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阆山梦》 第1章 ?天边新月如钩 夜中,天边新月如钩。 苏灵儿夜不能寐,兀自在树下徘徊。望着天上的月牙儿,她眼中有淡淡的哀愁,只喃喃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这首《卜算子》,原为宋人严蕊所作。严蕊本是官妓,因朱熹着意诬陷,竟致下狱。此冤案震惊朝野,当时的孝宗皇帝命岳霖审理此案。岳霖乃岳飞之后,最是正直不过。岳大人怜悯严蕊遭遇,有心开脱,命其作词自陈志向。 严蕊遂作《卜算子》,开宗言明“不是爱风尘”,又将岳霖喻作“东君”,求其为己作主,终得无罪释放,更获判从良。后来,严蕊嫁与赵宋宗室为妾,洗尽了铅华,敛尽了风尘,果然应了那词的下半阙: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因得岳霖相救,严蕊终是有了个归处,只她苏灵儿的“东君”,却在二十年前投海自尽了。 苏灵儿半生,都被圈在扬州明月弄这座无名宅子里。圈禁她的,是被天下人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的“江南王”。 有无数正义之士,曾闯进明月弄那进宅子,意图为民除害,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再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是死,是活,没有人知道。 那进宅子,看起来跟寻常民居没有两样,却像地狱的入口,森森地立在那里,无端冒着阴寒之气。即使是青天白日,如果扬人要路过那里子,也是绕着走。 扬人传说,“江南王”要吃人,那些人是被他吃了。宅子里每一块石板下、每一株花树下,每一面墙壁里,都埋着森森的白骨。扬州小儿夜啼,父母若用“送去明月弄”吓唬,绝计无人敢多哭一声。 江南王,是恶鬼一般的存在。他豢养了一众鹰犬,名曰悬玉使女。悬玉使女,个个色艺双绝,最会蛊惑人心,只是,美丽的皮相下,竟都是一副蛇蝎心肠。天底下,没有悬玉使女不知道的事,更没有悬玉使女杀不了的人。 江南王之恶,罄竹难书,他却只为一人效力,便是当朝权奸弘逢龙。他很是暗中害了许多对弘逢龙不满的正直官员与士子,也为扬州总管华棣,这个明面上的“江南王”解决了许多不好解决的麻烦。 说起弘逢龙,三十年前,还是寒门士子的他上疏,弹劾以晋宁公上官隽为首的“老四族”,给他定下个通敌叛国、欺君罔上的罪名。 上官隽勤劳王事,恤悯民生,素有“贤相”之称,无奈天子汉安帝听信谗言,不辨忠奸,震怒之下,将四族上官氏、王氏、苏氏、季氏判了个抄家灭门、诛灭九族之罪。 晋宁公上官隽获腰斩之刑。其余老四族成年男子皆判成枭首,女眷沦为贱籍,大多委身教坊。 四族一夕覆亡。 只是,四族到底是百年大族,根基深厚,便是坍塌,依然有子弟流亡在外,日夜思复报仇。 二十年前,上官隽之子上官清艺成归来,组建青盟,自号“青帝”,以“诛弘贼、清君侧”之名在江南发动暴乱,叛反朝廷。 四族根基本在江南,江南百姓深知其冤,皆哀悯晋宁。上官清登高一呼,竟响应者众,从者如云,是以一路势如破竹,直逼京师。 朝中人心惶惶,约有主战与招安两派。弘逢龙一力主战,与上官清决战于碣石。 大约是天不遂人愿,上官清最终兵败,落个投海自尽的下场。 弘逢龙以奸邪谄媚事君,很快便青云直上。碣石之战后,弘逢龙更是大权独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与华氏之华棣、许氏之许凤卿,结为姻亲同盟,总揽军政财权,朝野别称“新三贵”。 三贵权柄熏天,跋扈嚣张。近年,弘逢龙更将天子汉安帝逼进兰台。汉安帝大权旁落,万般无奈之下,便一心修仙访道,务求长生,命东宫太子杨慈监国。杨慈根基不稳,不过傀儡罢了。 只是上官清虽死,义军却隐匿民间,江南并不安稳。那恶鬼“江南王”的用处,便是为弘逢龙监视江南,监视天下,当然也监视着苏灵儿。 苏灵儿,正是“老四族”中苏家的女儿。上官清,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由公侯世家小姐,沦为了贱籍,从云端坠入沼泥,身世飘篷一般。只是她生得极美,美得连仇人都不忍心任她飘零,竟是弘逢龙,将她救出风尘。 她原本以为,上官清能拯救她悲苦的命运,然而,他却投海自尽了。自此之后,她便一直被圈禁,那纤细的脖子,时刻掐在恶魔的爪牙中,无力挣脱。 苏灵儿恨极了江南王与弘逢龙,天下人也恨极了江南王与弘逢龙。要杀他们的人,从来不曾断绝过。 夜中渐凉,苏灵儿欲回绣楼,却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紧了紧斗篷领口,眼中有警觉之色。 蓦地,苏灵儿耳畔袭来一阵劲风。她本极柔弱,哪及应对,登时大惊失色,便要惊呼出口,却见一柄钢刀停在离自己面门寸许处。苏灵儿惊魂未定,却听一个低沉,却极惊喜的声音道:“你是苏姑娘?” 苏灵儿微微喘着气,眼中涌上水雾,怯怯地点了点头。那人当即扯下面巾,是个络腮胡。他压低声音道:“苏姑娘莫怕,我们是青盟的人!” 苏灵儿微微转身,见得眼前立着五六人,皆是黑衣黑面。那几人乍一见苏灵儿,便觉眼前一亮,竟有眩目之感。 络腮胡道:“苏姑娘可否告诉我等,江南王那只恶鬼,现在何处?” 苏灵儿微微轻叹,正要开口,却听得园外有动静,当即缄口。原来有两个婢子正往园子疾步而来。 这两个婢子一身白色衣衫,腰间皆悬玉牌。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一个玉牌以篆书阴文刻出“谷雨”二字,一个刻的是“小满”,应的是廿四节气之名。玉牌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便是“冰清玉洁”的意思了。 谷雨与小满是她们的名字。谷雨身量颀长,杨柳细腰,形容清秀,小满比她略矮些,容貌甚是娇媚。二女花容月貌,却面色肃然,气势凌人。原来她们便是那让天下人闻风丧胆,又恨之入骨的悬玉使女。这些年来,她二人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行动间,二女环佩叮当,甚是清脆悦耳,只在络腮胡诸人听来,便如催命符咒一般,脸上皆有急色。 乌云终于飘过,月光重照大地。谷雨与小满推开园门,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苏灵儿。苏灵儿依旧立在花树下,神色木然。 谷雨皱着眉,沉声道:“有人来打扰姑娘了?” 苏灵儿没有说话,视线徐徐落在身侧脚畔,脚畔有鲜血缓缓流过。苏灵儿顺着鲜血转身,漠然地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几人。她一径看着,一径向后退了两步,似怕足袜被鲜血玷污一般。 被害之人自是络腮胡他们。同伴已然遇害,只他还剩了口气,恨恨地瞪着苏灵儿。苏灵儿依旧默然不语。 暗影中,一面玉牌露出,在月光下依稀现有“霜降”二字。悬玉使女霜降自黑暗中步出,持剑而笑,剑尖兀自滴着血。 霜降浅浅笑道:“又是来救姑娘的。”谷雨与小满便皆笑了,颇有嘲意。 络腮胡指向苏灵儿道:“原来……你……你就是那……恶鬼……江南王!” “是我,又如何?”苏灵儿淡淡道。 络腮胡道:“你……你是老四族……后人,为什么要害……要害……青盟弟兄?” 苏灵儿默默看着络腮胡,眼中之意,似是嘲讽,又似哀怜,到底只是冷冷一笑,便不再理他,自顾自进了绣楼。谷雨与小满忙即跟了上去,关上房门。 霜降缓缓走到络腮胡跟前,咬牙切齿道:“姑娘杀了二十年,竟还是没能杀尽你们这帮青盟余孽!”说罢,一剑刺向络腮胡。络腮胡登时气绝,只双眼不闭。 第2章 ?江南可采莲 没有所谓的挟迫欺凌,这个受尽扬人许多怜惜与同情的女人,是自愿委身仇人,为虎作伥。二十年来,苏灵儿害人无数,作恶多端,却瞒过了天下人。 “姑娘。”谷雨看了看躺在锦榻之上,意态慵懒的苏灵儿,忖度着话语道:“大公子身边的弘林传过话来,说钦差赵朴到江南便失了踪迹,让咱们务必找出此人来。” 苏灵儿微眯着双眼,并不言语。谷雨便向小满递了个眼色,小满暗自叹了口气,只有如实秉道:“大公子说,赵朴来江南,是为搜罗相爷罪证而来,首要便在……江南王。事关重大,大公子也亲自来了扬州,请姑娘派遣几个姐妹给他。”她们口中的“大公子”,是弘逢龙的长子弘少则。 谷雨与小满心中忐忑至极,皆屏气凝神,生怕一个不留意,又惹苏灵儿发作。她实在太过喜怒无常。悬玉使女再恶,又如何恶得过她“江南王”苏灵儿?不想她只“嗤”了一声,便懒懒道:“你们如何回的?” “阿芒带着众姐妹去了蜀中,赵朴再是要紧,要召回她们已然来不及。”谷雨看不出苏灵儿喜愠,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道:“蜀中之事极为隐秘,婢子不敢与他说。大公子寻赵朴,要抽调悬玉使女,未若我与阿满去救急。” 苏灵儿道:“你二人皆是我近身的侍女,若你们过去了,蜀中之事也败露了。” 谷雨与小满互自看了看,试探道:“姑娘的意思是……” 苏灵儿道:“不过是寻个人,杀个人罢了,竟要用我悬玉使女?让合儿她们去便是。” “赵朴是钦差,又是冲着姑娘来的,姑娘大意不得。”谷雨道:“合儿还不是悬玉使女,只怕在大公子那里,也说不过去……” 话音未落,却听苏灵儿冷哼一声,谷雨便不敢多言。苏灵儿道:“杀钦差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怕甚么?区区一个赵朴,竟比得蜀中那个人?”谷雨便自嗫嚅着称“是”,与小满告罪退出。 二人出了绣楼,皆是一身冷汗。小满道:“你又多话了。”谷雨只是苦笑。 一众粗使婢子正在洒扫庭园,打水的打水,擦地的擦地,拖尸体的拖尸体,皆是一样的面无表情,麻木而冷漠。人人干得热火朝天,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苏灵儿素有爱洁之癖,她们须得在天亮之前,将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要干净得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这是监工霜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霜降的年纪与谷雨、小满相仿,容貌在悬玉使女中最为出挑,尤其是那一双凤眼,眼尾斜斜地向上飞着,格外地勾人。 也有婢子为她沏上香茶,霜降矜持地笑了,便轻轻地啜了一口,复才懒懒倚在美人靠上。乍见得谷雨与小满出来,她忙又跳了起来,低声道:“没生气?” 谷雨白了她一眼,径与小满走了。霜降望着她二人离去的身影,也自翻了个白眼,脸上颇有轻蔑之色,复又疾言厉色向众婢子道:“你们可要仔细清理了,要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腌臜污秽冲撞了姑娘,就连天香楼都去不成了!” 苏灵儿居处名为“淡客居”。淡客居的门匾极是沧桑,地面却极是干净,青石板已然洗到发白,竟一点青苔也无,自是常清扫的缘故。饶是如此,一众婢子也不敢疏忽大意,“连天香楼都去不成”是个怎生的结局,她们最清楚不过。 有个白衣婢子暗暗地皱了皱眉。她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丽,只面色极是苍白。除却腰间少了一块佩玉,衣饰与悬玉使女竟无二致。 “园子快收拾完了,姐姐可是要去‘坟场’?” 霜降正要作答,听得暗夜中响起夜枭一般的叫声,便有几分毛骨悚然。那几具尸体早被拖到了后园。她往后园望了望,无奈除了几盏点点暗红的灯笼外,只是漆黑一片,便越发地不自在起来,遂道:“合儿,你素来是知道姑娘性子的,园子果真收拾好了?若是姑娘一个不满意,发落下来,你们可担待得起?” 合儿敛眉顺眼道:“那妹妹去‘坟场’,这里就劳姐姐多费心。” 霜降笑道:“我是无妨,只是你要晋位悬玉使女,是须得多历练。” 合儿点头,向霜降福了礼,便带着十来个粗使婢子径向后园而去。 才进后园,那夜枭一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像哭,又像在笑,暗夜里听来,很是教人毛骨悚然。众婢子原本麻木,现下竟皆有了畏缩迟疑之色,独合儿胆壮,若无事人一般,领头向前。 漆黑的夜中,灯笼映出一双幽碧的眼睛,发着“犴犴”的声音,像野兽,又像恶鬼,正啃咬着尸体。合儿近前,踹了它一脚,斥道:“滚!” 它似有些畏惧合儿,恋恋不舍地放下尸身,摸黑爬开去。合儿揭开一块石板,竟是地道的门,只冷冷道:“愣着做甚么,还不快搬!”众婢子回过神来,忙两人一组,将尸身抬入地道。 地道阴暗而潮湿,狭窄且低矮,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阴腐之气,又混着难闻的血腥味儿,呛得人几欲落下泪来。地道狭长,不知通往何方。合儿领着众婢子走了约摸大半个时辰方到尽头,竟是另一处民宅的后园。此处距离明月弄,已有五六里许远。 合儿开了园门。原来那园门开在一个角落,极是隐蔽。园门外是个江南人家常见的小埠头,系着数艘小船。众婢子忙将尸体搬上船,竟也装了三条小艇子。合儿亲自点了几名随行,便各自上船,余者皆原路返回,先回了明月弄。 此时云破月来,暗夜又有了些微明光。合儿径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着,自有婢子点开船去。 小船经过保扬河时,合儿命婢子远远避开热闹处,只捡那幽静冷僻的河道而行。保扬河上,数天香楼的招牌最夺目,数里外便能望见。此时近前,楼中时不时传来阵阵笙歌谑笑,隔着水气听了,似梦似幻。合儿直勾勾地瞅了天香楼半晌,蓦地,向它啐了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小船竟驶入了长江。到了江心,小船方才停下。合儿拿着鱼桨,轻轻敲着船舷,不多时,便见几团黑沉沉的东西越游越近,似是鱼群。两边的粗使婢子们,娴熟地抬起尸身,一具具抛入江中。尸身才落水,那“鱼群”扑上来便是一阵撕咬,江面如开水一般翻滚。原来长江江心,便是合儿口中的“坟场”。 “啊!”一具“尸身”发出一声轻唤。原来此人未死,尚有一息留存。常人听得这声轻唤,自是早吓得半死,只是在这群女子听来竟似平常,依旧无动于衷。 那幸存者痛苦而缓慢地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个清丽的少女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伸出手去,试图让她扶起自己,却看到她双手高高地举起了鱼桨。 一下、两下、三下……合儿不知砸了多久,直将他砸得脑浆迸裂,再无气息方罢。两个粗使婢子又抬起那人,抛入江中。 合儿与众婢子洗净了手,方才点篙缓缓归去。月儿中天高悬,合儿心情便自很好,哼起了吴侬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淘气。乍一看,浑似天真无邪。 第3章 ?绝代苏灵儿 弘少则散发披衣,到底是准备休息了。日间的事,着实教他恼怒。小厮弘林奉命去问苏灵儿要悬玉使女,却被两个婢子三言两语地敷衍了。他是弘逢龙的长子,朝中大臣皆要卖他两分薄面,如今他初来江南,竟不想在苏灵儿这里碰了个软钉子。 弘少则刚刚歇下,便听得房门轻叩,门外有人道:“公子。”正是弘林的声音,且又道:“有急信。” 弘少则点了灯,方才去开了门。他生得鹰钩鼻子,眼神很是有些锐利,也是个极俊朗的男儿,当下接过信,凑近灯光看了,看罢面色陡变。 弘林奇道:“公子,可是有了赵朴的消息。”弘林肤色黝黑,步履沉稳,落地无声,显是个练家子。 “比赵朴更不好。”弘少则沉声道:“青帝上官清,现身蜀中。” 弘林登时变了脸色,怔了半晌方“嘶”了一声,道:“消息是真是假?毕竟他已投海自尽,二十年前,天下皆知。” 弘少则沉吟半晌方道:“空穴不来风,我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想了想又道:“是了,你日间跟苏灵儿要人,却说悬玉使女皆有要务,一时派不出人手?” 弘少点头道:“是。小人还留意问了,究竟是甚么事,竟连赵朴都顾不上,那边只是搪塞……”他话才说一半,立时便醒悟过来,望着弘少则,失声道:“莫不正为此事?” 弘少则道:“悬玉使女的消息,素来便比咱们灵通。她们,只怕都去了蜀中。”弘林便自附和,弘少则皱眉道:“我为赵朴而来,不想赵朴失了消息,凭空又冒出个上官清来,当真棘手!”当下只望着灯火出神。弘林垂手肃立,不敢多言。良久,弘少则冷笑道:“苏灵儿,我看你怎么说。” 弘少则并不催促苏灵儿,兀自按兵不动。苏灵儿猜不透弘少则心思,竟有些吃拿不准。 这日春光大好,只不知不觉中,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恰似一袭若有似无的淡烟轻愁,空惹寂寥。 一支款款天籁,飘逸而空灵,轻如薄雾,淡如云烟,于杏花春雨中袅袅地散淡开去,不知何是琴音,何是烟雨。 不知谁家别院,院门匾额上书写着“淡客居”三字。字体虬劲多姿,笔墨潇洒恣肆,至疏狂处又能蕴秀于拙,当是胸有奇峰丘壑者所为。那门匾字迹被院墙上厚厚的苍苔青藓映衬着,越发地古朴苍劲。 院门虚掩着,从外深望进去,满院簇簇的海棠借着好春光,正明艳娇媚地烈烈开着,灿若云霞,空里似点染胭脂一般。海棠极盛极美,只与“淡客”不符。原来淡客本是梨花的别称,院中不植梨树而莳海棠,便是徒有虚名。 好在那园子极大,又遍植着美人蕉、蔷薇、缠枝牡丹、芍药、玉簪、月季、荼蘼、换锦花之属,皆争却开绽。粉云堆中,一树梨花拔标秀异,倒也名实相符了。 梨树之下,一白衣女郎盘膝而坐,悠悠然抚着琴。女郎长发披散,倾泻如瀑,委藉于地,彼时烟雨停歇,清风微起,拂下无数雪魄冰魂,恍若冰雪世界般,清冷自又妖娆,青丝与衣裾,轻沾无数。 一曲竟弹毕,女郎方才缓缓抬头,竟有着绝世容光,清清冷冷恍若姑射仙子。她扶着梨树缓缓起身,微微轻喘着,目中盈盈含泪,纤腰约素,身姿弱不胜衣。青葱玉指缓缓抚过梨树,女郎怔怔望着眼前。眼前空无一人,只是她望不断的从前。 这绝色女郎,自然便是苏灵儿。赵朴钦差江南,看似失了踪迹,实则已在她掌控之中。饶是如此,弘少则却不是善与之人,如今她一心想的,是如何应付他。因着调遣悬玉使女之事,弘少则自觉受了怠慢,正处处寻她的不自在。 “姑娘,车马已在外候着了!”一曲弹竟,谷雨轻声道。在她跟前,谷雨一直轻言慢语,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似乎怕一口气大了会将她吹走一般。 楼里走出小满,当即笑道:“且让我为姑娘更衣罢!” “罢了!”苏灵儿轻轻摆了摆手,缓缓道:“左右是会烧掉,何苦再废一身衣物!” “今日来的是……”谷雨有犹豫之色,欲语又迟疑。 苏灵儿看她这副模样,螓首低垂,默默想了想,叹口气道:“也罢!再如何,我也不能失了礼数!” 二人便赶紧将她扶了进去。再出来时,苏灵儿鬓发轻绾,以两支和田羊脂白玉梅花簪绾作了懒梳髻,双耳坠着碧玉珰,上身着一件浅云色如意云纹窄袖衫儿,下身是玉色散花曳地罗裙,腰间系着雨过天青攒玉丝绦,上结着双蝠如意佩,外罩一件湖色直领对襟穿枝花纹长褙子,又薄施粉黛,画了个清淡的梅花妆。 谷雨、小满脸上皆有惊羡之色,独苏灵儿眉目间有淡淡的愁怅,又略微打量自身,自言自语道:“太过素简,恐为人不喜。”她一身妆扮清丽雅致,却也看得出是精心妆扮,并不失于隆重。 小满撇了撇嘴道:“姑娘姿容绝俗,那些凡夫俗子能见姑娘玉颜,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他们呐,见了姑娘,便只剩欢喜的份儿了!” 谷雨与小满十七八的年纪,比苏灵儿年轻了许多,皆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人物,只是与她一比,便都俗了。 “这般轻狂的话,我们自己说说便也罢了,切记不可在外人面前提起,徒教人背地里笑我苏灵儿浅薄!”苏灵儿微斥,又道:“今日去见的是弘少则,你们也听说了,此番来扬好大的排场,我怎能不小心陪奉?是了,你去折枝海棠来!” 小满应声而去,挑了枝开得正艳的海棠折下来,又用绢子细细擦拭净了才与她簪上。小满叹道:“倒是簪给了姑娘,这海棠方开对了地方。” 苏灵儿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肤光胜雪,那海棠若落入雪中的焰火,艳得灼人眼。 时值初春,有料峭薄寒,谷雨又取了件瑞锦纹织锦羽缎霜色斗篷与她披上。一切事毕,小满便扶着她出门而去,谷雨自抱了个大大的包裹随后跟着。 将到院门之时,苏灵儿双眉不觉轻轻皱了皱,却只是默然不语。出门又走了几步,才轻轻回转身来,幽幽盯着门匾上“淡客居”几字,不知作何思想。半晌,才叹了口气,向谷雨、小满道:“走罢!” 谷雨看她愀然不乐,脱口道:“姑娘好久不曾看那门匾了……”小满听着,暗暗地狠狠瞪了她一眼。谷雨话刚出口,未及小满提醒,早是后悔不迭,看那苏灵儿,脸上果然遽然变色,赶紧道:“姑娘恕罪,是谷雨失言!” 苏灵儿忽儿一笑,轻声道:“并非是你失言,是我多心罢了!”说罢便不再说话,只盯着前面一步步直直地走着。听得此言,谷雨越发惴惴不安,不敢再多说,手指渐渐变得有些冰凉。 角门之外,早有几个彪形大汉垂手等着,旁边停着乘油壁香车。那车四围幔幕垂着五彩流苏,车身复以玛瑙、珊瑚、玳瑁、琥珀等文饰,直是光华夺目。苏灵儿厌厌地瞅了瞅那车,便移开了目光,由着谷雨、小满扶她上车坐好。少倾,车子慢慢驶出小巷。 才出巷口,便有市井之人发现油壁香车,于是奔走相告,皆道“苏娘子出游”,顷刻间竟传遍扬州。 扬人以为,苏灵儿只是一介弱女子,有着艳绝天下的姿容,却不得不忍辱负羞,以身委事仇人,身世飘蓬一般,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他们哪里知晓,油壁香车中的这个女人,正是他们又恨又怕的恶鬼江南王。她的双手,沾满了数不清的鲜血。 苏灵儿往日里极难踏出那宅子大门一步,近年来更是少之又少。但凡她出行一次,维扬竟比过年还热闹。一时之间,扬人竟皆涌上街头,只为一睹苏灵儿芳容。奈何帷幔重重,将车中的苏灵儿遮了个严严实实,他们哪里看得真切,不过凑个热闹,聊胜于无罢了。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直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任是那几个大汉在前开路,却是行进困难。车夫道:“姑娘,这些人越聚越多,该如何是好?” 谷雨与小满看了看苏灵儿,苏灵儿冷哼一声,并不说话。小满遂斥道:“你们一味相让,自然寸步难行。只管向前走,行进之处,自然有人让出路来。” 她拿这番话嘱咐车夫,车夫便不再踟蹰,只管催马向前,大家果然让出一条道,行程快了许多,直向城外的保扬河而去。 第4章 ?玉臂千人枕 且说苏灵儿一路招摇到了保扬河畔,码头边早有人候着了。谷雨打起帘子,苏灵儿默默不语,缓缓递出纤纤柔荑,小满赶紧将她扶住,早有小鬟屈身伏腰伺候着。她便踩在小鬟身上,轻轻下了车。谷雨自抱下了那个大大的包裹。立在河畔,苏灵儿轻抚云鬓,雪肤丽颜在那海棠的映照下,平添一段风流。 便有人将苏灵儿引上了小船,向湖心一画舫而去。那画舫有三层楼阁,隐隐传来鼓吹之声。苏灵儿的眉尖淡淡蹙着,依旧是不言不语,只将斗篷领口紧了紧,颇有不胜之态。 片刻之后,苏灵儿上了画舫。舫上另有两个婆子候着,皆是不苟言笑的神情,只默默将苏灵儿引上了画舫二楼。二楼极是轩敞,弘少则正大喇喇坐在上方,旁侧各有一个年轻冶丽的女子斟酒陪笑。 苏灵儿去时,舫中歌舞乐师正卖力演出着。苏灵儿不敢惊扰他,静静地立在旁侧。一曲舞罢,弘少则复又饮了杯酒,才慢慢抬眼,似乎这才看到苏灵儿,便有侍儿道“苏姑娘来了”。 弘少则面色讶然,斥向左右道:“怎不早说?徒教苏姑娘候我这许久!”左右侍儿喏喏连声,苏灵儿赶紧与他见过礼,笑道:“原与他们无干,是妾身不敢惊扰了公子。” 弘少则斥下诸人,凝神看着苏灵儿,微微有些眩目,笑道:“经年未见,姑娘何以独得天公眷顾,玉颜依旧?” 苏灵儿向他欠了欠身,端着浅浅笑意,柔声婉转道:“妾身容貌鄙陋,只恐不污君子眼目,便是我的造化。公子如此说来,真真教妾身受宠若惊。” “苏姑娘这话也忒过谦了,若你都没有颜色,天下还有女人可堪入目?”弘少则听她言语乖巧,心中大悦,指了指身侧向她道:“坐!” 苏灵儿并不立即坐下。谷雨解开那个包袱,取出个簇新的坐褥来,重新铺好了,小满又将座上碗箸尽皆换下。原来苏灵儿爱洁成癖,每日间常要更换数身衣物,那些衣物不过只穿那一次,换下来便命人烧毁,不准流传出去。便是出行在外,她也不肯将就。每年花在这一项上面的银钱便不知巨费多少。 苏灵儿屈身向弘少则道:“教公子见笑了。妾身这毛病也有许多年了,还望见谅!” 弘少则赶紧将她扶入座中,正色道:“姑娘大可不必如此拘礼。你我往来不多,我却知道姑娘是父亲倚重之人,立下许多的汗马功劳,何须与我见外?随意便好。”他说罢又道:“姑娘不问俗世久矣,今番请你来画舫相见,只怕是委屈姑娘了。” 苏灵儿淡淡笑了笑道:“妾身教坊在籍,公子这般与我相见,原是合情合理,并不敢委屈。” “原来是不敢!”弘少则冷笑,蓦地翻脸道:“苏庭兰是你何人?” 苏灵儿看他倾刻间换了一副面孔,浑身似带着凛冽寒气,与先前温存判若两人,暗道:这弘少则喜怒无常,心思深沉,我须得小心应付才是! 她思忖已定,便拿出十分的精神,直直道:“公子明知他是妾身家父,何须多此一问?” 此时天色渐暗,弘少则绕过苏灵儿,缓缓踱到船舷边看湖中光景。保扬河一到夜晚,处处灯火通明,都是一样的笙歌燕舞。他闲闲若若道:“苏氏是老四族之一。老四族被夷,你从公侯世家小姐沦为贱籍,竟一点不委屈么?” 苏灵儿稳稳一笑,道:“原来公子问的是妾身的忠心。” 弘少则未料她如此直接,转过身来,紧紧盯着苏灵儿道:“世人皆道当年晋宁一案是我父所致,使得上官氏、苏氏、王氏、季氏四族一夕覆亡,是以四族流亡子弟皆恨我弘氏入骨,才有了当年上官清之乱,偏你不视我父为仇雠,反为他做事,这是何故?” “公子本是相爷长公子,且又问得爽快,妾身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只是这其中曲折,远非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你就慢慢说,我且慢慢听!”弘少则慢慢走回座中,稳稳坐下,在凌乱的肴席中寻了个酒杯,斟满了酒,放在苏灵儿面前。 苏灵儿便知他并不肯放过自己,心中愠怒陡生,且渐炽渐长。她看了看弘少则,又看看那不知何人饮过的酒杯,无端泛起一股恶心,只她到底还是不敢发作,遂把心一横,接过仰头一口饮下,又重重放在桌上,一字一句道:“只因相爷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我唯一的男人!”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弘少则强按下觊觎之心,嗤道:“那又如何?每个女人都会有自己的男人!你且不要与我说,你是倾慕我父亲才甘心为他卖命!” “不然,灵儿会有很多的男人!”苏灵儿苍白的脸上略略泛起潮红,白皙的额上青筋毕露。 弘少则未料苏灵儿有此一说,他略略有些错愕,愣了愣才道:“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错!”苏灵儿羞愤难当,又为自己斟下一杯酒,一口饮尽。 “你竟是个贞烈女子。”弘少则淡淡地笑着,却引苏灵儿侧目。他自是看清了苏灵儿眉眼中的火光,当即又笑了笑,道:“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有点道理,但还是不通!” 苏灵儿挑眉不语。弘少则道:“四族虽说覆灭,然则仍有子弟流亡在外,你亲生哥哥苏皓便在人世。你为何求助于我父亲,一个你的仇人,而非你的至亲兄长?” 苏灵儿眼中尽是怨毒之色,冷笑道:“至亲?我只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寝其皮!他们以君子自居,以正义自诩,却干尽了龌龊勾当。为了复仇,他们竟要我……竟要我……” 她的身子本就羸弱,此时心间起伏不定,一口气喘不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咳得厉害。小满赶紧与她拍背顺气。苏灵儿好容易换过气来,只是羞愤并加,后面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竟要你做个真正的娼妓?”弘少则代她说出难以启齿的话。 苏灵儿默默不语,半晌才悠悠道:“于我而言,相爷并非我仇人,而是我的恩人。” “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父亲,你不至沦落至此……” “公子!”苏灵儿打断弘少则,眼中有微嘲之色:“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谁就料定一世安稳无忧?公子敢说这话么?” 弘少则便有不以为然之色。 苏灵儿又道:“都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依我看来,时不在长,人之运数,三五年便又是一番光景。自古以来,善始善终者,世间能有几人?苏氏便是没有那一场浩劫,难保之后也没有?或我依然还是公侯小姐,果真就能比现今更好?只怕不好说!事到临头,我只看眼前。” 弘少则听得不住点头,又沉吟半晌,才道:“可惜,你终归是苏家的女儿!” “公子到底是信我不过。”苏灵儿冷笑:“当年平叛上官清之乱,世人只知王师之勇,又有几人晓我苏灵儿之功?” 第5章 ?惟恐至春深 弘少则笑道:“姑娘是要重提当年之勇?” 苏灵儿冷笑抢白:“妾身便提不得?” 弘少则摸摸鼻子,但笑不语。苏灵儿道:“世人皆道上官清是兵败投海自尽,只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他当时不过弱冠年纪,自有大把光阴图谋东山再起,何至投海自尽?” 弘少则笑道:“当年上官清投海之事,已是江湖疑案,皆因其间缘故,世人知之甚少,无知之人才归结为兵败。我却是知晓的。投海之前,上官清业已身中剧毒阿耨多罗,回天无力。” 苏灵儿莞莞而笑,轻轻柔柔道:“不错。世人只道上官清是兵败才投海自尽,实则不然,投海自尽是他身中剧毒,万念俱灰的缘故。阿耨多罗呵,世间至毒之物。岭南弄氏最擅用毒,竟尊之为神品。那上官清何等精明厉害,天下有几人能给他下毒,敢给他下毒?呵呵,这毒,可是妾身下的呢!上官清,焉有不死之理!” 弘少则柔声道:“如此说来,上官清是必死无疑了?” 苏灵儿本有盛气,听此一问却不言语了。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弘少则言笑中的隐隐怒意。苏灵儿微微垂着头,颇有我见犹怜之姿。只差一点点,弘少则便要开口抚慰,不过,他还是生生压下脱口而出的话。毕竟,上官清仍在人世的消息,实在太令人震惊,也太令人骇然。不然,他不会在此敏感之时见苏灵儿。 半晌,苏灵儿缓缓抬头,柔声道:“想来公子已经知道了,上官清尚在人世。”弘少则未料苏灵儿如此爽快,便微有错愕之色,却也沉着脸点了点头。 “公子但请放心。”苏灵儿道:“不管他死没死,不管那个消息是真是假,只要他活着,我,苏灵儿,会让他再死一次!” 苏灵儿顿了一顿,微微喘了口气,带着几分傲色道:“普天之下能杀上官清的,只有我苏灵儿!” 弘少则扯了扯嘴唇,不欲与苏灵儿多谈,看了看她身侧的谷雨与小满,话锋一转道:“她们也是悬玉使女?” 苏灵儿道了声“是”,又向她二人略略点了点头,谷雨小满会意,各自报上了名姓。弘少则笑道:“悬玉使女有二十四位,皆以廿四节气为名,今日如何只有谷雨小满?” 苏灵儿道:“大部去了蜀中。” 弘少则看了眼苏灵儿,道:“蜀中?” “五日前,悬玉使女十六人,并府中死士二十八人,去了三峡。”苏灵儿道:“妾身说过,只要他活着,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好!好!好!”弘少则连说几个“好”字,颇为赞许。 “无论那人是不是上官清,妾身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公子放心,上官清,出不了三峡!”苏灵儿说着竞自笑了,笑得眉眼俱欢。 弘少则拊掌哈哈大笑,一径笑,一径道:“怪道父亲赏识姑娘,你果然忠心耿耿!” 苏灵儿只是抿唇笑。弘少则叹道:“听父亲说,姑娘这些年在江南,为华棣解决了许多麻烦,很是不容易。华棣安抚江南,姑娘当记大功一件。江南王,果然名不虚传!” 苏灵儿听了“华棣”之名,只嗤道:“蒙相爷看重,妾身感激不尽,只是有些名士,看不上我们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便是为他们解决了麻烦,也是不领情的。”原来华棣位列三贵,却也极好风雅,是江南士林领袖。这些年来,他总管江南,很是收买了些士人之心。 弘少则哼了哼道:“若无这些‘下九流’的手段,任谁名士高人,也难在江南立足。” 苏灵儿笑问道:“公子可已见过华棣?” 弘少则道:“我此番来江南,原不打算见他的。他是安抚江南有功,只是有些事情,用一个女人比用一个名士好!” 苏灵儿用丝绢压了压唇角,又道:“公子日前差人来说的寻钦差赵朴之事,妾身……” 弘少则给苏灵儿斟满了酒,却是谷雨带来的杯子,复又端起递与她。苏灵儿微微皱了下眉,只得伸手接下。弘少则趁机偎了过去,细长的手指轻轻划过苏灵儿吹弹可破的面颊,划上她的鬓发,取下鬓间那枝海棠,那娇娇艳艳若不胜风露的海棠,放间鼻间轻轻地嗅了又嗅,挑着眉直勾勾望着苏灵儿。 笑意僵在苏灵儿脸上,她整个身子也极僵硬,胸口一团怒火越燃越炽。然而,她却不敢任性发作,只能强颜欢笑,擎杯待饮。 偏弘少则还要与她碰一碰杯,苏灵儿强忍下心间怒意,强迫自己将那酒一饮而尽,且笑着照了照杯底。她又欲再说赵朴之事,只弘少则道:“可有歌舞?” 苏灵儿愕然,看了看小满。小满忙道:“禀公子,婢子们近来新排了支《春深曲》。若不嫌弃,婢子请为公子演练?” 弘少则笑向苏灵儿道:“姑娘的舞技,堪称一绝。” 苏灵儿暗有“江南王”之名,称霸一方,素来自视甚高,是以极恨人提及自己从前勾栏之事,不想弘少则依旧视她如优伶娼妓一般,心下直是怒不可遏。她藏在袖中的双手,早已气得发抖,只思量来思量去,终是不敢任性发作,面上只笑道:“如此,妾身便献丑了!” 小满忙道:“公子,姑娘身子弱,且让婢子们……”弘少则冷眼看着小满,小满当即缄口,不敢再多言。 苏灵儿含恨离座献舞。小满偷偷望了望谷雨,谷雨早白了脸色,无奈只得启唇轻唱。其词曰: 由来廿载,惟恐至春深。 花事了,香还销,木森森,旧年荫。 无此多情泪,拾花魄,遥相祭。 便由这,稀疏处,渐相侵。 寄语香魂,但与清风去,莫恋凡尘。 遣自然情性,任落拓十分。似尔昨今,梁间禽。 使风流远,淡泊近,归般若,闲情人。 无多忆,相曾好,料今生,应孑身。 湖海飘摇惯,渺茫处,黯失神。 莫笑我,拟颜展,泪偏噙。 多少冥冥反复,再无意,翻转乾坤。 是以风景媚,堪岁岁空吟,云却无心。 苏灵儿舞姿绰绰,又兼小满歌喉婉转,当堪妙绝。一曲舞罢,弘少则击掌叫好。谷雨小满二婢忙将她扶入座中,弘少则直勾勾望着苏灵儿道:“姑娘当真称得是,色艺双绝。”苏灵儿听闻,只深深地看了看弘少则,便又敛下眸,淡淡应下。 谷雨与小满眼神微动,紧紧盯着苏灵儿,皆有不安之色,弘少则斜倚靠背,恍若未觉,拿眼睨了她二人,笑向苏灵儿道:“依旧还是不齐全?” 第6章 ?惺惺救风尘 苏灵儿面色淡漠,眼中掠过一抹厉色,森森道:“因着那件事,清明前四位,便悬空多年,妾身也无意再升晋。空着,也是给后来者一个警醒!” 夜中寒意浸人,湖中又吹过一阵冷风,弘少则无来由打了个寒颤。他差点忘了,灯下的苏灵儿看起来娇柔而纤弱,害人的手段却是狠辣无比。他本拈着海棠,此时海棠似生了刺一般,刺得他指尖生疼。 苏灵儿含笑觑着,良久方徐徐道:“不过,如今的悬玉使女,更是出色!” “呵呵!”弘少则干笑数声,重将海棠重新插入苏灵儿鬓间,一径叹着:“可惜了,如许娇艳。”他虽觊觎这张盛颜美貌,终是忌惮她的手段,和她身后站着的弘逢龙。 苏灵儿拿捏着分寸,也端正了颜色,道:“那钦差赵朴,妾身近日已有了些消息,也找着了人。” 弘少则渐次稳重些了,只仔细问了那人的形容相貌,拊掌道:“必然是他了。他一入江南,便失了踪迹消息,我就料定他是要微服私访的,果不其然!” 弘少则面色若阴若沉,苏灵儿察颜观色,暗中揣测多番,便要禀上赵朴行踪,乍然听得弘少则道:“因他辞世,天下英豪尽皆缟素,你是亲历,此事可当真?” 苏灵儿愣了愣神,旋即会过意来,暗自咬紧牙关道:“却又如何,不过相爷手下败军之将,便是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弘少则睨了眼苏灵儿,淡淡道:“如今,我们既要防着赵朴,更得提防着上官清,真真是内忧外患啊!” 苏灵儿道:“公子放心!那个赵朴,虽复隐姓埋名,只如今已在妾身掌控之中!”弘少则面色微动,苏灵儿又道:“又若那人果真便是上官清,呵呵,妾身会让他再死一次!” 这一番话说动了弘少则,笑道:“天底下,当真没有你办不成的事!” 苏灵儿唇角微翘,道:“公子要如何处置赵朴?” 弘少则沉吟道:“悬玉使女杀个钦差,易如反掌。无奈他却是东宫的心腹,我便不得不小心行事,轻易不要动他。如今东宫监国,看似恭敬,处处与父亲作对,父亲韬光养晦,是以你们也要小心,莫要给人拿住了把柄。” 苏灵儿便点了点头,看向左右道:“若无他事,妾身告退。” 弘少则缓了半晌,方才“嗯”了一声,才见苏灵儿起身,似又想起一事,问道:“你那爱洁之癖,可是打小就有的?”苏灵儿不想他有此一问,微微有些错愕,很快摇了摇头。 此行并不愉快,苏灵儿是一路沉着脸回去的。谷雨小满深知缘故,皆不敢多言语。月光透帷幕的缝隙洒落进来,又随着马车前行颠簸而明明变幻,洒在她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 马车依旧停在明月弄无名府旁的那条小巷子里,此时夜已深沉。门内的婢女开门略略迟慢了些,苏灵儿的脸色越发地阴沉了。待她们迎了出来,苏灵儿一掀车帘,指着当先的一脚踹在胸口,劈头骂道:“前儿就听霜降说你们越来越难使唤,我原想着都是好人家的小姐,可怜流落到我这里,不肯为难你们。不想你们是越发地惫懒了,一个个做起姑奶奶来,用不了多久,只怕要踩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骂完犹不解气,又向小满道:“即刻打发她去天香楼,休要教我再见到她!” 那使女被苏灵儿骂得一头雾水,也不知她怒从何来,更不敢辩驳,只听得要送去天香楼时,顿时花容失色,唇色也白了,眼中瞬时蓄满了泪水,跪下哀求道:“求姑娘开恩,婢子下次再也不敢了!”说罢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直把额头都磕破了,和着泥渗出血来。苏灵儿冷哼一声,不为所动,被谷雨扶下车。众使女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离去。 那使女还跪在泥地里哭泣,小满看不过去,悄悄折返向她道:“姑娘定下的心意,你何时见她更改过?你这样子若教旁的人看了去,传进姑娘耳中,只怕她更恼你。” 使女含泪道:“小满姐姐是知道的,姑娘们只有在这府里才能保住清白,若去了天香楼,便是真正的下贱了。我是个什么样子,小满姐姐最是清楚,自入府以来,伺侯姑娘与众位姐姐从未怠慢过。今日蒙这不白之冤,竟是无处伸诉!” 小满叹道:“漫说你今日受了冤屈,入这府中的,谁没有不白之冤?便是姑娘,也有天大的冤屈,她又向何处伸诉?” 使女听了,挺身咬牙切齿道:“是了,她与我们原是一般无二的,谁也不比谁高贵许多。她不把我们当人,不过是她的主人不曾把她当人罢了!天香楼那个腌臜地方,我是宁死也不肯去污了身子的!” 小满唬得脸都白了,紧张地看了看四周道:“观文,你不要命了?这话休要再说起,此事好在未牵连你父兄。你去了天香楼,今日之事便在你身上了了,或是图痛快寻了短,你且想想你尚在人世的家人,到时……姑娘的手段,你是知道的。” 那叫观文的使女原本直直挺着的身子,突地又瘫软了下去,忍泪含悲道:“去!我去就是了!”小满又叹了口气,并不敢久留,急急奔淡客居而去。 苏灵儿在淡客居中,又是好一顿脾气发作,发狠地摔砸房中家什。过了许久,房中再无可砸之物,苏灵儿犹不解气,只顾撕扯衣服鬓发。鬓间那支娇艳的海棠,早被她折成两段,又踩在地上,死命地跺着,未消三两下,便零落成泥了。 不消片刻,苏灵儿已是头发散乱,双眼通红,她重重地喘着气,娇容很有几分狰狞。诸使女想劝不敢劝,生怕一不小心被牵怒,落得个发配天香楼的下场。又过了许久,苏灵儿的情绪才平复下来。 霜降察颜观色,忙道:“姑娘可要用热水?”苏灵儿瞪了她一眼,只怒意稍缓。霜降最善察颜观色,忙命粗使婢女送上热水,又紧着上前伺侯,岂料苏灵儿只是斥她退下。谷雨霜降互自看了一眼,也不敢多问,都默默退了下去。待她们离去,苏灵儿方才除去一身凌乱衣物,只将自己没入水中。 她自二十年前下毒逼死上官清之后,便成了弘逢龙座下红人,且又辅助华棣平定江南,居功甚伟。无奈她到底还是贱藉,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是以弘少则便敢恣意轻薄于她。她性子本极刚烈,今日却受此折辱,哪咽得下这口气来? 半晌,苏灵儿猛地自水中探出头来,四下溅出许多水花,盯着屋顶咬牙切齿道:“欠我的,都要还!” 谷雨与小满三两下梳洗更衣毕,便急急赶去伺侯苏灵儿。苏灵儿看到小满,冷哼道:“她是想寻短么?” 小满默默地摇了摇头,苏灵儿颇感意外,想了想又笑道:“倒是聪明识大体,知道为自己父兄绸缪,不像去年那个,自己图痛快抹脖子死了,无辜牵连自己老父亲身首异处。” 诸使女心尽皆恻然,房中一时悄无声息,连呼吸声也略不可闻。苏灵儿环视一周,笑道:“你们何苦生出兔死狐悲之伤呢?若好好为相爷做事,我非但保你们一生清白,更保你们家人安然无恙。如若不然,嘿嘿……”诸使女只好强自展颜欢笑。 苏灵儿道:“你们出身大多不差,原本是被父母家人捧在掌心的明珠,可恨沦为贱籍,心中一定有天大的委屈。你们面上逢迎伺侯我,心中不知多恨我入骨,道我是为虎作伥。”说着顿了顿,目光缓缓划过谷雨、小满、霜降及诸使女,又道:“可惜,这就是你们的命!” 诸使女面上皆有悲愤之色,深浅不一而已。苏灵儿看在眼里,淡淡道:“这命是认,还是不认?若认,便是沦落风尘。”有使女面色有惶然之色。 苏灵儿道:“若是不认,又如何?效仿晋宁公后人上官清起兵谋反?可笑啊,兵败投海自尽!你们家世可与晋宁相提?你们之能可与上官清并论?你们不过妇孺之辈,如我当年!我便退而求其次,保住自己的清白。” 便有使女面色渐缓了,苏灵儿又道:“虽说仍在贱籍,到底不是迎来送往。我是这般想的,也愿能维护你们一二。说到底,还是我无能,你们怨我也是对的。”说罢,苏灵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谷雨急道:“姑娘切勿自责太甚。说来都是婢子的命,又与姑娘何干?姑娘尽力护住我们的清白,我们心底感激还来不及,哪敢还敢怨及姑娘?”诸婢亦皆称是。 苏灵儿垂眸不语,过了片刻才道:“去天香楼请清明过来。” 霜降不知首尾,只道是为那守门婢子的缘故,道:“姑娘要打发观文,打发她过去便是了,平白为她去请清明姐姐……” 未待霜降说完,苏灵儿冷声道:“你如今是越发地伶俐了!” 霜降心一紧,赶紧闭嘴。谷雨与小满心中有数,却不敢明说。苏灵儿冷笑道:“请她来,是为了一个人,上官清!”说罢又咬牙道:“想当年,天下英豪得了他辞世的消息,尽皆缟素,投海殉死不可计数。若他果真还活着,只消一声令下,咱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霜降心底一寒,无端惊出一身冷汗,忙告了罪,亲自去请清明来。 第7章 ?瞿塘滟滪关 春朝三峡。峡中薄雾空蒙,两岸青山峥嵘,草木隐约有了繁荣的痕迹。 三峡从来钟灵毓秀,三峡却也路途凶险。自蜀而下,当先所遇便是瞿塘峡,别称夔峡。此峡两岸欲合未合,状若天门,故又俗称“夔门”。峡中荫天蔽日,水道至狭,窄处不过数十丈。上游万千之水浩荡而来,至此被收于一束,是以峡中急湍似箭,旋涡处处翻滚,水下又隐伏暗礁无数,直是一路险象环生。 偏在这夔门险要处,江心立一兀然巨石,奔腾迅决之水,径向它冲击而去,正是滟滪堆。行舟至此,若稍有不慎,便是舟毁人亡的后果。民谣有《滟滪歌》,歌云“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只是这数百里烟波,凶险何止一处滟滪堆?古往今来葬身此峡者,何可计数? 一叶扁舟,江心飘摇。有船工立于舟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面,原见礁滩便即避开,此番滟滪在前,他却不躲不避,直直地便要撞将上去了,只引得舟中客人失声惊呼,连叫“要命”。 舟中客人惊呼不已,眼看就要粉身碎骨了,恰在此时,岸上山林传来一阵女子歌声: “高高山上哟,一树槐。 手把栏杆噻,望郎来。 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噻,几时开。” 歌声虽称不得曼妙,却烂漫率真,兼着峡中微雨,雾色轻漫,倒别有一番意趣。只是舟中客人哪有心思听取山歌,不过闭紧双目听天由命了。说时迟,那时快,船工一篙点在礁石上,小舟便轻轻巧巧地避开了,人与船皆是安然无恙。 “呵呵……只道夔门雄壮,夔门山歌却多情!”原来舟中还有一人。虽不见人,听那声音却极是清隽温雅。 船工听了,笑道:“也教湛相公见笑了!我们这边下至八九岁娃娃,上至八九十岁阿公阿婆,谁没有唱一辈子山歌?谁没有一肚皮的山歌?湛相公,我们的山歌好听么?” “好听!好听!”湛相公学着船工的口音应道,弯腰走出舱外,抬眼处,攸尔而笑。只这一笑,恰如世间最明媚的春阳,那江中微雨轻雾,似也因这一笑而乍然分开,露出一番濯锦之容。那样容貌,便是三峡上最娇艳的春花也应羞愧。然而,这等整丽容颜之下,两鬓却已斑斑。那般沧桑,便是三峡上最经风霜的松柏也难比拟。 “爷倒是好兴致,只是吓煞我也!”舟中探出一人,便是那呼喊“要命”之人。那人掀鼻阔面,蓬发虬须,面色沉若黑铁,眼中凶光毕露,恶鬼般的形容,极是丑陋狰狞。他身量又极硕大,舟中巴掌大的地方被占去一大半。拍拍胸口,那凶神自嘲:“我闻道三峡险恶,竟不知险恶至此!亏我当年也在海上干过那不要命的营生,怎样的风浪不曾见过?今日真真是丢脸!” 峡中昏暗,这凶神一身的煞气,又阴森了几分。船工本与湛相公笑语着,才一听闻他的声音,后背陡然升起一阵恶寒,心下打了个激棱,当即噤声。凶神哪会在意船工,只嘿然而笑,笑也不能让他美上几分,愈发地丑陋了。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湛相公背向他淡淡笑着,也不回头,只道:“孟飞,这世间险恶处,何止三峡?” “爷又说起这话来了!依我老孟看,有路就骑马,有水就行船,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呢!”孟飞率然而答,见湛相公沉默不语了,只好讪讪笑道:“爷说的自然有理,这江头风波我是领教了!” 湛相公淡淡地笑着。正在此时,几声猿啼入耳,哀哀切切,他便道:“郦道元曾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现下听来,当真如此!”许是无端被勾出许多愁思,他只望着沉沉江水,默默地又不作声了。彼时江风正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有一刹那,让人误以为他将蹈水而去。 孟飞本是粗豪无知之辈,不明白原本言笑晏晏的湛相公,何以顷刻之间倏然沉寂,浑身透出疏远与淡漠来。好在相随已久,他也早已习惯这人古怪的性情,只把他当年那句话牢记在心底。 当年,他曾问湛相公:“你为何收我在身边?”湛相公便说:“也不知道哪天我就死了。若身边有个人,还能与我收尸,不至让我曝尸荒野,去得太过凄凉。” 时隔许多年,孟飞依然记得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似悲非悲,眼底若结着千年的寒霜与悲怆。 湛相公又哪里知道孟飞心中所想。这个形容丑陋却忠心耿耿的随从近来似乎有些沉默,很是异于往常,只是他已无心思照料孟飞情绪。近来毒发频繁,他自知是大限将至,是以决定回到扬州。扬州是他的故乡,也是伤心之地。多年浪迹天涯,投荒万死,他只道早忘了故乡模样,未料死期将至之时,扬州的影子愈发清晰起来,才明白这许多年来,他不过是将扬州刻意遗忘,错把他乡认作了故乡。 他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 湛相公闭目凝神,深深地吸了口气,夔门的水气一如当年那般湿润。细细说来,他是二入夔门,二返扬州了,只是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垂死之躯。想他当年,也曾壮志凌云,未料到头来落得半生潦倒。湛相公失神而笑:若那年葬身在这瞿塘滟滪中,或许我也不至受此熬煎报应了。 许是峡中水气浸润的缘故,湛相公的眼角有点湿湿的。他微微仰头微微睁眼,头顶阴沉一片,天日不见。 “原来,我不过是世间一无用人罢了!”湛相公喃喃自语,声音淹没在夔门猎猎江风中。 风劲湍急,偏在此时,一声尖锐的刺响破空而来。湛相公面色陡变,一把扯过毫无察觉的船工,左手一挥,一支羽箭深深没入船舷,兀自微微地颤着。 第8章 ?生死两不知 船工只道湛若水胡来,差点就要翻脸,却不知自己才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顾不得计较,忙即点正小船。小船已在江中打了几个漩儿,覆没只在顷刻间。 数声裂响又刺破阴沉的天空,船工这回听分明了,抬头一看,两支羽箭带着寒芒冲自己当胸而来。他骇得面色苍白,双腿一软,差点就要坠入江中。便在此时,船工又被湛相公猛地一攥,免了葬身鱼腹的下场。 “且站稳了!”湛相公喝道,却也不看他,劈手夺了竹篙,往空中利落一划,数支羽箭皆栽向江中。船工且是松了口气,哪知这心才落回去,因着近到眼前的礁石,又迸到了嗓子眼。 湛相公倒也沉着,那竹蒿顺势往礁石上一点,船头在将要撞上的瞬间,终是偏了开去。船工见惯风浪,却何曾见过这等变故,当下便没了主张。 “爷,怎生回事?”孟飞本已回舱,因外间动静不同寻常,立时便冲了出来。几支羽箭冲他当面而来,孟飞蒲扇般的粗手径往空中挥了两挥,竟悉数抓住了。他不知变故因何而来,却知己在明敌在暗,恼得将箭一把掰断,恨恨砸入江中。 “护住他!”湛相公也不多说,一把扯起船工,将竹篙塞入他手中。船工竹篙在手,饶是双腿还在哆哆嗦嗦,却也清醒许多,连连避开数处暗礁。 此时箭矢如蝗,孟飞高声道:“爷,你回舱中去,此处交与我!” “冲我来的,躲不了!”湛相公脱下外衣,舞得虎虎生风,羽箭“簇簇”地坠入江中,或没入船舷木板。 “嗨!”孟飞急得跺脚:“你不能动用武功内力。这般耗下去,要引得毒发,可就大大地不妙了!”一个不防,孟飞手臂便中了一箭,恼得他一把拔起箭头,竟带出一块血肉,鲜血汩汩地流着。 “死不了!”湛相公冷笑。他见得孟飞负伤,足步轻移,只在孟飞与船工之间游走。巴掌大的地方,湛相公翻转腾挪,丝毫不见局促。那衣衫舞得密不透风,竟将箭矢悉数挡住了。 孟飞负伤,便知眼下情形不是他独力能应付的,也不再多说,只咬紧牙关拼命 蓦地,众人听得前方江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声,箭雨顿止。船工心下只叫“阿弥陀佛”,孟飞望了望两侧青山,不再有任何动静,仿佛先前那要人性命的漫天箭矢,只是众人的幻觉。 “爷,当心!”孟飞久历江湖,深知突如其来的寂静来得古怪。 湛相公没有说话,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孟飞顺他目光看去,却见十数丈开外的江面礁石上,隐隐约约立着几个人。 船在江中如离弦的箭一般,瞬间便到了那些人的近前。孟飞瞧得清楚,皆是黑衣黑面,瞧不真切形容。 当前两个蒙面人见得小船冲来,足下轻点,跃向半空,若大鹏一般扑向湛相公。孟飞眼中杀机顿起,正要扑杀过去,湛相公却比他更快一步,耳畔听他道:“留在船上!” 孟飞恼得直跺脚,却听得半空中“砰砰”作响,伴着数声娇叱,两个蒙面人皆落入水中,竟是女子。孟飞有微怔之色。 甫一交手,湛相公便清楚对方是女子。他初时愕然,旋即清明,立时便想明白了对方身份,只紧紧抿紧了唇。 那块礁石大如桌面,还立了三人,亦是女子。她们本自恃武艺高强,且人多势众,未将船上之人放在眼里,哪知才一交手,便折了两人,生死不明的,直是惊骇交加,立时三柄利剑递出,皆是杀招。 湛相公身在半空,正愁无处落脚,那三柄利剑来得凌厉狠毒,却也正是时候。他暗叫了声“好”,足下轻轻点在剑刃之上,正好借力。三女也不是省油的灯,配合又极默契,分向湛相公上中下三路砍去。 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三女亦暗自得意,岂料湛相公身形如鬼魅一般变幻莫测,瞅准破绽,生生从缝隙中躲了开去,轻飘飘翻转落在三女身后。 三女便知遇到了真正的高手,皆骇出一身冷汗,正思忖如何反击,无奈未及出手,竟皆被他点下了穴道,直直伫立在三峡江风中。湛相公心念一动,探手向三女腰摸去,果然摸出了玉牌。 那三枚玉牌椭圆形制,以羊脂白玉制成,约摸总角小儿掌心大小,四周簇拥着的是梨花式样,下缀着鹅黄双穗丝绦,只刻的文字分别是白露、夏至与立冬。 “果然是大名鼎鼎的悬玉使女。”湛相公冷笑。 原来,这些蒙面人便是苏灵儿派往蜀中刺杀上官清的悬玉使女。湛相公也并非别人,正是当年反叛朝廷的上官清,如今业已化名“湛若水”。 湛若水回头一看,小船早冲出数十丈开外,隐约能听得孟飞喝叫声,便知麻烦并不少,便不敢与白露三婢纠缠,当下提气纵跃,借着江中礁石,几个起落便追上了小船。他轻功卓绝,如鸿影清绝,身姿极是轻妙。 船上孟飞正被三个悬玉使女缠得不可开交,湛若水有意相助,却觉血气上涌,心跳陡然快了许多,四肢百骸开始隐隐作痛。便在此时,他瞧见前方浓雾中还有几条人影,一时不知对方究竟来了多少人,心下暗叫不妙,只有速战速决。 当下主意拿定,湛若水不理孟飞,直向前方人影冲去。便在此时,峡中响起尖锐的唿哨声,十数个黑影皆朝他而来,正是藏身两岸古木之上的杀手。湛若水当即定身,立在块巴掌大的礁石上。他手无寸铁,心下暗自着急,好在右手在怀中一探,竟摸出一把铜钱,暗道了声“好”。眼见杀手攻势甚急,湛若水双手各捏着数枚,听风辨位,铜钱激射出去,只听得落水声不断。可怜那些杀手,连照面都不曾与湛若水打过,便皆卷进了茫茫波涛。 前方那几人亦是悬玉使女,因见湛若水身手高强,甚是勇悍,皆极吃惊。原来她们只道他早被前方同伴解决,却不想竟一路冲杀过来,心下竟皆凛然,先自生了几分惧意。 趁她们略微分神的刹那,湛若水先发制人。那几个悬玉使女只觉眼前一花,湛若水便到了近前。他出手如电,封住诸女穴道,竟无一人反应过来,只羞愤交加,向他怒目而视。湛若水已然无暇顾及,他喉头一甜,再也忍将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便在此时,小船从他身侧擦身而过,孟飞瞧得真切,急得双目圆睁,无奈被杀手缠斗,哪里分得出身来? 湛若水四肢百骸的疼痛越发清楚,渐渐蔓延至胸口,脑袋更便如炸裂一般。他咬紧牙关,强压下痛楚,丹田运功,一股中气直贯脑门,化作狮子吼:“还有谁?还有谁不怕死,尽管来!” 声音若雷鸣,且又绵绵不绝,竟压过了呼啸的江风,令闻者心惊。那几个被他封了穴道的女子离得最近,竟有晕眩之感。他连问数声,并无一人应敢。除却江风,两岸青山再度死一般的寂静。 湛若水冷笑数声,当下提气再去追小船。孟飞业已解决那三个黑衣女子,正立在船尾,满脸焦灼地向上游望着,待瞧见了他,高兴得拍手大笑。湛若水在船上落定,未及开口,面色却是一苦,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孟飞这才瞧出异样,忙将他接入舱中。湛若水已是面如金纸,双手攥得骨节泛白。孟飞急得搔头弄耳,忙安顿他躺下,又赶去翻找行李取药,岂知越忙越乱,找了好半天,才找出药瓶来。孟飞喜得要给湛若水喂药,才一回头,却见他已直愣愣地坐了起来,双眼古怪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如野兽般泛着凶光,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第9章 ?风流四方主 孟飞暗暗叫苦:天杀的杀手,引得爷毒发,现下可如何是好?他左右思忖着对策,无奈尚未想出眉目,被湛若水一把擒住脉门,给拖出了船舱。可怜他身量铁牛一般壮实,被湛若水擒着,竟丝毫动弹不得。 苏灵儿当年曾下阿耨多罗毒害上官清。阿耨多罗本为无上至毒,人嗅之立死,为制毒大家岭南弄氏尊为神品。上官清身中此毒却苟活了二十年,自是另有缘故,此处便不缀述,只他时常毒发,一旦毒发,便混沌无知,六亲不认。三峡之上,孟飞是要躲无处躲,要藏无处藏,且又不是他对手,只急得高声道:“爷,爷,你清醒点,我是孟飞!我是孟——” 湛若水神智早已糊涂,哪里还听得进去?“飞”字尚未出口,孟飞已被高高举起,直吓得哇哇大叫。湛若水闷哼一声,手腕用力,将孟飞重重抛了出去。 身下便是滚滚江水,孟飞暗道了声“我命休矣”,岂料前方竟有块礁石露出水面,喜得他半空拧了下身子,瞅准那石头落下。亏得他也有几分灵活,稳稳落在礁石上。孟飞自松了口气,暗道老天保佑,只尚未立稳,眼前晃过一团黑影,骇得他赶紧伸手一挡,触及的却是衣料,便又顺手一抓,竟是船工。 孟飞有些发怔,忙放下船工,待要再寻湛若水,却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小船撞上了暗礁,摇摇晃晃两下,便很快沉没,旋即被江水吞噬,再无半点踪迹。 他这才记起湛若水还在船上。 “爷——”孟飞撕心裂肺地吼着,跪在礁石上,身旁立着怔愣的船工。 过了许久,一只小船自上游飘飘荡荡地下来。孟飞直愣愣地瞅着船上的人,船上的人也直愣愣地瞅着孟飞。他们有些糊涂,着实不明白怎会有那么多人立在峡中礁石上。船上的人面色皆不好看,大概正经受着三峡带来的惊吓,但是却活着。而湛若水,前一刻,他尚自言笑,如今却葬身三峡。孟飞痛恨交加,宁肯死的是自己。 小船很快远离。一年之中,不知多少旅人船只覆没于三峡,以至船工入峡,定要祭祀江神,但这阻挡不了无数冒险者进入三峡,毕竟它是出蜀入蜀的重要通途。 轻舟飘摇下,到扬州。 这扬州,是才子佳人留下的佳话,是历朝脂粉敷就的颜色。曾有古人言志,“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足见其繁华富庶,是以早便有“天下之盛扬为首”之说。如今烟花三月,东风渐起,扬州已显出清丽之姿、妩媚之态来。那镇日里散散不尽的飞花飘絮,也在撩人意,也在留人心,美得教人来了便不忍离去。 闹市街角,有个说书老儿讲古。那老头儿瘦骨伶仃,须发皆白,应是古稀的年纪,眼白且又上翻,原是盲叟。他清了清嗓子,一拍醒木,四下皆静了下来,道:“才即演说了前朝故事,诸位只道不曾尽兴,也罢,小老儿便说一说今朝的人物。” 众人皆叫好,说书老儿方缓缓道:“天下英雄辈出,若问当今谁称风流,诸位,我若说出几个人来,只怕无人不服!诸位可知是哪几位?” 说书老儿故意不说了,摸索着茶杯,慢慢呷着茶,听得台下有人胡乱报着名姓,或报甚么丐帮长老谢棠,又是甚么“风过无痕”封五的,又或甚么楚伯璋的。说书老儿拈着胡须,翻着白眼冷笑,待众人嚷嚷声小了,方道:“诸位所说,也都算得是个人物,只小老儿演说的,是当今的英雄!” “那你且说说,当今天下,谁称英雄?”有茶客高声道,周遭尽是附和声。 “当下天下,称得英雄者,唯是夏皇、秋主与冬君!”说书老儿高高翘起拇指,四下听得这几人名姓,尽皆静了下去,只屏气敛声听他演说。 “夏皇弄月竹,乃岭南百年望族弄氏后人。诸位可知弄氏来历?” 便有人捧场称“不知”,说书老儿又慢慢地呷着茶,被茶客催促足了才道:“弄氏原是个制毒的大家,弄月竹便是族长弄校书独女,年纪不大,用毒本事很是了得,弄校书有意让她接下族长之位。诸位可知这弄校书是何等人物?” 说书老儿故伎重施,意欲再勾人胃口,偏有茶客所思不同。一茶客轻蔑道:“这南蛮子好不知礼,哪有女子为族长的道理?牝鸡司晨,可笑可笑!” 说书老儿慢悠悠道:“岭南化外之地,不知中原礼仪不假,只是这位客官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那茶客冷笑:“愿闻其详!” 说书老儿道:“弄氏有祖训规制,是只制毒药不制解药。若是门中有人中毒,就只有一个法子可解……” 说书老儿故意慢吞吞地说,茶客追问道:“是甚么法子?” 说书老儿微微笑道:“自然是以毒攻毒。” 茶客哂道:“我当是甚么,竟不过是以毒攻毒,称不得高深,想那弄氏,不过尔尔。” 说书老儿叹道:“客官有所不知,所谓以毒攻毒,便是以更厉害的毒药去克制原先所中之毒。若用得对了,那毒药自然是救命解药,若用得不对,便是催命符了。” 众茶客听得频频点头,说书老儿翻着白眼,道:“如此这般,任他弄氏是个百年望族,族内也是人丁凋零,女子为族长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这些活下来的,决非等闲之辈!” 他又道:“夏皇弄月竹,姿容仪态妖冶销魂至极,有倾人国城的颜色,弄校书视若掌中珍宝,宠溺甚矣,养得此女骄纵恣肆,行事乖戾歹毒。弄月竹素喜观人濒死之趣,便以活人试毒。且不说弄氏无解药,便是有,这世间也无人敢解。诸位可知是何缘故?原来早年也曾有人解弄氏之毒,尽皆死于非命,死状凄惨可怜,便是受了弄氏报复的缘故。江湖之中,谁还敢沾惹弄氏?这弄月竹,端得是杀人如麻,祸害匪浅。好在弄氏一族盘踞岭南,已有许多年不与我中原江湖往来,倒也相安无事。” 说书老人娓娓道来,众茶客听得欲罢不能,偏他不肯再演说弄月竹了,拍了拍醒木道:“说罢夏皇,小老儿今日再演说一番秋主。秋主乃一代神医,世居西蜀,不问世间事,江湖至今竟无人知其姓名、见其音容,更难辨雌雄。有人说他是年老长者,有人又说他是个妙龄女子,也有人说他是域外之客,更或称其乃天上谪仙人,有三百高龄,常驾白鹤往来蜀地与蓬岛之间。众说纷坛,莫衷一是,教世间人识不得庐山真面目。有传言说他曾解弄月竹之毒,招来弄氏忌恨,倒多亏了这些障眼之法方全身而退,想来两人之间一场风波,终是难免。如此身份成谜,仙踪飘忽,少不得有人假其名义或行医或行骗。” “冬君许凤卿,貌若美妇人,却最是不得了!”说书老儿一拍醒木:“他深谙兵法,治军有方。十五岁时,因救大将军曹毅一战成名,十七岁挂帅远征西北天狼,平定多年外患,才及弱冠,便手握重兵。他镇守西北多年,天狼惧其神威,轻易不敢来犯,尊之为‘战神’。如今,许帅与朝中弘相、江南华大人并称‘三贵’,皆是天子倚重之臣,当真说得是权柄倾天了!” 众人听得心醉,说书老儿高声道:“如今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者,非夏皇、秋主、冬君莫属,小老儿恰才了了演说,不知诸位想先听何人故事?” 茶客各自嚷着,有报夏皇弄月竹的,有报无名秋主的,也有报冬君许凤卿的。说书老儿拈须微微笑着,冷不防有人道:“你这老儿好是糊涂!这三人以名号论,当暗合四方四时,偏只有夏秋冬,何以无春?” 说书老儿一愣,复才翻着白眼慢悠悠道:“听客官声音,只怕年纪尚轻,不知从前过往!” “甚么过往?”那人忙即追问,又抖了抖衣袖,甩开旁侧之人的手,道:“叔父,你拉我作甚?” 说书老儿笑道:“这位客官,我且问你,何为司春之主?” “自是青帝……”那人话刚出口,便被旁侧的叔父一把捂住嘴。老人家面上尽是焦虑之色,东张西望一番,又急急摆手道:“我这侄子年纪小,糊涂不懂事,他可甚么都没有说。在下另有要紧事,先行一步。”说罢便拉着那一头雾水的侄子匆匆离去,慌得连茶钱都忘了付。 第10章 ?青帝讳莫深 还有年轻后生不明所以,高声问道:“莫非江湖中果有青帝,却是何人?” 说书老儿还未开口,座中便有年长者斥道:“好好听书便是,多问无益!” 他们越是不肯说,年轻人越是好奇。有个青年低声问道:“春神青帝不过传说,江湖中人借为名号,也稀松平常,大家何以讳莫如深?” 被问那人倒是无多顾忌,道:“若借为名号,自比青帝倒也罢了,偏他比的不是青帝,是黄巢。” 青年嘿嘿笑道:“老爷,这黄巢又是怎样的人物?” 那老爷道:“黄巢乃唐时一落第儒生,曾作诗赋菊,中有两句诗云: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青年挠首道:“却是何意?” “这意思便是:若我黄巢有朝一日做了春神,就要让原本开于瑟瑟秋风之中的菊花,与春日桃花一处开放。” 青年撇撇嘴道:“菊花怎与桃花一般季节?这个叫黄巢的儒子好是酸腐,无端为菊花出头。这诗嘛,也不过尔尔。” 那老爷笑道:“你听了他是落第儒生,心中先自便存了几分轻视,将他当成了腐儒,却不知他落第之后,又作《不第后赋菊》诗一首,可知他是如何说的?” 他二人虽是低声言说,只座中自有有心人,亦是无心听说书老儿胡诌,只扯着耳朵偷听那二人说话,冷不防那老爷也学说书老儿卖关子,心下好不着急,好在那青年更着急,直是催问。 那老爷便道:“黄巢赋诗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青年愣了愣,怔怔道:“好大的杀气!” 那老爷慢慢道:“不错!黄巢数次应试,数次名落孙山,终是心灰意冷,不再寄望于科举。彼时大唐末世,国运已是江河日下,且官场黑暗、吏治腐败,以致民不聊生,民怨沸腾。有个叫王仙芝的反贼起兵与朝廷作对,黄巢便纠结数千乡里子弟投奔于他,又有许多百姓加入,一时反贼竟有数万之势,竟致黄王二人纵横天下无人能挡。王仙芝死后,反贼尊黄巢为‘冲天大将军’。后来,他率兵直捣长安,逼得唐皇成都避难,此后更建国称帝,号为大齐。” 青年叹道:“这黄巢好生……好生厉害!后来呢?” 那老爷冷笑:“后来,自是兵败身死!” 青年道:“原来黄巢是个造反的头子。本朝那位‘青帝’,既以黄巢自比,莫非他也是要造反么?” 那老爷道:“不错,二十年前,他曾公然起兵叛反朝廷。” 青年道:“但凡与朝廷为敌,都有个缘故,此人起兵的因由是甚么?” 那老爷道:“此人名唤上官清,乃本朝第一大罪人上官隽独子。上官隽世袭晋宁公爵,二三十年前,他因勾结外邦、阴谋叛国一罪而满门被诛,唯上官清一人逃出。上官清为报家仇,拜入边疆日落老人门下,习得一身好本事,艺成之后,纠结江湖草莽反叛朝廷……” 未待那老爷说完,青年蔑然道:“大唐末世,气运已尽,黄巢叛乱,倒说得过去。本朝河海清晏,承平日久,这人竟蠢到与朝廷为敌,真真是愚不可极!” 那老爷沉声道:“你说得很是。上官清以黄巢自居,号为青帝,更纠结天下草莽,是为‘青盟’,未想结局也与黄巢一般模样,兵败身死而已。自诩盖世英雄者,说到底,不过跳梁小丑!” 他言语中,对上官清颇有嘲意,不想座中另有有心人,竟很是钦服仰慕上官清。因听得他二人话语言谈中对上官清极是不敬,那人不觉心中火起,拍案而起,怒道:“这青帝乃天地间的大英雄、大豪杰,尔等何人,竟敢诋毁于他?” 那说书老儿本说得口沫横飞,于紧要处摹得有板有眼,众茶客也听得入神,冷不防半空中一声吼,若炸雷响起,皆被唬了好大一跳,有胆小者还泼洒了一身茶水,待回过神来,才见一个人怒气冲冲立在座中,形容恶鬼一般。 那人上了年纪,头发花白,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众人不看尤罢,一看竟皆倒抽口凉气,皆知这老儿不好相与,机灵的早就四散开去了。 青年当即起身,怒向那老儿道:“你这人好是无礼,竟偷听我家老爷与我说话。这便罢了,还公然宣称反贼上官清是大英雄、大豪杰,莫非你是反贼同党?”他相貌平平无奇,只是眉间棱骨突出,当是个暴躁易怒、好勇斗狠之人。 老儿偷听人说话,本就气短,被青年一说,脾气也少了几分,只是被指为反贼同党,登时煞气凌厉,伸手一把将他攥住,举起拳头道:“好贼子,今日就让你尝尝王爷爷拳头的滋味!” 青年看那姓王的老儿形容虽恶,却是上了年纪,早存了轻视之心,未料三两下便将自己擒下了,自己一身功夫偏还挣脱不得,也是暗暗心惊,嘴上却不依不饶:“是你自己为反贼出头,现又动怒,莫非我说错了不成?有本事莫要偷袭,咱拉开场子好好比划,看谁死在谁手里!” 王老儿怒极,扬起拳头便要揍人。那老爷见事不妙,赶紧道:“好汉且慢,手下留情!”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微黑,其貌不扬,身子还微微弓着,只两道浓黑的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薄薄的嘴唇也紧紧抿着,似乎一开口便要刻薄于人。 王老儿看也不看他,一拳直直向青年面门招呼而去。青年紧闭双目,硬生生便要承下,忽听得有人道了声“王兄住手”,便觉一阵劲风掠过,拳头倒没有落在脸上。他微微睁开眼来,看那拳头竟在离面门半寸处停下了,暗叫了声惭愧,复循声望去,原是王老儿的同伴,是个中年汉子。 那中年汉子尖嘴猴腮,瘦成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说话时一抖一抖的,模样颇有些滑稽。他附耳与王老儿耳语数句,王老儿便点了点头,恨恨道:“若非是看在我兄弟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看!”说罢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青年。 那老爷眸光闪烁,忙上前揖了揖笑道:“误会误会,在下宋朴,汉中人氏。他叫宋保,是我家人。我主仆二人到江南原是为游山玩水,并无意冒犯二位,家人鲁莽之处,还望海涵!” 王老儿冷笑道:“小小一个误会,便能定人砍头之罪,如此误会,还是越少越好。” 那老爷略略有些尴尬,道:“好汉说得极是,我自当约束家人。是了,未请教好汉高姓大名?” 王老儿睨了睨他,冷哼一声,竟自扬长而去。他那同伴忙付下茶钱,也赶紧走了。青年心中愤然,压低声音道:“这二人冒犯大人,还对朝廷语出不敬,大人贵为钦差,何以如此轻易便饶过他们?” 原来那老爷便是弘少则前番苦寻不着的钦差赵朴。他名为代天巡狩,实则暗奉东宫太子杨慈之命搜罗弘逢龙罪证,因深知不容于弘逢龙与三贵,未到江南,便带了侍卫赵保微服私访。那青年便是赵保,主仆二人一路隐姓埋名,倒也平安,只不想此时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风波 说书老儿已讲完故事,茶客也渐渐散去,说书老儿正拿着茶盘四下请赏。赵朴不理赵保,取出一角碎银子付与说书老儿。说书老儿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很是受宠若惊,口中只道“用不了这么多”。赵朴笑道:“你讲得很好,原值得这些!”说罢也不再理说书老儿,只与赵保向外走去,这才慢慢道:“这两个人,只怕不简单。” 赵保撇嘴道:“不过两个市井之人。” 赵朴淡淡道:“你一身武艺,被他拿住,半分动弹不得。这是寻常市井之人?我看他二人眼中精光毕露,显是武艺高深之人。” 赵保面有赧色,讪讪不能答。赵朴冷笑:“那王老儿容不得你中伤上官清,你竟不觉有异?” 赵保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压低声音道:“大人,这二人会不会是青盟余孽?” 赵朴冷笑道:“青盟余孽早被‘江南王’杀得元气大伤,竟敢如此招摇?”顿了顿才道:“不拘是与不是,想来必与青盟有瓜葛。” 赵保恭谨道:“大人说得极是!” “本官此来江南,自为弘逢龙,余者跳梁小丑,不必放在心里。”赵朴道:“你且记住:不要多生是非!” 赵保面色微红,赶紧道:“是!”想了想,赵保又道:“大人说的明月弄那宅子,小人连着监视了数日,果然有些不同寻常。外面看着是寻常的民宅,里面防范却极是森严。不过,那里面似乎没有悬玉使女,暗岗倒是不少。” “没有悬玉使女?” “是。”赵保道,“是了,前几日,有几人偷偷摸进了那宅子,至今没有再出来过,也不知是死是活。小人暗中查过,竟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赵朴沉吟道:“若是贸然闯入,必定凶多吉少。明月弄那宅子,就是‘江南王’的巢穴。他作恶多端,不会不给自己留条退路。依本官揣测,那宅子,只怕是另有出路。” “小人也是这样想的。”赵保带着愧色道:“那宅子戒备森严,小人不敢久留,眼下就只探查到这些消息,还请大人宽恕小人办事不力之罪。 赵朴淡淡笑了笑道:“你无需自责。弘逢龙势力庞大,要扳倒他,并不是一朝一夕可成的。” 第11章 ?天香楼自高 “废物,尽是废物!”淡客居内,苏灵儿正怒不可遏地砸着东西,地下跪了一地的婢子,皆悬玉牌,除谷雨、小满、霜降,另有白露、小雪、大雪诸名,约摸十六七人。 苏灵儿将一个哥窑青瓷双耳瓶狠狠掼在地上,犹觉不解气,又接连砸了几个梅花盏,方指着悬玉使女们道:“几十个人,竟杀不了一个上官清,一个个铩羽而归,且还将小寒姊妹折在三峡,好是为我长脸!” 人人瑟瑟缩缩,低头顺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偏苏灵儿还不肯放过她们,指着个婢子道:“白露,你说,究竟是怎生回事?” 被唤作“白露”的婢子眉眼极其精致,媚色不输霜降,现下暗自叫苦不迭,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拜道:“姑娘,请恕婢子无能,那上官清实在厉害。小寒姊妹最先发难,不想三招之内,被他一掌打入江中。婢子等出手皆是杀招,却也被一招封了穴道,他实在是……实在是……”白露越说越愧,越说越怕,竟不敢抬头看苏灵儿。 “三招?”苏灵儿冷笑,森森道:“江湖之中,你们哪个没有威名,哪个不是横着走的人物?如今就这点本事,我养你们有何用?” 众婢子听出苏灵儿言外之意,面上皆没有了血色。苏灵儿道:“你们大概忘了,失手的下场。”谷雨面色一变,便要求情,苏灵儿又道:“没能杀了上官清,你们就该自裁在三峡,活着回来,是想去天香楼么?” 自裁尤可,只那“天香楼”三字,白露诸人听了,入耳若有雷鸣,几有晕眩之感,险险便要把持不住。 原来天香楼是扬州最负盛名的青楼。它原本不叫天香楼,苏灵儿梳弄之前在此卖艺,因着艳冠群芳,一度艳名远播,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差点便要踏破门槛。那老鸨借着苏灵儿盛名,便改作了“天香楼”,越发地名声大噪了,只苏灵儿将之视作毕生奇耻大辱。 得势之后,苏灵儿头一个就是杀了天香楼老鸨子,将她扔去了“坟场”,后来派了个悬玉使女叫清明的去接管。除却借青楼打探消息外,更是为了惩治不听话的婢子。前番那个因着开门晚了一步,引得苏灵儿勃然大怒的观文便是一例。 那宅中女子,上至悬玉使女,下至粗使仆妇,为苏灵儿办事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毕竟一旦不得力,下场多是发配天香楼,做那些迎来送往的营生。她们大多不怕死,却怕清白蒙秽。原来苏灵儿宅中婢子,多是良家子,尤以获罪的官家家眷居多。良家女子最在意的,便是清白,厕身明月弄这进无名宅子,便能免于勾栏之辱。 白露见左右姐妹皆无有敢出声者,干脆把心一横,抱了必死之心,咬牙道:“姑娘,上官清死了。” “既如此……”苏灵儿本自洋洋地说着,待听清了白露言语,立时止了话语,盯着白露,厉声道:“你说甚么?再说一遍!” “上官清死了,这是婢子们亲眼所见。”白露抬起头,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 苏灵儿这回听清了,面上有些微愕然之色。白露察颜观色,胆子壮了几分,忙道:“他的船撞上了礁石,舟毁人亡了。” 众婢子为求开脱,皆极力附和。苏灵儿敛正颜色,高高在上地一一看过众婢,带着些微的冷笑,只徐徐道:“死了?无奈我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白露诸婢皆有错愕之色。谷雨看不下去,求情道:“姑娘,三峡从来便是险途,葬身峡中之人,不可计数,何况咱们是着意刺杀,那上官清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此劫。姐妹们从来不敢欺瞒姑娘,既然白露儿说上官清死了,那便是必死无疑了!” 小满亦道:“姑娘,上官清身死,虽有几分天意,又何尝不是姐妹们戮力同心促成?姐妹们对姑娘素来忠心耿耿,还请姑娘三思。” 霜降跟着道:“两位姐姐说得极是,毕竟上官清死了。” 苏灵儿只是咬着牙冷笑。众人不知她所思为何,正坠坠不安着,合儿进来道:“姑娘,天香楼的真真姐姐来了。”苏灵儿缓缓坐回座中,只点了下头,合儿忙叫来了叫真真。 真真是清明的心腹,奉命传一个消息过来。真真大约未料到淡客居内有此阵仗,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地绕开诸悬玉使女。众悬玉使女见得她来,脸上多生傲色,真真看在眼里,只在心底冷笑,但向苏灵儿揖道:“妈妈让婢子问姑娘的好。” 苏灵儿“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真真深知苏灵儿脾性,更不肯在此多耽搁,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她暗暗抬头瞧了瞧苏灵儿,见得面色紧绷,便知她耐心无多,忙道:“妈妈让婢子跟姑娘说,那上官清,在天香楼!” 苏灵儿“霍”地起身,狠狠盯着那婢子,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真真被苏灵儿瞪着,浑身汗毛直竖,咽了咽口水,又抿了抿干燥的唇,道:“回姑娘,上官清,在天香楼!” 众悬玉使女听了,尽是不信之色。白露急道:“果真是他,不会看错?”苏灵儿亦缓缓坐下,闲闲若若接过茶杯,轻轻抿了口茶。 真真只好道:“婢子自幼时便跟着妈妈,是见过上官清的。他除了两鬓略有些斑白外,与当年竟无二致。” “是么?”苏灵儿有些出神,却也不过刹那,复又狠狠瞪着诸悬玉使女,咬牙切齿道:“好,好,好得很!这便是舟毁人亡?” 众悬玉使女皆暗自心慌,未及求情,苏灵儿断声喝道:“合儿,去天香楼,将那上官清与我请来!” 合儿微有怔色,立时便明白过来,脆声道:“是!”她当即领命,喜滋滋与真真往天香楼而去。 众悬玉使女面面相觑,各自坠坠不安着,只听苏灵儿道:“若果真是上官清,我这里也留不下你们了,都去清明那儿罢!” 此语既出,悬玉使女尽皆花容失色,忙磕头请罪,直磕得额头都破了,苏灵儿依旧不为所动。 风月几多数,天香楼自高。那天香楼,直是丝竹凝歌,霓裳掠影,软语娇笑,暖风熏香,人间天上。千种娇媚、万般风情,直教多少世人忘忧忘愁忘痛忘悲,多少英雄忘壮志忘报负忘雄心。 原来天香楼枕河而居,白天冷清,一到夜里便灯火通明,河上画舫往来不绝,混着桨声灯影,和着楼里楼外的咿呀弹唱声,女子娇嗔的谑笑声,直是扬州城,甚至是整个江南最热闹的去处。 一众寻欢客簇拥着一女人。看她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并不十分美丽,却有万种风情。最令人着迷之处,是她偶而一现纯净如孩童的笑容。那一瞬间,略显粗糙的五官,竟有了窒人心魂的美丽,妖媚得惑人,总是勾得许多欢客情迷意荡,似醒还如醉。 她便是天香楼的老鸨子清明,对外唤作秦端端。秦端端的声名极是狼藉:据说她与官府勾结,据说她逼良为娼,据说她常克扣姑娘银钱…… 既为悬玉使女,清明干下的恶事,实则远远超出世人对老鸨子的想象。清明深得苏灵儿赏识信任,是以任着悬玉使女更迭频繁,她自巍然不动。如今清明前四位悬空多年,她俨然是悬玉之首。 此刻,清明正含笑地打量着眼前人。 一人蓬发虬须,掀鼻阔面,脸生横肉,体形高大壮硕如黑塔,一身的煞气,直是恶鬼一般的形容,令人望之生畏。另一人截然反之。两相映照,有若瓦石与珠玉。 顾盼本无心,转眸若有情。那人眉稍横溢风流,眼角蕴藉烟霞,身姿如临风玉树,如挺拔青竹,萧萧肃肃而清逸绝伦,正是神仙一流的人物。奇的是,此人姿仪既美,乍看如弱冠少年,再看却是不惑丈夫,原来鬓角发间早染上风霜,有了岁月的痕迹。那整丽容颜,也就是添了这抹沧桑,反更有清致。 他便是三峡中葬身鱼腹的湛若水,也是当年反叛朝廷的上官清。他身侧的恶鬼,自然便是孟飞。 湛若水逆着光,夕阳洒在身上,映出一圈绚丽的光晕,仿若踏着霞光而来。清明眨了眨眼,终于瞧分明了,眼中绽出绚目的光芒来。 自那群痴缠的男子中摆脱出来,清明一手搭在湛若水肩上,整个身子也贴了上去。有欢客吃味道:“此人是谁?” “前度刘郎!”清明媚媚而笑,却向湛若水道:“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 清明看似从容,心中早已焦灼不堪。苏灵儿深知上官清本事,是以甫一听闻上官清重现江湖之事,当即派出十六位悬玉使女和三十二名死士。悬玉使女个个皆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一次便几近倾巢而出,竟是从未有过的事。清明只道上官清必死无疑,却不想他突然来到天香楼,怎不教她恐慌。 “这位相公不知该当如何称呼?”清明又道。她想尽办法与他周旋。 “在下姓湛,湛若水。”湛若水笑道。 第12章 ?前度刘郎来 上官清化名湛若水归来,自是为了逃过朝廷耳目,无奈才在蜀中现身,便被苏灵儿探知。他对苏灵儿的本事,越发地刮目相看了。 原来湛若水在三峡力敌众悬玉使女,致使毒发。毒发之前,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孟飞与船工扔了出去。孟飞与船工自安然无恙,船却撞上了暗礁。眼见他是舟毁人亡,沉入江底了,不想落水刹那,湛若水被刺骨的江水一浸,胸口四肢的疼痛竟轻减了许多,神智竟恢复了几分清明。在暗流将他拉入水底之前,他深吸口气,随波逐流,竟凭着好水性与运气逃出暗流漩涡,捡回一条命来。 这些过往,清明哪里得知,只眼珠一转,吃吃娇笑道:“湛相公今儿是第一次来天香楼?真真是贵客呢!” 她这番作派,青楼女子惯常使之,偏引得旁人侧目。需知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女子眼界奇高,多少人银钱耗尽,裙下称臣,也未必能让她正眼瞧上一瞧。此番她竟投怀送抱,自然教人吃惊不已。清明不理众人,径将湛若水带入了自家房中,将孟飞关在了门外。孟飞与湛若水形影不离,哪里肯依,当场便要发作,倒是湛若水止住了他。 清明板着脸假嗔道:“你是多久没踏咱这门槛了?” “不长不短,二十年而已。” “一去二十年,音信全无,好狠的心呢!”乍听之下,颇似情人之间互诉衷曲。清明又道:“却不知这些年学了哪些长进?” “长进没有,倒赢了个青楼薄幸名。”湛若水浅浅地笑着,面色温柔,眼横风流。 “哈哈哈哈哈……好个青楼薄幸名,真真只有你这薄情郎方才担得。”清明仰天长笑,却是又气又恼,纤纤玉指连连戳他额头,嗔道:“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是没个边儿。若教她听见了去,不知又要置下多少闲气!”清明口中的“她”是苏灵儿。 湛若水只是淡淡一笑。清明察颜观色,看出湛若水心中颇有不快,心下很是痛快得意,又笑道:“看情形,应是才回的扬州,可去看了她来?” 湛若水凝神看着清明,蓦地笑了,慢悠悠道:“以你们的能耐,竟不知我已回了扬州?真真是奇事。” 清明面色一红,狠狠捶打湛若水,恼道:“好没意思。”一双手慢慢往上攀,陡然掐住他脖子。湛若水没有防备,被掐得喘不过气来,咳喘连连。清明娇笑依旧,只是媚中带厉,阴恻恻道:“咱们要杀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老实说罢,你来找我,可是为复仇而来?” 湛若水苦笑,奈何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清明面有疑惑之色,显是不信,笑道:“少来唬老娘,可别忘了,当年害你,老娘也有份!当年我们瞒过了你,如今你却是知道了,她是你那大仇人弘相爷座下的红人。嘿嘿,你肯放过我们么?”清明逼迫甚紧,见湛若水半晌不说话,只拿眼瞅着自己双手,才知他被自己掐得说不出话来,又见他满面通红,心下懊悔不己,赶紧松开了双手。 湛若水得了自由,只深深地喘气,清明冷眼看着,哼道:“果然越发地没出息了,连这也受不住么?” 湛若水透过气来,苦笑道:“是没出息了,不然就不会巴巴来求你了!” “求我?可是我听错了,青帝竟开口求人,且求的是害他之人?”清明似听了天方夜谭,竟自愣了愣,眼珠一转,瞅了瞅他头顶银簪,又道:“说罢,求我何事?”径自伸手拔下那根簪子在手中慢慢转了。 说是银簪,却似银非银、似铁非铁,泛着清冷的光辉,若波光流离。簪子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仔细看了,才知它处处巧夺天工,极尽精巧之能,若非名家,否则断然做不出这般惟妙惟肖来。 湛若水便附耳与她说了。清明一径听着,一径拿眼瞅着他身后的孟飞,末了哼道:“就为这么个人,你竟来求我?你自己便不能周全他么?”她是越发怀疑湛若水前来的动机,想了想,面色一变,欺身向前,手中簪子直直抵住湛若水的脖子,厉声道:“说,你来天香楼,意欲何为?你若不肯说,信不信老娘再给你下一次阿耨多罗?就不信你躲得过第一次,还躲得过第二次!”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柔柔道:“你也知道我中了毒,哪里还有复仇的念头?何况,我也从不怨你,哪会害你?”话音刚落,湛若水便觉抵着脖子的簪子略松了松。 清明眼中有不明的情绪掠过,只是一闪而逝,快得教人难以看清,神智亦很快清明。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簪子深深嵌入湛若水皮肉之中,渗出血来,冷冷道:“我不信!” 湛若水道:“你会信的。我活不久啦!” 清明倒吸了口凉气,眼中竟涌上了水气,气恨道:“阿耨多罗是立时要人命的,偏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面色行动如常,哪似中毒之人?哪有人自家咒自家的道理?我竟不知你得了怎样的奇遇,竟然大难不死!” 湛若水笑道:“我也不知是何缘故,明明是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偏偏苟活至今。你还记得,当时在碣石山上,她也说此毒是立时要人命的,偏我还与她说了那许久的话,奇也不奇?这些年我反复思忖,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缘故……” “是何缘故?”清明也好奇起来。 “莫非你当日拿错了药?” “呸!”清明又恼又笑,松了簪子,一把推开湛若水,骂道:“经了老娘的手,再错不了!你若不信,换个人试试。” 湛若水笑了,也不就此多纠缠,只道:“反正我是活不长久了,只是近年多得孟飞照料,我必要为他今后谋划。当年之事,原与他无干,我又怎能牵连无辜?此事本是应去求她的,一则只有你的话她才听得进,再则我与她之间,说话远不如你我之间爽快。” 清明拿眼觑着他,冷笑道:“我已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小姑娘,休要花言巧语。你此番来,不过是为了打探虚实。罢了,我也不妨老实与你说了,自你现身江湖,她便得了消息,当即便请了我过去,谋划的便是如何取你性命,如何将青盟一网打尽!近日扬州外松内紧,莫名多出许多兵马,想来是她知会了华棣。我劝你们还是老老实实的,莫要轻举妄动,否则,死得更难看!” 湛若水垂眸不语,良久才笑道:“未料事隔二十年,又致各方不安,当真过意不去。” 清明哼了哼,不欲透露更多的消息来,话锋一转,问道:“你果真未曾去看她来?” 湛若水摇头笑道:“才安顿下来,便直奔你这里而来,哪里顾得别人?” “她才不是别人。”话虽如此,清明却眉眼俱欢,显是心里极是高兴,嗔道:“你在我这里,便只哄我高兴,去了她那里,自然是哄她了。唉,不知你这心里究竟装了多少人?” “此时此刻,自然只有你。” 清明听罢仰天大笑,笑得花枝乱颤,许久才道:“明知我不信,你偏说与我听。明知她最信,你偏从不对她如此说。”假装叹口气,她又道:“你若把哄我的心思放点儿在她身上,她也不会那么恨你了。”清明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偷看湛若水的神情,果见他面色很有些不自在,心下暗笑,一径为他插好簪子,一径缓缓道:“有新晋的花魁娘子,愿见否?”湛若水笑着应下。 湛若水随清明径向后园而去,行不多远,远远见一位老先生领着个仆人迎面而来。那老先生约摸六旬上下的年纪,形容清癯,眸中自带清寒。湛若水不免多看了两眼,越看眼中笑意越深。 第13章 ?花魁安宜奴 清明驻足,颇有些恭敬道:“云先生,是要走了么?”那云先生便也停下,微微点了点头,面色依旧清泠。清明便道:“辛苦先生了!” 云先生道了声“客气”,便自拱手离去,只与湛若水错身时,目光微微扫了扫,微微叹声道:“好美的容颜,好短的命!” 湛若水心念微动。原来那云先生虽是轻声喟叹,声音几不可闻,无奈湛若水耳力极佳,听得真切,当下便生了疑心。 清明见了他那副神色,自然不明就里,只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笑什么。人家是大夫,千请不来的!” 湛若水便有愕然之色,再仔细看了,果见那仆人提着个药箱。又思及云先生说的那句话,湛若水有意寻上去问个分明,只是云先生主仆已飘然远去。 “但凡略有些体面的大夫,谁肯来咱们这儿出诊。云先生医术高明,又不拘泥,你可别把人给我得罪了!”清明一径说着,又见湛若水有怅然之色,眼珠一转,笑道:“你去求求他,说不定,他还能把你给治了!” “你又打趣我!”湛若水苦笑道。 清明只管嘲笑湛若水,不多时便也到了花魁安宜奴门外。安宜奴雅艳非常,才过及笄,便已梳弄。因是清明着意栽培,调教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颇有些才名,心气极是高傲,只爱结交文人墨士,寻常财主富户便是堆了金山银山,也是入不得她眼的。 她这几日有了些小性子,称病不出,也懒得接客。听着小鬟报说清明为她带了客人来,心下暗自恼怒,正寻思着如何敷衍,却见湛若水明俊蕴藉,有濯锦之姿,烟霞之容,一见便爱上了他,哪还顾得上病还是不病? 清明看她这副模样,暗自冷笑,交待了几句,便向湛若水笑道:“今儿便在此宿下,我这里虽简陋,比起外面那些竟不知好出多少。”伸手在他肩上按了按,抛下个媚笑便径自离去不表。安宜奴早恨不得她走,勾住湛若水,轻启朱唇道:“听着小鬟说相公是妈妈的旧友故知,看着却面生得紧呢!” 湛若水但笑不语,安宜奴本是欢场女子,最会察颜观色,便斟下杯水酒,递出个千娇百媚的盈盈笑意道:“敢问相公,该当如何称呼?” 湛若水笑道:“姓湛,湛若水。” “《水经注》说……清水湛然。”安宜奴有意卖弄,笑道:“呀,相公好名字。” “姑娘博学多才,当真难得。”湛若水很是捧场。 安宜奴掩唇笑道:“遮莫,奴家且为相公弹唱一曲可好?”取过琵琶,又道:“相公想听什么曲儿?” “你喜欢便好。”湛若水顺势躺在软榻上,只拿眼斜睨着她。 安宜奴嫣然一笑,有心使出浑身的本事博他欢心,想了想,遂自顾自唱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曲调幽怨哀婉,歌声婉转多媚,湛若水自斟且自饮,静静听了会儿,淡淡打断:“风月正浓,唱它作甚?” 安宜奴“嘤咛”的一声倒在湛若水怀中,轻轻夺过他的酒杯,媚眼迷离:“奴家心里不快活。打你进来,便没正眼瞧过奴家一眼,莫非嫌奴家不美么?” “美!”隔空挑起安宜奴尖尖的下巴,瞅半晌朗声而笑,声音隽雅舒缓却又轻佻放荡,“却是皮作的骨相!” “讨厌!”美娇娘故作愠怒,拂开湛若水,娇笑连连,“不是这副皮做的骨相,如何引来五陵少年郎?” 湛若水闻言长声大笑,拍手道:“妙!答得妙!”一时簪子滑落,长发披散,别是一番潇潇狷狂。安宜奴看那发簪颇有异趣,不由道:“这根簪子倒有趣。”趁他不留心,一把夺了过来。 安宜奴颠来倒去地看,除造型精巧外,着实无甚异样。这般物事,她的妆箧中多得是。不过一支银簪子罢!她暗道,自然看不上眼,往桌上一掷道:“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确实不稀罕。”湛若水哈哈大笑,只管斟酒取乐,安宜奴撒娇不依。 正闹着,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唬得她顿时住了口,向门边一看,竟是个十三四岁的白衣婢子,衣衫与苏灵儿的悬玉使女一般无二,只腰间少了块玉牌。她容貌清丽,只是面色苍白。 安宜奴愣了愣,认出来人,倒也不慌乱了,面色不悦道:“合儿姑娘,我们因着清明妈妈的缘故,与你们有些牵连,却也是各自为政,与你们那边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好端端的,你来天香楼作甚?你直闯天香楼,可知会了清明妈妈?” 合儿满脸傲色,并不理会安宜奴,只向湛若水盈盈拜倒,道:“敢问可是上官相公?”湛若水道:“姑娘是……”合儿正颜道:“婢子微躯贱命,何劳公子挂齿?原是我家主人有请。”复又道:“相公必然好奇我家主人是谁?出门儿之前,主人道,‘你但告之是故旧相识便是!’” 她口中所称主人自然非苏灵儿莫属,湛若水亦心知肚明,却笑向安宜奴道:“竟不知是哪位旧交,不去似乎会很失礼。”安宜奴狠狠瞪了合儿一眼,闭口不语。合儿冷哼一声道:“怕了么?”言罢又面无表情道:“请吧!” 湛若水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到这天香楼半日,酒饭还尚无着落。待我吃饱喝足了,再去拜访贵主人不迟。”合儿冷冷道:“上官相公且放宽心,主人已备下酒菜。”复又斜睨着安宜奴道:“比这天香楼好!”湛若水无奈,只好随她而去。安宜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放人,湛若水只好安慰她道:“你好生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安宜奴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只是心中大为光火,待湛若水离去远了,在房中好一顿乱砸。正发着脾气,忽听得外面一阵嚣闹,正要遣婢子去探视情形,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当先进来一个铁塔般的黑大个,后面跟着清明。 第14章 ?门里与门外 原来孟飞久候湛若水不出,越发没有了耐性,便去问清明要人。清明哪里肯实言相告,惹得孟飞性起,一怒之下越性乱砸,竟将天香楼砸了个稀烂,倒也打听出湛若水若在安宜奴处,便一路寻了来。 他进来也不理会安宜奴,只管四下搜寻,无奈湛若水早随合儿离开。孟飞遍寻不着,怒向安宜奴道:“贱人,老实招来,将我家爷藏哪里去了?” 清明领着一众龟公打手紧随着来了,却只站在门外。安宜奴本是欢场中人,见惯了无赖泼皮,哪见过这等穷凶极恶之人?她不知其中缘故,当时便吓得心惊胆战瑟瑟发抖,撇过头去不敢多看孟飞一眼,哆嗦半天愣是吐不出半个字来。孟飞怒道:“你怕甚么,我是寻人来着。我家爷名讳上湛下若水,说是在你这儿!” 安宜奴睁大双眼,怔怔地点了点头,赶紧又摇了摇头,甚是楚楚可怜。孟飞急得一跺脚,道:“在是不在?” 她终于弄明白孟飞的来意,慢慢镇定下来,偷偷瞄向清明。清明暗暗摇了摇头,安宜奴会意,定定心神,壮起胆子扬起个柔弱惹人怜的笑容,盈盈目光划过孟飞,轻启朱唇道:“原本在的,恰才言说有事,自个儿先去了……哎呀!”话音未落,安宜奴被孟飞一把扯过,白皙的手腕顿时起了一道血淤,只气得泪珠儿只在眼中打转,却半点也不敢发作。 孟飞急道:“去哪里了?” 他半点怜香惜玉之心也无,直是凶神恶煞一般。安宜奴好容易定下的心又生出恐惧,早将清明的暗示抛在九霄云外,嗫嚅道:“明月弄。” “甚么?”孟飞没听清楚,炸雷一般的声音又响起,骇得安宜奴美目噙泪,急道:“明月弄,就一进宅子,你去了便知!” 孟飞这才放过安宜奴,再向明月弄而去。清明瞪了眼安宜奴,招来心腹,如此这般耳语几句,那人便领命而去。 合儿从天香楼出领着湛若水进了旁侧的小巷。那小巷并不深,约摸一箭之地,便临一条河流。她警惕地望了望,见四下并无人影,又向水边花木丛中摸索半晌,牵出一条小船来。湛若水看合儿瞄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船,合儿这才解缆轻轻点起一篙,小舟便荡荡悠悠地离了岸。 “你叫甚么名字?”湛若水看合儿年纪不大,偏老是板着面孔,便有心逗她说笑,合儿只是充耳不闻,对他理也不理。湛若水便又问道:“你多大年纪了?”见合儿不肯理他,又道:“你家里可还有父母家人?”合儿翻了个白眼,很是冷傲。湛若水讨了个好大的没趣,自觉没了意思,呵呵笑了两声,聊以解嘲。 船儿慢慢地向前行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四下里开始变得静悄悄地没有声音,只有天上的月儿随着。月光投在水中,被波浪轻轻打碎了开去,淡淡地向两岸涌去,如女子莫可名状的轻愁一般翻涌回还。不知从何时起,水中笼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萦绕在四周,随着船儿流动,带着湛若水的思绪回到从前,仿佛是依稀。许是水气的缘故,湛若水眼角有些湿意,只好抬头望向天上的月儿,无奈月儿已被淡淡的云层遮住,已瞧不分明她的身姿。 舟中乍然安静下来,合儿倒有些不习惯了,冷冷道:“你为何不说话?” 湛若水听她声音虽冷,却又极是清脆,有着豆蔻少女特有的娇俏,便故意不开口。合儿急了,道:“我问你,为何不说话?” 湛若水忍不住笑了,道:“我听姑娘说。” 合儿才知上了当,恼恨地瞪着湛若水,面上却涌起一层潮红,好在有夜色掩映,倒也看不出来。她正思忖如何讥讽回去,船已到了一座宅院前。宅院外是一个码头,停着数只大小参差不一的小船儿。合儿靠近码头,轻巧地上了岸,拉住门环叩了数下,但听得里面也响起数声叩门声,她便再叩三下,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的没有半点灯火,却不见半个人影,像是一个空院儿,略有几分阴森。湛若水缓缓从船上下来,立在门外,深深望进门里。 合儿从门后取下一个灯笼点燃,萤火之光照不透夜色阴暗,门里越发显得诡秘莫测。合儿径向前行,湛若水只好随她而去,进得门去,听得身畔似有声响,猛一低头,昏惨惨的灯火下,竟映出一张凄厉的鬼脸来,正直愣愣地瞅着他。猝不及防的湛若水倒吸了口气凉气,好在他素不信鬼神,也已看出那物是人非鬼。 那张脸满是疤痕,竟找不出一块好的肌肤来。更残忍的是,那人已被剜去双目,眼中空洞无物,而鼻子也被挖去,嘴唇向一边歪着。若非鼻子上还有两个孔微微翕动,让人知晓此物尚有呼吸,否则便是大白天也会让人误以为是鬼了。湛若水又见那人身量不足,仔细看了,才知双足已受刖刑,故而只及腰间。 湛若水闭目不忍直视,合儿嗤道:“亏你这么个人,竟吓成这样!”顿了顿又笑道:“你怕什么,卢姐姐可是我们这里的绝色美人。”一路之上,合儿极少说话,更不闻笑声,此时笑声清清脆脆,湛若水听来却只觉刺耳无比,更惊道:“她……竟是女子?”他只道是个男子受刑,不想竟是女子,心下又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合儿道:“自然是女子,呵呵,我们这里能进内院的全是女子。你是例外。”湛若水淡淡道:“若此人不堪驱使,打几棍撵了去也便是了,便是恨极打死了也好过这般人不人鬼不鬼,何苦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合儿冷笑:“你哪里知道,我家主人自言此生作恶多端,需得有一个辟邪之物才是。卢姐姐就是辟邪了,比那些和尚道士开过光的都好。”湛若水冷笑:“若她果真相信因果报应,是最好不过了。”合儿还待嘲笑,却见湛若水面色沉沉不怒自威,倒也不敢多说。 合儿头前相引,将湛若水带到一个月洞门前,便止步不前,道:“若非悬玉使女,我们无事是不能随意出入这园子的。主人说,你若到此,必然旧门熟路,自是知道如何去的。” 正说着,门里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霜降,见了湛若水,只笑道:“你辛苦了,便是这人么?”合儿回头看了看湛若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哟,好俊俏的人儿!”霜降盯着湛若水看了又看,竟舍不得挪开目光,冶艳的面庞红了又红。合儿冷笑:“姐姐在想什么呢?”霜降回过神来,瞪了她一眼,笑道:“相公这边请!”合儿只是冷笑。 随霜降行不多远,到了淡客居前。借着依稀的月色,门匾上的字迹若隐若现,正是自己当年亲手所题。院墙藤蔓攀附,应比当年茂盛了许多,也清寂了许多。再往里看,依然是云笼雾罩不见底。院中有海棠夹道,虽说风姿娇艳绝伦,到底掩不住春去时的残败之态了。 门里门外,若两个世界。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湛若水恍然失神。 第15章 ?前尘怎分明 琴声乍起,便如指引一般,引着他随之而去。借着昏暗的月光,湛若水看着不远处的身影,眼前的与记忆中的,重重叠叠,看得分明,又看不分明。湛若水一时踟踌,不知是该止步,还是向前。 蓦地,琴声嘎然而止,苏灵儿缓缓抬头,冷冷道:“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不想扰你抚琴的兴致罢了。”湛若水斜倚海棠,轻拈一枝花,细细嗅着。 “扰我?是不想见我吧!”她以手捧心,姿态慵懒,依旧娇柔怯弱,似怒还似笑。湛若水叹了口气,苏灵儿又道:“怎么不说话了?是无话可说,还是被我说中了?” “灵儿,你这是何苦?”湛若水仰望星空,花间雾气霰霰不尽,若阴若沉,万千话语,竟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挤出一句话来:“当年的事,没有关系。” 他说的是她下毒害他之事。他并非为复仇而来,他只想让她安心。然而,这非但没能让苏灵儿安心,反而惹恼了她。苏灵儿猛地一把掀开瑶琴,赫地起身,一步步逼进湛若水,直直地逼视着他,似要看尽这二十年,眼中却是深深的恨意。 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当年的事?你是说的哪一桩、哪一件?是说你悔婚另娶那个贱人,还是说我投靠了弘逢龙?是说我逼死了贱人,还是说我给你下毒?上官清,我们之间的事,能有哪一件,是一句轻飘飘‘没有关系’就能一笔勾销的,你说!” 湛若水苦笑:是啊,恩怨最难分明,他亏负过她,她也害惨了他,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哪是一句“没有关系”就能释然放下的? 二人各自沉默着。苏灵儿终于缓了口气,夜色中的湛若水终是看不分明,复又持釭来照,细细看着,依然是当年眉眼,而那鬓边华发……终是添了风霜。苏灵儿看得心中一苦,右手抖抖瑟瑟抚上湛若水的脸庞,颤着声音道:“上官哥哥,原来你也老了。”话音未落,泪水已在她的脸上恣意横流。 湛若水凝咽不语,苏灵儿又幽幽道:“整整二十年啊!二十年,我明明都快要把你忘记了,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上官哥哥,你为什么还不死呢?” 湛若水默然无语,只是柔柔淡淡地笑着。苏灵儿又道:“你还是那样多情,一回来便去了清明那里。你见到别人,便会把我忘了。你早把我忘了,我却还把你记在心里。这是你当年为我亲手所植的梨树,我砍了许多,到底是舍不得,留下这一棵来。我日日倚在这里,便如倚在你的身旁。你看,当年它只是一棵小树苗儿,如今长成了这般模样。树犹如此,上官哥哥,人何以堪?”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苏灵儿恨声道:“叹气作甚?莫非对着我,你果真就无话可说了么?” 湛若水一怔,不想这又惹恼了苏灵儿,一把推开他,声音陡然转厉:“是了,你嫌弃我,嫌我堕入风尘!不然,你不会悔婚,不会娶那个贱人!你种这一园梨树,就是嘲笑我不再清白,对么!”苏灵儿的面色狰狞至极,却并不介意湛若水看到自己的脆弱与疯狂,他见过她最不堪的样子,这又算得什么? 