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身娇体弱,踹我如武神附体》 第1章 狱中烂命 不想改文了,可以跳过前三章,可以直接去看第四章。 * 郴州大牢。 昏暗潮湿的牢房,污水混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人影掠过,躲在破席子底下的虫鼠惊慌四窜。 一老一少两个狱卒停在大牢最深处的一间牢房外,通常关押在此处的都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可眼下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做出十恶不赦的人。 老狱卒拍打了几下牢门,躺在破草堆中间的人没有回应,心里念叨,莫不是死了!慌忙拿出钥匙打开牢门。 牢房中躺在破草席上的人,是这郴州府首富秦慎的幼子秦淮之。秦家近几年犯了太岁,先是长子二子先后死于非命,如今这秦家父子又牵扯上了私盐案。 本朝明令颁布榷盐法,没有盐引盐票,任何人不得支领与运销食盐。 上月押送米粮的镖队在郴州周边发现大量私盐,报给郴州守备军总兵赵之乾。 官府追查私盐运输行径之时,巡查到秦家运船,在船底发现一袋食盐,管事的拿不出随行的盐引。 榷盐法中规定盐不离引,没有盐引,便是私盐。秦家因为这一袋无引之盐而牵入郴州私盐案。 贩卖私盐是重罪,轻者刑杖五十,劳役三年,重者死刑,便是有钱赎了命,也会判个流放千里。 秦慎受不得这接连打击,终是在见到上门拿人的官差时,心悸而倒,死前还不慎打翻秦家书房的烛火,毁了一整屋子的古书典籍、孤本珍画。 秦慎暴毙,但私盐案还要继续查,秦淮之为保秦府其他人生死,只能跟着官差前来受审。 秦淮之入狱当天夜里就被提来审问,但他很少插手秦家生意,自是一问三不知。 前来审问之人,乃是郴州刺史沈汝南,沈汝南不信他一无所知,连用了三天大刑,审得秦淮之身上没了一处好皮,愣是说自己并不知情。 如今秦淮之入狱已经十天,这刑也断断续续受了十日,十指指甲缝里至今还插着竹刺。 “挨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人来保他,可别就这么死了!”跟在后面的狱卒难免有些替秦淮之感到惋惜。 老狱卒冷哼了一声,推开门道:“牢里最狠最毒的刑都用上了,打了这么些天,就是神仙也得脱层皮,他一个身娇体弱的富家公子能受得住这些?就是不死,估计以后也瘫了!” 他们整日待在狱中,秦淮之受刑的时候,也有几次就站在审问的牢房外守着。 里面负责审问的人不是郴州大牢的狱卒,他们没有见过,沈汝南对那些人毕恭毕敬,想来是有大来头。 帮忙送东西的时候,见过秦淮之一面,秦淮之已经受了几次大刑,脸上满是血污,看不清容貌,只是他看向沈刺史时,眼中透着光。 想要杀人的光。 老狱卒当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因着梅雨季,铺在地上的草席早就被浸透,此处又是地牢的最深处,踩上一脚,四周就溅起水花。 老狱卒穿的靴子不防水,碎了一口,伸手探向秦淮之鼻翼下,舒了一口气,“还有气!趁着热乎着,赶紧给阎爷送去,指不定还能多收上几两赏银!” “得,这钱您老自己赚,阎爷的钱,我可不敢收,我怕有命拿没命花!” 这阎爷何等人物,漕帮帮主杜存义的养子,漕帮的少主,阎循。 在靖国,整个靖国水域的船只,都受漕帮监管。现在外面传着一句话:“地上的事,官府说了算,水上的事,漕帮说了算!” 漕帮有一百零八条帮规,但凡违反一条,杀无赦。在漕帮本就是提着脑袋办事的,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前年杜存义因伤隐退,阎循不过十六年华,就开始接管漕帮大小事务,水上的生杀予夺大权尽在他一人之手。 去年,漕帮在洋城大坝查获了三船私盐,阎循带人屠尽船上随行的一百多号人,尸体直接扔进了赤河下游去喂鱼。 自洋城大坝起,往下百里水域,都被染成了血色,那百十号人的尸体,一直顺着水流,漂进了岭南境内。 令藏身于岭南境内的私盐贩子闻之色变,不敢轻易再走水运。便是岭南王听闻此事,也不敢多言。 老狱卒把秦淮之扶起,“这就算说好了,赏银都归我,我一把老骨头了,命能值几钱,还不如多买几壶酒。” 年轻狱卒没多言,将秦淮之双臂缠到肩上,因秦淮之坐过老虎凳,他不敢抬秦淮之的腿,只能尽力反手托着秦淮之的腰。背起秦淮之的一刹那,不由得感叹,这人真是被折磨得紧了,短短十天,这比他还高的身量,竟没了分量。 老狱卒在后面反托起秦淮之的膝盖,尽量不让秦淮之的脚蹭到地上,秦淮之的身量高出两人许多,把秦淮之抬起来费了他不少力气。 年轻狱卒走在前面,低声问:“这人还能活吗?” 老狱卒紧跟着,此刻已经到了光亮处,秦淮之血肉模糊又被污水浸泡得伤口腐烂生疮的背,映入他的眼中,细看之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肉中蠕动。 饶是他在狱中待了几十年,什么令人作呕的场面没见过,这么近距离的看到这样一幕,难免胃中泛出酸意,一直顶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甚是难受。 老狱卒强忍着恶心,屏气摇头道:“烂命一条,活不了!” 三人路过正堂时,几个狱卒正坐在一起喝酒,两方互看了一眼,打了招呼,错身分开。 三人刚出堂厅,这边酒桌上就热闹起来,几人本就喝了酒,你一言我一语,也没了规矩,开始议论起来。 “这人居然还能活着出去!” “三四天了,滴水未进,现在是活着出去了,能不能活着从鬼门关爬回来可就不好说了。” “我可听说,是阎爷保的他,为了保他,阎爷给沈大人送了两万两银子,三个铺面!” 两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沈汝南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二百两。 “花钱就能把人保出来,秦家那么有钱,怎不见秦家来花钱保人?” “这事我最清楚,我家二姨的表侄女的叔叔的小姨子在秦家做事,听她讲,秦家如今是秦淮之那个守寡多年的大嫂主事。秦慎一死,秦淮之入狱第二天,她就将秦家二少爷在外面的私生子接进了秦家,过继到自己膝下。 有了继子在身边,只要秦淮之回不了秦家,以后秦家不都是她说了算,秦家这么大家业,她当然巴不得秦淮之死在牢里,怎么肯掏钱来保他!” “这有钱人家怎么这么多算计,前几天不是有个女人带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在秦家门口,说是秦家大少的孩子,带儿子来认祖归宗的。 那女人又拿不出证据证明孩子是秦关明的,秦家自然不肯认这孩子,那女人带着孩子淋着雨在秦家门口跪了一天,我当时从秦宅路过,远远看见那母子俩,真是可怜见。” “这鬼天气,大人都受不住,那孩子能受得住吗?” “管他受得住受不住,只要进了秦家的门,就是从秦家分一碗汤水,也够我们这种人快活一辈子了。” “谁说不是……” 刚出牢门,外面天色已经大黑,刚停歇的梅雨又淅沥沥下起来,年轻狱卒暗骂这要人命的鬼天气,脚下加快了步伐。 后面跟着的老狱卒只当是他也不想淋雨,紧赶慢赶地跟着,倒也没有多言。 两人忙拖着秦淮之到街前的马车旁,将秦淮之交给了守在马车前穿着蓑衣戴斗笠的人。虽然看不清相貌,但此人身上带着肃杀之气,是他们不敢招惹的。 那人抱秦淮之上马车的时候,两人还不忘叮嘱秦淮之此前坐过老虎凳,膝盖切记不能弯曲。 好在马车空间很大,刚好够秦淮之平躺进去。 那人赏了两个狱卒一人一包碎银子,一刻也不敢耽搁,驾着马车就匆匆离开。 老狱卒掂着手里的钱袋子,眼睛时不时瞥向身旁人的。 年轻狱卒轻哼了一声,直接把手里的赏银扔给了老狱卒,“说给你就给你,我自不会食言。” 老狱卒接住那包银子,脸上掩盖不住的欢喜,咧着嘴乐呵道:“走,我请你喝酒。” “行啊!我今天想喝银光酒,您老可别小气!” “你小子可真会挑!” …… 第2章 听天由命 郴州城西一处别院,东厢房里点了七八盏烛灯,两个火炉里木炭烧的正旺,点点星火跳了出来,噼啪作响,像极了烟火,只璀璨一瞬,便暗沉泯灭。 烛灯与火炉的正中间安置着一张软榻,秦淮之趴在榻上,破碎的上衣已经嵌进腐肉里,脱不下来,只能剪下来。 当衣衫褪尽,满目尽是狰狞的疮痍,背上的腐肉淌着脓水,其它地方的伤口也泛着白。 苍白的躯体已经失了血色,唯一泛红的地方,只有肿胀扭曲的双膝。 “青竹,拿烈酒过来给他清理伤口!” “是!” 青竹便是在牢狱外接秦淮之出来的人,阎循的近卫。 指挥青竹的人是神医谭褚,并非漕帮之人,与杜存义有些交情,是阎循大老远快马加鞭请来救命的。 说是请,不如说是绑,一路不停歇,差点折了谭褚这个老家伙的半条命。 清理干净伤口,谭褚手里拿着一把小刀,沾了些烈酒在烛火上燎了一下,趁着刀口滚烫,快速剜向那些腐肉,滋滋的声音伴着肉焦味充斥在屋子的角角落落。 每一次下刀,青竹都能看到秦淮之肿胀的手指在微微颤抖,这如凌迟一般的刀割之痛,他应该是能感受得到的。 确实,秦淮之虽然昏死过去,但滚烫的刀每一次划过骨肉,他都能感受到灵魂抽离身体一般的痛苦,嘴里像是塞满了东西,一声也喊不出来。 这样的痛苦足足持续了一夜,受了多少刀他已经记不清了。 秦淮之的意识里是无尽的黑暗,身上像是坠着千斤负,令他承受不住,每一次想要堕落于此的时候,总有个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徘徊,引着他往前走。 无助,迷茫,痛苦,孤独,恐惧时时刻刻都围绕在他的身边,可前方究竟还有多远? 屋外,天还未亮,梅雨已经停了,风散去了笼罩了十来天的乌云,这个时节难得有云开月出的时候。 谭褚交代青竹守在秦淮之身边的诸多事宜,出门抬眼就看到屈腿靠坐在中院银杏树下的阎循,正津津有味地啃白馒头! 谭褚远远打趣道:“你好歹也是漕帮的少主,什么美味佳肴寻不来,怎么吃起这玩意!” 阎循与谭褚也相识数年了,最是清楚,谭褚没别的嗜好,最是贪口腹之欲,馒头这种东西入不得他眼。 阎循吞下最后一口馒头,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起来,“那是你没有被饿过,饿狠的时候,再多的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个东西抵饱!” 谭褚:“看来你大哥把你扔军营里那几年,吃了不少苦!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阎循没有跟他解释,问道:“里面那人怎么样?救得过来吗?” “听天由命,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神仙!” “您不是神医吗?” “……” 谭褚解下束着衣袖的襻脖,缠在手上,“大老远把老夫弄来,你还没跟我解释一下,你跟这人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在大牢里看了一眼,就花费这么多心力来救人?” “对,就是看了一眼!” 谭褚不信,“这可不是你的性子,老实交代,放心,我不会告诉你义父!” 谭褚不是漕帮的人,但跟漕帮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阎循无意隐瞒,“其实并非什么大事,我来郴州也是来调查此地的私盐案,若是私盐通过别的方式流入便罢了,若是走水运而来,到底会牵连漕帮。 郴州所在水域是十年前才开通的新河道,往东三百里直通海域,此地不像其它各地水域,漕帮盘桓已过百年,我们立足郴州也不过数年,此地势力错综复杂,稍有不慎,恐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谭褚对漕帮的事情没甚兴趣,不耐烦听阎循东拉西扯,“我问你,你跟里面那人什么关系,你跟我扯这些作甚!” 阎循泄了一声,“里面那人是郴州首富秦家的三少爷,我想利用他在郴州扭转漕帮的局面。” “这个理由倒也说的通,不过,秦家到底是在运船上搜出私盐,你可不像是会在这种事上轻饶的人。” 阎循对通过水运作奸犯科之人,从不作半分容忍,犯到他手里的,只有死路一条。不过阎循也并非那种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人,若是另有隐情,自是另当别论。 阎循眉眼一挑,断开右眉尾端的疤痕显露出来,冷声道:“自然不会,我已经查过了,秦家本就不做销盐的生意,偶尔运盐倒也有,都有盐引,况且秦家家业庞大,没必要做贩卖私盐这种要命的买卖。 秦慎人如其名,行事谨慎细微,若真涉足私盐,必不会留下一整袋私盐,授人把柄。所以我信秦家是清白的,帮秦淮之一把未尝不可。” 谭褚点了点头,认可了阎循的看法,“那是船工所为?” 阎循道:“船工都是秦家的长工,寻常百姓,家里都没有大笔银钱进出,这袋私盐跟他们牵扯不上,官府审了这些人,不也没问出什么,打了每人五十大板,罚没了些钱财,都送去做徭役了。” 谭褚捋着花白胡须的手突然一顿,思虑片刻,“这么说来,这件事有些反常!” 阎循沉了眼眸,带着薄怒冷声道:“听出来了!” 一袋私盐,本就不是什么大罪,落入官府手里,最多也就五十板子,花些钱财也就了了,可秦家父子二人,一个在官府捉拿时当场心悸而死,一个在牢中受尽折磨,这件事的反常之处正是在此处。 这件事显然是有人在栽赃嫁祸给秦家,但让阎循恼怒的是,这帮栽赃嫁祸的人,竟将私盐置于运船之中,给漕帮引来麻烦。 好在私盐数量不大,又是官府主办,官府似乎也不想漕帮插手此事,并没有追究漕帮。 阎循自入狱追查此事看到秦淮之的第一眼,便想到了,私盐不过是给他们一个捉拿秦家父子的理由,官府不让漕帮的人插手,也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漕帮在追查过程中,发现什么将秦淮之带走。 好在眼下沈汝南也看出秦淮之身上没有他想要的东西,加上秦淮之如今已经是个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弃子,在他手里已是无用。 在阎循抛出重金,让沈汝南将秦淮之交给漕帮之时,沈汝南当下结了案,还了秦淮之清白,让阎循带走秦淮之。 阎循瞥了一眼房门,贴到谭褚身上,说道:“谭叔,两万两银子加三个铺面,人要是救不回来,我这钱可就白花了,你到时候得赔我!” 谭褚知他是个厚脸皮的,却也被他惊得呛了,骂道:“小畜生,你做生意赔了本钱,干老头子我何事?” “我信你是神医才救的人,没你的医术,我肯定不救他,你说你是不是应该负责!” 谭褚没好气道:“好小子,敢跟我强词夺理,我天亮就回建宁,跟你义父好好掰扯掰扯!” 阎循一听,生怕他真去告诉自家那位随时拿着棍子找到理由就揍他的义父,慌忙赔笑道:“我与您老说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谭褚抬手在阎循额头敲了一下,到底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平日里端得再紧,心性还有些顽劣。 谭褚累了半宿,准备回房歇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个铁公鸡怎么舍得拔毛了?” 阎循干咳了两声,尴尬地抬头望着天,有意无意地说:“谭叔你看,今晚的月亮真亮啊。” 第3章 无尽梦魇 “真是绝美的人儿!你的模样可比你二哥俊俏百倍,看着你的脸,我还真下不去手!我倒是很想听听,你的惨叫声比你二哥如何?” 秦淮之听到他提起二哥,被缚着的身体本能地反抗,想要撕了眼前人的声音喊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二哥?” 眼前人,身高八尺,丹凤眼,卧蚕眉,本是相貌堂堂,脸上却横着一道刀疤,自鼻梁穿过整个脸,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 刀疤脸俯身在秦淮之眼前,盯着秦淮之眉间那抹朱砂痣,低声道:“怎么能是我?明明是你爹害死了他,你爹为了保你家的茶道图,连亲生的两个儿子都能舍弃!” 秦淮之眼中蒙了一层水雾,哭不得,笑不出。 茶道图,又是茶道图。 因为这张图,先是二哥秦川朝惨死异乡,生母林氏被人毒死在秦家,再是大哥秦关明身首异处,被人扔在郴州城外的护城河里。 一桩桩一件件,都跟这张图有扯不清的关系。 刀疤脸捏住秦淮之的下巴,问:“茶道图,你知道多少?” 秦淮之嘶叫了一声,“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爹从没跟我提过什么茶道图!除了……” “除了什么?” “他死前烧图的时候。” 枉活了二十二载,直到秦慎死前从书房密室拿出那张图要烧的时候,他才见到这要了他至亲性命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你爹烧图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后悔没有早点毁了这东西!” 刀疤脸另一只手拿起薄刃,在秦淮之纤细的脖颈上划过,只稍一用力,就能割断他的咽喉,突然冷脸问:“只说了这一句?” 秦淮之的咽了咽喉,眼角瞥向薄刃泛起的寒光,哽咽着说道:“只这一句,他……他将图扔进火盆后,就……倒地说不出话了!” 刀疤脸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有假,反手收了刀,松开他,“秦家商道,你知道多少?” 颈间的冰凉褪去,没了束缚,秦淮之松了一口气,答道:“我爹从不让我插手家里的生意,商队走自家商道,都是他亲自带人去,我知道的东西还没有我家管家多,你们不如去问他。” “你倒是会祸水东引,一个管家能知道多少!秦淮之,我劝你别耍心机。”突然目光一闪,厉声道,“老实交代,茶道图藏在哪里?” 秦淮之呼吸一滞,不假思索道:“那图真的被我爹烧了,你们进书房的时候,不都看到了吗?” 秦淮之看向刀疤脸似笑非笑的脸,了然刀疤脸是在诈他,刀疤脸不信秦慎会烧了茶道图,也不信秦淮之真的一无所知。 秦淮之心中泛起寒意,他突然开始害怕起来。一开始以为一个私盐案,牵扯不了太多,秦家花些钱,他挨几板子也就过了。 就算有茶道图的原因,也应该是秦慎顶在他前面,可他没想到,秦慎会做的这么绝,死都不肯交出茶道图来。 如今秦慎已死,被捕入狱的人成了他,审问他的人的态度已明,咬定他知道茶道图。若是不从他嘴里敲出点什么,必不罢休。 秦淮之脚下生寒,直冲灵台。 “你看过茶道图?” “我爹烧图的时候,我看了一眼!” 刀疤脸从袖中取出来一块烧焦的残图,递给他看,问:“是这个吗?” 秦慎烧图之前,抚图恸哭时,他就在旁看着,上面绘着靖国的山海图。 山川走势,江河流域,无一不在其中,更有海外几处岛屿也详尽绘出。 上面以红线为标,纵横交错在山林之间。 这红线所标,便是刀疤脸口中的秦家商道。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茶道图,还未来得及感叹绘图之人精巧与智慧,秦慎就将图扔进了火盆里。 秦淮之抬头看残图上的东西,的确是那图上的一角,可惜只剩巴掌大小。 秦淮之点了点头,“是!” “看了一眼,你记得多少?” 秦淮之摇头,“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你觉得我会信你?” “大人为何不信小人,这图有五尺篇幅,我只看了一眼,怎么记得住?” “秦淮之,别跟我玩花样,我可听闻你年幼好学,三岁背得千字文,五岁便能通四书五经,授你课业的太学师父都说你是神童,即是神童,这图看一眼,也该知道不少。” “大人,小人幼时确实如此,可我自八岁就荒废学业,整日逗猫遛鸟,现在除了识得赌坊的骰子,花楼的香脂,哪还识得几个字?何况这么大一副图!” 秦淮之所言不假,他虽年幼聪慧,可身在商籍,不能参加科考,学再多也是无用。 通了六识,秦家也就不再寻师父教他了。秦家有钱,他上面又有两个哥哥,不需他顶门立户,便不拘着他的性子,任由他在外面鬼混了十几年。 一开始只是在街上跟同龄人玩闹,到了十四岁以后就开始混迹赌场烟花巷,那时秦川朝刚死,秦慎失了帮手,忙于生意,根本无暇顾及他,只让人看着点,不惹事生非就行。 “我觉得你嘴里没实话,不如先尝尝这老虎凳的滋味,我们再好好聊一聊。” 秦淮之慌道:“大人饶命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听他的话。两个狱卒上前,查看了一眼,确认秦淮之绑在长凳的大腿绳索稳固后,硬生生将秦淮之的小腿向上抬起! “啊……” 细汗随着膝盖反曲的剧痛,与无尽的恐惧湿透他的衣衫,牙齿紧紧咬在一处,嘴里被咬掉一块肉,血从唇角沁出! 坐在正位的郴州刺史沈汝南看到有血流出,喝令道:“把他嘴给我掰开,别让他咬舌自尽了!” 狱卒不知从哪弄来的脏臭布块,熟练地掰开秦淮之的口舌,将布块揉成一团塞进去! 刀疤脸坐在沈汝南下方,手里玩弄着薄刃,说:“我给你时间慢慢想,想出来,我就放了你!” 秦淮之不要命地摇头,满脸泪痕,像是在哭诉,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秦淮之的话,没人信,至少眼前这个刀疤脸不信他,不信他对茶道图一无所知,不信他看过茶道图却什么都不记得。 刀疤脸像是对这图有极深的妄念,哪怕是一丝一缕的线索,都不会放弃。 比起害死二哥的刀疤脸,秦淮之更恨秦慎,恨秦慎不交出茶道图的时候,恨秦慎要在最后时刻烧了茶道图,死在当场,把他陷在这条绝路上。 无尽的黑暗里,秦淮之的身体像是碎成千百块,架在火上烧烤一般,等着人来饮血啖肉。 四周响起鞭笞声,伴随着越发微弱的嘶喊声,不停歇混杂在一起,像是无常来催命。 “茶道图在哪里?” “烧了…” “你若画不出来,手也没必要再要了!” “我不知道!” …… “烧了…” “不知道…” …… 眼前景色一转,又是白茫茫一片的水雾萦绕。 “淮之,你要当叔叔了,小箐有喜了,我跟娘说了,等这趟货运回来,我就迎小箐进门,爹不喜小箐,我不能娶她,但我答应她了,不娶妻不纳妾,跟爹爹待娘亲一样。” “我听说沽州的芙蓉玉不错,哥哥这次一定帮你重新挑个好料子……” 是秦川朝,他还是五年前的模样,一点没变,眉清目秀,眼中都掩不住的欢喜,二人身下是运船的甲板,两人随着河里的浪花摇摇晃晃。 这是秦川朝前往沽州前的情景,沽州,秦川朝就是死在沽州的。 秦淮之上前想要抓住秦川朝,却错了个空。 “哥,不要去,我什么都不要,你别走,我们都被骗了……” …… 二哥的灵堂,娘亲死不瞑目的样子,大哥用针线缝合的脖颈,书房大火中秦慎的身影,狱中的审问… 他拼了命想要忘记的不堪与痛苦,一个接一个的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穿过,像是要让他刻进骨血才肯罢休! “你不能死,求你,不要死!” 一个声音穿入脑海,击碎了那些场景,秦淮之突然灵台清明。 旁边的人见他虽然没有醒过来,但嘴边的呓语已经停了,便知他已经安稳下来。 第4章 大梦初醒 秦淮之睁开眼的时候,已是从狱中出来的半月之后了。 呆望着窗外盛开的玉兰花许久,才缓过神,他还没有死。此前种种,反像是大梦一场。 青竹端着药进门,看到秦淮之醒了,道:“神医真不愧是神医,说今天醒,就今天醒!” 秦淮之不认得青竹,眼下多了几分警惕,问:“你是什么人?” 青竹上前,将药放在床前小桌上,说:“我叫青竹,是漕帮的人,是我把你从郴州大牢里救出来的!” “漕帮?漕帮的人为什么要救我?” 秦淮之不信漕帮的人救他,情有可原,漕帮管着整个靖国水系的船运,稍有差错,都是削宗灭门的下场。 漕帮为了自保,但凡是在水域行作奸犯科之事,无论大小,直接绞杀。 秦家此次是在运船上发现的私盐,以外面对漕帮的传言,漕帮不该出手救他,合该杀他才对。 青竹解释道:“我家主子说了,你们秦家是被陷害的,你不该死!” “你家主子是谁?” “漕帮少帮主!” “阎循?” “对!”青竹指了指桌上的药,“需要我喂你吗?” 秦淮之摇了摇头,面色平淡,然心有余悸,“不必,劳烦青竹兄弟扶我起来,我自己喝!” “那你注意点,你伤口刚长好,扯着可能还会有点疼!”青竹扶着秦淮之起身喝药。 秦淮之一口闷下,感觉不到苦味一样,将碗交还给青竹,“这么久都是你在照顾我?” 青竹答:“前几天是我家主子,他有事昨天刚回建宁,真是不巧!” 秦淮之不敢置信,“漕帮少主照顾我?听你说着,怎么觉得像是我还没睡醒?” 阎循是谁?外面传闻中嗜杀成性的水中阎王,提到他的名字,能吓哭一条街不听话的小孩子。 青竹也很赞同,摇着头随意道:“我也觉得我在做梦,我从来没见过主子伺候人!帮主受伤的时候,他没在一旁取笑都不错了,连碗水我也没见他端过。” 秦淮之目光一闪,心里琢磨,为何阎循此人跟他听闻的出入这么大。 秦淮之若有所求道:“青竹兄弟,麻烦你一件事!” 青竹歪头笑道:“秦少不必客气,,我家主子叮嘱过了,你醒了有事直接吩咐我去做就行。” 秦淮之道:“我想请你去郴州码头秦家商铺,找一个叫秦勇的管事,他是我乳母的儿子,我想跟他打听一下秦家的事。” 青竹应声道:“成,我现在就去办。” 秦淮之又叮嘱了一句:“此事尽量不要让旁人知晓。” 青竹的腿脚很快,不过一个时辰就把秦勇带回来了,还是因为要避人耳目,多耽搁了一会。 秦勇听到青竹说是秦淮之来找他,起初只是将信将疑,直到看到秦淮之,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径跪倒在秦淮之床前,依旧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三少爷,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 秦淮之咳了两声,打趣道:“勇哥希望这是梦?” 秦勇摆手连忙抹了眼泪,“不不不,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 秦淮之看了眼一旁站着的青竹,眼光微微一闪。 青竹是聪明人,心下明了,秦淮之是有事跟秦勇谈,“我想起厨房还有药没煎好,我先去了!” 青竹走前,将房中的门窗都关好,方便他们两人谈话。 秦勇问:“少爷的伤……可还好?” 秦淮之如实告知,“无碍,要不得命,眼下还需要静养些时日,才能下地走动。” 听到无碍,秦勇也就放心了。 “我当初就不该答应你……”秦勇哽咽了一下,后面的话止住了。 秦淮之并不在意他要说的事,道:“乳母怎么样,我入狱,她老人家该是着急了!” “自你入狱她就病了,都一个月了,迟迟不见好!”秦勇见秦淮之面色有些急红,解释道,“大夫说了是心病,她这是担忧你,等我家去就告诉她,你一切安好,她定能好起来。” 秦淮之的乳母刘氏,自幼就卖身进了秦家,后来嫁给了秦家的一个小管事,生了长子早早夭折了,正巧秦川朝出生,便给秦川朝做了乳母。 后来刘氏生了秦勇刚断奶,赶上秦淮之出生,又继续喂养大了秦淮之。 秦淮之母子三人敬重刘氏,早早就还了秦勇一家的卖身契,给了他们自由身,又让秦勇进了秦家商铺做了学徒,秦勇年纪轻轻已经是个管事了。 刘氏感恩秦家,秦玉出生后没了爹娘,带着秦勇媳妇将秦玉哺大。 两家人的恩情,如今是谁也还不清谁了,秦淮之打心里将秦勇一家当作亲人来待。 听到刘氏病了,秦淮之更是悔恨,“是我的错,她年纪都这般大了,还要为我这么个东西操心!” 秦勇宽慰他道:“我娘对你一向是当亲儿子看的!” “我知道,不是当亲儿子,当年也不会跑到赌场去,拿着扫把追的我满大街跑!” 秦勇想起当年,没忍住,笑了出来,“她不知内情,心里一直在后悔没有教好你!” 秦淮之道:“这次回去,你先不要告诉她那些事,只说我一切都好,等所有事都安稳下来,再告知她也不迟!” “我都听你安排!” “玉儿呢?他还好吗?” “他被大夫人接回府,过继到大爷名下了!” 听到秦玉要喊别人爹娘,秦淮之眼眸一黑,“可恶!是我没有考虑到,你让府里的下人照看着些,别让人欺负了他!” “你放宽心,玉少爷在秦家可金贵着,大夫人眼下就靠他在秦家耀武扬威,大爷在外面的那个女人已经带那个孩子来闹过,大夫人不敢让玉少爷出事。” “如此我便放心了!”秦淮之胸前的烦闷终于散去,可以长长地松上一口,“勇哥,我喊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 “你吩咐我便是,能办到的,我一定拼了命办妥。” 秦淮之有些倦了,便让秦勇贴到身前,小声吩咐,说着见秦勇脸上有些愁意,又道:“若是缺钱,我在玉儿住的外宅床下,藏了一副前朝吴道人的仕女图,你拿去永安当铺,应该值个三万两,够你此番花销。” 秦勇低声道:“这事不难办,只是我得找个由头跟夏管家告假,秦家现在的商铺经营都是他说了算!” 秦淮之心中替他想好了对策,“不必,你直接跟他说,你要带乳母去胶州求医,夏商周与我娘本就不对付,对你有防备,我现在生死不明,他并不放心你待在铺子里,担心你我里应外合,你跟他告假,他必定答应。 事后,你带着乳母去城外的静安堂找清夷师太,师太与我娘是自幼的交情,乳母也见过,师太懂些医术,你可以放心将乳母交给师太照看。” 秦勇道:“好,我都听你安排。” 秦淮之蓦然红了眼,突然说道:“勇哥,眼下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跟乳母了!” 秦勇伸手抚摸秦淮之的头,心中酸涩,“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秦勇回到码头,可巧夏商周来盘货。 夏商周看到秦勇从外面回来,心中多了几分猜疑,“秦管事这是去哪里了?” 秦勇摇头叹气,面色也跟着沉了。 夏商周停下手里的活计,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秦勇掩面掉了几滴泪下来,道:“家中老母病了些时日,我请了城里不少大夫到家里诊治,都不见起色,前几日有个外乡的亲戚来看望,说他们当地有个名医能治我目前的病症。我托人打听了一下,方才所托之人正好经过郴州,就请他吃了茶,多问了几句。” 秦勇这番托辞,夏商周不疑有假。他担心秦淮之还活着,想着秦淮之若是真的活着回来,必定会去看望刘氏,派人在秦勇家附近安排了几个耳目,确实听说刘氏病了一个月了,一直不见好。 夏商周装作关切,问:“外地?老夫人的身子能受得住吗?” 秦勇道:“小人也有此担忧,今日正巧遇到您了,想跟您告假几日,陪我母亲去胶州一趟。” 胶州在郴州北方,有五百里地,不远也不近,来回怎么也要半个月。 夏商周时刻提防着秦勇,却也不想他脱离自己的视线,“胶州,还真是不近,只是眼下诸事繁忙,一时还离不得人。” 秦勇故意抬了声音,情真意切道:“可以从旁请个管事过来替上,所需花销我一力承担,我母亲为家里操劳了多年,如今病重不起,我心中难当,如果名医真能救我母亲,天南海北我都要走上一遭。” 站在旁边听了囫囵的几个小管事跟学徒,低头开始议论。 夏商周骑虎难下,不好说不行,让人捉了口舌,“念你孝心一片,我便应了你,从旁请个管事的钱,也用不着你来垫,秦家出得起,你且陪老夫人好好医病。” 秦勇拱手道:“多谢夏管家体恤。” 第二天一早,秦勇套了马车,带着刘氏出门,留下妻儿在家,做足了出远门求医的样子。 夏商周不放心,还是偷偷派人一路跟着。 跟踪的人见秦勇母子进了城外的静安堂,因不是女眷,被拦在门外,便在庙外等着。 清夷师太明白了原委,将刘氏安顿在庙中,喊来徒儿换上刘氏的衣服,戴了帏帽,让她假作刘氏,跟着秦勇一道去胶州,顺便帮庙里去采办些药材。 出了郴州地界,刚进胶州,在一处客栈里,那些耳目就跟丢了秦勇跟假作刘氏的道姑。 怕受责罚,拿不到赏银,几人合计先瞒着不报,打算守在秦勇家门口,等秦勇回来了,再去跟夏商周回话,就说秦勇确实是陪着老母去胶州治病。吃定了夏商周也查不出来。 第5章 死而复活 八月初,一场雷雨交加的夜晚刚过,地上落满被风雨摧残的凌霄花,曾经高高在上,挂在墙头树梢,一夜之间,化作他人脚下尘。 秦府,秦慎的百日祭刚过,下人忙开始卸下挂在梁上的白灯笼跟白幡,灵堂前的贡品已经撤去。 人死神灭,秦宅里,议论秦慎过往种种的声音渐渐淡去,最后像齑粉一般被风一吹,彻底消散。 秦家还姓秦,府里明眼的人都看得出来,离姓夏已经不远了。 夏商周正在院中吆喝着下人赶紧打扫,秦韦氏打着哈欠出来,已近巳时,秦韦氏才起身。 秦韦氏看到眼前这些晦气的东西,不满道:“怎么不让下人一大早收拾干净,刚起身就污了眼!” 夏商周贴身上前,扶着秦韦氏下台阶,忙解释:“这不是怕下人扰了你休息。” 秦韦氏也不避讳,当着丫鬟下人的面道:“还是你最疼我。” 夏商周抓起秦韦氏的手,拇指在手背上轻轻摩挲,贴在秦韦氏耳边说道:“那也是夫人让小人疼。” 秦韦氏脸上一红,抽出手轻拍了一下夏商周手,娇嗔道:“大白天的,怎得跟喝了酒一样!” “看到夫人不需酒也能醉人!” “惯会哄我!” “怎是哄你,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两人旁若无人,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一众下人低头不敢去瞧。 秦家的下人都是签的死契,他们的命现在都捏在秦韦氏手里,想多活几天,要学会闭上眼,缝上嘴。 这时,前院的婆子慌慌张地跑了进来,“夫人,夏管家,赌坊的人来要债了!” 秦韦氏只觉莫名其妙,问:“要债?要什么债?” 婆子道:“赌坊的人说,三爷在赌场里输了钱,这会还在赌,让他们先来家里拿钱。” 秦韦氏一愣,“你说谁?三爷?哪个三爷?” 婆子回道:“咱们家三爷,赌坊的人带着借据上门的,说是今早赌坊刚开门,三爷就去赌了,输了老多钱了!” 夏商周与秦韦氏脸色一变,三个多月没有秦淮之的消息,他们多番打听都没有音讯,都说在水上贩卖私盐,落在漕帮手里必死无疑。 秦淮之在狱中受了什么罪,夏商周亲眼看到过,沈汝南将人交给漕帮前,夏商周亲自去牢里看过,那残破的身子,也早就该见阎王了。 外面都传秦淮之已经死了。 只是暂时寻不到尸体,没法报给官府销了他的户籍。 夏商周一直托了人,打探消息。 派去监视秦勇的人上个月也来回报,秦勇带着刘氏在胶州医病。上个月秦勇回来销假,没有异常。 都过去了这么久,秦淮之如果活着,也该先去秦勇家报信,秦勇家门口的耳目并没有发现。 夏商周渐渐说服自己,秦淮之已经死了,而且尸骨无存。 如今有人突然告诉他,秦淮之还活着,夏商周当然不信,以为是有人在赌坊里假借秦淮之的名义行骗,问道:“确认是三爷写的借据,没看错?” 那婆子答:“赌坊的人来了有些时候了,自是请了账房的李先生亲自瞧过的,借据上是三爷的字,龙飞凤舞的,还有三爷那个大手印子,不会有错,小人确认过了才来寻夫人。” 秦淮之是常年在赌场鬼混的,上了赌桌的,都是赢得少输得多。秦淮之常常输了钱在赌场写下借据,让人上门取钱。 秦淮之的字,账房的李先生最是熟悉,定不会认错。 秦淮之是真的还活着! 秦韦氏手里攥的帕子都快被她撕破了,心里暗骂:“这煞星真没死,还专挑了时候回来!” 秦韦氏与夏商周前后脚到前院。 赌坊的人夏商周认得,是金玉坊的管事江冲,常来秦家要债。 若是旁的赌坊来人,夏商周还会怀疑是旁人诳了赌坊,可若是金玉坊,定然不会。秦淮之可是金玉坊的常客,又跟金玉坊背后的老板齐啸林有不少的酒肉交情。 齐啸林,这位爷是秦家都惹不起的人物。 江冲见来人,哈腰笑道:“大夫人,夏管家别来无恙,三爷今日的借据,李先生已经确认过了,是不是该把账给小的支了!” 夏商周陪着笑,“自然自然,我现在就让账房给江管事拿钱。” “先等一下!” 声音自门外传来,众人回头望去。 只见秦淮之从门外跑着进来,到夏商周身旁,又扔了一张借据过来。 秦淮之略喘着,后悔道:“真是倒了大霉了,大清早的不见一门红,早知道不去了!” 秦家一众人看着秦淮之,呼吸都放缓了。消失了三个多月,一点消息寻不来的人,突然就出现在眼前,感觉像是在做梦。 秦淮之跟寻常回家要钱一样,没有半点不同,就是身子比官兵带走的时候清瘦了许多。 秦淮之被人看恼了,不悦道:“都看着我作甚,支钱去!” 骤然一声在耳边响起,惊得众人意识到这不是在做梦。 “小叔,你……怎得才回来?”秦韦氏本想问他是不是真的活着,可话到嘴边觉得不合适又咽了下去。 秦淮之拿起石桌上待客的茶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好几口,道:“我被漕帮的人扔到河里,后来被一个姓谭的神医给救了,养了三个多月的伤,刚好利索就想回家看看。” 秦淮之半真半假地说着,他不信秦韦氏跟夏商周能查到什么,不然他不会在郴州城里的一处民宅,安安稳稳地养了三个多月的伤。 秦韦氏指着那几张借据,强压着不发火,“这又是怎么回事?” 秦淮之笑了笑,又抓了抓自己的后脖颈,说道:“不巧回来的路上,路过金玉坊,手痒痒就进去了。大嫂你还不知道我,憋了这么久,怎得也要玩个痛快,我都许久没摸过骰子了。” 说完又补了一句:“这次输得也不多,就六千两!” 话音一落,秦韦氏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旁边的婆子忙扶住,帮着在胸口抚了许久,秦韦氏才缓过来些。 秦淮之哎呀一声,“大嫂这是怎么了?平日里我输个万八千两也常有,这六千两怎得就吓到大嫂了!” 第6章 纨绔子弟 往常秦淮之输多少,秦韦氏不在乎,但眼下,秦韦氏已经把整个秦家产业当作私产,别说六千两,就是一两银子,她都不想给眼前这个煞星拿去。 秦韦氏扶着婆子勉强直起身子,手指颤抖着指向江冲,刚要开口,就被夏商周先一步挡在身后,止住了。 夏商周跟江冲摆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江管事跟我到账上支钱,又劳您跑一趟!” 江冲道:“夏管家客气。” 秦淮之先一步进了账房,跟账房负责管账的李先生说道:“先从账上支五百两给我,我约了啸林晚上去香溢来吃酒!” 李先生看着跟进来的夏商周跟被婆子搀扶的秦韦氏,手中沾了墨的狼毫停驻在半空中,犹豫该不该下笔。 秦韦氏想开口,又被夏商周一个眼色拦下,众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杵在账房里。 半天见李先生不动,秦淮之脸色一沉,冷笑着说:“怎么着,我爹死了,秦家就要改姓了不成,支个银子还要看个下人的脸色!” 夏商周尴尬地咳了一声,试探地对秦淮之说:“三爷说笑了。老爷病逝,三爷又失踪了这么久,秦家大大小小的事物到落到大夫人跟小的身上,下面的人才会失了规矩。既然三爷回来了,秦家的生意交还给您才合情理。” 秦淮之惊叫了一声,不愿道:“要管生意?生意的事我不懂,你们谁管家做生意都行,反正我不管,别碍着我吃酒玩乐就行。” 秦淮之俨然一副要做甩手掌柜的态度,好似什么都比不上吃喝玩乐来的痛快。 夏商周心中暗笑,没料到秦慎死后,秦淮之竟然还是一副扶不起的样子。 回想起这些年秦淮之干的那些蠢事,夏商周觉得自己以前太过提防他了,一个被宠坏的纨绔而已,拿捏起来不过尔尔。 夏商周转身厉色对李先生说道:“主子的吩咐,你一个下人照做就是了,年纪大了做不好,就换个人来做!” 李先生不敢多言,忙答应:“小人现在就写!” 夏商周拿过银票颔首捧给秦淮之,道:“三爷若是不够使,到时候打发人回来取。” 秦淮之将银票纳入袖中,才转了笑颜,看着跟过来的秦韦氏,满意道:“这些日子辛苦夏管家跟大嫂了,以后家里的生意,你们多担待些!” 夏商周道:“这都是小的该做的!” 一旁的秦韦氏眼巴巴地看着钱落到赌坊跟秦淮之的口袋,心中有气无处发,转身回了自己院里,砸了一整套琉璃盏。 秦淮之闹了这么大一个场子,就是要让整个郴州城的人都知道,他秦淮之回来了。 如他所想,江冲出了秦家,把秦淮之刚过秦慎百日祭就进金玉坊豪赌六千两,以及去秦家要债时见到的种种,添油加醋放了消息出去。 一段时间里,郴州城里闲来无事的人,又多了一份谈资。 命人备好热水,秦淮之洗漱一番,去了晦气,又换了一身素净衣裳,站在镜前,除了瘦了些,他还是原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秦淮之伸手从领口探进后背,手掌能明显摸到那凹凸不平地疤痕,那些疤痕铺满了他整个后背。 镜中看不到半点痕迹,丑陋掩在衣下,不过是欺人而已。 出门前,秦淮之瞥到自己房中挂的那幅观音画像,将画取下一并带出了门。 秦韦氏房里,下人们已经将满地的碎片收拾干净,屋中一尘不染,看不出之前的狼藉。 窗边软塌上,秦韦氏褪去外衫,露着香肩伏在夏商周身前,委屈道:“你为何让赌坊的人支走银子?秦三欠的赌债,让他自个儿想办法!” 夏商周道:“他是秦家的三爷,秦慎一死,秦家都是他说了算!” 秦韦氏黑了脸,冷声说道:“长嫂如母,我是他大嫂,秦家怎么也该是我当家做主才对。” 夏商周解释道:“他若是个稚子,你当家合情合理,现在他早过了弱冠之年,怎么都轮不到你说话。更何况还有藏在秦家祠堂里的那张纸,逼急了他,他把那张纸拿出来,你还能在秦家做这个大夫人吗?” 当年秦关明死后,秦韦氏便闹着要过继秦玉到自己名下,秦慎不允,让她安心给秦关明守寡,只答应等她老了,秦家不会不管。 秦韦氏怎肯,便寻来秦家的太叔公跟自己娘家人,哭诉自己膝下无子,那秦玉也没了爹娘,没名没分养在外面,不如养在自己身边。 可就算太叔公在场,秦慎也不给秦韦氏丝毫颜面,只说孩子到底是秦川朝的私生子,秦川朝又只有这一点血脉,不该断了以全大房的一己私利。 秦韦氏当场要死要活的,秦慎一气之下,替秦关明写了封休书,让秦韦氏自己选,是要过继秦玉还是要休书。秦韦氏吓得不敢出声,此事后来才作罢。 那封休书一直就在秦家祠堂里,至于藏在什么地方,只有秦家人自己知道。 秦韦氏被人抓着痛处,恨道:“他怎么没有死在大牢里,枉我给沈汝南送了那么多金银!” 夏商周道:“漕帮要人要的紧,送去之前我看过,就吊着最后一口气。我想他不死在牢里,也会死在漕帮手里。还真是个命硬的,让他活了下来。” 秦韦氏问:“让沈汝南再抓他一回?” 夏商周叹了口气,“私盐案都结了,秦淮之是个局外人,被牵连了而已,沈汝南不会平白无故再抓人。” 秦韦氏又问:“那漕帮的人会不会再来寻他?” 夏商周摇了摇头,“漕帮已经从私盐案里把他们摘干净,犯不着再回来蹚这趟浑水。” 秦韦氏沉默了须臾,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只能我们自己动手了!” 夏商周抓住秦韦氏的手,小心叮嘱:“不急于一时,我们可以慢慢来!” 秦韦氏眸子一明,嫣然笑靥迎上,轻起红唇,舌尖探出舔舐夏商周耳后,身子软若无骨落在夏商周怀中。 夏商周腹下酥麻,被情迷乱了心神,反身将其压在榻上,“怎就喂不饱你!” 屋里春风一度,翻了榻上的小几,秦淮之出府了,两人也不避讳,任由风卷着喘息声溢出窗外。 守在门外的下人听到声音,各个面红耳赤,鄙夷两人大白天的就在房中不避人的做起偷欢之事。 第7章 美人鲛君 郴州城有两处销金窟,一处是全城最大的赌坊,金玉坊;另一处是全城最豪华的春风楼,香溢来。 金玉坊与香溢来的背后是同一个老板,齐啸林。 昨夜一场雨后,今日又是艳阳天,烈日灼烧了一整天,等到月上西梢,热气都未散去。 香溢来一处僻静的庭院中,几个郴州城中有名的公子哥聚在一起。 此处靠近湖面,又搭了凉亭,四周摆了七八个冰鉴,美人执扇将冷风送入亭中。 与秦淮之平坐首席的男子,头上戴着嵌脂玉紫金冠,红色坠金珠发带与两缕发垂在胸前,着一身冰蓝绣着翠竹的罗衣,眼中柔情似水,眉间却凝着天山的风雪,怀中搂着一个绝色美人。 席间一人对那人说:“啸林兄此番去南阳,又寻了什么好玩意?” 齐啸林正就着美人的红酥手,给自个儿喂酒,听到南阳一词,柔光淡去,不着痕迹地喝了递到唇边的酒,笑道:“也没什么,得了一只猛虎,圈养在我越乐山的庄子里。” 不禁有人问:“猛虎?那可是南阳的图腾!只有南阳王室才能养,怎么弄到的?” 齐啸林转了转手上的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说:“也没费什么力气,花了些钱财而已,等过几日凉快些,邀你们再去我那庄子看看,山后的野物肥了不少,顺道再去打打猎。” 猛虎没有几人真有兴趣,打猎倒是激起不少人的兴致来。 席间众人应声附和,唯有秦淮之面露难色。 齐啸林见他不吭声,问:“淮之怎么不说话?” 秦淮之将双手放在案下,右手轻捏着左腕,低声说:“我就算了,不小心伤了手腕,弓……是拉不得了!” 秦淮之的小动作能避过其他人,却尽数落入与他平坐的齐啸林眼底。 齐啸林猜他是在狱中的时候受了刑,伤了手腕,轻叹一口,“我去南阳不过四五个月,你竟缠上了私盐的官司,还扯上了漕帮!” 秦淮之面色看不出喜怒,淡淡说了一句:“无妄之灾吧!” 齐啸林说:“我刚回来听说这件事,寻了人打听你的下落,一点消息都没有,可真是急坏我了,还好你平安归来。” 两人自赌坊相识,至今也有五六年了。 齐啸林不出门采办,就常常约秦淮之在一起玩乐,虽是酒肉朋友,交情也比旁人深一些。 秦淮之听他这么说,端起酒杯,很义气地说:“让啸林兄为我受累,我自罚一杯!” 齐啸林陪秦淮之喝了一杯,喝罢,将杯子重重置在几案上,说:“不过一袋私盐,沈大人似乎太过在意了。” 一旁沈汝南的庶子沈惟涣心头一震,忙解释说:“郴州城里私盐泛滥,我爹是慎重了些,好在案子已经结了,还了淮之的清白。淮之不会因为这件事跟我生分了吧?” 秦淮之目光一黯,“沈大人秉公办案,我一介草民,怎敢有怨言!” 旁边与沈惟涣交好的人打圆场道:“今年年底就要勘察了,沈大人谨慎一些也是情有可原!” 秦淮之死里逃生,最是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微微点了点头,独自一人,闷声喝酒。 这一场牢狱之灾,除了那满背的疤痕,湿寒的天气里,膝盖会泛起刺骨的痛。 见秦淮之不愿再提,其他人也乖乖闭了口,继续饮酒作乐。 年底就是四年一次的地方官员勘察,只要沈汝南这次勘察,政绩审核为中上,便可调任入京。 京官再小也是天子近臣,一朝得势,扶摇而上未尝不可。 这些年来,沈汝南以各种名目压榨来的民脂民膏,统统送去了负责官员升迁的吏部尚书齐敬业府上与东宫。 同时,又不惜花重金,让不学无术的庶子跟齐敬业最疼爱的幼子齐啸林交好。 沈汝南在郴州做了九年的刺史,是个有野心的,不甘心在地方困守一辈子,早有意往上爬。 席间不少人因着勘察一事,对沈惟涣诸多奉承。 沈惟涣因齐啸林方才举动,此刻正战战兢兢,生怕自己一个举动,惹到了这位爷,影响到他爹的升迁。 沈惟涣时不时抬头向齐啸林瞥去,见他只顾着跟美人取乐,这才放下心来。 须臾,珠帘摇动,穿着青衣白裳,眉目清秀,身材娇小的小倌入了亭中,坐在秦淮之身侧,递给秦淮之一把折扇,脸色绯红,沁着汗珠。 秦淮之侧身揽过鲛君细柳腰,打开扇子为他散去一身热气,关切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靖国男风很寻常,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寻常商贾,豢养几个小倌在身边也是常有的事。 秦淮之从不隐瞒他与鲛君的关系,相处之时,也不避讳旁人,众人早已见怪不怪。 秦三少好男色之事,郴州城谁人不知。 郴州城也盛传,秦淮之花了千金买了一个海外的舶来物,三寸大小的透明水晶球,只为哄佳人一笑。 鲛君用那水晶球自创了戏珠的本事,见过的人无不感叹鲛君身姿曼妙。 为此,不少男子来秦淮之跟前自荐枕席,求秦淮之也能一掷千金,被他一脚踹下床。 也有人慕名而来,想见鲛君戏珠,顺便一近芳泽,都被秦淮之寻人套了麻袋教训。 鲛君不敢隐瞒,说:“方才在正堂被孙员外的小舅子挡住,非要我陪酒,是花妈妈为我解的围。” 秦淮之立刻面露狠色,说:“郴州城谁不知道你是小爷我的人,他一个地痞无赖也敢让你陪酒,活腻味了?” 秦淮之当着一众人的面,喊来花妈妈,“去,安排人打断敢喊鲛君陪酒那人的腿,让他知道,小爷我的人,不是谁都能碰的。 事后给他五十两银子去看伤,记得告诉他,再有下次,就打断他中间那条腿。” 秦淮之今日刚进香溢来,已经从有意挑拨的花娘嘴里听说,这地痞在秦淮之失踪这几个月,几乎是天天来,想趁此机会将鲛君占为己有。 好在有花妈妈多番维护,鲛君才能幸免于难。 沈惟涣担心秦淮之意气用事,在一旁劝道:“谁不知道孙员外是个惧内的,孙夫人又是个出了名的母夜叉,你着人打了她胞弟,她能轻易罢休!” 第8章 有香溢来 秦淮之说:“鲛君是我的心肝宝,辱他,不就是打我的脸,我管他是哪家儿孙,还是谁家的小舅子大舅公!” 沈惟涣继续劝道:“淮之,你别忘了,孙家与秦家一直有生丝交易,眼看就到官家收岁丝的时候,何必在这个时候与他们翻脸?” 秦淮之满不在乎,“郴州城里不是只有他孙家一家可以做生丝的生意,没了孙家,还有李家,马家,我还怕他不成。” 齐啸林见此,将递到嘴边的酒放下,勾唇道:“你倒是个长情的,鲛君跟着你四年了,我竟没见过你们两人生过嫌隙。” 秦淮之嗯了一声,冷面对花妈妈说:“花妈妈,还杵着作甚,是要小爷我亲自动手不成!” 花妈妈见齐啸林没有阻止的意思,领了命退下,一刻不敢停歇地赶紧去办事。 齐啸林惋惜道:“可惜鲛君是官奴,你没法给他赎身。” 秦淮之低声说:“我与你一道花钱买下香溢来,不就是为了护他周全,赎不赎身有什么区别。” 四年前,秦淮之与齐啸林一起买下这座酒楼,秦淮之出资不多,只有两成,知道的人也不多。 两人当初约好,香溢来的收益秦淮之不参与分成,只要鲛君不陪酒不见客。 齐啸林摇了摇头,不再言语,唤了舞姬进来作乐。 酒过三巡,齐啸林打了哈欠,见夜色已深,颦眉小声嘀咕:“这人怎么还不来?” 秦淮之问:“你还请了谁?” 齐啸林说:“我一朋友,今天正巧来郴州办事,介绍给你认识,以后若再被人在水上陷害,可以寻他帮忙。” 秦淮之:“漕帮的人?” 齐啸林点了点头,“嗯,漕帮少主阎循!” 秦淮之脚底生寒,大惊失色,问:“你怎么跟他认识?” 齐啸林转了转手里的酒盏,说:“齐家跟他大哥有些姻亲,他嫂子是我母亲手帕交的女儿,我又常年行商走漕运,一来二去也就熟了……” 话正说着,秦淮之听到院中紧促的脚步声,步子踩的很大,也很稳重,那人很快入了凉亭。 来人眉骨高而隆,浓密的右眉被一道短小的伤痕斜在尾处断开,腰间戴着佩刀,发髻上插着一根扁平的簪子,一身江湖侠客装扮。 “阎二,你来迟了,可是要罚酒的!”齐啸林见阎循进来,难掩欢喜,给身边的美人使了使眼色,让她端了酒送去给阎循。 阎循接了酒,仰头喝下,说:“刚刚在码头处理了几件案子,来迟了,齐少莫怪!” 在座的人多喊齐啸林为齐爷,猛地来了一个愣头小子喊他齐少,纷纷好奇此人来头。 齐啸林让侍从在他右手边给阎循加了案几,旁人问及阎循身份,齐啸林说是个寻常朋友打发了。 阎循坐下后,一副孤冷傲慢的样子先审视了四处,最后落在秦淮之身上,眼中七分不屑三分玩味地打量着。 齐啸林对阎循有几分了解,阎循对谁都是这幅样子,没放在心上。 反倒是秦淮之被阎循盯地浑身不自在,搂着鲛君闷头喝酒吃肉,龟缩在壳中,不看他处。 阎循目光敛回,问齐啸林:“这么急找我有什么事?” 齐啸林看向秦淮之,微微抬了抬下巴,对阎循说:“我这位兄弟跟漕帮有些误会。” 阎循问:“他是谁?” “秦淮之,你不认识?不是你去大牢把人带出来的吗?”齐啸林眼中闪过一抹疑惑,看阎循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阎循打量了一番秦淮之,反问:“秦淮之?不是死了吗?青竹说他把人扔河道里了!” 秦淮之听到这里,手中伸向盘子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想起今天回秦家与秦韦氏说过,他是被漕帮人扔进河里,遇到神医才活的。现在阎循拿他说的回齐啸林,是没打算拆穿他的意思。 秦淮之此刻不好再装,放下筷子,硬着头皮说:“命大,侥幸又活了!” 阎循盯着秦淮之,沉声道:“那还真是命硬!” 闻言,秦淮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他怎么这么能装。 “阎二, 我这兄弟平日里最是安分守己,这次私盐的案子本就跟他无关,以后你别再为难人家。” “私盐的案子不是结了吗?我还为难他做什么!” 齐啸林扯了扯嘴,打着哈哈说:“对对对,我怎么给忘了,案子已经结了,就当交个朋友。” 阎循丝毫不给齐啸林面子,说:“我不与人交友!” 齐啸林尴尬地恨不得在地上抠出一个洞钻进去,扭头去看秦淮之,秦淮之又缩头装鹌鹑。他这是两头没得好,也是他活该,好好的,非要约阎循来赴宴。 正好侍女来添酒加菜,齐啸林轻缓气,对阎循说:“天天在水上漂着,你不腻的慌?以后常来郴州,我在香溢来随时好酒好肉给你备着。” 阎循说:“我没得你这等安逸,漕运事多,享一分乐,恐多一分罪!” 齐啸林不好跟他置气,挑眉道:“你年纪不大,说起话来,怎么跟你义父一样,老气横秋的。” 阎循比齐啸林小了六七岁,当年,齐啸林第一次见阎循,阎循不过十三岁,齐啸林只当他是个小娃娃。 阎循接手漕帮逐渐崭露头角,而后锋芒毕露,在水上硬生生给自己杀出来一个阎王的称号,齐啸林才知自己是小瞧了他。 后来一想,杜存义曾经是何等人物,数万官兵围剿,影子都没摸到的水匪头子。无论是谋略才智,还是拳脚功夫,都不输当世任何一个人。 杜存义养大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齐啸林说:“这地方本是个花楼,我觉着地段不错,就买下来重建了,你觉着如何?” 阎循随口说道:“名字不错,你取的?” 话音刚落,周围哄笑起来,缠在齐啸林身上的美人羞红脸,用帕子半掩着,低声笑着。 阎循问:“笑什么?这名字有什么来历?” 沈惟涣扫了一眼阎循,说:“一听这话就知小郎君不是本地人,香溢来这三字,源于一首诗。” “什么诗?” “之前的花楼来了个学了几年书的书生,在这里吃醉了酒,提了首诗: 银光红帐碎,春风珠帘歪。 晨起檀脂口,还有香溢来。” 银光酒,美人娇,春风一度,人间难求。 齐啸林大笑道:“当初重建,觉得这三个字不错,就拿来使了。” 阎循咳了一声,耳后一红,勉强道:“也就这三个字入的了耳。” 众人胡闹了半晌,夜已经渐深,齐啸林让阎循在香溢来留宿,喊了花妈妈寻一个清白身子的女孩子来伺候。 阎循看都没看那姑娘一眼,冷声拒了,宴后提了刀便走了。 第9章 菩萨不善 郴州刺史府,沈惟涣跪在院中,地上的湿冷从膝盖侵入,刺得他钻心的疼。可他不敢动,因为他爹沈汝南此刻正在气头上。 “秦淮之让人打孙员外的小舅子,你在一旁为什么不劝着点?”沈汝南怒不可遏,甩手就把桌上的茶杯摔到了地上。 碎裂的残片划过沈惟涣的额头,血珠猝得渗出,顷刻挂满了沈惟涣左半张苍白的脸。 沈惟涣强撑着身子,像是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血珠乱滚,说:“孩儿劝过了,秦淮之是铁了心要揍他,孩儿好赖说尽,都没能劝得住。” 沈汝南看他的样子,心生怜意,火气下了几分,“你怎么不派人去拦着,我给你安排了那么多手下,是让你整日带着耀武扬威的吗?” 沈惟涣压着嗓子,委屈道:“爹爹怎知孩儿没派人,香溢来的打手都是个中好手,抓了人,直接把人从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带走了,等我们的人找到的时候,人已经被废了。” 沈汝南缓了许久才平复,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扔给沈惟涣,让他起身,问:“齐爷呢?他什么都没说?” 沈惟涣拿着帕子站起来,没有擦去脸上的血秽,只堪堪遮住额头的伤,说:“齐爷从头到尾只顾着跟怜香喝花酒,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待花妈妈走后,也只是说秦淮之重情重义。” 沈汝南冷眼说道:“重情重义?他重情义,就不会亲娘死了不过俩月就去吃酒赌钱,亲爹刚过百日祭便留宿烟花之地!他这是故意在报复我!” 沈惟涣脸色一白,不敢置信,连忙说:“秦淮之平日里是个没心没肺好相处的,爹爹是不是想多了?” 沈汝南哼了一声,说:“长着一副菩萨面貌,你便信他是个纯良善人?他能从鬼门关爬回来,就是回来索命的。仅凭这一条腿,就能毁了秦孙两家多年的生丝交易。” 沈惟涣:“没了孙家,秦家也能找到别家蚕丝商……” 沈汝南骂道:“蠢货!整个郴州,有四成的蚕丝生意在孙家手里,孙家如果不跟秦家合作,反而背地里捣鬼,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直接跟孙家合作岁丝生意?” “来不及了!” 往年收购岁丝,都是跟秦家合作,今年早早就定下了秦家供应,如果这个时候突然跟孙家合作,秦家绝不会答应让利。 更不能直接将秦家踢出,岁丝需求量太大,孙家储备远远不足,孙家的家业,也根本不够短时间里置办剩下的生丝数量。 沈惟涣心下还是觉得秦淮之不是心思深沉的人,为秦淮之辩解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秦家跟刺史府是绑在一起的,岁丝如果真的出了茬子,是抄家灭门的大罪,秦家有今天的声望不容易,秦淮之应该不是有心为之。” “秦慎是浸淫商场四十年的老狐狸,他的儿子就算整天混在那些不入流的地方,你觉得秦淮之会是个意气用事不懂算计的傻子?”沈汝南说,“你再看看秦家,现在还姓秦吗?” 沈惟涣眨了眨眼,愣了半晌,没了底气说:“不如把秦淮之抓起来,让秦家带去给孙家赔罪。” 沈汝南冷笑着,起身上前,伸手在自己傻儿子干净的右脸上拍了两下,说道:“抓?怎么抓?谁看见他打了人?动手的是齐爷的人,为的是香溢来的小倌,跟他秦淮之可沾了半点干系?他是靠在齐爷这棵大树下乘凉,真真好算计!” 沈汝南与齐家在朝堂上站同一个阵营,偏齐啸林是个喜欢稳坐高台看猛兽互搏的人,只怕郴州城的水搅得越浑,他越是开心! 沈惟涣终于想通个中关系,冷汗骤然打湿了衣背,颤声说:“下个月就该向礼部交丝了,今年督办岁丝采购的是六皇子,若是出了岔子,太子跟吏部不会放过我们。” 六皇子是一个不起眼的妃嫔所生,生母死的早,自幼养在皇后身边,跟着太子同吃同住,皇后待如亲子一般无二,太子也跟这个幼弟极为亲厚。 若其它皇子督办岁丝途中出岔子,被圣上责备,太子或许还会帮沈汝南求情,但如是换作六皇子,太子恐怕恨不得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沈汝南背手在堂中走了几步,坐回太师椅,定神说道:“孙家出手报复,必然是在市价上动手脚,秦淮之做的孽,让秦家自己受着吧!秦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今年的岁丝给我交齐了!” 香溢来后院。 两处偏楼,隔着一汪清池,坐立东西两侧。月落星沉,别处灯火已熄,唯有池中两座偏楼的倒影与星辰比辉,池中养的锦鲤围成一团,在荷叶下酣睡。 齐啸林往常来香溢来喝酒,都是宿醉在东楼正房花魁怜香房间,几间偏房住的也是香溢来的绝色美人。 西侧那栋一直被秦淮之霸着,金屋藏娇,只藏着一颗鲛珠。 今夜,怜香苦守房中半宿,也没见齐啸林的半抹身影,终是在屋外传来一慢三快的打更声时,蜡台燃尽,屋中陷入寂静。 西楼的烛光,是鲛君换上不久的新烛,烛火不时噼啪作响。 正屋屏风后,薄雾氤氲,鲛君探手试了试水温,隔着屏风道:“三爷,热水备好了!” 靠在软榻看书的秦淮之闻声,将书合上放进脚下的暗格里,才起身进了屏风后。 鲛君上前帮秦淮之褪下腰带,放在一旁,伸手去解他衣领处的盘扣。 秦淮之陡然想起自己背后丑陋的伤疤,一把抓住鲛君纤细的双手,低头对他说道:“你去歇着,我自己来!” 鲛君迟疑道:“您今夜喝了不少酒,醉着酒沐浴容易出事。” 秦淮之浅浅一笑,说:“放心,我没喝醉。” 鲛君半信半疑,将干净的衣裳挂在后面的屏风上。见秦淮之真的不打算留他伺候,只好退下,出了里屋,宿在耳房。 鲛君不善酒,席间喝了几盏,刚躺下不多会,沉沉睡去。 第10章 深夜结盟 秦淮之半躺在温热的水中,席间因为寒气隐隐犯痛的膝盖才得缓解。谭褚叮嘱过他不能贪凉,所以今夜专门备了护膝,也没能挡住厅中的彻骨寒。 眼下盛夏时,几个冰鉴尚且如此,秦淮之开始苦恼,过几个月大寒来时,该是何等切肤入骨的痛。 秦淮之靠着桶壁假寐,脑海中不停闪出阎循提刀走进凉亭的样子,举止洒脱,言行沉稳,再到后来并排而坐交谈时,眼神嚣张,语气自负。 心里想着:“虽然阎循救过我,也照顾过我,但第一次见到本人,留下的印象真是差的要命,如果可以,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秦淮之正想着,忽地听到屋外传来瓦片被踩过的声响,立即起身走出浴桶,捡起地上的外衣披着,太过着急,衣衫只挂上双臂,松松垮垮,后背漏了大半。 此刻,秦淮之身后的窗户从外面被人打开,紧跟着一个身影跳了进来,来人一眼就瞧到秦淮之后背的伤疤,心中悸动,一时忘了后面的动作。 那些疤痕交错纵横爬满了秦淮之背后,凹凸不平像披着癞蛤蟆皮,狰狞得令人生怖。 察觉到背后来人,秦淮之立刻转过身来,只见阎循站在窗前,月光透过窗户,将他的身影投在秦淮之身上,一股诡异的气氛在两人身上徘徊。 看到刚刚念叨以后最好不见的人,就这么凭空出现,秦淮之心里不禁骂道:“真是见鬼了!” 秦淮之将衣裳提好,问:“吓到你了?” 阎循摇了摇头,在军中待了几年,什么样的伤没见过,只是觉得秦淮之谪仙般的人,带着这么一身疤痕,有些惋惜。 秦淮之只着单衣,没有擦拭的水打湿衣服,贴在身上,难受的紧,被阎循盯着看,又觉羞耻,咬牙道:“你先出去,房中没人!” 阎循反不以为意,大家都是男人,没得难为情,说:“见到我,你好像并不惊讶,是知道我会来?” 秦淮之往旁边挪两步,侧身给阎循让出更宽敞的道,语气不善道:“猜出你会来找我,但没猜出你会在这种时候来找我!看够的话,还请借一步说话。” 见他赶人,阎循抿唇没笑出声,这里确实不是能谈事的地方,只说了一句,“矫情!”说完,合上窗户,转身出了屏风。 秦淮之心下问候了阎循祖宗十八代,忙换上干净衣裳,压着心里那股莫名的火气,扯着笑脸去迎人。 模样像极了香溢来里不想接客,又不得不出门迎人的姑娘。 怨得了谁呢?怪只怪他偏偏欠着阎循一条命! 两人端坐在桌前,阎循也不当自己是外人,拎了茶壶自顾自地倒水喝。 秦淮之先开口:“阎少主……” 阎循打断了他的话,“叫我阎循就行,不喜欢可以喊我阎二!” 秦淮之抬头盯着阎循看,在席间没有看仔细,离近了才发现,这人的眼睛生的真好看,像星星一样,睫毛很长,这双眼睛最容易勾小姑娘们的芳心。 秦淮之推说道:“不好吧,你我又不熟!” “眼下不就熟了!”阎循取了新杯子,倒上茶,推到秦淮之身前。 “你不是说,不交朋友吗?”秦淮之拿他在酒宴上的话揄揶他。 阎循挑眉笑道:“朋友可以不交,盟友可以。” 秦淮之食指在杯口轻轻打转,“盟友?跟我结盟友,那你可是看走眼了,我一个浪荡公子,除了溜猫逗狗,什么都不懂!” 阎循接过话茬,说:“溜猫逗狗,让我猜猜沈汝南与夏商周,谁是猫谁又是狗?” 秦淮之装作诧异道:“你在说什么,我怎得听不大懂!” 阎循道:“别装了,早上在秦家闹的那出,整个郴州城都知道你回来了,让你家大嫂跟管家不敢轻易对你下毒手,晚上又在香溢来唱这么一出,难道不是为了毁了秦家今年的岁丝生意。” 一开始,阎循救秦淮之,是打算利用秦家在郴州的地位,帮助漕帮在郴州站稳脚,如果秦淮之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他不介意在秦家背后安排一个推手。 但眼下看来,他想多了,秦淮之绝不是外面传言的那么混账不堪。 青竹传讯给他,秦淮之醒来后,找秦勇谈了半晌,秦勇第二天告假离开郴州去了胶州。 阎循看到信就猜出,秦淮之安排秦勇做什么隐秘的事情。 自那时起,阎循开始重新审视这个扶不起的秦家三少,派去调查的人查出的结果,居然跟外面传闻的一样。 只能说,这个人要么真的是个没心眼的,要么就是个满身心眼的。 显然,他是后者,不仅满身心眼,还是个很会装的人。 秦淮之笑了笑,抿了一口茶,说道:“你还不笨!” 阎循瞥到墙上挂的观音画像,沉默片刻,继续说:“毁掉秦孙两家的合作,最多让秦家陷入绝境,沈汝南只要凑够岁丝数量,今年勘察之后,依旧会迁任入京!” 秦淮之看着他说:“刚才话没说完,你不笨,也不够聪明!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往往看似不起眼的棋子,将会决定这局棋的胜败。” 阎循说:“我很是好奇,你这样聪明的人,能用什么聪明法?” “山人自有妙计。”秦淮之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阎循戏谑道:“真把自己当半仙了不成!” 秦淮之说:“半仙都是骗人的!我不骗人。” 这话半真半假,阎循也只信他嘴里那一半真话,“你平时也这么跟齐啸林说话!” “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就要说鬼话。”秦淮之抬手给阎循续了茶,“我的事,没必要劳阎少操心,既然是来谈结盟的,我们不如谈谈结盟的事!” 阎循问:“你想怎么谈?” 秦淮之:“与漕帮结盟,需要我做什么?漕帮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利益?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商人,更看重后者。” 秦淮之直言快语,与方才藏头露尾的样子判若两人,阎循一时拿捏不住,哪个才是他真正的样子。 阎循不做隐瞒,说:“漕帮在郴州势力薄弱,我需要一个在郴州有一定势力的人帮我们尽快站稳脚。” 秦淮之说:“只是如此,你应该选择齐啸林,而不是秦家。” 阎循缓声说道:“郴州谁都可以,唯有齐啸林不行,他背后是吏部与太子。先……先前圣上允许漕帮经营漕运,便是要杜绝官商勾结。” 所以,阎循不会选择齐啸林,甚至不打算让齐啸林知道漕帮跟秦家结盟。 第11章 商人重利 阎循此番来郴州,目的还是为着私盐案。 案子虽然结了,但案犯从头到尾都没有供出私盐贩运的途径。究其缘由,竟是沈汝南担心影响到年底勘察,仓促之下结案。 郴州不似别处,新河道第一个码头,再往西便是运河与赤河交汇处,大靖境内最大的渡口,建宁府,漕帮总舵所在。 阎循不敢马虎,直觉告诉他,郴州私盐案,必定跟漕运有撇不开的干系。漕帮不能随意插手官府办案,此事只能他私下来查。 桌上,茶杯乱七八糟摆在各处。 阎循手指蘸了茶水,绕着茶杯,在松木桌面勾勒出郴州境内的大小河道。 阎循指着两个茶杯,说:“郴州南边横着两道山脉,鹡鸠岭与涿光山,自西往东直到肃州新河道入海口,私盐入郴州,走陆运不合理!” 秦淮之摇着手中的折扇,说:“翻山越岭未尝不可!” 阎循另拿了一个茶杯,放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再往南是龟象岭,过了龟象岭才是岭南,私盐从岭南进入郴州,至少要跋涉三座崇山峻岭!” 秦淮之说:“如果有商道,也不是什么难事!” 商人逐利,商道走得都是穷乡僻壤无人之地,比不得官道宽敞平坦,但少走许多弯路,又没了官道上各处关卡官兵的盘扣。 新河道未修建时,秦家正是利用自家的商道,将郴州以南的货物运入郴州肃州一带,逐渐成为一方富商。 若是运一些时令货物,比别家早一日上架,可能多赚数倍之差。 然山野之中多猛兽,沟险之地多匪患,极少商户能拥有安全隐蔽的商道。 阎循说:“从岭南贩卖私盐进中原一带,走郴州并不明智,过龟象岭进禹州界,直接从禹州贩去各地便可,何必舍近求远送到郴州来。 若只是在郴州销售,此番查获的私盐数量庞大,郴州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盐。” “所以,你在怀疑他们走水运?”见阎循没有否认,秦淮之合扇,指着桌上的地形说,“走水运,必定过建宁,再入郴州,这一路上,漕帮设置了重重关卡,你们不可能查不出来。” 阎循沉眸,说出自己的想法:“除非漕帮中有叛徒!” 这个解释并不牵强,凡走水运,装货卸货都在漕帮的眼皮子底下,没有漕帮的人帮衬,私盐根本不可能运上船。 更何况,这一路上,漕帮在各大码头渡口还设有关卡盘查。 若真是漕帮的人帮助私盐贩子运送私盐,岭南到郴州八百里水路,一旦被官府查出蛛丝马迹,大半个漕帮恐怕都会因此牵连进去。 阎循将此事告知秦淮之,相当于给了秦淮之一个拿捏的把柄。 秦淮之阖眼,轻声说:“这种事,你不该告诉我!” 阎循不以为意,说:“你我结盟,这件事就不必瞒你,我在郴州待不了太久,如果私盐真的走水运,在郴州卸货,我需要你来帮我查!” “郴州码头有你们的人,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办?” “我信不过他们。” 秦淮之狐疑地哦了一声,“信不过漕帮的人,又为什么信我?” “我怕打草惊蛇,”阎循又笃定地说,“你也说,你是重利的商人,既然我答应了你,你接手秦家生意以后,无论何时,秦家货船在水运途中享有优先权,所以我信你绝不会看着我出事坐视不管!” 阎循给出的条件太诱人,秦淮之不可能不动心。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秦淮之摇了摇头,起身直言:“我欠你一条命,我答应帮你查,只当是我还你的恩情,与我们的合作无关。” “你想怎么查?” “我需要一样东西!”秦淮之说,“私盐案前后几个月,新河道各码头船只往来的账本!” 新河道上总共八个码头,半年来的账本加起来,至少也有七八个大箱子,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终究是漕帮的账本。 “我会派人将账本放在你养伤的院子里!”阎循犹犹豫豫许久,终究还是答应。 待阎循走后,秦淮之将茶杯摆回茶盘,桌上的水迹早已没了踪迹。 翌日,秦淮之醒来的时候巳时将尽,唤了鲛君进来伺候。 鲛君给秦淮之递帕子时,看到他眼下一团乌青,说:“爷昨夜又没睡好?” 昨夜与阎循商议结束,已过三更天,他宿在床榻上辗转难眠,想的都是私盐案。 郴州私盐案,比他一开始预料的严重许多,稍有不慎,他恐又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秦淮之净了面,说:“以后若是在房中看到阎循,不必惊慌,不要让旁人看到,更不要让齐啸林发现端倪。” “漕帮那位少主?”鲛君忙劝道,“漕帮的水混着呢,您非要趟吗?” 秦淮之见鲛君着急的样子颇为可爱,不自觉地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道:“既是水混,那我怕什么?失足落了水,不是有你这条小鲛人吗?” 鲛君伸手打掉秦淮之的手,撇嘴生气道:“奴家与爷说正经事,爷与奴家玩笑起来,看来是奴家多心了!” 鲛君自祖上起,就是岭南海边的采珠人,他在水中闭气本事可是祖传的,也是因这个本事,才得花名鲛君。 当年在春风楼里,鲛君年纪不过十四,还不是楼里的小倌,只是给众人演把戏的艺伎。 常有客人围在一处,让他在池中泅水,以重金为注,赌他在水中能待多久不换气。 有一次,两个赌输了钱的下三滥,觉得是鲛君使诈,故意害他们。 为了报复鲛君,将他关进装满水的缸中,缸上压着大石块,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 正好秦淮之路过,察觉到缸中异样,砸了缸将奄奄一息的鲛君救出。 自那以后,鲛君伤了心肺,不再入水,安安分分做了秦淮之养在楼里的小倌。 秦淮之明里暗里做的诸多事从不避讳鲛君,不少也是经过鲛君的手来做的。 秦淮之突然说道:“我记得楼里请过一个刺青师父,那人还在吗?” 鲛君说:“爷说的是娄公,他还在楼里。” “请他来一下!” “啊?请他来做什么?” “嗯,我有事请他帮忙!” 鲛君猜不透秦淮之打的什么主意,只管去领了人来。 第12章 雪尖银针 娄公在西楼待了足足三个时辰,鲛君亲自送他出门,轻声道:“今日之事,有劳娄公!” 娄公佝背低声叮嘱:“这几日不要让三爷碰水,饮食多清淡,莫要再饮酒!” 鲛君点头应下,送走娄公再回屋时,秦淮之已经穿好衣衫坐在榻上,背后靠着一个香云纱软枕抱着书看。 “爷怎么不多歇一会?” “不过皮肉伤而已!”秦淮之面色发白,声音嘶哑,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观音画像,吩咐道:“让人将这幅画送去城外静安堂,请庙里的师父供着,记得多添点香油钱。” 鲛君:“爷不是说这画是老夫人所画,要留着做念想吗?” 秦淮之背后一阵刺痛,“不必了!” 鲛君取下画像。观音低眉,俯瞰苦难的芸芸众生,眼中尽是慈善,肮脏污秽的人间,染不到莲台半点。 可画中的观音,救不了画外的信徒。 到了八月中旬,郴州城渐渐入了秋,连着十几日的秋老虎终于散去,天气开始转凉。 明日便是中秋佳节,城里不多的桂花树应时盛开,将郴州城笼在淡淡花香之中。 城南,香茗楼雅间。 秦淮之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端着的是当年的雪尖银针,杯中茶叶挺立而起,陈枪列戟一般,青影入目,随波而动。 雪尖银针产自岭南眉山,分上下两品,上品为雪尖,下品为银针,两者外观没有区别,都是气味清香,入口甘醇。 但细品之下,雪尖回甘之中带着丝丝清凉,价格也比银针高出十倍有余,所以不少奸商常常将银针充作雪尖,卖给不懂茶的买家。 秦淮之面前这一壶,便是雪尖。 窗外正对着李记甜品铺子,门外排起了半条街的长龙,都是来买桂花糕的人。 隔着这么远,秦淮之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桂花糕香甜的味道。 “夫人买下整座城里的桂花树,倒是便宜了这个不起眼的李记!”秦勇看向窗外攒动的人群说。 “奇货而居,商人不正是靠这个赚钱!”秦淮之抿了口茶,眼眉微动,不着痕迹地放下茶杯,继续道,“秦家账上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秦勇转过身,如实说:“我从账房打听了,还有十二万两银子!” 大清早的,来香茗楼喝茶的人不多,雅间隔音比较好,四周也没人,两人谈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秦淮之问:“怎么还有这么多?” “这还多?”秦勇说,“这都不算自老爷过世,那些觉得秦家要没落,刻意压着货款不给钱的商户,少说也有七八万两!” “着人打听一下,将这些人列个名录出来,以后往来的时候多注意!”秦淮之思索着说。 秦勇应下,又说道:“夏商周前几个月以各种名目从秦家账上取了二十多万两银子,拿去放了印子钱,这些钱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秦淮之皱起了眉头,冷笑道:“印子钱?秦家这么大的生意,做什么不好,他居然想到放印子钱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他只是一个管家,哪懂生意上的事,也就跟着老爷学了点皮毛!”秦勇喝着茶,提到夏商周,眼里是藏不住的鄙夷,“看着涨个不停的生丝价格,夏商周现在估计快要跳脚了!” 眼下生丝的价格在孙家还有其它几家商人的炒作下,价格翻了七八倍不止,夏商周现在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夏商周寻不着三爷,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孙家赔礼道歉,刚进孙家大门,就被孙夫人打出门,秦家在生丝生意上,算是彻底跟孙家掰了。”想到夏商周那几日狼狈的样子,秦勇不禁地笑出声。 秦淮之温声说:“商场上,没有永远的盟友与对手,只有利益的牵绊,孙家早就有了吞并郴州生丝生意的野心,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帮他们一把,吃不吃得消,就要看孙家自己了。” 秦勇不搭话,他很清楚,无论是岁丝生意还是郴州的生丝生意,秦淮之绝不会为了报复夏商周与沈汝南,就这么轻易的让出去。 秦淮之要的,是一石三鸟,既能除掉夏沈二人,还要让孙家在生丝这一战上,彻底被打趴下。 “秦家剩下的这十二万两银子,若是夏商周现在买下这些生丝,倒也勉强够用。”秦勇有所顾虑,“三爷要不要再去几趟金玉坊?” “不必了,这样只会平白便宜了齐啸林!”秦淮之轻摇头说着。 “你不总有办法从他的钱袋子里把银子掏出来吗?”秦勇说。 秦淮之缓了气息,“秦家正处在艰难,我频繁进出赌场,齐啸林总是会起疑心,我们的目的快要达到了,犯不着再算计这些。” “万一夏商周这个时候花高价把生丝买下来,岂不是白忙活了?”秦勇面露忧色,手里举起的茶杯放也不是,喝也不是。 “不会。”秦淮之一口否了,“夏商周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只要他开口说购丝,生丝的价格一定还会再涨,他不会轻易开口,定会私下跟几个大的丝商谈合作。” 秦勇细想后,请放下茶杯,“确实收到消息,夏商周打算让出以后岁丝生意的一部分利益,想要跟李家和马家合作。” 岁丝生意是给朝廷办事的,其中的利益与猫腻,是寻常生丝生意比不得的,孙家与秦家仅仅岁丝一项的合作,就占了孙家生意全年大半的收益。 孙家怎能不起贪念,若是往年,秦慎坐镇,孙家有心也不敢跟秦慎去抢岁丝的生意。 秦慎一死,秦家式微,孙家的野心便不再藏着掖着,是铁了心要跟秦家争。 夏商周若是能与李家跟马家谈拢,那么还能跟孙家斗一斗。 但孙家岂会坐视不管,况且孙家也不能一口吃下整个岁丝生意。想跟李家与马家谈合作的,不止夏商周。 孙家出什么条件,秦淮之并不在意,但有一点,李家跟马家,绝对不能跟夏商周合作。 秦淮之往向窗外的排着长队的人群,静默片刻后,说:“我会想办法搅黄这件事,你只管让我们的人继续抬价,抬到夏商周无力承担的时候,你再出手!” 见秦淮之有了对策,秦勇松了口气,正要开口,秦淮之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第13章 乱葬岗 不过片刻,只见一个小厮俯首走进来,手里拎着两包印着李记的点心,放在了茶桌上,“爷,这是您让小的去买的桂花糖糕。” 秦淮之随手拿出一块碎银子赏给小厮,“赏你的。” 小厮双手奉上,接了赏银,放在袖中的时候,偷偷掂了掂,竟有七八钱,这一包桂花糕也不过才两贯铜钱,忙欢喜地跪下,“谢秦爷赏。” 秦淮之起身,端起从头到尾只抿了一口的雪尖银针,盯着小厮,说道:“替我给你们老板传个话!” 小厮被目光灼地直觉脊背发凉,毕恭毕敬道:“爷吩咐便是!” 秦淮之反手将茶杯倾倒,茶水洒在地上,溅起如珠如玉的水花,“以后秦家雪尖银针的生意,你们茶楼不必做了!” 晌午,茶楼老板回来听闻此事,连声骂道:“蠢货!一帮蠢货!你们是吃了猪食吗?敢拿银针充作雪尖糊弄秦淮之!” 那小厮小声嘟囔:“不是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吗?我们怎么会知道他还懂得品茶。” “他就算是坨烂泥,也是往高门大院上扶,哪是你们这种废物往茅房扶都是浪费功夫!秦家人漱口用的都是上等云雾茶,他秦淮之能尝不出来雪尖与银针的差别,你们真是害惨我了!” 茶楼老板骂完管事跟小厮,忙不迭地往香溢来赶,到了地方才知道,秦淮之带着鲛君应了齐啸林的约,去了越乐山。 越乐山在郴州城南五十里的地方,是鹡鸠岭的一道分支。石川河从山间奔腾而过,因着山势落差,水流湍急,一路往东北折去,入了新河道。 齐啸林来了郴州不久,就买下了整座山,专门用来豢养他那些从各地寻来的凶禽猛兽。 山下数百亩荒田里,竖着半人高的杂草,马车路过的时候,不经意间惊起几只绚丽多彩的山鸡。 “爷,快看,有野鸡!” 鲛君看到从车顶掠过的山鸡,只觉新奇,趴在车窗上往外望,视线追着纤长如丝缎在风中飘动的尾羽,落入不远处的田地。 山鸡重重压下地头的杂草,露出密密麻麻的坟头,阴森森的,瘆人心魂。 忽地,山风骤急,满地白幡乍起,吓得鲛君惊叫了一声,身子不自觉地往后缩,一个不察,落了空。 秦淮之眼疾手快,伸手将他揽在怀中,合上车窗,轻盈地抚摸鲛君的头发,小声安抚。 秦淮之刚进庄子,迎面撞上齐啸林那张写满了不高兴的俊脸,后面跟着同样一脸黑的阎循。 秦淮之抬了抬下巴,疑惑地问:“他怎么在这里?” “他来找人!”齐啸林咬着牙,良久吐出来一句。 齐啸林拉着秦淮之越过阎循,往内院去,阎循隔了两步跟着。 秦淮之说:“他找人,怎么一直跟着你?” 齐啸林小声说:“那人我藏起来了,你别掺和这件事!” 秦淮之耸了耸肩,他连齐啸林藏了谁都不知道,怎么掺和。 入了内院,越过长廊,秦淮之瞧了一眼,郴州城里但凡有些头脸的富家公子都来了。 正宴还未开,众人在院中设了投壶。 秦淮之还没到的时候,齐啸林一个满堂彩,拿了头筹,原本高高兴兴的,抬头看到个碍眼的,眉头皱得快拧出水了。 马家与李家的公子并肩而立,低头交耳,余光瞥见秦淮之,立刻错开了身。 秦淮之只当没有看见,跟着齐啸林入了院,还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耳边传来沈惟涣说道:“淮之是我们这帮人里,来越乐山最勤的,怎么不见啸林接我们,独独去接淮之!” “淮之是我供的活菩萨,你们谁能生出这么一副菩萨样貌,我也供着。”齐啸林笑着说。 有人笑问:“要是生成金刚相,齐爷给不给供?” “齐爷我一大脚丫子给你踹出去!”齐啸林望向阎循,似有意说给他听一样。 席间众人哄堂大笑,秦淮之的目光在阎循与齐啸林之间徘徊,这两人今天的关系,有些让人摸不透。 齐啸林拿了箭矢给秦淮之,笑道:“来两下,我刚刚去接你一着急,失了准头,帮我赢回来。” 那正投壶的富家公子不满道:“齐爷,在座的谁的能在投射上赢得了淮之,你这可是作弊!” 齐啸林嗬了一声,笑道:“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规矩,你若是怕输,大可请个人来帮你,我不拦着!” 那人见他混账起来,并不生气,本就是玩闹,也跟着笑了起来。 秦淮之接过箭矢,“伤了手,不一定准的。” “输了就输了,来试试。”齐啸林腾出地方给秦淮之。 秦淮之转了转手腕,起手的第一箭,没入壶中,也没失了准,落入了壶耳,算是中了,只是计分给的少。 不紧不慢,秦淮之又跟着扔了第二箭,箭头落在壶口,在壶口擦了一圈,揪得齐啸林一阵心悸,好在箭矢最后落入壶中。 齐啸林拍了拍胸口,舒了口气,“还好还好。” 刚刚一个满堂彩,有些飘飘然,这局拿了一船铁矿做彩头。先头失了两箭,被对面超了几分,这下全被秦淮之拉了回来,还多了一分,东西算是保住了。 只是这过程,颇有点惊心动魄了。 齐啸林看了看四周,不见鲛君身影,问:“小鱼儿怎么没有跟过来?” 秦淮之说:“刚刚路上被山下的乱葬岗吓到了,我让他去找吴叔,带着他去外面散散心。” 齐啸林皱眉说道:“我也挺烦那地方,早就看不顺眼了,赶明找机会,我着人把那地方给推了。” 秦淮之劝说:“毁人坟墓,不是善举,况且死者为大,你该多积善行德。” 齐啸林想想也是,甩了甩衣袖,“罢了罢了,你今天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事应你。” 第14章 越乐山行 众人欢闹间,玉盘入银汉,乌啼出山林。 齐啸林喝了不少酒,露了醉态,攀过秦淮之膀子,“淮之,你今天……嗝……真不地道,我天刚亮去寻你,你居然跑去给小鱼儿那小蹄子买桂花糕……” “秦家最近生意不太好,我有些日子没在金玉坊看见过淮之。他闲来无事,整日陪着鲛君打转,我们这些人羡慕不来。” 齐啸林半眯着眼,半个身子歪向秦淮之,“我当初就劝过你,留一手,你就是不肯听我的!” 秦淮之嗯了一声,“无碍,岁丝生意,秦家可能是最后一次,损失点银钱,秦家还赔得起。” “最后一次?往后岁丝,秦家不做了?” “历年岁丝生意都是我爹跟沈大人定下的,我爹……”秦淮之顿声,举着酒停在半空,片刻后又望向沈惟涣。 秦家在郴州行商已逾百年,历年岁丝都是由秦家筹办,久而久之,成了惯例。 若不是秦淮之提及,众人方才想起,岁丝是由郴州刺史委派。 这几日已经有风声,沈汝南私盐案办得不错,年底勘察之后,升迁入京,已是定局。 既然岁丝生意谁都能做,明年花落谁家,却不是沈汝南说了算,而是下一任郴州刺史。 如果秦慎还活着,来年的岁丝生意,想来落不到旁人身上。 偏偏,秦慎死了。 夜深了,起了山风,入了秋的越乐山,寒意裹着湿气,饶是喝了酒,也打得众人哆嗦。 散席后,秦淮之扶着齐啸林摇摇晃晃地将他送回房,身后阎循横抱着刀,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是在寸步不离地盯着齐啸林,看来,要找的人不简单。 将齐啸林交给吴叔照顾,秦淮之侧身离开时,与阎循目光交汇在一起,秦淮之能感受到对方眼中玩味的笑意。 秦淮之躺在热汤里,膝盖的痛感才有所缓和,鲛君在一旁伸手探了探水温,不停地添热水。 秦淮之问:“地方,你去看过了吗?” 鲛君说,“看过了,不是什么难事,爷放心交给我去办。” 秦淮之合上眼,点了点头,脑海里阎循那双眼睛一直挥之不去,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 第二日,众人换了马装,准备入后山。 秦淮之在马厩中挑了一匹最温顺的枣红马,身上背着一架弩弓,如果不是齐啸林答应给他寻来弩弓,他才不会自讨没趣,来越乐山打猎。 “这是弩弓啊,齐爷真厉害,军队才能配置的东西都能寻来。” 本朝规定,只允许军队配备弩弓,寻常人家不得使用,齐啸林是仗着自己的身份,弄来几把,平常都在库里放着。 一人扬声道:“我记得秦爷以前拉的可是强弓,手真的伤了!” 其中一人看秦淮之脸色不好,忙打圆场,说:“你懂什么,拉弓你都比不过秦爷,现在他得了弩弓,这叫如虎添翼。” 这人秦淮之认得,是郴州丝绸商徐家的长子,徐世宽。 秦淮之缓了脸色,对着徐世宽微微一笑,轻点了点头,起身上马,与齐啸林并驾而行。 齐啸林看到他身下的枣红马,一脸嫌弃,问:“你怎么把它骑出来了,这马胆子小,一会过河的时候,它得受惊。” 说着叫来吴叔,要给秦淮之换马。 “不用了,我身子还没大好,你那些马都太烈了,我骑不了,反倒是这个刚刚好。”秦淮之伸手拦住吴叔,继续对齐啸林说,“你要是让我换马,我就不去了,你那烈马让我闪了腰,鲛君可不乐意了。” 秦淮之突然打了黄腔,齐啸林听了又气又笑,骂了一句,打马向后山去了。 众人见齐啸林走了,纷纷上马跟上。石川河将越乐山一分为二,水深而急,齐啸林在河上建了一座石桥,方便进出后山。 秦淮之的马比不得别人,刚过了桥,拉了众人一大截,没打算刻意追赶,信马由缰,走哪打哪。 一个晌午,也就猎了几只兔子,两只野鸡,倒也惬意。 路过一处山坡,遇上躺在石头上,嘴上叼着一根草晒太阳的阎循。 “阎少不去盯着人,跑着来潇洒?”秦淮之从袋子里拿出路上摘得野果,冲阎循扔了过去。 “人在庄子里关着,丢不了!”阎循抬手接住野果,咬了一口,很甜,“听说你伤了手腕,我怎么记得你只是伤了手指。” 秦淮之拎着弓下马,走到阎循身边坐下,把手交了出去,“阎少这么关心,不如来瞧一瞧,是不是伤了。” 皓腕如雪,纤纤玉手,比寻常女子的手纤长,却比男儿的手掌温润,鬼使神差,阎循不自觉地伸手握住,翻看摩挲一番,光滑如锦,连个手茧都看不到。 心道:这手生得真好看,以前怎得没发现。 良久,秦淮之咳了声,问:“看够了吗?” 阎循回过神来,慌忙放开秦淮之的手,耳后一红,“你的手怎么长得比女人的还好看?” 秦淮之笑了声,张开手在自己眼前翻了又翻,“是怪我的手长得好看,让阎少失了神?” “我见过的女子,没有一个人手长得比你的好看。”阎循此刻尴尬不已,也不知道自己被下了什么咒,盯着一个男人的手看了这么久。 秦淮之说:“定是你看的少了。” 阎循刚要张嘴辩解,秦淮之食指点上他的唇,不许他说话。温热的手指贴在唇上,阎循舌头不自觉地动了动,有一种快要控制不住,想要伸出去舔舔的冲动。 忽地,身后噗嗖一声,传来山鸡张翅的声音。 秦淮之眼疾手快,扣动扳机,咻的一声,山鸡还未飞起,箭矢穿膛而过,落在地上扑腾两下,没了气息。 在阎循探舌出来的时候,秦淮之正好起身离开,只舔到了唇间一股余温,还有淡淡香甜。 秦淮之在山坡上寻回弩箭,重新装上机膛,再回身捡山鸡,只见阎循拎着死去的鸡,站在原地,秦淮之走了过去。 “你的箭法的确很准。”阎循说,“耳力也很好!” 秦淮之说,“是个麻烦事!” 阎循行伍出身,耳力并不弱,方才虽然走了神,但他一开始确实没有听到周围异动。细想之前两人见面,秦淮之都是早一步发觉他的行踪。 这耳力,他比不上,就是他大哥顾惜北,自幼习武,也不见得能比得过秦淮之。 阎循跟上秦淮之,追问:“你这本事,是练的,还是天生的?” 秦淮之反问:“什么?” 阎循指了指自己耳朵,说:“耳力,我听说有人自幼会练这个本事。” “都不是。”秦淮之说,“既不是天生,也不是练的,一觉睡醒,突然就有了这么个毛病。” 阎循戏谑:“毛病?我们习武之人想要还得不到!” “你要送你好了!”秦淮之沉脸,从阎循手里夺过山鸡,挂在马背上。 第15章 桥头惊马 阎循不明白,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人,怎么突然变了脸色,说:“这怎么送,你别跟我玩笑。” 秦淮之不悦道:“是你在与我玩笑。” 秦淮之翻身上马,把一脸懵的阎循扔在原地,两人这么不欢而散。 阎循看着秦淮之远去的背影,摊手道:“这人还真难伺候!” 秦淮之好好的心情,被阎循坏了,骑着马在山里疾驰,一路上遇到不少野物,也没了打猎的兴致,绕着后山跑马。 齐啸林站在山坡远远喊他,跟他炫耀自己猎到只野猪,秦淮之扬了扬手,当作回应,跑马而过。 齐啸林上马打算去追,刚坐稳,秦淮之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跑了一晌,秦淮之跑累了,牵着枣红马,在林中走着。 走了半个时辰,遇上两手空空的徐世宽,早上对他有些好感,徐世宽说同行的时候,秦淮之并未拒绝。 徐世宽身形健硕,相貌平平,是个憨厚寻常的样子,若不是身上穿着锦缎绸衣,任谁也不会多看两眼。 两人牵着马并肩而行,徐世宽先开了口,“秦爷,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秦淮之心情好了许多,说:“问吧!” 徐世宽挠了挠自己脑袋,问:“生丝价格这么高,怎么我家丝绸价格却没见涨太多?” 秦淮之反问他:“你家做丝绸生意,你怎么不懂生丝行情?” 徐世宽笑着说:“说来惭愧,我家中还有一个幼弟,机敏聪慧,我爹有意让我弟弟接手生意,所以生意上的事,没人与我讲过。” 徐家的事,秦淮之也听人提过,徐世宽的母亲与徐父是糟糠夫妻,徐父发达后,对发妻多有嫌言,后来纳了几房美妾,得了个如珠如玉的小儿子,便是徐世宽口中徐父有意栽培的幼弟。 秦淮之边走边说:“郴州年产生丝二十万匹,郴州府全年只能消耗十分之一,其中用于丝绸生产,制成锦被衣衫,属于你们徐家的经营。” 徐世宽顿了顿,点头称是。 秦淮之继续说:“朝廷每年征收十万匹生丝用于给鞑靼的岁供,也就是岁丝,剩下还有八万匹生丝,其中一部分在商户手中,也有在散户、农户手中,卖去各地,便是如此,每年都会有大约四万匹生丝的余量,等来年开春,便成了陈丝,价格十不存一。” 徐世宽停下脚步,想了一会,突然想明白了,追上前,对秦淮之说:“眼下生丝价格无论怎么涨,等朝廷采购岁丝结束,生丝价格自然会回落,所以对我家丝绸生意影响并不大,到时候丝绸价格不会有太大变动。” 秦淮之笑着说:“你说你弟弟聪慧,我觉得你更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徐世宽憨厚地笑了笑,继续问:“那这些旧丝会去哪里?” “寻常百姓家。” 新丝的价格,平常百姓用不起,历来只有富贵显赫人家才能买得起。 生丝放上一年,光泽变暗,失去弹性,富贵人家根本瞧不上,平常百姓买不起,商人只能贱卖。 陈丝价格即便一落千丈,一些穷苦百姓,辛苦操劳一辈子,却连一床丝被,一件棉衣都没钱置办。 与徐世宽有说有笑走了一路,天色也渐渐晚了,一同下山回庄子。路过石桥,远远瞧见阎循策马桥头。 一人一马,在夕阳的余晖下,连影子都透着几分孤独。 徐世宽道:“这人是谁?我见齐爷都有几分惧他。” 秦淮之瞥了一眼那人,侧头低语:“他啊!是个阎王。” 打马经过阎循身边,秦淮之没与他招呼。 阎循见状,心里不爽,勒马跟上,将徐世宽挤到后面,与秦淮之一同上桥,不快道:“我想了一天没想明白,你在与我置什么气?” 秦淮之瞥眼讥笑道:“我没生气,我与你生什么气?” 枣红马胆子小,听到桥下水声,步子放缓,喘地急促起来,秦淮之察觉到身下的不安,轻拍马脖子,安抚着它。 阎循自是不信,“既然不生气,怎么不跟我打招呼?” 秦淮之勒紧马绳,不想跟他纠缠太多,说:“我们又不熟。” “不熟,你专程给我送果子?” “那是我吃剩下的,逢人就给。” 阎循眼神失落,转身问跟在身后的徐世宽,“秦爷给你吃果子了吗?” 徐世宽愣了一下,摇头说:“我没见着什么果子!” 阎循转过身,含笑说:“秦爷怎么还骗人,还说自己没生气。” 秦淮之嘴硬,继续说:“我骗你作甚,果子送完了。” 阎循挑眉笑道:“等会过了桥,我守着桥头,逢人便问问,看看秦爷都给哪家公子送过果儿。” 秦淮之真是怕了他了,骂道:“你这人,有病!”说着提起马鞭,抬手向阎循甩去。 阎循一把抓住秦淮之的手腕,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痛快许多,忍不住大笑起来。 枣红马自从上了桥本就战战兢兢,突然听到阎循的笑声,一下子惊了心神。 马脖子往后仰起,前蹄在桥上踩了几步后,忽地高高抬起,山谷蓦地回荡起嘶叫声。 秦淮之只觉一阵虚浮,一个没留意,整个人都被向后甩了出去,他不是习武之人,没得功夫傍身,这力度摔落下马,怎么也要断条腿。 好在阎循还抓着他的手腕,手臂回勾,使了巧劲,将人稳稳地拽上自己的马背。 秦淮之当即松开缰绳,转眼横坐在阎循大腿上,整个人被圈在他怀中。 隔着衣裳,秦淮之能感受到身下结实健硕的肌肉,耳边是阎循温热的气息,心跳停驻一刹,紧接的是怦怦乱跳的心动。 阎循问:“你还好吗?” 秦淮之摇头,推搡着阎循的胳膊,道:“我没事,放我下去!” 阎循按住他的肩膀,“别动,我先送你过河。” “我可以走过去!”阎循口中的热浪洒在脸颊上,燥得难捱。 阎循充耳不闻,打马前行。 枣红马受惊在桥上跺步不前,横在桥上,将徐世宽拦在后面,马背上挂的的弩弓跟猎来的野货早都被甩进了河里。 河水湍急,入了水,影都看不到。 徐世宽不善骑术,徒生胆怯,怕枣红马再受了惊,不敢上前,只得下马,牵着自己的马折回桥头。 第16章 南阳猛虎 秦淮之被阎循圈在身前,马背上颠簸,秦淮之的耳朵总是无意地蹭过阎循的薄唇,磨蹭了几次后,越发滚烫。 在桥上跳马,一个不留神,掉进河里可不是闹着玩的,秦淮之不会拿自己性命玩笑,只是这种感觉,真是煎熬。 终于忍到过了桥,秦淮之用尽全力推开身前的手臂,稳稳地跳落在地上。 阎循勒马,俯身看着他,道:“急什么?我还能吃了你?” 秦淮之没了好颜色,瞪着他说:“你说呢!” “怎么跟个姑娘似的,世间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喜好男色。”阎循说着,伸出拇指在自己唇间轻轻刮蹭,对着秦淮之邪魅一笑。 秦淮之呼吸一窒,心道: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却只能与自己置气,与阎循争口舌之辩他必不会输,但绝敌不过此人的无赖。 等回了香溢来,他一定将鲛君那些搜罗来的关于阎循的话本子给烧了,什么杀伐果决,冷漠无情,生人莫近,全是鬼话。 也不晓得写书的人,是不是被他下了什么迷魂汤。 活阎王没见到,混账无赖德行一个不少。 秦淮之不再理会,往庄子走。刚走两步,又被人从身后喊住。 阎循下马追了过来,问:“齐啸林的庄子里,什么地方可以藏人?” 阎循陡然严肃起来,让秦淮之有些不适,怎么不过一个转身,这人性子就判若两人,冷冷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看来还真有! 阎循攀上秦淮之的肩膀,笑道:“刚刚是我救了你,你不能忘恩负义!” 秦淮之拍掉阎循的手臂,冷声道:“我没记错的话,是你惊了我的马,害我差点摔下马!” 秦淮之越发觉得这人厚脸皮,竟然恶人先告状,反过来指责他。 阎循哎呀一声,“你我是盟友。” “与漕帮有关系吗?”见阎循欲言又止的模样,秦淮之也猜出跟漕帮没有关系,“既然跟漕帮没有关系,那是你的私事,公私别混作一谈。” “得,要怎样你才肯帮我?”阎循见他是个难啃的石头,不能来硬的,先软了声。 “你先告诉我,啸林藏了什么人?”秦淮之说。 阎循沉默了许久,吐出一句:“他掳了南阳世子。” 当朝开国之初,分封了三位异姓王:岭南王,西南王与南阳王。三位异姓王从龙有功,太祖有意将他们的分封在疆域的最南端。 自东南沿海,一路往西直到西川山脉,分别是岭南、南阳与西南。 如此已过百年,现在的西南王与岭南王早起了异心,却受制于地势之困,无法进入中原,甚至被中原掣肘。 若是两位异姓王合谋攻打中原,或许有一战之力,偏偏南阳夹在两地正中间,直接断了他们的联系。 南阳闭塞,不太愿意与外人往来,两位异姓王送去南阳的书信礼物都被退了回去,打定主意不参与他们纷争。 有南阳在,西南与岭南无法合纵,中原方能少了一个大患。 齐啸林敢掳走南阳世子,令秦淮之心中大骇,他知齐啸林好色,南阳王世代又都为女子,却怎么也没料到,齐啸林会掳走南阳王世子。 “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秦淮之说,“难怪那天他说得了一只南阳猛虎要给我们看,上山这么久,也不见他提起,他还……真是虎。” 阎循眼眸透着寒光,“你既已知他藏了何人,也该告诉我,他将人藏在什么地方。” 秦淮之思量许久,方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阎循道:“你说。” 秦淮之抬头看向阎循,沉声说:“下个月我要进一趟郴州大牢,你帮我疏通关系,以漕帮的身份进去。” 阎循嗤笑道:“秦家要是凑不够岁丝,下个月你就该进郴州大牢了,还用我送你进去?” 秦淮之唇角微扬,冷冷说道:“不用少帮主多虑,谁进去还不一定。” 秦淮之笃定的眼神里,阎循看到的只有狡诈,好似他说的每个字,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算计好的。 阎循此刻真想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怎么长得,怎么会生得这么多心眼,“事不难办,我答应你,现在你能告诉我,人被藏在哪里?” “我现在住的院子与啸林的院子中间,应该还有个庭院,外面看不出来,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两个院子里外有三丈的出入,别说藏一个人,就是十个人也放得下。”秦淮之折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起来。 齐啸林的庄子因为养着凶兽,院墙都建的很高,两个院落并在一起前后有百丈,四周也没有参照,加上这个地方设的也隐蔽,平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秦淮之也是来庄子次数多了,无意间发现了端倪,却从未跟人提起过。 阎循看过秦淮之画好的图,对秦淮之的印象又沉了几分,这么细微的差异,他居然都能察觉到,这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 一时间,阎循突然有些后悔跟秦淮之合作了,漕帮的秘辛,秦淮之只要察觉一件,抖搂出去,就能要了整个漕帮所有人的命。 阎循找不出第二个能合作的人,只能继续跟秦淮之合作。秦淮之很危险,但他绝对是阎循见过的所有人之中,最敏锐的那个。 阎循突地攥紧了手,心生悔意,有些后悔让秦淮之参与进来。只是眼下顾不得这些,问:“有暗门?” “不在我房里,不过以你的本事,翻墙而过,应该不难。”秦淮之根本没有意识到背后的阎循对他起了一瞬的杀意,继续说,“对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齐啸林养了一只花豹在庄子上,平日就在他院子里,昨天没见着,你小心着,那玩意可凶着呢。” 阎循拱手说道:“多谢!” 秦淮之将地上的图拂去,起身道:“各取所需,不必言谢。” 阎循心中不快,“好一个各取所需,若有一日,秦爷是否也会为了利益出卖我?” 秦淮之背后的衣裳被冷汗打湿,他这才觉察到,他在阎循面前,不知不觉间显露了太多,再收回来已经来不及。 眼神阴鹜,扬声说道:“我是商人,利益为先,你只要保证我能拿到最大的利益,我绝不会出卖你。” 阎循扯皮笑说:“好,很好!” 第17章 生丝之乱上 野猎归来,齐啸林着人收拾了野物,备上美酒,众人在院子里围着火吃着烤肉。 皓月当空,疏影横斜,众人把酒临风,好不痛快。 众人正喝得酣畅,吴叔进来,在齐啸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齐啸林突然收了笑意,眸子里只剩下寒光凌冽,望向四周,果然没有看到阎循的身影。 齐啸林起身,一脚踹翻了桌子,咬牙切齿地对四周人说道:“诸位自便,我不奉陪了。” 秦淮之回首,只看到齐啸林匆匆忙的身影,跟一抹急色。 是阎循得手了,这人还真是心急。 山下,齐啸林骑着自己最烈的马追到河边,四周寂寥得只剩下萧瑟与凌冽的秋风,不见那抹倩影。打马继续往下游追去,马跑得急,风扯得紧,衣衫都被寒露打得湿透。 又追了四五里,远远瞧见阎循策马横在江边,是在等他。 阎循看着曾经京都最尊贵无比的公子爷,此刻却狼狈得像一只寻不着家的幼犬,劝道:“回去吧,你追不上!” 人是走的水路,顺流而下,比跑马快多了。 齐啸林不甘心,“阎二,让开!” 阎循问:“你已经毁了她一桩姻缘,还要再毁一次?” “是!”齐啸林说,“女人我都不让她娶,还会让她娶一个男人进门?” 阎循嘲笑道:“她心中若是有你,就不会答应这场婚事。” 被阎循戳中了痛处,齐啸林握紧了拳,问他:“是淮之告诉你我把人藏在什么地方?” “他让我小心你的云豹。”阎循模棱两可地回答。 庄子里,一众人久久等不来齐啸林,早早撤了席,今日中秋佳节,主人家不在,他们留着也没意思,跟吴叔告了辞。 三五成群地下山回家,兴许赶得上自家的团圆宴。 走得最早的是李家跟马家的两位公子,秦淮之看向酒杯里映出的圆月,余光中闪过那两人焦急离去的身影,嘴角挑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秦淮之喝了酒,脸色醺红,不让人跟着,摇摇撞撞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 刚到院外,身后传来异响,回首看到阎循抱刀立在树下,嘴角扬着笑,眼中泛着寒光。 秦淮之当即酒醒了大半,问:“你怎么回来了?” 阎循说:“方才下山,看到一个身影往后山去了,瞧着像是鲛君,秦爷这又在算计什么?” 秦淮之眼皮一跳,敏锐地察觉到阎循的怀疑,说:“今日中秋,鲛君想念父母,说要找个僻静的地方给爹娘烧点纸钱,不想被你撞到!” “深夜祭拜?一个被坟头都能惊吓到的人,会大半夜的独自跑去后山烧纸?秦淮之,你骗鬼呢?”阎循面露不悦,这人真是把他当三岁小孩戏耍。 秦淮之抬手打了个哈欠,“爱信不信,若没事,我先回房歇了。” 阎循大步上前,拉住秦淮之的衣袖,“今日中秋,闲来无事,不如一起赏月。” “赏月是我与鲛君的事,你若是寻不着人,可以去找吴叔,我家倒了葡萄架,于你有什么好处!”秦淮之抽回衣袖,兀自回了房。 秦淮之走后,阎循坐在院外的石凳上抬头看着月亮,好似真能里面住着的嫦娥一样。 约莫过了子时,青竹来了,“主子,人跟丢了!” 阎循伸手指了指秦淮之窗户上的两个人影,说:“早回来了!” 两人的身影,相对而坐,谈笑自若地下着棋,不时还能听到鲛君耍赖的娇嗔。 阎循一直守在秦淮之院子外,不见鲛君进院,想来一早就回来了。 青竹不敢置信地看了许久,“真是奇了,我亲眼看到他下河,久久不见上来,还以为他淹死了,原来早就回来了,害我在水里泡了半宿!” “他应该是从别的地方上岸!”阎循把自己的佩刀扔给青竹,起身冷声说,“以后别说自己是漕帮的人,在水里还能把人跟丢了,丢漕帮的脸。” 青竹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惨薄几分,阎循的话不是与他玩笑,这是他第一次被主子责备。 因着秦淮之在席间醉酒时说,秦家明年可能做不了岁丝生意,李家跟马家立刻倒戈孙家。 生丝的价格连着几日,硬生生又涨了三成。 一些散户看到高价,动了心,私下卖了一些给夏商周,却也是杯水车薪,加上秦家的生丝,还差六万多匹生丝。 眼看着快到给朝廷交丝的期限,夏商周拿不回放出去的印子钱,打算把他这些年贪墨秦家的东西拿出去典当,换些现银,咬牙准备高价把岁丝凑齐。 亲眼看着费劲心寻来的三色翡翠玉如意被人拿走,气得夏商周在大夫人房里大骂秦淮之混账,却不敢找去香溢来。 秦淮之听着秦勇来叙述夏商周那些话,也只是笑了笑,没放在心上,“且让他再多难受几天。” 怎么也要等夏商周把这些年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差不多。 