密集,看着可怖,实际却不深。然而再仔细看,她白皙细嫩的脖颈上还有淡淡几道横向的瘀伤,那些抓痕都只到瘀伤上方就截然而止。 他不禁又气恼又心疼,急切追问:「到底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 赵采嫣眼中闪过一丝恨意,缓缓道:「你方才进来时,瞧见谁出去了吗?」 方泓砚一怔,仿佛不敢相信地瞪着她:「大哥?」 但是想到敬茶那天他突然打了自己,再加上他方才出来时脸色那么可怕,那么他会掐采嫣脖子也就不再难以置信了。 可他怎么能对采嫣动手呢?! 她可是他弟妇,单说男女之防他就不能这样碰她!更何况他凭什么?!采嫣就算抢了赵晗的功劳又怎样?轮得到他动手吗? 方泓砚只觉气得要疯,跳起身来,拉着采嫣道:「去找父亲评评理,他上次莫名打我,我也就忍了,如此辱你却欺人太甚!我绝不和他善罢甘休!」 赵采嫣有点慌,急忙死死拉住他:「你小声点……」 她不是不想去公婆那儿告黑状,只是如今她有错在先,在公婆眼里说话的可信度大打折扣,就是泓砚去告状,公婆肯定要问方泓墨为何要掐她。她若是说了实情,先别说那些话里有多少水分,她只怕方泓墨真的会杀了她的…… 想到他方才看她的眼神,还有他掐她脖子时毫不保留的力度,她不自禁颤了一下,她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动了杀心,可她不想拿第二条命冒险。 其实她就是想恶心恶心他,这目的已经达到了,他害她在公婆面前丢人出丑,她就往他心里埋下一颗毒瘤。 男人没有不介意这种事的,只要心里埋着这颗毒瘤,每次看到赵晗,就会提醒他一次这颗毒瘤的存在,如果忍不住爆发出来…… 实在是想想都开心。 她赵采嫣过不好,他和赵晗也别想好好过! 方泓砚却只觉不懂,她被大哥伤成这样,为何还要阻止他去找父母评理?这也忍让得过了度吧! 第五十三章 赵采嫣暗暗后悔,方才恨意起来时自己一时口快说出是方泓墨掐了她,如今只能作息事宁人状:「我已经被父亲母亲嫌弃,再要去吵闹评理,只怕他们因为心里先有了偏见,反对我更添厌憎。再说这伤并不严重,慢慢养上几天也就好了。我现在只求他们能原谅我,其他都不想再争。」 方泓砚想想咽不下这口气,还是要去找父母说理。 赵采嫣见劝不住他,急切间叫道:「你若是执意去告状,我就撞死算了!」说着作势往旁边桌角上撞。 方泓砚急忙拉住她,已是被她的举动吓出一身冷汗:「不去就不去了,你又何必寻死寻活的?」 赵采嫣咬着嘴唇道:「这件事闹开了,有损我名节,你还搞不明白吗?」 方泓砚怨恨道:「难道就这样吃哑巴亏了?」 赵采嫣幽幽道:「自然不能。只不过眼前之势,也只能暂且忍了。」 方泓砚咬牙往地上一坐,低头生闷气。 夜色越来越深,厅里点的灯火几乎燃尽,忽忽闪闪的眼看就要熄灭。 隔扇挡不住深秋中夜的寒气,无孔不入的冷风从隔扇缝隙间钻进来,要把人身上最后一点热度带走。 这几日连续晴好,白天颇为温暖,赵采嫣来的时候穿薄衫绸裙,外面只披着件织花缎袍,在这冰冷坚硬的地上连续跪几个时辰下来,双膝起初是钻心剧痛,如今早就麻木,只余刺痛,身上也是一阵阵发寒般地颤抖,饥寒交迫下,就连腹中也抽筋般疼了起来。 她这般跪着,却始终不见公婆出面,或是派人来劝说,甚至连添灯油的婆子都没来过,也就明白他们这次是真的气极了,恐怕不是单单跪几个时辰,放软求饶就能过得去的。 她闭起双眼,晃了晃就往泓砚那一侧倒了下去。 方泓砚又冷又饿又困乏,已经呵欠连天了,忽然眼角余光瞧见身旁有一道黑影一闪,本能地伸手去接,这才惊觉是采嫣倒下来了。他抱着她,将她肩膀扳过来,见她双眸紧闭,眉头紧锁,脸色惨白,不由惊慌地摇着她叫喊起来:「采嫣!采嫣!你怎么了?」 她气息微弱,软绵绵的一动不动,随他怎么摇都不睁眼,一摸手都冰凉。 「来人哪!」方泓砚急忙把她横抱起来,一边叫人一边往东花厅跑。 他叫得动静大了,先引来一个巡夜的婆子,瞧见此情景,慌忙过来帮着他把赵采嫣扶到床上。 「快去找大夫来啊!」方泓砚安顿好采嫣,回头见婆子还站在一边,顿时急得大吼。 婆子赶紧跑出去叫人了。 方泓墨满腔怒火,大步离开四宜居,脑海中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来回往复的全都是赵采嫣说的那几句话,明知她是要恶心自己,明知越这样想越是中了她的计,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要去联想。 