苏灵儿再也说不下去,只哭声转恸,双手紧紧攥着,尖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湛若水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拾起她的手,见骨节都已泛白,心中升起万千怜惜,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们之间的恩怨太深,误会也太深,一切话语都太过苍白。 湛若水心中憋闷,头开始有点疼了,这是毒发的征兆。他暗道:如果死就能消弥灵儿的恨与痛苦,我宁肯立时便死了,然而,即使我死一千遍、一万遍,即使将我千刀万剐,灵儿依然恨我。当年,他看不到苏灵儿的痛苦,这是他在二十年深受剧毒噬骨之痛中想明白的。他受的罪有多深,苏灵儿对他的恨就有多深。他终是伤了她的心,她的希望,还有她的骄傲。 苏灵儿眉间心上尽是哀恸,湛若水看在眼里,暗道:是了,我需得走了,灵儿再是恨我,若看到我毒发,又会伤心了。 苏灵儿渐渐止住哭声,只在轻轻啜泣,半晌才又幽幽道:“上官哥哥,你很爱她么?” 湛若水一怔,苦笑道:“我……喜欢过她。” 苏灵儿又道:“你喜欢我么?” 湛若水却不言语。 苏灵儿猛然抬起头,神情复杂,只狠狠地盯着湛若水,似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蓦地,她仰天狂笑,笑得难以自抑,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上官哥哥啊,这许多年了,你终于说了实话!喜欢?有了男女之情才会喜欢,你对我……你对我……” 苏灵儿一时怒极,恨得说不下去。湛若水不忍,柔声道:“灵儿,你是我在这个世间上,最爱惜的人啊!” “爱惜?哈,爱惜!”苏灵儿流泪恨道:“上官清,你可知我这心里,好苦啊!可是你,你,你好糊涂啊!” 湛若水闻言愣了愣,蓦地触及心事,但觉血气上涌,脚下虚浮,眼前天旋地转起来。他试图强自撑着,哪想心中一苦,喉头一甜,便再也抑制不住,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斑斑洒在衣衫和雪白梨花间,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 苏灵儿未料有此剧变,看湛若水昏死过去,有如痛在己身,喊道:“上官哥哥——上官哥哥——你醒醒啊!”苏灵儿已是手足无措,忙乱中好容易扶起湛若水,满腹怨恨已化为凄厉哀号:“来人啊!” 谷雨、小满、霜降诸婢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她们久随苏灵儿左右,从未见过以从容得体自负的苏灵儿似现在这般凄惶无措,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好在谷雨稳重,试探问道:“姑娘,可是要请大夫来?” 苏灵儿美目瞪向她们,疯狂且狠戾:“不请大夫难道是要买棺材?他若有事,我就让你们全都陪葬!”这话一出口,吓得她三人冷汗直冒,谷雨自知说错了话,便要亲自去请大夫。 正慌乱着,淡客居的园门猛地被推开了,孟飞闯了进来,腰间还夹着一个人。原来孟飞不识路,临出门时,顺手便提了个人,正是天香楼的龟公。他哪敢给孟飞指路,很是不老实。孟飞岂会不知,一顿老拳伺候,先杀了他的威风,便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了。 孟飞进园,正正遇上湛若水毒发,立时慌张起来,臂弯一用力,夹得那龟公白眼一翻,登时气绝。孟飞抢步上前,劈手从苏灵儿怀中夺过湛若水,又取出个漆黑的小葫芦,倒出颗龙眼般大小,刺鼻腥臭的药丸,便要灌湛若水服下。因着这一番动静,悬玉使女皆进了淡客居,齐齐护住苏灵儿。小满、白露皆欺身向前,欲杀孟飞。 “你是甚么人,胆敢擅闯我府?”苏灵儿不识孟飞,厉声断喝,却见他欲救湛若水,便也清楚了几分他的身份,当即向小满诸人递了个眼色,诸悬玉使女方才收势,只团团将孟飞、湛若水二人围住,霜降又自护住苏灵儿。 苏灵儿一把推开霜降,冷冷道:“你便是他身边那个叫孟飞的?” 孟飞并不理会,自顾自灌湛若水服下药丸,未消片刻,湛若水幽幽醒转。他看了看周遭情形,竟笑了笑,只五官微微抽畜着,自是疼痛未消。孟飞背起湛若水便要离开,苏灵儿怒道:“站住,你们不能走!” 孟飞默然无语,背着湛若水只管向园外走去。苏灵儿冷笑:“你果真以为我这里是个任尔等来去自如的地方?”话音未落,园子围墙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些人影来,瞧着尽是健壮男子,皆秉气凝神,立着一言不发。原来是府中暗卫。 孟飞也不畏惧,只缓缓转身,瞪着苏灵儿,眼中杀气毕露。湛若水道:“灵儿,让他带我走。我若毒发,没人制得住,会伤了你的。你放心,我活不久的。” 苏灵儿不为所动,冷哼道:“你的命是我的,死也要死在我手中。” 孟飞怒道:“那我便先杀了你们!” “你跟着上官清多年,也算是个人物,只是……”苏灵儿冷笑道:“这许多年,多少比你厉害的江湖高手死在我这园中,如今,算上你与上官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说罢,便自慢慢向后退去,霜降赶紧护在她身前。园中黑影早慢慢逼近,当先的是小满、白露诸婢,尽皆抽出兵刃,在月色下发着寒光。 孟飞慢慢放下湛若水,湛若水倚着梨树,微微喘息着,道:“罢了。孟飞,一时半会儿,我不会有事。你不用管我,快走!” “爷又毒发,我如何放心?想来,必是这些贱人所为!”孟飞冷笑,一一看过小满诸人,道:“嘿嘿,我孟飞今夜便是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爷落在你们手里!” 第16章 ?误闯别家院 不待湛若水再说,孟飞一个猛扑,一招“黑虎掏心”,径向小满而去。白露当即掠开,小满冷哼一声,侧身躲过,岂料孟飞本意也不在她,只在她身后暗卫。那暗卫本自提防,因着小满躲避而略有分神,竟未躲过孟飞这一招,且孟飞力大无穷,那人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狠狠砸向身后海棠。便听“卡擦”一声响,那株海棠当场便断了。 小满本有轻敌之色,现下一交手,方知眼前之人看似粗勇,实则不能小窥。只是苏灵儿在当场,小满不敢落了下风,当即猱身向前,一对峨嵋刺径刺孟飞胸口。孟飞见她来势汹汹,且刺尖在月光下隐隐泛黑,便知是淬了剧毒,不敢正面交手。 便在此时,孟飞听得耳侧有风声,原来是白露自身后袭来,暗自道了声“好”。当下头也不回,蒲扇般的大掌向身后一探,待兵刃一至,变掌为指,轻轻夹住白露三尺剑,顺往前带。白露用力挣了挣,那剑却如焊在孟飞指尖一般,根本不能挣脱,只觉一股力道自剑尖透到手臂,整个身子毫不由主向前飞去。 小满见孟飞疲于应付,暗喜将要得手,却不想白露扑了过来。她收势不住,又恐伤了自己人,腰间一沉,向地上一个打滚,硬生生收回峨眉刺。她忙又就地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却是狼狈至极。小满偷偷看了眼苏灵儿,见她面色已是难看至极,便暗生了几分焦灼之心。 “都立着做甚么,等死么?”苏灵儿怒道:“给我杀了他!” 众悬玉使女并暗卫虽骇于孟飞神勇,却更惧苏灵儿,仗着人多,当即都扑了上去。孟飞初时还能应付,百余招之后,便有了疲色。未几,孟飞手上、肩上、背上、胸口上,多是伤口,深浅不一,浑身鲜血淋漓,不过咬牙拼命罢了。 湛若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心知孟飞要全身而退,已是登天。他四下看了看,众人方向皆在孟飞,苏灵儿身边只有一个霜降相护,显是未将他这个毒发将死之人放在眼里。湛若水当下便有了主意,饶是痛不可当,亦暗自调均呼吸,蓄气丹田,趁苏灵儿与霜降不备,断喝一声,飞身扑向苏灵儿。 霜降本全副心神在阵中孟飞身上,未料湛若水突然发难,当下提剑一挡,未料下一刻便觉手腕一痛,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湛若水一袭得手,趁苏灵儿尚自惊愕,一把将她攥过,右手掐住那白皙纤细的脖子,喝道:“住手!” 兔起鹘落,酣战中的悬玉使女并暗卫未料有此变故,哪敢不从,忙收手退出圈外,皆持刃向湛若水。小满怒道:“放了姑娘,否则,我要将你碎尸万断!”众人便要冲将上来,湛若水眉眼一瞪,众人忙即止步。他又向孟飞使了个眼色,孟飞会意,退在湛若水身边,与他背靠着背。 双方剑拔弩张,偏被制住的苏灵儿轻笑出声。那笑声在暗夜中听来,竟有几分诡异与凄厉。苏灵儿道:“你以为拿我做人质,就能活着走出这院子?” “姑娘要我的命,尽管拿去。”湛若水道:“只求你放过孟飞。他并非青盟中人,不过是我落难后收留的仆人。” 苏灵儿冷笑道:“想得倒美!且不说伤了我的人,他功夫不弱,我若放走,就是纵虎归山。我苏灵儿能有今日,靠的不就是……”苏灵儿又是一阵冷笑,笑罢方一字一句道:“赶尽杀绝!” 湛若水叹了口气,手上力道又重了几分,道:“你就不怕我先杀了你么?” 苏灵儿微微挑眉,反向湛若水怀中躲去,道:“那你动手啊!”湛若水身子一僵,有迟疑之色。苏灵儿越发得意,复向小满诸人道:“还不快动手,给我杀了他们!” 霜降、小满诸悬玉使女皆面面相觑着。苏灵儿怒道:“他不敢杀我,动手!” “谁敢!”湛若水厉声道,手却微微发抖。 “你们若不杀了他,我就杀了你们!”苏灵儿虽被制,气焰却越发凌人。无奈霜降、小满诸人依旧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苏灵儿怒极,向众悬玉使女并暗卫道:“你们不敢杀他,那现在就去死罢!” “姑娘安危要紧,请姑娘恕罪!”霜降半跪下道,其余人亦皆如此。 湛若水瞧在眼里,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她们对你,很是忠心啊!”他一径说着,一径与孟飞向院门口移去。霜降、小满诸人亦步步紧逼。 二人擒着苏灵儿,慢慢出了明月弄无名府,在大门口,湛若水见得四下无人,笑向苏灵儿道:“今夜为求保命,多有得罪。”说罢,掌上蓄力,将苏灵儿将向轻轻一送,霜降忙接住了她。回头看时,湛若水与孟飞早奔出十数丈之外。 “姑娘,你还好么?”霜降关切道。话音未落,便听“啪”的一声脆响,她已挨了一耳光。 “还不快去追!”苏灵儿怒道。 霜降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饶是心有委屈,却只得忍气吞声,忙道:“是!” 便在此时,谷雨已请了大夫归来,见得府外黑压压站了一片的人,且连府中暗卫都已现身,便知必有大事发生,远远地一阵小跑跟了过来。 霜降看了看苏灵儿,又看了看谷雨并她身后的大夫,眼珠来回转着。苏灵儿看出她心思,咬牙切齿道:“给我杀了他们!”霜降再不迟疑,当即便与小满、白露诸婢向湛若水逃去方向追踪而去。 一个婢子匆匆出来,与谷雨附耳不知说了什么,谷雨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她想了想,又向苏灵儿道:“姑娘,那个赵朴的侍卫,又来了!” 苏灵儿面色阴沉,只道:“我今夜的心情,很不好!哼哼,就不必与他费心周旋了!” 谷雨道了声“是”,向几暗卫递了个眼色,那几人自领命而去。谷雨自护着苏灵儿回了府。 暗夜之中,湛若水与孟飞慌不择路。毕竟二十年未回扬州,早已物是人非,竟与孟飞一般,是人生地不熟。黑灯瞎火中,也不辨方向,只管发足狂奔。逃出三四里地之外,孟飞正冲在前面,忽听得身后湛若水步伐渐缓,心下微有诧异,回头一看,正正见得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孟飞便知湛若水又将毒发,转身将他扶住,忙又取出药丸让他服下。湛若水吞下药丸,略微凝神,却是苦笑:“不顶用了!”又听得身后隐隐有追兵声音,道:“是我连累了你!” “都什么时候了,爷还说这样的话!”孟飞急得一跺脚,半蹲下身,道:“爷,我背你走!” “我会拖累你的,你自己走罢!”湛若水笑道:“我本来就是将死之躯,早死晚死都一样。” “怎能一样!”孟飞急道:“爷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有活下去的转机。要是落入那妖女手中,就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湛若水叹道:“你总是这样说。无奈这二十年来,我生机何在,不过苟延残喘罢了!我也受够了,再不想受此痛苦折磨。”孟飞还待多说,湛若水又道:“你快走罢,我估摸着,也快毒发了。若在往时,你还有办法救我,如今非常时期,你如何相救?好歹,你活下来,也比咱们两个都送命的强!天命如此,不可强求。” “爷休要多说!”孟飞定定道:“这二十年来,小人跟定了爷,就绝不会抛下爷一个人活命!”孟飞望了望身后,火光越来越亮,脚步声越发清楚,心下直是焦灼不已。他抬头一看,却是一家人的院墙,当下拿定主意,也不管湛若水是否同意,当下将他拉在背上,翻身跃入墙中。他力大无穷,又有几分轻功,那丈许高的围墙,竟很轻松地就过了。 孟飞不知是何人地盘,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墙内四处黑漆漆一片,正好隐身。他背着湛若水渐渐摸索,见得眼前不远有些微火光,自是有人未睡。孟飞不敢过去,便向右侧摸去,便在此时,陡听得耳侧有劲风袭来,心中一凛,忙放下湛若水迎敌。 因着慢了这一步,孟飞被兵器击中,衣袖掉了好大一块,手臂也被划出一条浅浅的小口子。才一交手,孟飞便觉那兵器又软又轻,又极是滑溜,偏又锋利至极,极是古怪。一招既过,那人并没有趁势追击,孟飞忙回转身躯,见得微弱月光下,一个瘦小孱弱的妇人正慢慢悠悠收回衣袖。那衣袖正是她的兵器。 “看不出你一个小毛贼,功夫倒是不弱。”那妇人冷笑道:“可惜,遇上了我!” “我们不是贼。”湛若水已是奄奄一息,不过勉力支撑罢了。 “呵,还有个人呢!”那妇人倒也不惧孟飞主仆,只接过身后小鬟手中灯笼,支在湛若水面前照了两照,皱眉道:“你受伤了?”那妇人唇角时时向上弯着,想是爱笑之人,只现下板着脸。她的妆扮与寻常仆妇无异,浑身上下收拾得极是利落,只那副衣袖宽大异常。 第17章 ?生死又何干 孟飞不知那妇人底细,不敢实言相告,只看她似乎并无恶意,便胡乱“唔”了一声。妇人又道:“夜半三更,你们闯我后园,可是另有所图?” 孟飞怒道:“我们图你甚么?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暂且躲一躲罢了!” 妇人“哟”了一声,目光在孟飞与湛若水之间来回转,蓦地笑道:“你竟还有理了?” 孟飞语塞,又见湛若水情形愈发不妙,更不敢多停留,道了声“告辞”,便欲带湛若水离开。不想才触及湛若水,就被他一把擒住脉门,疼得孟飞呲牙咧嘴,再看湛若水,眼中已有了茫然无知之色,脸上当即变色。 妇人笑道:“这是怎生回事,起内讧了?” 孟飞忍痛道:“爷中毒了,毒发是不认人的!” 妇人恼道:“原来不是小毛贼,竟是两个疯子,真真是被你们害死了!” 孟飞急道:“你们快快躲开。”他与那妇人只略有交手,到底不知她深浅,只想着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少本事?如今深夜闯入人家府中,已是无礼,自不能再牵连无辜,是以忙叫她离开。 “你这黑大个,看着粗笨,倒很会为别人着想,很有几分侠义心肠。”妇人也看出湛若水果然是中毒迹像,并非作伪,便信了孟飞前言言语,笑道:“我说,黑大个,他中了甚么毒?” “爷从不肯说,我哪里知道,左不过是要命的毒。你们快走!”饶是孟飞颇有神勇,无奈湛若水毒发失了神智,哪是他的对手?孟飞血气上涌,一张脸满是血色,只是面若沉铁看不出来罢了。 “这里便是我家,我去向哪里?”妇人笑道:“你们很是麻烦,只是既教我卫三娘遇见了,便无袖手旁观的道理。” 话音未落,便听得“砰”的一声响,孟飞硕大的身躯已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一株大树上,又重重落下。卫三娘二话不说,长袖飞出,卷住孟飞粗壮的身躯,一送一收,稳稳将孟飞放在地上,长袖又如灵蛇般收回。孟飞擦了擦冷汗,暗道声惭愧,向卫三娘道:“多谢。” 三娘笑了笑,未及回应,便见眼前一个黑影扑来。原来她这一般举动惊动了湛若水,便又向她扑来。她原本言笑自若,因见得孟飞在湛若水手中如小儿一般毫无招架之力,便知此人不好打发,当即留神屏气,一双袖子舞得虎虎生风,湛若水一时也难以近前。 三娘也不敢与湛若水硬碰硬,趁着湛若水被逼退,提着小鬟,向后退出数步,扬声道:“去请先生!” 孟飞见识了三娘功夫,心下大喜,虽不知那“先生”是何方神圣,只被三娘当作救兵搬来,便料定是个绝顶的高手,暗道:当真是天不亡我,爷此番必有救了!当下与三娘肩并肩,思忖如何制服湛若水。 “你不知道他身中何毒?”三娘依旧不肯信。 孟飞两眼死死盯着湛若水,口中道:“是。我请许多大夫看过,也诊不出身中何毒。当心!” 他正说着,湛若水又扑了过来,只断喝出声,提醒三娘。三娘道了声“来得正好”,一只袖子如长虹般飞出,紧紧缠在湛若水身上,他竟丝毫动弹不得。原来那袖子用的不是寻常布帛,而是用掺了金花银丝的锦锻制成。那金花银丝比头发丝还细,却极是柔软坚韧,湛若水哪里还挣得脱,只恨恨瞪着三娘。 三娘拍了拍手,笑道:“老娘一拳揍晕了你,待你那毒发的劲儿缓过去就好啦!” “不可!”孟飞忙拦下三娘,又道:“府上可有粗的铁链?”三娘不解,孟飞只好道:“原来有大夫说过,爷毒发绝不能昏过去,否则极伤肺腑。爷需得……需得生生熬十二个时辰,方能缓过去。” “寻常家里备甚么铁链?这衣袖用金花银丝和头发丝儿制成,比那铁链还管用!”三娘手一摊,笑道:“他果真得熬十二个时辰么,你可有解药?” “解药一次不能多服,多服便不顶用,今天已吃了两回了。”孟飞顿时愁眉不展,他形容本就丑陋,如今越发地难看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们可真是麻烦。”卫三娘抱怨着。便在此时,他二人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怎么了?”那声音清清冷冷,带着淡漠与疏离。孟飞心中一喜,便知是三娘口中的“先生”来了。果然,回头一看,灯下映着个形容清癯的老者,竟是天香楼中与湛若水有过照面的云先生,只孟飞不认得。湛若水现下混沌无知,自然也认不得。 云先生地立在廊下,浑身沉静似水。孟飞心中原本急躁,待看到他后,心中也莫名静了下来,忖道:这三娘看起来不起眼,却是个江湖高手,这老先生必是她的主人,自然更不能小窥了。 正想着,听着一声大喝,便有布帛撕裂的声音。三娘与孟飞只道制服了湛若水,全副精神都在云先生身上,哪料到有此突变?三娘另一只袖子挥出,想要故伎重施,不想扑了个空。 湛若水径向云先生扑来,右掌已然拍出。三娘陡然变色,想要再救已是不及。孟飞也未料到湛若水意在云先生,因三娘神色大变,又见他立在廊下动也不动,似乎已被吓呆,才后知后觉发现云先生原来根本不会武功。 三娘不及多想,一个纵跃向前,想要为她承下这一掌,却听得“砰”的一声闷响,终是慢了一步。“先生!”三娘凄叫出声,却见他安然无恙,原来是孟飞抢先一步,为他挡了。那一掌力道极大,孟飞撑不住,吐出口血沫来。 三娘暗道了声“好险”,长袖又缠住湛若水,转身向小鬟道:“去把家中最粗的绳子找来!” “听说是中毒了?”云先生见湛若水被制住,又向前走了两步,细看了湛若水,蓦地笑道:“原来是他。” 三娘奇道:“你认得此人?” 云先生笑道:“不认识,不过是在天香楼中有过一面之缘罢了。” “嗨,原来如此!”卫三娘笑道。 借着云先生与三娘说话的工夫,孟飞也自细细打量。那云先生形容清明疏淡,眸底自带清寒,无嗔无喜,不沾不染,浑身似散着一股清气。孟飞看在眼里,莫名自惭形秽。 “离他远一点!”三娘当即护住他道:“这衣袖撑不了多久。” “是么?”云先生当即止步,袖手不前,只凝眸往湛若水脸上看头,点头道:“给他灌点缀微露试试。”说罢取出一个三寸许高的羊脂玉净瓶与三娘。 衣袖已有裂响,三娘想也不想就要灌药。湛若水神智本已混沌,见得三娘近前,怒得露出森森白牙。三娘也不畏惧,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手腕微微用力,湛若水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她便将大半瓶缀微露灌了下去,复又扶着那云先生退出丈许。 湛若水本自嘶吼挣扎,未消片刻,竟渐渐安静了,眼睛渐渐清明。他抬眼看了看四周,看过湛若水、三娘与那姑娘,怔怔道:“这是……”无奈耗神太过,他身形晃了晃,竟晕了过去。 孟飞忙托住了他。他受了湛若水一掌,受伤不轻,好在他皮糙肉厚,内力也颇为深厚,倒无性命之忧。三娘道:“晕了?” 孟飞探看了湛若水,喜向三娘道:“无妨无妨,爷是熬过这一回了!”又向云先生道:“先生的灵药当真管用!” 云先生却不理会孟飞,只向三娘道:“许你多事!”三娘面色微红,云先生又道:“让他们赶紧走!” 孟飞见云先生果然有些本事,心思便有些活络,欲开口求他救治湛若水,哪肯轻易离开?原来他这些年为给湛若水解毒,求遍了各方名医,且如今湛若水危在旦夕,更是一丝希望都不肯放过。他正思忖着,忽听得园处一阵嘈杂,原来小满、霜降诸悬玉使女领人来了。孟飞面色一变,又有了焦虑之色。 云先生道:“这是怎生回事?” 三娘道:“想必是追他们的人到了!” 云先生点点头,道:“那便让他们赶紧走!” 孟飞面色一变,不知如何作答。云先生袖手悠悠道:“我不会卖你,你也不要与我添麻烦。三娘,你领他们从西偏门走罢!” 三娘当即应下,向孟飞道:“走罢!” 孟飞却一头向云先生跪下:“求先生发发慈悲,救救我家爷。这些年,小人求了许多名医,都没有先生一瓶药管用。”说罢又连连磕头。 云先生见得孟飞如此,就“哦”了一声,却再无下文。孟飞见她没有言语,只得继续磕头。他淡淡扫了孟飞一眼,也不多说,转身就走。 “先生若不救我家爷,我就跪死在这里。”孟飞急了,高声道。 云先生听罢,便止住了脚步。孟飞心下大喜,只道他改变了心意,却听他道:“我不救他,你就跪死在这里?” “是!”孟飞意态坚决。 云先生冷笑道:“你死与不死,却与我何干?” 第18章 ?孤身对悬玉 孟飞怔了怔,不想他有此一说,细想竟不知如何回,只好道:“请先生救救我家爷!” 云先生便又道:“我救不救与你何干?” 孟飞张大了嘴,更加不知如何回答了。他见孟飞傻乎乎的样子,心到底还是有些不忍,只好道:“不过缓解他的痛苦而已,你如何便认定我能救人?” 此话一出,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浇灭了孟飞心头唯一的希望,心下想道:三娘武功高强,他一出手又救了爷,我只道这二人必是江湖奇人,却也不过寻常。原来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他向云先生与三娘黯然道:“是小人无礼了。今夜多得二位相助,小人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小人与爷这便离开,不敢与先生添麻烦。” 云先生依旧面无表情,三娘倒有些焦急之色。便在此时,悬玉使女动静越发地大了,园门拍得山响。三娘面色一沉,向云先生道:“我去看看!” 云先生便又“哦”了一声。孟飞深感三娘仗义,见她一介女子要面对那如狼似虎的悬玉使女,侠义之心顿生,忙道:“三娘且住!” 卫三娘有些诧异地回身看他,孟飞忙道:“外面那些人,应是明月弄的,很是凶恶。小人今夜多得二位相助,不敢再多添麻烦。祸是我惹来的,理应我去。” 三娘听得“明月弄”一语,当即冷笑道:“原来是那样的人物,你们这祸,惹得可不小。你现下开门倒去爽快认了,却将无限祸灾留与我们,便不是为我,而是害我。毕竟,江南王与悬玉使女,天下谁人敢惹?” 孟飞张了张嘴,不知如何辩解。原来,他跟随湛若水二十年,湛若水却从未告之他真实身份。便是三峡遇袭,湛若水也未曾告诉他真相,是以直到现在,他都不知江南王与悬玉使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只知自三峡以来,麻烦就没有断过。 三娘便有踟躇之色,无奈悬玉使女动静太大,便只得去应了门。 “三娘当心,那群婆娘恶得紧!”孟飞还待再说,却见那云先生冷冷地瞅着他,便不敢再多言。 众悬玉使女久候无人,早没了耐心,便要冲杀进去,只白露道:“咱们便这般闯进去,若找不到人,只怕会惹麻烦。” 霜降道:“咱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二人正是逃进了这条巷子。恰才已打探过了,是条死弄,他们不在这里面,会在何处?” 白露忙道:“只是此番动静大了,怕是会惊动华棣。他与姑娘,一直不对付,正愁抓不到咱们的长短呢!” 霜降冷笑道:“华棣算甚么!若是今夜拿不住上官清,咱们就都别回去了。” 小满亦道:“霜降言之有理,你忘了三峡之事么?” 她二人说得白露倒吸口凉气,当下再不迟疑,便令暗卫闯门。 三娘来时,园门已有松动迹象。她忍下怒意,取下门栓开门。门才开,便从外面涌进十来个彪形大汉,后面是诸悬玉使女,当先是小满、霜降与白露。 “你们是谁,为何半夜闯我府中?”三娘故意问道。 “我们是谁?若说出来,吓你一跳,还是少过问的好!”霜降傲然道:“我府中走脱两个下人,眼见着是进了你们这里,交出来,大家都好,若不肯,嘿嘿!” “好大的口气,却不知是哪家府中?”三娘冷冷道。 霜降冷笑道:“我向前说了,我们的身份,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三娘道:“半夜擅闯民宅,你们眼中还有王法么?”她向后望了望,廊下空荡荡的,云先生与孟飞诸人早已离开。 “王法?”霜降看出三娘举动,料定湛若水必在这府中,当下哈哈笑道:“这江南,这扬州,悬玉使女就是王法!” “悬玉使女?”三娘故作不知。霜降矜持一笑,故意掸了掸衣衫,拨了拨腰间玉牌。三娘瞥了瞥霜降,笑道:“便是有这块牌子的么?我只当挂牌子挂铃铛的,是猫儿狗儿,原来也有人挂的。” 霜降诸人怒极。小满沉着脸,一对峨眉刺径向三娘胸口刺去,只当立时便能取她性命,不想三娘足下轻点,倒退数步,轻飘飘便躲过了。众悬玉使女面色一凛,便知遇上了高手,互自看了一眼,小满道:“你竟会功夫?你与那二人果然是同党!” 霜降冷笑:“如此,就更不能放过你们了!” 三娘见小满出手便是杀招,胸中登出腾起一团怒火:“你们下手如此狠毒,若是寻常百姓,只怕早就死于非命。早就听闻悬玉使女草菅人命惯了,现下见识到,果然如此!” “原来你早就知晓我们身份,却与我们虚与委蛇好半天。”霜降直是怒不可歇,“我先杀了你!” 因着小满前车之鉴,霜降不敢轻敌,持剑抖起一朵剑花,罩向三娘胸前各大要害。三娘冷笑:“原来江湖闻之色变的悬玉使女,就这点本事!”她也不多说,竟自扑向霜降,将到近前,身形微微一侧,躲过利刃,挥掌向她脸颊打去。听得“啪啪啪”数声,不过眨眼工夫,霜降已连挨好几耳光。 可怜霜降才挨了苏灵儿一耳光,尚未消肿,又挨了三娘的打,当众失了面子,怒气上涌,竟有些疯狂,不要命地连连刺向三娘。三娘两只袖子都用在湛若水身上,缺了称手的武器,那霜降又有些疯意,便也不敢恋战,当即跳出圈外。 岂料她才退后,又被小满诸人团团围住,情形极是凶险。便在此时,听得身后有人道:“住手!”竟是云先生出来了。 他声音不大,但众悬玉使女听来,自有一番沉静的力量,便也不再动手。小满冷冷道:“你是谁?” “我?”云先生想了想,正色道:“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云先生不肯多招惹麻烦,便也不肯透露名姓,只霜降此前才对三娘说了此话,便只道他是故意嘲弄,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好是不知天高地厚。可要知道,在这扬州地面上,我悬玉使女要杀一个人,可是易如反掌!” 三娘大怒,开口便要反嘲回去,云先生当即止住了她,只看了看身侧小鬟,小鬟会意,便移步向三娘而去,耳语数句,把一样物什交付与她。 三娘拿在手中掂了掂,心下会意,向前数步,笑向霜降道:“你不是要知道我们的来历么?来,你过来!”霜降见三娘近前,早已暗暗防备,岂料三娘出手如电,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右手往她脸颊按了按之后,当即后退数步。 这一番兔起鹘落,三娘做得极是干净利落,其他悬玉使女并暗卫见了,纷纷亮出兵刃逼向三娘。三娘指向霜降道:“且住!你们何不先看看她!” 小满诸人本不欲听信三娘之言,只因挂念霜降,当即住了手。霜降回过神来,便觉左边脸颊一股沁凉,不知中了怎样的暗算,且又羞愤交加,玉白的小脸涨得通红,抬手便欲拭擦,却被小满喝止。 小满拿着火把凑近霜降,众悬玉使女也看了,原来她脸上印了个红色小印,上书“鹿门老人”四字。不看还好,看了之下,众悬玉使女脸色大变,面面相觑,复又瞧向云先生。无奈云先生被三娘挡着,又在夜中,哪瞧得出真面目来,却听他道:“你们还想知道我是谁么?” 众悬玉使女面上皆有凝重之色,独霜降怒道:“我今夜必要杀了你们!” 小满忙止住霜降,又向云先生道:“不敢!婢子与众姐妹不知特使降临,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罢又斥向霜降道:“还不快向特使请罪!” 霜降怔在当场,小满暗又推了她一把,复道:“快向相爷特使请罪!”霜降便才反应过来,当即心不甘情不愿道:“婢子不知特使降临,还望恕罪!” “罢了,你们走罢!”云先生道。 众悬玉使女皆不肯轻易离去,三娘遂喝道:“今夜已扰了先生清静,亏得先生宽宏大量,不与你们计较,还不快滚!” 小满道:“可是,那两个人……特使有所不知,婢子今夜实为追青盟余孽而来。” 卫三娘嗤道:“向前还说是你家人,现下竟又成了青盟余孽。借着青盟余孽,你们不知伤了多少无辜。” 小满忙道:“那人确实是青盟余孽。他是……上官清!” 卫三娘看了看云先生,二人皆有意外之色。躲在角落里的孟飞听得分明,手心都快攥出汗来。三娘正要开口,云先生道:“我并不认识甚么上官清,这里也没有青盟余孽,你们去别处找。” “特使大人!”小满哪肯轻易离去,赶紧叫住打算离去的云先生。 “还想纠缠?若惹恼先生,别说是你们,便是你家主人,也未必担待起得!”三娘斥道。 小满噤声,不敢再多言。霜降眼珠一转,道:“不知特使大人该当如何称呼,婢子回去也好有个交待。” 云先生微微一笑,三娘便又嗤道:“你脸上那印章,足可交待!” 霜降面色陡红,心中有气,只不敢轻易发作,只有忍气吞声地应了声“是”,与小满诸婢并府中暗卫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出园门。 第19章 ?特使大人降 悬玉使女一走,三娘立即便关上了园门,回头一看,云先生正冷冷瞪着她。卫三娘很是不自然地笑了笑,道:“是我与你添麻烦了,这厢先与你赔个不是。”说罢揖了一礼,看似正正经经,偏又很是不正经。 云先生拿卫三娘没有办法,只依旧板着脸道:“悬玉使女可是好惹的?我如今仗着这枚小印狐假虎威,倒能诈她们一诈,只怕到时上下通了消息,我两头不讨好。” “你也太小看自己了。”三娘笑道:“再且说了,你可是要讨好人的性子?”云先生见得三娘越发地嬉皮笑脸,再不多说,转身往屋里走,三娘忙道:“是了,那两个人呢?”云先生抿着唇,只是不肯理他。 三娘见他不应,“扑赫”一声笑了。云先生止步,道:“你笑甚么?” “我哪敢笑你!”话虽如此,三娘却乐呵呵道:“你那样端正的一个人,竟也说谎,骗她们说没见过那两人。” 云先生不觉也笑了,只看三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复又板着脸,冷冷道:“你须得知晓,甚么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悬玉使女这等人物,值得我实言相告么?” “你说得很是!”三娘笑道:“是了,那两个人呢?恰才还在这里呢!”近到房前,三娘见得里面人影绰绰,便又笑道:“敢情是进屋了,好,我先生开门,先生慢走。”三娘的马屁拍得山响,云先生含笑相视,却也不点破,拾步进屋。 才推开房门,三娘便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云先生尚自疑惑,却听三娘厉声道:“先生当心!”说罢一把拉开了他,一掌挥出,与那股劲风硬碰硬,又当即退开,仔细一看,正是孟飞。 三娘虽是女流之辈,功夫却不弱,饶是被偷袭,那人也未捡到半分便宜。三娘看清来人,气是不打一处来,怒道:“你瞎了,这是先生,才救了你们呢!” “休要惺惺作态!那甚么悬玉使女,为何一见你们就退了?你们与她们,必是一伙!”原来孟飞在房中早将外面动静听得了清清楚楚,见得将他逼得走投无路的悬玉使女,被她轻而易举便打发了,自是心下生疑。 三娘怒极反笑,只不待她开口,云先生道:“我与她们并没有瓜葛,至于你所看到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不过,我也不打算解释。你只记住一个:我没有卖你。三娘,送客。” “请罢!”三娘冷哼。她本怜悯湛若水的遭遇,却不想孟飞恩将仇报,一腔怒气无处发作,连带湛若水也厌上了,只把他二人当作白眼狼。 孟飞没料到云先生如此坦荡,何况,也是他自己缠着要留。孟飞本拙于言辞,现下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开口,却也不肯轻易离开。 “先生,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与我家爷无干!”孟飞“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请先生发发慈悲,救救我家爷!先生不救他,他……他就活不了了!” 云先生懒与孟飞多说,转身便自离去。 “你既疑心我们,何不快些走!”三娘幸灾乐祸,复又催道,“请罢!” 孟飞看了看三娘,嘟着厚嘴唇,转到湛若水身边坐下,袖手抱膝,竟是打定主意不肯走了。三娘哑然失笑,阴恻恻道:“敢情是赖上了!原来你是打量我家先生好欺负来着,小子,信不信老娘一掌杀了你!” 孟飞闷声道:“爷已是这副模样,反正也活不久了,死谁手里不是个死?请便!” 三娘被孟飞噎得无话可说,冷冷道:“既如此,老娘就先送你上西天!” “来罢!”说罢,孟飞抬头闭眼,果真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 三娘怒极,高高扬起了手掌,带着凌厉掌风挥向孟飞面门。她只当孟飞必会躲过这一掌,不想他竟不躲不避,竟似是存了死志一般。手掌在距孟飞面门寸许之处顿住,三娘收回掌势,恨恨道:“臭小子,暂且饶你一命。限你天亮之前离开,否则,休怪老娘手下无情!” 孟飞听罢大喜,忙向三娘磕头。三娘哼了一声,并不领情,丢下一瓶金创药便自扬长而去。孟飞一身是伤,还有几处犹自渗着血,正愁没个医治,不想三娘看似不好相与,心肠却软,给他留下药来。那金创药很是霸道,孟飞涂上后便觉松快了许多,血也不再流了。 那孟飞安心照料湛若水不表,却说悬玉使女一路回了明月弄,皆自坠坠不安,又见淡客居的小楼内灯火通明,皆是十五只吊桶打水的心情,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苏灵儿危坐堂上,正把玩着一柄玉如意。她本就一肚子的火气,如今见她们空手而归,脸色越发地不好看了,又见霜降捂着脸,当下只森森而笑,笑得小满、霜降诸悬玉使女心中发毛。苏灵儿轻启朱唇,冷冷道:“怎么,威风八面的悬玉使女,教人打脸了?” 霜降一路捂着“鹿门老人”的印记,既恨它招羞,又怕不小心糊花了,见得苏灵儿一眼就盯上了自己,心中“格登”了一下,只有硬着头皮,缓缓放下手来道:“姑娘,请看!” “这是甚么?”苏灵儿用玉如意轻轻抬起霜降下巴,便有婢子持灯相照,她便看分明了,死死盯着印章道:“相爷的小印?” 小满忙将前因后果详说了。苏灵儿原本讥诮的面色也渐渐凝重:“他们是什么样子?” 原来“鹿门老人”是弘逢龙六十大寿之后的别号,知晓的人虽复不多,只是但凡与苏灵儿等心腹有书信往来,大多落署此名,是以悬玉使女们是极清楚的。 小满忙道:“主人是个老头儿,六十上下的样子,清清瘦瘦的,头发胡子都白了,模样……放人堆里并不打眼。他那手下是个女人,功夫倒不弱,四十多岁,模样也很是寻常。是了,她的兵器倒很奇特。” “哦,是什么?”苏灵儿已从初见小印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只懒懒道。 霜降赶紧道:“是袖子。” 苏灵儿微微皱起了眉,一直默不作声的谷雨道:“相爷身边,似乎没有这一号人物。”苏灵儿便点了点头。谷雨又道:“姑娘,可是有诈?毕竟这枚小印,是能直接号令婢子们的。” “相爷的这一别号,知晓的人并不多。你说得很是,终归还是要小心为上才是……”苏灵儿徐徐道。 她正自沉吟,恰有婢子道:“姑娘,弘公子来了!” 苏灵儿眉头微微一皱,道:“他来做什么?” “姑娘似乎并不欢迎我。是了,听说这小楼不许外面的男人进来,便是有,也会变成死人?”听了声音,众悬玉使女赶紧让出一条道来,弘少则便缓缓踱进了小楼,身后跟着随从弘林。 苏灵儿心下不爽,面上却不显,忙即起身道:“公子岂能与那些人等同而语?只是那钦差赵朴正在江南,公子与我们,还是避一避嫌的好。” 弘少则笑道:“我正为他而来。听说姑娘拿下了赵朴的侍卫?” 苏灵儿只道弘少则要怪她自做主张,行事鲁莽,便淡淡道:“公子的消息好是灵通。是,妾身是扣下了此人。” 弘少则看出苏灵儿疏离淡漠之色,便绝口不提赵保之事,环视一周,见众使女多悬玉牌,遂笑道:“悬玉使女都在,看来是蜀中之事了了!” 苏灵儿面上便有尴尬之色,恨恨瞪了眼小满、霜降诸婢,只有硬着头皮道:“妾身不敢隐瞒公子,她们在此,正是为了上官清。” 弘少则挑眉“哦”了一声,便不复再语。苏灵儿拾眸瞟了眼白露诸婢,白露便知躲不过了,支唔道:“是婢子们无能,没能杀了上官清,让他给……给逃了。” 苏灵儿当即道:“既然公子来了,正好做个见证:我素来不养无能之辈,你们自裁罢!”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众悬玉使女脸色骇得苍白,皆匍匐在地,连着谷雨也慌着跪下求情。 苏灵儿垂着眸,闲然自若地玩着如意穗子,任着小满、白露诸人磕破头皮。弘少则冷眼觑着,见她只是不为所动,蓦地笑道:“姑娘这是何苦?她们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何不留一条性命,让她们戴罪立功?” 苏灵儿缠着穗子的指尖一顿,又缓缓松开,这才抬眼看了看弘少则,方徐徐向众悬玉使女道:“既然公子求情,我便饶你们一命。记住,下不为例!” 众悬玉使女道:“是!婢子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苏灵儿方松缓了脸色。 弘少则环视一周,霜降也正偷偷抬眼瞄他。二人目光相接,霜降心中一跳,忙转过眸去,弘少则在她脸上流连片刻,终被小印吸引,上前细细打量。霜降被看得极不自在,微微垂下了头,脖颈间一片嫣红。 第20章 ?神秘云先生 苏灵儿看在眼里,便有不虞之色,轻咳了两声。弘少则回神,掩饰道:“这是怎生回事?” 霜降不语,小满只好又道:“婢子奉命追拿上官清,不想他躲进一进民宅中。那宅子主人是个老头儿,很是傲气,非但不许婢子搜拿,还在霜降脸上印了这印。” 弘少则听得奇怪,便又细问了许多,小满皆一一答了。苏灵儿也道:“妾身也想请教公子:这印是真是假?若是假的,妾身必不会饶了那人,但若是真的,妾身便不明白了,相爷的印,何以会在他身上?” 弘少则道:“那老头儿是怎生的模样?” 小满便道:“六十上下的年纪,模样寻常,一双眼睛很是明亮。他有个仆人,兵器是袖子。” 弘少则便向弘林笑道:“原来是他们。”弘林忙陪笑称是。 苏灵儿道:“公子认得?” 弘少则笑道:“此印确实是父亲所赠,至于是何缘故,这你便不必知道了。我只单说一个:此人脾气很是古怪,无奈颇受我父亲看重,便是本公子,也得让他几分。” 苏灵儿皱紧眉头:“如今,上官清就躲在他那里。”霜降忙道:“他似乎……很是维护上官清。” 弘少则与苏灵儿便都看了霜降一眼,霜降看着苏灵儿目光冷冷的,心中一紧,忙垂下头去。弘少则便笑向苏灵儿道:“他与上官清……据我所知,并无瓜葛。若说维护,只怕是看不惯你们行事。” 苏灵儿面色便有些不好看,弘少则又道:“他并不喜欢沾染俗事纠缠,想来,不过是一时出手相救罢了,称不得维护。” 苏灵儿便点了点头。小满道:“请公子与姑娘放心,婢子早在那宅子外,安排了人手,必不会教上官清走脱。” 弘少则笑道:“说到上官清,我倒有个盘算。”顿了顿又道:“姑娘可曾想过,时隔二十年,上官清何以突然现身江湖?” 苏灵儿微微一笑,道:“清明传话过来,说他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如今回到扬州,为的是不客死异乡。” “这等话,姑娘也信?”弘少则又笑道:“清明她也信?” 苏灵儿略一沉吟,道:“我当年给他下了阿耨多罗,他确实是中了剧毒。” 弘少则当即便道:“阿耨多罗是无上剧毒,人嗅之立死,偏他却活到现在,姑娘不觉奇怪?” 苏灵儿面色一板,冷冷道:“公子是疑心我么?” 弘少则正色道:“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纠结上官清因何尚在人世,没有多大意思。我担心的是,他公然现身的目的何在?”苏灵儿面色稍缓,弘少则又道:“若没有万全的准备,上官清决不敢现身江湖。所谓中毒,不过是个幌子。” 苏灵儿眼色微动,却没有说话。弘少则便道:“这许多年来,姑娘都不曾杀尽青盟余孽,可曾想过是何缘故?” 苏灵儿心中又有几分不快,便摩娑着玉如意淡淡道:“自上官清投海之后,那些人,大多隐匿民间。” 弘少则拊掌笑道:“不错,是以上官清重新现身,兴许是个机遇。” 苏灵儿“嘶”了一声,重又审视弘少则,见他面色平静,并无兴师问罪之意,道:“公子的意思是……咱们可以将计就计?” “上官清时刻在姑娘掌握之中,要拿他,何须急在一时?倒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弘少则道:“这一次,咱们只怕能将青盟余孽一网打尽!” 苏灵儿想了想,笑道:“公子说得极是。” 弘少则又道:“那赵朴的侍卫,姑娘打算如何处置?” 苏灵儿道:“公子已有了主意?” 弘少则冷笑道:“赵朴到江南搜罗我弘氏与三贵的罪证,我正愁该如何收拾他。如今出了上官清一事,倒帮了我一个忙。” 苏灵儿道:“东宫若得了上官清还在人世的消息,自然顾不上咱们了。” “非但顾不上,只怕还有求于咱们”。 弘少则眼中尽是笑,苏灵儿也笑了:“既然如此,妾身暂且按兵不动,将上官清交与东宫去对付。至于那个侍卫,便饶他一命,就让他把这个好消息,带给赵朴。” 苏灵儿说罢招来白露,向她耳语了几句,听得白露频频点头,说罢又道:“你点两个人扮作家人,将他送去扬州府衙,就说此人是个飞贼,偷闯民宅,被咱们擒住了。” 弘少则奇道:“这是何故?” 苏灵儿冷笑道:“赵朴隐伏了这许久,也该出来见见光了。何况,他来江南,说到底还是冲着妾身这个‘江南王’而来。既然如此,怎么说我也得送上一份见面礼不是?” 白露自领命而去。弘少则便也不多话,又稍叙了几句便自离去。谷雨瞧着弘少则走远了方道:“那上官清……姑娘果真要照弘公子说的做?” “有何不可?”苏灵儿拈着玉如意,懒懒地躺在锦榻上。悬玉使女乌压压站了一地。苏灵儿略瞥了瞥,眼中闪过厌恶之意,皱眉道:“连个将死之人都对付不了,一个个废物一般,立在这里是讨我嫌么?” 众悬玉使女便忙请罪告退,将离之时,苏灵儿又叫住了谷雨与小满。二婢只得折返,恍然未觉霜降眼中嫉色。 苏灵儿微闭着眼,纤纤玉指拈着如意,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谷雨与小满不敢打扰,只垂手相候,房中一时悄然无声。 “有相爷私印,连弘少则都要让着几分的人物,你们说,那个救了上官清的老头儿,究竟是何方神圣?”也不知过了多久,苏灵儿方才慢慢悠悠问道,只双目依旧闭着。 谷雨看着小满,小满也看着谷雨,皆揣测着苏灵儿的心思。小满想了想方道:“姑娘,婢子想来想去,那个老头儿,只能是一个人……” 小满一径说着,一径瞄着苏灵儿,见她闭着眼,似已入睡,便又迟疑着,却听苏灵儿道:“说!” “是!”小满一惊,不敢再多想,忙道:“相爷的二公子少均不是有先天心疾?婢子听说,二公子能活到现在,多亏一位神医照料。相爷对那神医很是礼遇,如今想来,莫不那老头儿便是?” “是了!”谷雨也道:“虽说相爷家中的事,婢子们是万不敢探听的,只是也曾听过,是有一位极厉害的大夫,一直在照料弘二公子。” “你们说得,很是。”苏灵儿缓缓睁开眼,睇向谷雨与小满,笑容开绽,柔声道:“给我好好查一查他。” 谷雨与小满互自看了看,面有难色。苏灵儿看在眼里,道:“相爷的家事,本不该探查,只是,此人毕竟是包庇了上官清,便不再是私事了。” “是。”谷雨与小满皆不敢再有迟疑之色。谷雨想了想又道:“姑娘,咱们若要得确实的消息,只怕还得从阿蜇姐姐那里下手……” 话才出口,谷雨便觉衣襟被小满重重地攥了攥,心中立时便有悔意,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姑娘向来教我们做事,当无所不用其极。只要能达成所愿,用一用她又有何妨?” “住口!”苏灵儿坐起身,重重拍了下桌子,冷声道:“惊蛰这个贱人,早被我除名,你休要再提起她来!” “是!”谷雨未料苏灵儿恼怒至斯,便不敢再多言。好在折腾半宿,苏灵儿也颇有倦意,竟没有再追究,只挥了挥手,示意二婢退下。谷雨与小满正求之不得,赶紧退下。 二婢离开,苏灵儿才又缓缓躺回榻上,两眼直直盯着屋顶,已然没有了睡意,睁着两口眼睛到天明。 苏灵儿了无睡意,赵朴也因着赵保之事而一宿无眠,接连派出几拨人马探查消息。好容易天明了,方才得知赵保落入了扬州府衙,且罪名还是“入室盗窃”。赵朴直是又气又怒,无奈让下人取了钦差印信去要人。 客舍中,赵朴自在房中生着闷气,赵保带着一身伤痕立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自犹豫,但听得房内赵朴道了声“进来罢”,便也只得推门而入。 赵保先自拜倒,羞愧道:“大人,是小人疏忽了,请大人治罪!” 赵朴叹了口气,扶起赵保道:“咱们都大意了!我只道隐姓埋名微服私访,就能躲过她们,却不想还是着了道儿。”赵朴见他有不解之色,只好又道:“你此番被擒,并非是偶然失手……只怕咱们之前的所有动静,弘逢龙都看得清清楚楚。” 赵保惊道:“大人的意思,是小人此前探察明月弄那宅子,是他们故意放小人进去?” “你向前进那宅子能全身而退,只怕是他们故意为之,目的是让本官一无所获而放弃。如今无端捅破这窗户纸,想来是另有缘故,竟不知是发生了怎样的事,让‘江南王’改了主意?”赵朴苦笑道:“好在,他们还算顾忌太子,否则,以悬玉使女的狠毒,你早就没命了,也轮不到本官去向那扬州知府马评要人。” 第22章 ?醉扬州无恙 “误会误会!”赵朴见事不妙,也忙赶了上来,拱手笑向湛若水道:“原是我家人鲁莽,还望二位海涵!” 湛若水不欲多事,道了声“无妨”便要离去,不想又被赵朴叫住。赵朴凝神看着湛若水道:“在下赵朴,他是我家人赵保。今日与兄台见面,便是有缘。是了,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湛若水上下打量了赵朴,淡淡道:“在下姓湛,湛若水。他叫孟飞。” 赵朴蓦地笑了,道:“湛若水?清水湛然,好名字!” 湛若水静静看着赵朴,道:“赵朴,也是好名字!” 二人相视,又互自仰天大笑。湛若水向赵朴拱拱手道:“在下另外有事,告辞!”当即便领着孟飞扬长而去。 赵保凑近赵朴道:“大人,也看出什么没有?” 赵朴面色凝重,道:“跟上去。切记,莫要打草惊蛇。” 赵朴应了声是,便自尾随而去。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苏灵儿的暗卫本自跟踪湛若水,因着半路杀出个赵保,当即便分了人手去禀报苏灵儿。 那暗卫如何回禀苏灵儿,苏灵儿暗自得意不表,却说孟飞一径走着,一径发着牢骚:“爷就是脾气好,要依我老孟的性子,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你还嫌看热闹的不够多?”湛若水负手慢慢踱着,细细看着淮扬风光。世间哪有那许多误会偶然,这个赵朴,只怕并不似看起来那般简单。他才现江湖,便连番遭遇生死,看来,想要静悄悄地死去,是很难了。 孟飞偷眼瞅了瞅身后跟踪之人,方指着肚皮道:“这里,一肚皮都是气,巴不得打场架,痛痛快快地出口气,也比这般缩手缩脚的好。” “我看你这肚皮,是饿的!”湛若水笑道:“连日来圈在船上,吃得好是不痛快,昨日到扬州,又是混乱一场,也没能好好吃顿酒饭。罢了,我带你去个好去处!” 孟飞忙问道:“是甚么好去处?” 湛若水笑道:“吃酒的好去处!”只心中忖道:隔了这许多年,竟不知它是否还在?罢了,少不得还是要去看看!” 孟飞哪知湛若水心中思想,只听了有吃酒的去处,自是喜不自禁,将苏灵儿那些跟踪之人全皆抛诸脑后,便连赵保尾随,也再不多察。 孟飞跟着湛若水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便见一个高大的酒幌迎风飘着,高声念道:“酒易川!”复又低声嘀咕:“这是甚么名字,好生古怪!” 湛若水听他念得奇怪,顺眼看去,原是“醉扬州”三字,不觉哂然,心下倒因醉扬州安然无恙而生出许多宽慰。酒幌一侧再扯一幌子,迎风飘着“江南第一酒楼”几个大字。孟飞识得这几个字,道:“哈,好大的口气!” 听得孟飞不服气,便有旁人更不服气,那人拿捏着带扬州口音的官话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了!你可知这‘醉扬州’是何去处?” “管你什么去处,左右不过吃酒的去处!”孟飞看那人头戴方巾,手执折扇,看着斯文,却透出一股酸气来,心中便轻视了几分。 那人看孟飞凶神一般的神容,心下先自打了个寒颤,却也壮着胆道:“‘醉扬州’酒美,江南江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却不是寻常的吃酒去处,也不是寻常人等的来处!” “此话怎讲?”孟飞奇道。 那人道:“你看这往来宾客,哪个不是有头有脸之人,且不论富商巨贾与文人名士,便是江南各道衙州府大人也是常客,是以这‘醉扬州’是极讲究的!” “不知有哪些讲究?”孟飞有意嘲讽,便学那人语气问道,五分神似,三分形似,别有二分是滑稽。 “这讲究自然是……”那人得意洋洋正待要言,蓦然醒悟是孟飞着意揶揄,心中恼羞,只是碍于街市人来人往,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孟飞看他面色涨红得如猪肝一般,心下自是得意至极,哈哈大笑道:“是讲究!我看当真是坐也讲究行也讲究!它却不应称‘江南第一酒楼’,改叫‘江南第一讲究’倒是差不了!” 那人气恨皆有,指着孟飞鼻子便要骂他,却半天骂不出一个字来,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只是不甚利索:“我……我看你是外……外乡人,便好意……指点,哪些竟被你……被你这般作弄,真是可恼可恨!”说罢拂袖而去。 孟飞望着那人背影哈哈笑道:“吃酒便是吃酒,非要生出许多讲究来,岂不是自找麻烦么?”湛若水无奈道:“你又何必欺负老实人?他本是一番好意!”孟飞面色一红,缩了缩头,很是尴尬困窘,好在他本就面沉若铁,倒也看不出来。只恐湛若水继续责备,孟飞赶紧将他让进了醉扬州。 折不尽的扬州三月柳,喝不完的扬州醉人酒。醉扬州原不是店名,而是酒名,只是名气大了,便相约成了传统。算时间,这酒楼崛起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比起百年老店来,便嫌资历浅薄,却以“江南第一酒楼”自居,究其原因,在它有两绝:一绝在酒,一绝在酒楼。 酒自不必多言,何以酒楼再成一绝?原来“醉扬州”并非临街设铺,而是隐于深巷之中的流水桥畔。它原叫“香园”,因着园中多植江离、白芷、杜若、蕙芷诸芳草,故得此名。香园本是某望族的别业,建造所费不糜,颇有大家气象,曾也名噪维扬,无奈望族后人无能,败掉了家业,也将这园子卖了。几经转易,香园便成了今日的“醉扬州”。 那望族选址偏远,自是为了躲避俗务,却如何料得这园子有朝一日迎来送往的尽是酒肉之徒。建园之时,他们也绝计料不到那番身后遭遇。时移事易,大抵如此。 如今“醉扬州”声名在外,老板近年又大肆修葺一番,让一个原本破败荒凉的宅子,复又生出许多奢华气象来,往来其间者,非富即贵。时已正午,一群人簇拥着个锦衣公子往醉扬州而去。那公子二十上下的年纪,面上无肉,却敷着厚厚的脂粉,一双三角眼时常往上翻着,神色甚是踞傲。便有几个乞丐缠了上去,公子极是嫌恶,命家丁打了开去,自己径向楼里而去。 楼中果然富贵异常,处处皆是身着绮罗之人,偏偏在在正厅南窗之下,坐着两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一个花甲年纪,头发花白稀疏蓬乱,只用一根木头簪子胡乱簪着,脸上横七竖八挂着好几条张牙舞爪的刀疤,最是右脸那条,直从头顶鬓发里斜拉至嘴角,扯得眼睛嘴角扭曲狰狞,便是青天白日里见着,也无端骇人,正是那日因着赵朴主仆嘲讽上官清而起了冲突的王老儿。另一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尖嘴猴腮,瘦得皮包骨,留着两撇八字胡,模样颇有些滑稽,便是他那日的同伴。两人推杯换盏旁若无人,吃得好不快活。 他二人衣着寒微,若在他处,也不打眼,只是在“醉扬州”中,与那些锦衣鲜服的贵人们一相映衬,便有些格格不入了。那锦衣公子皱了皱眉,面色有些阴冷,便有狗奴会意。一个脸长如马脸的家奴使劲拍着桌子嚎道:“小二!小二?死哪儿去了,快滚过来!” “来了来了!”话音未落,就有跑堂的一溜烟过来,笑道“三爷,您吩咐?” “谁让你们把狗放进来的?”那厮指着南窗下的两人,又指指身后的主人道:“那两个穷酸碍着我家公子爷了,给爷撵出去!” 小二面有难色:“三爷,开门都是客,我们也不能……” “这是我家公子爷的意思,你敢不从?”那被称作“三爷”的马脸家奴又吠道:“咱马公子爷是扬州城的什么人物?那等穷酸也敢跟他平起平坐?”好一只狗奴。 狗奴之谓的由来,已不可考据,但人与狗之别,是人为一口气,狗为一口饭。若人不好好为人而为奴,气节全失骨气全无,自是为了在主人那里讨得好处,倒与狗别无二致了。畜牲越像人,主人越惊奇,越宠爱,是以那狗奴越像人,也越能讨主人的欢心了。看那位似因上辈子六根未净以至于此生投胎依旧尖嘴猴腮不脱畜牲形容的马公子半眯缝着眼轻摇折扇摆出高贵骄矜的派头,便也知他对那条狗的咆哮很是满意。 那不是吃了你的胆?话在心里,那跑堂的到底不敢说出,只在嘴上讨好:“小的自然知道这位就是马公子,只是……” “啪!”狗奴哪听他分说,径自卷起袖子,叉起一巴掌狠狠扇向跑堂的,跑堂的脸上登时出了个五爪印。酒楼中虽嘈杂,这一巴掌却打得又狠又重,声音极响,一时竟震得四周静了静。待明白是何因由,不少吃客都停下杯箸看好戏,南窗下那两人也往这边望了望。 第21章 ?人去楼已空 赵保想了想道:“小人这一趟,也并非一无所获。”见得赵朴面色颇淡,赵保忙又道:“昨夜,那宅子一片兵慌马乱,说要是拿一个人。” “哦?是谁?”赵朴淡淡道。 “青帝上官清!” “上官清?”赵朴惊道:“他不是已经死了?竟还在人世?你没听错?” 赵保振奋了精神,道:“小人以性命担保,再错不了!” “上官清竟还活着?”赵朴沉吟,蓦地又笑了,笑得赵保不明所以:“想来这便是他们放你的本意,是让你报信与本官:上官清还没死!” 赵保奇道:“大人不是说过,青盟余孽不足为虑,何以一提起上官清,大人都与悬玉使女一般,如临大敌?” “区区青盟余孽,本官自不会放在眼里,只这上官清便不一样了。”赵朴看了眼赵保,叹了口气道:“上官清武功高强,又深谙韬略,当年登高一呼,江南从者如云,一路攻城掠地,竟无人能挡。不过短短三个月,就危及京师啊!那时,也幸亏弘逢龙,调集五十万大军镇压,方逼得他在碣石投海自尽。自他投海,天下英雄,尽皆缟素,投海追随者不计其数。”赵朴越说越心惊,当即道:“文房四宝伺候,本官要修书一封,将这消息告之太子殿下。” 赵保道:“大人,毕竟都过了二十年……” “就是这二十年!”赵朴凝声道:“试想一个人,将天下瞒了二十年,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需得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凭他上官清一人之力,绝计做不到,他背后还有谁?若无万全的把握,上官清如何敢公然现身?既敢公然现身,那目的又是甚么?怪道青盟余孽招摇过市,原来是有这个缘故!想一想,本官不寒而栗啊!” 赵保点头道:“大人言之有理!” “搜罗弘逢龙罪证之事,在未收到太子回信之前,暂且缓一缓!”赵朴道:“唉,‘江南王’这一招,当真一箭双雕,既让本官无法再追查弘逢龙,又将本官逼到明处。” “那大人此前的奔波,岂不是空忙一场?”赵保急道。 赵朴叹道:“且不说是否空忙一场,你以为,便是有了弘逢龙罪证,便能扳倒他?” 赵保便道:“弘贼作恶多端,若证据确凿,有何不可?” 赵朴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言,只道:“研墨!” 湛若水自然并不知晓,因他突然现身一事,原本与弘逢龙对立的东宫太子,无形间竟结成了盟友,一致将刀口对向了他。他自饮了云先生的缀微露便自昏睡过去,直到太阳高照,方才醒转。 湛若水睁眼一瞧,周遭皆是陌生景象。他胸口已不再疼痛,四肢也无痛楚,只疲乏得紧,是以蓄了半天力量,方唤出声“孟飞”。 孟飞正歇在床前足榻上,本自鼾声如雷,但听得湛若水呼唤,饶是声如蚊蚋,却也立时惊醒,当即便跳了起来。他见得湛若水清醒,直是大喜过望,忙将他扶起坐正。 湛若水喘了口气道:“这是哪里?我晕过去几天了?” “这里么……”孟飞搔着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道:“爷这次昏得不久,左不过几个时辰。” 湛若水便有讶异之色,奇道:“才几个时辰?这是为何?” 孟飞便将昨夜遭遇说与湛若水听了,只瞒了三娘与悬玉使女交手诸事。湛若水水叹道:“原来竟是这番奇迹。我多得她们相救,否则,以昨夜之凶险,只怕早归了黄泉。”说罢挣扎着便要下床,孟飞忧他身体虚弱,忙自相劝,湛若水笑道:“她们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先去致谢,我心中难安。” 孟飞便露了几分窘态,湛若水看了出来,道:“怎么了?” “昨夜,悬玉使女追到了这里,跟云先生索要咱们……”孟飞支唔道。湛若水便只道是连累了云先生,急得孟飞忙又将悬玉使女之事说了,湛若水便自凝眸,沉默了许久。孟飞不知他思想如何,懊恼道:“我见云先生跟她们说了几句话,就把她们支走了,我疑心他们是一伙的,云先生便恼了,要撵咱们走。” “这位云先生……”湛若水笑道:“倒有几分意思。罢了,终归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扶我起来,我去会会他。” 孟飞应下了,便要侍候湛若水洗漱。他推门出去,园中一个人也无,走了许久,还是不见一个人影。孟飞心下嘀咕,好歹是找到了厨房,也是冷冷清清。无奈,他只得去井中汲了桶水,胡乱先洗了个脸,便又端了盆水与湛若水去。 湛若水略做收拾,便随孟飞出门去寻云先生主仆。岂料他二人将园子转了个遍,依旧见不到一个人,孟飞道:“奇了,昨夜明明有人的,怎地都不见了。莫非,遇到狐仙了?” “狐仙是没有。”湛若水想了想,笑道:“只怕人家早走了。” “那可怎生是好!”孟飞急得跺脚,“这云先生,是能救爷的!我昨夜见了,他的医术,是大大的高明!” “你倒不必十分在意。”湛若水淡淡道:“他的解药,至多让我毒发时,不致那许痛苦罢了。我这身毒,天下是无人能解的。” 孟飞越发地沮丧了:“云先生走了,那悬玉使女,必定也不肯善罢甘休。” 湛若水笑道:“这倒无妨。”见得孟飞有不解之色,湛若水又道:“咱们出去走走,你便一切都明白了。” 孟飞急道:“不可,外面必定处处是悬玉使女的耳目!” 湛若水哈哈大笑,径自出门而去。 湛若水自安步当车,孟飞却是不安四顾。果然,他很快便见得身后有几人行踪鬼祟,当下暗向湛若水道:“爷,后面!”湛若水只是笑而不语,急得孟飞抓耳挠腮。 湛若水笑道:“你可曾想过,为何我在三峡被她们追杀,到了扬州,还大摇大摆送上门去?” “想过,想不通!”孟飞闷声道。 “不过是唱出空城计罢了!”湛若水叹道:“悬玉使女本事泼天,咱们是瞒不住的,与其躲躲藏藏,未若走到明处,他们反倒摸不清虚实,便疑心我另有所图,就不敢轻举妄动。” “还不敢?”孟飞鼻孔出着粗气:“昨夜那动静,就害你毒发两回了。便不多说,爷,后面那几个尾巴,我去把他们解决了!” 湛若水笑道:“不必。昨夜,那是他们还不曾回过味儿,如今,只怕已在后悔打草惊蛇了。那几个人,跟着就跟着罢,并无大碍!你且放宽心,一时半会儿,咱们不会有事。” “我如何能宽心?” 湛若水笑看了孟飞一眼,徐徐而言道:“这越是聪明的人哪,越是自以为是,越是以为自己算计得比谁都深。他们此时想的,是放长线钓大鱼,没钓到所谓的大鱼前,你我安危无恙!”孟飞听不多明白,只是半信半疑。湛若水便又笑道:“等到他们真正回过味儿来,说不定,你都在替我收尸了。到时,你也功德圆满了!” “爷又说起这话来!” 孟飞心中生出难受意味,声音便高了许多,引得旁人侧目。正巧赵朴正领着赵保在街角吃茶,因着孟飞高声大语,不觉往他多看了两眼,这一看,竟自看呆了。 “大人看什么?”赵保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上官清?”赵朴怔怔道。赵保便随他的目光看去,又听赵朴道:“除却鬓发略略有些斑白外,与当年竟是一模一样!” 赵保奇道:“大人认识他?” “因缘际会,见过一面。”赵朴便笑道:“本官正愁无处觅他,却不想竟这么遇见了。呵,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赵保也笑了,道:“大人,小人这便去会会他!” 孟飞哪知自己一声吼,又将惹出一番风波,只是腹诽湛若水实在不珍重自身,却不想与一个青年撞了个满怀。他正要闪避开去,不想被那青年一把揪住道:“走路不长眼么?” 那青年自是赵保,本是有意来寻衅,孟飞自不清晓。他本也是个不好惹的脾气,兼着心情不好,见赵保不问青红皂白便要生事,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怒道:“你这小子好是无礼,老子未曾在意,你竟不依不饶?” “是又如何?谁让你撞着了小爷!”赵保鼻孔朝天。 “好小子,今日定要让你尝尝孟爷爷拳头的滋味!”孟飞的气不打一处来。 “打就打,谁怕谁!”赵保见孟飞高出自己一肩,自也有些发怵,却也不敢退缩,当下撸起袖子便要拼命,恶狠狠道:“今日,就看谁死在谁手里!” 孟飞身形阔大,一把捞过了赵保就要开揍。湛若水直是哭笑不得,忙叫了声“住手”,孟飞这才心不甘情不愿松开赵保,怒气冲冲道:“若非是看在爷的面子上,今日定教你好好领教爷爷的手段!” 第23章 ?狗奴动嚣嚣 跑堂的平白挨了一巴掌,只是敢怒不敢言,一径小跑过来向他二人道:“二位,你们也都看到了,他是扬州知府马大人的公子,扬州城里谁也惹不起。你们不想惹祸上身,就听小的一句劝,换个地方。”原来那扬州知府名唤马评,对上司端得是会溜须拍马,阿谀逢迎,是以扬州称其为“马屁知府”。马评膝下有一独子名唤马谦仁,便是那尖嘴猴腮的公子。马谦仁是扬州城内的霸王,仗着老子势要,极是嚣张跋扈,素来欺男霸女,无法无天惯了,扬人是敢怒不敢言。 王老儿面色未动,只慢慢悠悠地停箸饮酒,一只手状若无意地摸了摸身侧铁杖,八字胡傲然道:“就凭他?”跑堂的急了,压低声音道:“这位爷,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氏。你可知道扬州城内惹到他的人,哪个又有下场?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二位听小的一句劝,早走为妙,切莫与他争短长。”八字胡冷笑:“既然如此,大爷我今日更要会会他,倒看看是谁没有下场!”说罢,将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声音大得引来邻座频频注目。 跑堂的正待再劝,右胳膊不知被谁拽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差点就摔在地上。原是马脸狗奴等得不耐烦,亲自来催。因那二人无动于衷如故,他将一腔火气先自发在了跑堂的身上。马谦仁也不去内园了,与众家奴清客寻了个坐处,在一旁要看那狗奴欺侮弄人。 马脸狗奴平日里狗仗人势惯了,哪会将这二人放在眼里,只骂道:“你这两个穷酸鬼没有长眼睛么,可知那边坐的人是谁?”王老儿翻了翻眼皮,冷冷看向窗外。八字胡兀自夹菜吃,也不接话,皆把他当作透明一般。 就中多有马脸狗奴相熟之人,看这两个外乡人不买他的账,皆起哄道:“马脸三,今日好生威风啊!”马脸三仗着自家公子威势,在扬州城内横行惯了,如今讨了个好大的没趣,哪里下得来台?他心中恼怒不已,自觉失了面子,暗忖这二人不过是无权无势下等穷苦之人,或是偶然暴发了,才到醉扬州来做番见识。为挽回些脸面,也为显显威风,他一掌狠狠拍向桌面,震得杯碗跳了几跳,又骂道:“你们聋了么?没听见大爷说什么?那是我家马公子,凭你们也配和他同进醉扬州?要命的就滚出去!”说罢右手高高举起,便要重施故伎,却不想被人牢牢抓住,仔细一看,正是那八字胡。他挣了挣,谁料八字胡的手纹丝不动。马脸三不信邪,又咬紧牙关试图挣脱,依然如故。他自忖是遇到了不可貌相之人,却仗着背后有人撑腰,且仗着人多势众,气焰依旧嚣张:“小子,你可知我……” 话音未落,马脸三只听得“卡嚓”一声,右手腕间一阵剧痛,疼得他如杀猪般地大叫起来。他忍痛抬起右手,手腕已软软地垂了下去,原来脱臼了。马脸三痛得脸色蜡黄,嘴唇煞白,用左手指着八字胡道:“好小……好小子,你等着!哎哟喂,疼死我了!”原来左手也被八字胡攥住,吓得他赶紧求饶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八字胡不为所动,倒是那王老儿不欲事情闹大,赶紧叫住了他。八字胡冷冷一笑,手上用力,重重将马脸三推出丈远。马脸三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退回马谦仁身后。 “没用的东西!”马谦仁自觉颜面尽失,尖声狠狠骂道。马脸三虽剧痛难忍,也只能唯唯喏喏地不敢作声。俗话说“打狗看主人”,八字胡收拾的是马脸三,却如一巴掌打在马谦仁脸上。马谦仁恨得脸青白黑,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尖着声音道:“上!”众家奴见那八字胡下手狠毒,各自心中惊惧不定,却也欺他二人人单力薄,纷纷亮出兵刃冲将上去,将二人团团围住。 眼看一场风波在所难免,酒楼中的吃客们逃的逃,躲的躲,剩下几个胆大的,也只敢远远站着,生怕惹祸上身。湛若水与孟飞一进楼就看到这出闹剧。孟飞笑道:“这人身手不赖,怕只怕双手难敌群狼。”湛若水冷眼看了看,不愿趟此浑水,转身便要离开。岂料孟飞脚下如生了根一般,半步也挪动不得。他本就是好勇斗狠之人,此番有架可打,哪里还肯走?且又生性好打抱不平,早从旁人口中得知马谦仁素向为人,有意助那二人一臂之力。 湛若水叫不走孟飞,只好远远袖手旁观而已。孟飞闲闲走入场中,立在那里很是突兀。八字胡不知他来头,分不清是敌是友,自忖马谦仁虽人多势众,尚可勉强打发,只对这个乍然出现的如煞神一般的人物颇为忌惮,心中暗道:此人看起来却不好惹,若再算入他,今日只怕会多出许多麻烦来。想到这里,他把心一横,向孟飞傲然道:“那黑大个,你可是他们一伙的?若是一伙的,就一起上,大爷可不怕!”话虽如此,他心底终究是有些发怵。 孟飞仰天大笑道:“你这人好没眼力!可看清楚了,大爷可不是他们一伙的!那马谦仁算个什么鸟东西,凭他就差遣得动大爷我?” 八字胡心下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既不是一伙的,我奉劝你一句:最好站远点,刀枪无眼,伤到你哪里可不好!” 孟飞怒道:“伤我孟飞?哼,倒也要看你们可有那本事!”说罢一拳落向身侧木桌,桌角应声而落,木屑纷飞。原来醉扬州装饰讲究,楼内桌椅一应是上等红木雕成,极是坚硬异常。众人看孟飞一拳就将那桌子震掉了一角,心下皆是骇然。马谦仁一众爪牙早是蠢蠢欲动,现下很是忌惮孟飞凶神恶煞一般,皆犹豫不敢向前。 八字胡看他露了这一手,心下既钦佩又惊骇,双手向孟飞一拱道,笑道:“得罪得罪!”孟飞只想打架,心中早已不耐,也不还礼,口中只道“好说”,又瞪着马谦仁道:“你们是一个一个来,还是一块儿上?”八字胡便知孟飞是有意相助,胆气顿时壮了不少,不待马谦仁作答,只冷冷道:“还是一块上罢,让大爷一次打个痛快!” 马谦仁如今被几个素日里从不拿正眼看待的穷酸折辱,早恨得牙齿咯咯作响,恨不能将他三人生吞活剥了,尖声怒向众家奴道:“爷养你们是来挺尸的么?还不快上!”此语一出,众家奴本还瑟缩不敢向前,现下也只好硬着头皮迎战了。 孟飞嘿嘿冷笑,一脚勾起身畔的椅子踢向冲在最前面的家奴,直直砸向那人面门。那人伸手欲拦,岂料椅子力道甚急,“砰”的一声砸向面门,家奴应声倒地,脸上血迹模糊,早是昏迷了去,椅子倒安然无恙。孟飞这一手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人骇得愣了愣,几人对视一眼,挥刀转向八字胡砍去。 八字胡道了句“来得正好”,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下冲在最前那人手中钢刀,复向横里慢吞吞推了出去。家众奴见他来势甚缓,心下大喜,只道八字胡不惯用刀。岂料八字胡咧嘴冲他们一乐,那几人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便见一阵白光晃动,快得教人看不清招式,只听得哇哇惨叫,血光四溅,众人兵刃纷纷落地,原来那几人已被八字胡削去了手腕。 此番非但马谦仁惊惧交加,就连孟飞也忘了动手,立在那里愣着神。王老儿端坐八字胡身后,面色未改。湛若水在旁侧看得分明,暗中摇了摇头。就在孟飞分神的刹那,有个家奴瞅准时机,趁他不备便要在身后下毒手。八字胡待要提醒于他,已然来不及,眼看孟飞凶多吉少,斜地里悄无声息地飞出一只竹筷,直直打在那柄钢刀之上。竹筷力道甚大,直震得那家奴虎口发麻,一时拿捏不稳,钢刀应声落地。 孟飞循声望去,正是那王老儿出手相助,心下暗暗有些吃惊,道了声谢后转身大吼道:“贼子,竟敢暗算你孟爷爷,吃我一拳!”他声音本就洪亮,现下大吼一声,楼中人众只觉头顶如炸雷轰过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孟飞揪住那人,挥起铁钵似的拳头揍向他面门,那人两道鼻血瞬间便滚似的流了出来。他哪吃得住孟飞老拳,不消数拳便已七晕八素,更辨不出形容来。孟飞还待要下狠手,看那副模样终究还是忍住了,将他狠狠撂开,不复再理。 那家奴被孟飞揪住时只道此命休矣,未料孟飞并未赶尽杀绝,心下正松了口气,却觉右手腕间一痛,看时手腕也被削去,伤口正汩汩流着鲜血。他不敢置信地盯着断腕,抬头看时,八字胡正冷冷瞪着他,道:“背后暗算,依大爷脾气,砍的便不是你这手,是你那颗脑袋!看在孟大侠份上,且饶你性命,只是你们欺男霸女惯了,砍只手算是给你积德!”那家奴早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苍白着脸敢怒不敢言。 第24章 ?故人意难平 八字胡正得意洋洋,孰料孟飞怒道:“我已放过他,你断他手腕作甚?”八字胡愣了愣,不解道:“他背后暗算你,小弟看不过才……” 孟飞道:“我已教训了他,岂要你多管闲事?”八字胡听罢哭笑不得,暗道:此番处境险恶,生死之际这黑大个还有闲心慈悲,真真是愚不可及,当真是可惜了这煞神的形容。也罢,看他今日相助于我的份上,我且不与他计较。心下分寸已定,八字胡不复再言。偏孟飞怒气未消,道:“我孟飞今日是帮错了人,未料你竟如此心狠手辣!你好自为之,告辞!”八字胡待要叫住他,孟飞已跳出圈外,径向湛若水走去。 八字胡听了孟飞言语,面有不豫之色,也才看清孟飞另有朋伴,待看仔细湛若水形容,心中只突突狂跳起来,颤声道:“盟……盟主?” 那王老儿除出手相助孟飞外,一直稳如泰山,此番听了八字胡的话,竟也变了脸色,持杖而起,厉声喝道:“封五,你见鬼了么,好端端的胡说什么?” 那叫封五的也不看他,只道:“我没有胡说,老王,你看,你看,这不是盟主是谁?”猛地拉过那老头儿,指着湛若水,面色欣喜若狂,道:“是盟主,真的是盟主!” 王老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正正看到湛若水,不看还好,乍看直是大惊失色,蓦地又沉下脸来,嘶哑着声音冷冷道:“你说得不错,他竟然没有死,又回来了!” 封五抢步向前,也不理周遭之人,向湛若水纳头便拜,道:“封五见过盟主!” 湛若水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是悲是伤,只淡淡道:“在下湛若水,这位先生认错人了。” 封五看湛若水否认,心下着急,赶紧拉过王老儿,道:“封五当年不过是无名小卒,盟主不认得小的便也罢了,元长呢,盟主竟也认不得他了么?” “你——”当王元长陡然出现在面前,湛若水似是被那张狰狞的面容吓到了,竟连连倒退两步。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淡淡扫过王元长,抿了抿唇,依然不咸不淡道:“我不认得你们!” “你胡说!”王元长暴怒,喝道:“上官清,你这个无信无义、背弃兄弟的小人,以为改名易姓,不与我们相认,就可以将当年欠下弟兄们的罪债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孟飞顿时怒不可遏,只是不待他开口,封五抢言喝道:“老王,你胡说什么,怎可对盟主不敬!” “不敬?”王元长横了封五一眼,冷冷道:“当年,碣石山上,你我浴血奋战,兄弟们死伤无数,而他,却临阵脱逃,抛下弟兄们投海自尽。”王元长指着湛若水,恨声道:“当时青盟得胜在望,若不是他临阵逃脱,我们何致死伤那许多兄弟?若不是他临阵逃脱,我们何致一败涂地?若不是他临阵逃脱,青盟何致败落至此?若不是他临阵逃脱,你我今至何致落魄至此?若不是……” “够了!”湛若水与封五齐声喝道。封五望了望湛若水,默默地不敢作声,湛若水面有怆然之色,闭目忍耐良久,复苦笑道:“元长,别来无恙啊!” “你终于肯认承了!别来无恙?哈,盟主风采依旧,而我王元长,拜你所赐,如今早是面目全非了!”王元长冷笑,指着自己的脸,逼近湛若水厉声道。他说罢犹不解恨,又恨道:“我真真是蠢笨至极,竟为你这无情无义之人披麻戴孝起来。可怜荆楚、张代之辈,何等英雄,竟为你投海,尸骨无存!上官清,你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湛若水看着王元长那张狰狞的脸,记起当年的逸少王郎,是何等意气风发,哪似眼下这般衰老丑陋,更听得当年部属为他殉葬,心下愈发黯然。封五深知王元长心多悲苦,亦是无语。孟飞这才清晓湛若水真实身份,竟是自己早年钦佩之人,一时竟有些恍忽。王元长亦是沉溺于伤悲之中难以自拔。一时之间,几人皆不知从何说起,竟皆沉默了。 便在此时,听得一个尖厉的声音远远传来:“兀那歹人,留下名来,小爷定然饶不了你们!”原来那马谦仁眼见不是对手,自思爪牙虽众,不过花拳秀腿,横行乡里,欺男霸女尚可,却不是这些江湖豪杰的对手,只道今日要吃大亏,不想那几人竟莫名其妙地叙起旧来,倒给了他脱逃之机,遂使了眼色与家仆,趁封五诸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开去。只是他横行扬州多年,便这么跑了,颜面便荡然无存,何况心中还憋着口气。眼见离得远了,便壮着胆子撂下狠话来。 封五、孟飞皆是大怒,便要冲将过去,马谦仁眼见不妙,脖子一缩赶紧溜了。王元长冷哼一声,高声道:“你且记住了,此乃青帝上官清是也!”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之中便有人倒吸了口凉气,孟飞、封五对他皆怒目而视,封五急向王元长道:“饶是相隔多年,我们依旧是朝廷钦命要犯。如今与盟主相认,已是莽撞,你,你何苦当众道破盟主身份?”孟飞更是要动手了。湛若水叹了口气,止住了孟飞,道:“元长,当年之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兄弟们。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我无话可说。我今日便站在这里,你要我的命,拿去便是,我绝不动手!” “你敢!”王元长尚未开口,孟飞向前一步,挡在湛若水身前。 王元长冷笑:“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不动手,身边却有个高手!” “孟飞,让开!”湛若水淡淡道。 “不!”孟飞道:“今日有我孟飞在,谁也休想伤了爷!” 封五亦挡在湛若水身前,怒向王元长道:“老王,你今日实在过份,若你动了盟主一根汗毛,休怪我封五翻脸不顾旧情!” 王元长不为所动,冷冷道:“封五,你也不掂量掂量,是老夫的对手么?你且看清了,此人看似是谦谦君子、慷慨丈夫,嘿嘿,实则是个阴险奸诈、虚伪冷漠之人。你竟忘了当年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们了么?你竟还认他是盟主?” 孟飞哪容他羞辱湛若水,不待封五开口,怒向他道:“爷岂容你这老匹夫诋毁!来来来,废话少说,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退下!”湛若水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有了凛凛的威严。孟飞与封五互自对望一眼,很是踟蹰,湛若水声音又高了许多,只喝令他二人退下,孟飞与封五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站了开去,却依然死死盯着王元长,生怕他暗害了湛若水。 湛若水看在眼里,虽感动于他二人忠义,却也淡淡道:“元长当年跟我出生入死,情同手足,而我最终临阵脱逃,陷万千弟兄于绝境,我万死难赎其罪。便是不为元长,我也无颜见碣石山上枉死的弟兄们。若能让碣石山上的亡魂安息,舍去这条命又何足道哉!何况……”我本就命不久矣!这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湛若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复道:“苟且多活了二十年,上天也待我不薄了!孟飞、封五,你二人若还认我,便应明白:今日之事,并非我与元长的私人恩怨,实为还二十年前碣石山上所欠之债罢了!无论元长对我做什么,你二人皆不可插手,更不可事后追究,否则,我不可原谅的便是你们!可听明白了?”说到最后,湛若水的声音陡然拔高许多,听得孟飞与封五心中俱是一凛,不自觉地便点了头。 王元长冷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如此,纳命来罢!”说罢,高高举起铁杖,带着风声向湛若水脑门狠狠砸去。座中有胆小之人,无不以手捂面,孟飞与封五怒目而视,却不敢有所作为,只有湛若水目不斜视,只平静地看着王元长。 王元长不为所动,眼见铁杖就要砸中湛若水了,孟飞与封五终是忍将不住。封五一把推开湛若水,闭目高声道:“我愿代盟主一死!”他深知王元长功夫,只道必死无疑了,未料并没有想象之痛楚,睁眼一看,原是孟飞挡住了铁杖,暗道:这根铁杖横扫江湖鲜有匹敌,如今竟被这黑大个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这孟飞果然好身手!心下钦服不已。 王元长试着挣了挣,只是孟飞力大无穷,竟是纹丝不动,不觉又气又怒。孟飞一把推开王元长,王元长向后倒退几步,怒向湛若水道:“这便是你说的不许他们插手?” 孟飞气极,怒道:“你口口声声说爷欠你那些兄弟的债,却可知这二十年来他日日身受剧毒之苦。你们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那是生不如死!” “孟飞,住口!”湛若水断声喝道。 孟飞似未听见一般,继续道:“若说欠债,爷中毒已有二十年,可够还了?若还不够,再加上我孟飞这条命,可够还了?” 封五亦道:“还有我封五这条命,可够还了?” 王元长并不相信,望向湛若水道:“你中毒了?” 湛若水无奈,只得点了点头。 王元长冷笑:“中毒之人竟面色如常,你们当我是三岁小儿?” 孟飞怒极,攥紧了拳头,慢慢又松了开去,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跟你讲一个:爷此番回扬,是为了不客死异乡。” 第25章 ?百年老四族 湛若水欲拦孟飞,已是不及,只抿唇不语。王元长一径听着孟飞的话,一径死死盯着湛若水,见他面色怆然又强自抑忍,便知孟飞所说不假了。王元长愣了愣神,突地仰天狂笑,指天高声道:“老天爷,你果然有眼,果然有眼!”蓦地又狠狠瞪着他们道:“凭你们这几条命,就想换碣石山上万千弟兄的命么?可笑!”又向湛若水道:“我今日且放过你,若再遇见,我必取你性命!”说罢夺门而出,一去不回。 封五望着他的背影,只是摇头叹气,复又转身看着湛若水,纳头便拜,道:“封五见过盟主!” 湛若水重重地叹了口气,也不理他,径自离开了。孟飞深感封五忠义,也不计较先前的狠辣,赶紧将他扶起,皆追随湛若水而去。不多久,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醉扬州,扬言捉拿伤了马公子的歹人,随后又来一队人马,是要捉拿反贼上官清并其余孽。奈何诸人早已离去,官兵便胡乱捉拿了些无干的百姓,一时间哭天抢地,醉扬州内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因着官兵动静不小,未几,苏灵儿、弘少则、赵朴并华棣皆得了消息。赵朴直是暴跳如雷,连声大骂马评“混帐”。赵保便道:“小人见得扬州近日无故多出许多官兵,只怕正是为了青盟余孽的缘故。小人揣测,既然大人担心青盟余孽,莫非弘逢龙便不担心?” 朴便渐渐冷静下来,赵保又道:“大人虽恼马评打草惊蛇,只是小人听说那青盟余孽自报了家门,若官府还无动静,反教他们起疑。” 略一思忖,赵朴笑言道:“不错,倒是本官情急了。”说罢又道:“这些青盟余孽,当真是胆大包天,青天白日,竟敢招摇过市!” 赵保笑道:“有大人在,只怕他们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赵朴点头道:“恰才你说得很是。弘逢龙虽说嚣张跋扈,只是在对上官清一事上,他与陛下、太子倒很是一条心。”赵朴且自笑了,又道:“你年纪轻,不知当年过往。略上了些年纪的,都知晓晋宁公上官隽是受了弘逢龙构陷而含冤下狱。上官清起事,原不是没有道理。想他当年起事,祭出的旗号,便是‘诛弘贼,清君侧’。从明面上看,他要反的,不是朝廷,而是弘逢龙。” “原来如此!”赵保道:“只是大人,青盟余孽销声匿迹许多年,实力只怕早不复当年,何必如此谨慎小心。” “你道是销声匿迹,以本官看,却是韬光养晦!”赵朴道,“过了这许多年,只怕太子殿下与弘逢龙也不知他们实力几何了。” 赵保奇道:“大人口中的‘他们’,又是谁?” 赵朴只好道:“老四族。”见赵保不解,他又道:“除却上官清,还有王氏、苏氏、季氏三族的流亡子弟,是以当年人称老四族。” 赵保闻言嗤道:“不过落魄之人罢了!” 赵朴冷冷看了眼赵保,道:“四族被夷,却有许多子弟流亡在外。你莫要小看了他们,这些百年老族,哪就轻易覆灭了?便是死绝,他们那些受了牵连的故友门人,哪个不是满怀的怨恨?否则二十年前,上官清何以猝然危及京师?自是有这些人暗中勾结鼓动的缘故。如今上官清又堂而皇之现身,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赵保便知莽撞,忙点头道:“大人说得极是,若没有万全的准备,上官清绝不敢以身犯险。” “这个上官清,太不教人安心了。”赵朴眉头深锁,“二十年前,朝廷尚在强盛之际他便敢起兵造反,何况现今?唉,朝廷当年虽险胜,却也因此一难而元气大伤,再难斩草除根。若休养生息,朝廷也不至到此境地,可恨弘逢龙倒行逆施,以致天下怨声载道,民变不断。朝廷内忧外患,为保大局,朝中忠直之士也只能眼睁睁看他擅权弄柄,竟奈何他不得。” 赵朴复自沉吟不语,赵保看他面色不郁,便不敢再多言语。良久,赵朴方冷笑道:“只是古往今来,哪个反贼又有下场!” “大人说得极是!”赵保恭维道:“如今既上官清并青盟余孽皆已现身,大人何不将他们拿下?此为大功一件,也免得夜长梦多。” 赵朴看了看他,意味深长道:“一个人隐姓埋名,将朝廷骗了整整二十年,需得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能耐?凭他上官清一人之力,绝计做不到。若无万全的把握,上官清如何敢公然现身?既敢公然现身,必已筹划周全。我若轻举妄动,只怕难以斩草除根。是了,你派人盯好上官清并与他往来之人,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赵保道:“大人思虑周全,属下佩服!小人这就吩咐下去,密切盯着上官清一举一动,必不教走脱一个青盟余孽!” 赵朴自点头称许,却只可笑弘少则、苏灵儿与他,皆道上官清重现江湖是另有图谋,皆拿定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主意,要将他并青盟旧部一网打尽,直到许久之后,才清晓此时的上官清早是孤家寡人一个,且又命悬一线,直是捶胸顿足,深恨错过了杀他的大好时机。 此为后话。现今之下,人人皆只能看到眼前,谁能料到后事如何?是以尽管湛若水泰然处之,孟飞却时时忧心他的安危。好在一连数日,除却跟踪之人不减外,竟再不见有人骚扰,孟飞方信湛若水之言,便也渐渐宽了些心。 因着客舍久住不便,孟飞便去赁了个园子,暂且安定了。湛若水镇日里深居简出,不与俗人往来。孟飞买了个苍头名唤栓儿的,手脚虽不甚利索,好在是个口拙讷言之人。原来湛若水近年喜静,当初赁下这宅子,也是看中它远离尘嚣,清幽雅致,且园子虽小,园中花草莳得极是精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房东极是奸狡,暗中将园子用一道门墙隔成两半。那门墙平日里紧闭深锁,他们看园子之时,房东悄悄开了角门,乍看园子浑然一体,实则宅园中早住了一对母女,全赖那道门墙隔着。 湛若水与孟飞自是住了进去才知晓此情,因着签下契约,白纸黑字反悔不得。孟飞大为光火,便要去寻房东说理,少不得要赶走那二人。湛若水回扬本为落叶归根,不肯多生枝节,且远远见过那对女客几面,皆是弱质之流,便怜悯她们生讨不易,且先住进园来,孟飞便多少有欺凌之嫌,遂将就住下,更不准孟飞去找人麻烦。好在那对母女不是多事之人,且隔了门墙,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孟飞又开始为湛若水寻访扬州名医。无奈那些颇负盛名的扬州名医,依旧断不出湛若水所中何毒。他又记起缀微露之奇妙,便着意打听云先生与卫三娘下落,却哪有半点消息? 孟飞心中烦躁,又不敢说出来,怕惹湛若水难受。湛若水看在眼里,岂有不知之理,欲安慰开解于他,却终是徒劳。好在这日封五过来探视湛若水,孟飞终是有个喝酒说话的人了。 湛若水见了封五,略只叙了叙寒温,便先自回房去了。封五深知湛若水不肯与青盟旧部多往来,也不敢拦阻,只因着前番动静不小,他深恐官府追查而来,思忖要劝湛若另换个去处,便道:“盟主,你现身扬州,官府必然早得了消息,不肯轻易放过你。此地凶多吉少,封五另有安身处,必保盟主平安。” 湛若水深闭房门,只是不应。孟飞素知湛若水秉性,便不敢再多说,且他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只将心一横,向封五道:“爷不肯去,必是有主意了!罢了,官府若敢来,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 封五本自焦灼,见得孟飞沉着,暂也宽下心来。这二人性情相投,相处不多久,彼此竟倍觉亲近,很快便如亲兄弟一般无话不说。 孟飞早命栓儿去打酒,趁这工夫,领着封五将园子逛了个遍。园子本就小巧,且又一隔为二,不消片刻便已逛尽。封五很不尽兴,不经意看到深锁角门,推了推门,奇道:“原来这园子还别有幽处,却似从里面锁上了。” 不说还罢,一说孟飞的火气便上了头,只怒道:“那房东老儿好不可恨,初看园子时,这门是开的,我们只当赁下了整个园子,却不知他将园子隔成两半,早将那边另租了人家。我去找他说理,他只说我所付月钱只够这半边园子,要赁下整个园子须得多付一倍。我算价钱虽贵了许多,倒也租得,偏爷不许,说人家先我们住进来,且是弱质女流,若仗着有银钱便将她们赶走,多少有欺凌之意。” 封五皱眉想了想,笑道:“盟主的性情行径,依旧是当年的侠心肝肠。也罢,既是他的主意,你我就不要多说。” 第26章 ?沽酒说当年 正说着,栓儿已打了酒来,二人不复再提此事,只管痛饮去了。他二人一径推杯换盏,一径互叙近年经历。原来封五乃嘉兴人氏,因生得矮小瘦弱,常被一个叫刘二癞子的街头恶霸欺凌。却有一日,他被湛若水,便是当年的上官清遇见了,为他出手教训了刘二癞子。封五本就孑然一身,自知刘二癞子是记恨在心了,索性追随湛若水而去。湛若水见他瘦小羼弱,不是练武的料,便传了他一套叫“闲花落”的轻功做保命用。如今,封五的轻功已是独步天下,在江湖中有个名号叫“风过无痕”。湛若水早忘了当年之事,封五却对当年恩情念念不忘,在上官清投海之时,若不是旁人死命相阻,他亦早随上官清而去。 孟飞又将这些年的经历大致说了些,二人将前后之事串连起来,孟飞才知湛若水当年横行天下之慷慨豪迈。说到痛快处,又嫌酒杯小了,连呼栓儿换大碗。孟飞满满斟了一碗,一饮而尽,一抹嘴巴道:“大丈夫处世,正当如爷这般!”封五也知道了湛若水这二十年之不易,当听到孟飞救起湛若水一节时,起身向孟飞肃然道:“孟兄既救下盟主,自然也是封五的救命恩人。恩人在上,请受封五一拜!” 孟飞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觉有些赧颜,嘿嘿傻笑着扶起封五,挠头道:“说来不好意思,我老孟当时财迷心窍,想的可不是救人,哪受得起你这一拜!”封五不解,孟飞只好道:“当年,我在海上干那不要本钱的买卖,手下也有几十个兄弟……” 原来,孟飞当年号称“东海龙王”,也是海上的霸主,手下有着几十个兄弟,靠着抢掠过往船只过活,日子倒也滋润快活。一次干了一笔大买卖,他一高兴便命驾帆上岸。众盗海上呆得久了,早巴不得上岸找找姑娘寻寻乐子,听他这么一说,三两下便鼓帆归岸。近海之时,有人望见海中一物载浮载沉,经验老道之人早看出那不过是海上一具浮尸,他本不欲搭理,只是那尸身之上竟有一物闪闪发光,晃得他心里发痒。孟飞心下一动,忙命人打捞尸身,众盗才七手八脚将那尸身打捞起来。这才看到那发光之物被紧紧攥在尸身手中,仅露出一小寸在外面,似银非银,似铁非铁,在日头下若有波光流动,晃得人睁不开眼来。众盗皆是见过世面的,皆知是个稀罕物。有机灵的喽罗欲拔下那物一观全貌,岂料竟如生了根一般动也不动不了。孟飞暗道遇难亦不脱身之物,必是此人要紧的宝贝,好奇心与贪心更炽,喝开那喽罗亲自上阵。他天生神力,众盗慑服于他,皆尊他为大,只道自己出手便是探囊取物了,不想还是如故。孟飞大觉失了面了,心下恼怒,劈手夺过一把刀来便要砍下去。说时迟那时快,“尸身”突然睁眼,直挺挺坐起来,也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就这么绕过刀去,右手缠上他手腕,他这个两三百斤的壮汉竟使不出一丝力来。“尸身”借力站了起来,他在海水中泡得久了,面上有些浮肿变形,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神寒森森的。 事发突然,众盗骇然失色,不知此人是人是鬼。有海盗最先回过神来,想明白此人只是昏迷并非死去,大家此前只顾着抢宝贝而忽略查验死活,是以平白被骇了一大跳。他那时已极度虚弱,尽管身手厉害,但只要众人一起出手,必无反抗还击之力。 几个海盗彼此心领神会,只是当那森森的眼神一一掠过他们时,竟无一人敢动手。那眼神中的寒气与杀意让站在毒日头下的他们无端从脚下涌起一股寒意直蹿脑门。他们差点忘了,他才从鬼门关回来,那寒气和杀意,是来自鬼门关的寒气与杀意。此人便是当年的上官清,如今的湛若水。那一刻,他让他们相信,即使极度虚弱,他也有能力将他们变成真正的尸体。因着被一招摄服,孟飞便遣散众盗金盆洗手了,只心甘情愿追随湛若水。 孟飞说一句,封五便叹一声。听孟飞说到“闪闪发光”之物时,便知是看上财物稀罕,笑问道:“孟兄可知那是何物?” 孟飞茫然地摇了摇头,封五想了想,又自笑了,也不再多问,待他说罢,只正色道:“不管孟兄当时作何是想,毕竟救起了盟主,何况你这些年照顾盟主忠心耿耿,便受得起我这一拜!” 孟飞正色道:“你今日为爷挡那一杖,我老孟心下着实感激,也着实佩服。我无话可说,敬你!”听孟飞这么说了,封五倒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举碗照饮了。孟飞看封五是爽快之人,道:“难得聊得尽兴,你我再是兄啊弟的叫着,也嫌生分了。你叫我老孟便是!” 封五爽痛地应下了,遂又说及如今情形,二人不免唏嘘,心下也有疑惑。封五当年原是无名之辈,许多过往并不知情,遂道:“老孟,你救起盟主之时,他便已中毒了么?” 孟飞点头:“爷收服了我们,便在船上将养着,眼看着气色一日日好起来,偏有一天……”思及当日情形,孟飞重重地叹了口气,许久才道:“从那日起,我才知道爷身中剧毒。老封,你若亲眼见到爷毒发时的情形,便知有痛苦!旁的不说,便说若换作我,我宁可去死,也绝不遭那罪!” 封五怒得一把将酒碗砸在桌上,握紧了拳头道:“下毒之人是谁,我必要将他千刀万剐!”想了想又道:“盟主所中是何毒?” 孟飞茫然地摇了摇头道:“这些年也寻了许多大夫,皆断不出来。我想爷怕是清楚的,偏他什么也不肯说。唉,连下毒之人,他也从不透露半字。便是爷的这些过往,我也是如今才知晓。” 封五愣了愣,讷讷道:“盟主何等人物,能被人下毒,必是受了奸人暗算,而此人必是盟主信任之人。只盟主信任之人,为何要害他呢?” 蓦地,孟飞似想到了甚么,忙道:“莫非是苏灵儿?” 封五听了“苏灵儿”三字,只当听到天大的笑话,连连摆手道:“世间谁都可能害盟主,只灵儿姑娘断断不会。”孟飞不解其意,封五又道:“她是盟主的青梅竹马,对盟主最是情深意重,这是青盟弟兄都知晓的事。” 孟飞很是诧异,想了想道:“许是咱们说的不是一个人。” 封五无奈地笑了笑,道:“你说的,可是明月弄的那位?”孟飞兀自点了点头,封五又笑道:“那便是了,我说的也是她。” 孟飞一双眼睛登时瞪得铜铃般大,闷声道:“她?她是要爷命的!” 封五自是不肯相信,忙将苏灵儿身世说了,末了叹道:“当真是个可怜的人啊,被弘逢龙圈禁了整整二十年。这些年来,咱们多少青盟弟兄想要将她救出虎口,皆是徒劳无功。说来,都恨江南王那只恶鬼,还有悬玉使女!” 孟飞不解何为“江南王”,何为悬玉使女,封五只得又与他细说了,只说得孟飞眉头越皱越紧,只道:“怪道那些女子悬了玉牌。” “你见过她们?”封五惊道:“这群恶婆娘可不好惹!” 孟飞看了看封五,略做思忖,便将三峡之事,并那夜夜闯明月弄无名府,遭遇苏灵儿之事说了。封五听罢直是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喃喃道:“不,绝不是她!她……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孟飞看他还不肯信,叹道:“苏灵儿必然只有一个,只你说的苏灵儿,与我看到的苏灵儿,不大一样。”他虽粗豪,实则粗中有细,虽一时想不透关节,却也深知就中多有蹊跷。 二人正自说着,忽听得门吱呀一声,原是湛若水出来了。为印证孟飞推断,封五急急向他道:“盟主,当年下毒害你之人,可是苏灵儿?” 湛若水并未正面作答,只道:“你还是走吧,不要留在这里!” 封五惊道:“盟主,你这是要赶我走?”想了想又道:“盟主不肯回答我,莫非,那人果真是苏灵儿?” 湛若水面色越发地冷了,只道:“你记住,我叫湛若水,不是上官清,更不是你所谓的盟主!我有我的事,你帮不上忙,跟着我徒劳无益。” 封五听罢,倔脾气也上来了,遂把心一横道:“你是湛若水也好,是上官清也罢,我封五只认你这个人!何况这天下之大,我封五愿去哪儿便去哪儿,今日便要留在此地!” 湛若水劝不走他,也拿他没有办法。封五又道:“盟……相公要做的是什么事,却只管吩咐与我,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听出湛若水不愿提当年之事,只好改了口,不敢再称“盟主”。 第27章 ?湛然秋水笺 湛若水看着他,冷冷道:“等死,你能为我做么?”他没有说的是,本以为悄悄返回扬州,只愿静静地过下最后的时光,未料才回来,身份便已败露。好在因着他当年威名的缘故,苏灵儿暂不会逼迫太过,只一旦他撒手而去,封五等青盟旧部便再不好过。毕竟朝廷视青盟豪杰为洪水猛兽,他们又如此大张旗鼓,朝廷哪肯轻易放过?他身中剧毒,一身功夫不能施展,是与废人无异。如今情形,已是四面楚歌,他自保尚且不能,又如何能牵连他人?只是这般苦衷却不敢说出口,只因说明白了,封五更不肯离开了。 封五不明就里,孟飞是清楚的,便道:“老封,你就听爷的,还是离开罢!” 封五不敢置信地看着孟飞,道:“连你也叫我离开么?你……你……”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孟飞道:“你也不想想,这园子外面,尽是监视爷的人。爷是不想连累你!”一句话便教封五明白了关键,才知湛若水看似漠然,实则思虑周详,更是不肯离开,断然道:“相公不必担心,这些年来,我手下也聚集了几十个弟兄,俱是出生入死过的。我把他们叫来,必要护得相公周全!” 湛若水说不动他,更不肯再牵连无辜,只淡淡道:“不必了!”封五道:“只是相公安危……”湛若水转身回屋,只留下一句道:“顺其自然。” 封五眼睁睁着着湛若水闭了房门,愣了半晌,才向孟飞道:“老孟,盟主虽不肯明言,只我我看他的神色,下毒之人是苏灵儿无疑了。只是事到如今,报仇并非当务之急,他身份败露,此地已非久留之地,须得换个安全之处。何况这宅子实在狭小,只怕委屈了你们。再则须得寻个好大夫。依我来看,能救盟主的只有一人,若他都不行了,天下只怕再也无人了。” 孟飞与湛若水在小园也住了些时日,见果如他所说一般,暂且太平,是以对搬家之事并不上心,只听他说有人能救湛若水,当即振奋道:“是谁?” “神医秋主。” 孟飞本满心狂喜,听得是秋主之名,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黯然道:“实不相瞒,我也听过秋主大名,近年也着意找寻,竟是半点消息也无。那秋主,果然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封五哈哈大笑,道:“世间之人确实鲜见秋主真容,不过只要找对了法子,要找出他来也并不难。”看孟飞又是满脸喜色,他也不好意思卖关子,道:“秋主书写药方之笺极是别致,其色约是湖色,状若一泓秋水,右下角压印着菊花纹,江湖人称之为秋水笺。秋主不好寻,秋水笺却好寻,你我只管待那药房打听,管保找出秋主来。” 孟飞喜得连连搓手,片刻又沮丧道:“天下药房多如牛毛,要找出秋水笺不是易事,爷这身子骨只怕捱不了许久……” 封五道:“我只问一个:盟主之毒,发作是何时候?” 孟飞叹道:“爷毒发的间隔,多是七七四十九日之隔。因着苏灵儿逼迫,爷的毒已连发了两次,距上次毒发,已过了十来日。如今算来,还有三十日!” 封五道:“三十日?足够了!封五不才,多少有点江湖交情。你尽管放下心来,此事包在我的身上!旬日之内,必有消息。” 孟飞大喜出望外道:“那就有劳你了!” 封五摆手道:“你我之间何须见外,何况是为了盟主!”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回去吩咐弟兄们,将消息放出去,再则也得为盟主另寻个住处。”封五又饮了一碗酒,拱手别过孟飞。 孟飞将封五的意思向湛若水大略说了,湛若水无奈道:“难为他有心,只是麻烦他们为我这垂死之人奔走,实在于心难安,至于搬换住处,也是大可不必了。” 孟飞道:“爷的行迹身份已然败露,若不另换个住处,怕会引来许多麻烦。” 湛若水道:“朝廷早得了消息,只这些日子里相安无事,可招来半点麻烦?” “话虽如此,只那苏灵儿喜怒无常,说不一定,哪日又变了。”孟飞想了想,又道:“近日确实无事,倒似是朝廷还不知晓爷回扬一般。” 湛若水冷笑:“非是不知道,不过是‘狮子虽死,余威犹存’,不敢轻举妄动罢了。”复又叹了口气道:“未料我当年盛名,竟致如斯。唉,盼只盼这点余威,能够让我安然等死。”湛若水说着竟自笑了,孟飞却是半点笑不出来,愈发盼着封五的消息。 这日傍晚,湛若水换了衣裳便要出门。孟飞大奇,便要跟了出去。湛若水止住他道:“我不过在左近走走罢了,你不必担心挂怀。何况你为封五元长出头,打了扬州知府的衙内,如今风声未过,官府只怕还在拿你,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园中,也给我省去许多麻烦。” 湛若水连日来多闷在房中,孟飞本自担心他闷出病来,早盼着他出去走走,且要等封五消息,便也不再执着,只多叮嘱湛若水小心为上。 湛若水走后不知多久,连日未见的封五来了。孟飞看他满面春风之色,便知事情有了着落。果然,封五一落座便道:“两件事情俱都有了眉目,先说要紧的。”喝了口茶,把嘴一抹道:“各处都有消息传来,这世间打着秋主幌子行医行骗的果然不少……”此话听得孟飞心中一紧,封五看他神色,笑道:“好在秋水笺是骗不了人的!一二十个‘秋主’,使秋水笺的只此一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着药方的小笺来。 孟飞颤抖着双手接下,仔细地看着。那纸笺裁制精致,颜色较之湖色略浅,乍一眼看去,状若一泓秋水澄澈,右下角寥寥压印出几笔简单的菊花花纹,很是清雅冲淡。孟飞颤声道:“这……这便是秋水笺?” 封五再喝了口茶水道:“不错,我再三印证过的。”看孟飞略有疑惑之色,封五笑道:“这其中有个缘故。那家药房大掌柜竟是听过秋主大名的,赶巧前年有人拿这笺子抓药,竟被他认了出来,将方子另誊抄了去,自花高价买下笺子来。我请他拿出当年药笺,两相对比,果然一模一样。” 孟飞大喜过望,一把抓住封五急切切道:“秋主现在何处?” “你且稍安勿躁!”封五笑道:“秋主本是世外高人,行踪飘忽,哪会久呆一处?此番救人之后,便失了踪迹。” 孟飞听得此语,颓然落在座中,封五看在眼里,笑说道:“你这性子比我还急,只听得前一半。你可知这笺子我从何处得来?” 孟飞没好声没好气道:“自然是药房。” 封五也不以为忏,笑问道:“哪家药房?” “我管你是哪家药房……”话音未落,孟飞眼睛一亮,蹭地一声站了起来,高声道:“莫非他人正在扬州?” 封五被他的声音震得两耳嗡嗡作响,一径揉着耳朵,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在扬州了,想来是上天垂怜,也是盟主的福气。你且放下心来,我已命下弟兄们全城找寻,最快今晚,最迟明晨,必有消息。” 孟飞喜不自禁,思及向前言行,不觉赧颜,向封五一揖到底,正色道:“老封,请受我一礼。” 封五赶紧扶住孟飞,哈哈笑道:“你我就不必多礼了,还是赶紧将这好消息告之盟主才是。是了,我来这许久了,还未见过他,可是还在房中?” 孟飞便将湛若水出门之事说了,封五听得湛若水不过在附近转悠,也未往心里去,便只安心等他归来,便将这个好消息亲口说与湛若水。岂料封五才定下心来,孟飞似想到了什么,猛地蹿起半天高,吼道:“糟了!” 封五不解其意,只见得孟飞脸色都变了,忙道:“怎生回事?” 孟飞一把攥住封五,急道:“我向前说过,爷的毒每隔七七四十九日便要发作?” 封五点了点头,道:“不错!你还说,因着苏灵儿逼迫,盟主的毒提前发作了两次,是以咱们……”蓦地,封五也想到了,瞪着孟飞道:“你可是想说,若无苏灵儿故,盟主……又要毒发了?” “我竟糊涂了!”孟飞懊恼道,狠狠捶着脑袋。 封五一把扯下他的手,道:“若按寻常计,盟主何时毒发?” “就……就在今夜!”