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1章 冬月里,景德镇新来了一个唱瓷班。 王云仙此人最好热闹,但凡口岸来了个新物件,没人能早过他的顺风耳。 这回据说是江南来的唱瓷班,个顶个的风姿旖旎,水灵曼妙,还都是二八年华,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王云仙哪能错过热闹?天没亮就收拾妥当,篦梳在脑门上刮了又刮,甚而不怕冻死地翻出压箱底的蓝织金绸衣,顶着一头露气直奔鹤馆而去。 到了鹤馆,自然走不了正门,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路子,三绕两绕地寻摸进一条巷子,尔后利落地翻墙。 衣衫翻动间,自有一派公子哥的洒脱英姿。 熟料脚一落地,瞅着面前爬满藤草的高墙下一个黑黢黢的狗洞,王云仙傻眼了。 这…… 这…… 这可如何是好?虽说他王云仙是个混不吝,昌江沿河两岸地界儿的狗洞钻过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可堂堂鹤馆的狗洞还是头一遭呢! 再说他穿的可是簇新的衣裳! 王云仙单手拧着精美绸衣一角,拿起又放下,细长眼眸不住缩紧,正当他咬紧牙关准备冲往狗洞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王云仙浑身一抖,回头看去,只见蒙蒙亮的天光里一道纤细身影若隐若现。 那身影该是穿着一件棉白粗布直掇薄袄,脚下是双黑底步履,与雾霭融为一体。 乍一看还以为见了鬼,只王云仙耳朵非比常人,一听便猜到来人身份。 他这一抖也并非吓的,而是惊讶。 “佩秋你属猫的吗?大半夜不睡觉又为了盯我?” 王云仙口吻有些恼,“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是这时候,你故意等着看我笑话,是也不是?” “你脚程快,我才赶上,哪里敢看你笑话。” 说话间,那人往前略走几步,露出真容。 一张清白素净的脸,浓淡适宜,如同一幅长卷水墨画,寥寥几笔没什么点睛之处,唯独一双眼睛会说话似的,给他男生女相的脸孔平添几分英气,也正应了他的名字——佩秋。 佩秋这名字是王瑜改的,王瑜乃安庆窑的窑主,也是佩秋的师父。 王瑜曾说,单论秋字,只秀。添一字,于是秀且英。 不过王云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毕生功夫都用于斗鸡走狗,专业上毫无精进,眼光也不大好,当然看不出佩秋实打实是个女子。 真要说起来,她顶多算是女生男相,那眉骨下的英气是她多年以男儿身行走市井练就的一层保护色。 改名也只是避免麻烦的噱头而已。 不过王云仙此刻哪顾得了许多?热闹就在眼前,岂有不看的道理! 甭管佩秋说什么他都不信,余光瞄着狗洞一边想办法摆脱佩秋,一边佯装好奇问道:“唱瓷班昨儿个才到渡口,一下船就被接引到鹤馆,按说消息还没传开,你如何得知?” “少东家怕是忘了今儿个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见梁秋不吱声,王云仙不得不动起榆木脑袋,半晌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今儿逢十五,是龙缸开窑的大日子! 按说开窑这种事,对景德镇人来说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没什么好在意的,毕竟千年以来景德镇的窑火从未熄灭过。 在这个巨大的昌江口岸,无论站在什么地方,处在什么时候,都能看到袅袅上升的火焰。 到夜晚时,整个小镇就像被火焰包围着的一座巨城,也像一座有许多烟囱的大火炉,可总有一些时间节点,在千年窑火不熄的景德镇是特殊的,其中之一就是烧造大龙缸。 说起大龙缸,那可真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前朝因此发生的流血事件频频不止,轮到今朝,好不容易消停个几年,皇帝又出幺蛾子。 就说眼前儿这宗官司,赖于前朝三大宝殿遭到雷击,当场被焚毁,民间多有议论,自然都是遭天谴之类的迷信传言,皇帝也不敢瞎折腾。 如今的万庆帝即位后,日子渐而好了起来,于是动了修缮重建的念头。 皇宫那头为大兴土木朝堂内外闹得有多凶自不说了,反正政令传到下面,就剩一纸文书,要求景德镇御窑厂烧造贮水防火的青龙缸以配三大殿。 厚厚一沓清单上,光是品种如青双云龙宝相花缸、青花白瓷青双云龙缸等不下三百口,另外还有以供三大殿配套使用的九龙九凤膳案器具等,多种多样,眼花缭乱。 于龙缸的验收要求上,皇帝金口玉言,只有四个字——“万里无云”。 可对御窑厂来说,就大大为难人了! 龙缸的胎制要非常好的手工艺,而且窑制必须特型,匣钵又要特制,烧炼的过程旷日持久。生产难处多多,产量自然就稀少。产量少也就罢了,要达到“万里无云”的效果,真是“十之二三”都嫌多。 好不容易烧成功了,运输也是个问题。千里迢迢搬到京城去,万一不小心磕碰出个划痕亦或裂缝,可是大忌,稍有不慎会掉脑袋的! 接到任务后,御窑厂从上到下可谓愁云惨淡。 好在如今年岁,世道太平了些,解决了温饱问题,老百姓也就有了时间来解决致富问题。 几百口龙缸,光靠皇帝下设在内务府后花园的景德镇御窑厂(即是吃官家饭的官窑)是肯定办不成的,必须仰赖民间力量,于是经过层层商议,最终决定由民窑加入其中,一同烧造大龙缸,俗称官搭民烧。 其实这事儿在前朝有过,只是大龙缸身份特殊,也就特事特办了。 按照分工,官窑主要负责制瓷的部分,民窑呢,则主要负责烧造的部分。不过一件瓷器要完美地呈现出来,其中工序繁杂,多达七十二道,俱不是固定的流程,也没个照搬的标准,这就需要合作双方灵活变通。 譬若安庆窑,本是当地烧做两行的大窑户,自家就有技艺精湛的画师,按照宫廷画师传递过来的画样儿进行描摹,和御窑厂的画师们差不到哪里去。 加之景德镇瓷业发达,工业化先进,在集体面前是不强调个人成就的,这就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出名的都是钧窑、哥窑等名窑,而不是某个人,某个红店画师,某个制瓷大师。当然也有,很少。 于景德镇而言,是民窑还是官窑制作的瓷坯并不那么重要。只要能官民合作,让皇帝满意,流程上如何操作,都是可行的。 反正天高皇帝远,谁知道里头是个什么门道。再说那可是大龙缸,能烧成已经很厉害了,其背后的人力根本不值一提。 王云仙仔细算了算,每逢十五睡不了的整觉,没有八个也有六个了,其中还有些他个人原因赖不过去的床。 这么一想,大半年的光景,龙缸居然还没烧完?! 天爷啊!!! 难怪梁佩秋不睡觉熬鹰似的盯着他,这种日子,他作为少东家岂能不到场?平日没个正形便也罢了,开龙缸必须得重视,斋戒沐浴、烧香拜佛那都不算什么! 毕竟还要靠家里养活不是? 想到这儿,王云仙有了些动摇,于是说道:“这种事儿我就凑个人头,你不一样,可千万不能因我耽误了正事。” 听到这话,梁佩秋稍稍抬眉。 “你、你这是什么眼神?还不兴本少爷懂点事吗!大事上我什么时候掉过分寸?对自家生意我还是很有诚意的好吧?倒是佩秋,你这样对火神老爷不大尊敬,还是速速回去磕头吧。” 王云仙哼哼着,捋了捋早前被捏皱的衣角,顺势撤回脚来,扭过身体,恋恋不舍地瞅了眼狗洞,又叹一声气,做出与梁佩秋一同回去的架势。 梁佩秋安慰道:“唱瓷班应当不会很快离去,等过了这几日,还有机会。” “你说得容易,当鹤馆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我听说里面尽是从北地搜刮来的奇珍异兽,专门供达官显贵玩乐,这回唱瓷班过来,指不定给谁助兴呢……” 说着兴头又翻涌上来,他话锋猛的一转,“不行,我好不容易起个大早!” 梁佩秋还没回神,就见先前已跟着自己翻过半墙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下去,三步并两步爬进狗洞。 活像条泥鳅,隐没在草丛里,快得不见影儿。 她张张嘴,下意识追了上去。 王云仙听见身后的动静,忙不迭往前蹿,不料脚下打趄,险些摔个狗吃屎,幸而梁佩秋从后面追上来,扶了他一把。 两人正要说话,远处传来动静。 王云仙忙压唇示意,将梁佩秋拉到一旁。 两人慌不择路地躲闪,进入一处回廊,视野豁然洞开。四面粉墙,高低亭台,歇山转角,滴水重檐,另有鱼莲嬉戏,松涛阵阵,一派苏杭风雅。 王云仙为眼前的富贵之气所摄,眼睛圆睁,张着嘴半晌没合上,连梁佩秋也不自觉环顾四周。 这样一看,方觉四下安静过了头。 就在此时,有泠泠清乐自石崖上的阁楼传来。 梁佩秋轻拽王云仙的袖子,用眼神向他示意。 以她对王云仙的了解,此刻让他离开必不可能,与其僵持不下被人发现,还不如先找个安全的地界躲起来。 戏看完了,他才能乖乖听话。 她指了一个方向,王云仙顺势看过去,面上狂喜,忍不住拍打梁佩秋的肩膀:“知我者佩秋也,不愧是我王云仙最好的兄弟!” “快去快回,莫要耽误正事。” 两人悄摸沿着松林里的小径,爬上交错重叠的假山高处,来到阁楼东北角。迎面是一扇敞开的棂窗,正中摆着一架黄梨木精雕观宝图屏风,将里头沿东西向隔开。 东侧大约就是王云仙所说从江南来的唱瓷班。一行五人,个个盘条直顺,秀美可人,此刻正手执不同的陶瓷乐器演奏着来自南地的民乐。 乐曲欢快,配以陶瓷独特的材质,瓷面硬而实,清脆不乏穿透力,敲打撞击之下,声音格外清亮悠长,加之女儿们低低吟唱的吴侬软语,别有一番风情。 只是这个时间节点,天刚刚放亮,唱瓷班的女儿们就开始了演出,想必特地以屏风隔开的另一边,对方身份非富即贵。 且恐怕宿夜未归。 如此一来,也不知这富丽堂皇的鹤馆,昨夜是何种盛况。 王云仙着实好奇,伸长了脖子,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张脸涨个通红,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那屏风位置刁钻,刚好遮住他们的视野,王云仙不得不攀着假山探出半头,作腾空飞跃状,如如此,恰好看见随风而起的一道青衣摆子。 影影绰绰,叫人越发心痒难耐。 王云仙便回头同梁佩秋耳语:“佩秋,你身子轻盈,我襄助你,你去上面看。” 梁佩秋无法,被拱推上去。此时曲毕,林间又起一阵妖风,竹林簌簌响动,伴随着轩窗摇曳,那道深藏的青衣摆子又被吹起。 随之而来是一截修长的手臂。 这回梁佩秋微微侧首,看清了那人。 于是呆愣在当场。 第2章 梁佩秋十二岁来到安庆窑,此后数年浸淫在瓷行、窑厂两大烧做行当之间,见过最多的,就是工匠的手。 初时她跟着师傅学画瓷,在瓷坯胎土上描绘瓷器的“筋骨”,被要求不分昼夜地“练手”,继而到了什么地步呢? 后来每再看人时,总要先看看对方的手,看一眼,就能大概猜到对方的工种。 譬若专管画瓷的师傅,手上通常会有些洗不掉的染料,这几年万庆皇帝独好青花,宫廷乃至民间掀起一股青花热,师傅们日夜沾惹灰黑色的青花料的指腹自然多是灰黑色的沉淀;而专管拉坯的师傅,则多和泥巴打交道,指甲缝里永远有些历史痕迹的陈年污垢;利坯俢坯的师傅,则难免受伤,手上多少有些伤口;而窑厂的师傅,则常年干着苦力活,风吹日晒,搬扛打磨,手多是粗糙黝黑的。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好比眼前那只捏住袖口以免衣袍沾到茶盏的手。 细长、遒劲。 青色的血管下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张力。 不过这一切都源自于梁佩秋本人的想象和判定。 她认识那只手,比认识自己还要深刻。 —— 王云仙的位置,别的看不到,也就看到那手臂,正要细细甄别,就听乐声急转直下,吴侬软语一下消了音,瓷鼓震动,琴弦铮铮。 曲调渐而昂扬,女儿声节节高亢,有如万马奔腾,铿锵有力。 王云仙与梁佩秋对视一眼,纷纷从对方眼中看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这是历史上一首着名的战曲,三军阵前,万马齐鸣,既威吓敌人,振奋士气,又不乏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深意。 说得直白点,能不打仗流血最好,给你听一听这首战曲,让你看到我方士兵的决心,你若识趣,趁早投降,你我亦可握手言和。 我呢,自然也有惜才之心。 景德镇当地崇尚神明祭祀,每年都有五湖四海的行色戏过来演出,其中最出名、演绎最多的当属这首战曲改编的戏目,后来也多用于招揽人才,招募同交。 偶尔也有点示好的意思。 只是,以战曲示好,多少吓人。 不知为何,在这个初春三月尚有凉意的早晨,衣着单薄的王云仙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他抹抹额头,心道这热闹可不是一般人能凑的,难怪鹤馆地处荒僻,里外森严。 只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却一点也不露怯,还同佩秋耳语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前一刻还是温柔乡,后一刻就战鼓擂名,千里迢迢引唱瓷班过来,不会就为了这一出吧?那可真是舍了血本,大手笔呀!” 多大的手笔梁佩秋不知,只以她对那人的了解,这一出应该不是他的意思。 那么,屏风后应当不止一人。 而那个自始至终没有露面的人,或许才是今儿这出戏真正的主人。 果然,待到乐声消弭,唱瓷班一一退下,阁楼里静默了好一阵,先后传出两道话音。 梁佩秋蹲在石墙下的假山里,离得远,听不清楚里面在说什么,只隐约抓住几个字眼,都与大龙缸有关。 至此,王云仙也就没了兴趣。 离开后,他和梁佩秋说:“听那头的声音似乎是个太监。” 梁佩秋点点头。 此人名为安十九,年逾二十五,长得像白面书生,不说话时文质彬彬,一张嘴,嗓门就跟踩了尾巴的猫叫似的,透着一股乱花丛中过的柔弱。 他是朝廷派到御窑厂来协助管理陶务的督陶太监,实权比不过衙署的县令,只这年月,宦官当政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能被选派到天下第一窑口的景德镇,其背后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今儿天还没亮,他就在鹤馆唱大戏,王云仙料定那青衣之人必定——“来头不小”。 浮梁地界儿不大,能得太监青眼,且与龙缸相关的,总归一只手数得过来。 想到这儿,对那青衣之人王云仙有了定论,心下不免讥讽:“又是他。” 梁佩秋看过去,蒙蒙晨光里一双眸子深浓黑亮,叫王云仙心跳陡然漏拍。他磕巴着说:“你、你必也猜到了吧?是徐稚柳。”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又道:“想他不过二十出头,比你我大不了几岁,竟能让皇城里开过眼的太监刮目相看,不愧是徐大才子!” 顿了顿,又酸溜溜地补上一句,“你说说,都是浮梁地界叫得出名号的小爷,怎生他就比我能耐?我至今连那太监一个正眼都没得过,他倒好,在这销金窝里听上戏了!瞧那些个女孩儿,一水的青葱嫩芽儿,唱得多好听呀……我就不明白了,大龙缸咱又不是没烧,凭甚不请我?” 他一边说一边偷窥梁佩秋的神色,见她始终未置一词,王云仙恼了,大步一停,抬手拦住她的去路。 “回回说到这人,你就锯嘴葫芦似的憋不出一个屁来!我不管,今儿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我和他徐稚柳相比,究竟差在何处?” 他梗着脖子,像斗鸡一样,“他十岁就当上了童生老爷,这方面确有才情,我承认比不过,那其他方面呢?小爷我难道不比他玉树临风?不比他高大威武?你不信去问问,临河两岸画舫里的姐姐们,哪个不喜欢我?” “哼,这帮势利眼,他徐稚柳不就早生几年吗?看给他得意的,小爷我没同他较劲罢了。真要打起擂台,我们安庆窑可未必会输给他湖田窑!” “佩秋你倒是说话呀!承认我比他好有这么难吗?” 梁佩秋看他四处跺脚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王云仙更加恼了,脸红扑扑的,心头涌起一股说不上的别扭,扑过去作势要闹她。 佩秋到底是女子,这方面向来有分寸,一见情形不对,忙跑了。 王云仙注视着她跑远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尔后又牵起一抹苦笑。 说不上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对徐稚柳有了敌意,或许出于本能,或许只是一种敏锐的嗅觉。 一个几乎不曾打过交道的对手,私下能有什么恩怨?真要论纠葛,也只能从两家生意上说起。 湖田窑和安庆窑一样,都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双方从祖上开始斗技艺,斗窑厂,斗师傅,斗得难舍难分,到如今自然不分你我。只不过湖田窑历史渊源深厚,比之安庆窑要略胜一筹。 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徐稚柳更是人比人,气死人。 不说景德镇,便是整个浮梁县周边数个重镇,他都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年轻一辈里,论才情没人能赢得过他,论经商之道,他也是个中佼佼。 可以说,涉及陶瓷业的八十行当,他无一不精。最要紧的是,其貌比潘安,温柔多情,乃是无数女子的梦中情郎。 那么,凡事都逊了一筹的王云仙,自然看不上他! 只是,只有王云仙自己知道,究竟为什么看不上徐稚柳。 —— 回到安庆窑,王瑜早已派人在门口等候。 两人甫一进来,小厮们忙连轴转起来,抬水的抬水,焚香的焚香,王云仙还要拉佩秋一同沐浴,将佩秋吓得花容失色,头摇成拨浪鼓,得亏王瑜及时出现,当头对着王云仙一顿暴揍。 王小爷安生了,佩秋才松口气。 独自回到后院偏僻的西角口,梁佩秋解开领口,取了热巾子擦脸,又灌下一整杯热茶。 凉气驱散了些,方才换身衣裳,赶去窑厂。路上想起阁楼那一幕,心还是突突的,静不下来。 细想想,她已许久不曾见过他了。 龙缸的烧造任务过于紧张,御窑厂要求也十分严苛,近半年来她几乎不曾外出过,一头扎进火炉,昼夜不分,只前儿个随王瑜去见商户,才隐约察觉到镇中形势有了变化。 当朝官员选拔制度严格,全国五品以下的官员每三年要考核一次,每六年还要回京述职,接受吏部和督察院检察一次,京官也不例外,于是每六年的这一遭,朝堂格局多少会发生一些变化。 时运不济的话,仕途可能会因此断送。 京城的官员,仗着地理优势强,政权集中,活动起来相对方便些,故而每次考核,倒霉的大多是地方官。 不过也说不准,主要还得看后台硬不硬,稍不留神赶上一次政权大洗,别说乌纱帽了,脑袋都可能搬家。 前朝就曾有过一次京察,六部官员涉及其中,经历数轮骂战,以至官至内阁的几位权臣被迫辞官,朝局天翻地覆。 梁佩秋不关心朝堂政事,处在南方乡下的小镇,醉心于手艺行当,朝堂政事似乎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只近年来,伴随着宦官与文官集团的斗争愈演愈烈,景德镇这个巴掌大的小地方也被搅起浑水,渐而变成大染缸,沦为政斗的筹码。 安十九作为阉党一派,与出生清流的浮梁县令——杨公,自始至终都是两路人。 那么临到京察的关键时刻,站队就显得尤其重要。 梁佩秋想起那首激情昂扬的战曲,想到其中可能透露的示好结交,忽然顿住脚步。 此时天已大亮了,晨间聚涌的云雾逐渐消散,日光自云后乍泄,以一种破竹之势,迅速地、肉眼可见地绽放在空中。 可当那光芒洒下去,降临到景德镇上空密密麻麻的烟囱时,朝霞与焰火逐渐交融,爆发出更大的云炬,一时竟让人看不清那底下穿城而过、奔腾了千年的昌江。 若江水都不可见,那些依岸而生的成百上千的窑口,又怎能被看到? 权势面前,谁又能经得起考验?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巨大的云炬一点点将天光蚕食,最后留下的仍是窑口不灭的焰火。那是景德镇人赖以生存的根本,可以吞灭天光乃至天道,永远不会死去。 她的心口突然泛起一阵酸涩,心脏跟着抽缩,莫名的情绪涌到喉头,叫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焰火。 据她所知,安十九也曾向安庆窑抛来橄榄枝,只师父祖上有训,安庆窑只做生意,不涉政治。 是以这些年来王瑜与官窑、县衙都是寻常走动,把握着适宜的分寸,不远不近,不深不浅。 如此维系关系虽然艰难,两边都不讨好,但好在有技艺傍身,勉力也能经营。 湖田窑就不一样了。 民窑之首,家大业大,无从选择,徐稚柳生来就在泥潭里。 那么,今儿个这出戏,若安十九当真拉拢他,以他硬折不弯的性子,会妥协吗? 他会为了湖田窑,向阉狗低头吗? 梁佩秋不知道答案,只这么想着,便平添了难言的忧伤。 如果连他都低头。 如果连徐稚柳都低头…… 第3章 在这一天来临之前,徐稚柳不知道自己会走到哪一步。 对他来说,如今的生活并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相反因家境之困、生计之忧,自少时起横陈在脚下的每一步,他都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算计与筹谋,可他仍旧在一种平静的、看不见的波澜里,毫无知觉地滑向了另一种境地。 幼年他曾听父亲提起景德镇,概为“袤延十余里,山环水绕,民窑二三百区,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藉此食者甚众”,心生向往之意。 没想到多年以后踏足,竟是那样一番光景。 约是父亲忌日将至吧?近来他时常想起那张嘴角含笑的面孔。可每至关键时刻,总叫这漫天的火光模糊。 他站在直通照墙的青石小径上,恍惚间回首,似看到御窑厂东方的两座石坊,“珠山献瑞”、“昌水朝宗”八字凛然而上,周身伏卧沉睡巨龙,带来一股凉意,忽远忽近。 正愣神间,张磊朝他奔来,急声道:“稚柳你怎么还在这里?东家和窑户们都到了,就等你了!” 说罢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那石青色的袖摆荡了荡,随着初时迟缓的步伐,渐而稳健起来。 张磊侧目看去,只见身旁男子生就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庞,五官深邃,沉稳中带着疏淡。 这丝冷淡模糊了他的年纪和阅历,以至于险些让人忘了,他不过是年方二十二的少年罢了。 * 跃过照墙,沸沸扬扬的人声传来。 四名壮汉正用凉水绞干巾子,擦完手后搭到肩背上,互相对视一眼,尔后气沉丹田往下一沉,将一只专门定制长约三尺的大匣钵往外抬,至长花凳上四角平稳放下,见状无异才敢松手。 众人不由屏息,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大匣钵。 烧窑时难免有烟灰之类的沉淀物,为免污染瓷器,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里烧制。 此时通向窑门的小径两侧,原本挨次放着的匣钵都空了,显然窑户们已经将前几日就烧好的小器都挑回了家里。 而今窑温冷却,不用担心高温烧制的大器接触冷空气后会惊裂成废品,总算可以开这最后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钵了。 若里面的瓷器能成功烧制,想必这次为三大殿重建而额外添彩的龙缸任务,可以圆满落幕。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俱都悄悄看向人群前方。 这也算景德镇难得一见的的盛况了。 万庆皇帝喜爱陶瓷,世人无有不知,景德镇青花技艺领先世界各大名窑,天工绝技无出其右。 自万庆帝即位,景德镇大小民窑各显神通,出现了景德镇史上最辉煌的十年。 与之而来的是创造辉煌的几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今,这几位大人物便齐聚在龙窑口,拭目以待下一场风华。 以长花凳为分割线,站在东边头戴一顶西瓜毡帽,灰色一裹圆长袍外罩一件黑褂子,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乃是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 此刻他目光浓沉,两撇山羊胡紧绷以至下巴窝凹出一条线,看得出有多紧张了。 在对面的是他宿命里的死对头,安庆窑的东家——王瑜。 王瑜穿着与徐忠差不离,只棉袍颜色略深一些,胸口绣有缠枝纹样。他此行身边还跟着一名管事,叫四六,搁里头也算熟脸。 及在王瑜左手边,上身微驼需要小仆搀扶的老爷子便是浮梁县令——杨诚恭。 杨公年近六旬,须发花白,虽精神不济,两双眼睛却仍炯炯有神。 他盯着前方的匣钵,脑海里走马灯似的,一帧帧回闪过数十年的政治生涯,不说有多少卓越建树,至少勤勤恳恳无愧于心。 谁成想临到京察的前一年,来了个太监处处对着干,以至于起起落落大半生,最后竟都押在一件瓷器上。 须知此次京察不同凡响,代表的并非他个人成败。若不能往前一步,恐怕只剩死路。 昨夜一场冬雪姗姗来迟,似乎有所预兆,早上有讨赏钱的小仆提前向他道喜,说着瑞雪兆丰年的吉祥话儿,递的意思大家伙都明白。 于他个人而言,也希望十几年的督陶生涯可以有个善终。 只是,不知是否能够如愿。 这么想着,他余光瞥过花凳西面,那是一名装扮华贵的青年,一身翻毛皮马褂,怀里揣着只金丝小暖炉,腰间系着枚玉马坠,其面容昳丽,皮肤细腻甚于女子,有股子说不出的阴柔。 此人就是安十九。 安十九作为干爹最受器重的小儿子,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尚且威风八面,到了区区景德镇,一个专门给皇帝烧瓷的内务府后花园,自然不在话下。 督陶仅一年,就能与杨公平起平坐。 可见当朝局势。 宦官专权,私涉刑狱,上蒙蔽圣意,下混淆视听,自前朝以来就是普遍现象,轮到今朝虽文官一体勉力清正,但到底树大根深,毒瘤已成。 这不,安十九仗着皇城里有人撑腰,一到当地就横征暴敛,猛吸老百姓的血。 幸亏杨公民间声望高,几个措施下去,安十九被打得措手不及,方才明白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道理。 此后对外横依旧横,对杨公倒会礼让三分。 只今儿个,因巨型龙缸的特殊性,现场到底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见吉时已过,人还没来,安十九等得不耐烦了,略拧了下眉头。 管事们都是人精,忙上前陪着笑脸。这时不知是谁喊了句“少东家来了”,管事们纷纷松口气,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远远看去,连绵群山间一道挺拔的身影步下石阶,缓缓走向中庭。 他没有喘息,每一步都非常稳,正如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 徐忠看着他走近,至身前向自己和杨公,以及参与龙缸烧制的列位窑主双手交握行了一礼。 但是,面对如日中天的安十九,却只是点头稍一示意。 徐忠紧绷的山羊胡霎时间被拽疼,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老对头王瑜,都不免为这后生捏把汗。 徐稚柳仿若未察,径自走到匣钵前给把庄师傅一个眼神。 老师傅点点头,让众人退开半步。 伴随着轻微的一声“咔嗒”,匣钵被大汉们移开。 景德镇上空烧红的烟,熏染了半壁天。 明灭红光里,众人眼前似倏然掠过一条沉睡的青龙。 这是一件青花飞龙大缸,缸体高约一尺三,上口直径两尺二,缸底直径一尺八,重量约五十八公斤。 缸形硕大周正,上用青花绘威武雄壮大飞龙四对,画工细腻,工艺精湛。 八条飞龙交相辉映,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戏,祥云缭绕,云海层次分明,青花发色纯正典雅,色泽浓艳泛紫。 杨公在小仆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围绕缸体细细端详,良久,连道三声:“好!好!好!” 他这一句算是盖棺定论,大龙缸烧成了! 众人齐齐鼓掌喝彩。 此次为三大殿重建,有近三百口的龙缸需要烧制,分散到各家,紧赶慢赶好在年前都完成了,唯有这一口超大尺寸的龙缸迟迟没能交工。 这种量型的龙缸窑和匣钵只有湖田窑有,且湖田窑有几个前朝老师傅,都是烧龙缸的绝顶高手,压力自然到了他们头上。 先前开过几次窑,多少都有些瑕疵,安十九看了不太满意,于是就也没有松口,一直催促湖田窑整办。 终于办成了。 别看区区一口龙缸,其实从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没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烧窑那几天更是谁也没敢合眼,从前到后参与里头十多个师傅,只恨不能拿根签子支着眼皮,生怕温度高了点、湿度大了点,窑位偏了点,一不小心就给烧坏了。 哪怕是作为言出必行的“包青窑”之首湖田窑,在面对大龙缸时,大东家徐忠和具有丰富经验的把桩师傅,也不敢随便打包票,弄不好还要人头落地。 可一想到这可能是杨公解甲归田前最后一件超大龙缸,湖田窑最终还是接了烫手山芋。 说到这里,把桩师傅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大家伙都明白什么意思。 眼瞅着气氛微妙起来,有人出来打岔:“仔细看,这大龙缸比前朝那只还要出色几分。” “体型也大了不少,关键有八条龙,你瞧它们的姿态,或坐或卧,或双目圆睁,或四脚盘挂,一只只活灵活现的都要飞出来了!” “胚胎温润,笔触有力,十年功夫,出色之处何止几分。” “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公再次称道,推开小仆的手,牵起徐稚柳的衣袖,目光中隐有泪意涌动,刚要说些什么,忽听到一声咳嗽。 打眼瞧过去,安十九似笑非笑:“陛下挚爱青瓷,杨公这件宝算是献对了。” 杨诚恭神色一变:“多亏了安公公从旁协助。” “杨公可不能这么说,咱饶州府的瓷业尤其以景德镇为首,如今日般蒸蒸日上,全都仰赖杨公您多年来兢兢业业,勤勉务实。十九不过才接手几日,哪能抢您的功劳?” “公公谦虚了。” “要我说,杨大人与安大人都功不可没,哪杆称能离了砣不是?大龙缸既已烧成,我即刻让人安排送到御窑厂去。” 徐忠适时转移了话题,打算把烫手山芋移交,至于这到底属谁的功劳,他管不着,也不想蹚浑水。 一边说着,他还给徐稚柳打了个眼色。 徐稚柳假装没看见,因觉察杨公脸色发白,反过来握住老人家的手,迎面直击一道凌厉的目光。 两人视线相交,徐忠在一旁急得胸口怦怦直跳。 此时杨公却转个身,挡在两人之间。 “此次回京述职,前路未卜,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再见。稚柳,你题躬恪慎,莅事精勤,是个上进的孩子。我也曾看过你童生的考题,以你的学问,若没那场意外,或许早已出仕。状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尝不能?只可惜……” 可惜终究时也命也,这孩子回不到仕途了。 “罢了,士农工商虽有等级,但人本无贵贱,我与你相识一场,唯盼你年年岁岁,更胜今朝。” 至于其他,听天由命,不必在意。 杨公未竟的话,在眼神中向他一一表明。安十九年富力强,背后宦官势大,他不必为争一时之气而得罪安十九。 徐稚柳看懂了杨公的意思,微微躬身向杨公行礼,拜谢他多年以来对湖田窑的照料以及在景德镇陶务上的付出。 想到这样一位仁慈和善的县官即要离开,众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景德镇因青花瓷天下一绝,独得圣宠,却没有改变太多工商阶级在社会中位卑言轻的现状,反而因皇帝的瞩目饱受非一般的压力,工艺上要精益求精,才能在激烈竞争下存活,于商道还得斡旋御窑厂、瓷局,行帮及三窑九会中,必得是人精中的人精方才能谋求一席之地。 若县官仁义爱民,他们的生活自当和乐一些。 可若县官似潘相、似安十九一般穷奢极欲,草菅人命,这世上还不知要出现多少个舍身取义的童宾窑神。 徐忠曾私下里和徐稚柳提过京察这道坎,以杨诚恭如今凡事求稳的性情,恐怕迈不过去。 回到京城,但凡安十九吹个风,宦官活动一下,不说如何升迁,能保个安享晚年就不错了。 依照徐忠的意思,民不与官斗,虽则安十九是个喂不饱的貔貅,但他们稍稍努力些,也不是养不起。 区区贱民,如何能以卵击石,和太监对抗?是以安十九之前几次向湖田窑示好,徐忠都审时度势,选择了投靠。 只不过徐稚柳年纪小,骨头硬,还不肯低头。 他非常清楚,杨公之所以表现懦弱,凡事委曲求全,都是为了保护他们。但凡杨公不肯示弱,和安十九打起擂台,那么遭殃的会是谁? 无非夹在中间艰难求存的老百姓,以湖田窑为首的窑户们首当其冲。 尤他徐稚柳为最。 正因如此,徐稚柳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扶在腕上的那只手,有多么谨慎与宽容。 “杨公,我听您的话,也盼您年年岁岁,更胜今朝。” 他说完,回头看向安十九。 浮云万里,是烧透的红,透着诡异的黑。 安十九胸口莫名地突突一跳。 第4章 这场无声的硝烟被王瑜带回安庆窑已是晚间的事。 他到家先净了手,方才来桌前坐下。 王云仙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见他坐定,忙不迭抓起筷子一阵风卷残云,梁佩秋却是先给王瑜盛了碗汤,说起昨夜那场姗姗来迟的冬雪:“这天气可真怪,前儿个还暖意融融的,今儿就变了脸,没一丁点预兆,师父你在外面跑了一天,小心着凉,先喝口热汤去去寒气。” 王瑜点头,享受着关门弟子的贴心照料,还不忘朝亲崽子飞去一记眼刀。 王云仙脸皮厚如城墙,瞧见了还腆着脸一笑,囫囵吞进大块肉,从脚底一直舒展到天灵盖儿,方才开口道:“我听说今儿湖田窑开龙缸,很是热闹了一番?” “就你消息最灵通,这回又是打哪听来的?” “这还用我特地去打听吗?外头都传遍了,说是下午徐少东家离开窑厂时,外头一溜的民窑管事蹲着等说吉祥话,结果人家一个笑脸都没有。这还不够稀奇吗?徐稚柳那是何等八面玲珑的人,何曾有过疏忽?叫他摆着张脸,定然开窑时出了啥岔子呗!” 王瑜听他分析地头头是道,一时不知欢喜还是忧愁。 这小子吧,你说他一颗榆木脑袋不开窍,嘿,偏偏其他地方开窍得很。和人打起交道,那是上到八十岁太爷,下到三岁小娃都游刃有余。 只是,这心思若用到正道上该多好。 “也没什么大事,那龙缸烧成了。” “烧成了?!” 王云仙惊得眼珠子快掉下来,一时连吃都顾不上了,忙追问道,“不是,这都烧成了,他徐稚柳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呢?” 王瑜没应声。 王云仙左右看看,梁佩秋就在对面,低头戳着米饭,似乎也在等,只她向来藏得深,每每听到那人的名字,端得比任何时候还要四平八稳,生怕别人看出什么似的。 王云仙鼻间微动,轻哼一声。 当谁不知道?明明就很在意那人。 不过到底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像坊间传的那样,他们二人年纪相仿,堪为对手? 说起这话,其实不假。 景德镇当地有数百上千的民窑,因工业化先进,各家主管制瓷一种或几种工序,分类之细甚于七十二道,当然也因工序繁复,互相掣肘,这条产业链上诸如瓷厂、窑口,红店等环环相扣,也算秩序井然。 其中大多数窑口制瓷不烧瓷,烧瓷就不制瓷,当然也有少数窑口兼顾烧做两行,一般都是叫得上名号的大窑厂。 自打前朝龙缸开了官搭民烧的先例,如今不论是不是大龙缸,但凡超过工部颁布的烧制额度,其余“钦限”都会找民间的窑厂来完成。 能被选中来烧制御用瓷看似风光,可要求也高,非“包青窑”不敢一试。 所谓包青窑,“盖凡搭坯入其窑,必陶成皆青品,有苦窳不青则另偿包烧者”。说白了,包你烧好,不烧好不仅不要钱,还管赔偿,口气大,风险也大,但同时机遇并存。 掰着手指头数,兼顾烧做两行的包青大窑也就那几座,其中湖田窑和安庆窑因历史渊源深厚,成为御窑厂的不二之选。 这些年来湖田窑有徐稚柳坐镇,那是刘备帐下诸葛亮,运筹帷幄八十行当不在话下。 安庆窑处处被湖田窑压着一头,一直处于万年老二的位置,直到这两年异军突起另一名少年郎。 这位少年郎,说的就是梁佩秋。 梁佩秋不仅画坯功夫了得,还是个烧窑的好手,好到什么程度? 三天前他们赶着晨光从鹤馆回来,一番洗漱抵达窑厂时天已大亮,离开窑只剩丁点时辰,远远在山头一看,那火光冲天,似要将整片天吃掉,让他无端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慌。 可梁佩秋那么一看,眉峰微微一挑,他就知道成了。 果然那一窑出了不少精品,三大殿御用碗盘等皆成,且无一点瑕疵。 这种不可言传的本事,王云仙估摸景德镇前后一百年不会再出现第二个。可偏偏这样一个天才,整天龟缩于火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专注烧瓷。 你说她淡泊明志吧,她确实如此,不像其他的把桩师傅,稍一抬举就美得找不着北,她自有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着冷静。 可要说她毫无野心,似乎也不恰当,她分明很努力,在和泥巴、釉料较着什么劲,又或是与自己较着什么劲。 坊间传闻她是安庆窑灶膛里的“小神爷”,是徐大才子的命中克星,她每每听到,分明在意,却又深藏。 王云仙不懂,也不想问。 他宁愿她一辈子龟缩于火炉,隐于山林,不被任何人看见,那样,似乎她就将永远属于安庆窑,属于他王家窑。 于是乎,王云仙乐颠颠地给梁佩秋布菜,一边还不忘挤兑王瑜:“爹,你怎么不说话?你要不给我说,明儿我就自己去打听了!” 王瑜被王云仙吵得头疼,又怕他不知其中深浅,掺和进去给自家惹麻烦,于是不得不提点:“这龙缸意义非凡,你说皇帝看到高不高兴?” “那肯定高兴呀!” “高兴了得有封赏吧?” 王瑜点到即止,王云仙也不是笨蛋,稍一寻思明白了一半,还剩一半仍旧不解:“甭管那功劳属于谁,反正湖田窑肯定少不了好处,他何至于甩脸色?” 王瑜摇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给了王云仙一脑瓜:“你个傻小子,我问你,徐稚柳是那种会随便甩脸色的人吗?” “爹你打我干甚!” “我不打你,你下辈子都追不上人家!你说你,整天不务正业,我怎么能放心把窑口交给你?” 既话赶话说到了这儿,王云仙也算自找苦吃,平白遭一顿数落,末了被王瑜赶去书房发愤图强。 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有小厮过来撤下饭菜。梁佩秋陪着王瑜在中庭散步消食,正好说起下午发生的事。 当时在龙窑口,镇中稍有些名气的民窑当家都来了,挨挨挤挤地站作一团,衬得场面庄严无比。再看看安十九与杨公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实在是心有戚戚。 杨公为政清廉,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但凡祖上经历过前朝宦官督陶的恶政,都会恐惧安十九的存在。 何况安十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比之前朝潘相,恐怕过犹不及。 所谓高处不胜寒,如今有湖田窑冲在前头,徐稚柳又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安庆窑尚且安宁,可将来如何,谁又说得准? “我与徐忠那老小子相识多年,也算了解他的性情,他就是根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往哪边倒,一辈子汲汲营营,就那点富贵心思,全摆在脸上了。若非湖田窑如今是徐稚柳当家掌事,我敢打包票,那件超大龙缸他绝不敢接,眼下说不定也早就成为太监的幕下之宾了。” 想到徐忠那副吓到猪肝色的脸,王瑜又不免好笑,“他呀,年轻时还算有点节气,临老临老倒成缩头乌龟,越活越回头了……不过,说句不违心的大实话,我能理解他,这么大份家业,谁敢呐!” 谁敢和太监叫板,沦为第二个以身殉窑的“童宾”? 谁敢以好不容易打下的家业豪赌? 也就徐稚柳那样涉世不深、尚有血性的少年人了。 “云仙不懂事,别人怎么说,他就怎么想,也不看看外头的形势,咱们虽与湖田窑有竞争,但那都是关上门的家务事。佩秋,你要知道,在整个窑业的兴亡面前,个人恩怨不值一提。” 这也是为什么安十九曾经抛来橄榄枝时,安庆窑没有接的原因。 不会站队,更不会倒戈。 “如果说京城是件大染缸,那咱们这儿是小染缸,明哲保身虽不好听,但能理解,可要为虎作伥,那就洗不净了,一辈子要被戳脊梁骨,更愧对这份祖宗家业。我少时学瓷,祖父总耳提面命,问我为什么要学制瓷,那时年纪小,想得简单,以为学好一门手艺,学到一流就能顶门立户,能吃上饱饭,能传承家学,还能传宗接代,可祖父说不是的,学制瓷如学做人,瓷如人,人如瓷,瓷洁白无瑕,人才能顶门立户。佩秋,你是我带回来的,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咱这行当粗汉太多,规矩也多,这些年来你为了避免女儿身的麻烦一直深居简出,假作男儿,可为了那臭小子却没少往外跑,我知道你想帮扶他,师父心里啊,很是熨帖,也很感激。” 夜深了,月上树梢,人影被拉长。 王瑜停下脚步,看着佩秋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师父,你不用说这些,如果没有你,我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又怎会有如今的日子。您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了。” 她的生母是江南名妓,被发卖到浮梁,后被豢养为外室,她生来见不得光,又要背负生母“母凭子贵”的寄望,自幼女扮男装,以男儿身勤学苦读,只为了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被迎回主家。 可惜她不争气,书读得不好,生母没等到那一天就过世了,生父得知她是女孩,自然不喜,于是她成了一个孤儿。 可她很开心,为生来从未有过的自由而发自内心地开心。 她什么都不怕,欣喜地换上女儿装,独自一人背上行囊,赶赴景德镇。 然而,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 她遭贼匪惦记,险些落个和她生母同样的下场,幸亏王瑜当时在附近处理窑务,将她救了下来。 之后为报答王瑜的救命之恩,她重新换上男儿装,留在安庆窑。 一眨眼的功夫,六年过去了。 回想种种,她不由地一笑:“时间过得真快。” 王瑜也是一笑:“是啊,你已长大,也是时候谈论论嫁了。” 梁佩秋一愣,似乎猜到王瑜的意思,手掠过乌夜下的花丛,悄然攥紧衣摆。 果然王瑜略顿了顿,还是开口道:“云仙那孩子虽烂泥扶不上墙,但他秉性纯良,骨子里并不坏,日后稍加引导,不至于太过离经叛道。佩秋,你到底是女子,总不能一辈子做男儿。若你愿意,我让云仙迎你进门……日后以王家妇的身份行走窑口,谁也不敢说你什么,况你一身本事,便是女子又何妨?” 见她站着一动不动,脸色发白,王瑜仿觉事发突然,将她吓着了,心中不免懊悔起来。 这事怪他,叫白日那一遭乱了阵脚,不免为安庆窑的将来忧心忡忡。 眼下看来王云仙是靠不住了,偌大窑口,也只佩秋堪用。 她有洞察窑火的本事,这个本事放之四海皆准,有她坐镇,谁也越不过安庆窑去。虽则在商道上她没经过历练,可他还没死,有的时间慢慢教她。 何况她是个重情的孩子。 王瑜知道,但凡这一宗她有起念,日后不消说窑口的事务,只王云仙,她一辈子都不可能辜负。 既这么着,话已出口,也不往回收。 “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我也是因今儿个的事太着急了,吓到你了吧?其实你的情况,和徐家那孩子倒有几分相像。” 徐家那孩子,说的是徐稚柳。 徐稚柳虽与徐忠同宗同源,但只是徐忠的远房侄子,不是亲生,之所以担着“少东家”的名号,全是徐忠的算计。 这在景德镇不算秘密,大家伙都知道,徐忠为人刻薄,命里无子,只有一女。 多年以来为传宗接代一事他可谓愁断肝肠,奈何发妻早早过世,几房小妾也不争气,折腾十数年,竟然颗粒无收。 到头来还要靠唯一的女儿招婿。 “我看那老头早有把女儿嫁给徐稚柳的打算,说什么亲上加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谁不知道?得亏徐稚柳有情有义,若承了那老头的情,窑口有人传承,且觅得良妻,也算两全其美。” 他们两家虽然互为对手,但有一说一,徐稚柳当真是景德镇这一辈里最拔尖的存在,可以说十年以来,无出其右。 王瑜打打心眼里欣赏他,也欣赏他和梁佩秋相似的际遇背后相似的情义。 “你是不知道,当年他家道中落,前来投奔徐忠时,湖田窑正在闹分家。徐忠那个性子向来霸道,不听劝,还用人唯亲,湖田窑传到他手上就那么几年,攒下一堆陈年积弊,宗族关系冗杂,几乎要把湖田窑的血吸干。等他发现里头根子开始发烂,想要清理,却没本事,就在这个时候徐稚柳来了。” 十年间徐稚柳不仅将宗族势力牢牢抓在手中,更提拔了不少族内后生,为避免他们同自己一样因家境问题被迫弃学,还在家乡修筑学堂,资助学子。 其青云之志一望而知。 可他至今不曾离开湖田窑,显然认命了,封侯拜相已是昨日黄花。徐忠若能搞到这么个女婿,那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不过他也不亏,若能娶到佩秋这么个儿媳妇,也算他祖上积德。 说一千道一万的,总归一个,谁让王云仙埋汰呢! 王瑜是个实诚人,说话也实在:“云仙确实方方面面都差了些,配不上你,只你放心,只要我一日在,必不能让他委屈了你,我也不会亏待你……佩秋,这不是小事,你不要着急,细想想再给我答复。” 他不想挟恩以报,再三道:“佩秋,家里的情况你知道,今儿湖田窑的情况大家伙都看在眼里,细想想谁不后怕?若非徐稚柳一力顶着,我安庆窑此刻尚能安宁否?我呢,居安思危,也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虽然有些突然,但你相信师父,这个念头我曾经想过很多次,并非一时兴起。” 他这么说完,眼神恳切地望着她。 梁佩秋这才发现他鬓角生出了许多白发,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昨儿还没有,今儿就有了。 以前听窑口的老人说,人老就是一瞬间的事,原还不觉得,现下亲眼看到了,一时不知滋味。 她微低下头去,看脚下的落雪。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开口:“师父,让我想想吧。” 送王瑜回房后,梁佩秋独自一人回到位处安庆窑西角的厢房。 此时夜已深了,位处王家宅院的西角乌漆嘛黑,没有半点声响。 王云仙曾不止一次抱怨她住得偏僻,想给她换个院子,她不肯,王瑜以为这是她身为女子的顾虑,自然多有照拂,非但一力摁下王云仙的念头,平日也不许人过来打扰。 时间一长,大家便也忘了这西角临江,后头有一面墙。 墙后是狮子弄。 梁佩秋进了屋,将门合上,点上蜡烛,捧着杯沿有一口没一口地吮着凉水,不知想着什么。 静坐半晌后,她忽然推开内窗一跃而下,朝着西角后墙跑去。 墙角有一棵百年梨树,树干遒劲有力,分支奇多,远远看去像一蓬炸开的云。 在月光笼罩下,那蓬蓬撑开的云好比一间树屋,潜藏着少女所有不为人知的过去。 梁佩秋熟门熟路地爬上树,寻到舒适姿势,窝进枝丫,攀着嫩白的花蕊,伸长脖子向狮子弄看去。 过了一会儿,远处渐有脚步声传来。 轻轻地,落在她心上。 于是一整晚的恍惚、不安和不甘,都在此刻落定。 想着王瑜带回的消息,如她所料,他果真没有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她很高兴,为他高兴,也为自己的笃定而高兴。 他还是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人甩脸色?他在做给谁看? 师父只是旁观者,尚且自乱阵脚,想替王云仙求娶她以顾全安庆窑的将来,那么他呢? 他被推到那风口浪尖去,又该怎么办? 第5章 大龙缸被抬走后,徐忠的右眼皮一直跳。似有什么预兆般,跳得停不下来。想着那日龙缸开窑的情形,至今仍有些后怕。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细想那前后,龙缸烧成了,也被拉走了,这事儿以后就和他湖田窑没关系了,还能有什么事呢? 他这么想着,又问徐稚柳右眼跳财还是跳灾。 徐稚柳刚从外头回来,肩上落了雪,只匆匆拍两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官帖,交代张磊送去瓷行。 张磊是他手底下得用的管事,盖凡窑口、瓷行等周转不开的事务,都是张磊给他跑腿。 两人对着官帖又说了几句,待到张磊迎着风雪离开,徐稚柳又高声叮咛几句,才缓缓落座,喝了口不知什么时候凉掉的茶,又开始安排暖窑神的祭祀活动。 送请柬,借飞虎旗,还要裁黄纸写对子,请唱堂会,一件一件都敲定妥当,这才想起徐忠还在等他回应,遂想了想,说跳财,忙又低头在簿子上写些什么。 徐忠走近了一看,又是哪家开瓷器行的要挂他徐稚柳的行帖? “这一天天的,没完没了了是吧?一个个的心里就没点数?什么时候了还来找人办事,他家不过年的?!”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德镇的生产性质发生了转变,手艺人变成生意人,一箩筐的麻烦剪不断理还乱,愁死个人。 徐忠最怕就是人找上门来,给你整一堆事,把你捧得高高的,偏还拒绝不了。 别看巴掌大点的城镇,大小帮会多到能吓死个人,要么是以籍贯为划分形成的都帮、徽帮杂帮之流,要么是在其背景下按照地域延伸出的各大会馆之流,一个都昌帮倒能发展出十个乡县级会馆出来,除此以外还有按照行当划分的三窑九会,十八帮,三十六行等等,里头门道深到三天三夜讲不完,规矩不少,生意人还多迷信,讲究风水气运之流,这就导致景德镇一年到头祭祀活动不断,拉帮结派的情况屡见不鲜,最要命的是“管理员”贼多。 譬若城中这几年有个“街师傅”,名头格外响亮,主管各行各业的行为规范,不仅对工人、窑户以及业外人员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有一定的巡查监督权,其性质不下于当朝御史。 官衔不大,管得可宽呐! 这么一来,窑户们想在业内好行走,想要找到顶级的坯工,就不得不拜个码头,于是他们挂上“街师傅”的名字做头,而负责买卖瓷器的瓷行们,则要请“名流”书写招牌,帮忙向上级部门申请有专业执照的官帖,以此提升瓷行在业内的名气。 而这个名流,眼下多是徐稚柳。 被人捧成了名流,可不得为老百姓操碎心吗?你要不干,骂你都是轻的,回头给你一个举报,多的是“街师傅”那样的人来巡查你。 徐忠嘴上毒,骂起人来也没个把门,不过看徐稚柳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到底是为了湖田窑,心下便也不得滋味。 “干脆让工部在景德镇搭个办事处得了,省得来回跑,不要车马费?” “大雪天的也不容易。” 徐忠哂笑:“你倒是乐善好施,这些个瓷行,托你捐帖的时候上赶着讨好,回头一开业,屁股倒贴都不要。” 不比过去五大名窑各有辉煌的年代,如今景德镇瓷名气越来越大,已渐有一家独大的趋势。名气大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生意人也跟着多了。 人一多,就有毛病。 这些生意人哪里懂瓷?他们只管做生意。 说得难听点,什么手艺人的节气,什么祖上传承,统一贩卖到外地去,都是市场经济说话。哪款瓷器好卖,他们就卖哪款瓷器。甭管湖田窑还是安庆窑,老百姓买单最大。 景德镇也不是只有湖田窑一家子制瓷烧瓷,多的是窑户竞争,产量大还物美价廉,卖谁的不是卖? 到时候顶着徐稚柳的名头,却卖着别家的货,任谁也没办法。因此徐忠气了不少回,也说过徐稚柳不少回,就是不听。 他不免抱怨:“怎么需要有名流手写招牌镇场子的时候就想到你了?到底是因为你小小年纪已是童生,文化人矜贵些?还是看中我徐忠的湖田窑的名声响亮?” 这话一说完,他顿觉不对。 果然徐稚柳旁边的管事呛了口茶,笔也顿住了。 甭管看谁的脸,说到底都是窑口沾光不是?管事想打个马虎眼,一张嘴哈了口气,赶紧又捧上热茶。 屋内静了一瞬,徐稚柳最终敲定选个京剧班子,夜里搭几场小戏,一直唱到天亮。 徐忠忙找补:“小戏好,让他们踩高跷,围着御窑厂唱,让前后几条街的窑户们都听听。” “恐怕要被骂吵人清梦了。” “随他们骂去,满街都是唱大戏的,说不定还要跟过来讨彩头。” “那是那是。” 大龙缸一出,可不得都来讨彩头吗? 徐忠给自己搭了台阶,自顾自下来了:“先不管别的,你这只超大龙缸烧得好,按照以往惯例,今年应该会有笔丰厚的赏赐,到时候给大家伙发红利。” 管事们连连说好,几个主管利坯、画坯的工头们也跟着笑。 说起这件巨型龙缸,原本不在三大殿的烧制任务内,是万庆帝突发奇想,非要给重建三大殿添些彩头。 前朝有过的好物件,他怎么可以没有?于是烫手山芋送到跟前,可让湖田窑上上下下累个够呛,好在烧成了。 还是创烧。 前朝青花龙缸只画了两条龙,他们有八条!大小个头都不是一个量级,加之徐稚柳的一手丹青,贵而珍,巧而活,光在瓷坯上看就已能窥见其龙形龙骨,精妙绝伦。 不仅如此,到了这两年青花料的调配经过成百上千次的试验,釉色饱满光洁,已远超前朝。何况这次采用的还是青花料里的贵族——苏麻离青,其色纯正,真龙在天,不再只是青花瓷的浅尝辄止,而是真正地到达巅峰时期。 依万庆帝事事争先的性情,加之徐稚柳才思过人,仿古超古,创烧出新,一定能讨得帝王欢喜,届时必大加封赏。 湖田窑可要风光了。 徐忠美滋滋地想着,面上得意:“稚柳啊,你可真是狡黠,皇帝的喜好也被你拿捏死死的。” 徐稚柳微惊,四下里看过一圈,提醒道:“叔父慎言。” 徐忠嘴角一抿,还不让人说?也就读书人的脑瓜,整日算计来算计去才能想到这些,换做是他,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创烧出这样惊世罕见的精品。 他笃定这只巨型龙缸必会入皇帝的眼。 想着想着又不免发愁,杨公尚且在任,安十九负责督陶,这份功劳到底该属于谁? 徐忠的眼皮再次无端跳起来:“我近来总是不安,干脆今年你就别回乡了吧。” 不知何时管事已悄然退下。 徐稚柳身边很少有安静的时候。他捧着凉茶又喝一口,嗓子清润,带着点凉意道:“前日我已去信给母亲,告诉她会如期返乡。” “这有什么?就说有事赶不回去。” “徐叔,快到我父亲忌日了。” 徐忠喉头一哽,甩不出话了。 他也知道,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凭这少年一身的傲骨,绝无可能弃文从商投奔于他。 说起两人的关系,众所周知,徐稚柳只是他徐氏的旁支,一个远的不能再远的亲戚。 万幸的是,多年以前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并不似以往那些贪图他家业的宵小,这名少年天资聪颖,敏而好学,眉宇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一双手不仅能写诗文,还擅工事。 他只用不到半年时间就学会了利坯手艺,两年后不仅能利削各种器皿,而且薄如纸翼,这在当时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须知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有些人十年都出不了的功夫,有些人一夕间就能参悟。 其聪明绝顶,难以赘言。 湖田窑是烧做两行的大窑户,与瓷一门所涉八十行当类如红店、青花料业,窑柴,瓷商等皆有关联,窑务庞杂琐碎,犹如一艘行驶在汪洋上的巨轮,每个齿轮零件都至关重要,牵一发动全身,非一般人能够胜任。 徐忠为徐稚柳天赋所喜,不遗余力培养他,十年余,昔日那个在雨中看起来颇为狼狈落魄的少年,而今已长成一棵参天大树,风雨不畏。 甚至,隐有呼风唤雨之势。 徐忠久久凝视着他。 两人无声对峙。 过了不知多久,徐忠叹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 他想说,你每每回乡祭祖,为亡父扫墓,存的什么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既想要出人头地,又不想同流合污,你想要得太多了。 然话到嘴边终是打住,“罢了,你去吧。” 徐稚柳点点头,临出门前又听徐忠道:“稚柳,我年纪不小了,这辈子恐怕没有生儿子的命了。从你来我湖田窑第一天起,我就把你当成亲儿子,阿鹞过了年已满十六,她的心思你是知道的,此番回去不若跟你母亲提一提,回来就与阿鹞成婚,可好?” 他难得一副打商量的口吻,听得徐稚柳心间微动,想说什么,到底作罢,只一抿唇,头低了下去,窄窄的阳光拉长他的身影。 这棵树风姿款款,却余韵寥寥。 终究无声。 徐忠离开后,徐稚柳忽觉疲倦上涌,在圈椅中静坐半晌,直到时年过来整理箱笼里的书。 他随手取出一本《经义考证帖》摊在桌上,就听时年“呀”了一声,一只老鼠从箱笼里窜了出来。 好些书都被啃了,有的被虫蛀了。 徐稚柳盯着考证帖看了一会儿,放下笔,走到时年身旁帮他一起把箱笼清理出来。 这两日回寒,屋内烧了炭,暖融融的,两人接力把书挨次堆在墙角旮旯。 时年一看,又“呀”了一声,挠挠头说:“不知不觉这么多书了。” 满满一面墙,摞至半人高,全是泛黄的旧书,里面夹杂几本徐父年轻时手写的札记,如今却被老鼠咬得稀碎。 时年见徐稚柳一言不发,想必心中十分惋惜,便道:“我听说城东有人会修书,不如我拿去试试?” 徐稚柳摇摇头,札记上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于心,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他自己可以修缮。 “明天帮我去城东那边买些粘补材料回来。” “那倒不用,前儿个我还看到采购了,作坊里都有。” 徐稚柳停顿一会儿,慢慢道:“不要随便用作坊里的东西。” 见他又开始翻看札记,一副不想深聊的样子,时年会意,噤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从厨房拿了吃食回来,却见书房内人影攒动。 那札记还在案下压着,考证帖已经不见踪影。 桌上铺着各类文书,几名管事正在汇报窑务。 等徐稚柳忙完,晚食早已凉透。 他随便对付了两口,又埋头处理公务,至夜半时分,屋门轻响,时年站在门边抱着大氅说道:“公子,快三更天了。” 案后的身影纹丝不动,烛火在夜风中摇曳,那笔尖已停顿许久。 以为他坐着睡着了,时年蹑手蹑脚靠近,刚到身前,一双眼倏然投了过来。 密密麻麻的红,裹挟着明亮的瞳仁,一刹间锋芒毕现。 “时年。” “嗳。” 徐稚柳嗓音又钝又沙哑:“我……” 时年期待着他说些什么,这满眼的厌倦,满脸的苍白,满身的落寞,肯定要说些什么吧?可徐稚柳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朝他微微一笑,接过大氅。 两人一前一后撑着伞,迎着被灯笼照亮的雪地,朝狮子弄走去。 时年提起阿鹞,说道:“晚间她来过一次,当时你还在忙,她在外间等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看她眼圈泛红,似乎有什么心事……” 这话说的小心,其中不乏试探的意思。 他是徐稚柳的书童,两人明面上为主仆,私底下却亲如兄弟。阿鹞出生商贾之家,纵然湖田窑势大,她也没什么小姐的架子,反而与他们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十分亲厚。 徐稚柳将徐忠的意思提了。 时年听完微微张嘴,一时间明白过来。 大抵徐忠也为这桩悬而未决多年的亲事感到不痛快,回去和阿鹞说了什么。阿鹞最不愿意徐稚柳为难,更不想他被迫在亲事上表态,父女俩兴许发生口角,她才会眼圈泛红吧? 其实这事儿也简单,只要徐稚柳一句话,什么都能解决。 不过他伴在徐稚柳身边多年,最是清楚他的志向,他不会永远留在湖田窑,也不会被任何人绊住脚。 十年恩养,何尝不是十年囚牢? 他早就想走。 可是,如今世道,他当真走得掉吗?远的不说,就说徐忠那里,虽然他一直没有对婚事点头,但以他目下在湖田窑的情况,显然徐忠已经将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 他要走的话,这十年怎么算?湖田窑怎么办? 阿鹞又该如何? 时年低下头,盯着脚下的影子,一时想起阿鹞那张哭得粉嫩嫩的小脸,一时又想起他捧着《考证帖》发怔的样子,油然而生一股无力感。 “公子,或许有没有两全之策?” 既让她欢喜,也让你欢喜? “徐大东家如今不过四旬,尚有余力,兴许过不了几年会有小公子出生,不若……再等一等?” 徐稚柳却是摆手:“即便我等得起,阿鹞等得起吗?” 十年前他刚到湖田窑时,阿鹞才六岁,被徐忠养得娇惯,可以说有些无法无天的性子,偏偏就他降得住,于是徐忠越发的当起甩手掌柜,既要他学习窑务,又要他管教阿鹞。 谁知阿鹞被训得服服帖帖,非但不记恨他,反而格外黏人,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口一声“阿谦哥哥”。 如今她十六岁,叫了他十年的哥哥,她是否真的能够判断,对他的情感是出于依赖还是爱? “再过两月便是阿鹞的生辰,她喜欢什么你都知道,帮我准备一份生辰礼吧。” “公子?” “我会和她说清楚。” “可是……” 不等时年再说什么,徐稚柳静静看他一眼,他便低下头去,什么也不敢说了。 公子虽为人宽厚,但总归是他的公子。 那一眼明晃晃的,叫他知道自己有多越界。 时年心里憋得难受,说不上来的难受。他知道徐稚柳不是薄情之人,也知道阿鹞是个刚烈的性子,把他俩架在一桩婚事上炙烤,必有一伤。 世道为何要如此?为何总让人难受,又无法自救。 见小书童陷入傻乎乎的难受中,徐稚柳一时又于心不忍。 他少时离家,孤身在外闯荡,偶尔夜深人静,心中惶惶,总有种甩不开的孤独。 后来时年出现,身边又多了阿鹞,他们便似他的弟弟妹妹,叽叽喳喳围绕身边的同时,也慢慢拂去了他心间的落寞。 看着他们,他会不由自主想起远在乡下的弟弟和母亲,继而迸发出一种难言的柔情。 于是他微微一笑:“窑口的事你不用多想,我来解决。明日下午约了瓷行老板码头谈事情,你叫阿鹞一起,我给她买糖葫芦。” 时年一下子高兴起来:“那、那……只给她买吗?” “怎么,你也想要?” “谁说的,我才不要呢!” 徐稚柳微一扬眉,含笑不语。 时年被看得脸热,提着灯笼向前跑去,徐稚柳叫他慢一点,正要追上前去,忽听到一声动静。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株老树探出粉墙,上面硕硕的白花压满了枝头。 那枝头晃动着,有片片白花飞落,打着旋儿,挨着脚边。 一时分不清是雪还是花。 徐稚柳忽而有些迷惘,这条路他每天都走,却从未发现这里有一堵墙,墙后竟还有一树梨花。 他定睛细看,白花飞舞,月光清凉,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难道他听错了?或许方才的动静是什么昼伏夜出的小东西发出的?他恍然摇头,好一会儿眉间稍霁,又重新巡视起窑厂。 待他走远,猫在树下一动不动的身影轻嘶口气,提起衣摆一溜烟跑回房间。 躲进被子,捂着从发间摘下的梨花,佩秋的心仍旧噗通噗通,跳得停不下来。 终于又见到他了。 她好久不曾见过他,他似乎比之前清减了些,那墨色大氅压在肩上,似要压断他年轻的身躯。 是近来窑务太过繁重,累到了吗?还是因龙缸之事而发愁? 只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忽然又记起那句“明日下午约了码头谈事情,你叫阿鹞一起,我给她买糖葫芦”,似乎无从忽略,无论如何假装都忽略不了,只能顺着那意思,让自己变得耿耿于怀。 阿鹞,便是徐家的小姐,他的未婚妻吧? 他从夹道深处远远走来,纵然夜深人静,她藏在树间仍旧什么都听不见。 只当他来到墙根下时,她恰巧听到这一句。 也只这一句,被他温柔的口吻惊到心悸,继而漫溢出从未有过的艰涩,涩到眼眶发酸,连自己都没察觉就从树上掉了下去。 想起初到安庆窑学画瓷的那一年,听人说湖田窑有个后生画功了得,不知为何就觉得那人是他,于是那么多行当里,她没有一点犹豫,也选了画瓷。 同年开禁,被王瑜收为徒弟,手把手教着,没日没夜地苦学,累到手臂都抬不起来,每每想哭的时候,脑海中不由地回闪幼年初见时,他同自己说话,他将书从地上一一捡起,递送到她的面前。 他的笑靥那样温柔而坚定,如同投进冬日寒潭里的第一缕阳光,叫人喘息,叫人向往,更叫人恋眷,于是她也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就这么熬了过来。 一宿一宿,想着他的笑靥。 可是,那样好的他,就要娶别人了。 而她也只能鬼鬼祟祟藏于树后,隐于人海,在他所在的小镇,从市井、从窑口、从说书人口中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他的故事,这样悄悄做着梦,想念着他。 除此以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做不了。 第6章 安十九自诩不是君子,当然凡事不同那些腐儒看齐,他要做一件事,如何不择手段都得做到。自打去年被干爹安排到景德镇督陶,他深知宦官集团的使命,想当然的,和杨诚恭一党明里暗里交手过十数回合。 初时他以为杨诚恭的谦和是一层伪装,时间长了才发现,杨老头确实也就以德服人那一套,别的本事没有,笼络人心倒是好手。 身后藏着不少帮手,为他出谋划策,以此制衡自己。 其中出力最多的,恐怕就是那号称小孔明的徐稚柳了。 少年人大多轻狂,尤其是读书好的少年人,更加宁折不弯。他不喜欢徐稚柳身上那股子清高劲,当然徐稚柳也不喜欢他身上那股非男非女的阴沉。 可那又如何? 京察乃是前朝定下的规矩,任他徐稚柳如何足智多谋,能避免杨诚恭回京吗?日前他已收到干爹回信,此番一旦杨诚恭回京述职,必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届时徐稚柳再硬的骨头,也要给他低头。 安十九如是想,便将龙缸开窑那日徐稚柳莫名其妙的一眼抛诸脑后,事后听人讲起,徐稚柳当天离开窑厂时脸色不虞,于是更加放松了戒备。 这不,趁着几场瑞雪,受同好相邀,去了临近的县下泡温泉。 今日方回,一身爽利,原想着再给干爹去一封信,好好夸夸自己,将杨诚恭功劳簿上最后一只香饽饽抢过来,谁知一进门,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撞上来。 还没来得及发作,就听那小太监匍匐在地上尖叫出声:“公公,大事不好了!” 安十九当即脸色一沉。 离开内廷后,他再也不曾穿过太监制衣,也不喜欢小太监稚嫩而尖利的嗓子,仿佛永远褪不下年少时在内廷打滚,掩映在身上那层腥臭的血衣。 于是他一脚踢开小太监,沉声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小太监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忙不迭擦着额上的汗,学着下沉丹田,压低嗓子道:“是、奴才不懂规矩,奴才该死。” 安十九不耐烦:“什么事?” “大龙缸……” 见安十九脸色陡变,小太监不敢吭声了。 这时主管太监也跑了过来,将事情娓娓道来,原来御窑厂的工人在装运巨型龙缸时,发现龙缸底部写了一行字。 是时安十九不在镇中,此事上报到县衙,杨诚恭那头没说什么,只叮嘱龙缸紧要,必连夜发船。 待到他们反应过来时,船早过了都昌,追赶不上了。 安十九遂攥紧了拳头,又问:“写了什么?” 管事太监递上一纸。 安十九打开看到,上面短短一行字——大宗万庆年间,浮梁县令杨诚恭敬上。 虽则区区十几个字,安十九却仿佛能透过那十几个字,窥见徐稚柳的笔墨,其书古朴正楷,端肃明亮,和他为人一样,只是那么站着,那么看着,就让人挪不开目光,甚而被他的光芒灼伤。 安十九一声不吭。 就在小太监以为他会震怒时,却见他将揉成团的纸重新展开,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轻轻拂上那一行字。 良久,他牙关轻启吐出几个字:“徐稚柳,你阴我。” 小太监浑身一凛,头垂到胸前大气也不敢出。 他隐约觉得,景德镇要变天了。 —— 晚间梁佩秋从窑厂回来,正好和刚从外面疯玩回来的王云仙碰个正着。 王云仙携着一身寒气,扑过来一把拥住她的肩头,高兴地说:“佩秋,你猜我今儿个遇见谁了?” 佩秋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开一段距离,又叫来小厮准备醒酒汤。 王云仙身体软绵绵,倚门看她为自己张罗,烛火下那身影清条板正,笼着柔和的光晕,于是他的心便如饮了蜜般甜滋滋的。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她:“佩秋,你快问我见了谁。” 佩秋只觉好笑,平日这种时候,他早就忍不住自说自话了。今儿倒是稀奇,还同她卖起关子,于是配合地问道:“是谁呀?” “你定然想不到那人的身份,是安十九呀!咱们鼎鼎大名的督陶官大人呀!” 佩秋倒水的动作突然顿住。 王云仙像鸟儿一样在屋里飞来飞去,不住地同她分享下午的情形。 “原本约了几个好友去码头看新来的马,谁知那竟是北地的蛮夷,因徐稚柳给他办了官帖,特地千里迢迢运来名马以作感谢。我瞧着那马通体血红,膘肥体壮,可不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吗?以前没见过,想上去看个新奇,谁知竟被那蛮夷赶了出来!他竟不认识小爷我是谁!” 说到这儿,他有几分掉了面儿的委屈,拖着凳子巴巴地坐到她面前寻安慰。 “你不知道,当时码头好多人,都看着我笑,丢死人了。小爷我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当下撩起袖子,要给他一番教训,谁知就在这时……” 他话锋一转,凑到佩秋面前,盯着她光洁的脸,鸦羽扑闪扑闪,“安大人出现了!” 王云仙说,安十九认出了他,不仅为他化解了尴尬,还承诺送他一匹马。 比徐稚柳的马好一千倍的马。 他当场乐傻了。 “想我王云仙,三岁跑遍镇上东西南北,何人不知小爷我?只这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佩秋看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当时情形,在景德镇船运发达的渡头,有着许许多多以瓷为营生的行帮、船户和脚夫们。 他们忙中偷闲,将目光齐齐转向那匹从中原腹地跋涉而来的汗血宝马。 光看那匹马,已是少见的稀罕玩意,更稀罕的是,围在马儿近前的竟是如日中天的督陶官大人和祖上就是死对头的两大民窑少东家。 这可不热闹了吗? 王云仙才名不显,却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徐稚柳不消说了,这匹珍贵的宝马千里奔袭,为他而来。而安十九呢,太监威名在外,叫人闻声便为之一颤。 他们三人聚首一处,随便说些什么都会惹人注目,何况王云仙那咋咋呼呼的嗓子,一听就是惹了事。 恐怕今日之后,茶馆又有新本子听了。 光是这样听着,佩秋仿佛能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画面,所谓“陶舍重重依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今日如若不是他们,如若只有那匹马,掩映在景德镇发达船运的背后,将是天下第一窑口的自矜与自傲。 可惜,事与愿违。 她知道徐稚柳今日会去码头谈事情,兴许在路上他还买了糖葫芦。 可是,安十九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此?是巧合吗? 如若只是巧合,向来眼高于顶的太监,为什么偏偏在今日,对从没放在眼里的王云仙正眼相看? 她不信天底下有那么多巧合的事,所谓巧合,大多有人刻意为之,于是她问道:“你与安十九素无往来,他为什么突然送你宝马?” 王云仙还激动着,想也不想道:“当然是想拉拢小爷我呀!” “那他为什么要拉拢你?” “定是那徐稚柳不识趣呗,我看他俩从一个方向过来,兴许还起了冲突,安大人瞧着不是很高兴。虽则他装得深沉,但小爷我是何等人也?一眼瞧了出来!哈哈,得罪了安大人,徐稚柳怕是要倒霉咯。” 佩秋一听,果然如她所料。 徐稚柳应是做了什么,惹恼安十九。安十九今日前往渡头本为兴师问罪,不料碰到这祖宗闹事,于是顺势而为,借由王云仙给徐稚柳提醒,既是警告也是挑衅——景德镇民窑众多,没了湖田窑,还有安庆窑。 虽则湖田窑势大,但安庆窑也不差。 王瑜为人老辣,油盐不进,不肯接安十九的橄榄枝,王云仙就不一样了。 瞧那傻子,多好哄骗。 为一匹马高兴了一路,几杯酒水下肚,不用多打听,安庆窑的事他主动倒豆子似的往外吐。 佩秋听着,越听越心凉,想到连日来发生的种种,一时顾不上收拾王云仙,拔腿往外跑。 这一夜,她和王瑜在书房谈了半宿。 次日,安十九打着御窑厂的名头,下帖子请王瑜看戏,王瑜将宿醉未醒王云仙打了个鼻青脸肿,尔后怒气冲冲地捏着帖子去了。 到了之后发现徐忠也在,王瑜脚下一顿,竟没来由的笑了。 徐忠不知今日唱的哪一出,见那死对头破天荒地冲自个儿笑,浑身汗毛直竖。他忙避去一旁,同其他窑主说起话来。 一盏茶后,见安十九还不现身,几人不免纳闷。 这会儿再看,才发现戏台尚未搭建,也没人出来张罗。 议事堂中当即鸦雀无声,说好的看戏呢? 于是乎,几大窑口的东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如鲠在喉地坐了半天的冷板凳,又被打发回去了。 徐忠憋了一肚子气,回去和徐稚柳倒苦水:“大冷天的被叫过去,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戏班子,谁知竟是给我们这帮老家伙唱空城计呢!你说说,他到底几个意思?” 徐稚柳听罢,便也猜到安十九的意图。 昨儿去渡头的路上突然横空遭到安十九马车拦截,幸亏张磊眼疾手快,及时拉住缰绳,否则一桩青天白日发生的意外,怕是不会轻易收场。 果然安十九一招不成,又出一招。今儿个大摆空城计,就是给各大民窑下马威呢。 说到底是他棋差一着,被人下了套,忽悠着去泡什么劳什子的温泉,以至于出了龙缸款识的疏漏,此事不能明面上大张旗鼓地报复,私底下却可以逞逞威风,也好给那些个蠢蠢欲动的民窑提个醒,紧紧皮,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徐稚柳怕今后徐忠从别人口中知道龙缸款识的事会不高兴,因下沉吟片刻,还是同他交代了实情。 徐忠一听,顿时跳脚:“你、你、你怎么敢呀!” 想到其中的关窍,一时不免惊疑,“这么大的事情,你事先怎不同我商量商量?若非今日这一出,你是不是还想瞒着我?” 徐稚柳无可辩驳,徐忠气得胡子直缠,当场拂袖而去。 这事儿不小,没几日传了开来,梁佩秋方才知道徐稚柳做了什么,为他在心底悄悄捏的一把汗终而拭去,继而漾起难言的惊艳。 他当真不惧斧钺,一身浩然,竟直接在龙缸底部标注款识。 这么一来,杨公此番回京述职便有如神兵天降。 揣着督造巨型龙缸的护身符,任凭太监如何布阵,至少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于此,大家伙虽然面上不显,心底却是高兴的,既为杨公,也为自个儿。 太监专权跋扈,御窑厂又是官家机构,老百姓跟在后头讨生活,平日没少受窝囊气,这回徐稚柳反将一军,算是帮他们出了口恶气。 于是临近年关的这一阵,整个镇上充斥着心照不宣的喜气,一派新年新气象。 只除了王云仙。 他醒过酒后,慢慢回过味来,知道当日在渡头被安十九当枪子利用了。 可那又如何?安庆窑与湖田窑自古以来就是对手,如今湖田窑为安十九不喜,安庆窑理应抓住机会,顺势而上。 这才是正理,不是吗? 可王瑜非但胖揍了他一顿,还关了他禁闭,连佩秋都说他不经事,差点惹上大麻烦。 就这点破事,能惹上什么大麻烦?!他实在不懂,不懂王瑜的谨小慎微,更不懂佩秋的讳莫如深,于是两人借机吵了一架。 起因是王云仙要去找安十九说理,被梁佩秋拦住了。梁佩秋不想他送上门去被羞辱,遂劝道:“云仙,纵然没有马,你也过得很好,没必要同谁较劲。若你当真喜欢,以后有机会亲自北上,去挑一匹心宜的、同你合拍的马,不是更好吗?” “我同谁较劲?我有必要同那厮较劲吗?倒是你梁佩秋,应该扪心自问,是不是在较着什么劲?” 佩秋心下一惊,不敢看他的眼睛。 王云仙却不依不饶:“我早看出来了,自打你每回打着督促我上进的旗帜,出去找我,却总是不经意地在茶馆、在坊间驻足,听人讲他徐稚柳时,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你在意他!你根本不是关心我,你也在利用我,每每从我口中听到外头那些事,尤其当我说到那厮时,你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没有兴趣,却又从不打断!佩秋,你当真以为我傻吗?” “云仙,我、我不是……” “你不用狡辩,我别的本事没有,却很了解你。我和你一起长大,自以为是你最好的兄弟,也深知你不是好玩的性子,故不勉强,每每在外头搜罗到好东西,总第一时间分享给你。你以为这巴掌大点的地方,成天都有乐子吗?你以为你看到的那些有意思的话本,听到的有趣的杂戏,包括所有和那厮有关的消息,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还不是我费尽心思到处打听!可你倒好,藏着掖着,生怕被我知道,你在意他……” 王云仙迫近了,双目蹦着火星,迫使她与自己对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如果真像外头说的那样,你是他徐大才子唯一堪配的对手,那你何不走出去,光明正大地同他比一比?如此,又何必煞费思量,躲在我王家窑的火炉里,平白让自己黯然失色?” 他虽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心思,不想她被世俗所扰,亦不想她成为众矢之的。 可每每看她从群山间走过,高高低低的窑口如卧龙蛰伏其中。她寻常走着,走在巨龙背脊上,闲庭信步地十年如一日地走着,眉间一起一落,有关这口窑的乾坤经纬,就已尘埃落定。 那样看着她,又觉得她本该光彩夺目,就似那冲天妖冶的火光,似那万里无云的青花,似那人,似他的英华,他的神魂。 似她每一个想起那人的瞬间。 他实在很想知道:“佩秋,你为何不敢面对他?” 第7章 朝廷的赏赐下来那日,正逢湖田窑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动,俗称暖窑神。 窑神乃童宾先师,事发于前朝,当时太监潘相任江西矿使兼理景德镇窑务,督造青花大龙缸,因烧造久久不能成功,对窑户和窑工鞭笞以至捕杀。 童宾目睹同行们的苦况,朝着窑洞纵身一跃,终烧成大龙缸,却因此激发同行怒火,引发民变。 朝廷为了安抚人心,在御窑厂仪门立祠,敕封童宾为风火仙师。 以后每年一度,为了窑业兴盛,都要祭拜童宾窑神。 这是个大日子,随着龙缸一批批顺利运送回京,封赏也在年节里下达。不光如此,随着封赏下来的还有一道旨意。 新一任浮梁县令夏瑛将于年后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为督陶官,协理窑务。 虽则京察还没开始,杨公却已获得破格提拔,万庆帝念他年事已高,督陶十数年劳苦功高,升任其为南直隶户部右侍郎,官至三品。 南直隶为留都,太祖孝陵在此。前朝迁都北京后,仍保留南部京师,采用两京制,下设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除了没有“献替可否,票拟批答”的内阁,其官署的职掌、分司依然遵守旧制,没有改变。 算得上闲散衙门了,也是养老顶顶好的去处。 万庆帝摆明了很是喜欢那件巨型龙缸。 消息传回镇中,自免不了一场欢庆,一场无声的硝烟似乎就在徐稚柳那一个出其不意的“款识”中化解了。细想其中他对皇帝喜好的拿捏,对安十九好大喜功之性情的判断,每个环节算无遗漏,可谓精妙,令湖田窑诸位管事连连叹服。 说起即将上任的夏瑛大人,大家伙也都议论纷纷。 有人说他是个狠人,曾出关为国靖难,讨平鞑靼。 也有人说,此番调任之前,他刚从西南荒芜之地历练结束,在当地整治豪强,教学开化,清除了不少陋习,据说其中火耗余粮一项,事关当地官员不菲的黑色收入,故而暴戾相争,惹出不小的动静,最终统统被他掐断咽喉,一时威名远扬。 估摸着万庆帝看他管理一方庶务甚有心得,于是弄到后花园来,势要发挥其所长,将景德镇陶瓷发扬光大,令万国来朝,刮目相看。 也有人不信,说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长相更是平平无奇。身高不足六尺,风一吹要倒,浑然一副干瘪蜡黄的小老头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都是“传说”罢了。 窑工们往常听着,权当故事听,听个乐儿就忘,总归那些大人物离自己很远,赶上如今年景,什么新官大管,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到这地界儿还不好说呢。 于是也都唏嘘起来。 “瞧太监那气性,吃这么大个亏,能善罢甘休?他干爹可是皇帝老儿面前的红人,捏着实打实的权力,就咱巡检司那帮掌兵的,平日里吆五喝六,眼睛长到头顶上,碰到那姓安的就怂了,一口一个安大人叫得比谁都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家看门狗。” “是啊,别看杨公这回高升,那都是少东家的功劳,换作旁人,指不定什么下场。你们想想,杨公在这里经营了多少年,他安十九才来多少年,就这么着把人逼走了,新来的能撑多久?” “其实要我说,甭管他们怎么斗,当官的都是一家子,蛇鼠一窝。” “话不能这么说,杨公是个好官。咱们啊,是赶上好时候了,这些年仰赖着少东家能吃上口热饭,没有被欺压,但凡受了什么委屈,还有人主持公道,这种好日子我可不想失去。” “你怕什么?以咱少东家的本事,成败都还说不准呢!不就是个太监?” “说的是,子孙根都保不住的下贱玩意儿,能整出什么幺蛾子?他再欺负人,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谁?” 清清冽冽的一声,顿时让酒桌上几个精虫上脑的家伙清醒了不少,余光中随之而来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拿走酒壶。 那只手,不比从前清癯干瘦,如今有了纹理,也有了伤痕。 徐稚柳环顾一圈,瞧着这一桌都是半大少年,口无遮拦,便不多加苛责。 只酬谢窑神是大事,今日往来闲杂人等众多,未免惹来不必要的口舌是非,他还是做做样子训斥了几句,末了扫过方才喊打喊杀的黝黑少年,格外叮嘱一句,“小黑,好好干,明年争取进窑内学点手艺。我们这行规矩多,讲究手眼都要快,只一样,嘴不能快,懂了吗?” “懂、懂了。” 想起适才的浑话,脑袋已经掉了一半,黑子突然冷汗涔涔,面色发白。徐稚柳便又打趣:“半下午就喝醉了,晚上还怎么参加暖窑神的仪式?” 黑子眼睛一亮:“我、我们也可以参加?” 他们只是打杂工,没有固定工种也没技术含量,随时可以换人,常年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有时半月没着落,饿一顿饱一顿的,幸好徐稚柳心善,给签了长契,才有他们一口安生饭吃。 于是这帮曾经乞丐窝里打滚的少年人,愈发地将他当成主心骨,凡事都敬着他,也只敬他。 徐稚柳待他们也亲厚,将酒撤下,又叫人给他们换上饴汤。挤在这帮脏兮兮的杂工当中,他没架子,说话也温和,不疾不徐地听着就让人舒坦。 “怎么不行?打杂工也是工,只要在窑厂里干活的,都有资格参加。待会挨个上去插炷香,也好祈祷火神保佑你们。” “真的?真的!少东家你可真是大好人啊!” “亏得有您,不然我们真是……”徐稚柳摇摇头,示意不必再说,让他们回去继续吃酒了。 他们还不情愿,非抓着他也尝口饴汤,否则待这一轮轮酒桌过去,汤早就凉了,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热菜。 他无可奈何,就着黑子的碗浅尝了一口。 饴汤是赤豆熬成的糖粥,软糯可口,甜滋滋的。 徐稚柳当下唇角染色,那色泽艳丽,显得他整个人愈发丰神俊秀,叫人挪不开目光。 黑子看傻了。 大家伙见他傻了,更觉好笑。一群人挤作一团,笑话黑子没见过世面。黑子也不好意思,挠着头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热闹满堂。 徐忠从旁看着,凡徐稚柳所到之处,皆是一片欢声笑语。人头攒动着,就似那都昌的江水,一波一波冲上河堤,没个消停。 反倒他这边,除了管事并宗族里的长辈,只有几个御窑厂官员。大家不紧不慢啜着酒,说些有的没的,倍儿冷清。 徐忠便忍不住地冷笑。 他这个远房子侄,很有一套笼络人心的手段,内外并驾,不说瓷商船商们,就连御窑厂那些专门伺候皇帝的能工巧匠,平素自诩手艺匠人,高人一等,见到他倒一水的谦和模样,还总给足面子,客客气气称呼一声“少东家”。 呵,哪来的少东家。 湖田窑只有一个东家,就是他徐忠! 徐忠倚靠在主座雕了祥龙的圈椅上,眼眸久久凝睇着那道青色身影,见他一桌桌走过去,一个个打过招呼,与人谈笑,既言行有度,又不失章法,端得那叫一个游刃有余! 这么看着,哪里还有一点昔日穷酸潦倒的样子。 是了,他能有今日,都是他给的。 他凭什么? 凭什么,竟敢越过他去,当起湖田窑的主? 徐稚柳正同人相约年后去看红店,忽而背后一抹凉意,回头看去,只见酒席上个个喝红了脸,咿咿呀呀又唱又闹。 他不知所以,只胸前泛起微妙的不适,刚要离开,又被张磊一把拽回。 这一桌都是往常和他打交道的管事,瓷厂里,窑口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他们,徐稚柳不能敷衍,尽心地陪了一圈。 待回到主桌,却是一愣。 不知何时安十九也来了,约莫是徐忠请来的,两人浑如忘年交般,挽着臂谈笑风生。 御窑厂的官员从旁作陪,时不时捧哏大笑,是一番别样的热闹。 见他回来,徐忠拍着安十九的肩膀,低声说了句什么,尔后大步走向他,笑道:“稚柳,快过来敬安大人一杯。” 旋即有酒水递到面前,是一等一的青花五彩鸡纹小杯。 斗彩鸡缸杯是皇帝御用的酒杯,平头百姓哪里敢用,于是就有了所谓的鸡纹小杯,花色器型一模一样,只大小规制略有区别。 当然观器形就能知道,陶瓷制件越小越不容易烧制。 比如这只鸡纹小杯,口沿的部分微微外撇,与底部的线条形成上下呼应。从外面来看,杯子没有“足”,事实上是把足做成内凹,隐藏了起来,这种处理方式叫做“卧足”。杯口其圆,圆到周正,有一种源远流长的方圆之感。 要知道当一堆瓷土被摆在轮车上时,它是湿润的,要想它成型,就不可能太薄,胎体也做不到光滑和均匀,这就需要利坯师傅来修缮。当湿坯晾干后,师傅们进行线条的雕琢,器形的精塑,以及审美的传达,又是一次次与古人的深入对谈。 譬若口沿微微外撇,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很见功夫与巧思,因为杯壁本身就薄,口沿既要外展,就需特别小心,稍不注意变得平直,反而失去弯曲之美。更难的是,外撇的口沿比杯壁薄,虽追求了工艺的极致,但未免显得锋利,使用起来缺乏舒适感,通俗点讲就是实用性。 于是,利坯的时候,师傅们既要讲究口沿外展有弧度变化,还要均衡其杯壁厚薄程度,既要保留其器形之美,还要考虑其在窑火里的变形。 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往往经过千锤百炼,对瓷土的配比,淘洗和晾晒,对拉坯、利坯,画坯、上釉师傅们技艺的要求,对以上所有变化而产生的釉料配比和窑内火候的变化,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试验无数次,方才能有面前这只杯壁极薄且透光的鸡纹小杯。 如此“瓷薄如纸”的绝美小杯,不被人用心收藏,竟用来盛不知所谓的和解酒。 徐稚柳只觉荒谬。 “白日不饮酒,这是我的规矩。” 他将鸡纹小杯往回推,纵然动作轻缓,那满溢的酒水还是往外倾洒,跌出杯口,又挂在杯沿,沿着杯壁,散发出馥郁浓香,叫人垂涎。 若是好酒之人,定是一滴舍不得浪费。 可徐稚柳只平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那酒到底落下去,砸在安十九的皂靴上。 安十九收回目光,嘴角噙笑:“少东家还是不肯给我面子。” “他敢!” 徐忠上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将那鸡缸小杯推回去。 好不容易逮着的机会,借暖窑神请来安十九,为龙缸款识一事他再三赔罪,喝得双目赤红,安十九方才松口,表示可以冰释前嫌。 结果他倒好,摆谱没边了是吧? 因这一出,堂屋里的人都看了过来。 徐稚柳手腕发痛,稍一动弹,就被徐忠重新压住。看得出徐忠已然半醉,手间没个轻重,那力道压下来,全然是积攒日久的怒气。 徐稚柳知道徐忠对他不满,有着许许多多的不满,不管是阿鹞的婚事,还是他自作主张书写龙缸的款识,亦或不听劝,非要和安十九对着干。 这些他自以为是的主张,想必都拂了他的面子,他作为一家之主,作为长辈,作为湖田窑真正的大管事的面子。 至此,徐稚柳明白了什么。 他安静地看着徐忠,徐忠目光微有闪烁,却强撑着没有避开,那里头布满鲜红血丝,载着老头难以启齿的尊严,徐稚柳哪里忍心?于是抬手,鸡纹小杯里的酒水被一口饮尽。 尔后他温热的手掌,轻轻包住鸡纹小杯。 徐忠则往椅子上一瘫,陡然没了力气。 安十九看了一出好戏,笑得开怀:“到底是咱大东家说话有份量,年轻人就是缺少磨炼。” 徐稚柳不置可否,转向徐忠说道:“徐叔,晚间还有祭祀活动,我先去准备了。” 徐忠点点头,没有看他。 徐稚柳环顾一圈,用眼神给诸位管事打招呼,管事们方才如梦初醒,重新招呼客人,堂口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徐稚柳才要往外走,忽的小腹一阵剧烈抽搐,随即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滑落。 这些年来他忙于窑务,饮食向来不大规律,小腹偶有阵痛,每每用完饭食就能缓解,索性没放在心上,只这一次显然和从前不一样,来势凶猛,叫他一下子止住脚步,单手撑桌,方才能维持平衡。 这么一来,手腕用力,方才被徐忠捏住的部位又是一阵钻心的痛。 他不想被人发现,勉力忍受着身体多处的痛楚,余光瞥过袖中的鸡纹小杯,嘴角不自觉微挑。 真好看呀,没有被糟蹋。 这时有脚步声靠近。 “暖窑神活动还早着,少东家且等等。” 安十九一步三晃的,走得慢悠悠,至方才几个打杂工身旁,目光扫过一桌,继而漫不经心地停在黑子身上。 打杂工们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他听去了多少,眼瞅着方才那一出,个个缩起脖子。 唯独黑子恼他逼徐稚柳喝酒,狠狠瞪了安十九一眼。 安十九啧啧嘴:“这小子气性不小啊。” 徐稚柳移步挡在黑子身前,问道:“公公还有事?” “无事就不能同少东家叙叙旧吗?” “恐怕你我不是能叙旧的关系。” “呵,少东家当真年少有为。” 瞧瞧这副清高样儿,当他是什么贱泥巴?安十九笑意越发和煦:“听说你近日要回乡祭祖,左右本官没什么事,想同你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我曾在御窑厂的记载里看到瑶里盛产釉果和丕子,其开采过程煞是有趣,当地也有不少美食,遂心向往之。你若应下,龙缸款识的事儿,咱们就一笔勾销,如何?” 徐稚柳微微一笑:“公公这是威胁我?” “哪里哪里,我只是钦佩徐少东家才智过人,想亲眼看看养育你的一方水土,领略其中风采,也好努力上进,与少东家共谋前程。” “公公说笑了,草民承受不起。” “当日在鹤馆,我所承诺的都还作数,少东家不妨再考虑一下?” 徐稚柳没有应答。 安十九是只骄傲的铁公鸡,显少有什么低姿态。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主动讲和,必藏算计,他细细过一遍镇中近况,杨公有了归处,朝廷也喂他们吃了定心丸,待到夏瑛大人就任,其才干了得,安十九必不是对手。 届时功成身退,近在眼前。 徐稚柳略一拱手,作歉状:“恐怕要让公公失望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且瑶里地小,无甚新鲜。” “是吗?” 安十九似乎早有预料,并无甚失望,只眼神间流露几分遗憾,“看来我无缘领略瑶里的风光了。” 年轻学子的骨头到底是硬,比瓷石还要坚硬,既这么着,不肯弯腰,只能折断了。 安十九错身之际,附在徐稚柳耳旁,低声道:“要我说年关事多,徐忠年迈昏庸,湖田窑怕是离不了少东家。既乡下没什么新鲜,那你扫完墓可要早点回来了。” 说罢,他甩甩衣袖,大步离去。 插在堂口两侧的飞虎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8章 夜里唱小戏的时候,瓷行几个老板联合起来请徐稚柳喝年酒,知他马上要回乡,年后各家回礼怕是抽不开身,于是连哄带骗将他捉到江水楼,作陪的还有几家民窑的东家、管事,都是都昌地界一个行帮里的熟脸,徐稚柳便一一点头示意。 里头有个祁门来的瓷行老板叫程放,身量高大,奇壮无比,瞧面相是个豪爽性子,不想却有些怕生。 他和徐稚柳接触不多,由人搭线托徐稚柳办官帖,好几次怕麻烦想抽身不干了,介绍人只管叫他放心。 早间他收到消息,原来徐稚柳怕他不懂个中深浅,已帮忙办了个妥帖。从头到尾都妥帖那种,只等开张营业了。 他实在高兴,徐稚柳人没坐稳,他就先干了一壶。 上好的女儿红,叫他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吞,大家伙都忍不住笑。 小二也跟着凑热闹,说吉祥话,尤其对徐稚柳狂拍马屁,大夸龙缸如何如何好,圣上如何如何喜欢,湖田窑接到的封赏如何如何丰厚。 时年嫌他呱噪,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红封,也不细数了,直往他怀里塞。 其他人瞧着都要蹭喜气,也都不是吝啬人,于是上赶着送钱,倒叫小二赚了个盆满钵满。 正这么闹着,外头忽然有人欣喜道:“哟,这不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嘛,稀客呀!” “怎么是你过来?王瑜那老头又犯头风了?” “哈哈,老弟你这张嘴呀,看破不说破,怎能一点面子不给王大东家留?” “我要给他留什么面子?佩秋过了年才十八吧?他个老酸菜梆子怎么净不干人事。来,快到叔这头来喝杯热酒去去寒气!” “可别啊,人还没说什么,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嘴上骂着王老头,心里指不定多美吧?听说你年前儿去挖人墙角,被王瑜打出来了?” “良辰美景说那扫兴事干嘛?佩秋,过年了得不得空?我那窑厂还等着你给掌掌眼。” “这要去了你家,我家就在隔壁,也就一抬脚的事儿,不知佩秋给不给咱老家伙们面子?” 这些个约莫都是和安庆窑往来甚密的民窑东家,既敢直呼王瑜大名,还敢公然挖墙脚,想必关系十分亲近。 几人说话间,外头越发喧哗起来,一声接一声地喊道:“快来看小神爷!” 新晋的几位老板也都好奇,推开屋门悄悄看去。 只见二楼走廊围着一圈人,还有人来不及穿戴整齐,就这么趿拉着一只鞋往外跑,口中嚷嚷着必要一睹“小神爷”的真容。 程放见乌泱泱一大片人头,也不知谁是正主,便问身旁人:“他很出名吗?” “你个乡巴佬!如何问出这种话来!”身旁人气到发笑,“你连小神爷的名号都没听过,就来景德镇卖瓷?” 程放:…… “我初来乍到,不知镇中情形,求您给细说说。” “那行吧。” 这位小神爷呀,之所以有如此号召力,概因其神龙见首不见尾。于当下景德镇,只能用八个字来形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除了在他家窑口干活的,亦或外头这几位素有合作的东家老爷们,少有人见过其真容。 便是见到,也不知他的身份。 也是巧合,赶上暖神窑的大日子,他不得替犯了头风的王瑜来应酬,一切是那么水到渠成。 在这座镇中最大的江水楼,在所有人都沉溺欢庆的夜晚,自然引起不小的轰动。 程放又问:“那他为什么叫小神爷?” 旁边人笑哈哈打趣:“你呀,说你是外行你还真是外行,好好听着,今儿个就给你上一课。‘小神爷’不是他自封的,而是民间赋予他的称号。正经论起来,他的身份是负责窑内火候的把桩师傅。” 俗话说瓷之好坏,十之八九在于窑内。把桩师傅拿捏着这“十之八九”,便等同于拿捏着一件瓷器的宿命。 是配享太庙,还是破碎成渣,皆在把桩师傅一念之间。 “拉坯、利坯、画坯,这些前道的工序都属于制瓷行当,靠手艺是可控的,一个坯拉得好不好,修得薄不薄,青花手艺如何,行家一眼就能看穿,可你说咱建了一个窑,里头的火候、气氛、湿度、窑位和地势,这些如何看穿?烧多久,烧到什么时候,摆在哪个方位的火势更好,甚至下雨天和晴天窑内的气候都不一样,怎么办?只能凭经验。” 绝大多数窑厂的把桩师傅都是老师傅,在这一行深耕数十年,前半生几乎是学徒,老实本分地跟着一个师父学习,等待出师那一天,有的人一辈子也出不了师。 在师门时,他们要学看天气,学着找寻瓷与釉会发生的反应规律,学习捕捉窑内不同位置不同火光的色度与火候的深浅。 等到有出师的资格时,已然积攒了丰富的实战经验,朝窑里头看一眼,亦或钩一块瓷片出来,吐口浓痰观其变化,就能估算窑温,判断陶瓷烧熟与否,是否需要调整窑位等。 可即便如此,也常有失手的时候。 尤其陶瓷一行,坯再完美无瑕,烧残了,就是一堆无用的垃圾,前头所有人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要么说一件瓷器的好坏十之八九都在窑内呢,一个好的把桩师傅万金难求,一个好的把桩头首更是百年难遇。 而梁佩秋,一个过了年才满十八岁,在那些老把桩眼里等于毛没长齐的小子,竟然眨眨眼,就能将他们半生的努力化为须有。 怎么满窑,怎么烧,烧到什么时候停火,这些经验之谈,在他那里只有两个字——感觉。 这就是神赋。 于是老百姓将他看作为窑神转世,给他取名“小神爷”。 要知道景德镇往上回溯千年,似梁佩秋的把桩头还没出现过,他是头一个,想必也会是最后一个。 好在把桩师傅可以同时在几家干活,未必个个都跟徐稚柳似的,卖身给湖田窑,于是也就有了上面明晃晃的撬墙角。 “你说说这,有天理没天理?” “怎么没天理,老天爷赏饭吃,那是经过老天爷同意的,你们就羡慕吧!” “说起来挺玄乎的,一开始听人讲安庆窑有个年轻的把桩,看火焰一等一精准,大家还都不信这个邪,结果你瞧瞧,安庆窑的包青是真包青啊,成色好,釉面亮,我瞧好些个专烧大件五彩瓷的器行,都找他们家。” 随着安庆窑“包烧青”越来越稳,王瑜的口气也越来越大,废厂残次品眼见地少了,订单量逐年激增,竟然咸鱼翻身,和湖田窑叫上板了。 细想想,也就这两年的光景。 如今外头茶馆里的话本讲不完似的,都在说这两家,这两人。 湖田窑有一个徐稚柳,那是刘备帐下诸葛亮,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安庆窑有一个梁佩秋,则是烧红的破铁,百炼成钢。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作为包青窑的两大魁首,一个是身世坎坷的麒麟才子,一个是后来居上的小神爷,到底谁会成为景德镇瓷业的第一人?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捋着胡须拉长声音道:未可知也。 茶馆里听着,权当故事听,觉得十分有趣,只到了当下的江水楼,尤其徐稚柳还在席间,程放几个越说越没个把门,气氛也就微妙起来。 此时,在角落里一直没吭声的乡巴佬颤巍巍道:“我、我刚到景德镇,不懂你们的规矩,想着湖田窑和安庆窑名声最响,既是摆酒请同行们多多照顾,不如都请了,一起热闹热闹……” 也是听了这茬才知道,原来名声最响亮的两大民窑,是不能坐一张板凳的大冤家。 他这么一说,席间众人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 “你的意思是,你也请了安庆窑?” 乡巴佬咽着口水,大气不敢出地点点头。 “所以外头那个,不会是你请来的吧?” “你给谁下的帖子?” 乡巴佬道:“我、我当然是给安庆窑,还明说了也会邀请其他几家窑口。” 众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硬着头皮,瞥了眼窗边的徐稚柳,继而点点头。 也就是说,他不仅请了安庆窑,还和安庆窑直言不讳地提起,也请了湖田窑这事。 众人脸上不禁五颜六色,数次变化,继而神采飞扬起来。 为首的迫不及待开门去迎人,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抱歉,我来晚了。” 说话间,包厢的移门被推开,一名身穿月牙白夹棉长袍的少年疾步走来。 他满身都是风雪,携进来一股挥之不去的凉意,可不知怎么的,竟是满头大汗。 他环顾一周,屈身致歉:“出门时被耽搁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叫诸位等我。“ 待到目光落定,窗边凛凛然端坐的身影恰好回头,两人四目相对,梁佩秋身形微僵,勉力挤出一丝笑来。 外头的喧闹仍未消止,有人大着胆子追过来,循着尚未完全合上的门朝里一看,顿时吓得噤声。 程放只听到一叠混乱的脚步声靠近,又齐刷刷离去。未几,有人按捺不住激动道:“那边、那边的包厢,徐也在!” “哪个徐?” “还能有哪个徐,就那个徐也!” “莫不是大才子?” “对对对!” 于是又是一阵压不下去的惊嚷。 声音一道道传进一门之隔的包厢,程放几人面面相觑,倒是忍不住笑了,就也开始打趣乡巴佬:“多亏有你,叫我几个乡下人开了眼。” “可不是嘛,我一个实打实的镇里巴人,也是头回见呢。” “是吗,你从前没见过?” “对,这场面够记一辈子了,多亏了你们!实在荣幸之至。” 也不知打的什么哑谜,几个俱都笑作一团,唯话题中心那两个隔案相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此时戏班子唱到楼下,京腔一起,满大街咿咿呀呀的跟唱,瓷行几位老板着实没见过,跟着扑到窗边去看戏,一边看还一边夸他今年选的班子好,瞧那一个个的身段,多风流呐! 《打渔杀家》的剧目也极为应景,水浒梁山,那叫一个豪气干云! “徐少东家,你就是梁山里隐居的谋士吧?”有人笑着调侃。 徐稚柳静而不语,伸手去拿桌上的茶,不想另一只手比他更快。 “茶凉了,我叫人上壶热的吧。” 那少年低垂着脑袋,并没有看他,只是朝外吩咐了一句。 此时移门打开,外面一水的人头,眼巴巴望着里面。 徐稚柳这才醒过神来。 他这一整晚想着安十九的反常,多少有些心神不宁。加之晚间暖窑神祭祀时,宗族长辈们齐齐到场,他忙得脚不沾地,还被灌了不少酒。 本来这一场兴致缺缺,无心赴宴的,不想竟有意外之喜。 他听说过“梁佩秋”这个名字,春华秋实,落叶知秋。取名之人为他佩上秋光,想必对其寄予厚望。 他也知道“小神爷”有多厉害。 奇怪的是,景德镇并不大,两人又是同行,平日三窑九会大小事务不断,他常能与王瑜见面,和王云仙也碰过几回,却偏偏从未见过他。 听人讲他不擅交际,也不好应酬,故而两年间,听着他越来越多的事迹,在一种近乎素未谋面的遗憾中,却越发地想要见他一面。 没想到,就这么不及防地见到了。 小二很快送来热水,梁佩秋略顿片刻,提起壶柄为徐稚柳冲了杯新茶,双手捧着送到面前。 徐稚柳当真受宠若惊,忙起身接过,再三道谢。 梁佩秋说不必,又道:“听闻龙缸之事,很是敬服。” “不过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倒是小神爷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冒昧问一句,你如今与安庆窑是签了长契?” 梁佩秋摇头:“我与师父没有契约。” “嗯?” “师父曾经于我有救命之恩。” 他这么说,徐稚柳就懂了,正如他和徐忠也没有任何契约,不过收留的恩情大过任何纸契,何况救命之恩。 他在安庆窑,同他在湖田窑,想必是一样的。 如此,倒有些可惜。 众所皆知,一件瓷器好不好,其宿命皆在窑内。湖田窑没有梁佩秋这样的把桩师傅,之所以巨型龙缸能烧成,仰赖的是前面数十道工序的丝丝入扣和近乎严苛的工艺要求,加之重金之下聘请的业内首屈一指的窑口师傅,齐心协力方才能成。 即便如此,也失败过多次,砸碎了不少次品。 不比他,一眼就知道好坏。 这样一个人,如若能以契约聘回湖田窑,兼之这些年来他为湖田窑提拔的管事,即便三不问如徐忠,再接过手去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差乱。 届时,或许他会愿意放他离去吧? 可惜了。 “倒不知道你和王大东家之间还有这份渊源,之前没听他对人提起过。” 外间都当瑜捡了大便宜,原先将梁佩秋收为徒儿,是想培养他当画坯工的,岂料他某一天走过山头,就被发现了神赋。 从此王瑜把他当成宝,捧着供着,藏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挖去。 故而外界也有风传,“小神爷”避不见人,是徐忠对同行的忌惮之举。 眼下瞧着,倒都不像。 若徐忠当真刻意藏宝,梁佩秋就不会在暖神窑几乎全镇出动的大日子出门。且他话虽不多,瞧着却不是怕生的性子。 只不知为何,他好像不敢看自己,一直没大抬头。 见梁佩秋沉默无言,徐稚柳也不觉尴尬,追问道:“你何时去的安庆窑?” “很多年了。” “很多年?” “嗯。” 梁佩秋点点头,在桌案下紧紧攥住衣摆,手仍免不住颤抖。听他和自己讲话,离得那么近,眼神那么专注,她紧张地几乎不能呼吸。 所有那些不为外人道的过去,不是王瑜不说,而是她不想。 症结还是在她。 若她想说,不怕被人知道,那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可她仍旧不愿让任何人,有任何可能,窥见那段过去。 除了他。 “我原不是景德镇人,从乡下来的,路上遇到匪徒,险些遭难,幸而师父及时赶到,救下了我。师父担心事情传出去,那些匪徒会找上我,所以他什么都不说。”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有神赋,若匪徒知道她的身份,认出她就是曾经那个不顾一切奔向景德镇的女孩,难保不会做些什么。 这是王瑜的担忧。 但并不是她的担忧。 “以前年纪小,师父处处保护我,如今我长大了,或许有些过去也该面对了。” 这么说着,她再三吐气呼气,一鼓作气抬起头,朝徐稚柳浅浅一笑。 她从出生就被当做男儿养,加之多年在窑口打滚,虽面容秀丽,五官精致,皮肤细腻更比女子,却有着寻常男子都难有的洒脱之气。 混在男人堆里,她不算高挑,但因比例好,四肢格外修长,脖颈也始终扬着,坐卧行走皆板正挺拔,自然地与之刻意形成的男儿气概相映成彰,浑然天成。 一身月牙白长袄,压不住今夜簌簌的雪花,也藏不住少年人隐而不发的野心。 徐稚柳看着他,便如看见十年前初到湖田窑的自己。 那时的他渴望自立,野蛮生长,有着无尽的欲望与野心。 想大干一场,想出人头地,想重回仕途,想为父报仇。 想杀世间恶鬼,想为生民立命。 可惜时也命也。 再看眼前的少年,便平添几分亲近的意思。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之间水火不容。可事实上,今夜才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而他给他的所有感觉都很奇妙,奇妙到难以用语言形容,明明初见,却仿佛熟悉。明明对立,却又相惜。 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这种感受牵引着他,继而问道:“你家乡何处?” 梁佩秋低声说:“在瑶里。” 徐稚柳微微惊诧:“竟是同乡。” “是。” “那你……” 他一时顿住,不知想说些什么。 梁佩秋静静等着,带着一丝忐忑的期许,脊背愈发挺直,忽而一阵喝彩声传来,窗外洋洋洒洒飞入几张彩纸。 随着戏班子走街串巷,徐梁二人同饮酒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水楼里里外外被堵得水泄不通。 都是来看他们的。 而他们彼此对坐着,像初初相识的朋友说些有的没的,偶尔静默,也不尴尬。 梁佩秋渐渐承受不住对面那道灼热的光,移开眼去,伸手接住飞纸。 那是戏子早早准备好写了祝词,放在竹篮,挽在臂间,以便随时撒出去讨彩头的。 此刻纷纷扬扬的,同雪花一起,绽放在黑夜。 她展开彩纸,上面是一句——福如蘡茀至,愿君悦兮。 就在这时,徐稚柳重新开口:“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梁佩秋忍不住笑了:“一年前在鸣泉茶馆。” 似怕他记不起来,她比划了一个方向,“在二楼厢房外,小二撞到你,你回头的时候,我正好在对面。” 哦,想起来了。 当时他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比被小二撞到的他似乎更加受惊,竟然下意识躲到柱子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探出头来。 而他被熟人绊住脚,还没来得及离开,就这么着和他再次对上。 那似是一个夏日,蝉鸣不断,茶馆四面门窗洞开,廊下铜铃叮叮作响,堂下看客满座,讲得还是他们的故事。 惊鸿一瞥,印象深刻。 徐稚柳说:“你当时看到我,似乎很惊讶。” “嗯。” 她想也没想承认了。 如此际遇,谁能想到?在被王云仙拉去茶馆听书的一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午后,突然遇见心心念念的他。 她当真吓到,躲了好一阵才敢伸头看,没想到他还在。 惊吓过后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于是没头没脑地冲他笑。 徐稚柳还记得那张笑靥。 显然高兴地忘了形,露着两颗小虎牙,眼睛又大又亮,十分灵动,活泛地好似小孩儿。 那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 不像此时,敛着,端着,经过练习,风平浪静,什么也看不出。 于是他好心情地问:“见到我有那么惊讶?” 梁佩秋不妨他是有点逗弄的口吻,两颊忽的烧起来,耳根愈发滚烫。 她忙起身,向左右飞快地打个招呼,言说窑口还有事,不等对方回应就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几个管事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好不容易请来的座上宾就这么走了?再看徐稚柳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一个个犹如霜打茄子,面上不敢表露,心里却敲锣打鼓地寻思起来。 阴谋!绝对是徐大才子的阴谋! 故意整擒杀渔霸这般精彩的戏目,就是为了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也好将人气走! 这一夜,老板们一个个酩酊大醉,徐稚柳燥郁了整晚的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 耳边皆是人声,他侧目朝外看去,仿佛看到一只跳脚的兔子。 雪白的毛发,乌黑的睫毛,被拥堵在人潮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一双眼睛红彤彤。 煞是可爱。 时年送走诸位管事和瓷行老板,回到厢房一看,见公子半支手臂,眼神迷离,嘴角微抿,噙一抹浅笑。 窗边冷月倒挂,雪花簌簌。长帔开氅,戏腔婉转。 是夜,有人滴酒未沾,有人樱桃浓醉。 有人却在乌衣巷大开杀戮。 第9章 梁佩秋不知昨夜是如何睡去的。 那是长大后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在她不过一臂之外,隔着张桌案,他姿态闲适,倚窗而坐,离得那样近,近到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眼眸上一根根长而黑的睫毛。 当他不愿亦或不甘被人审视时,那片鸦羽自然而然往下垂,就会遮住所有不为人道的情绪。 与此同时,也似大发善心地放过了她,不再让她无法呼吸。 可那仅仅只是开始。 当管事们被外面的小戏吸引,争先恐后地扑到窗边去抢彩纸时,那不大的包厢里似乎只剩下他和她。 他同她说话,打听她的契约,似乎也有那么点挖墙脚的嫌疑,却保持着相当的分寸,没有穷追,反倒如老朋友般闲叙家常。 她用尽所有努力,勉强维持着镇定。 可当那双要命的眼眸,一点不错地凝视着她,带着丝探究意味提及一年前的偶遇时,为这场见面事先准备的的所有瞬间化为虚有,她的心狠狠地揪紧了。 原来他记得?他竟还记得她! 虽然只是一年前的她,但他记得,就已经让她想要落泪了。 他甚至还揶揄她,带着捉弄的口吻,问她“见到我有那么惊讶”?怎么会不惊讶!她不愿意做一个第三者,不愿意给他带去一丁点的困扰,偷偷地在王家窑偏僻的角落悄然生长,虽对他从未忘怀,但仍用尽毕生之力不让自己去见他。 在那样的绝望里,突然有一天见到他,如何能不惊讶? 而他呢,就那么噙着抹笑,毫不费力地看穿她所有的伪装。 那个瞬间,她输得一败涂地。 原来当真不能面对,她早该料到的,一旦面对,不管过去多久,十年,二十年,哪怕到死,只要是他,她都会功亏一篑。 可他对她笑了,他笑了,一切似乎又变得那么值得。 —— 早上醒来时,窗外天光早已大亮。 梁佩秋回想昨夜种种,一时间百感交集,不过当下也顾不上许多,今儿是除夕,按例各大小管事们要来汇报窑务,顺带讨赏。 她是把桩师傅,勉强算个窑口的老大,怎么都不能缺席的。 这么想着,她随手抄起一件外衣,来不及仔细穿戴,疾步往外走去。 谁知门刚一松动,就有人挤了进来。 来人力气大许多,直将门往里掼。 梁佩秋吃了口冷风,本能闭上眼睛,往后倒退避开威胁,这么着来人一个踉跄,直直扑向桌边。 她甫一站定,心下跳不停,忙下意识捂住胸口,系紧胸前的襟扣。 待看清来人,方才松口气。 “你怎么来了?”她掩掩鼻上前,“怎么喝这么多酒?” 王云仙不理她,捂着被撞疼的小腹从桌边滑落,顺势伏倒在矮凳上,一手捞起滚落脚边的酒壶,仰面又灌了几口,直到里面一滴不剩,才气愤地举起手来,欲要摔那酒壶。 佩秋忙上前阻拦。 仿宋影青浮雕温酒壶呢。 败家玩意,净糟践好东西。 她夺过酒壶,放在床边博古架上,转身用冷水浸了帕子递给他:“擦擦脸吧。你这样子叫师父看见,又要招打。” “打就打,我被他打得还少吗?” 反正前儿个为了匹马受的伤还没好,再添些新伤也无妨。他似豁出去般,颇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孤勇,倒叫人好笑。 “你这又是怎么了?喝了不少吧?” “你还问我?你竟还问我怎么了!佩秋,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我怎么了?” 王云仙见她一派无辜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气咻咻地说道:“我问你为何不敢面对他,你不答我,结果转头就去见了他。昨儿镇上都传遍了,说你去江水楼见他,还同他一起饮酒,有人瞧见你们谈笑风生,没有一点对手的意思。佩秋,你是诚心大过年的给我找不痛快是不是?这些年了,你何曾出去应酬过?哪来的乡巴佬,随便一个帖子你就赶过去了。在他徐稚柳面前,你就没有一点骨气吗?” 他越说越委屈,鼻间直泛酸:“昨儿可是暖窑神的大日子,就他湖田窑有祭祀活动吗?我们安庆窑没有吗?听管事回禀说你出门了,还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你破天荒地要来主持祭祀。结果倒好,你不要钱地倒贴人家门上去,我同老头却等了你一炷香,足足一炷香,早过吉时了!” “且昨天街头的盛况谁不知道,人山人海的,马车定然进不去,你必是跑去的吧?是也不是!你为了见他,跑着去了最远的江水楼?!” “你还同他喝酒了是不是?你个坏蛋,我叫你喝,你从来不喝!” “你从不饮酒的。” “佩秋,我真的好气,到底为什么啊?” 他将心中憋闷多年的苦恼,借着酒劲一股脑地撒了出来,说到后来整个人全似没了力气,软趴趴抱着矮凳。 寒冬腊月的地砖上一片冰凉,梁佩秋伸手去拽他,拽不动,反倒被他往下扯。 他蜷缩在地上,双手合抱住矮凳,脸压在臂弯间,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不敢面对他,昨儿夜里却突然转性,放着家里的大事不管,非去见他?” 梁佩秋被他看得难受,想别过脸去,他却不让,带着哭腔追问道:“佩秋,兹当我求你,求你给我个答案。”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原先那么多年,不是不知道她在意那人,却从未如今日般酗酒失控。 自打知道她去见他,他整个人跟丢了魂似的,抓心挠肺,坐立不安。 他很害怕。怕她去见了那人,就不会再回他王家窑。 可是为什么? 这里才是她的家呀。 他凭什么要害怕一个外人?!! “他们都说我不成熟,十八岁了还是副孩子样,远不及你稳重。他们哪里知道,你从小就稳重,稳重过了头,冬日里你着凉发烧提不起笔来,老头不知,当你偷懒,将你一顿训斥,你委屈得要死,却一个字不说,还强撑着练习。我夜半起来看到你还在画,手冻得青紫,一直发抖,居然还在画,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这是哪来的小孩,作何要这么辛苦?既已是老头的徒弟了,还怕他不要你吗?这么努力做什么,真傻呀……” 他攀着她的手臂,似乎已不需要她的回答,自说自话道:“可我是真没想到呀,你居然傻了这么多年……佩秋,虽然我不知道曾经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努力,可我想帮你。我没什么本事,也不会说话,但你既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忍心你受苦。后来我就想了个办法,你猜是什么?” 这时他不想给她看了,强忍着眼泪,转过脸去:“你猜不到吧?” “我不告诉你!” “佩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你比老头还重要,我永远把你摆在第一位。可你呢?在你的心里,我有一席之地吗?” 佩秋听他说着,也想到了那年冬天。 那是她来景德镇的第一个冬天,初到安庆窑,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着许许多多的恐惧。 每晚睡觉前她都要再三检查门栓,夜里也常莫名惊醒,生怕匪徒会再次闯进来。 母亲曾经和她讲过自己的际遇,说这世道女子是最低贱的玩物,一旦被贩卖,被到处转手,唯一的价值只剩一身皮囊。 衣物是完全不为她们支配的,会任人撕裂,任人狎玩。 当然所谓的皮囊,所谓的价值,也不由他们决定。 女子一旦落入那样的境地,这辈子就毁了。她的母亲花了很多心思才笼络住生父,纵然只是被养为外室,她仍旧心甘情愿。只是慢慢地她不再满足于藏在阴暗中,想要更为光明正大的际遇,却无计可施,只能寄望于“女扮男装”的她。 母亲告诉她,在这个世道女子的天地远不如男子宽阔。 男子能到达的地方,女子永远到达不了。 虽生为女子,但不是完全没有挽救的办法,只要她把自己当成男子,只要她能出人头地,规则就会为她改写。 生父的家族会竭尽全力保护她的身份,会为她捏造一个虚假繁荣的盛况,将她高高供起,比供奉祖宗还要尽心。他们会为她娶一个假的妻子,甚至为她找寻合适的男子传宗接代,继而将这个谎言一直延续下去。 母亲说,这个世道本就由谎言和荒诞组成。 他们无法改变世道,只能成为里面的一环。 她常不能理解,直到她改作女儿装赶赴景德镇,遭遇那帮没有人性的贼匪时,方才明白母亲所言,至此深刻意识到当今世道身为女子的不易。 尤其还是她这种独身来到异地的女子。 想要自保,实在太难。若不能委身于男子臂弯下,便要找寻一个更大的靠山。 她想留在景德镇,于是投向了安庆窑。 师父为人严苛,若非她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六艺,有一手好丹青,恐怕不会被留下。 留下了,想要丹青变成瓷上的画,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她不想重走母亲的老路,不想随便被人脱去衣衫,更不想蜷缩于任何一名男子臂弯下求存,所以她必须要在安庆窑安身立命。 当她终于成为一个画坯工时,她发现母亲有些话是错的,一个女子也可以有本事,甚至是超过男子的本事,她完全可以不依附任何人,任何权势而活。 那是她为自己找寻到的价值。 虽然辛苦,但一切发自内心,她甘之如饴。 以为漫漫长路,只她一人,直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当她做那些努力时,不是没有人看到。 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公子,往常被带到窑厂,总是不情不愿皱着一张眉头,仗着身份颐气指使,指挥她做这做那。 现在想想,他是否只是笨拙地用错了方法?他大抵是想帮她的吧?让她不必那么努力,每天和画笔较劲。 后来他经常出现在坯房,时不时捉弄她一下,往她脸上涂泥巴,给她画猫脸,一个人咯咯笑不停。偶尔来了兴致,甩起衣袖踩在轮车上拉坯,结果才刚开始抱就怨瓷土太硬,刮伤他的手,丁点大的伤口也要巴巴送给她看。要么抱着晾瓷坯的长凳睡大觉,任凭做坯师傅如何驱赶,他自岿然不动,把做坯师傅气得倒仰。 闹起来时颇让人头疼,不过更多时候他都是无声无息地陪在她身边。 梁佩秋忽而回想起来,在独自一人掌灯画坯的无数个深夜里,白墙上映照出的往往是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一道是他。 那是她年少时每每回想都会熨帖心安的一幕。 原来不是她凭着自己的努力融入了安庆窑,而是师父和王云仙早早地接纳了她,接纳她成为他们的家人,抚平她内心无处安放的恐惧与忧思,甚而,还用一蓬繁花装点了她的梦。 她从未想过,也从不敢想,王云仙竟然如此在意她。 如果他当真为男子,他们早早坦诚相待,或许今日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可她终究是女子,是按照规矩不能进窑厂的女流之辈,她要如何做,要如何揭开自己伪装的皮囊,告知他真相,届时他当真守得住这个秘密吗? 除非…… 除非他们成亲。 想到王瑜之前提起的亲事,梁佩秋顿觉命运弄人。 若在昨夜之前,若没有再见那人,或许,她愿意试着让王云仙替她撑伞。 可是,见过了,她知道不可能。 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人。 于是她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扫过王云仙的眉间。王云仙感受到一股温热,睁开眼睛看向她。 她就在面前。 明亮的天光里,她素着一张脸,和她的名字一般,秀且英。当她凝视他时,眉宇间那股英气让他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她。 “你想知道答案,我告诉你。云仙,我与他相识于微时,他曾给过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来到景德镇也是为了寻他。” “那你……” 他眼中湿润着,不知是酒意还是泪意。 梁佩秋心疼他莽撞的勇气和傻气,放低声音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对吗?” 他脑子不太清醒,慢半拍地点头。 “我来时,听说他和湖田窑的小姐有了婚约。” 他微微哑然,尔后震惊。 “你……” “你想得不错,我……” 她微微侧首,看向屋外的连绵群山,想起那张笑靥,继而坚定地说道,“我仰慕他,一直仰慕他。” 第10章 “我仰慕他,一直仰慕他。” 当佩秋说完这句话,王云仙彻底崩溃了。 他抱着矮凳大哭起来,鼻涕混着眼泪挤出个大泡,叫佩秋好笑,他却不管,扯着嗓子往死里嚎,嚎得前院都听到。 加之梁佩秋久久未到前厅主持今日的会务,王瑜身边的管事四六过来寻她。 离得老远听见一小子鬼哭狼嚎,他顿觉不妙,脚步再三转圜,还是回去将情况禀报给王瑜。 王瑜不用想就知道,定是昨儿暖窑神时,梁佩秋去了别处,那小子气恼,一大早的就开始撒泼耍横。 他左右看看,二话不说抡起堂屋门旁插着虎旗的棒子,大步往前走去。 四六见状赶忙去拦。众管事工头一看情况不妙,也纷纷上前劝说。 今儿除夕,乃是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见血呀。 见血不吉利。 大家伙你一句我一句的,好不容易把王瑜劝住了。王瑜也知道,哪有年三十揍孩子的道理?可到底恨铁不成钢,隔着老远大骂:“这臭小子到底随了谁呀!什么时候能靠谱点,真是气死老子我了!” 正说着,前头缓缓走来两道身影。 两人都仔细拾掇了一番。 梁佩秋换了身云紫色祥云棉袍,整个人愈发丰神俊秀,英姿挺拔。 再看王云仙,他宿醉方回,没来得及换衣,好在本身就是俏公子,盖凡出门都格外讲究,一身天青蓝长袍,外罩貂绒褂子,腰间佩玉,十足的风流做派。 他长相偏孩子气,脸微圆,有点婴儿肥,不大明显,独一双狐狸眼,倍儿精神,衬得他又精又傻,格外跳脱。 眼下他实在醉得很,由梁佩秋搀扶着仍左摇右晃,脚步虚浮。 王瑜气得没眼看,扭过头去和管事说话。趁此工夫,王云仙迅速低头,歪着脑袋对梁佩秋道:“你不准把我今天的糗事说出去。” 梁佩秋巴不得这醉鬼闭嘴,和他击掌约定:“我的事,你也不准说。” “哼,谁稀罕说,再看见他我还要朝他吐口水。” “幼稚。” “我就幼稚怎么了!”他说着又要嚷起来。 梁佩秋忙安抚,好半晌才把人哄好。 别看他喝醉酒了跟孩子一样胡闹脾气,其实脑子清醒得很。先头赖在她屋里嚎啕大哭,非要她细讲和徐稚柳的过往,她看时辰和时机都不对,死活讲不出口。 他却不依,闹腾好久,得了她必据实相告的承诺方才作罢,由她收拾了一番,又擦把脸才出门。 坐定后开始一年一度的王家窑内部总结大会,有例行封赏的,也有受罚求饶的。 王瑜和梁佩秋先后主持,到半下午才结束,给各位管事发足了红包,大家喜气洋洋地离去,这一天忙碌才将将结束。 只等晚上年夜饭了,这个用不着他们张罗,安庆窑家大业大,有专门的厨房管事。 王云仙好吃,自发地去后厨监工,留王瑜和梁佩秋在堂屋说话。 王瑜眼瞅着西山太阳一点点落下,景德镇的天被染上胭脂红的霞光,感慨再三:“一眨眼的功夫,一年又过去了,日子过得是真快啊。” 梁佩秋点头称是。 他又道:“还记得去年这时候,咱们安庆窑的包烧青名头才刚打出去没有多久,那些个家伙将信将疑,成天在咱山头上张望,生怕咱用了什么旁门左道,要他的钱袋子跟要命一样。结果回家一翻账本子,还不是要了老命。再瞧瞧今年,本子不知往后翻了不知多少页,太快了,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日的事。” “我幼年在家中读书时,觉得那日子可慢可慢了,每天一睁眼就等着日落,吃饭时都要数米粒,盼着日头快快西斜。如今呢,却是每一日都嫌快,快得仿佛追不上。” 他们两人说了半天的话,又受了街坊邻居一圈的恭维,已然累到极致。眼下俱都瘫在圈椅中,坐没个坐相。 师徒俩互相瞅瞅,免不了一笑。 过了不知多久,王瑜疲态稍缓,先开口问道:“你没同云仙说吧?” 梁佩秋摇摇头。 “这事且先瞒着他,他太天真,又是头倔驴,偏信偏听的容易被人下绊子,只是要你多担待了。” “师父,您太见外了。” 王瑜叹声气:“我与徐忠那老头是豆渣贴年画,话不投机半句多。眼下这境况,若安十九当真拉安庆窑入局,我怕是难以为敌。” 回想那一夜,当他得知安十九将目光投向不经世事的王云仙时,他下意识的感受竟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愤怒于他们官官相斗,竟拉无知小儿下水。 事后每每想起,都觉毛骨悚然。 从太监来的第一天起,景德镇的水就浑了,王云仙不顶事,以今日之世道,恐怕会被安庆窑拖累。 既如此,若不能明哲保身,避处局外,就只能迎难而上,先入局中了。 他与梁佩秋闭门商谈许久,决定联合湖田窑,一起对抗太监。 只安庆窑与湖田窑素不对付,要派谁前去商谈合作是个问题。若他出面,恐怕还没开口就被徐忠打出门去。 思来想去,只有佩秋勉强一试。 她和徐稚柳没有个人恩怨,于瓷业尚算旗鼓相当,且有着相似的境遇,又年龄相仿,委派她去当这个说客,应是最恰当的选择。 故而那日帖子下达至安庆窑时,在他的连番追问下,对方明确表示也请了湖田窑,他就猜到徐稚柳会出席。 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 梁佩秋得知后,却是审慎思考了许久,才说可以一试。 试着结交他,试着化敌为友。试着走近他,试着心如止水。 王瑜见她愿意为安庆窑走这一趟,心里十分高兴。他却是不知,不知她也有一样的心情,忐忑、不安,害怕,所有的情绪糅杂过筛后,剩下的只有高兴。 要去见他了,她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想着王云仙那一日的质问,或许,她是时候闯破桎梏,去见一见他了。不管为自己,还是为安庆窑,她都要去见他。 她同自己说,即便他有未婚妻,她也只是去见见他,有什么好怕的?她肖想他,纵然不为人知,但这并不是卑鄙的事,她只是在很小的年纪见过一个很好的人,为什么不能见他? 对,她可以见他。 怀揣着这样的心情,梁佩秋决意去江水楼。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她穿着看似不经意却是衣橱里最精致的一件月牙白长衫,初时是走,走着走着只怕赶不上,尔后便提着下摆一步步跑起来。 她满心的雀跃和期待,想到那个人,终于要见到他了,她的柳哥…… 她的柳哥。 —— 王云仙捧着一碟带骨鲍螺回来时,就见师徒俩围坐八仙桌,就着下头瓷行刚送上的年礼三十年陈花雕,已经小酌上了。 主要王瑜在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梁佩秋酒量浅,且当个活人支应着。 左右偶尔会有小厮丫鬟经过,拿着窗花贴纸,在门扉和棂窗上比对大小。间或拿着柏树枝在屋里各个角落洒扫,去瘟除弊,连他们的八仙桌下都没放过。 厨房里要供奉灶王爷,窑厂则是火神最大,自家里挂几张门神、福神像就算应景了。 王瑜不是讲究人,看他们大致布置妥帖,就让人下去,把事先准备去的瓶器都搬进来。 于是小厮丫鬟分作两列,依次手捧一件瓶器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件磁胎洋彩海鹤来朝玉环胆瓶,其次为珐琅彩瓷赭婴竹石阁碗、钩窑葵花式花盆、元青花鱼藻纹罐,青花缠枝花卉纹大盆等。 这些无疑都是一等一的精品,要么是“汝官哥钧定”五大名窑的沧海遗珠,要么是皇室御用仿品,其中珐琅彩等彩瓷件的水平已臻化境,属当世罕有。 梁佩秋平日见过太多那样的孤品、绝品,闭着眼睛仿佛能看到他们在光阴中的流转、更迭与每一次尘封后的苏醒。 它们的一生或许会数经人手,或妥善保存,或颠沛流离。它们和主人的每一次凝视与对谈,都似一场赌博。 赢了传世百年,输了尸骨无存。 美丽的背后往往都是残酷。 她遂别过视线,朝外看过去,廊檐下已挂上红灯笼,迎着暮色四合的晚天,一半蓝一半红,似开了片的釉里红和宝石蓝釉交融在一起,那分割线细腻无痕,承载着匠人们的魂,没入云海,只一刹那。 回望近前,一方四合院,红纸雕花,鲤鱼戏水,这日子当真好得让人心慌。 正想着,一勺鲍螺被递到嘴边,将她思绪打断。 她收回视线,那鲍螺热乎乎的,还带着乳酪香气,她轻吹两口气,就着王云仙的手吃了,顿时满口香甜。 她指了指对面,王云仙颇不情愿地给王瑜递过去。王瑜轻嗤一声,却是没理。 满室孤品当前,还吃甚的鲍螺? 他旋即转身,叫小厮整一碟酥黄独并花生米过来。 梁佩秋忍不住噗嗤一声,王云仙已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三人围桌坐着,一边赏传世名器,一边等放饭。 如今年节,大家都吃得好。鱼肉散羹不必说,讲究些的人家还要吃炙烤羊肉等风味,除此以外,水饺必不能少。 王云仙今晚手气好,连吃三个铜钱饺子,蹦蹦跳跳地说来年必享大福。 他还说待他飞黄腾达,定要让王瑜过上玉皇大帝的日子。不必为窑务所累,不会叫那湖田窑踩着,不必再吃徐忠的狗屁,还要重金买下湖田窑,让徐稚柳给他家当打小工。 王瑜甚是宽慰,笑眯眯问他:“那佩秋呢?” 王云仙脸蛋一热,俏生生答道:“他自与我一般待遇,我有的她都要有,我没有的她也要有。” 他这话说得认真,一点不作假。那昏黄烛火中,他一双清亮的眸子似乎有火在燎烧。 梁佩秋低头饮酒。 王瑜左右看看,笑而不语。 饭罢三人又开始打叶子牌,王瑜喝多了酒,反应总归慢些,动不动要耍赖。王云仙不依,父子俩吵吵闹闹,互相往对方脸上贴纸条。 若佩秋输了,王瑜心疼这闺女,不舍得闹她,就往自个脸上贴。王云仙也别别扭扭的,不想把她变丑,就往自家老爹脸上贴。 于是一整晚下来,一对父子贴成了大花脸,唯独佩秋一张脸干干净净,双颊染着绯红的酒晕,格外恬静安然。 之后守岁,王瑜撑不住先去睡了。王云仙拉着梁佩秋坐在门槛上,看头顶摇晃的红灯笼,想着匆匆逝去的一岁,忽然之间双目湿润。 “过了年你就十八了,佩秋,你长大了。” “你也长大了,云仙。” “你会离开这里吗?” “不会。” “一辈子都留在安庆窑吗?”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那人离开了这里,你怎么办?”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所以,你还是有可能离开这里的吧?” “云仙,我不知道。” 梁佩秋与王云仙肩靠肩遥望着远处的群山,山峦迭起,便是除夕夜,无数的烟囱仍在燃烧。 景德镇的窑口像被历史选定的诚臣,有着天然的使命,复兴中华,名扬海外。 它被巨大的车轮推着前进,永远没有喘息的时候。 王云仙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到底耐不住性子,问出来:“你和他究竟怎么回事?” 第11章 说起来,其实梁佩秋没有想过会有那一天。 她出生时就被当作了男孩,稍微晓事时母亲开始同他讲和其他男孩的不同,不允许她和男孩们厮混,尤其不准在外随便更衣。 她不解,可无论怎么追问,母亲始终讳莫如深。 等她再长大一点,需要束胸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其实她是个女孩。但她不能把自己当女孩,只有做男孩才有机会见到父亲,才能同父亲一起生活,回到大宅院里,受人尊敬,被人伺候。 她那个生父,一年倒会出现个三五回,同她没什么感情,大抵也是路过时想起这里还有一朵鸢尾花,便顺道过来看看她的母亲。 两人常在屋内一宿地不出门,那个时候她坐在家门前,路过的邻居会指指点点,骂她是下贱的私生子。 她被骂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其实这样的日子不是不能维持下去,只母亲对她的期望实在太高了。生父带来的银两礼物,母亲舍不得花用,全用来替她请夫子,武师、画师,琴师等。 母亲精心培养她的六艺,渴望她早日出人头地。 若她学艺不精,被老师退学,母亲也不会责备她,只会把自己关在屋里,几天几夜不出门,不吃饭也不喝水,不同任何人说话。 她和其他的母亲不一样,从来不会体罚她,只会折磨自己。 母亲说她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折磨自己的,于是她拼了命地学习,越是拼命,越是着急,就越是学不好。 她样样都不算出挑,唯独丹青一技,稍有天赋。可那哪里是能傍身为富的本事,母亲就此反倒不准她再去学画。 在这样一个看不到出路的循环里,在母亲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关进屋内后,她看着那扇门在眼前合上,突然觉得无法呼吸。 某一个瞬间,她当真窒息了般哭也哭不出来,叫也叫不出声。 她跑出了家门。 那是个夏日,邻里正奔走相告洪水要来了,大家卷着铺盖纷纷往山上跑,街上乱糟糟的一片,人心惶惶,争吵不休。 唯她充耳不闻,逆着人群不管不顾地向着前方奔袭。 她不知前方是哪里,只一心地想逃离这里,逃离母亲的桎梏,逃离见不得光的身世,逃离他们带给她的一切。 正想着,忽然一双手臂扯住她,厉声质问:“洪水马上就来了,你要去哪里?” 她茫然地抬起头,灰扑扑的世界照进一道光。 他来不及和她多说什么,反手牵住她往回跑。 他在镇上私塾念书,此行是向夫子先生报信,组织学生撤离。 她从旁看着,帮不上一点忙,只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偶尔回头,四处找寻她的身影,见她还乖乖跟着,便是一笑。 待迁徙至安全地界,远远看那奔腾的洪水一泻千里,冲向低矮的村落。 她顿时心惊,想起独自在家的母亲,忙要下山。 他再一次拦住她,在她的语无伦次中厘清了脉络,轻声道:“你不必担心,县衙已组织人手去撤离了,你且在此处等等,他们应在上山路上了。”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了母亲。 母亲见到她,什么都没说一把抱住她,眼泪哗哗往下掉。 她在母亲温暖而潮湿的拥抱中,越过人群看去。 众人皆在讲述遭遇的危险瞬间,讲如何亲眼看到洪流将房屋推倒,将劳作的百姓侵吞。一路往上,他们甚至还在那湍急而浑浊的洪流里看到残断的肢体。 稚弱的学子们听得胆战心惊,抱团躲在角落里,而他身处其中,目光坚定,不见一丝慌乱。 直到此时,飘着的心仿佛才安定下来,害怕、惊慌及懊悔种种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引起一阵阵颤栗。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遇见他,就那么迎上山洪,她该如何。 而他在乌泱泱的人群里,一把拽回了她。 她是多么幸运。 在这场灾难中,瑶里一带村落几乎全军覆没。洪流埋葬了他们的家园,更埋藏了他们的“家人”,临时安置点每天都能听到哭声,老人的,小孩的,妇孺的,亦或七尺男儿隐忍的啜泣。 母亲也常在梦中惊醒,一把抱住身旁的她。 自然灾害面前,人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她,竟然动过那样的念头。 她不敢同任何人讲起,小心翼翼消化着所有的情绪。以为无人知晓,不想有天经过棚区时,正在施粥的他,特地绕过人群到她面前,从袖中取出半只酥饼递给她。 他说这是他没有吃完的,希望她不要嫌弃。又说灾后疾病多,她日常出入需做好防护。若有条件,每日都得用热水清洗身体。 他细细叮嘱了许多,绝口不提那日的事,可她知道,他是在安抚她。 因他的安抚,她熬过了梦魇的那些天。 此后便是村落的重建,她年纪小,参与不了大事,只随母亲同其他村镇妇孺们一起,做些灾后收拾归纳的活计,间或给各处送干粮吃食等。 她试图寻找他的身影,试图和他说声谢。 可惜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 王云仙听完,哑然了好一会儿,张张嘴:“就这?就这!” 他万分懊悔,为何他不是瑶里人,若他也遭遇那场洪灾,他必要救她!他撩起袖子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作势起身,被梁佩秋拽住。 “你去哪里?” “我去问问那厮,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偏偏是他救了你!” 梁佩秋莞尔一笑:“他不仅救了我……” 等到一切回归正轨,她同母亲说,想回私塾念书。 其实她已很久不去私塾了,实在是她无心学习,于学业没有任何精进。母亲遂给她退学,将先生请到家里来,可她依旧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听她说要重回私塾,母亲异常欢喜,重金托人办事,将她送了回去。 在那里,她总算又见到他。 他见到她后也颇为诧异:“你来读书?” 她点点头。 他说:“于夫子学问很好。” 她当然知道于夫子学问好,已不是第一次来了,但她还是勉力镇定,说道:“我会认真的。” 他笑一笑,转身就要走。她深吸口气,叫住他,喃喃地道了声谢,他言说不必,思量再三还是道:“不必气馁,他日你必有所成。” 他当真比干心肠,玲珑剔透。 什么都看破,什么都不说。 她想问,你还记得我吗?不是洪水来的那一天,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就已见过。 那是她第一次被送来私塾。 她底子差,分配在丙班,学了三个月,仍旧没开蒙。那天她刚遭到于夫子的训斥,抱着书垂头丧气,不防前面有棵梨花树,直挺挺地撞了上去,尔后便听到一阵嘲笑声。 她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去,甚而连书都不想捡了,即刻就要跑。 谁知他却快她一步,捡起散落的书送到面前,轻声道:“没来得及叫你,撞得疼不疼?” 她幼年时期总有太多的迟钝、笨拙和麻木,整个人没有一点鲜活气,连母亲也常说他像个小大人,藏着满腹的心思,木讷又无趣。 她跌倒了向来只听到人笑,从未有人问过她一句“疼不疼”。 她当即想哭,却极力忍住,鼓起勇气飞快地看他一眼,便是那张笑靥,那张温柔的笑靥,救了年少的梁秋。 不止一次,徐稚柳救了梁秋。 而今人尽皆知他是梁佩秋,是安庆窑的小神爷,谁还会记得当年那个孱弱的,每每被人吐唾沫星子嘲笑为私生子的梁秋呢? 梁秋短暂的生命里,只有徐稚柳出现过。 只有徐稚柳。 不过这些,还是让她一个人深藏于心,悄然守护吧。 王云仙不会懂得那个“救”字的含义,不会懂一个人为什么看不到活着的希望,明明活着,却需要勇气,需要力量,需要信仰。 他生来就是王家窑的公子,从上到下无有不宠,严格如王瑜,对这个宝贝儿子也向来有求必应,大小事上一让再让,没有原则。 是以王云仙顺风顺水地长大,全身上下没一个心眼子。 梁佩秋叫他遇事多想一道弯,他还不依,捧着壶酒侧过身去,靠在她肩头,满不在乎道:“我要什么心眼子,有你就好了呀。” 梁佩秋无奈,还要再说,他却不耐烦地转开话题,说起近日遇见的趣事。 两人如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也不觉得困。 五更天时,外头开始传来爆竹声,王云仙接了小厮燃好的第一捧香,插到风火窑神的供奉金台上,尔后冲出家门,将顶门杠往天上抛三次,跌三次。 此举寓意跌千金,来年必财源滚滚。 管事早早备好了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着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熟枣等等,擎等着天亮亲戚们上门来拜年。 趁此功夫,他们抓紧小憩,否则正旦里折腾一天,任谁都受不了。 王云仙叫她一道在前院休息,梁佩秋拒绝了,独自一人走向西角院落时,听着墙外声声爆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一岁又过去了,不知此时他在做什么,可有喝屠苏酒?可与家人团圆? 她知他每年都有回乡祭祖的习惯,不知此番一路可还顺当? 却说这边徐稚柳,回家的一路当真算不得平坦,途中几次遇见乞讨的流民,强行爬到马车上一阵扫荡,末了听他说要报官,才愤愤不平地离开。 如此两拨之后,为保险起见,他们换了条路回家。 眼下世道不算混乱,但也说不上多太平,各地流民械斗不止,北方战争也一触即发。朝廷国库吃紧,压力给到各省级官员,能怎么办?只能四下搜刮百姓,啃宪法里的漏洞,动辄歪脑筋苛捐杂税。 这么着一年年下去,早晚要起内乱。 想到这些,他不免忧心忡忡。想他年少时立志读书以报国,须臾二十载过去了,仍旧深陷泥潭。 如今这泥潭是在身下,还是心中,却是分不清了。 一时之间,惘然的情绪笼罩下来,他犹如江中行舟,四面大雾。 及至村头,母亲早早在此等候。因常年灯下熬夜,一双眼已看不大清,眼球微凸起,瞳仁泛白,无法倒映影像,只能听声辨位。 远远听见熟悉的马蹄声,徐夫人露出笑来,缓步试探着向前去,欣喜道:“阿谦,阿谦回来了?” 徐稚柳赶忙叫停马车,上前搀住母亲:“母亲,是我,您怎么不听话,又出来接我。” “左右无事,想早些见到你。” 此时天已微暗,各家忙碌着年夜饭,瑶里村落的上空炊烟袅袅。 徐稚柳知道多说无益,遂让时年去停好马车,自己陪同母亲一道往家走。 “儿常年在外不着家,大小事均要母亲费心,还要照看阿南,您辛苦了。” “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弟弟又不是三岁小儿。” 如此绕过篱笆墙到了院中,见门前空旷,菜地荒芜,徐稚柳猜到什么,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待要说话,迎头走来一半大小子,约莫十四五岁的模样,皮肤黝黑,五官立体,和徐稚柳长相有七八分相似,只不似他书生模样,这小子眼见山里跑惯的,一身皮子紧实地很,手上拿着柄长矛,不知要往哪里去。 他扬声唤了句:“阿南,我回来了。” 阿南仿似没看到他,只侧身对徐夫人道:“母亲,我出去一下。”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徐夫人拽住他的手,“你兄长回来了,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阿南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瞥了眼徐稚柳,眉间微动,似发出不屑的嗤声,尔后拂开徐夫人的手,径自道:“我去去就回。” 说着也就跑远了。 徐稚柳想说什么,话到嘴边终是打住。 他自小离家,弟弟同他不算亲近,一时想热络起来也困难。徐夫人知道他的心思,笑道:“你瞧着他,手上可有拿什么东西?” 徐稚柳说:“似有柄长矛。” 徐夫人一副了然的神态:“你弟弟呀,嘴硬心软,瞧你难得回来一趟,去山里给你捉鱼去了。” 徐稚柳讶异,徐夫人笑而不语,让他且走着瞧。 一时说起阿南的学业,母子俩都颇为头疼。 村上有个私塾,先生学问不高,不过为稚童开蒙已绰绰有余。偶尔徐稚柳会与先生传信,了解阿南的近况,先生总是一笔三转,叹息连连。 十多岁的小子,至今还和四五岁的娃娃们一起开蒙,要么脑袋不开窍,要么不是读书的那块料。 徐稚柳知道,阿南两者皆不是,他聪慧异常,更甚于自己,只是不知,他为何不肯学习。 因下想着,这次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切不能似以往那般总觉得他年纪尚幼,自己又未尽兄长之责,便不忍心相逼。 徐夫人却是摇头:“阿南这性子,恐怕不是你随便说两句就能行的。” 往常她说的还少吗?阿南何曾真正放在心上。 她知道阿南这些年,其实一直很想念徐稚柳。他们父亲早年受辱而亡,彼时徐稚柳已是半大小子,阿南虽小,也能感受到家中突逢变故。 后来家境穷困以至徐稚柳不得不放弃学业,投向远亲,从那之后阿南就常常站在山头,遥望景德镇的方向。 或许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亦或兄长的远走让他心慌,他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惧,似乎在小小年纪,就要顶起家里一片天。 徐夫人说:“别看我们孤儿寡母的,有阿南在,没人敢欺负我。就瞧着他每天上山下河的,不知忙些什么,我问他,他也不说,但我觉得,他心中应是有章程的。” 说到底,这事儿还得交给徐稚柳去办。 兄弟俩敞开心扉好好聊一聊,也许心结就解开了。 徐夫人又叮嘱:“阿南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你说话且温和些。” 徐稚柳说好,想到这些年只阿南一人撑着家里,心间已隐隐泛酸。 谁知等到一更天,阿南还没回来。徐稚柳要出去找他,叫徐夫人拦住了。徐夫人说:“再给他点时间吧。” 徐稚柳往常在湖田窑也算雷厉风行,只每每回到家面对母亲和弟弟,浑似没了外头的厉害,任凭他们主张,好似莫可奈何。 母子俩围着炭盆守岁,外头间或有爆竹声响起。 忽然地,徐夫人提起阿鹞:“阿鹞过了年就满十六了吧?” 徐稚柳应了声。 徐夫人黑茫茫的视线里残存着微光,那微光泛黄,隐隐勾勒出徐稚柳的侧脸。 他下巴瘦削,脸部轮廓清癯却不失刚硬,不说话时略显清冷淡薄,多年在窑口的历练更让他平添一份威严。 可他本不是锋利的人,于是那威严就悄然藏于皮囊下了。 徐夫人微微叹气:“这婚事也不能一拖再拖,切莫耽误了人家好姑娘。阿谦,你同我说句实话,到底如何打算?” 徐稚柳久而沉默,后听院中传来响动,忙起身去看,末了不忘回道:“母亲,此生父仇不报,我死不瞑目。” 第12章 徐稚柳少习四书,熟读五经,六岁通过县学、府学考试成为童生,即在院试考学被采录为秀才之际,家里遭逢突变。 其父徐有容身为举人老爷,属于官身,被诬告奸淫妇女,等同重罪。 此事引发哗然,消息一夜传遍周边州县,尔后经浮梁县衙裁定,其罪行属实,上报朝廷,御笔红批,处斩立决。 是时徐稚柳一家孤弱,徐氏家族于当地也没什么权势,面对证人的污蔑和贪官污吏的错判,毫无招架之力。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冤死在虎头铡下,少年徐稚柳胸间鼓动着巨大的愤怒和不平。 可他无能为力,即便他料想背后黑手是为忌惮他年少有成,忌惮徐家满门秀才,忌惮父亲徐有容刚正不阿,这其中是否有利益勾结,他亦有成算,可他依旧无能为力。 他只能在心底发誓,此生必穷尽所有,登科及第,为父洗刷冤屈。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更是他放在内心深处最为弥足珍贵的愿景。 虽则家道中落,事与愿违,但他十年曹营,矢志不渝。 这一夜的后来,当徐稚柳打开门,扑簌簌的冷风灌入屋内。他看到院中笔直站着的少年,眼神里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倔强,像极他们徐家的男儿。 他心中巨大的冰山仿若被春光消融,化出涓涓雪水。 “阿南。”他轻声道,“外头冷,进来烤火。” 尔后兄弟俩说了什么,徐夫人已然不知。只这一年的除夕,终归一家团圆了。 一年里能团圆一次,亦是万幸。 得知徐稚柳的打算,徐夫人隐隐期盼着他归家的那一日。她甚至打算,此行待他回到景德镇,就找瓦匠师傅来翻新家中,将他原先的房舍好好修葺打扫一番,免得他归家后住得不舒坦。 如此计划着,一日日算到他将来成亲生子,儿孙绕膝,那是何等美满。 她却不知,人世间的变故往往只一夕之间。 这一夜,远在百里外的瑶里村落岁月静好,然景德镇内,万家灯火的尽头,却传来一声惨叫。 次日,梁佩秋陪同王瑜父子在家招待亲戚。 亲戚们看他自从被王瑜收做徒弟,就似成了王家人,不仅住在王家,年节里也不回家,彼此多看一眼,心照不宣,待她也颇为亲热。 只相比王云仙,还是差了不少。 谁让王云仙是如今王家仅剩的独苗苗呢。 这桩却是个旧事,王瑜不许家里人议论,众人也就讳言不提。如此正互相道贺,说着新年里的吉祥话,突然听见外头街上喧哗起来。 王云仙凑热闹第一名,二话不说抓起梁佩秋的手就往外蹿,活像只泼猴。 梁佩秋被他拽得一踉跄,好在后来他放缓脚步,才免得摔倒。她气恼地戳王云仙的手臂,王云仙倒头冲她吐舌头,一副贱兮兮的小样。 她本也不想闷在屋内说话,索性半推半就地跟着出了门。 王云仙还道,亏得有他在,否则她屁股都要坐坏了。 梁佩秋笑他说话夸张。 他还跳起来比划,两人说说笑笑的,到了门口,正见一行人走过。 首尾各一人,抬着担架。担架上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人,显是受了重伤,浑身没一处皮肉完好,衣服破烂到仅能蔽体而已。 众人正看着唏嘘,心想谁大过年的干这缺德事,便见后头又来一行人,同样首尾各一人,抬着担架。 这担架上也是个瞧着岁数不大的年轻人,浑身湿透,眼皮倒翻,嘴唇肿胀发白。 旁边就有人说:“刚从护城河里打捞上来,身体还没泡发,估计也就是昨儿晚上的事。” “天杀的,瞧着都半大小子,谁下的狠手。” “谁知道啊,昨儿那天,大家伙不都在家里吃饺子守岁吗?我家娃儿兴奋了一夜,这会才睡着。得亏睡了,没叫他看见这场面,嗐,太晦气了。” “打听到了吗?谁家的呀?” 王云仙正发愣,就见梁佩秋朝前走去。 他嗳了一声,紧跟上去,却见她猛的停住,目光直直落在抬着担架走远的人身上。 “怎么了?” “看见他们穿的衣裳了吗?” 王云仙皱皱眉头。看是看见了,寻常的布衣棉袄,没什么稀奇呀。 梁佩秋却道:“是湖田窑的,他们衣襟上有小字,绣着徐。” “这你都看见了?”王云仙跳脚。 梁佩秋却是不理,快步折回王家,向王瑜禀报了此事。 眼下新知县还未赴任,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谁有胆子在除夕夜杀人? 除了太监还能有谁! 梁佩秋直言:“我担心徐稚柳会有危险。” “怎么会?他怎么敢!”王瑜心惊不已,说完却是沉默,也是,有什么是太监不敢的?区区刁民,不听话就杀。 一个两个,还翻不过天去。 须知如今景德镇,他才是那片天。 片刻之间,王瑜脸色几变。 他深知湖田窑动荡便是安庆窑动荡,此时民窑一体,切不能内讧,一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不停踱步。 这时候的包打听王云仙,半是迟疑道:“我想起一件事,不知有没有关系。前儿个暖窑神那日,听说安十九去了湖田窑。徐大管事喝多了酒,因那太监似乎和徐稚柳争执了几句,听说险些还摔了酒杯。” “有这回事?”梁佩秋忙追问细节。 王瑜一拍大腿,逮着机会就骂徐忠:“那厮惯有的毛病,一张嘴不带把门的,喝多了马尿更是轻重不分。” 因下也听不得王云仙含糊其辞,直接叫人前去打听,不过半柱香,来人带回消息。 湖田窑那头已然闹了起来,都说暖窑神那日,黑子几人口无遮拦,怕是被安十九听了去。加之徐大东家摆和解酒,徐稚柳没受,安十九气不过,约莫就冲那些打杂工下手了。 虽则是推测,但大伙传得有鼻子有眼,似不作假。如此一来,梁佩秋不再犹豫,立刻叫小厮备马。 她穿着新年里刚裁的雪青绘云纹长袍,腰间系一块玉牌,身条清俊,风姿雅然。 满堂屋的风在吹,天黑压压的,大雪将至,她单手提剑,就这么走出去。 王云仙看得瞪大眼睛,大喊道:“你竟会骑马?还会剑术?” 她六艺都学过一些,马是会骑的,至于剑术,不过唬人罢了。若她当真有武艺傍身,当年初到景德镇,也不会叫人欺辱了。 她想着安十九既是昨夜下手,即便人马早她一步前往瑶里,若不熟悉路况,恐怕也不会比她快到哪里去。 且她知道一条近道,能早两个时辰抵达瑶里。 今儿初一,徐稚柳理应上午祭祖,下午扫墓。徐有容的墓地在哪里,她也是知晓的,索性直奔那里。 王瑜见她有成算,当下也不阻拦,只再三叮嘱小心行事。 梁佩秋点点头,扬鞭而去。 人走远了,王云仙还愣在原地。 王瑜拍他肩膀:“快进来,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王云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即要小厮去套马车,他也要随她一起去。王瑜不许,寥寥几字就将他钉在原地。 “你想拖累佩秋吗?” 他当然不想。 只是,只是,他怎么能束手就擒地放任她奔向那人。 意识到这一点,王云仙颇有点迷茫地覆手胸口,那底下剧烈跳动着什么。 他顿时脸如火烧,逃也似的跑了。 晚间得到消息,安十九在江水楼大摆宴席,宴请各大民窑管事、瓷行、红店老板云云。 江水楼临江而立,夜夜笙歌。这一晚比起从前任何一晚无太大区别,只有心人知道,景德镇终究是变天了。 梁佩秋打马至半途,雪落了下来。 她拿起随身携带的蓑衣匆忙一套,给马儿喂了些水和干粮,又接着赶路。之后雪越下越大,不及傍晚就伸手不见五指。 雪花掺着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逐渐凝结成冰。 她的身体一点点冷下去,四肢开始僵硬,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停下。 虽则天气恶劣,但也是她绝佳的机会。倘若凶手难以行事,于此地休息一晚,那么也就意味着,这是徐稚柳千载难逢的生机。 她告诫自己绝不能停。如此在黑夜中翻山越岭,不知和马儿较了多少劲,至夜半时分,终于到了瑶里。 料想此时徐稚柳必然已经归家,她马不停蹄朝村落赶去。 马儿却在村口累殆,再不肯往前走一步,无奈之下她只好下马,轻轻吻过马儿的眉心。 这是她出师后送给自己的生辰礼,当时想着,总有一天她会骑着马满载着什么回到瑶里,给当年羞辱过她的人看看;又或是当那人高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时,她不至于仰望不到。 甚至,她还想过,无论他走到哪里去,有了这匹马,她总能追上他,总能看到他,总还有盼头。 “小铃铛,你要乖乖的,等我回来。”她抱着马儿的脑袋,几番爱抚,最终不舍地将马缰系在村口大树上,快步朝村里走去。 当年徐稚柳因家贫退学后,她曾打听他的住址,悄悄来过此处。 好几次他在田间劳作,她看到他母亲为他送茶水汤饭,两人在凉荫下说话,笑中带泪,有种不屈的生命力。 若问她有没有羡慕过那种守望相助的亲情,答案当然是有。 然她母亲年少颠沛,流离失所,除了她一无所有,她心疼她。纵然不是美好的亲情,也无法抵消她对母亲的爱。 她曾经怨过,恨过母亲,但无可否认,她更爱她。若非她突发疟疾而去,此生恐怕画地为牢,她也不会弃她而去。 是了,这是小梁秋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她曾在徐稚柳描绘的湖光山色和母亲给与的樊笼里认真做过抉择,最终她选了母亲,便也只能悄悄地、隔着老远来看看他。 她以为此生都将无法走近他。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站在了他的门前。 她缓慢地抬起手,扣住门栓。 下一刻,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第13章 白日,徐稚柳去给父亲扫墓。 皑皑的雪覆在残碑上,将徐有容的名字掩盖无痕。徐家这一支乃人丁萧条的旁支,家族败落,祖坟四周杂草丛生,一片枯萎之象。 他环顾一圈,满目萧瑟。 夜里便梦到父亲。 儿时父亲看书时,总会另外支一张小案给他,就在自己的大案旁边,陪他一道读书写字。 他们父子感情甚笃,偶尔连母亲都吃酸,怪他懂事太过,从不依赖自己。 后来有了弟弟阿南,他们一家三口便常盘在床上,逗弄流着口水、牙尚未长齐的弟弟,以此为乐趣。 温馨的画面一转即过,到了父亲行刑那一日。 那是深冬里极为酷寒的一天,瑟瑟寒风吹得人面庞僵硬,嘴唇皲裂,似刀剐般凛冽。 因为种种未知的情绪,他依偎在母亲身旁。 想他少年老成,何时这般裹缠过母亲?母亲眼睛通红,一手抱着弟弟,一手牵着他,三人在冷风中不停地颤抖着,但他们一个都没有流泪。 父亲就在不远处的刑台上,身穿囚服,头发散乱,双膝被迫跪在地上,然他脊背挺直,似那神圣的火神,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他的目光缓缓逡巡过母亲的脸庞,弟弟幼弱的身躯,尔后定格在他身上。 久久的定格,让他毛骨悚然,惊颤不已。 时辰已到,侩子手高举斩斧。 就在这时,父亲高声道:“阿谦!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父亲想说,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像在梦境中短暂的经历一样短暂。 父亲是否想让他珍惜光阴,勿要深陷仇恨?他不知,只梦中不断回闪那一幕,惊出道道冷汗。 他猛一起身,口中仍旧喃喃:“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须臾十载,须臾十载!叫他如何放下? 他披上外衣,疾步走到院中,拉开篱笆门。 满天满地的风雪,在黑夜带出成片苍茫的白,那白裹着冰碴飞入眼睛,迷乱了视线。 他眼前的一切仿佛变得不真切起来。 他怔愣地看着对面的人,对面的人亦惊讶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许久,及至对方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他方才反应过来,旋即解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低声唤道:“梁佩秋,梁佩秋,你怎的在此?” 见她已然晕厥,他忙将她抱起。 这一抱,动作微顿。 她似乎较之寻常男子要轻许多,身体、身体也格外柔软。 徐稚柳不及多想,将人抱到屋内,四下一看,唯独自己的床尚有余温,沉吟一二,将人放上去,盖上厚被。 他点燃火盆,烧了热姜汤递给她喝。 她勉强喝下几口,又因辛辣下意识往外吐。 约莫是在雪地里冻狠了,她眼下正在发烧,大雪天的他没法去为她请大夫,家中也无药草,这姜汤非喝不可。 徐稚柳只好低声哄着,叫她多喝两口。 她始终不愿,他无奈,单手托起她的脑袋,让她枕在自己膝上,另一只手尝试捏开她的嘴巴。 她的脸被烧红了,嘴唇起了皮,有些发白,即便如此,唇珠饱满,仍旧很有弹性的样子,触手是异样的温软,带着一丝甜而苦的烤橘香。 徐稚柳稍嫌手足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她情况危急,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端起碗,强行往她嘴里灌。 梁佩秋被喂下半碗热姜汤,混沌的意识稍微回缓,胡乱去抓他的手:“快走,快走。” 徐稚柳倾身靠近,见她不停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心下有了计较,眉头也微微皱起。 他大步朝外走去,叫醒时年收拾行囊。 等到梁佩秋转醒,天边已微微泛白。她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正好此时门帘被掀开,徐稚柳走了进来。 看她动作敏捷,料想问题不大,徐稚柳轻笑道:“你终于醒了。” 他走过去,自然而然贴手她的脑门,探了探温度,“还有些低烧,正好,再喝碗姜汤吧,小米粥也熬好了。” 梁佩秋身体微僵,在他的催促下把姜汤喝完。不知他在里头放了什么,这姜汤不仅辣,还带有一股涩味。 梁佩秋眯起眼睛,苦到想吐舌头。转念想到他在面前,又强行忍住。 他却似早有准备,及时送上一颗蜜饯。 “你来得巧,过年家里备着一些,放在平时可没这么好运气。” 梁佩秋心中一喜,面上不露,接过来道了声谢。 蜜饯在唇舌间化开,甜丝丝扯着津液,将苦味瞬间压下。她抿了抿唇,又嘬出点酸味,酸甜相融,好吃极了。 她忍不住吞咽了口口水。迎头对上徐稚柳打量的目光,脸颊顿红。 “怎、怎么了?” “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眼前的情况吗?” 梁佩秋这才想起什么,忙将镇中发生的事一一交代。提起那两个重伤不治和溺毙而亡的打杂工,她的语气略显沉重,徐稚柳的面色也瞬间冷了下去。 “我、我正好要回乡省亲,想着顺道给你送个信。” 徐稚柳不傻,联想暖窑神当晚她突然出现,今日又冒着风雪赶来报信,其背后或许是王瑜的授意,代表的当然是安庆窑的结盟之意,当下也就受了,嘱咐她留在家里好好休息,待到退烧再离去也不迟。 梁佩秋见此情形忙追问:“那你呢?” “我恐怕不便久留,即刻就要赶回镇上。” “那我随你一起。” 徐稚柳迟疑:“你不是要回家省亲?” 梁佩秋哑然:“我……此事关系重大,我放心不下,还是同你一道回去吧,省亲日后有的是时间。” 如此倒也可行,只徐稚柳担心她的身体:“你还没退烧,能赶路吗?” 她立即举手发誓:“我绝不拖累你,若我半途不争气昏厥过去,你就将我扔在原地好了。” “说的什么话。”徐稚柳又回过头,一步步朝她走近,“此番你对我湖田窑有恩,我都记着了。梁佩秋,谢谢你。” 梁佩秋见他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般,强行镇定道:“不必谢,我们还是尽早出发吧,免得安十九有什么异动。” 徐稚柳猜到她的意思,确实也不能保证安十九会不会狗急跳墙,朝他下手,故而点点头。 几人迅速收拾一番,徐夫人听到动静,摸索着下床来看。徐稚柳言说窑口发生意外,需得赶回去处理。 徐夫人着急追问:“有没有人命官司?” 徐稚柳静默一瞬,答:“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路上慢些,自己保重身体。” 一时说着,他才回来一天就要走,眼泪刷刷往下掉。徐稚柳好生劝慰一番,徐夫人才止住哭泣,扬声唤阿南的名字。 屋内似乎有动静,可半晌不见人出来。徐稚柳也不勉强,拿起行囊朝外走去。 他看着院中空落落的一片,想母亲曾是多能干的人啊,如今竟能容忍菜园荒芜,必是身体有恙。 只怕他担心,瞒着他罢了。 他故而回首,看着倚在门边冲他挥手的徐夫人,念及湖田窑的种种,一时百感交集。 这是摆在他面前的一条岔道。 他看似有的选,实则早在十年前,他就没了选择的权利。 他忍下眼中酸涩,冲徐夫人道了再见,掀起衣角,登上马车。梁佩秋尾随其后,攀住车架正要往上爬,马车内伸来一只手。 那手骨肉分明,修长匀停,虽布满伤痕,但仍白皙好看。 那手还曾为她捡书,将她拽离洪流,喂她喝姜汤。而今,再一次递到她面前。 她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只手。 两人一高一低,在泛着微光的黎明对望,雪未止,火未熄,事关民窑的荣辱与生死,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照旧是时年驱车,及至村口,见一匹马冻毙于风雪中,他“哎呀”了一声。 梁佩秋隔窗望去,是她的小铃铛。 小铃铛脖子还套着缰绳,就这么倒在树下,约莫死了还没太久,身上只一层薄薄的雪花。 她不禁懊悔起来,若她早点醒来,早点来接它,它是否就会无碍? 她眼中翻滚着浓烈的不忍与难过,可眼下事急从权,她不能为它停下,为它收殓,以后她去到任何地方,它都没法陪着她了。 心下一痛,她咬紧牙关,扭过头去,不再看它。 徐稚柳却突然抬手,叫停马车。 此时恰好村里一老者经过,徐稚柳从怀里掏出几俩纹银,拜托老者将马儿妥帖安葬。 他是村里的名人,各家有儿孙的都感念他为村里修建祠堂和私塾,老者不肯收钱,言道:“这马必是为你所累,你是我们全村的恩人,那马就也是我们的恩人。你放心,待到天亮,我立刻召集大伙将它好好安葬,绝不会放任不管。” 徐稚柳推辞不过,拱手向老者道谢。 待马车走出了村落,开始往南行进,徐稚柳才幽幽道出一句:“梁佩秋,你当真没什么要和我说的了吗?” 梁佩秋心下微惊,不知他洞察了什么,正回想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叫他拿住时,却听他道,“王瑜的意思我明白了,你回去转告他,有我在一日,湖田窑就不会官商勾结,破坏民窑整体和谐。你我两家虽有竞争,但不是对手。” 梁佩秋松口气,应道:“好,我会告知师父。” “无论如何,此番多谢你。” 梁佩秋知道他重情重义,即便说再多不必谢,想他也放在了心上,因下淡淡一笑,不再说话,想着小铃铛,情绪始终不高。 她仍旧有些低烧,加之连夜赶路,身体虚弱,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 徐稚柳久久凝视着她,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这些年他心中装了太多事,背负了太多的人情与恩债,实在无暇顾及其他,略想一会儿就放弃了。 见她随着马车的颠簸左摇右晃,怕她摔倒,他犹豫了片刻,放下书卷,蹑手蹑脚地挪过去,将她的肩头揽靠在自己身上。 为免惊醒她,他笔直坐着,虚手拢着她的肩头。 时年中途给马喂水,进来拿水囊,瞧见这一幕,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才要说什么,就被徐稚柳阻止了。 再看他那姿势,分明已手脚麻木,却仍一派坦然自若,仿不觉得有什么。 既公子坦荡,时年也就坦荡地看待,悄悄退了出去。 马车一路疾行,待到天黑进了城。徐稚柳先在湖田窑停下,让时年将梁佩秋送回安庆窑。 梁佩秋知道剩下的是他湖田窑的家事,不好冒昧探听,只得答应。 徐稚柳下车时,见她半是隐没在车帘后,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自己,模样乖觉,不觉心中熨帖。 这一路,风一程雪一程,想了许多,或许这就是他徐稚柳的命吧?生别离,求不得,爱不能,他合该承受这一切。 而她,或许是风雪夜里唯一的意外吧。 进到窑厂,众人见他风尘仆仆,个个噤声。 他问徐忠何在,张磊觑他一眼,小声道:“刘家弄里打麻将。” 见怪不怪。 正经的大东家似富贵闲人,他一个寄人篱下的倒一馈十起脚不沾地。 “我不在的这几天,窑厂里有没有什么情况?” 张磊闷不应声。 徐稚柳一一看过去,其他管事俱目光躲闪,不敢正面看他。 他一看便知,定是徐忠怕他又生事,同安十九对着干,故而下了命令,要瞒着他。 难怪梁佩秋已然赶到瑶里,却不见任何湖田窑的人去报信。临到此时,居然是安庆窑所谓的“对手”冒着风雪去给他送信? 可笑吗?! 即便他们想瞒,死了人的大事,又岂能说瞒就能瞒下? 徐稚柳二话不说,转头往窑工们的后罩房走去。张磊赶忙拦住他的去路,徐稚柳一把扫开。 其他管事也来劝阻,双方正僵持不下时,远处一名小工在众人的阻挠下,突出重围跑了过来,双膝一拢,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 他哭得伤心,双眼血红,大声喊道:“少东家,黑子被人打死了!” “二、二麻子傻了。” “三狗也淹死了。” 小工每说一句话,徐稚柳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时时年也回来了,不比徐稚柳早早收到消息,他回来的一路尚被蒙在鼓里,见公子有意支开他,不及将梁佩秋送到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 一回来,果然整个窑厂气氛不对劲。 远远看到一群人围着公子,才走上前,就听见那小工的哭嚎。 他当即愣在原地,没一会儿,眼睛也跟着湿润了。 他和这几个打杂工都是徐稚柳从乞丐窝里捡回来的。他运道好,被留在公子身边,其他几个没有他的好运道,只能在窑厂里干活。 黑子今年才十三岁,半大少年皮肤黝黑,长了一口大白牙,一张嘴就让人想笑。 “麻子说,是那个死太监,一定是他。暖神窑那天他肯定听见我们的话了,当晚就弄死了黑子和三狗。” 只是他们这些人,习惯了无枝可依,加上彻夜唱大戏,谁顾得上他们的死活?等发现的时候,徐稚柳已经回乡了。 这种事说给徐忠听根本没用!大东家最怕虱子上身,只有少东家会管。 这个世上,只有徐稚柳会在意他们的贱命。 “管事的说,这事坏就坏在黑子的臭嘴上,别说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也不能拿死太监怎么样,还会给少东家惹来麻烦,可我就是……”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望着天哇哇地喘。 “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呀?他凭什么!” 一个半大孩子的狂言,竟要赔上两条半的性命。 凭什么? 第14章 王云仙得知梁佩秋为了给徐稚柳送信,居然跑死了一匹马,一时间不知该为马伤心,还是为自己伤心。 他不顾她的阻拦,给她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又亲自去厨房监督丫鬟熬汤药,之后送去西南角梁佩秋的小青苑。 “小青苑”这个名字还是他取的,盖因此地荒僻,他幼年第一次来玩就遇见一条小青蛇,从那之后就鲜少涉足此地了,不过小青苑的名字就此留用下来。 左右梁佩秋无所谓,他就一直这么用着,有什么物件要送给她,都差人送到小青苑。 时间长了,安庆窑上上下下都以为,梁小神爷住的地方盛产“小青”,撇去他的身份不提,光是这份胆量,就让人多有敬畏。 这可害苦了罪魁祸首王云仙,自己吓自己,吓得不敢去小青苑。 如今想给人送份汤药,还得着三四个小厮在前方探路,如此磕磕绊绊到了梁佩秋的屋内,四下一扫,顿觉磕碜。 