「太子殿下竟然会来喝她的喜酒,啧啧,真是好手段……」 难怪太子硬要灌他酒…… 「衣衫都湿透了……她一个人进宫……进宫为妃是板上钉钉的事……」 婚礼上太子装着不识她,其实早就…… 「你说怪不怪?太子殿下怎么知道当时他救下的人是晗妹呢?」 早就…… 暮色昏沉,微霭苍茫。 眼前就是岔道口,一头是朝岚居的方向,另一头就出二门去了。 他停步,低头看着自己右手上被抓出的血痕,这个时候回去,他只怕控制不住自己。 赵晗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 夜色深沉宛如静水,无声无息地浸润一切。 这个时间泓墨早就应该回来了,赵采嫣那件事没那么复杂,说破就完了,此事主要都在李氏与赵采嫣,她身为庶女本来就选择余地不大,公婆都是明理之人,只要泓墨处置得当,应该不会怪到她头上来。 可眼看入夜了,他却还不回来,她不由不安起来,难道事情出了什么岔子? 她走到门口,叫来从露,让她去四宜居看看到底情况如何,泓墨人又在哪里。 从露也知事情有点不太妙的样子,点头应了匆匆而去。 赵晗回到屋里,瞧见桌上那匹方萱给她的玉马,顺手拿起轻轻摩挲,垂头沉思起来。 等了一刻多钟,她听见有人进屋的步声,原以为是从露回来了,惊讶于她怎么这么快就打听完回来了,抬头去看,却是方泓墨进来了。 赵晗既见他回来了,心安不少,放下手中玉马,起身去迎他,一面问:「如何?」 他微微笑道:「自然是水落石出,她还跪在四宜居里装可怜,妄想父亲母亲可以就此原谅了她。」 赵晗点点头,但看他神情,总不像是十分顺利的样子,自然而然想到了公婆可能会连带怪上她,再一想也许泓墨是为了替她说话,才在四宜居留的久了,这种情况她早有预料,也有心理准备了,即使在意也没用,只有以后尽量孝顺公婆,让他们慢慢改变态度吧。 她也笑了一下:「既然水落石出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去让妙竹上菜。」 方泓墨看着她的背影,想着水落石出这四个字,也不知心中什么滋味。 菜肴早就做好了,在炉子上温着,很快就都摆上了桌。 赵晗只觉泓墨今天较往日沉默,也不似往常那样好胃口,吃饭都有点心不在焉,难道是在四宜居里为了她和公公吵过了? 方泓墨伸筷夹菜,赵晗忽然发现他手上有好几道红痕,惊讶地问:「你的手怎么伤了?」 他不在意地笑道:「被猫抓了。」 赵晗微微皱眉,为了防鼠,家里是养着几只狸花,可泓墨根本不是会去逗猫玩的人,更别说今天有那么重要的事,何来心思逗猫…… 她把他的手拉过来细看,一边问:「伤口洗过吗?上点药吧。」 方泓墨把手抽回去了:「小伤而已,不用上药,吃饭吧。」 只这一眼,她已经看出来这不是猫爪会留下的那种细如发丝般的伤痕,伤痕的起头粗而深,收尾细而浅,抓痕间距也远远超过猫爪。 倒像是人抓的。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从露从外面匆匆回来,瞧见方泓墨也在,急忙行礼道:「少爷回来了。」 赵晗冲她使了个眼色,从露便知趣地接着道:「少夫人,那个花样心香也不知夹哪儿了,婢子和她一起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没找到就算了,又不是一定要绣那个花样。」 「是。」从露应了,走到一旁立着服侍。 吃过饭后,赵晗与往常一样去厨房安排第二天三餐,之后与从露找了个僻静处,问她打听到什么来了。 从露小声道:「今天那事动静不大,半当中二少爷才到的,再隔了没多久老爷夫人就回房去了。婢子去到四宜居的时候就没见着大少爷,听说半个多时辰前他就离开了,二少爷本来已经走了,回头又进了四宜居。婢子回来时,二少爷二少夫人还在里面没走呢。其他事情就暂时打听不到了。」 赵晗点头:「没事了,你去吧。」 她缓步回屋,今天这事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泓墨知道她在等他回来告诉她结果,却没直接回来,中间这半个多时辰不知去做了什么,回来就显得心不在焉,手上竟还带着抓伤…… 第五十四章 很明显他有事瞒着她。 赵晗进屋后见屋里没有丫鬟伺候着,方泓墨已经换了身浅青色松叶纹直缀,便顺口问了句:「药喝了吗?」 他笑道:「你见了我就这一句,再无第二句别的话和我说吗?」 她也不由笑出了声,半是说笑半是真地道:「谁让你有病呢。」 