孟飞颤声道。 “你……你果然糊涂!”封五跳了起来,看孟飞还呆着,又怒道:“愣着做甚,还不快出去找!” “是!”孟飞忙也被吼得回过神来,忙与封出五门而去。 才到大门口,门竟被“砰”地一声推开,正正立着一人,不是湛若水是谁?封五大喜,道了声“盟主”便要迎将上去,只被孟飞一把攥住。 “当心!”孟飞沉声道。封五不解其意,孟飞只在心底暗道:老天爷,可莫应验了! 第28章 ?遭逢假秋主 孟飞掌心渗出汗来,正思忖应对之策,不想湛若水竟直直倒下。孟飞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他,见得口眼紧闭,呼吸微弱,便知湛若水果然毒发,直是悔恨交加。 二人手忙脚乱地将湛若水扶回房中。封五不曾见过湛若水毒发形状,但只看那情形,便也知不大妙,急道:“老孟,现下该如何是好?” 孟飞给湛若水灌了药丸,便又使劲拍打,偏湛若水并没有醒转迹象。封五怒道:“盟主都已昏了过去,你打他是为何故?”孟飞拭了把汗,道:“爷不能昏过去,得醒着!” 封五深知孟飞追随湛若水多年,其中必有个缘故,当下不再多言,也试图叫醒湛若水。趁此空档,孟飞在墙角的大箱子中取出两条长长的生铁链来,默默地摊直在床上后,又一圈圈往湛若水身上缠。封五脸色一变,扯住铁链道:“老孟,你怎能这般对待盟主?” 孟飞木然道:“若不如此,爷醒来会伤了自家!” 封五愣了愣,记得初见湛若水之时孟飞说的话,当下松了手,慢慢转过身去,偷偷抹泪。他心目中的上官清,当年何等英雄,未想二十年不见,一朝相逢,竟落魄至此,争不教人心酸?正在此时,院中一阵喧闹,正是王元长的声音,封五暗叫一声不妙,急步跃了出去,怒向王元长一众道:“老王,你来做甚么,还不肯放过盟主么?” 王元长冷哼一声,从身后推出一个人来,道:“你可是在寻此人?” 封五一愣,不解王元长是何用意,便有人凑上前道:“五哥,他就是神医秋主!” 封五只道听错了,那人只得又说了一遍,喜得他蹦起老高,直是又惊又喜,向王元长道:“老王,多谢!”王元长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不理他,很是骄傲。封五又细细打量那人,见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颀长,灯火下眉目清秀,白白净净很是斯文,眉心不觉拧了个结,道:“你就是神医秋主?” 那人尚未作答,王元长已是不悦,怒道:“封五,你这是何意?是怀疑我掉包了么?” 封五连连摆手,道:“我不是此意,只是这位先生年纪如此之轻,竟有神医之名,实在有些超出我的意料!” 那人有些苍白,颤声道:“你们是谁,将我掳来是为何故?” 封五客气道:“先生切莫惊慌,我们并无恶意,实是家有病人,不得不求助于先生,还望妙手回春,救救我家相公。若有不周之处,望请先生见谅。” 那人弄明白封五诸人的意思,拂了拂衣襟,冷冷道:“在下秦用,不知何为秋主!” 封五急了,从怀中取出秋水笺,问道:“这可是你的?” 秦用瞥了眼药笺,傲然道:“不错!” 封五终于松了口气,喜道:“先生既有秋水笺,自然是秋主无疑了!” 秦用冷哼道:“所谓神医,所谓秋主,不过虚名而已。若不能治病救人,便是秋神仙、秋天王又如何?” 封五听了这番言辞,对他愈发敬重了,连连点头称是,又道:“我家相公病了,还望先生施以援手!”正说着话,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在暗夜中听来凄厉无比,封五心中一紧,便知湛若水醒转,复向秦用道:“请先生救救我家相公!” 秦用沉着脸,还要再说什么,冷不防被王元长重重一推,心中一股无名火起,便要发作。待看到王元长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才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板着脸进去了。 屋中的情形比封五所想更加糟糕。湛若水已经醒来,口中被塞了块布,一只手已挣脱了铁链,正死死掐着孟飞的脖子。孟飞坐在床边压住湛若水,已被掐得说不出话来,眼白直往上翻。看到封五诸人进来了,拼命向他使眼色。封五会意三步并作两步,试图拉开湛若水救孟飞,岂料他力大无比,封五使出吃奶的劲也拉不开。王元长一声不响地将铁杖扔给身侧喽罗,疾步向前相助封五,费了好半天功夫,才将湛若水的手从孟飞脖子上分了下来。 湛若水口不能言,只是呜呜发出声响,眼中满是腥红的血色,兀自挣扎不已。封五向孟飞道:“好了么?”孟飞缓过气来,擦了把汗道:“这才起了个头,还得熬十二个时辰,熬过了就好了!” 秦用遥遥看着,冷笑道:“十二个时辰?哼,过不过得今晚还待另说!” 众人心中俱是一沉,封五回头向他吼道:“愣在那里作甚?还不快过来!” 秦用这才不情不愿地慢慢挪了过来,以指搭在湛若水脉上,眉头越皱越深,咕哝一声道:“奇怪……”又换了只手,沉吟半晌才道:“这个人,我救不了!” 孟飞已知秦用便是神医秋主,听他这般说了,急得差点要跳起来,吼道:“为甚么?” 秦用冷冷道:“若我诊得不错,他中的是阿耨多罗之毒,且毒入骨髓与肺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何况是我?” 孟飞又气又急,封五却是又喜又惧。他喜的是早听孟飞说许多名医都诊不出湛若水所中何毒,偏秦用断得分明,想来必是秋主无疑,惧的是,那阿耨多罗乃是天下至毒之物,最是无药可解。封五当即道:“先生,只要能救回我家相公,我必重金酬谢!” 秦用冷笑:“你们也知道他中的是阿耨多罗,却要我来救他!江湖中人谁不知晓阿耨多罗是世间至毒,古书云‘嗅之立死’,可见其毒剧烈之甚。无药可解之毒,我如何救得?” 封五几乎是哀求道:“先生,您是秋主啊……” “住口!”秦用越发有了火气,道:“是你们一厢情愿认我作秋主,我何时说过我是秋主?此人,我救不了!” 封五无话可说,半晌不发一语的王元长阴恻恻道:“你果然救不了?” 秦用将头一昂,傲然道:“还望另请高明!”说罢拔腿便要出门。 王元长嘿嘿一笑,也不多话,起身揪过秦用的后颈皮,将他往床柱上狠狠撞了几撞,直撞得秦用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连连讨饶。王元长道:“既然救不了,不如杀了!” 秦用听罢叫苦不迭,急得胡乱道:“能救!能救!” 王元长这才放过他,秦用理理衣衫,面带恐惧地看了看王元长,又看看封五和孟飞,道:“我观他脉像,应是中毒已久,虽不知是何缘故活到现今,只是毒发一次,离死便近一次……”看他三人面色不善,赶紧又道:“我是说,阿耨多罗非同小可,须得从长计议……” 正说着,屋中又是一声惨叫。原来湛若水缓过劲来又开始挣扎,那塞口的布条不知何时已经脱落,孟飞怕他伤到自己,无奈将自己的手伸进湛若水口中。孟飞本一直强忍着,岂料湛若水力道越来越重,孟飞强撑不住,终于惨叫出声。封五揪紧了心,也没了好声气,一径用力压下湛若水,一径向秦用吼道:“从长计议个屁,若过不得今晚,老子就宰了你!” 被几个穷凶极恶之徒虎视耽耽地瞪着,外面还有一群明戈执杖杀人不眨眼的江湖草莽,秦用直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插翅也难飞。他心下一哆嗦,早没了先前的傲气,点头应道:“好,好,我这里写个解毒方子,你们照方抓药,或许能缓缓。”说罢急急打开药箱,取出纸笔。 封五睨去,果然是秋水笺,心下登时松了好大口气。 秦用写好了药方,便要命人去照方抓药,未料王元长道:“拿过来!”秦用只好双手奉上,陪笑道:“这位爷请放心,是解毒的方子!”王元长看了两眼,也看不出门道,只好望了望封五,封五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疑心那许多?”王元长这才命人出去抓药。 孟飞的手早被咬得血肉模糊,且湛若水挣扎得越发厉害,两条铁链眼见锁他不住,发出吭吭的声音。孟飞急道:“老封,勒紧了,爷若是挣开了,可就不妙了……”话音未落,铁链砰的一声被湛若水扯成几段,也震开了孟飞和封五。湛若水跌跌撞撞地自床上滚下,孟飞待要扶起他,却被一掌重重地推开,一个两三百斤的大汉就被这么轻飘飘地推了开去,跌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封五与王元长深知湛若水功夫,也不敢贸然向前,只两相对峙着。湛若水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兀自握着一截长长的链链,狠狠地瞪着他们,目光凌厉而凶狠。蓦地,湛若水面色一变,封五与王元长心中俱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只道他要扑将过来,心下暗暗提防,岂料湛若水竟将铁链往自己脖子上缠勒,口中只是高声嚎叫,声音在暗夜中凄厉无比。湛若水将自己勒得越来越紧,声音自高吭变得嘶哑,偏还在用力。孟飞急道:“快取了!爷会勒死自己的!” 第29章 ?再遇卫三娘 封五与王元长对视一眼,王元长心一横,一个纵步猛冲,将湛若水扑倒在地。封五随后而上,死命揪住湛若水的双手,让他使不出劲来自残。孟飞瞅准机会,将双手自铁链缝隙中穿插进去,让湛若水透出气来。湛若水又挣了几下,倒也架不住几个亡命大汉的力道,终于松了松,似是放弃了挣扎。孟飞费劲取下铁链,三人心下也缓了口气,哪想才一放松,便听砰砰砰三声,三人都被湛若水震了开去,重重地跌在地上。 湛若水失了链接,身上痛苦却未减半分,找不到发泄之处,只嘶吼着向墙上撞去,向桌子上撞去,向地上撞去,一次,两次,三次……湛若水口中渗出血丝来,孟飞竟不阻止。王元长看在眼里,阴沉沉道:“老子一拳揍晕了他,也就清静省心了!”岂料孟飞怒向他吼道:“你是要杀了他么?爷若晕死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王元长与封五俱是一愣,孟飞竟泣道:“那年我们遇们遇到一位大夫,他说爷的毒发作猛烈时不能昏迷,一昏过去,怕就活不了!” “那……就眼睁睁看他这个样子?”王元长握紧了双拳。 “已经是最好的了,你们没有见过……若是爷累了没有力气了,还得把他叫醒。这身毒,爷得醒着受!”孟飞说不下去了。封五与王元长默然不语。今夜情形已极是骇人,如果这已是最好的情形,那更坏的,他们无法想象,更难想象这些年湛若水是如何度过的。 王元长陡觉气闷,一口气无处发作,似想起了什么,怒道:“那个庸医呢,滚出来!” 秦用早被眼前情形吓得双腿发软,躲在角落里,听得王元长叫他,心中叫苦不迭,却又不敢不应。好在此时外面有人道:“王爷,药煎好了!” 王元长心下一喜,急命人送了进来。好在湛若水此时也已筋疲力尽,瘫在地上闷闷地喘气,他们倒也没费多少力气灌药。药汁息数灌了下去,王元长抹了抹脸上的汗,望着封五笑了笑。岂料封五面色一变,叫了声:“当心!” 王元长还未反应过来,就觉右腕传来一阵剧痛。他吃痛不住,手中药碗应声落地,碎成几块。王元长正思忖如何脱身,湛若水已然放开了他,只拾起地上的碎片,面无表情向自己身上狠狠划去,血肉翻在外面,偏他一边划,一边发出类似解脱的愉悦的声音,竟不觉得痛。孟飞一把从后面架住湛若水,大声哭道:“爷,求求你!求求你!”王元长亦赶紧夺下碎片。湛若水哪里听得进去,依然是面色迷茫地挣扎着,好在是又安静了许多。孟飞却知道,待湛若水缓过气来,等待他的是更可怕的折磨。 封五怒了,一把攥过秦用,高高举起手要揍他:“你不是神医秋主么?为何药不管用?我现在就杀了你!” 秦用看他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早吓得双腿瑟瑟发抖,嗫嚅道:“大……大爷饶命,我早……早说了,我不是神医秋主,你偏不信!” 封五一愣,这才想起自见面至今,秦用从未承认秋主身份,反是自己一厢情愿将他认为秋主,只好苦笑向孟飞道:“老孟,是我办差了事,竟找了骗子!” 孟飞心中亦是绝望,口中只道:“不怨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秋主!” 秦用嘀咕一声道:“谁说没有?”众人哪还有心思理会他,除却湛若水时大时小的嘶吼声,大家只是沉默,秦用察颜观色,也不敢胡乱开口。 便在此时,屋外一阵嘈杂声,似起了甚么争执。王元长与封五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开门出去,见院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中年妇人。他心下烦躁,道:“你是何人,半夜三更在此做甚?” 王元长本就丑陋凶恶,那妇人颧骨高,嘴皮薄,虽瘦小孱弱,却也不怕他,一叉腰,扬眉高声道:“我倒要问你们是何人,半夜三更吵人清静,作死呢?” 王元长心头火起,便要发作,那妇人往里一瞅,瞧见了湛若水,竟怔了一怔,待转眼看到了孟飞,只冷笑道:“哟,果然是要死人了!” 她说罢转身离去。王元长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转身回屋去了,将屋外情形向孟飞封五大致说了。孟飞道:“想是隔壁那对母女。” 封五冷笑:“敢情是嫌我们吵闹了!若是看不惯,就让她们趁早滚!”湛若水又开始略略活动了,三人俱是一阵紧张。不想此时外面又响起那妇人的声音,不知在吵着什么,门也被推得砰砰作响。王元长面色阴翳,但要紧之时又不敢轻易离开,眼睁睁看着那妇人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竟还伤了自己几个弟兄。 三人看出她略有身手,更不知她来意如何,心下暗暗提防,倒是秦用心下暗喜,打定主意要趁乱逃走。那妇人径直走了过来,从袖里取出个小瓷瓶儿,倒出一颗碧绿的小药丸,递向王元长道:“拿去,吃了好好睡觉!” 王元长狐疑地看着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封五心思转了转,叫过秦用,命他查验,岂料她将手一缩,将药丸收了回去,冷冷道:“你是甚么东西,也配查验我家先生的药!” 秦用苦笑:“大姐也看到了,我只是个大夫,不过也是奉命行事!”那妇人并不清楚秦用的处境,也不肯听他多说,道了声“罢了”,转身便要离开。孟飞急道:“等等,给我!”那妇人转身,冷冷看着孟飞,道:“你就不怕是毒药?”封五与王元长也急向他使眼色,孟飞急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怕人害爷?”封五与王元长便不开口了。 妇人冷笑道:“你倒有几分聪明,明白死马权当活马医的道理。”此话一出,封五与王元长皆对她怒目而视,她视若未见,将药丸交与孟飞便自离开。孟飞接过药来,隔在鼻端嗅了嗅,倒有一股清幽冷香,赶紧喂湛若水吃下。三人正自忐忑不安,不知何时才有药效,岂料才盏茶功夫,湛若水眼中迷茫之色便淡去了许多,神智虽不清明,却不再狂躁呼痛,绷紧的四肢逐渐放松,竟自平静地睡过去了。 封五还有些不放心,道:“盟主睡过去了,可使得?” 孟飞一直紧盯着湛若水,生怕他有闪失,待看到他的呼吸匀净了,黝黑的脸上满是惊喜,咧嘴笑道:“不妨事,过去了!”复又诧异道:“这小小药丸竟有如此奇效?”蓦地又记起了之前遇到的云先生与卫三娘,一时间竟有些恍忽。 孟飞哪里知晓,那妇人本就是卫三娘乔妆打扮的。原来那晚她与云先生连夜离开,本就是为避开湛若水与孟飞,只未料冤家路窄,竟又教她给遇上了。好在她今番易了容,且孟飞一门心思在湛若水身上,倒也不怕被认出。 王元长心下一凛,道:“莫非,那妇人口中的‘先生’便是秋主?” 经了秦用一事,封五只沉吟:“秋主就未必了,不过恐怕还是有些来头的。” 孟飞亦点头称是。三人心下俱是松了口气,蓦地心中又俱是一寒,皆道:“糟了!”他们这才想起今夜湛若水之所以险中无事,皆赖隔壁送药的缘故,偏生他们有眼不识泰山,将人得罪了,一时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 王元长拿定主意,道:“人是我得罪的,我去请罪!只要能救盟主,要我的命去也无妨!”说罢便要去请罪。 封五赶紧叫住他,道:“她不正是嫌我们吵吗,便是请罪也不是现在!何况此事都为了盟主,哪能分你我!要去,咱明儿一早去!”想了想又道:“我们前去,一则为致谢,一则为道歉,最最要紧的,是打听那家的来历,兴许能打听到秋主的消息也说不定!便不是秋主,那药丸奇效无比,也必是名医所制,说不定也能救盟主! 孟飞与王元长皆点头称是,三人遂打定主意一早去请罪。湛若水虽复平静下去,他们到底还是不放心,皆守在旁侧。只是长夜漫漫,倒也难打发时间,王元长瞅见秦用,一把将他揪了出来,封五取了把刀来,明晃晃地放在桌上,冷冷道:“说罢,你为何冒充秋主?” 秦用深知抵赖不过,只好老老实实道出实情。 原来,秦用是汉中人氏,素以行医为生,奈何时人势利,欺他年纪太轻,皆不肯请他看病。万般无奈之下,他才出此下策,冒用秋主之名,竟渐渐有了些名气。好在他确实有些医术,虽不说是药到病除,多少还是救了些人,倒混出些名声来。秦用略有名气之后,除却对方素不相识或有存疑才借秋主之名,否则多以真名示人。他行走江湖多年倒也无甚差错,直至此次被封五撞破。 封五闷闷道:“你功夫倒下得精细,连秋水笺都仿得这般真?” 秦用连连摆手道:“我是假的,秋水笺是真的!” 第30章 ?昏昏上阆山 三人“咦”了一声,齐齐盯着秦用。秦用叹了口气,情知不说清楚了,这三人是绝计不肯放过自己的,只好道:“我医术平平,直到五年前去了一趟蜀中……” 原来,秦用幼时家中小富,上过几年私塾,无奈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受尽哥嫂欺凌。乡里有个郎中见他可怜,便传了他些粗浅医术,本就不甚高明,不过为将来糊口而已,而他平时多过靠贩卖山中草药为生。 一日,他往城中药房送药时,眼见几个大夫举着一张小笺如获至宝,打听之下才知是神医秋主的秋水笺。更教他莫名惊诧的是,那几个平日里从不拿正眼瞅人的大夫竟客客气气要买下小笺,出手便是二两银子。秦用默默算了,自己辛辛苦苦采许多天的草药才不过换几个铜钱,而秋主一张小笺就是二两银子,心下很是震撼。又想自己老大不小了,竟是一事无成,未若追随秋主学医,悬壶济世。 秦用话未说完,封五冷不防道:“悬壶济世?怕是为了赚钱发财罢!”秦用面色一红,也不理他,继续道:“我追上那病家打听秋主,他却不知秋主是谁。我急了,指了指他怀中的二两银子,他也吓坏了,以为我要抢他的银子。说了好半天,才弄明白我要找谁,只说不知名姓,却是个神仙一样的老人家,看完病就走了。我好不失落,为何我就没有那般奇遇遇见秋主?我急得发了火,病家就说隐约听得,秋主似是住在蜀中阆山。”秦用笑了笑,道:“话虽如此,许是病家怕我纠缠胡乱诌的呢?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竟也信了,回家收拾了几件衣物就出门了。” 三人听了“蜀中阆山”,俱是心中一动。秦用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也不知阆山在何处,就一路向蜀中而去。蜀中不是有个阆州么,我便想,那阆山必在阆州。我盘缠不多,一路乞讨,走了个把月终于找到了阆州。可一打听,当地却根本没有甚么阆山,更没听过有叫秋主的。我不死心,好不容易才到蜀中,便四处寻访打听……” 秦用正絮絮叨叨,冷不防王元长一声暴喝:“废话少说,你到底见到秋主没有?”秦用咽了咽口水,道:“见到了!” 王元长急道:“怎么见到的?” 秦用颇有些不好意思,吭哧了半天才道:“我在一座山里迷路了,掉进了猎户的坑中,脚受了重伤……” 王元长听不得他罗嗦,道:“是秋主救了你?” 秦用想了想道:“救我的不是秋主,是魏大叔,他是秋主的随从。他把我带回一个石室,我在那儿才见到了秋主,果然是个神仙一样的老人家。我问他是不是秋主,他却不肯承认,我却知道一定是的。” 孟飞道:“你怎知他便是秋主?” 秦用眼神晃荡,不知在瞟着什么,看王元长又要发作,赶紧道:“我看到了秋水笺!” 三人俱是恍然大悟的神情,封五皮笑肉不笑道:“原来你是偷了秋主的秋水笺?” 秦用欲要辩解,又自知理亏,面色涨得通红,只好默认了。封五奇道:“我看你也略有些医术,竟也识得阿耨多罗之毒,想是秋主收你做了徒弟?” 王元长冷冷道:“既收作徒弟,还偷师傅的东西,当真是门中败类!” 秦用急急道:“他没有收我为徒,也从不认我,当时只说不合适,我也不知是何缘故。不过他老人家又问我识不识字,我读了几年私塾,字还是认得的。魏大叔就给我找了处山中猎户搭的草棚让我住下养伤,隔三差五送些书来命我看,竟都是绝世的典籍。我若记得下,就有饭吃,若记不下,就得挨饿,还要挨骂。也不知看了多久,原本一开始都是记不住的,后面倒越看越快,也越记越多,先前不懂的道理有的也慢慢懂了。若还是不通,就问魏大叔,他会记下了去问秋主,后来,魏大叔也很少骂我了。阿耨多罗就是在那时看到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腿伤好了,魏大叔就来撵我走,我在山上也呆得烦闷了,思忖看了这许多绝世的医书,便是比不得秋主,也绝非庸医,便想下山去闯闯。主意打定,我就去石室向秋主老人家辞行,不想房子空着,人却不知去了哪儿。我便要离去,一瞥看到案头上的秋水笺,我就……” 王元长冷哼:“你就顺手牵羊拿了去?” 封五嗤道:“恩将仇报!” 秦用耸耸肩膀道:“有了秋水笺,病家才肯求我看病,好歹我没治死过人!” 思及被他骗了延误湛若水病情,封五不听还好,一听便怒上心来,一把捉起桌上钢刀。王元长赶紧将他按下,问秦用道:“我来问你,阆山的路怎么走?” 封五道:“你这么问不对!秋主未必一直呆在山中,我来问你,秋主叫什么,长甚么样?” 秦用被问得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傻愣愣地看着他们,王元长急道:“快说!”秦用两手一摊,无奈道:“你们个个都问我,我先说哪一个?说实话罢,住了那许久,我也不知秋主姓甚名谁。我自下山后,也再未遇见过他老人家!他确实也不常住阆山,我后来去过两次,都不曾见着他老人家。”言语间很是怅然,孟飞三人亦再次沉默了,王元长气闷,叫进两个人来,将秦用带出去锁了。 鸡叫三遍,孟飞乍然从梦中惊醒,抬头看湛若水,正睡得深沉,连着呼吸也匀净了许多。封五与王元长早睡得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抬眼看看窗外,天色未明,思及要去隔壁请罪,一时也了无睡意。未及片刻,封五与王元长也醒了,瞧着湛若水是过了这一劫,心下俱都十分喜悦。 孟飞与封五随意聊着,又命栓儿打来洗脸水,便要去隔壁,反倒王元长扭扭捏捏起来。封五想他先前对那妇人的态度实在恶劣,此去也多尴尬,道:“也罢,盟主醒来需得有人照料,你不如就留下!”王元长不语,只瞅了瞅孟飞。虽经此一夜,但他先前嚷着要湛若水的命,只怕孟飞心中还有芥蒂。孟飞却笑道:“有劳了!”王元长这才点头应下。 待孟飞与封五去后,王元长恐湛若水醒来照应不周,又命人将秦用提了出来。秦用一宿提心吊胆,好容易天明的时候才有了些睡意,不想又被叫醒,心中是老大的不乐意,不过也就只敢在心中埋怨,脸上还是强挂出笑意来。湛若水还沉沉睡着,王元长是寡言少语之人,只管默默坐着。秦用无事可做,又不敢太偷清闲,很是尴尬难耐,一双眼架不住好奇只往床上瞄。王元长瞅见了,冷冷道:“看什么?” 秦用被吓了一跳,笑着讨好道:“床上这位相公……” 王元长森森而笑:“他是你能随意打听的?” 秦用连称不敢,偏没隔多久又道:“他是如何中的阿耨多罗?” 王元长眯着眼,阴恻恻地看了看秦用,秦用心一紧,只觉后背凉嗖嗖的,嘴唇扯了扯强自想笑,偏却耷拉了下去。王元长冷哼一声,已懒得再理他。秦用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造次了。 屋中一时静寂无声。王元长本料定孟飞封五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岂料未及片刻,这二人竟垂丧气地回来了。王元长道:“隔壁不领情么?” 王元长只道是隔壁得理不饶人,心下陡然火起。孟飞与封五皆摇了摇头,王元长急道:“那却是何故?你们赶紧说啊,真真是急死个人!” 封五道:“过不去!”原来是园子门上了锁,这二人吃了个闭门羹。 孟飞道:“我们素无往来,平日里都是那边上的锁,又不敢贸然闯去,只好回来。” 王元长愣了愣道:“那如何是好?”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在此时,听得门外一个声音道:“昨儿不是挺闹腾的吗,今儿人都去哪儿了?” 正是隔壁那妇人的声音,语气虽不善,听在孟飞诸人耳里却无异天籁。孟飞当先便抢了出去,一把将门打开,果见是她站在门外,一时喜不自禁,竟不知如何是好。昨夜俱都惊慌,他也无瑕顾及旁人,也不记得她是何模样,现下看仔细了,见她四五十的年纪,虽复枯槁羸弱,一身却清爽整洁。不知为何,孟飞看她总有似曾相识之感,仔细看去,却又不曾见过,便有了疑惑之色。 卫三娘不理孟飞。那夜,她与云先生主仆二人因湛若水之事露了行藏,为免事端,第二日便不告而别。如今,她见孟飞直不愣登望着自己,虽不曾将自己认出,心里不免有些发虚,故意沉下脸道:“小子,看甚么看?” 孟飞挠了挠头,干笑了两声。他形容丑陋,声音也不好听,倒似嚎叫。好在封五机灵,赶紧拉过孟飞,迎她进来坐下,又命人沏茶。王元长亦赶紧起身陪笑。三娘方慢慢踱了进来,看了几人神色,心中便已了然,不觉笑了笑,道:“嗯,果然不吵了!” 封五一揖到底,道:“在下封五,这二位是孟飞、王元长,躺在床上的是我家相公,名讳上湛下若水。未请教大姐高姓大名?” 第31章 ?前尘旧往事 孟飞与王元长赶紧与三娘施礼。三娘不敢多与孟飞说话,只向封五笑道:“听闻江湖中有个外号叫‘风过无痕’的,轻功很是了得,可就是你?” 封五又惊又喜,道:“大姐竟听过区区小名,实在汗颜。正是在下!” 三娘点了点头道:“行走江湖,多少听过。”却是不肯报出自家名姓,只又瞧了瞧湛若水笑道:“照此来看,我家先生的药,还是有些灵验的?” 王元长道:“何止灵验,直是灵丹妙药!”话音未落,见孟飞封五并着秦用皆瞅着他看,才知说得过了,面色微赧,赶紧打着哈哈掩饰。卫三娘掩口而笑,面上却极是得意。 封五道:“多谢你家先生赐药,相公好了许多,大恩大德,我们铭感在心,时刻思想回报。若不嫌打扰,我们可否去拜访你家先生?” 三娘淡淡道:“我家先生素来不喜外人打扰。” 封五不肯死心,又道:“先生是我家相公救命恩人,我们不过是想当面致谢罢了!” “救命恩人?”三娘轻嗤,睨了眼孟飞,复又笑道:“很是不必了。诸位心意,我自转达便是。” 三娘不松口,封五急出了一头冷汗,孟飞郑重施一礼道:“大姐有所不知,我家爷中毒已有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我们遍寻天下名医,均不得解。昨夜遇此灵药,实在是我家爷的福气,也是我等福气,是以才想向你家先生当面致谢。”孟飞看三娘意态稍平,又道:“大姐,昨夜是我们鲁莽了,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三娘淡淡道:“罢了,这般情形,我也见得多了,不过是‘关己则乱’,你们也是情有可原。” 封五便道:“是了,未请教你家先生名姓,我们多少心里也有个数。”他见三娘有了不耐之色,忙道:“实不相瞒,恰才我们已在角门候了许久,无奈锁着门,又不敢贸然打搅,原想晚些时候再去的。” 三娘道:“这倒罢了,你们去了也无用。我家先生素来好静,偏昨夜被吵得睡不成,看了半宿的书,如今才睡去不多久。” 封五眼珠一转道:“如此,我们便静候先生醒来。” 卫三娘冷笑道:“你们也不用多费心思,我岂不清楚?不过是见着昨夜的药丸儿有些灵验,一则想再多求些去,再则想请我家先生为他瞧瞧病,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三人互自望了望,只是嘿嘿笑着。卫三娘看在眼里,笑了笑道:“那也没用!”见三人面色陡变,只好道:“那药丸儿叫沁心丹,安神养心是最好的,治病却得对症下药。我瞧着床上那位相公似乎病得不轻,你们若果真为他着想,还须得找大夫好好瞧瞧才成!” 一番话说得孟飞诸人面色沉重,孟飞遂将湛若水情形大致说了,只未说他所中何毒。原来他见秦用是半吊子大夫,也不信他了。卫三娘连连叹气,道:“若是往日里,我家先生或可为他看看,只是如今他……唉,不说也罢!” 孟飞诸人听出她口中沉凝不决之意,心中俱是一沉。王元长性子急躁,道:“恕我鲁莽,我想向大姐打听一个人!”不待三娘回答,径直便问:“大姐可听过神医秋主?” 三娘略微一愣,复又好笑地望着王元长,道:“哦?你们在找秋主?” 听她话里意思,似乎识得秋主,三人不觉又惊又喜,封五忙道:“秋主盛名,我们如雷贯耳,想来我家相公的病,也只有他才救得。”三娘笑道:“何必求那虚名,若治得了病、救得了人,任谁都可以是神医,都可以是秋主,若救不得,便是大罗神仙也不中用!” 孟飞三人只是点头陪笑称是,只半晌不吭声的秦用古怪地看了看卫三娘,眼中有狐疑之色。 三娘起身道:“先生昨夜里交待我说,沁心丹只救得他几个时辰,醒来了怕还有得闹,让我一早送药过来!过来光顾说话了,竟忘了正事。”复从袖中取出一白净的小瓷瓶儿,倒出一粒沁心丹来与孟飞,冷不防看见孟飞诸人死盯着瓶儿,只笑道:“你们别怪我家先生小器,这药原是给别人配的,他是用不上的,一时应急罢了。要治病,还得找大夫好好瞧瞧!”三娘便要离去,又见孟飞诸人眼中尽是哀求之色,也觉不忍,却还是硬起心肠离去。 湛若水依旧昏迷着。昏昏沉沉中,他不知身在何处。他走过很多路,到过很多的地方,再是凶险,也不曾有丝毫畏惧。可眼前这条路,他却踟蹰,不敢向前。 他走得异常艰难,没有一个人陪伴,就连平日里形影不离的孟飞也不在身边。他在哪里? “孟飞——孟飞——”湛若水大声地喊着,然而除却自己的声音消失在无边旷野,再没有其它。 这里哪里?他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渐起的迷雾越笼越近,似要把他吞噬。那似有若无的人声,凄凄切切,似乎就在耳边回绕,却又见不到一个人影。 偶尔响起三两下夜枭的声音,更添了几分阴森神秘。寒风萧萧瑟瑟,时不时卷起的落叶,从耳际划过,割得脸颊微微生疼。 他不畏惧凶险,毕竟凶险背后,不过人为。是,他不惧凶险,只因不惧世间一切人,一切事。可这个地方,却教他从心底生起一丝怯意。 他感受不到一丝人气。没有人气而存在的凶险,是什么?黄泉么? 环顾四野,湛若水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地了。 原来,我已经死了。这便是黄泉路了吧? 身后红尘,眼下黄泉,换了谁,都会做出取舍。可红尘之中,他再无牵绊。只那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有他的爱人苦苦等候。 烟兰,我来迟了! 迷雾中的湛若水不辨南北,全仗冥冥中那股牵引的力量蹒跚而行。 “阿清——阿清——”那一声呼唤,正是久违了的秋烟兰的声音啊! “烟兰——烟兰——”湛若水回应着那一声声殷殷呼唤。 烟兰,我终于走在黄泉路上了。我原本以为,我这等人,是连阎罗也厌恶而不肯收留之人,才教我留在人世间受尽剧毒噬骨之痛。是了,我一生的罪孽与愧疚,也只有受尽世间苦楚方能偿还。烟兰,我早是不复当年意气,未及不惑,鬓边早是风霜如雪,此身不过一具躯壳。若是相见,你可还认得出我当年模样? 湛若水释然一笑,自向黄泉之路行去。 世上,也许只有湛若水,才会舍了攘攘尘世浮华,换这黄泉一赴。 “清儿——清儿——” 蓦地,湛若水身形一颤,茫然且有些惶恐地四下张望,那是他最思念的母亲的声音,却也是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母亲,儿原应是家族芝兰玉树,如今却是落魄江湖,半生失意,不过是天下最无用之人。儿子此生,竟是无颜敢见泉下父母。 更教他不安的是,隐约还有许多熟悉的声音传来,竟似是当是碣石山上浴血奋战的弟兄们的呼唤。湛若水害怕了,不断向后退去。他不敢见到他们。是的,二十年来,他想死不敢死,只因无颜见父母先人,无颜见碣石山上枉死的亡魂。二十年来,他拖着未亡之躯,独自承受无边剧毒噬骨之痛,只为以此减轻他的愧疚与罪孽。 那么,这是还要让他继续在人世煎熬么?整整二十年的噬骨之痛,还不够么?他的人生,何时才是尽头?他焦躁起来,“啊”的一声嘶喊,湛若水醒了。 他依旧闭着眼,耳里听着孟飞诸人忙乱的声音。原来又没有死成。湛若水冷冷一笑,这副残躯,要苟延到几时? 孟飞哪里知晓湛若水心中所思所想,他是单纯地喜悦,又如献至宝地让湛若水服下沁心丹。湛若水才清醒过来,兀自有些茫然,孟飞遂将此前发生之事并隔壁赠药之事略略与他说了。湛若水沉默半晌,方依言服了药。 封五想了想,道:“盟主才醒来,本不应打扰,只有一件事太过要紧,须得先问一问盟主。”湛若水淡淡看了封五一眼,封五一愣,忽地明白过来,原是湛若水不喜被称作盟主,只好嘿嘿讪笑了笑,又瞥了瞥了秦用,秦用尴尬地地笑了笑。封五方道:“这个半吊子大夫,为相公诊脉,说相公所中之毒是阿耨多罗。他断得可准?” 王元长道:“管他阿耨多罗还是甚么,隔壁那大夫很是高明,我必让他救好你。到时,咱们就再重新聚集弟兄们,好好再干一场大事!” 湛若水听得“阿耨多罗”时,不免向秦用多看了两眼,只听得王元长言语,很是意兴阑珊,干脆闭目不语,屋中突然寂静下来。王元长犹自不觉,兀自说着当年辉煌,急得封五直向他使眼色。孟飞把眼一瞪,道:“别吵了,爷才醒来,让他好好歇歇!” 湛若水平安脱险,孟飞终是放下心来,只是久等不来卫三娘的消息,心下不免又焦躁起来。他与封五、王元长商量好,决定再亲自走一遭。角门关着,孟飞推了推,果然依旧从里锁着。王元长与封五递了个眼色,封五会意,一个纵跃翻过门去,一把将锁扯了,打开门来,三人皆是哈哈大笑,就这般大摇大摆去找三娘。 三人去时,三娘正进进出出忙活着。原来近日是南风天,屋中很是潮湿,好容易放晴了,三娘趁机晾晒些草药。她见到他三人不免有些吃惊,原来因着锁门,又没有外出,她自不会易容,当下出来一兜头便撞着孟飞三人。封五与王元长犹可,孟飞指着三娘,瞪大着嘴,“哇哇”地叫了半晌,方吼一般道:“卫三娘!” 第32章 抛洒天枯草 封五与王元长如坠云里雾里,皆道:“老孟,你怎么了?”孟飞千想万想,却哪料得到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竟近在眼前,当下直是欣喜若狂,哈哈笑道:“她,她,她是卫三娘,救爷的!”封五与王元长依旧不解,毕竟卫三娘易容前后形容相差极大,他们尚未将眼前端着药草的卫三娘与前来送药的妇人联系起来,只当是别的使妇。 三娘早变了脸色,板着脸道:“你们好是无礼,未经允准,竟擅自闯过来!” 封五与王元长也是老江湖了,一听三娘声音,立时醒转过来,便是孟飞口中的“卫三娘”便是送药妇人。因着被逮了个正着,且又理亏,且都不敢辩解。 三娘白了他们一眼,径向外而去。孟飞忙接过她手中的家什,封五陪笑道:“我们闲着原也无事,想着过来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我们三人有的是力气,三娘随意差遣便是!”说罢又向王元长使了眼色,王元长会意,赶紧点头称是。 “不必!”三娘面色不善地瞪了眼孟飞,“你这人恩将仇报,明明我家先生救了你家主人,你偏疑心我们,要害我们。” 孟飞只道这便是三娘与云先生连夜搬离的缘故,忙道:“是我误会了三娘与先生好心,还请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如今又救了爷,我孟飞无以为报,只若有来世,便是做牛做马,也必要报答三娘与先生的恩情。三娘,云先生可在家?” 三娘面色稍缓,叹道:“那夜情形你尽知了,我们连夜搬离,不过是为躲些麻烦,不想躲来躲去,尽被你撞破,当真是晦气!”三娘说着,又有了怒意。 封五与王元长听不明白,孟飞只道三娘是怪他招来了悬玉使女,奇道:她们不是一伙的么,怎地怪上我来?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倒底不敢说出来,只有喏喏连声应着。 王元长心下不耐,便要发作,封五忙拦下他道:“三娘,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家相公之毒,普天之下,无人能解,只先生易如反掌。想来此毒于先生,不过举手之劳,还望能施以援手,救我家相公一命。” “少拍马屁,老娘不吃这套。”话虽如此,三娘还是架不住笑了,道:“且再说了,你们想要救人,还得求她!”三娘说着朝窗下呶了呶嘴。 孟飞诸人顺势望去,却见临窗垂首坐着一人,以手支颐,皓腕纤纤,正怔怔地坐着,竟是个女子。她长发轻拢,以黑色丝带束在脑后,又垂下些发丝来,便瞧不真切形容,一袭青灰色素净长袍自上而下将她包裹住,更是纤腰约束,愈发地柔弱。她便在那儿安静地坐着,这边兀自闹哄哄,却恍若与她浑然无关似的。 孟飞一看,便是先前远远瞅着的那青年女子,只道是三娘的女儿,便有几分不在意,一心只在云先生身上。 “姑娘?”王元长也是大失所望,只好捺着性子笑向三娘道:“你家先生……” “姑娘又怎么了?”三娘脸拉得老长,冷冷道:“姑娘又如何?我家姑娘的医术,可不比先生差!前番的药,便是姑娘赐的。” 王元长便知失言,忙道:“在下不是此意,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姑娘家,竟通歧黄之术,更是妙手回春。我活了大半辈子,竟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三娘淡淡道:“听你这意思,是说姑娘家就不能会医术了?还是说,我家姑娘会医术,是奇哉怪事?” 孟飞忙拉了拉王元长,赔笑道:“三娘请不要误会,他绝无此意!”想了想又道:“这位姑娘与三娘是……” 三娘瞪了孟飞一眼,孟飞便不敢再多言,她又瞧着孟飞诸人皆有失望之色,冷笑道:“先生不在,你们要求,也只能求她了!” 孟飞虽复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忖道:看三娘的意思,那姑娘似乎并不是她的女儿,竟似与云先生渊源深厚。是了,必是如此。若她是云先生的后人,又或是弟子,想来是得了云先生真传的。爷的情形,是再耽搁不得的,我且先求着她,再从长计议,慢慢等着云先生归来。 他主意打定,便要去请那姑娘,不想三娘哼了哼道:“才睡醒,正醒着神儿呐!现下便是天塌了也是不理人的,少不得还有大半个时辰好等!” 孟飞道:“如此,我们候着便是!”看三娘作势要撵了,又求道:“我们绝不打扰姑娘!” 三娘看他们皆是一脸哀求之色,叹了口气道:“不许吵了她,不然当心我揭你们的皮!”孟飞赶紧应下了,忙又讨好三娘,鞍前马后地帮衬着。三娘乐得清闲,只是指挥。 进出几趟,封五暗向孟飞道:“这个丫头片子能救盟主?可别请错了神!依我说,咱们还是再求求三娘,让她去请请那先生。” 孟飞“嘘”了一声,四下瞧了瞧,见得三娘回转去了房里,方悄声道:“三娘向前说了,爷今番脱险,皆是那姑娘赐药的缘故,我想她与云先生必有渊源,说不定是得了真传的。” “看情形,只怕是爷孙也有可能。只是,咱们这般傻等着,也很是没有意思……”封五眼珠一转,望着孟飞不怀好意地笑道:“有了!” 孟飞不解其意,又见三娘要出来,忙又做样子帮忙,却不想封五伸脚绊了他一下,“砰”的一声巨响,孟飞栽倒在了石板地上。孟飞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又掀翻了许多药草。他怒得当场就要发作,却见封五向他挤眉弄眼,只好将那要揍封五的心压了下去。 三娘闻声过来,旁的还好,只见了那枯叶一般的草药,眉一皱,脸一苦,心疼道:“姑娘费了许多功夫才得来的天枯草,竟被这般糟蹋,你们……你们……唉,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进来!” 封五毫无愧疚之心,只听三娘一说,暗叫一声不妙。他实在没有耐心等,才出此下策,指望尽快让那姑娘清醒过来。他左看右看,只看到这堆蓬草似乎最不值钱,不想听三娘的意思,这堆不起眼的草药,倒很费了那姑娘的心血。 正思忖如何应付,那姑娘过来了,孟飞封五皆局促不安起来。孟飞诸人这才看清楚她的形容。那姑娘大概双十年华,眉目浅浅淡淡,形容干干净净,眸中天生清寒,双肩瘦削,很是娟雅文弱。姑娘双手笼在袖中,也不看他们,只是垂眸盯着地上的草药,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慢慢道:“抛洒了药草,要赔!”声音依旧清清冷冷。 封五赶紧应道:“是,一定赔!一定赔!不管多少我们都赔!” 那姑娘本要离去,听了止步,慢慢伸出一根指头,封五又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 那姑娘道:“一千两!” 封五咬牙道:“一千两就一千两,老王,我支用些银子,你不介意罢!” 王元长道:“为了盟主,再多都值得!” 那姑娘脸上的冷色乍然掠去,浮出一层暖暖的笑容。和煦的笑意看得三人皆是心中一暖,未料她的下一句话只教他们心中一寒。她只是笑眯眯道:“金子!” 封五倒吸口凉气,与王元长对望一眼,道:“姑娘,您这是……您这是……”话到嘴边,“讹人”二字始终没敢说出口。 “讹人?”那姑娘认真想了想,点着头道:“不错,就是讹人!” 三娘赶紧打圆场道:“姑娘也别生气了,好在抛洒得不多,况且他们过来相助,本是一番好意……” 那姑娘只道:“你又胡乱支使人!” 三娘脸一红,忙道:“他们就住隔壁,因感激姑娘赐药,今儿特意过来帮忙,只不成想,帮了个倒忙。”又笑向孟飞三人道:“你们也莫怪姑娘着恼,这天枯草是她好不容易种出来的,安神养心是最好的,那沁心丹里便有这味药。只是天枯草脾性古怪得紧,寻常极不易得,且见不得土,这泥地上的全废了!” 一番话说得三人不敢作声,封五更是愧疚。孟飞上前一步,深深揖了一礼,道:“姑娘,在下孟飞,实为我家主人病情而来。他昨夜服了姑娘的药,好了很多,只是未治根本,还请姑娘能施以援手,救救我家主人!前番是小人冒犯了云先生,与我家爷无干,还望姑娘与先生大人有大量,不与小人计较。” 那姑娘被孟飞说得一头雾水。三娘只好道:“先生向前救过他家主人。”三娘的“先生”二字咬得极重,只见她依旧有茫然之色,只好凑近压低声音,指着孟飞道:“姑娘还没认出来么?” 那姑娘上下打量了孟飞,笑了笑道:“竟有些面熟。” 孟飞忙道:“敢问姑娘与云先生是何渊源?云先生向前救过我家主人。” 三娘便又道:“那夜,因着他们,还招来了悬玉使女。” 那姑娘便自笑了,道:“原来是那老家伙救的,怪道说我在哪里见过你们。” 三娘先前送药,原是认出了湛若水的,回来本要当作闲话说与她听的,只深知她不爱多话的性子,是以满腹的新闻,生生没个倾诉的人。 第33章 ?虽非林下士 她言语之中,对云先生极不恭敬,却又颇多亲近,孟飞与封五、王元长便深知她与云先生渊源极深,当下喜不自禁,皆道:“敢问姑娘,云先生现在何处,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那老家伙脾气古怪得紧,轻易不肯见人,很是不好相与。若是寻常病患,找我也是一样的。”那姑娘淡淡道。 好似你脾气不古怪似的!孟飞三人听她口气颇大,皆是暗自腹诽,只不敢言于颜表,皆打定主意,只想借她求到云先生。 孟飞当即便道:“则莫,还请姑娘去看看我家主人。” 三娘也道:“我去瞧了,真真是个可怜人。姑娘去看看罢!” “与我何干?”那姑娘瞧眼皮也没抬,见孟飞诸人不肯离开,只好道:“罢了,我不妨与你们细说:我如今自身难保,也无心去救你家主人,还请另请高明!” 王元长最先急了,他捺着性子候了半天,又陪了许久的小心,不想她一句“另请高明”就要打发他们,只道:“姑娘,那患病之人,是我们最重要之人。只要姑娘肯施手救他,我们下辈子为姑娘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在所不辞!” 姑娘奇道:“你们最重要之人,却与我何干?” 王元长怔了怔,竟是如言以对。封底五道:“姑娘是大夫,仁心仁术,必不会见死不救!” 那姑娘皱了皱眉道:“仁与不仁,救与不救,是我的事,与你何干?”孟飞还待要再求,三娘道:“罢了,她既是这个意思,你们再求也无用!” 眼见那姑娘要回屋去了,王元长直是怒向胆边生,向孟飞与封五道:“老子将这女子绑了去,就不信他们给不给盟主医治!”王元长狠话撂下,未料那姑娘眉眼不动,只惹得卫三娘怒目而视。 封五一急,计上心来,故意高声道:“是了,我们回去罢!放眼天下,有谁解得了阿耨多罗之毒呢?” 果然,那姑娘顿住脚步,慢慢转身,眼中有着异样的神彩,只道:“阿耨多罗?你家主人中的竟是阿耨多罗。”偏头想了想,笑道:“怎么会,竟有中了阿耨多罗还活着的人,只怕是有人诊错了!” 封五道:“有大夫诊了出来,姑娘以为还会有假?” 那姑娘笑了,道:“阿耨多罗是世间无解至毒,书中记为‘嗅之立死’,中了此毒,竟还能活着,倒当少见。我可以去看看,若果真是此毒,我救不活他,此人只怕还是要死。至多,我让他死得不痛苦。” 自见面以来,她话语不多,现说得最多,只是孟飞诸人听来心情越发沉重。王元长到底还是信她不过,道:“敢问姑娘,可识得一个人?” “是谁?” “神医秋主!” 三娘皱了皱眉,那姑娘笑了,道:“你们是担心我治不好,就想找那老不死的,对么?” 封五听她语气,竟与谈论云先生是一般模样,眼珠一转,暗向孟飞、王元长道:“听她口气,莫非云先生便是秋主?”孟飞与王元长皆点头称是,三人沉重的心中似见到一丝曙光,竟皆振奋,又见那姑娘立在眼前,忙又赶紧摇头,倒有几分滑稽。那姑娘道:“甚么神医,甚么秋主,不过虚名而已。若不能治病救人,便是秋神仙、秋天王又如何?” 三人听她言语,与向前秦用说的秋主一般模样,心中竟安定下来,便也不急在一时。孟飞只道:“姑娘何时过去看我家主人?” 那姑娘道:“赔清了药钱,就去!”抬眼见他三人面有难色,淡淡道:“我从不说顽笑话! 孟飞三人去了半晌,湛若水躺在床上很是无聊,倒是秦用陪他说了许久的话。因不清楚他们身份,秦用很是忐忑,看他们十分紧张湛若水,便知他身份非凡,只是极尽讨好之能。 正说着,秦用重重地叹了口气。湛若水道:“秦先生何故叹气?” 秦用又叹了口气才道:“湛相公有所不知,我本是一个江湖郎中,略有些医术而已,不想被他们当作秋主劫了来。相公这身病,请恕小人说句不该说的,怕是大罗神仙在世也……唉,他们偏要我为相公诊治。若是救不回,小人只怕命不保矣!”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这身病,我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们只是担忧我太过的缘故,原本都是好人,不会害你的。你也不用担心,我自与他们说去,让他们尽快放你走,必不会牵连无辜。” 秦用喜上眉梢,笑道:“如此全仰仗相公了!” 正说着,孟飞三人折返回来,王元长更是老大的不乐意,看秦用满面喜色,狠狠瞪了他一眼。秦用骇得缩了缩头。湛若水笑道:“是不肯么?若请不动,便就罢了,总是不能强求的!”正说着,便见秦用使劲向他使眼色,心下会意,便要为他求情。 王元长怒气冲冲道:“你有所不知,那边园子有个姑娘,年纪不大,却骄傲得不得了。我们请她为你治病,她不是说‘与你何干’,便是‘与我何干’,竟是半点不相干!这倒罢了,还讹我们钱!” 秦用面色一动,也不催湛若水了。湛若水笑道:“一个姑娘家好好讹你们银钱作甚?必是你们有冒犯得罪之处!” 封五心中有鬼,又不敢明说,只好道:“我们打翻了药草,叫甚么天枯草的,说是她辛苦养出来的。她面上倒没什么,下手可叫一个狠,整整要我们赔一千两黄金!相公可说说理,那甚么天枯草,原不过一堆枯树叶罢了!” 湛若水还未开口,秦用惊道:“天枯草?竟有人养出了天枯草?” 此话引得众人侧目,王元长道:“你一个半吊子大夫,又懂了么?” 秦用赔笑道:“王爷有所不知,五年前,我去阆山求艺之时,曾听魏大叔说,秋主他老人家一门心思想要在阆山种出天枯草来,却一直不成,竟不想隔壁的姑娘种了出来!” 湛若水也道:“我听闻岭南瘴气之中长有一种药草,形如枯枝败叶,极有护心之效。传言将草叶放在垂死之人的胸口,以内力催动药效,便能保命不死。只因混在杂草中极难分辨,寻常人倒往往将它当作无用枯草,而视而不见。据说当地土人称之为‘天枯草’,不知可是此物?” 秦用颇是激赏,道:“湛相公果然有见识,正是如此。这天枯草枯黄之际最有药效,若茎叶转绿了,可就真是寻常杂草了。秋主他老人家说,天枯草保命之说不可信,养护心脉却是有奇效的!” 王元长道:“既如此神奇,为何我从未听过?” 湛若水笑道:“天下之大,你不曾听过又何止天枯草?再则天枯草远在岭南,只在土人口中流传,中原又如何得知?这位姑娘竟自己种出了来,当真厉害!你们这祸闯得不小,须知岭南乃化外之地,寻常人若能得个一片两片,也是九死一生才能换来,且那天枯草被岭南土人奉为神物,千金不卖,人家要你这点钱,不算多!” 一番话说得封五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在凳子上,苦着脸道:“都怪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孟飞问了缘故,封五支支唔唔道:“我等得不耐烦,就想着借你闹一闹,给那姑娘醒醒神。”孟飞直是哭笑不得。 湛若水笑道:“难为你们一片苦心为我,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半点强求不得。” 孟飞诸人听了,情绪便有些低落,一时皆不多言语。湛若水看了看秦用,便要为他开脱,却听孟飞瓮声瓮气道:“爷,有件事,需得跟你讲。” 孟飞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湛若水只道是关忽自己病情,却听他又道:“隔壁住的虽是两个女子,只她家主人,当是云先生。” 湛若水眉一挑,便知孟飞所指,实为悬玉使女故。他自己病重之躯,倒无可畏惧,只封五与王元长皆是青盟旧部,皆是苏灵儿眼中钉。那云先生与悬玉使女不清不楚,他便不得不要多加思量了。当下也不多说,只笑看向秦用道:“我这身子,皆系天意,秦先生也是尽力了,且先去罢,你们不要为难他!” 王元长把眼一瞪,道:“不成!你身边需得有个伺候的人,我们不懂医术,他虽是个半吊子大夫,倒也将就!” 湛若水还待要劝,秦用却道:“相公,我不走了!”湛若水奇道:“这却是为何?”秦用吞吞吐吐道:“王爷说得在理,我虽不才,却也通些医术,好歹有时用得上。”湛若深知秦用所言并非本心,却也未再多问。 湛若水将养数日,气色一日好似一日,又能下地行走了,眼见着与常人无异了。孟飞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封五终究是还清了草药钱,只扬州城中有几家富户报官,称家中失窃。 他们便催着三娘请那姑娘。因着连日阴雨,她不肯出门,封五诸人满腹牢骚又不敢发作。又隔了三日,春雨初霁,那姑娘如约来了。 湛若水正在园中赏花。彼时风渐起花渐落,落花簇簇,或拂人肩,或逐水去。因经一夜风雨,春花颜色摧损,那姑娘道了声:“好美的容颜,好短的命!”似是感慨,似是惋惜,竟不知是说花,还是说人。 湛若水眉微挑,记起天香楼中,与云先生相遇时,他亦说过这般话来,当下便仔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见她形容清明疏淡,眸底自带清寒,无嗔无喜,不沾不染,浑身似散着一股清气。若是世外前辈高人,这般气定神闲尚犹可信,只是她年纪尚轻,澹然洒脱至此,便教他有几分诧异。 虽非林下之士,亦是魏晋间人!湛若水在心底赞叹着,复又忖道:可惜了,与弘逢龙为伍。他心思多转,当下只长揖到底,笑道:“韶华易老,未若及时行乐!在下湛若水,承蒙姑娘照拂,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那姑娘敛衽为礼,向湛若水浅浅笑道:“客气,我叫云未杳。” 第34章 ?亦是魏晋人 湛若水道:“劳动姑娘亲自前来,心中不安至极。只是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最清楚,只怕回天乏术,姑娘不必为我多费心了。” 云未杳笑道:“我并非为你而来,不过来看看中了阿耨多罗之毒却未死之人。”湛若水一怔,蓦地又哈哈大笑,云未杳也笑了。云未杳隔了好一会儿才道:“可否让我看看你的脉象?” 湛若水依言点头,在园中寻了一处未被春雨打湿的石桌石凳坐下。云未杳一径诊脉,一径点着头,半晌才罢,只道:“听说已有位先生诊出了阿耨多罗之毒,不知可还在这里,能否请来一叙?” 封五听罢,转身便去寻秦用了,不消片刻便将他带了来。云未杳起身向他揖了一礼道:“这位先生也诊出了阿耨多罗之毒,不知如何称呼?” 秦用自来之后,两眼便紧紧瞅瞅着云未杳,眼神十分怪异。三娘很是不悦,喝道:“小子怎敢无礼?” 秦用被三娘一喝,自觉失礼,收敛心神道:“我叫秦用,我的医术是跟秋主学的,只是他不肯认我作徒弟!” 云未杳茫然地看了看三娘,卫三娘面色一变,盯着秦用的眼睛眯了又眯。孟飞挂念湛若水,急道:“姑娘,这毒可还有得解?” 云未杳起身,双手笼在袖中,道:“我只是来确认,他中的是否是阿耨多罗,如今是确诊了!至于有没有解,你问问他罢!”说罢看了看秦用。 秦用胸脯一挺,很是振奋,高声道:“阿耨多罗出自佛家梵语‘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阿即无之意,耨多罗是上之意,三即正,藐即等,菩提即觉,是为‘无上正等正觉’之意,是佛才有的力量。这毒药以阿耨多罗为名,是为无上至毒,比之鹤顶红等物不知厉害凡几,据说闻上一闻,就足要人性命了,至今是无药可解……” 秦用正自卖弄着,陡见王元长正狠狠瞪着他,将余下的话自动咽了回去,低低道了声“无解”,又瑟缩地看了看三娘。三娘似没看到一般,也不正眼看他。时至今日,孟飞才真正清楚湛若水所中之毒,心下越发辛酸凄怆,却又不敢太过表露。 云未杳叹了口气道:“他这身毒,无药可解,能活到现在,已是上天垂怜,再求便是奢望了。”又道:“行医救人本是积德之事,若能救他,我怎会不救?无奈说死便死之人,我便是有心要救,却是无力回天。请恕我无能,我也是束手无策!” 孟飞诸人因听了“说死便死”心中戚然,便连秦用也是惊疑之色。卫三娘也未料湛若水病情严重至斯,惊道:“我看湛相公的气色,明明还似常人,姑娘如何这般说他?” 云未杳向湛若水道:“面色如常是不假,只是你近半年来可曾觉得,夜中子丑两时,心口会痛,卯时至四肢百骸,辰时方愈?” 湛若水点了点头,秦用满是惊奇之色。他并未诊出湛若水的症状,不过是闲聊时,湛若水提起过罢了。 王元长颤着声音道:“都道中了阿耨多罗之毒,立死无疑,他却活到现在,姑娘竟……竟没有诊错?”又向湛若水道:“你不用担心,他们没有法子,这世间却还有一个秋主。我立即去安排,让兄弟们把秋主与我找来!” 王元长说罢便要去找人,终是被湛若水劝住了,只道:“姑娘医术超群,只怕秋主当面,也是不相上下,你又何苦执着?”云未杳不辨喜愠,只是垂眸不语,好一会儿才道:“不论找谁来,都是一样结果。至于他为何至今未死,只怕中毒之前,就已中毒了。”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王元长呼道:“盟主,莫非除了苏灵儿,还有人给你下毒不成?是谁,你告诉我,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相认之后,王元长从未叫过湛若水盟主,称呼皆以你、我称之,现下恢复旧称,可见情切。封五已将孟飞对苏灵儿的怀疑私下与王元长说过,他初时不肯相信湛若水之毒是四族之人所下,只是忆想当年,果然发现苏灵儿有许多疑点,细细思量之下,竟是不寒而颤,已然认定是苏灵儿无疑了。封五亦道:“告诉我们,究竟是谁?” 湛若水不知在想什么,略略有些失神,好半天才强笑道:“多谢姑娘,解了我多年疑惑!”又向王元长与封五道:“都是前尘往事,我已无意追究,你们便不要执着。此番回扬还能遇见旧友,实实是我之幸事,便是死也瞑目了。” 孟飞撑不住竟自哭了。湛若水笑道:“你早就知道,我回扬州不过等死,如今结局未变,又有何可哭?老大不小的人了,哭起来倒像个孩子,怪让人笑话的!” 云未杳淡淡地看着,眉尖轻轻地拢起,便起身告辞了。湛若水便要相送,不想秦用扑嗵一声跪下,向云未杳道:“秋主在上,请受秦用一拜!” 秦用出此一语,众人皆是一惊。原来孟飞与王元长、王元长心下皆有一个小算盘:云未杳虽看起来有些本事,却是太年轻,与秋主那样不世出的神医相比,只怕道行嫌浅。是以他们俱都伤感着,因着尚有秋主一途,心下还是存了一丝希望。 云未杳“咦”了一声,道:“何出此言?”秦用还未作答,卫三娘咬牙切齿道:“姑娘,你忘了五年前的那个偷笺贼了?”云未杳疑惑地看着秦用,终于“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很多年不见,你的样子竟变了!” 三娘笑道:“我仔细看了,样子没有变多少,只是姑娘不记得了。” 此话一出,无异承认她便是秋主,众人皆极震惊。在他们心目中,早将云先生认作了秋主,哪想竟是眼前的女子。 孟飞不敢置信道:“云姑娘是秋主?名震江湖的神医秋主,是个年轻的姑娘?” 三娘不悦道:“不能是年轻的姑娘么?难道非得是个糟老头子?” 孟飞被三娘一顿抢白,登时不敢多言。封五忙打圆场道:“三娘莫要误会,老孟是把云先生当成秋主了。”又指了指秦用道:“这小子自称跟秋主学过医术,拍着胸脯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我们便一直以为是云先生他老人家。” 卫三娘意态稍缓,道:“这才像点话。” 话虽如此,众人依旧不敢相信。王元长吃吃道:“云姑娘便是秋主,可……可为何没有秋水笺?” 云未杳没有回应他,卫三娘只是狠狠瞪着秦用,怒道:“姑娘好容易掩藏下行踪,都被你捅穿了!秦用,你好生聪明!” 秦用不解其意,嗫嚅道:“我……我见到秋主老人家,心中很是……很是喜悦,便未作他想。您莫不便是……魏大叔?” 三娘素来爱笑,现下也翻了个白眼,变成个男声道:“不错,老子就是你魏大叔!”她二人因着些事一直隐匿身份,如今徒然被秦用撞破,心下虽不快,倒也不再着意隐藏。 封五奇道:“姑娘既是秋主,在下敢问云先生又是何来历?”王元长道:“莫非是姑娘令尊?” 三娘脸色微变,忙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没有说话,只是面色有些淡淡的。湛若水便知王元长所言犯了她的忌讳,忙道:“是元长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云未杳道:“无妨,不知者不罪。”又道:“我该回去了。” 说罢便要离去,只王元长依旧执着,道:“敢问姑娘,云先生现在何处?” 三娘像看笑话似的看着王元长,云未杳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众人皆看出云未杳是在敷衍,因着她面色不佳,并不敢多问,只湛若水笑道:“只怕姑娘便是云先生。” 孟飞与封五、王元长听了,皆有诧异之色。云未杳淡淡地看了湛若水一眼,湛若水便知她心中不快,很是不好意思道:“他们都说三娘是易容的高手,原来姑娘才是大行家。” 云未杳冷冷道:“湛相公的一双眼睛,好毒。” 封五忙笑道:“亏咱们都是老江湖了,竟都被姑娘瞒过了。”又道:“相公,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云未杳也自好奇,便也不走了,要听他说个端详。 湛若水看了看秦用,复自笑道:“秦先生与我们,皆以为秋主是上了年纪的老人,竟不约而同将云先生当成了秋主。恰才秦先生陡然拜姑娘为秋主,想必是有缘故的,倒不如听听他是如何说的?” 云未杳也自点了点头,三娘没好声没好气道:“说罢,你是如何认出我们来的?” 秦用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那日见到三娘,我便有些怀疑了,只是不敢贸然去认,毕竟阆山上的是魏大叔,三娘却是女子,只是今日见到云姑娘,我才知所料不假。” 三娘越发奇道:“你与我说仔细了,何以见到姑娘,就断定她便是秋主?” 第35章 ?秋主云未杳 秦用道:“姑娘的形容虽与阆山之上有天壤之别,声音也不一样,只是那双眼睛,世间再无第二人有了,是以我才壮着胆子相认,不想果然是您!” 众人皆向云未杳看去,那眸中无嗔无喜,清寒依旧,暗道:这一双眼睛,世间果然绝无仅有。 云未杳向湛若水道:“你呢?” 湛若水笑道:“姑娘这双眼睛,很是让人印象深刻。” 云未杳叹了口气,很是有些沮丧道:“易容再精巧,眼睛却是变不了的。今日多谢你们提醒,我记下了!” 封五笑道:“你一个半吊子大夫,眼睛倒毒得很。都说大夫要望闻问切,我看你于观气色一事上本领有限得紧,察颜观色倒是不差。” 秦用听出他话中的揶揄之意,红着脸笑了。湛若水奇道:“姑娘堪称神医,易容却是何故,且妆成古稀老人?” 云未杳只向秦用道:“你行医之时,可遇到过麻烦?” 秦用点点头,道:“时人势利,才出道时,病家欺我年轻,皆不肯让我诊治。若不是秋水笺……”话音未落,听得三娘一声冷哼,便不敢再说了。卫三娘接道:“向前你们听说我家姑娘是大夫,不也生出轻视之心?她又是怕麻烦之人,若妆成古稀老人,看病倒轻易得多。” 三娘道出这番原因来,王元长封五诸人皆是惊诧莫名,未料名震江湖的神医秋主,竟有这般苦衷,细想可笑,但思及自己的前番言行,皆存了轻视不信之心,心中又着实羞愧。 王元长当即道:“云姑娘,此前是我有眼无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这粗人计较。姑娘你大慈大悲,请一定救救我家盟主!” 云未杳只是叹气不语。湛若水笑着便要劝解,不想王元长厉声喝道:“上官清,你还有心思笑!你是一死解脱了,却不想想碣石山上的弟兄们!多少豪杰,未曾建功立业,只化作一坯尘土,烟消云散。我王元长,何等豪杰,偏却落得今日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这都拜你所赐!” 湛若水尚未接话,封五最先怒了,道:“元长,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盟主已是这般模样了,你还要不依不饶么?你当初随盟主起事,就只想富贵不想患难么?” “患难?”王元长冷笑怒道:“我所知道的患难,是碣石山上与弟兄们浴血奋战,不是投海自尽!我所知道的患难,是朝廷通缉时患难与共,不是销声匿迹二十年!我所知道的患难,是带领弟兄们再成大事,不是一死了之!” 湛若水坐着不言不语,任由王元长指责,孟飞插不进话,只能护在湛若水身前。王元长已然有些疯狂,孟飞生怕他会伤了湛若水。 秦用已听得目瞪口呆,关于湛若水的身份,他有几多猜测,未料竟涉及碣石之战,实在教他又惊又怕。惊的是,他行走江湖多年,多少听过当年青盟盟主青帝,也知道他在碣石山上是何等威风,却不想当年的青帝上官清,竟是眼前病怏怏的湛若水。怕的是,明知眼前这伙正是被朝廷通缉的亡命之徒,偏自己的小命还捏在他们手中,且又与他们不清不楚了,真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现下又在后悔没能趁早脱身了。 秦用正自暗中盘算,半晌未出声的云未杳道:“你果然是当年碣石山上的上官清?”此前悬玉使女曾向她索要上官清,她只道悬平使女草菅人命惯了,胡乱编了个名头诓骗她,却不想果然是他。 湛若水只得点了点头。云未杳又道:“夭桃是你的信物?” 湛若水又点了点头。 云未杳笑道:“我为你治病解毒,作为交换,你给我夭桃!” 湛若水深知云未杳与弘逢龙的渊源,便知明是云未杳要夭桃,实则是弘逢龙在打主意,当下心中一紧,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笑着。只王元长喝道:“你也打夭桃的主意?你……你究竟有何居心?” 云未杳道:“我确实在打夭桃的主意,不过,你真当以为我是觊觎它?”王元长一怔,云未杳笑眯眯道:“我只问一个:我治好他,作为交换可相当?” 王元长狐疑道:“你向前才说了,救不了他的!” 云未杳道:“我现在确实救不了他,却能为他续一口气。只要一息尚存,就有得救!”三娘很是担忧,待要说甚么,却被云未杳阻止了,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既要我救他,便要信我,不能疑我!” 王元长与孟飞封五皆喜道:“一言为定!”不想湛若水道:“姑娘,你有所不知,夭桃早随我投海那日,落入茫茫大海中了!” “是么?”云未杳依然笑眯眯向王元长诸人道:“你们去找,找不到,我如何救的他,就如何杀了他!” 孟飞、封五并王元长皆面面相觑着,秦用也暗自打了个哆嗦。云未杳慢悠悠地离去了,离去前,向秦用道:“秋水笺,你不要再用了,免得惹祸上身!” 待云未杳去后,湛若水遣退众人,只留下孟飞。湛若水沉默半晌才道:“跟了我二十年,你一定有很多疑问。封五他们大约与你说过些,你还有甚么想要知道的?” 孟飞憨笑数声道:“早前,我确实很想知道爷是何来历。后来,渐渐地不重要了。不管爷姓湛,还是姓上官,都是我尊重敬佩之人。” 湛若水闻言哈哈大笑,许久才道:“你就不埋怨,一辈子的时光就陪着我这个无用之人荒废了?我无法给你财富,无法给你地位、权势,甚至连自由也没有了,什么都给不了,却还要拖累你。” “爷是说哪里话?”孟飞道:“我是心甘情愿追随爷的,并不求甚么权势财富。” “你的抱负呢?”湛若水失神一笑,想起了王元长,道:“大丈夫生而天地间,正应有一番作为。这世间,有几人甘愿默默无闻?” 孟飞嘿嘿笑道:“我孟飞原本就是一个没有志向之人。当年在海上,过着打打杀杀的日子,成天里浑浑噩噩,不知这一生究竟有何意义,是爷教我做人,教我不要杀人,我才看到这人的另一番光景。若没有遇到爷,我恐怕并不知道何为人!” 湛若水静静听着,苦笑道:“你高看我了。这许多年来,我想得最多的,便是上苍安排我来这人世一遭,究竟是何用意。我是个无用的人,想来想来,竟想不出这一生究竟有何意思。想来,是我做人太失败的缘故罢。呵呵,我连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做人,又怎谈得上教你?” 孟飞没有说话,湛若水复又笑道:“只你能这样想,也不枉我费心为你安排。”孟飞不解其意,湛若水又笑道:“只是我却自做聪明了。”说罢,从袖中徐徐取出一个信封交与孟飞。孟飞拆开看了,竟是几张房契地契,写的均是他的名字。 湛若水从头上拔下簪子。那簪子约摸寸许,似银非银、似铁非银,光辉清冷,顶端做成桃花的模样。湛若水道:“这便是夭桃,原是青帝上官清的信物。”看孟飞满是惊奇之色,又笑道:“却是假的,真夭桃早落入茫茫波涛之中了。它本是我之信物,不知从何时起,江湖传言,夭桃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或说是有藏宝图,富可敌国,或说是绝世武功秘笈。这些传言,竟连我这个真正的主人都不清楚,都是无稽之谈。不过,当年我掷出夭桃,黑白两道莫不为之奔走。天下英雄,认我夭桃之信,这才是那些人想要得到它的缘故。” “都是往事了。当年起事,是为了复仇。”湛若水笑着慢慢道:“苏灵儿,还有如今的元长他们,都以为我投海自尽,是阿耨多罗的缘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我投海自尽是另有缘故的。只是,那时我退无可退。如今想来,原来都是安排好的。呵!” “很多事情,原本是要给你一个交待的。只是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晓的好。这些房契地契,你好好收着。”湛若水笑道:“我原本有一个妻子,叫秋烟兰,她很是美丽,我对她一见倾心。她其实……她可能并不喜欢我过打打杀杀的日子,就暗中积蓄钱财,为的是有朝一日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这笔财富并不算小,藏得又极隐秘,只是二十年来我已用得七七八八,剩下的这些,就留给你了。” 孟飞一惊,赶紧还给湛若水,并道:“爷的钱财,我不收,爷自己留着。我也不离开爷。” 湛若水道:“我也活不久了,这些东西留下也没用。虽然不多,节俭些倒也能安享后半生。只是此番我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了。我之所以去天香楼,原就是要故意打草惊蛇,让灵儿顾忌,你才能从容脱身。原本目的也达到了,不想却在灵儿那里毒发,把底全露了。如今,她是不再顾忌我了。” 孟飞失声道:“爷是要让我走?” 湛若水笑道:“原本是要让你为我收尸的,只是再拖会对你不利。你还是走吧!” 孟飞急道:“我不走!云姑娘也说了,会尽力救你。她便是秋主,江湖中鼎鼎有名的神医,那样飘忽的人,都教爷遇见了,想来必是上天的意思。爷会好起来的。” “你竟忘了,她与弘逢龙的渊源?”湛若水道:“那一夜的情形,你比我更清楚。” 第36章 ?澹然执念生 孟飞有些怔愣,只还不死心,想了想又道:“话虽如此,只是无论如何,我看云姑娘与苏灵儿都不是一路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湛若水有了黯然之色。 孟飞说不过湛若水,只忖道:云姑娘若要害爷,早在那晚便将爷交给了悬玉使女。若说第一次相救是不晓爷的身份,那这一次,她们是清楚不过的,却还是出手相救。云姑娘为人虽冷淡了些,却怎么看也不是坏人!最要紧的,还是她能救湛若水。尽管云未杳再三言明无有把握,孟飞却只认准一个,便是云未杳,是几次三番将湛若水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 他正打着盘算,却听湛若水道:“她说的是,能保我不死,并非是救回我。不死?难道让我继续做个活死人?二十年还不够么?我已经倦了,死对我而言,是解脱,不是痛苦。就请放过我罢!” 孟飞心下难受,险险就要落下泪来。湛若水又道:“她要救我,只我并未明言拒绝,你可知是何缘故?”孟飞拭了拭眼角,闷声道:“不知。”湛若水便叹道:“她虽是女子,却是一身的本事,想来必是弘逢龙身边得力之人。灵儿最受弘逢龙重用,而她寥寥数语便震退悬玉使女,只怕连灵儿都得让她几分。这样的人,我敢不提防?” 孟飞道:“爷是怕她害你?” 湛若水摇了摇头道:“我如今的情形,还怕有人加害?只她虽言明用夭桃换我性命,看似坦荡,我却并不敢信。”湛若水叹气道:“只如今局势下,你与元长、封五因我的缘故,皆被灵儿与朝廷监视,我便只能与她虚与委蛇,万不敢撕破了脸皮。只要我在,你们暂且无事,若我不在了,你们难保全身。” “爷,我不会走,封五跟王元长也不会走。”孟飞深知湛若水皆是自己考量的缘故,当即道:“官府与苏灵儿既盯上了咱们,便是远走高飞,这一世也难得安宁。” 湛若水怔了怔,苦笑道:“是。我竟不如你看得透。”想了想又道:“元长与封五的性子,你是知道了。若他们知晓云姑娘与弘逢龙有渊源,只怕会立时闹将起来,到时不好收拾。只要苏灵儿不来生事,此事暂且不要与元长和封五说起。”孟飞忙即应下。 湛若水哪里知道,他自怀疑云未杳与弘逢龙的渊源,卫三娘也在为此发愁。云未杳自应下为湛若水解毒,却是连着数日未曾现身,只将自己锁在房中,不知在做什么。孟飞既寄望于云未杳,又怕她另耍花招,最是郁结不过,倒是封五暗中问过三娘几次,只道是寻找解毒之法。 这日,三娘见云未杳颇得了些空闲,便道:“你向前不是说过,湛相公那身毒,不是你能解的?”见云未杳不语,又道:“你还说,他那情形,是难救的,不过过一日算一日罢了,活不了多久的。” 云未杳笑了笑,并不言语。三娘只好道:“那夜悬玉使女说他便是当年的造反头子上官清,如今他也承认了,你果真要救他?” 云未杳便笑着道了声“是”,三娘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又发作不得,想了想,又道:“那些人只怕很快就要找来,此地也不宜久留。” 云未杳道:“不是有你?” 三娘瞪着她道:“都这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思顽笑!” 云未杳道:“他们并未见过咱俩真容,咱们倒是东躲西藏着,着实草木皆兵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三娘道:“何况,你的身份,已被秦用小子捅破,再瞒不住了。” 云未杳点头道:“很是。”只顿了顿又道:“他们一心要我救他,一时半会儿,不致卖我。” “那可不好说!”三娘没好声没好气道:“再说他们不好惹,江湖中人躲都躲不及。趁着还未听得风声,咱们赶紧走罢!” 云未杳凝眉道:“阿耨多罗呢?” 三娘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呀,又起执念了。” 云未杳叹道:“阿耨多罗啊,无论是毒药,还是中毒而未死的人,都是世间难遇。若弃之不管,我很是不甘心。” “世间疑难杂症那许多,莫非你个个都要去破解了?”三娘急道:“岭南弄氏,不是善茬,眼下保命为上。”云未杳便不说话了。三娘只好又劝:“若是旁的人还好,只那湛若水,本就是个麻烦,你何苦为他耗在这里?” 云未杳抬眼看了看三娘,还是没有说话。三娘额角隐隐作痛,一屁股坐下道:“其一,因着他,你的身份曝露。其二,他是朝廷钦命要犯,朝廷不会容他,自不会容人救治他。其三,他与弘相公是死对头,你家与弘家是世交,你救回他,会得罪弘相爷。其四,便是救回他,他会领你情么?” “你说得在理。”云未杳频频点头,三娘便有喜色,只道说动了她。云未杳偏头想了想又道:“他是谁,与你何干,与我何干?”三娘急道:“他可是弘相爷的死对头啊,你却要救他!”云未杳便笑道:“弘相爷的死对头,与我无干。我救他,与弘相爷无干。若弘相爷因此事恼怒,那是他家的事,与我无干。我要救他,又与他无干,我要他领我甚么情?” “你……”三娘不想说了半天,云未杳竟是油盐不进,还将她绕得头晕脑涨,立时急上了心头,脸色微微发着红,背过身去,很是不快道:“这是甚么话?” 云未杳道:“你是为我好,我是明白的,只是也别恼我,左右我惹恼你,也不是一次两次。我就这性子,可怎么改呢?你何苦为着我生气,白白伤了自己身子。” 三娘便也气得笑了,怒气倒也消了一大半。云未杳笑道:“你向前不是起劲撺掇我医治他,如今可就变了?” 三娘道:“那是不敢断定他便是那反贼上官清,如今果然是他,我是打死也不让你去瞧一眼的。姑娘,就听我的劝,别再理会那伙人。” 云未杳又复缄口不语,眼眸轻轻垂下。三娘静静等着,岂料等了半晌并无动静,急得转身道:“你说你这么个人,甚么都看得淡了,偏生遇着些疑难杂症,与那些难救之人,轻易不肯放手。我从前总忧心你年纪轻轻,就万事看淡,如今倒盼着你能真真看得淡。” “三娘……”云未杳轻轻开口,却也只是轻轻一声呼唤,又自不语,尖尖的眉头微微蹙着。又过了好半晌,她才道:“阿耨多罗,我放不下。” “你……”三娘直是又气又急,道:“是阿耨多罗要紧,还是性命要紧?湛若水上官清,萍水相逢便也罢了,有着弘相公庇护,无人能拿你把柄,却深交不得。痴儿,痴儿,不过是个阿耨多罗,解了又如何?你究竟图个甚么?唉,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三娘。”云未杳又轻轻唤了声,只幽幽看着她,欲言又止。 卫三娘与云未杳经年相处,便是她有话没有说出口,却也猜着大半,当下断然道:“你休想让我一个人走!再是危难,我怎会放你一人面对!”云未杳便紧紧抿着唇。三娘闭目长叹,道:“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我还能再说甚么?要留下,就留下罢,三娘陪着你。” 云未杳终于释然。三娘叹道:“姑娘长大了,三娘的话,也听不进了。”话一出口,三娘便自后悔,忙拿话岔开道:“既决定留下,便应明白其中厉害。朝廷与弘相公且不说了,便是那苏灵儿,都没有放过他的道理。你可想过,当如何自处?” 云未杳怎会不明白三娘提起苏灵儿,是故意岔开话头,必是不肯自己为她生出歉意的缘故,心下便有些闷闷的,只道:“我清楚。” 这日傍晚,云未杳终于出了房门,只写了个方子让孟飞去抓药。孟飞喜不自禁,兴冲冲去抓了药来。云未杳又命三娘煎好了药,亲自送了去。 湛若水立在园中,不知在想着什么,只将浅浅笑意投向天边晚霞,落日余辉为他映上一层淡淡的光辉,衣袂在微凉的晚风中飞扬,恍如神祗。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头,云未杳竟愣了一愣,略略有些恍神。她竟在他的眼底看到了凝结的寒霜与悲怆,似笑似悲。 云未杳很快又回过神来,道:“我琢磨数日,你先试试这个方子。未必有效,不过是为印证一个猜测。” 湛若水但笑不语。离得近了,他嗅到她身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很是清神安心。云未杳微微笑道:“你又何必担心许多,原本是无可救药了,权当试一试。” 湛若水笑道:“姑娘这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 云未杳笑眯眯道:“正是。” 湛若水叹了口气,便端起那碗药,还未入口,一股腥臭之气便直冲入鼻,不觉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问多说,便要一口饮下。云未杳叫住他道:“你也不问问是什么药,若是毒药呢!” 第37章 ?宜稳不宜乱 湛若水笑道:“姑娘也说了,权当试一试,又或我便是急病乱投医罢!”便皱着眉将那碗黑糊糊的药一饮而尽。 云未杳也叹了口气道:“你哪里是急病乱投医,你分明是不以为意,不过是为了安身边人的心罢了!唉,只怕我如今真的给你毒药,你也会照吃不误的!”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这点儿心思,都被姑娘看出来了。就还请姑娘为我保守这点小秘密,便是我去了,孟飞也不会太自责难过。” 云未杳笑道:“你放心,我向来不管旁人之事,只管如何解这阿耨多罗之毒。只是,你是知道的,我现在一点把握也无。” 湛若水点点头,又道:“姑娘前说有猜测,不知想到了什么?” 云未杳将药碗交与三娘,道:“小心拿着,打碎了,找个没人的地方埋好。”看三娘不解,才淡淡道:“他刚刚喝下去的,就是一碗剧毒。” 三娘奇道:“我亲自煎的药,姑娘写的,可都是解毒的药材!” 云未杳道:“不错,只是我往药里又加了一点箭毒木液……” 三娘惊呼:“那……那可是见血封喉啊!”复又紧张地看了看湛若水,却是安然无恙,迟疑问道:“湛相公,你可有不适之感?” 云未杳与湛若水皆笑了。湛若水道:“若姑娘不说,我竟不知自己喝下的是毒药。奇了,我竟是一点感觉也无,也未觉难受。” 云未杳点头道:“这便是了!” 三娘道:“这是何缘故?” 云未杳垂眸,让湛若水递过手来,细细为他切脉。诊完脉,见湛若水与三娘都盯着她瞧,云未杳才道:“这不过是学的岭南弄氏,用了以毒攻毒的法子。”又向湛若水道:“你还记得那日我说的,你在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了,是么?” 湛若水神色一黯,强笑道:“不错。” 云未杳将湛若水的神色看进眼里,叹口气道:“我一直在想,你之所以中了阿耨多罗而未死,必是先前便已中毒的缘故,是以阿耨多罗非但没能杀了你,倒像是一剂解药,救了你一命。” 三娘奇道:“既然阿耨多罗成了解药,为何湛相公还是受了二十年的剧毒之苦?”想了想,三娘又道:“是了,阿耨多罗是毒药至尊,自然毒性更烈,又或者,是药量更重的缘故?” 云未杳道:“不是没有道理。何况,以毒攻毒是医家无解之时不得己而为之之策,实在冒险至极。岭南弄氏解毒,一直遵循此法,不知死了多少族内子弟。” 三娘道:“姑娘说过,以毒攻毒,若是不能解,会加剧病家病情,甚至死亡,便是得解,也是余毒难清,后患无穷,乃医家下下之选。” 云未杳叹道:“湛相公体内的阿耨多罗,一则可以压制百毒,便是百毒不侵,一则却不断侵噬脏腑躯体。这便是湛相公无惧箭毒木液,却又不得不受二十年剧毒痛苦的缘故……” 云未杳自与三娘说着话,湛若水半天不吭声,她便觉有异,拾眼看去,湛若水脸上尽是悲怆之色。云未杳心中一动,当即缄口不语,见得三娘又将要说,云未杳道:“不管如何,到底还是要解阿耨多罗之毒。关于阿耨多罗,医书上不过寥寥数语,再多便没有了。这药是百年前一位天竺高僧所制,究竟是何配方也无从得知,更说不上对症下药了。这才是我束手无策的。我也曾看过一本杂书,倒有个解法,却是无稽之谈,有味药材竟出自《山海经》,说来不过后人胡诌罢了。” 三娘向湛若水道:“想来最好的法子是找到阿耨多罗,或许就能配出解药来。” 湛若水蓦地回神,方觉心中愁苦,皆形于颜表,着实有些懊恼,当即敛下情绪,只苦笑道:“阿耨多罗传世极少,也不知苏灵儿那里还有无此药,她也不会轻易与我。便是与我,只怕又是下毒了。” 湛若水说得风轻云淡,云未杳与卫三娘才知下毒之人是苏灵儿。云未杳笑道:“倒不是要阿耨多罗,这世间奇毒的配方,只怕也是稀世之毒。”说到最后,云未杳也无话可说,便起身告辞。 路上,三娘道:“姑娘可是一点解毒眉目也没有。”云未杳只是摇了摇头。卫三娘叹道:“这湛相公可真是命苦,竟被害了二十年。不过那苏灵儿下阿耨多罗之前绝计没有料到,湛相公中毒之前便已中毒,反倒是帮了他。都是老四族的后人,相煎何太急呢!” 云未杳淡淡道:“你就一点不好奇他中阿耨多罗之前中的那毒么?” 三娘道:“是啊!只是他倒也沉得住气,你说他早就中了毒,竟是一点不肯去追究。” 云未杳道:“这便是了。看他的意思,对先前中毒之事,竟是浑然未觉。你也不想想,能在不知不觉中给人下毒的,须得是多亲近信任之人。你以为他不肯追究么?只是不想伤心罢了!” “不想当年威名天下闻的上官清,竟是这般遭遇。”三娘轻叹着,顿了顿又道:“是了,姑娘既起心救他,为何又要他的夭桃?你也知道夭桃来历?” 云未杳道:“我哪里知道,只是一次听少均提起过,他很是盼望得到此物,我便记下了。” 三娘笑道:“原来你是为他寻的,怪道费这许多周章。唉,这些年来,你也是他费尽了心力,还惹上那许多麻烦事。” 云未杳笑道:“不过碰巧遇见,倒是举手之劳了。” 湛若水镇日深居简出,他却不知道,因回扬州,外面看似平静,实则一片紧张,且不说扬州官场,便是京中,也是乱成一片。 这日,赵朴终于等到了京中回信,竟是东宫太子杨慈亲自手书。杨慈要他暂且放下暗查弘逢龙罪状之事,诸事皆以青盟余孽为重。赵朴看罢愀然不乐,身子弓得越发地厉害了。 赵保愤然道:“大人此番到江南,本为搜集弘逢龙罪证,以便一举扳倒老贼。眼看事情有了眉目,如今东宫一封信,将大人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属下实实难以接受。时过境迁,上官清威风早就不复当年,朝廷如此郑重,真真是舍本逐末了!” “放肆!”赵朴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太子决议岂是尔等可擅议的?” 赵保见赵朴动了真怒,吓得不敢吱声。半晌,赵朴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难为啊!” 赵保不解,又不敢多问,赵朴道:“你以为,便是我们搜全了弘贼罪状,便能扳倒他么?”不待赵保动问,赵朴又道:“当今朝廷有两大心腹之患,一在江南,一在西北。江南有名士华棣总管,西北是名将许凤卿坐镇。弘逢龙盘踞朝中二三十年,弘氏、华氏、许氏三大家分掌军政财权,又互为婚姻,彼此倚重,朝臣皆仰其鼻息,这才是弘逢龙屹立不倒的真正缘故。太子殿下轻易如何敢动他?” 赵保重重叹了口气道:“莫非朝廷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赵朴冷笑:“皇室虽弱,倒没有软弱到让弘逢龙行兴废之事的地步,且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朝廷若有意要动弘逢龙,哼,易如反掌。只是从大局看,此时不宜动弘逢龙。若我是弘逢龙,大权独揽后自然也不愿天下有事。两相制衡的局面,是太子殿下与弘逢龙都愿意看到的。我想,太子殿下所担忧者,是天下大乱。只要时局平稳,他便有时间清除卧榻酣睡者。” 赵保想了想道:“太子殿下的意思可是,天下宜稳不宜乱,而上官清则可致天下大乱?” “不错!”赵朴颔道赞许道:“当今天下局势错综复杂,远非你看到的那般简单。弘逢龙不过是明处的敌人,暗处,不知有多少人虎视耽耽。” 赵保问道:“大人口中的‘他们’,说的是……” “上官清和当年因晋宁一案而伏诛的王氏、苏氏、季氏三族的流亡子弟?” 赵保略作沉吟,道:“不过流亡子弟,朝廷何必太过郑重?大人向前说过,上官清起兵谋反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说他为替父报仇,纠结另外三族流亡子弟和江南十万人众起义,一路攻城夺池势如破竹,然则失利于碣石之战,兵败之际,他便投海自尽了,四族子弟亦瓦解云散。那日虽是匆匆一面,属下看他形容齐整,却隐有落魄之像,大人还担心他为患天下么?” 赵朴笑道:“你莫要小看四族流亡子弟,这些百年老族,哪就轻易覆灭了?否则二十年前,上官清何以猝然危及京师。且如今上官清又堂而皇之现身,事情便没那么简单了。” 赵保想了想,沉声道:“不错,若没有万全的准备,何以敢以身犯险?” 赵朴道:“这个上官清,太不教人安心了。二十年前,朝廷尚在强盛之际他便敢起兵造反,何况现今?唉,朝廷当年虽险胜,却也因此一难而元气大伤,再难斩草除根。若休养生息,朝廷也不至到此境地,可恨弘逢龙倒行逆施,以致天下怨声载道,民变不断。朝廷内忧外患,为保大局,朝中忠直之士也只能眼睁睁看他擅权弄柄,竟奈何他不得。” 赵保怒道:“可是大人,弘逢龙外用擅权弄政,内怀篡逆之心,媚上压下原非正道,有志之士对他切齿痛恨,人人皆欲杀之而后快。若不杀弘逢龙,何以平民怨?不杀弘逢龙,何以振士子之心?不杀弘逢龙,何以靖朝纲?若任由弘贼倒行逆施,这天下,这江山,只怕,只怕……大人,终不能任由弘贼为非作歹、倒行逆施。” 赵朴明白赵保的话,若任由弘逢龙把持朝纲,朝廷只怕会断送这锦绣江山,然而……赵朴只是沉吟不语,许久才颓然长叹一声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弘逢龙不能杀,至少现今不能杀了!” 赵保嘴皮动了动,却是无可辨驳。赵朴道:“太子在信中明言,上官清隐藏太深,不知虚实,嘱我切不可妄然动手,是以只教我等先摸清他的底细。这番用心,你可明白?” “我在明,敌在暗,太子是要我们以静制动。”赵保想了想又道:“原来大人想的,与殿下一般样。”赵朴稳稳笑了笑,又道:“扬州是上官清老巢,我隐约以为,若天下生乱,必是江南先乱,江南之乱,必在扬州。此事非同小可,本官须得从长计议,切记不可鲁莽行事!”赵保忙即应下。 湛若水因着有云未杳的照料,孟飞也放下许多心来,一门心思作他自己的事去了,近日与封五竟是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什么。湛若水看在眼里,问了两次,孟飞支支唔唔不肯多说,他便不好再问。 第38章 ?狭路又相逢 这日孟飞又与封五出去了,行不多远,远远瞅见前面围了一大堆人,不知在看着什么。二人不欲多事,便要绕开了去,不想封五一眼瞅见圈内之人,正是马谦仁。 原来马谦仁领着家奴过街之时,有人撞倒了一卖油老翁的担子。那老人揪住马家家奴不肯松手,恼得马谦仁喝命要打,却被人拦下了,正是赵保。他与赵朴在街上查勘民风,正遇见马谦仁作恶,自然便出手惩治了。 马谦仁本欺赵朴势单力薄,哪想才片刻光景,家奴就被打得伤的伤、残的残。马谦仁见势不妙,瞅准机会便要开溜。赵保纵身一跃,堵在前头。马谦仁吓得面如土色,心下叫苦不迭,瑟瑟缩缩如筛糠般,一边磕头讨饶,一边向身后爪牙使眼色。那人心领神会,趁赵保不备,一个恶虎扑食扑向赵朴,钢刀明晃晃架在他脖颈之上。此番事态陡转直下,马谦仁哈哈大笑着起身,马脸三忙为他拍着身上的尘土。马谦仁道:“你们竟敢太岁头上动土,竟不知我是谁么?”他早看出赵朴是主,暗思只要“擒贼先擒王”,赵保再狠,也必然投鼠忌器。孟飞与封五看到正是这一幕。二人互换一个眼色,封五冷笑道:“当真是‘冤家路窄’。”两人也不走了,只站下来看戏。 封五认出赵朴赵保,不觉“咦”了一声。孟飞道:“就中可是有你熟识之人?”封五遂将初到扬州之时,与赵朴赵保的过节略略说了,又道:“这二人冒犯盟主,我不喜欢他们。” 孟飞也认出赵保来,记起那日不快,也与封五说了。封五便欲拉着孟飞离开,只孟飞道:“这二人着实讨厌,只是他们为卖油老翁出头,惹的且是狗官的衙内,也是条汉子!”封五想了想道:“孟兄说得极是!我们且一边看着,再做打算。” 二人遂打定主意,听得赵保冷冷道:“你是谁我不管,我只知道谁动敢我家老爷,便只有一个下场——死!”饶是春风三月,“死”字从他口中说出时,也无端教在场众人打了个冷颤。赵朴阴沉着脸,唇带冷诮之色,面色极是不善。 人质在手,马谦仁自然肆无忌惮,恨恨道:“你们可知本公子爷是谁?你们好大的胆子,也不去打听打听,公子爷我在扬州城内是怎样的人物?今日落在我手里,你们还想活着离开么?” 赵保怒极反笑,说的话却字字狠戾:“如此,你放或不放,明年的今天便都是你的祭日!”话虽如此,却迟迟不敢动手。马谦仁越发得了意,桀桀怪笑道:“着啊,公子爷便要看看,明年今天是谁的祭日!”便要令那家奴动手。赵保急道:“慢着!”又向马谦仁道:“你待要怎样?” 马谦仁冷笑:“你若想保他的命,嘿嘿嘿嘿……”笑声未落,脸一翻道:“跪下!”赵保狠狠地瞪着他,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直直跪在地上。马谦仁被他瞪得极不自在,马脸三倒很是会意,冲上前去狠狠一耳光打在赵保脸上。马脸三下手极是狠重,赵保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深深的五指印,嘴角渗出血丝来。 封五在旁侧看着,摇了摇头道:“这家奴做得过了,那赵保岂是好相与之人?”赵保拭了拭唇角血丝,不怒反笑,道:“打得好!打得好!”赵朴摇头叹息:“但愿你们不要后悔!”马脸三犹不解气,连着几巴掌狠狠打在赵保脸上,直到打得手痛才停下。赵保道:“放了我家老爷!” “放?”马谦仁怪笑道:“爷何时说过要放过你们?”赵保眼色冷厉,道:“那你为何要我跪下?”马脸三赶紧帮腔道:“嘿嘿,不过是要让你们知道,这扬州城是谁的天下!”赵朴冷笑:“好大的口气!我倒要问问,这扬州城究竟是谁的天下?这世间可还有王法?” “王法?我家公子爷就是王法!”马脸三说罢,一拳砸在赵朴肚子上。他虽是花拳绣腿,赵朴也是吃痛不已。 赵保怒极,再不敢瞻前顾后,低吼一声,径向马脸三冲去。马脸三不想他竟敢破釜沉舟,且又来势汹汹,一时腿软。赵保恨极马脸三,倒不敢与他纠缠,不过虚晃一下,斜刺里转向那挟持赵朴的家奴。 眼见就要得手,不想一颗石子破风而来,赵保暗叫不妙,便知围观者中必有马谦仁的帮手。便在此时,又是一阵风响,那颗石子被另一颗石子击落在地,更有一颗直直打向那家奴膝盖之上。 那家奴吃痛不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倒放开了赵朴。赵保趁机拉开赵朴,顺势看去,正好看到孟飞与封五,便料定是这二人出手相救,遂拱了拱手,却并不多话,脚尖勾起地上一把钢刀,顺手一刀向那家奴砍去,正正是在脖颈之间,那家奴哪还有活命的道理?见出了人命,看热闹的众人早一哄而散,生怕惹上干系。孟飞与封五对视一眼,默默地随众人离开。 马谦仁与马脸三早躲了开去,赵保哪肯放过这二人?见得赵保凶悍,那马谦仁竟尿湿了裤子,马脸三也好不到哪里去。马谦仁跪地哀求:“爷爷,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马脸三也讨饶道:“爷爷,你放过我,我一定为你供上长生牌位!”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啊”的一声,一条臂膀被赵保生生折断,痛得惨叫不已。赵保冷着脸,揪小鸡似的举起马脸三,向地上狠狠砸去。 马谦仁趁机又欲溜走,赵保哪肯再给他机会?重重一脚将他踢出丈远,复又飞身跃上,将他狠狠踏在脚下。足下用力,踩得马谦仁几乎透不过气来。马谦仁自幼娇生惯养,哪吃过这等苦楚,早痛得杀猪般嚎了起来。赵保用力渐狠,听得“咔嚓”一声,马谦仁已断了两根肋骨,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尚有几个幸存的家奴见了,早骇得魂飞天际之外,哪顾得自身伤痛,倒地向着赵保磕头求饶, 赵保不为所动,只嘿嘿笑着:“迟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招惹我家老爷!我有言在先,谁敢动他,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且不说你是知府的公子,便是知府,便是天王老子,谁敢动他,我也会豁出命去一拼到底!”赵保还要再下痛手,好在赵朴及时开了口:“且住,今日便饶过他们罢!” 赵保听他说了,虽不甘心,也只好放他一马,踢开马谦仁恨恨道:“若再敢胡作非为,我必取你狗命!滚!” 众家奴见马谦仁生死未卜,出气多进气少,哪里还敢多嘴,赶紧抬起离开,待走得远了,才喊道:“小子,留下名来,我家大人定不会饶了你!” “定州赵保是也!” 待马谦仁去得远了,赵保将孟飞与封五相助之事说了。赵朴听得有人暗害赵保,且并非是马谦仁之人,眸光略暗,只微一沉吟,又急趋数步,抢在孟飞与封五离开之前,向他二人揖道:“在下赵朴,两位……”又抬起头来,蓦地认出封五与孟飞,惊道:“二位莫不是……” 封五被认了出来,没好声没好气道:“你这是要做甚?” 赵朴心间惊喜交集,转眼心间已是千头万绪转过,也不与封五计较,捺下性子笑向孟飞道:“今日幸遇两位大侠出手相助,朴先谢过了!” 封五“哈”了一声道:“我且跟你说了,老子没有救过你,这辈子都不会救你,救你们的是我孟大哥!” 赵朴便又再向孟飞致谢,孟飞只冷冷地不说话。 赵朴碰了一鼻子灰,赵保虽感念他们救命之恩,只他本是性子急躁之人,见得赵朴尴尬,心间无名火起,怒色上了脸,便要发作。赵朴看在眼里,喝下赵保,笑向封五道:“不管如何,二位救命之恩,在下必铭记在心。” 封五只是冷笑,看了看日头,跺足道:“净在这里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倒误了我的正事!”扯着孟飞便要离开。 赵朴已奉下太子之命,原本就在遣人打探湛若水讯息,现下偶遇封五、孟飞,很是喜出望外,哪顾得上计较许多,只是缠住封五孟飞,不肯放他二人离开,道:“今日得与二位相遇,当真是上天机缘。那日是我家人多有冒犯,还望壮士见谅。为表歉意,未若由在下作东,我们一醉方休如何!” “我听得马谦仁在扬州势大力大,此地已不宜久留,二位还是速速离开为好!”封五只是冷笑,顿了顿又道:“你若有这个闲心,倒不如去想想,恰才除却那马谦仁,还有谁想要你们的性命罢!”说罢扯住孟飞大步走了。 封五说的是暗害赵保之人,之前若不是孟飞出手,那人只怕已然得逞。赵朴淡淡一笑,向赵保使了个眼色,赵保会意,尾随而去。 封五与孟飞去的不是别处,正是明月弄无名府。二人连日来潜伏明月弄无名府之外蹲守,正是寻机要为湛若水复仇。不消片刻,便有个男人敲门,里面却似无人应。那人轻轻推了推门,门“咿呀”一声开了,竟是无人把守之门户。便是这一瞬,里面动静已是一览无遗。 孟飞道:“老封,这无名府我上次进过,左右也就那么大点儿,人手也有限,不过有些暗卫罢了。要依我说,直接杀了进去,取那妖女狗命就是。为何你这般谨慎?” 封五道:“你有所不知。”封五沉吟道:“无名府中有个恶魔,江湖人称江南王,最是狠毒不过,杀了我们很多青盟弟兄,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这府宅看似是寻常门户,实则外松内紧,机关重重。前番若不是盟主的缘故,你们未必能全身而退。如今悬玉使女尽数归来,咱们更是不好惹。” 孟飞便有些后怕,连道“幸好”,又道:“奇了,想我们上次闹出那许大的动静,却不曾见过你说的那甚么江南王,从头至尾只是苏灵儿与悬玉使女。”封五便有诧异之色,孟飞又道:“悬玉使女好像很怕苏灵儿似的。” 封五初时不以为意,蓦地双眼睁大,惊道:“悬玉使女怕苏灵儿,莫非……”顿了顿,他怔怔望向孟飞道:“莫非苏灵儿就是江南王?” 孟飞初闻江南王之名,并不知她在江湖中的威名,更不知江南王便是苏灵儿这一消息有多震撼,只道:“未尝不是。” 封五登时血气上涌,恨道:“原来如此!”孟飞便有不解之意,封五道:“因着苏灵儿是盟主的青梅竹马,这许多年来,我们青盟弟兄都试图救她出虎口,却不想……却不想……” 封五恨得说不下去,孟飞却已明白,沉声道:“只怕她暗害了许多青盟弟兄。”想了想又道:“苏灵儿既如此奸诈,此事咱们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封五一声冷笑,附在孟飞耳边如此这般,听得孟飞喜形于色,笑道:“好,我们便依计而行!” 第39章 廿四悬玉女 二人商议着离去,却说那男人闪身进了明月弄无名府,一转身,眼前蓦然立着合儿,正幽幽望着他。他被生生唬了他一跳,啐道:“作死呢,大白天的吓人作甚?”脆生生的竟是女子口音。 合儿偏头笑道:“人说‘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青天白日的,霜降姐姐又没做亏心事,怕个什么呢?人人又说霜降姐姐胆气最壮,现下被我唬成这般模样,说出去只怕不被人信呢!” 她一派天真无邪,倒教霜降发作不得,只好嘲道:“小妮子越发牙尖嘴利了,三两句就堵得我说你不得。若姑娘知晓你有这般能耐,哪日提拔你了,或许不到笈年,也就和我们这些个悬玉使女平起平坐了!” 合儿又笑道:“姐姐拿我取笑呢!若能做得悬玉使女,自然是合儿的福气。只是如今二十四位虽空缺了好几位,偏姑娘并没有丝毫发落下来的意思,只怕不待合儿十五,就去了天香楼呢!” 霜降冷笑道:“天香楼并非不好,只是不如咱们这里,姑娘个个是冰清玉洁的。不过它再有许多不好,也好过别的青楼。清明又善待姐妹们,到时凭着妹妹的姿容与聪明,做个天香楼的花魁定如探囊取物。盼只盼妹妹风光淮扬之日,别忘了咱们这些个贫贱姊妹才好。” 合儿本就面色极白,霜降这番话夹枪带棒,说得她越发地苍白了。合儿眼中略有珠光,却抿紧了唇强自抑忍着,不让眼泪落下。霜降看她这副光景,心中很是得意,想了想又问道:“是了,你为何在这里?” 合儿笑了笑道:“姑娘让我在这里等姐姐呢!我想着姐姐定然不会走后园,是以便守在了这里。” “你怎知道我不会走后园?”听她此言,霜降心中大为警惕,两眼精光乍放,死死地盯着合儿。 “府里的姐妹大多不敢走后园,能绕着那里就绕着那里,难道姐姐不是一样?” “我……我自然和你们一样!”霜降结结巴巴强自掩饰道。 合儿望着霜降,眼中净是清澈,诚恳道:“我年纪小,入府的时间又晚,姐姐你可知道‘它’是个怎样的来历?” 霜降便知合儿所指乃是后院“辟邪”,心下暗抽了口凉气,冷冰冰道:“我便是知道,现下也没时间跟你嚼舌根子。姑娘正等着我回话呢!” 合儿笑道:“照着规矩,姐姐需得梳洗更衣了才能去见姑娘。姑娘候了姐姐这许久,等着收拾好,只怕已是来不及了。”看霜降急得跺脚,合儿又道:“不如姐姐说给我了,我代你去回姑娘。” 霜降冷笑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配常进那园子?且我忙活半天,会教你捡这个便宜?呸,做你娘的青天白日梦吧!”说罢转身便走了。 合儿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身在这府中,前程只有自谋。我若无些个打算,当真是天诛地灭了。嘿嘿,霜降霜降,我竟不知道,究竟是“它”可怕些,还是姑娘可怕些?” 霜降三步并作两步回到自己房中。那房间装饰极简,除了日常起居摆设之外,并无余物。她心下焦灼,对着镜子扯下粘在脸上的面具。因着皮肉粘连太久,且又用力粗鲁,面皮被扯得微微发疼。她哪里顾得这些?又急急梳洗了,取出簇新的衣物换上,才敢去见苏灵儿。 到了淡客居,里外一片寂静。越是如此,霜降心中越是没底,情知归来已迟,却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在院中徘徊。过了片刻,听得门“吱呀”一声响,出来一个人,正是谷雨。正自焦灼的霜降如见甘霖,一把扯住谷雨,压低声音急道:“姐姐救救我!” 谷雨满面难色,低声道:“你好大胆子,竟敢让姑娘久等!她先前还念了你两次,如今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了,你让我怎么说?” 霜降急得汗如雨下,只苦苦哀求道:“姐姐是知道的,我们在外奔走,总有许多意外。且姑娘平日里最肯听姐姐的话,姐姐说一句,抵得上我们说许多话,好歹为妹妹周全周全才是!” 谷雨只是推却,霜降还要再求,听得里面有人道:“是谁在外喧哗,可是霜降归来?”正是小满的声音。霜降便知躲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进去,尚未开口,便听得苏灵儿斥道:“跪下!” 霜降赶紧跪了下去,更不敢抬头,心中正自坠坠不安,只听得头顶冷冷道:“霜降儿,你可知错在哪里么?” “婢子……婢子……”见得苏灵儿出口便是质询,霜降心下反安定许多,眼珠一转道:“婢子归来太迟,让姑娘等久了……” “你如今是越发出息了,竟揣测起我的心思来。原是打量我看重有担当之人,便索性应承下来,便以为我不追究了?”苏灵儿冷笑。 霜降未料自己小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吓得赶紧道:“让姑娘久等,是婢子该死!只是婢子纵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揣测姑娘心思,都为接连两次归来迟慢,又与旁人不相干,自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了!” 苏灵儿瞥了瞥她,只道:“你回得倒快!也罢,我再问你,暗中相助马谦仁之人,可是你?” 霜降心中一惊,她只道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岂料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知自己在街上暗助马谦仁之事案发了。她深知苏灵儿素向最恨自作主张与欺瞒她之人,恰才直言请罪是料定苏灵儿不会怪罪于她才敢大胆应承,现下情境迥异,又思及她的手段,在这暖春的天气里竟无端骇出一身冷汗,浸湿了里衣。眼见推脱不过,她一径向苏灵儿磕头求饶,一径颤着声音道:“是,是婢子做的,请姑娘责罚。”苏灵儿板着脸不理。不消片刻,她雪白的额头上已磨破了皮,渗出斑斑鲜血来。 苏灵儿也不看她,只道:“你且告诉我,为何暗助马谦仁?” 霜降迟疑,头低低垂着,眼珠却骨碌碌地转着,正思忖着对策,蓦地听头顶又是一声厉喝催促,吓得差点支撑不住,只好硬着头皮道:“婢子虽救他,却并非为了助他,而是为了姑娘!” “你倒有道理了!”苏灵儿冷笑,吹了吹指甲,慢悠悠道:“我倒要好好听听了。” 霜降渐渐镇静下来,道:“马谦仁横行扬州,仗的不过是他老子马评的势要。马评这‘墙头草’与我们向来面和心不和,对姑娘吩咐的事不是敷衍塞责便是虚与委蛇。婢子打量他的意思,是想着给自己寻找退路,那赵朴便是他的退路。是以今日婢子才会暗助马谦仁,若他杀了赵朴,他们便能彻底翻脸,也断了马评这念想。” 苏灵儿睨着她,并不言语,看不出深浅,霜降只好道:“姑娘要杀赵朴,随时可以动手。只是,朝廷命官自相残杀,总比死在咱们手里的好。且便是赵朴未死,但若马赵二人反目,对姑娘都最为有利。” 她一径说着,一径拿眼观测苏灵儿脸色,果见松缓了许多。谷雨、小满也知事情非同小可,皆为霜降求情。小满道:“姑娘不爱我们自作主张,只是事急从权,有些事还是得随机应变才是。阿芒上月在京中偷偷换了赵朴的密疏,解了相爷好大一个麻烦,姑娘不也说她日后大有可为?依婢子来看,霜降今日之功劳,并不逊于阿芒。”谷雨亦道:“霜降便是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她向来办事得力,从未出过纰漏,还望姑娘念她是初犯,且饶她一次。” 苏灵儿依旧不辨喜愠,只道了句:“霜降儿,你长大了!”听了这话,几个悬玉使女皆不敢再出声。苏灵儿又沉默了许久,这才向霜降道:“你可都听到了?若非你两位姐姐求情,我今日断不饶你!”霜降松了口气,谢过苏灵儿又向小满谷雨道谢。 苏灵儿叹了口气又,叫起了霜降,道:“你们只道我刻板不化,不爱你们自作主张,都以为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皆有自己的苦衷。却又哪里知晓,你们的自做主张,才是真正的麻烦。向前阿芒调包密疏一事,看似解决了相爷麻烦,不想却是害了相爷。那封假奏章写得太过了,赵朴与相爷素来不睦,怎会为他请爵封禄?他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便无爵禄,别人又能拿他如何?