满屋子没一件好物,除了博物架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她亲手烧的,自当价值连城。 除此以外,其余摆设譬若脸盆架子,更衣所用的屏风和雕花大床,他都嫌弃地评头论足了一番,尤其那八仙桌,居然还瘸了根腿。 梁佩秋瞧他那意思是都要换掉,无奈提醒道:“你忘了那八仙桌吗?上回你喝多了,一进门就撞到桌上……” “等等。” 王云仙经她提醒才想起来,“你是说,我、我上回一个人来过小青苑?那我岂不是……” 梁佩秋用肯定的眼神告诉他:“没错,你还在门外睡了半宿。” 王云仙顿觉后背一阵湿滑,一股黏腻的凉意窜上天灵盖,他忙跳脚,甩去周遭邪祟。 想起那日情形,再瞧这瘸了腿的八仙桌和糊过他鼻涕的矮凳,一时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讪讪一笑:“那么,这些摆件且再用个几年吧,你也用出感情来了不是?” 梁佩秋不同他打嘴仗,叫他拿药碗过来。 “再放就凉了。” “好,你等等,我喂你。” “不必……” “不行,必须得我喂你。” 由不得梁佩秋拒绝,王云仙强行搬来矮凳坐在床前,盛起一勺汤药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梁佩秋扫视着他,总觉哪里不对劲,想说还是自己来吧,他却将碗挪走,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 无奈之下,她只好就着他的汤勺,两人打仗似的送一点漏一点,用完整碗汤药。 这汤药比起姜汤来苦了许多,可不知为何,她想着那颗甜而酸的蜜饯,好似还有余味缭绕舌尖,于是再苦的药也不觉苦了。 王云仙还纳闷道:“你何时不怕苦了?亏得我准备了一屉蜜饯呢,罢了,你且留着当零嘴吧。” 说完将藏在身后的蜜饯拿出来,一一摆在她床头。 梁佩秋见他留了一手,猜到他的意图,打趣道:“想要我求你是吧?” 王云仙一个白眼翻上天:“是是是,行了吧?” 末了打发她躺平,啰里啰嗦提起这两日镇上的事。 说起那两个冤死的打杂工,他颇有几分感慨:“没想到徐大才子除了每日算计人心,还做善事,据说那些杂工都是他从乞丐窝里捡回来的,养在窑厂多年了,有几个襁褓中就被他抱了回来。” 这事梁佩秋却是知晓的。 这些年她虽不常见他,不敢见他,但他的事她大多有数,只不知被太监残害的竟是乞丐窝里两个孩子。 这么一想,当时她去报信,通过她的描述,当他得知死去的是一黑一瘦两半大少年时,约莫就猜出他们的身份了吧? 不是寻常的打杂工,而是他亲自带回窑厂养在身边、朝夕相处的孩子,想必感情深厚。 可他当时的表现,却很平静。 他怎会平静呢? 梁佩秋心下突突一跳,也听不下王云仙念叨了,言说困了想睡觉便赶人出门。 王云仙话说到一半,定定瞧着她。 梁佩秋被瞧得莫名有几分心虚。 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他静默半晌,浅叹声气,给她拉上被子,严严实实地掩住下巴,这才转身离去。 临要关门时,他还不忘叮咛:“不要多想,睡个好觉,快点好起来。” 梁佩秋点点头。 待他离去,屋内恢复了安静。梁佩秋看烛火在烧,火舌偶尔跳动,便似她的心脏般时不时震颤一下。 她知道他是个情绪极为内敛之人,那年他因交不出束修而被迫离开私塾时,在最后一场师生辩论中,他仍滔滔不绝,表现得云淡风轻。其 言其行,远比同龄少年深远开阔。 他的内心深处仿佛承载着远超苦难的东西,于是人世间那点必经的苦难,便似无法叫他崩溃,叫他低头,叫他撕心裂肺。 他平静地承受着所有。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不仅一点情绪没有露给他的母亲,甚而还托人帮她殓葬了小铃铛。 一想到他独自一人承受的种种,她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心疼他,怜惜他,迫切地想要安慰他。 她躺在床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被子叫她踢来踢去,从床头到床尾。惦念好似一根弦,紧紧绷裹住她。 突然远处传来梆子声,她猛一起身,撩开被子往外跑。 —— 三更天,徐稚柳照例去巡视窑厂。 这一片连绵的山头都是窑户窑厂,夜里景德镇的上空仍旧窑火旺盛,偶尔红光乍泄,犹如神明降世。 然而神明只在佛龛里,世道里没有神明。 时年也是因天灾而流落到景德镇的小乞丐,识得几个大字,侥幸跟了徐稚柳当书童,还有个体面的名字,不像黑子、二麻和三狗,说出去泯然于众,不过一个记号,然这些死了连个声都没有的贱民,却是他幼年的同伴。 他们曾经为了一个馒头大打出手,也曾为守护地盘被外来者打得满地找牙,可自从徐稚柳把他们带回窑厂,那样的日子已经非常久远了。 这些年他沾了主子的光,活出了人样,从里到外都风光起来。 有时候在窑厂碰见黑子几个,总觉得他们还是下贱的,一副在泥泞里打滚永远无法翻身的贱民样,和他不再是一路人了,故此会假装不认识他们。 黑子笑他变了,他张不开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没有变。 事实上,他希望自己变了。 他偏袒公子,想要公子远离污糟的人和事,想要他年年岁岁更胜今朝,想要他事事两全,可他还是不争气地哭了。 他走在公子前头,打着灯笼,听那打更的梆子声由近及远,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忽而公子在身后道:“时年。” “诶。” 他慌忙拿袖口擦眼睛,回过头去,却见公子正立在一面墙下。 墙头探出一树梨花。 公子停留了片刻,似乎是笑了笑,嘴角微动:“我好像看见一只大蟑螂。” “蟑螂?哪来的蟑螂?” 猫在树杈里的梁佩秋猛的捂住嘴,大气不敢出! 她是被发现了吗?就因为她想仔细瞧瞧他的情况,没忍住把头探了出去?这就被抓着了? 过去她常来偷看他巡夜,从不曾被发现的呀!今晚怎就露馅了呢? 如此想着,却听见“咚”的一声,树梢微动,一枚小石子飞了过来,正中她小腿肚子。 她忍不住“哎哟”一声,虽声音极低,但恐怕还是传了出去。 墙后安静了半晌。 徐稚柳复又开口:“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时年抬头。 哪有月亮啊? 梁佩秋也跟着看去,睁大了眼睛端详再三,确实没有月亮,可他为何无故提起月亮? 这么着,想到方才时年一路哭哭啼啼的样子,而他又两次点到时年的名字,她顿时恍然。 他当真是极好的人,心里那般难过了,还要怜惜他的书童。 梆子声彻底远去了,三更一过夜色愈深。 狮子弄清凉寂静,冷风刺骨。 徐稚柳接着问:“是不是又大又圆?” 这时,不知从哪冒出颗脑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这谁呀,睁着眼睛说瞎话,吓人一跳!时年跺跺脚,提起灯笼朝他看去。 梁佩秋脸颊红扑扑的,说:“真是又大又圆。” 徐稚柳抿嘴一笑。 时年的心蓦的被熨帖了。 公子是在哄他吗?难得还有个睁眼瞎配合。 眼前这傻子,他确也知道对方的来历,茶馆里说遍了的,湖田窑的对家、安庆窑的后起之秀,还是他家公子命定的克星。 呸,哪门子的克星?他家公子顶顶好,谁也比不了。 只两回接触下来,发觉他人还不错。眼下配合公子哄他高兴,他心间升起一股暖流,既觉莫名,又觉心安。 他喃喃的:“这月亮真好。” 直到很多年后,当他跟在这墙上少年身后一步步重新丈量狮子弄时,他才明白为何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 原来这世间圆满,永在昨日。 不过在眼下,他很快反应过来,一扬眉,抹去脸上的泪花质问道:“你怎的在这后头?” 梁佩秋颇有点被人现场抓包的窘迫,掀起眼角偷偷觑了眼徐稚柳,见他好整以暇,似乎也在等回答。 她忙一回头,反问道:“嗳,你上次不是问我之前是不是见过?” 徐稚柳煞有其事地点头。 她说:“确实见过不止一次。” 其实他们见过许多次,甚至在年少时还有一段同窗之谊,只他不记得了,不过不要紧,那是小梁秋一个人的秘密。 和任何人无关,她一个人记得就好。 至于眼下这情况,她真挚地表示:“湖田窑的下弄和安庆窑上弄,隔着一座小山头,爬到树上正好可以看到你、你们窑厂的情况。” 所以这是他觉得她眼熟的原因? 难怪每每夜巡至狮子弄,总感觉身后有双眼睛。只对方似没有敌意,如若不然,此前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对他下手,加上夜色浓稠,他就未放在心上。 偶然一次听到一声痛呼,似曾撞进过一双眼眸,不过转瞬就不见了,大概是从树上掉下去了吧? 只为何这么巧,每每总在他巡夜时分,她才出现? 时年嘴快一步,替他问出了疑惑:“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躲在树上偷看我们窑厂,是何居心?” “我、我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时年拔高音量,“你哄三岁小儿呢?” 他当即转头,对徐稚柳道:“公子,这人定不安好心,将他捉去三窑九会,叫大家看看所谓小神爷的真面目。” 梁佩秋自知理亏,抱起脑袋往胸前一埋,后背接连几个大起伏,末了在手臂缝里偷看徐稚柳。 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忽闪忽闪,带着些许的慌张和羞赧。 其实她可以不钻出来的,就此跑掉也没什么,他总不能贸贸然到安庆窑去查访。 只他猜到了,料定了,而她又一心想哄他高兴,脑子一热,就没顾得上后果。 眼下被时年堵得哑口无言,她左右为难,只得巴巴地望向他,眼神里透着求救的意思。 他分明都猜到的! 徐稚柳确实猜到是她。这地段连接着湖田窑和安庆窑的上下弄,他早前在地图上看过,虽已然到了安庆窑的最西南角,但仍属于其范畴。 躲在树上的人既没有坏心,又有些说不出的熟悉,他想遍安庆窑,除了她似乎也没别的人选了。 一诈,果真是她。 他唇角的笑淡淡的,好似风一吹就散。 他缓缓开口:“梁佩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梁佩秋嘴巴一扁,浑然没了平日英气十足的俊俏样,整一个蔫了吧唧的小菜花,透着股惹人怜惜的无辜与委屈。 “我、我……”总不能说她仰慕他吧? 她说不出口。 可是,除此以外还能如何解释自己荒诞的举动? 正当她左右为难,不知编何借口时,徐稚柳再次开口:“我信你。” “公子!” 时年还要再说什么,徐稚柳让他先行一步。 待时年提着灯笼走出几米远,徐稚柳方才步到树下,仰头看上方的人。 此时光线晦暗,两人头顶唯剩一泓月色。 徐稚柳的声音清朗而清晰:“梁佩秋,我希望以后我们能常见面。” “你的意思是……” “像寻常窑口的往来那样走动,或者,可以比寻常窑口的关系更近一些。” 梁佩秋按捺住起伏不定的胸口,声音几乎发颤:“你是说,你愿意接纳我成为你的朋友?” 徐稚柳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当然愿意!”她迫不及待道。 说完,她又看他一眼,恰撞进他含笑的眼眸。 这应是他自知道黑子和三狗被害死后唯一真切的笑,那么真实而动人。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巷弄深处,在话本子写定的鹿死谁手的结局里,他没有因为身处对家提防和疏远她,而是由心而动,向她走近了一步,又一步。 梁佩秋心跳加速,身下的枝丫跟着乱颤。 她手一抖,一朵梨花坠落下去。 她“哎呀”一声伸手去抓,他刚好抬手。 那梨花落入他掌间。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两人俱是一愣。 似有暗香在夜色中浮动,想起她饱满的朱唇和若有似无的苦橘的芳香,徐稚柳神思有一瞬恍惚,继而才道:“以后有什么事尽可来找我,今晚也多谢你了。” 他说的是哄时年高兴之事。 他对她实在说了太多声谢,她不想接受,私心里把这些都当作对他年少时每一次援手的回报,把头摇成拨浪鼓,又不住地摆手。 徐稚柳见他委实真心,只这模样到底有几分傻,一时忍不住笑了:“你退烧了吗?记得多喝几碗姜汤。” “好。” “早些回去睡吧,我走了。” “好。” 待他走远,梁佩秋才恋恋不舍地爬下树,回到房间。 闹了这么一回,病情都好似减轻了,她整个人精神十足,在床上又翻覆许久才沉沉睡去。 她却不知,就在那墙角不远处的竹林里,一直有个身影注视着她。 第15章 初二,徐忠应邀去刘家弄和几个往日相熟的老板打麻将,夜里又被灌下不少马尿,被人抬到画舫稀里糊涂睡了一宿,加之徐稚柳刻意隐瞒,直到初三晚上回到湖田窑,才知道徐稚柳回来了。 当下两人一进一出打了个照面,徐忠到底于心有愧,低着头没敢说话,徐稚柳只点头打了个招呼,没有其他表示。 徐忠见他要出门,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 如此等到初八,见他仍没有行动,他悬着的心到底落了下去。 只徐稚柳因黑子等人和他置气,几日不温不火的,没有给他好脸,他到底不痛快,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自己错在哪里。 杨诚恭一走,江西就是安十九的天下,徐稚柳为人清正,与安十九互不对盘,虽明面上不显,但彼此心里门清,若不是仰赖湖田窑每年包烧“钦限”御瓷,还有利用价值,安十九绝不可能容忍至今。 他不过趋利避害,做了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而已,何错之有? 想到这里,他决意请族老出面做和事佬,最好能让两人化干戈为玉帛。 不想一出门撞上个小厮,胸口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走路不看路要你一双眼睛有什么用!” 小厮一吓,忙道:“有封急信要、要给少东家送去。” 徐忠一看是杨诚恭的笔迹,连日来积压的怒火顿时喷薄而出,最后一丝理智也烧为灰烬:“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跟那个老头子有来往?” 安十九已敢公然杀湖田窑的工人,他怎么还看不清形势?!若被那厮知道…… 徐忠不敢再往下想,心跳如雷,两撇山羊胡直抽抽,一把夺过信件,让小厮闭紧嘴巴滚蛋。 “这、这……” 徐忠警告道:“怎么?现在我这个大东家说话没用了是吧?” 小厮不敢再忤逆,点头哈腰地退下。 徐忠知道每天这个时辰徐稚柳会在作坊跟工匠学习手艺,类如拉坯、利坯、描青花,上釉彩这些一辈子没有头的手艺,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少东家”,何必再亲自动手? 湖田窑家大业大,每天有干不完的窑务,这种情况下还每天都去学手艺,不是浪费时间吗? 作为一个当家人,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做到即便是行家也不能随便忽悠的地步,基本上这一行就算坐稳了,也不必深入去学习那么复杂的手艺,何况那么多行当,每个行当都有其精深微妙之处,学到何时是个头? 御用瓷才多少,他们大部分陶瓷还是销往民间,民间又能有几个识货的?所以求那个精益有什么用? 徐忠烦躁得很,背手绕着庭院踱步了几圈,看着石台上的信封,越看越来气,因下大步上前,一把撕开。 短短数行字,他一息扫完,随即将信纸撕碎掷在脚下,还要上去踩个几脚,忽而动作一顿,余光中瞥见角门处一道身影。 杨诚恭在信中写道,夏瑛注重实干,不好悬浮之风,若能取信于他,联手制衡安十九,兴许可以扭转当下景德镇瓷业的诸多不良风气。 徐忠一想到这每一个字可能带来的杀身之祸,再也顾不了其他,直将信踩了个稀烂,尔后背着手,撂下一句“我下午要跟三窑九会的人协商柴价一事”,就大步从旁经过。 擦身之际,徐稚柳突然喊道:“叔父。” 徐忠顾自道:“去年夏天一场洪水搞得柴价飞涨,这要再涨价,我看窑厂也不用开了!” 徐稚柳问道:“杨公在信里说了什么?” 两人各说各话。 “柴行那几个老东西,尤其姓马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什么心思,我徐忠单枪匹马从浮梁运柴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 “夏瑛为人如何?” “这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就要去杀杀姓马的威风。” “应是为安十九所忌惮吧?” 徐忠脚步刹停。 “暖神窑那日,安十九曾突然向我示好,我便猜到他的反常可能和夏大人有关。” “你既猜到,为何还要与他对着干?”徐忠心知躲不过去了,厉声道,“稚柳,我们是什么人?” 我们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在安十九眼里,我们只是奴才。 “你要知道你现在做的是什么营生!皇帝高兴了赏你点甜头,皇帝不高兴了,这里,不单单湖田窑,整个镇都要跟着遭殃!你当安十九凭什么横行霸道?就凭他干爹能在皇帝跟前说上话,你呢?你算老几!连杨诚恭一个正经八百的朝廷大官都不敢跟他横,你凭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既得蒙圣宠,就得承受雷霆之怒。 徐稚柳道:“叔父,你也说伴君如伴虎,焉知安十九那位手眼通天的干爹不会有一天突然遭殃?” 徐忠太了解他了,这家伙一身反骨! 他眼皮直跳:“你做了什么?” “我在大龙缸内壁写了一封陈情信,平常不显,遇水方化之。年节里皇家有祭祀活动,想必会把大龙缸陈设出来,用作盛水器。”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徐忠暴怒而起,“我没想到你整天在作坊里研究的竟是这大逆不道之举!” 忽的一声脆响,鲜红的掌印落到少年白皙的脸上。 徐稚柳被打得侧过面颊,嘴角却仍含笑。 徐忠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才发现他不过二十二,装得再沉稳也只是一个少年儿郎,有气血,有义胆。 徐忠被气得发笑:“好啊,就为了那几个下贱的臭乞丐?!” “他们不是乞丐。” 徐稚柳目视徐忠,一字一字道,“参与一座窑直接生产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脚,三夫半、二夫半、一夫半、小伙手,另有推窑弄和打杂,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种,也必须得承认,没有他们就没有湖田窑的今天。” “我给工钱,他们干活,天经地义,谁也不欠谁!稚柳,你太妇人之仁!” 徐稚柳轻轻一笑,也许是吧? 他还记得黑子刚来窑厂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得了伤寒每天咳嗽,作坊里的师傅们没有一个想收他当徒弟,他只好到窑厂来当杂工,挑水清理渣皮匣屑,一个冬天手烂了,膝盖也坏了,逢下雨天就疼得起不来身,可每每还要第一个上工,把窑口的大水缸装满,邀功似的指给他看。 那个时候他才多大?不满十岁,尚不满十岁,身体还没发育完全! 现在他打黄土砌窑门干得比谁都好,四脚勤快,嘴巴又甜,几个师傅争抢着收他当徒弟。 那天酒桌上已经说好了,年后就让小孩去学手艺,以他的机灵劲儿,兴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出师,可以堂堂正正靠手艺吃饭。 差一点,只差一点。 “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对湖田窑来说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不可能!” 徐忠笃定,“那小子我知道,性子急,坐不住板凳。” 空气里静了一瞬。 徐稚柳想起那日风雪夜,小工不顾一切冲破阻挠跑向他时的一双眼睛,被热泪盛满了不甘与屈辱。 再卑贱的人,也有自己的脊骨。 他又凭什么? 凭什么随随便便给一个人的一生下定论。 时年缩在角门后,眼窝里汪着水。 徐稚柳是被几个管事紧急叫回来的,这会儿一个个杵着,动也不动,像尊尊无声的门神。 这话怎么说,伤人吗?习惯就好了。 然徐稚柳一根扁担似的筋骨,怎可能习惯?正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湖田窑才有了今日。 管事们亦觉得胸间鼓动,热泪盈眶。 “叔父,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大家一个窑里同吃同睡,同气连枝,如果连你都轻视他们,谁又会看得起我们?” 徐忠似斗败的公鸡低下脑袋:“我们要谁看得起?做生意的,求的难道不是安安稳稳吗?” “他今日能杀小工,明日就能杀管事。” “不会的。”徐忠越说声音越低,“我去求他高抬贵手。” “叔父,你去没有用。” 徐忠看过去,那少年的嘴角已然没有笑意,事实上这些年也甚少看到他笑。 他总是一副性子温和的模样,看似好相与,好接近,任凭谁来,都挑不出他徐稚柳一个错处! 可谁又知道,十年以来他拼了命想焐热他,想留下他,然他一颗心硬如磐石,当真狠到骨子里! 如果说湖田窑是行驶在海上的一艘巨轮,那他徐稚柳便是巨轮旁一叶扁舟。看似同向而行,实则迷雾缭绕。 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可正如初次见面时少年给他带来的笃信,过了这么多年,他依旧笃信,甚至还添了几分温情。 徐忠忽而眼含热泪,背过身去。 就在这时,一小厮莽撞地冲了进来,那语气甭提有多兴奋了。 他看也不看当下的情形,大声道:“东家!安庆窑的小神爷来了!” 时年拦不住,任小厮拽着梁佩秋往前一推,眼里满是八卦的神采。 梁佩秋堪堪站稳,对上数双眼睛,半晌没能吐出个字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出声:“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她是明知故问,却刚好化解了眼前的尴尬。 徐稚柳知道,他和徐忠十年恩义,此番不论是谁先口出恶言,伤的都是双方。 他终是退一步,看向梁佩秋问道:“无事,你怎么来了?” “我……” 梁佩秋忙掏出怀中的官帖,“我没给人办过,想向你请教一二。” 徐稚柳微一扬眉。 众管事顾不得伤怀了,被眼前的情况弄得摸不着头脑,这算什么?到对家门上来耍威风吗? 他家少东家给人弄官帖,写了都不知道多少招牌了!他一个王家窑的傻老帽炫耀个什么劲儿?! 正翻白眼呢,却见徐稚柳探手取了过来:“这里不方便,我们去书房吧。” “好。” 梁佩秋朝众管事点头示意,尤其向徐忠深作一揖,这才跟上徐稚柳。 众管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纳罕,他们没有眼花吧? 那小子何时和他们少东家关系如此熟稔了?瞧他那屁颠屁颠的模样,怎么?是想改投他们湖田窑吗? 徐忠看着,一时也忘了生气,抹着眼泪去问时年:“你家公子对小神爷也下手了?” 时年:…… 第16章 徐稚柳的书房很大,比梁佩秋想象中要大许多,进门东西朝向都是博古架,一面摆着各类名窑名瓷,一面摆着文书账簿等。 中间是一条水道,设有玲珑假山奇石,左右各四张圈椅,应是议事待客所用。 直走到底是一张长约八尺的书案,瞧着似乎是由一整块黄梨木雕削而成,远看木状树纹皆完整无缺,近看条条脉络清晰连贯,让人不得不惊叹师傅手艺精湛,可谓巧夺天工。 除此以外就是一些日常用具摆设,西侧有浣洗用具等,里头应连接着他的卧室。东侧书架靠里,临窗有一方软榻,榻边插着一株腊梅,挨墙摆着几只箱笼并几摞书,瞧着有了年份的样子,泛黄且不齐整,不似窑厂的文书。 她才要走近细看,就听徐稚柳叫他的名字。 “佩秋,我这里很乱,你不要介意,且先坐一会儿,我要先处理点事。” 梁佩秋心下一跳。 他叫他佩秋,他竟叫他佩秋? “无、无事,我随便看看,你且先忙。” 此时管事们鱼贯而入,至书案前听徐稚柳的吩咐。 他们还停留在梁佩秋出现在湖田窑的震惊中,也不知徐稚柳讲了些什么,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进去,又云里雾里地出来。 眼看时年过来奉茶,他们不禁好奇,纷纷探过头来打听,却被小书童一记眼刀子飞杀回去。 看样子小书童还记恨他们帮着大东家隐瞒少东家之事,因下也不好意思多问,你推我搡地走了。 待处理完琐事,徐稚柳见梁佩秋正盯着博古架上一只陶泥捏的小兔子,顺势走到她身旁问道:“你喜欢?” “不是,只是有点好奇。” 陶和瓷其实是两样东西。 陶泥随随便便就能捏出个玩意,即便生手也能捏得像模像样,瓷泥就不一样了,非常硬,且不容易成型,要像师傅们一样在轮车上拉出个坯来,少说得有一两年的功夫。 便力大无穷又天赋甚高者,也需三五个月才能成事。 他这间书房的博古架上,一眼看过去都是珍稀古玩,绝世名瓷,这一只普普通通陶泥捏的小兔子落在其中,便显得格外突兀。 徐稚柳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拉坯时,师傅丢给我玩的泥巴。他说先让我捏出个物件来,后面学着这物件拉坯,什么时候能拉出八成像的坯,我才算勉强入门。” 梁佩秋讶异:“师傅对你好生严格。” 徐稚柳摇摇头:“湖田窑以瓷为立身之本,坯是瓷型之初,应当重视的。难道你安庆窑的师傅,会随便教人拉坯吗?” “这倒也不会。” 陶瓷行当里规矩多的是,譬若收徒,又叫开禁。 拉坯师傅、利坯师傅、画坯师傅,各流程的各位师傅们,开禁的时间也都不一样。只有收作了徒弟,才能到窑房里跟师父学习手艺,外人是轻易进不去的,否则看家的本事被人偷了去,岂非后院着火? 他因是徐忠的子侄,徐忠又有心考验他,才给了他特别的机会。 梁佩秋点点头,其实她看兔子是假,纯粹只是想找个物件转移注意力罢了。方才管事们进来和他商谈窑务,他竟没防着她,如此磊落,叫她心神都跟着荡漾起来。 “你方才谈事,为何不让我避开?你不担心我偷听去什么机要吗?” 徐稚柳不答反问:“你偷听了吗?” “我……我没有。” 徐稚柳看他同小兔子两张脸摆在一起,竟十分相得益彰,遂微微掩唇,将那摆件取下来递给她:“送你吧,就当是我的谢礼。” 梁佩秋正发神,那烫手的物件已然过渡到她面前。她忙双手接住,小心翼翼捧在怀里。 徐稚柳又问:“是哪家找你置办官帖?” 梁佩秋想起正事,忙正色道:“梁玉瓷行。” “听名字,是个女老板?” “是。” 还是头一次有人找她写官帖招牌,且是个性格豪爽的女老板,当着王瑜等一众窑厂管事的面,她被调戏得面红耳赤,偏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于是稀里糊涂地受下了这份“另眼相看”。 徐稚柳看他这副情形,猜到些许,没再多问。 不料梁佩秋却会错了意,连连摆手道:“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找我,还把申请文书扔到我怀里,我推也推不掉。” 他说得有些急了,“我每日都在窑厂,门也不出,不知她怎么就找到我了!” 看他万分苦恼的样子,徐稚柳浅浅一笑:“我没多想,只我亦不是名家,你来向我请教,实在不敢当。” “你在我心里就是名家!” 她脱口而出,随即找补一句,“何况你本就是名家,我知道很多人找你写招牌,你的字很好。” 她真的,有种不加掩饰的率真天性。 徐稚柳遇人无数,头一次有无法招架之感。 他低头喝茶,好一会儿才道:“不如你写几个字?我替你看看。” “好。” 于是剩下的半柱香,梁佩秋写出了几个生平最认真的四个大字,见徐稚柳表情呆滞了一下,虽然只一下,但她已经在心里把梁玉千刀万剐了。 那位女老板眼瞎了吗?为什么找她写招牌? 为什么仅凭“一个月亮又大又圆”的约定,她就敢来找他?为什么要用这么丑的字去污染他的眼睛? 她有罪! 梁佩秋内心哀嚎,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遂带着壮士割腕的心情,在徐稚柳一笔一画的指导下勉强完成任务。 两人离得近,呼吸交接,四个字写了仿佛一辈子那么长,梁佩秋搁下笔时脸红得欲要滴血,有种胜似春花的娇艳感。 其诡异程度,令徐稚柳不免恍惚。 就在这时,时年突然敲门,梁佩秋心虚作祟,一吓竟将藏在怀里的包裹掉在地上。 时年狐疑地盯着她,三步并两步上前来一把夺过包裹。 打开一看,油纸包里香气扑鼻,竟是两只酱肘子。 “这是我昨日托人从瑶里带回来的,自家酱制的,还很新鲜。我想既是请你指点,不能空手而来,所以、所以准备了这份薄礼。” 时年震惊,眼睛圆如铜铃!竟然有人拿酱肘子当谢礼?随便酱个什么也行啊,怎么偏偏是……肘子? 他家公子看上去像是会啃肘子的人吗? “你我同乡,我想这应当符合你的口味。” 梁佩秋定定注视着徐稚柳,努力让自己说完,“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原本她已经准备好在写完招牌后就坦然告辞,事后再以谢礼为由,请徐稚柳去鸣泉茶馆喝茶,只因她突然觉得这份热乎乎的酱肘子,或许能够抚平他归家不过两天就匆匆和家人告别的忧伤吧?亦或在年节的尾巴里,给他添些暖意?故而思来想去,还是带在了身上。 原想着随机应变,谁知道肘子会等不及自己跑出来?! 她已如利剑出鞘,无以挽回当下的局面,于是深吸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卷起官帖等文书,拿上徐稚柳送给她的小兔子,朝二人点头示意,末了再三用眼神示意徐稚柳,可以关上门一个人偷偷品尝。 真的,真的很好吃。 及至门边,她又突然回头,露出期待的眼神:“多谢你指点我,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 —— 要说今早出门时,梁佩秋的心情还颇为沉重的话,此时她的步伐已然轻快了不少。 无他,只因第一次拜访湖田窑,她就登堂入室进了主家较为隐私的书房。 徐稚柳不仅当着她的面同管事们商谈窑务,教她写官帖招牌,还送了他生平第一个亲手捏的小物件。 他当真视她为友的呀! 梁佩秋心中窃喜不已。 时年送她出门,一路观其言行,见她只差把“得意”写在脑门上了,一对硕大无比的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正要提点两句,迎头遇见一行人。 时年脚步顿了顿,梁佩秋也跟着看过去。 为首的是个妙龄女子,年约十五六岁模样,身穿繁复的粉白襦裙,外罩明黄色小袄,头顶梳着两条小辫,简单簪了两朵桃花。 桃花显然是刚摘下的,花瓣上带着露水,很是鲜嫩。 远远一瞧明艳动人,走近了细看,女子身量不算高,比梁佩秋稍矮一些,但身段窈窕,脸蛋微圆,一双杏眼乌黑明亮,长着张樱桃小嘴,笑起来时浅啜着颗梨涡,因下不仅有娇花的妩媚,还有几分嫩蕊的娇憨灵动。 “时年,阿谦哥哥可在?” 她快步走上前来,语调欢快地说,“今日江水楼出新菜,我一大早就去排队了,买了好几样他爱吃的,得趁着热乎赶紧给他送去。” 时年想到梁佩秋方才作为贺礼的酱肘子,颇为嫌弃地扫她一眼,又暗示她瞧瞧人家。 梁佩秋看去,女子身后有两名丫鬟,各自手提一只竹编的食盒,上下三层,还没揭开,就已经闻到阵阵香气。 他轻哼着,示意书房的方向:“方才待客结束,眼下你过去,正好可以陪公子一道用饭。” “我正是这个打算!” 女子面色一喜,才要过去,转头看见一旁的梁佩秋,似乎想到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就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吧?刚来的路上听见下面小厮在议论,还在押注,看你会不会叫我阿谦哥哥打出去呢!你怎生长得如此好看?要是我,肯定舍不得打你,阿谦哥哥那么好的人,肯定也不会对你动手的,你们俩真像说书先生说的一样,真相配!” 见梁佩秋愣着,她忙拍拍脑袋:“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叫徐鹞,你可以叫我阿鹞。” 阿鹞是个热络的性子,话密起来叫人头疼。 她不由分说抓住梁佩秋就问起此来的缘由,还想亲眼瞧一瞧她写的官帖,又问她在徐稚柳的书房说了什么。 时年在一旁看着,焦急地提醒:“小姐,你再不去饭菜就凉了。” “啊对!差点忘了。” 阿鹞吐吐舌头,朝梁佩秋摆手,“我先去给阿谦哥哥送饭了,回头再约你一道喝茶。江水楼的新菜还不错,你有空也可以去试试,记得……记得记我账上!” 她一边跑远了,一边还不忘冲梁佩秋挥手。 梁佩秋注视着阿鹞翩跹离去的背影,本来一股脑的甜蜜,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虽则才接触过一回,但她看得出来阿鹞性情很好,纯真而热烈,与徐稚柳一静一动,十分般配。 话本子里也常这么写,徐稚柳孤身一人入窑口,幸得徐家小姐青睐,才在湖田窑夺得一席之地。 他们竹马青梅,郎才女貌,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以前光凭想象,总是难以描绘他身边人的模样,或许在她心里,她从未敢面对他身边有另外一名女子吧? 如今亲眼见过话本子里的未婚妻,知道她有多好,好到几乎自惭形秽,才愈发觉得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不止曾经,现在也是。 她大抵因这段时间的往来乐极过头了,以为靠近他,成为他的挚友,不再只是偷偷摸摸地藏在树上偷看他,漫无边际地想念他,这样就会心满满足。 可事实上当他成为具象的他,一切曾经无以付诸的情愫会被放大,无穷无尽地,面目可憎地,将她的欲望填满、捧起和破碎。 她像神话故事里的照妖镜,被照得赤条条,一点自我都不剩。 原来饮鸩止渴,只会越来越渴,会让人得陇望蜀。近了想更近,有了还想有。 仰慕徐稚柳,无可救药。 第17章 王云仙约莫十六岁第一次说亲时,曾和梁佩秋讨论过喜欢这件事。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彼时他们坐在狭长如龙的红色砖窑脊背上,望着景德镇连天的烟火,想象着那个尚未抵达的“悸动”的模样。 那是虚无缥缈的,没有形状的,自由自在的。他们可以随意地描摹它,意想它,拥抱它。 那时他们尚有迫切的心情想要遇见它,可如今真正遇见了,又生出类似近乡情怯的慌张来,叫他们坐立不安,又心乱如麻,期待过,失望过,乃至最初的悸动过后,便是漫长如这冬日的严寒。 没有得到回应的悸动,算得上悸动吗? 王云仙也不知道答案,只当他愤懑地啃着猪蹄,回想梁佩秋出门时藏不住的雀跃小样儿,愈发地气恼起来。 他狠狠咬下一块肉,奈何这大猪肘子炖得不够稀烂,且他正好一口下在劲道的部位,牙齿嘎嘣一下,旋即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滑落在地。 梁佩秋回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王云仙还傻不楞登地抓着猪蹄,嘴周糊了一大圈酱汁,眼睛瞪得圆溜溜,盯着鞋面上那几滴血。 她赶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王云仙一抬头,张着的嘴巴还没来得及合上,恰好给梁佩秋看到一排整齐的牙齿中间少了一颗,黑黢黢的,平白多出个洞来。 她忍俊不禁:“活该,谁叫你偷吃我的猪蹄。” 王云仙欲哭无泪,一张嘴总觉得哪里漏风,嘴巴里凉飕飕的。 他哭嚎着喊:“还不快去帮我叫大夫。” 大夫来看过,也是纳罕,这么大个小子居然吃个猪蹄能把牙口崩碎,看来小时候没少吃甜食,于是仔细叮嘱了一番。 血倒是很快止住了,只长新牙需要时间,这阶段不能再嚼太硬的食物,最好多辅以易消化的软食。 王瑜也来看过,狠狠瞪了王云仙一眼,吩咐后厨半月不准给他吃肉,这可把王云仙急得眼泪泡都挤出来了,奈何无用,只得把气撒回到猪蹄上。 他双手抱臂,气呼呼地质问梁佩秋:“过去从不曾见你啃过这玩意,怎么近日突然有了念头?还特地托人从瑶里带回,你看看,将我祸害得惨不惨?” 梁佩秋还是那句话:“谁叫你偷吃。” “我……我还不是看你一大早鬼鬼祟祟地出门,好奇你那油纸包里装的什么东西嘛。” “所以你就趁我不在,来我房里偷猪蹄?” 这、这、这猪蹄的事就绕不过去了是吧? 王云仙气得倒仰,在床上踢了两脚,背过身去不理她了。 梁佩秋唯恐给这金贵的少爷气坏了身子,稍过一会来哄他,谁知王云仙气性极大,一点没有缓和的意思。 梁佩秋哄了半天见他始终不加理会,也有点恼:“分明是你先不对,擅自去了我房间不说,还随便翻我的东西,我没同你置气,你反倒先怪起我来了。” 王云仙一听,身体有些松动,好半晌嗫嚅着道:“对不起。” 梁佩秋也不理会。 王云仙这才慢慢转过身子,看向坐在八仙桌旁的她。 她眼下一手扶在桌上,一手置在膝盖上,脊背挺直,冷肃着一张脸,愠气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情绪。 王云仙说不好,也许是背着光看不清楚,也许她出门后,遇见了不开心的事?因下小心翼翼道:“佩秋,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梁佩秋微叹口气:“没有,我在同自己生气。” “怎么了?” 他旋即从床上爬起,来不及穿好鞋子,浑似只猴子,呲溜一下蹿到她面前左右观察,“谁惹你不高兴了?” 梁佩秋摇头。 见她似乎谈兴不高,可余光却轻轻落在一旁的油纸包上,王云仙便知罪魁祸首仍是那猪蹄! 此番他也顾不上跟谁较劲了,左右气着的是自个,况且在梁佩秋面前,他何时真正气过?又怎忍心让她不愉。 “你给我讲讲猪蹄的故事吧,是不是又和那厮有关?” 王云仙搬过一张矮凳,端坐在梁佩秋面前,一脸严肃,“若当真是个感人至深的故事,我就大发慈悲,饶过那猪蹄好了!” 梁佩秋晓得他是在逗自己高兴,也配合地一笑。 说起那桩往事,确实与徐稚柳有关,只也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故事,放在寻常人家再常见不过。 哥哥带着母亲攒了许久的鸡蛋去集市上贩卖,弟弟年幼,随着哥哥一道前去,路上经过卤味铺子,闻到猪蹄刚出锅时喷香的气味,脚下就跟打了钉子一般再不肯再往前走。 哥哥无奈,哄也哄不住,于是数了又数好不容易卖了鸡蛋换来的几枚铜钱,咬着牙上前。 在经过长达半炷香的讨价还价后,老板同意割下猪蹄上的一小块肉卖给他,他立刻拿给弟弟。 弟弟一口吃完,哥哥看着,羡慕且隐忍。 此后每次哥哥来集市卖鸡蛋,都会经过那间卤味铺子,驻足一段时间后离去。 时间长了,老板发现了他,好心地割下一块肘子给他。他拒绝了,表示日后攒够了钱一定要买只猪蹄尝尝。 可直到店铺转让,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哥哥始终没有出现。 初时她只是在集市偶然遇见,后来存了心,也和老板一样发现了哥哥的异常,就想着总有一天定要他尝到那猪蹄。 可惜时过境迁,原来的卤味铺子早就不在了,只那样的心意仍未蒙尘。 湖田窑才刚经历过小工冤死的噩耗,他要摆平徐忠,要和安十九斡旋,还要哄小书童高兴。 他为着那么多人费尽思量,可那些人当中谁又会为他煞费苦心,会想要哄哄他高兴呢? 她想着既然要借写官帖招牌的名义去找他,不如趁此机会带两只猪蹄以作谢礼,如此,就算不能让他一偿宿愿,至少也是个美味不是? 美好的东西总是能让人高兴的。 王云仙也是这会儿才知道,原来那一晚,当他在竹林看到她爬到树上,指着完全没有牙口的月亮,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时,徐稚柳正经历着他尝不能理解的切肤之痛。 那两个冤死的小工不是随随便便的小工,而是他相当在意的人。他们离开了人世,即便如此,那一晚他仍旧去巡夜了。 景德镇窑火千年不灭,镇中百姓几乎都吃这碗饭,也都心怀神明,敬畏窑神,不敢亵渎。 三窑九会常有巡逻卫兵,各家窑口也有两班倒看守,按说不会有什么宵小闹事,可是狮子弄那条路,徐稚柳走了不下千百遍。 梁佩秋有时候忍不住地想,他十年如一日巡窑,为的是什么? 虽答案不甚明了,但她已隐隐约约从下午的那场谈话中明白了什么。过去从不曾懂的艰深,也开始具象起来。 “他们不是乞丐。” “参与一座窑直接生产的至少有15人,把庄、佗坯、加表、收兜脚,三夫半、二夫半、一夫半、小伙手,另有推窑弄和打杂,即便是最不起眼的工种,也必须得承认,没有他们就没有湖田窑的今天。” “他也许能成为一个对湖田窑来说不可取代的好工匠。” …… 这每一句话都在她脑海中不停地回闪、震动,让她不住地去想,纵然放弃仕途,被迫投身于商道不是他心之所向,可他的心仍旧向着每一个百姓,仍旧为每一个百姓公平公正的活法而操劳着,他实在是个勤勉的人。 与曾经的他相比,他仍旧侃侃而谈、意气风发,心间承载着广阔天地,民生多艰,这与他身处何方,所求为何并无干系。 当时她满心沉甸甸的,似要托载不住那暗藏多年的情意,可是,当阿鹞出现后,一切都幻灭了。 她的猪蹄在江水楼的新菜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王云仙洞察到她的失意,想也知道,他与徐稚柳是不可能的,两个男子怎么可能?更遑论徐稚柳还有未婚妻。 嗳,她这么飞蛾扑火地冲上前去,注定要受伤的。 王云仙便伸手过去,拍拍梁佩秋的肩膀,轻声安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若你当真喜欢男子,不妨看看周遭有没有更好的?譬若……” 他顺势抛去一个媚眼,梁佩秋一脸震惊地盯着他,恍才明白什么,猛一起身,像是要掸去什么脏东西般,连连拂扫他碰过的肩头,嫌弃道:“你才喜欢男子,你一辈子都喜欢男子!” 说完飞快地跑了。 徒留王云仙眨巴着眼睛,无辜且莫名。 这一晚在族老们的说和下,徐稚柳和徐忠为白日的争执各自退让一步,总算在年节的尾巴上,坐上同一张桌子。 家里的孩子们闹别扭,关上门来吵一架打两下就能解决,说到底都是小事,可外面的事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得知徐稚柳竟在大龙缸陈情状告安十九,族老们也都吓了一跳,不等徐忠去请,自发地联合到一起,想给徐稚柳紧紧皮子。 谁知徐稚柳竟不按常理出牌,坐下先是自罚三杯,尔后向徐忠告罪,又自罚三杯。接着向族老们、祖宗们告罪,接连罚酒。 如此几壶酒下去,菜没上齐,人就倒了。至此族老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怕是利刃出鞘,覆水难收。 几人面面相觑,不免忧心起来。 徐忠烦得不行,干脆也把自己灌醉。 等一行人折腾着把徐家叔侄送回房,夜色已深。 徐鹞午间过来送菜时,就已听说了他们二人吵架之事,为的也不是别的,还是黑子和三狗的死,加之二麻现在人傻了,去留也尚未定下。 她了解徐稚柳,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料理好二麻的下半生才能放心,可徐忠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 外头的事她虽不甚清楚,但也听说了安十九的大名,据说是比前朝潘相还要坏的太监。得罪了他,定然是没有好果子吃的,瞧瞧黑子和三狗的下场就知道了。 她担心徐稚柳,想着劝一劝,谁知才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那新菜自然是没尝,直接被他退了回来。阿鹞心中也不快活,半下午都怏怏的。 晚间听说族老说和,给两人请去喝酒,她心中暗自为老父亲和心上人都捏了把汗。随后又听说双方都喝大了的消息,想也不想,径自跑去探望徐稚柳。 时年给徐稚柳盖好被子,伏在脚踏边看了一会,见公子面容安然,不由地叹了声气。 在他印象里,徐稚柳从未在三更天之前合过眼,每每巡视完窑厂回来还要处理窑务,天明时分方才能小憩一会儿,多数时候刚躺下就会被管事叫醒。 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 这么想着,阿鹞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兴许是听到动静,徐稚柳忽然眉头紧锁,额上沁出薄汗。 时年责怪地瞪了眼阿鹞,阿鹞合掌告饶,捂着嘴悄然靠近,至床榻前蹲下,便听见徐稚柳梦中的呓语: 小黑,别怕,往前走。 …… “我长大了以后,要跟小东家一样,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利坯工!” “就你,还跟小东家一样?” “我为什么不可以!小东家说了,人如瓷,瓷如人,坯胎入匣洁白无瑕,坯胎出匣流光溢彩,我的一生必跟陶瓷一般皎洁明亮。” “这是黑子说过最有文化的一句话了。” 时年对阿鹞说,“你肯定很难理解吧?公子为黑子殓葬,为三狗收尸,还为二麻安排了退路。就像他带我们离开乞丐窝那天时说的话,相信他,他什么都可以安排好,这么多年,他没有食言。” 时年眼眶红了,一再重复道:“他从未食言。” 阿鹞听他这么说,猜到他的用意,低声回应:“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阿谦哥哥很好,是个很好的人。父亲很早就跟我说,如果将来我能嫁给阿谦哥哥,他一定会对我很好,不会欺负我,不会让我受委屈,会保护好我。我一直相信他说的话,也一心想嫁给阿谦哥哥,可是……” 阿鹞转头看向床上的人,正是因为他们多年相处,她知道徐稚柳是个怎样好的人,也才清楚地知道他对她的好是什么样的好。 即便中午她和那些人一样,想劝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也只是委婉地表示胃口不好,送她离开。 他从不会对她说重话,始终小心呵护着她的自尊。 可她比谁都清楚,徐稚柳不喜欢她。 待到时年离去,阿鹞也在床边的脚踏上跪坐下来。 月光下徐稚柳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平日硬朗分明的下颌线如今被打上一层浅光,好似整个人卸下了伪装。 脱去外衣的他那么真实,那么温暖。 她离得很近,可以看清他一根根的睫毛,在不够安稳的睡眠中时不时翕动。 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按压下去,下一秒,闭合的双眸睁了开来。 徐稚柳眼前尚未清明,意识似仍滞留在梦中,带着酒意,他倾身向前,扣住面前人的后颈,一把扯到胸前。 第18章 徐稚柳的手掌很热,托住后颈时那股力道,像是要将人箍穿。 阿鹞忍着痛,惊得说不出话来。 徐稚柳离她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唇几乎要贴上她时,他猛一松手,倒头退回床上,大口地喘气。 阿鹞心跳如雷,抚着不停鼓动的胸口,小声问道:“阿谦哥哥,你醒了?” 徐稚柳轻“嗯”一声,嗓子发沉,喉咙沙哑:“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闻你喝醉了,不放心,过来看看。” 阿鹞倒了杯水递给他,见他脸色缓和,方问道,“阿谦哥哥,你刚才是不是……” 不待她说完,徐稚柳出声打断:“阿鹞,不早了,回去睡吧。” 阿鹞久久地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他,徐稚柳低垂着额头,眉心仍旧一阵阵抽痛,回想方才的失控,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他一贯藏得深,什么都未让阿鹞发现。 阿鹞即要出门时,到底不甘心,驻足回头:“阿谦哥哥,再有月余就到我的生辰了,往年你都让我自己挑选生辰礼,今年也一样吗?” 徐稚柳沉默。 阿鹞忍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哭了,泪水顺着她白皙光洁的脸蛋往下滑,滴落在门口的一泓月色里。 少女的泪花晶莹透亮,闪烁着宝贵的珠光。 她努力忍着眼泪,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又洒脱:“既然你这么勉强,那今年的生辰礼我就不要了。按照爹爹的意思,我应不会在家中留太久,兴许很快就要说亲嫁人了,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你的生辰。既这么着,不如提前把生辰礼送你吧?” 她抽噎着,“阿谦哥哥,你听好,从今日起我徐鹞放手了。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徐稚柳正要说些什么,这回却被她打断,“还有哦,时年说你从不食言,你曾许诺会送我出嫁,那么,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你可千万不能食言,一定一定要看着我出嫁,我也要等着喝你的喜酒……” 少女故作坚强地摆摆手,挥别了一往情深的数年。 转过身去,泪水决堤般涌出,然她步伐坚定,嘴角含笑。 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明白,原来割舍一个从不舍得割舍的人。 这么痛啊。 不过,人世间的事与愿违,大抵都带着“遗憾”的色彩吧? 小时候词不达意,总想着长大了好好说。等长大了,却又变得言不由衷。 阿鹞此刻明析的痛,或许于曾经的她而言是从未有过的,可对未来的她,亦或是他们而言,眼下已是最好的年景。 家人尚在,友朋安乐。 爱恨分明,花信有期。 这当真已是最好的年景。 —— 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城内,年后一开朝,万庆皇帝就大发雷霆,严厉申饬江西道饶州府一带数位官员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就连皇后也没能幸免,受到连累,概为统管后宫不力,却是大办太监司,司礼监大太监安乾被杖责三十,并着令督陶官安十九即刻回京述职。 消息传到景德镇,连日来得意好似大公鸡的安十九傻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连声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干爹、干爹怎么会……” 前来传旨的乃是巡检司署衙新来上任的巡检官。 巡检自古以来多设于沿边、沿江、沿海一带,主掌训练甲兵,巡逻州邑,职权颇重。 主官品阶不算高,多为正九品,归县令管辖。 不过景德镇属江右巨镇,又是天下第一窑口,手握国家出口贸易的重要关隘,且自古民风彪悍,有记载曰:“五方杂聚,亡命之薮,一哄群沸,难以缉治”,其“暴动”性质特殊,此番因安十九之乱更令龙颜大怒,于是万庆皇帝特设高阶巡检,与县令同级。 此人名为吴寅,户部侍郎家吴方圆的幺子,年方二十,本欲参军前往边关,不料被其父阻拦。 父子俩僵持日久,身为武官的吴寅怒了,一气之下调离京城,来到此地。 也算不大不小蹚了趟浑水。 他这人一心报国,不喜朝堂斗争,长得五大三粗,一根直肠子素来不带转弯,有什么说什么,宣读完旨意后便瞧着安十九,定定打量了半晌,公事公办道:“安大人,容你一晚转圜,收拾行囊,明日一早速速回京。” 安十九老老实实跪旨谢恩。 打眼瞧着,才刚过了元宵佳节,灯会上瓷行的老板轮番给他送美人,他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好不快活! 明明就似昨日的光景,怎么一眨眼就变了天? 他实在纳闷,遂上前两步向吴寅打听:“吴大人,你我也算旧识,此番能否提点一二,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远在景德镇,消息闭塞,且身负要职,日夜都在御窑厂监工,吃不饱睡不好的,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 吴寅两道粗眉倒竖,端得是铁面无情。 “安大人,圣人有命,我即来宣旨,至于发生了什么,恕我一概不知。” 安十九气得眉心直跳,想说你爹是户部侍郎,每每都要参加大朝会的,怎会不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吴方圆的这个幺子出了名的耿直,向来有一说一,不会撒谎。 若吴方圆刻意隐瞒,他这小子不知晓,那也是有可能的。 安十九心下无奈,想奉承吴寅,岂料对方头一转,竟吩咐手下进府办事,自个儿大喇喇地转身走了。 两名武官当即围拢上前,敦促安十九回府收拾行装,并例行监视之责。 * 那厢吴寅离开后,即打马前往巡检司。 实在是来得匆忙,一路紧赶慢赶,还没来得及的去巡检司署衙报道。虽则吴寅是里头的老大,但也要找找家门口不是? 且办了这桩事,还有其他要紧事。 不过半日,安十九被急召回京的消息也传了开来。 三窑九会的主事当家们不明就里,把徐忠、王瑜等一干人等都请了过去,商讨良策。 徐忠虽猜到是徐稚柳行事的结果,但此事事关重大,动辄威胁到湖田窑的生死,他是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蹦。 王瑜眼瞧着他门牙紧闭,双腿哆嗦,一副山羊胡下撇着,没了往日的嚣张劲,便猜到他心里有鬼。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知道轻重,没敢引起他人注意。 最终,一干人等商议决定,不管安十九此次回京是幸还是不幸,他们都要克尽地主之谊,好生地送祖宗最后一程。 作为两大包青窑炽手可热的人物,当晚徐稚柳和梁佩秋也去了,还是在江水楼,安十九年初一大摆宴席的包厢,景德镇叫得上名号的诸位贵人皆在列。 安十九连喝数杯高粱酒,面色通红,浑似李逵,双眸淬毒,冷若冰霜。 加之他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两名带刀衙吏,对方紧盯在场一举一动,这顿酒便似八面埋伏,吃得众人胆战心惊。 临到散场时,安十九一把扯住徐稚柳的衣袖,问道:“是不是你?” 徐稚柳不置可否。 安十九大笑:“我早该猜到的,除了你还有谁敢和我安十九作对?!徐稚柳啊徐稚柳,你当真少年英才,无所畏惧。” 徐稚柳稍稍用力,拂去他的手,坦言道:“安大人过奖了。” 年轻人当真轻狂如斯! 安十九也不是输不起的性子,当年太监司自宫时,流过的血和泪已然够他铭记一生,这辈子绝无可能再回到地狱般的境地。 他当即一甩衣袖,倾身上前,不知在徐稚柳耳边说了句什么,随后转身,大步离去。 徐稚柳没有在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寻找那个今晚自一入场就离他远远的身影。 梁佩秋原也打算离开了,恰此时听到安十九的声音,回头一看就见那人扯住了徐稚柳的袖子。 好在两人只说了几句话,倒也没有过激行为,刚要松口气,就见一道黑沉的目光直直朝她扫了过来。 她想要跑,不防被人一撞,在原地滞了半刻,就这么被徐稚柳逮住了后衣领。 徐稚柳是半点没错过她那作势要跑的姿态,实在不解,怎么几日不见,她好似和他生疏了许多? “你在躲我吗?”他问。 梁佩秋忙摆手:“没、我没有。” 她回答得太快,倒似早有准备,说完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不禁懊悔。 徐稚柳看她强忍着咬后槽牙的冲动,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目光中便带了几分兴味,上下打量她:“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 她立刻阻止了他的想象,“和你没有关系。” “那么,是王瑜不打算再和湖田窑保持同盟关系了?” 梁佩秋又是摇头。 “佩秋,你我已是朋友,你总要给我个站得住脚的理由,否则你一整晚都在躲避我的视线,逃避和我面对面,会让我怀疑你做贼心虚,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你的逢场作戏。” 他这话带了几分威胁和警告的意味,让梁佩秋猛的一震,瞳孔放大,连连解释:“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我只是想离你远一点点,免得情不自禁罢了。 她低下头去,似缴械投降般说道,“你太优秀了,我自惭形秽,自觉不配与你交好。” “是吗?” 徐稚柳还要再问,梁佩秋已然被逼到角落无路可退。 她半截身子倚靠在回廊的朱漆梁柱上,往外是元宵盛会尚未撤去的璀璨华灯,连接着昌江,高高低低的窑口坐落其中,一副盛世繁华的景象。 那光影倒映在徐稚柳的眼中,让梁佩秋不自觉看得入了迷。 他们之间仅有一步之遥。 “佩秋。”他忽然唤她的名字。 梁佩秋懵然应声。 徐稚柳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丝凉意,拂扫过她的心尖:“可我已与你交好,不愿失去你,这个好友。” 第19章 马车辚辚走过景德大街,微凉的雪花在黑夜里飞舞。 时年一手甩着马鞭,轻飘飘落在马屁股上,让马儿走得慢些,一手揭开帘子往里看。 徐稚柳正倚靠在车厢上,双眸微阖,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 想是安十九被急召回京,恐怕大祸临头,公子实在高兴吧?否则他怎会有闲情,想要看一看这元宵夜的灯火? 多少年了,公子何曾停下来看过元宵的灯火? 况且元宵都过去那么些天了,华灯已然撤下,原本张灯结彩的街道如今只剩一些滞销的尾货,用单薄的麻绳系着,挂在街道两侧的屋檐下,被风吹得晃个不停。 那灯火,便也跟着细细的绳在雪色里晃动。 约莫商户们不忍精心制作的各类花灯蒙尘,就这么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瞧着定然是卖不出去的,谁知经过一老者的兔儿摊前,身后竟传来一声“等等”。 随即,时年看到帘子被揭开,一道瘦削的身影走了出来。 徐稚柳走到老者面前蹲下,细细扫过他面前各种造型的兔儿灯,眼里仿似带着笑,随手拿起一只半卧的小兔子都是爱不释手的模样。 老者见状笑道:“公子也喜欢兔子?” 徐稚柳笑而不语。 老者自当他默认,心下道:“我家小孙女也极爱兔子,每天围在我身前身后喊着,爷爷爷爷,快给我扎兔子灯,这不,一扎就扎了满屋子,放也没地儿放。那丫头原不舍得我拿出来卖,可她心疼爷爷呀,知道爷爷扎这些灯不容易,想换了钱给爷爷买肉吃。公子你说,我这小孙女是不是很懂事,很惹人疼?” 徐稚柳听罢笑却淡了下去,轻声道:“幼年时父亲也给我和弟弟扎过花灯,当时的花样子还是他亲手描的。” 据说母亲怀他时生了一场重病,以至于他出生时极为细弱,单薄似杨柳,所以父亲给他取名稚柳,给弟弟取名承枝。 枝和柳乃是一体,互为依托,父亲是希望他们兄弟俩能够相互帮扶,同气连枝。 可如今他远在景德,不仅无力照看母亲,也关怀不到弟弟。 想起那日除夕夜弟弟冷淡的眉眼,他的神色也覆上几分失意。 彼时母亲进了房间,未听到他们谈话,索性母亲没有听到,否则又该担心了。 他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也只会一味询问阿南的课业,除此以外什么都不了解。 阿南问他:“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吗?” 他哑然无语。 阿南早就猜到答案,没有表露出半点失望,用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你算什么兄长?以后别管我的死活。” 思绪回笼,徐稚柳有些微感伤,对老者道:“这些兔儿灯我都要了。” 老者大喜:“公子,全都要吗?” 徐稚柳点头。 老者说:“那我给公子都包起来,给家里的小孩玩,一年一个花样,都能有十年不重样呢。” 时年下车过来帮忙,徐稚柳让他把灯拿到车上去,给了老者一吊钱,径自朝前走去。 时年不放心,牵着马追上来。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风雪夜中。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先开了口:“公子,前几日阿鹞说,徐大东家正在给她说亲,寻了祁门的一家商户,祖上也是做瓷起家,父族里还有读书当官的亲戚,在咱们镇上有几家瓷行,另商船两道,家底颇丰。他们约了三月春日宴上相见,若一切顺利,恐怕不久就要议亲,嫁到祁门去了。” 徐稚柳似乎“嗯”了声,半晌喃喃:“三月?” 时年说:“是啊,时间且快着呢。” 阿鹞的生辰也在三月,细数数日子没多少天了。 时年说:“待到那时,公子你就自由了,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也可以……” 时年话语未竟,但他们主仆俩都知道什么意思。 徐稚柳不会留在景德镇了。 他要离开这里回瑶里,重新捡起书本,开始科考之路。 虽然他年过二十二,已然有些晚了,但那是他很早很早之前就立下的志向,这些年来从未更改过,更是他在父亲死后唯一的目标。 时年又说:“解决了太监,徐大东家再无后顾之忧,应会放手吧?” 徐稚柳不答反问:“阿鹞哭了吗?” “哭了,那晚从公子房间离开后,伤心地哭了好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把徐大东家急得嘴上燎了好几个火泡。不过后来我买了好东西去哄她,她也就高兴起来。” 时年摇头轻笑,“她真像个小孩。” 姑娘家喜欢的无非是钗环首饰之类的小物件,他银钱不多,便在船市上淘换些外地来的新鲜玩意,价格不高,贵在新奇,阿鹞一见就欢喜地丢不开手,好容易就开心起来。 徐稚柳看他笑,亦觉得宽怀。 他自己就是小孩,却说人家是小孩。 往常看这两小孩打嘴仗,他每每扶额叹气,还不知道该如何使好,如今离别在即,却不由地怀念起当初的情景。 一幕幕清晰地回闪过眼前,好似就发生在昨日。 “公子,你不必担心她,她那性子来得快去得也快,会好起来的。她还让我转告你,虽说你上回没应,但她还在等你的生辰礼呢。” 徐稚柳低下头去,如吃醉酒了般眼底闪烁着晶莹的光芒,笑声似有若无的,极轻极浅。 “哦对了,她还问我什么是爱情?这我哪里知道。公子,你知道吗?” 徐稚柳摇摇头。 时年嘀咕:“也对,公子你哪有时间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以后就可以想了,等回到瑶里,公子你不必再每夜巡窑,不必每天和三窑九会的老板们吵架,不必为窑务费心,不必早起,更不必晚睡,你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想乱七八糟的东西,真好。” 他遥想着远离景德镇的一切,在瑶里那样的世外桃源,每天伴着虫鸣鸟叫睁开眼睛,漫山遍野开满野花,他们无拘无束地在山野间奔跑,多么自由! 那是徐稚柳向往多年的自由,可此时此刻他的胸前竟泛起一丝不舍。 这里的每一片砖,每一口窑,每一个窑工,乃至每一个早晨和夜晚,他都曾深入交流过、参与过和感受过,对他们有了深厚的情感。 哪里能是说走就走这么简单? 这么想着,忽而又想起一人。 心间更是不舍了。 就在今晚,他才对那人说过,他们已经相交,他不愿失去她这个朋友,可是,他似乎要食言了…… 徐稚柳忽而想到什么,转身问时年:“之前瓷行老板送我的那匹马,都安排妥当了吗?” “妥当了,现如今就在咱们窑口好吃好喝地供着呢。怎么?公子你打算把闪电也带回去?” 闪电是它原先的主人给起的名字。 徐稚柳尊重主人的心意,没有为闪电改名。时年照顾过闪电两日,对其倒是有些感情,心下也颇为欢喜。 不想徐稚柳却道:“明日牵出来,我要送人。” 他要将那匹汗血宝马送给她。 将来,若有机会她可以骑着闪电回瑶里,那么,或许,他们还能再见面。就算她不回去,他也能来找她。 景德与瑶里,不过一日的路程。 也算不得远的,对吧? 时年小脸一垮,才要说什么,就见前方出现一道黑影,笔直地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忙跑到徐稚柳身边,张开手臂护住徐稚柳。 经过黑子、三狗和二麻的事之后,他多少有些杯弓蛇影,生怕安十九报复,朝他公子下手。 如今安十九被公子设计回京,今晚且是最后一雪前耻的机会! 短短一息,徐稚柳见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寒刀,挥舞起来。 时年一边挥舞一边怒喝:“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姓名。” 那人倒是听话,不冷不淡道:“吴寅。” “无影?无影是谁?” 时年还要再问,徐稚柳率先反应过来,按住他的肩膀拍了拍,吩咐道:“收起来吧,是巡检司衙署的大人。” 吴寅没想到徐稚柳的消息这么快,当下微微一惊,朝前走了几步。 时年将信将疑,还不肯退下,直到吴寅走近,仔细观察一番,确认对方没有威胁,这才后退一步。 徐稚柳上前,同吴寅打招呼:“吴大人夤夜等候在此,是为我而来吧?” 此人倒不像安十九油滑,不说巴结他扯些有的没的,倒也没想到会单刀直入。 吴寅感慨其聪慧过人,遂点点头,也开门见山道:“你可知本朝律例,凡越级申诉者,即便案情属实也要杖五十?何况你不仅越过浮梁直属县衙,还越过了州府,直接京控告了御状,刑罚更要加倍。” 按照律例,徐稚柳得戴上刑具关上一个月,期满后再杖打一百。 此前提还是案情属实的情况下,如若案情不符合他的陈情,便是罪加一等,动辄危及小命。 “你作为湖田窑代表,敬献大龙缸时,前浮梁县令杨诚恭还在其位,不知此事他可知情?若他是你的同谋,也要受罚。若他不知情,则其身不正亦或失职,朝廷更要追究他的责任。” 徐稚柳少习四书五经,略微知晓本朝律法,却当真不清楚越级上告这一条,听完吴寅的话,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时年脸色惨白,牵着缰绳的手不住颤抖。 “公子、这……怎么会这样?” 徐稚柳抬手阻止了他。 他望着吴寅,心绪翻涌,久久说不出话来。 前面所有的计划、不舍亦或期盼,在吴寅抵达后,似乎都要改弦更张了。 他让自己尽可能回到最初的时候,当他决定要在大龙缸内壁写陈情书,冒险京控时,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 “吴大人,杨公对我所行之事并不知晓,此番还请您代为向朝廷明言,至于我……” 他仰头看天,雪花凝在眼睫上,挡住他的视线。 圆月消失了。 今时今日,没有人会再在墙头睁着眼睛说瞎话,哄他高兴了。 他的声音很轻,“至于我,我无话可说。” 吴寅静默片刻,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徐稚柳,受罚吧。” 第20章 十五元宵一过,景德镇各大小窑口挨次开业,恢复往昔的热闹气象。 尤其太监一走,像是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化开,见了青天一般,景德镇人人喜笑颜开,逢大小喜事都要摆酒庆贺。 回想那日安十九离开,清晨天尚未明,码头雾霭沉沉,一行带刀衙役押解着朝廷要犯坐上乌蓬小船,前后约有五只,成环绕之势,将要犯团团包围。 想那要犯有再高的本事,恐也插翅难飞。 他们走得低调,奈何百姓们高调。船刚刚离开码头,未及昌江中心,百姓们就敲锣打鼓欢庆起来。年节里没来得及撤离的戏班子,赶上这等好事,还不扯开嗓子摆开排场?咿咿呀呀又唱了三大回合。 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确不假,端看着镇子还是那个镇子,人还是那些人,可就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年节里没来得及给各大窑口拜年的外乡人,此番回来大包小包拎着一堆年礼,上着各家拜年。 各家老板也都高兴,心想今年铁定是个好年!原先正旦里死了两个小工,还以为一年到头都要触霉头咧!没想到后头还有个锣鼓喧天的晚年。 外乡人回程时,新年才算开始咧! 梁佩秋方送走一波人,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外头小厮喊:“来了,又来了!” 那小厮嗓子都喊破了,梁佩秋不由浅笑,当下顾不得许多,端起凉茶喝了两口。 三月天里薄袄还罩在身上,这么一杯凉茶下肚,估摸晚间肚子要痛。 所幸王瑜不在,否则又要骂她小姑娘不长记性,净贪凉。她小心翼翼地吐吐舌头,忍不住又抿下两口。 嗓子凉津津的,好不滋润! 这时出门已然晚了,她脚步匆匆,没想到迎头遇见一大帮人。 都是窑口里的工人,正风风火火地卷向她。 梁佩秋诧异:“出了什么事?怎么都不在上工?” 那帮人且都不说话,笑看着她,什么样的眼神都有,打趣的,看热闹的,好事的,兴味的,总归就是不错眼地瞅着她。 她年纪小,性子也好,在窑口虽说当得起个把桩头头,但没什么架子,大伙都不怕她。 这会儿一个个上前簇拥着她,推着她接连往外走。 梁佩秋心里突突的,忍不住问:“什么事呀?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 “好事!” 大家伙齐声笑。 梁佩秋心下好奇又紧张,揪过平时和她较为相熟的一个小子,悄声问:“你先给我透露点口风。” 那小子左右望望,见众人一个个翘首等着,故装模作样地压低声音,吐出一个字:“马。” 说完,所有人向梁佩秋投来目光。 就见素来内敛秀气的把桩头头,一张不乏英气的脸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还越来越红,红得像是烧起来一般,比那灶膛里的火焰还要红。 众人不免惊了! 还真是传的那样?! 一行人出了安庆窑,走到大街上。往上去是湖田窑,往下是各家窑口,中间这条路名为狮子弄,眼下乌泱泱挤满了人,且都看着一个方向。 梁佩秋深吸一口气,也朝那头看去。 一人一马正朝她走来,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想起那晚她被那人堵在江水楼的走廊尽头,几乎没有任何退路。那时她尚且攒着一口气,不肯服软,直到他说出那席话。 什、什么不愿失去她,他怎是那样的人? 眼下看着那人一步步走近,她心中的欢喜无以言表,手垂在衣摆两侧,几乎不知如何安放。 可当那人走近,拨开云雾停在面前,她嘴角的笑却一点点淡去了。 “怎么是你?” 王云仙没好气的说:“不是我是谁?” 先前偷偷同梁佩秋报信的小子附和道:“少东家好大的手笔,听说这马上过战场,一气踩死了几十个敌人!非常骁勇善战,在北地人人皆知它的大名!此番若不是耳朵被箭穿过,受了伤不能再战,不然还要留在军队冲锋陷阵咧!” 王云仙大笑:“你小子消息倒是灵通,这马名叫踏雪,正是我托人刚从北地运来的。” 旁边有人拍马屁:“那可了不得,瞧着比上回在码头看到的千里马还要高大威猛!” “瞧它的眼睛,多有精神!” “可不是嘛,咱们少东家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哪有便宜货?” 王云仙得意洋洋地朝梁佩秋挑眉:“你看如何,可是欢喜?” 人群里当即响起一阵起哄声。 有人窃窃私语:“当真?” “听说王大东家有那意思,不知道呀!” “嗐,这事要真成了,也是喜事一桩!” …… 梁佩秋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送我的?” “不然?” 王云仙不高兴了,扁着嘴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很失望?” 他知道小铃铛是她送自己的生辰礼,同她感情颇深,可惜马没养好,平日里少有训练,以至于难得跑一次,就死在了雪地里。 他看出了她的伤心,回来好一阵都郁郁的,只是她的心思都在那人身上,顾不得自个罢了。 她不想着自个,他只能替她想着。 先前他在码头看到徐稚柳的马,确实心生艳羡,可自从看过她骑马的样子,就觉得她比他更需要一匹好马,一匹不畏风雪、能够陪她赴汤蹈火的真正的好马。 他按下不愉的心思,强行欢颜:“你若愿意,它就是你的小铃铛。” 梁佩秋心下感动不已,却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我之间谈什么贵不贵重。“ 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梁佩秋后知后觉地察觉不对劲,问道:“你们凑什么热闹?” “头儿,你可别瞒着我们了,大伙都知道了!” 王云仙这回也懵了,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王大东家要收头儿为义子呀!所以你才买了马作为贺礼嘛!” 王云仙…… “谁传的风声?哪门子的义子!这是我送给佩秋的礼物,礼物懂吗?” 王云仙好不生气,摸摸踏雪的头,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可怜我家踏雪,千里迢迢坐船过来,一口热乎的口粮还没吃上,就被你们这帮人埋汰了,还要被新主子嫌弃,可恶!太可恶了!” 梁佩秋看他跳脚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后来拗不过王云仙,梁佩秋到底收下了马。 只小铃铛是小铃铛,不会再有第二个小铃铛陪她度过漫长的少女时光。 而踏雪也只能是踏雪。 他们给踏雪重新安置马厩,给它喂新鲜的粮草,帮它洗澡。踏雪被先前的主人养得极好,虽则耳朵上有块暗伤,身上也有多处伤痕,但它皮毛顺滑,阳光下一照油光水亮。 且它通晓人性,没事就挨着梁佩秋踢踏踢踏转圈圈,任凭王云仙磨破嘴皮子,它一概不理,只听梁佩秋的话。 偶尔梁佩秋人还没到,踏雪远远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兴奋地开始嚎嗓子。 其对新主人的喜爱不言而喻,王云仙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原因究竟。 春节后几场雪下过,天气渐渐暖和,梁佩秋得了空骑着踏雪去郊外放风。 踏雪喜欢广阔的天地,每每到了郊外就撒开蹄子狂奔,有时颠得梁佩秋实在受不了,就解开缰绳任它自己撒欢。 它很听话,从不乱跑,到点了就回。 一来一去的时间久了,消息传到巡检司,就连吴寅也知道,镇上来了匹好马。 一日,梁佩秋打马从景德大街上走过,远远看到一行身穿甲胄卫服的官兵在江水楼前整装,为首的乃一青年男子,身量其高,长得魁梧有力。 端看这外形,煞是唬人。 那男子显然也看到了她,目光带着探究的意味,扫过她和她的踏雪,继而狂热地落在踏雪身上。 梁佩秋脊背一僵,一丝怪异感浮上心头。 正此时,江水楼里盈盈走出来一名女子,手臂上挽着一只袖珍竹篓,一手提着粉桃色罗裙,露出玲珑小脚,一面抬头冲青年男子唤道:“兄长。” 她的装扮虽称不上有多华丽,但瞧着气质就不落俗。 男子当即收敛心神,咧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妹妹!” 梁佩秋身子更僵了。 这男子当真反差大得很。 她夹住马腹,吆喝一声,催促踏雪向前走去。 两行人马擦肩而过,那女子恰好抬头,朝她颔首示意。 梁佩秋也轻轻点头。 此时她并不知道女子的身份,也不知道未来会和她产生怎样的交集,只命运大抵如此,弄人的同时,也大多伤人。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女子名叫吴嘉,乃是吴寅的妹妹,当朝户部侍郎的小女儿。 甚者,她与徐稚柳还有一段不解之缘。 ** 晚间回景德镇的路上,梁佩秋经过一方茶寮,看见里头有几个行脚商正在歇脚。 犹豫了片刻,她翻身下马,进去点了杯茶水来喝。 那茶约莫是陈年老茶,苦涩不说,还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她略尝一口,便放下了碗。 碗也不是什么细瓷碗,勉勉强强算粗陶制成,陶土和瓷土混合着,细细端详还能看出坯土的成分,大抵不是改良后的高岭土。 高岭土要细腻许多,且价格也高。 小小茶寮,买不起上好的瓷碗也是正常。 正想着,忽听那行脚商中有一人道:“听说湖田窑的少东家出事了。” 梁佩秋才要起身,动作猛的顿住。 众人见她举动怪异,纷纷扫向她,却见她重新坐了回去,拿起一旁的茶碗,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 几人没再看她,继续说:“我也听说了这事,前儿个碰到祁门来的商人,说是上门好几趟,都没瞧见那湖田窑的少东家,往年从没有过这种情况。” “那少东家可是个好人啊,按说不会摆架子,故意不接待外地人吧?” “我与那少东家见过一面,不是那种人。” “听说好久不见客了。” “是呀,外头都在传,那少东家估计是出事了,不然怎会见天的不见人?今儿早上我们几个去进货时,刚好看见那平日里懒散的大东家从门口经过,好像是窑里出了什么事,半百的老头,急得那叫一个满头大汗。” …… 茶寮里那帮行脚商还在说着什么,就听旁边“碴”的一声,茶碗掉在地上,居然没个清脆的响。 他们正纳闷呢,就见那人从腰间掏出几枚铜钱,往桌上一扔,打马就往城里跑。 瞧那急吼吼的样子,像是天都塌了。 梁佩秋来不及回家,直奔湖田窑而去,人才下马,迎头和徐忠撞了个正着。 徐忠正要为窑口的事去和三窑九会的负责人打嘴仗,眼瞧着来的又是对家,当即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是你?” 估摸对方也是听到风声来打听消息的,他甩了脸子,“什么风把小神爷吹到我们湖田窑来了?” 梁佩秋没功夫和他绕弯子,直接问道:“徐稚柳怎么了?” 徐忠面色一哂:“小神爷这是什么意思?” “徐稚柳到底怎么了!” 她突然一大声,把徐忠吓住了,半晌才要糊弄两句,就见梁佩秋拱手做了个告罪的动作,旋即衣角一掀,大步往里跑去。 徐忠忙大喊:“来人,快把她拦住!” 小厮们一拥而上,挡住她的去路。 梁佩秋被一股力道推搡着往后退,几番之下,一个倒仰摔倒在地。 好歹是小神爷,摔坏了可不得了。 徐忠白着脸凑到近前,见梁佩秋手臂擦伤,露出两条醒目的血痕。他待要说什么,就见她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 她定定望着他,声音虽不高,却带着股坚决,一个字一个字清晰有力。 “我要见他。” 她只一句话,反反复复,“我要见他。” 第21章 几年前,自徐稚柳开始挑大梁,湖田窑绝大多数的庶务渐而转到他手中后,徐忠就不大管杂七杂八的小事了。 左右有管事们协理,加之徐稚柳为人细致,这些年来湖田窑没出过什么幺蛾子。 往顶天了说,也就在安十九的处理上,他们叔侄俩闹了点分歧。 可如今安十九已走,危机警报解除,有什么忌讳的也都过去了,按说叔侄俩应和好如初,相亲相爱,却没想到徐稚柳遭了“雪藏”,徐大东家竟又开始了忙活。 外人瞧着可不得有猫腻吗? 首先起疑的是往日走动频繁的瓷行、红店等,他们习惯了和徐稚柳打交道,再不济也是张磊等管事,谁知一连多日徐稚柳和张磊都没出面,后来张磊跑了两趟,也大多是帮着处理一些徐忠不太熟悉的窑务。 初时问起徐稚柳的情况,得到的一概是回乡访亲的敷衍回答,可徐稚柳的勤勉是出了名的,徐忠的刻薄也是人尽皆知,怎容得他多日不归? 慢慢地回过味来,也就有了猜测,倒不敢直接探头去问徐大东家,寻思湖田窑的工人们必是知晓关窍吧? 谁知里里外外打听了一大圈,没个人知道内情。 越是如此,反倒越是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湖田窑那铁桶似的砖墙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就在这档口,媒婆那边传出了徐家女议亲祁门的消息,竟不是“板上钉钉”的徐稚柳? 茶馆里刚写的话本子才讲了一半呢! 莫不是徐家叔侄反目成仇?徐稚柳被打发回了乡下? 可到底为什么呢? 于是那丝线缠啊裹的,惹得人愈发好奇,有胆子大的去问徐忠,被骂了一通还不信邪,再问,就直接被揍了一顿。 眼瞅着湖田窑密不透风,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实在好奇得煎熬了,甚至开始动起歪脑筋,就在这天傍晚,小神爷孤身一人勇闯湖田窑,救了岌岌可危的说书先生和吃瓜群众。 消息不过片刻,传遍景德镇大街小巷。 且等着看那后续。 就见徐忠铁青着一张脸出门了。 小神爷在湖田窑待了整整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都干了些啥呀? 这边梁佩秋往徐稚柳的书房跑去的路上,耳边回响着徐忠一字一句的警告,那比刀架在脖子上更让她遍体生寒。 “你若当真想见他,我不拦你,只你必须向我保证,不能向外透露一个字。此事事关稚柳的性命,决不能传出一点风声。” “他究竟如何?” “你先起誓。” “好,我以我命起誓,若传出半点风声,就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徐忠叫他起誓,倒也没想到这孩子实诚至此,竟然拿自己的性命发毒誓,这才叹了声气,屏退下人后说道:“稚柳设计安十九越级上告,犯了重罪,顾念他烧制大龙缸有恩,功过可相抵,但仍要受罚,朝廷派来的大人朝他腰腹刺了一剑,生死由天。那晚下雪,他本就受了风寒,后又受伤,高热不退,抢救数日方才回缓,眼下还有些低烧,人也糊涂,时醒时睡的,大夫说没法保证一定会好起来,还要看他个人的意志。” 他往常时时绷紧似一根弦,安十九一走,整个人一口气泄了,赶巧这档子糟心事,不得兵来如山倒? “我跟你说这些,是盼着小神爷你深明大义,通晓其中的凶险,稚柳冒险上告,为的也不只是我湖田窑一家,而是整个景德镇窑口的安危。他冒死走了一步险棋,这一剑其实不该由他一人承受,若非他命大,恐怕、恐怕已经去见阎王了……” 后面的话徐忠说不下去了,哽咽再三,背过身去,颤巍巍的身子晃了晃,复又恢复往日的模样。 他抬手拭去眼底的泪花,再朝梁佩秋看去,见她眼底风起云涌,一股强烈的悲情跃然其中,心下了然,挥挥手容她去了。 梁佩秋不是第一次来徐稚柳的书房,想上次过来,为的还是梁玉找他写官帖招牌的事,临走前问他“以后,我还可以来找你吗”时,何曾想过是眼下的光景。 此刻时年和阿鹞正坐在门前台阶上私语,远远看见一人跑了过来,立刻起身,警惕地看向前方。 见是梁佩秋,时年尚未表态,阿鹞倒先松了口气。 她对梁佩秋有种说不出的好感,上前两步道:“你怎么来了?” “他怎么样了?”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说完各自顿了下,阿鹞先回她:“好些了,下午醒过一回,不过吃了药又睡去了。你想进去看看他吗?” 梁佩秋喃喃:“我可以吗?” 她还喘着气,气息未匀,满脸写着担忧。 阿鹞让她先缓口气,又说:“你跑得这样急,不就是来看他的吗?如若不见一面,你会安心?” 这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梁佩秋尚且不知阿鹞已经在和祁门商户议亲,还拿他当徐稚柳的未婚妻看待,满心满眼觉得她好,堪配徐稚柳。 殊不知阿鹞看她,亦是一样的心态。 只有安庆窑的小神爷,才配得上她阿谦哥哥另眼相待呀! 她说着就要引梁佩秋进门,不料时年一个大步挡在身前。 时年一直觉得梁佩秋的出现怪异且突然,对公子的示好也透着股说不出的意味,像是不安好心,又似乎别有目的。 可眼下最大的毒瘤已被公子拔除,即便这人是对家,可她文弱至此,又能惹出什么祸端来? 他想说不可以,转念想到上回在狮子弄,她指着没有的月亮说又大又圆时,心头又一软。 见她眼神里带着丝哀求,他犹豫再三,没好气地说:“只能看一会儿,别说话,别打扰公子休息。” 阿鹞急得一手推开他:“她会不知道轻重吗?你别挡路。” 说着,把梁佩秋往前推几步,朝她许以鼓励的眼神。 梁佩秋怕惊扰到徐稚柳,不由得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推开门,先是朝里看了眼,见时年和阿鹞没有跟上前来的意思,索性关上门,越过一排排书架,朝最里头的罩房走去。 她上回来时,虽没进去过里头的卧室,但大致格局是知晓的。 况且一路走来,这里的一石桥一水壑,已然在她心里演绎了千遍万遍。 直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落入视线,她的心才猛然一定,眼眶当即红了。 她仍旧不敢呼吸,小心翼翼走到床边。 徐稚柳呼吸平缓,想必还在睡着,她略松一口气。转念见他脸色苍白,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裹着厚厚的被子,仍能见底下体形瘦削。 约莫那一剑伤他极深,本就单薄的身躯显得更加单薄了,她不禁又难过起来。 他怎么敢呢?怎么敢以此单薄之躯,对抗安十九那样有权有势的京官? 他不怕死吗?还是说,为着那一间间窑口的苍生黎民,为着黑子和三狗,他已然顾不上自己的生死了? 他做了天大的好事,却不能对外言明。他所受的屈辱、伤害和苦痛,也只一人独尝。 她多么希望他身边能有一个人,至少有一个人,可以日日夜夜陪伴左右,知他心意,晓他苦楚,能陪他同生共死吧? 她真的、真的心疼他,心疼到甚至愿意做那墙上的灯影,如此守护着他,也好过他茕茕孑立,孑孓而行。 这般想着,她跪坐在他床榻前,眼神中的爱慕深藏不住,像是一尊虔诚的像,在守望着什么。 片刻后,她又看了眼熟睡中的他,伸手揭开被子一角。 她想看看他腰间的伤究竟如何,若不能亲眼所见,怕不会心安。思来想去,也只能趁他睡着,偷偷地看上一眼了。 谁知被子揭开,他竟然只穿着一件亵衣,胸前半敞着。 她来不及多看小腹一眼,忙又盖上被子,背过身去深深吸了口气。 这…… 这…… 她的脸微微发烫,确没想到徐稚柳瞧着那样瘦的人,脱了衣服竟也有肉。粗粗一瞧,也是相当结实的。 虽比不得窑厂里头那些粗汉子雄壮有力,但也和一般的男子不相上下。 转念一想,他日常除了管理窑务,也要进出窑口拉坯利坯干体力活的,不可能手无缚鸡之力。 说来说去,都怪她忧心太过,想岔了。 她还在努力做心理建设,从脑海里挥除方才惊鸿一瞥的所见,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呻吟,随后是喑哑的呢喃:“水、水。” 她忙起身走到案几旁,只有一壶茶,好在是春日嫩芽沏的,不算浓茶,她试过水温后,递送到他唇边。 “水来了。” 她怕他躺着喝水会呛,托起他的后颈,将他上身稍稍抬起。 他顺畅地喝了两口,干裂的嘴唇滋润不少。 她又轻手轻脚地将他放下,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见他应是梦中干渴,这会儿又睡了过去,心下微定,转身把茶杯送回案几上。 岂料这时又听见身后传来几声轻咳,她动作快似闪电,茶杯还没离手人就又到了床前,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要喝水吗?” 见他只是咳嗽,没有清醒的迹象,她想给他顺顺气,又怕方法不对,可又不能光看着他咳嗽,当下急得转圈圈,汗珠直往下掉。 “你别咳了,我、我再去给你倒杯水,好不好?” 其实方才那杯水他没喝完,只不过她这一来一回的,水早就溅没了,只能再去倒。 谁知刚一转身,床上的人开口了:“想吃猪蹄。” 梁佩秋愣住,过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不可置信地回头,就见那人睁着眼睛,正含笑看着她。 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不得扑过去打他一顿。 “你方才在逗我?” 她的声音里不自觉夹杂了委屈,“你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徐稚柳见她神色郑重,低声道歉:“是我的错,我只是……” 只是看她一惊一吓的样子格外可爱,便忍不住想逗逗她。 “你何时醒的?” 他才要说话,她又道:“说实话,你不能骗我。” 徐稚柳无奈:“在你揭我被子时。” 梁佩秋的脸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你……你怎么、怎么那么促狭?” 她挤了半天,只挤出这么句话,倒惹得徐稚柳笑出声来。这一笑扯到伤口,又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梁佩秋看他如此,气也没了,小声道:“活该。” 徐稚柳摇摇头,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 待痛意缓和过去,徐稚柳脸色稍缓,梁佩秋凑上前去同他说话:“你这伤深不深?大夫有没有说,需要休养多久?” “大抵要两个月吧。” “前头得到消息,夏瑛大人临时被征调去打南蛮子,饶州府衙的通判张文思大人,临时被任命为浮梁县令,约莫这一两天就会上任,届时三窑九会的主事都要到场接见。依你如今的情况,怕是不能出面了。” 作为一方父母官,按例新知县赴任,他们都要去迎接的。 接见名额也是有限的,总不能乱哄哄一大群人,恐令县令不喜,所以光为这精挑细选的名额,各大窑口就打破了脑袋去争抢。 好不容易抢到个席位,更是要着重表现,一方面混个眼熟,叫新知县知道有这号人物,另一方面要向父母官显示自己的诚意和敬意,也好为日后结交打好基础。 湖田窑和安庆窑是景德镇为首的两大包青窑,名额自不用说,不需去抢,他们都要到位。 只徐稚柳受了伤,又是这般情形,不便见人。若是新县令问起,怕徐忠不好交代,日后他再出面也难以解释,故而她有些担心。 不想徐稚柳听到那县令的名字,眼神一凝,整个人绷紧:“张文思?” “是,你知道他?” “许多年前,他是浮梁县衙的县丞。” “那他岂不是……” 从州府调到县衙,等于从城里调回乡下,虽说平级任命,但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一种贬谪。谁不想往上爬?哪有往回走的道理? 何况张文思从一届县丞好不容易爬到同知的位置,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人一心钻营,只为京调。 如今被打发回乡下,别的不说,光论此举,绝不可能是他自己的意愿。 那么,其身后是否还藏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梁佩秋一时想的远了,若是放在以前,她不会想这么多,左右和她无关,只如今为着徐稚柳,不得不多想一层。 安十九虽已回京,但太监之势盘根错节,焉知偌大江西,就没有太监的爪牙? 县令是一方统治者,更是问题的关键,由不得她不多想。 加之徐稚柳面色难看,她就更慌了。 “这人,以前跟你有过过节吗?” 徐稚柳察觉到她的忧心,神色稍霁,放缓语气道:“没有,只是听说这人不大好相处罢了。” 是吗? 她并非容易糊弄的人,只他这么说,她就姑且相信吧。 “你不要想太多,以你眼下的情况,养好身体最重要,至于别的……待我先去会会那县令,到时候再来同你说。” 她说这话时略微有些腼腆,看得出来是想为他分忧,徐稚柳不觉莞尔,眼神也跟着温柔了。 他这人是有些矛盾的,往常管事们看他,纵然待人温和,也多不苟言笑,加上眉目高挺,眼神幽深,是有些疏离冷淡在身上的,可偏偏笑起来时,一双眼睛会呈现微微下弯的弧度,就又显得他格外好亲近,像什么修行高深的骗徒。 他这会儿说了什么,梁佩秋只觉晕乎乎的,好半天才回味过来,只是一句简单的,只有几个字的话。 “好,都听你的。” 第22章 两人又说起近日城中发生的事,多是各大行的喜事,不是这家添了新丁,就是那家开了新铺子,连一贯看不对眼的会馆之间也友好了不少,由“街师傅”打头,轮番去各行当喝酒吃茶,大家伙热热闹闹过了个晚年。 说上许多话后,徐稚柳忽然打断她,问道:“那你呢?你近日在忙什么?” “我呀,还是老样子。” 梁佩秋下意识说完,想起还在窑口等她的踏雪,眼睛一亮,“我得了一匹好马,很好的马,它叫踏雪。” 于是她细细同他讲起踏雪的种种,徐稚柳听得发怔,好半天抓住关键,问道:“北地来的马?是王少东家送你的吗?” 梁佩秋愣住,点点头:“嗯,为这还闹了个乌龙,我原先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她摆摆手,谈兴忽而淡了下去。 徐稚柳也止住了话。 两人一时无言。 好在时年及时出现,打破了他们的尴尬。梁佩秋趁机告辞,嘱咐徐稚柳好生休息。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梁佩秋一步三回头的往里看,见他已经合上双眼,心头掠过一丝失落。 原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冷了下来? 她实在不解,也顾不上细想了,只因她刚出湖田窑,就见街道两旁蹲守着一帮好事者,一边嗑瓜子一边聊得热火朝天。 而她正前方赫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像是刚刚经过长途跋涉,衣衫有些凌乱,其中一只鞋沾满泥土,额前几缕碎发下垂着,随风而动,时而遮挡视线。 那人却顾不上理会,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不及她开口说上一句话,他牵着踏雪转头就走。 光看那背影,就知有多怒火中烧了。 —— 王云仙从小到大惹出的麻烦不少,看似不经事,实则自小在窑口走动,有他为人处世的一套准则。 他很少同谁真的较劲,相反因超出常人的共情能力,时常伤春悲秋,萌生小儿女们的情思苦恼。 见到小工们为生计所困时,虽不会像徐稚柳那样,向三窑九会提议多给一些劳工费亦或把雇佣形式放宽松,容许他们去各家劳作,但他会让劳工们把家中的孩子带到窑口一起工作,这样他陪同一起玩耍,劳工们也能免去后顾之忧。 他自小出身优渥,在江右这一片土地上,算实打实的富家公子哥,不过他心里实在没什么阶级之分,同谁都能玩得开。 大到士族子弟,小到贩夫走卒,他都能说上几句话。 只不管是谁,不管过去多少年,摆在他心目中首位的始终只有一人。 那就是梁佩秋。 可如今看来,他在梁佩秋那边,不说首位,就是前几位恐怕也排不上了。 想到这些,他脚下步子越来越快,踏雪尚且要撒开蹄子小跑才能跟上,更别说后头追着的梁佩秋了。 梁佩秋连喊几声,见他不搭腔,也只能跑起来。 她这一跑,倒让堵在湖田窑门口的好事者们失了方寸。 这? 莫不是安庆窑也要发生内乱? 如是想着,注意力被转移,倒没人顾得上来围堵梁佩秋了。她一路小跑,后来实在没法,只能用口技唤住踏雪。 踏雪一个嘶鸣,抬脚刹车,王云仙往前猛一趔趄,好险没摔个狗吃屎。 见是梁佩秋使的坏,脸更加黑如锅底。 “你生气了?” 梁佩秋端详着他的神色,默默解释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午寅卯,王云仙冷冷道,“只是放心不下那厮,所以连和我早早约定好的事,也可以抛之脑后,是吗?” 他们经常说他斗鸡走狗,不理正事。好嘛,他难得懂事,想为王瑜分忧,去仓库里挑一件瓷器,等张文思县令到达后,作为见面礼奉上,以表心意。 可他哪里懂那些个“哥官汝定均”?和她说好了遛完踏雪回来,今晚一起去仓库,她替他掌掌眼。 结果呢?左等右等,等到天黑,她仍不归家。 他担心她出事,忙使唤小厮出门打听,自个儿饿着肚子也跑了出来,迎头遇见一帮人往湖田窑去。 瞧他们聊得火热,都是要去看小神爷和大才子热闹的,他当即明白过来。 原来她没有事。 她只是忘记了和他的约定而已。 这事确是梁佩秋的错,她也没什么好辩驳的,蚊蝇般讷讷:“对不起,是、是我失约了,我错了。” “你甭想用这招打发我,每次都这样,你以为你委屈巴巴的,我就会心软原谅你吗?” 回回都用同一招,偏生他回回都吃这一招。王云仙当真恼了,这一回要叫她好看! “你就那么急,急着去打听他的情况,连使唤人回去告知我一声的功夫都没有吗?” “不是,我当时、当时确实一时间没想起来。” “没想起来?你满心满眼都是他,能想起谁来?” “不是的,我听人讲他出了事,一时担心,就……” “他一个湖田窑的少东家,能出什么事?你至于吗?说来说去,不过关心则乱,你还不肯承认吗?你满脑子想的只有他!” 王云仙甩开她欲要上前安抚的手,连退几步。 原也没有这么恼火的,只是借势撒气罢了,却没想到说着说着,自个儿当真寒心了。 他真正生气时,声音不大,脸也不红,平静地像一潭深水。 他如是平静地望着她,打算再给她一次解释的机会,遂开口问道:“他出了何事?” 梁佩秋低下头去:“我不能说。” “连我也不能说?” “云仙,我事前答应过徐大东家了,我……” “够了,不必再说了。”他转过身去,满眼的失望透顶。 踏雪夹在两人之间,左看看右看看,嘶鸣好几声。 眼见王云仙落寞的背影越走越远,梁佩秋慌到极致也恼了,顾不得此时就在大街上,高声喊道:“那你呢?以你的耳聪目明,你会不知?” 他早就知道徐稚柳出事了吧? 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要瞒着她? “你不也装聋作哑,在哄骗着我吗?” 王云仙脚步一顿,旋即笑出了声。他越笑越大,笑得眼泪快要溢出。 什么叫做哄骗?她竟然认为,连日来为哄她开心所作的一切,是为哄骗? 他想问,梁佩秋,你有心吗? 你当我为什么要去湖田窑门口堵你?为的还不是你!我怕你被人围上去三句两句一通问,你那深藏不露的心思会被人看穿! 届时你被人扒个底朝天,那厮又将如何看你? 我还不是怕你受伤…… 你又怎会懂我的良苦用心? 你只是,心里没有我罢了。 * 这夜王云仙和梁佩秋一前一后回安庆窑,两人在景德大街上发生口角的事也传了个遍,一时间茶楼里的故事竟不知该从何讲起。 次日梁佩秋再去湖田窑探望徐稚柳,两人说起吴寅。 按理徐稚柳在大龙缸内壁陈情,向皇帝揭发安十九的恶行,此事需得拿到朝堂议论,如何也不该是吴寅私下行事。 思来想去,也只一个可能,约莫是怕前朝潘相之事重演,又怕徐稚柳成为第二个窑神“童宾”,引发民变霍乱,故皇帝下的暗旨。 这道旨意可能没有经过司礼监,直接由内阁下达,传到吴寅手中。 看他夤夜行事,应是想大事化小。对湖田窑而言,更是要响应上头的态度,胎死腹中,不能外露分毫。 提起吴寅,梁佩秋不由想起那日街上偶遇,他看向踏雪的眼神,实在值得玩味。 待到张文思抵达那日,吴寅也出席了。 梁佩秋特意骑了踏雪过去,将踏雪系在码头旁的石狮上。留神观察,果然乌泱泱的人群里,吴寅一眼就看到了踏雪,彷如见到亲人般双目放光。 她不由觉得好笑,果真武官心性,爱马如此,倒也是性情中人。 后来吴寅察觉她的目光,向她点头示意,两人就踏雪进行了无声的眼神交流。 事后不久,梁佩秋收到巡检司的帖子,邀他一同去郊外练马。 她知吴寅按捺不住心思想要会一会踏雪,偏又以窑务为由晾着他,待到几天之后,巡检司再次下帖,梁佩秋不再拿乔,果断应下。 不过他们一个是湖田窑的把桩师傅,一个是衙署的巡检官,私下走动恐为人诟病,于是两人各自寻了出城的由头。 梁佩秋本想趁此机会同王云仙缓和关系,不想连请三回,王云仙都没应下,她只好领着几个小厮出门。 也因这回事,梁佩秋跑马的兴致不高,好在吴寅的座驾也是匹好马,见了踏雪兴奋个没完,也缓和了一些她同吴寅初识的生疏。 吴寅话不多,人较为直接,见湖田窑不见外客,唯独能容许她三番两次踏入,因下对她和徐稚柳的关系产生了好奇,便也不转弯抹角,直接问道:“你同徐稚柳不是对手吗?” 梁佩秋一愣,继而笑道:“是,也不是,我们更是好友。” “那你知晓他犯下的罪行?” 梁佩秋微一点头,向他拱手道谢:“多谢吴大人手下留情。” 武官的一剑,说是一剑,刺到哪里都有可能。 没见到吴寅之前,或许还能有所侥幸,见过他本人,尤其他骑着马英姿飒爽的模样,基本能够确定,他若想一剑刺死谁,那人绝无可能活到今日。 吴寅讶异于她和徐稚柳之间所谓“好友”的关系,竟可以无话不讲到这种地步? “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见他这么问,梁佩秋知道他虽为人直率,但并不傻,因下也不隐瞒:“是他。只他受了伤,不好出面,便叫我代为谢过。” 吴寅挑眉:“那么,借踏雪引我来此,也是他的主意?” 梁佩秋点点头。 吴寅慨然大笑:“好个徐稚柳,不愧是传闻中的小诸葛。你们绕这么大个圈子约我,究竟有何意图,不妨直言?” “吴大人既明言,应该知晓我等的忧虑,此番朝廷如何打算?” 吴寅摇头,说的也是实话:“我离开京城时,此事尚没个定论。安十九被急召回京,也是为了配合调查,具体还要等结果。” “这么多天过去了,朝中就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吗?” 吴寅抬手示意:“慎言,我既已调任此处,京中的事就与我无关了。今日和你说这些是看在你二人为景德镇窑业贡献巨大的份上,往后若再设计我,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说罢,他牵过自己的马,再看一眼不远处吃草的踏雪,眼神有些不舍,但他也知今日逾矩,若传回京中被他父亲知晓,少不得一顿板子。 他暗自叹息,扭过头去。 这趟外调,虽是皇帝密诏,只他知晓。但他父亲是户部侍郎,专管人事调令这一块,有什么动向是他不知的? 徐稚柳的那一剑,还是他父亲同诸位大人斡旋后的结果,不然他带来的就不是一剑,而是一杯毒酒了。 他同梁佩秋说一概不知,实则前儿才收到父亲的信件,杨诚恭失职失责,被罚俸禄一年,看得出这是皇帝的法外开恩。 至于阉党,既然杨公平安无事,那么也就意味着,文官大胜,阉党处在下风。 安十九一个小太监,已然被调回京中,恐怕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如是想着,他打马走上官道,人未回头,只远远朝身后挥了下马鞭,扬声道:“叫他速速养好身体,尽该尽的责任,其余事等不必忧心!” 既担了巡检衙署的重任,往后少不得同各大窑口走动。徐稚柳于民间威望颇高,且当他卖个人情,结交个好吧。 梁佩秋听到那一句,很快消散在春日的晚风中。 她盈盈笑着,松了口气,踮起脚尖蹭踏雪的脖子。踏雪依偎着她,俨然一副主仆情深的模样。 梁佩秋正觉欣慰,揪了把青草喂给踏雪吃。 踏雪一口吃进大半,眯着大眼睛享受美味,可嚼着嚼着,动作越来越慢,眼神也带有一丝怀疑瞅向梁佩秋。 梁佩秋只觉不妙,从剩下的一小截青草里仔细辨认,果然发现一两株带着刺的,长相有些奇怪的,姑且称之为野草的东西。 看踏雪的样子,应该很苦。 她的脚微微挪动,转头正要跑,不料踏雪速度更快,张嘴“噗”的一声。 梁佩秋满脸被喷成一颗绿瓜。 她恼羞成怒:“踏雪!” 第23章 说来也奇,自得了吴寅的准话,梁佩秋又死马当活马医连天地给风火神上香后,徐稚柳的身体开始转好,身上的病痛抽丝剥茧般消散。 瞅着小神爷为徐稚柳操碎了心,一门心思往湖田窑钻,徐忠乐得没边:“看来小神爷要进我徐家窑的瓮里了,嘿,我这就去找王老头显摆显摆。” 说书先生的本子尚来不及写,情形已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说是徐稚柳大病了两月余后,去谈商定柴价一事,杀得马家大柴行节节败退,返程时经过一家酱烧铺子,竟破天荒地停下来买了两斤猪蹄,让书童送去安庆窑,指名交给小神爷。 这一来二往的,徐梁二人竟同出同进,一起上茶馆喝茶酒楼吃饭了! 时年接触久了之后发现梁佩秋还是个吃货,带着他家公子走街串巷,把景德镇大小胡同都钻了个遍,什么酱烧肘子、八宝鸭、驴打滚、艾窝窝,爆羊头,连蒙古火锅都有,本着伤后进补的原则,几人大吃特吃,十分快意! 只每每出去一趟,晚间回到家里公子又得熬夜费灯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了,人却还是清减了。 时年便不准梁佩秋再撺掇自家公子去吃什么好吃的。 再好的东西,都直接送到案前来! 徐稚柳苦笑,给小白兔一个束手无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气馁,想办法搜罗美食,摸着空儿就往湖田窑送。 好不容易哄得时年松了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许出趟门散散心。 眼下他身子大好,只恢复元气还需时日,偶尔出门走动走动,也是大夫的建议。 时年往常看梁佩秋总有点不得劲,到了这时就似换了个人,和她默契地一左一右充当护法,把徐稚柳架在中间,小心看顾着。 徐稚柳觉得好笑:“你们不必紧张,我还不至于几步路都走不得。” 时年哼哼:“若非某人乱搞,拿那劳什子的进补方子过来,公子你怕是早就好了。” 徐稚柳刚刚恢复那段时间,还属于虚不受补的阶段,结果梁佩秋关心则乱,高价搜来好些进补食疗的方子,险些没把徐稚柳吃得病上加病。 好在大夫及时阻止了她。 她受此诟病,每每都要矮时年一头,被说了也不吭声。 徐稚柳看不过去了,睨时年一眼,转头对梁佩秋道:“无妨,我身子亏空大,光靠药方调理起来费时费力,有了你的食补方子,想必会事半功倍。” 梁佩秋倒没失望,只是为自己的鲁莽有些懊悔罢了。 “待你好了,可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 他如今尚未完全康复,徐忠就又开始当甩手掌柜。湖田窑大小事务堆积如山,他如何吃得消? “徐大东家怎成天做懒?” 她忍不住小声咕哝,被旁边的主仆俩听去,不禁都噗嗤一笑。 也就是她了,敢公然在大街上埋汰徐忠,也不怕被人听去,回头跑到徐大东家耳边嚼舌根,有她苦头吃的。 说回这次出门,景德镇多有天南地北前来行商贩瓷的人,为满足他们的基本需求,茶肆和食肆应运而生,临江而立,不一而足。 他们大多夹杂在一条条巷弄里,挨着的不是做瓷的作坊就是烧瓷的窑房,要么是刀具、红店云云。 今儿个要去的是一家专做江南茶点的小院,位置幽深,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中,若没有熟人领路,极难寻到此处。 梁佩秋走在稍前一点的位置,抬手为徐稚柳撩开四处散倒的竹子,一边同他介绍:“这是梁玉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据她说那亲戚年轻时曾往江南游历,遍尝苏杭美食,独好甜口,为此在江南居住了数年不曾归家,直到母亲得病去世。他母亲生前未能尝到江南风韵,此事成了他的心结,于是萌生了开一家主售江南茶点小店的主意,也好让我们江右的百姓尝尝江左的美味。之前梁玉带我来过一次,这里每道茶点都经过改良,不会太甜,想必合你的口味。” 时年问她:“梁玉是谁?” “就是之前托我办官帖的瓷行老板。” 徐稚柳还记得此人,是个女子,没想到后来他们还有走动。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状似不经意道:“梁玉性情爽朗,十分热情好客。她要谢我,我左右推拒不了,只好随她一道来了。她还威胁我,若我不应,就天天到安庆窑来寻我麻烦。” “这女老板当真飒爽不羁,她莫不是看上了你?”时年打趣道。 “不是不是。” 她依旧偷偷瞧着徐稚柳,“她只是爱捉弄人罢了。” 时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拉得长长的,一看就是不信。 梁佩秋还要解释什么,却被他再次抢白了去。 “看来你满肚子的美食宝典,都是这么来的。” 梁佩秋一怔,倒是想起了王云仙。 她过去数年蛰伏窑口,鲜少出门,哪来所谓的美食宝典?之所以熟识那些个美食,不过都是王云仙打着各种旗帜威逼利诱带她去的。 每试一家新店,他还要同她记一笔账,说是日后待她娶妻,且当他的新婚贺礼了。 现在想来,每每他出门打牙祭总要捎带上她,怕是和她如今总想同徐稚柳分享美好的心情一致吧? 这么多年以来,能一心一意待她如初的,也只王云仙一人了。 想到上次她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说的那些话,约莫当真伤了他的心,竟然一连两月都未曾得他好脸。 虽偶尔也能说上两句话,但他总是不咸不淡的,仿佛再回不到过去。 这般想着,她摇摇头,有些气馁:“我家少东家是个嘴馋的,他最清楚咱们镇上好吃的在哪里,故而我也沾光跟着吃了不少。日后若有机会,我引荐他同你们认识。” “那怕是难咯,我瞧着你家少东家,看我们公子不大顺眼。” 梁佩秋假作不知:“这是哪的话?” “你还装!就说上回去给你送猪肘子,在门口正遇上你家少东家,他看到是我湖田窑的马车,二话不说就让小厮打发我们回去。我好说歹说,那小厮唯恐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平白推了惹你不高兴,这才偷偷收下的。” 说到这儿,时年一张小嘴说个不停。 王云仙瞧不上徐稚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两人常有照面的时候,他多半都是用下巴看人,要么不是鼻子不是眼睛,要么扭头就走。 不知道的还以为徐稚柳如何得罪了他。 如今细想想,怕是“早有端倪”。 “你是不是早就想结识我家公子,一直没寻到机会,叫你少东家知道了,以为你有二心,所以迁怒于我家公子?” 时年一拍手,盖棺定论,“定是如此。” 梁佩秋张张嘴,百口莫辩。 时年趁势欺她:“怎么?莫非还有其他内情?” “……” 她一副吵架输掉的模样,实在有些憨态可掬。 此时正是晌午,日光透过竹林洒在她身上。雾山色的长衫融入成片翠绿中,本就出尘,加之光斑浮动,时而掠过她的眉间,时而落在她的鼻间,时而又擦过她的唇角和颈项,将她描摹得越发温润。 尤其当她娓娓道来时,面上有一种刚刚从釉桶中浸过的光润感,呈现近乎妖冶的婉约。 徐稚柳看着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影青”二字。 影青这类瓷器,通常白里泛青,青里透白,釉面温润,很像青白玉,在唐宋时期,被称为“饶玉”,还有一个名字叫“假玉器”,足见其质地与光泽有多像玉器了。 梁佩秋此时的模样,不是任何一种影青炉、钵,罐亦或盂,而是一尊观音瓶。 瓶口收束之后略微外翻,瓶颈丰腴,瓶肩圆润秀美如美人肩,瓶腹稍稍内收,瓶脚外翻如美人飘动的罗裙。 其色上浅下深,白中带绿,绿中显青,色纯而洁,质朴而真,乃为绝世珍品。 可惜这件绝世珍品是个男子。 那么一切所思所想,便不好为外人道了。 徐稚柳往常听人讲话,大多专注,哪怕是老生常谈的窑务例会,他也能静下心来,一边听一边想改革新法。 不似在梁佩秋面前,时常走神不说,还总是胡思乱想,有些想法便是他自己都觉诧异,更是不敢深想,唯恐自乱心神,转念即挥之。 挥之不去,便又似那梦幻泡影,纠缠不休。 这样一种莫名的、奇怪的结果,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该如何结束。 向来近日养伤得的空暇太多了吧?还是得让自己忙碌起来。如曾经那般早出晚归,也许一切会慢慢走回正轨吧? 思绪回笼之际,忽然听到时年“咦”了一声。 他们眼下正在竹林中间,前方有左中右三条岔道。 梁佩秋和徐稚柳在前边,已经走上一条岔道,时年慢了半拍,落在后头。 他一停脚,前面两人也跟着停了下来,就见他指着最右边的一条岔道:“说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你家少东家?” 梁佩秋循着方向看过去,这条岔道极深,几乎被掩盖在林子中,加之朝向为阴,光线不明。 况那身影只是一闪而过,须臾间就消失不见了。 可她与王云仙相识多年,就那走路的姿势,一看就知错不了。 他怎会在此? 见她面露惊讶,时年笑得不怀好意:“那地界你不知吗?里头多是些秦楼楚馆,私家戏园。” 一江两岸,天差地别。 就是同一条巷弄里,为首是举头三尺有神明的祠堂,为尾的就可能是朱门酒肉臭的腌臜风月。 梁佩秋本没觉得有什么,王云仙自幼就在家里待不住,成天的往外跑,大中午的出现在此不算什么,可一听说那里头是风月场所,她当即慌了。 安庆窑里别的规矩都好商量,只有一条,那是绝不可能碰的,也是王瑜最大的禁忌——妓。 是以王云仙再怎么胡闹,风月之地是从不踏入的。 这、这怎么会突然…… 徐稚柳见她神色几变,就知事态严重,当下几人也顾不上去吃茶点了,立即转头,向着那岔道深处走去。 其后还有好几道分岔,他们先是循着与人声相反的方向,再朝传来丝竹之乐的方向来回试探,最后来到一处极为僻静之所。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方朱门,门檐上长满藤萝,匾额上草书两字——鹤馆。 第24章 鹤馆为何人所属?此事在景德镇流传已久,一直没有定论。 据说其背后主人身份显赫,大有来头。 原先梁佩秋以为是安十九的私人宅邸,专门用来招待达官显贵,可如今安十九被征调回京,鹤馆仍旧开放,就证明不是他的私宅。 那么,又会是谁? 王云仙为何能出入此地? 徐稚柳来过这地界一回,四下里打量,发现面前的朱门并不是当初进出时的那道大门。 开龙缸那日,梁佩秋也曾追着王云仙来过一次,只当时钻的狗洞,又怕被人发现,没有留意观察,只隐约感觉不是同一个方向。 他们心中各自存疑,如今再看这九曲十八弯深藏不露的鹤馆,哪哪都觉得蹊跷。 对视一眼后,徐稚柳先开口道:“据我所知,鹤馆和那些花楼不太一样,只里面到底以何为营生,我也不甚清楚。” “公子你怎知和花楼不一样?”时年抢白,“你何时去的花楼,我怎么不知?” 徐稚柳神色微僵,瞥了眼梁佩秋,缓缓道:“应酬去过一两回,只匆匆看了几眼。” 是吗? 时年倒不是怀疑他家公子会撒谎,只是不知为何,公子似乎不愿意多提花楼。 这有甚好心虚的?在场皆是男子,谁还不懂那点子风月事? 他遂好奇地探头问梁佩秋:“小神爷有没有去过?” 梁佩秋一听,当即花容失色:“没、没去过的,我们窑口有规矩,此地是绝不能踏入的。” 她这么一说,倒让徐稚柳反应过来,好似曾听窑里的工头埋怨过安庆窑这一规矩。 男子嘛,总归有一些癖好,寻花问柳是常有的事。可就是这么寻常的一件事,放到安庆窑倒和杀人放火似的,提都不许提,以至于一帮粗汉子闲来无事说点荤话,都要防备着被人听见。 有些人受不了,就辞了安庆窑的活计到别家干。 不过景德镇的生产业态不一样,绝大多数工种是流通的,要想多挣点,只能各家多干点。 安庆窑家大业大,免不了要碰上,时间一长,裤裆下那点事就不好多提了。若非梁佩秋提起,徐稚柳真忘记了这茬。 这规矩似乎也只安庆窑有。 时年追问:“为何呀?” 梁佩秋沉默不答,他还要再问,被徐稚柳拉了回去。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既王少东家进了此处,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不妨进去打探一番?” “可我听闻鹤馆森严,凡是出入都要有门帖,否则怕是……” 梁佩秋努力回想当初那个狗洞,想试着再钻一回,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徐稚柳安抚她道:“不必担忧,我先去试试。佩秋,你且在此等我消息?” 事关王云仙,梁佩秋没有推辞:“好,多谢你。” 于是几人商议一番,容梁佩秋躲去一角,徐稚柳以上回受安十九邀请来此赴宴,落下随身玉佩为由,想要进去寻一寻。 不想对方听了这缘由,好坏话说了一箩筐,就是不给通融,还言明若是有丢失物件,可帮忙寻找,但要进出鹤馆,必得持门帖才行。 景德镇是个讲规矩的地方,盖凡衣食住行,都有各行的规矩。 徐稚柳不好勉强,也怕太过急性打草惊蛇,遂朝对方点头示意,表示理解。 之后,待那朱门重新关上,又过了片刻,徐稚柳方才离去。 其间朱门虽未打开,但他能察觉到对方在门后窥伺打探,遂没有多言,佯作遗憾离去。 越是如此,他们越是觉得鹤馆蹊跷。 后来一连多日,梁佩秋与时年摸着空儿过来蹲守,倒真让他们守到了一点猫腻。 每王云仙出现后,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会有一抬软轿进入鹤馆。那朱门极为隐蔽窄小,可软轿里的人却从不下来,哪怕麻烦一点,也要由小厮将软轿高高抬起,横向穿过。 可见来人身份尊贵,且不宜露面。 后又有一次,王云仙出来时,身后跟着一女子,两人在朱门内纠缠了片刻,王云仙似是恼怒,甩开女子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软轿被抬到朱门前,女子隔着轿帘同里面的人说话。 忽而起了一阵风,轿帘被吹开一角。 也就是梁佩秋这样的把桩头,常年隔洞观火,一双明眸眼力过人,能在黑黢黢的轿内看清对方脚上的皂靴,否则换作旁人,就这风过的功夫,哪里能见真章? 她不作停留,立刻转身回安庆窑。 安庆窑的私库里多藏有各代名家名窑的珍宝瓶器,最出名的乃五大名窑所产,其中有一件钧窑红瓷,堪称传世家珍。 所谓钧瓷带红,价值连城,这件更是孤品中的孤品,原因是在当时宋代的技术条件下,要烧出一点红色实在太难了。 一方面,高温红釉烧成的温度是固定的(后世有了温度计可知是1280c左右,但古代没有温度计,全凭经验),哪怕上下相差一点,就有可能完全烧不出红色,要么发黑,要么什么都没有。 就本朝而言,早期想要烧出红瓷也是很难的。对于这个所谓的“度”,没有仪器可以测量,完全靠经验,靠眼睛的观察,需要积累多年的经验。 所以,景德镇有句行话讲“十年出不了一个把桩师傅”,可见梁佩秋是多么罕见的天才。 除此以外,还要控制窑内空气的流动,以此让红釉完全地发挥出来。若是红釉发生的反应过于强烈,就要让窑内封闭,不让新鲜空气进去,这些也都凭感觉和经验。 而烧窑的整个过程几天几夜,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时间段出现问题,都有可能让所有努力功亏一篑。 便是一窑之内,不同的位置所带来不同的温度和反应,对于能否烧制红釉也极其关键。 事实上,窑内大部分的位置都不适合放置红釉瓷,甚至于行内把适合烧红釉的位置称为“寸金地”。难度既高,又无法大量地烧造,红釉之宝贵可想而知。 之于当朝已经是制瓷史上的高峰,遑论宋代?出自于几百年前的钧窑红瓷,可以说是万里挑一。 那时能偶尔出现局部的红已是了不起的成就,何况安庆窑所收藏的这只钧窑红,通体呈现一种类如红宝石般耀眼夺目的红色,在当世属于少之又少的不可思议。 别说价值连城,其价值根本无法以金银来衡量。 梁佩秋一直到这两年打出了“小神爷”的名头,在景德镇被公认为安庆窑的头首,王瑜才将此事告知她。 一次开库,王瑜带她去看那件钧窑红瓷,就摆在博古架中间的位置,四面以黄梨木封固,乃是王家窑的传家之宝。 其器具之美,放到当代可能不足为奇,可若是以历史的眼光去看它,那是一件存世五百年的瓷器,代表着当时瓷业登峰造极的技艺,其所凝聚的匠人心血和瓷风瓷骨,令人心神震荡,叹为观止。 前人已逝,唯有留下的物件可以供后人欣赏、发现,甚而交流。 一件瓷器所代表的意义绝非瓷器本身这么简单。 梁佩秋知道王瑜有多看重这件钧窑红瓷,说它是镇窑之宝一点也不为过。 私库的钥匙也只王瑜一人有,寻常是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私库的。巧就巧在之前新县令赴任,王云仙想为王瑜分忧,开过一回私库。 是时梁佩秋同他闹了别扭,没有陪他一道过来选品,后听管家说起才知,是王瑜亲自陪王云仙过来的。 两人选了一件青花蛐蛐罐和一件三秋杯作为就职贺礼,送去了县衙。据说张文思很是喜欢,还特地设宴款待了王瑜父子。 此事过了也就罢了,没想到时隔多日,王云仙又一次开了私库的门。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王云仙一吓,怀里抱着的罐子险些掉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就到了身后,可他头也不敢转,脚下直打哆嗦。 忽然,那脚步声停了下来。 王云仙颤颤巍巍地喊了声:“爹?” 梁佩秋心下一叹:“是我。” 王云仙一个激灵,更紧张了。 他喉头发紧,一边把罐子往怀里塞,一边问:“怎么是你?你不知道这私库不能随便进吗?” “我听小厮说你一回来就去小青苑找我了?” 王云仙支吾着:“是,看你没在就走了。” 梁佩秋没有说话。 王云仙见脚步声再次响起,她似乎就在身后一步之外,心里一个咯噔,脑袋飞速旋转起来,想着如何避开她跑出去。 就在这时,梁佩秋忽然沉声喊了他的名字。 “王云仙。” 王云仙又是一抖。 “你找我做什么?” “没、没什么。” “你手里抱着什么?” “你胡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转过来看我?” “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我还去找我?” “我、我……我临时改了主意又如何?” 梁佩秋再次叫他的名字:“王云仙,你不是去找我,你只是打着找我的旗号,往西边的私库来偷东西。万一东窗事发,也好撇清关系,是不是?”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旋即转身就要跑,不想梁佩秋早就识破他的意图,进来时就反向插上了门栓。 王云仙跑向大门,眼瞧着那门后有光漏进来,可门被栓紧了,他怀里抱着东西,又不能撒开手去抽门栓,一时急恼道:“梁佩秋,你、你竟然敢关我!” 梁佩秋看他趴在门上,用腰腹抵着胸前的东西,也好腾出手来去抽门栓。 他那样的姿势,活像戏台上的丑角,搔首弄姿,不知所谓。 她的声音也异常发紧,带着股寒意道:“你此时开了门,不怕外头有人吗?” 王云仙动作一顿。 “你、你叫了我爹来?” “私库的钥匙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梁佩秋,你!我会被我爹打死的!” “你偷了什么?” “我没有!” 梁佩秋上前几步,目光如炬:“你不必撒谎,我全都知道了。是张文思吧?” 王云仙脚底一个虚晃,倚着门瘫软在地。 随着他衣襟散开,一只外壁彩绘着四匹天马的天字罐滚落在地。 “噌”的一声。 其音清亮高亢,响彻在摆满博古架的库房里。 梁佩秋的心仿佛碎了。 第25章 这是一件四马天字罐,马匹颜色分为二青一红一黄,着色清晰鲜丽。四马奔驰在海水浮云之间,水花飞溅,更衬得四马毛发如丝,栩栩如生。 罐子的盖面则是翻滚的层层波涛和红彩天马,同样技艺卓绝。 斗彩件于当朝来说亦是罕见的宝贝,多数上供给朝廷,少有瑕疵品流传于民间。安庆窑的这一件,据传出自名家之手,当世只存三件。 其价值可见一斑。 梁佩秋的目光牢牢锁住豁去一道口子的天字罐,一件传世臻宝,就这么荒唐地成了瑕疵品。 她心绪难言,心痛如绞,片刻后目光不可置信地转到王云仙身上。 她和王云仙近日来闹了矛盾,底下小厮不知,当真以为他去找她,可她一听就知有问题。 循着小青苑的方向四下走一走,不难寻到私库。 毕竟王云仙撒谎,肯定别有目的。可她就算她料到王云仙偷摸进私库别有目的,却实在没想到他竟然敢擅自拿天字罐这样一等一的珍品。 他竟还有私库的钥匙? 短短月余,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要偷拿私库的东西? 梁佩秋的脑海里一时冒出许多个困惑,眼神充满着不解和失望,让王云仙看也不敢看她,只把头埋进胸膛。 过了不知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说说吧,你和张文思出入鹤馆在做什么?” 当朝规矩,庶人不许穿靴。 景德镇人尤为明显,他们多以瓷为生,经营各种行当,穿着皂靴实在不便,故而在此地能着皂靴者,且出入鹤馆可不下轿,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几个。 她一诈就给诈了出来。 王云仙的脸唰的一下没了血色:“你、你都看见了?” “那个女子是谁?” 见王云仙耷拉着双肩,闷不吭声,梁佩秋朝门外觑了眼。 眼看天色黑沉,就要到晚上开饭时间。若久不见他们,王瑜恐会打发人去小青苑请他们,届时发现人不在,可就不好解释了。 她沉吟良久,终而将心一横,咬牙问道:“你在鹤馆招妓?” 王云仙当即仰起头来:“不是!我没有!” 见她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他着实急了,一个弹跳而起,扑到她面前,“佩秋,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婉娘、婉娘……” 王云仙见此情形,当下不再隐瞒,将这月余来发生的事情一一和盘托出。 一个多月前,他去戏楼听戏时,偶然遇见卖花葬父的婉娘。有人见婉娘生得清丽可人,就起了色心,王云仙仗义相救,不仅给了婉娘葬父的棺材钱,还帮她惩治了歹人。 此举正好被张文思看到,张文思曾因王瑜来送就任贺礼而见过王云仙,实在惊讶,没有想到富贵窝里长大的少年,竟也如此有情有义。 他们聊得十分投契,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次张文思邀请他去鹤馆听曲。 鹤馆养着一群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且个个样貌出众,是达官显贵私下聚首的地方。 王云仙去过一两回,摸熟了里面的门道,就不敢再去了。 原因无他,只因王瑜忌讳“狎妓”,他是分毫不敢越过雷池。 奈何婉娘为了感谢他的相救之恩,在戏楼等不到他,竟不知为何投身入了鹤馆。 他想再帮婉娘一次,婉娘却说愿意为他当牛做马,让他做她的第一个恩客。 他当然不愿,可他与梁佩秋有了疙瘩,心头总归不畅快,再加上这段时间她时常早出晚归,满城皆是她和徐稚柳的故事,故事里的他们相见恨晚,旗鼓相当,她虽不是安庆窑的少东家,却也当得起湖田窑的少东家另眼相看…… 他即便捂住耳朵装聋作哑,也总有声音传进来,言说着他们这样或那样的故事。 故事里没有他。 没有一点他的影子。 便是在那样手足无措的伤怀中,一次他在婉娘的相陪下喝了大醉,整个人稀里糊涂的,不知怎么回事,醒来时婉娘就在身侧。 婉娘见他醒了,羞涩地卷过薄被。虽只一瞬,但他看到了薄被下的身躯,玲珑有致,不着寸缕。 他当即意识到什么,落荒而逃。 事后张文思找到他,提起婉娘,欲言又止,王云仙愈发肯定那日对婉娘做了什么,心下十分愧疚,更想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想要为婉娘赎身,需一大笔银子。 纵然王云仙有些家底,也经不住他三天两头地往外撒,不是吃喝玩乐,就是吃喝玩乐,身上每挂着个钱袋子,满着出去空着回来,为此没少招王瑜的骂。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婉娘既入了鹤馆,名义上就是“妓”,若被王瑜知晓,不光银子的事,他的皮都得脱一层。 故而他不敢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一个人悄悄瞒着,忍着,好几次噩梦中被吓醒,怎么也想不起那晚的经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为什么他会喝醉?为什么婉娘会…… “张大人见我实在寝食难安,就帮我想办法,他说有几位友人十分喜欢瓷器,想高价收购几件市面上没有的款,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偷了天字罐打算卖出去替婉娘赎身?” 梁佩秋打断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此事败露,师父会怎么想?” “不会的!”王云仙口吻笃定,“张大人的好友都是外乡人,他答应帮我安排好,悄悄运走,不会被发现。” “那你可知张大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王云仙一愣,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梁佩秋欺近一步。 “你可知他曾想要高价收购钧窑红,被师父婉言谢绝?你可知他曾经放出风声,谁能取来钧窑红,就许以万金?” “不可能!” 王云仙脚步猛一顿住,迎上梁佩秋的目光,“张大人从未和我提起过钧窑红。” 梁佩秋似是无奈地笑了,师父为人老辣,怎生个儿子如此天真?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张文思伙合婉娘给你设计仙人跳,诓骗你,利用你,为的就是钧窑红!” 梁佩秋步步紧逼,“你今日敢偷天字罐,明日不就敢偷钧窑红吗?” “不、不是这样的,张大人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那他是什么人!” 她高声喝止了他。 王云仙震惊地看着她,似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与他相伴数年的好友。她从未这么大声跟他说过话,也从未用这样复杂的眼神审视过他。 她向来隐忍沉默,龟缩一方火炉里,何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又如此明亮? 王云仙的心瞬时揪成一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但听梁佩秋一字一字道:“此人初到景德镇就大摆排场,以升迁庆贺为由头,向各大窑口索要好处。在州府任职时,曾因好大喜功不务正业被上峰不喜,多次遭到弹劾。此次明为同级调任,实则贬谪,原要下放到苦寒之地,然而经过他的一番斡旋,竟替代夏瑛大人临时调任浮梁知县。你可知夏瑛大人为何迟迟不能赴任?可知都蛮事起的缘由?可知他为何要寻钧窑红?” 她越走越近,王云仙退无可退,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处,忘记了呼吸。 “你什么都不知,竟以为他是好人,真心想要帮你?你若不是安庆窑的少东家,谁会把你放在眼里?!” 这话委实是重。 王云仙当即别过头去,浑身颤抖着,仿佛有什么情绪正在升腾,但被他强行压制着。 梁佩秋也转过视线。 先前和徐稚柳提起时,见他对这位新县令似乎不喜,她便留心观察,加上三窑九会等窑务来往过几回,发现此人贪财好色,不加掩饰,凡给够好处,都能撬开他的金口,不是他所说不好相处之人。 那么,徐稚柳所谓的“不好相处”,大概意思就是——不是好人。 夏瑛大人前脚刚被征调去打都蛮子,他后脚就顶替了夏大人的位子,徐稚柳思来想去,仍旧存疑,托了人前去打探。 果然,一查之下才知都蛮事起突然,而张文思近身侍从曾出现在南地,多次涉入山寨。 据夏瑛大人传来的消息,这次都蛮之乱始于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再看张文思的举动,不难猜出,钧窑红就是他许以都蛮之乱的赏金。 好个围魏救赵的法子! 其上峰曾言,张文思其人慧敏,虽贪且婪,但着实是个干才。王云仙一个毛头小子,被修炼千年的老狐狸盯上,可以说插翅难逃。 梁佩秋不气他遭人设计,不气他仗义疏财,气的是他明知安庆窑对王瑜意味着什么,却宁愿偷盗也不与王瑜交代实情。 就算他怕王瑜,难道她也不能说吗? 究竟她如何伤了他,竟让他在遇到困难时,宁愿一人承受,也不愿同她和好? “一次安十九不够,再来一次张文思,后面还会有谁?想要设计安庆窑什么?云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她字字珠玑,句句诛心。往日听来倍觉亲切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一把刀,她每吐出一个字,那把刀就屠一次他的心脏。 他原先还苦苦支撑着,睁大了眼睛不甘于下风,待听完这席话,待看清她满眼的心疼与酸涩,他的心骤然震颤起来。 他强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嘴唇轻颤,吐出几个字:“佩秋,对、对不起。” 梁佩秋摇摇头,只是难过,短短时日他们之间竟有了似乎难以逾越的生疏。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的错?为何至此? 她弯腰将破口的天字罐捡起,那口子极薄,且极为锋利,一个不察就将她虎口划出道血口来。 可她浑然不在意似的,将天字罐翻来覆去检视,想着应该还有修缮的机会。 好在及早发现,王云仙尚未泥足深陷。 这亦是万幸。 她将天字罐收拾好,也一并收拾好了心情,起身准备带王云仙去找王瑜,结果抬头一看,库房里空空如也,早没了王云仙的身影。 她立刻跑到门边,实木长条的门栓倒挂在门上,门开了一条缝,上面挂着一把铜制长口钥匙,仍在晃动中。 她心知不妙,拔下钥匙,追出门去。 第26章 下午时年得了空,去鹤馆接梁佩秋的班,到了那里没见到人,他左想右想觉得不对劲,跑回湖田窑同徐稚柳说了此事。 徐稚柳料想梁佩秋定是遇见突发情况,心下担忧,等不及处理完手中的窑务,便同时年一道往安庆窑赶去。 两人刚出狮子弄,就见策马而来的梁佩秋。 她单手持缰,双腿夹着马腹,束着高高的发髻,英姿飒爽,与往日格外不同,就连踏雪感受到路人的观察,也骄傲地仰起脖子。 徐稚柳目光一顿。 当下来不及细说,他递手过去,梁佩秋没有片刻犹豫,将他拉上马背。 时年回到马车上,甩着马鞭去追赶他们。 他们一路穿街而过,向着县衙的方向赶去。 梁佩秋在马背上同徐稚柳解释了今晚的情况,徐稚柳也猜测王云仙跑了出来,应是找张文思说理去了。 只张文思是什么人物?王云仙无凭无据的贸然上门,只会被他扣上一顶污蔑朝廷命官的帽子。 届时事态严重,怕是不好回转。 两人遂不再多话,一路疾驰到了县衙前。 按说他们骑马更快,可一路上没有看到王云仙,不知他是到了还是没到,左右得进去打探一番才能放心。 徐稚柳翻身下马,对梁佩秋道:“我先找个理由进去拖住张大人,若能见到王少东家,我也会尽力转圜。” 梁佩秋也要跟着下马,却被他阻止。 “你我二人如今不知里头的情况,实在不宜双双冒险。此事与我无关,左右张大人不能拿我如何,你却要小心警惕,以防万一。” 言下之意,留她在外头做接应,以应对万变。倘若当真迟了,王云仙冒犯张文思被抓了起来,她也好回去向王瑜报信。 这实在是一个称不上万全、但于眼下而言却最合乎时宜的法子。 梁佩秋只沉吟了片刻,点头答应下来。 她犹豫地抬起手,搭在徐稚柳的手臂上。 “你也要小心。” 徐稚柳隔着衣裳感受到一股温热,那温热裹挟着风的苦橘香,将人拉拽到不知名的雪夜。 他勉力稳住心神,看她眼睛微红,像是哭过,也像是急的,便又想起江水楼初见那晚,她披着一身风雪赶来,竟是满头的大汗。 离开时也十分匆忙,竟没来得及和诸位老板打个招呼就逃之夭夭,落跑的样子实在像极跳脚的兔子。 后来他捡过她座下的彩纸,是一句缠缠绵绵的话,约莫藏着哪个女子的心事。 “福如蘡茀至,愿君悦兮”。 想起她,就不免心头一软。 好似无解的谜。 知她是为王少东家而心急,他的心头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怅惘和迷茫,想他们自幼相识,一起长大,其情意自然深厚。 她为他担忧,本理所应当,可他为何会觉得苦涩?会有口难言? 他思量再三,终而一笑,让她安心。 待徐稚柳通过门口的衙役传报,得以进入县衙后,梁佩秋微松一口气,躲去一旁察看情况。 不久,时年也赶着马车到了。她和时年说明当下的情况,托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绕过县衙大门,跑向后院。 她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徐稚柳身上,不是对他不信任,而是自小的经历让她明白,必须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有可能走出一条路来。 况且王云仙不单是自己的少东家,更是她的家人,她不能允许他出任何岔子。 因下绕过正门,直接朝着记忆中的某处走去。 王云仙对景德镇的大小狗洞如数家珍,她为了逮他,也没少翻墙爬洞的。 说来也巧,原杨公在任时,她陪王瑜来过几回县衙,对这里的格局还算清楚,晓得后院有一处角门,日常是用以采买的管事婆子出入的。 当初王云仙听闻县衙有个身高九尺的捕快,心生好奇,连天在此蹲守,就为一睹真容。 谁知那捕快久不露面,王云仙急了,买通后院婆子进了县衙,结果找了一大圈也没看见一个高个子,心知又一次遭人蒙骗。 临要离开时,好巧不巧被人发现,他一时找不到回去的路,浑如无头的苍蝇。 奈何他运气极好,误打误撞钻了个狗洞,倒是逃过一劫。 回到家后,他一点不觉丢人,还当做了不起的谈资特地说给她听,她才知道堂堂县衙后院,竟然也有狗洞。 摸索着大致方向找了一圈,还真让她在一处被荒草掩盖的墙垣下,发现一口洞。 她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撩起下摆,匍匐卧倒。 ** 晚间衙役过来禀报,有客来访时,张文思正准备用饭。 衙署前头是办公的地方,后头则是县令妻小们的居所。按说前后有好几进,数个跨院,可景德镇的情况不太一样。 景德镇虽产业发达,乃江右巨镇,但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坐落在镇市都与里仁都之间,地盘渺小到只有全县五十六个“都”中两“都”之间的一个部分。 而浮梁县衙,驻扎在相隔景德镇二十华里的地方,距离实在称不上近。 为方便公务人员往来办公,由皇帝特许,经内务府和州府承办,在御窑厂与前街中山路之间曾设一间公馆,专门供知县来景德镇理事住宿之用,这段街道也叫“公馆岭”。 地方不大,只够几人办公。 是以这个所谓的县衙,只是一间不大不小的宅院。前头有人来报,就几步路的事,不一会儿张文思得了信。 听说来人是王云仙,他当即面上一喜,丢开碗就要去见人。 才到门口,又听人传报,说是湖田窑的少东家求见。 他顿住脚步,再三确认:“湖田窑的少东家?徐稚柳?” 衙役称是。 张文思眉头紧锁:“他来见我做什么?有没有说什么事?” “属下不知,只是看他神色焦急,像是急事。” 张文思思索着,先前他来赴任时,听说那少东家病了,一直没有见到人,倒是徐大东家格外识趣,里外打点过一回,让他十分舒坦。 既是一家人,也不好不见,遂让衙役请人去偏厅入座,稍事等候。 他准备先去见一见王云仙,走到半道上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身边随从:“他如何来的?手上可有带什么东西?” 这名随从是张文思的心腹,并非县衙本属的衙役,知晓张文思和王云仙近来的举动,也晓得他问话的意思。 细细想过一番后,随从摇头。 “他是空着手来的。” “当真?” 随从再次点头。 张文思也再次停下脚步。 “不应该呀,婉娘逼到那个份上,我亲眼瞧见他匆匆忙忙离开了鹤馆,按说这么晚到县衙来找我,应做好了准备……” 张文思为人心细,做事缜密,令随从将王云仙到来时的神情、状态一一说来。 他听完后,猜到事情有变,加之徐稚柳突然造访,越发不安起来。 随后,他脚步一转,决定先去会会徐稚柳。 至于王云仙,他吩咐随从:“让婉娘去见他,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他离开一步。” 随从当即去办,不久后,婉娘从角门入府,朝着偏厅一路疾行。 此时王云仙已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夺门而出,亲自去找张文思,就见一女子蹁跹而入。 王云仙往后退了一步,惊讶地问:“婉娘,你怎么在此?” “是张大人去请奴的,他说少东家夤夜造访,必是出了急事,可他正在待客,脱不开身,便叫奴先过来看看情况。” 婉娘上前一步,摘下脸上的纱巾,面露忧虑,“少东家,你不是回府了吗?发生了何事?怎生又回来了?是……是进展不顺吗?” 下午在鹤馆,她说有恩客想买了她去,她不愿意,苦苦哀求王云仙带她走。 王云仙又是着急又是气愤,两人在朱门附近拉扯了几个来回。一直到王云仙答应回家去取天字罐,她才松手让他离开。 眼下不过几个时辰,他怎的回来了? 婉娘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他。 王云仙见她眼眸含水,楚楚可怜,分明就是初见时被逼到无路可走卖花葬父的女子,可佩秋的一句句话还言犹在耳,令他不由地彻骨生寒。 他佯作不悦,退回榻上坐下。 婉娘跟上前去,在他周围搜寻片刻,不见任何装有贵重物品的匣子。 甫一抬头,对上王云仙淬火的双眸,她当即吓了一跳。 “少东家,你、你怎么了?怎么如此看奴?” “婉娘,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被家中发现,事情败露了。” “这……怎么会!” 婉娘惊讶道,“那、那东西呢?” “东西自然是被收回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挣脱小厮跑出来的。婉娘,对不起,我、我没法为你赎身了。” 王云仙声音低沉,透着股沮丧,“我已被逐出安庆窑,今后无家可归了。” 婉娘似不敢相信,扶着茶几缓慢坐下。 “这不可能。”她道,“王大东家就因此事同你断绝了关系?他一点也不顾念你们的父子情份吗?” “我早就和你们说过,我爹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即便这人是我,只要犯了他的禁忌,就会一视同仁。” 王云仙倾身向婉娘靠近,带着股可怜劲儿,“婉娘,为了你我已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说的什么傻话,你爹定是一时生气才……” “不是的,我知道他不要我了!我什么都不会,本就不配继承王家窑,他自有他的好徒弟来接班,少我一个不算什么。” 婉娘自然听说过“小神爷”的大名,因下有了计较。 “那小神爷是你爹的徒弟?” “可不是嘛,他是我爹唯一亲传的关门弟子,我爹格外看重他,我有的他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有。” “那你不生气?” 王云仙叹气:“我能怎么办?谁让我对窑务一概不知。” 婉娘不知该说什么好,强行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当真一样物件也没拿出来?” “婉娘,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关心那些物件?”王云仙生气了,“在你眼里,难道物件比我还重要?” 婉娘也生气了:“废话,我不关心物件,难道关心你吗?” 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将王云仙扇倒在矮几上。 “没用的蠢货,枉我煞费苦心演一场戏,连个屁都没捞着!” 她褪去弱柳扶风的皮囊,面露凶光,实是悍匪无疑,“张文思个狗东西,诓骗老娘说这里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去他娘的宝贝,老娘的兄弟在南边为他打杀,他倒好,光给老娘吃大饼了!” 婉娘徒手拎起王云仙,像拎鸡崽子般随意,说着就要一道杀去张文思面前来个对簿公堂。 王云仙被那劲道十足的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待意识到不妙,衣襟已被揪住。 王云仙诚惶诚恐地在心里喊了句窑神老爷呀! 婉娘朝他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你个小白脸,虽则不聪明,但长得还不错。刚才那巴掌就当老娘演戏的银钱了,你且先随我去杀了张老狗,再去端了你家老巢!” 她一脚踹开挡在身前的矮几,说着就要往门外去。 忽然“咚”的一声巨响,王云仙忙捂住耳朵,就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女子,手臂一松,眼睛一翻,当头倒了下去。 他这才看到落在地上的石头。 也亏得婉娘头铁,这么块大石头砸在脑门上,竟然只擦破点皮。 * 梁佩秋翻进窗户,见王云仙还傻愣着,忙上去拽他。 “你发什么愣?还不快给她绑起来!” “哦哦。” 王云仙眼下什么脾气都没了,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梁佩秋,说着:“佩秋,你是我的亲人,一辈子的亲人啊!” 若非梁佩秋及时赶到,他这回还真是…… “你若再晚一步,我指不定就被扛去都蛮寨子里了。” 梁佩秋看他苦兮兮的一张脸,眼下挂着两条汤面,不由一笑:“现在不跟我置气了?之前跑什么跑?” “还不都怪你!说得我一无是处,我能不跑吗?!” 梁佩秋也知道他是孩子心性,还没长大,此时更不是同他吵嘴的时候,忙一阵安抚。 两人合力将婉娘拖到屏风后藏好,确定她只是被砸晕后,梁佩秋松下一口气。 王云仙问:“我们现在怎么办?” 张文思既然打发了婉娘过来,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况且他们在官衙砸晕了人,哪能说走就走? 梁佩秋早就想到这一层,径自解开婉娘的腰带,将手探进她纤细的腰肢间。 王云仙目瞪口呆:“佩、佩秋,你在做什么?” 天,梁佩秋是在轻薄婉娘吗? 他、他怎么可以? 王云仙傻了。 梁佩秋不作理会,迅速摸过婉娘的全身,只找到一枚木牌。 约是都蛮寨子的象征,令牌上面写着一个“号”字。虽没有找到更多婉娘和张文思勾结的证据,但有这个木牌,总好过什么都没有。 梁佩秋将木牌收入袖中,头也不回地对梁佩秋道:“你先出去。” “啊?出去?去哪儿?” “背过身,到门口去看着,我要更衣。” 王云仙听话地绕过屏风,一步步走向门口,半蹲下身,附在门缝朝外面看去。 一边看,一边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丝怪异感浮上心头。 他们同为男子,为何佩秋更衣要他转过头去? 关键是,他为何要更衣? 莫非是要男扮女装,打扮成婉娘? 看来佩秋是打算以婉娘的身份带他出府了,想到这一层,王云仙正欣喜不已,就听梁佩秋说好了,转头一看,整个人僵在原地。 “你……你……” 结巴了老半天的王云仙,好不容易把惊掉的下巴收回,最后只憋出一句话。 “佩秋,你真好看。” 第27章 在县衙后院打晕女子,任谁来也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 梁佩秋想到这一点,于是换上婉娘轻薄的纱裙,蒙上一层面巾后,和王云仙一前一后出了门。 张文思的随从就在外头,见二人出来,上前道:“大人吩咐了,你们不准出门。” “婉娘”道:“少东家有要紧的东西要呈给大人,麻烦你去通报一声。” “什么东西?” 王云仙故作矜持,高高抬起下巴,置之不理。 那随从也不敢来硬的,叫他们先回偏厅等着,他去报信,“婉娘”对其点点头,表示心里有数,对方不再迟疑。 待他离开,二人当即朝后院角门的方向走去。 那里也有一道看守。 只婉娘才从此地经过,见一模一样打扮的人出来,对方没有留意,只略微扫了眼跟在身后的王云仙。 王云仙低垂着脑袋咳嗽,一咳一个大喘气,俨然一副得了肺痨的样子。 那看守不想理会,只照例询问了下,“婉娘”解释:“这是我们馆里的小倌,本是来为大人接待贵客的,谁知染了疾病,只能由此避开了去,未免在前院冲撞了贵人,还劳您行个方便。” 她说着,将一吊钱塞进看守袖兜里。 看守四处张望了眼,朝他们挥挥手,让他们快走。 王云仙从旁经过时,他还特地避让几步,未免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二人出了院子拔腿就跑,王云仙还有闲心问她:“你怎不钻狗洞了?” “你还说!数年前你能钻得进那狗洞,现在还钻得了?”可知她被卡在狗洞中间,费了多少劲才挤进去? 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收买那看守。 王云仙哈哈大笑,忍不住侧头看去。 她穿着春日薄袄裙,上襦交领,下为马面裙,黄衫绿袖,风姿婀娜,端如此看着,就不禁让人感慨,好个佳人,不知芙蓉面? 微风拂过,遮在她脸上的面巾随之摇曳,白皙清丽的面孔若隐若现。 只一双眉眼可以细考,骨相分明,眉峰细而长,有着不输男子的疏朗俊逸,眼睛却又秋水盈盈,顾盼神飞。 尤其当她奔跑起来时,那翻动的裙裾在夜色中跳舞,犹如火舌摇曳,美得人心神荡漾。 王云仙确实不大聪明,可也并非傻子。 女子是何种模样,和男子有什么区别,他大抵认得出来。 可是,梁佩秋长成这样,是不是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王云仙实在费解。 不过由不得他多想,他们方出了后院十多米,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喝,随即混乱的脚步声纷沓而至。 王云仙想往后看,梁佩秋阻止了他。 “不要回头。”她拉住他的手,“回头你就输了,向前跑。” 冷风呼啸而过,穿过王云仙空荡荡的衣袍,更贯穿他的心房。 很多年后仍能记起这个夜晚,她对他说,向前跑,一直向前跑,不能回头。 回头就输了。 当时她牵着他的手,手掌算不得细腻,却格外柔软,柔软似清泉流淌过他全身上下。 他猛的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又被什么东西俘虏,从此他不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 好在此时夜深,奔跑的剧烈喘息声掩盖了他莫名的心跳声。 经过转角,听到动静的时年及时赶了过来。 二人随即跳上马车,从公馆岭到了景德大街,人马一路集结,身后的追赶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紧密。 眼看对方就要追了上来,王云仙登时起身:“不若我去……” 他话没说完,时年猛的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冲向一旁的巷子。 片刻后,人马齐至巷口,被“从天而降”的巡检司拦下。 “你等何人?胆敢纵马于街市狂奔?来人,给我速速拿下!” 待到景德大街恢复往日的安宁,幽静黑暗的巷子里徐徐走出两道身影。 看着巡检司撤离的方向,其中一道身影不轻不重地开口道:“徐稚柳,你欠我一个人情。” “好。” “你不问我要用什么还?” 徐稚柳微微一笑:“吴大人尽管开口,但凡我有,但凡你要。” 吴寅挑眉。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遇事也从不多问,临时接到湖田窑小厮的求助,说是徐少东家请他夜里巡街,维持景德镇治安。 他听完只觉有趣。 走一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徐少东家所谓的“维持治安”竟是公然阻拦县衙的人。 看来他这一脚,算是搅和到屎缸子去了。 吴寅摇摇头:“徐稚柳,我上次就该一剑刺死你。” 徐稚柳却不说话,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微凛。 吴寅看去,就见身旁的青年陷入了深思,他依旧着一袭青衣,单薄得仿佛不胜夜晚的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安十九送到了京都大狱,还生受了武官的一剑。 他如此站着,在巷弄和街口的明暗处,堕入一半黑一半白的世道。 长着一张俊美如俦的脸,生就一颗笑里藏刀的心。 实在可怕。 “你在看什么?”久久,吴寅问道。 徐稚柳的声音轻轻的,若有似无:“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名女子?” ** 远处的狮子弄,梆子声一道间一道传来。 已过三更天了。 徐稚柳照例巡窑,经过梨花枝头时,他脚步略顿,向墙上看去。 今夜月光溶溶,树梢笼罩着流沙质地的暖光,安静而祥和。 此时已是四月末,临近五月,梨花过了花期,枝头枯萎,有一些泛黄的花瓣和树叶掉落在脚边,踩上去会有轻微的沙沙声。 他像是怕惊动谁,又像是怕踩碎什么,脚步落得极轻。 离得墙头只半寸距离时,他闭上眼睛,轻嗅风中残留的梨花香味。 也许早没了那种香味,也许那香味从没存在过。 静默片刻后,他继续朝前走去。 景德镇家家户户以瓷为生,虽说只是个弹丸之地,但由村而镇发展至今,已然被滔滔不绝的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据水道面向码头,从航船上下来一批又一批“打货”的客商,老百姓就着河边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滩,形成一长条夹杂着陶瓷买卖的热闹集市。 这条集市逐渐扩大,日以规模化,到了如今从手绘的地图上看去,沿着五龙山南下,经薛家坞、药王庙,绕珠山东侧,直到青峰岭脚下,以御窑厂为中心,周边形成包围之势。 民窑林立,一幢一幢地穿插其中,铺平街市弄堂——一个沿河条形的格局,从此被拉伸突破,变成了一条向东探头探脑的春蚕。 夜色中去看,这条春蚕耸动着胖乎乎的身躯,额角冒出长虚,向着光亮的地方,努力抬高灿灿的眼眸。 徐稚柳每每巡窑,并不只是绕着湖田窑一带走,而是将御窑厂沿河而立的周边都走一圈,看一看深夜的窑火,审一审心底的良知。 数年过去,初心未改,如此也该将归期提上日程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仅仅一墙之隔的安庆窑内,工人小厮们都已熟睡,然主家厅堂里仍旧灯火通明。 王云仙自知犯了错,回到家自觉向王瑜请罪。王瑜不比徐忠,再怎么保养得宜,也是个近六旬的小老头。听完王云仙的叙述,脚底不住发颤,人一晃荡,险些倒下。 亏得梁佩秋就在身旁,一手扶着王瑜坐下,一手倒了茶来。 回来的路上,梁佩秋已经迅速有了章程,她先在马车上匆匆脱掉婉娘的襦裙,改过发髻,拜托时年将婉娘衣服烧毁,之后在门房处换了小厮的衣裳,一番敲打令他们管住嘴巴。 进入主屋后,屏退众人,容王云仙一人进去。 父子俩没说两句话就吵了起来,尔后王瑜拧着王云仙的耳朵破口大骂,王云仙嗷嗷直叫,梁佩秋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进去。 由她半述了一段,王云仙补了一段,两人磕磕巴巴讲完始末,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王瑜叫梁佩秋起来,她先还不肯,直到王瑜高声斥她不听话,她怕小老头气晕过去,忙跑到旁边伺候。 故才能适时地搭把手,扶住小老头。 王瑜坐了好一会儿,胸口的郁气仍不得缓解。 梁佩秋奉茶过来,他也不想喝,一双沧桑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不孝子。 良久,他道:“你还记得你兄长吗?” 王云仙声如蚊蝇:“记得。” “记得?你记得还敢狎妓?!” “我没有!我是被陷害的!”他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求救似的看向梁佩秋,希望她能帮自己解释。 由眼下情况来看,他和婉娘那一夜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只是婉娘演的一场戏罢了。 梁佩秋刚想开口,就被王瑜打断。 “你不用帮他开脱,若非他去了那等寻花问柳之地,怎会遭人陷害?若非其身不正,怎会掉入贼人陷阱?张文思是何许人也,我没有提醒过你吗?” 王瑜猛拍桌子:“王云仙,那日你随我一道去县衙送礼,离开时我是如何同你说的?你且一字字道来!” 王云仙本想装死糊弄过去,不想被老爹当场点名。 碍着梁佩秋在场,他实在不想回忆那天的情形,可他即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一道火辣辣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他。 他硬着头皮道:“杨公在位多年,没收过底下百姓一棵菜,这位新县令刚上任,我王家窑的私库里就痛失两件宝贝,实在可恨!比那太监还要可恨!你且记住,以后不论在哪儿,都离这位张大人远点,别叫他再拔去一根毛!” 王瑜见他复述得一字不落,气得火冒金星:“你明知那厮不是个好东西,还送上门去被骗,王云仙,你脑袋长屁股上了?” 王云仙委屈。 “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为美色所惑,慷慨解囊一回,就真把自己当成了大侠?人家夸你两句你就翘尾巴,你怎么那么轻贱!” “师父!” 梁佩秋及时打断王瑜,不让他再说下去。 眼瞅着王云仙没了方才的生气,蔫了吧唧缩成一团,梁佩秋替王瑜找补:“师父,小心气大伤身,您且喝口茶缓缓。” 她又对王云仙道,“师父这把年纪了,瞧你把他气得,话都说不直溜了,还不快好好认个错?” 王瑜摆手:“你不用做和事佬,就算你想,恐怕这小子也不乐意!你瞧瞧他那副霜打茄子的怂样,哪有一点男儿气概?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王云仙突然抬头,眼睛通红。 “不该生下我对吗?每次你都是这句话,是母亲拼死生下的我,与你何干?你总说我没有男子气概,可从小到大你何时管过我?你既不管我,又何来这些个要求?若非你不会教养儿子,我兄长也不会死在妓院里……”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屋内剑拔弩张的氛围。 空气有片刻的凝结。 王云仙偏过头去,咬着牙,吐出嘴角的鲜血。 他还要再说什么,被移步冲上前去的梁佩秋死死捂住嘴巴。 王瑜手指着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孽障,你个孽障!你是想让我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吗!” 死在妓女床上,算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此事一直是他的隐痛,深藏于心绝口不提,也不许任何人提起。 只因他这个长子,落得如斯下场,实在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到底,还是望子成龙的心过于迫切,以至于把长子逼得狠了,离经叛道,日夜厮混于花楼,最终患上天花,不治身亡。 妻子恨极了他,与他离心多年,好不容易再度有孕,不惜冒着风险也要生下二子,自己却撒手人寰。 王云仙一出生,他对这个孩子的心情就是复杂的,既爱且怜,既怕且忧。 不敢逼,也不敢不逼,怕他重蹈覆辙,又怕妻子寒心,于是就这么左右摇摆着,把这个孩子拉扯长大。 虽说不成器吧,但好在没有长歪,性子跳脱了些,总归是个好孩子。 其实他打从心底疼爱他的。 只是,只是身处当世,前有安十九,后有张文思,这世道怎容得他天真无邪? 他已经老了,没有多少年活头了,他若一再的让自己、让王家窑身陷险境,他要如何去和列祖列宗交代? 王瑜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到几乎直不起身。 梁佩秋狠狠瞪了王云仙几眼,确定他不会再胡言乱语,忙又去帮王瑜顺背。 王瑜又咳嗽了好一会儿,到底接过茶喝了,这时稍稍缓解,余光瞥见后面跪着仍不老实、缩头缩脑的王云仙。 察觉到他的担忧,王瑜摇摇头,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左右长大不是一天的事,故而道:“你去祠堂跪着,我不发话,不准起来。” 王云仙不大情愿,王瑜拔高声音:“怎么,还要我请你过去?!” “不必。” 王云仙抹抹嘴角的血珠,撩起衣袍朝外走去。 门一开,穿堂风四处涌。 王瑜问梁佩秋:“你今天换了女装?那这小子……” 梁佩秋忙压唇示意王瑜噤声。 王瑜转头一看,就见走在前头的王云仙不是胳膊痒就是嘴巴痛,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唯一双顺风耳竖得老高。 他随即反应过来,心知这小子没救了。 佩秋已然换了女装,他居然还没有发现?他眼睛瞎的吗? 且看佩秋的态度,怕也不想表露真身。那么她和这小子的婚事,恐怕也…… 想到这里,王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道一句:“你个蠢货,快不快滚!” 第28章 昨儿夜半,王瑜突然邪风入体,咳嗽不起。梁佩秋连夜去请大夫,折腾一宿没来得及合眼。 早上王瑜寒热消退了些,整个人不再发寒打怵,服了汤药睡下后,梁佩秋回到小青苑换了身干净衣裳,用热水净面驱除了些困意,尔后从厨房端了清粥并两样小菜,送去祠堂。 原以为王云仙跪了半宿,膝盖约莫麻了,回头得问大夫求个热敷的药袋,谁想门一开,里头睡得正香。 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似因被吵醒而不满,王云仙还皱着眉头吧唧了下嘴,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体。 待看清面前的人是梁佩秋,他身子一软又瘫了下去。 “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来了?”他挠挠发昏的脑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梁佩秋见他衣衫凌乱,发髻半是松散,外袍被垫在身下皱得不成样子,一缕头发还挂在嘴角,眼睛上沾着眼屎,摇摇头,放弃了到嘴边的话。 “师父昨儿气了半夜,才将将睡着。你先喝点粥填补填补肚子,等师父醒来可就吃不着了。”她没说王瑜生病,怕这小子自责,回头睡得不香了。 王云仙一根筋的脑袋没有多想,梁佩秋说啥是啥,瞅了眼提篮里的清粥,老大不情愿地嘟哝起来。 “我饿了一晚上,你就给我吃这?” 梁佩秋没好气:“那你想吃什么?” 他倒还认真思索起来:“这时候如果能来只新鲜、热乎、软烂,可口的猪蹄该多好呀,那皮儿又酥又软,肉汁儿香得流油,炖到十分入味,不用嚼吧舌头一抿就化了,当真绝世美味呀。” 梁佩秋看他美得快流口水,把小菜重重放到面前:“醒醒吧,好了伤疤忘了疼,好不容易长出的牙,又不要了?” “上回就是个意外!再说了,是你家乡的猪蹄没炖烂才害苦了我,我要吃也不吃你家乡来的猪蹄!” “甭管哪来的猪蹄,现在都没有,你爱吃不吃吧。” 眼看梁佩秋态度不好,王云仙小心觑她一眼,见她双眼乌青,神色疲惫,嘴唇有些微干裂,当即双膝一拢,收起少爷架子,捧着粥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把碗递过去。 梁佩秋也不嫌弃,就着剩下的半碗粥,暖了暖胃。 “昨儿个多亏了那谁的书童,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那么巧也在县衙呀?” 王云仙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扫过梁佩秋全身上下。 见她不说话,他自个儿回过味来,嘴角一撇:“我跑了之后你去找姓徐的帮忙了?” “不是。” 不知为何,她不想再和王云仙事无巨细讲起徐稚柳,只道,“这事儿有些复杂,改天再同你细说。” 王云仙自知这些日子他不在,她和徐稚柳的关系飞速增进,两人如今也有了秘密,且还要瞒着他。 他酸得冒泡,双臂交叉审视着梁佩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背着我……” “你打住。” 梁佩秋放下碗,把小菜一一收回提篮,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就将人堵了回去。 王云仙心里憋屈,奈何前儿个才做错了事,又好不容易同她和好,敢怒不敢言的,重重哼了一声,背过头去。 梁佩秋却是想起昨儿惊险的一幕。 时年冲进巷子时,她当真以为他们要无路可走被张文思的人马捉回去,谁知等了半晌,后面竟然没了追踪。 仔细一看,县衙的人被巡检司堵在了巷口。 想必是徐稚柳提前安排的。 他和吴寅一个存心结交,一个暗怀欣赏,走到一起也不奇怪。 只是不知,他如何拖住张文思,为她争取的那些时间?张文思可有对他起疑? 正想着,一阵吵杂声涌入院子。 梁佩秋刚一起身,王瑜身边的大管事四六来报,说是县衙来了人马,要搜索朝廷要犯。 王云仙一个哆嗦险些磕破脑袋,忙躲到梁佩秋身后,紧紧抓住她的衣袖:“佩、佩秋,怎么回事?是来抓我们的吗?难道我们露馅了?还是婉娘死了?不、不会吧……” “你先冷静。” 梁佩秋拍拍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疑虑,旋即道,“若当真把你抓了去,你就咬死了别松口,只消承认昨晚去县衙拜访过张大人,久不见张大人露面就先回来了,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晓。” “那你呢?” “我从未去过县衙,他们没有证据,如何能随便拿我?” 王云仙见她此时仍旧一派云淡风轻,甚至嘴角有丝丝笑意,自觉她有些陌生的同时,不安也得到了缓解,心稍稍放下。 梁佩秋不知他们走后发生了什么,为何张文思会那么快洞察到不对劲,派了人马去追他们。也不知道婉娘如今怎样了,可婉娘既是都蛮之人,与张文思必有勾结,此事事关南边暴乱,他们一介平民,绝对不能介入。 否则王云仙窃宝兜售,也可能被诬陷为襄助反贼叛乱,到时候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在短短时间内将涉及此事的诸多线索都过了一遍,连她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能站在王云仙的身前。 外头的吵杂声越来越近,正当她准备将王云仙藏起时,又一名小厮急吼吼跑了过来。 梁佩秋朝外看去,只见一群身着红黑配色官服的人马,气势汹汹迫近而来。 她立刻将王云仙往里头一推,迎上前去,挡在祠堂门前。 “官差大人请留步,前面是我安庆窑的祖宗祠堂,外人不能擅闯。大人既是公务造访,不知可有搜查文书?” 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当即出示盖过县令公章的抓捕文书,只匆匆给梁佩秋看了一眼,随即收回。 梁佩秋还要再问,对方以重要案情需要保密为由,阻止了她。 梁佩秋也不怯弱,迎上为首之人凶厉的目光:“大人,我安庆窑在景德镇也算数一数二的窑口,今日大人带大批人马进来搜查,若不能明示缘由,恐会引起窑工们的慌乱,也有损我安庆窑的名声。大人应该知道,安庆窑为官窑钦定,每年为上贡御用瓷和御窑厂合作,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 “你吓唬我?” “草民不敢,只是大人若要搜查我家祖宗祠堂,至少要告诉草民搜索何人吧?我等也好配合大人行事。” “呸,升斗小民哪来的资格向我问话,滚开!” 为首官差当即一脚,眼看就要踹到梁佩秋的小腹,横空飞来一柄剑鞘,重重击打在他的腿腹。 一声惨叫划破天空,对方收回了脚。 此官差是张文思从府衙带来的,近身随侍多年,和张文思一样泡在锦绣浮华里,早不知何为民间疾苦,生就一副狂悖的性子,谁都不放在眼中。 更何况他初到景德镇不久,哪晓得什么“小神爷”?就算知晓也不屑一顾。 眼下遭人偷袭,他顿觉威严扫地,怒吼道:“是谁!胆敢袭击官差,不要命了?” “是吗?谁敢要本官的命?”吴寅不乏情感的声音,冷冰冰从后方传来。 官差见来人为两名男子,为首即说话之人,长相魁梧,乃是之前见过的巡检司衙署新来的大人,据说是这位大人亲自绑了安十九押送回京,其父乃当朝三品大员,轻易得罪不起。 他身旁则是一位身着黛色长衫的男子,腰间系着一枚普普通通的石头,看打扮瞧不出身份,只其身姿颀长,剑眉星目,丢到人群里是一眼就能瞧见的程度。 长相优越不说,还有股说不出的凌然气质。冷淡间带着矜贵,叫人不敢轻视。 他的嚣张气焰当即萎靡下去,对吴寅客气行了一礼。 吴寅问他为何擅闯民窑,他也不心虚,直言自己是受命行事。吴寅遂朝他索要搜捕文书,他迟疑再三,不肯递交。 吴寅上前一步,即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手腕刺痛,再定睛一看,文书已到了吴寅手里。 吴寅勾着嘴角,漫不经心地展开文书一看,笑了:“这是谁写的,比我一个大老粗还没得见识!你家大人没有师爷吗?再怎么紧要的犯人,文书上没有任何信息,你如何抓人?” “我……属下得大人亲口叮嘱,将犯人形貌都记了在心里。” “是吗?那他们呢?”吴寅扫过跟在他后面的一个个官差,“他们也是你家大人一个个口述的?你家大人可真清闲呐!” 那官差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接话。吴寅还要再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拦住。 “有吴大人在此坐镇,且让官差们搜吧。今日若不里里外外搜一遍,恐怕安庆窑撇不开嫌疑。” 徐稚柳说完,对吴寅和不远处的梁佩秋依次颔首示意。 梁佩秋得他准话,方才让管家仆役们让开一条道。 为首的官差定定看了徐稚柳一眼,不再多话,令身后官差四散开来,向着安庆窑各处跑去。 梁佩秋则叫人拿出几把椅子,又奉上茶点。 那官差搜了一圈回来后,见吴寅大马金刀坐在祠堂门口,脚步顿了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消半柱香功夫就带着人马撤去了。 随后,安庆窑众人松了口气,也都各自离开。 祠堂前只剩下梁佩秋几人。 梁佩秋拱手向吴寅道谢,吴寅抬手打断:“别,我这人嫌麻烦,记不住那些个事,你们俩的人情就记一个人头上。” 他左右看看,“是你还是他?” 徐稚柳拨开他的手,淡淡一笑:“吴兄,别同她开玩笑了。今日多谢你,可否容我同佩秋说两句话?” 吴寅扬眉,玩味的眼神在二人间逡巡一个来回,尔后识趣地走去一旁。 徐稚柳见他走远了,方才问道:“有没有吓到?” 梁佩秋的嘴角忍不住往上翘:“没有。” “那有没有伤到哪里?” “也没有,你不用担心,幸好你们来得及时。” 见他仍是一副不赞同的眼神,她大大方方展开手臂转了一圈,任由他看。 确定她没有受伤,徐稚柳这才满意,主动解释:“昨晚你们离开后,巡检司人马帮忙斡旋,拖住住了县衙的官差,我以为他们就此回撤了。没想到一早吴寅过来找我,说是县衙的人搜了一夜,没有消停。我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在找王少东家,不过此事因他而起,估计和他脱不了干系,遂和吴寅一道过来看看。” 梁佩秋回想刚才的情形,当真惊险。好在吴寅身份摆在这儿,压了对方一头,不然就算他们要找的不是王云仙,恐怕也要吃点苦头了。 这么一想,她又觉察到什么:“你是说县衙的人在镇上搜了一夜?” “是,看起来当真有什么朝廷要犯跑了。” 梁佩秋猛的睁大眼睛。 徐稚柳问:“你知道是谁?” 他们昨日分开匆忙,尔后各自行事,还没来得及接洽,是以徐稚柳并不知晓婉娘的身份。 她将昨日发生的情况一一告知,推测道:“可能婉娘跑了,张文思是在找她?” 徐稚柳细细想过一遍,赞同她的看法。 如果婉娘来自都蛮,即是张文思挑动叛乱的重要人证,张文思怎么可能让她活着回去? 婉娘倘若被灭了活口,此事被张文思摁下去,那么王云仙或许不会有恙。可一旦婉娘逃脱或落入他人之手,王云仙窃宝一事,就有了暴露的危险。 富家子弟不争气,贩卖传家宝为妓女赎身,此事说得再难听也不影响生死,坏就坏在婉娘身份特殊,王云仙恐有通敌之嫌。 她当下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是绝对不能让婉娘离开。可是,难道要任由婉娘被张文思杀害吗? 徐稚柳见她神色几变,依旧是为这王少东家发愁,心头掠过一丝说不出的不快。 随后瞥见不远处的祠堂里,隐匿在门后阴影里的少年,见他将他们二人谈话都一一听了去,徐稚柳的眸色瞬间冷淡下来。 “你不必太担心,婉娘那边交给我来处理。不管发生何事,你只管装聋作哑不承认就行。” “可是……” 不待她开口,徐稚柳又靠近一步。 两人离得很近,春日的晨晖洒落在她眉眼唇间,她讶异地抬头,眼角余光都是他。 徐稚柳从未觉得晨曦的光芒如此温暖柔和过。 想起昨晚落在脚边枯萎的梨花,春华秋实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过去那些年每每夜巡他独自一人经历春夏,从未有过那样的心情,让他恍惚觉得,即便满世界英华璀璨,可只要她不在,就统统失了色。 他的声音带着股沉稳的力量,诱使她深陷其中。 “佩秋,你过去久居深宅,不理窑务,原先我觉得这样或于你日后行商不利。如今想来并非坏事,眼下景德镇是多事之秋,太监的顽固势力尚未根除,张文思其人也工于心计,你且安心留在窑厂,就像以前一样守着一方炉火,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做一个闲人,万事等我消息,好吗?” “那你呢?你怎么办?” 她眼里写满了对他的担忧,在徐稚柳看来只觉宽怀,嘴角不觉染上笑意。 “我会交代府里的管事和时年,发生任何情况,你随时来找我。任何时候,湖田窑的大门都会为你敞开。” 他还要再说什么,王云仙忽然大步过来,连声咳嗽。 梁佩秋转头看去,就见他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眼神里明晃晃写着——你们当着我的面调情,当我是死人吗? 梁佩秋顿时羞赧,朝他挤眼睛,无声说着:不合适不合适,快收起你那个眼神。 王云仙全然不理。 此时,不知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的徐稚柳,幽幽开了口:“佩秋,还有一事我想问你,昨日……你是否装扮成婉娘,换了女装?” 第29章 二人出了安庆窑,吴寅即要和徐稚柳挥别,赶回家去。 他在衙署附近置办了一所宅邸,平素不住衙署,除了日常点卯,偶郊外练马外,其余时间多数宅在家中,外头的酒肆茶楼他全无兴趣,也不爱胡混。 这点徐稚柳是知晓的,只看他脚步匆匆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里藏了美娇娥。 吴寅大笑:“美娇娥确有一个,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小妹。” 徐稚柳微怔:“令妹随你一道赴任?” “不是,她到了年纪,家里要给她说亲,她不乐意就偷跑了出来。” 按说这属于官家小姐的忌讳,不能和外人说的,传出去对小姐名声不好,不过吴寅晓得徐稚柳不是多嘴的人,凡事到了他那儿,他心里都有一张谱。 