说话间,他朝她走过来,直到她身前站定,她抬头望着那张轮廓完美的脸,眼神不由温柔起来。 他脸上戏谑笑容淡去,墨眸执着地凝望着她,双瞳漆黑幽深,宛若不见底的静潭,像是要把她深深凝刻在心里一样。 赵晗疑惑地唤了声他的名字:「泓墨?」 「你戴这对发钗很好看。还有这条裙子,我见你穿过……」他柔声道,「以后还要多穿给我看。」 她嘴角浮起微笑,他果然注意到了吗? 也许是因为初试云雨后心境有着微妙的变化,在他离开后,她没有让从露梳太繁复的发式,只用一对和田白玉镂空梅花钗别住发髻,钗头下垂着几缕细小的玉珠链,会随着走动轻轻晃动。又换上了他在烧得迷迷糊糊时提过的那条裙子——湖色云缎裙,裙侧用银线绣着一枝白梅。 如果他能认得出来,就说明他还记得与她初识的那一次。 原来他真的记得呢…… 他抬手拔了她头上白玉发钗,瞬时乌发如瀑滑落。 「晗……」他轻轻唤了声,五指插入她柔滑发间,捧着她后脑,俯低头,吻住她的唇。 她伸手勾住他脖颈,热切地回应他的吻。 他将她抱了起来,却仍吻着她的唇不放,一路吻着,直到将她轻放在床上,双唇都不曾分开过。 正当情浓时分,赵晗却轻轻挣脱他:「等等。」 「不用了。」方泓墨见她脸泛粉红,知她爱洁,以为她是要先去洗漱,才说了句不用。 赵晗却从床上坐起来了,正色道:「不是,我有事和你说。」她下过决心要信任他,可不代表对明显的异常也要故作不知。她心存芥蒂,总无法全情投入,索性推开他,先把事情说清。 方泓墨挑眉,箭在弦上蓄势待发,居然这种时候叫他等等,还说有事谈,上了床还有什么好谈的?直接做才对。 赵晗却坐得越发端正,问道:「昨晚你答应我什么?」 见她认真起来,方泓墨暗叹一口气,只得暂时收起绮念,也在床上盘腿坐正,略一回想,她所提的应该是那个承诺的吧:「我答应过你,只要你能原谅我之前的混账举动,让我做什么都行。」 「好。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不能隐瞒我任何事。」 方泓墨不由哑然,停了一会儿才问:「任何事?」 赵晗点头:「任何事。」 「多少误解都因缺乏沟通,你想着你的我想着我的,两厢里一岔,到了最后可能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你我既然已经结为夫妻,就该坦诚相处,即使有困难坎坷也不应独自背负,两个人携手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得多,不是吗?」 他缓缓道:「如此说来,你是否也该这么待我?」 赵晗微微扬眉,他果然在纠结着什么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问我?」 方泓墨望着她澄澈双眸,坦然的神情,心中只觉自己要问的事情很卑劣,问出来恐怕既侮辱了她,也辱没了自己,所以他回来时才装作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不问却又像是鞋里有颗细小石子,若是藏在缝隙里,也许一时不会察觉,可时不时就会滚出来,把人狠狠地硌一下。 即使他明知道赵采嫣是在挑拨离间,这颗小石子却还是会硌到他。 她在等着他。 他终于开口问道:「婚礼上你是初见太子吗?」 赵晗很干脆地回答:「不是。」 「万华寺里,是他救了你?」 「是。」赵晗既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反倒笑了,「赵采嫣对你说了什么吧。」 接下来不用他再问,她从万华寺初遇太子开始,包括祖母拒绝接旨,李氏却有意要她去选妃,后来被入宫召见等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她本就无愧于心,自然坦坦荡荡。 方泓墨听她说来坦然,忽觉自己原先实在是犯蠢,竟一个人郁闷了许久。 原来事实竟是她拒绝入宫为妃,选择了嫁给自己。他却辜负了她,实在愧对她…… 最后她微笑道:「你早点问我多好。」 他不由也笑,是啊,早点问她多好。 赵晗忽然又想起一件旧事,便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四月初一那天,你的车撞过另一辆马车?」 方泓墨回想当天,他急急忙忙赶往万华寺去找六妹,根本没在意过这件事,因此早就淡忘了,听她提起,想了会儿才回忆起来。 他讶异地望着赵晗:「当时车上下来的是你?那……」 赵晗瞧着他笑:「摔在你怀里的那个便是我。