假奏章反将他送上了风口浪尖,招来朝野议论的滋味可好受?最后不也是固辞不受?因着此事,朝廷借题发挥,让赵朴做了代天巡狩的钦差,下到这江南。我之所以隐而不说,是想着京城当时只她一人,她也不容易。唉,你们原本有二十四个姐妹,都是我一手精心调教出来的,如今死的死,亡的亡,身边统共就剩下你们这些,最早的廿四悬玉使女,也只剩天香楼的清明一个。如今虽也有十来人,却都不如你们贴心得力,是以近年再未提拔人上来。你们犯错不打紧,改了便是,我怕的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唉,许是我年纪大了的缘故,越发地比你们谨慎了。”说罢,苏灵儿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霜降并谷雨、小满垂首听着,大气出不敢出一口。 苏灵儿因霜降之事而生了烦恼,却不知很快就有一个新的麻烦在等着她。 第40章 ?风清云影茶 入夜,明月弄无名府一个尖厉声音道:“走水啦!”众婢子听得喊声皆冲出房门,果然,后园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夜空。 苏灵儿立在淡客居门口,身边侍立着几个白衣婢子,只冷冷地盯着后园火光。众婢子皆提着水桶,直是忙前跑后。霜降晚来,看苏灵儿板着脸,面色阴沉得可怕,心中直是打鼓,怯怯地喊了声“姑娘”,却不见苏灵儿应她,便只有乖乖地立在旁边。 谷雨与小满满头大汗地跑来,道:“可查到原因。”谷雨道:“事发突然,还不知是何缘故。”话音才落,听得前面一阵喊杀声。 “这便是起火原因。”苏灵儿冷笑道:“可见我是沉寂江湖太久,竟任由人骑在头上了。好,很好!”向小满道:“告诉王群他们,只要是擅闯之人,格杀勿论,不用留活口!”小满领命,走到阴影中,不知对谁说着什么,便见一个影子急奔而去,自是府中暗卫。 孟飞与封五率人冲进无名府,前园早是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便知皆救火去了,心中正暗自得意,四周不知何时多出许多人影,皆是默默不言语。二人皆知是府中暗卫,只完全超出他二人所料,心下皆暗叫不妙。孟飞道:“老封,怎么办?” 封五咬牙道:“拼了!”孟飞点了点头,大吼一声,冲进了阵中。 夜深了,孟飞还没有回归小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等到第二日,依然未归。湛若水心绪有些不宁,一时无计,只在园中徘徊,不期竟到了角门。湛若水莫名失笑,暗道:我怎到这里来了?便欲转身回去,只走了两步,却又顿住。 除却诊病,云未杳素不与他有多的往来,他又因着弘逢龙的缘故,暗暗提防着她。他奇怪的是,云未杳深知他与弘逢龙、苏灵儿的恩怨,却并不掩饰她自己与他们的渊源,竟很是磊落坦荡。湛若水的戒心成见,一如初时,未曾转移,只多了一些情绪,喜欢看到她、与她说话的情绪。云未杳的身上,有一种能抚平人心中焦虑的宁静。 此时此刻,湛若水就有一股强烈的去见云未杳的念想。只他深知云未杳生性淡漠,此时贸然前去,必定唐突,他需得一个自然而然的理由。 角门深锁,湛若水沉吟良久,竟是无计可施。小园甚美,只是水波盈盈处,春色已老,新发花木,如今已是木叶渐繁。他只能暗叹春景易逝,春去将渺,心中愁绪堆积。 他轻叹口气,暗道了声“罢了”,便欲回屋。便在此时,门锁微响,湛若水听得真切,突地转身,紧紧盯着角门,很是局促。门被推开,却是三娘,正托着一碗药。湛若水松了口气,也微微有些失望。 乍见湛若水立在角门前,三娘微觉意外,只笑道:“你怎地在此,孟飞呢?” 一句话提醒了湛若水,他忙道:“我正为此事发愁,他昨夜出门,至今未归。” 三娘笑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他那样大一个人,不会走丢的。”湛若水也自笑了,点了点头。三娘又道:“正好你在,倒省得我多跑路。这是今天的药。” 湛若水道了声“多谢费心”,接过一口饮尽。三娘笑眯眯地看着他喝完,只道:“喝了这十来副药,可有好些了?”湛若水道:“夜中倒是不很痛了,比从前好睡了很多。” 三娘笑道:“如此甚好。是了,姑娘说午后来看你。”湛若水扬声喜道:“好!”蓦地又觉自己高兴太过,忙道:“这些日子,有劳三娘与你家姑娘了。” 三娘不疑有他,便要告辞归去,却见湛若水立着未动,遂笑道:“你要不过来坐坐?”湛若水正求之不得,口中却道:“只怕打扰姑娘了。”三娘爽快道:“左右也是邻居,何必见外。”湛若水便不再推辞。 行不多会儿,他便远远见云未杳正立在竹篁之下,不知想着什么。三娘正要叫她,却被湛若水止住了,只静静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云未杳不知身畔有人,正望着竹枝兀自出着神,眉目清明疏淡,眸中自带清寒。那副神情仿若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般,不沾染,无嗔喜,唯沉静,自安然。清风徐来,竹叶婆娑,衣裾微动,恍然一看,竟不似凡尘中人。湛若水有向往之意。 三娘轻轻咳了声,云未杳才回过神来,抬眼一看,正看到湛若水。 “这里寒凉,你也不知爱惜自己!”三娘念道:“我若不说,竟不知你还要站多少光景?我若说了,你又嫌我唠叨。” 云未杳并不回答,只看着湛若水道:“你来此作甚?” 湛若水正自踟蹰,三娘应道:“是我请他来的!” 听闻此言,湛若水暗自感激三娘,少了几分局促,又看云未杳面色依然平静,看不出嗔喜来,忖道:连日与她相处,看似温柔和善,性子实则淡漠至极,此番定是恼我无事相扰。早知如此,合该不来才是。复又担心三娘难为,赶紧道:“若有打扰姑娘之处,还请见谅,我这就离去。”说着便要走。 云未杳看三娘颇有责怪之意,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才来就,倒显得是我无礼。”竹下有竹桌竹椅,她道:“请坐!” “多谢姑娘。”湛若水未料竟是云未杳开口相留,颇有些喜出望外。 “这才是待客之理。”三娘笑向云未杳道:“你本该与人多说话的。”又向湛若水道:“你莫急着走。舍下虽清寒,尚有清茶一盏,可待宾客。”湛若水忙笑着谢过了。 三娘也不多话,回屋陆次取了些风炉茶具茶碾薪炭等物而来,在竹篁之下摆好了。云未杳生性颇爱静,只三娘素来爱的是热闹,如今好容易来了位客人,直是喜出望外,殷勤得忙里忙外。云未杳看在眼里,心下兀自暗叹口气。 三娘指着木炭向湛若水道:“都是上好的桑槐精木,并无劳薪之气,煮茶最好。”又净了手,取出一剡纸包裹,仔细摊开,道:“来,你闻闻。” 湛若水接了过来,看那茶形如女子螺髻,历历分明,只道是吓煞人香,又以手为扇,轻轻地扇了扇,果有异香,其香又与吓煞人香不同。便在此时,云未杳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也钻入鼻中,湛若水心魂一动,双颊没来由地微微发烫,当下不动声色交还与三娘,兀自镇定道:“好茶。” 三娘笑道:“这茶名为‘云影’,藏自终南山茶岭。姑娘为终南老道丹丘子治好了经年腿疾,他由是赠了许多与我们。你可知它为何叫‘云影’?” 湛若水笑着摇了摇头,云未杳亦自笑了。三娘遂道:“‘云影’之意,是为仙踪飘忽,如云之影,风之根,皆难寻觅。”湛若水听她说得玄乎,便有些糊涂,道:“想来此茶很是难得。” 三娘笑道:“终南茶树千万,不过寻常之木,只有历了天火劫难而不死者,或有机缘成为云影,这还需得等到采茶时节云雾起时才知分晓。”又看湛若水依然是不解的神色,遂又道:“到了终南采茶时节,待得云雾起,树生异香者才是云影。” 湛若水听罢,连连感叹,又道:“那也好办!茶人采过茶,做下记号,下次岂不方便?” 三娘笑道:“世间哪有这等便宜事?茶树一生异香,便会枯死,再等别的树生出云影,又不知要何时了?是以这茶呀,真真是可遇不可求!”又笑道:“‘云影’秉性清高孤寒,自非凡品,待你尝过,便知其奥妙。”说罢兀自将茶焙了,又细细碾着。 云未杳笑了,道:“不过是茶而已,倒被你说得神乎其神,反倒没了意趣。”一边说着,一边温烫茶具,动作娴熟。湛若水她所用器具,竟是汝窑青瓷。雨过天青的青瓷杯在她的指间转动,物华莹润。 谈笑间,不觉水也将沸。东坡有云:蟹眼已过鱼眼生。只是蟹眼鱼眼之变本极微妙,可知候汤最难。云未杳凝神静气,初沸时投下“云影”,尽去浮沫;二沸时沫饽始生,此本茶之精华。她舀出置于近旁,又以桃木夹轻轻搅动沸水,激荡汤心。很快,汤水四溅,云未杳将沫饽复倒入釜中,此为“救沸”,以蕴其华。湛若水半生流离颠沛,于衣食不事讲究,却也知此茶煮法为《茶经》所载。 她又将茶汤分入杯中,一时掬香凝翠,茶汤越发幽碧,煞是可人。云未杳以手请茶,湛若水饮了,果觉一股冷艳清冽之香钻入舌中,又很快渗入四肢百骸,摄人心魂,细品之下,唇齿留香,似有回甘,果与平时所饮之茶大相异趣,连称“好茶”,又叹道:“竟不知姑娘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轻啜口茶,缓缓摇头道:“我不过是凡世俗人,便是风雅,也是附庸风雅罢了!”又笑道:“我与三娘经年飘泊,四海为家,哪有心思用在这茶事上?不过有位朋友,于衣食一事极尽精巧,我也算学了些。前些时无意间碰到一套煮茶器具,可喜是唐时制式,便买了下来。今日心念一动,煮茶聊以打发时日,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了!只是今时茗茶,配以唐时煮法,非古非今,若教那位朋友见到,必是要笑话我的。” 湛若水看她心情颇好,便要多说两句,道:“想来姑娘的这位朋友必是极风雅之人。” 云未杳笑道:“风雅就未必了,成日间无事可做,闲人倒是不差的。” 湛若水笑道:“人生难得清闲,我倒挺羡慕你这位朋友的。” “若似你这般想便好了,偏他却道自己是无用之人,长恨此身碌碌……”云未杳话未说完,见湛若水面色颇见沉郁,心下大奇,忖道:他素来镇定自若,便是生死之事,亦极洒脱,何至仓惶至斯?遂道:“我说错了甚么?” 湛若水被牵动心事,强笑摇头,道:“姑娘没有说错,只是说及无用之人,普天之下……”他没有再说,顿了顿又道:“恰才是我失态,教姑娘见笑了。” 正说着,却见栓儿急匆匆来了,附耳在湛若水身边不知说了什么,只听得他面色一变,立即向云未杳道:“多谢姑娘赐茶,只是还有些事,我先去了。”说罢也不待云未杳开口,便急急而去。 第41章 ?八蕊假夭桃 三娘望着湛若水离去的方向,又望望云未杳,道:“他素来都好好的,何以吃个茶,竟郁闷至斯?莫非你这茶,比那药还苦?” 云未杳叹道:“你只道他平和无事,却也不想想,中了阿耨多罗之毒,二十年深受其苦,如今命在旦夕,究竟能好到哪里去?我为他诊脉,发现肝脾不和,气机郁结,自是心事太重的缘故。唉,治病难治心!” 湛若水匆匆而去,原是栓儿告诉她家里来了几个女人。他略一思忖,便知是苏灵儿。果不其然,未及回去,便见十余个白衣婢子立在外面,领头的正是霜降,面色须不是很好看。秦用因着悬玉使女凶悍,早就躲了开去。 湛若水正待要与她寒喧,听得屋里有人懒懒道:“你回来了?” 湛若水望进去,见自己往日里常坐的椅子上铺着厚厚的锦垫,正坐着苏灵儿,遂笑道:“你亲自来了,不知是何缘故?” 苏灵儿美目一竖,凝声道:“上官清,你太过份了,竟敢教人放火烧我府第!” 湛若水茫然道:“我从未叫人做过此事!” 苏灵儿冷冷道:“难道是我冤枉你不成?为首的便是孟飞,我会错认?” 湛若水听了急道:“孟飞?他现在何处?” 苏灵儿道:“本来已快将他们拿下,未料有人接应,竟被救走了!” 湛若水苦笑道:“若果真是他们,我定向姑娘道歉。只是他究竟在何处,我也不知道啊!实不相瞒,我也一直在等他。” 苏灵儿冷笑道:“你的话,我会信?” 湛若水叹道:“姑娘尽管不信,只需想一想,要紧事上,我何时骗过你?” “这倒是真的!”苏灵儿想了想,笑道:“原来你果然不知情,想是这二人瞒着你所为。救走他二人的,你可知道是谁?” 湛若水听得苏灵儿“二人”之语,便知另一人必是封五,只好笑道:“你已清楚我回扬州的目的,何必忧心?救走他们的,若你都不认识,恐怕我也不认识了。” 苏灵儿冷冷道:“那些人我确实不认识,也并非你青盟旧部。哼,想他们也没有那本事!” 湛若水道:“姑娘且先请回去,待他们回来,我必让他们亲自上门赔罪!” 苏灵儿冷笑:“赔罪?你可知道,擅闯无名府都是怎样的下场?若不取这二人狗命,难消我心头之恨。” 湛若水道:“姑娘若要取他们性命,我原不该拦。只是姑娘也知道,他们所做一切,只怕都是为了我,这也只有我来承担了!” 苏灵儿“哈”了一声,嗤道:“你算甚么,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湛若水轻叹口气,不再说话。 苏灵儿冷冷道:“夭桃!” 湛若水抬眼看着她,苏灵儿逼近湛若水,死列盯着他的双眸,吐气如兰,说话却字字狠戾:“拿夭桃,换他二人狗命,否则,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苏灵儿说罢,也不待湛若水多说,便自扬长而去。霜降领着众婢子,将屋子狠砸一通,出了气方才离去。待她们出得远了,秦用方才露了头,看着满屋狼藉,跳着脚道:“相公当真是好\/性子,竟由着这群女子砸了园子,若是我,我必要她们好看。” 湛若水淡淡道:“恰才你在何处?” 秦用脖子一缩,呐呐道:“我……我去了趟隔壁。”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她肯发这一顿火,便是最好的。”说罢只命栓儿来收拾屋子。 这日临近傍晚了,孟飞与封五才偷偷回了小园。湛若水见了,不免又是一番审问。二人原是不肯承认,湛若水便将苏灵儿过来之事说了,孟飞封五皆怒道:“这妖女竟还敢来?” 湛若水道:“你们去烧了人家府邸,竟不许人家上门兴师问罪了?” 孟飞与封五皆是面面相觑,只好将事发前后说了。原来他二人偷偷在明月弄无名府后园放了火,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将府中之人全都引至后园,这才率众从前门冲杀进去。岂料明月弄无名府果然非同等闲,那些救火的婢子全是明处之人,暗处暗卫竟不知其数,远超孟飞当日气见。待他二人杀进府中,才知为时已晚,竟陷入重重包围。饶是孟飞与封五奋力拼杀,也是寡不敌众。眼见他们就要被苏灵儿生擒,不想又从门外冲进一伙黑衣人来,这伙人一番浴血厮杀,竟将他们救了出去。 封五道:“二十年未曾打交道,不想苏灵儿竟有这般能耐。我看那些人并非寻常暗卫,竟似是死士。”复又恨声道:“她果然就是江南王。可恨这许多年来,咱们青盟弟兄从未防过她,竟不知折了多少在她手里。此事我要尽快知会老王才是!” 湛若水黯然良久后叹道:“二十年不见,苏灵儿早不是当年的苏灵儿了,你们这番是莽撞了。”封五与孟飞面面相觑,湛若水又道:“救你们的是何人?” 孟飞笑道:“说来也巧,竟是熟人。” 湛若水皱起了眉。孟飞便知他起了疑心,忙道:“那人叫赵保。”便将与封五在街上救赵朴之事说了,末了又道:“这赵朴虽是经商的,竟是有来头的,家下也养了许多人。因着我与老封为他们解了围,他们感激在心,看到我们被围,便出手相救了。” “竟这般巧合?”湛若水冷笑,“一个经商之人,再有势力,也敢与苏灵儿为敌,你们信么?再者,他们是如何发现你们被困的?偶然相遇?”湛若水越想心情越沉重,眉头越皱越紧,道:“这姓赵的,我势必得去见一见。不管他们居心如何,毕竟是救了你们,礼数该当尽到的。只是在此之前,我须得去见见灵儿。” 封五急道:“相公见她作甚?你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湛若水笑道:“你们闯下弥天大祸,以为遮掩就能过去?且不说你们今后是否留在扬州,便不在扬州,灵儿这口气不消,你们今生难以安宁。” 封五道:“苏灵儿恨相公入骨,必会再施毒计害你。一人做事一人担,这事是我做下的,我去!” 孟飞亦道:“这事也有我的份,我也去!” 湛若水心下感动,只笑道:“你们也不用为我担心,灵儿虽恨我入骨,做事却有分寸。她始终疑我还有隐藏,是以至今未曾对我出手,也容你们招摇。何况,她一直以为我手里还有她想要的东西。” 封五惊呼出声:“相公说的莫非是夭桃。” 湛若水笑着点头。封五又道:“相公不是说夭桃早沉入海底,何来之有?且便是有了,你却答应了要给云姑娘,这可是换你命的东西。” 湛若水道:“云姑娘救不救得了我,倒是另说。真夭桃确实已沉入海中,只是我却可以给个假的。”看封五不信,取下头顶簪子道:“你看看这个,是当年鬼道士仿着做来顽的。你当年见过真夭桃,可能辨出二者区别来?” 封五双手接过,那簪子似银非银、似铁非铁的簪子,泛着清冷的光辉。簪子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花蕊亦清清楚楚。封五颠来倒去看了,笑着交还湛若水,道:“真夭桃我当年是见过的,若非相公说了是仿物,我还真看不出来!” 湛若水笑着点点头,道:“这便是鬼道士手艺的精妙了。你看这桃蕊,是否历历分明?鬼道士当年为别真假,在这桃蕊之上下足了功夫,假夭桃只有八蕊,真夭桃却有九蕊。”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孟飞鼓睁着双眼,连数了几遍,才数清桃蕊之数,拍着大腿道:“果然只有八蕊!哈哈哈哈,没想到一枚小小的簪子竟是如此机巧!” “夭桃看似寻常,却是我家家传之物,称得是巧夺天工,极尽精巧。鬼道士所仿假夭桃,除却桃蕊之别,与原物几无二致,这便是他技艺高超之处。”湛若水笑道:“我做一个送与灵儿,可好?” 封五想了想,又皱眉道:“好是好,只是传说真夭桃中有藏宝图,其财富富可敌国,又说夭桃能号令万千精兵。若苏灵儿拿到打开没有,岂不怀疑夭桃是假的?是了,我们再伪造一个藏宝图。” 湛若水笑道:“夭桃制作太过精巧,我当年试了许多法子,都未曾打开过。若用蛮力,只会机关尽毁,便是灵儿拿去了,只怕也打不开。” 孟飞哈哈笑道:“如此甚好,我们不妨多做一个,送与云姑娘。” 湛若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封五却笑道:“老孟你也是高兴糊涂了,若世间有两支夭桃,岂不就穿帮了?” 孟飞想了想颇觉在理,嘿嘿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封五又道:“毕竟是假的,苏灵儿心眼又多,相公可要想好了,方才好应付她。” 湛若水笑了笑道:“我最清楚灵儿不过了,便是真的,她也会怀疑。当前之计,须得先找到鬼道士才是。时隔二十年,不知他还在人世否?” 第42章 素琴名落锦 封五亦道:“当年碣石之战后,他搬离了蜀冈,这些年来,也不与我们往来,竟是半点消息也无,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湛若水想了想,笑道:“我想,我知道他在哪里。”又向孟飞道:“明日随我上街,挑张好琴。”孟飞不知湛若水为何买琴,却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湛若水便与孟飞出门了。孟飞捺不住好奇,将心中疑问问了,湛若水笑道:“鬼道士是个琴痴,平生最好斫琴。我须挑张好琴,权当是见面礼了。” 湛若水与孟飞走了许多琴行,也看了许多好琴,却终觉音色稍欠,挑了半天,竟没有一张是满意的。湛若水看孟飞闷闷不乐,安慰他道:“你且莫着急,选琴也要看缘份。” 孟飞道:“那些琴由我听来,左右无甚区别,爷何以都说不好?” 湛若水笑道:“倒也有些好琴,斫琴技艺也极是精湛,音色也是上乘,只是都有烟火气,终是俗了。那老鬼耳朵是极厉害的,只怕我们以为好的,都入不得他的眼。罢了,我们回去再做打算。” 才回小园,三娘随云未杳端药过来了。三娘看孟飞没精打采,打趣道:“这时候起霜了么?”孟飞不解,三娘笑道:“若不是起霜了,你如何蔫蔫的?” 孟飞也笑了,遂将买琴未得之事说了。三娘道:“不就是一张琴么,我们便有一张。” 孟飞大喜,想了想又道:“只怕不中用,爷今天看了许多好琴,都入不了他的眼!” 三娘冷笑:“倒不是我夸口,我家这张琴,不差当世名琴。” 湛若水听罢喜道:“如此,可否借我一览?” 三娘扑哧一笑,笑望着云未杳。云未杳叹道:“你既然都做主了,我还能再说什么?只是这琴是在京师斫的,随我到了南方,也不知琴音是否有变。罢了,你去取罢!”三娘遂回转取琴,孟飞亦跟了去,只留下云未杳与湛若水。 湛若水看了看药碗,依旧浓黑得如墨汁一般,冒着腥臭之气。云未杳笑道:“今日没有再加毒药,只是你中毒太久,沉疴积愈,身子极是虚弱,须得好好调理,才能解毒。” 湛若水笑道:“左右姑娘是不会害我的,我喝便是。” 云未杳笑眯眯道:“谁说我就不会害人?你到时交不出夭桃,我一样杀你!”湛若水正喝着,冷不防云未杳说出这话来,竟被呛着了。云未杳看着只是冷笑。又过了片刻,三娘取了琴来,递给湛若水道:“你且试试!” 湛若水看是张膝琴,阙无装饰,然则斫制精妙,先自便叫了一声好,又见琴底写着“落锦”二字,便知是琴名。遂去洗净了手,又命孟飞焚了柱香,将琴音校好,便敛心正意,轻轻按了下去。琴音远淡,竟有烟霞妙韵,湛若水喜不自禁,越发有了兴致,竟弹整曲。 一曲罢了,云未杳默然半晌后叹道:“此曲《雉朝飞》。”便不复再言。孟飞听不出弦中之意,只觉曲尽其妙,心间有说不出的舒服,又看湛若水尽惊叹之色,遂向三娘与云未杳道:“姑娘,这琴多少钱,我们愿出高价购买。” 云未杳淡淡道:“湛相公琴艺精妙,此琴若有相公操持,也不辜负它。只是琴乃朋友相赠,千金不卖。” 孟飞还待要说,湛若水道:“我无意夺人所好,只是可否借我一晚,明日定当奉还。” 云未杳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喜不自胜,急命孟飞收好。云未杳又为湛若水诊了脉,道:“近些日子只是调理就好。孟飞言道你体内之毒时常会发作,常请化解。只是医治之道,应疏非堵,若毒解了,自然就好了,若毒未解,压制反倒不好。我一则为你调理身子,再则稍减发作痛楚。近日皆按此服药,不知你意下如何?” 湛若水深深看了看云未杳,笑道:“但凭姑娘作主。”云未杳再也无话,写好药方又唤过秦用吩咐好了,便与三娘回去了。才离去不久,封五自外面进来,沉声道:“老孟,最近进出可要留心了,外面站了许多不相干的人!”孟飞会意,怒道:“苏灵儿太可恨,待我杀出去,将他们……” 湛若水淡淡道:“孟飞,稍安勿躁。”孟飞便不敢再说什么。 入夜,湛若水与孟飞携着琴,竟一路到了城西的乱葬岗。当下天已大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时不时冒出一团鬼火,悄无人声,只有虫儿鸣声起伏,极是诡异。孟飞再是胆壮,心中也是发毛,道:“爷,我们来此作甚?” 湛若水擎了火把,四下慢慢照着,半晌指着一座小坟堆道:“果然在这里。”孟飞听他说得古怪,好奇地凑了过去,那坟堆前立着一块歪歪倒倒的石碑,石碑多有裂纹,且字迹磨灭。湛若水微微一笑,命孟飞用力踹那石碑,道:“有多大力气用多大力气。”孟飞依言照行。说来也怪,他本就力大无比,现下更是用了吃奶的力气,那石碑看似摇摇欲坠,竟是纹丝不动。孟飞正自不解,忽听得耳后一阵微不可闻的风声,心中暗叫不妙,正要闪避,猛地被湛若水一把攥开,刚一躲开,便听得“叮叮叮”数声,不知何物射在了石碑之上。 待那声音停下,孟飞赶紧取了火把去看,石碑前的地上落着数支钢针,孟飞伸手便要去摸,却被湛若水一声喝住。孟飞吓了一跳,道:“针上有毒?” 湛若水摇头,借着火光仔细看了地上钢针,共有七支。他将琴交与孟飞,悉数捡起钢针道:“这是开门的钥匙,倒没有毒。”孟飞松了口气,却听湛若水道:“只是若我插得不对,从这条缝里射出来的针,才是根根都是要人命的!” 一句话又把孟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问道:“鬼道士就住在这里面?”湛若水点了点头,孟飞骂道:“不就是一座小坟,等天明,我让老封的人把这削平了,不信他不出来!”湛若水笑道:“若削平小坟堆就能逼出鬼道士,这几十年来,他也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这里看似是个乱葬岗,其实处处是机关,你要当心,不要乱走!” 孟飞脖子一阵发凉,又看湛若水要解那机关,赶紧道:“爷,让我来!”湛若水道:“你知道这门如何开?”孟飞只好道了声“不知”,湛若水便自笑了。 湛若水手中握着七枚钢针,却并不急于打开机关,只仰观天象。孟飞顺他望向天空,只依稀有几颗星子闪烁,奇道:“爷,你在看甚么?”湛若水道:“我在找北斗七星。”孟飞自是不解,湛若水道:“你看那石碑裂纹走向,可像是一个勺子?” 孟飞又拿火仔细照了,兀自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是挺像。”湛若水便道:“若我所料不错,机关的钥匙,当是北斗七星。”孟飞越发糊涂了,湛若水又道:“老鬼的机关,随天时而动,每时每刻尽都不同,我需得找出今夜的北斗七星才成。” 孟飞叹道:“这机关好是精巧。”他正说着,湛若水已然找到北斗七星,便侧身蹲在石碑前,一径看着天上星辰方位,一径缓缓将钢针插进裂缝中,依续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 湛若水插得十分仔细,每插一枚钢针,都要看着天上星辰揣度半晌。孟飞深知裂缝中藏有毒针,亦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湛若水每插一根针,石碑便微微动一下,七支插完,歪斜的石碑竟慢慢变正了。孟飞正自惊奇,又听得地下发出一阵隆隆声响,于这荒郊野地的乱葬岗听来,实在是诡谲至极。看得湛若水面色如常,孟飞便也将心安下去。 片刻之后,那地下的声音渐渐消失,石碑缓缓地向一边移去,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仿若地狱的入口。孟飞喜道:“爷,开了。”湛若水笑了笑。孟飞又道:“鬼道费尽心机躲在这里,只是但凡略通天象之人,都能开启机关,他一场辛苦岂不是白费?” 湛若水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在理,只是这开启之法,除了他,天底下只有两个人才知晓。”孟飞奇道:“是谁?”湛若水又是一笑,道:“你和我呀!”孟飞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湛若水道:“记住,进去之后,无论看见什么宝贝,也不可伸可去拿,摸一下也不成!”孟飞只是点头。 洞里面黑漆漆一片,孟飞擎着火把往里照了照,通道幽森黑暗,且又低矮潮湿,一照竟照不到底。湛若水高声道:“老鬼。”连喊数声,无人回应,只有嗡嗡的回声,他便领着孟飞拾阶而下。不知走了多远,通道渐渐宽阔起来,隐隐有了些亮光,孟飞近前一看,原是石壁上镶着颗硕大的夜明珠,约摸孩童拳头大小。饶是不谙珠宝,孟飞也知此物价值连城。他牢牢记得湛若水的话,对那珠子更不多看一眼。 孟飞只道那夜明珠难得,不想一路行来,隔不上一箭之地,便又是一颗同样的珠子,且每行三五步,石壁皆镶珍宝,若珊瑚、珍珠、琥珀、美玉之属雕成的物件,无论材质或雕功,皆是世间罕见。 宝物琳琅满目,看得孟飞应接不瑕,叹道:“鬼道士如此富有,竟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真是不值!”又道:“这般的稀罕物,他竟大喇喇放在外面,当真以为无人能进这墓室,竟不怕有人心生歹意,将它洗劫一空?” 湛若水笑道:“这便是我嘱你不得动这些珍宝的缘故!”孟飞不解,他只好道:“你忘了墓室外的机关了么?”孟飞才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敢情这些宝贝后面都有机关的,为的就是防宵小之辈!”说罢又笑道:“鬼道士也是个守财奴!” 湛若水复又笑道:“他虽坐拥珍宝无数,说是守财奴也不尽其然。我让你不动这些珍宝也是谨慎的缘故,其实前面那些宝物,你尽管可以取走,且没有机关暗器。” 孟飞好奇心起:“这是何缘故?” 第43章 名琴春雷子 湛若水道:“若果真有人起心,只要能进得这墓室,鬼道士也不会让他白走一趟,是以前面你见着那些珍宝,尽管取走便是。倒不是他慷慨,不过是舍小财保大财罢了!” 孟飞看了看周遭石壁上的宝物,样样皆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伸了伸舌头,道:“这也是小财?竟不知大财是何等宝物?”记起湛若水前番说的话,道:“他是琴痴,莫不是琴?” 湛若水笑而不语,只道:“现下可得加倍小心了,这些宝物切切不可多动一下!它们后面,都是淬了剧毒的机关,登时便要人命的!” 孟飞奇道:“他不是舍珍宝而保琴么,为何又不能再动了?”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若果真有人只取了前面那些珍宝去,倒也能享一生荣华富贵。只是这世间多的是贪得无厌之徒,白白得了一件,便想得第二件、第三件,将这些宝物悉数据为己有,哪肯收手?这叫先礼后兵,便不能怪他要出手惩戒了!” 孟飞点头道:“我明白了!爷,不管鬼道士是礼是兵,为的都是保他的琴。唉,竟不知是怎样的琴能让他如此大费周章!” 湛若水笑道:“你怎知是琴?”孟飞哑口无言,湛若水又笑道:“走罢!”孟飞应了声好,不想脚下一滑,一个不稳便要栽倒。孟飞下意识地扶住石壁,竟一手按在一个和田玉璧上。孟飞叫了声“糟糕”,只听得耳旁“滋”的一声,想要躲闪已是不及。 孟飞闭目便要受死,心中恨道:莫非我孟飞今日便要命丧此处?正自想着,听得一阵风声响过,原是湛若水挡在了他身前,硬生生挡住了暗器。那暗器原是一股毒液,喷在湛若水肩上,将衣服烧了好大个窟窿。孟飞悔恨至极,不想湛若水拍了拍衣服,道:“无妨!”孟飞有些愣愣的,湛若水笑道:“云姑娘说的一点没有错,我竟然百毒不浸了!” 那毒只将湛若水的衣服烧坏了,皮肤除去有些发红外,竟是毫发无伤。孟飞这才松了口气,又看了看湛若水烧坏的衣服,暗道:爷虽说是百毒不浸了,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唉,说甚么百毒不浸,我倒宁愿他如我一般样。心下又忖道:这毒好生厉害,若非爷替我挡了,只怕我老孟今日只有横着出去了。一时之间,他心中是又喜又忧。湛若水只道他被机关惊道,道:“可一定要当心了!” 孟飞愣愣地点了点头,跟在湛若水身后。又不知走了多远,竟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宽大的石室。石室四壁皆嵌着夜明珠,又比通道夜明珠所散发的光更加明亮,也更加柔和。除几架琴外,石室内便是一些朽烂的木板木材与斫琴器具之属,此外再无它物。 孟飞问道:“爷,鬼道士住在这里?”湛若水点头称是,朗声道:“老鬼,上官清到此!”如此数声,除却回音外,并无人应。孟飞不知他与何人说话,只好道:“爷,没人。” 湛若水没有说话,四下里仔细看了看。那石室四壁滑溜溜一片,再无出路。湛若水走到石室正中,顶头正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他环视一圈,四壁不多不少,正正嵌着九颗夜明珠。湛若水奇道:“明明是奇门八卦的布局,何以会多出一颗珠子?” 孟飞不解道:“爷,有问题?” 湛若水笑道:“老鬼精通天象术数,这屋子是奇门八卦局。我顶头那颗夜明珠,当是太极,四壁当暗合八门,无奈却多出一颗珠子,不知是何用意。” 孟飞听得云里雾里,却也听出些意思:“爷是说这屋子另有古怪?” 湛若水道:“不错。”他想不出因由,便也不再多想,笑道:“想来应是不在家!” 孟飞笑拍着木板道:“这鬼道士当真古怪,屋内堆了这许多破木头,竟连张像样的桌椅床榻也没有。”他话音才落,便听得一阵声响,那些夜明珠竟都慢慢缩回石壁,石室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遭此变故,孟飞一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立时奔回湛若水身边,急道:“爷,当心!” 湛若水沉默着,蓦地,又呵呵笑着。孟飞奇道:“爷,你笑什么?” “原来,多出来那颗珠子,是疑阵。我明白了。”湛若水道,足下按八卦方位踏出,在石壁前站定,喝道:“休门!孟飞,上面!” 孟飞立时会意,辨着湛若水声音的方向奔去,蹬着石壁跃起,凭着记忆寻找之前镶嵌夜明珠的地方,如是数回,终于感觉有一处微微往里缩了缩。很快,他们便又听得一阵“隆隆”声响,光滑的石壁竟开出一条缝来,透出些微光亮。那条缝越开越大,竟是一扇门。门打开,里面白晃晃一片,也照亮了石室。原来又是一间屋子,比他们所处石室大了三四倍不止,里面是成箱的金银,堆得小山一般。 孟飞未料内里竟另有乾坤,惊得半天合不拢嘴。他随湛若水进去逛了一圈,只记着先前遭遇,并不敢动手,只咋舌道:“这鬼道士不但是个财主,还是个大财主。” 湛若水不再多说,出来又辨了方向,道:“开门。”现下光照明亮,孟飞再不迟疑,一掌按在明珠方位,又开了一扇石门。石门后的房间与休门的一般大,堆满了珊瑚、玛瑙、玉石之属,较之通道所见,更为珍异。一路进来,孟飞深知鬼道士是巨富之主,当下已不多觉惊异。 湛若水又找到了生门,却是满屋子的古董字画。湛若水笑道:“老鬼家底好生殷实。”复又高声道:“老鬼,你再不出来,明儿我就找人搬空你的乱葬岗。” 他又寻出了杜门与景门,却是鬼道士做的各类机关,皆是极尽精巧。湛若水流连一番,竟是弓弩最多。一个巴掌大的小弩机吸引了他的目光,弓箭不过才三寸许。他取下试了试,只“嗖”的一声,那支小箭竟深深没入石壁。 孟飞叹道:“这鬼道士当真厉害!”愈发不敢小窥余下三门。 那三门是伤门、死门、惊门,湛若水道:“你可带了我常吃的药丸?” 孟飞点头,只道是湛若水要吃,忙即取出,不想湛若水道:“吃了!”孟飞不解其意,却也依言吞了一颗,只觉腥臭恶心无比,很是难以下咽。湛若水这才踏在石壁之前,回头向孟飞道:“这是伤门,你可要当心了!” 孟飞才知湛若水命他服下药丸的缘故,原来那药是有解毒的功效。他见湛若水如此凝重,便也不敢掉以轻心,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像之前那样找出伤门明珠,伸手按了按,却当即跃开,躲在木堆之后。 果然,门才一打开,里面竟射出一阵箭雨,皆深深没入木堆。孟飞拍了拍心口,暗道:那许多金银珠宝,鬼道士都不曾用机关暗器,竟不知是怎样的宝物,教他如此费心。 孟飞心下好奇,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听着不再有动静了,方才探头去看,只这一看,竟教他愣在当场。那门后哪有什么珍宝,不过是挂了一壁的琴。孟飞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果然是琴没错,遂笑道:“他的宝贝果然是琴。” 湛若水细细看了壁上瑶琴后道:“老鬼是琴痴,一生最爱斫琴、藏琴。这些当是他斫的琴,放在外面,都价值万金。” 孟飞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又道:“下面,可更要当心了!” 孟飞郑重应下,心下嘀咕:这鬼道士好生古怪,竟不知后面又是甚么玩意儿。当下又奉湛若水之命开了惊门,只开启未半,孟飞竟被湛若水一把扯开,又见他跃上石壁按了下夜明珠,那门又缓缓闭上。只是短短工夫,孟飞已瞧清门内情形,竟又是一间琴室。不同的是,偌大个琴室,竟是空荡荡的,只正中悬了一张琴。 孟飞不解湛若水用意,奇道:“爷,为何关门?”湛若水道:“有毒。” 孟飞打了个哆嗦,自不敢再向前,却又忍不住道:“爷,这琴什么来历,值得鬼道士如此大费周章?” 湛若水睇了惊门之门半晌,方笑道:“有宋一代,宋徽宗赵佶设‘万琴堂’,广集天下名琴。他又将这些琴分为三六九等,其中一张琴,号‘春雷’,被列为神品,价值连城。” “这琴是‘春雷’?”孟飞道。 湛若水摇头哈哈笑道:“宋室为金所灭,金人非但将徽宗、钦宗带回北地,亦将宋宫洗劫一空,‘春雷’便成了金宫之琴。可叹的是,金帝章宗亡故,竟命此琴陪葬。直到有元一代,‘春雷’方重见天日,后被赐予湛然先生。” “那这琴……” “你可知春雷为何人所制?” 孟飞摇头。湛若水便道:“‘春雷’是唐时之琴,为蜀中雷威所制。蜀中雷家世代斫琴,雷威最负盛名,‘春雷’亦是他一生得意之作。曾有传说,称他曾于春日游历峨眉,松林间春雷大作,却听一棵松树鸣声清越,与别树不同,便砍回家中制了瑶琴一床,便是‘春雷’。” “原来如此。”孟飞似恍然大悟,又道:“爷,你与我说这些却是为何?” “世人只知‘春雷’是雷威一生最得意之作,却不知他同时斫了两张琴。‘春雷’入贡,自己留下了另一张。” “这琴竟然就是另一张‘春雷’?”孟飞不敢尽信,想了想道:“爷,‘落锦’与‘春雷’,谁更胜一筹?” 湛若水瞧了瞧手中的琴,笑道:“不知道。” 第44章 琴痴鬼道士 孟飞略略有些失望,复又叹道:“怪道鬼道士郑而重之,原来藏了张世间神品之琴。‘春雷’已在此,竟不知死门竟藏了怎样的宝物?”想了想又道:“莫非鬼道士就在里面?” 湛若水笑着点了点头,却道:“说不准,他就在里面。不过,依我所料,只怕里面还有比他更要紧的东西。”看孟飞有不解之色,笑道:“鬼道士是琴痴,且又极自负,心气很高,当年曾放言要做出比春雷更好的琴来。” 孟飞便道:“莫不死门藏的,便是他斫的好琴,比‘春雷’更好?” 湛若水便寻出死门,笑道:“你看了便知道了!”听他如此说,孟飞便有些迫不及待了,却也深知这最后一门,必是险之又险,也越发地谨慎了。死门缓缓打开,孟飞早躲在了木堆之后,两眼却一眨不眨盯着门后。 只是待他看仔细了,直是失望不已。原来此处当真是鬼道士居室,只除却桌凳床椅等寻常日用之物外,并不见鬼道士,倒是放了几块木头。 孟飞不敢动,静静等了半晌,没有任何动静,便问向湛若水:“有暗器?” 湛若水摇了摇头。 孟飞又道:“有毒?” 湛若水亦摇了摇头,笑道:“放心。” 孟飞只不肯信,慢慢摸着过去,周遭仔细审视半晌,果然没有暗器也没有毒。他松了好大口气,便也有些乏累,一屁股瘫坐在那堆木料上,拍着木板道:“这老儿真真是莫名其妙,我还道是他斫了比‘春雷’更好的琴,不想竟拿些破木头来吓唬人!” “确实是吓唬人。”湛若水笑道:“你可知鬼道士说斫琴最好的木料是什么?” 孟飞摇头称不知。湛若水笑道:“自是那棺材木。”看孟飞不信,又道:“上了年岁的老棺材,木性全无,是斫琴的上好材料……” 湛若水话未说完,孟飞已跳得半丈高。他恰才只顾着查看周遭是否藏了暗器或剧毒,哪顾得看那些木材,现下仔细看了,可不是棺材板是什么?孟飞使劲拍着屁股,仿佛后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连连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好的木头,可遇不可求。这些木头,才是老鬼的性命。”湛若水哈哈笑道:“这老鬼说到底就是个盗墓贼,进人墓室,倒并不为金银珠宝古董字画,他要的就是人家的棺材板,当真是作恶多端!此事太亏阴德,他又怕引人追杀,曾戏言将家安在乱葬岗。如今来找他,果不其然。” 孟飞颤着手,指着另几间石室道:“那些宝物……那些宝物可……可都是,可都是……” 湛若水点点头,道:“不错,是刨出来的。” 孟飞立时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着自己恰才还羡慕不已,如今尽是不自在。湛若道:“他果然不在家。罢了,我们先出去罢!”孟飞早巴不得如此,疾步随湛若水离开。 出了石室,湛若水看了看天色,道:“你别出声,待我引他出来!” 说罢寻了处高地,盘膝坐在地上,轻抚琴弦,竟是一曲《酒狂》。琴音清越,飘缈若侧,只在乱葬岗中听来,便有说不出的诡异。一曲未竟,一个长长的黑乎乎的影子直奔过来。孟飞看那形状怪异,心下立时紧张起来,右掌暗暗蓄劲。待那影子近了,湛若水猛地抬头,乍然一笑,孟飞还未看清那物形状,却听它哇的一声大叫,道了声“鬼啊”,竟砰砰砰滚下山去,还有木板相撞的声音。湛若水止住琴音,含笑起身,往山坡下朗声道:“老鬼,别来无恙啊!” 山坡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声音道:“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湛若水闻声长笑道:“你干尽揭人棺材板的恶事,竟还怕鬼神?” 那人正是鬼道士,正躲在棺材板后往山上瞅着,果见一个颀长的熟悉身影,直是惊疑不定。好在两人隔得远,鬼道士壮起胆子,起身坐在地上,依旧缩在木头后,只没好声没好气道:“老子又没揭你的棺材板,来找我麻烦也轮不到你!你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也早该投胎去了!” 湛若水又是哈哈大笑,道:“你不找我麻烦,就不许我找你麻烦?” “你果然还活着?真真是‘祸害遗千年’!”鬼道士这才信湛若水未死,又吭哧吭哧爬了上来。借着微弱月光,孟飞才看清鬼道士身上还扛着一块巨大的木板,赫然正是棺材木。鬼道士身材矮小,是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蓄着山羊胡子,稀疏的头发胡乱簪成个道士髻,看样子约摸五六十岁的年纪。许是长久不见天日的缘故,他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又沾了许多泥土,半夜里看着很是渗人。棺木压在他身上,几乎瞧不见人,又有几分滑稽。湛若水笑道:“二十年不见,你倒一点没变。”又道:“又不知哪家遭罪了!” 鬼道士放下木板,一屁股坐在地上,翻了个白眼道:“放屁!老子右边槽牙掉了,吃饭都不香了,还说没变!”叹了口气又道:“就是二十年了,还是没娶个女人进门,连个儿子都没生成,唉!” 湛若水无奈笑道:“你尽干这些勾当,哪个正经的女人敢嫁你!当年我就说了,论斫琴,放眼天下,已无人能出你之右,何苦非要寻那些破棺材板?” 鬼道士又翻了个白眼道:“老子就好这一口,谁让我看到好木头就心痒?是了,你这琴从何而来,我方才远远听见,琴音当真是妙啊!”鬼道士两眼放光地盯着湛若水怀中之琴,又因月光下看不分明,道:“去我屋里,我好好看看!” 湛若水笑而应允,将琴交与孟飞。鬼道士这才看到孟飞,道:“他是谁?” 湛若水道:“孟飞,我这些年来多得他照料。” 鬼道士不在神地听着,眼睛一直盯着那琴,半点也舍不得离开,早就听不进去他说些甚么。不多时,三人到了小坟堆前。看了看石碑,鬼道士笑骂道:“妈的,你们来过了!” 孟飞看那石碑已恢复原样,奇道:“你怎地知道?” 鬼道士嗅了嗅鼻子道:“有活人味儿。”孟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湛若水与孟飞再入石室,鬼道士瞧着诸门洞开,笑骂道:“老子这点家当都被你瞧光了去!”又睨着湛若水道:“你竟不动心?”湛若水笑了笑,未置可否。孟飞想着鬼道士朝夕与墓土之物为伴,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鬼道士看了看他怀中的琴,面上虽满是急切艳羡之色,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去洗净了手,又换了身衣物,方才恭恭敬敬接了过去。他恰才隔得远,听得不真切,只他耳力惊人,便是淡淡袅袅的琴音,也知绝非凡俗。现下鬼道士一边看,一边啧啧叹着,轻轻抚摸着那琴,似抚摸着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又将琴翻过,看琴底写着“落锦”二字,不由道:“明明是张素琴,偏取名叫‘落锦’,可见还是落了俗套!”话虽如此,到底还是捺不住,横在膝上拨了拨,复“咦”了一声,就着湛若水恰才弹的《酒狂》,重新竟弹整曲。 湛若水听了,不住地点头。一曲奏罢,鬼道士许久才睁开眼来,眼底满是恭敬之意,叹道:“好艳一张琴,当真是个绝色!” 湛若水听他将落锦比作绝色的女人,心下暗自好笑,故意道:“这琴与你那些琴比,如何?” 鬼道士重重地叹口气,很是沮丧道:“我那些琴,怎能与它相比。大约那把春雷,能与它一较高下。”湛若水与孟飞皆有诧异之色,未料鬼道士对落锦评价如此之高。鬼道士又道:“想我半生斫琴,竟都比不得这一张。唉,我那些琴,尽可砸了!” 湛若水笑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的琴可都是千金难求。举世之间,斫琴技艺比得过你的,曲指可数。” “从前是我坐井观天了。”鬼道士摇头叹息,又细细看着落锦,半晌才道:“嗯,是把新琴。想我以斫琴自诩,竟不知当世之间,竟有如此高手。你可知此琴是何人所斫,何人所有?若能见到此人,我与他或可好好砌蹉一番。” 湛若水接过琴来,道:“这琴是向一位朋友借的,又是她朋友所赠。是怎样的朋友,我是不认识的。” 鬼道士哼了一声,道:“你是俗人,这等奇人异士,哪是说见就能见的?不过也是你的福气,竟能见到这样的好琴。”他又眼馋地望着落锦。湛若水看在眼里,笑在心中。鬼道士叹了口气道:“说罢,你来找我有何事?” 湛若水笑道:“到底是瞒你不过。我找你,不为别的,只想请你为我做一支九蕊夭桃。” 湛若水说完,却见鬼道士面色陡然一变,心下大奇道:“怎地,不成么?” 鬼道士吱吱唔唔,只道:“夭桃用的是银髓,一时半会儿,我哪里去给你找?” 湛若水心念一转,道:“苏灵儿来过了?” 鬼道士面色越发难看,只道:“不是苏灵儿,你切莫再问是谁,对你没有好处!” 湛若水笑了笑,冷冷道:“但此事必然与我相关,是么?” 第45章 勾心相探试 鬼道士牙一咬,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问,否则,休怪我翻脸!”看湛若水依然不肯放过,只好哀求道:“你今夜来的目的是求夭桃,我给你做便是!” 湛若水不好逼得太紧,只好点了点头,道:“三日之后,我来取!” 鬼道士一跳八丈高:“他娘的,你取老子命去好了!” 湛若水只是冷笑。鬼道士没有办法,只好道:“三日就三日!” 湛若水又道:“你可还记得,二十年前,我曾拜托你为我寻访繁花老人。” 鬼道士怔了怔,道:“找到了。” 湛若水道:“他在哪里?” 鬼道士:“洞庭湖畔。”又道:“你要去见他么?” 湛若水答非所问:“不过随口问问。是了,三日之后,我派孟飞来取。” 听得鬼道士应下了,湛若水才与孟飞离开。路上,孟飞道:“爷,三日之期,他做得出来么?” 湛若水冷笑:“做不出来,不过,他却给得出来。” 孟飞不解何意,因着湛若水不肯多说,便不好继续追问,想了想道:“繁花老人是谁?” 湛若水道:“他是鬼道士的师叔,机关暗器独步天下,却也是不愿过问江湖事的。”孟飞还要再问,湛若水却道:“明日,带我去见见救你们的人。” 正说着,却见秦用自外而来,面色苍白,看到孟飞,竟打了个哆嚏,颤声道:“他……他们来了,他们要杀我!孟大哥、湛相公,你,你们一定要救我!” 孟飞便要细问,秦用又一趟冲回房中不肯出来,留他与湛若水一头雾水。因着秦用素来一惊一乍惯了,他二人也未放在心上。 湛若水归来将琴擦拭净了,一大早就去还琴,不想角门深锁,问了秦用才知道云未杳与卫三娘出门去了,不知何日才回,心下竟有些怅然不快。封五却在此时来告,他已投了名剌,与赵朴约好未时相见。原来赵朴本就奉太子之命接近湛若水,现在封五投了名剌,他正求之不得,当即便定好时辰,专候湛若水。 这日午时才过,湛若水见左右无事,叫栓儿提着礼盒,与孟飞共封五出门了,又未叫车马,只是安步当车,闲闲漫步而去。一路之上,湛若水状若无意,却将四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他暗向孟飞封五笑道:“灵儿果然不放心我们,派了这许多人保护。” 封五哼道:“妖女吃了大亏,还是没胆子撕破脸来,可见忌惮相公余威。”他从前因着湛若水之故,爱乌及乌,很是维护苏灵儿,自从知晓她便是毒害湛若水之人,且又投靠了弘逢龙,便是一口一个“妖女”地称呼了。 湛若水说过几次,见他却是我行我素,也不好再多说了,现下只道:“非是余威,不过是怕我暗中留有后手,或是有所隐藏。她生性谨慎,没有十全把握,绝计不会出手的。”眼眸一垂,看看孟飞手中礼物,暗笑道:有意思! 湛若水与孟飞封五按时而来,赵朴已命人开大门相候。湛若水不经意往后一瞥,果见有人相随而至。赵朴迎了出来,望着湛若水,笑道:“听闻孟兄、封兄称相公要来,朴深感荣幸之至,请!” 湛若水谦让之后,随赵朴进门。进得正厅,分宾主坐下,湛若水又叙了来意,复道:“家人孟飞、封五,前日承蒙先生搭救,今日特来答谢,特备薄礼,还望笑纳!” 赵朴也不看那礼物,只道:“湛相公见外了。那日在街上,我们多蒙孟兄与封兄相助,此番出手,不过是涌泉以报点滴之恩罢了,说来也是你我有缘!”说罢赶紧将湛若水诸人迎了进去,又命侍儿上茶。 赵朴请了茶,道:“听湛相公口音,似是江南人氏?” 湛若水笑道:“祖籍扬州。” 赵朴“哦”了一声道:“既是扬州人氏,何故会与悬玉使女为仇?且不说本地土人,便是我远自京师,也是久闻悬玉使女威名。” 湛若水笑眯眯道:“先生既知悬玉使女威名,竟也出手相助?”赵朴怔了怔,很快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这也是江湖道义使然!” 湛若水频频点头笑着,道:“多谢!倒是我须得提醒赵先生一句,强龙不与地头蛇斗,还是小心为上。” 赵朴听湛若水有意避开问询,只好道:“多谢提醒,我们会小心的。”又道:“前日我听了孟兄、封兄行事,竟是火烧明月弄无名府,当真大快人心。悬玉使女吃此大亏,必不会善罢甘休,必会再寻湛兄麻烦。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是江湖道义。小弟不才,愿献绵薄之力,为湛兄排忧解难!” 孟飞封五听罢直是感动莫名,湛若水深深笑了笑道:“无妨、无妨。他们自己惹的麻烦,需得自己去解决,就不劳烦赵先生了!” 赵朴眸光一闪,不动声色道:“好说。我与湛兄一见如故,若湛相公有用得着小弟之处,不妨直说。” 湛若水点点头,又道:“听闻赵先生是经商之人,不过是何营生?” 赵朴道:“什么赚钱,我就做什么。”湛若水“哦”了一声,依旧笑眯眯地。赵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道:“有甚么不对么?” 湛若水笑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朴哈哈笑道:“相公但讲无妨!” 湛若水笑道:“恕在下直言,赵先生么……命里不像是有钱之人!” “你……”赵保随侍在侧,听湛若水话中有不恭之意,便要发作,被赵朴止住了。赵朴笑了笑道:“相公此话怎样?” 湛若水轻啜口茶,慢慢放下,这才缓缓道:“先生不像是能做生意,不过……”他故意拖着声,看着赵朴的脸,看他神色未变,又道:“不过,先生官运倒是不差的!” 赵朴面色略变了变,很快恢复如常,打着哈哈道:“相公会看相?” 湛若水笑道:“不过胡乱说的,哪里就会看相算命了?先生莫怪。” 赵朴亦笑道:“相公果然厉害!朴做的营生,倒与相公说的差不多远。湛相公可知,这扬州做什么最赚钱?” 湛若水道:“自然是盐!” 赵朴笑着摇了摇头,湛若水道:“恕湛某愚钝,还望先生言明。” 赵朴指了指头顶,道:“官啊。” 湛若水眉头轻挑,道:“哦?不想先生做的竟是乌纱生意。” 赵朴哈哈一笑,道:“不错。江南官场,职官已是明码实价。一个小小知县,四千或六千两白银不等,一个知州,一万或一万二千两白银,同知与通判,八千左右。如此一本万利的生意,何乐而不为?若湛相公有意仕途,在下或可为你打点,价钱好商量!” 湛若水亦笑道:“多谢好意,在下今生只怕于仕途无望。” 赵朴笑道:“恐不免耳!” 湛若水眉眼微垂。“恐不免”原是魏晋典故,语出谢安。原来,谢安幼有令名,族中兄长皆有富贵功名,唯他青年时却屡辞辟命,隐居会稽东山,终日携妓以游。其妻刘氏曾以仕途戏之曰“大丈夫不当如是乎”,谢安答以“但恐不免耳”。果然,谢安四十之后出仕,人称“东山再起”是也。其后,他更官至太保,都督十五州军事等,是为东晋一代名相。 赵朴借用此典,显然有意挑诱湛若水,湛若水岂不知他用意,只静静看了看他。二人互自相视半晌,又是互自长笑,孟飞、封五与赵保皆有些不明就里。 笑罢,湛若水道:“叨扰过甚,合当告辞!”赵朴也不留客,只命赵保相送。 送走湛若水诸人,赵保看赵朴深坐沉思,便也不敢打扰,垂手恭立在一旁。半晌,赵朴才回过神来,道:“送出去了?” 赵保道了声“是”,赵朴道:“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赵保率尔道:“依小人看,这上官清倒也实在,都自知难保了,还为大人着想。”赵朴便自笑了,赵保便知失言,忙道:“小人愚钝,还请大人指点。” 赵朴拈须道:“上官清太精明,竟是滴水不漏。本官费尽心机打探他的底细,却都被绕了开去。他对咱们,防得很重。” 赵保这才恍然大悟,忙即点头。赵朴笑道:“只是,这也是他最大的破绽。若对本官毫无介心,又岂会防备?我早就料到,他今日一是为致谢,再是为打探你我底细。只怕……他已猜着你我的身份。以后,你与他们来往,务必要万分小心。”赵保连连点头称是。赵朴又道:“经此一事,只怕苏灵儿也探出我们的消息来了。” 赵保忧心道:“大人安危要紧,我已加派人手,日夜巡视。” 赵朴冷笑:“她有这么蠢么?再是恨我入骨,又怎会在扬州动手?”又道:“到扬州这些日子,也该去见见华棣了!” 赵保道:“他不是弘党之人么?” 赵朴道:“华棣虽是弘党之人,却颇有士人风范,终是以家国为重。何况,便是弘党之人,我就终生不与他交道了?过两日,你随我去见见华棣,这个明面上的江南王。” 第46章 旧部老四族 且说湛若水辞行赵朴,待行得远了,封五道:“相公与那赵先生聊了半日,可看出什么来?” 湛若水摇头笑了笑,道:“唯一可确定的是,我依然不知道他的底细,却知道他知道我的底细!” 封五与孟飞听得一头雾水,湛若水却不肯再说了,瞥了瞥隐藏跟踪之人,笑道:“不过,这却不是最大的收获。”封五与孟飞越发如坠云雾中了,湛若水只是笑了笑,道:“终究是聪明小巧!”说罢径自而去,也不理会他们。 原来,湛若水此去拜访的目的有二,除去打探赵朴的底细,便是让苏灵儿误以为二者有极深的干系而不致轻举妄动。只是这终究是小巧聪明,以苏灵儿的厉害,怎会查不出赵朴的底细,说到底也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湛若水暗道:我回扬州身份败露,终究是要牵连孟飞的,如今又不肯弃我离扬。罢了,虽不是落叶归根了,终究还能落得清净。湛若水打定主意,便要另寻个清净之处,皆为周全孟飞将来。 三日之期已到,湛若水命孟飞去取夭桃。此间云未杳与卫三娘又悄悄回了小园,湛若水得知后,忙去还了落锦,少不得又是一番恭维名琴,且又说了鬼道士对斫琴师的仰慕之情。虽复一再打听,无奈云未杳不肯透露半点斫琴师的消息,他便只好作罢。 未几,孟飞果然取回了夭桃,回来很是诧异道:“爷果然神机妙算,那鬼道士还瞒说做不出来,未料三日之期果然制好,只不知仿得真还是不真?” 湛若水在灯下缓缓转着夭桃,细细审视着,眸光越发深沉,半晌才缓缓笑了,道:“鬼道士不愧是鬼道士,果然仿得以假乱真。” 孟飞喜道:“那敢情好。” “确实好!很好!”湛若水虽笑着,烛火下尽是悲愤之色,额上青筋毕露,显着努力压抑着情绪。 孟飞没有看出来,只道:“爷,我闯下的祸我自去承担,这支夭桃,莫若送与云姑娘!” 湛若水意态稍平,只淡淡道:“不必。”顿了顿又似自言自语道:“不要欺瞒她。” 孟飞急道:“若不如此,她不肯倾力救你。” “她能救好我么?”湛若水失神一笑,凝视着假夭桃,道:“如今,我竟有些盼着云姑娘能救治好我,只可惜还是无望。呵呵,我这无用之人,还能如何?还能如何?”竟是愈发悲愤。孟飞见得湛若水心绪不佳,却又不知如何开解,急得搔耳挠腮,只听湛若水又道:“我本就打定主意要送与苏灵儿,盼只盼她得了这夭桃,能放咱们一马。” 孟飞便道:“爷可是又要去明月弄无名府?” 湛若水笑了笑道:“灵儿生性多疑,我贸然送上夭桃,便是真的,她也未必肯信,还须得有个好由头才是。” 孟飞待要再说,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面色一凛,闪身立在门边,却听是王元长的声音,奇道:“他就住这里!” 湛若水叹了口气,将夭桃收好,才命孟飞开了门,竟忽拉拉挤进一群人来。除却为首的王元长外,余数孟飞皆不认识,好在最后看到封五,急得把攥往他道:“老封,你们找这些人来做甚?” 封五拍了拍孟飞,将他拉在一旁。那些人皆不理孟飞,见到湛若水只齐齐拜倒,口中直呼“盟主”。 湛若水端端坐着,面色木然。他半晌不发一言,那些人皆只跪着,竟无一人敢起,更无一人敢说话,屋中静悄悄的,连点咳嗽声也没有。孟飞早知湛若水当年号为青帝,风光无比,却从未见过这等排场,如今才知湛若水当年威严。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才慢慢道:“丐帮长老谢棠、崆峒刘余弟、华山派徐中立、太湖水无渔,呵呵,你们都来了!” 众人这才敢说话,谢棠身材高大,面色红润,胸前几缕青髯,很是气派,声音亦极宏亮,高声道:“盟主,我们都很挂念你!”齐余诸人亦附和纷纷。刘余弟肥肥胖胖和和气气见人便堆三分笑,现下亦笑道:“我们收到元长消息便来了,只是我们到得早些罢了。蜀中颜宪子、天山宋尚书尚在途中。大家得知盟主尚在人世,都很高兴。” 水无渔儒生妆扮,斯斯文文,现下抹泪道:“我们当年亲眼见到盟主投海,只道你早已不在……”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一时悲从中来,声音有些硬咽,又道:“未料今生还能再见盟主,真是老天开眼啊!” 徐中立是个粗豪汉子,骂道:“无渔老儿真是娘们,见到盟主是喜事,好端端哭个甚么?”他说话向来无遮无拦,且与水无渔实为儿女亲家,更无顾忌。水无渔素来知他秉性,也并不往心里去,赶紧拭了眼泪。 与昔日部将久别重逢,湛若水心中自是感慨万千。这些都是江湖中成名的人物,有的权掌一门,有的位极一方。谢棠当年略有髭须,如今已长成尺许美髯。刘余弟越发地胖了,水无渔当年最是诙谐机趣,如今眼角都已堆起皱纹。徐中立年纪最长,现下已是须发皆白。湛若水看在眼里,伤在心里。一番光阴消磨久,带走的何止是当年形容,还有那心间意气与报负。湛若水一时无语,与众人逐一厮见过了,又叫过孟飞来,道:“这二十年来,多得孟飞照顾我。”群豪对孟飞又是一阵感激。 刘余弟的的面色变得沉重起来,叹口气道:“未料二十年后,我们还能再聚。只是,陈子林、林老梅、汤僧达,他们……已然过世。”湛若水听了,面色亦沉重,道:“原来碣石之战……” 王元长恨恨道:“并非碣石之战。自碣石之战后,我们也自隐名埋姓,无奈朝廷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竟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们……他们是遇害了!” 湛若水“赫”地站起,面色悲痛异常,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又缓缓坐下,只是默默无语。水无渔叹道:“甚矣,吾衰矣!”谢棠、刘余弟诸人听了,皆是面带悲愤。 王元长看他面色哀默,才道:“过了这许多年,朝廷与弘逢龙皆不肯放过我们。你们说,我们能坐以待毙么?” 谢棠诸人皆道:“不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谢棠又道:“我们得知盟主尚在人世,皆喜不自禁。当年,我们功亏一篑,皆因群龙无首的缘故。如今盟主归来,正好带我们重新起事。”群豪纷纷附和,皆是热血沸腾。 湛若水默默地看着,许久才道:“难得诸位依然还信任我,你们就不怕我再次临阵脱逃?” 徐中立“嗨”了一声道:“盟主是说哪里话?实不相瞒,我也怨了盟主二十年,日前元长却都说清楚了,原来盟主是中了苏灵儿的诡计,心灰意冷才抛下我等!如今天下不稳,各地时局亦皆动荡,到时盟主登高一呼,还怕无人响应?” 湛若水只是默然无语,孟飞道:“爷累了,诸位请回罢!”群豪皆要再言,又不敢太过打扰。便在此时,听得门外有三声叩门声,顿了顿,又是三声。王元长面色一喜道:“大哥他们来了!”急命人开了房门,闪进两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来。 那二人取下斗篷,谢棠最先认出他们来,惊道:“元厚兄,皓兄,原来是你们!”来人正是王元长的大哥王元厚和苏灵儿的兄长苏皓。王元厚身材颀长,形容俊逸,只灯下面色苍白,精神颇有不济之态,整个人便带着几分颓色,苏皓形容与苏灵儿极是相近,丰神俊朗,堪堪是浊世佳公子。他二人一见湛若水,皆喜道:“元长说你还在人世,我们皆不敢信,如今见了,才知老天有眼在”王元厚更是惊喜不已,连连搓手,又向天揖道:“多谢上苍护佑!多谢上苍护佑!” 苏皓亦喜道:“我只以为今生复仇无望,却不想你还在人世。以你当年威名,与我匀这些年的经营,只你登高一呼,还怕无人呼应?我四族之仇,便能得报了!” 王元长得意道:“大哥这些年来韬光养晦,果然还是等来了!”这些四族后人中,王元厚年纪最长,素来沉稳,见湛若水半晌不语,只道:“上官,从小到大,我们皆以你为首,你如今到底是怎样的主意?” 湛若水依然不语,只静静地看着王元厚与苏皓,许久才道:“我已无意复仇。” “什么?”苏皓赫地一身站了起来,道:“你就忘我们四族的冤屈?忘了我们枉死的亲人?”想了想又道:“你莫不是担心起事的钱财?钱财不必担心,这些年来,我已与王大哥积下不小的一笔财富,足够起事!” 湛若水道:“我上官一族的仇,我一刻也莫敢忘。只是,如今的我,已然是个废人,还如何起事?”又道:“元长只说我归来,想来未必说了我身中剧毒,命不久矣一事吧?” 群豪听了,纷纷望向王元长。王元长略有些尴尬,摊手道:“盟主是中了剧毒,可如今神医秋主就住隔壁,且承诺会治好盟主!”说罢又狠狠瞪了苏皓一眼。苏皓亦是知是苏灵儿害的湛若水,心中有羞愧之色,当即垂下了头。 第47章 碣石当年事 群豪这才松了口气,偏湛若水道:“我中的毒叫阿耨多罗。秋主救我原有条件,让我用夭桃换这条命。” “阿耨多罗?”谢棠、刘余弟诸人皆是大惊失色,谢棠惊道:“那……那可是无上至毒,传闻嗅之立死,可你如今还好端端的!”苏皓道:“秋主一个大夫,要你夭桃作甚?” 一时屋中乱纷纷,湛若水被吵得心烦意乱,只好道:“秋主说,在我中毒之前,便已中毒。” 王元厚怒道:“是何人下的毒?你说出来,我必将他碎尸万段!” 湛若水道:“思来想去,恐怕是我的妻子,秋烟兰。” 群豪皆面面相觑,只王元厚最先回过神来,恨向湛若水道:“我当年便疑心她来历可疑,数次劝你提防,你偏不信。现下好了,竟害你身中剧毒,你……你……”王元厚心中气恨,恼得说不下去。多年苦心经营,耗智耗力,早就掏空了他的身子,现下只气得直喘气,慌得王元长赶紧拍背顺气。 苏皓沉吟道:“若你说的都是事实,那我们当年暗聚碣石誓师,只怕也是她告的密!唉!唉!唉!” 这话说得湛若水低下头去,封五最先看不过去,站出来道:“苏皓,你这是何意?莫不怪盟主不成?你可是不要忘了,便是没有秋烟兰,你那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阿耨多罗就是她给盟主下的!” 苏皓急得连连摆手,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你且莫急,不要伤了和气!我还有话要问上官大哥。”复又向湛若水道:“这莫不便是你当年投海的缘故?” 湛若水点点头,道:“一半原因是的。” 苏皓奇道:“还有隐情?” 湛若水道:“那日,我接到我父亲的一封遗书。” “遗书?”群豪面面相觑,皆道:“都写了甚么?”只王元长道:“不错,世伯是留了封信与你。”谢棠与刘余弟也点头称是,道:“只信中写了甚么?” 湛若水一一扫过群豪,见得他们面上皆有急切之色,又淡淡道:“我都忘了!” 王元长闷声道:“那么要紧的事,你竟然就忘了,你……”王元厚情知湛若水不肯多言,拦住王元长,道:“是了,你说那秋主是要以夭桃换你性命?夭桃是你的信物,她拿夭桃来做甚?” 湛若水没有说话,王元长想了想道:“咱们当年为诈弘逢龙,曾放出谣言,称夭桃中有藏宝图,江湖中许多人信以为真。” 苏皓笑道:“后来以讹传讹,竟还有谣言称夭桃能号令精兵十万。” 王元长道:“泼天的财富是假,不过,夭桃虽不能号令精兵十万,却调得动咱们这些江湖豪杰。” “那得看夭桃在谁手中。”苏皓冷笑道:“当年,上官大哥掷出夭桃,天下群豪莫不为之奔走,只若换了旁人,夭桃便是废铁一块。” 谢棠、刘余弟诸人皆默默点头。苏皓嗤道:“照此看来,只怕那个秋主,是觊觎财宝。” 封五忙摆手道:“我见过秋主,她不是那样的人。” 众人哪听得进封五之话,皆将云未杳当作了唯利是图之人。苏皓沉吟道:“不论此人是何居心,夭桃皆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众人皆郑重称是,湛若水无奈道:“夭桃……早随我落入茫茫波涛中,想给我也给不了!” 王元厚不敢置信地望着湛若水,痛心道:“夭桃竟落入海中了?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元厚太过情急,竟猛烈地咳了起来。王元长一边安抚他,一边道:“大哥这些年日思夜想要复仇,殚精竭虑,身子早被掏空了。”湛若水垂眸,默然无语。王元厚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慢慢道:“夭桃是你信物,更是你家传之物,你母亲临终托人留言,让你打开夭桃,可你……你竟把它丢了!” 湛若水黯然道:“我当年用了无数办法,都无法打开夭桃。便如皓兄所言,夭桃无用,便不过是块废铁罢了。” 苏皓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出不来,气恨道:“那可是你青帝的信物!” 湛若水没有说话。谢棠陡然道:“任它夭桃不夭桃,只要盟主在,我便只认盟主!”刘余弟、水无渔、徐中立诸人皆应声附和。苏皓便不好再多说。 “罢了!”王元厚深深地看着湛若水,深深地叹气,又道:“这些年,我们的积蓄也不少,足够起事,再有你登高一呼,还怕无人响应?” 湛若水道:“我如今是说死便死,诸位何必托付重望!” 群豪便又有许多话要与湛若水讲,孟飞道冷眼旁观许久,蓦地道:“爷累了,诸位请回!” “你果然不肯再起事?”王元厚看了看孟飞,又看了看湛若水,一时也不敢逼迫太紧,道:“就算不为我们四族的冤屈,也要为碣石山上亡魂,你想想罢!”说罢便走了,众人便也只好告辞。 好容易送走群豪,孟飞待要说什么,湛若水只道:“我想静一静。”孟飞不敢多言,也退了出去,轻轻阖上房门。 众人皆去,湛若水终于得了片刻清静,望着摇摇烛火,思绪回到了从前…… 海风猛烈地吹着,卷起万千海浪,呼啸着狠狠撞向岸边悬崖与礁石,发出隆隆的声响。纵是粉身碎骨,亦百死不悔,层层叠叠,前赴后继着。 悬崖之巅立有一六角亭,是为“沧浪亭”。一面义旗高高树着,上书:诛弘贼、清君侧。 亭中有一人,着玄色衣裳,负手向海,头微微仰着。虽看不清形容,背影却颀长挺拔,迎着海风,如岩石般屹立着。上有风云翻卷,下有惊涛拍岸,天地之间,仿若只他一人。有人侍立在侧,右手反执宝剑,年纪二十上下,目光沉静,面色如玉,亦如雕塑一般定定站着,动也不动。 玄衣人便是上官清。他手中轻拈一支银簪,反复转动着。这银簪长约摸三寸许,顶端花瓣桃花模样,栩栩如生,甚至连花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枝干盘根错节,仿若是真的经历过风雨的桃干一般沧桑。他身侧侍立之人,正是王元长。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两条人影一先一后跃入亭中。先至那人道:“禀盟主,水无渔、苏皓、徐中立部,大败赵廷芳!”后至那人也道:“禀盟主,王元厚、陈子林、汤僧达部,大败司马括!” 上官清微微笑着,便又有一人飞奔而来,拜向他道:“禀盟主,宋尚书、颜宪子、林老梅部,进逼京城,今已不足三十里!” “盟主,大功将成了!”亭外亦立着两人,一人身形微胖,正是刘余弟,一人身形瘦削,便是谢棠。二人皆恭恭敬敬道。 彼时黎明将至,海上也渐渐蒸起雾气,大半碣石山便笼罩于海雾之中。旭日乍升,碣石在破晓阳光映照之下显得缥缥缈缈,似幻似真。上官清置身其中,胸中陡生一股豪情。 便在此时,却见风云突变,一时间飞沙走石,吹得众人睁不开眼。狂风许久才停,天色却阴暗了许多,沧海亭的檐瓦早被吹落在地,砸得粉碎。谢棠面色陡变,道:“盟主,风吹檐瓦落地,此为不祥之兆!” 余者心中亦是惊疑不定,只有上官清不为所动,当机立断道:“成大事者,必有风雨相从。檐瓦落地,何足为惧!” “那人是谁?”有人眼尖,看到山道一道白色人影飞奔上山,身形曼妙轻盈,很快便到了上官清跟前。上官清看清来人,道:“烟兰,你来作甚?” “有人送信与我,说是公公大人的遗物,让我务必要转交于你!”秋烟兰一身风情皆在眉眼,只是此番眉头深锁。她又道:“那人自称姓贾,我再他问名姓来历,他再不肯说,留下信便离开了。虽不知真假,只因是公公遗书,我便不敢擅自作主,只有来找你!” 上官清正要接过信来,谢棠挡住他道:“盟主,当心有诈!”上官清微微一笑,撕开信封,原来里面还套着一个信封,写着“吾儿上官清亲启”的字样。上官清心中一窒,那字迹正是他父亲晋宁公亲笔所书,便急急拆开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上官清遽然变色,喃喃道:“怎会是这样?” 他又细细看了两遍,恨不能看出伪造痕迹,却是失望了。那封信,确实是他的父亲、晋宁公上官隽亲手所书。上官清缓缓抬起头,身形晃了晃,只看着周遭众人,失神笑道:“莫非,我错了?” 众人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皆极好奇信中所言。蓦地,上官清大叫一声,口吐鲜血,直直向身后倒去。 王元长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他,眼中既惊且痛。便在此时,有人冲上山,高声吼道:“不好了,弘逢龙座下鹰犬率官兵杀上山来了!”一时之间,山上各处火光顿起,中军大旗露出一个“弘”字,又涌起万千喊杀声,不知来了多少官军。前有檐瓦落地,后有上官清昏迷不醒,又遇官军剿杀,群雄个个身经百战,功夫过人,无奈一时之间群龙无首,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第48章 愁烟兰泣露 谢棠看急向刘余弟道:“无人知晓盟主在此,是何人走漏了消息?”刘余弟默默摇了摇头,只看了看秋烟兰。秋烟兰愣了愣,失声道:“莫非……是我?” 王元长拔出宝剑,架在她脖子上,怒道:“我们早便怀疑你的来历,本有除你之心,奈何盟主倾心。看如今这情形,必是你引来官军,便是盟主护你,我也饶你不得!”说罢,高高举起宝剑向秋烟兰刺去。秋烟兰躲闪不得,只有高呼上官清救命。 正在此时,上官清突然醒来,已然不极制止,只奋力抬手握住王元长手中宝剑,鲜血便顺着剑锋流下。此举吓得亭中诸人大惊失色,王元长赶紧将剑一扔,顿首道:“盟主,你这是为何?” 上官清道:“此时不是内讧之时。弘逢龙虽围攻碣石,好在诸路大军得胜在即,咱们应尽快与他们会合。” 王元长道:“盟主说得极是。”又看着山下官兵,只向谢棠道:“我去挡住官兵,你们保护盟主离开。”说罢冲下山去,上官清要叫也叫住住。 王元长很快便被潮水般的官兵围在阵中,上官清心下焦灼,浑身却酸软无力,只好向谢棠、刘余弟道:“元长势单力薄,不是官兵的对手,你们先去接应他。” 刘余弟看了眼秋烟兰道:“盟主的安危要紧。”谢棠也点头称是。 上官清镇定道:“你们放心,但凭这点官兵,还不能奈我何。” 刘余弟与谢棠本自不信,只看上官清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也不疑他,且他二人本自担心王元长,当即道了声“是”,便冲向阵中。 官兵越聚越多,秋烟兰道:“夫君,我扶你走。”说罢便要搀起上官清,他却纹丝不动。秋烟兰心下诧异,上官清苦笑道:“烟兰,我走不了了。我……我中毒了。” 秋烟兰道:“你便是中毒,也不致走不了啊!”话一出口,秋烟兰便知失言,见上官清只直勾勾瞅着自己,直是心慌意乱,忙道:“我……我是说,夫君武功盖世,寻常毒药能奈你何?” 上官清仔细地看着秋烟兰,柔声道:“你怎知我中的,只是寻常毒药?” “你……你是疑心我么?”秋烟兰便知上官清起了疑心,颤声道:“夫君,请你相信,我不会害你。” 上官清暗自试了试内力,只觉凝滞沉重,根本提不起半点劲来,当下闭目喘了口气道:“能将我害到这步田地的,不是你。” “你说甚么?”秋烟兰脸色愈发地白,惊得跌坐在地上,道:“是……是谁?” 话音才落,她便听得一阵张扬清脆的笑声,循声望去,亭外立着个鹅黄身影,正是苏灵儿。苏灵儿缓缓走进亭中,冷冷看着上官清,道:“毒是我下的!” 秋烟兰眼中含泪,恨道:“夫君待你如亲妹妹一般,你竟下毒害他,你……你良心何在?”她又看了看混战之中的王元长诸人,道:“你暗害夫君,就不怕老四族拿你问罪?” 苏灵儿冷笑道:“你拿四族威胁我?哈,却也不想想,弘逢龙的人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秋烟兰看了湛若水一眼,见他只垂着眼皮,情绪未辨,遂惊道:“原来是你走漏的消息!”她见苏灵儿兀自笑着,便知所料不假,高声道:“你也是老四族的人,为何出卖夫君,出卖老四族?” 苏灵儿却不再理她,只向上官清笑道:“被人背叛的滋味很难受罢!”上官清敛眸抿唇不语。秋烟兰急道:“苏灵儿,解药呢?交出来!” “他活不了啦!”苏灵儿娇声笑道:“你也不想想,他中的是甚么毒?” 秋烟兰颤声道:“你给夫君下的,是甚么毒药?” 苏灵儿笑了,凑近上官清,吐气如兰,说的话却字字教人绝望:“我给你下的,是阿耨多罗啊!” 上官清听得“阿耨多罗”四字,冷声道:“原来,你竟如此恨我。”话音才落,又吐了两口血,直看得秋烟兰心惊胆寒。 “不错!”苏灵儿咬着牙道:“这是你欠我的!欠我的,都要还!” “苏灵儿,你……”秋烟兰一把攥住苏灵儿,她虽不知阿耨多罗是无上至毒,但看上官清脸色,便知是剧毒之物,厉声道:“我知道,夫君娶了我,你便怀恨在心。你要报复,冲我来便是,为何害我夫君?” “滚开!”苏灵儿一把推开秋烟兰,秋烟兰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苏灵儿上前,一把擒住她的下巴,冷冷道:“当了婊子,你还想立牌坊?” 秋烟兰急道:“你……你胡说甚么?” “你做了些甚么,心里没数?”苏灵儿道:“果然要我当着他的面,将你做的,一件一件说出来?” 秋烟兰看了看苏灵儿,苏灵儿只是冷笑,又看了看上官清,上官清正静静地看着她,道:“你害了夫君,还要挑拨我们夫妻不和?” “你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苏灵儿轻轻凑近秋烟兰耳边,不知说了些甚么,只见得秋烟兰面色遽然变白,颤声道:“你……你胡说!” “有没有胡说,问问他不就分明?”苏灵儿转向上官清,笑吟吟地。蓦地,秋烟兰道:“你想做甚么?” “我么……只想你死。”苏灵儿拖长了声音,慢慢悠悠道:“你若从这里跳下去,我便既往不咎。” 秋烟兰恨恨地看着苏灵儿,似要看出她话中的真伪。苏灵儿又凑近秋烟兰,低声道:“今日,他会死,你也会死。只是,若你从这里跳下去,我便给他解药。你与他,好歹能活一个。” “灵儿。”上官清虽不知苏灵儿与秋烟兰说了甚么,却也清楚她的盘算,只淡淡道:“这是你我的恩怨,不要牵连进烟兰。” 秋烟兰本面如死灰,只听了上官清此言,眼中竟泛出一丝神彩,向苏灵儿道:“此话当真?” 上官清听出秋烟兰话中之意,急道:“烟兰,阿耨多罗是无药可解之毒,她根本没有解药,我今番是在劫难逃了!你莫要受她蛊惑!”上官清心中焦灼,唇角又涌出血丝。秋烟兰痛心不已。 “不错。”苏灵儿笑道:“阿耨多罗是无上至毒,至今无人可解。据说便是闻上一闻,也是要人命的,可他不是还没有死么?或许,不是阿耨多罗呢!”秋烟兰愣了愣,苏灵儿又笑道:“你以为,我会让他死么?” 秋烟兰定定看着苏灵儿,蓦地笑了。她稳了稳心神,看着上官清,柔声道:“夫君,在劫难逃的,是我。若以我的性命,救夫君一命,我也算死得其所。” 上官清惊痛交加,欲拦下秋烟兰,只身中剧毒,动弹不得,眼睁睁看她走到亭外。 秋烟兰走到崖边,微微转身,深深看着上官清,怆然道:“夫君,若黄泉路上已有你的名,我岂会让你先走一步!”她又看向苏灵儿道:“但愿,你说到做到,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她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崖,瞬间为海浪吞噬。 “烟兰——”上官清厉声道,自己却是无能为力,只恨恨盯着苏灵儿。蓦地,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苏灵儿徐徐走到崖边,望着崖下,“啧啧”道:“哟,说跳就跳了。可惜,他中的就是阿耨多罗,我哪有甚么解药救他。” 蓦地,苏灵儿眼角余光见得身侧有人影晃动,当即闪身,立在一旁,原是上官清挣扎着挪到了崖边,只冷笑道:“她死啦!你那么放心不下,下去陪她好了!” 上官清冷冷看着她,苏灵儿不为所动,又复笑道:“忘了告诉你,你那几路大军,如今也败了。弘相爷何等人物,你如何争他得过?”她又望向阵中的王元长诸人,冷笑道:“一个个的,何苦垂死挣扎?” 上官清失神一笑。便是苏灵儿诓他青盟落败,以他现今的情形,也熬不过片刻,便是胜了又如何? 顷刻之间,他身中剧毒,而妻子被逼投海,精心筹谋多年的宏图伟业更是烟飞云散。他有些心灰意冷。 此时,浓雾散去,太阳已完全跃出海面,照亮天地万物,也照亮了碣石之山,天空不再阴暗,群豪却已节节败退。上官清出神地望着那轮红日,凄然道:“原来,一切都是梦幻泡影!” 突然,他发现什么情仇爱恨,什么家族之冤,什么宏图伟业,包括他自己,与天地相比,都是如此渺小。他执着于振兴家族,却不想是如此可笑。他本极悲痛。奇的是,他又似乎感觉不到心中之痛,只是突然觉得死并非是件可怕的事。 蓦地,上官清突发狂笑,直教苏灵儿莫名其妙。他的目光越过苏灵儿,落向碣石山上厮杀的群豪与官军,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诸位,保重!”留下这句话,他亦纵身跳下悬崖,葬身惊涛骇浪之中。 湛若水那些刻意遗忘的回忆与思念再也压抑不住,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小巷中传来阵阵打更声,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推门出户,要去散散心。 第49章 廿四桥畔月 一路且行且停且沉吟,四野清寂无声,夜中料峭的春风倒吹得他颇有些清醒了。一座小桥儿立在眼前,湛若水暗道:原来到了廿四桥畔。揣着重重心事拾步上桥,他暗自嘲道:湛若水啊湛若水,你有太多的放不下、忘不了,你自谓坦然生死,不过是执念生死,你自以为看透人情,勘破世事,痛苦却是世间最甚。 一轮素月沉溺水中,烟波渺,清影寒。湛若水忖道:月是故乡明,然则费尽辛苦返回故土,依旧无我立锥之地。恨只恨我入世太深,便是二十年放逐,依然难逃尘世恩怨纠缠。 湛若水深深地叹着气,栏杆都拍遍,郁气难消。恍惚间,桥对面有人缓缓而来,且行且住,湛若水奇道:此时此地,竟还有人与我一般郁怀难遣?越行越近,借着目力精锐,湛若水认出那人。 “云姑娘?”他脱口而出,声音中有着藏不住的惊喜:“是你么?” “湛相公?”来人正是云未杳。 “是我!”湛若水惊喜道:“不想在此遇见你!” “是啊。”云未杳有轻轻叹息声。 走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药香钻入鼻中,湛若水深深地嗅着。 “姑娘为何会在此地?” “相公为何会在此地?” 不知隔了多久,两人同时开口相询,愣了愣又道: “你来此作甚?” “你来此作甚?” 又是异口同声,湛若水与云未杳相视而笑。无形之中,彼此的距离近了些。 湛若水道:“想一些人,一些事罢了。你呢?” “扬州廿四桥,天下闻名,只白天喧嚣,便趁着晚上来走走。” “姑娘虽游走红尘,却似方外之人,我等凡夫俗子,终是不及。”湛若水感叹。他原想云未杳也有烦扰苦闷,才会深夜一人独自清静,哪知理由竟是这般轻巧。 “相公过誉。我也忧患常生,不过……”云未杳顿了顿,才道:“于去者不记不忆,于来者不思不想罢了。” 湛若水兀自出神,不想云未杳也在看他。她从未见过一个身中剧毒之人能坦然生死。人不都是想要活下去的么?何况,死毫无意义。 “不记不忆,不思不想?”湛若水不觉重复道,凄然而笑:莫非,我记得太多,想得太多? “人生而一世,许多事情,本不必执着。”云未杳望着波心明月,淡淡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湛若水右手缓缓平伸出去,掌心向上,紧紧攥着,再紧紧攥着,似要抓住什么,良久展开,空空如也。红尘来去一场空。这个道理,他一直都懂。经历了那许多苦难,他甚至比许多上了年纪的智慧长者还看得透彻,只是越看得透彻,便越是痛苦。 湛若水偏转头,略略有些困惑地看向云未杳:我大约与她一般,是将世情看透,将世事勘破,何以她逍遥游世,而我却还是有无尽的烦恼与痛苦? 湛若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云未杳,依然一袭玄色长袍,宽大肥厚,衬得肩如刀削。披散的头发水润光滑,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那双眸子,明若秋水,清寒而澄澈,眉目间似有股清气,就那般缓缓地散逸开来。这样的疏淡从容,是他苦苦追寻二十年而从未得到的。 蓦地,湛若水豁然开朗:原来,她不仅是看透,更是看淡,而我,看透却看不淡。他身负血海深仇,又受剧毒折磨,自诩看透世情,实则还是钻了牛角尖。湛若水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如今有云未杳在侧映照,立时想明白了郁结二十年的心结所在。心结得解,湛若水顿觉松快,浅浅笑轻轻道:“便是立时死了,也应无憾吧?” 云未杳不知他何以猝然说及生死,只淡淡一笑,轻声问道:“死?究竟有何意思?” 湛若水轻声道:“死是解脱。” 云未杳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死不是解脱。”声音不觉高了许多。自相识以来,湛若水看到的云未杳,皆是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模样,现下竟薄有急厉之色,不免心中诧异。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微有失态,云未杳别开脸去,冷声道:“死不是解脱。何况……” 她放缓声音,喟叹道:“何况相公想死却不敢死,何不好好活下去。” 听闻此言,湛若水心头一震。他闭上双目,眼前浮现出的是父母受刑当日的情形,又揉揉眼睛,父母消失了,他看到的是碣石山上的惨烈。 湛若水心下苦笑:不错,便是死了,我却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先人,有何面目去见碣石山上的兄弟?她能看淡,我却如何看淡,我如何能与她一样?他心中虽做如是想,口中却道:“姑娘何出此言?” 云未杳暗自轻叹了口气,她已然后悔逞了一时嘴快,半晌方道:“我是医者,见了许多的生死,不过是以俗世之心揣测罢了。胡言妄语,相公莫往心里去。” 湛若水默默看了云未杳一眼,他的心事苦衷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又或者说,他自己已然被云未杳看得一清二楚。他自然清楚云未杳并未吐露真话,却也并不点破, 叹道:“生生死死不由人愿,我这人世一遭,细思还无味。” 云未杳心中微叹,只默而不语。湛若水又道:“我有一事,想与姑娘请教。”顿了顿道:“姑娘救人无数,见惯了生死,可知世人因何惜命惧死?” “惜命惧死,人之常情。”云未杳缓缓道。湛若水点头,道了声“是”,却自笑了。 “只是依我浅见……”云未杳将湛若水唇角那抹微起的笑意看在眼里,淡淡道:“世人惧死,当是惧有事业未竟,有心愿未遂,有名利不肯放弃,有亲眷不忍抛舍,有欢乐荣华未曾享尽……说到底,终究是不甘心罢了!” 湛若水握着栏杆的手,不知何时死死地攥着。云未杳便不再言语。 恰在此时,一曲箫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隐隐约约,于这寂寂的夜中听来,声声入耳。二人只是静静地听着,一曲罢了,再无声响。湛若水喟叹良久,复道:“死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 “什么是解脱?” “忘是解脱。” “死不是忘么?” 云未杳原本一直看着水中月儿,现下转过身来,噙着笑,看着湛若水,道:“若死便是忘,便是解脱,还要奈何桥畔那碗孟婆汤作甚?” 湛若水心中微颤,半晌才道:“姑娘信鬼神?” 云未杳又笑了笑,道:“我不信鬼神,只不过……”云未杳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我敬鬼神。” 湛若水笑了,淡淡道:“姑娘何以说我……想死不敢死?” 云未杳缓缓垂下眸去,笑道:“恰才已说了,是我随意妄言,相公莫要当真。”湛若水不言,只紧紧盯着云未杳。云未杳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道:“于你而言,果真生比死更难?” 湛若水身形微微一晃,他紧紧盯着云未杳的眼眸,直直望进灵台深处,却是斟破的了然,心中叹道:多年原是妄言生死,到底不如这一女子。她这番话语看似无心,却处处是在开解于他。又见夜风突来,云未杳衣袂翩然,便如行云流水般飘逸绝俗,竟生与她乘风而去之惑。半晌,他轻轻叹口气,道:“夜已深沉,我送姑娘回吧!” 云未杳点点头。湛若水抢步上前,与她比肩而行,缓缓归去。 才近小园,湛若水便望见园中灯火通明,隐约有许多人影,便叫下了云未杳,静静地看了许久,心中只是重重地叹气。云未杳亦看出不对劲来,笑道:“你的园中,似乎来了许多客人。” 湛若水苦笑,便要与她道别。恰在此时,从园中夺步出来一人,正是苏灵儿,后面跟着谷雨、小满等悬玉使女,紧随着的是孟飞与秦用。 云未杳看了眼苏灵儿,却也只看了一眼,便向湛若水道了别便要归家。不想苏灵儿将她叫住了,只向湛若水道:“她是谁?”她见云未杳与湛若水深夜归来,心有嫉意,一双美目似要迸出火光来。 湛若水在云未杳与苏灵儿之间来回看了,他深知云未杳与弘逢龙、苏灵儿关系匪浅,只现下苏灵儿开口相询,竟似并不清楚云未杳来历一般。他又细看了云未杳神色,竟也似不认识苏灵儿一般,心下越发疑惑,忖道:灵儿唱的是哪一出? 湛若水一径想着,一径拿眼瞅着孟飞,孟飞也自抓耳挠腮,想是也是看不明白云未杳与苏灵儿。蓦地,湛若水脑中灵光一闪,暗道:孟飞言道,那夜云姑娘是易了容的,扮作云先生的模样,如今真容相见,只怕灵儿也是不认得的。只是,她既连灵儿都要瞒着,何以又对我以真容相示?我当时虽猜出她便是云先生,只无实凭,她大可不认承的。 湛若水兀自胡乱想着,早将苏灵儿问询抛之脑后,又想到今夜廿四桥畔相遇之事,忖道:今夜偶遇,莫非是有心促成,只她目的何在?思及云未杳先前的软语相慰,湛若水此时若堕入冰窖,忖道:她既为弘逢龙做事,大可不必与我说那样的话。我是怎样的情形,她最是清楚不过,穷途末路之人,究竟还有甚么可图?是了,她必是为了夭桃的缘故,夭桃早已落入茫茫波涛之中,我已明白告之,她却并不死心。原来,她并不信我。 第50章 恶向胆边生 湛若水越想越是心寒,原来松快的心情,竟如压着沉甸甸的石头。苏灵儿冷眼瞅着湛若水,见他面色忽喜忽忧,不知思想着什么,心下越发地不痛快了,沉声道:“我问你,她是谁?” 一句话拉回湛若水思绪,湛若水深深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本已走了开去,因被悬玉使女拦下,便也走不了了,只远远地站着,夜风之中,孑然独立。湛若水已然认定云未杳装傻,也假做不知,只道:“她是云未杳云姑娘。云姑娘,这位便是苏灵儿苏姑娘。” “云未杳?”苏灵儿点了点头,缓缓走了过去,死死盯着她。 “灵儿。”湛若水唤了一声。他深知云未杳与苏灵儿皆是弘逢龙座下之人,却不知为何,却很是担心苏灵儿对她不利。 苏灵儿看出湛若水的担忧,心中暗恨,面上却浮出笑意,只这笑看得湛若水倒吸口凉气。但凡苏灵儿发狠,便是这般的笑容。 云未杳听得苏灵儿之名,原本事不关己的面色,也变得郑重了,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哦,苏姑娘。” 苏灵儿被云未杳的淡漠激怒,森森道:“你们为何会在一起?” 云未杳淡淡地笑了笑,便不肯再理会苏灵儿,转身便欲回园。霜降一个闪身挡住去路,怒道:“大胆,我家姑娘问你话呢!” 湛若水忙笑道:“云姑娘与我只是邻居……” “住口!”苏灵儿怒向湛若水道:“没问你话呢,你急甚么!”说罢,又逼向云未杳道:“说,你为何要勾引他?” 湛若水未料苏灵儿有此一问,当即怒道:“灵儿,你胡说甚么!” 苏灵儿步步逼向湛若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就变了脸色,你在担心她,怕我害了她?” 湛若水无奈道:“她不是你想的那等人!我与云姑娘,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苏灵儿冷笑:“她不是我想的那等人,那你呢?你敢对天发誓,你根本就不喜欢她!” 湛若水深深叹了口气,见得云未杳双唇紧紧抿着,面色很是难看,却依旧袖手立着,只好道:“我要发甚么誓?我与云姑娘,只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竟双双夜归,你当我好骗么!”苏灵儿厉声道。 湛若水急得满头是汗,忖道:灵儿素来蛮不讲理,云姑娘又不肯表露身份,误会竟越来越深。罢了,弘逢龙自己的手下起内讧,我却急个甚么!他当下打定主意,冷哼一声,不肯再理会苏灵儿的胡搅蛮缠。 苏灵儿只道湛若水心虚,越发地怒不可遏了。云未杳见得素来冷静自持的湛若水被苏灵儿逼得动了真怒,原本因着遭苏灵儿无理而升腾的怒火便渐渐平息。苏灵儿觑着云未杳,面色不善道:“你说!” “好是无聊!”云未杳不肯再多沾染这二人间的恩怨,道:“告辞!” 苏灵儿哪肯轻易放她离开,冷冷道:“孤男寡女,双双夜归,你的父母,便没教你道德廉耻么?” 听闻此语,云未杳脚步顿止,缓缓转过身来,冷冷看着苏灵儿。她一再忍让,无奈苏灵儿几次三番出言不逊,其他犹可,只辱及父母先人,云未杳便忍无可忍了。云未杳面色未动,心下已然怒火蒸腾,只她涵养极好,竟是怒极反笑:“你想知道,我为何勾引他么?”苏灵儿听闻此言,直恨得银牙暗咬,却又听云未杳道:“既是勾引,何来缘由?”她是恶向胆边生,自然不管不顾,不择言语了。 果然,此语激得苏灵儿妒火中烧,湛若水则是震惊不已,至于孟飞与秦用,更是惊得下巴要掉了一般。云未杳环视众人,皆是各样神色,目光落在苏灵儿身上,见她已气得浑身发抖,只冷冷一笑,便不肯再多勾留。 苏灵儿暗向霜降递了个眼色,霜降会意,当即便要动手。云未杳看出苏灵儿用意,沉声道:“让开!”她年岁大不了霜降许多,却自有一股威严沉稳,霜降怔了怔,竟不敢下手。 “还不动手!”苏灵儿怒道。 霜降打了个激棱,回过神来,便欲下杀手。湛若水暗道:云姑娘虽为弘逢龙做事,于我倒底是有救命之恩,我又怎能见死不救?他当即便要出手,却听一个声音冷冷道:“谁敢动我家姑娘!” 众人皆自诧异,却见黑暗中走出个人来,正是卫三娘。 苏灵儿见来者是个女子,很是不屑。小满、霜降诸婢虽看三娘有些眼熟,只一时未看清她形容,也便想不起来曾在她手中吃过大亏,只小满喝道:“来者何人?” 卫三娘冷凝着脸,不复原来的和眉善目,冷冷道:“无名之辈,不劳记挂,人称卫三娘便是!”三娘走到场中明亮处,振了振衣袖,原本就比寻常略宽的衣袖竟暴涨数尺,只被她收在手里,浑身皆是肃杀之气。 火下之下,小满看清三娘形容,蓦地记起前事,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忙向苏灵儿道:“姑娘,她……” 苏灵儿心中早是妒火中烧,听不得小满罗嗦,狠狠瞪了她一眼。小满便不敢多言,其他如霜降与三娘打过照面者见最得宠的小满已是如此,更加不敢多嘴。但听苏灵儿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名震江湖的‘绮练仙子’?” 卫三娘扬眉道:“你倒有些见识,知道江湖中曾有‘绮练仙子’这号人物。她成名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苏灵儿仰天大笑,笑罢才道:“我万万没有想到,绮练仙子竟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听闻你当年艳冠江湖,无数豪杰拜在你石榴裙下。如今,哈,变成这般模样,却不知你的老相好们还肯不肯为你出头!” 卫三娘冷笑:“苏灵儿,你只以为我同你一样,是靠男人才在江湖站稳脚跟么?你若不信,倒可尝尝我这副衣袖的厉害!” 苏灵儿亦不甘示弱,扬声道:“听闻绮练仙子水袖功夫很是厉害,可于数丈之外取人项上头颅。百闻不如一见,我今夜便要领教领教!”说罢向谷雨递了个眼色,谷雨会意,立在她的面前。 卫三娘嗤道:“你让这个乳臭未干的女娃儿出来,是瞧不起我么?” 谷雨怒道:“好狂妄的口气,便是我一人,取你性命也是绰绰有余!” 她那夜留在府中,并不识得卫三娘,自然心中无畏。 卫三娘森森道:“究竟是谁狂妄?”说罢便要迎战。 两边气氛紧张,形势一触即发。小满急得抓耳挠腮,又向霜降诸婢递眼色,霜降亦是一脸苦色。湛若水暗道:灵儿果然不知晓云姑娘身份,这是怎生个缘故?云姑娘与灵儿本是一路,却为何还不肯表露身份?照此下去,她势必吃亏。 他正想着,不想云未杳也正正冷冷睇着他,只这落在苏灵儿眼中,竟成了情人间的暧昧,心中那把怒火,越燃越炽,咬牙切齿道:“杀了他们,一个活口不许留!” 云未杳暗暗叹了口气,眼看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只轻轻伸出手,又缓缓摊开:“你还认得它么?” 湛若水一眼便看出是一枚小印,记起孟飞与他说的话来,眼角余光一转,果见孟飞暗暗地点了点头,他便知云未杳被苏灵儿逼得不得不露出真容。虽说松了口气,偏一股莫名的情绪又侵上心间,有些失望,还有些恼恨。 “这是甚么破东西!”苏灵儿冷笑。只霜降眼尖,一眼便看出是枚印章,当即骇白了脸色,再顾不得其他,附耳向苏灵儿耳语着什么,听得苏灵儿脸色陡变。 云未杳看在眼里,笑道:“拿去仔细看看罢!”三娘接过,横在苏灵儿眼前,道:“可看仔细了,这是甚么!” 早有婢子擎着火把将那印章照亮,果不其然,印上刻着“鹿门老人”四字。苏灵儿看了又看,直到确认无误,却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只道:“你竟是相爷特使?” “大胆!”三娘喝道。 苏灵儿纤细的身形颤了颤,咽下满腔恨意,忙自强笑道:“原来二位是相爷特使,呵呵,是妾身失礼了。” 三娘冷冷道:“只是失礼么?弘相小印在此,冒犯了姑娘,便是冒犯了相爷。该当何罪,你应该很清楚罢!” 一番话说得苏灵儿并悬玉使女气焰皆无。苏灵儿原自浅声笑着,现下已是冷汗涔涔,又因湛若水在当场,直是又羞又急,只强忍怒意道:“那你待如何?” 三娘刚要开口,只被云未杳叫住。她看了看湛若水,淡淡道:“告辞!”说罢便转身离去,也无人敢再拦。 湛若水听出云未杳言外之意,又见她决然而去,便自惆然,只目送她二人离去。苏灵儿看在眼里,酸溜溜道:“人都走远了,还舍不得呢?” 湛若水情知说好说歹都是错了,索性便不开口,不想苏灵儿更着火,道:“你道我我夤夜到此,只为你这些儿女情长?哼,你干下的好事!” 第51章 相煎何太急 湛若水早料到能劳动苏灵儿亲到小园,必不是寻常之事,又思及夜中群豪与他相见之事,便有了不好的预兆,嘴上但笑道:“前番孟飞与封五得罪了姑娘,我正想着这两日去上门请罪呢!”心中却暗道:老天,且不要应验了! 老天自然理会不到湛若水祈祷,果然,苏灵儿道:“王元长领着那些人来见你作甚?” 湛若水暗自叹了口气,眼神略略扫过孟飞。孟飞登时会意,亦是打定主意不说话。苏灵儿冷笑:“上官清,你未必太小看我苏灵儿了,只道不开口我便没有办法。哈,既然得了消息,这些人还能逃出我手掌心么?” 湛若水苦笑:“照些说来,想必他们已有了去处。既有姑娘照料,我倒是省去许多心了。” 苏灵儿面有狐疑之色,不知湛若水所言用意,冷笑数声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他们?”她见湛若水面色未动,又道:“亏得他们对你忠心耿耿,你竟一点不担心他们的死活?” 听闻此言,湛若水倒松了口气,却依旧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我担心又有何用?” 苏灵儿道:“你不想救他们?” 湛若水诚实道:“我是个什么情形,姑娘是知道的。姑娘深居府中,做的却是经营天下的大事业,哪一处不劳心力?姑娘是聪明之人,应知眼下最紧要的,已然不是上官清了。不怕姑娘见笑,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不过无用之人罢了,你是可以放心的,何苦把心思放在一个不中用的人身上?” 苏灵儿冷笑:“我可是听错了,当年目空一切的上官清,居然向我示弱了!” “上官清自然是不会示弱的,”湛若水叹了口气道:“站在你面前的,是百无一用的湛若水!” 苏灵儿哼了一声,并不为其言辞所动,只道:“丐帮谢棠、崆峒刘余弟、华山派徐中立、太湖水无渔、王元长、王元厚,是了,还有我那好哥哥苏皓,如今可都在我府上地牢之中。你放心,我会好好款待他们的!” 说着眉眼一挑,便有婢子会意,上前打开一个锦盒,赫然是一只手掌。湛若水看了,面色未动,心中却是一沉,便知苏灵儿所言非虚。孟飞怒道:“苏灵儿,你好歹毒!” 话音未落,眼前一个白影晃过,他便接连挨了几耳光,原是小满出的手。他本是海上的霸王,上得岸来也只服膺于湛若水,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孟飞既无饶让之心,更不知何为怜香惜玉,当下便要报复回来,不想身形才动,便被湛若水止住了。孟飞心中有气,却也不敢动手。 苏灵儿皆看在眼里,掩口浅笑,向小满问道:“这是谁的?” 小满亦笑道:“姑娘便要饶过婢子了,牢里昏昏暗暗,也瞧不分明,便胡乱砍了过来!” 苏灵儿斥道:“以后可要看分明了,你们办事可都这般糊涂么?”话虽如此,却半点责备也无。 小满嘻嘻笑道:“婢子记下了!” 湛若水已然知晓苏灵儿此行并不简单,只冷眼旁观着。苏灵儿见他这般沉得住气,心下略略有些诧异,却很快想明白是经了二十余年磨砺的缘故,心下只是冷笑,慢悠悠道:“明儿便送我那好哥哥苏皓的过来罢!” 小满心中一凛,收起满面笑意,道了声“是”,又道:“还是手么?” 苏灵儿嗤笑一声,道:“他那双眼睛不错!” 小满便应下了。湛若水深知苏灵儿秉性,天下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如今说要挖苏皓的眼睛,便是真的要挖苏皓的眼睛了。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哥哥!苏皓如此,其他人的下场只会更惨,且又想起明月弄无名府后院那个“辟邪”,湛若水的心直往下沉。苏灵儿从不信天道报应,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狠毒无比。苏皓诸人落在她的手里,若能死得痛快,便是苏灵儿发了善心。偏她最擅长的,是让人生不如死。 时隔二十年,我终究还是脱身不得,我能看透,却永远无法看淡。湛若水心中尽是绝望,又忖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如今死期将至,纵是无力结局,多少也要护佑苏皓诸人周全。想到这里,湛若水叹道:“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夭桃!”苏灵儿也不罗嗦。 湛若水心念一动,面上淡淡道:“姑娘向已知晓,夭桃早随我落入茫茫波涛之中。你要夭桃,倒没有取了我的性命来得爽快!” 孟飞深知湛若水假夭桃在手,且仿得与真夭桃一般无二,只等送与苏灵儿,现下他却只是推脱,一时不知他打得怎样的主意,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湛若水。 苏灵儿“哈”了一声,冷笑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夭桃是你上官遗物,亦是青帝之信物,你从来便看得比命还重,便是你死了,也绝不会让它落入大海之中。说它藏有倾国财富或暗藏十万精兵,我是不信的。只这夭桃,却能号令天下群雄。你这条命,我随时可以取,单只问你一句:你不在意你自家性命,也不在意牢里那几个么?” “姑娘欲借夭桃网尽天下英雄,是大可不必了。青盟早已败落,当年豪杰,如今尽皆在你手中。号令群雄?笑话!”湛若水怆然道:“且不说夭桃未早落入东海茫茫波涛,便是在,也不过废块一块。” 苏灵儿“哈”了一声,道:“你休要与我演戏!我只一句话,夭桃,你给还是不给?” 湛若水无奈:“夭桃坠海,姑娘要我寻它,果真是大海捞针了!” 苏灵儿面色一沉,吩咐小满道:“把苏皓带来!”湛若水深知苏灵儿用意,依然不为所动。 小满快去快回,片刻便带来了苏皓。她一把将苏皓扔在地上,苏皓刚要起身,一对锋利的峨眉刺却抵在颈间,也不敢多动。他见湛若水在当场,便知苏灵儿又生了阴谋诡计,当即破口骂道:“贱人,你我早已恩断义绝……”话音未落,苏皓脸上便连挨几个耳光,正是小满下的手,愣得苏皓竟忘了该如何骂人,怔怔道:“你,你竟敢让这贱婢打你的亲哥哥?” 苏灵儿冷冷道:“你不是说我们早已恩断义绝?杀你也不过眨眼的工夫,何况打你!” 苏皓狠狠“呸”了一声,道:“有本事你便杀了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地下的父母,去见苏家的先人!” 苏灵儿嗤道:“听这话里的意思,是打量我不敢杀你呢!”这话说与苏皓听,也是说与湛若水听。 湛若水依旧不答,苏皓恨声道:“妹妹,我如今再叫你一声妹妹,你醒醒罢!弘逢龙是我四族不共戴天的仇人,为报这血海深仇,你看看我们这些四族子弟,元厚元长兄弟、上官大哥,还有我,都熬成了甚么样子?你不肯报仇不说,为何为虎作伥,不分好歹不辨是非?你当真肯被天下人唾骂?” “要说亲情是么?若不是念在你我尚有点血缘情份,你能安稳苟活二十年?我报还苏家,送你这二十年已然足够。”苏灵儿冷冷道:“苏皓,你我如今什么都不是,不要叫我妹妹,我当不起!在你们要用我为复仇铺路之时,我便当不起了!”苏灵儿又向湛若水道:“苏皓的安危全在你手中,这个人,你救,还是不救?” 苏皓道:“你拿我要胁上官?你究竟想做甚么?”他到底是玲珑心肝,虽不明因由,却也转过弯来,冷笑道:“苏灵儿,你不念兄妹情份,却要上官大哥顾念我们兄弟之情。亏你自诩聪明绝顶,却是愚不可及!”那峨眉刺锋利无比,苏皓说得动情,颈间渗出隐隐血丝来,苏灵儿权当没有看见。 苏灵儿冷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若凭你就能要胁上官清,我大费周章设计你们这一群人做甚?” 苏皓面色刷地雪白,颤声道:“你,你设计元厚元长,还有青盟弟兄,是为了要胁上官?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们便不该去那酒楼一聚!” 苏灵儿嗤道:“亏得你们聚在一起,否则,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还真是不容易!” 苏皓厉声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湛若水沉默,孟飞忍不住道:“她要夭桃!” 苏皓先是愕然,接又震怒,只是怒极反笑,笑罢怒向苏灵儿道:“这许多年了,弘逢龙还是没有放弃夭桃,他构陷四族,祸乱天下还不够,还觊觎夭桃圣物。果然,人的贪欲没有止境!待他得到夭桃,荡清江湖,下一个染指的,怕是龙廷上的宝座了!” 苏灵儿冷笑不语,湛若水依旧沉默,苏皓颓然道:“你们不拿到夭桃,只怕是不肯善罢甘休了!你拿我们要胁上官,我苏皓坦荡男儿,怎能为你利用,怎能让你得逞?哈,说到底,一条命罢了!”趁着小满不备,一把夺过峨眉刺,狠狠抵在自己胸口,向湛若水怆然道:“上官,四族大仇难报,容我先行一步!” 苏皓文弱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峨眉刺只刺进寸许,却也鲜血淋漓,痛不可当。