秦勇说:“账房那边,到时候,还需要你亲自去一趟,免得夏商周回来生疑。” 秦淮之点点头,又让秦勇将目前各处生意的情况汇在一起,报给他,处理完,已经入了夜。 之后的几天,秦淮之没有回香溢来,而是去了阎循在城西的别院。 漕帮的账本到了。 阎循把账本送来之前,已经让漕帮的老人看过了,没有涉及到漕帮秘事,才放心拿来给秦淮之。 帮里的账房先生都看不出来有什么,阎循也不确定,秦淮之真能查出什么。 这边秦淮之在别院通宵达旦地看账本,比那些临近科考的秀才还专心。 外面已经乱做一团。 这日夜里,有个人鬼鬼祟祟敲了秦家大门,门童见来人一身寒酸,将人挡在门外不让进。 “我来找夏管家,烦劳小哥传个话。” 门童没好气地说道:“夏管家是你想见就能见?也不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那人说:“我有生丝的消息要与夏管家说,你拦着我,误了大事,当心夏管家要你小命!” 门童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拿了根棍子,作势赶人,“你一个要饭的,也敢夸海口,还不赶紧滚。” 那人见不着人,索性躺在门口的石狮子底下宿下。 第18章 生丝之乱中 次日寅时将至,夏商周出门谈事,看到门外躺着个人,一脚踹倒门童,呵斥道:“你怎么当的差,怎么让个要饭的睡在这里?” 门童不敢爬起来,翻身跪在地上说:“管家息怒!这人昨夜不知道打哪来,非要进府说找您,小的拦着不让进,他就搁门口睡了,赶都赶不走。” 夏商周皱紧眉头,他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档人,问:“找我?找我做什么?” 门童说:“说是有生丝的消息,我看他一身破烂,像是来打秋风的。” 夏商周听到生丝,立刻来了精神,对门童说:“快去把他弄醒!” 那人被门童摇醒,嘴里骂骂咧咧:“什么狗东西,扰老子好梦。” 门童指着身后人,小声说:“你不是要见我们管家爷?” 那人抬头看见夏商周一身海蓝暗金团绣锦织锦缎,腰间配着羊脂玉佩,一眼便知身价不菲,立刻上前谄笑逢迎道:“您就是夏管家!我这有西南生丝的消息,想跟您换点好处。” “西南的生丝?” 那人点头道:“西南八万匹生丝,原本是要贩去清河,那商人丢了路引,进不得清河,只能就地贱卖。” 先帝因先秦王谋逆一案,为防异姓王跟亲王勾结,专门为西南、岭南与南阳的商人设了路引,没有路引,人货都不能进各地亲王封地。 夏商周这几日因为生丝,鬓角愁得斑白,现在有人告诉他,别处能寻来生丝,于他而言,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 夏商周忙问:“生丝现在在什么地方?” 那人不答,两只眼睛放光似的盯着夏商周腰间的玉佩。 夏商周拧着眉头,将玉佩取下,丢给那人,“现在可以说了。” 那人将玉佩收进袖中,乐呵呵地说道:“石城。” 石城在郴州西北,三百多里,快马加鞭,来回最多三天,夏商周本想派人去打探一番,又怕消息泄露。 想到既然他能得到消息,孙家那边很可能也收到消息,夏商周不敢马虎,去账房找李先生支钱,可巧李先生昨夜出府看望刚出生的外孙,还未回府。 好在他手里有变卖私产所得的六万多两银子,足够买下这些生丝。于是让人套了马,带了两个亲信,赶去石城。 卖消息给夏商周的人,是郴州城出名的青皮无赖,平日里惯会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 得了夏商周一块羊脂玉,还没焐热就去当铺换了七八百两银子。 这日,约了几个平日里的狐朋狗友,找了个有些排面的酒楼喝酒。 “赵兄从哪赚的钱,下次带上兄弟们一起?” 那人摆了摆手,说:“没有下次了,这钱只能赚一回。” 旁边的人给他添酒,说道:“跟兄弟们讲讲。” “也没什么,给你们说说也无妨。我听说西南的生丝在石城贱价出售,把这个消息卖给了秦家的夏管家,得了不少赏。” 那人打了个酒嗝,一脸得意抱着酒,压根没有发觉身后多了一个黑影。 忽地,那人的衣领从身后被人拽起,重重压在桌子上,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 “说,消息哪来的?” 那人见来人不是好惹的,赶紧交代。 马昌连滚带爬跑回家,推开院门,他爹正在院中逗弄新得的画眉鸟。 马昌扑到马福来身前,喊道:“爹,出事了!” 马福来嫌弃地看了眼自家不成器的儿子,说:“你这小子嘴上怎得没个把门的,我这不是好好的,瞎说些什么!” 马昌喘着粗气,噎了半天才吐出:“是……是生丝……出事了!” 马福来斜了一眼马昌,郴州的生丝大多都在他们三家手里捏着,能出多大的事,没当回事,继续给画眉喂蜢口。 马昌见他不为所动,急道:“爹,快别玩你的鸟了,石城来了一批生丝,有八万匹,夏商周已经带人过去了!” “你说什么?”马福来忽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马昌,“哪来的八万匹生丝?” 马昌答:“西南运往清河的生丝,领头人丢了路引,只能在石城贱卖。” 马福脸上骤然失了血色,继续问:“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从一个泼皮嘴里打探来的,他跟孙家账房媳妇有一腿,听说孙家早在三天以前就得了准信,一直封锁消息。”马昌说,“我还听说孙家典当了不少东西换现银,派人去当铺打听了,确有其事。爹,你说孙家这是什么意思?” 马福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道:“什么意思,他们是要过河拆桥。” 现在生丝价格居高不下,孙家又在一路高抬价格,哪一方都不肯让步。 孙家一味抬价,夏商周手中的银子不够,等到了交丝的期限,交不出足够的份额,必然要遭牢狱之灾,那个时候,岁丝就彻底跟秦家没有关系了。 马福来继续说道:“孙家如果有足够的生丝数量,秦家又拿不出足够数量的生丝,沈汝南为了向朝廷交差,肯定会用孙家替换掉秦家,真要是到那个时候,还有我们马家什么事。” 原本孙家与他们同谋,最后以高价把生丝卖给秦家,可他们手里的生丝加起来远远高于秦家所需的数量。 三家约定各家最后卖给秦家的数额,此番孙家是让了大利。 西南的生丝入局,孙家得知此事,却压下消息,是一方面想独自吞掉这些生丝,另一方面继续利用尚不知情的马李两家与秦家打擂台。 等到了时机,一脚踹开马家跟李家,独占岁丝的利润。 马昌听得冷汗直冒,没底气地说道:“无论是孙家还是秦家拿到这批丝,郴州府的生丝岂不是比草还要贱!” 马福来喝道:“这道理还用你来教我。” 马昌慌了神,根本没了主意,问:“爹呀,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想办法,私下把我们手里的生丝卖出去,什么价都行,只要能卖出去。”马福来静了许久,只能想到割肉这么一个办法。 马昌立刻道:“我现在去李家!” 马福来慌忙拦住他,问:“你去李家做什么?” 马昌答:“跟李家说一声,郴州生丝要出乱子了。” 马福来真是哭笑不得,说道:“我的傻儿子,还嫌不够乱吗?” 马昌不解,说道:“我们跟李家多年的交情,难道看着他们遭难,不管不顾!” “鸟都知道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怎么就这么蠢!”马福来有些恨铁不成钢地伸手在马昌头上敲了一下。 第19章 生丝之乱下 石城。 夏商周寻人打听一番,很快找到了西南丝商的落脚点,刚寻上门,就遇到孙家的管事。 夏商周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慌乱起来,孙家早一步得了消息,他却还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局面。 孙家管事看到夏商周的身影,也是脚下一软,踉跄几步,心中暗道:“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夏商周随着西南商人进了库房,随机取出来一袋生丝查验。 生丝洁白如玉,映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轻柔暖滑,是上等新丝,不是陈丝。 又在袋中翻了翻,没有看出异常,想到孙家管事的表情,想来也是查验过的,必然没有问题。 于是,问道:“门外那人跟你们买多少丝?” 老板是个西南人,带着厚重的西南口音:“六万匹!” 听到这话,夏商周心中更加慌乱,手也微微抖动起来,孙家买走了六万,眼下只剩下两万匹丝,根本不够。 又听到老板说:“他们家钱还没送过来,这位爷要多少?” 夏商周眼前一亮,钱还未送到,说明买卖还没成,立刻说:“我要四万匹,现银交易!” 老板摇头道:“我行商讲的是信誉,我既已答应孙家卖他们六万匹,现在又怎么能把答应他们的生丝卖给你们。” 夏商周道:“既然如此,我把孙家要的数量全买下,六万匹,这样总可以吧!” 老板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说道:“八万匹丝你都买下,现银交易,如何?” 夏商周这才发觉,他无意间在对方面前漏了底,让对方看出他是在与孙家争货。 后悔也没用,这个哑巴亏,他只能自己吞下去,“好,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夏商周带过来的都是银票,西南不认这种钱庄银票,他只能先留在石城将银票换成现银,如此又耽搁了几日。 夏商周在石城这几日过得惬意,还真是应了那句,柳暗花明又一村。 再说郴州,夏商周还没回来,秦家从西南商人手里买到生丝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来。 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是那些早早高价将生丝卖出去的散户,愁得就是那些没有脱手的商人。 最先开始抛售的是孙马两家,看到这里,原本还有怀疑的商户,这下才确信,秦家真的买到丝了。 于是,大家纷纷开始慌忙抛售,生丝的价格一夜间,又跌进低谷。最后得利的反而是那些一直观望的商人,跟不在局中的路人。 最终,做米粮生意的林氏,以接近陈丝的价格,买下了郴州市面上的所有生丝。 林氏米粮是大靖不可小觑的粮商,只是粮食重本薄利,又费力费财,辛苦一年赚的并不多,得了郴州低价的生丝,利用他们在各地的铺面经营一番,林氏此番定是要赚个盆满钵满。 这几日,秦淮之一直忙着废寝忘食地看账本,还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中间阎循插了几句嘴,被秦淮之一个眼神瞪得不敢说话。 秦淮之像个不眠不休的机器,连着数日都不曾怎么合过眼,细软的胡茬都冒了出来,没有空打理。 看着秦淮之消瘦了不少的肩膀,一眼就能看出的憔悴,阎循心疼他,却说不出口,只能日日夜夜陪在他身旁添茶倒水。 如此又过了三五天,秦淮之终于把七八箱账本看完了,合上账本,长长地缓舒了一口气。刚要起身,只觉得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又跌回座椅,弄出响声来。 一旁坐在太师椅仰头酣睡的阎循被异响惊醒,看向秦淮之,“发生了什么?” 秦淮之平静地说道:“没事,坐的太久,腿麻了。” 阎循起身上前,将秦淮之身前的桌子挪开后,蹲在地上,轻轻抬起他的腿,放在膝上,隔着衣服替他揉搓穴脉。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累赘,丝毫不给秦淮之反应的机会。 须臾,秦淮之耳后泛起难以察觉的微红,轻声说:“其实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可以!” 阎循:“你自己动手不方便。” 他的小腿纤细均匀,没有一丁半点多余的赘肉,却又不似骨瘦如柴,隐隐还能摸到薄薄的肌肉。 阎循暗道:原来他不止是手好看,怎么就不是个女人呢? 隔着薄薄一层布,秦淮之感觉到,阎循的手滑过的每寸肌肤,在叫嚣,在翻涌,想要挽留这份暖意。 缩在衣袖的双手,在他喉间吞咽的瞬间,无声无息地紧锁,直至指节失去血色。 阎循哪知秦淮之心里在惦记什么,捏到秦淮之膝盖的时候,摸到一个小小的鼓包,是一副护膝。 伸手摸向他的膝窝,果然,指尖传来如同寒冬腊月,湖水沁入心肺般的冰凉。 阎循立刻喊来当差的小厮,“去烧锅热水,顺便把饭菜端上来!” 又继续对秦淮之说:“等会吃完饭,你先去泡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再看这些账本。” 秦淮之清明过来,道:“我正想跟你说,账本我看完了。” 七八箱账本,漕帮十几个账房先生看了七八日才看完,秦淮之一人也只花了这么几日的光景。 阎循一惊,手下失了准头,使了七八分的力,疼得秦淮之不自觉地嘶叫一声,“阎循!” 阎循回神,看到他额头浸出冷汗,连忙道歉:“抱歉!” 秦淮之的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趁着阎循松懈,从他手中抽回,伸手摸了摸痛处,也不知道青了没有,“我从账本中查到几处问题,想同你说。” 阎循站起来,双臂撑在座椅两边,将秦淮之圈在双臂之间,俯身对他说:“不急于一时半会,等你歇好了,我们再慢慢谈。” 秦淮之嗯了一声。 两人的脸贴的很近,红唇启合间,扑面而来的气息像冬日里的暖阳一样。 会是这样的味道吗?为什么他会觉得,阎循的味道就该像是清秋时节的孤月,清冷皎洁。 第20章 岭南水系 秦淮之醒来夜已深,起了风,也是时候该下场雨了。 秦淮之打开那几箱账本,将他觉得有问题的几处码头账本都取了出来,放在一旁。提笔在纸上画出中原与岭南一带的山川图。 运河建于前朝,始于小巫山,流经清河,周陵,樊邑诸地,绵延一千四百里,于建宁府与赤河交汇。 随着赤河蜿蜒流入岭南境内,支流如同树梢末节,纵横交错,遍布岭南各地,最后在柳州一带入海。 新河道是在运河与赤河交汇后,另外开凿的河道。于二十年前开始修建,十年前开通,流经郴州、肃州两地,东流入海。 先秦王为防岭南王作乱,在赤河入岭南上游二百里的洋城,修建洋城大坝,同时疏通伊兰江在南阳的古河道,修建了合峪大坝。 两处大坝关闭,赤河与伊兰江的水由新河道与古河道入海,岭南将失去两大水系滋养,迟早会沦为不毛之地。 朝廷以此,通过控制岭南水系来彻底控制岭南。 当年岭南王为求自保,不惜交出岭南的盐权,以证忠心,其中利害,可见一斑。 阎循寻来书房的时候,秦淮之刚好将山川图画好,山川走势,湖泊海域,详尽绘出。 阎循低头看了许久,笑着道:“这山川图比漕帮用的详细多了,你画的?” 秦淮之嗯了一声,问:“有不对的地方吗?” “山势走向我不懂,水系我最清楚不过,其它地方没什么问题,只是榆阳码头……”阎循指向榆阳所在,“榆阳码头在新河道南岸,不是北岸。” 秦淮之提笔将那一处错抹去,改好后放下笔,把放在一旁的账本拿了过来,逐一翻开递给阎循。 阎循看了几遍,没看出异常,“只是寻常装货记录,有什么不对?” 秦淮之指腹摩挲过地图上的新河道,说:“新河道肃州去往建宁府的船只,只有装货才登记货物,卸货并不登记货物情况?” 阎循点了点头,“漕帮在这一带人手不够,郴州肃州两地不产盐铁,便省了中间的查验。” 朝廷对于漕帮的人数有严格的要求,大靖境内的码头有三百多个,整个漕帮人数加起来一万多人,其中建宁府占去了三成,其它地方只能根据船只数量安排人数。 新河道开通的这十年间,朝廷没有准许漕帮增加人数,加上漕帮各地码头的人手本就紧缺,新河道能安排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 为求方便,杜存义选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减去新河道中不必要的检查,节省人手。 秦淮之不清楚漕帮的真实情况,不便多问,继续说道:“你拿来的账本最早是半年前,肃州靠近海域的柘邑码头登记了沙石的装船记录,这些船只都是在郴州码头卸货。” 阎循迟疑道:“沙石有什么不对?” “郴州的农户会用沙石来修盖房屋,用的都是河沙,新河道不过十年,哪来的河沙用?” “柘邑靠海,海沙不能用?” “不能,海沙修建的房屋最多五年就会出现裂痕。”秦淮之递给他一本账本,“再看看这个,柘邑码头每个月逢三六九有一船沙石装运,但从四月开始到上个月,没有装运沙石的记录。” “四个月前?”阎循一惊,愣了许久,“不正是私盐案发的时候。” 秦淮之在山川图上又落了几笔,“你猜的没错,私盐是从水运走,只是并非是从岭南直接走水运,而是从肃州入海口运入中原。” 本朝为防海寇,开国之初下了禁海令,将前朝用于海运的商船尽数毁去,只留下用于海防的军舰。 海边的渔夫更是要每日出海前跟地方守备报备,还需官兵检查出海所带之物,吃食与淡水一律不许带出海,更不允许有大靖境内的货物被运出海。 如有发现有人违反禁海令,依律按叛国罪论处。 阎循沉默许久,问道:“你有几分把握,郴州的私盐是从海上运来的!” “我没有把握,只是猜测,是与不是,你要亲自去看一看。”秦淮之又拿出两本账本,翻开后递给阎循,“柘邑码头这两个月都有沙石装货,依旧是在郴州码头卸货。” 四个月前私盐案发沙石停止装运,或许是巧合。但上个月郴州私盐案刚刚结案,柘邑码头再现沙石,那就不是巧合了。 阎循将账本紧紧攥在手中,手心沁出冷汗来,呼吸一促一顿,目光漫无目的地漂浮了许久,才落在账本的沙石二字上。 自郴州私盐案发,他断定私盐案定与水运有关,一直以来,以为是漕帮在哪个环节上有所疏漏,让私盐贩子钻了空子。 却从未想过,会有人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在海上运盐。 阎循看向桌上的山川图,突然想起结盟那夜,与秦淮之提及私盐案,秦淮之从头到尾没有怀疑过私盐是经由赤河运入郴州,不然为何偏偏只要新河道的账本。 阎循的眼神移向秦淮之,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他是早就发现了什么?还是说,私盐案与他有关? 不然怎么短短几日功夫,就从这么多账本里找到线索,漕帮那么多前辈都没看出的东西,他只看了一遍就找了出来。 可转念一想,秦家被私盐案牵连,他爹死在私盐案上,他也差点因此丧命,私盐案怎么都不可能跟他有关系。 阎循摇了摇头,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都踢了出去。 秦淮之见他茫然失措,轻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阎循眼露杀意,咬牙道:“让青竹带人去郴州码头堵货,我亲自去柘邑。” “走水运,你的身份太招摇。”秦淮之提醒他,“最好骑马去,两边动手尽量干净利落,别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 两地虽有数百里之遥,飞鸽传书也不过一两日的光景,行事必须慎之又慎。 房中安静下来,屋外的风越发紧,刮过屋檐树梢,发出呜呜的狂啸,扯得人耳朵疼。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竹叩门说道:“主子,秦勇来找秦爷,说是秦家出事了。” 第21章 秦家无银 秦淮之抬头望向门框上的黑影,不紧不慢道:“让他在外院等我。”回过头,对阎循说:“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阎循问:“若私盐真的是从海上而来,你觉得会是从岭南何地出海?” “柳州。” “为什么是柳州?”阎循认真了态度,“别又说是你猜的!” 秦淮之道:“这个不用猜,运送私盐入海,肯定不能用渔民的小舟,那种船,容易淌进海水,盐袋不防水。除了柳州码头跟伊兰江入海的池南码头,其它地方没有货船,池南太远了,只有柳州最合适。” 阎循道:“寻常的货船在海上不可能航行这么久。” “应该是在柳州与肃州海域各找了一处岛屿,用来存放私盐,他们应该有一艘专门用于运盐的海船。”秦淮之在肃州东北与柳州东南各圈出一座岛屿,“这两个地方,离岸五十里,既能避开海防军的盘查,普通货船也能把货运上岛。” “他们从哪里弄来的海船?” 秦淮之放下笔,起身说道:“岭南海域常有南洋商人在海上贩货,许是从那些人手里买来的。” 阎循突然想起,秦淮之花费千金给鲛君买来的水晶球,好像是舶来物,也就不奇怪他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秦淮之走到门口,阎循褪下自己的外裳追上前,将衣服从秦淮之身后给他披上,低声说道:“外面风大,当心别着凉。” 秦淮之拉紧衣领,衣服上还有余温,细嗅之下,阎循那股似暖阳的味道很浓烈,喃喃道:“多谢。” 秦家账房里,乱哄哄地挤满了人,都是秦家各处铺子的管事,来秦家要账的。 没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这些人有的是昨夜才来,也有不少人三天前就赶来了,乌压压地挤在账房,手里捏着薄厚不一的条子。 其中一人语重心长道:“李先生,东家有难,我们都理解,生丝价高的时候,夏管家让我们等等,钱紧着生丝用,我们都依了,勒紧裤腰带也要把手里的铺子打理稳当,不给东家添麻烦,现在生丝买到了,我们的钱也该给我们了,这几日外面要账的进门了,我都不敢回家。” 李先生俯首说道:“夏管家不在,我一个账房先生,哪里做得了主,烦劳各位管事再等等,夏管家应该今日就回来了。” 有人喊道:“这话我都听了三天了,人呢?怎么还不见人?” “我可听说了,夏管家拿了秦家的钱出去放印子钱,这是不是真的?” “这是打哪听来的,诸位别听人乱说。”李先生的衣背早就被冷汗打湿,这些人不是秦家签了死契的下人,惹急了他们,是要出大乱子的。 “既然没有,把账上的钱拿出来给我们,我们也是要养家糊口的。” 一众人应和道:“对对对……” 眼看着账房就要被这些人掀了,忽地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声:“三爷来了。” 众人回头,只见秦淮之一脸倦态,裹着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站在房外,想他每日花天酒地,只当他是从刚香溢来的小倌那里出来,还穿错了衣裳。 众人退向两侧,给秦淮之让出道来。 秦淮之打着哈欠,慵懒着声音,带着薄怒,道:“闹闹哄哄的,大半夜的都不睡觉!” 李先生慌忙起身,俯身迎上来,“三爷怎么来了?” “出了这么大事,我能不来?”秦淮之坐到太师椅上,寒眸看向李先生,“秦家都快被你们搬空了!” 秦淮之突然发难,李先生后背一阵发凉,颤声说道:“都是夏管家的意思!” “账本拿来,给我看看!”秦淮之说。 李先生愣了一会,迟迟没有动作。秦淮之看着他冷哼一声,李先生吓得哆嗦,不敢迟疑,颤巍巍地拿出账本递给秦淮之。 秦淮之接过账本,随手翻了两页,皱着眉,极不耐烦地样子,将账本扔回给李先生,说道:“这都写得什么玩意!” 李先生小声答:“账本都是这么记的。” 秦淮之尴尬地咳了咳嗓子,旁边有眼色的管事,赶紧端上一杯热茶放在秦淮之面前,“三爷喝茶去去寒。” 那些一心为秦家的效力的管事,看着眼前如同废物一样的秦淮之,愤恨难当,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责备。 还有谁不知道秦淮之不学无术,只懂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每年就是赌坊上门要的债也有五六万两。 秦慎活着的时候,秦家有依靠,秦淮之无论如何败家,那些银子,也不过九牛一毛。 现在,秦家死得只剩下他跟一个黄毛小儿,秦淮之依旧死性不改,没有把半点心思放在秦家的产业上。 让一个管家在秦家作威作福,硬生生搬空了整个秦家,竟然没有察觉。如今账本就在他眼前,却一个字都看不懂。 不禁有人惋惜,若是秦家二爷秦川朝还活着就好了,秦家也不会落到让一个外人占了家业的地步。 当年秦川朝年纪轻轻,把秦家的各处铺子打理地仅仅有条,颇有秦慎年轻时的风范。秦慎很是满意秦川朝,更是有意把秦家的产业交给这个庶出的儿子。 再看看秦淮之,明明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怎么性格差了这么多,一个睿智聪慧,一个目光短浅。 在场众人,看到这一幕,有人欢喜有人愁。 原本来劝和的几个管事,无奈地叹气,秦家算是到头了。 天还没亮,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郴州历年八九月份,都会下连着几天的暴雨,好在郴州城地势高,修了多条沟渠,将城中的积水汇流新河道,除了城内的各处低洼地势积满水。 夏商周冒雨带着生丝赶回郴州,道路泥泞,快马加鞭,染了一身污秽。 刚进秦家大门,听到账房银子都被拿走的消息,耳边如同响起一道霹雳,整个人惊站在雨中半晌。 冷风吹过,夏商周冻得浑身激灵,这才缓过神来。 顾不得换衣服,冲进账房,瞧见李先生惨白脸色,半瘫在椅子上,怒声问道:“银子呢?” 第22章 与虎谋皮 李先生垂手指着窗外,气息若有若无地说:“三爷……逼我把钱给了各处铺子的管事。” 夏商周一巴掌拍到李先生身前的桌子上,道:“他逼你,你就给他?你没告诉他,这些铺子的钱往年都是年底才结的吗?” 门没关,冷风灌进来,李先生咳了两声,说:“同三爷讲过,那些管事的在旁撺掇,说您把秦家的银子拿去放了印子钱,三爷听后一生气,硬逼着我把钱给他们!” 秦淮之是秦家的当家人,他说给,别说李先生,就是夏商周在场,他也不敢在那么多人的面前,驳了秦淮之的面子。 更何况,那些人说放印子钱的事不虚,秦淮之若是深究起来,夏商周跟李先生都是要被送去见官的。 说到底,这是秦家,还不姓夏。 夏商周攥紧了拳,不敢说李先生的错,只问:“还剩多少银子?” “三千两。” 夏商周惊愕道:“怎么会只有三千两,这些铺子的账加起来也不过六七万两银子。” 李先生说:“三爷支走了两万两,说要挨着越乐山买块地,给自己也盖一个庄子。” “好你一个秦淮之!”夏商周恨得牙痒痒,又问:“怎么没有请大夫人来?” “大夫人这几日病着,您说天塌下来,都不要惊扰夫人养病。”李先生说。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秦家账上没了银子,他买生丝的钱一时半会是拿不回来。 想到用自己多年积蓄替秦家买了今年的岁丝,夏商周心疼不已,恨不得马上把秦淮之抓过来,抽筋剥皮。 这一个月来,秦淮之整日宿在香溢来,秦家大门朝哪边开,怕是都忘了。缺钱也是让香溢来的管事来要,连他的面都没露过。 想杀他,手伸不进香溢来!没了秦慎的约束,秦淮之跟塘里的泥鳅一样滑,他哪里抓得住。 夏商周心中悔道:当初真该让他死在牢里! 这时,秦韦氏身边的侍女来传话,小声跟夏商周说了什么,夏商周满脸怒气烟消云散,又惊又喜问道:“真的?” 侍女一脸欢喜,道:“郎中今天来诊的脉,不会有错。” 夏商周连说了几个好,喜不自禁,扔下账房的烂摊子往内院去。 夏商周走后,李先生起身揖手,感激小侍女跑来给他解围。 小侍女腼腆一笑,施了一礼,跟着去了内院。 香溢来,秦淮之把从秦家带来的两万两银票交给秦勇。 秦勇问秦淮之:“真要买地?” 秦淮之点头说道:“落叶归根,这事我一开始就答应他们,不能食言。” 秦勇劝道:“秦家现在没了银子,我们手里周转的也不多,这些钱留着有备无患。” “钱的事,有别的办法解决,现在也该给他们一个交代,这些年,没有他们帮忙,我也无法运筹到这个地步。” 想起当年的遍地横尸,秦勇心中生出不忍,“行,这事,我去办。” 秦淮之问:“朝廷此番督办岁丝的御史定下了吗?” 今年岁丝采办是六皇子,但皇子不能出京。每年都是由皇子推荐一个督办御史,皇帝钦定后,替皇子来郴州。 “吏部尚书的儿子齐展鸿,太子亲定的人选,九月初十应该就到了。”秦勇说。 “齐啸林的大哥。”秦淮之抿了口茶,“该说太子看重沈汝南,还是看重六皇子。” 秦勇咽了咽口水,顿了顿说道:“你那办法真的能行吗?别又把自己卷进去,郴州大牢进一次差点就要了你的命。” 秦淮之不答,看向窗外顺着屋檐倾注而下的水流,打在地上的大理石,嘈嘈切切,像一首绝唱。 听着雨声,心中想的却是阎循是不是已经出发了,这么大的雨,路一定不好走,不知道他能不能赶在下个月初三到柘邑码头。 秦勇见他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以为他没有绝对的把握,手紧紧攥在一起,厉声问道:“为了报仇,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值得吗?” 秦淮之回过神,柔声说:“值。” “静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必须小心翼翼,稍有不慎,都会万劫不复。”秦淮之打断了秦勇的话,继续说:“勇哥,你放心,我失手过一次,为了玉儿,绝不会允许有第二次。” 秦勇道:“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帮着阎循查私盐,你真不怕他查出来什么!” 秦淮之微微抬嘴,嗤笑道:“他不会查到我,就算查到了,也没有证据。我与他结盟,不过是各取所需。更别说,我从未参与贩卖私盐,不过是想借刀杀人,刀,还没借到。” 秦勇眉头一紧,不甘心道:“若是为了传闻他救你花费的两万两银子,我们可以还给他,你又何必与虎谋皮。” “钱可以还,人情不好还。”秦淮之斜眸看向秦勇,得意地说,“现在是漕帮欠我们。” 漕帮掌管整个大靖水系,秦家的生意大多离不开水运,以后跟漕帮打交道的地方不少。既然阎循亲自找上门谈合作,秦淮之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互惠互利。 虽然秦淮之嘴上说着以私盐案来报当初的救命之恩,但跟他一条命比起来,这杆天平从来都是倾斜到秦淮之这一侧的。 秦淮之什么人,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秦勇与他一起长大,怎会不知他的性子。 明知劝不动,却总存着侥幸,希望能把他拉回正途。 秦勇叹了口气,说道:“沐小姐说要见你。” 秦淮之思索片刻,道:“等事情结束后,我会亲自登门去谢她,现在还是不见为上,以防万一出现变故。” “岁丝明天就该入库了,能有什么变故,你就躲着人家。”秦勇嫌弃地说,“沐小姐知书达礼,又会做生意,还会打理铺子,相貌称得上是郴州城第一美人,这事搁旁人身上,一听沐小姐邀约,早屁颠屁颠过去了,你竟然还能坐得住!” 秦淮之漫不经心地说:“你把她说得这般好,若瞧上,我可以帮你牵红线。” 秦勇大骇,喝道:“你胡说什么,这话可别让我家那位听见了。” 秦淮之抿嘴笑,道:“是你说沐姑娘好看,我可一个字没说。” “是不是兄弟?你别害我!”秦勇扑到秦淮之身上,挠他腰间的痒痒肉。 秦淮之怕痒,笑得话都连不到一起,央求道:“是是是……哈哈……我不说……不跟嫂子说……” 刚才低沉的气氛,被两人像孩童一样的嬉闹冲散。 隔着老远,端着瓜果的鲛君都能听到秦淮之爽朗的笑声,停了脚步,没有去打扰兄弟俩的欢闹。 第23章 海上孤岛 阎循冒雨赶路,终于在九月初三清晨赶到了柘邑码头。 码头沿岸,到处摆满了贩货的小摊,卖海产的,卖菜的,卖肉的,还有卖胭脂水粉、布料成衣的,好端端一个码头,成了集市。 阎循带着几个手下寻了一处茶棚坐下,问卖茶水的老翁:“老爹,这不是码头吗?怎么这么多摊贩?” 老翁见他们一行人都穿着粗衣麻布,长得又结实,以为他们是来码头谋个苦力活,问:“小哥是外乡人?” 阎循笑着说道:“是,打算在这里谋个事做。” 老翁给阎循满上茶,解释道:“我们这里每个月逢三六九有个集市,集市本来是在三里外,去年两个村子因为争地,发生了械斗,刚好集市在两村中间,大家都不敢去,就搬到了码头来了。” “原来是这样。” 码头上除了货船,还有出海捕鱼的小舟,与一些本地水上用的小船,这些船将整个码头塞得满满当当。 阎循立刻想明白,为何柘邑码头的沙石,都是在每个月逢三六九这三天装船。 这么多船挤在码头上,漕帮在此地只有六个人,根本注意不到,装船的是沙石还是旁的东西。 加上此地码头只登记,不用查验装船的货,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主子,我们要不要去堂口?” 阎循看了看时辰,还没有到码头装货的时间,说:“先不去,等会都去码头盯着。” “是。” 阎循带人在码头守到午时,果然发现了目标。 一帮人背着被装满的麻袋上船,麻袋上印着沙石的字样,从外观上看,还真像是装的沙石,但工人没有将货物放在甲板上,而是放进了船舱。 这一刻,阎循不再怀疑秦淮之的推测,如果真的是沙石,放在甲板即可,放进船舱,只有一个解释,怕货物淋雨。 什么东西装进麻袋看起来像是沙石,又怕水。 除了盐,阎循想不到其它东西。 等到货物装好,阎循一声令下:“动手!” 船上的船工搬了两三个时辰才把一百多袋盐搬上船,一个个累得瘫倒在甲板上,丝毫没有注意到危险的降临。 就在他们准备起锚的时候,只见几个黑影扑了上来,这些亡命徒意识到身份暴露,立刻从甲板各处抽刀而出。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块头看清来人后,手提长刀,踏着八方步,一刀横劈向阎循,看样子是个练家子。 阎循弯腰闪过,顺势从靴子中抽出自己的短刃,一个翻身后,跨步向前,短刃直冲大块头喉间。 用重刀的人,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近身战不行。 刀尖迎面而来,大块头没有丝毫迟疑,回手抽刀去挡阎循的短刃。 在重刀与短刃相撞的瞬间,阎循突然松开刀柄,手掌上翻,将短刃从下方重新攥到手中,向外一抽。 短刃划过大块头的手腕,筋脉尽数割断,重刀不受控制,锵的一声落在地上。 大块头只觉手腕一痛,还未及反应,阎循闪身上前,一拳打在他的颧骨上,吐出一口鲜血,身形不住地往后退,撞上桅杆后,跪倒在地上。 对付此人,阎循不敢含糊,上去又是一拳,用了七八分力,将这个大块头打得晕头转向后,方腾出手去对付剩下的人。 好在其他人都是小喽啰,阎循没怎么出手,几个手下已经将人拿下。 阎循提起地上的重刀,刀身一横,架在跪坐在地的大块头脖子上,冷声道:“说,私盐从哪里来的?” 大块头大笑了两声,口中涌出黑血,身体向后重重倒下。 阎循见状,对身后的手下喊道:“他们嘴里藏了毒!” 来不及了,话音刚落,其它几个船工已经咬破了藏在口中的剧毒。 阎循扔下手里的重刀,上前探了几人口鼻,没有一个喘气的,皱紧眉头,沉声道:“留一个人去堂口找人把这里清理干净,其他人跟我出海。” 阎循出海没有直接前往秦淮之说的岛屿,而是去了海防营。 肃州海防营的主将是杜守义以前做水匪时候的结拜兄弟陆志平,当年杜守义被招安后,除了留在漕帮的兄弟,其他人或是回了老家,或是参了军。 陆志平就属于第三种。 海防营主将营帐。 陆志平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阎循,一拳打在阎循肩上,笑道:“好小子,三年不见,个头都蹿这么高了,来过两招,让我看看你现在功夫如何。” “陆叔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哪能打得过您!” “你小子别藏拙,我上次遇见你大哥,他说现在连他都不是你的对手。”陆志平扯着阎循的胳膊,把他往营帐外面拉。 阎循是来办事的,不敢耽搁,身子往后缩,说道:“大哥那是谦虚,我怎么可能赢得了他!” “你呀!”陆志平不再难为阎循,又问:“怎么突然来岛上了?” 阎循看向两侧站着的侍卫欲言又止,陆志平会意,挥手屏退左右。 周围人都退下,阎循转入正题:“我来是想麻烦陆叔送我去东北五十里外的一座小岛。” 陆志平狐疑道:“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有岛?” 阎循呼吸一窒,道:“查案的时候查到的,真有座岛?” 陆志平点头说道:“那个方向确实有一座孤岛,不过海防营的巡防范围是离岸三十里,我们只在晴天的时候远远看到,并没有上过岛。” 阎循问:“陆叔可否送我上岛去看一下?” 陆志平不应,反问他:“岛上有什么?” 虽说陆志平如今是为朝廷效命,但他与杜存义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初没有留在漕帮,投身军营也是杜存义授意。 杜存义不止一次说过,陆志平是漕帮的前辈,漕帮的脊梁,是无论何时,阎循与顾惜北都可以信任之人。 阎循不敢再隐瞒,老实交代,“岭南来的私盐,可能被私盐贩子放在这个岛上,我需要上岛去查看。” “私盐!”陆志平心头一紧,岭南的私盐出现在肃州的海域,其中意味着什么,他怎会不懂,“什么时候去?” 阎循道:“越快越好,我刚刚在柘邑码头杀了几个私盐贩子,不知道有没有走漏风声。” “我现在就安排你上岛!”陆志平没有片刻迟疑,挑了几个亲信,带着阎循跟他带来的手下出海。 一行二十来人上了船后,没有径直往东北方向走,而是往东南方向驶入海雾后,船才往孤岛所在的方向驶去。 没有海防营的人与私盐贩子内外勾结,想要从肃州海域将私盐运上陆地,绝无可能。 第24章 生丝生变 陆志平如此行径,是为了提防内鬼。 船快快靠近海岛时,陆志平的手下从海上捞上来一个印有沙石的麻袋,正是柘邑码头上,装运私盐用的袋子。 阎循心中暗道不好,等船一靠岸,立刻带着手下跳下船。 果然,岛上空无一人。 细搜之下,在一处空荡荡的山洞中,阎循发现了有人住过的痕迹,地上还有散落出来的盐粒。 阎循一拳砸在山壁上,恨道:“让他们跑了!” 陆志平拿着火把在山洞中绕了一圈,洞是人为开凿出来的,痕迹还很新,洞深有五丈,藏五百袋盐轻轻松松。 看地上散落盐粒的痕迹,洞里此前最多的时候,应该放了三百多袋。 陆志平看着阎循,意味深长道:“能有如此实力的,不是普通的私盐贩子。” 阎循赤红眼眶,咬牙道:“是盐帮,我今天跟他们交过手。” 寻常的私盐贩子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使不了五十斤的重刀。今天码头上的大块头一开始就是冲着阎循去的,显然是认出他的身份。 阎循的画像,盐帮人手一份,怎么会认不出来他。 盐帮与漕帮不同,漕帮是朝廷特设,而盐帮是一群亡命之徒创立。除了私盐,盐帮还贩卖人口,走私生铁、五石散,甚至将盐铁兵器私售给鞑靼人。 一直以来,盐帮都是朝廷剿杀的目标,跟漕帮亦是势不两立的宿敌。 杜存义当年的重伤正是拜盐帮帮主方云旭所赐,六年间,杜存义因伤未曾踏出清宴岛。外界因此一直有传言,杜存义其实早就死了。 陆志平轻拍阎循的肩膀,知他心中委屈,拿出一块帕子递给他,说道:“先通知你义父,你毁了盐帮一条运盐的路线,他们定会回过头来报复你与漕帮,回去之后,行事小心。” 阎循接过帕子,缠住血肉模糊的手背,道:“陆叔放心。” 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阎循不服气地命人继续搜岛,折腾了半日,还是一无所获。 落日的余晖映在海上,如一团烈火在海面上熊熊燃烧,波涛像是沸腾的水面,猛烈地冲击到海边,咆哮着,叫嚣着。 回去的途中,沧月高悬于星空,一望无际的大海,此刻深邃的像个囚笼,吞噬世间种种。 阎循坐在船头擦拭自己的短刃,看着海面上月亮微薄的倒影,一言不发。 陆志平来到船头,将手里拎的酒壶扔向阎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还年轻,急什么!” 阎循放下刀打开酒壶,猛灌了几口烈酒,红了眼,“我不急,迟早我会手刃方云枭给小爹报仇。” “好小子,有骨气!”陆志平拍了拍阎循的肩膀,很是满意。 阎循在柘邑调查数日,在柘邑一处荒废的民房中,找到了盐帮存放私盐的仓库。 二进的宅子,存放了二百多袋私盐,地处偏远,那些人只顾得逃命,私盐都未来得及销毁。 按照本朝律令,除了船上缴获的私盐归漕帮所有,在柘邑民宅中查获的私盐交由本地县丞处置。 私盐案牵连甚广,柘邑县丞层层上报,肃州刺史付为庸亲自前来查办。 因私盐来源海上,海防营协查。 陆志平彻查海防营,查到自己手下一个副将半年来流连烟花之地,出手也比以往阔绰。 于是派人去寻那名副将,在副将家中发现人已经被抹了脖子,死了有些时日。搜查的人在副将家中发现了半袋私盐,以及一千多两银票。 至此,郴州私盐案才算彻底告破,私盐来历,贩运途经一目了然。 不过,虽然缴获了价值不菲的私盐,却没有抓到一个活口。 青竹传信,郴州那边与柘邑情况一样,被抓的人都咬毒自尽了。 私盐案告捷已经是九月底,阎循本打算回建宁府,跟杜存义当面汇报私盐案的来龙去脉,被青竹的飞鸽传书打断了。 秦家出事了。 阎循面无血色地看完书信。 夏商周从石城商人手里买来的生丝,在郴州官衙的库房中,变色了。 原本洁白如玉的生丝,一夜间,变成了枯黄色。 沈汝南看到眼前变色的生丝,整个人不敢置信地瘫坐在齐展鸿脚下,抱着齐展鸿的腿大哭道:“大人,下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入库的时候生丝还好端端的。” 齐展鸿一脚将沈汝南踢开,冷声说道:“麻烦沈大人将好端端的生丝交出来。” 沈汝南冷汗直流,半天噎着说不出话。他上哪里去寻十万匹上等生丝,交给齐展鸿。若说入库时生丝有问题,便是他不察。 齐展鸿不理会,先命人请来郴州最擅鉴别生丝的老师傅。这位老师傅今年已有七十高龄,在生丝这个行当里,经营已逾五十载。 请老师傅的人在路上,已经将来龙去脉跟他讲清楚了。 老师傅进了库房,只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对齐展鸿说道:“这并非桑蚕丝,而是柞蚕丝。” 齐展鸿一脸疑惑,问:“柞蚕丝?” “蚕有数十种之分,柞蚕是其中一种,它们以柞树叶为食,所吐的蚕丝如眼前这般,呈现黄褐色,丝质粗硬,能剿成如桑蚕丝样的生丝,用的应该是水剿法。”老师傅解释道。 沈汝南不信,“入库时有查验,明明是白色的!” 郴州府衙的官库,谁敢来此偷盗,还能一夜间将大半的生丝偷梁换柱。光是搬进搬出,也需三四日光景,不会悄无声息。 老师傅捋了捋自己的白胡子,心下明了,说道:“应该是制丝之人,用了什么法子褪去了柞蚕丝的本色,但这种法子只能暂时褪去,时间一长,颜色又被复原了。” 沈汝南突然感觉腿下一凉,低头一看,官袍不知何时已经被尿湿了。 岁丝是要上供给鞑靼,如今出了问题,两国若是因岁丝交恶,起了战火,十数年的平静又将会被打破。 沈汝南负责岁丝采购,难辞其咎。齐展鸿挥手,没再给沈汝南说话的机会,直接让人将他捉拿下狱。 沈汝南被抓,下一个就是秦淮之,岁丝是秦家交上来的,秦家也难逃罪责,秦淮之作为秦家家主,首当其冲。 阎循闻讯,日夜兼程赶回郴州,已经是秦淮之被抓的第五日。 第25章 预谋巧合 青竹看到灰头土脸的阎循,还没来得及给阎循打水梳洗,就被阎循拉住,问:“秦家现在什么情况?” 青竹道:“主子没有收到信?” 阎循诧异道:“什么信?我这几日都在赶路,没看到你的信。” 青竹道:“秦家没事了,秦淮之已经被放还回家。” 阎循不敢置信,“怎么会没事?岁丝作假可是抄家灭门的重罪。” 青竹解释道:“秦淮之与齐大人说,岁丝是夏商周一手采办,他从未参与,而且夏商周去石城购买生丝的时候,他被我们漕帮带去问话,并不知情!官府的派人来寻我问话,我与官府的人说,漕帮调查私盐案,请秦爷在漕帮多待了几日,证明秦淮之没有插手生丝交易。” 阎循半信半疑,“只是作证,齐展鸿就肯放人?” “自然不是,是秦淮之以高价从林氏米粮跟李家手里买到了足量的生丝,交给朝廷将功补过,所以被放了出来。”青竹倒了杯茶,递给阎循。 秦淮之没事,阎循悬着的心放下来,顾不得水面的浮茶,一口闷下,忙不迭地继续问:“林氏米粮?怎么这么耳熟?” “当初告发郴州私盐案的人正是林氏米粮负责押运的镖师。”青竹说着,接过空杯,续上新茶,放在桌案上。 阎循心一沉,似想到了什么,问:“查到林氏米粮的老板是谁?” 阎循要彻查郴州私盐案,林氏米粮背后的老板藏得很深,一直都没见他露面。 “林静池。” “林静池……”阎循念了数遍这个名字,眸光一闪,“秦淮之的字,是静池,我没记错的话他娘姓林。” “主子没记错,林静池正是秦淮之,他从未出现在林氏米粮,所以我们之前一直没有查到他与林氏米粮有瓜葛。”青竹细细说道,“这次生丝案,林氏米粮又横插一杠,属下觉得蹊跷派人去林氏米粮外守着,下面的人回来说,在林氏米粮的后门,见到了秦勇与李家大小姐沐白英,秦勇手中拿着林氏米粮的账本,于是属下亲自去秦勇家,查到了账本落款上林静池的名字。” 阎循双手紧握,青筋暴起,“除了这些,还查到了什么?” “秦家买的假丝是柞蚕丝,而这种生丝产于胶州,当初秦淮之醒后见过秦勇,秦勇紧接着就去了胶州,主子难道不觉得,太过巧合!” “哪里来的巧合,都是预谋。”阎循面色青冷,“难怪在越乐山上,他会信誓旦旦地与我交易,好算计,当真是好算计。” 青竹大骇,劝道:“主子,秦淮之拿岁丝做局,可见此人居心叵测,我们不能与他再有牵连!” 阎循合眸深思,“秦淮之是在报复沈汝南,与我们无关,先静观其变!” “秦淮之是个毒瘤,迟早会是祸患啊!” “陆上的事,与我们无关!”阎循顿了顿,又说,“若是秦淮之胆敢在水运为祸,我定不会、留他!” “少主……”青竹还想再劝。 “此事我有考量!”阎循打断了青竹后面的话,又说,“这几日找人盯着秦淮之、秦勇跟沐白英!” 青竹不解:“为何要盯着沐白英?” 阎循冷嗤道:“沐白英是林夫人的义女,秦淮之的义妹!” 青竹刚要走,忽地想起一事,回过头对阎循道:“夏商周得了岁丝出事的消息,怕被牵连,带着秦家大夫人卷了银钱跑了。” 阎循冷哼一声,笑道:“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秦淮之锱铢必较的一个人,布下这么大一个局,绝不会只是为了对付一个沈汝南。我猜这张大网里的另外一条大鱼,就是夏商周。以秦淮之的本事,不会轻易让夏商周逃脱,必然是有另外一张网在等着他。” 阎循眼珠转了转,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 秦家有自己的米粮生意,秦淮之为何另起炉灶? 明明才谋过人,为何要扮猪吃虎? 他在郴州大牢受的重刑,到底是什么人所为,目的又是什么? 再有,沈汝南嫁祸秦家,为何要将私盐放进秦家运船上,沈汝南作为地方官员,他很清楚,凡是在水上发现私盐,私盐与人犯都要交给漕帮。 如果是嫁祸,为什么不多放几袋私盐,偏偏只是一袋! 郴州私盐案与秦家运船上发现私盐几乎是前后脚,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一个又一个疑问像巨石一样砸向阎循,砸得他晕头转向。 阎循心乱如麻,握拳轻敲额头,稳住呼吸,说道:“你亲自去盯着秦淮之,一举一动都报给我。另外,飞鸽传信给大哥,让青枫来一趟郴州。” 青竹静默片刻,还以为是自己幻听。 青枫与青竹是杜存义一手训练出来暗探,二人各有所长。 青竹功夫一流,擅长打探情报与追踪。青枫最会察言观色,才智过人,功夫虽然不及青竹,但擅使各路暗器。 杜存义有意将青竹留给阎循,将青枫留给阎循的大哥顾惜北。 阎循跟顾惜北借人,破天荒的头一次。 秦府书房。 沐白英掰下半块芙蓉糕,俯身递给秦玉,“最后半个,今日不能再多食了。” 秦玉笑得憨态,接过糕点扑进沐白英怀中,“姑姑最好了!” 秦淮之对秦玉身后的嬷嬷说:“把少爷带出去消消食!” 秦玉一听秦淮之要赶他出去,面露委屈。 沐白英笑道:“玉儿乖,姑姑跟小叔有事要谈,等我们忙完了,姑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一言为定!”秦玉糯糯地说。 “一言为定!” 得了沐白英肯定的答复,秦玉不情愿地跟着嬷嬷出了门。 看着秦玉出了门,沐白英敛笑道:“三哥终于肯见我了!” 秦淮之压着声,问道:“李净是怎么回事?” 沐白英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不知道三哥在说什么?” “李净中风不起,你敢说跟你无关!”秦淮之从怀中取出一张药方,拍在桌上。 第26章 连夜追杀 沐白英斜睨了一眼桌上的药方,笑道:“看来三哥都知道了,三哥今日寻我是为了数落我!” “我既然答应你会帮你夺回沐家家业,你就不该……”秦淮之想了片刻,语气软了许多,“不该脏了自己的手!” “三哥觉得我做错了吗?” 秦淮之没有说话。 沐白英抬头看向秦淮之,指尖在杯口打圈,“三哥答不出来?” 这件事的对与错,秦淮之确实说不上。 沐家曾经是郴州最大的丝商,沐老太爷没有儿子,招了李净当上门女婿。 李净在沐老太爷与沐白英母亲过世后,将沐家据为己有,改为李家,另娶妻生子,还将之前在外面的女人跟子女接进府中。 霸占沐家产业之后,李净曾逼着沐白英改姓。 沐白英有她娘临死前给的官府婚书在手,根本不惧生父,沐白英性子刚烈,咬死不肯改姓。 后来,李净觉得她只是一个女儿家,姓不姓李无所谓,不改姓还能拉拢忠心于沐家的人,索性不再强求她改姓苏。 林夫人与沐夫人在世时,交情颇深。 当年沐夫人过世后,林夫人见沐白英可怜,想到自己没有女儿命,与李净商量要将沐白英收做义女,私下将沐白英接到秦府教养,对外宣称是远房亲戚。 直到秦川朝出事,林夫人痛失爱子,重病在床,沐白英才被送回李家。 李净对沐白英没有太多感情,而沐白英早就恨死了李净。 秦淮之犹豫片刻,轻声道:“娘如果知道你做这些事,会伤心的!” “干娘知道你做的事,难道不会伤心难过!”沐白英反讥道:“我们两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谁也不比谁好到哪里去!” 秦淮之面色一白,默不作声。 “三哥如果没有旁的事与我相商,我先去陪玉儿了!”沐白英起身往外走。 “白英!” 沐白英充耳不闻,径自往外走去。 夜色下的香溢来,前院灯火阑珊,歌舞酒宴车马流龙,喧闹声涌进后院的西楼。 鲛君帮秦淮之系紧腰带,然后将放在桌上的木匣交给他,“我办事不利,没找到箭袋。” “无碍,一支箭矢足够了。”秦淮之打开木匣,从中取出弩弓,正是中秋节野猎时掉进河中那把。 原本他早就算好了枣红马受惊的位置,没料到半路杀出个阎循,害得枣红马提前受惊,箭矢还未藏好,一并被甩到河中。 好在他每次放箭,都会将箭矢装回,这才保住了一支。 郴州东北与肃州接壤的地方,崇山峻岭,四境荒凉。 秦韦氏乌发散乱,金钗翠翘摇摇欲坠,衣裙被路上的灌木挂得破破烂烂,黄土裹着汗珠,滚得满身污秽,看不出半点富家太太的风华,模样与街上的乞丐无二。 扶着秦韦氏的夏商周也没好到哪里去,身上背着金银,却不敢找个客栈歇脚,更不敢找个马车走官道,生怕被官府缉拿。 两人只能徒步走人迹罕至的山野小道,先出郴州地界,打算等到了肃州再投奔亲朋。 逃亡的路上没见几户人家,眼下干粮所剩无几,两人又累又饿。 秦韦氏忽地脚下一软,脱开夏商周的手,摔倒在草地,一下酸了鼻子,捶地委屈道:“你被人诓了,怕官府追查下来,你逃命便是,作甚拉着我与你一起遭罪!” 秦韦氏越说越觉得不甘心,索性坐在草地上哭闹:“我堂堂秦家大夫人,本该在府里让下人们好生伺候着,却被你连累到这副田地,早知你这么没用,我当初就不该听信你这竖子的鬼话。” 夏商周瞬间黑了脸,顾及她肚子里有自己的孩子,不跟她计较,俯身轻声哄道:“等出了郴州,我给你跟孩子寻个舒服的马车。” 秦韦氏推开夏商周,抱着腿埋头哭道:“跟着你没日没夜走了这么多天,这话我都听腻了。” 夏商周将秦韦氏扶起来,指向前方不远处的山谷说道:“这次是真的,过了前面的山谷,就是肃州。” 秦韦氏半信半疑,翻山越岭逃了几日,已经没有回头路给她走了。 望山跑死马,看起来几步之遥,两人走了大半天,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走到山谷的入口。 刚进山谷,迎面骑着马走过来的人,一下子将二人打进了无间地狱。 两人煞白脸色,不敢置信地看着骑马而来的秦淮之,他不是应该被官府抓走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秦淮之勒马,笑道:“夏管家与大嫂准备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们一程?” 夏商周脚步不住地往后退,强扯着笑,问:“三爷怎么在这里?” 秦淮之从马背上挂的布袋中拿出一把弩弓,目光紧锁在弩弓上唯一的箭矢上,幽幽的说了句:“当然是来打猎。” 危险的气息在夏商周四周萦绕,他不会傻得真以为秦淮之是来这里,单纯是为了打猎。 或者说,他的猎物不是山野的飞禽走兽,而是……人。 夏商周一把推开秦韦氏,哐的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三爷饶命,那些事都是大夫人让我做的。” 秦韦氏神情木讷,扯过夏商周的衣袖问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让你做什么事了?” 转而又看向秦淮之,哭道“小叔,你别信他的话,我是被他强迫的,我是无辜的。” 秦淮之不理会他们互相攀咬的戏码,眼漏寒光,“无辜?无辜的人会每日在我娘的茶水里下毒!” 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除了她与夏商周,只有那个人知道,那个人不可能告诉他! 秦韦氏转头看向夏商周,“是你告诉他的?” 夏商周道:“我不要命了,我告诉他这件事!” 意识到秦淮之寻来绝对不是为了岁丝的案子,夏商周一把推开秦韦氏,指着她对秦淮之说:“夫人的死与我无关,都是她与大少爷所为,小人只是知情不报,罪不至死,求三爷饶了我。” 秦淮之哦了一声,“确实罪不至死!那我问你,同去梧州,为何只有你活着回来?所走的商道又是谁泄漏出去?” 夏商周整个人像落进万丈深渊,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 秦淮之又说:“我给你们其中一个人一条活路,这把弩中只有一支箭,你们可以往两个方向跑,我只射一箭,生路还是死路你们自己选!” 第27章 玩弄人心 夏商周看向山谷的出入口,肃州近在眼前,他不想赌这五成的胜算,他想活,他还没活够! 夏商周起身,一把将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秦韦氏扯进怀中,让她顶在自己身前。 秦淮之既然只有一支箭,只要让秦韦氏当他的挡箭牌,那么胜算就是十成。 秦韦氏粗喘着,惊道:“夏商周,你什么意思!你要拉我帮你挡箭?你怎么这么无情无义,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 夏商周头贴在秦韦氏耳边得意说道:“只要我活着,何愁找不到女人替我生儿育女!你放心,等你死后,我一定厚葬你!” “你这个王八蛋!”秦韦氏忽地软了声,对秦淮之说道,“小叔,以前府里的下人都说你良善,看在我们叔嫂一场的份上,求你放过我,放过我的孩子,我有罪,但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你还真当以为自己怀孕了!”秦淮之玩味地看着秦韦氏说道。 秦韦氏骇然,问:“你是什么意思?大夫明明说我怀了孩子!” 秦淮之冷笑一声,说着:“你那几日昏睡是我让你的贴身丫头在你的饭菜里下了药,说你是喜脉的大夫是我收买的!” “不会的,我肯定有了身孕,你一定是在骗我,你在骗我!”秦韦氏模样有些癫狂地摸着肚子。 “我骗你做什么!”秦淮之淡然道。 秦韦氏的面目变得狰狞,她盼了十年的孩子,不过是一场空,她疯了一样要挣脱夏商周的束缚,喊道:“秦淮之你一定是在报复我,你说你是骗我的!你说啊!” “下药是为了李先生毫无阻碍地把账上的钱都拿出来,说你怀孕不过是为了帮李先生解围。”秦淮之见她疯癫的样子,满意极了,冷笑着继续说道,“你跟夏商周厮混了这么些年,你以为你那位公公不知情?他怎么会容忍你玷污秦家的血脉?早在多年前,他命人在你饭菜里加了大量的水银,让你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 秦淮之的话将秦韦氏最后一点期望击碎,喃喃失声:“不会的,不会的……” 夏商周这会顾不上关心秦韦氏是不是真的没有怀孕,死命地勒着疯了一样的秦韦氏,不敢松手,怕失去这个挡箭牌,又不敢太用力,担心一不小心勒死了她。 不过,从秦淮之的话中,夏商周推断出秦淮之早就对秦家那些龌龊事一清二楚,甚至比他知道的还要多。 那么,秦淮之这些年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是装给他们看的。 不止他,连秦慎跟秦关明都看走了眼! 想到目前的处境,夏商周仰头大笑道:“三爷好手段,没想到李先生是你的人,生丝的事想必是你做的吧!” “不错,是我设的局!” “三爷知不知道……” “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秦淮之突然打断了夏商周的话,抬起弩弓,直直瞄准两人,“没时间了,该上路了!” 夏商周吓得躲在秦韦氏的身后,拖着秦韦氏往后退。 秦淮之笑了,他本就生得像从画中走出的观音,此刻夕阳落在他的脸上,更像是寺院中供奉的菩萨。 没有一个菩萨降临凡尘是为了杀生,他也不是菩萨! “秦淮之!” 身后的声音响彻整个山谷,惊飞刚刚归巢的鸟儿,却没能阻止秦淮之扣动扳机。 箭矢飞速射向秦韦氏的胸膛,就在夏商周高兴地以为自己逃过一劫的刹那,弩箭穿过秦韦氏的后背,从他的腋下钻进他的身体里。 夏商周地脸上从洋洋得意变得惊恐万分,他低估了弩箭的威力,也低估了秦淮之玩弄人心的本事! 秦淮之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要放过他们任何一个人,血债必须血偿! 秦韦氏与夏商周双双倒在血泊之中,秦淮之一击即中,没有给他们挣扎的机会。 阎循纵马上前,亲眼看到秦淮之杀人后那张冷漠的脸。 在战场上厮杀过多年的阎循很清楚,人在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脸上更多的是惊恐与慌乱,绝不是这样平静的表情。 他不是第一次杀人! 阎循勒马停在秦淮之身侧,沉声说道:“你杀了人!” 秦淮之收起弩弓,挂在马背上,淡淡道:“你可以去官府告发我!” “为什么要杀他们?为什么要脏了自己的手?”见他要走,阎循伸出手,想要将人留下。 “杀他们,是因为他们该死,至于我的手……”秦淮之顿了顿,诮笑出声,“从来都没干净过!” 阎循刚刚抬起的手停驻在半空,山风吹走了他差一点触碰到的衣袖。 当秦淮之策马骑马走过他身边时,阎循没有底气地问道:“秦家运船的私盐是你放的,对不对?” 这是阎循想了许久,才想到的唯一解释。 秦淮之发觉沈汝南用私盐嫁祸秦家,于是先一步告发郴州境内的私盐。 这也是为何林氏米粮的人将私盐藏匿的地方报给郴州守备军,而不是官府,因为秦淮之早就知道私盐与沈汝南有脱不开的关系。 趁着官兵搜查私盐的时候,他将私盐放入运船,只有这样,漕帮的人才能插手进入郴州私盐案,被迫进入郴州私盐案的局中与沈汝南对垒。 也就解释的通,为什么是一袋,若是一船私盐,牵连的将会是整个秦家。一袋私盐,对秦家本没有太大影响。 可惜,朝廷最后还是将私盐案交给了沈汝南来查办。 秦淮之不答,打马前行。 没有否认,那就是承认了。 阎循攥紧缰绳,看向秦淮之的背影,说道:“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官官相护,没有绝对的证据,沈汝南不可能轻易被你拉下马!” 秦淮之蓦地回头,笃定地说道:“我当然知道!” “你的目的不是沈汝南,是谁?”阎循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不敢说出口。 秦淮之转过身,怅然大笑,笑中是无尽的悲凉。 第28章 心已入魔 郴州城外,静安堂。 秦淮之跪在观音画前,他来这里不是求菩萨洗脱罪恶,是因为这里摆着他娘林氏的牌位。 林氏是官奴出身,不能嫁为人妻,只能做妾。秦家没有主母,秦慎除了林氏再未娶妻纳妾,于是大家便喊她为林夫人。 但妾终究是妾,妾死后不能葬入祖坟,牌位也不能放入宗祠,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规矩。 林氏死后,秦慎在百里之外寻了个风水宝地安葬她,牌位是秦淮之执意放入静安堂供奉。 秦淮之从太阳初升,跪到弦月高悬,又跪到东方既白。 清夷师太的声音从竹苇做的帘帐后响起:“施主又去杀人了?” 秦淮之:“他们该杀!” 秦淮之很平静,像一池静水,不见半点涟漪。说到杀字,好似在说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施主本是菩萨心,为何非要做此等恶事!”木鱼声有规律地响起,清夷师太劝诫他,“放下屠刀吧!” “我娘与我二哥亦是菩萨心肠,他们怜悯世人,世人何曾怜悯他们?”秦淮之身体微微颤动,“我也曾信佛,当我落入泥潭沼泽,怎不见佛来渡我!” 清夷师太摇了摇头,“施主的心已入魔,回头是岸!” “佛也好,魔也罢,只要我能报仇雪恨,他日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我也无怨,无悔!”秦淮之双手合十,立在眉间,不愿回头。 清夷师太见他不知悔改,唏嘘叹息,“阿弥陀佛,以后不要再来了,林夫人若是看得见施主现在的样子,只会徒增心伤。” 良久,四周除了木鱼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秦淮之拜了三拜,艰难地站起身,跪了一天一夜,膝盖早已痛到麻木,脚下虚软两步,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那一瞬间,秦淮之感觉到一双结实的臂膀将他揽在怀中,鼻息间又闻到熟悉的味道。 是阎循,原来他一直都在。 清夷师太与他说的话,他不知道阎循听到了多少。听多听少又有什么关系,阎循本就不在他的棋局中。 秦淮之放心地昏睡过去。 阎循横抱起秦淮之,让他尽可能舒服地躺在自己怀中。 自山谷分别,阎循一路跟着他到静安堂,不远不近地守在秦淮之身后。 秦淮之若是回头,便能看到,可惜他没有。 阎循怔怔看向案台上供奉的观音画像,是那夜在香溢来看到的那幅,菩萨目含慈悲,眼角似在哭泣。 “云驶月运,舟行岸移,善缘孽缘,皆是因果。” 清夷师太的声音如琴音绕梁,在阎循耳畔回荡,心中难平,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阎循低眉看向秦淮之,无声问道:你我的缘分,该是善,还是孽? 阎循抬头看向帘后的清夷师太,颔首道:“师太,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清夷师太道:“一晃三年,小施主身上也多了几分戾气,阿弥陀佛,还望小施主悬崖勒马。” 阎循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世道还真是奇怪,为善的被人欺,作恶的享富贵,恶人将善人逼到做恶,师太不去劝恶人行善,反过来劝善人回头,这是何道理!” 清夷师太道:“善人做了恶便是恶人。” 阎循大笑,“我竟不知有一日,惩恶扬的不是善,成了恶。” 清夷师太停下手中的木鱼,静静看着阎循抱着秦淮之离开,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莫怪!” 出了静安堂,阎循不清楚秦家是否可靠,香溢来的人鱼龙混杂,想来想去,决定带秦淮之回城西的别院。 回来的路上,秦淮之发起烧,在阎循怀中火烧似的,脱下大氅裹在秦淮之身上。 刚进门,阎循催促青竹去请郎中,不忘提醒道:“记得找个嘴巴严实点的郎中!” 将秦淮之安置在床上,褪去衣裤,入眼是肿得像馒头一样的双膝,“怎这么不爱惜自己!” 翻箱倒柜寻出谭褚留下的伤药,尽量小心翼翼地涂在伤处,但还是弄疼了他。 秦淮之烧糊涂了,冷汗浸湿被褥,嘴里喊着:“疼……好疼……” 阎循冷声说道:“疼死你算了!” 嘴上说的无情,手下又轻了几分。 只道是欠他的。 药擦好,秦淮之又喊冷,阎循寻了干净的帕子给他包好膝盖的药,拿厚实的棉被将他裹住,只留个潮红的脸在外面。 郎中诊完脉,对阎循说:“心思郁结,血脉不通,又染了风寒,我先开个方子,你们煎了喂给他,这病三五天不要见风的好。” 郎中叮嘱,阎循一一记下。 青竹在一旁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副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模样,看着阎循取了一锭银子给郎中做赏银。 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去跟漕帮的兄弟讲这奇闻,就被阎循一脚踹在屁股上,让他跟着郎中去抓药。 屋中一下子安静的让阎循能听清秦淮之的每一次艰难的呼吸,不禁让他回想山谷中他射箭的决绝。 听到身后来人,没有半点迟疑地射出那支箭,他是拿准了自己手中用的是弩弓。 寻常人看到弩弓,决计不会认为他在草菅人命。 若是以后有人来查那两具尸体,看到两人死于弩箭,断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毕竟弩弓只有军营才会配有,一般人根本拿不到。 难怪,他一直对外谎称自己伤了手腕,从一开始就是冲着齐啸林手中的弩弓去的。 这就解释得通,中秋夜,鲛君为何进后山。 这么多心眼,便是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都会心思郁结,何况,他非圣人。 “一步一算计,你不累吗?”阎循守在床边,看着秦淮之睡不安稳又极尽痛苦的模样,心中泛酸,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梢,“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阎循从秦淮之与清夷师太的话中,推测秦淮之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与林夫人跟秦川朝的死脱不开关系。 看来,这两人的死,绝不是传闻中那么简单。 阎循有些恼,他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查到,他对秦淮之的了解反而越来越少。 不过可以确信一点,秦家,一定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第29章 再入大牢 秦淮之浑身湿透了,他又在做噩梦了。 梦到了二哥哥的笑容,还有每日从外面送来的那些残肢,是活生生地从二哥哥身上割下来的血肉白骨,先是手指,再是半个手掌,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月。 梦到娘亲在床上吐出的血,顺着床板一点一滴的落在他眼前,汇成一片,血滴落的声音被放大了千万倍,在他耳中来回撕扯,他却无能为力。 梦到他第一次杀人,手起刀落后,他看着滚落在地上的人头,彷徨与挣扎,他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后悔当初让秦关明死地那么容易,为何不将他碎尸万段。 梦到秦家书房的大火,秦慎死前脸上得意的笑。 梦到郴州大牢里,那个刀疤脸…… 秦淮之忽地从噩梦中惊醒,粗喘着气,冷汗满背,环顾四周发现是曾经住过屋子,才放下心来。 屋外起了风,玉兰树泛黄的叶子不堪风折,随风萧萧而落。 膝盖还肿着,秦淮之动一下就觉得疼,余光无意间瞥到床边备好的轮椅,自嘲地笑了笑。 青枫进来的时候,秦淮之披了一件黑色大氅坐在窗边,看着屋外的萧条,身下是阎循命他寻来的轮椅。 “秦爷怎么起来了,这里风大,您这病刚好,郎中叮嘱过……”青枫上前要推他离窗户远点。 “不必了。”秦淮之出声阻止,抬头看向跟青竹长得极像的青枫,“你是谁?阎循呢?” “我叫青枫,是青竹的孪生哥哥。”青枫见他脸色正常,放下心来,转身拨弄炉中的炭火,“少主回建宁府了。” 私盐案结案后,阎循本该立刻赶回建宁府,因为秦淮之的事,耽搁了数日,眼下已经不能再拖了,秦淮之退烧以后,连夜回了建宁府。 青枫是奉顾惜朝的命令,送齐啸林回郴州。正好阎循找他探探秦淮之虚实,就顶了青竹的差,来照看秦淮之。 被阎循亲眼看到他杀了人,秦淮之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阎循,人不在反而让他松了口气,道:“麻烦你送我出府,我有要事去办。” “秦爷是要去郴州大牢见沈汝南?”看到秦淮之脸色阴郁下来,青枫立刻上前解释,“少主走之前吩咐过,若您要去郴州大牢,让我以漕帮调查私盐案,安排您进去。” 秦淮之微怔,到底是他低估了阎循的聪明,竟然猜出秦家运船上的私盐是他放的。 那日,明知阎循手中没有证据,也不知道为何,竟然鬼使神差地承认了。 本以为,阎循既已知晓秦家运船的私盐来历,即便不杀了他,也不会与他再有牵扯。 他们那口头的盟约也该到此为止,两不相欠。 如今他却又遵守越乐山上的约定,以漕帮的身份送他去郴州大牢。 秦淮之一时猜不透阎循的想法,心中突地患得患失起来:他是要继续与我合作,还是只是为了完成当初的约定。 见秦淮之又失神,青枫轻声问:“秦爷准备什么时候去?” 秦淮之道:“就今夜。” 他一刻都不想再等了,他要知道,那个刀疤脸的男人到底是谁? 沈汝南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秦淮之,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目光移到一旁的青枫身上,心下了然,“难怪阎循当初愿意掏两万两银子救你出大牢,原来你是漕帮的人。” 秦淮之眼神黯然,他一直当此事都不过是谣传。 漕帮调查私盐案,把他从狱中提出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怎么可能还要花钱。 没想过竟然是真的。 秦淮之面不改色,不打算跟沈汝南解释他与漕帮的关系,转身看了眼青枫。 青枫很识趣地说道:“我去外面守着,秦爷有事喊我一声。” 临走不忘瞪一眼沈汝南,其中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沈汝南住的牢房是郴州大牢里最好的一间,桌上好酒好肉备着,旁边还烧了一隆炭火。 比起秦淮之当初入狱,可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秦淮之手指轻轻划过暖手炉的外壁,笑道:“沈大人住在这里竟然吃得下睡得着,不会真当是在休沐?” 沈汝南刚夹起一块烧肉,还没来得及放入口中,“你什么意思?” 秦淮之浅笑道:“按理来说,你只是一个失察之罪,如今我补交齐了岁丝,你应该可以被放出去,为什么齐大人还要继续关着你!” 沈汝南放下筷子,喝了一口烈酒,说:“你别挑拨离间,我自己犯了多大的错,我还是清楚的,” 秦淮之问:“你办错了六皇子的差事,你就不怕,太子真的要了你的命?” 沈汝南拱手对天,道:“我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殿下明察秋毫,知我是被小人陷害,定会放我出去!” “太子身边不缺忠心的狗,尤其是你这种两姓家奴!你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齐家,你自己都没想清楚吧!”秦淮之摇了摇头,“我若是你,此刻就不该在这里悠哉悠哉地吃喝,我该想的是如何上表陈情,告知太子我是何等忠心不二!” 沈汝南拍桌怒道:“你休要胡说,齐大人可是太子的舅父。” 秦淮之:“沈大人浸淫官场数十载,我都看得懂的东西,你会看不明白?” 沈汝南怎么会不懂,皇帝沉迷修仙炼药,如今是太子监国。 可太子终归只是太子,即便他背后有可以与皇权抗衡的母族齐家,他依旧过得如履薄冰。 他要防着帝王对他的猜忌,要留心齐家会不会生出异心,还要避开其他亲王的阴谋诡计。 太子不缺忠心的鹰犬,他要的是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人,若是起了异心,留之也无用。 太子与六皇子兄弟情深,岁丝出了事,六皇子失了盛宠,焉知下一个被放在案板上的不是他自己。 但他又清楚,六皇子何尝不是齐家另一个皇位的人选。 帝王家难得真情,他又狠不下心割舍这份亲情。 这些,沈汝南都懂,只是他太贪心了,他以为同时抓住了太子与齐家,他就可以青云直上。 沈汝南冷眼道:“你今天来就是提醒我这些?” 第30章 亡魂索命上 秦淮之道:“不是,我来这里是为了帮漕帮调查私盐案!” “私盐案已经结案,还有什么可查!”沈汝南语气有些浮躁,他不得不承认,秦淮之刚刚那些话,让他乱了阵脚。 秦淮之看到鱼儿上钩了,嘴里微微扬起,道:“私盐上岸后,没有沈大人从旁协助,如何避得开郴州各处的重重关卡。” “证据呢?” “将各处关卡的兵头叫过来一一审问,总能问出一二。” 沈汝南心虚地咽了咽嗓子,目光移向别处。 秦淮之道:“官员参与贩卖私盐,是何罪,沈大人应该最清楚。” “我没有参与,我是奉命行事,是……”沈汝南咬牙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秦淮之目光微变,其中还有隐情,问:“是什么?你该不是想说是太子让你做的?” 沈汝南:“你别想套我的话,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秦淮之继续说,“你们当初为了嫁祸秦家,准备了一马车的私盐,夏商周没本事弄到这么多私盐,你若是没参与郴州私盐案,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盐来!” 沈汝南愣了一瞬,“你怎么会知道是一车盐!” “货是我让伙计把陆运改水运,送上运船的,我怎么会不知道!”秦淮之伸手按在木轮上,将轮椅往前挪了两步,“你该后悔自己找了夏商周这个蠢货合作,什么事都要跟女人说,说的时候也不看看隔墙有耳!” 沈汝南冷笑,得意道:“知道又有什么用,不还剩下一袋私盐让你在郴州大牢生不如死!” 秦淮之目光暗沉,看着沈汝南说道:“是啊!沈汝南,你怎么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不将私盐全部销毁,偏偏剩下一袋私盐?” 沈汝南看着秦淮之的眼睛,整个人突然像是坠入冰窖,哆哆嗦嗦问道:“你是故意的?” 秦淮之不答,说道:“夏商周蠢到以为,他帮你们嫁祸秦家,秦家就是他的,却没有想过一车私盐,整个秦家都保不住,更何况他这个管家!” 沈汝南颤抖着问:“你还是没有说为什么只有一袋私盐?” 秦淮之笑道:“因为,我想帮你们,让秦慎入狱,让他乖乖交出你们要的东西,可惜他宁愿死都不肯给你们!” “不对,你不是在帮我们!”沈汝南大笑,“你是在帮你自己,你是要借我们的手除掉秦慎,如果秦慎交出东西,我们放了他,漕帮不会放过他。” “沈汝南,你是个聪明人,但你的聪明从来没有用在正道上!”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淮之的目光瞥向牢门外,“你猜我为什么要跟你谈论私盐。” 沈汝南突然意识到秦淮之是在套他的话,不再搭话,“你以前是在装傻!” 手炉有点烫,秦淮之拢了拢衣袖,隔着袖子继续捧着手炉,“我这人什么都装过,这个傻不曾装!” “柞蚕丝是你做的?” “是!” 沈汝南说:“你为什么要害我,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私盐案是为了嫁祸秦慎,在牢里对你用刑的人从来不是我。” 秦淮之问:“沈大人晚上会做噩梦吗?” “什么?” “你有梦到过越乐山下的亡魂来找你索命吗?” 沈汝南脸上失了血色,喉间又像是被鬼魅扼住,突然喘不上气。 秦淮之缓缓说道:“三年前,石川河发大水,淹了越乐山下四个村子,两千多百姓逃难进城,你向朝廷谎报有五千难民,太子特批了三万两赈灾款,你做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沈汝南脸色越来越惨白,去拿酒杯的手不自主地抖起来。 “你与秦关明狼狈为奸,拿发霉的陈米给饥肠辘辘的百姓,为了区区三万两,毒死了将近两千人,你忘了吗? 死了人,你怕了,你跟朝廷说是这些人染了时疫,为了灭口,你又将活着的人赶城南的破庙,活活烧死,谎称是失火。” 沈汝南瞪大了眼睛,声音越发抖了,“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秦淮之道:“人在做,天在看!发霉的陈米你都舍不得多分一些给百姓,那些家有妻儿老小的汉子,为了家人能多一口吃的,宁愿饿着在城中寻一份活计,也不肯吃上一口。 当他们空着肚子辛苦一天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地至亲冰冷的尸体,你想过他们是何心情!” “知道我为何设局让你入狱吗?你以为是我在报复私盐案?不是,我是来替这些亡魂来索命的,你这样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 秦淮之突地冷声说道:“告诉我,那个刀疤脸是谁?” 沈汝南怒问:“你是拿这两件事来威胁我?” “不,我是跟你来谈交易的!” “交易?什么交易?” “盐帮查私盐案查到了你头上,齐家跟太子谁还会保你,不止你,你的妻儿老小都会发配边疆,或者充做官奴!” “不会的,你们没有证据!” 秦淮之讥笑道:“我能把柞蚕丝变成桑蚕丝,你说我能不能凭空造出证据来!” 沈汝南沉默了,在秦淮之一步步的引导与逼迫下,他的心防彻底土崩瓦解。 秦淮之打破寂静,柔声说道:“你说送他们去乌蒙雪山受尽严寒好,还是去西川山脉挖矿好一些,或者说我将他们买下来送入香溢来,苟活倒也不错。听闻大公子善音律,模样长得俊俏,几位小姐也是豆蔻年华,进了香溢来,想必不愁吃穿,总比得过流放千里!” 这话中威胁的意思很明确。 沈汝南自幼读圣贤书,最看不起的就是勾栏院里做皮肉生意的男男女女。 秦淮之要将他的子女送入那种地方,他如何能忍! 沈汝南红了眼推翻桌椅,猛扑过来,伸长双手想要掐死秦淮之。 只要杀了秦淮之,这些事情就可以再次被掩埋。 秦淮之侧身躲过,抬手一把抓住沈汝南从他面前而过的左手,另一只手反挡在沈汝南的左臂上。 手腕一用力,紧接着,只听到咔嚓一声从沈汝南的手臂传来。 “啊!”沈汝南的惨叫声响穿整个大牢。 第31章 亡魂索命下 青枫看向秦淮之,秦淮之正安稳地坐在椅子上,拿着一方帕子擦手。 瞧着秦淮之无事,青枫这才放心地又退了出去。 秦淮之没有习过武,但他偏爱射箭,寻常的弓箭他看不上眼,就爱用强弓。 八十石的强弓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区区一个文弱书生的手臂。 擦干净手,秦淮之嫌弃地将帕子扔进火炉,“沈大人,想好了吗?” 沈汝南忍着剧痛,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秦淮之俯身看向地上的沈汝南,道:“告诉我,那个刀疤脸的男人是谁?我保你沈家老小在发配的路上平安无事!” 眼前这个长得像菩萨一样的男人,让沈汝南脚下生寒,他怕了,气息渐弱,“我……嘶……也不知道那人是谁……我只知道,他是太子的人!” 秦淮之微微一笑,坐正身子,“早说不就完了,何苦要遭这份罪!” 秦淮之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喊了青枫推他离开。 门外一直守着一个狱卒,是当初送秦淮之出郴州大牢的那个年轻狱卒。 原本青枫不许他靠近审问的牢房,人是秦淮之让留下的。 狱卒上前合手对秦淮之见礼,道:“秦爷!” 秦淮之问:“知道该怎么回复齐大人吗?” 狱卒说:“知道!小的一定替您办好这件事!” 秦淮之点了点头,“船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连夜走,到了西南会有人接应你。” 狱卒走后,青枫问秦淮之:“这人也是秦爷的人?” 秦淮之道:“不是,他爹是个赌徒,四年前在赌坊拿亲生女儿做赌注,我看不下去,出手买走了那姑娘的卖身契,送那姑娘去西南我一个铺子里做事。王成是个好哥哥,我都忘了这件事,他竟然还记得。” 青枫由衷道:“秦爷是个善人!” 秦淮之笑了笑,不语。 秦淮之戴好帏帽,掩了面貌,说:“一会你以青竹的身份去找齐展鸿,以漕帮审查私盐案为由,要求带走沈汝南!” 青枫推着秦淮之避开地上的小水坑,“齐展鸿会把人给我们?” “不会,他会先一步杀了沈汝南灭口!”秦淮之说。 青枫站在牢门外,里面的话他听的不甚清楚,问:“沈汝南参与私盐案,真的与太子有关?” “他没说,太子与齐家都有可能!” “齐展鸿不知情?” “齐展鸿知情就不会让漕帮进大牢审问沈汝南。” 私盐案的背后是盐帮,无论是太子还是齐家,与盐帮勾结,都等同谋逆。 齐展鸿怎么会将这个把柄留给漕帮,即便齐家对太子有诸多不满,他们依旧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所以,当王成告诉齐展鸿,他在牢房外听到沈汝南与漕帮的人说私盐案与太子有关时,齐展鸿陷在太师椅里,脑海一片空白。 齐展鸿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别人说的话他未必全信,起身要去大牢问个清楚。 就在他踏入牢门的时候,手下传话过来,“大人,青竹来说现在要提沈汝南去建宁府。” 齐展鸿驻足,青竹是阎循的副手,青竹亲自来要人,齐展鸿不能拦着。 更何况,今天一同入大牢的人里,还有一个坐轮椅的男人,漕帮上上下下只有一个人坐轮椅,漕帮的副帮主,常田。 齐展鸿将伸进牢门的脚又退了回来,青竹不会平白无故来提人,除非沈汝南承认了他与盐帮勾结。 就凭沈汝南与太子跟齐家往来密切,沈汝南断断不能留。 齐展鸿搓了搓手指,对手下说:“死人是说不出话的,那个狱卒也做的干净点!” “是!” 青枫被挡在郴州大牢外等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等到沈汝南被送出来。 果然如秦淮之所料,送出来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青枫嗤了一声,“死了?” 漕帮不会管朝堂的事,只要不是在水上犯事,漕帮不屑一顾。 到底是齐啸林自己心虚罢了。 青枫确认沈汝南已死,当着齐展鸿手下的面,对自己的人说道:“剁碎了,扔河里喂鱼!” 这是秦淮之的原话。 王成回到家,他那个赌鬼老爹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桌子上酣睡。 王成叹了口气,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在灶坑挖出他藏的碎银子,从后院翻过倒了的后墙,去了码头。 这边,王成刚走,追杀的人进了门,屋中只有王成他爹一人,身上还披着狱卒的外衣,便当他是王成,一刀抹了脖子。 邻居第二日看到王成他爹死了,以为是又欠了赌债还不上,被债主追上门杀了。 早些年,王成他娘受不了债主天天要债,投了井。 邻里对王成他爹的死也不觉意外,说他这是自作孽。 于是,找了个破席子一卷,草草埋了。 齐展鸿派人在刺史府搜了一夜,果然搜出来几封沈汝南与东宫往来的信件。 里面没有提及私盐,倒是有一封信中提到了秦家。 信中谈及之事,诸多隐晦,齐展鸿百思不得其解。 齐展鸿将这封信收入袖中,命人将其余东宫信件,以及沈汝南与齐家往来的信尽数烧毁。 忙完这些,天已大亮。齐展鸿准备回驿馆休息,郴州守备军总兵赵之乾找上门来。 齐展鸿皱起眉头,疑惑他来做什么。 赵之乾隶属兵部,是皇长子齐王一派的人,兵部与吏部向来不对付,这个时候找上门,绝非好事。 送走赵之乾,齐展鸿听闻齐啸林回了郴州,官服也顾不得换,寻了匹快马赶到了越乐山。 没敲门,推门进了齐啸林的房中。 齐啸林正坐在榻上呲牙咧嘴地喊疼,吴叔用帕子裹了块冰,在他高高耸起的脚上轻轻敷着。 “怎么搞的?” “主子出门骑马摔了!” 齐展鸿坐到榻上,将齐啸林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拿过吴叔手里的冰块,按在齐啸林的伤处! “疼疼疼,大哥轻点!” “你还知道疼!” 齐啸林陡地咬着唇不敢再说话,他自幼就怕这位大哥。 两人差了七岁,齐啸林刚开始读书习字都是齐展鸿手把手教出来的,当然也挨了齐展鸿不少打。 齐展鸿在他面前,一向是不怒而威,比他们的爹还像个老子。 齐展鸿问:“闹够了?” 第32章 宝玉葫芦 齐啸林咬嘴不答。 齐展鸿又生气,又心疼地说:“绑谁不好,绑南阳世子,南阳王若是追究下来,就算陛下再喜欢你,也保不了你!” 齐啸林起身拽过齐展鸿手中冰袋,不悦道:“能不能不提他!” “躺好!”齐展鸿柔声,从齐啸林手中又夺回冰袋。 齐啸林听话的又躺了回去。 齐展鸿看着手里的冰,不由好奇道:“郴州这个地方,一年到头,雪都看不到,你从哪里弄来的冰块?” 齐啸林生闷气,没好气地说:“我花了十万两银子,从一个方士那里买来的法子。” 十万两,这价可以说是天价了,不过齐啸林早就把这笔钱给赚回来。 齐展鸿好奇地问:“什么法子,说来我听听!” 齐啸林摊出手,“掏钱!” 齐展鸿笑骂他:“圣贤书让你读进狗肚子里了,越来越市侩了!” 齐啸林收回手,耸肩道:“没办法啊!被你们赶出京城,我得活命啊!” 齐啸林说的有多潇洒,心里就有多痛苦。 他不是不在意,他是太在意。 齐展鸿望着幼弟,两人都是齐家嫡子,却不是一个母亲所生,齐展鸿的生母早逝。 自幼看着齐啸林能在母亲身边欢闹,他嫉妒。 后来长大了,知道兄弟情深,他羡慕,羡慕齐啸林的活脱性子,无拘无束。 再后来,齐啸林入宫做了太子伴读,他天天担惊受怕,害怕齐啸林孤身在宫中遇到难处,常常偷偷去看他,是疼爱! 那年,皇帝下旨将齐啸林赶出京城,无诏不得入京,他心疼。 四年不见,没有嘘寒问暖,只是看着他平安无事,已经够了。 齐展鸿走后,齐啸林在灯下打量着齐展鸿留下的箭矢。 齐展鸿没有明说,他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他,他以为郴州生丝的事,是齐啸林所为,人也是齐啸林所杀。 认定是齐啸林在报复太子。 齐展鸿没有说,齐啸林也没有解释。 齐啸林对吴叔说:“吴叔,我想母亲了!” 吴叔马上说道:“秦爷上次给您带的桂花糖糕还留着,主子要吃吗?” 齐啸林轻嗯了一声,抬手将箭矢投进架子上的瓷瓶,瓶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爱吃桂花糖糕,不为别的,只因每年中秋,母亲都会做一份,放在家宴上。 这些年,每每想母亲,都会吃上一口糕。 郴州桂花树少,这东西于他竟成了稀罕物。 吴叔从齐啸林房中的柜子里,取出印有李记的点心,拆开递给齐啸林,“秦爷知道你喜欢,亲自去买的。” 齐啸林不以为意,“他是给鲛君买的时候,顺带给我买了份!” 吴叔道:“若不是放心上,也不能年年都有!” 齐啸林抬首看向吴叔,眼神冷冷的,“你在替他求情?” 吴叔不惧,笑道:“小主子不也在帮着秦爷,不然您也不会瞒着大爷,这制冰的法子是从秦爷手里买来的!” 秦淮之能凭空变出冰,此事齐啸林若是说了出来,齐展鸿怎就猜不出,他也能将柞蚕丝变成桑蚕丝。 清宴岛,运河与赤河交汇后,前朝为防两河泥沙,在河中堆出的月牙形岛屿。 漕帮设立后,将总舵设于此处,非漕帮之人,不得擅自入岛。 青枫回来复命,将沈汝南毒害难民的往事,以及这几日郴州发生的事情,说与众人。 听闻秦淮之让人剁了沈汝南的尸体,阎循脸色很难看,“是秦淮之亲口说的?” “是。”青枫道,“沈汝南被倒进河里时,码头围过来不少卖苦力的脚夫。” 码头上的脚夫都是郴州的穷苦百姓,受尽了沈汝南的欺压盘剥,看到沈汝南的下场,如何不痛快。 “我正想说,郴州堂口今天飞鸽传书过来,码头的工头亲自上堂口来跟我们谈结盟。” 漕帮副帮主常田坐在轮椅上,翘着二郎腿,在袖中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那封信。 杜存义看过信,顿了片刻,把信递给阎循,感叹道:“此人听上去是个心狠手辣的,看似是借我们的手泄恨,实则是卖了一个人情给我们。” 阎循紧紧捏着腰间的玉佩,垂眸看信。 当初与秦淮之结盟,是仗着他对秦淮之有救命之恩,想借秦家在郴州的势力,帮助漕帮稳住根基。 如今看来,秦淮之似乎并不想让秦家参与其中,不然怎么会将这么大一块肉,让给这些人。 与漕帮结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阎循断定,秦淮之定是在背后,另外使了力。 常田问杜存义:“大哥,如果码头上只允许他们的人装卸货物,我们岂不是要受制于这些人?” 杜存义不答,转身问阎循,“阿循,你是如何想的?” 阎循道:“常叔说的没错,我也有此担心,所以我想再去郴州一趟,摸清对方底细。” 杜存义点了点头,“谨慎一些,多带点人手。” 待到众人散去后,青枫提醒阎循:“少主,秦淮之此人心底善良,却睚眦必报,属下觉得漕帮与他少往来为上,若是有朝一日得罪了他,绝对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我知道。”阎循松开手中的玉佩,起身时,一个粉色的玉葫芦垂在腰间。 青枫望着阎循远去的背影,拍了拍青竹的肩,“你有没有觉得少主身上有些失落?” 青竹踮脚左右瞅了一眼,确定四下没人,才小声对青枫说道:“少主被沐小姐打了,还扬言要杀了少主!” “沐小姐?是少主心心念念那个姑娘?” “不知道,少主没说。” “沐小姐为什么要打少主,少主该不会……”青枫撞了一下青竹的肩,一脸坏笑地问:“做了什么对不起沐小姐的事?” 青竹斜了他一眼,“想什么呢!少主是那样的人?” “那你倒是说说,人家姑娘怎么好端端的,为什么打少主?” “我也不清楚,我当时在外面守着,就听到沐小姐说什么臭乞丐,宝玉葫芦,后面就突然打了少主。” 青枫恍然大悟,“难怪少主今天把那个玉佩带了出来。” 阎循是八岁那年,跟着月影先生来的漕帮,比青枫与青竹来的晚一些。 除了顾惜北、阎循,还有常田的儿子常胜,他们五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从认识阎循开始,阎循就戴着一个芙蓉玉雕刻的玉葫芦,宝贝得要命,藏在暗格里,生怕给磕了碰了。 青竹道:“不止,少主这次回来,还说要烧他屋子那些画,后来又后悔了。” “看来这个沐小姐,应该就是那个姑娘。”青枫眼珠转了转,“沐小姐长得好看吗?” 青竹想到从郴州回建宁的前一晚,阎循让人请沐白英到堂口。 沐白英穿着一袭烟色窄袖云缎衫裙,头上别一根白玉簪扶着发髻,出尘绝艳的容貌不施粉黛。 左腕带着一只高冰水种的玉镯,昭示她出身富贵。 那是青竹离沐白英最近的一次,以往都只是远远瞧见过,身影绰约,落落大方。 等走近才知,什么是媚而不妖。 青竹傻笑着应道:“好看,少主眼光真好!” 青枫侧身,偏头看着青竹痴傻的样子,又问:“比少夫人好看?” 青竹根本没有意识到,青枫挖好陷阱等他跳,说:“比少夫人好看。” 青枫清了清嗓子,“这话我一定转告少夫人,就说是你说的。” 少夫人,顾惜北的妻子,当朝太师的嫡孙女姚灵韵,一个能让漕帮上上下下闻之色变的奇女子。 青竹猛地白了脸,清醒过来,抓着青枫的胳膊央求道:“别啊!我请你喝酒,可千万别跟少夫人说,少夫人听到了,又不知道在话本里怎么编排我。” 青枫爽朗地大笑道:“成,我在帮里这几天的酒,你包了!” 第33章 天煞孤星 郴州秦家。 沐白英一身红衣,坐在榻上与秦淮之下棋。 两人的棋都是林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沐白英擅攻,秦淮之擅围。 沐白英落了两子,已经被秦淮之困得毫无退路,这一局又输了。 五局输四,沐白英有些腻了,索性搅了棋盘,“二哥在就好了,我肯定不会输!” 秦淮之道:“帮着你偷我的棋?” 想起幼时的玩闹,二人相对而笑,又快速敛去。 窗外传来稚童的笑闹声,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院子里跟丫鬟玩闹的秦玉。 秦玉胖乎乎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忍不住想上去摸两把那张小胖脸。 跟秦淮之一样,秦玉眉间也有一抹朱砂痣。 若说秦淮之像画中观音,秦玉便是寿星身旁捧桃的仙童。 沐白英问:“你真的打算送玉儿走?” “我只希望他平安长大。” “秦韦氏与夏商周已经死了,你还怕什么!” 秦淮之将混在一起的黑白棋子分开,垂眸正色道:“盯着秦家的人,从不在宅院里,依靠秦家,只会是死路一条。” 沐白英带着几分薄怒,道:“你从来都不肯告诉我,秦家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秦淮之仰头看向她,眼眸尽是温柔,“三哥也希望你平安无事。” 沐白英道:“你以后要一个人守着偌大的秦家,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秦淮之观望了一眼四周,一个书房,就已空旷地令人生寒,“会吧!谁知道呢?” 沐白英抓住秦淮之捡棋子的手,“三哥,你娶妻吧!有了嫂嫂,至少还有个人陪你。” “我本不喜欢女子,何苦为了传宗接代娶人家姑娘入门,毁了她一生?”秦淮之摇头抽出手,继续低头捡棋子,“如今我难以自保,如何顾得了他人,为了躲一时的孤独,害他人性命,非善举。” “你总想着别人,从来不念着自己。”沐白英眼中泛起水雾。 秦淮之轻声笑道:“说我孤独,你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嫁人了!” 沐白英小秦淮之两岁,她的婚事,李净一拖再拖,就怕她若是出嫁,将沐家原本的家产一并带走。 别说送她出嫁,连夫家都未曾给她挑过。 那些上门求娶的好人家,李净觉得有利可图,便将庶出的女儿早早嫁了出去。 如今,沐白英早就过了桃李之年,已经是好事之人口中,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沐白英从棋篓抓出一把棋子,任由它们从指间滑落,“我想过了,招赘,郴州城里知根知底的人就行。” 秦淮之抬头看向她,不像是玩闹,问:“没有别的要求,相貌,才学,品行,你都不做考虑?” 棋子在沐白英手下噼啪作响,“品行端正便好,相貌与才学就算了,都是一帮俗人!” “郴州城里的好儿郎也不少,怎么到你口中,就成了俗人?” 沐白英放下棋子,手指交叉,托起下巴,看向秦淮之,说:“郴州城里,才貌还有比得上我们兄妹的?既然比不得,可不就俗人?” 秦淮之被这话给逗乐了,不过,倒也是沐白英这种直性子的人能说出来的。 “你若是不挑相貌,我倒是有个人选,相貌一般,却是憨厚老实的,人也不笨,生意上的事,点一点他,以后能帮上你。”秦淮之停了笑,十分认真地对沐白英说。 能得秦淮之夸赞的人不多,沐白英不免好奇地问:“谁?” “徐世宽。” 听到名字,沐白英笑出声,“他呀!就是看到我就脸红的徐家丝绸的长子?” “是他!” 沐白英思索了片刻,爽快道:“若是他肯入赘沐家,倒也挺好!” 秦淮之没想到沐白英答应的这么干脆,愣了片刻,食指轻轻点她的眉间,“你一个姑娘家,可真是一点都不害臊!” 沐白英哼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头顶,“害臊能帮我摘掉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这顶帽子,我就学着害害臊!” 秦淮之笑。 立冬过后,北方的河道开始结冰,赤河以北的水运开始停滞,一直持续到来年立春,河水解封。 少了大半往来船只,阎循终于抽出时间来郴州。 方入郴州城,寻了一家酒楼歇脚。还未坐热,耳边传来熟悉的名字。 “你们听说没,秦家的小少爷也没了。” “怎么没的?” “据说是染了风寒。” “秦家是不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一个接一个,都死了。” “要我说,秦淮之就是天煞孤星的命,克死了父母兄长,现在连自己的亲侄子也克死了。” “我看这几日上秦家说亲的媒婆,快把秦家的门槛给踏破了。” “还真有不怕死的。” “秦家这么大的家业,谁见了不惦记,可惜我家没有姑娘,要是有,做个通房丫头,也不赖。” “就你这模样,你若是有个姑娘,看看西街杀猪的愿不愿意娶,还想送去秦家做通房丫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听闻沐小姐近来常往秦家去,莫不是秦沐两家好事将近?” …… 阎循手中的茶不觉间已经凉了,秦玉死了,秦淮之失去了最后一个亲人。 他现在还好吗? 夜里,秦淮之在书房看账本,灯火摇曳。 当初在秦家,当着各个铺子的管事面,装作看不懂账本。 如今让他们送账本过来,那些人,是一点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连假账都懒得做了。 自然,他们以为是李先生看账本,给李先生来送不少银钱。 李先生跟秦淮之说的时候,秦淮之让他随便收,来者不拒,不必在意。 窗外传来一阵风声,秦淮之看向窗外,漆黑一片,什么也没看到。 沐白英端了一碗鸡汤进来,放在案几上,“三哥先喝碗热汤,我帮你看一会账本。” “好。”秦淮之起身关上窗。 屋外的梧桐树后,一个黑影从树上掠过,飞身出了秦家。 沐白英手下飞快地打着算盘,一边看账本说:“算算日子,玉儿跟刘妈妈该到建宁府了,等过年,我们去建宁府看看他们。” “不必。”秦淮之说,“有乳母在他身边,我安心。” 让秦玉假死去建宁府,是秦淮之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 建宁离郴州不算太远,快马加鞭,三天便能到。 而且,建宁府的水运可以通往靖国各地。 如若走漏风声,秦玉也可以从水路遁形,彻底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秦淮之没有想到,乳母刘氏无论如何,也要跟在秦玉身边照顾,任谁都劝不住。 与其让秦玉孤身在外,有乳母在身边照顾,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秦淮之觉得,对不起秦勇。 第34章 锱铢必较 翌日,秦淮之孤身上门,来漕帮在郴州的堂口。 码头的工头杨义武与阎循商谈结盟事宜,一不留神说漏了嘴,提到了主子,让阎循起了疑心。 阎循谨小慎微,生怕出了半点岔子,一定要见工头背后的人,否则结盟之事,到此为止。 秦淮之不得不,亲自来一趟。 杨义武自责的时候,秦勇提议,另找一个人替他去漕帮,秦淮之觉得不妥。 阎循太聪明了,迟早会发现,郴州码头的脚夫跟林氏米粮的商队,大多都是越乐山下的村民。 也会猜到,这些脚夫背后的人,其实就是秦淮之。 阎循见秦淮之上门,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秦淮之正是工头口中的主子,诧异道:“怎么会是你!” 秦淮之合上手中的折扇,笑了笑,“阎少莫不是忘了,跟你谈结盟的人,一直都是我。” 阎循的心像被撞了的晨钟,铮鸣之声,让他清醒过来。 是了,秦淮之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怎么会放过漕帮这块肥肉,轻易给了旁人。 阎循不再与他客套,“我们没有谈的必要,一个会在运船上藏私盐,连朋友都会利用的人,在我这里没有信誉可言。” 秦淮之笑,反问:“漕帮还有可以调用的人吗?如果有,你从一开始不会找我来合作。与商贾合作,朝廷知道吗?” 阎循紧扣手指,指节都泛了白,依旧面不改色,拒人千里之外,“漕帮与什么人合作,与你有什么关系。” 秦淮之道:“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想来分一杯羹。” “那我告诉你,不可能!” “没得谈?” “没得谈!” 意料之中的结果。 秦淮之起身,抱手道:“如此,我也不叨扰了,告辞!” 若是别人,阎循还想与之一谈,可面对秦淮之,他心生退意。 青枫说的没错,这人脸上永远带着笑,魅惑众生。 你以为他在与你说笑,可你不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抽出一把刀来,趁你不备,直插入你的心口。 尤其是抬头看到秦淮之头顶那根玉簪,他不敢赌,不敢用整个漕帮来赌。 秦淮之走后,青竹凑上来,低声对阎循说:“主子,秦爷头上的簪子,跟沐小姐腕上的镯子,好像是出自一块料。” 阎循颔首。 秦淮之从堂口出来不久,青竹追了上来,递给秦淮之一个锦盒,“我家少主说了,若秦爷要报复他,请不要牵连漕帮,他随时恭候。” 秦淮之听着青竹莫名其妙的话,笑道:“这话我不甚明白,我为什么要报复他,我还欠他好几条命。” 青竹道:“沐小姐曾扬言要杀了我家主子。” “白英?”秦淮之看着青竹手上的锦盒,若有所思,大概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含笑把锦盒收下,“回去告诉你家少主,我跟他,不算完。” 正说着,身后的马车上,传来沐白英不悦的声音,“三哥,再耽搁下去,城门要关了。” 秦淮之与青竹告辞,抬头看向堂口大门,阎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有些痴地望着身后马车。 马车上,男扮女装的沐白英从车窗探出头,眼眸像是淬了毒,死盯着阎循。 过两日,是林夫人的忌日。 历年,沐白英会扮作男子,与秦淮之同去蕲镇祭拜。 今年也不例外。 等到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城,秦淮之才将锦盒从袖中取出。 沐白英刚刚在马车上,远远瞧见青竹给了秦淮之什么东西,原来是个锦盒。 沐白英伸手将锦盒抢了过去,问:“什么东西?” 秦淮之任她胡闹,答道:“阎循给的,我也不知道。” 沐白英把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块芙蓉玉雕刻的宝玉葫芦。 在光下,透着淡淡的暖意,沁人心扉。 沐白英慌忙看向秦淮之,只见他坐在榻上,悠然地倒着茶,依旧面不改色,问:“你早就认出来了?” “见他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秦淮之将茶杯推向沐白英,伸手又将玉佩从她手中拿回来,翻看许久,确定完好无损,“你是什么时候见过他?” 沐白英脸上失色,怔了许久,才说:“月初,你失踪那几日,他找我问你的事,” 是他在城西别院养伤的那几日,没有给秦勇他们传信,秦勇到处寻他不得,还差点惊动了官府。 秦淮之将玉佩系在腰间,“你又是怎么认出他的?” 沐白英瞟了眼秦淮之腰间的玉佩,哼了一声,道:“我没有三哥过目不忘的本事,不是我认出他,是他喊我小玉女,我便知他是当年水陆法会上的臭乞丐。” 水陆法会只有扮观音的童子,没有什么金童玉女。 十年前的水陆法会,扮观音的童子是秦淮之。沐白英当时为了黏着秦淮之,只骗过一个人说,她是菩萨身边的玉女。 那个人就幼年时的阎循。 沐白英问:“勇哥与我说了你跟漕帮的事,三哥既然认出来他,为什么要帮他?” 秦淮之说:“是我们欠他的。” “我们欠他?当初如果不是他偷走这块玉佩,二哥就不会为了帮你找玉料,去沽州采办遇到山匪,干娘也不会因为二哥的死,郁郁而终,我们什么时候欠他的,明明是他欠我们的。” 沐白英越说越气,忽地抬手打翻身前的茶杯,茶水淌的到处都是。 “够了。”秦淮之面有愠色,“白英,二哥的死跟去不去沽州,没有关系,娘亲也不是因为二哥抑郁而终,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沐白英仰头看向他,红了双眸,“为我好,就可以什么事都瞒着我!” 秦淮之取出帕子,擦拭桌上的水迹,刻意避过沐白英的目光,小心说道:“你见过阎循,甚至扬言要杀他报仇,不也瞒着我?难道不是怕我为了向阎循报复,跟整个漕帮为敌?” 沐白英泄了气,“你都知道了?” 青竹说那番话的时候,秦淮之还一头雾水,后来听闻沐白英跟阎循见过,心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么多年,秦淮之与秦勇都没有跟任何人提及,秦川朝与林氏真正的死因,沐白英把恨一直放在偷玉佩的人身上。 秦淮之不去解释,是因为不想让沐白英卷进来。况且,他以为他们再也见不到。 