该不该说的,量他知道分寸。 吴寅点到即止,后面的不再细说,徐稚柳也不再问,只道:“你要赶回去陪她?” “今儿个答应了带她去江水楼吃早点的,眼看就要过时辰了。” 吴寅一边说着就要跑,岂料脚步刚抬起,袖子被人揪住。 他回头看去,满眼疑惑:“还有事儿?” 这话问出口的瞬间,一丝不祥之感划过心头,吴寅料到不妙,果真徐稚柳笑了笑。 那笑在吴寅看来是极为狡猾的,看似带着些许为难,可他仍旧毫不犹豫地开口。 “恐怕要让你失约了。” 吴寅深吸一口气:“你且说来听听。” 徐稚柳上前一步,附在吴寅耳边说了句什么。 吴寅神色大变:“你没有和我开玩笑?” “吴兄,我昨晚在县衙出现过,约莫撇不清嫌疑,一旦安庆窑找不到人,我湖田窑也不会安全。” “那女子同你有何关系?” “我不认识她。” “那你……” 徐稚柳目光微闪,神色郑重:“信我。” 虽则他们才相识不久,但吴寅性情如此,一旦结交了谁,轻易不会背弃。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徐稚柳的为人。 胆敢和宦官叫嚣的一介平民,平生他只见过面前这人,论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可胆识却超出许多军中子弟。 吴寅被“发卖”到了这太平地界,正愁一身本事无处施展,遇见了徐稚柳,也不知幸还是不幸。 他沉思半晌,声音越发深沉:“找到后如何处理?” 徐稚柳回首望向安庆窑,灰色屋脊上停着一排麻雀,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跃过那高高的照墙,里面是成排的窑房和烧瓷的窑厂。 透过连天的火光,他仿佛能看见走在砖窑背上的人。那人永远脊背挺直,穿着素净,皮肤白皙,似一面绢帛,点缀着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 他年纪轻轻,天赋异禀。 他是安庆窑的小神爷,更是王云仙的至亲。 吴寅似乎洞察到什么,丢下一句话就走了:“我先去抓人,你想好后传信给我。” 离得远了,他脚步顿住,再次回头,目光锁住身后的男子。 坦白说来,张文思勾结叛匪制造暴乱,其罪当诛,他和那个所谓的婉娘,都绑了直接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大理寺去审就好,拐那些个弯弯绕绕做什么? 可他同时也能察觉到,此事关系到安庆窑,或是安庆窑里面的谁。 以至于那男子,明明动了杀心,却仍徘徊不定。 吴寅离开后许久,徐稚柳慢慢走回湖田窑,路上他一直在想吴寅的那句“找到后如何处理”,是呀,该如何处理? 杀了吗?那岂不便宜了张文思。 可若不杀,不管交给吴寅还是夏瑛,恐怕都会牵连王云仙,以至于将佩秋也拖入难堪的境地。 这些年来安庆窑日益壮大,已成徐忠最大的心病。若能因此将安庆窑的势头压下去,想必他提出离开湖田窑,徐忠不会多加阻挠。 怎么看,婉娘都不能死。 可是…… 不知为何,徐稚柳的脑海里总一遍遍回闪过那一夜,那少年披星戴月骑着心爱的马驹去瑶里向他报信,满身的风雪掩不住他瘦削的身躯,更藏不住他满心的赤诚。 他实在无法想象那样一个雪夜,他是如何冒着生命危险,跑死一匹马赶到门前的。 况且,他一直有着许许多多的疑惑,关于他如何得知他家在哪里?那只被他藏在怀里热乎乎的猪蹄,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 他们的初见,当真是在鸣泉茶馆? 他身上的苦橘香气,墙荫下无声无息的月色,掉落在脚边的梨花,那一帧帧一幕幕,已无声无息间占据他大半的心房。 他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如何面对。 或许那是徐稚柳颠沛的半生里,唯一照进阴隙的光亮吧? 他只是想着,若然他亲手将婉娘送进大狱,祸及王云仙,他定然会怪他吧?或许,他们还会就此陌路,回到从前素不相识的地步。 只是这么想着,他已然不忍、不愿和不甘。 可是,当年作为县丞的张文思,收受贿赂,买通证人,给他父亲下了死刑,那笔账又该如何算? 叫他如何忍? * 说回张文思,几次被吴寅和徐稚柳搅扰了行动,他已然料到,安庆窑和湖田窑不像外头说得势不两立,亦或那两家的少年人当真成了挚友,关系亲密到不惜得罪一镇的县令。 回想那晚徐稚柳突然登门造访,说什么染病,一直在府内休养,没来得及拜访。 呸,哪有大晚上来人家里拜见的道理! 本就存了疑虑,再看他顾左右而言他,张文思料到这厮是在拖延时间,也猜到王云仙那头出了岔子。 正巧随从来找,他二话不说就把人赶了出去,可到底晚了一步。 不仅王云仙跑了,婉娘也跑了。 看到屋里横七竖八的桌椅矮凳,他心道不好,事情必然败露。 此时去追,也不知婉娘哪来的本事,竟像土遁了般,找了一夜仍旧不见踪影。 婉娘其人看似粗莽,实则心细,能担得起一寨之主,自然不是寻常喽啰。可景德镇巴掌大点的地方,还真能凭空消失不成? 昨晚那时辰,城门早就关了,婉娘不可能跑得出去,一定还在镇上。 张文思细细思索一番,立刻招手:“王进,即刻集齐人马,速去城门口巡防。” “那镇上呢?” “先且放一放。”张文思道,“这回若再让人跑了,我看你这衙头也别干了,有多远滚多远。” 叫王进的这人,正是此前大张旗鼓去安庆窑搜人的官差。 被吴寅袭击的那一下子,使得他小腿肚子至今仍阵阵发痛。可张文思发了死令,他不敢不从,随即应下,带了人马往城门集结。 同一时间,吴寅所辖巡检司业已到了城门口。 两方人马一前一后,将城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刚刚经过重重筛查的一驾马车,徐徐入城。 待离城门稍远一些,驾马的小厮吁了口气,回头对车内人道:“少爷,方才可把小人吓得不轻,听说是什么江洋大盗,窃了府衙重要文书,正在进行全城搜捕。也不知那大盗何方神圣,怎么赶巧在咱们进镇的时候出了事?可真是倒了大霉。” 正说着,马车一个颠簸,剧烈地往下一沉。 小厮“哎哟”连叫几声,着急忙慌地把马儿叫停。 回头一看,少爷跌了个四仰八叉,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正探出车外,躺趴在车厢里的样子活像个大王八。 小厮强忍笑意,上去扶人。 周雅面色不虞,勉力维持着在外的风度翩翩,咬牙对小厮道:“你怎么驾的车?是想把少爷我摔死不成?” “小人怎敢!”小厮忙说了通好话,解释自己的无心之失。 周雅看周围有人观望,没再多言,让小厮下去察看。 赶巧早一步进镇子打点的管家一行回来接洽,小厮匆忙下蹲,不及扫一眼马车厢底,就跑上前去,由着管家领路,驱车带他们前往湖田窑。 此次周雅之行,是为和徐鹞相看。 一行人出自祁门大户,路上走得低调,到了景德镇也不想惹人注意,遂都没在意突然发生的小事。 车马辚辚进入湖田窑,经前进院子的排排窑房和火烧窑,到了徐家后宅。 徐忠亲自来接,徐稚柳也在一旁作陪。 周雅在管家陪同下,谈吐得宜,进退有方,怎么看都是一方谦谦君子,不怪出自大户人家。 徐忠越看越满意,令下人前去通传,叫小姐过来见客。 商户人家虽也有男女大防那些个规矩,但怎么都比不上钟鸣鼎食的世家大族。 既是在自家,也有父亲兄长在,彼此见见说两句话不算什么。 徐鹞很快来了,与周雅见礼后,心头略略有些失望。 不是周雅不好,实在是珠玉在前。 有徐稚柳在,周雅哪哪看都稍显平庸,头有些大,脸上泛着油光,小小年纪蓄了髯,看似是为了沉稳些,可实在有点老气。 看穿着打扮是奔着文人风雅的派头去的,可打量她的一双眼睛,却没丁点风度。 哪有第一回见小姐,就从头看到尾的。 即便她是商户出身,也觉对方失礼,要么就是不把她看在眼里。 徐鹞略坐片刻,和周雅说了几句客套话,随后使眼色给徐稚柳,小嘴翘得能挂油壶,显是不高兴的。 徐稚柳把她当成亲妹妹,对她的亲事也格外上心,是以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处理,还是抽空过来见了人。 他自然没错过周雅的动作,心下有数,朝阿鹞一挥手。 阿鹞当即找了个借口,高高兴兴地离去了。 此后周雅每每想要和未来岳父说些什么,徐稚柳总适时地说上两句,阻断两方和亲的进程,且看他在一旁随意作陪,不似主人家的样子,可又八风不动,端着兄长的架子。 周雅知晓其身份,不敢多言,想要讨好,徐稚柳亦不接茬。 几次之后,连徐忠也感觉到不对,忙将人分开,遣了徐稚柳去窑上看看。 徐稚柳只给了徐忠一个眼神,信步离去。 周雅忍不住问:“徐伯父,少东家可是对我有哪里不满?” 徐忠原想说他能有什么不满,随即想到徐稚柳离去前那一眼,心里打鼓,遂咳嗽两声,打哈哈道:“贤侄会错意了。“ 怕周雅不信,忙转移话头,“贤侄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不如我先带你等前去安置?晚间家中设宴款待,届时咱们再好好聊上一聊。” 却说那头,徐鹞一走出院子就和身边丫鬟抱怨起周雅的失礼,丫鬟们心知老爷对这乘龙快婿满意得很,不敢随便接话,唯恐坏了事被打出门去。 徐鹞气馁,想找个人倒苦水,可是想遍一圈,湖田窑里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将目光放到外头。 这么一来,倒真让她想起个人。 “嗳,你们说,如果今儿周雅来的日子,我眼巴巴去找安庆窑的小神爷,传到外头爹爹会不会气死?” 左右她和徐稚柳亲事黄了,在镇内人尽皆知。为他们二人写的话本子足有数十个版本,有遗憾青梅竹马没能白头偕老的,也有感慨多年相伴敌不过门第礼俗的,更有甚者,为缠绵悱恻的爱情惨淡收场而打抱不平,光是她听过的就不下十个。 那么,也不差再添上一个她和梁佩秋看对眼的版本。 如此似乎还更圆满些。 “一个是湖田窑的小诸葛,一个是安庆窑的小神爷,且看两大民窑魁首,为红颜大打出手,是友是敌,还待分晓”! 连故事台本她都想好了,说来那些茶馆还得感谢她呢。 阿鹞想着有趣,起了兴头,也存心想验一验那位小神爷同阿谦哥哥的友情,便不再犹豫,叫上丫鬟出门。 丫鬟们连连后退。 阿鹞不管,径自朝后院走去。这趟周雅过来,一行人带了不少礼品,正在同管家核对单子,一一摆进库房。 那应是周雅的马车,车驾簇新,均为上好红木打造,车辕悬挂珠环佩饰等,庄严不失华贵。 徐鹞正打算评头论足一番,忽然后脖子一凉。 她微微侧首,余光瞥见一道锋利的银光,顿时冷汗涔涔。 “不准说话。” 对方开了口。 竟然是个女人。 第30章 若说景德镇有哪个地方是神人共悦、老百姓打从心底里忌讳,绝不敢轻易造次的,那么除了风火神庙,别无二选。 阿鹞再度醒来时,便是在这个地方。 入目所及一尊庄严肃穆的童宾神像,塑有金身,像前立着一块约有半人高的雨花石碑,由知府手书《风火神庙碑记》,名匠刻造,细述火神童宾智斗宦官潘相的事迹。 角落里还有一方破损的龙缸,乃前朝烧的瑕疵品,没有砸埋,故意保留至今,以提醒景德镇的百姓童宾之死的缘由,谨防惨痛的民变再次发生。 到了如今,风火神庙已成为镇民祭祀的不二之选,自建成之日起,无论官窑民窑,凡窑火得失,烧窑之前窑民都会前来祷告、还愿和祭拜。 祠内香火不断,庙无虚日。 也只入了夜才能得片刻安宁。 加之四周民窑林立,时有卫兵巡逻,婉娘选了这地方藏人,可谓聪敏。 阿鹞觉察到手被反绑在腰后,正挣扎着坐起,此时一道身影风风火火从外卷入。 临进门前,那人脚步微顿,瞅了眼匾额,煞有其事地念道:“右什么火司?什么玩意儿,这帮吃干饭的酸儒,净整些老娘看不懂的东西。” 阿鹞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明明是“佑陶灵祠”,那是杨公在任时亲题的瓷匾,长约十尺、宽四尺,观之恢弘,十分醒目。 不怪婉娘特地瞧一眼。 就是没认对一个字罢了。 “倒是这莲花纹饰挺不错的。” 婉娘一边朝里走,见阿鹞醒了也没在意,状若平常地问她,“这玩意值钱不?” 阿鹞:…… 她越走越近,大步阔然,行动间携武人的气势,有别于一般女子。 迫近了看,一张桃花面涂得粉白,眉毛粗厚,嘴唇干瘪,妆容显老,加之发丝凌乱,便显得整个人斑驳脏污。 阿鹞不知她是何目的,紧张地闭起眼睛,却听她冷嗤一声,从旁坐下。 她的目光扫过空寂的大殿,落在角落的龙缸上,嘴角噙着抹笑。 “那物件想必值点钱…可惜啊,带不走了。” 阿鹞见她没有其他举动,缓缓开口:“女、女侠,你为何绑我来此?我,我只是弱质女流,什么用处都没,你能不能放了我?” “呵,谁说你没用?你是湖田窑的小姐,光这身份就值大发了!” “你怎知我的身份?” 婉娘斜睨她:“老娘我有眼睛会看,窑厂里多是些粗鄙汉子和仆妇,像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是小姐是什么?” 话说到这儿,婉娘忍不住抱怨,“就你家那些个仆从一副干活熬死鹰的架势,放我寨子里早就砍了喂狗了。” 她是怎么也没想到,张文思那个狗东西竟然想要她的命,全城搜捕一夜不说,今早刚开城门,就安排人马前去巡防。 她甫一到门口,见两队人马排排布阵,吓得掉头就跑。 也没想到,误打误撞上了来湖田窑的马车。 等了半天一堆货物还没卸完,倒是等到个娇娇女。听那些仆从的意思,这辆马车特地从祁门赶来,是为了和这家的小姐议亲。 “上赶着来当赘婿,你家底不薄吧?” 婉娘不知从哪里掏出把瓜子,吐了片瓜子皮到阿鹞脚下。 阿鹞往后瑟缩,拒绝了婉娘邀请一同嗑瓜子的好意,摆摆手说:“我不爱磕瓜子。” 婉娘白眼:“矫情!” 阿鹞联想她前后几番话,料想她绑架她是为图财,倒是稍稍松了口气。 “我爹爹只我一个女儿,历来疼我,你想要多少银两他都会给你,只求你别伤害我。” 婉娘点头:“自然。” 这么好说话?阿鹞不禁蒙了,她虽未曾被绑架过,但话本子看得不少,想那些山匪,一旦收到赎金就会杀人,眼前的女子当真会放过她吗? 她也真是倒了大霉,作何想不开登周雅的马车?稀里糊涂遭人掳劫。 这人不会是周雅的同党吧? 她狐疑地扫了眼婉娘,婉娘笑眯眯冲她眨眼。 她赶忙收回视线。 他们约是申时离开的湖田窑,中途打发了驾马的小厮,弃车走到偏僻之所,而后她被打晕带到此处。 风火神庙人杰地灵,祭祀烧香的往来不断,他们得在外头等到天黑才能进来,眼下月正中天,应临近子时了。 阿鹞饿了半下午,肚子咕噜噜叫唤起来。她有些羞愧,不敢看婉娘。 婉娘倒是没觉得有什么,给她松了手腕的束缚,丢过去一块烀饼。烀饼硬邦邦的,磕在地上还翻了个面。 “将就着吃吧。”婉娘看天,“吃完这饼,也该上路了。” “什、什么意思?” 婉娘起身,站在檐下回头看她。 在庄严的神庙衬托下,她苍白且因疲惫过度凹陷的的面孔像极了鬼魅。 尤其当她笑时,那声音轻而细,带着股怨念,又似不平,让人毛骨悚然。 “小丫头,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运气不好,撞到我头上。眼下我正被全城追捕,恐怕是出不去了,但我婉娘是何许人也,头掉了也就碗大的疤,怎会怕死?不过嘛,老娘要死也要死得壮烈,要让那张狗给我陪葬!可惜了,你如花似玉的年纪,还没嫁人,就要和我一起做鬼了。” 婉娘大笑起来,“听说地府也有些美男子,你别怕,到了那底下,我必给你寻个最好的。” 阿鹞已分辨不清她在说什么,满脑子都是死啊地府之类的,吓得从地上爬起,双膝跪地不停求饶:“我爹爹会给你赎金,你要多少都行。我还小,不想死,求你放了我。” “赎金?呵,如今我兄弟们都死了,还要那玩意干什么?” 是了,原本她并没有打算玉石俱焚,只想着躲一阵子,待过了风口再逃,没想到在马车上偶然听到都蛮的战况。 夏瑛屠寨,兄弟们折损过半。眼下她被困江右,无力回天,就算赶回去,怕也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与其如此,倒不如和张文思血拼到底。若不是他唆使,以绝世名器利诱,他们怎会举事?怎会碰上夏瑛那个活阎王! 拉个始作俑者当垫背,至少这趟没白跑。 阿鹞看她神色越发狠厉,吓得直哆嗦:“你、你不要赎金?那你要什么?!” 她实在搞不明白。 哪有绑匪不要钱还杀人的?她哪里得罪了她? 婉娘看出她的不解,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勾着唇,目中闪过阴狠之色,移步跃上屋脊,朝远方的窑火看去。 “我听说这间神庙因民变而建,皇帝老子特设巡检司在此,防的就是你们这些干窑口生意的暴乱。你说,如果天下第一民窑湖田窑的小姐被焚烧于该神庙,当地的县官可逃脱得了罪责?” 县官?和县官又有什么关系?阿鹞完全听不懂婉娘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这个女人不仅要杀了她,还要用火焚这样残忍的方式杀她。 她还吃什么烀饼? 她当即起身,拿起硬邦邦的饼朝婉娘扔去。 “你个疯婆子,你疯了吗?你想死就一个人去死,作何拖我下水!我只是一个小女子,哪里能影响到县官?” “是吗?风火窑神不是你们心目中的神明吗?若神庙因他而毁,他敢不现身?!”婉娘微一侧身,躲过了她的袭击。 她重新跃下屋脊,快走几步,挡在想要逃跑的阿鹞面前。 阿鹞几乎要哭了:“我从来没见过什么县官,真的,我真的就是一个小女子,就算你拿整个湖田窑一起陪葬,也未必能动摇得了县官大人。要不这样?你去烧御窑厂吧?倘若御窑厂烧了,县官大人肯定要出面的。” 婉娘似被说动,神色迟疑了会,就在这片刻之间,阿鹞拔下发簪,朝婉娘扑去。 婉娘动作更快,一个后仰躲开尖利的金簪,脚下顺势一旋,反手拧住阿鹞的手腕,重重一敲,金簪掉落在地。 阿鹞吃痛地倒吸一口气。 “既然不想当个饱死鬼,那就早点上路吧。”婉娘说罢上前,手随便绕了绕,就将阿鹞重新绑了起来。这回不单是手,她整个被五花大绑,和童宾窑神像放到一起。 此时,阿鹞发现神庙的烛火全被点亮了。 婉娘站在殿前,神情肃穆,语调冰冷:“狗官张文思挑动都蛮之乱,而今我苏小婉为索赏金,被困景德镇,实是轻敌错信了张狗,怪不得任何人!丫头,今儿委屈你为老娘一用,引那狗官前来!待到他来,我就杀了你,放心,老娘的刀快得很……” 为保万全,这场火必烧,有风火神庙在前,湖田窑在后,不怕事情闹不大,捅不到皇帝老子面前去。 她要的就是这把火,有多大烧多大。 如此,方能平息她都蛮兄弟死于狗官霍乱的滔天怒意。 她拿起一只蜡烛。 那烛火在风中摇曳,火舌时而向上卷涌,时而向内蜷缩,在夜色中呈现夺人的光彩。 婉娘似乎看得痴了,双目赤红,呈现癫狂之姿。 阿鹞心惊胆战,直骂她疯了。 就在这时,婉娘扬起手臂,随手一丢,那仅剩半截的蜡烛被抛到半空,打了个旋儿,掉进角落的龙缸里。 阿鹞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方龙缸,就在其不远处的梁上,还有为火神题写功德的幡子。 风吹着那幡子,掠过龙缸,摇来晃去。 她的心也紧紧跟着幡子飘动。 婉娘阔步走到鼓前。 此鼓和御前的登闻鼓一样,凡此鼓声响,必有冤屈,县官必至。 婉娘拿起棒槌,正要敲响万庆年间景德镇的第一鼓,忽然一道身影出现在“佑陶灵祠”的瓷匾下,高声道:“且慢!” 第31章 “且慢!” 那一声可谓石破天惊,阿鹞及婉娘的视线齐刷刷朝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明亮的大殿前,一道素白身影宛若神降,端得是身姿笔直,容色无双。 “婉娘,你若当真想以此法和张文思同归于尽,不如让我来换阿鹞?我是景德镇的小神爷,属几百年难得一遇的神才,若被焚烧于此,百姓必然痛心惋惜,追究之下张文思必有麻烦。况且此事因安庆窑而起,王云仙为家弟,我为他受死更合情理,你就放过无辜的小女子吧。” 阿鹞原一直强装坚强,和婉娘较劲,如今看到熟悉的人,激动之下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她呜咽着道:“小神爷,是你,是你啊……你快来救救我吧,我不想死。” 她听到梁佩秋的那番话,心中对她肃然起敬。 如今倒不用她去试探了,看来坊间传闻不假,他当真是阿谦哥哥的挚友。 否则他怎会夤夜出现在此,还要冒死救她? 她没有想到其中的关窍,婉娘倒是想到了,抬手止住梁佩秋向前的步伐,冷声道:“你如何寻到此处?” 眼下火势未起,鼓声未响,此人就已出现,看样子还听去了她和小女子的谈话,蛰伏至今方才露面,是何目的? 梁佩秋洞察到婉娘的防备,安抚道:“你放心,这里只我一人,没有其他人,不会有人威胁到你。至于我为何出现在此,你且听我解释,午后阿鹞的小厮来安庆窑找我,询问他家小姐的去向,我知道阿鹞不会平白无故支开小厮,料到她有危险,刚好城中正大肆搜捕你的踪影,如此巧合,我很难不把你们联想到一起。” 推测阿鹞遭到婉娘的掳劫,实是最差的预想。 当时已近酉时,那小厮见阿鹞不在安庆窑,顾不得被家主责罚,当即跑回去报信。王云仙听了事起的由头,生怕婉娘作妖,不准梁佩秋出门去寻。 可她怎么能眼睁睁任由事态发展,将赌注全都压到徐稚柳一人身上? 非她不信他,而是他一个人,总是一个人承受着那么多压力,她实在不想为他平添负担。 倘或阿鹞出事,徐忠怕会迁怒王云仙,到那时湖田窑和安庆窑就永无宁日了。 她担心寻人动静太大,或许逼得婉娘狗急跳墙,惹来张文思的注意,也不敢闹出声响,只散出去一行人,让他们在坊间细细询问。 只她心里知道,景德镇再小,这样找人也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冷静下来细想婉娘可能躲藏的地方。 有张文思全程搜捕的阵仗在前,加之婉娘是外来人,对景德镇并不熟悉,认识的人也不多,如是一来,婉娘的选择就少了许多。 隐身于庙宇,是她在找过茶坊、鹤馆等地之后,最后来的地方。 没想到还真让她碰对了。 “云仙曾和我提起,你很相信神明风水一说,赶上镇上唱小戏都会去看。我想都蛮寨大,人员众多,包罗各方,且许多来自未开化的少数民族,民风彪悍,难以管理,所以你们都蛮就将巫师占卜之术奉为圭臬,以此促进统一和谐。云仙曾在你身上不止一次看到奇怪的青色图腾绘样,我猜想应是你们寨族的象征。” 加之从她身上搜索到的令牌,上面也绘画了类似的图腾,梁佩秋猜想他们有巫卜一说。 按照他们的传统规矩,凡有重大典礼类似寨主娶亲亦或发兵举事,必要先请巫师占卜,在神圣的祭台上歃血为盟。 不管结果如何,都要回归祭台,死也要死在祭台上。 那么,和巫师有着相同意义的童宾窑神,极有可能会成为婉娘在景德镇最后一博的选择。 且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任谁也想不到,都蛮贼匪会公然出现在香火旺盛、人流如织的风火神庙吧? 婉娘听她前后一番解释,倒是没有起疑。 她能想到的地方,别人能想到不奇怪,况她到了这一步,也不怕被人找到。 只是,或许如这小神爷所说,换个人死更好? “我本就不想杀这丫头,谁叫她倒霉被我碰上?你来换她也是应当,想必上回在县衙,用石头砸我的就是你吧?” 婉娘哼笑一声,朝梁佩秋扔去一截麻绳。 “先把双脚捆起来。” 梁佩秋不敢不照令行事。她一边展开麻绳,一边开解婉娘:“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有逃出生天的机会,你也不必死在这里。回到都蛮,也许……” “闭嘴。”婉娘厉声打断她,“你以为我是傻子吗?那丫头且先不说,就说你,或是王云仙,你们当真想我活着离开景德镇吗?我离开了事小,不怕事后被捕将你们拉下水?” 婉娘啐了口痰,见梁佩秋折腾半天还在绕绳子,抽出腰间软剑,刺向阿鹞。 阿鹞尖叫一声,梁佩秋忙高喊:“别,别伤害她,我马上就绑好。” 她又看一眼阿鹞,小姑娘被吓得脸色发白,浑身惊颤。 事到如今,似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梁佩秋咬咬牙,将双脚缠上麻绳,对婉娘道:“你先放了她。” “你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梁佩秋一噎。 她将麻绳打上死结。 在婉娘的盯视下,一个死结不够,她又打了几个死结,至脚腕完全无法活动时,婉娘轻笑起来。 “素来听说景德镇的匠人,专心手艺,功夫深厚,没想到还个顶个有情有义。” 婉娘如法炮制,也三两下将梁佩秋五花大绑,扔到童宾身旁。 此时龙缸里的蜡烛终于在风的吹动下,咬住了幡子。 火舌一下子腾空而起,照耀满室光辉。 梁佩秋再次要求:“放了阿鹞。” 阿鹞摇摇头,喃喃道:“我们一起,求你,求你放了我们……” 二人一个果敢坚定,一个情深义重,倒都是好儿女,婉娘定定看他们一眼:“两个不比一个更好吗?届时安庆窑也大闹起来,想不发生民变都难。你俩做个伴,黄泉路上不孤单,如此倒也是美事一桩。” 这回婉娘没再犹豫,敲响了鼓声。 咚——咚——咚 如同平地惊起的闷雷,沉重的隆隆之音,伴着无边的窑火响彻景德镇上空,沿滔滔江水,四散万家。 火舌烧到梁上,迸发出惊人的发展态势,如一条缚着火球的巨龙,瞬间吞噬整根房梁。 童宾窑神的金身神像被照得通体发亮,双目狰狞,活似阎王现世。 婉娘几乎疯癫,笑得止不住眼泪。 阿鹞心知这回完蛋了,怕是小命不保,朝梁佩秋看了一眼,轻声道:“小神爷,你知道吗?其实我很羡慕你。阿谦哥哥生病的那段时日,每次只要你一出现,他就会露出真心的笑容……十年了,那是他在我家中最快乐的一段时日。我不知道他究竟如何待你,但我想,你在他心里一定是与众不同的。” 也只她傻乎乎的,为着徐稚柳醉酒那一晚的意外,打着旗帜,找着由头,想尽办法要同梁佩秋一较高下。 明明知道无理取闹,更不合世俗伦常,却还是想试探一回。 可试探什么呢?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结果胡闹一通,不仅输了自己,还连累了梁佩秋。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我若不去找你,我家小厮也不会……” “别说了阿鹞,屏住呼吸,尽量别让烟尘进入你的口鼻。” 没过一会儿,两人都咳嗽起来。 阿鹞摇摇头,笑了:“没关系,反正要死了,只是没想到会同你死在一起。”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已通知徐稚柳了。” “阿谦哥哥吗?” 阿鹞的神情恍惚了下,心里想的却是,不知阿谦哥哥到了这里,会先救谁? 可是,应当来不及了吧? 她仰起头,视线所及漫天火光,熏得她眼泪直流,已看不清神殿的出口了。而就在上方,房梁“呲呲”的破裂之声清晰入耳。 就在房梁几乎塌垮的瞬间,一道羽箭横空而来。“咻”的一声,惊醒意识混沌的阿鹞。 她的耳边响起梁佩秋不断的呼唤。 “阿鹞,阿鹞,阿鹞醒醒,醒醒。” 外头似乎有脚步声传来,间有婉娘的尖叫与打杀的兵器碰撞音,她极力仰起头朝外看去,只见一人披着湿濡的外袍冲进了火海。 她的眼里迸射出亮光:“阿谦哥哥,你终于来了……” “阿鹞,阿鹞。” 阿鹞听到徐稚柳在叫她的名字,在昏迷的最后一刻,看到他蹲下身,似乎将她抱了起来。 她身体一空,人也没了意识。 徐稚柳顿住脚步,向旁看去。 梁佩秋笑了,朝他挥挥手:“去吧,快离开这里。” 她比阿鹞的情况要好些,比她更早看到出现在火光里的人。 他的面孔紧绷着,不复以往的矜贵温和,像一柄开锋的刀,头一次叫她不忍直视他的锋芒。 她强忍着泪水,阻挠他大步而来的步伐,指向另一处,告诉他阿鹞在那里。 他旋即转头,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梁佩秋不知这“片刻”有多久,或许很漫长吧?漫长到她几乎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他已经抱起了阿鹞。 她也不知是何心情,应如释重负吧?她好像笑了笑,尔后见他嘴唇翕动,不知说了什么。 不久,她也失去了意识。 徐稚柳将阿鹞抱着冲出火海时,吴寅正和婉娘打得不可开交。他拨出空暇来向徐稚柳看去,只问一句:“要活的还是死的?” 徐稚柳余光瞥见身后倒下的身影,熊熊怒意顿如这吞天的火,燎烧全部的理智。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不知该如何处理婉娘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唯一的答案。 “杀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定婉娘生死。 婉娘目眦欲裂,当头遭到一拳重击。 吴寅欺身而上,眼看徐稚柳将阿鹞交给后面的人,随即又大步跨进火海,再没分毫犹豫,一剑直穿婉娘的心脏。 婉娘高仰起头,血珠四溅。 第32章 徐稚柳再次抱起梁佩秋时,心头曾短暂地出现过一头野兽。 她的身体依旧如风雪夜般轻盈,轻盈得不似一个男子,萦绕在鼻间的苦橘香,并未因天气转暖而消散,反而越发浸入骨髓,和他的心魄交织在一起。 他想起那日马车行过巷弄时瞥见的女子,纵然在他问起时,王云仙已先一步否定了他,并再三言明他看错了,而怀中本人也没有否认,可他仍旧想探一探。 所谓的真假,所谓的虚实。 或许于他而言真的重要吗?在火海里,当他抱起她的那一刻,其实什么都不重要了。这片火海遮掩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他那逐渐明了的、堪为龌龊的心思。 若非吴寅及时出现,或许那头野兽会将他吃了吧? 徐稚柳不知道答案如何,在那当下,他的情绪是复杂的,须臾间闪过许许多多的心思,到最后都放了下去,一心一意系于她的安危上。 他没想到她会来救阿鹞。 她没有听话,违背他的心愿出了安庆窑。他感到心酸,感到气馁,亦感到动容。此番若非是她,或许阿鹞已经死了吧? 那么,徐稚柳的一生都不会再遇光明。他会将自己填进湖田窑,黑发白骨,从生到死。 是她救了他。 “佩秋,我该拿你怎么办?”他喃喃低语着,附在她的耳边厮磨,嘴唇滚烫,心尖发颤。 ** 梁佩秋的睡梦中一直有道身影在徘徊,携着热意,暖融融的让她贪恋。她努力地想靠近,可每当她走近一步,那人却更远一步。她后退一步,那人却靠近一步。 他们仿佛被老天捉弄的人,在彼此触不可及的方圆进进退退。正如现实里她和徐稚柳的身份立场,那是早已划定好的方圆,有着不可逾越的界限。倘若没有跃过,那一切都是模糊的,可一旦触及,就会被明确的规则阻挡。 她为这忽远忽近的距离而百爪挠心,拼了命想上前,又无意识地缩回。 在这极限的拉扯里,她的身体一时热一时冷,朦胧意识中感觉身边出现过许多人,他们间或低声交谈,间或大声争吵,有时她还能听到很低很低的啜泣声,像首阴魂不散的曲子,总在她渐要沉睡时响起,终于她忍不住魔音的袭击,带着疲惫醒了过来。 那哭声变得清晰了,是个沙哑的男人。 “佩秋你怎么还不醒?”那男人呜咽不停,捶着床板一时骂婉娘狠辣,一时骂大夫水平差,一时又骂自己混账,还要埋怨王瑜身体不争气,净挑来事的时候生病。 “当日我应坚持陪你一道去的。”他又呜呜几声,“要不是老头子染病,我也不会……” 回想那日的情况,他本是发了狠要同梁佩秋一起出门,岂料突然得知王瑜染病一事,方才知晓自己跪祠堂的一夜发生了什么。 梁佩秋提醒他:“师父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只这一句话,他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一边是父亲,是湖田窑偌大的家业,一边是因自己而起的霍乱和最好的兄弟,两相为难,他无时无刻不在煎熬。到了那个节骨眼,他也只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盼望徐稚柳当真有小诸葛之才,能解救梁佩秋于燃眉之时。 若当真婉娘事败,就让他一个人去死吧。 他想了许多个可能,万没想到,等来的竟是差点被烧成灰的梁佩秋,一时心痛如绞,哀莫大于心死。 梁佩秋静静看他表演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抬手拍了下他的手背。 他猛一抽抽,跳脚大吼:“何方鬼祟,速速现身!” 梁佩秋哭笑不得:“你手上是不是还少了把桃木剑?” “诶?”王云仙反应过来,一个熊抱扑进她怀里,“你醒啦?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担心你,还以为你已经走上奈何桥了,连大夫都说你性命堪忧。” 眼看他又要嗷呜起来,梁佩秋忙推开他:“我睡了多久?” “足有七日了!” “阿鹞还好吗?” “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王云仙满含幽怨地睨她一眼,知她心有挂碍,还是不大情愿地开了口,“她好得很,不出三日就活蹦乱跳了。之前同徐稚柳一起来看过你,被我给骂走了。” 梁佩秋眼神微闪,轻轻应了声。 王云仙见她听到那人的名字,竟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一时无措,攀在床畔问她:“睡了这么久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梁佩秋看他实在担心得紧,便在他的伺候下喝了一小碗米汤。晚间王瑜得到消息来看她,两人面面相觑了好半晌,见彼此无恙,终是会心一笑。 王瑜道:“我的好徒儿啊,这回多亏了你,我、我真是……” “师父,您不必说了。” 王云仙瞧着师徒两人煽情的画面,格外不自在,在一旁插话:“佩秋,你放心,今后我必好好待你,再也不同你置气了。我若再惹事,你且把我打晕就是!” 他一张嘴,大家伙都笑了。 之后经过王云仙一番添油加醋的转述,梁佩秋得知婉娘葬身于火海,因抢救及时,风火神庙得以保存,不过主殿仍被损毁了大半。 由县令张文思牵头,在景德周边县镇募集善款,修缮风火神庙。百姓们喜闻乐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张文思不仅顺利度过了这场风波,还赢得一片好名声。 料定王云仙不敢声张,张文思特地请王瑜去县衙走了一趟。说了什么不知道,王瑜回来时只道此事过去了,翻篇了。 阿鹞在徐稚柳的授意下,也什么都没透露。全镇上下,除了徐忠上蹿下跳闹个不休,老觉得事有蹊跷,要给女儿求个公道,其余人等俱不知晓婉娘的来历,只当是个什么汪洋大盗,被逼急了要烧神庙示威罢了。 朝廷得知此事后,唯恐景德镇治安不佳,影响陶瓷的生产,据说要派一位新的督陶官过来。 此事瞒得紧,也只吴寅通过家里得到点风声。至于来人是谁,就不知道了。 不过于当下的他们而言,短时内不敢再张牙舞爪的张文思,倒给景德镇瓷业带来了一片欣欣向荣之象。 在万众瞩目中,姗姗来迟的春日宴正式鸣钟开启。 所谓春日宴,即一场春日盛会,临近江西县镇的商贩都会在这一天赶到景德镇采买瓷器和茶叶等商货,官府在这段时间会相应加大河道的疏通,加长码头和城门开放时间,城镇间贸易税银等政策也会相应放开。 前有白居易在千古绝唱《琵琶行》中写道:“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可见除了陶瓷,浮梁茶也是一绝,景德镇自此在江右有了名头,演变至今,春日宴俨然成了一场官民共乐的盛会。 徐稚柳受友人邀请赴约,吴寅一道在列,眼看去的方向不对,吴寅果断刹住脚:“不去江水楼?” 徐稚柳脚步未停:“先去安庆窑。” 吴寅挑眉。 “听说你前后给安庆窑去了几次帖子,都被婉拒了,怎么,还不死心?” 这事说来也奇,梁佩秋救了徐鹞,徐稚柳救了梁佩秋,按说两者打平,应该两清了。可不知为何,自梁佩秋醒来,亲自带礼上门谢过一回后,这两人之间就好似凭空生出一道屏障。 外人瞧着还跟从前一样,可里头人瞧着,就有些不对味了。 就说春日宴吧,对外梁佩秋声称身体还未痊愈,需要养病,帖子一概推了。可徐稚柳是谁呀?他几次下帖,也都拒绝了不说,人愣是一个正脸都没露。 反观这厢还没死心,眼巴巴上门去请。 不怕吃闭门羹吗? 吴寅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无所谓走这一遭。徐稚柳斜他一眼,提醒道:“近日参宴者众多,你不怕黄雀在后?” 吴寅遂想起婉娘那档子事,还有点糟心。 因着城门口布防,巡检司和县衙里王进那帮人起了冲突,结下梁子,这些日子没少起龃龉,大小冲突不断上演,忒是烦人。 要不是他看情形不对,先一步撤离城门口,怕是当日就要见血。如今虽还没到那一步,估计也快了。 经得徐稚柳提醒,他掐指一算,约莫这春日宴上不得太平。 吴寅想了一想,还是不看徐大才子的热闹了,先一步告辞,回巡检司安排人手去了。 这时已近傍晚,安庆窑的工人们下了工,各自吃茶回家,窑口里安安静静。 王云仙近来邀约不断,一早就没了人影,便是王瑜,也难得出门赴宴,眼下后院的主子里头只剩梁佩秋一人。 她原打算随便吃点敷衍过去,正要吩咐厨房煮碗面,前头忽然来报,说是徐稚柳来了。 没想到他会亲自上门。 梁佩秋愣了好一会儿,才要想办法回避了去,就见角门处一道身影闪过。 人已进来。 她的小青苑位置偏僻,又在后院,不涉及窑口的隐私,是以这些日子徐稚柳和阿鹞都来过几回。她清醒之后,阿鹞好生感谢过一番便不再来了,倒是徐稚柳一旦有空就来看她。 屡屡几次之后,连王云仙都没了脾气,打趣他干脆搬到小青苑来住得了。 没想到徐稚柳煞有其事地接话,表示可以。 王云仙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呼呼离去。梁佩秋知他的意思,只从阎王门前走过一回,突然之间似乎淡去了许多妄想。 她不想平添更多苦恼,可他似乎不想如她所愿。 “王少东家稚嫩,日后掌事你少不得要为安庆窑走动。春日宴上三窑九会的管事会出面,你多和他们走动走动,对将来窑口的发展也有益处。” 他是为她考虑,她怎会不懂?当下没再推辞,应了一声,回房换衣。 不过片刻,两人到了江水楼。 徐稚柳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和会馆里的人都熟悉,为梁佩秋引荐一番,双方你来我往说几句客套话,后头不过是寻常应酬。 梁佩秋今儿个看似心情极好,来者不拒,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是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入口甘醇,极为清冽好喝,缺点就是后劲大,不过片刻,徐稚柳瞧着她已经脚步虚浮,身子晃荡,眼神也不清明了。 如此倒也是好事。 喝醉了,或许就能解愁了吧? 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她醒来之后就有些疏离。和之前那一次的躲避不一样,这次她并未明显表现出来,明面上该有的来往维持依旧,谈笑也皆如常,只他还是深刻地感受到了她的变化。 她不再去湖田窑找他。 他让十年搜寻了好馆子邀她一道前去,她每每都有正儿八经的理由回绝。 就连看他的眼神也变了,变得不再热烈和浓稠。 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为何突然生变?满腹的疑惑之下,亦深藏着蠢蠢欲动的不安和烦躁。他抬手拧眉,隔着三五好友,遥遥望着她。 看她纤纤玉臂,举起青盏一饮而尽,看她同人交谈,笑靥清艳,眼角绯红。他的心不可自抑地紧缩起来,行动倒比思绪更快,上前一步拦了劝酒的人,将她拽到身旁坐下。 “小梁醉了。” 只这一句,众人皆大笑起来,打趣道:“稚柳啊,你这维护得太过了吧。” 他对内是佩秋,对外称小梁,俨然一副护着自家孩子的口吻。 “谁说不是呢?原先看你俩没有来往,还以为不熟,不想关系竟好到这份上。” “是我等眼拙了。” “来来,既徐大才子要替小神爷挡酒,咱们不必客气,都去灌他好了。”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许上头,兼之听了一车的话本子,眼下两个话题人物就在席间,遂有人提议比一场。 “巨匠当前,各位就不能大胆一点吗?灌酒算什么,不若赌一局如何?” “好呀,你且说来,赌什么?” “皇帝年年都要过大寿,明年更是万寿年,定要进献万寿瓷。不如我们押个题,先练练手?” 众人称好,令席中年长者拟题。 万庆皇帝万寿,取意必当美好。 “延年益寿,四时常在,不如就以’四时’为题如何?” “四时过于宽泛,既要比赛,不如翔实一些,以春夏为旨,青花为底,如何?” “为何不是秋冬?” 梁佩秋眨眨眼,眼神纯真无邪。 席间众人笑,春日宴的赛题当然得迎合当下,不想徐稚柳却接过了话:“因我慕夏。” 他屈指勾住白釉窄口盅的脖颈子,往梁佩秋面前的盏里倒解酒汤。汤色沉泽深,她嗅了一鼻子,露出嫌恶的表情,别过头去不肯喝。 徐稚柳无可奈何,悄然靠近,骗她是酒,又亲自捧了送到唇边低声哄劝。 红灯笼高高悬挂,他近在咫尺的面孔被泡在纸醉金迷的夜宴中,呈现一种妖冶的美。这少年当真美极了,从美骨到鼻梁,无一不是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就是全天下最好的瓷匠,也未必能做出一件这样美到炫目的珍品。 梁佩秋晕乎乎的脑袋里霎时想起一句诗——人面桃花相映红,觉得十分应景,没来由高兴起来,连连鼓掌说好。 大伙笑他醉了,她不承认,歪着脑袋蹭徐稚柳:“你为何慕夏?” 徐稚柳见她当真醉了,这动作…… 委实过于亲昵。 他才要说话,出题的人急了,将梁佩秋扒拉下来:“小神爷怎么这么多问题?到底比不比?” 梁佩秋却是不理,撇开那人,又探头到徐稚柳面前:“你比不比?” “你想?” “唔。” 她不确定要不要比,迟疑了会浅浅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我们可以比试比试,这是我很想很想做的事。”随即又对后头一帮看戏的人说道,“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 这话算是答应了。 她怎会不答应?跟一流的工匠比试一流的器物,其间美好妙不可言。 至于那句脱口而出的“柳哥”,谁也没注意,只徐稚柳眼睛眯了眯,狭长眼眸凝睇着那只微醺小兔子。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俯身追问:“你叫我什么?” “柳哥。” “再叫一次。” “柳哥柳哥。”她攀着他的肩头,眼里水汪汪的,盛满了亮光,“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我叫你柳哥,好不好?” 当年在私塾,她曾听到别人这么叫他。他们比肩同行,既是友人,又是同好。她那样地羡慕,那样渴望和他站到一起。 柳哥。 这时场内还在讨论比试一事,“瓷之别类太多,不如两位各选一物,锣对锣鼓对鼓见一见真章?” 徐稚柳侧目。 梁佩秋这会儿喝下几杯醒酒汤,人稍微清醒了些,晓得徐稚柳看她,是让她先选,遂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我就选莺莺吧。” 莺莺。 看来是真醉了。 徐稚柳收回视线。 比赛自当选自己擅长,众人都知梁佩秋擅丹青,尤擅仕女孩童,每绘之,活灵活现,不想却选了一只会唱歌的鸟,意在何为? 徐稚柳沉吟片刻,开口道:“那我即夏蝉吧。” 莺莺夏蝉,同属花鸟虫鱼一类。且蝉音可闻,蝉却难寻,个头比莺莺小了不少,显然大才子是不想占某个醉鬼的便宜。 然将自己化作春水中会唱歌的醉鬼小鸟却万分诧异:“你为何不选荷塘?” “我为何选荷塘?” “你、你不喜欢吗?” 一旁的时年实在看不下去她这股黏糊劲了,叉起腰走上来。这厮打哪儿知道公子私宅有一亩方塘种满了荷花?每至夏日,凡闲暇时皆在蓬下。 他是不是在湖田窑安插眼线了?!时年忍无可忍,怒而吐出四个丑字:“关卿何事?” 一桌人捧腹大笑。 看小孩打嘴仗真有意思。 梁佩秋被吼得往后缩,小声嘀咕:“蝉可不好画呀,小小的一只,想到就呱噪起来了。” 时年头疼,暗道谁有你呱噪? 徐稚柳问:“你怎知我喜欢荷塘?” “书里这么说。” “哦?还说什么了?” “嗯,说你网罗天下名贵罕见的荷花品种讨好未婚妻。”还说红店有位素不露面的丹青画师,从来只给湖田窑画瓷,哦不,只给徐稚柳画瓷。 说他红粉知己万千,却独爱家中娇娇。 说他…… 说了好多好多。 她原也不信的,可亲眼所见哪会有假?虽说满城都在传他和阿鹞的婚事告吹了,阿鹞也在和别人相看,可他到底先救了她不是吗? 她无数次劝慰自己,他的选择没有错,也是她给他指路去救阿鹞的不是吗?可她到底……无法说服自己完全不介意。 很没有道理,对吧?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 梁佩秋忽而眼睛酸胀,起身就要往外走。她虽意识不算清明,但自知今晚有多逾越,有多放纵,可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再待下去她怕自己无处可藏。 却不想一股阻力拽住了她。 不是袖子,不是衣领,这一回他牢牢牵住了她的手,深藏在宽大的袖摆下。她被拽得一个踉跄,跌坐回他的身边。 他含笑看着她,抬起另一只手,屈指给了她一颗板栗:“说书的还道我窑厂有个一夫夫,力大无穷可以扛鼎,这你也信?” 众人回头:“难道不是?” 徐稚柳张口结舌。 “都是假的。”他轻声说,“有时就连双眼所见也会是假的,凡事不要过早下定论,遇到难解之题,不妨冷静下来,先问问自己的心?” 他的声音带着股蛊惑的力量,让梁佩秋心尖儿直颤。 都是假的。 假的。 他是在和她解释吗? “还不明白?”他手掌温热,指腹粗粝,有一下没一下摩挲她的掌心,挠得她一阵酥痒,从脚尖一直麻到天灵盖。 这回是彻彻底底地醒了。 “需要我再……” “不必,不必了!” 梁佩秋猛一起身,向众人告辞。不等大家伙反应,扭头就跑。 众人:诶?怎么又跑了? 谴责的眼神齐刷刷地再度扫向徐稚柳。这回徐稚柳不再一笑置之,而是认真地替自家小孩解释:“人有三急,喝多了容易涨肚子,各位不要介意。” 众人:这你都知道?! 次日,景德镇上下皆知,徐梁之争,自春日宴一只“春莺夏蝉”青花碗正式拉开序幕。 半月后,胜负揭晓。 第33章 徐稚柳自梦中惊醒,额上汗液涔涔,耳边还萦绕着一句挥之不去的“柳哥”,简直魔障了。看窗边鱼肚泛白,遂起身更衣。 时年过来一看,公子竟又换了一身衣裳。屋内没有热水,显是用的凉水。 小孩子哪懂那许多,只道:“公子往后若要用水,直接唤我就好,洗冷水澡会生病的。” 徐稚柳笔尖一顿,没有应声。 时年收拾好衣衫后,驻足在门边,想了许久,悄然问道:“公子,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回瑶里?” 徐稚柳抬头看他。 天光蒙蒙亮,时年倚着门,似乎和这半明半昧的天融为一体。若婉娘不死,他有机会向张文思报仇,此番再逗留多久都有的说。可婉娘已死,一介草民又如何与官斗?他想要堂堂正正地为父亲翻案,必得重回仕途。 眼下的时机,确实算得上成熟。 “阿鹞亲事还没定下,且再盘桓一些时日吧。” 时年“哦”了声。 徐稚柳见他没有离去,问道:“还有事?” 时年支吾着,低头看脚下的剪影:“公子,你当真是为阿鹞的亲事才留下的吗?你和安庆窑的小神爷,是不是……” 话到一半,他自个儿也觉荒唐说不下去了。 看徐稚柳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时年独自缓了半晌,径自离开。想公子那么勤勉的人,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处理窑务,心中必有章程。 他又何必多嘴?平白惹他不快罢了。 * 不久,春夏之争胜负揭晓。 没到半上午,景德镇上下就传遍了,徐大才子技艺高超,镂云裁月更胜一筹。只徐某人盯着院子里砸碎的一抔残次品,个中滋味难以言明。 若只论工艺,两只青花各有千秋。 小神爷窑火神通,烧出来的青花碗光泽莹润,通透明亮,胚胎如玉,满目生华,多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即便是不够擅长的花鸟虫鱼,釉面里的画片也熠熠生辉,似温润的瓷片中化开一团融融春意,携来些许暑气。 而徐稚柳工笔一绝,十年修行功底深厚,见蝉如闻夏音,见莺如见春意,春夏之景竟在同一只碗上平分秋色,再勾以青花,古韵典雅,风流蕴藉,隐含清正之风。 即是这文人的风骨,一如杨公所言,至正至洁,才令他险胜些许。 只外头人不知道,他曾失手多少次才画成这只碗。且说白了,手艺哪有高低,不过是一次侥幸而已。 他心里这么想,梁佩秋却不以为然,相反的他无端端忧伤起来,既惋惜明珠蒙尘大材小用,又叹恨自己无能,满眼小儿女的私情,何堪匹配? 她沮丧到两人再见时低落藏也藏不住,素来会发光的眼睛都黯淡了。 徐稚柳安抚了一阵,却是无用。 梁佩秋自怜自哀:“书里都说你我棋逢对手,我从未想过,现在想想,我哪里配呢?” 又是书里说。 “你经常去听书?” “倒也没有。” 她不好意思说出实情,其实她被王云仙拉拽出门,多半都是去茶楼厮混。景德镇大小茶楼基本被他们摸了个底朝天,要说哪一家说书先生口才最好,当属鸣泉茶馆。 那先生口若悬河,来招接招,花样其多,百听不厌。 当然最好听的还是与他有关的故事。 不过,自她两年前冒出尖儿来,市井也常有话本子将他们二人写到一起比较,她说不出是开心更多还是难过更多,总觉得还不够好,配不上与他摆在一起。但每每看到他们的名字互相挨着,又打从心底滋生出一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有仰慕的人,追逐他的光芒前进,当真是一件幸事呀。 徐稚柳看她一时笑一时苦,愁眉不展的实在可怜,因下一个沉吟:“不若……等夏日荷花开了,去我家里坐坐?” 她猛一抬头:“你家里?” “我的私宅。” “私宅?” “是,书里只一个说得没错,我有一方池,种满了荷花。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你要一起吗?” 梁佩秋已顾不得脸红心跳了,捂着脸涕零:“徐稚柳,你真好。” “不叫我柳哥了?” 这会儿没喝酒,哪里敢叫他柳哥?想到春日宴的种种,想到那夜隔着衣袖发烫的手掌,想到他注视着自己时满含怜意的眼神,梁佩秋再不敢往下想。 她抱头作遁地状,万分汗颜地致歉:“上回饮宴实在是我唐突无状,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怪我。” 徐稚柳却不接话,转而道:“你今年十八了?” “嗯。” 徐稚柳再有几个月年满二十二,勉强也称得一声哥。 “那就继续这么叫吧。” 梁佩秋惊住。 他这是什么意思?允许她唤他柳哥? “柳、柳哥?” 他轻轻嗳一声,嘴角微勾:“就这么说定了。”又叮嘱,“以后莫再乱听书。”末了还不放心,“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不要再听外头胡乱传的话。” 梁佩秋点头如捣蒜,开心地要上天。 什么配不配的,早丢到脑后去了! 只想知道,夏天什么时候来呀? * 此时的他们,沉溺于相知相交的快乐中,彼此试探着模糊的心意,还不知道,这一天可能永远也不会来了。 六月下旬的一天,徐稚柳甫回家中,见管事仆从们个个神色异样,顿时心中一凛,有了不妙的预感。 张磊随后赶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旋即丢开手上的文书,疾步朝书房走去。 远远听到时年的哭声,其间夹杂一家之主的怒吼。 进门一看,徐忠正抱起一摞书,举高了重重地摔进火盆里。时年被两个小厮摁在地上,眼见那本公子刚刚修缮好的札记被火舌吞噬去一角,愤而大叫,挣脱左右束缚,朝着火盆扑去! 徐忠吓了一跳,下意识抬起脚:“你疯了?!” 时年被踹得翻了个滚,仿明代青花穿枝莲大花瓶“哗啦啦”应声而碎。满地狼藉里,带出一片猩红的血。 还是没救出札记。 然下一瞬,火盆被踢翻,时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半抱而起。那声音温润沉厚,问道:“疼吗?” 他又不争气地想哭,可一看眼前情形硬生生憋住了,只小声道:“公子,我今日整理箱笼时大东家突然过来,就、就看到了……” 徐稚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余光往屋内一瞥,书和随身物品散落一地,箱笼都被倒空,陶瓷兔儿爷瘸了条腿,歪七扭八倒在案上。 徐忠表情沉肃,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冬至我收到信,得知母亲身体抱恙,阿南桀骜难驯,家中鸡飞狗跳,险些酿成大祸。”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已托人代为照顾母亲和阿南。” 徐忠摇头,仍觉难以置信:“你在外头有私宅,何不让他们一起搬过来?我可以雇个人过去照顾他们日常起居,你亦可和他们同住,为何……为何一定要走!” 他满心酸涩,怒到已极忽而化生一股悲凉,“稚柳,十年了,我视你为己出,你怎可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举!” 徐稚柳立于中庭之下,回望四方天地,花团锦簇,白瓷无暇,却没有他一席之地。 “叔父,当年我父亲受人诬陷,蒙受不白之冤屈死,族内亲戚皆远之,我走投无路,只有你肯收留,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 徐忠大笑:“你散尽家财,破釜沉舟来投奔我,当真以为我没调查过你吗?你徐稚柳,早知我徐忠无子,后继无人,利用我切肤之痛步步为营,取信于我。你来时已没退路,既算计我留了下来,何不算计到底?我湖田窑几十年的家业在你看来就如此轻贱吗?想要就要,想丢就丢!” 他步子趔趄,颤抖着欺近徐稚柳,“这些年来我虽未明言,但里里外外早就默认你是我的不二传人,上下都尊称你一声少东家,你岂会不知我的意图?十年以来尝尽甜头,现在倒好,一句没齿难忘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你真当我不知你的心思吗,何必拿你母亲做借口?!这些书我早就看不顺眼了,今儿个一把火全都点了,倒叫你看看你我之间岂止恩情二字?” 算计,都是他的算计! “你徐稚柳,真是大才啊!我徐忠是全天下最大的傻子!” 徐忠怒极,高声让小厮取火把来。 他要焚了那厮的书,焚尽他的故园与旧梦,让他一辈子求而不得,没有退路!然小厮却没有动,一个个迫于少年人含威不露的目光,低头做鹌鹑。 徐忠顿觉讽刺,上脚就要踹不听话的奴才,被徐稚柳拉住,气恼之下反手一拳。 徐稚柳被打了个倒仰,脸上火辣辣的疼,面容仍维持着一派的温和冷静,不紧不慢道:“叔父,杨公早在信中言明夏瑛为人,如今南蛮暴乱已然平息,想必张文思这个暂代的县令不久就会调职,待到夏瑛大人上任,必然勤勉治下,宽以待人。” 他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言,便是那被急召回京的太监。 三月余不曾有信,看来安十九已不足为患。 “这几年我提拔上来的管事皆有才干且忠心耿耿,待我走后你凡事与他们共同商讨,窑务虽庞杂琐碎,但不至受累,你若放心,我可在离去前再为你物色一名管家。” “呵,我倒想起来了,你是去年冬至就打算走了,难怪……难怪你竟敢在大龙缸里做手脚,就那么等不及?!” “杨公回京在即,安十九若不除去,必将后患无穷,我不得已才冒险一试。” “不得已?”徐忠又笑,“你徐稚柳做事,非三思不得后行,何曾有过不得已?” 徐稚柳看着徐忠,嘴角牵起一丝浅笑。 “稚柳一介凡夫,怎会没有不得已的时候?” 他回看窑口的一砖一瓦,哪个角落没有他停留再停留、徘徊再徘徊的身影? “没钱殓葬父亲尸首时,我不得已卖掉他生平唯一钟爱的古琴,以换得一具棺材。母亲生病时,我不得已卖掉家中田地,请来大夫让病弱的母亲度过危险时期。家徒四壁交不起束修时,我不得已退学回家以抄书谋生,自有几分司马光之乐。不料秋收时忽然闹蝗灾,唯一仅剩的一亩薄田颗粒无收,眼看母亲和弟弟就要吃不上饭,我不得已带着满心的不安和惊惧,离家百里来投奔素未谋面的远亲。知叔父无子,偌大家业无人继承,少时的我不得已暂居其位,以填叔父内心空寂,盼望着他日叔父能够儿女双全,我必将这个迟来的弟弟视若阿南亲弟,凡生平所学无不倾囊相授。十年以来知叔父已有退位之心,我不止一次提出抱养族中幼子,叔父每避而不谈,而我恩情未得还报,不得已另辟明路,为叔父扫清后患,虽称不上夙兴夜寐,自认也无愧于心……” “够了,别说了!”徐忠骤然背过身去,闭目忍下热泪,只道一句,“阿鹞呢?阿鹞你也不管了?” “我待阿鹞,比之阿南无有不及。” 到底还是当妹妹,当家人!可十年恩养,仍旧比不上血浓于水。徐忠思量再三,仍不死心问道:“你非走不可?这里不能读书?” 当然可以。 只是,这里的羁绊太深了,有些东西,有些人,温暖又危险,似藤蔓缠生。 他每每午夜梦回想起父亲的冤死,便觉光阴如梭,弹指瞬间。若再不重回仕途,何时才能为父亲洗刷冤屈? 只是,再如何他也是打算过了今年夏天,一履赏荷之约再走的。 他答应了佩秋的。 他和她之间,是要践行了约定才能往前走的。 见他久久无言,徐忠身体晃了晃,幸得身旁一双手及时将他扶稳。他抬头,撞见一双熟悉的、漆黑如墨的眼眸,确实是从一而终的笃信,笃信他的聪颖,他的坦荡,他的正直和良善,可这样好的孩子,他终究留不住…… 徐忠强自隐忍,拂开那双手,缓步朝外走去。 须臾间,那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徐稚柳不忍再看,弯下腰收拾地上父亲的札记。炭烟熏黑了书面,已看不清上面的内容,他只觉遗憾心痛,尔后想起正在瑶里盼望着他归去的母亲和阿南,浓烈的情绪又得以释然。 待到夏瑛上任,将此地种种画上句号,他就可以回乡了。 他终究要回乡去吧? 只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声笑。 那笑声尖细,化作灰烬也认得。徐稚柳陡然抬头,见徐忠僵在原地,一道身影徐徐从照墙后走了出来。 打眼一瞧,来人笑得更是开怀:“这是怎么了?刚入夏就闹分家呀!这样好玩的事,我小十九怎能不参与?” 太监细白皮子裹在金玉绸缎里,端得是膏粱锦绣,骄奢淫逸。 徐稚柳心知,这一回他怕是走不掉了。 第34章 是夜,鹤馆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席间觥筹交错,一派靡靡之象。 池塘中央水台上横卧几个妙龄女子,女子皆身穿轻薄纱衣,曲线玲珑,风情万种,众人一副酒酣迷离的醉态,或坐或倒,散落在舞榭歌台之间。从波斯海外传回中土的七彩绸幔随风摇晃,掩住月夜下交缠媾\/和的身影。 满目看去,其间奢华糜烂,比之宫廷也不遑多让了。 张文思方从地方县镇回来,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回县衙沐浴更衣,就被引到了此间。他脱去沾满泥泞的皂靴,小心理了理仪容,上前匍匐在地,大呼道:“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他甫一出现,阁中乐声暂止。 左右众人见状,得到上首示意,或抱着乐器或提着舞裙鱼贯而下。甚而连正酣畅快活的人影,也在一种无法发作的郁闷中,提着裤子退居树后阴影,悄然匿迹。 可见眼下的场面,非高级统治者无以窥视。 张文思静等许久,待得阙阁陷入安静,主座中的身影仍旧岿然不动。他微微抬首,瞥了眼座中加金线绞绡宝珠纹白鹤样式的蓝金曳撒,光其一角的富贵,就远超规制,心下颤颤,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动分毫。 也不知过去多久,上座之人才开口:“起来吧。” 听这声音,没什么情绪,只比以往似乎又尖细了些。 张文思肩膀一抖,唯唯诺诺地颔首称是,弓着腰快步走到近前。 安十九凝睇着前方虔诚恭敬的身影,带着股慵懒,慢慢说道:“这段时日我不在景德,劳张大人费心了。” “哪里的话,大人您对小人恩重如山,能为大人效力,是小人的荣幸。” 张文思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当年若非您和安公公的提携,小人怎有机会去州衙见世面?此番大人遭奸贼陷害,小人每日担惊受怕,寝食难安。难得大人和公公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就算万死也在所不辞。” 他这话有几分真情暂且不说,事儿倒是真的。多年以前安十九还是干爹安乾身边一个小毛头,安乾随皇帝南下时曾经过淮安一带,当时的淮安巡抚为接待皇帝在周边市镇招募工匠献艺,作为浮梁县丞的张文思有幸被选中去御前献瓷。 张文思是个会来事的,知道区区地方县丞不可能有机会得皇帝亲自接见,遂重金收买了当时皇帝身边最为年幼的安十九,转而搭上安乾这条线。后来安乾在皇帝跟前得了脸,一朝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文思得信后不惜千里送礼回京祝贺。 安乾念着他这份心,随便活动了下,将张文思从地方县衙调到了州府。 张文思谨记安乾的恩情,这些年来逢大小事总不忘往上孝敬,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内廷送。他虽官衔不大,送的东西也大多新奇,算不得什么无价之宝,但胜在忠心,安乾也没冷落了他。 就这么维持着私下往来的关系,原本安乾计划借助这次京察,给张文思再往上提一提,不想他运气不好,赶上个铁面无私的上司,一直没得到晋升机会。 赶巧安十九被陷害,浮梁县令的位置空了下来,文官一通搅合,拼了命要将太监势力连根拔起。 安乾知道万庆皇帝爱瓷如命,景德绝不能失手,故私下传信张文思,以退为进,设计弄走夏瑛,让张文思回到了景德镇。 说是先替小十九看着场子,不过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安乾自身难保,安十九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尚未可知,张文思在一番权衡后有了自己的计较。眼下万庆皇帝即位,不比前朝时的混乱,如今的景德镇可谓香饽饽一个。 就算没了太监的庇护,他能重回景德称霸地方巨镇,也好过在州衙不上不下,受制于人。 这个买卖不亏,张文思果断应了。只没想到文官下了狠功夫,双方僵持不下,皇帝只松口让他暂代县令。 能不能坐稳屁股下这把交椅,还得看太监在京的形势发展。 他不得已忙前忙后地奔走。 如今安十九平安归来,看样子司礼监仍在安乾手上,他这位子也能坐稳了。当下膝盖的二两肉哪里还值钱?恨不得跪在安十九跟前认干爹。 他的谄媚几乎写在脸上,生怕安十九看不清。安十九也没揭穿他的小心思,只道:“你远在千里之外,干爹就算手再长也够不着你。说了什么,要做什么,还不都看你自个儿的打算。也亏得你忠心,不仅牵制了夏瑛,都蛮之乱传回京中,也打乱了那帮老东西的阵脚,如此倒给了干爹喘口气的时机。” 想起那程子的事,安十九的脸色就不大好看。 被押解回京时,他当真以为这回脑袋要搬家,路上甚至打算起身后事。奈何吴寅的那帮手下软硬不吃,愣是没给他一个好脸。 回到京城时他人瘦了一圈,加之精神折磨,早没了先前威风八面的精神头。 他自幼长在安乾身旁,皇帝对他还算有点子情分,着令大理寺和刑部一起审问他。如此一来,酷刑是少不得了,只两方牵制,至少能保住命。 就这么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被鞭笞,被火烤,什么极刑都用了个遍。至五日后,他几乎被折磨得意识溃散、束手就擒之际,地牢的门打开了。 干爹派了人接他回去。 说回年后开朝那段日子,自安乾被杖责四十后,每日朝会上参奏他的本子络绎不绝,皇帝大怒,扬言要将他砍头。 只万庆皇帝生来孤独,自幼和安乾为伴,旁人都称安乾为太监,只有万庆皇帝会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伴”。 皇帝不舍得大伴,在他临死之际前去探望,安乾一句话不为自己开脱,只叮嘱皇帝不要过于操劳,要保重自个身子。 这一出绝佳的煽情戏码,让皇帝情不自禁地泪湿衣襟。 大伴何止是大伴?更是像父亲一样守护陪伴他的人啊! 加之安乾的党羽还在不停走动,反过来参奏群臣,双方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万庆皇帝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当夜起高热,昏迷不醒。 内阁大乱,和御医们忙活了三天,眼看着皇帝不见好,梦里还一直呼唤大伴,大臣们又再度吵嚷起来。 一边要立刻处死安乾,一边要徐徐图之,以圣人为先。争吵多日,尔后由皇后出面,力排众议将安乾释放出来。 果然,大伴近身照顾一夜后,皇帝退了高热,人也清醒过来。皇帝对群臣说:“众爱卿可否怜惜朕,容朕的大伴一条性命,徐徐回乡颐养天年?” 皇帝亲自开口,甚至把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要替安乾受过。群臣哪里还敢相逼?私下猜测皇帝的高热,或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可谁敢去问皇帝?皇帝铁了心要保安乾,安乾一旦被释放,等于洪闸开了口子,往后必定一泻千里,哪还兜得住? 以户部侍郎吴方圆为首的文官们,坚决不从,以此逼皇帝妥协,就算可以容安乾一条命,也必须让他立刻启程回乡,不得转圜的余地。 双方角力日久,此时都蛮暴乱甚嚣尘上,传回京中又起波澜。一些文官还捅了自家马蜂窝,在朝上反被弹劾。 这么一来,吴方圆知道这一战败了,安乾不会走。 不单安乾无恙,安十九估摸着也死不了。 果然,待到安十九归来,在大伴一日日的眼泪中,皇帝终究心软。得知大伴爱惜小十九,将小十九看作亲生儿子对待,将来还要靠小十九养老送终。 哪里还能忍心? 不过群臣之怒难以平息,皇帝也没办法,最后想了个多刁钻的法子呢?其实这法子在前朝也用过,叫作“戴死罪,徒流罪”。即戴罪行使原先的职责,等到事情办完了再死。 督陶官这个位子在前朝和今朝多是太监任职,安乾即司礼监大太监,没有他开口,谁也不敢冒领这个位子,这么看还真无人可取,非安十九不可。官员里倒是有人想去,被太监们里里外外嘲弄了一番,料想就算去当了这个督陶官,怕也是烫手山芋。 如此折腾几个来回后,官员们就不乐意了。待到风波过去,皇帝摆摆手,巡视群臣问道,你们说怎么办? 适时风火神庙被烧,安十九披头散发在皇城下痛哭,忏悔自己的罪责,惋惜瓷都颠沛的命运,表示要和风火神共生死。 巧合的是,童宾神像没有被烧毁,还得以妥善保存,安十九这一博可谓天命,众臣敢怒不敢言,皇帝便顺势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重回景德镇。 不仅如此,皇帝偏袒自家大伴,生怕有人存心闹事,要小十九在路上遇难,于是施压下去,谁也不准透露消息。一旦小十九出现任何情况,必要追究到底。 况且安乾也不是吃干饭的,既然能让安十九活命,就不会只保城墙根下那点地界儿。 于是,安十九在皇帝的严令和安乾密不透风的保护下,安然回到了景德镇。 * 张文思一直含胸半低着头和贵人说话,过了好半天才发现在贵人身后站着两个武卫。看外形一个高瘦一个矮胖,一人手上缠绕着蛇鞭,一人发髻上斜插着数把尖刀,眼神俱都阴森,带着冷意。 张文思只看了一眼,立刻收回视线。 安十九察觉到什么,笑了笑:“张大人不必害怕,你是自己人,他们不会伤你。” 说着起身,似要和张文思挽臂说话,岂料酒劲上头,一个摇晃。张文思忙抢在后面两个武卫之前,殷勤地搀住安十九。 只这么一搡,安十九的领口被扯开些许。 大大小小数十道鞭痕,像扭动的蛆体乍然暴露于眼前。 张文思吓得往后一退。 这些鞭痕有新有旧,新的是数月前才有的,旧的是自小在内廷留下的。安十九仿佛没有看到张文思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嫌恶,一把扯开领口,抚过胸前的鞭痕。 “张大人没见过这么多伤口吧?”他轻轻笑着,声音像是阴暗水沟里的爬虫发出的嘶嘶声,“这些不算什么,就算内廷里滚爬的阴鼠,身上也总有几道疤的。” 这每一道疤痕都是他成为人上人的见证,其背后所经历的绝望和嘶吼,更是荣誉的勋章! 安十九回想起幼年因为家贫被卖去当太监,受宫刑的那一天,雨下得很大很大,他忍受着剧烈的痛,爬到窗边让雨浇在身上,那时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 后来的那些年,为了能认一个干爹,得到庇护,他什么事没有做过?为宫里的贵人捣鼓禁物,被人背叛,躲在马厩里苟且偷生,和马抢草食,刷粪桶,给贵人当脚垫……发了疯一样往上爬,穷尽所有才得到安乾的赏识。 安乾夸他机灵,把他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他以为他终于熬出头了,可谁能料到,那不过是另一重地狱。旁人都羡慕他得到了安乾的重用,可他们知道安乾是什么人吗?他们知道那一日日一夜夜在安乾的膝下,他受着怎样的屈辱吗? 好不容易逃了出来,拼了命得皇帝青眼才逃了出来。 可徐稚柳竟然又把他送回去了。 他真的恨。 恨意如蛆附骨,钻进他的血管,啃噬着他的神经,让他头痛欲裂,生不如死。一想到安乾看他的眼神,想到为了能够重新回来而付出的尊严,他几乎愤怒到失声。 他笑看着张文思:“张大人不知道吧?其实这些伤疤不是鞭子留下的,也不是宫刑留下的,而是那些伤害我、背叛过我的人留下的。他们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为的就是让我亲眼看着这些伤痕,直到死也不肯罢休。” 张文思颤声道:“大人受苦了,那些人该死。” 他起先并不了解安十九被急召回京的缘由,这段日子调查了一番,才知道他和徐稚柳有过节。 大龙缸事件一波三折,其中的缜密心思,再三设计,如今想来仍旧令人胆战心惊。 徐稚柳一介匹夫,怎么敢? 他当真不愧小诸葛的美名,也当真无惧! 可安十九回来了。 那些个下贱的平民,还能如何? 张文思心思正活络着,瞥见安十九审视的目光,身躯一抖,本能地跪下表忠心:“谨听大人吩咐。” 安十九站在雕栏玉砌的大殿前,张开手臂,池中嬉戏的鱼鸟打出水花,飞溅到他脸上。他再一次想起宫刑日的那场大雨。 那雨浇在身上,没有冷意,只有痛。他一遍遍起誓,此生必登高楼,再不受半分欺辱。 回想数月以前的元宵佳节,景德镇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大小灯会好不热闹!便在那沸腾的繁华里,他被迫离去。 当时他对徐稚柳说过,“谁若犯我,必还之以十。” 这次回来,可不得奉送一份厚礼吗? 他招招手。 张文思倾身上前。 “我听说徐稚柳在瑶里有个素不受管教的弟弟?” 第35章 阿南以奸淫罪入狱的消息传到景德镇时,梁佩秋正为夏日去徐稚柳的私宅赏荷而做准备。 听说他为私宅题字“云水间”,不禁想到唐代诗人王维的名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当真淡泊闲适,诗意绵绵,令人好生向往。 她已在脑海绘画千万遍云水间的样子,想着这回上门万不能再带猪蹄了,怕是会被时年打出来。 梁佩秋思来想去,决定亲手为徐稚柳烧制一只瓷杯。 如此上门做客应不会讨人嫌了。 安庆窑是烧做兼顾的大户,梁佩秋在自家就能完成一件瓷器。不像其他民窑,有的只管烧瓷,有的负责做坯,还需要亲自踩点,选择靠谱的合作方。 各行也有各行的规矩。譬若窑户们开窑之时,坯户不允许到场观看,甭管瓷烧得好坏,一概不予赔付。 这一条在前朝屡禁不止,到了如今规矩松懈不少,只赔付这一项依旧争议很大。大多时候烧坏了是不赔的,在生产面前官窑也没办法插手,景德镇每一年有大量的烧造任务,不仅宫廷需求大,民间需求大,番邦外族需求更大。 这种量级的需求,除了官窑和包青窑,还必须分摊给民间窑户。有的坯户赶出货,等不了包青窑的排期亦或买不起它的窑位,只能忍受不公平的待遇。 他们通常会几家坯户一起租赁一个瓷窑。 当然坯户间的选择也是有门道的。 官窑把制坯分成二十作,就是作坊的意思,有冒器作、子法作、脱胎作等等,即每一种瓷器都由一个对应作坊生产。民窑坯户简化了这种分类法,分为圆器户、琢器户、镶器户。 圆器就是能在轮车上一次拉坯成形的瓷器,比如碗;琢器也在轮车上成形,不过不能一次完成。比如天球瓶,要先拉出个圆肚子,再拉出个直脖子,然后粘起来;镶器不用轮车,靠手工完成。比如方花瓶,要先擀出泥片,然后拼起来。 以手工艺复杂程度论,镶器最贵,琢器次之,圆器再次。 不同的器型、釉料成形的条件不一样,那么相应在瓷窑里的位置、气氛,火候要求也不一样。如果每个坯户都想要窑头的位置,那肯定排不开,这就需要几家坯户的器件,刚好满足一个窑型的需求才能开烧。 当所有条件统一,可以开始满窑时,烧窑更是个大工程。 以卵型柴窑为例,烧一次耗松柴二十二吨。这二十二吨不是什么枯枝朽木,必须是两尺长,碗口粗的松木,而且要一半干,一半湿。 满窑一天,烧两天,冷却一天,一共四天,一窑成瓷五万斤。 故而一件瓷器的诞生,不光费银子,费时间,费人力,还费心血。万一不成,任何一个环节的工匠都会因此饱受折磨。 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让他们在高强度的工业化生产下,在所谓的七十二道工序里各司其职,百炼成钢。 以上就是万庆年间景德镇陶瓷生产的真实现状。 由此也可以看到湖田窑和安庆窑在民间的地位,所谓包烧青,那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功夫,其间的底气不是谁都能有。 光是每道工序所需的人力一项,就已远超其他窑口。 梁佩秋作为把桩师傅,主要工作是通过灶膛和窑身上预留的孔眼,观察火焰形状,推测里面的气温是否达到釉料变化所需的环境,以此来控制添加松柴的时机和用量。 每个窑的形状不一样,发生反应的时辰也不一样,把桩师傅需要随机应变,不可分心。 过去王云仙经常陪梁佩秋在窑口走动,看她和烧柴师傅们交谈,随随便便一挥手就是数吨用柴,其撒钱的架势比他一个正经八百的富家子潇洒多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感慨过:“梁佩秋的骨子里有股狠劲呀。” 那股所谓的狠劲,在于其“杀伐果断”,弹指万金,泰然自若。不想临到徐稚柳的这只破杯子时,那股“狠劲”突然荡然无存。 王云仙且看她附在火膛口,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不过片刻,又起身去看,半柱香的功夫至少起了十次。 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她的衣角,不满地嘟囔道:“前后四天呢,你是不打算合眼了,对吧?” 梁佩秋面色一哂,朝他摆摆手:“哪能呀?旁边龙窑在烧着,稍后我还要去看看。” “敢情你是职责在身推脱不开?要不我请庄师傅回来替你?” 庄师傅也是安庆窑雇佣的把桩师傅之一。 “当真?” “你以为如何?” 梁佩秋看他龇着牙齿,皮笑肉不笑,反应过来他是故意讥讽,白了他一眼。 王云仙狠狠地白了回去,将她按坐在柴堆上:“你说说,就为这只破杯子,你前后忙活了多少天?” 她制瓷手艺虽好,但算不上天赋异禀,能兼顾拉坯、利坯等多项技艺,完全仰赖于多年窑口苦练。用王瑜的话说,就是勤能补拙,所谓的天分,都是千百倍的试炼和努力得到。 偏偏她还不知死活,竟决定给徐稚柳烧一只“卵幕杯”。什么是卵幕杯呢?顾名思义薄如蝉翼,不见胎骨。 听着就知道有多难。 前朝只有一位大师烧出卵幕杯,其坯薄如蛋壳,一枚重量仅约半铢,轻若浮云,匠心独具,备受帝王喜爱。其喜爱的程度,在当年可以说是独领风骚,无可比拟。 如今梁佩秋想要创烧,何其艰难? 除了日常看顾窑火和外,她几乎从早到晚耗在坯房里,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打磨坯胎,历经半月才做出一个。如此还不满意,想再试试,若非王云仙虎着张脸时时刻刻盯着她,她当真要睡到坯房去。 再看眼下的情形,怕是躲过了坯房,也躲不过窑房。 王云仙想到就来气,说话不自觉带着股酸味:“看来我前些日子精心熬煮的乌鸡汤,龙骨粥都喂狗了。” 梁佩秋:…… 倒也不必指桑骂槐。 王云仙看她语塞,又苦口婆心劝道:“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经不起你这么个糟蹋法。你看看,这些日子都忙瘦了!” 梁佩秋才要张口,王云仙似猜到她要说什么,抢先一步道,“你是不是想说,他终归救了你,也救了我是不是?梁佩秋,你果真当我好糊弄?你想要报答他,何必亲自动手?私库里那么多宝贝,我去和老头商量,不信他一件都舍不得!说到底,你就是想亲手给他做茶杯,想他日日饮茶时都能想到你,是也不是?” 梁佩秋想,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 王云仙看她默认更气,双手叉腰,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我不管,今年生辰,我也要收到你亲手做的杯子。要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要比卵幕杯更薄、更细,更透,要你亲手画你我二人的对月小酌的剪影在上头,这样我老了拿这杯子饮酒时,还能想起年少时你总频频气死我的情形。” 他说,“就算你真的气死我,我也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你。” 梁佩秋原想让他不要胡闹,听了这话便又心软。 王云仙比她小半岁,生辰在中秋月,去年她走遍全镇,买了一块她能买得起的成色最好的羊脂白玉送给他。他很高兴,特地找了工匠将那块玉打磨成吊坠,日日挂在脖子上,扬言只要玉不碎,就要戴到老。 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一辈子不会分开。 可时至今日,不知怎的,还是那样的话,那样的口吻,心境却变了。谁也无法预知未来会怎样,谁也不敢笃定,明年的今日他们还能在一起。 明明他们都还好好的,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却在不知不觉中平添了一丝伤感,一种注定会分离的忧患。 这种忧患潜藏在看似不经意的举动中,需得十分熟悉才能洞察。 梁佩秋看着王云仙,王云仙咳嗽一声,佯作看向别处。 她只能应好。 王瑜偶尔缅怀那个早逝的长子时,和她说过长大都是有代价的。只是他们并不知晓那所谓的代价何时来到,又会以何种面目降临。 待到几日后开窑,收沙帽进场。 这也是一道工序,需要专门的工人从窑里把瓷器搬出来。此时窑温非常高,收沙帽的必须穿上里外好几层的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如此搬挪匣钵才不会被烫伤。 有些民窑图省钱,会在窑温冷却之前尽快装下一窑,以此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节省木柴。安庆窑倒不需要如此,不过也有必须计较的成本,窑当然越早空出越好。 梁佩秋等不及收沙帽的一摞摞搬匣钵出来,亲自套了厚棉衣进场。在烧得发红的窑壁间,精准无误找到自己放置的匣钵,双手合抱于胸前,从一侧窑门钻了出去。 王云仙就在外头等她,似乎是头一次陪着她走完一件瓷器的一生,他也生出许多好奇和心切,想看看最后的成品如何。 “快开来看看。” 两人为不妨碍其他人办事,速速挪到一边。梁佩秋将匣钵摆在木凳上,先晾了晾上头的热气,然后和王云仙对视一眼。 王云仙以为她要开匣钵,不想她却卖了个关子,笑道:“你猜有没有烧成?” “这个时候你还吊我胃口?你再不开,我就砸了。” “你这急性子,叫师父看到又要说你。” 梁佩秋慢条斯理的,好似故意逗他,愣是前后左右端详着匣钵好久,才用力一敲。匣钵应声而碎,露出洁白如玉的一角。 王云仙看得痴了。 虽只崭露了一角,但那色泽已比之东海大珍珠还要莹润,阳光下通体发亮,带着彩虹般的珠光,似新生婴儿娇嫩的皮肤,说是吹弹可破,一点也不夸张。 王云仙颇有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感,双手递过去,要接这只卵幕杯。 此时有人远远喊道:“少东家,少东家可在?” 那小厮嗓门极大,王云仙正屏气凝神的时候,被喊得一阵头皮发麻,扬声道:“何事?” 小厮且隔着一道墙,喘着气大呼:“不好了!” 开窑的档口,哪里能说晦气话? 王云仙收回了手,直起身骂道:“闭上你的狗嘴!” 梁佩秋含笑不语,一手拨开匣钵,一手去捧杯子。 此时听见墙后的声音。 “真出大事了!安、安……太监回来了。” 梁佩秋动作一顿。 王云仙比她激动,跳脚道:“安十九?!” “是了。” 小厮总算绕过照墙,跑到二人面前,双手撑在膝上,胸口剧烈起伏,显是得了消息一路从外头跑进来。 王云仙急得一时不知先看哪里。 好在这时小厮缓过气来,接着道:“前几日就回来了,今儿个官窑贴了新告示来迎接督陶官大人,我等前去打听,才知来人是他。” “怎么还是他?” 王云仙与安十九没什么来往,听到这个消息说不上悲喜,梁佩秋就不一样了,几乎就在小厮话落的一瞬间,回想起徐稚柳腹中那一剑。 他为了把安十九逼回京城,不惜越级上告,险些丢了性命。那一剑极深,缠着厚厚的绷带,仍有血不断渗出。 即便如此,安十九竟然还是回来了? 那他岂不是…… 岂不是…… 她不敢再往下想,下意识看向小厮,耳朵里嗡嗡的。好半晌,在一阵剧烈摇晃中才醒过神来,迎头撞见王云仙满含担忧的眼眸。 “佩秋,你疯了吗?快给我看看手有没有受伤?” 她顺着王云仙的视线低头看去,才发现方才用力太过,竟徒手捏碎了卵幕杯。那洁白如玉的胎骨,还未来得及现世,就碎在了她的掌心里。 带着血。 白里透红,妖冶如花。 小厮的话音还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我等回来的路上,看见徐少东家竟就衣衫不整地跑上了街,形容十分狼狈。” 说到这儿,他还顿了顿,直到与梁佩秋目光对上,才磕磕绊绊补完下半句:“听、听附近的街坊说,他家中出了急事。” 如果让这小厮回忆,在安庆窑的数年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小神爷流露出那种目光,心痛的、忍耐的,同时包含着怒意和恨意,在那一个瞬间,他仿佛经历了人生所有的不可承受之重。 她就那样蹲着,任由少东家着急忙慌地叫人,给她擦拭掌心的血,始终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他不敢看,却也不敢回避,如此过了不知多久,她才如梦初醒般,猛一起身,顾不得少东家的张罗,拔腿就往外跑。 她的脚下带出一串殷红的血迹。 从此那抹殷红融入卵幕杯,埋进土里。 经风沙迁徙,日月星辰,直到后世为人揭开的一天,或许,会有人想要探究那破碎的、染着血迹的卵幕杯后,是一个怎样久远而凄美的故事吧? 第36章 “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怎么能干出这种腌臜事来?” “他爹就干过一样的事,有什么不可能?” “他娘也不管管?” “听说他老娘常年缠绵病榻,那孩子打小就野,偷鸡摸狗无恶不作。造孽呀,才多大脑子里就想那些事,真是有娘养的没娘教。” “那堂中的是谁?” “听说是哥哥。” “还有哥哥?” “可不是,还是读书人咧。哎哟,读书人就教出这种弟弟?读的都是什么书啊!” “看他人模人样,许是在外头飞黄腾达了,没管家中老母和弟弟的死活。但凡管一管,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杀千刀的丑事来!” …… 这是远在景德镇数十公里外的浮梁县衙,闻讯而来的百姓大多是附近一带的村民,即便听过景德镇徐大才子的名声,也少有见过他本人的。 他们认不出徐稚柳,才能完完全全出于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围观眼前的热闹。 徐稚柳站在公堂地平下,比之县衙所处的高度矮了一层台阶。他耳边充斥着诸如此般恶意的揣测、鄙夷、试探和辱骂,回想这一日发生的种种,胸间忽而升起一团浓烈的、化不开的郁气。 正如阿南每次与他对着干时所申讨的一般:“打架的时候你知道训斥我了,那我被打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他们都说你在外头风光了,管着几百人的饭碗,日后定然前途无量。那我呢?我每天除了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就是满山跑,抓偷鸡的黄鼠狼,逮肥硕的大兔子。它还生了一窝崽子,没有奶水,我得想办法给它补营养……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务正业,无所事事?但我再怎么比不上你,至少有一点比你好,不管多晚我都会回家!你呢,你一年回几次家?你知不知道娘亲近来又病了?她不准任何人传信给你,日日靠药续着气血,在村口等你回来,许多次睡得迷迷糊糊还一直叫你的名字!她生怕不能见你最后一面,连梦里都想让你回来,这些你都知道吗?若非我出了事,你何时才打算回去?今年春节,你明明看到院子里寸草不生,猜到娘亲身体抱恙,却还是回了景德镇。你如此不孝,枉为人子!而我有你这样的兄长,更觉耻辱!” 耻辱。 徐稚柳不禁想到这些年,为生计困,他一心扑在窑务上,殚精竭虑,费尽思量,以为凭一己之力能为他和母亲换来安定的生活,为他们挣一方遮阴避阳的净土。 如今看来,这些却并非他们所求。 可如果多年以前他没有收拾行囊去投奔徐忠,如今的他们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命运为何总如此捉弄于人? 让人可笑又可悲。 此时在一阵整齐威武的杀威棒杵地声中,身着七品补服的县令来到堂上。一道惊堂木拍下,百姓四下噤声。 阿南被两名衙役推着从一旁的屏风后跌跌撞撞地现身。他头发散乱,脸上有些伤痕,好在不算严重。双手绞在身后,来到堂下被迫下跪。 张文思瞥了眼徐稚柳,继而绕过他,定格在少年身上:“堂下可是瑶里人氏徐承枝?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兄弟俩视线相交,十四岁的黝黑少年倔强地移开目光,只凭一股子气性大声喊道:“不是我!” “我信你。” 徐稚柳未有分毫迟疑。 阿南似不可置信般转头看他,亮晶晶的眼眸里,饱含着颤动的秋水。 徐稚柳牵唇一笑,朝他点头示意。阿南如吃了颗定心丸,虽不肯承认,但他知道,看到兄长出现的那一刻自己有多安心。 此时徐稚柳开了口:“大人容禀,我弟弟阿南虽顽劣了些,但自小熟读四书,深知礼义廉耻,绝不可能干淫秽勾当,请大人明查。” “你又是何人?未得本官允许,谁让你开口?”张文思喝止道,“本官审案自有章程,闲杂人等暂退堂下!” 说着,王进上前,一把推向徐稚柳。 武人本就力大,况且王进和吴寅不对付,自知徐稚柳和吴寅关系匪浅,此时正好趁机报复,这一推让徐稚柳毫无防备,接连后退了数步,勉强才维持住身形。 他想说,是县衙的人引了他过来,如今为何又翻脸不认?但他话到嘴边止住了。看眼下的情形,张文思既装作不识,怕多说无益。 他收敛心神,不再随便开口。 张文思照例询问了一圈,尔后招手,让人将原告和人证带来。人证是一名猎户,显然在后堂等着,得到传召不久就来到堂上,倒是原告女子久久没有现身。 那猎户看到双手捆缚的阿南,立刻惊叫道:“是你!就是你!” 随即面向前方,向张文思拱手禀报,“大人,前儿个我进山打猎,远远听到一女子呼救,赶紧上前察看,便见一男子正对那呼救女子行不轨之事。我立刻大声喝止,那男子提起裤子就跑,想必常在山里厮混,跑得极快,对山里的路况也很熟悉,我追了许久也能追上。不过我虽未看到他的正脸,却认得他的衣服。就是这件灰色破布衫,下面还缝了好几块布丁,绝不可能有错!” “放你娘的狗屁!” “肃静!” 阿南坚称:“这些天娘亲重病,我一直在家中照顾她,从未上山,也从未见过什么女子!村上的人都能为我作证。” “你在山野间行事,除了我还有谁能看到?”猎户生怕县令以为他胡言乱语,急急找补道,“大人,小人常年在山中捕猎,别的不说,眼力是极好的,那罪犯和面前这人身量体型几乎一模一样,加上衣衫补丁,还能有错吗?” 张文思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此时,徐稚柳再度上前:“大人,徐承枝乃我弟弟,作为兄长,不知我可否为他说几句话?” 他如此谦逊有礼,提的要求也是合理,张文思倒不好拿着鸡毛当令箭,再随意欺负,遂点点头,颇有点不耐道:“人证既亲眼所见,你等还有何狡辩的?” 徐稚柳转向猎户道:“兄弟所言当真属实?” “当真!” “你说你不曾亲眼见到我弟弟的真容,也是属实?” 猎户稍有迟疑,但还是点头,又想解释什么,被徐稚柳打断:“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身量体型和我弟弟相似,也穿着一件灰色带补丁的长衫出现在此,你是否能够判断,他们二人究竟是何人作案?” “这……” 猎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嘴巴动了动,勉强道:“我确实没看到那人的正脸,若当真身形极为相似,我……” 徐稚柳这么说,显然已将案情引向为“故意陷害”。 张文思神色渐而沉冷:“你此言何意?莫不是怀疑本官断案的本事?” “草民不敢,只是想到旧日在街上,我也曾经犯过和这位仁兄一样的错,将其他人错认为弟弟,故此有这么一个疑惑罢了。” 他这么一说,更是将猎户的证词锁定为“认错”。猎户慌忙看向张文思,摆摆手道:“这、这我就不知了,可若不是这小子,还能有谁?” “其实这也好判断,请原告女子上堂一见,便知真假。” 徐稚柳说,只要找一个身形与阿南相似的男子跪在堂下,知县大人假意威吓演一场戏,若那女子笃定犯案者是那名男子,或女子笃定的只要那人叫做徐承枝,那么他的弟弟,真正的徐承枝就是无罪的。 他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一时间外头议论纷纷。 看热闹的百姓没想到徐稚柳一张嘴竟要见被告女子,这……自古女子贞洁为大,谁家女儿蒙受了这种屈辱,还能厚着脸皮上堂来对证?当即就有人忍不住声讨徐稚柳,骂他没有廉耻,读的都是淫书! 另外也有人说这个主意好,是真是假,总要原告亲自现身说法。大家锣对锣鼓对鼓,说个清楚明白,也好过冤枉一个半大孩子。 除了这些声音,自然也有人疑心县令草率断案。 张文思不仅被下了马威,如今还被架在火上烤,正左右为难之际,一道身影从外头跑了进来,急声道:“大人,不好了!” “出了何事?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禀报大人,属下方从原告家中回来,那女子不堪受辱,已于一刻前吊死家中。” 正说着话,他手一抬,尾随他其后一位老者喘着粗气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对着阿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两班衙役们冷眼看着,竟没一个上前。 徐稚柳只觉荒唐,快步上前抱住阿南。 这事发生得突然,公堂上下都没反应过来,只见徐稚柳一靠前,那老者就“哎哟”大叫一声,似被撞倒,一屁股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见他上了年纪,又哭得伤心,百姓们纷纷指指点点。若说方才还有人想原告现身,如今听说小女子受辱而死的消息,都歇了心思,转而为老者鸣不平。 那老者说道:“天可怜见,我这孙女才十二岁,自幼没了双亲,与我们老两口相依为命。那么懂事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晓得进山摘果子砍柴,照顾我们老两口。早间一个没注意,她竟就想不开在家里上吊,我那老伴儿只差一口气就跟她一起去了,如今瘫在床上下不来。我们老两口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贱命一条。可我那孙女还小呢,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呀,就这么没了!老头子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她求个公道!县太爷大人,求您伸冤呐!” 听完原告的遭遇,百姓们更加动容,开始指责阿南。阿南勉强从徐稚柳怀里挣脱出来,想大骂一句“放屁”,然话到嘴边,又怕徐稚柳听信了老头的谗言,怯生生抬头。 这一眼不偏不倚正入徐稚柳眼中。 他什么都没说,只那样护佑着他,眼神里带着一股坚定,春风化雨般抚平了少年所有的愤怒和不甘。 原来这才是他的兄长。 一直到今天,他仿佛才认识他的兄长。 徐稚柳坦然面对老者的控诉,问道:“老太爷节哀,既然事发,想必您也很想将害您孙女的真凶绳之以法。既如此,小生有几点疑问,不知可否直言?” 老者含怒瞪他:“你想说什么?” 徐稚柳略一思忖:“请问您孙女上吊前,可有什么异象?” “我和老伴儿都在田间干活,哪里知道她、她会……若早知如此,我们还干什么农活。小小丫头都被这畜生欺辱了,我们竟还……” “照您的意思,她起先并未有寻死的迹象?” 从阿南被捕到消息传回景德镇,从安十九出现在湖田窑到他赶至浮梁公堂,即便这些时间都忽略不计,那么在此之前呢?事发至今少说已有两日,那女子名节被毁,既不惧流言蜚语也要报官,可见是个果敢的性子,那么为何会在审讯这日突然自缢? “这些疑点您可有想过?”徐稚柳循循善诱,“或是,您仔细回想一下,这两日除了您二老,还有没有其他人见过您孙女?” 老者似陷入沉思,想了半天,才要说什么,就听一道惊堂木响起。 张文思怒斥道:“徐稚柳,你是县令还是我是县令?你可知方才种种已是僭越?” 不等徐稚柳开口,张文思又道:“十二岁的女子受辱枉死,不管真凶是谁,此案情形恶劣,必得严查。本官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既死无对证,被告也决口不认,那么只能用刑了。” “来人,上刑具!” 徐稚柳急声道:“大宗律例,一县衙门,官员的职权只到答刑或校刑。” 张文思含笑道:“徐大才子不仅饱读诗书,竟也通晓刑律吗?不需你提醒,本官心中有数。”尔后给王进一个眼神。 王进招手,刑具入场。 阿南被摁在地上咬牙嘶吼,血渍从齿间溢出仍不肯松口,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反抗着世间的公权。只他还是头幼兽,还没长大,尚无锋利的爪牙,无法为自己博取公平,短短一瞬就奄奄一息。 徐稚柳再也忍不住上前抱住他。 王进一手推不开他,只觉晦气,就朝他啐了口痰。 那痰渍溅在堂堂徐大才子的发间,浑如一巴掌,狠狠打在阿南脸上。阿南目眦欲裂,挣扎着站起,冲着王进跑过去:“你个狗官,要打要骂冲着我来!不要辱我兄长!” 王进猛的一踹。 阿南膝盖重重磕在地上,王进又呸了一口,反手就是一道巴掌,扇得阿南别过头去。一道闷哼响起,随后他的嘴角沁出血来。 张文思见时机成熟,用力拍下惊堂木。 王进这狗腿子适时斥道:“住手!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县令大人在此,岂由你们胡闹?” …… 徐稚柳原以为阿南被扣上污名,只是又一桩“巧合”的“冤假错案”,可眼看原告女子突然上吊自杀,猎户口口声声不似作假,忽而意识到,这些并不是巧合。 而是一场精心的布局。 父亲虽然冤死了,但罩在他们一家人身上的阴影并未消散,那块污点如影随形,阿南自幼饱受白眼和欺凌,远比一般孩子早熟。虽年少气盛,常有与人斗殴置气,但本心不坏。 徐稚柳相信他的为人,绝干不出奸淫妇女之事。 如今除了阿南,堂上所有人包括老者、猎户所言兴许都是实话,可实话背后真正的知情人已然死了,正所谓死无对证,一旦没有实证,这件案子如何断定,全看县令的态度。 徐稚柳抬头看去。 张文思背后是一张榉木打造的牌匾,上书“清正廉洁”四字。 那是他年少时无数次仰望的四字,无数次翻看着父亲的札记,带着血泪在湖田窑熬过每一个烛火烧尽的深夜时,他都会在心底描绘那四字的愿景。 他渴望有一天能有机会坐在这方圈椅中,站在地平上的台阶,环视冰冷的公堂,为这黑天捅出一片亮光。 他赤诚的目光扫过堂上的每一道房梁,每一根杀威棒,最后停留在张文思得意且狰狞的脸上。 不该有期待的。 数年前,就是这个人屈打成招,逼得他父亲不得不俯首认罪。 如今,还要如法炮制,逼他的弟弟。 什么君子仪范,什么文人骨气,什么正义清白,统统都是放屁!他抱住颤抖的阿弟,忽然悲从中来。 为何他努力了十年,还是没有躲过如此屈辱的命运?为何父亲的悲剧会再次重演?为何要让他种下的恶果报应在阿南身上?! 为何这天道,总在他窥见一丝希望的时候,又将他逼得无路可走? 为何? 为何! …… 他对阿南说,“阿弟,等我,兄长一定救你”,随后大步往外走去。 阿南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只觉那道身影格外的萧索与孤寂。 他想说什么,想大声喊他哥哥,想让他回来,想低头,想着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承受,哥哥只做回原先的哥哥就好。 可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道重棒再次落在背上。 他强忍着痛,抬头看去。 这就是官吗? 这就是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狗官吗? 就在这须臾之间,他明白了读书的意义,更明白了徐稚柳的忍耐。他对自己说,哥哥,别救我。此番若我不死,就让我来替你杀尽天下恶鬼吧。 第37章 梁佩秋赶到时,棍棒赫然落在少年背上。 她挤在人群中,远远看见徐稚柳走了出来,至天光下,脚步稍顿,望向青天。随后,他抬起脚,一步步走到看热闹的百姓中间。 百姓自发地让开一条道。 他走过她的身旁,就那么擦肩而过。 梁佩秋抬手,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下意识的反应去拉他的衣袖,可手刚碰到袖子一角,就像是烫伤般又缩了回来。 该说什么呢? 此刻他会需要她出现吗?或许他更想一个人待着? 梁佩秋挣扎许久,终究没有上前。 * 一人一马安静地走在乡道上,遥遥跟着前方的身影。 直到那身影安全回到湖田窑,不远处隐匿在巷子里的人才稍稍松口气,抚着焦躁耸动的马脖子叹了声气,随后回到安庆窑。 见饭厅亮着灯,猜到有人在等她,梁佩秋收敛心神,走上前去。 王云仙听到动静第一时间扑过来,焦急地询问道:“你一整天不见踪影去了哪里?手上的伤还没处理呢!快给我看看,还流血吗?” 梁佩秋轻笑:“没事,一点点大的伤口,哪会流许多血?” “哪止一点大!” 王云仙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这一看,上面满是缰绳的勒痕,也不知她去了哪里,这一路用了多少力气。好好的一只手,被她糟蹋得血肉模糊。 王云仙赶紧叫来在前院等候的大夫。 瞥见梁佩秋略显惊讶的眼神,王云仙没有好气:“上午就过来了,一直没让人走,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嘀咕着,“是不是又为了那厮?” 梁佩秋沉默不语。 王云仙还想说什么,王瑜咳嗽一声:“先让大夫给佩秋看诊吧。” 大夫为梁佩秋清洗伤口,上了药,又叮嘱一些注意事项。待他离开,王云仙迫不及待道:“还说不严重?听到没,大夫让你静养十日!我就想不明白了,自打你认识那徐大才子,这大小伤病就没间断过,他是不是克你呀?” 他说完,屋内静得针落可闻。 王云仙意识到这话可能说过头了,在王瑜火辣辣的盯视下,猫着身子回到桌边,小声道:“你在外头跑了一天,想必饿了吧?快来用饭。” 梁佩秋摇摇头,对王瑜道:“师父,我没胃口,先回去休息了。” “你……” “回去吧,我让人给你熬碗鸡丝粥,稍后送到小青苑。你好好睡一觉,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重要。” 梁佩秋点头称是。 她离开后,王云仙不满地瞪了自家爹爹一眼:“你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难道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为了徐稚柳,她哪里会遭这些罪!” “你住口。” 王瑜四下扫一眼,左右侍奉的小厮会意退下。这时饭厅只剩下父子二人,王瑜才悠悠开口:“你可知先前安十九为何突然回京?” “这我哪里知道!” “你日日在市井厮混,不是说景德镇发生任何事都逃不过你的耳朵吗?此事怎没有打听出来?” “我……”王云仙语塞,“那当官的事,谁敢随便瞎咧咧?我是听说他犯了事,巡检司特地派了人马过来抓他,这趟回去恐怕小命不保。嗐,谁知道这才三个月,他居然又回来了!真是稀奇!” 王瑜气急,拿起筷子敲他脑袋:“稀奇个鬼!” 在王云仙嚷嚷之前,他又放出一个惊天炸雷,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此事虽不明了,但我料定和徐稚柳脱不了干系。” 当日三窑九会得知安十九即将回京的消息,召了各家民窑前去商谈,整个过程徐忠绷着张驴脸,始终一言不发,看着格外蹊跷。 他虽不清楚其中内情,但想必和湖田窑有关。按照常理推断,多半是徐稚柳所为。 那么此时安十九铩羽而归,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势必不会轻饶了徐稚柳。今儿个这一出,怕是安十九搞出来的。 王云仙听完王瑜的分析,一阵哑然。 “早前大龙缸底部款识一事发生时,我们王家窑虽然没有明面上支持杨公,但以当时情况,我是极其不愿看到太监一家独大的,遂安排佩秋去接近徐稚柳,以此向湖田窑示好。你也知道我和徐忠那老头不对付,只能从徐稚柳那边下手。不过……谁能想到太监背后竟有如此权势!” 不光王云仙,私下里忖度安十九境遇的大有人在,想必他们都没料到,再如何得圣心的宠宦,一朝入“冷宫”,还会有翻身的一天。 王瑜思量许久,重新拾筷夹菜,淡淡开口道:“你近日多陪陪佩秋,让她在家里好好养伤,不要出门了。” 王云仙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你不想让她掺和进徐稚柳的事?” 王云仙起身,端看王瑜自如地夹菜吃饭,面上一派淡然,可嘴里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做他让梁佩秋去接近徐稚柳,敢情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 “你怕她这时再和湖田窑往来,会给安庆窑惹来麻烦,是吗?” 有需要的时候就让她出面,不需要的时候就把她“软禁”在家里。 当她是什么工具吗? “老头子,那可是你的关门弟子!安十九还没怎么着呢,你这就要明哲保身了?”王云仙冷冷看着王瑜。 眼前的父亲对他而言是陌生的。 或许严格来说,他从未觉得王瑜熟悉。他们父子之间隔着一个两个早逝的亲人,向来有隔阂。 如今再看他,竟恍惚觉得他有两副面孔,嘴上振振有词,说什么民窑一体,共同进退,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大难还没临头,他就已经开始谋算前程,审时度势。 这算什么? 梁佩秋少时入窑,一晃数年,就算不是亲生的孩子也差不到哪去。就这样,他尚且狠下心来利用,他日换作他这亲儿,是不是也一样的待遇? “难怪哥哥宁死也要摆脱你。”他闷声道了一句。 含含糊糊的,不甚清楚。 也不知王瑜有没有听清,只动作僵持了片刻,尔后不再说话,无声地吃完一碗饭,起身离去。 月影下老迈的背影略显蹒跚,王云仙几次欲言又止,摔下筷子。 他想起幼年时偶在市井听到的闲话,那些人喝多了马尿就爱高谈阔论,王家窑生意做得大,常作为谈资出现。 他们当中有人笑家主窝囊,多少年来任凭湖田窑冲在前头,心甘情愿当个不吃香的老二。有人却道家主圆滑,进退有度,安庆窑才能一日日壮大。 说到后来,他们论起景德镇的聪明人,大笑着说“王瑜当为榜首!” 他那时年纪小,其实听不懂生意经,不过光凭那些不怀好意的笑声,他也知道他们是在嘲讽王瑜。他欲要上去辩白,却不知如何辩白。 他哪里了解自家爹爹?仔细想想,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遂只气恼地踹了酒桌,和那帮人扭打在一起。 回到家还挨了顿骂。 他习惯了不为自己作任何解释,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威严持重的人,心想他必不是他们说的那类人。 可他又是谁呢?是王云仙的父亲,还是安庆窑的家主? * 这一夜,王云仙和狐朋狗友们买醉,喝得不省人事。 夜半醒来时,发现身下的床似在摇晃,外头喧闹不止。他定睛神朝窗外看去,夜间的昌江沿岸灯火稀疏,只寥寥几只萤火在窗棂上盘旋,方知被人拖到了画舫上。 友人们知他忌讳什么,在外头喝醉了也不必担心惹到不该惹的桃花。 他又躺了会,想起晚间王瑜说的话,一时不胜烦扰,加之外间时不时有人大笑大闹,零星一点睡意全被吵光了,他索性披衣起身。 到了外间一看,这帮人竟在画舫上赌钱。打眼看去,除了几个好友,其他都是陌生脸孔。 王云仙挨着一人问道:“从哪找的人?” “我哪里知道。” 友人半倚门上,屈着条腿,一边摆弄手里的筹码,一边不忘盯紧前方的骰子。被王云仙扒拉回脸,才又说道,“咱们离开江水楼时已然宵禁了,谁还在大街上闲逛?小爷我只好找相熟的姐姐来接你这醉鬼,到这里时已经赌上了,看样子是赌坊没尽兴的,换了个场子接着玩。” 不比他们几个金窝窝里长大的少爷,画舫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咧着满口的黄牙笑哈哈。 王云仙自来不是清高性子,他的友人也玩得开,随便一招呼就加入了赌局。 王云仙瞅瞅友人手上的筹码,再抖抖他的钱袋子,笑道:“看来今晚手气不错。” “嗐,谁让里头有个散财童子。” 友人压低声音,朝一个方向努努嘴。 王云仙顺势看去,只见赌桌临靠西窗的位置有一清瘦青年,满脸蜡黄,瘦到几乎脱相,一双眼睛凹陷下去,徒剩张松弛的皮子,还像老鼠一样闪烁着精光,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 这人一看就是资深的赌徒。不仅好赌,可能还沾染些不干净的东西。 “怎么回事?” 王云仙来了兴趣,经友人一说才知,这人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先在赌坊后在画舫,赌得几乎红了眼。 此时桌上有人说道:“王家的,你又输了,这回可不能再赊账了。” 那位“王家的”就是所谓散财童子,眼看自己又一次押错,气得直拍大腿。 他衣服破破烂烂,藏不住什么值钱东西,钱袋子也早就掏空了扔在桌上。众人见他灰头土脸,笑着打发他去一旁。 他却哼了一声,蹲下去,从鞋底抖出一张银票。 “谁说老子没钱。” 他把银票用力拍在桌上。 众人纷纷掩鼻,强忍扑面而来的那股酸爽的脚臭味,却也忍不住好奇去看。 当真是一张银票! 面额还不小,足有一百两! 起先说话的人看样子与他相熟,毫不掩饰地大惊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王家的得意一笑:“老子前儿个做了笔生意,赚了点小钱。” “什么生意呀?” 王家的却摇摇头,讳莫如深。 “你装什么相!我还不知道你,家里值钱的早就卖光了。没有本钱,你做哪门子的生意?” 那人狐疑地盯着王家的,见他卖关子,一拍脑门,“哦,我想起来了,上次见面你说要回瑶里老家去,是不是在山里挖到了什么宝贝?” “什、什么山里,我根本没进过山!” “还装?你看你那一鞋底的红土泥,不是山里沾上的又从哪里来?我说这么大笔银钱,你该不是挖到千年人参了吧?” 众人哄堂大笑。 “瑶里地界儿不算大,若有千年人参,怕是早被人挖走了吧?” “说起瑶里,嗳,你们听说了吗?这两日瑶里发生了一桩大案,据说有一女子遭到奸淫,受辱自缢,害她的人是咱徐少东家的弟弟!” “哪个徐少东家?” “还能有哪个?徐稚柳呀!” “你说什么!”王家的大叫道,“那女的死了?” “你一惊一乍的干嘛,吓死人了!怎么,这么紧张,你认识那女的?” 只见王家的一下白了脸,哆哆嗦嗦地骂了几句,说什么也不肯再赌,拿了银票就往外走。他让船家速速靠岸,船家说要等风向过来,不然这时候逆浪而行,船行驶不动。 王家的看看江面,黑黢黢一片,也不敢跳江游回岸边。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船头不停打转。 这情状一看就有猫腻。 王云仙纵观全程,一直没有说话,到了这会儿不免有了猜测。迟疑片刻后,他上前与王家的攀谈。 “我是安庆窑的王云仙,你我一个姓,说不定祖上还是一家。” 王家的一愣,没接他的话茬。 “你是富家公子,银子随便花用,跟我们这些贱民可不一样。” “哪里的话,我素来欣赏有血性之人,看你方才摇骰子的动作,颇有几分挥斥方遒的豪爽劲,想来是个中高手!我也想练练此间功夫,不知能否向你请教一二?你若不忙,不妨随我一道回府,我必准备美酒佳肴款待你。” 王云仙一顿吹捧之下,王家的哪里还记挂先前的事,被美酒佳肴迷昏了头脑,早就飘飘然。船一靠岸,他就随王云仙回了家。 待到大门关上,王云仙向左右示意。 小厮们早一步得了信,立刻围上前将人五花大绑。王家的欲要说话,一团臭袜子塞进嘴里,他立刻瞪大眼睛,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就这么被拖进了柴房。 此时到了隐蔽无人处,王云仙才沉下脸来,问道:“先前在画舫上提到的瑶里那桩案子,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身上那银票从何而来?” 王家的嗷呜嗷呜叫嚣不停。 王云仙扯去袜子,王家的立刻大口呼吸起来,待得气息平复,才要破口大骂,嘴一张袜子又塞了进去。 王云仙捏着他的下颚道:“你可以不说,我也不能拿你如何。不过嘛,你要不嫌臭袜子膈应,大可塞着等天亮。到那时我再送你去县衙,牢房里待个几天,怕是就由不得你不说了。” 王家的一听,神色大变,眼珠子转了转,忙向王云仙服软。 王云仙却是不信,低头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试图骗我,想想看那女子的下场。” 观这人先前反应,应是没有料到那女子会上吊自杀,可见女子的死对他而言是个突破口。王云仙自小整蛊家里的小厮,什么花样都玩过,晓得人这种胆小鬼,最是不禁吓。 甭管什么事,吓一吓总能套出点实话。 只见王家的蓦然睁大眼睛,一阵惊慌之后,整个人如丧考妣,软成一滩烂泥。此时王云仙拿开臭袜子,不消逼迫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地把事发经过说了出来。 “有人找到我,让我将那女子拖到山里侵、侵犯,允诺事后会给我一笔银子。我……我以为他与女子有仇,才想出这种阴招报复。那女子性子极为泼辣,挠得我背上全是血印,我以为她不会寻死,没想到……” 当他听说这事已经发展到徐稚柳身上时,他就知道坏事了,估计被人利用了。可事儿都已经干了,他还能怎么着? 若非一时心痒难耐,在赌坊里露了马脚,也不会被人抓住。 他顿时懊悔不已。 王云仙却不管他是什么心情了,懊悔也好,痛恨也罢,说到底就是个王八蛋。只他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出。 他还以为这人想钱想疯了,进山挖宝贝的途中偶然遇见女子,对她做了什么。 不过他也猜到了,既牵扯徐稚柳,恐怕事情不简单。 他想了想,又问:“是谁收买的你?” 王家的垂头丧气:“我不认识他,就、就一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 他回忆了一番,补充道,“哦对,他说话声音有些奇怪,细细的,不像正常男人,倒像是……” “像是什么?” 王家的摇摇头。 王云仙没有再逼,把臭袜子重新塞回王家的嘴里,转身离开柴房。 此时天还没亮,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里,除了接应的几个小厮,府里还没人知道此事。他不想回去睡觉,一个人到处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小青苑。 看着前方不远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落,王云仙脚下似有千斤重。 他就像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浮现出一道霞光。 那光在屋门上投出一片柔和光晕,里头似乎还传出个声响,他猛一回神,身子抽搐了下,转身疾步离开。 此时“吱呀”一声,身后的门开了。 一宿没睡的梁佩秋嗓子带着喑哑,说道:“云仙,你怎么来了?” 第38章 是夜大雨如注。 街头巷尾皆在说,这六月天里突然阴风阵阵,景德大道临街店铺门可罗雀,街上飞沙走石,必是发生了什么冤情,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 此时御窑厂西下弄的一处私人府邸前,大门被重重扣响。因声响持续了足有半柱香时辰,引来不少附近窑厂的工人围观。 他们或戴斗笠,或穿蓑衣,摩肩接踵,哪怕抵受着寒冷的侵袭,也要冒雨看这出好戏。 原因无他,只因被敲的是官家门,敲门的是书中人。 片刻后朱红大门洞开,左右仆从鱼贯而出,为中间人撑伞挡风,奉茶看灯,一高一低两大护卫自动排开阵型,做保护姿态。 那一刻天地间除了雨声,万物皆化为死寂。 安十九双手抄在暖兜里,踢开脚边殷勤的家奴,走到门檐下,直视雷电中锐利的锋刃。 很好,虽这人不过二十二,但他不愿视其为少年。 这分明是个野心勃勃的青年人。 哪怕在雨中狼狈不堪,那高高抬起的头颅,昂扬着向上的脊骨,亦叫他不敢轻视。 他在内廷是最低贱的奴才,在前朝要饱受文武百官鄙视,在后朝受尽后宫三千磋磨,更有阴鸷的毒蛇如影随形,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凡离开那片宫墙,他绝不想再回。 不曾想到了千里之外,竟还能看到一样的眼神,透着一样的讥诮和鄙薄,让他如被人剥光了衣裳,没有丝毫尊严。 拼着多年经营才换回的一条命,以督理万寿瓷戴罪立功,而这些屈辱本都不必承受,全因面前这人——徐稚柳! 他带给他的种种让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安十九恨极,怒极,即便死也要拉他一起陪葬,回程的路上想过千万种将他凌迟之法,可面对面却倏然改变了主意。 死太痛快了。 他不是正义凛然吗?那好,即让他一点一点瓦解那青年人心间的正义。 “断翅的雨蝶,任凭曾经飞得再高,也终究在尘埃里。读书人失去笔杆子,与我之阉人又有何异?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安十九吩咐左右,“徐大才子星夜兼程从县衙赶回,想必还没用饭。来人,去后厨盛碗热汤来。” 家奴立刻洞察了主人的心思,高声道:“大人,后厨没有汤了,只剩一碗是给阿黄的。” “哦?” 安十九故作为难,“阿黄一条狗,怎能和堂堂徐大才子相提并论?” “大人您这话可就不对了,阿黄再怎么不听话,至少忠心护主,不像有些人表面上看似温顺,实则满嘴尖牙。” 众人齐声大笑。 安十九不急不慢:“你这奴才,叫你办点事怎这么多废话?” “大人您有所不知,不是奴才不肯听令,只是这会儿太晚了,已过了子时,那汤早就冷了,放在狗盆里,恐怕……” “也对,外头还下着雨呢。”安十九道,“愣着干嘛?还不快给大才子撑伞,再拿件干净的衣裳来。只我这儿都是太监的制服,怕徐大才子穿不惯。” “不必了。” 徐稚柳终于开口,“说吧,要怎样才能放过我弟弟?” 安十九面含笑意,打趣道:“你们瞧瞧,不愧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才子,这骨头可真硬呀,听这口吻,哪里是在求人办事嘛!” “可不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的狗在狂吠。” 徐稚柳闭上眼,世间纷纷扰扰于这一刻停止,耳边只余下母亲温柔的呼唤:阿谦,阿南是你弟弟啊,救救你的弟弟…… 不是作为母亲的儿子,而是作为他徐稚柳同父同母唯一的弟弟,徐承枝是这样活着的。 长兄如父,他徐稚柳如何能不救?只他奔走了一整天,四处求告,没有人愿意相帮。 他们都猜到是安十九故意设计,其中还不乏县令的勾结,谁又敢公然对抗景德镇最大的两个官员? 但凡他们出手,阿南就是他们的下场。 他不甘心,特地查了大宗司法,因前朝暴乱不止,万庆帝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修改司法,严格限制各项条款。 当日在堂上,他提醒张文思县令的权限,确实只有答刑或校刑。再重一点的徒、流二刑,就得提交徽州府来判;若是死刑,还得送京里请三法司来定夺。 安十九出手,必不会给阿南判定死刑,容他回京,所以阿南的案情必然会在州县内解决,其中奸淫良家女子致其冤死,罪行恶劣,即便阿南尚未及冠可容情几分,怕是也不可能给与赎刑的机会。 所谓赎刑,就是用缴纳罚款的方式抵扣刑罚。赎刑分成两种,一种是“律得收赎”,即律法里有明确规定的赎刑金银,并且不能赎全罪。比如判了杖三十、徒两年,可以交钱把徒刑赎了,但杖刑不能免;还有一种是“例得纳赎”,可以赎买全罪,一点不用受苦。 阿南必不可能得到“例得纳赎”的宽恕。即便他从中斡旋,勉强争来“律得收赎”,需要花费的银钱且先不提,杖刑怕也会要了他半条命,严重者甚至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 他曾亲眼看过五十杖仍可活蹦乱跳,而二十杖则直接当场毙命。杖刑由衙役执行,那么衙役如何下手,还不都看上面的意思? 最差的情况就属流刑,可流放之地千里迢迢,路上发生什么都不好说。 说来说去,阿南如何,且都看张文思。 或是,取决于安十九。 想到这一点,徐稚柳声音微顿,不由地缓和语气道:“安大人,我求你。” 安十九眉梢一扬:“好说,我十九不会得理不饶人,说好以一还十,你两次设计于我,今日就给我磕二十个响头,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你我同心协力,好好为江西瓷业做贡献。” “你做梦!” 不知什么时候,湖田窑的工人闻讯赶了过来,他们一大帮人,在狂风暴雨的夜间声势浩大,看得人格外振奋。 时年为首,大喊道:“公子,你不要求他,咱们去找巡抚大人告状,不信他能拦得住我们!” “是呀!少东家你千万别低头,你若是低了头,我们、我们可怎么办!” “就是,少东家你忘了黑子、二麻吗!他们死得多冤呐!” “少东家!!!” 安十九任他们吵嚷,只笑而不语。片刻后,身后涌出数十个执棒威吓、身材高大的看家护院,在一高一矮两个护卫身后有序地散开。 他们人数上虽略输一筹,气势却没半点削弱。只见为首的高个子抬脚,看似毫不费力地随便一踹,梁柱旁的石狮头颅应声滚地。 哄闹声戛然而止。 那家奴得意地抬起胸膛:“我看谁还敢闹事?不要命了吗!” 徐稚柳原本已经准备离开,即便那双脚沉重万钧,他亦准备离开,暂时将母亲的呼唤,阿南的求救放一放,于天地间去寻一丝清明。 不想猛然噤声的人群,整齐划一的恐惧还是震住了他。 他仰面看向无边无际的夜,雨水不停砸在脸上,浸湿他的发丝,渗透衣襟,寒气入骨。回想这一天,他不知失望过多少次,到如今甚而连失望是何种感觉都分辨不清,可他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一股无力且悲哀。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忍不住去见那人。 那是他最不愿意拖累的人,他不需她出手,想着只要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也足以慰藉他了。可他到了门口,却被拒而不见。 她不肯见他。 那丝清明终究随风而去。 权势当真能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譬若他一般的草芥,岂非任由权贵践踏?便一个太监,狗仗人势,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一个家,一座窑厂,以及一众老百姓朴素的善良。 权势,当真是至高无上的好东西。 这一夜雨还没有停。 景德镇最为密集的窑区,狮子弄上一少年正跌跌撞撞地跑着,雨一盆盆从头上浇灌而下,逐渐模糊她的视线,堵住她的口鼻。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一只手死死拽住身后之人。 那干瘪消瘦的男子被拽着跑了一路,显然已没什么力气,脚下一软摔倒在水汪里。少年突然脱力,整个人也跟着摔了个跟头,因皮肤撕裂引发的痛呼声忍不住溢出唇间。 少年仿若力气全无,在雨夜里归于无声。然下一瞬,她再次如猎豹而起,不由分说将人拽起,拖着、抱着,推着往前走。 王家的力气全无,身体几乎都瘫靠在她身上。看着少年,他只觉得难以置信。 不久之前,他趁着看守不注意,翻窗逃出了安庆窑。本以为重获生机,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少年就追了上来。 王云仙起先还跟着一起追,追到后面就没了人影,只剩下少年。这少年的名头他也是听过的,鼎鼎大名的小神爷嘛,看着文弱秀气,没想到追起人来倒有把子力气,看样子不死不休。 他整日泡在赌坊,被揍过不知多少回,有些逃跑的功夫在身上,可他愣是跑了几条街,那少年居然还没放弃,紧咬着他不放。 他们二人好似在窑厂区捉迷藏,在七拐八绕的巷子纠缠近半夜,他终是不敌,败给了少年。 他问她为什么死死追他。 她说,她要一个公道。 他又问,那人和你无亲无故,你至于吗? 她说至于,有个人比她的生命还重要。 那她到底是要公道,还是要护那人? 她沉默了许久,说两者都要。 于是他闭嘴不再说话,路上看到人群都往一处跑,七嘴八舌地说什么去看徐大才子的热闹。这少年一听,也不送他去官府了,急急忙忙追上人流。 可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泥泞的小土丘上,她一只脚陷进水洼,努力揉开眼角,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又咸又涩,疼得她身躯一下一下地直抽抽。 她看到浪流在涌,群魔四散,那人遗世独立。 神明啊,巍巍的大树倒了。 她看到那人弯下腰,一点点、一点点俯首,滑向深渊。 神明怎么还不降世?她向童宾火神祈祷可好?她想要奔过去,脚却越陷越深,声音也堵在嗓子里怎么都出不来。 她看到那人和自己目光相碰,嘴角隐有笑意。 砰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崩碎在心底。 第39章 “梁山好汉阮小七在起义失败后化名萧恩,隐迹江湖,重操旧业,与女儿桂英打渔为生。他本想平安度日,却因恶霸丁员外勾结贪官吕子秋一再勒索渔税、欺压渔民而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痛打教师爷,杀死丁员外,远走他乡。这出戏揭的是残酷暴力的社会,露的是官官相护的黑暗,而我们老百姓就是要团结起来,一起向恶势力反抗!”说书先生一道惊堂木拍下,寥寥数声捧艮,余下无尽唏嘘。 谁能想到京剧名戏《打渔杀家》,终究败给雨夜一出《杀鸡儆猴》。 二十个响头,多少人亲眼见证了那一幕,自此随安十九而来的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害怕和服从。 …… 姗姗来迟的王云仙,眼睁睁看着素日哪哪都比自己高一头的徐少东家,就那么浑不在意似的,在暴雨中跪了下去,一时心提到嗓子眼,想说什么,却如鱼刺卡在喉咙里,什么都说不出来。 一个头,两个头。 即便雨声哗哗响彻在耳边,那一声接一声以头抢地的“咚——咚”也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夜,走过漫长的雨季,深入他的心坎,带来冰雪消融的寒意,令他惊颤不已。 他头一次体会到何为切肤之痛。 虽然那痛并未直接落到他身上,但他和在场所有人一样,被一股森寒的权势笼罩着,全身犹如爬满虱子。 那虱子啃噬着刻在景德镇人骨子里的匠心瓷魂,吃着肉,吸着血,将他们一点点、一点点榨干。 二十个响头之后,整个世间仿佛消音了一般,没有任何声音。 就连那站在高台上,睥睨众生的宦官也一时没了声响。 这些无知的贱民,就似他脚下的蝼蚁,随便给点苦头,便任由他掌控。如此权势,岂能不令人痴迷? 安十九不由回想起自己被安乾从牢狱接回司礼监的那一晚,在一间幽深得好似看不到底的后罩房里,安乾一边甩着羊皮鞭狠狠抽在他身上,一边撸着袖子气喘吁吁地痛骂他粗鄙下作。 “你个没用的东西,把我老脸丢光了。干爹平素是如何教导你的?驭兽必持鞭。你待他们仁慈,他们反倒欺你。你越是狠辣,他们反倒怕你……我晓得他们是冲我而来,你给我记住,他日若谁再欺你一次,便似欺我十次,你若不能替干爹好好保护这张脸面,那你也就不必做小十九,滚回内廷继续当你的狗奴才。今天这顿鞭子权当小以惩戒,你可记住了?” 想如今威风,谁还能记起当日的他?任凭世人如何划分三六九等,都不过是各自斗兽场上卖力的表演者罢了。 安十九好似突然失去兴趣,转身离去。 他一走,家奴和护卫们也各自散开。 但此夜的风和雨仍未停止。 在王云仙的认知里,徐稚柳那样的人怎会给人下跪?纵然他处处和人比较,暗地里总笑话他小小年纪像个老头,走哪都端着一副清高架子,实在算不得平易近人。 可他陪着梁佩秋听了那样多徐稚柳的故事,也打从心底里认可他的才华。旁的不说,便是将湖田窑拉拔到如今地步,可以说凭一己之力将景德镇带到世人面前,压垮前朝五大名窑齐头并进的格局,光这一项,就够吹牛一辈子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当着这么多的百姓,向一个没了子孙根的太监磕头了。 那一幕就发生在眼前不远处,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以至于每一个瞬间都让他感觉刺眼。 尤其当以安十九为首的那帮人退下后,天地之间仍旧鸦雀无声时,他感受到一股更深的、无法撼动的苦痛。 怎会如此呢?他是徐稚柳呀,天下第一民窑的少东家,更是才华横溢的徐大才子呀! 连他都没办法解决,要经受此种屈辱吗? 如果连他都…… 那么他们呢?普天之下的百姓呢? 回想这一天,其实种种早有预示,王云仙不是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只猜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身后木门“吱呀”一声响起,佩秋问他为何在此,而他装模作样胡诌一段糊弄过去,且她当真没有起疑的时候,他想过事败后佩秋会如何责怪于他,甚而想好了说辞,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脱线的风筝,失去唯一的支撑,颓然倒在了雨夜。 当他眼睁睁看着她一整日心不在焉,郁郁不乐,必是记挂着徐稚柳弟弟的那桩案子,而他在门房来报后,想也不想就出于私心拒绝了徐稚柳的求见时,他猜到她得知真相或可与他决裂。可他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决裂”会成为他们最终滑向深渊的一个开端,成为多年之后他仍不敢句读的瞬间。 当他将王家的束之于柴房,却留了心眼派人去盯着徐稚柳的一举一动,得知他一整天的经历时,他料到徐稚柳会绝望,会心碎,甚至会摧垮自己的尊严去救唯一的弟弟,可他没想到安十九想要的报复,竟是这样一场“杀鸡儆猴”的雨夜。 他更无法想象的是,过去那些他自以为了解的大家族们,想尽办法要巴结徐少东家的大掌柜们,只是太监手中这样一个小小的戏目,就使得他们面目全非。 而他呢,他不也成为戏目中只能看却什么都做不了的“猴”吗?他和那些人,和被他不齿的父亲,又有什么两样? 当他因此而饱受良心的煎熬,晚间用饭神思不属被佩秋发现和关心时,他的心再次受到巨大的谴责,于是他闪烁其词,顾左右而言他,直到小厮来报,用着和他一样鬼鬼祟祟的神情把他单独叫到一旁时,身后的“门”再一次吱呀开了。 佩秋平静无波的声音响起,他料到事败,却没来由的松了口气,忽而生出一种尘埃落定的可悲感。 可是,那时的他就已算得上可悲了吗? 他不住地回想那一幕,当他回过头去,梁佩秋的影子被葱茏翠树所罩住。他一瞬晃神,过去幼弱不可摧残的小花,仿似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棵大树。 他下意识想要撒谎,垂死挣扎地做着最后的自救,而她只是面目冷静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他勇气全无。 他沉默了许久,终究道出实情。可没等他交代完王家的始末,那树旁就已没了她的身影。 此后的一切,他都胆战心惊,不敢面对,想过许多种情形,终究拖着沉重的步伐来了,然后,一切超出想象。 佩秋没有责怪他,没有质问他,没有预想中的吵架和决裂,甚至没有看他。 她只是说:“你把犯人送去湖田窑,交给他吧。” 徐稚柳已经受辱,王家的对他而言无疑迟来的真凶,还有什么用?王云仙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嗓子似被雨水堵住。 他尝试许多次才让自己发出声音,钝钝的,有些愕然:“你……你不去见见他吗?” 她摇头。 王云仙一时慌了,伏倒在她身旁,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淌过面庞:“佩秋,你怪我吧,打我吧,骂我吧,随你如何,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瞒你,应该早点告诉你。但凡、但凡我能早一点,徐稚柳也不至于……” “和你无关。” 或者说,结果如何同王云仙关系不大,因为这不是他亦或他们能决定的。安十九重回景德镇,其背后猜测太多,而他要一举扫除后顾之忧,势必要将最大的对头——徐稚柳踩在脚底,践踏他的脊骨,磨灭他的骄傲,摧垮他的正气。 他要清正的读书人向权宦低头。 要万人围观,要杀一儆百。 他做到了。 无论如何,徐稚柳都会受辱。 就算王家的提前被送去官衙,其结果不过是多添张文思一个人的参演。没了这一出,还有下一出。 王云仙事后问过王瑜,为什么独独是徐稚柳,王瑜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是说,这世间必然要有徐稚柳这样的人,才有人皆向往的所谓“海晏河清,国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这些人可谓“前人”,他们用血和泪为后人铺平道路,是写在史书里,要用生生世世去铭记的。 王云仙问:“那不是圣人吗?” 王瑜笑他:“你还知道圣人。”说罢又点点头,自说自话一般,“是圣人,也是菩萨啊。” 王云仙其实不太明白徐稚柳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但他亲眼见过雨夜的那一幕,不可能毫无波澜。 他和王瑜说,想进安庆窑做点事,王瑜也没拦着,只这泼猴于瓷业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不甚了解,思来想去,最后给插进了账房。 主管账房的先生名四六,是王瑜身边得力的大管家。 王瑜对四六说:“甭把他当主子,就是你手底下一个跑腿的,能用且用,不能用就打发他走。不过我叫他过去,是诚心想让他学点东西,你只管用心教,不必拘着打骂,凡事我给你兜底。三月后我来验收,若是不成,他是我的儿子,离不了自家,但你可以走。” 这最后的一句话,是当着王云仙的面说的。意思也很明白,若是王云仙什么都没学会,那必是四六这个当师傅的没尽心,自也不必留在安庆窑。 如此,王云仙才稍稍窥见王瑜不是作为父亲,而是掌管数百人的大东家的一面。 然后,向来不敬窑神、不信鬼神一说的他,慢慢也信了菩萨。 他对梁佩秋说,其实呢,每个人心上都住着一尊菩萨,只是有些人的菩萨是真菩萨,而有些人的菩萨是另一个自己。 你心里的菩萨又是谁? ** 七月上旬的一日,阿南要回乡了。 时年下了马车,候在一旁和张磊说话,交代回乡后的一应事宜。 此次公子的弟弟在牢狱中受了刑,身体还没养好。被徐稚柳接回云水间养了几日,大夫看过外皮都开始结痂后,徐稚柳才松口允许其回乡。 不过经此一役,谁还敢大意?徐稚柳和徐忠请示过后,特地派张磊随行。 张磊平日出入湖田窑,可以算是徐稚柳的左右手,为人内敛,少言寡语,是个可靠之人。徐稚柳对外的一应事项几乎都由他来负责,对内就是时年了。 时年虽是半大孩子,心思却细,将大夫交代的细节一一回忆过后,又不惜露丑地写了下来,谨慎交予张磊。 “你千万要按照大夫的叮嘱照顾好小公子。若是、若是他再出什么岔子,我怕公子会……”时年扁扁嘴巴,把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 张磊晓得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我会的,你让公子放心。” “还有徐夫人的病情……” “公子都和我交代过了,你还是小娃子,不必如此紧张。” 哪里能不紧张?他们主持外院事宜的,光看公子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每日照旧处理窑务,尽心尽力,看似一点没有受到太监的影响。可他一个内里服侍的人,哪里能不知道,自雨夜之后的这些天,公子是一夜没有安睡过。 他每每躺在外间,听着里头衣衫翻动的窸窣声响,都忍不住委屈地泪湿眼眶,何况公子本人? 那样的奇耻大辱,谁能受得?便是名动江右的徐稚柳,也才不过二十二的少年人啊。 湖田窑那么大一家子,日常案卷杂务多到数不清,天不亮就要开始见管事,还要进进出出瓷行、红店,码头和各色人来往。谁能保证他们个个都管得住自己一张嘴,不在公子面前碎嘴又或露出一星半点打探的神色? 那些举动落到公子眼里,哪里能没有一点触动? 反正时年是不信的,公子是人,又不是草木,故而里里外外都打点得仔细,张磊受他影响,也不得不正视起来。 打眼看向不远处在亭驿下的两道身影,也不知在说什么,两人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神情却似格外生疏。 徐稚柳殷切叮咛许多,阿南始终低头不语。他有些无奈,也不知该如何和阿弟亲近,屡屡欲言又止,终是一声叹息。 待他停下,阿南向后看了眼马车,又缓缓地收回视线。 “我第一回坐马车,便是由衙差拿了,被关在牢车里押解到这儿。一路上那些人对我不是打就是骂,我强忍着愤怒在想哪个天杀的敢诬陷我,待我顺利逃出必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时至今日,他关被关了,打被打了,犯人也认罪了,他仍不知晓是谁在背后弄他,亦或弄他兄长。 他问:“你究竟做了什么被人如此算计?” 徐稚柳摇摇头,不欲交代与安十九的过往,只道:“阿南,对不起,是我拖累了你。” 他如此说,便是承认事情由他而起。 阿南声音淡淡的,面上既看不出气愤,也无甚其他情绪,只望着远处灰沉沉的天:“你行事时,可曾想过你我是兄弟,有一天会祸及于我?” 徐稚柳沉默不语。 是他低估了安十九,低估了阉党于朝堂的影响。更甚至,是他低估了权势。 不管如何,阿南被波及都因他而起,他实在难辞其咎。 “阿南,以后不会了。” “不想想我,也想想娘亲,再来这么一回,你我怕是就没有娘了。” 良久,徐稚柳点头应道:“好。” 兄弟俩又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徐稚柳看天色不好,想说还是早点启程,不想阿南打断了他:“你是怎么找到那犯人的?因为犯人伏法,那狗官就同意放了我?” 这些天他在云水间养伤,只字不提案情,徐稚柳还当他不在意,没想到临行前又一股脑问出来。 观他神色,不像是突然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看似好奇,又好像并不怎么好奇。徐稚柳静静打量他片刻,说道:“事情都已经处理好了,不必担心。” 阿南呵笑一声,望着他:“你是不是还拿我当三岁小儿哄?” “阿南。” “你什么时候回瑶里?” 徐稚柳微微一顿。 阿南洞察到什么,再次呵笑出声:“娘还在等你,若是得空,就回去看看她吧。”说罢也不需徐稚柳开口,大步往前走去。 高地上风大,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那被狂风裹紧的身躯,看不到一点暗伤,有的只是年轻的蓬勃张力。 徐稚柳不由想起幼年的小阿弟,彼时虽是孱弱,却格外乖巧,常被兄长抱在怀里咧着嘴角大笑,流的口水要浸湿兄长袖摆。 就在这片刻之间,那仿佛一夜之间长大的少年蓦然回了头,喊道:“兄长!” 徐稚柳一愣,迎上他的目光,只听少年声音郎朗:“我想读书。” “为、为何?”徐稚柳有一瞬的哽咽。 阿南无所谓地耸耸肩:“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想找点事做。你不是一直盼着我成才吗?怎么,我现在才想读书已经太晚,来不及了吗?” “不是,你有心向学,何时都不算晚。” 七十岁高龄尚在科举的人比比皆是,他不过十四而已,前途大好。只是,他一向不爱读书的。 徐稚柳沉吟道:“你是不是想报仇?” 阿南咧嘴一笑。 这模样,近似与徐稚柳记忆里的小阿弟一模一样,以至于他恍了神,一时没听清阿南说了什么。等到再想问,少年人已阔步走远。 他并不知道的是,少年人并不似他想象中荒于嬉,实则他确是块读书的料,一直以来读书也很好,只是,若他表现得样样都好,勤于窑务几近废寝忘食的兄长,又怎会拨冗注意到他? 张磊扬鞭,马蹄在林间哒哒响起。 马车内,少年人终而不复先前的吊儿郎当,下颚紧绷,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刀,只不易察觉的地方,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第40章 下半夜清火时,梁佩秋突然到窑口巡视,指挥加表工扒清余炭。这样火下挫,脚下瓷器才能烧熟。 一般烧一次窑要一天一夜,加表工负责下半夜和次天下午,佗坯工负责上半天和次天上午,不想今夜佗坯工吃坏了肚子,正上吐下泻,恐怕明天早上也接不了班,梁佩秋遂来顶上。 她往窑内看了眼,内壁呈红色,一切正常,遂和加表工说了几句话,让他先回去休息。 加表工摇摇头,拽了张四角板凳递给梁佩秋。 “你话少,容易打瞌睡,我先不走,在这儿陪陪你。” 梁佩秋摆摆手:“我没事。” 再者窑里面看火的也不止他们,另外还有两个人轮守,只他们新来的,跟梁佩秋不熟,就更没话说了。 “我也不困。”加表工说,“想到我家那娃子,我睡不着。” 他喜得麟儿,已然兴奋了好几天,梁佩秋担心他这么支棱下去会吃不消,也不想太勉强,故而带了些肯定的口吻:“烧到照子有花纹你就回家,明天下午别来了。” 加表工一听,不敢再回绝,笑嘻嘻应下。 随后说到自家娃娃,那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加表工一边说一边笑得合不拢嘴,一看梁佩秋神色郁郁,叹了声气也不敢笑了。 梁佩秋可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一窑的把桩,自己虽年长她不少,可能不能晋升还得看她。他八年前开始在安庆窑加表,多年以来练就力举百斤的臂力,在行业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大师傅,按照规矩再往上就是佗坯,最后是把桩。 加表、佗坯,把桩,统称为烧窑行业前三脚。 把桩是第一把交椅。 这前后之差看似不大,实则有着天壤之别。 梁佩秋十六岁就当上了把桩大师傅,且得以服众,期间受到的考验可不是随便说说。她若是没有兴头,虽称不上有多严肃,但也够让人喝一壶了。 于是一整晚加表工如坐针毡,尝试同梁佩秋搭话,却屡遭冷场,末了总算发现她情绪不对劲。 这种情况持续了大概半个月,王云仙终于坐不住了。 起先他还隔着距离偷偷观察,后面完全顾不上掩饰,里外关切,而她全似丢了魂一般,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没了往昔的神采。 他想说实在不行就哭一场吧,可一对上她的眼睛就发虚,哪里张得开口? 加之进了账房从小做起,四六给他安排了许多事务,他也不像以前清闲,可以时时刻刻陪着她,如此下来,每回见她,都觉她比前一日更没精气神,请了大夫来看也说不出个具体,后来听账房里的老先生说什么心病还须心药医,他灵机一动,便去了湖田窑。 这还是他第一次上对家的门,其稀罕程度不比当日梁佩秋上门小,一经门房通报,整个湖田窑都炸了窝。 是时徐稚柳正在书房为阿南整理父亲的手札和他曾经做过笔注的旧书,都一一归整纳入箱笼里,打算托人带回瑶里送给阿南。 前儿收到张磊的来信,道阿南回乡后第二日就去私塾拜见了老师,徐夫人十分高兴,身体大好。他按照大夫给的方子给二人调理身体,不过数日,两人气色都好了许多。 他又事无巨细写了徐夫人和阿南的日常,徐稚柳看得格外仔细,至此方才松口气。 虽则那夜已经过去许久了,一切都已回到正轨,但他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不一样了。正想着,时年颇有些慌张地进来,说是王云仙来了。 徐稚柳一怔,也没避讳,让小厮引王云仙进来。 王云仙一看他身边的箱笼,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你要走?” 莫不是他遭受安十九欺辱,无颜再留在景德镇,遂想离开?王云仙忙上前拽过他手中一本书,急道:“佩秋因你茶饭不思,你怎可以一走了之?” 时年在一旁看着,气不过道:“王少东家,你有何脸面替她说这话?当日公子上门,是她连见都不肯见一面,现在又装相给谁看?” “不是的不是的!”王云仙急得团团转,一气之下说了实话,“佩秋并不知道你曾去找过她,是我……是我不想让她见你。” 这话一出口,别说时年,就连徐稚柳都愣了一下。 其实他事后细细想过,已经大致猜到,佩秋不肯见他约莫不是她的本意,而是有人刻意阻拦。只他没想到,梁佩秋竟完全不知。 到了此时,王云仙也不隐瞒了:“那日听闻消息她就赶去了县衙,骑马持缰时手都破了,回来后一直为你的事挂心,前院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要不是……” “要不是什么?”时年抢白。 王云仙肩膀一垮,气馁道:“算了,都过去了。徐稚柳,我只是想告诉你,当日是佩秋让我将犯人送来交给你的,我问她为何不来,她也不说,想必你知道缘由吧……这些日子她状况实在不好,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你若当真在意,就且随我去看看她。” 徐稚柳还没说话,时年已代为拒绝:“我家公子如今得罪了权势滔天大太监,人人避而远之,怎么?你安庆窑不怕遭到牵连了吗?” 王云仙羞愤至极,却也知他句句实话,不知如何解释,只眼巴巴看着徐稚柳,盼着他能教育一下嘴巴厉害的仆从,也好给他个梯子往下爬。 “你瞪我干嘛?难道我说得不对,你们不就是……” 时年还没说完,被徐稚柳抬手制止。 他缓缓开口:“你说,王家的是佩秋让你送来的?” “是。” “她什么意思?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那之后送,是存心羞辱吗?” 时年当时不在场,没来得及问这话。如今王云仙送上门来,他哪里忍得住?便是徐稚柳警告似的看向他,他也不理,鼓足了劲说道,“公子我说错了吗?那人显是他们刻意藏了的,为的就是打击你,打击我们湖田窑。” 他又看向王云仙,“王少东家,你敢发誓,当日拖延完全没有存这点心思吗?” “我……” “你看你,无话可说了吧?他们安庆窑都不是好东西,公子你何必同那人来往?” 王云仙怒道:“你个刁奴,什么这人那人,我都说了佩秋不知情,你再污蔑她小心我揍你!若她当真知晓,怎会坐视不理?徐稚柳,你自己说,她是那种人吗?” 徐稚柳只是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她竟然让王云仙把人送到他面前来。什么意思呢?她明明知道,那时王家的已没了价值。 送到他手上,就不怕他杀人泄愤吗? 还是说,她是故意为之? 徐稚柳不敢深想,屏退了时年和在外听壁角的一干人等,问起当日的情况。王云仙一一说来,只他当日也被吓坏了,并未留意太多,徐稚柳心中没有成算,思来想去还是随他一起出了门。 时年嘴巴坏,说的却都不假,怕因自己而拖累安庆窑,徐稚柳让人兜了一大圈。 路上王云仙还在说,雨夜那晚梁佩秋与王家的缠斗,受了很重的伤,眼角有一大块乌青,嘴巴破了皮,浑身上下也都是摔打的伤口。 混战时王家的曾捡起一根木棍,狠狠敲中她的后脑,因此她半边脑袋都肿了,至今仍未消肿。加上烧窑连续熬夜,又多日提不起精神,整张脸瘦得凹陷下去,没有一丝神采。 单就靠在门廊上,望着烟雾弥漫的烟囱能发呆一整日。 王云仙这么说,是为了让徐稚柳有个准备,以免看到梁佩秋本人太过惊讶,以至伤了她的心。不想徐稚柳亲眼见到“情形不好”的梁佩秋,仍是抵受不住讶然,失语了好半晌。 那个风雪兼程赶去瑶里向他报信的少年郎。 那个打着官帖幌子,怀揣幼年尝不能求的猪蹄偷偷送给他的少年郎。 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少年郎。 那个每夜躲在墙后梨花树上撒谎说“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的少年郎。 他怎会变成这样? 一直到这一刻,徐稚柳的心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一泻千里,过去阴翳的种种仿佛一下子拨云见日。 可他在小门外看她很久很久,那双会发光的眼睛始终没有发现他。 他走近了,将热乎乎的酱肘子放到她面前,唤一声:“小梁。” 她这才抬起眼,睫毛眨了眨,缓而迸射出一点点亮光。 “你怎么不吃饭?” 徐稚柳看过她肿胀的后脑,目光落在她发青的眼下,又极力挪开视线,“王少东家说你近来精神不佳,可是生病了?有没有去看大夫?” 他声音温温的,和以前没有不同,却听得梁佩秋格外难受。她忙意识到什么,抬手遮掩眼下的伤,解释道:“我没病,只是不饿。” “你瘦成这样,怎会不饿?” 徐稚柳在她旁边坐下。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徐稚柳重新开口:“其实没什么,我不介意,你也不必为我难过。” “你当真不介意吗?” 梁佩秋还是没忍住问了出口,“那你为什么没有再去夜巡窑厂?” 按说凶手归案,一切回到正轨,该和从前一般无二的,可半月以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狮子弄的月色下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 一日,两日,三日都未等到他后,她顿觉一切都变了,只没脸去见他。 梁佩秋猛的起身,日光照得她头晕眼花,她晃了晃,勉力站住脚。 “我每天都去等你。” 每天都等不到。 她的柳哥,那样勤勉的一个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梁佩秋咬得牙齿欲碎,“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我恨死了安十九,我甚至、甚至……” 她甚至想杀了那人,杀了王家的,杀了那些个鬼祟。如果杀了他们,可以让一切回到原位的话,她愿意做这件事。 这些天她已然明白过来,她愿意。 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然而徐稚柳将这一切都及时遏止了。他的瞳仁并不全黑,带着一丝茶色,仿若琥珀,晶莹透亮,故而可以让人看得很清楚,里头浅淡无波,虽和往日一样温柔,带着股发自内心的沉静安然,却再也没了那种不可言传的温度。 他的心也和眼神一样没有了温度吗? 梁佩秋正这样想的时候,听他徐徐开了口。 “小梁,别等了。” 他的声音有些许冷淡。 大多数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叫她佩秋,很少的时候叫她小梁。她还没有搞清楚这两种称呼之间的区别,却仿佛自此失去了破题的机会。 梁佩秋蓦然回首,从上往下俯视着他。 他坐在她先前的位置,身影半明半昧,往日千山翠色披在身上,也不敌他一抬首一扬眉的落拓风仪,而今山河皆在眼前,他却仿佛固步自封,走不出那弹丸之地。 可笑的是,就在他身后博古架上,居中摆着的正是他曾送给她的陶泥小兔,是他生平第一个作品。 那小兔越是栩栩如生,反倒越衬得他麻木不仁。 “我以后,不会再去窑厂巡夜了。”徐稚柳没有看她。 他也说不准,为什么没有看她。 或许,他只是不想看到那只陶泥小兔吧。 第41章 那天直到离开,徐稚柳也没有明言自己不再巡视窑厂的原因,只很快梁佩秋就有了答案。 城中风向开始转变的那一日,吴寅回到了景德镇。 他路过巡检司大门却不入,直奔湖田窑。景德大街上但见其一行黑色劲装打马而过,灰尘满天,不过片刻,一行人又转去了烟花场所。 这番动静之大,连整日在窑厂烧火的梁佩秋都听到了有关吴大人的风流韵事。不过旁人不知晓,她却再清楚不过,秦楼楚馆汇集的昌江河畔,除了画舫、私房和姑娘,还有不为人知的官行勾当。 吴寅去的多半是鹤馆。 他作为巡检司使,和县令官阶等同,在景德镇地界儿还没有去不得的地方。往常腰牌一出,那些个家奴见风使舵,总要对他礼敬三分。 不想到了鹤馆却碰上硬骨头,愣是不让他进,就算他搬出执行公务的由头,对方也概不理会,扬言非邀请不得进,这是鹤馆的规矩。 吴寅不怒反笑,头一次见到有遇官不怵的狠角色,倒起了练手的兴头,二话不说挥拳直上,对方一退再退,只防守不进攻。 可观其出手架势,吴寅就知对方功夫深不可测。而这样的高手,居然用来给鹤馆看大门。 实在屈才。 吴寅不由下手更狠,接连十几招都被对方以巧劲化解之后,料到此番想顺利进入鹤馆怕是困难。正想着一些旁门左道的法子,就听小厮高声唱道:“几位大人快收手吧,都是自家人,别伤着了。” 吴寅想说谁跟你是自家人,就见那小厮拱手一弯腰,笑嘻嘻地说道:“吴大人,徐少东家有请。” 吴寅顺势收手,面上不显,心思却转得飞快。 想来他和这看家护院动手的时候,已有“鹰犬”识趣地向内通报。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就被准许入内,想来对方离前院不远,或可就在附近。 吴寅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目光投向不远处群山堆砌的阁楼。 只这一瞬,他就收回视线,心中纳闷的是,徐稚柳何时得了此间主人的青眼,竟能有此礼遇? 说话间小厮引着他往后走,边走还边介绍起鹤馆,亭台楼阁,移步换景之间,巧思毕现。还真是同小厮说的一样,这间园子集数位名家、工匠设计打造,花费甚巨。 只是吴寅的心思落在了别处,看着眼前奢华的景象,嘴唇不自觉绷成一条直线。 见状,小厮不再多嘴。 两人拾级而上,很快到了吴寅先前看到的阁楼,中途还设有一座假山凉亭,上面草书写着三字——阆风亭。 小厮说:“徐少东家就在上面阆风阁,吴大人请。” 吴寅撩开衣袍,大步而上。 走得近了,隔窗正好望见里头的场景,伴着谈笑声一齐入耳。 “所谓开片,仅仅是指釉面裂了,但瓷胎本身没有裂。其中又有细化,局部的釉裂叫做惊釉,整片釉面都开裂,才叫开片。” 惊釉也好,开片也罢,都是在生产过程中釉料和瓷胎本身发生的反应不同步,从而产生的一种自然而于肉眼看来有差别的结果。 其中五大名窑里,以哥窑和官窑为代表,流传最广。 “哥窑瓷器的裂纹非常细密,呈现深色,没有规则,不加细看亦或外行来看,只会认为是一种特殊的装饰手法,很难认出这其实是釉面开裂导致的结果。这种裂纹很像冰里的裂纹,又称’冰裂’。”徐稚柳说着,手指向窗户,几人视线纷纷投递过来。 正好和外头的吴寅目光相撞。 徐稚柳朝他点头示意,微笑了一下,继续说道,“二位大人请看窗户上这种由斜线分割而成的图案,其实就是冰裂纹。青花瓷上也经常画冰裂纹,还常常把它和梅花组合在一起而成冰梅纹。” 张文思点点头,颇有点咋舌。 要不是徐稚柳特意提起,还当真如他所说,以为是一种工匠自诩为美的纹式,哪里能想到,“瑕疵”也能被他们描成绝品。 从工艺的角度来说,裂缝确实是一种质量问题,也确实存在着一种特殊的美,它的纹理变化万千,无迹可寻。“裁剪冰绡,轻叠数重”,在人工之上,呈现天然的变化,它让器物看上去显得古老,如同青铜器上的锈迹。 徐稚柳徐徐笑道:“自古往今,哪怕残缺也是一种美,美自然就有人欣赏。公公我说得对吗?” 安十九自小被骂够了阉种,最清楚不过自己较于普通男子缺少了什么。这种残缺,在方方面面验证了它的丑陋,可徐稚柳却说残缺是一种美,也不晓得几个意思。 安十九审视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不放过其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鄙薄。 他已然想到,若这人至今还敢存有一星半点鄙薄的意思,那必是无可驯化的禽兽。禽兽不会向任何人俯首称臣,如此他会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就在这里,此时此刻。 可惜,他实在无懈可击。 安十九遂笑道:“要不说是徐大才子呢,你看你一解释,我等粗俗之辈,也能欣赏其一二了。” 徐稚柳不置可否,双手交握青花瓷瓶继续往下讲,这种裂纹并非出窑之后就固定了,而是不断发生,仿如树木生长。 开裂时会伴有极清脆的“叮”的一声,让人一惊。最初的几天声音不绝于耳,之后便慢下来,以至无声,不过数月甚至数年之后,仍会趁人不注意时,忽又“惊”一下。 “这就是开片的另一种美了,数日乃至数年计仍会有窑内反应的声响,过去五大名窑有半数以上都追求着各色各样类如开片的纹饰。公公日后若听到这种声响,别被吓到了,以为这是什么残次品。” “哪里哪里,你徐少东家敬献的东西,岂有次品一说。” 说是敬献,一下子把双方的地位标榜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徐稚柳浑然不觉被羞辱的坦然姿态,颔首一笑。 三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说话间又提到前朝突生裂缝的龙缸事件,徐稚柳解释,龙缸上的“璺”,其实就是上述提到陶瓷、玻璃上的裂纹。在烧造工艺还不至于炉火纯青的前朝,“璺”极容易在高温后出现在瓷器表面,但是裂隙的程度大小各有见解。 偏细的纹线,以冰裂纹为主的可谓“开片”,是一种美,并不影响龙缸的使用功能。 但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御窑厂进贡的龙缸上有裂纹,可谓对皇家不敬。是时总领内务的大太监怒火冲冠,直接命令锦衣卫杖罚督陶官,并以皇帝之命不问青红皂白,派官员前往景德镇再行烧造。以至于龙缸任务之巨,几次掀起民变。 而今安十九坐在这位子上,上有内务府监察,司礼监党系斗争,下有官窑掣肘,民窑松散难治,他夹缝中生存,不可谓不如坐针毡,这也是他仅仅只是恫吓徐稚柳,而非直接杀死他以泄愤的根本原因。 徐稚柳作为湖田窑的少东家,以如今内廷的烧造需求来看,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环。 徐稚柳可以死,但湖田窑不能动。可徐稚柳和湖田窑之间,却牵一发而动全身。 端看那一晚徐稚柳出现在府前,一大帮工人尾随其后的架势,安十九就知道目前他还杀不了他。 不过,换来用用也无不可。 若用得趁手,且当一条狗养着,也费不了多少心思。安十九如是想着,给张文思一个眼神,张文思果断退下,不久吴寅入内。 徐稚柳为他们二人介绍身份,安十九对吴寅哪里陌生?过去在禁中就见过的。 两人不过逢场作戏,各自作揖。 吴寅实话实说:“当日奉命去捉拿公公时,没想到公公还能有回来的一日。” “托吴大人的福,小人命硬。” “圣人心善,此次以戴死罪的形式容许大人回来协助县令,督管陶务,大人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岂敢岂敢,有那一回就够受的了,我再是命大恐怕也经不起第二回。” 安十九抬手饮罢杯中酒,借口身体不适翩然离去。 一时间,莨风阁只剩下吴寅和徐稚柳二人。 吴寅回想起安十九离去前抱着的青花梅瓶,脸色顿冷:“你今日过来,是特地给他送礼?” 徐稚柳点点头,没有开口。 吴寅见他神色冷淡,以为他责怪自己来得太晚,赶紧解释:“那日我接到赣州府急报,立刻出发前往剿匪。前后十数日被困在深山老林,险些丢去半条命,后回到府衙听说了此事,才觉察不好。等我赶回时,已经……已经来不及了。” 雨夜那一出《杀鸡儆猴》实在演得好,加之安十九刻意放出风声,即便远在州衙,他也听到了茶馆里说书人们绘声绘色的演讲。 只那时已然事发,想到被困深山的十数日,又想起夏瑛被遣去攻打南蛮的一出,简直是如出一辙的“调虎离山”。 这么一想,哪里还能不明白? “定是他们故技重施,故意将我调走,以让你无处支援,向他们低头。若我能早日回来,若我不轻易上当,你也不会……” “我都知道。” 徐稚柳浅浅一笑,算作回应。 阿南事发之时,他第一时间想到吴寅,派了人去巡检司才知吴寅于一日前就已离开景德镇。回想安十九出现的时机,不可谓不巧妙,如此也就想通了前后关窍。 只吴寅离开突然,他还担心安十九会对他不利,却也不知何处去信。 思来想去只得作罢。 好在安十九没太丧心病狂。 今日这一出,也不过是为了全安大人的脸面,彼此默许之下由他低声下气,来求一个“友好共处”的场面罢了。 徐稚柳盘膝于蒲团上,欠身倒了杯茶,浅色汤水晃动着,被他双手平举送到吴寅面前。 吴寅不习惯文人做派,赶紧摆手,接过去牛嚼牡丹似的一口喝下。末了还倒扣杯子,朝徐稚柳示意一滴不剩。 徐稚柳不由地笑了。 吴寅这才微松口气,又道:“你千万不要轻信了那阉贼的鬼话,他们那帮内廷的阉人,镇日活在算计里,没皮没脸,更没有骨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吴寅还要说下去,被徐稚柳以手掩唇,摇了摇头。 他当即意识到隔墙有耳,却是不怕,高声道:“老子还怕那阉贼?有本事明着来,不要暗地里伤人!” 徐稚柳但笑不语。 只是那笑意浮于表面,始终未达眼底。吴寅瞧着面前这人,看似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只神态、精神和内里仿佛都被掏空了,短短数日,浑似变了个人。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面对给不了任何回应和承诺的徐稚柳,说再多又有什么用? 吴寅顿觉气馁,又想鹤馆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不若先行离去,日后再找机会见他?不想临要出门时,徐稚柳忽然叫住他。 莨风阁上忽起一阵风,阁内中人端坐在燃香的榻后,身姿清正,面目肃然,似佛似圣,颇有一种不问俗世的高人之姿。 吴寅目光扫过山峦间,再次向他看去。 瞬时间,他仿佛回到不久之前,在一个水汽尚未化开的清晨,隔着重重雾霭他也曾这样回头,那时的阁中人也是这副形态,静水流深,杀意四起。 他不由展颜一笑,又立刻作出佯怒的姿态。彷如两人吵崩了似的,用力甩上门扉,气怒而去。 随后,窗边落下一枚荷包,徐稚柳起身走过去,朝窗外看了一眼,并不见一人,也不知这荷包是如何落下的。 片刻之后,他打开荷包,取出里面的纸条。 上面简简单单三个字——黄家洲。 * 回到湖田窑,徐忠刚巧从黄家洲地界儿回来,说起那边的情况简直满脸菜色。 “好在就是去走个过场,我脚步一转就回来了。还让我主持公道,我主持个他奶奶?上赶着去被人打还差不多。” 徐忠在小厮伺候下净了手,洗了脸,想到什么又说,“回头徐大仁若来找你,你也别蹚这浑水,我去洲地上看过了,嚯,一大帮下脚夫杵在那儿,可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搞不好出人命的。” 徐大仁是苏湖会馆的馆长,今儿这出就是他起的头。 说起黄家洲那一片,原先就是一块由昌江东岸向河延伸出来的无名洲地。盖因前朝有位皇帝私访景德镇时,从那里登岸,以“皇”字谐音“黄”,后而取名黄家洲。 黄家洲上最初是发了洪水无处可去的灾民盘居之地。他们就地取材,利用洲上的竹子剖花篾编制瓷用竹篮为生。 竹子被砍光后,这批人就待在这里贩卖“下脚瓷器”。 所谓“下脚瓷器”,就是商家挑剩下的劣质次品。 景德镇本来就是个大瓷器市场,由于河边上人流量大,码头还经常有万年、鄱阳、南昌等地来的米船和渔船停靠,所以这地方的粗瓷特别好卖。后来卖瓷器和做篾匠的住户越来越多,竹子被砍光了,成了一个河边坦场。以至于做小生意的,摆瓷器摊的,走江湖卖艺的,说书唱传的,耍猴把戏的,卖西洋镜的等都聚集在这里,形成了一处闹市。 在不涨洪水的时候,洲滩上买卖倒是十分兴隆。 这不,时间一长,就遭人眼红。 多年以前看中此地热闹,就在这里买地建立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渐地不满足于现状。本来在买地的契据上县衙已界定好了四至。会馆东以前街为界,南以富商下弄为界,北以何家洼为界,西以近河的桦树为界。 界西就是河洲滩地,桦树以外有一大片是做买卖的和卖艺人的摊位。 但是,就在前不久徐大仁携厚礼拜会了浮梁县令张文思和督陶官安十九,将契据上的“桦树”为界改为“河水”,并张贴告示重设地桩。 他们这一出偷梁换柱的阴谋,意在把洲滩全部囊括进去。徐大仁有了新地契傍身,底气十足,派人到洲滩上强迫做买卖的人交纳地租。 其行为霸道,激怒了在洲上卖瓷器的都昌人。苟且艰辛生活的民众,已经被权贵逼到了悬崖边上,为求生存,什么事做不出来?他们不畏强暴,其剽悍在当地已形成了一股风气,故而告示在贴出后不久就被人撕掉。 洲摊上的百姓蜂拥而上,不仅将告示撕了,将河边的界桩旗杆折断成数节,还对徐大仁派来收租的管事拳脚相向,随后与苏湖会馆的看家护院厮打。 双方你来我往,损失惨重。 此事闹到县衙上,也只得了张文思不分黑白的四十大板以及轻飘飘的一句话:“再若聚众闹事,定当重罚不饶。” 自古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连县衙都公开认可的霸地侵权行为,其背后的勾当不言而喻。 洲民们见此情形还不肯低头,要徐大仁拿出老地契说话。 徐大仁这时玩起心眼子,直说已经换了契据,老地契作废给烧了。具体烧没烧,还是作为依据在县衙库房里收着,这就不为人知了,不过洲民们见徐大仁无赖推脱,也不认输,自请了都昌会馆来主持公道。 两大会馆头首们相约着坐下商谈,当然是你有你的独木桥,我有我的阳关道,谁也不让谁。这么僵持着几日过后,徐忠并王瑜等大东家们就被请去堂会上做主。 徐忠是个圆滑的,这种糟心事一向不予理会。更何况徐大仁有衙门撑腰,都昌帮虽是自家人,但今时今日以徐大仁所彰显的地头蛇姿态,恐怕难以调和。 有了起先的大打出手,后面再斗起来,形成流血事件并不奇怪。 徐忠就是知道徐稚柳的性子,多半这帮人要他念着同乡之谊去帮忙说和,故而再三提醒,又道,“他们打量你自来和那头过不去,说不定要借先前的事唆使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若徐稚柳当真因阿南的事,遭了他们的算计,被驱使着和张文思、安十九对着干,他这条老命可真要保不住了。 前儿个已经被吓得够呛,在床上昏躺数日,好不容易转圜过来,此时已是惊弓之鸟。 徐稚柳看他脸上带有几分告饶的意思,想他本是堂堂一大民窑东家,竟然要向小辈服软,一时也百感交集。 他当然晓得徐忠的意思,苏湖会馆强占黄家洲地盘只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件“小”事,他的态度所代表的未来湖田窑的立场才是“大”事。 虽则这一遭都昌帮人被外乡人欺负到了头上实在有失颜面,但谁让他们苏湖帮有钱能贿赂得了官员呢! 徐忠老生常谈一番后,似是为了缓和气氛,转而说起阿鹞的亲事。 “周雅那头回去后又写了信过来,看样子对这门亲事很是满意。我想问问你的意思,若也觉得可行,不如就将他和阿鹞定下来?” 徐稚柳摇头,取了黄家洲的地形图一边看一边说:“周雅不是良配。” 徐忠见他随便一句话就抹杀了自个奔走数月的努力,一时气结,闷声道,“周雅不是良配,那谁是良配。打量你是良配,你又不乐意。” 徐稚柳听他一阵咕哝,抬头询问:“叔父?” 徐忠忙掩唇捻须,咳嗽两声:“你这是何意?” “当日周雅过府,看他前后态度并算不得敬重阿鹞,想必成婚后两人也难以和睦相处。再者,阿鹞出事时,我们虽上下都瞒得紧,但叔父敢保证没有透露一丝风声吗?周雅回去也有不少时日了吧?何以近日才回信给叔父,叔父没想过缘由吗?” 未出嫁的女儿平白无故遭人掳掠了去,即便他们如何隐瞒,当日就在家中做客的周雅,岂会一点不知?若他当真一点不知,只能说他愚蠢无能。 若他知晓,就不可能没有半点顾虑。 其一是为阿鹞的贞洁,其二是对湖田窑的权衡。 不管出于哪一点考量,周雅最终选择将亲事继续下去,足以证明对方看中湖田窑更甚于阿鹞本人。光是这段时日他对阿鹞不管不顾这一点,就已经不堪为配了。 “阿鹞如今年岁尚小,我……我一时间大抵也不会走,叔父不必担心太过,且让阿鹞在家中多待些时日,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也容她选一个合心合意之人。” 嫁娶不是小事,对女子而言更是影响一生的大事,男子碰到不合心意的女子可以休妻,可以纳妾,女子却很难在“七出”以外为自己谋取一条好的出路。 徐稚柳不想因为自己让徐忠草率地嫁了女儿,也不想让自小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妹妹余生不得欢喜,那样即便他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心中也总有一处不安。 徐忠听他这么说,倒似平添一口浊气,吐不出咽不下,如鲠在喉。怕他走,怕湖田窑不能维系,又怕他不走,怕官权下手。 他的心情是矛盾的,实在是既喜且悲,还有点隐隐的担忧。 说不准担忧哪一点更多,表面上看起来太监应当不会出手了,可以徐稚柳的性子,谁能说得准今后?他这个名不副实的大东家,担着几百口人的生计和一个家族的兴盛衰败,真真是半天云里踩钢丝,提心吊胆,夜不能寐呀! 眼看徐稚柳还拿着黄家洲的案卷在看,徐忠强忍一肚子的火气,撒开手不去理会,且由着他去吧! 他不管了! 第42章 有些时候徐忠所表现出的“远见”,就连作为女儿的徐鹞都感叹,瞎眼鸡叼虫子,一叼一个准。 那日徐稚柳叔侄俩在前头在说话,时年和阿鹞就在后头花园吃菱角。 荷塘里刚刚采摘上来的新鲜菱角,每年的第一筐都会先送给阿鹞。阿鹞让丫头端了一碗去煮熟,另取了几颗生的剥了吃。 这一批还算早熟的,个头不算大,但一顶一的青嫩,外壳用些巧劲剥了去,里头白生生的果肉又清脆又香甜,当然,还有一点点涩。 有些人是不大爱吃的,譬若自家公子。 时年想到什么,就说:“改日你得了空,问过公子,去云水间自己摘便是,不必做这小器样。” 公子的意思是给徐大东家后院几房妾室都送一些,权当个消遣,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就是他的一点心意,可阿鹞不乐意,任凭他说破嘴皮子也不肯。 时间一久,公子就随她去了。这些年来,云水间荷塘的菱角是一船一船的疯生,偏没个去处,只能给这小祖宗埋汰。 好在小祖宗还有点心胸,父亲后院送不得,窑厂大小管事并工人倒是可以尝一尝。 说到这儿,阿鹞来了兴致,一拍脑门想起什么,说道:“筐里还剩下许多,这么新鲜可不能浪费了,你去后厨替我盯着火候,我出去一趟。” “嗳,你去哪里?” 不等时年追问,阿鹞已提着竹篮跑远了。 自打梁佩秋救了她一命,那之后阿鹞偶尔也会给安庆窑送点东西,只她毕竟是未出门的女儿家,不好经常外出走动,尤其与年龄相仿的外男接触,恐引起误会。 可她就是说不出缘由来,偏觉得梁佩秋合心意,也总好在他身上找寻点什么。 两人一来二往,勉强也算彼此花了心思交往的小友。 今儿阿鹞再次造访小友,特地绕过一大圈,从后院去见小友,为的是不惹人注意,偏她来得巧,正赶上安庆窑管事们开会,王云仙没轻没重的一嗓子,里三层外三层都听见了,再看梁佩秋,那眼神就不对味了。 梁佩秋甫一出门,厅里头就七嘴八舌地热闹起来。有相熟的管事直接开门见山问王瑜:“佩秋翻过年十八了吧?何时定亲呐?” “大东家,这事你可得上点心,咱家的小神爷不能被外头的野花叼去咯……” “就是,小神爷这年纪,正是年少气盛火气大时候,即便不定亲,房里也该安排两个丫头先熟悉熟悉。” 王瑜一口茶险些没把自己呛死。 王云仙听着诸位叔伯老不羞的讨论少年人房里事,翘着二郎腿,一副看戏的模样。王瑜觑他一眼,他得了眼风,立刻作乖觉状。 没一会儿这火就从梁佩秋烧到了他头上。 安庆窑唯一的少东家至今没议亲,房里也干净,要说这事有哪里不好,其实经历过王家大公子的老人都晓得这是王瑜的心病,年轻人能守得住下半身,自然于窑业上更有所得,没什么不好。 只十六岁的时候看着还不着急,到了十八岁再不着急,他们半截身子入黄土的老家伙,就该担心王家窑继承的问题了。 左右可以先把这事提上日程。 王瑜看过一圈,点点头,心里也有了章程。 别说阿鹞,就是梁佩秋和王云仙也没想到的,她随随便便走了一遭,竟意外地推动了他们各自的亲事。 待得梁佩秋提着一小篮菱角回到小青苑,此时会已散去,王云仙厚着脸皮尾随入内,探手取来嫩青青一角,三下五除二剥了外壳来吃。只一入嘴,脸就皱成了酸团。 “好涩。”他赶紧将果肉吐出来,剩下的随手扔在桌上,“这玩意有什么好吃?还特地送来给你尝。” 梁佩秋不理会他,护犊子般将竹篮放到矮柜上,不准他再碰,尔后净了手,想起阿鹞抱着竹篮倒豆子般讲述菱角由来时小脸满足的模样,想到她和那人未竟的婚事,一时思绪飘远。 王云仙喊了两嗓子,她才缓缓开口:“这是徐稚柳自己种的。” “哦。” “他在镇上有一处私宅,叫云水间,你可曾听过?” “是吗?徐大东家把他看得和眼珠子一样,竟能许他在外头置办私宅?这可真是稀奇!连我都没听说过,他藏得够紧呀!” 梁佩秋淡淡一笑,他原也不是外露的性子,只道:“原先他和我有过约定,待到夏日池塘开满荷花,就邀请我去他家中纳凉。” 如今菱角都送来了,可见池塘里的荷花早就开了。 王云仙咂咂嘴,从这话里听出些别的意味,软成一团的身子不由坐直了,清清嗓子道:“这都快进八月了,他还没给你下帖?” 梁佩秋摇摇头。 王云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是好。 自打前头安十九闹了那一出,徐稚柳几乎当着全城人的面给安十九下跪之后,她就一直怏怏的。好不容易徐稚柳来过一回,她看似好了许多,不再没日没夜枯坐下去,可人还是没什么精气神。 之前为着“私藏罪犯以至徐稚柳受辱”那档子事,他总觉得自己要担些责任,是以处处小心翼翼,什么话不敢说,什么事也不敢做,脑筋轴了似的转不过弯来。 不过近来关系缓和后,他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又开始冒头,瞅着她萎靡不振,心中便是不痛快,于是不管不顾地把心思一股脑倒出来。 “要我说这事算得了什么?不就两腿一软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何必执着于此?人都要往前看。以徐大才子那高傲的性子,被一个太监骑到头上岂会善罢甘休?我看这事儿日后且有的折腾!” 不过下午梁佩秋去见阿鹞后,管事们并王瑜倒是提了一嘴徐稚柳,都说他少年心性,敢和安十九叫嚣纯属初生牛犊不怕虎。经此一役,怕是晓事不少,日后少不得要为安十九马首是瞻。 这话说出来不好听,逢人提起还不乐意,可官字两张口,说一套做一套全是他有理,老百姓哪有和官斗的?徐稚柳的下场不就摆在那儿了吗?这事儿安庆窑没有插手,从头到尾作壁上观,如今倒有几分清醒。 王瑜只略提了一嘴,就不让人说下去了。 不过王云仙知道,他们关起门来还是要说,只不过顾及他在场,不好把话挑明,说得太难看罢了。 父子俩自从吵过一架,如今隔在中间的一条线细细的,紧绷绷,只不到时候看不见。 王云仙想过这些,想当时王家的落他手里,事到临头也变成和王瑜一样的人,想这些老帮菜们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还要多,或许人就是这种贱骨头吧?于是也顺着老话劝梁佩秋,“有湖田窑傍身,想那太监不至于欺人太甚,你不用太担心那厮。倒是你自个儿,要赶紧振作起来。你可是堂堂小神爷呀,景德镇哪一座窑口的火你看不清?若一时看不清,也定然是那烟迷了眼!你说是不是?” 这话上赶着来夸她,梁佩秋哪里听不出来。 只经王云仙开解过,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的迷雾似乎当真消散了一些。 她想起年少时被母亲女扮男装送去私塾的情形,她问母亲为什么女子不能进私塾?为什么女儿就不被父亲接纳?难道她不是父亲的孩子吗?同样是孩子,为什么要分嫡庶,分男女,分出三六九等? 母亲也不知如何解答她作为孩子许许多多天真的想法,或许在这个世道,接受过这个世道的礼教熏陶,作为最下贱的伎女,母亲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是最下等的。 她总说女子在当世没有男子自由快活,女子不能顶门立户,女子不配为一个家族传系功勋,女子囿于后宅相夫教子,即便有再大的才干也少有所为,所以她要作为男子活着。 但是,母亲同样认为,当她拥有一定的、不可或缺的本事时,女子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原先她不懂,当她成为小神爷后,她有一点点懂了母亲的话。在安庆窑里,她是被尊重的,因为洞悉窑火的神赋而被尊重着。甚至王瑜也曾明示过,只要她成为王家妇,在王家族谱上有了名号,今后行走窑口便似剥去了女子本身的束缚,可以成为她自己。 可她始终不懂这些“能够打破礼教”背后的真谛是什么,又为什么? 年少时的她就更不懂了,也猜不透母亲的想法,只凭本心去追逐一捧亮光。她看到他从快乐走向不快乐的每一步,何曾,何曾因他是男子而有过一点优待? 