说来也巧,采嫣那时绊到,撞了我一下,我可不是故意要摔在你怀里的。」 他喃喃道:「竟然这么巧……」 赵晗道:「你瞧,我已经知无不言了,你是不是也该遵守承诺了?」 「你问吧。」 「你手上的伤,是赵采嫣抓的?」 方泓墨微弯嘴角,她既知道了是赵采嫣挑拨离间,这件事当然也猜得到:「是。」 「你告诉我今天在四宜居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他便从向父母下跪认错开始,把发生的事详细说来,最后说到赵采嫣泼脏水,他一怒之下掐住她不让她说下去,差点没把她给掐昏过去。 赵晗不由失笑,略带讶异地问:「你真掐得那么狠?」她虽惊讶于泓墨此举,不过赵采嫣是真的咎由自取,想象当时画面,还颇为解气。 方泓墨眸色一沉,冷声道:「她是活该。只不过我并非完全因为气愤才如此做,她当时就在四宜居里,那些话万一让人听了去就是极大麻烦。我做得这么狠这么彻底,是要她心生恐惧,以后才不敢在你背后说三道四泼脏水。」 赵晗听他说赵采嫣的那些话没给公婆或是其他人听到,确实放心许多,公婆考虑这种事的话,角度到底与泓墨不同,然而他把赵采嫣掐得那么狠,以她心性,即使暂时因为恐惧不敢再来招惹,但心底肯定是恨上他了。 咳,姐姐,你怎么就不能安安心心地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呢?你在四宜居跪着,方泓砚虽然生气还是绕回去陪你了,那是真心待你好,要珍惜才是啊。 想到这里她忽然眉头皱了起来:「糟了,你掐她那么狠肯定有伤,二弟回去瞧见她脖子上的伤,怎么肯咽下这口气?」 方泓墨只冷然道:「她不敢说的。」随她编什么借口,泓砚大概都会信的。 「你怎么这么确定?」赵晗不由疑惑。 方泓墨淡淡道:「你见过一个人恐惧到极致的样子,你就能确定了。」只是内宅小小争斗而已,赵采嫣傻了才会拿命来搏。 赵晗还是不太放心,但事情已经做了,多忧无用,便暂且将这事放下了。 她看向泓墨:「从今往后,我只望你也要像今天这样,有什么事都告诉我,有事两个人商量着,总比一个人主意多。」 第五十五章 方泓墨颔首郑重道:「我答应你。」接着话锋一转,「你要说的话是否说完了?」 「说完了,你……」赵晗本想问他是否还要说什么,却被他一下拉进怀里,话就断了半截。 他贴近她左耳,用略带暗哑的声音道:「既然我陪你把话说完了,就该轮到你陪我做事了。」 她左耳被他说话气息所撩,又听他说得这般直接,不由心跳加速,本想回头瞪这流氓一眼,谁知下一瞬耳垂被他轻轻咬住了,紧接着又被他舌尖勾了一下。 她立时僵住了,两颊烫得厉害。他含着她耳垂低低声笑。 轻抽腰间结,罗衫犹半解。 他俯身吻她,温柔且挑逗。手掌抚过她的肌肤,带着灼热的温度,带着不轻不重的力度。 随着他亲吻与轻抚,她不由自主轻轻颤栗起来,身体深处有种奇异的感觉不断盘旋升起,让她觉着自己要漂浮起来了。 陌生的激情被他指尖点燃,不由自主的第一声轻吟,从喉间悄然释出,如莺啼般娇柔婉转,带着一份羞涩,一丝悦然。 他躬身而进,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反复的撞击,逐步加深的愉悦…… 颠簸中她伸出双臂去勾紧他,就如暗夜里浮舟深沉之海,巨涛起伏之间,无所凭依,唯有他如磐石礁岩般可靠。 她缓缓睁眸,眼神如春水般温柔缠绵,令人不自觉沉沦其中。 他凝望着她,只愿深深沉溺于她,三生三世。 朝雨暮行云,悲喜只缘君。 巫山共沧海,此生无他求。 比之白天那一次,他索求更多更久,却也让她累得够呛,好不容易歇下来,她又困又乏,依偎在他宽厚温暖的怀里,自在安心,不一会儿就睡得熟了。 第二天清晨,赵晗先醒来,嘴角弯弯地在他怀里赖了一会儿床。看着窗外天色逐渐明朗起来,才轻轻地将他搭在腰上的手臂移开,同时撑起上身准备起床。 谁知他手臂一紧,又把她勾回去了。 赵晗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嗔道:「吓我一跳!你醒了怎么不说话。」 「你醒了不也没说话?」他只是望着她笑。 赵晗这天早晨起得比平时迟了些,从露替她梳头时,与她说了一早打听来的事,她才知昨天夜里赵采嫣在公婆那里晕倒了。 方泓砚惊动了整个四宜居的人,急吼吼喊来大夫。 因为他动静闹得大,方永康与韩氏也被吵醒,听说赵采嫣晕倒了,韩氏毕竟不能不闻不问,起床过来看。 谁知老大夫一搭脉,很淡定地给了个结论:「无大碍。」 