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还会回来。 秦淮之低声说:“三哥知道你恨什么,但三哥不希望你跟我一样,活在怨恨里,更不希望你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沐白英重复道:“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秦淮之沉默片刻,抬手理了理沐白英眼前的碎发,“二哥跟娘亲的仇,三哥会替他们报了,你不该背着这些东西,放下吧,别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沐白英抬起头,一双眼睛坚定地迎向他的目光,问:“三哥放得下吗?” 放得下吗? 放不下。 他都放不下,凭什么让别人放下。 秦淮之眉头紧锁,收回手,四周陷入沉寂。 第35章 无引之盐 秦淮之过了平生中最冷清的年,冷清到他甚至不愿在秦家待。 沐白英说的不错,一个人守着秦家,太孤独了。 索性,搬回香溢来的西楼。 入冬后,生意冷淡,齐啸林也是孤身一人。 还未出正月,两人又约了一众狐朋狗友,在香溢来厮混。 众人围坐在火炉旁,吃酒赏歌舞,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都一如往昔。 但,大家都很清楚,秦淮之变了。 想看秦家没了秦慎,如何走向没落。 岁丝一事,却让秦家继续站稳郴州的生丝生意,没能让他们如意。 年前,秦淮之杀鸡儆猴,将几个贪墨钱财的管事跟掌柜扭送报官,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至于其他人,秦淮之当了多年的纨绔无赖,自有无赖的法子治他们。 秦淮之做事干净利落,让郴州的商人们脚下生寒,不得不重新审视秦家新的当家人。 席间,一人举杯问:“秦爷,开春之后,有何谋划,带着兄弟们开开眼!” 秦淮之有些醉,双目迷离,抱着鲛君摇摇晃晃说:“生意的事,我不管,有管事的忙活,我就陪你们喝酒吃肉。” “秦爷舍得下这么大的家业?” “舍的,谁要送给谁。”秦淮之笑道。 齐啸林扔下酒杯,脸色阴沉,道:“请你们是来喝酒的,要谈生意,去给秦家递帖子。” 见齐啸林掉了脸,好事的人都收去各自写在脸上的心思。 一时,屋中安静许多。 秦淮之不在意,反扑到齐啸林肩上,笑道:“啸林生什么气,他们就是跟我说笑,我不也是跟他们玩笑!” 齐啸林对秦淮之说:“你喝醉了,让鲛君扶你回房。” 秦淮之摆手坐回自己位子,“没事,喝醉了好睡觉。” 齐啸林不好让人强送秦淮之回去,只得对在旁伺候的人说:“把秦爷的酒换成茶水。” “是。” 没了沈惟涣在,众人聊来聊去,也就是郴州城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能议论的几件事,正主就在席间坐着,谁敢触这个霉头。 与刘公子陪酒的美人,看向独自倒酒的齐啸林,满眼含春道:“齐爷,奴家方才听闻一件事,新河道又有一船私盐,是不是真的?” 齐啸林就着酒,手中一滞,很快又掩藏过去。 看都没看那美人一眼,只冷哼道:“河道上的事,我怎么知道,爷我又不是给漕帮办事的。” 那美人见齐啸林最近未曾找过人陪酒,想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在齐啸林面前露露脸。 马屁没拍到,拍在马蹄子上,只好悻悻地低下头。 眼下快到惊蛰,郴州的雨水也多了起来,夜里也总是刮风,平白扰人清梦。 秦淮之靠着醉酒,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又被风声撞开窗户的声音吵醒。 起身去关窗时,只见窗边立着一个黑影,吓得他往后退了两步。 待到那人走到灯下,才看清来人,竟是数月不见的阎循。 外面下着雨,阎循一身黑衣都湿透了,右手捂着左臂,鲜血混着雨水,顺着指间的缝隙,往下淌。 阎循看到秦淮之,也是一脸惊愕,心道:这人不在秦家待着,怎么跑到香溢来了!舍不得那个叫鲛君的小倌? 早知道他在,就不往这里躲了。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在这?” 两人同时开口,又都不再开口。 阎循想到上次不欢而散,秦淮之对他又有仇怨,不好在留在这里,转身要走。 秦淮之出声道:“阎少,既相遇,何匆匆?” 阎循止步不前,他记得自己让青竹传话,随时恭候,哪能遇到了,就这么灰溜溜地跑了。 留下,他倒要看看,秦淮之能跟他耍什么花样。 秦淮之瞥见他手臂上的伤,感到不适,强忍胃中的酸灼,“你先坐下,我去给你找药。” 阎循听话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侧身望去,秦淮之印在屏风上的影子,落入眼中。 灯光忽明忽暗,人影忽远忽近。纤细的腰肢,修长的手臂,一动牵人心。 屋中烧了地龙,阎循心头似白蚁爬过的酥麻,喉间有些燥,转身倒了一杯凉茶灌下。 不自觉地又往屏风后眺去。 不多时,秦淮之拿着一瓶伤药递给阎循,目光刻意避开他的伤口,“这瓶伤药我自己配的,止血祛疤,放心,没下毒!” 阎循不屑道:“祛疤?我一个大男人还怕留疤?” 秦淮之说:“我不喜欢疤。” “长在我身上,跟你有什么关系。” “也对,没关系,你可以不用药。”说着,将药瓶收了回去。 阎循暗悔自己怎么这么多嘴,伸手抓住秦淮之收回去的手臂,赖笑道:“等一下,先给我止个血。” 秦淮之瞥了一眼他满手是血的手,反手挣脱开,将药瓶扔在桌上,“自己敷!”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官兵搜查的声音,两人慌张地对视一眼。 官兵搜查的动作太大,惊动了在东楼的齐啸林。 听闻有刺客进了香溢来,往后院来了。齐啸林顾不得旁的,只裹了一件大氅,带着人先来西楼搜寻。 鲛君被搜查的官兵赶出暖阁,跟着齐啸林,一并到了秦淮之门外。 齐啸林急切地敲着门,“淮之,睡了吗?” 屋中传来秦淮之慵懒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齐啸林听着秦淮之声音没有异常,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问:“楼里进了刺客,你房中可有异常?” “无事,只觉得有些吵,睡不着。” 一旁的官兵不是善茬,猛地敲门,“劳烦秦爷开门,我等要进去搜查。” “我这……不太方便……”秦淮之略带羞涩。 官兵不管这些,一脚踢开房门,带人冲进去搜查。 只见,秦淮之此刻已经坐在床上,匆忙扣着扣子,起身骂道:“狗东西!” 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带头的官兵,上前查看,正要揭开那人身上的被子。 手腕被秦淮之一把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官兵疼得五官都拧在一起,却不忘摆着架子,“秦爷这是何意?” 秦淮之冷声说道:“你说是什么意思!” 第36章 盐帮报复 齐啸林看到鲛君此时站在自己身后,意识到秦淮之床上的人另有其人,出声道:“放肆,你们是来我香溢来闹事的,还是怀疑香溢来窝藏刺客?” 齐啸林出手帮忙,秦淮之配合地甩开官兵,“别来糟践我的人!” 兵头颔首对齐啸林说:“齐爷息怒!” 郴州刺史换了人,换来换去还是吏部的人,对齐啸林这位爷只能是供着。 齐啸林斥声对身后人说道:“花妈妈,带他们去其他地方搜,别再惊扰了客人。” “是,主子。”花妈妈笑盈盈地转身对几个官兵说,“几位官爷,随奴家这边请。” 这帮官兵不敢在齐啸林跟前造次,齐啸林让他们滚,他们绝不敢爬着出去。 兵头咽了咽口水,得罪齐啸林并不明智,又想着秦淮之是一方巨贾,不可能藏一个刺客。 回头看了眼床榻,只当秦淮之好男色,不愿让人看到床笫之事罢了,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猜。 最后,跟着花妈妈把西楼里里外外搜了遍,没有发现刺客的影子,继续往别处去搜。 齐啸林守在走廊上,待官兵走后,敲门进了秦淮之房中。 进门看到阎循只着亵衣,大大咧咧地坐在床头包裹伤口。 一身黑衣在官兵进门前,擦了地上的血污,这会在床下塞着。 齐啸林一脸坏笑道:“呦,这不是阎二吗?怎么躺淮之床上了?” 阎循斜了一眼,没搭理他。 秦淮之从衣柜找出阎循之前借给他的外衣,扔给阎循,“把衣服换了。” 几个月不见,阎循身量又长了些许,之前的衣服在穿身上,竟然短了。 阎循拉了拉袖口,“秦爷这还有别的衣裳吗?有些短!” 秦淮之:“你把我这当成衣店?” 阎循笑吟吟道:“这衣服看起来也不像秦爷的,秦爷柜子里可还有别人留下的衣服吗?” “没有!” 说罢,秦淮之耳后顿时浮出一抹嫣红。 阎循怎么会认不出来这是他的衣裳,他是故意这么说的。 这人是故意在揶揄他,真是可耻! 齐啸林不知内情,以为阎循在欺负秦淮之,“阎二,注意分寸。” “分寸?”阎循在袖口比划了一下,“短了两指!” 阎循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把齐啸林气笑了,“真是我瞎了眼,还以为你年少老成!” 秦淮之咳了两声,“官兵退了,麻烦齐爷把人带走,我要歇息了。” “外面这么大风,你睡得着吗?”齐啸林反问道,摆明了是不打算走。 外面刮着风又下雨,酒一醒,秦淮之哪里还睡得着。 这两人不打算走,他也不打算奉陪。从桌几下取了本书,靠在软塌上,看起来。 齐啸林转身问阎循:“说吧,怎么回事?” 阎循顿了顿,正经起来,“官府在郴州码头查到了一船私盐,根据漕帮的登记,船是从柳州装货,装货登记的是瓷器,可一路到郴州,再查不到半点痕迹。” 席间之言,并非空穴来风。 齐啸林问:“是之前私盐案的漏网之鱼?” 阎循否认道,“不是,按照漕帮登记,船是年前从柳州出发。现在朝廷彻查此事,认为是漕帮贩运私盐。” “船工呢?” “跳河跑了!” 此事不难猜,要么是漕帮有内鬼,帮着这船私盐躲过漕帮的层层筛查,要么是柳州码头有问题,船根本不是年前出发,而是后加的。 眼下这船私盐,摆明了是盐帮在报复漕帮,但郴州现任的刺史,似乎不打算帮着漕帮。 阎循数次要上船察看,都被守兵阻拦。 他今夜只得趁着夜色,带人偷偷上船,没想到船上防守十分严苛,根本进不了船舱,还被人用暗箭打伤。 阎循甚至都不知道,船上到底有没有私盐。 但官府明书:五百袋无引之盐。 私盐入水运,漕帮没有察觉,本是重罪。 一旦朝廷认准,这船私盐是漕帮以权谋私,贩运私盐,漕帮上上下下,都得遭殃。 齐啸林皱眉听完了前因后果,问秦淮之:“淮之,你有办法吗?” 阎循余光不自主地瞥向抓着本《梓人遗制》,看得津津有味的秦淮之,心中五味杂陈。 “有啊!”秦淮之眼瞳紧锁在阎循脸上,笑问:“可是我为什么要帮漕帮?” 阎循唇角微微抽动,不知该如何答复。 秦淮之有办法,齐啸林围着他问了半天什么法子,秦淮之闭口不谈,只顾着低头看书。 齐啸林问烦了,恼道:“你到底帮不帮?” “不帮!” 阎循踌躇许久,终是开口对齐啸林说:“你先出去,我跟秦爷谈。” 齐啸林说:“你跟他谈什么,他就是头倔驴,你不如现在给杜帮主飞鸽传书,他肯定有办法。” 飞鸽传书说不清,来回也需要时间,阎循等不起! “你先出去!”阎循将齐啸林推搡着出门。 门栓被官兵踢坏了,他就顶了张桌子,不顾齐啸林喊叫,将人关在门外。 阎循转身回来,秦淮之依旧躺在软榻上,一双如玉笋细白的手翻着书,目光再未离开半点。 阎循上前,跪地道:“秦爷要杀我,现在便可动手!漕帮的人决不为难秦爷,还请秦爷帮漕帮出这个困局。” 秦淮之用手拖起下巴,侧目看向他,“我为什么要杀你?” 阎循低声说:“你不是都一清二楚了吗?” 秦淮之终于放下书,“我想听你说。” 阎循沉默许久,咬牙道:“十年前我偷了你的玉佩,害死了你二哥!” “白英跟你说的?” “是。” “不打算继续跟我结盟,是因为担心我报复漕帮,还是担心我会利用漕帮?” “都有。” 阎循坦诚,反而让秦淮之舒了一口气,“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报复漕帮,至于利用,我只能保证,不会利用漕帮来达到我的私欲,你是否还愿意跟我谈结盟?” 阎循难以相信,反问:“为什么?” 无论是对仇人,还是对自己,秦淮之都做得到心狠,为什么偏偏不打算杀他。 阎循渴求的眼神,看着秦淮之,他想要知道原因。 无论是秦淮之打算让他生不如死,还是想要他自我了断,他决不眨眼。 第37章 坦诚相对 秦淮之:“白英并不知内情,玉佩的事是我令她误会了,这些年,我没有跟她解释过,错在我!” 阎循问:“你二哥的死?” 秦淮之沉默了许久,“与玉佩无关,也与你无关,我二哥的死,是因为秦家有一样被觊觎的东西,去不去沽州为我寻玉料,都改变不了他的结局。” 阎循看着秦淮之,艰难地喘着气。如同溺在水里,挣扎到最后,决定放弃时,突然有人将你捞上来,反而无法正常的呼吸。 秦淮之将他扶起。 阎循轻声问:“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偷玉佩?” 他的语气甚至带着些委屈,与他平日的作风相悖。 “为了救我跟白英!” 阎循哑然,“你知道!” 秦淮之淡漠道:“我自幼体弱多病,我娘为保我平安,在佛前跪了一天一夜才得大师开光的玉葫芦,如此重要的东西丢了我自然要去寻。” 屋中静谧良久,烛花噼啪作响。 秦淮之的声音再次打破异样的宁静,“我在后巷找到了你的踪迹,那时你正在被一群青皮殴打,手里攥着我的玉佩,那些人让你交出来,你不肯。” “是!” “再后来,我从你们交谈中得知,你与他们本是一伙,来法会是顺水摸鱼,你们的头见我与白英金装玉裹,便想绑我们做肉票,你是他们故意安排来接近我们的!” “我与他们……”阎循有些失神,后面的话收了回去,“原来你都听到了。” “你偷走玉佩惹起事端,静安寺的师父们怕我与白英受伤,便加派了人手看护,所以他们没能得手。” 阎循喉间微颤,阴郁道:“抱歉,我没想到会引来后面这些事。” “不必说抱歉,我说了,与你无关!”秦淮之舒气,“当年你为何要帮我?” 阎循目光落在秦淮之眉间的朱砂痣上,虔诚道:“因为你是我的菩萨!” “这算是什么答案?”秦淮之哭笑不得。 阎循赶忙解释:“我生在石州,自幼跟着爹娘流亡,爹娘死后我被青皮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他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偷鸡摸狗,坑蒙拐骗,好的不学,坏事做尽,我以为我会那样过一辈子!直到遇见你,你说世上没有人一出生就穿着锦缎绫罗,衣衫不该拿来判别善恶,你不嫌弃我脏,拿供案上的馒头给我吃,于我而言,你就是画中走出来的菩萨,所以我不想伤你,更不想他们伤你!” “就因为我不嫌弃你,给了你一个馒头!” “是!” “原来如此!”秦淮之坐回软榻,长叹一声,“那日在香溢来,你从亭外走进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你了,我以为你并不知道我是谁,所以从未提及此事,更不想平添烦恼。” “你早就认出我了?” “这里,你一皱眉,就会露出来一道疤。”秦淮之指了指自己的眉尾,继续说,“如果我真的要害你,就不会帮你找出盐帮运盐的线路,而是趁机跟朝廷合作,毁掉漕帮!” 阎循双瞳紧缩,“我信你!” 秦淮之:“当年那些人打你,我懦弱不敢上前制止,只能去找人,等我带人回来,早就没了你的身影。” “我当时被小爹与义父救走了!”阎循解释道。 “是这样啊。”秦淮之感叹这世事无常,又心中苦笑道:因果轮回。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小乞丐被人贩子打死了,心生愧疚,过意不去。 可他不敢说实情,他怕别人说他胆小懦弱,不敢出面阻止恶人行凶。 每每因为这件事难过,别人问起他,为什么不开心,他只敢说,是因为丢了玉佩。 如果非要说,二哥的死是因为去沽州,那么害死二哥的真凶,不是阎循,而是他自己的怯懦。 对自己心狠,是因为他一直怨恨自己。 他在自责与仇恨中度过了漫长的八年,却在看到活着的阎循时,有过那么一刻的窃喜。 秦淮之问:“阎循,过去的恩怨已经说清楚了,你现在可还愿意跟我结盟?我可以对天发誓,决不违背对你的承诺。” 这一刻,阎循对秦淮之再无半分怀疑与顾虑。 阎循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只要你不让漕帮陷入险境,我不再有异议。” 说完,握拳伸向秦淮之。 秦淮之一笑,握拳轻击,盟约既定。 齐啸林被放进来的时候,见屋中没了紧张的气氛,问阎循:“淮之答应帮忙了?” 阎循点了点头。 齐啸林:“跟我说说,你怎么说动淮之的?” 阎循不答。 齐啸林没讨到好,倒了杯茶水递给秦淮之,“阎循许你什么好的了,怎么又答应了。” 秦淮之接过茶,正色道:“以身相许了!当然要帮!” 齐啸林看了眼阎循,又回头看了看秦淮之,嘴角抽搐许久,“你们两个不……不是吧!” 秦淮之笑问:“不行吗?” “你能降得了他吗?”齐啸林咳了几声,低声又说:“他不是你好的那口吧!” 秦淮之玩味地看了眼阎循,“万一他愿意呢!” 齐啸林蓦地浑身汗毛炸起,打了一个寒战,“你与我玩笑吧!” 秦淮之喝了口茶,侧身看向阎循:“少帮主今夜宿在我屋里可好?” “好啊!”阎循应声道。 秦淮之笑意愈浓,对齐啸林道:“今夜佳人相会,我就不留你了,夜深了早些歇着,别受了风寒!” 齐啸林还没反应过来,又被阎循推送出了门。 阎循再归来,与秦淮之四目相遇,随机一笑,笑得放肆。 “今夜叨扰了!”阎循抱拳。 “无碍!” 屋外的风声飒飒,阎循给软榻旁的火炉中添了新碳,星火熠熠闪过。 秦淮之不提如何帮漕帮解困局,以养伤为由,让他先睡一觉,自己倚在软塌上,看了一夜的书。 第38章 孤注一掷 翌日用过早膳,秦淮之带着阎循,到了一处地下赌场。 在这里,赌的不只有钱财珠宝,还有田产铺子,甚至是盐引铁契,官职人命。 只要有人愿意赌,什么都可以拿来上赌桌。 秦淮之递给阎循一个白底的鬼面面具,“敢赌吗?” “赌什么?” “赌船上的五百袋盐,不是精盐,是粗盐。” “你有几成的把握?” “九成。” “赌。” “银票带了多少?” 阎循取出一把银票,递给秦淮之,“就这些。” 秦淮之点了点,还真是不少,足足三万多两银子。 阎循忽然抓住他握着银票的手,正色道:“你悠着点,这是二爷我的老婆本,秦爷若是赔光了,可要委屈秦爷来给我当媳妇。” “我若是女子,不必委屈,亲自带着嫁妆进你漕帮大门,可惜我不是。”秦淮之嗤笑一声,甩了甩手中的银票,又说,“你大可放心,事后一分不少还给你。” 秦淮之戴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轻车熟路地入了场,几个身穿轻纱的妙龄女子贴了上来,秦淮之笑着转身,将一佳人揽入怀。 阎循看他熟稔的动作,默默地攥紧了拳。一个不留神,竟然把人在人群里给跟丢了。 或是搔首弄姿,或是媚眼含羞的女子迎向阎循,被阎循抱刀挡了回去,环顾四周寻找秦淮之的身影。 那些女子见他不知趣,不再上前与他纠缠。 周围有人喊大,有人喊小,有人吆喝至尊宝、猴王对。 “不会的,怎么可能是豹子,你们有人出老千……”话说了一半,一个彪形大汉捂了他的嘴,拖去了后面。 站在那人对面对赌的人,也是脸色一绿,看着庄家将桌上的赌注尽数收走。 在这里的赌桌上,输赢庄家都不抽成,但只要遇到豹子,无论赌什么,赌桌上的东西都归庄家所有。 秦淮之穿了身玄色的衣衫,在人群中并不显眼,可他头上那根高冰的翡翠玉簪,实在是太招人嫉恨。 阎循转了一圈,终于在赌骰子的赌桌上,找到抱着美人豪赌的秦淮之。 秦淮之又随手抽了一张银票,没看多少,对怀中美人说:“我就喜欢大的!” 抬手,将银票压上大。 摇骰子的荷官也是个美人,单手挥动骰盅,不忘抛了个媚眼,盯着秦淮之问:“大爷觉得我这还大吗?” 美人打着荤腔,秦淮之回的也混,“总得露出来看看,才知道大小,诸位说是不是?” 此话引得一众赌徒哄堂大笑。 美人一笑,轻轻放下骰蛊,扬手打开。 众人俯首望去,二二三,小。 秦淮之输了钱,漫不经心地笑说:“原来是小的!” 如此,秦淮之又连着下了三注大,竟无一次压中,不知道多少银子流进了旁人的口袋里。 阎循心疼自己银子,就这么被秦淮之输得感觉快要见底,挤进赌桌,凑到他身边说:“要不,你押小。” 秦淮之道:“听你的,这把押小!” 秦淮之拿了五百两的银票,押小。 这赌桌好像跟他有仇,美人荷官再次打开骰蛊,三三四,竟然是个大。 阎循看到这个点数,懊恼自己怎么就多嘴了,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阎循戴着面具,秦淮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他微弱的颤动,跟失了节奏的呼吸声中,判断阎循此刻肯定不好受。 秦淮之面具下的嘴角微微扬了起来,对美人荷官说道:“小娘子是故意的吧?怎么一把都没赢过?” 美人笑答:“这骰子又不是奴家能控制的,怎么能是故意的?” 秦淮之抱着美人,耸肩道:“不玩了!” 低头不知又对怀中的美人说了什么,美人面上一喜,使了一礼,往珠帘后面去了。 秦淮之领着阎循找了地方,坐下来喝茶。赌场的茶自是比不得香溢来,勉强解渴。 不一会,一个戴着二郎神面具的男子迎了上来,问秦淮之:“这位爷想赌什么?” 秦淮之坐在椅子上,吹了吹茶杯中的浮茶,说道:“五张盐票,我拿两万两银票来赌。” 盐引是朝廷印发,用于食盐的贩运,食盐都是从岭南而来的精盐。 每年盐引的额度都是有严格限制,商人贩运之后,要将存根交给朝廷,多了少了,都要核查。 盐票却不在其中,盐票不能进岭南,用于从西北开采的岩盐,与西南的井中炼制的卤盐贩运。 这种粗盐,色发黄,入口苦涩,甚至带有微毒,不能食用。 盐在染布、冶炼之中,不可或缺。精盐太贵,所以低廉的粗盐成了替代。 每年粗盐贩运的数量,也是有严格的规定,但粗盐的交易,没有食盐那么严苛。 盐票这种东西,虽然不好买,但只要出的起价,还是有办法弄来的。 眼下要得急,秦淮之只能想到来赌坊赌一把,这么粗笨的法子。 男子摊开右手,比划道:“再加五千两!” “成交!不过,我也有要求!”秦淮之喝了口茶,“就比骰子,比大小,豹子归庄家,但是我要自己摇。” “这位爷是信不过我们?” 秦淮之放下茶杯,笑道:“连着输了十几把,我怎么还能信得过这里的人。” 男子哈哈大笑,“就依您,这边请!” 阎循拦下秦淮之,“你有几成的把握能赢?” 秦淮之道:“五成!” 阎循气道:“你不如说,你没有把握。” 秦淮之拍了拍他的肩,说:“赌,哪有必胜的局!” 感道秦淮之手下稍稍用了几分力,阎循一下子平静下来。 秦淮之方才连输好几把,等他开赌局,立刻围来不少赌棍。 像这种赌局,是允许旁人加注的。 赌大小,一局定输赢。赢了,是天降横财,输了,是倾家荡产。 与秦淮之对赌的人,随手摇了几下,六五五。 喧声四起,跟投秦淮之的人,哀嚎着站错了人。 二郎神面具下的男人得意道:“看来你输了!”伸手要去拿秦淮之放在赌桌上的银票。 秦淮之挥手道:“别急别急,我这不是,还没开!” 那男人轻嗬一声,收回手。 秦淮之拎起手边的骰蛊,掂了掂分量,轻轻晃动,目光变得凛冽,骰子里加了东西。 挽起衣袖,快速摇晃起骰蛊,时上时下,时左时右。 众人的目光紧跟着秦淮之的手,一刻不敢挪移。 耳力超群的人在旁,就能听得出来,骰子撞击的声音从低沉,渐渐变得清脆起来。 终于,旁边有人不耐烦地吼道:“还磨蹭什么!你以为多晃一会,还能摇出一个六六五?” 话落,秦淮之的手紧跟落下,抬手。 第39章 十赌九诈 只见骰盅下,三颗骰子整整齐齐摞在一起,最上面骰子的点数是六点。 秦淮之将最上面的骰子取下来,第二颗还是六点。 众人手心出了汗,只等秦淮之拿下第二颗骰子。 与秦淮之对赌的男子忽然站起身,将身前的五张盐票扔了过去,“好手法,你赢了。” 秦淮之拿了盐票与自己下注的银票,扭头笑着对阎循说:“我们走!” 阎循傻愣了会,问:“不看吗?” 秦淮之甩了甩手里的银票跟盐票,“还用看,肯定是我赢!” 骰子有六面,只看两面,上面是多少点,看都不用看,便已明了。 赌桌上稍微留点神,才不会被人下套。 但,十赌九诈,从你入场之时,你就是砧板上的鱼肉,等着任人宰割。 阎循跟着秦淮之还未走远,后面传来惊叹声:“还真是五!神人啊!” 出了地下赌坊,秦淮之往后瞟了一眼,领着阎循绕进窄巷。 阎循也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根本不把那些人放在眼里,问秦淮之:“你是怎么做到的?” 秦淮之道:“骰子里加了铅,摇大的概率很小,但只要我稍微控制一下力度,想要几点,就是几点。” 阎循问:“凭感觉?” 秦淮之摇了摇头,“是声音。” 阎循面色一沉,想起昨夜齐啸林的话:风大,睡得着吗? 前方是个死胡同,两人相视,转过身去。 果然,四五个地下赌坊的打手,提着刀斧立在身后。 “二位爷,是把我们当猴耍!”领头的人手中拿着一把刀,手指在刀口轻轻拨弄。 秦淮之道:“愿赌服输的道理,还用我来教你们!” 那人黑脸说:“我家主子看上这位爷的手,盐票你们可以带走,手留下!” 阎循眼中漆黑,抽出长刀,垂眸看向他们,冷声说:“那就试试。” 几人闻言,挥着刀斧砍向二人。 秦淮之知趣地往后退了两步,倚靠在墙下,面具之下,毫无惧色。 阎循左臂有伤,只右手提刀,寒光乍,横刀挡住迎面而来的刀锋。 见后面的打手冲着秦淮之而去,阎循手腕一翻,刀口向下而去,刀背上火光迸溅,速度又极快。 眼前的打手还未来得及反应,长刀已经划过他的腰腹,血腥之气瞬间涌进了鼻息之中。 解决了眼前之人,阎循飞身去救秦淮之。 打手的斧头冲秦淮之的面门落下,千钧一发之际,阎循手中的刀,正好落在秦淮之的发髻上,挡住了斧头。 挑刀时,只听珰的一声,秦淮之发上的玉簪被刀背带了出来。 阎循抬腿,一脚狠狠踹向后面紧跟的打手,是冲着那人心口去的。 这些打手不过是仗着体型魁梧,人高马大,吓唬吓唬普通人倒也罢了。遇上稍微懂些拳脚功夫的,都是一群纸糊的老虎。 地下赌坊的人,多多少少手上都是沾着血的,输了东西,能追出来砍人手臂的,能是什么好人。 阎循没有留情,刀刀正中要害,不留一个活口。 水上的阎王,上了岸,依旧是个阎王。 拧断最后一个人的咽喉,身后传来秦淮之如似地狱而出,恐怖阴森的声音。 “阎、循!” 阎循匆忙回头,只见秦淮之细软如瀑的乌发散落下来。 春风而过,长发随风而起,面具此刻被秦淮之捏在手中。 如黛的眉下,一双满含冷意的眼睛,幽怨地望向他。 为的是,地上碎成数段的玉簪。 阎循上前蹲在地上,将碎掉的玉簪捡起,心疼地说:“哎呀,这么好的玉簪怎么就碎了!” 起身又对秦淮之说:“抱歉,我刚刚一着急,没注意到,赶明我赔你一个新的。” 秦淮之沉脸不语,伸手把阎循手里的碎玉夺回来。 阎循心虚地低声问:“这个玉簪有什么意义吗?” “这是白英送我的!”秦淮之不悦道。 阎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人,送给他们二人做什么信物的。 不过,看他的表情,是很在意这个簪子。 两人回到香溢来,齐啸林正在秦淮之房中焦急地走来走去。 看到两人衣衫凌乱,从外面进来,忙问:“你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弄成这副样子?” 阎循答:“去了地下赌坊。” 齐啸林大喜,围着秦淮之问:“到底是什么办法能解决漕帮的麻烦?” 秦淮之取下绑发的布条,寻了个玉簪戴上,淡然开口道:“天塌下来,你都会端个椅子,坐在堂下欣赏,怎么对漕帮的事这么上心?不像是你的性子。” 齐啸林迟疑一番,推说:“我不少货还在水上,漕帮出了事,我那些货怎么办?” “是吗?”秦淮之不信。 盐铁商这个身份,本就是齐家强给他的,齐啸林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东西。 齐啸林赶紧说:“当然,不然还能因为什么?” 秦淮之没有戳破他,取出盐票放在桌上,指尖轻点,道:“现在,想想办法,怎么把这五张盐票在河道御史来之前,放入船中,” 齐啸林问:“柳州堂口有装货记录,五张盐票有什么用?” 秦淮之反问:“柳州的是真的吗?” 齐啸林眼神一亮,立刻明白了秦淮之的打算,“作假?” 秦淮之给自己倒了杯茶,笑道:“盐帮的人可以在漕帮作假,漕帮自己不能吗?船上没有船工,谁能证明,船一定是从柳州装货。” 齐啸林问:“你怎么敢肯定船上是粗盐,不是食盐?” 秦淮之闭目轻嗅茶杯,茶香四溢,虽说是去年的陈茶,也比地下赌坊的好过千百倍。 心满意足地喝了茶,才说道:“半年时间里,盐帮前前后后折了一千多袋私盐,损失惨重。如今海运已封,他们如何再将五百袋私盐运入郴州。走陆运,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你若是盐帮,你会舍得拿五百袋来嫁祸漕帮?一百袋私盐就已经足够嫁祸漕帮,何必放五百袋?” 齐啸林思量许久,觉得秦淮之说得在理,心中难免还有疑惑,“如果是粗盐,官府的人为什么会说是私盐?” “没有找到盐票,还有……”秦淮之顿了,看了眼齐啸林,又看向阎循,不语。 二人四目相对。 阎循补充道:“盐帮与朝廷内部有勾结。” 这件事其实不难猜,是他身在局中没有看透罢了。 齐啸林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良久,大笑一声,拍手叫道:“有好戏看了!” 这一声笑,让秦淮之难免多看了齐啸林几眼。 人人皆知,齐啸林是被逐出京都,但没有人知道这位天潢贵胄,是因何被赶了出来。 每年齐啸林生辰,皇帝谕旨,皇后赏赐,齐家贺礼又从未断过。 以至于,总给人一个错觉,齐啸林是个闹脾气不肯回家的孩子。 可是一个想娘亲时,只能吃两口桂花糖糕聊慰相思的人怎么会不想回家? 第40章 聘金到手 送齐啸林走,秦淮之欲言又止地的看向阎循。 阎循被他看得有些意乱心烦:“怎么?秦爷不会真的想要我留下陪您一夜春风,以身相许?” “你又不喜男子,我留你做什么,暖床吗?”秦淮之说完不忘鄙一眼他。 阎循咂吧了一下嘴,缓声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淮之好似纠结不定,迟疑良久,才问:“那个,你着急娶妻吗?” 阎循:“什么意思?” 秦淮之解释道:“我遇到些难处,秦家账上的钱被夏商周拿去放了印子钱,最近周转的银钱不够,你这两万多两能否先借给我,等年底给你算分红,加上你当初为救我,给沈汝南的那两万两一起算。” 阎循琢磨了半晌,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秦淮之有些急,“你看这样如何,我算你干股,一年一分的息。” 阎循半信半疑,抬头问他:“真的缺钱?” 秦淮之反问:“我骗你做什么!” 阎循拿起刀,边走边说道:“你着急用,先给你!” 秦淮之掩不住地欢喜,侧身喊道:“我先谢过阎少,哪天要娶妻纳聘了,记得来找我拿!” 听了这话,背对着秦淮之的阎循脸一黑。 转念又想着钱是给了秦淮之,突然又抿嘴一笑,抱着刀回堂口。 没过几日,二月二,龙抬头。 这天是个好日子,齐啸林包了三条画舫,在新河道上摆酒请宴。 请来的,都是郴州城里有些头脸的富商贵人,新上任的刺史钱无为也在席间。 歌舞酒宴,美景佳肴,佳人相伴,画舫在河道上,转了又转。 齐啸林也给足了这些人脸面,没有端半点架子,与众人谈笑风生。 河岸两边前来拜河神的百姓,被画舫上的歌舞吸引,守在岸边看热闹。 这些人里,独独少了秦淮之。 只因天还未转暖,河道上的风带着些湿寒气。秦淮之腿上旧疾受不得寒,难得的拒了齐啸林的邀约。 香溢来西楼,房中点了松香,拢着火,秦淮之坐在窗边,左手执白,右手执黑,与自己下棋。 秦勇抱着册子从外面进来,只见秦淮之一人,左右看了一下,问他:“鲛君怎么不在?” “齐啸林带他去了画舫宴客。”秦淮之淡淡道。 “有鲛君在,肯定不少人去看!”秦勇道。 秦淮之嗯了一声。 秦勇将册子放在书案上,留意到一旁画了一半的画相,只隐隐有个轮廓,看不出画的是谁。 他并未将画放在心上,问秦淮之:“过了惊蛰,就该定下南下采办雪尖银针的人选了。” 秦淮之目光紧锁棋盘,思索下一步该往哪里走,问:“茶庄那边,往年是谁跟秦慎去过眉山采办?” “几个管事差不多都去过,只有徐季去了三次。”秦勇道。 秦淮之放下手中的棋子,若有所思,说:“容我再想想。” 秦家生意以茶、丝、粮、当为主,尤其是茶,在郴州肃州两地,可谓是一家独大。 两地的茶商,大多靠的是秦家的茶庄,尤其是雪尖银针,历来只有秦家才能买到。 倘若失了雪尖银针的生意,对秦家茶庄的声誉必然影响极大。 秦勇上前,道:“不如让我去。” “你没有采办过茶叶,只你去怕是不行,还是要再找几个人。” 眉山那边民风彪悍,茶农都不好相与,采办之事,至关重要,不能随随便便派一个人去。 秦淮之必须从长计议。 嘱咐完秦勇其他事,秦淮之起身,从暗格取出阎循的两万多两银票,递给秦勇,说:“把这个给李先生,让他入账。” 秦勇接过银票,疑惑问:“哪来的银子?” 秦淮之转身走向书案,捧起秦勇刚刚送来的册子翻看,“借的,年底算利息。” 秦勇跟在秦淮之身后,追问:“借的?秦家不缺钱,你借银子做什么?” 年前,秦淮之将夏商周放出去的二十万两印子钱,折给了齐啸林,从他手里,换了十万两现银。 加上各处欠钱秦家货款的铺子,已经将钱还的七七八八。 秦家账上少说有二三十万两现银。 秦勇不明白秦淮之平白无故地为何借钱,而且还借的有零有整。 秦淮之抬头,呦呵一声,温声道:“勇哥现在是财大气粗,已经瞧不上这两万两银子了!” 秦勇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总要告诉我,银子从哪来的,借了多少的息?” “阎循的,加上他……”秦淮之顿了顿,浅浅一笑,“替我赎身的两万两,一并入了秦家的股。” “阎循?”秦勇蓦地想到了什么,“这两天外头一直在传你移情别恋,说你跟别的男子厮混,冷落了鲛君,说的是不是他?” 秦淮之说:“是他,那夜的事,不过是个误会。” 官兵闯入房中的那夜,不少人瞧了清楚,与他宿在一起的男子,并非鲛君。 虽说他与鲛君,不过是唱给众人的一场戏,鲛君并非他喜欢之人,鲛君对他唯有忠心。 但西楼关了门,谁也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 便是齐啸林,与他多年交好,也以为他对鲛君是动了真情。 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有秦勇心知肚明。 可外人并不知情。 于是,就有了秦郎厌了小鲛人,另觅新欢共春宵的戏码。 秦勇捏了捏手中的银票,起了不好的预感,“你跟他借多久?” “没说要还他!只说每年给他一分息!” 秦淮之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他跟阎循借钱时,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一句,会还本金,只是说要给他分息。 一分的息,一百年才能拿够本金。 一双眼睛如泉水般清澈,不含半点杂质,根本无法让人怀疑,他竟是有心将阎循的钱给诓走。 秦勇皱眉,“你现在跟阎循是怎么一回事?” 秦淮之终于肯放下手中的册子,颇为严肃地说道:“盟约已经定了,我们以后跟漕帮便是盟友。” 秦勇气息微促,“什么时候定的盟约,我怎么不知道?” “移情别恋那晚。”秦淮之轻描淡写地说。 “你……”秦勇恨不得此刻掰开秦淮之的脑袋看看,里面塞了些什么,“好不容易甩开漕帮,你为什么非要紧赶着往上凑。” 秦淮之又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是……移情别恋吧!” 秦淮之说笑似的连说两遍移情别恋,听得秦勇心里真不是滋味。 以前可以说是欠阎循的,现在看他的样子,十足十是对那个活阎王动了心。 其实有没有漕帮,秦家都能在新河道鼎力,秦勇一直不赞成秦淮之与漕帮纠缠。 原本是看在阎循救过秦淮之一命,秦勇才勉强同意秦淮之与盐帮的结盟。 自阎循得知了,秦家运船的那袋私盐是秦淮之命人放的,已经有意跟秦淮之划清界限。 秦勇以为他们以后不会再有牵扯,这还没高兴几个月,又扯在一起。 “漕帮说到底,是匪患出身,朝廷随时可以卸去的爪牙。与漕帮结盟,无异于在刀山上赤足趟过。”秦勇说。 秦淮之知他好意,对他说道:“勇哥,我从不在乎秦慎留下的家业,王权富贵在我眼中,不过尔尔,他日能舍,决不贪恋。如今的经营,为的是报仇。” “漕帮都不是什么好人,何必跟他们纠缠不清。” “我本就是在刀尖火海中行走的人,也非善类。”秦淮之轻笑着说,见秦勇依旧不高兴,继续说:“与漕帮结盟为的不是秦家,而是为了林氏米粮。如今,林氏米粮遍布靖国,商队往返各地,与水运脱不开关系。秦家与漕帮结盟,林氏米粮便可借梯过墙,得漕帮庇护。无论将来秦家与漕帮如何,只要查不到秦淮之与林氏米粮的关系,林氏米粮便是秦玉最坚实的后盾。再有,玉儿在建宁府,若是玉儿的消息走漏,我们也可以借漕帮让玉儿脱身。” 听完秦淮之所说,秦勇无力反驳,无奈道:“就你主意多!” 第41章 引火吹风 送走秦勇后,空荡荡的香溢来难得安静下来,秦淮之卧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睡意正浓时,朦朦胧胧间,听到外面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有人喊着:“齐爷受伤了!” 秦淮之倏地惊醒,匆忙起身穿上外衣,推开门,只见鲛君一身是水,站在门外。 夜里寒风习习,秦淮之将冻得脸色泛青的鲛君拉进屋中火炉边暖和,寻了干净的衣裳让他先换上。 换了一身净爽,又喝过热汤,鲛君舒缓了些。 秦淮之问他:“出什么事了?” 鲛君老老实实交代:“齐爷在画舫上被人刺伤了!” “被刺伤?”秦淮之满脸震惊。 鲛君说:“半个时辰前,画舫撞上了一艘货船,紧接着,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几个蒙面人,是冲着齐爷去的。” “你确定是冲着齐爷去的?”见鲛君点头,秦淮之喃喃,“怎么可能?” 货船与画舫相撞是他们设好的局,本意是打算趁乱将盐票放入被扣押的船上。 货船是空船,不会撞翻画舫,为的是趁机在水上岸上制造混乱。 船上受邀都是有头有脸的人,钱无为这个郴州刺史也在席间,出了事,那些守着私盐船的人,定然会有松懈。 阎循一直守在附近,趁乱找机会将盐票放进船上,找地方藏好。 可其中,并没有刺杀齐啸林这一个环节。 是谁借他们的手?还是说,只是一个巧合? “齐爷伤势如何?严重吗?”秦淮之焦急地问。 “伤到腹部,匕首入了三分,不清楚有没有伤到脏器。”鲛君看向秦淮之,小心翼翼地描绘。 想到伤口,秦淮之的手不住地微微抖动,脑海中不停闪过血肉模糊的场景,耳边回响起凄惨的嘶叫声,让他不得片刻安宁。 “我去看他。”秦淮之哑了声。 “爷现在去,帮不上忙。”鲛君上前拦住秦淮之的去路。 秦淮之停足,拼命让自己镇定下来,缓慢地说道:“把我房中的伤药给啸林送过去,等大夫处理完伤口,你速来报我。” 鲛君后悔自己不该多嘴描述伤口,担心秦淮之,却不敢忤逆他,只好答应:“奴这就去。” 弦月欲近,灯火阑珊,秦淮之低头看向空落落的池塘,心头被刺了一刀,如火灼一样的痛。 他依旧不敢面对活人的伤口。想,都不能想。 倚阑苦笑,他永远是一个懦夫。 子时刚过,外面响起了打更声。齐啸林躺在床上,脸上是失血后的苍白。 阎循坐在秦淮之对面,脸色比齐啸林的还要难看数倍,他在强压怒火。 大夫让他们不必担心,齐啸林的伤,只是皮肉伤,等麻沸散的药性散去,自会醒来。 将将等了半个时辰,齐啸林惊醒,喊道:“水,给我来口水。” 齐啸林唤了许久,阎循蜷了手,又松开,将齐啸林扶起来,嫌弃地给他喂了汤。 等齐啸林喝完汤,抬头发现是阎循给他喂水,沙哑着声,笑道:“阎二,得你伺候,这伤真值。” 阎循放开他,将汤碗扔在桌上,哐哐作响,再回头时,眸中的寒意如临极寒之地,问:“你老实交代,刺客是不是你派的?” 齐啸林倚在床头,笑了两声,说:“阎二,你是真的聪明。” 这些刺客身手了得,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却只让齐啸林受的是皮肉伤。 齐啸林很少与人交恶,想杀齐啸林的人,不外乎两个人,大皇子跟太子。 如果是大皇子跟太子的人,不可能会失手! 货船与画舫相撞,除了他们三个,只有货船掌舵的人知道。 阎循事后去寻掌舵的人,发现他早被人打晕了,毫发无损的扔在岸上。 撞船时,货船掌舵的,不是他的人,知道他们的计划,行事滴水不漏,事后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阎循回头再一想,这场闹剧主使只能是齐啸林。 “那些蒙面人早不出手晚不出手,偏偏选择在今晚出手,用的还是我们的船,我不想猜出来,也难。”阎循说。 “我这不也是为了帮你,只是轻飘飘的一场混乱,守船的人一定会起疑心,事后再来一场搜船,我们岂不是白辛苦一场。”被阎循看穿,齐啸林认得也干脆,“但我若是受了伤,那就不一样了,他们绝对不会往漕帮身上猜测。” 阎循冷声问:“需要我跟你说一声多谢吗?” “这就不必了。”齐啸林笑着说,笑得太急,抻到了伤口,疼得他一阵欷吁。 阎循才不信他只是为了帮漕帮,齐啸林那点花花肠子,根本藏不住。 如果不是顾惜北曾经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帮衬着点齐啸林,他才不想插手朝堂里面的龌龊。 “刺杀你的人,哪里找来的?”阎循不放心地问。 齐啸林忍着腹部的疼痛,说:“都是我豢养的死士,没有人查得到。” 阎循松了口气,“要给你大哥送信吗?” “当然要送,不然我这一刀,就白遭了。”齐啸林嘶得倒吸一口冷气,余光瞥见脸色惨白的秦淮之,立刻闭了嘴,忍着不再出声。 阎循道:“你为了报复太子,真舍得下血本!” “我在郴州受伤,齐家第一个怀疑的人,肯定是太子。”齐啸林扯着笑,咬牙道:“他不让我好过,我怎么会让他在京城过得那么舒坦。接下来,京城的眼睛都往郴州使,无论朝廷谁与盐帮勾结,一时半会,那些人绝不敢再插手郴州之事。” 阎循咬牙道:“我真的要谢你一声不可!” 齐啸林咳了两声,不顾阎循眼中的刀光,笑道:“这么客气,我怎得好意思!” 秦淮之坐在一旁,把玩腰间的玉佩,大概清楚了是怎么一回事,悬着的心也落下来了,起身对齐啸林说:“你无碍,我也安心了,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秦淮之的面色依旧不好,齐啸林多少猜出来是因为什么,不好留他,便说:“正好,我也乏了。”又对阎循说,“阎二,替我送淮之回去。” 秦淮之自进来,一直坐在位子上,一言不发,阎循觉得不对劲,点头跟着秦淮之回西楼。 漆黑的夜里,鸱鸮站在树上俯瞰,发出咕咕的叫声。 第42章 学以致用 秦淮之走得很慢,他的脚像是踩在棉絮中,软绵绵的,稍不留神就会摔下去。 阎循紧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替他觉得心累。 正要上前,秦淮之脚下一软,倒了下去,阎循抱住了他。 “你没事……”阎循的手刚摸上秦淮之的衣背,手中传来冰凉的潮意,怔住了。 如今二月,秦淮之穿的并不算单薄,冷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这是病了? 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冰的像隆冬天。 秦淮之抬头,恹恹地对他说:“我只是受了惊吓,你送我回房,缓一会就好了。” 阎循将信将疑,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裹住秦淮之,横抱起他,大步往西楼去。 鲛君看到阎循抱着秦淮之进门,脸上一惊,很快收了回去,端起在火炉边温着的汤药,跟上去。 阎循将秦淮之安放在炉火边的软塌上,手往大氅里一探,触手一阵寒凉。 “爷,喝药。”鲛君将药递给秦淮之。 秦淮之挣扎着从暖榻上起身,接过鲛君递过来的药,对他说:“你回房休息,我这不需要你伺候。” 鲛君抬头在两人脸上看了又看,没说话,出门后,不忘在外面锁了门。 阎循问:“你喝的是什么药?” “安神汤。” 阎循拿起秦淮之喝完的汤碗,闻了一下,果然是安神汤的味道,“没想到,你的胆子这么小。” 秦淮之嗯了一声,说:“我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 阎循冷声说:“敢在运船上放私盐,设局杀人,我一点不觉得你胆子小,所以,你在怕什么?” 秦淮之迟疑了许久,笑着反问他:“怕伤口,你信吗?” “不信。”阎循当然不信,秦淮之杀人的时候,可是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会怕一个小小的伤口。 “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还问什么?”秦淮之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真的是怕伤口?”阎循问。 “不是!”秦淮之想也不想地说。 四周寂静无声,阎循脸上一副被耍的表情,“秦爷拿我开涮,开心吗?” 秦淮之笑出声,说:“开心死了。” “你这人嘴里,哪句真?哪句假?” “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阎循被秦淮之的玩弄,惹得有几分恼意。他早就知道这人嘴里,真真假假的分不清楚,就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阎循恼了,转身推门要走,这才发现门从外面锁上了。 回头,看到秦淮之软塌上笑,一脸窃喜地望着他。 “是你让鲛君锁的门?”阎循问。 “我有那么无聊吗?”秦淮之说。 阎循踢了一下门,怒道:“那个臭小子锁门做什么!” 秦淮之看他生气的样子,心情好了大半,说:“自那夜救了你,外面传我移情别恋的戏码,鲛君可能也信以为真,以为你今夜也不会走了!” 阎循转身又走回来,狐疑道:“他不是你的人吗?舍得让我上你的床?” 见他误会,秦淮之顿了片刻,没解释自己跟鲛君的关系,笑着说:“我家鲛君很大度的,他不会吃醋。” 闻言,阎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气息跟着乱了。 秦淮之提醒他:“你若真的想走,可以走窗户。” 阎循脸色很差,没好气地说:“我堂堂漕帮少主,用得着走窗!” “我没记错,阎少没少走窗户。”秦淮之打趣他,见他不打算走,接着又说,“不想走窗户,不如坐下来,聊聊。” 阎循上前,问:“想聊什么?” 秦淮之说:“你总有想知道的事,我给你这个机会,你问我答。” 阎循目光微抬,撇嘴问:“你的话,我还能信吗?” “看你问什么!”秦淮之取出棋篓,“会下棋吗?” 阎循点了点头,两人各执棋子,一边聊天,一边下棋。 良久,阎循终于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在运船上放私盐?” 秦淮之身上已经暖和了,褪下大氅,落子道:“将计就计,借刀杀人。” 阎循在心中把这八个字琢磨了一遍,猜了一个大概,皱眉问:“为了杀秦慎?” “该你落子了。”秦淮之避而不谈。 秦淮之不说,阎循不便再追问,但他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落子后,继续问:“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如何把柞蚕丝,变成桑蚕丝的。” 秦淮之将棋子抵在眉心,说:“我让人用硫磺把柞蚕丝熏蒸过,这种办法可以让柞蚕丝褪色,保持半年以上。” “半年?”阎循算了算日子,怎么算都不够五个月。 “是生石灰。”秦淮之没继续为难阎循,解释道:“九月前后,郴州会下大雨,官府的库房地势比较低,容易积水,为了防潮,库房的地上会撒大量的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后,能让硫磺的作用迅速失效。” 因皇帝沉迷修仙炼丹,不少臣民跟风效仿,硫磺朱砂之类,买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硫磺产于西南,卖给夏商周生丝的商人正是西南人,想来应该是秦淮之一早就安排好的。 “原来如此,你是怎么会想到这么复杂的办法?” “书上有写。”秦淮之指了指书架,“学以致用。” 阎循回头看向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但是那些书崭新如初,不像是被翻阅过的样子。 来了数次,阎循一直以为那个书架不过是个摆设。 恍惚间,想起当初跟义父提起秦淮之看账本一事,义父说此人一定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然做不到短短数日便能看完那么多账本,还能找出其中的关键。 这么一想,书架上的书还这么新,是因为他看一遍就记住了,无须再拿出来看第二遍。 后面的问题,秦淮之挑着无关紧要的答,秦淮之不谈,阎循不过多追问,如此,也算和睦。 晨起,阎循穿戴好衣裳,发现秦淮之并未宿在床上,而是趴在书案上睡着,模样乖巧得像一只熟睡的幼狐,不自觉地散发着诱惑。 许是昨夜安神汤的功效,阎循靠近也没把他惊醒,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软绸捏在手中,柔软得不忍心放手。 平日里,总是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 手指自秦淮之的鬓角滑过鼻尖,落在唇上,温润的气息喷在手背上,心口被挠得酥痒难耐。 阎循终究收回手,正要离开,抬眼看到放在一旁的画像,阎循眸光幽深如渊,将秦淮之强唤醒,“秦淮之,你怎么认识画中的人?” 秦淮之大梦初醒,迷迷糊糊看到阎循手中举着他画的画像,皱眉道:“你认识他?” “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有他的画像!”阎循抓住秦淮之的手臂。 秦淮之吃痛,嘲笑道:“看来,这个人对你也很重要!” 秦淮之抬头看向画像中的人,横在脸上的刀疤煞是刺目,“一个我要千刀万剁的仇人!” 阎循上下打量秦淮之,确信秦淮之绝对没有撒谎,因为他的眼里是恨意,他的身体在不自主地颤抖。 阎循松开手,歉意道:“抱歉,弄疼你了!” 秦淮之问:“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阎循盯着画像,“方云枭!” “盐帮帮主!”秦淮之顿了顿,神色镇定下来,平静地继续说,“阎循,我们又有了一个必须合作的理由!” 第43章 貊乡鼠攘 秦淮之从赤河经沧河入伊兰江,再入渑江,一路在水上漂泊了大半个月,在渑头渡口下了船。 在船上摇晃了多日,刚下船一行二十几人反而觉得脚下飘飘然地踩不实。 徐季上前扶住秦淮之,“东家小心!” 秦淮之头回坐这么久的船,船上湿气又大,腿伤已经复发多日,一路都在强忍。 杨义武从船舱推了一个独轮车出来,“主子辛苦些,我先送您出渡口,再给寻辆软和的轿子。” 秦淮之没拒绝,坐上独轮车,让杨义武推着他上岸。 “都怪我疏忽,秦勇兄弟明明叮嘱过一定要给您准备把轮椅,我竟给忘了!”杨义武自责道。 秦淮之摸了摸膝盖,“不是什么大事,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沐白英要与徐世宽定亲,秦淮之担心沐家跟李家再出幺蛾子,让秦勇先留在郴州照看,等婚事过了定,再来岭南与他汇合。 秦淮之让秦勇独行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便是走商道。 根据他记忆中茶道图上所绘,秦家有一条从郴州过鹡鸠岭,翻龟象岭的商道。他需要秦勇去验证一下,这条商道是否还可行。 岭南除了湿气大,气候正是宜人时,山涧路畔到处盛开杜鹃花,群山逶迤,云雾氤氲,花影若隐若现。 渑头渡口在山谷,要出去还得走三四里的山路,出了谷,就是眉山的地界,雪尖银针的产地。 过了三月三上巳节,眉山的茶农们开始采摘新茶。 眼下新茶还未开采,各地的茶商已经络绎不绝地赶来,秦淮之不是第一批,更不是最后一批。 到了眉山第二天,杨义武请了大夫给秦淮之看腿。 眉山虽说是个貊乡鼠攘之地,倒是遇到个不错的大夫,给秦淮之扎了几针,贴了两副膏药,没两天的功夫,秦淮之可以下地走动。 能跑能跳当天,秦淮之把买茶的事丢给了徐季,带着杨义武去了赌场花楼寻消遣,全然不顾徐季的劝诫。 这夜,秦淮之刚喝酒回来,浑身酒气,整个人站都站不稳,一进屋就听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徐季跟在身后说:“东家刚来眉山,理应先去跟茶农们见一见,不该去那种地方鬼混!” 秦淮之摇晃着身子,摆了摆手,“买茶的事,我哪里懂,你只管跟他们谈价,秦家掏钱就是!” 徐季不快道:“如果东家没有来眉山,我还能与他们商酌,可您都来了,却没有半点要登门拜访的意思,他们会以为我们瞧不起他们。” 徐季没有欺骗秦淮之,前几日他与几个茶农谈的不错,当茶农得知秦淮之来了眉山,不见他们反而去下九流的地方厮混,对徐季的态度冷淡许多。 一路来,秦淮之没做逾矩的事,徐季以为他变得沉稳了,没想到腿伤刚好,毛病又犯了。 见秦淮之自顾自地瘫倒在床上,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徐季脸色越发变得难堪,窝着火继续说,“眉山的茶农一向是看人下菜碟,往年老东家来眉山第一件事就是去拜会柴家,柴家才多留情面,在茶叶的份额上多分一些给秦家,东家再这样下去,今年秦家怕是一片茶叶都带不走。” 柴家是眉山茶农之首,从茶园采摘到成茶炮制,都是柴家说了算,茶商来此贩茶,能买走多少份额,什么价格,也都是柴家来定。 柴家可以说是眉山茶园真正的主人。 秦淮之眯眼打哈欠,不耐烦地应着:“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跟你去会会他们。” 徐季得了秦淮之准话,舒展眉头,“我不打扰东家歇息,明日卯时,我备车与您同行。” 秦淮之挥手让他赶紧出去,徐季见此不好再留,带门离开。 等到了第二日一早,徐季在客栈楼下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眼看卯时已过,依旧不见秦淮之现身。 徐季耐不住了,亲自去秦淮之房中察看,结果进了门,屋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找了一圈才反应过来,他被秦淮之给骗了,秦淮之根本没打算与他同去。 徐季气得直跺脚,他已经派人跟柴家递了帖子,不能不去。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独自赶车去柴家拜会。 客栈楼上,秦淮之站在窗边目送徐季离开。 一旁的杨义武不解道:“主子为何不与徐先生同行?” 秦淮之冷笑道:“你以为,我亲自登门拜访,柴家就会轻易把茶卖给我们?” 杨义武挠了挠头,“往年不都卖给秦家,怎么今年就不会卖?” “往年是我爹来谈,他清楚这帮茶农的底线,如何谈,怎么谈能让他们满意,如今我爹不在了,我又是刚刚接手秦家,柴家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秦淮之回身,便走边继续说,“以眉山人的傲性,他们定然会趁机跟秦家抬高价格。” 杨义武跟着秦淮之出门,“做生意讲究公平公正,历年都有账目在,他们凭什么说涨价就涨价!” 秦淮之冷声道:“我爹已经死了,他们大可说以前与我爹有过约定,死无对证的话,如何去解!” “岂不是要我们吃哑巴亏?” “秦爷我什么都爱吃,偏偏不爱吃亏。”秦淮之一笑,吩咐杨义武,“去套马,我们进山!” 眉山方圆五十里,前山是茶园茶香泗溢。山中长着郁郁葱葱,耸入云间的竹林,虫鸣鸟叫,绿叶婆娑。 山下与山上的竹林不同,山下是常见的毛竹,山上长着清冷的酸竹。 山中居住的农户,不以种茶为生,靠着山上的竹林,平日里做些竹篾卖钱度日。 山路平坦,秦淮之坐在马背上,手中拎着酒葫芦惬意喝酒,一边悠哉赏景,好似这趟出门就是为了踏青。 第44章 山中规矩 走到山路尽头,杨义武扶着秦淮之下马,“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此地多生龟甲竹,去找找看。”秦淮之将马拴在根竹子上。 龟甲竹,竹节形似龟甲错列排布,偶生在竹林中,很是稀有,在郴州一株能卖百两银子。 秦淮之简单跟杨义武描述了一下龟甲竹的样子,带着他在山中寻找。 杨义武只听到这个东西很值钱,一头扎进竹林里面,等着捡钱。 可寻了半日也没找到龟甲竹,二人没留意地越走越深。 这几日正是眉山春笋露头的时候,路上撞到几个挖笋的本地人。 那些人远远看见他们,抬声喊:“你们两个,这里不准外乡人来,你们赶紧走。” 杨义武以为他们担心他们是来跟他们抢笋的,忙解释道:“我们来找龟甲竹,不是来挖笋的,你们放心,我们不跟你们抢!” 那些人闻声立刻围了过来,将秦淮之与杨义武围在中间,手中的家伙都立了起来,“好你个外乡人,原来是来偷竹子的!” 秦淮之抱着手,看向杨义武,笑得让人捉摸不透。 杨义武后悔多嘴,慌忙解释:“我们是第一次来这里,没有偷竹子,你们误会了!” “误会?你们这些外乡人坏的很嘞,话信不得!” “就是,啷个偷东西的被抓了不是说自己是第一次!”旁边有人应和着。 “误会,真的是误会了!我们不是来偷竹子的!”杨义武摆手否认偷竹子,可是没人信。 杨义武嘴笨争不过那些人,还没开口说几句,迎来当头一棍,杨义武身边没有趁手的家伙抵御,只能抬手去挡,结果没来由地又受了一顿棍棒招呼。 连带着秦淮之受了牵连。 徐季来赎人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 秦淮之正坐在农户家的门口,手里拿着根细竹竿在地上就着斑驳的树影,随意涂画。 这户人家屋后有个大院子,盘着一个土窑,远远可以看到窑顶冒着黑烟。 杨义武瞧见徐季,挥手喊:“徐先生,我们在这里!” 徐季黑着脸往这边走来,“二位爷闹够了吗?” 杨义武:“徐先生别生气,我们就是出来游玩,没想惹事情!” 秦淮之扔下手里的竹竿,拍了拍手上没有的灰,痞笑道:“徐管事如果再晚来一些,我们就要被扔进土窑烧成炭了!” 徐季白着脸,恨铁不成钢道:“早就提醒过东家,岭南蛮夷之地,民风好斗,不要跟他们起争执,东家怎么就是不听,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 “我头一次来,哪里懂这些规矩!”秦淮之狡辩道。 “东家是不懂,还是不想懂!”徐季愤懑道。 正在三人僵持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翁,佝偻着从窑口走过来,提醒众人:“几位早些离开,天一黑,下山的路就不好走了。” 秦淮之站起身,对老翁拱手谢道:“今天多谢老爷子为我们解围,等过两日再来拜谢!” 老翁拒绝道:“过几日山中忙碌,老朽不能招待,你们不必再来!” “可是为了烧制茶用的竹炭?”秦淮之追问道。 老翁愣了一下,眼中透着狐疑,说:“制茶也不全用竹炭,普通的木材也可以,只是靠山吃山的寻常买卖。” “岭南四季如春,山多树多,平日里捡些不要钱的柴来烧火做饭就够了,谁家会买竹炭?”秦淮之看向老翁,笑了笑,又说:“老人家何必诓我?” 老翁噤声,视线在秦淮之身上上下挪移。 秦淮之见老翁脸颊微颤,继续说:“普通的木材只能炒制银针,雪尖可是要用上等酸竹烧制的新鲜竹炭来翻炒,小子我说的没有错吧。” 老翁眯了眼,警惕道:“你怎么会知道?是谁告诉你的!” 秦淮之解释道:“没有人告诉我,是小子平日喜欢看些闲书,手中正好有些孤本茶经,无意间看到过而已。” 老翁听此便明白了,“这么说来,小公子不是平白无故上山来的!” “小子确实是为了竹炭来的,方才见老人家一直在忙活,小子不好提此事。”秦淮之目光变得和善,缓声问:“不知老人家能否将今年的竹炭都卖给小子?” 老翁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每年这个时候烧制的竹炭都是专供茶园,我不能为了你一个外乡人断了本地茶园的生意,这是规矩。” “规矩,总是可以打破的!”秦淮之道。 老翁转身不再搭理他,“小公子快些走吧,此地没有你要的东西!” 杨义武伸手要拦人,被秦淮之出手制止,拱手行了一礼,“小子过两日还会再上山来,到时候多有打扰,还请老人家见谅。” 老翁脚下停滞,不解秦淮之言中之意,回过身的时候,秦淮之一行已经走远了。 下山的路上,徐季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尽是窘态。 方才从秦淮之与老翁交谈之中,徐季已然知道秦淮之上山并非胡闹,但是秦淮之却从未与他透漏半分他的打算,徐季心生落寞。 山风清冷,吹得人清明。 徐季忍不住道:“东家,给我个痛快的,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蒙在鼓里!” 秦淮之眼睛一弯,摇着手中的折扇对徐季说:“让我猜猜,今日你见了柴家人,他们怎么说的!” 说着秦淮之啪嗒一声合上扇子,轻敲额头,沉默了片刻,继续说:“他们是不是说,生意可以继续做,茶砖的价格比去年的要高。” 徐季震惊道:“东家怎么知道?” 秦淮之反问他:“他们提价的理由是什么?” 徐季回道:“说是老东家多年前跟他们约定过,今年会抬价三成!” 杨义武看向秦淮之,惊呼出声:“神了,主子猜的当真是一点都没错!” 秦淮之甩开折扇,问徐季:“你许诺他们价格了吗?” “一块银针的茶砖往年是三两银子,如今改做四两,雪尖未说分给我们多少,但是价格柴家给的定价是四两金,虽说不会赔,但小人不敢私下拿主意,还得请东家做主!”徐季俯首说道。 “狮子大开口,真当我好拿捏!”秦淮之冷笑出声,“再辛苦你与柴家周旋几日,告诉柴家往年什么价,必须是什么价!” 徐季连忙说:“来眉山购茶的茶商越来越多了,再耽搁下去,只怕柴家会把跟我们的份额卖给别家!” 秦淮之抬手用扇子拍了拍徐季的胸口,“把心放进肚子里,今年的茶,秦家不会少拿一两。” 说罢,秦淮之带着杨义武继续往山下走。 徐季站在原地愣了半晌,追上前,“东家好歹告诉我,您到底要作何打算。” “人在局中,才能入局,跳出局外,你只会成为一步废棋。”秦淮之说,“现在还不是让你知情的时候。” 徐季听得云里雾里,到底没能问出来秦淮之是何打算,方才山上老翁拒绝卖竹炭,秦淮之不可能再以此为由要挟柴家,但又见秦淮之胸有成竹的样子,徐季脚下进退两难。 第45章 奇耻大辱 到了拴马的地方,空荡荡的,杨义武找了一圈,没见马儿踪影,回来说:“马丢了!” 秦淮之不以为意地嗯了一下。 杨义武碎了一口,“一帮刁民连马都偷,现在我们怎么回去!” 徐季上前说:“别急,我是赶马车来的,山路不好走马车,就把马车停在山脚。” “赶紧下山瞅瞅,别把马车再给丢了!”杨义武急忙说。 太阳西下时,三人才到山脚,好在马车还在。 徐季上前掀开车帘,杨义武扶着秦淮之上车,与徐季一起赶车回客栈。 客栈之中已经有人恭候多时了。 “孙九雷见过秦爷!”孙九雷手中握刀,抱拳行礼。 徐季见来人眼生,问道:“这位兄弟从没见过,是东家的朋友?” 孙九雷道:“不是,是替我家主子送信的!” 说着,孙九雷从怀中取出来一封信。 秦淮之屏退了徐季与杨义武,带着孙九雷回了房中。 秦淮之边拆信,边问:“你是漕帮的人?” “不是!”孙九雷道。 秦淮之端量一番孙九雷,眉目卧锋藏锐,身形魁梧,挺拔地立在屋中,周身带着威压,是当过兵历练多年才有的气势。 秦淮之收回目光,将信展开,果然是阎循。 来岭南之前,秦淮之让阎循帮他找一队靠谱的人马,本以为要到离开岭南的时候人才能到,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阎循信中没有提这些人都来历,只是让他放心用人。 秦淮之看完信,将信与信封一并放在烛火上烧毁,“你们一行三十人,在什么地方落脚?” “渡口西南一处破庙!” 秦淮之思忖片刻,说:“过几日你假扮茶商带着你的人来眉山,找个客栈先住下,有事我会派人去寻你!” “是!”孙九雷应道。 待孙九雷走后,秦淮之望着烛光入神,思索着:阎循没有安排漕帮的人来,是防着他还是担心他将漕帮拉下水? 如果其他人与孙九雷一样出身行伍,阎循又是从哪里弄来的人? 阎循的大哥顾惜北驻守南阳伏龙关,难道是顾惜北的人? 秦淮之很快又否定这个答案,阎循既然没有动用漕帮的人,更不可能动顾惜北的兵马。 秦淮之想了一夜都没参透其中关窍。 翌日天一亮,秦淮之带着杨义武去了眉山郡守的府衙。 前几日在花楼里,秦淮之有意结识了眉山郡守的长子李环,今日要去郡守府赴约。 秦淮之递上帖子,府衙的管家立刻出门来迎,躬身说道:“大少爷一早给了话,如果秦爷来,直接请您入府。” “有劳管家。”秦淮之笑着点了点头,跟着管家入府, 杨义武被留在门房招呼着吃酒。 李环刚起身,穿着件单衣出来迎人,高兴地合不拢嘴,“秦兄弟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秦淮之面露难色,带着几分欲说还休之意,“其实是有事相求!” 李环看他面色苍白,忙问:“是柴家不给面子,不肯卖茶给你?” 李环在花楼遇到秦淮之时,李环正在跟柴家二公子争花魁,李环是官宦出身,比不上柴家财大气粗,加上柴家人故意刁难,李环又不敢轻易得罪柴家,最后落了下风,被柴家二公子带人奚落了许久,是秦淮之一掷千金替他解围。 李环当时就觉得秦淮之人不错,与他称兄道弟起来。自然也清楚秦淮之来眉山是为了贩茶。 能让秦淮之为难的,李环能想到的,只能是他在买茶上面遇到了麻烦。 秦淮之张了张口,没有出声,踌躇良久,却长叹一声。 看到兄弟有难,却不能两肋插刀,李环难为情地说:“秦兄弟,若是旁的事我还能帮帮你,如果是为了春茶,我是帮不了你。你也知道,柴家在眉山的声望极高,我们郡守府都要被他们压一头。” “其实与柴家无关,是我……”秦淮之摇了摇头,“说来太丢人了!” 李环一听跟柴家没有关系,突然有了底气,“与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只要我能帮的上忙,一定帮你主持公道。” 秦淮之斜睨一眼管家。 李环知趣地让下人们都退下,引着秦淮之坐到凉亭里,一边斟茶一边说:“你快说说,我都要被你急死了!” 秦淮之犹豫了良久,正襟开口:“我昨日进山,被山里的百姓毒打了一顿,还讹我三百两银子,如果不是管事的来赎人,今日怕是要去收尸了!” 说着,秦淮之拎起袖子,露出昨天在山上受的棍伤,一夜之间,青紫了大片。 李环看得头皮发麻,怒喝:“欺人太甚!我现在就去安排衙役拿人!” 秦淮之连忙阻止:“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你带着衙役拿人,不过是为了我出了一时之气,若是后面他们再寻你与郡守大人麻烦,得不偿失,我也会心生愧疚。” 李环觉得秦淮之的话在理,他确实不好出手,可看着秦淮之手臂上的伤痕,恨道:“我真是没用,看着秦兄弟受欺负,竟然什么忙都帮不上!” 秦淮之放下袖子,缓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惩治这些乡民!” 李环眼前一亮,忙问:“什么办法?” “我听说眉山前面的山地是茶农跟柴家的私田。”秦淮之道。 李环:“不错,眉山的百姓世代种茶为生,这些茶园早就归属他们了。” 秦淮之问:“山上的竹林呢?有人买吗?” 李环大笑一声,“谁会买竹林,岭南这个地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竹子,谁钱多得烧啊拿来买竹林!” 秦淮之拿起茶杯放在唇边,抬眸看向李环,悠悠然道:“如果我说我要买下这块山林,贤弟能否帮我与郡守大人说说情!” 听罢,李环止了笑,诧异道:“你买竹林做什么?” 秦淮之吹了吹杯口的浮沫,嗅着茶香,“旁人伤我三分,我定还那人十寸!” “你打算买下竹林,再将那些人赶出眉山?”李环的眸子在眼眶中转了又转,“这可不是什么划算的买卖!” “确实不是划算的买卖,不过千金难买我高兴!我不能白白挨了一顿打!” “你打算怎么赶人?”李环问。 秦淮之看出李环心中顾虑,喝了口茶,“赶他们出山不必府衙的人出手,我自己安排人手就够!” 李环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不亏,秦淮之若是买下整个眉山的竹林,他能得不少利,当即答应下来:“等我爹回来了,我跟他说一下此事,不过,我不敢保证我爹会答应卖竹林给你。” 秦淮之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起身拱手谢道:“先谢过贤弟了!” 李环将人扶起,不好意思道:“跟我客气什么!我安排了筵席,不醉不归!” 秦淮之:“好!” 第46章 仁义买卖 李环办事利落,又在李郡守耳根子底下说了不少秦淮之的好话,不过两日的光景,眉山竹林盖着官衙大印的红契就到了秦淮之手里。 秦淮之看着手中的地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立刻吩咐杨义武:“带人进山!” 官府出售山林土地要张贴告示,秦淮之以三千两白银买下眉山没人要的竹林,消息很快传遍了眉山的大街小巷。 柴家家主柴昇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准备明日上巳节的祭祀大典。 “你没看错?”柴昇问前来送信的下人。 “府衙贴了告示,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下人俯首道。 柴昇皱眉问:“秦淮之买山林做什么?” “听说是前几日在山上受了屈辱,恼羞成怒要把山里的农户都给赶出来!” 柴昇到底多吃了几年盐,知道其中利害,不动声色地对身旁下人小声说道:“立刻去请秦……不,去拜帖子,我要见秦淮之!” 送帖子的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秦淮之带人上山了!” “糟了!”柴昇惊喊一声,周围人的目光随着这声喊叫围了过来,揣测着是什么事让柴昇如此失态! 柴昇从竹椅上惊起身,沉脸道:“多叫几个人,随我进山!” 柴昇带着亲信打马进山,走到半路,只见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一身月白湖锦,曳地长袍,席地而坐,面前放张几案,素手夹着竹筷在咕咕冒泡的铜锅中,有意无意地搅着锅中的风云。 柴昇身旁的人小声道:“家主,他就是秦淮之!” 柴昇蹙眉,望向四周,空寂如常,心中盘算须臾,已是了然:“他是在等我!” 柴昇下马整理衣襟,不让亲信跟着,独自上前,拜会道:“秦东家!” 秦淮之仰头看向柴昇,问:“柴家主不忙着上巳节,怎么跑到我这竹林来了?” 柴昇说:“我不来,秦东家摆下的鸿门宴,不就是白白浪费了!” “柴家主是明白人,不如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秦淮之从锅里捡了块新鲜的笋片,津津有味地吃着,填着口腹,感叹道:“圣人言:人间至味是清欢。只可惜我的人挖了半天,只挖了这么两根笋,柴家主尝尝看!” 柴昇跪坐入席,没有动筷,诮声道:“春笋要听雷动,挖的太早反而会失了鲜香!” 秦淮之笑了笑,“柴家主以为我挖的是不是时候?” 柴昇顿了片刻,“你若只是问笋,今年春雷还没响,笋挖的确实早了!” 秦淮之眉眼含笑,“看来我到底是个外乡人,比不得柴家主懂行。” 柴昇:“秦东家谦虚了,你若是不懂便不会在雷动之前买下山林。” “那你说错了,郴州一带也有竹林,却比不得此地雅致,我瞧着喜欢才买下,可不是为了这口笋!”秦淮之挑了一筷子笋,放进柴昇身前的碗里。 “是因为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柴昇不打算继续跟秦淮之打哑谜,“你是怎么知道雪尖银针的秘密?” 秦淮之置筷,笑问:“想知道?” “我要知道眉山的叛徒是谁,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秦淮之摇了摇头,“要让柴家主失望了,人是寻不到了!” “你什么意思?” “雪尖银针的秘密是我在秦家的孤本旧书中找到的,前朝的旧书,写书人黄骨早成灰了!”秦淮之说。 柴昇不信,“你说是你秦家的孤本旧书,为何你知晓,你爹与你二哥从未提起过?” “我爹不好读书,我二哥忙得顾不上看书,秦家养我一个闲人,闲人嘛闲来无事也会从书房寻几本书看,可巧看到了不少好东西,至于我爹是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我不得而知!”秦淮之盯着柴昇,继续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买山林的本意,并非要为难柴家。” “既然如此,秦东家可否将山里转卖给柴家?我愿以三倍价格买下来。” 秦淮之仰头大笑,“三倍可不够。” 柴昇猛地站起身,怒道:“你到底想要柴家怎么做才能如意?” 并非秦淮之有意捉弄柴昇,告示上写的是三千两,可他实打实得出了一万两银子,剩下的七千两银子,都进了李环父子的腰包。 秦淮之没想跟柴昇解释,缓声说:“依照往年的份额,往年的价格,将属于秦家的茶抬上秦家的马车!” 柴昇有些听不懂了,秦淮之明明手中握着雪尖的命脉,只要他开口,大可压低价格,要求柴家给秦家提高份额,他不信,不信秦淮之的目的这么简单,没底气地问:“只是如此,你就肯罢休?” “谈不上罢休,我是个商人,看重的是利益,本无意与人交恶。”秦淮之说,“只要柴家主答应我的要求,明日起山中酸竹随你砍,竹炭任你烧,关于雪尖的秘密,只会烂在秦家人的肚子里。” 柴昇咬牙道:“你倒是仁义,就不怕我事后反悔!” “你若是反悔……”秦淮之讪笑,“我离开眉山之时,定会亲自烧毁整片竹林,林子是我的私产,朝廷不会将我怎样,不过眉山能不能再产雪尖,就说不准了!” 柴昇没料到秦淮之会有这种打算,酸竹稀有,只能长在高寒之地,眉山周边百里没有第二处生长酸竹的地方。 失去酸竹,便没了雪尖,茶商们自然不会再来眉山,银针卖成草价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秦淮之阴险,将整个眉山茶园捏在手心里,釜底抽薪,任他揉搓。 柴昇后悔了,后悔小瞧了秦淮之,以为他只是个声色犬马之徒,没想到行事比秦慎狡诈,更比秦慎狠辣。 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因为秦淮之给的条件太过容易,容易得就像是跨过一个不起眼的水坑,不费丝毫力气。 柴昇不甘心,不甘心轻易地输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想了许久,自嘲认命道:“是我太贪心,太自傲,若是柴家早日买下竹林,便不会给你留下破绽!” 秦淮之微微一笑,宽慰道:“柴家主不必自责,你我两家买卖依旧,仁义也在,你不亏,我不欠!” “好一个买卖依旧,仁义也在!”柴昇大笑,“希望秦东家能信守承诺!” 柴昇说罢,转身要走。 “柴家主请先留住。”秦淮之出声喊住柴昇,“我还有一件事,需要柴家帮忙!” 柴昇愕然回头,怒目而视,恨道:“秦东家是要言而无信吗!” 第47章 娘子夜叉 秦淮之说:“柴家主别急,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柴昇没好气道:“你还想要柴家做什么?” 秦淮之不紧不慢说道:“我买下竹林的原因,眉山已经传遍了,做戏做全套,将百姓赶出竹林的骂名我来背,不过你们柴家负责安顿他们。” “你想的倒是周全!”柴昇没有拒绝,往前走了两步,蓦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秦淮之说,“你像你二哥!” 柴昇刚走,天空响起惊雷,经久不绝。 眉山今年的春雷来得太晚,又来得恰是时候。 秦淮之在山中淋了雨,回到客栈便起了高烧。 夜里烛光黯淡,秦淮之迷迷糊糊看到一道黑影坐在床前,倏地惊醒过来。 看清来人后,秦淮之邪魅一笑:“阎王爷来勾魂了?” 阎循乐了,“菩萨没能普度众生,就不准我来收恶鬼!” 说着倒了杯热水,将秦淮之扶了起来,给他喂水,揶揄道:“秦爷越来越娇贵了,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我是小娘子,你就是母夜叉!”秦淮之气笑道。 阎循笑出声来,“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还没说你来做什么?”秦淮之问。 阎循起身重新倒了杯水,递给秦淮之,“安排的人见到了?” “见过了,我让他们在南街的客栈住下。”秦淮之摆了摆手,示意阎循不喝了,接着问:“他们是什么人?” 阎循将水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只说:“他们是谁不重要,你打算怎么用?” “原来是防备我,所以专程跑一趟。”秦淮之冷冷一笑,“既然信不过我,就把人带走,我自己重新安排人手。” 阎循泯然一笑,“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人都给你送来了,怎么会是信不过,秦爷哪日想谋逆犯上,这些人都使唤得了!” “谋逆犯上!”秦淮之目光黯然,打量着阎循。 “我可没说我要谋逆犯上,你可别胡乱猜疑!”阎循说,“我是碰巧路过渑头,想起你在这里,所以来看看你,顺便瞧瞧那帮人有没有在路上偷懒,没成想你病了。” 秦淮之笑了笑,“让你见丑了!” “是啊!睡的像个孩子,嘴里还囔囔着。” “我说了什么?” “哎呀,早知道你要问,我就该贴在你唇边好好听一听。” 秦淮之轻笑道:“你要是喜欢,现在也可以贴过来,我在你耳边说与你听。” 阎循捂了耳朵,“还是算了吧,别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回头没听到有用的,反倒让你把我耳朵再给啃了!” 秦淮之被他的样子逗得抱着肚子倒回床上笑。 阎循见他笑了,也跟着笑,从他进门开始,秦淮之一直在昏迷中呓语,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他眼角的泪痕告诉他,那不是个好梦。 “你的人用不用得上两说!等秦勇来了,我要跟他商量一下。”秦淮之继续说,“我以为你会安排漕帮的人给我!” “这些人比帮里的兄弟用着更放心!方才的话不是玩笑,你不需要另外再安排人。”阎循怕秦淮之多想,又说,“至于这帮人的来历你不知道为好,不过你不必担心,他们身家清白,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阎循说得诚恳,秦淮之点了点头,想着阎循没有要害他的理由,便说:“我没说不用!” “总得让你用着安心!”阎循轻声说。 阎循的声音沉稳又让人觉得安稳,秦淮之蓦然来了困意,阖了阖眼,小声说:“我知道了!” 阎循帮他拢了拢薄被,“睡吧,我一会就走。” 秦淮之嗯了一声,闭眼睡去。 阎循守了一炷香,等秦淮之睡沉后,翻窗离开。 三天后,秦淮之大病初愈,带着杨义武再进竹林。 上次雨太急,没能亲自拜访烧炭的老翁,今日再次登门拜访。 秦淮之如今是此地的主人,进了竹屋,老翁对他的态度温和许多,俯身道:“见过东家!” 秦淮之忙将人扶起,“老爷子别跟小子客气,我哪配当柴家的东家!” 老翁面色不变,不卑不亢,“秦东家通透,我那些侄孙有你一半聪慧,眉山茶园如今也不会受制于人。” “老爷子过谦了,没有柴家的经营,雪尖银针不会这般紧俏。”秦淮之面色从容,继续说,“小子不过是投机取巧罢了,柴家不必因为我买下竹林忧愁,小子只是想好好经营秦家茶道上的生意,无意插手茶园之事。” “你当真这么想?”老翁沉眸看向秦淮之。 “小子没有欺瞒您的必要。”秦淮之定了定神,“除了茶叶,小子还想与您再做一桩买卖!” 老翁疑惑道:“买卖?眉山除了茶,还有什么可以卖你?” “小子上次来的时候与您提过!”秦淮之望向屋后的土窑,“我要买竹炭!” “竹炭?”老翁不解,“你要竹炭做什么?” 秦淮之解释道:“岭南潮湿,历年秦家买的茶叶从岭南回郴州,因受潮而损失的茶叶至少有两成。” “跟你买竹炭有什么关系?” “竹炭可以防潮,减少路上茶叶的损伤。”秦淮之解释道。 “原来如此,你那些茶叶用不了多少竹炭,我捡几筐送你便是!” “除了防潮所用,我还要长期在您这里买竹炭!” “长期?” “不错!”秦淮之说,“秦家在岭南的买卖诸多,大多数的时候是满载而来,空手而归,不如买些本地的货物运到北方做些新的买卖。” 老翁捋了捋胡须,赏识地瞧着秦淮之,“买下竹林,还能再省一笔本钱,不错的想法!” 秦淮之俯首作揖,恭敬有礼,“小子该说的已经说了,现在柴家是否可以放下对小子的芥蒂,促成两家长远合作!” 秦淮之诚意满满,老翁不再迟疑,伸手握住秦淮之的双肩,将他扶起,说:“好,如你所愿!柴家希望秦东家信守承诺!” 秦淮之:“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第48章 海市之行 秦淮之在眉山无事可做,间隔天地约李环去厮混。 这回徐季没有多话,不是他不想说,是他顾不上。从茶园开始采收,新茶炒制,徐季就差吃住都在柴家,得空守着炉灶,生怕到手的茶叶再给飞了! 过了三月半,秦勇从郴州来了眉山。 徐季见了秦勇,以为他能帮忙劝劝秦淮之,没成想秦勇刚来第二天,就被秦淮之喊去了二百里外的海市。 秦勇驾车,秦淮之坐在车里假寐。 出了眉山,四下无人,秦淮之睁开眼,起身将车帘掀上车顶,沉声问道:“白英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秦勇挥着马鞭,说:“腊月初六!” “看来一切顺利!”秦淮之坐回马车。 秦勇点了点头,“徐家要了沐家十间门面,李净瘫着,李家的少爷们按照你吩咐的收拾了一顿,让沐小姐捏着把柄,他们不敢说话,徐家狮子大开口,不过沐小姐不在意,答应下了!” 秦淮之感慨道:“徐世昌肯入赘,徐家能同意,挺难得。” “徐世宽在家不受重视,他爹巴不得将嫡子赶出门,自然满意这门婚事。”秦勇沉吟片刻,“不过,我瞧着沐小姐并不喜欢徐世昌!” 沐白英急着招赘的理由,无外乎是为了沐家的家业,只要她招赘入府,手底下的管事才能信服。 终究是沐白英相守一辈子的人,秦淮之不敢大意,着人打听过徐世宽的为人品行,如他所见那般,是个憨厚稳重的性子,与沐白英刚好互补,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主意大,劝不住。”秦淮之叹声,“还有半年的时间给她后悔,如果她执意要嫁,谁也改变不了。” 秦勇沉默不语,秦淮之与沐白英两个人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犟驴两头,秦勇有时心中好奇,他们兄妹两个若是生了嫌隙,谁能犟得过谁! 马车越来越靠近海岸,坐在马车上,远远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碧落沉渊。 秦勇适时地从怀中拿出一沓纸,向后递给秦淮之,“这个是我从郴州出发,按照秦家商道走重新绘制的路线图,秦家十年没人走过,有多处地方已经不能行人,我尽力找了可以骑马走的新道。” 秦淮之打开纸张,地图画得十分精细,好几处做了批注。秦淮之仔细看了看,前期与茶道图路线一致,到了龟象岭一带,秦勇改道次数比较多,快到岭南地界的时候,在龟象岭中绕了一大圈。 “这个位置出了什么问题?”秦淮之问。 秦勇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处,没回头,继续赶车,“十年前地动,此地山体坍塌成一道陡坡,人可以走,但是马匹不行,周围的山路我怕惊扰到山匪,花了三天走了一条安全的小道。” 秦淮之垂眸思索,许久才说:“这么看来,十年前秦慎突然放弃商道,改用漕运行走岭南,应该是因为这里出了问题。” 秦勇快马加鞭走了三天的路程,如果换作商队,至少要多走十日光景。 从岭南回郴州,水路畅通无阻,一路有漕帮的船巡视河道,不必担心匪患跟官道上的盘扣。 细细算来,走水路只多花费几日功夫,确实比商道好用。 “这条道不能走,你打算怎么办?”秦勇问。 秦淮之摩挲着指腹,笃定道:“不改道,按计划走商道。” 海,比书中的浩瀚,比画中的豪放。 晚霞洒在海面上,火烧般的绚丽。 秦淮之赤脚踩在细沙上,迎着暖洋洋的海风,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眺望海的辽阔。 海市,听着好听,实际上就是个黑市。 本朝禁海,除了渔民出海捕鱼,任何人不得出海。 海防营每日在海上巡查,禁止靖国之内的人与海外异族人往来。 有些渔民或是为了私欲,或是为了养家糊口,冒着杀头的危险去海上跟外海人换取财物。 渔民善水,在海上跟巡防营玩猫捉老鼠游戏,从远海的商船上将货物运上岸。 海市,逐渐成了他们销赃的地方。 秦淮之与秦勇戴了斗笠,乘着月色进入海市。 海市就是个普通渔村,屋外孩子们拿着烟花在街上玩闹,瞧见生人习以为常,不觉害怕。 秦淮之从怀中取出一包糖,躬身放在孩子们面前,“小朋友,问个路,闳曳家怎么走?” 孩子们看到糖果,眼前一亮,伸手要拿。 秦淮之立刻将糖收了回来,笑着说:“谁告诉我闳曳家怎么走,这些糖就都是谁的!” “我知道我知道,曳哥哥家在南排第四家,他家门口有一只大黑狗,很好找!”一个小男孩从人群中窜出来,眼巴巴地看着秦淮之手中的糖。 秦淮之笑了笑,将一整包糖塞给他,带着秦勇往闳曳家去。 到了地方,门口果然躺着一只大黑狗。 黑狗闻着脚步声警惕地立起来,凶狠地露着獠牙,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脖子上的铁链一颤一颤地响。 狗让链子拴着,再怎么护家都是徒劳。 秦淮之走到门前,三长两短敲门。 不过片刻,一个精瘦的少年从门缝探出个小脑瓜,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 见到来人陌生,少年警觉道:“你找哪位?” 秦淮之淡淡道:“我找闳曳买几个海货!” “我家不卖海货,要买去隔壁!” “隔壁的海货太腥。”秦淮之低声道。 少年开了门,将秦淮之二人请进门,不悦道:“哪个崽种让你来找老子的?” 见少年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秦淮之笑了笑,“齐啸林!” 少年脚下一顿,差点把自己绊倒,忙笑道:“原来是齐爷的朋友,早说嘛!” 秦淮之握拳抵着唇,轻咳两声,掩盖笑意,“小兄弟就是闳曳?” “闳曳是我爹,我叫闳来!”闳来说,“我爹去年出海以后没回来,你要买什么直接跟我说,我爹的生意我也能做。” 秦淮之蹙起眉头,试探道:“你爹出事了?” 闳来耸了耸肩,说:“他能出什么事,前几日让人给我送信报平安,我猜他肯定是在南洋潇洒不想回来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官府已经将他的户籍消了,回来了只能东躲西藏没地方去,还不如待在海外。”闳来将秦淮之领进后堂,继续说,“你来买什么东西?” 秦淮之扶了扶斗笠,“西洋鸟铳!” 闳来闻声立在原地,回身望向秦淮之,屋中落针可闻。 第49章 西洋鸟铳 良久,闳来开口:“别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这个不行!” “怎么不行!”秦勇双手抱胸。 “鸟铳怕进水,如果我爹在,他肯定能从西洋人的船上带回来,我不行,我还没有我爹的本事!”闳来想起方才说的大话,耳根子烧得慌,后面的话没了底气。 “你刚才不是说,你爹的生意你都能做吗?”秦勇冷下脸,觉得闳来是故意不肯做他们的买卖。 秦淮之抬了抬手,示意秦勇不必再说。 秦淮之清楚,西洋鸟铳的前身是突火枪,由前朝人发明,演变为火铳后,从中原流传出海外,经过西洋人改良,有了现在的样子。 闳来没有说谎,无论怎么改良,鸟铳有个致命的缺点:怕水,尤其是海水。 秦淮之低声问道:“可否帮忙找旁人从船上带回来?” “除了我爹,海市里没有第二个人敢保证可以完好无损地将东西带回来。”闳来继续说,“朝廷对火铳管制严苛,若是有心人带回来卖给你,转身将你卖给官府,是要被抄家灭门的!” 秦淮之只是笑了笑,“你倒是好心!” 闳来摸了摸耳尖,毫不隐藏一脸奸相,笑着说:“虽然我不能帮你弄一个回来,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岭南境内关于西洋鸟铳的消息,就看你肯不肯出价买!” 秦淮之有了兴趣,似笑非笑,“你想要什么价!” 闳来双手握拳,横在秦淮之面前,“这个数!” “可以!”秦淮之爽快地答应下来。 闳来提醒道:“海市的规矩,只用金子交易。” 秦淮之坦然道:“自然是黄金。” 秦勇闻言,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递给闳来。 闳来见钱眼开,高兴地接过金锭,先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是真金,十足的成色,忙收进袖中,合不拢嘴地说:“半年前,岭南王府的人乘船出海上了西洋人的船,跟西洋人买了二十把西洋鸟铳。” 秦淮之愣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就在船上,亲眼看到岭南王府的人坐着巡防营的船,与西洋人交易,一万两黄金买了二十把鸟铳,一箱弹药。”闳来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幸好他们当时没有看见我,不然早被他们扔海里喂鱼了!” 秦淮之微眯眼眸,笑道:“你的消息不值这个价!” 闳来仰头一笑,“我只说有,没保证过我的消息对你有用!” 秦淮之神态自若,十两金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未放在心上,带着秦勇离开海市。 二人没有赶夜路,在海边烧了火堆,将就一夜。 次日赶车回眉山。 到了眉山天已经黑了,秦淮之没有回客栈,坐在街头卖阳春面的小摊上。 “老板,二两阳春面,多放香油!来两碗!”秦淮之对卖面的孙九雷说。 孙九雷手脚麻利地下了两碗面,端上桌,颔首道:“秦爷慢用!” 街上没多少人,摊位上只有秦淮之与秦勇。 秦淮之对孙九雷说:“秦勇不是外人,不用在他面前演戏,坐下来有事跟你商量!” 孙九雷取下脖子上汗巾,坐在秦淮之左手边,“秦爷吩咐!” 秦淮之埋头吃面,一边问:“让你买的雪尖银针到手了吗?” “按您吩咐的,六两金买雪尖,六两银买银针!”孙九雷老实交代。 秦勇刚吃两口,听到孙九雷口中爆出来的价格,把面硬生生咳了出来,压声问道:“多少?” 孙九雷跟柴家买茶的价格是秦家的两倍整,快赶上他们在郴州一带的价格,秦勇哪能不吃惊! 孙九雷一脸无助,窘迫道:“是秦爷说最高这个价格,我这人笨,不会做生意,更不会谈生意,就跟柴家定了这个价。” 秦淮之不在意价格,问:“买了多少?” 孙九雷如实说:“五百斤雪尖,一千斤银针。” 秦勇叹息道:“三万六千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秦淮之不以为意,继续问:“去南阳的人出发了吗?” “安排了十个人,五天前押着一半的银尖上路了。”孙九雷说,“柴昇说,雪尖要再等五日,一并交付给几个商会。” 秦淮之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秦勇绘制的地图,推到孙九雷面前,指尖轻点,“另外安排你一件事,立刻派人去办。” 孙九雷将地图拿起,藏进衣服,俯首听着秦淮之吩咐。 到了三月二十这日,柴家先一日将约定给秦家的雪尖交付给徐季,徐季查验过,都是上等货色。 钱货两讫,秦淮之带着秦家的人从渑池码头,逆流而上,走了半个月才到岭南王都,六中郡。 水上漂泊多日,秦淮之腿疾再次复发,与秦勇在六中郡下了船,让徐季与杨义武继续押运茶叶回郴州。 杨义武想跟着秦淮之下船,被秦淮之义正言辞拒绝。 秦勇用轮椅推着秦淮之去了秦家在六中郡的分号,着人请大夫给秦淮之看腿伤。 见到谭褚的时候,秦淮之愣了会,转念一想,便知应该是阎循请来的,拱手道:“谭神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只要阎循那小子不折腾我这把老骨头,自然无恙!”谭神医气不打一处来,山羊胡气得一抖一抖。 秦淮之试探地问道:“阎少主在六中郡?” 谭神医从药箱中取出脉枕,说道:“昨天夜里,那个臭小子把我扔到漕帮的堂口就跑没影了,他一天天窜得跟兔子一样,谁知道这会又蹦跶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淮之眼角有些失落,伸手让谭褚诊脉,沉默不语。 谭褚诊过脉,让秦淮之掀起衣摆,露出膝盖,看着浮肿发胀的膝盖,淡淡道:“还行,不算严重,你近来是不是找人瞧过伤,用过什么药!” 秦淮之点了点头,如实交代了在眉山请过大夫瞧病。 谭褚立马来了兴趣,方才翘起来的胡子顺了下来,“有没有药方?” 秦淮之摇了摇头。 谭褚提笔写下药方,交给秦勇,叮嘱道:“照方抓药,两碗水煎成一碗,每日早晚各一次。” 秦勇拿着方子,追问道:“他现在的情况,过两日能否骑马!” 谭褚愣了一下,转而怒道:“骑马?他的腿你们是不想要了吗?” 秦淮之忙劝道:“神医莫恼,我家兄弟就是关心我,随口问问。” 谭褚斜睨二人,“过两日能下地走路已经不错了,骑马想都不要想了!” 秦淮之脸色犯青,不敢多言,笑着说:“我知道了,神医放心,我定谨遵医嘱,安心修养。” 第50章 岭南王府 老天像是故意跟秦淮之作对,夜里开始,淅淅沥沥下了三天雨,连带着风向变了。 秦淮之抱着暖手炉坐在檐下,望着屋檐的雨珠成帘,听雨品茗。 秦勇刚从外面回来,大步跨进廊庭,脱了蓑衣,交给一旁伺候的小厮,小声问道:“东家今天的药喝了吗?” 小厮点点头。 秦勇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等小厮退下后,秦勇坐到秦淮之身旁。 秦淮之信手给秦勇倒了一杯热茶,“我早就不是小孩子,怎么吃个药还要你盘查!” 秦勇轻笑一声,没出声。 秦淮之知他好意,摸了摸膝盖,继续问:“孙九雷的商船有消息了吗?” 秦勇摇头,“码头今天没有从下游过来的商船。” 岭南往中原的船是逆水行舟,靠得是岭南常年刮的东南风前行,去往中原,这几日改了北风,运船无法前行,只能停靠岸边,等重新刮南风再上路。 秦淮之指尖微动,望向雨幕潇潇,云淡风轻道:“不急不急!” 孙九雷的商船动不了,其它商会运茶的商船一样不能动。只要孙九雷安然到六中郡,秦淮之有把握让这批茶最先抵达中原。 至于走陆运的茶商,秦淮之并不担心,雨这么大,道路泥泞,茶叶不能淋雨,他们必然寸步难行。 秦勇静谧了一会,忽然说:“正好给你时间养养伤!” 秦淮之眼角含笑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劝我留在这里养伤!” 秦勇眉头紧锁,喝茶降火,盯着秦淮之,“你要我劝吗?” 秦淮之端起茶壶给秦勇杯中添茶,眯笑道:“喝茶喝茶。” 雨又下了两天,雨势减小,风向依旧,孙九雷的运船依然没有消息。 秦淮之喝了谭褚的药,腿伤好了许多,能下地走动,但坚持不了太久,这会半躺在床上看书。 天蒙蒙亮的时候,岭南王派人给秦淮之下帖子,请他今夜去王府给府中少爷过寿。 秦勇看着手中帖子,不解道:“秦家跟岭南王府没有打过交道,他们怎么会给我们下帖子?” 秦淮之没有抬头,只说:“也不全然没有打过交道,秦慎不是每年都会往岭南王府送礼!” 秦勇将帖子扔在桌子上,想了一会,说道:“据我所知,岭南王从没见过秦慎,秦慎在岭南的生意也没有受过岭南王的照拂,突然给我们下帖子,事出反常必有妖!” “确实是个稀罕事!”秦淮之顿了顿,合上书转看向秦勇。 秦勇不太想让秦淮之跟岭南王府掺合,说:“要不我给岭南王府回个话,说你腿伤未愈,没法赴宴……” “说到底我们在岭南地界,想要继续在岭南做生意,必须向岭南王府低头。”秦淮之打断了秦勇的话,“今日我如果拂了岭南王府的面子,岭南王府若是记恨上,以后麻烦会自己上门。” “你现在不是没好吗?我也没骗岭南王。”秦勇道。 “话虽如此,可岭南王府的人不一定这么想。”秦淮之一笑,故作轻松,“只是赴宴,不碍事。” 秦勇只好作罢,手指微拢,敲了敲帖子,岔开话:“我打听过,岭南王有二十多个儿子,今天过寿这位少爷是个七岁的娃儿,父母健在,谁家会给这么小的孩子过寿?” 秦淮之哦了一声,笑了笑,“这场寿宴指不定是给哪位不长眼的下的圈套。” 秦勇觉得也是,想着秦家跟岭南王府没什么恩怨过往,反而心安。 酉时刚过,秦淮之从马车上下来,身穿石青色加金线绣祥云对襟长袍,脖子佩戴金螭璎珞,坠着金锁明珠,腰间挂着块掌心大麒麟白玉佩,发髻用镶着蓝宝石的赤金圈套着,一根清澈透亮的岫玉簪子横在中间,手中摇着一把墨黑骨扇,扇面用金粉题字。 从上到下,无不透着金贵二字。 秦淮之脸上堆笑,走到王府侧门,恭敬地递上帖子与贺礼,独自进府。 “刚刚进去的人是谁啊?怎么穿得这么招摇!”后来的人等秦淮之进府以后,询问方才查验请帖的侍卫。 “郴州富商秦家现在的当家人,能不招摇!”侍卫嘁了一声,眼中丝毫不掩饰地厌嫌。 “原来是商户出身,难怪了!”来人讥讽着。 秦淮之听得到后面的谈话,满不在乎。 不过,当他被请进席间,瞧见坐在主位左席的人时,后悔了。 早知道阎循会来赴宴,他绝对不会把自己捯饬得跟一只开屏孔雀一样。 秦淮之将阎循眼中的戏谑尽收眼底,表面不露声色,身体却不知是不是坐得不舒服,左摇右摆的难熬。 一旁的侍女瞧见他的异常,上前恭敬道:“秦爷觉着哪里不适?” 秦淮之扯了笑,“坐垫有点硬,我有些坐不惯。” “秦爷稍等片刻,奴婢再给您拿一个。”侍女巧笑道。 “有劳姑娘了!”秦淮之对着侍女眨了眨眼,惹得侍女羞红了脸,逃也似的去帮他找新垫子。 秦淮之瞧着侍女失态的样子,抿嘴笑着。忽然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回过头发现,阎循嘴里噙着酒杯,直勾勾地看着他。 秦淮之耳后蓦地红霞一片,收笑回神,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两口,定定心绪。 再抬头的时候,阎循已收回目光,独自喝酒。 加了软垫后,秦淮之坐着感觉好了许多,只是背后总觉着烧得慌。 秦淮之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环顾四周,岭南王今日宴请,七成宾客都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衣着穿戴虽不及他的闪眼,却难掩矜贵富硕。 细听来客口音,这些人有大半不是岭南人士。 “岭南王到!” 正当秦淮之思索着岭南王在背后打着什么算盘时,岭南王郑克明抱着稚子在下人的通传下入了席。 众人闻声起身跪拜迎接:“恭迎王爷!” 第51章 观音皮相 岭南王抱着稚子坐在主位,随和的笑道:“今日宴请诸位是为十七过生辰,你们不必拘礼,起身吧!” “谢王爷,祝十七少爷长乐永康!”众人拜完,起身归位落座。 秦淮之看向岭南王怀中的小儿,七八岁的模样,与秦玉一般年纪,想到秦玉难免多看了几眼。 小娃儿生的俊俏,与岭南王有七分相似,岭南王将在抱在怀里处处呵护,毫不掩藏对幼子的喜爱。 秦淮之赏着歌舞,埋头吃酒,听着旁边人议论。 “十七少爷什么来头,怎么岭南王这般重视?” “你没听说吗?这位小少爷出生之时,王府天降白鹿,衔来一颗千年灵芝,何等祥瑞!” “难怪岭南王如此宠爱小少爷,小小年纪给他办寿宴!” “小少爷受宠,他的生母于氏母凭子贵,从王妃的陪嫁丫头一跃成了侧妃,如今王妃身子不便,于氏接管王府中馈。” “如今世子爷在京城,你说岭南王会不会……” “休要胡说,不要命了!” 被打断话的人忙抽了自己一耳刮子,“瞧瞧我,一喝酒就口无遮拦的,该罚该罚!” 旁人怕他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换了话头:“王爷左手边那位是谁,瞧着不像是王府的少爷!” 席间有人认得阎循,压低声道:“他就是漕帮少主阎循,你们别招惹他。” “我的娘嘞,除了盐帮那群不要命的,谁敢招惹他呀!” “我听说他最近在岭南上蹿下跳,疯了一样抓盐帮的人!” “漕帮不是一直都在抓盐帮的人吗?这有什么稀奇的!” “这次不一样,以往都是在水上抓人,最近他一直在陆上抓人,前几天阙州城内大闹一场,我看他今日来岭南王府,八成是来赔罪的!” 听到这儿,秦淮之目光偷偷移向阎循。 阙州城在岭南腹地,三面环山,远离江河水域,漕帮无权插手此地之事,阎循何等谨慎,怎么会在阙州城里胡闹。 瞧他样子,没有半点愧色与难堪,应该不是来赔罪这么简单。 来给岭南王的小少爷贺寿?岭南王应该没有这么大面子请的动他。 “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秦淮之正想着,忽然听到有人问:“哪位是郴州秦淮之?” 秦淮之随着声音抬头望去,是岭南王身边的管家,立刻起身上前,笑吟吟行礼道:“小人便是!” 岭南王上下打量了一番,还未开口,怀中的小儿嚷道:“父王,他长得好像母妃供的观音菩萨!” 岭南王点了点头,摸了摸儿子的头,笑道:“铧儿真厉害,确实像个观音!” 秦淮之颔首,谦声道:“不过皮相罢了!” 阎循冷嗤一声,放下酒杯问道:“小公子有见过穿得跟野鸡一样花哨的观音吗?” “花花绿绿的,我觉得挺好看啊!”小儿稚嫩的声音不许旁人反驳。 阎循觑了一眼秦淮之,笑了笑,不屑道:“小少爷说的是,确实好看!” 岭南王大笑一声,指着秦淮之问阎循:“阎少主认识他?” 阎循轻笑,轻飘飘地说:“有过两面之缘,他运气好,没死!” 秦淮之袖中握拳,含笑反讥:“侥幸罢了,小人以后一定兢兢业业经营生意,不给阎少主讨烦的机会!” 阎循笑道:“如此最好不过!” 秦淮之强笑,“请阎少主放心!” 岭南王察觉到二人不对付,酒杯放在唇边看着两人你来我往,也不拆穿,想了片刻,放下酒杯,问秦淮之:“听说你在眉山的生意不错,本王有些好奇,你是怎么说服柴昇卖茶给秦家!” “王爷误会了,小人愚笨,不懂生意往来的事,此番来岭南,为的是跟着管事学经营!”秦淮之抿唇,继续说,“能从眉山买回茶,是我爹多年经营的信誉跟徐季管事的努力,小人不过是坐享其成,不敢居功!” 岭南王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秦淮之,见他不像是撒谎,笑道:“原来是这样,看来你爹多年的经营没有白费!” 秦淮之颔首低眉。 岭南王挥了挥手,让秦淮之退下。 秦淮之行礼,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 席间灯火如昼,美姬歌舞,蜜酒佳肴,杯起杯落,侍女们流转在宾客之间,不停地给众人添酒。 秦淮之手中握着骨扇,不住地拍打手心,一副被歌舞迷了眼的样子,实则在揣摩岭南王的目的。 他退下了之后,陆陆续续有人被请去问话,这几个人与他一样,皆是中原富商。 之后岭南王端坐主位,看似在赏歌舞,但时不时把目光落在每一个宾客身上。 像极了鬣狗在嗅寻猎物的味道。 秦淮之目光落在阎循,依旧是一副孤傲不群的样子。 歌舞渐入尾声,岭南王对身后的管家小声说了几句话,隔得太远,周围嘈杂,秦淮之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只是没过多久,秦淮之便察觉到侍女们手中添酒的酒壶变了。 从寻常样式的银壶换成了鸳鸯壶,两种壶从外观来看,并无不同,只是壶把上多了两块米粒大的玉石装饰。 鸳鸯壶内有两个内膛,把手位置的玉石正是机关,可以控制酒水从哪个内膛流出。 壶体周身都是纯银,酒杯也是银制,岭南王更不会傻到在自己摆的筵席上杀人,酒中撞的不是毒酒,装的是什么一目了然。 要么是迷药,要么是让人情丨迷意乱的药。 秦淮之正想着谁会那么幸运,被岭南王相中了。 岂料,在他自己的杯中闻到了伏仙香的味道。 心中喃喃道:“大爷的,让贼惦记上了。” 可巧,远远瞧见刚刚给岭南王斟完酒的美姬,指尖微动,换了机关给阎循倒酒。 好啊,被惦记上的人不止他一个。 秦淮之勾唇一笑,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双手捧杯痛快饮下。 第52章 恶鬼在骨 岭南王府内院厢房。 入夜雨停,屋外寂静无风,屋中更静,长案之上烛影生辉。 床边坐的女子守了半柱香的时间,不见秦淮之苏醒,想到嬷嬷临走前的叮嘱,犹豫许久,终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解秦淮之衣领扣子。 