是以老天爷是公平的,固然女子于当今世道有着方方面面的辖制和规矩,可不论男女,人总是在走向一种不快乐的结局。 而这种不快乐,不是礼教也不是男女之别带来的,而是作为人,如何做人,亦或如何成为人上人带来的。 一直到今日她才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也更加珍惜那个夙兴夜寐,勤勉向学的人。 王云仙说那就是两腿一软的事,就连他自己也说不介意,可事情当真那样容易吗?如果他是两腿一软就能下跪的人,那他就不是徐稚柳了。 他身上背负着父亲的血海深仇,母亲的期望,弟弟的不解乃至整个湖田窑的命运,那二十个响头当真是两腿一软就能够克服的挫折吗? 而他们又凭什么认为,他瘦削的脊骨能承受那样的屈辱?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是伤春悲秋,是垂头丧气,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在那一日日枯守着窑火,想象如果换作自己,换作一个女子来承接徐稚柳的那片天时,她会怎么样?而这时的她,恐怕剩下的只有害怕,那是一种完全能够和徐稚柳感同身受的害怕。 她害怕今后的一切会摧折那份得之不易的傲骨。 可王云仙有一点说得对,即便这样下去也不能改变现状,对徐稚柳而言更没有一点帮助。或许这就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他一语道破关键,倒让她一下子找到了多日来漂浮不定的落脚点。 “云仙,你说得对,谢谢你。” 王云仙自个儿说完还一头雾水,就见她快步冲到面前,扶着他的双肩摇了摇:“多亏有你,我想明白了。” 她一张桃花面,笑靥如花,美得几乎闪晕王云仙。他已许久不曾见她笑得这么开心了,怔忪片刻后,也发自肺腑地为她开心起来。 算了,就这样稀里糊涂吧,就当上辈子欠她这辈子注定要还吧,王云仙也不管脑子里那一团团麻乱的思绪了,只举起手,打算挽起她的手臂,一起开心转圈圈。 不过刚有动作,就见她松开手,在枕头下摸出个什么东西,快步朝外走去。 他举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尔后落下,藏在身后,拂了拂随动作摇晃的衣摆,挤出一抹略显嘲弄的笑来。 这时,恢复理智的梁佩秋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面色迟疑:“可是……” 王云仙洞察了她的心思,满不在意地挥挥手:“你且去吧,老头子那边有我替你遮掩。” 自打安十九重返景德镇,各大窑口对湖田窑的态度都变得暧昧糊弄起来,明面上正常往来,私下里都在等安十九接下来的举动,以此来判断湖田窑这天下第一窑口的地位是否动摇。 就连曾经暗地里对徐稚柳施以援手的王瑜,这次也不能免俗。 梁佩秋知道王瑜在担心什么。作为一家之主,他的担心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作为徒弟,她也应当以师父为先。 她定定看向王云仙,见他倚着门,站没站样,发髻簪玉,衣裳华丽,和过去称霸一方的纨绔子没什么两样,好似一切都没有变化。心弦陡然一松,朝他点头。 “谢谢你,云仙。” 待她走远,王云仙敛去先前吊儿郎当的姿态,瞥了眼矮柜上青嫩嫩的菱角,龇了龇牙,一副牙疼的模样向外走去。 他和王瑜说,梁佩秋近日闭关有道,今儿晚上不出来吃饭了,要在屋里钻研观察窑内火候的新法子。 王瑜一听,自然高兴,吩咐左右准备丰厚的暮食送去小青苑。王云仙乐得接下这任务,表示要和梁佩秋共战到天明。 王瑜看他最近大有长进,一时喜不自胜,只转念想到他的亲事,又有些苦恼。 他遂小心地问:“儿呀,今日堂上那些叔伯的话你都听见了?这亲事你如何作想?” 王云仙在心里冷笑,老头子还真是杀人诛心,专挑他的伤心事来提。他假意问道:“爹爹有何打算?” 王瑜见他懂事,不免心疼。他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哪里舍得他受委屈?这些日子他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只看破不说破罢了。 不过到了这时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因下沉吟一二,开口道:“若佩秋为女子,你可有想过娶她为妻?” ** 却说梁佩秋这头,哪里想到王瑜曾经有过的心思能再一次死灰复燃,只一心去见许久不见的人。 不想中途被徐大仁拦了下来。 徐大仁带着一大帮人,不由分说架起梁佩秋就往黄家洲走,言之凿凿要让她当个见证。 徐大仁是苏湖会馆的头首,也就是馆长,之前三窑九会唱大戏、过堂会时梁佩秋曾和这人打过几回照面,不过不熟,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她也听说了这几日黄家洲械斗之事,自然是站洲民一方的,哪里想到徐大仁会用强,也不想去分辨什么公道,只他们人多势众,嘴巴也杂,不知是谁提了句“徐少东家那里也通知了”,她挣扎的动作才慢下来。 想到徐稚柳恐怕也会过去,索性和他们一起走。 这头徐稚柳得到消息,也只是慢了半步,就赶到黄家洲。远远地就先看到了洲滩上的苏湖会馆,其气势宏伟,造价不菲,堪称会馆一流。 苏湖会馆里多是苏州、湖州一带的商人,他们将丝绸和湖笔贩来景德镇,再收购瓷器运到江浙、上海一带,一来二去的都不走空船,赚得盆满钵满。时日长了,这会馆自然也和里头的人一样显露出财大气粗的势头。 徐稚柳一路往里走,开门即是数米长的石雕照墙,沿照墙两侧南北长廊往里深入,其间飞檐翘拱,廊亭宝殿,无一不华贵。至一进院门,四根合抱粗的楠木柱子支撑着房梁,梁上挂着鎏金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苏湖会馆。 天井里还摆着一尊三丈多高的关公雕像,香案前垂挂着巨幅布幔,幔巾为细绸,上面绣了百段戏文,并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数之不尽。 徐稚柳不是第一回见了,嘴角含笑,一派云淡风轻。徐大仁亲自来接,打量片刻后笑道:“不愧是徐少东家,我瞧着那小神爷比你可差远了,方才来时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显是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徐稚柳脚步微顿:“小神爷也在?” “是呀!”徐大仁笑道,“前儿个各位大东家来这里匆忙,我等也没好好招待,这不,寻着机会先向各位少东家敬茶谢罪嘛。” “不敢当,徐馆长客气了。”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正厅,徐大仁声音不小,在座的也都听到了,当即就有人两眼一翻,不屑地撇开脸去。 今儿这一出,明显是徐大仁在那些个老姜面前没得到好脸,这才曲线回转,向他们这些嫩姜下手。嘴上说得漂亮,若当真想谢罪,不如直接将地盘划回原先的地界,免了这趟麻烦! 故而不等徐大仁开口,就有人当先扯了他伪善的面纱,把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讲。他们和洲民不一样,立场端正,无非是想看个白纸黑字,才好评断是非。 徐大仁被迫无奈,拿出了新契据。 这一看契据簇新,没点岁月痕迹,懂墨色的看文书上头字迹,断定是新墨,加之款识等书写规范和过去有些不同,明显契书为新年里才换过的。 徐大仁也不狡辩,直说梅雨季里书库发潮,旧契据被蚊虫鼠蚁啃咬了,这才特地去县衙换了新的。 那头还在争辩,这头徐稚柳被人引着入座奉茶。 江浙茗茶明前龙井,采的头一茬嫩芽,光是冲泡后扑鼻而来的香气,就裹挟着金尊玉贵的气息。 梁佩秋远远看他低头品茗,和人私语,却自始至终不看自己一眼,因再见而攒起的团团欣喜一下子随风飘散。 她隔着吵嚷的人群看对面的他,目光不加掩饰,带着端详。 方才小厮引路时,明明想将他带到自己上手的座位,他似乎随意瞥过一眼,径自去了对面。 他是在刻意避开她吗? 云仙找到了王家的,却没有及时送交官府亦或告知他,虽说如何都躲不过安十九的算计,可他心里到底还是生了刺吧?若换作是她,也很难不介怀的。 梁佩秋本也没脸去见徐稚柳,如今看他态度避讳,也不敢再往前凑,只心头盘桓着说不出的苦涩。 这时,徐稚柳开了口,对徐大仁道:“徐馆长,洲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不过捡些粗陶烂瓷勉强维生罢了。馆长就算没有河滩上那块地,生意也遍布南北,不必和升斗小民置气。再者,景德镇始终信奉一句话,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海内都是知己,做生意图的是一团和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徐大仁要笑不笑地拂了下方才争执时不知被哪个狗东西扯皱的衣摆,说道:“徐少东家这话的意思是,我这人做生意不和气咯?”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洲民们盘踞河滩已有数年,形成气候,徐馆长为长远计,实在不必大动干戈。若您当真想扩展生意门道,不如和我等坐下来谈一谈与窑厂、瓷行的长期合作?” 这话确实说到了徐大仁心坎上。 苏湖商人想要渗透景德镇当地民窑势力当真真不容易,这里规矩忒多,窑业体系庞大,统治森严,外乡人向来受到歧视,也就是苏湖商人有钱,砸出了一席之地,否则哪来他说话的余地? 若是以徐稚柳为先的民窑势力肯自割腿肉,协商共富之法,来换取黄家洲的太平,当然是极好的主意! 只不过这种事儿,如今他徐稚柳还能做主吗? 徐大仁凑到跟前儿,腆着老脸笑道:“徐少东家想怎么合作?”再环顾一圈,“也不知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能否卖我徐大仁一个面子?和苏湖商会建交,对各位而言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呐!” “你都欺负到我都昌人头上来了,还想占我们的便宜?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的,白日做梦!” “就是,要合作也是你求奶奶告爷爷的上门来,哪有强行把我等架在这里的道理。” “今儿个是看你徐大馆长的面子走这一遭,其余的暂且不提,咱们还是说回黄家洲的事吧。” 座中众人要么掀桌子走人,要么顾左右而言他,没几个接徐稚柳的茬。 徐大仁仔细观察了一圈,到底是年轻人沉不住气,他随便一挑,他们就眼神乱瞟,打量徐稚柳不再是昔日的徐稚柳,也就纷纷打起马虎眼。 只有那安庆窑的小神爷,始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适时说一句:“一切但听徐少东家的。” 徐大仁不由摇头。 这些当地的民窑势力啊,说他们一盘散沙,还美化了他们名声呢。 当他徐大仁是什么摇尾乞怜的小猫小狗吗? “如此,既然各位少东家少管事们看不上我苏湖会馆的招牌,我也就不强留各位了。咱们且走着瞧。” 众人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样,一时倒有些坐立不安。此时徐稚柳还要说什么,却被徐大仁按住手臂。 他附在徐稚柳耳边,低声警告:“徐少东家还看不懂吗?这里头都是些豺狼虎豹,别人抢地盘他们眼红,也想分一杯羹,说什么被我架过来,谁不知道他们那点丑陋的心思?别说让他们出让惠利了,就是碰到皮毛上丁点的好处,也恨不能将你生吞活剥。就这帮孬种,指望他们识大体,力求民窑共进,我看徐少东家还是不要痴人做梦了……我知你想救黄家洲那帮洲民,不过,此法不可取。” 言下之意,不必再试图游说民窑们一起合作,徐大仁堂堂苏湖霸王,也看不上湖田窑、安庆窑这一家两家的“苍蝇腿肉”。 与其如此,倒不如将地盘抢过来,自己行事。 “日前我已收到张大人来信,想必徐少东家会帮我摆平黄家洲的麻烦,如此我等苏湖商贾,且听您的吩咐了。” 徐稚柳眉头紧皱,没有说话。 徐大仁是个聪明人,看出了景德镇欣欣向荣的窑业背后这一致命性的伤害——民窑各自为主,搞竞争搞分裂,看似团结一心,实则四分五裂。 因着这一点,他才敢向人多势众的本地帮派都昌人下手。 黄家洲确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好地盘——位处码头要塞,商贾汇集,船运亨通,可谓兵家必争之地。 端看座中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存着一星半点别的心思。 徐稚柳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梁佩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不知徐大仁说了什么,也不大懂景德镇暗地里的民窑派系之争,只这么看着,安十九还没怎么动作,徐稚柳的威望就已大不如前了。 她一时心酸不已,打算回去找王瑜商量商量,虽则只有湖田窑和安庆窑打头,但作为景德镇两大包青窑之首,想必这个噱头足以打动苏湖商会来进行下一步的磋商。时日长了,两厢合作未必比不过那地盘的斗争,如此也算和气。 正要开口时,忽然听见一阵骚动。 她立刻循声看去,只见一群穿着粗布短衣的粗壮汉子,或持棒槌或拿锄头冲了进来,当头对着金碧辉煌的照墙就是一通砍杀。 “他们要断我们的生路,我们就把饭碗抢回来!”为首的洲民咬牙切齿,三步并两步登上戏台,高声道,“推倒戏台,砍掉旗杆!” 他身后的洲民们齐声附和,一哄而上将戏台架子推倒,将碗口粗的旗杆砍掉。旗杆上原本挂有“苏湖书院”的彩旗,被撕裂成一条条碎步踩在洲民脚下。 显然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示威。 洲民们气势汹汹,各持家伙什的样子一瞬吓到了堂内众人,旋即徐大仁反应过来,叫嚷几声,后头冲出来一帮同样早有准备的身强力壮的护院。 他们手持三节棍、铁链和鞭、杵之类的武器,在已经打红眼的洲民们看来,无疑是更大的挑衅。 于是不等徐大仁出声,也不给任何人转圜的机会,两帮人马立刻扭打到一起。棍棒和拳头落到皮肉上结实响亮的声音,实在吓坏了一帮文弱的少管家们。 混乱中不知是谁踩到梁佩秋的脚,她强忍着痛,第一时间冲向角落的徐稚柳,下意识将他护在身前。 肩上随之而来一股力道,不过转瞬之间,她就被人拨到后面。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前,虽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想到方才肩上的力道,她不由地展颜一笑。 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徐稚柳试图劝解洲民,放下武器,不过洲民们料想他们聚在一处,定是商讨如何镇压他们,自然一概不予理会,冲到面前张牙舞爪地恫吓一顿,也不直接动手,只随意推搡几下,又回到战斗圈和护院们肉搏。 虽则苏湖会馆的护院们装备齐全,且都是练家子,但总体上洲民人多心齐,里头不乏一些老弱和妇女。 梁佩秋眼睁睁看着头发花白的老妪被一把推向戏台,额头磕破,满脸是血,心下惊痛,冲上前去护住老妪。 “阿婆,你还好吗?” 老妪痛哭道:“这帮天杀的,是要我的命呀!” 可即便如此,她仍要起身,为守护家园而战!这样的场面,如何不让人热血沸腾?即便旁观者如她,也不免升起腾腾怒火,想要撕烂那帮权贵丑陋的嘴脸。 凭什么?凭什么他们有钱有权,就能随意侮辱践踏老百姓的尊严?就能夺走他们的立身之本,逼得他们无家可归?凭什么他们自诩高人一等,内心却如此冰冷低贱,可以无视老弱病残的乞怜? 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儿女吗? 他们怎么可以把人逼到这种地步! 为何? 为何! 这世道为何总要如此! 一颗石头迎面砸了下来,梁佩秋只觉两眼一黑。待到意识回笼,一行带着热意的鲜血从眼角滑落,一颗一颗砸在脚边。 她面目发白,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冷静,只一味抱着老妪轻声安慰,不再管身后的刀光剑影。 她再也想不到那许多,再也不能忍受那许多。 她只知道,她要保护这位阿婆! 然而想象中的暴力并未到来,过了不知多久,她尝试着一点点挪动僵硬的脖颈往后看,只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罩在上方。 棍棒落下发出的闷哼声中,他们对上视线。他快速扫过她上下,注意到她脸上的血,神色紧了一瞬,随后道:“先去后院。” 她点点头,不再迟疑,护着老妪往后院跑。 待到转角处,她回头看去,只见拼死涌上的洲民们已将十几个护院团团包围,徐大仁等一干人被包了饺子,按在人堆里撕咬踩踏。 整个院子充斥着怒吼、谩骂,鲜血淋漓。 徐稚柳以离她几步之距后退的方式,左右开弓,脸上身上受到不断的袭击,可即便如此,仍旧牢牢挡住她。 梁佩秋眼睛不由得红了,将阿婆送去后院后,立刻回身凑到徐稚柳身旁,从腰间取出一枚东西,塞进他手里。 “柳哥,早些日子就做好了,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送你。有点丑,希望你别介意。” 徐稚柳忙乱中接过,下意识扫了一眼。 竟是五福结。 看样子是她亲手打的绺子。 “为何送我这个?”他问。 声音像是闷沉在嗓子眼里,极力往外蹦,带着一丝颤栗。 梁佩秋浅浅一笑:“没有为什么,就是想送你,觉得这个寓意好。” 才不是。 徐稚柳想说,他知道没这么简单。就和当初的猪蹄一样,怎么可能每一样东西,都刚好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难保证那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能准确无误地翻过群山,向村落里的他报信。 她当真一无所知吗? 那时父亲死后,家里一贫如洗,他四处寻找活计,走投无路时经过一家寺院。寺院需要捐香油钱才能入内祈福,他没有香油钱,遂在山前一棵百年银杏树下长跪。 有个僧人看见了,送他一枚五福结,道寓意好,祝他一生顺遂。 他接过去,妥善地收下,系在腰间日日佩戴。 可是不久,村里就闹了蝗灾,去抢收粮食时,五福结丢了。他找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找到。那之后的日子,当真是颠沛流离,与“顺遂”沾不得一点边。 那兴许只是僧人随便用来打发小孩的玩意,他知道没有任何用处,可不知为何,过去这么多年,他始终记挂着那个不知掉在何处的五福结。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他始终记挂着的,盼望着的,是所谓“顺遂”的那一天吧? 而今,就在这副混乱的场面里,有个人冒着危险折返回来,将五福结塞进他的手中。她面上还挂着笑,眼神带着一丝小心和希冀,说这个寓意好。 徐稚柳只握着那五福结一瞬,随后还了回去。 “你自己留着吧。” 如今他不会再问她,小梁,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同样的话,他曾经问过许多次,她一次也没有说,就像她从未解释过以上的种种巧合。 既然如此,就当一切从没发生过。 他当她从不知道王家的存在,当她没有将那犯人扭送给他,当她完全没有动过包庇他杀人亦或为他杀人的念头。 这一切,如果在他后退之后,都可以化为虚有的话,那么就让他们回到最初。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切都还来得及。 梁佩秋一愣。 当头而来的一棒也顾不上了,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被塞回手上的五福结,须臾间眼里就蓄满了泪水。 他不要。 他不要她送的东西。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听头顶一声重响,抬眼去看,一个洲民被按在地上,院内已被刚刚赶到的巡检司人马控制住。 吴寅直接和徐稚柳对上,才要开口,被徐稚柳引向一旁说话。吴寅会意,扫了眼身后仍有些发愣的梁佩秋,看到她眼里的泪水,不觉一愣。 “怎么哭了?” 他声音极其低微,可身旁的人还是听见了。 然而,他只是微顿了顿,又继续向前走去。 这时,梁佩秋才回过神来,迅速地抹去眼泪,从后院接出老妪,交给她的亲眷。随后在巡检司的带领下,回衙门录写今日的情况。 不过洲民们心齐,为首的出来领罪,将其余乡亲都撇了个干净。徐大仁想说什么,梁佩秋快步上前制止了他。 “徐馆长,方才来的路上我听到洲民们密谋,道是如果县衙讲理,将领头的放了,这一遭他们就且收手。可如果县衙不讲理,不仅不放领头,还要所有洲民一起受罚的话,他们就要火烧衙门。一旦衙门被烧,这事儿就闹大了,万一洲民们一扯状纸去州府、去京城上告,这可怎么办?” 徐大仁气结:“你在威胁我?” “不敢,我只是恰好听到,同您提个醒罢了。徐馆长,若事情当真发展到那一步,您想过如何脱身吗?” 梁佩秋看这一院子老弱病残,伤情惨重,实在闹得不轻。就连她额角也豁了个口子,若非一直手捂着止血,指不定模样有多吓人。 徐大仁顺着她的视线略看了一眼,也知道事情闹得太大,哪怕只是惹怒张文思安十九等人,怕是也没有他好果子吃。 可恨这些个洲民,三天两头闹事,偏还打不服! 他一甩袖子,闭口吃下这个哑巴亏。 只等徐稚柳出现后,他快步上前说了几句,尔后离去。这一番动作之快,在闹哄哄的大堂里没几个看见,不过梁佩秋还是看到了首尾。 回想今日在苏湖会馆时他的态度,应也是想帮助洲民缓和事态的,可以徐大仁的性子,哪里能就此收手?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想到先前王云仙带回的消息,说是这徐大仁早就收买了县令,和安十九等人是一丘之貉,否则哪里敢闹这些事? 梁佩秋再一想徐大仁离去前,特地去找徐稚柳说了什么,这心里就突突的,隐约浮起不安。 这事一直闹到大半夜,巡检司并衙门综合审理问询之后,将无干人等先行放离,此时天已蒙蒙亮。 徐稚柳回到家中,没有休息,只简单梳洗了下,换过衣裳后叫时年送了杯浓茶,尔后在书房坐下。 烛火摇曳着,将他侧影投在窗棂上。 外头廊下猫着一道身影,且偷偷往窗户上看,只见屋里的人似乎动了一下,随之僵持,久久不再有动作。 时年静等许久,以为雁过无痕,不想此时公子唤道:“进来。” 他一惊,立刻弹起。 徐稚柳问:“这是谁拿进来的?” 时年心想这屋子,平常谁敢随便出入,除了他还能有谁?只面上不敢表露,攥着手,低头喃喃:“公子,是我。” 徐稚柳一言不发。 时年被晾得胆战心惊,想了许久,还是开口解释:“公子,我也不想的,只是、只是我去县衙接您时,正好被那小神爷碰到。他再三请求我转交个物什,说是之前就已经和您说好的,我看过觉得不是什么值钱玩意,这才……这才做主替您收下的。” 此时摇曳的火光下,那枚摆在书案正中,似乎被摩挲日久显得破旧而又丑巴巴的五福结,实在是难以入眼。 时年也不知怎么就被那人哄骗的,竟然稀里糊涂着了道,因下急吼吼道:“公子你若不喜欢,我这就拿去丢了。” 他说着上前,才要碰到五福结,就被徐稚柳挥开手去。 “罢了。”他嗓音极沉,“你先出去吧。” “是。” 时年退下后,又猫在廊下偷偷观察了会,只见窗影轻动,抬手抚过什么。那动作极慢,带着审慎与决绝。 他并不知道这五福结的寓意,随便看过一眼,也没察觉里头的玄机。 徐稚柳这一天累及,倦及,知道和他一样的梁佩秋不会在他拒绝后,又无缘无故送这东西来。当时他甫一进入县衙,就看到了她。 而她自然也看到徐大仁找他说话。 他闭上眼,安十九、张文思,徐大仁,徐忠这些身影不断出现在脑海之中。即便他奉上珍贵的青花梅瓶,安十九也不愿意放过他。 黄家洲械斗,就是对他是否投诚、是否忠心的一次试探。 而这之后,还会有什么? 可如果不做,阿南该怎么办?母亲该如何?他又要何去何从? 还有她。 徐稚柳尽力摒除杂念,翻开黄家洲的地图,奈何今日烛火不停地晃动,晃动……以至他心烦意乱,视线几次从堆积的案头,挪移到五福结上。 他索性解开绳结,从一根根丝绳打出的“福”字中抽出一张小笺。 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 柳哥,亭亭水中,鱼戏莲叶,夏日已至,你何时履约?明晚子时,狮子弄等你,不见不散。 第43章 徐稚柳只在家中小憩了不到一炷香,天放亮后就又去了公馆路的临时县衙办公处。 此时闹事的洲民还未散去,三五成群坐在大门外的柳树下,亦或聚集在墙头,小声嘀咕着什么。 他们周围摆着长扁担,割竹子的镰刀和草编削泥的利器等,随意散在脚下,随手就能拿起。 不消徐稚柳去问什么,他们的“密谋”直白裸露,就等着这座巨镇的数百窑口苏醒,若县衙还不放人,就火烧衙门把事情闹大。 徐稚柳遂先去后院见了张文思。 他让张文思把人放了,张文思哪里想到一帮洲民胆敢火烧衙门,还仗着前阵子重修童斌神庙攒聚的名声,扬言事情闹大也不怕,正好让百姓们给他这个县官主持主持公道。 “他们先撺掇了洲民打砸苏湖会馆,造成那样大的损失和伤害,还有理了?我作为一县父母官,岂能任由他们胡来?!” 徐稚柳不想同他打官腔,平静地审视他片刻后,说道:“张大人,您忘了婉娘吗?” 张文思心里一个咯噔。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徐大仁要侵吞洲民的地盘,无异于将他们推进火坑。生计没了,不就等死吗?换作是您,你会坐以待毙吗?” 不等张文思开口,他又道,“世上如婉娘般烈性的人不是没有,可像童宾窑神一样能丰碑不朽,英名长存的就不多了。您以为凡事都能像婉娘火烧风火神庙一样,留取事前身后名吗?张大人,我劝您三思后行,别为了一时甜头砸了自己的招牌。” 张文思看他把话挑明,一时急赤白脸:“放肆!你胆敢如此和本官说话,有没有把本官放在眼里?” “性命都要没了,当官的算什么,左右一死罢了。” 徐稚柳轻飘飘的一句话,让张文思想到那一个雨夜,想到面前这个少年,或许也想过和婉娘一样玉石俱焚的死法,久久没有言语。 诚然,他有几分狗仗人势的粗胆,欲要在景德镇干出一番作为,可确实如徐稚柳所言,而今的事态并不完全掌握在他手中。 徐大仁拉了几车的金银,全都送进了太监的狗窝,他不过得了点皮毛的好处,凭甚要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底下给他们送东风? 可如果不借坡下驴,事情闹大,估计他也得不到好处。太监那头,必要追究于他。 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当县令的没有威信。也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都说徐大仁猖狂的背后是他这个昏官撑腰,黄家洲的洲民们一听,哪里还敢信他?可他当真是冤!好处没占到,惹了一身腥! 如今他也看明白了,徐稚柳上门来整这一出,明摆着羞辱他。 可他能怎么办? 太监信重这家伙,非要拉他上船,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还能反了太监不成?张文思气咻咻地想了一阵,不得不委曲求全。 “左右安大人把这事交给你处理,本官且给大人行个方便。只是丑话说在前头,镇上大小事都要记录在案,呈送州府,非我一人能以黑作白。若放了人还要再闹,但凡有个风声传出去,这事儿就由你一力承当。” 如今黄家洲和苏湖会馆已经打了三场,以昨日的势头来看,闹出个血流成河的场面不在话下。到了那时,且把烫手山芋交出去,他也好“金蝉脱壳”,把自个儿从这糟心事里摘出去。 张文思如此打算后,写了信件快马送去州府,先给自己铺好了路,张冠李戴地将罪责一力推到黄家洲洲民身上。 徐稚柳亲自接了闹事的洲民出狱,一路送回黄家洲。 吴寅的人马慢一步,尾随县衙的信使出城,尔后截下信件,当日又送回徐稚柳的案头,此时已是申时。 镇上人忙活了一天,各家开灶头蒸煮暮食。唯恐事情有变,徐稚柳一刻都等不得,拆信看过之后,便再一次去了洲滩,求见黄家洲的洲长。 洲长也姓徐,叫徐福,是最早一批在洲滩上卖下脚瓷的都昌人,父母兄弟都做这一行,他在洲滩上站稳脚跟后,还接了不少亲戚过来,亲戚们又叫了亲朋好友过来,慢慢壮大了洲滩,故而他在黄家洲洲民中能说得上话,被推选为洲长。 徐福是个老实人,不过泥人都有三分火气,再老实也有脾气。 听到洲民说赫赫有名的徐少东家来找他,徐福先还高兴,乐颠颠地跑出去迎接,走了几步人慢下来,脸上的喜气也随之消散。 他脚步一顿,立刻回头,同人说:“不见!” 来通传的洲民虽然讶异徐福的变化,但也没有多问,过了一会儿又来说,“他不肯走,还在外面,说今天一定要见到您。” 徐福一听,冷笑道:“那就让他等,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甭管他。” 有了这话,洲民们四下散去,各行其事。没一会儿,米饭热腾腾的香气飘散在洲滩上。时年嗅了嗅,肚子适时地叫唤几声,嘟哝道:“这洲长好大的排场,也不说让人等多久。” 徐稚柳看他一眼,时年立刻噤声。 他昨晚才做错了事,如今且怕着呢,唯恐一个做错让徐稚柳生了嫌弃。不过他跟随公子日久,多少了解他的性子,晓得他不会苛待底下人,倒不是怕被打被骂,就怕离心。 离了心,那就离弃用也不远了,一时想起昨夜让他转交东西的人,恨得牙痒痒。好个小神爷,生就一副可怜模样,害他好苦。 他在心里骂着梁佩秋,如此煎熬着,等到戌时,实在是饿得撑不住了,遂上前一步道:“公子,不若我们明天再来?大夫说你身子不好,日常饮食需得规律,如今天都黑了。” 他掐算了下时辰,这黄家洲的洲长晾着他们,让他们等了足足三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况且徐稚柳本来就不大爱惜自己,常有腹痛的情况,经年累月下来,早就一身毛病。 如今看他额上有薄薄一层汗珠,时年这个常年伺候在身旁的人,哪能看不出来?定然是旧疾犯了。因下不等徐稚柳回绝,忙说:“我回窑里取暮食过来。” 徐稚柳略沉吟一二,点头应允。 时年松了口气,赶忙跑了。过不了多久,他提着竹篮回来,徐稚柳只略微喝了口水,吃了半个馒头就算了事,让时年自己去一旁用饭。 时年劝说不了,自己跟自己生气。 徐稚柳则望了望天,也不知在想什么。这时一行马蹄声行来,不过片刻,一身玄色劲装的吴寅就到了洲滩上,大步到他面前,满脸喜色溢于言表。 徐稚柳看他张嘴就要说什么,示意左右。 吴寅顺势看去,这帮按理说早该睡下的洲民,如今一个个亮着大眼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朝他们看。洲滩上竖着火把,照得他们面目忽明忽暗,活像一个个藏在树丛里的鬼魅。 吴寅冷不丁被多双眼睛盯上,吓了一跳。洲民们倒是早有准备,待看清吴寅腰间佩饰后,有人低呼了一声巡检司,旋即各自转开目光,可人都没有离开。 也不知在监视着谁。 吴寅遂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方才得到京中密信,夏大人正在上任途中。” 徐稚柳脊背一震,不确定地问道:“夏瑛?” “是,万分确定。我看张文思这个代县令估计干不久了,夏大人已出发数日,按时间推算应就是这几日,也该到了。” 他随即倾身上前,对徐稚柳耳语道,“夏瑛一到,这案子就有机会了!” 他知道徐稚柳此来的目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什么考量,给太监当走狗总归是他不乐意看到的。于是在收到密信的第一时间,顾不上已经入夜,就策马赶了过来。 他话说得浅,什么机会不机会的,徐稚柳却一下子听懂了。夏瑛既低调赴任,想必都蛮战乱已在掌控之中,或许还抓到了什么把柄,以此在朝堂上斡旋,才得以在不惊动宦官的前提下,秘密上任。 这里头有哪些官员的助力他不知道,只看眼下形势,朝堂必然有了新的变化。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一旦夏瑛上任,徐大仁贿赂安十九抢占洲民地盘的事情得到揭露,不仅可以撸了张文思这个代县令,还能让安十九这个“戴死罪徒流罪”的督陶官,彻底没有翻身之日。 只要这么一想,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有机会! 有机会! 连老天爷都在帮他们! 吴寅沉默的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压在徐稚柳肩上的一只大手不断拍抚着,仿佛在说,还等什么?快跟我走,且去抓了徐大仁,控制县衙,等夏瑛抵达!到了那时,这帮家伙全都一锅端了! 可是,在对上吴寅火热的视线后,徐稚柳的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 有机会,不代表一定。过去他有很多机会,可是他以为的万无一失,最后都成为了梦幻泡影。他不能再一次,在没有万全的情况下将自己、将家人,将湖田窑至于危墙之下。 他输不起。 即便吴寅有巡检司作为倚靠,比之过去多了不知多少胜算,可是,对他而言只有一次机会。他要安十九死,若一击不能,那么就是他死了。 短短几息的功夫,徐稚柳面上几经变化,吴寅心头一紧,轻声问:“怎么了?” 徐稚柳摇摇头,望向黑天:“什么时辰了?” “快到子时了。”吴寅思索着说,“你若有事,径自离去便罢,这里我亲自带人看着,保管乱不了。”他特地带了巡检司人马过来,防的就是他有需要。吴寅说,“就算你现在不想行动,这事儿且拖一拖,拖到夏瑛过来,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 可如果徐稚柳当真为安十九做了什么,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吴寅的手掌不自觉发力:“你不能……” “我知道。” “那你……” 徐稚柳闭上眼,安十九、张文思、徐忠,父亲等人的身影再次闪过他的脑海,像是萦绕眼前的迷雾,怎么都挥之不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也越发冷凝,直到他的手在衣袖里触碰到柔软的绳结,一瞬间,恢复了平静。 子时了。 他对吴寅说道:“你先回去吧。” 吴寅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 “回去吧。” 徐稚柳浅浅一笑,还是那副捉摸不透的神情。吴寅见状,也不再逗留,翻身上马,只离去前再次和他视线相交。 “徐稚柳,你确定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徐稚柳点头答道:“我确定。” 吴寅没再说什么,打马离去。洲滩上掀起一阵灰尘,片刻功夫,人影都散去,躲在暗处的洲民们也都松了口气。 这大半夜的,巡检司忽然带人过来,任谁都会多想。当然,这动静不小,徐福也知道了。 徐稚柳又等了一炷香,面前出现一道身影。 徐福抽着根焊烟,一手捏着烟袋,在洲民举起的火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轻哼一声:“你是给徐大仁来当说客的吧?” 这话一出,洲民们闻风而动,纷纷从暗处涌来,将徐稚柳围在中间。 想起昨日徐稚柳被徐大仁邀请去苏湖会馆,不知商议什么,尔后又从县衙大狱亲自带了人出来,前后对比着看,明显不是什么好人。洲民这边,先前还以为他同为都昌人,路见不平,对他深怀感激,如今想明白前因后果就都骂了起来。 他们嘴里说着方言,唾沫星子横飞,说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时年跟在徐稚柳身后,被骂得气性上头,大叫着道:“住嘴,住嘴,我们公子不是这种人,你们快住嘴。” 岂料徐稚柳却微一抬手,对徐福说道:“徐洲长,若我今日不来,你们又打算如何?去州衙告官吗?” 他拿出印有浮梁县令盖章的信件交给徐福。 徐福认得几个大字,凑着火把一看印鉴,当即脸黑成锅炭,大骂道:“这个狗官!” “现在,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吗?” 洲民们没看到信,不乐意他进自家地盘,再一次拥挤着上前,有人说要捆了徐稚柳扔到苏湖会馆去,再绑徐大仁直接扔到昌江,有人说直接暴打一顿,打到没人再敢出面当说客! 时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吓得够呛,想抽随身携带的匕首,不料被一大汉撞到手臂,这一抽手,匕首掉在地上,被洲民们看了个正着。 两边人都静了一下,看他带了家伙什过来,洲民们不甘示弱,连忙抄起家伙,喊打喊杀起来。 时年头一次见这场面,真被吓坏了,脸色煞白,躲在徐稚柳身后一动不敢动。徐稚柳却始终淡然视之,只平静望着徐福。 待到此时,徐福大喝了一声,将洲民们赶走,亲自迎了徐稚柳到他的铺面坐下。 他们已有数日不曾摆摊了,铺面位置搭着几张桌椅,用来议事,上面摆着一壶粗茶,茶碗也都是粗陶做的,不甚贵重,但看手工痕迹却格外细致,粗粝的碗口镶着一圈波浪纹。 徐稚柳只看过一眼,断定徐福也是个爱瓷之人。只是生计困难,才卖废品罢了。 他说:“自古两班人马冲撞,要么和谈,要么必有一伤。不瞒您说,我确实受徐大仁所托,代为和您商讨割让洲滩一事。” 他没有提昨日曾提议过,以自割腿肉的方式让徐大仁收手,奈何既没得到民窑响应,也没能让徐大仁动摇。 徐大仁出让重金,坚持要抢夺不属于他的地盘。如今钱银都已落袋,想让安十九吐出来是不可能了,只能从黄家洲下手。 徐稚柳这个和事佬当得委实憋屈,只世道如此,谁都得认。 “您方才也看到县衙文书了,应知上告州衙这条路行不通。” 徐福环视一圈,指着洲滩上的百姓对他说:“你看这些人,看看他们的穿着,每日辛勤劳作,为的就是能填饱肚子,养活一家老小,别的什么想头都没有。谁要让他们没饭吃,他们就和谁干。徐大仁既能请动你徐少东家来当说客,想必有几分忌惮我们这些下脚商户的蛮横,若州衙不能,告到京城又如何?” 徐稚柳知道他们的委屈,好端端的营生,突然有一天被告知地盘是别人的,在这里做生意本就图个活头,如今还要交地租,可不是要他们的命吗?谁乐意?谁能低头! 曾经他和他们是一样的心情。 他问徐福:“徐洲长,您说民能斗得过官吗?” 徐福说:“一个人当然不行。但是一帮人,未必不能。” 他自然听说了前阵子那档子事,估摸着徐稚柳遭人算计,被迫向太监低头,自此沦为太监马前卒。可他不行,并不代表他们也不行。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徐少东家前有湖田窑,后有家小,顾虑太多,不像我们,只有贱命一条。” “徐洲长不在意自己的命,也不在意这些人的性命吗?若当真血拼到死,这些孩子失去父亲母亲,洲滩上还能恢复曾经的热闹吗?他们还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吗?您嘴上说可以去京城上告,如今在这镇里,你们尚且讨不到好,出了镇子,就能保证一定能活着到达京城吗?” “你别说了,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想过,可如果不反抗,这日子也过不下去!” 徐福一杆烟斗敲在桌上,本来就观望这边的洲民齐刷刷站起来身来,目光如狼似虎,要将人吃掉似的。 时年一点也不怀疑他们能干出撕扯人的事来,只悄悄拽了下徐稚柳的衣袖。 小孩儿被吓破胆了,徐稚柳回头,朝他安抚似的笑了一下,随后跟着洲民和徐福起身。 话说到这个地步,左右道理都懂,就是不肯退让,再聊下去也是徒然。徐福以为他要走,不想他却抬起手,揭开衣襟一角。 所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在徐福看来,徐稚柳和他们完全是天上和地下两种人。这种常年在别人口中传唱的角色,若放在平时,即便面对面站着,他们之间也隔着逾越不去的鸿沟,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连面对面的机会都没有过。 然而就在今天,在这片泥泞的浅滩上,在这帮景德镇下脚人的地盘,一群不啻于要饭的乞丐窝里,过去高高在上的公子,不仅出现了,还被晾着等了半下午。 而今,更甚至脱去高贵的外裳。 就这么在炽热燃烧的火把下,将胸膛赤露于人前。 徐福一眼就看到了他小腹的那道疤,细细看去,疤口算不得大,可看伤疤的形态,必然是道重伤。 他惊讶的是,他一个民窑少东家,怎会受这种伤? 徐稚柳缓缓转过一圈,动作极慢,并不介意被人看去,有胆子大的孩子还敢上前来摸一下,有些未出嫁的女孩子则躲到母亲怀里。 只听那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这是我越级上告受的惩处。” 众人皆惊。 “越级上告?你何时……”话没说完,徐福猜到什么,眼睛瞪大,在得到徐稚柳肯定的眼神后,又缓缓低头。 “徐洲长,若你能接受和我一样,乃至比我更差的结果,能接受这些孩子的父母被流放,被重创,甚至下半生无法再行商,如果这些最坏的结果你都能够接受,那么,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 嘴上口口声声喊着不怕死的人,谁能真正不怕死,左右死亡离他们还远。可亲眼看到徐稚柳身上的伤疤后,那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疤痕的丑陋,连那种在他们看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的人都曾差点死掉后,他们对死亡终于有了一点点真实的感受。 或者说,他们对于最终的结果,有了更为具体的想象。 似乎比起生离死别,被权贵阶级剥削也没那么不能接受了。多吃点苦,多捡点破烂,一家子人齐整地在一起,身体好好的,什么日子没有盼头,一定要去死? 徐福知道,大伙动摇了。 在真实的死亡面前,他们变得不再坚定。事实上,有几个血肉之躯在伤害面前能不害怕?他们先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蛮干,那股团结一心的气势,不过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如今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本来就得到了发泄,再被告知改变结果需得豁出命去,那口气就泄了。 一旦一个人松懈,慢慢地整个队伍都会垮掉。 徐稚柳是个能人,知道如何杀他们的斗志。可他说得对,徐福不怕死,却怕孩子们活在黑暗里,永远看不到希望。 因下一声长叹,他抬手,再次请徐稚柳落座。 这次徐稚柳得到了一杯粗茶。 “自家山上种的茶树,好的都卖了,留了一些老茶自己喝,不值当什么。” 徐稚柳尝了一口,说道:“很好喝,回甘很长。” 徐福仿佛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自嘲地笑了一下。 “今儿你在县衙迎人出来,又在洲滩站了这么久,码头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不是傻的,明日或许你徐少东家的恶名就要传遍全镇,你不怕吗?” “我和徐洲长一样,贱命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当真?” 徐稚柳却没应话。 洲滩地势低矮,在此处能看到沿江而上高高低低的民窑,他们错落在一起,于闪烁着星辰的苍穹下,露出庞大的身躯。 其蛰伏的轮廓之下,不乏万钧之势。 那是一种磅礴的、无声的,需要等待的气势。 徐稚柳喝过茶,又缓缓道:“我会与徐大仁协商,将地租减到最少。另外,我会让他私下里给你们一份补偿,这份补偿会以苏湖船运合作的方式实现。” 要让徐大仁直接从口袋里拿钱倒贴洲民是不可能的,不过船上捎带点下脚瓷和茶叶,亦或顺便带洲民前去采买苏杭一带的特产,再顺带捎回来,这点惠利想必他是愿意割让的。 毕竟对本身就要往返的船商而言,只是捎带手的事,没有吃亏,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对做小本生意的洲民们来说,苏湖会馆的船运条件,不管是路线还是安全系数,都是他们苦寻不到的傍身依靠。 徐福听到徐稚柳这么说,摇头叹道:“你呀。” 若徐稚柳上来就说这些,他定是不肯。如今打了几棍子再给个枣,他竟觉得香甜。 人实在是贱,这年轻人也实在是聪慧。 他将聪慧用来算计人心,为没有子孙根的太监效力,过去多年积攒的好名声,兴许一夜之间就会付诸东流,徐福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想起原先杨公在时,逢人就夸徐稚柳的四个字——“至正至洁”,如今也不知他能否还守得住。 这一晚,徐稚柳与黄家洲洲长徐福夙夜长谈,晓之利害,恩威并施,化解了一场灾难。 徐福知道以太监如今之权势,他们能从徐大仁手里讨到船运合作的便宜,或许已经是徐稚柳力所能及最好的收场。 否则就算告到天子脚下,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说这一路山水迢迢,死在半路有谁知晓? 故而妥协,退让一步。 黄家洲械斗一事,至此收场。 而这一夜,狮子弄下终是没了“又大又圆”。 第44章 曾经发生在狮子弄的种种美好,似乎只是昙花一现。 徐稚柳不知道梁佩秋有没有等他,又或等了多久,于这一点他不敢确认,而梁佩秋也没有再找过他。 那一晚因黄家洲械斗迫在眉睫,他不得不第一时间赶去处理,被徐福晾着等到子时,而同样的夜晚,梁佩秋也一直在等。 不过,她等的并非是他。 早间从县衙离开,偷偷回到安庆窑时,因天光未亮,王云仙又特地和门房打过招呼,梁佩秋这一路回来自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借口要与她闭门研究火术的王云仙一直守在小青苑,第一时间发现了她额角的伤口。 不消说,定然又是因徐稚柳而起。自和那头走近之后,这大小伤就没断过。 王云仙已然没了脾气,动作麻利地抽出药箱,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套动作下来熟练到仿佛练过,连梁佩秋都感到惊讶,问他是不是私下里拜了大夫学医术。 王云仙凝睇着她,冷冷一笑。 此时屋内光线晦暗,虽有晨光照射进来,也只有微弱的亮。王云仙的面目被仿佛还未消弭的夜色所包围,瞧不清神情,加之她坐着被上药,需勉力抬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而不知他是如何作想的,稍一用力就将她的脸扭了回去。 梁佩秋微微吃痛,低吟出声。 王云仙动作顿了顿,没说什么,只手上动作明显放缓变得轻柔。 梁佩秋遂和他说起黄家洲的事,解释了额角伤势的由来。又说自己离开县衙时,洲民们还没散去,估摸着白日还要闹。 她担心徐稚柳那头有情况,想去县衙蹲守。又拜托王云仙替她跑一趟,去黄家洲那里看着,但凡有个什么,有外人在场说不定能缓和一二。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王云仙一言不发,陡然发现他今日格外沉默,不觉奇怪。 “云仙,你怎么了?” “昨晚我和老头子说你要研习窑火之术,不出去吃饭了,这脸上突然多了伤口,你打算怎么和他解释?” “我……”梁佩秋反应过来,不免一笑,“原来你不说话,是在帮我想由头呀。” 王云仙垂下眼睫,飞快地扫过她神采飞扬的眉眼,又转开视线,淡淡道:“为免老头子起疑,我看你今天还是别出门了。黄家洲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去看着,就能看住了?真打起来,还不是上赶着去受伤。” “我明白,只是……” “别只是了,老头子那头我能替你圆一次,哪能次次都圆得过去?脸上的伤你自己想辙吧。”说完也不等梁佩秋应声,径自合上药箱,大步离去。 梁佩秋看他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小青苑的角门处,总觉得今日的王云仙有点奇怪,可也说不上来哪里怪。 分明前儿晚上他还主动劝解她,帮她周全,今儿怎么态度就变了?梁佩秋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折腾一宿没睡,用了药后倦意上头,索性不再想,脱去外衣上床休息。 她回来时,闹事的洲民还在县衙大狱,一时间恐怕闹不起来。想此时五福结可能已经送到徐稚柳手上,想到晚上又能再见到他,她不由抿唇轻笑,安心睡去。 不想这一睡,醒来时已经是半下午,她匆忙换了衣裳赶去县衙,问过附近的人,得知洲民没有再闹事后,心下松了口气。 这时的徐稚柳已经在吴寅帮助下,截了张文思的信,送去黄家洲。而梁佩秋也没有逗留,直接回安庆窑找王瑜。 虽则额角的伤势需费力解释一二,但比起遮掩,与王瑜商讨合作才是关键。她一时间也顾不上王云仙的提醒了,只没想到王瑜并不在安庆窑,早间就带了几个人去附近的山上检视矿源。 一般来说,一个地方有好的瓷土,才能烧出好的瓷器。 景德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然而到了南宋后期,经过几百年的大量开采和使用,景德镇优质的瓷土材料逐渐减少,瓷器品质整体上呈现下降趋势。为了烧制出优质的青花瓷,景德镇的先辈们不得不解决优质瓷土资源匮乏的问题。 从历史眼光来看,那是一次瓷业整体所面临的走向衰落的危机,好在先辈们经过不断的研究和开发,发现了高岭土(后世的国际通用名词)。 对于不断在开采的高岭土,曾经先辈们所面临的瓷土危机并未消除,发现优质的瓷土资源仍旧是各大民窑的重中之重。 安庆窑底下有专门负责瓷土开发的一帮技术工,其中不乏有经验丰富的扶塘师傅,他们日常工作就是围绕景德镇一带,寻找矿源,勘察矿床,取样试烧等。 前几日王瑜得了扶塘师傅送来的消息,约定好今日上山去勘察矿床,也好准备后续的工作。梁佩秋问过管事后,得知他们去的是镇东北方向一个小山村,距离镇上有半天的脚程,且按照当前的进度,恐怕要在山上过夜,赶不回来。 梁佩秋也担心晚了时辰,黄家洲事变,遂没有多想,牵了踏雪就往山村赶去。 踏雪是北地名马,半天的脚程到它这儿也只两个时辰功夫,梁佩秋约莫酉时到了这里,一进村先看到一棵据传生长了五百年的苍天大树,底下正有几个小孩在斗蛐蛐,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袅袅,不时有饭菜香气传来。 梁佩秋推算了下时辰,担心王瑜一行下山用暮食,两边会错过,但又一想现在是夏日,天黑得晚,估计他们不会太早收工。 她在村民指引下,马不停蹄地过了一座廊桥,随后将踏雪暂时系在桥头,开始登山。 王瑜一行人在接近山顶的位置,远远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出现了幻觉,不想片刻的功夫,梁佩秋就出现在眼前。 看她额角有伤,又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此时暮色四合,王瑜直觉不妙,以为窑里出了事,赶紧问道:“怎么了?” 梁佩秋安抚两句,将他引到一旁,说了黄家洲械斗的事。王瑜听完,狐疑地扫过她脸上的伤势,没有多话。 梁佩秋见他沉默,就知道自家师父不比王云仙个毛头小子,轻易不好糊弄,遂说了实话,又道:“苏湖会馆如今势大,苏杭一带商人众多,和徐大仁合作未必不能占到好处。” “你等不及明日,非要在今天赶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事儿?” 梁佩秋当然也是挑挑拣拣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敢说。被王瑜这么一问,自然心虚。 好在王瑜也没要她回答,轻笑道:“南北商户往来,互通中原形势,一直都是王家窑秉持的行商观念。在这点上面,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家瓷行、会馆的友好合作,但这些的前提都是——公平。若你要保护黄家洲的洲民,那我们有求于人,这合作的形式就由不得我们做主了。” 梁佩秋点点头:“我知道,只是洲民同为都昌人,他们遭了不公的对待,我们难道就束手旁观吗?” 她于商道并不精通,只是徐稚柳既然提了出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和徐大仁合作有利可图,可具体如何实施,如何开展合作,如何打开苏杭渠道,她却是半吊子吐不出个囫囵来,因下说辞显得有点干巴。 王瑜看她努力找补略显笨拙急切的模样,一时不免笑了。 他指着不远处劳作的工人对梁佩秋道:“你知道为什么先辈一定要发掘最好的瓷土吗?因为瓷土是骨,瓷石是肉。骨肉均匀,才能烧出最为上乘的瓷器。过去没有好的瓷土,胎就不白,有了白胎后,又要最纯的青花釉料才堪匹配。合作也是一样的道理,双方势均力敌,彼此各有好处,才能形成良好的合作。你要我割让好处给徐大仁,去保护黄家洲地盘,安庆窑能得到什么好处?佩秋,虽则我们都是都昌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但一家之大,数百张嘴等着吃饭,岂能儿戏?纵你有慈悲的心,我也做不得这慈善的事。” 梁佩秋心下微沉,待要说什么,却见王瑜敛了笑去。 王瑜不比徐忠,有个出色的臂膀可以分担窑务,多年以来安庆窑逐步壮大,靠的全是他一人的步步为营,故而他不笑时,周身气势就沉了下去。 乍一看是严肃的,再一看不免让人胆寒。 王瑜还没开口,梁佩秋心里已然咯噔了下。 果不其然,待到他说话,她的心瞬间凉了。 “佩秋,你特地赶来找我,当真是忧心黄家洲的洲民们吗?” “我……” 王瑜打断了她:“你可有想过,做这些事究竟是为了谁?是为安庆窑,还是为徐稚柳?” 他原以为佩秋有世人没有的神赋,就能顶门立户担起一家窑口的生计,可这些日子看下来,他渐渐明白,光有神赋是不够的,她的心里必须有窑。 有了窑,也只是接住了窑。 有了瓷,才能守住窑。 梁佩秋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她的性情他再清楚不过,专注于窑事时,可以做到一心一意,心无旁骛,过去那些年她的心始终在窑事上。他可以保证她心里有安庆窑,会为安庆窑打算,遇见事了也能站在安庆窑这一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湖田窑亦或徐稚柳。 若当真和湖田窑又或徐稚柳,有了非此即彼的取舍时,他犹豫了,根本无法保证佩秋会选择谁。 “原先我让你去接近徐稚柳,是为了和湖田窑同心戮力,一起对抗太监。而今太监显然势不可挡,与湖田窑那头你就减少走动吧。” 至于她和徐稚柳,王瑜不清楚,也不想过多掺和,只是,在今天她这一番足以惊诧到他的所作所为之后,一切都该止步于此了。 “佩秋,你认我做师父那天,承诺日后会将我看作亲生父亲,凡事听我的话,孝顺我,要给我养老送终,不知此话可还当真?” 梁佩秋似乎预料到什么,神色瞬变,不由攥紧拳头,声线艰难:“当真。” “那好,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认我做父亲,我也将你当做亲生女儿,如今你年岁大了,也该议亲了。我欲让云仙聘你为我王家妇,从此写进王家族谱,你意下如何?” “师父,我……” “若你同意,我便同意与徐大仁洽谈合作,以保黄家洲。” …… 梁佩秋下山时,脑海里还不断回闪着王瑜那句承诺。只要同意嫁给王云仙,他就能保住黄家洲。保住了黄家洲,徐稚柳不必为难,不必与徐大仁斡旋,自也不必和张文思、安十九之流同流合污。 这是多好的事呀! 可是,可是…… 想到先前徐稚柳和她的约定,想到他曾说家里有一亩方塘,种满荷花,夏日蓬下纳凉还算适意,想到那夜红烛高悬,宽大袖摆遮掩下的十指相扣,想到她喝醉了叫她柳哥的那一声声,他的情态,他的眼神……想到过往种种,她当真肝肠寸断。 师父必是看出什么了吧?否则怎会逼她! 师父为什么要逼她?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思绪像是解不开的结,一环又一环套住了她,只这么想着,忽然视线模糊起来。 她抬头看去,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她一个没注意,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如今她已走到半山腰,最后的一点晚霞吞噬了天际,乌云密布,i眼看雨势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整座山都在颤抖一般。 她担心还在山顶的师父,只略作停步,旋即往回跑。 上山的一路她不停在想怎么办,若黄家洲洲民再打起来,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该怎么办?若她还和雨夜那晚一样,迟了一步该要怎么办?若当真同意了亲事,又要怎么办? 她脑子里浆糊似的,渐渐地转不动,只被泼天的大雨笼罩着,视线越来越差,山路也越来越难走。 恍惚之中似乎听到了马儿嘶鸣声,她惊喜地回头。然下一瞬,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澎湃的泥流朝她冲了过来。 那即要脱口而出的“踏雪”,顷刻间也被掩埋。 第45章 夏日雨讯频繁,偶有山体滑坡和泥石流的情况发生,但像昨夜雨大到几乎冲刷半座山的情况,还是今夏第一次。 村长起先就和王瑜一行人打过招呼,说过夜里可能要来雨,让他们早做准备。勘察矿床的技术工人都是常年在山头跑的,晓得轻重,一早就找到了可以避风避雨的岩洞,乌云刚过来,他们就收了家伙什,齐刷刷躲到岩洞去。 里头唯一的意外是没打招呼就贸然上山的梁佩秋。 王瑜躲到岩洞才想起来这回事,心下懊恼不已,想他对梁佩秋的了解,那傻孩子一定会上山找他,故也不肯听劝,执意要出去找她。 扶塘师傅是老手,看外面风大雨大,加上这阵子对地势岩石的勘测,推断此处沙地松软,遇上难得一见的大暴雨,极有可能出现滑坡等意外,遂一再阻拦王瑜。 王瑜一听,情况竟如此凶险,当即不再停留,同随身管事吩咐两句,就匆忙冲了出去。 扶塘师傅这帮人是雇佣来的,多年为安庆窑效力,本就上下一体,关系匪浅,加上王瑜从窑口带来的几人都是家生子,眼看东家都冒险出去找人了,哪里还坐得住?因下不再耽搁,兵分几路,一路下山找人帮忙,一路跟去保护大东家。 如此搜寻了大半夜,在马儿不间断的、微弱的嘶鸣声中,找到了完全被掩埋在泥沙里的梁佩秋。 梁佩秋被挖出来时,已经完全没了意识。担心由他人上手,会暴露她女儿家的身份,王瑜顾不得一把岁数,亲自背她下山。 一行人连夜冒雨赶回景德镇。 次日消息传开时,徐稚柳刚用完早膳,张磊早其他管事一步闪进书房。看他神情严肃,徐稚柳径自问道:“出了何事?” 张磊回答:“安庆窑的大东家昨日在去镇东北方向一个山村勘察矿床时,遇见大雨,被阻在了山上。” 徐稚柳眉头轻蹙。 张磊素日在外头跑,除了帮徐稚柳处理必要的公务,探听各大窑口的情况也是他的工作之一,是以安庆窑昨儿大半夜闹出的动静,根本瞒不住他。 一早得了确切的消息,他就赶来禀报了。 虽则徐稚柳听了这些尚且神色不明,但张磊常年侍奉身侧,哪能不晓得他的软肋?他这一停顿,徐稚柳似乎也想到什么,心神一紧。 张磊硬着头皮往下说:“如今人都已经回到安庆窑,大东家身体无虞,不过,昨儿下午独自一人下山的小神爷,似乎……” 在徐稚柳陡然投射过来的目光下,张磊磕磕巴巴地说完下半句话。 “似乎受了重伤,至今还昏迷不醒。” 他话音刚落,徐稚柳已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只走到一半,他又猛的停住,回头大声叫张磊的名字。张磊忙跑到跟前,低下头来:“少东家有何吩咐。” “让你的人继续盯着安庆窑,有任何消息第一时间来报我,另外,立刻派人去祁门请王大夫过来。” 祁门有个王大夫,是江西地界儿出了名的妙手神医,堪称华佗在世,轻易不出外诊。当日徐稚柳受了吴寅一剑,命悬一线的时候都没想过去请王大夫,实在是祁门离景德镇有些距离,远水能救得了近火吗?万一、万一…… 张磊想说什么,却见徐稚柳绷着唇角,眼锋如刀。这个平素将温和伪装到血肉的人,少有不加掩饰的时候,张磊不由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说什么,立刻动身去办。 时年就伺候在书房,闻言也惊诧不已,喃喃道:“他这人怎么回事?在县衙折腾大半夜,不回家睡觉,往山上跑什么?真是的!平白让人担心。” 可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时年不知道字条里写了什么,徐稚柳还能不知?她分明约了子时同他见面,怎会无端端上山去?难道她没找到王瑜吗?若找到了,王瑜又岂会让她一个人下山? 莫不是有了口角? 再一细想前后,徐稚柳当即猜到什么。他就说,她那样的性子,被他拒绝之后,怎会又一次托时年转交东西,还带着一点强硬的口吻,直接决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这在过去是从不曾有过的。 想必在看到他和徐大仁来往后,她很担心,很害怕吧? 想当日他给安十九下跪,多少人关上门来议论他,或唏嘘,或感慨,可第二日天一亮,还是按部就班过自己的日子。对这些百姓而言,徐稚柳再如何是个人物,也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可能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 也只有她茶饭不思,短短半月就瘦了许多。他说他不介意,她不信。他说不再巡窑,她也不信。 他说他不要五福结,她也不肯听。 可他想帮黄家洲的洲民,她定然放进了心里。那日在苏湖会馆,当他提出和徐大仁合作时,各家民窑算计着好处,没有一个搭理他,只有她二话不说,全然听从于他。 但她哪里能做得了主? 她必是去请王瑜做主的吧?就那么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似和他一刻也等不及就要去找徐福似的,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成全他。 她究竟为何? 为何要为他做到如斯地步? **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是夜,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 及至亥时,张磊遣人过来传了道口信,徐稚柳才从廊下回到书房。他没有休息,对窗自描,寥寥数笔,一幅《雨夜芭蕉图》应运而生。 他搁下笔,着时年装帧,送去县衙。 “就说恭贺张夫人娘舅高迁之喜。” 时年觑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来与张文思、安十九的走动,未免心惊:“公子,你当真要和那阉……” 话到嘴边,瞥见徐稚柳眉目间难掩的疲惫,时年又咽了回去。 徐稚柳负手在窗边,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书送去杨公府邸,想来不久会有回信,届时你替我在门房盯着,莫要再让叔父截了去。” 当初杨公来信,告知他夏瑛为人,算是尽了颐养天年前最后一点心意。此后的路,不管是何结局,只他一人走了。 时年离开后,徐稚柳仍坐在案边处理窑务。 这几日雨连天的下着,心也似被吹高的风筝时时悬着,偶有蝉鸣穿过寂寂无声的黑夜,凝目望去,前路茫茫,回身亦是万丈孤崖,无路可退。 夜半时分,徐稚柳向时年要了杯浓茶,时年常伴他夜巡窑厂,不到下半夜不会入睡,听到叫茶,第一时间送了进去,只看到满案的文书,竟是连杯茶都没地方放。 时年只得将文书一份份整理起来,忽而不知从哪里抖落出个东西,顺着案脚滚到徐稚柳面前。徐稚柳笔下一顿,顺势看了过去。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福结,也不知同谁学的,样式有点老,平素捏陶瓷出神入化的人,打个结却似笨拙,丑巴巴的,寓意却是极好。 时年不防五福结突然掉出来,一时也傻了,见公子久而未语,径自退下。 门合上后,徐稚柳才捡起五福结,放在指尖细细摩挲。那上面每一道纹理,仿佛要同他指腹的纹理生长到一块去,长夜有多少惊雨,他心间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缕翠缨并两串宝蓝琉璃珠。 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间佩饰多为深青或青蓝色,偶有美玉相称,而今多了一只不知打哪来的五福结,看起来格外怪异。掌柜的以为他替自己选佩饰,卖力推荐店里刚到的宝蓝珠。 徐稚柳本无意宝蓝珠,可对着日光一看,其光泽圆润,像极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宝珠如玉,又大又亮。 至于翠缨,则像极那年草长莺飞的二月天。 她常年素白,长得又般般入画,想必添一抹绿意也压得住。徐稚柳默默算了下日子,离她生辰不远了。当初问她年岁时,为的还是那一声声叫人心神不宁的“柳哥”,如今时过境迁,恐怕做什么都不适宜了。 他盯着翠缨良久,将宝蓝珠一颗颗串上去,目及博古架上后来烧制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红绳将瓷兔也拴在上面,里外不对劲,和这五福结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异可爱。 时年匆忙跑进屋时,正见他对着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么,其眉间难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却突然合上檀木盒,将其收到案下箱笼中。 时年讷讷:“公子,这是……” 徐稚柳看他额上出了汗,手上还拿着一封信,当即起身:“是杨公的回信?” “是,金陵府连夜送来的。” 徐稚柳拆开一看,有了凭证,不自觉笑了。 这还是自雨夜那晚之后,徐稚柳头一次宽怀,即便笑意不显,时年也很高兴,不知不觉地跟着傻乐起来。 两主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发笑不停。 此时的安庆窑里,梁佩秋在王大夫的精心调理下,经过一阵子的休养,身体大好。之前数次大小伤病留下的后遗症,也叫王大夫妙手回春,顺道给去了个干净。 如今她脱胎换骨,整个人轻松不少。 王云仙看她刚能下床就要跑,赶紧上前阻拦。 “你别好了伤疤忘了疼,王大夫临走前如何说的你都忘了?你身上小毛病多,需得好生调养半年,才能恢复元气。” 当然,他是不晓得的,王瑜背地里还亲自叮嘱了王大夫,让其好好调理女儿家的身子,为的当然不单是梁佩秋自个儿,还有未来传宗接代的重任。 王大夫一切脉就断出了梁佩秋的女儿身,笑呵呵应下来,对王瑜说:“大东家放心,就您家给的诊金,老朽定然不敢大意的。” 王瑜惊讶,他何时给了诊金?见王云仙也一头雾水,王瑜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将话头捎带过去,等到离开小青苑,才细细问起王大夫此来的经过。 如此,得知王大夫鲜少出外诊,也不知对方给的“重金”重到什么程度,才能请动王大夫为梁佩秋诊治。 那几日景德镇周边城镇暴雨不断,听说祁门来景德镇的沿途还爆发了山洪,官道都被阻了,好多百姓遭了洪灾流离失所,县衙也张榜召集人马前去救助,就连王瑜自己,亲眼见过当晚的暴雨和泥流,深知其威势有多大,也不知“那边”费了多少人力财力,不仅请到难请的王大夫,还跨过天灾将人送到景德镇来。 可如此大的手笔,为的竟是对手窑口,在不清楚佩秋女儿身的前提下,岂不怪哉? 回想那日的情形,王瑜至今仍还胆寒。 镇上能请的大夫都请来了,可面对昏睡不醒的梁佩秋,一个个愁眉苦脸,束手无策,王瑜急得团团转,王云仙更是大发雷霆。 就在他们心凉去大半截的时候,王大夫出现了。 他当真犹如神兵天降,不仅救了梁佩秋,更无疑救了他们王家父子和安庆窑一大家子。否则哪怕晚上一日,恐怕也回天乏术。 王瑜平生也算见过诸多世面,可经历过丧子之痛的他,已然不能承受更多的痛,好生谢过王大夫后,出于对“那边”的感激,他派人送去一份厚礼,交代了几句话。 得到徐稚柳的默许后,他没有对王云仙和梁佩秋提起“诊金”一事,这两人自也不知道,在王大夫这件事上,徐稚柳和王瑜的态度是一致的。 他们都不想梁佩秋知道,也都各自有数,湖田窑和安庆窑过去曾短暂友盟的关系,到此结束了。 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梁佩秋,只是坐在床上,望着一日日日升日落,想到那一晚的失约,又一次的“来不及”,或许当真是上天注定? 她并不后悔那日上山去求王瑜的首肯,也有种莫名的庆幸,虽则没有赶上去黄家洲,可似乎她也避免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她当然不知道,徐稚柳和王瑜已经在背后替她做好了选择,她只是一心地扑在仍旧是小儿女的情思上,浑然不觉景德镇的时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连一向不比她懂事的王云仙,也更早一步涉入局中。 等她意识到不能再作为一个小儿女,像过去那些年傻傻地追逐一束光时,一切都已到了分水岭。 而那样一个分水岭,是梁佩秋也是梁秋永生的劫。 第46章 安十九好财,景德镇上下皆知。他自受命督陶以来,收受贿赂,欺压窑工,强占土地,勾结瓷商倒卖上等瓷从中牟利,乱改瓷税制度和各大会馆、商行间的规矩,弄得江西瓷业乌烟瘴气……其臭名昭彰,十里八乡皆知。 “先说瓷税,向来按行帮进行,各帮按照采购瓷器的品种和数量交税。虽说支、帮、包、篓粗细不一,品种不一,抽的税率也不一样,但大家都默认了,行规就是行规,自要公平,可你们知道吗?凡是跟狐狸大王来往密切的行帮,瓷税都要打个折,少则八折九折,多则对折!” 这些日子老百姓见识到太监的狠辣手段,更是闻风嗅到危险的气息,为避免祸端,干脆为安十九取了个外号,戏称“狐狸大王”,暗指他仗着司礼监撑腰,狐假虎威,作威作福。 “岂有此理!难道偌大江西就没人能治得了他吗?” “你还别说,前两年确实有人能治得了狐狸大王。此人联合各大瓷商向浮梁瓷局和御窑厂抗议,最终商定按瓷器品种优劣和数量进行相应折价,譬若下等粗瓷利小,个别小帮派驾小划子沿江卖瓷,量小且不固定,税率应相应增减。各瓷商缴税少了,自然用不着再东奔西走疏通门路,狐狸大王吃了个大大的闷亏,好一阵子躲在家里没出门哩!” “快哉!” “那人是谁?为何近日镇上乌烟瘴气,他却不来惩治狐狸大王?” “还说呢!此人已掉进狐狸窝了!” 说书先生一提起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惊堂木拍得四座皆惊,“苏湖会馆头首徐大仁为了扩大会馆的建筑面积,屡次与黄家洲洲民发生械斗,造成巨大损失。按照本朝律例应要判重刑的,谁知徐大仁连夜运了几箱黄金去讨好狐狸大王,最后县官老爷只轻描淡写地责备几句,这事就了结了!这么一来,黄家洲的老百姓怎肯作罢?一纸状纸将徐大仁和狐狸大王告到州府衙门,上头特派官员下来巡查,你们可知后续如何?” 底下听书的都急了,七嘴八舌追问后续,说书先生拿捏得当,在他们最为迫切的关头,徐徐拉长尾调,“不料黄家洲洲民却三缄其口,谎称没有此事。洲长徐福更是第一个出面,和徐大仁表演将相和的戏码,把州衙官员糊弄了过去,流了好几场血的恶性斗殴事件就这么不了了之。你们可知,此中关键又在何处?” 不等众茶客应声,说书先生立刻拔高声音,怒道,“没错,正是那人!据说他带着一大帮徐大仁的家奴包围了黄家洲,对洲长徐福恩威并施,是夜黄家洲哭声一片,到天明时不得不缴械投降。徐大仁在镇中大赞其才,不愧为瓷业诸葛徐稚柳!” 近些日子,徐稚柳为狐狸大王游走八十行当,摆平纠纷,收服人心,扫尾孽债,沦为帮凶走狗,获骂名无数。 说书先生根本用不着写话本子,信手拈来就是一桩恶行! “狐狸大王在瓷税上跌了跟头,就把歪主意打到捐票上。咱们都知道,开瓷行要捐帖,拿到工部文书的官帖才能开业,这就需要仰仗行家裁捐票。说到行家,大家心里都有数了,徐大才子为多少瓷行写过招牌!狐狸大王同他狼狈为奸,以多报少,溷迹骗捐!是可忍孰不可忍!怎奈瓷行、协会和各大会馆都要仰之鼻息,竟无一人敢言!再这么下去,我看景德镇瓷业危矣!” “你胡说!” 说书先生正激愤欲起,忽然听到堂中一声短喝,举目望去,见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目中已有勃然怒意,面色通红:“你胡说,他绝不是那种人。” 然而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她。 待她出声,座中不少人都认出了她,窃窃私语讨论着什么。说书先生这才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 “小神爷不信?” 说书先生捻着长须道,“公道自在人心,咱们且走着瞧……昔日的徐大才子,已经没了。” 很快一则故事过去,说书先生下了高台,茶客们各自散去,一时间满座厅堂空空如也,颇有几分“人走茶凉”的意味。 梁佩秋捏着杯子,手仍旧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今儿个她好不容易求了王云仙的首肯,出来喝杯茶散散心,不想仅就养病的数日,镇上风向已然大变。 鸣泉茶馆坐落在东街靠河,临窗既可见繁荣街市,亦可见商帮云集,船运亨通,乃是镇中要塞,每日人流往来量大,客商繁多,但凡这则消息透露出去,不消半日就能传遍全镇。 可看方才说书先生对这则故事的熟稔劲儿,似乎已不是第一回讲了。她待要说什么,做什么,王云仙只一句“都传开了”,瞬间就让她心灰意冷。 “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那徐大仁早早就收买了……他分明是想帮黄家洲的,他们为何要篡改事实,丑化他的名声?” 她多日不见血色的脸呈现一种异样的红,自己还没察觉,忿忿不平道,“再者过去他做了那么多利于瓷业发展的事,这才多久,他们就都忘了吗?怎生这些人如此薄情,对也是他们,错也是他们,翻来覆去的仅凭一张嘴就断定他的为人了吗?” 她说到气头上忍不住急喘,连着咳嗽好几声,一口浊痰仿佛卡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王云仙赶忙上前,一边替她顺背,一边安抚道:“嘴长在别人身上,你如何管得了?再说了,茶楼里一传十十传百的,再真真的故事到了那高台上,不都编排得曲折离奇了吗?否则怎能留住这些个茶客,怎能赚到你的银子?你明知他们是添油加醋了颠倒是非,何必想不开同他们置气?” “可是,可是这里多的是不明情况的老百姓和外地茶商,平日里说些有的没的话本子也就罢了,哪里能点名道姓胡说八道?” 想到方才那清清楚楚的人名,她一时坐不住了,“不行,我要去找那说书的,和他当面说个清楚!” 王云仙拦不住,只能随她一起绕过前厅,往堂屋后面走去,不防迎面遇见一行人,左右高矮两大护卫开路,随手一挥,就将梁佩秋和王云仙挡去旁边。 为首的是一白面青年,长相昳丽,穿着鲜亮,只笑声有些尖细,尾随其后有两人,正说话的是张文思。想必近来舒心得意,他比上回见时整个人圆润了一圈,红光满面。 另一侧较为沉默,偶尔附和一两句的就是徐稚柳,依旧青衣素服,可一颦一笑间少年人独有的风华遮掩不去,加之一行人浩浩荡荡,佩金带紫,他夹在其中,更显出几分文人气韵,荀令留香。 他们从旁经过时,明显都有注意到旁边的梁佩秋,安十九还冲她颔首一笑,就连张文思也飘了几个不轻不重的眼神过来。 唯独徐稚柳,似什么都没有看到,把玩着腰间的翠缨,目不斜视地随着安十九和张文思一同离去。 想到方才她还为他辩驳,口口声声说着“不可能”,如今那场面就在眼前发生了,看他们一行谈笑风生的样子,谁能想到曾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梁佩秋一时怔然。 过了好久,人都已经走得没影了,王云仙才似轻叹一声,拥着她的肩膀道:“回去吧,你身子还没好透,别误了吃药的时辰。” “方才,方才……” 她抬起头,目光中闪动着期待,王云仙知道她想听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只一句:“都过去了,回家我让厨房给你做爱吃的莲藕酿圆子,好不好?” 他带着几分哄小孩的口吻,梁佩秋也没察觉,只垂下眼睫,像一只爬虫将仓皇的、可怜的情愫一一打上结,缚进网中。 此时,在二楼将情形一一尽收眼底的吴寅,对于凑巧做了“梁上君子”这回事略显羞愧,轻咳一声,说道:“别看了,进去吧。” 旁边一身浅粉色罗裙的女子应了声好,先他一步回到厢房。里头熏过线香,檀案古朴,一派古色古香。 女子抬起纤纤素手,在奴婢伺候下用热巾子擦过手,这才提起滚沸的茶水,往对面浅口茶碗里倒去。 吴寅合上移门,在原先位子坐下来,不知想着什么,没甚滋味地拿起茶碗送到嘴边。 吴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吴寅嘶了口气。糙皮汉子倒没被烫得厉害,只还是撒了手,将茶杯放回去,嘟哝道:“你怎不提醒我?” 吴嘉觉得好笑:“三哥,是个人都能看到茶汤还在沸腾了,分明是你心不在焉。” 吴寅被说中心事也没辩解,只附在窗边,朝御窑厂的方向看了一眼。今日他休沐,特地带妹妹出来逛街,不想在门口碰到徐稚柳一行。 他同那几人算不上熟悉,也没有寒暄的兴致,略一点头后就各自散开。他带吴嘉上了二楼,徐稚柳一行倒没折腾,就近在高台旁的厢房里坐定。 尔后,自然是谁都听到了说书先生那一则“狐狸大王”的故事。 吴嘉蕙质兰心,一看就猜到吴寅在烦恼什么,问道:“那位徐少东家是三哥的朋友?” “你看出来了?” 吴嘉轻笑:“这也不难猜。” 之前吴寅每每回家陪她用饭时,都会讲一些巡检司日常,也提到过几次徐稚柳的大名。吴嘉虽是女儿家,不方便外出,可她不聋不瞎,对景德镇的情况还算了解。 这位徐少东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才子,私下提起他,百姓无不都是称赞,间或还有惋惜。 称赞的当然是他的才思,惋惜的则是其境遇。都说若他家境优渥,哪里会沦落到和贩夫走卒们打交道?早就乘他的青云之志,登庙堂之高去了。 今日见过,吴嘉倒是觉得,最可惜就是那张脸了。 吴寅听了,微微挑眉:“没想到你整日在房间里绣花,还能听到墙后妇人们的议论。” 吴嘉瞪他一眼,知他存心打趣,啐道:“家里那么多个仆妇,我不出门,她们不需日常出门采买的吗?你别和爹爹一样学那老腐儒的一派,年纪轻轻就像个老头。” “你竟敢在背后议论堂堂户部侍郎,小心我回家参你一本!” “你敢。” 两人你来我往打机锋,看得出感情好,私下里说话也没个遮拦。 后来话又绕回到徐稚柳身上,吴寅不觉唏嘘:“他们说得对,若没有身世枷锁,他合该登那太和殿,追寻他的青云志。只可惜……” 撇除外在种种来看,徐稚柳实在是一个内外兼修的人,比京中那些个纨绔不知好到哪里去,是吴寅目下见过最出色的少年人。 只是,他略含犹疑地扫过吴嘉,这丫头今儿个已经拐着弯的打听许多了,由不得他不防备。 吴嘉见他故意拿乔,也不装相,追着问:“可惜什么?” 吴寅说:“可惜他身上背负的太多,很危险。” 想到吴方圆不久前的来信,京中形势翻涌,虽则夏瑛不日就将抵达,可宦官势力仍旧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吴方圆令他私下保护夏瑛,若夏瑛也不能一举撬动安十九,连根拔起安乾,他们不知又要等待哪一次的时机。 而这样的时机,实在难得一遇。 “我想你在这里逗留的时日也够久了,父亲来信让你尽早回京,不如你收拾收拾,明儿个……” 吴寅话没说完,就见对面的女孩儿径自起身,白他一眼:“腐儒!” “什么意思?” 吴寅傻了。 吴嘉临到出门前,回过头来好心好意地解释一句:“我来这里是为了躲开家安排的亲事,你却要送我回去。三哥,你莫不是怕我抢了你的心头好?” 吴寅想到这个心头好代的谁,一时气怒跳脚:“你个丫头,说得什么浑话,都是谁教你的?” 不过他已然得不到回应了,吴嘉出了茶馆上马车,马夫一甩鞭子,马蹄哒哒离去。 吴寅结账出门时,吴嘉只给他留下一个车屁股。 晓得这丫头向来有主张,吴寅不由地头皮抽抽,因下也不耽搁,打马去湖田窑。如今湖田窑的大小管事都认得他,也不需要门房通报,直接放了人进去。 吴寅等了约有两炷香,徐稚柳才回到家。 想到今儿个鸣泉茶馆那一出,他也不免生出几分好奇,问出口的时候还在心里怪吴嘉,都是她八卦太过带偏了自个儿,以至于他家都不回,直接来看好戏。 “那什么……你对家挺袒护你的,你怎么还装没看到人家?这也太伤人了!” 徐稚柳坐下,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瞥他一眼:“巡检司近来太安逸了?” “你!” 吴寅气结,“我还不是关心你?” “你若当真有这功夫,不如替我跑一趟。” “什么?” 吴寅不知道面前这人今儿个和安十九那帮狗东西说了什么,反正这会问出话的时候,总觉他有点不高兴。 脸还是那张脸,口吻听着也寻常,但就是感觉不高兴。 不是那种一般的不高兴。 而是很不高兴。 果然,那人徐徐开口,丢出个烫手山芋:“我要知道夏瑛什么时候到岸口。” 第47章 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安十九如今就是这种状态,任凭百姓编排,他徜徉在“狐狸大王”的威风中,倒显出几分自如来。仿佛得到的关注越多,他的权威就越正当。百姓的害怕越深,他在景德镇的地位就越巩固。 后来梁佩秋和王云仙一道去过黄家洲,亲自问过洲民当晚的情形,竟和话本子里说得不相上下。 洲滩上的灯火燃到近天明才熄灭,徐稚柳和徐福长谈一夜,尔后和徐大仁握手言和。洲民们不知内情,理所当然地认为徐福遭到了威胁,还要再举事,一一被徐福压下。 活到一把岁数,头发几近半白的徐福被问到三缄其口,当真屈辱,洲民们遂把祸水都引到徐稚柳头上,就连最可恨的徐大仁都没那么可恨了。反倒曾经光风霁月的人,一夜之间跌落尘泥面目全非,才是百姓们最为不甘也最为气愤的。 在这种情绪催生下,说什么的都有。 时间一长,流言越演越烈,染了黑再也难洗白。 他们走过一圈,看到有苏湖会馆的人在征收地租,洲民或哭或闹,最终在恫吓之下都选择了低头。 梁佩秋看得难受,想为徐稚柳辩驳却不知如何开口,分明事实就摆在眼前,洲民们的怒骂和隐忍句句在耳,叫她张不开口。 不久之后到了重阳节,入了秋,夏日光景一下子远去,景德镇难得又热闹起来。 不过比起节日,当日的一桩“丑事”似乎更为热闹。 景德镇也不乏一些文人骚客,对九月九插茱萸和饮菊花酒的风俗甚为追捧。这一天男子们大多喜好登高赏菊,乃因“登高”有“高中”、“及第”的意思,女子则参与菊花大会,聚会饮酒,赏菊赋诗。 按说仲秋时节,秋高气爽,登高远望,啸咏骋怀是一桩美事,县令张文思热衷于在民间营造美名,当然不能放过良机,早早联合三窑九会,遍邀江西文人一同赴会赏菊。 上午登高,下午参加诗会饮宴,官民同乐,好不开怀。 张文思腹中墨水虽然不多,但对官场的一套得心应手,结交四方才子,友好村镇百姓,一天下来赢得不少文人赞誉,还有年轻学子争抢着为他写词,岂料就在晚宴上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 起因是张夫人去观音庙祭祀祖先,祈祷丰收时,被不知从哪来的乞丐冲撞,不慎跌倒,因而大发雷霆,不仅没有宽容对待乞食的乞丐,更是被赋予丰收意义的麦子糕点没有半点兴趣。 恰好这日去观音庙的香客格外多,她这一撒火不要紧,县令夫人嚣张跋扈的名声就此传了出去。 百姓们暗道张大人管家不严,也只私下说说,还没人敢去一方父母官面前点破,谁想下午又发生了件事,张夫人竟然仗着娘家势大,娘家舅舅近日高迁,完全不把老百姓们齐心协力酿制的菊花酒放在眼里。 需知重阳本就日子特殊,菊花象征长寿,菊花酒更是祛灾祈福的“吉祥酒”,她作为县官夫人,非但嫌弃不喝,经人提醒还恼怒地推翻酒坛,让奴仆从县衙取了十年窖藏女儿红过来。 在这当下,她还挑肥拣瘦地只与几位官家夫人共饮,完全没把白身放在眼里。 三窑九会的主事人多是一些商户,平日财大气粗,哪受得了这窝囊气?两厢里闹了几句口角,也不敢说得太明,生怕得罪狠了,谁知这张夫人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竟公然绑了三窑九会的几位当家夫人,道她们藐视官权,对县令不敬,直接将人抓了起来,关到县衙大狱。 这么一来,事情就彻底闹开了,张文思几杯菊花酒下肚,正被人吹捧着,忽然听闻这个消息,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滑。 自家婆娘狗仗人势,欺人太甚也就罢了,这话一传开,都说他是景德镇的主,妻子娘家又是京中大官,瞧那作派,可不是谁都不放在眼里吗? 纵然张文思心里有几分得意,占了婆娘的光也当真春风满面,可要说跃过安十九当这景德镇的第一人,他可万万不敢呐!因下寒毛直竖,听到消息第一时间不是回县衙料理后续,而是扑到太监门上表明忠心。 这时候,徐稚柳正陪安十九喝酒,讲的也都是镇上、窑口里的重阳节的习俗。 安十九听完后方知百姓们酿制菊花酒不易,其间辛苦暂时不表,共襄盛举的诚心才是关键,至此方才明白供奉在观音庙的第一杯菊花酒,是对权威如何至高无上的敬意。 偏还有人看不上。 他对张文思道:“听说你夫人嫌菊花酒粗糙入不了口?” 张文思冷汗涔涔说不敢,回去后一定会好生管教夫人。 安十九假做惊惶,连连摆手:“可不敢呐,回头你夫人让娘家舅舅在京中参我一本,我这脑袋可要搬家了。” “公公千万别这么说,您可折煞我啦!” “张大人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看来我得早日和干爹说道说道,提前安排后路,也好给您腾位子呐。” 这一番敲打,着实把张文思吓得不轻,连夜放了被关押的几位夫人不说,还打算亲自带婆娘上门谢罪。 他走后,安十九捏着杯子,细细品味那带着涩味、也当真粗糙的菊花酒,唇角似笑非笑。 “徐大才子看了一出好戏,作何感想?” 徐稚柳低眉垂首,声音冷淡:“公公应比我更清楚张大人的为人吧。” 这话看似是疑问的,只双方都有默契,张文思的忠诚有几分真几分假,不消别人说什么,安十九心里自有一杆秤。 徐稚柳点到即止,既不装相,也不深谈,只这一句,不痛不痒,偏让安十九笑了。 “徐稚柳,你当真得我心呐。”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喝多了两杯,他如今倒也看不清了,瞧着这人当真为自己所用,近来一桩桩一件件哪样不合心意?可一颗心就是悬着,始终放不下来。 也许这就是老话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谁让面前这少年,曾经那般狂悖! 安十九存着几分心思,想试探一番今日这出是巧合还是人为,便又留徐稚柳说了几句话。两个人弯弯绕绕,说话忒费劲。 待到酒意上头困倦得睁不开眼,他才挥挥手打发人退下。 徐稚柳回到湖田窑,不出所料屋里还坐着一人。 吴寅正抱着剑,斜躺榻上,随手翻着一本游记,听见动静立刻弹起,扑到徐稚柳面前大笑道:“坐山观虎斗可真有意思,我看张文思离开时脸都青了。” 徐稚柳面上带几分酒意,颧骨微红,只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看不出情绪。他径自到里间洗手更衣,待到桌案前坐定,才缓缓开口:“夏瑛到了何处?” 吴寅不说话,想卖个关子。 可他到底比不上徐稚柳沉静,他不说他也不问,就这么干耗着。耗着耗着,他就忍不住了,骂道:“徐稚柳你真不是人。” 又道,“傍晚已然到了镇上,正赶上新鲜出炉的热闹,我瞧着张文思这一夜恐怕睡不安宁,明天且还有的闹。” 张夫人嫁给张文思属于低嫁,在家中历来说一不二,是个霸道的主,如今娘家风光,更是不把张文思放在眼里。 张文思要领婆娘一家家谢罪,向安十九示好,看来得费点功夫。 赶上这时候新官上任,夏瑛若不趁机点火,那就白瞎他的威名了! “你这算什么?” 徐稚柳闻言抬头:“什么?” “你还同我装!” 吴寅一屁股坐在书案上,隔着细弱的烛火打量少年人,洗漱一番后他面上酒气消散了些许,眼神却意外迷离,黑茶色的瞳仁闪烁着漆点光芒,余下大片的黑,让人雾里看花,捉摸不清。 但他心里笃定,这是徐大才子特地让他打听新官脚程,以事先准备好给新官的投名状。 次日,一众学子聚首县衙门前,摆出一副“清君侧”的架势,且要看县官大人如何大义灭亲,成全他素日营造的光辉形象。 不料等来的竟是单枪匹马上任的新官! 新官的低调务实,一下子博取了不少好名声。张文思可以说替人作嫁衣裳,半点好处没捞着,反倒便宜了夏瑛。 这一日是吴寅可以想象的吵嚷繁华,县衙门前就没少过人。看热闹的有,来恭贺的有,撒泼打滚求新官做主的更是层出不穷。 夏瑛当断则断,一日内掐灭张文思数月汲汲营营的气焰。不仅如此,次日他就和三窑九会的主事人兼御窑厂管事开会,了解镇上瓷业近况,安十九,和降级为县丞的张文思均赫然在列。 诸位当家人小心作陪,不敢有丝毫轻慢,私底下盼着新官是个和杨公一样的好人,否则如张文思之流,不过又是和太监的一丘之貉。 幸好夏瑛是个好官。 他不喜铺张浪费,一应宴酒全都推掉,不好结党营私,大力清查三窑九会,从上往下逐一肃清,短短数日闹得景德镇人仰马翻。有安十九朋党之流,甚至当场被扭送州府衙门,让张文思屁都放不出一个,只安十九在景德镇经营数年,树大根深,盘根错节,不好轻易撼动。 可即便从他身上抓几个虱子下来,大家伙也高兴。 这里头最高兴的当属王瑜。 第48章 原本湖田窑和太监走到一处,安庆窑这个万年老二就受忌惮,要么也学湖田窑找棵大树好乘凉,要么就乖乖认怂给太监当牛做马。 这时候夏瑛来了,可不就是一场及时雨吗?且看他的行事作风,多少人关上门来啧啧称奇,都说景德镇瓷业有救了!夏瑛就是民窑的救星呐! 安庆窑也不例外,逢几口窑连连爆青后,上到管事下到跑腿的小厮都开怀,王瑜亲自巡窑发了一波赏钱,回到家还乐得合不拢嘴,张罗摆了一桌佳肴,让梁佩秋和王云仙作陪,好生喝上一杯。 酒过三巡,王瑜酒意上头,口风不比平日紧,梁佩秋随便一问,他就将近日打算都说了。 “看镇中形势,夏大人应是铁了心整治不良风气,这对民窑发展是有利的,只是这么一来,和太监那头就有了冲突。这几日张集窑、泸定窑,昌南窑,还有几家民窑的管事都来找我,我们私下议论过此事,怕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时候真闹起来,我们这些个民窑不得不选择一方站队。” 这在景德镇亦不算新鲜事,过去杨公在时,和安十九就是分庭抗礼的局面。只是杨公处事温和,安十九后来居上,彼此都有收敛。 不像夏瑛,初到景德镇就大刀阔斧搞政绩,一应歪门邪道直接铲除,也不管背后有哪些个官老爷或地方士族撑腰。 他这一幅头铁不怕死的气性,还真唬住了不少人。 估摸安十九也没料到,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等他缓过劲来,斗争迟早要登场。 王瑜一向居安思危,早前既想过和湖田窑结盟,如今自然也有算计。左右不可能为太监卖命,一则是为了安庆窑的名声,二就是为他自己。 他性格偏向守成,不易激进,自诩和徐忠不一样,徐忠为了壮大湖田窑可以无恶不作,他至少还有点血性。 哪怕就为死后不被祖宗指着鼻子骂子孙不孝,也不能和太监朋比为奸。 这要传了出去,岂不是奇耻大辱?! 张集窑,泸定窑都是和安庆窑合作密切的民窑,万事以王瑜马首是瞻,是以他们已然商议决定,只要夏瑛需要,他们就会出面,届时与湖田窑走到对立面,正好一分高下。 王瑜喝到兴头上不免多说了几句,梁佩秋知道他是真的高兴,以安庆窑如今的包青率,已经和湖田窑不相上下。加之黄家洲事件后,徐稚柳获骂名无数,湖田窑在民间威望骤减,这是安庆窑上位最好的时机。 有了夏瑛这道东风,更是锦上添花。 不过,这却是梁佩秋不愿看到的局面。 “师父,安庆窑不是向来保持中立,不参与政\/斗的吗?” “时势造英雄,先前不参与,是因为时机没到。如今湖田窑一家独大,若再放任不管,安庆窑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可能商人都有几分赌性吧?在当下时局里,若不出手,怕只能随波逐流,可一旦出手,说不定就有翻身称王的可能性。 可是…… “假若公然支持夏瑛大人,恐怕会被太监视作出头鸟?” “有张集窑,泸定窑冲在前面,这一点好徒儿大可放心。” “那这岂不是……” “佩秋,成王败寇,谁都得认。” 王瑜嘬了口酒,掀起眼皮瞧她。 此时已然夜深,风捎来凉意,梁佩秋不觉皮肤颤栗,在弥散的酒气中哑然失声。 “退一万步讲,即便不与夏瑛大人联手,以徐稚柳如今的做派,吞并其他民窑不是早晚的事?” 商场如战场,黄家洲不提,瓷税,捐票等都是直接影响瓷行发展的重要举措,徐大才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借着太监的势在三窑九会走了一圈,乾坤落定。 “他已经把手伸到三窑九会,再往下,民窑失去话事权,被牵着鼻子走,安庆窑作为和湖田窑竞争最大的对头,你觉得徐稚柳不会向我们下手吗?” 他这话,直接把梁佩秋归纳为“我们”,也就是说,到了关键时候,徐稚柳下手的对象也包含她。 而这个选择权,梁佩秋是没有的,她在很早以前就是安庆窑的人,和王家荣辱一体。 王瑜注视着她的眼睛,让梁佩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嘴巴嗫嚅了几下,还想争辩,突然被人在桌下踢了一脚。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王云仙笑嘻嘻接了她的话茬。 “好好的日子,说什么下不下手的,又不是十月的螃蟹。” 王瑜大笑:“也是,知道你好这一口,我已找人订好了,回头送到府上离远点吃,老子我受不了那股腥味。” “行。” 王瑜又道:“今年赶巧,佩秋生辰在中秋,是个好日子,咱们府上也许久没有喜事了,你俩的……” “我俩的事先不说,螃蟹什么时候到?”王云仙插嘴,给了自家爹爹一个眼神。 王瑜慢半拍地放下酒杯。 不再提了。 又说回螃蟹,这玩意见仁见智,不是谁都喜欢,偏梁佩秋和王云仙都好这一口。 九月吃公蟹,十月母蟹最好吃,湖里的比江里的肉更饱满,黄更多,是以每年王瑜都会安排行脚商去苏湖采买,留一些家里吃,另一些做人情送礼。 今年县衙也收到了一份来自安庆窑的湖蟹。 东西不贵,算不上贿赂,就是吃个新鲜。夏瑛不好吃独食,把螃蟹交给张文思这个县丞,安排他亲自给同僚们分了下去,当日县衙上下都尝到了鲜美的湖蟹,一个劲夸王瑜会做人。 张文思撇撇嘴,暗地里附和。夏瑛沉默不表,只又过了几日,他去观音庙请僧人唱经,为过世十年的父亲超度亡灵,祈祷平安。 这是他的私事,谁也没有通知,天亮之后穿着一身素布麻衣前往,不想王瑜早早安排了人手,将观音庙上下打点一通,还亲自等在山脚下,陪夏大人一路走过长阶,闲叙家常,尔后又陪着听经,用素斋,至次日天明方归。 安十九的眼线分布广阔,半下午得了信,着人去观音庙送了奠仪,夏瑛不无不可地收下了。 又过一日,夏瑛在三窑九会主事的陪同下,巡视镇上民窑,湖田窑以徐忠和徐稚柳为先,安庆窑则是王瑜父子出面。 王云仙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在里头格外鲜嫩,得了夏瑛关注,被问好几句,众人才知道昔日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如今竟在自家账房里学有小成,对窑务也能说出一二了。 王瑜不免自豪,王云仙倒是谦虚,同谁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只时不时拿眼风去扫一旁的徐大才子,不想没得到徐稚柳的半点回应,反倒惹得徐忠山羊胡一跳一跳,总回头瞪他,末了还同徐稚柳吐槽:“王家的小子怎么回事?不是说他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吗?怎么今儿个出这么大的风头!” 徐忠恨极王云仙抢了湖田窑在新官面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徐稚柳倒无所谓,提醒他一人不事二主。 安十九的人都从旁看着,倘若他今天对夏瑛有半点讨好的意味,恐怕都吃不了兜着走。 徐忠一经提醒,心下戚戚焉,小声道:“也不知咱这选择对不对,先头看那张大人和太监交往密切,还以为太监就是景德镇的天了,谁知道突然冒出个新官。” “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如此了,王瑜那个老东西这回倒是机灵,听说还给县衙送了螃蟹。呸,谁稀罕那点腥臭玩意儿。” 徐稚柳浅浅一笑:“据说夏大人祖籍东海,好食海鲜。” “还有这回事?嗐,给那老小子占了便宜了!” 徐忠这人就是如此,墙头的草,两边都要倒,看王瑜都投奔了夏瑛,不免惶惶不安,因下说回太监和夏瑛的对立,总是徘徊不定。 自古三姓家奴没有一个好下场,徐稚柳是个果决之人,既然做出选择,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叔侄两人夜话许久,徐忠得了徐稚柳这个准头,自也不再多想,回屋睡觉去了。 他如今上了岁数,睡眠浅,又寻思半宿阿鹞的亲事,一时担心景德镇风云骤起,会来不及安排,一时又忧心徐稚柳的将来,不知他还有没有走仕途的打算。 都说长安天子脚下,人人艳羡。 可少年人哪里知道,天下脚下墙有多高,进去了还出得来吗? * 这一晚,景德镇多的是未眠人。 夏瑛公然夸赞王云仙无疑是一个信号,不仅向景德镇数十座民窑发出警示,也正式打响了和太监之战的响炮,原先摇摆不定的亦或不敢表态的,都开始有了计较。 徐稚柳料想安十九坐不住,果不其然次日一早就来了人。他让时年请人在外头喝茶,自己不紧不慢地更衣。 吴寅“梁上君子”做得久了,越发得心应手,下值了不回家睡大觉先跑到徐稚柳这儿吃早茶,湖田窑的手工茶点都不错,尤其瑶里风味的面食更香得人迷糊。 他两碗热汤面下肚,早秋的寒气被驱除个干净,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要不你还是把这厨娘送给我吧,每回吃不了两口就搁筷,忒浪费,到我厨下方能人尽其用。” 吴寅抹抹嘴,抱起堪为二老婆的长剑,倚到门栏上看徐稚柳整理文书。 徐稚柳头也不抬:“闪电已被你骗了去,如今还要厨娘,你不若把我湖田窑整个搬走?” “我要湖田窑干甚?你徐某人的东西我才感兴趣。” 吴寅挺着微微鼓起的小肚腩,咧着嘴露出大白牙,“再者什么叫骗呐?我为你办事,你应诺还我人情,闪电可是我当牛做马换来的报酬。” 闪电是先前一位瓷行老板送徐稚柳的北地名马,徐稚柳本打算送给梁佩秋以报答她雪夜送信的恩情,不想被吴寅刺了一剑,错过时机。 之后王云仙送了她踏雪,闪电没送出去,最后还是便宜了吴寅。 如今闪电可以说是吴寅的大老婆。 想到这儿,徐稚柳不禁惘然。 昨日种种,似乎过去了许久,又似乎近在眼前。他作势一顿,将文书都摞到一块,重要的信件一一被压到桌案下的暗格里。 他动作极快,就连从小练武眼力过人的吴寅都没看清,只见徐稚柳突然做了个花手,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等反应过来,人已到了面前。 “诶,方才那是什么?” 吴寅模仿他的动作,手在空中胡乱绕圈圈。徐稚柳拦臂一挡,淡声道:“没什么,手腕被丝线缠了一下。” “哦,今日去太监府上,说不得要被耳提面命,你可有想好对策?” 徐稚柳脚步微顿:“你特地来看我好戏?” “哪能呀,听说昨儿夏瑛巡窑时,没给你们湖田窑一个好脸,夜里当值听手下人议论,怕你伤心难过,特来关怀一二。” 徐稚柳瞥向桌上他横扫过的狼藉:“这就是你的关怀?” 吴寅皮笑肉不笑:“我想要你家的厨娘,要求你尽管提。” “厨娘不行。” “为何?” 徐稚柳不说话,随安十九派来的人离去。 时年留下洒扫书房,被吴寅问到厨娘,小小书童叹了声气,颇有几分幽怨:“还不都是你害的。” 吴寅指指自己:“我?” 时年点头,气呼呼道:“你害我家公子受伤,才给了那小神爷可乘之机。那阵子他到处带我家公子吃好吃的,俘虏了我家公子的胃。后来还特地送了厨娘过来,说是最擅长瑶里风味,把我家公子哄得服服帖帖。现在好了,签了十年长契,人不好打发,还得日日吃那厨娘的手艺,哪里能有胃口嘛!” 时年虽不主持外院的窑务,但对景德镇的形势还算了解,自打公子开始为太监做事,那小神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想上次那人在泥石流中出了事,公子特地派张磊去祁门请大夫,几乎把半生积蓄都赔了进去,结果倒好,石子扔进河里还能有个水花,那人竟是连声谢都没有。 当真势利。 “他铁定是瞧公子失势,不乐意巴结了,哼,我早说了安庆窑那一窝都不是好东西,那少东家也是,从不正眼看人!” 难得有听他抱怨的人,时年抓住时机向吴寅倒苦水,发泄了一通。 他这头说着,那头徐稚柳正途径公馆路的县衙办事处,这是去往太监私府的必经之路。 夏瑛是个孝子,逢十年祭日,不仅为父亲主持了法事,还点了长明灯,又特地请托王瑜烧制瓷器,捐赠给观音庙。 王瑜为了让梁佩秋在夏瑛面前混个脸熟,特地让王云仙带她一块去县衙送烧好的供养瓷。 供养款瓷款识较长,要写清楚时间人物籍贯和施舍器名,还要写供养地,比如“佛前”、“菩萨前”、“关王老爷前”、“土地神前”,或“三代宗亲前”,施舍的目的也要写上。 王瑜忙前忙后地表现,为的就是夏瑛开口,故而亲自拉坯烧制,足见其对夏大人赤诚敬意。 梁佩秋深谙王瑜的心思,双手捧着这件青花螭耳瓶,一点也不敢大意,随王云仙下了马车后,便让人进去通传,他们在门口等候。 王云仙从来没见过这么长的款识,瓶腹上以青花写了有足有115字,交代了夏瑛具体到村部的籍贯及祖孙三代人物详情,以及供养观音娘娘的吉祥词。 这要放在以前的年代,尤其五大名窑鼎盛时期,款识可能出现在任何部位,比如“官”字款可以刻在瓷器的口、颈、腹、内底、外底。不过自前朝以来,款识就大多集中在底足,其他部位较为罕见。 若非这件青花螭耳瓶是供养款,字太长,否则也不会写在瓶腹。这也是王瑜事先拟定,且得到夏瑛应允的。 王云仙一看乐了:“这么多的吉祥话,想必观音娘娘看了都要感慨一句,凡人的嘴真敢说呀,连神仙都敢忽悠。” 梁佩秋故意板起脸:“不许对菩萨不敬。” 她自幼跟随王瑜学瓷,多少有点像他,绷着脸时有几分老成,像是刻意端出的大人姿态,惹得王云仙不住发笑。 他凑上前去和她耳语。 热热的呼吸喷薄在颈间,带着王云仙独特的气息,让梁佩秋陡然心跳漏拍,感觉胸膛的某一处像是被羽毛轻轻拂扫过,又像是紧绷的神经被猛一拨动,情不自禁抬头,撞进一双带笑的眼眸。 那笑意间还夹杂些许她看不懂的东西,让她惊讶于王云仙似乎不知不觉间已然长成,不再是记忆里稚嫩的少年。 两人正闹着,一辆马车从面前经过。 打马的小厮约莫没睡好,呵欠连天,没注意前方有个卖菜的老妪,马儿直冲老妪奔去。待到察觉不对,小厮急急扯住缰绳。 马蹄高高扬起,发出嘶鸣! 徐稚柳身形晃动,被推搡着撞到车厢壁,窗帘浮动,恰好让他窥见眼前的一幕—— 受惊的“小兔”双手抱着一件青花螭耳瓶,目瞪口呆地看向这边,身旁的少年则更快一步拥她入怀,下意识挡在身前。 人仰马翻的混乱中,有什么东西势不可挡地,倾泻而出。 第49章 安十九有一幕僚名叫周元,说是幕僚,也可以理解为安乾放在小十九身边的眼线,不时背着安十九向京中传递消息。 不过小十九一向安分守己,安乾对他还算放心,给周元的命令也是大力辅佐小十九,凡江右人脉,尽可使用。 是以周元听说夏瑛在巡视民窑时,不加掩饰地赞誉安庆窑,让各大民窑学习其上行下效的统一管理以及向其包青率看齐后,就明白了夏瑛的意图。 加之张集窑、泸定窑从旁打配合,昨日的一出可谓蓄谋已久,一下子扰乱了军心,让民窑人心浮动。 他和安十九分析,夏瑛应是想推选安庆窑当民窑老大,借此来制衡己方的势力。 安十九对周元不乏笼络的意图,但顾念其是安乾派来的人,多少有点排斥,闻言没好气道:“本官能不知晓吗?你们是怎么办事的,那么多人看着,能让安庆窑跃过湖田窑去?” 什么制衡不制衡的,到了安十九这儿都是明晃晃的示威。 夏瑛上任突然,京中局势不明,安乾如今自顾不暇,他只能孤军奋战,安十九想想这虎狼环伺的局面就头疼,不觉对周元加重了语气,“你被干爹委以重任,若不能一举扳倒夏瑛,看你如何同干爹交代?” 周元祖家在前朝算名门望族,因政党之争被牵连,得先帝不喜,举族流放。他家道中落,不得不委身官宦苟且偷生,见安十九发作,也没自辩,只磕头告罪。 安十九一连被夏瑛撸了好几班人马,这才乱发脾气,待他平静下来,又亲自上前扶起周元,哀叹一声:“我一时心急说了重话,还望先生勿怪。” 周元连忙推辞说不敢。 安十九当真忧愁:“夏瑛先发制人拉拢了安庆窑,看样子其他民窑会纷纷倒戈,这时局对我等不利呀,先生有何妙招可以化解?” 正说着,门房通报,徐稚柳到了。 周元与安十九对视一眼,打住话头,各自理了理思绪。 等徐稚柳进门,安十九立刻请人上座。因他殷勤备至,亲自来迎,这一靠近就看到了徐稚柳略显狼狈的模样,不免愣住。 徐稚柳衣裳破损,胸口有一大块泥渍。鬓发应是经过重新梳理,乍一看还算规整,只发髻略有些歪。 “这是怎的了?” 徐稚柳随口道:“路上起了意外,没多大事。” 安十九不疑有他,叫人拿来干净的衣裳,徐稚柳去内间换上,才出来和他们说话。 这期间安十九已从小厮口中得知县衙门前发生的种种,因下将马夫重重骂了一通,又对徐稚柳道:“这该死的奴才,大白天不长眼!竟叫少东家跌出马车,若是磕了碰了你担当得起吗?!” 那马夫吓得抖如筛糠,连连讨饶。 徐稚柳说无恙,想替马夫找补几句,不料安十九二话不说,给高矮护卫一个眼神,其中一人直接上前将马夫拖了下去。 马夫似乎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挣扎着看向徐稚柳,徐稚柳还未开口,被安十九抬手打断。 未几,只听马夫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后院扑棱棱飞起一行麻雀。 众人随之看去。 今儿是个阴天,初晨有雾霾,显得整片琼宇灰蒙蒙一片。安十九的声音冷不丁响彻在这异样清冷的院中:“不中用的奴才,留着也是浪费。” 有了这一出,随后谈话周元和徐稚柳都屏气凝神,不大自在。 安十九让人上了茶点,随便客套几句,徐稚柳正要提昨日夏瑛巡窑的事,就见安十九话锋一转,突然问道:“少东家过去不是和那小神爷交情甚笃吗?不若将他拉拢过来?安庆窑若没了小神爷,怕是就没资格和湖田窑叫板了吧?” 小神爷可以说是安庆窑的定海神针,也是安庆窑称霸一方的底气。安十九当然不认为梁佩秋能轻易被撬动墙角,否则那些个民窑早就抢疯了,未必轮得到王瑜。 只看他和徐稚柳私下的往来,也听说过不少他们同进同出的传闻,这才有此一问。 不想徐稚柳只轻轻揭过:“不怕和公公交个底,我不是没有动过拉拢他的意图,只他之于王大东家,就好比我和叔父,外人无法介入。再者,之前我与公公有些误会,安庆窑不乏有和湖田窑结交的意思,我们这才有了走动,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安十九皱眉:“是吗?” 想到方才那马夫所说,徐少东家被冲撞地跌出了马车,小神爷几乎第一时间冲了过去,不像逢场作戏呀? 徐稚柳看出安十九的疑虑,拿起茶,漫不经心地开口:“公公若不信,尽可派人去查。” 他这话虽然掐头去尾,但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不怕安十九调查。 表面上,他和梁佩秋于暖窑神唱大戏那一晚“相”识,因着外头热闹,席间宾客都被转移了注意力,那小兔子还被他吓得仓皇而逃。 这在旁人看来,无疑是他说了什么又或“欺人太甚”,联想湖田窑和安庆窑多年龃龉,并不奇怪。 之后他和梁佩秋公开相处的每一个时机,都和安十九巧妙关联。于这一点,安十九这个局内人最清楚不过。 他细细回想了一番,当真找不出徐稚柳话里的漏洞,只他这人疑心重,若存了心思,不试探出个真假绝不放心。 是以他嘴上不说,点点头就算了事,心里却有了章程。 尔后又说起镇上形势,眼看安庆窑攀了夏瑛的高枝,夏瑛又是地方大官,行事直接,不好收买,安十九遂让徐稚柳和周元给出主意。 想到夏瑛一到任上就给了张文思狠狠的下马威,把张文思挤到县丞的位置,等于架空他的权柄,生生断安十九一条臂膀。既然如此,何不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周元俯身说了句什么,安十九眼睛一亮,抚掌大笑。 “甚好,他不是想借安庆窑来向我施压吗?我偏不让他如意。” 若夏瑛是盾牌,安庆窑是锋矛,那么,梁佩秋就是淬毒的矛头。安十九旋即转向徐稚柳:“是你逢场作戏的老熟人呐!少东家,此事权且交给你办,莫要让本官失望。” ** 同一时间,梁佩秋送青花螭耳瓶去县衙,见到了传说中的西南酷吏夏瑛。 夏瑛年近四旬,长相朴实无华,因多年积劳成疾,骨相清癯,显得身条格外细长,不过生就一双有神的眼睛,笑不笑时都神采斐然。 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若不说他的身份,谁也不会将其和“西南酷吏”四个字联系到一起。 王瑜早就派人去西南打听过,听说其手段酷辣,颇有几分狠劲,为人虽也清正,但行事风格和杨公那样注重礼法的守成派完全不同,夏瑛属激进派,万事以大局为先,不拘小节。 朝堂上对其褒贬不一,有欣赏也有贬低,一度为其接掌景德而争吵不休,让皇帝大感头疼。如今他立下军令状来到景德镇,自然要干出一番实绩。 王瑜和夏瑛来往过几回,在夏瑛有意的无意透露下,多少对他接下来的打算有所了解。 这次梁佩秋带着任务过来,先是顺利交接了供奉瓷,待到夏瑛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她也没多少意外,只略顿片刻就接了过去。 夏瑛说:“这是重要文书,你且在这里看完,有什么想法尽管直言。出了县衙,就当什么都没看到过。” 梁佩秋点头称是,带着几分沉重而忐忑的心情打开文书,入目所及即是——“百采改革”四字。 往下是有关瓷业改革的细化条款,她逐一看过,不由心惊夏瑛来到景德镇不足一月,竟然对瓷业种种弊端了若指掌,提出的改革方向无一不切中要害。 这里头事关宦官利益的项目当然不少,只更多的还是瓷业本身的问题。要透过表象一针见血地瓦解痼疾,非深植瓷业行当多年的老行家,外行几乎不能看破。 夏瑛如何做到?难道他在景德镇有人?得了高人指点又或京中有更高的指示? 梁佩秋于瓷业和党争都算稚嫩,只想到这些可能性,不过,对她来说,于瓷业有利的改革是好事,夏瑛既想听听她的意见,她也不吝讨教,于是细致看过两遍后,她提出几点看法,和夏瑛一一沟通。 夏瑛听得认真,不时点头附和,末了夸道:“江山辈有人才出呀,小神爷不愧是此辈佼佼。” “夏大人过誉了,我对瓷业经营不算了解,一些粗浅的想法,希望能对大人有用。” “非常不错,今日你辛苦了,且在县衙用点粗饭再回吧。” 梁佩秋本要拒绝,但看夏瑛已然起身,走到门边去喊人,就没再推托。王云仙一直在偏厅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上前去。 几人闲话家常,王云仙不时逗贫,惹得夏瑛忍俊不禁。 张文思今儿个也在县衙,在暗处观望一切,待到一行人进入内厅用饭,他立刻招来王进,去给安十九报信。 这还是夏瑛头一回留人在县衙用饭,足见其对安庆窑的器重。若风声传了出去,那些个民窑管事还不踏破安庆窑的门槛? 在张文思的授意下,王进特地添油加醋把那件供养瓷说了又说,直把安十九说得头皮发麻,心烦意乱。 当下等不及徐稚柳有所行动,他招来周元吩咐几句。 梁佩秋下午回去窑厂帮忙,等用完暮食回小青苑天已大黑。奔波了一日,她全身惫懒,散了发用木梳疏通后,简单梳洗后坐回窗边。 时值初秋,晚间微凉,她一手挑烛芯,一手拨弄妆台上的陶泥小兔。 那小兔原本是褐色陶泥状,兔子的耳朵和四肢因打磨不够细致,略有棱角,这些日子被她捧在手里早也看晚也看,泥褐色染上汗渍,色泽渐深,陶土质地也越发温润起来。 烛下去看,七分陶三分瓷,倒显出不一般的神韵。 她一时思绪飞远,想起早晨那一幕。 徐稚柳跌出马车时,当真把她吓得不轻,也没细想两人如今尴尬的局面,立刻飞奔上前。对于那日的失约,他没再提起,她也不想去问,只关切地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 见他比往日似乎又瘦了一点,丝丝缕缕的心疼浸没胸口。 她问他可有受伤,他礼貌地退后一步说无事,又谢过她好意,在马夫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那时她还没有离去,就站在车边看着他。 窗帘被风高高吹起,他们隔着车驾四目交接。 他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她也有话想说,想问他的近况,想问他知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泥石流,为何不去看她?又想他为黄家洲和苏湖会馆争地盘的事殚精竭虑,可知现在外头都如何议论他? 想了许多,再想到那日在鸣泉茶馆,他分明就在幕后,听到那样的故事,不自辩,不反驳,似完全把自己摔进泥沼里自暴自弃,不仅如此,还和太监言笑晏晏,一时心乱如麻,又气又急。 即这片刻之间,马车已然从旁经过。 她下意识追了几步,被王云仙喊住才醒过神来。 王云仙说:“短短几日,他好像变了个人。” 她心下叹息。 连云仙那样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她如何看不出?王云仙又说:“别再想他了,好吗?以后……以后你需得和他保持距离,注意避嫌。” 如今他们和夏瑛是一处的,徐稚柳和安十九是一处的。 夏瑛和安十九不对付。 他们两家只能是对手。 他和她,也只能是对手。 想到这里,忽来一道冷风,院中花蕊簌簌掉落,梁佩秋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心头仍旧惴惴,当真……当真回不到从前了吗? 又过几日,恰好是观音娘娘的佛诞日,梁佩秋将夏瑛检验过的供养瓷放入定制匣中,和王瑜打过招呼,出了安庆窑,打马上景德大道,拿着夏瑛的书帖送供养瓷去观音庙。 途径郊外桦林时,忽然被一群黑衣蒙面人团团包围。 为首之人大喝道:“你可是安庆窑的小神爷?” 梁佩秋下意识想矢口否认,又怕摔坏了供养瓷不吉利,忙将匣子抱进怀中,这才磕巴地开口。 对方见她迟疑,料定没有认错,因下冷笑几声,迫近身前:“你可知你得罪了谁?” 梁佩秋忙摆手:“好汉饶命,小民什么都不知道。” 她整日在窑里和火炉为伴,哪里有机会得罪人,对方还有本事收买一帮杀手,显见是个大人物。她稍稍动动头脑,就猜到了对方意图。 虽则如此,她还是一连否认。 对方不同她废话,径自道:“回去和你家东主说,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要搅合不该搅合的浑水,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 说罢,他一挥手,身后两名黑衣人上前,展开麻袋,看样子是要给她一顿教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麻袋套上头的刹那,一道利箭穿过黑衣人的手掌。 惊叫声响起,另一黑衣人当即回闪,只动作略慢一步,小腿中了一箭。 为首之人反应极快,在两名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前,飞身上前,展开双臂,欲要亲自捉拿梁佩秋。暗中再度飞来一记利箭,与为首之人的长剑相撞,箭矢落地,那人也一个飞旋,被迫退后几步。 他不再盲目进攻,环视一圈后,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桦林中飞鸟扑簌,乍起一道银光。 黑衣人等下意识回避。等到他们反应过来,那银光只是一团糊弄人的烟雾弹后,身前已然没了梁佩秋的身影。 梁佩秋早早蓄势,趁黑衣人躲闪不备之际,将匣子裹进胸前,一把扯住缰绳逃之夭夭。 踏雪似乎也嗅到林中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驮着背上的主人跑出了从未有过的速度,英姿勃勃,只闻风动。 林中人忽而一声轻笑。 黑衣人等以为他是讥讽,气恼不已,四下里忙去搜寻,却只听到一句:“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不是你们能动的人。若有下次,断的可不单是手脚了。” …… 是夜,徐稚柳站在窗前,一轮弦月倒挂树梢上。他凝望辽阔的苍穹,许久,才动了动眼睫,垂下视线。 桌案上仍是那不起眼的、丑巴巴的五福扣。 这时,远处传来鸽子的咕咕声,他收敛心神,出门察看。此时已近下半夜,连一向最能熬夜的时年都去睡了,庭院里四下寂寂,空无一人。 待鸽子停在窗边啄食,徐稚柳才返身回屋,从其脚下取出竹筒。 打开小笺。 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一句话:改革势必流血,成大事者何拘小节? 第50章 漫漫长夜,硝烟仍未消弭。 当鸽子飞进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红砖窑房后,在离它不远处的红粉香闺深处,一行黑衣人闪身进入鹤馆。 次日,安十九领着一行御窑厂的大小官员,大摇大摆闯入湖田窑。 美其名曰是为万寿节前“官搭民烧”这一约定成俗的制度而进行再一次的检收。不过他们并未提前打招呼,来得突然且个个身着官服,不苟言笑,甫一出现就让工人们齐齐停了手下的动作。 窑房内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笼罩,谁都不敢喘气。 有机灵的朝门口张望的小工使个眼色,小工随即心领神会,发挥出生平最快的腿脚功夫,跑去坯房给徐稚柳报信。 今儿个王瑜不在家,去码头接苏湖来的瓷商洽谈合作。徐稚柳留守看家,他的习惯是上午在坯房学拉坯利坯,下午在窑房和把桩师傅夫半等巡视窑火,是以家里头出了事,都知道去哪里找他。 小工还没跑到坯房,门房那边的人已更快一步通知到人,张磊陪着徐稚柳正急急走向窑房。 远远听到吵嚷声,张磊等不及徐稚柳,小跑着过去打探情况,尔后回来对徐稚柳说:“前头闹开了,说咱们东六间窑房老旧,达不到官制要求,需要重新挛窑。” 挛窑的意思是修缮重建窑房,这也属于一门行当,懂烧窑的人未必懂挛窑,需要去请外面的师傅,由他们来评估和审核工期。 东六间的龙形窑、蛋形窑都是湖田窑历史悠久且相对容量更大、烧造数量也多的窑房,若当真都需要重新修葺,恐怕短时间内无法通过御窑厂的审核,参与万寿瓷的烧制了。 “少东家,这时候突然说咱们窑房不行,这不是故意找麻烦吗?” 张磊急了,压低声音道,“咱家窑房若不符合官制要求,其他家怕是……到时候万寿瓷要交给谁来烧?不会是安庆窑那头……” 张磊说到一半,似乎想起什么,急急刹住口,小心翼翼瞥了眼徐稚柳的神色。 徐稚柳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是怕安庆窑暗中使坏,刻意联合御窑厂针对湖田窑?” “近日来镇上各大民窑都有些躁动,已有好几家老熟客投向安庆窑了,他们趁机抢夺万寿瓷,也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不是他们。外头那些坯户若要换合作的民窑,你不要阻拦,任他们去。” “可是……” 徐稚柳抬手,示意张磊不要再说。 张磊看他神色笃定,加之两人已到了窑房前,遂不再多言。眼下工人们都聚集到一处,围着前面的蛋形窑,里里外外站着不少人,一个个都伸长脖子往里头看。 外围的有人看少东家过来,大喊着叫他做主,主动推搡前面的人,给徐稚柳让开一条道。 徐稚柳一路顺畅地走进包围圈,停在安十九面前。 “一早就在窑房碓瓷泥,不知道安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听他改了称呼,过去只肯“公公前公公后”叫他的人,难得软了脾性,他也不想拿乔,微一点头,还算客气地开口道:“少东家日理万机,该本官说贸然打扰才是。” “不知大人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安十九沉吟不说话,身边即刻有人站出来,将来龙去脉一一交代。这人还没说完,工人们就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抢着吵了起来。 “什么不合规,我们家还不合规的话,整个景德镇没几个合规的了!” “就是,合不合规的,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随便一张嘴就要我们老百姓吃苦头。” “先前不是已经来验收过了吗?明明已经在为万寿瓷做准备了,这要是不合规,让我们囤积的柴火、烧好的匣钵怎么办?” “对对,还有我们这些工人,眼看着入秋了,马上就要过冬,好些瓷商的单子都退了,就为准备万寿瓷,这要黄了,下半年喝西北去啊?” “这还想不想让我们过个好年了?” 工人们诉求多,这边说一嘴那边说一嘴,吵得安十九眉头紧锁。 眼看徐稚柳跟着御窑厂的一个小官闲庭散步似的察看窑房情况,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泼皮样儿,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徐少东家!”他不由高声喊道,“借一步说话。” 徐稚柳回道:“窑房的情况还没看完,公公且再容我片刻。” “你!” 事儿是安十九闹起来的,徐稚柳要看,他也不能不允,只得忍着气,给底下人脸色看。这底下人都是人精,不得已又去和工人们交涉,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好不容易等徐稚柳逐一看完东六间窑房,安十九早已耐心告罄,不等徐稚柳开口就先质问道:“好些日子过去了,少东家可有想好如何整治那小神爷?” 徐稚柳似没听见,自说道:“安大人,这几间窑房我看了,都是些常规老旧,简单修缮一下即可,想来先前说好的万寿瓷可以如期交付,大人不必担心。“ “少东家,你我有言在先,你替我整顿瓷税,我才将万寿瓷的烧造任务交给你,可如今窑房不合规,这么多人都看到了,我也很难办。你说的简单修缮,怕是达不到要求。” “那依大人看,该如何是好?” 安十九被噎个正着,脸都气红了。 眼下他也算看明白了,徐少东家这是和他在打太极呢! “康庄大道早已摆在你徐少东家面前,何必再同我装傻?” “我实在不知大人的意思。”徐稚柳拧眉思索,“难道大人是为了安庆窑那位?” “徐稚柳,我警告你,别想着玩花样。” “若是为梁佩秋,不过数日的功夫,大人就等不及了吗?况且这几日我一直在为万寿瓷准备,每日忙得脚不停转,实在分身乏术。” 安十九觑他神色,还未开口就被徐稚柳打断。 “说到底,大人还是不信我。既然如此,当初何必三番五次……”说到这里,他想起当日在堂上被污蔑犯罪的阿南,想到雨夜磕了二十个响头的自己,少年人目光闪烁,低下头去,声音略显艰涩。 “大人若当真不信我,你我之间的合作……还是算了吧。” 安十九被他这一套组合拳打懵了。 “你当真不知?” “大人在说什么?”徐稚柳道,“大人既不信我,不必再绕弯子,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安十九沉默了。 良久,他摸摸鼻子,状似无奈地叹了声气:“我不是不信你……” “若不是不信我,大人何必拿万寿瓷来要挟我?” “我这也不是要挟,还不都是……” 都是昨儿个向梁佩秋下手反被人羞辱惹的祸,安十九面子上挂不住,这才气吼吼地带着一帮人来算账。可谁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算了,今日是我的错,我在这儿给少东家赔个礼。你的才干我是见识过的,先前几桩事你都办得很好,万寿瓷交给你我放心,只安庆窑那边……” 徐稚柳隐忍不言。 安十九和他也算老相熟了,知道面前这位大才子心气儿高,平白无故被他找上门来一顿敲打,心里定然有气。 嗐,还得哄哄。 安十九似第一回做这种事,多少有些生疏,清清嗓子,见左右人等都退去老远,这才上前一步,缓和着语气道:“我真不是不信你,只你我过去结下的梁子太深,我呢,在内廷长大,便似伤弓之鸟,伤痕累累,偶尔也会惊悸罢了。” 话说到这儿,即便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化。 “少东家且谅解我一回吧。” 徐稚柳抬眼,见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向他微一拱手就算下了台阶:“大人信我就好。” “那安庆窑……” “大人且再给我些时日,半月后是三窑九会头首的换届选举,届时我会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我也有言在先。” “你说。” “大人,我是个读书人,玩不来舞刀弄枪那一套。若我要赢梁佩秋,就要堂堂正正地打败她。” …… 出了湖田窑,安十九登上马车,已在车内等候一个时辰的周元立刻递上一杯热茶。安十九不紧不慢地净了手,捧过茶润润嗓子,这才后知后觉哪里不对劲。 一开始,他不是去兴师问罪的吗?怎么后来轮到他认错了呢? 安十九摇摇头,思绪有些混乱。 周元观察其神色,问道:“大人在想什么?” “你说,昨儿在郊外截下我方人马的究竟是谁?” 周元聪慧,听他这么说,想来对方并不是徐稚柳。 “若非徐少东家,恐怕只有县衙那头?” 安十九摇摇头。 昨儿夜里他正在鹤馆听曲,忽听手下人来报,气得一宿没睡着。他不是没有想过隐匿在林中那出手不凡的人是夏瑛派来的,只夏瑛是酷吏,向来以律法为先,常年陪在身边的只有一位师爷,倒不像是会有绿林高手投奔,亦或暗中有高人保护的样子。 另外,怎会那么巧,他的人马刚刚出动,对方就刚刚出现在同一地点? 要么,对方一一直在保护梁佩秋,跟着的是梁佩秋。 要么,对方跟着的是他,而他身边有眼线。 今儿个虽试探过徐稚柳,暂时打消了对他的疑虑,但安十九仍旧更倾向于后一个可能性。就像徐稚柳说的,偌大景德镇,习惯舞刀弄枪的也只他们官衙里的人,是以应当不会有人提前洞悉什么,还特地找来一个高手保护梁佩秋。 后一个可能性更实在,也更大。 会是谁呢? 安十九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周元。 周元被他看得背后发毛,心下战战。 “大人还是不信少东家?” “他才干过人,这一点我不否认,只他毕竟啄过我的眼睛,矫健的雄鹰即便驯服了掌在手中,禀性始终难移,时而我也会害怕它调转头来再啄我一次。这人的忠心啊,太难得了。” 不待周元说什么,安十九也给周元倒了杯茶,含笑问道,“先生的忠心,也很珍贵。不知我小十九有没有荣幸可以一窥?” 第51章 总的来说,三窑九会在景德镇是一个行当统称,里面的会员经营着大致相同的陶瓷品种,有小业主,也有大窑户,在整个瓷业起到支柱作用,掌握着市镇的经济命脉,是景德镇最大也最具影响力和话语权的行帮。 其性质和工会类似,比工会管理区域更广,“三窑”为湖田窑(烧柴窑兼造古器业)、安庆窑(烧柴窑兼造古器业),昌南窑(造灰可器业);“九会”则冠以行业会社名称,分为脱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可器、碎古器。 “值年”(总老板)为三窑九会最高统治者的头衔,有正副区分,属于头领人物,下面是头首若干,决断日常事务,逢大的事件和大的项目,需要各会员一起参与,严格遵守相关条规并无条件执行商会决议。 顶级管理层的任职限期为一年,不可以连选连任;下一届的班子成员及具体的职务,由上一届的值年和副值年商量指定;换届之前不在会员大会上公布交接,只允许在丰盛筵席的换届仪式上,用红纸张榜正式公布新一届的领导班子名单。 团结才会严谨,有钱才有气派。 三窑九会组织的经费由会员分摊;新会员必须缴纳相当数量的入会金;所需经费没有预算限额,用多少由会员均摊;唯独值年和副值年因责任重大,不仅不分摊经费,还享有一定数量的职务酬金。 这一组织由来已久,向来奉行一条宗旨——万事唯以“三窑九会”的利益为先。 这么一来,三窑九会无疑是景德镇乃至整个江西瓷业的一言堂,久而久之积弊深厚,牵一发动全身,从上到下都需要进行深刻的改革。 而改革,并非所有人都乐见。 王瑜一早去开会,到天黑才回,先是问过梁佩秋送供养瓷到观音庙的情况,听她讲寺庙主持做了哪些仪式又应允了哪些节礼贡品之后,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心,不过,也就才放下,转而想起今年正副值年的换届选举,又颇为头疼。 昌南窑的东家彰武膝下有六个儿子,个个都想到商会分一杯羹,为此自家里头就已经打过不知道多少回了。除此以外,徐大仁作为九会一员,也是竞争值年的热门人选。 加之徐稚柳到了年纪,在七十二行独当一面,王瑜和其他几家民窑管事极力压制,才没让一个小子爬到头上,而今却是不同,因着太监和杨公的政斗,“徐稚柳”跃然登上景德镇历史舞台,如今的徐稚柳似乎已经不单是徐稚柳,他的名字已经成为一道旗帜,独立存在于瓷业行当,在协会中更是万众瞩目的、不容小觑的新贵。 有太监的支持,他原也是最有可能抢夺值年位子的。 不过夏瑛来了,王瑜心思活络起来,自然也想把梁佩秋往上头推一推。即便爬不到“正副值年”那么高,混几个重要“头首”当当,也是不可多得的锻炼机会。 是以,今日他已在内部“高管会议”中提出这一点,当然,遭到了徐稚柳等朋党的否决。不过,即便三窑九会在景德镇是一言堂,徐稚柳尚且不能在三窑九会一言堂。 他背后虽有徐大仁和太监支持,王瑜也不单薄,打算和昌南窑的彰武谈谈,六个儿子呀,还差他家一个小神爷么? 他和梁佩秋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明天随同一道去会见彰武。 “昌南窑和咱家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彰武哪回看到你不是两眼放光?我打眼瞧着这老小子怕是动了什么心思,也想分一杯烧窑的羹,怕是用不了多久也要挛自家窑房了,到了那一天正式开火,定然要请你去掌掌眼。” 王瑜说着,给梁佩秋夹了一筷子烧鹅,“多吃点,你近日是不是瘦了?” “没有,师父你也吃。”梁佩秋又给王瑜夹了一筷子烧鸡。 王瑜笑呵呵饮了口酒。 不比徐忠就好那口辛辣刺激,他惯来浅尝辄止,鲜少大醉。和梁佩秋说了几句,又讲回彰武。 彰武四十多岁,身宽体胖,肚满肠肥,一双老鼠眼写满了精明。王瑜提点梁佩秋:“日后若同这老东西打交道,多留几个心眼就是了。” 忽又想起什么,他特地扫了眼梁佩秋。姑娘长大了,即便常年假扮男装,也有股说不出的英秀。 “我听说彰武那方面有些不忌,你切莫单独去见他。” 梁佩秋点头应是。 见她始终谈兴不高,似乎有些走神,王瑜搁下筷子,认真询问:“佩秋,怎么不用饭?是不合胃口还是观音庙那边出了什么事?” 梁佩秋连忙摆手:“我已按照夏大人的吩咐请好长生牌了,主持手写的条拟也已送到县衙,师父你就放心吧。” “那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事,就肚子有点点痛。” 赶上一月一次的盘点,王云仙这两日都在账房里睡,没和他们一道用饭,是以梁佩秋不再假装男子,捂着肚子和王瑜撒娇,一副小女儿的情态。 王瑜一看,又笑又气还有点脸热,赶紧让人去多烧点热水,又道:“你师娘在世时也有这毛病,为师也不知如何是好,不过用水囊暖暖肚子应会缓解些许吧?这样,你赶紧去歇着,不用陪我老头子了。” “好。” 梁佩秋没有勉强,乖巧应声,离开桌旁时又撒娇似的拉长尾声,“那师父,明日我可不可以不去昌南窑?” 王瑜一愣,旋即应声。 待她离去,他独自又饮了一杯酒,嘴角噙着抹笑,咕哝道:“小丫头长大了,也会和师父耍心眼了。” 他知道梁佩秋不是不想去昌南窑,而是,不想让徐稚柳为难罢了。 一旦要竞争值年或是头首,难免要和他面对面杠上。 还是年轻,脸皮薄呀。 王瑜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不久前大雨封山时从祁门赶来的大夫,这段时间他特地派人查过,知道徐稚柳为此花费甚巨,想来为制衡安十九、斗倒湖田窑而走的这一步“借刀杀人”,押错了宝。 徐稚柳是把好刀,可惜呀,梁佩秋不是一名合格的刀客。 理应逢场作戏的两个少年人,没想到“假戏真做”,还真生出了几分情义。再一想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王瑜到底还是偏心。 “秋啊,别怪师父,怪就怪这世道……” ** 梁佩秋出了正堂,拿开捂着肚子的手,慢慢站直身体。想到昨儿在郊外拦截自己的那一行黑衣人,她眉间微微翕动,片刻后恢复如常。 她知道自己伎俩拙劣,王瑜必能看得出来,只她实在不愿和徐稚柳面对面去争一个所谓的“话事人”,一方面她深觉自己德不配位,对窑业管理只一知半解;另外一方面,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即便手握滔天权势,若不能心心相印,又有何意? 不过,那日在山上王瑜问她的话,还是让她不太平静的心绪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她不得不扪心自问,想帮黄家洲洲民,是出自真心吗? 她想帮的,想做的,想求的。 究竟是什么? 次日,梁佩秋本以为逃过一劫,不用再参与应酬,不想王瑜临出门前忘了重要的印鉴。这印鉴在书房,整个安庆窑只梁佩秋和王云仙可以进去。 梁佩秋当然能让小厮送过去,不过想到日后和昌南窑必是免不了走动,而王瑜又特地交代,若她身体允许,就亲自送来。 他这么一说,梁佩秋不能再装病,亲自揣着印鉴出了门。 昌南窑确实有成立窑厂的念头,只是烧窑业门道深,挛窑、请把桩师傅,定制匣钵等流程一个不能少,今年计划,明年能落成就算顺利了。 做这一行哪哪都难,不能一蹴而就。王瑜多给一年代烧的好处,彰武不傻,麻溜地顺杆爬,两人一拍即合,聊得开怀。 结束后彰武非要做东请王瑜和梁佩秋去江水楼吃一顿,王瑜料想彰武还有别的意图,就也半推半就应下。 果然,他们才到江水楼,彰武的六个儿子已更早一步包下厢房,在门口站成一排翘首等待。 提携后辈,王瑜这个前值年当仁不让,笑成一尊弥勒佛,和彰家父子打太极。梁佩秋陪了一会儿,和王瑜耳语想先离开,王瑜点头应下,不想彰武眼尖发觉,在她出门前急急喊道:“小神爷这是要去哪儿?” 梁佩秋脊背一僵,强行挤出个笑来:“彰大东家,我身体有些不适,怕是不能陪您尽兴了,望您见谅。” “小神爷可是咱们的肱骨啊,身体万不能有碍,镇上药馆里的大夫我都认识,不若让我儿为你领领路?” “不劳烦少东家了。” 梁佩秋看他起身就要招手,而他那六个儿子仿若嗷嗷待哺的鸟崽,一个个伸长脖子盯着她。她头皮一紧,又回到桌边,“许是方才酒喝得急了,有些头晕,现下好转许多。” “那你若是不舒服,定要直言,我这六个小子旁的本事没有,跑跑腿却是可以的。若能为小神爷尽点心意,他们都很愿意效劳。” 六个小子齐齐应声。 梁佩秋尴尬地一一点头示意。 应酬就是这般,即便身心再疲惫,面上也要假装高兴,推杯换盏,披上虚伪的皮囊。王瑜朝她看了一眼,没有帮衬,只说一句。 “年轻人还是要多历练历练,日后景德镇瓷业是他们的天下。” “是啊。”彰武附和道,“我这六个小子,但凡有一个能有小神爷半点本事,我也能含笑九泉了,可惜啊……” 他话锋一转,又道,“小神爷也快行加冠礼了吧?等到那日,老王你可要给我个面子,让我这六小子去和小神爷学学本事。凡有一个能讨小神爷欢心,用着趁手,尽管留在身边,随便培养培养如何?” 话到这儿,王瑜总算明白过来。 敢情这顿“鸿门宴”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他宝贝徒弟来的。他如今老当益壮,班子还没交接,彰武倒先看上他“徒孙”的位子了。 他也没客气,大喇喇问道:“那若是认了我的徒弟当师父,这徒孙算我安庆窑的,还是你昌南窑的?” “什么你家我家,咱不是一家人吗?”彰武大笑着,走过来和王瑜把臂谈笑。 两个老狐狸你来我往,喝了一杯又一杯。 酒过三巡后,梁佩秋借机出了厢房,到廊上透口气。没一会儿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耳边就凑近好几道声音,一个个挤挨着向她示好。 梁佩秋正头疼如何打发,忽而看到楼下不远处的糖水铺,灵机一动,道:“我有点醉了,想喝碗糖水,不知……” 她话没说完,身后一叠声“好好好”,争抢着冲下楼去买糖水。 梁佩秋心下松口气,身子微软,靠在廊柱上捏了捏眉心。 不时,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 她头也不回道:“我还想吃酱猪肘,东西街那家。” 半晌没听到应声,她直觉不对,一回头,先是翠青色的衣袂随风摆动,随即,腰间系着的翠缨宝蓝珠进入视野。再往上,即是那熟悉的、又似乎久违的面孔。 她一下不知是惊还是喜。 正疑心他是否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想为此解释什么,徐稚柳已先一步开口:“东西街那家酱肉铺子已结业倒闭了。” “啊?” 她嘴巴微张,一副震惊不已的模样,表情灵动,活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徐稚柳只看一眼,旋即移开视线,淡声道:“你许久没去了吧?” 他走上前,衣袂掠过她的袖摆,站在长廊尽头,入目所及是景德大街繁华景象。就在不久之前,送别安十九的那一晚,似乎也是这个位置,他曾将她逼退到角落。 当晚万家灯火,他心甚悦,和她说了些什么呢?好似已记不清了。 可惜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酱肉铺子如此,人与人亦是。 “那铺子做的是瑶里风味,想来不合本地人口味。” “怎会?” 分明瑶里风味更佳,他也很喜欢不是吗? 徐稚柳只听她的声音,便似好像看到她略显不甘的倔强,浅浅笑着,“口味会变,人也会变,你不也变了吗?” 梁佩秋本为他的突然现身而五味杂陈,一时间还未理清心绪,听他说了这一通没头没尾的话,只觉莫名。 莫名之下,又隐隐窜起一股无名火。 这时,徐稚柳看到了楼下那六个你推我搡抱着糖水碗往回奔走的男子,里头最大的不过二十一,比他还小一岁,最小的才十三,和阿南年纪相仿。 彰武那厮,是真敢想呀。 而她,也当真敢来。 “你出现在此,不就是想借昌南窑的势,进入三窑九会,攀一攀那高位吗?”徐稚柳蓦然回首,笑意全无,不错目地凝睇着她,“可我记得,你分明对权势无意。” “我……” 梁佩秋想辩驳什么,可话到嘴边,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究竟是恼怒还是赌气,竟下意识道,“那你呢?你是觉得我不该与你一较高下,还是不配?” 第52章 好不容易只两个人的一场谈话,以不欢而散告终。放在今日之前,梁佩秋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日她会对徐稚柳发脾气。 曾经漫长岁月里,尘封于少女心怀的那张笑靥,几乎被她视作“天上人”,用一句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而今,她也算胆量匪浅了。 似乎就为这口气,之后王瑜再想推动她去竞争“头首”,出席三窑九会私下里为“选票”一事而举办的相关活动时,她没有再拒绝,而是积极投入其中,付出百分百的专注和努力,以此让“小神爷”这个名字再一次风光地出现在景德镇众人面前。 在这个特别的、徐大才子英名陨落的风口,谁不盼望能有个“英雄”站出来,救一救岌岌可危的瓷业呢? 梁佩秋像一道雨后春笋迅速冒尖,因时机巧妙,并且符合更多人的利益,不出所料被一双双手推到选台上。 成为一道祭品。 装点景德镇辉煌的瓷业史。 鸣泉茶馆中,说书先生打开了一个新的话本,今天的主题是——在“三窑九会”的盘剥下,谁能笑到最后? 而这一场充满政治色彩的宣讲会,无疑是改革党的福音,亦或,完全由改革党一手导演。 在前朝时,三窑九会所代表的行帮,其职权大到几乎和官府比肩,因里面的大人物早早疏通了向上通道,和官府利益相同,最大化实现了“兵匪一家”,对帮会以外的坯户、窑户、瓷商们实行剥削和驯化。 其一镇压“打派头”。即压制罢工斗争,甚至包括镇压都昌本籍的工人。 他们勾结官府出动武装官兵,用武力勒令复工;或者收买工头分化队伍,制造内讧,诱惑复工;又或者名义上是劳资协商,实则由资方指定劳方代表,以较少的利益软化和瓦解劳方,以致强迫要挟接受;最绝的一招便是“砍草鞋”,利用“街师傅”制造借口加害罢工首脑,开除并永不雇用,直到其被驯服为止。 其二禁窑。比如禁春窑:每年从春节到清明全镇瓷窑无条件一律停烧,或在大批乡下窑柴涌进时也实行临时性禁窑,用减产来压低柴价和抬高瓷价。有时临时性禁窑,在原料、燃料哄抬价格时,硬性规定十天一禁或半月一禁,以便杀价进料或抬高瓷坯搭烧价格。 其三挂扁担。当外来瓷商在瓷价上有异议或质检过严时,实行集体联合制裁,严禁任何瓷业老板与之交易,即使收到预付货款,也不允许产品出库,直至对方答应条件,割地赔款才罢休。 其四囤积居奇。仓库积瓷,以此达到放开销售时统一提价,或以次充好牟取暴利。 其五扩大窑身。窑身加长加大后,窑弄内可多容纳瓷坯,多收搭烧费,置成瓷“倒、黄、黑”等损失于不顾,盘剥损害小业主利益,使得艺术瓷和陈设瓷的发展停滞、倒退,以至古器业独大。 其六替官府派捐筹款。对欠税拖捐者,派官兵进行催讨,有时竟实施押缴。而有权有势的老板大户,反而可以暗箱操作,捐款免派或少派。 其七解决会员内部业务纠纷。不以公正为是非标准,而是看菜下饭,偏袒或欺压利大者。 这一整个帮会,从上到下充分体现了“弱肉强食”的社会法则,专门为大瓷业主服务,扩张蛮权,倾轧小业主,为少数利益集团服务,严重妨碍生产发展和社会公理,到了今朝,市场形态已严重畸形,信誉也危如累卵,处在崩塌的边缘。 是以,支持改革的多是“小利益集团”,或者代表更多景德镇下级业主,而以湖田窑、安庆窑为首的三窑并都昌、苏湖等会馆,都是其中的“大利益集团”,在改革声音中拥有说一不二的话语权。 在最初阶段,这些“大利益集团”一直呈现压倒性的胜利,完全没有把改革党放在眼里,直到夏瑛出现,以其雷厉风行的一系列动作让三窑九会侧目,并且,深刻地意识到新官上任,促进瓷业改革的决心。 这份决心不仅体现在夏瑛对宦官一党大刀阔斧地整治,还在于他润物细无声地渗透瓷业由贵到贫的各个阶级。自到任后他就闭门谢客,一心投入御窑厂和瓷工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他常说:“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岁序,有陶人之悲欢离合。”所以,他要以“本陶人之心,化陶人之语而出之。” 他效仿前贤,讲求陶法,于泥土、釉料、坯胎、火候吸取心得,躬自指挥,恤工慎帑,仿古采今,既笼络了各大行当小业主,让他们重振士气,加入改革队伍,又不吝啬亲近大业主,譬若借安庆窑的大东家王瑜,拉拢昌南窑和其他商会行帮。 不知不觉中,市镇之间对于“改革”的风向已悄然发生改变。 做到王瑜这样“官搭民烧”、“烧做两行”、“天下第一窑口有力竞争者”级别的大业主,可以说小业主的利益斗争完全不足为惧,改革之于小业主的好处,对他而言不过是苍蝇腿的丁点肉,给就给了,不痛不痒,并不影响金字塔尖这些大业主们的利益。 而他真正在意的,是如何借着新官这道东风,成功在狼群里厮杀出一条血路,登顶狼王的位子。 一旦成为狼王,子民的利益也尽在手中,届时改革如何,还不都看他的意思? 于是,他带着梁佩秋游走于各大业主之间,争取“选票”的同时,也在渗透新官的意志。梁佩秋先还没有察觉这一点,后来慢慢品出味了,自觉改革是一项功在千秋的利民措施。 她曾在夏瑛衙署亲眼看到“百采改革”的文书,当时所提的意见完全出于在这一行行走多年的经验和本心,并未深想许多,就连夏瑛找她来评断改革这一行为,也没放在心里。 如今细细想来,不管是“百采改革”的文书,还是夏瑛的举动,都有着超脱于当下的目的,或是野心。 他为何会让她给予意见?“百采改革”究竟是谁提出?夏瑛背后,是否还潜藏着一张更大的网? 她不知,什么也不知,只眼下听前辈们讲前朝帮会统治下的流血事件,多少英才倒在改革之路,再联想“百采改革”上每一条可落实到底层、具体实施的细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了血肉,体现出更为深远的意义。 她不由为这项改革而深深折服,亦对夏瑛有了诚挚的敬畏。 设身处地去想瓷民的现状,她也发自内心地想要出一份力,改变当下“一言堂”的现状,王瑜便和她说,“要真正实现这一点,你必须走到最高处,站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那样,你说的每一句话他们才能听到,你做的每一件事他们才能看到。当你成为领袖的那一天,会有无数人、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你,为你每一次振聋发聩的言论而热血沸腾,甘愿为瓷业崛起而奉献一生,死心塌地,无怨无悔。” 王瑜的这一番话无疑是具有煽动性的,他是个杰出的政治家,在梁佩秋的“七寸”上疯狂开荒掘土,让她心悦诚服,甘为改革一党,为每一个瓷人的公平与公正摇旗呐喊。 而在各大小茶馆、妓院和画舫底层瓷民的口口相传下,改革之势长成参天大树,老百姓行住坐卧皆是瓷业大改。 革新蔚然成风,终而引起大业主们的不满。 徐大仁先去找张文思抱怨一通,随后又去安十九跟前哭了一场,最后到徐稚柳面前求存在感,一口一句三窑九会要完了,“再任由言论这么发酵下去,哪里还有我等站脚的地方?你是不知道,就因这点苗头,黄家洲那帮匹夫一个个又开始蠢蠢欲动,见天的闹个没完,一会子喊着地租太高,一会子又来掰扯船运,老子快被烦死了!” 他不管不顾,扬言湖田窑是三窑之首,定然不能让安庆窑跃过头去作威作福,还狠狠骂了王瑜一通,直说他是新官走狗。 眼看换届选举在即,徐稚柳还没行动,安十九也坐不住了,前后几次来敲打他。 “你虽有颗圣心,可终归不是圣人。徐稚柳,我干爹曾说过,出世入世,冰清玉洁,那是给书生的路,而你,既是商人,又是政客,唯独不是书生。” “你要再不动手,我就亲自来了。” 这一通作乱下来,连如今鲜少管理窑务的徐忠也被惊动,屁股着火似的来找徐稚柳商量对策。 “虽说前朝发展下来的那些个规矩确实不大人道,但这些年在杨公的管理下,早就没有蛮横的盘剥了,就说禁春窑,为那柴价老子受了多少窝囊气?古器业独大,那是我们的问题吗?皇帝喜欢古董瓷,南方商人也追捧古董瓷,外交也要古董瓷,不发展古器业能活吗?还有你,惯来心慈手软,那些小业主为了芝麻大点的银子,能追着你哭三天三夜,你哪回没有替他们解决问题?怎生就为太监办了几件事,啥啥都是我们的错了?这样不行,稚柳呀,你得赶紧想想法子,把咱们湖田窑的声誉挽救回来。” 湖田窑原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一窑口,如今安庆窑乘风而上,也就打个盹的功夫,王瑜那老东西竟然攀附新官,联合小业主,赚得盆满钵满,徐忠能不生气吗? 他快气死了! 他叉着腰,捏着胡须,在书房前走来走去,不时骂一句娘,再跳个脚,徐稚柳端坐在八仙椅中,手上拿着一卷书,任外面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不久,改革大势霎然停滞。 盖因大窑口出了桩人命官司。 ** 数日间,景德镇可以说是风云迭起。 先是重阳节张文思的夫人闹了笑话,正好被新上任的县令逮了个正着,趁势一把撸了,连同张文思和安十九的不少走狗,都在新官烧的三把火下“英勇就义”。 这还没完,夏瑛来了之后,安庆窑仿若找到大靠山,开始唱大戏。又是帮新官做法事烧供养瓷,又是跑前跑后奔走各大民窑,帮着新官笼络民心,推进改革。 那王大东家也不是傻的,能没有所图吗? 他所图的不就是那“天下第一民窑”的金字招牌吗? 是以,事赶事的凑到一起,就这乱糟糟的档口,三窑九会要换届选举,选的哪里是什么话事人呀,简直就是两大民窑的开山之战! 湖田窑那头自不用说,稳坐钓鱼台。而安庆窑这个万年老二,受够了凡事被人压上一头的窝囊气,上上下下无不为此而准备着,凡大小事必斟酌了再斟酌,生怕一不小心惹个麻烦,影响自家竞选老大,到时就真成为千古罪人了。 然而就在这关键的不能再关键的时候,安庆窑还真发生了一件事。 不过,是喜事。 原是先前陪着梁佩秋一起烧窑看火的加表工,晚来得子那位大哥,如今孩子百日宴,请了众位同仁一道回家喝杯喜酒。 他这个孩子来得不易,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一方面是真不忍心扫兴,另一方面连日来心神紧绷,也都想着吃杯喜酒误不了大事,稍微放松下,方是长远之计。 是以在征求得梁佩秋并其他几个把桩师傅的同意后,大家伙一起凑了份子钱,拎上大小礼盒欢欢喜喜地去赴宴。 梁佩秋也被拉着一道去了,席间见到那加表工的妻子和软绵绵的胖崽子,也格外高兴,私下给小嫂子递了红包,且说是王瑜的一片心意。 既是大东家给的,加表工就没推拒,连敬三杯酒,握着梁佩秋的双手不住感谢。先是感谢安庆窑如何如何栽培了他,让他一步步在窑口扎稳根基,娶妻生子,又说如何如何对不起东家,赶上这时候非得办喜事,叨扰了主家。 他说到后面老泪纵横,一帮伙计也跟着红眼,唏嘘不已。 梁佩秋忙安抚再三,又说:“你麟儿百日,这是天大的喜事,家里若要宴请亲戚,回乡祭祖,我可回去重新调班,你不必忧心。” 那身高八尺的汉子一听,当即嚎啕,竟双膝跪地,给她磕了个头。 梁佩秋一惊,吓得连连后退。 怎、怎行如此大礼呢! 别说她了,其他同仁也都傻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小嫂子上前,轻轻一拧汉子的耳朵,嗔怒他喝多了言行无状,吓坏东家,众人这才恢复如常,纷纷大笑起来。 一顿酒几乎吃到半夜。 梁佩秋亲自送了人回家,一一安排妥当,这才放心回到安庆窑。看着夜色里安静的连排窑房和生生不息的窑火,她面上洋溢着一抹笑意。 那是连她自己都没觉察的、自足且怦然的笑。 然而,就在那加表工重新回来上值的那天。 人没了。 第53章 十月,城中茶楼皆满座。瓷业的规矩,凡拜师谢师都要奉一碗茶,有个大小事也总离不开茶。茶楼里一热闹,什么消息都瞒不住。 就在昨日,三窑九会张贴红榜,力排众议推选湖田窑为行业龙头,其少东家徐稚柳为新一届行帮老大,荣登值年宝座。 是景德镇瓷业史上最年轻的值年。 王瑜作为三窑话事人之一,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到红榜出来才知结果,气得大发雷霆,到风火神庙狠狠闹了一场。 有过去关系不错的业主私下和他通消息,原来在张贴红榜之前,徐稚柳曾暗中召开大会,允诺“九会”,给与他们和“三窑”一样的权利。 “九会”历来排在“三窑”之后,得了徐稚柳这话,谁能不心动?就连王瑜曾经的同盟彰武,在六个儿子进入湖田窑“偷师”后,也倒戈相向背叛了王瑜。 徐稚柳这一举措,既为自己博得了统一的支持,也巧妙地化解了“改革”带给大业主们的危机。在改革大行其道的当下,可以说是明目张胆地坚守和倒退,生生喂饱了大业主们的贪欲。 而梁佩秋不仅没有争得“头首”,甚至在大业主们的默许下,被一致排外,未能进入行帮成为一员。 任凭王瑜如何计划周全,也实在没有想到,徐稚柳会想出这种“自损八百”的阴招。好在这段时间造势不断,民间对于瓷业改革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他趁势高举“风火神”的正义大旗,提出与湖田窑一争“龙头”高下。 以安庆窑如今的包青率,他十分有信心能打败湖田窑,若赢,能得到的实在太多;若败,也没什么好失去的。 而湖田窑没有退路,必须迎战,且不能输。 双方遂约定,邀行业泰斗来参与评审,以最新一窑的“出青率”同台竞技。不想临到开窑前,安庆窑竟遭遇暗中黑手,发生性质极度恶劣的倒窑事故,致一加表工当场死亡,损失惨重。 安庆窑赔了夫人又折兵。 王瑜带人连夜闯入湖田窑,与徐忠大骂三百回合,最终在徐稚柳出现后,朝他吐了口唾沫,万千愤怒和不忿只化作一句:“徐稚柳,你枉为工匠!” 于是,一夜秋风后,家家户户开始痛骂徐稚柳。 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们一致认为,倒窑事故乃徐稚柳所为。安庆窑出了这等事故,如何还能和湖田窑争那“龙头老大”?先去三窑九会陈述事故经过,等待聆讯吧! 那边坊间议论如火如荼,这头当事人闲坐庭中,少有几分偷得浮生的感觉。徐稚柳穿一袭水湖蓝长衫,背靠阑干,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望向湖心。 手中的书翻看过半,却始终没有再翻开下一页。 听到脚步声,以为时年来送茶,他头也没回道:“先放下吧。” 不想半天没有听到动静。 他动作微顿,缓而回头,撞进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梁佩秋彻夜未眠,既为安庆窑事故所累,亦为心魂所困,思量许久,还是决定来找他。他说过的,不要听书里讲,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他。 虽则自雨夜过后,她一直自觉亏欠,无颜见他,而他也有心疏远,两人渐渐离心,可她怎能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想起几日前在江水楼见到他,当时并不知晓他也为彰武而来,也不知他竟在背后做了那许多,就为了阻止改革吗? 就为了那一言堂带给他的权势与利益吗? 如今她早已没了当初的气性,也完全不想再和他赌气,只想两个人面对面,平心静气地说一句实话,可这句话多难呐!她哆哆嗦嗦,嗫嚅了许久才问道:“倒窑事故,是、是你安排人动的手脚吗?” 徐稚柳没有言语。 梁佩秋攥了攥拳,绕去他面前,眼神殷切,语速极快:“你说呀,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真的是你?还有黄家洲、瓷税和捐帖的事,都是你做的吗?” 她已如热锅上的蚂蚁,快要煎熬死了!而这一天,其实早该来的。徐稚柳避无可避,抬起眼睛直视她道:“是我。” 你想要的话,我就给你这个答案。 “小梁,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为什么啊!” 徐稚柳唇角噙笑:“还能为了什么,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为那无上权柄,为那荣华富贵,为那万人之上,一切不都是神明默许的吗? “若无意外,明年万寿宴皇帝会宣见景德镇贡瓷代表给予嘉奖,届时安十九将以大龙缸为筏,举荐我作为代表进京觐见。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飞黄腾达的机会吗?” 梁佩秋盯着面前这人,只觉难以置信,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就为了、为了进京邀赏,你和安十九狼狈为奸,包庇他的恶行,帮他处理烂摊子,还对安庆窑下手?” “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至于安庆窑,一直都是湖田窑最大的竞争对手,如今夏瑛信重王大东家,要借安庆窑推进改革,这些都对湖田窑不利,我只能早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 这里头,也包含对付她的准备吗? 梁佩秋话到嗓子眼,闷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人,竟是他仰望了十年的柳哥。 十年,是他一直一直仰望的人啊! “那日你在安十九府外,当我看到你向他下跪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她想的是,她要杀了安十九,杀了所有侮辱他、践踏他的人,她要成为他手中刀刃,为他披荆斩棘,以血肉之躯为他铺平脚下的路。 只要…… 只要他还是记忆里那个纤尘不染的少年,只要他还是徐稚柳。 可师父他们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多几番挫折,得了教训就会听话。她不信,他当真会听话吗?会向安十九低头吗?徐大仁想要抢占黄家洲时,他分明是想帮黄家洲的,她甚至愿意以终生幸福做赌来成全他,可是,他到底还是和安十九走到了一起。 后面那一桩桩事他不做解释,她也没办法为他做任何解释。 事实胜于雄辩不是吗? 她只是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情怯的忧思,想徐稚柳那样的人,都没承受得住屈辱低头了,那究竟是怎样的屈辱呀!她一边害怕面对现实,在他刻意的疏远下也睁只眼闭只眼,配合着他的疏远,想着只要这样,万事就还有转圜,一切都不会落定,一边还幻想事态反转,不停用曾经的“徐稚柳”来说服自己。 可眼下算什么呢? 此时此刻,在那个雨夜曾一股脑钻进她身体里的忧惧,仿佛都一一验证了。 梁佩秋仿若一个溺死之人,强撑着意志从袖中掏出一本书来。徐稚柳目光一顿,霎时间脊背僵直。 “幼年在私塾读书时,曾有一次去甲班听课,那堂课刚好在讲一位晚年在江西隐居的诗人。诗人赋闲乡间,看到春天来临,非常喜悦,于是写了首诗。” 那句诗为: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有个学生在讲解诗意时,脸上好似洋溢着跟诗人一样的笑,还说自己老了后也要同诗人一样。私塾里笑作一团,我也不懂,只觉得那笑很明亮,很温暖,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光芒。” “后来每每怒斥我们不争气时,于夫子都会提起他,夸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相才,用十六个字赞他。”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我当时还太小了,不知道他说着以后也要跟诗人一样的那天,竟是他在私塾读书的最后一天。夫子们极力挽留,他慨然而笑,潇洒离去。我读不懂那句诗,也看不懂他的风姿,可我以为,那恰恰才是他真正的光芒。” 梁佩秋眼里隐含热泪,“柳哥,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那日你出门时走得急,我怕从此再也不能遇见你,莽莽撞撞地碰倒了你,你非但没有责怪我,还送了我这本书。” 当时她盯着地上那本《横渠语录》,心里翻江倒海,无不是窥见明月的紧张和即要错过明月的急切。他却以为她喜欢,慷慨赠书,两袖清风地离去。 后来她在书中看见他的注脚。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不是你的志向吗?” 她本以为懂他,懂他的疲惫和勤勉,明了他的宽仁和正义,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一个,偷偷仰望着他,带着胸臆间不曾明确却从不曾动摇的欣赏与笃定,这些年来从未改变过。 在得知他和阿鹞议亲后,她悄然隐匿到角落里。在得知他或可遭遇安十九的刺杀时,她冒着风雪不惜跑死挚爱的小马去给他送信。 从瑶里到景德,十年前到十年后。 任何时候,她始终为他而存在。 可他为什么变了? 那个至正至洁的少年呢?那个说要和诗人一样归隐田园的书生呢?他去哪了?! “柳哥,你说话呀……” 徐稚柳好半天才似反应过来,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横渠语录》,想是保存得善,除了书页有些泛黄,竟也没有别的损坏,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情,只好似明白了,为何面前这个少年每每看着他,眼中总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思慕。 原来如此。 虽然记忆有些遥远了,但他记得当时离开,并非如她所言般潇洒,否则他也不会行色匆匆被一个小孩撞倒。当时家里的情况不用多说,母亲阿南都在病中,他分身无暇,一贫如洗,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如今再看眼前人,那面孔似乎与一张更为稚嫩的脸蛋重合到一起。她撞到梨花树时,洪水来袭被他一把拽住时,在灾后重建的破草棚下被他塞满口粮时,那样一个小小的面团似的人儿,无时无刻不是委屈的、落寞的,可怜的。 让人一看就心生怜悯。 他这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这些人都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笑的是,在此之前他曾数次起疑,却从未记起。可这本书一出来,过往的记忆却似排山倒海倾覆而来,一下子记起了和她有关的每个瞬间。 原来,原来风雪夜,酱猪肘,又大又圆的月亮,均出自于此。 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答案,徐稚柳发自肺腑感到宽慰,仿若心头大石落地,心弦顿松。与此同时,暌违十年的重逢,横跨两地的纠葛,多年以来的相知相遇,一切一切,是时候画上句号了。 徐稚柳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面目已恢复如常。 “那确实是我的志向,在我少时立志读书考取功名的时候。不过后来,就不是了。”说完,他将书随手一扔,丢在脚边的水塘里。 梁佩秋双目欲裂,扑过去将书捡起,紧紧抱在怀中。因不知名的愤怒、羞耻亦或是失望,她的身躯一直在压抑中轻微颤抖。 她感受到一种明晃晃的背叛,自己仿佛被丢进油锅里,正在烹炸,正在死亡。 “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梁佩秋轻笑:“我虽年幼,但并不无知。” “也罢,只今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你要开始对付我了吗?” “王瑜不会放过湖田窑。” “那是他,不是我!更不是我和你!!”梁佩秋站了起来,欺身靠近徐稚柳,“我只想知道,我和你,终究要成为对手吗?” “若你愿意,亦可弃王瑜,入我湖田窑。” “柳哥,别说了。” 梁佩秋再也听不下去了。 如果说黄家洲械斗、克扣瓷税和捐帖等事,还不能让她死心的话,那么倒窑事故里那条活生生的人命呢——那个不久前还抓着她的双手感激涕零甚而磕头致谢的加表工,十二岁开始做一夫半,苦学手艺,加表八年,晚来得子! 妻子羸弱不经事,孩子尚在襁褓中……就因他们这些上等人的权欲,一个家庭瞬时间分崩离析。 他和当初加害黑子的安十九有什么两样?他和刽子手有何区别?她还怎么自欺欺人?! 她的天上人啊。 她的神明啊。 她至正至洁的明月啊。 她闭上眼睛,胸前衣衫被潮湿的书所浸透,可这股凉意却远不上心间某种信仰撕裂所带来的彻骨冰凉,几乎快要将他吞噬了。 “最后问一句,那日在郊外保护我的人,是不是……是不是……” 她好似已经得到答案,久久没能凑出一句整话。而徐稚柳平淡如水的漠然,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希冀。 “柳哥。”她声音颤抖着,一字一句道,“若你一直这样走下去,我们只能是对手。” 她回想前尘种种,仿佛一梦黄粱。 那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又那么远。 “若从此为敌,我……”我应当不会再仰望那片光芒了,“望你好自珍重。” 第54章 深浓的夜,如化不开的墨,一笔下去,黑不见底。 小青苑还未落灯,梁佩秋坐在低矮的门槛上,望着天上那圆盘似的月,眼睛一眨不眨。过了不知多久,肩上罩下一件外袍。 “夜深了,小心着凉。” 梁佩秋惘惘然抬头,看着眼前几乎和月夜融为一体的、不知何时已这般高大的身影,好半晌才低应了一声。 这一声出来,顿如闸口泄了洪,将她的坚强、伪装统统瓦解,没忍住哽咽起来。 王云仙莫可奈何,坐到身旁一把揽住她的肩膀,低笑道:“得亏深夜无人,你还有我这好兄弟作陪,否则鼻涕都不知该往哪里擦。” 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肩头,声音微哑,带着宠溺,“想哭就哭吧,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梁佩秋感觉到漫漫寒夜里一股温暖,不自觉地倚靠上去,将头半埋进王云仙的胸膛,先是呜咽着,到后来愈发控制不住,想到经年种种,终而嚎啕大哭。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似要将这些年所受的委屈统统发泄出来,直将王云仙哭得手足无措,脑壳作疼。 人先还是一派的潇洒风姿,到后来察觉胸前濡湿了一片,先是一愣,撇撇嘴,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尔后看怀里的哭包还停不下来,渐而没了耐心,想说什么,数度欲言又止,最后只黑沉着张脸,僵了半边身体。 梁佩秋哭过之后整个人缓过劲来,也觉羞愧,拿着衣袖在王云仙胸前擦了擦,嗫嚅着说:“弄脏了你的衣服,对不住,回头……回头你让人送来,我洗干净再还你吧。” “你要给我洗衣服?” “啊,不行吗?” 王云仙低头,屈指敲她脑门:“你是不是哭傻了?先不说家里有专门的丫头负责浣洗,根本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即便你想,你一个男子,为我洗衣服,想过后果吗?” 梁佩秋当真是反应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一时脸色涨红。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呀?”王云仙见她脸红,故意拉长尾音,“小秋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对那姓徐的死心,转而看上了我?” 梁佩秋忍不住瞪大眼睛:“王云仙,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 她气得背过身去。 王云仙摸摸鼻头,笑着凑近,温热的气息拂洒在她肩头,带着股黑夜特有的静谧的、隐秘的引诱意味,“没事,只要是你,我百无禁忌。” 梁佩秋一愣,再想说什么,却感觉一团乌发蹭到脖颈,痒痒的,让她霎时四肢僵硬,动也不敢动。 王云仙懒懒散散,一副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打了个哈欠:“窑房那边都处理好了,那加表工的后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亲自跟进,保管让你满意。不说了,少爷我忙活了一天,脚底板都快走穿了,好累,你容我靠一靠。” 说完不过几息的功夫,人就睡了过去。 被他胡闹了这一通,梁佩秋倒是清醒不少。她睁大眼睛,看向遥远的苍穹,不知何时圆月已被乌云遮蔽,周遭只剩一圈微弱的光晕。 那光晕一点点、一点点地被蚕食、吞尽,最终,彻底归于黑暗。 ** 原以为安庆窑发生事故,竞选“龙头”惨败,此事可告一段落,不想恶性倒窑激发了民怨,使得改革呼声越发高涨起来,对三窑九会新一任值年——徐稚柳的讨伐声音也越来越大,一时间民乱四起,县衙那头忙着镇压,可谓鸡飞狗跳。 安十九原还乐颠颠地在鹤馆听着戏,和周元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这事,笑话那徐稚柳空有圣心,行事却也算不得磊落。 “如今我算看出来了,少年人啊就是嘴硬。你说这算赢吗?当然算赢,只他非要说什么堂堂正正,弄死了人,又算什么正经本事?不过结果尚算合意,本官也就高抬贵手,不追究他了。” 正洋洋得意呢,听到外头锣鼓齐鸣,安十九往外探了探脖子,不喜道,“这帮贱民,见天的敲锣打鼓闹不停歇,整得本官整宿整宿睡不到一个好觉。先生,还劳烦您走一趟,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 周元知道,自打前儿个安十九派人教训梁佩秋失手后,就开始怀疑身边出了内鬼。 他一个京城来的幕僚,算不得嫡系,总归是要被怀疑的,这几天明里暗里阴招不断,到了当下,也只是被当做奴才使唤使唤而已,算不得什么。 寄人篱下,他深知骨头没有斤两,把位置摆得极正,闻言没有一丝怨言,立刻转身去探听情况。 安十九听说是改革的激进党们自发集结,在窑厂区一带进行宣讲和游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于他看来,区区蝼蚁,翻不出什么浪花。不想几天的功夫,革新党们越闹越凶,竟扩大至整个江西地界,惊动府衙。 消息传回京城,他一个戴死罪徒流罪的督陶官当然免不了一顿申饬,末了,在夏瑛的推进下,改革到底还是被搬上了台面。 过去十数年间,杨诚恭任职浮梁县令虽勤勉有加,但手段不足,多年安于现状,业绩平平,保守没有干劲,任安十九偕同一帮地头蛇作威作福,景德镇瓷业被弄得乌烟瘴气。 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横行无忌,强抢土地房屋等恶行层出不穷,几乎每日都会在镇中上演,大小不计,伤亡无数,在夏瑛的打压下表面看似有所收敛,实际暗流涌动,看不见的地方更加肆无忌惮。 夏瑛立志肃清景德镇瓷业的不良风气,建立全新秩序,遂以“百采众长,取法乎上”为指导,提出多项改革措施。 一、取消窑禁,避免柴价疯长,一家独大等现象,令各大柴行公平竞争,不得为哄抬柴价而祸民之事。 二、实行按劳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相应调整窑工人数,削减不必要的开支。 三、缩短窑弄,严禁为瓷器增量而不断扩大窑弄,致使窑蓬倒塌等事故,严控窑弄、窑蓬等尺寸,务求科学。 四、成立陶业监察会,统管三窑九会,凡举报者,皆有赏罚。 …… 以安庆窑为试点,开始全面实施新政。有王瑜和各大民窑、坯户的拥趸,革新大行其势,如火如荼。 人一旦忙活起来,许多事情就也无力考究了。 一个月后,新政初见成效,成立陶业监察会也被提上日程。 所谓监察之责,过去一直由各行当的“街师傅”来负责,而这些“街师傅”,也多是各大民窑、坯户的入幕之宾。双方各行雇佣关系,以金银为饵,上行下效,狼狈为奸。 而今,夏瑛要组一支全新的队伍,要求监察人员清正廉洁,有御史之风。首要一点,即要懂瓷,且独立于景德镇商帮以外,与三窑九会素无瓜葛,能行纠察之责,无裙带相连。 为人公正,深明大义。 招募令一出,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同一人——安十九。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疑都是夏瑛对安十九的一次碾压式制裁。 湖田窑是民窑龙头,安庆窑为百采先驱,两家打擂台,表面上是商业竞争,实际上投到景德镇这弹丸之地的上空,是不死不休的党争缩影。 走到这一步,本不是他们所愿。 然走到哪一步,都是一望无际的潭渊。 这段日子里,因改革来势汹汹,巡检司动辄配合县衙镇压暴力游行,进进出出没个消停。难得今儿个太平,到了下值时辰还没被征调,吴寅松了口气,张罗兄弟们一道下馆子,犒劳他们。 连日奔波,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眼见着没了油水,一个个皮都松了。 “好在那劳什子的选举告一段落了,再不消停,老子媳妇都要跑了。” “就是说呀,屁大点地方,事还不少,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且说这些个窑口打官司,干我们何事!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至于吗?” “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是借着选举闹革命呢,地方百姓命大过天,新政要真真儿能走下去,才算真的消停,否则……嘿嘿。” “没来之前当真是没想到,这地方民风竟如此剽悍。” “走走走,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儿老大请客还说什么废话?谁跑得慢谁今儿值夜!” 说着,一帮壮汉你追我赶跑出巡检司衙门。 吴寅是京中子弟,家学渊源深厚,家底更是厚得没边,回回请客都要脱层皮,一桌子浓油赤酱并几大坛女儿红,一群大老爷们不喝得找不着北绝不散场。 正闹腾呢,人群中不知是谁忽而喊了声:“那不是王大官人吗?” “哪个王大官人?” “还有哪个?王八的那个王呗。” 一水的老爷们停下筷子,暂饮美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时笑出声来。 吴寅被捧在上首,翘着二郎腿,正往嘴里扔花生米,寻思寻思也跟着笑了。只他不比这些个莽夫,多长一个心眼子,顺势朝喊话人的方向看去,只见巡检司的老对头——原张文思身边第一狗腿王进,正停在一间铺子门口,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尔后一把掀开门帘,闪身入内。 须臾间,雁过无痕,彷如什么都没发生。 吴寅动作微顿,尔后一个翻身。 “你们先吃着,我出去方便一下。” “老大,旁边巷子可深着,你别方便方便着走岔了,误入百花丛中。” 