事发突然,诸人皆未能反应过来,且苏皓早存了必死之心,是以心下一狠,手中越发用力,要将一条性命交付出来。必 第52章 夭桃换群豪 眼见要命丧当场了,一道银光闪过,正正打在苏皓手上,又“当”的一声落在地上。苏皓痛麻之下无奈松手,小满赶紧点住他几处穴道,教他不能动弹,却并不止血。霜降拾起地上那物,又用上新的白绢包了,方才交与苏灵儿,正是夭桃。苏灵儿细细看了,却是假的。 苏灵儿隔着绢儿拈着假夭桃,宛宛而笑:“你终究还是出手了,我只当你无动于衷呢!” 湛若水叹了口气,便要让孟飞去取鬼道士送来那支,却听苏灵儿悠悠道:“我要的可是真正的夭桃,鬼道士做的那些个玩竟儿可不算!” 湛若水要说的话生生被苏灵儿硬生生堵在口中,苏灵儿看他形容,冷笑道:“原来你的打算是由着我将苏皓逼上绝路,只有苏皓被逼上绝路,我才肯相信,你也被逼上绝路了。在无路可退时,你再交出夭桃,便是假的,也顺理成章。你便是这般打算的,对么?” 湛若水苦笑,这正是他的打算。苏灵儿素来多疑,若轻而易举交出夭桃,便是真夭桃她也会疑上几分,何况他手中本就是假夭桃。这假夭桃只有在苏灵儿以为他被逼上绝路时交出来,才能取信于她。湛若水只当自己的思虑天衣无缝,孰料早被苏灵儿看穿,竟也由着苏皓自杀。湛若水这才明白二十年未见,苏灵儿远比当年更疯狂更可怕,更不择手段,机心也更深沉。只可怜苏皓,无端受了重伤。 苏灵儿斜睨着苏皓,向湛若水道:“我的耐心有限,只再问你一遍,夭桃,你给还是不给?” 湛若水命孟飞为苏皓止了血,又命秦用取来金创药为他细细敷上,复才转头向苏灵儿道:“夭桃并不在我身边。” 苏灵儿一扬眉,嘲道:“只要不在那大海波涛之中便好!” 湛若水略作沉思,便要开口,苏皓深知他必会为自己交出真夭桃,急急道:“上官,你切不可糊涂!你若交出夭桃,我今日所做一切便是徒劳!夭桃何等重要,你若交了出来,青盟便完了!”因说得太急,苏皓咳出一口血来,好容易气息平缓了,又道:“我死不足惜!我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湛若水反复念着,怆然道:“为四族之仇,到底还要死多少人?碣石已是一片焦土,难道,还要让整个天下,变成火场不成?我已时日无多,是四族大仇得报,还是弘逢龙身死,这些身后之事,已是顾念不及,而今眼下,只不能眼见着你死在我眼前!” 苏皓听出他话外之意,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湛若水,怒目厉声道:“若弘逢龙得了夭桃,对四族,对青盟,便是灭顶之灾!你怎能因小失大!”说罢又道:“便是我死了,也绝不能让弘逢龙奸计得逞!” 苏灵儿命小满点了苏皓的睡穴,曲膝蹲在他面前,与湛若水面对着面,柔声道:“夭桃在哪里?” 湛若水道:“还在碣石山上!”看苏灵儿犹有疑虑之色,道:“我投海之时,将它嵌在崖石之内,若无意外,必还在山上!” 苏灵儿眸光一闪,急切切道:“限你十日为期,把夭桃与我取来!” 湛若水淡淡道:“十日?姑娘真当我这身子骨还一如当年?且我已交待夭桃下落,姑娘自行派人去取便是,何苦让我这无用之人去,无端误了你的大事!” 苏灵儿冷笑:“‘差之毫离,谬以千里’,碣石山崖虽不过如此,要寻支小小夭桃,却并不容易,你若不去,她们只怕要费不少的工夫!看你这情形……也罢,宽限五日,半月为期!半月之后,若不见夭桃,嘿嘿! ” 湛若水面无表情,道:“姑娘果然慷慨,一开口又宽延了五日。若马不停蹄,十五日的期限,倒也是够了。” 苏灵儿听出他话中讥讽之意,沉声道:“你待要多久?” 湛若水道:“一个月!” “休想!”苏灵儿断然回绝,复又阴恻恻道:“休要与我动鬼心思,只当我看不出你这缓兵之计么?” 湛若水隐隐有了怒气,盯着苏灵儿道:“我如今,还有何人可用?缓兵之计,姑娘当真看得起我!我这情形,若走得急了死在半途,两眼一闭,倒也不用管那些生前身后事,青盟诸人生死,也与我无干了。若缓而图之,有幸取回夭桃,姑娘只怕又以我延期为由,翻脸下了毒手。我一番辛苦,岂非徒劳?我已应下取回夭桃,姑娘又何苦逼人太甚!” 湛若水说话向来徐徐缓缓,极少言辞激烈,苏灵儿见他双目通红,便知是动了真怒,想了想道:“再延三天,十八日,不能再多了!” 湛若水漠然道:“二十日,你若答应,我明日便与孟飞走一趟。你若不应,今夜便取我命去,青盟诸人,我也不管了!” 苏灵儿冷眼瞅了湛若水半晌,见他一身硬气,便知不能强迫,想了想道:“罢,便再多两日。只他不能去,清明与你同去!” 孟飞怒道:“你让我不去,我便不去?” 湛若水止住孟飞的话,他明白苏灵儿忌惮孟飞武艺高强不易控制,道:“我取夭桃,本是为救他们,如今他们都在你手里,我还能如何?这二十年来,都是孟飞照顾我,也只有他才知我毒发之时如何应对……” 苏灵儿哼了一声,起身道:“找个大夫,与你同去碣石!”她又见了秦用妆扮,便道:“你是大夫?” 秦用嗫嗫称是,又忙摇头否认。苏灵儿冷笑:“你去!若他路上有个好歹,你就不用回来了!”秦用心下大喜,却听苏灵儿道:“清明会提你脑袋来见我!”一句话说得秦用面色变了又变。 苏灵儿目的达成,便要带走孟飞。孟飞哪肯由她摆布,怒道:“你休想拿我要胁爷,老子便是死了,也不会教你得逞!” 眼看又要动手,湛若水拍拍孟飞的肩膀,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在岳阳楼上与你说的话?”孟飞一怔,湛若水又道:“不就为了与我收尸么!若你走在我前面,谁来料理我的后事?莫不真要教人将我弃尸乱葬岗?”孟飞遂垂头不语。湛若水又向苏灵儿道:“我这二十年,多得孟飞照料。虽是主仆,我实待他如兄弟,望姑娘能好生照料,切莫委屈了他!” 苏灵儿冷哼道:“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打他入牢便是!我府中虽小,倒也容得下他!” 湛若水遂点点头,孟飞也不好再说,无奈只得也做了人质。苏灵儿又留下谷雨与小满,名为照顾,实为监视。湛若水心事重重,也懒得计较。送走苏灵儿,进屋前,湛若水望了望云未杳小园,心下黯然。 苏灵儿走后不多时,三娘来见湛若水。谷雨与小满不敢阻拦她,三娘也不理她们,只进屋将一瓶药并与湛若水,道:“姑娘说,经此一事,你必不会再信她。她说……”三娘看了眼湛若水,叹道:“她说,咱们缘尽于此,今夜就此别过。” 湛若水怔了怔,没有说话。三娘只好又道:“她说不能再治你的病很是抱歉,只好送你这瓶缀微露。除却阿耨多罗,也算是解毒的灵药,且毒发时能缓解阿耨多罗之痛,不能解你之毒,还望见谅!姑娘还说了,各奔东西,望自珍重!” 湛若水道了谢,默默地接过药瓶。三娘看他虽无言语,脸上实有怅然之色,心中不忍,又道:“今夜动静太大,我们已不敢在此久留。” 湛若水心中黯然,任三娘说得再多,也是听不进去,只忖道:她果然意在夭桃,如今因着苏灵儿,她便以为夭桃下落已明,目的也算达到,哪里还肯救我?这样一个不俗的人物,竟也为弘逢龙效命。灵儿说我糊涂,我果然糊涂。饶是过了二十年,依然识人不清。湛若水闷闷想着,连着三娘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 不说云未杳与卫三娘去向何处,却说湛若水带着秦用并清明向碣石进发。因着苏灵儿催促得紧,湛若水一路马不停蹄,秦用早是不堪其苦,只因着苏灵儿势力而不敢多言,倒是清明笑道:“她时限虽紧,总是有二十日之期,你日夜兼程地赶路,便是人吃得消,马也吃不消,且你原本就不是康泰之人。” 湛若水笑道:“救人如救火,自是越快越好。”清明只道:“她嘴上厉害不饶人,心底还是心疼你的,此番让我跟着,便是让我照顾着你意思,不然门下随使遣个使女,也是可以的。若你出了好歹,便是拿回夭桃,我也交不了差,也为我想想罢。” 湛若水只好道:“我不是轻率之人,你且放心。我自己是个什么情形,心中还是有数的。” 清明听他这般说了,便不再多话,因着二十来年未曾相见,且是难得与湛若水单独相处,心下喜悦,一路将他照顾得周周到到。 第53章 再上碣石山 行不多日,三人终于到了碣石地界,再走个大半日便能抵达碣石山。清明看湛若水颜色如常,终不似前两日那般轻快,便知他心中实则有些怏怏然,行事及言语就更加小心谨慎,无事只管拿秦用嘲弄取笑。 临近傍晚,三人到了碣石山脚。清明寻了处干净的民居住下,房东是一对母子。湛若水越发沉默,只是一个人坐着发呆,清明瞧出他心事重重,便撺掇他出去散步。湛若水被催得没有办法,只好应允了,二人遂抛下秦用出门去了,不知不觉间,竟登上了碣石山顶。 山顶崖边立着一座亭子,经年海风吹蚀、海雾浸染,较之当年更加破败。亭子早褪去了原来的颜色,看不出建于何年何月。亭上挂有一匾,上书着“沧海亭”三字,两边柱子上刻有对联。文字明灭模糊,依稀还能辩出上联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下联是“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原来,此处正是当年曹孟德当年观沧海处。昔年,曹操北征乌桓,得胜还朝途中登临碣石之山,写下《观沧海》一诗。此诗有包含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道尽曹公欲建不世功业之雄伟壮志与胸中霸气,对联中的“日月”、“星汉”语便出自此诗。 夕阳西下,残照如血,为天地笼上一层殷红绚烂之色。湛若水闭目,耳畔又响起万千喊杀声,携着惊涛滚滚而来,眼前又浮现出当年情景,直是血光四溅,尸横遍野。 许久,湛若水才睁开眼来,当年战斗厮杀的痕迹早被雨打风吹去,似乎没有留下半点影子,只是碣石山顶处处焦土,已是寸草不生,全不似当年葱茏。他的手在颤抖,嘴唇微微翕动,不知在说着什么,声音淹没在巨浪惊涛中,清明听不分明。 又隔了许久,湛若水慢慢平复情绪,这才走进亭中,站定了转身笑向清明道:“此处便是我当年投海处,顺着下去三十丈左右,当能找到夭桃,你回去能交差,我也能救回孟飞与青盟诸人了。” 清明拾步徐徐步入,往崖下看去,雾霭沉沉,深不见底,只传来隆隆巨响,她也不提夭桃,但道:“你当年是从这里跳下去的?”湛若水笑着点头。清明笑道:“故地重游,作何感想?” 湛若水负手而立,迎着海风哈哈长笑。不知为何,他的眼前竟浮现出云未杳的形象来,眸带清寒,从容疏淡。湛若水心中暗哂:我却在此时想她做甚?可惜那样一个人物,竟甘为弘逢龙卖命。他心下郁郁,因着清明还在旁侧,淡淡道:“不过前尘往事!” 清明只是睇着湛若水笑而不语,忽道:“夭桃可就在这下面?”湛若水又点了点头,清明便道:“天色已晚,明日再寻,现下且去雇两个山民来。” 回到那山民家中,清明说了雇人之事,那房东之子叫李大英的听了有重金相酬,喜道:“大姐是问对人了,我自幼在山中长大,山中一草一木最是熟悉不过。不是小人夸口,方圆几里之内,攀上后山悬崖再没有比小人适合的!” 清明看他个子不高,且瘦骨嶙峋,料他是为了酬金夸口,便有几分不以为意。李大英母亲唤作李曾氏,看出儿子未入清明的眼,急忙道:“大姐莫要小看了我这儿子,他自幼在后山悬崖上掏鸟窝,比猴儿还灵巧。” 秦用奇道:“山上悬崖危高百丈,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为掏个鸟窝无端把性命送了,可是划不来。” 李曾氏叹道:“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没个别的生计,平时就在山中打点野味,或者海边钓几尾鱼换点银钱。平日里实在没得吃了,大英就去后山掏点鸟窝对付着也就过去了。” 清明道了声“原来如此”,又看李大英虽瘦,浑身倒也透出一股机灵劲儿,便也允了。李大英喜不自禁,自去准备绳索刀石不表。 入夜,湛若水本已入睡,忽被轻微的开门声惊醒,听得一串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伴着一阵略沉重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只是微微笑着,竟也安然睡去。 他一夜安眠,第二日醒来很是神清气爽,洗漱之后,便在附近散步。正走着,远远望见清明带着李大英回来,笑道:“今日的早饭有着落了,若我算得不错,必是后山的鸟蛋!” 清明气色不佳,头发蓬乱,湿漉漉地挂在脸上,李大英更是满脸满身的泥土青苔,极是狼狈,哭笑不得道:“大姐硬要我半夜去后山找宝贝,找了半宿什么也没有……” 李大英被清明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开口。清明冷冷道:“我去洗漱,吃过早饭就上山!”李大英听着还要上山,一张脸登时就垮了下来,看清明面色更不善,只好喏喏点头。湛若水便知他在清明手中吃了苦头,暗笑着摇了摇头,便要进门去,不想被清明叫住。清明抽出匕首,一把斩断身畔碗口粗的树枝,才向湛若水冷冷道:“但愿今日能找到夭桃,若你骗了我,有如此枝!” 湛若水笑道:“那是自然!” 清明整装之后,才叫上湛若水与李大英、秦用。一路之上,清明皆板着脸,湛若水连说了几个谐趣横生的小笑话,直说得秦用、李大英哈哈大笑,却都引不得清明松动。那二人看出清明板着脸满是不悦之色,也都不敢笑了,倒是湛若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到了山顶小亭,湛若水看了看日出方向,又自亭子最左侧柱子向左数了十步的样子,才向李大英道:“从此处下去,约摸二十丈,你看看周围岩石之中有无夭桃。” 李大英正自点头,清明面色一变,喝道:“竟是在这里么?你昨日为何乱指?” 湛若水摊手道:“冤枉啊!整整过去二十年,所记多少有差池。夜里我又仔细想了,应是此处无疑。本是要今日与你说的,不想你心急,半夜就出去了。” 清明看湛若水故作无辜,怒得一把拔出匕首直指湛若水心口,手兀自颤抖不已,显是被气得不轻,怒道:“你骗我!” 秦用赶紧打圆场道:“清明姐姐莫要生气,最要紧是先找到夭桃。”湛若水也笑道:“秦用说得很是。” 清明看湛若水笑得可恶,直恨得牙齿格格作响,好在她多少存了一丝理智,深知湛若水不能杀,杀了也不顶用,只恨恨收回匕首。她再不理会湛若水,只是拿李大英出气。李大英不敢怠慢,就近寻了处牢固的岩石绑好绳子,又试了紧实,这才慢慢往自己身上套。清明等得不耐,早没了从前的好气色,因着李大英动作慢了点,柳眉一竖,喝骂道:“快点!磨磨蹭蹭等死呢!” 李大英深知她的厉害,当下就被吓得腿一软,差点没站住。湛若水闲闲道:“你催他也无用。若不绑紧实了,便是找到夭桃,他人不在了,你岂不前功尽弃!” 清明便不复再言,哼了一声回过头去,不肯理湛若水。湛若水看他绑好了,这才从头上拔下假夭桃给李大英看道:“你要找的,就是此物。你且拿好了,对着去看。记着,大概就在崖下二十丈之处。” 李大英应着接过了,清明疑道:“你为何与他假夭桃,莫不想李代桃僵?拿来!” 湛若水苦笑道:“我怕他记不住,又折返上来岂不麻烦?且真假夭桃,你是识得的,还怕做假不成?” 清明想了想,便也不再多话。李大英默默收下,湛若水又道:“若找着了,你就使劲拽绳子,我们就拉你上来!”李大英应下,又慢慢滑下悬崖,湛若水与秦用小心翼翼地放着绳子,清明只是抄手立在一旁。 不过一袋烟工夫,清明已等得烦躁不安,时不时便要瞅瞅绳子,偏李大英下去之后再没有动静,急得清明道:“你可记清楚了,果然是在这下面?”湛若水点头道:“再不会错的!”清明只是哼了一声。又不知过了多久,绳子猛烈地晃动起来,清明大喜道:“有消息了!”急命湛若水与秦用将他拉将上来。 不消片刻,李大英上了悬崖,便要水喝。清明不理他,只是伸出手来,急急道:“夭桃呢,给我!” 李大英接过秦用的葫芦,灌了好大几口水才道:“恭喜相公,找到了!” 清明面色一板,道:“找到了就赶紧交出来!” 李大英苦笑道:“那夭桃钉在岩石里,我费了半天劲,只是取不出来” 湛若水一直睇着李大英,当下也点头道:“不错,那是我当年亲手射入岩石中的,不说是你,便是武功高强之人,也未必取得出来,须得有个称手的利器才可!” 清明想了想,递出手中匕首道:“这把匕首断玉切金,你拿去,好好把夭桃带上来。你当心点,要是夭桃出了闪失,你今天别想活着回去见你娘!” 第54章 岳阳遇弄氏 李大英打了个哆嗦,竟有些不敢接那匕首。湛若水安慰道:“放心,好好做便是!”李大英这才接过匕首,又下悬崖去了。约摸半个时辰之后,崖下便传来了消息。清明又命湛若水与秦用拉他起来,湛若水倚着岩石缓声道:“因着你今日心情不爽,我不敢劳动你,只是你也知我是病弱之人,先前送李大英上下,已费尽了力气。现下若是强自拉他上来,我只有再投一次海了!” 清明看湛若水不似说谎,又看他今日确实出力不少,如今倒真是有些虚弱了,嗔了一声道:“废物!”只好与秦用将李大英拉上山顶。 李大英上得悬崖,脚才沾地,清明便急不可耐道:“给我!”李大英这才慢吞吞从怀中掏出两支夭桃来,清明明白一支是假一支是真,辟手把两支都夺了过来,细细看了,果然一支八蕊,一支九蕊。正自欣喜,不想颈后一麻,身子只是一软,竟瘫坐在地上,手足难以动弹,正是湛若水所为。 清明情知中了暗算,向湛若水怒目而视。湛若水面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似乎又将毒发,秦用赶紧喂他服下缀微露,终是缓过气来,这才从清明手中将真假夭桃悉数拿过,柔声道:“你也知道,我的点穴手法天下无人能解,若你强行冲抵,这辈子只怕就废了。你好好呆上十二个时辰,到时穴道自然就解了!”又笑道:“此番碣石之行,多谢你照料我!”清明美目圆睁,早没有了往日柔情,眼神凌厉得似要杀人般,偏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口,只有眼睁睁望着湛若水三人扬长而去,心中后悔不迭。 湛若水一路下山,只觉气血翻腾,胸闷难耐,好在并未毒发。他深知悬玉使女皆是睚眦必报之人,料定清明穴道冲解之后必迁怒李大英母子,遂将她行李中的细软悉数搜刮,自己留了些做盘缠,其实全部给了李曾氏,让她母子尽快远走高飞。李曾氏犹舍不得老屋,李大英是早领教过清明的凶狠,又见赠金足够母子二人做点小生意或购置些田亩,当即便应下离开。 湛若水犹自放心不下,又护送李氏母子远离了碣石,料定清明再也追不上,才与他们道别。临行前,他又细细叮嘱了李大英,这才放心离开,径往南而去。 秦用很是不解,问道:“相公既要用夭桃去救孟大哥他们,为何不将夭桃直接交与清明,就不怕苏灵儿得信后恼羞成怒下毒手?且我们一路向南又是何故?” 湛若水笑道:“只要夭桃在我手中,她们便不敢下毒手!”更多便不肯说了,心下只道:但愿孟飞不会让我失望。 秦用只好捺下心中好奇,随他一路往南奔岳阳而去。临近岳阳,秦用还救了两个患病无钱医治的穷苦之人,因那二人无钱买药,只得又用了秋水笺。 五日后,二人到了岳阳楼。岳阳楼本是胜迹,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留下许多传颂诗篇,更因宋人范文正一篇《岳阳楼记》而千古流芳,其“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境界之崇高,抱负之宏远,胸襟之广博,足教古今豪杰俯首。 湛若水上得楼来,一眼便望见了个熟人,悬挂许久的心终于放下,正是鬼道士。不想鬼道士正与一群奇装异服之人吵闹,当是起了争执。双方情绪都很是激动,一个奇装少年抱臂站在圈外,冷冷地不发一语。 鬼道士远远瞅见了湛若水,直是喜出望外,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一把扯住他道:“你终于来了!你评评理,老子原本在楼上呆得好好的,就算很是无聊,也是我先到。这伙人来了,不由分说便要赶我走,简直蛮不讲理!”鬼道士激动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显是气得不轻,苍白的脸上还泛起了奇异的潮红。 原来这伙奇装异服之人满口蛮语,鬼道士听不明白,只是看他们行动,便知是要赶人。旁人见这伙人野蛮不通情理,且人多势众,早就躲了开去,鬼道士心下自然是不服气的,就与他们吵了起来。饶是语言不通,竟也吵了大半天。 湛若水找到鬼道士,心中很是喜悦,便知孟飞果然不负所托。他如今目的已然达到,便不欲多事,拉了他回身便要与秦用离开,却瞅见秦用面色苍白,与鬼道士竟不相上下,心下很是诧异,奇道:“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秦用的两条腿筛糠一般地颤着,许久才挤出一句道:“就是他们……他们要杀我。”声音低得只有湛若水才听得见,湛若水心中一惊,记起向前秦用在扬州曾说有人要杀他,当时只当是他故做危言,现下看来是确有其事,遂低声道:“他们是何人,你是如何惹到他们的?”秦用苦笑:“我哪里知道?向前运气好,都逃脱了,哪想在此遇见这群煞神!” 湛若水问不出因由,不由得重新打量这群人。这群人多是二十上下的青年,皆是纹身绣面,散披五彩斑衣,湛若水认出是岭南黎人特有的吉贝衣。原来岭南土人无论男女,皆好纹身绣面,少年男女约摸十二三岁始,便有族中长者为之纹身“开面”。这纹身纹面于岭南土人看来自有其美,于中原人士看来,便有些诡异狰狞了。 湛若水心下不觉一惊,暗道:莫非竟是他们?他暗自看了看秦用,略一思忖,便想通了些许关节,只疑道:却不知他们突然来到中原作甚?秦用素来胆小怕事,怎会与他们有牵连? 湛若水不愿与这伙人起正面争执,遂拉了鬼道士与秦用要先走为上。鬼道士不肯善罢甘休,兀自还要争个结果,湛若水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招惹岭南弄氏。这用毒的行家来了,你还要与他们理论?” 鬼道士听罢面上遽然变色,但觉一股寒气自脚底下升起,不由自主地往湛若水身边靠了靠,不甚利索道:“就是……就是有‘真牵机’的岭南弄氏?你怎不早说!老子只想揭人棺材板,可不想被人揭棺材板。” 这伙人正是岭南弄氏的族人。弄氏盘踞岭南百年,是天下首屈一指的用毒大家,其镇门之毒是为“真牵机”。原来,野史传说南唐李后主因赐服牵机药而亡,此药也因之而名显。此毒毒性极烈,中毒者头足相抵而亡,状若牵机,死状极是可怖,此其得名由来。百年之前,弄氏族长弄无用自牵机药中提纯而得“真千机”,毒性更剧。他凭真牵机纵横中原,江湖一时腥风血雨,令人谈之色变,人送外号“鬼见愁”。好在弄无用死后,弄氏便只在岭南一带活动,很少再涉足中原,许多年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只江湖中但凡数得上名号的毒药,大多出自此门,实也结仇无数了。 湛若水笑了笑道:“弄氏族人看起来只想跟你吵架,似乎还没有想到下毒,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了。”鬼道士听出他话中揶揄之意,没好声没好气道:“那还不快走!” 湛若水不想横生枝节,未料对方忽拉一声围了上来。秦用躲在他身后不敢吱声,鬼道士也没了先前的气势,湛若水暗自叹了口气,向弄氏族人拱了拱手,笑道:“在下湛若水,不知有何指教?” 那原本站在一旁的少年开口了,说的竟是官话,他道:“我叫弄海潮,是岭南弄氏海字辈的。” 海字辈是岭南弄氏最年轻的一辈,湛若水看弄海潮年纪不大,眉目间尽是倨傲之色,且其余弄氏族人对他似有敬畏之色,料定此人必是海字辈中的翘楚。湛若水听他一来就报了家头,笑道:“原来是岭南弄氏,久仰久仰!” 弄海潮看湛若水言语和气,态度恭谨,很是满意,指了指鬼道士道:“这位是你的朋友?”湛若水又点了点头,道了声“不错”,弄海潮又道:“我们不为难你,他留下,你走罢!” 不待湛若水开口,鬼道士先自急了,在他身后跳脚道:“凭什么要老子留下!” 弄海潮冷笑道:“你辱骂我弄氏先人,不道歉就想轻而易举地离开?” 鬼道士脸上发烫,不好意思地望了望湛若水。原来他先前见这伙人说是的蛮语,且听不懂官话,便放开胆子骂了许多难听的话,不想人家却有个懂官话的站在旁边。湛若水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他道了歉我们就可以走了?” 弄海潮嘴唇一撇,嘲笑似了看了看湛若水,又将他的话翻译给同伴听了,那伙人竟自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皆乱嚷着不知说着什么,看神色却应是嘲弄之色。鬼道士心底发毛,扯了扯湛若水衣袖,悄声道:“他们说些什么?” 湛若水苦笑道:“我哪里知道?”秦用在他身后低声道:“这伙人凶得紧,又不讲理,相公要当心才是!” 第55章 惹祸秋水笺 弄海潮待大家笑够了,才道:“我的兄长们说了,他们接受道歉!”看鬼道士面色一松,又道:“至于道歉么,他得跪在这里给每人磕足九个响头!” 鬼道士急得又跳了起来,道:“老子跪天跪地跪父母,你们,老子不跪!” 弄海潮脸一沉,阴恻恻道:“是么?” 鬼道士心中发毛,脖子却是一硬,道:“不错!是你们仗势欺人赶老子在先,还要道歉,还讲不讲理了!” 弄海潮冷笑道:“我们就是仗势欺人了!不磕头,那就留下命来!” 湛若水眼见双方越说越僵,只好道:“诸位请听在下一言!”湛若水声音并不高,却自是沉稳,便是弄氏族人有听不明白官话的,也安静了下来。湛若水向弄海潮道:“世间皆讲一个理字,我看弄兄是明理智慧之人,并非所谓仗势欺人者,否则以弄氏门中人才济济而言,弄兄修为也绝不可能成为同辈翘楚。” 湛若水虽猜测弄海潮超越同辈,到底还是欺负弄氏门人听不懂官话,便着意捧着他,又观弄海潮面有得意,立即道:“今日之事,是我这位朋友不对,只是诸位赶人在先,原也不占理。”他看弄海潮面色不善,赶紧道:“以弄兄之胸襟与智慧,必知在下此言合情合理。以弄兄今日修为,假以时日,他日必然名震江湖,又何必与一个老人计较?试想弄兄成名之后,再传出今日之事,称某年某月于岳阳楼欺辱一老人,且江湖传言,以讹传讹,知情者明晓原由,不知情者只会跟风胡言,岂非白璧微瑕,使令名蒙尘,何苦来?” 湛若水一径说着,一径看着弄海潮面色,果见越发地松动了,便知正好说中。果然,弄海潮道:“你很会说话。也罢,他虽辱骂我兄长,原也是我们不在理。今日且放过他,若下次再遇见,最好老实点,否则休怪我们下手不留情!” 湛若水终于松了口气,带着鬼道士并秦用一刻也不停留地离开了。秦用一直低垂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湛若水身后。弄海潮倒未多在意,偏有人狐疑地盯了秦用许久,又附在弄海潮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见他面色陡然一变,厉声喝道:“站住!”湛若水置若罔闻,只是大步向前走。 弄海潮急了,提气纵步,几个起落落在湛若水面前,姿势很是轻捷利落,引得弄氏族人一阵喝彩。湛若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便知今日之事很难善了了,只好站定,笑道:“弄兄还有指教?” 弄海潮一把推开湛若水,也不看鬼道士,只死死盯着秦用,咬牙切齿道:“你就是神医秋主?上次在扬州被你逃脱了,今日落在我手里,休想活着离开!”手一挥,弄氏族人忽拉一声将他们团团围住,人人目露凶光,杀气腾腾,气氛较之先前迥然不同。 秦用吓得连连否认,鬼道士怒道:“妈的,还有完没完!” 湛若水虽不知因由,但听了“神医秋主”,便知弄氏族人将秦用认作了云未杳,奇道:云姑娘竟与弄氏结了仇?蓦地又自哂道:她是弘逢龙的人,便是我的仇人,有人寻仇,我合该高兴才是,担忧她作甚?只他转念一想又道:不管如何,多得她赠我缀微露,否则这一路之上,不知毒发几回了!自那日别后,她便音讯杳绝,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安全? 他一时心间心绪纷乱,却听弄海潮道:“你好是狡猾,一年之间,京中、洛阳、蜀中、镇江、扬州、岳阳,一张秋水笺,竟糊弄得我们四处奔忙。哈哈哈哈哈,不想老天有眼,竟还是教我们找着了你!” 秦用双腿筛糠一般,攥了攥湛若水,低声道:“相,相公,他们究竟是谁?为,为何总是找我麻烦?” 湛若水见他惹祸上身而不自知,弄海潮将他错认作秋主亦不自知,便知中间有误会。蓦地,湛若水想起初见云未杳之时,三娘曾说她们惹了麻烦,又说早不用秋水笺,更嘱秦用不要用,心下便有些明了,忖道:云姑娘惹的麻烦,必是岭南弄氏。她在江湖中身份神秘,行踪成迷,自是在易容一术上是行家的缘故,弄氏未必见过她真容,而辨识她身份的唯一法子,就是秋水笺了。秦用偷过秋水笺,向前与人治病又用了小笺,莫怪弄氏将他认作秋主。 湛若水想通这一关节,其余便豁然开朗了,看秦用兀自慌乱颤抖,竟是又好气又好笑。眼见对面群情愤慨的弄氏族人被一张秋水笺赚得四处胡乱奔走,湛若水亦是莫名好笑,暗道:她虽是弘逢龙的人,到底还是个不爱沾惹闲事的性子,却不知是如何惹上这帮煞神的? 弄海潮看湛若水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怒道:“你笑甚么?” 湛若水才觉有些失态,赶紧收敛笑意,正色道:“在下是想,你们认错人了!”既然弄氏错认秋主,可知云未杳足以自保,便也不能害无辜之人受牵连,遂又道:“他叫秦用,虽会些医术,却绝计不是神医秋主。” 弄海潮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他有秋水笺,还不是秋主?” 湛若水叹道:“若有秋水笺便是秋主,世间秋主只怕不可计数了。” 秦用连连点头称是。弄海潮冷笑道:“秋水笺仿制极难,此人所用无疑是真品,他不是秋主,谁是秋主?” 秦用心一惊,这才后知后觉记起卫三娘嘱他不要再用秋水笺的话,原来皆是因着岭南弄氏的缘故。想通这一关节,秦用心下懊悔至极,才明白近来所惹祸事,皆由此而生,顿足道:“我真是蠢!” 秦用忙将秋水笺如何得来的向弄海潮说清楚了,弄海潮眼中尽是狐疑之色,便又有人向他耳语几句,听得他连连点头,只道:“照此说来,你不是秋主?”看秦用点头不迭,且又是一副无用模样,心下也信了三分,只笑道:“少主说了,宁肯错杀,不可放过一个,管你是不是秋主,也不管秋水笺是如何得来的,你也休想离开。且你便不是秋主,也算他的半个弟子,有你在手,就不怕秋主不来救你。” 秦用吓得面色惨白,差点儿就要坐在地上,鬼道士忙将他扶好,急向湛若水道:“糟了,这可是真的惹麻烦了!” 湛若水叹道:“你们留下他也没有用,秋主素来是不管旁人闲事的。” 弄海潮垂眸道:“听你此言,似与秋主有交情?” 湛若水心中一怔,却记起廿四桥畔那夜,云未杳那些若有似无的开解。弄海潮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湛若水看他眼中精光一闪,心中一惊,淡淡道:“说不上交情,不过是因缘际会,得秋主治过病,如今又不知去何方云游了。”即便她是弘逢龙的人,多少还是倾力救了他,他没有理由将她卖给仇人。 “是么?”弄海潮冷笑,道:“敢情与秋主有干系的又多了一人。罢,舍下虽简陋,地方倒宽敞,我想请三位到舍下小住几日,有些疑惑也正好讨教。” 鬼道士急道:“这小子心怀鬼胎,你莫轻信他鬼话,不然中了他的诡计,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鬼道士名号里带个“鬼”字,当真是鬼话连篇,偏还担心人家湛若水鬼迷心窍。 湛若水认真地点点头,道:“你也看出来了?” 鬼道士得意道:“老子一年到头多跟死人打交道,看人不行,看鬼最在行!” 鬼道士说的“跟死人打交道”不过是说盗墓,弄海潮不知内情,只道鬼道士此语是将他们当做了死人,亦又当成了是示威,顿觉倍地受污辱,心下登时大怒,喝道:“你找死!”话音未毕,一道墨黑的粉末向鬼道士激射而去。 鬼道士正自鸣得意着,哪会料到弄海潮突然翻脸,眼见一道黑雾扑头盖脸而来,心下暗叫不妙,待反应过来已是无处可逃。说时迟,那时快,湛若水足下轻移,微微向身侧一挡,黑雾悉数洒落在他的脸上与衣衫上。湛若水吸入几口黑雾,鼻子有些微微发痒,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向鬼道士与秦用道:“你们还好罢?” 鬼道士躲过一劫,兀自没有回神,只茫然地点了点头。湛若水松了口气,淡淡看着弄海潮及弄氏族人,不怒自威。弄海潮并其族人皆是猝然变色,原来他恰才使出的毒药名叫黑髓追魂散,提炼自岭南一种黑髓毒蛇的毒液。此毒虽不至立时便要人命,但稍微沾着一点,毒粉便会渗透皮肤侵入骨髓,若拖得久了,自骨髓至皮肤皆会变成黑色,最终七窃流血而亡。岭南弄氏向来不制解药,解毒皆靠以毒攻毒,是以要克制黑髓追魂散,便要服下毒性更强烈的毒药,且不说寻常人难以承受剧毒噬骨之痛,便是弄氏族人门人,每年因此而亡者也不在少数。 第56章 夏皇弄月竹 黑髓追魂散虽非剧毒之药,却极为阴毒。若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皮肤由康健之色变成深黑,心中之恐惧只怕远超身体发肤受毒药侵噬之苦,是以常被弄氏用以恐吓威胁。弄海潮本无意取鬼道士性命,只是想借此吓一吓他,未料被湛若水挡下了。更教他想不到的是,湛若水明明就中了黑髓追魂散之毒,偏如无事的人般泰然自若,怎不教他骇然。弄海潮警惕地连退数步,连着弄氏族人也散了开去,像看鬼一般地盯着湛若水。 湛若水轻易不能动用武功,救鬼道士全凭下意识。他虽不知黑髓追魂散药性,但恰才鼻间闻着有微腥之气,便知此毒非同小可,只是除了打几个喷嚏,竟未觉丝毫不适。他想起云未杳说过的话,明白皆赖阿耨多罗之功,心下只是暗暗苦笑。正想着,陡听弄海潮厉声道:“你是何人,为何不惧我弄氏之毒?” 湛若水淡淡道:“我早已说过,在下湛若水,江湖无名之辈,不劳弄兄挂念。在下另有要事,不便久留,告辞!”说罢向鬼道士与秦用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二人先走。秦用略有迟疑,偷眼望了望弄氏族人,见他们只是死盯着湛若水,竟无一人看他,遂抬步便走,果然无人相拦。 湛若水看秦用与鬼道士走了,自也抬步便走,不想弄海潮厉声道:“湛若水,今日你休想离开,纳命来罢!”话音未落,右手又是一扬,只是此次却空无一物。湛若水不知弄海潮在搞什么鬼,陡然望见阳光下半空中折射出晶莹之色,才知是极难提防的无色无臭之毒,心下暗叫不妙,足下轻点,不得不略提了内力向后倒退数步,只是脸上有粉尘轻沾之感,便知自己还是着了道,心下很是有些懊恼。 弄海潮看湛若水安然无恙,心下大骇。若江湖中有不怕弄氏毒药之人,对他与弄氏而言,便是极大的威胁,是以恰才再未手下留情,出手便是杀招,使的是他最为得意“铁石肺”。此毒无色无臭,极难提防,只有经由阳光照射,方才折射出些许形状来。 铁石肺顾名思义,便是中毒之人肺腑将变得如铁石般坚硬而不能呼吸。更残忍的是,中毒之人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窒息而亡。此毒极剧,顷刻之间便能要人命,便是立时救治,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人却是时刻需要呼吸的,救回也是废人一个。 弄海潮确实是弄氏海字辈最杰出之人,且自制出这毒药,在门中同辈中一时无人匹敌,年纪轻轻便在同辈中有极高的威望。这也让他自视甚高,且野心不小,未料才到中原就遇此挫辱,直是教他惊惧交加,心中骇然不已。 看到弄海潮失手,其余弄氏族人皆是怒不可遏,皆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技。一时之间,毒药、暗器总总而来,直教人目不遐接,连着秦用与鬼道士也忘了离开,只目瞪口呆望着湛若水,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湛若水面色一沉,情知此刻不拿出点颜色给弄氏族人看看,是绝难摆脱纠缠,遂将心一横,内力暗提,双手只在空中挥舞着,竟将暗器悉数接了下来。至于那些毒药,竟皆不能奈他何。 他这招名叫“萧瑟秋摇落”,是“闲花落”的最后一招。“闲花落”本是轻功,招式极是飘逸灵动,其气度讲究空谷闲花自开自落之清空娴静,湛若水曾亲传封五此功,封五凭此一技便足扬名江湖。 “萧瑟秋摇落”出自战国楚人宋玉之诗,诗曰“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唐诗人杜甫赞曰“摇落深知宋玉悲”,是以此招是仿草木萧萧而下之无边凋零状,却落在一个“悲”字上。作为“闲花落”的最后一招,“萧瑟秋摇落”自是繁花落尽,归于寂寥之意。湛若水将足下功夫化作掌上功夫,招式如落叶般变幻莫测,看得人直是眼花缭乱,而收势之后,浑身竟透出沉沉的悲寂之意,便是弄氏族人看着,也能感受到那深深的哀伤。鬼道士低喊了声“盟主”,弄海潮亦看得呆了,待要说什么,便只觉眼前人影一晃,尚未反应过来,便有几个族兄应声倒地,竟是被湛若水点住了穴道。 湛若水只是小露一手,便已完全震慑住弄氏族人。弄海潮才知眼前此人武功绝顶,自己绝计不是他的对手,不觉有些心灰意冷。他天份极高,野心也不小,是以自信有朝一日终将扬名江湖,未料初到中原,便遇见一个自己这辈子再努力只怕都望尘莫及的高手,怎不教他灰心丧气?又见几个族兄生死不明,弄海潮直是又惊又骇又怒又气,颤声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只是点了他们穴道!”湛若水冷冷道:“我无意为难你们,也请你们莫要为难我们。他们的穴道十二个时辰之后会自行解开,若强行解穴,他们此生将是废人一个,万望好自为之!” 鬼道士早知湛若水情状,自是担忧不已,趁弄氏不备,忙即悄声道:“你还好罢?”湛若水低声回道:“放心,撑得住!”话虽如此,湛若水却暗叫不妙。他露的那手虽然漂亮,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其内力只够支撑他制住三四个弄氏族人,是以放过了弄海潮。原来他担心下手重了会激怒弄氏族人,若他们群起而上,他反倒将束手无策,弄氏族人中只有弄海潮会官话,放过他还有沟通转圜的余地。 湛若水不敢多留,若再呆下去,只怕是会毒发而原形毕露,那便要命了。此时的他已近乎崩溃边缘,好在弄氏族人及弄海潮皆被震慑住了,竟无人敢拦。 湛若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带鬼道士与秦用离开这是非之地,不想却听得楼下有人高喊数声,竟是岭南蛮语,教人听不明白,只听得身后弄海潮惊喜道:“少主到了!”湛若水才即放下了的心又紧绷起来。 鬼道士最先急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他们少主必是夏皇弄月竹!江湖早就传闻弄月竹心肠歹毒,常以活人试毒,如今不知多少无辜性命惨死在她的手上,现下可如何是好?”秦用听了,也自惊慌,两条腿兀自打着哆嗦。 鬼道士瞪了秦用一眼,又悄向湛若水道:“你伤了弄氏族人,如今弄月竹到了,必不肯善罢甘休,这仇算是结下了!我雇了只船,就停在那边码头上,若赶在她发难之前上船,或许还能躲过此劫。” 鬼道士遂又催促秦用,无奈天算不如人算,岳阳楼下,尽是披着五彩麻衣的弄氏族人。弄海潮从湛若水身边挤过,狠狠瞪了瞪他,随后的弄氏族人皆有意无意将他三人围在中间,只都见识了湛若水的厉害,还是略略保持了距离。湛若水三人逃脱不得,挤在弄氏族人中很是醒目。 鬼道士哭丧着脸,一张脸拉得越发地长了。秦用亦是胆颤心惊,面色灰败。湛若水低叹了声,强撑着安慰他二人道:“稍安勿躁。”他暗暗打量码头船只,见离此不过百十米之遥,心中忖道:此举虽凶险,此时此地也只有放手一搏了。只是他先前出手已耗费许多内力,现下只能暗自调息以养精蓄锐,否则只怕将当场毒发。 此时弄氏族人又是一阵涌动,原来前方来了十数位少女,亦是身着五彩麻衣。湛若水先前遇见的皆是弄氏族中男子,他们散披吉贝衣,胳膊大腿大多裸露在外,甚者袒胸露乳,好在皆是男儿,只是未料弄氏女子亦是散披衣衫,裸露之甚不下男子,竟引来无数人围观。秦用与鬼道士双眼更是瞧得双眼发直,一副急色鬼的模样,浑然忘却身陷险境之中。好在弄氏族人皆望向前方,齐齐地肃静下来,倒也无人理会他们。 那十数个少女分两列急步而来,皆目不斜视,齐齐在岳阳楼下站定。弄氏族人虽众,竟是鸦雀无声,连声咳嗽也不闻,人人皆极肃穆。湛若水忖道:不想弄月竹在其门中竟有如此威望,果然小觑不得。他走脱不得,只有以不变应万变。 不多会儿,便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便见十来个中年汉子簇拥着一位二十上下年纪的女子疾驰而来。待到近了,却见马上女子与先前那些着麻衣的少女迥然不同,赫然是中原仕女骑装妆扮,双手还戴着丝质手套。 女子明艳的服饰在午后的阳光下烂灼璀璨,更衬得肌肤胜雪,一对笑靥若隐若现,瑰姿艳逸,光艳照人,恍若霞映澄塘。她逆着光,阳光在她身后投下一圈眩目的光晕,湛若水看得微微眯缝了眼,暗道:她便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夏皇弄月竹?又看弄氏族人越发地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她身边那十来个中年壮汉亦是毕恭毕敬的,又忖道:她便是弄月竹? 第57章 倾心付郎君 那女子正是弄月竹。她轻轻勒住座下骏马,却并不下来,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唇未动,笑先闻,扬声以岭南土语笑说道:“教诸位久等了!”言笑虽和悦,却是无人敢小觑,岭南弄氏族众皆是点头应和,态度极尽恭谨。弄月竹又与部众寒喧良久,湛若水虽听不明白岭南土语,却也深知她是在安抚族众,便也缄默不语,只愿她看不到自己三人。不料,弄月竹眸光一转,到底是看到了他三人,皱眉道:“怎有外人在此?” 弄海潮赶紧上前道:“他们与秋主有渊源,且还伤了我们的人!” 弄月竹本自笑意吟吟,闻言蓦地凝结,冷声以官话问道:“秋主匹夫,敢伤我的人!你们抬起头来!” 湛若水听弄月竹骂云未杳匹夫,心中只是好笑,又听了她的话,便知躲不过了,抬头冲着她便是一笑。湛若水本濯锦之姿,烟霞之容,弄月竹初时愕然,旋即尽是赞叹之色,早将他与云未杳的渊源抛诸脑后,扬起下巴笑道:“这个郎君,我喜欢!” 她竟无半点女儿家的矜持,便是弄氏族人中,听明白官话的也是略略皱着眉头。她又自顾自向他笑道:“我叫弄月竹,你叫甚么名字?” 鬼道士在湛若水身后捅了捅他道:“果然是她!哎,依我看,这妖女怕是对你意!”言下之意是让湛若水小心对付着,他们也好蒙混过关。湛若水胸中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笑道:“在下湛若水,弄姑娘原来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夏皇,久仰久仰!” 弄月竹满是欣喜之色,道:“你听过我?那你可听过我父亲,他叫弄校书,很厉害的!” 湛若水垂眸道:“岭南弄氏,天下闻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弄月竹很是开心,兀自在马上笑着,看到鬼道士与秦用,道:“这两位可是你的朋友?”看湛若水点了点头,冷笑道:“他们可有些不老实!” 秦用正痴痴望着弄月竹,鬼道士亦是惊艳之色,湛若水略觉尴尬,轻轻咳了两声,秦用这才回过神来,偏鬼道士还大喇喇地望着人家姑娘。湛若水只好道:“我这两位朋友,不怎见过世面,姑娘天人之姿,凡俗之人自然心向往之,若他们有冒犯之处,还望姑娘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在下这里先替他们向姑娘赔不是了。”湛若水这番话说了,秦用还好,鬼道士笑骂道:“胡说甚么呢你!” 弄月竹对湛若水这番恭维很是满意,笑向湛若水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与他们计较。” 弄海潮急道:“少主,他们都与秋主有渊源,且这人还打伤了我几个兄长和门人。这人,这人竟不怕我们的毒!” 弄月竹“咦”了一声,惊奇之外,惊喜更多,只柔声向湛若水道:“你伤了我的人?你还不怕我们弄氏的毒?”湛若水只好道:“其中恐怕有些误会!” 弄月竹点头道:“那就是伤了我的人了,伤了人是要道歉的!”湛若水听她说“道歉”,记起先前弄海潮的为难,额头隐隐发痛,弄月竹只是自顾自道:“既是道歉,一定要在黎神神位前道歉才有诚意。黎神在岭南,我现下在岳阳还有事要办,办完事,你随我回岭南好不好?” 鬼道士“噗嗤”一声笑了。湛若水不敢与弄月竹纠缠,咬着牙,强笑道:“只怕在下难以从命!” 弄月竹眉眼瞪大了,急道:“那却是为何?” “因为在下另有要事!”话音未落,湛若水两手一左一右抓住鬼道士与秦用,使了一招“闲花落”的“莺啼过落花”,几个翻转起落便稳稳落在码头边,姿势美妙且干净利落,无人能及。 弄月竹先自叫了一声好。湛若水并无意炫耀,只是担心弄氏族人下毒,他虽不惧,鬼道士与秦用却是抵挡不住的,是以此招奇丽多变,便如一只敏捷的黄莺在落花中穿梭,片叶不沾。眼看他们便要上船,弄月竹娇斥道:“往哪里走!”径自追了上来,后来还跟着那十来个中年壮汉。 秦用早是晕头转向,只吓得哇哇大叫,倒是鬼道士落地后赞道:“盟主好功夫!”湛若水沉声道:“上船,快!”忙乱之下,他并不知鬼道士雇的是哪只,只看到就近一只似有泊岸之意,遂远远地将二人扔在船上。 鬼道士一落船,听得有人“咦”了一声,便知船上还有客人,却也顾不得了,道了声“下去罢你”,夺过长篙,一脚将那船工踹入水中,任由他在水中拍浪 叫骂,只是不理,急急一篙点开便要逃命去了。鬼道士自使尽了全力,那小船儿立时晃晃悠悠退出数丈,湛若水看船儿离得远了,足下轻掠,几个起纵便落在小船之上。 那十来个壮汉显是不长于轻功,皆落在码头边,不敢再追,只四下寻找船只。弄月竹一声冷笑,瞥了瞥靠岸泊着的几只小船儿,半空中身姿轻轻一扭,只借着船篷用力,如燕子抄水,轻轻盈盈就落在湛若水的船上。她身姿轻盈曼妙,翩若惊鸿,看得岸上湖中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如见仙子。秦用痴痴道:“姑娘好俊的功夫!”鬼道士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急向湛若水道:“不妙,大大地不妙,这妖女可是黏上你了!” 湛若水内力已耗极致,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亦有些晕眩,心口和四肢百骸开始有隐隐痛意,只兀自强撑着,笑道:“姑娘追来作甚?” 弄月竹早气得粉面带煞,偏被湛若水问了之后,一腔怒意又去得无影无踪,眼中尽是依依之情,哀哀道:“你……你就这般走了?” 湛若水道:“实不相瞒,我有要事在身,需得尽快解决。此事一了,我当尽快去向姑娘请罪!” 弄月竹眼中放出神彩来,喜道:“你,你果真会来看我?”又急急道:“我住在岳阳城南的容园,我就在那里等你好么?你……还有多久来?” 湛若水强笑道:“快则十数日,慢则……月余。” 弄月竹皱眉道:“需得这许久?你的事情很麻烦么,我可帮得上忙?” 湛若水笑道:“多谢姑娘好意,事情并不麻烦,只是费些许时日。” 弄月竹叹了口气,紧盯着湛若水双眼道:“君子一言?” 湛若水道:“驷马难追!” 弄月竹咬着唇,半晌才道:“好,我等你!”她又深深看了湛若水一眼,方才足下轻点,转身走了,姿势一如来时般美妙。 鬼道士望着弄月竹远去的身影道:“都说夏皇杀人如麻,不想倒挺好打发……哎呀,盟主,你……你……” 原来湛若水看弄月竹远去了,才敢转回舱中,只是再也支撑不住,只觉喉间略甜,一口鲜血猛然喷出,已然毒发。秦用本还痴望着弄月竹,现下也惊得回过神来,记起扬州初见湛若水那夜,便是孟飞、封五、王元长三人合力也难制服他,现在却在洞庭湖中,且只他与鬼道士,真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记起云未杳留下的缀微露,赶紧取出喂他服下,却被湛若水一把推开。湛若水喝道:“离我远些!” 鬼道士不明所以,还要上前探询病情,却被秦用一把抓住。鬼道士看他满是惊恐之色,奇道:“你这是做甚?”秦用已骇得口不能言,哆哆嗦嗦道:“逃……快逃!” 好在湛若水还有几分神智,颤声道:“老鬼,我体内的毒怕是又要发作了。你且听着,若我毒发,船中诸人皆不能抵挡,你……你点了我穴道,就把我推下水去……” “放屁!”鬼道士急得跳脚,又连道几声“放屁”,高声道:“谁能奈你何?你要是毒发,只会把我们推下水去!老子又不会水,你要真为我们着想,就给老子挺过去!” 湛若水又吐了口血,苦笑道:“不错,若我毒发,无人拿我有办法,我只会害了你们!老鬼,我自中了此毒之后,便不能再用武功内力,现下不得已而为之,是在劫难逃了。我死后,还请你护送秦用回扬州,救青盟那些弟兄!” 鬼道士知他用意,吼道:“上官清,你要做甚?你他妈的投了一次海,还要再投一次湖么?你就上赶着做龙王女婿?” 湛若水哪管鬼道士阻拦,便要往舱外而去,才一起身,便觉天旋地转,心中暗叫不妙。晕过去之前,听得耳畔响起一声抱怨:“真是晦气,去哪儿都能遇着你!”那声音很是熟悉,湛若水拼着仅剩的意识欲看清那人,却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倒在鬼道士怀中。 秦用先前一门心思只在湛若水身上,现下陡然听到那声音,如闻天籁,仔细一看,舟中果然还有客人。待看清了,直是狂喜不已,紧紧攥着鬼道士哈哈狂笑,只道:“有救了!咱们有救了!”鬼道士不明就里,骂道:“都疯了!” 第58章 一夜星灯如豆 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才醒来。睁开眼,环视四周,屋内星灯如豆,角落里一个红泥小炉燃得正旺,不知熬煮着什么,满屋弥散着浓浓的药味。屋外雨声淅沥,木叶沙沙作响,细听似有幽咽之声,又助夜色几分凄凉。 隔座灯下坐着一人,隐约是个女子,正借灯观书。火光微弱,湛若水看不清楚形容,只依稀辨出那女子眉目清明疏淡。闭目细细回想晕迷前的情形,以及那个熟悉的声音,湛若水便想明白了此番际遇,心下安然,眉稍眼角有了隐隐笑意。正想着,忽觉眼前火光摇摇,原是那女子持釭来照。 湛若水缓缓睁开眼来,微微笑道:“云姑娘,别来无恙!”声音却有些嘶哑。 那女子果然是云未杳。她淡淡笑了笑,为湛若水把了脉,片刻才道:“算是捱过了这一劫!” 湛若水笑了笑,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不知这是何处,我又躺了多久?” 云未杳道:“君山道观,也有一天一夜了。” 湛若水忖道:若似往常一睡去便是三两天,只怕赶不及回扬州救人,好在此番只昏迷一天一夜,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只是她为何正巧也在岳阳,莫不是苏灵儿听出我嘱咐孟飞的言外之意,特意在此候我,照此看来,想来清明也快要到了,我须得尽快寻到那人才是。复又想道:她若有意接近得我信任,应是隐瞒身份才对,为何全然不介意我知晓她与弘逢龙的关系,究竟存了怎样的心思? 湛若水正自想着,听云未杳道:“想喝水么?”他不听还罢,听了只觉口 唇干渴如涸,遂点了点头,又道:“他们呢?” 云未杳便知他问的是鬼道士与秦用,便道:“他们先前一直守着你,是我让他们去歇息了。” 湛若水点了点头,看着云未杳道:“姑娘何以在岳阳?” 云未杳敛眸,斟了茶水,只道:“你如今精神不大好,待好些了,去问三娘,她会说与你听。”便不再理他,自顾自去炉边将药汁细细滤过,又将药碗放在桌上,静候药汤变凉。一时无事,云未杳又拾起书卷独对残灯,屋中复归寂然。 湛若水已料定云未杳效命弘逢龙,却无由记起那夜二人在廿四桥畔相遇情形,恍惚间竟似一去多年,心下只是怏怏不快。又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屋中太过寂静,又或许是担心药汤变凉,云未杳终于放下书卷,端了药碗复到床前,看湛若水两眼直瞪瞪盯着屋顶,且又一言不发,眼中不觉带了些柔意,声音也柔婉了许多,道:“喝药罢!” 湛若水这才看她,只是抿唇点头,老老实实地喝了药,又复直瞪瞪地盯着屋顶不发一语。云未杳看湛若水了无睡意,算时辰四更才过,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放下药碗,慢慢道:“那夜我让三娘与你送药道别,我们第二日便离开了扬州……” 湛若水慢慢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云未杳。原来云未杳与卫三娘自离开扬州后,一路游历,不知不觉到了岳阳境内。因慕洞庭揽尽巴陵胜状,是以勾留了数日,未料竟遇见了湛若水。 湛若水自是不肯相信,云未杳又道:“你这身子本应以静养为宜,为何会来岳阳,竟还惹上了岭南弄氏?” 此事三娘已问过秦用与鬼道士,无奈一个只知碣石之行,不知岳阳之事,另一个略知情的,却是决计不敢多言一句,却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湛若水忖道:苏灵儿必已猜着我来岳阳的目的,她竟似全然不知,看神情不似作伪。是了,灵儿与她似有不睦,未必会实情相告,将此功劳与她。莫非,她果真是游山玩水过来的?他心中千回百转,自也不肯将实情相告,也将碣石之行说了,至于为何来到岳阳,只说到洞庭寻访故人。 烛火之下,云未杳半明半晦,不知在想着什么。湛若水说罢又道:“姑娘又是如何惹上的弄氏?” 云未杳面色淡淡的,没有说话。原来秦用与鬼道士早与她们说了弄氏错认之事,只无论如何,她与卫三娘皆不肯吐露结仇因由。湛若水察颜观色,便是其中必有隐情。他二人皆有隐瞒,心中也各自清楚,却皆不点破。 此时天色尚早,湛若水一时无话可说,便只好闲扯,笑道:“弄氏来势汹汹,倒像是不识姑娘庐山面目,便只认秋水笺,不想竟将秦用认作了姑娘。” 云未杳也道:“我当时便好生奇怪,我已许久未曾用过秋水笺,弄氏族人如何齐聚岳阳,莫不已将我识穿?敢情是将秦用认作了我。如今,岳阳也非久留之地了。” 湛若水立即问道:“姑娘要去哪里?” 云未杳道:“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四海为家,随遇而安罢了。” 湛若水想了想道:“那夜灵儿对姑娘无礼,说来皆是我的缘故,只因第二日各奔东西的缘故,竟还未向姑娘道歉。” 云未杳垂眸不语,不知思忖为何,复而才道:“关己则乱,她是关心你的。”不待湛若水开口,又道:“算时辰,三娘该来了!” 正说着,卫三娘便就来了,望见湛若水醒了,遂笑道:“阿弥陀佛,你终是醒了,不枉姑娘费心救你。此番你动用内力,好不凶险,好在近日姑娘又想通了几处疑点,救你倒也趁手。” 湛若水怔了怔,忖道:她既是弘逢龙的人,为何还肯尽心救我?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 湛若水只是愣愣地望着云未杳,三娘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云未杳面色微赤,却不好多说,向他点点头,径自自回房休息。湛若水又与卫三娘闲话许久,这才知道她们打算泊岸之后便离开岳阳,未料那日变生风波,更不想救下之人竟是湛若水。当时卫三娘早望见岸上聚集许多弄氏族人,虽说弄氏未曾见过她二人真容,到底还是谨慎为妙,是以苦苦思忖如何躲避。正无计可施之时,湛若水竟抢了小舟,倒正正合了她的心意,趁机返回君山。 湛若水只当闲话听着,却听三娘道:“弄氏满天下寻姑娘,姑娘能得脱身,皆是他们不曾见过她真面目的缘故。如今,姑娘的底细,你们是尽知了,却不要害了她才是。” 湛若水听出三娘言外之意,当即敛容正色道:“云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湛某虽不才,却深知有恩当报的道理。三娘放心,湛某便是死,也绝不会将云姑娘的底细露与弄氏。” 卫三娘只是觑着湛若水,并不接话。湛若水无奈,只好指天发誓:“皇天在上,我湛若水若有半字食言,必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三娘冷笑道:“湛若水?那上官清呢?” 湛若水未料三娘有此一语,半晌方黯然道:“上官清早就死了。”此话自在三娘意料之中,当下只笑道:“你是如此,另外可还有两个人呢!” 湛若水怔了怔,无奈笑道:“三娘但请放宽心,我……”话音未落,鬼道士与秦用进来了。鬼道士一进来就骂道:“你用了内力会毒发,为何还以身犯险?好在命大遇着了秋主,算是有惊无险,不然老子这条鬼命,算是栽在了这洞庭湖上!” 湛若水笑道:“若不如此,莫非随弄氏去岭南请罪?” 鬼道士哈哈大笑道:“老道我阅人无数,早看出来了,那妖女对你有意思!”回头恰见秦用苦着张脸,笑骂道:“你就别想了,人家看上的不是你!这妖女不是你能招惹的,到时别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相处两日,他与秦用也熟稔了许多。 秦用垂头丧气地叹着气,湛若水笑道:“你成天家只跟死人打交道,活人见不了几个,竟也好意思说阅人无数?” 鬼道士脸上很是有些挂不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想了想又道:“莫怪老道我没提醒你,皮相再美,到底是红粉骷髅,你吃的亏还不够么!” 湛若水淡淡道:“多谢提醒。” 三娘只是冷眼旁观。湛若水暗自叹了口气,看在眼里,叫过鬼道士与秦用。这二人不解其意,却听湛若水道:“有件事我要与你们说分明:世间极少有人知晓秋主真面目,如今因着我的缘故,云姑娘几次三番暴露真容,差点便在弄氏面前露了底。我已发过誓了,也要你二人发誓:无论如何,绝不泄漏云姑娘底细,更不可将她卖与弄氏,否则,天打雷劈,人神共愤!” 鬼道士与秦用皆是面面相觑,好一会才明白此话必是三娘的意思。秦用最先道:“云姑娘不肯认我做徒弟,我心底却认她是师父的。三娘但请放心,我秦用绝不会欺师灭祖之事,否则,便如湛相公所言,天打雷劈,人神共愤!” 三娘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又瞅着鬼道士。鬼道士干尽了揭人棺材板的事,却最信因果报应,哪肯轻易举誓,无奈被众人逼视着,很是不耐烦道:“我老鬼绝不泄漏云姑娘底细,更不会将她卖与弄氏,否则,天打雷劈,人神共愤!” 第59章 相交未许繁华友 三娘这才笑了,又向湛若水道:“向前在扬州,因着还自太平,姑娘也未特意掩下行藏,只是……”湛若水便知三娘之意,当即道:“我自会约束孟飞与青盟兄弟。” 三娘便道:“如此甚好,也不枉姑娘救你一场。”因着有鬼道士与秦用,卫三娘便起身告辞。待三娘走远了,鬼道士方道:“好厉害的婆娘!”话音才落,便见秦用狠狠瞪着自己,才想起秦用与云未杳的渊源,当即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湛若水只好打圆场道:“却也是忠心可嘉。” 鬼道士方才气哼哼地收回目光,瞥了眼秦用道:“别发誓的时候人模狗样,一见到那妖女,便连老娘都忘了!”秦用立时便像尾巴被踩了一般跳起来,怒道:“老鬼,你说谁呢?” 鬼道士待要反唇相讥,湛若水忙道:“秦用不是那样的人。”鬼道士嗤了一声,很是不屑,秦用便还要与他理论,湛若水只好装做头痛,轻声呻吟着。那二人见状,便不敢造次。 湛若水暗自松了口气,笑向秦用道:“连日来多亏你费心,如今有老鬼在,便请先去歇息罢!”秦用便自点了点头,又瞪了眼鬼道士,方回房去了。待秦用一走,鬼道士忙即探身在门外左右张望,见得四下无人,又将门关了,回到湛若水床边,道:“自前日至今,先是弄氏,再你毒发,竟未能好好问你:你大费周章把我叫来这里,可是要见我师叔繁花老人?” 湛若水笑问道:“你是如何猜着的?” 鬼道士哈哈大笑,道:“孟飞小子看似粗莽,倒也心细。你可是与他说过,‘你可还记得当年我在岳阳楼上与你说的话?不就为了与我收尸么!若你走在我前面,谁来料理我的后事?莫不真要教人将我弃尸乱葬岗?’”看湛若水又点了点头,鬼道士道:“那小子只猜到一半,就是到乱葬岗来找我,究竟为何,却想不分明,我便让他复述了你的话,一听这‘岳阳楼’,便明白了你的用意。苏灵儿让你去碣石找夭桃,你却与她定了二十日期限。扬州去碣石,这一来一回,满打满算也用不得二十日。若我所料不差,多出来的,必在洞庭!” 鬼道士很是得意,湛若水皱眉道:“既然你与孟飞都能猜着,苏灵儿必然明白,只怕你我周围早有了她的人马,此事还是小心为上。”复又将碣石取夭桃之事与鬼道士说了,又道:“算这日子,只怕清明已到了岳阳,你我要小心为上。但愿上天眷顾,让我尽快与你师叔相见。” “夭桃竟然还在?”鬼道士惊道,想了想又道:“原来你是要赶在苏灵儿之前,请师叔他老人家打开夭桃”。湛若水笑而不语。鬼道士叹道:“有句话我且说在前面,师叔他老人家如今越发像隐士了,又常出门云游,现下在不在这里,倒要看你的运气了!” 湛若水笑道:“那便去碰碰运气了!”便又命鬼道士去雇船。那鬼道士无奈,只得又去雇了只小舟。湛若水略好了些,便趁人不注意,与鬼道士悄悄溜出门去。 小舟出了君山,不知向何处而去,湛若水也不多问,任由鬼道士指引。不知过了多久,鬼道士让船工在一片绿汀前停下,此时早远离岳阳,不知是何地界。湛若水放目望去,岸边高地上一座篱笆茅屋在竹林中若隐若现,孤伶伶地立在那里,四周杳无人家,便知繁花老人必住此间。 鬼道士道:“你当年曾让我去秦岭寻他消息,人倒是寻到了,你却投海了。前些年他到了洞庭,便筑室于此。这块地方还是老道我寻的,周遭方圆十数里多无人家,倒适合隐居。” 湛若水点点头,道了声“辛苦”,二人遂弃舟登岸。过了几丛青竹,茅屋越发近了。几只鸡被赶在篱笆之外,很是悠闲自在,几树桑梓桃李散在屋前屋后。篱笆内两三畦菜园,青菜正绿油油地长着。茅屋大门洞开着,轩窗高高支起,只是半天未见人影,亦未闻人语响,不知屋中有人无人。听得脚步声,一只正在酣卧的黄犬被惊醒,猛然立起来朝湛若水诸人狂吠。闻得犬吠,从茅屋里急匆匆出来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僮子,只是斥责黄犬。僮儿又看到湛若水与鬼道士,很是吃了一惊,冷冷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到此做甚?” 鬼道士道:“我么,人称鬼道士,他叫……湛若水,我们从岳阳而来,到此拜访我师叔繁花老人,我们……” 僮儿不耐道:“这里没有甚么繁花老人,只有我爷爷,是个无名姓的渔父。” 鬼道士骂道:“放屁的无名渔父,你爷爷名号就是繁花老人,这块地还是我给他寻的,当年还没你呢!” 湛若水与鬼道士对视一眼,向僮儿揖了揖道:“敢问你爷爷高姓大名?” 僮儿哼了声道:“我只管叫他爷爷,哪知道他叫甚么名字?莫不你要我直呼他老人家名讳?若是故交,为何我从未听爷爷提起过你们?” 僮儿一顿抢白,竟教湛若水与鬼道士哭笑不得,却也是半句也反驳不得,只好又道:“你爷爷如今可在家中?” 僮儿把眼一翻,把头一昂,看着天道:“他卖鱼去了!” 鬼道士道:“他何时回转?” 僮儿依旧望着天,道:“爷爷卖完鱼,兴许回家,兴许不回家。”半空中传来数声鹤唳,却并不见鹤影,僮儿脸上却现出一抹喜色。 鬼道士又道:“若不回家,那去哪里?” 僮儿傲然道:“或在云雾飘缈处,或在烟波浩渺间,终是随兴而至,我哪里知道?你们还是快快离去,爷爷素来不喜外人造访!” 半天没有问出所以然来,又遇着个阴阳怪气的僮儿,鬼道士陡然上了火。湛若水看鬼道士面色不善,赶紧止住他,向僮儿笑道:“我们今日是寻故人来的,若他回来,烦请转告一声,便说故人上官清来访。” 僮儿冷笑:“你们不知我爷爷名姓,亦未见他面容,如何便知他便是你们寻找之故人?且你们所报名姓应是鬼道士与湛若水,如何多出一个上官清来?如此藏头露尾,竟是故人所为?” 湛若水被僮儿一顿抢白,竟是哑口无言,想了想道:“罢了,可否借笔墨一用?” 僮儿原要一口拒绝,无奈湛若水一直笑脸相迎,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现下要求也不过份。僮儿又思要尽快打发他们,也不再拒,只好应允了,将他迎进屋中,却将鬼道士拦在了外面。 湛若水进得屋中,见陈设虽简陋,却极整洁。僮儿将他带至轩窗之下,皆是现成的笔墨纸砚。僮儿道:“写罢!”湛若水略一思忖,笔走龙蛇,在纸上留下两行诗句,字迹力透纸背,苍劲有力。僮儿念道:“相交未许繁华友,知己何妨寂寞文。”狐疑地看了看湛若水,道:“这是何意?” 湛若水笑道:“明白之人,看后自然明白。如不介意,我们明晨再来拜访,告辞!” 回去的路上,鬼道士气得咬牙切齿,道:“这小儿好生无礼,要依着我的脾气,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湛若水笑道:“你也一把年纪了,火气还这般大,竟与孩子一般见识?” 鬼道士嗤道:“都说上行下效,这小儿阴阳怪气,我那师叔只怕也更古怪了!” 湛若水睨了一眼鬼道士,不说话了。鬼道士被他那眼看得心虚,哼道:“老子脾气是也怪,那是跟活人打的交道少。”想了想又道:“是了,那小儿与我师叔远离人烟,怕是见的活人也少。难怪难怪,是了,是这个理!”鬼道士兀自哈哈大笑,竟自释然了,又见湛若水一脸落寞之色,料定是寻繁花不遇的缘故,偏笑道:“你一脸不爽之色,可是想起你心上人了?” 湛若水不答,偏鬼道士越发有了兴致,道:“你应允弄月竹要去拜访她,莫不是真要去?”湛若水只是笑了笑,依旧不说话。 这一趟便用了大半天时间,回到君山已是下午,云未杳与卫三娘不在房中,问了秦用,才知她二人上岸去了。湛若水皱眉道:“弄氏正愁找不着她呢,在这当口去,不是自投罗网么?” 鬼道士一拍脑袋道:“糟了,弄氏族人不是把秦用小子当成了秋主么,云姑娘便是秋主,她这遭上岸可大大地不妙!” 湛若水只是默然无语,便是明白她与弘逢龙的干系,心中到底还是隐隐不安。秦用道:“云姑娘说让我不必担心,说弄氏未曾见过她真容,便是当面遇着也未必认得出来。” “话虽如此……”湛若水只是沉吟,心下终是闷闷不快。 正说着,云未杳正巧打外面进来,湛若水悬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却是不见卫三娘,奇道:“三娘呢?” 云未杳抿唇一笑,道:“抓药去了。”湛若水便不好再问。 第60章 尘世真隐者 夜色已深,卫三娘依旧未归,云未杳竟无半点忧色,湛若水更知三娘离开并非抓药那般简单。是夜夜色沉沉,君山寂寂,连着洞庭波涛也轻柔了。鬼道士与秦用早是鼾声如雷,湛若水却了无睡意,遂起床出门散心了。 行不多远,便见近水湖畔的巨石边似倚着一人,微微垂首,似在沉思。湛若水隐约认出正是云未杳,只慢慢走了过去。 云未杳听得声响,抬起头来,认出正是湛若水。湛若水清了清嗓子道:“姑娘可是在等三娘?” 云未杳摇了摇头道:“三娘无事,不需我等。”说罢便不再理会湛若水,只望着沉沉湖水发呆,那尖尖的眉头轻轻地拧着,似蹙着许多的心事般。廿四桥畔,他们话语不多,却有种相识多年的默契,无奈因着弘逢龙的关系,他心中始终有着芥蒂,二人之间,始终隔着层若有似无的墙,湛若水竟无话可说。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离开,还是该留下,很是有些尴尬。 许久,云未杳轻轻叹了口气,才回过神来,看到湛若水还在旁侧立着,面上稍稍有错愕之色,只道:“我要回去了,你呢?” 湛若水道:“我送姑娘回去。”说罢侧身让出路来。云未杳点头道了声“多谢”,慢慢归去。湛若水与她并肩行着,二人皆是不发一语。 到了院中,二人各自回房,临去前,云未杳道:“前日岳阳楼下,你很是威风!”湛若水不知她所言何意,面上倒有些发烫,好在有夜色掩映,倒也看不分明。 天色未明,湛若水与鬼道士又偷偷溜出观去,早有小舟在码头候着。洞庭多雨,一早细雨霏霏,舟行湖中,倒别有一番意趣。 船儿到了绿汀,天色已是大明。二人轻车熟路,径向茅屋而去,黄犬早就高声吠了起来,僮儿闻声出来。那黄犬仗了人势,吠得更厉害了。湛若水只道他开口便要赶人,未料他很是和善道:“爷爷昨日回来了,今儿五更就出门去了。”湛若水心中一沉,僮儿又道:“爷爷说,明日请早。” 鬼道士恼得捶胸顿足,道:“老子今日就不走了,赖也要赖在这里,不信他不回来!”湛若水也向僮儿道:“左右无事,我们先等等。” 那僮儿恭恭敬敬道:“爷爷说,你们必不肯白走这一趟,若不肯走,就请书房用茶。” 鬼道士凑近湛若水笑道:“这小儿前倨而后恭,必是我师叔的缘故。”湛若水只是笑了笑,便随那僮儿进屋去了。这是他第二次进书房,昨日来去匆匆,也未来得及细看。轩窗照旧高高支起,窗前是简易书案桌椅,上有文房四宝。他昨日在此留信,左手一侧撂一摞厚厚的典籍,湛若水记得打头的是一部《南华真经》,再下《老子》,今日是一部《易经》,竟是儒释道掺杂。一室之内,除却书案与东向书架有许多书外,当真称得是家徒四壁了。书架之书以经史子集分,名类很是分明。窗上搁了一支泛黄的竹筒,筒中贮了清水,筒身斑斑点点,又在近口四五寸处掏了个眼,斜插入一枝野花,正是吐蕊盛开之际,倒与书房添了几许生动。 僮儿已端上茶来,湛若水笑道:“先生风雅不减当年,一枝野花便有许多机趣,且这竹筒朴拙,颇有古意,倒胜过许多精美瓶器。” 僮儿道:“你倒有些眼光,只是不过尔尔。”说罢还撇了撇嘴。鬼道士偷偷向湛若水扮了个鬼脸,湛若水正吃着茶,陡然见着,差点要呛着,只是咳嗽不止。僮儿奇怪地望着他,湛若水为了掩饰尴尬,只好起身装作看窗外之景。 此间窗景极美,远有湖光山色为臣,近有斜逸花枝为君,细雨落花做点缀,连见惯山川风月的湛若水也不得不赞叹。又见窗下有一长满青苔的怪状巨石,石身凹陷,半蓄着雨水,清清亮亮,上漂着几片花瓣,檐上雨水滴洒不断,叮叮咚咚很是清脆悦耳。奇的是那巨石所蓄之水始终半满,想是别有他处溢出。湛若水笑道:“插花何须瓶器精美,若识得真趣,天地万物皆可为瓶器,天地万物皆可做花竹。自此看去,当是以窗为瓶,以天地风花雪月为花竹,又或以这巨石为瓶,以偶然为花竹,或落英,或飘絮,又或停留飞鸟。” 僮儿很是惊奇,道:“爷爷也常这么说来着。”鬼道士当即便理会过来,笑道:“你又胡说!”湛若水低声向他道:“我故意唬他来着,你莫要当真了!”鬼道士笑道:“倒有几分道理。” 又坐了许久,繁花老人依旧未归。湛若水与鬼道士正无聊时,又听得天空传来数声鹤鸣。僮儿含了个口哨,吹出尖厉的声响,篱外树枝上便落下一对白鹤来,甚是玉雪可爱。鹤儿稳稳停在僮儿身前,圆溜溜的眼睛似通灵般,齐刷刷望着他。僮儿摸了摸白鹤的头,嘴里叽叽咕咕,白鹤亦是,竟似在交谈。半晌,僮儿又打了一声唿哨,手又在胸前画了个半圆,再指向天际,白鹤便排云而上,身姿曼妙轻灵至极,片刻便不见了踪迹,只留下数声清越鹤唳。 鬼道士瞪大了眼,呼道:“了不得,了不得,敢情这小子通灵,会鸟语?”湛若水看出那口哨的古怪,口中却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有这样的人也不奇怪。”又笑道:“林和靖隐居西湖孤山,一生不仕不娶,自称以梅为妻,以鹤为子。若有客至,僮儿便纵鹤相告,他自棹舟而还。你这师叔颇有林和靖遗风,大概是一位真隐者了。” 鬼道士傲然道:“那是自然!” 湛若水只笑道:“大士涉俗,小士居真。欲求佛道,岂离红尘?” 鬼道士听出他言外之意,笑道:“照你这般说来,世间隐者,皆不是真隐之人。” 湛若水笑道:“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鬼道士笑骂道:“你若敢对我师叔说,我便服你!”湛若水只好笑说“不敢”,鬼道士又道:“依你说,这世间谁人称得隐者?” 湛若水但笑不语,眼前却浮现出云未杳的影子来。 他与鬼道士这厢斗着嘴,僮儿进来道:“恰才鹤儿带了信来,爷爷今日是不回来了,你们还是回罢!”鬼道士伸出拇指便要恭维,湛若水暗暗捅了捅他,鬼道士只好讪讪作罢。湛若水道:“有劳了,我们明日再来拜访!”顿了顿随口又道:“先生近日都看哪些书?”僮儿愣了愣道:“左不过是案上那些!”湛若水便不再多问,与鬼道士拱手告辞。 二人闷闷回了君山,湛若水最先察觉有异,连着鬼道士也看出不对劲来,道:“奇了,今日岛上好生安静,竟无游人香客。” 湛若水与鬼道士缓步向前,皆暗暗戒备。鬼道士低声道:“只怕是苏灵儿的人来了!”湛若水点点头,道:“小心为上!”行不多远,却见院门前有人探头探脑,不是秦用是谁?湛若水正要向他招手,秦用一脸喜色向身后喊道:“湛相公回来了!” 湛若水与鬼道士面面相觑,只道是多心了,未料才放下心来,就用院门里涌出几个人来,竟是岭南弄氏。鬼道士哭丧着脸道:“原来是他们,我倒宁肯是苏灵儿!” 正说着,秦用已跑了过来,喜滋滋道:“相公回来了,弄姑娘等你好半天了!”湛若水早知是弄氏,道:“云姑娘可好?” 秦用低声道:“弄氏来得突然,她一直在房中没有出来,相公放心!” 湛若水听他前言本放了心,偏后语说了出来,心下便很是有些不自在,连着面上也有些不自在。好在秦用本是无心之语,又与鬼道士一门心思皆在弄氏身上,也没过多留意他的不对劲儿。 院门已经大开,弄月竹依旧中原仕女妆扮,正正站在大门中央,娉娉袅袅,只双手依旧戴着一双丝质手套。秦用又看得呆了,痴痴道:“弄姑娘真神仙中人!”鬼道士白了他一眼,低声向湛若水道:“那小妖女必是因你而来,你可要小心应付着,切记不可动用武功内力!” 湛若水只得硬着头皮过去,见院中立着十余人,应是那日岳楼下随侍弄月竹的黎家少女,依旧身着吉贝衣,湛若水当即别开眼。弄月竹偏头着笑吟吟地望着他,道:“我到处寻你不着,原来你躲在这里,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湛若水笑着摇了摇头,不待弄月竹开口,又道:“好在一切顺利!” 弄月竹睁大美目,眨了眨,笑道:“若你有用得着弄氏的,一定要跟我讲,不要客气!”说罢侧身让过湛若水,进屋坐下,望出小院道:“你这里太过简陋了,那容家的园子很是不错,如果你不嫌弃,可以过去住!” 湛若水笑道:“多谢姑娘好意,我在这里住不了两天。” 弄月竹“哦”了一声,道:“你还要去哪里?” 湛若水只好道:“眼下的事办好也只成一半,我还得赶回扬州。” 弄月竹复念了声“扬州”,却只是抿唇一笑,又见鬼道士在一旁只是翻白脸,向他笑道:“海潮与我说了那日情形,我想了想,原是海潮不对在先,我这里代他向你道个不是!”说罢起身向鬼道士屈了屈膝,吓得他一跳八丈高,连连摆手,只称“不敢”。 弄月竹便不再理他,正要再开口,却有一个侍女与她耳句几句,面色顿时不好看了,道:“原来房中还有人,何不请她出来!” 第61章 人情债难偿 鬼道士使劲捅了捅湛若水,眼神向云未杳的房间飘了飘。湛若水心知不妙,又无法阻止,眼睁睁看那侍女去请云未杳。 云未杳只得慢慢步出房门,看了看湛若水,又看了看弄月竹。湛若水向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云未杳便敛眸不语。弄月竹粉面带煞,板着脸道:“她是谁?” 湛若水看云未杳一如寻常,泰然自若地立在那里,心中也有了主张,笑道:“她是我妹妹,闺名叫湛云。”又向云未杳道:“妹妹,这位是弄月竹弄姑娘,江湖人称夏皇的便是。” 云未杳微微笑了笑,算是应下了,淡淡道了声“弄姑娘。”弄月竹哼了哼,眼珠只在湛若水与云未杳之间转来转去,道:“你们是兄妹?看起来可不大像!” 湛若水笑道:“见过的人都说不大像。” 弄月竹问秦用道:“他说的可是真的?” 秦用咧嘴一笑道:“句句属实。” 弄月竹嗔道:“你有个妹妹也不叫出来相见,莫非怕我吃了她不成?”复又挽起云未杳的手臂,笑道:“你可别叫我弄姑娘,怪生疏的,叫我阿竹便是,我阿爹便是这样唤我的。我叫你云姐姐可好?” 云未杳与人疏离惯了,被弄月竹亲亲热热地挽着,很是不自在,却也只得点头。弄月竹拉过云未杳坐下,仔仔细细地看了,笑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到云姐姐,竟有莫名熟悉之感,好似我们曾经见过一般。”湛若水心下一沉,身形直了直,又听弄月竹道:“莫不是我与云姐姐有缘?”这却是向湛若水说的,湛若水愣了愣,只得称是。鬼道士看出弄月竹一门心思讨好云未杳,只在后面偷笑。 弄月竹向湛若水道:“恰才你说要回扬州,我一直仰慕扬州繁华,早就想着能去游玩一番。原本前阵是要去的,不想这边出了事,就赶紧来了。”说着抿唇一笑,轻轻叹道:“不想竟遇见了你。”弄月竹微微垂着首,粉面含春,小女儿娇态十足。 秦用喜道:“弄姑娘可是要去扬州?” 弄月竹便不说话了,盈盈美目只是望着湛若水。湛若水道:“姑娘来岳阳可是有要紧的事?” 听湛若水问了,弄月竹方才想起自己的正事,难得严肃地点了点头。湛若水道:“姑娘的正事要紧。” 话音才落,弄月竹急急道:“无妨无妨!那人就快找着了,事也就办完了。”湛若水“哦”了一声,鬼道士插嘴道:“可是寻那秋主?” 云未杳也留了神。弄月竹看云未杳面色认真,又见她生得文弱,只道是未曾见过世面的缘故,只好道:“我在江湖上,人称夏皇,姐姐可知道,江湖中还有个叫秋主的,医术很是了得?” 云未杳看了看湛若水,才点了点头。弄月竹不疑有他,只当是湛若水说与她听的,又道:“他得罪了我弄氏!” 鬼道士又道:“却是甚么缘故?” 弄月竹不肯再说,湛若水便知弄氏必有忌讳,只道:“姑娘可是找到她了?” 弄月竹道:“当然!”想了想又道:“快了!” 湛若水道:“我听闻秋主行踪成迷,江湖无人识其真面目,姑娘是如何找着她的?” 弄月竹便向秦用道:“海潮说你也算是秋主的弟子,我问你,秋主究竟长甚么样子?” 秦用望了望湛若水,又偷偷瞄了瞄云未杳,二人皆气定神闲,秦用只好苦着脸道:“当年,秋主指点过小生时,她是……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秦用心道:阿弥陀佛,老天有眼,这可不算骗她。 弄月竹道了声“不错”,道:“只是秋主奸狡至极,又擅易容,我弄氏竟是遍寻他不着。好在秋主惯用秋水笺,这小笺近日又在岳阳出现,如今岳阳尽是我的人,不信找不到他!”又向秦用道:“你多少是他的弟子,那日走脱了,今日可不能轻易放过你,你得随我回去!” 湛若水便要阻拦,不想秦用喜不自胜道:“为姑娘我愿效犬马之劳,鞍前马后在所不辞!”湛若水便不好再说,只道:“弄姑娘找到秋主,可要如何处置?” 弄月手握成拳,狠狠砸在桌上,错着牙道:“我要将他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云未杳正轻啜饮茶,猛听这句差点被呛着,弄月竹很是局促道:“吓到云姐姐了,真真是我不好!这是我门内恩怨,姐姐不要理会就是!”又恐湛若水将她看成狠毒之人,赶紧错开话语道:“是了,你们几时回扬州?” 湛若水正思忖如何回应,却见一个使女急匆匆进来,也顾不得旁人在场,用黎语向弄月竹叽叽咕咕不知说着甚么,只听得她霍地起身,面色煞白。秦用急切切道:“弄姑娘,可是出了甚么事?” 弄月竹强笑道:“无妨,只是要立即赶往襄阳了。”又切切向湛若水道:“襄阳事罢,我来扬州看你可好?” 湛若水不肯接话,秦用喜道:“那是再好不过了!”弄月竹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跟我走!” 湛若水起身道:“秦用是我带出来的,我自要带他回去。姑娘要带走他,请恕在下实难从命。” 弄月竹便有为难之色,偏秦用急道:“我随弄姑娘去!” 鬼道士咬着他耳朵道:“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江湖中谁人敢招惹这妖女,你却要跟她走!你只道你奋不顾身是倾了心,我看你就是羊入虎口!” 秦用脖子一梗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心甘情愿跟弄姑娘走,便是粉身碎骨也认了!” 湛若水只好向弄月竹道:“秦用与秋主并无多少渊源,你便是带走他,也无多助益。” 许久不说话的云未杳道:“秦用曾说过,他当初学医,秋主未曾直接传他医术,不过是借了人口指点罢了,竟算不得秋主弟子。” 弄月竹面色一沉,道:“你们都不肯让他跟我走,可是听了江湖传言,以为我是狠戾歹毒之人,如今将他带走,便是要加害他?” 秦用看弄月竹有委屈之色,急道:“弄姑娘,我是愿意跟你走的!”又向湛若水、云未杳道:“诸位为我好,我谨记在心里,无奈心意已决,与旁人均无干涉,便请不要再挂心。”复又向云未杳微微侧首道:“我虽不材,却绝不会做欺师灭祖的事!” 湛若水便知说不动秦用了,叹气道:“秦用素来本分,不是多事之人,且又医者仁心,还望姑娘不要为难他才是。” 云未杳道:“我哥哥近来也常得他照顾。” 弄月竹嫣然一笑道:“我也看出来了,他对湛相公很是要紧。你且放下心来,我要寻的只是秋主,绝不会牵连无辜。他在我那里,我只会当上宾款待,绝不会委屈了他。再见之时,我将他还与你可好?” 秦用去意已决,湛若水便不好多说。事发紧急,弄月竹纵有千言万语也不敢多留。弄月竹一行去后,云未杳向湛若水施了一礼,道:“今日多谢你了!” 湛若水赶紧道:“事发突然,未得姑娘应允,便擅自作主称为妹妹,还请见谅!”云未杳道:“若不如此,又能如何?” 鬼道士道:“姑娘的身份还须得一直瞒下去了。原本是你与弄氏的事,倘若小妖女发现是我们合力骗他,便会牵连许多人,倘若恼羞成怒,就难善了。” 云未杳尖尖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叹道:“我原以为此事是我与弄氏纠缠,不想牵连进了秦用与二位,心下着实不安。” 鬼道士连连摆手道:“倒与姑娘无干,皆是我等心甘情愿的,且他的病也须得姑娘照料。那秦用小子更无须理会,他早被迷了心窍,一心要随小妖女去的,盼只盼他还有点良心,不要透露了姑娘的底细。” 云未杳只是叹气。除却治病,她鲜少与人有人情世故的往来,如今却欠下一个天大的人情,一时又无法偿还,云未杳有些闷闷不快。湛若水看出她的心事,道:“向前姑娘说三娘去抓药了,却一夜未归。恕我胡乱猜测,三娘可是去襄阳买药?” 云未杳不语,算是默认了。鬼道士眼珠一转,哈哈笑道:“小妖女只认秋水笺,三娘去了襄阳,襄阳必有秋水笺。怪道她急匆匆赶去襄阳,原来是中了计了!” 云未杳道:“这一年多以来,我处处躲着弄氏,连着秋水笺也不敢用了,就怕露了行藏。因着岳阳的事,我便想,既然弄氏因秋水笺而来,便会因秋水笺而去,是以让三娘去了襄阳。” 湛若水自与云未杳相识以来,见她待人皆清清冷冷、浅浅淡淡,如今讲说襄阳因由,神情一如往常,却略略多了些许狡黠顽皮,湛若水有些恍神。 少刻,卫三娘自外而来,只与云未杳相视一笑。云未杳未再多言,径与她回房去了。湛若水念着要去拜访繁花老人,不敢多费心神,也在房中圈着。 第62章 三访繁花老 因昨日去得晚了,湛若水与鬼道士三更便出发。近了绿汀,湛若水见得小茅屋有隐隐灯火,料定繁花老人必在房中,心下大喜。这次不闻犬吠,鬼道士笑道:“果然来得熟了,连狗也识得我们。” 僮儿听到叩门声,忙开了门,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可是他们到了?”僮儿应了声“是”,便打起帘子,书房案前正正坐着一位苍颜老人,正借灯观书。湛若水看他须发皆白,头发早已疏疏落落,一根木簪子绾得松松斜斜,身上搭了件外衣,正是繁花老人。繁花老人虽鸡皮鹤发,瘦骨嶙峋,气色却极好,颇见红润。鬼道士忙上前去见了礼,繁花老人扶起他道:“一别多年,你是一点未变。” 鬼道士笑道:“比不得师叔,您的精神倒越发地好了,可见这方水土养人。” 繁花老人又向湛若水道:“你前儿留了那幅字,我看了,才肯信你未死。” 湛若水笑道:“‘相交未许繁华友,知己何妨寂寞文’,我素来仰慕先生风骨,可惜二十年前未能亲手交付先生。” 繁花老人含笑点头,又向湛若水道:“你当年为了夭桃四处寻我,我接到讯息本便立即启程去见你,孰料中途听得你投海了,我很是感伤了许久。如今你大难不死,可见有后福。” 湛若水谦谢过了,道:“此番前来,还是夭桃的缘故。”便将与苏灵儿的交换和碣石之行说了,末了道:“我母亲当年说夭桃中藏了极重要的秘密,无奈它机关精巧,我想尽一切办法皆未能破解。如今重新取回,便想在给苏灵儿之前一探究竟。”说罢便要取出夭桃。 繁花老人赶紧拦住他道:“江湖中觊觎夭桃的人不少,还是小心为上,你们随我来。” 复遣下僮儿,方才取出那部《南华真经》,插入左起第五排的正中,便听得一阵隆隆声响,左脚边出现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来。湛若水与鬼道士互望一眼,繁花老人道:“你们莫要笑这机关简陋,我活到这把年纪,仇家早死得七七八八,且又散尽钱财,如今不过洞庭湖畔的无名渔父,倒无须在机关上费心保命。” 繁花老人自取了烛火先下去,后面跟着湛若水与鬼道士。鬼道士捅了捅湛若水,低声道:“师叔的脾气较之当年,好了许多,竟是一点火气也无。”湛若水也点了点头。 暗室不大,不过丈许长宽,四壁光滑映人,中间正好摆下一张四方桌,极是简陋。湛若水笑道:“可见最好的报仇,便是比仇家活得久。” 繁花老人拈须大笑。湛若水取出两支夭桃,将九蕊的交与繁花老人,八蕊的给了鬼道士把玩,复又将碣石之事细说了。繁花老人止住笑意,双手接过,轻轻拈在手中,在烛火下细细审视。九蕊夭桃长约三寸许,花瓣花蕊栩栩如生,枝干为身,盘根错节,处处巧夺天工。映着烛火,夭桃泛出清冷的光辉,许是在碣石山上风吹日晒的缘故,色泽较八蕊略暗。看罢叹道:“夭桃原是前朝禁中巧匠所制,是皇帝赐与心腹之臣传递机密消息所用。若启动不得法,或是蛮力打开,夭桃便会自动销毁内藏信息。前朝覆亡,世人只道夭桃毁于战火,竟不想落与你的母族,如今又传与了你。这支夭桃,只怕是传世的最后一支了。” 鬼道士惊呼道:“江湖中关于夭桃的秘密,众说纷云,或说藏了倾国的财富,或说藏了绝世的武学,又或说盟主暗伏精兵十万,只听夭桃号令。若是前朝禁中之物,又是你家传的,只怕真有藏宝图!” 繁花老人白了他一眼,道:“你一门心思只在那几块棺材板上,那许多宝物也难动你心,何时这般眼浅?”复又叹道:“我仰慕夭桃精巧,欲求一见,可恨这一等竟等了二十年。今日得窥真容,真真是了了夙愿。” 鬼道士听繁花老人啧啧称赞,亦道:“我曾仿制夭桃,无奈只能仿其形,内里骨髓,竟是一无所知,始信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见前辈高人技艺精湛,实教我辈汗颜。” 湛若水道:“先生可有办法打开夭桃。” 繁花老人哈哈大笑道:“普天之下若连我都无法,便再无人能打开夭桃了。只是它机关精巧,须得给我一点时间。” 湛若水皱眉道:“苏灵儿限期二十日,如今期限将至,可如何是好?” 鬼道士也道:“是了,我们须得拿夭桃回扬州救人,还请师叔多费心……”话音未落,鬼道士忽觉昏昏沉沉,睡意上涌,心中陡然警醒,道:“糟了,中毒了!”可惜发现已迟。湛若水面色陡变,正要起身,他已是百毒不侵不体,何论小小迷药,只是颈后一麻,穴道被封,登时瘫倒在坐椅上,动弹不得。 繁花老人哈哈大笑,却是女子的声音,却见他在脸上一撕,面具揭下,正是清明。湛若水愣得怔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清明得意道:“姑娘算得果然不错,就知道你不老实,得了夭桃必会来找繁花老儿。老娘早就到了,专在此守株待兔!” 湛若水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到了,姑娘真是好算计。若料得不错,只怕外面那僮儿也是你们的人!” 话音才落,便听得暗室门隆隆作响,那僮儿走了进来,却是合儿,面色很是得意。湛若水叹了口气道:“昨日接待我们的,便是你,对么?” 合儿笑了笑,学那僮儿的声音道:“爷爷说了,明日请早!你们来得可真真是早。” 湛若水道:“既然你们早就到了,昨日为何不动手,偏偏还要多等一日?” 清明哈哈大笑道:“那老鬼是繁花老儿的师侄,清天白日相见,只怕被他认了出来,老娘岂不前功尽弃?让你们夜半三更地来,昏昏暗暗中看不清楚,便不会起疑。” 湛若水笑道:“灵儿终于得到夭桃了,你这一回去,真真是大功一件!” 清明嗤道:“老娘已是悬玉使女之首,再晋又能如何,莫非越过她去?倒是合儿功劳不小,此番回去必能晋位悬玉使女。” 一句话说得合儿脸上泛起兴奋的潮红,道:“姐姐,这二人蠢笨至极,我们何必与他罗嗦。” 清明点头称是,只向湛若水道:“你在碣石山上如何对老娘的,老娘今日一应奉还!你不能用武功内力,哈,便慢慢等着罢!” 清明与合儿扬长而去,湛若水不敢冲解穴道,只有慢慢候着。约摸过了一个时辰,四肢渐渐活络,才自支撑着起身,叫醒了鬼道士。 鬼道士刚一睁眼便跳了起来,惊声道:“我们着了道儿了,恰才那个不是我师叔!” 湛若水慢悠悠道:“我早就知道了!” 鬼道士听出湛若水话里有话,镇静下来,狐疑道:“你早就知道?何时知道的?” 湛若水笑道:“你师叔深谙机关暗器,极尽精巧之事,起居收拾必然也较常人更为井井有条、条理清晰才是。” 鬼道士点头应道:“不错,老子虽是一副鬼样子,不过东西归置确实清晰。我师叔便更不消说了!” 湛若水道:“我前日留书,分明记得你叔师书案那撂书最上面,放的是《南华真经》,再下是《老子》,名类很是分明,且他书架同样如此。昨日见了,打头的是《易经》,却儒道掺杂。不过一天工夫,如何便混乱如此?我当时便留了心。” 鬼道士道:“话虽不错,却有可能是他老人家来不及收拾。” 湛若水笑道:“不错。是以我昨日问那僮儿,‘先生近日都看哪些书?’他说,‘左不过是案上那些’,对么?”看鬼道士又点了点头,湛若水才道:“这又是一个疑点。若所料不错,当时那僮儿已然李代桃僵,他不是你师叔的僮儿,而是苏灵儿的人。” 鬼道士“嘶”道:“我当时他有些许奇怪,这小子打理我师叔日常,如何答得如此不确切?且他平时口齿利索,当时却含糊其词。嘿,老子疑心归疑心,终是没往心里去,真真是可恼可恨!” 湛若水道:“还有第三个疑点,便是那条狗!你可还记得,我们前两次来,那狗次次吠叫,今日却悄无声息。” 鬼道士道:“恰才进来,我还道那狗是认得了我们,不再吠叫了。” 湛若水笑道:“并非是狗不叫,只怕是遭了毒手。她们虽易了容,气味却是变不了的。暗夜之中,我们不辨真伪,狗却是能辨出气味。若不将狗杀了,她们便会露陷。” 鬼道士附掌道:“是了,我们昨日来时,那狗虽叫得凶,偏僮儿从屋里出来后,吠得更凶了!”鬼道士心中一紧,霍地起身道:“糟了,只怕师叔也遭了毒手!” 湛若水笑道:“稍安勿躁,普天之下只有你师叔能打开夭桃,她们还不会蠢到杀他。” 鬼道士终是松了口气,复又没精打彩道:“可惜,咱们终究还是着了道儿,弄丢了夭桃!” 湛若水只是纵声长笑,直笑得鬼道士莫名其妙。湛若水笑罢才道:“你果真以为那是真夭桃?你竟一点不眼熟?” 第63章 巧设局中局 鬼道士自然听出湛若水言外之意,跳脚道:“那……是老子做的?” 湛若水黯然道:“夭桃早就落入大海之中,苏灵儿始终不信,非以青盟为胁,要我与她一支夭桃。” 鬼道士瞪着湛若水道:“原来你费尽心机找我师叔,并非求他打开夭桃,不过是借他的名号,把戏做足罢了!” 湛若水叹道:“不错,我去碣石山,不过是为了给夭桃一个出处,却只有来了洞庭见繁花老人,苏灵儿才肯相信我手中的是真夭桃。我也是被逼无奈。真夭桃早就亡佚,假夭桃灵儿又不信,轻易骗她不得,便只得演出这一套戏来。” 鬼道士想了想又道:“只是你如何肯定悬玉使女会在洞庭候你?” 湛若水笑道:“那夜说的话,连你与孟飞都能猜着,苏灵儿会猜不着?她素来自诩聪明,自以为洞穿我的把戏,自然不会拆穿,只会遣人在此候着,也好看我的笑话。” 鬼道士眯着眼瞪了湛若水半晌,忽然叹道:“你确与当年不一样了。当年的青帝,可是坦荡君子,从不屑于用阴谋诡计,如今的你,却是一肚子的鬼胎。老子倒有点看不透你了!” 湛若水黯然道:“当年的青帝,是少年英雄,号令天下群豪,堪称兵强马壮。如今的我,相交凋零,自己不过垂死之人,哪敢与当年相提并论?要救青盟诸人,也就只有使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了!” 鬼道士叹道:“罢了,你设这个局,左不过是为了救青盟诸人,否则,便是你牵连我叔师这一条,老子就不会放过你。” 二人一径说着,手脚都有了气力,便欲去寻繁花老人。湛若水便要出暗室,鬼道士环视四周道:“若我猜得不错,这里当另有暗门。”说罢便四下寻找机括。无奈暗室四壁光滑映人,竟是完整的石壁,连条丝缝也无。 鬼道士忙活半天一无所获,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摆手道:“累死老子了,只怕我猜错了,你去外面看看!” 湛若水含笑出了暗室,彼时天色已大明。他将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皆看遍了,除却寻到黄犬尸体外,并无找到繁花老人与僮儿踪迹。湛若水心下大奇,复又细细搜索,只是寻了大半天,也如鬼道士般无所收获。湛若水寻得累了,只倚在那蓄水巨石前,轻轻拍着石头,眼睛依旧四下观察。刚拍了三下,忽听得鬼道士在里面吼道:“快来快来,开了开了!” 湛若水瞪了眼那巨石,半满的水不知何时干涸,便知其中确有古怪,只一时也顾不得这许多,赶紧回暗室。才下暗室,便见眼前一片光明,原来鬼道士所坐处石壁已升在头顶,露出里面的屋子来。 屋内光明敞亮,不知比暗室大了多少,摆满了各种精巧机关。当中坐着两个人,一人须发皆白,一根木簪子将几根头发挽成一个小髻,正是繁花老人,身侧少年正是那僮儿。两人皆被捆了手足,口中还塞了破布,正呜呜作声。 鬼道士疾步向前,为繁花老人和僮儿松了绑。繁花老人才一解脱,就向湛若水骂道:“老子就知道,一遇上你小子必没有好事。当年小鬼来秦岭寻我,前脚才走,后脚就来了官兵,将老子秦岭的窝一锅端了!颠沛流离许多年,好容易在这洞庭湖畔安下了家,你好死不死又来寻我,寻我不说,引来悬玉使女不说,偏偏是利用老子为你做戏!好是可恨,好是可恨!” 原来这暗室外面听不到里面动静,里面听外面却是一清二楚。那清明伪装繁花老人,还有湛若水细说做局因由,皆被繁花老人听了个干净。因着被湛若水利用,且又被困许久,繁花老人心中火气很是旺盛,那僮儿亦是一副愤怒倨傲之色。 湛若水赶紧请罪,鬼道士亦道:“师叔莫怪,他也是无计可施,被苏灵儿逼得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不待鬼道士说完,繁花老人又跳脚道:“你也被骗了,还为他说情!我那师兄绝顶聪明,不想竟收了你这个不辨好歹的憨货。老子看你小时还有几分伶俐,不想老大不小长成这副死眉眼,真真丢我师兄的脸!” 鬼道士偷向湛若水道:“师叔的脾气还是没变!”湛若水本自理亏,且又被繁花老人撞破,现下哪敢多说,只敢任着他叫骂。繁花老人骂得够了,又喘了半天的气,方才白了湛若水一眼道:“也罢,念着你也为了救人,老子不跟你计较,出去!”鬼道士犹自望了望房内那些精巧之物,繁花老人骂道:“别惦记老子的东西,想要拿你的棺材板来换!”鬼道士缩了缩头,默默出了暗室。 出了暗室,湛若水与便听那僮儿抱着黄犬痛哭失声,又惹来繁花老人几句痛骂,也不便久留,只好道:“此番叼扰,我实在过意不去,日后……”湛若水本要说“日后若有用我之处,我必倾力而为”,又想自己已是垂死之躯,便按下这话,复道:“先生高意,我谨记在心!”繁花老人闷哼了声,拂袖回屋。 小舟上,鬼道士挠头思忖半晌道:“不对不对,不通不通,你演出的这一套戏,有个大大的漏洞!” 湛若水道:“愿闻其详!” 鬼道士便道:“你去碣石,说到底不过空跑一趟,那九蕊夭桃从何而来?清明那娘们可精明得紧。” 湛若水早向鬼道士细说了碣石之行,当下只笑道:“你可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叫李大英的山民?”鬼道士便点了点头。湛若水又道:“我当着清明的面,给了他八蕊夭桃,让他按图索骥。其实,我当时给了他两支夭桃,一支八蕊,一支九蕊。他不过带下悬崖,又带了上来而已。” 鬼道奇道:“他……他与你合伙欺瞒清明?”看湛若水只是点头,鬼道士又道:“这却不对!李大英与你素不相识,你便是借住他家,不过短短一两日,他如何能猜到你用意?” 湛若水笑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向灵儿谎称真夭桃尚钉在碣石山上不过是权宜之计,是以一路之上一直在想如何李代桃僵才不会被清明发现,直到那夜听到清明带李大英出门才知道机会来了。” 看鬼道士尽是不解之色,湛若水只好又道:“那日在山上我胡乱为清明指了一处,称是留夭桃处。清明想独自取走一走了之,然后再与我翻脸不认,是以在夜中带着李大英上山寻找。她对我还好,对李大英绝无耐心,我料定李大英那夜在她手下必吃许多苦头。第二早清晨见他二人归来神色,便知所料不差,是以李大英一心想的必是早点交差拿回酬劳。我便心生此计。好在李大英果然机灵,当我将两支夭桃交到他的手中时便已明白我的用意,竟配合得滴水不漏。” 鬼道士听了哈哈大笑,道:“你在山上随手一指,便教清明白忙活半宿,又致李大英对清明心生不满。我想不通的是,你是在当时便已想好后招才会如此?” 湛若水摇了摇头道:“我与灵儿相识多年,以我对她的了解,隐约觉得她会授意清明独自取回夭桃,然后翻脸不认,是以才会胡乱指了一处诓她下悬崖。” 鬼道士道:“可崖下并无夭桃,你为何还要多此一举?” 湛若水笑道:“崖下确实没有夭桃,但却须得使清明相信,夭桃就在崖下!” 鬼道士拊掌笑道:“是了,你越显得谨慎,清明越会相信!” 湛若水笑道:“不错,我越是小心防备着,清明越是深信不疑。我原本还在想,若旁人皆不得领会或信不过,少不得我要亲自下悬崖。只是以我的情形,从崖下上来恐怕就只剩半条命了,若要再制住清明就难了。李大英着实是意外的惊喜。” 鬼道士哈哈笑道:“你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且若换作是我,便是都算计周全了,但论及审时度势,因势生变,也绝计做不到。我当真佩服之至!” 湛若水微微一笑,淡淡道:“不过小巧聪明,雕虫小技罢了!” 回到君山,却不见云未杳与卫三娘,湛若水正欲问询,倒有个小道见到他们,一路小跑过来向他稽首道:“敢问尊驾可是湛若水施主?” 湛若水表明了身份,小道道:“云施主今晨已离开君山,因你不在房中,便托小道转告。”自三娘在襄阳用了调虎离山之计,湛若水便知云未杳有离去之心,又思及清明已得夭桃,云未杳便再无留下的理由,心下便有些怅然。因着鬼道士在,他面上只做若无其事。小道又道:“她留了一瓶药,说按日服用,只要不动用武功内力,可保暂时平安。本月廿四日,她到扬州看望施主!”湛若水听得“本月廿四”之期,眼眉均自跳了跳,心间莫名敞亮了许多,探手接过瓷瓶,笑道:“多谢!” 第64章 群豪皆老朽 鬼道士道:“几日来我冷眼旁观着,这女子性子清冷,待人疏离冷淡,如今又是留药,又言将去扬州,想来是念你昨日护持之情,倒是面冷心热。算算时间,约摸还有二十天的样子。”湛若水待要将怀疑她与弘逢龙、苏灵儿的关系说出,话到嘴边,终是又抑了下去,只是笑着点头。 鬼道士又道:“我们须得尽快赶回扬州,苏灵儿自以为得了夭桃,目的达成,回晚了只怕会翻脸不认。” 湛若水笑道:“你说得很是。” 鬼道士哈哈笑道:“她若明白过来,你是与她唱空城计,竟不知会气成怎样。” 湛若水虽胸有成竹,到底还是要稳妥为上,也不敢与鬼道士多耽搁,便也即刻启程急直奔扬州而去。 却说清明自得了夭桃,一路不敢停留,径回扬州复命,合儿一心想要晋位悬玉使女,亦是不辞劳苦。这日终是回到明月弄无名府,因着苏灵儿有爱洁之癖,只有捺下请功之心,回房沐浴梳洗。正好苏灵儿被请去了华棣府,清明与合儿也趁机躲懒偷闲,将连日来的风尘细细清洗了去。才一收拾妥当,便有婢子告之苏灵儿回府,命她二人前去复命。 清明与合儿喜滋滋进了小楼,未料苏灵儿怒容满面,地上还有摔碎的杯瓷。谷雨与小满皆垂手默侍,二人不知何故,又不敢多问,问安之后立在旁侧,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苏灵儿敛下怒气,懒懒道:“你二人立了大功了!”清明与合儿连忙谦让了,清明忙将夭桃用白绢托了交与苏灵儿,口中只道:“我已拭过多次,姑娘放心看!”。苏灵儿隔绢拈在手中,看了又看,半晌才笑道:“这便是碣石山上那支?” 清明赶紧道:“是,才取上来时,还沾着青苔。” 苏灵儿冷笑:“你被他害得在碣石山上吹了十二个时辰的海风,怎知不会再做手脚,将碣石那支替换了去?” 清明忙道:“他见繁花老儿时,拿的便是这支。夭桃苔痕虽擦拭净了,不过色泽比假夭桃略暗,想是在碣石山上风吹日晒的缘故,必然错不了。”苏灵儿便点了点头,清明趁机又道:“姑娘料事如神,上官清果然不肯轻易交出夭桃,非但在碣石山上暗算我,且径去寻了繁花老人,岂图破解夭桃秘密。” 苏灵儿叹道:“我近日在想,以上官清之精明,如何肯轻易教我猜出目的,夭桃得来是否太过容易?若他故意引我们去见繁花老儿,借繁花之手与我一支假夭桃,也并非不可能。” 清明道:“只怕是姑娘多虑了。一路上我冷眼旁观着,上官清很是谨慎,且在碣石山上出手之后差点便要毒发。如此不惜命地要夺夭桃,大约不会是假的。且为见繁花老人,他差点又丢了命!” 苏灵儿美目一闭,面无表情道:“却又是何故?” 合儿便将那日岳阳楼下湛若水与弄氏的冲突细细说了,听得苏灵儿眉间一皱,道:“弄氏还在中原?”说罢召来小满细细问了,小满道:“是为了寻秋主,说是得罪了弄氏。” 苏灵儿冷笑道:“怪道弄氏鲜少履足中原,原来是有缘故的。也罢,只要他们不多生事端,老老实实的,我便不为难他们。那个甚么秋主,多年来神龙不见首尾,倒是有些意思。”诸婢皆是精明之人,此刻却不知苏灵儿言下所为何意,皆不敢接腔。苏灵儿又道:“上官清倒也命大,竟未死在弄氏手中。” 清明便又将伪装成繁花老人诈取夭桃之事说了,苏灵儿道:“原来他是要给我一支空的真夭桃,不错不错!”清明与合儿皆不知苏灵儿口中的“不错”是何意,却知她是相信了,心下皆松了口气,但听她又道:“你们做得很好!”清明犹可,合儿已是满心欢喜,只待苏灵儿开口将她晋为悬玉使女。偏候了半晌,苏灵儿再无下文,合儿明知应告礼退下,却还是抱了一线希望等着,直到清明拉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了。 出园远了,合儿还直勾勾地望着“淡客居”三字,慢慢踱着不肯离去。清明看她还不肯死心,心下不忍,只好道:“我看你往日里也算聪明伶俐,恰才如何糊涂了?” 合儿不解,清明只好道:“你看姑娘今日面色与地上碎瓷,便知必是动了肝火。她不是才去了华棣府?想来,此事应与华棣有关,只怕又是不欢而散!若非我们得了夭桃,姑娘这脾气不定还要发多久呢!你看我们进去时,姑娘已好了许多,说来也是我们的功劳!”看合儿依旧无精打彩,清明拉着她的手道:“她有她的难处,你这天大的事,在她那里,也不过是极小极微的事。若是平日里倒还罢了,姑娘忘了,我略略一提也便是了,今日却不对,只怕提一件,她驳一件,如此岂不是害了你。好在我们做事,姑娘都看在眼里,你素来忠心,她岂会不知?稍且再待些时日,你这许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合儿心下略有些宽慰了,道:“谢谢姐姐,是我性子急了。我人微言轻,往日里连淡客居都难得一进,更不消说见到姑娘的面了,以后还请姐姐多多照拂才是。姐姐的大恩大德,合儿没齿不忘!”清明笑着应下,又劝慰许久,方才各自离去。 待清明与合儿离去远了,苏灵儿才将夭桃交与小满,小满仔细看了,又交与谷雨。谷雨道:“原来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夭桃,却与往前见到上官清头上的簪子一模一样。” 苏灵儿笑道:“那是假的。你细细数数,这桃蕊可是九蕊?”谷雨细数无差,苏灵儿道:“他当年请鬼道士打开夭桃,无奈鬼道聪明用尽,也是半分不得法。这牛鼻子气不过,便重新做了一支。除却内里机关无法模仿外,外面差足以假乱真了,唯一能辨别的,是桃蕊只有八蕊。” 谷雨又道:“婢子听闻夭桃中藏了倾国的财富,不知是真是假?” 苏灵儿笑道:“若果真有巨财,旁的不说,只说西北战事,相爷必千方百计要寻到,偏他的意思是能寻就寻,不能寻也不强求。” 谷雨奇道:“既是如此,为何姑娘千方百计要得到此物?” 苏灵儿道:“此物是上官清信物,在当年是能号令天下英雄的。如今上官清再复归来,我不能不防。” 谷雨便有恍然之色。小满道:“鬼道士既能做八蕊夭桃,自然能做九蕊,且夭桃从未打开过,姑娘如何断定这便是真夭桃?” 谷雨道:“清明姐姐恰才说了,上官清可是拼了命要夺回去,这如何会是假的?” 苏灵儿道:“满儿的担忧很是有道理。我总是以为,夭桃得来太过容易,以我对上官清的了解,这其中只怕有诈。” 谷雨笑道:“姑娘既不放心,何不拘了繁花老儿来一探究竟?清明姐姐也是,分明找到了繁花老人,竟不将他一齐带回。” “是我的意思。”苏灵儿笑道,谷雨忙即告罪。苏灵儿又道:“她夺了夭桃,上官清必不会善罢甘休,一路带着繁花,反成累赘。” “姑娘所言甚是。”谷雨恭维道:“是婢子所虑欠周。” “说来,繁花自在洞庭湖畔安家,倒也逍遥了许多年了。”苏灵儿笑道:“如今夭桃到手,他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此事便交与你去办。”谷雨笑而领命。 小满又道:“牢中关押的那些人,姑娘要如何处置?” 苏灵儿道:“放了!”谷雨与小满皆有诧异之色,苏灵儿本要道“这原是相爷的意思”,只想了想道:“我答应了上官清,只要给我夭桃,我便放人,怎能言而无信!” 谷雨与小满惊道:“这却是为何?”谷雨又道:“姑娘夺夭桃,不就是为了防上官清再复号集匪寇,再复起事?” 苏灵儿只是冷笑。谷雨想了想道:“姑娘,可是与华棣有干系?” 话音才落,小满急得赶紧扯了扯她的衣袖,苏灵儿视若未见,只冷冷道:“不错!他既说我心狠手辣,残害无辜,我便要让他看看,以他所谓的仁德,能否安定江南?” 小满嗤道:“那华棣以名士自居,总管江南二十年来,不是与文人往来,便是与伶人歌伎厮混,逞尽了吟风弄月的本事。