眼看就要碰到衣领时,一只手突然出现,牢牢钳住她的手腕,吃痛的她抬头看向秦淮之。 只见一双眼眸潮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姑娘家难道不懂矜持吗?” 女子吓得抽回手,起身往后退,盯着秦淮之看了许久,恼羞道:“你在装醉!” 秦淮之起身坐在床边,望着眼前的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婀娜娉婷,双眸含泪,模样楚楚动人,一身衣衫洗得发白,却是上等的丝绸。 秦淮之轻声问道:“姑娘是什么人,怎么会在我房中?” 女子咬了咬唇,犹豫片刻,“我是岭南王的女儿,父王让我来照顾你!” 秦淮之一笑,“让未出阁的姑娘深更半夜照顾我一个陌生男子,岭南王平日就是这样待客的吗?” 女子满脸绯红,忙反驳:“才不是,父王说,只要我伺候你一夜,他会让你娶我为妻。” “只是伺候?” 女子眼眶泛红,紧紧攥手,低头不语。 见她如此,秦淮之想通了,岭南王摆阵是为的是捉婿。 秦淮之缓声说:“我看你的样子,并非是心甘情愿,姑娘何苦轻贱自己!” 女子沉默片刻,泪眼婆娑,颤声道:“我没得选!” 女儿家重清誉,谁会愿意用清白为别人做嫁衣,即便将来成了婚,做出此等出格的事,也不会被夫家看重。 秦淮之心生怜悯,感叹道:“男人之间的纷争,不该让女子来承受。” 女子没想到秦淮之为她鸣不平,止了眼泪,唤了一声:“公子!” “你放心,我不会碰你!更不会让你清白受损,今夜之事,我就当从未发生,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哪有这么容易,公子不说,父王也会让外面人尽皆知!” 秦淮之说:“我有我的办法,姑娘只管将心放进肚子里!” 女子跪在地上叩拜道:“多谢公子成全!” 秦淮之将人扶起,“别急着谢我,我有事要问你。” “公子请说!” “今夜宴请,坐在你父王旁边的男子,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隔壁!”女子顿了顿,又说,“我劝公子最好不要去救他,父王今夜所做,是专门为他设的局!” “不是为了捉婿?” 女子摇头,“父王放在他房中的女子不是我的姐妹,是……是位侧妃。” 秦淮之心中警铃大作,阎循睡的是岭南王府的小姐或者侍女,最多带回家娶了便是,如果是岭南王的侧妃,岭南王就有了理由拿捏阎循与漕帮。 秦淮之是装醉退席,被侍女领到这个地方,阎循此刻差不多应该已经药效发作了。 想到此处,秦淮之侧身要往屋外走。 女子出声喊道:“公子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 秦淮之回身道:“姑娘记住,你我从未见过,更不相识,我不过问姑娘姓名,姑娘亦不必知道我的名字!” 女子颔首,“我明白了!” 秦淮之开门之时,手下一顿,提醒道:“姑娘,如果不想做别人的棋子,就想想怎么让自己成为一颗废棋!” “多谢公子提点!” 女子见他出门离去,毫不犹豫地撞向旁边的画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秦淮之出门后,大步流星走到隔壁屋外,四周无人守着,房门落了锁,但屋中明亮如白昼。 秦淮之从腰间玉佩的流苏中取出一段铁丝,插进锁芯转动了几下,打开了门锁。 进门之前四下观望,确认无人发觉,推门而入。 屋中凌乱不堪,茶杯花瓶摔碎了一地,屏风被推翻,珠帘也被扯断,地上到处都是滚落的珠子。 方才他在隔壁装睡,没有听到隔壁房中有什么动静,想来这些都是岭南王府一早就准备好的。 秦淮之走到床边,阎循此时还在酣睡,旁边躺着一个只穿了里衣,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 “真是的憨货!”秦淮之对阎循碎了一句。 想起伏仙香的药效,他忙用被子将女子裹好抱出屋子,放在屋檐下,再折回屋中时,在屋内将门反锁上。 秦淮之走到床边时,阎循已经醒了,双目赤红盯着床幔,眉头紧蹙,强忍不发。 伏仙香,由西域传入中原,在花楼中用来给不听话的小倌使的,只需两滴,先让人昏迷不醒,再让人欲壑难填,情难自控。 想解药,要么在冰水中冻上三天三夜,不死也残,要么泄了这一身浴火。 连齐啸林都觉得是拿不上台面的玩意,不许有人在香溢来中使的下贱东西,堂堂岭南王竟然用在宴席中。 阎循此刻理性尚存,看见秦淮之,第一句话便是:“你是不是知道酒中有问题?” “是!” 阎循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一些,“你为什么不提醒我?” 秦淮之道:“你在席间与我离得那么远,又跟我装作不合,我怎么提醒你!” 阎循强撑起身子,伸手扯过一旁的枕头,卯足了劲甩了出去,粗喘着说:“你说谎!” 秦淮之侧身躲过,小声喃喃:“你若是这么想,就当是我趁人之危算计你!” 这一刻,阎循感觉最后一股力气从他身体之中剥离出去,无力地倒下。 此刻,他的身体上像是爬过万千虫蚁,在蠕动,在撕咬,在啃噬,绝望般的难受。 令人窒息的洪流,自心口淌过全身每一处角落,身体不由地热到发烫,背后很快汗涔涔濡湿大片。 “菩萨,我难受!” 阎循沙哑了声,眼中充斥着欲丨望,他希冀着眼前人来拯救他,抚慰他,触摸他,想要自己身上的每一寸一缕都染上他的味道。 伏仙香,如其名,即便你是大罗金仙,一样俯首。 秦淮之俯身道:“阎循,以你的定力,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 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阎循猛地伸手擒住秦淮之的脖颈,将人扯下来,用唇堵住他喋喋不休的嘴,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味,粗鲁地舔舐着他的血肉。 秦淮之毫不掩饰地回应着阎循的索取,比起阎循,他想要的更多,空虚的灵魂与肉身此刻都想要被这个人填满。 如他所言,今夜都是他的算计。从看到侍女换了阎循的酒,与其说是动了心,不如说是源于他内心深处最纯粹的欲丨望,他的邪恶驱使着他。 第53章 有名之火 秦冰凉的手指如阎循所愿,划过他每一寸炽热,他们拥抱着,搓揉着,掠夺着对方的一切。 阎循身体中的药力越发强大,渴求的越来越多。 秦淮之在他脖子上轻咬了一口,轻喘:“今夜算我赎罪!” 吻,像鹅毛一样轻柔,一点点往下滑落。 “不要!” 阎循伸手去阻拦他的动作,只摸到散落下来如绸缎般的黑发。 弦月逃出乌云,将月光透过窗户,洒入屋中。 比起羞丨耻,月光泄过缝隙,落入眼眸的,是直冲灵台的畅快。 屋外起了风,风向终于变了,运河上的船只随着风逆流而上。 二人抱在一起,睡得深沉。 直到东方既白,秦淮之打开门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屋外围满了人。 众人见他从屋中出来,先是一惊。 老管家上前问:“秦公子怎么在这里?” 秦淮之舔了舔唇角被咬破的地方,摇了摇手中的骨扇,避而不谈,笑道:“昨夜多谢王爷成全,让我解了心头之恨,他日王爷若有需要,只管与秦家提,只要我能办到,定不会让王爷失望!” 秦淮之的话让老管家愣了许久没有出声,仔细琢磨秦淮之话中的意思。 秦淮之合了扇子,拱手行了礼,“今日不便再留,他日一定登门拜谢!” 老管家呆滞的看着秦淮之走远,突然反应过来,这间屋子是给阎循准备的,忙往屋里走。 一只脚刚踏过门槛,一道寒光从他眼前闪过,迎面是一把长刀。 老管家将脚收了回来,一步步随着刀尖往后退。 阎循走出房门,一脸凶煞,恶狠狠地扫过众人,人群中不见秦淮之的身影。 老管家看着刀尖,咽了咽嗓子,声音发抖,“少帮主,有话好说!” 阎循怒问:“秦淮之呢?” 老管家指着秦淮之离开的方向,说道:“他……他往那边走了!” 阎循抬手挥刀砍向门框,对老管家冷声道:“回去转告岭南王,这次的账,我迟早会跟他算清楚!” 说罢,收刀回鞘,往秦淮之走的方向追去。 老管家脸色苍白地瘫倒在地,周围的下人围过来去扶他,老管家挥手将人推开,呵斥道:“还愣着干嘛,都去看看房里还有没有旁人!” 众人进屋,除了一地凌乱,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阎循怒不可遏地追出岭南王府,他恼怒并非因为他疏忽大意中了圈套,而是因为一早醒来时,秦淮之居然对他说:各取所需,并无亏欠,让他不要把昨晚发生的事放在心上。 昨夜他虽然意识不清,但清楚地记着秦淮之的勾丨引,主动与配合,那根本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情丨欲丨场。 此刻,他像是被秦淮之戏耍了一遍,怎么可能不恼火。 阎循一出门,青竹迎面走了过来,“主子,昨夜……” 阎循听到昨夜二字,脑海中浮现种种,手中不自觉地握紧了刀,咬牙道:“去找人把秦家在六中郡的铺子给我砸了!” 青竹愣了片刻,以为是幻听,忙问:“主子,您是说让我去砸了秦爷铺子?” 阎循瞥了一眼青竹,不快道:“愣着干什么!让你去就去!” 青竹还想追问发生了什么,见阎循脸色难看,把到嘴边话收了回去,“我马上去安排!” 阎循将刀挂在马鞍上,又问:“看见秦淮之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青竹只当他们两个人又在谋划什么,指着码头的方向说:“秦爷跟着秦勇上了马车,往码头方向去了!” “想跑,我看他能跑到什么地方去!”阎循翻身上马,策马扬鞭往码头疾驰。 六中郡码头上。 秦淮之没打算跑,只是来码头打听一下孙九雷的货船有没有靠岸,刚下马车,就听到身后阵阵马蹄声响起。 声音越来越近,近到贴在他背后上,秦淮之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怎么回事,脚下一空让人拦腰捞起,接着脸朝下被横放在马背上。 秦勇站在原地,傻愣着看着马背上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良久才吐出来一句:“什么情况!” 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知道抓他的人是谁,秦淮之挣扎了两下,不动了,恳求道:“慢点,要吐了!” “吐,把昨天晚上吃的东西一并吐出来!”阎循毫不避讳道。 明白阎循的言外之意,秦淮之脸烧红了起来,刚要起身,又被他压了下去,恼火道:“阎循,你别不识好歹,昨晚是我救了你!” 阎循不理会,继续打马往码头外去,自然惊扰了不少过路人。 马速太快,快得秦淮之耳畔生风,胃里翻江倒海得难受,听到身后阎循怒意满满的喘息声,不敢再吭声,缩头当鹌鹑。 阎循在河岸上跑马,跑了一炷香的时间,打马进了一片荒郊野岭,找了片树林下了马,顺手将秦淮之从马背上拖下来。 秦淮之干呕了两下,吸了两口新鲜气,感觉舒服多了,抬头看向四周,脚下阴森森的,不自觉地咽了咽嗓子,“你打算在这里杀我灭口?” “你……”阎循气得甩了衣袖。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要杀人,秦淮之松了口气,小声问:“还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阎循看着秦淮之的眼神里能冒出火星子。 “昨晚是我救了你,再说了,我也没让你吃亏。”秦淮之赖笑着又说:“你要是觉得不好受,揍我一顿就是,别打死就行!” “秦淮之……”阎循伸手攥住秦淮之的衣领,将人推靠在树上,“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为什么生气!” “不就是昨晚的事吗?”秦淮之抬头看向阎循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是为了哪家姑娘守身如玉吧!” “守你大爷!”阎循死死盯着他,“我问你,你昨晚为什么要做那些!” “我不是说了吗?各取所需……” 阎循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屁,你压根就没中招,哪来的需!” 秦淮之哑然,以往的他巧舌如簧,能把死人说话,活人说死,眼下面对阎循,不知怎么回答。 难不成要承认他是见色起意? 第54章 云情雨意 阎循怒道:“说话!别装哑巴!” 秦淮之莫名升起一团火气,一把将阎循的手从自己衣服上扯下来,仰头看着他说,“我趁人之危,我道歉,我补偿,行了吧!” 阎循欲言又止,一拳重重落在秦淮之身后的树上,吓得秦淮之一哆嗦。 刹那间,秦淮之后悔了,明知阎循不喜欢男人,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占有他,贪恋他怀中的温暖,用来慰藉自己。 本以为只是一夜风流快活,大家都是男子,没什么大不了,哪会料到触了阎循的逆鳞。 如今这副局面,反倒是他咎由自取。 阎循缓了气息,低声问:“我多问你一句,如果昨夜是旁人,你会那么做吗?” 秦淮之想也不想地说:“当然不会,我……” “我什么?” 秦淮之低吟片刻,细如蚊声地呢喃:“我是因为是你,才爬的床!” 阎循:“大声点,我没听清!” “我……” 秦淮之的话还没说出口,阎循的唇贴了上来,一路攻城掠地的剥夺,如一头饿狼对着猎物,撕咬着,舔丨舐着。 秦淮之双目无神,像块榆木一样靠着树干,脑海中徘徊着:“阎循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做,他不会是被我刺激疯了!” “专心点!”阎循贴在秦淮之的耳边轻声说。 一股酥麻感从耳边生出,传过四肢百骸,秦淮之低吟了一声,身子软了下来。 阎循将人抱住,死死扣在树干上,复又吻了上去,引着秦淮之接纳他,回应他。 秦淮之迷了神魂,不似昨夜的主动,双手无力地撑在阎循胸前,任人拿捏。 过了许久,阎循将人欺负够了才将人放开,下巴倚在秦淮之的肩上,轻喘着说:“我以为只是我对菩萨动了心!” 秦淮之从迷离中惊醒过来,侧目看向阎循,“你、喜欢我?” 阎循抬头,用额头抵着秦淮之眉间,沉声道:“是,我心悦你,喜欢你,想要你!” 温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引得秦淮之心口悸动,忘了呼吸,良久才说:“你不是喜欢女人吗?” “我何时说过我喜欢女人,菩萨不要污蔑我!”阎循盯着秦淮之,反驳他。 秦淮之咬了咬唇,“那日越乐山上,你我乘马过桥的时候,你说世人不都跟我一样喜欢男人!” 阎循抿嘴笑了笑,又问:“我有说过,我不喜欢吗?” 秦淮之怔愣片刻,发现是他当时被阎循的话绕进去了,想了想,又说:“你不是还准备了聘金,说要娶妻!” 阎循笑出声,说:“所以,当初你跟我借走聘金,是吃醋了,不想让我娶别人!” 被阎循看穿心思,秦淮之满脸羞赧,咬唇不言。 “不说话我就当你是承认了!”阎循又笑,“看不出来,菩萨算计的比我想的要多!” “我……”秦淮之想要出声回驳,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搪塞。 阎循戏谑道:“怎么,做了不想承认。” 秦淮之没了底气,轻声道:“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喜欢我,还是没有骗走我的聘金?”见秦淮之不说话,阎循又说,“既然收了我的聘金,菩萨是不是该考虑嫁入漕帮做少帮主夫人!” 秦淮之恼羞成怒,“我不是女人,嫁不了你!” 阎循不强求,低头吻秦淮之的鼻尖,笑了笑,将人搂在怀中哄着,“依你,都依你,你说不嫁就不嫁!” 事后,阎循乖巧地替秦淮之整理好凌乱的衣衫,牵了马来,将秦淮之扶上马背,牵着马往回走。 出了林子,阎循回头对秦淮之说:“想起件事,忘了跟你说!” 秦淮之:“什么事?” “我方才气过头,让青竹找人去砸了你在六中郡的铺子!” 秦淮之不以为意,“我以为什么事,砸了就砸了,总要做点什么给岭南王府看看,不然他们也会怀疑你我的关系!” 阎循哦了一声,意味深长道:“你我的关系?什么关系?” 秦淮之对着阎循随手甩了一下马鞭,“少编排我!” 阎循挨得不痛不痒,心满意足的笑。 秦淮之好奇道:“你昨夜为什么会在岭南王府?” 阎循止了笑,也不隐瞒,“我在阙州城抓盐帮的人失手,被他们跑了,跟着他们的踪迹查到了岭南王府,正好收到了岭南王的请帖,就去了王府。” “在我房中的姑娘说,岭南王是专门为你设的局!” “姑娘?什么姑娘?” 秦淮之这才想起,阎循一直昏迷不醒,还不知道岭南王把侧妃都送给他了,于是将昨夜的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阎循沉思片刻,“我是因为盐帮的案子才去的岭南王府,看来岭南王是早就料到我会去,提前设好了圈套等我钻。” “如此说来,盐帮跟岭南王府勾结在一起了。”秦淮之点出其中的关窍,“岭南王是一方藩王,为何要跟亡命之徒合作,如果被朝廷知道了,削藩灭族不无可能。” 阎循牵着马边走边说:“岭南王将岭南最值钱的盐权交给朝廷,肯定不甘心丢了这么大一块肥肉,跟盐帮合作是迟早的事!” 秦淮之说:“盐帮如果跟岭南王府合作,我担心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半个月前,我去了海市一趟,从渔民口中得了个消息。”秦淮之看向阎循,面露担忧,“岭南王从西洋人手里买了二十把西洋鸟铳!” 阎循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秦淮之,“此番在阙州城里,我正是吃了火铳的亏,我还在想盐帮的人怎么会有火铳,原来是岭南王给的西洋鸟铳!” 火铳归京城火器营管,看管严格,齐啸林都弄不到手,才买了一把西洋鸟铳,盐帮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从火器营里弄一把火铳出来。 “你打算怎么做?” “先回建宁府,岭南王跟盐帮勾结,与西洋人有染,此事我要跟义父商议一下。” “无凭无据,这件事不好上报朝廷吧!” 阎循点了点头,“漕帮现在各处树敌,岭南水系交错,岭南王与盐帮勾结,漕帮在岭南恐怕会吃大亏,提前筹谋,以防不时之需。” “岭南王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排人埋伏你,只等着你露头。”秦淮之提醒他,“不如你跟我走,我正好打算走商道去建宁府。” “从你跟我借人开始,我便觉着你不安分!”阎循跃上马背,将人揽进怀中,“说说,你又在谋划什么?” 秦淮之贴着阎循胸口,暖意袭来,不自觉地蹭了蹭身子,身后隐忍的声音落在他的后脖颈上,“安分点!” 第55章 梦中的你 “当初盐帮为了得到秦家的商道构陷秦家。”秦淮之不敢再动,望着波澜起伏的河面,“既然知道他们要的是商道,不如给他们一条,再在商道上布局,演一出瓮中捉鳖的戏码。” 阎循一笑,“你就这么点人,怎么对付盐帮。” 秦淮之想了片刻,“我也不瞒你,我准备卖给盐帮的商道走的是南阳,到时候让你大哥带人守着南阳的出口就是。” 阎循点了点头,说:“我大哥那边自然会出手,不过你怎么知道,盐帮一定会买你的商道?” 秦淮之应声道:“你将漕运锁死,又把他们在海上运盐的线路废掉,盐帮必然急缺快速从沿海前往中原的路线,只要我透露出有这样一条商道,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弄到手。” 阎循思索了片刻,蹙眉道:“眉山靠海,从眉山西行折入南阳,不让南阳王察觉地将货运进中原,这条路不好走!” 秦淮之说:“我已经让孙九雷派人去探路了,不出意外他们应该快到建宁府了。” 阎循明白过来,“难怪你会突然亲自来眉山走一遭,原来是早有打算。” 秦淮之怕阎循追问,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玉佩上的流苏,只字不敢提他从一开始没想过让顾惜北的兵马出手。 他谋划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料到他与阎循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给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胸膛。 阎循贴在秦淮之耳边对他说:“我跟你走可以,不过等回了建宁府,你要跟我回趟清晏岛!” 秦淮之侧头,对上阎循那双含笑的眸子,“跟你回漕帮做什么?” 阎循低声一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秦淮之的脸一下红了,“胡说什么!” 阎循咯咯笑出声,“害羞了?我又没说错!” “阎循!” 阎循见他恼了,忙说:“好了好了,不与你玩笑了,我大哥下个月休沐,带着我嫂子跟两个孩子回漕帮,正好你们见一面。” 这么一说,秦淮之没再拒绝,点头答应。 顾惜北常年驻守伏龙关,对南阳一带地形了如指掌,要借顾惜北的手收网,自然要会一会这位大将军。 回去的路上,阎循避开人,带着秦淮之回了漕帮分舵。 青竹看着二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地进门,抓了抓头发,心中犯起嘀咕:这两个人唱的哪一出。 阎循将刀扔给青竹,“让你办的事办了吗?” 青竹接住刀,嗯了一声,转头又对秦淮之解释说:“秦爷,砸铺子的事是主子安排的,跟我没关系。” 秦淮之似笑非笑道:“回头我让秦勇算算你们砸了多少东西,到时候列成册送到漕帮,你们商量一下谁来赔!” 青竹一听要赔钱,脸都绿了,忙说:“都是主子吩咐的,要赔肯定是主子赔!” 阎循在一旁抱胸搭腔:“谁砸的谁赔!” “主子!” 阎循抿笑不搭理青竹,径直进了屋。 秦淮之上前拍了拍青竹的肩膀,摇头叹息,跟着进去。 “这是个什么事啊!”青竹抱刀站在原地急的跺脚。 秦淮之睡在阎循房里,阎循让人守在门口,不准任何人靠近房间,去了前院处理事务。 秦淮之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已经过了申时,刚起身动腿,膝盖处钻心的痛意袭来,疼得他一身冷汗直流。 他掀起裤腿,只见两个膝盖肿得厉害,碎了一口,从怀中取出来一包麻沸散,仰头吞下。 门外传来脚步声,秦淮之忙收到药包,用衣摆将膝盖掩盖住。 眨眼的功夫,阎循推门而入,隔着屏风见秦淮之坐在床上,将饭菜放在桌上,笑道:“醒了,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吃食,起来吃点。” 秦淮之点了点头。 阎循绕过屏风,才发现秦淮之额头的碎发都被冷汗沁湿,忙俯下身问:“怎么回事,哪里不舒服?” 秦淮之摇了摇头,轻喘道:“没事,刚刚做了个噩梦,让我缓一会。” 阎循伸手探了探秦淮之的额头,果然冷得像冰窖,取过被子将人裹好,将人拥在怀中,“只是噩梦,没事,有我在!” 秦淮之微点头,轻笑着说:“是我胆子小,让你见笑了!” 阎循亲吻他的后颈,“下次做噩梦的时候,把我一起梦进去,你怕什么我都帮你挡着。” “那不行!”秦淮之断然拒绝。 阎循疑惑道:“怎么就不行?” 秦淮之坏笑,“我梦见你的样子都是脱光的,不方便!” 阎循哑然,陡然将秦淮之的身子掰了过来,吻上那张口不择言的唇,猛烈又缠绵。 秦淮之反手攀上他的脖颈,予取予求地回应他,身上渐渐热了起来。 过了许久,二人红唇分离,阎循拥紧怀中的人,低声道:“以后想看不用在梦里,告诉我一声,什么样子的都给你看!” 秦淮之抿唇笑着仰头看向阎循,“我可要好好想想!” “好好想,多想点!”阎循凑到他耳边,邪气地说着。 秦淮之耳根子一红,本是调戏他的玩笑话,反而被他拿捏了。 二人正胡闹着,青竹敲门道:“主子,秦爷,秦勇兄弟来了!” 阎循餍足饭饱,将人放开,“孙九雷的船已经到了,我安排了漕帮的人在三里外的河坝卸货,今晚我们连夜走!” 秦淮之点了点头,“正好,我也是这个打算。” 二人穿整好衣服,阎循起身去开门,迎面是秦勇一张黑脸! 秦勇目光越过阎循,落在不远处的秦淮之身上,盯着他看。 秦淮之赶忙上前将阎循推出门,小声对他说:“你先出去,我跟勇哥说会话!” 说着把秦勇拉进房间,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对阎循眨了眨眼。 秦勇强忍着怒,先问:“腿怎么样了?” 秦淮之坐到春凳上,边倒茶边说:“刚刚吃了麻沸散,这会好多了!” 秦勇问:“你现在什么打算?” 秦淮之喝茶润了润嗓子,“孙九雷的船已经到了,阎循派了人去卸货,等收拾的差不多,他跟我们一起走,去建宁府!” 秦勇见他毫不在意腿上,怒斥道:“这双腿迟早让你给玩废了!” “小点声,别让阎循听见了,不然今晚谁都别想走!”秦淮之慌忙瞥了一眼门外,没听见动静,放心下来。 秦勇继续冷声说:“外面都在传你把阎循给睡了,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交代,别跟我耍滑头!” 秦勇向来不喜阎循,知道秦淮之对活阎王动了心时,他并未放在心上,这世上,男风不是人人都好,大多人都是避之不及。 在他眼里,秦淮之动心又如何,阎循只要不对秦淮之有意,他还能对阎循用强不成! 但今天外面的传闻,加上阎循一大早派人砸了秦家的铺子,说明此事不是空穴来风。 这件事他必须问个清楚。 秦淮之睨了一眼秦勇,浅笑着说:“外面都传开了,还要我交代什么?” 秦勇皱眉道:“阎循是什么人,他会甘心屈居人下?只是砸个秦家的铺子,能让他解气……” 秦淮之刚端起阎循拿来的鸡汤尝了一口,被秦勇的话呛得喷了出来,打断了他的话,“勇哥,你是不是误会了?” 第56章 万劫不复 一炷香的功夫,秦勇黑着脸进门,青着脸出门,瞧见阎循跟青竹二人站在院中商议,怒气隐隐。 秦淮之跟在身后,眼皮子跳个不停,总觉着不是个好兆头。 阎循回建宁府只带了青竹,正合秦淮之意,他安排走商道的马刚好多准备了两匹。 过了子时,四人乘船跟孙九雷汇合,运船上的一千斤茶叶已经卸完,用油纸包裹紧实,放在竹筐里挂在马背上。 阎循看到孙九雷一行,只剩下十人,问道:“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们几个?” 秦淮之上前解释:“除了走南阳的人,我还有其他安排,路上你就知道了!” 阎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孙九雷几人,“你安排就好,别给他们机会偷懒!” 秦淮之应了声,见阎循没有追问人都去了哪里,偷偷松了口气。 夜里风大,河道湿潮得紧,秦淮之膝盖隐隐作痛,让秦勇扶着他先上马,对着众人笑说:“我们先进山里休整,等明天一早再出发!” 月末,只剩一弯残月,月光微弱,路上确实不好走,众人没有异议,秦勇带路,众人骑马进山,找了个破庙休息。 山中虫蚁多,秦淮之被扰得睡不好,隔着火堆欣赏阎循俊秀的脸,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总觉得不够真实。 好像只要差一步,阎循就不会属于他。 因,是他起了恶念,动了邪心,却结了善果。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众人连日赶路,在第五日太阳落山前到了秦勇说的断崖下。 地动让山体断裂,岩石裸在外面,新生的树木从岩石缝隙中长了出来。 自下往上望去,足有百丈高,人可以攀着石头跟树干勉强往上走,马跟货走不了。 一路走来,没有遇见村落,却在山脚出现一群山羊。 阎循警惕地四下观望,确定无路可走,勒马回身:“要改道吗?” 秦淮之扶着秦勇下了马,“一会我们先爬山,上面有人等我们!” “人上去了,货跟马怎么办?” 秦淮之指了指不远处的羊群,“马走不了,山羊可以,让羊驮上去就行!” 阎循一笑,赞许道:“你这个办法倒是新奇,牵着头羊往上走,不怕别的羊跟不上!” 秦淮之问:“你还懂头羊?” 阎循靠上来,“忘了?我跟你讲过我是在石州出生的,养羊种棉我可是行家!” 秦淮之说:“正好,一会你牵着头羊走,让你回忆回忆小时候放羊的经历!” 阎循冁然而笑,“行啊!秦爷打算给我多少酬劳!” 秦淮之还没来得及说话,秦勇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不用劳烦少帮主费心,我来就行!” 阎循挑了挑眉,让开路,“如此,辛苦秦勇兄弟了!” 秦勇冷哼了一声,去羊群里找做好标记的头羊。 秦淮之瞪了一眼阎循,边走边说:“明明知道勇哥不高兴,非要当着他的面惹恼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阎循笑了笑,与他并肩而行,“他防我跟防贼似的,一路上对你寸步不离,害得我跟你没说上几句话,我的相思病都快生出来了,不把他支走,我怎么跟你亲近。” 说着把手偷偷伸进秦淮之袖中,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秦淮之抿嘴偷笑,索性停了步子,不远不近地跟阎循并排站在一旁,看着其他人把茶砖装进羊背上的布袋里。 阎循侧头看向秦淮之,“我要怎样做,才能让你那个奶兄弟认可我!” 秦淮之:“问我没用,你得去问勇哥,他什么想法你心里很清楚!” 阎循哎呦一声,叹息道:“以后只能这样偷偷摸摸了,太委屈了!” “谁委屈?” “我委屈!”阎循说,“我被你睡了的事,岭南估计都传遍,用不了几天就该传到中原了,我现在别说进不了你们秦家的大门,就是近身都不行,你说我能不委屈!” 秦淮之气笑了,“又开始胡说了!” “我可没胡说,句句心腹之言!”阎循说着,手指不安分地揉搓着秦淮之的手心,“菩萨,我这个人很长情的,你要想好,跟我在一起,就别想有朝一日我会放你结婚生子,哪怕我死了也要跟你葬在一处!” “生同衾,死同穴!”秦淮之对上阎循的眸子,眼角微湿,“你的承诺,我记下了!” 秦勇好不容易在羊群里找到被拴在树上头羊,一回头看到两个人站在一起,怒气腾腾地把羊交给孙九雷,冲着两个人走过来。 秦淮之见秦勇过来,抽了抽手,岂料阎循攥得更紧,皱眉道:“别闹了,一会勇哥过来要生气了!” “还用等他过来,不是很明显已经生气了。”阎循笑着说,“再牵一会,等他过来的时候我再放手!” 秦勇走过来推了推阎循,没推动,抬头与阎循对视,“少帮主什么意思!” 阎循正了正身子,笑着说:“就是这个意思啊!” 秦淮之担心秦勇吃亏,偷偷掐了一下阎循手背,示意他别乱来。 阎循知趣地松了手,心满意足地说:“秦勇兄弟不肯牵羊,还是我去,谁让我酬劳都收了!” 秦勇等阎循走后,才问:“他说的酬劳是什么?” 秦淮之屈了屈手指,“一个他给我的承诺!” “什么样的承诺?”见秦淮之不答,继续问,“你信他?” 秦淮之说:“他给的承诺太久,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信他!” 秦勇义愤填膺地说:“理他远点,淮之,等这次事成之后,你的仇就报完了,你可以扔下一切世俗,做回个平凡人。阎循他的出身会让你一次次搅进是非中,迟早把你再扔进泥潭里,你清醒一些,他不是你的良人!” “从我设局杀了秦关明开始,我已经在泥潭里越陷越深,出不来的!”秦淮之说,“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除了阎循这样的人,我不可能有什么良人,我的手上是血,背后是仇,一辈子洗不干净,放不下的!” “淮之!” “我已经万劫不复了,还怕什么万丈深渊!”秦淮之笑看向阎循。 第57章 仇待已久 阎循确实是个放羊的好手,拉着头羊走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眼秦淮之。 头羊走在前面,羊群自觉地跟着头羊往山上爬,时不时山羊脚下有踩空的碎石滚落下去,它们依旧稳稳地立在怪石嶙峋上。 秦淮之走在中间,麻沸散的药效越来越差,每次抬腿,疼得他冷汗直流,好在他臂力优于常人,加上秦勇在后面帮衬,还能承受,赶在天黑前到了山顶。 山顶等候的人着手把羊背上的茶叶取下,重新包裹好放在提前准备好的马背上。 孙九雷递给秦淮之一个水囊,说:“此地翻过两个山头有匪寨,今晚不能在山顶过夜,吴江说山下有个溶洞,我们先去洞里将就一夜!” 秦淮之半躺在地上,猛灌了两口,将水囊给秦勇,“按你说的办!” 孙九雷说:“山下的马匹跟山上的羊群先在此地放一夜,如果土匪没发现,明天一早让吴江他们赶到附近镇上卖了!” 秦淮之点了点头,扶着秦勇刚站起来,毫无征兆地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秦淮之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洞,身下是厚厚的干草堆,身上盖了两层羊绒毯,不远处点了火堆,望了望四周,黑漆漆一片。 坐起身时,膝盖已经麻木到感觉不到疼了。 四周没有人,静悄悄的。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阎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见他醒了,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盯着他看,死死地盯着,双眼像一头在夜里发现猎物的恶狼眼睛,泛着幽光! 秦淮之忍不住先出声,问:“其他人呢?” 阎循沉默了会,冷声说:“昨天一早,让秦勇带走了!” 秦淮之忙道:“昨天走的,我岂不是睡了一天两夜!” 阎循扔了一只野鸡在火堆旁,“你睡了两天两夜,现在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这么久?”秦淮之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动不了。 “不用动了,我用木板把你的腿绑起来了!” 秦淮之后知后觉,掀开毯子一看,果然,两条腿被紧紧绑在一起,外面还裹了一圈羊皮。 阎循冷嗤道:“秦淮之,你能耐啊!一路上不好受吧!” 秦淮之语结,咬了咬唇,“我没想过会有多严重,本以为忍一忍就过去了!” 阎循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话,“你的伤,谭褚应该提醒过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说到这,阎循不由得不生气,从孙九雷那里知道秦淮之会在六中郡停留,他担心秦淮之的腿伤受不了岭南的潮湿,绕路提前把谭褚绑到六中郡给他察看腿伤。 谭褚给秦淮之诊完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转头跑去了眉山,没跟他留信说秦淮之的腿伤如何。 加上后来在岭南王府,见到秦淮之行动自如,并没什么大碍,以为没事,怎么都想不到,他居然会背着他吃麻沸散。 阎循移步上前,语气不善:“秦淮之你是真的狠,连对自己都能狠到让我觉得你疯狂的地步!” “我真的没事,就是腿疼,这个伤伤了骨,治不好的。”秦淮之心里一怵一怵的慌乱,说:“阎循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们尽快走,我还要……” “还要什么,还要报仇,在你心里只剩下仇了吗?”阎循被他激怒,“方云枭什么时候杀不行,非要现在,你以为只有你想杀了他,秦淮之,你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秦淮之厉声喊道:“如果错过了这次的机会,我要再等一年!” “我等了七年!” “可我等了九年!” 阎循怫然道:“那就再等一年!你我不是迟暮之年,为何非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等,太煎熬了,等得太久了,我都忘了我二哥跟我娘亲是怎么笑了,我梦见的他们都血淋淋的样子。”眼泪从秦淮之眼中崩溃,肆虐。 见他哭,阎循心软了,后悔将人逼得太紧,上前将他揽在怀中,良久说了句:“抱歉!” 待秦淮之平复后,阎循说:“我让青竹跟着吴江去附近的镇子上找马车了,估计快回来了,如果这次错过,报仇的事,我们再等等!” 秦淮之沉默不语。 阎循等了许久,不见秦淮之言语,终是软了声,祈求道:“答应我吧!算我求你,淮之!” 事已至此,秦淮之只能点头应下。 一夜无话。 次日晌午,青竹赶着马车回来,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把带回来的口粮交给阎循,“我去外面给秦爷煎药!” 说完,麻利地出了山洞。 洞外的光透过一线天照进来,洞中变得敞亮许多。 秦淮之背光坐着,看向阎循在火堆旁煮粥,嘴唇翕动,话没出口,是不知从何说起。 阎循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平静,“一点想跟我说的话都没有吗?” 秦淮之沉默了许久,才说:“能不能别跟我置气!” “你想过被我发现的结果吗?” 秦淮之嗯了一声。 阎循冷笑一声,“看着我被你戏耍了七八天,高兴吗?” “我没有要戏耍你的意思,只是不想你知道。”秦淮之慌忙解释,“本来,我的计划中没打算跟你一起走商道。” “所以后悔让我跟来了吗??” 秦淮之摇了摇头,“不会!是我高估了自己!” 阎循长叹一声,“罢了,这次的事,我先给你记账上,下次你再一意孤行,我一定把你关起来锁进佛堂里,做个让人仰拜的活菩萨!” 闻言,秦淮之知他没再生闷气,唇角多了几许笑意,却没敢像往日那般反驳调笑他。 二人吃过粥后没一会,青竹从外面端来一碗药给秦淮之。 秦淮之不敢多言,接过来仰头喝,忽得察觉药味很熟悉,问道:“是谭神医给我用的方子?” 阎循点了点头,将空碗接过来,放在一旁,“秦勇一直带在身上,前天走的时候交代给青竹。” 想到秦勇事事以他为先,秦淮之有些过意不去,咬了咬唇,“你怎么说服他先走的?” 阎循说:“我问他,他留下来能否劝住你?” 秦淮之摇了摇头,感慨道:“勇哥向来对我心软!” 阎循继续说:“他知道他劝不住你,留下不如先走一步,或许你的计划还有回旋的余地。” 秦淮之回味着阎循话里的意思,忽然反应过来,说:“勇哥是要替我去下饵料了!” “我们一会就出发,你路上安分一点,我就尽快送你去建宁府!”阎循说着语气一换,威胁他,“不然的话,再惹恼了我,就算秦勇钓上大鱼,我也要你功亏一篑!” 秦淮之小鸡啄米般地点头,不敢多言。 第58章 老虎变猫 山路不好行车,青竹找来的马车是拉货用的板车,不足三尺的车,被阎循铺了厚厚的干草,上面垫了一层羊绒毯。 一路上有孙九雷留下的记号,青竹骑马寻着记号在前方探路,阎循驾着马车。 秦淮之坐在马车上,靠着阎循,含着柳叶,吹着郴州一带的小调,曲调欢乐,曲风明快。 等秦淮之吹罢,阎循问他:“这是什么曲子?” 秦淮之:“《王老虎抢亲》!” 阎循好奇道:“与我说说,讲了个什么故事?” 秦淮之使了坏,篡改了内容,逗他说:“说是有个男子美艳动人,有次跟朋友打赌说,他穿着女装不会被人看出是男儿身,朋友不信,让他换了女装,可巧碰到尚书府的王公子,王公子惊他天人之姿,抢回家中成了亲!” “后来呢?” “自然是,夫夫恩爱,老虎变猫!”秦淮之抿嘴笑道。 阎循笑了笑,没拆穿秦淮之的鬼话,说:“这么说来,男子与男子也能成婚,你要是愿意,不如……娶我过门!” “又胡诹了不是,这是戏,不是先例。”秦淮之又说,“再说世间皆是男婚女嫁,自古三书六礼,三媒六聘,都是男子娶女子,何来男儿嫁男儿,男子娶男子的规矩!” 阎循停了马,回身对秦淮之说:“没这规矩,我就开这先河,淮之,我不娶你,也不嫁你,我会迎你做我府上另一个男主人!” 秦淮之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爽朗,应得干脆:“好啊,我等着!” 阎循赶车不紧不慢,秦淮之谨记他在山洞里的承诺,不敢催促,二人一路有说有笑。 到了第七天,阎循终于舍得把秦淮之腿上绑的木板拆了,用木板箍着,本意是不想他曲着腿,加重伤情。 连着几日阎循盯着他吃药,一顿没落下,秦淮之的腿伤已然好了大半,阎循不肯让他下地走动,做什么都要抱着,伺候着,顺道讨点甜头尝。 在山里走了近一个月,终于出了龟象岭,到了中原地界。 孙九雷一早安排了马车在峪口等候。 阎循抱着秦淮之上了马车,叮嘱青竹:“走官道!” 此地往建宁府的官道,专门给岭南的驿卒修建,方便朝廷随时接收传递岭南的消息。 漕帮到底是给朝廷办事,在马车上插上漕帮的旗,可以不被官府盘查。 官道宽敞平坦,马车走得稳当,不过三天光景,就到了建宁府。 秦淮之现在不方便去清宴岛,也不好去他一开始安排的住处,阎循将他带去城里一处别院。 两进的院子,三间屋子,院子里两棵柿子树越过飞檐,树下是一张石桌,旁边挂个秋千。 秦淮之观望着四周,笑说:“阎少主当真是狡兔三窟,走到哪里都有宅子住!” 阎循一笑,“这不是我的宅子,是常胜为了躲清静,买在这里的!” “常胜?常副帮主的儿子?” 阎循笑着点头,“没错就是他,他跟你一样就喜欢看书,书呆子一个!” 秦淮之睨了一眼他,“你不喜欢看书,就喊别人书呆子?” 阎循指着院里的两棵树说:“看到门口两棵柿子树了吗?” 秦淮之点了点头,“有什么问题吗?” 阎循邪魅一笑,比划道:“以前有六棵,他经常看书撞到树上,把自己撞晕了四次,就砍了四棵,剩下这两棵树,我估计活不了多久!” 末了,又追问一句:“你说他是不是书呆子?” 秦淮之一脸不信,“你又跟我说笑了,哪有人看书把自己撞树上给撞晕了!” 阎循道:“别不信呀,一会你去问问青竹有没有这回事!” 看阎循不像是跟他玩笑,秦淮之对常胜生了几分好奇。 阎循扶着他进了西厢房,“我平常来,就住这间,你住这里不用客气!” 屋里干净整洁,没几样摆件,墙上挂了张观音像,秦淮之没放在心上,点了点头,说:“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勇哥,他们比我们早十天到的建宁府,什么情况我都不清楚!” “一会我回清宴岛,让人送消息给孙九雷。”阎循继续说,“这两日我让青竹留下来照顾你,腿伤没好利索,哪都不许去!” 秦淮之点了点头。 见他反应平平,阎循有些不快,将人抱起,大步走到床边,放在床上,俯身撑在秦淮之身前,“我说我一会走,你就没有一点失落!” 语气有几分愠怒,几分责怪,还有两分的娇嗔。 秦淮之笑眼迎上他,“是啊!怎么办呢!一会就要走了!” 酥麻的声音像只猫儿一样挠人心扉,勾的阎循想在这里办了他。 “秦淮之,你真是只狐狸成了精,就会勾引人!”阎循与他眉间相抵,气息不稳地喘着。 秦淮之的手指不安分地伸向阎循胸前,隔着衣服摩挲,揉捏着,勾唇笑道:“不勾人,勾阎王!” 说着,仰头吻住阎循的唇,抬手攀上他的脖子,如他所愿的,勾着他,引着他。 阎循毫不留情地回应,手掌捧在秦淮之脑后,不给他丝毫的退路。 从面颊到颈后,从眉眼到锁骨,用温热与黏腻,互相在对方身上烙上属于各自的标记。 复又回到了起点,恨不得将对方吞进肚子里的缠绵。 终了,分离之时,秦淮之舔了舔唇,贴在阎循唇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双眸,不舍道:“别让我等太久,会想你!” 阎循轻轻落了一吻,“不会太久!帮里的事处理完,我就来接你去岛上!” 第59章 阎循挨打 入夜,孙九雷孤身一人,穿着身黑色夜行服被青竹领进门。 秦淮之坐在八仙桌前,不见秦勇的身影,问道:“就你一个人?秦勇怎么没来?” 孙九雷说:“这两日我们被人盯上,我不放心让秦勇兄弟跟过来,就让他先在住的地方等消息!” 秦淮之连忙问道:“被人盯上了?是盐帮的人?” 孙九雷摇了摇头,“只跟他们交过一次手,是不是盐帮说不好!” 秦淮之脸色突变,“交手了!有没有人受伤?” “没人受伤!”孙九雷说,“都是三脚猫的功夫,应付他们用不上出真招!” 秦淮之展了眉头,“先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都有什么事!” 孙九雷颔首,捡了秦淮之想听的说:“一路上没有遇到事,我们是四月十九日到的建宁府,我跟走南阳商道的兄弟们联系过,算了算日子,他们从眉山到建宁府比我们多花了两天的功夫。” 秦淮之指尖轻点桌面,说道:“意料之中,你继续说。” “秦勇找了个本地商行,以二十金跟四十两银子挂牌出售雪尖银针。”孙九雷说,“商行提前两天在柜台挂牌,我们开铺的时候,聚了不少各地商会的人,大多是京城人,要买茶的人太多,秦勇让他们拍价,价高者得,当时最贵的一块茶砖卖了一百金,一个晌午的功夫,我们的所有茶叶都卖光了。” 建宁府水路四通八达,大靖境内的一半的贸易往来都在此地,商行,钱庄,当铺的生意最兴盛。 经营此道的京中富商最多,这些人身上多有皇商的名头,出手阔绰大方,不计较钱财。 雪尖是茶中翘楚,新茶比往年早到半个月,奇货可居,他们自然会高价买下,用来奉承京中官员。 秦淮之将雪尖银针的交易放在建宁府,是算准了京商会出手哄抬价格,让雪尖银针在建宁府一时风头无两。 盐帮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 秦淮之思索了片刻,叮嘱他:“盐帮的人,手段狠毒,你们平日多注意吃食饮水,别着了他们的道。” 孙九雷连连称是。 秦淮之又说:“寻机会服个软,告诉盯梢的人,你们东家为了求平安,愿意拿出商道做交易,但是要拿二百万两银子来换。” “二百万两银子!”孙九雷掰了掰手指算了半天,说,“这次茶叶净赚四十多万两,一年就只能贩一次茶,至少要五六年的收益才能回本,谁会愿意顶这么大风险买商道!” 青竹坐在一旁,忍不住搭腔道:“孙哥,你不能只想着贩茶,有这条道,可以把岭南多少东西悄无声息地往中原运,路上花费的时间段,又少了各地关卡盘剥,一本万利的生意,二百万两不亏!” 孙九雷听得云里雾里,只听懂了能赚钱,“我一定按秦爷吩咐把事办妥。” 孙九雷入行伍多年,不懂经商行贾里的门门道道。秦淮之与秦勇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做了两回生意,他反而觉得不如上战场厮杀来得痛快。 偏偏秦淮之要的正是他这份不通透。 清晏岛。 阎循回漕帮复命,没敢隐瞒岭南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杜存义,包括那夜被陷害,后被秦淮之解围,却未明说那夜发生的事。 杜存义等他说完,亲自动手打了他二十鞭,不单单是因为他行事荒唐,还有后面给朝廷递折子的时候,好帮他脱罪。 阎循赤着膊趴在床上,背上火烧一样通红,鞭痕交错纵横,血珠渗出淌到床上。 阎循不知疼一样,嘴里哼着小调,胸前垫了个软枕,手里拿着小刀小心翼翼雕刻一根桃木。 顾惜北拿着药进来,见他如此,已经习以为常,坐在床边叹息道:“你什么时候能长长记性,阙州城是你能去的地方!不怕岭南王趁机再参漕帮一本!” 阎循手里的动作不停,不在意地说:“我当时追方云枭追急眼了,光顾着抓人了,忘了这一茬,再说我不是去过岭南王府赔罪了,岭南王没提我的过错,反而我还着了他们的套!” 顾惜北用木板沾了药膏,怕弄疼他,给他抹药的时候下手尽力地轻缓,“被人下了药,你还好意思说!” “这事怨不得我,我以为酒里只是寻常的迷药,想着晕了就晕了,不要惊动了岭南王这个老狐狸,有沈通他们几个在王府搜人,走的时候把我偷偷带走就行!”阎循想起那夜发生的事,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 “你就不怕是毒药!”顾惜北冷着声,却是关切之情。 “岭南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不可能给我下毒,而且那味道一闻就不是毒酒味!”阎循顿了顿,回头看向顾惜北,弯眼笑说,“这事应该怪义父,平日里训练我的时候,怎么不给我尝尝迷情的药都是些什么味道!” 顾惜北冷嗤道:“我看你这顿打是打的轻了!” 说着手下一停,用力拿木板往他伤口上面使劲戳。 阎循疼得嘶叫一声,手里的刀一滑,差点割了手指,求饶道:“大哥轻点,手指头要被削掉了!” 见此,顾惜北无奈地道:“你呀,没有一回打是白挨的!” 阎循笑了笑,不再吭声,继续雕着手里的桃木。 顾惜北涂好药,取了纱布帮他包好,又说:“我听青枫说过秦淮之,精于算计,是个口蜜腹剑之辈,你跟他结交,不怕哪日被他算计了?” “青枫说的我不否认,不过有一点,青枫没看出来。”阎循穿上内衫,边系衣带,边说,“淮之是个心善之人,他那些算计与毒辣手段只会用在对手身上,大哥尽管放心!” 顾惜北反问他:“你说他心地善良,又说他手段毒辣,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确实矛盾,我不清楚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但我肯定跟他娘和他二哥的死脱不开,就算他狠辣,也掩盖不了他的那份心善。”阎循顿了顿,又说,“我打算过段时间请他上岛,大哥跟他见一见,就知道他不是恶人!” 顾惜北懒得在跟他争论,提醒道:“带外人入岛,你同义父讲过吗?别到时候身上的伤刚好,又挨义父一顿鞭子!” 阎循笑道:“放心,之前漕帮在新河道上受了秦淮之的恩,义父说过要会会他,如今要跟他联手,当然更要见。” 第60章 出售商道 秦淮之在别院养了两天伤,已是无虞,孙九雷没送消息来,闲来无事,问过青竹后,进了常胜书房打算找几本书看。 一进门,放眼望去,视线可及的地方,除了书还是书。 书架上,桌子上,榻上,能放书的地方一点没落下。 抬头一看,还有几本书用绳子绑了,挂在梁上。 秦淮之不明所以,望着梁上的书,问青竹:“听说过有人读书悬梁刺股,没听说过有人悬书的,这是何意?” 青竹听后笑了笑,站在书桌旁,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书,一边说:“我们常少爷的小性子就这样,他看书中所写有悖论理纲常,或是让他看了觉得不舒服,就会把书挂到房梁上,说是让书替作书人抵过,别院挂的少,他在清宴岛挂了少说有七八十本!” 秦淮之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日听阎循说他看书把自己撞晕在树上,已是新奇事,没想到他还有更新奇的!” 秦淮之对常胜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漕帮副帮主常田的儿子,十六七岁,外面少有关于他的传闻,没想到,居然是个如此“特别”的少年郞。 秦淮之扫过桌子上的书,都是儒学典籍,以及后人所写的经学概论,侧身问:“常少爷是要参加科考吗?” 青竹说:“不是,我们漕帮的人都是水匪出身,朝廷不准漕帮三代之内参加科举,常少爷就是单纯的喜欢看书,没想过科考!” 秦淮之不再追问,拿了篇《儒林传》回房。 到了端午这日,青竹煮了一锅米粽,刚端上桌,孙九雷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拿起一个粽子,边剥皮边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赶上吃热乎的粽子!” 青竹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你们最近没吃粽子?” “我们这几日不敢买外面的吃食,怕被人下药,都是自己烧饭。”孙九雷喝了碗水,把嘴里的吃食咽了下去,继续说:“一帮大老爷们会做什么,不是白粥就是米饭,我嘴里都快淡出鸟了!” 青竹说:“一会走的时候多拿几个,给兄弟们分一分,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孙九雷眼前一亮,抱拳道:“我替兄弟们谢过你了!” 青竹摆了摆手,“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二人正说着话,秦淮之掀了帘子进来,看见孙九雷停了手里的动作站直身子,便说:“不着急说事,先吃饭!” 孙九雷点头称是,又坐了回去,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大快朵颐。 用过饭后,孙九雷对秦淮之说道:“我们按照秦爷吩咐放出风声,说要卖了商道,前后一共有七拨人来找过我们商议价格,我咬死价格不松口,后来四拨人没有再出现,现在只剩下三拨人。” 秦淮之问:“打听过这三拨人的来头?” 孙九雷点头道:“一拨是岭南的商人,做的是岭南跟中原一带往来的生意,在建宁府有些名头,一拨是京城有名皇商,专门负责皇家丝绸锦缎采办,还有一拨是建宁府的票号,昌隆盛,那日拍卖雪尖银针的时候,一百金的雪尖就是被他们拍下来的。” “其它两家买商道倒没什么不妥,票号运银子走的是官道,押运有镖局负责,他们买商道做什么?”秦淮之见孙九雷摇头说不知,拨弄着手下的空茶杯,又问:“知道昌隆盛的东家是谁吗?” 孙九雷如实道:“茅泰鸿,晋州人氏,我听人提起过,他的背后好像是东宫太子府!” 听到太子府,秦淮之一时失神,将茶杯拨弄到了地上,听到茶杯碎裂的声音,秦淮之回过神问道:“东宫太子府?你确定没有听错?” “不会!”孙九雷接着解释,“昌隆盛的人拍茶的时候太过招摇,惹得旁边的京商不满,京商亲口说的,昌隆盛身后是太子府,我当时便上了心,记下了这件事!” 秦淮之回想起当初在郴州大牢里,沈汝南说,方云枭是太子的人,如今给盐帮下饵,又把太子爷牵扯进来,秦淮之隐隐觉得,这不是巧合。 秦淮之思虑了会,目光迥然,“告诉昌隆盛,我答应卖商道给他们,让他们准备好银票!” 青竹问道:“秦爷觉得昌隆盛跟盐帮有关系?” 秦淮之狡黠一笑,“不管有没有,卖了以后把消息放出去,盐帮自然会去找他们!” 孙九雷离开别院后,骑上马直奔昌隆盛,告诉昌隆盛的掌柜,他们答应将商道卖给昌隆盛,并留了一张写有交易时间跟地点的纸条。 次日亥时,建宁府城南的莲湖。 孙九雷撑船往湖心划,秦淮之与秦勇坐在乌篷船里,船舱前后挂着竹帘,将二人隔在船中。 水面无风,月光微弱,竹撑划破湖面的寂寥,水波荡入莲叶之中,惊得湖面时不时传来扑腾声。 孙九雷瞧见湖心处闪烁的灯火,低声对秦淮之说:“他们已经到了!” 秦淮之嗯了一声,示意他知道了。 不过片刻,孙九雷将船划到了对方附近。 孙九雷压了压斗笠,问他们:“是昌隆盛的人吗?” 对方船头的人应声道:“正是!” 孙九雷又撑了两下,让两只船贴在一起,将竹竿插入淤泥,固定船只。 隔着两层蓬帐,秦淮之能听到隔壁船内的一缓一急两个呼吸声,对方船中也是两个人。 对方先开了口:“既然是交易,为何不光明正大找个地方谈,偏要深更半夜来湖心交易!” 孙九雷笑了笑,“实在抱歉,近来明里暗里来抢东西的人太多了,我们也是为了小心为上!” 对方问:“东西带来了吗?” 孙九雷:“自然,你们把银票带了吗?” 对方又说:“我要先验验货!” 孙九雷一口否决:“不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对方沉默了许久,蓦地换了一个声音:“若是你们给我们的地图是假的,我岂不是钱货两失!” 听到这个声音,秦淮之的膝盖传来刺骨的疼,倏地脸色苍白,双手紧握衣摆,直到青筋突起,指节发白。 第61章 明哲保身 刻入骨髓的声音,哪怕秦淮之入了地狱,依旧会记得清楚。 是方云枭。 在郴州大牢里,十天非人的折磨,都是这个人亲手烙上去的。 如何能忘!怎么会忘!他忘不掉! 忘不掉他的样子,忘不掉他的声音! 秦勇见他脸色不好,正要出声询问,见秦淮之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便将话收了回去。 秦淮之咬破了舌尖让自己镇定,他不能惊了方云枭,一旦方云枭发现了他,他们的目的达不到,反而会让他们身陷险境。 方云枭等了许久不见回话,极不耐烦道:“让我说准了,你们打算用假的商道来骗钱!” 孙九雷不知道怎么答话,缄口不语。 秦勇稳住情绪,笑了笑,出声说:“这位爷过虑了,我们兄弟是江湖客,无意间发现了这条道,一趟生意赚了两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本就知足了,偏偏这个东西是个好的,却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上身,留在手里担惊受怕的,指不定哪天会因为它丢了性命,我们兄弟惜命,赚的钱够花了,卖给你们是为了保命,如果昌隆盛怀疑真假,这笔买卖我们到此为止!” 抬声又对孙九雷说:“二弟,我瞧昌隆盛不是诚心做生意,我们回去吧!” “好嘞!”孙九雷拔出插进湖中竹竿,撑船要走。 方云枭沉默了片刻,出声道:“慢着!” 孙九雷停了动作,不快道:“你们做生意能不能痛快点,婆婆妈妈的跟个老太太一样!” 方云枭沉吟着开口:“二百万两银票,换你们的商道,不过我有两个条件:你们不准再卖给旁人,另外不准再踏上一步!” 秦勇温声说:“老爷放心,我们不是生意人,不想与人结仇,买卖的规矩自然会守,你们昌隆盛给的银票是你们票号的,这些银子我们哥几个一时半会花不完带不走的,你们如果有疑虑,先派人走一遭,倘若发现有问题,大可让银票作废,也可以顺着银票汇兑找到我们兄弟。” 方云枭冷声道:“你倒是懂票号的规矩!” 秦勇说:“前几日赚了些银钱,与票号有所往来,略懂些皮毛,让老爷见笑了!” 方云枭不再出声,身旁的人走出船,将银票取出来,拿在手上甩了甩,说:“二百万两银票!” 孙九雷见此,痛快地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你们要的商道图。” 对方拿到图纸后,先在船头灯下看了看,确认是商道无疑,俯身递进船舱。 方云枭拿到图纸,便让人撑船回岸边。孙九雷立刻往另外一侧岸边撑船。 秦淮之一身冷汗濡湿了衣衫,下了船脚下一软瘫坐在地,双目垂泪,哑声连连道:“是方云枭,是他!” 秦勇将秦淮之搂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淮之,不怕,勇哥在这,不用怕,我们现在就回去!” 说完,秦勇扶起已经无力走动的秦淮之上了马车,让孙九雷往人多的地方赶去。 中途换了一回马,在常胜的别院在转了两圈,确定没人跟着才进了门。 青竹正坐在树下嗑瓜子,看到秦勇背着秦淮之进门,扔下手里的瓜子上前来,“秦爷怎么了?” 秦勇背着人往屋里走,边说:“去煮一碗安神汤来!” 等秦淮之喝了药睡下,秦勇才放下心出了房门。 孙九雷在屋外守了半宿,见秦勇出来,上前问:“秦爷怎么样了?” 秦勇将手里喝完的药碗放在石桌上,叹了一声,“他只是受了惊吓,没事的!” 孙九雷脸色铁青,“因为方云枭?” 秦勇点了点头,“淮之自幼胆子小,方云枭是他的噩梦,今夜毫无准备地遇见他,才会变成这样!” 说罢,秦勇一拳砸向桌子,自责道:“我就不该同意让他跟着去!” “这事不怨你,谁能想到方云枭会出现在船上,你别把怨气洒在自己身上!”孙九雷拍了拍秦勇的肩膀,宽慰他,“我要是知道方云枭在,早让青竹带着漕帮的兄弟们围湖了,还做什么狗屁交易!” 秦勇环顾四周,没看见青竹,便问:“青竹呢?” “回漕帮了!”孙九雷说,“方云枭出现在船上,说明他跟昌隆盛的关系不一般,背后极有可能牵连到东宫,青竹要回去跟漕帮汇报此事。” “太子是堂堂储君,为什么会跟一个通缉要犯扯上关系!” “皇家的事,我们普通百姓哪里看得透。”孙九雷沉寂片刻,握拳说,“如果太子不知情就罢了,如果知情,事情就麻烦了!” 清晏岛上,主堂内灯火通明。 杜存义坐在主位,常田坐在他下手,顾惜北与阎循分座两侧,姚灵韵与丈夫顾惜北并排而坐。 众人听完青竹所言,各有所思。 良久,杜存义问众人:“你们什么想法?” 常田停下手中转动的核桃,望向杜存义,冷笑一声,说:“郴州私盐案的时候,太子就被牵扯进来,那个时候没证据,我们说不上话,现在证据都放眼前了,再说太子是干净的,你们谁信!” 杜存义问阎循:“阿循,你以为呢?” 阎循心思不在此地,突然被点了名,回过神说:“此事没有定论,都是揣测,只要太子不跟盐帮直接接触让人抓个正着,谁也不能往太子殿下头上扣屎盆子!” 常田讥笑道:“可笑啊,堂堂太子居然跟盐帮这种亡命徒都能混到一起,萧家王朝也该败了!” 杜存义没有理会常田的疯言疯语,看向顾惜北。 顾惜北颔首道:“孩儿觉得阿循说在理,没有绝对的证据,漕帮不能跟朝廷上报此事。” 杜存义点了点头,继续道:“灵韵,说说你的想法!” “漕帮只管水上的事,皇家的龌龊与我们何干!”姚灵韵眸光一转,声音极尽温柔,“如若太子与盐帮真有勾结,他日东窗事发,漕帮置身事外便是,毕竟此事即非漕帮发现,又与漕帮无关。” 姚灵韵话里话外只有四个字:明哲保身。 杜存义点了点头,思忖片刻,“既然你跟惜北都不想沾皇家的事,太子与漕帮勾结之事就到此为止,漕帮只当不知情。” 常田重新盘手里的核桃,笑着打趣姚灵韵道:“你呀,把你祖父那套清流学了个十足!” 姚灵韵盈盈一笑,再未启唇。 顾惜北抬首看向杜存义,沉声道:“如果方云枭与太子真有勾结,我担心太子会不会借着方云枭的关系,再与岭南王勾结在一起?” “不会!岭南王的野心人尽皆知,太子更清楚岭南王意图。”杜存义说,“他有的是可以合作的人,绝不会找一个对手合作,以方云枭的为人,他一定是两边都瞒着,各讨好处。” 顾惜北松了口气,“那便好!” 第62章 葫芦放药 秦淮之连着发了三天烧,到了第四天才缓过神,醒来就跟秦勇要了这几日的账册。 阎循进门便看到他裹了薄毯,歪在窗下的贵妃椅上看账。 阎循伸手抽走了他手里的账本,扔在一旁的小几上,“病刚好就看账,头不疼吗?” 秦淮之不恼反笑,直勾勾地望着他,“疼啊!帮我揉揉!” 阎循坐在贵妃椅上,将人揽入怀中,修长的手指按在秦淮之的太阳穴上轻揉。 秦淮之半倚在他胸前,能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跳声。 阎循低头看向秦淮之,“听青竹说,你这次敲了盐帮不少钱!” 钱虽说是昌隆盛出的,但昌隆盛不会平白无故白给盐帮填补,这钱最后都要算在盐帮头上。 秦淮之悔道:“早知道盐帮背后有个票号在,我绝不会只要二百万两银子!” 阎循道:“二百万两你还嫌少了?” “那可不,昌隆盛这么大的票号就是棵摇钱树,我要多少他们都拿得出来!” “你想要多少?” 秦淮之伸出手掌,上下翻动,呢喃道:“怎么也要这个数!” “五百万两,你可真够贪的!”阎循停了动作,捏住秦淮之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自己,“就不怕拿的了,吃不下?” “我啊,属饕餮的,有多少就能吃掉多少!” 阎循起了疑,“票号的钱都有迹可循,你打算怎么吃?” 秦淮之坐起身,仰望着他,“想知道?” 阎循说:“当然想知道,你的葫芦里都放了什么药!” 秦淮之凑上前,低声喘道:“伏仙香,一笑散,美人娇,喜雨露……” “你就勾我吧!” “有用吗?” 阎循没答,翻身将人压在贵妃椅上,低头吻上他的唇。 看来非常有用! 秦淮之双手环着他腰,热情地回应着他,二人在唇齿间的方寸之地,争斗与纠缠,争论数日未见谁的相思更多几分。 终是阎循不知足地将人松开,“下次再勾我,我真的要办了你!” “别等下次,现在就行!”秦淮之将手伸向阎循的大腿,食指与中指交替着往上挪。 阎循一把抓住他不安分地手,压低声道:“病刚好,少浪!” 秦淮之抽了手,斜睨了一眼,“无趣!” 阎循怕他再胡来,用薄毯将秦淮之裹得只剩下个脑袋露在外面,“不许瞎胡闹了!” 秦淮之挣扎了两下,发现挣不开,便知趣地不动了,盯着他抿嘴笑。 阎循趁机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襟,将将盖住秦淮之留下的咬痕,“说说,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做,才能不让昌隆盛查到你身上!” 秦淮之深吸一口,喘匀了气,说:“简单,只要避开票号,把银票花出去就行!” 银票可以在票号所在的范围内,像用金银一样自由交易,只要此地的商行认昌隆盛的银票,就能轻而易举地花出去。 不过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要会花才行。 阎循看着他,追问道:“花出去,怎么个花法?” “我让勇哥拿了一百万两银票去典当行买了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勇哥眼光独到,不怕折本,这些物件买了送去别的地方当卖成现银就行!”说罢,秦淮之又感慨了一句:“一百万两在建宁府可买不了几样东西!” 阎循继续问:“还有一百万两呢?” 秦淮之眨了眨眼,“让孙九雷他们分成几分,去建宁府有名的赌坊,酒楼,瓦舍花销,将昌隆盛的大额银票换成其他钱庄的散碎银票跟现银,损失一二,就当是犒劳他们了!” “你是在犒劳他们?”阎循冷嗤一声,“他们都是我真刀真枪训出来的,你拿十几万两银子给他们消遣玩乐,可真有你的!” 秦淮之揶揄道:“只是几日玩闹就能让他们玩物丧志,你也白练他们了!” 秦淮之说的在理,阎循不好反驳,“以后,不许让他们再去那种地方!” 秦淮之得了便宜,“就这一回,不会有下次!” 阎循伸出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尖,“你也不许去!” 秦淮之一笑,仰头咬住手指,没用力地咬了一口,舔了几下又放开,“我尽力,啸林约我,我不能不去!” 阎循用拇指摩挲着被他咬过的地方,戏谑道:“那只猫自身难保,还想约你?” 秦淮之一时没明白,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阎循一笑,“求我!” 秦淮之有些好奇,刚要开口求他,就听到他说:“也不告诉你!” “你!”秦淮之气结,扭头不理他! 阎循摇头笑:“他的私事,我不好跟你明说,不过跟那位南阳世子有关,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些!” 秦淮之回过头,身子被困着动不了,只能象征性地蠕动了几下,凑上前问:“他不会把人家南阳世子给睡了吧?” 阎循笑意更浓,“南阳以女为尊,你觉得他们二人,谁睡谁?” 秦淮之惊得像个虾一样弓了背,没起来身,又躺了回去,半天没出声,思忖阎循话中之意,后知后觉道:“难怪他去年从南阳回来以后,规矩多了,不怎么跟香溢来的姑娘们胡闹了,原来症结在这!” 秦淮之还想追问细节,阎循死活不肯多说,他只能作罢,想着等回了郴州,好好探探齐啸林的口风。 阎循待秦淮之消停了,才说:“等吃过晚膳,你跟秦勇交代一下后面的事!明日一早,我带你上岛!” 秦淮之怔了怔,“上岛?去清宴岛?” 阎循点了点头,“我大哥要陪大嫂回京拜访姚太师,还有两天启程,义父一直想见你,正好一起商议一下在南阳埋伏方云枭的事。” 秦淮之咬了咬唇,沉默片刻,抬眸问阎循:“你义父好相与吗?” 第63章 君心难测 次日,旭日未升,众星璨璨。 秦淮之随着阎循下船,行过木桥,迎面是一座大院,不对,与其说是院,不如说是一座城。 五丈高的青石垒筑的外墙,巍峨高耸,城墙上旌旗招展,上书:“漕”。 青竹在城墙下对上面守门的人打了声招呼,厚重的铜钉木门轰隆而开。 阎循引着秦淮之进门,正前是个练兵台。 此时天未大亮,晨光熹微。 顾惜北正在练枪,赤膊上身,汗流浃背,古铜色的肌肤上遍布深浅不一的伤痕。 阎循上前喊道:“大哥!” 顾惜北收回长枪,立在脚下,目光越过阎循,落在他身后的秦淮之身上,“你就是秦淮之?” 秦淮之抱拳行礼,“草民秦淮之见过顾将军!” 顾惜北抬脚踢上枪身,耍了一招花枪,甩手将枪刺进面前的稻草人上,回身对秦淮之肃声道:“听说你箭术不错,我们比比!” 秦淮之以为是阎循说的,抬头望向阎循,见阎循摇了摇头,暗示不是他说的,便猜出是齐啸林告诉的顾惜北,恭敬道:“草民箭术一般,待会让将军见笑,还请莫怪!” 顾惜北从刀剑架上取下一把强弓,扔向秦淮之,“试试这个合不合手!” “淮之第一次上岛,哪有大哥这样待客的!”阎循先一步抢了弓,“大哥要比箭,我陪你就是。” 顾惜北瞥了一眼他,“我用得着让你陪!” 阎循皮笑肉不笑,“我的箭术也不赖,跟大哥比两箭的资格还是有的,大哥若是嫌弃,不如我们比比枪法!” 顾惜北不理他,从箭囊中取了一支箭羽,拉弓搭箭一气呵成,再侧身时,手中的箭“嗖”一声离弦而去,正中十丈开外的靶心。 “把弓给秦淮之!”顾惜北冷冷地看了阎循一眼,接着第二支箭羽射出去,紧贴着与第一支箭落在靶心。 顾惜北的每一箭透着果断熟练,是战场上磨砺多年的成果。 秦淮之心下佩服,了然顾惜北在试探他,不再畏手畏脚,从阎循手里夺了弓,走到顾惜北身侧,笑道:“请顾将军赐教。” 顾惜北取了一支箭羽递给他。 秦淮之接过箭羽,擎弓,搭箭,彀弦,沉寂片刻,一阵铮鸣声后,箭羽一闪,从箭靶上方掠过。 众人正在惋惜第一箭轻易脱靶时,只见箭羽穿过后方不远处樟树随风而落的叶子,带着树叶射在树干上。 “秦爷好身手!”青竹不禁喊出声。 秦淮之很快搭上第二支箭,等到树叶落下,毫不犹豫地射出,再一次射中树叶,箭矢深深扎入树干,与第一支箭相距不远。 顾惜北射了两箭,秦淮之礼尚往来,回了两箭,将弓重新挂上刀剑架。 顾惜北赞许道:“身手不错,你师父是谁?” 秦淮之回道:“幼时我娘给我请了一位先生,教我六艺,骑射都是跟他学的!” “学了多久?” 秦淮之淡声道:“半年,会骑马射箭,先生就停了骑射的课,改教数术。” “没再跟人学过?” 秦淮之摇头,“不曾!” 顾惜北一愣,上下打量秦淮之,不像是在说谎,便说:“看来你悟性不错,我手底下五万兵马,挑不出一个能跟你在箭术上一较高下的!” 秦淮之颔首道:“将军过誉了,我这些都是花招,比不得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厮杀的将士们!” 顾惜北从木人桩上取下外衣穿上,对阎循说:“义父还未起身,你带他先去歇会,等义父醒了,我派人去叫你们!” 见顾惜北放了人,阎循立马笑着应下,带着秦淮之去了内院。 内院一路种着高出院墙的垂柳,正中有个戏台,围了一圈牡丹与月见草,牡丹花期已过,月见草花开得正艳,铺了满地黄粉。 阎循担心秦淮之胡乱猜疑,拨开眼前的柳条,小心翼翼说:“方才的事我跟你赔不是,我大哥就是个粗人,平日只知道舞刀弄枪,连我大嫂都说他无趣!” “倒没什么,不过是比比箭术!”秦淮之回头看向阎循,“啸林跟你大哥关系很好吗?” 阎循笑了笑,“他跟我嫂子关系更近一些,不过确实跟我大哥关系不错。” “只是因为你嫂子的关系?”秦淮之顿了顿,“啸林不是随便与人亲近的!” “他能与你亲近,就不能与我大哥亲近?” “他与我亲近,却不是什么话都与我说。”秦淮之停了步子,侧身看向阎循,“我认识他已有四年,若不是去年他误以为我与漕帮结怨,设宴想让你我结识,我都不知道他跟漕帮的关系匪浅。” 阎循与他相对而立,眼中略带警觉,“你想说什么?” 从阎循的眼神里,秦淮之印证了心底的猜测. 见到顾惜北的第一眼,他就想到齐啸林,旁人或许没见过齐啸林被晒黑的样子,但他见过,如若齐啸林再壮硕几分,棱角分明,与顾惜北能有六分神似。 秦淮之笑了笑,继续走,只说:“看来他跟你大哥的关系确实很好!” 阎循挑了眉,沉声提醒道:“不管你发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别说出口。” 果然,他猜得没错。 秦淮之无意捅破窗户纸,岔开话,试探地问:“我一直好奇,啸林因为何事被驱逐出京,让齐大人都无法保下他?” 阎循轻蹙眉头,淡淡道:“你若是在京城,此事不难打听,想知道?” 秦淮之说:“愿闻其详。” 阎循压低声音,“他在宫中醉酒,与刚入宫的秀女有了首尾,秽乱宫闱是重罪,陛下将他赶出京已经是宽待。” “啸林行事鲁莽,却不胡作非为。”秦淮之沉默片刻,“此事不止这么简单吧!” “你猜的不错,确实另有隐情!当年皇后失宠,太子为了稳住中宫地位,给齐啸林下了药,至于那位秀女,是大皇子的表妹,洛侯爷刚送进宫的庶女。”阎循冷嗤出声,继续说,“陛下被戴了顶绿帽子,于是将秀女赐死,驱逐齐啸林出京,收了洛贵妃治理六宫之权,交还中宫,洛贵妃因此事在半年后郁郁而终。” 难怪,齐啸林会恨极了太子! 秦淮之垂眸,问:“皇帝不知内情?” 阎循冷声道:“君心难测,皇帝知不知情并不重要,洛侯爷拥兵自重多年,陛下不过是借机锉锉洛侯爷的锐气。” 行过戏台,阎循神色蓦地凝重,“我想带你去见个人!” 秦淮之停了脚步,回首问:“谁?” 第64章 小爹月影 阎循引着秦淮之进了正西的堂屋。 堂屋两侧立着青衣戏服,男蟒女蟒、水袖长袍、云肩玉带件件精美,七八个楠木箱放在地上敞开,琳琅满目武生盔头,女旦凤冠。 绕过屏风,是壁藏龛橱,中间供奉的牌位,写着“杜公月影之灵位”。 阎循规矩地上了三炷香,拉着秦淮之跪坐在蒲团上,忍不住笑,“我以为你会拒绝跟我来见小爹!” 秦淮之面色凝重,“我总要知晓,当年从青皮手里救下你的人是谁。” 想到当年的事,秦淮之无法释怀,油然而生的悔意,以及对自己的憎意,不经意地爬上心头眉梢。 阎循伸手抚平秦淮之的眉头,小声说着:“小爹这个人呀,最不喜欢别人愁眉苦脸的样子,第一次来见他,别皱眉头。” 秦淮之抿咬着唇。 阎循见他不信,笑说:“我没骗你,是真的!” 秦淮之颔首,问道:“他是杜帮主的弟弟?” 阎循摇头,“不是,小爹自幼在梨园长大,没有姓名,月影是他的花名。” “牌位上的姓是怎么回事?” “梨园有句话:人若死后无姓名,神鬼不收成孤魂,义父怕小爹真的成了孤魂野鬼,把他的姓给了小爹。”阎循看向牌位,眸光闪动,“其实,小爹是男儿身,女儿心,他以女儿心与我义父拜了天地,嫁给了我义父!” 秦淮之闻言微微怔愣,杜存义成过亲,娶过妻,还是一位男妻,倏然理解为何阎循一直说要娶他。 阎循看穿了秦淮之心中所想,沉声说:“你与小爹不同,你不是女儿心,我断不会再说以前的胡话,更不会作贱了你。” 秦淮之心有触动,缓缓垂眸点头。 阎循伸手牵起秦淮之的手,苦笑道:“我幼时应承过小爹,一定会带着我的意中人来见他,如今终于了了一桩心愿。” 此地只点了一盏长明灯,烛光微弱,秦淮之依稀看见阎循眸中闪过的凄凉意。 秦淮之缩手,改与他十指相扣,缓声道:“你小爹是因何过世?” 阎循敛了笑,“当年方云枭报复漕帮,带人潜进清宴岛,掠走了我与小爹,小爹不愿连累义父,在路上吞了金,他临死前将我扔下了船,我才苟活下来。” 阎循说着不禁想起当年,杜月影一开始将他带回漕帮,是当自己儿子养的,教他唱戏,青衣不行,改教他刀马旦。 杜月影对于阎循跟顾惜北都是舍命的爱护,阎循来的时候,顾惜北年纪大了,聪慧明理,大多数时候跟着杜存义在外面,故而,岛上常常只有杜月影跟阎循。 阎循那个时候的性子还像鬣狗一样凶恶难驯,杜存义不知打断了多少根皮鞭,愣是没调教好他的脾性。 杜月影于心不忍,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分明善恶,收效甚微。 后来,无意间发现他对观音像十分虔诚,再教他的时候,便说哪些事做了菩萨会高兴,哪些事会让菩萨伤心恼怒。 不成想,阎循听进去了。 起先杜月影偶尔担心自己会教出个佛家弟子来,哪会知道,阎循不是信仰举头三尺的观音,而是仰慕他在人间看到的菩萨。 杜月影离世后,阎循求了杜存义去云幽九州从军,历练了四年,杀了四年山匪异族。 半大的年纪带着一身阴戾的肃杀气回到漕帮,将刀挑向盐帮与方云枭。 拜祭过杜月影,阎循带着秦淮之回到正堂。 一炷香的功夫,杜存义几人先后进来。 待众人围坐在长桌后,秦淮之从怀中取出一张山川图,展开有三尺篇幅,绘尽南阳与岭南交接的五百里山川河流,自东南眉山起,用朱砂勾勒出一条红线,穿梭在山水之间,于伏龙关东,百里处止步。 只一眼,顾惜北瞳眸紧锁,看出秦淮之所示,像是堪舆图。 自古以来,各朝皇室都会寻堪舆师以以星盘为准,勘测坤舆,绘山川、河流、矿脉于一图,纳四海八荒,求千秋万世,是谓堪舆图。 与寻常所见舆图不同,堪舆图不绘城池,不分县郡,只因皇家以天下为家,将坤舆视为一家之物。 没了多余的繁缛,所以堪舆图在山川河流上要精细许多。 不过,秦淮之所给的山川图少了一样东西,矿脉。 南阳盛产铁硝,如果是真的堪舆图,不会不标注此地的矿脉。 顾惜北心下揣摩秦淮之是故意没有标注,还是说,山川图上,本就没有矿脉,并非真正的堪舆图。 顾惜北目光像杜存义望去,杜存义知他何意,点了点头,示意他所猜不错,这幅山川图正是堪舆图。 顾惜北得了答案,稳了心神,抬声问道:“秦兄弟的图从何而来,竟比我在军营中用的行军图还要详细。” 秦淮之看向顾惜北,说:“家中所传,至于从何而来,我并不知晓,只知此图叫茶道图,秦家的商道都在上面。” 顾惜北目光落在图上,问道:“你此番卖给盐帮的商道,是其中的一条?” 秦淮之点头应道:“正是。” 顾惜北看向阎循,见他并没有多大震惊,想来一早就见过此图,转了话锋,“你怎么肯定方云枭一定会走这条路?” 秦淮之眸光凝聚,笃定道:“运盐最忌雨水,但过了端午,南阳接下来的三个月都不会下雨,此道极为隐蔽,方便行车马,运盐最合适不过!” 自古以来,南阳每逢端午过后,整个夏季滴雨不落,常年夏粮欠收,到了来年青黄不接,历代南阳王不得不跟中原王朝借粮。 前朝末年,君主好战,引得天下百姓不满,叛军四起,中原无力帮南阳筹集米粮,南阳王为了南阳百姓,与高宗联手推翻前朝暴政。 新朝与南阳定下盟约,免南阳朝贡,每年从国库拨二十万石米粮给南阳。 历代南阳王忠心皇室,多半是因为这个盟约的存在。 常田清了清嗓子,合上扇子对顾惜北说:“当年先秦王重修依兰江旧河道的时,顺手帮南阳修建新渠,引水入田,缓解旱情,这些年来南阳夏粮收成翻了数倍,加上朝廷每年给南阳的二十万石米粮,南阳十多年没闹过饥荒,少了民怨,我们如今只记得南阳夏日酷暑难耐,却忘了根源在夏日无雨。” 顾惜北微颔首,没再出声。 第65章 前朝堪舆 秦淮之说:“我让孙九雷安排人手走过此道,从南阳到中原,车马只需二十来天!” 顾惜北忖度着,觉得秦淮之的谋划可行,诚然道:“山间野道,既不惊动各地官府,又无草莽匪患,天时地利皆占,对盐帮而言,是条千载难逢的运盐道。” 秦淮之端坐在椅上,说:“既然将军认可盐帮会走此道,不知将军打算如何设防?” 顾惜北闻声,将眸光落在秦淮之身上,见他岿然不动,稳坐泰山,想来是早就断定,此番合谋已成定局。 如此一想,更觉得秦淮之遇事冷静,行事沉稳,心思缜密,与阎循跳脱的性子刚好互补。 若是能长久留在阎循身边,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不是个女子,不能让阎循娶进门。 顾惜北想了一会,说:“我的兵马进不了南阳,如果要埋伏漕帮,只能在商道的出口围堵。” 得了顾惜北的首肯,阎循抬眸道:“大哥可否与南阳王借兵,在南阳的地界上再守一队兵马?” “不行!”顾惜北断然拒绝,“我是守将,若与南阳王借兵,需要先向朝廷请旨,盐帮关系错杂,一旦走漏风声,只会打草惊蛇!” 阎循手指轻扣桌面,他的本意是私下借兵,但见顾惜北不同意,不便再提。 若是南阳不能设防,便只能在中原一带设下埋伏,商道出口一马平川,像个张开的口的麻袋,里面的东西一旦倾倒而出,四面八方地滚落。 在何处设伏拦截,是个问题。 阎循目光落在顾惜北身上,见他看着地图皱眉,也在犹豫,于是看向不曾开口的杜存义,喊道:“义父……” 众人随声望向杜存义。 杜存义指腹磋磨着手边的空茶杯,静默片刻,将茶杯倒扣在出口北方三十里外的雁落山上,“走了近一个月山路到中原,他们定会找个地方歇脚,带着私盐要避开人,这一带只有雁落山人烟稀少,最适合藏匿休整。” 顾惜北看向山川图上雁落山的山脉走势,顺着山势往北走,过了晋州可入云幽,最适合贩盐运铁,“我回伏龙关后抽调亲信,去雁落山查看一下地形。” 常田单臂倚在轮椅的扶手上,侧身叮嘱顾惜北:“盐帮只要走这条道,方云枭必定会走,安排人守在必经之地,一旦发现方云枭的踪迹,立刻飞鸽传书,我们在雁落山等他!” 顾惜北点头答是,思虑过后,又说:“若一时半会等不到方云枭,岂不是要放任盐帮在这条道上贩卖私盐铁器。” “此地不在你的管辖,大哥不必放在心上。”阎循勾唇一笑,不以为意,冷冷地说,“等拿了方云枭,盐帮树倒猕猴散,不敢再轻易染指水运,我们只管水上,至于陆上的事,就让朝廷费心去。” 众人要商议行兵布阵之事,秦淮之是外人,不便留下,阎循喊了青竹带秦淮之去客房歇着。 待秦淮之走后,杜存义坐在位上,指尖划过秦淮之留下的堪舆图,看向顾惜北问道:“说说你对秦淮之的看法!” “若是能为我们所用,是个不错的助力。”顾惜侧身,北将目光锁在阎循身上,“若是不能,我们万不可与他为敌。” 阎循被顾惜北看得浑不自在,“大哥看着我做什么,我巴不得把他供起来,还能去招惹他不成!” 顾惜北说:“你最好能说到做到!” 阎循轻咳一声,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避开顾惜北怀疑的目光,心里犯了嘀咕:他什么时候在顾惜北眼里,成了会背信弃义的人。 顾惜北转了目光,对杜存义说:“当初方云枭陷害秦家,应该是为了秦淮之口中茶道图,秦淮之既然要给方云枭设局,想来不会用堪舆图让方云枭警觉,孩儿不解,既然他给方云枭的图是寻常地图,今日为何带着堪舆图来找我们?” 阎循皱眉,出声问:“什么是堪舆图?” 常田用扇子点了点桌上的地图,“傻小子,这就是堪舆图!” 说着,给阎循解释了一番堪舆图。 “我就说他之前在郴州给我画的山川图,怎么跟平日看到的不一样,原来这叫堪舆图。”阎循挑眉,“他跟皇家什么关系,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杜存义沉声道:“不是本朝的堪舆图。” 不是本朝,那就是前朝的东西。 阎循想了一会,说:“前朝灭国,皇室潜逃出海,难不成秦家祖上在那个时候捡个漏?” 常田眼中泛着精光,呵笑出声,“秦家怎么会有此物,恐怕秦淮之自己并不知情,我估摸着他一定不知道此图是什么,所以带来找我们投石问路。” “我们要告诉他吗?”阎循问。 杜存义皱眉道:“轮不到我们告诉他,等抓了方云枭,有个人比我们更合适告诉他。” 阎循问:“谁?我认识吗?” “你当然认识。”常田笑了笑,“是谭褚。” “谭叔?他懂这个东西?” 常田扇着风,带着笑,“谭褚祖上不姓谭,是去了言的覃姓,秦与覃同音,你猜猜秦淮之与谭褚是什么关系?” 阎循应声道:“难不成是同宗本家!” “不错,当年我与你义父以及你大哥见到过的堪舆图,正是谭褚给的,谭褚的那副才是真正的堪舆图,山川,水域,矿脉尽数标注,所以谭褚比我们更清楚秦家的堪舆图是怎么一回事。”常田叹息一声,字字顿挫,“阿循,秦家所谓的茶道图上面,画的可不是什么茶道商道,那是前朝的行军图!” 闻言,阎循惊站起身,看向杜存义,见杜存义合眸点头,缓缓落回椅子,双手握拳,冷声道:“他,好能藏!” 秦淮之随着青竹走过游廊,在尽头被青枫拦了去路。 青枫行礼道:“秦爷,我家少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秦淮之想了片刻,反应过来,青枫口中的少夫人是顾惜北的妻子姚灵韵,当今太师姚嵩的嫡孙女,疑惑道:“顾夫人请我做什么?” 第66章 向死而生 青枫回道:“下棋!” 秦淮之自知下棋不过是借口,姚灵韵要见他才是真,主人家要见不好回绝,一路思忖姚灵韵为何要见他。 难不成是阎循说了什么? 过了莲池,传来小孩嬉闹的声音,秦淮之脚下一顿,循声望去,见两个孩童在梧桐树下嬉闹。 六七岁的女童一身紫粉襦裙,垂髫而立,手中一尺有余的木剑高举过头,嗤嗤笑着,身旁三岁不到的男童绕着她跑,伸手想要女童手里的木剑,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姐姐……” 一旁的婢子嬷嬷小心守着,不阻止二人玩闹。 青枫不见秦淮之跟上,随他目光望去,对他说:“那是我家将军的两个孩子,小姐叫鸿儿,小少爷叫鸢儿。” 鸿骞凤立,鸢飞戾天,皆是高飞之意,想来,顾将军对一双儿女期望极高。 秦淮之看到稚子,想到秦玉,驻足良久,耳畔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秦公子很喜欢小孩子吗?” 秦淮之闻声转身,但见身后的假山风亭上,女子气质如兰,笑靥相视,金钿翠翘,华贵雍容,便知是姚灵韵,躬身行礼,“见过顾夫人。” 姚灵韵柔声笑道:“秦公子不必客气,上来吧!” 风亭中摆了一盘残棋,姚灵韵左手执黑,右手持白,纠结白子该落在何处,见秦淮之入亭,将白子置于棋盒,推向对面,对他说:“听说秦公子会下棋,能否帮我破局。” “我不甚精通棋术,若是帮不了夫人破局,还请夫人见谅。” 姚灵韵说:“无妨,你尽力便是。” 秦淮之行礼落座,低头看棋局,黑子强盛,步步紧逼,将白子分割三段,白子气弱,稍有差池,满盘皆输。 这局难解。 秦淮之在观棋,姚灵韵在观他,方才离得远没看清秦淮之长相,现在人在眼前,才看清人。 青枫与她提过,秦淮之容貌生得极好,却没细说怎得好,如今见了,果然,青枫说得没差。 只是,没说到点上。 像,太像画里的观音了。 姚灵韵感叹之余,倏忽想起秦淮之是郴州人,细细琢磨片刻,暗笑道:“难怪阎循那小子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秦淮之只顾着思考怎么给白棋解困,却不知眼前人已经将他与阎循的关系,猜了个七七八八。 江风拂过梧桐叶,飒飒作响。 秦淮之取了白棋,落子在左上一路。 姚灵韵见他落棋在死路上,不解其意,知他为人行事谨慎,落子必有他的道理,于是跟着他落子在二路。 秦淮之继续在一路落下一子,抬首道:“夫人,承让了!” 姚灵韵再看向棋局,白棋两子向死而生,解了困局,反将黑棋困在其中。 如今,白棋棋筋占了一路,黑棋已无路可逃,若想逃出生天,只能自断一臂,到那时气息已薄,根本无力再与白棋纠缠。 黑棋,输了! “黄莺扑蝶,非一般人能想到的棋招。”姚灵韵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抬眸看向秦淮之,“你说你不精棋术,原来是在诓我。” 秦淮之起身拱手道:“不敢欺瞒夫人,我平日很少下棋,也不究研棋局,今日只是侥幸破局。” 姚灵韵笑了笑,“你紧张做什么,我也没说要罚你,待会让阿循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秦淮之正身,见姚灵韵并无恼意,忙收回目光,垂首不动。 姚灵韵笑道:“行了,都是自家人不必见外,坐下来,我问你几件事!” 姚灵韵的自家人说的极自然,像是不经意地客套话。 秦淮之没有多想,垂手重新落座,“夫人请问。” 姚灵韵喝茶润了嗓子,“方才我问你,喜欢孩子吗?你还没答我!” 秦淮之回道:“喜欢。” 姚灵韵接着问:“你可有孩子?” 秦淮之摇头,“我尚未成亲,所以并无子女。” 姚灵韵:“我瞧你年纪不小,既然未成亲,想必已经有婚约在身!” 秦淮之心中喃喃:顾夫人问我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要给我做媒! 忙故作虔诚,回道:“回夫人话,我并无婚约在身,我自知身负罪孽,不愿牵连子孙,故而早已发下宏愿:此生不娶妻,不纳妾!” “原来如此。”姚灵韵暗暗拍手,心道:“可不正好!” 二人各有所思,秦淮之盘算着托辞,想着若是姚灵韵硬要给他做媒,该如何推脱掉。 岂料,姚灵韵并未提及做媒之事,柔声说:“我听夫君说你与阿循关系不错,阿循这人平日不怎么与人交善,我很好奇你们二人的事,可否跟我讲讲!” 怎么扯到阎循这了! 姚灵韵并无恶意,又是阎循大嫂,秦淮之便从他被阎循从牢中救出说起,与姚灵韵讲了私盐案始末,中间隐去了他利用私盐案与生丝案设局之事。 两盏茶的功夫,姚灵韵听得入神,只觉当事者讲故事,可比旁人再传过来的有意思多了。 姚灵韵听完,面露喜色,“难得见阿循有求人的时候!” 秦淮之应声道:“我与少帮主是合作,并非相求!” 姚灵韵抓起一颗白棋子,放在棋盘上,笑道:“你今日帮了我破了棋局,我就当谢礼,跟你讲几件阿循的糗事!” 秦淮之心下疑惑,阎循能有什么糗事,能被姚灵韵当成谢礼! 不过,倒是勾起了秦淮之几分好奇,“夫人请说!” 姚灵韵笑问秦淮之:“你可知阿循有个小名?” 秦淮之摇头。 姚灵韵轻笑一声,说:“阿循的小名叫毛毛,毛手毛脚的意思,义父觉得不好听,给他改了名,本意是希望他循规蹈矩,不过阿循这个人,哪是会循规蹈矩的!” 秦淮之在桌下掐着自己的大腿,忍笑道:“阎毛毛听着没有阎循大气,他是漕帮少帮主,名字不能马虎!” 姚灵韵开局便是绝杀,秦淮之忍得甚是辛苦。 姚灵韵说:“阿循还有个浑号,‘铁公鸡’。” 秦淮之微怔,“怎么会呢?” 阎循给他花钱的时候,都是几万两银子出手,怎么看都看不出是个抠门的主。 “阿循自幼有个喜欢的姑娘,说要娶进门,攒聘金,凡是到了他手中的银子,他可舍不得拿出一分花销。”姚灵韵温声说,“有一回他得了串海珠项链,将珠子一颗颗拆下来,每逢过年才舍得拿出来一颗给鸿儿当压岁钱。” 秦淮之抬首,心底全然没了嘲笑阎循小名的想法,沉声问道:“阎循有喜欢的姑娘?” 第67章 绝路惜命 姚灵韵笑说:“阿循抠门,却舍得花钱买一屋子那位姑娘的画像。” 抠门攒了多年的聘金,如今在他手中,秦淮之无所谓道:“少帮主惦念绸缪多年,可惜那位姑娘福薄,没能与少帮主成就一场好姻缘。” 姚灵韵说:“谁说不是,三年前阿循去郴州求过亲,许是姑娘已经定亲了,他满兴而去,败兴而归,自那以后再未提过要娶妻,可惜了阿循一番痴情。” 江风越发吹得紧,乌云遮了天际。 姚灵韵侧身吩咐院里嬷嬷:“快把姐儿跟哥儿领回屋里去,一会恐是要下雨,别让他们淋了雨。” 嬷嬷们应声行礼,带着顾鸿与顾鸢离开。 姚灵韵回身,对秦淮之说:“那些画像还在阿循房中挂着,秦公子得空可以去阿循屋里瞧瞧,看看阿循喜欢的人是何样貌,听说是你们郴州人,或许你还认识!” 画像还留着,便是心里还惦记着,秦淮之心里有些堵得慌,目光黯然,没吭声。 姚灵韵见秦淮之脸色苍白,只当没瞧见,说:“今日多谢秦公子破局,日后有缘再会,秦公子请自便。” 秦淮之不好再留,起身与姚灵韵告辞。 屋外,雨骤而急,狂风阵阵,呼呼作响。 秦淮之躺在床上假寐,实在是因为风雨声吵得他睡不着。 直到午后,阎循提着食盒进门,见门窗都开着,面色不悦,知道秦淮之没睡,置了食盒,边合上窗,边说:“青竹怎么办事的,你病刚好,不知道关窗户,我看他是皮痒了!” 秦淮之闭眼道:“是我不让他关,门窗不严实,风吹着更吵!” 如秦淮之所言,窗刚合上,风吹得窗扇吱吱作响,听得人心烦意乱。 阎循只好再将窗打开,说:“客房许久未住人,手底下的人没留意,不如你去我院里,正好有个偏房空着。” “去你院里住,就让我住偏房?”秦淮之想起姚灵韵的话,坐起身看向阎循。 阎循不知秦淮之深意,回身笑望向他,说:“想同我住一屋,早说啊,一会我让人把屋里收拾收拾,扫榻相迎!” 这个时候收拾屋子,不是心里有鬼才怪,秦淮之心中不爽,反口道:“算了,我还是住偏房,省得你辛劳!” 阎循察觉出秦淮之言语间的不快,解释说:“不是我存心不让你住,我屋里不常住人,平日都是我自己洒扫,你若想住,我马上让青竹安排人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秦淮之越听心底越挠得慌,斜睨了阎循一眼,无力道:“不麻烦了,我就在你偏房歇着,昨夜没睡好,一会寻俩棉球,我要堵上耳朵好好睡一觉!” 相识久了,阎循对秦淮之逐渐了解,秦淮之耳力异于常人,但他平日睡的浅,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惊醒,经常彻夜难眠。 秦淮之谨慎小心,只敢在身边有亲信时,找了棉球堵上耳朵睡觉。 当初在越乐山时,秦淮之说是个麻烦事,他还冷嘲热讽秦淮之不知好歹,每每想起来,后悔当时多长了一张嘴。 找两个棉球不麻烦,阎循应下,上前将人从床上捞起来,放在椅子上,“青竹说你没用午膳,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些清淡的。” 说着从食盒里取出一碗莲子粥,一盘清蒸鲈鱼,一碟凉拌藕片。 果真是清淡,淡得一溜烟地清凉下火! 现在吃,还真恰到好处! 秦淮之手肘抵着桌面,单手撑着额头,勉强赏脸地吃了粥。 风雨渐小,阎循将自己的外氅披在秦淮之身上,举着油纸伞,二人并肩走在雨中。 阎循侧头道:“听青竹说,我大嫂请你去下棋了。” 秦淮之点了点头,“顾夫人让我帮她破一盘残局。” “你破开了?” 秦淮之嗯了一声,“棋局不难破,只要下棋之人视死如归,便可绝处逢生。” “往死路上走,也只有你敢想,敢做!”阎循侧身箍住秦淮之的肩,俯首与他对视,沉声又说,“若再遇到事,能舍便舍,别再往绝路上走!” 阎循的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秦淮之叹息道:“若有活路可行,我为何非要往死路上走!” 阎循咬牙道:“没有活路,你就站在原地等我,天南海北,我带你杀一条血路出来。” 秦淮之顿了会儿,淡淡笑道:“哪有这么多生死局给我选,我胆小怕死,惜命得紧,不会轻易把命给人!” 听到惜命二字,阎循冷嗤一声,“你说你惜命,在郴州大牢里,你为何不把茶道图给了方云枭,若是当时我没有去郴州大牢,没有发现是你,你早死了!” “我就知道瞒不住你。”秦淮之苦笑一声,“你以为,我把茶道图给了方云枭,我能有几分活路,既然都是死路,我当然不会让方云枭得逞。” 阎循呵笑出声,不留情面地拆穿秦淮之的谎,“方云枭与沈汝南将秦家翻的底朝天都没找到茶道图,是因为茶道图早就被火烧了,而你看过茶道图,你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将茶道图记下来,你是多聪明的人,有的是办法跟方云枭周旋,可你没有选,你选择隐瞒下来,咬死不说,然后在郴州大牢里等死,这就是你所谓的惜命!” 阎循说得半点没错,秦淮之被怼得哑口无言。 风雨吹得秦淮之身影颤动,阎循的话像刀割一般,划破秦淮之身上的伪装。 阎循气息乱了,恼火秦淮之对他欺瞒太多,他不会每次都看穿秦淮之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哪怕他们已经坦诚以待,他在秦淮之眼中,依旧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或许有朝一日,秦淮之会潇洒转身,离他而去,而他连秦淮之的一截衣袂都抓不住,摸不到。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阎循的眼神冷得像冰窖。 秦淮之下意识躲开他的目光。 阎循不准他躲,抬手捏起他的下巴,逼着他仰视自己,又问:“菩萨,你究竟藏了多少东西不让我知道!” 秦淮之抬手扣住阎循的手腕,如何都拽不下来,凝眉道:“阎循,你弄疼我了!” “疼吗?”阎循冷冷道,“秦淮之,你可知我比你更疼!” “你到底想如何?”秦淮之心中生寒,后悔方才就不该多言棋局之事。 阎循俯首贴在秦淮之耳边说:“我想给你烙个印!” “什么—” 秦淮之话没说完,阎循抽出手把他身上的外氅一翻,将人裹住,扛上肩头,任由他折腾,撑着伞往自己院子走。 第68章 恩断义绝 阎循扛着人经过廊厅,青竹与青枫正在商议事,看见他,喊了声:“主子……” 话还没说,忽地发现伞下半空还有个人影,将后面的话噎了回去,蚊声道:“主子真是心疼秦爷,怕秦爷淋雨倒不用把人扛着走吧!” 青枫看着阎循走远,说:“我瞅着少帮主好像不大高兴,他扛的是秦公子?” “应该是吧!”青竹有些心虚。 “应该?”青枫左右打量青竹一番,“你跟少帮主有事瞒着我们!” “哪有什么事瞒着你们!”青竹心虚地笑了笑,“我还有事,先走了!” 青枫要抓人留下询问,青竹身法比他好,闪身躲过,飞身越了阑干,淋着雨往阎循院子的方向去。 阎循踹门进屋的时候,青竹正好进了院子。 “把院门关了!”阎循道。 青竹啊了一声,“大白天的关什么……”瞧见阎循脸色阴沉的跟今天头顶的乌云一样,青竹止了话,乖乖转身去关门。 再回身的时候,主屋的门已经关了,抓了抓脑袋,嘟囔着:“今天又唱的哪出?” 屋中,阎循将人扔进床帐里,转身倒了杯冷茶,灌进腹中降火。 一路上,他的怒气半分未消,反而重了几分。 秦淮之从外氅里钻出来的时候,簪子已经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头黑发披在肩上,样子着实狼狈,嗔目觑向阎循,喝道:“阎循,你发哪门子癫!” 说罢,起身往外走。 阎循将茶杯扔在桌上,抬步上前抓起秦淮之的手腕,死死攥着,将人拽回来,冷笑着说:“我发癫!你以为我愿意!我本来不想如此,可是秦淮之,我掏心掏肺给你,你呢?你欺我,瞒我,骗我!你对我有几分真情,你的话有几句可信!” 秦淮之也恼了,反唇相讥道:“我欺你,瞒你,骗你什么?” 阎循沉眸,“既然你问了,那我问你,如果今日漕帮不与你合作,你该如何谋划?” “……” “我再问你,我给你的人,剩下的都去哪儿了?” “……” “我最后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 阎循猩红了眼,将人一步步逼到墙角,看着秦淮之唇齿翕动,却一言不发,冷声道:“你不是挺能说会道,怎么如今不会说话了!” “阎循……”秦淮之背贴着墙,声音没了半点刚刚的气焰。 “方才你若是跟我说了实话,你我不会是眼下这副局面,说,为什么总要骗我!”阎循愤怒地一拳砸在墙上。 “砰”的声响让秦淮之浑身一颤,吞咽着嗓子。 屋外的风雨声掩不住阎循怒息,秦淮之微微垂眸,惶恐不安不敢对视,他不否认利用了阎循的信任。 阎循眼中闪着寒光,眉尾的疤愈发明显,“三个问题,少答一个,我便让大哥撤了雁落山的兵马,我说得出做得到!” 秦淮之没有出声制止,咬唇不语。 见他如此,阎循冷笑出声:“果然,你并非真心与漕帮合作!” 一切都是假象! 阎循松开手,抬手拔出挂在墙上的刀,指向了秦淮之,若是旁人,这会早死了。 可看着那张脸他下不去手,回手将刀劈向梁柱上的画像。 画像从中间分成两半,轻飘飘地落入秦淮之眼底。 落在地上的一半画像中,只剩膝下一截裙摆,脚下是一座莲台。 是观音像。 秦淮之心口莫名揪得慌,抬眸看到阎循垂刀背对他,他的身前是剩下的另一半观音像。 四周入目可及,一幅幅画卷挂在屋中的角角落落。 画卷上所画皆是观音,菩萨手中或抱莲花,或持宝瓶,执杨柳,无一例外。 后之后觉,这是阎循房间! 秦淮之耳边忽然响起姚灵韵的话。 “阿循自幼有个喜欢的姑娘!” “他说要娶进门,攒聘金!” “阿循抠门,却舍得花钱买一屋子那位姑娘的画像。” “那些画像如今还在阿循房中挂着!” 阎循房中哪有什么姑娘画像,都是观音像…… 秦淮之倏地醒悟过来,阎循喜欢的根本不是姑娘,是他年少时扮成的观音。 观音男生女相,阎循不知晓,以为他是女子。 阎循抠门攒聘金想要娶的人,是他。 多年前,阎循去郴州求亲,求而不得是因为他知道了水陆法会上扮演观音的都是童子,根本无法求娶。 那日在龟象岭,阎循说他长情,说的不是将来,而是现在。 思及至此,秦淮之难以喘息,他知阎循心意,却不知阎循爱得比他所知的更深、更痴。 与阎循的爱意相较,他对阎循的喜爱一瞬间成了微末,不足为道。 阎循说的不错,他算计,他欺瞒,他利用着阎循。 他本就生在虚伪之中,算计与欺骗地活着成为本能,面对任何一个人,他做不到真正的坦诚以待。 此刻,面对阎循,他生愧了! “铛”,阎循将刀扔在地上。 青竹听到屋里动静不对,推门进来,刚进门听到阎循呵斥:“滚出去!” 青竹立刻退回脚,将门合上。 “既然不肯说,我不再逼你,今日你我恩断义绝,漕帮与你再无瓜葛。”阎循抬脚步步靠近,低沉声又说,“不过在此之前,被你利用这么久,我得讨点东西回来,免得日后你忘了我!” 秦淮之未及反应,只觉左肩上一疼,阎循咬得很重,隔着衣裳,能感受到皮开肉绽,血涌而出,尝到血味,阎循不停口,又加深几分。 痛,让秦淮之清醒过来,阎循是认真了,他说恩断义绝不是威胁。 秦淮之怕了,“人在眉山!” 阎循怔愣须臾,立刻松开秦淮之,咽下口中的血腥,问:“你说什么?” “剩下的人在眉山!” 见秦淮之开口,阎循舒展眉头,秦淮之没骗他,孙九雷跟他说过,秦淮之确实将人留在了眉山,追问道:“你让他们在眉山做什么?” “运竹炭去南阳!”秦淮之眼角润湿,呆滞地看向阎循。 “南阳盛产石炭,谁家会买竹炭?秦淮之你又在诓我是不是!”阎循半眯眼瞧他。 秦淮之忙说:“不是卖,是我要用!” 阎循心底有个不好的预感,“你打算用竹炭做什么?” 第69章 上梁不正 “火丨药!”秦淮之闭上眼,轻声说,“南阳有硝石,去年生丝案的时候,我派人从西南买了一批硫磺,现如今已经在南阳安置,只等竹炭运到,我便可在南阳制造火丨药!” 阎循抓起秦淮之衣襟,眼神愈发冷,恨道:“私制火丨药是要抄家灭门的,你知不知道?” 秦淮之说:“秦家只剩我一人,没人可以灭了!” 看来是知道,阎循咬牙讥诮道:“你当真是惜命!” “与漕帮合作,是我的后手。”秦淮之静了半晌,“我计划将火丨药埋在商道上,等杜云枭出现后炸山,如果失手让杜云枭跑了,他只能往中原逃,到那个时候,才轮到你大哥出手。” “你混账!”阎循将人推开,看着他撞倒花几,瓷瓶垂落,碎了一地,无半分怜悯。 火丨药炸山,必定惊动南阳王,一旦查到秦淮之身上,他就算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杀。 秦淮之开口之时,他本生欢喜,但这份窃喜在这一刻化作齑粉。 他要答案,要的是秦淮之与他敞开心扉,不是看他步入绝路。 阎循,心乱了。 “最后一个问题,我对你动了心是真的,不是虚情假意,我喜欢你!”秦淮之倚墙靠着,抬首仰视,忐忑地说,“三个问题我都回答你了,方才的话,是不是可以收回去了?” “休想!”阎循一口否决,甩了袖子转身出门,将秦淮之一人留在屋中。 “阎循,你言而无信!” 脚步声渐行渐远,秦淮之红了眼,抓着受伤的肩膀,俯身干呕。 门外,阎循对青竹冷冷道:“把门锁上,别让里面的人跑了!” 青竹愣了片刻,没有阎循的令牌,人逃出屋子,也逃不出岛,觉得阎循是多此一举,但他不敢说,忙取了锁挂在门上。 阎循挽起袖口,“大哥在哪儿?” 青竹回道:“将军刚回他的院子。” “守在这,不准任何人进我屋。” 阎循吩咐完,撑伞去了隔壁顾惜北的院子。 道路泥泞,阎循步伐深重,溅起一路泥珠。 阎循进屋时,顾惜北坐在窗前的软榻上看兵书。 阎循问:“大哥,有酒吗?” 顾惜北斜睨了一眼阎循,继续看书。 姚灵韵在一旁写字,闻声搁了笔在笔枕上,“怎得突然想喝酒?” “今天天不错……” 顾惜北清了清嗓子,目光未离书,“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不像你的性子!” 阎循端了一把椅子,放在顾惜北面前,反着跨坐在椅子上,双臂叠在靠背上,说:“我喜欢上一个男人!” 顾惜北漠然道:“嗯,然后呢?” “我想把他关在岛上!” 顾惜北翻动书页,眸光未动,“秦淮之能同意?” “我管他同不同意……”阎循迟疑片刻,“大哥怎么知道是他?” “满屋子的画像,真当我们瞧不出来。”顾惜北抬眸,将书扔在桌几上,“人刚上岛就带去祭拜小叔,你就差扯着嗓子喊,你带着媳妇回来了。” 阎循反驳出声:“淮之不是女人!” 顾惜北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护着!” 姚灵韵起身坐到榻上,给顾惜北倒了杯茶,使了眼色,示意他少说两句,转而问阎循:“你先说说,你为何事要关他?” 阎循沉眸,“他心眼太多,没一句实话!” 姚灵韵柔声道:“只是因为这个将人关起来?” “他……”阎循顿了顿,小心翼翼看向顾惜北,“他要做火丨药,在南阳商道埋伏方云枭。” 顾惜北端起茶,吹了吹茶沫子,神情不变,问:“火丨药?他哪来的火丨药配方?” 阎循摇头,“我不知道,不过他既然说了,必然是有。” “难怪他会选一条从岭南绕进南阳的路给盐帮,原来是盯上了硝石!”顾惜北抿了口茶,“火丨药不止要硝石,木炭与硫磺他从哪里弄来?” 阎循说:“去年生丝案中,他用硫磺熏制柞蚕丝,伪造成桑蚕丝陷害沈汝南,硫磺是那个时候准备的,至于木炭,用的是眉山的竹炭,他此番去岭南贩茶的目的,是竹炭,而不是茶!”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不相关的几件事,实则环环相扣,紧密相连。 阎循不确定秦淮之是随机应变地谋划,还是从一开始就已经布好局。 无论是哪一个,秦淮之都算无遗策,将方云枭一步步引入局。 若不是孙九雷跟他透露秦淮之一路上的安排,他根本察觉不到秦淮之另有打算。 静了片刻,姚灵韵说:“在商道上埋伏确实是最好法子,不过南阳忌讳地动,用火丨药炸山,必然惊动周围的寨子,这一步是险棋!” 阎循冷声道:“他走的每一步都把自己往死路上推,所以我才说要把他关起来!” 姚灵韵了然,“此事越做的越隐蔽越好,他为什么会告诉你!” 阎循道:“我使了些手段,逼他说的。” 顾惜北道:“你信他说的?” “我逼他说的时候,没指望他会说实话。”阎循沉默片刻,“一开始我也怀疑过,但转念一想,他若是真的要骗我,不会拿私制火丨药这种事来诓我。” 姚灵韵与顾惜北对视一眼,觉得在理,回身问阎循:“将人关起来,不是上策,他是郴州的首富,一旦秦家的人闹到官府,漕帮不好交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阎循沉吟道:“我会想办法说服他,让他放弃炸山,我们按计划,在雁落山埋伏。” 顾惜北瞧着他,“布了这么久的局,你觉得他能轻易被你说服?就算他答应你,你能信他的话?” 阎循确实不信,面色冷峻站起身,往屋外走,边走边说:“我还是把他关起来吧!” 