粗汉子们荤笑起来,挨个打趣顶头上司。 吴寅这人没官架子,哼笑着朝老爷们丢去个眼神,嘴角微抿。下了楼,经那铺子门前状若无意地走过,旋即一个闪身,像只黑猫,无声无息地跃上屋脊。 王进这厢进了门,哪里想到身后还跟着一条尾巴,穿过院子,从后门出来,进而下到昌江沿岸一条小船上,穿行在不断往来的船舶中,最终三绕两绕消失在江心。 吴寅站得高,看得远,却仍被这人绕了个头昏脑涨。 直到王进消失在一处,他才翻身落地,四处打探一番后,朝着某个方向遁去。 第55章 就在这看似风波渐止的平静下,迎来了加表工的头七。 原本王瑜安排管事出面吊唁送帛金,就算尽了主家的心意,不过梁佩秋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亲自走一趟。 王云仙听说后非要陪她一起,“万一你又哭了没地方擦眼泪,被旁人看到,抹杀了小神爷的英名可如何是好?” 梁佩秋懒得和他斗嘴,且由他去。两人到了灵堂,上完香后,梁佩秋单独去见加表工的妻子。那女子随夫姓林,梁佩秋叫她一声林嫂子。 宽慰几句后,她问林嫂子今后如何打算。 林嫂子勉力挤出个笑来,望向农舍间的一道窗檐,低声道:“还能如何?日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小宝好,我什么都能做。” 她如今孤儿寡母的,双方父母也都早逝,偌大人世间没了那根顶梁柱,当真和天塌下来没有两样。 梁佩秋不擅长处理这种事,一时语塞,讷讷半晌,只从荷包掏出一锭银子,强塞到林嫂子手中。 “给小宝的,林嫂子莫要推拒了。” 林嫂子一怔,细想之后还是收了下来。眼看她要弓身道谢,梁佩秋忙上前一步,双手托住林嫂子的臂膀。 “不必言谢了。”她道,“日后若有需要,尽管来安庆窑找我。” “好,好,多谢小神爷。” 两人正说着话,那头有人叫林嫂子过去。梁佩秋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用招待自己,先去忙要紧事。 林嫂子离开后,王云仙不知打哪儿钻了出来,与她肩并肩站在田埂上,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 金秋十月,丰收季节,稻田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在硕果上,累累坠坠,叫人平添一分收获的欣喜。 王云仙深吸了一口稻香气,缓缓开口:“你问旁人如何打算,可有想过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梁佩秋沉默不语。 她知王云仙什么意思。 如今,安庆窑死了人,都说是湖田窑干的,王瑜也将凶手直指徐稚柳。况她去问过,他也承认了。走到这一步,谁也无法再回头。 只能是对手。 “老头子这两日火气大得很,你无事就别去他面前触霉头了。”王云仙顿了顿,又道,“我听他那意思,等三窑九会聆讯结果出来,正式恢复往常营生后,就要把你提上来,到时候恐怕免不了要和湖田窑面对面抢生意,你约莫……要先做好准备。” 王云仙这话三分迟疑七分试探,说完侧过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人。 片刻后,对上一双眼睛。 梁佩秋也转过了头来。 “你怕我不敢吗?” 王云仙一愣,旋即笑道:“哪里,我是怕你太嫩,干不过那厮。”话锋一转,他又拍拍自个肩膀,“不过,万事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不由地,梁佩秋想起那晚哭湿他胸膛的场景,失笑出声。 她定定望着王云仙,觉察到两人之间一种无声无息的变化,似乎,似乎在她深陷于某种情愫无力自拔的时候,他和她的位置已无声无息发生了颠倒。 过去好玩成性的大少爷,怎么就突然长大了呢? 梁佩秋怔忪出神,不多时,听见窸窣响动,只见王云仙悄摸摸挪移着靠近,端着一副小心翼翼的面孔,朝她眨巴眼睛。 她好奇:“怎么了?” 他思忖着:“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佩秋先是莫名,转而明白过来,静思片刻,转头跃下田埂,大步离去。只离去前丢下一句:“以后他的事,不必再同我说了。” 回到家里,王瑜叫她去书房,果不其然就是王云仙说的那桩事。 聆讯结果还没出,只安庆窑家大业大,赶上万寿瓷的档口,搭烧任务重,万万不能耽搁,是以所谓的聆讯,也只走个面上流程,王瑜顺道哭嚎几嗓子为自家叫冤罢了,私下里他们还是照常经营。 她先前不怎么管理窑务,而今王瑜有意提拔,似乎也不需要征求她的同意,只甩出几家瓷行商号,让她安排好时间,随他一道去接洽。 梁佩秋看了看这几家瓷行,均是和湖田窑合作密切的大瓷行,原先安庆窑不是没有想过分一杯羹,只公然去抢生意,到底面上不好看。 如今撕破了脸,自然不管不顾了。 她想了想,应声好。 回到小青苑方喝口茶的功夫,王瑜已经叫人送来这几家瓷行的相关文书,让她先了解情况。她随即细看起来,一直到夜半时分才歇下。 不想劳碌奔波了一整天,睡梦中仍有鬼魅追随。她浑身大汗淋漓,惊呼不断,眼前火苗越烧越大,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转瞬间,似又回到风火神庙的那一晚。那一晚也是同样的场景,她被捆缚着双手无法动弹,整个人如置身火炉中,全身滚烫,热汗不断。 就在这痛苦与煎熬中,一道身影大步跨进火海。 她眼睛又酸又热,想高喊他的名字,可他却毫不犹豫奔向了另一道身影。是了,那是他的未婚妻,是和他相伴数年的青梅。 她又算谁呢? 迷惘的思绪罩下来,她的身体更痛了,此时业火烧到头顶,她直觉与死亡只有一步之遥。就在这时,那道身影转过头来,定定望着她,唇瓣微动。 她听见他说:等我,等我。 她热泪盈眶,不住喃喃,等你,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你……柳哥,我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 可她等啊等,等了十年,等到的又是什么? 黄粱一梦,世人为何总是如此,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苦苦挣扎着,半梦半醒间强行撬动眼皮,大口喘着气,以一种不啻于绝处逢生的力量,将那人从脑海中挤了出去,猛的睁开眼。 周遭黑暗,平静无波。 梁佩秋起身下床,疾步到桌边灌下一整壶凉茶,尔后掀开门,不顾身上只有一袭单衣,向着西角的那棵百年梨树冲去。 她四处寻找着什么,忽而看到一根枯枝,顺手抄起,一股脑地抽打在树干上。 入了秋,树干光秃秃的,竟是连半片叶子都没有。她用力抽打了一阵,突觉行为怪诞,极是癫狂,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荒唐,自视过后,竟生生冷笑出声。 即在这时,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 若有似无,犹如鬼魅。 那鬼魅一直、一直、白天黑夜不停纠缠着她,梁佩秋当真恼怒至极,二话不说爬上树去,欲要高声呵斥,挥退那恼人的鬼影。 谁知,就在她张口的一瞬,竟笔直地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从上到下,一寸寸凌迟着她。 最后,停在她不及束胸、单衣下微微鼓胀的胸前。 梁佩秋当即脸颊热辣,若无其事地抱着树干滑溜下去,双手抱膝坐在老树前,懊悔地长出一口气,将头深埋进膝间。 高墙外的徐稚柳,眉间微拧,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嘴角略略牵动,直到里面彻底安静下来,方才举步离去。 今夜他没有带上时年,只孤身一人,一路小心谨慎,来到乡郊一间不起眼的农房,轻叩屋门。等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谁呀?” 徐稚柳低声道:“我是徐稚柳。” 屋内一静,转而门扉四开。女子钗衣布裙,一脸疲态,惊怒不定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来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徐稚柳在景德镇不说家喻户晓,至少烧做两行没有不知道他的,以前也常在行色戏的场子里看到他的身影。 林嫂子一眼就认出了他。 为丈夫之死,她曾多次奔走衙门,然没有实证,求告无门。任凭坊间如何疯传是湖田窑下的黑手,可惜死鬼去的突然,什么都没留下,到了衙门也只一桩无头官司,寥寥收场。 她对湖田窑可谓深恶痛绝,更将面前男子视作杀夫仇人,恨到骨子里。 眼见敌人上门,她抄起手边的锄头,就要为丈夫报仇。徐稚柳被喝退几步,忙阻道:“我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事告知嫂子。” “谁是你嫂子?” “林哥身患绝症之事,不知您可知晓?” 就在锄头落下的一刻,女子动作停住了,懵然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知道?” “此事说来话长,不知嫂子可否容我进屋详说?” 女子将信将疑,但看徐稚柳面目清朗,一副君子做派,到底还是放下戒备。听完徐稚柳的话,女子捂着脸哭泣不止。 房中婴儿听到娘亲哭声,也跟着哭嚎起来。 徐稚柳不得已上前抱起婴儿,抚着孩子脆弱的眉心,低声安抚。 女子这才确定,丈夫之死果真另有隐情。有一日丈夫喝得大醉回家,她本是万分气恼,却听他醉梦中说自己患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忆及刚刚出世的孩子和年少妻子,实在放心不下。 初时听到,她权当丈夫酒后胡言,并未放在心上。可第二日丈夫清醒后,就告诉她一定会为她和孩子挣得一份前程,让他们没有后顾无忧。她当他说笑,没有放在心上,可没有多久,就传来丈夫在倒窑事故中身亡的消息。 安庆窑体谅她孤儿寡母,送来一大笔抚恤金。她想起那日丈夫出门前说的话,方才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此事不简单。 而今徐稚柳深夜上门,更是证实此事。 “林哥主动找我,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为湖田窑争个头首,只希望我在他死后能照拂你们母子,替你们安顿好后路。” 徐稚柳一面抱着孩子,一面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推至女子面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个清平处落脚,好好将孩子抚养长大吧。” “我不要,这里就是我的家乡,我为何要走?” “这些年景德镇不大太平,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若被人知晓你丈夫之死,乃是同我的一场阴谋,定会为你们招致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届时生前为安庆窑效力的你的丈夫,恐怕也会落下个背主的骂名。你想孩子长大后,被人指着骂自己的父亲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吗?” 女子一听,立刻从徐稚柳手中夺过孩子,心惊之余,感到阵阵后怕。只看着桌上的银票,她实在不敢触碰。 那是孩子父亲用性命换来的…… 太烫手了。 “他找你,你就答应他?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要有赢得天下第一民窑的全胜把握,又要让安十九相信他的谋略,面对一个父子为妻小精心策划的前程,面对那风雨中黄家洲百姓苦苦的哀求和势必要流血的改革之路,他确实无法再遵从本心,做一个好人了。 徐稚柳再无多言,转身即要离开。就在这时,窗扉上忽而闪过一道黑影。徐稚柳厉声喝道:“谁在外面?” 他立刻追了出去,却见牧野空旷,寂静无声。 时而远处的稻田随风而动,簌簌作响。 他心下惊疑,眉头紧锁。 回程的一路徐稚柳几乎是用跑的,幸而半道上遇见巡检司衙门的熟人,在他们指路下,很快找到吴寅。吴寅也正要找他,两人就在景德大街碰了个正着。 前后没耽误多久。 因事态紧急,徐稚柳先说了自己的情况,吴寅一听,眉毛倒竖:“眼下是个什么情况,你怎敢一个人去荒郊野岭?” 不及交代王进那头的发现,吴寅立刻翻身上马,直奔鹤馆而去。 徐稚柳是景德小诸葛,料事如神;吴寅脚程快,兼身骑北地良驹,日行千里。在黑影潜入鹤馆前,直接将人拦下。 双方都是一袭夜行衣,裹着面庞。 秋风飒飒,寒夜沁出凉汗,鹤馆灯火闪烁,一墙之隔,两处风华。黑衣人嗅到危险气息,心道不妙,今晚恐要交代在此。 临死前,他要问个明白。 “上次在郊外林中阻击我等的,就是在下吧?” “不错。” “你是徐稚柳的人?” 吴寅嗓音低沉:“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严格说来,我只是个路过的,眼见不平事,顺道料理下而已。” 说罢,那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道银光闪过,吼间似被蚊子叮咬了下,只刹那间的酥痒。下一刻,已不知人事,倒地身亡。 吴寅向来冷硬的面庞出现一抹讥诮。处理完后续,他不紧不慢地回府换了件干净衣裳,到湖田窑时,正赶上吃早膳。 看着面前一大桌子他爱吃的糕点和面食,吴大善人露出满意的笑来。 “还是你懂我,不枉我为你跑废了腿,折腾一宿。” 徐稚柳尽心尽力为其布膳。 虽则处理了尾巴,但人没了踪迹,安十九指定起疑。吴寅胡塞一通后,大喇喇笑道:“就算没今儿这桩事,难道他就不起疑了?不然何故派人跟踪你?” 徐稚柳扬眉,不无不可地勾了勾唇:“说得在理。” 自打那日安十九带着一帮御窑厂官员强闯湖田窑后,他就知道怀疑的种子已经在安十九心里埋下了,左右有这么一天,只他以为近来表现良好,安十九兴许不会这么快出手,不想…… 吴寅似猜到他在想什么,毫不客气地打破他的幻想,道:“你可知内廷里活下来的奴才都要经历什么?能得安乾青眼,你以为他只空有一张小白脸吗?我劝你不要再有任何侥幸心理,况且……” 吴寅搁下筷子,面色严肃,“我虽不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和夏瑛打的什么哑谜,只以我一个局外人来看,眼下百采新政一步步走上正轨,安十九多年经营势要瓦解,若我是他,也不甘心,你这样一个不省心的,谁能不起疑?” 单看结果,徐稚柳当选三窑九会的值年,湖田窑成为天下第一窑口,安庆窑虽死了个人,但民心所向,被拥戴为百采先驱。 水涨船高,湖田窑和安庆窑谁能独大暂且不表,这上上下下,肉眼可见的,唯独安十九没讨到任何好处。 一个从三千宦官,皇城最顶级的猎杀场中走出的人,即便不算聪明绝顶,也绝不可能是个傻子。等到他冷静下来细想一番,不难发现个中猫腻。 吴寅提醒:“他既能派人跟踪你,左右不止一招。司礼监是朝廷刑讯一把手,手段肮脏,难以想象,你务必小心。” 徐稚柳尝了一口凉粉,丝丝滑滑的,沁入心脾。 他低头,又去夹竹屉里冒着热气的菊花糕,上面撒着糖粉,一看就甜腻。筷子一转,菊花糕落入吴寅面前的玉蝶上。 徐稚柳声音平淡:“回头厨娘你带回去吧。” 吴寅面上一喜,转而戒备。 “你什么意思?” “瑶里口味偏甜,我不好这一口。” 吴寅翻了个白眼,瞧这话说的,敢情他好口甜食,他直到今日才发现?他撇撇嘴,抱臂道:“徐稚柳,又有什么交代,你直说吧!” 徐稚柳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郑重:“此值多事之秋,她势单力薄,一无所知,请你务必保护好她。” “你为何不告诉她实情?” 吴寅没有见到雨夜那一晚,后来的种种都是听人说起才知,自然,他无法感同身受徐稚柳的恐惧。 说来可笑,名门望族的子弟,怎会与泥泞里挣扎的平民共情呢?便要获取夏瑛的信任,徐稚柳尚且需要请杨老出面,代为作保,又献上投名状,交出百采,方才能和夏瑛里应外合,搜集安十九草菅人命、横行乡里的罪证。 这样一生只一次的豪赌,他输不起。 忽而地,晨间丝丝缕缕凉风灌入书屋,即在这时,徐稚柳的思绪一转,想起了昨夜狮子弄下见到的情形。梨花枝头没了飘飞的花蕊,月亮也不再似往日般又圆又大。种种一切如昨日黄花,都已翻了篇。 然而他却在一点点的、微不可察的动静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 怎不是天意呢? 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许多个场景,她千里迢迢赶去瑶里向他送信时,他在雪夜里第一次抱起她时,将她堵在江水楼的飞檐阁墙时,童宾神像前他冲向火海拥住她时,当着许许多多人的面以袖遮掩牵住她的手时,在她急着赴约被埋山洪下时,不愿见他受辱甚而动了杀心时…… 那每一个每一个的瞬间,到最后统统化作绚烂的烟火,绽放在徐稚柳千疮百孔的心河上。随着凉风,他再次回想起昨夜四目相对时,她又惊又气的模样,单薄的里衣支撑不住秋夜的寒凉,她胸前起伏不定,散发着馨香。 他忍不住轻轻地笑出了声。 面对吴寅好奇的目光,他亦真心交付,无有隐瞒,直言道:“她是我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吴寅一愣。 忽而想起一些场景,面前这个翩翩如玉的公子,似乎动了杀心的每个时刻,都与那人有关。而那人,偏偏和他又是头破血流的关系。 唉,人世间的男欢女爱啊。 忒是烦人。 第56章 这一日安十九设鸿门宴,徐稚柳单刀再赴会,回来时衣襟全湿,酩酊大醉。 吴寅吃完早膳,先去巡检司点了个卯,随后召来一心腹,细细叮嘱许多。这心腹由他从京中带来,不是吴家家生子,只效命于吴寅。 听命行事,没有二话。 待人离去,吴寅到底放心不下,带着一行人打马上街。 眼下镇中事多,巡检司一通搜查,也不知打的什么旗号,直把景德镇闹了个人仰马翻。夏瑛正愁人手不够,乐见其成,只苦了安十九,前院着火,后院遭袭,惊弓之鸟手忙脚乱,一应计划挨个泡汤。 徐稚柳这才得以完璧归家,也不是完全没有受罪,只一点小罪罢了,得亏有吴寅打头阵。 两人又说了些“体己”话,眼瞅徐稚柳实在醉得不轻,意识模糊,几要睡过去了,吴寅趁机探道:“那什么,先前忘了问,你和安庆窑那位究竟到那一步了呀?” 原以为昏昏欲睡的人,在听到这话后竟然奇异地睁开眼,双目清明。 哪有一点醉意?! 吴寅连连惊叹,又连连告饶,撩起衣摆逃之夭夭。 次日,徐稚柳告病不出。 是以,王瑜带着梁佩秋大马金刀坐在壹号瓷行正厅时,对家姗姗来迟的人并非徐稚柳,而是大管家张磊。 壹号瓷行自入驻景德镇起,数十年间一直是湖田窑民间瓷的最大经销商,两家合一家,既是联盟,也是姻亲,可以说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发展至今,壹号瓷行背后真正的主次关系,已经不为外人所知。 不过王瑜并不在意壹号瓷行真正的当家是谁,他要做的,是让景德镇乃至江西瓷商们都知道,他安庆窑和湖田窑撕破了脸,以后必不会再留半分情面。 壹号瓷行名声响,用来造势再恰当不过,尔后王瑜又带着梁佩秋去了貮号瓷行、叁号瓷行,均是张磊出面,有礼有节地把他们打退了回去。 至此,梁佩秋才知徐稚柳病了,时间一长又有传闻说,他和狐狸大王闹了龃龉,被弃之不用,怕被人嘲笑,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徐稚柳不是那等胆性的人,梁佩秋只听听,没放在心上。偏王云仙还没从之前的事里头过去,时而小心翼翼,时而旁敲侧击,次数多了,为佩秋不喜,骂了几句,以为这家伙要跳脚和自己吵架,谁知他笑嘻嘻的,一副没皮没脸的样儿。 他近来跟着管家四六长进许多,账房的情况熟悉了七七八八,从账簿上的进项出项里,也把窑口的事务也摸了个全,大体知道经营一家烧做两行的大窑户需得做些什么。 “以前光听人说做这一行门道深,不仅手艺上有深浅,那前后合作经营的行当多达七十二行,间或红店这种,也不止一家,细数起来,根本数不清楚,原还不信,自看了那账簿后我总算明白了。你是不知道,咱家的账本子有多少,摞起来足足能绕库房一大圈。” 他和梁佩秋讲账房里那些个“深浅”,过去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如今娓娓道来,不仅条理分明,还能让外行听出门道,也算长了本事。 “不过我只看了对外的账簿,还有一些锁在柜子里,老头子不给我看,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秘密。改明儿找着机会,我定要……”他说着搓搓手,嘿笑起来。 梁佩秋看着少年脸上生动的光芒,倍觉欣慰。 拍着他的肩膀,她忽而有感而发:“我怎么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王云仙随即撇开她的手,气咻咻道:“我堂堂七尺男儿,你瞎说什么,你才是女……!” 说完话头一止。 两人都愣住了。 半晌,还是王云仙先回过神,想起婉娘出事当晚,她换上女装,拽着他一路奔跑在公馆路时的场景,当时他看着她,当真有一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怦然感。 心口某处突然垮塌,深陷下去,噗通噗通,从此之后装满了她。 她的每一帧笑颜,每一道泪痕;每一幕回首,每一寸伤恋。 而今,在她略显意外的、慌乱的眼神中,他缓缓翘起嘴角,一副捉弄得逞的贱德行,朝她做鬼脸,边做边跑。 “被我说中了吧!你说你,长得这么秀气,即便有女初长成,也是你而不是我。你堂堂小神爷,往后常要在外行走,脸皮可不兴太薄了,不然随便被人调侃两句就脸红,可太丢人了!说起来这方面我可是个老手,要不你先给我交点束修,我勉为其难教你几招?” 梁佩秋松了口气,狠狠瞪他:“除了你谁敢笑话我,还敢明着索贿,王云仙,你给我站住!” 两人闹过一场,梁佩秋临走前还心有余悸,想说什么,终究无言。 下午在王瑜的安排下,她再次走访壹号、貮号和叁号瓷行,就和打游击战似的,把张磊折腾个够呛,末了直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人,苦苦哀求:“小神爷,求您放过我吧,你明知这几家瓷行与我湖田窑签订了协议,绝不可能同你们安庆窑有合作,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上门挑衅?” 梁佩秋轻笑:“张管事说的什么话,我家诚心合作,哪里是挑衅呢?再者,你既认定他们不会与我家合作,又何必亲自出面看着?” 张磊语塞,实没想到她一个初出茅庐才管事的半大少年,口才竟也不弱。 他只好佯作为难,交代实话:“近来镇上事多,东家唯恐有乱,叮嘱我等小心为上,我这也是怕个万一。” 这要放在前几年,哪里需要他张磊亲自出面,有湖田窑的金漆招牌在,即便安庆窑倾囊相送,料想壹贰叁瓷行也不会意动!不过前儿才有昌南窑背信弃义,后又有官官相斗如今世道,什么稀奇事不能有呀! “这不,我东家都给累病了,若不然哪里轮得到我来,定会亲自出面来招待小神爷。您说您一天天往瓷行跑也累得慌,不若我回禀了东家,请他拿个主意?只是他在病中,见您恐会传染了病气……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见张磊搬了徐稚柳出来挤兑她,里外都是她再不消停就要惊扰东家养病的意思,梁佩秋不再打嘴仗,向瓷行老板表陈合作的诚意与决心后离去。 在街坊走了一圈才知张磊说的“官官相斗”是什么意思,原来这两日又发生了件大事—— 陶业监察会成立在即,作为当地最大的两个官家体系,浮梁衙署和御窑厂连日开会,组建监察会班底,但两者心不齐,是以非但人选没能定下,吵了好几天,前儿夜里甚至还惊动了巡检司衙门。 结果就是,陶业监察会一时间怕是难搞,三窑九会仍地头称大。 吴寅看了一场好戏,乐颠颠去给徐稚柳报信。 安十九是皇帝亲自派下来的督陶官,职权是协助地方管理陶务,按说陶政和他没甚关系,他只需要督管御窑厂的日常即可,可一旦成立陶业监察会,势必会影响御窑厂的搭烧户们,而这些搭烧户多为三窑九会的会员。 拿捏着这一点,安十九一气儿罗列十数条要点,条条直击要害——万寿瓷在即,谁要是敢影响御窑厂正常运转,打着监察由头整治三窑九会,拖拽搭烧户们进程,那就甭怪他翻脸不认人。 挡了他的路,即便是新政之下万民共举的陶业监察会,他也要铲平。 安十九放出话来,在“万寿瓷”面前,即便酷辣如夏瑛也不敢冒进。都知道皇帝爱瓷如命,尤其万寿千秋,随随便便就能和国运昌隆扯上关系的朝贡,谁敢去触皇帝霉头?况且夏瑛新官上任不足三月,已折腾不少事了。 皇帝对其激进作风不喜,夏瑛心知肚明,也怕操之过急,惹恼了当地豪强。 双方僵持不下,一帮平素骂人不带脏字的文化人,最后撒泼的撒泼,哭嚎的哭嚎,场面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你是没有看到,那张文思一会唱红脸一会唱白脸,夹在中间忙的两头转,到最后脱力直接晕倒了。是不是装的我不知,就那场面,说真的,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 就和戏台上的丑角似的,一个个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面具,描眉画脸,烈焰红唇,你方唱罢我登场,就这么不分昼夜地闹了好几天,就是武官的身子都吃不消了,偏夏瑛和安十九各执一边,端坐如松。 散场时,眼瞅着两人腿肚子抽抽,脚底虚浮,需人搀着方才能走。 就这样了,谁都不肯服输,扬言还要再议。 “左右他们吵吵,我等吃瓜子看戏,用不着出力,就图个热闹。议就议呗,再议个三天三夜,最好都送医馆去,还给我巡检司省事了。” 吴寅大笑数声,又道,“你这病当真生得巧妙,生得恰到好处!我且看着,你至少还要缠绵病榻十日方可痊愈。” 徐稚柳看他容光焕发,一扫先前见天抓人的疲懒,打趣道:“那厨娘可用得趁手?” “趁手,就差比我这大老婆更趁手了!” 吴寅指了指怀中的剑。 他师从名家,剑术卓绝,虽没上过战场,但非寻常世家子弟,并不怕见血。关于那晚跟踪他的人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徐稚柳没问。 问了,怕会动摇本心。 可不问,也只自欺欺人而已。 正说着,时年急急进门,朝外头指了指,只见不远处徐忠甩着两条老腿,正颠颠儿跑来。 徐稚柳苦笑,吴寅会意。 量他聪明绝顶,躲得过外头的麻烦,耐不住自家却是个没城府的。 好戏才刚开始呢,人就坐不住了。 吴寅遂起身离去。 临走前撂下一句:“你是装病躲过去了,我瞧着那头不太安生,已然登堂入室抢你家生意了,这事儿怕也要搅合,你是打算坐视不理,任由她自生自灭,还是……?” 第57章 吴寅人还没走远,就听到徐忠的咆哮声,料想这位“正经不管事,一管事贼不正经”的老头必要因陶业监察会的香饽饽,和装病不出的徐稚柳大打三百回合,一想到徐稚柳对这位叔父无可奈何、无从下手的模样他就忍俊不禁。 打马从景德大街路过时,眼力过人的他一眼瞧见人群中的梁佩秋,似乎遇到了麻烦,正被人围堵在中间。 他不由上前。 走近了,听见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一张张或半老徐娘或秀丽佳人的脸,对着瓷业行当唯一的包青神仙就差笑出花来了。 当头一位头戴金簪的胖大婶,声音最是洪亮,高喊道:“别抢别抢,这人分明是我先看上的!小梁大人呀,我家闺女年芳十六,长相不必说了,你且看看老娘的姿容,就知我女儿差不了!不说倾国倾城吧,小家碧玉必是绰绰有余的。最要紧的是,我家有良田百亩,你若是入赘我家,将来个日子就不用愁啦!” “王婶子,你当人小神爷差你家那点子家当?还入赘,怎生说得出口!” “就是,说谎也不挑挑场合,当谁不知道呢?你家是有个小女儿年芳十六,不过是不是还有个大女儿,约莫二十有六了吧?至今嫁不出去才想着招赘吧?!” “天杀的,二十六还没嫁出去?这不成老尼姑了吗!” “你说什么呢?谁是老尼姑,你全家都是老尼姑,再说一句,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吴寅将将止步一丈外,眼瞅着胖婶子伸出一双肥硕健壮戴满金戒指的大手,精准无误地朝着对面妇人的脸上挠去。险是用了狠劲,这一下直接挠出了血痕。 对面妇人也不是吃素着,一把揪住王婶的头发,上下其手将其满头珠翠打落在地。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帮女子扭打成团。 梁佩秋先是夹在其中被推来搡去,数次张口,声音都被淹没,正因躲闪飞溅的唾沫星子而矮身逃窜几乎喘不过气时,一条纤细手臂探入人群,抓准时机用力一拽,拉着她奔向旁边的街巷。 梁佩秋看清来人,猛的松了口气。 梁玉将她带到自家瓷行,给她端了杯茶,看着年轻后生面上因喘气而泛起的丝丝潮红,没忍住笑了。 “早前听说你得王大东家提携,开始管理窑务,我就猜到了这一天。以前不常见你在外走动,那些个婶子姑娘寻摸不到机会,如今你日日在市井巡视店铺,可不得被他们围剿嘛。” 梁佩秋着实有几分劫后重生的虚脱感,捧着盖碗喝了整整一杯,尔后忍着羞赧,又问梁玉要了一杯。 “你这里的茶挺好喝的。” 梁玉扬眉:“当然,这些可都是我亲自种的,最好的日晒和长足的天数,烘晒都采用古法,一点懒活都没有。” 梁佩秋细细品尝,眉间不自觉漾出舒意。梁玉看她喜欢,走到柜台后拿出牛皮纸,称了一小碟,用麻绳扎好后递给她。 梁佩秋随便一掂量,估摸足有一斤重,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解救了我,我还没感谢你,怎好收你的东西?” “这有什么!你如今名声大振,有你亲手写的瓷行招牌,我生意都不知好了多少,感谢你还来不及呢,何必客气?” 怕她再推脱,梁玉又道,“你若实在想谢,改天有空请我下馆子去吧。之前给你介绍的那家,你可去尝过?” 梁佩秋一愣,似想起什么,摇摇头,茶回甘后的丝丝涩意忽然萦绕舌尖。 “还未寻到时间。” “这不正好?让我占便宜了。”梁玉眼波流转,朝她抛去个媚眼,“今儿个这出你也看到了,你是镇中新贵,烧窑的好手,又长得如此出挑,我看那些个婶娘不会放弃的,你也是时候考虑考虑嫁娶之事了。既然如此,你觉得我如何?” 这年头,姑娘自个儿出来做生意,多半家里男人都死绝了。梁佩秋听说过一点梁玉的情况,父亲早年外出押镖,遭山匪杀害,娘亲久病不愈,也早早去了,多年以来她寄人篱下,勉强混个温饱。 后来,她得了一位官人青眼,从族中独立出来,在镇上开了间瓷行。再后来,那官人抛弃了她,她非但没有消沉,反倒越发的自得其乐,一个人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临近的街坊都知道梁玉的大名,私下里叫她铁娘子,是个性情中人。 她对梁佩秋有意,不为自己过往经历所耻,也不藏着掖着,想说什么就说了。至于结果,梁玉会在意,但不会因此自缚。 梁佩秋欣赏她的果敢,更被一种深远的不明状的东西所吸引。梁玉和她母亲的经历有些相似,然而母亲依附着男子而活,失了支撑便如断线的风筝,梁玉却不一样,在泥泞中也走出了自己的道。 谁说女子不能顶门立户?梁佩秋胸前鼓噪不平,十分钦佩梁玉,可面上却是烧了个赤红,一时间大脑空白,傻愣愣地吐不出半个字来。 还是梁玉看店里来了客人,一边起身相迎,一边顺手把她推出门去,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被秋风吹得瑟瑟,这才回过神来。 看着怀里鼓鼓囊囊的一包茶叶,听着梁玉和客人讨价还价的绵软嗓音,梁佩秋想笑,也就笑了。 又过几日,她去码头送别了林嫂子。 林嫂子要离开景德镇,这一点是出乎她所料的,她不知道林嫂子离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林嫂子也对此三缄其口,是以她没再多问,只是一想到他们孤儿寡母,需得离开故土另求谋生之路,不免忧心。 林嫂子却是豁达,笑道:“我闺中时有一密友嫁去了北地,前些日子已和她联系上了,这次北上去找她,正好和她合开一家裁缝铺子,专做女子衣裙,也算圆了少年时的心愿。小神爷,不怕和您说句实话,家里那口子从小就在窑厂学手艺,我原以为跟了他,也要一辈子烟熏火燎,窝在火炉里,如今他走了,倒成全了我,我悲是悲,喜是喜,偶尔想起这茬子事,还觉得对不起他,像是盼着他去死一样,可人不就得这样吗?有了盼头才能活,您说对吧?” 梁佩秋没想到林嫂子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家宅妇人,原心头也怀揣着小小的星火。 若她当真能为自己和孩子谋求到一份好的前程,想必林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是以她鼓励道:“林哥每每和我提起你和孩子,脸上总是带笑,大家伙都笑他没骨气,他却一点不难为情,还说疼爱妻子和孩子才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我想,只要你们过得好,比什么都重要。” 林嫂子闻言动容,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她重重握了下梁佩秋的手,神情略有躲闪:“我替他给你说句对不起,拖累东家了。” “林嫂子,这事儿不是林哥的错。窑房发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的。” “不是、不是这样的……” 林嫂子声音越发低下去,却似不想多说,只又喃喃几声“对不起”;梁佩秋心头微动,追问道:“林嫂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说……” 这时,远处船家高喊一声“开船啦”!林嫂子急忙回应了一句,托着背后的小宝,和梁佩秋挥了挥手,一咬牙,大步离去。 船渐渐消失在江中。 梁佩秋虽觉得林嫂子离去前态度有些奇怪,但人已经走了,林哥的后事也都处理好了,她就没有多想。 回到安庆窑后,经过三窑九会的判定,倒窑事故被正式确认为“一场意外”,可徐稚柳对此供认不讳,前后的差别,让梁佩秋越发感觉到当下时局的波诡云谲。 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 以前她埋头在火炉里,只管那一口口砖头砌成的窑弄,和里头燃烧的火焰打交道,她需要观察火焰的形态,见证每一件经过匠人之手被赋予生命的瓷器的诞生。 这是一件奇难无比的大事,同时,也是一件小到不需要计较任何人情世故、尔虞我诈等微乎其微成本的小事。 一切,只为瓷器负责。 而今,她这个把桩师傅,在为了和某个人赌气,亦或为了和某个人比肩的稚行下,需要负责的多了许多,除开瓷器,她还要为那一座倒下的窑背后随之倾倒的工人、工人的家庭与生计负责,为事先准备好的匣钵、柴料、釉料、红店定金负责,为这一座窑所涉及的数十行当的损失负责。 除此以外,那些正在燃烧的、没有倒下的窑,窑里的瓷,瓷于商行、船运间的交接,一切的一切她也要负责。 甚至,在亲眼看到黄家洲洲民们扛着锄头拎着镰刀冲向苏湖会馆、扬言要火烧衙门后,在听到无数改革先烈为新政抛头颅洒热血后,在看到百采之下焕然一新的瓷业生机后,在站在与湖田窑对立的局面,不得不与某个人成为对手后…… 说实话,她已无法选择该为哪些负责,又不该为哪些负责。 此时的她,正如生意不单是生意,陶瓷不单是陶瓷,梁佩秋也不单是梁佩秋了。 她变成了那一炉火。 正熊熊燃烧着。 倒窑的情况分许多种,小型窑会出现炸窑的情况,从匣钵瓷器到窑弄外墙全都被炸毁,这种需要推倒重新挛窑。也有内部匣钵倒塌而外墙没有损毁的,多是大型窑。 偏巧的是,安庆窑出的这桩意外是一个中型蛋形窑坍塌,加表工被掩埋致死,是以墙体损毁虽不算严重,但为了安全考虑,梁佩秋在和夫半、加表师傅们商议过后,还是决定推倒,重新挛窑。 这是大事,需要经过王瑜同意才行。不过师傅们都已进场,空等着只平白耽误功夫,梁佩秋遂直接敲定推倒。 “有任何后果我来承担,还劳烦师傅们加紧点,晚上我请大家吃宵食。” 她又和停工的加表、夫半师傅们调整烧窑班次,先将人手安插到其他窑房,一一落定后方才离去。 她一走,后头就议论了起来。 “林哥这次出事,咱头儿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是呀,过去哪里会管这些个事,凡都要大东家来决定的,近日我瞧着不仅窑房里头的杂务,外面那些事她也学着上手了。” “说到底,都是被逼的。” “诶?我有个问题不知当讲不当讲。倘若咱头儿接了大东家的班,那少东家咋办呢?” “你这不是废话?真到那时候,少东家就成大东家了呗,咱头儿就是皇宫里那内阁首辅,专门辅佐新东家的,懂不?” “你还懂这个?” “放屁,你当老子不读书不识字就是个傻子,是吗?!现如今是个什么年景,咱镇上又是什么情况,你孤家寡人的当然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用愁,我一家子几十口人呢,可不得多思多想!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瞧着吧,咱景德镇且有的变天呢!” 第58章 虽说梁佩秋已决定重新挛窑,但事关重大,还是得知会王瑜。 她到书房时,王瑜正和账房管事们开会。 四六是账房大先生,一应出纳都要经他的手。他年近六旬,驼背,加上吃住都在账房里,鲜少出门,皮肤虽老化布满皱纹,却有一种异样的病态的白。 况他少言寡语,极少和人走动,对于他的情况安庆窑上下知之甚少,就显得他这个人有几分世外高人的独孤气质。 他拿了万寿瓷的搭烧细目给王瑜看,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有些凝重。 王云仙跟着四六学录账也有数月,一瞧就不对劲,跟着凑过去看了看。 不比三大殿配瓷以龙缸为主,万寿瓷更讲求十全十美,是以“福禄寿”为首的各色桃李、松竹、百子、百吉、延年、龟、龙等吉祥寓意的纹饰款式一应俱全,一眼看过去五花八门,是直接能把人看晕的程度。 王云仙粗略扫了一眼,光是碗、盘、碟和瓶器、缸器等就足足有上万件。 这还是分配到安庆窑的搭烧数量,像是湖田窑之流的大窑厂,也有一定的配量,统统加起来,算上御窑厂自家的量,估摸着明年为皇帝万寿,要烧约莫三十万件瓷器。 当真是劳民伤财。 他撇了撇嘴,关上门在自家里头也不敢高声说一句实话,只嘟哝道:“皇帝用得上这么多瓷器吗?” 王瑜严厉的眼风立刻扫了过来:“皇帝就没亲戚了吗?那些个王爷妃嫔,后宫的贵人,哪个不需要用到锅碗瓢盆?今时不同往日了,日后说话你且掂量掂量,小心祸从口出!” “是是是。”王云仙假装打嘴,讨到王瑜宽饶后,才转向四六,“这单子有什么问题吗?” 他以前听说外邦人皮肤是白的,和黄皮肤的中原人种族不同。那种白,就像得了一种老年人独有的白化病一样,白的同时,四肢和脸上皮肤的斑点就格外突出。 四六瞧着就像得了这种老年病。 王云仙常不敢和他对视,总觉得那瘦骨嶙峋的脸上凸出的一双眼球会吃人。是以他才对上四六的目光,就不由移开视线,借由咳嗽以作掩饰。 四六沉默不语,微垂着脑袋,眼风扫过左右。 王瑜太了解这个老伙计了,一准会意,让其他人先出去,原想连王云仙一起打发,见他翘着二郎腿,窝在太师椅中四平八稳,一副“洗耳恭听”的浪荡样,料想就算将人打出去,恐怕也要隔墙偷听,是以不勉强,让四六直言。 四六踟蹰半晌,终而开口:“数量太大了,这倒不要紧,只是……御窑厂那头给的定银太少了。” 他声音沙沙的,像深山老林里的雪,积年不化,透着股森寒。 王瑜顺势打量起这位陪伴自己数年的左右手,如今俨然一株被压弯了腰的松柏,老态龙钟,似已不胜其位。可他知道,四六不是一般人。 他不由坐直了身体,问道:“是按照先前搭烧的规矩来的吗?” “是,不过……” 先前配合御窑厂搭烧,数量再大也没有超过十万件。御窑厂预先支付一部分定银,用以采买部分烧料,其余成本和风险由窑厂自个儿担负。 数量少,成本和风险也相应小一些。可万寿瓷不一样,量太大了,按照原先商谈好的比例来给定银,窑厂动辄就要掏空账房现银,才能买足木料、釉料等烧瓷需要的东西。 四六手上不是没经过这么大的出项,恰是因为出项太大,一个账房先生天生的警觉性让他不得不敲响警钟,劝谏东家:“不若和御窑厂那头再商榷商榷,将定银提高三成?” 王瑜当即摇头:“这绝不可能,御窑厂拿着的且是内务府的定银呢,也不是一下子就都到手的。他们那头尚且紧缺,哪里顾得上我们死活!” “不过,咱们和御窑厂搭烧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即便万寿瓷数量惊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纰漏。按照规矩,事后交付瓷器,一经检验就会给足剩余银钱,前后时长不过半年,我想账房现银应是可以流通?” “实在不行,这段时间想想办法,将外债多收些回来,补足内库。” 王瑜日常管理窑务,脑袋转得快,一下子想到还欠着自家银钱的几家大瓷行,恨不得马上就去索债。 他这头提供了好几个方案,眼瞅着四六还是先前凝重的表情,不免起疑。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四六抬头,定定看向面前的父子二人。 王云仙算他半个徒弟,日久相处,这孩子的秉性他都一一看在眼里,是个良善的,好好培养,日后定也是个算账的能手。 王瑜就更不用说了,曾救他于水火之中,对他恩同再造。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是他的主子。 他思来想去,还是将心中疑虑和盘托出。 “如今北地战乱不断,国库吃紧,地方税务都要向下盘剥,老百姓手头能有多少银钱?长此以往,必要朝商贾下手。景德镇盘踞江右,以瓷器、茶叶称霸一方,光靠这两项的进出口税收,就已是江西之巨,然如此情况之下,尚也只是勉强应对国库需求,日后……日后恐怕……” 这话论及国家大事,动摇国本,说得严重点,可谓大不敬。 王瑜旋即变了脸色,王云仙也不由咽了口唾沫,从太师椅里头爬了起来。 “若我们接了万寿瓷,势必要缩减对民间瓷器的供应,那么现银的周转和营收都会受到挤压,于此,即便将外债都收回来,万寿瓷所要损耗的也几乎是全部家底。且先不提每年该交的瓷税有多少,会不会涨,万一、我是说万一上面周转不开,那……” 他说的这个“上面”,王瑜听懂了,不是御窑厂,也不是内务府,直指国库。 一旦国库没钱,给不了内务府相应的几十万瓷器所需的钦银,但万寿瓷的烧造任务早早就颁发了下去,没有钱,几十万件瓷器还必须如期完成,到最后受苦的只有最底层商户、民户。 其中损失最大的,要数和御窑厂有搭烧关系的大窑厂,譬若安庆窑和湖田窑。 此中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了那时,以昌南窑为首等一直虎视眈眈欲要跻身搭烧行列的坯户,不都得趁势而上?而那些原本就因瓷器包青率不足而被排除在官方搭烧之外的窑户,也都想要分一杯残羹。 届时,别说争什么第一第二了,怕就是被克扣工钱的工人们,也会把他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诚然,这是四六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掌柜的“先忧”,事态并不一定会如此发展,但王瑜父子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瑜静默良久,手臂颤颤捏紧了太师椅:“四六,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啊,你有几分把握?” 四六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你……” “东家,在其位谋其政,我有此一虑自当告知,该如何决断,还得看您自己。” 说完,不等王瑜开口,他已先行退下。出了门,和立在门外等候的梁佩秋四目交接,两人均点头示意,没有搭话。 梁佩秋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入内。 此时王瑜已缓和了神色,和王云仙说起另一档子糟心事,按照他的意思,这个陶业监察会里头必须得有安庆窑的人,可夏瑛不可能为了他公然作弊,是以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一个符合要求的“自己人”。 要懂得窑务,深谙瓷行门道,同时不能有任何利益裙带关系,到哪里去找这么些个仙人儿? 如此一来,他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 王云仙见他要搀和这个事,忙阻拦道:“俗话说官字两张口,是黑是白都由他们说了算,今儿个他们还打成一团,明儿个说不定就和好了,这种浑的不能再浑的水你非蹚它干什么?要说我,你就学那湖田窑作壁上观,任他们闹去。姓徐的那厮不是号称小诸葛嘛?你当他真病了?病得这么巧吗?万事学着点,总不会出错。” 王瑜原先被儿子教训还有点抹不开面,听到后头,不免笑场。 “你小子也学精了。” “那可不,论脑子咱确实比不过人家,可咱也不是瞎子,还不能边看边学吗?老爹爹,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越是动荡关头,越要稳住性子。” “好,好,都听你的。”王瑜乐见自家崽崽有长进,关键还是被说服了。徐稚柳尚且装病不出,此事定有猫腻。 安庆窑才刚刚马失前蹄,确实不能急于求成。都是这些事儿闹得,把他闹得失了分寸,如今被儿子倒拉一把,他全身心的疲惫都消散不少,也乐得打趣两句。 这时,听到梁佩秋敲门,赶忙招呼她进来。 父子俩对了对眼神,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来得正好,再有半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有想好如何操办?”王瑜捧着茶问道。 梁佩秋摇摇头:“师父,咱家才刚出了事故,大家都还念着林哥,恐怕没有心情。再者,每年都要过生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一应从简吧。” “那怎么行?!”王云仙抢先开口,“今年老头子有意抬举你,要让整个瓷业都见识见识小神爷的风采,如何能从简?再者窑房出了事,外头都等着看咱家笑话,咱家若是低调行事,岂不如他们的愿,让他们越发有了谈资?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当缩头乌龟,我就越要给你操办得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看看,咱安庆窑也不是吃素的!” 王瑜也劝:“如今县令大人也有意拉咱们一把,这个关头你的生辰关系着整个安庆窑的荣辱,且由不得你随性而为了。” 王云仙猛点头附和,梁佩秋见这二人都已有了决定,不再多说。王瑜遂将此事交给王云仙,王云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操办,保准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生辰。 王瑜瞅着小儿子满面红光,似是料到什么,吹了口黄汤里浮动的茶叶,笑而不语。 王云仙也冲梁佩秋她眨眨眼,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甜蜜蜜的,揣着小秘密。 一时间,梁佩秋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看着王云仙,心口噗通噗通的,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忐忑。 她有种奇妙的预感——王云仙好像要在她生辰当天,对她表陈心意。 第59章 其实梁佩秋想过会有这一天。 这不是生而为人的使命吗? 甭管男女,都要成家立业。女子嫁人,男子娶妻,婚后传宗接代。 只相比于男子,女子不仅要承受生育的风险,还要承担生儿子延续香火的压力。这还是正妻才有的“殊荣”,倘若不幸沦为妾亦或像母亲那样的外室,不只是承受而是要争抢以上两点,即便统统做到,也不会被当做正妻看待。 妻子犯了七出仍可被休弃,何况是妾?妾几乎就是主家的奴才,可以送人,亦可买卖,就是根贱草。 若不成家呢?好比那王婶子的女儿,二十出头就被人骂老尼姑。亦或梁玉那样的,被人抛弃后独身于世,若非担着铁娘子的名声,门前是非不知会有多少。 而在出嫁之前,富裕门第的女子不被要求读书,却要学习琴棋书画,为夫家长脸,穷人家的女娃则要持家有道,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如此到了夫家,才不至于让夫家的彩礼打了水漂。 仿佛女子来到世间,倚靠父母,倚靠夫家,一生的命运都依附在旁人身上。 梁佩秋很难在自身命运里,试想成家的一点美好。她自打出生那一天起就被当做男孩,明明她是个女孩,可言谈举止都要学习男孩,偶尔表现得文静了一些,就会被嘲笑没有男子气概,被孤立,左邻右舍的议论更是从没消停过。如今回想起来,她在很小很小的年纪就已经听过太多的污言秽语,以至于一度无法找到自己存活于世间的意义。 她为什么要出生呢?她为什么不是男孩呢?她读书为什么就不能好一点呢?她为什么不讨生父喜欢呢?为什么母亲是那样的身份呢? 想得多了,她只是越发地讨厌自己,恨自己不能为母亲排忧解难,又恨自己生而为女子,生在一个极其严重的重男轻女的年代。 以至于她从来没有为自己设想过什么未来。一个连自己是女孩都要否决、否认的人,怎会平生出因为女孩而可能存在的美好将来呢?她是真的一点也没想过,即便看到同龄的女孩受到父母疼爱,偶也有大红花轿从面前经过,她心潮起伏有过那么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也是她想象不出来的美好。 只是,如今到底大了,到了年岁,不得不考虑这件事,她时而也会短暂地想一想。 当春日宴那晚,在满堂杯酒碰撞的烛火下,由着宽大袖摆掩映,被握入一道宽厚温暖的掌心时,她的将来或许曾尘埃落定过。 她不能欺骗自己,也欺骗不了,在遇见徐稚柳之后,她有了许许多多的妄念。爱慕、追随、偷窥和陪伴,哪一样是一个“男子”该做的事?那时候是她,到底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不是没有想过那一天的。 等到那一天,她甚至她愿意抛除自己好不容易挣来的“小神爷”的殊荣,甘愿像母亲一样隐身于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只要那只手一辈子不放下她,她做什么都愿意。当她亲手烧制卵幕杯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夏日蓬下纳凉,他们在小小的船只上身体挤挨着身体,心脏连接着心脏怦怦跳,尝试着牵手定情的情形。 她知道,他也知道,那样一个约定意味着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 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想过了,但王瑜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时为她考虑着。单是想要王云仙娶她这个念头,不知动过多少次,和她也已提过两次了。若不是突逢山洪,她大病了一场,恐怕这事早就提上日程了。 她虽不知王云仙何时知道的,但约莫也就那个前后。如今想来,王云仙似乎也是在那个时候,对她的态度产生了些微的变化。 他不再咋咋呼呼成天玩乐,也不再毫无男女大防,没有界限地随便冲进她屋内,他小心翼翼照顾着她每一次受到创伤后起落的情绪,安静陪她走过每一道坎……如今,他已大步走到了她的前面,用一个她从不曾认真审视过的男子的身躯,护佑着她。 说实话,她有从王云仙身上感受到一点点的安全感。而这份安全感,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母亲不曾给过她,就连徐稚柳,也不曾给过她。 只有在王家,在安庆窑,她得到了来自师父的关爱,学到了傍身的本事,一点点成就了“小神爷”的今天,并在王云仙的陪伴下尝遍喜怒哀乐,终而平静安和。 想来,若此生就在安庆窑生活下去,与王云仙结为夫妻,互相扶持,举案齐眉,也会是美好的将来吧?至少,至少她能够承认和接受自己是女子这一点。 至少,她可以作为女子活着。 她想试试,当她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作为小神爷行走于各大窑口之间,那样一个梁佩秋又会是怎样的活法。 对这一点,梁佩秋是期待的。 接下来的几日安庆窑里头各忙各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王瑜考虑良久,还是决定接下万寿瓷的搭烧任务,毕竟御窑厂那头已将明细送了过来,定银也已交付,这时候想拆伙恐会引起不必要的骚乱,何况最终结果如何,也并不由他决定。 加之夏瑛从旁看着,安庆窑才得了新官青眼,王瑜不想放过大好的表现机会。是以他和四六又详商半日,定下种种细节。 四六作为账房先生,权利再大也越不过主家去,想再劝劝,却被王瑜打断。 “这事你不用过于担心,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景德镇的父母官不是杨诚恭,也不是张文思,而是夏瑛。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对夏瑛这个人我也算有了几分了解。他性情直率,刚正不阿,眼里更是融不进一点沙子,我敢保证,但凡御窑厂那头敢耍花样,他必会出面,为我等伸张正义。如今景德镇正在进行新政改革,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看着,别说拖欠钦银了,御窑厂那头怕是一点幺蛾子都不敢折腾。” 是以,这次万寿瓷安庆窑势在必得。 不赌一把,永远屈居人下。 赌一把,还有赢的可能,如今时局,暗里夏瑛和安十九争权,明里安庆窑和湖田窑打擂台,这二取其一的斗争已然是不死不休的局面,非一战不可。 事实上,走到这一步,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去留了。 四六见王瑜心意已决,不再多言,只他心头始终悬着一把刀,每每一闭上眼睛,那把刀就会落下来。那是十多年前发生在他身上一次真实的悲剧,当时工人们围堵上门来追债,满院子打砸,妇女孩子尖利的哭嚎声夹杂其中,家里乱成一团,年迈的老母亲强撑了三日,最后还是一命呜呼。 窑厂没了,家也散了,家财被掏空,一家子只能挤在破庙里求生存。走投无路时,他甚至和小孩抢吃食。 妻子没了奶水,孩子哭闹不止,他头痛欲裂,走到绝路,也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 一整夜噩梦连连,天没亮四六就醒了,整个人虚汗不止,衣衫都湿透了。在床边枯坐许久,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扶着床头架猛一起身,疾步桌边,就着窗台下微弱的光,提笔写了一封信。 尔后,他望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喃喃自语: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 与此同时,湖田窑这头徐稚柳也终于拿到了万寿瓷的搭烧名录。这是定版,也是卡在安十九手中迟迟不予发放的最后通牒。 原先因着夏瑛到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安十九就对徐稚柳产生了怀疑,加上派去的人离奇失踪,又遭巡检司人马胡闹一通,鸿门宴不了了之,近来更是被夏瑛纠缠不休,以劳什子的窑业监察会巧立名目,试图插手万寿瓷,安十九当真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绪,时间已然不够了。 若要赶万寿瓷档期,必要下放最后的名录。他再想刁难湖田窑,拿捏徐稚柳,也要看准时机。眼下时机不妙,安十九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再者,他担着督陶官的职衔,倘若万寿瓷有个好歹,第一个要追究的就是他。安十九在这事上拎得轻重,一点不敢大意,让人再三核对名录没有问题后,才让人送到湖田窑。 徐稚柳粗略扫了一眼,和王云仙的想法大差不差,又是一项劳民伤财的大工程。只他嘴上不说,面上也一派淡定,叫人看不出半点猫腻。 跑腿的小太监只好“空着手”回去了。 不久,名录被派发到各坯房和窑房,管事们坐在一起开会。定版名录比预想的数量要多许多,他们得按照先前的计划重新分配任务,详商烧制细节。 就在王云仙奔走着为梁佩秋庆生的几日,徐稚柳也几乎没有合眼,日夜同管事们开会,定夺方案。 因他装病不出,不大清楚外头的热闹,等到吴寅带来前线一手消息,已临近梁佩秋的生辰了。 不过吴寅不是空手来的,走到门前看到一小孩拿着封信,扬言交给徐少东家,他就顺便做了回信使。 “说来也巧,前儿个我去商埠巡防,你瞧我见到了谁?” 徐稚柳接过信,扫他一眼。 吴寅立刻接道:“就是那安庆窑的少东家!这当真不能怪我多事,实在是他们一行动静太大,我不想看到都难。我可是听说了,原先他从北地运回一匹好马,那安庆窑上上下下都去凑热闹,以为大东家要收那小神爷当半子,谁知竟是个乌龙!如今他又运回了一匹好马,估计安庆窑又要热闹了!我瞧着那马通体雪白,眼睛乌圆,俊秀得很,身量不比踏雪高,应当是匹母马,你猜他意图为何?” 徐稚柳没理会吴寅的自说自话,径自走到桌边拆开信封。 信封上什么落款都没有,只里头夹着一张纸。他看过一遍后,眉头拧成川字型,抖了抖信纸,又从头看过一遍。 “这你还用想?那白马漂亮得很,定是给踏雪找的老婆。你还别说,那小子怪会来事的,讨人欢心有一套!别说小神爷,我看着都有几分意动了。诶,你说我要不要给闪电也找个老婆?” 吴寅乐滋滋搓着手,一转头见徐稚柳还在盯着信,甚至还拿起信封左右翻看,他不高兴地走过去。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徐稚柳点点头,问他:“给你信的小孩长什么样?” “差不多到我膝盖这里的一个小萝卜头,衣裳整洁,方言味很重,应是本地人。”吴寅这会儿也没了八卦的心思,单手撑着桌案,凑过去看信,“谁写的?怎么了?” 徐稚柳思量一会儿,抬头看吴寅:“今儿晚上你去县衙,帮我查一个人的户籍。” “大晚上让我去查,说得真好听,不就让我翻墙当贼?” “事出紧急,晚上我等你消息。” “得,我白天在巡检司被人呼来喝去,晚上还要为你徐少东家当牛做马,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吴寅自觉这一趟跑得太亏了,亏大了,半只瓜没吃到,还又要当“梁上君子”! 他翻桌下地,甩动着衣袖,步履生风。 末了,又顿下脚步。 “这次的酬劳是给我家闪电找个老婆,你亲自去挑,要最漂亮的!我的闪电,一定不能输给踏雪!” 徐稚柳:…… 第60章 夜半,吴寅带着消息回到湖田窑时,时年已睡下了。 近来不再巡窑,加上小小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徐稚柳不再允许时年晚睡。若夜间当真有事,要么他自个儿办了,要么就让宿在外院的张磊辛苦点,顺带脚帮他跑一跑。 张磊是他得用的左右手,不比旁人,用起来也省心。 吴寅眼瞧着自己往这书房跑得频率,几乎大过时年去,忽而产生一种错觉,他莫不是顶了时年夜间的班? “小小孩儿要长身体,我难道就不需要休息吗?”吴寅不免抱怨,大步上前扔下几张泛黄的破纸。 “诺,你要的都在这了。” 徐稚柳不跟他废话,也习惯了这人自说自话的毛病,坐下后,单手挑了灯芯,就着烛火看起来。 吴寅见他动作熟稔,挑烛火芯子,居然不需要眼睛盯着,不觉咋舌,“不愧是大才子,你怎不干脆和烛火芯子过日子?” 知道不会有人回应,他自顾自捧起事先准备好的香茶,往太狮椅里一窝,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冷意袭来,他猛的打了个寒战,再回头,那书案前却没了身影,只见案头堆积的文书被风吹动着簌簌作响,而此间的主人,正伫立在窗前。 只一眼,吴寅的瞌睡就跑了大半。 徐稚柳不对劲。 很不对劲。 吴寅看人有武力,灯下看人也不费眼,听着呼吸就知道窗边的人此刻正在压抑中,蓄积着蓬勃的怒意。 那户籍文书在来的路上他瞄过一眼,记录的是十多年前一家名为文定窑的窑主文石的生平履历。 文家原是景德镇的大窑户,专做陶瓷生意。文石也是一方霸主,家底夯实,妻妾成群,谁知有一年文石生意失败,数十万两银钱竟莫名消失不见! 文定窑倒欠窑工工钱不说,部分窑工因着合作多年,还往文家砸了不少名为分红的家财,擎等着年底进项,赚他一大笔,不想事出突然,钱都打了水漂。追堵到文石本人,甭管用什么招数,他都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个字眼。 窑工只得往县衙闹,那么多的钱,怎可能凭空不见?当时的县令是个三不管的甩手掌柜,往常从不见人影,大小事都由县丞张文思来处理。 张文思听说了这事,不敢大意,进进出出往文定窑去了不知多少次,和哭闹的窑工们抱成一团。到最后,文石名下宅邸和店铺统统充公作了赔偿,家小被迫遣散到外地,文石投河自尽。 一桩大案草草收场。 那么大一家窑厂,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坍塌了。到如今,十多年过去了,窑工们老的老死的死,还能记得文定窑的也没有几个了。 是以,若非有人刻意提起,徐稚柳绝不会让他去查文石这个人。 显然,那封信有蹊跷。 吴寅散了散零星的睡意,起身走到徐稚柳身旁。 从窗扉往外看,偌大的湖田窑已陷入沉睡,被黑暗团团笼罩,庭院四处寂静无声,唯有不远处的窑房上空,烟囱里还冒着滚滚白烟。 间或有虫鸣鸟叫,让漆黑的夜显得不那么空洞。 他想起常年蜷缩在门房长榻上抽着旱烟的大爷,忽而起了一股子艳羡,再若不然,他还能舞一剑发发疯,可徐稚柳似乎从未发泄过。 他有发泄的方式吗?吴寅不由地想,或许没有吧,他白天黑夜、没日没夜窑务缠身,哪有发泄的出处? 吴寅沉默良久,终而开口:“需要我做什么?” 徐稚柳喉头微动,好不容易才将涌至唇瓣的血腥气咽下去,强压着气血,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送信的小孩想必是附近邻里商户的孩子,你绘下画像来,明日我要找到他。” “不必如此麻烦,小孩子嘛,总归是替人跑腿办事的,明儿个你在府前寻个由头发糖吃,他必会过来,到时候我一看就知。” 见徐稚柳沉默以应,吴寅不由轻笑,“想你一个号称小诸葛的大才子,岂会想不到更便利的招数?越是这种时候,你越要冷静才行。” 就说他自己好了,年少时一直想奔赴边关,为国杀敌,可惜一家子都是文臣,宗族也不允许,是以即便武学大成,他也没有发挥的地方。 好不容易等到遴选皇家侍卫的机会,他却紧张过头,从而错失了良机,多年以来他一直以此警醒自己,越是大敌当前,越不能自乱阵脚。 否则行差踏错,再等下一次的机会,不知要多少年。 “若找到那孩子,你打算如何?” “我要知道送信的人究竟是谁。” “你心里没有成算吗?” 徐稚柳微微牵起嘴角,“其实不然,我约莫有个猜测,只是需要验证。” 那信里写了文定窑的情况,虽然户籍文书里没有详细记载文石之死和消失的数十万两银钱究竟去了何处,但处在这个关隘,收到这样一封信,徐稚柳很难不将文石之死和万寿瓷联想到一起去。 也只有万寿瓷,能撬动的了一个大窑户累积数代的家底。 然而,能通晓此间利害的,无非是和万寿瓷搭上关系的窑户。 整个景德镇除了湖田窑,也没几家。 吴寅看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费唇舌。两人因为此事紧要,又说了会话,吴寅干脆歇在书房,没有离去。 待到日上三竿,估摸再懒散的小孩也该起床了,他没让徐稚柳出面,随便点了名管事,就大摇大摆出了门。 不出半柱香,拎着个小孩回来。 不消徐稚柳如何盘问,那小孩看到一桌子的大鱼大肉,就禁不住诱惑说了实话。委托他的是个中年人,身子佝偻,驼背得严重,说话挺有条理,人也温和客气。 光这一奇貌,徐稚柳就想到了一人。 “果真是他。” “谁?” “安庆窑的账房先生名四六,我听叔父说过这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年被王瑜从河边救回后就一直留在安庆窑,平日不好交际,鲜少出门,也就安庆窑还没壮大时,叔父在酒宴上见过几回,每每都是他出面帮王瑜代酒周旋,出谋划策。” 徐忠的原话是,若没有此人帮助王瑜打理窑务,经营盘算每一笔款项,安庆窑恐怕不会迅速崛起。 他也不止一次动过挖墙脚的念头,可惜那四六是个水泼不进的家伙,平时见一面都难,更不用说挖到自家来。 “可是他和文定窑有什么关系?” “文石的石,谐音作十。” 经得徐稚柳提醒,吴寅猛的反应过来,眼睛瞪得溜圆。 “那文石不是投河自尽了吗?” 转念一想,四六就是王瑜从河边救起的,难道那人就是文石?四六相加,不就是十吗?他和徐稚柳的目光撞上,在他微微点头示意后,不由惊叹! “好一出置之死地而后生,那王瑜可知文石的真实身份?” “应当不知,否则王瑜怎敢将账房交给他?” 再者,王瑜若当真知道那笔不翼而飞的数十万两银钱的去向,怀疑万寿瓷有碍,以他们双方如今对垒的局面,怎会刻意写信来提醒? 可如果换成是四六所为,就说得通了。 “我想他也许提醒过王瑜,但王瑜没有放在心上,他也不想表露自己真实的身份。无奈之下,就想借由湖田窑的手来阻止搭烧的进行,或是,让我起到戒备,一旦湖田窑有什么风吹草动,其他搭烧户们也会对此警觉。” 听到这里,吴寅只觉屁股着火,怎还和万寿瓷搭上了关系?要知道万庆皇帝爱瓷如命,又是逢十整数的万寿年,可不得大操大办吗? 这事儿早些年就开始筹备了,京中上下六部衙门并三司没有一个敢懈怠的。 别说出什么岔子,哪怕大朝会上稍微提一两嘴花费大,都要挨皇帝的板子。 他悄摸摸看过一圈,仍不放心,特地凑近徐稚柳,压低声音道:“你莫不是想错了?万寿瓷能有什么问题?难道还会吃你们的银子不成?” “那你可有想过,为何事发后,文石缄口不言?” 吴寅并非白身,什么事都不懂。那样的情况下,唯有交代实情才有出路,但凡能张嘴,文石怎会沉默? “他必是受到了威胁!” 而以景德镇一方霸主的身份,又有谁能威胁得了他? 答案不言而喻。 是官员。 当时的县丞,是张文思。 张文思这个人,吴寅这些日子都看在了眼里,既是太监的走狗,又没几两脊骨,不敢得罪夏瑛,是以左右横跳,浑如一个跳梁小丑。 没有半点父母官该有的样子。 按照律法,他早就应该在婉娘事发时就遭千刀万剐。可惜当时让他逃过了一劫,不想连十多年前的大案,他也牵涉其中。 数十万两银钱不知去向,还能有什么可能?必是被贪污了! “可是张文思区区一届县丞,怎么敢?” “若是只他一人,未必能撼动文石。” “你的意思是……” 吴寅不敢想了。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让他赶紧做些什么。他想到还滞留此地的妹妹吴嘉,更是抓心挠肺,恨不得立刻把人送回京城去。 自打来了此地上任,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就没消停过。 哪个地界像景德镇这样闹腾的? 此时此刻,徐稚柳的心情不比吴寅平静。若当真只是关系到万寿瓷,关系到民窑生死,毕竟明年才是万寿年,眼下搭烧才刚刚开始,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没有告诉吴寅的是,他的父亲也死在文定窑出事的那一年,和文石投河自尽的时间只相隔了一个月。 虽则一个发生在瑶里,一个在景德镇,两地相隔百里,也不会那么巧合,但他就是有一种预感,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预感。 他父亲的死,和文石有关。 ** 接下来的日子,徐稚柳一直尝试接触四六。 县衙里的户籍文书并不完整,文定窑的相关文书也遭了焚毁,在吴寅多次探访不得后,徐稚柳越发肯定文定窑和文石的背后,隐藏着滔天的秘密。 如今文书资料都遭到了有心人的刻意损坏,唯有找到文石本人,才有可能获悉真相。可惜,文石亦或是四六,大约不想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多年以来深居简出,吃住都在账房里。 王瑜名下瓷行、商铺的管事们若遇见紧急情况,需要用到银钱,都得亲自去安庆窑汇报。逢年节、月季度的正常结算,也都是一起去主家,同时向账房先生和大东家做汇报。 安庆窑这档子规矩,在遇见突发情况时委实有些麻烦,但王瑜仰仗四六,也不勉强,好在多年以来,四六主持得当,安庆窑蒸蒸日上,如此规矩也就延续了下来。 徐稚柳想过闹出点动静引蛇出洞,只怕是以文石的性子,就算出了门,前簇后拥的必不可能只他一人。 吴寅倒是说过,可以潜入安庆窑把人抓出来,但这么一来,未免动静太大。 最重要的是,文石既送了信来,想必不会毫不提防。这时候他们有任何举动,文石都会比往日更加小心谨慎,是以,想单独和他见上一面,除非他自己露脸,否则难于登天。 “这可怎么办?” 连绝世高手吴寅都犯了难。眼瞅着马上入冬,翻过年就是万寿,日子越近,他就越是紧张,偏偏吴嘉还是头倔驴,他好说歹说也没能劝动她回去,一而再的反倒引起她怀疑。 这几日吴寅当真是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 他像个无头苍蝇在书房不停地转,不停地转。 忽而,他听到窗边的人开了口:“上次你不是问我,王云仙买马意图为何?” “啊?” 吴寅想说,敢情你听到我说话了呀,怎装聋子装得那么像! “他不是为了给踏雪找老婆。” “那是为了什么?” 徐稚柳望向远处,目光悠远。 秋风吹动他的衣袂,水青色的波纹将他带回那一亩方塘间。想到那日被他随手扔在积水洼的《横渠语录》,他声线有些粗哑。 “为了哄她高兴。” “明日是她的生辰。” “我想去湖田窑,亲口和她说一句生辰快乐,百岁长安。” 这或许,是他能对她说的最后一句祝福了。 第61章 王云仙为准备她的生辰动静不小,梁佩秋即便想装傻充愣,也防不住窑房里那么多张嘴窃窃私语和那么多眼睛眉飞色舞。 偶尔她一转身,就能听见八尺高大汉子捂嘴的偷笑声。 实在是,假装得有点过分。 白马从埠头经景德大街一路运回马厩后,整个窑房眼见着兴奋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没了干活的心思,直把她当成“睁眼瞎”。 梁佩秋再也坐不住,佯装生气训斥了两句,又草草吩咐下任务,趁着窑工们不备,偷偷跑了。 此时暮已四合,晚霞微醺,窑厂各处的工人正在交接班和用暮食,马厩位处偏僻,人迹罕至,她循着小道走过去,一路也没遇见几个人。 待看到一匹白马静静站立,警觉地望向自己,而一向会听声辨人的踏雪,今儿个异常安静,一双马眼不住往边上白马瞅着时,她的心忍不住砰砰起来。 好漂亮的马。 好没出息的踏雪! 她瞪了踏雪一眼,放缓脚步靠近白马,先是揪了把新鲜的草食喂她,尔后试探着摸了摸她脊背上光滑如丝绸的白色毛发,见她性情温顺,格外黏人,不由软了心窝子,捧住她的脑袋一阵腻歪。 踏雪从旁看着,似乎感觉到地位动摇,略显不耐地喷了几鼻子躁气,前蹄高高抬起。 不等梁佩秋制止他,就见白马眼风一扫,踏雪不争气地放下了蹄子,一副乖顺听话怕老婆的小呆样,惹得梁佩秋哈哈大笑。 一时笑出了声,怕人听见,她忙又捂住嘴,左右张望。这不看还好,一看正对上不远处斜阳下,衔着一根青草笑看着她的人。 她顿时脸涨了个通红。 他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看到了她亲昵白马的不值钱样儿? 短短功夫,她脸色几变,看得王云仙不住想笑,强忍着嘴角的抽动,一是怕她气恼了来捶自个儿,一则是怕把人气跑了,回头生辰日哄不好。 可话一出口,还是那个味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活像主人形,踏雪不愧是你的马,你俩真像!” 梁佩秋恼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在这?” “我掐指一算,你应会听到风声来看马,故特地在此等你。” “等我干什么?” “当然是……” 王云仙拉长着尾音,一步三晃走到她身旁,左右打着转儿,那马尾巴草就顺着他的呼吸在梁佩秋脖颈间来来去去。 眼看她要急了,王云仙赶忙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看你喜不喜欢。” “我不喜欢。” “哦。”王云仙扬眉,“那真是可惜了,这些日子我看踏雪没精打采的,就想给他找个伴儿,消遣消遣寂寞,既然你不喜欢,我还是送走好了,免得留在这儿碍你的眼,也平白惹了踏雪伤怀。” 梁佩秋明知这话有深意,前头有陷阱等着自己,还是禁不住往里跳。 “我一得空就带踏雪出城跑,他回回撒欢得找不着北,哪里会寂寞。” “那你可就不懂了,这公马呀,也有公马的癖好,到了适当的年纪还有特别的需要。没有见过也就算了,这如今母马就在眼前,看得到却吃不到,可不就伤心了嘛!” 王云仙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摇头晃脑地叹气,“我丑话说在前头,若送走了母马,日后踏雪茶饭不思,你可不能怪我。” “你……”梁佩秋张口结舌,“不怪你怪谁?谁让你好端端的诱惑它!” “这怎能怪到我头上!难道我不诱惑它,踏雪就不要交配了吗!” 这话一出口,两人大眼瞪小眼,齐齐笑了。 踏雪终于呼出一大口热气,在主人们的笑声中仿佛得到什么鼓励,一步步朝着母马挨过去。 母马是个表面温顺实则性子骄纵的,扭过头去不肯理它,急得踏雪前后打转,就差生扑上去了。 王云仙摇摇头,暗骂一声踏雪没出息,又夸白马干得好,骄傲地翘起了嘴角。 没有一会儿,踏雪就用伟岸的身躯征服了白马,两马没羞没燥地亲亲嘴,梁佩秋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眼看踏雪要进行下一步攻城略地,她忙转头,抬步离去。 王云仙小跑着追上她,看她绷着小脸还强撑着不悦,故意问道:“怎么了?踏雪很快就有小马崽了,你不高兴吗?还是说,我送你的生辰礼,你不喜欢?” 他活像只花蝴蝶在身边飞来飞去,惹得人心头烦乱。 梁佩秋嘟哝:“我生辰还没到呢。” “哦,那等你生辰那日,我再送件礼物。” 梁佩秋止住脚:“如今家里搭烧万寿瓷,处处需得用钱,你别太破费了。” 听她说“家里”,那么普通的字眼,她说来就格外动听,王云仙凑上前去:“这么担心家里的出项呀,那你说这话是出于什么立场?老头子的徒弟,还是我这个少东家的……好朋友?” 梁佩秋的心脏似被捏住,一下提得高高的,一下又急急下坠。 想到方才踏雪那没皮没脸去拱母马的样子,还真和王云仙有几分相像。适逢她生辰前后踏雪发情,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王云仙怎一肚子的坏水? 再怎么说她还是一个小姑娘,没经过男女之事,想到马厩里可能正在发生的情形不免脸红耳热,完全没了搭理王云仙的心情。 王云仙也不想逼得太紧把人吓跑了,只看她脸颊绯红,心头翻涌起一阵快活。 很快就是她的生辰了。 很快,很快。 他准备好了一切,亟待捧到她面前去,届时不知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真正的家人。 这么想着,他傻乎乎笑出了声。 前面梁佩秋走得更快了。 回到小青苑,她匆忙打水洗脸,清凉的井水穿过五指间,缓缓浸透面庞,打湿鬓发,她强忍从脚底蹿起的激灵,在水盆中闭息片刻,尔后呼出一口长气。 越是临近生辰,她这几日越是辗转难以入眠。不知在想什么,担心什么,总之脑子很乱,什么都有,每每想到最后,整个人燥热难安。 秋天夜里凉意渐显,她却能平白生出一身汗,简直疯魔。 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早睡,免得白日上工没有精神。入夜后,梁佩秋盘膝坐在床榻上,先是默念了一遍心经,待心绪稍稍平复后才躺下,闭上眼睛,拉起薄被,一气呵成。 不想夜半时分,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 原想着到窗边吹吹凉风,歇一会再睡,但不知为何,心头始终萦绕着另一个声音,让她控制不住地推开门,朝着屋后西角走去。 眼看离那墙角越来越近,老梨树在月下蓬松的阴影跃然出现在视野内,她忽而脚步一顿。 里衣早已湿透,带来阵阵凉意。 梁佩秋在原地伫立良久,转身回了屋子。 一夜无梦到天明。 转眼到了生辰这天,赶巧是这一年的中秋节。中秋节是一年里少有的重大节日,比重阳节还要隆重几分。有书记载: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贵家结饰台榭,民家争占酒楼玩月,笙歌远闻千里,嬉戏连坐至晓。 足见中秋节的热闹程度了。今儿个注定是不眠之夜,夜市会通宵营业,玩月游人,达旦不绝。 一大早推开门,梁佩秋就被吓了一跳,满院子都是海棠花,花朵硕硕,压弯了枝头,直将小青苑围成一片花海。 往常最偏僻的角落,今儿成了最热闹的地界,时不时就有三五个丫头经过,投来艳羡不已的目光。 仔细看去,角门外还有小厮趴在竹篱笆后,你推我搡悄声嘀咕着什么,时而笑出声来。被人一看,愣头小子个个红成猴屁股。 梁佩秋还没出门,已被看了不知多少遍,说了不知多少句生辰快乐。她站在门前略有些手足无措,一方面不知如何越过花海出去,一方面又怕外头还有什么惊喜等着自己,心下惴惴,不免怨怪起王云仙。 整这样大阵仗做什么?是昨夜趁她睡着了布置的吗?她怎么没有听到一点动静? 正想着,王家宗族里几个眼熟的小孩挽着竹篮朝她跑了过来。隔着花海他们进不来,只能扯着嗓子说吉祥话,恭祝她万岁平安。 她忙回房抓了一大把瓜子糖果,揣在腰间,又觉不够,捧了事先准备好的果盘,小心翼翼从花丛中辟出一条小道来。 因她两手都在果盘上,腿下花枝缠绕,唯恐一不小心踩折了鲜嫩的花蕊,动作有些别扭,走着走着人就扭了起来。 忽而听见一串笑声,见不知何时王瑜并王云仙等一众管事就在远处看着,刷的一下红了脸。 她忙加紧几步,到了院外给孩子们散去糖果,又瞪王云仙一眼。王云仙十分识趣地上前来接去果盘,在孩子们的围追下,凑趣地得了一堆好话,尔后,双手捧着,送到梁佩秋面前。 “都说小孩子的祝福是天底下最真最真的真心话,我把他们说的都送你。愿你年年岁岁,百病无忧,活到九十九。” 这还是梁佩秋第一次从王云仙眼里看到炽热如火焰的光,那熊熊燃烧着呼之欲出的情意,几乎让她不敢直视。 她旋即低头,盯着脚尖,又不好假装没有听见,只道是:“活到九十九不成老妖怪了?” “大好的日子,说甚浑话!” 王瑜也走了过来,拍了拍王云仙的肩膀,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随后在管事们的祝贺下,梁佩秋一路被迎回前院的花厅。 王瑜要在这里给她进行一些生辰仪式,无外乎敬茶,吃糕点,由长辈来教导几句。以前生辰,多半就是一家人围坐一起吃碗长寿面,也只她及笄那年,王瑜悄悄地给她置办了点东西,对外还和往常一样。 似今日般隆重还是头一回,王家几房亲戚都被请了过来,私下里还在议论,男子二十才弱冠,非年非节的怎一个生辰就如此操办?又有人说今时不同往日,小神爷在镇上冒了尖,眼瞧着风头要大过湖田窑那位去,王大东家可不得显摆显摆? 这明面上是给梁佩秋过生日,实际是借着生日给各大民窑走动表态的机会呢。 是以,大家伙今年肉眼可见的亲切起来,对梁佩秋无一不热情,无一不宽厚,好些婶娘径自抓住她的手,就开始相看。 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梁佩秋被看得浑身发毛,连连向王云仙求助。王云仙打小在人堆里混,处事圆滑,在宗族里头是出了名的滑泥鳅,一出面就哄得老少开怀,放在梁佩秋身上的目光不由地纷纷转向了更为正统的接班人。 梁佩秋这才松口气,避开人群走到花厅外。 外间花园摆着各色茶果,因请的都是家里人,也不忌讳男女,隔着山水溪宴分坐两边,秋风下竹帘轻动,丝竹绕耳,一派岁月静和。 梁佩秋一一看过去,长条桌上摆满各色口味的月饼,大者似圆盘,小的娇俏可爱,不足掌心一握。除了月饼,西瓜、藕,团圆饭等也花样健全,足足有数十样。 这还是白天,等到晚上,外头有灯会,家里也要赏月玩花灯,小孩子们蹴鞠投壶,不亦乐乎。 王云仙抽空来了一趟,问她可是满意。 她看他白皙脸颊上出了一层薄汗,汗珠颗颗晶莹,说话时还喘着气,身上散发着海棠香包若有似无的香气。 她一时失神,听他笑着打趣起自个才回过神来,心说满意,嘴上却不肯服软。王云仙自探身去拿果脯吃,糖粉沾在他粉嫩饱满的唇上,浑似不正经调戏良家的少年郎。 “婶娘们还等着说教我,我不能在这待太久,稍后窑工们要来和你祝寿,你借机去外院躲一会。” 他说着,又去她那头拿茶水。只隔得远,手臂再长也够不到。 梁佩秋微微后仰,和拦在身前的他隔开一点距离,帮他取了茶,放到桌上。王云仙却是不取,等着她亲自送来。 看他张罗数日辛劳的份上,梁佩秋勉为其难端起茶,亲自送到他手上:“少东家请喝茶。” “哎,喝了寿星公敬的茶,想必我也能活到九十九了。”他笑着,手指翻动,拿起盖盏,“这样你就不孤单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梁佩秋却似没有听到,目光落在他翻开手掌时一闪而过的伤口上。 一条条的,很细,血痕还是红的,口子已经闭合。 想必是这些日子添的新伤。 她有心想问,王云仙却是察觉,一把丢下盖碗,以袖掩住手掌,俯身贴住她耳畔,“晚上给你准备了礼物,等我消息。” 等他走远了,身旁一位族兄忍不住打趣:“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云仙待你真好,我们这些个兄弟可没佩秋你的待遇。” 梁佩秋还想着王云仙手上的伤,也不算多陌生的。她常年和坯房的师傅们打交道,看手有一绝,那伤口极细薄,似是竹篾子割开的。 临到中秋节,能让王云仙用上竹篾子,想必是亲手为她制作了一只竹编灯笼? 这也不是她胡思乱想,早前有一次从门房经过时,正好看到镇上的裁纸铺子送来一大摞“月光马儿”,这是中秋节下民间供奉绘有月光菩萨的灯笼特用的月光纸。 当时还以为是府里为了年节准备的。 俗话说月光马者,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如菩陕像,下绘月宫及捣药之免。人立而执柠,藻彩精致,金碧辉煌,市肆问多卖之者。长者七、八尺,短者二、三尺,顶有二旗,作红绿,笆或黄色,向月而供之。焚香行礼,祭毕与千张、元宝等一并焚之。 逢到中秋节,家家户户都要这么过。是以,梁佩秋思量再三,心中有数,约莫是要等到那时候,王云仙才会说什么吧? 族兄见她心不在焉,说了两句悻悻然离去。 之后梁佩秋借着窑房同仁们来恭贺,到外院去和他们吃茶,也给他们送了糖果点心,一起讨个吉利。 工人们吃过午饭就去上工,梁佩秋也跟着去躲懒,擎等着晚上吃席时再出面应付一二,这天就算结束了。好不容易等到开席,王瑜拉着她一桌一桌去敬酒,她边应付着和各大民窑掌柜管事们交际,边在人群中寻找王云仙的身影。 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下午就没再见过他了。 先是千里之外运来的白马,尔后又是精心准备的海棠满园,后面还有什么呢?梁佩秋近二十年的生涯里,从未被一个人这样重视过,她的生辰也从未如此隆重地操办过,王云仙厚重的、满满的心意,让她胸口某处又酸又涨,紧绷绷的,拉成了一根弦。 正想着,王云仙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隔着花厅的窗扉,不住朝她招手,挤眉弄眼示意什么。 梁佩秋不觉好笑,王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到底是小儿女,等不及月上梢头,就要双双幽会去了。他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如何不懂?挥挥手让梁佩秋先去。 梁佩秋踟蹰了片刻,终究没有拒绝。 一方面累了一天,实在是懒得再应酬宾客,另一方面,于这一刻她也等了很久很久,不管再怎么拖延,终究躲不过去的。 既然如此,不如早一点面对。 梁佩秋抚着胸口,转身之际深深吸了口气,放下酒器,压下上涌的酒意。出了门,就见王云仙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提着一盏月光菩萨灯,立在石阶下。 不知何时他换了一身衣裳,绣着白鹤的月白圆领长衫下,少年人身姿颀长,玉带翻飞,唇红齿白,好一个玉面俏郎君。 梁佩秋一步步地朝他走过去。 每走一步,她都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跳声。她不知这样剧烈的心跳是出于某种期待,还是对某种即要落定的结局的紧张,总之,在这丹桂飘香的秋夜,她再一次大汗淋漓。 短短距离,她仿佛走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当她终于站定在王云仙身前时,她和自己说,就这样吧。 王云仙一直看着她,没有错过她一星半点的表情。他看到她似乎是微微地叹了声气,尔后扬起了唇角。那一刻,他的心脏也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他缓缓抬起手,梁佩秋默契地从他掌中接过月光菩萨灯。 两人的袖摆在风中碰撞到一起。 王云仙不由失笑,梁佩秋也觉莞尔。 谁知就在这时,一小厮急匆匆跑了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湖田窑的少东家来了!” 第62章 大喜的日子,听到小厮咋咋呼呼说什么不好了,王瑜隔得老远就想跳脚,一听来人竟是徐稚柳,当即面色肃然。 偏座中都是同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他还不能发作。 是以,他权衡再三,张罗着大伙继续吃席,没有出面。 外头王云仙也适时拦住了小厮,细问之下得知徐稚柳是来恭贺梁佩秋生辰,一时也无话可说。小厮哪里知道深浅,眼巴巴望着梁佩秋,问她要不要见。 梁佩秋想说不见。 她当真想说不见的,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尤其那小厮刚被升到门房,年纪小,还看不懂眼色,手舞足蹈地表示徐稚柳拉了一车兔儿爷来,满满一车,点着烛火,就似那天边月。 他把月亮带来了! “那兔儿造型各异,有扮成武将头戴盔甲、身披戢袍的、也有背插纸旗或纸伞、或坐或立的,骑着狮、象、麒麟、孔雀,仙鹤等飞禽,简直乱花了眼!还有还有那京中传来的花样,兔首人身,手持玉杵,有的扮成了僧俄、剃头师父,还有缝鞋、卖馄饨、茶汤的商贩……车驾上,车顶上,飞檐棂窗,全都是那玉兔儿!” 还有一种从京中传来的时下兴潮玩意儿,肘关节和下颔能活动的兔儿爷,俗称“叭哒嘴”,更讨人喜欢。 不过小厮没见过,比划着说不清楚。 兔儿爷和“月光马儿”一样,都是中秋节拜月的供品,有吉祥意头,来祝贺生辰也算应景应情。 更何况,徐稚柳送她的第一件礼物,就是陶泥捏的小兔子。 可她一转念想到加表工,想到林嫂子和襁褓中的孩子,想到黄家洲哭嚎无助的洲民,想到百采新政之前不顾民窑生死的一言堂,翻滚的期待就一点点凉了下去。 她没有看王云仙,径自对小厮说:“让他走吧。” 小厮怔然,那可是湖田窑的少东家呀!堂堂徐大才子,带着一车的兔儿爷来贺生辰,她竟不见吗? 小厮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对上自家少主人的目光,直觉一道寒光劈过,整个人哆嗦了两下。心下还在纳闷,嘴上却啥都不敢说了,忙去传口信。 梁佩秋没作停留,对王云仙微微一笑:“走吧。”往前迈出好几步,见他还愣在原地,不由催促,“还不快走?待会儿师父出来了,咱俩一个都跑不掉。” 她提着月光菩萨灯,神情柔和,站在不远处等候他的样子,实在像极等丈夫晚归的妻子。王云仙喉头滚动,竟是莫名有了泪意。 那菩萨灯是他亲手画的,他手艺不好,画技一般,求着画坯师傅手把手带着,才勉强画出一只能看的。 一轮满月的圆轮,月轮内一尊女菩萨端坐于莲花之上,华光璀璨,冰清玉洁……那是少年王云仙曾无数次幻想过的,未来妻子的模样。 他也不知为何,只第一次梦遗时,当他抚着胸口大喘着粗气坐在床榻边上,闻着身下的怪味潮热如浪潮时,脑海里出现的就是那样一道身影,文静的,不太爱说话,一对视就会脸红,会小声喊他的名字,像一团白白的温柔的月光。 后来一日日长大,梦靥中妻子的模样几经变化,或骄纵,或飒爽,有时候变得太多,还让他难以选择,不过他最喜欢的仍旧是初见时佛教画像里菩萨娘娘的样子,每每看到都心跳不止,不会呼吸。 谁没有青春慕艾的时候?数不清的深夜里,他也曾幻想过鱼水之欢,枕臂辗转,夜不能寐。倘若身边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份感情,他想,他一定会一辈子好好守护她。 就在方才极快的一瞬间,他曾梦想成真过,画上的菩萨娘娘变成了梁佩秋的模样。 他心里高兴,高兴得几乎炸开了花。 可是很快,在小厮出现后,在他提起那一车兔儿爷而梁佩秋面上一闪而过欣喜后,王云仙的幻想破碎了。 他的菩萨娘娘,不完整了。 他想起第一次给她送马时,也曾在她面上看到过同样的欣喜。如今想来,那一闪而过的欣喜之后她的推拒和失望,或许并非是因为踏雪不合心意,而是送踏雪的人是他,而非那人吧。 她从不是个不矫揉造作的人,不喜欢也演绎不出喜欢,同样的,喜欢也装不出恨。他在这须臾间想到了许多,以至于梁佩秋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往前走一步。 梁佩秋心里咯噔了下。 回首看去时,王云仙依旧站在石阶下,就像他挨着的那棵桂花树,苍劲笔直,芳香满园。他是点缀着金秋最好的丰收,可是,金秋永远排在盛夏后。 “其实我看过你爬树,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你的月亮。” 他承认自己是有一点卑鄙的,在此之前,他试想过哪怕不完整又如何?哪怕不皎洁又如何!只要是他的月光菩萨,他就会成全她的一泓月色。 他们也可以比肩而立,在同一片月光下。 可他知道,这一切的前提是——她愿意。 “佩秋,你去吧,我会在小青苑等你。”不管多晚,我都会等你。只要你回来,多久我都愿意等。 ——然而他还是失望了。 这一夜的后来,王云仙独自一人在开满海棠的小青苑,蹲在门槛上,望着事先准备好的烟火,手中的火折子,点了熄,熄了点。 到最后烟花冷了,她也没回家。 ** 梁佩秋知道,王云仙让她去是为了给过去画上一个句号。如果这个句号始终不能画上,或许谁都无法好好开始。 她让趴在门边偷看的小孩拿了壶酒过来,狠狠灌了一大口才往后院角门走去。 稍后送客,那些个瓷行老板,船行主事都是安庆窑的重要主顾,王瑜定要亲自送去正门,徐稚柳若堵在那头也不好看,平白让人看了热闹不说,还丢王瑜的脸。 眼下以两家冰冻三尺的关系,王瑜没有直接让人把徐稚柳打出去,已是给了她这个寿星天大的面子。 梁佩秋见好就收,也不敢堂而皇之迎人进来喝杯水酒,只让小厮请他去角门,那里是日常采买送货专用的一道门,宽敞安静,也可以进出马车。 她走过去时,前方灯火耀目,徐稚柳已然到了。 他坐在车辕上,单膝曲起,手肘搁在上头把玩着一只捣药的兔儿爷,姿态闲适。 今晚乌夜沉沉,独他一人周遭亮如白昼,月萤蹁跹,画影重重,广寒宫的仙阁殿影仿若降临人间,而那高高的天上人,也纡尊降贵来了尘世间。 他只遥遥投来一瞥,梁佩秋就觉自己醉了。 她强打精神走上前去,学着王瑜和人寒暄时熟稔而虚伪的神态,勉强开口:“徐少东家,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这些东西还请带回去吧。” 她声音略显冷淡,也改了称呼,徐稚柳唇边原本就淡的笑意,在她开口后彻底消散。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对自己如此冷淡。 他仍旧低头把玩物件,看似漫不经心,然不易察觉处手背却爆了青筋。 “就因你我立场相对,如今再见面就是仇人了?那我今日来送贺礼,可是给你添了麻烦?”他依旧温和有礼,带着一丝疏离。 梁佩秋道:“麻烦谈不上,只今晚有不少宾客在,恐怕会有非议。” “非议?这不是你我之间最为稀松平常的吗?我倒不知,你在意这个。”一瞬间,他面沉如水,步步紧逼,“那你为何还来见我?” 梁佩秋不过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敌得过修行千年的徐少东家,当头被堵了回去:“我只是、只是……” 早已打好的腹稿,一如那天他对自己说的绝情的话语,在这些天她已演练过数次,想着哪一日再见到他,就干干净净地回击过去。 这有什么难的?人就在眼前,快说呀!她这样告诉自己,偏又站不住脚。 原先她怕他等在正门被人看见,想亲自驱赶他走,可偏偏迎入了后院,像是不能见光的关系又蒙上一层薄纱。 本就让自己煎熬了,生怕说出口又次惹来误会,自作多情,自取其辱。 她努力地想,还有别的原因吗?想警告他,以后不要再来找她?可这话未免过于意气用事,日后她要管理窑务内外走动,少不得和他打交道,何必多此一举? 她想来想去,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寅卯来。 徐稚柳脸上消失的笑又奇异地绽开。 梁佩秋被他这一声丝毫不加掩饰的溢出唇角的笑惹恼了,怒视他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的生辰和你有关吗?” 徐稚柳才要说什么,就听她追问道,“你不是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吗?不是要去追逐那片大好前途吗?不是连人命都不在惜了也要抢夺权势吗?还来找我干什么!” 看她一下子被逼得红了眼,徐稚柳到底于心不忍,翻下车辕,快步走到她身边,千言万语悬于一线,终化作一句:“小梁,对不起。” 仅仅一句话,梁佩秋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下一秒,被纳入温暖的胸膛。 她一时傻愣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而徐稚柳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虽则有怀疑,但他完全没想过在今晚试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试探,更不用说用这样一种冒昧失礼的方式来试探。 可不想梁佩秋因今晚王云仙或可表白而做了准备,男子外衣之下,是一件较为修身的女儿装。既做了女儿家装扮,就没必要再束胸,故而胸口软绵绵的一团,直接撞到了徐稚柳怀中。 那有别于男子的特殊的温软,电光火石间几乎烧光徐稚柳所有的理智。 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像是被雷劈中般,眼睛懵懵的,眨了眨,又似不敢置信,手臂环着梁佩秋微微发抖,想再感受一下,又怕唐突到她,更怕是自己一时冲动,误会了什么。他就这么僵持着,保持着还没调整好的姿势,四肢逐渐麻木,意识却渐渐回笼。 梁佩秋也是一样。 两人久久失语,拥在一起,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不知多久,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极快地抚摸了下她后脑,将人放开,矮身平视着她的双眸,平复呼吸一字一句道:“小梁,再给我些时日,好吗?” 梁佩秋不懂这话的意思,情绪还停留在两人的别扭当中,一时转换不过来,身体是热的,脸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但就是不想理会他,故而只是扭过头去,不敢看他。 徐稚柳也不勉强,牵了她的袖子到车辕旁,从里面拿出一只箱笼。打开箱笼,里面有她喜爱的酱猪蹄并几样小菜,还有一壶女儿红。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怎会不来?原想着早点来的,可是……”大白天的若他出现在湖田窑门口,想必只会惹来更多的非议。 梁佩秋也猜到了他的意思,微微侧过身来。 徐稚柳低声哄她:“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上回是我说话太重,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好吗?” “那你……” 梁佩秋有心问一问加表工之事,可还没等她开口,徐稚柳就道,“今日是你生辰,不要想不开心的事。” 他倒了两杯酒,取其中一杯递给她。这是他极为珍爱的一对冬青双耳杯,杯骨剔透,月下玲珑,水波荡漾,心跳隆隆。 梁佩秋匆匆一扫,不知马车载了多少只兔儿爷,不知他点了多少根蜡烛,竟那么亮,亮到彷如整个人间都失色,而他们已在星河。 她当真是沉醉了,为他所牵引着,完完全全进入另一重世界。这里没有纷扰,没有情仇,有的只是面对面交互的呼吸,微微隆起的胸膛,以及不能承受之重的爱慕。 不知过去多久,徐稚柳终于开了口。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小梁,好好爱惜自己,长命百岁,好吗?”他说完,双手推至身前,深深一揖,随后仰头,饮罢杯中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实在不像恭祝一个少年人生辰该有的礼仪,这一刻梁佩秋清晰地感受到了徐稚柳深夜前来的审慎,而这份审慎之下,是一种更为悲壮的东西。 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心间已澎湃起来。 倘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现下就有机会解释,为何要等到以后?他说再给他些时日,可王云仙还在等她。 她又能等他多久? 女儿红香气四溢,钻入鼻尖,勾得馋虫发作。一整晚她都在陪王瑜应酬,没吃什么东西,腹下空空,来的路上喝了一大口酒,本是为了提神醒脑,不想竟开胃了。 临到此时,她已说不清是什么念头驱使着自己,终而抬起手,饮下那杯酒。 尔后,她当真醉了,眼前的人逐渐重影,变作一个两个三个面孔,渐而模糊成数不清的面孔。她跌跌撞撞朝他靠近,只一步就险些摔倒,徐稚柳早有准备,展开双臂托住她,一个打横将人抱上马车,为她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薄毯。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水蛇腰缠上去,磨蹭着他清清凉的脖颈皮肤嘤咛哼哼:“柳哥,不要走……” 徐稚柳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梁佩秋是个女子,因那声音那动作绝不可能由男子表现出现,那种浑然一体的娇气,只有女孩子才会有。 他一下子没了神魂,心口痒痒的,浑身血液在倒流,冲上他的天灵盖。 徐稚柳犹豫了。 他当真犹豫了。 可以吗?他真的可以吗?他屈膝半蹲在车辕上,俯身贴近她的额际,伸出手,缓慢地挑过她面上凌乱的鬓发,指腹迟迟落下,沿着她的眉骨一路往下,至唇边,仿佛被烫到般飞快撤去。 “对不起。”他喃喃道,“对不起,小梁,对不起。” 梁佩秋的意识越来越浅,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道谪仙似的身影,广袖飞舞,清泠泠如天上月,站在车边,乘风而去。 果然都是梦吧。 否则、否则他怎会那样温柔,怎会抱她,怎会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一时间乾坤颠倒,梦与现实分不清界限。梁佩秋似要追上那乘风的人啊,跑出房门,一口气冲到西角梨花树下,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爬树的功夫少不得练了五六年,即便醉醺醺不辨东西,也还是本能使然地找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就在她抚着胸口打出一个酒嗝时,忽而视线一定。 狮子弄的石板路上屹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偶有白光乍现,照亮那道身影。只见那人面目白净,腰间佩戴翠缨并五福结,红绿配色浮夸至极,然双目凛然,自带一股摄人夺魂的力量。 是鬼吧?还是个艳鬼! 她眼神迷离,直觉不对,揉揉眼睛再定定一看,那身影并未消失,无奈又揉了揉眼睛,身影依旧在。 梁佩秋整个人激动起来,大喊道:“好漂亮的鬼啊啊啊啊!” 就在此时,那鬼轻飘飘地开了口:“小梁,不要调皮。” 她点头如捣蒜,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飞扑,顺着墙头跳了下去。她脚步虚浮,这一跳摔得狠了点,却是丝毫没觉得痛,更没有丝毫害怕的念头。 她从地上爬起后,第一时间扑到鬼影面前,上下一阵打量,又小心翼翼去碰对方衣袖,尔后猛的收回。 触感好真实。 究竟是不是梦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忍住问道:“柳哥,我有没有在做梦?” 徐稚柳微微一笑。 梁佩秋当真醉得不愿醒来。 后来,一直过去很久,梁佩秋都在想,如果那一晚她没有接下那杯酒,没有因某种不知名的壮烈而心生恻隐的话,是否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是否他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怕,哪怕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是否也好过,等一个永远不到来的将来? 第63章 这一晚,王瑜送别宾客后,忽觉身体疲累,招来四六与自己共饮。 四六话少,表面看着木讷,实则忠心内秀,多年以来若说自己有什么不为外人所道的心迹,偶尔借着酒意,也只能向四六诉诉衷肠。 时至今日,王瑜也不得不说句实话,若没有四六从旁辅佐,安庆窑绝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壮大。他对一间大窑厂的内外分工,人员管理,做账要点和各项瓷税了若指掌,实在不像一个简单的账房先生。 王瑜怀疑过他的身份,至今依然怀疑,但是,这份怀疑被他的才干所取代,让王瑜不得不为此一博。 十多年过去了,他赌赢了。 他问四六:“如今你对这口窑,还有什么期待吗?” 四六说:“它未能成为天下第一民窑,实是我一生的遗憾。” 王瑜笑了:“你老当益壮,等得到那一天。” 四六摇头,轻声叹息。 他等不到了。 这一天,或许谁都等不到。 景德镇虽是弹丸之地,放到辽阔的中原地带,只不足巴掌大小,然要成就景德镇的天下第一民窑,永远不是一件易事。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民窑话事人为此努力着,为他们的雄心壮志,为祖宗先辈们的荣耀传承,为陶瓷绝技永垂不朽而付出了不知多少鲜血和热泪。 可惜,即便乃为江右巨镇,以陶瓷经济为唯一命脉支撑,它盘根错节的蛛网下,仍旧不会缺少政治的斗争,权欲的黑暗,以及人性的肮脏。 他们要为之斗争的,永远不止于陶瓷。 万古长夜啊,真谓万古长夜……不管是他还是王瑜,亦或徐忠,不管是文定窑,安庆窑还是湖田窑,想要实现这一目标,都太难了。 四六回到账房后的罩房时,已是丑时三刻,近寅时了。 圆月将落不落,补着黑天的残缺。 在他后半生里,每一个黑夜都似那万古长夜,等不到黎明。入屋后,门扉打开,月色涌入,拉长脚下的影子。 影子重叠在一起,不止一人。 四六抬头看去,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人。他脚步没有停顿,继续向内走,摸到火折子点亮蜡烛。 蜡烛已近残昏,火苗如豆,发出最后的哔剥几声响动,就似人死前那一两下蹦跶,急促且闷沉,呐喊着,咆哮着什么。 短短几息,屋内再次黑暗。 四六干脆不再点烛。这屋子他住了十多年,黑灯瞎火也不妨碍他走到架子旁洗脸净手,尔后摸着八仙桌,静静喝完出门前没喝完的半盏清茶。 及时三更天的梆子声由近及远,他才开口:“徐少东家深夜造访必有要事,不妨直言。稍后我想早点歇下,明日还要上工。” 徐稚柳没有回应,四六也不着急,走到里间书案旁,一一摸索案几上的账簿文书并笔架等物,确认他们都在原位没有被人碰过,心下稍定,“徐少东家果真是个敞亮人,既如此,你有什么想问的,尽管开口,我必知无不言。” “文大东家可说话当真?” 四六一怔,似笑非笑。 “当真。” 这话算默认了他的身份。 徐稚柳不再绕弯子:“我想知道,文定窑消失的那数十万两究竟去了何处?” 文石摇头:“非我刻意隐瞒,只这一点,我不能说。” 多年以前他就没说,如今更不会说。徐稚柳早知如此,也不打算用那些人逼迫他的手段,同样来逼他开口,只道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十多年前文定窑乃至你家宅承受的一切,如今也打算让安庆窑和王家再承受一次吗?若然如此,你何必传信于我?” “你能出现在此,必然已有警觉,难道你会放任不管,让湖田窑置身险境?” “如何不能?难道文大东家以为我还是曾经的我吗?”徐稚柳自嘲一笑,“我既然能出现在此,你不妨想想,我用了什么招数?又哪里还算得上什么敞亮人……只不过趋利避害,做了一项正确的选择而已。” 徐稚柳道,“以我如今和安十九的关系,想他不会吃独食,即便分我一星半点,也够我下半辈子活了。我是个书生,庙堂之上才是我的安身之所,至于这里,不过我是穷困时勉强遮雨的一片破瓦,揭了就揭了,有何要紧?倒是文大东家,应该想想,一旦事发将如何自保。你死里逃生能有一次已是万幸,未必还能有第二次,若让张文思知道,你一直隐姓埋名藏在安庆窑,你猜他会做什么?” “你——” 临到此刻,文石不禁慌了。 他以为徐稚柳会救湖田窑,顺带手拉拔一下其他民窑,但凡王瑜能有一点迟疑,有他从旁斡旋,未必没有摆脱万寿瓷的可能,是以他冒险传信,不惜身份暴露也要救安庆窑,为的就是不让悲剧重演,不让对自己有救命收留之恩的王瑜重蹈他的覆辙,如此也算不负良心。 可他没有想到,他以为的徐稚柳是曾经的徐稚柳,是雨夜、是那出杀鸡儆猴的戏码之前的徐稚柳。如今的徐稚柳,在经过黄家洲械斗一事并倒窑事故后,已成为一个谜团。 难道一个人可以变得如此之快吗?更让他惊惧不已的是,在传信给徐稚柳之前,他从未想过有第二个能救民窑于水火之中的人,可见曾经的徐稚柳在景德镇人心中留下了怎样的痕迹。 越是如此,越是细思极恐。 好在文石并非凡夫俗子,也曾见过不少世面,只面对眼前棘手的情况,他再冷静也不免心脏一紧,声线也跟着紧绷:“你不必诈我,但凡你能坐视湖田窑不管,就不会来找我。” “我找你,并非因为湖田窑。” 他这话一出,文石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你是为何?” “你还记得徐有容吗?” 不知何时徐稚柳掏出了火折子,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屋内亮了。他目光不错地盯着文石,一步步朝他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声音都冷肃一分。 “那个被污蔑奸淫妇女,屈打成招的瑶里秀才——徐、有、容,你不会忘了吧?” 文石只觉眼前一黑,差点倒地不起,然理智强撑着他,手指死死扣住桌案一角才没跌落。 他如何能忘记?在公堂上,当那个秀才老爷第一次看向他时,利箭般的眼神就射穿了他身为一窑之主好不容易将养出的的骄傲与尊严。 可是,徐稚柳怎会认识那人? 突然之间,文石似乎想到了什么。 都姓徐,听说徐稚柳是徐忠的远房侄子,好似,好似也来自瑶里?!那么……文石瞪大眼睛:“你和徐有容是什么关系?” 徐稚柳不答反道:“果然和你有关。” “什、什么有关,我不知道。” 文石撇开脸去,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否认。然而落到徐稚柳眼里,越是否认,越是心虚。 “这些年我勤于窑务,也不是半点收获都无,行当里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我都见识过,尤其和宫廷搭上勾的更是深不见底。让我猜猜看,你中的是哪一招?” 他步步欺尽,目光淬毒般将文石牢牢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先从小的说起吧,内务府发放钦银,从省到县再到地方层层盘剥,真正到御窑厂时,已经少了一大半,御窑厂养着全天下最好的工匠也需成本,于是,经过他们的手后,能用的只剩一小半。这一小半里用于给民窑搭烧的款项,几乎不足十之一二,可他们要成事,能靠什么?无非是官权压迫,加上民窑主动讨好,这样一推一拉,十之一二到民窑手里,也就手指缝里一点点,堵住了他们的嘴,还要打点地方上的关系,如此下来,若接手万寿瓷十万计的搭烧量,即便不是赔个底朝天,估摸几年的营收也要打水漂了。可这样的程度,应还不能撼动一家经营近百年的大窑厂吧?况且你必不是第一次搭烧,何来这样大的亏空?那里头还有更深的污水吧。” 从中央到地方,从上到下,贪污钦银都不算是什么秘密,就连皇帝也门清,只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才不管这些个干事的人贪了多少,只要最后把他要的东西交上来就行。 不过前朝时政混乱,窑务方面更是一塌糊涂,故而滋生了许许多多的黑暗。至今民间仍有一些说辞,让人闻之色变。 “我听老人们说,先帝在位时后宫很是充盈,那些贵人成天争奇斗艳,玩遍花样,瓷竞也是其一。娘家府上送来的,年节里皇帝赏的,底下人孝敬的,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比一比。那个时候天潢贵胄们比的不是金银细软,绫罗绸缎,而是谁手上的宝贝更胜一筹。如此,就添了仿古瓷这一项营生,内务府还特地为此设立一个部门,专门请仿古大师来烧造前朝宝贝,最出彩的要属五大名窑时期哥汝官定钧的那些传世珍宝,譬若徽宗皇帝钦点的雨过天晴云破处的汝窑天青无纹水仙盆,定窑白釉八方四系瓶,钧窑红釉梅瓶……这里头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时间一长,难免有人动心思,之后贵人用剩下的,禁中太监偷卖的,各地上供的宝物就会被偷龙转凤,进行仿烧,以假乱真,反正贵人们也不识真假,真真假假的,流到民间去,又要如何?当真是价高者得。” 当时窑业乱象众多,真可谓魑魅魍魉齐齐登场,生旦净末丑,人间百态,世间最顶级的珍宝,或许都从内廷经了一手,但最终流向何处又要经此几手,都是未知。 如今留存皇宫的名窑宝器只是一部分,更多的一部分则在民间流通,被商贾们买卖,或走船出海过马六甲海峡,或穿山越岭经河西走廊,又或沧海遗珠被填埋在乡间深处。 归宿如何,但看诸己。 而在江右,兴起的则是一场隐没在钱庄下的赌瓷风云。 徐稚柳话音一顿,盖棺定论。 “你应是参与其中了吧?” “我是被人设计的!” 文石激动之下脱口而出,等到后悔已来不及。他被徐稚柳逼到退无可退之处,一屁股坐下,露出颓然之姿。 “我是被逼的,起先有人拉我入局时,我并未同意,可御窑厂那边定银太少,实在周转不开,无法,我只得去和钱庄借银,可他们要我抵押家中宝物才能借银。于是我拿去了一两件,没想到竟然卖出天价。钱庄老板应诺我,只要我抵押文定窑,不拘真伪瓷器,他都能卖,我才知道他们竟借壳钱庄赌瓷,而且赌假瓷。我问老板真瓷去了何处,老板不说,我也不敢再深究下去,只是这个法子终究让我不敢放心,不愿合作,他们就以我家小性命威胁,我去告官,谁知他们竟蛇鼠一窝!被迫之下我不得已低头,只是以宝物抵押借的款越滚越大,利钱越来越多,我原以为等到御窑厂结算剩余款项,足以支付这笔巨大开销,可御窑厂竟说上头没有银子!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贪墨了给民窑的钦银直说就是,撒的什么谎!我不甘受辱,把事情闹大,谁知他们污蔑我文定窑的搭烧瓷不合规,不仅被砸烧一通,反过来还要追究我的责任!我在那牢狱里不见天日,才想明白,原来这一步步都他们设下的局!到最后我不仅填补不上家里的亏空,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被钱庄一件件骗走,还要我拿文定窑抵债。我不肯,可又能怎么办?我能说实话吗?钱庄和御窑厂,我敢得罪哪一头?哪一头不牵制着我全家上下六十多口人的性命?!他们就是要我死呀!” “你确实该死,为何不干脆一死了之?” 徐稚柳在来之前,已想过许多种可能,文石被人做局是其中最大的可能,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贪污钦银,吞并文定窑,可最后的结局却是文石投河自尽,文定窑倒闭,并未转手他人,可见其中出现了转机。 而这个所谓的转机。 是否就和父亲有关? “你闯下弥天大祸,他们竟没要你的性命,还给了你家人生机,就连文定窑也没被抹去祖宗颜面,冠以旁人姓氏,可见你又一次出卖了自己。文石,你踩在徐有容的尸体上苟活了十多年,就不怕子孙后代遭报应吗?” 文石失笑出声:“这些年来我家中子弟死的死,散的散,哪还有什么后代?即便我守住了文定窑的生前名,没有身后的传承,又有何益?” “你后悔了。” “是,我后悔了!我不该轻信任何人,更不该传信给你,若我……” 徐稚柳冷冷打断:“后悔有什么用?若你当真有了悔意,想为你文家子孙留条后路,就将当时的情况一一说来。” 他再次欺身上前,“是不是张文思以此要挟,让你对徐有容下手?” “我没有对他下手,我只是、只是……”话音猛的顿住,文石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徐稚柳并不完全知情,他仍旧在诈他! 他反问道:“你是徐有容什么人?” “重要吗?我告诉你我的身份,你就会说出真相吗?” 父亲出事时,他还太小了,只记得在堂上公然替县令用刑的张文思。那县令固然可恶,可他没有出面,而是由县丞张文思来审理案情,他最恨的当然要属张文思。 这些年来,他深深记住了张文思的容貌,小到连他眉间一颗痣都没忘记,却忘记了另外一个关键。 事情还需要回溯当年—— 一开始,瑶里以南锣鼓巷有名女子在家中自缢身亡,其母发现后立刻向县衙报案。仵作验尸后,得出结论女子生前曾被人玷污,恐不受其辱才自杀身亡,于是排查周边线索,有一人证说,曾亲眼看到徐有容慌慌张张提着裤子从遇害女子家中走出。 徐有容是个秀才老爷,日常在私塾教书。而那私塾就在锣鼓巷旁边,当日徐有容确实曾借故身体不适,提前离开私塾。 巧合的是,徐有容离开私塾时,被害女子父母正好外出访亲,家中只女子一人。据附近邻里交代,曾多次看到徐有容和女子往来,两人关系匪浅。 徐有容觊觎女子美貌,早早存了歹心,完全符合犯案时机和动机。 在张文思的审理下,奸淫罪不由分说被扣到徐有容头上。任其百般自证与女子清白,始终是那女子出于仰慕,欲私下结交而他屡屡拒绝才致使街坊误会,张文思始终当他死不悔改,当堂施以极刑,后一纸文书移交京中,御笔红批,判处斩刑。 那时的他以为父亲是屈打成招,如今想来,父亲的认罪,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状况审视后的被迫之举,以此来换取家人的安宁? 是否父亲也卷进了深渊之中,否则张文思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以张文思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即便事关人命,若其中没有好处,没有利益瓜葛,绝不可能那般迅疾行事。 是以,背后定有猫腻。 再结合文定窑种种,一目了然。 “文石,张文思指使你害了我父亲,你还不肯承认吗?” “他是你父亲?!他竟是你父,那……那日堂上的少年……是你?!” 文石饱受内心煎熬十数载,如今被徐稚柳一招引诱,输得心甘情愿,而徐稚柳也终于忆起了什么。 是了,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关注点都在张文思身上。他料到狗官受人驱使,胡乱断案,才害了父亲,以致他家道中落,被迫弃学,屡次受辱,满目疮痍,唯有一腔恨意,在心中肆意疯长。 他将所有的恨都投注在张文思身上,却忘了当时堂上,还有一人——即是那所谓的证人。 “原来是你,是你说看到我父亲从铜锣巷出来?你为了自保,为了保住家人和文定窑,就去作伪证?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母亲日夜以泪洗面,怀念亡夫,忧思交加,百病缠身?你知不知道我弟弟阿南,到处被人指点,不得已藏身山中,还被人陷害,险些步我父亲后尘?你又知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当你躲在安庆窑足不出户时,我每一晚都在层层叠叠的民窑坯户之间打转,狮子弄的那条上山路,下坡路,我走了几千个日夜!我在想,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洗刷我父亲身上的冤屈,才能抚慰我母亲疮痍的心,才能让我弟弟抬头做人?我在想,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重新拿起书本,追求我心之所向?可笑的是,我一步步迷失其中,再无法回头,而你……而你……竟还妄想利用我,达成你之所愿。文石,你确实该死,你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银光闪过,文石从桌下抽出匕首,狠狠划过徐稚柳的胳膊。在徐稚柳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步夺门而出。 这是他居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比谁都要熟悉。出了院门,更是他熟悉的窑房、坯房,他如鱼入海,一转眼就没了身影。 徐稚柳也未停留,追上前去。 远远地,屋顶上站着一人,抱剑而立。他当然一字不落听到了屋内的谈话,此刻恨不得将人提溜上来,先打个半死,只是他知此事不该由他出手。 于是,他一边信步走在屋瓦上,一边发出信号。 徐稚柳听声辨位,一直追文石至暗巷,终于堵住他的去路。文石看看身后的湍急的河流,又看看身前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心跳不止。 他一时说:“徐稚柳,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一时又说,“我会认罪的,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求你给我几天时间,我想……我想再看我孩子最后一眼,你容我五天,不,三天即可!”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文石越发不安。 暗巷下的汹涌,让他想起那年地下潮湿的诏狱,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看不到一丝希望,唯有天窗下的雨水滴答——滴答,始终刺激着他的耳膜。 同样的长夜,不同的是,当年的雨水变作了血,沿着徐稚柳的胳膊一路往下,滴落在石板桥上。 滴答—— 滴答—— 每一下都似钟鸣、似某种讽刺意味的倒数计时,鼓噪着,代替了文石的喘息声。他满身满心只剩下那机械的声响,一下一下,捅破心理的防线。 他手臂一松,匕首掉落在地。 “是我错了,我不该,我不该……我也是被逼的,我没得选!”他一个跪地,双手合十求饶道,“徐稚柳,求你了,你饶我一命吧!” 徐稚柳看着眼前人,曾经虽不说名扬四海但在江右也是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大人物之一,居然像只狗一样匍匐在自己脚下摇尾乞怜。 他忽然觉得自己想错了,什么为了家人,为了窑口的传承,统统都是假的。 说到底,都是为了自己。 “怕死吗?文石,你以为只有你一人怕死吗?你知道阴曹地府有多冷吗?那种冷,是即便你在雪山之巅也无法比拟分毫的冷;那种冷,会顷刻间将你的血管凝结、缩紧,然后再挤压、爆裂;那种冷,会你的身体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只剩空荡荡的魂魄在冥府游走,魂魄更怕冷,孤魂野鬼都要来吸食你的体温,黑白司君还要审判你。以你之罪行,少说也得下十八层地狱,不知到了那里,又是冷还是热?就这样,还算不上死透,你的魂、你的魄,得受千磨万击……” 黑夜中,阴森的笑意破空而来,文石顿时抖如筛糠。 他不住地磕头求饶,满脑子就一个念头,他要活,他要活,他不能死!他不想死!他分明不至于此的,为何?为何! 他分明也有拳拳之心,欲借文定上九天!哪知行差踏错,竟是万丈深渊!他对徐稚柳说:“你莫要、莫要走了我的老路。” 徐稚柳唇角微动,似是嘲弄。他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滑落。 真可笑啊。 一个懦夫,杀了他的父亲。 一个懦夫? 一个懦夫! 他倒要问问老天,为何?为何!为何世道尽是如此,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为何他十年寒窗,苦读诗书,仍换不来一片青天? 后来吴寅回忆起来,那夜徐稚柳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若不以命偿命,我的道又在何处? 第64章 同样的一晚,有人儿女情长,目不交睫,也有人为半生杀孽,解发佯狂。 如果书生手中狼毫可作利剑的话,那徐稚柳应是绿林榜上有名的剑客。他出剑的速度不比任何一个杀手慢,就在文石消失的第二天,张文思几乎疯了。 这事还得从几天前说起。 因着夏瑛想要成立陶业监察会,而安十九又不肯放权三窑九会,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已然惹得两位上司都不大高兴。 他在江西经营多年,本可以一路扶摇直上,谁知早年承了那老太监的情,在这动荡时期,不得已自贬身份重回景德镇当个县令。原以为太监会为他奔走,等过了风波就为他转正,谁知从天而降一个夏瑛,非但把他们全盘计划打了个七零八落,连他唯一的后路也堵上了。 高不成低不就的,府衙府衙回不去,县衙县衙没处待。 况夏瑛来时,他夫人正因目空一切而闹得满城风雨,安十九还疑心他想越俎代庖,他哪里敢作妖?就这么着,十年汲汲营营,一朝回到原点,又被贬成了一个小县丞。 虽则是个有品阶的县丞,虽则比从前官位俸禄都有所提升,虽则仗着景德镇陶瓷在天子面前露了脸,景德镇至浮梁县周边县镇都跟着涨了身价,但说到底,他还是个藉藉无名的小官! 更倒霉的是,十年前他还能跃过那三不管的县官大人,当家做主,如今非但越不过去,还顶着两座五指山。 一个明里的一个暗里的,倒叫他夹缝生存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以来,张文思当真叫苦不迭,淌了这趟浑水,本意是从中捞点好处,他日功成身退能有所倚仗,谁知卷入朝廷斗争,成了文官和宦官的夹心肉饼,前后无路,真就欲哭无泪。 他还在琢磨出路呢,一日从外间回来,刚下马车就被一莽撞的小孩撞到,才要大声呵斥,突觉小腿被一硬物击中,低头一看,竟是裹着石子的一个纸团。 小孩已经跑远了,他索性不再追究,出于好奇拿起纸团。 这一拿,他的苦日子更苦了。 尔后,不管他走到哪儿,县衙后院,堂上,亦或外出公干的马车上,总会莫名其妙出现一张纸团,纸团上写的内容无一例外是“文定窑”三字。 初时他还当是谁的恶作剧,告诉自己不必放在心上,可时日一长,这见缝插针似的摧残,到底击垮了他的意志。他能感觉到背后时刻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牢牢地锁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食不下咽,心绪难安。 他不得不开始筹算,是事情败露了吗?又是谁在作妖?究竟意欲何为!在这密不透风的监视下,他逐渐崩溃,开始疑神疑鬼。 首要怀疑的,当然就属安十九。 夏瑛行事讲求效率,不喜欢拖泥带水,更不会耍心眼,是以,如果夏瑛对他不满,会直接说出来,而不是背后搞小动作,能想出这种损招的,只有安十九! 死太监在内廷学了千百种花招,如今倒用在自己人身上。张文思恨得咬牙切齿,一时生了歹心,欲要将其一军! 是以,在双方拉锯组建监察班底时,原本夏瑛力荐的几位瓷业泰斗,如今都已闲云野鹤,隐居山野了,安十九授意他将人堵在山里永世不出,他并未听话,假装失手让夏瑛得逞,背后奇袭致胜,安十九大发雷霆。 如今泰斗们齐聚景德镇,即要进行下一步商榷,如何起到监察之责,这就需要三窑九会来配合。安十九再次借口万寿瓷搭烧迫在眉睫,各大民窑主事没有时间来参与规则制定,将夏瑛打了回去。 两人一来二去,倒是给了民窑们机会。不知是谁第一个站出来,要求御窑厂增加定银,以便万寿瓷搭烧顺利进展,如此时效上可以提升,也能促进百采新政的落实。 夏瑛当然乐见,只安十九再一次犯了难。 这定银向来是有数的,给多给少也不由他管,都是上面说了算。真要计较起来,万寿瓷搭烧量史无前例的大,民窑那头不算无理要求,御窑厂应给与方便。 给了这个方便,对他督造万寿瓷也是有益的,只是涉及到钦银一项,就如无形的手,扼住安十九的咽喉,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同样不敢妄动的还有张文思。 他每日都在悄悄窥伺和观察身边进出的各色人等,可惜一个个被怀疑了遍,仍旧没有找到放纸团的幕后黑手,要么缺乏物证,要么缺乏人证。 不过,他还是在各方考量下,锁定了一个嫌疑最大的目标——这人就是日前去府衙送文书才回景德镇的王进。 王进回来那日,恰好是纸团出现的第一天。 之后王进随侍身边,为他跑腿办事,中途还去接引山里出来的几位瓷业泰斗,表面看起来头脑简单,忠心耿耿,可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宦海浮沉多年的嗅觉,也或许是当注意力集中时,平时微不可察的细微之处会被放大,张文思敏锐地发现了王进的不对劲。 这人住在镇西头,身边没有妻小,也没有高堂,家里只一个负责洒扫的老头,光这一点就很不寻常。 其次,他从不和同僚们一起进出,下衙后总是独自一人回家。但是,住在镇西的他,曾几次穿过景德大街,去镇东头打酒喝,故此被同僚们调侃为酒漏斗。 可是以张文思的观察,王进并不像是好酒之人,至少不是那种为了一口好酒可以从西到东穿过整个小镇去打一壶酒的人。他虽然粗鲁无知,喜好狐假虎威,但他身上并没有一个酒鬼会有的不清醒。 即便他逞凶斗恶杀红了眼,也从没触碰到刑律的底线。很多时候,哪怕私下饮宴个个醉得不省人事,送张文思回县衙的人永远都是王进。 如今想来,似乎每个时候,王进都保持着一种不易被人洞察的清醒。那些旁人眼中的莽夫,好斗,一个脾气火爆的衙头,不过是他想让旁人认为的自己。 实际上他是个怎样的人,张文思并不了解,也从未想过了解。 他仔细回想,王进究竟是哪一年到的自己身边?为何这个被他视作为亲信的下属始终没有成家,他却没有发现? 这不想还好,一想当真细思极恐,越想越觉害怕,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文思根本没有办法入睡,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何会在这个节骨眼,翻出十几年前文定窑之事?文定窑关系到什么呢?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张文思想了起来! 王进被推荐进入县衙当捕头的那一年,似乎走的是一家地下钱庄的关系,对方找到他,打点了不少银钱,硬是将一个大字不识的莽夫塞了进来。 那个钱庄叫什么来着? 张文思想不起来了,但依稀记得,也就王进出现后不久,镇上出了件大事——文定窑的主家覆灭了。 数十万两雪花银不翼而飞。 ** 那头张文思依着记忆开始找寻钱庄的相关文书,另外派了人去跟踪调查王进,欲要重新追溯文定窑之事,以此为自己准备退路。 而这头,四六不见的第二天就引起了王瑜的关注。只是多事之秋,王瑜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就没声张,让小厮们都管好嘴巴,可他心里已隐隐不安。 多年以来很少出门的四六,怎会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不见?他若出府,怎会不提前和自己说一声?至少,至少也应该跟门房支应一声。 奈何昨夜府里大喜,门房处也被送了好酒好菜,几人喝得熏熏然,半夜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王瑜气恼之下,只能回到账房。 经过一番细致的搜索,王瑜彻底坐不住了。四六的箱笼中竟有一只收拾好的包袱,里面装了四季衣衫和四六积攒多年的银钱,最重要的是,还包含了通关所用的户籍文牒。 倘若只是在镇上行走,是不需要出示户籍文牒的。可见四六早就准备好要走,不是走一日两日那种,而是彻底离开安庆窑。 那他为什么不告而别?行李为什么落了下来? 王瑜没有办法将一个担着要责的老伙计的离开,当做一场闹剧,何况没有通关文牒,即便想走也走不出去,以四六谨慎的性格,不可能有此疏漏,多半是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立刻叫来王云仙。 王云仙从小就在镇上跑,景德镇没有一个地方是他不熟悉的,家里走丢一只猫一条狗,他都能闻着味儿找到大致方向,更不用说一个大活人。 父子俩闭门说话,王云仙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顾不得还在昏睡的梁佩秋,也不敢和老父亲多嘴说什么,立刻带着人出了门。 他先是沿着景德大街从东到西发散出去四个小厮,让他们往南北方向,沿主干道走一圈,先看看镇上有没有什么突发事件或离奇之处,尔后找到自己那几个狐朋狗友,打听镇上昨夜里发生的热闹。 这是一帮会参与地下赌钱的混不吝,镇上但凡有个什么稀罕事,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越是鱼龙混杂之地,越是消息灵通,数不清的阴私和交易都在此进行着,要最快知道一个人的下落,比起大海捞针漫无目的地搜寻,这里得到线索的可能性更大。 王云仙还真从中探听到什么。 昨儿夜里,他们圈里另外一个纨绔,在花河上狎妓,谁知玩得太过火,竟掉进河里。 近日雨讯频繁,上游开闸下游通渠,加之各处丰收后农田需要灌溉,水系四通八达,内城河里几条河流都较为迅疾,那家伙一下子就被冲没影了。 花河上乱成一团,当即一帮家丁跳下去找人捞人。好不容易才将那纨绔救了上来,不知是呛了水受了惊还是打眼看错了,那家伙清醒后不住说见到个死人,从河堤上冲下来,狠踹了下他的脑门,旋即刷一下就没影了。 这黑漆麻乌的,谁能看得清是人还是木桩?都当他吓傻了,连声劝说,大夫赶来后检查了脑袋没有问题,煎了安神汤给他喝下,就这,睡下之前还在说,见着个死人。 他在家里是娇宠着长大的,亲亲祖母一看孙儿着了魔,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送那家伙上观音寺驱除邪祟去了。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一大早就在纨绔子弟们中间传了开来,王云仙下午才来吃茶看热闹,已算晚了。 王云仙未做停留,当即回府召集人手,沿河四散。 夜半时分,终于找到了人。 第65章 梁佩秋宿醉醒来时,已在熟悉的床帏间。 她揉揉脑袋坐起,愣神了一会儿,身体各处逐渐恢复知觉。脑袋仍旧发沉,头穴抽痛,四肢发软,不过比起喉咙,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不知为何,她的喉咙好像被火燎烧过,干得生疼。 她勉力起身披上外衣,拿起昨夜凉透的茶一口饮尽,忽而想起什么,快步回到床边,在薄褥间一阵翻找,掀开枕头,尔后眼睛一亮。 她拿起那枚静静躺在枕下的玉扣,双手捧着压在心口。 这时,王云仙叩门而入,她下意识将玉扣藏起,收入腰间。 王云仙假装没看到她的小动作,吩咐身后的小厮去准备热水和饭食,又让她好好休息,今日不必去窑房上工。 梁佩秋确实有些不舒服,就没拒绝他的好意。想到昨晚睡去前似乎还在角门外的马车上,怎么一睁眼就回到了房间,难道是柳哥送她回来的? 她不免多看王云仙一眼。 见他并不在意,叮嘱几句后就要出门,梁佩秋不再扭捏,叫住他想为昨晚的失约致歉,不想才要开口,又一小厮跑了过来,附在王云仙耳边说了什么。 王云仙脸色顿变,和她一挥手就要走,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神情都是她没见过的凝重。 即便酒后反应再迟钝,这时候梁佩秋也看出不对劲了,放下茶碗,三两下穿戴整齐,追上王云仙。 “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她一手捋着腰间褶皱的丝绦,一边望着王云仙。 王云仙让小厮先去,转头见她脸色发白,眼下仍有乌青,料她昨晚喝得太多,想必身子还没舒爽,不想她跟着奔波受累,可一对上她坚定的眼神,知道这事总归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 “四六不见了。” 梁佩秋拧眉:“大先生?他怎会不见,他不是一向不出门的吗?” 王云仙摇摇头,将知道的情况一一说了,又说有人在内城河看到尸体,如今他们正在沿河寻找,不确定消息真假,也不能确定那人是不是四六。 总而言之,事发突然,从王瑜到王云仙都是懵的,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梁佩秋却是心头一紧,下意识环顾左右。 “昨夜、昨夜徐稚柳拉来的车呢?” 王云仙见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问自己的情郎,心头酸涩,语气也冷淡下去:“已叫人收拾到小青苑后头了,你去验验看可有损坏的,昨夜抱你出来时太黑了,没注意轻重。若……若有碰坏的,事后我照价赔给你。” “是你送我回来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 梁佩秋一愣。 王云仙旋即又道,“我见你久久未归,就去找你,看你在马车里睡着了,怕你着凉,才把你带了回来。” “那……” 王云仙看她一眼,眼神明了,他已不欲就昨夜的事再多讨论,只道,“我先走了,你再回去休息下吧,不要忘了吃饭。” “我和你一起。” 梁佩秋也不再问,快步走到他前面。王云仙脚步顿了顿,没再说什么。 两人先去见了王瑜,尔后出府,将沿河搜人的小厮们聚集到一处,重新划分区域和任务,从下游开始往上找。 到了这一步,也不用怕事情闹大惹来非议,干脆大肆声张出去,和沿河船运以及临河居住的百姓们打听,让大家一起帮着找人。 王云仙本有些迟疑,但看她心有成算,到底没有阻止,于是,半下午的功夫,镇上就都知道安庆窑里丢了一人。 还是个账房先生。 “安庆窑是不是流年不利呀?前儿才死了个加表工,没多久呢,怎么又丢了个账房先生?!” “我估摸着那账房先生凶多吉少。” “这话怎么说?” “这还用想嘛,肯定是湖田窑干的呗!” “你这没有证据可不兴瞎说呀,空口白牙的,小心惹来祸端。倒窑事故那是刚好发生在两家争斗的时候,事儿已经过去了,况且衙门都没断清楚是不是湖田窑所为,咱们也就是揣测罢了。现如今那账房先生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和湖田窑能有什么瓜葛?” “这还不是大事?明年可是皇帝万寿,安庆窑没了大先生,账都做不好,还怎么和御窑厂合作?” “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难道湖田窑想侵吞安庆窑的那一份?这也要看它吃不吃得下呀!” “吃不下又怎么了?左右安庆窑得不到好呗!” …… 如斯议论,在半夜打捞到四六的尸体后,于次日达到鼎沸。 仵作验尸后,得出死亡时间就在梁佩秋生辰当夜,约莫三更天左右。 四六身上没有任何和人打斗的伤痕,也没有被捆绑的挣扎痕迹,看尸身的淤斑和死状,应是自然溺亡,即多半是失足落水,而非他杀。 可王瑜不信,他抓住仵作的手不停说道:“他不可能大半夜去河边,绝不可能!一定是被人杀害的,你再仔细看看,再看看!” 仵作只管验尸,不管查案,把情形汇报给一旁的夏瑛后就走了。 王瑜颓然瘫坐在地,王云仙上前安抚。 而在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看着尸体的梁佩秋,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着嘴冲到河岸边呕吐起来。 她反应极大,弓着腰剧烈地向前倾倒,然只吐出了一肚子的酸水。 从昨儿下午开始她就没怎么吃过东西,晚上也只是一味灌酒,腹中空空,除了酒水没别的东西。旁边有人说年轻人没见过尸体,头一次见估计吓住了,明明没有东西却仍旧呕吐不止,回去要找大夫看看了。 他们看她吐得严重,严重到好似心肝肺都吐了出来,都说她是害怕,可梁佩秋知道,她不是害怕,她只是恶心,恶心得想要将那一夜的所有都吐出来。 四六的尸体已经泡发了,他本就病态枯槁的面容,在溺水后反倒柔和起来,膨胀的皮肤让他骨相少了几分锋利,而软软的塌陷的眼角和嘴角,更让一向不苟言笑的大先生,有了菩萨相,端庄温和。 宝相庄严。 王云仙上前来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出了人群,她听到夏瑛让人把尸体抬回衙门去,要陈尸几日,供案件调查。 随后,他问王瑜:“可知他还有什么亲属在世?” 王瑜仿若没有听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老泪纵横:“他是被我从河里救上来的,没想到,没想到……最后他还是逃不了这一死。” 梁佩秋喉头的火烧得更旺了。 她找上门时,徐稚柳正在三窑九会办事处——即风火神庙殿宇旁额外辟出的一进小院,核对年底将要上交内务府的礼瓷名单,不想迎面正中一拳。他下意识撇过头去躲闪,整个人往后一退,撞到正殿的金柱上! 负责三窑九会洒扫的小厮和干事一干人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待看清来人后,徐稚柳将人挥退,又拦住一旁欲要上前的张磊,向梁佩秋招手:“有话我们进去说。” “就在这里说!为什么要去屋里?你不敢让别人听见吗?你不敢让人知道你究竟有多卑鄙吗?” 那一拳头蓄力已久,既将徐稚柳打出了血,也抽干了梁佩秋的力气。 她强压杂陈的情绪,抚着颤抖的拳头,大声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大先生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徐稚柳静默片刻,给张磊一个眼神。张磊会意,朝院外诸位一拢手,带着人相继退出。 门合上后,庄严的童宾神像前,只剩他们二人。 梁佩秋不断调整呼吸,让自己保持冷静,以试图条理清晰,一击即中。 “早上醒来时,对于前夜种种我只剩残存记忆,可即便那些记忆七零八落,也让我珍重万分,我多么希望那不是一场美梦,多么希望能拼凑出它的全貌,多么希望你能幡然醒悟,可我想错了。你赠我生辰礼,用那满满一马车的兔儿爷迷惑我,让我喝下那杯早就被你下了迷药的酒,为的就是潜入安庆窑接近大先生,对吗?你根本不是来庆祝我的生辰,你只是想利用我,实现你的目的,我猜得对不对?徐稚柳,是我太傻了,一次一次又一次相信你……” 早上醒来时她还在想,为什么送她回小青苑的是王云仙?为什么她只喝了一杯酒就醉了?难道一切都是梦吗? 可她的喉咙为什么那么疼? 当她得知四六出事时,一切有了答案。 不是梦,昨晚发生的所有都是真的,他来了,带着她无法拒绝的诚意宛若天降,他温柔地哄劝她,诱惑她,让她等他,让她忘记不愉快的过去,让她像个傻子被玩得团团转。 他竟还祝她长命百岁!!! 他的戏当真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旦角还要好,好到她没有一丝怀疑,居然一丝怀疑都没有过!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的难言之隐,他不能诉之的步步为营,总有一天她能等到。只要他开口,她就相信他。 可是,她又一次自取其辱了。 “世上会有那样巧的事吗?你出现后,大先生就失踪了,你说,你让我想?我还能怎么想?”她的嗓子破了音,沙哑的刮过皮肤,就像干裂的树皮,被硬生生扯出血浆来。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追究太多,只问一句,大先生的死和你有关吗?” 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跳河自杀?明明就在昨日,他们还见过,大先生难得露出几分笑,夸她行事越来越有章程,王瑜还在旁边打趣,说是师父教得好。 王云仙不服输,也说自家师父好,朝大先生不住挤眉弄眼。 大先生就笑了。 分明就是一个和善的老人。 为什么才过去一夜,人就没了? “说话呀,为什么不说话?你来见我的时候,可有想过自己会惹上怀疑?还是说,有太监撑腰,你一点也不惧怕?” 难道她要替一个杀人凶手遮掩吗?梁佩秋恼极怒极,更是失望至极,即便血浆爆裂也要嘶吼出声:“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自辩?!” 她步步欺近,又步步后退。 “难道真是你,又是你?是你杀了大先生?” 徐稚柳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少年,不,是少女,原本十九岁应含苞待放的女子,腼腆可爱,秀气中带有几分英气,即便被追捧为稀世罕见的小神爷,也总是谦卑的,温和向上的。 看着他时,她眼睛里总有暗潮涌动,藏着许许多多说不清的钦慕与柔情,让他无法自控地为之沉沦,甚而甘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报仇机会,也平生第一次尝到情爱滋味。 他曾对吴寅说过,她是他肋下的软肉,伤了会痛。 这话不假,因吴寅不知,那已是徐稚柳全身上下最后一片完整的、会痛的肉。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事实摆在面前,自辩又有何用?于是,他果真一刀挥断所有前尘:“我父亲当年冤死,是因他做了伪证,而今我劝他翻供,为我父亲洗清罪名,他恐当年真凶有权有势,怕死不肯同意,趁乱袭击了我。” 听见这话,梁佩秋目光一转,看到他袖子隐约露出的纱布一角,几乎忘了呼吸。 徐稚柳却是背过身去,“他出于害怕连夜潜逃,我一路追至护城河边,想劝他自首,不料他精神紧张,竟失足掉落河中。当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没了踪影,我不是没有想过救他,只时也命也,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 “不是这样的,即便水流很大,你一人力不能及,但可以叫别人来帮忙,或许早点找到大先生,他还有得救。” “这样的人,为何要救?” 梁佩秋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害了我的父亲,死有余辜。” “他本就该死。” “即便不是跌落河中溺亡,也要被判处死刑。” …… 梁佩秋步步往后退,直觉哪里不对。一个人犯了错,确实要受到该受的惩罚,她不怀疑徐稚柳故意说谎,污蔑四六,可即便四六有罪,也应当交由官府审理,按照律例施以惩戒。 而不是,而不是——动用私刑。 倘若个个都和他一样,那天下岂不大乱?她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也不想去管别人如何,只因他是徐稚柳,是那个从小饱读诗书,立志为生民立命的徐稚柳! 他怎么可以这么冷漠? 他刚才说着四六死有余辜时,那冰冷的语气,仿佛在评判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件物品,随随便便一个死物的去留。 他怎会变成这样? 当年在湖田窑,为黑子之死,为一群从乞丐窝里爬出来靠双手成为窑工的人,他可以和徐忠抗辩,为他们正名,那是何等高义?那种侠骨柔肠,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地感慨,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个很好的人一张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么叫罪有应得?什么叫死有余辜?他只是一个白身,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白身,一个读书人,一个就算身居高位也不应擅权越界、罔顾刑律的公民。 梁佩秋只觉荒唐:“你究竟……还要错到什么时候?” 徐稚柳垂首看向礼单,口吻淡淡:“若县衙查问到你,你自实话实话,不必为难。” 梁佩秋又觉可笑:“原来在你眼中,我出现在此竟是为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少时一遇误终生。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那日他对她说,“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如今你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她追随着一种她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视作终生信仰,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将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脚底……”梁佩秋声音渐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词。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以今日湖田窑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对青瓷的喜爱,即便夏瑛刚正不阿,怕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处理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 况且,连仵作都说大先生怕是失足落水,无凭无证,也没有亲属伸冤,谁会冒着得罪权阉的风险为他求一个公平? 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怎么办? 她不断地想着,脑子却似打了结,越是用力,越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时,忽而驻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风火神像——童宾窑神。 这时,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楼,安十九对她说的话,“小神爷天赋使然,若能入我麾下,与徐稚柳联手,想必太和殿上会有你一席之地。” 约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后不久,她再一次走进鸣泉茶馆时,安十九忽然出现,言谈间都是对她的招揽之意。 她拒绝了,安十九也不勉强,只是笑笑:“景德镇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东家一般硬骨头吗?坦白说,安庆窑几次拒绝于我,不给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气,不听话的人定要好好教训一番的,不过徐大才子为你们说了情,单就这一点,小神爷日后可要好好报答他。可是话说回来,如今你们两家打擂台,总要有个胜负。徐少东家说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来,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让安庆窑俯首称臣,不过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谁背后相助,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确对她有恩,她也不是没有还过债。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愿。 “你还记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赛吗?” 徐稚柳不妨她会突然开口,说的也是完全不搭边的话,可对于那次比赛,从宴上到宴后,从火海中抱住她到约定夏日赏荷,每一个瞬间他都没有忘记,故毫不迟疑地点出她之所想:“春莺夏蝉青花碗。” 梁佩秋点头,那一次她输了。 她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万寿,民窑也要献瓷,说来也巧,竟让我们押中了题,工部主拟四时常在,意为春夏秋冬,盛世国泰,不如就再以此题,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抬头,此刻的梁佩秋俨然不再是一朵未经风霜的花蕊,更像是历经千帆后乍现的虹光。 她说堂堂正正地比一次,只她和他,没有第三者,没有死亡,没有算计,让童宾窑神作这见证。 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官府倾尽民力,以铸铜塑造金身。经多年风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可即便如此,童宾双目仍旧炯炯有神,好似阎王判官,审视着人间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赢得有多不容易。 再来一次,未必能赢。 更何况,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难道只他和她,就能决定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高低了吗?就能让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不再追究到底吗? 可若不比,他还是徐稚柳吗? 这一刻,徐稚柳心跳如雷,手中的礼单顺风而落,他却顾不上去捡,只出神地望着双手。 那一夜,他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么洗,手上仍鲜血直流。 他气急败坏地摔翻铜盆,俯视双手,血一滴滴坠落,落在脚边,泅出朵朵血红的花。 他蓦然惊叫一声,从梦中惊醒。 原来只是一场梦。 可是,当真只是一场梦吗? 第66章 安庆窑又死了一人,还是身负要职的账房先生,消息传到安十九耳中时,连日积攒的对徐稚柳的不满与怀疑稍稍得到平复。 不过,这还不足以完全打消安十九的疑虑。 尤其张文思近日怪状频繁,时不时一惊一乍,还三心二意办不好差事。让他去山里解决几个老不死的泰斗,居然被夏瑛反将一军! 一点小事都办不好,安十九愈发不快。 想当初若非借着自己的人脉走动,张文思老妻的娘家舅舅何以高迁?弯弯绕绕走了那么多路,到最后还不是得仰仗他们最为嫌恶的阉人,如此方可直达天听,在江西扎稳脚跟?尔后他听说徐稚柳还特地送了一幅《雨夜芭蕉图》前去笼络关系,气得不行。 明面上衣冠楚楚,背地里都是小人! 周元这个日日要看主子脸色吃饭的幕僚,当然就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哪里想到安十九是个疯子!原以为代安乾坐镇江西是个闲差,左右天高皇帝远,哄住了小太监,也就拿住了老太监。不求高官厚禄,乱世里求一安身之所,总不算过分吧?谁想这传说中的小十九不仅飞扬跋扈,一点就炸,还是个疑心病,看谁都有问题,谁都不是好东西。 徐稚柳随随便便点把火,他就将身边方圆几十里都烧了。如今各地战乱,周家身份也不干净,到哪里能讨得太平生活? 周元只得忍气吞声,夹紧尾巴做人。 安十九倒真悄悄观察了一阵,看他言行有度,忠诚不二,是个乖觉的,这才给了点好脸。亦或是在对比之下,前有徐稚柳阳奉阴违,后有张文思左摇右摆,就显出周元的好来了。 他把周元叫到身边,好生地顺了顺毛,又给人画大饼,只说自己在江西坐稳了,就会想办法将他流放的亲人捞回来。 周元一听,感激涕零,看着面前不过二十出头就生生滚爬过天底下最穷凶极恶之处的年轻男子,遥想自己年轻时经历的种种,倒真生出几分惺惺相惜。 “承蒙大人厚爱,您若不嫌弃,小人自当鞠躬尽瘁,为您守固江右。” 安十九上前,双手扶起周元,面色动容:“你我都是苦命人,先生不用客气,日后就叫我十九吧。” 周元哪里敢,连连推说主仆尊卑,不得贸越。安十九心里笑他读书读迂了,一副老古板做派,只面上春风化雨,针对近日镇上发生的种种变故客气询问他的意见。 周元无有不言。 “徐稚柳为人清高,心志坚韧,若非无路可走,想必不会杀人。” 故而,坊间所传安庆窑那位溺死的账房先生,应和他没有关系。 兴许就是个意外。 奇的是,尸体抬回县衙,张文思偶然得见,竟当场晕了过去。夏瑛让人叫来大夫,大夫针灸后张文思方才转醒,一醒来就打听死人的情况,倒叫夏瑛生疑。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那人的户籍文牒,竟都是王瑜托关系帮他办的。 据王瑜说,十多年前从河里救上那人之后,他就失去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可要在镇上走动,哪能没有身份?看在他算账是一把好手的份上,王瑜有心留用,就为他打点一二。 最终给那人安上一个流民的户籍。 这也是常有的事,各地都有人口莫名失踪,因战乱或天灾而找不见的也不在少数,镇上记录的在籍人数和实际人数总是对不上号的,走走关系,买个户头,不算什么。 倒是名字,是那人自己取的。 听着不太着调,不过和他有过接触的人都说其人深沉,话不多,虽然没有记忆,但并不疯癫,处事圆滑,是个经过历练的。 安十九在县衙也有眼线,第一时间得了信,以为张文思胆小怕事,被一个死人吓晕,还想嘲弄两句,可一细想就觉得不对劲。 癞蛤蟆屁股上插鸡毛,都不是好鸟,装什么纯情,张文思那不说修炼千年的道行,至于见个死人就晕吗? 而夏瑛又在怀疑什么? 难道那账房先生的死和张文思有什么关系? “张大人最近行事怪诞不经,多有蹊跷,恐怕和此人有些关系。” “查,必须要查,你亲自去。”安十九对周元意味深长道,“这一次,还望先生不要再令我失望。” 周元诺诺称是。 安十九在景德镇布防多年,四处都有眼睛,镇上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躲不过他去。是以,张文思乘着月色,悄悄潜入一处名为“云水间”的私宅后不过半柱香,安十九就收到了消息。 云水间的主人是谁,安十九是知道的。 竟然是他。 又是他! “徐稚柳。” 原以为这人和四六的死无关,不想葫芦藤上结南瓜,无奇不有,没个好瓜!安十九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们在玩什么把戏。” ** 又一个雨夜,徐稚柳站在窗边,看那落败的芭蕉叶,想到前不久还临窗对描过它的生机,心下不知悲喜。 时年通报张文思到访时,他并不意外。 事实上,从文石死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等待这天了。他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太久,以至于他差点忘了父亲的模样。 徐有容是个秀才,停留在这一步,非他学艺不精,不能再往更高处爬,而是家境困难。自古以来考学都需要银钱,没有足够的银钱,即便被视作普天之下对于寒门学子最为公平的青云之路,也并非人人都能登极。 听母亲说,父亲少时才学过人,在整个江西都是出了名的,甚有当朝权贵,也曾是父亲的好友。他们常结伴出行,吟诗作对,以文会友,被称作江西三杰。 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母亲忘了那两人的名字,只依稀记得父亲考上秀才那一年,那两人也都考上了,其中一个年岁稍长些的,户籍不在江西,需得回原籍才能考试。 他们书信往来,得知对方竟连中三元后,父亲和另一好友都高兴得喝醉了。 试问全天下的读书人,谁不想高中皇榜,一展抱负?可惜那时母亲身体已不大好,父亲为了照顾一家老小,没再继续考学。 好友们相劝再三,未能说服父亲。后来私下找到母亲,愿出资赞助父亲考学,被父亲发现后也一口回绝了。 父亲为人舒朗开阔,心境脱俗,非一般人。他笑着说,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茫茫人海得遇母亲,有儿如斯,已死而无憾。 年少时的梦,就让它留在年少时吧。 至此,徐稚柳收回思绪。 他不比父亲,能坦然应对生命里每一个低谷和暗潮。相反的,对他而言,唯有将那低谷填平,暗潮封锁,他才觉得踏实,才能继续往前走。 只是偶尔回头去看,乱红如雨,已忘记来时的路了。 他整了整衣衫,闭目静思,尔后起身,绕过回廊,去见深夜而至的不速之客。路上,他再一次想起和梁佩秋的赌约。 所谓一代督陶官,一代瓷窑户,窑户们的代代生息都掌握在督陶官手中。对于世代烧制御用瓷的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这批万寿瓷所代表的意义已经不止是万庆年间的圆满落幕,更事关整个家族的发展。 而对徐稚柳和梁佩秋而言,这场比试拥有更加深远的意义。 徐稚柳若赢,则名正言顺为三窑九会年轻一辈中最为佼佼者,亦或天下第一民窑当之无二的话事人。即便不能读书以治天下,或许在成就安十九的霸业中,他可以青史留名。 而梁佩秋若赢,则从此与徐稚柳一刀两断。 他们心照不宣,按照春日宴当日所约定的图案、品种和风格,重做春莺夏蝉青花碗,以三月为限。 最终,徐稚柳连烧十八窑,仍败于梁佩秋之手。 那时已近隆冬,遥想一年前的今日,梁佩秋还曾乘着风雪,连夜前往百里之外向一个“素未谋面”的对手送信,而今不过一个春夏,物是人非,黄花落尽。 当日景德镇所有叫得出名号的大人物乃至归隐多年的瓷业泰斗们皆在列,万众见证,梁佩秋烧制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将作为万寿瓷的民窑代表瓷之一,特别进献给万庆皇帝。 而徐稚柳烧制的春夏碗,则要——当场摔碎。 御瓷,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易示人。 次者,必碎之,埋之。 谁又能想到,就在几个月前,春日宴上曾有过一场相同的比试。当时镇上无人不知,那人以“文人风骨”略胜一筹,而今这场比试,曾惊才绝艳名动江西的大才子,输的又是什么? 徐稚柳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烧制的一只只春夏碗被举高,尔后掷在地上,裂成一块块碎片。那些碎片失去了原有的光彩,釉面磨损,坯胎扭曲,终而在泥土中沦为齑粉。 他骤然背过身去,攥着衣袖的手微微颤抖,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柳哥,你输了。” 徐稚柳闭目不言。 “你可知你输在何处?” 那人步步紧逼,令他退无可退,“柳哥,你聪明绝顶,怎会不知?你钻营多年,众望所归,又有权阉撑腰,按说就算输了比赛,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见圣颜,可为什么你的瓷还是要被碎被埋?因为青天朗日下还有民心! 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经变了。” 梁佩秋说,“柳哥,你并未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自己。” 你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那金玉满堂,封侯拜相,还是心中一汪清泉?若心有明镜,于书中、于流途,于瓷业,于商道,清泉又何处不可求? 你的欲望。 你的不甘。 你的心魔。 早就吞噬了你。 “柳哥,你通读圣贤书,人人赞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出将入相,是当世少见的大才。你心中想必也曾描摹过那一日的光景吧?说来好笑,我倒是想过,想到你簪花游街,名满京都的样子,我是那么自豪,又那么自卑。可惜……可惜,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 她字字珠玑,“你的心啊,早就飞到太和殿上去了。” —— 是夜梁佩秋在院中独坐,石桌上摊着本书,风吹动泛黄的页角,亦吹动她烦躁的心。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多么豪情万丈!便年少轻狂又如何,他本就有轻狂的资本。 回想白日种种,那样一个果敢决绝、从来步调平稳的人,竟在她一句句不留情面的申饬下白了脸,随后一个趔趄,撞倒廊下一大摞匣钵。 那样多的匣钵,他必然撞得不轻。 梁佩秋无端端懊悔起来,平生出几分不安。 不该那样说他的。 可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 时至今日,她仍未得到一个足以释然的回答,她不敢相信,徐稚柳真的变了,当年那个被于夫子用“至诚无忘,炳在日月;烈气不散,长为雷雨”盛赞的少年,当真不在了吗?。 不行,她要再去问一次,定要他亲口承认才行! 可不等她走出小青苑,王云仙匆匆而来。想是还没做好准备,冷不丁和她对上眼,王云脸色突然慌乱起来。 梁佩秋心一沉,不安愈盛,惴惴道:“怎么这么晚来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 王云仙哑然。 他们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早就无话不说,也没什么是不能说的,可处在今天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个节骨眼,王云仙支支吾吾想说不敢说的样子,似乎只剩一个可能。 梁佩秋瞬间想到答案。 “和他有关?” 王云仙艰难地点了点头。 “刚刚听管事来报,徐稚柳……徐稚柳……” “他怎么了?” 王云仙安抚道:“你先别着急,听我说……” 梁佩秋心中不安已达峰值,等不及他说完这一堆没用的话,绕过他大步向前走。王云仙忽而大叫出声。 她顿在原地,神色在瞬息间千变,迷茫、惊讶、无措,悲痛,哀伤,愤怒……下一秒,“咚”的倒地不起。 怎么可能? 柳哥,她的柳哥…… 是的,所有人都不相信。 这一夜,窑工在“赶余堂”时,为将余堂部位的瓷器烧熟,猛加柴火。火直通余堂,火焰迸射,烟囱形成“火冲天”的壮蔚奇景,犹如火龙降世,红光漫天。 一代相才徐稚柳殁了。 第67章 半月前,当徐承枝收到兄长来信,让他和母亲收拾行装,离开瑶里,暂居到祁门一处早年置办的私宅时,他隐约察觉到了不对劲。 随即,他修书回信,问徐稚柳发生何事,言辞激烈,直言不想被蒙在鼓里,再经历一次“奸污女子”的堂审。 徐稚柳回信,寥寥数字,只道——景德风起,恐会牵连家中,你与母亲先去祁门,免我后顾之忧。 这封信并非托人带回,而是时年亲自送回来的,帮着徐家母子一起收拾包袱,连夜就离开了瑶里。只徐夫人也不是好糊弄的,路上屡次问时年镇上的情况,时年摇摇头,并不比他们知道更多。 “公子兴许早就在做安排,我已许久没有近身伺候了。” 他知道公子书房案桌下有个机关,藏着重要信件。他虽然不知公子在与谁通信,但约莫和太监撇不开关系。 外面都说公子投了太监麾下,他是不信的,公子为人内敛克制,从他跟在身边的那一天起就少有放纵的时候,唯二开怀时,一则与那小神爷有关,二则即铺排好后路,得见天光时。 他听人讲端庄自持,觉得合该公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 多少个日夜,他从没见公子为一己私欲放低过对自己的要求,遑论最厌恶的阉党之流,怎可能奴颜婢膝,去求一个所谓的前途?公子那样的才华,但凡走仕途,登科及第绝不在话下。 只是,近一年来镇上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到了如今,即便他坚信公子不会为太监驱使,沦为杀人走狗,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还是当初的那个言必践诺的公子。 想到数月前那一晚,他因起夜听到动静前去察看,碰巧看到公子在廊下的水缸里洗手。 那是接瓦片滴雨的一处园景鱼池,里面种了莲花,移植了池塘的泥土并几条带花色的小鲤鱼。他惊讶于公子竟然连进屋打水都等不及,就在水缸里搓起手来。 公子搓手的样子,好像手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洗也洗不掉。公子洗了很久,指腹被搓到发白,手掌却因摩挲发热而通红一片,这时才跌跌撞撞回了屋子。 次日他从廊下经过,本没有刻意想起,只突然灵光一闪,去水缸边瞄了一眼,结果几条小鲤鱼全都臊眉耷眼没了生气。 他赶忙叫人去处理,清完水缸,重新换上小鱼。这是他唯一一次没有请示公子自作主张的决定,只如今想来,他并不后悔。 或许从那时起,山雨就有了昭示。 直到徐稚柳以身殉窑的消息传开,先是像插上翅膀一样飞回瑶里,再经过一日发酵,辗转传到祁门。 当日时年正陪徐夫人在街上买粮油米面,置办新宅,添置一些生活所需用品。这处宅子是何时置办的,时年也不知晓,听闻时还格外诧异。 据他所知,公子这段时日手头是有些紧张的,也不知私下做了什么安排,十年来积攒的家财,竟然陆陆续续用光了。虽然那家财也不算多,公子只拿自己应得的,从不因担着少东家的名头,盘剥湖田窑一毫一厘。 只在时年看来,银钱再少,也没有那么紧张的,定然是用在了他不知情的地方。 他推测祁门这处宅子,应是公子早年买下的。地段还算不错,离镇集很近,出门不需马车,他陪着徐夫人边走边看,半时辰就到了。 徐承枝就在家读书,备考次年的春闱。 好消息是今年秋闱,徐承枝在出了大狱回到瑶里后,闭门苦读了数月,勉强通过了乡试,名次虽排后一些,但也有参加会试的资格了,只需来年进京一博。 这事儿还一直瞒着徐稚柳,盖因徐承枝不想因为自己打扰徐稚柳,亦或让他为自己安排什么,只私心里,他不是全然没有过计划,本还想着明年万寿,徐稚柳作为民窑代表进京,他们兄弟二人可在京中团聚,届时也可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不想,噩耗就这样降临。 得知消息后,徐夫人当场呕血晕倒,时年托人带信给徐承枝,徐承枝知道母亲的性子,未做片刻停留,短短一炷香就安排好了车马行装,去医馆捎上还未苏醒的徐夫人,一行人连夜赶回景德镇。 次日正好是这一炉龙火开窑的日子。 一大早,湖田窑就闹开了。 “徐忠疯了吗?怎么能让女人进窑房里头,多大的晦气,还不快拦住她!” “就是,自古娘们不准入窑,这规矩都能忘吗?不是我说,徐大东家多年不曾理事,看这忘性,恐怕早晚祖宗姓氏都要忘掉!” “你看你,大家伙都着急,着急也不兴说这气话。” “什么兴不兴的,我只知道,这次窑里头搭烧了不少我家的好货,但凡毁了,他徐大东家不得给个说法?” “唉,人死为大,先别追究说法了,还是快让这老妇离开吧!瞧这病恹恹的样子,哎呀!” “别动,我看你们谁敢动我娘!” “求求各位老板,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快不行了,只想见我儿子最后一面,求你们了……” “不是,你想见你儿子,大可叫你儿子出去见面呀,何故非往窑房里头冲?这真不是我们想拦你,规矩一贯如此呀!” “婆婆,你儿子叫什么,我去帮您叫他!” “阿谦,我儿子叫阿谦……” “阿谦是谁?湖田窑有这号人吗?” “当然有!我哥名叫徐稚柳,字谦公,是湖田窑的少东家!” “谁?” “徐稚柳!” “徐稚柳不是死了吗?!” “你说什么?!你说谁死了?” 混乱中总算有人搞清了状况,难怪徐稚柳迟迟不肯露面来见自己病危的母亲,难怪徐忠这个一家之主,罔顾窑房不得进女子的祖训,任由那对母子进来,知情的不知情的在这一刻都沉默了下来。 可沉默只勉强维持了片刻,就有人低声咕哝,算起自家的损失。这一来,一帮擎等着开窑的搭烧坯户们哪里还坐得住,纷纷叫嚷着徐忠出面,商议赔偿! 是时,徐稚柳以身蹈火“殉窑”的消息传得飞快,当晚不出三更天,湖田窑门口就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因着徐忠不肯见人,这几日湖田窑大门紧闭,任凭窑户们坯户们和看热闹的百姓如何作妖折腾,徐忠始终没有出面。 直到今儿开窑,再是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在徐承枝母子出现后,骚乱达至巅峰。 很快吴寅带着巡检司的衙役赶到湖田窑,他们均着骑装,腰间佩刀,神情严肃,让骚动的百姓们一下子就被恫吓在原地。肃清之下,好事者不得不一一离去,留几位当家在内厅商议后续,以夏瑛、安十九为首,三窑九会主事人作陪,由徐忠与湖田窑坯房、窑房的各位管事们主拟章程。 按徐忠的意思,当然是立刻停火,所有损失皆由湖田窑来承担。他与徐稚柳虽不是父子,胜似父子。十年相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湖田窑有今日盛况,纵不愿也不甘,徐忠也必须承认,徐稚柳有不二之功。 只里面烧的不止湖田窑和一些民窑、坯户的瓷,还有御窑厂的搭烧瓷器,烧得好,甚有可能作为御用瓷一齐贺岁万寿节,皇权当前,谁敢造次?皮球踢到安十九跟前,他都不肯妄自接茬,稍不留意恐惹民怨,而夏瑛面对万寿瓷和徐稚柳尸身的取舍两难,一时间也难决断。 论理,应该烧完一天一夜,待到正时才开窑,毕竟此时停火也挽回不了什么。 论情,一代商才,相才,怎能任由白骨成灰,任人于脚下践踏? 夏瑛左思右想,还是决定保人要紧。就在他拍案决定立刻停火时,安十九懒洋洋地站了起来。他抚着手上的玉扳指,清俊的眉眼含着笑意:“左右不过还有半个多时辰,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夏大人,若此事传回京中,您打算如何向皇上解释?” “当然是据实上报。”夏瑛为人端肃,绷着脸道,“皇上仁厚,想来可以体谅下官惜才怜才的拳拳之心。” “哦,那我倒要问问了,夏大人所谓的才人徐稚柳,可有功名在身?” 夏瑛一愣。 愣住的又岂止夏瑛一人。任谁也没有想到,不久前还在与徐稚柳称兄道弟的安十九会说出这么番话。 “既无功名,对景德镇瓷业也无甚贡献,甚至不是御窑厂在册的稀世名匠,即是一个输了比赛就要寻死的小民,当真值得提前开窑、损失万千去捞那点可能早就不存在的尸骨吗?若他当真化为灰烬,皇上兴许才会敬他还有几分匠心骨气吧?” 他这话说得明白,若被征召进御窑厂给皇帝打工,没有功劳还可以说说苦劳,可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小民,景德镇多得是这样的小民,虽然“徐稚柳”三个字家喻户晓,但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就自尽了,非但不能为自己正名,反而还输了一个匠人的风采,甚至不如一个小民! 此事若真计较起来,即便没有停火,夏瑛都可能吃个监管不力的瓜落,就更不用说挑战皇权去救这样一个小民了。 这样一个小民,不值一提的小民,如黑子一般,死了亦可无名无姓、亦可随便侮辱践踏的小民,值得吗? 当然值得!徐忠在心里痛呼,稚柳啊,我明白得太晚了!过去你总叫我离安十九远一点,我不听,离了天子十万八千里,权阉就是景德镇的天!我敬畏他,畏惧他的权力,在阿南事件后,我甚至庆幸他替我出手管教你,甚至感谢他让你留了下来,可直到今天我才发现,安十九有多么的无情无义!他是多么可怕的人!你为他做了那么多事,背负那样多的骂名,世人不理解你,不同情你,反倒一齐涌上来践踏你,而今你已死了,他甚至还要鞭你的尊严、你的人格,你对江西瓷业的付出,稚柳,我悔矣,我追悔莫及啊! 