他只道是风雅,依我看是碌碌平庸。江南若非有姑娘坐镇,他哪能安稳至今?姑娘的良苦用心,他竟丝毫不体量。” 苏灵儿只是冷笑:“此是一层。我之所以要放青盟余孽,除却华棣的缘故,还在青盟自身。”谷雨与小满听闻,互自看了看,皆不知苏灵儿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却听她又道:“上官清老了,他的青盟旧部,也老了。我二十年未见苏皓,不想他竟发福了,头发也已斑白。王元厚,呵,看那情形,怕是活不长了,他的胞弟王元长,当年人称‘逸少王郎’,足见风采,如今,却是面目全非。”苏灵儿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是二十年前,我怎敢在他们眼前放肆?二十年来,因着青盟旧部,我寝食难安,却不想,他们竟都老了。我略施小计,他们竟都不察,是以才会落入咱们手中。” 第65章 四族王元厚 小满也叹道:“曾听姑娘说,青盟余孽当年如何威风,却不想,才一聚首,就被我等姐妹擒获。想来,正是老朽无用的缘故。” 谷雨却道:“话虽如此,只贼人狡诈,咱们还是大意不得。” 小满便又暗暗瞪了眼谷雨,不想苏灵儿也笑而点头,道:“这便是我费尽心机要得到夭桃的缘故。夭桃在上官清手中,未若在我手中。”谷雨与小满皆不解其意,苏灵儿便道:“不过为探青盟虚实罢了!” 小满笑道:“是了,苏皓为了不让姑娘得到夭桃,那晚竟以性命威胁上官清,足见夭桃在青盟余孽之中有多要紧。如今姑娘夭桃在手,青盟余孽必然想方设法来夺。单凭一支夭桃,便能测出青盟虚实几何,更能牵出其他隐伏之人,真真是称得是一举多得。姑娘谋算,婢子佩服!” 谷雨却道:“只是除却上官清奔走之外,青盟竟一点动作也无。如今姑娘将苏皓与王氏兄弟辈押在牢中,竟也不见他们来救,莫非果真衰败了?” 苏灵儿冷笑:“衰败又如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我们疏忽大意了,离死便不远了!若没有万全准备,上官清必不敢独自回扬州!既回来了,便不简单!” 看苏灵儿面上又有不郁之色,小满赶紧道:“合儿此番又立了大功,却不知姑娘是如何打算的?” 苏灵儿笑了笑,道:“就是那个一心要晋位悬玉使女的小丫头么?呵,不急!”小满与谷雨互自看了看,苏灵儿又道:“这丫头心眼太多,你们两个也称得是聪慧能干,便是你们合一块儿,心眼也不如她一个。若心眼多了,必不忠心!我如今用人,先看的是忠心,再是做事!”小满与谷雨便不敢再说了,只命婢女抬水为她沐浴。 苏灵儿果然放了孟飞与王元长诸人,此事教华棣颇为称许,只是惹恼的赵朴。原来赵朴暗中得到青盟旧部被擒获的消息,本自大喜过望,手书一封密报呈与东宫太子杨慈,更欲借此立下赫赫功劳,无奈不多久,青盟旧部皆被释放,直教他怒不可遏,亲自登门质询华棣。 这二人如何唇枪舌剑暂且不表,只说湛若水才一回到小园,便见到了孟飞、王元长及封五,外有谢棠与刘余弟等,先自安下心来。只是诸人脸上皆有愤愤之色,原来是受了重刑苛待的缘故。孟飞还好,封五本就瘦小,如今越发地皮包骨,王元长手上缠了绷带,谢棠与刘余弟乍看似无异常,也是黄瘦得厉害,湛若水心下愧疚,安抚道:“诸位受苦了!” 封五道:“盟主不必为我等担忧,我们能来见你,便算好的,只是王大哥他们不大妙!” 湛若水忙问缘故,封五叹了口气,恨声道:“苏灵儿每日都鞭打我们,王大哥素来抱病在身,哪里捱得住?徐中立看不过去,当着悬玉使女的面骂了苏灵儿,结果……结果……” 封五怒得说不下去,王元长接道:“结果被打断两根肋骨!水无渔与徐中立素来交好,便要拼命,却被挑断了脚筋!还有我这手……我这手啊!” 王元长语带悲愤,湛若水便记起那夜苏灵儿命人送来的一只手掌,却原来害的是王元长。他一时心绪起伏,竟不敢再听下去,偏谢棠道:“苏灵儿的哥哥苏皓,本就负了重伤在身,被丢在牢中,不给医不给药,如今与王大哥一般命悬一线了。那是她的亲哥哥啊!” 刘余弟脱了衣裳,身上鞭痕累累,皮肉外翻,竟无一处完好的皮肤,看得人触目惊心。刘余弟道:“我等日日在牢中受苏灵儿折磨,皆咬牙忍下了,为的便是等盟主归来,带领我等起事。这个仇,我必报还!” 谢棠亦道:“不错,想老子也是独霸一方的,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不报仇,我谢棠誓不为人!” 孟飞待要诉说他在苏灵儿处受的委屈,看了众人惨状,便知自己实在是太好过了,便只垂手默侍,不敢多言。鬼道士看湛若水愁眉不展,便知他心中愤慨,实则束手无策,急得直挠头。半晌,湛若水长吁口气,起身道:“带我去看看元厚他们!” 王元厚诸人被安置在城北十余里外的一个老旧宅子里。为免暴露踪迹,湛若水诸人候至天黑才敢出门。昏暗的斗室内,王元厚静静地躺在床上,了无生气。苏皓、徐中立和水无渔别间安置。 似是听到脚步听,王元厚微微睁了睁眼,待看清是湛若水后,原本黯然的眼睛泛出神彩来,从棉被中颤抖着伸出手来,将他紧紧攥住。湛若水记得初见王元厚时,他虽抱病在身,好在精神气色尚可,算得半个康健之人,如今已是骨瘦如柴,握他的那只手,手腕不过两指宽。湛若水看得心酸,偷偷别过脸去拭泪。 王元厚道:“你莫要为我悲伤,苟活二十余年,我这条命也算是赚了。只是大仇未报,我便是死,也难瞑目!如今撑着一口气,不过是想再见你一见。”说一句,王元厚便要喘上半天的气,短短几句,竟费了许久的时辰。 湛若水默而无语。王元厚又道:“苏皓说,你此番去了碣石取夭桃,为的是换我等性命?”湛若水不语,算作是默认了。王元厚急道:“那夭桃是你母亲的遗物,更是你的信物,青盟旧部见夭桃,便如见你。如此紧要之物,你怎糊涂了,给了苏灵儿!我等死不足惜,夭桃切切不可落入她的手中,若苏灵儿假你名义以夭桃为饵,天下英雄不辨真伪,岂不上了她的恶当?”饶是情急,王元厚依旧说得委婉,湛若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若苏灵儿假他名义掷出夭桃,他便是陷天下英雄于不义! 湛若水惨然笑道:“当年碣石一战,青盟惨败,试问还有多少部属活在人间?时隔二十年,青帝威名荡然无存,还有多少人肯为我奔走?便是苏灵儿以夭桃为饵又如何,又有多少人识得它,又有多少人响应?” 王元厚面色紫胀,偏说不出话来,只是猛烈咳嗽,竟咳出血来。王元长手足情深,一径与元厚顺气,一径怒向湛若水道:“大哥这许多年苦心经营,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便是天下无人响应又如何,莫非不报我四族之仇了?”王元厚好半天才喘过气来,只幽幽望着湛若水。 屋中气氛陡然僵冷,鬼道士干笑道:“王大哥也是担忧你,不过且放心,苏灵儿拿到的是假夭桃。”话音才落,屋中不明因由的几人齐刷刷望着他,看得鬼道士很有些不好意思,便赶紧将洞庭之事与众人说了,末了笑道:“夭桃早落入海中,还哪里去寻?不过是编个谎话儿骗苏灵儿罢了!” 王元厚将信将疑,向湛若水道:“他说的可是真的?”湛若水遂点点头。王元厚终是松了口气:“落了也好,总比落在苏灵儿手中好。只是,那是你母亲的遗物……” 湛若水淡然一笑,待要表明无复仇之心,又怕又刺激了王元厚,只得将话压下。王元厚望着屋顶,目光飘忽,思绪回到从前,许久才道:“在我们四族子弟里,除却苏皓与元长,你的年纪最小。偏自小儿,我们都唯你马首是瞻,你说东,我们不敢向西。长大成人复仇,还是如此。碣石之战,你投海自尽,是以我苦心经营多年,一直隐而不发,便是因着没有你这样一个人。不想老天垂怜,你竟能生还,天意如此,大概是要复我四族之仇。” 湛若水任由王元厚诉说,只是无动于衷。王元厚只得叹口气,道:“来了这许久,你去隔壁看看苏皓与徐兄、水兄。前阵子苏皓时常高热昏迷,口中只喊‘妹妹’,后来清醒过来,却一句话都不肯说,天天闷着。唉,被自己亲妹妹害成这个样子,换谁都会伤心!” 湛若水点点头,唤过王元长仔细吩咐了,才肯去苏皓房间。苏皓亦消瘦得厉害,湛若水进房时,眼都不眨一下,只愣愣盯着屋顶。湛若水思及二人谈话,终是避不开复仇,只怕又惹他不开心,一时竟不知说甚么,只在一旁叹气。 半晌,苏皓突然道:“夭桃落入海中,很好很好!”顿了顿又道:“她拿到的是假夭桃,很好很好!”湛若水一怔,方知墙不隔音,恰才众人在王元厚房中的谈话,皆被他听了去。苏皓偏过头来,望着湛若水,恨声道:“她果真想要我的命!她不是苏家的女儿,她不是我妹妹,她是恶鬼!恶鬼!” 湛若水看苏皓眼中已有疯狂之意,赶紧劝慰,偏苏皓已红了眼,哪里听得进去半分,兀自只是挣扎。他那胸口的伤本失于疗养,如今又渗出血来。苏皓恍若未知,一把攥住湛若水,脸上肌肉扭曲,面色狰狞,只咬牙切齿道:“杀了她!杀了她!” 第66章 阴毒日暮散 湛若水垂下眼去,不敢应他。封五看湛若水被半疯半醒的苏皓逼得一筹莫展,一个箭步上前将二人分开,急道:“还有徐兄与水兄,盟主且去看看他们,我留在此处照料。” 湛若水方才脱身,欲要离去,且又不放心,复命孟飞留下。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脚步踟蹰,竟不敢去见徐中立与水无渔。鬼道士看出他的心思,道:“事端已生,你再自责也无济于事,未若好好想想如何周全你与他们。” 湛若水听进心里,复又推开徐中立房门。原来徐中立与水无渔素来交好,又是儿女亲家,且他们伤势虽重,到底不似王元厚那般命悬一线,是以俱被安置在一个房间。 徐中立听得声音,挣扎着便要起来,被湛若水轻轻按下了,复又细细审察了伤势,道:“好好养伤,莫做多想!”徐中立笑道:“不过是小伤,也就是费些时日养伤罢了!盟主不必担忧我,倒是水无渔那小子,老说自己是个废人,连日来水米不进,我看他怕是撑不下去了!” 徐中立话未说完,水无渔便如炸毛般吼道:“胡说八道,老子便是成了废人,也要把苏灵儿那贱人撕下块肉来!” 徐中立待要哈哈大笑,却不敢多动,只道:“这便对了,这才像个男人的样子!男人家成天愁兮兮的像个甚么样子?你我行走江湖,过的便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一点小伤便哭哭啼啼,说出去徒惹江湖耻笑。” 水无渔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徐中立,半晌才闷声道:“你那伤养好,便如常人,老子养好伤,只怕功夫尽失,当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徐中立被呛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逼出一句话来:“罢,你本已金盆洗手,是我叫你来扬州见盟主的,都怪我!待盟主大业成就之后,你的伤若还不好,我自挑断脚筋陪罪如何?” 水无渔骂道:“你休要假惺惺装好人。老子出山是看在盟主的面子上,可不是你的面子。” 徐中立便要回骂,湛若水见二人越说越上火,赶紧道:“二位养伤为上,伤好了,甚么都好说!”徐中立与水无渔互自哼了一声,又别开头去。 湛若水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细细嘱他二人安心养伤。暗夜沉沉,湛若水立于中庭,只是长吁短叹,鬼道士想劝又不知从何处劝,只好默默呆在旁侧。少刻封五与孟飞自苏皓房中出来,湛若水扫了他一眼,封五便道:“恰才服药躺下了。这许多天来,他是初次开口说话。” 话音未落,王元长走了出来,面色不是很好,只坐在檐下,许久才闷声道:“大哥……怕就是这两日了。”众人心下俱是一沉,湛若水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又无力地松开。 不知沉默了多久,封五径直走到湛若水身前,道:“盟主,朝廷必是要对我们赶尽杀绝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王元长亦起身站定,道:“我虽只剩一只手,也能杀几只朝廷的鹰犬!” 孟飞听得热血沸腾,摩拳擦掌只待湛若水一声令下了。湛若水看了眼鬼道士,鬼道士往后一退,道:“老子只认你这个朋友,你若有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除此之外,旁的事不要沾带上我!” 湛若水正待要说,忽听得黑暗中有人骂道:“老鬼,你这软蛋,还和二十年前一样没出息!” 湛若水只听得声音熟悉,却只想不出是何人,只鬼道士跳脚道:“颜宪子,你背后骂人,又算甚么英雄好汉?” 正说着,黑暗中走出一人来,短小精悍,细眉小目,形容略有几分滑稽,偏目中精光毕露,教人不敢小窥,正是蜀中颜宪子。他身后跟了一人,颀长身量,面方口阔,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只鹤发如雪,又似花甲年纪,正是天山派掌门宋尚书。颜宪子并不理鬼道士,只与宋尚书向湛若水施了一礼。湛若水看着宋尚书满头的白头,迟疑道:“你这是……” 宋尚书声如洪钟,颇是不以为意,道:“待后向盟主细禀!”又道:“我们早就到了扬州,初到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劲,是以先掩了行藏,待打听到消息,才知众位遭了暗算。我与宋兄打通关节见到元厚兄,本欲劫狱,他却说苏灵儿是以他为饵,嘱我们不可轻举妄动,须得等你回来商议。未料十数日未见,他竟遭此毒手!” 颜宪子道:“元厚舍身取义,此等高义,我辈佩服之至。可惜有人贪生怕死,当真可笑!” 鬼道士肝火正旺,又听颜宪子意有所指,登时跳起八丈高,怒道:“王元厚要报的是私仇,干老子屁事!说老子贪生怕死,哼,你们缩在扬州之时,是谁千里奔波去到洞庭见盟主,又是谁在岭南弄氏手下死里逃生?老子救你们的事不说,老子不想去送死而已,凭什么就该被你们骂了?” 宋尚书诸人并不知洞庭之事,被鬼道士一顿抢白也不好再说,鬼道士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还待要说,湛若水只道:“老鬼说得不错,这复仇是我四族之事,本不应牵连诸位。且我如今已无心复仇,便是有心,我这身子骨也熬不了多久。” 宋尚书与颜宪子早知湛若水身中剧毒之事,听罢只道:“盟主莫要担心,我等有解救之法!”此语一出,众人皆望着他。 宋尚书自怀中取出一只约五寸高的羊脂玉净瓶,双手奉与湛若水道:“此药是域外的灵丹妙药,叫‘无遮天宝丹’,我五年前得的,可是能解世间百毒的。” 封五便先不信了,道:“宋兄,盟主中的是至毒阿耨多罗之毒,可不是寻常毒药。这叫无遮天宝丹的,便是域外奇药,只怕也难解阿耨多罗之毒。” 宋尚书很是胸有成竹,只道:“诸位可听过蜀中唐门的‘日暮散’?” 众人皆是心中一震,颜宪子是蜀人,道:“自然听过。日暮散并非唐门最厉害的毒药,却最是阴毒不过。若有人中了此毒,并不会当场毒发身亡,然则旬月之内却会齿摇发落,变为垂暮老人。”颜宪子闭了闭眼,又道:“我曾见人中过此毒,那人正值壮年,却五日内青丝变白发,七日内皮肤变为鸡皮皱纹,十日内齿牙尽皆脱落,十五日身亡,死时形若古稀老人。” 王元长亦道:“若是烈性毒药,一时死了倒也痛快,这日暮散不会立时要人命,却教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衰老而无可奈何。因太过阴毒,唐门禁令无血海深仇不得擅用此毒。是了,宋兄为何突然提起日暮散来?” 宋尚书道:“五年前,我误杀了唐门一个长老的儿子,他上门寻仇,给我下了此毒。老颜说得一点不假,那人走时,便说我将‘五日发白、七日肤皱、十日齿牙脱落、十五日而亡’。老子如今不过四十有七,却是一头白发,便是那年中毒所致。” 众人听罢惊呼不已,宋尚书又道:“那时我四处求医问药,我也想好了,只要能救得这条命,便是倾尽万贯家财也在所不惜。可惜,皆是徒劳无用。诸位莫要见笑,那时每日看着白发添多却一筹莫展,真真是惶惶不可终日,只道只能坐以待毙了。好在老天有眼,中毒第六日上,有位天竺商人听得我高价求药,便登门而来。那时看到这药,我也是将信将疑,却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便买了下来,不想果然解了日暮散之毒,好端端活到现今,只是这一头乌发是回不去了!” 众人听罢哈哈大笑,心下却已然信服无遮天宝丹,中以孟飞最为振奋。湛若水将信将疑地接过玉瓶,暗道:若此药能解阿耨多罗之毒,当真是我之幸事。 宋尚书笑向众人道:“只要盟主早日康复,何愁大事不成?” 众人尽皆大笑,人人喜上眉梢。湛若水默默将药放在宋尚书手中,道:“复仇终是我四族之事,若我矢志报仇,自应以我之血荐我先祖,皆与诸位无干。” 宋尚书急道:“盟主何苦再出此言?盟主虽为复仇,于我等而言,却是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大丈夫处世,本应如此!” 宋尚书说得豪气干云,王元长、封五、及颜宪子并孟飞诸人皆是热血沸腾。湛若水看众人皆是亢奋之色,心中只是长长叹气,淡淡道:“我无意复仇,诸位也莫要多劝,话尽于此……” 话音未落,便听得王元厚在房中斥骂。原来夜中寂静,王元厚在屋中将众人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听得湛若水无意复仇之语,直是怒急攻心。湛若水赶紧进到房中,却见王元厚已挣扎着坐了起来,眼中闪着别样的神彩。众人心中俱是一沉,便知这是回光返照了。王元长手足情深,急忙扶住元厚。王元厚兀自伸手一只手来,指着湛若水道:“你不复仇,有何面目去见碣石山上战死的弟兄们?你不复仇,有何面目去见你父母?你不复仇,有何面目去见你先祖?” 第67章 名士隐蜀冈 王元厚只是怒斥湛若水,且又是如今这番光景,众人皆只将湛若水望着,湛若水只是默而无语。王元厚愈发气恨,只恨不能一掌将他打醒,厉声道:“你便是身中剧毒又如何?总是好过我这垂死之人!若我有你现今一半好,便是再难也必要活下去!如今老宋赠你解毒灵药,你还有何理由不肯复仇?若你依旧意志消沉,且不说你父母先祖,也不说碣石山上的弟兄们,便是眼下的老宋、老颜,还有重伤在身的老徐、老水,还有我四族子弟,这二十年、这一生,便尽皆白过一场,你又有何面目见他们?” 王元厚这一番话直说得在场诸人潸然泪下,王元长最是伤心。他当年丰神俊朗,本是浊世翩翩佳公子,曾被称为“逸少王郎”,如今却半得面目全非,形若废人。思及半生辛酸却一事无成,湛若水看在眼里,无奈心有悲苦却无处倾诉,却只咬定不松口。 王元厚看他这光景,心下着急也是莫可奈何,听得门外有人道:“你莫不是要我们下跪才肯答应?”原来是苏皓听得动静,命人将他扶了过来。湛若水依旧缄口不语。 王元厚心下失望至极,一把攥住湛若水,恨声道:“复仇!复仇!复……”话音未落,竟自去了,眼睛只是闭不上。 王元长眼见兄长过逝,竟自抱着元厚恸哭失声。苏皓慢慢走到湛若水面前,又直直跪了下去,这便引得青盟诸人齐刷刷跪下。一时之间,除却湛若水、孟飞及鬼道士外,房中竟跪了一片。孟飞急得手足无措,鬼道士只是冷眼旁观,湛若水依然无动于衷。又因王元厚死不瞑目,便要为他阖上双眼,王元长一把打下手来,怒道:“他至死你都不肯应下,如今假惺惺地作甚?” 湛若水失神笑道:“莫非我便不想复仇么?莫非我便没有功名事业之心么?可你们眼前的湛若水,并非当年的上官清。湛若水,不过世间最最无用之人啊!” 众人皆有愕然之色,宋尚书道:“盟主,男儿挺立天地间,粉身碎骨浑都不怕,何惧甚么剧毒加身……”话到一半,宋尚书便见湛若水直勾勾地望着他,且王元长、封五诸人皆有局促之色,孟飞更是怒不可遏,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湛若水环视诸人,只是怆然长笑,笑声震耳,众人皆不敢言。湛若水笑罢,亦不复多言,只夺门而去。孟飞赶紧追了上去,鬼道士亦趁机溜了。 湛若水漫无目的地走着,双手无力地下垂着,身子略略有点弓。才回扬州便发生这许多事,连着王元厚的死,着实出乎意料,但湛若水心里却又觉得,似乎这些事情本就应该发生,就像他迟早都会离开一般。湛若水试图以此开解,但情绪依旧低落。 孟飞远远地跟在后面,有好几次欲抢上前去说几句宽心的话,又明了是于事无补,说了反徒增湛若水伤心。追随二十年,他最是了解湛若水的心思,也最清楚他这些年是如何捱过来的。以前,他一直以为湛若水郁郁寡欢皆是因为身中剧毒的缘故,直到回了扬州,见了许多的故人与仇人,才明白他的苦衷。这便罢了,偏今夜王元厚含恨离世,只怕是深深地刺激了他。大仇未报,而同样负有血海深仇的四族子弟却先他而去。王元厚是第一个,下一个,又是谁?从来不知感伤为何物的孟飞,开始一阵阵长吁短叹。 湛若水听在耳里,顿足回身看他,笑道:“你怎地也叹起气来?你也要劝我么?” 孟飞垂头丧气道:“我跟他们不一样,我不会劝爷。我只是担心爷的身子骨,爷可要当心着。” 湛若水只是不说话,孟飞便觉有些奇怪。蓦地孟飞心下一惊,迅速回身,果见十步开外立静静立着一黑衣人。原来湛若水心下感伤,而孟飞又担忧于他,是以二人皆未注意到有人尾随。孟飞极是懊恼,若此人有心暗算,只怕他二人今夜都可能遭受毒手。心念才定,孟飞挡在湛若水身前,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笑了笑,道:“敢问可是湛若水湛相公当面?” 孟飞不知那人是友是敌,只厉声道:“你是何人,鬼鬼祟祟地跟着我们,是何居心?” 那人又笑道:“孟相公莫惊,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原是我家先生有请!” 听他又道出孟飞名姓,湛若水与孟飞皆是一惊。他二人才与青盟旧部分手,当下心中俱是一沉。孟飞只道是官府鹰犬跟踪,当即便要动手,湛若水轻轻推开他,正色道:“在下正是湛若水,敢问贵主人尊姓大名?” 那人道:“相公去了便知!” 湛若水微一沉吟,道:“贵主人现在何处?” 那人道:“前面不远,请!” 湛若水便知不得不去了,孟飞急道:“爷,当心有诈!”湛若水只是微微一笑,也不管孟飞阻拦,一径随那人而去。孟飞无奈,只得紧紧跟在后面。 行不多远,湛若水便到了一处小山冈。他识得此处,正是蜀冈,才上到山坡,便见前方亭中有人弹琴。琴声慷慨激昂,隐隐有金戈杀伐之气,原是《广陵散》。 湛若水驻足不前,凝神倾听。那人虽有奇色,却也不多催促,亦自静候。湛若水听了片刻后道:“莫非是你家主人所奏?”那人脸上便有恭谨之色,道:“是。”湛若水微微一笑,复自腰间取下箫来,远远地和了一曲。 听得有箫声加入,那人琴声竟不停顿,只是顿挫间越发激昂,似要压下箫声一筹。湛若水的箫声柔且清,然则起伏抑扬一随琴声绵绵不绝,那琴声竟奈何它不得。一曲将罢,琴声渐沉渐缓,箫声悠悠渐渺,二人竟合奏得天衣无缝。 一曲奏罢,湛若水便要叫好,又听琴声再起,竟是《鹿鸣》。湛若水微微笑了笑,方拾步而去。那人听得脚步声,复自慢慢回过身来。借着微弱月光,湛若水看清那人约摸五十上下年纪,做文士妆扮,很是儒雅斯文,只眉目间颇具威严。 乍看湛若水时,那人略略怔了怔,复才缓缓起身,彼此见了礼才道:“你便是湛若水?”声音沉稳之中,又有几分慵懒。 湛若水道了声“正是在下”,又道:“敢问尊驾是……” 那人并不回答,只道:“恰才的箫声可是你所奏?” 湛若水笑道:“我为阁下琴声所动,一时技痒,忍不住合奏一曲,实在是贻笑大方。冒昧之外,还请见谅!” 那人笑道:“你过谦了。你我虽初初合奏,竟似练习了许多回一般。想来高山流水,不过如此。这是我之幸事” 湛若水微微一笑,道:“多谢抬爱,在下实不敢当!”又道:“实不知阁下邀我至此是何缘故?” 那人依旧不肯回答,只负手凭栏而望。亭外山下有许多星星灯火处,正是扬州城,那人幽幽道:“以你之聪明,还未猜出我的来历么?” 湛若水未想他有此一问,只好道:“当今朝中有三贵,是为弘氏、华氏、许氏。弘逢龙坐镇京师,西北是为许凤卿镇守,江南则为华棣总管。阁下妆成儒士,然则我观阁下气度,非寻常儒者可比,当是久历朝堂风雨之人。若我所料不错,阁下便是朝中三贵之一,总管江南,且有‘江南王’之称的华棣华大人!” 那人并不否认,只是哈哈大笑,笑罢才道:“不愧是晋宁后人,你我初初见面,便能猜出我的身份。”华棣一句话道明湛若水真实身份,湛若水略略动了动唇角,并不接话。他并不敢小觑华棣,此人本为弘逢龙提携,然则能与之成鼎足之势,足见并非等闲之辈。华棣又道:“你可知我为何邀你在此相见?” 湛若水只好道:“请恕我愚钝,还请大人明言。” 华棣招手叫过湛若水。湛若水左右缓缓看了看,慢慢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华棣淡淡看了看他,复又转身,以手指着亭外。湛若水顺手望去,却见那里灯火灿烂,极是繁华,正是扬州城的方向。 听华棣道:“便是扬州城,那般的繁华与喧嚣,我原本最厌恶不过,然而,当我远远地望着那万家灯火,那至夜不熄的万家灯火,我心里便很是欣慰,欣慰不辜负这廿载年华,不辜负老师重托。”说罢又道:“只有此处,能望见整个扬州。总管江南二十年,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里。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在这里看到的扬州是何模样?” 湛若水敛眸不语,华棣道:“白日看去,尽是断壁残垣,形如废墟。若夜里看去,四野俱静,不见半点灯火。当时的扬州,遍地焦土,十室九虚。天下最富庶之地已是这般模样,江南别处更是惨不忍睹!” 第68章 江山易代文章 事 湛若水幽幽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不知在想着什么。华棣道:“过了两三年,城中才有了些微的灯火,明明灭灭着。风雨飘摇时,本官总是担心,那些灯火若灭了,是否便再不会亮?好在那星星灯火并没有灭,又两三年之后,且又多了些,白日城中还有了点人烟气。你看,最亮的那里,便是保扬河畔。大概在第十年上,保扬河的灯笼才挂了起来。到了第十五年,才成了是你现今看到的模样。有人道本官只会吟风弄月,不过无用名士,却不知何为无为而治,何为休养生息。这扬州、这江南,耗尽本官二十年心血,我断断不会容人再将它变为人间地狱!” 华棣转身直视着湛若水,目光陡然变得锐利无比,湛若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华棣复笑道:“你可知道,世间百姓求的是甚么?” 湛若水笑道:“在下不敢猜测旁人所求,只以己身而言,不求富贵,不求功名,只求一个太平安稳罢了!” 华棣又死死盯着湛若水,似在揣度言中真假,半晌才哈哈大笑,道:“不错!或道世人皆求功名利碌,然而能求之人少。再一种人,以圣人之心兼济天下,更是少之又少。天下最多的便是黎民百姓,他们所求便只是一个太平安稳而已。又或者,他们所求,便只是饱一张肚皮罢了。江山易代文章事,乾坤倒悬豪杰志,于寻常百姓而言,日子便如流水缓缓过,古今同。” 湛若水道:“大人说得在理。于寻常百姓而言,若能饱得一张肚皮,任你偃武修文海晏河清似也与他无干。然而,若饿着那张肚皮,他便能闹你个天翻地覆乾坤变色。是以朝廷呼百姓为愚民,皆因百姓最是好哄,端看饿得着饿不着。量衡君王是昏是明,大概也是如此。无奈兴亡百姓苦,便是天下承平,百姓也多艰辛。” 华棣略微发怔,湛若水又道:“大人苦心孤诣,一片仁德皆为苍生,在下佩服之至。江南有大人经营,实是江南之幸,百姓之幸!大人今夜邀在下至此,用心良苦,在下必铭记在心。” 华棣点点头,便不复再语。二人皆默然,湛若水便自思忖是否离去,却听华棣又道:“你当年得胜在即,何以投海自尽?” 湛若水眼皮低垂,淡淡道:“陈年往事,在下已忘了许多,大人提它作甚?”湛若水不肯应答,偏华棣不肯放过他。无奈,湛若水只好道:“皆因当时我收到父亲遗信。”他素来不愿提及江南旧事,未想先遭青盟诸豪逼问,如今又遇华棣探询,旬月之间,竟不得不再三追忆过往从前,心中实实苦闷。只是,却不知为何,湛若水却并不愿隐瞒,他甚至有一种倾诉的冲动。饶是如此,湛若水还是按捺住吐诉的欲望。这许多年来,他早就习惯默默忍受。 华棣追问道:“一封遗信便教你投海自尽?”湛若水唇角弯了弯,面色木然。华棣道:“你可知那封信是何人所托,又交付与你的?” 湛若水一怔,那信是他的妻子秋烟兰亲手交付与他。他清楚地记得,秋烟兰说送信之人姓贾,这姓氏一看便知是伪托,又因秋烟兰亦投海自尽,这唯一的线索便也断了。之后多年他深受阿耨多罗困扰,且又无心复仇,却事便早已淡忘,现下突然听华棣陡然提起,竟似清晓当年内情,心中登时升起几分惊疑。 华棣看尽湛若水眼底之色,只是微微一笑,道:“十五日之后的此时,你我在此地相见!”湛若水默然点了点头,告礼离去。 湛若水回到小园已然夜深,好在拴儿倒也尽忠职守,因着他未归,竟一直未睡。湛若水进得园来,望了望隔壁,黑沉沉一片。孟飞一径伺候他梳洗,一径道:“爷,那华棣邀你前去,究竟是存了怎样的心思?为何我一句都听不懂?” 湛若水笑了笑道:“不过是探看我虚实罢了,大概他们都以为我手中有十万精兵。” 孟飞听得怒起,握拳道:“你如今已是这般情形,他们还不肯放过?” 湛若水笑道:“我已表明心迹,且那华棣虽是弘逢龙亲信之人,然则据我来看,是个光风霁月之人。这般人物,如今不多见了!”复又笑道:“若没有弘逢龙,我倒愿与他做个挚交的好友,可惜了!” 孟飞扯了扯嘴皮,笑不出来。湛若水又道:“因着事发突然,且连日奔波在外,如今才回扬州,先前与他们在一起,竟忘了问一件事。” 孟飞道:“爷要问甚么?” 湛若水道:“他们是如何中的苏灵儿圈套?” 孟飞道:“此事老封与我说过。说是因着二十年未聚,如今见面很是高兴,便相邀去了醉扬州,不想最后一道菜里竟有蒙汗药,这才中了苏灵儿的圈套!” 湛若水点头道:“我便道奇怪,他们皆是老江湖了,如何辨不出酒菜是否有异,不想药竟下在最后一道菜里,想来都尽兴了,便也没了戒心。这苏灵儿,如今是越发地乖了。” 孟飞道:“依我说,老封他们行事也不检点。虽复隔了二十年,便以为朝廷不追究了?如此大张旗鼓地庆贺,竟皆将自己暴露在了明面上,实在是太托大了!” 湛若水笑了笑道:“你说得一点不错。”想了想又道:“是了,今日回扬事多,有一事忘了与你说,廿四日,云姑娘会来看我!”想了想又道:“她得罪了岭南弄氏,弄氏族人正满天下寻她问罪呢,你可要仔细了!” 孟飞听得云未杳得罪弄氏,当下就惊大了嘴巴,嚷道:“弄氏?她可真敢惹啊!”又见湛若水狠狠瞪着他,忙压低了声音,咧嘴笑道:“记下了!爷放心,管他弄氏唐氏,谁要敢动云姑娘,我便豁出这条命去,也要与他拼到底!” 孟飞早认定天下唯有云未杳能救湛若水,此番说的本是肺腑之语,却不知为何,湛若水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孟飞粗犷,倒也没多注意他的不自在,只是好奇云未杳沾惹弄氏始末,只在被湛若水又瞪了一眼之后,讪讪不敢多言。 苏灵儿自放还青盟诸人,似乎果真撒手不管了,连着那些暗中监视小园的人也撤走了许多。近时江北饥荒,扬州又涌入许多逃难之人来,朝廷便又忙于赈灾之事,赵朴受东宫太子之命查勘灾情,一时也顾不上青盟之人。 只是连日来,湛若水一到夜中便觉膻中穴隐隐刺痛,然后渐入四肢。若在从前,这便是毒发的征兆,如今许是一直在服缀微露的缘故,却是引而未发,竟不知是好是坏。湛若水不敢告诉孟飞,一则怕他担心,再则近来事多,他能推脱的,皆托与孟飞。再有王元厚的丧事,因是非常时期,且身份暴露,青盟诸人并不敢大操大办。其间湛若水去过一次,本以为群豪会借机逼他起事,不料竟都绝口不提,他也稍稍松了口气。只王元厚下葬翌日,宋尚书与封五到了一趟小园,留下了无遮天宝丹。湛若水固辞不受,宋尚书无法,扔下丹药便走,倒是封五道:“我等必想尽一切办法救盟主,先且宽心养病,起事不急于一时。”原来他们早就商议好了,湛若水身中剧毒,若将他逼急了,只怕适得其反,且苏皓、徐中立与水无渔皆身负重伤,也需静待时日。 孟飞早就惦记上了无遮天宝丹,因着湛若水不肯接受,便不能觍着脸要,却不想宋尚书亲自送了来,实在是喜出望外,当下便打定主意,要寻个时机给湛若水暗中服下。 湛若水道:“当年下毒的,是我最亲近最信任之人。如今我倒并不惧怕毒药了,只是便是服下解毒,我也希望自己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孟飞未料自己的小心思被湛若水看得一清二楚,急得爬耳挠腮,湛若水又道:“你收好了,找个合适的时候,再给人送回去。他们要的我做不到,我也并不想欠人人情。” 孟飞急道:“云姑娘要夭桃,莫不她的要求爷便能做到了?爷拿不出夭桃,为何肯让她为你医治,岂不也欠了人情?” 湛若水怔了怔,他将夭桃给了苏灵儿,也算是给了云未杳,但她们若有朝一日发现夭桃是假的,岂不是骗了她们?苏灵儿还好,他本就打定主意骗她,但他从未想过要骗云未杳。如此说来,他自然欠下云未杳一个天大的人情。湛若水只道:“她救不救得了我,还另说!” 孟飞不依不饶道:“若救好了呢!” 湛若水不答,只道:“这无遮天宝丹,我是断断不会服用的!你若暗中打主意,也不用为我收尸了,你径回你的海上去,我们各自分道扬镳!” 追随湛若水二十年,孟飞从未听他说过如此绝情的话,心中竟不知是愤怒还是沮丧,却也只得默默收好丹药。 第69章 江南一片情 半月之期到了,湛若水如约到了蜀冈,只孟飞被留在了山脚。华棣早就候在那里,只望着扬州城出神。听得脚步声,便知是湛若水到了,华棣也不回头,只道:“此处看扬州,一片灯火灿烂,美不胜收,但若推户而进,只怕各家有各家的不易,各家有各家的辛酸。你说得不错,兴亡百姓苦。即便盛世,一升米、一担柴、一尺布、一居室,百姓得来也多艰辛。其中辛酸,为官为宦者,能有几人体味?百姓所求之安稳,原是低而再低、次而再次的诉求。何况,周全百姓安稳,本是我辈份内之事,岂应是他们所求?”他一径说着,一径有仆佣摆上酒菜。 湛若水不知华棣因何发此感慨,却也因这番话而动容,拱了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世间万苦,苍生最苦。若天下为官为宦者皆如大人体恤下情、爱民如子,百姓便是辛酸劳苦,也会安然。” 华棣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饶是我总管江南二十年,自以为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自以为对得起老师重托,如今想来,也不过政绩。民间疾苦,我竟是未曾体味。直到那夜你说‘兴亡百姓苦’,我方才明白老师深意。”他又指了指桌上的酒菜,道:“因你这句话,我想,我们还是可以坐下喝杯酒的!”说罢举杯一饮而尽,湛若水也只得饮了。 湛若水又听华棣说起“老师重托”,前番尤可,如今再听,心下只是好奇,忖道:弘逢龙倒行逆施,天下早是怨声载道,扬州因着繁华富庶还能安享太平,江南他处却多有不满。如此暴戾贪婪之人,竟也能体恤民间疾苦?湛若水口中只道:“不知弘相大人有何重托?” 华棣听出他口中讥诮之意,只道:“老师说,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所谓忠君爱国,不过愚人蠢夫的痴话,古往今来的改朝易代少了么,你又忠心谁去?若要忠,未若忠心这片锦绣江山,忠心天下黎民百姓。” 华棣言辞已是大逆不道,湛若水忖道:听他言下之意,弘逢龙果然有篡位之心,只他为何将这番话说与我听?湛若水并不肯接话,只默默听着,不想华棣却问道:“当年,老师问我,可知我这番话是甚么意思?如今我且问你,可知他这番话用意何在?” 湛若水情知躲不过,想了想,慢慢道:“莫非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意?” 华棣道:“我当年的回答,与你今日所说一模一样,老师却说,我只说对了一半。他说,唐太宗李世民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而施之仁政,说到底不过为了坐稳自家的江山,并非是出于体恤百姓之心。是以老师又问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固然不错,然则你饱读诗书,可见过古往今来,有哪个朝廷真正亡于百姓的揭竿而起?”说罢,华棣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湛若水想了想,竟是哑口无语,华棣笑道:“我那时也如你一般,答也答不上来,因为最终坐稳江山的,并非真正的百姓。老师说,百姓并无野心,只因他们终究只为饱一张肚皮而已。老师要我忠于天下百姓,只因食肉者从来看不到轻微如蝼蚁之人,他要我做一个能体察民情之人。是了,老师还问我,当我踩死一只蝼蚁时,可有半点怜悯之心?” 湛若水怔在那里,他从未想过,弘逢龙竟有这等襟怀与识见,却听华棣道:“我那时摇了摇头,老师便说:不错,只因你远比蝼蚁强大千倍、万倍。若将当权者与百姓相比,便如将你与蝼蚁相比,力量悬殊太多,杀死一只蝼蚁,杀死一个平民百姓,当权者心中都无半点怜悯之心。此人之常情,不可苛求,然则你走上仕途,切切不可做那样的人。” 湛若水向华棣揖了揖,正色道:“尊师风范,在下佩服!” 华棣看湛若水正心诚意,不由失笑出声,道:“世人皆道,我是弘相门生,是以你也以为,我说的老师便是他?” 湛若水便有些迟疑,道:“莫非不是?” 华棣眼中有赞许之意,朗声道:“你与弘相是仇敌,却因我这番话而对他有敬重之意,这般磊落胸怀,我也很是钦佩,想来老师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湛若水听出话意不对,华棣又道:“我的老师并非弘相,而是你的父亲,隽公!” 湛若水心中自是一惊,却又难辨真伪,只道:“我族蒙难之时,我尚自年幼,于父亲的公务知之甚少。在他常提的几位门生中,我并未听过大人名姓。” 华棣笑道:“我是汉安十年的进士,那年恩科正是老师主考,不过他自然不会再提起我,只因他将我荐入了弘逢龙门下。”湛若水想了想,那正是他父亲遇难的头一年。华棣道:“老师对我颇为看重,说若他还能执政,我必成为他最得意的门生。只是老师那时已生了致仕之心,便担心我的前程,只说弘逢龙抱负远大,他日必为国家栋梁,是以将我荐给了他。弘逢龙虽与老师政见不合,却也佩服他的风骨襟怀,对我也青眼有加。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我入仕的第二年,老师便蒙难了!” 湛若水双手紧紧握成拳,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杯碟跳了起来。多年来,极少有人向他说起晋宁公的过往,如今听来,直是心潮澎湃,只暗道:怜悯苍生,以天下百姓为先,这胸襟怀抱原只我父亲才有!偏他口中却冷冷道:“大人拜入弘逢龙门下,果然是青云直上了,如今贵为朝中三贵之一,这只怕是我父亲从未想到的。” 华棣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道:“许多人,甚至许多朝中重臣,都以为老师与弘相水火不容,孰不知他们只是政见不同而已,对彼此的抱负襟怀却极是钦服。” 湛若水冷笑:“三十年前,我父亲执政,朝廷垂拱而治,百姓安居乐业,而弘逢龙一手扰乱天下,又以擎天一柱自居,如此厚颜无齿之人,亘古以来,闻所未闻!大人竟说我父亲与弘……逢龙互自钦服?”他本欲口呼弘贼,最终还是忍下了,只呼其名。 华棣笑了笑道:“三十年前的弘逢龙,与现今的弘逢龙是两个人,就像二十年前的你与现在的你一样。难道你要告诉我,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上官清么?”湛若水语结,华棣又道:“那时的弘逢龙,不畏权贵,正直无畏,还是很让人钦佩的,这便是老师放心把我交在他手中的缘故。只是,时间能改变一个人,权力也能改变一个人。他已不复当年,我也不复当年。有时夜中自省,我常常在想,若老师能料到天下是今日之局面,他是否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湛若水立即问道:“怎样的决定?” 华棣不答,直是一杯接一杯,直到饮得够了,才道:“你一直以为,老师是被迫交出军政大权,对么?”看湛若水点头,华棣又道:“其实,这是他主动交出来的!” 湛若水的眉头紧紧皱着,一直以来,非但是他,连着四族子弟,以及许多人,都认为是上官隽是被朝廷削官剥爵,以致满门抄斩,并祸及四族,如今听华棣这般说,竟与过往认知完全两样,一时失声道:“这绝不可能!” 华棣却道:“我向前说了,老师当时已不肯再过问政事,你就一点不曾想过,他当时正值壮年,何以会生致仕之心?” 湛若水霍地起身,冷冷道:“大人可是要说,四族之祸,皆是我父亲咎由自取,全与弘贼无干?呵呵,我父亲仙逝多年,大人今日便是要与我些死无对证之事,做那弘贼的说客?” “是与不是,你且听我说完再做论断。”华棣叹口气,安抚湛若水坐下,又道:“我只问你一个,若不是老师主动交出兵权,在遇难之后,以他在军中之威信,何以无人为他报仇血恨,而是你在十年之后‘清君侧、诛弘贼’?” 湛若水愣了愣,他并非没有怀疑过,只是最终他归之于人心凉薄。华棣却道:“老师入可为相,出可为将,军中许多将领与他皆有过命的交情。在他交出兵权之时,军中并不安稳,只是被他压了下去而已。” 湛若水颓然坐着,半晌才找回声音道:“大人可否告之在下,我父亲为何交出军政大权,何以大人又说,父亲可能会后悔当年的决定?” 华棣慢慢起身,又望着扬州城出了许久的神才道:“不过二三十年时间,朝中便有新三贵,而三贵之恶,朝野切齿痛恨。老四族是百年大族,依你来看,四族之祸较之三贵之恶,又可怕多少?” 湛若水木然地坐在那里,半天没有动弹。他一直以为,四族蒙难是受奸人构陷,蒙了天大的枉屈,却从未曾想过四族对天下的危害。华棣的话,他竟无言以对。 华棣又道:“我并非是做弘逢龙的说客而来,只想告诉你当年的一些事情。若说弘逢龙要害老师,要害四族,如今的他,我信,可当年的他,并不是。否则,老师也不会将我托付与他。杀老师与四族之人,是……” 华棣没有说下去,湛若水心中却如明镜一般。灭四族之人,除却稳坐龙廷那人,还会有谁?弘逢龙不过是一柄磨得锋利的刀罢了。湛若水闭着双目,额上青筋毕露,微微地跳着。这许多年来,他竟恨错了人?华棣又道:“老师当时已隐隐察觉政局有变,却也脱身不得,是以做了最坏的打算,最要紧的便是托孤。你可知道,老师将你托付给了谁?” 第71章 仇人是恩人 湛若水心中一跳,喃喃道:“莫非是……” 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偏华棣却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弘相!他当时如日中天,最是得宠,除却他,以老师罪名之重,还有谁能救你?因我是老师最看重之人,是以弘相将此事托付与我,后来的事,便是你看到的那些。” 湛若水颤微微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一时竟似老了十岁,撑着桌子立了半晌才道:“曾经有人告诉我,父母尸骸被人迁去一个地方,后来多年我去祭奠,发现都有人祭扫。我原只以为是忠义之士或父亲门人所为,那人可是你?” 华棣道:“老师说,余音谷山明水秀,致仕后想在那里度过余生”。 湛若水怆然一笑。他父亲是朝廷重犯,不论是迁葬还是祭扫,都是极机密之事,是以知晓他父母葬身之处的少之又少,如今华棣一语道破是余音谷,已然打破他最后一丝疑虑。此时天色已近拂晓,湛若水看时辰不早,又问道:“那封信呢?” 华棣道:“那信是老师遇难前夜交与我的。他说你自幼桀骜不驯,长大必会为他复仇,而天下纷争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他说,若你此生平凡,这封信便罢了,若你果然要复仇,必让我将此信交与你。你看了,便不会起反心了!” 湛若水又道:“烟兰便是你安排到我身边的?” 华棣点头道:“不错!我安排她到你的身边,也是为了能规劝你走上正途。我想,一个成家立业的男人,做事多少是会有顾忌的。我还让她积蓄财富,以让你今生今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湛若水失神一笑道:“那么,她给我下毒,你可知道?” 华棣本稳端笑意,听罢脸色大变,惊呼失声道:“绝不可能!你是老师唯一的血脉,我怎会让她加害于你?这……这……”他早从苏灵儿那里听说湛若水中毒之事,却并不知道自己安排的人也暗下毒手,直是惊惧交加,不敢置信。 湛若水几乎没有了力气,只道:“我中了阿耨多罗之毒,是苏灵儿下的毒,却有位很厉害的神医告诉我,在阿耨多罗之前,我便中毒了,那应是我最亲近最信任之人做下的。思来想去,我只想到烟兰一人。” 华棣一把抓住湛若水,面色早变得刹白,自言自语道:“她怎会害你?她怎会害你?不,绝不会是她,她是我亲自挑的人!天啊,这中间又发生了甚么?” 湛若水黯然道:“不管是谁,都不重要了,左不过是要我死。大人且放宽心,我如今已是这副模样,又能如何?大人要的安稳,无人动得了!” 湛若水也不告辞,径向山下而去。孟飞见他下山,远远地便迎了上去,却见湛若水眼光发直、面色木然,额上渗满了汗珠,面色胀得通红,嘴唇却是雪白,一副神情恍恍然。他虽不知山上发生何事,却料定必是华棣所为,一时怒起,便要去寻他出气。 正巧华棣也从山上下来,原是放心不下湛若水,随后跟来了。孟飞怒不可遏,挥起钵大的拳头便要冲过去,不想被湛若水一把拉住,道:“回小园!”孟飞挣了挣,却是拗不过他,只得忍下怒气来,向华棣发狠道:“今日且先放过你,爷要是有个好歹,老子先要了你的命!” 一路之上,不管孟飞问什么,湛若水皆是一问三不答,只是牙关紧咬,两眼直愣愣的。回到小园,天色已大明,孟飞急命栓儿去请大夫,又见栓儿早被他那副急怒形象吓得手脚发软,不由得火冒三丈高,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吼道:“把扬州最好的大夫请来!” 栓儿连声应好跑出门去。孟飞又是掐湛若水人中,又把缀微露让他服下,皆是不见好转。他急得不行,便要去隔壁小园,猛又想起云未杳早已离开,且就算归来,也还有三四日的好等,又思及以前便是没有云未杳,也还有个秦用可堪使用,如今却连着秦用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只气得捶胸顿足,连骂华棣可恨,骂着骂着,又骂秦用无情无义。 孟飞正骂得起劲,忽听得有人道:“谁在骂我呢?”孟飞一愣,猛地回头一看,不是秦用是谁,不觉心下大喜,一把将他攥过来,指道湛若水道:“你快看看,爷这是怎么了?”秦用乍见湛若水,直是唬了一跳,旋即又道:“不妨不妨,待我看看!” 秦用话音未落,却听得一个清脆娇媚的声音道:“出了甚么事,为何湛相公是这般模样?”孟飞这才看见秦用身后还跟了几个女子,打头那女子艳若桃李、灿若朝霞,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不由得怔了一怔。他只道苏灵儿已是世间绝色,未料更有倾城的颜色,且苏灵儿有了年纪,哪及得眼前这女子芳华动人?孟飞道:“这位姑娘是……” 秦用挠头笑道:“这位便是岭南弄氏的弄月竹姑娘,江湖人称夏皇的。” 孟飞听得“岭南弄氏”,心下一沉,又记起湛若水前番的交待,直是暗叫不妙,忖道:糟了,云姑娘过两日便要回来,她在此时来,真真是不妙。秦用看他面色不悦,只道是孟飞听了江湖传言的缘故,道:“江湖传言皆是以讹传讹,弄姑娘人是很好的!” 他哪里知道孟飞所思所想,只管为弄月竹解释。弄月竹却并不买账,只越过他二人,扶着湛若水细细端详,越看越怒。她对湛若水一见倾心,自君山一别,心心念念的便是再度相逢。好容易襄阳事了,她终于得空,催着秦用回扬州。一路之上,她想着将要见到意中之人,再是风尘劳顿也甘之如饴,岂料到了扬州,才二十日未见,先前的风流郎君竟变成了现今这副痴傻的模样,怎不教她揪心!又见秦用兀自喋喋不休,柳眉一竖,美目一瞪,斥道:“休要废话,快来与他看看!” 秦用也不以为忤,忙不迭地应声,搭起湛若水的手腕把脉,复又翻他眼皮看了看,又命湛若水张口,末了才道:“相公这是急怒之症,急火攻心以致痰迷了心窍,我先为相公施针,若是能找着病因,解了心结,便更好了!” 弄月竹本一直不曾正眼看孟飞,这向他道:“你且说说,他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的?”孟飞看弄月竹娴静时如女娇娥,发狠时如母夜叉,又思及她在江湖中的威名,心下只是暗暗提防,只是看她对湛若水一片关切之意,当是出自真心,倒也不多计较,便将湛若水与华棣蜀岗相约之事说了。无奈他在山脚,也不知二人究竟说了甚么话,也是心中无数。弄月竹发狠道:“好办!”只向婢女道:“去把那叫华棣的捉来,问清他究竟与湛相公说了怎样的话、做了怎样的事!嘿嘿,若救得了他,便就罢了,若有闪失,休怪我心狠手辣!” 说着便要出门而去,急得秦用直摆手。秦用急道:“不可不可!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姑娘在江湖中身份尊崇,只那华棣总管江南,人称‘江南王’,姑娘再是天不怕地不怕,还是谨慎为上!” 弄月竹咬牙道:“让开!若他有个好歹,管他江南王江北王,便是汉安帝老儿我也要剥他一层皮!”孟飞正有此意,且又有弄月竹扶持,更是无所忌惮,便要同去。秦用急得不急,要呼湛若水阻拦,偏他已是充耳不闻了。秦用正拦不住时,赶巧栓儿又请了两位大夫来,倒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原来孟飞要请扬州所有名医,最负盛名的便有四位,无奈有两位出诊去了,便只寻得这两位。因怕耽搁湛若水病情,便先带了这两位来,栓儿又是实心眼之人,立即又要出门去请另外二位,却被孟飞叫住了。孟飞看那二人皆是花甲年纪,须发苍白,很是老成稳重,便稍稍安了些心,又恐栓儿走了一时无人差遣,便命他暂且留下。栓儿应了声,便垂手立在一侧。 秦用松了口气,也没了同行相轻的毛病,一径拭着额头,一径道:“两位先生如何看?”那二人说的却与秦用一般。一人只道:“这位相公是痰迷之症,一时急火攻心糊涂了……” 弄月竹面无表情道:“可是要找到致病的根由,他心里明白了,便就好了!” 那二人笑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我们先下针,再开个方子调理。” 弄月竹依旧面无表情,只道:“二位若治好他,我必有重酬。” 那二人耳语一番,议好了诊疗方案,一人便去开药方,另一人为便湛若水针灸。施针那人才要往湛若水耳尖穴扎去,未料才一动手,却见湛若水手一抬,动作快得直教人看不清,只听那人一声哀豪,银针已深深反插入他手中。 弄月竹怒不可遏,手指颤微微指着那二位并秦用道:“庸医!都是庸医!” 第72章 扬州赴旧约 那二人本是扬州颇受尊敬的名医,现下一听便不高兴了,开方子那人板着脸道:“若我是庸医,还望另请高明!”说罢便要拂袖而去,未料被两个婢子拦下,正要开口相斥,也不知那二人做了甚么,只轻轻一挥手,那人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只唬得另一人面色都白了,两腿如筛糠一般瑟瑟发抖。 弄月竹冷冷看向那位大夫,道:“你也要走么?” 那大夫哭丧着脸,抬着受伤那只手道:“姑娘饶命!我是个本分老实的大夫,虽不敢说救人无数,却也秉了祖师爷的意愿悬壶济世。今日那小哥说家中有病人,我二话不说便赶来了。可他,他……” 弄月竹懒得听他罗嗦,只懒懒道:“只要治好他,我便不为难你!” 那大夫面有难色,想了想,忽然露出喜色道:“有了!” 弄月竹心下一喜,急道:“说!” 那大夫望了望孟飞道:“这位仁兄孔武有力,只消狠狠打他一巴掌,把这痰清了,也便好了!” 孟飞正自犹豫,弄月竹先自跳了起来,怒道:“谁敢打他!谁要是敢打他,我就剁了谁的手!” 那大夫没了主意,泣道:“姑娘,你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可要我怎么办?” 弄月竹发狠道:“不就区区的痰迷心窍么,我便不信,这天下还有难得住我夏皇弄月竹的!”她话音才落,那大夫听得“夏皇弄月竹”几字,翻了翻白眼,直接便吓晕了过去。才片刻功夫,屋内便连晕了两人,弄月竹便是急,也有些哭笑不得。 秦用嗫嚅道:“那位老先生说得不假,只消一个巴掌,说不定相公便也清楚了,这可拖不得……”他亲眼见着那位大夫被湛若水反扎了银针,再不敢提下针的事,思来想去,便也只有这一个好办法,却被弄月竹狠狠瞪了一眼,余下的话只能悄悄地咽了下去。 弄月竹无可奈何,急得使劲摇着湛若水道:“究竟是甚么天大的事你想不开了?你倒是醒醒,醒醒啊!” 孟飞看湛若水浑浑噩噩,如灵魂出了窍,只留了具躯壳般不感不闻,愁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又怕弄月竹摇坏了湛若水,赶紧又将他二人分开,护着湛若水道:“爷都这副模样了,你还要再害他不成?” 弄月竹何时被人斥骂过,却因着孟飞一片忠心维护湛若水,也不与他计较,向湛若水哀哀道:“你不记得我了么?我是弄月竹啊,我特意来扬州看你。如今我来了,你看看我好么?” 湛若水依旧无动衷。孟飞虽对弄月竹有些许惧怕,却也为她这番深情所感,不忍心道:“弄姑娘且莫着急,我们先想个救爷的法子才是!”弄月竹垂泪点头,又瞪着秦用,秦用赶紧写了药方命栓儿去抓药,想说不妨事,又恐被弄月竹骂,只好默默为湛若水捶背顺气。除却苏灵儿,栓儿何时见过这等泼辣的女子,接过药方,不等孟飞吩咐,一溜烟便跑了。 秦用正坠坠不安,忽听得院中有人道:“青天白日的紧闭大门作甚?奇了,门又未锁,人却去了哪里?”不是卫三娘是谁? 秦用闻声大喜,便如看到救星一般,孟飞却苦了一张脸。他哪里知道岭南弄氏对云未杳是闻声不识面,且有湛若水君山周全,只暗道:她们怎提前来了?如今冤家路窄,爷又是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孟飞心急火燎,却又不敢十分明显,抢步出去便要拦下三娘,未料三娘正正踏入房中。才一进门,卫三娘便看到弄月竹,脸色陡然变了,转身便要离开,不想弄月竹眼尖,一眼望见云未杳,喜道:“云姐姐回来了!” 云未杳跟在卫三娘身后,听得这声音只是一阵头疼,却也深知躲不过了,只得与三娘硬着头皮往里走。孟飞不知前情,只立在这二人中间,生怕弄月竹对云未杳不利。弄月竹道:“云姐姐可看看,我来时他便是这副模样,请了大夫也不中用,尽是庸医!”说罢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两名大夫,并连着秦用也骂了,末了又道:“你可拿得主意才好!” 云未杳近前看了看,便知湛若水是急症攻心,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为他治病,只好道:“只怕还是得请那两位大夫给他看看呢!”云未杳正思忖应对之策,未料湛若水听得她的声音,原本无神的眼睛陡然有了神彩,一把抱住云未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皆未想是这般情形。云未杳行走江湖多年,为人诊病时倒未顾及男女大防,却从未被男子如此抱过,登时羞得面红耳赤,却又挣脱不得。卫三娘板着脸,便要拉开她与湛若水,湛若水却死死抱着不肯松手。弄月竹看在眼里,面色阴晴不定。孟飞看湛若水痴呆半天终是有了些反应,心下稍安,却又哭笑不得,只与秦用面面相觑。秦用看众人皆是有些尴尬,双手一拍,高声道:“相公哭了出来,这病也就好大半了。”弄月竹哼了一声,并不理他。秦用看她一门心思尽在湛若水身上,赶紧拉过孟飞嘀咕,简略说了君山之事,只听得他不住点头。 湛若水悲苦欲绝,抱着云未杳只是放声恸哭,直是撕心裂肺,旁人听着也觉心酸。云未杳也镇定下来,暗向三娘使了个眼色,教她不要轻举妄动。她对湛若水了解不多,却知他有彻骨的仇恨与伤痛,然则他从不向人诉说,终是默默排遣,如今却惊惶失措,不顾体面地当众恸哭,只怕是遇了伤心之事。她轻轻拍着湛若水的背道:“哭罢,哭罢,哭出来便好了!”她本头痛如何救治湛若水,秦用终是差了火候,那两位大夫人事不醒,也难相助,如今湛若水放声哭了出来,倒暗暗松了好大口气。 又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哭得够了,情绪也慢慢平复,终是止住了悲声。云未杳听得哽咽抽泣之声,慢慢放开了湛若水,命孟飞端茶过来。茶水已凉,孟飞只得泼了重沏。 湛若水神智已然清醒,才想起自己不顾体面紧紧抱着人家云英未嫁的姑娘恸哭失声,一时汗颜无地,很是局促不安。云未杳看他额上又渗出一层细汗来,只道还有遗症,赶紧取过茶来吹凉,复才让他饮下,又取出绢子赶紧为他将额上的汗细细拭了。湛若水看她眉目间一片清明磊落,心下一凛,忖道:她必是将我当成了病患,那便没有男女老幼、高低贵贱之分。我若还拘谨于此,倒显得我不坦荡,也让她多尴尬了。至于那许多人中为何只认云未杳,竟是一点不敢细想。 云未杳看他面面渐渐恢复如常,才最终放了心。地上两位大夫也被唤醒,原来那婢女只用了迷药,倒未敢下毒。湛若水问明情由,只得道歉,又好言安抚,复命孟飞取了酬劳送走。那两位大夫深知弄月竹厉害,哪敢久留,连酬金也不要了,急急夺门而出。 此时拴儿已抓了药回来,因见识了弄月竹厉害,也不敢靠近她,只远远地给了秦用。秦用才一接过药,想也不想便要给云未杳看。云未杳看出他的心思,赶紧道:“药既抓来了,还不快去煎药!”秦用这才反应过来,掉头便往厨房而去。 自湛若水抱着云未杳痛哭失声时,弄月竹便就冷眼旁观,现下拍手笑道:“恰才我们可都提心吊胆着,现下云姐姐一回来,你就好了,真真是可喜可贺!” 湛若水向弄月竹笑了笑,他虽暗自宽心,到底不够坦荡,拿眼偷偷望了望云未杳,正巧云未杳也飞快地瞟了眼他,复又很快别过脸去。湛若水心下一动,面上还是装做若无其事。弄月竹看在眼里,轻轻哼了哼,又笑道:“我星夜兼呈赶来扬州,现下还没有落脚之地,云姐姐住在哪里?我与你同住可好?” 云未杳开口便要拒绝,湛若水比她更快一步,只道:“这里小园小户,只怕委屈了姑娘,我命孟飞再为你寻个住处!”说罢不待弄月竹反对,湛若水只将孟飞叫来吩咐了。孟飞正愁弄月竹会撞破云未杳身份,且她在此,云未杳为湛若水治病便多有不便,立即应下便要出去。弄月竹看出湛若水心思,心里大不痛快,冷冷叫住孟飞道:“寻个住处而已,不劳费心!”说罢身子一扭,怒气冲冲便向外而去。秦用远远见着,急着追了出来,却被弄月竹挥手打开,道:“你我互不干涉,追来作甚?” 秦用双手一摊,无奈道:“是你要我跟着你,如今你却走了……” 弄月竹指着他的鼻子道:“让你跟着我,是为了寻秋主老儿,结果襄阳遍寻不着,且你更不知他行踪,我要你来做甚?” 秦用被弄月竹一顿抢白说得哑口无言,只道:“我愿意跟着姑娘,姑娘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弄月竹昂起头,斜睨着秦用道嗤道:“废物!”说罢掉头就走,再不理他。 第73章 就中痴情人 秦用怔怔盯着弄月竹离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垂头丧气往回走,看见堂中诸人,又默默垂下头去,默默地离开了。 云未杳看在眼里,又看了看湛若水,轻轻地叹了口气。湛若水不敢看她,孟飞道:“爷听着姑娘说要回来,那里便一直赁着。”云未杳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也不看湛若水,只轻轻道:“你先歇着,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卫三娘赶紧扶了云未杳离开,路上只道:“真真是人不可貌相,那湛相公看着还是个谦谦君子,哪想也是个冒失登徒子。今日他这……说出去,你的名节可就毁了!” 云未杳淡淡道:“这些年我治的人也是不少,男女老幼、贫富贵贱,何时分过人来?若讲男女大防,我不如深居闺中,何必行走江湖?今日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原是他急症攻心,迷了心窍,浑然无知的,只怕是把我当成了块木头。” 三娘笑道:“呸,哪有自己说自己是木头的?我气不过的是,屋里那许多人,为何偏偏是你,且时机又那赶巧?” 云未杳笑道:“就你多疑。他自磊落,我自坦荡,原不是大事。你若再计较,无端地教我难为。” 三娘哭笑不得道:“是是是,是我多事,可就行了?” 云未杳笑了笑道:“是了,你看孟飞不忙了,请他过来一趟,我须得仔细问问今日之事。” 三娘正色道:“不错,还要问问他,为何弄月竹会来小园?” 云未杳叹口气道:“这倒不必问了,她原就说过要来扬州看他。秦用……一门心思讨好她,只怕还是他带的路。” 三娘怒道:“我便知道这小子靠不住,你想方设法躲弄氏,一年多了也没出过差池,被这小子一搅和,竟几次三番地撞上。恰才见到弄月竹,我这心吓得,可半天没醒过神来,幸好没出事。早知今日,合该让他当年在山中自生自灭!” 云未杳笑道:“你也不用骂他了,看情形,他也不曾拿我去献媚邀功,倒也分得清好歹。” 三娘冷笑:“他若敢,便是欺师灭祖了,何况日久见人心,且看着罢!咱们还是小心为上,湛相公的事须得尽快了了,不管救得了救不了,你这番冒险回扬,也算报了他那君山维护周全之恩。” 云未杳“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云地未杳与三娘才离去不久,又有人来了小园,正是悬玉使女中的小满。她大摇大摆进了小园,又大摇大摆去见了湛若水,傲然道:“姑娘让我来看看你是死是活,原来还没死呢!” 湛若水已换好了衣衫,躺在榻上也不起来,只微微向小满点了点头,道:“承蒙你家姑娘挂怀,湛某一时还死不了!” 小满嗤道:“你今日动静可不小,扬州城中的四大名医,便有两位被吓得杜门谢客,另外两位听说了,也不敢出诊了。岭南弄氏,可真是威风!” 湛若水苦笑道:“不过江湖朋友,萍水相逢罢了!” 小满道:“那个云未杳重回扬州也是萍水相逢么?”湛若水低头不语,便知苏灵儿是探明了云未杳身份。小满复冷笑道:“姑娘好心,教我提醒着你:莫要小看了云未杳,你只道她是寻常女子,却须得知晓她还有另一重身份,连着我家姑娘都要让她三分!” 湛若水抬头紧紧盯着小满,待要问她云未杳另一种身份,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笑道:“原来你家姑娘与云姑娘颇有渊源。” 小满扬眉傲然道:“不错!” 湛若水笑道:“却为何要告诉我?”小满怔了怔,湛若水又道:“姑娘看过我,尽可去交差了,且代我向你家姑娘转达一句谢意!”说罢端了端茶杯,孟飞会意,便要送客,恼得小满恨恨瞪了他一眼,道了声“有你好受的”,便气冲冲地走了。 湛若水端着茶杯凝神沉思,耳畔只回响着小满那句“莫要小看了云未杳,你只道她是寻常女子,却须得知晓她还有另一重身份”。孟飞已听了进去,道:“爷,那小满话里有话。” 湛若水道:“我并非没有怀疑过,在洞庭君山与她相处那些天,我日日疑心。然而,我始终相信,云姑娘对我并无恶意。” 孟飞还要再说,湛若水又道:“你可还记得她答应救我时说的甚么话?”孟飞怔了怔,隔了那许久,他哪里记得?湛若水便道:“云姑娘说,她救我,我便要信她,不能疑她!” 孟飞想了想道:“似乎是说过。这么说,爷信得过她,不疑心她了?” 湛若水道:“这是两回事。我依旧疑心她,却又信得过她。”一番话将孟飞说得云里雾里,只是摸不着头脑,忖道:既疑心,又如何信得过?他却哪里知晓,便是湛若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疑心云未杳,又鬼使神差般信任她。湛若水也不多做解释,只笑道:“你也不想想,若她果真与苏灵儿是一路的,却为何小满又费尽心机来挑拨?” 孟飞恍然大悟道:“不错,小满果然是有挑拨之意!”想了想又道:“爷,弄姑娘似乎对你很是倾心……” 湛若水叹了口气,孟飞看似粗莽,实则粗中有细,只于男女一事上很是有迟钝,偏 如今连他都看出异样来了,他自己哪里还有理由故做不知?又复叹了口气,湛若水道:“以我今日情形,哪配得上这样的好姑娘?她值得更好的人,那人却不是我。我最不该的是,不该骗她。” 孟飞早听秦用细说了前因,便知是云未杳一事,“嗨”了一声道:“若不骗她,便会害云姑娘。不说明不过只是骗人,说明了却是要人命的,两害相较取其轻,爷何必自责?” 湛若水竟自笑了,道:“你倒越发会说话了,不过却也在理。只如今因着夭桃的事,我连着云姑娘也骗了。我生平最恨说谎之人,虽复不得已而为之,多少心中难安。” 孟飞又道:“我倒要说句公道话了,这竟算不得骗她,只是中有误会,说来怪不得爷!”孟飞说的本是实情,湛若水给苏灵儿假夭桃,却从未想过要给云未杳假夭桃,如今却因弘逢龙的缘故,让云未杳以为已得了夭桃。湛若水深知此理,心中到底还是有愧,一时沉吟未决。 午睡之后,三娘请来了孟飞,云未杳正坐在轩窗下发呆。孟飞知她作息之癖,便也不敢打扰,倒是云未杳听得动静醒过了神来。将孟飞让入房中,云未杳坐定便问:“今日情形颇有些古怪,我又才回扬州,你且与我说说,究竟发生了甚么?” 孟飞便将华棣之约说了,却依旧不清楚山上发生之事,只听得云未杳与卫三娘面面相觑。云未杳皱眉道:“照此说来,山上只有他二人,究竟说些甚么,却无从知晓。” 三娘道:“我从未见过湛相公如今日这般失魂落魄,只怕是受了很深的打击。” 云未杳皱眉不语,沉思半晌才道:“他不肯说么?” 孟飞道:“恰才见爷好些了,我又问了,他只是不说。” 云未杳道:“他不说,你便不要多问。” 孟飞只是点头,想了想又道:“爷说姑娘原是打算廿四日才回扬州的,何以提早了?” 云未杳未及开口,卫三娘已是一肚子苦水:“这些日子,姑娘一直在想救你家相公的法子,好容易想明白了些事情,也不等廿四日便来了扬州,好巧不巧竟碰到弄月竹这个死对头!” 云未杳也是苦笑,道:“好在她并不认识我,想来是秦用守口如瓶。” 孟飞跳起来道:“他要敢说,我拆了他的骨头。”一句话说得云未杳与卫三娘皆笑了。孟飞察颜观色,见云未杳与三娘竟皆坦荡,心下忖道:想来爷的猜断不错,云姑娘不会害他。就此一想,他也安了许多的心,道:“今日还有一事要请教姑娘。”说轻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无遮天宝丹道:“前阵有人送了这瓶药与相公,说是域外奇药,叫无遮天宝丹,解过唐门的日暮散,兴许还能解阿耨多罗之毒。爷打死也不肯服用,我便一直收着,姑娘且帮我看看,这药果真灵验么?” 孟飞将玉瓶双手交与云未杳,云未杳倒出丹药看了看,又交与三娘,才道:“他为何不肯服用?” 孟飞叹口气道:“送药那人是青盟旧部,他们想治好了爷,能再带着他们干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云未杳道:“造反么?” 孟飞急道:“可不敢这么说,爷听了是要发脾气的。他早没了复仇之心,如今更说是天下最最无用之人,并不敢连累了别人。” 云未杳只是淡淡一笑,又向三娘道:“你与他说说,这是甚么东西。” 三娘抿笑道:“这无遮天宝丹倒也是解毒的灵药,不过它后来还有个名字,叫缀微露。” 孟飞陡然张大了嘴,半晌合不拢,结结巴巴道:“这……这……这……” 第74章 生死十二针 三娘又是一笑,只道:“这无遮天宝丹是姑娘初初行医之时配的解毒之药,一则那时一点名气也无,再则这等灵丹妙药可是剧毒之物的克星,岂不犯了许多人的忌讳,终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岭南弄氏全天下寻姑娘便是一例,是以假托成域外奇药。”三娘将无遮天宝丹扔回孟飞怀中,又笑道:“这都是许多年前的旧药了,亏你还当成宝贝。姑娘给的缀微露,配方调过许多次,可比它厉害多了!” 孟飞苦着脸将无遮天宝丹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沮丧道:“我还道找着了解药,就只看爷肯不肯服用,不想这盼头又落空了!” 云未杳道:“我这次来,便是要跟湛相公说解毒之事。”见得孟飞眼睛一亮,又道:“你且莫要开心,我依然没有找着解毒之法,不过是往最坏的打算罢了!” 近日暑气渐起,云未杳是怕热的性子,便等到有些阴凉之意了才去见湛若水。二人见面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寒喧几句之后也不再萦怀。湛若水笑道:“原来无遮天宝丹竟是姑娘初出江湖时配的解药,当真厉害得紧,竟能解日暮散之毒。” 云未杳笑了笑道:“湛相公过誉了,我不过是素来谨慎,配制一两味解药傍身而已。” 湛若水道:“无遮天宝丹已是无价之宝,不想姑娘更将缀微露慷慨相赠,我实在是受之有愧!” 三娘笑道:“你先前只怕以为缀微露是寻常之药,如今有了无遮天宝丹,两相比较了,便才知道它可贵?” 湛若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很是不好意思。他与云未杳并不沾亲带故,说到底不过萍水相逢,哪料到竟受她如此照顾?湛若水道:“姑娘盛情,我实在无以为报……” 云未杳笑眯眯道:“我哪里就说不要报酬?向前可不说好,我救你,你用夭桃来换。” 湛若水怔了怔,孟飞也怔了怔,愣愣道:“那夭桃被苏灵儿要了去!” 此话一出,云未杳尚还了了,三娘却急道:“你明明应了我家姑娘,为何还给苏灵儿?” 湛若水早知云未杳与弘逢有渊源,被三娘问了,心中很是惊奇,忖道:莫非她不知道?又看云未杳与卫三娘神情皆不似作伪,心下只道:原来君山果然是偶遇。因此一想,他心中又松快了许多。 云未杳点头道:“苏灵儿要夭桃,必是弘相国的缘故。既然弘相国得了夭桃,也算是给他了。说来也算是你应了承诺,罢了,不论如何,我也须得倾力救你。” 湛若水原本不欲在她面前提及弘逢龙,不想云未杳主动说了,忍不住问道:“姑娘究竟是为何人寻夭桃,且与弘逢龙……” 云未杳看他斟字酌句,迟疑不决,只笑道:“是了,你与弘相国是宿敌,听我这般口气,必认为我是他的人,至少也有些渊源,对么?” 湛若水本不欲承认,终于还是点了点头,云未杳道:“不错,是有些渊源。”说完这两句,多的便不肯再说了。 湛若水看她面色虽平静,却始终垂着眼眸,便知她心中已是大不快,叹道:“我惹姑娘不开心了。” 云未杳叹口气,悠悠道:“你必是早就疑心我了,只是不说而已。” 湛若水张了张口,欲做辩解,想了想却只垂手不语。云未杳叹道:“前后两次遭遇悬玉使女,我都借弘相国之名脱身,你们自然看在眼里了。” 湛若水依旧不语,云未杳便又道:“在君山那几天,你也怀疑我,对么?” 湛若水不语,云未杳冷笑道:“你既认定我是弘相国的人,为何还放心让为你治病?你就不怕我暗下毒手?” 湛若水听罢急道:“我虽疑过姑娘,却从不认为你会害我。” 云未杳“哦”了一声,淡淡道:“此话怎讲?” 湛若水低下头轻声道:“姑娘不是那样的人。” 三娘已是一肚子的火,听了这句,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骂道:“你又疑心她,又信她,都道‘女人心海底针’,我看你这心眼,也是不少。” 云未杳也笑了,道:“向前我说过,既要我治病,须得信我,不能疑我。原来我是该生气的,不想你又能辨几分好歹,竟也生不起气来。”湛若水松了口气,云未杳又道:“我与弘相国是有几分渊源,说来话长,细说也没意思,只单与你说一个: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一病,便是显贵权臣也不例外,而我是个大夫。” 湛若水并不知自己唇角已带起了微微笑意,云未杳话不多,却将与弘逢龙的关系点得一清二楚,他哪会听不明白?孟飞生怕云未杳一气之下不救湛若水,如今听她这般说了,提吊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笑道:“姑娘有所不知,向前苏灵儿的人还来挑拨呢!”云未杳不解,孟飞便把小满与湛若水的话说与云未杳听。云未杳听得默默垂头不语,也不知在寻思着什么,半晌才笑道:“我与弘相国有渊源,任谁都会起疑。难为湛相公有这份胸怀与气度,我很是佩服。既如此,下面的事便好说了!” 孟飞便知是要说救湛若水之事,不知不觉间握紧了拳头,连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云未杳道:“这治得好治不好是两说,我只问一个:将你的身家性命交到我手里,可放心得过?” 湛若水笑道:“我既愿让姑娘为我诊治,自然信得过姑娘。一切后果,我自承担!” “好!”云未杳正色道:“你可听过‘生死针’?” 湛若水敛容道:“很多年前,江湖中流传过‘生死针’的谣言,说是施了此针之后,再是康泰之人,也会在死与不死之间,只有胸口一息存留。话虽如此,却从未有人见过此针的真伪,也从未有人施过此针,是以后来渐渐被人淡忘了。姑娘何以突然提及?” 云未杳道:“它并非谣言。”她顿了顿又道:“生死针不是一种针,而是一套针法,为我父母合创,分为生针与死针。”湛若水从未她提起过私事,现下听了,心下恍然大悟,忖道:原来她是有家学渊源的 过了许久,云未杳才道:“你说得不错,施针之后,人便在死与不死之间,便是所谓的活死人。于康泰之人而言,生死针并无多大用处,但对将死之人而言,它却是能续命的。” 湛若水肃然道:“伯父伯母真是慈悲心肠,若患病之人能吊着一口气续下命去,医家救治多少能从容一些。” 云未杳点头道:“不错,这便是我父母创下此针的初衷,可惜……我父亲创出生死针后,却自施生针而逝。”湛若水心下大奇,却不敢多问,云未杳沉默了许久才道:“你们一定奇怪,为何生针会要我父亲的性命,对么?” 孟飞使劲地点头。云未杳道:“生死针使人生而不生、死而不死,针法极是奥妙。死针还好,若单施生针,人必死!” 孟飞奇道:“单施一针,为何是生针死,而死针不死?” 云未杳道:“生死针原是借阴阳相生、生死相克之理。人有阴阳两经,上有极重要的穴位,父亲称为生穴。死针入生穴,是为了封住人之脏腑与四肢,共九针。” 湛若水道:“人虽在生死之间昏迷,但日常的饮食只怕还如常人一般,免不了有吃喝拉撒,若能锁住肺腑四肢,便能省去许多麻烦。” 云未杳颔首道:“原是这个道理,是以死针并不致死,至多或可称为假死,只是生针便不一样了。” 孟飞道:“生针入的是死穴!” 云未杳道:“不错。生针入死穴,原是借死针之死而生,若只下生针,或下针的力道不匀,或时候间略差,皆是要人命的。” 孟飞听得惊出了一身冷汗,三娘插口道:“生死针原有四十八针,三十六死针,十二生针,姑娘说头绪越多,差处越多,便将之减为十二针,死九针,生三针,是以又叫生死十二针。” 孟飞松了口气道:“三针少,三针好!” 卫三娘白了他一眼道:“就是这生三针,才最不好办!” 云未杳道:“这须得三针齐发。”她深深叹了口气,又道:“生针须得两个人才能下针,这二人非但医术要同样炉火纯青,且还要彼此默契,心意相通,否则,稍有些微轻重先后的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孟飞咋了咋舌,愁眉苦脸道:“如今却哪里去寻医术与姑娘相当,且心意相通之人?” 三娘道:“是以这许多年来,姑娘从未用过生死针。” 云未杳笑了笑,但向湛若水道:“湛相公可愿让我为你下生死针?毕竟下针之后,人便如活死人一般。” 湛若水沉吟未决,云未杳道:“你近来可是觉得白日精神恍惚,夜中睡不稳,多盗汗,膻中穴那里多有刺痛,然后渐入四肢?你以前便有此症状,只发作之后,多有三两日的间歇,如今却是夜夜如此?” 湛若水听云未杳说得丝毫不差,只得点头。云未杳道:“这是因你君山那次动用内力,且近来疲于奔命,用心过多,时时便可毒发。若无缀微露克制,只怕你早已不在人世了。”孟飞听得心下骇然,嘴皮直哆嗦。云未杳又道:“若再毒发,我也救不了你了。我答应救你,却架不住你自己不惜命。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与我说。” 第75章 风采世无双 云未杳说罢起身要走,湛若水道:“生死针可续命到几时?” 云未杳道:“至多三个月。” 湛若水又道:“三个月之后呢?” 云未杳道:“若无解毒之法,你必死!” 湛若水道:“三个月时间,姑娘能寻出解毒之法?” 云未杳道:“很难。” 湛若水笑了笑道:“不过苟活半三个月而已。” 云未杳道:“阆山之上,有一个洗髓窟,蕴有天地纯元之气。人在其中,摄服元气,即便不吃不喝,可助生死针续命三年。” 湛若水怔了怔道:“姑娘是要我与你去阆山?”云未杳不语,算作是默认,湛若水道:“姑娘深情厚意,我心领了,无奈我仇家太多,若知晓我行踪,会为你添很多麻烦。” 孟飞听得湛若水三年都将无知无息,也道:“不错,爷若昏迷,还自身难保。” 云未杳冷笑:“他便是这般清醒着,也能保全自身么?”一句话问得湛若水与孟飞无言以答。云未杳又道:“添不添麻烦,是我的事,你不必多想。你只好好想想,是否信得过我,是否愿做个活死人。”云未杳便要离去,却被湛若水叫住了。 湛若水道:“三年之后呢?” 云未杳道:“若我还是找不出解治之法,三年之后,你会自然清醒,清醒之后,你会死。” 湛若水又道:“姑娘如何做到三针齐发?这世间,医术能与姑娘匹敌的,只怕难寻。” 云未杳只笑了笑,卫三娘道:“这些年,她试了无数次三针齐发,皆不成功。好在今番离开君山后,她寻了处清静地试针,终于成了,倒不用假手他人。” 湛若水这才知云未杳离开君山的原因,心下大为感动。孟飞犹自担心,湛若水却道:“好,我随姑娘去阆山!”此话一出口,倒换云未杳不信了,湛若水幽幽道:“许多年来,我从未像今日这般想要活下去。” 云未杳略做思索,便知湛若水做此决定必与今日反常之事有关,她也不多问,只道:“你随时会毒发,此去阆山尚须时日,此事宜早不宜迟。” 孟飞便道:“我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出发!” 湛若水道:“一切但听姑娘吩咐。只一件事,姑娘明日可否陪我去个地方,去了那里,我再去阆山不迟。” 云未杳想了想,思及不影响大局,便也应下了。离去后,三娘径向云未杳道:“我只道你是为他下针续命,却不想你打了让他去洗髓窟的主意。你可还记得你父亲说的话?” 云未杳淡淡道:“我心里有数。”三娘见状,便不好再说,却只是叹气。 第二日天色未亮,湛若水与云未杳便悄悄出发了。卫三娘与孟飞本要同去,都被湛若水拦下,云未杳便向三娘道:“你便留下,先与孟飞收拾行李。我自会照顾好自己,你且放心。” 马车出城后径向镇江方向而去。大约走了几十里,马车在一座山前停下,山并不高,只是眼前已无可走之路。湛若水将云未杳扶下马车,道:“再往前,须得我们自己走去了。” “我们似乎来早了点儿。”走在羊肠小道上,露珠早已打湿了鞋袜,湛若水提着食盒,回头看了看云未杳,见她走得甚是艰难,顿感有愧。 云未杳提了提衣摆,笑道:“难得好景致,倒不枉此行。” 二人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绿地铺在眼前。这里四面环山,山气冲淡,风清露澈,兼有几分水气缭绕,似披了轻纱的少女般妩媚。又见流水既清且浅,游鱼或静或动,陌上野花烂漫,自开自落,蜂蝶翩跹,且飞且还,飞鸟相闻,鸣声上下。而轻风乍起,所到处雾散、水动、鱼惊、花飞、草低、蜂旋、蝶舞,为这静谧幽清之地平添了几分活泼之气。 “好美!”云未杳轻叹道。 湛若水笑道:“这里的人叫它做西平谷,有人另外取了个名字,叫‘余音谷’。” 云未杳笑向他道:“是你取的?” 湛若水道:“是我的父亲,他原是想致仕之后到此结庐归隐的,可惜……”湛若水面色黯然,云未杳心里便有二三分知情了,又看了他手中的食盒,便体贴地不再开口。好在湛若水很快面色如常,笑道:“如果有人大声呼喊,声音很久才会退去!你试试?” 云未杳环顾四周景致,本要拒绝,复又垂头微微而笑,便点了点头,将双手拢在嘴边,放声道:“喂——我来了——喂——有人吗?”果然回声不断,经久不绝,直惊得几只栖鸟朴楞楞乱飞。 湛若水听得哈哈大笑,云未杳偏头笑道:“糟了,吵醒它们了!”湛若水一径笑着摇头,一径道:“前面路不好走,我扶着你。”云未杳想起昨日湛若水抱着她放声恸哭,心下又觉迟疑,却看他面容正敛,眉目清明,倒也放下心来。 行不多远,湛若水扶着云未杳登上溪边一片高地。此处植着四株桃树,眼下花期早过,已然果实累累,隐于疏枝密叶间。桃树环着一座丘坟,坟前碑上字迹磨灭,依稀可辨出是“恩师隽公及夫人季氏贤伉俪之墓”,竟无落款。 云未杳默默辩认碑上的字,心下越发了然,忖道:世人都道晋宁公名为上官隽,娶妻季氏,照此说来,这下面葬的必是他父母。他当年以通敌叛国罪论处,人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以致刑后无人收尸,草草葬在京师乱葬岗。看碑上称谓,当是晋宁公门生所为。这门生冒着杀头的风险将晋宁夫妇迁葬在这山明水秀之地,真真是忠肝义胆,可敬可佩。看却看湛若水蹲在坟前,慢慢拔着杂草,面色尽是悲苦,一时不好多说,只好帮他一同清理。 湛若水向云未杳道:“姑娘应该知道我此行目的了。”云未杳只是默默不语,湛若水又道:“原本我想,死后就让孟飞葬我在此,迟早能与父母相见,是以回到扬州,一直不曾来过。如今,我不想死了,我一定要活下去,便想去阆山之前,须得来看看父母。我已有二十年不曾来看过他们了。” 湛若水又道:“母亲最爱桃花。她说,时人轻狂无知,皆道桃花轻薄无行,应知百花之中,桃花最艳,试若三春无桃,必减三分颜色。母亲说,时人皆爱的,我便觉厌恶,时人皆谤的,我却能看出几分好来。她对桃花情有独钟,父亲欲在此结庐而居时,母亲便说房前屋后须得种上大片的桃花,说花开时,须得有烟雨,须得有一双儿女。是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名唤上官湛……” 云未杳便忖道:上官湛?莫非这便是他易名姓氏的由来?却听湛若水继续道:“母亲说,我们无需太富足,种桃卖桃为生就好,一家子在一起就好。可是……” 湛若水清出一块空地,慢慢从食盒里取出祭品来,皆是时令瓜果。云未杳叹道:“令堂当真风雅别致得紧,这番识见情致,便是放诸须眉之中,也是毫不逊色的。我想,令尊一定很爱令堂罢!” 湛若水规规矩矩地祭完,复才席地而坐,道:“不错。父亲当年,风采举世无双,更何况,更何况也称得上是……权柄熏天,无数女子想进到晋宁府,父亲却说,他今生只爱我母亲一人,余者任是世间绝色,他也绝不沾染。四族被抄检时,原本女子是可逃过一死的,偏母亲要与父亲同赴……同赴刑场。她说,今生所求,只愿与父亲长相随,不论生死。她还曾与我说过,若我长大后有心仪的女子却爱而不成的话,切不可信甚么有缘无份,切不可去遗憾后悔。她说,有缘无份是骗人的,说到底是深情不够。” 云未杳倚着桃树坐着,轻风送来青草浅浅香,眉间心上却萦着淡淡的、莫名的忧伤,许久叹道:“原来世间痴情人,并不少。”湛若水偏头看她,云未杳却陷入了沉思,许久才幽幽道:“你还记得昨日我与你说的生死针,何以我父亲创出生针却下针自逝?” 湛若水摇了摇头,少刻,云未杳才道:“母亲过世时,我还小,那时只得了死针,生针未出,是父亲抚养我成人的。有一天,父亲发疯一般从房里冲出去,狂笑着在山上乱跑。我吓坏了,生怕他出意外,就紧紧跟在后面,一直到了母亲的坟前。原来,他创出了生针。我看父亲欣喜若狂,我也很为他高兴。” 云未杳说着“高兴”,却是满面的哀伤,湛若水不敢打扰,只有静静听着。果然,云未杳又道:“父亲终于冷静下来,他看我吓坏了,把我拉过去,跟我细细讲了针法,讲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我记不住。那时,我已能独自出诊了,父亲说的,我听一遍便记下了。我看他说得仔细,以为是他怕针法遗失,回去之后,就立即写了下来。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并不是怕我记不住,他那是在留遗言。” 第76章 更有痴情人 云未杳又道:“到了第三天上,我在山中遍寻不到父亲,直到到了母亲坟前,才看到他坐在那里。喊了他两声,却是动也不动。我心下奇怪,走上前去,才发现父亲他,他已自施生针,去了多时。原来,自母亲离世,父亲便心存死志,只是一来我还小,再者生死针也是母亲夙愿。那些年,我并不知道父亲有多孤苦,看他为了生死针殚精竭虑,还道是一片仁心,后来才知道,他是急着与母亲泉下相见。得了生针才三天,他……他就迫不及待去见母亲了,去时他的脸上,竟是笑的。” 云未杳又道:“这些,我是在父亲遗书上看到的。他说……他说:吾痴人也。汝母与盟誓曰:生求同枕,死不求同衾,代彼生也。吾失汝母久矣,中心实苦,孑然四顾,仓惶都生,收拾不来久矣。吾生念已绝,多情而苦,非不敢违誓,一为吾儿稚幼,再为生死针未成。此皆汝母之憾。幸而今吾儿成材,又得生针,此生无挂碍矣。吾当速施生针,速见汝母,聊慰离别之情。” 她慢慢地说着,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只有两行清泪流出,只是静静地流着。湛若水这才知云未杳的父亲亦是殉情而亡,听她念那信,心下遽然动容。二人轻轻喟叹着,既为己身伤悲,又为对方感慨,皆暗道:我只道自己父母是世间罕见的痴情人,原来世间更有痴情人。 湛若水回忆起自己那短暂又看似美妙的婚姻,叹道:若烟兰对我没有半分情意,碣石山上何以为我殉情而死?若有情意,却何以下得了手去害我?我与她之间,究竟还差着甚么?我于她,她于我,可是深情不够? 云未杳慢慢收拾着情绪,目光落在那墓碑之上,慢慢道:“这几株桃树,是谁种的?” 湛若水点头道:“当年我在此初次祭奠父母时,便许下诺言,每年为父母种一株桃树。到第四年上,上官清起兵谋反,结果兵败碣石,无奈投海自尽,这坟前便无人再种桃树了。”湛若水抚着身侧桃树道:“当年,它还只是棵小树苗,而今,都已开花结子,已长成怀抱之粗,而我却是身中剧毒一事无成,是世间最最无用之人,真真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呵!我……我有何面目去见泉下父母?” 云未杳又道:“将令尊令堂迁葬于此的,可是另有他人?” 湛若水道:“姑娘也看出来了。不错,这原是父亲一个门生所为。这个人,你大概也听过。” 云未杳“哦”了一声,湛若水道:“他是华棣。” “华棣?”云未杳的声音不自觉高了高,凝眉道:“江南王华棣,竟是令尊晋宁公的门生?” “姑娘问得好!他原是我父亲的门生,却被荐到了弘逢龙门下!”湛若水便将华棣那日的话与她说了,听得云未杳感慨不已。湛若水强笑道:“更可笑的是,他说要灭四族的不是弘逢龙,弘逢龙不过也是一枚棋子罢了。” 云未杳叹道:“恕我直言,以弘相国当年的实力,便是有心灭四族,也是远远不济,而四族真正威胁的,不是弘相国,而是皇室!华棣所言,倒有几分可信。” 湛若水苦笑道:“二十多年前,我初出江湖,头一件事便是去京师乱葬岗祭拜父母,却哪里还找得到?在我伤心之时,却有人告诉我,说父母已被迁葬在此。我真真是喜出望外,猜测必是父亲极亲近信任的朋友或部属门人所为。当年我曾试图找寻过此人,皆无音讯,只有感念在心。却不想,这人是华棣。” 云未杳想了想道:“你相信是他?” 湛若水道:“纵我不肯相信,却当他说出‘余音谷’时,也是不得不信了。姑娘有所不知,父亲选定这归隐之地,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左不过是亲近信任之人。” 云未杳点头道:“既有心归隐,便不欲再受凡尘俗事打扰,也不再愿与俗人往来,自然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了。” 湛若水仰头闭目道:“那时我想了许多人,结果都不是。千想万想,不曾想这人竟是朝中新三贵中的华棣,更不曾想,弘逢龙竟称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 云未杳道:“我曾听说年轻时的弘相国是忧国忧民的忠直之士,很是值得托付,与现今是两个样子。” 湛若水偏头看了看她,道:“是谁说的。” 云未杳只是笑了笑,并未回答。 湛若水也未深究,垂肩道:“若一切是真的,我这几十年岂不是恨错了人,报错了仇?我这几十年过得岂不……很是荒唐?” 云未杳道:“其实,你已经信了,对么?”湛若水失神而笑,云未杳道:“这便是你昨日恸哭的缘故么?” 湛若水深深地叹气。云未杳也叹了口气,她原本只道湛若水被亲近之人下毒,且受剧毒折磨二十年已极是凄惨,却未料这一切的起因,竟是一个错误。她素来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有心安慰湛若水,竟找不到任何适合的话语。 许久,湛若水才慢慢道:“所以,我要活下去。” 云未杳垂眸道:“活下去,然后再造一次反?”湛若水道:“我要复仇,却不会再造反了。若是造反,便愧对父亲当年的决定,愧对父亲在天之灵,愧对二十年前,我在碣石投海自尽了!” 江湖中关于当年上官清在大胜前夕却投海自尽之事一直悬而未决,何况湛若水更三缄其口,如今难得听他主动提起,不由引得云未杳生了探知之心,道:“此话怎讲? 湛若水看了看云未杳,慢慢低下头去,许久才道:“姑娘若想知道,以后有机会,我说与你听。今日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回罢!” 听他如此说了,云未杳也不好再追问了,只道:“你说有个弟弟,叫上官湛?” 湛若水点了点头,黯然道:“抄家之时,我逃脱了,弟弟年幼,没能逃出来,便随父母被打入狱中。弟弟他……他竟夭折了。” 说起亡弟,湛若水眼中隐隐有泪光,云未杳心有不忍,却还是道:“你如今的姓氏,是清水湛然之湛,还是上官湛之湛?” 此话问得很没原由,湛若水却听明白了,低声却极清晰道:“是上官湛之湛。”说罢又抬头直视着云未杳,徐徐道:“若水是师父为我取的字。” 云未杳便自默然无语,湛若水也缄口不语。二人归去时,又比来时静了几分。眼看将近小园,湛若水便欲打破沉寂,清了清嗓子道:“是了,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云未杳道:“请讲。”湛若水道:“岭南弄氏为何一直寻找姑娘,你是如何与他们结的仇?” 云未杳微微别过脸去,望着窗外,轻轻道:“这事说来错先在我,湛相公便不要多问了。” 湛若水满腹狐疑,他对云未杳知之有限,却明白以她秉性,素来不管身外之事,更不是惹事生非之人,如今却说错先在她,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缘故。然而云未杳既不肯多说,他自然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湛若水微微掀了掀帘子,已是小园在望,却见门口立着两人,正是弄月竹的婢子,当下便皱了眉道:“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他只道以弄月竹的脾气,若昨日负气而去,便不会再与他往来,哪想才隔一日,便又登门。湛若水的心中,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惭愧。 云未杳听说得古怪,也掀开帘子,正正望见那两个婢子,且还有卫三娘,便知是弄月竹来了,而三娘必是放心不过,便在门口候她,复落回座中叹气苦笑。湛若水道:“等下我会与她们周旋,你且先回去。”云未杳心下明白弄月竹只为湛若水而来,便点了点头。 那两个婢子望见湛若水归来,已是喜不自禁,向里用黎语不知说着甚么,便见弄月竹一阵风般从里飞奔而出。待见到与湛若水同行的云未杳时,弄月竹顿住了脚步,脸色须不是很好看,却也很是规矩地见了礼,淡淡道了声“云姐姐”。云未杳还了礼,只道:“我还有事,请恕我不能相陪。”说罢便向三娘望了望,三娘会意,径与她离去,弄月竹的面色方见松了松。 待云未杳去得远了,弄月竹方道:“你们去了哪里?” 湛若水的眉头略皱了皱,却也将弄月竹让回房中,温和道:“不过待得闷了,随处去走走。” 弄月竹自是不肯相信,咬了咬唇道:“我今日来时,看到孟飞在收拾行李,你……你们都要走么?” 孟飞早沏了茶来,湛若水请了茶,却只是不说。弄月竹又问道:“你们一同走么?要去哪里?” 湛若水只好顾左右而言其它:“姑娘今日来,可有何要事?” 弄月竹抿着唇,低声道:“你明明知道,我是因你而来扬州,偏偏问我有何要事。若是无事,我……我便不能来了么?”弄月竹螓首微垂,娥眉略蹙,双眸泛着隐隐珠光,哀戚宛转之态较之往日率直明快又别是一番动人风情,直是我见犹怜。 第77章 深负美人恩 湛若水叹口气,虽复不忍,却依然狠心道:“承蒙姑娘错爱,湛某铭感五内,只是……只是我无以为报。” “你……”弄月竹素来傲骄,听得湛若水委婉相拒,心中腾地烧起一把无名火,便要发作,错了许久的牙,最终还是忍了下去,依旧低眉顺眼道:“我甚么也不求。” 湛若水无奈地笑着,要如何告诉眼前这位情窦初开的女子,感情永远是互相的,所谓的不求回报,不过是自以为是的爱。这等深情,放在心底最好,若倾诉出来,不过是累了自己,又累了别人。然而,他也是这般走过来的,若局中人不肯醒悟,旁人便是操碎了心,也决计唤不醒。 湛若水兀自沉吟未决,弄月竹只道他已动心,复又柔声道:“你放心,我能等。我不会与你添麻烦的。” 湛若水轻轻叹了口气,清清楚楚地看着弄月竹,清清楚楚道:“湛某无用之人,只怕辜负了姑娘。姑娘美意,我实实受之有愧。” 弄月竹撇着唇道:“你这是何苦,为了教我打消念头,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哪有这般妄自菲薄的?竟不知是要伤你的心,还是伤我的心?” 湛若水道:“实不相瞒,我已身中剧毒多年。那日在岳阳楼下、洞庭湖畔,若姑娘去得稍晚,便会知我毒发有几多狼狈了。” 湛若水道出实情,皆为打消弄月竹念头,哪知弄月竹却以为他坦诚相待是出于疼惜爱护自己的缘故,一腔痴心越发坚定,道:“我既认定了你,必是不离不弃。你之忧患,便是我之苦难,我必与你扶持相守、生死与共。身中剧毒又如何?我岭南弄氏本就擅于毒理,且如今正合全族之力寻找神医秋主。只要他能救好你,我或可就不会杀他了。你且放宽心,不论你身中何毒,我必倾力救治。” 湛若水飘零多年,尝尽人间酸苦,饶是无意于弄月竹,却也因这番深情而遽然动容,只是听得弄氏有杀秋主之意时,心下便有些不爽快,淡淡道:“湛若自会打理,不劳姑娘费心。” 弄月竹听出他言中不快之意,却不知因何而生,心知不能再多说,到底还是不甘,哀哀央求道:“你可否与我说,究竟要去哪里?” 湛若水只道:“姑娘何苦费心于无用之人,姑娘当得更好的人,更好的前程。” 弄月竹终是经不得湛若水再三冷淡,小姐脾气说发便发,咬牙道:“我一片真心相付,你却狠心相待,我弄月竹哪里配不上你?我已打听好了,湛云根本不是你妹妹,她是谁?她究竟哪里好了,你如此爱惜维护?” 湛若水听得弄月竹说“湛云根本不是你妹妹”时,心中陡然一惊,只道她已识出云未杳真实身份来,待理会出她口中酸意,方知是生了误会,心下忖道:与其欺瞒她,未若误解我,也好打消她这无妄念头。湛若水遂打定主意三缄其口,不肯再说了。 弄月竹看默认了,自道是明了他之心意,心下既恨又苦,有几分酸楚,更有几分不甘,恨声道:“我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你信不信,我会杀了她!” 湛若水不知此话几分真、几分假,却深知弄月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冷声道:“若如此,请姑娘将我也杀了罢!” 弄月竹咬着牙,噙泪向湛若水道:“你的心,好狠哪!我哪里不好,哪里不好了?”湛若水看弄月竹脸上尽是哀戚绝望之色,心下很是不忍,安慰之语几次到了嘴边,终是没有说出口。他始终垂着头,弄月竹得不到回应,怔了半晌,方幽幽道:“不肯辜负我,却去辜负她?我真是蠢,却原来,是有情人对无心人。呵,好是可笑!”言罢仰头,将那快要夺眶而出的泪珠硬生生忍了回去,长长吐了口气,又恢复了骄傲神色,冷冷道:“我弄月竹岂是低贱之人!你既如此,我又何必牵肠挂肚?从今往后,你我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弄月竹说罢夺门而出,竟不回头。湛若水才慢慢抬起头来,心中已是五味杂陈,虽复松了口气,偏却展不开颜。 在弄月竹到来之时,孟飞便找借口避了开去,他对岭南弄氏,多少有忌惮之意。现下直到弄月竹离去远了才肯出来,向湛若水道:“爷,这样可好?”弄月竹对湛若水一片痴情,更许诺倾力救他,他对弄月竹的感激之情到底多于惧意。 湛若水淡淡道:“我一个生死未卜之人,哪配这样的好姑娘!”孟飞想了想,也只有点头,顿了顿又道:“行李已收拾好了,爷看何时启程?” 湛若水道:“你去问问云姑娘,请她定夺!”孟飞便向隔壁而去,刚一出门,看到秦用正自外往里走,一身的失魂落魄。他看到孟飞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回房去了。 少刻孟飞带回话来,说云未杳的意思是越快越好,便定下明日出发。湛若水便叫来栓儿并秦用,说了离去之意,命孟飞各取了五十两银子,又将栓儿卖身契还与他。栓儿感激不尽,连连叩谢湛若水,只秦用不肯接银子,口中道:“我本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四海飘零惯了,无依无靠的,如今弄姑娘不要我,莫非相公也嫌弃我不成?” 湛若水道:“你医术传自秋主,将来大有可为。向前碣石之行我已过意不去,如何能再将你圈在身边?何况我此行皆为治病,云姑娘已然允下,实实不敢再劳烦先生。” 秦用便知此事与云未杳相关,失神一笑,自嘲道:“原是我学艺未成,救不得相公。”湛若水还待再劝,秦用却问道:“今日弄姑娘很不开心,相公可否去看看她?” 湛若水道:“她的情绪,自有爱她怜她之人照顾,不应是我!” 秦用道:“相公不爱她、不怜她么?”秦用问得鲁莽,湛若水心下隐隐不悦,却依然温和道:“我不配!”秦用激动道:“若相公不配,还有谁配?相公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便忍心看她伤心?” 湛若水正色道:“她这样的女子,值得更好的男子,只那人不是我。既不是我,则不能暗昧,否则,我与轻薄无行之人有何区分?且长痛不如短痛,我今日断了她念想,也是为她好!”又道:“这园子我赁满一年,若秦先生不嫌弃,大可住在此处。” 秦用得了湛若水心思,便也明白是为她好,只是因见弄月竹难过,他的心也如刀割一般。他也不好再多说,道了声谢,闷闷而去。孟飞唯恐多生事端,又命栓儿关闭门户,岂料隔不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 黄昏时分,封五忽然来小园。因着连日未见,他的乍然到访很是教湛若水意外,只道又是来做说客的,不想竟带来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封五忧心忡忡道:“有一件事,他们本是不想与盟主……”他见湛若水面色有些冷淡,改紧改口道:“他们本不想与相公说的,说等时候到了再说不迟,只我寻思着有些不妥,是以今夜就赶来了!” 湛若水听他话中颇有蹊跷,道:“是甚么事情?” 封五道:“元厚兄离世,王元长与苏皓报仇心切,便与谢棠、刘余弟他们商议,重新召聚青盟旧部齐聚扬州,准备要起事!” 湛若水闻言脸色大变,霍地起身道:“糟了!”又道:“何时起事?” 封五看湛若水满是严厉之色,心下既忐忑又懊恼,却不得不道:“三日之后!” 湛若水面色不复温和,竟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严峻,孟飞顿有陌生之感。湛若水沉声道:“现今有哪些人到了扬州?” 封五迟疑道:“来了一些,不多……”看着湛若水眼睛微眯,又道:“现下还有人来,大概有三成……”湛若水一掌拍在桌子上,封五打了个多嗦道:“当年碣石山上幸存的弟兄们,来了有一多半!” 湛若水咬牙道:“苏皓真是糊涂了,连着你们跟着胡闹!我且问你,与二十年前相比,青盟是现在强,还是当年强?” 封五嗫嚅道:“当年。” 湛若水再道:“苏灵儿是当年厉害,还是现今厉害?” 封五的声音几不可闻:“现今。” 顿了顿,湛若水又道:“我再问你,你们一个个都是老江湖了,为何那日会中苏灵儿圈套?” 封五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湛若水叹道:“如今的你们,与我一样,老了!老了!老了!”湛若水连叫三个“老了”,听得封五冷汗涔涔。湛若水复又恨道:“敌强我弱,你们起事究竟为了甚么?复仇?若无十成的把握,就不叫复仇,那叫送死!我回到扬州,为何苏灵儿一直没有动手?为何你们中了她的圈套被抓,还能被放回?是她仁慈?” 封五细细想了想,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湛若水道:“你现在明白了,对么?不错,她在查探我们的虚实,等待时机,以便一网打尽!如今,你们完全将自己暴露在她眼皮之下,她还有甚么忌惮的?”湛若水越说越气,越说越急,胸口的刺痛越发明显,他伏在桌上喘着气,孟飞赶紧拿缀微露与他服了,方才好了些,只面色如黄纸一般。孟飞心下着急,便要去请云未杳,湛若水却叫住他,又向封五道:“他们现今都在哪里?” 第78章 图谋欲起事 封五已知此事非同小可,急道:“眼下正聚在城北。盟主放心,苏灵儿还不知晓此事,还来得及……” 湛若水恨铁不成钢道:“来得及?只怕你们一有动作,苏灵儿就已得了消息!趁她还未发难,你速带我去见他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孟飞道:“我去找马车!”哪想还未出门,院中便多了两个人影。彼时天色已暗,封五心下大惊,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不要误会!封兄,是我们!”封五听出声音来,正是宋尚书,当下松了口气,道:“你来做甚?” 宋尚书自黑暗中走出来,喜滋滋道:“我来请盟主!你如何就来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跑这趟了!”复向湛若水道:“盟主可是听了我们的打算,我这就要来请你过去主持大局!”夜色之中,宋尚书看不清湛若水面色,兀自喜道:“如今我们已聚齐了大半弟兄,就等盟主了!” 湛若水淡淡道:“好,我正要见见他们!”说罢拾步向外走去。宋尚书听出不对劲来,又不敢问湛若水,只得扯住封五道:“盟主果然不高兴么?” 封五跺脚道:“我早说此事不妥,须得从长计议,你们偏不听。我跟你说,他不高兴还在其次,要命的在后面!” 门口已有马车候着。原来此时已是宵禁时间,街上早无行人。孟飞正愁找不着马车,不想便有一车一人打街拐角匆匆过来。孟飞大喜,拦下那马车便要租借,那人本是归家之人,且看孟飞面相凶恶,哪肯应承,挥着鞭子便要离去。孟飞性起,一把掐住那人脖子道,递出一锭银子道:“老子先借来一用,你是要命,还是要钱?”那人看孟飞非善类,哪敢违拗,哆哆索索指了指银子。 秦用本在房中伤感,听得院中动静太大,便起床来看,隐约认出了封五,见他们行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何事,想了想,还是披起衣服出门而去。湛若水不敢耽搁,又恐城门戒严,只催车夫快马加鞭。到了城北,城门已然关闭,便有守卫盘查。孟飞便要下车,封五一把拉住他道:“还是我来!” 孟飞看了看湛若水,湛若水道:“让封五去!”原来封五担心孟飞面相凶恶,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当下掀开帘子笑嘻嘻向守卫道:“家里老父害病,进城抓药,来得晚回得晚。大爷行个方便,家里还等着呢!” 那守卫道:“抓的甚么药?” 封五道:“治咳嗽的!” 那守卫道:“我看看!”车上诸人皆攥了把冷汗,孟飞、宋尚书暗自蓄力在掌。那守卫便要查看,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老朱,你也太较真了,谁家里没个老人难处、高堂父母?依我说,就放这小子出去,咱们也算是积德!” 那守卫便道:“罢了,看你小子一片孝心的份上,老子不为难你,走吧!” 众人这才皆松了口气,赶紧驱车出城而去。城楼上,城门郎躬身向一人道:“弘爷,这可就放他们出去了?这伙人穷凶极恶,可不要纵虎归山!”原来那人正是弘少则贴身小厮弘林。弘林冷笑道:“我家公子爷的事,轮不到你们来管!”那城门郎只得喏喏连声。 湛若水一行径向那老宅而去,谁料出城不过才行了数里路,便听得暗夜中一声唿哨。宋尚书听得分明,也回了一声,便听得又响起一长一短两声哨响。宋尚书喜道:“不用走了,他们就在前里。”原来那宅子太小,人却来得多,正好这片树林茂密,很是适合隐藏。 湛若水胸口痛得越发明显,双手已开始微微颤抖,只得紧紧地攥住,里面衣衫早被冷汗浸得透湿。孟飞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便要来扶,湛若水兀自忍了下来,推开他道:“不碍事!” 下车行不多远,便见树林中燃着几堆篝火,群豪三三两两散开坐着,或高谈阔论,或闭目打盹。谢棠与刘余弟及颜宪子在一旁不知说甚么,只不见苏皓、徐中立与水无渔,湛若水便知这几人当是有伤在身的缘故。有人眼尖,一眼望见他,高声道:“盟主来了!”听闻此言,便有人急切切嚷道:“在哪里?盟主在哪里?” 待看清湛若水诸人,群豪呼啦一声聚过去,将他围在中间。有人道:“盟主,好多年不见,你可还认得我?”此话一出,便有许多人附和,湛若水一一辨识着,一个个道:“你是曹烈,人称‘夺命判官笔’!你是赵林,惯使飞镖,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这位是……是了,看手中这柄铁扇子,便知是‘鬼面秀才’楚伯璋。