待阎循出门后,顾惜北拿起书,冷嘁出声:“这小子为了秦淮之,居然跑来跟我耍心眼!” “不然呢,若是秦淮之真的炸死了方云枭,你在雁落山不就是白忙活一场。”姚灵韵笑了笑,“提前知会你一声,让你有个准备,免得你事后去为难秦淮之。” “我为难秦淮之做什么,我要的是方云枭的首级,就算秦淮之将南阳夷为平地,又与我何干。”顾惜北眉宇微皱,望向姚灵韵,“我这两个弟弟,没一个省心的!辛苦你以后多担待些!” 姚灵韵说:“有什么好担待的,他们只是性子拧一些罢了,我瞧着挺好!” 顾惜北蹙额,“为了喜欢人肆意任为,你还觉得好?” “你不肆意妄为,能娶到我?”姚灵韵一笑,打趣他,“我看啊,是你这个上梁不正,带歪了下面的弟弟们,你还好意思说他们!” 顾惜北展眉轻笑,深情地望着姚灵韵,“还请夫人以后多担待为夫!” 第70章 还施彼身 乌云遮月去,狂风卷雨来。屋外风雨大作,屋内静悄无声。 桌上的饭菜热了三回,秦淮之一口没动,望着满屋的菩萨像,心口针刺得疼。 阎循说要恩断义绝,说得决绝,走得决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想必是恨极了! 也是,隐瞒,利用,欺骗,阎循说的一点没错,任谁被亲近之人如此欺辱,都做不到无动于衷。阎循心中有怨,不过是借着棋局一事宣泄出来罢了。 阎循的口吻与态度,并非仅仅是为了泄怨,更像是打定主意与他不相往来。 可是,为何又要把他锁在屋里? 秦淮之参不透阎循的想法。 约摸到了亥时,阎循让青竹开了锁,径自进屋。 秦淮之没想好怎么面对阎循,默不作声。 阎循看着秦淮之披着长发,枯坐在藤椅上的背影,冷声说道:“送你一份大礼!” 秦淮之心生疑惑,侧身望了过去,只见阎循手中握着一根铁链,裹着一身寒意,一步步逼近。 秦淮之很快意识到,阎循口中的大礼,是他手中的铁链。 一瞬间,秦淮之心中大骇,脸色僵硬地扶着把手起身,往后缩退,“你要做什么?” 阎循掂了掂手中的铁链,阴沉地笑着,“我想了想,我既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出岛,不如把你锁在我房里。” 秦淮之盯着阎循,“你什么意思?” 阎循说:“你的谋划稍有不慎会牵连到漕帮跟我大哥,我不能拿几万人的性命跟你赌。” 秦淮之:“你不是说会让你大哥撤兵吗?” 阎循不答,反问他:“你我是什么关系?” 秦淮之不明白阎循为何问这个,他们是什么关系? 盟友?到此为止! 至交?显然不是! 爱侣?再无可能! 秦淮之答不出来,脸上渐渐失了血色。 他越是不说,阎循越是恨极了他这副样子,迈步上前,抓过他的右手腕,不顾秦淮之的反抗,将铁链铐在上面,“你我的关系,这么多人看着,你在南阳炸山,一旦东窗事发,我被牵连无所谓,但我不能带着漕帮的兄弟跟你一起陪葬!” “所以,你要关着我!” “我说过,如果你一意孤行,我会把你锁起来!” 秦淮之呵笑一声,不再挣扎,“随你,只要你大哥在雁落山设防……” “我大哥不会出手!”阎循冰冷的声音打断了秦淮之的话。 秦淮之看向阎循,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阎循满眼似笑非笑的得意,“再说一百遍又何妨,我大哥不会在雁落山设防,你的谋划到此为止!” 秦淮之一把推开阎循,手腕的铁链泠泠作响,“你疯了?这是我们报仇的机会!” 阎循咬字生硬,“是你报仇的机会,不是我们!” 秦淮之问:“你不想报仇?” “想!”阎循挺正身姿,皱了眉头,“不过我与你不同,从小就有人告诉我,中原人有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机会没了,可以再等。” “不会的,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了!”秦淮之急声道,“阎循,你有气往我身上撒,别拿这件事跟我赌气!” “谁说是赌气?”阎循扯了扯手中的铁链,将人一把扯到身前,咬牙道,“你与我不会再有瓜葛,你的任何东西我都不会碰一下,我怕脏了手!” 说罢,阎循松开秦淮之,将铁链的另一头锁在柱子上。 铁链很长,足够秦淮之在屋中自由走动。 惊觉阎循不是跟他赌气,秦淮之用尽全力扯了扯铁链,但肉体凡胎怎么可能挣脱。 望着缚在手腕的铁链,他不想放弃一年的谋划,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方云枭从手上溜走,不能任由阎循将他的心血毁于一旦。 他不能被阎循困在这里! 秦淮之眼尾发红,生了狠劲,仰头看向墙上悬挂的刀,毅然决然地起身上前将刀拔出,对准自己被锁住的手腕砍了下去! 在刀刃碰到手腕的一刹那,一只手紧紧握住刀背。 阎循冷眼瞧他,“秦淮之,这世上还有比你更疯的人吗?” 秦淮之恼羞成怒,嘶哑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菩萨,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阎循深吸气,压着心中怒火,将刀抽走,“我奉你为神明,但是现在的你还配吗?” 秦淮之哑然失笑,是啊,他不配,他手上沾满了人命,一身罪孽深重,哪配当慈悲为怀的菩萨! 秦淮之笑着笑着,眼泪不受控地涌出来。 阎循看着秦淮之颓靡地垂落在地,扔下手里的刀,一把将人揽进怀里,骂道:“我真他娘的混账!” 说着忙从怀里取了钥匙,解了秦淮之手腕铁链的锁,将人抱上软榻。 阎循本意将人锁个两三天,磋磨一下秦淮之的性子。 结果,半柱香的时间都没到,他就心软! 取了帕子给秦淮之拭泪,温声说:“你若事事都拿命搏,我的心就算是铁石做的,也被你挠碎了!” 秦淮之微怔,抬眸看向阎循。 阎循低头吻在秦淮之眉间的朱砂痣上,缓缓道:“哪里像是我的菩萨,该是我的冤家才对!” 温热的气息落在额头上,秦淮之回过神来,一把将人推开,“你不是说要与我恩断义绝吗?” 阎循讪讪笑,反问:“你想与我恩断义绝吗?” 秦淮之没好气地说:“你不都知道,还问我做什么!” “知道什么?你可什么都没说过!”见秦淮之又咬唇,阎循伸出手钳住他的脸,逼迫他张开嘴,心疼地说,“再咬就破了!” 秦淮之拍下阎循的手,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凄凉,低声怒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阎循说:“想要你与我推心置腹,仅此而已!” 秦淮之苦笑,“不可能了!” 阎循叹息一声,倾身凑近,“我大哥不会撤兵,你的计划依旧,方才说的都是诓你的。” 闻声,秦淮之震惊不已,喘息不定,反应过来他被阎循戏弄一番,骂道:“阎循你个王八蛋!” 阎循不怒反笑,沉声说:“被人骗的滋味不好受吧!” 秦淮之语塞。 阎循拉起秦淮之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菩萨可知我被你骗时,这里有多疼!” 第71章 菩萨慈悲 秦淮之沉默良久,低声呢喃:“抱歉!” 阎循轻声道:“你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秦淮之放在阎循胸前的手缓缓握拳,鼓足勇气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一切,你的所有!”阎循说,“我要知道,我的菩萨到底经历什么。” 秦淮之闭上眼睛,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唤了声:“阎循!” 阎循将秦淮之拥入怀中,“你不用现在就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可以等你慢慢说给我听!” 等秦淮之安稳下来,阎循将人放开,打算浇水给他洗洗脸,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句:“你当初问过我,为什么要在秦家的船上放一袋私盐。” 阎循驻足转身,看着秦淮之满含凉意的眼眸。 “因为我想借你的刀杀秦慎!”秦淮之苦笑一声,“可惜没借到,他就喝了毒酒死在我眼前。” 阎循说:“我猜到了!” “那你应该没猜到,秦关明也是我杀的!” 阎循愣了片刻,“不是土匪吗?怎么会是你?” “是我跟杨义武他们设的局,也是我亲手砍掉了他的脑袋,让人把尸体扔进护城河里,都是我干的!”秦淮之冷漠地说。 阎循洗干净帕子,递给秦淮之,“你杀他们,是因为你娘跟你二哥的死?” 阎循思来想去,能让秦淮之犯下弑父杀兄的罪恶,只能跟秦川朝与林夫人的死有关系。 秦淮之颔首,从阎循手中接过洗好的帕子,将帕子盖在脸上,湿哒哒的帕子让他无法呼吸,窒息的感觉并不会让他恐惧,反而令他愈发沉沦其中。 直到阎循拿走帕子扔掉,狠狠地瞪着他,他才反应过来去喘气。 阎循厉色道:“想憋死自己?” “你舍不得!”秦淮之仰头看他,“弑父杀兄,你还觉得我是个菩萨吗?” 阎循叹了口气,坐上软榻将人揽过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腿上,与他面对面说:“我见过你杀人的样子,知道你的本性,那又如何,在我眼里,你一直都是我的菩萨,是我守了十一年的慈悲!” 秦淮之低喃道:“慈悲?” “对,慈悲!”阎循说,“在云幽九州那个鬼地方,想要活命,先要学会杀人,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只有六岁,跟着青皮无赖惯了,如果不是遇见你和小爹,我可能是另一个方云枭!” 秦淮之垂眸道:“原来,你也不如意!” “你不必可怜我!”阎循轻声笑了笑,“我不守纲常,不尊伦理,随性恣意,不爱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让自己不如意,反而是过得太如意了。” 秦淮之将头搁在他的肩上,说:“与你相比,我应该算不上恶人!” 阎循用手指缠绕着秦淮之背上细软的长发,说:“你算哪门子恶人!” 屋中沉寂片刻,秦淮之双臂环抱着阎循,说:“给我点时间!” “好!” 说罢,阎循托着秦淮之的胯,将人抱上床,伸手去解他领口的盘扣。 秦淮之伸手扣下他的动作,“我没兴致!” 阎循哂笑道:“想什么呢!我看看你肩上的伤。” 秦淮之烫手似的收回了手,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阎循解开秦淮之的衣领,肩上的咬痕露了出来,深红一片,像一瓣梅花落在雪地上,阎循自言自语道:“应该会留疤!” 秦淮之瞥了一眼,不快道:“不正是你想要的!” 阎循得意地笑着,“是是是,以后你若是弃我而去,那些野男人爬上你的床,看到这个疤肯定不会舒坦!” “你又胡说八道!”秦淮之气结,抬脚踹向阎循。 阎循也不躲,任由他踹着泄气,笑道:“菩萨仔细腿疼!” 秦淮之不再理他,侧过身去,正好将咬痕对着阎循。 阎循抿嘴笑着,从袖中取了药膏,抠了一大块出来,抹在伤口上。 凉丝丝的感觉盖住伤口原本的火辣的疼,阎循下手很温柔,像是生怕再弄疼了他,秦淮之看在眼里,生不出半分感激,瞪了他两眼,咕哝着骂他王八犊子。 阎循余光看得见秦淮之唇动,也不恼,反而笑得更开心。 涂抹好身前的的伤口,阎循拨开秦淮之的头发,打算涂抹后面的另外一半牙印。 当头发拨开时,眼前出现一抹淤青色,阎循惊愕失色,以为是他晌午的时候将人弄伤了,忙扯下衣服查看伤情。 哪料,秦淮之背上根本不是瘀伤,而是满背的纹身,纹的正是静安堂中挂的那幅观音像,纹身师本事不错,正好将他背上原本的狰狞不堪的疤痕全遮了去。 他跟秦淮之共枕数次,从来没见过秦淮之脱过里衣,原来是不想他看到这个。 阎循将衣服重新给他盖上,一边涂抹药膏,一边问秦淮之:“疤在背上你又看不到,怎么想着弄这么个玩意?” 秦淮之冷眼瞧他,“我看不见,野男人总能看见!” 阎循气笑道:“拐着弯骂我?” 秦淮之说:“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阎循讪脸道:“行,以后秦爷想找野男人,只管点我名就是,不必再辛苦去找。” 秦淮之不再跟他打趣,抬手摸了摸后背的观音,说:“这幅观音像是我娘给我二哥跟箐姐姐画的,希望菩萨能保他们平安,我让娄公纹在背上,不单单是想盖住这身疤,还有我那点念想。” 秦淮之沉默了一会,问:“你会放我出岛吗?” 阎循正色道:“你如果不去南阳,我就放你出岛!” 秦淮之攥紧衣摆,“你比我清楚,在南阳埋伏是最好的机会。” 阎循无动于衷,重新挖了一块药膏,“你看了那么多书,肯定知道,在南阳人眼中,地动是天罚,一旦南阳地动,南阳王便会罪己告天,退位让贤,你若炸山引发地动,南阳王室定会深查此事,我知道你行事谨慎,但我不想让你拿命赌!”阎循顿了顿,“你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我们跟大哥在雁落山等方云枭,可好?” 秦淮之问:“我还有得选吗?” 阎循邪笑道:“没了!” 第72章 桃木簪子 阎循等秦淮之喝过安神汤,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问道:“你打算在南阳炸山的事,秦勇知不知道?” 秦淮之喃喃道:“不知道!” 阎循忽然感觉舒服多了,继续哄着他问:“不去南阳好不好?” “好……” 秦淮之困极了,打了个哈哈,在阎循怀里蹭了蹭沉沉睡去。 阎循满意地笑着,低头亲了一下秦淮之的脸颊,抱紧了怀里的人。 天亮之时,风停雨歇。 秦淮之睡醒已经快巳时了,身旁的位置没有温度,撑身回过头,阎循已经穿戴好坐在椅子上看信。 见秦淮之醒了,阎循撂下信,“我今天送你出岛!” 秦淮之狐疑地看向他,“不打算关我了?” 阎循笑了笑,说:“你昨夜答应过我不去南阳。” 秦淮之下了床,冷冷地说:“我的话,你也信?” “不信也得信,总不能真的关着你。”阎循敛了笑,挑眉又说,“万一你再拿刀砍自己,心疼的是我!” 昨夜的疯魔历历在目,秦淮之想来也觉得后怕,岔开话:“你接下来什么行程?” 阎循道:“刚收到柳州的飞鸽传书,那边有动静了,我要亲自去柳州收拾内鬼,今天就走!” 彻查私盐案的时候,秦淮之提醒过阎循,柳州码头有问题。事后,阎循去过柳州,没有查出异样,便没上心。 直到三个月前,盐帮用粗盐在新河道嫁祸漕帮,船只登记是在柳州出发,阎循开始对柳州留意起来,安排人盯着柳州码头的一举一动。 果然,狐狸露出了尾巴。 昨日胡闹的时候,秦淮之的簪子不知道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乌发如瀑布一样垂落下来。 阎循从床边的橱子里取了一根桃木簪递给秦淮之,“上回打碎了你的玉簪,我说过要赔你!” 秦淮之瞧了眼,揶揄他:“打碎了我的玉簪,只赔我一根木簪子,怪不得顾夫人说你铁公鸡!” 阎循有些意外,忙问:“大嫂都跟你说了什么?” 秦淮之接过桃木簪,手指摩挲了会簪子上雕刻的方胜纹,一边挽发,一边说:“说你从小想要娶妻,抠门攒聘金!” 阎循笑道:“聘金不都给你了!” 秦淮之用桃木簪束了发,“说说,你本来打算娶哪家的姑娘?” 阎循脸色一僵,“我大嫂没告诉你?” 秦淮之摇了摇头,继续装作不知情,“我瞧顾夫人的样子,似乎不知道你想娶谁,不过倒是提醒我,说是我们郴州的姑娘,能让你攒七八万两银子求娶,想来姑娘家世不错,是不是我认识的?” 阎循清了清嗓子,“我让人熬了米粥,我们先用膳!” “躲什么,难不成真是我认识的姑娘?让我想想,你我都认识的小姐可不多啊!”秦淮之沉吟着绕着阎循,忍着笑意,问道:“该不会是白英?” 听到沐白英的名字,阎循闷呛出声,“别瞎猜,没有的事!就算有,也不可能是沐白英!” “既然不是白英,会是谁?”秦淮之仰头盯着他看,一副打定主意刨根问底的样子。 阎循被他盯得心底毛毛的,推说:“哪有什么姑娘,别乱猜了,攒钱娶妻再正常不过了!” 说罢,转身要走。 秦淮之抬声道:“我记得昨夜有人说,要我与他推心置腹,现在是要变卦吗?” 阎循脚下一顿,退了回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秦淮之乐了,凑上前侧首,轻声问:“我的名字有这么烫嘴吗?” 阎循愣了片刻,错愕地看向他,“你都知道!” 秦淮之耸了耸肩,指着屋中的画像,“顾夫人说你念念不忘,买了满屋子那位姑娘的画像。” 阎循藏的那点小心思都被秦淮之看穿了,索性不再藏着掖着,“没人同我讲过菩萨是男生女相,见到你的第一眼,我误会你是女子,加上沐白英一直喊你姐姐,我从未怀疑过!三年前我从云幽九州回来,去静安堂打听你的下落,在清夷师太口中得知你是男子,所以没去找你,我因为这件事失落了大半年,再后来,我在大牢里遇见你,一眼认出你,生了私心,把你从大牢里救出来。” “还真是一波三折!”秦淮之想了想,又问:“你喜欢我,是因为误会我是女子?” 阎循急忙说:“当然不是,我喜欢你,是因为是你才喜欢,与你是男是女无关!”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开始不说?” 阎循捏了捏秦淮之鼻翼,沉声道:“你还好意思问,身边放着个柔弱美人,连齐啸林都没看出来你跟鲛君是假鸳鸯,我又怎会知晓!” 秦淮之笑问:“你不是随心所欲吗?怎么没想过棒打鸳鸯?” 阎循冷了脸,“你怎知我没想过?我看着你跟鲛君亲亲我我的时候,都快嫉妒疯了,我没出手,是我舍不得让你伤心!” 秦淮之眼眶一热,心间涌过一股暖意,“后来呢!你经常进我房中,不可能没发现我跟鲛君的关系。” “后来我听闻……”阎循顿了顿,目光闪了一下,“听说你要跟沐白英定亲,以为你要成亲,所以就没再提及!” 秦淮之心下明了,他与沐白英要定亲的传闻,是他安排秦玉假死的时候,秦家后继无人,来给他做媒的人快把门槛踩烂了,他以三年孝期未满为由,拒了媒人。 之后,他要查秦家的账,沐白英常来秦家帮他一道查账本,外面的人误以为他们二人好事将近,有了风言风语,他当时没当回事,没成想进了阎循的耳朵。 秦淮之摇头叹息,解释说:“我与白英是兄妹情意,如今她与徐世宽定了亲,你听到的都是谣言,以后不许再提此事,毁人清誉,另外,我从未想过要娶妻生子,你大可放心。” 阎循点头答应,“你当真没想过娶妻生子?” “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喜欢男人,所以从未想过娶个女子回家,至于子嗣之事,我并不在意。”秦淮之说着想起一事,又说,“今天出岛,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过之后你就会信我所说非虚!” 第73章 虔诚亵渎 建宁府,永安街。 青竹戴着斗笠将马车停在街角,阎循与秦淮之坐在马车里,隔着窗看向街对面的一处宅邸。 门户不怎么起眼,只从门口的灯笼上写着“林”,得知这户人家姓林。 阎循问秦淮之:“是你娘的亲戚家?” 秦淮之估摸着时辰,“再等一炷香,你自会知晓。” 秦淮之让等,阎循不再多问,盯着车窗外人来人往。 如秦淮之所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阎循一眼从人群中认出秦淮之说要带他见的人。 八岁的童儿牵着老妇人的手从马车上下来,一蹦一跳地往宅子走,白白胖胖的样子惹人怜爱,眉间的一抹朱砂痣,与秦淮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 这个孩子不可能是秦淮之的,阎循瞬间想到了秦玉,侧身问秦淮之:“他是秦玉?你二哥的儿子?” 秦淮之不答,笑得和煦,满眼柔光望着车外的秦玉,几个月不见,秦玉纤瘦许多,个头拔高了不少。 刘妈妈进门之前留了心眼,四周扫了一圈,瞧见车窗里的秦淮之,正要喊秦玉,见秦淮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朝她摆了摆手,刘妈妈只得颔首,难掩失落地抱起秦玉进了宅院。 等秦玉与刘妈妈入府,秦淮之不舍地收回目光,移眸看向阎循,“玉儿现在不姓秦,姓林,叫林玉。” 今日秦淮之带他来见秦玉,就是要告诉他,他不需要子嗣传承,不娶妻不生子并非是一时起意。 阎循不解,“你为什么要让他假死来建宁府,还要让他改姓?” 秦淮之说:“想知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带我去柳州!” “你要去柳州做什么?” 秦淮之说:“你信我不去南阳,可我不信我自己。” 话音刚落,阎循猛地抬手合上窗柩,对马车外的青竹吩咐道:“去码头!” 此处是秦淮之专门挑选的,离码头只有两条街的距离,一眨眼的功夫就到。 落日余晖,晚霞醉人,江面上像洒了一层金粉,波动如蛟跃龙腾。 船舫二楼。 阎循将人置在床上,倾身压在身下,取了蒙在秦淮之头上的黑布,不快道:“威胁我?!” 秦淮之抬手,用食指在他胸前打圈,一脸无辜地说:“明明是我说了实话,怎么在你这儿成了威胁,我好冤呐!” 阎循不信,问:“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秦淮之抬眸看向他,委屈道:“瞧瞧,是你不信我,总是一副怀疑我的样子,我是恶贯满盈,就不能改过自新!” 阎循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真的没有别的打算?” “没主意,没打算。”秦淮之直勾勾地看他说,“眼下让我回郴州,必定会去找啸林,啸林差不多是时候去南阳贩卖铁矿,他若是邀我同去,我猜我不会拒绝,我这个人最经不住诱惑!” 阎循牵着秦淮之的手,放在唇边轻咬了两下指节,笑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南阳王世子下个月与鱼家二小姐结姻亲,我赌齐啸林早就已经跑去南阳捣乱了!” 南阳以女为尊,女子一生只娶一个男子为夫,常有人家中子嗣单薄,膝下没有女子继承家业。 南阳人为了避免后继无人,家主与嗣女自十八岁开始,从同宗之中选择其他女子定下姻亲,娶为妻室。 被选中的女子可以与其他男子正常婚配,结婚生子。 若是将来家主没有女儿,便会从妻室所生的女儿中挑选一个立为嗣女。 如今的南阳王世子凤南湦,正是南阳王凤奢玉的妻室所生。 秦淮之说道:“又不是娶个男人定终身,他有什么坐不住的!” “齐啸林可不这么想,他不会让世子娶男人,更不会让世子娶女人!”阎循伸手去揉捻秦淮之粉嫩的耳垂,岔开话,“齐啸林不在,你想不想回郴州?” 秦淮之眯眼笑着,故意往下探去,反问他:“你会让我回去?” 阎循低喘一声,“我的贼船上来不易,下去更不易!” “正好,我也不打算回去。”秦淮之半仰着,贴在阎循的耳边,“一个人在郴州太寂寞了!” 说完不忘在阎循的耳朵上咬一口,像是要把昨天被咬的仇还回去,狠了劲。 阎循吃疼得嘶了一声,由他咬着,等他松了口,对上秦淮之的眼睛,笑道:“菩萨是想我接下来几天不见人,都在屋里陪着你不成?” 秦淮之舔了舔唇角的血迹,眼里的柔情快化成水溢出来了,“几天哪够啊,日日夜夜才好!” 在秦淮之面前,阎循拿不出半分定力,尤其是在秦淮之毫不掩饰地勾他时。 阎循抬手握住他的后颈,吻上两瓣细嫩的软肉。两股灼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缠斗,搅动,在方寸间攻城略地,掠夺对方的理性与神智。 阎循第一次清醒地面对敞开一切的秦淮之,打定主意慢慢地吃,慢慢地尝。 顷刻间,只有秦淮之的贪欲被推上了顶峰,秦淮之想要一场痛快,来抚平见过林玉后的亏欠与恨意。 偏偏阎循在浅吞慢吐的品味,秦淮之不甘心地伸手去撕扯他的衣服。 阎循抓过秦淮之的手腕,将人翻了过去,欺身压了上去,哑声道:“别急,待会都是你的!” 秦淮之将头埋进软枕里,溺水一般艰难地喘息,手中抓着阎循的衣摆,忍得指节发白,心里不知骂了阎循多少回混账。 船舫顺水南下,任凭江水如何拍打着船身,拦不住,阻不断。 褪去衣衫,入眼便是观音像,湿热的吻从脖颈处伊始,沿着脊柱一路滑向腰间的莲台。 阎循眼里倒是虔诚,行的却是渎佛之事。 酥痒的感觉让秦淮之反弓着背,眼尾含泪,侧头看向阎循,央求着:“阎循,我难受!” 秦淮之的样子更像是邀请,让人沉沦,阎循忍不住了,起身的瞬间俯身吻上秦淮之的唇,将他喊到嘴边的呻丨吟吞入腹中,只在唇角流出零星的呜呜咽咽。 阎循感受着秦淮之逐渐在他身下软成一泓春水,任他揉搓。 第74章 一念地狱 假菩萨看够了,阎循将人翻转过来,对上含珠情迷的眼眸,玩味笑道:“渎佛会遭天谴吗?” 秦淮之弯眼笑着,伸手勾上他的脖子,扯近来,唇瓣贴着阎循的唇翕合,“怕吗?” 此刻的秦淮之哪里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更像是摄魂的小鬼,扯着阎循的情与欲,誓要拉他入地狱。 阎循嗤嗤地笑,捏着秦淮之的下巴,吻了上去,强势又蛮横地回应他:“一起下地狱吧!” 黑夜爬上天际,罗布满天星辰,屋中的声音未曾断绝,从情动到无力。 明月照进船舱时,落了满床银光。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刚伸出来,勾住床沿,一只宽大的手立刻跟过来,将那只不安分地手拽了回去。 床榻间,秦淮之艰难地喘息着,抽噎道:“够了,我不行了!” 阎循置若罔闻不理会,将头埋进他脖颈间,欢愉如海潮一般,将人淋湿,浇透,再将人淹没,吞噬。 一切才刚刚开始,夜,还很长。 金钩不堪摇晃,放下床帐,遮了满目春光。 事后,阎循要了热水,把累得不轻的秦淮之抱进浴桶,帮他清理。 秦淮之眼睛睁不开,趴在桶边,迷迷糊糊地说:“我想去外面看月亮!” 阎循捏了捏他的下颌,笑道:“还有心思去赏月,是在怪我没让秦爷尽兴!” 秦淮之抬眼皮子都费力,更懒得动嘴皮子跟他斗嘴。 阎循得了好处,自然要把人伺候好,洗完以后,将人用薄被裹上,抱到了二楼的甲板看月亮。 甲板上放着一张罗汉榻,用竹藤编制,阎循怕他受凉,让秦淮之躺在他身上。 江风簌簌,夜凉如水。 秦淮之强忍着困意,仰望星空,伸出手去触摸月亮,他有话要对阎循说,但不想在清醒的时候说,半梦半醒的时候刚刚好,撕开了伤口,转头只要睡着了就不会觉得太痛。 “阎循,你爱我!” 阎循抬手与他十指相扣,一同摘月,肯定道:“我爱你!” “我信你!”秦淮不再执着于碰不到的月亮,牵着阎循的手放了下来,“秦慎也说爱我娘,但他其实并不爱我娘,他只爱他的原配夫人,还有原配夫人拼死为他生下的孩子。” 阎循预感到秦淮之后面与他要说的事,抱着秦淮之的臂膀紧了紧,没出声,继续听他讲。 “外人都以为秦慎是为了我娘,所以不娶妻纳妾,其实他是看中我娘官奴的身份,娶进门不用扶正,不会占了原配正妻的位置。” “他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厌弃害死生母的秦关明,可是深爱的女子用命为他生下的孩子,他怎么会不爱,怎么能不爱!” “秦家因为茶道图,几代人都不得安生,他娶我娘,扶持我二哥,都是他为了保护秦关明设下的障眼法,他要让我二哥为秦关明做挡箭牌。” 秦淮之许久没有再开口,阎循以为他睡着了,低眸瞧去,只见秦淮之闭着眼,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泪水打湿。 阎循不忍他再讲下去,小心翼翼地说:“有点冷,我们回屋去!” 秦淮之与阎循十指相扣的手蜷缩了一下,颤声说:“等我说完!” 阎循低头轻吻他的头顶,轻声说好。 “九年前,我二哥在沽州被抓,方云枭利用我二哥威胁秦慎交出茶道图,秦慎矢口否认手中握有茶道图,他一边变卖家产,假仁假义说着赎我二哥,一边……看着我二哥……被方云枭……”秦淮之哽咽了许久,说了两个字,“活剐!” 阎循的身体不自禁地抖了一下。 “我连着二十三天,看着二哥活生生被砍下的残肢,让人扔进院子里,我跟我娘求秦慎把茶道图给绑匪,秦慎说秦家没有茶道图,我那时年幼,我信了,可是我娘不信他。” “后来我娘找到了茶道图,将图藏了起来,秦慎察觉后,让人给她下毒,用我跟玉儿威胁她,逼她交出图纸。” “我娘死的那天夜里,我跟勇哥藏在我娘床下,我听见秦关明将刀插进我娘身体里的声音,听着我娘的血流淌滴落的声音,那夜我能听清屋外落叶的声音,却听不见我娘的呼吸声。” 阎循心疼得将人抱紧,闭眼喊他的名字。 秦淮之泣不成声,继续说:“我设局杀秦关明,除了复仇,还有一个目的,我想知道秦慎会不会为了救秦关明交出茶道图。” 阎循低声问:“他给了吗?” 秦淮之点头,“他是亲自带着茶道图上的山,我故意拖延了送信人的时间,等他带着茶道图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我早就杀了秦关明,让人把尸体扔进了河里。他并不在意茶道图,他在意的只有秦关明!” “去年方云枭设局陷害秦家,我将计就计,将私盐藏进运船,想着他若是为了活命将茶道图交出去,你们漕帮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秦慎好像发现了我的意图,官兵入府之前让我看了眼那幅该死的茶道图,然后他放火烧了茶道图跟整个书房。我在牢里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给我看茶道图,他是让我替秦关明在外面的孩子去死,只要我交出茶道图,秦关明的孩子就可以平安无事。” “可笑的是,秦慎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他死以后,秦韦氏与夏商周根本不认那个孩子,让那个孩子在秦家门口淋了一天的雨,我还没出狱,那个孩子没撑过去,病死在了外宅!” 阎循沉默了许久,说:“这是报应!” “秦关明自幼不能碰桂花,每年中秋桂花开的时候,秦慎会让人把他送到乡下庄子去,我娘舍不得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过中秋,让人砍了郴州城里所有的桂花树。”秦淮之有些困了,声音越发无力,“阎循,我娘好温柔,好美,她是我在这世间见过最善良的人!”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秦关明要对我娘下狠手……” 秦淮之失声连连问了好几个为什么,撕心裂肺地声音渐小,终是抵不过困意,昏睡过去。 阎循不敢动,生怕把怀里的人惊醒。 这一夜,秦淮之把属于他的一切都交给了阎循,他的不堪,他的脆弱,他让阎循真正地走进他的人生。 这一次,没有欺骗,没有怀疑,是阎循想要的坦诚,可是,阎循心口似刀绞的疼。 阎循抱着秦淮之赏了一夜的江月,直到晨阳初升,他想明白一件事。 无论是弑父杀兄,还是设局谋害朝廷命官,秦淮之没有做错任何一件事。 他的菩萨无罪,错的都是那些恶人。 第75章 心甘情愿 阎循睡醒的时候,正对上一双狐狸眼,伸手捏了捏秦淮之的鼻翼,笑问:“你家相公长得可还入眼?” 秦淮之没指望他嘴里能说出什么正经话,气笑出声,“不入眼,我能看上你!” 阎循很满意地笑着。 秦淮之定了定神,道:“我听说幽云九州都是胡人与中原人的混血,为何你长得一点都不像胡人?” 阎循起身穿衣,解释说:“我娘是中原人,我爹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一半鞑靼人的血统,所以我长得更像中原人!” “原来如此!” 秦淮之忽然幻想了一下阎循长成鞑靼人的样子,棕发绿眼,留着八字卷胡,穿着一身兽皮,开口喊他菩萨,这厢刚喊完,秦淮之立刻忙甩了甩脑袋,把那个肮脏的东西甩了出去。 阎循见此,侧头问他:“想什么呢?” 秦淮之不好将他胡思乱想的东西说出口,只说:“还好你娘没把你生成鞑靼人的样子,不然……不入眼了!” 鞑靼人与中原人不同,天生碧眼深眸,鼻高须多,颧骨高耸,头发也不像中原人是黑色,而是棕色或者金色,他们在漠北以游牧为生,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没有礼法,不守纲常,嗜杀成性,喜欢用人头骨做酒器,拿人皮蒙鼓。 中原人说他们是蛮夷,不无道理。 鞑靼人每逢荒年便会南下,将幽云九州当作他们的狩猎场,烧杀抢掠。朝廷与鞑靼交战多年,胜少败多。 多年前,朝廷发觉,鞑靼人南下从未越过小巫山,涉足中原,于是放弃幽云九州,任由鞑靼人在此杀戮。 虽说朝廷在云幽九州还设有驻军与官衙,但早已是盗匪横行,官匪勾结,此地逐渐成了三不管。 * 到了下一个渡口,阎循要亲自去漕帮的堂口收账册,临走前叮嘱秦淮之:“有事喊青竹去办,切记千万不要下船!” 阎循并不是担心秦淮之趁他不在偷偷跑了,而是朝廷禁止漕帮与商户勾结,他不能让秦淮之在船上露面,让人抓了把柄。 上船的时候,秦淮之是被阎循用黑布蒙了面带上来的,除了青竹,整条船上没有人看见过秦淮之的面貌。 秦淮之点头答应,提醒他:“我出来几日,没给勇哥送信,他见不到我回去,会担心我的安危!” “我把你带走的,他有什么好担心。”阎循眉头一蹙,“我能把你给吃了!” “就你话多!”秦淮之面露不悦,瞪着他,“下船以后安排人给勇哥送个信,他若不肯回郴州等我,就让他去林氏米粮的铺子,收拢一下各地的消息!” 阎循见他真生气了,忙伏小做低,躬身道:“得嘞,秦爷!” 秦淮之立刻被他的模样逗乐了,笑着将人推搡出房门。 看着阎循离去背影,秦淮之只觉恍若隔世,前几日阎循要将他关起来的时候,他不肯,阎循放他走,他却心甘情愿把自己送上门,让阎循关着。尽管阎循本意不是关着他,但结果却一样。 阎循说的不错,他不能再走死路,以前他觉得世间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事物,生与死没有任何区别,如今不一样了。 他的身边,多了阎循。 秦淮之从容一笑,自言自语道:“是该换个活法了!” 阎循为了尽快赶往柳州,去各堂口拿账册当天去当天回,拿回来的账册先给秦淮之看过以后,让青竹交给楼下的账房先生。 这夜,秦淮之在灯下看账册看得有些累,抬手揉了揉眉骨。 阎循端着药进来,瞧见他疲惫的样子,说:“今天看到这,剩下的明天再看!” 秦淮之自入岭南以后,膝盖开始隐隐作痛,察觉到不适果断跟阎循交代清楚。 好在阎循记着谭褚留下药方,让青竹去抓了药,这几日秦淮之的药没断过,膝盖的伤并不严重,只是不能正常下地走动。 秦淮之合上账册,抬头看向阎循,说:“你想知道的无非是盐帮有没有利用漕运贩卖私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结果!” 阎循将药放在秦淮之面前,“先喝药,喝完药再说不迟!” 从柳州送来的消息看,盐帮跟柳州堂口的人勾结已是定局,他们利用柳州堂口行方便,不可能不在漕运上做手脚。 阎循确信盐帮会走漕运,他更想知道盐帮是怎么做到让各地堂口察觉不到。 秦淮之仰头喝了药,搁了碗,说:“他们的手法不高明,甚至是明目张胆!” 阎循愣了愣神,不解道:“什么意思?” 秦淮之从旁取了一本账册,是他从各堂口账册中摘录出来的,上面记录着从柳州出发的船只,以及船上运送的货物与数量。 秦淮之用朱砂将每页上运送腌肉的船只,一一圈出。 阎循看着朱砂圈起来的地方,“腌肉?” “不错,正是腌肉。”秦淮之说,“作坊制作腌肉要盐,做多少肉,用多少盐都有规定,腌肉时要用盐引,待腌肉制成以后,用过的盐引不会跟着腌肉走,而是交给各地府衙。盐帮正是利用腌肉不需要盐引,躲过漕帮的检查,将盐运出岭南。” 阎循沉思片刻,提出质疑,“会不会是商户做腌肉生意?” 秦淮之摇了摇头,“如果是正常商户贩卖腌肉,不会将所有腌肉放在临沭码头卸货,再往北走下一个码头便是建宁府,无论是销货还是贩运,建宁府都是最好的选择才对,你想想,他们为什么不在建宁府卸货?” 阎循思忖着,说:“建宁府的账册义父都会亲自过目,不管是卸货还是途径,但凡经过建宁府,就一定会留下痕迹,如果他们用腌肉贩运私盐,义父肯定看得出来他们玩的把戏。” “方云枭与漕帮争斗多年,对漕帮可谓了如指掌,自然清楚此事!”秦淮之揉了揉膝盖,“方云枭不简单,若非你告知我柳州有内鬼,一时半会,我不会留意到柳州腌肉。” 窗外起了风,吹开了半掩的窗户,屋中的烛光晃动。 秦淮之抬手护住灯烛,仰望阎循,轻声道:“事情好像麻烦了!” 阎循关上窗,随声附和:“是啊!麻烦了!” 第76章 耗子与猫 阎循让青竹飞鸽传书给负责盯梢柳州码头的人,安排他们去调查腌肉坊。 船舫快到柳州的时候,查到的消息送上船。 秦淮之趴在温热的浴桶边,水雾氤氲中一边药浴,一边看着手中的信,沉眸道:“私盐贩子把盐送进腌肉坊,作坊里却备着盐引,看来是早有准备,根本不怕被查。” “那些盐引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东西,经不起查!”阎循坐在榻上夹起个肉包,吃了起来。 “可你无权去查,要查得借柳州府衙的人。岭南王与盐帮沆瀣一气,保不准柳州府参与其中,帮着盐帮弄虚作假!”秦淮之将信放在一旁,看向阎循,“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腌肉贩运不需要盐引,漕帮查验并无过错可言,若是朝廷查到此事,怪罪不到漕帮头上。” “话虽如此,但柳州的腌肉走水运对漕帮而言,始终是个隐患,无论如何都得处理了!” “这话怎么讲?” “朝廷里的那些人早就想抓漕帮的错处,撤了漕帮。”阎循说,“如果是寻常撤销,漕帮当然乐意,可是老皇帝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秦淮之听着话中有话,追问:“什么叫皇帝不会放过你们?” 阎循搁了筷子,侧身看向秦淮之被热气醺红的脸,“你应该知晓,漕帮是先秦王所设。在老皇帝眼中我们是先秦王的党羽,当年先秦王自缢后,他就想将漕帮除之后快。可惜,义父一直没有给他机会。” 秦淮之想到了什么,“所以,杜帮主是在装病不出岛?” “那倒不是,义父是真的病了,当年被方云枭伤了心肺,不能再动刀,不过没有严重到不能出岛,借着由头躲着朝廷而已。”阎循顿了顿,又说,“真正装病的是常叔!” “常副帮主?” 阎循低眉一笑,“常叔的腿压根没事,他在他院里经常被叔母追着跑。” 秦淮之一脸惊愕,沉默良久才说:“看来朝廷确实把你们逼的紧!” 阎循回身继续用膳。 秦淮之心下明了,“你打算怎么处理腌肉坊?” “不能用漕帮的人,只能用我私兵!” 私兵! 秦淮之恍然醒悟过来,孙九雷也是阎循的私兵,压低声道:“养私兵是谋逆!” 阎循夹了粒花生扔进嘴里,无所谓地笑道:“放心,我给他们在乌蒙雪山的军营里安排了军职,不怕被查!” 想想也是,阎循能把孙九雷借给他用,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这些人不会牵连到他。 秦淮之难免多看阎循几眼,挺顺眼的。 心眼也不少。 到了柳州,阎循依旧我行我素,拿了柳州的账册便回来。 柳州是入海口,后面再无码头,阎循上船后,立即安排回航。 等出了柳州水域,阎循带着秦淮之借着月色,从船舫上下来,坐着小船上岸。 青竹早就驾着马车在岸边等候。 三人连夜又回了柳州,不过没有去漕帮的堂口,而是驾着马车驶进一处城外的民宅。 阎循抱着秦淮之下了马车往屋里走,两个来迎人的下属在他们身后小声嘀咕:“沈哥,你瞧统领怀里那位公子像不像岭南王府那夜,进统领房间的那位秦公子?我记得秦公子腿是好的,该不会是让统领给打断的吧!” 沈通没吭声,抬腿踢了说话的人一脚,责怪他多话。 说话的人以为自己声音小,秦淮之听不见,却不知秦淮之耳力极佳,一字不落地听得清清楚楚。 秦淮之抬眸看向阎循:“你最好跟我好好解释一下岭南王府那晚的事!” 阎循腰上一疼,秦淮之掐得很重,疼得他“嘶”的一声,倒吸口气。 阎循黑着脸回头看向刚才嘀咕说话的人,斥责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闲得慌就去绕着院子跑两个时辰!” 那人一愣,开口就要辩解:“统领,我……”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被沈通捂了嘴拖走。 阎循抱着秦淮之进了门,青竹识趣地关上门,跟偷偷摸摸又回来的沈通躲在窗下。 青竹知道秦淮之耳力好,捂着沈通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沈通会意地点头,两个人抻直了脖子偷听。 屋中,秦淮之坐在榻上,冷漠地看着阎循:“统领不打算解释解释?” 阎循笑着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让手底下的人看见了吗?现在谁不知道我让你给睡了!” 秦淮之扯了个假笑回他,立即收了回去,“那夜你安排了人在岭南王府,你可从来没跟我提过!” “他们是偷偷进府搜人,跟我不是一路!” “能偷偷进府,自然也能偷偷把你送出去!”秦淮之斜睨了一眼阎循,沉了声,“你跟我,谁是耗子谁是猫?” 阎循低头环视,“屋里有耗子吗?沈通找的什么地,明个儿我让他去找只猫来。” “阎循!”两个字几乎是从秦淮之牙缝里挤出来的。 阎循笑了笑,将人揽在怀里哄着:“那夜真是碰巧,我知道酒有问题,本想着让沈通办完事把你跟我一起带走,没想你会趁机算计我!” 秦淮之冷声道:“我算计你!” 阎循咳了咳嗓子,软了声说:“你想想,我那个时候多柔弱啊!不是你用强,我能从了你?” “哦!是吗?”秦淮之耳朵动了动,“你当时如果告诉我你在王府里安排了人手,你觉得我还会对你……用强?” 阎循哑然。 秦淮之捏住阎循的下巴,与他对视,“趁我还没生气,你最好老实交代,不然,没你好果子吃!” 阎循一时后悔把人带来了,就该让秦淮之待在船上等他,踌躇许久,方说:“那夜你进门之前,沈通他们刚把守在院子里的王府侍卫打晕,他们听到你房里有动静,怕惊扰了王府的人,先把晕倒的侍卫先清理走,等回来的时候,你已经进我房里,接着见你把房里的女人抱出去,我叮嘱过沈通看顾你,知道你是自己人,又在帮我,觉着没什么可担心的,把门口的女人送走后,又把王府摸了一边。” 秦淮之松开了阎循,说:“我以为只有我算计你,原来我也被你算计了!” “这不能叫算计!” “那应该叫什么?” 第77章 两情相悦 阎循含情脉脉地说道:“这叫,两情相悦~” 窗外的人对阎循的印象一直都是杀伐果决,雷厉风行,头回听他说这么肉麻的话,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意识到暴露后,猫着腰赶紧开溜。 阎循知道屋外有人,没打算开窗抓人现形,继续抱着秦淮之委屈巴巴道:“这下如你愿了,往后手底下的人不知道怎么在背后嘀咕我了,我还有什么颜面管他们!” 秦淮之不信他不知道窗外有人偷听,肃声道:“阎循,你也瞒了我不少事!” 阎循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与他鼻尖相抵,轻声慢语地说:“我瞒着你的事,被你发现,这叫情丨趣,你瞒着我的事,被我发现,那叫惊吓!不一样!” 阎循没有责怪之意,可秦淮之心中有愧,沉默片刻说道:“以后不会了!” “若是食言了怎么办?” “你不信我!” “总要立个规矩!” “你想怎么立!” 阎循与他耳鬓厮磨道:“你若敢再骗我,我会把你丨干到一辈子都忘不掉!” 秦淮之抬声刚骂了个混字,后面的话被阎循用嘴堵了回去,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等秦淮之昏昏沉沉的时候,阎循一脸得意的笑道:“既然你没反对,我当你认了,言出法随,别到时候不认账!” 秦淮之懒得再搭理他,自觉许诺过不再欺瞒阎循,自然不会食言,至于那个破规矩还是拿去喂狗吧! 六月之末,夏终,蟪蛄声息。 柳州城北。 入了夜,月黯无光,海风吹得树叶飒飒得响。 街上传来打更人咚咚咚地敲了三响梆子声。 已经是三更天了。 打更人刚过街头,腌肉坊门口来了三辆马车,赶车的人有节奏地拍打大门,等了片刻,里面的人开门相迎。 等最后一辆马车进去,腌肉坊的人要关门时,一把刀从门缝间插进来,径直穿过他的胸膛,这人还没喊出声,门被人从外面踹开,瞬间他被踹出了一丈多远,刀身抽离,鲜血喷涌而出,落了满地。 院子里搬运盐的人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刻抽出藏在马车底的刀,准备迎敌。 阎循穿着夜行服,只露了一双冷峻的眸子外面,提刀迈步入院,刀身上沾染的血滑过刀刃滴落在地,映着院中的火光,尤为刺眼。 负责押运的男子看到阎循带着一帮人提刀闯入,以为是遭了土匪,抱拳道:“几位兄弟哪个梗子吃饭的?砸窑砸错地方了吧!” 对方说的是土匪的黑话,阎循拿黑话回他:“没砸错,踩盘子好几天,等的就是你!” 那人以为真是土匪,便说:“要多少项,我给你就是,带着你的人赶紧走!” 阎循嗤笑道:“我们只要核桃,不要项!” 哪有土匪不要钱,只要命的!那人立刻反应过来,“你们不是土匪!” 说完,他身后的人立刻围了上来。 阎循一抬手,手底下的人拔刀迎了上去。 盐帮对此地的营生太放心,派来的都是些不堪用的废物。 不过半炷香,整个作坊里除了死鱼烂肉,剩下的只有死人,阎循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阎循在腌肉坊外墙上用刀刻上:“贩卖私盐者,诛!” 事了之后,阎循带人回客栈与青竹汇合,青竹与他兵分两路,他负责盐帮,青竹负责去城东抓柳州堂口的内鬼,账房先生陈岐。 走到半道上,夜空划过一条绿色的信号弹。 阎循抬头看去,烟花一闪而过,是漕帮的信号弹。 绿色,是人跑了! 信号弹发出来的方向在城东。 阎循意识到是青竹那边失手了,立刻带人改了道,去陈岐的住处。 阎循看得到,在客栈等人的秦淮之也看见了,立刻让负责照顾他的人带他去城东。 阎循刚带人进门,秦淮之跟着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 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秦淮之问青竹:“对方有火铳?” 青竹点了点头,“那个声音不是火铳,是西洋鸟铳。我们的人刚进屋,陈岐就开了火,接着跳窗跑了。” 阎循说:“屋里屋外都有人守着,他怎么跑的?” 青竹忙说:“窗子底下有个井,他跳进井里跑的,我带人下去看了,井里有个暗道,暗道挖得跟蜘蛛网一样,分叉口好几个,只有一个能往下走,其他都是死胡同,选对路没没走几步马上又遇见一个,现在还有几个弟兄在下面摸路。” 秦淮之想了片刻,“你们下去带火把了吗?” “带了!” 秦淮之说:“既然有出口,就会有风,你们遇见岔口的时候,把火把伸进去,看看火把在哪个岔口会动,哪个岔口就通着出口。” 青竹立刻说:“我马上带人去追!” 青竹刚走,秦淮之就对阎循说:“陈岐不一般!井里的暗道是给他逃生用的,挖成这个样子肯定废了不少功夫,陈岐一个人挖不出来,只能是盐帮的人做的,如果他只是盐帮安插在漕帮里的一个普通暗桩,根本用不着废这么多心思。” 阎循沉思片刻,“陈岐能有西洋鸟铳,必然是方云枭给的,岭南王不过买了二十把,给方云枭几把不好说,但是陈岐能有一把防身,也说明方云枭很看重他。” “难道说,他是方云枭的儿子?” “不会,他只跟方云枭差了十岁,根本不可能是方云枭的儿子。”阎循想了想,又说,“可能是兄弟。” 秦淮之叹了一声,“我们轻敌了!” 半个时辰以后,青竹带人回来了,没有抓到人,但是带了一个木箱子,跟一块碎了的玉牌。 秦淮之觉得玉牌眼熟,跟青竹要了过来,只一眼就觉得有些难以喘息的胸疼。 阎循发现不对劲,拍着他的背问:“怎么了?” 秦淮之脸色发白,良久才说:“这个玉牌是我二哥的!” 阎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看错?” 秦淮之摇头,“玉料是秦慎从西域商人手里买的,秦慎让工匠给我娘打造了个镯子,剩下一小块料子,我娘亲自画了图纸,让人给我二哥打造了玉牌,你将玉牌拼起来,看看上面是不是一只壁虎?” 第78章 送子观音 阎循从秦淮之手里接过四分五裂的玉牌,放在桌子上拼了一下,果然玉牌上雕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壁虎。 秦川朝的玉牌在陈岐手里,要么是方云枭送给陈岐的,要么陈岐跟秦川朝的死脱不开关系! 阎循让人查过陈岐的来历,陈岐十五年前从东南沿海一带来柳州谋生,不曾娶妻生子,十年前被已经过世的老账房举荐来的徒弟。陈岐在漕帮兢兢业业,从未离开柳州,他不可能参与到秦川朝事上。 秦淮之看向阎循,二人心照不宣地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想法。 陈岐不简单! 哐当一声,沈通用斧头劈开了木箱子上的锁,打开一看,里面放的都是账本。 阎循随手捡了一本出来,翻看了几页,是柳州的账本。 账册里,陈岐每隔一段时间会在运盐的货船做上记号,阎循瞧了眼货船装货的时间,是三年前的账本。 想到海上运盐一事,阎循从箱子里挑出去年中秋的账本,郴州私盐案后,陈岐再也没有标记过运盐的货船。 果然,盐帮是在柳州码头装的货。 如今可以确认,眼前这箱账本,是漕帮在柳州的真实账本,陈岐交出来的都是做过手脚的假账本,怪不得他来了两次都没看出来端倪。 阎循合上账本,问青竹:“箱子在哪里找到的?” 青竹回道:“暗道里有个暗门,我瞧着不像是岔道,回来的时候进去看了眼,发现里面放着这个箱子。” “藏得够深!”阎循冷了眼眸,吩咐沈通,“让人把腌肉坊的尸体都运进藏箱子的地方,顺便找几只活老鼠扔进去,我们给盐帮留份大礼!” 沈通得了令,立刻带人去办。 陈岐保存十年的真账本,目的不言而喻,他日利用这些账本,将私贩运私盐的罪栽赃给漕帮,朝廷不会查真假,只会乐见其成。 陈岐跑了,盐帮一定会派人回来拿账本,不知到时候,他们会不会满意阎循送给他们的大礼。 离开陈岐住所的时候,阎循一把火烧了整个屋子,连带一箱账本浇了灯油,一并烧得干干净净。 没了真账本,柳州的假账本自然成了真的! 天亮之后,腌肉坊因用私盐腌肉被人屠了满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柳州城的大街小巷。 柳州府衙的人收到消息,派人来查,在腌肉坊没有找到一具尸体,只看到满院的血迹跟嗡嗡乱飞的苍蝇。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漕帮趁机禁了腌肉咸鱼走漕运。 岭南湿热,走水路对秦淮之的腿伤不利,阎循改走旱路回建宁府。 七月初七,乞巧节,途经六中郡北境的小镇,阎循觉得秦淮之在马车里闷太久,决定推着他街上走走。 乞巧节是独属女儿家的节日,街上的摊位贩卖的大多是妇人之物,阎循当是给秦淮之解闷,走走停停。 路过卖画的摊位,阎循瞥见一幅观音像。 摊位刚摆上不久,观音像还未挂起来,压在其它画底下,只露出来观音的面相,跟秦淮之有九分相。 阎循瞧着有些走不动道,犹豫再三,决定买回去,于是推着秦淮之到了摊位前。 摊位里蹲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忙着整理散落在地上的画像,二人衣着朴素,寻常市井百姓的模样,细瞧之下,他们袖口都有几处斑驳的墨痕,看样子,这些画都是他们自己画的。 阎循敲了敲桌案,对二人喊道:“老板,开张了!” 男子闻声立刻起身问道:“客官看上哪幅画?” 阎循指着观音像说:“这幅画多少钱?” “二两!” 价格不便宜,架不住阎循喜欢,没还价,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碎银子。 秦淮之看着画像,无奈笑道:“还没买够?” 阎循垂首看他,眼中掩不住地高兴,“难得看见一幅跟你最像的,自然要买回去挂着。” 秦淮之摇头不语。 蹲在地上的女子倏地起身,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秦淮之,惊喜道:“真的是你!” 秦淮之听着声音耳熟,抬头望去,眼前看着他冁然而笑的女子,正是岭南王府那夜在他房中的小姐。 如今她梳了妇人发髻,粗布麻衣,额头多了道疤,却依旧楚楚动人。 秦淮之愣了许久,拱手道:“姑娘别来无恙!” 女子施了一个万福礼。 见到二人相识,男子问女子:“娘子,这位客官是何人?” 女子笑道:“他就是那位菩萨!” 虽未言明,男子已是了然,笑道:“原来是故人,既然有缘,这幅画像送给你们!” 阎循问秦淮之:“你认识老板娘?” 秦淮之笑说:“一面之缘,谈不上认识。” 男子从一堆画中小心取出观音像,交到阎循手中的时候,笑道:“祝二位公子早生贵子!” 阎循看着手里的送子观音像,脸一下子绿了。 送子观音!他要这个干什么! 阎循突然觉得手里的观音像,有些烫手! 可是东西到了手,不好说不要,再者画得实在是太像秦淮之了,阎循更不忍心说退了,只好沉了脸道谢。 秦淮之与那女子寒暄几句,便让阎循推他离开。 人走后,男子看出阎循不高兴,问自家娘子:“那位客官不是挺喜欢观音像,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女子戳了一下他的眉心,“你啊,真是个书呆子!” 二人俯身继续收拾地上的画,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男子整理桌子的画时,找到一包银子,递给女子,疑惑道:“哪来的银子?” 女子接过银子沉默了片刻,看向秦淮之他们走的方向,喃喃道:“他还真是位菩萨!” 秦淮之与阎循回去的路上。 秦淮之看着手里送子观音像,忍不住打趣他:“少帮主求子,我可帮不上忙!” “不指望你给我送子!”阎循叹息,“好端端的一幅画,怎么是个送子观音,让我往哪挂?” 秦淮之笑说:“你屋里什么样的观音都有,唯独少个送子观音,不如就挂你屋里!” 阎循皱眉,淡淡道:“你别费心思试探我,我跟你一样,不在乎子嗣一事,你若是喜欢孩子,等以后安定了,我们收养几个孤儿便是。” 被看穿了心思,秦淮之并无不措,反而笑得更起劲。 阎循却笑不出来,纠结半天这幅画该挂在哪里,最后脑子一热,没头没脑地来了句:“不如挂大哥房间,让菩萨保佑他们多给我生几个侄儿侄女!” 秦淮之愣了一瞬,以手抚掩面,“你大哥大嫂看到我的画像在他们房间挂着,还有心思求子吗?” 第79章 老虎断腿 到了八月,在岭南境内时感觉不到入了秋,踏进中原已是秋风瑟瑟,落木萧萧。 此番岭南之行,秦淮之腿伤比上次严重得多,伤情加重与他上次在岭南恣意妄为脱不开关系。阎循心疼,一早派人去眉山寻谭褚下落。 刚进中原,派出去的人送来消息,谭褚去了郴州。 阎循马不停蹄带着秦淮之赶回郴州,正巧赶在中秋这日。 越乐山上,天已经黑了,齐啸林别院的门被人敲得像是在砸门。 吴叔亲自出来开门,见到满头大汗的阎循,忙问:“少帮主?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阎循嘿笑道:“没什么事,听说齐啸林的腿让人打断了,我过来笑话他!” 阎循说来笑话,是真的来笑话。 秦淮之将一盒点心递给吴叔,“不曾回郴州城,这是路上买的桂花糕,希望啸林别嫌弃!” 吴叔忙接过桂花糕,恭敬道:“秦爷有心了!” 阎循推着秦淮之进门后,径直往齐啸林屋里去。 一进门,瞧见齐啸林躺在床上,两条腿用木板夹着悬在空中,身上被针灸得像个刺猬,阎循噗嗤笑出声,“你大哥真够狠,说打断腿就打断腿,当真不念一点兄弟情义。” 齐啸林斜了他一眼,哼出声,不甘示弱地说:“你被你大哥脱光了挂在树上抽得皮开肉绽的时候,你大哥也没心软!” “能一样?”阎循推着秦淮之走到床榻前,低头俯视齐啸林,啧啧出声,“我那顶多皮肉伤,你这不会瘸了吧?” 齐啸林闭上眼,不愿搭理他,“不劳少帮主费心,瘸不了!” 顾惜北把齐啸林的腿打断时,手底下有数,事后又让谭褚跟着来郴州给他医治。阎循自然知道齐啸林瘸不了,他就是故意在取笑齐啸林,还他当年在树下嘲笑的仇。 阎循收了笑,问他:“大哥下手不轻!说说你在岭南做了什么,把大哥逼到这个份上?” 齐啸林身子动不了,脑袋蹭了蹭枕头,倒向床内。 这时,进来一个少年,贴门而立,手里拿着个香梨,一边啃一边说:“啸林哥哥把岭南王府给烧了,如今岭南王还在睡大街!” 秦淮之刚端起茶杯润口,惊得差点没喷出来,手里的茶倒是洒了不少,忙取了帕子擦拭。 齐啸林平日里遇事都是隔岸观火,从不参与。没想到真动手的时候,浑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秦淮之将茶杯放在小几上,问:“他怎么没被南阳王抓去喂老虎?” 少年回道:“王府起火一事,是世子亲自查办的,殿下查到啸林哥哥有意袒护,对外说是久未下雨,天干物燥,容易走水,王府起火只是一场意外!” 阎循在床边坐下,用指腹捻着齐啸林腕上的银针,“窝都没了,还要护着你,世子真心一片啊!” 齐啸林掀了眼帘,转过头对阎循说:“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阎循松了手,“事成了?” 齐啸林眼睛快要冒出火星子来,嘴巴像是被缝上了,一字不说。 瞧他恼羞成怒的样子,阎循猜测齐啸林又是白折腾一趟,侧过身问少年:“你表姐跟世子婚事如何了?” 少年耸了耸肩,“又往后推了一年,改到明年三月。” 与凤南湦结姻亲的女子是鱼家女子,阎循在岭南给秦淮之解闷时提过,常副帮主的妻子出身鱼家。 秦淮之心下了然,眼前这位俊朗率直的少年,便是喜欢梁上悬书的常胜。 “这么说来事没成,他们两个还得结,真够折腾的!”阎循说,“姻亲尚且把你逼成这样,下次世子若真要迎男子入府,你打算怎么做,把人杀了?” 齐啸林冷漠地说:“不行吗?” 阎循俯身肃声道:“我提醒你一句:南阳王室不会让世子迎中原男子入府,但若是中原皇帝赐婚,南阳王室就不能拒绝!” 齐啸林应声道:“皇帝不会给我赐婚!” 阎循眉尾轻挑,意味深长地说:“皇帝老了!” 齐啸林半眯上眼思索着,阎循说的不错,皇帝已近迟暮,多年以丹药为食,身体愈发亏虚,新帝登基不过是迟早的事。 秦淮之低头吹了吹重新沏的热茶,侧眸睨着阎循与齐啸林眼中的你来我往。 这两个人藏着事! 片刻之后,阎循起身问常胜,“你不回清宴岛,来郴州做什么?” “姨母给我安排了件婚事,我不同意。”常胜扔掉啃干净的梨核,进屋净手,“我怕回去让我爹知道这件事,他肯定乐意把我嫁去南阳,所以来郴州躲几天!” 齐啸林躺在床上嘁了一声,闭眼道:“你还不如不来,不肯嫁去南阳,你倒是把自己嫁到郴州来。” “南阳那位姑娘我见都没见过,怎么跟她成亲,郴州这位姑娘就不一样。”常胜取了帕子拭手,笑说,“书中月娥不及她三分颜色,性子刚烈有气节,我就是喜欢,乐意入赘!” 齐啸林说:“说直白点,你是色迷了心!” 常胜正色道:“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1】啸林哥哥,我不是好色之徒!” 阎循云里雾里听着,“你在郴州定亲了?哪家的姑娘?你爹娘知道吗?” 常胜嗯了一声,“我爹娘已经知道了,说我喜欢就行,那位姑娘是本地商户李家的女儿,叫沐白英。” “沐白英?” “白英!” 秦淮之闻声撑着轮椅半起身,膝盖一疼,又坐了回去,微微皱眉,“白英不是跟徐世宽定了亲,怎么变成你了?” 常胜目光扫过阎循,落在秦淮之身上,“你们认识沐姑娘?” “岂止是认识!”阎循咬着后槽牙,“你哪根脑筋搭错了,看上这个刁蛮的主!” 秦淮之低声叱道:“阎循!” 阎循噤声,拨了盏瓷杯倒茶。 “二哥哥,这位公子是谁,怎么从未见过!” 不等阎循介绍,齐啸林抢过话,一脸坏笑道:“把你二哥哥睡了的那位!” 常胜饶有兴致地打量一番秦淮之,“以后我该怎么称呼?” 秦淮之心思不在此地,没答他。 阎循吃着茶,笑道:“你叫他三哥不会有错!” 常胜问:“秦公子比二哥哥小?” 阎循搁了盏,敲了一下常胜的脑袋,说:“不是随我喊人,是跟着沐白英喊!” “沐姑娘的兄弟都姓李,他不是姓秦吗?”常胜沉思片刻,“莫不是李净除了入赘沐家,还入赘过秦家?” 阎循连忙回头看向秦淮之,指着常胜说:“他读书读傻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秦淮之抬手打断了阎循,问常胜:“白英为何跟徐世宽退婚?” 第80章 女子本分 去年,谭褚给秦淮之治伤时,将郴州城的美食吃了遍,其中一品居的的饭菜最合他的口味。 来郴州后,谭褚有意在吴叔跟前提了一嘴一品居,吴叔识趣地让人从一品居给他订饭食送上山。 越乐山离郴州城有些距离,等下人把饭菜送到的时候已经凉了,再热一遍失了原本的鲜香,对谭褚而言,味同嚼蜡。 过了几日,谭褚听说一品居出了新菜式,终于按耐不住带着常胜下山进城。 二人坐在雅间用膳,常胜被辣得满头大汗,喝了一口碗里的水,怎料是酒,赶紧吐了出来,嘴里更火辣辣地疼。忙起身去墙角的茶案倒凉茶漱口,又喝了三杯茶水下肚,才觉得舒服多了。 一品居雅间用的是竹墙,喝茶的时候,隔着墙能清晰地听见隔壁的说话声,以及杯子被扔在地上的碎裂声音。 常胜好奇隔壁的人为什么事争吵,于是待在墙后当了偷听的小人。 那时,常胜并不知与他一墙之隔的人是沐白英与徐世宽的母亲徐夫人。 徐夫人一副长辈的口吻对沐白英说:“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你跟宽儿成了婚,就把生意给宽儿做,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别整天想着出来做什么生意,一天到晚抛头露面,你是妇道人家,该守规矩!” 沐白英清冷地说:“徐世宽是入赘沐家,不是我嫁进徐家,沐家的事轮不到他置喙,他若想成一番事业,成婚以后,我倒是可以分几处铺子给他打点。” 徐夫人一听不高兴了,抬了声:“你的意思是我家宽儿入赘,是为了给你当牛马,怎么,你一个女人还要管着家不成!” “自然!”沐白英肃声,“我娘当年招了我爹入沐家,将沐家全权交到我爹手里,结果沐家如今多少店铺挂着李家的牌匾,我娘走错了路,我不可能再走一遍!” “你是个女人就该知道,生意都是男人去做的营生,女人做生意那叫不知羞耻!” 沐白英冷嗤道:“原来徐夫人请我一聚,是来给我立规矩的!” “知道便好。”徐夫人甩了甩衣袖,端了身姿,“让宽儿入赘我本就不同意,偏偏他爹非要答应下来,以我宽儿的身份,你若不来议亲,郴州哪户清白人家的闺女,是我家宽儿不能娶的,沐姑娘要知道好歹!” 沐白英笑了笑,“徐夫人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强逼着你们同意这门亲事。若是徐夫人有异议,不如随了夫人心意!” 徐夫人忙说:“你同意成亲以后将主事的权力给宽儿!” “夫人急什么,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沐白英舒了口气,“既然徐夫人不同意这门亲事,那就退婚,我不妨碍徐少爷另寻佳偶!” 徐夫人脸色苍白,她今日来此可不是为了让沐白英退婚,不过是想让她乖乖做个贤妻良母,把沐家交给徐世宽罢了。 一开始她的确不同意徐世宽入赘,但是身边的嬷嬷劝她,徐世宽留在徐家得不到多少好处,不如入赘沐家。 他日等徐世宽接手沐家家业,在沐家站稳脚跟,跟李净一样娶几房妾室,生下徐姓的子嗣,入赘反而是件好事。 徐夫人听后觉得有道理,李净能把沐家变成李家,她儿子一样也能把沐家再变成另一个徐家。 有了这个想法,才平了心中因徐世宽要入赘沐家的不快。 后来听说沐白英自从接手了李家的生意,常常夜不归府,徐夫人身边人对沐白英经商一事多有指指点点。 徐夫人觉得沐白英行事有违妇道,决定约沐白英出来谈谈,打算用婆母的身份压一压沐白英,让她与徐世宽成了亲,就立刻把沐家交到徐世宽手里。 结果,沐白英根本不吃她这套。 “你要退亲?沐姑娘在跟我说笑呢?” “我沐白英从不与人说笑,我愿意跟徐世宽订亲,的确是我不安好心,看他样子老实本分,觉得他将来会是我不错的助力。”沐白英含了一口冷酒,“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徐夫人不同意,自然这婚事也不必办了!” 徐夫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了神说:“婚事已经定下,哪能是你说不结就不结!” 沐白英没有接过话茬,反而问她:“徐夫人张口闭口我是个女人,难道您不是女人?” 徐夫人不明就里,沉声道:“正因为我是女人,所以我知道什么是廉耻!” “从未有一道皇令谕旨说女人不能管家做生意,我自觉自己没有错!”沐白英叹息一声,又说,“徐夫人不应该最清楚,依附男人而活是何结局,这世上的女人若非和离、寡居,一生只能嫁给一个男人,男人呢,却能在家拥着三妻四妾,在外唤着花娘小倌。我若不握着当家之权,他日徐世宽如徐老爷跟我爹一般,我岂不是要步你与我娘的后尘!” 徐夫人被戳中痛处,她是正妻,徐家发达后,丈夫嫌她人老珠黄,娶了三房妾室,再没踏进她的屋一步。 她在家中被妾室夺了中馈,除了徐世宽,她没有任何倚仗,甚至唯一儿子的婚事都不能出声反对。 等徐世宽入赘沐家,没了徐世宽,她的日子更不好过,但是为了儿子,她愿意承受。 可她的一生,何其悲凉! 沉默了良久,徐夫人无奈地说:“我们是女人,这是女人的命!” “这是夫人你的命,不是我的,今日这顿饭不必再吃了,白英先告辞了!”沐白英起身行礼。 徐夫人连忙起身问她:“婚事,你当真要退!” “此事我会与徐世宽当面谈,不劳夫人再费心!” 沐白英说完就走,留下徐夫人气急败坏地推翻了桌椅。 常胜听完了隔壁整个对话,等听到隔壁开门声,忙跟出门,想要看看中原不服礼教约束的女子是什么样子。 开门只见红衣一闪而过,留下一抹倩影落在心头。 常胜第二次见沐白英,是三天后在徐家的绸缎庄。 常胜与沐白英侧肩而过,只觉眼前女子风姿绰约,美得不可方物,感叹难得郴州也有绝色佳人,却未将人放在心上,继续挑选布料。 “掌柜的,麻烦请徐公子出来,我有事要与他相谈!” 听到熟悉的女声,常胜抬头望去,原来这位绝色佳人正是一品居中,宁肯退婚也要当家做主的沐白英。 第80章 绝世独立 掌柜的说:“大少爷在学着清货,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沐姑娘不如去里间喝杯茶,我让人……” 沐白英打断了他的话,“我没功夫等他结束,转告他今日申时三刻,我在一品居等他!” 说罢,沐白英转身离开,上了门外的马车。 常胜买好布料,带着随从去了漕帮堂口,打听沐白英的身世。 漕帮与本地商户来往密切,堂口管事对沐白英的事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一个晌午的功夫,常胜已经将沐白英打听得七七八八,她岂止是不受礼教约束,她是直接将三从四德踩在脚下。 常胜有些惋惜,像沐白英这般女子就不该生在中原,南阳更适合她。 可惜,郴州不是南阳,沐白英今日退了徐世宽的婚,明日还会有下一个徐世宽。 离开堂口,常胜折回一品居,已是申时,与小二打听了沐白英所在的雅间,要了她隔壁的雅间。 还是竹墙,隔着墙依旧可以听到隔壁的声音。 徐世宽来得晚,申时过了一半才赶来。 徐世宽用袖子拭着额头的细汗,“这么着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沐白英开门见山地说:“前几日,我在这里见了你母亲!” “我娘?她寻你做什么?” “你母亲让你我二人成婚后,要我交出沐家的生意,交给你来做!”沐白英见他一脸惊愕,知晓他不知情,便问他,“你是何想法?” 徐世宽茫然无措地说:“我刚开始学着做生意,等年底怕是学不了多少,成了婚就交给我,怕是有些急了!” “你的意思是,等你学成了便要接手我家的生意?” “那是自然,你一个女人家不能为了生意,整日在外面抛头露面,外人会说你不守妇道!” 这母子俩真是一个心思! 沐白英觉得有些可笑,淡然道:“若我不肯交出沐家生意给你,非要自己做,你该如何?” “你要自己做生意!”徐世宽痴愣着看着沐白英,在她脸上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沉声说:“不行,我不同意!” “我就不该多此一举,问你的想法。”沐白英嗤笑出声,“今日约你是为了告知你,你我的婚约到此为止,今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徐世宽不敢置信,“你要……与我退婚?” 沐白英起了身,沉声道:“我应该在与你议亲之前就告知你们,我不会放手沐家的生意,今日退婚之事过错在我,我会给徐家补偿,抱歉!” 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徐世宽心头抽离,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想不明白,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沐白英要与他退婚。 只是为了以后能继续做生意? 徐世宽想通关窍,一把抓起沐白英的手腕,将人留下,颤声道:“我同意成婚以后,你继续做生意,可否不退婚?” 沐白英道:“眼下你答应我,是为了让我不退婚,若是成了婚,你还会如此?” 徐世宽想也没想,“我会!” 沐白英继续问:“若到时候你母亲以死相逼,让你跟我要管家的权力呢?” 徐世宽犹豫了! 不等他回答,沐白英又问:“你我成婚,以后生儿育女皆随我姓,你母亲若逼你纳妾生子,你会听你母亲的话吗?” 徐世宽沉默许久,无力地说:“她是我娘!” “你要做孝顺儿子,你我就不必再谈了!”沐白英扯下徐世宽的手,行了一礼,莞尔一笑,“祝徐少爷早日觅得良缘,载明鸳谱!” 沐白英渐行渐远,徐世宽想要追她,脚下生不出半分力气,看着她一步步远去。 常胜回到越乐山,写了封信给她母亲鱼惊宣,连夜派人送去清宴岛。 鱼惊宣拿到信,先是一惊,惊得是信太厚了,跟本书一样,展信花大半个时辰才看完。 常田捏了两页信,扫了眼,满篇之乎者也看得他头大,问鱼惊宣:“这小子跟灵韵学着写话本了?” 鱼惊宣摇头笑说:“胜儿开窍了,他这是借着骂儒学礼教的圣人言,同我讲了位郴州的姑娘!字里行间虽未明说,我瞧着他是喜欢上人家了!” “哪家的姑娘?品性如何?” “郴州商户的女儿,能让胜儿瞧得上的,品性当然不是一般女子,不过这姑娘要招婿!” 常田一听,眼睛都亮了,“这不正好,赶紧把这小子送走,我都快烦死了!” “我阿妹那边……”鱼惊宣顿了顿,鱼家给常胜说了亲,还未定下,若是答应,常胜要去南阳,一年见不得一次,倒不如让他入赘到郴州,离得不远,又是常胜喜欢的人。 鱼惊宣思虑再三,“先让孙嬷嬷去议亲,若是那位姑娘同意,我就给阿妹写信,推了南阳的婚事。” 孙嬷嬷到郴州,先去找了常胜。 常胜得知母亲的意图,愣了许久。 给他议亲,这也太突然了! 孙嬷嬷瞧他样子,以为是鱼惊宣猜错了,便说:“少爷不喜欢沐姑娘?若是夫人误会了,左右没去议亲,我们带着礼回去就是,不会给少爷添麻烦!” 听到孙嬷嬷说不议亲了,常胜没有欣喜,反而失落起来。 孙嬷嬷笑了笑,“少爷可要想好了,今日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常胜想起沐白英言语间那抹坚毅与傲然,她清醒不附庸。 她想要做独立而起参天之树,而不是依树而生的菟丝子。 这样的女子,中原的男子配不上她。 他更不想让那些男人玷污了她! 想到这,常胜突然开了窍,对孙嬷嬷说:“去议亲!我喜欢她,不想错过!” 沐白英与徐世宽退婚一事,在郴州里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沐白英居然敢跟徐家退婚,以为她是什么香饽饽不成!” “她跟荡丨妇有何区别,敢娶她,真不怕辱了自家门楣!也就徐家不要皮脸!” “有爹生,没娘教的,她要是能嫁出去,我给她跪下来磕三个响头!” “你忘了,人家可不嫁,要招赘,指不定哪个地方冒出来几个青皮无赖,倒是配得上!” 众人嘲笑出声! 刚笑完,倏地听到楼下有人喊:“有人去苏家跟沐白英求亲了。” 众人忙推了酒杯,跑去苏家门外看戏! 第82章 婚姻赌局 沐白英退了婚,徐家迟迟不肯退当初定亲时给的十间铺子,她答应补偿徐家,却不会拿出十间铺子来赔偿。 苏府。 沐白英正与沐家的老管家商议,如何从徐家手里要回铺子,守着院门的婆子来传话:“小姐,门外来了位妇人,说是来与小姐您议亲,还带了重礼,足足有三十六抬。” 带着重礼来议亲,想必是来下聘的,沐白英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嫁人,让他们走!” 婆子忙说:“他们不是来求娶,是他家少爷来入赘!” “入赘!”沐白英疑惑,“既然是入赘,带这么多礼做什么?” 婆子回道:“来议亲的嬷嬷说,她家少爷是南阳人,按照南阳的规矩,男子议亲要带礼上门,不是聘礼,更像是中原人说的嫁妆,不止带了礼,把议亲的哥儿一并带来了!” 沐白英不懂南阳礼数,更不认识南阳人,她想不明白,怎么会有南阳人来跟她议亲。 沐白英踌躇不定,不知该不该见议亲之人,身旁的老管家趁机同她讲了南阳的规矩与风俗。 末了,老管家对沐白英说:“小姐要招男子入赘,南阳之人对小姐来说,最合适不过!” 苏府门外,孙嬷嬷与常胜等了半个时辰,大门才开。 老管家出门行礼,“小人是沐府的老管家,小姐请诸位进府!” 常胜恭敬道:“有劳管家带路!” 老管家引着常胜与孙嬷嬷走到僻静处,对常胜说:“小人曾随老东家去过南阳经商,对南阳多少有些了解,敢问少爷出身南阳哪个寨子?” 常胜直言道:“凤都鱼家!” 老管家惊得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站直了身子,问:“可是南阳三大家族,与南阳王凤氏一族同宗的鱼家?” “不才,正是鱼家!” 老管家吞咽嗓子,不敢再多问,将人领进正堂,让下人上了今年新到的雪尖茶,垂首道:“二位贵人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请小姐。” 此刻,沐白英就在窗外端量着常胜,矜贵无双,但十六七岁的年纪,眉宇间藏不住地青涩气,“怎么是个小孩!” 老管家寻过来,将沐白英请到一旁,说了常胜来历,又将南阳三大家的关系讲给沐白英。 沐白英踱了两步,“你说他是南阳贵胄,那他为何要入赘?” “南阳以女为尊,男女成婚都是男入女府,与我们中原人的入赘是一个道理,至于为何选择来沐家入赘……”老管家摇头,他也不知。 沐白英想不出缘由,担心来者不善,说:“把婚事拒了!” “拒了?” “他出身高贵,非我能高攀之人,况且他……”沐白英哎呀一声,放低声,“年纪太小了!” “小姐想清楚了?” 沐白英点了点头,摆手道:“去吧!” 老管家觉着有些可惜,但沐白英说拒了,他不好强求,回到正堂对常胜如实道:“我家小姐让小人传话,小姐自觉与公子年纪地位相差悬殊,这门亲事就不必相谈,望二位见谅!” 常胜站起身,温声道:“是我等来得唐突,管家能否让我与沐姑娘当面谈一谈,或许我可以让沐姑娘消了心中顾虑!” 老管家清楚沐白英如今的处境,今日沐白英拒了这门亲事,往后寻不到更好的。 虽不知鱼家为何来与沐家议亲,但不闻不问地将亲事拒了,确实不妥,遂答应了常胜,让他与沐白英见一面。 庭院中,琼树葱葱郁郁,秋风拂过,嗦嗦的响。 沐白英坐在树下算着账,左手翻过账本,右手飞快地打着算珠,速度快到手下生了残影。刚翻过一页,余光瞥见老管家带着常胜走来,合上账本。 老管家赶在沐白英动怒之前,先声道:“鱼公子千里而来,小姐不妨给鱼公子一个机会,听听他是何说法。” 沐白英抬起算盘晃了晃,算珠噼啪作响,抬首看向常胜,“你想说什么?” 常胜看了看老管家,沐白英挥手将周围人屏退。 院中只剩二人时,常胜拱手道:“其实在下出身鱼家,但并不姓鱼,家父乃是漕帮副帮主,因着漕帮不能与商户有太多瓜葛,所以今日来议亲打了我母家的旗号,让沐姑娘与管家误会,还请沐姑娘恕罪!” “漕帮?!” “家母是鱼家人,按理来说,在下是鱼家男儿,借鱼家身份议亲并无不妥。”常胜顿了顿,“如今在中原,要论起身份,在下是水匪之后,比不得沐姑娘身世清白。” 沐白英:“以你的身份,寻个正经人家的姑娘议亲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何来找我!” “与在下议亲的当然是正经姑娘!”常胜笑了笑,“沐姑娘未曾去过南阳,不知南阳女子行商管家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沐姑娘并非生在南阳,却跟南阳女子一般无二。” “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与姑娘有三面之缘,第一次是无意偷听姑娘与徐夫人谈话,第二次是与姑娘在绸缎庄擦肩而过,第三次是有意去偷听姑娘与徐公子相谈,在下敬佩姑娘身处漩涡,却不随波逐流,喜欢姑娘的洒脱与傲骨。” 常胜郑重其事地说:“沐姑娘,我是喜欢你才来与你议亲的!” 沐白英不以为然地笑出声:“你才多大啊!懂什么是喜欢?” 常胜肃声道:“我十七岁了,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什么是喜欢。” “你比我小了四岁,等我人老珠黄,你尚风华正茂,与我成婚,太委屈你了!” “沐姑娘口口声声说我们年纪相差太大,无非是担心我将来找别的女人,纳妾狎丨妓。”常胜说,“姑娘只管放心,在南阳,男女成婚之后,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以南阳人身份来议亲,会守着南阳男子的本分,只与姑娘相守一生。” 沐白英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但她清醒着,冷声道:“好话,世人都会说!”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1】姑娘终会是要跟旁人议亲,何把机会给我。”常胜大步上前,低头看向沐白英,“我可以依着你们中原人入赘的规矩,改沐家的姓,供沐家香火。” 入赘改姓!中原人的规矩,但遵守的人却不多。 常胜承诺改姓,让沐白英动摇了,以后若是常胜要纳妾,孩子也不可能随他姓。 说是议亲,不如说是她与常胜的对弈。 沐白英很清楚,她必须成婚,只有成了婚,原来沐家的管事才会倒戈向她,与苏家割席。 她必须将婚姻当作筹码,她不在乎入赘的人是谁,只要那个人不阻止她的脚步,不成为她的前行的包袱。 放眼看去,以她如今的名声,已经不可能招到什么品性端正的男子。 唯有,眼前人。 她在乎的东西,常胜许诺了她,但只是许诺。 沐白英不知道常胜会不会兑现承诺,但她决定赌一把! “婚事我答应了!” 门外的礼物一箱箱抬进府,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沐白英手中捧着单子,问常胜:“南阳男子定亲都要送这么贵重的礼?” “倒也不全是,若是寻常人家,一把米或者一只鸡都可以,没有这么多!”常胜摸了摸后脖颈,“是我出身高一些,所以我娘给我准备的东西多一些。” “南阳跟中原当真不同!” “以后我带你去南阳走走,你一定会喜欢上南阳!” 沐白英点了点头,除了每年冬至随着秦淮之给林夫人上香,她从未踏出郴州城一步,外面的天应该很蓝,也更广袤一些。 老管家清点完,笑呵呵地走过来,“鱼公子送来的礼,比给徐家的十间铺子还多,小姐不必再为那十间铺子忧烦了!” 沐白英冷了脸,“铺子是铺子,礼是礼,不能混为一谈,该我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舍,徐家必须把铺子还回来!” 常胜来之前,已经知道这十间铺子的事,笑对沐白英,“十间铺子的事,我来解决,姐姐只管好好瞧着!” 一声姐姐,让沐白英笑出声,小声道:“真是个小孩子!” 沐白英只当他年轻气盛,随他去徐家讨要铺子,没想第三日徐父带着铺子的房契与徐世宽一同来了苏家,退还铺子。 越乐山别院,齐啸林房中。 秦淮之听常胜讲完他与沐白英的事,觉得沐白英选了常胜,不失为一个好的决定,至少将来常胜若是食言,他可以让阎循这个当兄长的,把常胜挂在树上揍一顿。 以阎循的性子,只要他说,阎循一定会照办。 如此,秦淮之放下心来,正色问常胜:“你是怎么让徐家心甘情愿地交出十间铺子?” 第83章 只待天命 常胜喝口茶,润了润讲了半天的嗓子,说:“我在徐家门口支了一个说书摊子,跟徐家人讲了一天的‘道德经’!” 秦淮之愣了片刻,“道德经?” 齐啸林撇过脸,说:“你不会真以为常胜给徐家讲的是《道德经》?” “不是?” “他呀!一个脏字不带,借古论今,含沙射影骂了徐家一整天,满城的人都跑去徐家门口看笑话,徐家人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么折腾。” 有些人,旁人皆知他为人卑劣,不管私底下怎么议论,他都无动于衷,可一旦将他的嘴脸拿到台面上供人玩笑,他反而做不到从容淡定。 秦淮之赞许地笑着,对常胜说:“白英性子刚烈,行事急躁,以后你要多担待一些。” “你跟沐姑娘很熟?” “她母亲过世后,在我娘膝下养了两年,认了我娘做干娘,你惊叹她算盘打得好,那是我们兄长亲手所教,我与她自幼一起长大,兄妹之情比她与苏家兄弟情义更深,”秦淮之眸光一寒,冷了声,“你若负她,我定不会饶了你!” 常胜想到方才阎循说的话,毕恭毕敬道:“三哥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沐姑娘受半分委屈!” “委屈她?”阎循撇了撇嘴角,“就你的性子,我怕你被沐白英欺负惨了,赶明我让帮里给你安排几个护卫,贴身保护!” 秦淮之无奈摇头。 阎循不喜欢沐白英,是打心底不喜欢,可架不住常胜喜欢,常胜的爹娘已经同意,亲事都定在了下个月初,他再有意见,也只能到了日子,隐了身份来喝喜酒。 夜已经深了,谭褚饮了梅子酒早就歇了,齐啸林身上的银针是吴叔拔的。 阎循本想让人叫醒谭褚,给秦淮之看看腿伤,被秦淮之劝住了。 众人散时已经过了子时,明月照亮了整座越乐山。 夜深露重,阎循推着秦淮之回房。 今年齐啸林受伤,没有在此宴请,可就算他身体无恙,请了人也不是往年的景。 平日里,沈唯涣的鬼主意最多,想出来的游戏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自从沈汝南伏诛,沈唯涣被齐展鸿带走,众人聚在一起,少了诸多乐趣。 秦淮之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感慨道:“去年中秋,山上何等热闹,显得今年冷清许多!” “秦爷在此设局,齐啸林关了只岭南猛虎在他房里。”阎循啧啧出声,“确实是热闹!” “阎循,你当真煞风景!” 阎循脚下一停,贴在秦淮之耳边说:“风景已经煞了!” 秦淮之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在这里拒绝了阎循约他赏月,侧身问他:“你不会还在记仇?” 阎循凝眉,哀怨之意甚浓,“你在屋中双影落窗,而我却要对影成双!” 秦淮之戏谑道:“怎么听着、像闺怨!” 阎循垂眸看他,肯定了他的话,“不是像,就是!” “真真是委屈了,你想让我怎么补偿?陪你赏一夜月,还是……”秦淮之拉长了声,气息喷薄而出,潮热了阎循的耳,“与你双影落窗?” 多简单的问题。 阎循二话不说,将人抱起进了房门,给了答案。 屋中熄了灯火,窗上没有落影,双影落在了别的地方。 次日,谭褚看到秦淮之的膝盖红肿不堪,黑了脸,“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秦淮之扶额,没说出口。 阎循清了清嗓子,推说道:“在岭南的时候,他没听你的安心养伤,又是骑马又是爬山,把腿折腾废了一次,这两个月又跟着我在岭南奔波,没想会成这个样子。” 谭褚摇头,“不该啊!” 秦淮之耳朵烫红,伸手揉搓,抬眼瞪着面不改色的阎循,此刻谭褚在察看伤情,压根没察觉。 谭褚捋着羊角胡,诊完脉,对阎循肃声说:“膝盖都快碎了,你也不知道疼惜些!” 话落,秦淮之呛红了脸。 果然,瞒谁都瞒不住大夫。 阎循问:“这腿还能治好吗?” “他的伤在骨,根治不可能!”谭褚收了脉枕,“岭南的湿气多是瘴毒,他如今这个伤主要是瘴气入体,聚在了膝盖上,除去瘴毒,我再给他换个方子另外调养,只要他肯好好养伤,还能像之前一样正常行走。” 阎循舒了一口气,“谭叔放心,这次我一定把他绑住了!” 谭褚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他的腿我能保他二十年无虞,二十年后如何,就看他的造化了!” 秦淮之看开了,轻松道:“二十年够了,是我赚了!” 阎循阴沉着脸,“二十年哪够!等过了二十年,你才刚过不惑之年,还有花甲古稀,你就甘心!” 秦淮之笑说:“可要劳烦少帮主养好身体了,别等花甲古稀了,推不动我!” 阎循说:“别耍嘴皮子,我与你说正事!” 秦淮之转问谭褚:“神医以为我的腿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 谭褚犹豫片刻,“福祸有命,富贵在天!” 秦淮之释然一笑,对阎循说:“看天命吧!” 阎循踢倒了脚边的凳子泄愤,恶狠狠道:“我会让方云枭付出代价!” 秦淮之扯着阎循的衣角,“他欠的东西多着呢,我们慢慢讨。” 谭褚写下药方,收拾好药箱,没打算离开,转身对秦淮之说:“你对秦家了解多少?” “秦家?”秦淮之不解谭褚用意,“谭神医问秦家做什么?” 谭褚执笔在纸上写下一个“覃”字,搁了笔将纸递给秦淮之,“我家祖上本姓覃,先祖分家之时,改为谭姓,劝诫后人谨言。” 秦淮之立刻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谭神医是说,秦家与谭家先祖有关?” 谭褚点了点头,“先祖有两个儿子,我们一脉改了谭姓,你们一支改作秦姓,你我百年前同宗同源,出自一家。” 秦淮之攥紧手中的纸,有些烦躁,“我对秦家了解并不多,知道的事情与外人知道的相差不多,秦慎有意瞒我,我想知道也不会告诉我。” 谭褚说:“你想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 第84章 皇权之争 “覃氏一族自前朝开国,世代任职工部,负责堪舆、勘探、营造、水利,历经百年,绘制出前朝最精细的堪舆图,前朝末年,战事频发,覃氏规划出运河,方便粮草运输,其后数年宗室族人奔波各地,才在堪舆图上绘出数十条行军路线。”谭褚捋了捋胡子,“可惜,带着行军路线的堪舆图还未呈上,皇城已破,皇室带着金银细软逃往海外。先祖忠于前朝,不愿归顺萧氏,带着堪舆图隐姓埋名,先祖临终前,将堪舆图分为两份,一份载有矿脉,一份画着行军图!” 秦淮之眸色黯然,“原来秦家的茶道图是前朝行军图!” “不仅如此,先祖在分家之时,又将家业分为两份,一份金银财物,一份典藏书籍,你们秦家分的是书籍,你应该看过,其中不少书是禁书,记载着火器营造,火药配比,勘探之法,还有海船构建。” 秦淮之颔首,“不错,秦慎烧茶道图时,引燃整个书房,为的就是毁掉禁书。” 私藏禁书是重罪,秦慎不会给官衙留下把柄,烧了一了百了。 “可惜了!本朝禁海,毁了海船,连同前朝海船的图纸一并毁了,秦慎烧了这些书,前朝海船便是彻底绝迹了!”谭褚哀叹一声,“罢了罢了,都禁海了,还要这些东西作甚!” 阎循与秦淮之对视,见秦淮之点头,复又微微摇头,便知秦淮之看过海船图纸,让他不必告诉谭褚。 阎循未提此事,问谭褚:“方云枭如何得知秦家有行军图?” “说来,与我有脱不开的干系。”谭褚皱了眉头,神色凝重,“谭家分家以后在胶州做了乡绅,到我这一代有些家底,我好学医,常年游历在外,家中无兄弟,只有一个妹妹,祖父为了家业,给我妹妹招婿,所招之人便是方云枭。” 屋中陡然安静下来,宝兽炉中焚香袅袅而升。. 阎循与秦淮之面面相觑,谁都不曾想到,谭褚与方云枭竟然还有这样的关系。 须臾之后,谭褚继续说:“方云枭入赘之后并无异常,他与我妹妹夫妻恩爱,三年间育有一双儿女,但到了第四年,方云枭装不下去了,为了得到前朝的堪舆图,他以我妹妹跟两个孩子要挟我祖父,逼我祖父交出了堪舆图,他拿到手后发现谭家堪舆图少了行军路线,从我祖父口中知道了先祖分家之事,也知道堪舆图还有另外一份在秦家手中,为了掩盖他的所作所为,他选择杀人灭口,屠我全家满门,连他与我妹妹的两个孩子都没放过!” “我采药归来,发现我妹妹还有一口气在,用尽所学救她一命,她却看淡生死,在我出门之后寻了短见,留下一封书信给我。”谭褚的眸子冷得瘆人,“她向我与族人忏悔,她与方云枭成婚不久,发现方云枭背上纹着一条腾蛇,那是前朝皇室的图腾。我妹妹知他身份,却假装不知帮着他隐瞒,最终招来灭顶之灾。” 阎循凝神,不去指责逝者过失,沉声问道:“方云枭是前朝皇室后人?” 谭褚摇头,“不是,皇室之人不会纹身,他不过是前朝皇室养的犬牙!”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黔纹多有凌辱之意,非蛮夷与信仰,常人不会纹身损伤,高高在上的皇室后人,更不会纹身。 不可一世的方云枭,不过是前朝余孽的一条狗,让阎循嗤之以鼻,“倒是我高看他了!” “阎循!”秦淮之轻唤一声,拧起眉说,“陈岐会不会是前朝皇室后人!” 阎循沉思之后,醒悟过来,“若陈岐是前朝余孽,倒是说得通,为何盐帮要给陈岐挖出那么一条复杂的地道。” 杜存义从未与阎循提及前朝余孽之事,阎循不会怀疑自家义父有意隐瞒,更倾向于谭褚从未与杜存义提及此事。 谭褚既然隐瞒此事,阎循猜测其中一定还有旁的事,迈了两步,俯身对秦淮之说:“此事牵连诸多,我要亲自回清宴岛向义父禀明,你在这里好好养伤,哪都别去。刚刚收到南阳消息,盐帮的人已经在你安排的商道上运盐,方云枭应该很快就会露面,等收到准信,我再来接你!” 秦淮之一笑,轻声道:“我等你!” 等阎循走后,谭褚从药箱的夹层中取出一张图纸,递给秦淮之,“这是我祖父拓印的堪舆图,原本是送给我妹妹的,今日我送与你,你可将它与秦家的行军图合二为一。”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秦淮之冷笑一声,眼中透着狠恶,“你我两家皆因此图遭遇横祸,要收它做什么,我恨不得将它一把火烧了!” 谭褚面不改色,淡淡道:“用不了几年,此图能保你一世太平!” 秦淮之不解其意,追问他:“神医这话是什么意思?” 谭褚晦暗不明地说:“良马配好鞍,良才遇明主,而你遇到了!” “明主?”秦淮之目光有些浑噩,他不记得他认识过皇室之人,问谭褚:“是谁?” 谭褚趁机将画放在秦淮之腿上,不给他推脱的机会,背起药箱说:“阎循没告诉你,我不便多言,盐帮不简单,漕帮一样不简单,连这别院的主人也不简单,皇权之争看似与你数千里之遥,实则你是最接近之人,淮之啊,你且珍惜眼前之物。” 秦淮之呆了许久,等谭褚出了门,方才回过味来。 谭褚未明说,却一直将他的思绪往漕帮引,告诉他明主在漕帮。 秦淮之想不出漕帮之中,谁是谭褚口中所谓的明主,但他提到了齐啸林,秦淮之才从浑浑噩噩中清明过来。 谭褚说的是顾惜北! 秦淮之一直以为顾惜北跟齐家有瓜葛,会是齐敬业的私生子,谁能想到齐啸林竟然不是齐敬业的儿子。 回想那日在清宴岛,阎循的谨慎与提防,一切都有迹可循。 漕帮不会帮皇帝养儿子,按照顾惜北年纪算,他的身份只有一个可能。 先秦王世子。 第85章 小别相聚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秦淮之留在越乐山养伤,秦勇隔三差五带着秦家各处生意的账本来见秦淮之。 年前,秦淮之大刀阔斧整顿秦家各处商铺,给铺子定了新规,上到管事,下到伙计,都给了身股,年底按着铺子营收另算分红,让他们不再是给秦家当牛马,而是给自己卖命。 故而,秦淮之半年没有露面,生意上没出过一点岔子。 今年岁丝生意依旧,还是秦家在做,没了孙家与马家,秦淮之去年已经分好配额,将原本属于马家跟孙家的份额,给了沐白英与林氏米粮。 有沐白英私下帮衬,岁丝如数入了府衙的官库。 九月,郴州的雨季,淅淅沥沥的雨没有停歇的打算。 鲛君在房中笼了火,驱着房中的湿寒,抬首问秦淮之:“爷今日感觉如何?” 秦淮之倚在榻上看话本,曲了曲膝盖,偏了手中的书,含笑道:“好像不怎么疼了!” 一到下雨天,秦淮之的膝盖针刺的疼,绑了护膝作用不大,近来连着数日的雨,让秦淮之刚好没多久的膝盖又开始犯疼。 谭褚用从眉山大夫那里学来的方子,稍加调整,给秦淮之配了一方新的膏药,让他在湿寒天,贴在膝盖上,驱寒除湿,缓解疼痛。 贴了三日,果真有奇效。 听秦淮之说不疼了,鲛君笑吟吟地合上手,“太好了,今年冬天爷不必再躲在屋里,等下雪了我陪爷去看雪!” 郴州一年只下一两回雪,不大,却难得见,银装素裹的雪景配上一壶烫好的银光酒,足以让人心神俱醉。 秦淮之沉思着点头道:“到时候我们坐画舫去赏雪,一定更美!” 鲛君笑说:“奴听爷的安排!” 瞧着鲛君乖巧的模样,秦淮之将话本放在一旁,指腹摩挲着茶盏的花纹,对鲛君说:“如果恢复良籍,你想做什么?” 鲛君一惊,连连笑道:“爷与奴家玩笑了,爷忘了,奴家是官奴,比不得其他贱籍能从良,这辈子都改不了!” 秦淮之唇角微微一笑,“若是我能做到呢?” 鲛君止住笑,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忙说:“爷要帮奴改籍?” 秦淮之点了点头,“我在岭南托人查过,当年因上贡的鲛珠不足,将罪责推给你们的官员已被查办,你当时年幼无辜被牵连,我打算为你打点一二,还你自由之身,你可愿意?” 鲛君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道:“奴愿意,奴想跟秦勇大哥一样,随时随地跟着爷!爷去哪,奴去哪!” 秦淮之笑得无奈,骂道:“德行!我给你自由之身,是想你鹏飞于天,而不是整日围着我打转!” 鲛君啜泣着,一双眼水汪汪的,哽咽着问:“爷不要奴了?” “我哪舍得啊!”秦淮之说,“行了行了,赶紧起来,让人瞧见像什么样子!” 知道秦淮之没有赶他走的意思,鲛君抹了眼泪起身,委屈地笑着,不确定地又问:“爷真的会把奴留在身边?” 秦淮之没好气地打趣他,“我不把你留在身边,以后掉水里谁来救我!” 鲛君展眉笑了,“爷就会与奴玩笑!” 秦淮之起身下榻,递给鲛君一块帕子,说:“等你得了良籍,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只有你可以做!” 鲛君接了帕子,忙问:“爷要奴做什么?” “出海!” “出海?”鲛君怔愣在原地,提醒他,“爷要出海?出了海可就回不来了!” 秦淮之拍了拍他的肩,淡然笑说:“你放心,到时候我自有打算!” 鲛君见他如此,释怀些许,“奴听爷吩咐!”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九月十六,阎循自走后从未来信,两人形影不离地腻歪了三个月,小别一场,秦淮之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好在,今日是沐白英与常胜大婚的日子,阎循一定会来,秦淮之一早带着贺礼前来。 寻常入赘婚礼,新郎官要提前三日进女方家,新娘子则要出门避住亲戚家中,等到了婚礼当日,新郎官再去迎娶新娘。 可沐白英的婚礼不同,常胜是以南阳人的身份与沐白英成婚,沐白英可以不依照中原人入赘的规矩办,直接让新郎官自个儿骑马入府。 门外传来炮仗震耳声,堂中的宾客不自觉地捂上耳朵,是新郎官来了,起身跑出门去瞧。 那日在徐家门外,众人已经见过常胜,今日他一身红衣,更是夺目。 徐世宽站在门外的人群中,亲眼看着沐白英穿着霞帔顶着凤冠,出门来迎,她嫣然而笑地从红娘手里接过红绸,与新郎官一同入府。 这一幕,对他而言,刺目而割心,她本该是他的新娘子,如今新郎官换成了别人。 徐世宽闭眼掩住要溢出的伤悲,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错,或许沐白英也没错,是他满足不了沐白英,只能眼睁睁看她嫁给别人。 她有了属于她最好的归宿,曾经的期许与爱慕,化作一声恭喜,湮入尘埃。 贴满“囍”字的正堂中,苏净半躺在太师椅上,不情不愿地接受着两个新人朝他拜堂行礼。 秦淮之正在观礼,被人从身后一拽,拽出了人群。 等看清来人后,秦淮之忍不住要笑出声,却被阎循捂住嘴,命令道:“不许笑!” 秦淮之猜到他会乔装打扮,怎么都没想过,他把自己捯饬成狮子头,贴了一嘴长而密乱飞的胡子,脸上还点了个痦子,眉毛也是又长又密,尤其脸部四周的碎发,像极了一圈狮鬃毛。 秦淮之咬牙咯咯笑,尽力不让自己出声,可多看一眼,笑意就多一分,真的忍不住,笑得他肚子疼。 阎循趁人不注意,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撕了假胡子,“有那么好笑?” “不好笑!”说着,秦淮之闭眼笑弯了腰,差点喘不过气。 阎循将人扶正,“再忍忍,等婚礼结束,我让你笑个够!” “容我缓缓!”秦淮之一手扶腰,一手摆了摆,喘着粗气,“你先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把自己弄得像一头跑出笼的狮子!” 阎循道:“我能有什么办法,郴州城里认识我的人不少,万一认出来就麻烦了,挡得严实一些,肯定没人认得出来。” 秦淮之缓了几声,“亏你想的出来!” “我今日来郴州,除了贺喜,也是来接你的!”阎循抬手将胡子重新粘上,“鱼儿上钩了!” 第86章 十年一剑 落雁山。 北望群山,层层叠嶂,入了深秋,万木枯荣,尽是萧瑟与荒芜,盘旋高空许久的苍鹰俯冲而下,一双巨爪擒住一只野兔,长鸣一声掠地而起,迅速消失天地间。 盐帮生了鼠疫,方云枭为了避祸,带着十几个亲信走南阳商道来中原。 阎循收到消息时,猜测陈岐在其中,与顾惜北商议之后,决定改变计划。雁落山的围剿,方云枭必须抓,但要不动声色放走陈岐。 盐帮的人入雁落山有两个方向可以走,往北入入云幽九州,往西去京城。 云幽九州是个烂摊子,盐帮的人不会久留,方云枭与太子关系笃密,他最有可能带陈岐去京城。 落日余晖里,秋风飒然而起,秦淮之衣袂飘动,他站在山崖的孤松下,无意看夕阳西沉,俯瞰山下。 阎循带他来此处的时候,同他说:“我知道,你想以牙还牙活剐了方云枭,但我不能答应你,我不许你再经一次痛苦,所以,我给你一个亲手抓他的机会,你失手没关系,我会将他抓回来,可若是你要了这个机会,方云枭如何死,只能我说了算!” 秦淮之手中的强弓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暴起,阎循走时,秦淮之没有给他答复。 直到现在,秦淮之心中依旧没有答案。 他要方云枭死,更要方云枭不得好死! 山风骤急,黄沙铺面,木叶飞天,刚刚归来了的飞鸟被鸟铳声惊飞四散。 方云枭手中的鸟铳管中冒着青烟,脸色铁青,打马碎骂道:“狗娘养的阎循,真是他娘阴魂不散,走哪都能被他找到!” 陈岐跟在他身后,害怕得声音开始颤抖,“你不是说这条道最安全吗?怎么会遇到这个阎王!” “可能是手底下人露了尾巴,被他发现了!”风大,方云枭吃了一嘴黄沙,连连吐了几口泥,转身对后面跟的手下说,“都留意着,别让阎循追上了,不然谁都别想活命!” 话音刚落,一支箭矢迎面而来,方云枭回身躲过,再回头,阎循一身戎装骑马紧随他们百丈不到。 “帮主,阎循他们骑的是军马!”身后有人喊了声。 “此地离顾惜北的营地不远,他一定是跟顾惜北借的兵马!”方云枭腰间的皮囊里取出铁丸填进鸟铳,“打不到人就给老子打马!” 鸟铳声像炮仗似的响起,方云枭一行人身下的马被吓得不轻,发起狂来地急窜,山路崎岖,颠下马去四五个人。 阎循带的人也不好受,他们穿着最厚重甲胄,铁丸打在上面没能穿透,却足以震断几根肋骨。 军马不怕鸟铳声,但没有铁甲护身,被击中了两匹,连人带马倒地不起。 青竹见阎循的左臂在流血,忙提醒道:“主子,你的胳膊!” 阎循抬起手臂瞥了眼,“不要紧,被鸟铳打穿了而已!” 说罢,继续打马将方云枭往顾惜北设陷阱的方向赶。 一路鸟铳声不绝,马蹄下尘土飞扬,不时踩到碎石,飞溅开来,盐帮落马之人还未起身,身后的马不管不顾踩踏而过,留下一地惨叫哀嚎。 快到秦淮之所在的断崖时,阎循抬首望了过去,远远眺去,那抹身影已经开了弓! 阎循勾起唇,当即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止追赶。 阎循不再追,方云枭暗道不好,对身后仅剩的三人,大喊一声:“小心有埋伏!” 彀弓,放箭,秦淮之不再犹豫,射向方云枭身下的马。 十年磨一剑,练了近十年的箭术,不正是为了这一刻。 劲箭离弦,如疾风劲草,破空而去正中马腹,方云枭身下的嘶叫一声,猝然倒地,将他甩了出去。 陈岐紧随其后,见方云枭摔落在地,立刻勒了马,弯下腰伸手去拉他上马。 眼看二人双手相接,一支飞箭射穿陈岐伸出的左臂。 陈岐痛得惨叫一声! 方云枭清楚阎循的目标是他,对陈岐由衷说道:“主公保重!” 说完对着马后打了一枪,陈岐的马一惊,带人飞奔远去! 片刻过后,方云枭瞥见阎循骑马缓缓而来,将鸟铳对向自己,终究是一死,到了阎循手中,只会生不如死。 当他正要扣中扳机,阎循悠悠然地声音传了过来:“你要是死了,我立刻去追陈岐!” 方云枭只迟疑片刻,马鞭迎面落下,手腕一痛松了手,鸟铳飞落在阎循马下,被马蹄重重踩了下去。 方云枭散了发,哈哈大笑一场,仰视着阎循,“到底是你赢了!” 阎循拆下臂缚,从里衣上撕了一块布,单手绑住伤口,咬着布头回视他,说:“不是我赢了你,是秦淮之赢了你!你应该记得他!” 方云枭皱起眉头,沉思许久,终于想明白为何他第一次走南阳商道,就被阎循被人伏击,瞳眸紧缩,咬牙切齿道:“秦家茶道图!” 阎循呵笑着侧过马,“什么茶道图,不该是行军图?” 方云枭脊后发凉,汗湿了衣背,“你都知道!” 阎循垂眸,“你有个老朋友说有事想问你,让我不要急着杀了你,不然你现在已经死了!” 方云枭冷笑道:“老朋友?我有什么朋友!” 阎循不答,命人将方云枭绑了起来,横放在马背上,先带出去山。 阎循要去山腰接秦淮之,看到已经被血染红的手背,气得他想骂娘。 这里没水洗,伤是藏不住的! 让青竹去接人,掩耳盗铃! 太阳都落山了,再犹豫,他就要把秦淮之放山上喂狼了! 得,秦淮之迟早会知道,只是早晚的事! 阎循心一横,骑马绕路上山,到了松树下,秦淮之席地而坐靠着树干,瞧他的样子是哭过了,眼尾发红。 秦淮之哑声问他:“你打算怎么处置方云枭!” 阎循舔着唇角,沉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好死!” 秦淮之唇瓣翕动,纠结道:“我能看着他死吗?” 阎循反问他:“你敢看活人的伤口吗?” 四目相对,阎循等他的答案,秦淮之的目光在回避。 第87章 山野放肆 阎循跳下马,垂着受伤的左臂走向秦淮之。 手背上血迹已经干涸,蜿蜒如蛇,落入秦淮之的眼中,秦淮之的脸色倏地失了血色,变得苍白,寒意骤然从脚下升起,脊背发凉,目光移向阎循被血渗透的衣袖,哑声问:“你、受伤了?” “只是一点皮肉伤!” “疼吗?” 两个字,用尽秦淮之所有的力气! 阎循蹲下来,抬起右手遮住秦淮之的眼睛,与他额头相抵,说:“别看,别想,我不疼!” “我好疼,阎循!”秦淮之沉默良久,声音如刀割一样撕心裂肺,“我想忘,但我忘不掉……二哥,他一定很疼!” 眼泪打湿了阎循的手,从指缝间溢出。 过目不忘,让秦淮之清晰地记着秦川朝被扔进秦家的断肢残骸,那段记忆挥不去,斩不掉。 每当秦淮之看到活人的伤口,不由自主想起秦川朝一日复一日被活生生地砍下的骨肉,耳边回荡着痛苦的哀嚎声。 阎循松开手,吻上他的脸颊,舔舐咸涩的泪痕,一遍遍重复着:“别怕,我不疼!” 阎循的声音一点点将秦淮之从臆想之中拉回来,他不得不承认,他见不得活人的伤口。 秦淮之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不冷不淡地说:“我信守承诺,方云枭给你处置!” 天色渐黑,不宜久留,阎循将秦淮之抱上马,与他面对面共乘一匹马,脱了大氅将人包裹严实,垂头看向秦淮之,“有力气就抱紧我,眼泪我们换个地方流!” 秦淮之感觉到阎循硬、了,惶恐抬头与他对视,“你要做什么!” 阎循捏住他的下巴,强硬道:“我要你以后看到伤口,想到的忘不掉的是今夜,而不再是别的东西!” 月光洒落大地,照亮整座山峦。 阎循挥动马鞭,载着二人的军马驰骋在山间,一路颠簸让秦淮之趴在阎循肩头,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敢松手。 他说:你要一个人躺在泥潭里,我便为你在泥潭中,种下满池莲花!痛苦忘不掉,我就带你在痛苦中寻欢。 耳边是疾驰的山风,掩去了秦淮之的喘息与抽噎。 阎循让他换个地方哭,换的不止是地方。湿透衣衫的不再是恐惧的冷汗,而是热流,黏腻着两个人紧密贴合的地方。 路过一处平坦地,阎循将秦淮之从肩头揪出来,撕咬着他的唇,“淮之,喊出来吧!痛苦、快活、愤怒,你的所有都喊出来。” 鼻翼蹭着秦淮之的脸颊的细汗,从脖颈划到肩头,让月华洒上秦淮之的脸庞,令秦淮之在黑夜中因他而放肆。 阎循在发疯,带着秦淮之一起疯。无论秦淮之一开始是否情愿,此时此刻,他说不出拒绝。 阎循带着他在雁落山里多翻了两座山,直到后半夜才出山与青竹汇合。 在雁落山抓方云枭,阎循与顾惜北都是越权行事,他们不能在雁落山停留太久。 顾惜北临走前叮嘱阎循:“替我给小叔上炷香!” 阎循挥了挥手里的马鞭,沉声笑说:“不会忘了大哥的份!” 天不亮,顾惜北撤了兵马回伏龙关,阎循带着方云枭去往清宴岛。 日夜兼程,第二天夜里,阎循将人带上了清宴岛。 审问之事,与秦淮之无关,阎循不许他去旁观。 听青竹说,杜存义亲自在审问方云枭关于前朝余孽下落,以及与盐帮有往来的朝中官员,方云枭是个嘴硬的,阎循不吝惜手段,将秦淮之在郴州大牢里受过的刑一一用在方云枭身上。 