方泓砚不信,再三追问:「她都晕过去了,怎会无大碍?你再看仔细点,不管怎样药方总要开个吧?」 老大夫不满地瞪了眼方泓砚:「老夫几十年的病看下来了,疑难杂症且治过不少,有没有病还诊不出来吗?!你夫人不过是饥寒交迫,这才晕过去,要开药方?热粥一碗,鸡汤一罐,足以!」说完拂袖而去。 韩氏本来就对赵采嫣不满,半夜被吵醒,过来看望已属无奈,没想到结果却是场闹剧,失望地对方泓砚叹了口气:「赶紧带她回去吧。」从头到尾没看赵采嫣一眼。 只因这事儿太过好笑,在四宜居的仆佣间悄悄传开了,并有外延趋势,从露打听来后,第一时间告诉赵晗,也是当笑话讲的。 赵晗也不由好笑,赵采嫣自己非要死皮赖脸地跪在四宜居不回去,结果又冷又饿昏过去了,本来不知内情的人看她或许还有点可怜,被这事一闹,却成了个笑话。不过话说回来,这么看来方泓砚倒是个痴情种子呢。 方泓墨刚好从外面进来,见她与从露都在笑,便问了句:「何事可笑?」 从露不敢放肆,急忙收了笑容,低头不敢多说。和自家小姐说说笑也就罢,这是大少爷,她怎么敢和他说二少爷闹的笑话? 便由赵晗把这件事说了一遍。 方泓墨听完,嘴角弯了弯,只说了一句:「是否真晕还难说。」 赵晗一想,也是,赵采嫣自小得宠,锦衣玉食,体质颇佳,只是饿小半个晚上,是真晕还是假晕难说的很呢。 方泓墨不屑再说那两人的事,问她道:「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正好,风亦不大,不如我们去城郊一游?」 赵晗一阵兴奋,穿越至今,她就没出过几次门,被迫做个「宅女」可是十分郁闷的。 这会儿听泓墨说要出去游玩,她不禁喜笑颜开:「自然要去!你等我准备一下。」说着就吩咐妙竹准备冷食糕点与茶水,又要从霜带上备用衣物。 方泓墨头一次见她兴奋欢喜得像个孩子的模样,不觉嘴角也浮起宠溺微笑。 赵晗准备好一切,走出门口,金色的阳光扑面而来,灿烂耀目,带来一阵宜人的暖意,她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天气晴暖,她便没有穿得太多,上身一件银蓝撇花收腰短袄,系一条雨过天青色的留仙裙,外罩一件过膝杏白色流云纹直领对襟宽袖褙子,鹤氅也没披,只带着备用。 方泓墨背着双手立在外面等她,他今天穿了件淡蓝右衽圆领锦袍,腰间束了条白底织银缎带,悬珠盘玉,头戴白玉发冠,脚蹬藏青色薄底靴。 清晨阳光斜斜洒在他的侧脸上,映得他双眸灿若晨星。他的表情亦十分明朗愉快,俊眉舒展,唇边带着笑意,眼神明亮地望着她走下踏跺。 从露从霜妙竹心香拿着东西跟在赵晗后面,这几个丫头也兴奋得很,毕竟她们平时亦鲜有出门的机会,即使偶有出门也是去办事不是去郊游的。 方泓墨向她伸出一手,她把手放入他掌心,他便牢牢握住。牵着手肩并肩,悠哉地走着,也不说话,偶尔相视而笑,反正也不急着去哪里,只要这样肩并肩走着,其实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直到了马车旁,他才放开手,在她身后托着她左肘稍稍用力,右臂弯曲护在她身后,她借力上车,他跟着上来,依旧是并肩坐在她身旁,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握着。她的手在他掌心,只有大约三分之二,被他握住便几乎完全包裹起来。 赵晗故作嫌弃地嗔道:「你今天便是要一直和我连着么?」 他笑而不语,只将手掌摊开,掌心向上,将她的手轻轻托着。那意思很明显,要不要一直牵着由你。 赵晗忍不住笑起来:「就给你牵着又不会少块肉。」 他便微笑着合拢五指,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 出城后不久,赵晗听见车外渐渐嘈杂起来,虽不能说人声鼎沸,却也颇为热闹,掀开车帘看了看,心中微觉讶异,她认出这条路是去万华寺的,道旁已然出现卖香烛等物的小贩,正起劲地吆喝着。 不过他们的目的地并非万华寺,在路口马车转弯,驶向另一条斜斜向上的路,很快停了下来。只听车夫吆喝了一声:「到嘞!」 方泓墨先下车,赵晗戴上帷帽,跟着钻出车厢,他转身面对她伸出一臂,她便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忽见从后面一辆马车上抬下来一乘肩舆,想来是预备抬她上山的。 第五十六章 她看向泓墨:「我倒想自己走走呢。」