这位当是史雄,膂力过人,当年可是力大无穷!这位汪述古先生的八卦掌曾独步江湖,如今只怕更是炉火纯了……”湛若水一一辨着当年旧部的名字,竟是丝毫无差,被认之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红着眼眶,没有被认之人只管往前挤,口中只道:“还有我,盟主可还认得我?” 孟飞看林中约摸有几十号人,只顾将湛若水围在中间,且还有人不断往前挤,生怕他有闪失,只得伸着只手臂挡在湛若水与众人之间,就中便有人不满,道:“你是何人,为何阻开我们与盟主?” 湛若水笑道:“这位是孟飞,这些年多得他照料我。”又叫过孟飞与众人相见。那发怒之人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孟飞拱手道了声“得罪”。孟飞见众人皆无恶意,不过情绪激动,便也放下心来。 谢棠看湛若水被围得久了,赶紧与刘余弟将他从众人中分将出来,又将湛若水让至一块大石头上坐了,才与众人站在湛若水面前,齐刷刷揖手道:“属下拜见盟主!”湛若水端端正正受了众人跪拜,环视一周道:“今夜到的人我都看到了,还有谁未到?”气势大大异于往日,孟飞看得目瞪口呆。 谢棠道:“秉盟主,我们一共发出一百二十二张英雄帖,算上我们,如今到了七十三人,有十二人在路上,有三十七人不肯来,是镇江张臣、临沂罗放、秦岭赵不华……”谢棠话未说完,便有人打断道:“张臣好是不仗义,明知盟主回了扬州,他近在镇江竟也不来,莫非比我渭河还远么?”此话引来众人附和,群豪义愤不已,皆不耻于张臣为人。 湛若水摆摆手,群豪情绪才稍稍平复下来,湛若水道:“我想问问诸位,你们为何来扬州?”此语一出,躁动的人群竟瞬间安静了下来,谁也不肯先开口。湛若水一一看着众人,又道:“你们为何要来扬州?” 谢棠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便要代群豪做答,猛听得场外一个声音道:“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何来扬州!”湛若水辨出声音,正是苏皓。他受的本是皮外伤,先前在牢中失于治疗,几度高热将死,好在终是熬了过来,伤势竟恢复得最快,只是还有些虚弱。两个仆从一左一右扶着他,慢慢走了过来,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王元长。火光映在苏皓白净的面庞上,竟感受不到半丝热气。苏皓到了近前,撇开两个仆从,直直望着湛若水,一字一句道:“一、他们得知你未死,都很高兴,要来看你!二、元厚兄被害身亡,兄弟们皆有唇亡齿寒之感。所以,三、我们要起事!” 王元长道:“黄河陈子林、昆仑林老梅、沧州汤僧达、我大哥王元厚等等,如今都已过逝了,他们都是遇害而亡的!我们有多少人隐姓埋名,有多少人金盆洗手,咱们谁不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偏偏朝廷步步紧逼,寸步不让。想这些年,大家过得有多提心吊胆,诸位都有切肤之感!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要过下去吗?” 苏皓与王元长的一番话说得众人群情激愤,史雄身量最壮硕,与孟飞不相上下,声音也最雄厚,红着眼道:“不能!老子这二十年来,不知换了多少个地方,一有风吹草动,就不敢再住!前年,老子一家坐渡船过河的时候,里面有个当兵的千总竟把我认了出来,原来他碣石之战他也去了!老子在船上退无可退,就只有动起手来,那几个当兵的倒没在我手上占到便宜,可恨我妻儿被他们推入水中,连尸首都没找到!”史雄一个粗豪汉子,说着说着竟啜泣起来。群豪听得默然无语,场中竟响起抹泪哽咽之声。曹烈道:“盟主还记得我名字,其实我还有个名字叫贾艺。这二十年来,别人都这般叫我,盟主若不提起,我都快忘记自己的本姓了。” 湛若水目光落在汪述古身上,道:“汪先生呢?”汪述古一身绫罗绸缎,身形已然发福,被湛若水点了名,只嘿嘿笑道:“我是听得盟主未死,心下高兴,要来看看盟主。至于旁的么,嘿嘿,盟主您看,我这头发胡子花白了有一半,就是个半死的老头子……” 汪述古话未说完,王元长勃然大怒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诸位,要随我们干一番大事的,站我右边!贪生怕死的,站我左边!” 群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动,只望着湛若水。 第79章 福祸岂在天 王元长哼了一声,最先站在右侧,苏皓也慢慢走了过去,后面跟着的是谢棠、刘余弟、宋尚书颜、宪子,以及史雄与曹烈,接着又过去了十多二十人。封五想了想,与孟飞立在湛若水身后。 湛若水看在眼里,慢慢起身,慢慢站去了左边。群豪无不瞠目结舌,只恐是自己看错了。倒是汪述古反应最快,一路小跑过去站在湛若水身后,后面跟着楚伯璋,又再有几人站了过来。封五便也跟了过去。一时分野,竟是湛若水这边的人多于王元长与苏皓那边,且还有几人道:“哎,我好像记错了,应是那边不错!”便又过去了几人。算下来,站在湛若水一边的竟有五六十人,站在王元长苏皓一边的只有二三十人。 苏皓只是阴沉着脸,他面色本就苍白,如今连嘴唇都不见半点血色了。王元长怒不可遏道:“上官清,你莫非真就不报仇了?”他与苏皓诸人想的是湛若水虽固辞推脱,但只要人马召集齐备,便会激发湛若水复仇雄心,是以才瞒着他做下这些事来。如今湛若水当着群豪的面站去了对立面,更拉去了大部分人马,如何不教他恼恨? 便有人不满了,汪述古沉着脸道:“王元长,你好大胆,怎可直呼盟主名讳?”王元长怒道:“他既站去了那边,如何还是我们盟主?”汪述古语塞,倒是楚伯璋道:“此话差矣!我认盟主,并非是他带我们起事谋反,而是钦佩盟主义薄云天,武功盖世无双!”此话非但汪述古诸人认可,连着站在王元长一边的谢棠诸人也频频点头。 王元长冷笑道:“武功盖世无双?他身中阿耨多罗之毒,有武功也不能用,早就形如废人一般!”苏皓想要拦下,却已然来不及。 此语一出,除去谢棠诸人,群豪皆是大惊失色。楚伯璋面色陡变,厉声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王元长尚未开口,湛若水道:“不错,我确实身中剧毒,只怕命不久矣!” 汪述古颤着声音道:“这……怎会这样?盟主分明看着比我还年轻许多,如何就命不久矣?” 湛若水默默调匀着呼吸,试图减轻体内越来越剧的痛楚,道:“此事说来话长,改日再与你细说。”复向群豪道:“诸位今日也看到我了,我早就不复当年,哪还有雄心壮志去打拼天下?便是有,我如今形如废人,早就不配做诸位盟主了!诸位要奔前程,还当另择良木!” 话音才落,王元长身后便有人道:“老王,你也太不仗义了,只说盟主归来,却不说起事的事,又不说盟主情形。我等来扬州,是为了见盟主,可不是跟你闹事的!”又有几人走到了湛若水这边。 苏皓狠狠地瞪了王元长一眼,王元长自知语失,只向湛若水怒目而视,却也不敢多言。湛若水向苏皓道:“皓兄,我明白你报仇心切,只是你看看我们这群人,是否还是当年那般年富力强,是否还如当年那般无牵无挂,是否还如当年那般一往无畏?” 苏皓道:“瞒住诸位这些,是我不对,你所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端看站在你身后有多少人,便知诸位早已不复当年。我却必须拼死一搏,只因我不想像元厚兄那般死不瞑目,只因我这二十年忍够了东躲西藏,只因天地之间有正气!你看看,近日扬州城又多了多少难民!弘逢龙倒行逆施,百姓怨声载道,便是不为我辈,也要为天下苍生!” 苏皓此话博得身后诸人一阵喝彩。谢棠道:“盟主有所不知,今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江北多地有饥荒,近来又发大水,竟是饿殍遍地。百姓早就生存无门,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苏皓与谢棠这番大道理也说得湛若水身旁诸人垂首汗颜,呐呐不敢言。湛若水道:“皓兄与谢先生高情,在下佩服之至。我只问一个:如今天下不稳,起事可是最好的办法?起事之后,天下只会更乱,百姓生路在何处,诸位如何收拾?天下一乱,必是豪强并起,诸位可想过后路?” 这话问得叫好群豪面面相觑,汪述古诸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来,皆望着苏皓诸人。苏皓冷冷道:“如今已是乱世之象,便是我不起事,也会有人谋反,天下也会大乱。开弓便无回头箭,我从未想过退路,不过是豁出命去拼!拼出来了,我得天下!拼不出来,便是死,也不会死不瞑目!”说罢转身向众人道:“诸位要同我做的是亡命之事,可想清楚了,不想干的,此时还有退路!若半途而废……”说罢微微斜眼瞟了瞟湛若水,哼了声才道:“休怪我翻脸无情!” 众人听得激动不己,特别是苏皓那句“拼出来了,我得天下”更是蛊动人心,纷纷举起手高呼道:“拼!拼!拼!”又有人高声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认你做盟主!盟主,带着弟兄们干一场罢!”话音才落,又有许多人附和,当场便要叩拜苏皓。谢棠诸人望了望湛若水,犹豫着跪还是不跪。苏皓正色道:“诸位切莫拜我!”苏皓扶起众人,复看向湛若水,目光坚定道:“上官大哥,你今夜便是不加入我们,你依然是我们的盟主,我依然认你做盟主!我随时等你归来!” 湛若水深深地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他竟不知是他做得正确,还是苏皓做得正确。想了想,湛若水道:“悬玉使女耳目遍及天下,我担心此番动静太大,惊动了她们。此地不宜久留,我想诸位还是速速离开才好!”他也须得尽快回小园。云未杳说过,他若再毒发,她也救不了! 苏皓向他点了点头。他素来弱化自己在兄弟中的存在感,如今却因王元厚之事不得不站出来,然而他与苏灵儿之间的关系始终尴尬,多少还是有些麻烦。知妹莫若兄,湛若水的担忧,亦是他的担忧,湛若水好意提醒,却只说悬玉使女,不提苏灵儿,实是顾全他的面子。饶是因湛若水不肯松口而气愤,苏皓心下还是因这份心思感激不已,遂高声道:“诸位已见过盟主,我们走!” 话音才落,却听得林外一声娇斥:“想走,没那么容易!”话音才落,群豪便见从树林外走进一队人马来,当先的正是悬玉使女谷雨和霜降,身后跟着的是弓箭手,又见树林外马嘶人喧,多了许多火把,一时喊杀声震天。群豪一惊,竟不知这些人马是何时来的。封五急向湛若水道:“盟主所料不错,苏灵儿果然早就发现了!他们有备而来,我们却不知虚实,该当如何是好?” 王元长怒不可遏,向湛若水厉声道:“上官清,这便是拜你所赐!当年碣石之战若非你临阵脱逃,我们何至落得今日的地步?” 汪述古怒道:“若不是你与苏皓起意,我们何致被圈在这小树林之中?”楚伯璋亦道:“朝廷早就要将咱们斩草除根的,看这架势,今夜不是他死便是我活!” 湛若水环视四周,已然被围得铁桶一般,又见悬玉使女来得不少,便知苏灵儿必会亲自督战。正思忖对策时,霜降冷笑道:“你们已被团团包围,最好还是乖乖束手就擒,也能少吃些皮肉之苦!” 苏皓怒道:“苏灵儿呢?让她出来见我!” 霜降嗤道:“原来是大公子呢!姑娘让我好好谢谢你,说若不是你,她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还很是有些麻烦呢!” 听了霜降的话,群豪中便有人咒骂,史雄怒向苏皓道:“好你个苏皓,说甚么一起拼前程,原来是你与苏灵儿串通一气来害我们!”再有人道:“他与苏灵儿是亲生的兄妹,本来就是一伙的!他说让我们来拜望盟主,结果盟主根本不想起事,原来是我们中了他的招儿了!” “好好好!”王元长道:“弟兄们,千错万错,都是我王元长的错,与皓兄无关!” 王元长的话只引得群豪更加愤怒。苏皓听得周遭咒骂埋怨,道:“是我害苦了诸位,我无话可说。我……权当给诸位陪罪了!”说罢,抢过身旁一人手上的刀,苏皓横颈便要自刎,不想听得当的一声,那刀应声落地。苏皓茫然看去,出手之人正是湛若水,凄然一笑道:“上官大哥,你何苦再救我!因着灵儿这一层,若不以死明志,今夜之事我是百口莫辩了!” 湛若水四肢渐冷,只沉声道:“我相信你!” 苏皓眼中泛出光彩,说不是是惊还是喜,是愁还是愧,失声道:“你……你肯信我?” 湛若水道:“不错!” 封五只道:“老王说什么话,咱们的命不过都是捡回来的,说甚什么连累不连累?今日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兄弟们绝无二话!” 湛若水在心下深深暗叹口气,他最不愿的,便是带着青盟再次起兵,但唯今之计,却别无他法。他一拿定主意,只扬声道:“诸位不管愿是不愿,都已无退路可走,唯今之计,只有拼死冲出去!官府有备而来,诸位切不可恋战!” “好,我们听盟主的!”听了湛若水的话,群豪也渐渐镇定下来,似又回到二十年前,纷纷道:“老王说甚么话,咱们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第80章 落英空飘摇 群豪说罢便要冲杀出去,却听得悬玉使女说了声“放”,箭矢便如雨下,纷纷射了过来。林中中不过巴掌大的地方,又挤了这许多人,本无腾挪之地,便有数人中箭倒地,生死不明。饶是王元长、封五、谢棠、颜宪子诸人武艺高强,也哪里敌得过如雨箭矢? 封五轻功独步天下,左腾右挪倒也灵巧,只是见孟飞护在湛若水身前,颇觉吃力,便要分心照料湛若水。群豪见湛若水一直未有动作,又有孟飞与封五一直挡在他身前,便知他此前所说“武功全失”之话并非诳语,一时之间,竟都有了些惧意。封五高声道:“盟主放心,有我们在!”湛若水也顾不得许多了,道:“你且保护苏皓,不用担心我。” 群豪左冲右突,终于杀出了小树林,却是伤亡惨重。汪述古隐退多年,不多夫就已腿上中箭,动作也明显慢了许多。宋尚书手臂与肩膀也中了几箭,他猛地将箭拔了出来,鲜血便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反向官兵射去,但听“啊”的一声,便有人中箭倒地,气得悬玉使女连催“放箭”。群豪之中,只谢棠和楚伯璋境况稍好些。 湛若水听得周遭哀号,也分不清是敌是友,却也清楚此时不能擅用武功,若毒发当场,群豪必会失了主心骨,而苏灵儿与官府只会更加肆无忌惮。他四下望去,望见前方不远有一处灯火最亮眼,心下一喜,暗道:是了,那必是苏灵儿所在了! 谢棠与楚伯璋也看了出来。谢棠道:“敌强我弱,照此下去,我们皆要丧命于此,未若擒贼先擒王!”楚伯璋精神陡涨,道了声“不错”。二人相视一眼,均自长喝一声,将挡在身前的官兵一掌拍开,复向前跃去。官兵待要重装箭矢,又哪里来得及?官兵不过仗箭矢锋利而已,哪敢短兵相接?二人便如入无人之境,左冲右突,无往不利。他二人手上功夫厉害,于轻功一途却是很少下功夫,且官府早有准备,驰援官兵不断冲进来,很快又陷入人海之中。 他二人正焦灼,忽觉头上一黑,竟不知是谁自头顶掠下,均是大吃一惊,却听封五喜道:“盟主好身手!”原来那人竟是湛若水。这招是“闲花落”中的一招“落英空飘摇”,既讲究闲花自开自落之清空娴静,更讲究纷纷落英摇落时的变幻莫测。封五轻功独步天下,这招早使得炉火纯青,其中变化更是深谙于心,无奈始终少那落英之美,变化处相较湛若水,亦是逊色许多。这湛若水身姿飘忽美妙,且起落之间,于空中已变幻数种姿势,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一些官兵也忘了放箭,差点就要拍手叫好。 苏灵儿本在远处马车之上观战,只道是胜券在握,未料湛若水如乌云压顶般扑过来,登时面色大变,好在此时已有人挡在她身前,正是清明与小满。清明护在苏灵儿身前,小满早是冲了出去,一剑递出,极是刁钻凌厉。湛若水一招“空手入白刃”,看似平平无奇,却有万般变化,小满竟不知手从何来,自己就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手中长剑已不知何处而去。 清明短匕在握,横在胸前,她料定湛若水冲过来时已是强弩之末,且又无立足之地,打定主意要给他胸口一个血窟窿。未料湛若水身姿不变,竟是不躲不避,只将清明视若无物,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轻轻一送,便将她远远扔在车下,另一只手依旧直直抓向苏灵儿。苏灵儿没有半点武功,转眼便被湛若水擒在手中。湛若水得手,将剑横在她脖子上,喝道:“住手!” 小满诸婢吓得面色都变了,赶紧道:“住手!快都住手!”奈何打斗声太大,她连着喊着几遍,大家才慢慢停了下来。群豪见湛若水得手,皆是面有喜色,只孟飞暗道:糟了! 苏灵儿并无惧色,反笑道:“你从未这般抱过我呢!”说罢,径自又往他怀中挤了挤。湛若水哪有心情与她调笑,沉声道:“调回你的人!” 苏灵儿笑道:“悬玉使女么?”说罢向小满诸婢摆了摆手,果然叫回了她们,那些官兵却一个未动,依旧与群豪僵持着。 湛若水面色一沉,道:“还有他们!” 苏灵儿笑道:“那可不成!他们可不听我调遣,今夜若不是弘公子,我还差遣不动呢!” 湛若水手下紧了紧,冷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苏灵儿笑道:“我哪里知道呢?要不试试!”说罢径自剑锋上靠,湛若水本能地挪开了宝剑。苏灵儿扬眉轻笑出声,说不出的娇媚宛转,轻轻柔柔道:“你的手指很凉呢,害怕了,还是舍不得杀我?” 群豪看得清清楚楚,王元长扶起苏皓,苏皓拭去嘴角的血迹,高声道:“上官清,动手啊,你又要心慈手软了?” 湛若水迟疑着,只道:“他们很多都已金盆洗手,如今不过是听闻我还活着,来看望我罢了!便是你不来,也是要四散回家的,你何苦步步紧逼?你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便放过你!” 苏灵儿仰天哈哈狂笑,只道:“二十年不见,我只道你只是中毒,不想连着心肠也变软了。这可不是好事。他们金盆洗手?谁信呢!” 湛若水道:“你若不放,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你?” 苏灵儿慢悠悠伸出两根手指头来,道:“今夜你已是第二次问我信不信会杀我了,我性命全都在你手里,为何问我呢?” 湛若水被苏灵儿气得说不出话来,想了想道:“好!好!好!我下不了手,不过……”湛若水连点苏灵儿几处穴道,苏灵儿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高高抛了出去,径向群豪而去。谢棠与楚伯璋对视一眼,接住了苏灵儿。苏灵儿何时受过这等折辱,气得娥眉倒蹙,美目圆睁。 湛若水坐在马车上高声道:“我下不了手,就让他们下手!”他只道动用武功内力会当场毒发,竟不想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且胸口的痛也渐渐消退了,只是手脚已是浸骨地凉。小满诸婢子便要发难,见得湛若水凛凛然不可冒犯,竟也不敢造次,只得冲上前去欲保护苏灵儿。因着苏灵儿在群豪手中,官兵投鼠忌器不敢造次,小满诸婢也无可奈何。 群豪得手,便没有了湛若水那般怜香惜玉。谢棠一把攥起苏灵儿,两指扣在她颈上,压低声音道:“让他们滚!” 苏灵儿头发散乱无章,狼狈不堪,却把头一昂:“有本事就把我杀了,今夜断不会容青盟余孽逃脱一个!” 谢棠心中怒起,一把掐住苏灵儿纤细的脖子,发狠道:“盟主不忍心,我们却不一样!”苏灵儿未料谢棠果真下得了手,顿时被勒得面色紫胀,喘不过气来,却依然不松口。 谢棠一时也无法了。苏皓慢慢走过来,他已身中数箭,衣衫染红将半,道:“念在你是我妹妹的份上,把你的人撤走,我们便放了你!” 苏灵儿终于缓过气来,连咳了数声才冷冷道:“弘大公子还在府里等消息呢!不放你们走,我死在这里,放你们走,回去也是个死。左右是死,倒不如战死沙场,你说对不对!” 苏皓气结,竟拿苏灵儿没有任何办法。双方正自僵持不下,却听得孟飞一声猛喝,一掌拍出,不知击倒了何物,又见封五扶住湛若水。原来他二人担心湛若水身体,偷偷绕过人群到了马车那里,不想正看到合儿偷袭湛若水,孟飞便要去救,终究是晚了一步,湛若水肩胛之上还是中了一剑。 合儿生死未卜,苏灵儿远远瞧见,只是哈哈大笑,咬牙道:“干得好!”又向官兵道:“愣着做甚么,给我杀了上官清!” 小满诸婢迟迟不肯动手,却有官兵不耐烦了,道:“杀啊,捉住反贼通通有赏!”孟飞看官兵如潮水般涌过来,而湛若水却气息微弱,心中几近绝望,暗道:莫不我孟飞今日命丧于此?我若死了,如何再为爷收尸? 正在此时,听得一阵马蹄声响,几匹骏马由远而近。孟飞与封五正自绝望,却见一只戴着丝质手套的手伸了过来,但听道:“把他给我!”孟飞抬头一看,正是弄月竹,还跟着几个婢子。孟飞大喜,将湛若水扶在弄月竹马上,再有婢子带上了他与封五,只管往外冲。那几匹马左冲右突,所到之处,官兵只是捂脸在地上打滚,个个哀嚎不已。 苏灵儿眼见将要获胜,不想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救走了湛若水,更伤了自己的人,只恨得牙齿格格作响。王元长大喜,便要冲出去决一死战,苏皓一把拉住他,又群豪道:“脱身要紧!”谢棠诸人会意,带着苏灵儿且退且战。 弄月竹一行冲出了包围,也不知跑了多久,只将官兵远远抛在了身后。湛若水浑身无力,伏在弄月竹身后,弄月竹只道是他受伤的缘故,心中既是心疼,又是甜蜜。湛若水道:“姑娘为何会来这里?” 第81章 试毒黑凤仙 弄月竹微微一笑道:“秦用见得你们出门,似有急事一般,他便来与我说了。我见得大队官兵往城北而来,料定或与你有关,便偷偷跟来了。” 湛若水笑道:“原来如此。” 弄月竹还待要说,不想湛若水面色一苦,哇地一口鲜血喷出,接着又是一口血,连呕数口,染红了两人衣衫。弄月竹勒住马,惊慌失色道:“你……你怎么了?” 孟飞道:“不好,爷毒发了!” 弄月竹道:“可有解治之药?” 孟飞道:“爷有常服的药,可出来得急,忘了带。” 弄月竹急道:“那如何是好?这荒郊野地的,去哪里找大夫?” 孟飞本乱了方寸,一听“大夫”,猛然想起云未杳来。湛若水喘口气,向孟飞道:“此番不似原来那般剧痛难耐,我还撑得住。孟飞,你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的话么?” 孟飞哪里记得起来,却听湛若水道:“我与你说的……不可害了无辜!”孟飞这才明白过来,竟是提醒他弄月竹与云未杳的关系。孟飞急道:“你还惦记这个!”话虽如此,他心下已有了主意,道:“姑娘可否借我们两匹马?” 弄月竹愣道:“你要做甚么?” 孟飞道:“去救爷!姑娘请不要多问,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 弄月竹想也不想,便道:“好!”当即换了马与孟飞、封五。孟飞接过马,带着湛若水催鞭而去。弄月竹望着两骑远去的方向凝眸不语,半晌才道:“他们去的是扬州的方向,这人要做甚么?跟上!” 孟飞与封五近了扬州,却见城门处灯火通明,封五道:“全是官兵,我们如何进城?”湛若水抬起眼皮看了看,道:“罢了,天命如此,你二人不必为我以身犯险!” 孟飞凝神看了半晌道:“硬闯决计不可。是了,封兄,你轻功最好,带上一个人呢?” 封五道:“或可一试!”二人下马,带着湛若水摸到一个地方,封五脱下衣衫撕成条,将湛若水绑在身上,趁夜翻上了城墙。孟飞也跟着摸上了城墙。城中早已戒备森严,街上往来全是明戈执仗的官兵。孟飞与封五东躲西藏,竟也回到了小园。 二人不敢耽搁,赶紧将湛若水送至云未杳院中。原来三娘听着外面兵慌马乱,不知出了什么事,且因着要启程去阆山,云未杳也早早起了床。两人正收拾着,不想孟飞封五抬了个人进来,把她二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竟是湛若水。 云未杳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封五道:“姑娘,没有时间解释,救人要紧!” 云未杳也不多问,取出一粒丹药灌湛若水服下,又命孟飞封五二人将他抬到床上,又命三娘准备止血之物。云未杳为湛若水把了脉,面色越发沉重,眉头越皱越紧,再向卫三娘道:“取银针来!” 三娘愣了愣道:“十二针?” 云未杳沉声道:“不错!” 孟飞失声道:“姑娘可是要下生死针?”虽然他明白迟早有这一天,一时还是难以接受,毕竟下针之后,湛若水就是活死人了。 云未杳淡淡看了他一眼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湛若水服下丹药恢复了些意识,只道:“不要下针,我还熬得过去!” “熬得过去?”云未杳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凝重:“你已经毒发,可是未曾像原来那样剧痛难忍?” 湛若水点点头。云未杳道:“不是不痛,现今便是捅你一刀,你也不会有半分感觉,只因你整个人早已麻木感受不到了。这才是最要命的。若下针迟了,你想要借生死针之法封住穴道,就很难了。” 湛若水却坚持道:“请相信我!” 云未杳略一沉思,便想明白了关节,只道:“城中很乱,你是担心有危险?” 湛若水不语。云未杳道:“以你现在的情形,便是清醒着,也无力自保。” 湛若水苦笑道:“如果是死,我想明明白白的。” 云未杳看着湛若水,叹着气。便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敲门,孟飞与封五登警觉了起来,却听外面道:“老封,你在里面么,是我?” 封五听出声音是刘余弟,喜道:“你们怎么来了?”一径说着,一径将他让了进来,后面竟跟着谢棠、楚伯璋及几个随从,人人身上皆满是血渍,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官兵的。 诸人很是狼狈,刘余弟一进门就望见了湛若水,看面面色如纸,气息微弱,急道:“元长果然没有猜错!”众人与湛若水见过了礼,刘余弟道:“有人看见你们进城了,我们想,城中必定戒备森严,你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元长却说可能是盟主毒发,回城找大夫,又说这里就有神医秋主,说不定是找秋主来了。大家担心盟主有个闪失,就让我们几个偷偷溜进城来了!” 一番话说得封五与孟飞喜不自禁。湛若水道:“其他人呢?” 谢棠道:“盟主放心,大家都安全了,有苏灵儿在,悬玉使女不敢胡乱动手!” 湛若水便点了点头。刘余弟又道:“元长说秋主在此,在哪里?”他看云未杳是弱质女流,卫三娘是仆妇妆扮,一进门就未放在眼里。孟飞与封五尴尬地互望一眼,又看了看云未杳,湛若水轻轻笑着:“这位云姑娘便是秋主!” 谢棠与刘余弟诸人吃了一惊,未料名震江湖的神医秋主便是眼前这位文弱的女子,一时竟不敢相信。好在谢棠老成,很快神色如常,向前一步,向云未杳揖道:“多谢姑娘相救!” 云未杳淡淡还了礼。楚伯璋正要开口,忽听得窗外一个声音冷冷道:“原来她就是秋主,你们竟合起伙来骗我!”湛若水一听声音,面色登时变了,来人正是弄月竹。 弄月竹慢慢走进来,只看着湛若水,冷冷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骗!你很好!很好!” 孟飞看弄月竹面色不善,想及她之前舍命相救,心下很是愧疚,开口道:“弄姑娘,爷也是没有办法……” 弄月竹一声斥道:“你算甚么东西,能与我说话?” 孟飞心中火起,思及她对湛若水有救命之恩,终究是将怒火忍了下来。谢棠、刘余弟诸人却不知道弄月竹来历,本因她颜色倾城而心有好感,未料骄蛮至斯,心中都不些不爽快。 刘余弟站了出来道:“姑娘,我们这里有要紧事,恕不久留!”当下便要送客。 弄月竹斜睨他一眼,哼道:“不就是要救他,何苦白费力气?毒入骨髓,救不活的。”又道:“我岭南弄氏全天下找秋主,如今好容易找着了,要走,也得她和我一块儿!” 谢棠诸人听得“岭南弄氏”,皆是面色大变,全然未料眼前这个绝色丽人竟来自岭南弄氏,只紧紧地盯着她,仿若她是洪水猛兽般可怕。谢棠道:“未知姑娘如何称呼?” 弄月竹哈了一声道:“凭你们也配知晓我的名姓?” 谢棠诸人在江湖中成名已久,如今被一个青年女子轻视,面子上很是下不来,却惧于“岭南弄氏”威名,不敢发作。卫三娘早护在云未杳身前,只冷冷道:“弄月竹,若你有这个本事,尽管带走她!” 弄月竹仰天狂笑,笑罢才道:“原来是你!你们的易容术倒是不错。手下败将,不过自讨苦吃!” 听得三娘叫出弄月竹名姓,谢棠诸人皆是倒抽口凉气,庆幸没有贸然动手,又思及湛若水命将垂危,更是暗暗提防。湛若水何尝不是?他略略挪了挪身子,将身旁的云未杳往旁边拦了拦,虽无济于事,但维护之心显而易见。弄月竹看在眼里,直恨得咬牙切齿,慢慢地脱下手套,露出一双纤纤柔荑。自相识以来,湛若水从未见她脱过手套,现下见了,只觉纤长白皙,细如葱白,且指甲尖细狭长,涂满黑色寇丹,似乎还萦着隐隐黑气。弄月竹眼波横媚,宜喜宜嗔,黑漆漆的指甲轻轻撩过鬓边散发,阴森诡异又风情万种。 卫三娘见了,道:“小心她的指甲!” 弄月竹瞪了她一眼,娇滴滴道:“是了,你们可得小心呢!这可是浸过‘黑凤仙花’汁的。” 黑凤仙花是什么,孟飞不知,云未杳也不知。弄月竹轻抬十指,怜惜的神情似审视世间最完美的作品:“凤仙花籽用真牵机喂七七四十九天,再种在花圃里,天天再用真牵机浇灌,长出来的,便是黑凤仙花了。” “起初呢,我那花圃外,不过蝴蝶、蜜蜂的尸体,两三年后,这黑凤仙的毒愈发精纯,方圆百步之内,可是寸草不生呢!花圃外的尸体,就是人了。这些狂蜂浪蝶,真是讨厌呢!你们谁要试试?”弄月竹言笑间娇羞无限,众人听得黑凤仙出自弄氏镇门之宝真牵机,直是心下发寒。 弄月竹看出众人的畏惧之色,心下既得意又痛快,径向云未杳道:“你能破得我家真牵机,如今倒试试我这黑凤仙可好?”说罢冲身侧谢棠的随从勾唇一笑,直是摄人心魄。那随从一怔,竟跟着咧嘴笑了。弄月竹手腕轻抬,轻轻搭上那人的肩,指甲轻轻划过他的脸颊,微微渗出点丝血。那随从兀自笑着,笑容未毕,蓦地面色一变,指着弄月竹道:“你……你……”说罢浑身佝偻,翻目吐血而亡。 第82章 白马亦非马 谢棠诸人见得弄月竹眨眼间便杀了一人,震惊得目瞪口呆,齐刷刷护在湛若水身前。弄月竹冷向云未杳道:“真牵机还有让你救治的时间,这黑凤仙么,嘿嘿!” 自弄月竹进来,云未杳一直没有正眼看她,一门心思只在湛若水身上,现下却只盯着那双浸了剧毒的双下,眼光微闪。听得弄月竹挑衅,她却只向湛若水道:“如今这情形,若下生死针,只怕你也会埋怨我?”顿了顿又道:“其实,你是怕连累我们,对么?” 湛若水只是微微一笑。云未杳又道:“今夜当真是老天开眼,竟不必为你下生死针了。只是若再是毒发,可不要怪我自做主张了!” 湛若水笑道:“但凭姑娘做主!” 云未杳道:“要救你,可须得清静!”她慢慢站了起来,拨开众人,三娘待要拦下她,却被轻轻挥开了去,只慢慢走到弄月竹跟前,道:“破你真牵机,原是我理亏在先,是以一让再让,不想你们步步紧逼,借寻我的名义在中原为非作歹伤害无辜,你们只当我不知道么?既然你们不肯相让,我又何必退让?”说罢一把抓起弄月竹的手,轻轻扯出一根指头来。 弄月竹指甲浸过剧毒,恰才众人皆见着她谈笑间便杀了一个壮丁,如今云未杳直接握她的手,岂不是自寻死路,惊得湛若水与三娘皆道了声“姑娘”。弄月竹本武功高强,却因着云未杳能克制岭南弄氏,颇有忌惮之心,竟怔了一下。便是她这微微一怔,给了云未杳可乘之机,听得“嗝蹦”一声,云未杳硬生生掰断了弄月竹的指甲。 十指连心,弄月竹痛不可挡,当下怒意勃发,便要取云未杳性命。说时迟那时快,三娘一双长袖一前一后直直抖出,直击弄月竹周身要害。弄月竹大惊失色,只得放了云未杳迎战。未料三娘此乃虚招,见得弄月竹松手,长袖当即缠住云未杳,将她拉回近前护住。 弄月竹这才发觉上了三娘恶当,当即猱身上前,直扑云未杳。谢棠、刘余弟诸人见得云未杳能克制弄月竹,心中惧意也去了大半,尽皆挡在云未杳身前。如今云未杳不惧黑凤仙之毒,谢棠、刘余弟又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弄月竹孤身一人,直是惊怒交加,只思忖之下,竟是不敢造次了。她苍白着脸道:“你们……你们竟敢如此待我,便不怕我弄氏寻仇么?”却见众人皆有杀意,也自骇然,恨道:“好,好,好!湛若水,还有你们,等着,都给我等着!” 弄月竹不敢久留,待她去后,谢棠刘余弟诸人终是松了口气,皆向云未杳道贺。云未杳没有说话,慢慢抬起双手,掌心已然变得乌青,萦着一股黑气,吓得谢棠诸人大惊失色。三娘急得骂道:“那黑凤仙比真牵机还厉害,你真是不要命了么?”云未杳喘了口气道:“不妨事!”又命三娘将那截断甲收拾包好,便坐在湛若水身旁,拈过一根银针往掌心扎去。银针瞬间变黑,云未杳又取了出来,复扎在湛若水劳宫穴,她的手有些不稳,连扎了几次,才找准穴道。 众人这才看明白,原来云未杳是借弄月竹之毒救治湛若水,皆暗暗称奇。湛若水看她双手乌青,面色苍白,便知皆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他不肯施生死针,原是怕自己昏迷过去连累云未杳,未料依然还是连累了她。他见得云未杳额头渗着汗,忍不住伸手为她拭了拭。如是反复,湛若水竟渐渐恢复了血色。孟飞便知他是躲过了这一劫,直是喜不自禁,连向云未杳磕头道:“多谢姑娘!” 云未杳放下手中银针,这才取出一颗丹药服下,伏案休息了半天,才道:“你不要谢我,要谢也是谢弄月竹。今夜若不是她来,我竟不知道如何救他!”又向三娘道:“此地不宜久留,你速速准备马车,我们立即离开扬州。” 三娘道了声“好”却不肯离去,面上尽是忧色,道:“你身中剧毒,若不解毒,只怕后患无穷!” 云未杳道:“我还好,你不要担心我!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棠思及人多显眼,与刘余弟、楚伯璋商量之后,便分开行事。谢棠执意与湛若水同行,孟飞与封五知他是心系湛若水安危,便也未多做拦阻。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悄悄从小园后门离开。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一队官兵将园子围了个结结实实。 此时天色已明,街上兵慌马乱,扬人皆惶惶然,只是深闭家门,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祸上身,素日繁华的街上竟是一个行人也无,是以一辆奔驰的马车看起来很是有些突兀。封五与谢棠赶着马车,孟飞与卫三娘在车内照顾湛若水与云未杳。 突地,封五高声道:“糟了,前面有关卡!” 谢棠道:“罢了,别无他法,只有硬闯!” 孟飞情急,掀开帘子便要下车冲杀,三娘陡然望着前面,直直道:“姑娘,前面城门有熟人!”云未杳听得三娘言语怔愣,且再无下文,便知事有蹊跷,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出去,待看见了,见得为首之人正是弘少则,立即道:“让他二人进来,你去赶车!” 三娘应下了,忙命封五勒住马车,将他与谢棠皆赶了进去。封五与谢棠皆是一头雾水,不知云未杳与卫三娘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却也深知她二人必有深意,遂坐了进去。云未杳又叫进了孟飞,只向三娘道:“你好好跟他说!” 三娘应了一声,径赶着马车向前。湛若水看在眼里,对谢棠诸人道:“此事有云姑娘打点,你们切不可轻举妄动!” 谢棠听下了湛若水的吩咐,老老实实在车中坐着。近了城门,马车便慢慢停下,听得三娘朗声道:“大公子,见礼了!” 弘少则虽不认识谢棠与封五,但此时大喇喇奔来一辆马车,便料定车内必有他所要之人,不想眼见着那马车停下,出来个妇人替下那二人,更未料那妇人还是熟识。弘少则很是有些意外,“咦”了声道:“是你?你这是要去哪里?你家姑娘呢?” 三娘笑了笑道:“姑娘在车里,我们正要离开扬州。” 弘少则道:“车上还有何人,让我看看!” 此话直说得车内谢棠诸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三娘笑道:“车里除了姑娘,哪里还有旁人。姑娘受了风寒,不能见风,请恕她不能与公子相见。” 弘少则笑了笑道:“既然受了风寒,我更要看看了。”见得三娘一脸警惕之色,复又笑道:“我父亲素来看重你家姑娘,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我亦当她做亲妹子,岂有明知她身子不爽利而不亲自过问的道理?若父亲知道了,必也责怪我失了礼数!”弘少则说罢便要去掀帘子,急得三娘拦在车前道:“多谢大公子体贴,只是姑娘不想被打扰!” 此情此景,弘少则心下已是透亮,冷笑道:“我早远远望见赶车的是两个壮汉,何以替成了你?我今日奉命捉拿乱党,原是公务在身,若你再敢拦阻,休怪我不念往前情份,让开!” 弘少则疾言厉色,三娘并不为其所动,只一口咬定道:“此车除却妾身与姑娘,再无他人,哪来替换之说,只怕是大公子眼花了。” 入仕多年,弘少则指鹿为马的事干得并不少,如今三娘红口白牙地在他面前耍花招,分明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弘少则气得七窍生烟,偏怒极反笑道:“若只有她在,我不过寻常一见,你为何拦我?如此百般阻拦,莫非这车上果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三娘被问得哑口无言,弘少则又道:“我听闻你家姑娘和二十年前的青盟反贼走得很近,可有此事?” 三娘冷冷道:“姑娘的事,轮不到旁人过问,大公子还是管好自己的事!” 弘少则嘿嘿冷笑数声道:“不错,现下我便是要做好自己的事。你若不想彼此难堪,便不要拦我!”弘少则明知青盟反贼便在车内,是以铁了心要掀帘子一探究竟,暗向左右递了个眼色,便有几个孔武有力的亲随将马车团团围住。谢棠诸人只暗自蓄力在掌,便要待官兵进来时拼命。眼见三娘与弘少则越说越僵,一见风波在所难免了,云未杳只得隔帘开口道:“大公子,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将帘子掀开?” 弘少则听得是云未杳的声音,“哈”了声道:“果然是云姑娘。甚么叫‘你我心知肚明’,姑娘可否告诉我?” 云未杳垂眸轻轻一笑,叹道:“大公子是聪明人,应当知道这帘子一掀,咱们两辈几十年的情份便就荡然无存。至于后果如何,大公子比我更清楚,还望三思!” 弘少则听得眼眸一暗,沉声道:“你是在拿少均威胁我?” 第83章 临危出扬州 云未杳笑了笑,叹道:“今日与大公子说了这一番话,原是情非得已。恰才大公子说视我做亲妹子,还请为我思想一二:若这帘子掀开了去,我便退无可退了!”云未杳此话说得委婉,弘少则心底却如明镜一般:她是承认了车内有反贼,然则一旦他拿下青盟诸人,她便脱不了干系。 弘少则哈哈一笑,若云未杳担心在此,他自有办法为她开脱,只是不及他开口,云未杳又道:“大公子的手段,我自然清楚,只是这一捉一放,日后终究是个隐患。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被有心之人知晓了去,便大有文章可做,只怕您跳进黄河都难以洗清。大公子有大好的前程,又道‘防微杜渐’,大公子素来谨慎,何必因小失大,为此小事劳费心神?” 弘少则眼眸越发阴沉,云未杳的言外之意很是执着,便要他放过他们。他根本不惧政敌攻讦,然而,他却害怕云未杳因此事而动怒,毕竟,他还有个弟弟是他的软肋。弘少则叫住蠢蠢欲动的亲随,复向帘子里的云未杳道:“半年不见,姑娘又涨本事了!” 云未杳在车里淡淡道了声“过奖”,恨得他直错牙。弘少则紧紧盯着那纹风不动的青色帘子,直恨不得将它看出个洞来,口中即轻浅笑道:“父亲向来看重姑娘,若他得知今日之事,必然非常失望,姑娘也要三思,不要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云未杳在车里浅笑点头,只道:“不错,大公子说得极是!”那弘少则听得她话语间有所松动,顿时心下大喜,却又听她道:“我的前程如今只在大公子手里,端看你如何处置了?” “你!” 弘少则未料云未杳执念深重到油盐不进,还将难题抛了回来,只气得双手哆嗦,指着帘子颤微微道:“你便是不顾我父亲,也不顾少均么?若他知道你与不该在的人在一起,他会很伤心的。你为了救他,不惜与岭南弄氏为敌,若他有个好歹,你……你会安心么?” 云未杳淡淡道:“少均从来不过问我的事,大公子多虑了。”湛若水倚在车中,本一直盯着帘子动静,现下听得二人如此说,不由微微转头看了看云未杳,黯然道:我以为她舍命救我去阆山,多少是待我与旁人不同的,原来是会错意了,原来她也会舍命救别人。那个少均于她而言,似乎很是要紧。是了,她起初答应救我时,便提过此人名字,说救我是为了夭桃,而那少均正苦求夭桃。呵,原来是他。湛若水一时思绪纷乱,云未杳与弘少则再说些甚么,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正想着,猛听得弘少则高声道:“依姑娘的意思,是要我放你们出扬州城呢!” 云未杳依旧淡淡道:“我何德何能,敢左右大公子决断?放不放我出城,你自会权衡。” “好!好!好!” 弘少则连着道了几声“好”,看了看帘子,又看了看卫三娘,手一扬,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声“放”。此话一出,便有亲随意欲劝阻,弘少则伸手喝断,只道:“放她走!”车内诸人听了皆松了口气,连着云未杳也软软倚在车上。三娘不敢久留,连着催马离开。 弘少则目光阴郁地盯着马车离开的方向,便有一个亲随道:“看今日情形,那车上必有青盟反贼,说不准就有上官清,爷为何不掀开帘子一探究竟,轻易便放走他们?” 弘少则冷冷道:“若车上有反贼,那她便脱不了干系,她这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与反贼系在了一处。于我而言,十个云未杳、百个云未杳都不要紧,偏我只有一个弟弟,我便是不顾忌她,也不能不为少均着想。普天之下,除了她,还有谁能医治少均?” 亲随叹道:“爷为了二公子,真真是费尽了心思,但愿他能明白您的苦心。” 弘少则想到弘少均,阴沉的面色竟自柔和了许多,叹道:“我只有这一个弟弟,我不为他,谁能为他?做兄弟的,也只有这一辈子的情份,再不会有下一世了。唉,每次看他病发,我只恨不能替他。少均自幼便比我聪慧,连父亲都说他是我家的芝兰玉树,偏他从小便是那样的体质。若他是康健之人,入仕之后,成就必在我之上。” 那亲随想了想又道:“云姑娘如今与反贼在一处,可还会尽心救二公子?” 弘少则面色一变,忖道:她的性子素来古怪,宁肯漂泊江湖,四海为家,也不肯在相府享荣华富贵,便是父亲有意无意透露她是父亲最属意的小儿媳,竟是几次都不肯点头。好在她医治少均,也是真心相救。他想了想又道:“你说得在理,她既与反贼在一处,也不得不防。你派两个人跟着,看车上究竟有哪些人,再看看她去向何处。是了,再将此事尽快知会我父亲!”那亲随应声便要离开,又被弘少则叫住:“记住,切不可让少均知道!” 三娘赶着马车一路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料着弘少则再难追上来,又担心云未杳,遂慢慢放缓了速度。谢棠一路闭口不语,只时不时阴郁地盯一下云未杳。云未杳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只能软软地倚着马车,双眼闭着任由颠簸。蓦地,云未杳忽觉喉咙一紧,气息猛地一窒,陡然睁开眼来,竟是被谢棠一把掐住,但听他道:“说,你与弘逢龙是甚么关系?” 云未杳不能说话,只以目冷冷瞪谢棠,湛若水急道:“谢棠,你要做甚,放开云姑娘!” 谢棠便要开口,忽然车子陡然停住,车上诸人皆是往前重重一倾。谢棠一个不稳,便要滑出车外,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掌住车门横柱。谢棠才喘口气,却见一袂青袖带着劲风打了过来,谢棠赶紧侧身一闪,闪闪避了开去,只是脸颊被袖角打到,生生划出几道血印子。原来是卫三娘听得车中动静,便知是对云未杳身份起了疑心,又听得湛若水道“放开云姑娘”,一时见不到车中动静,不知云未杳受了怎样的委屈,便想也不想,直接就发难了。虽未打中谢棠,好在到底松开了云未杳。 车内不过巴掌大,谢棠本就吃亏在无法腾挪,当下便跳出车外,道:“原来是个中高手,来来来,你我在车外分个高下!” 三娘狠狠瞪了瞪谢棠,却并不理他,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云未杳。谢棠便要动手,不想湛若水挡在云未杳身前,谢棠怔了怔,收势道:“盟主,你还看不出来,这个所谓的秋主,跟弘逢龙是一伙的,恰才那人便是弘贼长子弘少则!” 湛若水点头道:“云姑娘已与我说过了。”此语一出,原本一直不吱声的封五讶异地瞪大了双眼。谢棠急道:“弘贼视她做亲生的女儿,那弘少则当她做亲妹子,她与弘贼关系匪浅。若与你说起,不过是为博你信任,盟主切莫上当!是了,苏灵儿此番这么快找到我们,只怕与她脱不了干系!” 卫三娘听得双眉倒竖,心头怒火陡炽,便要动手,却听湛若水淡淡道:“你们也太小瞧苏灵儿了!”谢棠愣了愣,随即一阵面红耳赤,湛若水又道:“若云姑娘有意害我,为何又舍命相救,恰才直接将我们将与弘少则不是最好?” 谢棠气哼哼道:“只怕她有更深的图谋!” 三娘嗤道:“你们这步田地,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竟不知我家姑娘图你们甚么?她为救你们,不惜搭上自己性命,不惜与相府为恶,普天之下,有谁愿这么做?不想竟得你们这般恩将仇报,早知如此,先前便不该救你们!” 谢棠的面色红了又红,变了又变,又想才见云未杳时,还是个康健之人,却因救湛若水而身中剧毒,又思及她一路之上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却强忍着一声不吭,心下暗暗后悔。 湛若水又道:“你放心,姑娘不会害我。”谢棠默默地走过去,三娘警觉道:“你还要做甚?”谢棠看她正扶着云未杳,道:“我来赶车!” 马车到了一个叫木昌镇的地方,封五寻了个客栈,不算大,好在门面干净整洁。卫三娘扶下云未杳,孟飞又扶着湛若水先后 进了客栈。谢棠四下看了,没看到可疑之人方才进去。 卫三娘将云未杳扶进房间,湛若水放心不下,便要跟着进去,却被三娘挡在了门外。关好房门,三娘忧心忡忡道:“可该如何是好,可该如何是好?我看弄月竹那黑凤仙,竟比真牵机又厉害许多,且你这身毒耽搁了那许久,可该如何解治?如今你又得罪了弘家,若弘逢龙震怒翻脸,可该如何是好?” 云未杳听三娘连说几个“可该如何是好”,便知她没了主意,只好勉强一,慢慢道:“好在与弄月竹动手前,我服了天纯丹,虽说不如缀微露,也是解毒的灵药,便不致命,只是须得费些时间。”她原想说“只是须得大病一场”,又恐三娘担心,便忍下了,又道:“你让店家煮三桶热酒来,酒越烈越好,再要四个炭炉和许多的炭,再备一桶冰水。如果没有冰,现打的井水也使得。”三娘便要出去,云未杳又叫住她道:“此事你一个人做不来,最好去请孟飞帮忙。” 第85章 落花随流水 三娘也无可隐瞒,叹口气道:“那次倒不是她,是我不小心中了弄氏奸计。不过天纯丹就是解毒的灵丹妙药,何况还有缀微露?这次一来是黑凤仙远比真牵机厉害,再则是实实耽搁了。若中毒当时就解毒,她也不至受此熬折,如今还被弄月竹撞破身份,遇着你们,竟没一点好事!”她看着湛若水,叹气忖道:饶是弘二公子先天有疾,好好照料也能永年,且好歹是相府公子,又倾心于她,她为何总是不肯松口?眼前这个垂死之人哪里好,且还是朝廷钦命要犯,她竟舍命去救? 湛若水看三娘眉头越皱越紧,只道是担忧云未杳的缘故,陪笑道:“三娘不必忧心,我虽无用,倒能为姑娘打点一二,至少让岭南弄氏……” 他斟酌着是否该说“让岭南弄氏不足为惧”,话尚未出口,三娘已嗤道:“你只道她躲弄氏是怕他们?倒不是我说,依姑娘这性子,只要敢做,便就敢认。她躲弄氏,不过是因为破了他家镇门的毒药,可怜弄氏失了安身立命之本,她心里过意不去才处处相让。若换个轻狂之人,折了弄氏颜面只怕早就满江湖炫耀了。若真要求人,倒也不必你费心,她自有费心之人,远的不说,弘府还是能遮风蔽雨的。我盼的是,若救不了你便罢了,若救得了,请你能离她多远便离多远。” 三娘这番连挖苦带讽刺,湛若水竟是无言以对,又听得她说云未杳“自有费心之人”,且弘府遮挡风雨云云,心中莫名一片愁云惨淡。湛若水隔座儿望了望床上安静躺着的云未杳,失神一笑,暗自嘲道:原来,是我生了不该生的妄想。 三娘见湛若水怔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情,心中很是痛快,待再要说两句,正巧封五与孟飞端了药汤来。药汤用井水湃了,寒温正正好。三娘大喜,便要喂云未杳喝药,又想着棉被下的她未着寸缕,又板着脸将湛若水诸人撵了出去。 湛若水无精打采地跟着封五、孟飞出了房门。孟飞与封五只道他是毒发后精力不济缘故,皆劝他多去休息,倒也没有太多挂心。他二人最担心的还是云未杳,若她有个好歹,救湛若水的最后一丝希望便也破灭了。 三娘好容易给云未杳喂了药,好在封五这次学了个乖,熬的药汤比先前多了许多,便是又吐了不少,喝下去的也不少了。几人便就这般坠坠不安地等着,好在熬了一夜,至第二日拂晓,云未杳的烧退下去许多。湛若水一宿未眠,直到听得云未杳退了热,方才昏昏睡去。 因着三娘的缘故,湛若水不敢多与云未杳说话,每日里但凡想到甚么,皆命孟飞或封五去办,倒教云未杳很是过意不去。“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云未杳病发得突然,好在她素知调理,且三娘待她本就尽心,连日来衣不解带地照顾,也就慢慢地好了起来。众人看在眼里,心下也暗暗宽了许多心。因着她这一病,湛若水诸人在木昌镇耽搁了好些天,如今云未杳身体渐渐康复,湛若水也养好了精神,众人便商议起程之事。却不想在这天夜里,湛若水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云未杳康复,湛若水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因想着明日便要启程去阆山,且他与云未杳病了数日,众人皆要照顾他二人,竟还没寻到时间与谢棠与封五说明情由。当下思定,便让孟飞请他二人过来。 坐定后,湛若水便将打算说了,说罢道:“二位舍命相陪之情,我心领了。你们也看到了,我重症在身,平日里尚可,一旦毒发,便极是凶险。云姑娘说了,若再毒发一次,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此趟蜀中之行,救不救得了我性命,还须得另说。我思来想去,二位实在没有必要将大好光阴用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未若今夜别过,明日各奔前程。” 封五当即道:“盟主,我跟你去!” 湛若水没有接话,谢棠沉吟半晌道:“她救你需得多久的时日?” 湛若水道:“若救不了我,左不过三两月,我便死了。若救得了我,便不知要多久了。听她的意思,大概须得三两年。” 封五依旧道:“我跟盟主走!” 谢棠道:“我不去。我送你入蜀,待你好时,我领弟兄们来接你!” 湛若水轻叹口气,半晌才道:“封五,你可要想好了,且便是你愿意去,我还须得问询云姑娘的意思。” 封五道:“我跟定盟主了!若是云姑娘不肯,我便去求她,求到她肯为止。” 湛若水又叹了口气,道:“夜深了,各位先回房休息去罢!” 送走谢棠与封五,湛若水又摒退了孟飞,独坐房中叹气。谢棠与封五皆是忠肝义胆之人,他二人的决定也都在他意料之中,却不知为何,他心中依旧沉甸甸的。谢棠会送他入蜀,但最终还是会与苏皓会合。他们心中那个叫“天下”的梦,一直没有灭。封五素来没有大志向,然而,若跟着自己这样一个无用之人,他还是于心难安。 湛若水兀自叹着气,蓦地,他浑身一震,已然全身戒备,只慢慢拔下头顶簪着的的八蕊夭桃,轻轻拈在手中,又慢慢转过身去。那八蕊夭桃便要射出,待看清来人后,又重新插回发髻,只淡淡道:“弄姑娘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那人自暗色中走出来,果然是弄月竹。弄月竹贪恋地看着他,眼中尽是哀怨之色,凄然道:“既然她能救你,我便不能再为难她。便是与举族为仇,我也不会让人伤到她的。伤到她,便救不了你,你还会难过,对么?” 湛若水只是默默不语。弄月竹又道:“我不喜欢她,可是她不能死。弄氏一族虽不制解毒,却有独门解救之法,只是太亏身子。” 湛若水听出弄月竹来意,道:“你是来救她的?” 弄月竹恍然一笑道:“谢谢你肯信我。不过秋主便是秋主,竟然将我的黑凤仙解了。我很佩服她。” 湛若水神色正了正,道:“多谢姑娘。” 弄月竹苦笑道:“你肯说谢,是听得说我愿意救她。”湛若水便又不说话了,弄月竹又道:“我听说她居于蜀中阆山,你跟她入蜀,是要去阆山么?”不见湛若水回答,又哀哀道:“我让你跟我去岭南,你那么不肯。” 湛若水叹道:“姑娘有所不知,此去阆山,我是为续命去的。至于成还是不成,还要看天意。” 弄月竹柔声道:“其实,我明白,可我心中,终究还是难过。你待我与待她,是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是哪里错了,是我长得不好,还是晚遇见你了?” 湛若水重重叹了口气,不欲再说。弄月竹径自又道:“我如今才明白,原来你不是湛若水,你是上官清,青帝上官清。你为何不告诉我?” 湛若水叹了口气道:“上官清早就死了。” 弄月竹激动道:“不,他没有死!我很小的时候,便听过上官清大名,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说罢一把抓住湛若水的双手,蓦地又瞪大双眼松开手,惊道:“我忘了,我忘了我手有剧毒!我,我不是存心害你的!”她心下懊悔,又要查看湛若水双后情形,却又不敢再握住他。 湛若水笑了笑,将手放在灯下翻来覆去让弄月竹看,只道:“你不必担心,我虽身中剧毒,却也算是因祸得福,竟是百毒不侵了。” 弄月竹喜不自禁,原来她双手自幼浸毒,竟从未与人牵过手,是以从小便羡慕别的女孩子可以手牵手一同玩耍,而她一旦出手,都是要人命的,故而平日里都套了双丝手套。现下湛若水却不怕她双手剧毒,怎不教她喜出望外。一时情急,又抓住湛若水双手,湛若水看出她眼中与人亲近的渴望,便任由她抓着。弄月竹眼中渗出泪来,不敢置信道:“原来天下有不怕我的!”隔了好半晌,她又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竟是大名鼎鼎的青帝上官清。上官清一代英雄,碣石失利又如何?英雄岂以一时论成败?如果你志在天下,我便为你杀尽天下!” 弄月竹说得动情,湛若水轻轻抽出手来,笑了笑道:“时辰不早了,姑娘还是早些回去!” 弄月竹听他撵人,急道:“这些天,我一直跟着你,我本不知道你要去向何方,只想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你让我回去,我回哪里去?” 湛若水柔声道:“姑娘可以回岭南,那里是你的家。” 弄月竹道:“如果没有你,那便不是家。” 湛若水听她说得越发露骨,心中既感动又无奈,只硬着心肠道:“我与姑娘,今生无缘。” 弄月竹气恨道:“湛若水,你要我走,我走便是,为何总是说这样的话来伤我心?我已如此委屈求全,你如何还狠得下心,你的心是石头长的么?” 湛若水道:“我是为姑娘好。” 弄月竹陡然有了怒意,道:“我为了你,不肯伤她,只我一次次真情托付,你一次次伤我心,这是为我好?” 湛若水已不知如何劝解弄月竹,干脆沉默不语。弄月竹幽幽道:“如果现今站在你面前的是云未杳,你还是这样么?” 湛若水依旧沉默。弄月竹失神一笑,慢慢推开门,望了望湛若水,喃喃道:“我想我是快要疯了。”湛若水听得分明,却始终硬着心肠不理会。弄月竹缓缓回过头去,一步步向外走着,面色却变得越来越狠戾。 第84章 命危悬一线 三娘听罢,疾步出门,叫来小二吩咐了,又多多给了银子,那小二心下好奇,不知三娘一个妇人要那许多酒做甚,却看银子给得足,自也领命而去。三娘又叫来了孟飞,说明了情由,不待孟飞开口,湛若水先自允了。她便要回去,却见湛若水望欲言又止,脸上满是忧虑之色,想似往常一般与他招呼,却终是压不下心头那口气,只哼了一声,才领着孟飞往回走。 云未杳看了孟飞道:“我解毒须得三桶热酒、一桶冰水,自现下开始,我会让他们隔半个时辰送来,先酒后水。三娘照顾不过来,就烦劳你费着心。”孟飞明白原来是做些力气活,立即应下了,当下便去了厨房。云未杳这才看到三娘一脸气呼呼的神色,虚弱笑道:“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三娘气哼哼道:“好好的谁会惹我来?”云未杳便不再问了,只是闭着双眼休息,三娘看她精神不佳,气又不打一处来,道:“还能是谁,还不是湛若水!” 云未杳叹口气道:“我知道你这都是为我好,但你须得明白,我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任何人逼我,一切皆是我自愿而为,你如何去怨别的人?”卫三娘只是闷闷不快,云未杳歇了片刻才又道:“为我备好文房四宝。三娘,解毒之后,只怕我会高热一场,你不要担心。这里写一副退热的方子,你就让封五去抓药好了。是了,就取秋水笺来。” 三娘怔道:“秋水笺?” 云未杳喘了口气道:“不必担心弄氏,她们吃了那许多秋水笺的恶当,只怕真笺在此,也不肯尽信了。何况,如今弄月竹已见到我真面目,再躲也没意思。” 三娘道:“话虽如此,只岭南弄氏恨你入骨,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来。弄月竹可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如今是这个样子,再遇上她就不好办了!” 云未杳微微笑着,只道:“不是她的缘故,我是为了让弘少则找到我们!”又见三娘依然不解的样子,只好道:“以他的精明,会轻易放过我们?” 三娘一拍大腿道:“是了,他必然会暗中派人尾随。” 云未杳道:“我们这许多人,便是要躲也很难,何况我与湛相公皆有恙在身。既然他们要跟着,倒不如大大方方让他们跟着。你放心,弘相爷不会对我不管不问的。我道明行踪,若因着弄月竹生事,弘少则便是再恼恨我,多少也会看在他和少均的份上帮一帮。” 三娘白了她一眼道:“你呀,素来不肯多管闲事,如今一管起来,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话虽如此,还是备好了文房四宝,又看云未杳连笔管都握不稳,心下直是又气又心疼,埋怨道:“嗳,这番来扬州,当真没一点好事。先是莫名其妙遇到弄月竹,再是被她识破你身份,如今又中了这一身毒!” 云未杳一径写着,一径道:“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用了。父亲常说救人不如救世,医人不如医世,医者便是每日救一人,终其一生能救回多少?我不过是闺中女子,做不了那些救世的事业,不过是能医治一人算一人,并不是为别人,不过是为自己积德积福罢了!” 卫三娘看她写一副药方便费了比往日多出数倍的光景,偏口中还喋喋不休,话语多出不少,心中早将湛若水与谢棠诸人挨个骂了一遍,嘴上亦道:“还说积德积福,哪有积成你这样子的?”云未杳笑了笑,便不说话了,写罢又看了看,方交与卫三娘。三娘等不及墨迹晾干,急急出门又叫来封五。封五听得云未杳有事差遣,竟是喜不自禁。三娘这才明白云未杳安排封五去抓药的缘故,原来并不是担心她事多走不开,而是担心湛若水诸人因谢棠发难之事而心有不安,暗叹道:你是什么都想周全了,偏偏没有想到自己。 封五才去不久,便有仆役送了热酒来,三娘悉数倒入桶中,很快便倒了七八分满。少顷,又有两人送来四个炭炉和一筐的炭。此时已是五六月的天气,炭炉早就封存许久,店家与仆役见她们要得古怪,试探问了几次,三娘却是一声不吭。 云水杳试了酒温,恰恰正好,又命将炭炉烧得旺旺地放在木桶的四个边角。待得闲杂人皆出去了,云未杳才取缀微露兑了热酒服下,又向桶中洒了些,又命三娘服下天纯丹才道:“酒和水中都放缀微露。我解毒之时,你不要让人进来,不要让炭火熄灭,若我额上出汗,记得淋了,切不可渗入眼中,切记切记。” 三娘默默用心记下了,又见云未杳脱解衣衫,便去门口守着。云未杳高高的挽起发髻,衣衫尽褪,不着寸缕,只将整个身子慢慢没入酒中,只露出头来。坐定之后,她先将银针在双手掌心各扎数针,复在头顶元宫穴、胸口璇玑穴、紫宫穴、膻中穴各下一针,这才静静坐在酒桶之中。三娘不放心,先自过来看了,见她双眉紧皱,自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好在她呼吸虽然微弱却也均匀,才稍稍放下点心来,只盯着炭火与她的额间。 炭火烧得正旺,一时半会倒不急着添。不多久,桶中的酒开始有了隐隐的黑色,云未杳的额间也渗出许多细密的汗来,竟如墨汁般漆黑,三娘便知是黑凤仙的毒。她记得云未杳的吩咐,不敢让毒渗入眼中,赶紧舀了瓢水兜头淋下,想了想,又接连淋了几瓢。未消片刻,她与云未杳皆是大汗淋漓,淋的次数越发频繁。 半个时辰将到,孟飞早备好第二桶热酒。三娘开门,孟飞便要送进来,却被拦了下来。三娘冷冷地瞪了瞪她,自己双手一端,稳稳将那桶水抱了进去,直看得孟飞与几个仆役目瞪口呆。三娘关好房门,复洒了缀微露,放好了炭炉,将云未杳额上的汗淋去了,才将她抱进新酒之中。如是两回,一个多时辰便已慢慢过去,云未杳额上的黑汗越来越淡,面色也见了红润,只印堂萦着一团黑气,始终不曾消散。其间封五已抓回了药,早就熬好温着。湛若水也来看了多次,终是被谢棠劝了回去。 孟飞送来了井水,原来木昌镇太小,极少有用冰的人家。好在客栈有一口老井,新汲的井水沁心地凉,倒也得用。三娘便撤去了炭炉,将云未杳放入水桶中。刚一浸进去,云未杳面色陡变,猛地抓住桶沿探出身来,接连吐了几口黑血。此番变故陡发,三娘吓得手足无措,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云未杳低哑着声音道:“我好了,你不要担心!” 三娘这才略略定了定神,又看她额间那抹黑气也已荡然无存,心下一喜道:“姑娘,可是已经解了?” 云未杳点了点头,身子却是极度虚弱,将身上银针取了,便要起身出来,哪知刚站起身,便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吓得三娘又是一阵惊慌。三娘赶紧将云未杳抱到床上,又看她两颊通红,这才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忙高声叫着封五。封五端来药汤,湛若水便欲跟进房来,却被三娘撵了出去。三娘欲喂云未杳喝药,无奈她已是牙关紧闭,早已失去了意识。三娘顾不得许多,撬开云未杳牙关,悉数将药灌了进去,却是吃的比吐的还多。三娘摸着云未杳额头,很是烫手,直急得直快哭子,惶惶惑惑一头冲出门去,见得湛若水诸人皆候在门口,只一把攥住封五,嘴唇哆嗦了半天才道:“去请大夫,快去请个大夫来!” 湛若水早知云未杳给自己开好了药方,如今却见三娘没有了主意,竟要另请大夫,便知她病得不轻,又见屋内湿漉漉一片,尽是浓烈的酒气,便知云未杳先前必经历了一番艰辛磨难。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湛若水低头看着脚尖,心下不安至极。三娘恨恨瞪着他道:“都是为了你,不然她也不会成这样子!” 好在镇子不大,封五很快请来了大夫。那大夫成了众人最后的希望,偏他看了云未杳开的药方后说:“这方子开得很是高明,方圆几十里也难找出能开这种方子的人。我看你们也不用太过着急,把药服下去就对了!” 众人看这大夫来了等于没有来,心下皆是一片失望。封五道:“既然先生说了,少不得我再去熬些药来。”孟飞一时无事可做,便与封五同去煎药。谢棠心中有愧,也只好随他二人一同离开。房中独留下卫三娘与湛若水,以及昏迷不醒的云未杳。湛若水恨不得自己便能妙手回春救回云未杳,然而想归想,最终还是只有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旁。 三娘见湛若水可怜兮兮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记起云未杳的话来,再是不满,也还是忍下了,便只管为云未杳敷着额头。湛若水望着望着静静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云未杳,直是揪心不已。房中寂静无比,时辰一久,三娘先自受不住了,白了湛若水一眼,恶狠狠道:“你哭丧着个脸干嘛,姑娘还没死呢!” 湛若水听得三娘搭理他,便是恶声恶气,也好过视他为无物,巴巴望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云未杳道:“姑娘这般为我,我竟不知要如何报还。” 三娘冷声道:“她也不是第一次这般救人,上次我们在岭南,就差点……”她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只恨不能咬断自己舌头。 湛若水听她欲言又止,且说了“岭南”二字,且前番被弘少则拦下时,也提及“岭南”,又思及向前弄月竹说的话,不觉问道:“我只知姑娘与弄氏为仇,是破了他们真牵机,莫非是姑娘救人的缘故?” 三娘哼道:“去那个荒蛮之地,不为救人,难道是游山玩水去?” 湛若水便道:“可是为了弘府二公子弘少均?” 他本不认识弘少均,不过壮着胆子猜测罢了,三娘却是脸色一变,没好声没好气道:“又提他做甚?你们两家势如水火,皆欲置彼此于死地,我家姑娘不过治病救人,偏偏你们都不领情,何其无辜?” 一番话说得湛若水哑口无言,湛若水只道:“我从未如此。”顿了顿才道:“姑娘上次中了弄氏的真牵机么?” 第86章 夜泊瓜洲渡 云未杳取道长江入蜀,是以辗转到了瓜洲渡。谢棠本要送湛若水入蜀,只是被劝下了,又见得孟飞、三娘并封五的功夫皆是不弱,倒无须他挂怀,又记挂苏皓生死未卜,便也听劝离开,径去寻苏皓。封五求了云未杳数次,云未杳本不肯答应,无奈他意念坚定,又思及湛若水可能随时毒发,身旁只是孟飞与三娘也难照应,便也同意了。 客船自瓜洲古渡溯流而上,停在一个叫金花溪的小镇。云未杳素来少思少虑,极少生病,如今大病初愈,精力多有不济,偏生出许多思虑来,时常思其父遗嘱。每想一次,她便自问一次:我带他去阆山,究竟是阿耨多罗这稀世之毒激起好胜之心,还是旁的缘故?若是三娘动问,她自可答得理直气壮,然而夜静无人之时扪心自问,她的心间便多了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天夜里,她又闷在舱中,有一豆星灯相伴。四野清寂,远远可见数点渔火,此外再无人声,只听得悠悠流水缱缱下扬州。不知为何,她的心也如那长江水荡荡漾漾、缱缱绻绻,只在心间却反反复复念着白香山一首《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明月人倚楼。 云未杳正自沉思,忽听得一阵叩门声,原是三娘。云未杳开了门,三娘端了碗白粥与一碟咸菜进来,看她穿得单薄,赶紧找出披风与她穿上,口中道:“你大病初愈,当心吹风着凉。”看云未杳老老实实地坐着,只笑道:“我看你晚上吃得不多,必是嫌船上饮食粗陋,我便亲自下厨熬了点白粥,你要不嫌弃,多少也吃点。” 云未杳笑道:“这些年多得你照顾,我哪敢嫌弃。”说着用小勺舀着白粥,慢慢地吃着,不多会儿工夫也吃得干干净净,那咸菜却是一点未动。三娘看她吃着香甜,瞧着也心中欢喜,笑道:“你这人哪,说好伺候也好伺候,说不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云未杳似笑非笑地睨着三娘,但道:“这可是要听听,我哪里就不好伺候了。” 三娘笑道:“要说好伺候,平日里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便也打发了,最是简单省事不过。要说不好伺候,这给你熬粥做羹之人,稍微不讲究一点,或是做出来的样子不好看,你便是饿着也不肯吃。你哪,常说出门在外不用讲究,饮食能简便简,只是少不得要我亲自去做。” 云未杳听三娘报怨,抿唇笑道:“原是劳动了大驾,是我不好,这里与你陪不是了。”三娘哈哈笑着说“不敢”,云未杳又笑叹道:“出门在外能简便简固然不错,只是这许多年来习惯了你照顾,若换了人,便觉诸事不便。单说饮食上,若不是你做的,别人便是做尽了山珍海味,我也会差了胃口。” 三娘听得很是开心,笑道:“你这些年年纪大了,话越发地少,倒是哄我的功夫见长。”云未杳只是垂头微微而笑,三娘又笑道:“你可还记得小时候要哄我为你做事,打头总是说‘三娘嗳,长大了我要给你养老送终’。我一听这话便明白了:罢了,小丫头又要哄我去卖命了。” 云未杳抚额而笑,道:“我小时候,真真是可恶。” 三娘长叹口气道:“你小时候不管有甚么事,受了甚么委屈,都会来说与我听,却不知从何时起,你不是对着鸟儿说话,便是对着丛野花发呆,或是映着一溪流水莫名而笑,却再也不找三娘说话了。”三娘又重重叹了口气,这些年,云未杳年纪渐长,游历渐广,有了她看不明白的深沉与淡然。以前那个跳脱活泼得让她头疼的女孩子渐渐沉静下来,她竟不知是好还是坏。 云未杳微微笑着,并不说话。苏灵儿猜得不错,三娘原是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绮练仙子”柏玉华,因遭人暗算而生命垂危,被路过的母亲救起,为报救命之恩,她甘愿为奴。自母亲去后,也是三娘照顾当时尚自年幼的她。她与三娘名为主仆,其实情同母女。她能看到三娘半生苍凉,三娘却看不到她的癫狂,只因长大的她,从不将心事与三娘倾诉。 她正自想着,又听三娘道:“那湛相公,你是如何打算的?你父亲走时留的话,你可还记得?” 云未杳本自感伤着,听得三娘说话,瞪了她一眼道:“说了这许久,平白惹我感伤,原来与我绕圈子呢!”话虽如此,她也老实道:“父亲说,若要下生死针,须得有再救活的把握,否则便是让人再死一次,徒让死者痛,生者也痛。” 三娘便道:“救湛相公,你有几成把握?” 云未杳推开窗舷,望着黑沉沉的江面,除却远处几点明灭的渔火,便什么也看不见,半晌才淡淡道:“一成也无。” 三娘道:“为何还要下针?” 云未杳回视三娘,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他死!” 三娘叹了口气道:“是以你让他去阆山,因为你家的洗髓窟可大增续命之期,可你是否还记得先生的话?” 云未杳轻声道:“洗髓窟是我家秘境,不宜为外人所知。” 三娘又道:“还有呢?” 云未杳不敢看三娘,只望着灯火发呆。三娘叹道:“若须得进洗髓窟,必是你遇到了无法救治之症。既然让你束手无策了,只怕一年、三年、五年,甚至终其一生都未必能想出救治之法,莫非你也要耗三年五年,或者一生在那人身上?” 云未杳慢慢道:“洗髓窟并不神奇,至多三年,生死针便无效用。” “三年又如何?三娘怕的是这三年,会圈你一生!”三娘看云未杳怔闷着,依旧苦口婆心道:“姑娘,湛相公固然是人中龙凤,可若真要耗你一生,当真值得?” 卫三娘还要再说,云未杳慢慢道:“我已经想好了。” 三娘看云未杳脸上有决绝之色,便知说不动她,只道:“这些年来,不管你要做甚么,便是去岭南,我都不会多话,只这一件……”三娘看云未杳巴巴望着她,就像小时候那般可怜兮兮,心中复又一软,忖道:她毕竟年轻,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且又是情窦初开,我若逼得紧了,只怕适得其反,反正日子还长,她终究有醒转的一天。三娘想罢便叹道:“罢了,岭南也陪你去了,莫非这比岭南更凶险么?” 云未杳松了口气,尚未开口便是一笑,冷不防三娘凶巴巴道:“可不许再说‘要给我养老送终’的话,可得换一套马屁来拍了!” 云未杳抿唇笑道:“是了,我为你找个三叔可好?” 三娘红脸啐道:“女孩子家家,尽没个正经,去哪儿学来这些胡话,看我不打你!”三娘作势要打,云未杳赶紧躲开讨饶,笑道:“罢了罢了,是我错了,三娘你饶过我罢,我还有事要说呢!” 三娘听她有事,遂正色道:“你可是担心弘少则与弄月竹?” 云未杳敛了敛头发,郑重地点头。三娘道:“我都留意着,在木昌镇时,我看到了弄月竹,似乎只是她一人,不过离开时又没见到,这两天也不见跟着,似乎并没有跟来。因你那两日病着,也没多说。倒是弘少则的人……嗯,很是不离不弃呢!” 云未杳想了想道:“若弄月竹单身一人去了木昌镇,想来不是为我,必是为了湛相公的缘故。若是没有跟来,或是离开了,这中间必有你我不知晓的因由,或许也跟湛相公有关。既然她没有跟来,咱们倒能省些子心,现下便只剩一个弘少则了。” 三娘笑道:“弘相国早有意定下你做他小儿媳,莫不你还怕少则不成?” 云未杳瞪了三娘不说话,三娘轻打了下脸道:“瞧我这张嘴,又惹姑娘不开心了!”云未杳笑道:“罢了!便是不应他们,我也会救少均,以后你少提这事。” 三娘却道:“想湛相公与少均,都是那样的人才,偏偏一个身中剧毒,一个先天心疾,竟都教你遇上了!依我看,不管家世门第,或是性情经历,少均还是好过湛相公,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 云未杳无奈地叹气道:“弘少则固不会为难我们,却必不会放过湛相公。这一路之上,只怕凶险不少。我既要救他,便不会给弘少则下手之机。” 三娘见得云未杳忧虑,便不再唠叨,正色道:“姑娘要如何做?” 云未杳取出一封信道:“你亲自去送给弘少则!事不宜迟,明日一早便去!” 三娘接过那信,迟疑道:“这信里……” 云未杳笑了笑道:“不过就是告诉他,我要救湛相公!” 三娘吓了一跳道:“你这可不是打开天窗,挑明了得罪弘家!” 云未杳笑道:“便是挑明了说!我不会插手他们之间的恩怨,也请他不要插手我救治病患。他要杀湛若水,待我救好了,任由他们去厮杀。这是他们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救人是我的事,也请他不要来管。若在此时潜派人来相害,是阻我救人。他们的恩怨明着去也好,暗里来也罢,原与我无干,只我素来最恨阴谋诡计,请他们不要在我眼皮子下动手脚。” 第87章 秭归有风流 三娘听罢,瞪着云未杳道:“我素来便知道你,俗情俗事从来冷眼旁观,无奈认真做起事来,真要吓破人胆。你这岂不是打了弘少则的脸,连着相爷的面子也不给了?这世间讨好弘逢龙的,不计其数,你能得他青眼,原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何苦与他对着来?”云未杳只是默然,三娘又见规劝无用,只得道:“罢了,明日我走一趟便是!这一趟,只怕是要气死弘少则了。” 云未杳笑了笑道:“如此,我便在秭归等你。你且记住,船入三峡前,务必办好。”三娘便知云未杳担心三峡天险,唯恐弘少则的人在那里动手,想了想却笑道:“你又多心了,弘少则便是要动手,也会顾忌着你在船上。” 云未杳道:“此事不敢托大。你若不归,我不入三峡。”卫三娘便慎重应下了。云未杳想了想又道:“你放心去罢,我自会照料好自己。咱们说的这些,你切不可向他提起,提了便是市恩,大违我本意。” 三娘一早便乘小舟离开了。湛若水看在眼里,虽不知三娘去意为何,却也没有多问。客船虽逆水而行,却也顺风,走得很是便当。云未杳除与日常为湛若水诊脉,多在舱房中呆着。湛若水只道是她大病初愈的缘故,也不敢多打扰。长江上船来船往,很是热闹,不过连着看了两天,孟飞与封五也看出些不对劲来,暗向湛若水道:“有两只船跟了我们几日,我们走,他们走,我们停,他们也停,很是不对头。” 湛若水忖道:若不是弘少则,便应是弄姑娘。弄姑娘那日在木昌镇曾说不会再害云姑娘,想来不会是她。湛若水道:“若我所料不错,想来是官府或弘少则之人。他们没有动手,必是顾忌着有云姑娘在的缘故。你们多留心,静观其变便是。” 孟飞与封五应下了。封五又道:“前两日一大早,三娘便乘小船离开,如今将到秭归,她却至今未归,相公可要问问云姑娘?”自封五执意要同行,湛若水便不许他再称“盟主”,封五知他心意,且称“盟主”也不合时宜,终是改了口。 湛若水道:“三娘离去,当是云姑娘有所吩咐,咱们何必多问?”孟飞与封五互自望了望,都笑了笑。湛若水又道:“弘少则与官府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估摸着,这一路之上多不太平,你二人要多费些心。头一件,是要照顾好云姑娘。” 封五笑道:“不消相公吩咐,我跟老孟心里有数。夜里我守上半夜,老孟守下半夜,连着饮食吃水都留意了。那日上船前, 云姑娘给了我们天纯丹,说是解毒虽比不得缀微露,却有防治之效。” 湛若水点头道:“她终究比我细心。” 封五笑道:“姑娘何止是细心,那天看她舍命救相公,真真是有情有义……”他看湛若水面色微红,有些不自在,话锋一转道:“云姑娘果然不负神医秋主之名。我看解这阿耨多罗之毒,此番是大有希望!” 一句话说得孟飞乐呵呵直笑,待要开口,却见船停了下来。封五向外望了望,道:“是秭归到了。听船家的意思,要在这里歇上几日,说是入三峡前要祭祀江神。” 湛若水与孟飞互看了眼,笑道:“不错。三峡自来凶险,上下船只入峡都要祭祀,以求江神庇佑。秭归虽小,却出了三闾大夫与明妃,可见是灵秀之地。向前过三峡,皆是来去匆匆,未曾着意游览,既要盘桓几日,倒未若去岸上走走,顺便看看此方风土人物也好,沾染沾染屈子与明妃风流。” 孟飞与封五皆不知三闾大夫与明妃是何方神圣,只是连日在船上圈着,听得能上岸去走,早就巴心不得。湛若水又道:“你们去问问云姑娘,问她可要上岸?”孟飞听了急忙去问,正巧云未杳刚掩了房门,原来正是要上岸。 上游峡水流出,水势很是湍急,船停在码头晃晃悠悠,云未杳略略有些站不稳。湛若水上得岸去,又向她伸出手来。云未杳本欲拒绝,奈何湍急的水流晃得人眼发花,只得伸出手去。 湛若水隔衣托握着云未杳手腕,云未杳但向他点了点头。她上岸纵目去看,入目来是两岸青山巍巍,一带江水迢迢。江边多是低小茅檐,高低错落,或隐入青山,或映入江水。上下船只多在此停歇,船家旅人互往来,别有一番安宁祥和,兼着飘飘而来的纤夫号子,且又生动了许多。湛若水与云未杳皆看得竟有些入神了。 天气略略阴沉,空里湿漉,似是暴雨将来。封五望了望身后的两只船道:“看这天怕是要下雨,我们先找个避雨的去处。”云未杳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点了点头。好在秭归虽小,客栈倒是不少,孟飞找了个临江且看起来还干净的客栈进去,听得店家说有才打的河鲜,直是活色生鲜,顿时喜不自禁,一口气竟点了好几个菜。 不多时,天空果然下起雨来,雨不小,江边便空空荡荡起来,也静寂了许多。因着客人不多,店家上菜倒快,那菜做得家常,胜在新鲜,且收拾得十分干净,云未杳吃得很是香甜。众人饱餐一顿,雨也小了许多,云未杳拖腮望着窗外出神,不知在想着甚么。湛若水坐得靠后,本赏着窗外风光,不知何时只望着云未杳,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 封五本与孟飞聊得正开心,冷不防见到,差点就要被呛到,又使劲捅了捅浑然未觉的孟飞,向湛若水呶了呶嘴道:“相公动春心了!”孟飞本吃得意犹未尽,现下正就着酒吃花生米,听封五这么说,又看湛若水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柔情,再是迟钝,也明白过来,只是一口酒差点就要喷出来,好在终是忍下了。孟飞好容易才顺下口气,直是咧着嘴傻笑,笑了半天,想了想又深觉不妥,遂正色向封五道:“可不要胡乱说!” 封五只道是孟飞不信,却看孟飞偷偷指了指云未杳,方才明白过来,悄悄道:“你放心,不知那位心思,我绝不多说。” 云未杳看窗外雨渐渐停了,起身敛了敛斗篷道:“我出去走走。”湛若水赶紧叫住她,云未杳很是疑惑,却听他向孟飞道:“三娘那日为我们备了木屐,你去船上取来”。云未杳这才知道他的用意,面色微红道:“若三娘知道了,必会又笑话我,多谢你想得周道。”不多会,孟飞取了木屐来,云未杳套好了鞋,又向湛若水笑了笑。封五向孟飞挤眉弄眼地笑,孟飞一本正经地绷着脸,转身却是偷着乐。 一带青石板路婉蜒向山上而去,街两边错落着人家。雨后湿滑,湛若水走在后面,时不时扶下云未杳,云未杳也未推拒。封五拉着孟飞,远远地落在后面。往山上走了约半里许,人家便稀少了,且前面尽是泥泞小道,云未杳便自止步,好在旁边有个突出半丈许的露台,视野越发地开阔。 云未杳尚自虚弱,禁不住雨后湿润新凉,轻咳了两声。湛若水忙道:“外面凉,咱们还是回船上罢!”云未杳笑道:“不妨事。”湛若水这才松了口气,慢慢上前了两步,与她并肩立着。 沉默半晌,云未杳道:“我们很快便要进三峡了。” 湛若水微微侧首看了看她,眼皮微微地垂着,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她是有话要说,便点头应了声“是”,并没有再多说,只静静等着。果然,又过了片刻,云未杳终于慢慢开口:“那日在余音谷,你提到碣石之事。如今,你愿意说与我听么?” 湛若水未料她想问的是此事,愣了一愣,忖道:她素不多管闲事,那日我不肯说,她也不多问,今日何以有闲心听我过往?虽做如是想,却笑道:“姑娘想知道,我当年为何投海自尽,对么?” 云未杳道:“如果你不肯说,也可以不说。” 湛若水道:“若是别人问起,我大约没有多少耐心。只是姑娘想听,我便说。” 云未杳心神微动,微微红了脸,垂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湛若水道:“碣石投海之前,我便身中剧毒。姑娘曾说我中阿耨多罗之前便已中毒,阿耨多罗自是苏灵儿所下,另一个么……呵呵,想来是我妻子秋烟兰所下。” 云未杳怔了怔,只道是听错了,却听湛若水道:“不错,是她!”云未杳已不是第一次听到“秋烟兰”之名,这次却在口中又默默念了一遍。湛若水道:“很多人以为,我是身中剧毒求生无望,万念俱灰下才投的海。姑娘以为呢?” 云未杳看了眼湛若水道:“如今听你的意思,似乎不是。” 湛若水叹道:“我投海自尽,是因接到父亲遗信,那信早在他遇难之前便已写好,我却是在多年后的碣石之战时才收到。”湛若水紧紧抿着唇,胸口起伏不定。饶是过了二十年,想起当年之事,他依旧意气难平。 第88章 世间苍生苦 云未杳看出异状,遂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他脉博之上。湛若水笑道:“姑娘放心,未到阆山,我不会让自己出事的。”云未杳便才安了心。湛若水慢慢道:“父亲早就料到我有朝一日必为会他、为家族复仇,是以才会留信让华棣交与我。那信上,写的是父亲的心迹。姑娘可知父亲与我说了怎样的话?” 云未杳笑摇着头,湛若水道:“除却署名落款,信中共只八字。”说着,湛若水转身望着云未杳,一字一句道:“世间万苦,苍生最苦。”云未杳怔了怔,湛若水苦笑道:“听华棣说,父亲与我留书时,写罢便撕,直撕了好几封,最后,留了这八个字与我。” 云未杳望着远处的秭归码头,那里有行色匆匆的旅人,有荷物而行的当地土人,也有一拨又一拨的长江纤夫,还有江上往来无数的船只,口中只念着“世间万苦,苍生最苦”,竟忍不住垂下泪来,许久才叹道:“晋宁公当真是古仁人心肠。遮莫便是你投海的缘故?” 湛若水苦笑道:“这还不够么?” 云未杳看着湛若水认真道:“对很多人而言,这个理由很荒唐。” 湛若水叹道:“姑娘说得很是。便如苏皓、元长与谢棠,若知我是中毒无解而投海,他们倒无多话,也会四处为我寻医问药,若知道我是因这八字而投海,只怕早将我骂得狗血淋头了。” 云未杳想起王元长暴躁易怒的性子,不由笑了,叹道:“不错!” 湛若水闭目道:“因这八个字,我想起了兵火过处,尽是残败荒凉,人烟萧条,有数不清的人因这一场战争而无家可归。我原本以为我是替天行道,我原本以为我是兴正义之师,因这八个字我才明白,原来我是在做孽!” 湛若水本若闲说天气般谈论往事,只是越说越是难受,竟致哽咽难言。云未杳尖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她能救死扶伤,然而,面对沉浸在悲伤过往中的湛若水,她却不知如何安抚。叹口气,云未杳默默伸出手去,紧紧握着湛若水的手,眼中珠光盈盈,面上却带着柔柔浅浅的笑。湛若水呆呆地望着云未杳,他在那澄若秋水的眼眸看到了哀伤、怜悯、感慨,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孟飞与封五远远望着,看他二人又是垂泪又是旁若无人地牵着手,均不知究竟说了怎样的话,只是面面相觑着。一个暗道:相公果然对云姑娘有意思。另一个忖道:云姑娘果然对爷有意思。 湛若水在云未杳宁静的目光中慢慢平复下来,才慢慢道:“那时,我看到碣石山上战火四起,处处是血光,处处是哀嚎,我便后悔了。复仇原是我自家的事,如何牵涉进这许多无辜之人?我后悔时,唯一想到的便是逃,而没有退路时,便只有一死,何况我本就中了无上之毒?姑娘呵,原来以我的性子,成就不了大事业,便是没有中这一身剧毒,我也是天下至至无用之人。我不仅无用,还懦弱至极。不怕姑娘笑话,此番随你去阆山,一则是解治剧毒,再则便是去躲,躲苏灵儿,躲苏皓与元长,躲世间烦扰的争端。” 云未杳静静地听着,湛若水失神笑道:“那时,我只道投海必死,却未料被孟飞救起。我并不知道阿耨多罗之毒已被克制,只道随时会死,便收了孟飞为我收尸。岂料在海上漂泊大半年,除却时时毒发,竟也活了下来。后来,待风声过了,我易容化名,带着孟飞回了江南,看到那样一个繁华富庶的江南,被我祸害得十室九虚!我看到森森的白骨无人掩埋,我看到男人失去了妻子,我看到女人失去了丈夫,我看到老无所依,幼无所倚,那是我做下的孽!我原是受害之人,偏因我一己私仇,却害死了那许多无辜。多少次毒发,我都想何不就那样死了。然而,我不敢死,我不敢去见那些无辜的冤魂,不敢去见我父亲母亲。” 湛若水闭着双眼,眼泪却汩汩流下,不可断绝,额间青筋毕露。他反攥着云未杳的手,劲道奇大。云未杳看他虽不似那日恸哭失声,哀痛却更胜三分。待湛若水哭得尽兴了,云未杳方轻轻挣脱双手,取出一块绢帕,细细柔柔地为他拭着眼泪。湛若水怔怔地望着云未杳的举动,望着她眉目间的温柔,眼泪也慢慢止住了,很是有些难为情道:“教姑娘见笑,我竟又在你跟前哭了。” 云未杳笑了笑,慢慢道:“我曾听一位前辈说,世间有一种人,独秉天地钟灵毓秀,才具秉赋皆超越常人,最是智慧聪明不过,然而,这种人可成才子,可成佳人,可为名僧,可为侠士,独不能入仕为官为宦。湛相公可知是何缘故?”云未杳笑望着湛若水,湛若水只摇了摇头,云未杳笑叹道:“这位前辈说,只因他们心中有情,心中有情,便不狠。湛相公所说的大事业,须得能杀伐决断,须得心狠手辣,须得冷酷刻毒。你本性却不是那样的人。湛相公并非无用,也并非懦弱,只是情思深致,故而不忍天下生灵涂炭,是以才会以死结束那场战争。在当时情形下,只怕唯有身死,才能最快结束战争。” 湛若水怔在当场,竟是久久不能言,耳畔听得云未杳道:“这位前辈说,古往今来,此类人数不胜数,若那南唐后主李煜,可为翰林学士,却难为一国之君,再若东坡居士文章百代,却终是不能似章惇那般能杀人,且又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如何半生不颠沛流离?湛相公何必以无用之人自居,便是举世皆谤,前数百年,必有知己。” 湛若水深深地看着云未杳,直恨不能看进她灵台深处一般,他的知己便在眼前,何必前溯追逐?云未杳本自淡然自若,却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羞涩起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正不自在时,却听得湛若水道:“姑娘的这位前辈很是通透智慧,却不知是何方高人?若时日得宜,可否为我引荐一二,我很是想去拜访拜访。” 云未杳眸光微闪,自不肯道出那人。她如何能告诉湛若水,这位“高人”正是弘逢龙。她轻声道:“这里风大,回去罢!”湛若水点点头,便扶着云未杳慢慢下山。 封五拿胳膊肘支了下孟飞,问道:“相公又是哭又是笑的,你说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孟飞很是愁怅,瓮声瓮气道:“我哪里知道。跟了爷二十年,便是毒发最烈的时候,他也不曾落过泪。这才多久,就在云姑娘跟前哭两回了。” 封五嘻嘻一笑,道:“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且相公最是刚强不过,能让他流泪,自然是说起了伤心事。依我看,一个男人若肯对人倾诉伤心,必是极信任那人。他么,必是把云姑娘当成了依靠!”转头看到孟飞傻不楞登地瞪大牛眼,封五笑道:“跟你多说也不顶用,等你遇到心爱的姑娘便懂了!” 歇到第三日上,三娘方才归来。湛若水不问,云未杳也不说,仿若三娘从未离去一般。孟飞仔细看了周遭后向湛若水道:“跟着我们的那两只船不知何时离去了。”封五道:“不妙,只怕是他们要下手了。船家说明日启程,看来他们是想在峡中动手。”孟飞思及向前出蜀时遭遇悬玉使女一事,沉声:“不错,峡中水势最急,下手最是便宜。” 湛若水微微笑道:“我的看法异于二位。”看孟飞与封五皆是诧异之色,只道:“若船上只有我三人,弘少则便无顾忌,三峡便是最好的下手之处,然则船上却有云姑娘,他便是不顾忌我们,也不得不顾忌着她。” 封五想了想道:“爷说得极是在理。只是他若暗中掳走云姑娘,自然便无顾忌了。” 湛若水笑道:“封五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依我看,云姑娘的性子外柔内刚,最是有主张。看那日弘少则的行径,竟是轻易不敢得罪她。明日入峡,两位放心欣赏峡中风光便是。” 湛若水看孟飞与封五皆是半信半疑,又笑道:“我料三娘去的这几日,便是为你我打点这一路行程去了,是以那两只船才会离开。前路已然平坦,二位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湛若水越是镇定,孟飞与封五越自忐忑,越发比往日里更谨慎。 三娘去了数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云未杳,一回来便拉起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云未杳笑道:“我自能照顾自家,在船上好好儿的,倒是你风餐露宿最是辛苦不过。” 三娘道:“除却那堆书和药材,旁的你一概不清楚,还说照顾好自家。好在你好端端的,到底我才安心。” 云未杳为三娘倒了杯茶道:“这一路可还顺当?” 三娘想了想道:“幸好弘少则没有胡子。” 云未杳听她说得没头没脑,奇道:“为何要有胡子?” 三娘道:“若是有胡子,岂不吹起来了?” 云未杳方才明白,莞尔一笑,道:“他必然很是生气。” 三娘白了她一眼道:“可不是。那脸色,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吃。唉,我总是太纵着你。” 云未杳道:“这回当真是为难你了。” 三娘笑道:“罢了,你有这份心便好。好在他心下虽不爽,到底是应下了,我便也赶着回来了。” 云未杳抿唇笑了笑道:“但愿前路平顺。” 第89章 险道说天狼 卫三娘只道弘少则肯应允是顾忌着弘少均的缘故,却哪里知晓,在她去之前,弘少则已收到京中书信,那信点明让他放湛若水一条生路。写信之人,正是弘逢龙。 话不多说,却说翌日入峡,孟飞与封五皆放心不下,一个守船头,一个守船尾,皆是如临深谷般,一刻也不敢掉以轻心。云未杳只与湛若水在舱中品茶谈天。 峡中荫天蔽日,云雾吞吐变幻,船儿偶尔平顺而行,但更多的时候,是随着漩涡打着旋儿颠簸,众人的心绪便也随着船儿起伏而起伏。云未杳托腮据窗,望着三峡壮丽风光,湛若水便据着另一半舷窗,二人皆是相对无语。过了好半晌,云未杳突道:“那些年,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湛若水略想了想,道:“大概能去的都去过了,细想竟好多记不住。最远,去过西域,到过天狼腹地。” 云未杳顿时有了精神,道:“天狼风物与中原有何不同?” 湛若水深知云未杳飘摇江湖见多识广,不同于寻常女子,现下却两眼放出光来,便知她从未见识过域外风情,便将天狼的地理风光、人情风俗、饮食衣着、男女婚嫁等诸般细细说与她听,直听得云未杳又是笑又是叹。 湛若水看云未杳尽是意犹未竟之色,便将这些年来所见所遇之奇人、奇闻、奇事慢慢讲来,听得云未杳惊叹连连,笑向三娘道:“原以为我们所遇奇闻奇事不少,不想与湛相公一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三娘但笑不语,湛若水脱口道:“若是姑娘想去,以后我陪你域外走一遭?” 云未杳却笑着摇了摇头,慢悠悠道:“天狼苦寒之地,西域路远迢迢,去了终究是受罪,我倒还是愿意找个山明水秀之处圈着。” 三娘笑着添了茶道:“你如今又贪图安逸了,当初去岭南是谁的主意?” 湛若水早知此事,只不知其中详情与起因,如今听三娘说起,便见云未杳略略有些局促,便知她不肯提起。三娘自知失言,默默地扇着炉火不再开口。 江风急烈,船舱中却静寂无声,湛若水垂着眼皮,眸间光芒明灭不定,蓦地呵呵一笑,打破了这难耐的尴尬,慢声道:“有一件事,我素来不敢动问姑娘,今日既是说到了,便只得问一问了。”云未杳端起茶杯轻啜口茶,只是轻浅一笑,道:“你是想问,我是如何与弄氏结的仇,对么?” 湛若水怔了怔,未料得云未杳如此干脆,眼眸间波光一闪,笑道:“正是。” 云未杳慢慢道:“你住进小园不久之后便毒发,那夜我让三娘送了丸药过来,你可知道?” 但凡毒发,湛若水皆神志不清,所知之事皆是孟飞事后说起。孟飞说,正是服了这丸药,那夜他才熬过一劫。湛若水便点了点头。云未杳道:“那时我并不知你身中剧毒,只道是夜中惊悸难寐,是以送了那丸药过来。那药有养心护心、安神定惊之功,只是不能解毒。沁心丹里有一味要紧的药材,叫做天枯草。” 湛若水道:“原来姑娘去岭南是为寻找天枯草。” 云未杳点点头,又道:“天枯草虽在岭南,却只长在弄氏族祠之后的山上。我与三娘并不知情,误闯了弄氏领地,遇到他族内的一位长老。”云未杳叹了口气,又道:“黎汉言语不通,他陡然见得两个汉人出现在族祠左近,以为我们心怀不轨,我们看他并不友善,也只道他心有恶意。两相不和,便动起手来,那长老打不过三娘,一气之下用了真牵机。” 云未杳看了看三娘,笑道:“真牵机也着实厉害,饶是我们之前服用了天纯丹,三娘也是痛苦难挡。当时顾不得其他,我当即便为三娘解毒。” 云未杳说得简略,湛若水却听得心惊胆寒,须知岭南弄氏的江湖之威,足让人闻风丧胆,再是一流的高手,也是宁肯遇见强过自己的对手,也绝不肯招惹一个弄氏小儿,更何况她们遇见的是弄氏长老。湛若水叹道:“你破了他们的镇门之宝,弄氏哪肯放过你,这仇自然就结下了。弄氏素来睚眦必报,自然不会放过你了。” 云未杳点了点头,三娘在旁侧道:“真牵机毒不死我,且姑娘立即又解了毒,那长老当场脸色就变了。我趁他惊骇之际点了他穴道,余下的人便不敢动手,这才与姑娘脱了身。姑娘在岭南治过几个人,用过秋水笺,弄氏很快便打听了出来,从此便满天下寻我们,说是要捉去黎神牌位前谢罪。谢罪是假,不过是怕解药泄密,失了护持倚仗,是要杀了我们掩下这桩事来。” 湛若水看三娘眉色中颇有几分得意,暗道:江湖之中,恐怕只有云姑娘不惧岭南弄氏,只是弄氏势众,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抵得如狼似虎的弄氏?他忧心才起,旋即又想道:她虽势弱,背后却有弘府撑腰。是了,那日弘少则便说她不惜与弄氏为敌是为了弘少均,想那弘逢龙自然承情,自不会袖手旁观了,我又担心作甚?想是如此想,湛若水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有些怏怏不快。 云未杳看他情绪陡然低落,只道是身中剧毒的缘故,哪料到他心中的千回百转?云未杳不再多话,一时之间,两下里皆沉默着,只炉中的炭火毕剥响着。 船儿出峡,除却水路险要之外,果然是一路平安。孟飞与封五这才信了湛若水之言,既佩服他未卜先知,更对云未杳多了几分敬重之情。 船出了三峡,又行了些时日,才停靠在一个叫万安镇的小码头上。三娘招呼众人下船,封五便要去雇马车,却被三娘叫住,只道:“都到山脚了,还雇车马作甚?便是雇了也上不了山。” 封五与孟飞俱是一愣,连着湛若水也有些怔忡,皆道:“到了?” 三娘笑道:“此处万安镇,背倚万安山,那万安山便是姑娘的阆山。” 封五与孟飞越发摸不着头脑,湛若水也有几分惊奇。云未杳笑道:“就许你取个名字叫余音谷,不许我们取个名字叫阆山?” 湛若水想明白了关节,笑道:“怪道江湖中人寻不到,原来阆山不是约定俗成之名。”他只道蜀道奇难,一路不知要几多艰辛,未料竟是一路水路到阆山,且更未料到的是,原来世间并无阆山,阆山不过是云未杳对外假托之名。 三娘又命孟飞与孟飞又去采买了些日常用物,好在万安镇虽小,家常日备的东西也还周全,很快便也采办齐整。孟飞曾随湛若水游历蜀中,早见识过蜀地繁华,区区万安镇倒不足稀奇,只封五一双眼睛骨碌碌来回地转,左看右看方才捅了捅孟飞道:“嗳,你还别说,这蜀中的女子生得好生俊俏!” 封五说这话时声音不小,皆落入一行人的耳中。云未杳抿唇笑了笑,似是浑然未觉,三娘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封五缩了缩脖子,偷望了望湛若水,见他一双眼睛落在云未杳身上便再未离开过,就与着孟飞落在后面嘿嘿地笑。 三娘又雇了几个当地人挑行李,这才带着众人上山。阆山不高,却是重峦叠障,绵延不绝。众人走了大半天,见得眼前一块平地,平地后有悬崖百仞,峭如刀削,几间石室依山而建。平地前临崖有数棵参天古木,树下堆叠数块巨石,当是山石掉落所致。 云未杳早走得一身酸痛难当,扶着一棵李树喘气。李树生在道旁,果实累累,地上亦掉了许多,她只看着地上的果子连连惋惜。湛若水只要毒未发作,便如康健之人,同三娘、孟飞、封五一般,皆是是面不改色气不喘。三娘笑道:“到了!”孟飞与封五早望见了石室,料定便是此间无疑,只是亲耳听她说来,欣喜之情自又不同。这二人喜不自禁,且又走得口渴难耐,见得李树当头,伸手便捋了几颗塞进口中大嚼起来,岂知刚咬一口,竟都立即吐了出来,嘴上使劲地呸着,面上皆是苦色,原是那果子苦涩难咽。三娘嘲笑道:“叫你们嘴馋,也不看清是什么,也敢胡乱吃!” 孟飞与封五面面相觑,仔细地看了又看,自是李树无疑。云未杳笑道:“这是棵药李,满树皆能入药,只果子不好吃。”湛若水好笑地看着那二人,又向云未杳道:“这李树有何功效?” 云未杳道:“山中颇多蛇虫,这果子能解蛇毒。”湛若水细看了树下,果然没有半点虫蚁踪迹。封五道:“这么好的东西露在外面,就不怕人偷了去?”三娘白了他一眼道:“先生当年种下这棵树来,便是让过往山民摘食,免得为蛇虫所伤。如今这李树山中应有尽有,谁还当个宝?”湛若水这才记起一路行来,果然见得许多李树,还只道是阆山方物,是以并不在意,却不知人有意为之,心中对云未杳的父亲又多了几分景仰。 第90章 与卿入阆山 他立在石室外,静静地喟叹着,回想起一路行程之艰辛不易,甚至差点便到不了阆山,而此番便站在云未杳家门口,竟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细细看着石室,叹道:这便是云姑娘的家! 那石室临崖建了三间主屋,坐北朝南,两厢各三间,皆是十分高大轩敞,显是耗足了人工物力。石室外面围着一圈竹篱笆,正中拱了道竹门,皆爬满了藤蔓。篱笆内外不知名的花儿开得恣意尽兴,野趣盎然。篱笆内数本芭蕉生得极好,翠色欲滴的叶子掩住了厢房的窗扉。芭蕉对面的厢房背后是几丛修竹,个个生凉,在微风中婆娑着,衬得石室越发地古拙。湛若水慢慢走至崖前,立在那几块巨石旁。巨石上有几处磨得很是光滑,看来已很有些年份。 山中林木森森,便是暑夏也极清静幽凉,时时山风拂面,空气极是新鲜清爽,吹拂得人通体舒泰。此处视野极是开阔,湛若水纵目望去,见得对面山上新绿一片,极是鲜亮明快,且有薄雾缭绕,缥缈灵动至极,耳畔且有蝉鸣聒噪,偏愈显出山林幽深静谧来。湛若水浑然忘机,隐隐生出出尘之志,又略略回身一望,云未杳在身后不远处含笑而立。他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安然,竟有些盼望时间就此停住。 三娘开了房门,一股潮气迎面而来,原来近日山中雨多,向云未杳笑道:“大半年不曾回来,可得好好打扫一翻。”云未杳点点头,向湛若水诸人道:“这里三间是主屋,那间原是我父母住的,现下空着,我住这里。”说罢又指了指左翼两间房屋道:“那一间三娘住着,一间堆着杂物,一间是厨房。东头三间,两间做了书房,一间放着药材,如今只有委屈你们住那里了。” 湛若水笑着应下,看主屋陈设很是简朴,却极是整洁干净。正说着,李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人,正探头往里望。孟飞与封五互自望了一眼,却听三娘笑着高声道:“曾阿叔,你怎么来了?” 那叫曾阿叔的中等个头,肤色黝黑,牙齿却极白,头上缠了块泛黄的白头巾,一身猎户打扮,很是忠厚。他听得三娘声音,咧嘴一笑,扬了扬手上的东西道:“我家里的说在镇上看到了你们,因着人多怕认错了,就让我来看看。我说未杳女出去大半年,哪能说回来便回来,她便骂说我懒!”曾阿叔一径说着,一径拎着东西过来,原是两只野兔子、一只野山鸡,向云未杳笑道:“她说你们才回来,家里必定准备不齐全,让我带了点野物过来,都是才打的。”说罢又看了看湛若水与孟飞封五。 云未杳便知他必是在镇上卖野味,赶紧将他让进屋里,笑道:“实在抱歉,一路赶得急,我竟没有留心到阿叔阿婶。”曾阿叔不肯进屋,只在院中略站了站,说道:“你回来有得忙,我就不坐了,正好回去叫你阿婶过来帮忙。” 云未杳赶紧谢过道:“很是不用。”又有三娘取了途中采买的礼物送给曾阿叔,并不贵重,于山中农家却极实用,且买自江南,与蜀中之物又自不同,也有几分稀奇。曾阿叔连连摆手拒绝,三娘笑道:“你便收下,都是姑娘的心意,且左近邻居都有。”曾阿叔只好收下。三娘又要再给野味的钱,曾阿叔却绝计不肯再收,三娘便也未再多坚持。 湛若水笑道:“我只道你是在阆山隐居,不想也有红尘往来。” 云未杳道:“这里是我的家,自幼便生长在此,何来隐居之说?我家迁来此地也有几十年光景,岂会没有往来之人?” 湛若水笑道:“是我失言。” 云未杳笑道:“山中人烟稀少,与我家有人情往来的也不过这几家,彼此且又隔得远,最近的曾阿叔与我们也隔着六七里地,没有大情小事倒也极少走动。” 孟飞咋了咋舌,向封五道:“最近的都隔着这些远,可是我见过的最近的邻居了。” 云未杳笑道:“他们都是极淳朴的,改日若有机会,我带你们去走动走动。”她深知湛若水在阆山呆的日子不短,是以也有认识的必要,又看三娘已在里里外外收拾屋子,便要去帮忙,却被三娘推了出去。三娘只道:“你只要好好呆着我就阿弥陀佛了。今日湛相公才到家里,莫不你领他四处去看看。” 云未杳抿唇笑道:“三娘嫌我会添麻烦,罢了,我领你去山中转转。” 湛若水便唤过孟飞与封五,嘱咐他二人帮着三娘收拾。 云未杳带着湛若水顺着山路往山上走走。云未杳走得慢,湛若水也走得慢,一路上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点话。未走多远,云未杳又复微微气喘,拄着根竹杖道:“三娘说我惫懒,我果然惫懒。”湛若水不解,云未杳笑道:“每至一处,我只肯寻个地方圈着,绝计不肯多行一步,不想回到家中还是如此。”望着那条婉蜒上山的羊肠小径,她说甚么也不肯再走,湛若水笑看着她的侧脸,轻声道:“姑娘是个安静的性子。” 云未杳“噗嗤”一笑,道:“我小时候却不是这样,这山上山下,没一处我没跑遍,没一处不曾被我祸害。父亲那时除却我的功课与医术,大多任着我去,他大概是有意养成我那样的性子。那时只有三娘常跟在我身后撵,倒不是怕我闯祸,她总是怕我走丢了。” 云未杳的思绪慢慢陷入从前,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微微笑着。湛若水望着她的侧颜,宁静淡然中只多了一抹柔婉,却是看不出她所说的小时候跳脱活泼的踪迹。他不知道,究竟是甚么养成了她恬淡超然的性子,可是见惯生死的缘故?这许多年来,湛若水从未对人生出好奇探询之心,云未杳是唯一之人。 眼前的云未杳始终太过超然,人一旦超然,便会缺失许多东西,例如情感,而她似乎便少了许多人应有的情感。自认识以来,她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从来不曾大喜大悲过,神情永远是淡淡的、静静的。她的眼睛,永远清澈,永远波澜不兴。他原本以为,水越是清澈,便越是深沉,面上越是波澜不兴,内里越是波涛汹涌。然而,偏他见到的只是清澈与平静,更多的情绪,他见不到。湛若水心中又升起了淡淡的怅然,便如那山中薄雾,缭绕不去,挥之又生。 隔了一会儿,云未杳道:“过两日,我带你去看看洗髓窟。”湛若水心中所思已不在此,云未杳看他神色有异,只道也是出来太久的缘故,道:“咱们该回去了!” 回到石室,却又多了两人,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女孩子。那妇人在厨房外正收拾着野鸡兔子,猛然抬头看到云未杳,喜得高声道:“未杳女回来啦!”