到了第六天,方云枭终于开了口,他没有供出任何人,只回答了谭褚的问题。 当年,方云枭入赘谭家时,带了一个女子,名方宁,方云枭对外人说方宁是他的妹妹。 谭褚与方姑娘相处后,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方云枭得知后,将方宁送去京城,方宁临走前告诉谭褚,她不姓方,她姓陈。 方云枭是前朝余孽,谭褚便猜到方宁的身份,前朝皇室后裔。谭褚不告诉杜存义方云枭与前朝的关系,目的是不想杜存义追查方宁。 这些年来,谭褚一直在找方宁下落,整个京城都被他翻遍了,也没找见人。 听说盐帮与岭南王勾结,谭褚决定放下私欲,以天下为重,将方云枭的真实身份告知杜存义。 一切尚不晚。 方云枭告诉谭褚:“小姐来中原,是为了皇家选秀,却差一点就被你毁了,好在她最后进了宫。” 谭褚问:“她现在还好吗?” 方云枭呵笑道:“她死了,进宫没几年就死了!” 谭褚不信,直到方云枭说:“小姐是自尽而死,用一支辛夷花玉簪插进心脏死的!” 辛夷花玉簪是谭褚送给方宁的,方宁选择用这支玉簪自尽,其中缘由不言而喻。 方云枭到清宴岛的第十天,漕帮收到信,皇帝已经知道漕帮抓了方云枭,派了齐展鸿来拿人。 秦淮之攥紧拳,冷声道:“人不能活着给出去!” “当然不会给活口!”阎循笑了笑,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方云枭跟太子勾结,齐敬业应该知道,不然不会让齐展鸿亲自来,齐展鸿会不在乎人是活是死,他更希望人是死在我们手里。” 秦淮之松了口气,“可惜了,他到底什么都没吐出来!” 阎循说:“他供出来一个人!” 秦淮之仰头看向他,“谁?” “六皇子!” “不是太子?” “是啊!不是太子!”阎循拨弄棋盒里的棋子,“六皇子的生母是个地位很低的嫔妃,她是被皇后赐了自尽,死时胸口插着根玉兰花簪子,此事大嫂曾与我们提过,正好对上方云枭所说的方宁。” 四周静若无声。 “六皇子与太子交好,盐帮与太子勾结的背后,其实是与六皇子勾结!”秦淮之思虑一番,“前朝余孽有陈岐这个正统在,六皇子是棋子?” 阎循颔首,“不错,只怕这位六皇子还被方云枭蒙在鼓里,以为方云枭是在帮他夺嫡!” “我一直以为只有太子与大皇子在争夺皇位,看来是我小觑了!” “皇权之争与你无关!”阎循笑着岔开话,“对了,我已经让人去准备了,明日带你去看方云枭怎么死!” “明日?”秦淮之垂眸说,“明日齐展鸿就来了,你不会要当着他的面杀人?” “当然不会!”阎循勾起唇角,冷了声,“我会给他一个“活”的方云枭!” 第88章 天生恶种 次日,练兵台上,放着口铁制的棺材,没有盖上盖子,大敞着。 旁边的香案上,放了三个一尺高的青瓷罐,秋风吹得树叶飒飒作响,掩盖不住离秦淮之最近的罐子里传出的“嘶嘶”声。 秦淮之抚摸着青瓷上的花纹,“是蛇?” 阎循笑了笑,“不全是,其他两罐是蝎子跟蜈蚣,这个季节不好找,没弄多少!” 秦淮之抱起装蜈蚣跟蝎子的罐子,里面至少装了七成,回头看向阎循,冷声问:“能毒死人?” 阎循将秦淮之怀里的罐子放回原处,“这么轻易把人毒死了,太便宜他了!” 秦淮之对上阎循玩味的笑,意识到他说的不会让人好死,绝不是说说这么简单! 秦淮之杀人,一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他想不出来折磨人的阴损法子,也不会去想如何折磨人。阎循不一样,他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恶种,不必费心去想怎么折磨人,天生就会! 方云枭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被两个人拖上练兵台,目光落在秦淮之身上,咬牙道:“是我小瞧了你!真后悔当初没把你杀了!” 在漕帮水牢的几日里,方云枭没少受重刑,阎循让谭褚给他医治,交代他,伤可以不用管,人一定要清醒! “是啊!怎么没把我杀了!”秦淮之看着方云枭惨白如纸的脸色,啧啧笑道:“可惜了,世上没有后悔药给你吃!” 方云枭眼中透着阴鸷,“是啊!可惜,可惜你二哥没你好命!” 秦淮之身形晃了一下,出于本能扑上前,双手掐住方云枭的脖子,紧缩收拢,看着方云枭因窒息而暴起的青筋,大仇将报的快意让心生愉悦,只差一点就能掐断方云枭的脖子,耳边响起阎循温润的声音:“淮之!” 秦淮之倏然清醒,反应过来,方云枭在故意激怒他,于是立刻松开手,转怒为喜,笑着对方云枭说:“忘了,还有份大礼没送上,你可不能轻易死了,不然白白浪费了我们一番好意!” 方云枭猛烈地咳嗽,赤红双瞳,歇斯底里地喊:“杀了我!杀了我!” “急着求死!我之前抓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送死?”阎循嘲笑着,“怕什么,我会让你多活几天!” 阎循抬手,两个拖住方云枭的手下会意,转身将方云枭拖到铁棺材跟前。 阎循拍了拍棺材板,发出邦邦的声音,说:“喜欢不,这口铁棺材是专门为你打造的!” 秦淮之抱着青瓷罐走过来,阎循取下上面的布塞,将一罐毒蝎倒进棺材中,接着是蜈蚣与六条小蛇。天冷了,虫蛇不爱动,趴在棺材底,铺了整整一层。 方云枭在惶悚中抬头仰视阎循,浑身都在颤抖,“你要做什么?” 阎循说:“不过是怕你寂寞,路上好作伴!” 阎循说完,让人把方云枭扔了进去。 人的体温高,这些虫蛇立刻将方云枭围了起来,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方云枭惊恐的张大嘴巴,一条蜈蚣趁机爬了进去。 方云枭掐着嗓子在棺材里乱动,虫蛇受到惊吓,开始蛰咬他!方云枭疼得打滚嘶喊,他越是如此,虫蛇越是害怕得攻击他。 方云枭卯足劲抓住棺材边缘,想要逃离,突然眼前一黑,一整个棺材板盖了下来,收回手后,四周陷入昏暗,只有两侧的棺材板上留了两个筷子粗的出气口,透进来微弱的光。 方云枭痛苦的嘶叫声从未断绝,时不时棺材顶板传来指甲抠划的声音。 齐展鸿来的时候,阎循刚让人烧好一锅铁水,当着齐展鸿的面,用铁水浇筑在棺材上,封死棺材盖。 齐展鸿刚来,不知道棺材里的人是谁,说:“这棺材挺别致,什么人配享用这口棺材?” 阎循踢了一脚棺材,里面传来痛苦的尖叫声,笑说:“方云枭!” 齐展鸿冷了脸,“你什么意思?” 阎循笑了片刻,“朝廷要人,漕帮当然要交出去,活人还是死人,怎么交出去,文书上只字未提,我担心路远,方云枭万一死在路上,一并配了口棺材给他用上!” 齐展鸿怒道:“你将人封死在里面,本官如何知道是不是方云枭!” 阎循说:“齐大人怕什么,带回京不过七八日的功夫,一路上让工匠辛劳些锯棺材,到京城也需要花些时日才能打开,若不是方云枭,你们大可参我一本!” 齐展鸿揪着阎循的衣领,说:“不将人杀了,反而借我的手杀人,少帮主好筹谋!” “人就是我杀的,说不上借!”阎循顿了顿,“齐大人放心,人活不过两日,到了京城肯定是具尸体,不会给太子招来麻烦!” 齐展鸿松开手,眼中透着杀气,“你们审过了?” 阎循扯平褶皱的衣领,“审了,各种刑都用上了,一个字都没招出来!” 齐展鸿:“你觉得我会信?” 阎循哂笑出声,“齐大人不信,我能有什么办法!大人不妨好好想想,若是方云枭招出来什么,我还会心平气和与你讲话?” 齐展鸿目光微动,确实,如果方云枭招出太子,阎循肯定会拿供词同他谈条件。 齐展鸿围着棺材转了一圈,“你确定人会死?” 阎循说:“不确定,或许真要借齐大人的手一用!” 齐展鸿被戏弄一番,脸色阴沉,气的说不出话。 “齐大人,京城的龌龊事跟漕帮无关,漕帮绝不会插手。”阎循双手撑在棺材上,“漕帮想要的只有方云枭的命,若不是朝廷突然要人,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下策?” 阎循忙说:“抓方云枭我们漕帮花了不少功夫,万一大人身边有人要救方云枭,我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齐展鸿眯眼道:“漕帮抓的方云枭?我怎么听人说是在雁落山上抓的,我没记错的话,雁落山四周并无水域,你们漕帮无权抓人!” “什么人说的!”阎循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明明是在清河道抓的人,怎么成了雁落山,大人莫要听信流言,冤枉了漕帮。” 第89章 拱手相让 “冤枉?”齐展鸿侧眸看向阎循,目光如炬,“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顾惜北在落雁山搞什么明堂!” 每年,漕帮在漕运上所收税款尽数上交给朝廷,数额超过四百万两白银,占了国库收入的一半,漕帮就是一块肥肉,各路人马都盯着他们。 齐家也不例外,他们多年来一直在找机会插一脚进漕帮。齐展鸿眼下拿雁落山说事,无非就是想借机跟漕帮讨要好处。 阎循问:“有证据吗?” 齐展鸿转身与阎循隔着铁棺材对视,“派人去雁落山走一遭,还怕找不出证据!” 阎循神情淡定,起身拍了拍手,毫不在意道:“我不怕你查,就怕你敢不查!” 齐展鸿没想到他会如此回应,愣了许久,“你什么意思!” “方云枭是在雁落山抓的又能如何?”阎循坦然说道,“我大哥在伏龙关驻兵,察觉盐帮从南阳贩运盐铁进入中原,率兵追击进了雁落山,历经苦战抓了匪首方云枭。这个理由,齐大人觉得如何?” 齐展鸿说:“既然是顾惜北抓的,为何他不给朝廷上奏,反而将方云枭交给你们漕帮!” “大哥将功劳让给我们,有什么不妥?” “顾惜北带兵擅离伏龙关,至今不向朝廷禀明,是属私自调兵!” “大哥有罪,归兵部查办,齐大人不妨回京之后,参我大哥一本,让兵部派御史去查。”阎循顿了顿,眼神阴鹜,“不过查到最后,吃亏的是齐尚书与太子殿下!” 齐展鸿勃然色变,“你在威胁我!” “错了,不是威胁,是警告!”阎循笑了笑,“我大哥抓人时,失手漏了几条小鱼,派人去追,你猜,他们进京以后,去了何人府上?” 齐展鸿在袖中握紧拳,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到底没有说出口,反问道:“谁?” 阎循负手而立,凑上前低声对着棺材里的人说:“六皇子殿下!” 安静许久的棺材里有了声音,从低浅的呜咽声转为痛苦的嚎啕。 齐展鸿被棺材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冷静下来后反应过来,阎循说的是六皇子,不是太子,看着阎循,冷然笑道:“六皇子!你用六皇子来威胁我,未免太瞧得起他了!” 阎循不着急辩解,缓缓说:“六皇子与太子交好,如果兵部得知六皇子与盐帮勾结,会不会认定是太子殿下授意,参太子与六皇子一本!” 兵部从顾惜北手中拿到太子的把柄,自然会保下顾惜北,阎循当然有恃无恐。 齐展鸿目光中,凝结出一股寒意。 “陛下向来不喜太子,若是连六皇子一并失了势,最后坐上龙椅之人,最有可能的是大皇子。”阎循沉吟片刻,“一旦大皇子登基,第一个拿来开刀的会是谁?我猜是齐啸林!” 齐展鸿与他对视片刻,怒意喷涌而出,咬牙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漕帮遍布天下水路,消息当然灵通。”阎循轻笑着,“做个交易如何?” 齐展鸿定了会神,问:“你想做什么交易?” “听闻户部上书,请求陛下撤了漕帮。” “你想让我保下漕帮?” 阎循摇头道:“不,我要吏部同户部一起奏请陛下,撤掉漕帮!” 齐展鸿狐疑地打量着阎循,“你要撤漕帮?” “漕帮为朝廷卖命,更像是将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一天都不敢大意,朝廷从未给过嘉奖,一年到头问罪的诏书数都数不过来。”阎循冷哼一声,摊开手,“你们想要,给你们就是!” 齐展鸿沉思许久,在练兵台上来回踱步,他清楚漕帮被撤后,漕运之上会设立新的官职,安排新的官员,将来吏部可以牢牢掌控整个漕运,以及漕运上所收税款。 阎循给出的条件太过诱人,没有人不会心动。 齐展鸿蹙眉,“我爹请旨不难,陛下会不会准奏,我不敢保证!” “无妨,我信齐大人一定会尽力而为!”阎循抬手行礼,“只要齐大人请旨,盐帮与太子之事,漕帮一定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决不向任何人提及!” 齐展鸿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阎循道:“漕帮决不插手皇家之事!” “依你!” 齐展鸿命手下人抬着铁棺材离开,阎循亲自送他们上船离开清宴岛。 清宴岛后一处洼地,秦淮之披着蓑衣在河边钓鱼,听到身后有动静,回首看到阎循,微微一笑,说:“今晚吃鱼!” “钓了多少,够吃吗?” “自己看!”秦淮之将鱼篓从水中取出,放在岸边,里面的鱼离了水,扑腾跳着,鱼篓晃了晃。 阎循瞟了一眼,“还真不少,想怎么吃,我给你做!” “鲈鱼清蒸,鲤鱼红烧,鲫鱼炖汤!”秦淮之收起鱼竿,“杂鱼一锅炖了!” “好,听你的!”阎循见他不打算再钓鱼,伸出手。 秦淮之自然地牵着他,站起身,与他携手回家。 路上,秦淮之心中有些不安,“方云枭会死吗?” 阎循握着手紧了紧,“活不久的,谭褚给他用的药能让他清醒地活上两日,等两日之后气血匮乏,加上蛇虫的毒跟惊吓,无药可医!” 得了准话,秦淮之悬着的心放下来,轻声道:“我们去拜祭你小爹!” 阎循颔首,进门之后把东西交给青竹,带着秦淮之去祭拜杜月影。 大仇得报,二人心中畅快,坐在蒲团上相视着笑出声。 过了一炷香,阎循对秦淮之说:“我与齐展鸿做交易,让吏部与户部请旨撤了漕帮!” “皇帝会同意?” 阎循点头,“温太师与齐夫人会暗中相助,此事必然能成!” “哪位齐夫人?” “齐敬业续弦的夫人,也是齐啸林的母亲!” 齐啸林的母亲,秦淮之有所耳闻,她是老中博侯与大长公主的独女,与当今天子是表兄妹,身份尊贵。 当年先帝在时,先秦王与今上同时对这位齐夫人动了心,先帝担心兄弟阋墙,将齐夫人赐婚给齐敬业做了续弦,又给先秦王与今上指了婚。 秦淮之望向阎循,犹豫片刻,问:“齐啸林是先秦王与齐夫人的儿子?” 第90章 老虎非猫 屋中火烛声劈啪作响,阎循沉默许久,颔首称是。 “齐尚书知道吗?” “知道,但不全都知道!”阎循拍了拍大腿,见秦淮之靠过来,唇角勾笑,继续说,“齐夫人让齐敬业与陛下都以为,齐啸林是陛下的子嗣。” 秦淮之躺在阎循腿上,嗅了嗅他身上像炎阳般浓郁的气息,仰望着他的下巴,感叹一句:“关系有点乱!” “是挺乱,其中内情我知道的不多,倒是大哥与义父都承认齐啸林。”阎循捏了捏秦淮之腰上的肉,“你是怎么知道齐啸林是先秦王的骨肉?” 秦淮之觉得有些痒,拦又拦不住,老老实实交代:“谭神医提醒我啸林身份非同一般,我便猜出来了。” 阎循笑着捏他鼻头,“要不要我夸你聪明!” 秦淮之应声道:“多夸几句,我爱听!” 二人相视一笑,片刻默然。 秦淮之小声问:“皇帝喜欢啸林吗?” 阎循嗯了一声,然后说:“齐啸林入宫伴读后,在宫中的待遇不输皇子。” 看来是喜欢。 秦淮之有些好奇,“没有人怀疑过啸林的身份?” 阎循摇头,“齐敬业明知齐啸林不是他的儿子,依旧把齐啸林当亲儿子待,对齐啸林的溺爱超过亲生的齐展鸿。外人自然不会怀疑齐啸林跟齐敬业的关系。” “皇后是齐啸林的姑姑,宫中待遇与皇子相同,众人只会觉得是皇后偏心内侄,不会把皇帝跟齐啸林扯上关系。” “齐尚书没想过拥立啸林登上皇位?” “没有,皇权之争如立危墙之下,齐敬业最清楚不过。除非齐啸林想要那个位子,否则齐敬业绝不会让自己儿子坐上龙椅。” 秦淮之眸子转了转,疑惑道:“有一事想不通!” “什么事?” 秦淮之定睛瞧向阎循,“你说过,啸林当年是因为秽乱宫闱被逐出京,不过一个秀女而已,皇帝既然喜欢啸林,为何不在责罚洛贵妃后,将秀女赐给啸林,反而要将秀女赐死,再将啸林逐出京城,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阎循抬手搓弄秦淮之的唇瓣,沉声对他说:“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 秦淮之反咬他手指,咬得狠留了牙印,松口后眯眼道:“你果然没说实话!” 阎循搓了搓手上的牙印,笑道:“那日与你说的,都是京中可以打听到的,你自己去打听,与我所说无二。” 秦淮之不想听他念经,直截了当地问:“真相呢?” “真相就是,那个秀女不过是个替死鬼!” “啸林睡的不是秀女?” 阎循放缓了声,“是洛贵妃!” 秦淮之被他的话震惊到大张嘴,许久才缓过来,道:“所以大皇子才会跟齐啸林结仇!” 阎循将秦淮之扶起,与他平视,神情淡淡道:“齐家绝不会让大皇子登基,不然,一旦大皇子登基,做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齐啸林。” 秦淮之思索着说:“太子给啸林下药毁洛贵妃清白,肯定是误会啸林是陛下骨血,再者齐家重视啸林,太子担心齐家改拥立啸林,才会啸林下手。” 阎循点头,默认了他的话。 秦淮之便问:“如果太子登基,太子会不会对啸林的敌意淡一些?” 阎循冷笑道:“齐啸林早把他的活路堵死了!太子不会放过他!” 秦淮之愣了神,“他不会把皇后也……” “胡思乱想些什么!”阎循打断了他的话,顿了须臾,“齐啸林事后给太子下了药,寻了七八个老妪把太子睡了!” 秦淮之再一次被惊到,吞咽嗓子时被唾液呛到,咳了数声才觉得缓解,哑声道:“他可真敢做!” 说完又一想,齐啸林敢放火烧了南阳王府,能做出此等惊天伟业之事,好像并不为过! 阎循抚着他的背,提醒他:“齐啸林是只虎,不是只猫,狠起来,天王老子都不怕!你该庆幸一开始跟他交好,而不是交恶!” 秦淮之半敛了眼眸,徐徐道:“我与啸林在赌场相遇,第一眼我便知他是有心靠近我,以为他是为了茶道图而来,我与他相互试探许久,都没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现在我想明白了,他是从太子跟沈汝南的关系中查到了秦家,所以才会来郴州与我结识。” 阎循脸色变得不好看,“他只在你面前装装样子,看起来好相与。” 秦淮之沉默不语,是有些后怕了。 想当初,秦淮之以为齐啸林与抓秦川朝的人是一伙,差点设局打算弄死他,多亏先一步查到齐啸林来历,又发现他对秦家商道并没有兴趣,逐渐打消他对齐啸林的疑虑,紧接着利用齐啸林做了不少事。 如若一开始得罪了齐啸林,他现在的日子不会好过哪去。 好在多年相处,他们现在是挚友,而非死敌。 数日后,越乐山别院里。 齐展鸿没有回京,偷偷摸摸来郴州看齐啸林。 见到齐啸林坐在轮椅上,脸色大变,声音冷得像冰,“谁干的?” 齐啸林一早收到阎循的信,齐展鸿到了建宁府,知道齐展鸿会来郴州,早已准备好说辞,“我放火烧了南阳王府,一路跑马逃回来,没留神摔断的。” 半真半假掺杂在一起,不好分辨。 齐展鸿并未怀疑,浑身气得直哆嗦,没骂他,有些心疼,“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值!”齐啸林大笑,“别说两条腿,命我都可以不要!” “天下女人多得是,你想要什么样的不行,为何非要是她!”齐展鸿紧蹙眉头,蹲下身来摸着齐啸林的脸,缓了声,“啸林,换一个女人,不管是谁,只要你喜欢,大哥都可以帮你弄来。” 齐啸林一脸委屈,“我只要凤南湦!大哥能给我吗?” “南阳王室三大家族的嗣女从不与中原男子通婚,除非放弃嗣女的身份!”齐展鸿收手握拳,隐忍不发,“南阳王室凤家一脉只凤南湦一个女子,若是还有第二个,我会不帮你!” 齐啸林的手指紧紧扣住轮椅扶手,冷冷道:“既然如此,大哥不如帮我去跟皇帝求旨赐婚,皇帝赐婚,南阳王不接受也得接受!” 齐展鸿起了身,踹翻了旁边的石椅,吓得周围人缩了脖子,“陛下不会让你‘嫁’去南阳!” 齐啸林应声道:“换个人能让我‘嫁’到南阳的人当皇帝,不就好了!” 齐展鸿扫了眼四周,众人不敢留在此地,生怕多听一句丢了命,忙逃命似的退离。 等人走后,齐展鸿盯着齐啸林,“你想干什么?” “这是太子谋逆的证据。”齐啸林从怀中取了封信,“太子不能登大宝,我要齐家扶持六皇子!” 齐展鸿拿过信,拆开来看,看着看着脸色紫青,额头的青筋暴起,问齐啸林:“东西哪来的?” 齐啸林说:“我在太子府没少安插人,找点要他命的东西,多简单的事!” “废掉太子,你知道齐家会为此损失多少!” 齐啸林手肘抵着扶手,撑着下巴,毫不在意地问:“谁当皇帝重要吗?” 第91章 初心不变 收到方云枭死讯之时,秦淮之与沐白英夫妇二人祭拜完林夫人,刚到郴州城门口。 消息不是阎循送来的,是林氏米粮送来的。 信中言明,方云枭是惊惧而亡,不得好死!铁棺被打开时,人已死去多日。朝廷将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曝尸示众。 秦淮之捏着信的手在抖,对赶马车的秦勇说:“掉头出城,去秦家祖坟。” 秦川朝墓旁,十年前种的红杉如今长得很高,红叶在夕阳下艳丽如血。 杉树下,秦淮之将信烧给秦川朝,纸张瞬息间成了灰烬。 最终,一场风带走了一切。 四下空寥寥的,没有剩下任何东西。 秦淮之在夕阳下释然一笑,他的仇与恨,在此刻终于结束了。 冬天过得很快,转眼到了过年。 秦淮之与秦勇一家在小年那日来了建宁府,陪林玉与乳母过年。 皇帝在十月底下旨撤了漕帮,改设漕运司,监管整个漕运,沿河设立漕台衙门,替代漕帮的堂口。漕帮彻底被取代,削去在水上的所有职权,交还朝廷。 齐敬业仅仅消磨月余,定下漕运使与各地漕台衙门的主事。 阎循近来忙着在各地堂口交接,不在建宁府,整个正月也没回来。 过完年后,秦淮之失落地回了郴州。 更失落的是鲛君,去年冬天没落下一片雪,可怜他眼巴巴得地盼了一整个冬天,终于在春雨落地时心碎了。 说好的坐船赏雪,就这么没了。 鲛君揽着酒壶,在秦家廊厅里看着蒙蒙细雨,郁闷得不行,泪珠子眼瞅着快掉要出来。 秦淮之笑着揶揄他:“别急着掉鲛珠,我先让下人准备个大盆来接。” 鲛君对着壶嘴喝了满满一大口,不快地说:“我不是难过没看到雪,只是不知道下次与爷赏雪要等到何年!” 秦淮之年前帮鲛君改了良籍,秦淮之安排他春至以后去海市,寻闳来出海,去海外。 这一走,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才能再见。 “爷为何执着于出海?”鲛君有些醉了,脸颊泛红趴在桌子上,眼迷离地看着秦淮之。 秦淮之抿着烧酒,沉声说:“固步自封,绝无前路,西洋鸟铳比我朝的火铳威力强太多,听说他们的火炮更厉害,若有一日他们的火器对准靖国,靖国恐怕无力招架,到时候,苦的是黎民百姓。” 鲛君道:“爷是让我去西洋买火器?” “火器你带不回来!”秦淮之从热烫中取出酒壶,给自己满上,闻着银光酒独有的香气说,“我要你去探路。” “探路?”鲛君想了半天,不确定地问,“爷打算去西洋?” 秦淮之颔首,继续说:“让你去西洋还有一事,西洋人在海上与海市的人交易时,以白银购买靖国的货物,但海市的人买他们的东西,必须用赤金,此事透着古怪,你顺便去查一下其中缘由。” 鲛君醉意渐浓,枕在胳膊上的脑袋晃了晃,连连应是。 见他醉了,秦淮之喊下人送他回房歇息,独自坐在雨中饮酒。 细雨没有下太久,薄雾氤氲迟迟不散。 雨停没两刻,秦勇染了一身湿寒来寻秦淮之。 秦勇进了廊厅,隔着远远地拍打衣服上的露珠,对秦淮之说:“林氏米粮各地送来的总账,沐娘子已经算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秦淮之搁下酒杯,“越快越好!” 秦勇迈步往前走,“你就笃定今年会大旱?万一你猜错了呢?” 秦淮之仰望着他,轻声说:“猜错了,不过是损失些钱财!” 秦勇坐在鲛君方才坐过的位置,秦淮之给他倒了杯热酒。 热酒从喉咙划过,暖意散去一身寒气,秦勇说不出的舒服熨帖。 秦淮之问他:“秦家加上林氏米粮,有多少银两可以用?” 秦勇说:“去年在建宁府赚的二百多万两银子一直没动,加上秦家账上的,少说有三百五十万两银子可以用!” 秦淮之指尖点着桌面,眼中藏不住的兴奋,“三百五十万两,搅一场风雨局,有意思!” 秦勇冷眼瞧他,“你是有意思,玩废了整个秦家跟着你一起完蛋!” “秦家跟我有什么关系!”秦淮之从一旁的碗里捡起两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嚼着,“做生意,就要敢赌,敢赌就不要怕输!” 秦勇见他不当会回事,抬声提醒他,“你可悠着点,沐娘子跟着你一起下注,输了,你们兄妹俩准备好睡大街!” 秦淮之回首,嘿笑道:“我俩去你家住,用不着睡大街!” “我家庙小,养不起二位!”秦勇拱手,“还请二位到时候,另寻他处!” “那正好,我搬去阎循的别院住,那地方清静,可以躲债,不行再给他卖了,拿来还账!” 自从贩茶以后,秦勇觉得阎循是唯一能镇住秦淮之的人,开始对阎循的多了几分好感,少了几分敌意。 此时听到秦淮之提阎循,秦勇心如止水,啧啧道:“遇到你,阎循上辈子一定没少造孽!” 秦淮之笑说:“勇哥心疼他的别院,不如到时候借我点钱?” 秦勇一听这话,撂了声:“得,造孽的事让他一个人做就成!” 秦淮之忍不住大笑,连带着秦勇也跟着乐了。 笑爽快了,秦勇止住笑声,说:“西南千里之遥,还是让我跟你去!” 秦淮之知他好意,侧身给他添酒,“林氏米粮一直是白英在打理,秦家要与林氏米粮在西南做霸盘,打擂台,我与白英必须亲自去西南,沐家的生意交给旁人照看,我们不放心,唯有你最合适不过!” 秦勇说:“我有几个可信的人选,你们再挑一挑!” “勇哥,我不能总霸着你,嫂子跟孩子更需要你。”秦淮之端坐起身,与他平视,神色严肃起来,“从西南买了米粮,我会带着孙九雷与杨义武直接去云幽九州,你有家室,我不能让你再跟着我犯险!” 秦勇不甘心道:“以前不都可以!” “以前每一步都是我谋划好的,我可以保你无恙。”秦淮之望向院中的薄雾,“接下来的路就像眼前的雾一样,我不清楚哪一步会行差踏错,落入深渊。” “既知前路凶险,就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秦淮之回身,对着秦勇轻声慢语地说,“以前我只顾着筹谋如何报仇,如何雪恨,忘了经营林氏米粮的初心,如今仇恨已消,初心不变,我依旧想谋,风不鸣条,雨不破块,天下太平,百姓长安。” 秦勇还想继续劝他,“你是个商人,是个普通人,不是菩萨,天下与百姓本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秦淮之说:“商人之财,源于天下,来于百姓,就该用于天下百姓,不然等天下危难之时,再多的钱财都是徒劳!” 第92章 米粮之争上 上雍城,西南与中原交界处,西南米粮交易都在此地。 秦淮之与孙九雷先行到上雍城,一路打听来的消息跟林氏米粮送来的大差不差,去年冬季,中原各地雨雪只有往年的两成,入春以来,雨水更少得可怜,如果四月份依旧不下雨,夏粮势必减产一半。 眼下已经是三月底,时间不多了。 郴州与岭南接壤,秦家米粮生意基本都在岭南购米,从未接触过西南粮商,在西南没有丝毫根基。 到上雍城第一件事,秦淮之便让孙九雷去林氏米粮找来王成。 王成被秦淮之派人送到西南后,一直在林氏米粮里当伙计,对西南米粮现在的情况一清二楚。 在客栈见到秦淮之第一眼,王成以为自己在做梦,反应过来后,忙给秦淮之行礼,起来后躬身问:“秦爷找小人有何吩咐?” 秦淮之合上手中的折扇,拿在手里玩捏,说:“我需要一间收购米粮的铺子,跟一处存放米粮的地方,你去帮我置办,另外辞了林氏米粮的差事,来我这当个管事!” 王成怔愣在原地,“林氏米粮不是秦爷您的买卖吗?” “从今日起,我与林氏米粮再无任何关系!”秦淮之神色淡定,“你可与人提及我跟林氏米粮的关系?” 王成不明白秦淮之与林氏米粮之间发生什么,但秦淮之说什么就是什么,王成不会多问,答道:“送小人来上雍城的兄弟叮嘱过,不能跟任何人提及秦爷,小人一直谨记,从未敢忘。” 秦淮之嗯了一声,抬手让孙九雷拿了银票给王成。 王成办事利落,打听到一家粮商生意不景气,要转手卖了铺子跟粮仓,王成看过之后,当机立断买下来。 秦家米粮开业的当天,秦淮之请了当地名伶,唱了三天大戏来造势。 不过几日功夫,整个上雍城谁人不知,郴州富商来西南抢米粮生意。 上雍城中有三个大粮商,源于西南本地的曹家,以及中原的彭家跟薛家。 其中彭家是皇商,在三大粮商中地位最高。 西南每年有四百万石粮食在上雍城交易,其中六七成落入三大粮商手中。 沐白英算过,三大粮商现在能用来出售的米粮,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石。 往年这个时候,西南粮价不过一两银子一石,眼下已经涨到了三两银子,粮价高涨的背后是三大粮商在操控。 来西南购粮的粮商一日多过一日,这些购粮之人都在赌,赌中原夏粮歉收,好发借此一笔横财。 三大粮商借机涨价,他们不急着大量抛售米粮,而是一边涨价,一边试探这些商人能够承受的最高价格。 再有,他们也在赌,只要中原大旱闹饥荒,到时候他们手中握的不是粮食,而是金银。 秦淮之让王成在半个月内收了二十万石粮,无论三大粮商开什么价,有多少收多少。 王成眼睁睁看着粮价从三两涨到了五两,面色凝重起来,对秦淮之说:“东家,粮价太高了,如今只剩下三五家粮商在收粮,之前买粮的粮商大都跑过来把粮食转卖给我们,这个价格再收下去,即便中原粮食歉收,我们也赚不了多少!” 秦淮之俯身喂着莲缸里的鱼,当没听见,“三大粮商吐出来多少粮食?” 王成心中估算片刻,“大概不到五十万石!” 秦淮之神色自若,“继续收,什么时候收到一百万石粮食,什么时候收手!” “一百万石!”王成吓得有些腿软,“我们哪来这么多银子!” 秦淮之放下手中的碗,平静道:“去跟钱庄借银子,钱庄愿意放给我们放多少,我们借多少!” 粮价涨到六两的时候,只剩下秦家米粮一家收粮,赚足钱的三大粮商聚在酒楼中庆贺。 曹望行笑道:“乳臭未干的毛小子,敢来西南抢米粮生意,我看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薛明义啧啧道:“让我瞧瞧,秦淮之还能拿出多少银子买米!” 曹望行说:“我手底下的人打听到,秦淮之刚在钱庄借了一百万两银子!” 薛明义一听乐了,“一百万两!他真敢借!正好,我们合计合计,怎么把一百万两拿过来!” 彭修远坐在首席,手中捏着酒杯迟迟未饮。 薛明义见他如此,问道:“彭兄怎么不喝?” 彭修远凝眉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劲!” “哪不对劲!”曹望行放下到嘴边的筷子,忙问彭修远。 “说不上来。”彭修远阖眸想了想,说,“粮价这么高,他图什么?” 薛明义说:“中原歉收,粮价自然水涨船高,六两银子不算太贵!” 曹望行应和道:“人是要吃饱饭的,等他们饿了,别说六两,十两银子都肯出!” 彭修远敲了敲桌子,提醒他们:“中原歉收还不到盖棺定论的时候!” 曹望行呵笑道:“那就是赌!做生意的哪有不赌的!” 彭修远看着他,沉声问:“如果是你,你敢拿身家性命这么赌?” “如果肯定中原大旱,我敢拿六两银子来收粮,眼下嘛……”曹望行顿了声,犹豫许久后,摇头不语。 彭修远目光扫过二人,“秦淮之凭什么敢下血本来买粮?” 薛明义沉吟道:“难不成道他收到什么消息!” “影响粮价的能有什么消息,要收我们早都收到了!” 三人想了许久没想通,就在散席之时,门外传来通报声,彭修远让人进来,是彭家的管事。 彭修远问:“出什么事了?” 管事道:“林氏米粮的东家来西南了,方才将粮价抬高到七两!” 林氏米粮在上雍城仅次于三大粮商,从未有人见过林氏米粮的老板,极为神秘。此人在这个时候来上雍城,让三人不能不疑惑。 彭修远立刻问:“他们出粮?” 管事说:“不是,林氏也是收粮,市面上的米粮都在秦家手里,林氏米粮的东家让我来问东家,肯不肯把米粮都卖给他们!” 三人互相对视,更是迷惑。 第93章 米粮之争中 林氏米粮突然入局,令彭修远不得不谨慎,回府后,让下人避着曹家与薛家,给林氏米粮递贴。 次日,林氏米粮派人请彭修远赴宴,彭修远应约而去,到了地方发现曹望行与薛明义都在。 三人坐在堂中,面面相觑,生怕各自私下给林氏米粮递拜帖的事被另外二人发现。 吃了两盏茶的功夫,沐白英一袭青玉色妆花长裙,姗姗而来,行礼道:“妾身林氏见过三位东家!” 林氏米粮背后的老板是位美艳妇人,让三人出乎意料。 曹望行被沐白英的美色所迷,眼睛都看直了,搓手笑问:“夫人是林氏米粮的东家?” 沐白英颔首称是,入席端坐道:“请诸位来此一叙所为何事,诸位想来一清二楚,妾身在此不多赘言,只想要一句准话,三位东家是否肯将手中的米粮卖给林氏?” 三人缄默不语,他们来此可不是为了谈交易,都是为了打听林氏米粮高价收粮的目的。 片刻之后,彭修远先声道:“林氏米粮在西南经营四年有余,西南粮价底细夫人应当清楚,夫人能否告知我等,为何秦家与林氏要来西南高价收粮?” 沐白英说:“中原大旱已成定局,林氏做的是米粮生意,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彭修远问:“七两一石的米,夫人能赚几成?” 沐白英说:“赚多赚少是我们林氏的买卖!” 言外之意,林氏赚了赔了与他们无关。 见沐白英是块不好啃的硬骨头,曹望行笑吟吟道:“夫人不怕折了本?” “七两银子怎么会折本!”沐白英吹了吹茶汤里的浮沫,轻笑着,“记得长辈同妾身提过,十多年前中原大旱,诸位可是将中原粮价抬到了十二两银子!” 被提及往事,三人神色大变。此事确实是他们三人所为,他们那时年轻气盛,想要一番作为,趁着中原大旱,将中原粮价抬到十二两银子,赚了个盆满钵满。 事成之后,三人欢欢喜喜从中原回到西南,以为赚了钱会得长辈夸赞,岂料刚进府门,被家法伺候,打得半死。 十二两银子一石的米粮,让中原多少人因此家破人亡,饿死街头。 他们看到百姓流亡又如何,眼里只剩下卖粮食赚银子,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 一顿家法,好了伤疤忘了疼,今年中原大旱,他们依然只顾着赚钱,肆意妄为地抬高粮价。 薛明义缓缓皱眉,试探道:“夫人打算抬高中原粮价?” “妾身没这般本事。”沐白英笑说,“近来中原粮价暴涨,不正是诸位的功劳。” 语气毫无责备,多了几分赞许,三人并不觉着难堪,反而觉着林氏买粮的目的就是为了分一杯羹。 彭修远思虑一番,说:“眼下除了林氏米粮,秦家同样想买我们粮食,夫人出价七两不比秦家高出几钱!” 沐白英哦了一声,“是觉着林氏出价低了?” 彭修远说:“我们三家手中尚有三十万石粮,夫人想一口吃下,七两银子着实有些低!” 沐白英目光动了动,三十万石,彭修远肯定没说实话,他们三家手中至少还有五十万石粮。不过沐白英不打算拆穿彭修远的谎话,只说:“西南米粮收购价不过八钱银子,卖到七两已是天价!” “东西是我们的,多少银子卖我们说了算,夫人若是觉得贵了,生意我们可以不做!” 沐白英攥紧手,强作镇定地说:“八两银子,林氏的底线!” 曹望行眼前一亮,“八两银子我出!” 沐白英抬眸道:“不过妾身有个要求!” 曹望行道:“夫人请讲!” 沐白英说:“我手中现银不足,我先出一半银两,其他的银子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补齐,曹东家如果能接受,我们现在就可以签下契书。” 曹望行眸子转了转,“如果补不齐!” 沐白英应声道:“补不齐,米粮跟一半的银子你们都拿走!” 曹望行拍腿大喊:“好,那就依夫人所言!” 曹望行答应出粮,彭修远与薛明义也跟着动心,不止是因为高价,还有沐白英说的凑不齐银子,他们可以拿回米粮,以及一开始付的一半银子。 八两的粮价已经是顶破天了,秦淮之手里没剩多少银子,彭修远三人笃定他吃不下三十万石粮,眼下卖给林氏米粮是上上选。 四人当即签下契书,沐白英以凑银子为由把三人送走。 待人走后,常胜走进来,笑嘻嘻道:“姐姐好手段,两句话就把粮食买到手了!” 沐白英将契书递给他,冷冷道:“还以为会跟三哥把价格炒到十两银子,他们三个倒是先松了口,也好,省了我六十万两银子!” 常胜将契书收起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沐白英顿了顿,“借银子!” 沐白英让人将林氏米粮以八两银子的价格,从三大粮商手中买了三十万石米粮的消息放了出去,不止在西南,包括西南与中原接壤一带。 不少中原的粮商听闻此事,带着中原的粮食来了上雍城,要将粮食卖到西南。 从来都是中原人来西南买粮,头回有人把粮食往西南卖,真是奇事。 沐白英花了七天时间将整个林氏米粮抵给钱庄,借了五百万两现银,掏空了整个上雍城的现银。 中原来的米粮数量不多,加起来只有七万石,秦淮之正在跟彭修远周旋,忙着买下他手里最后的二十万石粮,这七万石米粮被沐白英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全部收走。 到了五月底,中原夏粮收割,粮荒迫在眉睫。 朝廷下旨收粮,以备不时之需,秦淮之没从彭修远手里买到粮食,彭家的粮被朝廷以四两的价格强行收走。 此事气得彭修远三天吃不下饭,后悔自己贪心,就应该把粮食高价卖给秦淮之。 确定西南三大粮商手中彻底没有一粒粮食,秦淮之与沐白英算了一下,来西南两个月一共买了一百六十万石米粮,前后花了超过六百万两银子,倒是在他们预期之内。 直到六月,西南的粮食仍然上雍城放着,一粒都没运出西南。 林氏米粮与秦淮之都没有动作,彭修远越想越觉得古怪,派人去打听中原粮价,当得知中原粮价不变,一直都保持在三两银子的价格,彭修远一开始还在窃喜自己赚了,林氏米粮跟秦淮之赔大发了。 然而,彭修远没高兴两天,北方传来的消息像惊雷一样在西南炸开了锅! 第94章 米粮之争下 今年大旱不止在中原,还有云幽九州。 来往西南的粮商只做中原一带的生意,很少有人将粮食卖去云幽九州,所以云幽九州的消息来得很晚。 当云幽九州大旱的消息传来,满朝文武为之不安。 历来,但凡云幽九州大旱,势必波及鞑靼,鞑靼草场枯竭,当年冬季草料稀缺,牛羊难以过冬,等到了来年春天,鞑靼陷入食物短缺,因此南下云幽九州抢粮。 朝廷虽然已经放弃了云幽九州,但在云幽九州还有设防,一旦鞑靼兵马南下,朝廷必然要往云幽一带运输粮草,以防万一鞑靼人越过小巫山,进入中原。 同时,小巫山以南的守军随时戒备。 中原大旱本就缺粮,眼下兵部开始征调军粮。中原粮价一夜间从三两涨到了五两,眼瞅着还在往上涨。 夏粮刚收,百姓手里的粮食最多够维持两个月,无法坚持到八月秋粮收成。 整个大靖到处都在缺粮,朝廷不得不要求西南王与岭南王分别上缴四十万石米粮,至于南阳,不跟朝廷要粮就不错了,户部没有分摊给南阳粮草份额,改让南阳上缴铁矿。 彭修远身为皇商,负责西南米粮收购,户部又派给了他三十万石米粮的份额。 曹家背靠西南王府,西南王的四十万石米粮自然而然落在曹望行身上。 西南米粮每年两次收成,夏粮在七月中,春粮在二月初,夏粮从收割到收购至少花费半个月才能到上雍城,而朝廷要求七月初必须交粮。 曹望行跟彭修远根本等不到夏粮收割,只能从秦淮之跟林氏手中买。 二人上门多次,都吃了闭门羹,秦家跟林氏米粮并不打算卖粮给他们。 西南粮价很快涨到了十两银子,却有价无市,曹彭二人得尽全力只收到了三千石粮,离七十万石遥不可及。 薛明义府上来了位客人,摘掉幞头,露出一头棕发,来人自称安木尔,是云幽九州的商人,来西南买粮。 西南从未有过云幽九州的粮商,其中缘由除了云幽九州离西南太远,再有便是云幽人以面食为主,几乎不怎么吃米。 薛明义上下打量安木尔,以前只听别人提起异族之人,今日头回见,难免多看两眼。 安木尔早习惯了别人奇怪的目光,用着蹩嘴的中原话说:“在下听闻薛老板是西南的大粮商,想跟薛老板做笔生意。” 薛明义闻声收回目光,“什么生意?” 安木尔道:“我想从薛老板手中买下三十万石粮!” 安木尔是异族人,又从云幽九州而来,消息不灵通,还不知道整个西南的粮食都在秦家跟林氏米粮手中。 薛明义转动着眸子,不打算告知安木尔此事,肃然道:“西南米价现在十两银子都买不到,你能出到什么价?” 安木尔不假思索说:“二十两银子!” 薛明义厉声斥道:“二十两,你在跟跟我开玩笑!” 安木尔摆手解释,“薛老板或许不清楚云幽九州的情况,我们云幽只有夏粮一季,夏粮收后七成耕地种的都是棉花,云幽本就缺粮,今年大旱,更加缺粮,往年一斗面粉能卖二两银子,今年估计能到四五两银子,我出二十两银子买米绝非玩笑,只要薛老板肯出,我可以全部买下。” 二十两银子的价格,薛明义不可能不动心,但他手里没有粮食,此事不能让安木尔知晓,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安木尔高价收粮。 于是,薛明义以安木尔是外族人为由,将安木尔留在薛府好吃好喝招待着。 薛明义对安木尔的话并不全信,托人去打听云幽九州往年的粮价,得到的消息跟安木尔的一样,决定收粮。 秦林两家不松口卖粮,薛明义不敢光明正大跟彭修远与曹望行抢购,只好偷偷摸摸安排人蹲守在林氏米粮跟秦家铺子外面。 直到六月底,上雍城的钱庄出了件麻烦事。 有客商拿银票来钱庄兑银,钱庄的现银都借给了林氏米粮与秦淮之,根本拿不出现银。 为了钱庄多年的信誉,钱庄老板赵子成不得不上门求助沐白英,想要收回部分银子。 沐白英直言无银,按照当初借契所写,林氏米粮暂时只需要还利息,本金要等半年以后归还。 赵子成吃了闭门羹,到处筹措银两,可上雍城哪里有现银给他,现银都在几大粮商手里,他们忙着抢购粮食,根本不会借银子给他。 没两天,上雍城各大商行都知道钱庄无银,纷纷跑到钱庄找赵子成要银子。 赵子成被逼入绝境,身心俱疲之际,再次找上沐白英求助。 赵子成还未开口,沐白英温声先道:“林氏米粮可以还银子,不过我不能平白无故地帮你解了眼下危机。” 赵子成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老泪纵横道:“林东家只管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免了林氏借银的利息!” 赵子成应声道:“此事是我们违约,利息分文不收!” “我只能还一部分,确保你们钱庄可以正常经营。” 赵子成点头说好,不敢有异议。 “再有,林氏要入股钱庄。”沐白英见他脸色不好,便说,“赵东家只管放心,我并非趁人之危,以后林氏米粮用银子的地方颇多,我无心在西南经营票号,真金实银入股贵钱庄,于你于我都有好处!” 沐白英嘴上说不是趁人之危,但她在此时提出入股与趁火打劫没有区别。 赵子成混迹在商场多年,立刻反应过来,林氏米粮以两成息抵押靖国所有米粮铺子,从钱庄借五百万两现银,就是一个圈套。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为了钱庄,赵子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林氏米粮答应还钱庄银子的第二天,挂牌卖粮,价格不算高,十二两银子。 曹彭薛三家都知道林氏米粮欠钱庄五百万两银子,现在为了还银子卖粮,林氏米粮最多拿出全部家当的五十万石粮。 担心别人跟他们抢粮,收到消息后,三人顾不上多想,准备去林氏买粮。 三人还未出府,林氏米粮的管事已经带着人到了各自府上。 十二两的价格放在面前,没有一个人片刻犹豫,各自从林氏米粮手中买下他们需要的数量。 林氏米粮要的是现银,当三家的银子同时运到林氏米粮门外的时候,三人当场愣住。 浩浩荡荡的马车上装了多少银子,他们一目了然,粗略一算,林氏卖给他们至少一百石粮。 林氏米粮哪来这么多米! 第95章 是梦非梦 当秦淮之从林氏米粮的大门里走出来的时候,众人反应过来,一百万石粮中有一部分是秦淮之出的。 三人情绪波动不大,他们要的是粮,米粮到手解了各自的困局,谁出的粮有什么关系。 秦淮之摇着折扇,笑问:“十二两银子的米粮,三位东家觉着当年卖的时候舒服,还是现在买着舒服?” 被秦淮之当众揭了老底,三人脸色很难看,嘴角不停抽搐着。 彭修远当即放了狠话,“秦淮之,你休要得意,等八月新粮上市,老夫让你在西南买不到一粒粮!” 秦淮之收起扇子,豪言道:“秦某在此恭候!” 三人以为买到粮食便可高枕无忧,岂料薛明义这边先出了事。 安木尔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在薛家消失了。 薛明义派人去寻,找了两天都没找到安木尔,他不敢张扬此事,在府中藏匿异族,是要被抄家灭族的! 安木尔找不到,曹家跟彭家都买到了米粮,他手中的三十万石米粮瞬间成了烫手山芋,扔都扔不出去。 曹家跟彭家也没好到哪里去,到了给户部与西南王府交粮的日子,户部跟西南王府纷纷拒收他们的粮食。 多番打听,竟是秦淮之以四两的价格,偷偷卖给户部跟西南王府七十万石粮,朝廷跟西南王府已经不需要从他们手里买粮。 彭修远与曹望行的生意,靠着朝廷跟西南王府才能有今日,他们敢高价收粮除了不想得罪两者,其次是朝廷跟西南王府答应给他们的购价是八两,一百多万两的亏损,咬咬牙尚且能接受。 但眼下的损失,已经不止这个数了。 三人将所有身家拿出来买粮,一百万石粮食砸在手里,他们随时要倾家荡产。 他们,彻底完了。 林氏米粮。 安木尔正在跟秦淮之拼酒,沐白英与常胜陪坐。 喝得正起劲,安木尔突然拍着秦淮之的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东家明知云幽粮价高涨,仍然愿意三两银子将米粮卖进云幽,东家就是救云幽百姓于水火的活菩萨。” 秦淮之喝了不少酒,这会子晕晕的,笑着没说话。 见安木尔一个大老爷们哭得不像样子,沐白英摇头笑说:“你不必感激我三哥,这次多亏你冒死来中原,告知我们云幽大旱,不然的话,我兄妹怎敢跟三大粮商作对,三两银子卖给你们并不亏。等来年丰收,价格还会再低。” 安木尔哭着说:“朝廷觉得我们是异类,不把我们当回事,云幽眼下到处饥荒,不见一粒粮食赈灾,只有你们肯帮我们!” 秦淮之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云幽九州是大靖的疆土,你们是大靖的子民,是我们的同胞,你是我的兄弟,我不会见死不救。” 安木尔用袖子擦了脸,端起酒杯笑着说:“我们是兄弟,为兄弟干杯!” 安木尔一会哭一会笑的,让沐白英有些看不下去,将常胜留在这盯着点,她回房歇息。 西南的洛神酒,用洛神花酿制,入口回甘,喝着绵密,但后劲极大。 秦淮之酒量不差,喝了两壶便醉了,不让人送,踉踉跄跄地回屋。 刚进门,听到屋中有动静,酒意醒了七分,绕过屏风,撞了满怀暖意。 秦淮之仰头瞧着突然出现的阎循,半年多不见,他现在只够到阎循肩膀上,不悦道:“你怎么又长高了!” 阎循笑着将人扶正,“是你身子软了!” 秦淮之没了戒心,一个喘息醉意又浓,勾住阎循的脖子,闻着他的味,不容他拒绝地口吻说:“那你抱住我!” 秦淮之是真醉了,放肆地攀咬着阎循的下唇,一边咬一边骂:“你这个负心汉,半年多都不来找我,我好恨你,我恨死你了!” 阎循任由他骂着,将人托抱起放进床帐,起身时被秦淮之拉住衣袖,看到他眼中的不安,柔声说:“我不走,去打水给你洗洗!” “真的不走吗?”秦淮之嗡声说着,一点底气都没有。 阎循俯首吻上他眉间的朱砂痣,“哪都不会去,就陪着你!” 秦淮之松开手,抬手摸了摸阎循亲吻过的地方,湿热的,暖暖的。 阎循洗净帕子回来,秦淮之靠着床头歪坐着,发簪脱了,头发随意披着,长睫微微颤动,一副想睡又不肯睡的样子。 阎循将人揽进怀里,让他靠在胸口上,帮他擦拭药酒排出来的湿汗,说:“乏就歇了!” 秦淮之摇头,“我怕我睡醒,你又不在了!” “傻瓜,这不是在做梦!” “你上次也这么说,可我醒来你就不在了!” 阎循蓦然心疼起来,半年多来,在各地跑得脚没停歇,抽不出时间来陪秦淮之,连见一面的功夫都没有,害得秦淮之好好个人,为了他患得患失起来。 “不走,漕帮的事忙完了,剩下的都交给义父跟常叔,我近来会清闲一段时日,都来陪你。” 秦淮之蹭了蹭他的胸口,“你来西南做什么?” 阎循沉声说:“惹事!” “不是想我才来的!”秦淮之一脸失落,“我想你,你都不想我!” 怎么会不想,刚忙完,马不停蹄来上雍城寻他,结果他倒好,喝得酩酊大醉,真的假的都分不清了。 阎循将帕子扔在地上,把人扶起来,揉了一把他的脸,“让我听听,你有多想我?” 秦淮之想不出来如何回答他,抬首之际,阎循的热息喷薄而来,秦淮之的身子一热,一时分不清是酒后的余热还是起了潮热。 瞬息间,想到如何回答!想抱他,想吻他,想跟他沉浸在欲海里。 人不在时,才是想! 人在眼前,要敢做! 哪怕是在梦里! 秦淮之扯过阎循的衣领,将人勾近来,唇瓣蹭过他的脸颊,滑进他的衣领里,像品酒一样浅浅嘬着,空出来的手解着两人的衣扣。 阎循扶着秦淮之的后背,有意无意地去揉搓他的耳垂。 秦淮之衣衫半解,醉意愈浓,解了半天的腰带没解开,反而打了死结,多了几分恼怒地抬起头,脸色潮红得要滴血,含着春水的眼眸委屈巴巴地看向阎循。 模样太欲,也太撩人。 阎循早被磨热了身子,心跳得极快。在秦淮之这里,阎循从不做君子行径,更当不了柳下惠。遂扶着秦淮之的腰将人平放在床上,俯身将人压在身下,亲吻他在秦淮之肩上留下的咬痕,扯断打不开的腰带。 第96章 用之于民 次日天不亮,阎循睡醒的时候,怀里的人醒着,赤着身绕指缠弄他的头发。 阎循低头亲吻他头顶,“可有觉得不舒服?” 秦淮之摇了摇头,昨夜虽然醉了,但说过的做过的都记得一清二楚,以为在做梦,床榻间放纵过头,说了不少胡话。 大言不惭地说要去找个野男人。 话音刚落,就被阎循压着背欺负惨了。 明知他说的是梦话跟气话,阎循醋劲上来,没想给他留活路,求饶的话喊到最后,嗓子哑到说不出来了,阎循依旧不肯没放过他。 身上没留下一处好皮肉,让他最羞耻的是,大腿内侧留下的咬痕不比之前在肩上的轻,留疤是必然的。 秦淮之沉默许久,恹恹地说:“我要戒酒!” 阎循忍笑说好。 嘴上说好的人,心里蔫着坏,秦淮之喝醉后予取予求的样子比平日里更勾人。阎循昨夜就开始盘算着,以后在府上要给秦淮之备上多少坛洛神酒。 秦淮之问他:“你昨夜说来西南惹事是什么意思?” “我杀了个人!”阎循对上秦淮之好奇的眼神,平静地说,“西南王!” 秦淮之不觉得诧异,只问:“为何此时杀西南王?” “鞑靼大旱,最晚明年三月趁着冻土未消,大举南下,大哥担心西南王与岭南王借机作乱,先一步除掉西南王。”阎循说,“西南王未立世子,王室自顾不暇,暂时对中原不会有威胁!” “西南王未立世子,但我记得前世子有位嫡子,西南王想立他为世孙,曾向朝廷请过旨,若是陛下准了,你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阎循声音清冷下来,“我们的陛下自身难保,顾不上西南!” “京城出事了?”秦淮之皱眉,“我怎么没收到消息!” 阎循抚平他眉心的皱痕,平心说道:“宫中封了消息,你的人自然查不到!” “出什么事了?” “太子被人告发私藏龙袍,对陛下使巫蛊之术,陛下已经将太子幽禁,废太子的诏书已经拟好,还未宣告!”阎循冷笑一声,继续说,“太子谋逆,陛下一时急火攻心病倒了,罢朝快一个月了,齐敬业把六皇子推出来监国。” 秦淮之怔愣片刻,“六皇子监国?大皇子能同意?” 阎循讽笑道:“他不同意!” 秦淮之想到了什么,“陛下刚废太子,突然病了,未免太过蹊跷,是大皇子还是六皇子做的?” “都不是。”阎循顿声片刻,“是齐啸林做的!” 秦淮之扯着阎循的头发,惊坐起身,“啸林回京了?” 阎循疼得眉头紧促,在秦淮之愧疚的抱歉声中将人重新拉回床榻,抱在怀里揉搓个遍,解气后继续说:“齐啸林三月去南阳王府喝完世子的喜酒,给陛下递折子服软请求回京,陛下准了,齐啸林回京后一直在宫里住着,京中的风波都是他在背后一手操纵!” 秦淮之枕在阎循臂弯里,缓气道:“他肯喝世子的喜酒,没再胡闹一场?” 阎循说:“他进凤都之前与大哥约法三章,否则大哥不会放他进南阳!” 秦淮之点了点头,瞥见屋外天色已亮,侧眸对阎循说:“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阎循疑惑道:“什么东西?” 秦淮之故作神秘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阎循不再问,起身先帮秦淮之穿好衣裳,束发压冠时,在妆台里瞧见他送的桃木簪,想也不想拿来给他戴上。 二人在镜中相视而笑。 秦淮之要带他去的地方,就在屋后的粮仓里,粮仓已空,空落落的,脚步落下时可以听见四周传来清脆的回声。 秦淮之走到粮仓尽头,按下一块青砖,机关声响之后,右手边的墙上出现一道暗门。 秦淮之吹燃火折子,拉着阎循大步走进去。 暗室内漆黑一片,等秦淮之点亮周围的油灯,黄色的火光跳跃在堆成山的银子上,火烧般夺目。 秦淮之淡淡道:“这里一共有八百万两银子,都是我的私产!” 阎循看着堆上屋顶银山跟密密麻麻装满银子的木箱,打趣道:“秦爷打算何时把我收了,我好替你来花银子。” 秦淮之笑了笑,说:“给你花的银子我另外备着,这些是给你大哥的!” 阎循神色微动,“给我大哥?” 秦淮之颔首道:“六皇子身份特殊,你们不会让六皇子登基,大皇子更不可能,陛下其余的皇子不成气候,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想要你大哥坐上龙椅!” 阎循心虚道:“我不告诉你,是不想你牵扯进来!” 秦淮之双手捧着下巴,抵上他的额头,平和道:“我知道,你不必跟我解释这些。” 平静片刻后,阎循问他:“怎么会想到送我大哥银子?” “我来上雍城只是为了买下西南米粮,用来稳住中原粮价,早就准备好赔些银子了事。后来云幽大旱不在我谋划之内,我得到消息,借力打力,打垮了西南三大粮商,得到这些银子说来是笔意外收获。”秦淮之说,“国库常年空虚,你大哥将来正居九五,国库缺银会压在他的肩上,这八百万两银子在我这里没用,却能能解他燃眉之急。” 阎循由衷说道:“我替我大哥谢谢你!” 秦淮之摇头说:“不必谢我,我做这些不全然是为了帮你大哥,更是为了天下百姓,充盈国库会增加赋税,百姓身上赋税够多了,再加赋税只会让他们举步维艰,我不忍心,我的银子都是从他们身上赚来的,取之于民,当用之于民。” 阎循望着秦淮之的眼睛,身在铜臭味中,从未利益熏心,此刻没有仇恨包裹的眸中,是他当年在水陆法会上遇到的人间菩萨才有的至纯善意。 他的菩萨终于回来了。 阎循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失而复得的感觉油然而生,爽朗地笑出声。 大笑过后,阎循将人放开,“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去云幽九州。”见阎循眸光变得深邃,赶忙又说,“我不去北方四州,只去靠近中原的朔南,今年大旱,棉花收成不会差,等新粮入仓,我便出发去朔南收购棉花。” 阎循不愿让他去云幽九州的话刚嘴边收了回去,长叹一声,说:“我增派人手给你!” 秦淮之没拒绝,欣然答应。 第97章 贪与知足 午膳就是一场修罗场。 阎循给秦淮之夹糖醋里脊,沐白英跟着添虾饺,不一会功夫,秦淮之筷子还没动,碗里的菜堆成小山。 互看对方不顺眼的二人,明着面掐,眼睛快冒出火似的,都不肯让一步。 常胜端着碗,伸着筷子不敢下手夹菜,干巴巴地收回来,就着白饭啃。 秦淮之撑着下巴,两眼无光,眼前两个都二十岁的人,闹起脾气跟七八岁的小孩差不多,让人没眼看。 饭没法吃,但不能饿着,秦淮之猛地起身,对常胜道:“小盛,我们去酒楼吃!” “好!”常胜一脸兴奋地放下碗筷。 阎循跟沐白英跟着起身,异口同声道:“我也去!” 秦淮之面色阴沉瞥过二人,冷冷地说:“喜欢夹菜,留在家多夹,多吃,别浪费!” 说完,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带着常胜出门下馆子。 待二人走后,阎循先落了座,将秦淮之没碰的饭端过来,嘿笑道:“多谢弟妹给为兄夹菜!” 沐白英没好气地应声道:“谁是你弟妹!” “你是常胜的妻子,自然是我弟妹!” “小胜姓沐,不姓常!” “他姓什么不要紧,你同他成婚,就要喊我一声二哥哥!”阎循吃了嚼着虾饺,“来,喊我一声二哥哥听听!” “当我二哥?”沐白英咬着牙冷碎一口,“凭你也配!” 秦淮之与沐白英解释过秦川朝的真正死因,但她恨了阎循多年,她可以放下恨意,却不能完全释怀,尤其在得知秦淮之与阎循的关系后,她对阎循只有厌恶。 无论秦淮之怎么解释他与阎循的关系,沐白英坚信秦淮之是被阎循蛊惑与强迫的。 在沐白英的心中,秦淮之是谪仙般的如玉公子,阎循就是块该被踩在脚下的烂泥,烂心烂肺烂肝肠,只剩一张脸能看得过去,这样的人从里到外没有一处配得上她的三哥。 阎循抬眸看她,笑道:“不喊二哥哥,喊声三哥夫不是不行!” 沐白英侧身要走,刚抬脚又收回来,有意恶心阎循,从嘴里挤出两个字:“三嫂!” 阎循不气反笑,应道:“好妹妹!” “不要脸!” 阎循诶一声,“你说对了,我就是不要脸!” 沐白英气得浑身发抖,手中的帕子差点被她撕碎,碎骂两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淮之回来听闻此事,头疼不已。 “白英是我妹妹,你招惹她做什么?” 阎循给他揉捏太阳穴,“我跟她八字不合,待不到一处!” “没让你跟她过日子!”秦淮之缓着气,“白英的性子遇强则强,遇弱则弱,你多让让她!” “让不了!” 秦淮之:“她怎么得罪你了?” 阎循思索片刻后,说:“常胜没有同她成婚,或许我能让着她。” 秦淮之怔怔问道:“为什么?” 阎循眼神冰冷冷的,说:“常胜从小是被护着长大的,他心思单纯,不是沐白英的对手。” “他们是夫妻,不是对手!” “沐白英能给自己亲爹下毒,将人毒瘫在床,这样狠毒的女人,世上能有几人?” 秦淮之握住他的手,仰头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以为,是谁让人将药方放在你的桌案上!”阎循说,“当时你刚从狱中出来,我去帮你抓药,正巧撞见她买药,她的药方,我让谭叔瞧过作用。” “阎循!”秦淮之握紧了手,力道大的虎口发青,“你有没有告诉小盛?” 阎循摇头。 秦淮之松开手,微合眼帘,冷了声,“如果我是白英,我会直接毒死苏净,而不是留他一命,白英比我心善!” “毒死与毒瘫改变不了什么,沐白英如果不是你妹妹,我绝不会同意常胜跟她成亲。”阎循说。 秦淮之缄口,不再为沐白英辩解。阎循没有将此事道出,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与妥协,他不能再要求阎循做其他事,以后的事,先静观其变。 为了避免阎循跟沐白英见面,秦淮之寻了由头,带着阎循离开林氏米粮,住回秦家的铺子。 西南王被刺杀的消息不日传到了上雍城,城中宵禁,加强盘查。 阎循不着急离开西南,与秦淮之同进同出,大大咧咧地说半年多不见,欠秦淮之太多相思债,要一并还他。 中原旱情在一场大雨后,落下帷幕,但秋粮未收,粮荒依旧存在。 三大粮商手中还有一百万石米粮,秦淮之不会给他们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 一早安排人手从岭南调运二十万石粮到上雍城。 中原粮价四两银子,三大粮商为了能在七月抢收西南的新粮,以三两银子的价格,割肉售粮。 但过问的人寥寥无几。 秦淮之调运的米粮一到,立刻与三大粮商打起价格战,一钱一钱往下压低粮价,逼着三大粮商将粮价压到一两八钱。 七月中,西南新粮开始收割,三大粮商手中还有八十万石陈粮。 中元节,秦淮之派人给三大粮商下贴,要以一两五钱的价格买下他们手中所有米粮。 新粮价格在三大粮商的打压下,一直都是七八钱银子收购,现在是交付定金的时候,他们急缺现银购买银两,没有多想,急匆匆将粮食全都卖给秦淮之,以抢占新粮份额。 七八两银子卖出去的粮食,十二两银子买回来,最后一两五钱卖给秦淮之,曹望行、薛明义与彭修远三人看着手中签下的契书,气得要吐血,对秦淮之与林氏恨不得食肉啖血。 彭修远丢了手中的笔,狰狞着脸,“秦淮之,把我们逼到这个份上,你满意了?” 秦淮之端起茶盏,吹了吹,“逼?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们,粮价不是诸位抬起来的?” 曹望行抬声道:“你是设好圈套,等我们钻进来!” “此言差矣!”秦淮之含了口茶,“我从未下圈套,你们要怪,就怪自己贪心,不然怎么会给我有可乘之机。” 三人脸色铁青,怔怔不语。 秦淮之搁下茶盏,望着窗外漆黑的天色,悠悠道:“夜深了,诸位早些回府,今日中元节,路上可要注意,别撞上,鬼!尤其小心,饿死鬼!” 三人拂袖,留下一句“我们走着瞧!”离开秦家的米铺。 人走之后,阎循抱刀从屏风后走出来,问他:“买他们的粮食,你打算给他们留活路?” 秦淮之莞尔一笑,“你把我当好人?” 善归善,但秦淮之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对付恶人,他从不会留余地。 阎循问:“你还有后手?” 秦淮之颔首,说:“三大粮商为了从我手中买粮,已经借了不少银子,现在他们手中的现银不多,以他们行事风格,购买新粮一定是先付订金,等新粮到上雍城再付尾款,只要我稍稍抬高购粮价,他们一定会跟,他们买的越多,欠的就越多,手中的现银绝对不够,到时候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阎循说:“他们可以跟钱庄借银子!” 秦淮之一笑,“上雍城的钱庄,我有三分股,我说不借,谁敢借给他们银子?” 阎循听他这样一说,知道他已经将做好万全之策,多了个心眼,说:“万一他们不进局怎么办?” 秦淮之淡淡道:“人最容易动的是贪心,尤其是贪念深重的人,他们绝不会懂知足二字。” 第98章 各奔东西 西南粮局安定,沐白英不需要秦淮之交代后面如何行事,她有能力跟魄力稳住局面。 上元节过去没两日,秦淮之以押送米粮为由,带着阎循离开上雍城。 出了西南地界,秦淮之一行离开商队,换了快马前往最近的驿站。 青枫已经在此等候多日。 阎循见到等在此地的人是青枫不是青竹,便知出事了。 三人进了屋,等青枫关上门后,阎循立刻问他:“出什么事了?” 青枫道:“探子来报,洛侯爷正在调动兵马,大皇子与禁军都统已经联手,将军推测大皇子准备逼宫,只等洛侯爷兵临城下。” 阎循面色凝重,说:“这么快就按耐不住了,看来齐啸林把他逼急了!” 青枫颔首,“将军命少主即刻前往伏龙关。” 阎循愧疚地看向秦淮之,说好亲自送他去朔南,眼下是要食言了,侧眸对青枫道:“你先下去,我与秦爷有话说!” 青枫未动。 阎循不悦地道:“还有什么事?” 青枫对秦淮之抱拳行礼,说:“将军命我跟秦爷要火药配方。” 靖国的火器军械七成在禁军手中,顾惜北要夺权,肯定要与禁军硬碰硬,火药必不可少。 秦淮之没有多言,起身走到书案,笔墨早已给他备好,他会心一笑,提笔先写了一封信函给青枫,说:“我在南阳的铺子里存有一批硫磺跟火药需要的原料,你先派人带着我书信给管事,他看过信会将东西交给你们,省得你们东拼西凑。” 青枫接过信,喜不自胜,“秦爷想得周到。” 顾惜北让青枫来要火药配方,自然也是为了当初他准备炸山伏击方云枭时准备的东西,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言明。秦淮之装作不知道,看破不点破。 夜幕沉沉,阎循挑了灯芯。 秦淮之埋头写了三个时辰,火药配方简单,但制作流程繁琐,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他必须将每一步事无巨细地写清楚。 到了戌时,驿站落锁,秦淮之搁下笔,低头吹了吹墨痕。 阎循起身看向他,“写完了?” 秦淮之点头,道:“写是写完了,不过驿站落锁了,今晚你们恐怕动不了身了!” 阎循听到这话,就猜出他使得什么坏,伸手去拿写好的配方,不以为意地说:“不碍事,我们翻墙出去就是!” 秦淮之变了脸色,钳住阎循的手腕,“非要这么急着走!” 阎循看他着急的样子,嗤嗤一笑,反扣住他的手腕,举过头顶,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想留我直说便是,何必费这份劲。” 秦淮之耳朵红了一片,没有底气地问他:“你还走吗?” “陪你一宿的功夫还是有的!” 说罢,将人扛起,掀开后堂的帘布,里面是灌满温泉水的浴汤。 水花溅起后,揽过流光,两股呼吸交织在一起,索取对方情,撕扯对方的欲。 两人要入的都是险境,一方为争权夺位,一方是内忧外患。他们不为己,只做他们认为对的事,互相给予对方足够的尊重与放任。 前路渺茫,何时再见,如何相见,谁都不知道。 趁着未分开之际,把空缺的位置先填满。 无风的室内,映在水面上的烛火摇摆不定。 秦淮之背抵着池壁,胸前分不清是水还是汗,热潮的红爬满了全身,勾着阎循的脖子,高高扬起纤细的颈,将最致命的点毫无保留地暴露在阎循面前,由着自己的喉结被他咬着,舔着。 秦淮之一遍遍喊着阎循的名字,从清晰到模糊,最后只剩下嗯声低吟。 秦淮之体力不济,无力地垂落入水,阎循抱着他的腰,明河翻雪过后,让他坐入怀中,湿漉的后背上下蹭着他坚实的胸膛,水面的涟漪从未停歇,池水溢出,染了满地旖旎。 方才差点呛水,秦淮之仰头喘息,阎循扣住他下巴,迫使他回头,落下粗暴地吻。 吻得有些狠,有些疼。 秦淮之此刻的回应不同以往,像水绕石流,将阎循给予他的吞入腹中,再温柔浸润,纤细的手指插进阎循的湿发间,承诺他:“我在朔南等你!” 阎循迟疑之后,轻声说:“好!” 次日秦淮之独自醒来,走到窗边推窗望向天,已经过了午时。阎循昨夜翻墙而走,趁着夜色奔袭,现在应该快到伏龙关了。 秦淮之思忖许久,将杨义武喊来。 “你亲自去趟京城,盯着京城的动静,有消息立刻派人送到朔南,不要用书信往来。”见杨义武点头答应,秦淮之手指微拢,犹豫片刻,“另外,如果在京中遇见阎循或是青竹,把铺子里的火油跟硝石给他们送过去!” 杨义武一脸诧异,忙道:“京城的火油跟硝石,主子不是说不打算用了吗?” “我们不用,他们用得上。”秦淮之顿了顿,提醒他,“给的时候不必多言,只说是我为他们备的便是。” 杨义武说:“是。” 当初从沈汝南口中得知太子跟方云枭勾结,他安排人去打探太子的消息。 太子喜欢百花楼的头牌,将人赎了身,不敢带进东宫,一直养在宫外,此事在京中知道的人不少。 秦淮之得知后,命人准备了大量的硝石跟火油,只等将来,若是坐实太子跟他二哥的死有脱不开的关系,他不介意亲自动手,在宫外弄死一国储君。 此事,阎循并不知情。 他不跟阎循提及,是不确定太子是否参与了他二哥的死,动不动手尚且两说,后来答应阎循不会拿命相搏,此事彻底搁置,他只当没发生过。 秦淮之抬手掐灭燃了一夜的灯芯。 阎循太聪明了,见到硝石与火油八成会猜出他的想法,只希望那个时候,他的怒火不要太大。 秦淮之捻了捻手中的灰烬,心中默念:若他真生气,最好不要大过乌蒙雪山上风雪。 第99章 初入云幽 石州与冀泽北邻鞑靼,是云幽九州最北端的两座城池,而朔南紧靠小巫山南端,与中原接壤。 从朔南城到中原边界,只有七十里路程,鞑靼的兵马南下,到朔南城抢掠的次数屈指可数。 朔南城是云幽九州最安稳的地方。 在朔南生活的百姓,胡人血统较少,几乎与中原人没有区别。 秦淮之刚进城,带人走在朔南城的街道上,目光打量四周,此地楼阁瓦舍、市铺行当以及往来百姓的衣着都与中原无异,只是有些地方口音。 若不是清楚自己身处云幽之地,还以为是在中原。 行到街口,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孩子,其中一人猛地撞在秦淮之的腰上,秦淮之毫无防备,趔趄着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站稳脚步低头一看,撞到自己的是个小男孩,瘦弱的身子被重重摔倒在地,胳膊跟膝盖都被擦破皮露了出来。 秦淮之心口一悸,俯身将人扶了起来,帮他吹了吹胳膊上的伤口,温声问他:“疼吗?” 小男孩咬着牙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抽走手臂,摇头说:“不疼的!” 秦淮之回身对跟着的孙九雷说:“带他去医馆瞧瞧伤!” 孙九雷点头正应着,余光瞥见小男孩用刀割下秦淮之腰间玉牌,拿到手后迅速转身就跑,手法老练,一看就是惯偷。 “小兔崽子!你给老子站住!”孙九雷喝了一声,追上前去。 追了两丈远,眼瞅着要抓到人,旁边闪出一个男子与他撞在一起,孙九雷行伍出身,身上有底子,没有受伤,不过撞他那人反被他撞飞在地,不住哀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孙九雷始料不及,抬头再寻小男孩的身影,不过眨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孙九雷碎骂两声,转身要走,身前立刻围过来三个莽汉。 其中一人,无赖笑道:“撞了我兄弟就想走!” 这是遇上青皮碰瓷了。 孙九雷不是怕事的人,但不能给秦淮之惹祸,握拳忍住火气,直接问他:“你们要多少银子?” “二百两!” “二百两,你们怎么不去抢!” 那人冷笑一声,“二百两是活人的价,你不给钱可以,我兄弟要是死了,就不止这个价了!” 孙九雷瞥了眼地上躺的人,那人最多摔断肩胛骨,要不了命。眼前人说死人的价,并非威胁他,在云幽九州,最不值钱的是人命,弄死一个人跟杀羊宰牛没区别,哪怕是在朔南城。 因为,云幽没有律法! 二百两银子,孙九雷一时半会掏不出来,对青皮说:“我只有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医馆大门都进不去,你这不是要我兄弟们的命吗?”说着向四周嚷嚷,“大家快来看啊,此人打伤了我兄弟,不肯给钱医治!” 这几人在朔南城是出名的地痞无赖,专挑外乡来此的富商欺负。 周围人对这种事见怪不怪,看好戏的人对孙九雷投来的几乎都是嘲笑的目光。 孙九雷为难之时,秦淮之手中掂着钱袋子走过来,对青皮说:“银子我出,你们不必为难人!” “疯狗咬伤人,当然要主子来赔!”青皮讽笑一声,伸手去拿钱袋子。 秦淮之半阖眼,对方还没碰到钱袋子,先松了手,钱袋子垂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里面的鲛珠滚落出来。 秦淮之哎呦一声,啧啧道:“抱歉了,手滑没拿稳。” 对方识货,扫过周围蠢蠢欲动的人群,蹲下身去捡鲛珠。 当他捡得差不多时,秦淮之抬脚踩在他抓到珠子的手上碾。 蹲在地上的人疼得呲牙咧嘴,骂道:“你他娘不想活了!” 秦淮之目光扫过旁边要动手的同伙,细声慢语地说:“我的珠子一颗百两,这里刚好八颗,既然打伤你们一个人要二百两,多出来六百两不能白拿,三位忍一忍,待会受点小伤。” 不给三人反应的机会,秦淮之抬手示意,身后跟的人立刻上前,将三人按在地上狠揍。 这些人一半是秦淮之的人,一半是阎循的手下,待在一起一年多,早就混成了兄弟,刚刚见孙九雷被他们诬陷,想动手,怕给秦淮之惹事,一直忍着。 秦淮之开口让揍人,他们当仁不让,就怕出手晚了,下手轻了。 方才躺在地上的人,见他们不好惹,不敢再装,起身拔腿要跑,结果被薅着头发抓回来,跟其他三人一起挨了一顿暴揍。 一群外乡人把四个本地出名的青皮当街狂打一顿,不少人觉得新奇,止步留下来看热闹。 秦淮之侧回身,对孙九雷说:“你在云幽待了数年,云幽的规矩比我懂,你们不必担心给我惹事,我们不招惹麻烦,麻烦也会找上我们!还有,我秦淮之不怕惹麻烦!” 孙九雷抱拳道:“是,秦爷!” 揍完人后,秦淮之大发慈悲,命人将他们扔去医馆。 回望四周,人影绰约,人性在此地被磨平了棱角,人们对于眼前不平之事只剩下漠视与嘲弄。 此地不是中原,是被中原放逐之地,他们是被中原放弃之人。 摸着腰间玉牌上的绳子,秦淮之不由想起刚刚的小男孩,脏兮兮的模样跟偷玉牌的方式,像极当年在水陆法会上见到阎循时的情景。 秦淮之不禁问自己:云幽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吗? 没走几步,遇到跪在地上两个行乞的少年,其中一人少了一条胳膊,仔细看会发现他还少了一只脚,两人不住磕头,祈求过往的路人,“大爷大娘行行好,施舍点铜板,我们兄弟好几天没吃饭了!” 秦淮之走上前,摸出块碎银子放在面前的破碗里,“天黑了,早点回家!” 少年看着碗里的碎银,不停地磕头,连声说着:“谢谢大爷!” 待走远后,孙九雷提醒道:“秦爷,他们不是乞丐!” “我知道。”秦淮之说,“你派人手去盯着,看看他们最后被人带去什么地方。” 孙九雷领了命,让几个云幽出身兄弟去办。 秦淮之方才靠近他们二人的时候,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与刚才偷他玉牌的男孩身上相似,像是腌了许久的酸菜味。 来朔南不需要秦淮之另外置办房产,阎循知他要来,安排人手之余,帮他另外安置府邸。 朔南城正东的乌衣巷。 五进五出的大院门上悬着“阎府”二字。 第100章 以人为食 阎循安排的人是熟人,沈通。 五进五出的大院,在朔南城不便宜。 秦淮之跟着沈通进了正院,问沈通:“你们统领哪来的银子买下院子?” 阎循之前存的银子都在秦淮之手里,这两年分红一两没给他,阎循手里有多少银子,秦淮之门清,这么大的宅院,阎循买不起! 沈通一笑,直言道:“不是买的,是我们跟朔南知州府打声招呼,他们自个送来的!” 秦淮之微怔,“知州府送宅院给你们?” “统领在云幽从军四年,少年成名不只有军功显赫,更是杀名在外,中原人称他为活阎王,云幽九州叫他杀神将军,云幽没人敢招惹他,统领命我来朔南要宅院,知州府的人不敢不给。”沈通掀开门帘,领秦淮之进主屋,“统领让您只管在朔南打着他的旗号,不必担心会惹上麻烦!” 秦淮之顿了片刻,冷声说:“麻烦已经惹了!” 沈通抬头看向后方的孙九雷,问:“怎么回事?” 孙九雷简单讲了一遍路上发生的事。 沈通不在意道:“几只蝼蚁,他们敢找上门,碾死就是。” 舟车劳顿一个多月,秦淮之躺下将将睡了两个时辰,被屋外怪异的声音吵醒,起身披上外衣出来。 只见屋外的院子里,平日跟在沈通身后的金卓拿弹弓打梧桐树上嘎叫的乌鸦,这会地上躺着七八只死鸟。 天色渐晚,这些畜生赶不走,被惊飞后在天上盘旋一圈,又飞了回来。 金卓瞥见秦淮之出来,将弹弓藏在身后,像做错事一样缩回脖子,小声喊:“秦爷!” 秦淮之说:“让厨房备些饭菜来!” 金卓问:“秦爷饿了?” 秦淮之笑了,“嗯!” 厨房送来的饭菜没有一点荤腥,都是素菜,秦淮之赶了多日路,胃海翻涌,清淡点正好,并未在意。 吃过饭,秦淮之被屋外的鸦声聒噪得睡不着,耳朵里塞了棉花也是无用,索性去书房找了几本兵法看。 云幽九州的乌鸦多得出奇,尤其是到了傍晚,成群成片地乱飞乱叫,扰的人不安生。 乌鸦通人性,越是赶它们,越赶不走,还拉帮结伙地往这边飞。 看着树上越来越多的乌鸦,沈通与孙九雷商议后,决定把树砍了。 酉时刚过,去盯梢两个乞丐的人回来复命:“带走他们的是义庄!” 秦淮之见沈通与孙九雷听到义庄二字,脸色大变,问道:“义庄怎么了?” 沈通眉头紧锁,“秦爷有所不知,云幽九州的义庄与中原不同,他们打着将孩子送去中原的名头,做着贩卖孩子的营生。” 秦淮之问:“他们没将孩子送去中原?” “不,他们会将长得像汉人的孩子送进中原,这些孩子或多或少都有胡人血统,女孩子长相出挑,男孩子身高体壮,他们将女孩子卖进勾栏院,男孩子卖去当苦役!”沈通攥紧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有胡人面相的孩子,会被他们沿途卖掉!” 云幽九州常年闹荒灾,又有土匪不时抢掠,家家户户填饱肚子都不易,怎么会有人愿意买孩子回去。 秦淮之心生疑惑,“卖掉?谁会买他们?” 沈通漠然冷了声:“肉铺!” 肉铺买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以人为食这种事,秦淮之只在书上看过,亲耳听到是头回。秦淮之惊站起身,迟疑片刻,问:“没人管吗?” “云幽九州除了朔南,其他八州逢荒年易子相食并不少见,义庄做的就是这档买卖。”沈通说,“此事民不究官不办,义庄的买卖跟贩卖牲口没有两样。” 孙九雷恨恨道:“在幽州有道菜,名叫芙蓉馄饨,幽州不少富人争相而食,其中用的便是未出阁女子身上的肉。我们平日不敢去肉摊买肉,就怕买到来路不明的东西。” 秦淮之颓然落座,声音发颤,“你们守军没有插手过?” 孙九雷无奈道:“怎么会没有插手,主帅在石州一带杀了不少义庄的人,救回来的孩子都养在军营里,能救的我们都救了,可是……九州太大了!” 孙九雷的声音逐渐无力,让秦淮之内心无法平静。 真正的云幽比他知道的,想到的,更疮痍。到了此地才知,这哪像是人间,分明是活人的炼狱,是弱肉强食的屠戮场。 秦淮之没有多想,定了定神,对他们说:“去吧!去把义庄里的孩子接回来,至于义庄的人不用留活口,你们该杀便杀!” 沈通望向秦淮之,他的眼中杀意很浓很重,语气却极其平和,像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琐事。 沈通想到他曾问过阎循,为何同意让秦淮之去朔南。 “云幽里藏的东西藏不了太久,世人很快会知道云幽的真面目。”阎循说,“与其让他事后知晓,不如让他亲眼看看,或许他能帮云幽人寻出一条活路。” 中原人厌恶异族,连带着将云幽人一同嫌弃,甚至不肯与云幽往来。 可中原人忘了,百年前的云幽与中原是一体,是他们为了防止鞑靼人南下,放弃了云幽跟云幽的百姓,让此地成为焦土。 北荒大漠的黄沙埋不掉云幽人尸骨,乌蒙雪山的融雪冲不散云幽人的血肉。 这些人都是因为中原人的自私而死。 云幽人不是无情冷血,是世间的恶鬼将他们逼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们也想做人啊!可是百年了,没有神明注视过他们! 唯有二十多年前,为他们请过命的人,却被云幽人亲手逼死了。 沈通问阎循:“我们云幽人有活路吗?” 阎循拍着他的肩,斩钉截铁地说:“有!” 沈通与孙九雷带人去义庄后,秦淮之交代下人去烧水,准备吃食。 交代完,瞧见站在一旁的金卓,问他:“沈通怎么没把你带去?” 金卓说:“我是主帅十年前从义庄里救出来的,统领跟沈哥怕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从来不带我去义庄,其实他们都想多了,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大清了。” 秦淮之“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第101章 黄芩阿魏 沈通一行将人带回来的时候,已经五更天了。 十五六个孩子围在一起,衣衫破烂单薄,九月天的穿堂风一过,吹得他们瑟瑟发抖。 秦淮之让人放下门帘子,扫过人群,不见偷他玉牌的孩子跟乞讨的少年,也不见孙九雷的影子,问沈通:“九雷人呢?” 沈通正要回话,只见孙九雷肩上扛着一个大的,手里拎着个小的,面不改色地大步迈进了厅堂,把小的扔地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肩上的少年放在椅子上。 孙九雷带回来的人,正是秦淮之没在人群中瞧见的两人。 小男孩脱了束缚,立刻爬起来,张口咬在了孙九雷的手臂上。 孙九雷衣衫厚实,不觉得疼,拎小鸡似的反手把他又拎起来,与他平视,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信不信老子把你挂树上喂乌鸦!” 小男孩挣扎着挥动拳脚,却打不到孙九雷,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只受惊后炸了毛的小兽。 惹得孙九雷忍不住笑出声。 秦淮之摇摇头,“放他下来,别吓唬他了!” 孙九雷应了声,将人放在地上,从怀里摸出玉牌递给秦淮之,“街上挑事的四个人是义庄望风的,那四个人受了重伤顾不上玉牌,这小子一直私藏着!” 秦淮之点了点头,取回玉牌,俯首看向小男孩,摇着玉牌问他:“喜欢吗?” 小男孩认出了他,收起凶相,点了点头。 秦淮之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一小孩先声喊道:“他没有名字,我们都叫他小崽子!” 小男孩怒气冲冲地对说话的小孩喊:“我有名字,黄芩哥哥给我取了名字,叫阿魏!” “黄芩无假,阿魏无真【1】!”秦淮之喃喃两声,看向四周,问:“谁是黄芩?”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低声道:“是我!” 秦淮之问他:“读过书?” 黄芩颔首,“祖父是私塾先生!” 秦淮之目光从他空荡荡的左袖管移到只剩下一只的脚上,眼神中含着几分怜悯,又怕黄芩敏感,不再瞧他,蹲下来抓起阿魏的小手,将玉牌放在他的手心,说:“既然你喜欢,玉牌送给你!” 阿魏抬头望着秦淮之,说:“很贵的!” “你的黄芩哥哥觉得你比玉牌更贵重!”秦淮之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起身吩咐沈通,“热水已经烧好了,带他们去洗个澡!” 话刚落下,一个女娃带着哭腔问:“你要吃我们吗?” 其他孩子一听这话,不等秦淮之回应,跟着哭出声,堂中一时乱了套,几个年纪大的对着沈通几人用脑袋直接撞上去。 到底是孩子,年纪小,不是沈通几人的对手,众人一手一个,将他们控制住。 沈通吐了口唾沫,碎骂几声。 眼前突然发生的事情,在秦淮之意料之外,只是洗个澡,对这些孩子来说,竟然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 阿魏将玉牌递还给秦淮之,哽咽道:“我不喜欢玉牌了,你拿回去,求你不要吃我们,我们不好吃的,求你了!” 秦淮之帮他擦去脸上的泪珠,低声哄道:“我不吃你们,也不会让别人吃你们。” 阿魏问:“真的吗?” 秦淮之点了点头。 “那可不可以……不洗澡?” 秦淮之跟着眼眸一红,叹息一声,“好,不洗澡,我们不洗了。” 安抚好他们后,秦淮之让沈通先把人带下去歇息,折腾一夜,他们都累了。 黄芩不愿走,一直盯着秦淮之看。 秦淮之入座后,问他:“有话要跟我讲?” 黄芩说:“我知道你不是坏人,既然你愿意帮我们,能不能救人救到底,把他们送去中原?” “他们?”秦淮之重新打量他,“你不想去中原?” 黄芩挑了一下自己的左袖,苦笑道:“如果我想去,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秦淮之说:“你为何不肯去中原?” 黄芩说:“云幽是我的家,我不想离开这里!” 秦淮之沉默片刻,问:“如此说来,你是被义庄抓来的?” “不是,我是我娘花钱把我送进义庄的。”黄芩说,“我娘说,到了中原苦点累点没关系,至少可以活下去,不像在云幽,只能等死!” “你又为何不听你娘的话?” 黄芩一脸认真地回答:“与其屈辱而生,我宁肯从容赴死!” 此话一出,秦淮之难免多看了他几眼,少年身上有一股属于文人的傲骨,不屈不折,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片刻后,黄芩说:“方才的问题,先生还没回答我!” 秦淮之收回目光,“半个月后,我的商队会回中原,顺便将他们一并带走!” 黄芩行礼道:“多谢!” “不必谢我!”秦淮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要不要我派人送你回家?” 黄芩平静地说:“我的家人都死了,我没有家!” 秦淮之手中茶盏在空中顿了须臾,放下后,说,“那就留下来。” 黄芩连忙问:“先生不觉得我是个累赘?” 秦淮之不答,抬声喊了金卓进来,交代他去库房拿轮椅。 金卓手脚麻利,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将轮椅推来,扶着黄芩坐了上去。 黄芩手掌摩挲着扶手,掌心蓦然开始发烫,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坐上轮椅,欢喜之余,不敢置信地看向秦淮之,“先生为我准备的吗?” 秦淮之摇头笑道:“这是我自个用的,先借给你用用,赶明我让人重新给你做一个!” 黄芩目光上下打量着秦淮之,疑惑道:“先生好端端的,为何要用轮椅!” “如你所见,我看起来是好端端的,但我有腿疾,时不时要坐轮椅,而且随时都有可能彻底站不起来。”秦淮之笑着摸了摸膝盖,缓了声,“与你不同,我从未将自己当成累赘,即便坐在轮椅上,我也能让我的对手闻风丧胆。” 黄芩低声说:“抱歉,我不知道……” “不知者无罪。”秦淮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柔和地看向他,提点他,“无论身在何地,身处何境,莫要轻贱自己,更不要高看旁人。” 黄芩再拜一礼,“多谢先生!” 秦淮之道:“早些歇了,好好睡一觉!” 黄芩沉吟道:“我想先洗个澡!” 秦淮之闻声,释然一笑,对金卓说:“带他去洗澡,你在旁帮衬点。” 金卓应下,推着黄芩出门去后堂。 【1】黄芩无假,阿魏无真:出自《增广贤文》,意思是:黄芩是最常见的药物,市场上不会有假的黄芩出现,阿魏是珍贵又极其稀有的药物,有价无市,所以市场上不会出现真的阿魏。 第102章 伐木毁家 万籁俱寂,夜色沉凉。 院中的梧桐树已伐,乌鸦飞往别处,没有秋风作乱,四周安静如渊。 秦淮之依旧难眠,辗转反侧躺了不到半个时辰,披上件厚实的外衣起身坐到桌案前,执笔画下云幽九州的地图。 云州在西,北攘西荒大漠,幽州在东,越过大小巫山,比邻东海。 乌蒙雪山沿着西荒大漠的边界,绵延数百里,融雪汇入西荒大漠,穿过大漠绿洲,绿洲之中是西域诸国。 乌蒙雪山为西域胡人遮风避雨,挡住鞑靼人的铁骑,让他们的刀口正对云幽九州。 云幽东西一千四百里,南北五百里,名义上是靖国的疆域,但疆土之上,九州割据,匪盗横生。 朝廷派在此地的守军,不及在小巫山南,驻扎兵马的一成。 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染散开。 半月之后,安木尔让人从云州运来的棉花抵达朔南城。 秦淮之给了守城的士兵百两赤金,让商队将孩子藏入运棉花里,送去郴州。 黄芩不肯走,秦淮之没有勉强他,阿魏见黄芩不走,躲在黄芩身后不愿离开。 黄芩威胁他:“如果不走,你就去洗澡!” 阿魏犹豫之后,抻着脖子,说:“我洗澡!” 说完,头也不回地去了后院。 沈通打着伞,竖起大拇指,说:“硬气!” 今日晴空万里,无风无雨,秦淮之坐在廊下教黄芩下棋,侧眸瞧见沈通跟孙九雷人手一把油纸伞,不由疑惑道:“你们两个什么情况,大晴天的打伞作甚?” 孙九雷讪讪的笑,支支吾吾半天,说:“我们这几日出门,总被乌鸦盯上,隔着老远看到我们,就飞过来淋我们一身粪,躲都躲不开,换了衣裳也不行,请教了几个老人才知,是因为我们二人砍了院子里的树,得罪了这帮畜生。” 黄芩淡淡道:“乌鸦通灵性,聪慧,但记仇!” 孙九雷问:“有法子解吗?” 黄芩说:“没有,等它们消气了,自然不会找你们!” 孙九雷有些恼了,“金卓打死不少乌鸦都没事,怎么我们伐了树倒被记恨上了,凭什么啊!” 秦淮之指间捏着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说:“死几只鸟,无伤大雅,但伐木毁家,如釜底抽薪,它们怎么可能不恨你们!” 二人叫苦不迭,只能认栽,好在他们是为了秦淮之献身,秦淮之念在二人劳苦,给他们放了一旬假。 转眼秦淮之与阎循分别两月有余,秦淮之手中抱着暖炉,穿着件雪狐披风站在城墙之上遥望西南,阎循与杨义武都未曾送信给他,京中音讯全无。 近来,从中原来朔南购买棉花的商队不少,关于京中的传闻多是皇帝病重,太子幽禁,六皇子监国,再无其它风声。 这些,秦淮之早已知晓。 洛侯爷未动?还是消息滞后? 秦淮之久久未动,后悔答应阎循,不参与他们的夺嫡之争。 金卓登上城楼,行礼道:“秦爷,安木尔来了。” 秦淮之嗯了一声,缓缓收回目光,北风的寒凉刺骨而入,即便膝盖上贴着谭褚配的膏药,隐隐的痛让他走下城墙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他走得不急,也不许人帮他,走下最后一级台阶,后背早已汗涔涔地湿透衣衫。 从城楼上下来,平步走起来倒还好,面色不变带人回府。 安木尔是云州人,在云幽九州做着米棉生意,秦淮之低价将米粮卖给他,安木尔感恩于他,云州运来的棉花,卖给秦淮之的价格是其它商人的一半。 云幽盗匪多,安木尔行事谨慎,不与货物同行,待货物运抵,才动身前往。 数月不见,安木尔见到秦淮之,开口便是:“没想到秦兄弟是阎将军的人!” 秦淮之行礼,落座主位,不否认,说:“让安兄弟见笑了!” 安木尔跟着入座,对秦淮之说:“早说是给阎将军送货,我可以省去不少麻烦!” 秦淮之端起茶盏,浅笑道:“你堂堂云州知州的亲外甥,还会有麻烦上身?” 安木尔的身份,是秦淮之近来收购棉花时,从别的商人口中听来的。 云幽之中,九州割据,军政职权都在知州府手中,各州不论是商是匪,都要给知州府送礼行贿,九位知州面和心离,碍着鞑靼势力,并未起纷争。 安木尔能在云幽安稳经商,得益于他舅父的身份,才能在云幽安然无恙地行走各地。 安木尔见秦淮之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不以为意地说:“我不过是借了舅父的名声经商,出了云州,其它各州的匪寨哪会将我的商队放在眼里,该抢还是会抢,给足了银粮才肯放行,我从秦兄弟手中买来的米粮,一半都进了匪寨跟各州府衙,在云幽行商不能只靠一方势力!” 秦淮之沉默片刻,“没想到,连你这样的出身,在云幽都行商不易。” 安木尔连忙说:“若是能打阎将军的旗号,山匪与各州府对我可以礼让三分!” “先不论此事我帮不了你!”秦淮之搁下茶盏,说:“阎循多年未回云幽,何时回来尚不好说,旁人卖不卖面子放在一旁,阎循在云幽杀名在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你若借他的名号行事,万一有人借机报复,岂不是得不偿失!” 安木尔紧皱眉头,他知秦淮之在拒绝,但秦淮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说:“是我欠考虑!” 秦淮之不再赘述,转而问他:“今日来府上寻我,是为了何事?” 秦淮之在朔南购买棉花,没有打阎循的旗号,都是秦家商队在办,安木尔知道他与阎循关系,必然是寻他来到阎府才听说的。 安木尔说:“往年云州的棉花卖给其它商人,银钱我都会运回云州,等买米粮的时候再运来朔南,往返一趟,少说折损两成,如今与秦兄弟合作,我想省去银钱交易,以棉换粮,不知秦兄弟是否愿意?” 秦淮之道:“钱货交易,或是以物换物,对我而言,没什么不同!” “秦兄弟可是帮我一个大忙!”安木尔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双手合十,恭敬拜道:“秦兄弟在云幽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秦淮之听到院外传来孙九雷呵斥阿魏的声音,知道这小子又在惹孙九雷不快,摇头一笑,转瞬又收起笑意,对安木尔说:“确实有一件事,需要请你帮忙!” “什么事?” “幽州的芙蓉馄饨,你听说过吗?” 安木尔脸色变得阴沉,放在扶手上的手掌握成拳,冷了声问:“秦兄弟打听这个做什么?” 第103章 替天行道 秦淮之瞧他的样子是知道一些底细,反问他:“你知道多少?” 安木尔眸色沉沉,目光上下打量着秦淮之,玉骨仙姿,像是画中走出仙人,不染人间半点尘埃。 安木尔与秦淮之结交不久,心知秦淮之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沉默许久,松开泛白的指节,说:“芙蓉馄饨出自幽州花楼红袖招,是红袖招的招牌,红袖招每年从九州各地高价买下上百雏儿,养在楼中,教他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猜枚行令,男子养到十岁开始接客,女子养到十二岁,每月十五会从中挑选容貌姣好的姑娘,举办花魁宴,容富商权贵竞选花魁,投出来的花魁并非要给富商玩乐……” 安木尔哑然,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虽未言明,秦淮之已经知晓花魁去向,不再追问他,“这种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两年前!” “这么长时间,无人管束,红袖招背后的老板身份不简单!” “是幽州知州余成岁!”安木尔叹息,说,“幽州紧靠大小巫山,每年六月鞑靼人前往大巫山的天池祭天,余成岁会趁机送上大量珠宝美玉,米粮盐铁给鞑靼首领,两年前他在天池旁吃过此物,回到幽州后,开始在红袖招中举办花魁宴。” “常人不会去吃这种东西,他们怎么吃得下去!” “一开始,绝大部分人是被逼被骗着吃下去,只有小部分人是为了猎奇,余成岁命人在其中放了五石散,让他们成瘾。”安木尔沉默片刻,又说,“五石散这种东西,吃过一两次戒瘾不难,真正让他们成瘾的是贪欲,余成岁会给吃过芙蓉馄饨的富商一些特权,不准幽州境内的土匪动这些人的商队。” 乌云遮去红日,屋中暗了下来。 秦淮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肃然问他:“你能弄到吃芙蓉馄饨的人员名册吗?” “全部弄到手不太可能,倒是可以打听到一部分!”安木尔面色缓和些许,“不过,山匪手中一定有秦兄弟想要的东西!” 既然余成岁不准山匪动这些人的商队,手中一定握有富商们的名册。 秦淮之颔首,“我的人马不便去幽州打听此事,富商名册不必你出手,我来想办法,麻烦你在幽州的人手帮我弄来权贵的名册!” 安木尔抬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秦淮之望向他,沉声道:“替天行道!” 安木尔起身,行了大礼,说:“秦兄弟大义,此事我定尽全力而为!” 天色渐暗下来,秦淮之命人将安木尔送回客栈,喊来孙九雷与沈通到书房。 孙九雷掀开帘子进来的时候,腿上挂着一个小阿魏。 阿魏双手双脚并用,紧紧抱着孙九雷的右腿,扯不掉,甩不下。 秦淮之摇头笑,招手唤道:“阿魏,过来!” 阿魏侧头看了眼秦淮之,立刻抬头对孙九雷使了个鬼脸,松开手,跑到秦淮之身边。 秦淮之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你先去黄芩哥哥玩,等我与九雷叔叔谈完了,你再来折腾他!” 阿魏嘟嘴道:“黄芩哥哥在跟先生学诗词,不能陪我玩!” 孙九雷说:“你怎么不跟黄芩哥哥一起学!” 阿魏一脸的不高兴,“先生今日布置给我的课业已经做完了!” 孙九雷忍不住拆穿他,“写得狗爬一样的字,我要是先生,早给你撕了!” 阿魏不甘示弱地仰头道:“狗爬也是字,先生还说我进步了!” 孙九雷嘁了一声。 秦淮之看着两人大眼瞪小眼,心中生出暖意,笑着对阿魏说:“你去堂上乖乖坐着,不许再胡闹!” 阿魏哦了一声,乖巧地爬上床边软塌坐着,撑着胳膊,两只小脚前后摇晃。 秦淮之转身看向孙九雷与沈通,吩咐道:“你们二人去置办两个铺子,一个做票号,一个用来经营镖局,票号挂秦家的牌匾,镖局用阎循的名义。” “秦爷要票号跟镖局的生意!秦爷可知云幽九州最难做的便是这两档生意!”见秦淮之颔首,沈通上前几步,“票号不比钱庄,票号经营要汇通兑换,在朔南做票号,必须在其他八州一起开设票号,银钱流通汇兑少不得往返各地押运银两,云幽匪患多如牛毛,这不是给土匪窝里送银子吗?” 秦淮之说:“所以要开镖局!” “开镖局需要人手!”沈通思忖片刻,说:“云幽各地的匪寨大多以十人成群,偶尔有几个大寨子能超过百人,若要押运货物,每趟押镖的人数不能少于十人,起一个镖局,镖师至少在百人!” 阎循派给秦淮之的人手,秦淮之用在镖局上不是不行,但不能全用,身边得留人。 沈通便说:“要不让统领再调些人过来?” 秦淮之严词拒绝道:“不行,鞑靼人随时有可能南下,你们的人马守在乌蒙雪山下,才是当务之急!” “这不行那不行的!”孙九雷来了脾气,“镖局怎么开?镖局不开,票号的生意怎么做!” “以中原镖师三倍的身价聘请,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秦淮之说。 沈通说:“在云幽押镖,是在用命博!” “走秦家茶道减少路途,尽量避开匪患。”秦淮之说,“运镖之时,再加一倍人马,挂上阎循的旗号,一般土匪不敢轻易来犯,如果遇到不长眼的,让镖局先丢货,事后带人杀回去就是!” 沈通思量着,在屋中踱步,觉得秦淮之所说可行,以拳击掌说道:“如果土匪真的抢了我们的东西,镖局正好有由头去剿匪,官衙拿我们无话可说。” “让我们去攻打匪寨,轻车熟路。”孙九雷被沈通的话点醒,“秦爷是要用镖局对付土匪!” 秦淮之颔首一笑,给他们二人沏茶,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们!” 沈通蓦地笑起来,“我们在云幽,不是在杀敌就是在剿匪,秦爷让我们守在府上,倒不如让我们出去剿匪。” 秦淮之微微一笑,打趣道:“跟着我,屈才了!” 沈通看了秦淮之半晌,想起阎循的话来,或许他真的可以帮云幽找出一条活路。 第104章 兵不厌诈 朔南城西,秦淮之坐在二楼喝着茶,俯瞰楼下镖局的比武台。 台上打擂之人名叫陈伍,一身麻衣,体型彪悍,脸上遍布细小的刀痕,瞧着有些狰狞,手中的长枪迅捷如风,几次三番在沈通面门擦过。 是个狠辣角色。 沈通不敢掉以轻心,看了三场陈伍比武,知他身手了得,使了自己最擅长的弯刀应战。 枪尖以迅雷之势迎面而来,沈通换了策略,脚下撤了半步,身子后仰,长枪从眼前掠过,沈通身法轻捷,不待对方反应,拿弯刀勾住枪身,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挑开长枪。 弯刀未离枪身,自枪头伴随着争鸣之声,滑至陈伍手边。 陈伍立刻松了手,侧身待弯刀自身前而过,反手重新握枪,将长枪抽离弯刀,化了沈通的攻势,动作行云流水。 比武台下观看的众人连连叫好。 沈通撤步收刀,与陈伍相对而立,二人前后对了三十招,一时难分伯仲。 陈伍以攻为主,沈通则是能躲就躲,滑溜得跟泥鳅一样。 陈伍喘着气,额头一层薄汗,不耐烦道:“要打就打,躲躲闪闪算什么好汉!” 沈通无赖道:“赢你就是,你管我用什么招式!” 陈伍感觉自己被耍了,羞愤难当,抬手又是一枪刺去,沈通再躲。 连着又是十招,陈伍体力不济,长枪点地,略撑着身子,呼吸急促。 沈通见差不多了,等陈伍再出招时,再次用弯刀勾住长枪。 弯刀再次滑到陈伍身前,陈伍冷嗤道:“同样的招数对我没用!” 沈通勾唇一笑,“是吗?” 说罢,沈通反手一甩,弯刀绕着枪身转了半圈,沈通闪身绕到陈伍身侧,换成左手握刀,横刀扫向陈伍腰间。 陈伍躲闪不及,寒光一闪,腰间的汗巾子被沈通割断,随风落在不远处。 沈通收了刀,行礼道:“承让了!” 陈伍枪尖直冲沈通面门,怫然道:“你胜之不武!” 沈通抬手一挥,弯刀挡住枪尖,笑说:“兵不厌诈!” 陈伍忿忿不平,继续说:“再来一局!” 沈通侧身收刀,右手握住陈伍的枪身,用力一带,陈伍失力前扑,踉跄两步才稳住身形。 “ 你的身法确实了得,但体力不足,我再给你十次机会,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沈通松了手,“镖局押镖,遇上盗匪光靠硬碰硬,你能赢几回!” 陈伍愣了一下,答不上来,他清楚自己的破绽,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先发制人,以快取胜,若是拖久了,对他十分不利。 沈通胜他,他说的没错,确实是胜之不武,但沈通并非偷奸耍滑,不过是利用他的弱点攻克罢了。 陈伍心有不甘,可是胜负已分,收枪负手立在身后,垂首说:“我输了!” 沈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以后你就我们威远镖局的镖师了,最多两年,以你的能力,绝对可以当镖头,不必急于一时。” 听到此话,陈伍脸色缓和许多,“多谢总镖头,以后请总镖头多提点属下!” 沈通满意地笑,“来了镖局,大家都是兄弟,一体同心为镖局效力,我自会指点你们!” 陈伍说:“多谢总镖头。” 二人下了比武台,台下的人还意犹未尽。 “这都十天了,就没人赢得了总镖头!” “我还觉得以陈伍的身手,至少跟总镖头打个平手,没想到还是输了!” “朔南就没一个能打的人吗?” “怎么没有,你们忘了徐长风!” “对呀,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如果徐长风跟总镖头比武,我押十两银子徐长风赢!” “赌瘾犯了是不是,镖局不准赌钱吃酒!” “我就随口一说,早戒了,早戒了,不会再犯!” 二楼上,秦淮之吹了吹茶杯中的浮沫,问一旁的孙九雷:“你有听过徐长风此人?” 孙九雷想了片刻,说:“没听说过!” 秦淮之抿了口丰州特有的苦茶,苦得他皱起了眉头,漱了口,说:“去打听一下。” 孙九雷颔首,从桌上摸了把冬枣,起身下楼。 暮色沉沉,起了风,比武台四角的旌旗飘动,上面画的玄武显露出来,书的“阎”字张扬威武。 比武台上金卓在与一位少年赤手空拳对擂,金卓拳风如刃,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逼得少年节节败退。 这一场没有方才精彩,四周围得人散了不少。 孙九雷用青枣拦了在楼下议论的几人去路,“兄弟,打听点事!” 孙九雷未在镖局露过面,众人瞧他面生,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孙九雷说:“从外乡来的,也想来应聘镖师。” 众人打量他,确实是习武之人,放下戒备,从孙九雷手里接过冬枣,问:“你想打听什么?” 孙九雷开门见山道:“你们刚才说的徐长风是谁?” 一人惊讶道:“你不知道徐长风!你不是朔南人?” 孙九雷摇头,“我是石州人。” “难怪!”那人咬了口冬枣,“徐长风是朔南有名的土匪头子,祖上是开武馆的,功夫本事在朔南城,他说论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孙九雷疑惑,挑眉问:“这样的人怎么当了土匪?” 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那人对孙九雷知无不言地说:“被逼的呗!三年前他得罪了知州府的二公子,带着武馆的十几个兄弟在白马山落草为寇,二公子寻机报复,率兵剿了他几回,次次都被徐长风打了回来,二公子见不是他的对手,这两年没找过他麻烦。” 白马山地势险峻,徐长风能打赢官兵,除了身手不凡,谋略应该不差。 一旁年长些的人低声补充道:“徐长风当了土匪,没动过山下百姓,基本上靠打劫商队为生,他们不给知州府送银钱,府衙也拿他们没办法,徐长风的势力渐渐大了起来,寨子里少说有三四十人。” 三四十人可不少,孙九雷沉声道:“府衙的兵马打不过,他们没请守军帮忙剿匪?” “请过。”年长之人说,“九州的守军大多什么德行,你也知道,跟土匪没什么两样,山下的百姓见到他们,都躲进山里,顺道给徐长风报信,守军去了两回都扑了空,又没捞到好处,索性不去了。” 孙九雷打听得差不多,跟几人道了谢,回去复命。 秦淮之听了孙九雷回复,把玩着知州府送来的白玉盏,说:“如此看来,徐长风为人刚正,倒是个可用之人!” 孙九雷迟疑道:“秦爷要收拢他?” 秦淮之颔首,嗯了一声。 孙九雷闻声,摩拳擦掌道:“三四十人,不难对付,秦爷只管下令,让我们兄弟打上山去!” 秦淮之见他兴致勃勃,转瞬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打上去只会得罪于他,既然要将他们收为己用,不如投其所好,另谋他路!” 第105章 新帝惜北 皇城,乌啼霜落,夜凉如水。 无极殿中灯火如昼,大皇子萧泓旭脸色苍白地坐在龙椅之上,以剑为杖苦苦支撑,血顺着剑身流淌到白玉砖上,红了大片。 萧泓旭用尽全力去触摸龙椅上的每一寸,回想过往。 幼年之时,他被皇爷爷抱着坐在龙椅上吃绿豆糕,官员跪拜帝王之时,也在朝他跪拜,自那时起他就想要坐上这把龙椅。 父皇答应过他,会将皇位传给他,他才敢与太子明争暗斗。 太子被废时,他以为父皇会立他为太子,他离龙椅又进了一步,可事实上,父皇根本没想过立他为太子,不过是利用他来制衡太子的权术。 得知六皇子那个卑贱出身的东西都能监国,而他身为长子,却要忍气吞声,他不甘心! 有人将六皇子与盐帮往来的书信交给他,他明知是圈套,却执意要入,因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待他控制皇城,以六皇子生母是前朝皇室余孽为由,将六皇子拉下监国之位,那一刻,他觉得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当他去找父皇写下立他为太子的诏书时,承德殿中空无一人。 皇帝与传国玉玺不见了。 他命人将宫里宫外翻了遍,没有找到皇帝与玉玺,却等来了顾惜北的兵马。 顾惜北手中握着印有玉玺的圣旨,是奉旨进京勤王,他成了乱臣贼子。 顾惜北带来的兵马不止是镇守伏龙关的守军,还有几处州府的守备军。 萧泓旭在兵部多年,自然识人,这些守备军的总兵或是副总兵,都是先秦王的党羽。 他输得很快,城外是能与洛侯爷抗衡的兵马,城内有与他假意合谋的禁军都统。 他,终究只是一颗棋子。 龙椅,他穷极一生都想得到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属于他。 萧泓旭的手从龙椅上垂落,至死都要坐在龙椅之上。 