难得出门透透气,顺便增加点运动量,要是还被人抬着走,那就失去登山的意义了吧。 「你想走便走,走累了便坐吧。」方泓墨示意轿夫抬着空肩舆跟在后面,自己与她缓步上山。 万华寺依山而建,这座山名为霞秀,山势并不高,却云霞迷漫,峰峦叠翠,山间有清涧十二道,景色秀美,传说曾有高人在山中修道成仙的,山顶还真有个炼丹台。 方泓墨一路走一路与她说着话,把霞秀山的诸般美景一一数来,最后却略带遗憾道:「不过今天出来的晚,来不及去山顶看炼丹台,只能在山间走走了。」 赵晗倒是无所谓看什么修仙的炼丹台,哪会有真的让人成仙得道的仙丹啊:「我们就在山间随处走走逛逛,赏赏景,也是不错,不一定要去山顶的。」 秋高气爽的时节,不少人来霞秀山登高望远。两人缓步而行,因为走得慢,偶尔就会被结伴而行的游人超过去。方泓墨一直牵着赵晗的手,引来不少人侧目,甚至走得老远了还会回头盯着看。 赵晗本来是没觉得什么,被人看得多了也有点窘迫,便轻轻挣脱了他:「这里还是别牵了吧。」这一路过来,也有见年轻夫妇同行的,最常见男在前女在后,就是有并肩的,也离开了半个人的距离,更没手牵手的。 方泓墨不屑道:「管那些人作甚。」话虽如此,也没再勉强她牵手,只与她并肩而行。 林荫山间道,走来别有趣味。道旁树上的秋叶五颜六色,火红、金黄、墨绿……艳丽更胜春花。路边草丛中有不知名的秋虫鸣叫,声音古怪有趣,偶或有野鸟从林中惊起,直冲青天。 到游人稀少处,赵晗便掀开帷帽上的罗纱,好把周围景色看得更清晰些。 走了一段山路后,方泓墨察觉到她脚步变得慢了,便嘱咐她道:「你若是走累了就和我说。」 赵晗其实自觉体力还是可以的,但这双鞋太不给力,她平日里又从不走山路的,脚上皮肤娇嫩,即使知道今日出来郊游,特意换了双厚底的缎鞋,在这山道上走动稍久,还是会脚底疼痛。 「那就歇会儿吧。走得脚疼。」 方泓墨一听,立即停步,低头看向她的裙摆下方:「很疼吗?有没有磨破?要不今天算了……」 赵晗见他神情关切,心里颇为受用,可看他那架势,她要是说句很疼,他怕是会直接让人抬她下山回家治伤去了。她哪有那么娇气?何况高高兴兴地出来郊游,这会儿就回去多扫兴啊,急忙微笑摇头:「没有磨破,也不是疼,只是有点累而已。」 方泓墨放下心来,让方元把后面的轿夫喊过来,扶着赵晗坐上肩舆,两名轿夫「嗨」得一声发力抬起肩舆,就沿山道上山,方泓墨走在肩舆外侧,仍是与她并肩而行。 坐着毕竟舒服,肩舆的椅子部分,前面还有块类似搁板之物,双脚正好踏在上面。 又走一段,她隐约听见了水声,听这沉闷轰响,便猜想不远处应该有瀑布吧。 果然,只不过再走了百米左右,沿着山壁转过一道弯,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远处层林尽染,近旁叠翠流金,在他们前方,一面苍灰色的山壁陡然升起,山壁光滑如镜,两侧生满青苔,一道银线般的白练沿崖壁飞流直下,落入下方碧潭之中,溅起无数水花,潭边一线清澈小涧再顺山势潺潺流下。 方泓墨对她道:「这里就是一线瀑了。这段时间少雨,水量少了许多。若是连续下上几天大雨,这瀑布声势更为惊人。」 赵晗赞道:「这儿真是个赏景的好地方。」如此美景也不枉她这么辛苦走山道过来。 「方兄!」忽然听人大声叫他,方泓墨回身向声音来处看去,就见两人正从他们上山的方向而来。 赵晗也转头去看,只见所来的两人皆是笑容满面,衣饰华贵,身后小厮成群。她便从肩舆上下来了,身子前倾时帽上罗纱恰好落下,挡住了她的面容。 走到近前,两人拱手作揖,方泓墨与赵晗亦回礼。 「方兄好雅兴啊!这位就是嫂夫人吧?我与张兄亦是偶遇,不如两位与我们一起结伴同行如何?」其中一人提议道。 方泓墨微微凝眉,没有说话。 另一人倒是识趣的,哈哈一笑,拽着前面那人就走:「方兄新婚燕尔,郎情妾意,恐怕是不愿与你我结伴同行的。走吧,走吧!」 赵晗目送他们,心中默念一句,走好不送。 等他们走远,她轻声问了句:「好友?」 「点头之交而已。」方泓墨淡淡道。另一世他或许曾当他们是朋友,但经历剧变之后,他看清了许多事情,更看清了许多人。有些人只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他再也不会把这样的人当朋友。 赵晗轻轻点头,没说什么。 山涧旁有许多高低错落的巨大的圆石,长年被水流冲击,顺着山势翻滚而下,渐渐变成如今这般圆滚滚的模样,这些天水量少,便都暴露出来,形成大片的石滩。 方泓墨拉着赵晗下到石滩上,寻找干净平坦的大块石头为「桌」,丫鬟们在石头上铺上干净的布巾,一一摆放食物与茶水等等。 