我万万没有想到,最后竟是和湖田窑对立的夏瑛敢于挺身而出说句公道话,这偌大人世,还有谁甘冒杀生风险为你正名?没有了!我怎能继续沉默下去!稚柳,今天我便要化身为矛,哪怕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为你挣个清白! 就在徐忠颤着手重重搭住椅背准备起身时,一人冲了进来。 那少年提着长长的衣摆,跌跌撞撞地推开巡检司人马往里冲,绊住了脚再不断爬起来,一边冲一边高呼:“他值得!” 吴寅示意左右让开一条道。 梁佩秋就在万众瞩目下冲了进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他值得!” 他值得,再也没有比他更值得的人。她冲到花厅不管不顾地抓住徐忠的手,“徐大东家,我求求你,念在他与你叔侄一场的情分上,快,快跟我走,快让他们停火。” 徐忠被这年轻人一拽,不防其力道大得惊人,往前一个趔趄险些摔出座椅。纵然没有做好准备,他还是连忙撩袍起身,跟着梁佩秋小跑起来。 夏瑛抿唇不语。 此时安十九一声轻咳,张文思猛一哆嗦,立刻斥道:“放肆!”旋即招呼两名衙役,上前制住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民。 梁佩秋被一左一右钳制,按住跪下。她奋力挣脱,从怀里掏出个物件高高举起:“立刻停火,否则、否则我我就砸碎它。” 众人定睛一看,这不是已经决定作为万寿瓷进献皇帝的春莺夏蝉青花碗吗?不是上交御窑厂收起来了吗?他从哪里拿回来的? 梁佩秋不理会对方的诘问,只反反复复道:“停火,立刻停火,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你们快给我停火!” 哪里还能见他?莫不是也失心疯了?安十九讥笑一声,一个两个的都让他觉得刺眼!他照旧漫不经心把玩着玉扳指,声音却叫人发冷:“都说你们势不两立,到底是传言骗了我,还是……人骗了我?” 他想起那个在雨夜亦不卑不亢的青年人,曾与他分庭抗礼,亦曾为他马首是瞻,只锋芒过盛,到底是把双面刃,用着伤心又伤身,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防着他什么时候倒转枪口。 幸好死了,一了百了。 最好烧得再久一点,连灰都不剩。 安十九想起来就高兴,只梁佩秋一言不发地盯着他,那目光叫他不悦。他不喜欢被威胁,遂又问道:“若不停火,你当真敢摔御瓷?” 他声音一沉,自有浸淫宫廷多年的威严,是一种上位者自然而然的气势,仿佛是吓住了梁佩秋。左右衙役见状,趁其不备上前去抢青花碗,梁佩秋却早有准备,动作更快地往旁边一闪,直冲梁柱而去。 猜到她要做什么,众人皆惊,可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少年两手抱着青花碗,头笔直地撞上梁柱,然后滑落在地。 一抬下巴,脸上血迹斑斑,独独一双明眸,带着宁为玉碎的决意。 此时已是隆冬,她却只穿单鞋,披着单薄的长衫。长衫是干净的月牙白,少有少年人能撑得起这个颜色,可她到底是小神爷,声名在外,而今又作赴死之姿,被满脸鲜红的血映衬着,像极书中为报家仇国恨而浴血战场的年轻战士。那不为瓦全的倔强里透出的悲壮,叫在场中人万分震动。 她竟以死明志! 她竟不畏死! “梁佩秋,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梁佩秋恍若未闻,喃喃低语:“他那样的人,你们又凭什么?”你们见过他每夜巡视窑厂的样子吗?见过他雪天奔波帮人置办官帖吗?见过他信守诺言为黑子殓葬,为窑工鸣冤表不平的情义吗?见过他为生计所困被迫放弃仕途时周身的光芒吗?那样勤勉的人,竟被你们活生生给逼死了!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么,猛一抬头,嘴角浮现一抹啐血的笑意。 安十九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冥冥中似看到雨夜那双眼眸,叫他心惊肉跳,亦为之怒火焚烧。他几乎失去理智,上前一步迫视那双眼眸,势要撕碎其中掩藏的虚伪、嘲讽和不屑般沉声问道:“他对你不屑一顾,你如此倾心交付,值得吗?” 梁佩秋微微低头。 安十九以为他示弱,才要放声大笑,却见那股悲壮化作悲凉的情意,于少年唇间带着羞怯般缓缓吐露:“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明月怎会错呢?定是我冰心未明,他未能看清。” 她是如此羸弱,却又如此坚定。 她将那人视作明月,那人又该是何等的皎洁。 她不愿直视污浊,唯恐污浊染指明月。 “若不立刻停火,世间将再无小神爷。” ** 这一日,城中再起《打渔杀家》的曲目。 梁佩秋,这个小民用一己之力向阉党和官权证明,徐稚柳这个小民有多值得。她逼着那些身穿官服的权贵停止窑火,虽然距离开窑时间已经近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虽然窑洞里红火漫天,满地都是分不清柴木灰还是白骨的灰烬,但她还是很感动。 她是第一个见到柳哥的人。她甚至没有穿戴兜沙帽特制的衣服,就那样冲进了刚刚熄灭窑火、温度高到可以燃烧皮肤的窑弄里,亲手将灰都扫了起来,用衣裳兜着填满胸膛,尔后郑重交到阿南手中。 她打开了柳哥生前最后一只匣钵,看到那只流光溢彩的青花碗,只上面出现了大片灰黑色不知名的裂纹,被权贵视为不祥之物仍要碎之。 她抵死反抗,以命相护。 最终,她断了一腿换回了那只暗纹缠生的青花碗。那是徐稚柳生平最后一只亲手烧制的青花碗,是用他的肉身、灵魂所幻化的臻品。 至诚无忘,炳在日月; 烈气不散,长为雷雨。 柳哥,我从未忘记你是怎样的人。她躺在血泊里,仍旧在笑。 世人皆叹,原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神爷才是怒擒渔霸的梁山好汉呐!可谁又知道小梁的一生,至此再难圆满。 她的路途,才刚刚开始…… 第68章 是夜,徐家撤去一应鲜艳物事,挂上素绸,下人穿上素服。 因徐稚柳和徐忠并无血缘关系,不是真正的徐家人,徐家没有名义为他置办灵堂,陈设衣冠冢,挂白幡,刻墓碑等进行一系列丧仪,是以在徐忠的强烈要求下,徐夫人让步,只将徐稚柳的骨灰置于台案上,供徐家人和湖田窑的窑工们前来吊唁,不收取帛金和一应陪葬物,次日,即安排回瑶里封棺入土。 这是徐稚柳生前的心愿。 阿南知道,兄长并不喜铺张,死后也不愿意大操大办。徐夫人纵然觉得此般行事委屈了儿子,可既是儿子的心愿,加上她垂垂老矣,无能为力,只得妥协。 母子俩商量好后事,徐承枝将母亲留在灵堂,陪徐忠出去说话。徐忠一夕之间老了许多,鬓角肉眼可见生出了一撮白发。 徐承枝纵有不忍,也还是将心中疑窦问了出来。 “我兄长心性坚韧,即便输了比试,应也不会想不开殉窑,何况他还没给母亲安排好后路,没有见我们最后一面,怎会突然寻死?叔父,你我接触不多,对我可能不大了解,我与兄长虽算不上亲厚,但血脉相系,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作为弟弟,如何都要求个明白。叔父放心,我会谨慎处理,还望叔父明言,此事是否另有隐情?” 徐忠没想到他一个半大小子说话有条有理,再一想,徐家父子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一脉相承的温和谦逊,想必面前的小子,和他那早死的老爹兄长一样,潜龙在渊,不可小觑。 只是,若真有蹊跷,便只依着他和徐稚柳的情分,也不可能让他白白送死,实在是没什么好隐瞒的。 “你小名阿南吧?我和你兄长亲如父子,便也厚颜唤你一声阿南。在外人面前我抹不开大东家的颜面,确有不可说之处,当着你的面,就不作假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兄长替我管事已有多年,我把他当成眼珠子厚待,就算他和阿鹞的婚事不了了之,我也是想收他当义子的。只我这叔父当得不称职,太不称职了!白日听到他比试输了,我竟、竟未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面对这个后辈他不免羞惭,徐稚柳输了,也就意味着湖田窑输了,可他不仅没有放在心上,晚上还应老友相邀,去刘家弄里打麻将。他近年来得闲,也沾染了些臭毛病,平时好往风月场所去,偶尔也有赌性。 说是打麻将,只换个方式博彩罢了。 只这些他不好直言,也就略去没说,只说得到消息时,徐稚柳已经投窑了。 “自从新县令到了咱这地界,说真的,没一日消停过,稚柳输了一筹,我虽然讶异,但料想他不是服输的性子,必有后招,索性没有去管。如今想来,若我当时及早回府,宽慰他一二,或许、或许……” 他满心满眼都是长大后的徐稚柳如何阳奉阴违,明面上规训,背地里顶撞,不受他的管教也就算了,还大小事都有隐瞒,故而忽略了,那是徐稚柳明媚经年里少有的失意。 似乎从安十九重回景德镇后,他就一直在输,而他权当做少年人必经的忐忑,冷眼看着他一次次跌倒再爬起,心中滋味既忧且喜。 说到底,是他高估了徐稚柳,也低估了景德镇的形势。 不知不觉间,事态发展太快,他尚未明晰眼前的时局,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落下了。 当夜负责龙窑看火的把桩师傅闹了肚子,徐稚柳正好巡视到此,就让把桩头子先去茅厕。见人久久未归,他不放心,又打发了烧火添柴的夫半过去察看。 就那么凑巧,短短一刻间,窑房里头只徐稚柳一人,偏偏出了事。 等夫半和把桩师傅回来一看,不好!窑头处原已封闭的火膛口居然打开了,再一看,窑床中间的两个窑门也都开着。 他们下意识关门堵口,加大柴火量,猛赶余膛,想着能救一点是一点,可救着救着觉察出不对来。 也不知是谁说了句,莫不是童宾窑神显灵了?他们立刻想到前朝童宾殉窑一事,心中打鼓,战战兢兢,这时想起徐稚柳,才发现人不见了。 而洞开的窑门,无疑是他们最大的怀疑对象。 难不成,难不成? 要命了天爷呀!少东家投窑了! 这事儿就这么传开来,细想想,的确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地方。按照徐稚柳做事缜密,负责任的态度,怎么可能贸贸然投窑自尽?那么大的损失先不说,搞砸了万寿瓷,湖田窑都要保不住!他怎会置徐忠和一大家子人的性命而不顾? 再者,即便要死,像徐承枝说的,总要做好身后的安排才行吧,怎生如此突然?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被伤得狠了。 “我问过张磊,就是稚柳身边的大管事,他说白日比试输了后,稚柳就一直精神不济,神思恍惚,晚间也没有用饭,只独自一人在书房坐了许久。想是巡窑时,没大注意就……就动了那个念头。” 徐忠后来也问过当晚负责龙窑烧火的夫半、加表工和把桩师傅们,都说徐稚柳看起来情绪不高。 人还是和从前一样人淡如菊,待人接物一贯的和气。只是少年气性,眉眼间有掩不住的落寞。 窑口无秘密,下午结果一出他们就得了信。别说徐稚柳自个了,连他们都倍觉震惊,久久不能接受,看见正主自不敢多说什么,能避能避,也是为了给徐稚柳留点颜面。 哪里想到他会想不开! 否则,很难说得通一个好端端的人,忽然凭空消失不见,不是自尽,还能是什么? 徐稚柳的死就这么定性了。 在巧妙的时机,巧妙的地点,一切自圆其说,有着巧妙的因果。 徐承枝问过徐忠,又在他的带领下,挨个问过当晚值班的窑工,得到的答案和徐忠说的一样,没有出入。 可他仍旧无法接受兄长自尽这个结果。徐稚柳是遇见事了会自尽的人吗?他不甘地想着,再次找到张磊,询问道:“当日情形,麻烦张管家再同我细说一遍。” 张磊没有不耐,仔细回想,一一禀陈。说到梁佩秋和徐稚柳的谈话时,因隔得远,他没有听清他们讲了什么,只感觉双方在争执,随后徐稚柳撞翻了一摞匣钵。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徐稚柳如此失态。 后来徐稚柳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一般,和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张磊以为他忙活数月太过疲惫,劝他好生休息。 徐稚柳淡然应下,可夜晚仍旧按照习惯,去巡视了窑房。 了解徐稚柳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并且,他是个对自己苛刻到骨子里的人,极少懈怠,非天塌下来几乎不可能改变自己的习惯。 习惯是个可怕的信号。 清楚这一点的人,就会提前蛰伏在此。况且,把桩师傅的腹泻,也过于凑巧。听那师傅陈述,当晚实在疼痛难忍,竟是一入茅房就出不来的程度,后来双腿发软,由人搀扶着才勉强能挪动步子,在后院喝了两大碗热水,缓解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和其他人一起赶回窑房。 前后时间差也就有了。 徐承枝将事件又过了一遍,原原本本复述给徐忠听,尔后就几个疑点,提出自己的疑虑:“是否有这样一个可能性,两家因万寿瓷的争斗心生不轨,对方用了不能见人的招数,故意杀害我兄长?” 徐忠听得头皮发麻。 他忙环顾四周,好在府里上下都在前头忙活,后院没几个人,他们说话的功夫,也就几只麻雀扑棱棱从树间窜起。 非他不愿为徐稚柳求个清白,而是,“一方面,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若非那小神爷以命相护,稚柳、稚柳还不知被烧成……其次,湖田窑和安庆窑虽是对家,近来也打得凶狠,但私下里,他们交情还算不错的。前次你兄长受伤,他还赶来探望,后来他们常有走动,这在镇上都是传开的。不信你可以问时年,那小子常伴稚柳身边,知道的肯定比我多,只我打眼看着,任谁有了不轨的心思,也不会是那人。” 徐承枝看他言辞笃定,不像推托,因下没再多说,只这一事,毕竟无凭无据,不好声张。他和徐忠提了一嘴,双方都有默契。 事实上,他不是没有见过梁佩秋深夜冒雪,赶去瑶里向徐稚柳报信。他们的交情,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只是,若非如此,种种蹊跷又如何解释? 回到前院时,窑工们都已上香吊唁过一轮,堵在院中,不肯散去,说是要送徐稚柳最后一程。徐忠训了几句,也没把人训回去,张磊就来说和。徐忠也不是真心想赶他们走,看他们有情有义,也不气恼自己的话没人听,反倒为徐稚柳感到宽慰,故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去了。 徐夫人也不好说什么。 徐承枝穿过回廊,临近正厅时,听到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旋即想到什么,脚步止在门外。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渐止,变作和母亲的低语。 女子嗓音软糯,伴着哭后的沙哑,一顿一顿的,似还哽咽,像小孩的撒娇。 在女子的陪伴下,母亲的伤心似也被抚平了些许,转而和她话起家常。两人说了许久,中途徐承枝让人进去送了一次汤水。 夜半时分,女子走了出来,和徐承枝打了个照面,双方都微微一愣。 徐承枝早就听说过阿鹞的名字,这位原本应该是小嫂子的女子,后来不知怎的,被兄长拒了婚事,听说闹了好一通,如今正在议别家了。先前为避祸躲去祁门时,他还偶然见了周雅一面,听时年说,那就是徐鹞在议的未婚夫。 虽则徐稚柳不满意周雅,但耐不住徐忠挑三拣四,选过一轮都没个好的,最后不得已又转回到周雅身上。 周雅也对“湖田窑的小姐”倍感兴趣。 徐承枝和徐稚柳感觉一样,觉得周雅不是良人。不过,他没有立场说什么。 原本他们或许能成为亲人,只她比他想象中看起来要小一些,和隔着门想象哭腔时的小女孩差不多,樱桃粉面,圆润腮颊,盘着双髻,还没真正长开。 实际上,阿鹞还要比他大两岁。 这也是阿鹞略感惊讶的原因。一个比自己小的半大少年,为何看起来比她还要成熟几分?这让她事先准备好的一箩筐安慰弟弟的话语,愣生生卡在嗓子眼。 过了不知多久,才磕磕绊绊挤出两个字“节哀”。徐承枝点点头,有着和徐稚柳一般无二的淡然。 阿鹞咽了咽口水,说不出话来。 后来,大约是临近清晨时分,阿鹞再次出现,送别徐夫人。徐夫人摸摸她的脑袋,感谢多年以来她对徐稚柳的照顾,又说拖累她了。 阿鹞一个劲摇头,哭得喘不过气来。 队伍当真开始走动时,她忽然冲过去,一把夺过徐承枝手中的锦盒,抱在怀里痛哭失声。徐忠立刻叫丫鬟上去拉人,只怎么拉也拉不动。 徐忠眼睛也红了,叹着气亲自上前去。 不想徐承枝比他更快一步。 “别哭了。”他声音极为低沉,带着隆冬里深刻的冷冽,“你若当真为他好,就让他早点走,别耽误了他归家的时辰。” 阿鹞一哽,抬头对上徐承枝的眼睛。他眼睛是红的,应也偷偷哭过,只神情看起来像一尊罗刹,堪比十二月寒冬料峭的冷酷。 “可我舍不得、舍不得稚柳哥哥。” 徐承枝垂眼:“舍不得也要放手,这个道理从前他没教过你吗?” 阿鹞不知是被唬住,还是吓到,手一松,徐承枝顺利拿回了兄长的骨灰盒,又定定看她一眼,似无奈道,“你……以后还要嫁人,别想他了,至少,别表现出来让旁人看到。” 阿鹞是云英未嫁的小女子,徐忠绝不可能允许她送徐稚柳出城。几句话说完,她就被强行拉回了府内。 待走出狮子弄,上到景德大街,送行的队伍逐渐扩大,除了湖田窑的窑工们,还有和湖田窑合作往来的店铺东家、伙计,另有曾受过徐稚柳恩惠的坯户瓷行们,此中不乏黄家洲的洲长和洲民。 到了城门口,他们仍未停下。 说是十里相送也不为过,队伍一路壮大,至君子亭,天已大亮。微光穿透无尽的黑夜,终至黎民,破云层,现金光,画出炽烈的朝霞。 这是当日被污蔑奸淫罪后,徐稚柳送别徐承枝的地方,如今不过数月,却是人非物是,他来送别兄长了。 那时,他胸口氤氲着恨,也氤氲着爱,情绪杂陈不知如何表达,当着兄长的面,他说你的错,为何要我承担?背过身去,他深觉后悔,暗自捶胸,又高声大喊,往前走,你别回头。 未想他当真头也不回,家也不回,就这么去了。 徐承枝并不知道,那句话其实徐稚柳没有听到。若他当真听到,或许他会回头吧,至少也要回去看一眼这个心口不一的弟弟。 如今,徐承枝站在昔日回首的高地上,再次回首,抱着徐稚柳的骨灰盒向身后望不到头的队伍深深一拜,朗声道:“诸位恩情,我代兄长谢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到这里就够了,望诸位安好!” 队伍里人头耸动,嚎哭不止。 少顷,不知是谁先开了口。 “少东家一路走好!” 尔后一声大过一声,“少东家一路走好!” “少东家一路走好!!” 那整齐划一的哭音,在苍茫的郊外,响彻天际。鸿雁分飞,此一程别过,山长水远,各此天涯。 不远处的马车里,梁佩秋咬牙忍着断腿的剧痛,手掌按在厚褥子上,攀着车窗支起上身。看着山脊上渐行渐远的几道身影,不住垂泪。 柳哥,柳哥,一路走好。 第69章 万庆十二年隆冬,徐稚柳死了。 距离这一年的新春,仅不足十日。 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他们无所谓谁生谁死,事实上每一天都有生命的迭代,广袤苍穹里一颗星星的陨落,离他们实在太过遥远。他们关心的都是眼前触手可及的小事,譬若过年有没有新衣穿,有没有糖果吃,外面有没有放炮竹,小伙伴们有没有走亲戚……对景德镇的老年人们而言,车马慢,书信慢,对镇上时事的接收也慢了一步,故而徐稚柳的翩然而去,不似惊天炸雷,更像一场应景的鹅毛大雪,注定会落下。 雪化了,天晴了,新年就会有新气象。 也只有常年在窑业一线的坯户、瓷工们,怀着强烈的不安,洞察到了裂痕丛生的时下。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这一年的新春比过去任何一年都要凄凉,来往景德镇挑担子叫卖的行脚商们少了大批,这么一来,新鲜玩意儿少了,本地人通常趁着年节里一家老小齐团圆一起逛陶瓷集市的热情也跟着消减了,更不用说年底的暖窑神、唱大戏等活动,有还是有的,就是肉眼可见的没往年热闹了。 首先景德镇为数不多官搭民烧的大窑厂,就有好几个没有参加,三窑九会为童宾窑神举办的祭祀活动仅就按照章程走了个过场,湖田窑在一片素缟中度过,安庆窑的小神爷断了条腿,上下也都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冒尖。 其他高门大户秉持着低调行事的道理,便想舞龙耍狮,也悄悄关上门在家里头玩。 打眼瞧着,年还是那个年,也有年味,可就是哪里不一样了。 ** 梁佩秋从没觉得日子如此漫长过。 卧床休养的三个月,景德镇从冬天到了春天。她透过窗扉,张开五指,去接檐下的光。 有温热触觉通过指尖流窜到身体,她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被一种鲜活的力量推动着往上,左右翻动,感受着阳光的普照。 忽而想起什么,等不及叫白梨进来,她顾自翻身下床打开橱柜,拎起一件衣服里外摸个遍,没寻到东西,随手扔在地上,再拎起一件衣服…… 转眼之间橱柜被扔空了,里面光秃秃的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视线飘向另一侧,靠床脚还剩两只箱笼。 她伏在橱柜上静思了几息,跳着脚去够床边的拐杖,指望有支撑可以让她蹲下身去翻箱笼,不想手和腿完全不听使唤,弄得房间桌椅七倒八歪,还险些摔个狗吃屎。 她不得已重新伏在床柱上,拧眉望了眼床尾的箱笼,又看看一旁的拐杖,手不自觉摸到萎缩无力的下肢,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扔掉拐杖,单膝用力往下一磕,整个人撞到箱笼上。 白梨听到声响冲进来时,就看到一人半扑在地上,正吃力地扒着箱笼,一件件朝外丢衣物。 她赶紧上前,双手去扶梁佩秋:“小、小公子,您要找什么?快回床上,我来帮您。” 这是梁佩秋受伤后王云仙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丫头,年仅十三岁,个头却是不小,养得挺结实,照顾梁佩秋颇为尽心。 只见她双臂一夹,就把梁佩秋抱回了床上。 梁佩秋初时还战战兢兢,生怕给小孩折腾坏了,不想白梨轻轻松松的,没有半点勉强。后来她给她取名白梨。 白梨傻呵呵的,得了名字特别高兴,说自个最爱吃梨子,梁佩秋也不多解释。 白梨知道梁佩秋是女儿身,这些日子近身伺候,梳洗换衣都是她,男孩女孩是瞒不了的,让白梨感到震惊的是,整个安庆窑居然没几个人知道,小神爷竟是女子! 她恍然有种怀揣着惊天秘密的紧张感,时不时就要提醒自己一二,谨防说错话露了马脚。 对外,梁佩秋是安庆窑的第一把桩,还是大家伙公认的小神爷,年纪虽小辈分却大,被尊称一声“您”也不奇怪。本来安庆窑承办万寿瓷,梁佩秋赢了春夏之争,应该前途无量的,谁想……想不明白,就为对家那臭名昭着的少东家,值得吗? 没了条腿,以后可怎么办呐! 白梨惆怅地想着,为她拉高被子,仔细掖了掖,忽听梁佩秋问道:“你看见我的佩饰了吗?” “什么样子?” “一枚羊脂白玉的玉扣,上面刻着小兔子,下面串着翠色丝线,约莫拇指大小,做工很是精细。”梁佩秋声音很急,方才一番动静,额上已沁出密密匝匝的细汗,“我记得摆在箱笼里了,怎会不见呢?” 白梨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她自言自语道,“到底去哪了?怎么就找不到了……” 那是去年生辰徐稚柳送她的礼物,她格外珍视,日日佩戴在腰间,后来,其实并未多久,四六出事,她去找他对质,立下春夏瓷的赌约。回来后她一股脑的将东西打包收进箱笼里,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一心一意投入到万寿瓷的竟夺中。 竟没发现玉扣不见。 也不知何时不见的。 她越想越是心惊,撩开被子一个屈膝用力,再次翻下床,重重跌倒在地。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动作没停,匍匐着向前,扯得箱笼哐哐作响。 白梨知道劝不住,忙将箱笼翻过来倒了个干净,里面除了一些旧衣物,几只陶瓷摆件并一本旧书,没有别的东西了。 白梨眼看梁佩秋脸色惨白,忙道:“您别急,我再到处找找看。要不您先回床上去吧,少东家看见了要骂我的。” 王云仙可是个惹不起的祖宗。 见梁佩秋置若罔闻,怔愣望着空空的箱笼,白梨心下一叹,抱起被子,囫囵罩住梁佩秋,随即手脚麻利地在屋子里翻找起来。 到后来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一遍,床褥也掀了起来,除了几样她本就放在心尖尖上妥善收藏的物件,再也没有别的了。 王云仙过来的时候,天已擦黑,远山只余一道残影,稀碎的,照不见屋内的昏暗。 天黑了还不点灯,王云仙随手招了白梨就要骂,却见白梨手指压唇,示意他噤声,又指了指屋内。 王云仙下意识放轻脚步,凑到屋边往里一探。最后那丝天光烧透了,淋在少年人肩上,凸起的后甲骨勾画出她形销骨立的一隅。 她靠墙坐着,一动不动。 白梨又指了一个方向,王云仙这才注意到她膝上摆着的物件,挨次是陶泥小兔、酱烧肘子洗净晾干后的油纸,写有梁玉瓷行的废纸团子,一本在泥水里淌过《横渠语录》,并一只暗纹缠生的春莺夏蝉青花碗。 寥寥几样东西,何以慰藉对故人的思念? 从前看她每晚不睡觉往树上爬,他就知道了,梁佩秋的心不属于她自己。而今徐稚柳去了,她的心又要如何安放? 王云仙暗自捏紧了拳头,沉吟再三,没有上前打扰,不想梁佩秋发现了他,转过脸来问道:“云仙,有事吗?” 王云仙脚步一顿,眼里直发酸。 多少天了,她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以前她常怪他,徐稚柳出事他隐瞒不说,为此和他吵过闹过冷战过,那日他却是一点也不敢耽搁,紧赶慢赶第一时间赶来给她报信,不想竟连累她断了条腿。 一个女儿家,以后变成个跛子,她怎么想的? 她怎么敢! 王云仙无数次想骂醒她,想狠狠给她几拳,可一想到她不管不顾冲进窑炉、冒着烫烂手指也要扫拾徐稚柳骨灰的模样,他说不出口,心疼地快要满溢出来。 一个陶瓷人,一个多年以来专注陶事跟火炉打交道的人,会不清楚手有多重要吗?可她竟忘乎所以至生死不顾,这样的她,还会在意自己是谁吗?还会在意梁佩秋究竟是谁吗? 想到这一点,王云仙既怒且怜,对她已再无更多要求,只盼着她能好起来,尽快地好起来。 似乎只要她能好起来,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事,来看看你。”他摆摆手,故作随性的姿态,“你怎么坐在地上?小心着凉了,快回床上。” “地上坐着舒服。” “下脚的地方,怎么能比床上舒服?” 梁佩秋浅浅一笑:“地上凉,硬硬的,摸着真实。” 王云仙听她这么说,好不容易压下的酸涩再次上涌,眼前陡然升起一片水汽,叫他快要看不清她的笑。 他背过身去,假意训斥白梨,飞快地拭去泪水。 梁佩秋没再拒绝,听话地回到床上,只膝上那些东西谁也不能碰,需得她自己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王云仙一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不过梁佩秋了解他,这人藏不住事,既然来了,就算现在不说,早晚也会忍不住自己说出来。 “云仙,有话要对我说吧?” 三个多月了,她自暴自弃地把自己扔在小青苑,对窑口的事不管不问,既担着把桩的名头,吃喝花销都在窑里,又厚着脸皮当闲人,拿一点小伤小痛当免死金牌,别说王云仙,任谁都忍不了。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审判结果。 王云仙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顾自发了会呆,长长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王云仙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云仙点点头:“晌午发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发臭了。” 想到这里,王云仙又是长长一叹。 前儿个听老头讲,他们一群人以夏瑛为首,几方瓷业泰斗作陪,还聚首在江水楼,为百采改革推行近半年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 谁承想一转眼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当晚夏瑛就出事了。 夏瑛一直没有放弃组建陶业监察会,而这正是安十九不可碰触的红线。双方角力时久,一直僵持不下。 而今百采新政初见成效,夏瑛只需陈情皇帝,不需安十九同意,陶业监察会就能成立。 故而,安十九必定要阻挠新政的实行。 可话说回来,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夏瑛才是布局之人,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兴许在安十九眼里,他们这些猢狲根本算不上对手吧? 父子俩关上门商量了半下午,说得王瑜口干舌燥,末了推推他,“你去跑一趟,和佩秋交代一声,劝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哪有被死人带累的道理?她还有窑务在身,总不能一直一蹶不振。” “为什么又是我?”王云仙委屈。 王瑜假装没听到,感慨万千:“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特批的浮梁县令,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这犄角旮旯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此时已近天黑,小厮过来掌了烛火没退下,磨蹭着听主家谈话,不想被王云仙捉个正着。只那一眼,小厮惊觉少年人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再三告罪,垂头退下。 王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王云仙的成长感到欣慰:“不必担心,现在哪家关起门来不骂太监?”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 “徐大东家近来如何?” “他算哪门子的大东家,一个甩手掌柜也配?”话虽如此,王瑜还是嘟哝了一句,“不好,整天喝得烂醉,成个大酒鬼了。” 王瑜总归还是气恼多于气恨。 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占一片山头,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比技艺、比销量,比包烧青,甚至还比谁家请的班子戏唱得好,可不管怎么斗法都没有祸及人命,偶还有点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感,平时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倒窑事故的发生。 那时夏瑛和安十九打擂台,他们都被架在火上烤,没得选择。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趁机将湖田窑推至民窑榜首,占据天下第一的席位,那段时间湖田窑称得上富贵盈门。 “光瞧那老小子出门前呼后拥的派头,不知情的还以为某官家大老爷巡街呢。可又怎么样?”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我算眼睁睁见了一回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你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吧?风光的时候上赶着追捧,谁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这人心啊,怎么能脏成那样?” 曾经的功绩都变成有利可图的私心,白的统统给你描成黑的,个个都是杀人无形的好手,一张嘴就能给人判死刑,纵观景德上下,竟只有江水楼的说书先生有一说一,还能讲几句公道话,提起曾经风光无两的大才子,亦是不胜唏嘘。 “你说已这种境况了,都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老小想想,还有一家窑厂呢,跟个太监置什么气?偏那老小子转不过弯来,里外不遮掩,逢人就骂太监没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日在湖田窑,就是夏瑛都准备停火了,徐稚柳曾为安十九鞍前马后,那厮竟要——竟要将他化为灰烬,你说,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后谁还敢尽心为他卖命?那就是头喂不熟的狼啊!” 王瑜说到兴处,又有几分隐秘的沾沾自喜。说到底,他也曾暗作推手,利用时局,望能杀出一条血路,称王称霸。 而今,徐稚柳杀身成仁,也算为他投石问路了。 他看清太监的德性和手段,今后的路更要三思而后行。王云仙听自家老父亲说这些,原还听得仔细,到后来总觉哪里不对味。 细细看去,老头又有不同。 近来他常感觉老头不是他认识的老头。想必人都有两三面吧,他正在逐一见到老头的更多面。 王瑜似也察觉到小儿子的目光,不怕被他看清自己的算计,迎上去,轻笑着拍拍他肩膀:“总之,那老小子倘若继续作死下去,我看湖田窑……危矣。” 安十九虽未直接动手,但谁还敢跟湖田窑往来?架空了他家的生产,一大帮人不得喝西北风去? 王瑜双手按在膝盖上,搓了搓腿,忽而生出几分苦中作乐的怡然:“现在夏瑛没了,景德镇窑业以后都得听太监的,就算再来个县官,估计也越不过他去。夏瑛盛名在外,担着西南酷吏的名头,空降到此,整顿瓷业,谁暗地里没有为他捏一把汗?到底好人不长命啊……我先前站在夏大人这头和太监叫板,估摸下一个要被清算的对象,就是我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万寿瓷还得交给安庆窑来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徐忠那老傻子冲在前头呢……” 话是这么说,可安十九的手腕他们都领教过,谁能不怕?王云仙略带忧心地看向王瑜,王瑜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王云仙就被推到梁佩秋床前,他习惯性地给她拉高被子,怕她着凉,叮咛一顿后,和她干对着眼。 她的担忧写在眼里,王瑜是怎么安慰他的,他就怎么照实安慰她。用王瑜的话说,只要他们听话,安十九也不是什么杀人成性的妖怪,顶多就是贪得多点,他们赚得少点。 别的没什么,用不着害怕。 梁佩秋默默应声好。 王云仙又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三个月,还要好好休养,不能掉以轻心。我已托人去寻访名医了,听说苏杭一带有位正骨高手,卧床十几年的也能给治好,还跟原来一样活蹦乱跳。咱家船运能到苏杭,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佩秋,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别怕,你还小,身体还能长呢,骨头也会长好的。以后你会带着我王家窑的瓷器去很多很多地方,苏杭也好,京城也罢,你朝外面看看,天大地大,一定还有属于你的湖光山色。” 梁佩秋眼眶一酸,低下头去。 王云仙多年以来不理俗务,好吃懒做,为的就是保留个性,做个闲云野鹤的性情中人。梁佩秋知晓他的志向,便知晓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 或许不是他自愿的,或许是王瑜的意思,他或许懂,又或许不懂,总之,梁佩秋看清了夏瑛死后安庆窑面临的困境。 原先王瑜瞧不起徐忠为贵人鞍前马后、点头哈腰的卑贱样儿,曾明言商贾虽轻,但可卑不可贱。景德镇的窑户坯户们既是商人,更是手艺人,身上得有风骨,做出来的瓷器才能受人赏识。 她一直谨记在心,可如今安十九称霸江西,向来为权贵折腰的徐忠都站了起来,而他们却要为长远计,低下头去,成为自己最厌弃的那一类人。 如此,失了风骨,却能活着,又将如何抉择? 可悲的是,王云仙既当了王瑜的信使,又于心不忍,看懂了她的心,非但没有指责,没有催促,没有将把桩的责任加之于她,面对外忧内患,甚至盼着她振作起来,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 而她自始至终都知道,答案是不可能。 难道她就没想过吗?只要她出面对安十九服软,单凭她包烧青的本事,谁敢拿安庆窑开刀?安十九左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只要她低头,让安十九出了气,那么,凭着万庆皇帝对青花瓷的喜爱,谁也不必害怕,不必忧惧会落个和徐稚柳、夏瑛一样的下场。 可她偏不。 她不会对欺辱过徐稚柳的人低头,死也不会。 “如果我去求他了,柳哥会怎么想我?我已经弄丢了他送我的生辰礼,是他亲手做的,唯一一件他送我的生辰礼……”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既恨安十九,更恨自己,恨世道不平,恨无能为力。 在王云仙离开很久后,她再一次坐回地上。 那里又亮又硬。 摸着真实。 第70章 王瑜原以为让王云仙去当这个说客,梁佩秋会看在青梅竹马的面子上“振作”起来,不想半个月过去,她还是老样子,成天瘫在床上,数着廊檐下的麻雀虚度光阴。 窑口里自然人心惶惶,一方面夏瑛突然罹难,安庆窑靠山倒台,面对太监势不可挡的权威,少不得盘算退路。另一方面,梁佩秋久久未归,窑工们私下揣度,都说她年纪小,没遇过坎儿,经此一事恐怕歇了心思,想要离开是非之地。 如今还没传开来,多是在和东家角力。 王瑜当然不想梁佩秋离开,就算跛足,也不影响她观察窑火,点火成瓷,那本事长在她的眼睛里,只要眼睛没瞎,万事都好商量。可窑工们不信呐,若不是有了离开的心思,养病三月足矣,怎还迟迟不回? 王瑜也不好多说。 心里生病远比身体的病痛更难治愈。他想去找梁佩秋谈谈,王云仙不让,怕他话说得重了,一不留神当真逼她离开。 王瑜气得吹胡子瞪眼:“我养她这么多年,就为个外人,她要离开?” “心都不在了,人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那照你的话说,倘或她真要走,你也不拦着?” “我也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王云仙望着小青苑的方向,眼神迷离:“我当然不愿意她走,可我不想用道德、用恩情拴住她,强留她在这儿,若不开心,也是惘然。兴许她离开一阵子,想开了还能再回来。” 王瑜恨铁不成钢,拂袖怒骂:“你就自欺欺人,痴人说梦吧!” 他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梁佩秋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心疼?他当然知道梁佩秋当下的困境是什么。 或许是自责,她认为徐稚柳的死和她有关。或许是懊恼,她后悔当日和徐稚柳说那些话。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的因素,徐稚柳走到这一步,不乏她的错处。 她无法原谅自己,将自己困在看不见的地牢,四面竖着铁栅栏,任凭她如何哭喊,都没人来救她。 是了,当初徐稚柳被迫给安十九下跪磕了二十个响头,她也是这样,日日数着麻雀,看着烟囱浑浑噩噩过了一阵,不过那时徐稚柳还在,尚且能劝一劝她。 如今斯人已逝,还有谁劝得动她?佩秋啊佩秋,当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枯萎下去了吗?谁能来救救佩秋啊?! 王瑜急得一夜没睡,邪风入体,此时有人一盆凉水给梁佩秋浇醒了。 她努力地抬起头,看清面前的人。 是时年。 时年怎么老了? 时年听说梁佩秋已经不吃不喝三天,星夜兼程赶回景德镇,连湖田窑都没回径自登了安庆窑的门。他满身的风尘,胡须蓄了一大茬,黑眼圈快掉到下巴,看着能不显老吗? 他把铜盆往旁边一扔,冷冷道:“你清醒点了吗?” 梁佩秋抹去脸上的水,轻声问他:“时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死没死。” 梁佩秋忍不住一笑:“你还跟从前一样凶。” “幸好你没死,你要死了,我也没处凶了。”他本来很生气,非常生气,一路上都在骂她软弱无能,可真正看到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儿,又满是无处发泄的愤懑。 这个世上能为公子欣然赴死的人,还能有谁? “你起来。”时年说,“只要你起来,我就带你走。” “去哪儿。” “去看荷塘。” 梁佩秋眼里迸发出一丝光芒:“是……是……” 她仿佛不敢往下想,时年肯定地回答:“是,是你们曾经约定他要带你去看的那片荷塘。想去吗?” 她当然想!时年说:“那就站起来。” 梁佩秋摸了下自己的腿。 快和石砖一样冷和硬了。 “我给你一炷香,如果一炷香后你没能站起来。梁佩秋,你就永远看不到公子的荷塘了。” 你会失去他。 完完全全地失去所有和他相关的羁绊。 怎么样?要去吗? 当然要去!梁佩秋急不可耐地起身,下一秒却重重摔在地上,手臂无力支撑往前一撞,桌案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掉落一地。 其中就有那一只长满暗纹的春夏碗。 梁佩秋双目一紧,眼中浮现痛苦之色。连这个她也要失去了吗?她几乎生不如死,泪水夺眶而出。 时年冷眼旁观,没有出手相助。眼看没有指望了,就在春夏碗坠地的最后时刻,不知从哪里滋生的一股力量,她忽然紧咬牙关,整个人往前一扑,旋身接住了碗。 她捧着碗,泪水涟涟,却笑了起来。 ** 后世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如果此时,你忍不住想迎风落泪。请不要忘记,秋风凉,白露降,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 当梁佩秋躺在乌篷船,由时年撑蒿穿行在夏初时节云水间的荷塘时,万物好似感受到一种相同的悲伤,这种悲伤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语言就可以永恒。 整片荷塘放眼望去仍带着去岁秋冬天的凋零感,未真正迎来新生,一片不太浓郁的绿意,泛着些许枯黄的边角,唯有三两朵花苞已经争抢着,嗅到时令将至的温暖,迎风绽放。 进入五月,夏意渐而明朗,风捎来丝丝热意,有清香萦绕周围,吹痛腐败的伤口。 梁佩秋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缩着,趴在船头眼不带眨地朝一片片叶子看过去,一淙淙水流晃过去,好似怎么都没有尽头。 她闭上双眼,脸上漾起恬静笑容。 余下半日,时年将船系在岸边,独自一人去凉亭等候。天黑之后夜风比白日稍凉,担心梁佩秋病恹恹的身体支撑不住,时年犹豫了一阵,刚要起身回去拿披风,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他回头一看,是多日不见的阿鹞。 云水间地处偏僻,信息私密,少有人知,时年原以为是外人闯入,一刹间生出冷汗,发现是阿鹞,毫不夸张地抚着胸口瞪了她一眼 阿鹞吐吐舌头:“吓到你了?” “你说呢?怎么走路没声?”看她身后没有丫鬟随行,又道,“一个人来的?” “没有,让他们留在外头了,我不想看到他们窥探阿谦哥哥的私宅。” 阿鹞已年满十六,仔细说来,翻过年应是虚岁十七,倘若没出意外,她本来会成为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可惜,男主人不情不愿,还不负责,尚未给她找到良配就撒手人寰。 如今,在徐忠紧锣密鼓的安排下,她已与周雅定亲。 因对方是曾见过一面的周雅,阿鹞不太情愿,只也拗不过徐忠,更没替她做主的人,是以万般之下,还是点了头。 她将刚煮好的药汤摆在石桌上,靠近时年悄声问:“她还在吗?” 时年觉得好笑:“不在的话你来干什么?” 阿鹞被他看穿心思,虽感尴尬也没忸怩,直言道:“自从上回出了事,我就有点不敢见她了。” 那时她还存着几分小儿女的挑衅,想看看小神爷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阿谦哥哥刮目相看。不想掉进女土匪的陷阱,差点没了小命。 自那之后,她心有戚戚,对孤身前来的小神爷就多了几分不敢亵渎的畏惧。想那样一个人,怎可能为她飞蛾扑火? 应当是顾念和阿谦哥哥的情义吧。 故而在听说她为徐稚柳断腿保瓷一事时,她竟不觉得稀奇,甚至有种该当如此的错觉。可他们先前,分明已经在闹不和了。 阿鹞想不通,也忍不住好奇,看到云水间外头停着马车,车头上悬着安庆窑的灯笼,她一猜就是那人,纠结了好久还是决定来看看她。 毕竟断了条腿,也不知她恢复得如何了。 “她还好吗?”阿鹞小心翼翼地问。 时年摇头:“不太好,瘦了许多,人也没什么精神气。” 阿鹞惋惜。 “你在瑶里,如何得知她的情况?” “王少东家来找的我。” “王云仙?”阿鹞诧异,“他亲自去找你?” 时年无奈,说真的,见到王云仙的那一刻,他的诧异远不比阿鹞小,甚至还比阿鹞多了几分防备。 那日送别公子,他没有留下,随着徐家母子返回瑶里。他是徐稚柳的书童,身契在徐稚柳手里,不算是安庆窑的人,去留随他自个儿。徐夫人也没阻拦,事后将公子入土为安后,徐承枝拉他到一旁,问起梁佩秋与公子的交情,也和盘托出自己的怀疑。 是以,早前就对梁佩秋的突然接近倍感微妙的时年,当下顺着徐承枝的思路,越发怀疑起梁佩秋的用意。 许多事已经无法深究了,他亲眼看着公子为那人一步步机关算尽,寤寐思服,如何能不忌惮?可王云仙却说,她快要死了。 当他亲眼看到梁佩秋的模样时,一切疑虑随之烟消云散。 没有人可以做戏到苟延残喘的程度,也没有必要为一个死人做戏,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 他思来想去,竟就是这个他一直没有打心底认同过的人,为公子刻骨相思,焚香于神殿。 太荒诞了。 只有她。 除了她,好似也不会再有旁人了。 阿鹞听时年讲起这些自己完全不知道的内情,眼底莫名热意喧腾。她强忍泪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一边拭泪,一边看着不远处荷叶掩映下浮动的水光,开始担忧:“她在那里多久了?是睡着了吗?不怕水里有蛇吗?” “谁跟你胆子一样小。” “是吧,我也觉得自己太胆小了,倘或我和她一样勇敢就好了。”阿鹞喃喃道,“时年,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嫁人,不想和你们分开。” “已经定下了吗?” 阿鹞轻轻应声,“我听人说周雅风评不好,平日也好出入青楼,狎妓赌博,偶尔喝醉酒了还打骂下人,这也太可怕了。” “你听谁说的?窑厂里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不要孤身一人随便乱跑,更不要听人乱嚼舌根。”时年晓得她心里在想什么,只已经无力挽回了,“你仔细想想,倘若周雅德行差,大东家怎会把你许给他?” 阿鹞摆在膝盖上两只玉雪团子似的小胖手拧在一起:“也是,这世上有谁能比得过阿谦哥哥。” “阿鹞……” “我明白的。”阿鹞说,“只是这亲事太急了,我有点怕。” “你怕什么?” 阿鹞摇摇头,她也说不出来,总觉得阿谦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将窑务统统交给徐稚柳事先提拔上来的管事们,每日酗酒,少有清醒的时候。 一到清醒时,就和周雅书信往来,敲定婚期。在周家抬着聘礼下定后,双方迅速达成一致,下月末就让她出嫁。 哪有嫁女儿这么着急的?阿鹞不免惶惶:“我爹会出事吗?” 时年喉头一哽,安慰道:“不会的,你别担心,咱家窑厂那么大,东家身子也康健,过了这一阵都会好起来的。” 阿鹞望了眼荷塘,没再作声。 时年担心她会一直伤心,算算时辰,准备去叫梁佩秋。 “诶,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着裙摆跳下石阶,无忧无虑似的转着圈圈走过去,不想临到池塘边又生怯意,“我还是回亭子里等罢,药汤还在那儿。” 时年搞不懂她脑袋瓜怎么想的,一会儿一个样。嘴上说要回去,眼睛还盯着此处,人已经走到这儿了,何必再假装矜持? 他摇摇头,扯着纤绳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几声梁佩秋的名字,见无人回应,赶忙钻进乌蓬船。 梁佩秋显然不大好,已经烧糊涂了。时年忙叫人过来,和阿鹞两人半拖半抱将她抬回屋里,安置在榻上,此时药汤显出了关键作用,两碗下肚,梁佩秋硬生生从鬼门关被拽了回来。 看她脸上逐渐退红,人也清醒过来,时年大松一口气,说道:“你要是也没了,我真怕公子回来找我算账。” “就是!阿谦哥哥定要怪罪我们的。” “没事,死不了。” 她脸色惨白如纸,仍旧强颜欢笑,不免让阿鹞想起徐稚柳。他也是一样的,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可眼底总是有化不开的寒冰。 她常常想,为什么阿谦哥哥没有春天。 阿鹞到底没忍住,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她不管不顾地扑倒在梁佩秋胸膛前,兴许是曾经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兴许梁佩秋是徐稚柳最在意的人,她对面前这个外男没有一点男女大防的意思,甚至想借此迫着梁佩秋娶了她,这样她就不必嫁给周雅了。 可就是这样一扑,阿鹞察觉出不对来。 梁佩秋旋即也反应了过来。 她没束胸。 对,因着白梨清楚她是女儿身,日常养病就没注意,出门时太匆忙,也没想到这事儿,因下两人面面相觑,一个赛一个懵然。 好半天,阿鹞猛的直起身子,眨眨眼,冲她比划了个姿势。 梁佩秋认命地点点头。 阿鹞欢喜异常,往常不解的症结一下子都打开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竟是女子?!她和阿谦哥哥……他们是两情相悦吗? 她努力地眨着眼睛,期许梁佩秋能看懂她的意思。 梁佩秋也当真看懂了,只摇摇头。 阿鹞不信,想说什么,察觉到旁人还有一人,忙又捂住嘴。时年光看两人打哑谜,已经一头雾水,因下也不多问,只说:“你且歇一歇,待你好转了,我送你回去。倘若你死在这里,我怕王少东家会一气之下铲平了云水间。” 梁佩秋点头应好,请他给自己一杯热水。 云水间多日未开门,哪来的热水,时年也不挠,脚步打转地跑出门去烧水。阿鹞憋了半天总算能说话了,扑过去又是一阵呜咽,胡言乱语地表达着她的开心与伤心。 梁佩秋好生安抚了一阵她才平复心情。 两人静静对视,一时无言。 梁佩秋说道:“可以和我讲一讲你们小时候的事吗?” 阿鹞忙不迭点头。 可以说,从她开始有少女心事的时候,徐稚柳就占据了她心脏的全部。窑里都说徐忠属意他,将来会招他入赘,配给她当阿郎,她自也没有多余的想法,安心等待长大的那一天嫁给他。 可她一日日长大了,和他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朝夕相处。 她感觉到他若有似无的回避,男子不得擅进内院成为他的借口,忙碌变作掩饰,他的每一个躲闪都狠狠揪住她的心。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阿谦哥哥待她不如往日亲密了?后来有一次家宴,爹爹喝醉了,趁机抓住他的手问:“我的女儿美不美?” 他目光低垂没有看她,却说:“阿鹞妹妹蕙质兰心,将来定能嫁个好人家,得公婆厚待,夫婿同心。” 他父亲早就没了,哪有公公?那么这个好人家指的必不是他。 她当即哭了,捂着脸跑回了房间,之后大病一场。再见他时,他正给爹爹送账册,两人在花园小径上迎面而遇,他脚步顿了顿,悉心问候她的病情。 她不肯说话,他似乎也有不忍,上前几步摸摸她的发顶,轻声喟叹:“阿鹞,你是我的妹妹呀,哪有哥哥娶妹妹的道理?” 她抽噎着说:“可我们根本不是亲兄妹。” “你可知我有个弟弟叫阿南?” “我听说了,他很调皮对不对?” “确实有些顽皮,还常不听话,我离家太远,许多事鞭长莫及,也不能就近教导他,有许多遗憾。可他终归是我弟弟,我待他和待你是一样的,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你也是我至亲阿妹。阿鹞,当妹妹不好吗?” “妹妹有哪里好?” “妹妹才能永远拥有哥哥呀。” 他应是清楚一个小女孩情窦初开的心思,或许是喜欢的,是仰慕的,是想占有的,可那或许并不是爱。 她想了很久,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难过,自不再勉强,想着徐徐图之。 尔后见面,她请求他不要刻意躲避他,哪有一家哥哥躲妹妹的?他笑着说好,两人就又回到以前的关系。 虽然还跟以前一样,但她知道有哪里不一样了。她仍旧有许多困惑,偶尔也会问他关于男女之爱,他总是蹙眉,深思之后继而摇头。 她转而会意,叉着腰嘲笑他:“原来阿谦哥哥也不懂男女之爱。” 他当然不懂。 “那阿谦哥哥,你想过将来会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吗?” “我不知道。” “为何不知?你没想过?” “那你说说,你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为妻?” “这、这种事你怎么能问我?”她跺跺脚,满脸绯红,“我不知道,我也没想过!这样吧,我们俩比赛,看谁先想出来。” 后来有一晚她梦里出现个模糊的男子轮廓,那男子和她挨得极近,温热气息拂在她耳畔,她心脏噗通噗通,吓得坐了起来。 那人竟然不是阿谦哥哥。 难道她当真喜欢别人? 为此她还特地试探过徐稚柳。 那一年年关将至,白日暖窑神的祭祀活动结束后,徐稚柳被人请去喝酒,夜半熏熏然而归。她潜伏在角门的花坛后,待人一出现,踉踉跄跄扑上去,握住他的双臂,摸到他细窄匀亭的腰线,闻他身上的气息。 咦,竟和梦中完全不同! 徐稚柳愣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推开,眼眸里俱是肃然,问她夜半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她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阿谦哥哥,我可能知道答案了。” 他问:“什么答案?” 她羞羞答答地说起心事,丝毫没有一个女儿家该有的内敛。徐稚柳又惊又呆,想起心学所说的由情至性,缓而接受了她的大胆,不经意间抿唇一笑,当头月色都被羞煞躲了起来。 要说女孩家的心思有多敏感呢?徐稚柳常在外奔走,喝酒是常有的事,只那一晚有种异样的温柔。 她向时年打听,时年也说不好,在酒楼外守着的时候,并不知包厢里发生了什么,只偶尔听到窗格里传来的笑声,若有似无夹杂着公子的无奈细语。 一切看似寻常的事物,必要过一些时日回味起来才显得特别吧?也恰恰应了那句话——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那一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真正的开始。 《打渔杀家》的戏班子在大小胡同巷弄里穿行时,黑子死在了乌衣巷。 阿鹞听到消息已是年后,有一日徐忠发了好大的火,在家里又摔盆子又摔碗,仆人们拦不住,请了她去。 她追问前因,方知后果。 徐忠并不关心黑子的死,只抚着膝盖大骂:“他就是只白眼狼,喂了这么多年还喂不熟!我女儿有哪里不好,他竟还看不上,白瞎他的一双狗眼!” 她觉着好笑,问徐忠:“那他到底是狼还是狗呀?” 徐忠气短,憋红了脸道:“狼狗不成吗?” “也成,就是不美。” 徐忠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尔后看着她摇摇头,长吁短叹:“我的女儿这么好,以后不知要便宜哪个兔崽子。” “喏,又是兔子了,怎么我就不能嫁个好郎君,偏生这些狗啊狼的?” 徐忠哈哈大笑。 他心情好了才听得进劝,于是她说:“您天天在外头打麻将串门子和老对头掐嘴架,要不就成天喝得找不着北,还不都是阿谦哥哥里外奔走,替您看顾这一大家人和事。这么多年,他是怎样的为人您还看不明白?以后千万别再说这些话伤他心了。您以为凭我一个人就能拴住他?他那样有情有义,您待他如何,他便如何回馈于您,用不着搭上个姑娘硬栓,栓也不拴不住,便凭他良心,也会留下的。” “你懂什么?你是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 “我确实不知,不过,他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你就胳膊肘往外拐吧!” 他是有情有义没错,可也心比天高。在大龙缸写那些罪证,能一把拉下太监算他本事,倘若一计不成,以后不知倒多大的霉!杨诚恭大小也是个地方大官吧,在景德镇经营这么些年,还不是被死太监斗走了,他一个平民能掀翻天不成? 徐忠是不看好的,心下惶惶,眼皮子直跳。 阿鹞劝了好久才按下他的猜疑,不想没过多久,安十九又回到景德镇。 民间传说狐狸大王有九条命,轻易弄不死他,大才子设了连环计,才将将拔了一根狐狸毛,非但没造成什么伤害,还连累自己吃了大苦头。 那时候她已知徐稚柳返乡的计划,闲暇时还帮着时年一块晒过书,这点徐稚柳并未瞒她,只也没说细,就说会安排好窑务再走,总归是想回到家人身边尽孝且再读书的。 多年以来,他并未完全放下考学之志,人在窑业,心在远方。小时候她曾幻想过当秀才夫人,那一定很威风,或许以他的麒麟之才,高中状元未尝不可,到那时她可就是状元夫人了,平日里一些看不惯她的官家小姐,富商之女都要给她让路,想想就很得意。 后来少女绮梦破灭了,她也不恼恨,依旧盼着他平步青云,成为想成为的那个人。 “这样你就会开心吧?” “我现在也开心。” 她支着下巴哼唧两声:“人开心是会大笑的,你从不大笑,我以此推断,这里是束缚你的。你既然想走,那就走吧,希望你去的地方能让你开心。” 他哑然一瞬,尔后摸摸她的脑袋,夸道:“阿鹞,你是个好姑娘。” 她仰起下巴,很是骄傲:“那当然!” 那些日子,他们都以为他会走,去一个有理想且温暖的地方。 即便徐忠一无所知,即便他扬言要烧光他的箱笼,他们也笃定他不过嘴硬心软,最后定能放手让徐稚柳离开,可没想到意外来得那样快。 安十九一回来,他的弟弟就出事了。 她并不知晓在外院走动的那些男子手段能狠辣到什么程度,或是对徐稚柳的手段存在偏颇的认知,故而认定凡过往种种,皆是安十九的过错。 可涉及到阿南,她第一次产生了质疑。或许那个自小就调皮的小子,真会作出轻薄女子的糟心事来吧?毕竟没人管得了那小子。 窑里头偶尔有些关于徐稚柳的闲言碎语,提及他那个在瑶里的幼弟,大多没什么好话,有人说他从小就会偷窃,还经常钻女子被窝,爬树下河逃课掏鸟窝司空见惯,乃是十里八乡最大的混账头子。 若非徐稚柳一直打点乡里族里,他早就下大狱了。 如此说来,关于奸淫良家妇女一说,许非构陷。 她安静地等待着下文,不想等来一场风暴。之后的变故朝着完全失控的方向疾驰而去,突然有一天徐稚柳变了,外面的人都在说他坏话,说他如何如何谄媚权阉,杀人如麻,又说他如何如何趋炎附势,跪着往上爬。 她很生气,也很痛心,囿于内宅力不从心,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将过错都推给那个传说中坏事做尽的浑小子,怪他害了徐稚柳,怪他绊住了他,也绊住了她。 最终,他们都被牢牢地束住了脚。 生死、去留,由命不由己。 好似眼前人也一样,阿鹞回忆着,看向梁佩秋的目光变得同情而哀怜。她女扮男装,方才能在男人的世界拥有一席之地,又如何能袒露心思,做阿谦哥哥的枕榻之人? 想必她心中也曾无数次挣扎过,最终和她一样,认命了吧? 小姑娘绞动着两手,显而易见的失意:“你知道吗?以前我可喜欢听说书了,在说书先生嘴里,我可是阿谦哥哥网罗天下名荷讨欢心的未婚妻……” 故事里她是那么神秘,又是那么传奇。 哪怕荣辱都与一名男子共,她也开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给她的只有那一亩方塘的误会,她亦甘之如饴。 “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不过是他认定的妹妹,而你,你才是……”她非常清楚,十年蛰伏,只有在那一亩方塘,徐稚柳才能得到片刻自在。而那一亩方塘,是徐稚柳许给梁佩秋的。 只属于她。 再无第二人。 “幸好你没事。”阿鹞低下头,掩去眼底涌上的一股热流,期期艾艾望着梁佩秋,“你快好起来吧,别让他担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泪意。 她真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倘柳哥还在……今朝又会是何等光景?她答应下来:“我会的。” “那要好好吃药哦。” “也不要再受凉了。” 说话间,时年提着茶壶进来。阿鹞转脸就骂道:“还说呢,不都怪你吗?天还没彻底热起来,你就让她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准备了人参汤。” “我……” 两小只作势就要掐架,梁佩秋强撑病躯调解,见他俩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让,想起昔日茶楼的情形,那时徐稚柳看着他和时年打嘴仗,亦似看着小孩儿般宽容与温柔。 只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说起前一阵儿送徐家母子回乡,时年亦万分唏嘘。徐夫人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 临终前,她交代阿南将自己和他们的父亲葬在一处。至于徐稚柳,或许山水间才是他的归处。 阿南不肯,徐夫人也不勉强,絮絮叨叨交代良多,溘然长逝。 经此一事,阿南成长了许多。消息经由徐氏家族传回景德镇,徐忠原想派人把他接到身边来,被他拒绝了。 他说:“我要留在这里,为母亲和兄长守孝三年。” 问及他今后有什么打算,他没有沉默太久,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面上呈现出一种与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语气肯定:“我要读书,考取功名。” 他说,“我想亲眼看一看兄长曾经向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向。” 时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红。 “公子积蓄不多了,仅剩的都留给了他们母子,这些钱原是公子准备回乡的……退路。” 在他们收拾箱笼打算离开景德镇时,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长,准备盘两亩薄田,在村上兴办私塾,把以前的老师请回来。他原是打算回瑶里继续读书的,他那样的才华……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积蓄竟然花光了。我管着公子的日常吃住,也不知他花用到了何处,方才去书房收拾,才知道原是被一个祁门来的王大夫哄骗了去。” 时年抱怨,“那什么大夫,华佗在世吗?一次诊费竟这么贵!阿鹞你日后嫁去祁门,得了机会定要帮我打听看看。” 梁佩秋浑身一震,激动地抓住时年的手:“你、你说什么?祁门的王大夫?” “是呀!我在公子书案上看到了那王大夫坐诊药铺的契据和药方,都是一些名贵的大补药材,可我想来想去,那时节公子没有病过这一场呀……再者说,这么大笔花销,若是公子取用的,我怎会不知?” 时年话音一顿,忽而想起什么,定定看着梁佩秋。 “我记得,约莫黄家洲洲民闹事那一阵,你似乎在山上遇到了泥石流?”不等梁佩秋回答,他一拍脑门,“就在出事前一晚,你不是还强行塞了一个五福盘扣给我,让我转交给公子吗?那王大夫,莫不是为你请的?” 三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有说话。 好半晌,阿鹞先打口打破了宁静:“要我说,都是狐狸大王的错,成天惹是生非。若不然阿谦哥哥何至于此?” 时年附和:“公子原先打算铲除了这颗毒瘤就回乡,箱笼已收拾好了,谁想他被召回京城,还能脱罪回来。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刑律都被他们玩坏了!公子被逼得无路可走,每夜枯坐灯前,废寝忘食。若非伤了身心,怎会烧不好一只碗?可恨,权阉当真可恨!” 他又说,“倘公子没有蹚这浑水,没有替杨公正名,兴许……” “那就不是他了。”一声叹息后,梁佩秋望着窗边一泓月色,喃喃低语,“再来一次,他还会这么做。” 阿鹞默默垂泪。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时年又是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方才去书房,是有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时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只布囊递过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时准备的,只他曾经交代过,若有一天他不在,就让我去书房取这个给你……” 那桌案下的暗格里都是徐稚柳的密信。他去得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时年也不知如何处理,且先放在那处,只拿了布囊出来。 梁佩秋接过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书信。 时年示意她打开,里面竟是一张房契! 云水间的房契! 时年猜到了徐稚柳的用意,已震惊过一轮,当下不那么震惊了。“兴许是因为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镇没有置宅,才把唯一的房产留给你吧?他旧时的衣物和书笼都还在,且看你如何处置。” 现如今不会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这人了。 虽然难以想象,但来的一路上时年已经接受了徐稚柳的种种安排,这或许是最好的安排。 “遮风挡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凉的抱厦也罢,小神爷想要什么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赠你一间小院?” 时年打趣了一句,又正色道,“你应知晓吧?公子从未视你为对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赋,常在外人面前夸赞你的本事,隔着一条河就能断定窑内火候的神人,当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吗?他多么希望你能在景德镇闯出一片天地来。” 梁佩秋早已泪流满面:“若我不可得,便是这终生难圆的夙愿吧?他曾答应带我看一看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来。我想看看每当他疲惫、孤独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接住了他……”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说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赠她栖息之地,赠她一片冰心,他的心纵飞去太和殿,却仍赠她一片桃花源,云水间。“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错了吗?我……我终究伤了他吗?” 梁佩秋捧着那一纸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气来,“柳哥,你可以告诉我吗?你从来没有变,对不对?” 看到梁佩秋终于大哭了起来,时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气。 哭吧,哭吧。 哭出来就好了。 至夜半,屋内终于恢复安静。 就在时年支着手肘昏昏欲睡时,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么了?”他忙起身,揉着惺忪睡眼小跑过来,“可有哪里不舒服?” 梁佩秋摇摇头,望着窗外说:“时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圆?” 时年一听,心尖儿直颤。 梁佩秋笑了,笑得满目赤忱:“你愿意陪我去看看狮子弄的月色吗?” 第71章 “时年,他为何夜夜都来巡视窑厂?” “曾经我也问过公子这个问题。景德镇窑火千年不灭,镇中百姓几乎都吃这碗饭,亦敬畏童宾窑神,不敢亵渎。三窑九会常有巡逻卫兵,狮子弄这条路走了千百遍,从未遇过什么宵小,按说不必担心治安问题,可公子还是夜复一夜,不管有多忙碌都会亲自巡窑,我当时也觉得纳闷,只那时年纪小,并未领会其中深意。” “他如何说?” 梁佩秋走到狮子弄某片院墙下,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曾经爬过无数次的梨树。时年正告诉她,昔日徐稚柳的回答: 世间虽大,众生却在一片月光下,活在同样一个世道里。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多走一些路,就能多做一些事,又何乐而不为? 梁佩秋听完,神色落寞,眼中隐有凄婉之意。 其实她心里早就隐隐约约有一个答案,只猜想和真的听到感觉是不一样的,深藏在心底酝酿了许多年的期待终于得以验证,她本应开怀,然命运弄人,终究晚了一步。 他不能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回归理想的诗人田园,而她亦无法追随那片永恒的月光了。此后狮子弄的那条路,梁佩秋每一夜都会走。 “时年,可以请你再回去一趟吗?将这些书送给阿南可好?我本也想回瑶里看一看,只现在恐怕走不掉了。夏瑛大人一死,镇上人人自危,湖田窑和安庆窑都……你送到之后,便留在那里陪阿南,他年纪尚小,需要人照顾,我这里你不用担心。” “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只是做好本分罢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 “这本《横渠语录》你也不要了?” “上面有他的注脚,我想阿南比我更需要它。” “可你……” “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其实一个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留下的东西怎会嫌多呢?她只是割舍不下那片月色,也爱屋及乌,割舍不下同一片月色笼罩的人。 更何况那人是他阿弟,便也如同自己阿弟。 她还要送阿鹞出嫁呢,答应她了,会给她准备一份“嫁妆”。像兄长给妹妹的陪嫁一样,以全阿鹞的念想。 她没有经验,也找不到人商量,思来想去,厚颜求到梁玉面前。 梁玉冷眼瞧着她的憔悴,啐骂了句杀千刀的。尔后一挥手,豪情万丈,脂粉铺子、金银玉器店走一遭便化解了她的尴尬,末了拐着弯地鼓励她振作,夸她字好,旺铺。 哪里是她字好,分明有人教得好。 她想,景德镇和那人留给他的东西太多了。 她走不掉。 只好挥挥手,对时年说,你走吧,以后别再回来。 ** 后世有书记载,这位出生于万庆年间的小神爷,一直到生命的尽头,仍为着一片月光而活。 托时年将《横渠语录》并徐稚柳生前的手札一并送回乡下给阿南后,梁佩秋没了后顾之忧,尽可放开手脚去做一些事,于是向王瑜辞行。 王瑜在她开口前先出声打断:“今日下午要开窑,你先随我去一趟窑房。” 到的时候正赶上龙窑口子大开,夫半师傅们正相继把瓷器装进匣钵。这里面,不同的器具也讲究不同的摆放烧法,原因是瓷器上的釉在烧制过程中是完全熔融的,且有流动性,冷却后会粘住接触到的物体。如果直接烧一撂有釉的碗,那么得到的就是一撂粘住的碗,但是瓷胎不会粘。 一般成瓷底部都有一块无釉的部分,也许在其他位置,那就是烧窑时放在窑板上的部位。 一撂碗,碗口向上放入匣钵,就是叠烧。为了防止粘连,他们通常会把碗内部的釉刮掉一圈,大小和底足一样,再把另一个底足无釉的碗放上去。碗之间只是胎接触,就不会粘,叫涩圈叠烧。 偶尔也会在碗之间加一块泥片,叫垫饼叠烧。还有支钉叠烧、托珠叠烧、砂堆叠烧等等。不论哪种叠烧,碗的内部都有缺釉的部分。 王瑜指着匣钵笑说:“还记得你第一年刚来时的情形吗?什么都不懂,咱们这边多是碗口朝上,就叫叠烧,宋代时最着名的定窑,常给碗倒扣着,就叫覆烧,虽都是碗口缺块釉,但正着反着釉流动的方向能一样吗?这点常识就是景德镇牙牙学语的孩子都晓得,你呀,非但不知,还经常搞错。” 覆烧和叠烧法大相径庭,她尚不知晓,更不用说汝窑、越窑多采用支钉叠烧的区别在哪了。问到她时,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面写满稚童的清澈懵懂,可爱地让人气不起来。 可她有一颗好学的心,遇见什么都善于询问,并不怕羞,也不怕被人嘲笑,有的师傅性子随和,一边做工还能一边和她讲话,有的师傅嫌麻烦,则会让她躲远点。 既认准了她当关门弟子,王瑜就狠下心来锻炼她,给她扔到窑厂不管不问,任其自由生长,没想到她天生有一种调度能力,仅仅三个月就能做到对烧瓷的每一个环节都掌握有度。 这边师傅开始装匣钵,另一边她就会安排收纱帽的师傅进场把上一座烧好的瓷器往外搬。收纱帽师傅们需得穿棉衣棉帽,戴大厚手套,忍受高温入内搬运,用窑内余温烘干瓷坯,每每她都会让人准备好凉茶和井水镇过的毛巾,还会事先请大夫入场,以防万一。 等到匣钵装好,就是师傅们入场满窑。 窑里不同位置的温度不同,则需要把相应的瓷器摆放到相应的位置,这一点也相当考验师傅们的功底,偶有不注意放错位置的,她都会第一时间发现,调度到其他位置。没事时,她通常会手捧一本册子在旁写写画画,一刻闲不下来。就连最后把窑门砌起来这一步,她也不会大意,会盯着师傅们留下两个大小均匀的孔,以便一个进柴,一个点火。 烧窑是个大工程,有多费钱就不赘述了。这些年多亏梁佩秋,成本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成瓷率也大大提升,光是其出色的业务能力,就足以让王瑜珍之重之,更不用说中间还有一层师徒情谊。 王瑜待她,比之徐忠待徐稚柳分毫不差。 若要当真说哪里差了,只一点——她过于良善天真,龟缩于火炉,不懂世故,而他历经沉浮,世故太深。 一些事情,她想不到,不会做,他却不能束手旁观。 起先用她来牵制徐稚柳,实是下下策。可若扪心自问,他也不后悔。王瑜叹道:“佩秋,你怪师父吗?” 时至今日,梁佩秋并非毫无察觉,只许多事不能单论是非对错,她摇摇头:“师父,你别这么说,是我不争气。” “我知道你心性如此,谈不上争不争气。你若当真有那股子上进心,兴许我还怕了呢。” 就说徐忠那老东西吧,对内把徐稚柳如珠如宝地供着,对外总有一些微词。尤其几杯马尿下肚,更是口无遮拦。 少年人太厉害,未免显得家主平庸。徐忠就曾提醒他未雨绸缪,只他并非徐忠,安庆窑的荣辱面前,他个人的荣辱不足为道。 他不怕把安庆窑交给梁佩秋,只怕她不肯接。 亦或,接不住。 “你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咱们有几座窑吗?” 梁佩秋回忆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现在,光是龙窑,咱们就有三座,以前要和专门烧匣钵的窑厂买匣钵,现在用不着了,咱们自己烧匣钵。原来不做坯,现在也有了做坯的工坊,是烧做两行的大户了,我看着它一点点地壮大,到了今天,它几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谁要敢动安庆窑,我一定跟他玩命。” “师父……” “你先听我把话说,师父到了这个年纪,不忌讳那些个字眼,死有何惧?无非两腿一蹬的事,若不是放不下你和云仙,我早就享清福去了。佩秋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庆窑传给你?” 梁佩秋惭愧垂首。 “师父待我有如亲子,您的心意我怎会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窑内大小事务,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这些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今日是来向我辞行的吧?这一去你打算好和那太监玉石俱焚了,是吗?” 梁佩秋一震,惊讶于王瑜洞若观火的本事。 “你呀,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哪里能瞒得住我?当初为保徐稚柳那只春夏碗,你不惜断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万寿瓷的面子上,暂时没有动安庆窑,可谁也不敢保证万寿之后他会做什么。湖田窑是景德镇民窑之首,官搭民烧的包青窑首选,要说有哪个民窑敢保证最大可能性搭烧御窑厂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内廷满意,也就湖田窑敢夸这个海口,便是御窑厂,在大小事上都要让着湖田窑几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私底下不也一点点切断了湖田窑的命脉吗?没人敢去找湖田窑合作,时日一长,谁经得起那个消耗!” 这就跟杀人不凌迟一样,非要一点点放完对方的血才肯罢休,手段何其狠辣? “安庆窑尚在湖田窑之后,当真没了利用的价值,又何来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当然没必要闹个头破血流,可一旦危及权势地位,区区民窑而已,任凭盘子搭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养的狗。 杀了一条狗,还有另条狗看家护院。若另条狗也不听话,那就再找一条狗。偌大的王朝,还能找不到更听话的狗吗?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离开安庆窑,就可以免于拖累我?你想过吗?没了小神爷的安庆窑,对安十九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县官尚且可以在景德镇无声无息地死去,何况当日同夏瑛一起唱对台的我?你是想看着我有一天也无声无息地死掉吗?” “我不是!师父,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我王瑜也绝不会是这种窝囊的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爷一日在安庆窑,安庆窑才有一日的利用价值,毕竟放之整个江西,没有第二个跟你一样有神赋的把桩。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么,也要顾及御窑厂的颜面,轻易动不了你的生死。再说万寿节临近,今年御窑厂与民窑会进献十件绝世珍品的誓言已经立下了,光一只春夏碗远不足以让安十九重获圣宠,以你的天赋,定能完成任务。你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走到御前,一旦到了圣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庆窑,也会让安十九有所忌惮。小梁,我们只是升斗小民,翻不过天去,纵我对你有这样那样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恶人手底下求生虽不容易,可好歹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他从王云仙那边打听了她近来的动静,原以为她灰心丧气,会一走了之。不想重振旗鼓,却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一心赴死。 当真是个傻子! 难道他不知,她的存在是一柄双刃剑吗?得之是她,失之也是她,可安庆窑还有别的选择吗?没了倚仗,只会死得更快。 王瑜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且说得直截了当。梁佩秋和安庆窑是绑在一起的,这辈子是生是死,都要绑在一起,荣辱与共。 “既然打起精神了,先前落下的窑务尽快熟悉起来。御窑厂那头催着交纳贡瓷珍品,你得空了好好想想,万庆皇帝喜好仿古巧思,这方面是你擅长的,不拘好坏,先烧出来再说。得让那太监亲眼看到东西出来,才能有所忌惮。” 梁佩秋听懂了王瑜的意思,可她不认为有了什么不可替代的本事,就能令安十九忌惮。似徐稚柳那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安十九若有容人之量,也不会在徐稚柳死后还要鞭他的尸了。 她用一条腿换来了柳哥的春夏碗,让他颜面尽失,他怎会容忍?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很快这一天就来了。 在此之前,梁佩秋并不打算坐以待毙。王瑜说的对,就算她和安庆窑撇清了关系,就算她让安十九出了气,恐怕他也不会放过安庆窑,放过王瑜。 安庆窑也是她看着一点点壮大的,没道理任由坏人糟蹋。 她去了一趟巡检司,原想从吴寅处得到一些助力,或打听一下徐稚柳之前的计划,不想吴寅出公务不在江西。 她仔细一想,是了,也只有这种时候,安十九才敢对夏瑛下手。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安十九所为,但没有人怀疑除了安十九以外另有凶手。 若想拥有立身之本,必须找到足以掣肘安十九的利器。会是什么呢?她一路想着,没有头绪。回到小青苑时,王云仙已在等她。 少年彩袖宽靴,衣袂飘飞,乘着祥云,如仙如圣。 他让人准备了暮食,两人时隔数月,再次坐到一起,竟有隔世之感。如烟火绚烂的晚霞,将梁佩秋切切实实拉回到现实中。 她想起这段时日对王云仙的疏忽,心下抱憾,对他道:“云仙,对不起。” 王云仙夹了块肉脯到她碗碟,舒朗俊逸的面上浮现一抹调皮的笑意:“这句话你说过太多次了,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那就……谢谢你?”谢谢你请时年回来,谢谢你默默陪伴,谢谢你不远不近没有相逼,谢谢你时时刻刻记挂在心。 谢谢你的存在。 王云仙听懂了她的意思,亦是莞尔:“你再同我生分,我的拳头就要不听话了。” “想必你早就有此歹意了吧。” “是吗?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也是,我的确早就想狠狠揍你一顿了,看你要死不活的,我当真痛心。” 现在好了,她能和他开玩笑,必是大好了。 王云仙单手搭在椅背上,回首望向烧红的天际,无不感恩地想着,谢天谢地,她终于好起来了。 他出生至今从未这么虔诚过,感谢老天,感谢各路神仙,感谢祖宗在天有灵,感谢世间万物,感谢一切富含希望的存在,让她活了过来。 当然,王瑜的隐忧也和他说了,他不乏威胁地将她的命和安庆窑绑在一起,王云仙非但没有生气,还抱着自家老头原地转了好几圈。 感谢老头,感谢安庆窑,感谢同生共死的恩与债,让她留了下来。 王云仙热泪盈眶地想着,这真是很好很好的一天呀…… 第72章 不过,世事的发展总不尽如意。倘若如意,也不是人生了。 王云仙还没高兴几天,账房就出了岔子,岔子还不小,急得心比天大的王少东家一晚上嘴燎了好几个泡,见天躲着梁佩秋走。 没有多久,湖田窑也出事了。 消息传来时已是五月末,云水间正是小荷尖尖时,安庆窑的连排窑房里,第二炉龙窑的火还没熄灭,梁佩秋正通过留下的窑孔观察火焰颜色,决定是否投柴进窑。 每隔一段时间,她都得用铁钎勾出事先放在窑里的圆瓷片,看其变软的程度判断窑内火候,是否到达釉变需要的温度环境。 老话常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钧窑红的红,哪怕色差小到放大镜才能看清,中间也足有连城之差,是以梁佩秋不敢掉以轻心,观察良久,还是决定先不加柴。 这一整夜她都要时时刻刻盯着窑火,不能偷懒。不过窑房上有专门给把桩师傅预留的空间供以小憩,打个盹还是可以的,比起巡夜的窑工们,她已算是轻松的。 按照常规,要等窑火熄灭后,才能彻底放心。再让窑冷却一天,收沙帽进场。 如今她还住在小青苑,云水间的宅子托了牙行的人管理,日常维护即可,其余的她还没想好,最难处理的是徐稚柳生前烧制的一些瓶器。 在她看来,可以称作为“作品”的东西,比历年官窑出土的都不差,她私心想留存下来,或也可以博个流芳百世。可一介浮萍,无根无系,加之时局动荡,她自身难保,不得不为那些作品寻求一个安生之地。 想到这里,她心底隐约有个念头,不知可不可行。 正想着,外头忽然闹了开来。 “不好了,出大事了!” 梁佩秋正困倦时,被叫得一惊,零星睡意乱花飞舞,整个人弹坐而起。她一边披上外衫,一边抄起拐杖,朝外走去:“怎么回事?” 来通传的是个初到窑厂当学徒、专门给人打下手的小工,因着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近些天来一直跟安十九不对付,湖田窑内人心四散。相比之下,安庆窑尚算安定,伙食还比湖田窑多半个馒头,于是他果断“弃暗投明”来了这里。 原还想劝在湖田窑当长工的叔伯也早做打算,谁料短短几天的功夫,天就变了! 官兵夜围湖田窑,徐忠下了大狱。 坊间传闻,举报徐忠的人正是其死对头——王瑜。 小工猛拍大腿,愤愤不平:“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是多年的老对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呀……唉!” 他这一声叹,叹得梁佩秋心灰意冷。 她忙推开小工的搀扶,杵着拐杖,急急奔向王瑜书房求证,一路上她不停地回想当日在这座龙窑前王瑜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他说他不会和夏瑛一个死法,他说苟且偷生虽难,至少可以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徐徐图之。他还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聪明人要懂得顺应时势。 那言犹在耳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为这一日做着铺垫。 梁佩秋到时,书房里悄然无声,只王瑜一人。他早有预料,提前驱散了左右,连王云仙也一并挡在门外,只留梁佩秋说话。 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是来兴师问罪,还是共商后计?佩秋,你先想好,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 梁佩秋一哽,涌到唇边的种种质问都被噎了回去。 王瑜叹气:“你呀,遇事太过天真,别急着下定论,先听我说完。” 其实这事儿并非没有预兆。 细细回想,或许一切都是安十九的谋划。 四六死后,一个号称是他儿子的年轻人求到安庆窑,让王瑜看在其父面上,为他安排个前程。对方出示了凭证,恰是当年四六陪着王瑜北上开拓河运,建立瓷运水路时送他的一抔北地红沙土。 红沙土沙质细腻柔软,被四六存放在琉璃珠内,用作信物。此物无可替代,王瑜验证后认下那个年轻人,并留他在账房跑腿,也算不负所托。 谁知那家伙竟是个光吃不吐的貔貅,肚子里装个无底洞,想尽办法从账房捞钱。 短短半年,安庆窑竟亏空数万。 深究下去,竟与梁佩秋也脱不了干系。从去岁冬开始,安庆窑为准备万寿瓷开始采办物资,一应物事都要走账。 梁佩秋为徐稚柳之死萎靡不振,王瑜肩负着窑厂、坯房和瓷商七十二行当的所有事务,时不时还要为她的破身体担惊受怕,力有不逮,哪还顾得上每日审账? 是以,这个重担就交到了王云仙手上。账房里都是跟随他十数年的老伙计,王瑜料定出不了岔子,可他高估了人心,也低估了貔貅的本事。 多事之秋,人心哪经得起考验?安庆窑担着得罪太监的名头,小神爷一病不起,貔貅趁势笼络,夏瑛暴死,更是水滴石穿,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套,把原本忠心的老伙计都套牢了,联起手来欺上瞒下。 王云仙和四六学做账不足一年,才刚刚入行,在一群千年老藕面前,他的那点心眼子哪里够用?阴阳账簿,都是他们玩剩的把戏。 等到他发现账簿记录的数目和库房实际数目对不上时已经晚了。 安庆窑不仅被吃出一个大窟窿,还牵涉偷逃瓷税的大罪! 王瑜一无所知,可他作为堂堂家主,能凭“我不知道”几个字就撇清嫌疑吗?便是闹到县衙大堂上,账房里那些人为求自保,沆瀣一气,什么话不敢说?到时候安庆窑的老底怕都抖个精光。 王云仙头一回担事就惹下麻烦,又气又急,布下天罗地网去抓貔貅。不想动静太大,引来太监注意,到最后蝉没抓着,还被太监黄雀在后。 得了消息他第一时间回禀王瑜,父子俩心道完蛋,这回被太监抓了把柄,安庆窑不会有好下场了。谁知太监拿着罪证,竟高高兴兴地请王瑜去赴宴。 这宴怕不是鸿门宴,可王瑜哪敢拒绝?他问梁佩秋:“换做是你,你去不去?” 梁佩秋道:“去。好赖都要面对。” “不错,死也要死个明白。世事多变,哪就这么巧?死六活着时,不见他有半个亲戚。人一死,亲儿就出现了,岂不怪哉?也是怪我大意,没有深想这一层。” 其实不然,大意虽有,得意更多。那时夏瑛大刀阔斧整治腐败,他借势百采新政大出风头,自以为攀上高枝,哪还顾得上贱民之死?即便他曾真心为四六叫过冤屈,可案子没头没尾,无疾而终,他又能如何? 他为自己的愧疚找到心安理得的出口,在“貔貅”出现后,自然多加照拂,以示主仆情深。 诚然,他虚伪过头。 如今,也算遭了报应。 那一晚在江水楼,安十九一边听着小曲,一边抚着玉扳指,姿态懒散地斜躺在香红软榻上,扬言要给他一条生路。 他听懂了安十九的意思,摆明太监有心化干戈为玉帛,就看他识不识趣。他提心吊胆地提起衣摆,移步上前。 姿态摆得够低了,安十九瞧着顺眼,胸口顺畅了方才说道,“我呢,也不想为难你,你替我办件事,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大人请示下。” “你也知道的,自那徐稚柳一死,徐大东家就似失了神智,见天的跟我闹,偏底下人手脚干净,抓不到一点把柄。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数年不曾打理窑务的废物,竟能在徐稚柳死后,还把湖田窑箍得跟铁桶一样。细想想,应不是他的功劳,而是那天杀的徐稚柳给我留下的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说,要怎么做才能封住徐大东家的嘴,让湖田窑安生一点,老老实实为我卖命?” 到底是在景德镇经营数十年又极有民望的民窑大户,安十九权衡四下,不便贸然出面对湖田窑动手,只也忍受不了徐忠三天两头闹事,想给他来个果断。 这数月间,没了徐稚柳的掣肘,只一个初来乍到的夏瑛,安十九重又找回昔日场子,在景德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瞅谁不顺眼了,几天后这人的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河道、陋巷,荒野,亦或城门楼下当街示众。 都知道是他干的,私下里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谁敢冲到他面前指责?关上门只敢戏说“狐狸大王”罢了。 偏生“狐狸大王”算话本子里的人物,落不到实处,让他无处下手,只能以肃清治安等缘由,随便抓一些聚众的百姓泄愤示威。 夏瑛一死,更是民怨沸腾,满城风雨,也不知是谁捅到布政使司去。 上面亲自派了参政下来调查夏瑛暴死的原因。安十九计划周全,夏瑛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线索,要有,也只有溺死一个说法,任谁都查不到他头上。 可那参政是个妙人,查案之余还找个由头接见他,提醒他注意言行。 毕竟皇帝万寿,正是听取民意的关键时期,万一皇帝一时兴起,想要南巡亦或亲自接见江西民窑代表,就不怕那些刁民告御状吗?即便没有他们面圣的机会,谁又能确保不会有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到江西来? 末了又说此事左布政使已经知晓,作为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大人希望景德镇瓷业能恢复往日太平,不管是民政,还是财政,都要走回正轨。并且表示会留意他这个督陶官“徒流罪戴死罪”的日常表现,以便上报皇帝。 如此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槌。安十九非常不痛快,可又不能拿对方如何。 布政使司管着整个江西地界,区区浮梁县衙、州衙只其中一处,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影响他的去留。往日人家没动他,不是不想,是不痛不痒,懒得和他个小马仔计较。 现如今也不知他捅了哪处马蜂窝,突然被蛰了个没脸。 他思来想去,还得认怂,必须给布政使司这个面子,是以好生接待了参政,陪着跑前跑后,亲自把祖宗送走,给夏瑛之死结案递了报告,并发誓一定会好好表现,不给左布政使惹麻烦。 对方这才满意。 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处撒,恰好此时,有人递来枕头。 原本安庆窑死了个账房先生不算什么,他没放在心上,不想张文思竟被那具尸体吓晕了,还和徐稚柳偷偷地私下走动,他如何能不起疑?是以借着安插在县衙的眼线,偷窥夏瑛的举动,顺藤摸瓜查到十数年前文定窑消失无踪的数十万两雪花银,也猜到那账房先生就是文石。 不过这条线,伴随着文石的死没了下落,正踟蹰不前时,文石藏在邻县乡下的儿子,因久未得家用摸到景德镇来,在赌场欠钱,凑巧撞到了他的面前。 一问三不知的家伙,留着也没什么用,安十九本想打发了事,又听那家伙吹嘘自己有一手搂钱的本事,于是心念一动,临时起意给他安插进了安庆窑。 当时安庆窑跟着夏瑛混,没少和他叫板,他留颗棋子以备不时之需,说实话没抱什么希望,但没想到那赌鬼当真盘活了! 他本想借机好好整治安庆窑,给王瑜一番好看,谁知周元向他进谏,说有个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他一听,当真受用。 “他们不是说我惯会耍阴招吗?这次我就光明正大地出招,让他们狗咬狗。”安十九大笑着,给王瑜抛去橄榄枝,“听说徐忠和你斗了几十年?你们算老冤家了,应很清楚对方的弱点吧?” 王瑜一听,就猜到安十九要做什么。他当然知道徐忠的命门在哪里,以前他就不止一次提醒过徐忠,早晚要坏在那张嘴上。 不想一语成谶。 数年后,设计陷害徐忠的竟是自己。 他假意要同徐忠讲和,请他到江水楼喝酒。在徐忠看来,王瑜最会审时度势,当下两家都被安十九叼在嘴里,可不得握手言和、一致对外吗?因下不疑有他,酒后直言已私下串联各大名窑,意欲请万民书上访,抗议安十九草菅人命。 此时安十九就在隔壁。说真的,他万没想到天天浑当个酒鬼的徐忠还留有后手,再一想那布政使司的敲打,整个人冷汗淋淋。 他们莫不是提前收到风声?可是,他还不知道的事,布政使司怎会知道? 安十九心惊肉跳,立时问周元:“文石那个窝囊废儿子都处理好了?” 显然周元也猜到了什么,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做干净点,别留下首尾。”安十九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盯紧张文思,那家伙越发疯癫了,别让他坏了事。” 说罢,拂了拂衣袖,踩着绣金槐鞋面的软靴,一把推开隔壁的雕花大门。当场给徐忠安了个诬陷朝廷命官的大罪,将他抓获。 现在人下了大狱,谁也不知道里头的春秋。梁佩秋问王瑜结果将会如何,王瑜摇摇头,怕是一死难逃。 梁佩秋忽而想到那小工说的话,没错,忍辱偷生的确能活,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步吗? 她想说些什么,转念想到王瑜的提醒,是了,她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她该说什么?即便为人设计,可人证呢?物证呢? 她旋即又想到那日在浮梁县衙公堂上,忍受着屈辱,口口声声叫喊着冤枉,却被无视,被迫用刑的少年。 在他们前面,原是代表着正义的——明镜高悬,清正廉洁。 可他们切身体会到的,无不是黑暗、冰冷、无力和悲痛。 这个时代究竟怎么了?还有清官吗?还有人可以为他们做主吗?夏瑛那样的人没了,一个“暴死”就能淹没于江西布满灰霾的穹顶下,何况他们这些草民贱民? 到底该怎么办?她一遍遍问自己,倘若此刻柳哥在此,他会怎么做? 她又问自己,只能这样了吗?和王瑜一样,放下脊骨,咽下屈辱,求一个未知的将来? 出了门,她站在中庭的石板路上,抬头望天。王云仙在她身后不远处,解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夏初夜风大,小心着凉。” 梁佩秋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天,偶尔眨动下眼睛。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夜色中扑闪,似萤火的羽翼,扇动着空谷隐没的火星。 伴随着她每扇动一下,王云仙的心就狠狠跳动一下。 这时,她说道:“云仙,今晚月色很好,想来明天会更好的。” 王云仙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其实今晚云雾重重,早就遮蔽了月色,在他们前方,只有沉沉的无尽的黑夜。 第73章 万庆十二年,是历史记载景德镇百年一遇的“冰封”年。这个所谓的冰封,不单指年初第一场雪落下时,惊才绝艳的徐大才子殁了,更因同一年的夏天,湖田窑的大东家徐忠下了大狱。 这个时候,景德镇没有县令,只一个督陶官称王称霸。 山雨风满楼,人心何惴惴,这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这一年的年末,景德镇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革。 茶馆里,说书先生还反复讲着老掉牙的故事,曾经的徐梁相和与相争,相惜与相憎,如梦幻泡影,消弭在一个狼烟四起的时代。 北地战争初初拉开序幕,江南水秀亦万丈高悬。世人扼腕,徐大才子走在一个层林尽染、寒蝉凄切的时节。 那时节满塘荷叶枯萎,遍地草木凋零,令人唏嘘。 唏嘘之余,又不由地念起他的好。想到那青青的茎叶在池水中摇曳,便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那瓢泼的雨夜和那月朗天青的牧野,也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想到连天的窑火和京戏绝唱,更会不自觉想起那个少年。 正如先生们所说,纵他生前坏事做尽,也无从否认他曾是一个怎样绝顶的少年。 而今同样的遗憾降临梁佩秋身上,有珠玉在前,她的痛苦便显得不那么痛苦,可悲也显得不那么可悲了。 王瑜特地打发了左右,一方面是不想家丑外扬,另一方面则是肯定梁佩秋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救徐忠。 他猜到了,也及时拦住了她。 “你可知这一去意味着什么?你想让整个安庆窑给他陪葬吗?”王瑜问她,“若今日时局对调,徐稚柳可会为了你,不顾湖田窑的安危来救我?” “我不知道。” “看吧,你甚至不清楚他的为人,为何还要……” 不等王瑜说完,梁佩秋用眼神制止了他。 这些日子她听了太多外人对徐稚柳的评价,好的坏的,总结起来无非八个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可在她眼里,不管如何,人已去了,随之一起的得失荣辱也都入土。她不想看到自己在意的亲人,也对他评头论足说些什么。 “他年幼失怙,投奔湖田窑,徐忠对他有养育之恩,他倾尽心血为湖田窑筹谋,那是他的道义,我知道他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舍弃什么,只是湖田窑不单只有他和徐忠,还有成百上千的窑工,若沦落到太监手上,他们怎么办?” 譬若黑子,和黑子一样的窑工,努力过活,寻求安平,他们何其无辜?凭什么安十九仅出于私人恩怨,就随意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 凭什么握着生杀权柄,就可随意摧毁老百姓用血肉筑建的长城? 若徐忠伏法,湖田窑倾颓只在旦夕之间。 梁佩秋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以挽救湖田窑的败落。可如果试都不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徐忠去死,看着那些窑工被逼到无路可走向太监摇尾乞怜,将来去了地下,她将要如何面对徐稚柳?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王瑜猜到她在想什么,跳着脚怒斥:“迂腐,迂腐!你有救人的本事吗?” “你问我他凭什么?就凭他有权有势,那是他身上所穿补服,头上所戴乌纱帽赋予的权利!是士农工商阶级下上位者天然拥有的权力!佩秋,你一个没有功名在身,没有功业傍身的小民,甚而连徐稚柳都差了一大截,拿什么去赌?” “你也想变得和徐稚柳一样,不得好死吗?” 王瑜再三诘问,梁佩秋隐忍不发。 他轻笑一声,少年人当真一腔孤勇,后退一步都不成。 “安庆窑何尝不是我一辈子的心血?佩秋,我不与你多言,只你今天出了这道门,日后便不再是我安庆窑的人!” “师父……” 王瑜看着眼前秀美不掩英姿的少女,眉宇间氤氲着一种他从不曾细察的果决。不知不觉间,曾经需要手把手教养的孩子已经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明知那是一眼望不到顶的高墙也要往外飞,他一时悲喜难言。 “当初你缠绵病榻,置偌大窑厂不顾,我只字不问,也不怪你。你不明真相就来质问我,我也不怪你。你为苏湖会馆和黄家洲的械斗,冒着泥石流的危险去山上找我,恳求我出手相救,我仍不怪你!只我当时问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今时今日,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想帮黄家洲洲民?” “你是出于大义,还是因为徐稚柳?” “你要救徐忠,救湖田窑,又是为大义,还是徐稚柳?” “佩秋啊,你究竟为谁而活?” 梁佩秋被王瑜句句锥心,泪流满面。她捂着脸蹲下身去,喃喃自语:我究竟是谁,是梁秋,还是梁佩秋? 她想起自己这短暂的一生。 身为梁秋时,她为母亲的期许而活。母亲让她读书写字,她就读书写字。母亲高兴,她就高兴。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阴冷沉默的方式报复她的不争气,她就不争气地去死。 那个梁秋早就死了。 后来她变成了梁佩秋。 如王瑜盼望的那样,添一字,秀且英。她蛰伏安庆窑数年,与炉火相伴,醉心瓷艺,步步为营。 每一步她走得都不容易,可每一步她都倍感踏实,她终于成为了人人艳羡的“小神爷”。 她想,即便梁佩秋是一个女子,也可以立足当世了吧?她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生为女子这个事实,终于在窑口有了不可替代的本事,终于可以摒弃世俗伦理的规训,堂堂正正做一个女把桩。 可是,在徐稚柳重新进入她的生命后,她发现,她所预想的一切仍有着不可违逆的前提——她需要嫁给王云仙,以王家妇的身份行走窑口,才能施展抱负,为人敬重;亦或,藏身男子外衣下,才能被看到,被提起,拥有和徐稚柳一较高下的资格。 无论哪一点,作为女子的她都做不到。就连作为一个小女子,那点可怜的爱慕之心,她都无法宣之于口。 那么梁佩秋又能做到什么? 那一片乍见惊心日久模糊的光芒,她甚至还没触碰就已陨落了。徐稚柳用亲身经历告诉她,想要作为一个女把桩在景德镇立足,并非她想象中那么容易。 她做不到,远远做不到。 以前是,现在也是。 那么梁佩秋究竟是谁?那个秀且英的女子,究竟能做什么? 她究竟为谁而活? 梁佩秋带着种种困惑站在江水楼前时,虽然答案还不明了,但她知道没有太多时间给她了。她不能停下,徐忠等不了,湖田窑等不了,安庆窑也等不了。 她必须尽快解决这档子事,才有可能思考自己作为梁佩秋,未来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当下,她必须先把胡乱的心思整理妥当,一心一意对付太监。 不过她到底小瞧了安十九,安十九也有为人处世的原则,其一就是不会给人第二次机会。当初他不是没有向她伸出过手,可惜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她和徐稚柳都选择了堂堂正正的方式一决输赢,可在安十九看来,那无疑和小孩过家家一样滑稽可笑。 对此,他曾毫不掩饰地对周元说道,“徐大才子和那位小神爷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天真烂漫地遭人恨呢。” 而今安十九听到底下人回禀梁佩秋求见后,倒是不恨了。 他一挥手,底下人会意,匆忙下楼将梁佩秋拦住。 “大人包场宴请贵客,谁人胆敢擅闯?” 人还没到,声音先传了出来。梁佩秋抬头,见那人作奴仆装扮,五短身材,留着短硬胡须,迎面一个横跳,就上前来推开了她。 “哎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小神爷吗?稀客稀客,今日怎么有空到这里来呀?” 梁佩秋被推地踉跄,勉力拄着拐杖才维持平稳。料对方故意刁难,她也不生气,双手抱拳行了一礼。 “小哥,我有事想求见安大人,劳烦您通禀一声。” “哦,那您来得可不巧,大人正在里头商量要事呢,恐怕没功夫见您,不如您择日再来?” “不知安大人议事到何时?我可以等他。” “这不好说呀。您瞧这天,眼瞅着就要下雨了,我看您腿脚也不方便,还是改日再来吧,万一有个好歹,我家大人可担待不起呀。”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烦请您……” “行了行了,别挡在门口碍事。” 那仆从不等她说完,挥挥手就要走。梁佩秋忙上前往他手里塞了一吊钱,恳求通融。 对方轻咳一声,左右看看,不动声色地将钱收入袖中,语气和缓道:“那你且先在此等候,我进去给你捎句话,至于大人见不见你,我就做不了主了。” 梁佩秋拱手道谢。 谁料那仆从一转身,猫进厢房躲风去了,根本没有向安十九禀报。梁佩秋独自一人立在阶前,身后大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向江水楼投来一瞥,小声议论着什么。 入夜后,江水楼一带连着两岸画舫火树银花,锣鼓喧天,安十九同人饮宴至子时,城外宵禁,城内仍旧靡音不绝,直至三更。 贵客们相继离开后,安十九仍躺在榻上,醉卧美人怀中。周元立在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说道:“大人,下雨了。” 一入梅雨时节,大小雨讯不断,腿脚不利索亦或有风湿邪症的人可要受罪了。 安十九慢摇团扇,咬一颗美人送到嘴边的葡萄,哼着小曲唱了段京戏才幽幽开口:“人还在?” 周元特地留意过,点点头:“在的,一整晚没挪过脚。”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只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发亮的熔银,几要没过鞋尖,就知不止一个时辰。 梁佩秋似是体力难支,半个身体都压在拐杖上。 “大人,还要晾着他吗?” 没有得到回音,周元抬眼看去,榻上人捏着兰花指,双目微合,似是睡过去了。他蹑手蹑脚退到屋外,合上门,招来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 未几,有伞送到梁佩秋头顶,那个先还高人一等的仆从好言劝她离去。她摆摆手,推拒了对方的好意。 仆从觉得晦气,跺跺脚,再折返回去。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天,街上人流稀疏,空旷的景德大街鸦雀无声,梁佩秋脚底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受伤后她曾一心向死,没有好好休养,许多次趁着白梨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坐在地砖上,寒气入骨,逢刮风下雨天腿就隐隐作痛。 若在屋内有火盆烤着尚能忍受,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雨里干站几个时辰,实在吃力。再者她的心绪也不平静,一方面忧心正在牢狱饱受煎熬的徐忠,一方面害怕王瑜怪她不仁,两厢焦灼,更添负累。 就在她踉跄着失去重心、摇摇欲坠时,江水楼的门终于开了。 闷沉的一声,随着厚重大门展开的,是锦绣浮华,高处不胜寒。安十九披着银狐丝氅,手抄金玉团扇,护卫左右开弓,撑着大伞。 一如当夜在府门外对徐稚柳那般,他端着高高在上的权威,睥睨着梁佩秋。 梁佩秋深知求人办事姿态要低的道理,尽可能虾腰上前,向安十九道明来意,并求他高抬贵手,放徐忠一马。 安十九挑眉轻笑:“你们看看,小神爷比那姓徐的可知情识趣多了,这头说低就低,倒出乎我的预料。不过,你是安庆窑的把桩,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佩秋沉默不语。 安十九遂上前一步,捏起她的下巴,叫她抬起脸来。 夜色浓稠,风雨如晦,少年面目不算明朗,可即便如此,安十九还是看清了她狼狈却隐含倔强的眼神,那漆黑的瞳仁里映照着他,闪烁着一寸寸柔软的刀光。 安十九收紧五指,似要将她的脸捏到变形至扭曲的程度,方才满意。 “看来世人都是自作聪明之流,任他们编来造去,大约也没想到,你对徐稚柳竟有如此深情吧。” 梁佩秋垂下眼睫,用力挣脱安十九的手掌。 太监的手指不似她想象中光滑,反而带着说不出的粗粝,磨得下巴生疼。 她强忍不适和疼痛,垂下眼眸,平淡开口:“大人,我听说朝廷派了布政使司的官员来调查夏瑛大人之死,若那官员前脚刚走,后脚镇上就出了大事,恐怕有损大人的英明。再者,徐大东家还担着搭烧万寿瓷的重担,这个时候湖田窑不能没有当家主事之人,万一出了岔子,朝廷追究下来,大人怕是不好交差。” “你在威胁我?” “小人不敢。” “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胆子大得很。” 先前她为了徐稚柳那烧得不剩的骨灰顶撞他,他还没和她计较,她倒好,巴巴地送上门来。说什么为了他好,呸,真当他是吃素的? 安十九给左右一个眼风,其中高个子的护卫立刻上前,腿轻轻一抬,梁佩秋就失了重心,倾斜下去。 双膝触地的那一刻,断骨重接的右边小腿发出剧烈的疼痛。她下意识惊呼出声,身子往前,整个人跌落在地,溅起一脸水花。 冰凉的雨水顺着衣襟领口,渗透全身。 她好痛,好痛,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整个肩背都在微微颤抖着。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望着一处,咬着牙关,一点点、一点点向那处靠近。 安十九顺势看过去。 是她的木拐。 一个做工看起来就极其廉价的玩意,可她居然还不放弃,想再站起来。安十九浑觉刺眼,一脚踢开木拐。 “怎么,瘸了一条腿还嫌不够,另一条腿也想瘸掉?” 梁佩秋动作顿了顿,喘息了几下,又转过新的方向,朝着木拐挪去。 安十九看着她,忽而想起年少入掖庭时那个常常伴在身边的宫女。他们都是皇城高墙里最为卑贱的蝼蚁,不得已靠在一起取暖。 许许多多个日夜,他在灯下窥伺少女的眉目,神秀婵娟,明英妖冶,他的心不自觉地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后来,那个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掖庭。 如今灯下再看梁佩秋,竟恍惚生出一种再见故人之感,安十九不自觉后退一步。他的心乱了乱,随即冷声斥道:“区区贱民,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徐忠一马?” “大人既然肯见我,想必已有决断。” 雨越来越大,瓢泼般往下倾倒,哗啦啦的声响穿透黑夜。安十九抬起手,一片冷雨从指缝中流泻,即在这错目的瞬间,梁佩秋说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笑得阴寒。 “想当初徐稚柳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可结果呢……” 徐稚柳用大龙缸罗列他的罪行,要不是安乾拼却半生经营,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带着滔天的仇恨回到景德镇,即便如何咬牙切齿,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 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不想对方变本加厉。 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这辈子不想再给任何人卷土重来的机会。 是以梁佩秋送上门来,他就必须让她知道,投名状不是谁都给得起。要入他安十九的幕府,必须付出代价。 “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 经历过失去,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这一次,他没有让左右护卫为他遮风避雨,而是任由雨水砸在身上。顷刻间,他煊丽的披肩随风而去,浑身湿透。 他蹲在梁佩秋面前,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只差一点,梁佩秋就摸到木拐了。 她被一股力道带着,仰视面前的人。安十九俯就在她上方,黑影罩下,荣华富贵堆砌出的皮囊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生吞。 无边无际的雨声里,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个。” ** 梁佩秋在雨夜等待的这段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却要利用把柄威胁王瑜,向徐忠下手?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安十九想借机一起收拾了安庆窑和湖田窑。 所谓的一石三鸟之计,周元是这么对安十九说的:“大人,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您,就一定会有二心。与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当家的,给那些坯工窑工一碗饭吃,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哪里敢反您?” 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但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名声在外的大民窑占为己有,乍然听到,不免睁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碍……” “这又如何?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受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窑务。” “依先生看,这傀儡的人选?” “属小神爷无二。他的天赋,放眼整个大宗也找不出第二个,若能手握这样一柄利器,还怕那布政使司吗?说句大不敬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西的天再大,也盖不过皇权。只要讨得陛下欢心,万事都有可能。” “放肆!” 安十九假意训斥,面上却漾开了笑容。旋即,又生生止住。他虽十分向往那万人之上的尊荣,可一想此中隐患,仍是摇头:“利器伤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论谋略,论心机,论对瓷业行当的掌控,梁佩秋都远远比不上前头那位,并不足为惧。” 周元自领教了安十九的厉害后,就变得十分乖顺忠心,事事为太监殚精竭虑,生怕一个不察也暴死郊外。 他贴心地为安十九扫除障碍,“那小神爷是个情种,打住他的七寸,不怕他不听话。”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诡计多端,不易为人掌控,不也死了吗?梁佩秋更不用说了,面团似的人物,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都会怜悯顿步,何况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以及担着湖田窑去留的徐忠。 他细细想过,接纳了周元的提议。奈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想再重蹈覆辙,徐忠和王瑜,必须先死一个。 他必须要让梁佩秋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剧痛,方才能为其所用,日以继夜,在剧痛中失怙,在剧痛中盲哑,在剧痛中消亡。 至于死谁,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 雨下到后半夜,狮子弄已无处下脚,积水没过小腿腿,疼痛变得麻木。黑茫茫的人间,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 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冒出半头绿意。 那绿意一下子将她带回草长莺飞的从前。 她几乎哽咽,语不成调:“柳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第74章 同一个雨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郊外,一个普通的农庄。 一仆妇举着火烛穿过内外院相连的角门,走过一段篱笆围起的花园小径,敲响一座名曰“琴里居”的雅致小楼的门。 片刻后,得到传召入内。 有丫鬟接过仆妇手中火烛,置于案台上,同她打招呼:“这么晚了,徐妈妈怎么来了?” 被唤作徐妈妈的仆妇压低声音问道:“小姐呢?” “在里面更衣。” 正说着,一妙龄少女从屏风后转出,撑开了手臂由丫鬟帮她打理裙琚,径自道:“可是前院出了什么事?” 徐妈妈赶忙垂首,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那位公子又梦魇了,还有些低烧。梁伯想进去为他擦洗也不肯,将人赶了出来。” “可用了暮食?” 徐妈妈摇头,自说自话起来:“唉,也能理解,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任谁都会做噩梦。不过,他这已是本月第四次魇住了,不吃不喝也不让人靠近,吓人得很……小姐,您别怪老奴多嘴,这不知身份背景的外男,您一藏就是大半年,见天往庄子上跑,若是消息传出去,被老爷夫人或那方家少爷知道,误了您的大好前途,老奴实在担罪不起呀。” 云英未嫁的女子向来名声大于天。 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姐,只有做错事受了责罚亦或见不得光才会发配到庄子上,正常人家也就夏日纳凉或偶尔踏青到庄子上暂住个几日,还是车马仆从一大堆那种,她家姑娘倒好,带着几个丫头干脆在庄子上生根了,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厌恶女红,喜好农事。 徐妈妈原是吴家家生子,老夫人跟前得脸的,上了岁数身体不适才挪到庄子养老,兼着管理方圆数十亩的山林田地和农户,和梁伯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吴嘉是她看着长大的,多有心疼,一开口不免絮絮叨叨,语重心长。 吴嘉耐心听着,含笑不语。 徐妈妈无奈叹气,又试着商量:“他病情反反复复一直不见好,要么撞了邪,要么心思深,我瞧他像是后者,成天关在屋子里心事重重的样子……若不然,等到这回退烧后就让他离开吧?否则我真没法和主家交代了!” 徐妈妈说这话,颇有几分倚老拿大的嫌疑,本以为吴嘉还要泼皮耍赖一番,不想她直接点头应好,倒让徐妈妈吃了一惊。心想这么好说话,前头莫不是她误会了? 带着重重的疑惑,徐妈妈被打发离去。 吴嘉吩咐丫鬟苁蓉去准备两盘点心,随后提着竹篮,避开徐妈妈的眼线,小心翼翼往前院走去。 这里虽是农庄,大小规矩一应从简,不过哪里都要讲究男女有别,除非主人家允许,否则外男一律住在前院。所幸这片专门用来招待外客和自家仆人居住的连房后有一道矮坡,坡上正好有间竹屋,地处偏僻,平常人烟稀少,十分安静,用来养伤最为合宜。 吴嘉到了门前,轻叩竹扉。里面没有动静,她也不着急,时不时敲两下,安静等待。过了约有半柱香,窸窣声终而传来。 门开了,里头却未掌灯,黑黢黢一片。 苁蓉似也习惯了,见怪不怪地将灯笼挂在门上,走到屋后搬来一张杌凳,一言不发退到旁边。吴嘉随之上前,把提篮放在门口,坐到杌凳上,就着稀疏的烛光朝里头看,声音轻缓温柔。 “徐妈妈说你发热了,现下好点了吗?明早若不退烧,我请大夫来瞧一瞧可好?” 良久,一道粗哑的声音传来。 “不用,多谢。” “好,那我让梁伯给你熬点助眠的汤药吧,喝下好睡觉,明天醒来就能好了。” 人一生多苦痛,夜不能寐算其中一道,当真煎熬。这一次里头没有拒绝,似有若无地应了声好。 吴嘉又道:“你没有用暮食,夜里若饿了就吃几块糕饼吧。你不好吃甜口,我特地让厨下少放糖了。” 回应吴嘉的是一片死寂。 吴嘉又坐了片刻,自顾自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晚这样和你说说话,竟觉得日子很有盼头,看着你一点点转好,也觉老天是公平的,所以,你千万不要气馁。” 她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起身准备告辞,忽而一个回头,声音不自觉拔高,“啊!差点忘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兄长来信了,我想……不出三日他就将抵达京城,届时,我为你们准备一壶好酒吧。” 她这话看似疑问,又带着几分笃定,并不需要回答,只是觉得故人重聚的日子,合该喝杯好酒庆祝一下的。 回去的路上,苁蓉撅着小嘴,鼓着腮帮子,一句话不说。吴嘉觉得好笑,捏捏她的脸:“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还能有谁?那个假哑巴呗!” 她旁观了自家小姐被人冷落的全过程,自然为她不值。户部侍郎的千金,哪里需要纡尊降贵讨好一个庶民? 若非少爷重托,根本不用受这窝囊气。 偏偏小姐是个守信之人,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非但做到,还要做好。是以这大半年来,自将那人从江西带回,一路上小姐不仅亲力亲为地照顾,还为他延请名医,用名药,什么千年老参,鹿茸鹤胆雪片似的往里填,花费甚巨。 为了从阎王手里夺过那条命,甚至动用了夫人事先给她准备的嫁妆! 那人多少次差点就没命了,也是稀奇,吊着一口气要死不活。她听府里老人讲,只有死不瞑目的鬼魂才会这样,心有怨恨,没能得偿,就在人间晃荡不肯撒手。 谁知小姐却说,就凭那点不屈的生机,这条命救得值。 可那人是什么态度,对自己的救命恩人非但爱答不理,还浑如仇人般避之千里。 “不就是毁容了吗?照顾他时,我们这些丫头哪个没见过他血肉模糊的样子?我们都还没怕,他倒扭捏起来了,日日不肯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发疯,连累小姐你跑前跑后,都瘦一大圈了!老爷夫人若是知道,指不定多心疼呢。” 吴嘉听着小丫头激烈陈词,控诉那人的无情无义,笑道:“我当真瘦了吗?” “小姐!”苁蓉跺脚,“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则个?” “这多重要呀,怎能不关心?” 见苁蓉被噎得转过头去闷闷不乐,吴嘉拍拍她的手,浅浅一笑:“好啦,别气了,脸鼓成包子就不可爱了。” “我才没有生气。” “就是,他是病人嘛,我们要体谅他。”吴嘉仰头,望着浓云阴翳的天,想到那竹屋前微弱如萤的光芒,心下惋惜。 “再者,换位而处,若是你我遭了那样的噩运,被烧得面目全非险些死去,还要面对完全变了一个人的脸,如何能不自怜不自哀?他没有想不开,已是非比寻常的坚忍了。” 苁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寻常人哪里受得了剥皮再生的痛楚,又哪能忍受容貌尽毁,形如恶鬼? 仔细想想,那张脸当真像干枯的老树皮,深深浅浅,坑坑洼洼,布满嶙峋的纹路,实在可怖。 她抖了抖,赶紧驱散脑海里那张能止小儿啼哭的面孔,抚着胸口对吴嘉道:“原先多风姿俊逸的一个人啊,听说还特别有才华,唉……” 人声远去后,竹林矮坡间恢复往日宁静。 屋内仍旧伸手不见五指。 又过几日,吴寅一路打马风尘仆仆地在农庄前下了马,对迎面而来的徐妈妈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旋即就问梁伯:“人在何处?” 梁伯立刻为他领路。 攒了一肚子苦水还没来得及倾倒的徐妈妈,看着少主人远去的身影,拍了拍大腿,愈发气闷。苁蓉在前院探明情况,人还没到琴里居,活泼的笑声就先传了进去。 她绘声绘色地将徐妈妈吃瘪的过程描述了一遍,逗得一屋子主仆前仰后合。徐妈妈人是好的,就是话多了些,吴嘉和一院子的丫鬟平日没少被“训”,难得促狭一次,都有分寸,笑过便各自行事。 吴嘉等了等,才去前院见自家兄长。 这时候吴寅还被挡在竹门外。 他像个无头苍蝇焦急乱转,不住问询梁伯入门的计策。梁伯日日吃闭门羹,哪有什么好办法?对自家少爷只能送上爱莫能助四字。 好在吴寅不傻,想通其中关窍,就有了思绪。梁伯离开后,他一个飞身上了屋檐,坐在屋顶上,揭开片瓦,顾自说道:“我一路紧赶慢赶,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你就这样对我?” 知道不会有回应,他也不恼,淡声道:“你不想见我,我不勉强。只你既然活了下来,早晚要面对现实……徐稚柳,这大半年来镇上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想知道吗?” “月前我在岭南出公务,得到消息,夏瑛忽然暴死。你可知他的死法?” “和文石一模一样。” “安十九如法炮制了文石的溺死,用在夏瑛身上。因为这是连酷吏夏瑛都无法调查出真凶的死法,想必他死后,也没有人能为他查出真相。这事朝廷非常重视,皇帝震怒,令布政使司严查到底,可惜,因为找不到线索,只能草草结案。” 屋内依旧死寂。 吴寅在妹妹和自己长达半年的书信往来中,得到了许多关于这间竹屋的信息,故而早有预料。他只是没有想到,昔日那样高风亮节的少年,有一日颓唐沮丧到只愿与黑暗为伴。 那还是他认识的徐稚柳吗? 他再次开口。 “即便你不在意夏瑛的死活,那么湖田窑呢?” “湖田窑的大东家,也就是你那位叔父,得罪了安十九,被安了个什么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下了大狱。” “徐稚柳,虽然你母亲已经过世了,但你还有个弟弟。那乡下也不是什么安宁避世之所,你那弟弟也不是什么安分人,早晚还要惹事。即便夏瑛、徐忠、湖田窑那些人的命都不重要都可以豁出去,至少他,你不能不管不问吧?” “这次我是借着公差由头才挤出时间来见你一面,明日就得动身回程。时间不多,你若有什么安排,明早之前必须给我回复。” “我最后说一句……” “你那时候出事,梁佩秋为了能提前开窑,保下你那只青花碗,被安十九打断了腿。” 第75章 其实关于梁佩秋的种种,吴寅不想告诉徐稚柳。 当日他们为竞争万寿瓷的民窑代表,以“春莺夏蝉”为题旨比试青花碗,此事整个景德镇都知道,他也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徐稚柳连烧十数窑,都败给了那小神爷,他心知不妙,当晚一下值就去湖田窑找徐稚柳。 梁上君子当得久了,人难免麻痹大意。原本以他习武之人的耳力,动作绝不应该慢的,可他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在窑房找到徐稚柳前,他先一步看到的是一道飞速闪身离去的背影。他下意识想追,又觉不对,折返回到窑弄,恰好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窑房的门洞开着,前后两侧形成穿堂风,烧得窑弄里火舌如龙,翱翔九天,一片夺目的妖冶红光。 扑簌簌飞起的火星子间,一道青色衣袂正在翻飞。 他想都没想,跳进旁边的水缸将自己打湿,再冲进火膛将人拽出来,用水浇灭其身上的火。这时候的人已经称不上一个完人了,他知道事态有多紧急,想要呼救,想要叫人,却突然瞥见他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块碎布料,心当即沉到谷底。 布料的颜色光泽与方才一闪而过的身影极其相似,莫非徐稚柳是被人推进窑弄的? 他不敢想,分毫也不敢往下想,只出于某种洞察危险的本能,脱下外袍将人一裹,直奔药铺而去。后来,他挟持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将人托付给妹妹,连夜送他们上船,走水路北上。 当时他对吴嘉只叮嘱了一句话:保命,别回头。 那时的他尚且不知徐稚柳遭遇了什么,背后有着怎样的阴谋,更不知景德镇将产生怎样的变化。只是作为一名行伍中人,他有着天生的嗅觉和观察力,即便他一直游走在权力的边缘,可他依旧能感受到景德镇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正蕴藏着怎样骇人的浪涛。 他必须先保住徐稚柳的命。 交给谁他都不放心,只有吴嘉可以,一个完完全全不属于景德镇的人,没有涉及到任何得失利益,是他的亲妹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在那一日之前,他以为梁佩秋也是可以信任的,不过当其和徐稚柳被各自划入一个阵营,且足以平分秋色时,理智告诉他不能再相信任何一个可能会赢的人。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也是梁佩秋赢了。 他对此不得不产生一些疑虑,譬若梁佩秋为什么要和徐稚柳竟夺面圣的机会?他难道不知徐稚柳的为人吗?亦或他当真以为徐稚柳做了太监的马前卒? 说到底,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直接或间接地通过徐稚柳对他们的过去做一些判断,可这些判断终归是片面的,并非全貌。他不敢对梁佩秋贸然下定论,只当无路可走的时候,计较他们昔日的交情,勉强一试罢了。 若能劝动徐稚柳出门,就当他枉做一回小人。 万幸的是,没有多久梁伯就找到他,告诉他竹屋的人想见他。 那时他正陪着吴嘉用暮食。 为掐着时间差回一趟京城,他连夜赶路,片刻不得休息,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完全顾不上世家子的仪态,狼吞虎咽,吃相可谓难看。 吴嘉笑话他牛嚼牡丹,浪费厨娘心血。 这厨娘是她特地从酒楼请来的,擅长江西风味。本来是为了能让徐稚柳吃得好些,以便于身体尽快好起来,不过他自醒来就一直吃得很少,每日只勉强用点汤水维持基本生命罢了。 她自己不食腥辣,也吃不惯江西的味道,厨娘没发挥出用处,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处理了。 好在吴寅荤素不忌,拿起筷子就炫,吃得格外酣畅。他这人看似粗犷,实则粗中带细,善于观察,东西一入口就尝出不对来。 他看了吴嘉一眼,没有直接询问,只留个心眼,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你也不能一直住在庄子上,时间长了,难免有闲话。眼下正是和孙家议亲的时候,你万事留点神,若有陌生面孔出现在附近,直接叫梁伯打走,进出城内外也要带护卫,免得我担心。” “知道了,你放心吧。” 吴嘉听他提起亲事,不免怏怏,“我就不能不嫁人吗?” 吴寅不由正色:“嘉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和孙家的亲事早就定下了,怕是难以更改。先前父亲母亲纵容你,任你跑到江西去,没叫人把你抓回来,已是对你莫大的宽宏。对孙家那头,只说你回乡探亲,我正好赴任携你一道,路上好有个照应。今后你嫁去了孙家,可别说漏嘴。” 吴嘉放下筷子,舀起一勺甜羹送到嘴边,浅啜一口,似没有胃口,又放下汤匙。 吴寅把她的不高兴看在眼里,也了解她的性子,这个妹妹惯有主张,吃软不吃硬,想要她听话只能迂回行事。 “北地战乱,朝局动荡,内忧外患,父亲分身无暇,母亲常年吃斋礼佛不问世事,也管不到你,你自个听话点,好不好?”随即话锋一转,他眉宇间露出几分少见的肃杀之气,“景德镇也是一团乱麻,稍后我去见他,不管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先前我问你,你怎么都不肯说,他那身伤究竟怎么回事?” 吴寅摇头。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 “托我救人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吴嘉道,“你这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小心将来我背后捅你刀子。” 吴寅毫不畏惧,挑眉朝她眨眨眼睛。 吴嘉哼哼道:“你何时走?” “明日午后动身。等我走了,你也别在庄子上逗留,即刻回京,顺带替我捎封家书给父亲。” “这么快?” 吴寅却是笑:“怎么?不舍得我走,还是不舍得回京?” 吴嘉不想说假话,带着撒娇的口吻嗔道:“都有,当然最不舍的还是你,你不在,都没人替我挨骂了……” “好呀,敢情在你眼里,我就是用来挡枪的?” 吴嘉笑地肩头直颤,掩住嘴道:“我在景德镇待得不久,不过也瞧出来了,那地界民风剽悍,和京中治安大不相同。先前你被派去那里,我还以为是个闲差,哪想到乌烟瘴气的,整日没个消停。你回去后切记多加小心,有拿捏不定的主意写信给我,我也好替你参谋参谋。” “好。” 兄妹俩又说几句话,正好梁伯过来,吴寅匆忙扒拉两口饭,丢下筷子朝前院飞奔过去。未几,人到了屋前。 他才要抬手,门就从里面拉开了。 傍晚时分,屋内不算敞亮,好在有余晖斜入,足以照亮不算大的屋子。一桌一椅一张床,陈设简单,没有多余的物什。 吴寅飞快扫过屋内,心下稍定。 这时,他才看到窗边站着的人。 一眨眼,大半年的光景过去了,没了这人在身旁,吴寅竟觉得日子没甚滋味,眼下再看到他,不觉眼眶发热,上前两步,嗓子紧绷着,急切道:“你总算肯见我了!徐谦公,你好样的,鬼门关里走一遭,日后百无禁忌,什么都不用再怕。” 徐稚柳却是落寞。 “可我已经不是昔日的我了。” “哪里不是?音容相貌吗?”吴寅听出他嗓音的变化。 火燎了喉管,少年人一下子变作青年人,声音低沉带着砂砾的粗硬感,有几分经过岁月沉淀才能锻造的色厉内荏。 可照他看来,这才是徐稚柳应有的声色。 至于面孔,吴寅朗声大笑,“好男儿志在四方,削了头颅的我都不怕,何况你一个全须全尾的人!” 话音落地,窗边的人徐徐转身。 待看清那张模糊到几乎无从辨认五官的面庞时,即便有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吴寅仍不免一愣,随后大步上前,抱住对方。 “活过来就好,没事了,没事了……今后,我会亲自为你手刃敌寇,取其首级,五马分尸。千百种死法,只要你开口,我必全力以赴。” 长久的沉默,吴寅能感受到徐稚柳身上微不可察的颤抖,那颤抖之下是百般的隐忍和痛苦。 是了,没有人会不痛苦,会不害怕,生生被火燎烧的痛谁能想象?死而复生,又是何等残忍的宿命? 除此以外,就连他都能猜到的阴谋诡计,徐稚柳如何想不到?那块死也要握攥在手心的碎布究竟代表着什么,相信他比谁都清楚。 正是因为清楚,或许他才更加痛苦吧? 从他每一寸被火焚烧后、毁灭新生的躯体上,吴寅能感受到他蓄积已久、快要喷薄而出的仇恨和愤懑。 他只能一遍遍宽慰他:“别怕,还有我,我还在。” “徐稚柳,我不会背叛你。” “相信我,吴寅终其一生,不会背叛徐稚柳。” 久到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有半个长夜那么漫长,吴寅才听到那一句:“好。” 相聚的时光总是短暂,吴寅取了不知何时放在门外的美酒,拿出酒杯,与徐稚柳共饮。畅想过往,不免热血澎湃。 他问徐稚柳:“当日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怎么会掉进窑弄里,是人为还是……” 即便曾亲眼看到一道飞快的身影,吴寅仍抱着一丝或许可以称之为侥幸的想法,盼着能从徐稚柳口中听到不一样的答案。 事实上,即便不是人为,那一个被外界认定为自戕的结果,也是他不能接受的。 徐稚柳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一直极力回避那日的情形,不让自己回想细节,可每每闭上眼,那一幕就像在身体里生根发芽的血管,以完全无法自控的速度延伸到四肢百胲,牢牢捆缚他的心脏,让他必须在痛苦中获得生存的可能,否则他将完全无法呼吸。 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那密密麻麻缠裹着心脏的血管就会爆裂一下,时刻撕扯着他的头皮、精神和意志。 他垂眸,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当晚巡视窑房时,负责龙窑的把桩腹泻,迟迟不归,我担心出事,叫了值班的窑工去察看情况,那之后窑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然后呢?”吴寅不知不觉心提到嗓子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人,只见他望着一处,思绪似乎飞向了遥远的他乡。 “我想着白天的事,有些失神,没注意身边有人。等我发现时,已经被一股力道推进了窑弄。” 他甚至没有发觉窑房的门何时打开,仅仅是起风的瞬间,人就被巨大的力道搡进了火海。 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输过,不是没有无力过,可他必须承认,白日里梁佩秋的一席话终究让他乱了心神。那一句句可谓字字珠玑,直击要害,砸得他整个人六神无主,也不禁扪心自省,他当真错了吗? 是否在他无知无觉间,已遭权欲迷眼,步步滑向了那不可知的深渊?否则、否则该如何解释他的惨败…… 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一双手从背后猛的一推,扑面而来的火光瞬间吞噬了他。沸腾的火焰紧随着缠上躯体,燎得他皮肤发紧,痛不欲生。 他匆忙回首,瞥见一抹翠色。 他竭力睁大双眼去看,那是一条翠缨,串着琉璃珠,下缀一只拇指大小的羊脂玉扣。 那是他亲手做的。 送给那人的生辰礼。 他下意识扑过去,想要拽下玉扣仔细辨别,可对方已经转身了,留给他的也只电光火石间扯下的一块碎布。 月牙白的绸缎料子,也恰是她喜好的颜色。 …… 吴寅离开竹屋时,仍觉得难以置信。竟是他吗?怎会是他?就连他一个旁观者都不能接受,何况徐稚柳这个局中人? 他还清楚记得当日在湖田窑,那人甚至不惜以头撞柱,以死相逼也要立刻停火,尔后为保仅存的一只碗,冒着得罪权贵的危险被安十九当场踩碎小腿骨,至今那骨块一寸寸撕裂至“咔嚓”一声断掉似乎某段篇章画上句点的响声,仍能清晰入耳。 这样一个人,竟是杀害徐稚柳的凶手吗? 他不由地驻足,回望身后矮小简朴的竹屋。此时夜阑人静,屋内一灯如豆,透过窗扉隐隐约约映照出里间人的身影。 徐稚柳时时走动着,来回踱步,亦或窗前深思,想必难以入眠吧?吴寅不敢想象他在说出那句话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帮我查查梁佩秋吧。” “你怀疑他?可是他为你……” “恰恰因为她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们有着太多太多的过去,我才需要一个答案。吴兄,不论因果,烦请你据实相告。” 不论因果,据实相告。 吴寅细细咀嚼这八个字,俨然已尝到徐稚柳心间的苦涩与决绝。于是回程的一路上他都在想,可千万别啊,千万别是那最坏的结果。 可宿命恰恰要如此安排,才称得上因果。 第76章 浮梁县驻景德镇的县衙是临时办事点,是以监狱也是临时的,只一个大门进去,用木桩子隔开几间,用以关押临时犯人。 这些犯人一旦被定罪,要么挪移到原先的浮梁大狱等待下一步的指令,看是流放还是等待秋后,要么转向更高层级的府衙州衙,进行一轮又一轮的复议。 不过这些都是讲究起来时的审案流程,更多时候是没法讲究的。细数历朝历代的刑狱,不知多少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定案前,其中之一是在审讯过程中意外暴死。死法通常是刑讯过度或难以承受高压以自戕。 看守临时牢狱的衙内对着面前的一对主仆细细说道:“你家老爷子,精神头倒是挺好,看起来不像会寻死的,不过嘛,他进来有三日了,见天的口出狂言,辱骂命官,情形十分恶劣,想必……” 不等衙内说完,阿鹞忙从丫鬟手里夺过一整袋装满碎银的荷包,朝衙内递过去。小女子被吓得梨花带雨,声音发颤。 “求、求您让我进去见我爹爹一面。” “好吧,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且替你疏通疏通。”衙内掂了掂荷包,揣进腰间,这才满意地开门放人。 阿鹞终于见到了徐忠。 此刻的徐忠刚刚经过一轮骂战,精疲力尽,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身上散发着浓烈酒气熏染过的臭气,在阴森不见天日的牢狱里,越发可怖可憎起来。 一看到阿鹞,他先是一蹦三丈高,问她为什么来这种腌臜之地,随后对着丫鬟一顿痛骂。幸而他被关了三天,精力已经耗去大半,只勉强骂了一通就累得气喘吁吁,靠在门上喝阿鹞递过去的肉汤。 丫鬟赶紧丢下笼屉躲去一旁,留父女二人说话。 阿鹞见徐忠憔悴,眼睛酸楚,强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轻声问道:“爹爹,你还好吗?他们有没有审讯你,你有没有受伤?” 徐忠口舌燎泡、数日没沾荤腥的危机解除后,整个人通体舒泰,这才想起来安抚闺女。 “你别怕,爹爹我完好无损。此事乃王瑜故意设计,我是被冤枉的……任凭他们手眼通天,说出去我都有理,谁能对一个好人动刑?” 他说着说着嗓门又大起来,似故意说给看守们听。阿鹞见他到了这时他仍改不了嘴硬的毛病,心下稍定,想必没受什么磋磨。 若不然早就没力气装腔作势了。 她又问:“王大东家为何要陷害爹爹?”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趁火打劫!”徐忠咬牙道,“此事你不用管,且去叫张磊过来,我有事吩咐给他。” “这几日张管事一直在外奔走,四处打点,我看他每天很晚才回来,整个人垂头丧气,看样子进展不大顺利。” 阿鹞并非不经世事的少女,光看湖田窑上上下下愁容满面,就猜到这次的情况不一般,因下道,“爹,若张管事那里行不通,你还有别的打算吗?” 徐忠听懂了女儿的意思,神色顿冷。 那日在江水楼,他多喝了两杯,加上王瑜刻意讨好,他一时没把住嘴,放出狂言,声称联合各大民窑举事状告太监,是以被太监拿住把柄,下了大狱。 可这根本就是没影的事,夏瑛一死,太监独大,这时候谁敢跟他胡来?他不过逞逞口舌之快,放几个响屁罢了,哪能当真?! 他原以为关个几日,太监消了气,查清楚原委就会放他离开,可看眼下的情形,似乎不大妙。 “可是窑口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是我看大家都没了干活的心思。” “岂有此理!”徐忠骂道,“万寿在即,也敢消极怠工,等我出去,看我不扒了他们的皮!” 眼看女儿沉默不语,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徐忠忙探过栅栏握住阿鹞的手:“别怕别怕,爹爹会想办法自救的。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你看你,这才几日功夫就瘦了!让爹爹如何放心?” 阿鹞泪水涟涟,回握住他的手道:“爹,我知道你为阿谦哥哥气不过,你这么做,也是气自己当初不作为。我知道你很后悔,他活着的时候你总是既欣赏又忌惮,对他不够真心,可他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不管如何,湖田窑还需要你当家做主。你以后别再意气用事了,好不好?” 徐忠被女儿道破心事,当真伤心地红了眼睛。 他对徐稚柳,用八个字形容最为恰当,既爱且怜,既恨且恶。每每看到他,就会联想到自己膝下无子的隐痛,想到他拒绝入赘成为他的女婿。 徐稚柳越好,他心间隐秘的痛苦就越深,是以这么多年,他看似对徐稚柳掏心掏肺,什么都交给了他,可他从未有一日,真正地拿他当过自家人。 直到徐稚柳以身殉窑,他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有多离谱,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 面对阿鹞,他强打起精神,维持一个父亲的颜面,宽慰道:“好好,你说的话爹爹都记下了。你回去后切记不要表现地太过忧虑,若是消息传出去让周雅知道,误了你的婚事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留在家里陪爹爹。” “傻孩子,你嫁人离开这是非之地,爹爹才能安心啊。” “爹爹,我不许你说丧气话!” 阿鹞反手,牢牢包住徐忠颤颤巍巍发抖的手。她知他是害怕的,这些日子的粗狂行事,不过仗着声音大,勉强壮胆罢了。 可他能为徐稚柳做到这一步,阿鹞亦觉得骄傲。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阿鹞轻声耳语,“爹,你放心,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当晚,徐鹞托人引荐,入了鹤馆。 这时节还能在鹤馆饮酒作乐的,除了为富一方的权贵,也没什么人了。阿鹞找不到接近安十九的门路,想折中去求张文思,却说张大人近日迷上了修道,正忙于修建道场,完全没功夫搭理闲人。 万般无奈下,听说徐大仁和这两人走得近,恰好徐大仁是出了名的色中饿鬼,引荐人就道,“莫不如你去找他试试看?” 说这话时,引荐人将徐鹞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露出几分兴味的笑来。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个清淡菜色,想必也很不错。 就这么着,徐鹞被带到徐大仁面前——苏湖会馆的头首,日前也进了三窑九会,是景德镇有头有脸的人物。 先前他为了抢黄家洲的地盘,曾几次请徐忠等人去做戏,阿鹞不止一次听徐忠背后骂他,为富不仁的家伙,枉费名字里带仁,还是大仁,白瞎了父母一番的用心! 徐大仁做的恶事不少,侵占黄家洲地盘只是其中一桩,似徐鹞一个闺中小姐,也对他的恶名如雷贯耳,可见找他帮忙是个多荒谬的主意。 阿鹞一入内就心生退意。此时再想离开,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 ** 说回梁佩秋。 那日她和王瑜争吵,前往江水楼见安十九时,王瑜还在气头上。她以为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王瑜就会原谅她,收回先前放出的狠话,谁知她淋了一夜的雨,回去竟被挡在安庆窑门外。 王云仙也一宿没睡,红着眼和她在门内外对望。 两边仆从小厮整装待发,防贼似的防着两人。王云仙只往前走了一步,就立刻被挡住。他无可奈何,只好退后到原位。 “那日我想去找你,他们也是这样拦着我不让我出门,我强行要闯,他们就把我关了起来。方才我和老头说,再不放我出门就一头撞死。原以为还要和他拉扯个几回,谁知他这么好说话,轻轻松松给我开了门。我马上就来找你,可他们却说,老头不认你了,以后你不再是安庆窑的人了。佩秋,这是真的吗?你为了救徐忠救湖田窑,把我们都舍弃了吗?” “云仙……” “够了你别说了!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从来没有选择过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连老头和安庆窑的安危都不顾了,这样值当吗?”看她衣衫尽湿,一身狼狈,王云仙猜到结果,不觉一笑,“或许你觉得值当吧?为了那人,你向来如此狠心。罢了,就当我王云仙一腔真心错付,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我昔日约定全部作废,那劳什子的繁墙夜话,不闻犬吠,全当放屁!” 梁佩秋:…… 一开始她当真以为王云仙要和她撇清关系,和王瑜一样要将她赶出安庆窑,可当她听到什么繁墙夜话,不闻犬吠,她忽然明白过来,这傻子在演戏。 繁墙谐音为翻墙,大半夜翻墙,不听狗吠声,还能为着什么,和她约定半夜狗洞见呢。 说话间,王云仙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一把夺过小厮手中的持杖,朝着梁佩秋快步奔了过去:“你怎还不走?非要我动手才行?!” 小厮们都被吓傻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然迟了一步,王云仙一手横杖胸前去推梁佩秋,梁佩秋灵活躲闪到旁边,王云仙一步趔趄,被持杖顺拐倒地,梁佩秋急忙去搀扶。 两人错身之际,飞快唇语。 “湖田窑家的那位小姐先前来找过你,被老头子挡了回去。你且去看看,我担心她病急乱投医出事。” “你不是被关在房间,怎知此事?” “我好歹是这家里的少爷,还能没有几个忠心的耳目吗?怎么,这时候你还抓我错处,是觉我戏演得不真?” “好了,我信你,稍晚些墙后见。” 王云仙点头如捣蒜:“放心,老头子一时想不开拧巴了,我才不像他那么傻,不会不要你的。” “我知道。” “你知道我的好就好!且等我去老头子耳边敲敲边鼓,再给我一些时间。”王云仙余光瞥见小厮们靠近,干嚎出声,“你竟对我出手?!梁佩秋,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今日就算老头还要你,我都不想要你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翻身而起,持杖相追。 梁佩秋落荒而逃。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云仙嘴角往上翘了翘。她曾说过,母亲死后没有多久,她就被父亲驱逐离家,那一阵子无家可归,虽感觉自由,也倍加孤独。 那时候的他就在心里默默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她一个人无家可归。 即便她当真舍了他们,仍要飞蛾扑火去爱一个死人的灰烬,他也决定了,此生奉陪到底,绝不提前撤离。 这出戏,既是演给王瑜看,稍加平复他的气恼,更是演给外人看,以解救安庆窑的困局。他不是不为安庆窑焦心的,只换作是他,或许也会和梁佩秋一样选择。 毕竟,他喜欢的也恰是她那份赤诚的良心。那是属于她自己的,没有梁秋亦或梁佩秋任何附属意义的,最为纯粹本真的意愿和野心。 或许谁都没有发现吧?王云仙以为,那才是一个少年人最宝贵的部分。似他,早在徐稚柳被逼着向安十九低头的那一夜,就已经蜕变成一个庸人了。 非庸人不好,庸人组成了世俗,堆砌了善恶,可即便是生活在至暗处的庸人,也会想要触碰阳光吧。 那是一种本能,本能的注视,本能的艳羡,本能的钦慕。 这时走远的梁佩秋,完全没想到王云仙还有那样多的心理戏,一心记挂着阿鹞。王云仙既说了担心她病急乱投医,想来阿鹞当时情况不太好。这么一想,她的步子越发快了起来。 临到湖田窑门口,正好和张磊遇上。她赶紧将事情解释了一遍,门房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不等张磊开口就先说道:“小姐下午就出门去了,至今还没回来。” 梁佩秋和张磊一对眼,心知不好,立刻分散去找。 不出片刻,湖田窑涌出一帮窑工们。这时候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他们先是围了安十九的私宅,随后又去敲县衙大门,闹得整个小镇都沸腾起来。 临近宵禁时分,得益于王云仙日常在景德镇行善积德,那帮二世祖透露了消息,湖田窑的窑工们又轰轰烈烈围住了鹤馆。 只是,鹤馆森严,没有令牌,谁也无法出入。 强闯倒是可以,只这么一来,势必撕破脸皮,届时阿鹞一个女儿家的名誉毁了不说,湖田窑纠集闹事的罪名也将板上钉钉。 梁佩秋及时拦住张磊,深思之后,不得已再次求见安十九。 第77章 “我见到他后,他先问我,带着湖田窑大半夜闹这一通,是不是想清楚了决意放弃安庆窑以保湖田窑。” “你怎么说?” “我说,我还没想好,只是他既然要让我选,就得给我时间考虑。先前说好的三天,还没到时候,若是期间出了别的岔子,只会让我误以为他在施压逼迫。一旦鱼死网破,两家误了万寿瓷不说,景德镇先后起事,他作为督陶官难辞其咎,恐怕也吃不到好果子。是以,我请他给我鹤馆的令牌,先解救了阿鹞再说。” “好!佩秋,我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急智!” 这时候已近天明了,梁佩秋和王云仙坐在事先约定好的狮子弄后墙上,双腿垂在墙檐下,下面是一丛桂花树,正散发着这一季绽放最浓时的幽香。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近两日的事,腿跟着一晃一晃。在他们中间,是王云仙让后厨准备好的点心果子,都是梁佩秋爱吃的。 她拿起京城时兴的一种叫做“路打滚”的糯米甜点,一口咬下去,唇齿都跟着软化下来,甜滋滋的口舌生津。 她没告诉王云仙的是,在见安十九之前她还多做了一手准备。 眼下看来,州衙是帮不上忙了,若太监一手遮天,当真把他们都害了,到时候消息传出去,就算布政使司想主持公道也晚了,所以他们必须先自保为上。 她请张磊派人去布政使司求助,张磊问她:“小神爷,你为何想到求助布政使司?” “我如果说只是一种直觉,您会不会认为我草率?” 张磊摇头:“直觉有时候也是一种判断。” 她笑了笑,回道:“先前布政使司来调查夏瑛大人之死,我就隐隐感觉他们来的时机十分巧妙,不前不后刚好是一场霍乱被化解之时。” 虽然她也恨,恨他们来得太晚,难道直到夏瑛死了才听说太监恶行吗?她不信,官官相护,官匪一家,这些都是老百姓听腻的故事。 只是她没得选。 万寿瓷是她唯一可以倚仗的立身之本,她必须用好这个筹码。 “我想,他们或许也正观察着景德镇的一举一动,不会让太监做得太过分。况且,万寿瓷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这也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不是吗?” 张磊似是惊讶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对商场对政治也会有灵敏的嗅觉,对她抱了抱拳。 “你说得对,太监就是打量布政使司的人刚走,一时间不会再来,才会在这个节骨眼对你我两家动手。虽说此事乃王大东家故意陷害,但我想,背后定有太监的黑手。小神爷仁厚高义,你为湖田窑做的事,我都会如实转告给东家。” “我做这些不是为了邀功。张管事,您在湖田窑多年,应知你我两家只是瓷商之间的竞争,再怎么争斗,都不至于祸及人命。一切都是从太监到来后开始恶化的,先前安庆窑发生了性质恶劣的倒窑事故,湖田窑也面临着被权势架空的困境,不管怎么说,你我两家现在是一一根绳上的蚂蚱。您常年伴随柳哥身边,想必极得他的重用,我也不妨和您交个底,这次拖累徐大东家并非我师父本愿,他也是有苦衷的,而我……太监找到了我,或许他想将我变成第二个柳哥吧。” “你的意思是……” 她不得已将当日江水楼的情形和盘托出,末了叹道:“稍后我去见太监,唯一的筹码仍是万寿瓷,只能以此暂且拖延。对了,柳哥走后,将云水间留给了我,我在里面发现几件他生前手作的名器,十分不俗。我想,你倒不如借此机会,以湖田窑的名义送到御窑厂去,届时我会从旁配合,给您支应。” 如此一来,得了御窑厂的造册,非但湖田窑可以暂且太平,徐稚柳的作品也能得以留存,甚而传世。 问题是,如何在太监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知刻着湖田窑的款识,可会引起他的戒备? “这事我来想想办法,总归御窑厂也不是太监一人说了算,底下还有可以活动的空间。” 张磊说,“为筹备万寿,各家早几年就开始行事,我倒没想到少东家还留了这一手。不过,为了庆祝皇帝寿诞就要上供十件稀世罕见的瓷器,这本就是无知小儿的狂言,也是天下人都等着看景德镇的笑话,可我们却要为了这个笑话以命相搏,岂非更大的笑话?” 在当朝,商户本就低贱。若非皇帝喜好青瓷,景德镇民窑还有几分手艺和傲骨傍身,早不知被权贵如何玩弄了。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身后盯着我们的眼睛越多,我们能主动获取的机会也越多。” 在这一点上,大到江西整个地界的三司衙门,尤其以主管民政的布政使司和专门为皇帝烧制御用瓷的御窑厂为先,小到地方州县衙门豪门望族,最起码大家都有着统一的共识,那就是景德镇必须坐稳天下第一窑口的宝座。 五大名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即便有心人想故意搅浑景德镇的水,誓言即下,必以万全。 张磊再次被梁佩秋的一席话震住。良久,他对她点点头,道了声好,立即着手安排人去布政使司报信求助,当然要把情况往惨了说,能有多惨就有多惨。 梁佩秋知他办事靠谱,没再多言。有了这个退路,即便不能成功说服安十九,也不至于像徐稚柳那般,死后连个水花都没有就曲终人散。 这边王云仙看她久久不语,似也猜到什么,转而起了话头,问起徐鹞。 “你去的可是及时?” 梁佩秋转头,含笑望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王云仙有些别扭,假装咳嗽清了清嗓子:“听你说给信儿的是我那帮狐朋狗友,我就知徐大仁憋不出什么好屁来。他好色也不是一两日了,送上门的黄花闺女哪有不吃的道理。” “哦,原来你整日就是和这些人胡混呀。” “哪、哪有!家里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起先一个婉娘差点要了我的命,我哪敢和他们一起胡来。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人。” 看他急着撇清嫌隙,脸都微微涨红了,梁佩秋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云仙一怔,意识到她存心捉弄,扑过去摇晃她的肩膀:“好呀你个梁佩秋,竟敢拿小爷我开涮!” 梁佩秋被摇得险些噎住,好不容易把驴打滚咽进肚子,又端起碗喝了口甜汤,这才提起那色中饿鬼徐大仁,却是笑道:“被阿鹞整得挺惨的。” 她原也以为阿鹞投进了狼窝,怕是难以保全,谁知等到他们一行人闯进鹤馆,见到的却是阿鹞将徐大仁五花大绑,正骑在他身上甩着鞭子耍威风。 阿鹞一见到她,飞也似的扑到她怀中,控诉起徐大仁的恶行。 那厮实在是坏得没话说,仗着背后有权贵撑腰,加之徐忠下了大狱,就连湖田窑的小姐也敢染指。好在阿鹞机灵,没有一味反抗,而是假意应承,再趁其不备出手。 绳子、鞭子都是徐大仁准备好的,也不知要玩什么花样。 梁佩秋多年当做男子养,对男女房事比阿鹞了解更多些,只粗略扫一眼地上的物事,心中就有了成算。 这些闺房之乐的花样,即便青楼女子也未必能受用,何况养在深闺里的小姐。 一想到阿鹞差点要经受的种种,梁佩秋火冒三丈,没忍住上前踹了徐大仁几脚。趁着湖田窑窑工闯入一团混乱之际,各路人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光听到人群里徐大仁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却不知究竟是谁下的手。 只是这么一来,阿鹞的名声到底坏了。 姑娘家名节不保,放之四海都免不了遭人议论,梁佩秋怕她伤心,不敢细问,谁知阿鹞全不在意,“反正我也不想嫁给周雅,那人根本不是真心想娶我,他只是想娶湖田窑罢了。” 梁佩秋没见过周雅,不好评说什么,只尴尬一笑。 阿鹞又拉着她的手殷殷道谢:“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我们真有缘分。” “我没做什么,就算没有我,你也可以脱困的。阿鹞,你很厉害。” 阿鹞笑起来:“是吗?有你这句话,我觉得很值。” 她是真心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开怀。在今日之前,她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对抗徐大仁那样臭名昭着的坏人,还能给他一顿教训。 便其中有几分侥幸成分,她也开心,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人生的逆境。 至此,她也才明白,先前的人生有多平顺。被徐忠宠爱着,被徐稚柳照顾着,在湖田窑的荫蔽下,任凭风再大雨再急,她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忧虑。 她对梁佩秋说:“我总有一天要长大的。” 梁佩秋说:“你慢慢来,不要太着急了。” “我也想,可我担心爹爹,那地方总归不如家里,每多待一天我就忧心一天。如今家里只剩我了,谁也不会给我时间再等我慢慢长大了吧?” 先还笑靥如花的少女,转瞬变得落寞。这一落寞,仿似从头发丝儿到绣花鞋上的针脚都跟着落寞了。 她望着梁佩秋,翦水秋瞳闪着细碎的光:“你不也是吗?” 梁佩秋嗫嚅着嘴唇,想说什么,终而无言。 其实阿鹞说错了,她是一夕之间被迫着长大的,面对的是迫在眉睫的困难,故此病急乱投医,而她不一样,她从小就面临着许许多多的困难、许许多多的非议。 她从晓事的那一天起就被迫着开始懂事,以至于多年下来,处处隐忍,乖觉听话,完全失去了自我。 王瑜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诚然事实如此,可这不恰是梁佩秋该有的宿命吗? 原先她很羡慕阿鹞,若非被保护得密不透风,她怎会那样天真可爱?伶俐又善良。她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梁佩秋足以艳羡之处。 初到景德镇时,她就明白了这一点,她和阿鹞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大到她从未想过和阿鹞比较什么,争夺什么,可就是这样一个高不可攀的女子,如今在她身旁,遭受了莫大的屈辱,需得拽住她的手才能度过漫漫长夜。 她忽而觉得曾经的种种境遇,似乎没那么差了。 漫漫长夜里,两道依偎的身影投射在脚下,伴着莹莹月光,长夜也好似不是长夜了。 只王云仙是男子,通晓男子的毛病,比她们想得更深一些。这一晚闹得动静不小,不少人都知道徐鹞和徐大仁共处一室数个时辰,便是湖田窑的窑工,回到自家里,难保不对婆娘们啰嗦几句,怎可能没有风言风语? 果不其然,没有多久周雅就得了信儿,从祁门赶来。 他贪图湖田窑的风光,不甘就此罢手,可也不能贸然被戴一顶绿帽,是以随身带了一名老嬷嬷前来。据传这名老嬷嬷曾在宫里当过差,专给贵人验身,眼睛毒辣,瞧一眼就能断定是不是处子。 得她检验过的必不作假。 周雅以婚事要挟,阿鹞不堪受辱,叫人将周雅赶了出去,当夜发起高烧。数日间,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梁佩秋也跟着气恼,恼到恨不能将周雅打一顿。王云仙一听,随即招呼几个小厮出了门。 是夜,乌衣巷中突然被人用麻袋兜头罩住的周雅,狠狠挨了一顿揍,整个人鼻青脸肿,没一处完好。他估摸着是徐鹞派人干的,气不打一处来,可在他人地盘哪敢嚣张?是以,天一亮就灰溜溜地出城,回了祁门。 阿鹞一口浊气吐露出来,身子才逐渐转好。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现如今横亘在他们眼前的,仍旧是徐忠和王瑜二选其一的难题。 安十九给的时间不多,梁佩秋也不敢耽误,每一日都在寻求法子。偌大景德,原先都是排着队求她赏脸包青的人,而今一个个不是生病告假,就是远游外出,总之各有各的缘由,各有各的苦衷。 梁佩秋知道他们的不易,自古以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不怪任何人,也怪不到任何人。 眼看日子临期,就在安十九又一次派人来请时,梁佩秋得到一个转机。 而这个转机并不是一个好的转机。 事实上,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的一个转机——王瑜病了。 第78章 从京城一路打马回景德镇,路上不眠不休走了十日,中途和原先一起出公务的人马接头后,脚程稍缓。进入江西地界,吴寅还多盘桓了两日,去办件私事。 时任江西左布政使的孙大人孙旻,正是吴嘉在议亲的孙家。两家亲事是父母长辈在孩子们出生时就定下的,那时孙旻连中三元后正在翰林院担任侍读学士,品阶虽不算高,但常伴皇帝身侧,陪着皇帝读书写字,记录要案,时不时还能帮皇帝誊抄奏折,参议天下大事。 比起那些一年半载见不到皇帝两回的高官,翰林院侍读不知好多少倍,这也是公认的士族考学的正统青云之路,今后是要往内阁提拔的。 孙旻也正是如此,在翰林院熬了几年资历,下放镀金,再回迁京城,加官进爵,没有几年就当上了户部侍郎,管着天下钱粮要塞,可谓简在帝心。 那时候,吴方圆也将将只是鸿胪寺一名小官。 按说两家差距渐大,婚事应要作废的,谁知孙家的儿郎偶然见了回吴嘉就非卿不娶,两家大人不忍心拆散命定的姻缘,也惦念着少时一起考学的交情,是以在孙旻的活动下,之后吴方圆浑似踩了狗屎运,一路官运亨通,直直往上蹿。 这么着,两家恢复以往的走动,也没刻意隐瞒什么。京城的墙再高也藏不住任何秘密,没有多久大小官员们就都知道,吴家和孙家未来是要结亲的。 且因着孙旻官阶更高,加上他为人圆滑,处事老道,两年前又一次外放江西担任左布政使,朝野内外都说这回在地方干点实政,再回京必然直升内阁。吴家是高攀的那一方,跟着孙家水涨船高,自然也要处处以孙家为先。 吴寅既到了这地界儿,少不得去拜访孙旻一趟。不巧的是,孙旻刚好去了临县勘察水利工程,次日天黑才回,吴寅不得已又多耽误一日。 和长辈说话,就似逢场作戏,场面上客套几句。吴寅本就不是会来事的人,和孙旻也谈不上多亲近,照例问候一番,被留下用饭。孙旻看他手脚没处放似的一副拘谨模样,笑着问起他在巡检司衙门的公务,吴寅这才找到话头,一一说了近况,就当汇报工作了。 饭毕,孙旻看他归心似箭,也不多留,只道:“待你我两家正式结亲,也到时候回京述职了。届时见了你父亲,我劝劝他,想个法子也将你调回京城。” 吴寅下意识道:“多谢孙大人,不过我在景德镇干得挺开心的,暂时还不想回京。” “开心?”孙旻愣住了,“景德镇民风剽悍,十八行当闹起来没个消停,我可听说了,你在那里没少忙活。” 吴寅略感羞赧地挠挠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本就职责所在,不值当什么。” “你当真如此想?那……和太监那头关系如何?” 吴寅面色一僵,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回道:“正常往来,只要他不惹事,我也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到底不在天子脚下,让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宵小当了寨王。” 孙旻说这话时,难得流露出几分端方君子少见的轻佻。 吴寅一怔,下意识脱口而出:“孙大人既知太监所为,为何不参他一本?” “证据何在?”孙旻似察觉失言,正了正色,“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地方有地方的规章,上官和下官之间也要讲求规矩分寸,不是你说一句他十恶不赦,我就能随便拿人的。” 吴寅不信:“难道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孙旻笑了,笑他天真。 “贤侄,参安十九一本容易,要参倒他和他背后的阉党势力就不简单了。说句大不敬的,万寿在即,谁这个时候敢去触九五之尊的霉头?便是你爹,我那耿直的亲家,怕也要三思再三思吧。” 孙旻是典型的纯臣,不溺近情,不涉党争,一心一意为君主分忧。吴寅知道,自家老爹吴方圆是极其看太监不顺眼的,当朝和安乾斗得最狠的一派文官中,就有他爹的身影。 因着这点,吴家和孙家的亲事曾一度僵持。 这几年京中实在太乱,孙旻自请外放,何尝不是一种自保?吴寅认定他的冷漠不作为,是作为纯臣的私欲在作祟,其中必有对帝心的考量,他根本不是一个以江山社稷为先的忠臣。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和这种人说再多也是枉然,是以话到了嘴边,被他强咽下去。 “你和你爹一样,从小就性子直率,厌恶官场是非,又不善人际往来。我在这边离得远,不能时时护你周全,还是回京的好。”孙旻道,“此事就暂且定下,待我见了你父亲再做安排。” 