云未杳笑着道了声“曾阿婶”,又引见了湛若水。原来曾阿叔回去之后,便叫曾阿婶并三女儿来帮忙。曾阿婶个子高挑健美,脸上略有些细纹,双手十分地粗糙,自是常年做农活的缘故,浑身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 话音才落,便从厨房出来一个女孩子,正是曾家三女儿。她单字一个慧字,十二三的年纪,容长脸儿,身形随了母亲,亦是高挑的身材,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般,很是娇俏可爱。曾慧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乍见了湛若水,竟自恍了神,面上只是发烫。好在曾阿婶只道她是见了生人的缘故,见得她与云未杳问好之后便又打发她进屋。 曾阿婶洗好了手,又在身上拍了拍,拉起云未杳的手道:“这大半年一去,看未杳出落得,就是跟我们山里女人不一样。我前两日还跟你阿叔说,别看镇上杨老爷的二公子说媳妇挑剔,不过是仗着有钱,人还长得有几分好看,只怕他还配不上我们未杳女这样的人才。” 云未杳面色一红,恼得抽出手来,急道:“才一回来你便打趣我。要有这份心,你可该替慧姐儿留意着了。” 曾阿婶哈哈笑道:“一说你便恼。也不要怪阿婶多嘴,你这年纪,成家才是正经……” 云未杳不敢让她说完,赶紧道:“这里便劳烦你了,我去看会子书。”说罢急匆匆去了书房,取了几本书径回自己房中了。 湛若水见得云未杳落荒而逃,竟是从未有过的失态,心下暗自好笑,向曾阿婶见了礼便要离开。不想曾阿婶一眼看到他,直是啧啧惊叹道:“这样的人才,别说镇上,便是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和咱们未杳女倒很是般配。我说,这位湛相公,你……” 湛若水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也吓得落荒而逃,只留下曾慧向她母亲跺脚嘟嘴。三娘在厨房里笑骂道:“你这张嘴,别说镇上,便是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第91章 阆山访乡邻 湛若水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也吓得落荒而逃,只留下曾慧向她母亲跺脚嘟嘴。三娘在厨房里笑骂道:“你这张嘴,别说镇上,便是方圆百里之内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曾阿婶也不恼,因笑向三娘道:“我盼着吃她的喜酒也盼了许多年了,若她是我,早就生了阿慧了,偏总是没个动静,女孩子家这样可不好!” 三娘听罢叹道:“我有甚么办法,明里暗里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你知道她素来最有主张,却要我说的她听得进去。如今她也长大了,这心思我是越发地不懂。唉,如今也只有这般任着她蹉跎。” 曾阿婶眼珠一转道:“这是哪家的病患?”三娘怔了怔,曾阿婶笑眯眯道:“以前除了病患,可从不见有哪位男子到这里来。若不是病患,那位湛相公,他可是……”曾阿婶撞了下三娘,暖昧笑道:“可是未杳女的意中人?” 三娘瞪了她一眼,不说话。曾阿婶兀自又道:“湛相公的模样可真俊俏,配我们未杳女是一点不差,就是看起来年纪轻轻的,鬓发却有些斑白,这是哪个缘故?”曾阿婶这般问着,连着曾慧也竖起耳朵听。 三娘接过洗净的野鸡野兔子,放在砧板上一刀又一刀使劲剁着,口中道:“我哪里知道,你去问他!” 曾阿婶笑道:“阿哟喂,这人一看便不是寻常人,我哪敢多嘴。” 正巧封五送柴进来,因听她说,便笑道:“阿婶,神医秋主可是寻常人么?” 曾阿婶怔怔道:“神医秋主?甚么神医和秋主的?” 封五放下柴火,正要顽笑,却见三娘一脸正色,隔着曾家母女向他微微摇头,立时便会过意来,赶紧道:“我也不知道,随口说的。” 好在曾家母女也未多问,直到后来三娘得空向封五道:“神医秋主那是江湖中人封的名号,这里没人知道,你不要乱说。”封五才想起秦用曾说到阆山之时,向山民打听神医秋主,竟是无人知晓,却不知是这样的缘故,遂赶紧点头应下。 因着人多,且有曾氏母女相帮,三娘很快便收拾好了屋子,且还做了桌香喷喷的饭菜。饭菜做好,曾阿婶便执意带着曾慧离开,三娘万留不住,只好由她母女去了。三娘将那野鸡一半炖了汤,一半又烧了野菌子,那兔子一只拌做了凉菜,一只炒了,再做了两个野菜。原来曾阿婶来时又送了些野菌并野菜来,且有镇上采买的菜蔬。一桌饭菜虽不十分精致,却也很是丰盛。孟飞与封五连日在船上,过得十分清苦,哪禁得住菜香四溢,不待湛若水开口,便迫不及待地动了碗筷。湛若水无奈地看了看云未杳,见她倒是十分愉悦,便才放下心来。三娘做的饭菜本极可口,且孟飞与封五又很是捧场,心中也很是高兴,忙为他二人添饭。这一顿下来,孟飞连吃了好几碗米饭,封五也吃得直抹肚皮,湛若水直是又好笑又好气,倒也冲淡了初来乍到的不适应。 连日来舟马劳顿,湛若水诸人早早便就歇下,倒也一夜无话。这二十年来,湛若水从未有一个晚上睡得如此安稳,第二日很早便也醒了。他醒了之后,孟飞与封五也跟着醒了,接着三娘也开门出来,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昨夜又看了大半宿的书。” 湛若水梳洗之后,看云未杳的房门窗户依旧紧紧闭着,便向孟飞道:“陪我山中走走。”孟飞向三娘说了,三娘只道了声“记得回来吃饭”,便也由他们去了。顺着云未杳昨日走的那条路,湛若水与孟飞向山上走去。因着夜中又下了场雨,山路很是湿滑,且天色未明,并不是很好走,好在有孟飞头前开路,他二人很快便上了山顶。 山顶有一块平坦的空地,约摸能容十余人。才及上山,红日破空而出,瞬间照亮了整个天空,连着阆山也活泛起来。湛若水闭目呼吸着清晨的空气,耳畔听着鸟叫并蝉鸣,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不想猛一回头,却见孟飞满面忧色,遂笑道:“好端端的,你愁眉苦脸地做甚?” 孟飞强笑道:“爷,我没有发愁。” 湛若水笑道:“你心中思量,我最清楚不过,必是担忧我的病情。”看孟飞叹了口气,湛若水又道:“云姑娘既已答应为我解治,你又何必放心不下?且看这二十年来,有何人能像她一般能识得阿耨多罗,有何人像她一般在生死之际救我回来?”且还有何人能像她一般舍命救我。这句话,湛若水默默放在了心里。 孟飞低声道:“云姑娘也说了,救爷可是一成把握也没有,是以才会用生死针。爷这样的人,素来刚强,用了生死针便无知无觉了,且云姑娘还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解治之法,我……我怕爷受委屈。”孟飞滚下两行热泪来,他无法想象素来骄傲的湛若水会像活死人一般无知无息。 湛若水淡淡笑了笑道:“莫不还有更好的法子?我中的毕竟是阿耨多罗,老天能留我一命,且又让我遇见云姑娘,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大丈夫能屈能伸,若我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便枉费我受这二十年剧毒磨折之苦。” 孟飞想了想,方才破涕为笑,道:“是我糊涂了,与毒发相比,这又算得了甚么?” 湛若水道:“不过三年之期,我便赌一赌,只是这一来便会将你们困在阆山,我实在心下难安。” 孟飞急急道:“爷说哪里话,别说三年,便是困一辈子,只要能救回爷,我也甘愿。” 湛若水笑道:“一辈子,便是你能忍,我也不能忍。罢了,我们出来也好一会儿了,该回去了!” 转眼之间,湛若水三人也在阆山中呆了四五日。每日早起,湛若水都让孟飞陪他山中散步,倒也很快熟悉了周遭。这日清晨,湛若水回到石室之时,云未杳已经起床梳洗完毕,又见三娘将行李取出,将采办的布匹衣料分成几堆,一径地向封五吩咐道:“这是卧龙涧赵大伯家的,这是十八溪柳嫂子家的,这是蛤蟆崖钱三姑家的……”她说一个,封五应下一个,竟也记得周全。湛若水不解其意,三娘笑道:“都是送邻居们的礼物,我今日不得空,便让封五陪姑娘去。” 云未杳低声向湛若水道:“她看不惯我在家里圈着不动,总是想法子让我出去走动,以前是她带着我去,如今倒有了差遣之人。” 湛若水笑向三娘道:“左右也是无事,未若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或也熟悉熟悉阆山。” 封五听了,又向孟飞挤眉弄眼地笑,只道:“我求之不得,如此正好。”三娘笑了笑也不多说,只招呼众人吃饭。 吃罢早饭,封五一把将礼物悉数收起,便急吼吼嚷着要出门。三娘却只让他拿走两份,看封五一愣,道:“山路不好走,且又隔得远,你这半天要能送完两家便很好了。” 封五轻功独步江湖,本想说我早上便能送完,看了看旁边找着云未杳说话的湛若水,便将这话忍了下去,笑向三娘道了声“是”。因着有封五,湛若水便命孟飞留在家中,以便三娘差遣。 封五收拾完,三娘似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将他叫住,将一包东西塞进他挑着的包裹中。云未杳点点头,这才领着他二人出了门,径向卧龙涧的赵大伯家而去。封五直嚷挑的行李累,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卧龙涧离着云家石室不过十里路的光景,因着封五拖沓,他三人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一路之上,云未杳与湛若水说了赵大伯的情形。原来他采药为生,早在云未杳父亲在世之时,便常在他手中收药。赵大伯鳏居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早年嫁到山下四十里外的商家院子,生了个儿子叫商小东。可怜有一年闹瘟疫,商家院子的人口死了大半,赵大伯的女儿和丈夫一家也死于那场瘟疫。好在商小东当时在外祖家玩,才躲过这一场劫难,却成了孤儿,自此便与赵大伯相依为命了。湛若水听着,直是感慨不已。 到了卧龙涧,湛若水远远便望见临涧缓坡上搭了三间茅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屋顶上敲打着。那少年正是商小东。原来茅屋漏雨,他正趁着晴天修补房顶,倒也远远望见云未杳一行,当先便喊道:“未杳姐姐来了!”说着便麻溜地下了房顶,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当看清湛若水与封五时,不觉迟疑了一下,又看湛若水衣着不凡,略有些腼腆地躲向云未杳道:“他们是……” 云未杳抿唇笑道:“这位叫湛若水,这位叫封五,都是我的朋友,不用怕。” 湛若水笑着招呼了,偏封五在后面故做凶恶道:“小子,没看大爷挑着这么重,赶紧给带路去你家!” 商小东偏不怕封五,向他扮了个鬼脸,拉着云未杳的手,边走边道:“你不在,阿公的草药只能卖给镇上的郎中,阿公说他们不厚道,把好的药材都留下了,就等你回来。” 云未杳点着头道:“你阿公近来可好?” 商小东撇下嘴道:“不大好。” 第92章 近俗却离尘 云未杳奇道:“他身子素来强健,怎会不好,出了什么事?” 商小东道:“他采药时扭伤了腰,又受了寒,我们看不起病,就一直拖着,拖到现在,就快起不了床了。” 湛若水看商小东虽小,却很是倔强,饶是担忧害怕,也忍泪不流。云未杳看在眼里,拍拍他手道:“不要担心。” 两人说着便到了茅屋。茅屋低矮低阴暗,看不清楚里面情形,只听得赵大伯一阵咳嗽。他听得脚步声,虚高着声音道:“东儿,你说未杳女回来了,可是真的?” 商小东道:“是回来了,来看你了!” 云未杳在外道了声“赵大伯”,那赵大伯便挣扎要起来,商小东忙去将他扶起来。赵大伯看到湛若水与封五,因着屋内昏暗,看不清形容,只道:“是了,这两位是……” 云未杳笑道:“他们是我朋友,湛若水、封五。我前几日回的家,忙过了,今日便来看看您。”湛若水与封五赵大伯见了礼。赵大伯叹道:“你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有朋友,大伯却成这样了。要再年轻一二十岁,我比小东还利落。现今稍稍一冷一热就病,连床都起不来,真是老了,老了!” 云未杳笑道:“您老了可就要服老,哪有病了不去看郎中的,您这病呀,多是拖的!” 不想赵大伯听了云未杳的话便来气,骂道:“镇上的郎中都是黑了心的,药贵不说,还是治不好。哪像你跟你阿爹,一两剂就见效,我们也买得起。” 封五早忘了三娘所说,在后面笑道:“您老也不看看,给您看病的是谁,那可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秋主!” 赵大伯怔了怔,一脸茫然道:“秋主,甚么神医秋主?” 云未杳回望了望封五,复笑了笑道:“没甚么,你不用理会。您这病不能拖,我这里先给您看看。”说着便让赵大伯伸出手来,商小东正求之不得,赶紧拉出赵大伯的手放在被面上。云未杳看那只手已是骨瘦如柴,心中一阵酸涩,默默为他诊好了脉,便要为他查看腰伤。因着屋中昏暗,云未杳只得让商小东点灯来看。 商小东翻出一盏灯来,好在还有些许灯油,倒能凑和点上。云未杳看在眼里,便知他家夜中必是极少点灯。湛若水见得赵家赤贫,与封五对视一眼,心中似塞着团棉花般闷闷地。 云未杳诊罢,心中便有了数,因笑道:“您腰上的伤不打紧,慢慢养着就是。这咳嗽可不能再拖了,再拖便是肺痨,再难治了。”一句话说得赵大伯顿时变了脸色,云未杳笑道:“且不必忧心,这里也没有笔墨,我回去写个方子,晚些时抓了药让三娘给您送来!” 封五立即便道:“不如我来跑这一趟,也不用劳动三娘。”原来他本也是贫苦出身,因着湛若水相救,再传了套“闲花落”的轻功,方才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现在看到商小东,便想起自己当年,心中侠义心起,忍不住便想帮一帮这家子。 云未杳知道他轻功卓绝,笑道:“我正求之不得!” 赵大伯道:“这哪里好,又让你破费。” 云未杳笑道:“我并不是白白为您治病,恰才听得小东说,您留了许多好药材与我,且拿来让我看看。” 赵大伯心下大喜,急命小东取了个打着许多布丁的布袋交与云未杳,笑道:“好的我都留下来了,你去看看可还用得?” 云未杳拿着出了门,湛若水跟着同去。他虽不大认得药材,只是布袋中的药材皆是常见之物,倒也认出多是紫苏、黄莲、麦冬与金银花,另有几块天麻与何首乌。药材并不十分贵重,且受潮发霉,多不能用。云未杳拢了拢装药材的布袋,看了看湛若水,回屋向赵大伯笑道:“都还用得。您看,我给五两银子可使得?” 赵大伯一把抢过布袋道:“哪给得了这许多?我也不是没问过镇上的郎中,总共值得几钱银子就很好了!你大伯虽穷,也穷得有骨气,你价钱出得公道,我自然乐意,只是再多我可不要!” 云未杳笑道:“镇上的郎中总是会压些价钱,那几块天麻跟何首乌便很少见,给五两并不多。” 商小东道:“镇上郎中从来就不厚道,上回还说我们的药材成色不好。” 赵大伯叹道:“若不是上了年纪,又躺了几个月,哪会是这些货色?你只说药材好,到底好不好,我心里会没数?” 云未杳笑道:“这便就定了。我还有件事要跟您商量。”说罢取出一个绣着菊英的荷包道:“这里面是天枯草的种子,您看能否帮我种点出来?” 赵大伯听得是种药草,自然乐意。云未杳道:“天枯草安神养心最好,且是治疗心疾的灵药,很是名贵,只是见不得土。”看赵大伯有了茫然之色,云未杳便从荷包里取出一片天枯草交与他道:“这便是天枯草,自生而始便如枯黄的叶子。它只长在枯木之上,切切不能种在土里,也不能沾半星泥土。沾土叶子就会变绿,便不能用了。咱们山中山清水秀,一呼一吸之间,半点微尘也无,倒很适合栽种天枯草。” 赵大伯听她说了,且又极名贵,遂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巧的荷包,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种出来。” 云未杳笑道:“种之前,您将种子用开水煮半个时辰。” 赵大伯吓了一跳道:“开水?那怎使得,种子岂不坏了?” 云未杳笑道:“别的不成,天枯草却使得。若不煮半个时辰,任费多少心,都发不出芽来。” 赵大伯听得将信将疑,将天枯草的种子倒了两粒出来,又命商小东点了油灯来看。湛若水与封五也仔细看了,那天枯草的种子不过米粒大小,约是黑褐色。赵大伯拈了一粒,道:“我听你的。” 云未杳点头道:“近来多雨,待天放晴了,将山中枯木都晒透了你再种,到时只将它嵌到木头里便是。除却这些讲究,其它就还好,应该不难。依我来看,大概四个月便能收成。天枯草讲究多,到时您别动,我让三娘来收便是。” 赵大伯笑道:“你放心,我一定给你种出来。” 云未杳又道:“种子不多,我算着种出来能有十片叶子便好。” 赵大伯只道这药材名贵收成必不高,哪想最多只有十片叶子,一时有些提不起精神。云未杳笑道:“您若种了出来,一片叶子算五两银子可好?” 赵大伯兀自沮丧着,未料云未杳说一片叶子值五两银子,只道是听错了,道:“你……你说多少来着?” 云未杳笑着重复了一遍,赵大伯赶紧道:“丫头,你可没糊涂罢?若一片叶子五两,十片岂不是五十两?这哪是药材,分明就是仙草了!” 云未杳笑眯眯道:“说是仙草也差不了许多。天枯草本只长在岭南断肠崖,离了那里便再不会生长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种植之法,栽培起来也很是费心。若在京城,它便不止这个价了。一片叶子五两,原也值得。如今既有五十两,我先付您一半的定金可使得?” 赵大伯听她说了,很是惊奇,连连点头只道“使得使得”,又小小心心地将那片枯黄的叶子放进荷道,只道:“这可是五两银子!”说得众人竟都笑了。 云未杳便道:“一半便是二十五两,再加上您卖我的药草,就是三十两。我们现银交讫,互不相欠。”说着让封五取出三娘临行前给的包裹,封五这才知道包的是银两。 湛若水早看出赵大伯与商小东皆是倔强要强的性子,并不肯轻易受人施舍。云未杳自进来之后,绝口不提照顾之话,话中更无施舍之辞,实则处处为了爷孙打算。话语间将账目算得一清二楚,却是施恩者不居高,而受恩者也不必临下,彼此不欠人情,更不望求人情回报,竟是互不相欠。他只道云未杳素不过问闲事,不想却能为人设想周全,不由对她又多生了几分探寻之心。 赵大伯哪有不应的道理,商小东早就听得呆了,就连云未杳如何给的银子也不知道。他阿公采药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得几钱银子,如今突然便得了三十两,且不说治他阿公的病,便是不去采药,爷孙这两年的生计也有了着落。赵大伯叹道:“唉,你跟你阿爹一样,都是好人,可处惜他去得早。” 云未杳不欲多说,便起身道:“我还要去趟十八溪,就不多留了,您好好歇着。”赵大伯便要起身相送,云未杳又将他按下了,交待了商小东几句,便带着草药离开了。 自赵大伯家出来,云未杳便领着湛若水与封五向十八溪而去。商小东本欲陪她同去,只被云未杳拦下了。行不多远,湛若水突然笑道:“他们都叫你未杳女?” 第93章 山中不老泉 云未杳仔细一想也笑了,道:“他们自幼便是这样唤我。你不说,我也不曾在意,很奇怪么?” 湛若水笑道:“并不奇怪,倒挺好听的。想是他们看着你自幼长大,称呼是再难改的,且在他们眼中,只怕你还是当年那个满山跑的小丫头。” 云未杳的脸色一红,回首微微瞪了一眼湛若水。湛若水只装未见,口中兀自朗声念道:“腰佩黄金已退藏,个中消息也寻常。世人欲识高斋老,只是柯村赵四郎。” 封五不解其意,道:“相公,这又是黄金,又是赵四郎,是何意思?” 湛若水哈哈大笑道:“是与衣锦还乡恰恰相反的意思。” 封五听得越发糊涂,偏湛若水又不肯多说。云未杳背对着他,微微笑着向前轻快走着。 三人一路走一路闲话着,走了约摸小半个时辰,封五便嚷着叫渴。云未杳才记起众人自出门以来,还未喝过一口水,心下很是歉然,看了看山路后道:“前面不远的路旁有个泉眼,山里人都叫它‘不老泉’。” 封五听罢大喜,道:“我先去了!”他便也不等湛若水与云未杳,足下轻踏,竟自抄了过去,转眼便没有人影。 云未杳笑道:“一把年纪的人了,急得倒像个小孩子似的。”回头笑看向湛若水,却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云未杳蓦地脸一红,赶紧又回过头去,急急向前走,不想早上露浠未干,山路还有些湿滑。她只顾着赶路,未料一个没站稳,脚底便有些滑,身形便晃了晃。云未杳素来谨慎,脚下微滑时便已留了神,且身旁正好有树枝低垂,伸手便要扶那树枝。不想她伸出手去,扶住的不是冷冰冰的树枝,却是软绵绵的布料,转头一看,湛若水正轻轻将她扶住,她一只手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袖,当下便面红耳赤。 湛若水在她耳畔轻轻道了声“当心”,云未杳点了点头,又默默地推开放在腰间的手。云未杳胡乱想道:向前被他当众抱着恸哭,我亦不曾失态过,如今便是扶了下,我竟脸红至此,当真是难为情,难为情!她不敢看他,只紧紧咬着唇,慢慢转身向前走,湛若水只在跟着,一时之间除却蝉鸣鸟叫,山林中寂静得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两人便就默默一路前行着,走不多远,便见封五在前面倚了块石头小憩,乍然看到他二人,直挥手道:“相公,云姑娘说得不错,这里便是不老泉。” 云未杳与湛若水依旧默默地,一前一后走了过去。封五似未发现二人异常,兴奋道:“这不老泉很是甘甜,相公你喝喝看。”湛若水应着只是不动,只看着云未杳。云未杳眼皮低垂,默默地洗了手,才捧了泉水喝,喝罢又默默地站去一旁。湛若水这才敢喝。 云未杳没有等湛若水,只慢慢向前走。封五似乎还是未发现二人异常,只走在了二人中间,一路直夸阆山山林与泉水。因着他这一通废话,倒缓解了云未杳与湛若水之间的许多尴尬。 十八溪与不老泉隔得不远,顺着山间小溪边的路走,再一刻钟便也到了。与卧龙涧不同的是,这里倒有四五户人家,云未杳远远指着最靠里的一个院子道:“那里便是柳嫂子的家。” 湛若水看看另外几家道:“那些人家呢?” 云未杳淡淡道:“我不熟,大概是她的妯娌罢。” 山中原本人烟稀少,有外客来原本便稀奇,便有几个妇人并小孩子在自家院里瞅着云未杳一行。柳嫂子正在院里喂鸡鸭,有认出云未杳的孩童早知会了她。未及他们走到院前,柳嫂子便迎了出来。 柳嫂子不到四十的年纪,山地女人本就个子高挑,她比曾阿婶又略高了些,且更白净,一身虽素朴,却收拾得很是利落,屋里屋外亦很是干净。她当先便看到了云未杳,喜气盈盈地迎了出来,道:“今早便听喜鹊叫,我想必有贵客到,原来竟是你要来。三娘呢,怎不见她?”她径拉起云未杳的手,后瞅了瞅,不见卫三娘,却看到了封五与湛若水。湛若水走在最后面,柳嫂子看见他时,不觉怔了怔,又瞧了瞧云未杳,抿嘴笑道:“这位相公眼生得紧,不知该如何称呼?” 云未杳进了院子,看着柳嫂子脸上满满的笑,便很是不自在,淡淡道:“这位叫封五,这位叫湛若水,他是我收治的病人。”看柳嫂子望着湛若水正要开口,又道:“我们前两日才回来,家里事多,三娘一时脱不开身,便让我来了。过段日子,她再来看你。” 柳嫂子便不好多说,笑道:“难为她惦记着我,你们出一趟门,少则三四月,多则半年一年,我家那个又常在镇上,我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今日好容易到了我家,可要好好坐坐。” 云未杳道:“你不用去忙,我不在这里吃饭。”她四下望了望道:“五哥不在家么?” 柳嫂子麻利地让了座,又端出山中捡的果子,又沏了茶,口中只道:“我这茶比不得你们的,不要嫌弃才好。”云未杳笑着接过了,柳嫂子坐定才道:“你哪里知道,他那活计,一年半年难得回家一趟。向前跟我合计,说自女儿出嫁后,屋里就我一人,怪孤苦伶丁的,未若在镇上赁个院子,住一块儿去。我向前去住了住,总是呆不惯,便又回来了。”她叹了口气又道:“他一个人在那里,我总是放心不下,过段时间少不得还是要去。” 云未杳不住点头,向封五道:“柳五哥在镇上米店做账房,中秋、元旦才回来。” 柳嫂子得了空,又笑瞅着湛若水道:“这位湛相公当真是一表人才,不知是哪里人氏,可娶妻不曾?” 湛若水望了望云未杳,云未杳只是默不作声,只好道:“祖籍扬州。原曾娶过一位,如今已不在了。” 柳嫂子看了看云未杳,暗暗叹了口气,只道:“不在是何意思?” 湛若水道:“多年前亡故了。”封五接口道:“我家相公如今孤身一人。” 柳嫂子道:“听未杳女说相公得了病,是怎样的病,如今可还好?”湛若水看了看云未杳,云未杳依旧不开口,便只好打着哈哈。柳嫂子问不出来,只好道:“湛相公如今在哪里高就?” 湛若水笑道:“说来不怕柳嫂子笑话,我闲人一个,哪有甚么高就。” 柳嫂子笑道:“闲才好呢,有福才闲。像我家那个,天生的劳碌命,一天也不得闲,想忙里偷个懒,都怕惹东家不痛快。” 封五拍手笑道:“我也说相公是有福才闲,如今又遇到云姑娘,可不是天大的福气?” 柳嫂子笑道:“可不是,我们家未杳女知书达礼,性子又好,医术也好,这山里谁生个病不是她看……” 封五的意思原是说湛若水身中剧毒,能遇到神医秋主是福气,柳嫂子却不知道这一节关系,只想说能娶到她是天大的福气。这二人虽各说各话,心中的小算盘却打到了一处去,竟也是心意相通了,便都让云未杳与湛若水不自在起来。云未杳看柳嫂子越说越不像话,向封五道:“把礼物拿出来给柳嫂子看看。” 封五应了声,赶紧将礼物取了出来,原是送她的是几匹丝绸和细棉料子并团扇、荷包,及几包丝线,皆是江南时新的颜色样式,蜀中极是少见,另还有两包新茶和几包“醉扬州”的点心。柳嫂子看一样叹一样,摸着那几匹绸料直是爱不释手,口中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到,每次都为我带这些,只是我这个年纪了,你五哥又不常在家,穿戴出去只怕被人取笑。” 柳嫂子说罢用嘴呶了呶外面,云未杳笑而不语。封五笑道:“柳嫂子年纪正正好,穿戴上必然如画儿上一般样,人家羡慕还来不及,哪会有人取笑。” 柳嫂子白净的脸上微微一红,笑道:“唉,只是又让你们破费了,我却没个好东西给你。” 云未杳笑道:“这便是见外了。你知道我素来惫懒,也不敢占下功劳,这些东西的颜色样式,都是三娘亲自挑的。你要谢,便谢她好了。” 柳嫂子笑道:“你当我不知道,心意是她的,银钱却是你出。” 云未杳道:“三娘和你素来交好,心意也最是难得,且我小时候多得你照顾,原是应该的。” 柳嫂子因向湛若水笑道:“我们未杳女和她阿爹一个模样,最是重情义。”湛若水含笑点头。 云未杳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道:“我近来种出了天枯草,只是事多,不能分心照顾。三娘说若你得闲,倒不如帮我种点药草。” 柳嫂子笑道:“那是再好不过。你五哥自谋了镇上的差使,如今不肯让我多做,你看我屋里屋外不过些子事情,镇日家地闲着,再闲便真真要闷出病来。” 第94章 终究下下策 云未杳便又掏出个绣了菊英的荷包交与柳嫂子道:“这是天枯草的种子,不多,你先试着种。”又向荷包中取出一片天枯草的叶子,也将嘱咐赵大伯的话又说与柳嫂子听,听得她直咋舌,道:“这哪里是种药草,分明是伺候小孩儿。这孩儿脾气还不是很好。”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柳嫂子又道:“你放心,我一定为你种出来。” 云未杳便道:“我不让你白种。这些种子的收成,大概能得十片叶子。一片叶子算五两银子可好?” 柳嫂子嗔道:“你又跟我见外了,我左右是闲着,能帮你做点事,我开心还来不及,哪能收你的银钱?” 云未杳笑道:“我也请卧龙涧的赵大伯帮我种了,也是这个价。天枯草在京城可不止这个价,原是值得的,我总不能白白让你去做。” 柳嫂子拈着天枯草的叶子道:“这一片就值五两银子?十片可是五十两?竟不知抵你五哥做多少年工。罢了,我把你五哥叫回来,我们两口子一同为你种药草!”柳嫂子半真半假道,直说得众人又笑了。 云未杳便又要付钱,柳嫂子道:“我第一次种,不定成不成,到时成了,你再给我钱不迟。” 云未杳笑道:“赵大伯也是先付了的。”柳嫂子执意不肯收,云未杳只好道:“遮莫我先付两成可好,总不能让你白做。” 柳嫂子便也不多推托,喜滋滋将两锭银子握在手中笑道:“等你五哥回来,我也要让他看看,我这妇道人家,便是在家里也是能挣钱养家的。” 云未杳看话已说得差不多,便起身告辞。柳嫂子知她性情,便也不多留,只是悄向湛若水道:“你要待她好!” 湛若水面色微红,只微微笑着。柳嫂子又道:“你待她好,她待你会更好!” 湛若水怔了怔,柳嫂子瞪了他一眼道:“她这些年长大了,有了主张,性子也清冷下来,有的事,你可不要跟她认真。你放心,有的话她嘴上不肯说,待人却是实心眼的。” 湛若水含糊笑着,柳嫂子又叹道:“这样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难找,也不知你是哪世修来的福气,能入我们未杳女的眼。” 柳嫂子本是无心之语,湛若水却心念微动,面上依然是笑而不语。 云未杳与封五已在院外,见得湛若水与柳嫂子说话,便只好等着。柳嫂子也不便久留湛若水,又嘱咐几句便放他走了。湛若水出得院来,云未杳道:“她与你说了什么?” 湛若水不敢实说,只能打个马虎眼道:“不过问了我些江南风物。”云未杳满腹狐疑,却也不好再多问。 离去时,便有个妇人领着孩子在自家院子里与云未杳招呼,云未杳淡淡地应了声,只不多理会。封五看那妇人衣衫褴褛,怯怯懦懦,那孩子亦是一身肮脏,形容畏畏缩缩,身后茅屋很是破败,思及自己从前凄惨境遇,顿时生了怜悯之心,叹道:“山中人家讨生计果然不易,难怪相公说‘世间万苦,苍生最苦’。” 云未杳听了,淡淡道:“山中固然生计不易,却并非不能生计,柳嫂子家便是一例。赵大伯家老的老、小的小,固然不如柳嫂子家,也是发奋勤勉,教人敬重。若四肢健全,且家里尽多青壮,还穷得揭不开锅,那样的穷,便是懒出来的穷,谁也帮不了!” 封五听了,便向那妇人又多看了两眼,看她一身邋遢酸寒,却是面上堆肉,很有几分痴肥,正将双手笼在袖中,眼巴巴望着云未杳一行。因着被打量,那妇人赶紧低下头去,很是有几分可怜,封五却看见那双小眼睛垂下去之前泛着几分奸狡之光,不觉皱了皱眉头,便不再理会那妇人。待走远了,封五叹道:“怪道老人常说‘救急不救穷’,穷哪是靠救的?”湛若水只在后面含头点头。 正午之后,三人才回到石室。三娘与孟飞早用过了午饭,见云未杳三人回来,赶紧将热在锅里的饭菜端了出来。封五早就饥肠辘辘,恨不能吞下一头牛,一上桌便大快朵颐。卫三娘笑道:“我看你们也乏了,呆会儿用过饭就好好歇歇,剩下钱三姑那两家,下午就我去送罢!” 云未杳点点头,走了大半天,也着实累了。湛若水便道:“左右孟飞是闲着的,未若陪三娘同去,也好有个照应。”孟飞赶紧便应下了。封五眼珠一转道:“是了,我还得为赵大伯送药,姑娘要尽快写个方子给我才好!”云未杳也应下了,湛若水道:“再快也要先吃饭。”封五便不说话了。 三人一时皆用过了饭,三娘收拾完便与孟飞出门去了蛤蟆崖,封子也拿了药方去镇上,家里便只剩云未杳与湛若水。云未杳道了乏便径自回房闭门不出,湛若水也不敢打扰,只好回房歇息。 时已六月,溽暑天气,午后尤为炎热,好在阆山一片清凉。湛若水走了大半天,却一点睡意也无,便临窗坐着,只是发呆。他一点点回想着与云未杳相遇相识的点点滴滴。一直以来,他只道云未杳性情清冷,不爱多管旁人闲事,然而,自那夜她在扬州对自己舍命相救开始,他便知道云未杳绝不是自己看到的那般清冷,今日又看她待赵大伯与柳嫂子,便知她实是个面冷心热之人。湛若水耳畔又响起柳嫂子那句“不知你是哪世修来的福气,能入我们未杳女的眼”,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想着想着,他又想到今日将近不老泉扶住云未杳的刹那,两只手的掌心便似乎有些发烫了。湛若水微微笑着,心中升起一股柔情蜜意,只轻轻地攥起手掌,又慢慢松开,复又攥起、松开。 蓦地,湛若水心口一痛,便如往前毒发一般,他心知不妙,赶紧取出缀微露服下,又平心静气半晌,那胸口的痛才慢慢缓解了。湛若水心怀间那股缱绻之情惭惭淡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失落与哀伤,暗道:她救你原是医者仁心,你却想入非非,真真是可笑至极!且你一个垂死之人,也配生出这等念想?你已过了不知深浅的年纪,还压制不住自己情绪么?你再如此,不但害了自己,也会害了她。 湛若水陷入低落的情绪中不可自拔,连着云未杳是何时来的也没有留意到。也不知过了多久,湛若水失落得够了,方才缓缓抬头,见得云未杳隔着窗含笑看着他,竟自吓了好大一跳。湛若水忙将她让进屋中,赧颜一笑道:“姑娘何时来的?” 云未杳笑道:“有一会子了,见你想着事情,不敢打扰。山中简陋,你可还住惯?” 湛若水笑了笑道:“姑娘说哪里话,你肯收留为我治病,我已感念至极。何况这些年来我与孟飞江湖飘摇,露宿荒山野岭是家常便饭,这竟不知好了多少。是了,你找我可是有事?” 云未杳道:“无事,我来拿两本书。” 湛若水心中有隐隐的失落,复又一省,暗道:你与她终不是同一路人,何苦让自己神伤?虽做如是想,心绪到底低沉,便有些恹恹,“哦”了声道:“姑娘都看甚么书?” 云未杳看在眼里,只道是他才到阆山,境况不熟、水土不服的缘故,便也未多放心上,随口道:“我父母收藏的医书典籍大多在此,我再看看能否找到解阿耨多罗之毒的法子,只怕是从前看过遗漏了也未必。” 湛若水听她如此一说,心中便又一暖,笑意不自觉便上了脸,道:“姑娘这两天看的书都是跟阿耨多罗相关?” 云未杳“嗯”了一声,一门心思只在书上。湛若水的笑意更深,目光随着云未杳动而动,柔声道:“你……可要注意身子,不要费心太过。” 云未杳听他声音轻扬,与先前低沉全然两样,划过书籍的手指略顿了顿,回过头来看湛若水。湛若水被瞧得有些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云未杳尖尖地眉头蹙了蹙,将他将至窗前,细细审视面色,又命湛若水坐下,复为他诊脉。当温热的手指搭上脉膊,湛若水的手略微僵了僵,惹得云未杳又看了看他,湛若水微微笑着垂下眼眸。半晌,云未杳凝眉道:“你今日可觉不适?” 湛若水便道:“恰才心口有些发疼……”看云未杳眼中积了些阴云,湛若水赶紧又道:“我服了缀微露,就不疼了。” 云未杳慢慢收回手道:“用得久了,缀微露也有不灵的时候。” 湛若水道:“姑娘的意思是,它已难克制我体内之毒?” 云未杳微微点着头,又回首望了望那一屋子的典籍,道:“自扬州那夜之后,原本你随时可能第二次毒发,好在皆赖缀微露克制着。如今,若它都不灵了,可怎么办啊?” 湛若水看她眉间愁怅越来越深,心下不忍,笑道:“不是还有生死针么?” 云未杳紧紧盯着双手,那双手白皙纤长,不知救活过多少人,如今,它却一筹莫展,只叹道:“终究是下下之策。” 第95章 山中诉衷情 湛若水强笑道:“便是下下之策,终究是好过束手无策。姑娘先前与我说时刚毅果决,如何事到临头优柔寡断了?” 云未杳慢慢抬起眼皮,不远不近地将目光落在湛若水的肩上,又慢慢收回目光,轻轻地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湛若水追着那目光,云未杳眼神跳了跳,平静无波的眼中没来由地多了丝慌乱。这丝慌乱便如一层轻柔的波澜投在他的心间,一颗心乍然活泛了起来,那波澜慢慢地漾开了去,漾起了惊喜的波涛,漾出了细细密密的笑,溢于言表。 云未杳颇有些恼羞成怒了,起身便要离开,不料手却被湛若水紧紧抓着不放。云未杳顿时失了方寸,使劲地挣了挣,却挣也挣不脱,掌心传来的温热立时便上了脸,两腮烫热,竖目瞪着湛若水道:“你敢对我无礼?” 湛若水这一番举动,连他自己也吓到了,忖道:我并非莽撞少年,何以忘情至斯?复而又记起柳嫂子那句“不知你是哪世修来的福气,能入我们未杳女的眼”。不过电光火石间,他心中早是千回百转,既怕惹恼云未杳,又思及开弓没有回头箭,手中力道更重了,也攥得更紧,只道:“我不敢对姑娘无礼,只有两句话要问问你。” 云未杳气呼呼道:“有话就好好问,动手动脚算什么?” 湛若水道:“姑娘可要如实回答。”云未杳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便慢慢松开手去,岂料才一松手,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湛若水左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清清楚楚地印上个五指印。湛若水抚脸愕然,却见云未杳慢悠悠收回手去,冷冷道:“你问罢!” 湛若水哭笑不得,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其实并不好惹。她眉目不善,他却也不敢计较,道:“那夜在扬州,你为何舍命相救?” 云未杳淡淡道:“救你之前,我心中已有计较,一命换一命的事,我绝计不会做,何况涉及我自身。那夜确实费了些力气救你,却非舍命相救。此乃医者本份,相公不要误会!” 湛若水道:“姑娘也这般救过别人?天下大夫救人也如姑娘这般豁得出去?” “我……”云未杳不知如何回答,只被湛若水盯得不好意思,咬牙道:“别的大夫救人,我哪里知道,你要知道,自去找人问!” 湛若水道:“这二十年来,我看了许多大夫,从未有人像姑娘这般救过我。” 他还要再说,云未杳起身道:“你说问两个,如今你也问了,我也答了,现下可要回房去了!” 湛若水看她要走,急道:“请等一下!” 云未杳板着脸道:“还有事?” 湛若水道:“那日在君山,我当着弄月竹的面,叫姑娘妹妹。以后,我可否再叫姑娘妹妹?” 云未杳面色一白,冷笑道:“你要与我兄妹相称?”不待湛若水回答,她复又道:“可是还要撮土为香,义结金兰?” 湛若水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看云未杳怒气未消的样子,他赶紧道:“姑娘是有决断之人,我却是这个样子,便总是担心有朝一日惹姑娘嫌弃。若是如此,姑娘与我,必会形同陌路。我想,若叫姑娘妹妹,便是恼我怒我恨极了我,终还有‘妹妹’这一层不会断了。这是我私心打算,若姑娘不喜欢,便当我没有说过。” 湛若水说出这个理由来,云未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莫名的愉悦,面上依旧没有好颜色,道:“你既说出口,如何当没有说过?若要我当你不曾说过,你便不应该说!” 湛若水的小心思被一眼看穿,便很是不自在,用脚尖呲着地,又听云未杳道:“结认兄妹不是小事,我父母虽不在世,却也要知会二老在天之灵。无奈我父母只认我这一个独生女儿,他们断不会再认一个义子。”湛若水听罢,只道云未杳找着借口拒绝,不想她又道:“我自不会认你做哥哥,只是名字是用来叫的,你喜欢如何称呼,那便随你,我管你不着。”说罢便要离去,想了想又停住,头也不回道:“不许当着三娘他们的面叫!”湛若水还未回过神来,云未杳已拿着书轻快地离去,只留回过神的湛若水在书房抚脸痴笑。 太阳快下山时,三娘与孟飞才自归家,封五比他二人还晚。问他原因,只说山路不熟,枉绕了许多路程。云未杳等到三娘归来才从房中出来,目光闪烁着往湛若水脸上看,那个五掌印早消散得无影无踪,心中方才松了口气。湛若水左手抚上脸,幽幽地望向云未杳,颇有委屈之色。云未杳抿嘴而笑,心中却极是得意。那三人皆未发现二人异样,只互自说着路上遭遇。 两三日来,云未杳只是躲着湛若水。这天夜里,湛若水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天日中发生之事始终在腹中缱绻不散,在静寂的夜中想来,更是教他越发地有精神,复又披衣起床。推门出户,夜中清凉,庭院中一任月华倾泻。那温柔的月光,便如慈母的目光,遥望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又柔柔地笼罩阆山,笼罩四野大地,给世间万物一个安详的梦。这样的月夜,让他想起了廿四桥畔与云未杳的偶然相遇。那夜,他以为她是上天特意委派来开解他的。 湛若水侧耳倾听,孟飞与封五已是鼾声如雷,三娘房中亦是静寂无声,只有云未杳的房中还亮着灯光。在他的心中,那抹微弱的亮光,比明月还光。缓缓踱到云未杳窗前,看着窗上映着的那个纤弱的人影,湛若水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暖意。云未杳为了寻找解治阿耨多罗的法子,向来晚眠。忍不住的,他伸手叩了叩窗棱,便见得屋中灯影晃动,湛若水心中一慌,只恐又造次了,思忖着便要离去,却见轩窗轻轻推起,露出一张眉目清浅、宁静平和的脸来。云未杳披着一身衣裳,冷清清道:“你睡不着?” 湛若水道:“想跟妹妹说说话。” 云未杳听他唤道“妹妹”,微微垂着头道:“白天没有说够?” 湛若水道:“说不够。”复又垂下头道:“妹妹好几日都不大理我。”话音才落,云未杳看也不看他便放下窗去,灯火也熄了,屋中半晌没有动静。湛若水一颗心沉到谷底,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云未杳已穿戴齐整地出来了。湛若水心中一喜,急忙迎上前去,又解下外衣为她套上,道:“当心着凉!” 云未杳紧了紧衣衫,笑向他道:“你要与我说些甚么?” 湛若水本有满腹的话语,在看到云未杳之后,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只默默地伸出手去牵着云未杳的手,云未杳也不挣脱。他开了院门,在崖边寻了一处青石要坐下,又担心夜中潮湿,复回房中取了垫子与她细细垫好。云未杳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做这一切。两人坐得近了,一股淡淡的药香又钻入他的鼻中,似还带着女子幽幽的体香。湛若水依旧牵着云未杳的手不肯放开,借着月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云未杳。她的头发用一根丝带松松地系着,湛若水抬起手指轻轻从发间拂过,丝带慢慢滑落,一头浓密光滑的的青丝便缓缓披散开去。那双眸子,清寒依旧,却又多了几分若明月光般的柔软,而那眉目间,依旧有股平和宁静的清气在四逸流散,慢慢消散在溶溶月色中。湛若水迎着那盈盈目光,便似沐浴在温暖的水中,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去。 云未杳伸出手去,柔柔地抚上他的脸,轻轻地来回摩娑着。湛若水头微微一偏,轻轻地蹭着,眼中是缠绵的情意,柔声道:“妹妹终于不躲我了。”云未杳面色微红,却也直直望着湛若水,眉目清明,只道:“这两日来,我想明白了,躲你非我本意,更违我本心。我素来任性,但违本心,便不痛快。” 湛若水柔柔浅浅地笑着。云未杳叹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湛若水亦道:“对呵,是从何时开始的?”云未杳道:“我不知道啊。廿四桥相遇之后,你便离开了扬州,我与三娘为躲弄氏,便也离开小园,随意游历着,却不想因着在君山勾留些许日子,便遇见了你。” 云未杳早便与他说过,只如今复想君山再遇,湛若水只想要说声“好巧”,又或说声“天意”,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只是望着云未杳笑。半晌,云未杳才道:“君山一别之后,我的心境便不复从前,不再无牵无挂了。我,我……很是想你。”她说着便垂下泪来,泪珠儿如月夜下的露珠般晶莹剔透,一眼便能望得穿。云未杳轻叹口气,道:“不管去到哪里,我终究是……廿四桥那夜,我还让你忘却从前,偏我却忘不了。” 第96章 山中岁月长 湛若水柔声道:“不知从何时起,哪怕对我淡淡的,我也喜欢跟妹妹呆着。看到妹妹,我心中再烦闷,也会安宁。我只以为与你是萍水相逢,终不敢妄想,又道相交日浅,你会将我淡忘,我也会渐渐将你淡忘,谁知却是忘不能忘,想又不敢想。看来妹妹也挂念着我,那真是好!”说罢又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么?” 云未杳道了一声“好”,却将手缩了回去,湛若水察觉到了她的迟疑,黯然道:“我这垂死之躯,到底是不配你的。”若云未杳救不回他,他这般任情纵性,岂不是辜负了人家姑娘?湛若水便很是有些灰心丧气,云未杳轻抚他的手背才道:“不要多想,原是我有一些事要做……”她尖尖的眉头淡淡地蹙着,笼起无数心事。 “是岭南弄氏么?”湛若水问。云未杳听着,只是垂首不语,不知心底究竟在想着什么。湛若水细细凝视着云未杳的双眸,见她不肯多说,便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云未杳没有拒绝,缩在湛若水的怀中沉默,许久才叹道:“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湛若水轻轻地笑了,道:“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我们都一起面对。”云未杳只是叹气,湛若水柔声道:“你信我不过么?还是,担心我活不长久……” 云未杳伸手轻轻捂住了湛若水嘴,不让那些不吉利的话语再说出口,只道:“岭南弄氏毕竟是我惹下的事,我只想快快活活地与你在一起,却不想带着这些麻烦。你且放心,虽说江湖谈弄氏色变,好在我尚能自保,他们不能奈我何!” 湛若水柔声道:“妹妹,人生这一世,很是漫漫长长,我们不知还会遇到多少麻烦。这许多年里,便是没有弄氏,也有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你也要将我推阻开去?我若不死,或许还能陪你许多年,若是有幸与你一个一个去解决这些不知是大还是小的麻烦,倒也不失为乐事一桩。妹妹,任何时候,我都愿意与你一同去面对!”若天要绝我,我必在死之前,让岭南弄氏不再成为你之忧患。最后这一句,湛若水只是放在心底而没有说出口。 云未杳偎在湛若水怀中,望着中天皎皎明月,四野清静,静得似乎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声。她轻轻地叹口气,柔柔道:“有些话,你想听,我会原原本本跟你说。只是现下他们都不要紧,以后得空,我细细说与你听好吗?”湛若水便知她言中所指是为弘氏,当下也不强求。 云未杳又道:“既然开始了,我便不想让它断了。我一定会救回你,你也好好为我活着。”湛若水思及自身情形,却也郑重地点头,两人便这般相依相偎着,心中俱是甜蜜喜悦,竟是无声胜有声。 湛若水人前依旧与云未杳“姑娘”相称,人后却只叫她作“妹妹”,这秘密唯他二人知晓,竟是将众人皆瞒了过去。只每日清晨散步,湛若水不再让孟飞相随,总是要候着云未杳晨起梳洗后再一同出去。原本云未杳也有晨起散步的习性,三娘并非没有生疑,找借口跟了两次之后,听他二人说的不过解毒问诊之事,便也放了心,任由他二人而去。封五也觉有异,却是乐见其成,只有孟飞因不能再跟着,多少有些不放心,还向封五抱怨过两回。 这日清晨,二人也是走得远了,方才牵着手。云未杳笑向湛若水道:“三娘总是不肯放心。” 湛若水道:“她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我又是这样的情形,她自然不欢喜。若我有个女儿如你这般,那人又是我这样,我也是断然不肯让你嫁他的!” 云未杳点头道:“是实话了。”复又嗔道:“谁说要嫁你的!” 湛若水笑而不语,想了想又道:“是了,你为何这个年纪了,还不曾许配人家?伯父伯母早逝,若是别的女孩儿,说是没有父母做主,倒也说得过,只你向来便有主张,三娘也非等闲之辈,如何便蹉跎了?” 云未杳便想起原先离京前,弘逢龙与她说的话,微微敛下眉去。湛若水便知她心中有事,只他素来有个主张,便是云未杳心中之事,若她不肯多说,他决计不多问。云未杳沉眸片刻,复又笑道:“是有原因的,只是听你话中意思,是嫌我年纪大了?” 湛若水陪笑道:“我哪敢嫌妹妹,妹妹不嫌我便好了。” 云未杳扬眉道:“既然你这般说,我便跟你说因由。” 湛若水便要洗耳恭听了。云未杳笑看了看他,抿嘴笑道:“因由倒也简单,那便是……你的妹妹,没人要啊!” 湛若水早知云未杳不肯实话实说,本就要看她编出怎样的故事,不想她竟是“没人要”,直是大笑出声,惊得林中飞鸟扑楞楞直飞。云未杳也笑道:“这个理由可说得过去?” 湛若水一径笑着,一径拍着她手背道:“说得过,很是说得过。既然没有人要,那我便要了!” 云未杳皱着鼻子哼了哼道:“还有一个因由呢!” 湛若水还待看她能顽皮恶劣到怎样地步,遂笑道:“愿闻其详!” 云未杳把头一昂,笑眯眯地看着头顶一方天空,认真道:“我啊,我觉得自己还小呢!” 湛若水此际已是扼制不住地狂笑出声,直在山谷中回荡,看着云未杳脸上尽是得意之色,捏了捏她的鼻子道:“数你顽劣,初初相见时那个端庄又自持的姑娘哪里去了,你还我!” 云未杳笑道:“我常让她去招呼客人,待内才是我呢!你要想她,我招她回来便是!”说罢作势招了招手,复又偏头看了湛若水一眼,道:“可不要怪我不曾提醒你,她可一点不可爱!” 湛若水故作惊慌,急急拍下她的手,笑道:“妹妹待我如‘内人’,那便不要麻烦她。这大热的天气,来回一趟怪不容易的!” 云未杳看湛若水一本正经胡扯,只是与他笑作一团。二人一路闲话,只在山中四处闲逛,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去到了哪儿。说笑着,云未杳偏头向他笑道:“那日在三峡舟中,你与我说了许多塞外趣事,因着怕你乏,不敢劳你多说。今日你再说些与我听!” 湛若水含笑点头。他不是说书先生,没有那许多演说的技巧,在讲过往经历时,却也细细地描绘着每一个细节,认真地铺垫故事与伏笔,甚至像个孩子一般揣测每一个人心中所思所想。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着一个人会有这许多话说,而这些话就像说也说不尽似的。云未杳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婉婉地抿唇笑着,眼睛弯得月牙儿似的。 湛若水正与云未杳说笑着,忽听得斜前方一阵惊呼传来,直吓得他二人赶紧甩开了手。来人正是曾慧,只道:“未杳姐,啊,湛……湛相公也在呢!”她脸上直是欣喜若狂,湛若水却是心中一沉。他着实是大意了,饶是不敢动用武功内力,他的耳力也高于常人,如今一个人大喇喇地便来到近前,竟是丝毫未察觉。 云未杳笑着与她招呼,却见少女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只往湛若水身上瞅,心下便有几分了然。借着有林木遮挡,她默默伸出手去握着湛若水的手,狠狠地掐在他掌心,痛得湛若水倒吸了口凉气,面上还一常如故。 曾慧三作并作两步过来,云未杳看她挎了个竹篮,道:“你做什么?”曾慧提了提篮子,有些腼腆道:“我娘让我出来挖点野菜,待会儿我挖好了,未杳姐带些回去!” 云未杳笑向湛若水,有些不好意思道:“亏我在这山中长大,除了会认药草,野菜却认不来几样。三娘常说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哼,我哪会五谷不分,不过四体不勤罢了。” 湛若水不想她惫懒得竟很是理直气壮,笑道:“您也想挖野菜?” 云未杳偏头笑了笑,却并不回答。湛若水无可奈何道:“好罢!” 曾慧雀跃道:“未杳姐,我来教你们!”便将篮中的野菜一样样拿出来,道:“这时节野艾蒿最多,灰灰菜也不少,这两样是如意菜和马兰头,云未杳姐和湛相公可不要认错了。”许多野菜本能入药,云未杳很快便能辨出几种来,只有湛若水甚是苦恼,一手拿着野艾蒿,一手拿着把不知名的野草,横竖看不出差隔来,索性一股脑放进云未杳兜起的衣裙中。曾慧忙将野草挑拣出来,认真道:“这种野草看起来最像野艾蒿,但叶子却粗圆了许多,做进菜里最是苦涩不过!” 云未杳拿着才摘的野菜顺手轻轻打了打湛若水的手背,笑道:“叫你不仔细听,错了可有得你受。”湛若水笑向云未杳道:“是是是,都听你的才好!”云未杳指了指曾慧道:“到这山里,慧儿才是老师,你且好好听她说!”曾慧昂着头很是骄傲,又将几种野菜跟湛若说水了,湛若水却很没出息地急出了满头汗。云未杳叹口气,便将身上兜的野菜交给他,道:“你给我拿着便好!”湛若水如遇大赦,立即便应了下来。 第97章 无情合自然 云未杳虽自幼在阆山长大,却并不缺衣少食,自与山民不同,且成年后性子沉静下来,哪会这般亲近山林?现下因着湛若水在,竟是玩心大起,一门心思要为三娘挣回一盘野菜,是以找得很是认真。湛若水虽不认菜,却陪得很起劲,不多会儿工夫还指点起来。云未杳暗笑在心,也不点破,任他过瘾。 许是身子弯得太久,云未杳的头发慢慢散落开来,不小心勾在一株刺莲花上。云未杳未曾注意,只将头一抬,竟被扯得生疼。湛若水见了,顾不得还兜着野菜,双手赶紧按住云未杳,不让她起身,只道:“被勾住了,你不要动,我来!”那刺莲浑身都是尖刺,不一小心便扎进肉里,疼痛很是难忍。 湛若水解得笨手笨脚,云未杳蹲得乏了,也偏得头颈酸痛,便有些不耐烦,看曾慧篮中有镰刀,便道:“不解了,拿刀割了就好!”曾慧应声便要拿镰刀,湛若水柔声劝慰道:“不可不可,头发割掉多可惜。你再等我一等,快了快了。” 曾慧将镰刀放进菜蓝,看着对云未杳既爱怜又珍视的湛若水,又看看泰然自若的云未杳,心中懵懂之处顿时有些明了,默默将那颗才萌发出的少女怀春之心收拾好。虽然伤心,好在无人知晓,总是体面。 湛若水好容易解开完了,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看云未杳头发乱了许多,伸手便要为她梳理归拢,不想云未杳把头一偏,这才知是嫌他手脏,遂没好声没好气道:“现下倒嫌我手脏了,恰才为何不说?” 云未杳径自捋顺了头发,只眉眼一弯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用得着,不敢嫌。此时用不着,便看不上了!”湛若水故作生气,抬起手便要向她头上抹,吓得云未杳赶紧便要躲。山林茂密,云未杳躲无可躲,便也不躲了,反将头一偏,直直迎了上去,湛若水反不敢多动了,只笑道:“放过你!” 曾慧看得心中酸涩,道:“未杳姐,我娘还在家中等我,我先走了!”说罢也不待云未杳说话,提起篮子急匆匆便离开了,竟有些慌不择路。 湛若水望着曾慧离开得远了,才一脸正色向云未杳道:“以后,不论是谁,再不可再拿我做人情。” 云未杳不想小心思被湛若水看穿,面上却只管装糊涂:“你说甚么,我听不懂呢!” 湛若水道:“这少女心事,你能看出来,我能看不出来?今日你哪是要挖野菜,不过是怕人家姑娘伤心,拿着野菜做筏,让我陪了人家大半晌。” 云未杳本来心虚,听他最后一句竟不由笑出了声,嗔道:“甚么陪人,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原来她看出曾慧心事,已知是单相思一场。这少女心事本就飘忽不可期,只是话却不能明说,又怜她情窦初开,便以挖野菜为借口,一则了她心愿,二则让她明白一二。毕竟,若她深陷其中,伤害的终归是她自己。 湛若水幽幽道:“那要看妹妹把我当成了甚么?” 云未杳笑道:“便算你说对了,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知我还存了怎样的心思?” 湛若水不说话,只微微眯了眯眼。云未杳忙道:“这样一个郎君,我很是想跟乡里夸耀!”湛若水便知她在胡说,偏云未杳一本正经,一时忍俊不禁,只是哈哈大笑,又道:“拿你没有办法!”空林之中,已经走远的曾慧的听得这开怀之笑,心下愈发黯然神伤,只是她也知道,这样一个男子,并不属于她。云未杳看着笑不可仰的湛若水,亦是笑眯了眉眼,偏头轻轻道:“不信我呢!” 云未杳与湛若水出去了大半晌,三娘早就等得心急,只差要去寻人了。待看他二兜了一襟的野菜回去时,竟自瞪大了眼,不知这二人何来的闲情逸致,忙端来清水让他们洗手,口中兀自道:“你娘从来便不许你去山中野,如今都大姑娘了,反不如从前。”云未杳老老实实听着,趁着三娘不留心,偷偷向湛若水扮了个鬼脸。湛若水极力憋住笑。 山中的日子过得平静而缓慢。孟飞与封五常相约去更深的山中打猎。原来他二人担心武功生疏落下,便借着打猎之机练练腿脚,且又解决饮食。湛若水有云未杳相伴,日子自是过得舒心无比,唯一担心的是孟飞与封五本逍遥惯了,如今却因着自己而拘在阆山,深恐将他二人圈出病来,便也任由他们去了。 湛若水也知道了云未杳的作息,因着晚上睡得晚,早上起得也比众人晚。早起梳洗用饭之后,便要去林中转一圈,午后总是小睡半个时辰,再用半个时辰来醒神。其它的时间,云未杳便耗在了书上,她想尽快找到阿耨多罗的解治之法。除却各自休息,若云未杳去林中散步,湛若水便陪她散步,若是在房中看书,湛若水也会找本书,再找个挨近她却不打扰她的角落自己慢慢看着。 他那黯淡无光的生命中,如今也因有了云未杳而多了抹绚目的色彩,变得生动起来。云未杳原本早要带他去洗髓窟,如今却一直拖着,他也没有提,甚至孟飞、封五,以及三娘都不曾提起。如果可以,他希望时间只此停住,不要再流逝。然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湛若水也知道,这样的日子,越来越少。再一件事是,他二人彼此心意已明,只是瞒着众人,只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且二人之间的缱绻缠绵也着实明显,三娘最先便生了疑,只碍着云未杳不便多问。 这日午后,孟飞与封五照常出了门,三娘去了曾阿婶家串门,家中又只留下云未杳与湛若水。云未杳翻着医书,时不时圈点笔记。蓦地,她突然觉得房中安静得有些不对劲,便转过头去,正看到湛若水深坐在自己常躺的榻上深深地望着自己出神。云未杳心中一柔,道:“想甚么呢?” 湛若水道:“想妹妹。” 云未杳“噗嗤”一笑,道:“妹妹在你眼前呢!” 湛若水道:“妹妹不在眼前,我想。妹妹在眼前,我也想。” 云未杳放下笔,以手支颐回望着他,道:“你这样坐着,我又不能陪你说话,不闷么?” 湛若水笑道:“不闷。妹妹就在眼前,我看着妹妹就好,便是不说话也不闷。” 云未杳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以前三娘问我的话。”说着慢慢起身,走到湛若水面前坐下,道:“三娘问我,你这个年纪可不能再蹉跎了,你的意中人究竟是怎生个模样?” 湛若水笑道:“她必要是你说个子丑寅卯,才能为你相看适合之人,对么?” 云未杳笑着点头道:“她为我可真是操碎了心。” 湛若水道:“你是如何答的?” “我便说,第一,”云未杳伸出一指手指头道:“我跟他说话要说得来。” 湛若水道:“都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男女之间相处何尝不是如此?若二人没有可说之话,心意便不能相通,不相通则必生嫌隙,久而久之,再是亲密之人也会形同陌路。陌路之人却朝夕相见、同榻而眠,这日子便也是熬煎。世间多少夫妇不是如此,不过恍而未觉罢了。妹妹说得有理。” 云未杳笑道:“好在世间许多人不会做此想。都道人是万物灵长,当是有情有心的,只是以我这许多年看来,这人不过是到了该成婚的年纪成婚,该生子的年纪生子,该颐养的年纪便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便如春日到了万物萌生,夏日生长,秋日收获,冬日便万物掩藏一般,合的都是自然之理。既然是合自然之理,便与情无关。万物之中,草木禽兽自是无情,人为万物灵长,最是无情不过。是以,这世间才有那许多相扶相携一生,却始终不曾相识的夫妇。” 湛若水笑道:“只是,万物皆有异数。那有情之人,才是人之异数,我说得可对?想来我的妹妹,便是那个异数。” 云未杳嗔了他一眼道:“人若有情有心,自然要寻一个同样有情有心之人,这二人必会是心意相通的,既是心意相通,自然便有说得到一处的话。” 湛若水笑道:“姑娘说得极是,只是这样的人不好寻。” 云未杳点头道:“确实不好寻,好在也能找到。难的,是第二种。” 湛若水越发有了兴致,笑道:“妹妹还有说法?” 云未杳便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二嘛,便是我与他无话可说之时,便这样相处着,也不会难受。”看湛若水有深思之色,云未杳笑道:“人与人之间,哪来那许多话说,是以再是心意相通、无话不说之人,也有话说尽、无话可说之时。有情之人无话可说,最坏的大概便与世间所有夫妇一样,同床异梦,渐行渐远,最好的……” 湛若水忙问道:“最好的是甚么?” 云未杳笑道:“最好的,便是不消说话,彼此看一眼,笑一笑,便也能心意相通了。是以这般相处着,便是没有那许多话说,两个人也不会难受的。” 湛若水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原来,你要找的便是一个心意相通之人。” 云未杳皱了皱鼻子道:“大概是。” 湛若水哈哈笑道:“妹妹看我大概可还成?” 第98章 礼岂为我设 云未杳慢慢起身,将双手背在身后,弯着腰,细细在湛若水脸上看了又看,偏头笑道:“三娘那时听了,可愁得不行,说样的人去哪里找?我说,你不用急,等我看到他时,自然便知道了。可是,当我看到他时,我还是不知道。” 湛若水心间一窒,哑着声音道:“妹妹已经看到了?” 云未杳顽皮地揪了揪他的脸颊,笑道:“看到了。” 湛若水道:“为何还是不知道?” 云未杳略挑了挑眉,道:“这啊,得日子过久了才知道。” 湛若水道:“妹妹是怕日子一长久,或许便成了无情夫妻?” 云未杳笑而不语。湛若水只是哈哈大笑,只是笑着笑着,声音却低沉下去,就中多了些微酸涩。云未杳敏锐地感受到了,知他是为阿耨多罗发愁,纤细的手指轻轻抚着他略微发皱的眉间道:“放心,有我呢!” 湛若水叹口气,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二人皆是默默无语。沉默间,湛若水突然想起了秋烟兰,暗道:当年我与烟兰情投意合,都道此情刻骨铭心,只是,我与她日子过得久了,可还有说不尽的话,我与她之情是否还能如复当初,是否也会形同陌路? 这二十年中,他偶尔回想与秋烟兰的当初,所想皆是美好,但他却并不敢往后想,往后想,便是不堪,一如世间所有夫妇那般的平常冷淡。说来,即便没有那一场悲剧,即便与秋烟兰平安度日,但二人之情是否一如当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如今听云未杳这样说了,他才知道,一人一生能遇一个有情人,当是多么不易。好在,他遇到了。尽管前路未知,但他的心已不再荒芜悲凉,只因相信她能为他带来世间的最美好。 三娘自曾阿婶家回来时,脸色不是很好看。云未杳看出来了,湛若水出看出来了,晚归的封五看出来了,连着孟飞也看出来了。孟飞与封五自是不知是何缘故,云未杳与湛若水想到那日山林中与曾慧相遇之事,多少有些明了。湛若水心中有些坠坠不安,倒是云未杳不以为意,寻机悄向他道:“一切有我。”他这才多少放下心来。 晚饭之后,众人皆回房休息。三娘像往常一样去看了云未杳,却没有立即离开。云未杳歪在榻上翻着部《世说》,正是湛若水没有看完的,眼睛虽瞅着书,心思只在三娘身上,眼角余光时不时瞟一瞟她。她已打定主意,只要三娘不开口,她绝不说话。三娘瞪了她半晌,终于忍不住了,搬了张椅子放在榻前,坐下道:“我有话问你。” 云未杳道:“您说。” 三娘道:“我听说,你那日跟湛若水牵着手在山中散步,此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云未杳只是盯着书看,也不看三娘,道:“真的。” 卫三娘只以为云未杳不肯实说,只会遮掩,原想了满腹质问的话,不想她竟直接承认了,倒教她不知如何问下去,气呼呼道:“好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却跟一个男人随随便便牵着手,这说出去……说出去……” 三娘说不下去,云未杳接口道:“说出去很丢人,对么?”三娘愣了愣,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出来,云未杳正色道:“我与他并未做那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勾当,不过是他未娶,我未嫁,他钟情于我,我系情于他,你且告诉我,我与他如何便就丢人了?不过两情相悦,并不是杀头的罪,很见不得人么?” 三娘未料云未杳很是理直气壮,被她一顿抢白,遂想也不想道:“女孩子家家,甚么钟情系情、两情相悦的,口里没有半分遮拦,可知这于礼法不合!” 云未杳又复翻着书看,随口道:“礼岂为我辈设也!”蓦地瞟见三娘面色更不好看了,遂陪笑道:“那便让他三媒六聘的来,便合礼法了。” 三娘恼得一把夺下她手中的书,道:“我要与你说的,并不是这些。我只问你,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书被夺走,云未杳没有依凭,叹了口气道:“我如何打算的,你不是一早便知道?” 三娘愣了愣。确实,云未杳心中所思所想,从未瞒过她,只是她一直以为湛若水是生是死,谁也说不清楚,云未杳不过一时动情,而她又素来聪明,自不会轻易系情,是以并未多去过问。如今,她却发现自己错了,云未杳非但动情,且用情至深,而湛若水更是倾情于她。两情相悦之事,她如何拦阻? 三娘无话可说,只好道:“他是个甚么样子,你比我们谁都清楚。你说你救他一成把握也无,若救不回他,你……” 云未杳慢慢坐直身子,正色道:“我还有三年。” 三娘叹道:“我早知你要赌这三年。只是姑娘,你听三娘一句劝,三年并不长,一生却很久,我怕的是,这短短的三年,会系你一生的心啊!三娘太清楚你这一家子的性情,若是你救不回他,你这一生,这一生只怕就……”三娘没有再说下去,云未杳与他父亲一般,皆是不用情则已,用情便至深,思及她父亲当年做出的选择,她不敢想象云未杳的今后。 云未杳不语。三娘道:“好,我就当姑娘能救好他,只是你可曾想过,便是他安然无恙,却还是朝廷钦命的要犯。扬州之时,你已保过他一次,那是弘少则看在少均的份上,只是你能救他一次,能救他两次么?便是没有弘家,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会放过他?他这一生只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莫非姑娘要与他躲一辈子?” 云未杳看三娘满面的严肃,蓦地笑了,道:“难为你实心为我将想。你想过的,莫非我便没有想过?不是有句话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认定他了,前路如何,也只有自己去走。” 三娘纹风不动,云未杳只得又道:“你还记得小时候,有的事我做不好,又怕出错,又怕绕弯子费了心力,便求父亲教我。父亲却说,我确实知晓此事如何做才对,但却不会告诉你,只因路要你自己走,错要你自己去犯,去经历。经历了的对错与别人说的对错,终究是不一样。三娘,我知道你经历比我多,也是为我好,无奈我的路要自己去走,去经历,谁也取代不了。” 三娘看出云未杳心意坚定,便有些伤心,只坐在一旁叹气抹泪。云未杳只得老老实实地坐着,两下里皆不说话。烛火燃得久了,灯芯渐渐地弯了下去,房中便昏暗了许多,三娘拿着小剪子将灯芯铰下,立时又明亮起来。云未杳轻抬眉眼,三娘立时醒悟过来,重重地将小剪拍在桌上。 云未杳盯着烛火,看那火光摇曳,喃喃道:“这世间每个人的命运都不一样,却有很多事情与经历大同小异,千百年来,皆是如此。千年前有人走的路,犯的错,今人同样在走,同样在犯。聪明的人,便会借着前人的经历,好好绕了开去,笨的人,总是不撞南墙不肯回头。我便是那个笨的人。可是又如何,我生性如此,改也改不了。” 三娘直是恨铁不成钢,却又不忍下了重话,道:“我说的你竟是一句也听不进去,若是你父母还在……”想了想,她更是重重地叹气。若是她父母还在,只怕更纵着她的性子。三娘便知劝不动云未杳,只好回房另做打算。 第二日一切如常,只是在午后孟飞与封五出门后、云未杳小憩时,三娘沏了杯茶端进了湛若水房间。湛若水笑着让了座,三娘也不推辞,径自便坐下,却也不说话。湛若水清楚她的用意,便不敢先开口。他本濯锦之姿,三娘默默打量着,暗道:如此俊美无俦之人,世间少见,难怪她倾心。唉,这人当真是她命里的魔障。叹口气,三娘道:“湛相公是聪明人,我说话也不遮掩,便开门见山罢!” 看三娘说话直快,他也收敛起笑意,正襟危坐着。三娘道:“相公与姑娘之事,我已知道了。相公知道,姑娘父亲去得早,母亲去得更早。姑娘小时候,先生除却姑娘的功课与医术,日常琐事一概不管,将一应托付与了我,是以姑娘也算是我拉扯大的。我看着姑娘长大,名义上虽是主仆,她待我却极好,我待她也如亲生女儿一般。” 湛若水老老实实地坐着,听得很是仔细。云未杳已暗将昨夜与三娘的谈话大致说了,也说了三娘必不会死心,定会再来鼓动他,嘱托让他不要放在心里,只老实听着便是。他记在了心里,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三娘又道:“她小时候,很是听我的话。如今她大了,心思也大了,我说的话也不管用了。只是再不管用,该说的、该做的,我也要说,也要做,否则也无颜去见她九泉下的父母。” 湛若水陪笑道:“三娘说哪里话,妹……姑娘与我说过,她极是敬重你的。” 第99章 静日风波生 三娘睨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便好。若她父母在世,必然操心她的婚事,她父母不在了,我便是最操心的。若她有心仪之人,我乐意,她父母更乐意,只是,那人却不应该是你。其一,你身中剧毒,生死未知。其二,你是朝廷钦命要犯,存亡未知。其三,你的过往太繁杂,你的隐衷太深沉,心性未知。且还不说你年纪比她大许多,并已有过婚姻。恕我直言,湛相公,你并非姑娘良人。”三娘慢慢看着湛若水神色,又道:“我素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若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湛若水连称“不敢”后便默默不语。饶是云未杳先教他不要放在心上,无奈三娘说得句句在理,他不想理会也难。三娘看湛若水面色微微有些不在自,很不同于先前,又道:“我再与你说一件姑娘的婚事,湛相公应听过弘家二公子弘少均之名,也知道姑娘与我为了他冒死去岭南找天枯草的事。这件事,相公便没往深里想么?” 湛若水心中一动,默默抬头看着三娘。三娘道:“先生与弘逢龙弘相公是旧相识,姑娘与少均,是青梅竹马。少均有先天心疾,先生当年发了誓,要保他安享天年。先生在世时,先生保他,先生过世,姑娘保他。” 湛若水淡淡道:“既是少年相识,又有亡父遗嘱,姑娘自会倾力相救。他是姑娘的病人,她自会处置,三娘又何必与我说这些?” 三娘笑道:“湛相公是不肯听进去了。少均与姑娘,哪是病家与医家这般简单。他与姑娘本有婚约。” 湛若水身子陡然一颤,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与云未杳心意相通,自是不肯相信,只静静望向三娘,见得三娘面色沉静,并无作伪之色,心间先自慌了三分,却强自镇定道:“三娘何故与我说这些,且恰才说为姑娘婚事操碎了心,现下又说她有婚约。既有婚约,何必再操心?且便是有婚约,三娘也希望她嫁给弘少均,一个有先天心疾之人?” 三娘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你心知肚明。在你之前,我不愿她嫁给少均,是以才拖着。如今有你了,我倒是以为嫁做弘家妇也并不差。” 湛若水强笑道:“她若愿意,只怕早就嫁了。” 三娘笑道:“姑娘待少均如何,自是不用我多说了。她的性子素来清冷,除却病家,极少与人有人情来往,只与弘少均不一样。除却岭南之事,每年冬至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二前后,她都在京城弘府住,为的是怕少均不好过冬,住在弘府防个万一。这是先生留下来的规矩,到姑娘也是如此,一晃就是二三十年。这些事情,她没有与相公说起过罢?相公可以去问问她,看是否如此。她待少均,只会比待你更好。我话已在此,至于她嫁不嫁少均,何时嫁,便不劳湛相公操心。少均身子如何,更不劳湛相公费心,毕竟有姑娘在,他这一生便会安然。” 湛若水早就木在那里,他心中升起一腔可笑之意,而他便是那可笑之人。他想笑,扯了扯嘴皮,却是笑不出来。三娘看湛若水有震惊之色,便知他听进了这一番话,是以又道:“少均与他父兄不一样,他天性纯良又绝顶聪明,对姑娘且用情至深。在扬州时,姑娘借你那张名为‘落锦’的琴,是他为姑娘斫的。姑娘用的秋水笺,是他制的。姑娘喜欢甚么,他会想方设法让她称心如意。他待姑娘如此,姑娘待他更是如此。你还记得姑娘初初答应解治你体内之毒时提的条件么?”湛若水愣了愣,三娘便道:“她要你用夭桃来换。那夭桃不是姑娘想要,是少均想要。少均要你那夭桃,说来也不过是句顽笑话,偏姑娘便记在了心底。他与姑娘的情义,远超你我所想。相公要知道,姑娘这一生,便是没有先生承诺,也会与少均在一起。” 三娘一番话灭了湛若水最后一丝希望与骄傲。他很是不肯相信三娘的话,却也知道,三娘并没有必要骗他。他就像在黑暗中蹒跚的旅人,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看到点亮光,以为再向前走一程便是光明,不想那抹亮光只是暗夜中的流星,一闪而逝。黑暗依然还是黑暗,而他只比原来更绝望。他的心中有愤怒,有痛苦,还有狼狈与难堪,几种情绪交织在一处便要喷涌而出。湛若水闭上眼,冷冷道:“三娘要我如何做?” 三娘冷笑道:“湛相公若真心为姑娘好,自会知道如何做。我只再说一句,相公配不上我家姑娘!” 湛若水凄然一笑,没有说话,却不想惹恼了另外两人,正是孟飞与封五。原来他二人这两日见着三娘面色很不友善,且临出门前见着她进了书房,便有些不放心,又悄悄折返回来,竟将她说的话听了个原原本本,也才知道湛若水竟与云未杳已剖明心迹,更将了云未杳与弘少均之事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二人心下皆是一则喜、一则忧,不想听三娘说“相公配不上我家姑娘”,登时便怒上心头。孟飞当年被湛若水一招慑服,且又追随二十年,早是忠心耿耿,封五当年蒙湛若水亲传“闲花落”,方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对湛若水极是敬重。这二人哪容三娘中伤他?封五怒道:“三娘,我素来敬重云姑娘对相公有救命之恩,也感念你对我们照顾有加,是以以礼相待,只是相公何等英雄,岂能容人随意欺凌?” 三娘未料孟飞与封五又折返回来,这二人皆是不怕事的主,只怕事情闹大被云未杳知晓,急道:“你小声点,姑娘在午睡。” 孟飞哪顾得这些,怒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他嗓门本就粗大,如今盛怒之中更如打雷一般。三娘怕吵醒云未杳,直是又气又急。湛若水也急急安抚孟飞与封五,不想已然惊醒了云未杳,她凝神听了听,复又出来道:“出了什么事,好好的又吵又闹?” 三娘不敢说,湛若水看了看,紧紧地抿了抿唇,别开了头。孟飞心中有火,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封五道:“姑娘,有两句话,不知该问不该问?” 云未杳尚未说话,三娘已狠狠瞪了他一眼。封五只当未曾看见,道:“姑娘可是每年冬至到第二年的二月初二,都在京城弘府过?” 云未杳听出不对劲,却也只得点了点头。湛若水的身形略晃了晃。封五又道:“你初初答应救相公,要他用夭桃来换,可是因着弘少均在找夭桃的缘故?” 云未杳明白过来,看着三娘道:“可是你说的?” 三娘也不躲了,硬着头皮道:“不错,是我说的。一件一件俱是实话,姑娘可是要问我的罪?” 云未杳被问得无话可说,只向湛若水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湛若水淡淡道:“不必了。姑娘有大好前程,不必为我费心。”说罢与她揖了揖,径向外而去,急坏了孟飞与封五。他二人盛怒之下抢着为湛若水出头,却不想闹僵了湛若水与云未杳的关系,如今看他离开,心下已是后悔不及。封五抢步上前将他拦下,道:“相公要去哪里?” 湛若水回头看看云未杳道:“我出去走走可好?”云未杳心下焦虑,却深知他此时听不进任何话语,只好放由他去,便点了点头。封五急得看看湛若水,又看看云未杳,云未杳只道:“让他去罢。”湛若水便出门而去,任谁也不再理。孟飞与封五便要尾随,云未杳道:“你们不要去,我去。”孟飞犹不肯听,封五一把拉住他道:“你放心不过别人,还放心不过姑娘么?”孟飞这才不多话了。 云未杳并不急着跟上去,问三娘道:“你究竟与他说了甚么?” 三娘搪塞道:“左不过就是恰才说的事。” 云未杳道:“他怎样的胸襟器量我是知道的,若只是那两件事,他不至于气成这个样子。你好好告诉我,究竟与他说了怎样的话?” 三娘吱唔不肯多说,封五急了,便将先前听到的云未杳与弘少均的婚约之事说了,直说得云未杳眸中有火光簇动。封五说罢,云未杳忍声叹向三娘道:“你为我好,我都知道,只你不该自做主张与他说这样的话。若非如此,便无今日之是非。” 三娘听罢冷冷道:“姑娘是嫌我多事?” 云未杳叹道:“我的心意,昨夜已跟你说得再清楚不过,我原是为了大家心中有数,彼此好过,不想竟是白操这份心了。”复又道:“我的路,我自己走。就像你当年一般,就算那个决断在旁人看来很不值当,可你也并不曾后悔过。” 卫三娘听云未杳此话,蓦地触动心事,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却也如云未杳说的那般,即使很蠢,但几十年来,她并不曾后悔过。因着云未杳提及她当年,三娘这才能设身处地为她想,才终于明白过来,一个人的人生,别人永远无法替她走,只好道:“罢了,你去看看他罢!”云未杳看三娘终于想通了,终是松了口气,复才出门去找湛若水。 第100章 ?杀尽阆山草木 湛若水不知如何离开的石室,也不知应去向何处,只在山中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三娘的话。三娘说,云未杳待弘少均只会比待他更好;三娘说,弘少均与云未杳的情义,远超他们所想。三娘说,他不是云未杳的良人,他也配不上云未杳;三娘还说……三娘说的话,他竟一字字一句句记得清清楚楚,只是那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把尖利的匕首,狠狠地扎在他的心口。他的心口在发痛,很快,那股疼痛越来越清晰,渐渐地便要蔓延开来。湛若水知道,这是要毒发的征兆。他随身带着缀微露,如今却不肯拿出来,心下只道:就让我这样死了罢!我若死了,妹妹会不会为我伤心,会不会为我落泪?可便是再伤心,再为我洒几滴泪,她终会嫁给弘少均,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头到老。她终究会忘了我的!胸口那股疼痛愈发强烈,他甚至想立时死了,那让他有种报负的快感。 湛若水心口痛得终是无法前行,挨着一棵古木慢慢弓下身子,偏心中又想起云未杳之前与他说起的意中人,心中道:原来与我说的那些,都是假意,她本就有婚约。以后,她与弘少均会有说不完的话。他转念一想又道:可是待话说尽时,他们会是如何?弘少均的人品究竟好不好?三娘说他对妹妹很好,那是没有娶到她,若已娶到了,还会待她好吗?如果那时我不在人世了,他待妹妹不好,又有谁来为我妹妹出头呢? 想到这里,湛若水心中陡然一惊,忖道:是了,我从未见过弘少均,他再是好,也是我听来的,究竟好不好,须得我亲眼见过了才成。且弘逢龙是那样的人,他的后人会好到哪里去?一想到这里,湛若水赶紧自怀中取出缀微露来,拔开瓶塞喝下一口,又怕没有药效,又连着喝了好几口,直将那瓶药喝了个底朝天。待饮下缀微露,胸口那股疼痛也慢慢消退下去,只是他已失了力气,只好坐在树底休息。 湛若水正自闭目养神,却听一阵脚步声自远而近。他料定是云未杳,却不打算起身,暗道:你说中意于我,却早与人有了婚约,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如此伤我,再是道歉,我也不会接受。可是,若你道歉,我必然不会与你生气,我……我只会恨你一辈子。湛若水心中计较已定,便存心要让云未杳担心,便借着山中林木掩藏,在树下屏气凝神地躲着。 湛若水正想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顿时惊出他一身汗来,那人但道:“小妹妹,借问一下,秋主云未杳的家如何走?”那声音娇媚圆转,不是弄月竹是谁?湛若水忖道:那夜她跟我说,再不会害妹妹,且我又跟她说了那样的话,何以没有回岭南,竟还追到了这里?江湖中人素来不知妹妹行踪,她是如何找来的?是了,必是秦用了。湛若水正自想着,听得一个声音道:“我不知道你说的秋主是谁,但未杳姐的家我是知道的!”正是曾慧。 弄月竹自是欣喜,急道:“那快告诉我!” 湛若水一急,不待曾慧说,起身便道:“慧儿,你过来!”曾慧未料在此遇到湛若水,更未料原本待她不冷不淡的湛若水竟记得她名字,直是欣喜万分,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他身边。曾慧哪里知道,眼前那个美若天仙的女子,谈笑间便能杀死一个武功高强之人,若一个不小心,她连如何死的都不知道。湛若水此时才恢复些力气,自保都难,只能装作与她相熟,至少能让弄月竹忌惮些许。 弄月竹显然也没有料到会在此遇到湛若水,面上尽是意外之色,待见到他与曾慧熟识,眼中竟透出森森寒意来,便是懵懂无知的曾慧见了,也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湛若水慢慢挡在曾慧身前,笑向弄月竹道:“弄姑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弄月竹满腔的欢喜因着他对曾慧的维护而变淡,只冷冷道:“确实好久不见,你竟还未死么?” 眼下的弄月竹与木昌镇那夜所见的弄月竹判若两人,那夜的她善解人意,如今的她很是不善。湛若水心中惊奇,却顾不得多想,当下只笑道:“托您的福,阎王不肯收留,又放我游戏人间。”看弄月竹面色很是不好,又道:“你是来找云姑娘?我出来久了要回去,正好可以为姑娘带路,请!”湛若水便做了个“请”的姿势,坦坦荡荡的竟教弄月竹有些吃拿不准,疑道:“你肯带我去?”此处是云未杳的地盘,都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自是处处小心为上。 湛若水笑道:“你不远千里而来,不是为了寻她么?既然到了家门口,何不去坐坐?” 弄月竹冷笑道:“你既知道我来寻她,哪肯让我遂愿?我又怎会相信你会好心!” 湛若水朗声笑了笑道:“弄姑娘不肯去,我也不好勉强,便恕我告退了!” 湛若水说罢便要离开,弄月竹直是又气又急,赶紧叫住他道:“我答应过你,不杀云未杳,只是我的族人便未必了。如今弄氏族人都在山下镇子里,若你跟我走,我弄氏就不要云未杳的命。如若不然,我……我会杀尽这阆山的一草一木!” 湛若水本自微微笑着,听了弄月竹的话,面色也渐渐沉下去,淡淡道:“姑娘忘了在木昌镇时说过的话了么?”那夜她曾经说过,绝不会再害云未杳。 弄月竹仰天哈哈长笑,笑罢嘲道:“湛相公退出江湖太久了罢,缓兵之计的话,你也肯相信?” 湛若水心下一冷,才记起那夜她是孤身一人,而自己这边却有好几个高手护卫,想来是她并无全胜的把握,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可恨他竟信了。想通了关节,湛若水森然道:“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是以一直以礼相待,只是不能逼人太甚,否则……你大可试试!” 弄月竹本自洋洋得意,只从未见过湛若水如此阴狠,心中陡然生出忌惮之意,又恐被他厌恶,遂放下身段,哀哀切切道:“自岳阳楼下相遇,我便对你一见钟情,世间讨好我的男子数不胜数,我都不放在眼里,只愿与你相伴,可你为何对我始终淡漠至斯?论容貌,我不输她。论声名,她秋主,我夏皇,也不输她。论家世,弄氏乃岭南百年大家,更不输她。我始终想不通,我究竟哪里差了?” 湛若水看她又复深情,与先前迥异,心中吃拿不准,只叹道:“弄姑娘自是不差,只是容貌、声名、家世诸般,于我而言有何用?”又思及话说放过重,遂道:“我的情形,弄姑娘最清楚不过,又怎能连累了你?世间好男儿那许多,你又何苦舍珠玉就瓦石?” 与君一见如故 弄月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此前虽骗了湛若水,但一腔深情,皆出自于肺腑。 她只道这番深情能感动湛若水,偏他始终不为所动。湛若水的这一番话,她有些不明白。世间那许多男子追逐她,不是为了她的容貌、声名和家世?为何他却看不入眼? 弄月竹便道:“你……你对她也是一见倾心么?”看湛若水愣了愣,弄月竹又道:“若你对她是一见钟情,那我便……便死心了。” 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是自负,便也料定云未杳那般的模样,着实很难让男子一见钟情,是以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果然,湛若水摇头道:“我对云姑娘不是一见倾心。”弄月竹听罢心下大喜,又见湛若水道:“是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弄月竹有些糊涂了,看湛若水又要离开,急道:“我不管,你要知道,云未杳的命在你手里,可要想清楚……” 弄月竹话音未落,只见湛若水陡然作色,森森然地盯着自己,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寒利,不自觉地将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湛若水冷冰冰地盯着弄月竹,慢慢道:“莫非是我上官清退出江湖太久,区区一个岭南弄氏,竟敢在中原耀武扬威?” 弄月竹心底一震,偏不肯输了气势,昂首道:“是又如何,你还当这是你当年的天下不成?” 湛若水冷笑道:“罢,是不是我的天下,弄氏大可来试试,是以此话我只说一遍:若你岭南弄氏敢动云未杳一根头发,我必让你满门鸡犬不留!” 弄月竹心间一震,她印象中的湛若水,一直温润平和,哪是眼前这人,翻脸不认人,浑身带着肃杀之气。当年的他,便是这样么? 湛若水也不再理弄月竹,带着曾慧径自离开。未走几步,便见云未杳立在前面不远。一见云未杳,他心中那股火气又“腾”地冒了起来,整个人越发没了好脸色。 云未杳看在眼里,连着他与弄月竹的话也听到了。此时弄月竹也已看见了她,她却没有心思理会,只向曾慧道:“你先去我家,陪陪三娘。” 曾慧应了一声便离开了。尽管湛若水与弄月竹的话很多听不明白,却也知道弄月竹钟情于他,而他却并不承情,只因他欢喜的是云未杳。 那样一个美得像仙子一样的人都不喜欢,更何况我?弄月竹未曾死心,她倒是真正死心了。 湛若水也要离开,却被云未杳一把牵着手,他便要甩开,不想云未杳越握越紧。湛若水瞪着她道:“姑娘请放手,你我男女授受不亲,教人看见不好!”说罢微微挑眉向弄月竹扬了扬,示意着云未杳。 云未杳看他虽复满脸不爽,始终还是为她着想,莞尔笑道:“你也不傻,为何却信了三娘那破绽百出的话?” 湛若水愣了愣,云未杳嗔道:“你也不想想,有哪个做父母的会将女儿许配给有先天心疾之人?亏你向前还跟我说,若有个女儿似我,另外有人似你,你便舍不得将女儿嫁给那人,竟全都忘了?都是人之常情,你舍不得,我父母便舍得?” 一句话说得湛若水恍然大悟,先前心中的愁云顿时如烟般消散,喜气登时盈上了眉梢,眉眼俱都飞扬起来,只是想了想又道:“你对那弘少均,终究与旁的人不同。” 云未杳笑了笑道:“好罢,都是要与你说的,我今日便跟你慢慢细说。”说着便牵着湛若水慢慢离开了,并不理会身后恨得咬牙切齿的弄月竹,连看都不看一眼。 走了大老远,云未杳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湛若水急道:“说啊,你为何又不说了?” 云未杳看了看湛若水,面色红涨,已是急出一身汗来,掏出块帕子为他细细拭着,笑道:“多大的人了,这点耐心也无,越发像个孩子。” 又见弄月竹并未跟来,便也放下心来,在路旁拣了块干净的山石便要坐下,湛若水忙脱下外衣铺着,两人便挨着坐下。 云未杳便慢慢道:“我原本跟你说过,父亲当年很是称许弘相公,对么?”湛若水点点头,云未杳又道:“我曾听父亲说,在他还没有遇到母亲的时候,与弘相公便已有私交。当年,他很是钦佩弘相公的治国宏图。弘相公有两子三女,长子弘少则,次子弘少均。弘少则如今已是弘相公的左膀右臂,少均有先天心疾,自幼只在府中将养,极少见外客。” 湛若水只是静静地听着,云未杳又道:“少均才生下来时,浑身紫胀,不会啼哭,京城的大夫诊不出原因,都只说他活不过足月。那时父亲正在京城游历,听得弘府添丁,自然要去恭贺,却见弘府一片愁云惨淡,才知道皆由少均所起。他亲自诊了病,竟是先天心疾。” 湛若水慢吞吞道:“我听闻有先天心疾者,大多只有几年寿数,能全寿者寥寥无几。” 云未杳瞪了眼湛若水,叹道:“你呀!”复又道:“我父亲何等厉害,便跟弘相公说,这孩子只要一生不劳心、不动情,怡心养性,他便可保他安然无恙至天年。弘相公当时说,你我寿数皆有尽时,若我们不在了,谁来保全少均?父亲当即便道,自有我后人。” 湛若水轻哼声道:“弘逢龙果然厉害,一句话便将你父女二人一辈子都赔了进去!” 云未杳笑看了看他道:“父亲素来仁义,他虽自己做了主张,无奈我是他女儿,终是不能失了信用。听三娘说,父亲便是后来娶了母亲,母亲也是赞成的。” 湛若水便不好再说,只道:“三娘说你跟他是青梅竹马?” 云未杳笑道:“我父亲与弘相公是多年老友,你说我与少均会不相识?原来父亲漂泊不定,隔上一年半载才会去京城看望少均,后来娶了母亲,便在这阆山安定下来,才定下每年冬至至第二年二月初二住在弘府。我跟少均自幼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未为不可……” 云未杳瞥见湛若水面色不大好看,偷偷一笑,赶紧道:“只是我从小都当他是大哥哥,从未有过绮念,你大可放心。父亲说过,他这一生都不能动情,动情则死,且不能劳心,是以少均素来性子温和,待所有人都好,只都隔了一层。他待我也很好,是如亲生妹妹一般的好。” 湛若水这才安下些许的心,又道:“三娘说你与他有婚约,虽则你与我说婚约是假,只是空穴不来风,这总是有个缘故的?” 云未杳笑了笑道:“你呀,真真是厉害,连这细微之处也不肯放过。”复又叹了口气道:“虽则父亲起了誓,且我也力保少均平安,无奈弘相公总是放心不下。他大概以为我一个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若嫁作别家妇,再照顾少均就多有不便,便是我无多话,夫家总是不乐意的。既要出嫁,未若嫁与少均。” 湛若水眼中登时有了凌厉之色,沉着脸道:“他哪是怕你照顾不便,而是怕你不是弘家人,终究会生异心的缘故。他倒打得一手好盘算,好好一个姑娘家,要嫁给他一个无用的儿子!” 云未杳极少见他动怒,如今却是怒气勃发,心中便生了逗弄之心,遂笑道:“还好意思说人家,你不常说自己便是世间最无用之人?” 湛若水面色僵了僵,没有说话,云未杳又促狭道:“恰才我听得你跟弄月竹说,你这身子骨不能拖累了她。你不肯拖累她,便要来拖累我么?” 湛若水听了,只是紧紧抿着唇,眼中的厉色渐渐敛去,低下头去,好半晌才轻轻道:“这世间上,我谁都不拖累,我只拖累你!” 云未杳本笑眯眯地要逗弄湛若水,只未料他有此一说,略略有些怔愣。 湛若水看她不肯说话,急道:“你可不许反悔,你要反悔,可……可是来不及了!” “谁说我要反悔!”云未杳蓦地抬起头来,眼中俱是清亮明快的笑,只道:“你可记下了,这一生,只许拖累着我,可不许去祸害旁的人!” 湛若水直笑着点头,想了下又道:“后来呢,你可应允了弘逢龙?” 以诚相托付 云未杳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与少均自幼相识,再熟不过了,若就此下去,或做兄妹都还好,若做夫妻,非但我不自在,少均也会不自在。我自然婉拒了,去年冬天大概住了些日子,未等到二月初二便就离开了。后来一路南下,到了扬州,又遇见了你。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今年呢?明年呢?以后呢?”湛若水心中隐隐着了急。 云未杳笑道:“少均这些年养得很好,与常人几乎没有两样,原不需要我年年都去的,父亲当年也是娶了母亲安定下来才年年定时去。今年也不去了,明年再说罢。以后,我要去时,你陪着我去。” 湛若水道:“明年也不要去。你还要给我下生死针,我无知无息、半死不活的,最要妹妹照顾。” 云未杳无奈笑道:“好,明年也不去。如今我已找到了天枯草的栽植之法,对少均很是有助益,倒也能省下许多心来。” 湛若水笑道:“原来你去岭南寻天枯草,又千方百计要种出来,便是不为年年冬日跑这一趟。”他又复得意起来。 云未杳看湛若水眉眼俱欢,只在心中暗笑,看着时辰不早,便欲起身回石屋,偏湛若水又道:“三娘说你所用一应俱是经了弘少均的手,那张琴,还有秋水笺,旁的还不知有哪些,这又如何说?” 云未杳暗暗叹了口气,才知男人小气起来比女人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便又慢慢道:“少均自出生到现在,从未离开弘府半步。弘府虽则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但三十年来都这般过,也与牢笼无异了。但凡是个人,都会闷出病来,你说是不是。”湛若水也点了点头,云未杳又道:“好在他也能排遣,常找些子有趣的事来做,做出来也有模有样。弘相公看他有此天赋,便常为他请些京中的名人巧匠指点,他天性聪颖,很多东西一学便会,有的还青出于蓝了。那张琴和秋水笺,便都是他闲极无聊时做的,你又何必多挂在心上。是了,还有夭桃,原是他听着夭桃制工极是精巧,便想求去看一看。我那时在京中,不过闲听了去,不想后面竟有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湛若水终是完全放下了心,口中却道:“不过闲听一句,便记在了心上,你为那弘少均,可真是费尽了心。” 云未杳抿唇笑道:“以后,我只管治病,旁的人、旁的事一概不管,只管你可好?” 湛若水笑道:“那敢情好。” 云未杳只是笑,又道:“三娘原也是为我好,你不要介意。” 湛若水笑道:“你放心。”云未杳便道了声“好”,湛若水复又正色道:“你叫着那‘少均’倒很是顺口,这些日子,你与我的称呼可是该改改了?” 云未杳一怔,蓦地又明白过来,被湛若水盯得很不好意思,只得微微垂下头去,好半天才抬起头来。云未杳期期艾艾着,湛若水便只好耐心地等。蓦地,他耳畔终于响起期盼的声音,却是脆生生的一句“湛大哥”。湛若水看她含情脉脉轻启朱唇,未料却是促狭的“湛大哥”,顿时便板下脸去。云未杳见捉弄他得够了,且又四下无人,终是凑近他耳朵,眯眼笑道:“湛郎!” 湛若水不应,只含笑而视,倒把云未杳急了个面红耳赤。云未杳跺跺脚,转身便走了,湛若水忙即追了上去,又说了半天的好话,她方才缓了面色。又走了里许,二人半路上遇到了卫三娘。 原来曾慧去了石室,只说了几句,三娘便知道弄月竹到了阆山,还与云未杳遇了个正着。三娘放心不下,便出来寻云未杳,见得她安然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因着面子上有些下不来,也不肯理湛若水。云未杳知她出来必是曾慧说了弄月竹的缘故,心中很是感动,遂放开湛若水,只挽着三娘慢慢回了石室。三娘面色这才松动了许多。 孟飞与封五见得湛若水平安归来,这才放下了心,思及先前的冒失,见着三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三娘本是个心胸开阔之人,早将那些不愉快抛诸脑后。云未杳与湛若水互看一眼,皆暗暗松了口气。此时曾慧也从三娘房中出来,云未杳向孟飞道:“烦劳你晚些时候送她回去。” 孟飞与封五皆有些诧异,湛若水便将山中遇到弄月竹的事说了,这二人皆是面面相觑。湛若水向云未杳道:“此事我已有计较,你不要再费心。”云未杳虽则担心,却也没有多说,向湛若水点点头便回屋了。湛若水将孟飞与封五叫住了书房,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封五道:“弄氏如何会找来阆山?” 孟飞想了想,双手一拍道:“想来必是秦用!那小子次次见了弄姑娘都失魂落魄的,且除却我们,只有他知道阆山所在。” 封五咬牙道:“待我见了那小子,必要剥了他的皮!” 湛若水叹道:“你们不要多疑,并不是秦用。” 孟飞与封五虽不肯信,但见得湛若水不肯再多说,也不便多纠结。孟飞道:“那夜在扬州,若不是弄姑娘,我们便很难脱身。于理来说,她对爷有恩,偏却又与云姑娘不对付。如今爷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云姑娘一人,说不得,若她对云姑娘不利,我必不答应。” 封五也跟着点头,又见湛若水许久不说话,便道:“不知相公是何打算?” 湛若水沉默半晌才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孟飞与封五互自看了看,不解湛若水话中何意。湛若水便道:“弄姑娘于我有恩,弄氏于我无恩。我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弄姑娘之恩,我必当报还,便是她要这条命,我也在所不辞。” 孟飞听他说得绝决,心下很是着急,封五赶紧拉下他道:“且听相公说完。” 湛若水又道:“只是如今是弄氏在寻妹妹的麻烦……”他话未说完,便知“妹妹”二字失言了,果见孟飞与封五皆是有了疑惑探询之色。湛若水只是垂眸但笑不语。孟飞尚自迷糊,封五已是哈哈大笑道:“恭喜相公好事将近!” 湛若水凝神而笑,好一会儿才道:“她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必不能眼睁睁看着弄氏寻她报仇。在她为我下生死针之前,我会处理好弄氏之事。” 封五道:“相公要如何处理?” 湛若水笑了笑,向封五道:“弄氏族人已聚于万安镇,便要麻烦你去打探打探他们的底细,看来了多少人,又来了哪些人。此事只宜悄悄行进,切不可让她与三娘知道。” 封五虽不知湛若水打算,却也拍着胸脯道:“相公放心,云姑娘的事,也是我的事。我今夜便去,包管探得一清二楚。” 湛若水点点头,又向孟飞道:“你们这两日就不要再外出,家中左右才这点人手,三娘虽功夫不弱,到底是女流之辈,且万一有事,只怕照顾不过来。弄姑娘多少不会对我下毒手,对她却不好说,我便将她的安危交与你了。”他顿了顿又道:“不单单是现在,还有今后!” 孟飞便知湛若水所指,原是忧心下了生死针之后,他自己无知无息,更无力护佑云未杳安危,如今便是将她托付与他了,遂道:“爷放心,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让弄氏伤了她一根汗毛!” 湛若水正色道:“我是将我妹妹的安危交付与你,却并不要你死。你们记住:咱们都要好好的!我也会好好的!” 款款诉衷情 湛若水说得清楚了,便遣退了孟飞与封五,在书架上寻了本书,又慢慢踱进了云未杳房间。彼时三娘已带了曾慧回房,云未杳径自在窗下坐着发着呆,好半天才察觉到湛若水进了屋,微微红着脸道:“你来了也不叫声我!” 湛若水倚门笑道:“从这里看着妹妹,才知妹妹好美,哪忍心叫你?” 云未杳嗔了声“贫嘴”,复又招手让他近前坐下。湛若水坐定,云未杳只托腮凝望着他,眉眼间俱是柔情蜜意,目光只从他温润如玉的面庞慢慢移到鬓间,手慢慢抚上那隐隐的白发。那白发虽复让他染了岁月风霜的痕迹,却越发有了谪仙的风姿,因叹道:“真真是教人不省心呢!” 湛若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哪里让妹妹不省心了?妹妹可要跟我讲清楚,不然我可不依!” 云未杳道:“你倒不依不饶了,好,我便一桩桩跟你细说!”她看湛若水略略有些忐忑,便将已到唇边的“苏灵儿”压下,只笑道:“旁的远的便不说了,单说近前的。那岳阳楼下熙来攘往尽是人,何以弄月竹在人群之中,一眼便对你倾心了?且又追着你去扬州,如今还找到了阆山?你与我回了阆山,不过与慧儿打了个照面,那丫头便神魂颠倒了!你可说说,哪里让我省心了。” 湛若水生怕她提及往日旧事,好在云未杳只说了弄月竹与曾慧,才暗自松了口气,笑道:“妹妹可是冤枉我了!三者方为众,如今不过才区区两桩而已,哪里就让妹妹费心了?” 话一出口,他又复懊恼起来,深恐她说出秋烟兰与苏灵儿来,不想云未杳瞪着他道:“还有我呢!” 湛若水闻言哈哈大笑,笑罢才慢慢道:“幸好有你!”云未杳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侧过头去。湛若水又道:“弄姑娘对我有心,我却对她无意。我不是轻狂之人,此情只能铭感在内,却是终我一生无法报还,是以我的心意自一开始便就分明。” 云未杳垂眸笑而不语。确实,弄月竹对他一见倾心,但他从一开始便不曾暧昧,更未做过欺人暗室之事,当真称得上是个正人君子了。她心下作此想,偏却笑道:“以她的容貌、声名、家世,当真是世间难寻的佳人,你为何却是无意呢?” 湛若水气恨地看着云未杳,咬牙切齿道:“我来问你,你当弘少均是兄长,但论他的人品、家世、才华,旁人想攀都攀不上,偏你为何就不肯松口?是了,那弘逢龙权倾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弘少则便是有先天心疾,天下有几人及得上,你嫁入弘家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用不尽的金山银山,穿不完的绫罗绸缎,你为何就不动心?” 云未杳看他急出一头的汗来,一径轻轻拭着,一径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我要来有何用?用不尽的钱财,我要来有何用?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要来有何用?既然无用,我何必因着那些去追逐?” 湛若水一把按下她的手道:“你也道财富权势于你无用,莫非她的容貌家世于我便有用了?” 云未杳轻轻拍着他的手道:“好好好,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从此可不许再提了!” 湛若水将头枕在她的手上,抬眼望着她道:“如今想来,许是第一眼见到妹妹,我便欢喜妹妹了。妹妹眼中的安宁,对我才是有用的。” 云未杳笑了,湛若水似想到了什么,赶紧抬起头来道:“我呢?妹妹看中我是为了甚么?” “我看中你呀……”云未杳眼珠一转,笑道:“便是无用!” 湛若水心中便有些不好受,转念一想又笑道:“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云未杳笑道:“大约是如此。” 湛若水亦笑了,只是不消片刻又想起一件事来,道:“我跟弄姑娘说的话,你可都听了去?” 云未杳垂着眼皮“嗯”了一声,湛若水又道:“全都听了去?”云未杳便又“嗯”了一声,湛若水叹口气道:“她问我对妹妹可是一见钟情,我答的话你也听了去?” 云未杳终于抬起眼皮,笑道:“怎么了?” 湛若水苦着脸道:“我说我对妹妹不是一见钟情,是一见如故,妹妹可会怪我?” 云未杳笑问道:“为何要怪你?” 湛若水道:“不是一见钟情呢!” 云未杳笑道:“原来你恰才说的初见我时便欢喜,并非是钟情的欢喜,而是见了故友的欢喜。罢了,我原没有倾城的颜色,何德何能让你对我一见钟情?” 湛若水急道:“弄月竹不明白,你也不明白么?” 云未杳托腮笑道:“明白甚么?” 湛若水便赌气不肯说,云未杳笑道:“恰才说来与你顽笑呢!你说与我一见如故,我很欢喜,比起一见钟情更欢喜。三娘不是问我,要嫁怎样的男子,我说,不知道呢,要见到他才知道。我见到你,便知道了。只是,我不知道如何与你走完那漫漫长长的路,直到今日听到你说与我一见如故,我这心才算笃定了。”说着,云未杳将头轻轻靠在湛若水身上,宛宛笑着,慢慢道:“颜色总是容易摧折,还好,你不是。嗯,当是过了追逐颜色的年纪。” 湛若水听着云未杳倾诉款曲,心间原本满是柔情蜜意,不想却听她说“当是过了追逐颜色的年纪”,直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心下也道:若是在二十年前我同时遇见妹妹与烟兰,我会选择谁?当时的我还会像今日这般,贪恋与妹妹在一起么?叹口气,他心底竟有庆幸之意,笑道:“我与妹妹这份故友交情,只怕是前世带来的。”云未杳笑而不语。 午后的时光便这般慢慢悠悠地流逝着,那弄月竹带来的重重危险,似乎也不重要了。云未杳未像往常一般看书,只与湛若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