赵晗走到山涧边,取水洗手,洗完起身,回头偶然瞧见上游方向的岸边,有一丛不知名的蓝色花朵,花瓣大而娇艳,心生欢喜,便走过去,仔细欣赏一会儿。 方泓墨见她洗手迟迟不回,走近后发现她是在赏花,就走到她身边,采下一朵开得最盛最美的花别在她发髻旁。 她笑盈盈望向他:「好不好看?」 他微笑:「好看。」 他们回到方府已时近黄昏。赵晗虽然累得身乏腿软,心情却极为愉悦,只是回来后坐着休息了许久,小腿的酸胀缓解,脚底却依旧疼痛,她脱了鞋袜,才发现真的是磨出了血泡。 方泓墨不由暗悔,他就不该带她去山里玩的:「早知如此,不如去个平坦开阔的地方游玩。」 赵晗摇头道:「这是我自己不乘肩舆,非要走山路害的,怪不到你头上。今日真的很愉快,多谢你。」 他不由失笑:「你谢我做什么?这么客气,可是不把我当你丈夫了?」 她微笑道:「你待我好,我不能当成理所当然,谢你,是想让你知道,我珍惜你待我的这份情意。」 方泓墨凝望着她,不由愧然,他曾那样待她,她却容忍他,原谅了他,他只是稍稍待她好一些罢了,她却说要珍惜…… 他方泓墨何德何能,有妻如此,此生幸哉! 赵晗靠坐在榻上休息了会儿,天色渐暗。 妙竹过来询问是否要用晚饭了,她便准备下榻,方泓墨却阻止她道:「你不用下地,晚饭拿进来吃便是了。」 她确实有点累,就同意了偷一回懒。 在榻前摆上几案,端上菜肴饭食,今晚吃得是糖醋鲤鱼、腊肉笋干、上汤蘑菇白菜叶、葫芦烩鸡丁,甜点是酒酿圆子。 大概是今天路走得多了,午餐又吃得较为简单,赵晗只觉今晚的菜特别对胃口,破天荒第一次添了碗饭。 方泓墨点头,颇为赞许道:「就该这么多吃点,才不容易畏寒。」 第五十七章 赵晗笑瞥他一眼:「等我胖成大冬瓜了你就知道什么叫悔不当初。」 他隔着几案坐在她对面,闻言便上下打量着她:「以你的底子,每顿至少要吃三碗饭,连续吃个三年吧,估计还是像南瓜多一些,冬瓜……」他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太难!」 赵晗低头捧着碗笑。 谈笑间一顿饭吃完,赵晗见他又盛了碗酒酿圆子,没几口就吃完了,不由慨叹:「怎么你们男人都这么能吃,也不见你胖。」 方泓墨满足地放下碗,一本正经地道:「那自然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这道理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他指指自己耳朵,又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凑耳朵过去听。 赵晗直觉他又要使坏,想起昨天夜里被他咬耳朵的事,哪里肯靠近这人,只道:「你直说就是了,卖什么关子啊。」 「真要听?」他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可是你非要我直说的。」 他俯身朝她靠近,用差不多只有她能听得清的音量道:「每天尽是我在出力你快活,这么辛苦自然胖不起来。」 这么不正经的话,这人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得出口。赵晗脸都热了,竟然无言以对,这房里还有丫鬟伺候着呢,她连啐他一声不正经都没法子做到。 赵晗如今养成了每日晚饭后在朝岚居里兜一圈的习惯,毕竟这里已经是她的「地盘」了,一方面是看看各类布置安排有无需要改进的地方,另一方面还兼饭后散步,顺便想想第二天的事情。 她自己做事认真、要求严格,连带着下面的人也都不敢偷懒懈怠。 只是今天脚底磨出了血泡,她就免了今晚的巡视,吃过饭后就懒洋洋靠在榻上,书也看不进,只觉困倦,便让婆子们预备热水,准备泡个澡解乏。 没多久,从露过来告诉她沐浴的一应准备都已经好了。 她穿鞋刚要站起来,泓墨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你脚上起了泡,别自己走路。」 赵晗脸一红,看了眼从露。这丫头脸也是通红的,急忙垂着头退出房间,关上房门。 洗沐间就在卧室隔壁,地板与四壁用大块金丝楠木铺就,房间四角烧着火盆加温,一进房间就觉暖融融地仿佛进入了初夏时节,中央一只半人高的黄铜浴桶,迷雾般的水蒸气氤氲升腾,整个房间随着水雾蒸腾变得朦朦胧胧。 