阎循探手摸在萧泓旭的脖颈,确认没有脉搏,漠然道:“死了!” 顾惜北冷冷道:“去承德殿!” 承德殿,历代君王的寝宫,顾惜北不准侍卫跟着,带着阎循进殿。 顾惜北环顾了一圈,二十二年过去了,殿内的摆设依旧,还是当年他跟义父离开时的样子。 绕过屏风,走到书架旁,抬手转动密室的机关,脚下的地砖下沉,出现一条地道。 此处,只有历代君王才知的密室。 齐啸林与谭褚正盘坐在地上推牌九,听到异动,先是一惊,扔下手里的牌,往外瞧去。 当顾惜北与阎循的身影前后出现时,齐啸林放下心来,委屈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怎么才来!” 阎循哎呦一声,说:“还有心思推牌九,早知道,我们晚两天动手!” 齐啸林起身,破口大骂道:“阎循,你大爷的!你知不知道老子这几天,过得什么担惊受怕的日子!” 阎循耸了耸肩,摊手笑道:“不知道,没瞧见!” 顾惜北不理会他们二人,走到谭褚身旁,问道:“还活着吗?” 谭褚起身,俯首道:“给他吊着命,一时半会死不了。” 顾惜北嗯了一声,阔步走到床榻前。 皇帝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形如槁木,双眼凹陷,望着顾惜北失神片刻,哑声喊道:“你……你是,泓明!” “难得皇伯父还记得侄儿!”顾惜北一笑。 皇帝目光惊恐,“你怎么会找到这儿?” “你们当年将秦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我,知道为什么吗?”顾惜北说,“是因为皇爷爷先一步让人带走我,藏在此处,我在这里躲了三个月,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间密室。” “父皇……”皇帝听着顾惜北的话,不寒而栗,“为什么要留下他!” 顾惜北说:“皇爷爷不止留下了我,还留下一封罪己诏,让我寻了机会,为我父王含冤昭雪!” 皇帝大笑道:“不,不可能,他不会,他不会!” “你说的没错,确实不会!”顾惜北垂眸,“我以为皇爷爷留下我,是他后悔逼死我父王,他让我带着罪己诏离开皇城,却要我隐姓埋名,等待时机,是为了保护我。后来我发现,我错了!” 当年,先秦王功高盖主,在朝中的声望超过了先帝,身为君王的先帝,不会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威严,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生儿子。 先秦王被诬陷谋逆不是先帝的手笔,但他乐见其成,利用此事逼死自己的儿子,以稳固他的皇权。 皇家哪有亲情可言,来来去去不过都是阴谋算计罢了。 “皇爷爷之所以放过我,是为了平息义父他们的怒火,让我做个普通人,不过是利用我,让义父与效忠父王的官员们为了保护我而不谋逆他。”顾惜北一顿,呵笑两声,眸光黯淡,“若皇爷爷当年真的后悔了,就该帮我父王平反,而不是用一份密不外宣的罪己诏来安抚义父他们!” “朕就知道!”皇帝大笑,不由感慨道:“这才是皇家啊!” 皇帝大笑过后,说:“既然你能来此,泓旭应该已经伏诛,你帮朕稳定朝堂,朕可以帮你父亲昭雪!” “不必了!”顾惜北断然拒绝,“我没记错的话,我父王被诬陷谋反一事,也有皇伯父的手笔,陛下以为,我能相信仇人反过来帮我!” 皇帝大骇,猛咳两声,“你想做什么?” “陛下的皇子被萧泓旭杀的差不多了,只剩一个六皇子还活着,他的出身不能立为储君。”顾惜北肃然地说,“储君之位我来坐!” “不,不……”皇帝瞥向齐啸林,“朕还有啸林,他也是朕的儿子!” 齐啸林低头看着他,讥笑道:“真以为我喊了你几天父皇,你就是我爹了,我爹只有一个,就是齐敬业!” 皇帝抬手伸向齐啸林,“你是朕与母亲生的,你的生父是朕,不是……” “我娘当年若真委身给你,以我娘性子,早就寻一条白绫吊死了!”齐啸林打断了他的话,神色自若地继续说,“我的生父不是你,是先秦王!” 齐啸林的话像刀一样刺入他的胸膛,从他得知齐啸林是他的儿子,他给足了齐啸林所有的偏爱,容忍他做的任何事,哪怕他睡了自己的女人。 他如羽毛般呵护着宠大的儿子,竟然不是他的。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皇帝用最后的力气,看着齐啸林问:“当真?” “是真的!”顾惜北说,“我父王临死前留了两封信,一封给齐夫人,一封给啸林,当年你给齐夫人下药的原委都在信中,齐夫人亲口承认,所有的事她都知情,将啸林说成是你的儿子,不过是在报复你!” 皇帝喘着气,只进不出,双手紧紧地攥着床单。 顾惜北对谭褚冷冷地说:“先别让他死了,让他多活几日!” 谭褚颔首称是。 平定大皇子谋逆第二日,顾惜北的身份已经在皇城中传开了,随后,先帝为错信先秦王谋逆,逼死先秦王一事,所写的罪己诏被宣读在大殿上。 六皇子无缘皇位,储君之位纷争不断。 齐敬业是只沉浸官场多年老狐狸,见风使舵的本事最拿手,百官中他先提笔写下拥立先秦王世子萧泓明为太子的奏章。 温太师避嫌,未出面,但门下学生写了不少歌功颂德先秦王的文章。 顾惜北在百官与宗人府商议下,在平叛第五日被立为太子。 当夜,六皇子府起火,无人幸免。 顾惜北将青枫的密函摔到阎循身上,低声怒斥道:“你胆子够大,皇嗣你也敢杀!” 阎循将信捏在手里,并未展开,猜出信里写的什么,无非是六皇子府上着火,出动了军巡铺的人马,无论他们如何灭火,火势依然不变,那是因为他用了硝石与火油。 军巡铺的人察觉到,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明说。 此事,青枫不用细查,杨义武交给阎循硝石与火油的时候,他就在场。 阎循淡淡一笑,“大哥,斩草要除根,留着他,你就多一条把柄在朝中官员手中,他死了,那些朝臣才能忠心于你。” 顾惜北说:“你知不知道,我答应了谭褚留他一命!” “那是大哥应承下来的事,不是我!”阎循说,“谭叔若有异议,让他来找我!” 顾惜北拿阎循没办法,阎循做这些都是为了他,猛灌了两盏冷茶,压下怒火。 顾惜北没有过问阎循,秦淮之为何在京中藏匿大量的火油与硝石,正如南阳的火药一样,不是为他们准备的,警告阎循:“管好你的人,让人查到他,我可保不住他的命!” 阎循眼中闪过一抹冷色,“淮之的人我审过了,硝石跟火油都给了我们,铺子里没有再藏私,账本是他亲自做的,查不到蛛丝马迹。” 顾惜北听完,扶额道:“滚吧!” 阎循行礼退了出去。 站在宫门外,阎循望着清冷的天色,眼中的怒火要将天给烧穿。 十一月末,皇帝驾崩,顾惜北名正言顺登基为帝。 登基的第一件事,安抚西南,西南请旨立王的人选有八个,顾惜北谁也没立,将西南分为八府,立这八人为府君,趁着西南大乱,夺了西南王府的实权。 随后,命岭南王送爱子入京为质,换岭南王世子回岭南。 此诏一宣,朝中震荡,不少官员让顾惜北收回旨意。 但顾惜北执意如此,作为新帝,他要安抚岭南,让岭南归顺,归还世子是不二之选。 岭南王世子由青枫亲自护送回岭南。 阎循站在城墙上,确认跟在随从后面的人是陈岐,满意地笑着,对身前的杜存义道:“大哥必能得偿所愿!” 杜存义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转身问他:“你什么时候回石州?” 阎循说:“明日我与大哥辞行后便动身!” 杜存义长叹一声,过了良久,说:“等云幽九州安定,你再回来辅佐你大哥!” 阎循摇了摇头,“大哥如今是皇帝,我的身份对他而言,迟早是个隐患,万一我被人认出来,大哥能接受我,群臣不能,我不能让大哥为难。” 杜存义唤他:“阿循……” 阎循由衷道:“义父,我从来都当自己是靖国人,是云幽人!” 杜存义说:“你还是我的儿子!” 阎循淡然一笑,说:“是!” 第106章 不日北归 云幽九州之内,有钱人的银子都在自家库中存放,更没有经营钱庄票号的商行。 不是商人们不想做这门行当,而是不敢。 商会担心钱存进来,没开始运转,银子就被府衙扣押,被土匪打劫。 而有钱人宁肯雇佣人手,将银钱来回押送,也不愿将银子放进别人的口袋,指不定哪日银子就打了水漂。 成了庄家不开盘,散户不入场的局面。 秦淮之在朔南的票号上个月底挂牌开业,过去半个多月,依旧没有开张一单。 秦淮之并不着急,他让人给秦勇送信,急调二十万两白银入云幽九州。 这笔银子至少要等到来年正月,才能押送入云幽九州。 镖局的事务,秦淮之全权交给沈通,镖局重金聘请镖师的消息,很快到了其他几个州府,来镖局应聘镖师的绿林不在少数。 两个月下来,没有一个人能打得赢沈通,打成平手的凤毛麟角。 一开始只觉得这些人身手一般,后来明白过来,是沈通太厉害了,根本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 百十号人的镖局不能只有镖师,秦淮之不准沈通再出手,将人分成十组,让他们自行角逐,选拔镖头。 腊月初二,秦淮之跟往常一样,在书房写字。 孙九雷站在门外,敲门道:“秦爷,京中来信了!” 秦淮之手中一顿,孙九雷说的是来信不是来人,说明信是阎循派人送来的,随手扔了笔,让人进来。 孙九雷掀帘刚踏过门槛,秦淮之已经走到他面前,连忙将密封的信函呈给秦淮之。 秦淮之接过信,上面的字是阎循的笔迹,拆开信,信中只有八个字:“诸事如愿,不日北归!”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让秦淮之细细琢磨了许久,前四个字无非是要告诉他,顾惜北登基称帝,让他安心,但“北归”二字,令他不解。 阎循用的不是来,不是往,不是去,而是归。 云幽是他的故土,石州是他的家乡,阎循要回家了。 秦淮之将信塞回信封,问孙九雷:“送信的人呢?” 孙九雷回道:“那人将信送到门房就走了,守门的侍卫说,送信的人身上有金字牌,应该是往乌蒙雪山去了。” 秦淮之颔首,沉吟片刻,说:“你与沈通都准备着,阎循来朔南,应该不会久留,到时候你们随阎循一起回石州。” “一起走?”孙九雷怔愣了一下,“秦爷身边需要人手,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秦爷!” “我这不需要你们,镖局这么多人,随便挑几个人过来守着院子就是。”秦淮之说。 朔南到底安稳一些,镖局聘请的镖师干得本就是护镖保商的生意,让他们来保护,最适合不过。 孙九雷踌躇道:“那些人的身手哪里比得上我们!让他们保护您,统领不会放心!” “应付一般的盗匪,他们足够了!”秦淮之面色渐渐凝重,问他:“你们想回石州杀敌,还是留在朔南?” 孙九雷想也不想地说:“当然是上阵杀敌!” 秦淮之将信放进桌案上的檀木匣子中,上了锁,望向他从容道:“等你们击退来犯之敌,再回来便是!” 孙九雷泰然一笑,抱拳行礼,“多谢秦爷成全!” 让沈通他们都跟着阎循回乌蒙雪山,到时候阎循那边肯定不会同意。 想要说服阎循,秦淮之身边需要一个比沈通武力更强的人。 朔南之中,唯有徐长风或许与沈通有一战之力。 在阎循还朔南之前,他必须尽快将收拢徐长风。 翌日寅时,漆黑一片,秦家马车四周挂着灯笼,伴着马铃铛清脆的声音,行驶在街道上。 两边的铺子还未开张,街上清冷得瘆人。 马车中,秦淮之抱着暖手炉闭目养神。 车厢四周都用羊皮包裹起来,甚至底板都铺着厚厚的毯子。 到了票号的铺子外,孙九雷扶着秦淮之缓缓走下马车,进了铺子。 秦淮之带到朔南的现银所剩不多,只有一万多两,这些银子都在票号放着。 票号的管事是个中原人,人称徐三公。 徐三公见到秦淮之进来,忙从柜台后面出来相迎,行礼道:“东家!” 秦淮之对他颔首,“我来看看做的东西!” 徐三公取了钥匙,领着秦淮之与孙九雷去库房,边开锁边说:“我们如今做成的只有四个,剩下的还需七八日光景!” 门锁发出“哐啷”的声响,徐三公取下铁链,推开门。 库房没有多少现银,架子上九成的位置都是空的,只见地上放着四个直径超过一尺的银球,很难让人移开眼。 孙九雷走上前,俯身敲了敲,实的! 秦淮之收紧领口,说:“试试手,看你能不能抱起来!” 孙九雷回首看向徐三公,问:“这玩意有多重?” 徐三公比划出一根手指,道:“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不重!”孙九雷抹了一把地上的黄土,定住心神,将银球箍在怀里,一鼓作气猛地起身,银球被他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孙九雷额头的青筋突出,不住地喘气,尽力将银球抱住,但这东西太圆太光,滑溜得很,没坚持几息,银球从他怀中往下滑。 银球将要坠落的瞬间,孙九雷虎腰前倾,将银球重新放回原处,蹲在地上喘着粗气,感慨道:“好家伙,这玩意看起来不重,抱在怀里可真费劲!” 一个银球把身经百战的孙九雷弄得这般狼狈,秦淮之满意地笑,对徐三公说:“以后在云幽押运的银两,全部熔成这样的银球,到了各地分号再熔成银锭!” 往来押运的银两做成银球,土匪就算抢了商队,也搬不走银子,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干着急。 “是,东家!”徐三公捋了捋长须,“小人在别处做票号生意多年,头回见这么运银子的,这个法子确实高明,不过……” 秦淮之见他迟疑,问:“不过什么?” “银球太大,熔炉融化有些麻烦!”徐三公说,“再小上五寸,就刚刚好!” 孙九雷说:“再小五寸,我抱着不会太吃力,这个法子不太可行!” 徐三公笑了笑,“像九雷兄弟这等身手的,在云幽不常见,如若真有能人异士抱得住,他能抱走一个,还能将每个都抱走?” 孙九雷觉得这样风险太大,刚要开口,被秦淮之制止。 秦淮之沉声道:“就按徐三公说的办,三天之内我需要四个比这个小的银球!” 徐三公欣然答应下来。 等徐三公走后,孙九雷还是不放心地说:“三公说的有道理,可是小上五寸,就是金卓也能抱着走,此举太冒险!” 秦淮之问:“如果再涂上一层桐油呢?” 孙九雷眼前一亮,笑道:“涂上桐油,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抱走!” 第107章 匪寨碰码 朔南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了两日方歇。 前两日秦淮之病着,没有看到北方的飘雪,有些惋惜。 郴州往年的雪不大,稀稀落落地下上半日,隔日放晴,就看不到雪的踪迹。 朔南今天出了太阳,但秦淮之觉得比下雪的那几日更冷,尤其是站在白马山的匪寨门外时,膝盖疼得让他轻蹙眉。 前几日票号刚做好银球,秦淮之立刻让沈通大摇大摆地带人押送银子出城,径直往白马山的方向去。 商队没有挂镖局的旗,徐长风不负众望地下山抢劫。 沈通与他过了招,像旁人说的,徐长风的功夫不亚于他,沈通看家本事都用上了,才略占上风,赢他并不容易。 想到秦淮之的计划,沈通卖了破绽输给徐长风,接着带人离开白马山,将四个新做的银球都留给徐长风。 秦淮之上山前,检查过山下被损坏的马车,不出意外地只剩下两个抹了桐油的银球,另外两个没有抹桐油的不见踪影。 土匪的山寨地处险要,走不了马车,秦淮之与沈通二人骑马上山,剩下的兄弟都在山下候着。 守寨门的喽啰站在木塔上冲着二人喊:“哪来的蘑菇,报个蔓?” “你没资格问!”沈通扯着马鞭,“去告诉你们当家的,银瓜好拿不好吃!” 听到银瓜,旁边的人认出沈通是那日押送银球的镖师,扬声道:“怎么,丢了货,要来赎?” 沈通说:“土匪的规矩,货可以赎,银子不行!” “既然知道,你们还来干什么?” “来碰码,拉拉家常!” 商人上山来跟他们做交易的不少,无非是掏钱,让他们平日里不要为难自家商队。 守门的人确认过四周没人埋伏,将二人放进来,领着他们去正堂等徐长风。 二人上山前,孙九雷将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收走了。 负责搜身的人在他们身上没搜到值钱的东西,摸着秦淮之穿的黑羔裘说:“这件衣裳不错,拿到山下卖,应该值不少银子!” 沈通将那人的手拍了下去,半眯上眼,警告道:“再敢把鸡爪子伸出来,小心我剁了喂狼!” “呦,你以为你在哪!跟我说话还敢放肆!”那人招呼旁边的人说,“兄弟们,先把他给我绑了,送上门的肉票,不能浪费!” 其他人围上来的时候,秦淮之脱了裘衣扔在地上,对沈通说:“一件衣裳不过四百两银子,送他们就是!” 围过来的人听到衣服这么值钱,立刻绕过沈通,一拥而上去抢裘衣。 秦淮之对沈通使了个眼色,二人转身坐在椅子上,看他们争抢成一团。 众人开始是贪心抢衣服,后面抢着抢着将私怨添了进来,手下没轻没重地互殴起来。 徐长风抱着个两岁不到的小女娃露面的时候,一群人鼻青脸肿地在地上抱成一团,秦淮之的裘衣早已经破得不成样子。 见此,徐长风黑着脸,怒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立刻停了手,起身垂首立在堂中。 为首的人瞥见秦淮之脸上毫不掩饰地笑意,立刻明白过来,指着秦淮之对徐长风说:“大当家,是他挑拨离间,害我们兄弟离心!” 徐长风的目光顺着那人的手指,落在秦淮之身上,打量一番,瞧着慈眉善目,却是个小人行径。 徐长风收回目光,抱着女儿坐在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直截了当地问:“二位上山所为何事?” 秦淮之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扶手,说:“不敢隐瞒大当家,我二人此番前来,是想请寨子里的兄弟们下山,在我铺子里谋份差事!” 徐长风哈哈笑道:“请土匪去你的铺子做事,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徐长风怀中的女娃儿,拍着小手,学徐长风喊:“疯了,傻了!” 众人见状,跟着大笑起来。 秦淮之不动声色地抬声问道:“诸位是想一辈子都像丧家之犬一样,躲在山上当土匪?” 轻飘飘的一句话激怒了众人,所有人止了笑声,对着秦淮之面露凶相。 徐长风微微前倾,目光冷峻地俯视着秦淮之,手指越过堂中众人,不快道:“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是良家子弟出身,有谁不想留在家中孝敬父母,娶妻生子!若不是山下那帮狗官逼迫,你以为我们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上山来当土匪!” 堂中倏地灌进一阵冷风,周围火盆里的火势弱了许多,秦淮之没有裘衣护身,冷风从领口钻了进来,不由地哆嗦一下。 秦淮之抬手将衣领翻起,问他们:“既然不是心甘情愿当土匪,若是我能解决官府强加给你们的污名与罪行,还你们清白之身,你们可愿下山做个良民?” 有人应声喊道:“废话,谁愿意一辈子待在山上当土匪!” 徐长风当然心动,思虑片刻,眼露狐疑之色,“你不过是个中原人,能让知州府听命于你?” “知州府不会听命于我!”秦淮之转向沈通,“不过,会给足他面子!” “他?”徐长风认得沈通,那日跟沈通打得痛快,知他姓甚名谁,却不知来历,立刻来了兴趣,“他是什么人?” 沈通抱拳回道:“在下阎将军麾下校尉,沈通!” 与其他土匪一样,徐长风脸色大变,阎循的威名他不止听过,当年阎循策马从他身前而过时,他曾惊叹:少年英雄,吾辈楷模。 后来他被逼着落草为寇时,庆幸阎循不在云幽的同时,也在担心这位杀神将军会重归云幽。 阎循剿匪从不徇私情,在他眼中,匪就是匪,无论杀人,还是越货,他不管你手上是不是有人命官司,只要你是匪,一概不留。 沈通是阎循的手下,徐长风不信沈通会帮他们,他宁愿相信,沈通是来剿匪的。 徐长风许久没有吭声,怀中的女儿感觉到徐长风身上异样,轻声唤着“爹爹”,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才发觉自己背后已经起了冷汗。 徐长风稳住心神,平静道:“阎将军多年不回云幽,在云幽九州名声不及当年,知州府能听你们的话?” 沈通说:“北方鞑靼异动,阎将军不日便回云幽,大当家尽管放心!” 徐长风拍着女儿的背,说:“中原皇帝易主,新帝是阎将军的义兄,他会让阎将军回到云幽九州这个地狱?” 秦淮之一愣,“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第108章 阎循归来 徐长风倒不隐瞒,如实说道:“昨日我抢了知州府衙路过的官差,从他身上搜出一封密信,信中正好写的是中原朝廷新帝登基一事。” 沈通心中盘算着,白马山在朔南西北方向,山下是通往丰州的道路,被徐长风所抢的官差,应该是在给丰州送信。 新帝是先秦王之子的身份已经明了,当年先秦王因何被诬陷谋逆,云幽九州的九位知州最清楚不过,朔南知州收到消息不会只给丰州送信,必然还有其他各州府衙门。 想到这,沈通坐不住了,立刻问徐长风:“信还在你手中?” 徐长风说:“当然!” 沈通又问:“能否给我看一眼?” 徐长风断然拒绝道:“不能!” 见他拒绝地这般干脆,沈通蓦地心里有底了,悠然地问他:“信中是不是提到了二十二年前,先秦王谋逆一事?” 徐长风眸光冷然一聚,“你知道?” 沈通不答,继续说:“容我猜一猜,你留着信是打算以此威胁朔南知州魏陶然,让他给你们一条活路!” 徐长风顿了片刻,“你说的不错,我确有此意!” 沈通睨了他一眼,说:“你太低估魏陶然了,眼下你不仅知道了他的秘密,手中还握有证据,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此话让徐长风猛地又起了一身冷汗。 “你如今清楚先秦王当年为云幽做了什么,就该相信,新帝作为先秦王之子,必会替先秦王完成夙愿,平复云幽之乱。”沈通顿了顿,又说,“朝堂之中,新帝能信任的武将屈指可数,阎将军必是其中之一,而且阎将军在云幽多年,新帝若要派武将镇守云幽,阎将军定是不二人选!” 徐长风迟疑片刻,问道:“若是新帝不在乎云幽呢?” 沈通肃然道:“我们将军在乎!” 徐长风的女儿像是困了,咦咦噎噎地哭闹出声,徐长风将她交给手下抱下去,回过头问沈通:“你凭什么让我信你的话,若是阎将军回到云幽,你敢保证他不会先拿我们开刀?” 沈通犹豫了,他可以确信阎循会回云幽,但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保证阎循不会杀他,沈通侧身看向秦淮之,喊道:“秦爷!” 方才沈通跟徐长风谈及云幽九州跟先秦王谋逆一事,秦淮之不知内情,一直在揣摩此事,听到沈通唤他,回过神,说:“阎循回云幽应该就在近日,你们只管等消息就是,等他归来之后,我会让他亲笔写下招安书,只要你们愿意下山,无论是否愿意来我的铺子做事,都不会再追究你们当过土匪一事!” “你能说服他?”徐长风看向秦淮之,又问,“你是他什么人!” 秦淮之还未开口,守在木塔上的小喽啰着急忙慌地闯进来,脚下一急,摔了个狗啃屎,结结巴巴地对众人喊了句:“杀……杀神将军来了!” 堂中众人大骇,刚刚他们还在怀疑阎循会不会回云幽,现在倒好,人不止回来了,还来了他们寨子。 徐长风刚坐下,屁股还没捂热,忙又起身咽了咽嗓子,问他:“带了多少兵马?” 小喽啰爬了起来,摇头道:“就他一人,说是来接他的人!” 只有阎循一人,肯定不是来打山寨的,这不是阎循一向的作风,徐长风目光不禁瞥向秦淮之与沈通,对秦淮之的话信了七八分,又问:“人在哪?” 小喽啰回道:“在寨子外面等着!” 徐长风脚下一滑,扶着桌子站稳后,气得想骂娘,喝道:“还不快去请阎将军进来!” 一旁,秦淮之面色如常,心里早就乱了,阎循回来的真是时候,怎么就不能晚上一两日,回首瞧见沈通送给他一副好自为之的表情,沉声说:“一会阎循来了,我就说是你拉我上的山!” 沈通摊开手,耸肩道:“统领不会信的!” 秦淮之如坐针毡之余,不忘给沈通指了指地上已经被扯成七八片的裘衣碎片,沈通立刻心领神会,把碎片捡干净以后,藏在徐长风的凳子底下。 见秦淮之点头示意他看不见后,沈通拍了拍徐长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了句:“以后莫要忘了秦爷今日的大恩!” 徐长风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也连声说是。 阎循阔步走进来,众人迎上前来向他行礼,阎循只当没看见,径直走到秦淮之身边,身上凛冽的寒气逼人,让周围人不由得打起寒战。 数月未见,秦淮之想他得紧,可想归想,这会子对上他的眼睛,先生胆怯,说:“你回来了?” 阎循瞧见他衣衫单薄,脱了身上的狐皮大氅给他披上,“怎么不穿外衣?” 秦淮之眼睛不眨一下地说瞎话:“方才太热,脱的时候不小心让茶水洒湿了,徐大当家命人拿去烤火了。” 阎循没有怀疑,又问:“天寒地冻的跑出来,你的腿不疼了?” “还和……”好的音只出来半个,被秦淮之收了回去,不敢隐瞒,“有点疼!” 阎循的脸色蓦地变得跟他身上一样冷,用大氅把人裹紧,当着众人面将他横抱了起来,对沈通说:“我先带淮之回家,你留在寨子里商讨你们的事,商讨完了再回去!” 沈通眼睛没瞎,看得出阎循在生气,心知现在留在白马山上,比回去安全多了,便没提已经跟徐长风商讨完了,颔首应下。 看着阎循抱住秦淮之出门,沈通默默地在心底给秦淮之祈祷。 待阎循走后,徐长风带着兄弟们凑上来,低声问沈通:“阎将军跟这位秦爷到底什么关系?” 沈通双手握拳,大拇指尖对在一起,不言而喻。 虽说秦淮之刚来之时,用裘衣戏弄了他们,但方才替他们隐瞒此事,众人对秦淮之感激不尽,觉得他是菩萨下凡。 得知他跟阎循这个阎王是断袖之后,众人纷纷替秦淮之抱不平,觉得阎循配不上秦淮之。 徐长风先声问沈通:“你们将军不会是对秦爷用强了吧!” 沈通惊得猛咳,想起在柳州听墙角时偷听来的话,略显尴尬地说:“你们说反了,是秦爷对我们将军用了强!” 众人一脸震撼,目瞪口呆步调一致地望向门外空荡荡的院子,刚刚的情形,怎么看,都不像是阎循在下! 第109章 秋后算账 下山的路不是太好走。 秦淮之与阎循共乘一匹马,原本秦淮之要拒绝,阎循没给他机会,把他放在马背上,跟着翻身上了马,将人圈在双臂间策马往山下奔。 靠在阎循怀里,秦淮之后背烫得慌,双手扶着马鞍,回首瞧他,喊了声:“阿循!” 阎循腾出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抬起来,对上那双狐狸眼,冷声说道:“真是能耐了!说在朔南等我,可没说会在土匪窝里等我!” 阎循的脸色不好看,从他出现在匪寨的时候,秦淮之便察觉到他的不快,此刻的阎循更是在气头上,秦淮之心知解释没得用。 秦淮之眸光柔得出水,扬起脖颈索吻,阎循不给机会,捏着他的下巴偏向一旁。 秦淮之不认输地扭动上身,不久便在他的胸膛蹭出背后一团火来,然后伸出手去勾他的脖子。 可手刚伸到阎循眼前,顷刻间阎循松开手,擒住他的手腕反剪在身后,抵在背上又使了七八分力,将他压在马背上。 秦淮之有些不舒服,卖乖般不停唤他。 “安分点吧!淮之!”阎循俯身贴在他耳后,咬着牙将话说得很慢,像是怕被山里的风吹散了,他说:“待会下了山,我自会好好收拾你!” 秦淮之挣扎着,没挣脱,声音都化了,阎循也不跟他心软。 秦淮之头回在阎循身上尝到挫败。 阎循骑的是军马,载着两人,在雪地上跑得很稳。 山脚下,青竹坐在马车前,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听到身后马蹄声渐近,回头瞧见阎循压着秦淮之策马而来,立刻扔了嘴里的东西,跳下马车,行礼道:“主子,秦爷!” 阎循将马鞭扔给青竹,抱着秦淮之下马,往马车走。 秦淮之没看到孙九雷他们的身影,问阎循:“九雷他们人呢?” 阎循道:“我让他们回去受罚了!” 秦淮之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他现在自身难保,顾不上给孙九雷求情了。 青竹将军马系在后面,回来的时候马车门紧闭,跳上马车,赶马回朔南城。 山风骤急,树枝上的积雪被山风揉搓捏碎,散入白雪皑皑的尘世,眼前好似又要迎来一场风雪。马车驶过厚雪覆盖道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 车厢里,烧着暖炉,暖意如春风袭人,阎循的大氅被随手扔在地毯上。 坐榻之上,秦淮之用来束发的发带,此时系在他的两只腕上,双臂套住阎循脖子,跨坐在对方大腿上,眼神委屈极了望着阎循,呢喃道:“我认错还来得及吗?” “晚了,淮之!”阎循的右手探进秦淮之衣服中,将一路的风霜都带了进去,凉得让秦淮之往后缩。阎循箍着他,不准他躲,冷得他哆嗦,“我们立过规矩,你最好没忘!” 车厢的暖,阎循手下的寒,手中的燥,一窝蜂得涌上来,偏偏阎循不许他如意,狠了心的要磋磨。 秦淮之伏在他肩头喘息,额间冒出细汗,含糊地求饶:“能不能给点痛快?” 第110章 前仆后继 秦淮之的软肋被拿捏在阎循手中,他没有资格跟阎循谈条件。阎循一边撩拨他的情,一边阻挠他的欲,不准他缴丨械,不许他投降。 春潮从秦淮之被羞愤憋红的眼角淌出,仰头望着车厢顶闷哼轻喘,这种滋味太难熬了。 阎循手下停滞,捏住他的下巴,将人拉近,喑哑声道:“淮之,我们是时候该算算账了,你要自己老实交代,还是想让我一笔笔同你慢慢算?” 秦淮之脱了力,趴回阎循肩上,喘息放慢,“你想问什么?” 阎循指腹摩挲着他的后脖颈,问:“京城的火油跟硝石,你留着做什么用的?” 秦淮之愣了片刻,忙问:“杨义武没告诉你?” 阎循说:“我要听你亲口说!” 秦淮之犹豫着该怎么回答他,后脖颈上的手指多加了两分力道,意思很明显,不许他迟疑,秦淮之不敢多虑,说:“是我给废太子准备的!” “想要刺杀废太子?” 秦淮之嗯了一声。 阎循讽笑两声,戏谑他:“秦勇说你胆子小,沐白英能用蚂蚱把你吓哭,怎么轮到我这,就没见过你胆小一回?” 秦淮之咬着唇,不说话。 阎循不逼他,继续追问:“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瞒着我?” 秦淮之连连摇头。 阎循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是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 秦淮之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阎循说的是什么事,便说:“真的没有了。” 阎循咬牙恨道:“好,很好!” 阎循再次将他推上云霄,又将他扔了下来,感觉太痛苦了,秦淮之不禁哆嗦,强撑着起身,直言:“我现在想不出来!” 阎循看着他潮红的脸颊,眸光黯然,停手说道:“你身边养的那条鱼,游到什么地方去了?” 秦淮之浑身一僵,阎循在问鲛君,送鲛君出海一事,只有他跟秦勇知晓。 本朝海禁,出海有通敌之嫌,秦淮之不会跟人提及此事,秦勇更不会。 正常来说,阎循不可能知道,他现在来问这件事,是无意中发现了鲛君不在郴州,所以来考验他,还是说知道了什么内情? 秦淮之一时捉摸不定阎循到底知道多少,倘若他说让鲛君回了岭南故土,这个借口说得过去。 但他不会也从未想过瞒着阎循,承认道::“我请人送鲛君出海,让他去西洋查几件事!” 秦淮之的老实交代让阎循十分满意,怒气陡然消了大半,反手解开他手腕上的束带。 少了束缚,秦淮之立马去推搡阎循,他不在乎阎循恼不恼,因为他现在已是怨气满身。 推了两下没推动,耳边传来阎循低沉的声音:“乖,别闹!” 秦淮之生着闷气将头偏去一旁,不再理他。 阎循捧起秦淮之的脸,解释说:“自从知道岭南王跟西洋人有勾结,义父派人潜入海市,闳游一直在漕帮的监控之中,所以鲛君出海这件事,不止我知情,大哥也知道,我回云幽之前,大哥警告我,让我好好管束你。” 秦淮之掌心微拢,皱眉问:“陛下知道了?” “怎么,害怕了?”阎循握住他的手,贴在唇边亲吻他的手背,安抚他说,“放心,大哥并非对你起疑心。只是大哥登基不久,根基尚不稳,想要拉他下龙椅的人不在少数,大哥不给这些人留空子,他们就会从我身上下手,你我的关系瞒不住,你被盯上是迟早的事。” 秦淮之沉思良久,“我会收敛……” 阎循却说:“那倒不必,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但你行事之前告知我一声,好让我有个准备。” 秦淮之怔愣地望着阎循,眼尾越发的红。 阎循又说:“你行事有你的道理,我不会阻止你做任何事,但你我的约定依旧,不要以命相搏!” 秦淮之话不知该从哪里说,张嘴半晌,才吐出来一句:“我记得!” “记得?”阎循在他发红的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记得还敢只带沈通一个人去匪寨!” 秦淮之吃疼,推说:“孙九雷他们在山下!” “万一你出事,他们再上山就晚了!” “徐长风是被逼着上山当土匪,他在白马山一带劫富济贫,是个义匪。” “云幽九州的土匪,哪个不是被逼的,他们当土匪都做了什么,不想着如何对付欺压他们的豪绅,却把刀伸向比他们弱小的人!”阎循说,“土匪就是土匪,跟他们没有道义可讲,我若领兵在此,早踏平了他们那个破山寨!” 秦淮之应声说道:“你此番独自上山,不也是打算放过了徐长风!” 阎循哦了一声,问他:“是因为谁?” 秦淮之难得笑了,“因为我!” 阎循将下巴搁在秦淮之肩上,嗅着他颈窝的清香,“秦爷打算怎么报答我?” 气息落在秦淮之耳后,挠的秦淮之耳尖痒痒,两人的身体一直紧紧贴合在一起,他当然知晓阎循的情动,隐忍着折腾他罢了。 秦淮之缓声说:“等回去……” “等不及了!”阎循将人抱起放在地毯上,倾身重重的吻了上去。 秦淮之胡乱地推拒着,见阎循不为所动,咬破他的下嘴唇,趁他失神说:“青竹在外面!” 阎循看着他舔了舔伤口,坏笑道:“害羞了?要不我让他先停车,把他打发去别处,等完事再叫他回来。” 秦淮之先是愣了一下,见他仰头往车门外望,以为他来真的,抬手扯着阎循的领口,将人拉了回来,“不许胡闹!” 阎循轻吻他的脸颊,“既然你不让他走,那委屈秦爷忍着点,别出声!” 秦淮之骂他混账的话都被阎循笑呵呵地吞进肚子里。 回朔南城的路崎岖不平,每次颠簸,秦淮之忍不住溢出声来,畅快之余是胆战心惊,阎循不管不顾地自己快活,秦淮之的眼刀子一路上丢出来上百个,最后没力气扔了,攀住阎循的脖子,咬在阎循的肩膀上。 等被阎循抱下马车,秦淮之才发现他又被阎循耍了,青竹耳朵上戴了对厚实的兔毛护耳防寒,根本听不见车里的声音。 青竹摘下护耳,看到秦淮之通红的脸,忙问:“秦爷病了?要不要属下去请大夫!” 阎循忍着笑,低头看向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秦淮之,重复道:“要不要给你请个大夫?” 秦淮之紧紧握拳,良久吐出来一句:“我要修路!” 阎循大笑着抱人进府。 第111章 秦淮静池 郴州秦家的内院,春风拂柳,芳草如茵。 坠满紫藤萝花的花架下,林夫人在陪梳着妇人头的小箐绣花,不远处的石桌旁,秦川朝在教玉儿打算盘,玉儿好像并不上心,胖手在算珠上胡乱拨弄。秦川朝并未生气,依旧耐心教着玉儿,笑得温柔,和煦。 秦淮之站在院中,望着眼前的亲人恍然失神,十年来,他第一次梦到如此和睦的场景。娘亲、二哥与小箐姐姐容貌未变,还是十年前的样子,只有他与玉儿长大了。 林夫人抬头看向秦淮之,招手喊道:“淮之,快来看看你二嫂给玉儿绣的花样!” 秦淮之闻声走了过去,看到小箐手中的绣绷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麒麟,夸赞道:“不错,二嫂的女红精湛许多。” 小箐羞红了脸,说:“是阿娘这些年教得好。” 秦淮之鼻头一酸,他们像是从未离开过,眼前的场景就是最平凡不过的日子。 林夫人感受到秦淮之的忧郁,温柔地笑问他:“见到娘亲与哥哥嫂嫂不高兴吗?” 秦淮之眼中含泪,学着年幼时的样子,跪在林夫人身侧,将头侧放在林夫人膝间,说:“高兴,可我好想你们!” “我们也想你。”林夫人抚摸着秦淮之的头发,低头看他,欣慰的说,“我的淮之长大了,也高了,这么英俊,一定有不少姑娘喜欢,成亲了吗?” 秦淮之摇了摇头,“没有!” 林夫人问:“是没有碰到喜欢的人吗?” 秦淮之沉声说:“不是,我有个两情相悦之人,不过他是个男人。” 林夫人哦了一声,一脸歉意地说:“是娘亲说错话了,那他、是真的喜欢你吗?” 秦淮之颔首,肯定地说:“是,他喜欢我,喜欢我很多年!” 林夫人又问:“那你呢?有多喜欢他?” 秦淮之答道:“想同他共度一生,执手到老。” “那个人也跟一样的想法吗?” 秦淮之嗯了一声,瞧见林夫人温和的笑容,问:“我喜欢上一个男人,还要跟他过一辈子,娘亲听了不生气吗?” 林夫人笑出声,摇头问:“还记得娘亲为何要早早为你定下‘静池’来做你的字?” “记得!”秦淮之说,“娘亲说过,秦淮之水,浩浩汤汤,您不希望我的一生颠沛波折,想让我如一池静水,平静安逸。” “没错,娘亲不求别的,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开开心心便心满意足了!”秦夫人说,“只要是我的淮之喜欢的人,是男是女,娘亲都会喜欢!别忘了,记得带来给娘亲瞧一眼。” 秦淮之忽然有些乏了,半眯上眼,说:“我记下了!” 在感觉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秦淮之猛地睁开双眼,却已经不在梦里了。 是席终要散,是梦总会醒。 屋中的烛光映在秦淮之脸上,他露出许久都未见轻松又释然的笑。 秦淮之摸了摸阎循睡过的地方,已经凉了。 从白马山回来,两人都累得够呛,阎循抱他睡下之前,同他说过,会在朔南待上两日。 人不在房中,秦淮之起身穿好衣服,打算去寻他。 开门之时,见守在门外的人是杨义武,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义武说:“跟着侯爷一道回来的!” “侯爷?”秦淮之愣了片刻,“阎循封侯了?” “是!”杨义武说,“陛下封了阎将军为定北侯,给他侯爷五万兵马,与乌蒙雪山的守军一起镇守边关。” 京中的消息,秦淮之知道不多,现在杨义武回来,正好问他,于是将人领进屋,好一番询问。 自杨义武入京之后,京城许进不许出,秦淮之不让他飞鸽传信,所以消息才会一直送不出来。 杨义武事无巨细地讲述他这几个月的经历。 得知阎循是率兵北上,为了提前到朔南,带着青竹与杨义武,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跑了两天两夜,心心念念赶回来,结果扑了个空,秦淮之终于理解阎循为何会生气。 秦淮之从椅子上站起身,问道:“阎循现在在哪?” 杨义武跟着起身,说:“有个叫沈通的人带了封信回来,侯爷喊了孙九雷一起去了书房!” 秦淮之猜到沈通手中的信,是徐长风从官差手里抢到的那封信,顿了片刻,对杨义武说:“你先去休息,有事我会派人去寻你!” 杨义武颔首答应,刚走了两步,想起件事,退了回来,一脸严肃地说:“主子,我在京中见到了沈惟涣,他在京城过得不错,陛下对他另眼相看,已经免了他身上的罪罚,准他明年参加科考!” 杨义武是越乐山下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平生最恨的人就是沈汝南,对沈惟涣当然不会有好脸色。 沈惟涣作为沈汝南的儿子,没有被流放,已经是恩赐,现在陛下准他科考,如果他入朝为官,为沈汝南翻案,对秦淮之很不利。 秦淮之清楚其中利害,但沈汝南之死,漕帮也有参与,他不觉得顾惜北是平白无故赦免沈惟涣,其中必然有杨义武不知道的事,正如杨义武方才讲了半个时辰,他有疑虑,但从头到尾未过问一句。 说到底,杨义武是局外人,有些内情,不可能知道,问他,自然问不出结果,要去问知道的人。 杨义武走后,秦淮之披上大氅,打着灯笼去了书房。 宅子里的树都被砍了,没有乌鸦停留,四周很安静。 到了书房外,秦淮之将灯笼交给守在外面的侍卫,挑开厚实的门帘进了书房。 孙九雷不在,书房里只有阎循跟沈通两个人。 阎循见秦淮之进来,搁下手中的笔,问:“怎么不在房里歇着?” “方才杨义武说了些事,我有些困惑,所以来找你问问。”秦淮之脱了大氅,看向沈通,问他:“跟徐长风过招了?赢了吗?” 沈通颔首,说:“赢是赢了,赢得不是太光彩,杨义武输在没经验上,多历练一两年,我肯定打不过他!” “看来没选错人!”秦淮之挪了把凳子过来,坐在火炉旁摊开手烤火,“你们先商议你们的,我的事不着急,待会再问不迟。” 阎循俯首提笔继续,边写边说:“事已经谈完了,在写你要的招安书,你等我半柱香时间。” 秦淮之嗯了一声,看到火炉上烤着几个地瓜,正好觉得腹中有些空,捡起一个剥开吃。 第112章 秦王旧事 炉子烧得火热,秦淮之吃完地瓜,从篓子里捡了把开了口的栗子放在炉子上烤,不大会功夫,栗子甜糯的香味弥漫开。 沈通手中拿着阎循写好的招安书,觍着脸过来,“秦爷,赏小的两个呗!” 秦淮之豪气地铲一半给他,沈通立刻用衣服兜着,笑道:“谢秦爷赏!” 阎循在后面踹了沈通一脚,“还不赶紧走!” “得嘞!”沈通得了好,立刻一溜烟地遁了。 阎循搬了把椅子坐在秦淮之边上,捡了个栗子吹了吹,一边剥一边问:“怎么在书房放了这么多吃食?” 想到这些东西是给阿魏准备的,秦淮之莞尔道:“养了个娃娃,拿来哄他的!” 阎循将剥好的栗子递给他,不免好奇地问:“男孩女孩,多大了?” 秦淮之接过栗子,面露愁容,“男孩,七八岁,像你小时候,本性不坏,只是有点顽劣。还有个大点的,今年十二,身上有些残疾……”说到这,秦淮之哀叹一声,继续说,“性格不错,好相与,就是年纪不大,却把文人骚客那份傲骨学了个透,明天让孙九雷带他们给你瞧瞧。” “好啊,能让你头疼的孩子,肯定不一般。”阎循剥了栗子,扔到嘴里,很甜,跟眼前人一样,“你方才说要问我什么?” 秦淮之沉吟道:“想问的事,有点多。” 阎循给炉子里添了块新炭,缓声说:“不着急,一件一件问,我们有的是时间。” 炉火噼啪作响,火焰顺着新炭的边沿蹿了上来。 “杨义武说陛下给你封侯了。”见阎循点头,秦淮之继续说,“方及弱冠,封侯拜相,古往今来没几个人,群臣没有阻挠陛下给你封侯,想来是有条件。” “不错,确实有条件。”阎循搓了搓手指,“镇守云幽九州,非诏不得离开云幽。” 秦淮之想了一会,问:“朝臣是有意将你困在云幽,来削弱陛下?” “不是,他们若有这个心思,应该是想着怎么把义父从大哥调离,而不是我!” 秦淮之更疑惑了,“那为何要给你封侯?” “为了给我兵权,既然是封侯,肯定要给我兵马,五万兵马只是大哥暂时能借调来云幽的,等过了年,应该还有十万兵马北上云幽!” 秦淮之眉间一蹙,立刻想通了其中关窍,“陛下要派兵抵御鞑靼?” “不止!”阎循掷地有声地说,“大哥要收复云幽九州!” 屋中霎时间安静下来,秦淮之仅凭这一句话,想通了许多事。 先秦王谋逆的详情,朝廷隐瞒诸多,一开始对外宣称先秦王私自调兵,意图谋反,可是调了何处兵马,并未言明。 在先秦王被禁足之后,户部状告先秦王贪墨挪用修筑合峪与洋城大坝的银两,随后岭南王与西南王分别给朝廷递折子,哭诉先秦王多年来,私下要求两地给他进献贡品,随着折子一同呈上的还有贡品清单,东西都在先秦王的一处私宅中查获。 当年朝中官员分为两派,一方认为证据确凿,要求文帝给先秦王定罪,另一方觉得此事疑点重重,毕竟先秦王得罪了不少人,难免有人栽赃嫁祸。 双方争执不休,甚至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文帝趁机打压了不少先秦王的党羽,放逐文官,罢黜武将,甚至波及到寻常百姓。 先秦王选择自戕,正是不想再连累旁人,他自始至终不曾认罪,所谓谋逆,从头到尾都是欲加之罪。 秦淮之想着在白马山中,沈通与徐长风谈到的事,沉默许久后,出声问阎循:“顾惜北中的北,指的是云幽九州?” 阎循颔首,“先秦王谋逆案发的前一年,曾为了云幽九州向文帝递了奏折,请求文帝收复云幽九州,保云幽百姓安宁太平!文帝没有同意,将这份奏折压了下去!” 秦淮之将剥开的栗子放在炉边,放低声:“所以,先秦王被构陷谋逆,与此事有关?” “云幽九州的知州当惯了土皇帝,他们不愿意将手中的权利交还给朝廷,九州知州便联手伪造先秦王手迹,构陷先秦王私自调用九州守军,意图谋反。”阎循微微阖眸,目光凛然,“文帝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力,没有给先秦王开口辩解的机会,直接定了谋逆大罪。朝中官员大多不信先秦王会谋逆,请旨彻查,当时温太师的祖父尚在世,耄耋之年曾求旨收复故土,温氏一族清流世家,是文臣的脊骨,文帝担心彻查到先秦王奏请过收复云幽九州一事,让文臣齐心,于是隐瞒了先秦王到底私调何处兵马,加上后来各方势力都在构陷先秦王以下犯上,事情越发复杂,武将甚至意图兵变来救先秦王,先秦王为了平息祸乱,被逼着走上绝路。” 秦淮之沉寂了许久,“云幽九州是先秦王谋逆的根源!” 阎循点头,继续说:“收复云幽九州是先秦王的遗愿,大哥不会放弃,给我封侯,派兵镇守云幽,不过是收复云幽九州的第一步。” 九州知州手中握有守军,内忧外患,想要彻底拔除,非一朝一夕之事,命阎循非诏不得离开云幽,是给阎循足够的时间筹备对付九州这帮人。 秦淮之眉头舒展,笑说:“如果将来你是石州人的身份被人查出来,你在云幽九州怎么折腾,岂不是成了云幽内斗,跟中原没有太大关系!” 阎循面露难色,“麻烦就麻烦在我的身份上,如果我只是石州人便罢了,可我生父是鞑靼人。” “你生父不是只有一半血统的鞑靼人吗?” “是,但他与我母亲都是从鞑靼逃出来的,并不是石州人,我只是出生在石州,长在石州而已。” 秦淮之愣了神,这件事不似他想的那般容易,便问:“知晓此事的人多吗?” 阎循说:“不少,义父,大哥还有主帅,他们三个绝不会告诉任何人,但其他人,不好说!” 秦淮之从阎循的眼睛里难得看到谨慎,小心问道:“你生父的来历,不仅仅是鞑靼人这么简单?” 第113章 阎循身世 阎循没有回答秦淮之的问题,转而在秦淮之手心里写了两个字:“乞颜!” 秦淮之呼吸微滞,有些失神地看向阎循,忽而想起阎循说过,他的父亲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他的母亲是位中原女子,而非云幽女子。 未踏足云幽之时,秦淮之并不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但他在朔南待了数月,除了中原商人,几乎很少见到中原人,中原女子更是从未见过。 朔南尚且如此,更何况离中原数百里之遥的石州,那里不可能会有中原人存在。 虽然云幽九州没有中原女子,但再往北走,鞑靼金帐王庭所在的乞颜部落有。 中原朝廷为了求和,每年会向乞颜部落进献贡女,但在三十年前,鞑靼突然要求中原停止进贡中原女子,改作其他贡品。 想到这里,秦淮之低声问:“你的祖母与母亲都是贡女?” 阎循点头承认。 秦淮之倏忽自嘲地笑出声,有些失落地望着阎循,说:“原来你早就暗示过我你的身份,是我没有在意!” “不过是个身份来历,有什么好在意的!我还是我,无论我是谁,从何而来,我都是阎循,是义父的儿子,大哥的兄弟,靖国的将军……”阎循忽地顿了片刻,笑着说,“还是你的相公!” “那我是你的什么人?”秦淮之凑到阎循眼前,说,“别又说是菩萨,我从来都不是什么菩萨!” 阎循在秦淮之眉间的朱砂痣上轻轻一吻,说:“是郎君,我的郎君!” 秦淮之很满意这个回答,端坐回去,将水壶放在火上烧得吱吱作响,继续问他:“当今的鞑靼汗王耶参跟你是什么关系?” “他与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阎循面色如常,倒了杯热茶含了两口,“当年老汗王病逝,耶参继任,为了稳固地位,他要屠杀掉成年的兄弟,所以我父亲才会带着我母亲离开鞑靼。” “我记得你父母去世时,你只有四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南菩涂说的!” “南菩涂?”秦淮之愣了下,“他不是耶参的弟弟,鞑靼的右翼王吗?” 阎循放下杯子,点头说:“他还是我母亲与老汗王唯一的儿子,既是我的叔父,又是我的兄长!” 鞑靼人有收丨继丨婚的风俗,男子死后,他的兄弟或者子女除了继承他的财产,还能继承他的妻妾。 南菩涂与阎循的关系,在秦淮之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秦淮之看向他,“他的话可信?” “他没有理由骗我,我爹娘被耶参的手下发现,惨死在耶参手中,我被他们扔在死人堆里自生自灭,是义庄的人把我救出来,我跟着那帮青皮在石州流浪,到了六岁那年,好巧不巧,又撞到了耶参手上,耶参把我交给南菩涂,想借南菩涂的手杀我。”阎循神色轻松地笑出声,“南菩涂知道我的身份以后,没有杀我,反而给了我一把刀,他说只要我杀死看守的人,就放我离开。” 秦淮之脸色微微一动,“之后呢?” “我按他说的做了,他便给了义庄那帮人一袋金子,让他们带我去中原。”阎循将手臂架在椅背上,下巴抵着拳头,“如果不是他,我可能遇不上你!” 秦淮之打趣道:“这么大的恩情,不得准备一份厚礼!” “谢礼肯定要备!”阎循笑了,“我在云幽御敌时,承过他恩情,到时候一并还他!” “你们还有联系?” “我在石州御敌的时候,他认出我,乔装打扮跑到石州来跟我喝酒。”阎循面色微变,感慨道,“鞑靼的马奶酒真难喝!” “他能在石州来去自如?” “他当时还不是右翼王,跟主帅有交易,送了不少鞑靼军情给主帅,来去自如说不上,打声招呼能进关。”阎循捅了捅炉火,又添了两块新炭,“鞑靼七部受命集结粮草兵马的消息,他上个月就让人送到主帅营帐,估计明年二月鞑靼的兵马就会南下云幽九州。” 秦淮之问:“他为何要帮我们?” “他想要耶参的命,也想要汗王的宝座!他有一半中原人的血统,除了乞颜,其他七个部落都瞧不起他,这些年他一直在养精蓄锐,如今鞑靼南部的三个部落乃蛮、克烈、阿塔都效忠于他,只要耶参死了,他是鞑靼王室中最有机会坐上王位的两个王子之一。” “还有一个是谁?” “耶参的长子,左翼王阿图鲁。” “你这个身份确实是个麻烦!”秦淮之提起水壶,给茶壶中蓄满了水,放在一旁,等水壶没了声响,又说:“我给你找个爹吧!” 阎循刚喝到嘴里的茶水,被一口喷了出来,急咳两声,哑了声问:“你想干什么?” 秦淮之沉思了片刻,说:“一个可能不够,我想想办法,多给你找几个!” 阎循放下茶杯,捏着秦淮之的下巴,将他的脸扯近,俯视道:“我的郎君又在谋算什么?” 炉火烧得很旺,火光跳动在秦淮之的眼眸中,明亮闪烁,他说:“让水越浑,东西越杂,即便有人从水里摸出来东西,也不能保证他们摸到是真是假!” 阎循思忖他话中的意思,说:“你要给我伪造身份?” “真的假的要掺一起最好!” 阎循松了手,立刻说:“你把别人当傻子?” 秦淮之反问:“你有证据证明你的身份吗?南菩涂有吗?其他人有吗?” 三个问题让阎循一脸愕然,怔怔不语。 秦淮之说得不错,他们没有证据,他跟南菩涂很像,可天底下长相相似之人多了去了。 何况他身上没有半点鞑靼人的特征,他说他是中原人,不会有人怀疑。 秦淮之不再绕弯子,“以你现在的身份,说一声要在云幽九州寻亲,上门来认亲的,整个朔南城怕是都塞不下,到时候不用我们出手,这些人自会给你编出身编来历,真的假的,神乎其神的不会少,让人传到中原去当笑话讲,再请你大嫂写几出话本,如果有人说你并非云幽人,到时候只当是给这场闹剧添了个彩头。” 阎循手指摩挲着,静默半晌,倏地望向秦淮之,目光灼灼,“你平日也是这么做生意?” 秦淮之喝着阎循茶杯里的水,点头说:“商人行商,舆情必不可少,只听不用做不了生意,只听会用做得了生意,但要做好生意,还要会制造,会操控!” 阎循应声道:“所以你能当富商!” 第114章 时也命也 屋外下起了雪,可惜天色太暗,看不到雪景。 阎循撑伞,秦淮之提灯,二人并肩走在院中,长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响声。 秦淮之拢了拢大氅,说:“不知道这场雪能不能下到明日一早,来了这么久,还未看过云幽下雪的样子!” 阎循将人揽进怀中,笑了笑,说:“朔南的雪有什么好看,等时局稳定,我接你去乌蒙雪山,让你看个够!” “乌蒙雪山的雪美吗?”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1】”阎循说,“乌蒙雪山的雪常年不化,百里之外都能瞧见,每年五六月份还会下雪,到那个时候山下青山绿水,山上白雪皑皑。” 秦淮之想象着乌蒙雪山的样子,“那里一定很美!” 北风刮得有些紧,冷风总往衣领里钻,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晃,秦淮之经不住寒,被阎循裹紧了衣裳抱回屋。 刚进屋闻到一股清香,丫鬟们收拾过屋子插了一瓶腊梅花。 秦淮之坐在榻上,望着眼前腊梅花有些失神,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年关。 阎循将暖炉塞进秦淮之怀里,拨了拨他额角的碎发,“还有什么事要问我?” 秦淮之回过神,问:“你们攻城之时,没有使用火器,所以禁军都统一开始就是你们的人?” 阎循隔着矮几,坐在秦淮之对面,颔首道:“不错!” 秦淮之摸索着怀中的暖炉,目光微沉,“陛下当时同我要火药配方的目的,不是为了对付禁军,是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阎循说:“用在你本打算用的地方!” 秦淮之手中一顿,仰头望着阎循,“南阳?陛下要攻打南阳?” “南阳一向安分守己,大哥不会对南阳开刀。”阎循见他面色错愕,继续说,“北方鞑靼南下之时,中原的兵马会北调至云幽与中原交界,以防鞑靼兵马进入中原,到那时,中原守备空虚,守在岭南关卡的兵马虽然不会调动,但给了岭南王一个趁虚而入的机会,岭南兵马想进中原,最适合的路线就是你卖给方云枭的那条商道。” “陛下特赦岭南王世子回岭南,是要让岭南王不再畏手畏脚,起兵造反。”秦淮之听明白了,但心中又有疑虑,“方云枭会把南阳的商道告诉岭南王?如果他不曾说过,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所以大哥留了陈岐一条活路,此番岭南王世子回六中郡,陈岐随他一同回了岭南。” 秦淮之想到一事,倏地坐起身,走到插满画轴的青花缸旁,从中取出一幅画,回身交给阎循,说:“我将谭家的堪舆图与秦家的行军图合二为一,现在这幅是前朝完整的堪舆图,你寻个机会让人送去京中,再以你的名义呈给陛下!” 阎循展开画轴,看着上面的辽阔的疆域,眼中突生怅然,前朝之时,云幽九州亦在其中,哀叹之后将目光移到秦淮之身上,不解道:“为何要用我的名义?” 秦淮之说:“我不想再沾染因果是非,旁人无关紧要,陛下知情便是足矣。” “不打算跟大哥提条件?”阎循一笑,将画轴重新卷起来,“不像你的性子!” 秦淮之坐回榻上,字字铿锵地说:“我要出海的特权!” 阎循问:“你想做海外的生意?” 秦淮之嗯声回应。 “你跟义父的想法倒是不谋而合。”阎循将画轴放在矮几上,“来云幽之前,义父交代我,让我跟你要海船图纸,他可不信你没有看过!” 秦淮之没有犹豫,痛快地答应下来,“我得空绘制出来,安排人送去京城。” “开海禁,义父跟朝中的老顽固多的是时间掰扯。”阎循说,“造海船不可能背着人,你不必急于这一时半会。” 秦淮之点了点头,说:“再问你最后一件事。” “你说!” 秦淮之面不改色,看不出是喜还是忧,自若地问:“陛下打算重用沈惟涣?” “沈惟涣是沈惟涣,沈汝南是沈汝南,你不用对沈惟涣有防备!”阎循说,“沈惟涣虽说是沈汝南的儿子,但沈汝南对沈惟涣从未上心,你或许还不知道,沈汝南为了让沈惟涣讨好齐啸林,打算将沈惟涣改成了商籍,但沈惟涣一心要考功名,因着此事他们父子二人早已离心,他恨沈汝南入骨,绝不会给沈汝南喊冤。” 秦淮之沉默着。 “别看沈惟涣心宽体胖,整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藏得深,废太子交给先帝的十三篇策论,都是出自他的手,大哥决定重用他,除了他是齐啸林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更是大哥惜才。”阎循顿了一下,又说,“他该感激你设局杀了沈汝南,否则等他被沈汝南改了商籍,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秦淮之松了口气,“所谓时也命也!” 【1】出自姚鼐《登泰山记》,意思是:苍色的山峦背负着皑皑白雪,雪的光芒照亮了南方的天空。 第115章 内忧在官 翌日巳时,沈通握着阎循的令牌,带着徐长风光明正大地从朔南城门策马进了城。 守城的兵头拿着沈通扔给他的招安书,失神片刻后,立刻赶往知州府衙。 朔南知州府衙,魏陶然看到招安书上赫然的“定北侯印”,身子一颤,连带着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动,问:“阎循在朔南城?” 兵头回道:“小人不曾见过阎将军!” 魏陶然觉得此事太过反常,以阎循的性子,绝不会招安土匪,可手中的招安书上确确实实是阎循的手迹,做不得假,还有“定北侯印”。 阎循封侯了!新帝给给阎循封侯,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魏陶然放下招安书,说:“快去备马车,本官要去阎府!” 虽然没有收到阎循回了云幽的消息,但魏陶然确信,阎循一定在朔南城里。 果然,到了阎府门外,魏陶然亲自送上拜帖,结果守在门外的侍卫说阎循一大早去了镖局。 魏陶然虽然跑了个空,但确认了阎循在朔南城,转身上了马车,吩咐随从去永安镖局。 永安镖局里,秦淮之与阎循坐在二楼,院子里的擂台上,陈伍在跟徐长风打擂。 沈通要回石州,总镖头的位置空了出来,今日二人比武,谁赢谁便是代总镖头。 阎循的目光从打得难舍难分的二人身上移开,落在一脸惬意的秦淮之身上,浅笑道:“你倒是会挑人,如果不是你的人,我都想带走了!” 秦淮之反手撑着侧脸,“要跟我抢人吗?” 阎循反问:“用得着抢?我要,你还能不给我?” 秦淮之闷声笑道:“整个镖局都是你的,你要人,随时都可以带走!” 阎循摇头,肃然说:“你的人,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同你借人。” 阎循说的万不得已是何深意,秦淮之当然清楚。 乌蒙雪山下的守军加上阎循此番带的兵马,总计不过十万人马,抵御鞑靼将要南下的兵马,不免吃力,陛下答应给阎循增援,朝堂那关,难过! 能让阎循来跟他借人的情况,一定是边关失守,损失惨重。 整个永安镖局有将近三百镖师,其中七成不是绿林就是土匪,以这些人的本事来当镖师,多少有些大材小用,跟着阎循去边关迎敌最合适不过。 但他们多是为了钱财而来,愿不愿意跟着阎循去拼命,两说。 秦淮之不会逼他们,更不会说漂亮话让他们随阎循去石州,因为云幽人的血性早被磨没了。 他们常说的一句话:云幽没有明天,过好今天就够了。 “云幽能有今日,除了朝廷不管不顾,还有云幽人自我放逐,”秦淮之端坐身姿,眸光黯然,说:“云幽各州守军加起来有十五万兵马,他们从未想过将兵马合而为一,抵御外敌!” 阎循怔怔道:“你说得不错,九州知州争权夺财,一心享乐,与土匪勾结打劫商队,导致云幽内部混乱不堪,若他们肯齐心,鞑靼人怎么可能在云幽来去自如。” “说到底,云幽的内忧在官,不在匪!”秦淮之沉了沉声,“可曾想过如何解决这帮墨吏?” 阎循阴鹜道:“等我先处理掉鞑靼人,回头自会来收拾他们!” 楼下喝彩的声音盖住了阎循话,但秦淮之听得很清楚,眼光渐渐柔和,正欲开口询问,金卓匆匆忙忙跑上来,说:“侯爷,魏陶然来了,在镖局门口候着求见。” 秦淮之冷嗤道:“来得倒是挺快!” 阎循默不作声,脱了外衫,踩着栏杆,从看台上一跃而下,跳上了擂台,挥手挡住徐长风的去路,对他说:“你跟我过过招,赢了随我去乌蒙雪山,我让你做我的副将!” 徐长风面露喜色,惊叹道:“侯爷不是跟小的开玩笑!” 阎循冷声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言出必行!” 说着阎循从背后拔出一把短刃,短刃不足一尺,透着寒光,锋利无比,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徐长风不敢轻敌。 身旁的沈通离开之前提醒他:“跟侯爷对招,切记不要出狠招,我怕你招架不住!” 徐长风点了点头,换了双刀。 金卓站在楼上看着,阎循没说见,也没说不见,他不知该如何去回话,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 秦淮之看穿了他的心思,转过头望向擂台,说:“话你已经传到了,你的差事已经办了,留在这看你家侯爷跟徐长风比武便是,旁的事不必你多虑!” 金卓轻松许多,应声点头。 擂台之上,阎循的短刃贴着徐长风的刀背划过,火光熠熠,逼得徐长风往后退数步,遂双刀交叉,全身的力道都用在抵御短刃之上。 第116章 怀柔震慑 阎循单手落下的短刃压的徐长风有几分吃力,虎口隐隐作痛。 徐长风撤后一步稳住身形,大喝声中双臂腾起,硬生生将阎循顶了出去。 徐长风自幼习武,体魄远超常人,平日可负力三四百斤,却没想到阎循单手就能将他逼的差点难以还手。 短刃争的是险境,近身多用诡诈之术。 但阎循不是,他行招光明磊落,用短刃图得是干净利落,快战快决。贴身近战,几乎不给徐长风留有回旋的余地。 每一招,徐长风应对的都很吃力,双刀再一次格挡住短刃的攻势,手背上青筋暴起,脸颊的肌肉不停地抖动。 他想赢阎循,赢了这个少年将军,人间的杀神。他还想跟随阎循去石州,去杀敌,去除恶,去当个英雄。 为了取胜,徐长风将沈通的警告抛诸脑后,双刀并行左右横劈,刀身带风,出手都是狠招,看似杂乱无章,却进退有度,分寸有握。 阎循侧身闪过,嘿嘿一笑,说:“呦,动真格了!” 徐长风回身道:“侯爷,得罪了!” 擂台下,沈通吹了吹额前散落下来的碎发,“这下没得看了!”说着一把扯过身旁的孙九雷,问他,“你觉得侯爷几招能赢?” 孙九雷摊开五根手指,“跟侯爷斗狠,没人逃得出五招!” “五招是跟我打!”沈通将他两根手指合拢,“啧啧,对付他,三招足矣!” 北风卷动旌旗,猎猎作响。 徐长风右手奋力落刀,“砰”地被短刃挡了下来,阎循此刻近在眼前,徐长风左手迅速改了反手持刀,对准阎循腰间,如疾风般横扫而来。 阎循半眯眼,不退半分,空手握拳,一拳打在徐长风腹部,徐长风后撤两步,左手刀势未停,继续砍向阎循。 阎循未动,刀尖划破他腰间的里衣,横扫而过。 二楼的秦淮之猛地站起身来,扶着栏杆望去,煞白脸色。 阎循感觉到侧后目光灼灼,霎时抬首望向秦淮之,一笑,说:“没事,只是划破了衣服。” 说罢,顺着破损的地方撕开里衣,将腰腹紧实完整的皮肉堂而皇之地展示给秦淮之看,笑得很坏。 秦淮之轻声骂了句混蛋,坐了回去。 不知情的人只当阎循在炫耀,沈通跟孙九雷对视一眼,微微皱眉,无言相说。 他们已经没法正眼瞧自家侯爷了。 徐长风深吸两口,缓和之后,趁着阎循还未回神,踏步上前,右手刀锋直冲阎循面门。 阎循微微侧身,刀光在他眼前闪过,不给徐长风反应的机会,抬手握住徐长风的手腕,嘎嘣一声过后,长刀哐当落地。 阎循蹙眉,对他道:“只是输了一招,你急什么!” 徐长风双目猩红看向阎循,确实是他急于求胜,疏忽大意。但只要他没认输,就是没输,于是忍着痛抽出手腕,没断,只是脱臼了。 “请侯爷赐教!”徐长风垂落右臂,昂首咬牙说道。 阎循为之动容,却并未心软,在徐长风攻过来时,短刃劈偏了刀口方向,等徐长风身形靠近后,一拳落在对方面门。 徐长风口吐血沫,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尝试了两次,没有起来,这回他没力气了。 阎循扯了扯袖口,蹲下来对徐长风说:“我生平最讨厌土匪,招安书不过是我看在淮之的面子上写的,你今日让我对你另眼相看,若你往后跟你那帮弟兄们本本分分,你们当过土匪一事,我既往不咎。” 徐长风一阵猛咳,平复之后,真诚感激道:“多谢侯爷!” 阎循起了身,看向沈通,给他使了眼色,沈通会意,立刻跳上擂台,扶着徐长风去后堂休整。 秦淮之此时已经下楼,抱着阎循的外衫站在廊下,等他过来,赶忙给他穿衣御寒,轻声说:“不过是比试,下手未免有些太重了!” 阎循系着领口的盘扣,微微仰头说道:“得给他些教训,免得他以后再生事端,接下来有段时间我不在你身边,想收服他们这群人,你的怀柔不够,还需要些震慑。” 秦淮之点了点头,帮阎循整理好衣裳,说:“走吧!魏大人还在门外吹风!” 二人一道出了镖局,魏陶然果然在门外立着,上了年纪又吹了半天的风,此刻身形摇摇欲坠。 魏陶然不是不想上马车等着,只是怕惹了阎循不快,硬撑着等,但他没想到阎循会晾了他这么久。 魏陶然看到阎循出来,眼里有了光,上前拜道:“下官拜见侯爷!” 阎循目光未动,扶着秦淮之上了马车,才对魏陶然说:“魏大人请起,方才本侯与人比武,手底下人办事不仔细,等我打完才来禀告,让魏大人久等了,实在是抱歉啊!” 魏陶然惶恐,忙说:“不久不久,侯爷多虑了!” 阎循嗯了一声,问:“魏大人寻本侯,所为何事?” 魏陶然哈着腰,说:“不知侯爷此番回云幽,是何公务?需不需要下官代劳?” “代劳就免了!”阎循说,“鞑靼人兵马异动,想来魏大人已有消息,陛下命我率兵北上,抵御敌军,正好有事路过朔南,在魏大人这里借个道。” “率兵?”魏陶然惊得脚下一软,踉跄了一下,“不知陛下给了侯爷多少兵马?” 顾惜北给阎循的兵马这两日就会过境,魏陶然迟早会知道,没有隐瞒魏陶然的必要,阎循直言道:“不多,只有五万!” 五万兵马镇守边关,着实有些少,不过魏陶然倒是放心多了,这些兵马显然不是用来对付云幽九州的。 魏陶然长舒一口气,恭维道:“有侯爷镇守石州,定能击退鞑靼戎蛮,保云幽九州安宁,下官与百姓们恭候侯爷凯旋归来。” 阎循扯了扯袖口,说:“魏大人若无旁的事,本侯先行一步!” 魏陶然想着晌午看过的招安书,忙说:“回侯爷,确实还有一事,您招安的那位匪首徐长风,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匪,在白马山为患多年,目无王法,眼无纲纪,下官请侯爷严惩此人!” “王法?云幽九州什么时候有法可言!”阎循眸光寒冷到极致,“徐长风不尊哪家的王?不守哪家法?” 魏陶然语噎,迟迟说不出话。 阎循搓了搓手指,又说:“永安镖局是本侯私产,徐长风既然在永安镖局做事,就是本侯的手下,我这人向来护短,若是令郎敢再来寻徐长风与他妻女的麻烦,本侯不介意亲自回朔南城找他的晦气!” 话到这个地步了,魏陶然不敢再提让阎循惩治徐长风,站在一旁任由北风吹得哆嗦。 马车的窗户适时地打开,秦淮之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说:“阿循,该回家了!” 阎循目光变得柔和,对魏陶然说:“我家郎君受不得寒,魏大人请自便!” 说完上了马车,吩咐杨义武赶车回府。 魏陶然等人走后才缓过神来,走到自家马车前,问侍从:“阎循马车上那人是谁?” 侍从回道:“好像是中原来的富商,叫秦淮之,前段时间在南街开票号的正是此人!” 魏陶然回头看向永安镖局的匾额,吩咐道:“派人去查一下秦淮之来历,还有好好查一查,他跟阎循是何关系!” 侍从应声说是。 永安镖局后堂。 徐长风喝了热汤,缓了过来,手腕已经接了回去。 沈通瞧他模样狼狈,摇头叹道:“侯爷下手向来没轻没重,你跟他斗狠,他只会比你更狠,你呀莫要因为此事,记恨侯爷!” 徐长风舔了舔唇角撕裂的伤口,他的后牙松动了两颗,脸肿地张嘴扯的疼,还是硬着头皮说:“比武过招哪有不受伤的道理,我堂堂七尺男儿,这点小伤算个啥!若不是侯爷,我如何能挺直腰杆进朔南城,我感激侯爷都来不及,怎么会记恨侯爷!” 沈通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交到徐长风手里,说:“这是侯爷的令牌,有了它,你可以在云幽九州畅通无阻,侯爷让我叮嘱你,若是石州失守,拿着令牌将秦爷带回中原,秦爷如果不肯走,直接打晕带走便是,不必犹豫!” 徐长风垂眸看着手中的令牌,问:“侯爷守不住石州吗?” 沈通平静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胜负之事很难辨,不过你放心,我们会誓死守住石州!” 徐长风缓缓攥紧令牌,说:“请侯爷放心,我定会保护好秦爷!” 第117章 镖局生意 阎循觉得秦淮之给镖局定的规矩太少,于是将漕帮一百零八条帮规重新整理,根据镖局的情况修改成适合镖局的行规,依旧是一百零八条。 青竹将改好后的行规张贴在镖局,逐条逐句念给他们听,规矩太多,惹得不少人不快。 漕帮坚守了二十多年的规矩,从未有过纰漏,也没人敢说规矩繁琐。 听到有人发牢骚,青竹直言:守不了,卷铺盖走人! 青竹的态度就是阎循的态度,众人不敢再有异议。 规矩虽然多,到底没有人舍得离开镖局。 因为秦淮之给的实在是太多了,除了每个月的薪金,还有押镖的抽成,一年下来,普通的镖师至少能拿二百两银子。 其次嘛,谁不知道永安镖局是阎循的私产,云幽九州里没几个人敢得罪阎循,将来无论是官是匪都会避着永安镖局的镖队,往来云幽的商队为了财物安全,必定会请永安镖局的镖师来押镖。 年关将近,朔南城里其它州府的商人们已经准备着回家过年,接下来的日子里,镖局门槛怕是要被踩烂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是守规矩,还是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拿卷铺盖离开,孰轻孰重,镖师们心里都掂量得清。 毕竟,谁会跟钱过不去! 阎循回来的第三日,北上的兵马已经行至朔南城外三十里地,他不能再留,今天必须走。 换好甲胄,阎循摸着佩刀上的玉葫芦,是昨夜秦淮之亲手给他挂的,言明不许他摘下来。 这块玉佩曾在他手里九年,一直宝贝得紧,生怕蒙了尘,现在却要挂在刀上陪他征战。 阎循放下头盔,转身撩起厚重帘子进了里间,香炉里熏香已经燃尽,麝香味经久不散,浓郁醇烈。 床帐里,秦淮之刚睡下不久,脸上潮红未退,呼吸匀畅,难得睡的安稳。 阎循坐在床边看了许久,恨不得将人一并带走,直到门外青竹小声催促,阎循才俯身去亲他,蜻蜓点水一般。 唇瓣离开之时,秦淮之睁开眼,眸中含着雾,似梦非醒,抬手摸到阎循身上的甲胄,指尖冰凉,但是心安。 阎循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轻声说:“记得给我写信!” 秦淮之哑声说好。 阎循得了准话心满意足,将他的手塞回被中,说:“来年开春,等我接你去乌蒙雪山看雪景!” 秦淮之说:“不必你来接我,等边关平定,我去寻你!” “听你的!”阎循帮他掖了掖被角,“快睡吧!” 等秦淮之合上眼,阎循起身离开。 府里的亲兵没有全部带走,阎循留了十人以防万一。 府门外,阿魏舍不得孙九雷,在杨义武的怀里哭闹个不停。 阎循走过去,大手扣在阿魏的小脑袋瓜上,冷声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不知为何,阿魏看到阎循就害怕,立刻收了哭声,泪珠子在眼圈里打转,小声啜泣。 孙九雷坐在马背上,呵呵笑道:“小阿魏,跟着徐长风好好学功夫,等你出师,就可以来石州随干爹我一起上阵杀敌!” 阿魏拿袖子抹了抹脸,抿唇点头,可不到一息又哭了出来,惹得人心疼不已。 沈通低声说:“孙九雷,你收的儿子不行啊!以后上战场,难不成要靠哭鼻子击退敌军!” 孙九雷嘁了一声,“我儿子只是年纪小,等长大了,肯定不比你差!” 阎循一脸黑,秦淮之说这小子像他,这哪里像,他小时候可从不哭鼻子,对杨义武摆手说:“把他抱回去吧!” 杨义武二话不说将阿魏抗上肩头,不管他哭闹,强硬地带回府。 一行近百人的兵马疾驰过朔南城的街道,都是些生面孔,惹得不少人注目。 很快就有人打听到,朝廷派了兵马北上,为首之人,正是多年前在云幽抗敌剿匪的少年将军,杀神阎循。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朔南城,朝廷派兵北上对老百姓来说是天大的喜事,日子终于有了盼头。 到了腊月中旬,镖局的生意越来越多,单子不小,几乎都是商队的银钱跟货物。 秦淮之定下的保费是货物价值的一成,跟中原相比,保费贵了不止一倍。 但在云幽九州,商队自行押送货物,损失至少两成,如果押送的是银子,极有可能人财两空。 永安镖局的保费对商队来说,并不多,而且镖局承诺,如果丢了货,会照价全额赔偿,再加上阎循的名头,商队更愿意让永安镖局来押运。 镖队出发之前,秦淮之与徐长风商量各州府的路线,尽量避开匪寨以保万全。 去其他州府的路线好商定,只是想进幽州不太容易。 入幽州要过斯兰山下的峡谷,而山上有个盘踞多年的匪寨,为首之人叫陈飞虎,他的妻子是老寨主的独女。 徐长风面色有些为难,说:“幽州三面环山,易守难攻,押送货物去幽州难免碰上陈飞虎,他跟幽州府衙勾结人尽皆知,仗着幽州知州余岁成庇护,在当地为患二三十年。” 秦淮之坐在榻上,拨弄着腰间玉佩上的穗子,目光动了动,沉声道:“换条道走!” 徐长风眉间微皱,说:“从西南入幽州古往今来只有斯兰山这一条道,如果走石州从北边绕,要多半个月的路程,还可能碰到鞑靼人,也不妥。” “走小巫山!”秦淮之沉默片刻,继续说,“秦家有条商道可以从小巫山进幽州,但是百年不曾走过,不知道可不可行!” 徐长风一脸错愕,“我从未听说可以过从小巫山进幽州。” 秦淮之说,“走小巫山进幽州要途径中原,中原与幽州两地百年间不曾往来生意,无人走此道再正常不过。” 徐长风半信半疑,考虑半天决定试试,说:“我让他们走一趟小巫山,如果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秦淮之点了点头,“今年先探路,丢了镖先去赎,等弄清楚对方来历跟匪寨情况,再回头收拾他们!” 徐长风一早从沈通口中知道了镖局存在的真实目的,此刻并不惊讶,相反他很乐意。 当土匪非他本意,剿匪,惩凶,除恶才是他最想做的事。 徐长风呵呵一笑,“敢截永安镖局的镖,要么无知,要么自大,我将永安镖局的人马凑一起,绝对够一个寨子的土匪好好喝一壶。” “嗯!”秦淮之给徐长风斟茶,话锋一转,“同我讲讲陈飞虎的来历!” 第118章 榻上之宾 安木尔去了趟幽州,有段时间没来朔南,刚进朔南城就听到不少关于阎循的传言。 于是寻了家酒楼一边喝酒一边听旁人讲,听得正起劲,忽地有人提及秦淮之,言语污秽,不堪入耳。 安木尔正欲挺身教训那人,坐在旁边桌子上吃酒的几个壮汉,先他一步掀了桌子,将满口污言秽语的人打了一顿。 那人同伙前来劝阻不成,两拨人扭打到一起。 一时间,酒楼的桌椅碗碟损失不少,掌柜的只是上来看了眼,不敢阻止,转身离去。 安木尔听着周围人议论,才知打人的壮汉是永安镖局的镖师,被打的是魏府二公子的亲信。 这两拨人都不是好惹的。 离开酒楼后,安木尔让下人取出从幽州给秦淮之带来的礼物,亲自带去阎府。 到了阎府门外,安木尔刚下马车,遇到送客的杨义武,二人在上雍城中打过交道,彼此熟稔。 二人打了招呼,杨义武没有让人通传,送完客领着安木尔去了正堂。 安木尔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杨义武才推着秦淮之从后堂里出来。 瞧到秦淮之坐在轮椅上,安木尔脸色大变,问:“你的腿怎么回事?” 秦淮之抚摸着膝盖,不在意地说:“不过是前几年在大牢里落下的毛病,等天暖了,自然就好了。” 听他这么说,安木尔脸色好了些许,略略松了口气,不便多问,打开随身带来的礼盒,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茶盏,说:“这是幽州独有的薄胎瓷,此物在前朝是贡品,如今会这门手艺的师傅不多,可巧让我遇上了一位,这件是我特意为秦兄弟挑的。” “安兄弟破费了!”秦淮之说着看了眼杨义武,点了点头。 杨义武会意,将茶盏从安木尔手中接了过来,递给秦淮之。 薄胎瓷顾名思义,胎薄如纸,似白玉温润透亮,拿在手中轻如浮云。注满茶水时,茶色透过杯壁,清晰可见。 即便如此,杯盏之上仍雕刻着芙蓉花,手指轻弹,声音清脆悦耳。 秦淮之把玩着手中杯盏,感叹道:“不愧是前朝上贡给皇家的贡品。” 安木尔却说:“我买到的并不算上品,还有比这更薄更精致的,可惜已经没有师傅能做的出来。” 秦淮之放下杯盏,淡淡道:“如今乱世,百姓糊口尚且不易,手艺失传也是情理之中。” 堂中安静片刻,秦淮之问他:“你今日来寻我,只是为了送我这份厚礼?” 安木尔摆了摆手,“自然不是,我听说你开了个票号,来给你送银子的!” 生意上门,秦淮之眼睛都亮了,笑道:“票号只开了朔南城一家,若要去其他州府汇兑,恐怕要等半年!” 安木尔一愣,忙问:“你打算半年之内,在云幽各州都开设票号?” 秦淮之嗯了一声,“最多半年,快的话三五个月!” 趁着镖局往各州押送货物,秦淮之命镖头在各州府寻找适合开分号的铺面,省得他亲自跑一趟。 “我这不需汇兑!”安木尔说,“我的生意主要是跟中原人做,银钱往来多在朔南城,用来交易的银两大多都是请镖师押送去中原,找个钱庄存着,来回路途遥远,诸多不便,眼下有你这个票号,可省去我不少麻烦!” 秦淮之颔首道:“打算存多少?” “不多,就五万两!”安木尔顿了一下,“你的票干保费如何算?” 秦淮之说:“超过两万,票号的规矩都是三分!” 安木尔说:“跟中原的钱庄一样,看来是我赚了!” “也有不一样的!”秦淮之说,“若是存银满一年未动,保费分文不收!” 安木尔哀叹道:“可惜了,我的银子进进出出,这一条用不上!” 秦淮之浅笑道:“等云州的票号开业,你可以将府中的存银另外出个存单,存入票号,只要一年不动,依旧没有保费!” 安木尔想了想,银钱放在府中,难免招小人惦记,而且府中的银子不怎么动用,倒不如存进秦淮之的票号里安稳。 思忖片刻后,安木尔笑道:“秦兄弟是连我的家底都惦记上了!” 秦淮之应声道:“生意讲的是你情我愿,我惦记有何用,你不给,我还能抢你不成!” 此话一出,惹得安木尔哈哈大笑,待他笑声平复后,说:“旁人在云幽做票号钱庄我信不过,可如果是秦兄弟,到时候不用你抢,我自会双手奉上!” 秦淮之拱手道:“多谢安兄弟信任!” “你我不必客气!”安木尔挥手说道。 二人闲聊了几句,天色渐晚,秦淮之想留人在府中用膳,安木尔不好意思拒绝道:“我此番来朔南城,是受我舅父所托来见魏大人,今夜已与魏大人有约,你我下次再聚!” 秦淮之不好强留人。 安木尔临走前,问秦淮之:“你可知城中有你不少风言风语!” “知道!”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 秦淮之说:“说我是阎循的榻上之宾!” 安木尔看了眼旁边的杨义武,见秦淮之并不避讳,便说:“你怎么忍得了?” 秦淮之面不改色,“并非空穴来风!” 秦淮之的直言不讳,让安木尔一时语塞,他此前以为秦淮之跟阎循有交情,却不知二人是这种关系,缓过神咽了咽嗓子,问道:“你不会是被逼的吧?” 秦淮之摇头笑说:“我若是被逼的,阎循能有好果子吃?” 西南米粮一战,安木尔看在眼中,秦淮之的魄力与谋略非一般人匹敌,他若不愿意,绝不会做困中兽。 “是我多虑了!”安木尔缓了声,“城中风声四起,你不打算出手阻止他们?” “我与阎循并非见不得人的关系,你情我愿,我们不怕旁人知道。”秦淮之说,“无论背后放出风声的人是何居心,此事于我来说,是件好事,我可以借这场风,将我与阎循的关系公之于众,方便我以后在云幽一带行事。” “倒是你的性子!”安木尔说。 第119章 已无余地 秦淮之以有病在身不便赴宴,一连拒了魏陶然三回邀请,魏陶然不知秦淮之的病是真是假,于是安排府医给秦淮之诊脉。 府医诊过脉,又亲眼看到秦淮之肿得跟馒头一样的膝盖,问了伤是怎么来的,细细琢磨后留下方子回去复命。 等府医出门后,杨义武从暗格里取出谭褚配的药膏给秦淮之敷上,说:“多亏主子英明,一早停了药,不然今日不好糊弄!” 秦淮之旧伤复发并没有多严重,只是不想跟魏陶然有往来,自阎循走后把药停了,借着病伤避而不见罢了。 得知魏陶然命人打听他跟阎循的关系,秦淮之顺势让手底下人如实说了出去,安木尔在城中听到的风言风语,有一半是他的功劳。 在中原时,阎循是漕帮少主,不好让人知晓他们的关系,如今漕帮被撤,人又在云幽,没了顾忌,自然用不着再遮遮掩掩。 理好衣摆,秦淮之吩咐道:“告诉徐长风,让他这几日找个机会,将阎循是云幽人的消息放出去。若是有人来府中询问此事,一律说不知情!” 杨义武愣了会神,忙问:“阎侯爷是云幽人?” 秦淮之轻轻一笑,“我不管他是哪里人,我现在要他是云幽人,他就必须是云幽人!” 这话让杨义武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想明白到底是还是不是,最后索性不想了,便问:“那倘若有人来攀亲,怎么办?” 秦淮之说:“让人赶走,赶不走去请衙役来处理。” 杨义武应下。 乌蒙雪山下,主帅营帐。 阎循披着一身风雪入帐,参拜主帅孙兴尧。 “好小子!”孙兴尧绕过沙盘,将阎循扶起来,帮他拍掉甲胄上的雪,大笑,“几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阎循笑应道:“主帅还是老样子!” 孙兴尧是三十年前的探花郎,本在翰林院任编撰,先秦王过世后他请旨来了乌蒙雪山当守将,二十多年的风霜盖不住这位探花郎曾经的俊秀风雅。 二人寒暄几句后,说到正题。 阎循将佩刀放在一旁,说:“陛下此番除了让我带兵回来,还命我押送了十万石粮草,接下来我们不用再为粮草发愁!” “太好了!”孙兴尧激动地敲了敲桌子,说,“这么多年终于能让将士们吃回饱饭了!” 阎循挥手屏退左右,让青竹守在帐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帐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阎循开口道:“我回来的急,陛下只能调动五万兵马给我,不过主帅大了放心,等年后,会有兵马以押送补给为由北上,为防云幽各州府起疑心,这些兵马会分批到石州。” 孙兴尧便问:“陛下打算派多少兵马北上?” 阎循道:“如无意外,不会少于十万。” “大概需要多久?” “最快也要到二月底。” 孙兴尧沉思许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块羊皮,递给阎循,“这是鞑靼送来的书信,你先看看!” 阎循接过羊皮信,打开一看,一眼瞧见南菩涂的标记,细细看了信,一脸惊喜地低声说:“鞑靼起内讧了,可真是时候!” 孙兴尧点了点头,“今年旱情只在鞑靼南部的四个部落,西部与北部影响不是太大,那几个部落首领都听命于刚刚继任的左翼王伊利格,伊利格父亲的死跟耶参脱不开关系,他对耶参早生了异心,耶参调动各部落兵马,伊利格派的基本都是些老将弱兵,而且只给兵马不给粮草!耶参粮草不足,势必会提前南下,我估摸着时间不会到来年三月。” 阎循愣了一下,皱起眉头,如果是二月,朝廷的兵马恐怕来不及。 以南菩涂信中所言,鞑靼集结了三十万兵马,除去伊利格的兵马,少说有二十万精兵强将,仅凭他们现在手中的十万兵马,实在难以抗衡。 “主帅有何谋划?” “先看看鞑靼会派让谁来打头阵!” 阎循目光投向沙盘,鞑靼与云幽的兵马布局一目了然,看了片刻后,说:“伊利格眼下兵强马壮,耶参不会让他留守后方,如果打头阵,安排伊利格是不二人选!” 孙兴尧立刻出声反驳他:“让伊利格来打头阵,鞑靼八成兵马会到伊利格手里,对耶参而言是个祸患,他不会轻易选伊利格。” 孙兴尧所言不无道理,阎循轻搓手中的羊皮信,沉默一会,又说:“南菩涂说他负责粮草押运跟援兵调遣,可以在粮草上做文章,希望我们跟他合作,等两军交战,让我们趁势帮他夺权。” 孙兴尧闭上眼,沉声说:“帮中山狼除掉下山虎,不见得是好事!南菩涂野心大,跟他合作还需慎之再慎。” 阎循问:“有没有办法联系到南菩涂?” 孙兴尧摇头,无奈道:“来无影去无踪的,把我们这里当成他的后花园,要不是他送来不少消息,早一刀砍了他!” 阎循缓声道:“等他收到我回来的消息,或许会来石州找我,到时候我们再坐下,好好谈一谈!” 孙兴尧不由得看向他,惊疑道:“你的意思,是要跟他合作?” 阎循坦然道:“鞑靼兵马是我们的三倍,援兵未到之前,先从南菩涂这边下手,试着拖一拖,最好能拖到三月底。” 阎循说的,孙兴尧不是没有想过,但风险太大,谁知道南菩涂到时候会不会反水,便问他:“你信南菩涂?” “不信!”阎循说,“只能赌一把,谁让我们没有余地可选!” 营地正北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白雪覆盖了天地,不给人间留生机。 第120章 积怨已深 守在乌蒙雪山的兵马不足,阎循写了道调令,要求石州知州调遣两万守军到乌蒙雪山。 石州知州以保护城中百姓为由,拒了阎循的调令。 拒绝的第三日,好好的除夕夜,石州知州全家没有吃上年夜饭,却吃到了阎循送来的断头饭。 石州大雪封路,消息传到朔南时已经过了元宵节。 云幽的军政,云幽人说了算,朝廷不会插手。 这是当年朝廷将兵马撤出云幽时,留给云幽的承诺。 魏陶然看完石州送来的信,问送信人:“阎循当真说他是石州人?” 送信人俯首道:“小的不敢欺瞒大人,阎侯爷杀杨大人时,当着城中百姓亲口说的!” 魏陶然愣了会神,说:“难怪新帝让阎循来云幽驻守,这是要借阎循的身份,收复云幽九州!” 魏明摸着怀里的幼犬,笑道:“爹多虑了,如果新帝要收复云幽,大可让小巫山南的驻军北上,那可是四十万兵马,足够踏平整个云幽九州,何必绕这么大个圈子!” 魏陶然抬手挥退送信的人,对魏明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眼皮子浅的,中原放弃云幽九州百年,云幽人对中原积怨已深,如果中原的兵马贸然进入云幽,即便是收复九州,云幽百姓也不会顺服朝廷,到时候只会徒生事端,不如找一个云幽人来做此事,一边收复九州安抚民心,一边慢慢归顺朝廷!” 此言一出,站在魏陶然身后的长子魏昭怔愣许久,意识到新帝这盘棋下得有些大,便问:“爹打算怎么做?” 魏陶然犹豫了,沉默不吱声,过了一炷香,倏地说:“新帝登基之时,我派人给各州府衙送信,希望九州联手应对中原,为以防新帝为了他生父之仇报复九州,结果无一人回我,可见九州人心不齐,各有各的谋算。我们离中原最近,虽说少了鞑靼的兵马铁骑,但中原才是我们的危机!” 魏明不耐烦道:“爹说这么多我是一句都没听懂,您到底要说什么?” 魏陶然缓缓道:“我们不能跟阎循硬碰硬!” “谁敢招惹他!”魏昭顿了下,忽地明白过来了,“爹要归顺?” 魏陶然垂眸,目光落在信上,说:“阎循实力不凡,背后又有朝廷帮衬,我们想活命,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 “新帝会放过您?” “新帝或许不会放过我,但朝廷百官会看在我诚恳的份上,饶你们一命!” 魏昭:“爹……” “赶在阎循收复九州之前,我得尽快把知州位子交到你手里,到时候保住你的命,也能保住魏家在朔南的地位。”魏陶然眸光狡黠,看着魏昭,“儿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爹还是看重你!” 魏陶然年纪虽然大了,但他头脑清醒,行事圆滑,八面玲珑,他知道怎么做对他最有利。 次日一早,魏陶然带着魏昭跟礼物去了阎府。 到了阎府,二人刚下马车,被眼前的情况惊住了。 自打过了年,阎府门外,来认亲的人在街头排起长队,周围甚至专门有人支了摊子卖茶水吃食。 三大姑八大姨能互相扯个亲戚瞎聊一通,可来认阎循是自家子侄叔伯兄弟的,互相攀咬对方是骗子,扭打在一起。 门口有人叫嚷着:“快让你们管事的出来,知道我是谁不!我是你们侯爷的亲兄弟!” “你是他亲兄弟,老子是他叔,老子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不认祖宗的侄儿!” “你他娘的什么东西,敢说你是阎侯的叔叔!” “嘁,你说说你是他什么人?” “按辈分,我得喊阎侯爷爷!” 说这话的人满头白发,听到他跑来给阎循当孙子,周围人哄笑起来。 “别笑啊!我可是有家谱为证的!”说着从怀里取出本破烂不堪的家谱,一页页翻了起来。 正翻着,手中的家谱被人抽了去。那人正要骂人,认出抢走家谱的人是魏昭,立刻腆着脸赔笑道:“通判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魏昭翻着家谱,还真让他找到了阎循的名字,看到上面的生辰,冷笑道:“阎侯爷若是知道自己今年八旬有余,不知该如何想?” 被魏昭拆穿,那人羞得脸红,接住从魏昭手里扔下来的家谱,灰溜溜得走了。 魏昭敛了笑意,觉得眼前这帮人属实有些不知死活,阎循什么人,他们也敢来攀亲,以阎循的性子,若是当场拆穿,少不了他们好果子吃。 魏昭肃声对众人说道:“石州那边传来消息,阎侯自称是石州人,若是你们要认自己是石州人,大可回石州去寻阎侯认亲!” 听了此话,周围人脸色一白,他们来攀亲戚只是听说前头有人认亲时,住在阎府的秦公子见那人可怜,给了好些银两盘缠。他们是为着钱才来的,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众人不敢久留,连忙从阎府门口散了。。 等人群走后,魏昭看到府衙的差役站在墙角下,上前问他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差役道:“是阎府请我们来赶人的!” 魏昭上下打量一番他们,又问:“既然是来赶人,为何不动手?” 差役支支吾吾半天,见魏昭脸色大变,忙回道:“是……是二公子不准我们驱赶,让我们看着他们闹事,不让阎府的侍卫赶人。” 魏昭握拳,暗道:“这个混账东西!” 魏昭定了定神,不好在阎府门外发泄,便说:“你们几个回去各领十杖!” 几人领了罚慌忙离开。 魏昭跟着魏陶然走到府门前敲门,忍着不快,高声喊道:“朔南知州魏大人求见秦公子!” 大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下人给二人行礼道:“拜见知州大人,通判大人!” 魏昭道:“去通传一声,就说魏大人求见秦公子!” 下人愣了下,忙说:“这几日来府门外闹事的人太多了,又不让我们赶,秦爷为了躲清静,跟着镖局去幽州了!” “去幽州?”魏昭不信,“知道诓我们是什么下场?” 下人跪在地上磕的脑袋哐哐响,“通判大人,您给小的一百个脑袋,小的也不敢骗您啊!” 魏昭瞧他样子不像说谎,甩袖走到魏陶然身边,扶着魏陶然回了马车。 马车行驶后,魏昭问:“爹,我们怎么办?” “票号镖局都在朔南,秦淮之还会回来。”魏陶然神色未动,“他是阎循枕边人,等他回来,你再与他交好,让他多帮我们吹些枕边风!” 魏昭俯首称是,不动声色地说:“魏明行事鲁莽,这次必须得让他长长教训!” 魏陶然点了点头,“禁足三个月!” 魏昭想说罚的太轻,见魏陶然眼中警告,便没再开口。 第121章 兰溪松鹤 幽州南部,出了小巫山,阡陌之间,麦苗青青,一眼望不到边际。 如无意外,今年是个丰年。 只是眼前这些田地不归周边农户,早已被本地乡绅霸去,据为己有。 周边的农户沦为给乡绅耕种的佃户,几代人种着自家的地,却要给旁人交着租。 眼下农闲,田间无人,马车轱辘轧地的声音,在田间回荡。 秦淮之坐在马车里看书,书是阎循从石州知州府里查抄来的,让手下兵马尝试走前朝行军路线时,一并带到朔南。 满满一整车的书,起初看到上面几本,秦淮之好奇阎循怎么送来再常见不过的书,结果拿开最上面一层,发现底下都是关于龙阳的秘史野谈,图册画集。 黄芩与阿魏常进书房,秦淮之没敢让人放进书房,全塞进自己房里,塞不下,便挑出几本还算正经些的游记野史,带在路上打发时间。 天色渐暗,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秦淮之打开车窗,并未进城,便问杨义武:“出什么事了?” 杨义武回马到马车跟前,说:“长风兄弟发现田里有个人躺着不动,过去查看了!” 秦淮之放下书,穿了裘衣,抱着暖炉走出马车时,杨义武已经抱着人回来了。 杨义武怀中是个姑娘,衣着单薄,身形清瘦,气息尚在,瞧她样子,不是冻晕便是饿晕的。 沾了满手黄土,晕倒之前是在地里掏老鼠洞。 冬天的时候,百姓家里没了米粮,会到田间地头掏鼠洞里老鼠的存粮果腹,大多是草籽,运气好了能掏到些谷子,高粱之类。 “此地离兰溪镇最近,可能是镇上的人!”秦淮之边下马车边说,“将她放到我马车上,我车里暖和,等进了城人还没醒,就送去医馆,醒了就送她回家!” 徐长风应道:“是!” 兰溪镇在幽州城西南七十里地,离此地不过三里,正好顺路要去兰溪镇歇脚。 杨义武跳下马,走到秦淮之身旁,问:“主子怎么下来了?” “人家是个姑娘,我与她同乘一车,让外人瞧见,不是平白毁人清白!”秦淮之侧过身让徐长风将人送进马车,拢了拢裘衣,“我先坐后面的马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不打紧!” 傍晚起了风,寒意骤增,杨义武没再多言,扶着秦淮之上了后面用来给侍卫们休息的马车。 一行人赶在天黑城门落锁之前,进了镇子。 徐长风不见马车里有动静,正准备去打听镇子里医馆的位置,马车门开了,是方才救回来的女子醒了。 那女子探出半个身子,神色慌张,紧紧抓着自己的衣领,怯怯地问:“你们是谁?” “姑娘莫慌,我们从中原来的商人。”徐长风见她像是受了惊,清了清嗓子,语气婉转,“姑娘家住哪,我们先送你回家!” “城西松鹤堂,走后门!”说完给徐长风指了指路。 徐长风记下,笑着说:“姑娘先回车里坐着,外面冷小心冻着,待会到你家门外,我再喊你!” 女子有些害怕,但觉得眼前人不像是坏人,迟疑片刻,退回到马车里。 徐长风怕她多想,隔着车窗跟她闲谈,“姑娘可知道城里的客栈在何处?” 女子隔着车窗,谨慎道:“你们送我回到家,我就告诉你!” 徐长风大笑,心道:“这姑娘倒是机灵!”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到了松鹤堂后门,徐长风轻轻敲了敲车窗,说:“姑娘,到了!” 女子探出身,果然是自家门口,忙跳下马车,对徐长风行礼,感激道:“多谢!” 徐长风将人扶起来,说:“要谢,谢我家秦爷,是他把马车让给你,让我们护送你回来!” 女子抱紧胳膊,打了个寒战,正要询问谁是秦爷,只觉身上一暖,抬首瞧见位衣着华贵,俊秀挺拔的男子给她披了件披风,温声道:“天寒地冻,姑娘快些回家!” “谢谢!”女子将披风裹紧,不忘方才的约定,说:“住客栈去客如云,在我家正门往东走,过两条街就是,整个镇子里,只有他家不是黑店。” 秦淮之含笑道:“多谢姑娘提醒!” 说罢,让杨义武扶着上了马车。 女子见他腿脚不利,便知为何马车里包得那么严实,甚至放了暖炉,心中陡生暖意。 马车未走远,身旁有人递给她一个包裹,说:“秦爷让我将这个给你!” 隔着布料,摸到里面的干粮,女子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帮我谢谢秦爷!” 那人颔首,翻身上马,跟上车队。 瞧不见人影,女子才想起来忘了问恩人姓名。 马车行至松鹤堂正门外,杨义武立刻命人停了车,对秦淮之道:“主子,快出来看看!” 秦淮之闻声打开车窗往外瞧去,只见眼前的府门外立着一对硕大石狮子,气势威武,一丈高的涂成黑色的正门宽大厚重,正门许久未开,门上的铁锁已经生了锈,刻着“松鹤堂”的牌匾,在风中摇摇欲坠,地上的落叶堆积成山。 秦淮之问:“是那位姑娘家?” “长风说是这,奇了怪了!这样的宅院为何要走后门,那姑娘瞧着也不像是能住这种地方的富家小姐。”杨义武目光一聚,“您说她会不会是偷偷住在别人家里?” 第122章 瑜亮之争 “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不知全貌,我们不可随意猜测。”秦淮之说,“待会到客栈,找人打听打听。” 杨义武应道:“是。” 客如云,从外面瞧着简陋,屋中干净整洁,客栈里只有老板钱水生跟老板娘两个人经营,并没有请小二,突然来了二三十号人住店,一时有些忙活不过来。 徐长风不放心,借着去厨房帮忙,盯着老板娘做菜,顺便嘱咐钱水生不要红肉,钱水生识趣,杀了六七只老母鸡招待他们。 用过膳,杨义武找老板娘付账的时候,同她打听松鹤堂。 老板娘听到他提起松鹤堂,原本欢喜的笑容霎时一脸警惕,找了杨义武碎银子,不肯多说一字。 看样子是知情,只是不愿意说。 杨义武遂掏了五十两银子给她,老板娘看都没看一眼,不为所动,锁好柜台,回房休息。 杨义武在老板娘这里碰了一鼻子灰,一无所获回去给秦淮之复命。 秦淮之听后,对松鹤堂愈发好奇,决定在兰溪镇多住几日。 次日天不亮,有人敲响了客如云的后门。 老板娘开门见到来人冻得哆嗦,想要将人拉进来取暖,被那人拒绝。 来人塞给老板娘一个锦盒,笑盈盈道:“昨日住在你店里的客人救我一命,又给了我不少干粮银子,我不能欠着别人恩情,这个权当谢礼,麻烦嫂嫂帮我转交给恩公!” 杨义武正巧路过后院,一眼认出门外是昨日从地里救回来的姑娘,见那位姑娘塞给老板娘一个盒子后,匆匆离去,立刻追出门,却没看到人影。 老板娘问杨义武:“是你们昨天救了阿蓠?” 杨义武点头,“昨天她在田里掏老鼠洞,冻晕过去,正好我们商队遇上,把她送回家!” 听了这话,老板娘愤愤不平道:“这丫头太固执了!” 杨义武问:“那位姑娘是什么人,松鹤堂又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看了眼手里的锦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去请我家相公,让他跟你们讲!” 回到客栈,老板娘将锦盒转交给杨义武,“这是阿蓠让我转交的谢礼,昨日多谢你们救了她!” 杨义武接过锦盒,无所谓地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客栈后院,老板娘将前因后果跟喂马的钱水生讲了一遍,接着说:“那几人是阿蓠的恩人,他们想打听松鹤堂跟阿蓠的事,你去跟他们说说。” 钱水生给马槽添加草料,不满地说:“告诉他们做什么?一群中原商人,无权无势还能跟幽州府衙叫板不成!” 老板娘说:“我看他们不是一般人,昨天在厨房帮忙的那位,他腰间带的是军令!” 钱水生手下一滞,侧身问:“军令?你不会看错?” “错不了,只是没看清是何处的军令。”见丈夫还在犹豫,老板娘又说,“他们翻山越岭从中原来,可巧不巧救了阿蓠,指不定是老天爷看阿蓠可怜,想要帮她!你难道还想冷眼看着东家的女儿这般活着?” “我什么时候冷眼了!阿蓠是我看着长大的,难道我不心疼?” “那你何不帮阿蓠一把?” 钱水生攥紧了手里的草料,叹息道:“有用吗?”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没有用!万一有用呢?”老板娘放缓了声,“夫君,阿蓠太苦了!” 客栈上房,秦淮之吃过早膳,杨义武把江蓠送来的锦盒交给他,将江蓠一早来过的事同他说了。 秦淮之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只薄胎瓷莲花盏,小心翼翼拿出来,只见九瓣莲花栩栩如生,杯盏洁白如玉,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精美得不可方物。 杨义武站在一旁,不由惊叹:“难怪安东家说他送给主子的不算上品,那个杯子跟这个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秦淮之未出声,翻过杯底一看,上面印着:“松鹤堂制”、“陈驰印”。 一旁的杨义武看着莲花盏,不解道:“有此等宝贝,为何还能流落到掏鼠洞的田地?” “必是有她的难处!”秦淮之将杯盏放回锦盒,递给杨义武,“先收起来,这个杯子太贵重,找机会送还给她!” 杨义武问:“主子不喜欢吗?” “喜欢!”秦淮之平静地说,“可她宁愿饿肚子也不舍得拿出来卖,江姑娘一定很珍重此物,我不能夺人所好!” 杨义武将杯盏暂时放进随行的箱子里。 刚到巳时,钱水生求见秦淮之,进了屋,先叩拜众人,抹着眼泪道:“多谢各位恩公救阿蓠一命!” 杨义武当即将人扶起来,说:“掌柜的莫要跟我们客气,我们不过顺路救了她,是江姑娘命不该绝!” 钱水生被杨义武扶着坐在圆凳上,说:“你们想打听的事,我都告诉你们,只希望你们若是帮不上忙,万万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众人默声,面面相觑,颔首应下。 谈及松鹤堂,不得不提及百年前,那时幽州薄胎瓷有九窑,九窑所烧瓷器都是给皇家的贡品。 前朝覆灭后不久,云幽成了沧海遗珠,九窑跟着没落,曾经九窑只剩下松鹤堂一个窑口。 松鹤堂历代未曾放弃薄胎瓷,哪怕不赚钱,也在坚持烧窑。 上一任当家人名叫江问年,手艺精湛,哪怕是九窑盛期,他所制的瓷器都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上品。 江问年什么都好,只是没有儿子,独有一个掌上明珠,便是江蓠。 为了将松鹤堂延续下去,也为了窑口的火生生不息,江问年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田凌,二徒弟陈驰。 江问年许诺二人,谁的手艺能入他的眼,就将女儿许配给谁,继承松鹤堂。 田凌不及陈驰的天赋,却是个坚持不懈努力学习的人,陈驰天赋高,不孤傲,喜欢制瓷,大家都说他是个瓷痴。 田凌与陈驰相较,江问年与江蓠都更喜欢田凌一些。 可田凌觉得他不如陈驰,认为师父迟早会将松鹤堂与江蓠交给陈驰,对陈驰生了嫉妒,处处与陈驰为难。 江问年察觉到田凌心术不正,多有指正,反被田凌记恨。 六年前,田凌与陈驰出师,二人要当着众人面烧制一套瓷器。 陈驰以十二花神为题,烧了一套茶盏,所烧十二茶盏精美无比,就是江问年都自愧不如,九窑虽败,不少旧人来观,都说他是九窑的火神,是薄胎瓷的未来。 而反观田凌,他烧的四君子并不差,可惜瑜亮之争,他比不上陈驰。 第123章 欺师灭祖 出师之后,田凌以为江问年会将松鹤堂交给陈驰,于是离开了松鹤堂,投身到了幽州府衙,专门为余成岁烧制瓷器。 之后,江问年还是松鹤堂的当家人,并未传位给陈驰,陈驰依旧终日沉迷制瓷,江蓠则一直在等田凌回来。 两年之后,田凌娶了余成岁的女儿,成了知州府的乘龙快婿。 江蓠终于不再等了,决定嫁给陈驰,婚期定在来年三月。 得知此事的田凌不甘心,以给余岁成贺岁为由,命松鹤堂给余岁成烧制一个寿星公。 薄胎瓷古往今来从未烧过摆件,田凌所为,是故意刁难松鹤堂。 偏偏松鹤堂有个陈驰,赶在余岁成五十大寿之前,以薄胎瓷的工艺烧制出如白玉雕刻一般的寿星公。 田凌见此,另出恶招,他学了十多年的薄胎瓷,清楚薄胎瓷的弱点,在寿星公手中的寿桃上做手脚,导致寿星公献上时,寿桃开裂。 余岁成当场勃然大怒,将陈驰打入大牢。 江蓠为救陈驰,去求田凌,希望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饶陈驰一命,田凌以陈驰得罪的是余岁成为由,告诉江蓠,要救人得去求余岁成。 江蓠被田凌亲手送上了余岁成的床榻,事后,余岁成果真答应放人。 可田凌不满足于此,他将江蓠带回府中凌辱数日,让满城人都知道他们岳婿睡了同一个女人。 田凌的妻子受不了田凌行径,压下城中的流言蜚语,逼着田凌放了江蓠。 田凌放江蓠那日,也放了陈驰。 不过,在放人之前,当着江蓠的面砍掉了陈驰的双手,曾经让整个九窑引以为傲的火神,就此不复存在! 江蓠孤身拖着陈驰,从幽州城回到兰溪镇。 而江问年受不了打击,以身投窑。自那以后,松鹤堂大门紧闭,九窑最后的窑口炉火也熄了! 田凌仍满足,仗着知州府,不准任何人帮江蓠。 九窑故人不少,有人私下接济江蓠,被田凌得知后,非死即伤。 江蓠不愿连累其他人,拒绝任何人的帮助,更不再见任何人。 钱水生哽咽道:“松鹤堂后院时不时传出江蓠的笑声,镇上很多人都说江蓠疯了,我不觉着,江蓠虽然固执,但她比寻常男子更为坚毅,她不会疯。” 徐长风想起昨天看到江蓠的样子,诚然道:“你说的没错,江姑娘并没疯,她很清醒!” “好好好!”钱水生说,“今日还诸位恩情,才同你们讲了这些,希望你们不要再跟外人提及!” 杨义武见秦淮之脸色煞白,迟迟不语,便对钱水生说:“掌柜的放心,我们绝不会说出去。” 徐长风送钱水生出门,杨义武给秦淮之倒了杯热茶,小声喊道:“主子……” 秦淮之回过神,含了口茶,脸色渐渐缓和,说:“没什么大碍!” 杨义武放下心来,问:“主子要不要帮帮江姑娘?” 秦淮之放下手中的茶杯,摇头道:“她不会让我们帮她!” 屋中霎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秦淮之手指转动着杯口,漠然地说:“倘若是合作,不知她会不会同意!” 秦淮之来幽州的目的是为了开分号,但今日他决定暂时缓缓。 经杨义武多番打听,寻来位九窑辈分极高的老者,人称九叔公。 钱水生告诉秦淮之,想要说服江蓠开窑,只能请九叔公出马。 百年来未有中原人来买薄胎瓷,九叔公起先不信杨义武的话,钱水生拍着胸脯打包票,九叔公方肯跟着杨义武来客如云见秦淮之。 九叔公落了座,打眼瞧着秦淮之,年纪轻轻竟敢入幽州虎穴之地,胆量过人,意气风发,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问他:“公子是中原哪里人?如何称呼?” 秦淮之拱手道:“晚辈林静池,是建宁府商户出身。” 九叔公叹息一声,说:“九窑已经不复存在,公子要买薄胎瓷,需等新窑重建,至少要两年,公子可等得起?” 秦淮之浅笑道:“我听闻九窑尚有松鹤堂的窑口在,不知能否重燃窑火?” 九叔公脸色大变,“松鹤堂!” “说实话,晚辈正是为了松鹤堂而来!”