吴寅还想再说什么,见孙旻神色笃定,显然已经敲板。他当即恭声应好,又寒暄几句才告辞离去。 出了门,吴寅神色瞬冷。 等他抵达景德镇时,已是万庆十二年的立冬。这一天,安庆窑挂上了白幡,叱咤一方的王大东家去了。 在此期间,镇上还发生了一些堪称匪夷所思的事情。 吴寅外出公干前,特地在巡检司衙门留了个不起眼的桩子,帮他盯着镇上的一举一动。他一回来,那桩子就到了内衙一五一十把工作汇报了。 “湖田窑的徐大东家被下大狱后不久,其女为了营救父亲,被人诓骗,失身于苏湖会馆的徐大仁。日前徐大东家无罪释放,正悄悄地筹办女儿婚事,夫家定的是祁门一商户,姓周。” 吴寅推断对方是徐稚柳在时定下的周雅,只徐鹞失身是怎么回事? 桩子道:“外界都是这么传的,内情我也不知。” 吴寅问:“那徐忠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桩子答:“说是查清楚了,冤枉了徐大东家,就给人放了。” 吴寅又问:“安十九是闲着没事干故意折腾人吗?说拿就拿,说放就放?你就没有一点起疑吗?” 桩子:“啊这,大人,您不是只吩咐我盯着吗?” 吴寅翻了个白眼:“算了,那你日夜盯着,可有发现别的猫腻?” 桩子答:“倒是有一桩,徐忠被放出来前,安庆窑的王大东家去了。”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吴寅不耐烦了:“去哪了?” 桩子傻了:“去了,就是……死了。” “你说什么?王瑜死了?怎么死的!” 见他情状激烈,竟一个起蹿猛扑到自己面前,桩子忙不迭道:“他是悬梁自尽,事发于深夜,被人发现时已经晚了。不过、不过我听说他也是被逼得急了,才会想不开寻死。” “谁逼的他?” “他的徒弟,安庆窑的小神爷。” “你说谁?!!!” 桩子答:“梁佩秋。” 这事儿大街小巷人尽皆知,用不着桩子细说,吴寅街上走一遭,就能听到许多个版本,讲的最逼真的一版,要属鸣泉茶馆的说书先生。 却说当日江水楼上杯酒释前嫌,原是王瑜假意逢迎,给徐忠摆下的鸿门宴。徐忠酒后失言,被安十九抓个正着,以诬陷朝廷命官之罪下了大狱。 安庆窑的小神爷,出于前头与徐少东家的交情,不忍徐忠被害,求见安十九为徐忠求情。可这么一来,无疑背刺自家东主,王瑜怎能忍受? 是以师徒俩生了嫌疑,梁佩秋多日不曾入得安庆窑的大门。 一时间,坊间众说纷纭,站梁佩秋的有之,支持王瑜的也不少。有人说,正是两家争夺万寿瓷的关键时期,怎可儿女情长?又有人说,小神爷有情有义,既能断腿保瓷,又能打渔杀家,凛然高义,恰是我辈杰出,哪里错了? 此时就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出来爆料,说梁佩秋去牢里探望徐忠,被徐忠指着鼻子骂猫哭耗子假慈悲,和王瑜蛇鼠一窝。 她回安庆窑请求王瑜的原谅,又被王瑜骂身在曹营心在汉,为一己之私置养育她多年的安庆窑而不顾,实在忘恩负义。就连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王少东家,那个混不吝都不再认她,不许她进王家门。 梁佩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徐忠徐忠没救出来,还把王瑜气病了。那日在安庆窑,王瑜一经转圜就要见她,多少人在墙外看着,就见那小神爷疾步进了罩房,不久后里面传出争吵声。 王瑜人在病中,声音却是不小。 “小梁,你品性纯良,优柔寡断,怎与天斗?便是徐稚柳,最终不也当了逃兵?你别打断我,且先听我说完,近日武昌和江南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了半个月,始终无人问津,你可知这是为何?我来告诉你原因。 武昌会馆的馆主早就和衙门打了招呼,要乱斗逼走江南会馆,霸占其建筑场地。而江南会馆的馆主和三窑九会的主簿有裙带关系,事涉江南颜面,绝不退让。两派人斗到一起,谁也争不过谁,后来无法,溯源到审批文书上才发现症结,原来江南会馆的文书上有徐稚柳的名字! 早两年馆主在景德镇无依无靠,曾求着徐稚柳帮忙走动,徐稚柳体谅他不易,不辞辛苦为他奔走。如今却因这名字惹了一身骚,江南会馆方才明了,狐狸大王坐山观虎斗,利用他们互相牵制,不为别的,为的就是把湖田窑推到前面祭台!” 安十九认定徐忠和湖田窑的“起义”,全因徐稚柳而起,即便徐稚柳已经死了,徐忠下了大狱,安十九仍不肯放过徐稚柳,一再地往他身上鞭刑。 一次不行,两次三次! “这种小人你还妄想和他争什么公道,不是笑话是什么?景德镇就是这片黑天,谁也翻不过去,小梁,认命好不好?” 安庆窑涉嫌偷税漏税,上报户部的文书就压在安十九手上,王瑜数日之间头发全白,抓着她的手苦苦追问,“小梁,文书一旦发出就截不回来了。若得罪安十九,湖田窑的今日就是安庆窑的明日,你为何还想不明白?你到底在徘徊什么?你是不是逼死我才肯收手?” 王瑜不知安十九的真实打算是什么,只知这一回他要整治徐忠,徐忠死了就天下太平,谁也不会被牵连,安庆窑的这个窟窿也能无声无息地堵上。 只梁佩秋不肯认命,非要救人。 如何能救?安十九能给她什么好的出路?王瑜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猜到,势必是要断头流血的抉择。是以,越是如此,他越要狠下心来,逼她放手。 若不然,死的只会是安庆窑。 梁佩秋苦苦挣扎:“难道我是块木头吗?即是草木,谁又敢断定它们一定无情?我不舍湖田窑和窑工们被摧残有错吗?我的道德难道是用来了结自己的吗?” 王瑜说:“小梁,你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就是没得选。若你觉得为难,也只能说,在你心里那个人更重要。”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不肯放手?若我和安庆窑当真无比重要,你就听我的,不要再管那厮死活!” “师父……” “如若不然……如若不然,从今日起,你就与我安庆窑恩断义绝,往后再不相干!”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满座无声。过了片刻,有人笑喊道:“说的跟真的一样,难道当时你就在墙外?” “看官您且听我说,至于信不信,看您自个儿。”说书先生笑道,“即便我说当日在门外有不少耳朵都听见了争吵,内容也如上所说,没有经过什么改编,您怕是也不会相信吧?” “可他们师徒多年,小神爷又一身本事,王大东家怎舍得放手?” “你说的对,症结就在这里!为何小神爷一身本事,数年来却从未听到他的声名?” “世人也不都是徐稚柳。” “那你们说说,他和徐稚柳有何区别?都是寄人篱下又龙困浅滩的主,如何不让主家忌惮?” “你的意思是,小神爷之前不在窑口走动,是因为一直被王大东家打压?双方只担着师徒名分,实则关系早就破裂了?” “若非如此,如何解释当下种种?一个能得徐大才子另眼相看的人,岂是庸才?韬光养晦十数年,及至乱世应运而生,大放光彩,照我说,小神爷才是万庆十二年最好的一步棋!” “这也太精彩了!后来呢?” “后来当然如你们亲眼所见,师徒俩撕破脸皮,彻底谈崩。那小神爷钻了王大东家卧床养病的空子,买通窑口管事,以安庆窑的生死存亡为要挟,逼迫王瑜签下转让书,从此安庆窑改名换姓,作梁家窑。” “那、那王大东家呢?” “哦,王大东家呀。”说书先生似是轻笑了下,那笑极为瘆人,“王大东家不甘忍耻苟活,在祠堂悬梁自尽。” 第79章 此时的京城,立冬之后天气骤凉,一夜间北风倒灌,秋叶凋零,满庭落英。 吴嘉早间醒来,看到窗下积水潭里的浮萍被淹了,檐下几盆娇气的兰花也被露水打得蔫了吧唧,她忙叫苁蓉把花搬进屋里。 主仆俩忙活一通,吴嘉忽而动作一顿,想起京郊外那间简陋的竹屋,依稀记得数日前离开时,似乎屋顶有些漏雨,便扭头问苁蓉:“梁伯那头可有来信?” 苁蓉摇头:“没有。” “几日了?” “约莫三四日没有信了。” “不应该呀。”吴嘉嘀咕了一句,一时没放心上,待到晚间,见狂风刮个不停,到底放心不下,提笔写了封信叫苁蓉拿去前院,明早城门一开就送出。 谁知前后不过半柱香,信件就到了吴方圆手上。 女孩家的长大了,有了小秘密,不会再和小时候一样伏在父亲的膝头撒娇,烂漫随心地讲述心事,可见天的往外跑也不是一回事,吴方圆早就起疑,这趟趁着捎带吴寅的信回京,他索性装病把人扣留在家中。 果不其然,很快庄子那头就有了动静。 先是三日一次的信件往来,规律可循,吴嘉便和以前一样,独自在闺中消磨时间。只时不时来关切他的身体状况,流露几分想要回庄子的迫切。 吴方圆一看,这信不能再通了,是以在上封信寄出时就截了下来。庄子来信询问,也叫门房拦截,齐齐送到他的案头。 吴方圆向来疼爱吴嘉,不想在这件事上草率,和女儿离心。思量再三,还是把人叫过来。 吴嘉一进书房,先看到的就是整齐摆在长条案上的几封信,前一秒还娇俏美丽的容颜顿时僵住,下一秒就沉下脸来。 “我说梁伯怎几日没来信,原是被父亲给扣下了。” 吴嘉态度敞亮,不见一丝心虚。反倒吴方圆观其行迹磊落,疑心自己错怪闺女,有些拿不准腔调。 “你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吴嘉问,“父亲私扣女儿信件,才应该先解释吧?” 吴方圆自知理亏,轻咳一声道:“我留你的信确实有错,但我有我的原因,你一个女儿家,正和孙家交换名帖拟定生辰八字,外头多少双眼睛盯着,怎可大意?我问你,庄子那边究竟有何事需要你三日就和梁伯通一次信?” 吴嘉刚要开口,吴方圆就抢先道:“你当然可以蒙骗我,但我也可以派人亲自去庄子查探情况。你要想好,这件事你究竟瞒不瞒得住。” 吴嘉想了想,表情柔缓几分,走过去为吴方圆捏肩。 “既然父亲都已经发现了,那我就实话实说吧,我的确在庄子里藏了一个男人。” “什么?!” 吴方圆险些没吓出心脏病来,哪还有按摩的心情,立刻按住吴嘉的手盘问道,“什么男人,你快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吴嘉打商量:“爹,我听说您和普济寺的广普方丈有些私交,他近日可在京中?” “你问这个做什么?” “听说他有秘传易容术,能让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不是一个女儿家该打听的事!”吴方圆道,“你先和我说说庄子那边的情况。” “可以,但我要先知道广普方丈的行踪。” 吴方圆皱眉:“月底方家来人下聘,估计方贤侄也会一起来,你们俩多年不见了,成亲前先熟悉一下,到时候让你母亲带着你们一道去普济寺,正好请广普方丈测测姻缘,求个签。” “好呀。”吴嘉爽快地应下,“有爹爹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到时候广普方丈可一定要在,我还有事请他帮忙呢!” “滑头,现在可以说了吧?” 总归要请广普方丈为徐稚柳看脸,这事越不过吴方圆去,吴嘉不再隐瞒。吴方圆听完前因后果,神色十分凝重。 “没想到景德镇的形势如此复杂。” “以他的才干,遭人眼红并不奇怪,他必是被人戕害的,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吴嘉比任何人都清楚过程有多惊险,多少次高烧不退,命悬一线,大夫都说没救了,让她放弃,她不甘心,想他必也不甘,就死命往里填药材,凡是能救命的都不计后果地往里填。 也是他争气,一直吊着口气,不肯瞑目。如今想来,她也倍觉唏嘘,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求生意志? 她不由地想起在景德镇的初见。 那时,台上正讲着他和小神爷背道而驰的故事,台下小神爷为他据理力争,而他隐于幕后,局外旁观,面对黑的白的数之不尽朝他飞来的评价,仿若一团悠悠的云,遥不可及。 静水流深,悲喜不论。 那是吴嘉第一次从一个男子身上体会到心脏被收紧的感觉。 “爹,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你一定要帮帮他。” “你还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妹竟敢瞒着我!” 吴方圆猛然一拍桌子,上等的红木案几跟着震动,起先堆成一摞的文书腾空而起,又凌乱四落,怎一个狼藉可言。 吴嘉从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被吓得连连后退。 “事发突然,哪来得及提前知会您。再说了,我、我们也怕您考虑太多,不肯援手。” “考虑太多?你说说,我能考虑什么?” “您毕竟是官场中人,这事儿多半和阉党脱不了关系,万一您不想惹麻烦,想、想明哲保身呢?” “明哲保身?呵,现在我就不需要明哲保身了吗?” 吴嘉喏喏:“救都救了,爹,您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吴方圆气得叉腰:“我怎么养了你们这对兄妹,净给我惹麻烦!” 人是在景德镇没的,说到底隶属江西,往大了说,一应民政皆事关布政使司。吴家正和孙家议着亲呢,这事儿到底该不该知会孙旻一声?倘若不知会,又该如何处理? “他现在是何打算?” “我也不知。” “那你是何打算?” “女儿、女儿想着,先治好身上和脸上的烧伤要紧,如若不然,他怕是连那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别说区区二十出头的少年儿郎了,便似他这般历经千帆的,若遭人如此祸害,也难跨过心里那道坎。意志稍差些的,救不回来是多数,即便救回来了,恐怕也早就一死了之了。 吴方圆心有戚戚,平复下情绪后,对吴嘉道:“明日我随你去庄子上一趟,我要见见他。” 这时的徐稚柳还不知道,吴家兄妹偷藏他于庄子的事情已然败露,日日在窗前翘首等着景德镇传来信儿。 面对这张音容俱毁的脸,他依旧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似乎恐惧和不能接受、难以面对的并非毁容这件事本身,而是藏匿于毁容或身死背后的阴谋、虚伪,亦或可能错付的真心。 他一向是个善于思考和计划将来的人。过去许多年,为了能堂堂正正替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他没有一日不在筹谋。他的脑子可以分成两瓣,一瓣用于处理窑务,一瓣则在计划退路。 每次完成一步,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安排就已在实施了。 然而这次,他完完全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不敢分析和判断背后那张黑手会是谁,不敢在没有定案的前提下,设想一点那人的不好,哪怕只动个念头都不行。 一想起她,他就会痛。 那唯一一块完整的,没有腐败的肉,既是软肋,也是鸩毒。 次日午后,吴方圆抵达庄子,在梁伯的引路下,见到了正在竹屋后高地上读书的徐稚柳。 远远望去,少年人手执书卷,负手立在溪岸旁,寒风从旷野袭来,挥斥着凛冬的权力,嘶吼怒号,而他专注一处,心无旁骛。彼 时茂林深篁,涧水潺潺,山水之间,吴方圆忽而有种恍惚感,似回到年轻时候,看到了昔日故友——有匪君子,渊渟岳峙。 只这么看着,就知不俗。 徐稚柳听到动静转身,也第一次看清了和好友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吴方圆。 因祖上都是塞北马背上的功臣,吴方圆和吴寅身量都极为高大,吴寅肤色虽深了些,但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勉强算个俏佳郎。 吴方圆则生得草率些,方脸盘,悬胆鼻,乍一看气势唬人,颇有几分关公之威,细看又笑纹极深,有弥勒之风。 尤其今日不上朝,他穿了一件暗花纱常服,更衬得他魁梧方正,和方圆沾不到一点边。 两人隔着涓涓溪流对望了片刻,还是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戴上帷帽,涉水回到岸边。 他先是朝吴方圆行了一礼,尔后道:“吴大人见谅,小生面容丑陋,恐怕惊吓大人才遮面示人,望大人不要介意。” “无妨,你的事嘉嘉已同我讲了,我这次来,确也有事要问你。” 两人回到竹屋,梁伯给他们各自倒了杯茶,识趣地退到了门外。 徐稚柳在见到吴方圆的那一刻起,几近僵死的脑子终于又开始了运转。是以不等吴方圆开口,他先主动说道:“这次是我拖累了吴兄和吴家小姐,我愿一力承担,还请大人不要责怪他们。” 吴方圆问:“你一介草民,如何承担?” 徐稚柳略思考了一会儿,答道:“据我所知,我还活着这件事只吴兄和吴家小姐,吴大人另庄子上这些人知晓。庄子上都是吴家的人,想必没有大人的吩咐,他们不敢随意声张,何况他们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既然事情还没败露,想必不会牵连大人一家。我……我会尽快离开,不给吴家惹来麻烦。” 吴方圆不说话。 徐稚柳的心渐渐往下沉:“大人若不放心,非要徐稚柳死在景德镇的话,那么,我的命大人尽管拿去。” “你不想活?” 徐稚柳轻轻一笑:“蝼蚁偷生也需要信念。倘或世人认定徐稚柳已经死了,那么就凭我这张脸,谁能信我?谁敢信我?便有天大的冤情,我也没地方说。” “那你为何不死?” 徐稚柳又是笑:“大人慧眼,想必已经看出来了,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即便杳如黄鹤一场空,我也想争一争。” 吴方圆叹道:“徐稚柳,一年前你在大龙缸越级上书,状告安十九时,我就知道你不甘心。可你得到了什么?你可知若非太监横行无忌,我等文官集体忍无可忍,想尽办法替你在朝野走动,你要受的何止一剑?你的命早就没了!” 徐稚柳一惊。 “你要争公平,争公道,争正义,我何尝不知?可这些东西,你挣得来吗?你区区一介草民的一条贱命,拿什么资本去争?!” 吴方圆道,“那一次你没有死,是你命大。这一次你没有死,却非人力能及,而是老天爷的恩施。既如此,我劝你还是放下,忘记前尘吧。” “大人的意思是?” “我会给你一个身份,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度余生,也算全了你和我儿的交情。” 不等徐稚柳表态,一个声音破门而入:“爹,不可!您答应我的,要请广普方丈为他治疗烧伤,怎能出尔反尔?” 吴方圆看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亲闺女,再看看后面缩头缩脑的梁伯,就知这丫头不是刚出现。他强忍着怒火,辩白道:“我没说不给他疗伤。” “那您就别耽搁了,赶紧写信给广普方丈吧。” 她这话说得轻巧,广普方丈是谁都能请动的吗?是想见就能见的吗?皇帝想见人一面都要提前去申请,遑论是他。 吴方圆拿她没有办法,看了看徐稚柳暴露在外的皮肤,想到他受的罪,心下也生出几分怜惜,故道:“昨日我已修书送去普济寺了。” 吴嘉当即喜上眉梢。 她在外人面前总端着几分世家小姐的矜贵,只对着自家老爹才会又哭又闹,暴露无遗。想到方才一时心急,叫徐稚柳看到了自己咄咄逼人的一面,脸颊顿时泛起热意。 不过比起为他争取到的机会,这点羞赧不算什么。 她立刻叫苁蓉去准备暮食。 高额聘来的厨娘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实在高兴,对吴方圆说:“爹,您不知道,自打徐家阿兄病了,就没一日好好用过饭。这人不吃饭,身体哪能好呢?您快替我劝劝他,叫他知道广普方丈的厉害。” 吴方圆和徐稚柳听着这声“徐家阿兄”,都没反应过来。 吴嘉仿若未察,走到两人中间,自如地坐下倒了杯茶。 闻着金秋里她和苁蓉捡拾晒干的桂花泡出的淡淡茶香,她朝吴方圆眨眨眼睛:“今晚娘不在,您尽管畅饮,我保证一个字都不向她透露。哦对,忘了告诉您,我还给您备下了您最爱的陈年花雕和醉蟹。隆冬里喝上一壶温好的酒,再吃一口螃蟹,甭提有多快活了!” 末了,趁吴方圆被迷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对徐稚柳粲然一笑。 徐稚柳没忍住牵了牵嘴角。 吴方圆就被她四两拨千斤的伎俩带跑了,摸摸脑门。 方才他说到哪里来着? 第80章 吴嘉不是不聪明的。 吴寅或许以为遮掩得当,就能瞒天过海,可吴嘉从接手徐稚柳回京的那一刻起,她就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和一个外男扯上关系,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既然这命一定要救,那就不洗了。 是以,她没有想过一直隐瞒吴方圆,她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不久后,普济寺传来消息,广普方丈正好云游归来。因着多年前曾受过吴方圆的恩惠,这个人情一直没机会还上,这次就用到了徐稚柳身上。 吴方圆让梁伯亲自送人去普济寺,吴嘉想要同往,被吴方圆拦住。 “从今日起,你就安心在家中待嫁,等孙勤来京见上一面,敲定婚期,我也就放心了。” 吴方圆说,“至于其他的你就甭想了,先前已然太过放纵于你,若非如此,你早就嫁去孙家了。” “可兄长还未娶妻,哪有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那能是一回事吗?你休再胡搅蛮缠!别以为那日在庄子,一壶酒两只螃蟹就把我糊弄过去,那是我没戳破你的鬼心思罢了!” 他也纳了闷了,同是大户人家养在深闺里的小姐,怎人家闺女镇日绣花写字,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她家闺女偏爱云游山水,织布养蚕兴农事,从小就跟人不一样。 老话常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偏生不干,满脑子都是逆反心思。就说绣花吧,一件小事,哪个女子不会?她偏不肯干,为此没少和他掐腰红脸,父女冷战。 伟大的父权在对心肝宝贝的疼爱面前不值一提,以至于逐渐壮大吴嘉的“野心”。 吴嘉虽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想干什么,但很清楚她不愿意被安排,不愿意和世俗里的女子一般,嫁一个不爱的人,当一个旁人眼中内外兼修的主母,养一堆没有个性的孩子,做一个终其一生不得开心的吴嘉。 就好比她的母亲,终日与佛堂作伴,犹如坐牢。 她不想和母亲一样,在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度过余生,于是想尽办法逃离京城,看到了更为广阔的世界,那一颗名为叛逆的小小种子在她心灵上生根发芽,逐渐长大,至今已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的了。 徐稚柳倒不知吴嘉在想什么,不过这位世家小姐,的确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 固然他不曾有机会描摹世家小姐,可书本里常说,三从四德美可监,言行举止皆如玉,七贞九烈向来是对女子的规训。 固然这些规训也常让他不解,但他不曾想过改变什么。 到了吴嘉身上,他能明显感受到这个女子的“反抗”。就连他所知甚少的农事,她一个千金小姐居然张口就来,且头头是道。梁伯还说,琴里居后面有一片花圃,都是她亲自打理的,就连山上的竹林,也是她叫人种下的。 他不免想到梁佩秋。那是除了阿鹞以外,他接触最多的一个女子。自打知道她也是女子后,他的心就不曾平静过。 他太清楚窑口的规矩,尤其是烧火的窑房,严禁女子出入。他们视女子为不祥之兆,认定女子会严重影响出窑率,可偏偏坯房里有不少身为女子的红店高手,而梁佩秋更是人中龙凤,拥有世人难及的神赋,对窑火了若指掌。 可以说一口窑能有多少“青”,全在她一念之间。 然而,她是女子。 因是女子,哪怕旷世奇才,也不可打破世俗里一套既定的规矩和法则。他难以想象,在这样一个世道,若有一日她身份败露,会面临怎样的结果。 不过,在后来他委身安十九的那段时日,当他看着她为黄家洲奔走,为加表工痛斥他的心狠手辣,又为文石之死和他对簿风火神庙,立下君子盟约时,他想,或许她和吴嘉一样,也在默默地为某些东西而抗争吧。 一些或许更为薪火相传的东西。 此时此刻,在环境清幽的禅房,他跪坐在蒲团上,当广普方丈问他在想什么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地回道:“有个人曾说我变了,我不再是从前的我,我方才在想,她又何尝是曾经的她?方丈,求您为我解惑,人究竟因何而变?” 广普方丈道:“因缘际会,皆是变数,人怎会不变?” “一个好人,能否完完全全变作一个坏人?”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我不知道。” “施主,万法皆空,因果不空。老衲多嘴问一句,依你看,如今这满身火种,是因还是果?” …… 广普方丈师从云山高人,能将烧毁的皮肤剥离再生,不留伤疤。不过徐稚柳烧伤过于严重,加之一年过去,身上多处伤疤已经结痂愈合,不好为了剥离再添新伤,也没必要,是以只需用易容术将烧毁的脸加以修饰,重新整合。 不过万事都有风险,广普方丈说:“施主,你要做好准备,剥皮重塑违反发展规律,事后你可能会产生并发症状,譬如邪风入体,寒热难解,一辈子都要饱受此等折磨。” 况且容貌是父母给的,若当真剥皮去骨,他就再也和徐稚柳没有关系了。 这一关很难,所要承受的并非只有剥皮去骨的痛,更多的是接受曾经的自己在世俗意义上真正死去了,他的相貌、声音,都将死去。 尘土之间,烟消云散。 广普方丈心知此事急不得,也不逼迫,容他在普济寺长住,想清楚了再正式接受治疗。 转眼到了月末,吴嘉也终于有机会出门。 女儿的婚姻大事吴夫人还是上心的,提前一天让身边的仆妇们开始准备上山要用的各色物事,又亲自看过吴嘉穿戴的衣裳和首饰,确保不能太过妍丽奢华,也不能过于素净淡雅。要彰显修养,又不能弱了门第。 两相权衡许久,才挑出一件勉强应景的鹿皮绒披风竖领大襟马面,这倒惹得吴夫人伤怀起来,深觉对女儿疏忽太过,长大后与未来夫君的第一次正式相看,竟连几件趁手的衣裙都拿不出来,还要翻箱倒柜,差强人意。 路上吴夫人看着花一般的女儿,不住怜爱地抚摸她的脑袋,说道:“我家囡囡也到嫁人的年岁了,这一眨眼,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娘,女儿舍不得您,难道您怎得将我嫁去江西那么远?” “傻孩子,孙大人只是外放,又不是不回京了。” “那孙勤呢?只在父亲手底下历练,算什么大丈夫。” 吴夫人却笑:“我知你不满意这桩亲事,其实我对孙家那孩子也不了解,不能违心说什么好话。不过依我对你父亲的了解,他不是会拿女儿幸福做嫁衣的人,想必孙勤有他的过人之处。你也不要太过排斥了,兴许待会儿见了他,就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 “为何?” 吴夫人不解,为什么她的语气如此肯定? 吴嘉说:“只见上一面就能喜欢的话,那日子必不长久。娘,您和父亲不也如此吗?” 这话算说到吴夫人的伤心处了,她长长一叹,捻着佛珠不再说话。 车驾行得缓慢,出了城和孙家人马接应上。吴嘉听到一阵马蹄声靠近车厢,随后外头传来一声恭谨的问候。 “吴夫人、吴小姐安好。” 身边的嬷嬷应声揭开帘子,吴夫人朝外望去,蒙蒙晨雾中看见一张只算中人之姿的面孔,比起他那位冠盖京华的父亲,实在差了一大截。本有心热络几句,话到了嘴边又都咽下,只微微点头示意,道句辛苦,便由嬷嬷放下车帘。 可怜起了一大早的孙勤,连吴嘉一根头发丝都没瞧见就被挡了回去。 吴嘉看母亲这番作态,心下有了准备,抵达普济寺后,在一众丫鬟仆妇簇拥下和孙勤隔着帷帽见礼,内心可谓无波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一行人在山门前弃了车马软轿,步行数百层石阶到寺院正门,孙勤见前来接应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童,面色稍有不霁,问起广普方丈何在。 小沙弥双手合十,恭敬回道:“师叔祖正在清修,不便接待外客。” 孙勤不悦,言及普济寺吃着皇家香火,却没基本的待客之道。 小沙弥被其满身贵气吓得瑟缩,以为听错了信,来的并非官家子弟而是皇室中人,忙连连找补,说师祖已在院内等候。 孙勤还要说什么,这时吴夫人打起圆场:“不碍事的,你师祖可是广缘方丈?” 小沙弥点头。 吴夫人微微一笑:“我和广缘方丈是老相识了,不必讲求这些个虚礼。”转头又宽慰孙勤,“我知你是好意,唯恐怠慢了我。只佛门是清幽之地,外头的那些规矩就不要带进来了。” 孙勤嘴上应是,可眼神扫过小沙弥时,仍旧带着不快。吴嘉见此情形,吩咐苁蓉稍后将家里带来的糕点果子,拿一些去给那小沙弥。 一出小插曲很快过去。 广缘方丈佛法高深,见地有道,吴夫人听他讲完早课,又特地去后院禅房请教不解之处,于是吴嘉和孙勤就先出来,在后山随意走走。 这也是吴夫人有意而为,议了亲的男女总要在一起说说话,多多了解增进感情,身边有小厮丫鬟陪着,也不算越过大防。 吴嘉知道早晚要面对孙勤,没有推拒,和苁蓉边走边说话,就当领略此地风光了。普济寺算皇家寺庙,香油钱管够,山里山外都有专人打点,不会有野兽出没,只时而会有小松鼠跃过林间,发出一阵窸窣响动。 孙勤冷不丁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小厮推到身前来挡祸,待看清爬上树的只巴掌大的长毛小动物后,大大松了口气,这才看到不远处静静而立的吴嘉,一时脸热,解释道:“嘉嘉,我……” 吴嘉道:“孙公子,你我还没正式成亲,你还是叫我吴小姐吧。” 孙勤身体一僵,眉头微蹙:“你可是怪我来得太晚?” “你想多了。” 孙勤便当她是女儿家谨守礼节,没有起疑,说回方才的事。 “嘉、不,吴小姐,方才我不是有意的,吓到你了?” 吴嘉摇摇头:“普济寺时常有贵人来访,林子都是打点过的,不会有危险。” 孙勤脸更燥热了,自觉在未婚妻面前丢了脸,只暗地里将小厮一搡,用眼神怪责他办事不周。若提前打听清楚,他何至于被个小毛怪吓到! 他清清嗓子,追上吴嘉,略带讨好地说道:“再往前走就到林子深处了,晨间露水重,小心着凉,不如……” 他举目望去,见斜前方的山道上有一方凉亭,便说,“不如我们去亭子里歇一会儿?” 吴嘉点头应好。 两人转而走小道,一路拾级而上。他们天没亮就出了城,为的就是赶广缘方丈的早课,吴夫人难得出门一趟,吴嘉乐得作陪。这时候才将将有了日头,林间天光乍泄,亮斑零落,随风而动,一派适意。 吴嘉喜好山水,自幼没少随父兄外出,吴寅性子野,更好打猎,兄妹俩对林子比对文房四宝亲,一路走过见到的花木树植她都认得出来,间或和孙勤介绍两句。 孙勤讶异:“你常在山间走动?” 吴嘉道:“我家在郊外有庄子,那片山头我比较熟悉。” “你常去庄子?” “偶尔吧。” “庄子上多是些粗人,你一个女儿家,还是少去为好。” 吴嘉不置可否。 孙勤见她谈兴不高,又说:“之前听家父说,你随兄长一道去了江西,到了那边,怎么没叫人传信给我?我若知晓,定会好好招待你,不至于你走了我才得信,传出去叫人以为你我……以为你我不熟。” 吴嘉心想本来就不熟,况且她出去就是为了躲避亲事,怎可能送上门去?只嘴上敷衍:“我是去探亲的,家里有长辈随从,不好私下见你。” 孙勤没听出她的语气里的疏离,一门心思道:“这有什么?你的长辈我总要见的。你我多年不见,正该多走动走动。” 吴嘉停下脚步:“既话说到此处,我想问你,我们多年不见,你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你,你为什么要娶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不是早就定下的吗?嘉嘉,我从来没有想过娶别人。” 吴嘉懒得去纠正他称呼了。 “那你见到了我,我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孙勤微有些羞赧:“倒有些不同。” 吴嘉以为他能说出什么有内涵的话来,谁知他一张口就道,“我以为你会和吴夫人一样,是比较温柔内敛的性子,见面才知道,你也有跳脱不羁的一面,日后掌家恐怕要稍加收敛。不过……你倒比我想得要美上许多。” 吴嘉不似江南女子小家碧玉,颇有几分北方女子的大气婉约,五官虽谈不上多么精致,但胜在明眸皓齿,殊色浓艳。平时用淡色衣裳压着气势还好,偏今日是一身紫衣,更衬得她风姿绰约,国色生香。 吴嘉沉默不语,孙勤倒一时看得痴了。 良久,吴嘉闭目吸了口气,继续向前走。绕过一片荆棘丛,凉亭就在眼前,吴嘉这时抬头,看到亭子里的人。 她愣了愣,孙勤更快一步反应过来,呵斥道:“前方何人?怎鬼鬼祟祟在此偷听?” 徐稚柳无奈放下书卷。 好在他提前一步戴了帷帽,否则吓到这位少爷,又要多添一项罪责。他还没开口,吴嘉已快步上前,欢欢喜喜地叫道:“徐家阿哥,好久不见,你近日可好?” 徐稚柳再次听到这过分亲昵的称呼,眸色微沉,应声道,“尚可,还要多谢你从中周旋。” “你已感谢过多次了。”吴嘉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徐稚柳唇角微微抿起,绷成一条线,片刻后才道:“天已大亮,我该回去了,先失陪了。” 吴嘉道:“那午后我去找你可好?” 徐稚柳一怔。 吴嘉拧着手,期期艾艾望着他:“我有话想对你说。” 徐稚柳看了眼她身后不远处面色铁青的年轻男子,轻声拒绝:“我有午课,恐怕不便。”说完,他快步离去。 还没走远,就听到孙勤问吴嘉:“那人是谁?” 吴嘉不知说了什么,孙勤似乎有些急切。徐稚柳走到中途,脚步微顿,另起一条小道上山。 恐怕今日他不适合再出现在寺院了。 这边吴夫人刚刚在禅房安置下来,吴嘉一行就回来了。母女俩脱去鞋袜,在炕上说话,苁蓉抱着一篓蜜桔过来,笑着说是小沙弥回赠的,怎么拒都拒不了。 吴嘉顺手剥了一只,眼睛发亮:“好甜啊,娘,你也吃。” 吴夫人含笑接过橘子,问她:“怎么不多和孙勤说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什么好说的。” 吴夫人不赞同地摇摇头:“多给他一些时间,相处久了就好了。” 吴嘉一想到孙勤看着徐稚柳离开时满怀质疑和鄙夷的目光,就又气又想笑,不吐不快:“娘,您早上都看到了,他小肚鸡肠,连个孩子都容不下。我性情乖张,日后我嫁去了他家,又哪里容得下我?” 吴夫人叹气:“他也是一时心急,想在你面前求表现。” “别的不说,孙家的气派倒的确被他表露无遗。” 苁蓉在旁猛点头表示赞同,吴夫人问了山上发生的事,安抚吴嘉道:“他随孙旻多次外放,在京中待得不久,兴许对普济寺的情况不太了解。” “不了解当然没问题,只是,何至于拿下人出气,这就是他孙家的礼数吗?” 吴夫人还要圆说,吴嘉一口打断:“娘,承认他自大就这么难吗?您还要帮他找多少借口?” “好了好了,你如今对他有偏见,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回家了叫你父亲和你说。” “本来就是嘛,您怎说得我蛮不讲理似的。” 吴夫人不欲和她争吵,只道:“嘉嘉,人无完人,即便孙勤有这不好那不好,他也是你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的。” “那我就只能接受吗?” “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 吴嘉说不出话了。 她母亲是典型的士族女子,心明如镜,却从不抗争,她不是没有看到孙勤的不好,也不是不会担忧她去了孙家受委屈,只从她的角度来看,世人皆是如此,有好就有坏,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找理由说服自己,继续这么过下去。 纵然孙勤自大,也是她高攀了的,她应当知足。 她们默默延续着某种被认定为世家女子的使命,牢牢把自己钉死在贞烈牌坊上,一心为夫而生。 这种生活,吴嘉不要。 午后,趁着吴夫人小憩,吴嘉悄悄离开禅房,经由小沙弥指路,找到了在后山的徐稚柳。徐稚柳见到她格外诧异,整个人都愣住了。 吴嘉笑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徐家阿哥怎躲我躲到这里来?” 她叫苁蓉去招待外客的厢房找过了,知道他不在,猜到他许是看出了什么,因下也没遮掩,坦诚道:“先前在凉亭是我不对,我是故意说给孙勤听的。” 徐稚柳无意被人利用,何况吴嘉救了他的命。 他只是好奇:“你为什么不想嫁给他?” 吴嘉扬眉:“我为什么要嫁给他?” “那你……” 徐稚柳沉吟着:“你来找我,可是想要我做什么?” 吴嘉的笑更加灿然了:“徐家阿哥,你真聪明!” 突然被人戴高帽可不是什么好事,徐稚柳心下似乎有了猜测,只不愿意深想,径自问道:“吴小姐,但请直言。” 吴嘉朝他走近。 山风很大,并不适合在此长谈什么,她也无意挟恩以报,为求出路,将另一个人逼进死胡同。 “我的情况你都知道了,我不想嫁给孙勤,也不想随便嫁给其他人。可我没办法为这件事做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毁了和孙家的亲事。” “你想怎么毁?”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失了清白,那孙勤应该会主动退亲吧?” 没有一个男子能接受未婚妻失贞,孙勤更是不能。吴嘉本还担心他对自己有几分真情,或许一时不舍放手,但今日见过一面,深知其人有多自大狂妄后,她放下心来。 对付孙勤那种人,这是快刀斩乱麻最为果决的法子。 徐稚柳却觉心惊:“你可知女子贞洁意义为何?” “我知道,一旦用了此法,今后即便觅得良人,恐怕也难两全,不过我不后悔,若为了这所谓的清白,要让我嫁给厌恶之人,宁愿一辈子青灯古佛也不愿意面对他,那我宁愿不要这个清白。只是我没有旁人可以求助……” 她哪有和外男接触的机会,若非吴寅托付,就是徐稚柳,至今也只是旁人口中的大才子,吴嘉生命里一个曾为之惊艳的过客罢了。 她深吸一口,鼓足勇气问道:“徐稚柳,你愿意为我当这个恶人吗?” “你疯了吗?我不同意!” 徐稚柳厉声道,“你若当真不想嫁,我可替你想想法子,但此事休要再提,也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吴嘉,我与你兄长交情匪浅,僭越说一句,你这样非但害人害己,更是对你父母亲人的不尊重。若叫他们知道你失贞于外男,该如何心痛?!” 吴嘉被训了一顿,也知自己冲动,事后向徐稚柳致歉,徐稚柳没多计较,只到底不放心,打算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吴寅。 他看得出来吴寅有多在意这个妹妹,若吴嘉当真不愿,想必吴寅会帮着游说吴家长辈。 只他的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就先收到了吴寅的信。 信上,吴寅寥寥数字将景德镇概况陈清。 徐稚柳盯着那一行行字看了不知多少遍,直看得眼睛发酸,心口钝痛,隐约喘不过气来,方才一把将信揉成团,丢在脚下。 那只被火燎烧后皮肤褶皱焦黑、嶙峋可怖的手,用尽全力撑在案几上。 他的脑海里不住回想信上的内容: 王瑜悬梁自尽。 梁佩秋鸠占鹊巢。 仅这两句话,徐稚柳一整夜没有合眼。 第81章 两个月后,万庆十二年在安庆窑改弦更张中悄然而逝,正式进入万庆十三年。 这一年,皇帝到了知命之年,年逾半百。 无论北地是否民生艰难,烽火交加,也不管南境是否群匪四起,海患难除,这个五十大寿,皇帝势必要隆重地大办一场。 这个决心下达到地方,即便远离京城的景德镇,也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紧促感。 一边各大民窑准备的精美瓷器一一登场,供御窑厂筛选登记,用以孝敬皇帝。另一边造办处下达的御用瓷也在紧锣密鼓地烧制当中,近百幅长卷的礼单在耗费巨大人力和物力后,总算看到了希望。 即便如此,该庆祝该热闹的祭祀礼仪活动,也一项都不能少。 按照规矩,农历三月十五要唱行色戏。 行色戏起初是做窑、烧窑业为了能烧造出好的瓷器而祈祷陶神、窑神的庇佑或事后酬答神愿所演的戏,前朝时期这种戏多在师主庙演出,万庆年间发展到从事瓷业生产以及经商的各个行帮,演出地点为庙宇、会馆或是现搭的戏台。 行色戏对从事窑业的百姓来说有神的喻义,不可侵犯,不仅各诞辰日和重要活动要演戏,就是做错了事,也要罚戏,以此来表达对神的敬畏。 行色戏演出时间相当长,有时候要唱几个月,行会里都有严格规定,一般是小器匣钵业在马鞍山搭台首演,第一天是专门售卖匣土的子土户,第二天是小器匣钵厂等等,依次往下是窑砖山、风火仙的烧窑业,各行业,各会馆…… 梁佩秋年节里接了王瑜的班,到三窑九会挂个虚职,回到安庆窑,就开始安排行色戏。 管事拿戏目来给她筛选,和以往一样,戏班子种类繁多,徽戏、楚戏、花鼓戏、京戏、淮戏什么都有,只有一样,今年和以往不同了,肉眼可见各行各业变得谨慎起来,凡事经过深思熟虑才敢往上报。 可以说湖田窑和安庆窑的这一场万寿之战,给安十九彻底扬出了狠名,徽赣一带每他出现的地方,百姓皆闻风丧胆。 老一辈人常说前朝宦官弄权,搞得官场商场乌烟瘴气,怎么到了当朝,这事儿还没人管?其实不然,万庆皇帝即位后,曾有心狠狠整治阉党,那阵子官宦大多分管内务府各事项,也常在省内跑,只职权不比以往,历届督陶官都要经过严选考察,时常还有巡抚监理,大小是不能太犯浑的。 只皇帝心软,没舍得动从小抱养自己的大伴,一时恻隐,使得阉党死灰复燃,安乾借着皇帝的怜惜在内廷如鱼得水,徒子徒孙情随事迁,身价也跟着节节攀升。 到了如今,天高皇帝远,生出一张手遮住江西的天,谁也翻不过那五指山。譬若曾经郎艳独绝的徐大才子,不也没有成功吗?下场如何老百姓有目共睹。 不怪当官的窝囊,怪就怪这年头太监太狠。 摊上这么个魔王,谁心里不犯嘀咕。眼看梁佩秋一路看过去,名册上的戏目都给描了红,管事王燚顿时犯难。 就在梁佩秋再一次动笔时,王燚忍不住开口打断:“东家,这出《破蛮兵》为何不成?” 梁佩秋淡淡道:“杀气腾腾。” “那《太君辞朝》呢?” “你想暗示什么?” 王燚一拍大腿,两股颤颤:“东家,您可折煞我了,我哪里敢呀!” 想到那出被禁演的《打渔杀家》,他还有什么不懂?凡事关恶霸、打杀,有斗争性质或有隐喻的都不行,最后能唱的只有男女情爱、风流浪子和俏女婿的民俗戏目了。 一团和乐,才是无风无险。 王燚面如死灰地从办事处出来,回头看向恢弘大气的青石门楣,安庆窑三个大字赫然在列。高高门槛圈出一片盛放阳光的平地,往里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晦暗,上供一座祖师童宾的神龛。 神像系武官打扮,豹头虎眼,神采奕奕,两边有把桩、做重、打大锤、收纱帽等师傅塑像,皆头缠扎巾,身披搭肩。 按说见着童宾神爷理应严肃恭敬,可不知为何,王燚总觉阴森,鼻间萦绕一丝挥之不去的苦腥味,每每细闻都忍不住反胃想吐。 也不知打哪寻来的草药,腿断了这许久,还能痊愈吗? 回想端坐在神像旁的少年,和记忆里某个身影实在太像了,言行像,谈吐像,气质像,只那徐少东家不苟言笑时再怎么怵人,却不会随意伤人,可现在这位……怎么瞧都瘆人! 王燚是王家远房旁支的子孙,算王瑜一手培养起来的,和王家自当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只如今王家窑已经改名换姓,王瑜魂归千里,王云仙也被赶了出去。 为生计考虑,他不得不低头。 话说回来,从前在窑口走动,他和梁佩秋时常打照面,并不算陌生,偶尔得了空还会闲话几句家常。王家有大小喜事,他也帮着奔走,和梁佩秋多有接洽。 然而经了那档子事后,他怎么看都觉得少年生了两副面孔,王瑜在时扮猪吃老虎,一副与世无争的乖觉模样,谁不平生几分怜惜?谁知一转头,竟生生从王瑜身上啃掉块肉,那肉血淋淋的,直教人触目惊心。 现在坊间都在传,当初他和夏瑛联合对抗徐稚柳,以及徐稚柳代表的湖田窑,就是安十九在后头排兵布阵。 先压下湖田窑的势头,再侵吞安庆窑的家业。 他从一开始就是狗太监的人! 想想也是,行色戏唱了多少年,哪回不是各行业各会馆自行决定,什么时候需要三窑九会审核?今年还是头一遭。 王燚甩甩衣袖,直叹一声晦气,随后大步离去。 不久,原先在小青苑照顾梁佩秋起居的白梨急急忙忙跑了进来,见左右还有账房管事在算账,便附在梁佩秋耳边,压低声音道:“时年又来了,在外面死活不肯走,非要见你……” 梁佩秋眉头一皱,搁下笔:“什么时辰了?” “巳时刚过。” 梁佩秋一听,起身往外走。 她动作熟稔地抄起拐杖,甚至不需白梨搀扶,走得又快又稳。白梨落后一步,小心伺候在她身旁。 她急了,推白梨向前:“你跟着我做什么?快去把人赶走!” “哦哦。” 白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动作比脑子快,下意识转头就跑。 从去年断腿到如今,她跟随梁佩秋有一年多了,尚算了解她的为人,是再亲和不过的,向来没什么脾气,碰上胆大的奴才,甚至可以把她当软柿子拿捏。 只自从王大东家在祠堂自杀,一切就变了,窑口气氛怪异,人人阳奉阴违,偌大的家业她需得不眠不休才能操持得当,自此不再爱笑,也不多话,脾气易怒,阴晴不定。 对内是“东家”,对外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容不得一点反驳,稍有不慎就要挨板子。 她倒是没被揍过,只凡事犯到那位太监跟前的,都受到了不小的惩罚。这么一想,她忽而想起什么,大步朝外跑去。 梁佩秋到门口时,安十九刚好从软轿中下来,裹着一张上等狐狸皮,细白的脸像女子一般秀美。 她上前恭迎,安十九轻笑:“早就和你说了,你腿脚不便,不必亲自相迎,怎不听呢?” “不要紧,坐了一晌午,出来迎迎大人,也正好松松筋骨。” 安十九就喜欢听她说话,坦诚直接,不比前头那位大才子圆滑,整天打官腔,交往起来累死个人。 他推开左右,上前与梁佩秋并肩而行,说道:“雪天路滑,还是得当心。我让人给你送的草药,可还一直用着?” “每日都在用,疗效很好,还未谢过大人。”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 安十九正笑着,余光瞥见一道疾速冲上前来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躲闪,那身影就被高壮护卫一胳膊撂在雪地里。 他惊魂未定,拨开油亮的狐狸毛定睛一看:“哟,这不是徐大才子跟前的书童吗?好些日子没见,你躲到哪里去了?” “我呸,你草菅人命残害忠良都没躲,我为何要躲?” “你就不怕你主子原先的仇家要了你的命?” “我家公子品性高洁,哪来什么仇家?再说了,要也是先要你的命!若非公子仁义,一直没对你下狠手,你早就被打派头弄死一千次了!哪由得你猖狂至今?” 前朝时童宾以身蹈火,舍身取义,引发众怒,老百姓高举义旗发动民变,将太监潘相拉下马背处以极刑。从那之后,景德镇出现过好几次大型罢工游行,每次罢工的胜利,几乎都要牺牲领头,久而久之,民间就将罢工称作“打派头”。 时年朝他啐一口痰:“狗太监,潘相就是你的下场!你别得意,迟早要遭报应!” “是吗?” 骂他狗太监,还诅咒他遭报应,这要放在平时,安十九早就不跟他废话,直接叫人拖下去乱棍打死了,可今日好似很有闲情逸致,转头问梁佩秋,“我记得以前你们常在鸣泉茶楼喝茶,关系不错?” 梁佩秋扫了眼被两个大汉反剪胳膊按在雪地里的时年,轻描淡写几个字:“逢场作戏罢了。” 时年一听,整个人奋力反抗起来:“梁佩秋你个畜生,你说的什么话?公子对你有多好,你全都忘了吗?你的良心喂狗了吗?你怎么变成这样?” 年前他回瑶里给阿南送公子的旧物,多是一些书籍手札,临行前她还给他摆了践行酒,让他今后远离是非,不要再回来。 她答应他会好好活着,他才放下心来,决定以后跟着阿南,给阿南当书童,可到了那里,阿南却说这里更需要他。 他想到那个瘫在黑夜一蹶不振的少年,想到在枯萎的荷塘和冷清的狮子弄日日夜夜徘徊的孤影,想到公子多年以来如履薄冰、每一颗落子无悔才逐渐壮大起来的湖田窑,想到死去的黑子和活着的旧友,咬咬牙,还是回来了。 可等待他的是什么? “梁佩秋,你做这样多的亏心事,不怕夜里恶鬼找上门吗?不怕将来到了地下,无颜去见公子吗?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年紧咬牙关,憋足一口气挣开左右束缚,大步冲上台阶,“你说啊!今日你要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门前!” 话没说完,他就被护院重新拽了回去。 时年太瘦了,像个麻袋被拖来拽去,摁在雪地里两片肩胛骨高高凸起,脸也变了形,只一双眸子亮得吓人。 梁佩秋看着他,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目光冷淡,神情麻木。 “有什么为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谁不想往上爬?” “我不信!我不信!” 她不是那样的人啊,公子怎会看走眼?时年大叫:“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是不是那个死太监逼你的?他逼你害死了王瑜,是不是?” 他想到阿南,认定安十九故技重施,用家人性命相威胁,刚要破口大骂,就被梁佩秋堵了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样,安大人没有逼我,从始至终我只是在利用徐稚柳而已。” “你……你说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他若活着,就没有我出头的一日。”梁佩秋说,“总归我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 时年如遭雷击般愣在当场,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生气。 梁佩秋收回视线,对上安十九玩味的目光,吩咐门房:“若他还要来,直接叫人打出去,再将门前积雪扫清了,免得脏了安大人的鞋。” 门房睁大眼睛,想再确认一遍“打出去是什么意思”,就对上梁佩秋的眼睛,转而会意,上前一顿好说,请安十九的护院去一旁喝茶,自个领了几名仆从,对着时年一顿拳打脚踢。 时年起先还忍得住,到后头痛得嚎叫起来,一声赛过一声。 约半柱香后,世界清静了。 安十九捧着茶浅啜,一口又一口,瞧着心情甚好。梁佩秋在一旁处理窑务,间或应答两句,神情瞧不出什么,姿态倒是规矩,像只被驯得服服帖帖的家犬。 早前约好巳时来谈三窑九会的公务,安十九本还犹疑,担心新上任的大东家跟前头那位一样,玩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仔细观察了一阵子,确定王瑜入土为安,王家公子被驱逐出府,镇日花天酒地,徐忠经过一场莫须有的算计,也犹如被卸去“左膀右臂”,每日沉溺酒海,如同废人一个,再看今日他对徐稚柳的书童大打出手,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梁大东家,今时今日景德镇已尽在我掌握之中,只要你竭诚为我办事,我定不会亏待于你。” 安十九深知傀儡也是人,需得刚柔并济,不怕给他吃颗定心丸,“你年纪尚小,又刚接手安庆窑,我不能做得太过,是以只让你在三窑九会挂个虚职,不过你放心,你上头的正副值年,家里都有我安排的人手,量他们也就担个花名,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三窑九会以后都听你的,你放开手脚去干,于窑业大好的尽管施展,我定然鼎力支持。” “再好的舵手也需要引航的灯火,更何况我于窑业、十八行当、会馆等杂务并不擅长,一切都得从头慢慢学起,还要多谢大人赏识。”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梁佩秋会意:“大人请放心,三窑九会主管窑业大小事,任凭出了什么乱子,到这里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安十九拍拍他的肩:“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你这句话我就安心了!你忙吧,我先走了。” 梁佩秋再次送他出门,为他掀轿帘。 种种谄媚逢迎之举落到管事仆们从眼中,表面不敢议论,背过去一个个破口大骂。要知道王燚偷偷找到时年时,那羸弱的少年已经奄奄一息。 这得是多狠的人呐!怎能做出这等事来? 再这样下去,他什么人不敢打?什么人不能杀? 安庆窑上下水深火热,就连曾经的死对头湖田窑也胆战心惊,这日子过得愈发窝囊,好在从那之后一阵风平浪静,直到……行色戏唱响的第一天。 大街小巷居然全都在演唱《打渔杀家》! 多么大快人心! 抓捕的人一赶过去,大家立刻哄散,逃得逃,躲得躲,以至于县衙官兵和安十九的家奴在外头抓了一天,只抓到几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 连夜审问加大刑伺候,什么都没问出来。安十九大发雷霆,梁佩秋拿当初定下的戏目给他看,表示一定会严查到底。 “怎么查?” 他一看就知道这事儿查不了,全镇百姓都是“帮凶”! “查到能怎么样?统统杀了?以什么罪行?底下又要怎么说我?你知道民间给我编的戏曲和话本子快传到京城去了吗?梁佩秋,是你说凡事到了三窑九会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呢!” 说到底还是师出无名,难以服众,也不是没想过怀柔,只这帮野性难驯的奴才,怎可能轻易收服? 安十九一拍桌子:“这事儿我不管你怎么处理,三天后必给我一个交代,否则你这东家就别当了。” 梁佩秋顺藤摸瓜,找到几个“头目”,都是以前受过徐稚柳恩惠的窑厂工人。只确实如安十九所说,无法拿他们怎么样,动用私刑的话只会更加激怒余众,若将他们以唆使动乱等罪行逐出景德镇,也难免牵强,恐会遭到更大的反扑。 更何况他们都是湖田窑的工人,真计较起来又是徐忠监管不力。 梁佩秋关上门审了一夜,次日柴窑行会陶庆社“酬神包日”演出,久不露面的徐忠竟然亲自到场!再一看,徐忠大醉未醒,竟被人用轿子抬到演出场地。 这岂非公然威胁? 幸而徐忠裹一身锦缎衣裳,头戴毡帽,腰佩美玉,周身华贵,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梁佩秋也始终侍奉在旁,尽心尽力,却叫大家伙都看得明白,老泰山压阵,谁要再犯浑,他就要拿老泰山开刀了! 头目们不敢轻举妄动,管事安排预先定好的戏班子上台,锣鼓铿铿锵锵,徐忠大梦忽醒,跳起来大叫一声好! 随后几天,凡唱戏主场皆能看到老泰山的踪影,眼看梁佩秋与老泰山如影随形,头目们到底忌惮,一场极具“打派头”讽刺意义的活动,被掐死腹中。 安十九大喜,大摆酒席款待梁佩秋。小梁大人酒量浅,喝醉了容易说胡话,未免出洋相,席间一直用力掐自己的断腿。 白梨接她回到家里,裤子一脱,险些掉泪。 梁佩秋始终没什么表情,仿佛已经痛得失去知觉。白梨退下后,她在窗边伫立良久,随后挑起一盏灯笼,朝狮子弄走去…… 第82章 夜里露水重,梁佩秋回到云水间时脚面已然湿透,黑色布鞋晕出一大块水渍。白梨正要进客房送药,她顺手接过,将拐杖支在臂弯,轻唤了声:“时年。” 没有回应。 白梨解释道:“他情况不太好,送来的时候就昏迷了,没一会儿开始发高热,我已请了相熟的大夫来看,大夫说今晚尤其重要,若高热始终不退,恐怕就……” 梁佩秋没再说什么,配合白梨给时年喂了药,叮嘱她看着时辰再熬一剂汤药。白梨应声去了厨房,梁佩秋坐在床前,身披一层月华,面容清寡。 两碗汤药下去后,时年高热有所缓解,面上浮现血色,白梨请梁佩秋先去休息,她在这边看着。 梁佩秋拒绝了,拧了汗巾敷在时年额头上,依旧是先前的坐姿,一动不动。 白梨忽而想起什么,问道:“前几日我从狮子弄经过时,看到墙头上一簇好漂亮的梨花,花蕊洋洋洒洒的,惹来许多人驻足观望呢。东家,一直没有问你,你为何给我取名白梨呀?” “因为漂亮。” 白梨微微睁大眼睛,笑着说:“的确很漂亮,我更喜欢这个名字了。” 梁佩秋道:“你喜欢就好,辛苦你两边跑,既要照顾我,又要照顾时年。” “这有什么?东家拿我当自己人,我很欢喜。”她悄悄说,“前日我在街上还看到了少爷,少爷问候你呢。” 梁佩秋不由莞尔,点点头:“不要什么情况都和他说。” “明白。”白梨拍拍胸脯保证。 夜色渐深,白梨有了倦意,伏在案几上睡去。梁佩秋为她披上外衣,翻出一卷书来看。 过了不知多久,时年睁开眼睛,盯着窗边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了很久,缓缓开口说道:“两年前的元宵,公子设计让安十九急召回京,后受刑大病了一场,我记得当时你也是这般坐在他床前寸步不离。一眨眼,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次年隆冬,公子走了。 去岁暮冬,王瑜走了,徐大东家也消沉了。 万庆十年后,一年当真比一年漫长。 时年笑道:“我的戏演得好吗?演完这一出,死太监应相信你的忠心了吧?” 梁佩秋拿下汗巾,手背触了触他额头,高热退了,应是救回一条命。她松了口气,撑了一夜的力气也被抽干了。 她看着时年,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命了?我早说镇上不太平,你去阿南身边好好侍读不行吗?为什么要回来!你若有个好歹,我……我如何同柳哥交代?” “你以为瑶里是什么世外桃源?我在那里听说了湖田窑的变故,便是阿南,同湖田窑没什么感情,也会因那是他兄长的心血而萌生忧心,更何况我?窑里头还有许多伙计同我交情甚笃,我如何能放下心来?再说,你还在这里。” 当初梁佩秋让他回乡给阿南送书,另附上珍爱的《横渠语录》时他就预感不妙,果然离开没有多久,就听说徐忠诬陷朝廷命官被下了大狱。 他与阿南商议后,还是决定回来看一看,结果就在途中听闻王瑜上吊自杀的消息。 小神爷翻脸无情,豪夺安庆窑,惹得民怨沸腾,群情激奋。他紧赶慢赶回到景德镇,一再上门求见,梁佩秋却找尽理由不肯见他,他愈发肯定出了什么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始终记得狮子弄那一晚你的神情,它告诉我你不是一个坏人。公子结交的挚友,怎会是坏人?” 公子死后的那个春深,她常常一个人漂在乌篷船上,彻夜彻夜不眠不休,那时他就确定了,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道的情愫。 梁佩秋非但不会伤害湖田窑和徐忠,王瑜待她有知遇之恩,兼之师徒情深,她就更不可能倒戈相向,对王瑜出手了。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 为什么安十九用了她,又一再试探她? 时年问她:“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梁佩秋何尝不愿?今时今日除了时年,她似乎已无可说之人了。 她双手覆在膝盖上,像是要抓住什么,双手收紧,然而一张开什么都没有,这么些年她想要抓住的,似乎总是徒劳收场。 她感到沮丧,一种发自肺腑的沮丧。从时年出现到不问缘由就配合她做戏给安十九看,她始终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沮丧。 梁佩秋摇摇头:“时年,你怎会相信一个被逼到走投无路还活着的人?” “我当然相信,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初安十九利用阿南逼公子低头,他何尝不屈辱?他忍辱偷生为的是什么?你以为他当真为权势迷了眼?你错了!既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作隐瞒了。 你还记得当初湖田窑与安庆窑为争民窑之首,安庆窑发生倒窑事故死的那个加表工吗?那人早就得了顽疾,不久于人世,是以主动找到公子献策,用自己的命换了笔银子,并要求公子为他妻小安排后路。我原先也不知情,直到我在瑶里遇见那加表工的妻小,我才知道一直以来误会了公子。” 梁佩秋震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时年说到激动处眼睛也红了:“还有黄家洲械斗,若不是公子出面,你以为徐大仁能善罢甘休?少不得一场霍乱,真狠斗起来,那帮洲民能是当官的对手?届时还不知死伤多少。公子允诺了洲长,若有机会见京面圣,一定会向皇帝陈情,为他们求个公道,这才息事宁人。可为了取信安十九,他不得不背下骂名。”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封洲长徐福亲笔手写的书信递给梁佩秋,“公子什么都没说,纵我日日伴他身侧,他也一点也没透露过,他约莫是在保护我吧?这封信是有一日我与阿南晒书时,乡里人带来的。 徐福原先不信公子,不愿将此把柄交托于他,直到公子舍身取义,徐福才托人带信到乡下,为的也不是旁的,而是叫我们这些家里人知道公子的良苦用心。 原来公子讨好死太监,是为了搜集他的罪证,以此蛰伏到面圣的那一天,当面告他一状。你们口口声声说什么权势迷人眼,或许他当真想要那权势吧?有了权势才能惩处恶人,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时年勉力支撑着床榻,爬了起来:“对了,还有百采新政,那是公子早就想要实行的改革,为此他准备了许多年。 都怪我不识字,若非这回和阿南晒书时发现他的手稿,我当真以为他不喜百采,却原来他以退为进,假意和夏瑛大人对着干,为的就是推进新政。 你还记得吗?那时倒窑事故激发民怨,惊动了千里之外的皇帝,狗太监遭到申饬,安庆窑一下子成为改革先锋,百采新政才得以推行。在此之前,若非你和公子为三窑九会的换届选举而争斗不休,若非湖田窑在此当中摘得天下第一民窑的桂冠,安十九怎会轻易相信公子的忠心? 公子知道,若由他提出这项方案,定会遭到太监阻拦,这才不得已迂回行事吧。他和夏瑛大人……或许、或许早有往来。” 这虽是他的推断,但不无可能。 时年说,“公子书案下有道暗屉,里面放着的都是紧要文件。原本我不欲外人知晓,只时至今日,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去取了看,你亲眼看一看……” 他一句句声泪俱下,求她明鉴徐稚柳的高义。 梁佩秋却是摇头。 她深知时年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原来她的感觉没有错,她第一次从夏瑛那边看到百采新政的提案时,她就已经想到夏瑛背后有高人指点。 那一项项以民为先的改革,非行业中人难以周全,而百采不仅取众家之长,还将深植窑业百年陋习一一摒除。 只当时徐稚柳代表湖田窑,和安十九朋比为奸,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在夏瑛背后出谋划策的人会是他。 原来他没有变,一直没有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始终是他的夙愿。那么四六之死,是否也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她捧着徐福亲笔写下的陈情信,信是烫的,她的血液也是烫的。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的柳哥,她的柳哥啊…… 时年劝道:“梁佩秋,告诉我真相,让我来帮你。” 梁佩秋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摇头。 她的沮丧在于忍耐,长时间的忍耐看不到一丝光亮,她似乎已经失去倾诉的能力。可时年出现了,他是徐稚柳的身边人,如今到了自己身边。 他说:“我只有一个公子。以后我追随你,你就是我的东家。” “时年……” “你不要为我难过,我不觉得疼,若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就是死了也值得。若公子还在,也定会为我高兴。我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有了公子,我在这个世上才有了姓名。遇见你们,我很高兴。” 梁佩秋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告诉时年,真相就是当他们意识到安十九的野心不在于毁掉某一个人而是成为民窑新主人后,更大的屈辱席卷了徐忠与王瑜。 湖田窑和安庆窑耗尽他们毕身心血,为了心血的延续,他们可以苟且偷生,可如果要将心血交给安十九,他们宁死也不会屈从。 一个贪得无厌的宦官,如何会善待他们的心血? 数十年间他们伴随着王朝起起落落,早已练就非凡心志,几乎是同一时间就各自决定,牺牲小我。梁佩秋托人找关系,让他们在牢狱里见了一面。 昔日的冤家再对坐饮谈,天地仄塞,唯一轮明月悬在头顶。 他们以清水作酒,徐忠先说道:“我已狠狠得罪那太监,他将我视作眼中钉,势要除之以后快。这事你不要和我抢,让我先走一步。” 王瑜笑了:“这辈子头一次见你老小子如此果决。” “怎么?你不服?” “论酒量确实谁也赢不了你,不过论头脑,你还欠些思量。” “王瑜!你设计害我,老子都忍着不跟你计较了,你还埋汰我?”徐忠气得两撇小胡子直抖,“要不是我去喝你那老酒,你以为我……” “便是没有我,你早晚也要坏在酒上,坏在你这张烂嘴上。你哪一次喝多了不是口无遮拦?如此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是不是早和你说过让你戒酒,你听过吗?” 王瑜板着脸教训他,“人巴不得你喝多了马尿,万事好商量,你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以前常有徐稚柳给你擦屁股,将来谁给你擦?你指望佩秋吗?她尚且孩子心性,单为救你还是救我,就数夜辗转没合过眼,你怎么忍心再给她增添负担?反正今次说完,也不会有人再说你了。” “老王,你……” “安庆窑偷逃瓷税已是板上钉钉,是逃不掉的铁证。若要保住安庆窑,我非死不可。你就不一样了,你在这里全是我的构陷,我会为你写书一封,证明你无罪。” 他转头看梁佩秋,“这封信就由你代为保管,等到时机成熟……再一一举证,切记时机成熟。” 王瑜停了一下,回想这段时日梁佩秋为救徐忠和他的数次争执,心下不免凄然。 这个傻孩子,自幼来到他身边,他虽有器重,但不乏利用。兴许她都明白,也都看在眼里,只她不说,他也乐得装聋作哑。 到如今,这师徒缘分怕真的到头了。 “佩秋,当初对你说那些绝情的话,实乃我私心作祟。我不舍安庆窑毁在太监手中,才会萌生歹意,构陷徐老头。你是个好孩子,本不该面对这些,奈何命运弄人。既然被迫至此,既然身在局中无路可退,不妨迎难而上吧。” 原先他自诩高人一等,黄雀在后,还曾嘲讽过徐稚柳,年轻人妄想同天斗,简直痴人做梦!无知又可笑。 然而徐稚柳死后,他方才明白,有些高义是必须守护的。 若非为众人抱薪者,使其冻毙于风雪,安庆窑何来今日的孤立无援? “没有所谓的二选其一,这只是一个幌子,佩秋呀,你没得选,安十九要的是你低头,那你就低头给他看。只是,安庆窑必得在你名下,绝不能冠以太监的名头。” 于是他们商议演一场戏,假意让安十九以为梁佩秋和王瑜师徒缘尽。王瑜恼她恩将仇报,将她逐出安庆窑。她见此情状不再假装好人,以偷逃瓷税为要挟,逼迫王瑜转让安庆窑。 她把自己彻底描黑,变成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以此取信安十九。 对安十九而言,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可对湖田窑和安庆窑而言,对徐忠和王瑜而言,只要能平稳度过万庆十二年的这场硝烟,就是最好的结果。 “从今天起,安庆窑就交给你了。佩秋,前路凶险,望自珍重。” 王瑜手指蘸水,在桌上写了几笔。 那是一个“忍”字。 不待徐忠说什么,王瑜已将准备好的信件一一交到他手上。徐忠见状了然,想是在来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面,可谓永别。 梁佩秋无法忍受天人永隔的痛苦,她挣扎过,挽回过,可她知道,她的确没有爱屋及乌的能力,亦无法与天斗。只王瑜说,不要她认命了,这世道认命了也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如此,倒不如像他爱慕的月光一样,高高坠在残垣上吧。 于是,在一场双方默契的恩断义绝戏码中,当着安十九的面,安庆窑正式到了梁佩秋手下。安十九当然不会轻信于他,故而在一个寻常的夜晚,王瑜悬梁自尽了。 他用死亡力证了决裂。 梁佩秋难以承受那种提前预知结局、慢慢等待刀落的切肤之痛。 她大哭着对时年说:“师父待我极好,极好。” 王瑜死了,她甚至不能为他立碑,还要将王云仙逐出安庆窑以实现对他的保护。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遍遍写:从此漫步重霄九,再见音容梦几更。吾父提携之恩,海阔天长,子永世不忘,望父安息。 望父安息。 ** 是夜,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入云水间。 梁佩秋正伏在窗边的案几上看账册,忽而闻到一阵香味。她鼻间翕动,抬眸看去,摇曳的烛火下,一只冒着热气的酱猪蹄正摆在花台上。 她惊喜起身,笑道:“别藏了,我看到你了。” “喵喵。”回应她的是两声猫叫。 “喵喵喵。”她也回应猫叫。 片刻后,似乎暗号对上,那头终于放欣,从花台下探出半个脑袋,朝她晃了晃:“这么快就发现了呀。” “幼稚。”梁佩秋接过猪蹄,将外面包着的油纸撕开,分了一半给来人,“坐这里,一块吃点。” 王云仙没有拒绝,应声攀上窗台。 两人一里一外,肩膀挨着肩膀靠坐在一起。 “我刚从祁门回来,狗太监给你的膏药我找神医看过了,里头有慢性毒药,虽然可镇痛化腐,但长期敷用对你的腿伤并无益处,你日后不要用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药包,“我让神医重新配了敷药,和太监给的味道相似,颜色也相近,他应不会察觉。” “好。”梁佩秋接过,就着烛火上下打量他,“你黑了。” “这有什么,你没觉得我结实了?” 梁佩秋但笑不语。 王云仙耿着脖子凑到她面前:“你仔细瞅瞅呀,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大丈夫顶天立地,成天小白脸似的像什么样。” “你以前可没这觉悟。” “怎么?还不兴我变变主意。” 梁佩秋懒得和他打嘴仗,啃了口热乎乎的猪蹄,浓香卤汁在齿间化开,差点香掉舌头。她连说好吃,又问王云仙:“这趟去祁门可见到阿鹞?我托你带的信可带到了?” 王云仙看她兜着下巴,嘴烫得含糊不清,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擦嘴。手抬到一半止住,他佯装挠头收了回去。 “信应是带到了,人没见到,那周家规矩忒多,一个小小商户,眼睛长到头顶上,我去求见,门都没让我进。” 梁佩秋叹气。她和周雅接触不多,不过就那几次照面,已算摸清周雅的脾性,一家子都是拜高踩低的主。 “只要湖田窑一日在,徐忠一日还是大东家,想必那周家不敢做得太过。” “这可不好说。前头唱行色戏,你都将徐忠架去戏台上了,多少眼睛看着,都说湖田窑早晚也要纳入你的麾下。我看姓周的那一家精明得很,保不准干出什么事来。” 说到徐忠,酗酒自保也是当日在牢里,他们几人共同商议的决策。 对外只说经了这回牢狱之灾,徐忠看尽世态炎凉,对景德镇瓷业同仁失望透顶,对安十九的下马威也真真儿怕了。是以,如今凡事只要不越界太过,他乐得配合御窑厂造势,且先熬过皇帝万寿再说。 安十九也承诺了,只要徐忠不惹事,不主动挑衅,他会留他一条命。这也是当初他和梁佩秋的约定。 梁佩秋说:“你在镇上进出小心点,我怕安十九还没彻底打消疑虑。” 王云仙点头:“你也是,狗太监居然给你下毒,可见此人疑心有多重,心有多狠,你万事多留几个心眼,进出安庆窑也要留意身后的尾巴。” 梁佩秋倒觉得自己的情况比王云仙好些。如今安庆窑在她手下,她进出后院小门时,会假扮成每日送菜的仆妇,即便外面有安十九的眼线,也不会怀疑到她。 王云仙就不一样了。 安庆窑冠以梁姓后,他就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再留在那里。是以王瑜出殡当日,他大闹安庆窑,痛斥她得鱼忘筌,背信弃义,被安十九的人抬着扔去了大街上。 她将一匣子金银掼在他手边,踩着他的尊严,攀上了家主的高位。 从始至终,他没有争,没有问,没有吵,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王瑜的安排。 被逐出安庆窑后,昔日的狐朋狗友相继疏远了他,只一两个还算仗义,愿意收留他。他便假意消沉,整日和他们进出花楼赌坊,以此蒙骗安十九。 可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 梁佩秋静了静,再次开口:“云仙,你打算何时离开景德镇?” 王云仙神色一僵,唇边本就寡淡的笑慢慢消失。他转头望向梁佩秋,同是平静地问道:“你想要我去哪儿?” “你不是说很喜欢塞北风光吗?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现下就是好时候,不如走远一些,让踏雪陪你一起。” “没想到为了赶我走,你连踏雪都舍得割爱。”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王云仙收回视线,眺望着远处直入云霄的烟囱,漫天的火光笼罩着这座小镇。 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随着这片火光明明灭灭,起起落落。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这片火光,离开这座以陶瓷闻名遐迩的小镇。镇子虽然不大,但是每一片砖,每一片瓦都曾有他的足迹,他的回忆。 “人大抵都是如此吧?不能离开的时候,拼了命想离开,想去外面看看,可真有机会去外面看看了,又不舍得离开。佩秋,我留在此地,会成为你义无反顾往前走的阻碍吗?”一旦他被安十九拿在手上,就等同于人质,扼住梁佩秋的咽喉。 可他竟觉得欢欣。 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梁佩秋说:“不是阻碍,云仙,我答应过师父的,这辈子一定要保护好你。没什么比的你的安全更重要。” 或者说,王云仙的命比她的命更重要。 王云仙知道她的想法,探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傻子,你长得没我高,没我壮,野心倒是不小。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其实我怪过你,若非你一定要救徐忠,安十九就不会逼你舍弃一方,那样老头就不会死了。可我又很清楚,杀死老头的不是你,而是安庆窑的窟窿,而那个窟窿有我的责任。老头这一死,说得好听些是成全了你,免了你的两难,可你我心里都明白,老头没有那么高风亮节,他想堵住的始终是那窟窿,也是我的将来。” 堵住了悠悠之口的污蔑和揣度,也就堵住了泼向安庆窑的脏水。他这一死,坏人都让梁佩秋当了,他的心血,他的孩子,他的家族,无一不荣耀。 这就是王瑜啊。 临死都在算计他的傻徒弟。 可笑的是,傻徒弟想不开,还要把师父的死揽在自己身上。王云仙若当真可恶一些,当真有王瑜一半的算计,这些话他就会永远藏在心底,和王瑜一样揣着明白当糊涂,以多年的养育之恩胁迫梁佩秋。 那么他想要的,不仅安庆窑,甚至于她的人,他都可以得到。 “老头临终前交代你的那事就当没有过。今儿我把话挑明,不为别的,就为宽你的心。佩秋,你和老头的师徒情分如何,那是你们的事,可我们一起长大,我们的情分是另一回事,我不想搭在一起算。” 王云仙说,“从今天起,一码归一码,我的命我自己管,你也是,管好你自己,别想太多,好吗?” 梁佩秋久久沉默。见他一再坚持,只好应下。 次日天明,梁佩秋醒来时,案几上的账册都被朱笔批红,做了标记,而昨夜陪她一起啃猪蹄,话家常的人已经离去。 他来得无声,走得亦无声。 梁佩秋细想想,或许这样也很好吧?云仙若是走了,她就真的没有亲人了。有亲人陪伴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 \/ 万庆十三年,四月中旬,在安十九的一次次试探和考验中,梁佩秋终于等来了作为景德镇民窑代表,进京面圣,恭贺皇帝万寿的机会。 她怀揣着徐福和洲民们一同写就的万民书,以及徐稚柳生前为百采新政而筹备的数千张手稿,在岸边深深回望。 巨窑千百,如神窥伺。 远远地,吴寅在江水楼高处看着,江面上船只林立,贺寿队伍逶迤十数里。 端就一个山河壮阔。 劳民伤财。 第83章 万庆十三年,四月中旬,约莫各地藩王、十三节度使并各国使节为贺皇帝万寿,纷纷准备出发时,京都也在乍暖还寒后,正式迎来了春暖。 脱去繁复厚重的外衣和层层叠叠的罗裙,女子们开始穿红戴绿,参加花宴,男子们则打马踏青,登高望远,万物迎来新的生机,徐稚柳也终于下定决心,接受广普方丈为其易容。 只是他的脸已经毁了,徐稚柳这个人也已经死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斗争中,将面目完全修复到原来是不可能了,有画像对比的话,倒是可以恢复个五六分形似。 不过,徐稚柳拒绝了。 “曾经的徐稚柳已死。方丈,劳烦您随意为人画张新容吧。”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和寺院的僧人一同清修,早课晚课几乎没有落下过,只心头淬了毒,怕一时难解。广普方丈也不多劝,修书吴方圆转述此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人情是还给吴方圆的,自然要和他说一声。赶巧吴方圆近日和安乾对上,被阉党狠狠参了一本,遭到皇帝申饬,令其自省,暂且不用上朝,他气闷之下,跑到山上和广普方丈倒苦水。 广普方丈被迫听了一下午的红尘糟心事,实在消受不住,晚间拉徐稚柳一起来受罪。徐稚柳听吴方圆讲安乾如何如何迷惑帝心,又如何如何豢养家犬,壮大阉党,忽然福至心灵,看了眼在旁打盹的广普方丈。 吴方圆一无所知,还在自顾自抱怨:“前朝时宦官专权,擅越朝政的事还少见吗?唆使皇帝对内阁大臣动手,说罢用就罢用,说起复就起复,好的时候和你亲如兄弟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坏的时候别说给你返乡养老的机会,路上就将你杀害抛尸荒野,连个坟冢都没有!偏生有那么多的人呐,不要命地往里冲,他们哪里知道,饮鸩止渴,无疑剜肉医疮,怎可能有好的下场!” “所谓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而徐徐图之,若不借势往上走,恐怕没有谋定而后动的机会。” 吴方圆没想到徐稚柳会突然接话,神情一怔,缓而摇头:“那我问你,什么叫做谋定而后动?依附权势向上图谋时,就能确定一定能成吗?还是说,已想清楚下面的每一步了?” 不等徐稚柳回答,吴方圆又道:“一个人凡身在尘世,即便做事天衣无缝,也定有疏漏的时候。蛰伏于草莽时,伺机而动,何尝不是一种选择?为何一定要走到那权力中心去,才能有所得?” “大人所言极是,小有小得,大有大得,所处位置不同,所能决定的去路也大不相同。” “哦?所以你还是认定,成为权势的附庸,或可帮你图谋更多?” 徐稚柳想了想,谨慎作答:“我想问大人,您眼中那些没有好下场的人,在依附宦官争权夺利的过程中,可是遵循了本心亦或达成了某些夙愿?或许,哪怕只有一点点所得所为呢?” 吴方圆今日话多,显然是为了某个昔日的同道中人而黯然神伤。或许那个人如他所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他为其惋惜,痛恨这样的选择。然而,就像徐稚柳说的,虽然那个人死了,但他未必没有做成什么。 有些时候,过程也很重要。 徐稚柳并不清楚吴方圆究竟在为谁扼腕,为谁痛恨,只是将心比心,想到自己曾被逼向权阉低头的时日,哪怕最后也只落了一身骂名,他也无悔。 至少,他保住了家人,也尽可能实现了一些野心。想到至今还在实行的百采新政,他由衷感到宽慰和欣喜。 吴方圆沉默了。 良久,他和徐稚柳离开广普方丈的禅院,并肩走在夜深人静的小径上。月夜里暗香袭人,心旷神怡。 吴方圆先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山中静养多日,伤情可有好转?” “多谢大人关心,已无大碍了。” “方丈可有说何时为你易容?” 徐稚柳淡淡一笑:“方丈见我孽债难除,似乎想帮我找回曾经那张脸。” 吴方圆脚步一顿:“你同意了?” 见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和警觉,恐是担心自己拖累吴寅兄妹,徐稚柳摇头否决。吴方圆悄悄松口气,又问道:“如今是何打算?” “大人以为如何?” 两人停在普济寺的一处山崖前,崖口悬着一株松柏,半截身子在空中,半截身子被雷劈作两半,肉眼所及就似人贫瘠的一生——即便沉疴满地,也要顽强生存。 吴方圆再次和徐稚柳对视,两人不遮不掩,似乎有着某种默契。 “隐姓埋名度过下半生不好吗?” “或许这是大人的选择,却未必是大人那位友人的选择。” 吴方圆叹息:“世人都笑我鲁莽耿直,从不周圆,有时候我实在想不通,似你们这般九转回肠,活着到底累不累。” “大人和您的友人都为着同一个目标而活,只各自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说不累是假,只谁人不累?” 吴方圆再次沉默。过了半晌,他才问道:“你是故意那么说的吧?想引起我的怜悯或是不甘?” “若大人没有怜悯和不甘,即便我说再多,也不能引大人同路。” 吴方圆摇摇头,目光望向远处,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想感慨,话到嘴边又止住,几次欲言,再三犹疑,终而道:“安乾把持朝政,霍乱民生,必要除之。” 不单为友人,也为他自己,吴方圆实在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同时,他也怜悯徐稚柳的处境,这样一个聪明果敢的年轻人,若今后只在草莽间了度残生,确有几分枭雄末路的遗憾。 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当前,个人荣辱、生死又算什么? 他不怕那最差的结局,只怕到那一天,阉党仍在朝野作威作福,一手遮天,届时就算化作白骨,冤魂恐怕也不甘离世。 “日前得了消息,御窑厂代表已在进京的路上,不久就将抵达,听说完成了十件世间罕见珍品的誓词,陛下便也格外期待今年的贡瓷,我想,太监兴许会借此大做文章。既你与我同路,都视阉党为血海仇敌,那我就再帮你一次。” 吴方圆声音沉了下去,眼神也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显出几分当朝高官的精悍。他问徐稚柳,“你既引我前来,想必已拿定主意。说吧,要我怎么做?” 以当朝来说,吏部掌管人事,是中央六部中权力最大的部门,吴方圆作为吏部侍郎,是有实权在手的。而吏部文选司专管文官人事调动,要升就升,要降就降,是公认的肥差之一。 如今文选司郎中,正是吴方圆的门生。 徐稚柳说:“我想要全新的身份,一个可以让我重回景德镇的身份。” \/ 不久之后,江西驻地三司各部衙门礼官并景德镇御窑厂官员等一行近百人,带着百余辆马车,浩浩荡荡驶入京城的繁华大街。即便近日来,为朝贺皇帝万寿的使者队伍络绎不绝,然似景德镇般阵仗之大的还是少见,远远望去,队伍几乎没有尽头。 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将街道两侧堵了个水泄不通,就为一睹享有瓷都美名的江右巨镇烧出来的火器如何夺人眼球。就见队伍中间的马车上,摆着数十件比人还高的大花瓶,造型各异,花样齐全,端这么看着,就知烧制过程有多复杂,难度有多大。 正中间的那一件也算不上稀奇——霁蓝釉描金地开光粉彩花鸟纹大方瓶,据说是前朝某位皇帝的挚爱宝器,送给了宠冠后宫的贵妃,因此引来数位妃嫔眼红,甚至发生流血事件。虽兆头不祥,但方瓶之美,稀世罕见,还是值得复烧创烧博贵人一笑的。 当然了,真正要作为贺寿礼敬献给皇帝的宝器,即便没有合适的箱体也要加工加点打造出来,一是为了运输方便和安全,二则起到保密的作用。皇家御用,岂能轻视于人?是以,能够暴露在外给老百姓欣赏的,多是历朝历代现世过的精品,非但工艺繁复,精巧绝伦,还要达到某种政\/治需要。 既上得档次不失御用瓷的体面尊荣,又能彰显景德镇工匠和瓷艺的巧夺天工。 如此,也不枉费千里迢迢走上这一遭。 梁佩秋一行在夹道后段,等到他们出现时,老百姓的热情已经消减不少了,打眼瞧着嗓子哑了,手绢也不挥了,只眨巴眨巴眼睛,瞅瞅江右来的民窑匠人们长什么样,是否和京都的人不一样。 定睛一看,好生失望。 两只眼睛一张嘴的普通人,穿着普通的衣裳,作普通的打扮,说着或许带点口音的普通家乡话,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如此就更索然无味。 不等民窑队伍全部走过,人群就渐渐散去了。 王云仙低声咕哝:“一帮乡下佬,没见过世面,方才喊得那叫一个起劲,不知道还以为没见过新鲜玩意儿。就那些瓶瓶罐罐,不都随处可见吗?” 梁佩秋知道他气愤什么,掩唇轻笑,提醒他:“人没走远呢,小心惹来口祸。” 王云仙立刻闭嘴,不敢出声了。 他这趟跟来,完全是不放心梁佩秋独自一人出远门。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远到要在路上走两个月不说,既要面见皇帝,还要和那狗太监朝夕相处,他光是想想就寒毛直竖,死活都要跟着。 无法,梁佩秋只得在随行人员中给他安插个合适的身份。 眼下他做中年仆从装扮,唇上贴着两撇和徐忠八分形似的胡子,鬓角续髯,头上包着布巾,一身短打布衫,横着一杆长扁担,肩挑几件小木箱,腰背弓成煮熟的虾子,乍一看十足的老汉姿态,谁也不会把他和风流不羁的王大少联系在一起。 起初梁佩秋还不敢把他放到身边,见几次接触下来,安十九都不曾朝他看过一眼后,悬着的心才渐渐落下。只如此也不敢大意,若不是今日进城,安十九早早和那帮官员们走到一起去,王云仙眼下更要落在队伍的屁股上。 到了那时,别说围观百姓纷纷散去,怕是整条大街也没几个人将他看作外乡人了。 实在是,他和临街一些挑担售卖瓜果蔬菜的老农,没什么太大区别。 梁佩秋这么一看,也觉好笑。 人流散去有散去的好处,更加方便她打量四周,看看京都的街市和酒肆茶铺。走到中心地带时,商铺肉眼可见多了起来,往来交易的行脚商和客人也多了许多,交接着深深的巷弄和石桥,在眼前铺就一副堪比清明上河图的热闹景象。 此时,耳边的各色叫卖声也丰富起来。 山楂糕、艾窝窝、炒羊肉、棋子面、酥烙、烤鸭……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如今已入早夏,瓜果成熟,空气中散发着交融各种香辛料和孜然面的甜香气,诱人深嗅,鼻翼扩张,口齿生津,吞吐不停。 不说王云仙,就是梁佩秋,目光也忍不住往各色酒楼上飘。 王云仙指了一处让她看:“你看那里,江水楼,是京城的江水楼!” 梁佩秋微微瞠目:“京城也有江水楼?” “之前听老板说过,还以为他吹牛,没想到是真的!那厮生意竟真遍及四海。” “现在知道小瞧人家了?师父早就说过,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叫你谦虚些,你偏不听。”梁佩秋趁机说教他,“以后四下里走动,切记不要小瞧任何人。” “知道啦,啰嗦。”王云仙挠挠腮边的胡子,将肩上担子往上掂了掂。 梁佩秋怕他细皮嫩肉的累到伤到,悄声问:“还好吗?要不我叫其他人来挑?” “那我这个随行的老汉还有什么用处?旁人看着不更奇怪吗?”王云仙冲她眨眨眼,“怎么?心疼我了?” 梁佩秋立刻收回同情心:“你能不能正经点?” “我还不够正经?”王云仙笑意飞扬,“本少爷可就是太正经了,否则……” 他话没说完,目光顿住。 梁佩秋随之看过去。 此刻他们已到了江水楼前,京都地界,寸土寸金,江水楼占据着主街最为核心的地段,装修自然不差,楼阁飞檐,雕梁画栋;琼筵玉盏,金樽银榼……光是在门前走过,就能闻到一阵醉人的香气。 珠帘翠幕间,服饰统一的小厮一边吆喝跑堂,一边给客人奉上美味佳肴。他们有序地穿插在殿宇间,环佩叮当,掷地有声。 而在此之间,在江水楼的二层包厢,一道窗户正大开着。 窗边坐着两人,一男一女,女子臻首娥眉,美艳动人,男子面如冠玉,雅人深致。两人长相般配,气质相当。 应是对璧人吧? 此时四人隔窗相望,先是那女子朝他们微微一笑。梁佩秋觉得女子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一时间想不起来。正在她绞尽脑汁回想的时候,不期然撞上隔壁男子的目光。 下一秒,她震在原地。 王云仙本是不经意的一瞥,早就回过神来,见梁佩秋呆愣,推了她一下,耳语道:“怎么停住了?前后都在看你呢。” 梁佩秋旋即回神。 待再要往上看,窗边已然没了人影。 王云仙问她:“你怎么了?” “我方才、方才……”她急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怎么说,最终,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 应是她看错了吧? 柳哥已经不在了。 这世上怎还会有他一样的眼睛和眼神?那般冷,冷得像寒冰,又那般静,静得似深渊。 第84章 待到街上恢复以往的秩序,人流走回原来的轨迹,原本不该也不会出现在此的人彻底消失不见,江水楼针落可闻的二楼厢房才又传出声音。 “她曾见过你?” 女子闻言看向对面的男子,思索了片刻,摇摇头:“应是没有吧?” 其实不然,吴嘉若仔细留意的话,在她初到景德镇,甚而还未见过大名人徐稚柳之前,就已经见过梁佩秋了。 或者换句话说,梁佩秋见过她。 那时王云仙将踏雪送给了她,她日日骑着踏雪穿过景德大街,去郊外跑马。偶然的一次和吴寅擦肩而过,似乎也是在江水楼前,吴寅正在等一个女子。 女子巧笑倩兮,和吴寅格外亲昵,惹得她频频侧目,惊讶于吴寅给人的反差之大。尔后从旁经过时,女子和她点头示意。 两人去往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梁佩秋一直到晚上入住行馆躺在床上了,才想起吴嘉。后来她用踏雪引诱吴寅上钩,和徐稚柳的关系也更近一步后,曾听吴寅提起过有个妹妹也在镇上。 说是来送他赴任的,不久就要回京。 官家小姐当然不是他们想结交就能结交的,是以只那么一听,谁都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今日在江水楼见到的女子,应就是吴寅的妹妹了吧? 不知为何,梁佩秋想到女子,再想到她身旁的男子,总觉得思绪烦乱,这一晚辗转许久才沉沉睡去。次日和王云仙见上面,两人看看彼此眼下的乌青,忍不住笑了。 王云仙问她:“你也认床?” 梁佩秋呐呐称是,于是王云仙开始数落行馆的各项不好,床板硬,睡得他腰酸背痛,晚间洗漱想用点热水也没有,饭食就更不用说了,简直难以下咽。 王云仙属于随行人员,和她这个民窑代表的招待规格不一样,住的不是上等房,用的也不是上等货,总之,从进入行馆的那一刻起,他们就被划定了严格分明的等级。说得难听点,要不是万庆皇帝好瓷,格外开恩,在这个商户低贱的朝代,他们别说享受客人的待遇了,怕是这行馆的大门这辈子都甭想踏过。 梁佩秋给王云仙揉肩膀,笑话他没吃过苦头。 王云仙闭着眼睛哼哼:“小爷我来到世间又不是为了吃苦的!” 梁佩秋原想反驳,转念却是顿住。 王云仙常语出惊人,乍一听离经叛道,和这世道许多人的想法不一样,可若细细斟酌,又不难发现那些想法实是人人藏在心底、羡慕而不可得的,是谓灵气。 难为他经历了这些事还保留少时的纯然,梁佩秋由衷感到可贵,抚摸小狗脑袋般捋了捋他不算修整的发髻。 “你说得真对!” “那可不。” 两人又说了几句,担心鸿胪寺有人传召,未免惹来嫌疑,梁佩秋早早打发了王云仙回去,结果不说被传召了,之后的几天他们连个正儿八经可问话的官员都没见着,每日就在行馆里吃吃喝喝,兼受窝囊气。 后面几日甚至连安十九都没影了。 听说终于得皇帝召见,安十九马不停蹄地到君前伺候。只这么一来,朝堂风向微微转动,就连小小的行馆也被太监复宠的暖风照拂。这日鸿胪寺官员宴请各路使节,梁佩秋和张磊疏通关系,得了机会从外院侧门去见安十九。 给他们引路的是位亭长,前次安排住所时已然见过,只当时对他们没什么好脸,今儿个却格外客气,提到景德镇上贡的数件珍品滔滔不绝,从各个方面把御窑厂并督陶官夸了一遍。 梁佩秋听在耳里,想他以为她和张磊既被选作瓷商代表进京,应是安十九的知心人,是以好话一箩筐并非针对他们,而是想借他们的嘴向安十九示好。 张磊面不改色地一一应承下来,同这位亭长寒暄,一来一往机锋不断。梁佩秋暗自叹服,张磊不愧是徐稚柳的得力管事,哪怕面对的是皇城脚下吃精细粮的人精,应付起来也游刃有余,她当个后辈,沉默少语陪侍在旁,虚心学习。 几人穿过小花园往内院走去,张磊看方向似乎不对,问了一句。亭长笑着解释道:“方才入院时得到的信儿,大人不胜酒力,已先去后厢房歇下,嘱咐我将二位直接带去厢房即可。” “如此劳烦大人了。” “客气客气。”亭长圆圆的脸盘上,一双眼睛眯成月牙状,“二位随侍大人身旁,可知大人有何喜好?” 这就是要巴结安十九投其所好了,张磊和梁佩秋对视一眼,默契地将话头交给梁佩秋。 梁佩秋道:“大人入夏后常感身体不适,心烦意乱,约莫天气燥热引起。听说内务府造了一方冰鉴,不需切凿成碎冰,也不必时时换水加冰,就能保一夜凉爽?” 亭长微微瞠目,似惊讶他们消息灵通,不知是安十九的刻意为之还是底下人的用心讨好,思索了片刻,实话实说:“倒不知你们打哪儿听来的。确有这么一件玩意儿,是内务府大臣们为贺陛下万寿,从各地网罗能工巧匠,耗时三年才将将在入夏前赶制而成的。” 规制自不用提,内务府督造的玩意,除非皇帝御赐,寻常人哪用得上? 亭长眼珠子滴溜溜转,“我在内务府有位相熟的老乡,回头尽可替安大人跑上几回,若是方便,定叫大人回景德镇之后就能用上。” “如此就劳烦大人操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安大人为陛下督造御瓷,劳心费力,功不可没,便只能为大人分忧一二,也是本官的荣幸。” 梁佩秋嘴上和人客套,心里感慨当官的不易,走到哪儿都有比自己更高阶的人,那么,势必在任何时候都有身不由己的逢迎,和他们升斗小民也无甚区别。 正想着,对面走来一人,梁佩秋还没反应过来,亭长就像军营里操练已久、时刻枕戈待旦的士兵,反应迅捷地躬身上前。 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梁佩秋感到吃惊的同时,也愈发感慨他的不易。只听亭长恭谨行礼,称呼对方“周大人”。 梁佩秋这才看清来人的长相,不由地停下脚步。 竟是那日进京时,在江水楼二楼吴嘉身旁的男子。 男子并未看向他们,只微微向亭长颔首示意,从唇间发出一道轻微而冷淡的声音,不待他们见礼,就从旁走过,端就一个“目中无人”。 梁佩秋毫不怀疑他没认出自己,或许那日不经意的对视,也只是她的错觉吧?她无奈地被一阵熟悉的感觉再度席卷。 等男子走远了,亭长大大松了口气,才对他们介绍其身份——周齐光,鸿胪寺主簿,官阶从六品,是他的上官。 万庆八年的进士,因形貌端正,比当年的探花郎还要美貌几分,在民间颇有美名,被戏称为“白石郎君”。 那本是一首词,名为《白石郎曲》: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见其美,独绝无二。 这样一个人,本是天子门生,前途无量,入翰林,辅太子,奈何身体不好,常年缠绵病榻,担不得要职,是以在鸿胪寺当个文书主簿。数月前病重,听说府内已经开始治丧,没想到绝处逢生,这次回来竟有如新生。 一想到那双寒冰凛冽的黑眸,亭长不住打哆嗦,嘴上说着上官命大,乃是老天垂怜,心里却将对方骂了个底朝天。 好死不死的,偏在万寿前回来抢功,他们忙活了一年多岂非为他做嫁衣? 待将人送到,那亭长原还想到安十九跟前讨点甜头,不想左右护卫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将人拦在外面。进去通报后,也只允了梁佩秋一人入内。 张磊面不改色,同梁佩秋点头示意。 梁佩秋进去后,先是听到里间传来几声痛苦的呻吟,随后似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有女子跪地求饶,哭声连连。 不久,她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哭什么哭!我有那么吓人吗?!” “求大人饶命!” “都给我滚出去。” 旋即,两个作侍女装扮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垂着脑袋闷头往前冲,梁佩秋避让不及,托盘被撞得再次落地。 这次侍女们连收都不敢收了,你推我搡地往外跑。门一开一合后,屋内再次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封存。 梁佩秋俯身捡起药瓶,在安十九发出质问的同时,绕到屏风后面。 “大人,是我。” 安十九看到她,撑起的身子如卸力的弹簧倒回床榻。强忍着痛吸了口气,他勉力爬起身,将衣衫往上拉。 梁佩秋快步上前:“大人小心,你还在流血,要不我……” 安十九盯着她。 梁佩秋意识到自己嘴快,可眼下反悔已来不及了,稍微调整后,她帮他把附在伤口上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若不嫌弃,我来帮你上药吧。” 安十九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次梁佩秋没有躲闪,澄澈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杂质。 安十九败下阵来,趴回了床榻。 “他们认定我杀人如麻,一个个避我如蛇蝎,你倒是胆大。” 梁佩秋在榻边虚虚坐着,将他背上染血的细布一点点往下撕,声音随着动作都变得轻柔:“大人不是知道吗?我一向胆大。” 安十九笑了:“你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日后还要常与大人走动,那样活着未免太累了。” 安十九鼻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想表忠心,不若趁此机会和我说句实话,当日你为何要保徐稚柳的瓷?” 这是他的心病,一直难以纾解,借着微妙的时机刚好吐露出来,“事后又为何要救徐忠?最后为何又舍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他再次回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梁佩秋似隐忍,似不甘,似痛苦,又似妥协,那澄澈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让安十九几乎不能辨清,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当真情重。 “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我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只是顺应时势,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 安十九欺身向前,和她几乎面面相对,掌间收紧。交错的呼吸间,他听到她吃痛嘤咛,闻到一阵极淡的苦橘香味。 那香味里,还夹杂着两人身上相似的药味。 他眉头一皱,当即撤离:“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可你的所为,又全似做戏。” “大人,诚然我想做戏,也要有合适的机会,不是吗?至少徐稚柳之死,并不为我掌控。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 “你!” “我知大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只要与大人目的相同,利益相向,就可以同路而行。” 事实上,她做到了,捧杀徐稚柳,诛灭夏瑛,取代王瑜,掌控徐忠,一切都在她顺应时势的“利用”当中。 利用徐稚柳的死博取美名。利用徐忠的危,和他达成交易。利用交易和美名,实现对安庆窑的掠夺,跻身当朝命官的不二之选。 安十九突生狂笑:“好你个小神爷,好你个顺应时势!” “大人,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局,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善。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所以,昔日你和徐稚柳的情谊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听她口吻讥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当真不在意那人,安十九略松一口气。 任何时候,有野心的人都比没有野心的人更好掌控,似徐稚柳那般两袖清风的,当真是块硬骨头,不死不休。 而梁佩秋,正如周元所说,刚柔并济,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就能锦上添花。 安十九不怀疑自己有掌控梁佩秋的能力,即便没有,以当下景德镇的时局来看,她也不可能翻出他的五指山,是以消去疑虑,任由她安静地处理背上的伤口。 安十九多年不劳作,也不常见光,皮肤白皙细嫩,有如女子。只这么一对比,他背上那一道道崭新的、翻出血肉的鞭伤,就更显得触目惊心。 梁佩秋不觉纳闷,不是说他重获皇帝恩宠了吗?这一身的新伤从何而来? 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安十九似有所察,闷哼一声,以示提醒。梁佩秋随即打起精神,上完药后,将染了血水的铜盆端出去,接了外头备好的温水,重新进入内间。 或许上药人的手法过于娴熟温柔,或许一轮较量暂时收尾,卸下防备,安十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便见一人蹲在榻边,正仔仔细细擦拭他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温婉恬静,像一幅古卷,似一碗甜汤。既远且近,将他带回遥远的年少时期。 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脸,此刻似乎就在眼前,清丽动人,含情脉脉。 安十九的心口骤然缩紧。 下一刻,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挑起床头的大氅。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梁佩秋下意识往后躲闪,竟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十九看她一副粗苯的可怜样,不知是什么趣味,大笑出声。 “今日在此所见,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边驻足,心头搔痒,忍不住回头。 此刻落日熔金,余霞成绮,窗下随风浮动着一团影子,安静、孱弱,惹人怜惜。他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你好生为本官办事,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且回去待着,等万寿那日的传召吧……” 顿了顿,他再次硬起心肠,“梁佩秋,我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比他死得更难看。” 安十九离开很久,梁佩秋仍旧瘫软在地。 腿下一阵冰凉,带来细密如针扎般的痛意。她恍觉地上坐得太久,想要起身,却又跌坐回去,她触手摸了摸下肢,早已僵硬。 耳边还回荡着安十九的恐吓,而身上也早就汗湿了。 然而她不觉得疲惫,只觉得开心。安十九受了重伤还不忘试探她,她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竟防范至此,好险骗过了他,终于等来面圣的机会。这一场硬仗,她又打赢了! 想到徐稚柳,想到他曾经看着她时,许多次于心不忍的眼神,她心头热意沸腾,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无人的一隅,她痴痴地笑着。 谁也不懂。 良久,隐于暗窗后的一道身影,悄然离去。 第85章 是夜,曲江河畔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马车疾行至岸边一座酒楼前,车帘刚刚撩起,一道声音就传了出来:“确定无误吗?人在里面?” 苁蓉点点头,压低声音道:“小姐,您慢点。” 吴嘉由着她搀扶走下脚踏,拉上斗篷,整张脸隐没于暗处,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才敢于深夜踏足这鱼龙混杂之处。入了酒楼,先前放哨的小厮已在等候,领着主仆二人往一处走去。 这酒楼是曲江出名的酒肆,仿照西南民俗的吊脚楼造型,远看似宝塔钟楼,近看璀璨耀目,似黄鹤登顶,外有横梁穿插,灯火如星。 吴嘉一路往上,到了楼顶,迎面是江畔的风,吹得斗篷猎猎作响。苁蓉被风闪得往后退,担心吴嘉的安全,下意识拉她衣袖。 吴嘉摆摆手,令她和小厮在回廊处等候,独自一人上前,至翘檐尽头。那处悬空的栏杆上正坐着一人,一条腿屈膝横在栏上,另一条腿则挂在外面,身下即是曲江黑不见底的水。 沿江画舫林立,酒乐酣畅,一个人坠落其中,无人会注意繁华下湮灭的水花。 吴嘉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声音也无端发紧:“徐、徐稚柳,你想做什么?” 栏杆上摇摇欲坠的身影转过脸来,已无需帷帽遮挡丑貌,此刻的他称得上白石郎君,加上他单手提着一尊酒壶,眼神迷醉,发丝飞扬,风流倜傥不说,更透着几分颓废落拓的美,叫人心惊胆颤,移不开目光。 他身后是苍茫琼宇,繁星点点。 吴嘉忽然明白了什么。 近日景德镇瓷商代表进京,他日日在鸿胪寺走动,想来和旧人打过照面,甚而窥探到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了吧?她从小就被夸蕙质兰心,善于观察,此刻识破,并不急于安抚,只问道:“你找到了真凶?” 徐稚柳脊背一僵,旋即仰头饮酒,酒入喉肠,漫过颈间,胸襟一片湿濡。他浑然不觉般随手扫过胸前,连带着衣袂翻飞,腾的起身,立在栏杆上大笑出声。 吴嘉忙上前一步,又死死咬牙,忍住惊呼。 徐稚柳像是街头耍杂技的人,一步步走在和钢丝差不多细的栏杆上,似要于九霄云外,乘风而去。笑意随着酒意在夜中蒸腾,他的眼睛越发清亮。 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停住,回首望向吴嘉。 “世上已无徐稚柳了……吴小姐,在下周齐光。” 吴嘉还是那句话:“你找到了真凶?” 徐稚柳敛去笑意。 “是啊……”他的声音极轻极轻,轻到不可察。就在这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呢喃落地的瞬间,滚烫的热意涌出眼眶。 强忍一整晚,终究还是抵受不住背叛的滋味,毫无颜面地落了泪。 “我待她视同拱璧,而她却杀了我……” 从喜欢到厌恶,何止厌恶?何当厌恶?这要他如何说起,又从何解释呢?白日在暗窗外所见的画面,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焊穿了他的心脏。 她伏在床榻边,为那人宽衣,为那人上药,为那人擦拭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还和从前一样,那么熟悉,可她说的话,每一个字都让他无法相信。是了,即便吴寅传信告知他种种真相,他仍旧不敢相信,非要亲自验证不可。是以,即便身份有碍,他仍冒险一试。 于是,在那间小小的暗窗后,他听到了此生伤他最深的话语。 “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 “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 “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已经是个死人了。 是个死人了。 若当真死了,该有多好?那一刻他竟奢望去死。可就像吴方圆问他的,他为何不去死?徐稚柳若当真能选择一死了之,或许就不必承受今日之悲了吧! 那几句话不断回旋在他的耳畔,不断提醒着他她的凉薄和虚伪,不断地告诉他,他生平唯一动心爱过的女子,亲手杀了他。 他五内剧痛,肝肠寸断,回想当日被人推入窑口的情形,那枚在火海中晃动的玉扣,原来全不作假! 原来都是真的。 时至今日,他本不该再为此牵动心肠的,本该在身体化作灰烬时,流干最后一滴眼泪的,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那卑微地伏在权贵脚下的身影,他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吴小姐,你知道吗?原来碰见生而不能杀、死而不尽缘的人,心口会开一个洞,生生扯着血肉,疼得人眼睛发酸。” 他轻轻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原来软肋被撕咬是这样的感觉。” 吴嘉欲言又止。 世间千万所,何处是归乡?“我的母亲,阿南……”徐忠、时年,还有所有跟黑子一样的瓷工们,湖田窑…… “回不去了……” 说罢他猛的一扯,一块月牙白碎布从腰带深处露出全貌,半悬高空随风而荡。 他双目欲裂般盯着那抹白,那抹日夜不离身的白,眼神嗜血,布满伤痕,最终,他扬起手臂用力一挥,月牙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翻飞着飘向远处。 江水拍岸,长夜漫漫。 从此,徐稚柳不见白。 \/ 与此同时,偷偷避开随行人员的王云仙,正躲在梁佩秋的高规格厢房里,大快朵颐地吃着她带回的糕饼点心。 梁佩秋看他一阵狼吞虎咽,料想今晚行馆的伙食必没有改善,一边给他倒茶,一边替他顺背,叫他吃慢点。 王云仙腮帮子鼓鼓的,还不忘问她:“真好吃,你在哪里买的?” 梁佩秋动作一顿,走到一旁净手。 王云仙心思都在糕点上面,没注意她的反应,囫囵吞了个枣饼,小腹被撑得滚圆,这才收手,又问了一遍,说是离京前要带点路上吃。 梁佩秋这才开口:“不是外头买的,从鸿胪寺离开的时候,安十九叫人送的。” “咳咳。”王云仙忙咳嗽起来,盯着面前桌上碎成渣渣的糕饼,“这里面不会有毒吧?” “不会,今日鸿胪寺设宴,都是席面上早有准备的。或许他不爱吃,就顺手打发给我了。” 王云仙警觉:“狗太监何时发过善心?张磊也有吗?” 梁佩秋摇摇头。 王云仙看她一眼,又看一眼,心知在鸿胪寺必然发生了什么,搓了搓手上的残屑,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 “说吧,你还想瞒我?” 虽然安十九临走前提醒过她不能外传,不过王云仙在她这里不属于“外”,自从打定主意不强行赶走王云仙后,她凡事都会和他商量,互通有无,以便一人遇难的时候,另一人能有所准备。 是以,她没有隐瞒,老实交代了,说起安十九后背的新伤,颇为唏嘘:“下手真狠,也不知是谁。” 若是皇帝的责罚,今日鸿胪寺宴请的宾客就不会有安十九,何况那位亭长态度热络,俨然将他看作皇帝跟前的红人。 排除这个可能后,也就只有一个可能性——私刑。 今时今日,一个备受皇帝恩宠的督陶官,敢对其动用私刑且本人没有声张,似乎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她和王云仙对了对眼神,纷纷猜到答案。 那位据说掌着司礼监,可帮皇帝批红内阁的奏章,备受信重,在朝内权势自不用说,但他不是安十九的干爹吗?外面都在盛传,小十九是他最为宠爱的义子,怎会? 王云仙推断:“兴许知道了狗太监在江西干的坏事,打一顿鞭子提醒他莫要太猖狂。” 梁佩秋摇头:“那新伤底下还有旧伤,不止一处。”实则安十九的后背全都是密密麻麻的鞭伤,新旧交叠,细看的话,不难发现旧伤的痕迹和新伤如出一辙。 显然是同一人所为。 “他应该经常被打。” “这也不奇怪,我听说内廷里什么腌臜手段都有,要叫一个小太监听话,多的是法子,鞭笞在里面还真算不得什么。”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梁佩秋坐下来,一副要和他认真讨论的模样,“你说你,从小犯的事也不少吧?师父哪次罚你不是跪祠堂和抄书,何曾对你动过手?” 王云仙眨眨眼。 “何况毒打至此,这哪里是宠爱?” “有道理。”王云仙点点头,附和了几句,尔后一顿,一拍脑门起身瞪着她,“诶,你怎么为狗太监说话呢?你该不会是心软了吧?” 见梁佩秋沉默,王云仙一阵输出;“你见过歹竹出好笋?若当真是那糟老头的干的,你想想狗太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是个好人吗?俗话说不以恶小而为之,他干了那么多坏事,可见是个十足的大恶人,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父子互相糟践,那是他们的事,不需要你去同情谁,你要当真心存怜悯,就看看可怜的我,我们才是恶人相争之下受苦受累的小老百姓……佩秋呀,你可千万不能糊涂,知道吗!“ “我知道。”看他似还不放心,梁佩秋无奈重复一句,“云仙,虽然我有些优柔,也常常不忍,但是大事当前,我分得清轻重,你放心,这次他不会有机会再回去了。” 次日,梁佩秋找到张磊,询问鸿胪寺核定的名录,发现徐稚柳生前几件藏品都被挑中,将作为万庆十三年新鲜出炉的“十大名瓷”,特别进献给皇帝。 这里头还有两件是梁佩秋的作品,其中最为出彩的一件,在景德镇时就经过数位前辈的评选,钦定为“皇瓷”——那是她在徐稚柳的作品之上覆烧后的新品。 当然除了她和张磊,别人并不知晓内在,只当安十九看到这个新作,对万寿贺礼有了十足的把握后,他们才得以瞒天过海,将徐稚柳的作品混淆其中,刻上湖田窑的款识,送到京都。 这些,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辅以万民书和大龙缸,向皇帝陈情,揭露安十九的恶行,以此昭示一代英才徐稚柳的青天。 她要还他清白。 她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徐稚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为了这一天,她不惜将自己锁进龙窑,在徐稚柳曾经化为灰烬的地方不吃不喝,苦苦冥思数日,才有了“皇瓷”的想法。 这件皇瓷势必能为她赢来御前上告的机会。 她计划周全,就连张磊也都瞒过。张磊原以为她这么做,只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看景德镇的笑话,以此避祸。即便说得高义点,最多也就是为了民窑之间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将来,为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长远之计,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些原因的背后,还藏着她对徐稚柳至坚的深情。 他难以想象被世人认定为对手的两人,隔着一条黄泉路,矢志不渝。 他在这一刻终于知道了徐稚柳在梁佩秋心中的份量,可他不能眼睁睁看她去送死,在她和盘托出计划时极力劝道:“梁大东家,你为我家少东家做的一切,张磊铭感五内,可那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敢?若有个好歹,我如何回去和徐大东家交代?” “张管事,我提前告知与您,就是想厚颜拜托您为我善后。若事败,请您不计一切代价保证云仙的安全,除此以外,尽可交给徐大东家,他知道如何料理后续。” “你们……” 张磊更加惊讶了,梁佩秋和徐忠之间竟有往来?是否徐忠早就知道她的计划? 梁佩秋猜到他在想什么,不多解释,只道一句:“云仙执拗,我若出事,他恐怕听不得劝,必要时候张管事不必心软,直接将人绑了送去塞北,越远越好。” “你当真执意如此?”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朝张磊点头。 她笑起来仍旧是半大少年的模样,干净清秀却不乏勃勃野心,一身月牙白的素缎完全掩盖不了她的英华。 像极了寒月里凛冽的花。 张磊震惊侧目:“你不要命了?” 梁佩秋掷地有声:“他值得。” 这个世上,无人知晓她为何独爱白,如此就更不会知晓十数年来,一直拂洒在肩头那团白白的光芒,是她爱惨的月亮。 第86章 之后的几日,随着万寿越来越近,朝野内外呈现出一种既期待又紧张、既紧张又放松的矛盾状态,让人的精神保持着高度亢奋,犹如服用了某种强心药丸,头皮被勒得发紧,直待那一天的降临。 在此之前,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兴许安十九特意打点过,自鸿胪寺见过一面后,行馆对于随行人员的看管就弱了不少,他们可以有机会去城里逛逛,只进出查验身份和行囊费点功夫。这倒不要紧,凡能出门,王云仙比谁都高兴。 皇帝过整寿是前后一年最要紧的大事,城内的巡防队伍较之平常翻了几番,街上随处可见六部衙门的官爷,混迹在街头巷尾,以防不法分子的滋生。 如此一来,安全系数直线上升,倒引得不少闺阁女子也出了门,加之万国来朝,各种黑皮肤、黄头发和绿眼睛的外邦人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哪怕就为看看新鲜玩意儿,也得抓紧时间凑上万寿的热闹。 一时间,京都大街九衢三市,人山人海,好不繁华!王云仙几乎看花了眼,一个镇里巴人真真地见识了回什么叫做——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开元盛世,一日长安。 他心里直呼长见识,只死撑着脸面,东瞧瞧西看看,半点不露怯。 梁佩秋和他差不多,前些时日进城时,多国使者还在路上,如今眼看就到皇帝寿诞了,属国代表一一抵达,人种丰富起来,随之而来的交易互市也变得精彩纷呈。 这也是朝贡带来的一种新的贸易方式。 使节们除了携带进贡所需的礼品和寿礼,还会装满东方没有的各种商品,一一出售后再采购本国没有的商品回去,如此既能营利,又实现了文化的传播。 他们的随行队伍往往远超规格,可以称得上一个庞大的商队。那么放眼望去,呈现在梁佩秋和王云仙面前的,则是近十几个代表国家倾巢而出的巨型商队和一整个大宗朝四通八达的完整方阵。 这种流通和交互,具备极强的政\/治色彩,哪怕作为江右巨镇的景德镇,也是无法实现的。 梁佩秋和王云仙深深为此震撼,目不暇接地看着番邦使者和遍及南北的行脚商所带来的奇花异草和“神奇生物”,其中有一只他们从未见过的动物,体型巨大,脖子奇长无比,仰头就能吃到树顶的叶子,身上还长满黄褐斑点,堪比神话故事里的凶兽麒麟。 眼看那凶兽朝他们靠近,王云仙忙一个跳脚,飞快地跑了。梁佩秋傻不楞登地站在原处,直到肩上落下一道手掌,将她轻轻往前一推,她才如梦初醒。 离开了巨兽的包围圈,她回身向人道谢,一抬头,再次愣住。 “周大人?” 周齐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梁佩秋对上他的眼睛,神色凝滞了片刻,缓而道:“好巧,大人也出来逛街?” “今日休沐,有一巧宗需要你出面,跟我来。”他没有询问她是否方便,径自朝她比了个方向。当官的差使,梁佩秋不敢不应。 好端端的逛着街突然被人打断,王云仙倒不是生气,而是有些担心,说好的巧宗,怎如此凑巧?偌大的街市,偏偏就找着了她。他在后头拽她衣袖,示意她小心。 梁佩秋用口型回应:“别担心。” 王云仙稍安。他如今还是作家仆装扮,贴着胡子,短打驼背,亦步亦趋跟在少主人身后,眉眼老实低垂,只用余光偷窥前面高大的身影。 方才那人看来时,他的心头也闪过一抹熟悉感,不过太快了,什么都没抓住。看样子对方是有备而来,他们没走几步路,就到了目的地。 临街支起的一个简易集市,显是京兆府特地划出来给番邦商人做生意所用,只因一眼望去都是金发碧眼的外族,他们身穿颜色鲜艳绮丽、纹饰怪异的长衫,或戴一顶圆圆的方帽,白布垂在脑后,或用铜器打造的网面遮住半张脸,或满身缀着宝石玉器,脚踩竹编的鞋履,十足的西域风情。 周齐光在一个人满为患的摊位前停下。 摊主是个波斯人,会讲几句拗口的京都话,正常沟通没问题,只现下和买家产生了争执,一时心急,不免用起家乡话。 双方各执一词,语言是驴头不对马嘴,吵架却是统一的,都掐着腰争得面红耳赤。见周齐光折返,应是和他相熟的买家松了口气,说道:“你可算来了,快帮我和这不讲理的摊主说说,东西我不要了,快快退钱,免得我抓他去报官,毁了两国的交情。” 那波斯人听懂了“报官”两字,眼睛一翻,拿起商品怼到买家面前:“我说了,这不是赝品!是我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你若再侮辱它,我也要拿你见官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摊主包了个圆。周齐光适时打圆场,将场面先安抚下来,随后对两人介绍:“我找来一位瓷商,容她给你们看看,可好?” 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众人锁定了梁佩秋。 买家先是叹气,拽住周齐光耳语:“我以为你要去搬什么救兵,就这?毛头小子能说出什么?” 波斯大汉倒礼貌些许,上下打量后问道:“你朝的瓷商?哪里人士?” 梁佩秋于是自我介绍道:“我是景德镇安庆窑的东家。” 围观群众听见“景德镇”几个字,想到这次随御窑厂前来贺寿的还有几位经过千挑万选的民窑代表,据说都是顶尖的做瓷匠人,瞬时来了劲,追问道:“可是传闻中那位最年轻的大官人?” 梁佩秋拱手称是,又道不敢当。 她自入了三窑九会,和安十九进出御窑厂不需通传后,在民间就有了“大官人”的称号。外头人不知全貌,还以为是夸耀,殊不知“大官人和狐狸大王”都是老百姓不敢妄议才用戏词嘲弄的恶人罢了。 这时,梁佩秋察觉到一抹灼热的、似乎带着审视的目光,抬头看去,一水的好奇脸正盯着她。她环视一圈,没了刚才如芒刺背之感。 这时,在众人的簇拥下,梁佩秋被推到前排,看清了波斯人手中的商品——一件青花大瓶。 看外观并无特别之处,相比经过海外互市后的当朝青花瓷的花样,譬若八方形的烛台,各种铜器镶边、包含西域特色纹饰的外来器皿,以及在此基础上经过仿制和融合东西方血液的新青花,波斯人手中这件瓶器可谓平平无奇。 然而,在这平凡之中,梁佩秋一眼看到了瓶颈上的字。 一般来说,古董身上有文字,特别是有纪年的文字,这件古董的价值会大大增加。因为文字包含大量信息,非常重要。可是,恰恰因为这件青花大瓶瓶身上的文字,使它变成了古董赝品。 因为瓶子上的文字纪年是“至正十一年”。 而“至正”是元代皇帝的年号。 众所周知,元代极少有青花。一方面是历史原因,从宋到元,龙泉青瓷依旧占据着龙头老大的位置,地位稳固,民间接受青花需要时间,需要审美的变化,需要文人墨客的赏识和传颂,事实上唐代就有青花瓷了,只不过当时技艺不完善,瓷坯不够白,青花不够蓝,看着丑巴巴的,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自然就没被注意到。 元朝有了青花瓷,然而大部分都出口了,剩下优质的部分青花瓷皇家不喜欢,老百姓也不一定喜欢,就算喜欢也见不到,见到了也买不起。在经历多次改朝换代之后,能流传后世的作品便极其罕见,因此,后世不知道元代烧制青花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元青花就这样在历史上暂时消失了。 偶尔有流传于世的元青花作品,也都被认为是明代的产品。至于梁佩秋如何得知?还要仰赖于景德镇这片从古到今一直没有离开制瓷中心的土壤。祖祖辈辈们的口口相传和少量得以流传的文字记载,让她能够确定,元青花是存在过的。 因此,她在看过款识和烧造工艺后,判定波斯人手中的并非赝品,而是一件真实的、诞生于元的青花瓷。 不说买家,围观群众都傻眼了,纷纷追问:“当真吗?那这件岂非无价之宝?” “这位小兄弟怕是看走眼了吧?据我所知,元朝只枢府瓷的白瓷比较出名,从未听说过什么青花。” 所谓枢府瓷,乃因瓷器底部有“枢府“两宇,而枢府便是元朝的枢密院''。当然,元朝定制瓷器并非只有枢密院,不过瓷器的品种基本上都是白瓷。 虽然白瓷烧造的历史颇为悠久,但元朝景德镇烧造的白色瓷器与以往相比,还是有不小的差别。这种瓷器呈现出一种微微偏冷的白色调,釉面稍有乳浊的感觉,细腻温润,看上去有点像煮熟后剥了壳的鸡蛋,于是这种白瓷得到一个特别的称呼,叫卵白釉瓷。 “是呀,元朝白釉瓷家喻户晓,这是无可争的事实,你说你是景德镇的瓷商代表,可有凭证?” “就是就是,别是看走眼了,再带坏景德镇的名声。” “各位,这话就有点重了吧?” “怎么重了?你瞧瞧旁边都是什么人?这事儿要传出去,被他们带回自己国家,说给他们自己人听,可不就是天大的笑话吗?在咱们东道主的地盘,误把赝品当古董,这让天下第一窑口的脸往哪放?反正我若是景德镇人,我肯定觉得丢人!” “没错!这事儿不能草率下定论,有没有元青花可是影响国运的大事。我看要不把人都留住,一起去见官老爷,让大老爷评断评断如何?” “官老爷哪里懂呀,要我说还是得找专家来。” “听说这次御窑厂的不少匠师也回来了,要不找他们看看?再不济还有内务府造办处可以掌眼,总不能就这么糊弄了!” “是呀是呀!” 说话间人头攒动,一呼百应,将买家、波斯人和梁佩秋这个本应是局外人的瓷商一起围住了,看样子今天这事儿要没个说法,他们一个都甭想走。 王云仙急了。 他们出门时,行馆明确了回去的时辰,若超时未归,进不得行馆不说,少不得一通责罚。他们都是外乡人,在这里无亲无故,若当真有个好歹,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再者,好端端的怎么就成了“人质”呢?分明梁佩秋只是帮忙鉴个真伪,不认就不认罢了,何至于将她也一起困住? 此时他尚且不知,困住梁佩秋的并非是这帮群众,而是所谓景德镇的名声,更是享誉各国的青花瓷所代表的一个王朝的名声。只因她承认自己来自景德镇,是景德镇最为年轻的大官人,更是此次代表民窑进京贺寿的代表。 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就是这个道理。 王云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到事发的缘由,忙上前一步,求助周齐光。 “周、周大人是吗?求您帮我东家说句话,她是无辜的呀!我们还要回行馆,晚了就进不去了。” 周齐光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诡谲的笑意。很快,快到王云仙根本没有看清,就和那一闪而过的念头一样,让人无法琢磨。 “她既说话了,参与了,就与此事有了关联,何来无辜一说?” “可、可她是你请来的!” “是呀……”周齐光声音轻飘飘的,“那又如何?” 王云仙心头一震,忽而明白过来。原来他是故意的,故意要将梁佩秋扯入乱局中,让她脱不开身。 可是为什么呀?他们素不相识,哪里惹到了他? 莫非、莫非他是安十九的人?也不对呀,安十九分明已经试探过她,打消了疑虑,甚至让她做好准备万寿之日面圣。 难道…… 难道是? 王云仙猛的瞪大眼睛:“周大人这是何意?为何阻挠我东家面圣?” 周齐光不答反问:“污蔑朝廷命官是大罪。怎么?王少东家也想试一试被人设计入狱的滋味吗?” 昔日为求自保,王瑜设计陷害徐忠,以污蔑朝廷命官的罪名将其拿下,使其饱受了十数日的牢狱之灾。 如今,在听到周齐光的话后,王云仙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一眼识破了他的真身。 王云仙大惊失色。 同时,纵然身陷百姓的包围之中,被七嘴八舌的声音所淹没,但目光始终落在此处的梁佩秋,也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中计了。 一旦被官司纠缠,不管如何抽身,何时抽身,她这个民窑代表的身份都有了污点。如此,御窑厂的官员们恐怕会重新考量她作为代表面圣的可能性。倘若换作了旁人,那她这些时日的筹划、安排,岂非都付诸东流? 不可以! 现如今整个景德镇都在安十九的掌控中,州府显是放任的态度,即便布政使司愿意插手,于他们而言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在不能越级上告的前提下,亲自向皇帝陈述冤情是最有效和最直接的方法。 也是迄今为止,他们唯一的希望。 梁佩秋飞快地想着,好似一颗快要炸裂的果实,浆水已经顺着破裂的皮在脑袋里迸溅,东一下西一下的让她完全失去主张。 眼看快要到行馆的管制时辰,她已顾不上许多,下意识想跑,此时对上王云仙的视线。 王云仙隔着人群,做了个搔首弄姿的动作。 梁佩秋眨眨眼,瞬时了然。 她借口方便,在几个热心群众的“陪伴”下,借了附近酒楼的茅厕一用。进去时还是个俊俏儿郎,再出来已是花信女子。热心群众不疑有他,任女子来去。 等到他们察觉不对,茅房里哪还有人?! 那半大少年竟凭空消失了? \/ 徐稚柳在看到王云仙独自一人离去时,虽曾短暂地起疑过,但并未放在心上。直到王云仙离开不久,梁佩秋也借故去了茅厕,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此时再想阻挠,已没了最初的便捷。 当穿着后厨娘子水蓝布裙的梁佩秋出现在眼前时,徐稚柳的心跳漏了几拍。 他不清楚那个瞬间有几拍,也无暇顾及分神背后的缘由,只因当时他的脑子完全空了。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动作敏捷的小白兔已经跑远,并和前面藏在巷子里的王云仙接头,两人默契地跑向一处。 他们全程没有交流,却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 徐稚柳不由地想起了那道暗巷。 在张文思的追兵扑来之际,巡检司人马及时挡住了巷口。于是,在那条幽深的、危机重重的巷子深处,被释放的是一种转危为安的余悸。他的心跳本就刚刚平复,还未来得及收拾整理,此时马车驶过身旁,惊鸿一瞥间,心跳再次凌乱。 她美得那般惊心。 和今日的她一样,即便是洗到几乎发白的水蓝粗布,即便是中年仆妇的衣裙式样,即便包着乱糟糟的头巾,她身上仍有种让他不忍移目的惊艳和惊心。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着女装。 比想象中真实许多。 真实到每个细节都超出想象,仍旧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对她的心动。他强行遏制荒唐发散的情思,叹笑自己可怜又可悲,明明恨意堆满了理智,理智却背叛他一再失控。 他想追,也确切地追了几步。尔后停下,冷然地面对于事无补的局面。 他必须承认,又一次输了。 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或许习惯了,或许早就料到。在此之前,吴嘉曾问过他,是否一定要这么做?需知当下她不止她个人,她的身份还代表着景德镇,若是她有了污点,身陷困局,或许对整个景德镇都不利,那么为此次万寿所付出的所有人力、物力和财力,或许都将付之一炬。 到了那时,不说安庆窑,不说其他参与搭烧的民窑,就说湖田窑吧,湖田窑怎么办?徐忠怎么办? 他不是没想过此计有多大风险,也不是没有考虑徐忠的安危,只他到了这一步,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满腔的恨积聚于心头,只有狠狠地报复回去,方才能为他带来些许快感吧?于是他不顾吴嘉的阻挠,特地选了外邦云集的摊位,找来一位买家卖力演出,为的就是夺回原本应该属于他的身份。 然而,他没料到她能一眼识破真伪。 他更没想到,区区一年,她长进如此之大,对元青花的认知竟超过曾经看走眼的徐忠。 最要命的是,当他以为自己报复成功的那一刻,其实并没多么快乐。他依旧无法呼吸,无法平静,无法自圆其说。 他只能蛰伏,静待下一次出击。 不过他又一次失算了。 梁佩秋最终没有面圣。 第87章 皇帝寿诞正日,这一天皇城内是怎样的情形不必多说。 早起皇帝要焚香沐浴,祭祀祖先,祈祷风调雨顺,国泰平安;午后巡视皇城,和百姓同乐,设流水宴招待京都百岁老人和远道而来的贵客;晚上还要和皇后演绎琴瑟和鸣,与满朝文武共襄盛举,游园玩乐。 一整天三大营严阵以待,皇家禁军寸步不离,以护佑皇帝和百官的安全。 万幸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到晚宴上在各国使臣一一展示过主国对万庆皇帝的礼敬兼另一种形式的显摆后,鸿胪寺适时出面,献上压轴贺礼,即御窑厂并景德镇数百民窑合数年之力烧造而成的十件宝瓷。 这十件陶瓷每一件都可称作“瓷王”,由内侍们捧着从玉阶走上来时,各国使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即便身为寿星的万庆皇帝,平生见过数不胜数的好物件,待看到鱼贯而入的十件瓷王后,仍不禁片刻失神。 第一感觉是颜色绮丽缤纷,美到炫目,让人忘乎所以,不敢呼吸,不敢大声说话,唯恐惊了观音娘娘莲花宝座下的美人们。 第二感则是工艺之绝,远超之前。数百年的技艺传承,从灰胎到白釉,从粗陶到精瓷,即便坐拥全天下最上等的苏麻离青的波斯人,也无法烧出陶瓷,而在这个天朝,他们所追求的已远远不是陶瓷的诞生,而是永恒。 第三感便是震撼,震撼于每一个恰到好处的细节,纹饰、勾线,釉料和造型,无一不彰显了皇家御用的尊贵,同时饱含东方底蕴,正应那句诗: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可参造化先天妙,无极由来太极生。 天下方圆,尽在其中,叫人一见瞠目,再见倾心,终而难忘。 当被钦定为“皇瓷”的最后一件也登场时,全场寂静无声,片刻后,哗然而起。 这是一件集合了当朝最为顶尖技术和颜色釉的大瓶,高约三尺,口径约有一尺,足径一尺半。瓶敞口,束颈,颈下渐广,瓜楞腹,圈足外撇,颈部两侧为贴金彩夔形耳。 全瓶从上到下共分16段釉彩,各种彩釉间以金彩圈线相隔。口部饰金彩、紫地粉彩、绿地粉彩各一周。颈部饰仿哥釉、青花、松石绿釉各一周。肩部饰窑变釉、斗彩。腹上部饰粉青。腹部饰十二个霁蓝地描金开光,内中彩绘吉祥图,其中六幅为花卉、蝙蝠、蟠螭、如意、万字带等组成的寓意“福寿万代”的图案,另外六幅为“三阳开泰”、“丹凤朝阳”、“太平有象”、“吉庆有余”以及楼阁山水、博古图等。腹下及足部依次饰哥釉、青花、绿地粉彩、红地描金、仿官釉、霁蓝釉描金等。瓶身纹饰亦繁复多样,有缠枝花卉、缠枝莲纹、团花、焦叶纹、回纹、勾菊纹等…… 总而言之,“皇瓷”的出现点燃了万寿的高潮,将气氛烘托到极致。 皇帝当即传令封赏,御窑厂一众官员并安十九都得到了嘉许。尤其安十九,由不得大臣们抗议,皇帝立刻撤消了当初对他“戴死罪徒流罪”的惩处,并将其擢升为五品大使,常驻景德镇,掌管陶事,只对皇帝负责。 如此一来,非但曾经只作为“协理”的督陶官之名得以转正,与浮梁县衙和饶州府并列京官,更因其官居五品,皇帝亲自委任,将不再受地方辖制。 可以称得上瓷之一事的“万人之上”了。 安十九当即俯首谢恩,泪流满面。 皇帝看小十九这一年瘦了也黑了,与大伴相视一笑,颇有几分长辈的欣慰之感,把人叫到跟前,好生鼓励了一番。安十九趁机聊表忠心,眼泪糊着鼻涕哭得喘不上气,真真演绎了一个君臣同心,感人至深。 当然,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他早就清楚恃宠而骄的下场,是以哭归哭,闹归闹,并不敢随便揽功,除了将自己的付出说出花来,也没抹杀其他人的功劳。 皇帝一听,更为赞许了。 不久,封赏传到行馆。 前来宣旨的小太监一脸喜色,先是对民窑代表们进行了嘉赏,随后叫梁佩秋同他一起,向皇帝当面谢恩。众人一听,纷纷拱手道喜,张磊面露忧色,王云仙因一无所知,傻乐呵地为她准备面圣的新衣,替她打理发髻。 梁佩秋不敢让来使久等,很快出门,临走前定定看了眼王云仙,见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欣喜和艳羡地朝她挥手,又不乏担心地叮嘱她注意言行,她一时愁肠百转,终而道:“云仙,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王云仙觉得好笑,佯作无知,摇摇头:“哪个约定?” 梁佩秋恼他这时候还有闲情开玩笑,扑过去揪他耳朵:“那我再说一遍,你听好了……我这一去前路未卜,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知道吗?” “哦,原来是这个呀!”王云仙不疑有他,“什么前路未卜,你别瞎说,也别多想!我看那小太监笑得眼睛缝都快没了,想必皇帝十分欢喜,叫你去多半想亲自打赏。你只管好好表现,快去快回。” “好,那我去了。” 他点点头,催促道:“快去吧,走快点,小心皇帝等得不耐烦反悔!” “呸呸呸,乌鸦嘴。” 她临走还不忘回嘴,让他朝土地公公吐唾沫。王云仙假模假样地糊弄过去,望着她走远的身影,唇角一直漾着笑。 他早就习惯了和她打打闹闹的日子,实在不敢想,他们当中若有任何一人不在了,另外一人要如何活着。 老头子死后,他们曾数次谈论景德镇的时局,被迫做出“正确”的选择。可在他看来,这世上所有的是非对错都有前提。而属于王云仙的前提是,不能犯梁佩秋的禁。 凡与她相关,无是非对错。 他会选择她,永远地哪怕地单向地,选择她。 \/ 这边梁佩秋走后不久,王云仙也没干等,想着见完皇帝不久就要回景德镇,顺手开始收拾房间。 前几日出门时他们买了些干粮,为防他还没出发就把干粮吃光,他们严格地做了分配,由梁佩秋统管大部分干粮,按照行程给他发放。 王云仙在行馆是个编外人士,没什么油水可言,实在是馋,夜半肚子咕噜咕噜叫不停,饿得他头晕眼花,不得不提前把自己那份吃了个精光。索性趁梁佩秋不在,他打算顺点私房粮,免得日后被数落还要向她摇尾乞怜。 这么想着,自然一阵翻箱倒柜,于是,在梁佩秋压着行装的包袱最底部,王云仙摸到几张纸笺。 梁佩秋一路上都在处理窑务,行囊里有文书绢帛不算什么,只被压在衣服最下面,颇有点奇怪。 王云仙不知是被什么心理驱使着,鬼使神差地摸出了纸,展开一看,脸色霎变。 短短几息,血色全无。 \/ 就在王云仙跑出房间的同一时刻,和行馆只隔着两条大街的鸿胪寺内,不具备参宴资格的周齐光,被上峰要求留下来加班,将各国使者和各地官员献上的礼单一一核对并誊抄一份,入库保存。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景德镇地方上贡的贺礼名单。 为首的是十件宝瓷。 他原本没有留意,只快速扫过一眼,急于去看后面民窑与御窑厂搭烧的名目,想确定湖田窑是否完成了他在时划定的任务,以此推算湖田窑如今的负债情况。 不想还没往后翻,余光瞄到一串熟悉的字眼,翻页的手顿住,往回,视线定格在最上面一栏。 皇瓷:各色釉彩大瓶。 瓷王:斗彩三秋杯、珐琅彩月季绿竹诗意杯、红地开光珐琅彩牡丹纹杯、天青釉葵花洗…… 且先不提皇瓷,尾随其后的三件瓷王,和他生前创烧的三福宝杯名称相同,连月季、绿竹和牡丹这些纹饰也一模一样,会是巧合吗? 每个匠人都有自己的思想。 世上也没有绝对相同的两件瓷。 一道两道工序相同不奇怪,可一件成品需要历经七十二道工序,最后的结果相同,就不得不让人起疑了。 徐稚柳的指尖摩挲着那一行熟悉的字眼,指腹似能感受到当初揉捏胎土时的温度、触感和软硬程度。他把坯胎放在檐下晾晒,看着它们在日光下一点点成型,有了胎骨和灵魂,尔后亲自送它们进窑口,点燃炉膛的火,看着火舌将他们吞没,再反复进出,上釉,烧制,上釉,晾干…… 这个过程,在他发热的指腹间一遍遍重演。 他蓦然间起身,朝着夜色中的皇城疾步而去。 只没走多远,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齐整有力,正在鸿胪寺后的小道上有序地穿行。 这是去往皇城的一条近路,除了每日点卯上朝的臣公,少有百姓知晓。往常他思绪凌乱,被梦魇折磨无法平静时,就会在这条无人的小道上来来回回踱步,思考出击的时刻。 然而,此刻的小道上不复往日的平静,尤其夜幕降临后,本不该出现的脚步声出现了,被黑夜衬得愈发离奇诡异。 徐稚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猫身于墙后,借着石墩往上,探出眼睛。 小道上约莫有个百人的长队,人人黑衣蒙面,带着武器,或弓弩或长刀,一边尽可能悄声行军,一边四下张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环境。 忽而,一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就在离徐稚柳几步远的墙外,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响哨。 黑衣军团齐齐停下脚步,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片刻后,那人开口道:“诸位好汉,我等歃血成盟,今日至此,已无回头路可言。想北地干旱,饿殍千里,狗皇帝却在此吃喝享乐,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既如此,不如就掀翻这破败不堪的天,也叫他知道吃不上饱饭的滋味!即便不成,有此壮举,黄泉路上见了我等父母妻儿,也能安息了!” 说罢,他缓慢地抬起手,向前一挥。 黑衣军团无声地挥动武器,响应此人的号召。虽然无声,但徐稚柳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早几年听说北地连年征战,自然灾害频发,那边不甚太平时,他就猜到了这一天。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朝廷财政吃紧,中间官员层层盘剥,到最后落实到地方,只有无尽的剥削和杀戮。 有些人有洞察危机的本事,拖家带口搬去南方,可绝大多数人将那块土地视作故土,视作命根子,是怎么也不肯背井离乡的,于是在一年年的苦熬中,等来了妻离子散和死亡。 一旦到了这一步,被逼叛乱情有可原。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特殊的节点,竟会有一只散兵游勇组成的私人武装,跃过重重关卡,突破道道守卫,在万寿当日直捣黄龙。 这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 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谁又会以死相博? 徐稚柳知道,这是一帮可怜人。 然而此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并非是阻止他们去三大营和禁卫军送死,而是如何利用这帮注定要死的可怜人,抵达自己的青云之巅。 于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徐稚柳回到前院取了匹快马。 时近入夏,晚风和煦,不见一丝寒意。 可不知为何,徐稚柳觉得冷。 \/ 是夜,当鸿胪寺一个小小的主簿被破格宣召到帝王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中央那道孑然单薄、犹有病容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仰视着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威,俯就男儿的膝盖。 那一刻,有什么在玉阶上破碎了。 曾经,徐稚柳立志考学,入朝为官,本想为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也想为和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求助无门的老百姓伸张正义,辟出一条公平公正的道路。 然而,他家道中落,被迫从商,又连遭背叛,含恨而亡。如今借着另一人的躯壳勉强苟活,终于穿上心心念念的文官补服,却永远地失去了原先的自己。 虽则他依旧可以作为周齐光,当个好官清官,为父亲翻案,为百姓伸冤,为自己报仇,可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改写的事实——徐稚柳死了,随之消亡的不止躯体,还有他曾经的清澈、道义和愿景。 他不是徐稚柳,也不是周齐光。 他只是现在的他。 皇城守卫不是吃干饭的,在他出现时就已盘问出了大概,先一步向皇帝禀报和做了准备。等他被皇帝接见并且嘉许时,护城河外已经躺满尸首,血流成河。 梁佩秋听到厮杀声的那一刻,回头望去,高高的墙,不见半分贵气,只让人觉得压迫。她问领路的太监:“公公,请问还要走多久能到?” 在问话之前,她已在皇宫绕了一圈又一圈,早不知身在何处。起先去行馆宣旨的太监,在经过东华门的查验后,将她交接给面前的小太监,就独自离开了。 眼看前面越走越荒僻,越走越安静,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升起不详的预感。 小太监安抚她道:“就快到了。” 说是这么说,可又走了半柱香,仍是没到。当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废弃的宫院时,梁佩秋心里一个咯噔,意识到被耍了,拔腿就逃。 小太监早有安排,即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树丛里又钻出两个太监。三人一齐扑上来,扭着她的胳膊,将她五花大绑,套上布袋。 她挣扎着问他们是谁,没人回答。 就在她准备大喊时,一只布满粗茧的手覆过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当即呼吸困难,眼睛发昏,意识也变得混乱起来。就在她迷迷糊糊失去神智时,一阵打杀声忽然传来。 有个尖利的嗓音急喊道:“哎呀,哪来的贼匪,真是不要命了!” “怎么办怎么办?被禁军发现我们就完蛋了!” “还能怎么办?快,先将人松绑扔出去。” “可是,上面不是吩咐了不留活口吗?” “你傻呀,乱贼都杀进来了,她还能活?” 说着,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梁佩秋被人合力抬起,用力抛了出去。身体落地的瞬间,预料中的疼痛如期降临,她咬着牙极力忍耐,泪水不自觉地往外流,直到眼前出现一道微弱的光。 是黑夜的光芒! 一阵欣喜浮上心头,可她不敢高兴太早,耳边厮杀声迫近,余光中追兵高举着火把正向四面包抄、围堵。 她知道,就像方才那些人说的,等到贼匪过来,即便不被乱刀砍死,就这么瘫在地上,她也会被人踩死。 她不能坐以待毙。 梁佩秋在身体几乎散架的痛楚中,又掐了把腿肉,强打精神,深吸口气,朝旁边的灌木中爬去。眼下想逃跑是不可能了,只能暂且躲起来,好在那些人还没来得及下手,她也没有彻底昏厥,铆足了力气一个打挺,借力滚进草丛中。 此时,几个黑衣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飞快地对视一眼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内城的方向。 梁佩秋躺在树丛里,眼前有星光寥落,几只飞蛾扑向了火。 未几,杀声扑近,手起刀落间,血液飞溅到脸上,一片温热。梁佩秋的手悄悄探入胸前,确定万民书和百采改革等手稿妥善无恙后,闭上了眼睛。 脸上的血一点点凉了,凉透了。 第88章 皇帝的五十寿诞,在一片祥和之气中安然度过。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至于那晚短暂的霍乱,早就被盛大的烟火掩埋。老百姓无知无觉睡了个好觉,次日醒来,护城河的水已汇入什刹海。 不过风声没有传出去,并不代表整件事已经平息。 贼匪在皇帝万寿当日公然挑衅,无疑是对皇权的藐视,皇帝顾念皇家威严,又考虑到番邦属国在此,传出去对大宗名声不利,更会影响边境战局,是以强忍怒火,没作声张,可心里是气的。 这一气之下,不单北地的三司官员都挨了批斗,就连混乱之时没有出现谢恩的梁佩秋,也被皇帝彻底抛到脑后。 事后安十九去找人,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人。他觉得奇怪,找到最初去传旨的太监。 那小太监一问三不知,只肯承认自己收了好处,将梁佩秋交给了旁人,其他的一概不知。这个“旁人”,在安十九的一番调查下,也早就被人“改名换姓”掉了包。 偌大的紫禁城,找不到一个太监是小事,丢了一个小神爷可是大事。 他这番找人的阵仗不算小,自然瞒不过安乾。安乾看他对梁佩秋的安危似乎格外在意,试探着问道:“一个傀儡,值当你如此费心?” 他们眼下在值房里,外面都是安乾的人。安十九知道周元一直在和安乾通信,安乾知道曾经那个“一石三鸟”的计划不奇怪,可他还是表现出微微的诧异,诚惶诚恐地解释道:“此人有神赋,不可或缺。” “哦?” “皇瓷就是她烧的。若、若陛下消了气,事后又想起此人来,我怕……” “行了,不用和我绕弯子。” 安乾不在意一个傀儡的死活,皇城太深,每天都要死人,失踪一两个更不在话下。不过安十九的话不无道理,毕竟烧出皇瓷的人,以万庆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保不准哪天想起追根究底。 人若活着,搪塞两句还能蒙混过关,当真在宫里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 安乾思索着,缓缓抬头,瞥向座下跪着的人。 “还跪着干嘛,你如今可是官身,我一个阉人哪受得起安大人如此大礼。” 安十九脊背一寒,忙双膝挪移着向前,像条狗一样匍匐在安乾脚下:“干爹又拿我开涮,十九有的不都是您给的?您若不想给了,随便动动手指头,十九就下地狱了。” “是吗?我那样对你,你不怪我?还认我这个干爹?” “干爹说笑了,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儿有错处,父自当惩之,儿怎敢怪您?” 安乾笑了几声。 那声音细细的,好似经年不散的寒风,听得安十九冷汗涔涔。 时下他圣眷正浓,办成了万寿瓷,得皇帝青眼,被安乾忌惮纯属寻常。按理说,他这会儿应该全神贯注为自己开脱,争取宽大处理,最好、最好免于一顿毒打。 待回到江西,他就又能站着做人了。 可是,在这样一个时刻,他竟意外地分神了。 想到那双带着些许凉意,抚过伤痕的手,想到那指节沾着药膏留在皮肤上的触感,他喉头滚动了下,尔后更低地俯身贴地,为安乾褪去鞋袜,和往常一样帮他按脚。 安乾是个体态丰腴的老太监。他的脚虽然和别的老人一样布满褶皱,蜡黄干枯,却因下肢淤堵,而有些浮肿,动起来时像扭曲的蠕虫。且因常年药浴缓解疼痛,袜子一脱,扑面而来食物发馊的气味。 安十九强忍呕吐的冲动,在老匹夫的默许下,用衣摆包住指甲外翻的脚掌,轻轻按压。 “干爹,您不觉得这事儿有古怪吗?一个江西来的土老帽儿,值当他们冒险在皇宫下手?万一不成,可是杀头的大罪。” 见安乾沉默,安十九鼓足勇气道,“儿的意思是,对方的目标应不是土老帽,而是……” “是谁?” 安乾沉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安十九知道鱼儿咬钩了,嘴角微微上扬,很快又恢复如常。 “干爹不必忧心,我想他们针对的应该是我。人是我从江西带来的,出了事,好赖我都有错,只事发时我不在鸿胪寺,最多也就一个失职,没甚大不了,实在不知他们大动干戈,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表现出十足愚钝的模样,这倒讨好了安乾。老匹夫哼笑一声:“这人在景德镇名声不小吧?” 安十九睁大眼睛:“干爹如何得知?” 小十九的反应尽在预料之中,安乾似被吃了定心丸,神色稍缓。 “若非如此,何以拿这人大做文章?需知这人身份不俗,在皇宫消失就不是一件小事,而领她进门的是个小太监。这紫禁城里哪个小太监敢忤逆皇命?想来定是受人唆使,那这个人又会是谁?” 安十九眨着无辜的双眼,白嫩皮子上突然升起一阵红晕。他捶地起身,愤然道:“他们竟想将脏水泼给干爹?” “罢了,来来去去多少年了,也就这点花样。虽不知他们想如何设计,总归人在内廷走丢,肯定和杂家脱不了干系。你且去吧,多带点人手,务必在他们动手之前找到那人。” 安十九顿时喜上眉梢。 安乾则看着那道奔向门边的身影,从中读出了些许雀跃。霎时间,他眼中寒光毕现,急声叫停:“慢着!” 安十九脚步一顿。 “怎么了,干爹?” 安乾凝睇着他,没有说话。 值房晦暗,父子俩隔着仅有的两盏火烛遥遥相望,不久,其中一根蜡烛烧到油尽,哔剥声中,火苗挣扎着,归于死寂。 此时此刻,安十九辨不清安乾的喜怒,安乾也抓不住小十九的心。 又不知过去多久,安十九的一条腿几乎打颤站不住时,安乾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别闹出动静来,找到人了悄悄带出去,此事就算了结了。” 安十九被老太监连番的动作整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原该乖乖听话,小心退下,不想他再次开口:“干爹,难道就任由他们欺到头上来吗?” “你在为谁打抱不平?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安乾一脚踹飞面前的铜盆,“你以为这事闹大,我们就一定能讨到好?十九,听干爹一句劝,任何时候都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越是得意,越要小心。越是相信,越要怀疑,明白吗?” 万庆皇帝正在气头上,这时候谁犯到跟前都要倒霉,安乾陪伴皇帝多年,再清楚不过。安十九陡然反应过来,心有余悸的同时,也认清了一个事实。 即便是朝野内外公认的皇帝最为宠信的大伴,在大伴心中,皇帝永远是皇帝。想必在皇帝心中也一样吧? 父子君臣,不过红尘里一颗砂砾,早晚入土。 安十九想,他的无情和凉薄,就是这些人给的,是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给的,怪不到他头上。 从值房出来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安十九静静望着皇城的夜,想到了景德镇昌江沿岸的夜,滔滔江水,延绵不绝,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昌江上空的火光,千百年来不曾熄灭。 他招来亲随吩咐了几句,尔后,在这个笙歌不息的夜晚,常年混迹在内廷无名无姓的太监们,用属于他们的方式,织起一道网,挡住了山外的风雨,兜住了下陷的秀英。 \/ 徐稚柳从西华门出来时,见到了张磊和当日和梁佩秋一起上街的随从。他们等在门外不远处,凡里面出来一个人,都立刻上前察看问询什么。无人出入时,则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 徐稚柳问守门的护卫:“那两人来做什么?” 护卫答:“哦,先前陛下传召了景德镇民窑的代表,他们似是一起的,在等那人出来。” 徐稚柳怔住:“那人还没出来?” “是呀。”护卫挠挠头,“按说早就应该领完赏出来了。” 不过西华门是侧门,也有可能为表皇恩,领完赏从正门出去了。护卫说:“我叫他们分个人去午门问问,他们不肯,非要在这儿等,也是奇怪。” 护卫哪里知道,若梁佩秋上告,不论成败,这道直通行馆的门是必有动静的。张磊和王云仙等在此处,不为别的,就为第一时间能得到信儿,好做下一步的准备。 王云仙也是路上过来时偶然遇见张磊的。两人对了对眼神,用不着王云仙开口,就猜到不是“偶然”,张磊也在关心事情的进展。是以两人没有多话,急匆匆跑了过来。 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两颗心悬着忐忑不安。就在这时,从远处跑来几名禁军。 一听竟有贼匪流窜到后宫去,眼下需配合禁军布防,严禁出入,方才还客客气气和徐稚柳说话的护卫立刻正色,将人往外赶,二话不说关上了大门。 徐稚柳愣愣看着内城的方向。 有贼匪在里头。 人还没出来。 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感觉自己手脚冰凉,血液倒流,头顶一阵晕眩。 因事发突然,在外等候大臣们饮宴结束回家的各府仆从也没反应过来,张磊见状不对,向前走了几步,唯有王云仙反应格外激烈,一个起蹿扑到西华门前,和徐稚柳擦肩而过。 兴许此刻心绪烦乱,徐稚柳没有察觉不对,径自转身,绕向午门。 不出所料,午门也关上了。他又向玄武门走去,那是通往后宫最近的一道门,贼匪若想杀身成仁扬名立万,后宫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他如是想着,脚步越来越沉,到最后如同灌了铅,越是靠近玄武门,越是抬不动脚。 好不容易到了门前,他大失所望。 玄武门也关了。 徐稚柳等到后半夜,过了宵禁时分,皇城前后左右的大门都上了钥,臣公们一一散席回了家去,也没等到那个人。 于是他绕着皇城走了一圈又一圈。 像找不到家的浪人,流亡了一宿。 第89章 波斯使团离京前,向行馆送了一块上等的青花料,说是献给东方巨匠的礼物,感谢他们为中华山河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皇瓷的现世,让瓷都美名再次远渡重洋,驶向远方。 是时梁佩秋经了一遭难,还躺在床上休息,王云仙替她去前院收了礼物,展开层层包装一看,是块一等一的苏麻离青料。 虽说都是烧青花的料子,出来的颜色也都是蓝色,但苏麻离青格外突出。 其一中原腹地没有这种料子,即便各大民窑跑遍南北挖掘,也没有找到和苏麻离青哪怕十之七八相似的矿料。 其二苏麻离青能够呈现出宝石般纯正、浓艳的蓝色,这和景德镇本地所用平等青之类的青花料完全不同。平等青呈色稳定,不过色泽淡雅,干净平整,和苏麻离青的厚重感有着天壤之别。 其三,在炉火等温度、湿度不同的环境下,经过锻炼的苏麻离青所呈现出的深浅变化甚至裂变的黑色斑点,能使蓝色层次更加丰富,纯正之外,衍生出更为正统的、尊贵的蓝线血统。那种血统更像是天生的,自带王者之气,无法用任何道理规则研判。 故而,穿越海峡从万里之外来到中原的苏麻离青有多宝贵,不言而喻。 王云仙晓得轻重,也很清楚波斯使团的赠礼意味着什么,这或许是安庆窑能够扬名海内的绝佳机会,若王瑜还在,定然要泪洒当场,是以王云仙格外宝贝这块料子,将其锁进柜子又加了三道锁,着专人看管后,才去回复梁佩秋。 梁佩秋正在窗下翻着一卷书,时不时提笔写些什么。王云仙在门外榕树下静静看着她,思绪不知不觉飞到了几日前。 那日,当他看到她藏在包袱最下面的信笺时,那一行行应是作为草稿提前练习的陈词上告,让他每看一行,心脏都收紧一分,不待看完全篇,已经汗流浃背,手脚发麻。 随后的一整晚,他抱着必死之心在西华门等待。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一起赴死,黄泉路上还能相伴,也算美事一桩,这样想想,就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当安十九托人向外面的他和张磊传信,让他们先回行馆等候时,他心弦陡松的同时,又陷入更深的恐惧。 比起确定她出事,似乎他更害怕未知,尤其与太监相关的未知。 回去的路上,张磊宽慰他,言说他们是安十九带到京城的,出了任何事他都要负责。既然让他们回去等,至少证明现在还没起乱,梁佩秋多半是安全的。 他胡乱地点点头,脑子乱哄哄,什么都听不进,张磊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已全都忘了,好在次日天一亮,梁佩秋就被送了回来。 安十九亲自护送,说大夫看过了,她被人用药迷晕,药效还没过,人在昏睡。除此以外就是一些外伤,比起曾经断掉的小腿,这些外伤不足挂齿,算是个好消息吧。 可这怎么能算好消息?一个活蹦乱跳去领赏的人,最后晕厥了被抬着回来,任谁看都不能算作好事吧?他想问发生了什么!张磊死死地抓住了他。 安十九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在场的都是这次随他一起进京的民窑代表,梁佩秋彻夜不归,这事瞒不过去,也不需瞒。皇城里的事,谁敢多嘴?量这些卑贱的平民也没胆子掺和! 安十九随口敲打几句就走了。 那一刻,席卷而来的深深的疲倦。王云仙为梁佩秋感到委屈,也为这世道感到悲凉和无力。 明明他们付出了汗水,付出了努力,千辛万苦烧造了皇瓷,为朝争光,名扬四海,是功臣呐!不说给功臣应有的待遇,哪怕只是平等地对待他们呢?为何功臣遭了罪,却只能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这样下去,谁还愿意当功臣? 他不解,愤懑,一连多日被沮丧的情绪笼罩,直到此刻看着她,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竟又开始忙活公务,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何以这般平静? 王云仙走上前去,隔窗看她在写什么。果真和窑务有关,她在算此次进京的花销和万寿瓷的出入项,计划着下半年苏杭瓷运往来的发展。 察觉到面前落下一块阴影,梁佩秋头也不抬地问道:“是什么赠礼?” 王云仙也不奇怪她怎么猜到是他。 他们之间的默契说不清楚。 “苏麻离青的料子。”他回,“替你看过了,是非常好的一块料子,已经妥善保存,你不用费心了。” “好,多谢你,云仙。”梁佩秋搁下笔,抬头看他,“怎么不进来坐?” “你不打算和我解释解释吗?” 梁佩秋扬唇一笑,十足耍赖讨好的模样。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还有以后?”王云仙佯怒,“梁佩秋!你先斩后奏是背约之举!我可以随时解除你我之间的约定,不予履行。即便你安排好所有,我也可以一一推翻,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她点头如捣蒜,“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她再三保证,王云仙才勉强没再追究。 事实上,追究了也无用,当日他未能向安十九要到的说法和她醒来后的安之若素,都说明了这一点。 王云仙隐约觉得,梁佩秋正以一种他无法追赶的速度,长成一棵大树。 梁佩秋也没瞒着他,第一时间和他说了进宫后发生的事。 至于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他们都不太清楚。不过为防王云仙担心,梁佩秋隐瞒了对方想下狠手置她于死地。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得罪了谁,怎么会有人想要她死?万幸的是,一场意外、对她而言却算及时的霍乱,救了她一命。 至今她还能感受到血液滴落在脸上时,每个毛孔都被撑开,脑海中不断回闪戏文里阎罗王吃人的狰狞面孔,以及那一张张面孔朝她俯就而来的恐惧感。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差点就死了。血液在脸上从热到凉的过程,细微到每个瞬间都在抓挠她的心脏,她仿佛切身感受着自己死亡的过程,能够想象当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时身体的冰凉,应当会比幼年遭逢的那场洪水还冷吧?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将她一把托起的手掌了。 那一整夜,每当她感觉自己变凉一点后,她就会想起那双温暖有力的手,继而迸发出一点点力量,向着来时的方向挪移,挪移。 她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但她知道,只要顺着来路往回走,她肯定能走出去。 每当她感觉冰冷再次降临时,她就告诫自己,她的使命还未完成,柳哥还等着她沉冤昭雪,黄家洲的百姓还等着公正的审判,师父不能白死,她就会又一次地清醒,摧残身下葳蕤的草木,像一只爬行动物,游走、游走。 她伴着黑夜和风雨,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惊弓之鸟般躲避着巡逻卫兵和清扫战场的甲胄,将自己化作一道孤魂,在看不到头的皇城里打转、打转。 最终,在她力竭时,看到一双熟悉的皂靴。 她想,她终于得救了。 这一次,她有努力爱惜自己了。柳哥泉下有知,想必会为她开心吧?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此时的梁佩秋还不知道这场霍乱始于何处,因何导向,若她知道徐稚柳也曾参与其中,操纵过和他们一样普通老百姓的生死,或许,她用以极力克服恐惧的“万幸”,才是恐惧本身吧? 而徐稚柳,也不过是在走着自己的路,和梁佩秋不一样的路。 他们好比汪洋大海里的两道渺小的孤帆,曾短暂相逢,又次分开。最终驶向何处,谁又知道呢? \/ 三日后,各属国使团相继离京,梁佩秋一行也踏上了归程。 这次安十九另有公务,没有同行,一帮镇里巴人乐得嘴巴咧到耳后根。随着万寿瓷这块大石终于落地,加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他们生出几分游山玩水的心情,沿途会稍作休息,各处看看,买些新鲜玩意回去给家人。 中途张磊提起,在市井喝茶时曾偶然间听到有人议论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似乎也在这次安十九回京述职的范畴之内。 虽则前面两任县令都未能达到制衡宦官的目的,不过在夏瑛的努力下,百采新政得以推行,窑业恶象有所改善,这些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壮举。 文官集团没有放弃斗争。更因安十九被擢升为五品大使,若县令一职还教阉党拿去,那么整个瓷业都将堕入虎口,民生多艰不说,其背后巨大的利益更会助长邪恶势力的增长。届时朝野四乱,受苦的还是百姓,是以,瓷都的工匠们离开了,瓷都的腥风血雨还未结束。 回到景德镇已是盛夏。 八月里,云水间风景正当好。梁佩秋坐在荷塘边,望着满蓬碧绿间随风摇晃的轻舟,忽而想到一句诗: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沉香消除了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鸟雀在屋檐下等着拂晓,东张西望地鸣叫着晴天。荷叶上初出的阳光晒干了昨夜的雨,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每一片荷叶都挺出水面。 多美的一幅画呀。 可不知为何,自打回到镇上,每一夜她都辗转难眠,天不亮就早早醒来,继而陷入无端的烦躁中。一开始她以为天气热的缘故,可夜半洗了冷水澡仍旧燥热难解后,她慢慢意识到,是自己心境出了问题。 在外人面前极力表现出的平静安然,不过是个假象,她夜夜梦魇,都能感受到血液在脸上逐渐冰冷、凝固,让人毛骨悚然的每个瞬间。 失去了上告最好的机会,今后该怎么办?为那一天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付出那样大的代价,此后哪还有同样的机会? 她不禁懊悔、不禁遗憾,也不禁焦虑。 即便那日在皇宫安十九救了她,事后一再的试探让她陷入被人用作棋子对付宦官的疑云当中,可她仍旧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企盼新任县令是个和夏瑛一样的好官,这样或许再一次的机会能来得早一点,更早一点。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阿鹞正好回来省亲。 时年避居云水间养伤,终日无所事事,叫人移植了各色花种,将院子打理得生机勃勃。满园花色,叫人一看就欢喜。 阿鹞不住地夸他,直将他夸得脸红,故意板起脸叫她端庄一些。阿鹞一听,笑意凝在嘴角,眼里是掩藏不住的落寞。 如今她嫁了人,绾妇人髻,裙子虽还是艳丽的颜色,但远比不上未出阁时鲜嫩,瞧着确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娴静沉稳了。 然而这份娴静沉稳,不是她想要的。 时年自觉说错话,一时呐呐,求助似的看向梁佩秋。梁佩秋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阿鹞:“在祁门过得可还顺心?周雅待你好吗?” 阿鹞强颜欢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时年急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这什么意思?跟我们还藏着掖着?” 梁佩秋本想叫他好好说话,不要一时心急就跟炮仗点着了屁股,这样非但不会宽慰到人,还会让人讨厌。阿鹞确也如此反应,狠狠瞪了时年一眼还不够,绞着帕子又捶了捶膝头,不甘而憋屈地红了眼眶。 “我嫁过去不过半年,他们就说我生不出孩子,要以七出之罪将我休弃。我知道,他们是听说了湖田窑的情况,知道我爹如今不得宠,遭了当官的嫌恶。他们也是普通老百姓,怕惹上官非,早做打算,我不怪他们。” 阿鹞并非为这段失败的婚姻感到难过,只是在一种复杂的悲喜中,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园子里,由衷地想大哭一场。 出嫁的时候,徐忠刚从牢里放出来,为了宽他的心,她强忍着没有哭。 被周雅欺负、遭周家人排挤刁难,就连府上丫头小厮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她没有哭。 数月来在陌生的环境睁开眼睛,强行挤出笑容,面对看不到的未来,逼迫自己长成别人期许的模样,哪怕觉得辛苦委屈,她仍旧没有哭。 不想被幼年的玩伴凶了几句,心墙顷刻坍塌。她的努力似一个笑话,她觉得好气又好笑,跺着脚使劲瞪时年,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梁佩秋却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她当真大哭了一场,最后说:“我想和离。” 时年一愣。 阿鹞道:“若阿谦哥哥还在,他们怎敢如此羞辱我?我也算看透了,世道如此,怪不得任何人,要怪就怪我无用,既如此,再在周家耗着也是虚度年华,还不如回来帮爹爹打理湖田窑。” “不可!你一个女子怎能随便和离?再者,窑厂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 “不和离,难道等着他们将我休弃吗?我并未犯任何错处,凭什么不能和离?女子怎么了?女子就不能和离了吗?”阿鹞气得站起来,指着时年的鼻子说,“再者,咱家坯房里有多少女师傅,你不都清楚吗?她们能制瓷烧窑,我为何不能?难道就因为我是小姐?家都要没了,被人骑到头上拉屎,还管她哪门子小姐!” “你你你、你恁的粗鲁!” 时年还要说什么,阿鹞直接抬手打断,只朝梁佩秋看去,时年也哼一声,顺势看过来。两个人暗自较着劲,且看她是何态度。 梁佩秋沉默了一会儿,说:“若你下定决心要和离,我可以帮你去办此事。” “当真?” “我不会骗你的。” 阿鹞眼睛不眨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再次哭了。 “我回来这几日,爹爹天天酗酒,我同他说话他也不理,只一概让我走,我趁他睡着时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原来里面不是酒,是水。原来爹爹一直在装醉,你也不是外头疯传的背信弃义之人。” 她决意回来,何尝不是一次赌?好在赌赢了。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转头对时年扬起下巴:“看吧,你的新东家也支持我,以后我们又能常见面了。时年,我好开心。” 时年满嘴的大道理,挤不出一个字。 他隐约察觉阿鹞变了,变得懂事了,也更有主张了,她确实被迫着成长,只是没有按照他们的期望。 