他把她抱到浴桶旁,让她坐在楠木浴凳上,替她脱鞋脱袜,接着宽衣解带…… 赵晗只觉被这屋里热气蒸的脸颊滚烫,仿佛要烧起来了,羞涩地侧头躲开他漆黑瞳仁中灼热如火的视线。 浴凳旁的盒子里,放着加了玫瑰油制成的澡豆,芳香扑鼻,他在掌心略微加水,接着在她身上细细涂抹。 掌心的热力让她浑身发软,只能闭起眼睛靠在他身上,只盼他洗快些。可这人只是不紧不慢地一点点涂过去,仿佛在洗着什么脆弱易碎的珍宝,每一下动作都十分轻柔。 接着他拎起铜壶,柔声提醒了一句:「闭眼。」其实不用他提醒,她从头至尾都闭着双眼。 铜壶微倾,壶嘴喷涌出一道晶莹水柱,缓缓地浇在她头上身上,细流所过之处,泡沫滑落,只余白皙细嫩的肌肤,带着玫瑰馥郁甜美的香气。 他再次把她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入浴桶。 热水漫了出去,温柔地将她浸没,她睁开睫毛沾湿的双眸,往下缩了缩身子,只把头露出水面,终于没有那么羞人了。 她望着他宽阔的双肩,挺直的背脊,陡然变窄的修长腰身……随着他动作,光滑的肌肤下隐约可见肌肉滚动,四肢的轮廓却显修长矫健。 方泓墨自己洗起来倒是快得很,三下五除二涂完澡豆,拎起铜壶将身上冲洗干净,接着就转身跨进浴桶里来了。 赵晗猝不及防,来不及转开视线,顿时脸又红了。 从他喉间发出低沉的笑声,他靠近她,吻住她……双手撑起她,前戏都做足了,轻易进入。 她不自觉地低吟一声,双臂将他搂紧,把头垂低靠在他一侧肩上。他用的是另一种澡豆,光滑而薄韧的肌肤散发出一种松叶般的冷冽清香。 相拥着缠绵,热水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一起。 一番冲刺后又是不紧不慢地挑逗,接着又是疾风骤雨,风雨过后再是温柔十足的厮磨缠绵…… 浴桶中水波涌动,激荡不休,许久终复平静。 他一脸懒洋洋的餍足笑容,张开修长双臂向后一靠,合起双眸。 赵晗从浴桶里起来,方泓墨听见水声,张开如漆双眸,伸臂将她一把拉进怀里抱住:「急什么,再泡会儿。」 她嗔道:「水开始凉了,也不怕再得风寒么?」 「我只觉热得很。」他眸色幽深,凑近她耳朵轻轻咬,「这火气降得不够,你还得陪我会儿。」 第二天早晨,赵晗起来后觉得自己脚底的血泡小了些,踩在地上也没那么疼了。然而方泓墨却不许她下地,说什么事都叫人进来吩咐就是了。 赵晗只觉他小题大做,不过亦乐得有人如此宠着护着。 她看书时,他把她搂在怀里陪着。她看了会书总觉得他老是盯着她瞧,书都看不进,便回头瞪他:「你就没点其他的事做么?」 他干脆地回答:「没有。」 「那你也别一直盯着我啊,看不腻啊?」 「一辈子看不腻。」他笑道。 赵晗笑着啐他一声:「甜言蜜语说得轻巧,一辈子长着呢,谁知道你以后会对谁再说这样的话。」 闻言他的神情却忽然变得严肃认真起来:「阿晗,我不是随便说得这句话。你那么好,世间绝再不会有第二个你,我若是还不知珍惜……」那真是白白重活了这一世。 赵晗有点被他这话感动,亦认真地凝视着他深邃的双眸,听他幽幽地说着那些话,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阿晗,这辈子我方泓墨只爱你一个,只宠你一个,眼睛只盯着你一个看,心里只放得下你一个。如果还有来生……我还是只要你陪我一辈子。」 她忍不住要笑,可又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她不要来生,也不要前世,她只要今生,有他,足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只因为再也没有另一个你,能让我如此心动了啊…… 立在房门外侧的从露眼神黯然,她垂头默默站了会,终究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妙竹恰好从大门进来,与低头匆匆而出的从露撞了个正着,不禁「哎呦」轻叫了一声。 她用手捂着被撞的额头,却见从露眼圈红红的好像要哭,以为她是撞疼了,刚想要问她要不要紧,从露却推开她跑出去了。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娇娘驯夫 卷一》作者:江心舟 02、《娇娘驯夫 卷二》作者:江心舟 03、《娇娘驯夫 卷三》作者:江心舟 04、《娇娘驯夫 卷四》作者:江心舟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