秦淮之说,“有位朋友与我提及松鹤堂的十二花神茶盏,当时被他夸得天花乱坠,我便神往不已,故而才会来兰溪镇,除了做薄胎瓷的生意,更是想要见识一番这套茶盏。” 九叔公想了一会,说:“松鹤堂有位徒弟在幽州城自立门户,林公子何不去找他?” 秦淮之垂眸冷笑,搓着手指,沉声说:“欺师灭祖的东西,也配入我的眼!” 从秦淮之的话中,九叔公推测出秦淮之对松鹤堂的往事多少有些了解,于是说:“公子非松鹤堂的瓷器不买?” 秦淮之道:“不错!” 九叔公黑着脸,说:“你若非松鹤堂的瓷器不买,老朽劝公子早日打道回府,松鹤堂已经没了!” 秦淮之看向徐长风。 徐长风会意,从腰间取下令牌,对九叔公道:“此乃定北侯的军令,叔公大可放心,幽州府衙会不对我等不利,若是他们想招惹定北侯,大可来找我们麻烦!” 阎循受封定北侯的消息,年前已经传遍云幽九州,阎循离开云幽的几年都在漕帮任少帮主,而漕帮总舵恰好在建宁府,九叔公并未对秦淮之的身份起疑心,只当他是以前漕帮的人。 若秦淮之背后有阎循做依仗,确实不用怕府衙的牛马蛇神。 九叔公思忖许久,说:“九窑不少工匠都跟着田凌去了幽州制瓷,若是松鹤堂重开,工匠不足,出窑的瓷器不会太多!” “九窑放弃制瓷,无非是因为不赚钱,我这人最不缺的就是钱,你们只管重金聘请各地的匠人,钱我来出!”秦淮之顿了下,敛了笑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九叔公忙问:“什么条件?” 秦淮之道:“跟过田凌的工匠,不能入松鹤堂!” 九叔公冷声道:“林公子只管放心,就是他们想进,老朽拼了这身老骨头,也不会让他们脏了松鹤堂的窑!” 第124章 十二花神 劝江蓠开窑不是件容易事,九叔公好话说尽,江蓠不肯应承下来。 夜色沉沉,江蓠坐在厨房的灶火旁,端详手中的碗胚,没有入窑烧制,整个灰突突的,上面绘了彩,祥云浮动,瑞鹤展翅。 江蓠将碗胚放进灶中,火焰猛地腾了一下。 陈驰垂袖慢慢靠近,问她:“为何不答应九叔公?” “不是我不想答应,是不能!”江蓠转身看向陈驰,“那位林公子背后有势力相护,不畏幽州府衙,我们呢?我们什么都没有,林公子是外乡人,迟早会离开幽州,等他离开幽州,田凌会放过来帮我们制瓷烧窑的人?” 江蓠回身往灶膛里添上新柴,叹了口气,又说:“九叔公复兴九窑心切,我能理解,我何尝不想窑火重燃,但我不能拿别人的性命来填松鹤堂的窑。” 陈驰闻声,失落地离开。 灶膛的火烧不来瓷,不消片刻,碗胚裂成数瓣,江蓠铲了灰灭了灶火,侧抬首看向屋檐上的残月,自嘲地笑着。 江蓠的拒绝在秦淮之的意料之中,秦淮之以退为进,请九叔公掌眼,在兰溪镇收购松鹤堂的瓷器。 原本不过五两银子的瓷器,一夜之间翻了一倍。 当初被松鹤堂扔出来的残品,如今都值一两银子。 一时,松鹤堂声名鹊起,幽州城里起了波澜。 盖有江问年与陈驰印章的瓷器,更是水涨船高,秦淮之豪掷百两收购,可惜兰溪镇中并没有几家藏有江问年与陈驰所制的瓷器,秦淮之前前后后花了一千两银子,只从九叔公手中买到四样。 想买江陈二人其他的作品,必须去幽州城。 临走之前,秦淮之带徐长风去了松鹤堂。 江蓠开了门,见到秦淮之,并无震惊,问:“我该喊你一声秦爷,还是林公子?” 秦淮之笑道:“江姑娘喜欢喊哪个,便喊哪个?” 江蓠未言,侧身请他们进门。 秦淮之方才在门外便闻到浓厚的泥浆味,进门果然瞧见西边的棚子下放着拉胚后的瓷器,只等晾干再利胚。 陈驰没了手,做不来这些,秦淮之瞥了眼江蓠的袖口,沾着不少泥浆,是江蓠做的。 江蓠领着秦淮之进了厢房,家里没有备茶,给他们倒了杯热水,说:“林公子来寻我,如果是为了烧窑制瓷的话,就不必多言了!” 秦淮之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的茶杯,说:“我高价收松鹤堂的瓷器,姑娘应该有所耳闻,为何不将府中的瓷器卖于我?” 江蓠沉默须臾,问道:“林公子当真是为了买瓷器?” 秦淮之轻声笑道:“姑娘怎么会生这样的想法,若不是为了买瓷器,又是为了什么?” 秦淮之的目的,江蓠说不上来,只是她心中隐隐觉得,秦淮之的行径绝不是为了买瓷器这么简单。 江蓠坐回主位,正襟危坐,泠然道:“我家的东西值什么价,我最清楚不过,且不论我父兄所烧的瓷器被公子以高出十倍的价格收购,连破杯烂碗您也高价购买,怎么瞧,不是正常的交易。” “所谓物以稀为贵,我是个商人,为利所图,没有利润的事不会去做。”秦淮之放下杯子,“姑娘方才的话,我是否可以认为,姑娘是在担心我会折本!” 江蓠目光骤寒,说:“我是不想让外人毁了松鹤堂的声誉!” 秦淮之淡淡道:“江姑娘放心,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做有损松鹤堂名声的事!” 江蓠不信他的话,问:“林公子可否告诉我,您究竟想做什么?” 秦淮之:“想要松鹤堂开窑烧瓷!” 话题绕了回去,江蓠脸色更冷,说:“林公子请回吧!” 秦淮之道:“江姑娘先别急着下逐客令,我今日来府上,不是为了劝姑娘开窑,是想跟姑娘借几样东西!” 江蓠深深吸一口气,问:“你要借什么?” 秦淮之说:“十二花神,其他十一盏杯子!” 江蓠愣了一下,说:“不借!”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男人浑厚的声音:“借!” 江蓠回头看向门外,喊了声:“师兄!” 陈驰隔着门,沉声说:“我的东西,我说了算!” 秦淮之粲然一笑,对门外的陈驰说:“最多一个月,十二花神完璧归赵!” “蓠儿的命是秦爷救回来的,十二花神都赠予秦爷也不为过,秦爷若是喜欢,只管拿去!”陈驰顿了片刻,“还请秦爷以后莫要再来兰溪镇,给我们兄妹平添烦扰!” 秦淮之摇头道:“言出法随!说是借,便是借,他日一定奉还!” 带着十二花神回到客如云,秦淮之让徐长风打开锦盒,十一个杯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其中。 秦淮之收到的莲花盏,是以莲花为形的花口杯,其他杯子样式各不相同,几乎囊括所有杯盏的样式,杯身一如既往的薄,薄的好似只剩下一层釉。 杨义武咽了咽嗓子,他是粗人,想不出好听的夸赞之词,半天哽出来一句:“真好看!” 秦淮之颔首,惋惜道:“可惜,世间无二!” 徐长风半眯眼,咬牙恨道:“田凌是真该死!” 秦淮之合上盖子,交代杨义武:“你带着这十一盏茶杯先去幽州,寻个僻静的地方住下,等我消息你再出手卖掉它们!” 杨义武搓了把脸,五官皱在一起,“主子,这东西看着太脆了,我怕在路上给弄碎了!” 秦淮之想了想,便说:“碎了就把你留在松鹤堂里,给江姑娘打一辈子白工!” “别介!”杨义武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换个人!” 秦淮之笑道:“换谁也没得你稳重!” 徐长风拍了拍杨义武肩膀,“薄胎瓷没你想得脆弱,能从幽州到中原,千里之遥都能运送,何况区区几十里地。” 杨义武知道没得路选,紧紧抱着锦盒,不撒手,一脸悲壮地立下生死状:“我在杯在,杯碎我亡!” 见此,秦淮之哭笑不得,让他拿了银子赶紧走。 九叔公年纪大,不便舟车劳顿去幽州,掌眼的人需要另选,九叔公属意江蓠,但江蓠不愿插手,九叔公只能让在松鹤堂做了十几年工的钱水生去。 薄胎瓷有四十多道工序,最难的是利胚,能做出薄如纸,轻如云的匠人凤毛麟角。 九叔公坦言,能做出薄胎之人,已经不足十人,半数垂垂老矣,若再无人问津,薄胎瓷只能失传。 田凌在幽州城开了一家天赐坊,但心思早已经不在制瓷上,他手下的匠人懒散惯了,天赐坊里做出来的东西粗制滥造,根本担不起薄胎瓷的名声。 第125章 局中有局 到了幽州城,徐长风马不停蹄带着钱水生把幽州城的典当行、古玩店逛了遍,将松鹤堂的瓷器尽数买回来。 前几年陈驰得罪了余成岁,加上田凌的打压,松鹤堂的瓷器地位一落千丈,价不高。 田凌不会让松鹤堂压天赐坊一头,警告过幽州城里的人,松鹤堂的瓷器可以卖,但决不许松鹤堂的价格超过天赐坊。 钱水生与徐长风抱着一对山水纹玉壶春瓶进了屋,战战兢兢地将两个一尺多高的瓶子放在桌子上。 薄胎瓷鲜少有大器型,江问年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做出这两只近乎一模一样的春瓶。 两只瓶子本是一对,出窑之后,被人分开买走。其中一只在九叔公手中,从兰溪镇带来的,另一只是今日在古玩店里买来的。 钱水生摸着瓶身上的山水纹,不由感慨道:“当年这对瓶子只卖了五十两银子,如今翻了十倍,江老爷若是活着,不知该如何想?” 徐长风道:“会觉得如遇知己,庆幸世间尚有人赏识薄胎瓷!” 钱水生片刻迟疑,半信不信地看向徐长风,“秦爷是真的喜欢?” 徐长风笑得爽快,“钱大哥不必怀疑秦爷,若非喜欢,秦爷绝不会绕这么大个圈子来帮你们复兴九窑!” 满城细春雨,微风湿杏花。 秦淮之坐在窗前,饮酒赏花。 徐长风提着剑走上前,躬身行礼,说:“秦爷,今日在典当行,我们找到一只笔洗,钱水生看过,是陈驰的手笔,掌柜的开口要两千两银子!” “两千两?”秦淮之转动手中的酒盅,“掌柜的有说法?” “掌柜的说,那只笔洗去年年末有人买下,如果我们要买,需要出十倍的价格来赔偿原本的买家!” “听着像是避开田凌,高价出手的手段!” “非也非也,笔洗的的确确是卖出去了!”徐长风卖了关子,“秦爷不妨猜猜,原本的买家是何人?” 秦淮之疑惑地看向徐长风,在云幽里,他认识的人不多,幽州更是少有,瞧徐长风的模样,肯定是相熟之人,秦淮之思索片刻,蓦地想起去年安木尔曾送过他的那只杯子,便问:“是安木尔?” “正是!”徐长风说,“离开典当行后,钱水生跟我讲,松鹤堂出事前,安木尔一直跟松鹤堂有往来,听闻是他母亲喜欢薄胎瓷的杯子,每逢来幽州都会去松鹤堂订购一套茶盏。” 秦淮之听后,问:“典当行有没有说,安木尔为何不拿走?” 徐长风说:“掌柜的意思,安木尔买下笔洗没打算带去别的地方,只是暂存在典当行,说等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需要的时候? 不带走,那就是打算在幽州送人。 松鹤堂得罪了余成岁,又有田凌打压,城中之人避之不及,谁敢收这份礼! 出自陈驰之手的笔洗,秦淮之还未见到,便知是绝品,什么人又能受得起这份礼。 秦淮之心中忽地生出份猜测,饮尽杯中的温酒,不确定地说:“长风啊,我怎么觉着,好像被人摆了一道!” 徐长风呆愣在原地,他对安木尔并不熟悉,只知秦淮之与安木尔有生意往来,把这件事当个趣事跟秦淮之讲罢了,见秦淮之并无异色,稳了稳神,问:“秦爷,典当行的笔洗要不要收?” 秦淮之点了点头,“收!” 安木尔入幽州城时,是笔洗被买走的第三日。 他在云州收到秦淮之去幽州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赶来幽州。进城后,立刻去了典当行。 得知笔洗被人以十倍的价格买走,安木尔强忍着怒火,跟掌柜的打听是什么人买走的,打算再买回来。 掌柜的拿出三倍赔金,告诉安木尔,是个叫林静池的中原商人。 林静池,好熟悉的名字! 安木尔怔愣半晌,方才反应过来,林静池就是秦淮之。本以为是他晚来一步,岂料是秦淮之早他一步。 安木尔坐在椅子上猛地狂笑不止,看得掌柜的心慌不已,忙说:“安东家若是觉得少,我可以再加两倍赔金!” 安木尔定了定神,伸出四根手指,垂眸沉声说:“再加四倍!不然我将此事宣扬出去,闹得满城皆知,让你们典当行名誉扫地!” 典当行做的是诚信生意,掌柜的为了蝇头小利违信背义,若真被宣扬出去,他们的生意基本上到头了,好在安木尔给他留了三成,掌柜的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下来。 夜深人静,安木尔敲开了秦淮之暂住别院的大门。 秦淮之看到安木尔的第一眼,并无意外,讥讽道:“我该说安兄弟来得真巧,还是该说我的行踪你一清二楚!” 见秦淮之已经知道他背后使得小手段,安木尔忙合手作揖,赔礼道:“秦兄弟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秦淮之摆了摆手,“说说吧!也好让我死的明明白白!” 安木尔恨不得给秦淮之跪下,磕上一百个,忙说:“秦兄弟千万别误会,我本来是想请秦兄弟帮忙的,没想到你先出手了,还把我、拆穿了!” “坐吧!” 秦淮之松口,安木尔不敢多话,坐在秦淮之下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 秦淮之见此,忍不住笑了。 安木尔见他笑,长舒一口气,说:“我跟松鹤堂有旧,想来秦兄弟已经知晓了!” 秦淮之点头,“嗯。” 安木尔叹息着端正身姿,看向秦淮之,“我自幼认识江蓠与江叔叔,松鹤堂遭难时,我不在幽州,等我回来一切都晚了,我曾想带江蓠跟陈驰离开幽州,江蓠性子犟,不肯跟我走,她说要替江叔叔守着松鹤堂,不能让松鹤堂与九窑断送在她手中!” “江蓠不走,我也拿她没办法,我在幽州人微言轻,帮不上江蓠,这些年我一直自责。”安木尔缓了声,“在朔南,你让我帮你查芙蓉馄饨,那时我就意识到,你迟早会来幽州。” “所以,你先送我一盏不算上乘的杯子,等我到幽州,再送我陈驰所作笔洗,高下立判,吊足我的胃口,让我对松鹤堂上心,引我入局!”秦淮之见他垂首默认,问:“你怎么能确信我会帮松鹤堂?” 第126章 自送上门 安木尔带着玉壶春瓶离开后,秦淮之问徐长风:“你也觉得我是个善人?” “是!”徐长风垂首,诚然地说,“秦爷是我见过最心地善良的人,没有秦爷,我跟兄弟此生都只能在白马山上当土匪!” 秦淮之沉吟片刻,不住笑起来,说:“但愿接下来,你还会这么觉得!” 徐长风不解秦淮之话中之意,自白马山初见,他对秦淮之的印象,无外乎风光霁月,温文尔雅,跟着秦淮之的数月来,没见他跟人红过脸,即便魏明将他与阎循的关系添油加醋地胡乱捏造,秦淮之都可以一笑而过。 徐长风实在想不出,秦淮之能做出怎样恶毒的事! 松鹤堂的瓷器身价倍增,尤其是陈驰与江问年烧制的,涨了百倍不止。 秦淮之不砍价,卖家说多少便是多少,没人摸得出秦淮之能承受的最高价位。 权贵富商都想大捞一把,私下争相购买,抬高价格。 其中有田凌不敢得罪的人,田凌吃着哑巴亏,咽不下去。 花朝节前一日,秦淮之包下幽州城中最大的酒楼望江楼,命人贴了告示,要在花朝节当日,在望江楼中竞拍松鹤堂的瓷器,想出手的人,都可以来望江楼登记。 望江楼中,负责掌眼鉴别的钱水生一天一夜没阖眼,眼睛酸又涨,困得打哈欠,好不容易趁着空档揉了揉眼睛,松开手时,眼前的东西让他腾地的一下站了起来。 钱水生不认得来人,但他放下的东西,钱水生不陌生,是田凌出师时烧制的四君子。 钱水生黑了脸,说:“天赐坊的东西,不要!” 那人一脸痞笑得瞪着钱水生,搓手道:“谁说是天赐坊的,你好好看看底上印的是什么窑口的章!” 钱水生不看也清楚,上面是松鹤堂的印章,出于私心,钱水生不愿田凌的四君子入场,踌躇不定,想着如何拒绝。 那人看穿钱水生的想法,指着钱水生,抬声冲着后面排队等鉴定的人说:“诸位别排了,这人压根不识货,我手里的瓷器明明是松鹤堂的货,他非说是出自天赐坊!” 钱水生怒喝道:“你的东西出自松鹤堂不假,不过……!” “不过什么!”那人打断了钱水生的话,“外面告示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要是出自松鹤堂的瓷器,都可以拿来拍卖,我手里的四只杯子既然是出自松鹤堂,你为何不肯同意我进场!” 吵闹声惊动了徐长风,提着剑走过来,问钱水生:“怎么回事?” 钱水生侧过身,小声道:“是田凌的四君子,上面盖的是松鹤堂的印!” “没有认错?” 钱水生摇头,“不会错!” 徐长风亮了亮嗓子,平心静气地对那人说:“抱歉,方才是个误会,按照告示所示,只要是松鹤堂的东西都可以入场竞拍,这位爷跟我走便是!” 钱水生一听,忙将徐长风拉到一旁没人的地方,说:“这人明显是田凌安排来找茬的,你怎么还能让人进去?” “田凌找我们的茬?”徐长风笑了笑,说:“秦爷等的就是他,他亲自送上门来自讨欺辱,我们怎么能将人拒之门外!” 田凌命人人送了四君子来,他本人自然会到场。 秦淮之让人打听过余成岁的喜好,花朝节一早,带着厚礼去求见余成岁。 到了余府,管家没让秦淮之进府,先收了礼让秦淮之等通传。 春日暖阳晒的人全身暖和,秦淮之坐在府衙门外的石阶上,懒散地伸着懒腰,一点不顾及旁人的眼光。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家来请秦淮之入府。 余成岁的知州之位是从上一任知州手中所夺,此人行事狠辣,诡计多端,却是个贪财好色之辈,找他办事,给足银两便可。 整个幽州府衙上行下效,无不是拿银子办事的官差。 秦淮之跟着管家进了正堂,对着余成岁行了一礼,未跪拜,说:“草民见过大人。” 余成岁见他不跪,有些不快,但想到秦淮之送来价值的礼万两,面上并未显露,笑道:“早有耳闻中原客商来幽州收瓷,不成想林公子这般年轻有为!” “大人过奖了!” “听闻你是建宁府人?” “正是!” 余成岁捻着手中的紫檀木珠串,问:“怎么想着来幽州?” “回大人的话,草民在中原无意间见过松鹤堂的瓷器,心生喜欢,故而前来幽州采办,本想趁机带回中原大赚一笔,奈何松鹤堂不再烧窑!” “九窑已经没了!”余成岁顿了下,“为何不买天赐坊的瓷器?田凌出身松鹤堂,做的薄胎瓷不比松鹤堂的差!” 秦淮之耿直道:“天赐坊的瓷器,草民见过,比不得松鹤堂半分!” “放肆!”余成岁怒拍桌子,“你可知田凌与本官是何关系!” “大人息怒!”秦淮之恭敬一礼,说,“草民是个商人,只关心生意能不能赚钱,松鹤堂的瓷器,草民能在中原卖到千金,但天赐坊的恐难有销路,还望大人见谅!” 余成岁愣了一下,一心都在秦淮之说的千金上,将天赐坊跟田凌抛之脑后,问:“松鹤堂的瓷器真有这么值钱?” “若是出自江问年与陈驰之手,千金不止!”秦淮之说,“他们二人一死一残,存世之作已属罕见,所谓物以稀为贵,再过几年,价格还能再翻!” 余成岁惊道:“还能再涨!” 秦淮之说:“前朝之时,薄胎瓷已是千金难求,如今凋零如泥,一因九州动荡不安,二是中原商队不来采买,若是草民能将这些瓷器安全带回中原,千金不成问题!” 秦淮之言之凿凿,余成岁如何能不动心,沉思片刻后,问道:“你来求见本官,所为何事?” 秦淮之从袖中取出一份请柬,呈给余成岁,说:“草民今夜在望江楼设宴,只为竞拍松鹤堂的瓷器,特来请余大人屈尊赴宴。” 余成岁看过请柬,疑惑道:“赴宴?” 送上重礼,只是请他赴宴,余成岁很难相信秦淮之的话。 秦淮之勉强笑道:“草民初来乍到,不懂幽州规矩,这几日得罪不少人……” 余成岁了然,说:“是想让本官帮你镇场子!” “还请大人帮草民这个小忙!” 余成岁大手一挥,“多大点事,今夜本官一定亲自赴宴!” 秦淮之得了准话,拱手作揖,“多谢大人成全!” 第127章 酒楼竞价 望江楼中,人头攒动,喧闹不已。 来人都是幽州本地人,讲着幽州方言打听林静池来历,议论松鹤堂与天赐坊的过往,密谋着如何在今夜赚足林静池的银子。 刚到戌时,幽州府衙的官差将整个望江楼团团围住,鼎沸之声在余成岁出现之时,戛然而止。众人望着余成岁与田凌一前一后入了二楼雅间,小声议论。 “余大人怎么来了?” “我听说林静池之前放了话,不收田凌的东西,但今天让田凌钻了空子,将他的四君子送来竞拍,余大人今夜来此许是给田凌撑腰来的。” “田凌哪有那么大面子!我在酒楼外听知州府衙的下人说,林静池今日给余大人送了重礼,才将余大人请来赴宴。” “能请动余大人,林静池花了不少银子吧!” “听说花了一万多两!” 众人震惊到欷吁不止。 余成岁落座后,秦淮之对酒楼掌柜的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能拿来竞拍的松鹤堂瓷器,都是钱水生精挑细选过的,除了本朝还有前朝的。 前后竞拍了十三件,皆称得上翘楚魁首,件件完好无损,晶莹剔透。 跟秦淮之做对家的人早有预谋,先跟着徐长风叫价,叫到徐长风不跟之时,一点点探出秦淮之的底价。 十三件瓷器,徐长风只竞拍到了六件,最贵的一件花了四千两银子。 而此时,重头彩才刚开始。 两个美艳女子,一身红衣,一左一右抱着一对玉壶春瓶走到人前。 人群中有人认出此物,惊呼一声:“这不是我前几日卖给林静池的吗?怎么今天又被拿出来卖了?” 旁边人忙问:“你确定你没看错?” “错不了,不过……”那人顿了一下,又说,“我卖给他的只有一只,怎么会出现一对?” “会不会是这瓶子有好几个,恰好你手里有一个!” 那人心中生疑,但在听到这对瓶子是安木尔拿来的,疑虑渐消,自言道:“安木尔跟松鹤堂是至交,说不准是他手中正巧也有一对!” “我就说嘛!林静池既然从你手里买下来,他干嘛还要拿来卖,今夜竞拍,望江楼可是要抽走一成的份额,他钱再多,犯不着这么拿来烧!” 那人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两只瓶子一千两银子起拍,开始有幽州商人跟着叫价,过了一万两后,只剩下徐长风跟一个不知名的人喊价。 一千两,一千两的抬价,不过转眼间,价格被对方抬到了两万两银子。 徐长风不敢再叫,止了声。 掌柜的要一锤定音时,秦淮之起了身,俯身喊道:“两万五千两!” 众人闻声悚然而起,人群不知谁喊了句:“他就是林静池!” 大家纷纷仰头往楼上瞧去,遥遥而望,秦淮之风姿绰约,云淡风轻地立在栏杆前。 方才喊价之人,偃旗息鼓不再跟。 掌柜的高声道:“江问年所制山水纹玉壶春瓶一对,两万五千两,归林公子所有!” 楼下方才认出玉壶春瓶的人,听到这个价格,一下子晕了过去,昏迷之前恨恨道:“田凌害我!” 此前因为田凌以权压人,逼着手里有松鹤堂瓷器的人低价出售,今夜一场竞拍,让田凌得罪了不少人。 玉壶春瓶之后,是田凌的四君子。 田凌一早安排好了人,竞拍自己的东西,想要借机抬价。 起拍价不低,五百两! 徐长风跟拍,跟之前的竞拍不同,方才最低都是百两银子加价,到了四君子,徐长风每次叫价,只加一两银子。 只为恶心田凌。 徐长风每次喊价,楼下都会跟来哄堂的嘲笑声。 田凌站在余成岁身后,脸色青红不定,恨不得上前撕了徐长风的嘴。 四君子叫价过了二千两,徐长风不陪他们玩了,转身回到内室,就着壶嘴润了润快冒烟的嗓子。 大家今夜看了不少松鹤堂的瓷器,好赖分得出。 田凌师从江问年,青出于蓝胜于蓝,四君子不比江问年的玉壶春瓶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薄胎瓷中的极品。 可惜,林静池不屑一顾。 今夜无论四君子卖出何价,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四君子之后,便是今日压轴之物——十二花神。 十二花神一亮相,酒楼中每一个人都移不开眼,惊叹这套茶盏的精美不俗,又惋惜只有十一盏杯子。 余成岁道:“可惜,少了莲花盏,不成一套,算是残品!” 田凌还没从羞愤中缓过来,看到十二花神,一脸茫然,问旁边添茶的小二:“这套杯子是何人送来的?” 小二俯身道:“回大人,是个外乡人,他说是陈驰为了治手伤抵给他的,原本是一套,丢了一只。” 田凌听到手伤,一时语塞,噤声不语,沉思片刻后,对着余成岁拱手拜道:“岳父,小婿有个提议,不知该不该说?” 余成岁瞟了他一眼,厌嫌之色毫不掩饰,冷声道:“有屁就放!” 田凌被余成岁戗得脸颊发涨,硬着头皮道:“这套杯盏我们可以拍下!” 余成岁知晓田凌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如果他开口竞拍,不会有人敢跟他对着干,如此便可将十二花神价格压低,低于田凌的四君子。 “想让我帮你!”余成岁冷笑着,咬牙道:“本官的老脸今夜都被你丢尽了!” “岳父息怒!”田凌慌忙跪在地上,开始为自己辩解,“岳父先听小婿一言,林静池出手都是高价,每件瓷器都在五千两以上,方才的玉壶春瓶一件更是万两,眼下这套茶盏总共十一件,件件绝妙,若是我们先手以低价拍下此物,再以高价转卖给林静池,岂不是可以大赚一笔!” 余成岁没出声,手下转动着白玉扳指,思考片刻,手下一滞,眼神阴鹜,狡黠地笑道:“是我被你气糊涂了,居然没有想到这茬!” 说罢,平和地对田凌道:“起来吧!” 十二花神太过夺目,不少人动了私心,想要据为己有。 秦淮之尚未让徐长风叫价,十二花神已经被喊到三万两,价格还在涨。 四君子方才以四万两收尾,秦淮之瞅见余成岁那边有动静,给了徐长风一个手势。 此时,田凌从雅间出来,喊道:“余大人出价三万五千两。” 而就在同一时刻,徐长风喊价:“五万两!” 第128章 银子见底 二人几乎同时出价,徐长风叫价高于田凌。 田凌脸色陡变,瞥向徐长风的目光带着杀意,不是因为徐长风压他一头,而是十二花神的价格远高于他的四君子! 田凌握拳退回雅间。 余成岁瞟见他回来,喝下怀中美人递到唇边的酒,皱眉道:“回来作甚,继续去叫价!” 田凌愣了下,“他们已经开到五万了!” 余成岁不屑地笑道:“才五万而已,继续跟!” 田凌不甘心,明明他不比陈驰差,为什么所有人只看得见陈驰,没有人在意过他的努力!凭什么他的四君子在别人眼中不值一提,陈驰的残品却能卖到天价! 田凌不敢忤逆余成岁,喊了价:“五万零一两!” 只高出一两,他要将方才受到耻辱丢还给了徐长风跟陈驰! 四下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无人取笑徐长风跟陈驰,反而都知他是有意刁难,说他小肚鸡肠,不堪大用! 余成岁摔了筷子,怒斥道:“本官的颜面都让你丢尽了!我们余家是出不起价吗?” 田凌涨红了脸,屈辱又不知所措时,旁边传来一声:“五万一千两!” 余成岁猛地推开怀中的美人,站起身来,“林静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跟本官抢东西!” 田凌见他动怒,轻声询问:“岳父,我们……” 余成岁眉头紧锁,怒道:“跟,本官不信他还能出得起多少现银!” 田凌跟着叫价,不敢再一两银子地加。 过了六万两,徐长风,每次加价都要犹豫片刻,加的价越来越少,显得愈发吃力。 银子见底了! 田凌几乎是贴着徐长风的价格出价,保证能赢下,又不亏太多。 徐长风在秦淮之的授意下,退出了竞价。 十二花神落锤定音,六万八千两,归余成岁所得! 秦淮之摸了会手边的锦盒,沉默着捧起锦盒出了雅间,去求见余成岁。 守在门外的余府管家见秦淮之走来,与他对视一眼,笑嘻嘻领着秦淮之进屋。 余成岁见到秦淮之,讽笑道:“小子,在幽州城里敢跟本官抢东西的,你是头一个!” 秦淮之躬身道:“大人恕罪,草民千里迢迢来幽州,为的正是十二花神,实在是心头所好,不甘白跑一趟,望大人海涵!” “恕罪?海涵?”余成岁琢磨着秦淮之的话,眼中闪过幽光,“十二花神本官今日尚且是头回见,你一个中原人如何为了它来幽州,竟敢跟本官叫板!” “草民无意得到只莲花盏,平日爱不释手,不久前从别人口中得知,莲花盏不过是十二花神中的一只,故而才来幽州寻找其它十一件。”秦淮之说着打开手中的锦盒,里面放着的正是莲花盏,“草民斗胆恳请大人割爱,将十二花神让与草民,草民愿以大人所出价格原价购买。” 余成岁目光落在莲花盏上,对秦淮之的话信了七八分,默然片刻,笑道:“十二花神本官也甚是喜欢,你若想买,原价怕是不行!” 秦淮之神色骤变,忙说:“草民所带现银只有这么多!” 余成岁说:“你能带银子来幽州一次,就能带第二次,本官不着急出手,可以等你带足银子前来!” 秦淮之沉思着,抬首正视余成岁,问:“大人想要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 秦淮之喃喃道:“二十万两!” “怎么,觉得贵?”余成岁微俯身,看着秦淮之,“不是你亲口同我讲,薄胎瓷千金不止,这十一只杯子,二十万两贵吗?” 秦淮之轻挑眉,眸中透着寒光,“大人与我竞拍,本意怕是并非是喜欢!” 被戳破谎言的余成岁并不恼怒,反而觉得高兴,奚落道:“年轻人,给你个忠告:不要太早把自己的底牌露出来!” 秦淮之冷冷道:“大人手中是个残品,不成套,值不了二十万两!” “加上你的莲花盏,就不是残品了!”余成岁说,“二十万两,你觉得还贵吗?” 秦淮之缓声道:“若我不收呢!” 余成岁大笑一声,说:“你不是喜欢吗?你就忍心看着它们变成一堆废物?” 被余成岁当众威胁,秦淮之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定住身形,说:“大人承诺,言而有信,二十万两,决不加价!” 余成岁搓了搓下巴,觉得眼前人太好拿捏了,得意道:“本官一言九鼎!” 秦淮之沉声道:“请大人好好保管手中的杯子,若是少一只,草民分文不付!” 说罢,秦淮之侧身要走。 “慢着!”余成岁抬声喊住了他! 秦淮之回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若不来买,今夜本官不就白白花了六万多两银子!” “大人想如何?” “方才你说原价收购,想来你手里还有现银。” 秦淮之想也不想地说:“草民会将银子留下当作定金,大人可以放心了!” 余成岁满意地笑,“本官在府中恭候林公子!” 秦淮之抿唇,拂袖而去! 田凌见恼羞成怒的样子,一扫阴霾,得意都写在脸上,碎了一口,“真是个无礼的家伙,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也太放肆了!” 余成岁未将细枝末节放在眼里,暗暗窃喜着,等人回来,凭空赚了十几万两银子。 竞拍之后,歌舞不停,望江楼一夜灯火未熄,来竞拍的商客迟迟没有散去。 望江楼外,秦淮之面无表情,回头看向徐长风,眸光狠厉,“交代的事安排好了?” 徐长风微微颔首,小声道:“秦爷的信已经交给杨义武,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出城去石州送信!” 秦淮之抬首仰望灯火通明的望江楼,看着窗户上的人影,淡淡道:“但愿余大人不会让我失望!” 过了五更天,两个打更人走在街上,拉扯晚上望江楼里的事。 “听说了吗?”敲竹棒的人推了一把身旁人,“田凌托人竞拍他的四君子,说好事后将银子如数奉还,结果散席之后,他矢口否认此事,说货即售出不予退还!” 负责敲锣的人闻声倒吸一口冷气,说:“四万两银子,这不得害人家破人亡?” 敲竹棒的人又说:“田凌欺师灭祖的事都做得出,背信弃义算得上什么,这种恶人,迟早有人收他!” 话音刚落,寒风乍起,二人被冻得瑟瑟发抖忙,抱紧双臂。 敲竹棒的人浑身不得劲,说:“快走,快走,这阵风邪门!” 二人没走几步,路过一个口,冷不丁地伸出一只血手,虚弱地冲着他们喊道:“救命!” 第129章 狐假虎威 冷雾沉沉,天色阴沉。 一大清早,幽州城中的大夫都被请进了田凌府上。 田凌夜里醉酒归府途中,让人拖进暗巷,挑断了手筋。 一群大夫诊治后,告诉田夫人,田凌的手是彻底废了,以后拿筷子都费劲。 田夫人坐在椅子上,扶着高隆的肚子深呼吸,缓过神后,漠然道:“是他咎由自取,活该他有今日!” 四下肃静,无人应声。 田夫人瞥了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田凌,起身对旁边的管家说:“他再不是东西,亦是知州府的女婿,知州府的面子岂能随意由人践踏,让府衙的人好好查!” 管家点头称是。 余成岁刚醒得知此事,将火气洒在屋中伺候的侍女身上,屋外伺候的人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余府门外,雾水打湿了安木尔衣领上的狐狸毛,他焦急地来回踱步,不时望向朱门里。 等了快半个时辰,才被下人请进府中,去了正堂。 安木尔进门时有些慌,差点被门槛绊倒,好在有下人扶了一把,勉强稳住身形。 余成岁见此,眉头微皱,他甚少见到安木尔如此慌乱,出声问:“贤侄是在幽州遇上什么麻烦了?” 安木尔走上前,先行礼,起身便问余成岁:“大人可知林静池是何人?” 余成岁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抬手挥退堂中伺候的下人,反问道:“他不是中原客商吗?” “什么中原客商!”安木尔说,“林静池就是秦淮之,阎循的枕边人!” 关于秦淮之与阎循的事,余成岁有所耳闻,沉思片刻,说:“你确定没有认错人了!” 安木尔说:“我在西南跟他做过生意,曾经一起喝过酒,他在朔南我与他也有过两面之缘,昨日在望江楼只是远远瞧见一眼,但我绝不会认错。” 余成岁面色阴沉,试探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告诉本官这件事?” 安木尔道:“我听人说,大人要将昨夜拍下的十二花神,以二十万两银子卖给秦淮之,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不假!” “余大人,我跟秦淮之有些交情,对他有所了解!”安木尔说,“此人看着温文尔雅,骨子里却是个睚眦必报之徒,您若如此行事,必然会得罪于他!” 余成岁冷笑出声,不以为意道:“得罪他又能如何?” “大人!”安木尔高喊了一声,“得罪他不可怕,可他背后有阎循撑腰!” “阎循!”余成岁嗤笑,“难不成他能为了一个男人来跟我作对!” 安木尔肃然道:“阎循真做的出来!” 余成岁狐疑着追问道:“何以见得?” 安木尔站的有些累了,坐上椅子,望着余成岁,淡定地说:“秦淮之有腿疾,是三年前在郴州大牢中,被郴州刺史所害落下的,后来郴州刺史陷入私盐案,被漕帮剁碎了喂鱼,若没有阎循以权谋私,为了秦淮之蓄意报复,我可不信!” “阎循几年未回云幽,回来做的第一件事一改常态,招安土匪,请他们给秦淮之做镖师,可见秦淮之在阎循心中,是何等地位!”安木尔端起茶盏含了一口,“我舅父得知我与秦淮之相识,特意嘱咐我,不能与此人交恶,免得阎循借机报复!” 安木尔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生怕余成岁听不清。 余成岁细思之后,背后一凉,不经意想到石州知州被阎循以拒调兵马为由,斩了满门,他当了多年幽州知州,清楚拒调兵马不过是阎循屠杀石州知州府的借口,今日没有拒调兵马,明日会有其它理由。 不怕阎循明着来,就怕阎循在背后玩阴的。 若真得罪秦淮之,难说明日的幽州,不会是下一个石州。 余成岁摸着玉扳指,脸色愈发凝重起来,“贤侄以为,本官应该如何?” 安木尔回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大人不妨将十二花神给了秦淮之,与他交善,他日在阎循耳边,好给大人吹一吹枕边风!” 余成岁眸光渐寒,思忖过后,蓦地问:“你该不会是来替他来说情的吧!” 安木尔被看穿目的,毫不慌张,只道:“大人肯听我一劝,将十二花神给了他,我在他身边确实能得到些好处!不过,此事得利最大的是余大人您!秦淮之为十二花神亲赴幽州,可见他是真心喜欢,大人全了他的心愿,以他的品性,不会亏待大人!” 余成岁有些动容,却未放话。 安木尔便继续说:“秦淮之是商人,他行事以利益为先,他来幽州必然要做生意,跟府衙往来不会少,既然承了大人的情,生意上不会让大人吃亏,眼下大人少赚一笔,将来说不好是长远的利益。” 余成岁的确在为了银子心疼,纠结再三,又权衡利弊。 秦淮之已经给足了本金,将十二花神给了秦淮之,左右不亏。交善还是交恶,余成岁掂量得出。 安木尔出府之时,下起小雨,抬手挡着雨水上了马车,对马车上等消息的徐长风说:“想不通,秦兄弟明明可以打着阎循的名号,直接让知州府衙不要插手松鹤堂的事,为何要绕这么大个弯子!” 徐长风听他这般说,便知事成了,冷声道:“秦爷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安木尔颔首,“余成岁好面子,大概率不会白天去寻秦兄弟,要等天黑!” 徐长风抱拳道:“辛苦安东家跑一趟!” 马车动了起来,车顶上悬挂的铃铛叮叮作响。 安木尔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衫,问道:“田凌的手是你们干的?” 徐长风警惕地看向他,没说话。 安木尔笑了笑,缓解徐长风的紧张,说:“放心,是我猜的,没人知道是你们做的,我对秦兄弟多少有所了解,他是个善人,却不是个善茬,不然不会让你们一帮土匪随身跟着!” 徐长风收回目光,闭眼假寐,依旧一言不发。 田凌的手筋是他亲手挑断的,当初秦淮之命他做这件事时,他还以为是幻听了。 觉得这样的话,不该出自秦淮之的口。 偏偏,是秦淮之亲口所说。 挑断田凌手筋之时,他被溅了一脸血,抬手擦血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为何秦淮之让他去做,而不是阎循留下的侍卫,或者是杨义武。 在白马山上当了两年的土匪,他从未真的反抗过。 跟其他云幽人一样,口口声声喊着天道不公,明明手中握着刀剑,却并未刺向真正迫害他们的人。 第130章 诚信为商 过了午时,雨未停,反而更大了,又起了风。 余成岁刚撂下碗筷,漱了口,从侍女手中接过帕子净手。 屋外的下人喊了声:“老爷,红袖招的管事求见!” 余成岁怔了一下,过两日是花魁宴,管事从不在这个时候突然求见,对着门外喊道:“进来!” 声音刚落,厚重的门帘被挑起,衣衫湿透的管事躬身进来,跪拜着颤声道:“老爷,红袖招让人砸了!” 余成岁扔下手里的帕子,不敢置信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红袖招……让、让人砸了!”管事重复了一遍。 余成岁呵斥道:“什么人干的?人抓了吗?” “不敢抓!”管事缩了缩身子,“闹事的人是阎侯爷手下的兵!” 阎循的人,他确实不敢动! 余成岁在屋里转了两圈,阎循手下的兵规矩多,不准进花楼赌坊,这些兵头子怎么突然出现在红袖招! 余成岁垂眸看向管事,问:“他们进了红袖招就开始砸吗?” “不是!”管事说,“他们进来点了姑娘陪酒,不知何人提及花魁宴,这帮人就开始砸了!” 点了姑娘,余成岁感觉到不对,若非安木尔告知他林静池便是秦淮之,他眼下会以为是阎循在背后给他使绊子。 阎循正忙着应付鞑靼人,顾不上他! 显然,是秦淮之在报复他。 余成岁揉了揉眉心,心中暗道:他昨夜当真得罪了秦淮之! 管事小心问:“老爷,后天的花魁宴……” 余成岁想也没想,说:“这个月先停了!” 天黑之前,雨停了,一天风雨,院中的杏花吹落了一地。 屋里的火烧的噼啪响,秦淮之坐在榻上品着茶看着书,书是从朔南带来的。 酉时三刻,余成岁带着管家上了门,守在门外的侍卫认得人,将人请了进去,面子给得很足。 徐长风跟秦淮之通报的时候,秦淮之正看到要紧关头,没抬眼,“上好茶,让他先候着!” 徐长风不多话,领了命去客堂,他不敢糊弄余成岁,泡的是秦勇让人送银子时,顺带送来的雪尖。 徐长风双手递上茶,恭恭敬敬对余成岁道:“余大人稍等片刻,公子昨夜难眠,白日里喝了安神汤方才睡下,这会子还未醒!” 一夜难眠,能为什么事? 余成岁尴尬地咳了咳嗓子,端起茶喝,“不急不急!” 杯子里的茶空了便添,余成岁喝了一杯又一杯,不敢让人去催。 雪尖银针再好喝,喝多了也会肚胀,余成岁起身想去解手。 秦淮之摇着折扇从堂后走了出来,抱拳谦声道:“失礼失礼,让余大人久等了。” 余成岁道:“秦爷客气了!” 秦淮之假作震惊,很快缓过来笑道:“看来大人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藏着掖着!” 说着招呼余成岁一起坐下,明知故未道:“余大人今夜屈尊来我这间寒舍,不知所为何事?” 余成岁对门外立着的随从招了招手,那人抱着一个玉石镶嵌的檀木匣子,弓着身进了门,在余成岁的示意下,将匣子放在秦淮之身旁的桌子上打开。 匣子里装的正是昨夜余成岁竞拍走的十二花神。 秦淮之看了眼十二花神,目光移到余成岁身上,多疑道:“于大人这是何意?” 余成岁谄笑道:“昨夜不知是秦爷,多有得罪,今夜是来赔罪的!” 秦淮之哦了一下,“是送我的?” 余成岁怔愣片刻,忙说:“依昨夜秦爷说的价,东西卖给秦爷!” 秦淮之摸着匣子里的杯子,一笑,说:“合着是我买回来的!” 余成岁面色一白,秦淮之话里话外是要他将昨夜收到的银子吐出来,那都是他的银子,余成岁舍不得,暗暗咬牙不接话茬,端起茶又是一杯,茶水下肚,腹下酸胀,坐立难安起来,在椅子上左右摇晃。 秦淮之将匣子合上,手臂把着匣子,大笑道:“方才是我同大人玩笑,大人别当真了。” 听此,余成岁脸色稍好一些,“秦爷来一趟幽州不容易,往后如有需要,尽管让人来府衙招呼一声。” 秦淮之颔首,“眼下确实有两件事需要余大人成全!” 余成岁有些坐不住了,想着赶紧应下来,早点告辞,便说:“秦爷但说无妨,只要本官能做的,一定赴汤蹈火。” 秦淮之不着急,慢悠悠地说:“这第一件事,我打算在幽州开票号跟镖局,但是出幽州免不了要过斯兰山,山上的土匪不好对付,听说陈飞虎惧怕大人威名,想跟大人要一份通行文书,方便我的商队进出幽州!” 余成岁说:“不难不难,明日让人去府衙……不不不,本官命衙役给秦爷送来。” “多谢余大人!”秦淮之顿了片刻,故作为难地说,“这第二件事有些麻烦!,” 余成岁好奇道:“何事让秦爷如此为难?” 秦淮之叹息一声,“我本是为了薄胎瓷来的幽州,到了兰溪镇才知九窑的窑火都熄了,我不忍薄胎瓷失传,高价请了不少匠人回来烧瓷,哪成想松鹤堂如今的当家人不给面子,无论我出多少银子,她都不肯开窑,我若请人重建新窑,至少要两年,等新窑建好,不一定能烧得出瓷。” 余成岁恍惚须臾,问:“秦爷想要松鹤堂的窑口?” 秦淮之轻皱眉,“大人有办法?” 余成岁抬起茶杯,放到唇边,没喝,顿了一会,说:“九窑本是官窑,后来薄胎瓷落寞,九窑沦落成民窑,若秦爷想要松鹤堂,我可以一纸文书将松鹤堂重新收归官府,秦爷可以出资将松鹤堂买了去!” 秦淮之拍了拍手,高兴道:“这个主意不错!” 余成岁问:“秦爷肯出多少银子?” 秦淮之敛了笑,眸光中多了几分商人的狡黠,反问余成岁:“余大人想要多少银子?” 余成岁思忖着,说:“五万两!” “五万两不值!”秦淮之顿了声,“一万两!” “一万两会不会有点少?” “大人不妨先听听我的意见!”秦淮之说,“明面上大人将松鹤堂卖与我,私下里,松鹤堂的收益我与大人三七分成,我七你三,松鹤堂所有支出由我负责,不过需要大人派人照看松鹤堂,我不希望松鹤堂的窑火再熄了!” “秦爷是要与我分利?” 秦淮之点头道:“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幽州,有大人护着,松鹤堂不怕被人找上麻烦,我的生意才能长久不衰!” 余成岁沉默了,安木尔所言不虚,秦淮之一心都在生意上,张口闭口都是利益。 跟秦淮之合作有利无弊,送上门的银子,哪有不收的道理。 余成岁庆幸,没有将人彻底得罪,于是猛地一拍桌子,说:“依秦爷所言,秦爷可要信守承诺!” 秦淮之笑容淡然,缓缓道:“为商以信为本,以诚立道,如此方能立足天下!” 第131章 有何不同 在望江楼老板的帮衬下,秦淮之买下了望江楼隔壁的铺子,拿来开票号。 “昌盛票号”的牌子刚挂上去,林静池便是秦淮之的消息不胫而走。 花朝节那夜,秦淮之豪掷千金,城中之人都有耳闻。 秦淮之的财力毋庸置疑,幽州的富商更愿意存些银子进秦淮之票号,可惜票号只是挂牌,尚未开门营业。 陈伍自年前押镖到了幽州,按照秦淮之的吩咐,一直留在幽州城中,买了个与朔南镖局大差不差的院子,开设在幽州的镖局。 人手不够,依葫芦画瓢,照着朔南那一套,在幽州招聘镖师。 等镖局开业,票号才能开门迎客。 秦淮之拿到松鹤堂的文契,安排好幽州城里的一切,离开幽州城,去了兰溪镇。 松鹤堂大门上锈迹斑斑的锁已经没了,官府的差役立在门外。 江蓠与陈驰在官府人马来的前一夜,被钱水生接到了客如云。 徐长风陪秦淮之走了个过场,收了松鹤堂。 衙役们每人得了五两赏银,自是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官府的人一走,九叔公带着子侄来求见。 松鹤堂易主,除了九叔公暗地里心疼江蓠守了这么久的松鹤堂成了别人的,九窑的其它人不在乎谁是松鹤堂的主,他们更关心是否开窑,薄胎瓷能否卖得出去。 得了肯定的回复,众人悬着心落了下来。 秦淮之将九叔公请进屋中,详谈松鹤堂开窑事宜,从选土、样式到匠人人数跟酬金,秦淮之落笔成书,立下规矩,独独没有定下主事之人。 秦淮之放下笔,温声道:“主事之人,九叔公可有人选?” 九叔公露出几分难色,说:“九窑之人,人心不定,能主事之人唯有一人!” “何人?” “江蓠!”九叔公叹息道,“可惜江蓠终究是个女儿身,其他人恐怕不会服她!” 秦淮之一笑,“在其位,谋其政,如果她不能让人信服,说明这个位子并不适合她!” 九叔公怔了许久,反应过来,秦淮之是同意让江蓠主事,便说:“老朽明日再挑几个年轻的晚辈后生,具体定下何人,由秦爷做主!” 秦淮之颔首,暗忖九叔公是只老狐狸,多挑几个人让自己定夺,他在九窑中谁也不得罪。 其他人有异议,暂时不敢多说,人选是东家定的,除非江蓠出了纰漏,不然他们只能听江蓠的。 夕阳西沉,薄暮冥冥。 秦淮之回了客如云,晚膳过后,让徐长风请了江蓠与陈驰来。 自从知晓秦淮之买下松鹤堂,江蓠便明白,他说要重开松鹤堂,并非信口开河。 与余成岁虚与委蛇,只因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借府衙的手重开松鹤堂,将松鹤堂揽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护,往后田凌再来找麻烦,也不敢轻举妄动。 江蓠对秦淮之行了万福礼,由衷道:“多谢秦爷成全九窑!” 陈驰没有手,双臂交叠,跟着行礼。 秦淮之笑道:“先别急着谢我,还有东西还给你们!” 话落,徐长风打开桌上放着十二花神的檀木匣子。 秦淮之道:“十二花神完璧归赵。” 江蓠与陈驰定睛一瞧,十二件杯盏都在其中,二人面面相觑片刻,江蓠回头看向秦淮之,说出心中疑惑:“莲花盏,我已赠与秦爷作为谢礼,秦爷为何又送还回来?” “江姑娘与陈公子将它们看得比命还重,我受之有愧。”秦淮之说。 江蓠抿了抿唇,除了这个,她拿不出其它可以作为谢礼的东西。 秦淮之看出她的难为情,又说:“姑娘非要谢我,不如亲手做一对送与我!” 江蓠愣了下,“我做?” 秦淮之抬了抬手,招呼他们先坐下,说:“姑娘会制瓷,何必浪费了手艺。” 江蓠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眼陈驰,陈驰回之一笑,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话是你同我讲的!” 江蓠鼻头一酸,当年陈驰因为失去双手痛不欲生,她为了安抚陈驰,与陈驰约定,她做陈驰的双手,陈驰成全她制瓷的心意。 当时陈驰心灰意冷,想也不想地说出他们这一行的规矩,女人不能制瓷。 江蓠应声喊出自小压在腹中难言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些年来,她从未有一刻歇息,白日学利胚刻花,夜里练丹青书法。 江蓠深吸一口,“秦爷不嫌弃女子烧制的瓷器?” 秦淮之喝了一口茶,反问她:“女子所烧与男子有何不同?” 江蓠摇了摇头,“没有!” “有!”陈驰看向江蓠,笃定地说,“若论手艺,当世之内,九窑之中无人在江蓠之上!” 陈驰所言不假,江蓠不觉得羞愧难当,蓦地有了底气,轻笑着问秦淮之:“秦爷想要什么款式,什么花样?” 秦淮之放下手中的杯盏,思忖许久,想不出来,便说:“我打算用来私藏的,姑娘随意便是!” “好!” 江蓠抱着十二花神与陈驰出了屋子,来了后院,淡淡的月光洒在地上,如梦般缥缈。 陈驰停下脚步,“蓠儿……” 江蓠回过头,“怎么了?” 陈驰张了半天口,想说什么没有说出口,尴尬地挠了挠头,“你……打算给秦爷做什么样的杯子?” 江蓠瞟了他一眼,“你问这个这个做什么?” “秦爷是恩人,我想帮你参谋参谋!” “想知道?” “嗯。” 江蓠对他勾了勾手,待陈驰俯下身,江蓠贴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陈驰脸色大惊,“怎么能送人这种东西?” “大惊小怪什么,秦爷一定会喜欢!” “怎么可能,秦爷肯定会不高兴!” “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你我以后的事,我说了算!” “蓠儿,这种事不能胡闹!” 江蓠转过身,银铃般的声音说:“秦爷亲口说的,花样款式我来定!” 陈驰追上前,不停地劝她不要胡闹,但江蓠的样子,是半点没听进去。 次日,秦淮之将松鹤堂的文契交给江蓠。 江蓠看着手中的文契,“秦爷这是什么意思?” 秦淮之负手而立,“九叔公推举你做松鹤堂的管事,我也属意于你。” 江蓠有些犹豫,缓缓道:“我……能行吗?” 秦淮之沉声道:“你若不行,我花出去的真金白银怕是要打水漂了!” 江蓠顿时感觉到一座山压在背上,正色道:“我尽力!” 秦淮之没有为难她,江蓠后面的路很难走,不过秦淮之相信,以她的性子,再大风浪她也扛得住! 第132章 恨之入骨 斯兰山东南,夜幕沉沉,秦淮之的商队支了帷帐,今夜留宿在此。 秦淮之取出地图,铺开在几案上,斯兰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峡谷两面高达百丈的悬崖峭壁,此地历朝历代不是重兵镇守,就是土匪盘踞。 而今在山上为匪的陈飞虎,原本是幽州城里的无赖泼皮,二十多年前惹了人命官司,躲进斯兰山的匪寨里当土匪,后来勾搭上老寨主的女儿吴大娘子,老寨主过世后,陈飞虎成了新寨主。 匪寨表面上是陈飞虎做主,实际的当家人是吴大娘子,吴大娘子在幽州是出了名的母夜叉,自幼在匪寨长大的吴大娘子看惯了杀人越货,养成了凶狠嗜杀的性子,比一般土匪手段狠得多。 老寨主是前朝镇守斯兰山的守将后人,吴大娘子跟着老寨主读过书,能识文断字,寨子与幽州府衙的书信往来以及账本都由吴大娘子亲自掌管。 帷帐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秦淮之将地图卷起放在一旁。 不过须臾,徐长风站在帐门外说:“秦爷,小人将吴大娘子请来了!” 秦淮之道:“进来。” 徐长风掀开帐门,请吴大娘子先入,跟着进去。 吴大娘子年近四十,生的膀大腰圆,浓眉横目,左眼下有颗蚕豆大的痦子,年纪不轻,却穿得花红柳绿,咧嘴一笑,脸上横肉乱飞,痦子跟着抖动。 秦淮之此番来幽州为的正是见吴大娘子,吴大娘子不会卖阎循的面子,打着阎循的旗号请不动她。 阎循不成,但余成岁可以。到了斯兰山下,秦淮之让徐长风拿着余成岁亲笔写的通行文书,去请吴大娘子。 吴大娘子自顾自地落了座,不耐烦道:“秦爷大半夜请妾身来此,有何要事?” 秦淮之沏茶亲手递给吴大娘子,赔笑道:“大娘子莫怪,有些事见不得光,只能在夜里谈!” 吴大娘子接过茶杯,警惕心让她不敢轻易喝陌生人给的茶水,随手放在一旁,没好气地说:“大男人有话直说,别磨磨唧唧的真像个娘们!” 吴大娘子没把秦淮之放在眼里,只是看在通行文书的份上来见他罢了,谁让整个幽州,能拿得出通行文书的超不过五人。 她可以不把其他人当回事,却不好得罪了余成岁。 不然,余成岁断了她的芙蓉膏跟五石散,想想浑身像爬满蚂蚁一样痒痒。 秦淮之脸色未变,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吴大娘子,说:“我送大娘子一份大礼!” 吴大娘子狐疑地拆开信,信中所写是有人跟阎循认亲,阎循的生辰八字,年幼经历,以及身上的胎记写得清清楚楚,声情并茂七八页。 吴大娘子看完后,将信扔下,不悦道:“这算哪门子大礼!” 秦淮之落了座,边沏茶边说:“信中所写,与我所知基本一致,写信之人是阎循至亲无疑!” 吴大娘子沉默片刻,“秦爷告诉妾身这些作甚?” 秦淮之抿了茶,淡然道:“我想让大娘子顶替写信之人,认阎循当你的儿子!” 吴大娘子闻声大惊失色,打量秦淮之许久,在他脸上看不到一星半点玩笑的痕迹,便说:“云幽九州丢了孩子的夫妻数不胜数,秦爷为何让我顶替?” 秦淮之轻笑一声,“因为,我不想让阎循的背景太干净!” 吴大娘子默声。 秦淮之见状,继续缓缓道:“我与阎循的关系,云幽九州应该已经传遍,大娘子肯定有所耳闻,我不再多言。我本是男儿身,若非阎循以权欺人,怎会背井离乡,雌伏在他身下!我秦家在郴州富甲一方,父兄早逝,家中唯有我一个男丁,我因他所迫,不能娶妻生子,继承家业。他折辱我如此,我怎会看着他得意春风。” 秦淮之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似是恨不得将人撕碎扯烂,末了抬了眼看向失神的吴大娘子,苦笑着说:“让大娘子见笑了!” 吴大娘子回过神,“秦爷是要利用妾身报复阎循?” “并非利用,而是双赢!”秦淮之说,“大娘子是匪,他是官,此事一旦公之于众,他将成为云幽的笑谈,无法在云幽立威树信!” 吴大娘子:“此事于妾身有何好处?” 秦淮之笑道:“事后,大娘子成为定北侯的生母,这个身份还不够?” 吴大娘子怒喝道:“生母?我去认亲,以阎循的性子,能不带兵杀到斯兰山来!” “不会!”秦淮之说,“阎循是中原朝廷派来的,他迫切需要一个云幽人的身份来治理云幽,大娘子此时认亲,是成全他。再有,中原人百行孝为先,皇家更以孝立天下,阎循若对生母下此狠手,御史一定会趁机参他一本,撤职罢官都是轻的。所以,阎循不敢对大娘子轻易动手。” 吴大娘子默然良久,被秦淮之说得动了心,问:“若是阎循不认呢?” 秦淮之道:“大娘子只需将信抄撰一份,再命人送去乌蒙雪山的营地,他若不认,此事作罢!” 吴大娘子想了想,这件事不亏,多嘴又问了句:“如果阎循的亲生父母也去认亲,你的阴谋不就暴露了?” 秦淮之阴笑道:“亡故之人如何来认亲?” 吴大娘子立刻明白他话中之意,笑吟吟道:“我瞧秦爷是个菩萨面,没想是个罗刹!” 秦淮之拱手行礼,“此事有劳大娘子,他日事成,我定另送黄金万两以作酬劳!” 吴大娘子见他赤诚,只觉秦淮之对阎循是恨之入骨才会如此,倒未做他想。 吴大娘子不惧阎循,左右她是匪,与阎循本就势不两立,阎循迟早会来斯兰山剿匪,但仗着天险,她不怕阎循的兵马。若能轻易剿灭他们,十几年前,孙兴尧带着上千兵马前来时,便打上山去,何必留到今日。 吴大娘子在帐中将书信抄了一份,又稍加润色些许,看完自己写的,吴大娘子都怀疑阎循真是他儿子了。 送走吴大娘子,秦淮之将原本的书信扔进炉火中,看着纸张燃烧成灰,紧接着未燃尽的灰尘在火光中跳动,泯灭。 第133章 鞑靼南下 秦淮之离开朔南一月有余,刚进阎府,阿魏跑来,一言未发,抱着秦淮之的腿,小声啜泣。 没有嚎啕大哭,有长进。 秦淮之温柔地摸着他头,和蔼道:“不是说要当男子汉大丈夫,不哭鼻子了吗?” 阿魏委屈地撅起嘴,“他们都说坏人要来了,我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 秦淮之听着心酸,阿魏自幼被人抛弃,最怕别人丢下他,秦淮之俯下身说:“坏人要来,更不能将我们的阿魏扔下不管!” 阿魏仰起头,“坏人真的要来吗?” 秦淮之说:“阿魏要相信你干爹,他不会让鞑靼人踏入云幽,伤害阿魏!” “我想干爹了!” 秦淮之说:“等你干爹他们打跑鞑靼人,我带阿魏去石州找他们!” 阿魏点了点头。 杨义武去石州送完信,便折回朔南,比秦淮之早归两日,没等秦淮之传他,自觉在院子里候着。 秦淮之将阿魏交给下人,带着杨义武与徐长风进了书房。 已是二月末,天气渐暖,但阎循担心秦淮之的腿伤,走之前嘱咐下人,天暖之前,不能断了书房跟主屋的炭火。 徐长风与杨义武一左一右立在屋中,他们是习武之人,受不住热淌了一身汗。 秦淮之专注地看着阎循的回信,信中答应,如果吴大娘子派人去乌蒙雪山跟他认亲,不会伤人性命,把戏做足。 信中只字未提战局形势,秦淮之搁下信,指尖轻点,侧眸看向杨义武,问:“你在军营可有打听鞑靼动向?” 杨义武说:“我没打听,不过跟孙九雷喝酒时,他说了不少!我猜应该是侯爷授意的。” 阎循的人不会随随便便说透露军情,杨义武的猜测不是无凭无据的。 不等秦淮之开口,杨义武将知道的事一股脑全倒出来。 鞑靼王室内乱不休,耶参偏爱幼子,不想让长子阿图鲁继位,挑起两大部落纷争,阿图鲁在平乱之时,被暗箭所伤,不治而亡。 阿图鲁的儿子伊利格对耶参恨之入骨,在阿图鲁的葬礼上,下毒害死自己的小叔叔给父亲陪葬。 伊利格的狠让耶参始料不及,各部不准耶参惩罚伊利格,甚至一致推举伊利格子承父位。 耶参年迈,力不从心。 伊利格坐稳左翼王的位子,开始对耶参的命令阳奉阴违。 此番鞑靼兵马南下,耶参想让伊利格领兵出战,又怕伊利格手握重兵,对他不利,但将伊利格放在后方,又担心伊利格趁虚而入,自立为王。 思虑再三,耶参本属意让南菩涂跟伊利格各率一路兵马,南下攻入云幽。 偏偏此时,南菩涂奉命在北方霍利部落征收粮草,与部落首领起了冲突,摔落下马,无法领兵作战。 耶参进退两难,最后听了谋臣的建议,留下十万精兵在乞颜部,以防伊利格的兵马,他则亲自带着伊利格南下云幽。 秦淮之搓着指腹,沉思良久,说:“精兵锐减,对于我们而言,是件好事!” 徐长风并不看好,说:“乌蒙雪山的守军跟鞑靼人的兵马还有半数差距,而且我们的兵器与军马比不过鞑靼人,依旧一场硬仗要打!” * 乌蒙雪山下,没有春意盎然,惟有看不到边际的皑皑白雪。 往北二十里地的一处山岭,阎循带兵在雪中趴了两天,为了防止冻晕在雪地里,他们两天两夜没有合眼,饿了啃干粮,渴了抓两把雪吃。 阎循的唇瓣冻得开裂,眉睫挂着冰霜,手不住地搓揉刀把上挂的玉葫芦。 孙九雷搓了搓手,慢慢移到阎循身旁,哑声道:“已经等了一天一夜了,后面不少兄弟已经撑不住了,我们不能再等了!” 按照南菩涂送来的鞑靼军情,昨日下午,耶参的兵马就该行军至此,他们提前一夜藏匿雪中,准备在此伏击耶参。 但不知为何,鞑靼的兵马没有如期而至。 阎循一时不知是军情有误,还是耶参改了路线,但要从鞑靼进云幽,只能走乌蒙雪山东边的这一条道。 再往东是鄂诺河,河面虽然结冰,但不足以支撑二十万的兵马辎重同时过河。 眼下没有传来烽鼓声,说明鞑靼兵马没有走别的路,只是还没到。 阎循下令继续等。 多等一天一夜,带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这么冷的天,身上御寒的棉衣再厚,也早被雪水渗透,如若再不撤兵,他们今夜都得冻死在这里。 阎循凝神片刻,握拳道:“告诉他们,等太阳落山,如果再看不见他们的行迹,我们再撤兵!” 孙九雷无奈道:“只能这样了!” 他们又在雪地里趴了两个时辰。 眼瞅太阳落山,天色渐晚。 四周静籁无声。 孙九雷刚起身,准备下令撤兵。 突然,孙九雷被阎循一把拉回雪坑中。 “你听!什么声!”阎循轻声问。 孙九雷将通红的手掌放在耳边,果然听到了疏疏落落的声响。孙九雷迟疑许久,终于意识到,这是兵马辎重在雪地里行进的声音。 “他们要夜袭!传令下去,让兄弟们打起精神!”阎循顿了下,“今夜,我们回不去了!” 孙九雷拔刀,领命。 月初的月亮,弯弯一牙。 微弱的月光洒落在白雪之上,却照亮了整个寰宇。 半个时辰后,鞑靼的兵马从阎循眼前行过,高大投石机上,飞石安置在弹袋中,随时可以投出。 果然是夜袭! 鞑靼人从未在南下云幽时,有过夜袭之举,他们自负,不会认为自己会输。 但这次,耶参突然选择了夜袭,不是他们高看乌蒙雪山守军的实力。 而是鞑靼内部出现了大问题,让耶参不敢轻举妄动。 二十万兵马压境,像蚁群倾巢而出,自北向南,往边关而去。 鞑靼兵马过半,阎循没有下令出击,他在等。 等耶参的帷车。 阎循此行,是与南菩涂的约定,南菩涂向他提供鞑靼兵马动向,作为交易,他必须杀了耶参跟伊利格。 只有耶参跟伊利格死,南菩涂才有机会坐上鞑靼的王位。 第134章 夜袭王帐 守在城上的沈通瞧见逼近的兵马,以为眼花,揉了揉眼,趴在城墙上又瞧了瞧,惊喊:“是鞑靼兵马!快敲鼓!” 鼓鼙声霎时间传遍整座大营,烽火接连燃起。 趴在雪中的阎循望见边关城墙上的烽火,松了口气。 耶参的王帐位于行军后段,王庭的金戈骑兵守在前后,再往后是跟随兵马前行的粮草。 王帐自山前经过,阎循将手指放入口中,找准时机,发出清脆明亮的鸮鸣。 卧在雪中的三千将士闻声,掀开身上的厚雪,起身拔刀兵分两路,冲向鞑靼王帐与粮草。 鞑靼的兵马没有预料到身旁是小山上会埋伏,离得太近,近到咫尺之遥。 等他们反应过来,裹满冰霜的靖国士兵已经杀到眼前。 为首的骑兵当即拔出弯月刀,高举过头,喊道:“保护汗王!” 瞬间,刀光撕开月色,寒风呼啸,与刀声一同在耳畔刮过。 很快,阎循与孙九雷所带的兵被金戈骑兵团团围住。 鞑靼骑兵生得高大威猛,坐在马背上好像一堵高墙,他们将手中带着长链的弯刀抛向中间的靖国士兵,像是猎杀野物一样,咧嘴笑着。 阎循他们在雪中冻了两天两夜,反应有些吃力,一个接一个倒下。 可他们来这里,没打算活着回去,背靠着背,往王帐所在的东方一点点靠近。 弯刀往阎循身前的士兵飞来,阎循压低身前人,弯刀冲他面门而来。 阎循侧身躲过弯刀的瞬间,抬手抓住铁链,奋力一拽,将马背上的鞑靼骑兵拉下马,飞落在脚下。 孙九雷手起刀落,直取那人头颅。 “打开王帐方向的口子!”阎循后背靠向孙九雷,将弯刀交给孙九雷。 孙九雷应声接过弯刀,挥动铁链,弯刀在身前旋转。 鞑靼人的刀左突右进,不时飞向他们,阎循左挡右格,帮孙九雷寻找突破口。 金卓带人突袭粮草,金戈骑兵只顾着保护王帐,忽视了粮草,但王帐遇袭,前方的鞑靼兵马很快都会围过来,给他们的时间不多。 阎循用刀身缠住前方飞来的两把弯刀铁链,两个骑兵有所准备,没有被他拖下马,铁链被绷直。 孙九雷趁机甩出,骑兵与军马身上裹着铁甲,弯刀伤不到他们,孙九雷的刀没打算往上砍,而是砍下没有被保护的马腿。 几声马儿痛苦的嘶鸣声后,眼前的骑兵连人带马重摔在地。 缺口打出来了,在后面的骑兵补上前,阎循转动手中的刀,铁链落地,飞身而起,踩着刚站起身的鞑靼骑兵肩上,一脚踹下旁边鞑靼骑马,落在对方马背上,拉紧缰绳调转马头,猛踢马镫,马儿吃痛,在骑兵阵中横冲直撞。 周围的鞑靼兵顾不上孙九雷他们,转而攻向阎循,四面八方弯刀飞来,阎循后弯腰,背贴马背,刀光贴着他的鼻尖而过,躲过一劫。 孙九雷见他得手,立刻带着其他人紧随其后。 为首的骑兵喊道:“拦住他们!” 王帐与他们不过十丈。 阎循一边突出重围,一边策马冲向鞑靼王帐。 孙九雷趁乱杀死个鞑靼骑兵,抢了他的马,紧随阎循。 二人杀到王帐前,身上的寒衣被血汗浸透,握刀的手不住地抖动。 王帐后方应时地发出漫天火光,是金卓得手了。 火光将最前方的伊利格吸引住,看到火光,他意识到是粮草出了问题。 得知王帐遇袭,伊利格没有举动,他希望耶参就此死了,如此,眼前的二十万兵马都将归他所有,他便可以名正言顺登上王座。 可是,如果随行的粮草被毁,天寒地冻,除非一举攻下石州,不然他们将要饿死在此。 伊利格顾不上多虑,下令让三万先头兵折回去,先去救粮草。 金戈骑兵的首领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但他的职责是保护汗王,只能弃车保帅,先杀阎循。 阎循与孙九雷跳上帷车,掀帘瞬间,阎循身后出现一把弯刀。 孙九雷眼疾手快,挥刀格开,对阎循说:“此处交给我!” 阎循看了眼身后追来的骑兵首领,说:“小心点!” 话落,阎循一刀劈向帐门,厚重的帐门拦腰而断,重重落在地上。 阎循踩着重步踏进王帐,随他而来的冷风吹散王帐中的暖意,六七个耶参的忠臣将耶参护在身后。 满身血的阎循如从天而降杀神,看着狰狞而嗜杀,他们拿着刀的手在抖。 阎循没有给他们还手的机会,刀起刀落,不留活口。 耶参年过花甲,双目不大好使,等阎循靠近,才看清他的长相,惊道:“你,你是冒尔谟!” “冒尔谟?”阎循勾唇冷笑,“你认错人了,我叫阎循,是靖国人,不是鞑靼人!” 耶参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缩,后背抵着帐子,退无可退,嘴上说着:“你是冒尔谟,你小时候我们见过,你跟南菩涂真像像,你不是靖国人,是鞑靼人!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伯父,你的汗王!” “我的汗王?”阎循将冰冷刀尖抵在耶参脖子上,蹲下身,说,“我再一遍,我是靖国人,生我的父母是云幽人,养我长大的父兄是中原人,我从来不是鞑靼人!” “不、不、不……”耶参声音在抖,笑得生硬,目光从刀尖移向阎循的脸,颤巍巍张开双臂,“我知道,你一定是在记恨我,你杀我,是在给你的阿爸阿妈报仇,冒尔谟,我的侄儿,我的孩子,你听我说,只要你放我一命,我让你做我的继承人,成为下一个鞑靼的汗王!” 阎循眯了下眼眸,笑道:“让我做下汗王?” 耶参忙点头,说:“是,以后整个鞑靼都是你的!” 阎循收了刀,仰头大笑。 耶参跟着心虚又害怕的笑,只片刻,忽然眼前刀光一闪,耶参愕然地瞪大了眼睛,阎循的脸在他眼前自上而下,转了好几圈,当看到地板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的脑袋被阎循砍了下来。 紧接着,耳边传来阎循的桀骜不驯又不屑的声音,“可惜,我看不上你的汗位。” 第135章 死里逃生 阎循抓着耶参花白的头发,提着他的头颅走到帐外,对孙九雷说:“撤!” 孙九雷双手握刀,挡下对手的刀势,见阎循得手,往后退了两步,陡地抽刀让分心的鞑靼骑兵向前踉跄两步,趁着他没回身,孙九雷反手用刀柄重重砸向他的后颈,将人砸得眼冒金星,倒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冒血。 耶参一死,骑兵首领被孙九雷打得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金戈骑兵军心慌乱,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勒马在原地打转。 活着的靖国士兵从马蹄下爬出来,跟着阎循往鄂诺河方向逃。 王帐之外,金戈骑兵很快一分为二,刀锋相对。 阎循出来的时候,他们看得清楚,阎循只带了耶参的人头,并未带走汗王金印。 今日谁得金印,谁将是鞑靼的新汗王。 金戈骑兵中,效忠伊利格与南菩涂的人数参半,双方不甘示弱,僵持在茫茫的雪地中。 半炷香后,伊利格带着亲兵姗姗来迟,将王帐围了起来。 兵马悬殊,南菩涂的人不情不愿地将刀收回刀鞘,问责道:“汗王遇刺,左翼王为何现在才来?” 伊利格下了马,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骑兵首领,冷声道:“汗王遇刺不该是你们金戈骑兵护卫不周,怎么听着,倒成了本王的错!” 那人嘴角抽动,说:“那些刺客根本不是金戈骑兵的对手,如果不是有人放水,他们怎么可能杀进王帐里!” 旁边的骑兵皱眉道:“你的意思是我们通敌?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知故问!” “知道个屁!老子方才杀了十几个云幽人,你他娘杀了几个!” “我被你们挡在后面,我怎么杀敌!”那人越想越气,目光不善地瞥过对方,落在伊利格身上,“我看刺客根本就不是云幽人,是有人贼喊捉贼!” “放屁!” “够了!”伊利格喝道,“身为金戈骑兵,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保护好汗王,不知反思,以死谢罪,却在此地推卸责任,这就是你们的本事?” 那人挺正胸膛,说:“汗王的死必须严查,刺客从何而来,我们的行军路线跟攻城的时间如何泄露,都要查个水落石出!” 伊利格挑了挑眉,“你在怀疑我!” 那人冷嗤道:“依我看,今夜谁得到的好处最多,谁就是策划此事之人!” “放肆!”伊利格拔刀抵在对方的脖子上,“没有证据妄加断言,谁让你这么说的!” “刺客来袭,左翼王迟迟不派援兵,难道不是放任刺客?别忘了,夜袭是左翼王您亲自跟汗王提议的。” 那人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周围引起不小的骚动。 刀割破了对方的脖颈,殷红的血顺着刀缓缓流下,对方面不改色视死如归的样子,让伊利格觉得刺眼。 伊利格身旁的亲信上前,小声劝说:“今夜之事疑点颇多,但眼下汗王已逝,军心大动,我们粮草不多,又攻城在即,请大王应以大局为重,先继任汗王,稳定军心!” 伊利格闻声清醒许多。 是啊!最重要的是登上汗位,以后他是汗王,谁敢多言! 伊利格收起刀,带着亲信入王帐拿金印。 耶参的金印平日放在榻边的铁盒中,伊利格无视耶参的尸身,径直往铁盒去,看到垂涎已久的铁盒,露出得意地笑,俯身拿起铁盒摸了一遍又一遍。 今夜,他将成为鞑靼新的汗王。 可惜,事与愿违。 伊利格打开铁盒,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金印不在!”伊利格愣了一下,转身吩咐亲信,“把金印找出来!” 亲信得令,将王帐翻了个底朝天,连耶参的衣衫脱得干干净,依旧没能找到金印。 确定金印不在王帐中,伊利格忙问身边的金戈骑兵:“我进来之前,还有什么人来过?” 金戈骑兵肯定道:“刺客走后,没有人进来过!” 伊利格认定是阎循拿了金印,当即道:“整顿兵马,随本王去追!” 伊利格追了三四十里,终究晚了一步,阎循丢下马,徒步踩着冰面过了鄂诺河。 “大王,我们不能再追了,以防他们有伏兵!” 伊利格恨得牙痒痒,说:“下令,攻城!” 他必须拿回金印。 鄂诺河对面,阎循看到追兵撤了回去,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全身只剩下喘气的力气,随手抓了把雪抹在脸上,保持清醒。 他仰望漆黑的夜空,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夜里,一身伤的士兵们见他笑,跟着大笑。 经历生死交错的一夜,此时觉得活着是多奢侈与幸运的一件事。 孙九雷费力从袖子里掏出信号弹,一抹紫色的烟花划过。 半个时辰后,青竹带人寻到此处。 三千多人只剩下不到三百人,青竹哽了一下,接过阎循高举的耶参人头,扶着阎循起来,偷偷用衣领蹭了眼泪,说:“兄弟们的命,值了!” 阎循回首看了眼四下,哑然道:“值了!” 今夜,鞑靼粮草已毁,汗王遇刺,他们军心大乱,伊利格没有第一时间攻城,给了边关应对的时间。 天时地利人和,鞑靼一样不占,只要沈通抗住两日,鞑靼会因为随行粮草不足,暂时撤兵! 阎循没有回边关,他们一身伤,回去最多是添乱。往南走八十里是石州旧城,乌蒙雪山守军随行的家眷都住在此地。 去旧城养伤最合适。 阎循的伤不重,都是些皮肉伤,养十天半个月能好。孙九雷的左肩差不多要废了,用军医的话说,再多一分力,整个肩膀要被削下来。 阎循以为借着养伤,好歹能休息几日,但意料之外的事很快来了。 沈通在鞑靼攻城的第三日,擒住了伊利格。 谁会想到伊利格见久攻不下,竟然亲自在城门下叫阵。 沈通很给面子地出门迎敌,可伊利格哪是他的对手,两三招被沈通打落下马,绑了回去! 汗王的头颅尚且还挂在城门上,跟着赔进来一个左翼王。 对于云幽与靖国而言,抓了伊利格并非是好事! 收到消息,阎循连夜回到边关。 第136章 制衡之术 阎循答应了南菩涂,用耶参跟伊利格的命来换鞑靼的军情,但答应归答应,东西到了手,做不做,做不做得到,都是阎循说了算,他从头到尾没有打算履行他的承诺。 所谓的合作,交易,是他与南菩涂的博弈跟利用。 南菩涂的野心,何止于鞑靼,他早就将目光放到了云幽以及更南方的中原。 杀了伊利格,南菩涂的王位之路毫无阻拦,鞑靼八大部落将不遗余力地支持他。 到那时,整个靖国危矣! 阎循拿到鞑靼军情开始,便盯着耶参跟粮草,他确信耶参一死,南菩涂跟伊利格一定会斗个你死我活。 鞑靼内斗,云幽才有喘息的时机,等着中原兵马北上。 收到伊利格被俘的消息,阎循连夜赶回边关营地。 进了主帅营帐,参将都在,众将向阎循参拜。 阎循脱下大氅随手扔在椅子上,对孙兴尧说:“放人,如果朝廷追究,我来担责!” “担责还轮不到你小子!”孙兴尧神情严肃,“抓都抓了,不能轻易放他走,得有个稳妥的计划!” “我来的时候,想了一路,我们不能放他回鞑靼军营,派人将他护送回西北斯格尔部落,那是他的领地。”阎循走到沙盘前,随手将鞑靼的军旗插在西北方。 孙兴尧摸了摸下巴,说:“说说你的想法!” 阎循看向众人,说:“城外的鞑靼兵马,多是南菩涂的人,粮草枯竭,他们随时可能撤兵,往北走必经乃蛮部落,乃蛮的首领效忠南菩涂,此时将伊利格送回鞑靼军营,若南菩涂在乃蛮突然发难,伊利格根本不是对手,伊利格侥幸活下来倒好,若是死了,整个鞑靼会落入南菩涂的手里。” 众将相顾失色。 阎循顿了须臾,继续说:“不如将他安全送回斯格尔部落,在西北,伊利格的兵马粮草充足, 跟南菩涂有一战之力,牵制住南菩涂一段时间!” 孙兴尧听罢,问众将:“你们觉得呢?” 沈通立刻出列,俯首道:“末将附议!” 其他人跟着高声附议。 孙兴尧颔首,“既然大家都同意,就按照定北侯的意思办!今夜议事到此为止,都下去歇着!” 众将纷纷告退。 孙兴尧将阎循跟沈通留了下来。 等人都走后,孙兴尧问二人:“护送伊利格斯格尔,你们有没有人选?” 阎循正要开口,孙兴尧又说:“你不许去!你的身份太敏感,谁都可以去鞑靼,唯有你不行!” 阎循嘿嘿一笑,说:“我伤还没好,这事我不会揽!” 沈通抱拳行礼道:“人是末将抓的,理应末将来办!” 孙兴尧将沈通留下,是想留他商议人选,没想过要派他去护送伊利格。军营里能带兵打仗的将士没几个,刺杀耶参那一夜,伤的伤,死的死,孙兴尧实在是挑不出人了。 孙兴尧脸色不好看,如果不让沈通去送,还有谁可以选! 阎循看出孙兴尧的为难,说:“我的伤不重,过几日便好,沈通去送人,最多一个月回来。” 孙兴尧两日未歇,难掩疲惫,对沈通说:“此事凶险,你要万分小心!” 沈通领命。 阎循与沈通出了营帐,外面下起鹅毛大雪,阎循随手接住一片雪花,握在手心收进大氅里,不知为何想起与秦淮之的约定,手心的雪化成水,又烫又痒。 阎循与沈通并肩而行,问沈通:“你怎么会想到抓伊利格?” 沈通忙给自己喊冤,“我哪知道他是伊利格,他来城下叫阵,从头到尾没有自报家门,等我抓他回城,才知道他是鞑靼的左翼王!” “鞑靼颓势已定,此时在叫阵,这件事诡异!”阎循用拇指搓着手心,放慢脚步,“你猜其中有没有南菩涂的手笔!” 沈通突然停了下来,说:“伊利格一直说,我们拿了他们的汗王金印!” 阎循转过身,不解道:“汗王金印?” 沈通道:“他说刺杀耶参那天夜里,杀死耶参的人拿走的!” 阎循冷嗤一声,挑眉道:“我拿走的?我要那玩意干嘛?我又不想当鞑靼的汗王,拿回来卖银子?那能值几个钱!” 沈通自然不信是他拿的,只是后面这几句,听着不对味,以前的阎循那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剿匪的时候,更有“雁过留毛,兽过留皮”的好名声。 现在竟然说金印能值几个钱? 那是金印,金印啊!值大钱了! 阎循什么时候开始不抠了,沈通想了想,好像是跟秦淮之好上以后。 沈通只敢腹诽,不敢说出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胡思乱想里。 二人往前走了几步,沈通说:“金印不是侯爷拿的,应该是在南菩涂的人趁乱拿走了。” 阎循道:“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沈通问:“侯爷要不要见伊利格?” 阎循摇头,“没必要!” 次日一早,不出意外,鞑靼撤兵,拔营之后,留下一地鞑靼人的尸体。 阎循亲自出关查看,这些人都是昨夜刚死,看样子是发生了兵变,阎循攥了一把混着血的雪,任由冰冷的北风刮在脸上,不再觉得那么疼了。 青竹带兵往北偷偷跟随鞑靼人走了一段路程,确定鞑靼兵马是真的撤了,回来复命。 到了第三日,沈通伪装成鞑靼人,带着摔断腿被绑成粽子的伊利格,走西域绕过乌蒙雪山去斯格尔。 鞑靼南下的军情,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阎循与孙兴尧夸大军情,只字不提鞑靼撤兵,要求朝廷增援兵马。 顾惜北下旨增兵云幽,被兵部跟户部以兵马粮草不足为由,一拖再拖,但在从各州调守备军驻扎云幽与中原交界,竟然没一个人反对。 京中官员心思各异,每个人手里都有把算盘,只想着往自己怀里搂好处。 顾惜北不再跟他们周旋,不经过兵部跟户部,将十万西南守军调去云幽,粮草跟军饷用的是秦淮之给的八百万两银子,完全绰绰有余。 十万兵马疾行,从西南往石州也要走至少一个月。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皇帝用远水救近火,不少人等着看新帝笑话。 第137章 朝观暮揽 三月未过半,南菩涂继任鞑靼新任汗王的消息传到乌蒙雪山的营帐。 过年以来,顾惜北往乌蒙雪山调派的兵马不到五万,加上此前的兵马,边关兵马总数加起不到十五万,城内守兵只有八万。上次能拦下鞑靼兵,是耶参的死,乱了鞑靼的军心。南菩涂继任,新的汗王稳定军心,鞑靼卷土重来,乌蒙雪山下的兵根本招架不住。 阎循伤刚好,天不亮就开始操练兵马,打算挑选一个营的精兵,安插在乌蒙雪山北面做哨骑,监控鞑靼的兵马动向。 十万西南守军北上,最快还需半个月到边关。 时间虽然紧,但应该来得及。 假报军情,是为了迷惑中原跟岭南,真实的军情,阎循安排亲信先行送到杜存义府上,让杜存义与顾惜北有所准备。 兵马未到,但常田亲自给阎循送来些好东西——火药。 漕帮撤后,常田带人在南阳拿着秦淮之给的配方捣鼓出不少火药,远远超出伏击岭南王的量,多出来的,常田请示过顾惜北后,全都送到了乌蒙雪山。 常田送了东西,跟孙兴尧叙旧喝了两杯酒,不敢停留,马不停蹄又赶回南阳。 收到火药那日,孙兴尧喝得酩酊大醉,往年跟鞑靼人作战,输多胜少,鞑靼兵强马壮,人马众多,每个士兵都配着精弓强弩,而他们守城的兵将拿的都是破铜烂铁,哪里能守住边城。 破城后,不是躲进雪山之上,就是退入旧城之中,再输再退! 云幽的百姓不信他们,说他们跟九州守军一样,不过是拿着云幽百姓交的赋税混吃等死。 真相如何,他们不敢说,不敢吐,只能打碎牙咽进肚子里。 阎循回到自己营帐,提笔给秦淮之写了封信,让人送去朔南。 可巧,送信之人在途经丰州时,遇到秦淮之的马车,将信交给了秦淮之,秦淮之看完信,将人留下。 给阎循写回信。 暮色寒重,阎循练兵归来,洗了把脸,青竹跟了进来,递上信,说:“秦爷的回信!” 阎循愣了下,擦干净手,拿了信问:“怎么这么快?” 青竹道:“送信的人在丰州遇到了秦爷!” 阎循捏了捏信封,很薄,之前的信讲得事太多,五六张纸都不够写,今日这封信让阎循心中一沉,让青竹退下后,忙走到床榻边拆了信。 信只有一页,写道: “双木非林,田下有心。 相思成疾,无药可医。 来信问君,何日归家。 朝观暮揽,解我相思!” 平白直叙,勾得阎循一身火,他仰躺在榻上,将信敷盖住脸,信纸上属于秦淮之的檀香味很浓郁,像是他一直带在身上。 想见他! 往来丰州一趟,不眠不休要两日,擅离职守的事,他不能做,更何况在这个节骨眼上。 阎循喘息声有些重,抬手松了松衣襟,突然耳边传来脚步声。 有人不经通传,进了他的营帐。 阎循一把取下脸上的信,坐起身,眼前人亭亭而立,笑得灿若莲花。 阎循蓦地起身,“你怎么来了?” 秦淮之走近,凑身道:“病了,来寻我的药引子!” 心心念念的人在眼前,说着闺怨深深的话,阎循邪笑道:“朝观暮揽,我的郎君,天黑了,该揽了!” 阎循将人拖上榻,欺身而下,肆意地吻着,啃着,像只饿久的狼。 唇舌纠缠,目光不离对方,眼中藏不住地愉悦与爱意。 阎循与他额头相抵,笑道:“药要入肚,才有用!” 秦淮之也笑,“看着也有用!” 阎循不安分地在他身上一顿乱摸,问:“够吗?” 阎循练兵回来不久,手很凉,凉的秦淮之哆嗦,他手划过的像带着魔力,痒进骨髓里。 不够,当然不够! 帐中的火越烧越旺,喘息越来越急。 丰州之行,秦淮之没有打算多留,收到阎循的信,知道北方暂时安稳,定好票号跟镖局的铺子,改道来了石州。 阎循不能来见他,他来找阎循就是! 翌日天不亮,阎循醒来的时候,一对狐狸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阎循被瞧得心燥,捏了捏秦淮之的鼻尖,问:“还没看够?” 秦淮之答:“没,想绑在身上,日日看,夜夜观。” 阎循挑起他的下巴,说:“等鞑靼消停了,一定让你日日看,夜夜观!” 秦淮之将头缩回被中,在他胸前蹭着,“既然答应我,不能食言!” 秦淮之的声音有些不安。 送信之人同他讲了阎循夜袭鞑靼后方,亲手斩杀耶参,昨夜看到他身上的新伤,秦淮之似乎看见了那夜的战况。 他害怕了。 “为了你,我可不能轻易死了。”阎循将人从被子里提出来,一脸坏笑地看着,说,“不然,真的要便宜野男人了!” 还在嘴贫。 秦淮之又气又笑,在他腰上狠掐了一把,看他疼得龇牙咧嘴,才觉解气。 青竹在帐外唤了声。 哨骑营已经定下,今日要去乌蒙雪山北寻营。 阎循应了声,起身穿衣,担心秦淮之冷,临走前将炭炉往榻边放近了些,低头吻在秦淮之眉间,说:“这里冷,没事不要出营帐,腿上好得不易,别再冻着了,等我回来,带你去看雪!” 秦淮之笑着说好,看着他出帐。 营地里到处都是练兵的哼哈声,时不时有士兵从帐外走过。 秦淮之睡不安稳,被子上是阎循的味道,真实又缥缈,十分难捱。 用过早膳,秦淮之由沈通引荐,见了孙兴尧。 孙兴尧早就从沈通口中,对秦淮之颇有了解,知他有谋略,有手段,孙兴尧想将人留在军营,但清楚阎循的性子,不会同意,便没提。 第138章 冥冥之中 乌蒙雪山到处都是雪,火药怕湿,只能做成石雷,用投石机扔进敌营。 但是投石机笨重,射程近,而且很难控制精准方向。 阎循杀死方云枭后,缴获了几把西洋鸟铳,秦淮之曾经借走拆解,重新组装,事后将西洋鸟铳的结构图绘制成册,跟鸟铳一并给了阎循。 秦淮之是他们一帮人中,最了解火器的人。 沈通当着孙兴尧的面,请教秦淮之:“陛下给我们送来了一批火药,在乌蒙雪山只能用石雷,但石雷效率不高,秦爷能否帮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秦淮之问:“没有火炮吗?” 沈通摇头,“前朝留下的火炮早就被毁了,军器局所制的火炮都留给了禁军,朝廷严控火器,几个藩王以及镇守云幽与中原交界的守军都没有,朝廷更不会给我们!” 秦淮之沉吟片刻,说:“火炮的图纸我可以给你们!” 孙兴尧大喜,很快又转了忧色,叹道:“火炮需要大量铁器,朝廷严控盐铁,我们就算有图纸,一时半会做不出来几个!” 火炮是纯铁所制,炮身需要专门制作模具浇铸,流程繁琐,制作复杂,南菩涂的兵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南下,做纯铁的火炮,来不及。 秦淮之想到丰州满山遍野的榆木林,都是百年的老树,树身要三人合抱才能抱住,便说:“榆木木性坚韧,不怕水,可以将榆木掏空做炮筒,内外覆盖一层铁皮,以防自燃,可以省去九成的铁,不过缺点也多,火炮发射内膛温度太高,木头做的炮身需要时间降温,不能连续发射。” 用榆木制作的土炮,缺点明显,却好过没有。 孙兴尧觉得问题不大,有了火炮,他们可以改守为攻,不必再处于被动。 孙兴尧起身,向秦淮之深深作揖,道:“此事拜托先生!” 秦淮之一惊,慌乱地站起来,回礼道:“小子定不负将军所托!” 将生铁的炮身改做榆木,不是一件容易事,秦淮之回到阎循营中,凭着记忆先画出前朝火炮的制造图,再做调整,绘制出木制炮筒的图样。 榆木到底比不上铁,秦淮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改良的土炮能跟火炮一样。 秦淮之停笔时,已经是未时。 累了半晌,秦淮之刚端起茶放在唇边,帐外传来一阵骚动。 秦淮之立刻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出帐外,迎面遇到匆忙而来的沈通,问:“是鞑靼人来了?” “不是!”沈通脸色煞白,“是雪崩!” 秦淮之看到他脸上的异样,一种极不好的预感应然而生,磕磕绊绊,没底气地问:“是阎循出事了?” 沈通道:“侯爷他们被雪埋了!” 入了四月,石州渐渐暖了,草原的雪已经消融,草木冲破土壤,露出青嫩的芽尖。 山下无雪,山上的雪终年不消,天一热,雪崩是常有的事。 秦淮之跟着沈通骑马上山,到了阎循被雪崩埋没的地方下马,顺着山势往下寻。 在雪山上,不能大喊,他们只能小声在雪地中一点点呼喊。 山风在秦淮之耳畔呼啸而过,踩着过膝的雪,迎着落雪,秦淮之的声音更抖了。 眼前的雪没有他想象中的美。 唯有刺眼与心痛。 “阎循!” “阎毛毛!” 秦淮之一遍遍喊着,雪水融进他的靴子里,大腿以下都湿透了,冰冷刺骨地疼侵蚀他的膝盖,他的每一步,如坠千斤,冷汗濡湿了衣衫。 恐惧自心底而生。 晨起跟他承诺不会轻易死去的人,生死未卜。 距离阎循被埋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再久要出人命。 秦淮之不敢停留半步。 走过百丈,秦淮之耳边听到石子敲击刀身发出微弱的铮鸣声。 秦淮之对众人道:“都停下,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众人停下脚步,听了会,纷纷摇头。 声音很小,很弱,旁人听不见,但秦淮之却听得一清二楚。 听声辨位,秦淮之看向雪地中突起的石块,哑声道:“那里有人,快去挖!” 沈通不疑秦淮之的判断,他同意带秦淮之上山,正是因为秦淮之耳力过人,秦淮之指了方向后,立即带人冲向石块往下挖。 转瞬间,阎循跟青竹被挖了出来,二人仰靠着巨石,多亏了这个石头,将他们两个拦住,不然再往前就是百丈悬崖,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们。 阎循意识尚在,他听到了秦淮之的声音,对着那个方向,拿起摔碎的玉葫芦,用尽浑身最后的一丝力气,道:“抱歉,玉佩碎了!” 秦淮之看着阎循狼狈不堪的模样,泪湿了眼眶,念了声:“傻子!” 血,突然从阎循眼眶中流下,沈通立刻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将阎循的眼睛蒙住。 秦淮之不知所措地扑倒在雪地里,被随行的士兵扶了起来,看向沈通:“他的眼睛……” 沈通忙说:“秦爷不用担心,是雪盲,养几日便好!” 冥冥之中,似有天意。 阎循带着玉葫芦夜袭鞑靼王帐,一夜生死之战未能玉葫芦半分,却在此时拦腰碎成两半。 如若不是迷迷糊糊中摸到碎玉,用它敲佩刀,今日他与青竹就要埋骨在雪山上了。 军医确诊阎循是患了雪盲,需要静养段时日,孙兴尧让人将他跟在山上一起昏迷不醒的秦淮之,送回石州旧城。 * 秦淮之连着高烧三日,浑浑噩噩中醒了睡,睡了醒,睡着的时候不安宁,呓语从未停过。 十句话,三句是二哥,娘亲,其余一句不离阎循。 阎循看不见,听得到,陪在他身边,他喊一句,阎循应一句,睡着了也小声嘟囔地应着。 秦淮之退烧醒来,侧眸看向睡在身旁的阎循,他的眼睛还蒙着黑布,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脸。 是温热的。 莫名松了口气。 秦淮之经这一遭,腿伤发作,又坐回轮椅。 石州四月难得会下雪,却在雪崩的第五日落了雪。 阎循看不到,但让徐长风将秦淮之推到院中看雪,陪他在院中赏雪。 雪不大,落白了头。淡淡的,软软的,像是在为雪山上的事给他们赔礼。 第139章 苦中作乐 秦淮之胆小,尤其是在面临至亲至爱之人离他而去的时候,恐惧迫使他前行,让他生畏,令他胆怯,压的他艰难喘息。 事情过了好几天,他仍在后怕,怕到难以释怀。 阎循看不到,但同他日日亲近,怎能感觉不到。 秦淮之无心赏雪,只一盏茶的功夫,抬首看向立在身后的阎循,道:“天凉了,回屋吧!” 阎循摸着轮椅走到秦淮之身前,蹲下来,说:“我背你回去!” 秦淮之愣了下,“什么?” 阎循重复道:“我背你!” 秦淮之未动,说:“让长风推我回去!” “别呀!”阎循回过头,憨笑道,“瞎子背瘸子,机会多难得!” 秦淮之带着些愠色,“阎循!” “你我又不是真的瞎了,瘸了,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阎循拍肩催促着,“快点上来,我腿快蹲麻了!” 秦淮之微蹙起眉怔怔无言,到底还是爬上阎循肩膀,勾着他的脖子,闻着他的味道,心安许多。 阎循稳稳地背起他,没心没肺地笑道:“郎君可要指好路,若是摔着了,相公心疼!” 雪未停,路湿滑。 秦淮之指几步,阎循走几步。 阎循当作游戏玩着,秦淮之却兴致恹恹,轻拂阎循头发上的雪,他说:“我知你想哄我高兴,可是阿循,我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我总是在想,那日若是我不在,你会怎样?” 阎循不答,只道:“别总回头看,我们看眼下,看前方!” 见秦淮之不说话,又埋头装起鹌鹑,阎循自嘲道:“你我还没活个三五七十岁,该吃的苦受的罪是一件没落下!人生入世本就是苦的,既然我们改变不了,何不寻些甜头吃。”阎循停下脚步,侧头蹭了蹭他,“接下来怎么走?” 秦淮之若有所思,闻声恍然回神,扫了眼前方,说:“眼下是五阶台阶,再往前十步,就到门口了!” 阎循低笑一声,“得嘞!” 当夜,阎循将人拥在怀中,秦淮之安稳地睡着,呼吸轻薄而均匀。 阎循低头在他头顶印上一吻,秦淮之轻轻蹭了蹭脑袋,没有醒。 * 阎循的雪盲养了七八日,军医瞧过说痊愈了,阎循天不亮回军营练兵,夜里不管多晚都会回旧城陪秦淮之。 秦淮之趁着在旧城养伤,同孙九雷捣鼓土炮,平日里比阎循还要早出晚归,惹得阎循有些吃味,只能忍着,等以后再发作。 土炮制作简单,秦淮之为了发挥火药最大的威力,改良了三四版,有了最终的样子。 榆木做的土炮比不过火炮,却聊胜于无,土炮的威力远远大于投石机扔出去石雷。 在鞑靼兵马卷土重来之前,孙九雷带人造了二十多台土炮,如果不是炮弹来不及做,孙九雷恨不得造百八十台出来。 四月末,北方草原的草木茂盛,一望无际的绿野,苍穹湛蓝清澈。 哨兵营率先发现鞑靼兵马动向,以烟火为讯。 边关严阵以待。 鞑靼此番南下的兵马数量不及夜袭那次。 铁骑刀枪,鼓铮箭鸣,厮杀之声越来越大,硝烟刹那间弥漫在草原上。 鞑靼人早已忘了中原火器的威力,第一次攻城便被打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第140章 雨中交战 鞑靼人见识了火器的威力,很快也摸清了火器的弱点。 怕水。 第三次攻城败北,十几万兵马后撤五十里,随行的巫师开始祈雨。 他们将命运与希望交给了神明。 鞑靼兵马北撤后,阎循护送伤员来旧城。 秦淮之正在用膳,阎循一进门,徐长风立刻添了一副碗筷,自个往旁边挪了挪,把地方给阎循腾出来。 阎循简单几句,将眼下的局势讲清楚,手里的碗筷一刻没停,他饿极了。 “祈雨?”秦淮之缓缓搁下手中的筷子,眸瞳深邃。 “鞑靼人信奉天神,有专门的巫师祈福祭祀。”阎循说,“大巫师更是每年六月会带俘虏牛羊,在大巫山的天池祭天祈福。” 秦淮之早已不信鬼神一说,“若是神明有用,要王法道义作甚!” 阎循一笑,“神明不可信,我却是希望鞑靼人永远信奉他们的天神。” 秦淮之面露狐疑,“有什么说法?” “这事说来就扯远了,得好几百年前的事!”阎循喝了碗里剩下的粥,徐长风要给他添粥,阎循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回过头,继续对秦淮之说,“鞑靼人有踏平中原的野心,前朝之时,他们攻过小巫山,进入中原,他们一直处于上风,中原兵马一退再退。眼看着快要攻入皇城,天降陨石,正好落在鞑靼人的营地,鞑靼兵马损失惨重,不战而退。” “鞑靼兵败,我记得前朝正史写是:天子御驾亲征,得胜而归!”秦淮之顿了片刻,又说,“戏文野史中跟你说的倒是相符。” “正史都是君王的凯歌,骗骗不知情的百姓罢了!”阎循嗤笑,“鞑靼人不是输给中原人,是输给了上天,他们以为自己得罪了天神,在撤回鞑靼之时,在天池祈求神明谅解,当时的汗王以数十名王族血脉为祭,让巫师请教神明,为何降下天罚。巫师告诉他:神明降下天罚是警告,若是鞑靼人越过小巫山,入主中原,鞑靼人将会灭族。” 徐长风眼中明亮,惊道:“所以,鞑靼人后来再没有踏过小巫山!” 阎循摊手道:“不错!” 徐长风讥笑道:“真是荒唐,鞑靼人竟然会信!” “听着是荒唐!”秦淮之说,“仔细想想,有几分道理!” 阎循与徐长风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秦淮之浅笑着向他们解释:“鞑靼之前,北方游牧民族有过戎、鲜卑、羌、氐、韦室,他们都南下入主了中原,结果呢,在立国百年之后都消失了,虽说他们有后人活下来,但跟中原汉人没有任何区别,甚至忘了自己的先祖,与灭族有什么区别?” 阎循听完没吭声,若有所思地拨弄手边的筷子。 午后,屋外起了风,带着些许湿潮,很快乌云布满苍穹,遮去艳阳。 草原风很急,将人心都吹散了。 秦淮之垂手站在檐廊下,望着细雨绵绵,心口揪得慌。 徐长风咬着牙根,“真他娘让鞑靼的巫师求来了雨!” 秦淮之摇头,道:“不是求来的,只是碰巧这场雨下在此时!” 徐长风可不管这些,忿忿不平地说:“为什么连老天爷都在帮鞑靼人,难道我们云幽人受的罪还不够!” 鞑靼人南下只为抢,跟山上的土匪没有任何区别,抢完杀完又会回去,等没有粮食了,再来抢。 周而复始,一次又一次! 鞑靼人甚至从未想过统治云幽,他们将云幽当成了猎场,云幽人是他们豢养的牲畜,随时可以宰杀。 “成事在天,谋事在人!”秦淮之在袖中握拳,“谁输谁赢不一定!” 鞑靼兵马三次攻城,损失惨重,他们现在的兵马数量与边关守城将士相差无几。 兵马实力虽有差异,却有一战之力。 雨声淅淅沥沥,越下越大,草原的土地泥泞难行。 土炮石雷不能用,但鞑靼人也没好到哪里去,用于攻城的辎重陷入泥潭中,难以前行,他们只能选择用云梯攻城。 飞箭如同天空的密雨射向对方,接着云梯登城的鞑靼士兵一波接着一波,城墙上用来应对的檑木与石块所剩不多。 沈通在城墙上对着阎循摇旗,阎循低下头,看向被撞击城门,冷眸横眉,振臂高挥,高喊道:“出城,迎敌!” 城门应声而开,城中的兵马一涌而出。 一时,杀声高呼。 此刻,他们守护的是后方亲人,只要他们不倒下,云幽九州才能安宁。 兵刃相接,铿锵震耳,鼓鼙声交织兵马踩踏的响动,撼动天地。 阎循冲锋在前,他的马最先被长弩刺穿,滚落在泥地中,染了一身泥泞,刀没有松手,爬起来继续杀。 鞑靼人信奉天神的庇佑,他们抱着必胜的信念。 边关的将士们,他们没有信仰,心中所念唯有保家卫国。 泥水、雨水与血水飞溅,混到一处。 落下马的人越来越多,染了一身泥污,不近瞧分不清你我。 阎循被泥浆糊了脸,露出一双狠戾的眼睛,提刀杀到鞑靼领将陀吔眼前。 看不清阎循的脸,陀吔还是一眼认出他,刀锋相对,陀吔靠近前,问道:“小王子帮云幽人杀同胞,是忘了自己的出身了吗?” 阎循平生最恨别人说他是鞑靼人。 他四岁那年亲眼看着爹娘惨死鞑靼人的刀下,杀死他们的人都知道他爹是鞑靼的王子,他娘是老汗王的阏氏。 那又如何,他们的刀没有收。 此时,阎循的刀也不会收! 阎循猛地用力,逼得陀吔后撤数步,他说:“我祖母是中原人,我娘是中原人,我爹放弃身份来了石州,我生在石州,长在中原,我跟鞑靼没有任何关系!” 阎循字字掷地有声。 陀吔奋力抬刀,说:“果然,老汗王不让中原进贡女子是对的,她们的血只会脏了鞑靼人。” 阎循被他的话激怒了,抬脚踹在陀吔的肚子上,陀吔身材肥硕,肚子上都是横肉,这一脚只是歪了身子,猛然正身,将阎循弹了出去。 两把刀刃瞬间在雨水中,擦出耀眼的火花。 第141章 拼死相搏 陀吔仰头大笑,拇指拨弄着刀刃,轻视阎循,蔑声道:“汗王说你是头养不熟的狼崽子,让我不要小瞧你,我看你就是只没断奶的狗。” 阎循抬手抹去眼前流下的泥水,他手中的刀刃被陀吔的弯刀卷了边,不住地震。 刀废了。 阎循索性扔了刀,从衣服上撕下块布飞速包手,赤手空拳扑向陀吔。 陀吔看到阎循的动作,勾唇冷笑,不要命的家伙! 雨水哗啦地下,天暖之后,冻土渐消,草地泥泞不堪,鞑靼的马体型健硕,很容易陷入泥地中,在原地打转。 鞑靼骑兵不得不下马作战。 鞑靼人身材魁梧,他们的弯刀是用精钢所制,即便没了战马,优势依旧明显。 靖国将士是拼死相搏。 阎循弯腰躲过两边横劈而来的刀锋,刀身从胸前而过时,抬手握住两人的手腕,倏地双臂交叉,弯刀刺向对方的胸膛。 血溅在阎循的脸颊上,阎循推开二人,借力站直身姿,直直盯着陀吔。 阎循不要命的打法,毫无章法可言,他却总能在绝境找准时机拿下对手的小命。 陀吔承认低估了阎循的实力,阎循是头狼崽子,龇牙咧嘴地守着自己的领地,年纪轻轻尚且如此,再等几年,如何了得! 绝不能放任他长大! 杀了他! 陀吔的这个想法跟阎循不谋而合,阎循也想杀了他。 陀吔劈刀砍向阎循,阎循闪身躲过,贴着陀吔的身体,绕到他的身后,伸手去抓陀吔后背,被陀吔反手一刀逼退。 阎循被割破臂缚,血顺着手臂流了下来,后退数步,歪头躲过身后偷袭的弯刀,回身一脚将偷袭的鞑靼兵踢飞一丈多远。 再回头,陀吔的刀迎面落了下来。 阎循立刻抽出腰间的短刃,反手格挡。阎循的蛮力源于血脉,陀吔用尽全力,也没压弯阎循的身形。 阎循手握短刃划过弯刀锋利无比的刀身,身体随着前倾,靠近陀吔身体时,猛地抽刀,陀吔全身力气都使在刀上,一时失去平衡往前扑。 阎循背身躲过陀吔硕大的身体,迅速抬腿勾住陀吔的步伐,将人绊倒。 泥水承受不住陀吔的重量,四溅开来。 陀吔摔落的瞬间,翻身躲过阎循自高而下刀尖,一刀不中,又是一刀,陀吔落魄地像只在泥潭中打滚的肥猪。 眼看躲不过,陀吔抬手握住阎循的手臂,刀尖离他眼睛只剩不到一寸间距。 阎循双手并用,陀吔抬手握住阎循受伤的手臂,在伤口上使劲地抠。 阎循不觉疼一样,面不改色。 看见刀尖缓缓靠近,陀吔呼吸骤停,转头躲避,短刃贴着他的脸颊,割下他的左耳。 陀吔疼得咬牙嘶喊,五官拧巴得变形,手未松半分。 阎循被箍住半蹲着,余光扫过四周跃跃欲试想要杀他的鞑靼兵,若再停留,他便成了这些人的活靶子,不能再耗了,他松开自己的左手,双臂外扩,让陀吔的脸完全暴露在他眼前。 陀吔反应不及,被阎循用头垂击陀吔面门,撞得眼冒金星,耳边阵阵嗡鸣,手不自觉地松了。 阎循得了机会,片刻不曾迟疑,双手握刀,刺进陀吔没有甲胄保护的脖颈中。 血如泉涌,喷薄而出,陀吔瞪大双目,猛地喘气,四周因打斗溅起的污泥落在他的脸上,飞入他的口中,已经顾不上这些,陀吔的手伸向高空抓了许久,终是颓然落下。 领将死了,但鞑靼兵马的攻势未停。 仍是一场死战。 边关守将不是鞑靼人的对手,阎循身边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眼看就要守不住了,边城的城门再次大开。 城门中飞奔而出一队军马,绣着“西南”二字的旌旗随着朔北的风雨飘动,喊杀之声山摇地动。 “是西南守军,我们的援军到了!” “援军到了!” 已经筋疲力尽的靖国士兵看到援军,突然燃起了希望,平白地浑身生出力气,重新抬起手中的刀,挥向敌军。 西南援兵的入阵,局势扭转。 鞑靼兵没有预料到云幽会有这么多援兵前来,见事态不对,偃旗息鼓地撤兵。 马蹄声渐渐远去,雨水冲去金卓脸上的污泥,露出通红的脸庞,他笑着问阎循:“统领,我们赢了吗?” 阎循沉声道:“赢了,鞑靼人被我们打跑了!” 金卓坐在泥地里,抱着腿又哭又笑,“赢了,我们赢了!” 高喊声不绝于耳,不绝于天地间,传遍草原。 雨未停,连着下了三日,阎循未回旧城,与沈通轮流守在城墙上,担心鞑靼兵马来袭。 鞑靼撤兵的第五日,阎循收到鞑靼传来的消息。 养好腿的伊利格趁着南菩涂挥兵南下,联合效忠于他的西北三个部落,起兵攻打鞑靼王庭。 南菩涂不知伊利格还活着,留在乞颜部的兵马不多,不足以抵御伊利格的强兵重甲,兵败逃离王庭,去了东边的可儿部落。 伊利格不服南菩涂为汗王,拿下乞颜王庭,自封为汗王。 鞑靼内乱伊始,南菩涂下令让攻打云幽的兵马撤回可儿部落,应战伊利格的反军。 阎循的谋划奏效了。 得了准信,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 * 入夜,秦淮之用过安神汤,睡得安稳,梦中忽然觉得面颊潮热,抬手去拭,手被捉了回去。 朦朦胧胧睁开眼,只见阎循俯首笑看着他。 秦淮之翻身往里移了移,腾出床来,嘟囔着:“困,睡觉!” “你睡你的!”阎循贴着秦淮之后背,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说,情丨欲在唇边荡漾。 自他在乌蒙雪山遇上雪崩之后,他们久未亲近,最多合衾而眠。 想要他! 阎循搂着他的腰,将吻落在秦淮之背后的菩萨相上,虔诚地喊了声菩萨。 秦淮之睡意淡了些许,微阖眼眸,眼尾泛起红晕,未说拒绝。 温热黏湿的气息爬到了耳鬓间,耳垂一热,秦淮之腰身紧缩,阎循将他抱得更深,咬着他的后脖颈,任由欢愉的呻丨吟声音在喘息间溢出唇角。 夜色渐深,风吹得树叶扑簌簌地响。 第142章 驱虎饲狼 秦淮之被热醒,往里靠了靠,腰忽地一软,又被阎循捞了回去,簇在怀里。 秦淮之推了下,没推开,呢喃道:“热!” 阎循嗯了声,眼睫微动,没有醒。 头顶热息一波接一波扑来,涌得秦淮之脸颊滚烫。仰头看去,阎循也热,汗珠子从耳后滚下,滑过吼间突起,落进胸前贴合的缝隙里。 鼻息间全是他的味道,秦淮之辗转反侧睡不着,终于把身前人给磨醒了! 阎循半阖着眼,低眸含笑,道:“怎么不再睡会?” 秦淮之让欲迷了眼,双臂绕上阎循得脖子,轻声道:“吾爱在侧,本非君子,做不到坐怀不乱!” 阎循闻声,眸光灼灼抱人翻身压下,白皙的脖子上红痕未消,烫贴人心,俯首又给添几分浓墨。 秦淮之吃了疼,眼中水雾蒸蒸,囔囔道:“别咬脖子,天热了,衣衫薄盖不住!” 阎循捏着他的下巴,乐道:“怕人瞧见,这两日不出门便是,正好我陪着你!” 秦淮之眼前一亮,“不回军营?” 阎循道:“伊利格派了使臣来,主帅让我避着!” 秦淮之沉思片刻,问:“使臣?他们来做什么?” 见他分了心,阎循有些吃味,手下多了两分力,声音慵懒问道:“这个时候,想听使臣的事,还是想要我?” 秦淮之不吱声,启唇含住他的手指,眸中深情藏不住地撩拨,恣意无限。 * 辰时,房门被人敲响,“侯爷!” 是孙九雷。 阎循捶床低吼一声,翻身而起,扯了件外衫松松垮垮地裹着开了门。 见他头发散乱,孙九雷不敢乱瞧,低头递了帖子,道:“南菩涂派人来了,约侯爷一叙!” 阎循拿过帖子,转身抬脚重重地关上门。声很大,说明阎循不高兴,不痛快,孙九雷咧了咧嘴,脚底抹油似的遁去了隔壁院子。 屋中,阎循坐在床边看帖子,秦淮之从他身后环着他的腰,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费力睁眼看向帖子上的字。 都是鞑靼文,秦淮之看不懂,便问:“写了什么?” 阎循道:“指责我言而无信,没有杀伊利格,顺便约我今夜在乌蒙雪山喝酒叙旧!” “要去吗?” “去!”阎循合了帖子,侧头啄了下秦淮之红晕未散的脸,“不止我去,你同我一起去!” 秦淮一时之困意全消,诧异道:“让我去做什么?” 阎循狡黠地笑,“他对鞑靼灭族的预言半信半疑,在他眼中我是鞑靼人,既然如此,你随我去见他,当个见证。” 秦淮之沉思片刻,阎循如今与他恩爱如夫妻,以阎循的性子不会娶妻生子,无后是理所当然,偏巧印证了鞑靼人的预言。秦淮之沉吟着问道:“鞑靼血脉流入中原应该不止你一人,他会信吗?” 阎循嗤笑道:“鞑靼只看重王室血脉!” 秦淮之会意。 伊利格的使者与南菩涂同时来石州,并非巧合,为的是中原每年交给鞑靼的岁贡。 鞑靼内乱,一分为二,南菩涂与伊利格都是鞑靼的汗王,伊利格坐拥乞颜部,南菩涂手握汗王金印,双方都说自己才是正统。 朝廷要给鞑靼上供,不可能交双倍的岁贡给他们,对半分,鞑靼两边都不会同意。 眼下鞑靼局势,伊利格占了优势,去年旱情他的部落影响不大,手中兵强马壮,粮食充足,反观南菩涂,粮草已尽,此番逃去东北的可儿部落,除了跟可儿部落借粮,更是拉拢中立的可儿部落。 阎循跟孙兴尧得知鞑靼双王并立,就考虑到眼下的情况。 今年岁贡的银粮已经在筹备,南菩涂若是得了,可以解了粮草危机,伊利格自然不会愿意看到这个结果,所以派了使臣来议和,给了不少条件。 如今,靖国将岁贡给谁,便是帮谁! 孙兴尧与阎循商议的结果,是驱虎饲狼。 南菩涂与伊利格都想致对方于死地,只要他们一方不倒,鞑靼便会一直分裂,内讧。 到那时,鞑靼无暇顾及云幽,云幽九州将不再受北方威胁,得到安宁。 要让鞑靼一直处于分裂状态互斗,就不能支持强盛的那一方。 * 见到南菩涂的第一眼,秦淮之终于理解孙兴尧为何让阎循避着伊利格的人。 像,太像了。 南菩涂跟阎循的轮廓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南菩涂的头发不是鞑靼人的金色,而是棕红色,瞳孔是琥珀色,眉眼间自带一股攻击性。 南菩涂瞥了眼阎循身后的秦淮之,不悦道:“跟我喝酒,怎么带了外人?” 阎循嘿笑道:“不是外人,是内人,我的人!” 说罢,全不顾南菩涂铁青的脸色,将随身带上山的椅子放在他入座的蒲团旁,拉着人坐下,又对秦淮之说:“喊他哥就行,喊叔叔我们低一辈,不划算!” 秦淮之落座只是对着南菩涂颔首淡淡一笑,算是见了礼。 在鞑靼人的信仰中,认为男风是被恶鬼缠身,一经发现,要处以火刑。 南菩涂自幼在这样的信仰中长大,一时难以接受,忍着不适给自己满了酒,抬手给阎循倒酒的时候,被阎循拦了去。 阎循从身后取出只酒葫芦,说:“我喝不惯你们鞑靼的马奶酒,还是喝这个!” 南菩涂手中的酒囊在空中停驻片刻,目光落在秦淮之身上,摇了摇手里的酒,问他:“要尝尝吗?” 秦淮之摇头道:“我也喝不惯!” 南菩涂不强求,收了手。 酒过三巡,南菩涂先开口,道:“你跟中原皇帝是结拜兄弟,他有没有跟你透露要将岁贡给谁?” 阎循咽了酒,放下酒盏,摇头道:“这事不好说,伊利格的使臣跟我们谈了条件,如果我们将岁贡给了他,他统一鞑靼后,十年内不会南下!” “他的条件?”南菩涂冷笑,“三年前,西域阿芙罗国兵马入侵斯格尔部,他跟乃蛮部借兵时,答应乃蛮首领,击败阿芙罗国后,会以牛羊三千,金银万两以作酬谢。”南菩涂顿了下,看向阎循,又说,“你猜,他最后是如何酬谢乃蛮首领?” 阎循假作不知,好奇道:“怎么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