同时,他也感觉梁佩秋变了,变得沉稳了,也更莫测了。 这事儿要放在从前,听到阿鹞想和离,她定然吞吞吐吐,叫她三思再三思。若实在不行,才会帮着出出主意。 可现在她非但没有否决,还主动要求帮阿鹞扫除障碍。 她必然料到周雅不会轻易松手,继而料到这中间可能存在的利益往来和丑陋人性,这些东西或许会对阿鹞造成二次伤害,于是,跳过繁琐的过程,免去摇摆的心软,她直奔皆大欢喜的局面,帮阿鹞达成心愿。 她考虑地越是周全,这个表态越让人五味杂陈。 自打从京城回来,这些天她常常早起,一个人坐在荷塘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往上爬,始终一言不发。 那背影消瘦,在熹微的明亮中,透着几分曲高和寡的落寞。 这种落寞,他并不陌生。 或者,从梁佩秋身上,他慢慢看到了更多的、曾经十分熟悉的东西,譬如落寞,譬如忍耐,譬如孤独。 似乎在无人察觉的时刻,她已经默默地背起了一袋又一袋包袱。这些包袱,和公子曾经扛在背上的,似乎无有不通。 于是他想阻止,阻止再添上阿鹞这个包袱,一鼓作气道:“你若是和离,必要回镇上来,镇上如今的情况你也知道,徐大东家一定不会同意。” “和离的女儿回家来,总归名声不好听,我爹爹最好面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阿鹞浑然未觉时年的用心,陷落在盲目的期待中,“时年,我知道你为我好,只是我在那边很不开心,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在想你们。回来这里,光是看到你们,我就觉得日子有盼头。你替我和爹爹说说,让他同意我回家来,好不好?” 时年在心里大喊:他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可是……” “若是阿谦哥哥还在,他会不管我吗?连小神爷都说帮我了,你居然不肯帮忙,亏我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时年,你真让我失望……你比周雅还让我难过,不,你连周雅都不如!” 眼看阿鹞越说越离谱,时年叫苦不迭,忙道:“好好好,我去帮你说,姑奶奶,你这聪明脑瓜可别再发散了。” 阿鹞奸计得逞,趁着时年强咽苦水时,朝梁佩秋抛去一记媚眼。 梁佩秋忍笑。 这事不能耽误,趁着安十九还没回来,盯梢的略有松懈,梁佩秋连夜出城赶往祁门。 周雅所求无非钱财名利,以小神爷今日地位,出面保个女子不在话下。即便周雅不愿,也不得不妥协。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不过梁佩秋没有急着离开。 临行前时年提起,徐稚柳曾在祁门置办过一处别院,原打算让徐夫人和阿南移居此处,避开景德镇的风波。 这事儿在阿南被人设计入狱后,徐稚柳就在着手办了。是以两人都没有多想,只当牙行的人和她说起,徐稚柳自戕前不久,曾传信给他,叫他为别院添置几名看家护院且要求必须有实打实的腿脚功夫后,梁佩秋娟秀的眉头,不由地蹙成了一条线。 时年回忆当时的情况,确实事发突然,徐稚柳似乎带着一种急迫,让他立刻回乡安排徐夫人和阿南撤离瑶里。当时徐夫人已经病重,不适合舟车劳顿,可徐稚柳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又再三叮嘱他们在祁门小心行事,不要暴露身份。 梁佩秋问他那阵子可发生什么事,时年摇头不知。 不过,他们都感觉应该发生了什么事。 这已是后话。 梁佩秋将祁门别院卖掉,将徐稚柳的痕迹一一抹除后,又暗访了周家几处产业,拿住实打实的把柄,彻底掐灭周雅可能发作的苗头后才返程回景德镇,中途取道瑶里。 阿南日日在窗下苦读。 少年人肩平背阔,眼神平淡坚定。 梁佩秋没有打扰,缰绳一转,踏雪扬蹄而去。她如今的身份,说是安十九的傀儡并不为过,一言一行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日常有人监视,走到哪儿都有尾巴。 可老话怎么说来着,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安十九在明,她还能防备防备,若有家贼在暗,她如何去防? 这事儿要真说起来,其实早有猫腻。 之前时年提起过徐稚柳书房里的暗格,里面藏有重要信件,她想为面圣时的上告加码,出发去京城之前特地打开了暗格,结果里面空空如也,非但没有可以佐证徐稚柳清白的证据,就连时年曾亲眼看到的书信也都消失不见。 知道云水间是徐稚柳别业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他们,只有湖田窑日常伴在徐稚柳身边的几个管事。 得知这一点,再加上搬家祁门之举,突兀且冒险,实在让人怀疑背后有手,时年思来想去,最终决定回湖田窑。 一则云水间不是长居之地,梁佩秋不适合在此出现,他也不适合,保不准哪天碍了太监的眼,连这最后的一亩方塘都留不住。 二则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即便被安十九发现,他原就是徐稚柳的书童,回到湖田窑无可厚非。安十九纵然痛恨他,也不敢顶风作案,随便杀人。只要进出小心点,倒不必杯弓蛇影,终日隐身深院和花草打交道,还能做点实事。 三则若徐稚柳出事之前,湖田窑当真发生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若那些密信当真被自家人偷走,那么其目的何在?意欲何为?这些他都要一一查证。 梁佩秋知道他和阿鹞一样,都是下定了决心才会开口。这样也好,他们都回了湖田窑,相互也能有个照应,日后她想和徐忠传话,也能多个便利。 如此,她不再摇摆,只让他多加堤防,保证安全。 时年却是一愣,继而笑道:“你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梁佩秋淡淡一笑。 “我只是忽然明白,我没有能力为你们撑起一片天,如此下去,优柔寡断除了让我陷入一再的一再的失衡,并不能帮到你们。” 时年嗫嚅着,想说你不用为我们做什么,可话没有出口,就听她道,“我答应了师父,也答应了徐叔,会努力守好他们的家业,守好景德镇的家业,而我自己……我也想试试,成为柳哥那样的人。” 时年沉默了。 良久,他再次开口:“云水间怎么办?” 梁佩秋也在想,这是他们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想得肝肠寸断,恋恋不舍,可她必须要作出决断,不能优柔地、徘徊地让所有人陷入窠臼。 “锁上吧。” 她的声音很轻。 在万庆十三年的夏天,她终于等到了莲蓬相近,满池清荷,然而,她永远地失去了一起纳凉的人。 时年也觉得遗憾,满园春色才刚刚复苏,又要落灰了。云水间所能得到的片刻安宁,就像梁上的日光,一寸寸偏移,终究灰暗。 就在这一日,信使抵达景德镇,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定了下来,是原先在鸿胪寺当值的一名礼官,曾在万寿当日立下不世功劳,名为——周齐光。 第90章 万庆十三年处暑,徐稚柳回到了景德镇。 下船登岸的那一刻,他有转瞬的恍惚。这个场景曾在梦里出现许多次,许多次他喉头滚动着热意,誓将新仇旧恨一一解封,在这片故土以全新的身份和姿态找回属于他的阵地。 然当梦境实现之日,他踏踏实实站在这片故土时,那种热意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岸边似乎新添了几条船运,有熟悉的商号正在引帆远航,工人们忙作一团,中不失秩序,上下两个关口平行相向,有挑着摞成小山的瓷器的瓷行工人上船,也有扛着远方运来的丝绸布卷大包的工人下船,不远处的黄家洲洲滩上依旧人流如织,旁边的苏湖会馆金字招牌更上一层。 他抬头环视一圈,继而定在一处,与静候已久的高大身影四目交接,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吴寅大步上前,一把拥住昔日好友,重重地拍了几下他的肩膀,正要开口寒暄,视线落到紧随其后出来的一道倩影,哑然几息,瞪大双眸:“你、你怎么也来了?” 吴嘉扬起笑脸:“我怎么不能来?” 说着,她盈盈抬起手臂,徐稚柳自然朝后,接过她递来的手,将人搀扶到船下站稳。吴寅看着眼前的一幕,彻底傻眼。 “什么情况!” 这还要从万寿当日说起。 北方流寇混进京中,意欲在皇帝万寿图谋不轨,此事叫鸿胪寺一名礼官发现,提前上报皇帝立了大功。 太后听闻此事非常感恩,特地把人叫到跟前看了看。 早几年白石郎君名满京华,引多少贵女竞折腰,可惜是个病秧子,这事儿写就不知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还有戏班子改写了四处演唱,其美名太盛,就连深宫后院的贵人们也曾耳闻。 犹记得当年有高官家的女子为他要死要活,闹得轰轰烈烈,以至于在京中找不到好姻缘,最后被迫嫁去了外地,如今再看面前的郎君,太后点点头,确实郎艳独绝,是年轻佼佼中的独一份。 人岁数大了就喜欢美好的事物,美丽的花和美丽的人是一样的道理,太后拉着人说了好一阵话,越看越喜欢,非要给奖赏。 他推拒了,言说想求个恩典。 太后问是什么,他说年少轻狂,非但没有为大宗建功立业,还徒惹一身风流债,实在抱憾。幸而老天垂怜,留他一条命,如今身体比之从前争气了不少,有机会想出去走走,为朝廷做点实事。 太后听了更是赞许。 有了这个跳板,事后文官再行周旋,将其大挑为新任浮梁县令也就有了说头。阉党不出意外地从中阻拦,白石郎君被气得病发,一连多日缠绵病榻。 消息传到后宫,雷厉风行的太后娘娘立刻把安乾父子叫到跟前,好好地耍了场大戏,惊动整个太医署来问切。 所谓姜还是老的辣,安乾被太后一番苦情戏弄得灰头土脸,只得缴械,批红过了吏部递交的人事调动。 末了小十九也得了太后娘娘亲自耳提面命:周大人救了我儿功不可没,往后去了景德镇,还要劳烦安大人多多照顾。若他在那里有个好歹,哀家可要拿你是问。 安十九诺诺应是。 白石郎君的美男计如此好使,倒给了文官们新思路,拿着吴方圆打趣,一手好棋压箱底,险些被埋没。 吴方圆心里苦啊,有苦说不出。 就这美男,前不久才跟他闹过一场呢。 事情起因还是万寿!!那日流寇入侵,徐稚柳围着皇城转了一整夜,天光拂晓时,意识回笼想起了什么,第一时间赶到吴府求见。 吴方圆祖上都是武将出身,他今虽是文官,但有每日晨练的习惯,是以徐稚柳求见时,他已然起了,正在院中耍红缨枪。 收杆立定,转身回头之时,恰见青年人从雾霭沉沉的长廊尽头一步步走来,庭院深深,青年人眉间深锁,如经年的大雪难以消没。 只原先端方有度的身影,今儿看着却有些急躁。 吴方圆特地迎上前去问出了何事,谁知青年人不由分说质问道:“是不是你们做的?你们黔驴技穷了吗?何至于拿无辜百姓的命献祭?” 吴方圆一头雾水,细问之下才知昨夜原本应该进宫领赏的民窑代表并未出现,且霍乱平息后没有离开皇城。若是遭流寇劫持出了事,禁军应会汇报给皇帝,可当晚直到饮宴结束,皇帝始终满面春风,没有露出一丝不快。 若非徐稚柳提起,吴方圆甚至不知中间出的岔子竟是流寇作乱,而皇帝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声张。他料定等到使节们一一离开,皇帝势必要秋后算账。 一想到这个,吴方圆头疼不已。 “兴许一时混乱,躲到哪里去了,待今日城门大开,我叫人去探探风声,你先别急。”说着,他将红缨枪放回练武场,问了一句,“你与那人是旧相识?” 徐稚柳略带迟疑地点了下头。 吴方圆神色一变,斥道:“记住,你已经不是徐稚柳了。” 徐稚柳自知失了方寸,甘愿认错,可对于此事,他仍旧表现出了某种让吴方圆诧异的较真和急躁。一向圆滑周全善于隐忍的徐稚柳,何至如此? “她比我更早得到传召,按说不会和流寇对上。”这中间有个时间差,约莫梁佩秋领完赏出门之后,流寇才会抵达皇城。 她一介平民,怎敢随意在皇宫内院逗留?进出都有人领路,即便她想,也早就被人轰出去了。 是以,她一定在里面出了事。 他想了一夜,以她如今的身份,安十九不会对她做什么,即便想,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选在皇宫做什么,这无疑太岁头上动土。然而她一介小民,值当什么人动手?目的为何? 他不由地再次望向吴方圆:“或许有人想利用她敲山震虎?” 吴方圆冷笑:“你把我们当成什么?和安狗一样的屠夫吗!再者说了,她临时得到传召,我等如何预判且提前做好安排?” 徐稚柳拧眉。 “此事若我等安排,做了也就认了,何必诓骗你?” 吴方圆立刻叫来管家,让人去城门等着。 年轻人火气大,吴方圆没有过多计较徐稚柳的莽撞,他更在意的是,徐稚柳与景德镇的羁绊之深似乎超出他的想象,这种超出让他无法研判为其偷天换日的决定是否正确。 不过事已至此,身家性命都赌了上去,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有多久,管家来报,安十九带人去了行馆。宫城里禁军打扫战场一整夜,没有发现余辜。徐稚柳这才松口气。 吴方圆示意他坐,对这事儿也生出几分好奇。既然不是文官所为,也不是阉党所为,那么好好的一个人,怎生在里头待了一整夜? 任何一种正常的情况都无从解释时,剩下的只有不正常的情况。 徐稚柳还是更倾向于梁佩秋在流寇入宫之前就出了事。至于什么事,脱离两方斗争来看,只有和她个人有关的可能了。 她的身份。 她的目的。 她的皇瓷。 说到这个,他不由地再次陷入沉思。经过求证,他亲眼看到了景德镇献上的十件瓷王,其中几件刻有湖田窑款识的瓷王确系出自他手。 他将云水间的地契给了梁佩秋,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件瓷王需得经过她手,再过御窑厂和安十九的眼才能到皇宫,最终被打上御用瓷的皇印得以流传千古。 他不知道中间哪个环节出了错,是张磊和时年提前发现挪走了这批瓷,还是迫于创烧十件宝瓷的压力不得不将他的遗作放入其中,所以才有了今天这个结果?如若不然,难道她还会对他、或是他的瓷心怀恻隐吗? 只是这样想起,他就打消了念头。 他将日前的种种归咎于对过去的整理尚未达到他所期望的“一尘不染”的状态,以至于尘埃一经落下,类如感冒会打喷嚏的过敏反应就会降临,让他一再的失衡、慌张,继而方寸大乱。 他对吴方圆说:“我会尽快更正自己的位置,请您放心。” 吴方圆叹气。 “一时做不到也不要紧,别太为难自己。你呀,和你……”话即要脱口而出时,吴方圆的压手杯一个打滑,碎落一地。 徐稚柳俯身收拾狼藉,不曾察觉吴大人的失言。 吴方圆也连忙屏息凝神,整理思绪。 “朝上的事你不必挂心,我已有主张,你且回去,和往常一样上职。待到事情落定,你带吴嘉一起去景德镇。” 徐稚柳诧异:“吴小姐不是在议亲吗?” 吴方圆摇摇头。 事关女儿家的名节,不便让人议论,吴方圆只道:“我会修书一封,你带给吴寅,看完他会知道怎么做。” 于是就在人来人往的码头,吴寅急不可耐地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陷入淡淡的忧愁。 其实少有人知道,他看似粗莽的外表下,心思还算细腻。即便两家往来不算多,他也早就看出来了,吴方圆和孙旻不是一路人。 若为着少时同窗的情谊和低潮时的提拔之恩,就将两家儿女绑在一起,即便结成秦晋,也未必有秦晋之好。 吴方圆能想通这个道理,对吴嘉来说好事,可对吴方圆来说就未必是好事了。 孙旻其人老谋深算,位高权重,尤其掌着江西的布政使司,是他直属的上官,更是地方的天,得罪了这人,怎么看都是一桩棘手官司。 吴嘉好奇,想凑过来看自家老爹的安排。吴寅一把收了信塞进腰间,将她脑袋往外拨:“你的婚事暂且搁置,这段时日就先跟在我身边。” 吴嘉大喜:“当真?” 其实来的一路她已经想到了,徐稚柳也是这么分析的,可没有得到亲口确认前,她到底忐忑。 如今得了吴寅的准信,心情是别样的松快。她一时欢喜地不知怎么是好,拉着苁蓉的手不住转圈圈,又扑过去抱吴寅的胳膊撒娇,最后转向徐稚柳,笑成一朵花儿。 吴寅想到先前徐稚柳牵自家妹妹下船的一幕,脑中警铃大作:“你们、你们?” 徐稚柳轻笑道:“她缠着我,非要逗你玩。” “你就同意了?” 徐稚柳摸摸鼻尖,不好意思承认,救命恩人在上,他实在亏欠良多。况且,他们孤男寡女一路前来,纵有官家文牒傍身,若没说得过去的身份掩人耳目,只会徒惹风波。 是以,出发之前吴方圆已收了他当义子,如今他和吴嘉以兄妹相称。义兄帮义妹吓唬吓唬亲兄长不过小事一桩,而落到有心人眼里,就不是小事了! 不久,镇上传出新任县令周齐光和巡检司吴大人胞妹即将成亲的风声。 第91章 听到消息时梁佩秋并未觉得奇怪。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她在京中就已见过了。只不知为何,她的心头仍旧泛起了一丝丝无从解释的涟漪。 这让她忙中出错,去县衙递交文书时,夹带了宁绍会馆请求“调理协商并承诺一定好处”的信函。 这个宁绍会馆,改名之前正是和武昌会馆因施工建址械斗半个月的江南会馆。之所以改名,是因为最初的审批文书上有徐稚柳的签字。 这事儿王瑜还没死的时候就点过梁佩秋,两家会馆争斗,若当真只为施工建址,还有调和的可能,坏就坏在事关一个死人,而狐狸大王偏要和这个死人置气,那么受累的只有活人。 江南会馆的馆长是个明白人,发现问题症结后第一时间找人想办法疏通,趁着狐狸大王回京贺寿,急吼吼地改了会馆名称。 如今审批文书上没了徐稚柳的签字,重新变成简单的会馆之争。不承想武昌会馆咬死了狐狸大王性情粗暴,势必会对宁绍会馆“赶尽杀绝”,是以这阵子没少作妖。 宁绍会馆已然愿意割地退让三分,他还欺人太甚,联合本地的都昌帮,不卖泥土给宁绍会馆。没了泥土平地如何施工?无奈之下宁绍会馆只好购买大量煤炭垫底。据说煤炭价格之昂贵,几乎一担煤合到一石米。 如此财大气粗,岂不惹人眼红?于是武昌会馆再三的折腾,宁绍会馆实在没辙,求了镇上的老书生指教,对方便给他指了条明路——梁佩秋。 若能得小神爷帮忙,便如得了狐狸大王的免死金牌,武昌会馆定会忌惮。 是以宁绍会馆一连写了好几封信函递交安庆窑,求见梁佩秋。梁佩秋没收好处,只一时也没想到合适的解决办法,就没回信。 事情且压着,不想被新县令“逮”了个正着。 周齐光不升堂时只着常服,今日是一件圆领宝蓝绣鹤长衫,端坐太师椅上,神色平静地扫过信函内容。 梁佩秋在一旁会客的茶座等着,等了半晌不见反应,感觉哪里不对,趁着喝茶的间隙,侧过半边身子,悄悄朝书案方向看去。 这一看,整个人都精神了。 周齐光手上拿着的并非她送来审批的文书,而是印有宁绍会馆签章的烫金书笺。那签章是红色的,书笺洒着金粉,格外显眼。 她连忙起身走过去。 “周、周大人,这封信不是……” 不等她说完,周齐光抬手打断:“梁大东家,审批文书先不急,不如你先和本官解释一下这封信的由来,你可是收受了宁绍会馆的贿赂?” “没有!”梁佩秋立刻否认,又表现出几分为难,“此事有些复杂,一时间恐怕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本官有的是时间。” 周齐光嘴角含笑。 那笑意让梁佩秋心里打鼓。不是害怕,不是不安,而是一种不明所以的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几次和这位大人接触,对方的言谈举止总会给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荒诞感。 这让她她努力矫饰伪装的所有,在那双眼眸的迫视下,险些不攻自破。 好在她早已不是从前的梁佩秋。 她调整了下呼吸,视线往下,避开对方的审视。说到武昌会馆蛮不讲理欺负宁绍会馆而宁绍会馆莫名气短的源头是一个死人时,周齐光再次打断了她。 “没想到里头还有这样的渊源,确实不简单。”周齐光若有所指般,屈指敲击着桌案,旋即话锋一转,“这位徐稚柳是什么人?现在何处?” 梁佩秋因他富有节奏的动作猛的呼吸一止,手指沿着衣袍攥紧了一处。 “他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周齐光的声音没有夹杂半分感情,这对徐稚柳而言是一种抹杀。梁佩秋很难用平常的口吻去回应这个问题,因此再张口时有了些赌气的成分。 “万庆十一年冬,以身殉窑。” “本官没听清,烦请梁大东家再说一遍。” “万庆十一年。” “以身殉窑。” 忽而地,寂静无声的花厅浮出一声轻笑。 梁佩秋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淬冰的眼眸。 “本官没想到世上竟有人会选择如此窝囊且愚蠢的死法,你可知被活活烧死是怎样的感受?毛发和皮肤会被灼热的火焰一点点燎开,血肉里像钻进了千万只虫子,不停地啃噬着你的骨头,强行要将外面那层东西剥离和烧焦,这个过程非常迅速,除了疼痛和崩溃不会给你别的反应,并且,你的耳膜会被撑开,接受火苗燃烧你的身体时发出的滋滋声响……那种等待着死亡降临的恐惧,想必梁大东家没有亲身体会过吧?” “我……” 梁佩秋想说她体会过,如果是等待死亡降临的恐惧的话,当日在宫城里,她就已经切身感受到了。但她知道,周齐光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 他转过手,虎口处恰有一块疮疤。 这是他特意留下来没有让广普方丈复原的一块皮肤,当时被烧得焦黑,经过一年多的死皮再生,已经长出了新肉,只新旧之间割开一道界限,犹如跨越不去的鸿沟,清楚地标明了生死之外、幸存之间的灰度。 那段介于黑白之间长达一年多的灰色沉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蚀骨之痛,钻心之恨。 他原以为时间长了自己可能会遗忘,然而他想错了,当他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一一检视这座小镇的一砖一瓦,在无法安睡的某一个长夜醒来,看到她抱着一堆文书出现时,所有、所有的爱与恨,妒与怨,都有了成像。 哪怕再死千百回也忘不掉。 他将手摊开,呈给她看:“本官曾养一只白兔,每日悉心照料,爱护有加,不料有一日它竟打翻烛台烧伤了我。你看,这块疤就是它背叛我的证据。” 梁佩秋的心一阵一阵地缩紧,嗓子里似乎卡了东西,让她难以发声。她极其艰涩地开口问道:“那……那白兔怎会突然性情大变?” “谁知道呢,兴许她看到了更好更想要的东西,急着去攀上那高枝。” “不,也许它被咬伤了,疼痛使然,不是故意想打翻烛台的。” “是吗?” 梁佩秋点头,由着本心说道:“大人,我幼年也曾养过白兔,兔子若非逼得急了狠了,一般不会咬人。” 周齐光挑眉:“那看来是我的错了,我误会了它。” 梁佩秋好奇:“后来呢?小白兔如何了?” 周齐光收回手,淡淡一笑:“笼子里豢养长大的,哪来野生捕猎的能力?早晚一死罢了。” 梁佩秋还要说什么,周齐光已然转了话头。 “说说这位徐稚柳吧,本官倒对他有点兴趣,不如你和我多讲讲他的事儿?你们之间可是相熟?曾经是何关系?他突然暴毙,你作何感想?且一一说来,本官要听真话。” 不是“想”,而是“要”,这位新上任的县令,表面看似温和有礼,稍微给点甜头,就让你忘乎所以,以为他人情练达好交往,实际上捏着一把尺,分毫不差地裁量着官身与白身之间的分寸。 越是温和的皮囊,刀子越软。 软刀子扎进死穴,想抽也抽不离。 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接。 梁佩秋午后来县衙送审批文书,直到暮色四合才离去。入了夏雨讯频繁,出门时匆忙没有带伞,车驾还在外头。 周齐光没叫人相送,她只能冒雨穿过院子。 不知为何,她脚步有些急,走得踉跄,经过回廊亭一处石阶时,鞋底打滑,整个人失去重心往前倾倒。她不想再来一回再承受这么一个下午,下意识抱紧文书,另一手慌忙寻找支撑,混乱中抓住一丛月季花。 月季带刺,扎得满手血。 她忍痛呻吟着,没有撒手,等稳住了下半身才去看,血珠子四溅,染红了袖摆。 她小心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梁大东家险些摔个狗吃屎的笑话,微微松口气,抚了抚阴雨天酸痛的下肢。 再次起身时,她咬牙搂紧文书,瘸着腿快步向前奔去。 连天雨幕中,孱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一直没有回头,是以没发现身后的雕花轩窗大开着,宝蓝宽袖下不知不觉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于身旁。 这种性质的盘问,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徐稚柳无比清楚这一点,可当她提起他的名字时,他又忍不住想要从细微处窥探更多从前没有发现的点,或是在某种情愫催导下让他忽略的点,譬如她的深藏不露,她的心狠手辣。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判官,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有表露这些点。 非但没有,失望之下,他还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对于曾经那段记忆的深刻。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一个年仅不足二十的女子,逢场作戏到记住两年前每一个晴天、雨天和雪天发生的故事吗? 会吗? 这不是说书人日日在市井传唱的话本子,而是他和她切切实实经历的故事。 如果梁佩秋是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那么潜龙在渊,随云上天终有时,又何须踩着他的尸体计较一个死人的过去? 徐稚柳无从解释这一点。 当然,或许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记起她有写手札的习惯。 那还是跟他学的,早年读书识字,总是记了忘忘了记,于夫子就叫他们和徐稚柳学习,多写札记。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这个道理,有许多次早课午课后,她看见他拿着手抄的本子在河边一边走一边背诵什么,间或吃两口早已干硬的馒头,那时除了看到他的勤勉好学,她体会更多的却是他的不易。 外人眼中的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何尝不需要足够的努力? 她那时懒惰,未曾坚持下来,直到入了安庆窑和王瑜学瓷,这一行实在精深晦涩,不单要多练,写也是一项脑子活,光是釉色的配比,每一次试验后的呈色都需要一一记录,不断调试,既要考验烂笔头,还要考验细心和耐心,慢慢地她开始养成写札记的习惯。 和徐稚柳重逢后,所有深藏于心的少女情思,都变作了文字。也幸好有这些文字,梁佩秋的思念有了发泄的出口。 这一晚,她是抱着厚厚一本札记入睡的。 不久,安十九回到景德镇。 梁佩秋为他接风洗尘,特地包圆江水楼一整层楼,邀三窑九会干事们作陪,又请来戏班子大唱特唱,给了安十九足够大的排面。 安十九自然高兴。离了那片跪着做人的皇城,他怎样都高兴,揽着梁佩秋的肩开怀畅饮,可谓宾主尽欢。 不巧,当日吴寅休沐,邀了徐稚柳去江水楼试新菜,顺道庆祝他涅盘重生,浴血归来。 吴嘉听说后也要一起过来。吴寅本不同意,被她闹得半宿没睡,最后不得不妥协。 虽则吴嘉再三解释,当日在码头只是和徐稚柳闹着玩,但吴寅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一肚子坏水,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时候她想要什么,从不直说,自有他这个兄长冲在前头,是以每次枪打出头鸟,受罚的总是他这只鸟。 他实在怕了,不知吴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三人举杯之际,孙昊从天而降。 他心里一个咯噔,果然,这糟心妹妹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 得知婚事告罄,孙昊原想追去京城质问吴嘉为何改变心意,后不知打哪收到的消息,听说吴嘉走水路悄悄回了老家,便又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没见到吴嘉之前,他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暗道是不是普济寺之约,自己表现太差,惹恼了吴妹妹,此番定要好好做人,改变在她心中的形象。 可当他看到吴嘉夹起一筷子豆腐肉放入一男子碗中,和男子亲亲热热说着话时,他顿时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桌子。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发怒,自然威壮势,而吴寅又本能拔刀相护时,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动静之大,惊得一楼堂客纷纷四散逃窜,跑堂的小二不住大喊要命了,还没结账呐! 就在这时,锵锵锵的锣鼓声停罢,二楼高台上探出个脑袋:“哎哟,今儿个热闹哈,周大人吴大人都在,莫非也是来迎接本官的?” 徐稚柳循声看去,二楼围栏处站着不少人,为首的自然是五品太监。眼下那人微有醉意,芙蓉面熏染着酡色,身子倾斜,半边压在栏杆上,半边仰靠在另一人肩头。 而这另一人,一身素白。 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发盘旋着扫过朱红阑干。她大抵也喝了不少,发髻已然松散,仅一根簪子要掉不掉地束着剩余的乱发,眼睛迷离闪着水光,朱唇微启,带着些许诧异看向下面的狼藉,浑然不觉此刻模样有多危险。 见底下人不作应答,安十九一把推开梁佩秋,摇摇晃晃朝楼梯口走去。周元快步迎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另一人是左布政使司孙旻的长子,名叫孙昊。” 安十九脚步一顿。 “这倒有点意思。”安十九索性退回去,趴在围栏上冲下面挥手,“看样子二位大人还有私事要处理,那就当本官不存在,二位请便。” 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看热闹,还如何“请便”?吴嘉还没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气得直跺脚,狠狠瞪孙昊一眼,转头就走。 孙昊见状,初时的嚣张气焰全无,立刻跟了上去。 吴寅在心里直骂娘,面上佯作无事发生,招呼小二把客人叫回来继续吃饭,末了和徐稚柳对视一眼。徐稚柳知他放心不下吴嘉,给个眼神让他先行离开。 吴寅正犹豫不决时,身后欺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浓重的酒气。 他不再停留,朝安十九微一拱手算行礼后,打马离去。安十九撇撇嘴:“没意思,早知道本官就不露脸了。” 这是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徐稚柳很自然地转变为周齐光,同人寒暄道:“大人今日抵达,怎没有叫信使提前通传,本官未有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客气,你是一县之长,管着整个浮梁的民生,虽说官阶比本官低了一级,但你不算本官下属。要真说起来,本官主管陶事,需要多方配合,日后还要仰仗周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安大人说笑了。” 安十九上前一步,作亲近状:“临行前太后娘娘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周大人,周大人少了一根汗毛她老人家都要和我算账,我实在惶恐啊。听说周大人身体不好,便想为朝廷出点力,有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何必跑这大老远的犄角旮旯来?” 这就是要试探他来景德镇的目的了。 有太后作烟雾弹,阉党们尚且不知他在文官派系里是怎样的位置,也无法确认他是否和夏瑛一样。 按道理说,周齐光出自翰林,是皇帝门生,不是没有中立的可能。若能拉拢到自己阵营,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不能,各自为营互相安好也是一个选择。 安十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位备受太后喜爱的白石郎君是文官派来打压自己的忠臣,若是如此,保不齐又是一场硬仗。 幸而,周齐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大人放心,我身体好多了,原不是没想过去江南富庶之地,太后娘娘也给了我这个恩典,实在是……”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犹豫再三才道,“原先京中有段轶事和我相关,不知大人可有听过?” 安十九努力转动被酒精勾缠的脑袋:“是、是那位小姐吗?” 周齐光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近来才知,她的夫家就在江南一带。我若自请去那处,实在不便,正好万寿宴上领略了一番瓷都之美,对此地存了几分向往,便想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安十九笑道,“景德镇确实风景宜人,大人初到此地,想必还不熟悉,不如我叫个人带大人四处转转?” “如此,有劳安大人费心。” “周兄不必客气!” 安十九自然地换了称呼,往身后一扫,点了周元上前,此时却听周齐光道,“安兄,那位想必就是献上皇瓷的梁大东家吧?梁东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景德镇的一砖一瓦必定熟稔于心,不如请她为我介绍一二,可好?” 安十九见他愿意承自己的好,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即招呼梁佩秋上前来。 梁佩秋听着一来一往的客套话直犯困,正打盹呢,忽然被人叫到名字,脑子迟钝了半拍,身体反应更为直接,径自往前,脚步一个虚浮,差点栽倒。 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挡在身前。 她稳了稳,站直了。 安十九没见到人,还要说什么,周齐光接了话头,说:“安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今日不若先回府休息?” “好,也好。”安十九确实感到疲倦,收了视线,只朝周齐光点点头。 待到周元扶着人上了马车离去,堂食的客人得知面前的是新上任的官老爷,各自歇了偷窥的心思,徐稚柳才转过身来,一把捏住她的肩头。 “长进了,酒量不错?” 第92章 梁佩秋确实喝了不少,但远没有到失去意识的地步,听到新官问自己酒量不错时,她有点恍惚,心想什么时候和他这么熟了?他们是可以闲话家常的关系吗? 不知打哪来的气性,兴许还恼着那日他盘问了她一下午关于徐稚柳的事,害得她连日来茶饭不思,心情也十分萎靡,于是不管不顾地朝他撒出积压已久的邪火:“周大人何出此言?我酒量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用质、质问的语气和我说话?” 兴许找到了方向,她倏然间睁大眼睛,“你在生气吗?” 徐稚柳被面前忽然放大的脸吓到心脏缩紧,连退几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鼻间萦绕上挥之不去的苦橘香气,他背过身以作掩饰,后知后觉方才的失控,声音里竟带上了自己都没察觉的薄怒。 他怎么了? 何以对利用自己、背叛自己、杀害自己的血海仇敌,凭生软弱? 他想了想,合理地将其划定为不甘——不甘被好心当成驴肝肺。 “梁大东家不如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哪有一点大当家的庄重威严!本官是怕你酒后失德,坏了景德镇的名声。” 梁佩秋低头看了看衣衫,尚且整洁完好,又摸摸脸,没有什么酒食残留的痕迹,便冲周齐光眨眨眼,无辜又可怜。 “大人是不是故意、故意刁难我?我清醒如斯,怎会失德?” “你清醒?”徐稚柳强压再次上涌的血气,不去看她,“你若清醒,就不会在这里和我掰扯无意义的话题。你若清醒,敢顶撞本官?” 梁佩秋蔫了。 只要对方抬出官威,她就会条件反射地立正挨打,摆出平头小老百姓的知觉,唯唯诺诺,点头哈腰。 原本她不再蛮缠,徐稚柳该松口气,可看她做派卑微,心头又升起一股无名火。他强作镇定,和她一前一后走出江水楼。 小二牵了马出来,见梁东家醉得熏熏然,身体都站不直,哪里还骑得动马?望望旁边岿然不动的青天大老爷,一时犯难。 徐稚柳只犹豫了片刻,便打算让梁佩秋坐自己的车驾回去。 许多事尚未了结,将她晾在这里出气,也不过是小孩子的义气之举,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是以他妥善安放了自己的心软。 不想此时挂着“安庆窑”灯笼的马车摇摇晃晃驱至跟前,上面下来个丫鬟装扮的女子,凑近和梁佩秋说话,梁佩秋欣喜地叫她白梨。 小二见他们相熟,丢了缰绳过去,一溜烟跑远。 “你怎么会来接我?” 一根筋的白梨哪会想到应酬后的她可能无法骑马回家,扯着头花道:“是、是少东家啦。” 她声音极低,低到和风声融为一体,可徐稚柳还是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云仙也来了?” 白梨胡乱点点头,捂着她的嘴,将人一把扛起,丢进马车。 徐稚柳诧异这丫头力气真大的时候,马车已然从面前驶过。风带起车帘,他随意一瞥,目光定住。 马车里还有第三人。 是个男子。 此刻,梁佩秋就靠在男子的肩头,嘴角挑起丝丝缕缕的笑意,毫不设防地和男子亲昵。男子无可奈何地由她折腾,眼底尽是宠溺。 徐稚柳拂袖而去。 还说没醉。 还说清醒。 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这日之后,徐稚柳以县令身份传召了武昌会馆的馆主,本意是为调解其和宁绍会馆的争端。谁知那馆主一张嘴就说解决了,目前已与宁绍会馆握手言和。 徐稚柳心有疑窦,追问道:“此前听说你买通都昌帮不出售泥土给宁绍会馆,想是积怨深厚。何以短短时日,就同人化解了矛盾?” 对方摸摸鼻尖,心知官老爷不好糊弄,狠叹了声气,哭诉自己一时失察,遭人利用。 徐稚柳再问被谁利用,他有苦难言的作态,几度欲言又止就差抹鼻涕掉眼泪了,好半天看徐稚柳不搭腔,才默默地说了句:“咱民间有句俗语,狐狸大王若是景德镇的天,那小神爷就是天边的云,他二位在上面斗法,老百姓就是脆生生的鸡蛋壳,一碰一个死。” 徐稚柳不想听这话。他要的是实证。 “狐狸大王是谁?” 馆主抄着手闷不吭声。这要是说了,岂非把五品命官告到衙门?先不说安十九有没有指使他,也不说新来的官老爷是否清正廉明,单就上下嘴皮子一碰,他半条命没了。 如今世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馆主道:“大老爷,您别套我话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和宁绍会馆纯粹私人恩怨,没旁人什么事。如今业已解决,我可能离开了?” 徐稚柳并不看他,理着桌上的卷宗,漫不经心道:“你方才还提到了小神爷?他何故搅合其中?你放心,这不是公堂审讯,你说的话只在这间屋子里。” 馆主暗自懊悔,一时嘴快被拿住了把柄,想来不说几句,今儿个恐怕走不出县衙大门,是以三思再三思,谨慎答道:“我与宁绍会馆确有些陈年积怨,仰赖小神爷从中调和,如今化干戈为玉帛,也是一桩好事。” “何时?” 馆主“啊”了声,试探着说:“也就前不久,三五日前?” 不知官老爷想听的是不是这个答案。眼看着徐稚柳放下卷宗,神色微沉几分,馆主的心也跟着突突往下沉。 “你去吧,今日我召见你一事,不要同任何人提起。” “是是是,小人遵命。” 馆主松口气,心想用不着特意提醒,他可不想再徒增是非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想着回去后定要酬谢风火神保佑,嘴里叽里咕噜地走没了影。 随着日光偏移一点点暗寂的静室里,徐稚柳照旧整理堆积成山的卷宗,翻了又翻,理了又理,实在没有头绪,索性叫六房的人进来一一问询,最后归结到一处。 徐稚柳眉头紧蹙,厉声道:“张县丞何在?” 他赴任至今,除了第一天上值张文思匆匆露了个脸之外,之后再没出现过。六房人面面相觑。好半天推出个领头,小声答道:“县丞大人正在道观清修。” 徐稚柳差点没被气个半死。 说到底,这杂乱的心绪并非在于张文思,而是——她最终还是收了宁绍会馆的好处,利用这片“天上云”的荣宠,以权谋私了吗? 她不是对权势无意吗? 骗子。 大骗子。 \/ 晚间吴寅再做梁上君子,翻过院墙,熟门熟路摸到县衙后院的一间亮着火烛的寝室。这本就是浮梁县衙置在景德镇的临时办事处,两进院子既要开堂会审又要日常生活,略显局促拥挤,是以徐稚柳还跟在湖田窑时一样,只用其中一间较为宽敞的屋子,隔着屏风劈作两半,一半作书房,一半作卧室,工作休息两不耽误。 会客就在书房前厅处摆了几张椅子。 吴寅每每都嫌这地儿狭小,还不如吴嘉的绣楼大。吴嘉若来了这里,定会比他还夸张,到处指指点点,嫌这嫌那,尔后不由分说帮着置办一通,全都换作她喜爱的摆件、插瓶和拔步床贵妃榻帷幔箱橱等等。 想着想着,吴寅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你是不知道孙家那小子有多烦人,活像只蜜蜂不停在我耳边转,吵得我头昏脑涨。我怎知吴嘉为何不喜欢他?再说了,儿女亲事都是家里做主,他老爹都同意了,他不肯撒手又有何用?” 不撒手也就罢了,何故纠缠他?吴寅哭丧着脸,“我看起来像是能为妹妹做主的兄长吗?” 徐稚柳还在理下午没理完的卷宗,听着他在旁抱怨,没作回应。吴寅说了一阵,郁结之气得到纾解,这才察觉出不对。 屋内似乎安静过了头。 他移步到书案前站定,盯着徐稚柳仔细端详,良久,开口道:“你不高兴?” “没有。”徐稚柳答。 “你有。”吴寅肯定。 徐稚柳放弃抗辩。 吴寅又叹了声气,挨着桌案探过半个身子,用手臂挡住徐稚柳翻看卷宗的视线。徐稚柳被迫抬头,和他对视。 “说点正事。”吴寅神色略郑重几分,“今日我问过吴嘉在普济寺发生的事,她都和我说了。” 徐稚柳微微诧异:“都说了?” 吴寅声如蚊蝇地应了声“是”。 “我是一个不太尽职的兄长吧?虽然早就知道她不想嫁人,或许不单只是不想嫁给孙昊,但我以为这只是女儿家类似羞怯或者害怕的天然反应,没有想到她决心这么大,宁愿自毁清白也……多谢你,及时制止了她。” 徐稚柳拨开他压在卷宗上的手,起身走到窗边。 “你想和我说的应该不是谢吧?” 吴寅哑然。 片刻后,他也走到窗边。 两人肩并着肩,望向景德镇的上空,白烟蒸腾,火光散在四处。这是放之四海,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的景象,只有景德镇能看到。 高高的烟囱,连天的火。 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出现在徐稚柳混沌意识里的就是这幅景象。 吴寅终究还是难为情地开了口:“其实……其实吴嘉未必无意,若你也有意,我、我……” “你疯了吗?” 徐稚柳打断了他。 他无从想象这对兄妹的家教,几乎和他想象中的世家完全不一样。吴方圆到底怎么教的,一个比一个还出格。 吴嘉一个女孩子,被逼到束手无策头脑不清醒也就算了,吴寅怎么也撞了脑袋?何况现在早不是当初的境况,若只为解决孙昊有的是办法,何至于此?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周齐光,我的身份是假的,冒充朝廷命官是死罪,一旦暴露,全家都要跟着死,即便如此,你竟还想……” “那又如何?!”吴寅道,“我管你是什么身份,我只知道你是我兄弟,吴嘉嫁给谁我都不放心,既然如此,还不如嫁给你!至于别的,假身份是我爹帮你造的,若是出事,我们一个都跑不掉,你也不必想着和吴家撇清关系。” “你……” “我什么我?没话说了吧?”吴寅理直气壮地反驳,从来没这么爽过,“你当真以为我是傻子吗?这么重大的事,我会不经思考就向你提出吗?既然话都挑明了,你也给我个准话,到底行不行?你若答应,我即刻去信求我娘做主,有她出面,想必能说服我爹,实在不行让吴嘉哭一哭闹一闹,左右能成事。” 徐稚柳被他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下意识道:“不可!” 见吴寅瞪着牛眼,非要他说出个子午寅卯才肯罢休。他缓了缓思绪,勉强开口:“你、你、你失智了吗?不可理喻!” 吴寅被他气笑了:“以你徐大才子过人的口才,怎么都不止这半句话吧?莫非你不愿意?” 徐稚柳静了片刻,点头:“是。” “为何?” 徐稚柳转过身去。 吴寅紧追不放,险些脱口而出的惊悚言论在牙关打了个转,还是没忍住冒出尖尖一角:“你、你不会还对那小子……余、余情未……”说不下去了! 吴寅自知事态诡异,两个男子怎么可以?他说不出口,只看着徐稚柳的眼神逐渐变了味。 徐稚柳一下午莫名气不平,被吴寅反着捋了几下倒顺了。他不疾不徐地瞥了眼吴寅,清晰吐出几个字:“她是女子。” 什么!!! 吴寅一直到翻出墙,迎风策马半柱香,回到家一头栽倒在熟悉温软的大床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所以,他是承认了吗?对她有过情,还余情未了? 第93章 听老一辈的说,被人在背后惦记会打喷嚏。 近日梁佩秋常打喷嚏。她自觉到了换季时候,亦或夜里睡觉不规矩,踢了被子没有察觉受凉所致,可王云仙不信,非说她遭了人惦记。 梁佩秋觉得好笑,陪着逗乐:“老话还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呢,我一个良民,平日行得端坐得直,也不知遭了哪个天杀的惦记。” 王云仙不客气地指指自己:“我呀,全天下最惦记你的人就是我了。” 梁佩秋被他的直白臊得脸热,却又不得不应,点点头说知道了,也会惦记他。他们只在私下偷偷见面,对外还是闹翻的状态。 王云仙觉得这不是长久之计,得找个法子和她“重修旧好”。梁佩秋让他省点心思,与其回安庆窑帮倒忙,不如趁着在外行走方便,找人探探御窑厂的情况。 万寿瓷烧了,也如期送到了京城。皇帝高兴,事儿没办砸,按理说是时候结算尾款了。却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错,问到御窑厂那头,推说内务府的钦银还没到地方。托京城的瓷商打听到造办处,又说钦银早就拨了下去。 这一来一去打听费了不少事,双方都说得真真的,不似作假,那这钦银到底去了何处? 王云仙张张嘴,无声道:“不会被太监吃了吧?” 梁佩秋摇头:“吃肯定是要吃的,但是这么大一笔,他一个人怕是吃不下吧?” 这不是一件小事。动辄关系到民窑的生存根本,安十九作为一方督陶官,纵免不了搜刮民脂民膏,贪墨一些上头拨下的款项,但前提是得稳住瓷行窑户共生共死这个大本营。 若吃得太狠让大本营倒了,他贪一时的便宜也没意义。 梁佩秋思来想去,这事儿多半和安十九无关,但她不敢冒进。倘若直接捅上门去打听,免不了落个不信不义的下场,平白一身骚。 总归款项迟迟不到,事情早晚要闹起来。他们现下要做的是未雨绸缪,尽可能在事发之前,为安庆窑多留几条后路,想办法牟取最大的利益。 一想到先前被安十九设计、让蛀虫吃掉的巨大的亏空,梁佩秋不觉头疼。 王云仙也头疼。 那事儿他到现在还没翻过篇,自责是难免的,他也一直没放弃找那蛀虫,偏周边和地方赌场都去了个遍,一直没找到那家伙。现在想想,多半被安十九灭口了。 他努嘴扯出一抹轻快的笑,安慰梁佩秋:“你不要太过忧心,近来我的钱庄生意还不错。” “当真?” 王云仙被她亮闪闪的眼眸看得胸口砰砰作响,摸摸鼻子掩住心虚:“我可是出了师的账房先生,区区钱庄不在话下!” 他从安庆窑出去后,以寻花问柳做幌子,和友人拉盘子开了一家钱庄,面上挂着友人的名头,实则在底下运作的人是他。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王瑜死了,安庆窑的债还在,总要想办法赚银子填补亏空。 钱庄在景德镇是项好营生,来往客商云集,带着大量的白银赶路未免惹眼,索性都兑成银票,到了地方再换成白银,钱庄即可赚取一出一进的浮差,另外惠存钱庄的银票也能放出利息,先行借给其他人周转,到期再进行赎回。 问题是——景德镇当地的钱庄,如今大盘都在徽帮人手中。 单就资本达万级的福字号,徽帮就有十七家,其他禄字号、寿字号数量不等。王云仙纯靠友人的私房家财垫底,目前连寿字号的盘都够不上,更不用说靠这营生填补安庆窑深到崖底的天坑了。 钱是能赚点,就是不多,想要多点生意,得靠徽帮赏饭吃。 这就棘手了。 景德镇帮派之间的斗争由来已久,非在大宗,前朝时就曾激化过数次千人械斗,当时都昌帮一心要将徽帮排挤出景德镇,不惜和杂帮联手,两家齐齐施压,逼得徽帮人无处可走。徽帮被迫放弃了部分瓷业的生意,转向钱庄营生。都昌帮自以为夺回地盘,也不赶尽杀绝,容他们在下脚滩地生存了下来。 都昌帮人口最多,各县镇在景德镇还有细化的帮派和会馆,每逢节庆请戏和请茶的多是都昌籍人,话语权不可谓不大,能动摇整个瓷业发展,钱庄想要生意得求着他们。 到了如今,徽帮钱庄走出弹丸之地,遍及江西周边行省,自成一个体系,景德镇的各大瓷商、坯户、窑户需要用钱都得经过钱庄。 两者供需关系一对调,地位也跟着改变。王云仙一个本土地不能再本土的都昌人,想要去分徽帮一杯羹,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不过,这是王云仙第一次出去干单,总不能刚开头就气馁,说出来未免惹人笑话,是以他在梁佩秋面前丝毫不露怯,打包票说一定能堵上窟窿。 梁佩秋知他话里有水分,信了一半,没有尽信,想着最好的情况是万寿瓷搭烧的尾款能给到七八,那么今年窑口额外的营利,就能先拿出部分还湖田窑了。 这也是王瑜和徐忠在牢里那次见面定下的。 王瑜不可能去和徽帮人的钱庄借钱,先不说钱庄能不能通融,光是利钱就吓死人,是以厚着脸皮和徐忠打听家底有多厚。 徐忠是个守财奴,多年稳占“天下第一”的老大宝座,哪能没点真本事? 问了问安庆窑的亏空,又算了算自家搭烧万寿瓷需要先行垫付的银钱,勉强够周转,便一口答应下来。 王瑜见他豪气,不免好奇:“看来这些年徐稚柳帮你赚了不少?” 徐忠干咳几声:“不多不多。” “不多是多少?” 徐忠竖起几根手指。 王瑜倒吸一口凉气,梁佩秋也在一旁,听得脑袋昏沉,险些认不出那些数字。 徐忠十分谦虚:“主要稚柳太能干。” “哼,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了!当时人在你家,你怎么不多关照点?” 徐忠气闷:“我还不够关照?唯一的宝贝疙瘩都舍得嫁给他,是他不要!臭小子气死我了!” 说到这事儿,王瑜微微偏头,扫了眼梁佩秋。徐忠还说,亏得是眼下两家都倒霉的境况,若时间倒退数月,回到先前对峙的局面,要借出这么大笔银钱,先不说他能不能同意,徐稚柳肯定第一个不同意。 王瑜骂他放屁。 徐忠叉腰问他哪里说错了。 王瑜不多话,只说徐稚柳若在,也肯定借,不看僧面看佛面。 徐忠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他们临要走时,他还抓着她问“佛面”是谁?梁佩秋不敢吱声,跑得飞快。 现在想想,所有事大抵都是如此吧?当时只道是寻常。 在一起的时候,看风看云,抬头低头,每个呼吸都那么静好,以至于意乱情迷,以为余生很长,太阳和月亮都还有足够的来日方长。 \/ 既然已经察觉不对,梁佩秋必要知会湖田窑一声,好让徐忠提前准备。万一钦银出了岔子,他们为搭烧预支的银钱打了水漂,临到年底催债的上门,场面就不好看了。 谁知这消息刚传过去,冬令瓷的任务又到了。 过新年势必用新瓷,这是寓意吉祥的好兆头,年年如此,内务府也不会白养一帮闲人,是以万寿瓷刚刚结束,冬日里各王爷妃嫔高官内廷的用度就列成了厚厚的单子,随着帝王的批红,不紧不慢地抵达景德镇。 御窑厂大总管一看,两眼一翻。 安十九看不惯他的小家子做派,接过单子瞅了瞅,用度虽比往年多了不少,但远没到“力不能及”的地步,是以随手一扔,压力给到大总管。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安十九没了掣肘,又得皇帝荣宠,日子可谓美过了头,整天听听小曲儿看看戏,诸事不用愁,神仙都没他潇洒。 大总管看他心情好,想趁热打铁提一提钦银的结算,谁知话刚起头,安十九突然想起新得的狐狸皮子,忙叫人拿出来挑拣,准备送两张给周齐光。末了又精心筛出一张罕见的纯白长毛羊皮,亲自送去安庆窑。 梁佩秋不敢收,安十九非要给,两厢推拉了一番,最后还是强权压过了地头蛇。 眼看天色渐晚,梁佩秋顺势留安十九在家里用饭,席间提起陶业监察会。 安十九皱眉:“这事儿不早就过去了吗?” 梁佩秋心想,事儿是旧事,可人是新人呐!她小心作答:“周大人日前翻看卷宗,将这事又提了出来,让三窑九会拟个章程,找时间再议一议。” “有甚好议的?”安十九搁下筷子,冷白面皮浮起一丝狞笑,“若成立了这劳什子的监察会,还有三窑九会什么事?日后想做点什么,岂非都要先经过监察会的同意?” 安十九径自拍板:“这事儿你甭管了,就这么着吧。” “那……周大人如果问起?” “就说是我的主意。” 安十九心想,周齐光已然和他兄弟相称,不至于这点面子不给他。 他用过来人的视角看待这件事,一时的狰狞归于平静,强自作出温和有礼的君子仪态,“他初来乍到,想干出点政绩实属寻常,这事儿你把我的态度传达到位,想必他会明白。” “好。” “若他一意孤行,你也不要出面得罪他,叫人和我说,我来解决。” 梁佩秋微微诧异。 庭院深深,万籁俱寂。有狐狸大王在的地方,向来猫叫都没有,梁佩秋以为自己听错了。安十九借着烛火端详她秀气的眉眼,继而偏过头去,执起腰间佩玉把玩。 “怎么?怕你夹在中间为难,大发善心给你分忧,你还不乐意?” “岂敢。”梁佩秋瓮声道,“只是,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这杀人如麻的狗太监,也会有大发善心的时候,是吗?” 梁佩秋心头一紧,赶忙躬身说不敢。 她能感觉到这次京城之行,安十九对她的态度有了些微变化,但她不敢多想。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难得大发善心吧? 其实安十九也不懂“多此一举”背后的成因,想当然地认为梁佩秋如今是他的人,护着自己人本就应当。 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恭维,不甚在意地扶她一把:“以后见我不必如此拘谨,我这人赏罚分明,你事儿办得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两人又说了会话,梁佩秋送他离开。临到车驾前,安十九有意无意扫过她的腿,问一句:“近来旧疾如何?” 梁佩秋垂首道:“好多了,多亏您送的药。” 安十九踟蹰着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微一颔首,叮嘱她不要贪凉,夏天也需注意保暖,随后离去。 梁佩秋怔愣在原地,回想他临去前眉眼间一闪而过的不忍,既觉讽刺又觉可悲。 给她用毒的人是他。 让她保重的人也是他。 疑心到这一步,又何必再对任何人心存恻隐? 事后她将此事说给王云仙听,不出意外地收到王云仙翻到天灵盖的白眼。他比她骂得直接多了,连说太监无耻虚伪,花活玩得比谁都溜。 皇城里出来的人,能没有点笼络人心的手腕吗?他认定安十九的冷与热皆是拿捏人心的策略,为的就是让梁佩秋这种好糊弄的傻子为其拼命,让她千万不要上当。 她应了,他还不放心,捧着她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千万、千万不要对太监心软,否则你会受伤的,知道吗?” “好。” “那个新来的官老爷也是。”王云仙补充道,“总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善,不是什么好人,你也要提防着他。” 梁佩秋无有不应。 不过这事儿不是她一个小老百姓能决定的,官老爷一句传召,纵然再不情愿,她也得屁颠屁颠上门挨训。 梁佩秋去的路上就猜到周齐光要问什么,果不其然是为陶业监察会的事儿。周齐光酸讽他们一个个官威比他大,三催四请的迟迟拟定不了一个章程,问她是不是要他亲自去办。 她哪里敢呀,缩着脖子支吾:“是、是安大人那边……” 周齐光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我问的是你,你提安大人作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梁佩秋傻愣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搪塞。 她强自镇定,想了想,又说自己只临时在三窑九会挂了个名,并非正经干事,做不了值年头首们的主。 周齐光呵笑:“口口声声做不了主的人,这大半年来三窑九会哪件事没经过你首肯?你当本官是瞎子吗?” 梁佩秋没辙了,撇撇嘴道:“左右大人的命令我已传达下去,他们听不听从不是我能决定的。” “好,甚好,你开始耍无赖了,是吗?” “小民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这就是有人撑腰万事不愁吗?” 这时候周齐光又能听懂了,开始和她打明牌。梁佩秋又一次始料未及,实在看不懂他的路数,只能连声讨饶。 周齐光不欲多言,绕步到桌案后,从重新整理过的卷宗中准确无虞地抽出一卷丢到她面前,冷冰冰一个字。 “看。” 梁佩秋不得已上前,捧起卷宗,首先映入眼帘是一行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字——百采新政。 她忽而想起,两年前也是在这间不大不小的堂屋,夏瑛第一次接见她时,递给她的也是这样一份文书。 当时她并不知晓文书背后真正出谋划策的人是徐稚柳,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去看待那份文书,一行行切实可行的文字带给她的震撼,远没有两年来亲眼看到改革落实后景德镇的变化大。 如果说“百采众长,取法乎上”是徐稚柳提出的愿景,那么真正在践行新政、实现愿景的人,其实是她——是安庆窑第一个冲出来支持了夏瑛,也是安庆窑第一个身体力行地按照新政改革,一一摒除了侵蚀着景德镇瓷业长达百年的种种陋习。 得益于两大包青窑“互相残杀”的牺牲和万寿瓷的巧妙时机,权阉未能将重心转移到新政之上,故而在花开花落、春华秋实的无声处,景德镇度过了意义重大的两年,首当其冲的就是匠籍制完整且全面过渡到了雇佣制。 虽然百姓的生活变得艰苦了,有些更是朝不保夕,但是,他们同时获得了自由和最大程度对人身的处置权。除此以外,那个站在百采新政背后的人,体察到了极致的民间疾苦,为此推出工匠救济制度,并且不以官名巧取豪夺,实施买卖公平制度。 尤其里面还涵盖了筹措资金救贫扶弱等关爱制度,让病者有钱医,亡者得棺葬,欠债工匠可预支薪水,以及优秀工匠如住所逼仄会得到宽敞房屋的奖赏等等……如今在景德镇街头的墙壁上,到处可见买卖公平与工匠救济这两张布告。 这也是安庆窑背着巨大亏空仍能像一艘巨轮有条不紊地行进在大海的根本原因,由上而下的自由充分发挥了一个完整体系的协调有度和进退有章。 工匠们面对万寿瓷的压迫和薪资的延迟,非但没有闹事,反而变得更团结,更有干劲了,这不是因为安庆窑有多靠谱多让人放心,而是他们由衷地看到了瓷业变革的希望。他们愿意深耕于这一方土地,等待一次漫长的开花结果。 梁佩秋翻着这卷新政后景德镇瓷业众采的文书,由衷地体会到了徐稚柳的不易。 这是他的心血。 用了不知多少年去观察、去记录、去走访,去尝试才能凝结而成的心血。 那千百个巡视窑厂的夜,在景德镇林立的民窑间,在那一砖一瓦间,伴着月升月落,用生命在书写变革的心血。 梁佩秋的心剧烈地颤抖着。 这时,周齐光不乏感情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再问你一遍,梁佩秋,你不愿意成立陶业监察会吗?” 梁佩秋强忍眼眶里上涌的酸涩,借着文书遮掩,抬袖拭去。 才要开口辩白,再次被打断。 “我问的是你,你的态度,而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 梁佩秋被他连番的强调惹恼了,很快地调整呼吸,恢复平静,抬头看向对面的人:“周大人,我不知您究竟想试探什么?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周齐光不意外她的聪慧和敏锐。 事实上,他早就应该发现的。 是她过去藏得太好了吗?还是他、他被什么胡乱的情愫遮蔽了双眼? 他们在短暂的对视中,被不知名的摄住心跳,纷纷移开了眼。周齐光说:“我看过百采新政所有的卷宗,也看到了实行后瓷业的变化,成立陶业监察会是一项利在千秋的重大举措,关于这一点,我希望我们是有共识的。” 他稍稍停顿了片刻,见她没有制止,嘴角牵起一丝略带讥诮的弧度。 “安庆窑从始至终都是改革的先驱,若要成立陶业监察会,必要梁大东家的支持。我希望你能洗心革面,助我实现这个目标。” 梁佩秋想说不可能,首先这个“洗心革面”就很不礼貌。 周齐光用眼神制止了她的抗议。 “我只说这一次。梁佩秋,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是不是一定要依附权势,才能尽到一个民窑当家的本分?若一定如此,本官这个权势借你一用又何妨?” 这次梁佩秋真的疑心自己耳朵坏了。 她没听错吧?周齐光说要借她权势一用,意思是——让她把安十九踹了,换他当靠山? 他们不是兄弟相称吗?怎突然背后挖人墙角? 梁佩秋越想越心惊,意识到此事不简单,开始作愁苦深思状。 周齐光也不催促,随意拿起一卷书翻看。等了不知多久,见她还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跟前,娟秀的眉拧成一条线,一副为难不已打算再思考十天半个月的模样。 “梁佩秋,你不会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蒙混过关吧?”手段拙劣至此,周齐光倒被气笑了,“就这么难抉择吗?安十九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死心塌地为他卖命?” “大人折煞我了,我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入安大人的眼?此事与安大人无关。” 既然明着来,梁佩秋也不装傻了,理了理思绪道,“成立陶业监察会,虽然能起到很好的监督管理之责,有效扼住不法之事的滋生,还瓷业清平之象,但是……它的许多职能和三窑九会是重合的。若要新立监察会,那三窑九会就要取消,这里面关系到诸多民窑、坯户、瓷商的利益,非我一人可以动摇……大人应知此中利害吧,何苦为难于我?” 不说这会儿安十九直接受命于皇帝,官架子有多大,就说那时,徐稚柳在暗,夏瑛在明,两人联手,假借湖田窑和安庆窑的斗争推行新政,把安十九逼得哭爹喊娘,连隐退的瓷业泰斗们都请下山了,也没能啃下“监察会”这块硬骨头。 如今光靠她一己之力,怎么可能做得到? 周齐光若当真对百采改革做过全面了解,就该清楚,这个利在千秋的举措实施起来有多难,有多少阻碍,几乎要把扎在景德镇最深处的坏桩子连根拔起。而以这几次的接触来看,他对她的态度绝算不上友好,甚至可以说三番两次的刁难。虽然不知为何,但他竟然把这么关键的举措交给她,肯定没安好心。 若是放在从前,兴许因着这是徐稚柳的愿景,她会盲目地为此献身。但现在的她不会了,她知道盲目不会改变任何结果,甚至会因此掉进敌人陷阱,牵连更多无辜之人。 她不得不谨慎以对。 周齐光看她挑明了态度,也不再遮掩,问道:“我知道很难,不过这对安庆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难道你想一辈子只当天边的云?” 梁佩秋一愣,原来官老爷也听民间话本子,知道她被戏称为狐狸大王的天边云。 她必须承认,摆脱安十九的控制迫在眉睫,利用好陶业监察会,将三窑九会盘根错节的关系重新捋一遍,抽丝其中权力相关的部分,让民窑管理回归民窑本身,不仅有利于安庆窑,对整个景德镇窑口都是有利的。 问题的,这新官是何目的?难道看出了她的野心?还是纯粹想挑拨民窑和宦官之间的关系? 莫非他是夏瑛党? 梁佩秋联想他对自己的态度,结合先前的数次试探与刁难,似乎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时没忍住惊呼出声,又忙捂嘴,作受惊状。 徐稚柳冷冷看着她表演,知道她在想什么,并不怕将自己的立场暴露给她看。 如今他和她以及安十九三方各自为营,各有目的。当利益一致时,何不先放下一己私仇,利用她来对付安十九? 这不是她曾经对他使过的手段吗?且让她尝尝同样的滋味又如何? 况且这事儿她若办成了,和安十九的关系必有破裂。 若办不成,更是问责她的好机会。 怎么看,他都是赢家。 势必成为输家的梁佩秋深知这一点,可她被捏住了七寸,不反扑终要一死。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赌一把恐怕后悔,最终她咬咬牙,应承了下来:“必要时候,大人需出面相助。” “当然。”徐稚柳应道。 “好。那我们击掌为誓。” 徐稚柳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梁佩秋注意到他虎口处的烧疤,想到他说那是兔子打翻烛台所致,也不知小兔子如今怎样了。 以他阴晴不定的性情,怕是讨不着好。 她的手附上去,带着一丝凉意。 徐稚柳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很快,两人各自分开。 掌间留下袅袅的香。 第94章 晚间回到安庆窑,白梨将厨上热着的暮食提到小青苑,伺候梁佩秋用饭。 夏季时令长,天黑得也晚,白梨干脆将窗帘拉起,饭食一一铺陈在长条楠木桌上,摆两件插着牡丹月季的青瓷瓶,辅半截噗呲噗呲烧着的灯烛,乱糟糟一通布置,且叫梁佩秋来看。 梁佩秋从书案后起身,略瞥了眼条桌,光线尚可,遂携着一堆书卷挪到窗前。 看白梨眼神闪烁,在一旁不住朝她眨眼睛,她恍然觉察到什么,扫过长桌上一应物事,勉强点头应了句好。 白梨单纯,看不出大东家一言难尽的表情,高兴道:“我看酒楼里茶席是如此布置的,也跟着学了学。东家看着心情好点,也能吃多点。” 梁佩秋笑纳了。 不过以她的审美,青瓷瓶插红牡丹实在有点狂放大胆,正对案几摆着好像王云仙在盯她吃饭,胃口真好不起来。她勉强吞了口饭,又起身跑到屋外,从檐廊下一溜高高低低的瓶罐中挑了只粗陶质地长满裂纹的细口瓶,换了青瓷,如此在斜阳下就着一方旧式雕花大窗,更显山水秀色,怡情怡心。 怕白梨小姑娘伤心,梁佩秋还想安慰一下,却见她趴在案头,认真地翻起了卷宗。 梁佩秋顺势走过去,夹起一筷子青笋,问她:“你识字?” 白梨腼腆地摇摇头:“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平日里看东家在书海忙碌,她其实很是艳羡,“我这样的人家,女孩少有读书识字的,东家你真厉害!” 梁佩秋不想说其实是因为被当成男孩养才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故而一笑,回道:“我学问一般,只略微看得懂字面而已。” “这也很厉害了!” 梁佩秋看她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向往的模样,便道:“那你愿意的话,得空我可以教你认字写字。” “真的吗?东家你对我真好!” 小丫头一时高兴,忍不住蹦跶好几下,发现自己没了规矩,又忙矮下身,催促梁佩秋快快用饭。 梁佩秋示意她不用拘谨,藏架上的书可随意看。 天边云霞乍红,山峦起伏犹如海市蜃楼。她想着白日在县衙周齐光的一席话,不禁出了神。忽而听见一声极低的似乎是疑问的嗟叹,回头看去,白梨正朝她笑:“东家,我打搅你想事情了吗?” “没事,怎么了?” “哦,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看错,这两封文书是同一个人写的吗?” 梁佩秋凑过去看了看,她手下一件是徐稚柳生前关于百采改革的手稿,笔迹略显潦草,但看得出是自成一体的正楷之风。 另一件是她今日从周齐光那边带回的新政后民窑新气象随采记录,行书风流,是典型的智永体,介乎草书与楷书之间。 两封文书字型相似,风格却是迥异,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字迹。 白梨得到答案也不惊讶,吐了吐舌头:“我看着也不像一个人写的,只是有些字又挺像的,让我有点拿捏不准。” “是吗?” “诺,你看这个字,我看东家你写过,你最后一点习惯落在钩上面,但这两个人的点都在钩后面。还有这个字,一横中间为什么要断开呢?好奇怪,你们都是断开的。” 梁佩秋本没在意,每个人书写习惯不同,点和钩的位置相同不能证明什么,可横中截断这一习惯,和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而她也是故意学徐稚柳才慢慢养成习惯的。 她不由地拿过两份文书一一比对,字迹确系有天壤之别,可仔细分析的话,书写习惯居然一模一样,譬如点和钩的位置,譬如左右结构的字体先写右后写左,如此最后一笔的重心不一样,笔墨轻重也不一样。 她不确定周齐光给的这份文书是谁写的,但是,和徐稚柳用笔习惯的一致程度,让人莫名地悚然和怪异,继而生出一种异样感。 这本是白梨的无心之举,可能小丫头也没想到其中能有什么关联,略看了看就放下了。梁佩秋心头却似添了堵,热腾腾的饭食也不香了。 用罢暮食,白梨端了汤药过来。逢梅雨季她的腿疼就没消停过,是以外敷之余,不得已添了几剂内服汤药。 药是白梨下午和时年约好在街上取的。 自年初在安十九跟前演戏,雪地里被打重伤了一回,时年身体也落下些毛病。梁佩秋给了他王云仙去祁门求的方子,经过调理后,他身体大好,是以去药房又配了几副药,偷偷送给梁佩秋,末了还笑话她进出都有尾巴,这点小事就代劳了,叫她不必客气,新年多准备几个红封就行。 梁佩秋听了微微一笑,问他近况如何。 白梨说:“他原就是湖田窑出来的,回去还不是跟回家一样?徐大东家很器重他,把他调到前院了,现如今跟着张管事整日进出,也能打理些简单窑务了。” “阿鹞如何?” “因着和离归家,街头巷尾说闲话的人不少,徐大东家被气得发了好大的火,将人拘在家里不准出门呢。” 梁佩秋深谙徐忠的脾性,雷声大雨点小,气过一阵就好了。何况阿鹞是他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怎么都不会放任不管。 如此也好,有阿鹞在旁协理,张磊主掌窑务,即便徐忠不得不酗酒装疯掩盖锋芒,湖田窑也能正常运作。 如今横在面前的、最为紧要的便是成立陶业监察会。想要拔除三窑九会的毒瘤,无异于虎口拔牙,如何都不可能越过安十九去。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安十九心甘情愿地被拔牙呢? 杂乱的事情一多,一些看似紧要又不那么紧要的事就被抛诸脑后了,梁佩秋又理了理窑务,一一核对完目前窑口的债务,心下有了章程。 三更天时,她照例巡窑。 狮子弄的上下山这条路她如今走习惯了,一个人也不觉得深夜寂寥,反而夜越无声,心境越是清阔,能得几分难得的自在。 忽而听见一串脚步声,不知是何心理作怪,她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钻,躲到了树后。 不久,前方暗巷的岔路口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即便月夜稍暗,梁佩秋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不算陌生的人,已见过四五回,下午才刚舌战过一轮,就是那新上任的浮梁县令周齐光。 县令大人如此悠闲,大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出来瞎溜达吗?可公馆路离狮子弄不算近,走路需得半柱香…… 正好奇时,紧随其后又出现一道身影。 还是熟人。 吴寅快步上前,同周齐光并肩而行,低声说了句什么。那人唇角微动,溢出一声笑。 没有试探,没有偏见,没有外在的一切,极为清冽的一声笑。 梁佩秋陡然震住。 见他们走去和自己相反的方向,她没有再躲,从树后出来,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夜里没了白日的暑气,仅穿单衣略显清凉。 她的肩头不自觉抖了抖,脚下稍快,踩过积水的土坑,鞋底和树叶沙沙作响。 不远处的两道身影齐齐停住。 吴寅问:“怎么了?” 徐稚柳收回向后看的视线,摇头示意无事,又重复方才的话:“她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你放心,已经派人盯着了,说来也巧,我的人过去,发现还有一拨人在盯着她。你猜是谁?” 徐稚柳无所谓他的挑逗,除了安十九不作他想。只他没想到时隔一年多,安十九的疑心病更重了。 即便当着面亲自教训了时年,把人打得奄奄一息,后又在京中屡次表忠,献上皇瓷。做到这种程度,仍未取得安十九的信任吗? 她就这么想攀上他? “不过他们盯管十分松懈,我想安十九很快就会撤回那些人了。” “是吗?” 徐稚柳面上的笑淡去了,“或许不等撤回,他又将起疑了。” 吴寅一听这话,就知他要行动了,不禁为梁佩秋捏把汗。 好好的女子,骗谁的感情不好,偏惹了这位。 自打得知梁佩秋的真身,吴寅就似开了窍,对此前徐梁二人的种种有了更深的、或许并不存在的解读,于是从他的角度看去,徐稚柳恨得越深,爱就越深,是以再怎么报复其人,恐怕也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过这谁说得准呢,吴寅一个大光棍,也就纸上谈兵罢了。 \/ 半月后,御窑厂按照内务府礼单烧出了第一批冬令瓷,结果令人惊掉下巴。 其实安十九到景德镇四五年间,从未管过窑务,除了借势逞威风捞钱,粗活累活都交给了底下人去干,包括万寿瓷数十万件的成品,全靠大总管掌眼。 大总管点头了,他也跟着点头,装出几分懂行的样子,亦或故作高深让人看不出深浅。 然而冬令瓷的这一批成色,即便他一个外行看了都直呼要命,何况大总管是背着荆条过来请示的。这质量不说够得上万寿瓷之七八,就连一二都嫌磕碜。 乍一看,里头水平还参差不齐,有的瓷质粗糙,釉面斑驳,没有半点贵气,有的碗口瓶身甚至有明显破损,款识也写得乱七八糟,没丁点水准,与最初拿给安十九看的样目瓷差之千万。 安十九气到全身发抖,一脚踹翻大总管:“你就让我拿这些去和陛下交差?说,究竟出了何事!” 大总管背后擦地一阵生疼,却也顾不上,忙爬起来跪地求饶:“大人饶命,请听下官解释。非窑厂工匠怠慢,而是自打匠籍制被除后,工匠们的去留也跟着改变。民间为网罗优秀工匠,开出高价,御窑厂有些老师傅就、就……” 这只是原因之一,不过没等大总管说完,安十九就抢白道,“堂堂御窑厂,难不成还比不上民间窑户吗?他们能给多少,叫你几个匠师都搂不住?” 大总管不敢虚报,抖着手指比了个数。安十九眉头更深了:“这个数御窑厂给不起?” “以前给得起,现、现在……怕是难了。” 安十九意识到情况超出预想,由着左右护卫抬来贵妃榻,往上一靠,说道:“不要跟我绕弯子。” 大总管叹了声气,不得已将深藏于心的钦银一事和盘托出。 这事儿若当真上头没拨款,闹起来内务府铁定完蛋。是以他们说拨了,那肯定拨了。至于多少款项暂且不提,总之不至于连几个老匠师都请不起。再者说了,御窑厂的工匠走出去肩上可插小黄旗,到哪儿都会被高看一眼。 那是皇家给的牌面,即便略低于市场价,也多的是人抢着干,少有人会跳槽。 是以,这笔款项必是缺了许多,且有一段时间了。 当安十九听到已经有半年余没发工钱后,心口突突地跳,当即一个飞扑,恨不得将大总管原地踹死。周元在一旁紧紧拽住他,又示意左右将大总管提留远一点,免得误伤。 待到安十九消了气,才又把人提溜回来。 “到底是何缘由?你不准隐瞒,给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大总管如丧考妣般跌坐在地,一副有口难言的苦相。 他管着御窑厂十多年了,自打到了这地界儿,内务府拨的款项就没一次足额到过厂里。 他虽不是勋贵人家出身,但能担此要职,家里多少是有关系的,回去后和大人说了,只被吩咐一句不要声张。 他知道这是朝廷墨守成规的一套办事论调,层层盘剥是必然的,能到手七八已是当官的手软,他应当心满意足。 他生性胆小,不敢惹事,便也满足于现状。 兴许打量他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周边的兄弟单位从没找过他麻烦,他在这位子上也就坐得越发稳当起来。 头几年拨款还算趁手,实在不够周转时,拆东墙补西墙也未尝不能周全。 主要事情开了头,就是覆水难收,那时不是没想过上报朝廷,可他一个品阶都没有的小官,如何上报朝廷?他能活着走出江西吗? 他知道答案是不能。 加之从前是匠籍制,匠师在民间地位不高,即便景德镇是出了名的内务府后花园,皇帝的心头好,匠师们也不过给皇帝打工的下等奴罢了。 有多少给多少,不敢有怨言,这也助长了他的“知足”。 直到去年万寿,数十万计的御用瓷下达地方,量大到难以计算耗费。或许也是因为量太大了,那些“手”从中捞钱时没个数,从本就不多的钦银里扣了又扣,以至于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地鸡毛。 这些年来边关战乱不断,经济不景气,国库亏空。为皇帝庆贺万寿,六部几乎掏空所有家底,如今是一点也没有了。 他只能将仅有的部分钦银取出少许用作定金,先行打发了搭烧万寿瓷的民窑,剩下少许用作御窑厂周转用度,其他一概先拖着,拖到万寿结束,不得不面对现实。 谁知冬令瓷紧随而下,钦银再次吃紧,这次当真雪上加霜,一根鸡毛都没了。 匠师们被拖欠半年工钱,早就闹着要走。一听冬令瓷又来了,哪里还肯干?人一走,厂子里青黄不接,上面还三日一匹快马地来催进度,他只能硬着头皮让青瓜蛋子上,结果倒好,木材木材赔了,釉料釉料赔了,烧出一堆到民间都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更不用说担着御用瓷的名头,谁都不敢买卖,只能当场摔碎! 他很清楚这事儿说和不说,都不可能活着出江西,与其如此,倒不如一死博之。是以他背着荆条来见安十九。 话刚说完,整个人扑到安十九脚下,痛哭流涕地求大人救命,愿出面指正江西的这帮贪官,只求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安十九沉默了。 是不是江西的官,有几个官,这些先不论,他能先辞了头上这顶乌纱帽吗?安十九无力地想,他才过上几天好日子? 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今日不会开口时,安十九出声了:“我的家财能否填补万寿瓷和冬令瓷所缺钦银?” 这话一出,不说大总管,周元等人都愣住了。 大总管摇头说不知,得详细算算,于是安十九命人抬了张八仙桌过来,令账房所有管事携账簿立刻清算,就在御窑厂的后花园,算盘落珠有声,叮当不断。 至夜半,大总管向安十九回禀,勉强点了下头。 是可以再拖一阵的意思。 但这事儿,没除根,早晚要爆。 “先将离开的匠师请回来。给搭烧万寿瓷的民窑补上一半的缺,剩余一半先押着。再取部分作冬令瓷的定金,看哪些民窑愿意搭烧,先把冬令瓷交上去吧,过个好年。至于旁的,我来想办法。” 大总管连声称是。周元叫了人去安十九私宅抬出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又连夜敲开徽帮数家福字号钱庄兑换现银,次日一一发放。 然而结果不尽人意。 愿意搭烧冬令瓷的民窑屈指可数,其中两大包青窑湖田窑和安庆窑均不在列。 这事儿动静不小,安十九自知瞒不过去,当即叫了梁佩秋过来谈话。 梁佩秋前脚才刚从王云仙那边得知,昨儿夜里有大财主惊动半城的钱庄换银子。要不是亲眼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抬到安庆窑,他还以为北边的胡虏打过来了,大财主急着跑路。 梁佩秋对此倒似早有所料,叫来账房点算,一看只付了一半尾款。 剩余一半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即是质押。 押的是钱,质的是人。 第95章 上午发的银钱,下午得的结果,晚间梁佩秋被叫到御窑厂。 人刚出门,吴寅就来寻徐稚柳说了此事。 既盯着梁佩秋就不会放过安十九,是以安十九宅邸和钱庄大半夜闹出的动静逃不过徐稚柳的眼睛。 难得他有闲情,张罗属下在务本堂前的石桌置了茶具,取出离京前广普方丈送的普洱茶饼,掰碎一小块揉碎在瓷碟中,架起泥炉生出小火,夹着瓷碟慢慢烘烤。 吴寅人未至先嗅到一阵清苦绵长的香味,快步绕过照壁,便见一道身影端坐老槐下。 夏日蝉鸣鼓噪不宁的夜,空无一人的抄手游廊,沐着融融月光的凉阶,四四方方的天井,组成一幅欠有思量的东篱愿景。 那愿景里,清瘦身影寂寥地坐着,苦苦经营一副热闹的场面。 吴寅脚步略顿,呼吸渐平,边走边道:“你莫非已经猜到了?” 徐稚柳在看清来人后,七八分的笃定转变为十成十的把握,悠然开口道:“早间听六房的人提了一嘴,这毕竟不是小事,我就料到了。” 万寿瓷是万庆年间空前绝后的盛事,耗费自然巨大,这些时日可愁煞搭烧户了,连带着被他们借了银钱周转的亲戚、被采购了木材釉料和竹篾、用具的店家之流,都跟着捏了把汗。 好在朝廷没忘记这笔巨额尾款,虽则只给了一半,也算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六房多有家里从事瓷业的人,一早上各个笑开了花,喜气洋洋的,逢人就说这事,徐稚柳听了一耳,料想御窑厂拖了这么久,不会无故发钱,应是有什么变故。 而今吴寅带来更为确切的消息,知是安十九连夜割肉放血,徐稚柳会心一笑。 自打上回从县衙离去,这半月来某人可没闲着。白天陪贵人游园赏花,晚间密会盟友暗箭伤人。 先是令和安庆窑交好的昌南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在江水楼制造意外,放出高价聘请匠师的风声;再在御窑厂的师傅们经过时,给正好茫然无措的他们指一条明路;后唆使青瓜蛋子把握机会鱼跃龙门,忽悠一时急昏头的大总管犯下大错。 这里面的每一步她都没有亲自出面,只帷帐里走一遭,死水变活水,跟着掀起巨浪。 冬令瓷迫在眉睫,御窑厂力有不逮,不得不仰仗民窑援手。而民窑在意的,无外乎银钱的结算。只要尾款到位,谁敢不卖御窑厂面子? 安十九为平众怒,被迫放血。 这当真是一个好办法。 只不过,她要如何说动安十九成立陶业监察会?徐稚柳尚未想清其中的关窍。 然而只这前半部分,已足够吴寅连声赞叹了:“没想到她一个女子竟有如此急智。以前常听人说你是刘备帐下诸葛亮,如今看来,她倒有几分你的风采!” 话刚落地,他听见瓷碟里一声“哔剥”响动,似是烘烤过头,一片茶叶打着卷儿跳了起来,落在徐稚柳靴面上,还冒着白烟儿。 吴寅哈哈大笑,也不怕拔老虎须儿,直言道:“我记得你从前还很担心,说她常年深居简出,性情也不外放,日后行走窑口恐会吃亏。如今看来,你当真识人不明。” 徐稚柳深刻体察到他的嘲弄,也觉自嘲。 “是我看走了眼。” “并不。”吴寅又打断,“是你志不在此。” 徐稚柳佯装听不懂,问起搭烧户们的的态度。 吴寅道:“如你所料,没几家同意的,首先尾款还欠着一半,给不给的尚不知晓。再一个,入秋后木材削减,天气转冷,营生不如上半年,为能过个好年,谁家都不敢冒进。况北边战事激烈,近来常有前线战报传来,南边也不太平,大家都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唉,还不知明年会是怎样的年景。” 徐稚柳问他:“你想去打仗吗?” “想啊!当然想!” 吴寅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光亮,旋即寂灭,“我从小就想去边塞征战胡虏,夺回前朝失去的城池,只家里不允。你也知道,我爹虽性鲁,但有些格外的优柔。于建功立业上对我无甚期许,只希望我和嘉妹儿好好的,过一天是一天,不给他老人家惹祸就算万事大吉了。” 谁家父母不盼着儿郎长命?吴方圆有胆子和权阉叫板,未必没胆子叫儿郎征战。 或许眼下不是好时机,或许他有不为人知的苦衷,总之,以徐稚柳对吴方圆的了解,那是位有血性的大人。 吴寅肖似其父,正义刚直。 年轻儿郎满腔的报国热忱和拳拳杀敌之意,理应挥洒在边疆,而不是这片没有硝烟的土壤上。徐稚柳忽而生出几分索然的意味,道:“若遇见合适的时机,我帮你劝劝吴大人。” “好呀!” 吴寅再感激不过了,一拳砸在徐稚柳肩头,“你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好兄弟。” 徐稚柳手一抖,瓷碟里的茶叶掉着大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他看着吴寅,吴寅心虚地笑笑,一脚盖过去,当无事发生。 于是徐稚柳算好的两杯茶,最后只得一杯。吴寅厚脸要尝,就都便宜了他。 晚风徐徐,徐稚柳立在老槐下,触手接过一片花蕊,想着梁佩秋被传召后安十九的态度,忽然没有来由地心跳漏拍,想起前朝一桩旧事。 潘相督造瓷器期间,虐打瓷工引发民变后,替代他的是另一名宦官。那是位相对老实厚道的宦官,没有潘相的狠辣,也没潘相的果决。 只这么一来,老百姓就不大服管。 当时窑业远不如此时兴旺,从业者也少了许多,然宫廷所需浩大,压得工匠们喘不过气,慢慢地出现了消极怠工的情况。和如今冬令瓷的结果一般,烧出一堆废品瓷就地填埋,时日到了,自然无法完成内务府下达的任务。 如此不达圣意,那位宦官先被斥责“不至诚”,后被认定欺君罔上,最后处以极刑。前后不过三个月,快得荷花来不及凋谢。 这事儿在宦官当选督陶官的数百年历史里极为罕见,也是一宗典型的戒例,想必安十九有所耳闻,才会不惜自掏腰包,也要立刻消除哪怕一丝“不至诚”的可能吧? 不知梁佩秋可知否?又要如何做? 正想着,一道似乎是鸟叫的鸣笛声响起。吴寅放下手中的黑瓷建盏,屏息倾听,对徐稚柳说了句暗影传信后,飞身掠到屋檐上。 几息后,落停在徐稚柳面前。 “发生何事?” “这是事发紧急的求令信号。”吴寅声线略紧,“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梁佩秋可能出事了。” \/ 御窑厂占地极广,有着全天下最为完整的烧瓷体系。 涵盖搦泥、捣泥等对瓷泥做细化处理,兼之拉坯、利坯、挖足、施釉,晾晒等大致流程的坯房,以及包容各种形状如龙窑、蛋形窑、葫芦窑、匣钵窑等窑房各有数座。 屋瓦连着屋瓦,穿行其中的匠人们或推拉轮车、或搬挪匣钵,或运送烧柴的木料,或清扫窑膛烧尽的余灰和损毁的器件,或把瓷器一摞摞往窑弄里搬,按照不同类型不同釉料所需的环境,放在相应的前后位上,再按照对应的叠烧、支钉烧等方式摞高、摞满,尽量不空窑,如此才能利用最大化。 大总管忙得一整天脚不沾地,御窑厂总算恢复往日的生气,梁佩秋经过热闹的厂区,抵达御窑厂以北——安十九平素处理公务和待客的偏殿时,暮色已被黑天吞没。 偏殿外周元和高低护卫各站一边,百无聊赖地打发着时间。瞧见她来,周元起先上前,快速同她耳语。 “大人心情不佳,梁大东家切记小心回话。” 不久前梁佩秋托人从京中带回造办处新制的冰鉴,过程如何一波三折费尽心思不说,最后白白给周元做了人情。 周元记恩,知她卖好的意图,当下提点一二,就算回敬了。 梁佩秋朝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周元不敢多话,忙将人引入屋内,随即退出关上房门。和先前人声沸腾的厂区相比,屋内似乎安静过了头。 梁佩秋略有不安,试探着唤了声大人。 窗台下斜躺假寐的安十九早就听到动静,眼皮微微掀动,晾了她片刻后,先发制人道:“听大总管说,你不愿意烧冬令瓷?” 梁佩秋循声向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站定,深深地吁了口气。 安十九听她长叹,哼笑道:“打什么腹稿?不必遮掩,本官今日没甚耐心!” 梁佩秋便道:“大人息怒,非我故意想和大人作对,实在是手头吃紧,无能为力。大人,有一事旁人或许不知,您却是知晓的,安庆窑本就背着巨大的债务窟窿……” 说到这儿,她略停顿了下。当年账房里那蛀虫几乎吸干安庆窑的血,而这里面一大半怕是都喂给了面前这位吧? 她不是没有怨怼的,不过片刻如常道:“钱庄利大,今年窑口经营所得全部拿去填坑,也还差着许多,何况万寿瓷又是一笔。如今窑口内外交困,已无任何能力再承包冬令瓷的烧制了。” 她说着,双手呈上安庆窑的账簿,以供检视。 安十九见她早有准备,更是气恼:“你这是怪本官不通人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佩秋状若气恼,又咬牙隐忍翻滚的情绪,然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不免沾染薄怒,“大人分明最清楚安庆窑的境况,我也知大人叫我前来的意图,不敢有分毫隐瞒,是以直言,大人又何苦为难于我?” 安十九翻身下榻,越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挑起她的下巴:“你在气什么?” 梁佩秋努力别过头去,垂下眼帘。 案几上是一排明亮的火烛,她被掌在他手下,眼睫颤动着,显出几分弱不禁风。 “大总管之前几次游说于我,我已再三言明窑口的情况。何况万寿刚过,皇瓷备受陛下嘉许,大人也奖赏许多,我不是见利忘义之人,若有能力,岂会不应?可大人不仅不能体察我的艰难,还三番两次试探,未免令人心寒。” 安十九错愕不已:“大总管先前找过你?这事我并不知晓!” 梁佩秋管他知不知晓,反正他大晚上急吼吼把她叫过来一再试探,这总是真的,便不说话。 安十九一时倒似冤枉了好人,松开手,轻咳一声:“是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以为……罢了,此事不提了。” 他接过账簿随意翻看几眼,问道:“现今窑口债务如何?” 梁佩秋似还有气,鼻音略沉:“勉强能够周转,待收回未交付的货款,到年底时应可向钱庄交差,不至……不至被人以拖欠借款为名,告到县衙去。” “有我在,谁敢告你?” 安十九被她气咻咻的样子逗笑了,甩开账簿不管,略思量片刻,再度开口,“此事你替我想想法子,入冬前必须交上够量的冬令瓷。” 梁佩秋目光扫过账簿,借着踱步思考,将账簿偷偷塞回胸前,微松一口气。片刻后,她语气犹疑地望向安十九:“大人,我有一问,请您直言。” 安十九朝她招招手。 梁佩秋就近搬了张杌子,坐到窗前。安十九半靠软塌,迎窗望月。 “你知道吗?其实在内廷的那些年,我从没看过月亮。不知是宫墙太高太深了,还是我脚步匆匆走得太急了,如今想来……真的,我从未有一次看过月亮。” 安十九声音里带笑,回首问她,“你看过吗?” 梁佩秋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爱看月亮。” “为什么?” “月亮好看。” 安十九又问:“哪里好看?” 梁佩秋答:“它有光,在黑夜里发光。”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梁佩秋率先打破寂静:“大人,御窑厂可是……可是没有银钱了?” “你猜到了。” 这不是疑问。 梁佩秋随着安十九的话音垮下肩膀。 “冬令瓷是皇家瓷,办好了名利双收,多少人抢破脑袋和御窑厂搭烧。似安庆窑般窘迫的毕竟少数,其他家不应,必是名利里少了哪一项。大人,说句实在话,如今年头活着尚且不易,老百姓拼死拼活为的就是一个温饱。若这都做不到,还谈何声名?” 安十九微微侧目:“这倒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些肺腑之言。” “大人是朝廷命官,政务繁忙,若非必要,我和您说这些,岂不辱您的耳?。” 安十九笑:“你不必阴阳怪气,我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话本里都说,我是比潘相还心狠手辣的贪官,是朝野内外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这劳什子的民间疾苦,与我何干?” 梁佩秋原想试试怀柔,不想安十九病入膏肓,听不得半句警世名言,遂果断换副嘴脸:“那我和大人说说银钱的事。要解决冬令瓷的困局,就一个字——钱。” 安十九来了兴趣,支起半身:“此话何解?” “三窑九会自成立之初就定下门槛,所有入会者皆要交足会费,且每年都要交。这笔费用将用于瓷业建设,需众家同意才能取用。我日前看过了,累积至今,那是笔不小的数目。” 安十九目中精光毕现:“足以垫付冬令瓷所需的全部耗费?” 梁佩秋略带迟疑地、又肯定地点头。 安十九狂喜不已,径自站到榻上,双手撑在窗棂上,似窥见那道黑夜里的光。然只一瞬,他的肩膀再度垮塌下去。 “如此一来,岂非人人都知御窑厂没有银钱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 三窑九会囊括安庆窑、湖田窑、昌南窑等古器、灰可器造器业,还有九会下辖脱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等特定行当,人员分布之广,人际关系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一旦调用这笔钱,必要有说得过去的名头。有了名头,就要传播,凡经传播,必有夸大。 让老百姓知道御窑厂没钱这不是大事,若让老百姓以此为开端,妄议朝廷没钱亦或江西有大贪官,这可就是大事了。 安十九宁愿割肉也要先压下此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杜绝消息外露。 这一计不成,安十九揉揉眉心,愁苦万分:“可还有什么名目正经得当、不会惹人起疑的办法?” 梁佩秋摇头:“没有了。” 安十九唉声叹气。 梁佩秋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内来回打转。安十九被她走得心烦,叫她去外面整些糕饼果子。梁佩秋领命而去,在廊下和周元说话。 周元先还听到里头有大动静,不由揪心。看她全须全尾出来,忙上前打探。梁佩秋摇头示意无事,点了几样糕点,又叫一壶酒和几样小菜。 旁边的护卫见状,抢着去办了。 周元和她对视一笑。 这会子谁都不想当门神,上赶着找不痛快。护卫也是人,站了大半宿早就困乏,去厨下跑了一趟精神振奋。 梁佩秋远远见人提着篮子走了回来,脚步轻盈似出游的鸟雀儿,经游廊时,她忽而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不等护卫将提篮给她,一阵风似的卷到安十九跟前,喘着气道:“大人,我、我想到了!” 安十九被吓一跳:“什么?” “有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且不需用到会款惹人起疑。” “快说!” 安十九急不可耐地从榻上翻坐而起,双手扶住梁佩秋的肩膀,满怀希冀地凝望着她。只听她嘴唇一开一合,安十九的手不自觉用力,捏得她肩骨咔咔作响。 他不由叱问:“你再说一遍!” 梁佩秋没有丝毫犹豫地重复了那句话。 “成立陶业监察会。” 第96章 成立陶业监察会,原就是夏瑛在任时曾数次提出的利民举措,这一点复再提起,不突兀不贸然,没有任何问题。 其次,百采新政多项举措实施后,瓷业新风有目共睹,那么这里面最关键的一项举措,势必民心所向。即便极大动摇三窑九会的根本,也阻挡不了悠悠之口的拥趸。 这一名目非但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还有助于安十九重塑民心,一改往日大贪官的形象。 再者,安十九直接受命于皇帝,此令可跃过江西直达天听。皇帝若知晓他整顿瓷业的决心,只会大加赞许,绝不会阻挠,是以他们可理直气壮地问朝廷要钱,不需动用三窑九会的命根子,如此也能少些地方上的阻力。 有了银钱,冬令瓷就好办了。反正陶业监察会和三窑九会“外形”相似,一应办公用度皆可取自三窑九会,只需将原先招牌撤下,换个新的招牌,再将人员打散重新洗牌,一一纳入符合章程的监察人员。 隐形费用上面多做做文章,还能向朝廷多要点拨款。 这绝对是目前唯一且最好的办法。 安十九在初时听到此谏言后下意识勃然而起,在屋内一阵打砸,引发巨响,尔后愤怒平息,再次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不得已为之的妥协,因他知道目下情况有多紧急,容不得他挑三拣四。 可一旦采取此法,他先前借着万寿瓷屡次制止夏瑛行监察之责的决心将不攻自破,这便是他的逆鳞所在,也是他晦于人前的自尊在作祟。 任凭皇城里如何猪狗不如,都已是前尘往事,出了京到了地方海阔天空,曾经伴随着自己前半生甚至一度以为终身无法摆脱的屈辱时刻,照见内心至暗之处,绝不容许尊严再受到一丝一毫的冒犯。 是以,即便明知前路艰难,错得离谱,安十九也绝不可能收回主张,自己打自己的脸。然而生死时刻,梁佩秋的建议却是迫得他不得不“回心转意”,直面前程。 就不说打脸了,原先逢年过节都会给他上供好处的九会成员哪里肯干?利益受损,麻烦事成堆。况且,皇帝高兴并不代表内务府高兴,国库有没有银子再行拨款尚且不知,万一没有,离弦之箭将如何收回? 安十九不得不冷静下来,再三斟酌其中利害。梁佩秋在一旁垂首等待,端就比安十九耐心和稳重千百的姿态,似乎已有了万全的应对。 忽而,安十九开了口:“你先前说周齐光提出再议此事,可有下文?” 梁佩秋没想到震怒之后的安十九,首先提起的竟是那茬事,什么意思,莫非他起了疑心?想他在县衙必有耳目,这事瞒不过去,她脑袋飞速旋转,很快有了应答。 “我按照大人所说,先将此事拖着了,周大人日前再度问询,我便言明此中有您的主意,他便没有多言。不知他可曾私下找过大人?” 安十九故作沉吟:“倒还没来催促我。依你看,他对此事态度如何?是否坚决?” 梁佩秋谨慎回禀:“周大人看到新政后百态复苏,窑业兴旺,或以为成立陶业监察会于瓷业有利,才重提此案。既然多日不曾来找大人,想必没有非此不可的念头。” “哦?那倒是我多虑了。你也这么认为吗?” 这已是安十九今夜第三次坐直身体,笔直地朝向梁佩秋,“成立陶业监察会于瓷业有利,那么于我如何?” 梁佩秋事前已深思熟虑过,此时却佯作眉头深锁,开口时带着些小心的试探:“大人,方才我已列举其中二三点好处,想必大人胸有成算。大人想听的,或许是我那不敢妄议的肺腑之言吧?” 安十九发出一声嗤笑。 梁佩秋当他是被识破后默许的态度,“那小人就僭越直言了。于大人您而言,民心一项不可谓不重要。毕竟瓷业仰赖于民和匠,而景德镇最大的民生根本就是陶瓷,各行各业息息相关,有任何一个关节出了问题,其他关节都会跟着出问题,是以景德镇瓷业的民心,如那万金油,比名利更好用。若他们忠心不二地拥戴大人,想必您在朝堂的地位也会更加巩固,日后步步高升,青云直上也未可知。” 说完这话,梁佩秋微微抬眼,观察安十九的脸色,见其端坐榻上岿然不动,面容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稍定了定心,继续道,“自古以来政权更迭都讲究师出有名,一味靠强权压制并非长久之计。景德镇素来民风剽悍,历史上数次因压榨过度而引发哗变,这对历任督陶官而言都是一道坎,大人也不想成为潘相之二吧?” 安十九再次嗤笑:“徐稚柳以身蹈火后,民间就盛传他是童宾转世,受我欺压太过,被迫自焚以警示众人。我看这股邪风,指不定哪天吹起来,狐狸大王就变成潘恶人了。” 这种话梁佩秋纵有十个胆子也不敢乱接,万一一语成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安十九见她“妄议”到不敢再有半点动静,似乎山穷水尽,便不为难,双手撑在膝上,五指缓缓收紧,攥握成拳,猛一起身,高声喊道:“周元!” 周元闻声而入。 他是安十九的幕僚,为安大人分忧是他的职责,今夜这场谈话他本应在场,此时受召入内,时间不早不晚,有点像被昏君遗弃在冷宫的旧人。 为免尴尬和以示安抚,安十九亲自将始末一一道来。 周元自随侍安十九身旁,两年来可谓受尽折磨和冷遇,早已刀枪不入,快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可即便如此,在听到要借陶业监察会之名向朝廷索要拨款援助冬令瓷时,他还是不免一个哆嗦。 良久,他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梁佩秋,将疑虑咽回肚子,也表示了支持。 毕竟,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见周元也没辙,看来丢人是免不了的了,既如此,这张脸不要也罢,总得赌一把! 安十九当即让人准备纸墨,欲写奏章上呈皇帝,让周元和梁佩秋帮忙推敲措辞。梁佩秋暗自松口气,正为今晚一搏窃喜时,忽听得外间急声传报,道是县令大人来了。 并且不等通传,人已随声出现在门口。 屋内三道视线齐刷刷望去,对上徐稚柳和吴寅不乏震惊的面孔。 这…… 看着不像出了急事呀? 这倒不是暗影的错。先前梁佩秋提出成立陶业监察会时,安十九确实怒不可遏,一番打砸后未及收拾,现在屋内还是一盘狼藉。 就在书案前,几张矮几翻得翻倒得倒,砚台笔架花瓶摆件等更不用说,碎得难见其形貌。 暗影看不到情况,光听声音定然以为出事,急声传令吴寅询问下一步行动。吴寅哪里知道?以为徐稚柳不会管。 况且,这不正是他期待的场面吗?狗咬狗什么的,岂不痛快? 谁知那人闻讯后在天井不住地踱步,踱步,再未有片刻宁静。纵然他不说,也能预见此刻心绪的波澜,必然掀起了不小的水花。 没有多久,吴寅听到那人自说自话般嘀咕几句还不是时候,一边说就一边夺门而出,他立刻跟上。 徐稚柳不擅长骑术,多年以来他的时间精力都挥洒在案头,出行几乎都靠小厮驾车,是以他少有骑马的时候。然而这一晚,吴寅莫名觉得晃神,暗道徐稚柳是否背着自己偷偷练习了马术?否则那策马狂奔身影,岂会如电般驰骋自如? 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穿街而过到了御窑厂。 灯火通明的殿内,安十九正坐在长案后,周元和梁佩秋各执一边站立着,似在讨论什么。徐稚柳扫过一圈,心下了然,上前一步道:“安兄,突然造访可有打扰到你?” 安十九将写了一半的奏章合上,绕过桌案迎上前去:“无妨无妨,一些小事罢了,周兄找我何事?” 又对小厮骂道,“你怎么通传的?竟比大人走得还慢!” 小厮想要解释,被吴寅一把推开,示意他先离去。周齐光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的听的,面有讪讪,解释道:“方夜观天象,得一巧思,急着道与安兄,一时匆忙没等得及通传,还请安兄见谅。” 安十九浮夸地拔高音量:“周兄竟还懂这个?走走,我们去院中说话。”一边走一边吩咐后面,“你等随我一道来听听周大人高见。” 梁佩秋心有不甘地盯着墨迹未干的奏章,又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周齐光,学着王云仙在心里骂了句娘。 徐稚柳似有所察,余光瞥向身后,又快速收回,仰面望天。他闲适的姿态仿佛当真只是闲来无事夜观天象,又恰如其分地观察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跑来通知一个本不相熟或许也不必在意的人。 安十九随着他的手指仔细张望,天际上确有一颗极为明亮的星,且听他道,“子时入庙,禄存闪耀,即天禄有功,边境即将告捷,此乃大吉之兆。我欲上书呈表陛下,修建珠山之巅的文昌阁以示文运昌盛,国运昌隆,安兄可要一道?” 照周齐光的意思,浮梁县衙,御窑厂和巡检司为景德镇地方的综合官属,一起上表更能彰显诚意,也能最大体现“锦上添花”的好兆头。 这话把吴寅也带了进去,顺带不着痕迹地解释了吴寅同在的原因。 安十九望望吴寅。 吴寅摆出死人脸,略点头示意。 安十九便道:“如此好事,怎能少得了我!何况周兄深夜造访,便是想第一时间分享给我,我如何能不领受?” 月正中天,启明星闪闪发光,安十九一概不知,只亲近地同周齐光把臂言欢。 两人客套一阵,周齐光道时辰不早,要回去写奏表,赶在战事大捷前送往京城。 安十九看他言状笃定,不似作假,不禁慌了:“周兄,非我不信你的天官术数,只边关战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 周齐光声音一沉:“安兄,你想反悔?” “我不是,我没有!” “那就这么办!” 周齐光一句话盖棺定论,颇有几分唬人的架势,连一向不怎么买账的世家子弟吴寅都效仿行事,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安十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盘算着若预测不准,触怒皇帝该如何是好? 是以,送走人后,在梁佩秋的好心提醒之下,安十九连夜写好奏折,交给亲选护卫,要求他三百里加急,务必赶在周齐光之前送到皇帝手中。 旁的先不管了,要钱要紧! 这一番乱拳之下,安十九自没心思想别的,战战兢兢等待京中消息。好在护卫曾是军中历练过的好手,快马加鞭一路猛赶,月余带回了好消息。 皇帝应了。 拨款也能到位。 安十九嘴咧到一半才要开怀大笑,护卫又补了一句:“不过中间出了个小小的岔子。” 国库没钱,内务府哭穷,安乾当然要帮着自家人,于是在旁边煽风点火。 朝堂上吵了几日,最后还是一御史台的言官扒拉各通鉴史书,指出此举乃地方政令,惠及地方经济,应让地方出钱。相应的,也应该给地方足够的自主权,譬如对陶瓷制品价值的估算与核销。 项上经费理应由正项钱粮冲算,或由江西布政使司拨给钱粮开销,如此一来,经费上有了非经国库的地方保障,也能更大程度调动地方创收的积极性。 皇帝一听,这法子好。不仅景德镇要这么做,其他有类似民生经济的市镇皆要效仿,和景德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安十九有如此觉悟,当然备受嘉许,随护卫一道回来的还有皇帝亲自颁发的诏书。但是,正如安十九所料,皇帝高兴并不代表其他衙署单位会跟着高兴。 尤其内务府一通捣乱,把锅甩了出去,而背锅的江西布政使司第一时间响应皇命,亲自派了人来景德镇。 还是先前那位妙人参政,无比慈祥地请安十九去饶州府走一趟,孙旻要见他。 安十九自知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去了。 车驾驶出城门时,不远处的斜坡上两道身影,缓缓驱马现身。其中一人看着马蹄卷起的滚滚烟尘,好奇道:“大人当真写了奏疏上表朝廷,贺边疆大捷?” “我既开口,就不作假。” “大人如何得知?” 徐稚柳转脸望向身旁的女子。 不知不觉间,早秋来了,坡地风大,她淡青色的衣氅迎风而上,似与青山苍野融为一体。 方才一路狂奔,身为北地名驹的踏雪身形矫健,扬蹄起落有如平地,而驱策它的主人未有分毫逊色,手持缰绳,精神专注,盯着前方有如利剑出销,寒光零落。 此时此刻的她有着一种别样的沉着,让徐稚柳几乎不敢相认。这还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甘为他影子的小梁吗? 他久而不能言语,再开口时,是两人都有些惊讶的不平声线。 “不如你先告诉我,以监察之名,所要调查的是什么?” 陡然间梁佩秋心绪翻涌,不可置信地问道:“大人究竟是谁?” 第97章 短暂的静默过后,两人都恢复了平静。 失控于他们而言是不应当存在的,但既然发生了,即便不解,也只能强自镇定地面对。梁佩秋惊讶于新县令的高深莫测,不敢拿对待安十九的态度对待周齐光,是以即便两人临时同盟,达成共识,她也不可能傻傻地交付“肺腑之言”。 事实上,她的确想要调查些什么。 在决定搭烧万寿瓷之前,四六曾提醒过王瑜,小心“上头有疾”。当时王瑜没放在心上,她和王云仙也都没有在意。 毕竟每年都和御窑厂搭烧御用瓷,便大总管给银子不爽快,回回都要拖拉一阵,但最后都是给齐的,所以当四六说国库吃紧时,他们都低估了“吃紧”的程度,料想那是皇帝的事,和他们没有半点干系。 直到定银之后再无下文。 她亲自去了京城,亲眼看到皇帝万寿的排场,亲生体会那些生平从未见过的繁华和让她眼花缭乱的朝贡,她终于对万寿的耗费有了一点点真实的、直观的认知。 因此,当她回到景德镇,几次催促御窑厂交付余款而大总管总是推三阻四后,她意识到一件事——四六的猜测可能验证了。 国库大概率没钱了。 这次冬令瓷事发,本就在她计划之内。即便周齐光不逼着她承办陶业监察会,她也会想办法避开冬令瓷,以此向安十九施压,索要万寿瓷余款。可她没想到安十九会自掏腰包平息众怒,这足以证明事情并非她想得那么简单。 倘若当真是朝廷欠银以至冬令瓷无法交付,安十九定然要向皇帝哭诉或者央求他的干爹出面周旋,这根本不是自己出面补个窟窿就能解决的事!显然背后另有隐情。 于是她趁机提出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安十九向朝廷要钱,以作试探。 如果朝廷一直没给钱,安十九不会犹豫,会立刻拒绝让她打消主意,然而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担心自己没脸,担心三窑九会闹事,担心民心和前途,唯独不是她想的下意识担心朝廷没银子这件事。 因此,她猜到国库虽然吃紧,但钦银必是下发的,那么何以御窑厂拿不出来?而安十九为何要隐瞒此事? 以他在景德镇一手遮天的滔天权势,何须害怕什么? 细想想,其实并不难猜。 而徐稚柳比她所知的还要更多一点。当年四六写信提醒万寿瓷有恙,他顺藤摸瓜查到其真实身份是文定窑的大东家文石。 十多年前文定窑一朝倾覆,是因消失不见的数十万两雪花银。如此巨大亏空,非张文思一人可以独吞,其背后定有深渊。 再结合万寿瓷和安十九的态度来看,徐稚柳几乎可以断定,事涉当朝权贵,不可小觑。 而这一个或是多个是安十九尚且不知亦或无法撼动的官员,按照内务府拨款走的流程,景德镇财政一向受朝廷直接管理,因此钦银从国库出来后会直接到地方,这也就意味着,江西极有可能就是其本营所在。 主要参与此间舞弊的爪牙,皆出自江西。徐稚柳很难不想到如今三司衙门里最受皇帝宠信的权臣孙旻,这也是吴方圆原定的亲家。 其子孙昊为追吴嘉而来,似乎还在镇上逗留。吴寅为此怨声载道,徐稚柳为其倾诉对象,难免耳闻,对这位孙家少爷的性情倒是知晓一二。 孙昊性骄纵,好面子,爱出风头,不爱习文,因此孙旻帮他在五军都督府寻了个百户长的职位,日常巡视周边,抓捕犯事宵小。 这次他带人到景德镇,打的也是例行公务的由头,在此地盘桓近两月,不仅没人催他回去,吃住还都有人管,可见孙旻对此子的宠爱程度。 未免打草惊蛇,接近孙昊不是徐稚柳的首选。他还有一个选择,也是当年事件里唯一仅存的线索。 不知是一种怎样难以言喻的自证心思,徐稚柳没有告诉梁佩秋自己的推断,但却要求她跟自己去一个地方。 时入十月,青阳道观也有了秋意。 山门前下马后,需得步行进入道观,一路上漫山枫树都见了红,夹在不知名树种青黄交接的叶片中,格外惹眼。 梁佩秋边走边看,想起有一年秋天,王瑜领人采石勘察地貌,她随行在旁,走过一洞天福地时,蓦然抬头,满树火红,随风摇曳。 刹那间似见天女散花,误入仙境。 同行之人都夸她有福气,往日采石从没见过如此美丽胜境,她头一次来,仙人就下凡了。中有老者打趣她气运绵长,日后必定金屋玉辇,得觅良人。 而今时过境迁,再见昔日火红景象,她的良人又在哪里? 思念开了头,便似泄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与之相关的、无关的从四面八方涌来,再经眼角眉梢流向远方。 徐稚柳见她一直没有说话,整个人看似心不在焉,然步伐轻快有愉悦之相,遂问道:“在想什么?” 梁佩秋勉强压住被人打扰的不快,举目望向前方:“没什么,风景太美,不自觉深陷其中。” “是吗?” 其实徐稚柳在这一刻也想起了传闻中的洞天福地。 因所见太过离奇,勘察工匠们回到镇上后好说了一阵,各家生意往来频繁,他也跟着听了一耳。 在人人羡慕小神爷运道好的时候,他想的却是当真有这样一块福地的话,隐居此处,男耕女织,神仙眷侣,必也相当快活吧? 或许在他内心至深处,他渴望的并非只有九重云霄的金殿,以及暗藏其后报仇雪恨的决心?年少时曾一度萦绕心头采菊东篱的愿景,在一年复一年草长春深的更迭中,是否还留有微末的痕迹? 而此时令她愉悦的,又是哪位良人? 徐稚柳的头顶无端端罩下一片阴翳,将他面目笼入黑暗。 他没有任何预兆地转变话题,问道:“本官近日听说你为夺权安庆窑,不惜杀害恩师,驱走亲如兄弟的少东家,此事可当真?” 梁佩秋脸色瞬变,不知他突然发难是为何意,略作思忖后答道:“大人,倘若我如此行事,现在应该在地牢里,而不是陪着您漫无目的地走在荒郊野岭说些没有凭证的大话吧?恕小人无礼,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说话做事都将作为百姓的表率,如此更要谨言慎行才对。” 徐稚柳八风不动:“事发时县令位子悬空,此案搁置,本官也是忙过这一阵才听说了这事,因着关系才向你询问一二,并未同任何人提起。” 梁佩秋深觉此话无厘头且没意思,因着关系,什么关系?藉由此话作为提醒还是威胁的关系?她不免觉得可笑。 这些时日接触下来,她已十分确定新官对自己不喜。或许遭了权阉的连坐之罪,又或许有旁的什么原因,只她观察下来,这位喜怒难辨,不好相与,并非她可以求助援手的人,是以面对种种刁难,她无力辩驳也无话可说。 索性装哑巴。 徐稚柳也觉察到方才行为的可笑和幼稚,可让他主动缓和关系又觉困难,便气氛僵持着走完了下半程。 到了青阳道观,已有人在等,是一名作杂役装扮的男子。男子欲上前行礼,被徐稚柳制止,令他直接带路。 几人绕过前面几座供以外客上香求事的大殿,走向道观深处。经过一片竹林时,梁佩秋忍不住提问:“大人,我们这是去往何处?” 徐稚柳不冷不热地回道:“现在才问是不是晚了?” 梁佩秋已是宰相肚里撑船的肚量才会先打破僵局,见他如此气得两眼一翻。若非其身份压人,她即刻就要掉头走人。 这时却听他道:“待会见到人你就知道了。放心,本官不欲对你做什么,叫你做个见证罢了。” 梁佩秋嘟哝:“大人一声令下,多少人争着响应,何须我当这个人证?” “此事关系重大,非你不可。” 梁佩秋见他故弄玄虚,当真生出几分好奇,与此同时又有些踟蹰,担心遭新官陷害,扯入不必要的麻烦。 徐稚柳窥破其心思,道:“你若想走,我不拦你。” “当真?”梁佩秋停下脚步。 徐稚柳心头升起无名火:“本官说到做到。” “那我……” 梁佩秋左右张望着,见他们已行出竹林,到了一处虽地处偏僻但明显建造不菲的宫殿前,远远地还能看到有人走动,巡逻护卫。 她本能想跑,忽而肩头落下一道手掌,侧旁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和徐稚柳有关,你不想听?” 梁佩秋如被捏住咽喉的蚂蚱,动弹不得。 这时殿宇里的护卫听见动静发现了他们,快步跑过来察看,见是县令大人,按住剑柄的手纷纷收了回去。 为首之人梁佩秋不算陌生,正是婉娘出事时,带人强闯安庆窑的王进。 王进没有行礼,徐稚柳也不在意,只问:“张县丞可在里面?” “大人有何要事?容我先去回禀。” “不必。” 徐稚柳欲要越过他往里走,王进不知他突然造访的目的,护主心切,本能拔刀挡在前方。 “大人,请容属下进去通报……” 王进话没说完,迎头遭一横劈。对方出手极快,王进为躲闪攻击下意识回撤,又出刀迎击,不想对方横劈之后一个旋身,从下路突进,直取长刀,准确无误地预判了他的招数。 不待他作出下一步动作,他的刀已横架在他的脖子上。 梁佩秋双目圆睁地看着杂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有如此身手。而此人被徐稚柳设在道观里,显然里面的主人非同小可。 这时候她已经猜到张县丞是谁了。 说起来,确实许久没有听到张文思的消息了。她险些以为这人随着夏瑛一起没了,原来还活着吗? 他从前就是安十九的人,安十九得势后,他理应跟着过上好日子才对,怎会跑到道观里? 此时,在杂役的威吓下,护卫们纷纷后退又相继丢掉武器。徐稚柳吩咐杂役将王进看住,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尔后走进殿内。 梁佩秋紧随其后。 待推开一扇似乎尘封已久的大门,后面发生的事情,梁佩秋的记忆是有些模糊的,仿佛意识不清,又似镂骨铭心…… 总之这个夜晚,让她永生难忘。 第98章 关于徐稚柳之死,若说还有什么疑窦未解的话,可能要追溯到更早时候—— 万庆十一年的某个秋夜,文石溺死于护城河。 张文思在接连多日莫名出现的纸团提醒下变得疑神疑鬼,就连心腹王进都遭了他的怀疑。此时,十多年前就应该投河自尽的文石尸首居然出现在衙门,张文思被吓破了胆,当场晕厥。 此举引来多方怀疑,安十九作壁上观,顺着夏瑛的调查,摸索到了文定窑消失数十万两白银,亟待揭开其神秘的面纱。 同一时间,张文思敲响云水间的大门。 那是徐稚柳等待已久的一天。 也是那一天后,景德镇的形势急转直下,徐稚柳和夏瑛相继死亡,张文思开始问道,安十九一方独大。 而这一晚,当张文思在“清静无为”的修炼中缓缓转醒时,七真殿已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天黑了,应是晚间。张文思推算时辰,想此刻或是酉时三刻。 他这次打坐从午后开始,至此圆满完成一次道洗,难得有了几分离境坐忘的意味,多日积攒的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如坠云端,飘飘欲仙。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不对。往常这时候,即便护卫们不敢轻易入内打扰,至少会在门外点起火烛,以供照明。 而今日非但没有半点烛光,外面也好似安静过了头。 就在他起身预备唤人之际,殿内忽然蹿起一束火苗。张文思循光看去,侧殿层层垂落的帷幔后出现一道身影。 “张文思,你还记得我吗?” 这人声音沉而内敛,有些熟悉。张文思一边回想一边问:“你是何人?怎的在此?”旋即打量周遭,再一次肯定了先前的直觉。 殿宇漆黑,周遭宁静,这种超出寻常的、过分的静谧足以证明此时情况不妙。 他不死心地大喊道,“来人!速速来人!一个个吃干饭的东西,跑去哪里野了?回到衙门看我怎么整治你们!” 对方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这笑诡异异常。 “别叫了,没用的。不会有人来救你,谁也救不了你。张文思,你的死期……到了。” 张文思的心直直往下沉。 “你是谁?你究竟是谁?”他想到了一个人,那身形,那声音,那感觉,无端端肖似一人。可那人已经死了,莫非鬼魂在作祟? 否则、否则怎敢?怎可能……他瞬间汗毛倒竖,厉声喝道:“别给我装神弄鬼,有本事出来说话!” 说完,来不及穿好鞋履,他立刻朝着帷幔扑去,然而双手一抱,什么都没有。 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还记得文石吗?” 张文思反身朝着声音的来源又一个猛扑,再次落空。 “当年唆使文石作伪证,陷害忠良,你就没想过会有报应吗?” 报应?哪来的报应!张文思怒吼着,再次奔向身影。他要看看这究竟是真鬼,还是谁在装神弄鬼! “你若不是心虚害怕,为何躲来道观?” “安十九知道你隐匿于此吗?” “说起来,你若非躲得远远的,早就遭了黑手,步夏瑛后尘了吧?” 细细密密的笑徘徊在七真殿的每个角落,伴随着那人投向墙面巨大的黑影,一会在左一会在右,一会在前一会在后。 张文思不停寻找着声音,无能地咆哮着,在殿内奔来跑去。慢慢地他的身体感到再次被掏空的疲惫,精神也回到萎靡的低谷。 这并非一日修行可以补足的元气,正如道法所言,他的内在已经空虚了,数月的恐惧和失眠将他一再逼退到精神崩溃的边缘。 之所以还没崩溃,缺的大概就是这一吓。 “万庆十一年冬,云水间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张文思被不断质问的声音击碎了理智,在一种近乎于蛊惑的作用下,思绪滑向那一晚。那是他在接受文石“死而复生、而又复死”的现实后不久,联想先前出现在身边的纸条,他意识到在这背后有双无形的手,正在重翻文定窑一案。 他怀疑过身边许多人,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为——徐稚柳。 他的怀疑不是没有依据的,那阵子他在调查王进和钱庄的关系,将文定窑的旧案翻了出来重新审视,继而联想起来——文石不仅是文定窑的家主,还是另外一宗案子的人证,而那宗涉案的被告,名叫徐有容。 案卷上清晰记载着徐有容的生前,其本为江西出名的大才子,被数位老翰林认定为新翰林不二之选,因家境困窘而休学。 这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重点是,其膝下有一子,名叫徐稚柳。 这样一字不差的名字,会有重名的可能吗?答案微乎其微。刹那间,过往种种闪过脑海,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在回到景德镇后,和徐稚柳的几番交手,那个少年人对他总怀着一种克制的敌意。 原来症结在此。 那时他任浮梁县县丞,县令是个三不管的闲人,大小事皆交由他料理。平日寻着各种关系给他塞钱的数不胜数,他通常来者不拒,能帮则帮,上下一起吃黑,县令也睁只眼闭只眼,因此他在县内地位不可小觑。 一日,有人托关系给他塞银子,令他主持公道。堂审后方知是宗奸淫妇女的案子,被告是当地乡绅们颇为看重的秀才老爷,他不敢妄断,仔细审理,奈何人证物证俱全。对方给的又多,明言想早点结案,以便原告女子入土为安。 这需求合情合理,他想想没什么大问题就给办了。案卷送上去没有多久,复核为秋斩,他依律行事,虽则人证文石的身份过于蹊跷,加之文定窑事发,数十万两银钱不翼而飞,他也存过疑虑,但正因涉案情形严重,而一向三不管的县令也提醒他莫管闲事,他便也没有理会徐家人几次三番的上诉。 后来他被调去州府,又重回景德,来来去去一直在江西打转,原以为顶头上司不作为,如今想想,兴许有人不想他出江西呢? 这也是他近日才参悟的道理。 去找徐稚柳那一晚,他并非深思到这一步,纯粹怕事发连累政绩一辈子出不了江西,上赶着去试探徐稚柳调查到了哪一步。 他还记得那一晚的情形,徐稚柳似乎等待已久,并不需他怎么绕弯子,直言自己怀疑文石受人唆使,作了徐有容案子的伪证。问作为主审的他,当时可有什么未指出的疑点。 他能说什么,断然道:“这两宗案子没有任何关联。我劝你也不要再查下去,若让人得知你父亲曾是奸淫女子的罪人,于湖田窑大有不利,于你自身也无好处。” 徐稚柳并不畏惧“罪人之子”的名头,似乎为此已经背负太多太久,以至于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候。 他并不知道徐稚柳曾经放过了一次惩治他的绝佳的机会,也不知道徐稚柳已在收集安十九的罪证,亟待与夏瑛联手的最后一笔落下。若能一次取得父亲含冤而死的证据,当然再好不过! 这是徐稚柳最后的一片青天了。 “或许只有事情闹大了,我才能借势为父亲洗刷冤屈吧?否则以我一己之力,如何与这滔天的权势相斗?” “你……你既知晓,就该收手。徐稚柳,肉体凡胎只一条命,没了就什么希望都没了。” “是吗?大人的意思是,这背后确有权贵翻云覆雨?” “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审慎作答,好言好语说尽,再苦口婆心劝慰,“年轻人,你的路还很长,莫要为了已故之人自毁前程!想想你还在世的家人。” 或许是这一句饱含威胁意味的话,动了徐稚柳的逆鳞,他当即翻脸。 “你卖官卖爵,唯利是图,审案不公,潦草塞责,多少好人枉死于你案下,你既对不起头上的乌纱帽,又何来资格对我评头论足?几张纸条就能引蛇出洞,显是你心虚鬼祟,如今还强自狡辩,意欲威胁,张文思,你罪该万死。” “大胆!你满口胡言乱语,污蔑朝廷命官,信不信我将你拿下?” “你不怕亏心事败露人尽皆知的话,就随便拿人好了。” “你……你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只想要真相。我想知道害我父亲的人究竟是谁!” 那一晚的后来,他被迫到无路可走,也想转嫁火力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不得已向徐稚柳吐露了“心迹”。 事实上,他也曾怀疑过文石因文定窑一案被人拿捏住把柄,不得已作伪证冤枉徐有容。如是推论的话,极有可能两宗案子存在一定联系,或许背后黑手是同一人。 徐有容一介书生,隐居瑶里,和文石八竿子打不着,生平也无相识的迹象,加之为人亲和,鲜少与人口角,更不会得罪谁,以至非要他死不可。 唯一的可能是,他或许机缘巧合看到或接触到了消失的数十万两白银,以此遭人灭口。 可是,想要徐有容死,随便找个人就能杀害,何至于绕个大弯子,非要毁了他的清名不可? 以他断案多年的经验来看,这“黑手”应是徐有容的熟人,且和文定窑有关。能吞下数十万两白银,若非权贵,便是深受权贵信任的马前卒。 除此以外,别无可能。 戌时一刻后,七真殿里恢复短暂的寂静。 躲藏黑暗数月以苟且偷生的张文思,回忆起当晚的情形,好像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思路清晰,有条不紊。他说那日和徐稚柳的对峙,说临走前再三提醒,让他好自为之。可没有多久,他竟以身蹈火,殉窑而亡。 那样一个自诩清正的、恃才傲物的家伙,竟会自戕?他再一次被吓到魂飞魄散,伴随着夏瑛的死彻底没了生机。 他不得不躲到角落里,流下似乎是懦弱,又似乎是多年仕途不顺碌碌无为的泪水。 这些日子像个老鼠,成天在熏着檀香,画满灵芝八仙的道观里打坐,寻求让心灵平静和安定的道法,明知不可能而为之,他也快要疯了。 若当真是徐稚柳的鬼魂回来索命,干脆带他走吧。 他受够了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的折磨! 真的受够了。 他抱住随风而动的帷幔,一点点滑落在地,整个人发丝凌乱,眼神迷离。他的背影看着,和青云观里许多石像一样,落一身灰。 徐稚柳临要出门前,似乎想起一事,驻足回首。殿宇里依旧黑暗空寂,四面窜风。他的声音又冷又涩:“此前你因王进开始调查地下钱庄,可有收获?” 张文思摇头。 “镇上的钱庄都在徽帮人手里,为了对抗都昌帮,他们管理严格,轻易不让外人查探。何况,何况我怀疑是你所为后,就打消了对王进的怀疑。他……跟着我许多年了,一向忠直。” 徐稚柳嘴角微微扯动了下:“张文思,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的仁慈让我觉得可笑。” 出了山门,徐稚柳一路大步往前走,及至山脚下,零落星光闪在天边,两匹马孤零零打着哈欠。他猛一停步,看向身后之人。 自从入了殿,她再没说过一句话。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徐稚柳这一发问似乎又带着莫名的气,而这一回梁佩秋没有客气却有力地回敬,只是静静看着他。 许久许久,久到徐稚柳心尖儿颤动起来,被她灼热的目光迫视到不得不偏过头去,藏起一丝狼狈。 这时她开口了。 她问他:“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一幕吧……你想告诉我什么,徐稚柳很可怜很可悲,沦为安十九的走狗只是形势所逼身不由己吗?还是……” “够了。” 他突然不想再听下去,急于打断她,她却不如他的愿,上前一步。带着那熟悉的、要命的苦橘香的气息,携着秋意扑向他,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远处是万丈悬崖,在他一步接一步的后退中,她忽然停下,一把攥住他的衣袖。 “还是说……还是说……” 这最后的话,她说不出了。 徐稚柳只看到一行清泪从她眼角滑落。 第99章 后来梁佩秋回忆起来,对徐稚柳是深怀愧悔的。事发时她不知道他另有计划,当他真心为权势蒙蔽,沦为屠狗。 她遗憾他才华蒙尘,惋惜他境遇颠沛,为他那双稀世工匠的手倍感唏嘘,继而痛恨他不能为此坚守的一切软弱和唯利是图。 当他输给自己时,一种本该圆满的东西变得破碎,她字字泣血,声声诘问,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大肆批判,俨然圣人姿态。时至今日,她恍才觉察到自己的私心。说到底,比起明珠蒙尘,她更不能接受的,大概是从小到大追逐的明月沾染风尘吧? 可是她忘了,徐稚柳也是人,是活生生的肉体凡胎,有人欲,就有爱恨,有坚垒,就有软肋,不是被她捧在神坛上冷冰冰的像。 当她为四六之死指责他面目全非时,他没有为自己作过多的辩驳。她认定即便四六作了伪证,也不该由他亲自动手。 可是在今晚,周齐光带她看到了真相真正残酷的一面。 吸着瓷业的血,啃噬着景德镇根基的腐败阶级,让一个经营多年的大窑厂一朝楼塌,数百窑工瓷工失去生计。而这些阶级,非但没有受到朝廷法度应有的惩治,反而越发嚣张,打着万寿的幌子公然侵吞民脂民膏,在南北战乱、民不聊生的乱世之秋趁火打劫。十数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踩着弱小,演绎着异曲同工的血淋淋的剥削。 这些隐身于对文石的怒,对张文思的恨,对父亲冤死的不屈,对权阉压迫的无力背后,构成了“杀人凶手”徐稚柳。 这些让曾经立志报国、为生民请命的人沦为一名刽子手。 可笑的是,她曾说过愿意成为他手中杀人的刀。他及时划清界限扯回了丧失理智的她,而她却失言了。 她的真善美没有杀尽屠狗辈,刀尖义无反顾地对向了他。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那个结果?是惋惜,还是爱惜?是自私,还是宽纵? 她明明、明明用尽全力去爱他了。 这一晚,梁佩秋控制不住地再一次在周齐光面前失态了。 周齐光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她,心脏也不受控制地快要撕裂。他强忍着拥住她颤抖肩头的冲动,别开眼睛,一点点扯回被她攥在指缝里的衣袖,似疑问又不似疑问地说一句:“哭什么?” 她不说话,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山月清明,天地辽阔,或许爱恨也有期,成长无对错,他们只是在爱的时候恨了,在恨的时候累了。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不远处的枯藤老树下,两匹马交颈闻嗅彼此的气息,云海之间微霞浮动。她忘乎所以地发泄对他的依恋,他不置一词地等她哭完。 不知不觉间,那双肖似故人的眼眸垂落下去,在她面上洒落点点星光。他们沉默对视,谁也没有移开眼。 在这一刻,多年以来她不曾明晰的对错、黑白,王瑜曾数次拷问过她的立场、愿景,有了具象化的展平。 或许只有这一个选择吧?变得强大,无比强大,曾经在她生命里闪耀的光芒才会一直闪耀下去。 否则,她将和他一同寂灭。 永生寂灭。 \/ 中秋节后,景德镇有烧太平窑的习俗。 前朝时期,南人多为南宋遗民,在契丹、高丽等多民族中地位最为低下,被视为贱民。 那时的蒙古人被汉人和南人称为元鞑子。因对元鞑子统治不满,各民族间斗争连续不断。当时的景德镇据说每七户人家会被安排一个鞑子作为首领,鞑子可以为所欲为,就连新婚女子也得先陪他睡觉三天。 镇上人为了驱逐鞑子,利用中秋节吃月饼的传统,在饼中馅纸条,号召镇民在赏月的时候,一同把鞑子杀死。鞑子死后,镇民将尸体拖到河下或荒郊,将衣物丢进窑里烧掉。 从那之后,为庆贺太平,有了烧太平窑的习俗, 这一天孩子们三五成群到窑里捡渣饼,尔后扛着瓷器篮,篮边插一彩色三角旗,上书“太平神窑”,挨家挨户收木柴,或是去河下停泊着的柴船、岸上码放整齐的柴堆问主家收索,船老板和守柴人照例都是要给的,最后开始砌窑,砌之前,先在地上画一圆圈,刨平地,再沿线砌一层窑砖头,同时用几块完整的砖砌烧柴火的“槎口”,因大窑也是这么叫的,之后,在窑砖上隔花砌渣饼。 砌成的太平窑下面大上面小,像一座没楞角的圆宝塔。 孩子们雀跃欢腾,十分快乐。 成人烧的太平窑则更为隆重,由各值年窑主承办。窑囱烧红后,撒糠谷使火焰四射,泼白酒使香气扑鼻。其中以泗王庙、八卦图、戴家弄河下、千佛楼等处最为热闹,俱搭高台演撑公头戏,一直闹到天亮。 然而就在这一晚,伴随着烧太平窑和“铲街”习俗的一同展开,原本只孩子们玩闹的“拖死人过街”——模仿杀死元鞑子拖去掩埋这一游戏,竟演变成真实的杀人事件。 躺在木棍上脚蹬竹兜任由人牵绳往前拖的鞑子扮演者,像个死人被拖到荒郊。或许是其扮演太过逼真,一路行过景德大街,竟没一人发现“鞑子”已然咽气,直到次日清晨仍旧陈尸郊外,才被报给县衙。 经过调查,此人系行帮积重难返的牺牲品,因不满帮派规矩杂陈惹了头首忌讳,借机杀害,追根究底还是三窑九会没有发挥相应职能所致。 在新政改革的重要破冰期,作为当地最具公信力和影响力的行会,仍旧固守诸多老套、陈旧的条规,以至公权私用,风纪败坏,下塞上聋,百废待举。在中秋团圆的节庆日子,因监管不力出了人命官司,百姓积怨一触即发。 成立陶业监察会迫在眉睫,原先因夏瑛之死而被搁置的提案再度摆上台面,梁佩秋作为三窑九会实际的话事人,跟着被推向风口浪尖。 王云仙听闻消息后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脑袋都快被他挠破一层皮。 “难得太监不在,好好的过个节不行吗?非要闹出人命官司!也不知哪个杀千刀出的鬼主意,死就死了,撞这枪口上,真当太监脑袋被驴踢傻了,看不出这是人为设计吗?”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通,口干舌燥,绕回到桌前意欲取茶,不想一杯温茶已摆在案几上。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梁佩秋平静无波的眼眸。 “是我做的。” 王云仙端茶的手顿住:“你……那、那鞑子你杀的?” 看他眼珠子险些掉出茶碗,梁佩秋将他手背一推,令他坐到对面,这才解释道:“你未免太过高看我,我哪有杀人的本事?不过借由此事推进陶业监察会,确实是我的主意。” 至于行帮斗争死了人,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可依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死人或是板上钉钉的局面。她只是不想那人白白送死,遂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引导舆论,在安十九回镇之前先将陶业监察会办了。 “可是……” 王云仙没觉得结果有什么不同,做一做二,对安十九而言都是大忌。何况这事的关键还没到她自作主张这一步,目下情况是山中没了老虎,那些猴子闹起来,恐怕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头号走狗镇不住场子。 万一闹出个好歹,她兜不起。 “三窑九会那些个老酸菜帮子可不是吃闲饭的。” “这是秋后白茶,刚从山里摘下的,你尝尝。” 她双手捧着窑里刚刚烧出的卵白釉碗,色泽质地已无限接近她在京中看到的那只皇家御用,心中不免欢喜,就着趁手的新茶,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汤。 秋日里来上这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汤,当真四肢百胲都跟着清甜起来,伴着余韵酥软骨头。 见王云仙一动不动,还执着于她的回答,她放下茶碗,听着那清脆落定声,缓缓开口:“我没有退路了,云仙。” “什么叫没有退路?这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王云仙不知她和周齐光的赌约,一心以为这事儿才刚刚发生,“你不搅合不就行了?现在收手来得及!” 屋前门廊下映出一寸日光,她沐着温暖,想到那晚崖边的山月,心间经久不散的阴翳融化在难辨的情愫中。 “你知道吗?周县令说他在赴任的路上看到北地流民,和他们打听北地的情况,以此推断战事或有转机,加上朝廷派了大将军前去镇压,不久将传来捷报。就在安十九上书请求成立陶业监察会不久,边境果然传来好消息。你说,单凭其料事如神这一点,我是不是可以赌一次?” 安十九被叫去布政使司谈话,留守当地的鹰犬失去主心骨,作为安十九的股肱,正是她清理沉疴的绝佳时机。 有周齐光从旁配合,定会事半功倍。 至于结果如何,安十九是个聪明人,只要他冷静下来想一想,不难发现贯穿此事的诸多巧合和离奇之处,包括御窑厂老师傅们的集体跳槽、中秋夜铲街的人命官司,以及周齐光夜观天象后的强闯等等。 同时她也很清楚,这才是周齐光连番刁难的真正目的。 不过,比起能成立陶业监察会,让徐稚柳“百采众长”的心血得以完璧,惠及瓷业、窑业每一粒等待已久的尘埃,那些都不重要了。 王云仙听了她的话更气了,气许多许多,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先问责哪一气,最后只嘟囔了一句:“你和那狗官这么快就熟悉了?他还跟你说这些?” 梁佩秋:…… “你确定他能给你兜底?” 其实不确定,不过她愿意赌一次,遂安抚王云仙:“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好吧。” 最近徽帮人一直在找他麻烦。先前安十九自割腿肉,他也算吃了点红利,趁着福禄寿钱庄现银周转困难之际,抢了他们手中一桩大生意。 徽帮人气性小,容不下他,放出风声要叫他好看,他连日东躲西藏,若要再为梁佩秋分心,着实有些分身乏术。 看她信誓旦旦,便也没再追问。 午后三窑九会果然出了乱子。 民间对于成立陶业监察会的呼声日渐高涨,进而到了自发组织民议,推选德高望重的代表这一步。三窑九会的老板们一看这情形是要另立山头,顿时坐不住了,把人聚在一起开大会,要求梁佩秋这个实际主事人摆出态度,坚决抵制再成立一个成分相似的组织来分一杯羹。 梁佩秋问他们有什么举措可消除民怨,老板们接连出馊主意,有人还不清楚形势,张口就说大话:“不就死了个人?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叫他们闭口,休要再生事端,否则定叫他们在景德镇吃不到一颗好果子。” “这事儿谁去办的?怎么能让人闹起来?” “不是,那行帮自家的事,作何要我们三窑九会赔钱?” “说到底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个行帮孬怂成这般?干脆把人推出去认责得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只怕这么一来,行帮之间心存怨怼,今后串通一气,欺上瞒下,不好管教。” “不可不可,凡出事就推个人出去受罚,以后谁还信服咱们?” “你们还看不明白吗?规矩之所以苛刻,防的就是这一天!这帮人成天的喊打喊杀,要不杀一儆百,如何能立规矩?” “听你的意思,反倒要借这次的事,重新整顿咱三窑九会的规范?” “这这这……会不会起到反效果?” “让你推出个人你不肯,重新整顿你又不肯,你个窝囊废能干成什么事?” “说谁呢?我爹是为大局着想,多方考虑,你别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 “我呸!要不是你家先祖有先见之明,多多置办了田产,能让你一个不肖子孙带资入会,问问在座的各位,谁把你放在眼里?” “姓钱的,你以为好到哪里去?打量我不敢揍你?” “就你那个窝囊废的爹生的种,敢吗你?有本事来揍啊,来来来,我脸就放这儿,你……”这话还没说完,一拳头迎面而来,痛呼声响起,两方人马早就蠢蠢欲动,场面当即乱了。 梁佩秋及时退避到后院,在天井下赏花。 半柱香后,动静渐止。 她撷着一朵小黄花儿慢悠悠晃回到堂屋前,一看座中阁老长辈们脸上无不带青挂紫,胡子衣带都扯了个没形,人都还强撑脸面,大马金刀各执一方坐着,狗腿们龇牙咧嘴站在身后,用凶狠的眼神为未尽的硝烟助阵。 梁佩秋轻咳一声,叫人为老板们上茶。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如今的三窑九会……和那出了人命官司的行帮没什么不同,秉持一样的宗旨,推行一样的陈规,在一样的环境守一样的陋习,不行改革,迟早覆灭。” 她声音徐徐,好似在讲述和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今日情形就是最好的佐证。” 当头有人不满,意欲陈词,被梁佩秋抬手打断。 “各位老板若想子孙后代用拳头守护家业的话,那就尽管闹吧,将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传出江西,直达天听,叫皇帝陛下一道圣旨将我们全都抓起来。” “梁大东家!你休要信口雌黄,当我们是被吓大的?” 当首一个老者扶着椅子摇摇晃晃地起身,目光扫向写有“宗匠陶钧”牌匾下鹤立的少年。十八九岁的年华,尚未及冠,犹记得年初上位时还有几分局促和不安,如今眼瞧着翅膀硬了,通身威严不提,还携有一股内有诗华的度量。 说实话,若非陶业监察动了三窑九会的根本,他是愿意奉这少年当掌舵人的。况且她还有太监撑腰,轻易得罪不起。 不过,乡绅豪族也有不畏官权的底气,惹急了他们,谁都别想好过! “大道理谁都会说,你以为随口扯些仁义道德,再拿皇帝耍耍威风,我们就能听话?梁佩秋,你未免小瞧了我等。对内,各家的确各有考量,有竞争之嫌,不过对外,谁要敢动三窑九会的权威,得先问过我们几个老家伙同不同意!” 其狗腿子一喊“大家伙说是不是”,顿时一呼百应。 梁佩秋被排山的气势慑到后退,抵在摆放青花瓶的楠木座架上,说道:“这是安大人亲笔手书,皇帝御笔批复过了明路的命令,你们胆敢不从?” “谁说我们不从?”老者道,“你们办你们的陶业监察,我们继续我们的三窑九会,彼此互不相干,任你们草台班子唱大戏,我等一概不管,只要……别打三窑九会的主意就好。” 老者眼里闪过精明之色,梁佩秋心叫不妙,恐怕她的心思都被看破了。也是,三窑九会深植于景德镇大街小巷,怎会不知御窑厂的变故?如此推断,安十九不惜打脸自己的决定背后,意图乃为分割三窑九会的财产,完全合情合理。 当然梁佩秋想要的不单单是陶业监察会,而是在不花经费的前提下实现这一点,并顺利取缔三窑九会。 两者不是并立的关系。 而是,二选其一。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觉察到方才的一出闹剧,或是他们提前串谋好演给她看的一场戏,旨在试探她的立场,亦或她所代表的安十九的立场。 梁佩秋不由攥拳。 “您说笑了,若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各行其是,倘若意见冲突,那些小窑户和坯户,又该听谁的?这并非解决事情的办法。” 老者抬眉,不乏赞许地点点头:“所以,这才是我等聚众在此的目的。在座的都是行业先驱,家大业大,不好为难那些个小窑户小坯户,便由梁大东家受累,想想办法,如何拆了那草台班子,让我等都不为难?” 其后有人附和:“原想说等安大人回来再一切从长计议,如此事发了也好,叫梁东家费心了,这事就先不劳烦安大人了吧!” 这是提醒她,不要给安十九通风报信的意思。 梁佩秋不免想笑。 她本意是为了趁安十九不在偷天换日,不料老板们也存了同样的心思,想借她之手清理门户。日后安十九追责,总归有她顶在前头。 “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想想办法。只是,若民议太盛,无可阻挡时,该如何是好?”梁佩秋试探着问,“想必两败俱伤不是各位想要的吧?” 事儿真闹大了,即便他们扎根当地的豪门望族撑腰,加之法不责众,不会有性命之碍,也说不准那帮贱民豁出去,不顾王法地做出些什么。 各位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继而拿定主意,对梁佩秋道:“此事切不可耽误,还请梁大东家三日内给我等一个答复。如若不然,这主事人的位子你自移交吧!” 第100章 三窑九会是一个数量词的代称,里面并非只有三个窑,九个会,而是以较为砥柱的三窑九会作为代表。其间人员庞杂,关系繁冗,是一个历史难题。 前前前浮梁县令杨诚恭在时,曾试图理清里面的裙带关系,于此扒出一段涉及祖上八代的姻亲,从此偃旗息鼓。 安十九来了之后,上赶着给他送钱只为在三窑九会谋得“一官半职”的更是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三年里除了地位稳固难以撼动的湖田窑、安庆窑,昌南窑等,根据产量和销售九会有过两次名单上的更迭,其余数窑数会忽略不计。几次大洗后,里面有多少安十九送进去的人,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不过也有一两个忠心的走狗,提前送来消息。是以梁佩秋早就知道,三窑九在私下密谋什么,也早就猜到他们不会轻易买账。 这三天时间是她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也是她配合着演这场戏的目的。 历史告诉我们,许多事情的转机往往在一夕之间,司马迁若非为李陵辩护,被武帝打入大牢并施以宫刑,如何能够明白“刚正不阿的书生和专横跋扈的君王水火不相容”这一道理,又如何会有草创未就的《史记》?而安史之乱后的中兴大唐,也是在那鲜血横流的宫变当晚之后,才焕发的新生。 这三天时间足够让踩在小窑户、小坯户肩上吃喝享乐的豪强们明白一个道理——三窑九会变天了。曾经伴随着官权和钱权逐渐演化的理所当然的剥削与凌辱将成为历史,中兴瓷业不仅是徐稚柳的理想,也是她梁佩秋将奉为圭臬的唯一准则。 余生只做这件事。 她要让像黑子二麻一样的乞丐,获得成为窑工坯工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机会;要让黄家洲洲滩的百姓,脱去“外来者”的有色衣裳,笔直站立在这片为瓷业而生的热土,共享青花白釉之美;要打破船帮、杭商之间诸如抢地盘抢大旗等约定成俗的一套陋习,即便在缺乏正义、公平的世道,也要努力辟出一片青天…… 要以血肉之躯,奉献微薄力量,发光发热。 “是不是有点傻气?”很久以后,当梁佩秋和徐稚柳提起这个时期这个愿景时,她脸颊烧得红扑扑的,眼睫忽闪,还不敢和他对视。 她举手投足间犹然有着少女的情态。 她的娇羞自然不做作,光芒真实而耀眼,纵然数年颠沛,满鬓风霜,风仍是和风,霜仍是晴霜。 她有她的晦涩与皎洁。 这已是后话了。 接下来的三天,原三窑九会的头首值年们都不再装傻充愣,走动的走动,拉关系的拉关系,找山头的找山头。 湖田窑作为占据三窑榜首近十年的龙头老大,更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名窑,门槛自然被踏破了。 徐忠烦不胜烦,假醉变真醉,成天在院里耍猴戏,闹得阿鹞头痛欲裂,瞄着空儿和梁佩秋倒苦水,连说她害她好惨。 “你是不知道,那帮人和苍蝇似的,从早到晚蹲守在我家,一个劲撺掇我爹,说什么安十九许了安庆窑天大的好处,才让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把你描得和卖国贼似的。还说安十九吃空了御窑厂,现在动起三窑九会的心思,什么成立监察会?巧立名目来吃三窑九会的家底罢了!又说有一就有二,开了这道口子以后不得任阉狗予取予求?他们啊,也想借着这事给阉狗一个下马威,叫你们知道景德镇瓷业的大老板可不是其他州府那些个吃官家饭的大老板,轻易不好拿捏……他们都打算好了,还想拉个垫背的。湖田窑和安庆窑是最大的对家,我爹可不得冲在最前面挡枪子吗?一个个的算盘打得响亮,真当我爹糊涂了,湖田窑没人了!” 梁佩秋听得哭笑不得,托她给徐忠带话,不必忧心,万事都将水到渠成。 阿鹞还不放心,蹙着漂亮的眉心:“你当真可以摆平?千万别在我面前逞强,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稚柳哥哥吧?” “也不都是为他。”梁佩秋道,“御窑厂没银钱了是事实,总要想办法搞点钱来,否则安庆窑怕是过不了这个年。” 阿鹞忙拍脑门:“差点忘了,我爹叫我告诉你,我家的欠银不必急着还,先紧着你自家来。万寿瓷的余款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补齐了,算算今年的经营收成,我家勉强能周转,你家怕是困难,若实在不凑手,回头叫我爹再想想办法。” 梁佩秋没客气,拱手给她行礼:“那就多谢徐大姑奶奶了。” “讨厌,你唤我什么?姑奶奶什么的,显得我岁数好大,我不同意!以后你得叫我阿妹,我叫你阿哥。” 阿鹞佯作羞恼捶她一下,两人肩膀挤挨着趴在舷窗看夜里的昌江。 他们一男一女,私下见面未免惹来非议,只得深夜行事。 阿鹞特地包了条船,拉梁佩秋夜游昌江。时年为他们掌舵,船行至江水中心,确定周围环境安全后,他才来到船舱。 说起这阵子的事,时年略显气馁。回到湖田窑后他仔细留意坯房窑房的各大管事,小心探查他们的行迹,结果无一可疑。 梁佩秋安慰他:“若轻易就被你查到,这人也不会在柳哥身边潜伏多年了。对方必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出手,你一时找不到线索也很正常。” 时年一想还真是,若非藏在暗格的书信不翼而飞,谁会想到徐稚柳身边有内鬼?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对方目的为何,做了什么事。 若只是民窑之间的商业竞争,倒不必操之过急。 以安十九小到针缝一样的心眼,怕是很难对徐稚柳连带着湖田窑消除旧怨,重新起复,是以,“你和张磊都要小心行事,千万不能高调引起他的注意,别的事我会从旁斡旋。至于这件事,你慢慢查,保护好自己最重要。” “好,听你的。”时年笑嘻嘻,“东家说什么都对。” “呸,身在曹营心在汉,你个叛徒。”阿鹞朝他扔过去一只蜜桔,正中时年下怀。 时年两手一剥,塞回一半给她。 几人闹腾着说了会话,眼看临近子夜,时年出去叫船夫回程靠岸。船刚刚转头,迎面驶来另一条船。 黑漆漆的夜里,对方只船头挂了两只纸扎灯笼,不见半个人影。 要不是时年常年跟徐稚柳看火候,眼睛练出了精气神,急急叫船夫转向,怕是要撞上去。那船头擦着他们的船身险险过去,浑如无人操纵的鬼船,瞬间淹没于江波中。 时年好奇,船走了还探长脖子朝里面张望,一边问船夫:“这大半夜游昌江的少见吧?” 船夫说:“可不是嘛,近日临近冬汛,江心水流湍急,谁会没事做大晚上游江?”闹不好一个人船两失。若非他们给的赏钱足够多,他才不冒险出船呢。 时年听得讪讪,叫船夫注意点看前方。 船夫道:“您就放心吧,这时节里江上出现两条船就够罕见了,不会再有第三条了。” 时年见他说得笃定,稍稍放心。瞧着那条船已隐于江雾中彻底消失不见,转身准备回船舱,这时却听船夫道,“客官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 “什么传说?” “逢初一十五,昌江中心会出现离奇的红色光点,有传闻说那是坠江亡魂们每月两次的集会,一旦到了那日,附近沿岸的船家都会避开江心,未免打扰了亡魂,被他们收走……” 那船夫本想吓唬时年,岂料说着说着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停罢摇橹的动作,掐着手指叽里咕噜念了几句,忽然猛拍大腿:“今儿可是十五?” 时年眼睛都没眨一下:“是啊。” “那那那……”船夫回头,手指颤颤指着方才擦身而过的船消失的方向,“那是不是亡魂们集会的船?那传说中的红点就是船头的两盏灯笼?” 时年呵笑一声,压低声音道:“那您还不快点靠岸?是想亡魂们回来带走你吗?” 船夫一个哆嗦,忙疯狂摇橹。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们就回到岸边。阿鹞下船时还觉得奇怪,怎生回来比去时快那么多?时年遂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她听。 阿鹞到底是女儿家,听得害怕,一个劲朝梁佩秋怀里钻,梁佩秋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细心地为她戴上风帽,扎好系绳。 不知秋为女儿身的时年:“你你你,你们……男女大防何在?!” 阿鹞“噗嗤”一笑,本就不多的害怕瞬时被驱散干净。梁佩秋将两人送上马车,叮嘱几句,待他们离去,又回到岸边。 传说什么的,若是杜撰也就罢了;若当真存在,那今晚出现在江心的船就蹊跷了。 她拧眉思忖了片刻。 此时月上中天,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两下梆子声,快到巡视窑厂的时辰,她方收回思绪。 这只是偶发的一宗事,在梁大东家理不完的案头里不足轻重,很快就被她丢到了脑后。 在她离去后,衔着根草百无聊赖躺在屋顶数星星的男子,打着哈欠给了自己两耳光,一直熬到三更天又一条“鬼船”靠岸后,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下值”。 吴寅一到务本堂就瘫倒了,努力爬到惠然居,正碰上徐稚柳更衣。两人面面相觑,各自移开目光。 吴寅勉力找了张圆凳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隔夜的凉茶醒神,又调侃身后之人:“今后我再过来是不是得提前通个气,万一撞破你床笫之间不雅之事,岂非伤了兄弟和气?” 徐稚柳有条不紊地束好发冠,净面,走到桌旁。 “先收起你满脑子的污秽,说正事,可是有了收获?” 吴寅认命灌下凉茶,将探查到的情况一一说来。这事儿还得从青云观说起,徐稚柳扮鬼把张文思吓了个半死不活,次日一早就传了大夫进山诊治,据说至今人还没苏醒,全凭一口药汤吊着气。 此事真假暂且不提,总归张文思吃了个大苦头,就大快人心,吴寅高兴之余,又恼他不带自己一起,话里话外都是自觉为“电灯泡”的酸气。 徐稚柳没理会他偶尔反差极强的话唠属性,回忆那日的始末,终究不放心,托他去调查一下王进。 吴寅听名字熟悉,绞尽脑汁地回想,突然一个起窜,两眼放光:“那不就是张文思的看家犬吗?许久没见到他了,怎突然想起来调查他?” 张文思当县令时,王进作为一号马仔,没少和巡检司起冲突。吴寅手下那帮“悍匪”,对王进可以说是深恶痛绝,早就想找机会给人一通好揍了。奈何张文思倒台,王进跟着龟缩,一直没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时间一长,吴寅干脆忘了那人。此时经由徐稚柳提起,如何能不激动? 徐稚柳说:“还记得当初写纸团恐吓张文思吗?那阵子他神思不属,曾怀疑过心腹王进。” “为何?” “据他所说,王进在衙内呼朋引伴,好与人赌博玩乐,下值后却离群索居,时常从南到北穿街而过只为买一坛酒,与人前形象所差甚大。” “买酒?”吴寅眉头打结,越想越不对劲,“等等,这画面怎么有点熟悉?” 徐稚柳便不着急,传了早膳等他慢慢回忆。索性吴寅记性不差,加之那时节发生的事格外血腥,他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你还记得吗?安庆窑那加表工死了后,你去郊外给他家人送抚恤金,被安十九的人跟踪,托我前去善后。其实那晚有件事想告诉你的,被这一打岔就给忘了。” 徐稚柳顿生嫌弃。 吴寅鼻孔直冒气儿:“喂,你什么脸色?别太过分!要不是我嫌无聊陪你一起玩玩,你以为偌大景德镇,还能找到第二个跟我一样尽心尽责的闲人?” 得得,确实没得挑。徐稚柳告饶:“都是你爱吃的早食。” “这还差不多。” 说起那时候的情形,不由生出几许细恐,王进居然那么早就露了端倪? “不错,我看见他拎着坛酒,上了条船。”吴寅非常肯定,“因那时县衙和巡检司冲突不断,我看他鬼鬼祟祟就跟了上去,他几次藏身,显见以打酒为名,在干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于是有了这一晚的跟踪。 张文思几乎不省人事,忠心耿耿的护卫居然偷偷下山,于沿岸林立的窑户坯户间寻得一扇门入内,再由后门出来,下得码头,登上一条等候已久的船。 那条船的船头挂着两只纸扎灯笼,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标记。船的造型是昌江水上最常见的摇橹游船,通常夹杂在画舫之间,作为上下接客之用。 为免打草惊蛇,吴寅没有跟上船只,只在岸边等候。船驶入江心约莫两个时辰,缓缓归来,王进独自下船,沿原路返回。 船自行离去。 “哦对,我还发现一个事。”吴寅塞了满嘴的肉汁大包,嘟哝不清地说,“那什么,你前未婚妻和你的旧情人也包了条船偷偷幽会,花钱雇船的你前书童。” 第101章 吴寅本想和徐稚柳好好说道说道这宗伦理关系混乱的案子,不料当事人不接茬,听后陷入了沉思。之后一直到天光大亮,始终未置一词。 吴寅熬了一宿困乏已极,抱着主家施舍的薄被,委委屈屈去窗下半臂宽的长榻休息。 晌午时分吴嘉拎着提篮来送午食,不等徐稚柳开口就先说道:“今日我兄长休沐,人却不在家中,且床榻整洁如新,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于是我掐指一算,你猜结果为何?” 徐稚柳无奈配合,由她掌局,进入务本堂,便听娇娇小姐厉喝一声:“大胆吴寅,你宿夜未归,还袭扰好友,罪加一等!” 她那正顶着鸡窝头在窗下逗麻雀的糟心兄长闻声回头,眼神涣散,呆若木鸡,俨然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 吴嘉和徐稚柳对视一眼,纷纷大笑。 三人用过午食,移步到院外天井下饮茶,苁蓉收拾了残局后,刚好茶汤滚沸,前头便来通传,说是一位姓孙的公子求见吴小姐。 吴寅的脑袋嗡嗡作响:“姓孙的不是回去了吗?” 吴嘉叹气:“听他说前儿个孙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他怕被殃及池鱼,赶着回去卖乖尽孝。约莫事了,就又回来了吧?” 说起这人,吴嘉比谁都犯难,原以为退了婚事一了百了,谁知孙昊竟是块牛皮糖,黏上就不松手了。 近来他一有空就去吴宅找她,因着两家的关系,她不好将人得罪太过,时不时见他一回,他又是送礼又是邀约,还时时营造偶遇,叫人烦不胜烦。 吴寅宁愿躲值房也不回家,就是这个原因。 此时听吴嘉说起孙昊回去的原由,吴寅和徐稚柳彼此心领神会,猜到左布政使大发雷霆,为的约莫就是安十九跃过三司直接朝皇帝要钱而皇帝转头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地方的事。 这事儿中间夹着个“陶业监察会”,上头为钱斗,下头为权斗。 就三窑九会闹的一出出动静,徐稚柳想不知道都难,甚而还被波及,遭一些泰斗族老亲自相邀“主持公道”。 他装病才逃过一劫。 吴嘉不知里面门道,抱怨说:“孙旻膝下五六个女儿,独他一个儿子,几乎宠到天上去,想要星星就不摘月亮。身边伺候的也都不敢违背他的意愿,活脱脱一个祖宗。你们说,这种人我还能怎么办?” “祖宗都是放在棺材里供奉的,你说呢?”吴寅瞅自家妹妹,“自己惹的祸自己摆平,莫要再折磨我了,好不好?” 吴嘉气得跺脚,转而向徐稚柳求救。 徐稚柳想了想,叫人将孙昊请进来,好茶好点心伺候着问话。孙昊看看面前两位人高马大的未来妻兄,双手摆在胸前,端就一个老实巴交,问什么答什么。 徐稚柳问:“你日前回家,可有向家中长辈言明近日来的动向?” 孙昊答:“此事不需我说,家父都知道。” 吴寅挑眉:“你爹在你身边安插耳报神,你都知道还能忍?” 孙昊委屈:“我爹也是为了我好。” 吴寅:好好好,好一个孝子。 徐稚柳继续问:“孙家与吴家的婚事已经解除,你可知整日纠缠一闺阁女子,于她名声不利?” 孙昊哼声:“谁敢说闲话,我杀他全家!” 吴寅:好好好,好个杀人狂! 徐稚柳无奈,再问:“虽你不惧流言蜚语,但女孩家总归在意名声的,你也不想日后你的妻子被人说闲话吧?” 孙昊:“这是当然。”他转头就对吴嘉道,“谁敢说你,就拔了他的舌头,不用害怕,万事有我。” 吴寅冷笑:“有你还是有你爹?” 孙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爹不日就将调动回京,入了内阁便是天子近臣,谁敢犯我孙家太岁?便那狗仗人势的太监,在景德镇作威作福,谁都要礼敬三分,到了我爹面前,还不是得看我爹脸色行事?” 吴寅:“你别说大话。” 孙昊:“我句句属实,从不作假!” 深知此人“病入膏肓已无可救药”后,徐稚柳也对吴嘉摇摇头。不过片刻,孙昊就叫吴嘉赶了出去。 吴嘉说:“他虽自大,偶也骄纵逞凶,但以我的观察就是个花架子,朝廷政务一概不知。抱歉,帮不上你的忙。” 徐稚柳摆手说无妨。 送走了人,徐稚柳回到务本堂,吴寅正剥一只蜜桔吃,一边吃一边皮笑肉不笑地调侃:“看我家妹子多善解人意,被你利用来问话,非但不拦着反倒还觉亏欠。徐稚柳啊徐稚柳,你说说你,一介布衣,哪来的招蜂引蝶的本事?” 徐稚柳瞥他:“招我也就罢了,连你亲妹子都不放过?” 吴寅忽被橘子的酸水呛到,连声咳嗽,一张脸咳得通红。 徐稚柳薄唇轻启:“报应。” 吴寅:…… 打趣结束,吴寅正色:“套出点有用的东西没?” 徐稚柳摊开卷轴,拿起笔,笔尖触到纸面,手腕却是悬停。和风细雨往往是历经千帆后公式化的结案陈词,当身处漩涡中心时,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和光同尘? 徐稚柳踟蹰之际,墨落,晕出一片骤雨。 他不再停顿,极快地写下一行字,不等墨干就折好放进信封,递交给吴寅。 “安十九的脚程不会比孙昊慢许多,约莫这几天就该回来了。你把这个交梁佩秋,叫她别再拖了,即刻行事。” 吴寅掂着薄如雪片的信封:“里面写的什么?” 徐稚柳抬眸,嘴角扯出一丝似是兴味似是嘲弄的笑:“和旧情人的秘话,你也想看?” \/ 这一天,安十九在孙旻的热情款待下,醉醺醺地被人扶上马车。 车轱辘辚辚转动,时而发出几声老朽的嗟叹,显是被人用得久了不堪重负,以此表达不满。 这声音若平时听来或有几分不耐,可今日却格外亲切悦耳,伴随着那富有节奏的吱呀——吱呀声,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最终驶离孙旻一行人的视野。 此时,原该不省人事的醉鬼蓦然睁开眼睛,瞳仁漆黑明亮,闪着精光,并无半分酒意。他一把掀开伏在膝上伺候的左右美姬,令她们下马随车步行。 这是孙旻赠他的香车美人。 他不会怀疑孙旻的用心,倘若以为用两个美人就能监视他的话,不是孙旻无能,就是他安十九无德。 车是旧车,美人也不是他的心头好。孙旻都知道,却仍以香车美人相送,其示威的用意昭然若揭。 回想这趟来州府的点滴,安十九不自觉捏紧五指,一拳重重砸向车壁。 皇帝下了圣旨让地方出钱,资助御窑厂改革旧制,成立陶业监察会,按说过了明路的圣命,谁敢不从?然孙旻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让他抓不到一点错处。 亲自派人去景德镇请,还亲自去城门口相迎。 当朝三品大员,内阁阁老榜上有名的江西一把手,亲自去接一个五品小官,一个没有实权只有虚衔的芝麻官,莫说他与安乾的关系并非如外界所传的那般亲密无间,即便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子,他也不敢受孙旻这样大的礼。 里外多少双眼睛看着,左布政使算把姿态摆到最低了吧?他日若闹起来,谁能说他一个不字?真要说,也肯定是狗太监仗势欺人,借着皇帝恩宠到处逞威风,连三品大员都不放在眼里罢了! 吃了这么个下马威,安十九还真无话可说,这事儿能怪孙旻吗?谁让皇帝想一出是一出,国库没钱了就让地方出血?那人家不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安十九认栽,也摆正态度,言谈间无不是对左布政使大人的景仰与奉承,没有半点越级背刺的意思。岂料孙旻装傻,和他只谈风月,不谈正事。 如此撂着他不管数日后,安十九知道自己被“软禁”了。虽则他还有人身自由,进出不受阻拦,但他出不了州府的城了。 或者说,只要孙旻一句话,他就出不了江西。 安十九在来景德镇督陶之前,安乾曾经提醒过他,轻易不要得罪孙旻。 此人心机深沉,简在帝心,非是对手,也不是友盟。其盘踞江西十数年,说句不好听的,和江西的土皇帝没什么两样。 三司衙门看似各司其职,其实军政都以他为中心,孙旻说一,三司不敢说二。 这也是御窑厂大总管和盘托出腐败真相后,他宁愿自掏腰包也不敢打草惊蛇的根本原因。 说真的,来的路上他不是想过借机试试孙旻的深浅,看看那被吃掉的深坑背后是否有他的作为,然而除了进城当日孙旻为演戏见过他一次后,就再也没露脸。 他连日奔波,四处碰壁,形同软禁,莫可奈何。 不得已,只能服软。 如此又被架空了数日,孙旻终于拨冗,邀他共赴酒宴。安十九哪有心情饮酒作乐,一晚上都在盘算如何撬开孙旻的嘴,让他透露此番敲打的真实目的。 是想赖账,任他自生自灭?还是先礼后兵,直接把他埋了? 安十九内心煎熬。 酒过三巡后,舞姬和宾客们相继退下,孙旻终于开启正题,一上来就先哭穷。 此时空荡荡的鹿台只剩他们二人。 安十九环视一圈,感觉黑暗处犹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们,如同深夜里窥伺着猎物的狼群。只要头狼一声令下,它们就会立刻扑上来撕咬,将他吃干抹净。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强打起精神应付孙旻。 孙旻不再绕弯子,径直道:“不瞒安大人,这几年年景不好,赋税吃紧,百姓苦不堪言,地方为天灾战乱输送货粮,几被掏空,如今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既陛下开恩,想多多照拂景德镇瓷业的发展,叫我说,不如从景德镇再想想办法?” 安十九干笑两声:“大人何意?” 孙旻道:“景德镇乃为江右巨镇,多的是富得流油的商贾,为瓷业建设添砖加瓦出一份力,想必他们不会拒绝。” 安十九心道说得容易,谁不想当“只进不出”的貔貅?便是他孙大人,搭架子唱戏三转四绕蒸腾人够呛,不也是为了那三瓜两枣吗? 况且三窑九会的头目多是地方豪强,本就不好对付,如今他已拖欠了他们万寿瓷余款,若再扒他们一层皮烧冬令瓷,他们不得反过来扒了他的皮?他可不想落得潘相的下场! “孙大人,非我不尽心,若有办法,我如何敢劳烦到您?” “安大人说笑了,你既任督陶官,吃了御窑厂的供奉,就该清楚,解决钦银是你的责任。哪怕自讨苦吃,你也得吃。” 当然,这是下下策。若有可能,安十九不想妥协。 “成立陶业监察会旨在为百采革新添一笔漂亮的政绩,于大人而言也是丰功伟业。今后调回京城,直入内阁,必得帝心。大人松松手指缝,此事也就成了,何必为难下官?” “哦,安大人的意思是,若我未得入阁,便是今日之错?” “此乃圣心,圣心不可违,还请孙大人三思。” “安大人不必拿陛下压我。若说圣心,如今更得圣心的不是安大人吗?万寿宴出尽风头的不也是安大人吗?若让司礼监的那位安总管得知他的好儿子身家巨丰,动辄需得镇上十几家字号连夜换钱才能抬空家底,不知圣心又该如何?” “你……孙大人慎言!凡事讲求证据,空口白牙未免草率!” 安十九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和孙旻一来一往进退之间,得到生机,“孙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就让陛下派钦差大臣下来查好了,看看谁更不经查。孙大人坐镇江西,掌管布政使司多年,一应财政都要经您之手,若景德镇出现什么贪污舞弊的大案,恐怕您也难逃罪责吧?” 孙旻抿唇一笑,抬手饮酒。酒入喉肠时,一道杀意浮于微茫。 短促的,锐利的,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安十九若有胆量在此时抬头,仔细观察孙旻的话,不难发现这个素以“君子”面孔示人的权臣,此刻露出了怎样“小人”的一面。 孙旻的善藏,是朝野内外公认的。而其比司礼监下辖东厂、诏狱等更能施展的极刑,却鲜为人知。 自然,安十九错过了这一幕。 孙旻已恢复如常。 他很清楚,安十九若不怕钦差大臣调查的话,那么御窑厂的大总管开口当日,事儿就上报朝廷了。同时他也早有所料,从默许安十九搜刮民脂民膏的那一天起,他这个左布政使就和太监坐上了一条贼船。 谁都不经查。 谁都不想查。 当然,他也可以一刀了结太监。不过治标不治本,若是再招来一个督陶官或钦差大臣什么的,岂非添乱?便那新来的浮梁县令周齐光,他还没摸透呢! “安大人是个聪明人。既如此,你我不如合作?” 安十九几乎跳出嗓子眼的心脏陡然回落,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拱手道:“大人请讲。” “我有一问,还请安大人明言。司礼监能人辈出,安总管的义子也不只安大人一个,何以只安大人得了这泼天富贵能逃出吃人的皇城?” 安十九眸光一暗,脸色阴沉:“此事与你我之间的合作有何干系?” “能不能坐稳一条船,得看船心稳不稳,首先位置很重要。大人是想当司礼监放在地方的爪牙,还是自由翱翔的鹰?” 安十九勾唇冷笑:“孙大人不必多虑,从今天起,我与安乾恩断义绝。” “好!” 孙旻放在酒杯,阔步走到鹿台正前方,指着不远处灯华璀璨的黄鹤楼对安十九道:“站到那鹤顶,便能一览江西。这里离京数百里,山长水阔,天高皇帝远,南直隶的手也伸不到这地界来,论及江西,独我一人耳。” 安十九看向孙旻,这一刻孙旻毫不遮掩其想要坐拥天下、海纳百川的野心。而江西,就是他剑指权力巅峰背后的群山。 安十九双腿几乎发颤。 他没有猜错,孙旻就是那头狼! 黑暗中藏着狼群! “那依孙大人看,这事该如何解决?” “地方会补齐万寿瓷的余款,至于冬令瓷,就照我先前说的,拿商贾们放放血吧。给了甜头,总要再给点苦头,如此方是制衡之道。” “若是民反如何?” 孙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改往日的儒雅温和,豪放大笑:“有我在,谁能反出江西的天?安大人只管坐在金陶玉瓷上数银子吧!” 陶为土,瓷为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安十九从不否认自己的野心,甚至在内廷苟延残喘的那些年,他无数次动过杀了干爹取而代之的念头。那时的他贪恋权力带来的温暖与舒适,像一张避世的温床,能为他带来安心与自足。 即便伴君如伴虎,也抵挡不了一人之下的诱惑。那滔天的权势,如此让人心醉。 直到出了皇城,天地辽阔,民丰物美,远有比皇城内那张温床更让他安心的东西,譬如数之不尽的钱财,譬如一家之主的权势。 当了御窑厂的天后,他要当景德镇的天。当了景德镇的天,他就要当江西的天。 孙旻每一句话都说得对,唯一错的是,安十九从不与人共享富贵。出了城,他仍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当然,为了先取孙旻的信任,安十九决定先依计行事。对他而言,什么三窑九会,什么陶业监察会,只要窟窿能堵上,就是换个招牌的事,其余一切都可照旧。 谁知等他回到景德镇,梁佩秋已经自作主张代为行事,不仅汤和药都换了个底朝天,三窑九会崩如散沙,还正好赶上陶业监察会正式开张的大喜日子。 锣鼓声中一派新生气象,戏台子唱得响亮! 安十九谋划了一路的放血大计功败垂成,可谓人财两失。 谁知新班子不知深浅,当此事都是安大人的主意,高兴地邀请他上台为新会剪彩致辞,梁佩秋亲自将红绸塞到他手里。 安十九握着剪刀,沉默不语。 台上忽而寂静。 慢慢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就连呼吸也都不自觉轻微。良久,在所有人逐渐心慌的注视下,安十九抬头微微一笑。 剪刀封口,红绸飘飞。 第102章 晚间,风火神庙前大摆宴席,庆祝新会成立。 陶业监察会与三窑九会职能相通,不同的是其与官署相辅的政治性,乃是过了皇帝明令具备监察之责的机构,下可纠举百窑,上能弹劾窑官。 为此,朝廷特地请回了花甲致仕的前前浮梁县令杨诚恭,代为掌管陶业监察会,为御用会首,其余职位皆由杨公决定。 杨公是清流,更是景德镇走出的朝官,他一手提拔的熟知窑务却不受任何一方窑务辖制的值年等人,也都是清流。 剪彩时杨公被推选到正中间,左手为县令周齐光,右手为督陶官安十九。 可以说,景德镇的新局势就此定格。 \/ 乍然再见故人,安十九有种说不出的悲喜。 去了一趟州府,回来就变了天,这心情本就复杂,原以为已经躺进棺材等死的老冤家,居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面前,还接掌了原先他说一不二的三窑九会,无疑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然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不能发作,且必须接受既定的事实,于是强行扯出一丝笑,同杨公把臂忆往昔,为其介绍亲如兄弟的周齐光。 三人谈笑风生,一派和气。 席间周齐光被杨公叫走,一同去参观新修后的风火神庙,安十九总算得空,把人叫到跟前,问起这阵子发生的事。 梁佩秋见其态度尚还温和,将早就准备的说辞奉上。 她旨在托出此事过了明路,待到布政使司拨款,一切就尘埃落定,可惜安十九去了州府却一直没有来信,不知何时才能解决,而冬令瓷已等不了太久了,于是为多方考虑,她率先向三窑九会的老迂腐们发难。 此心拳拳,都是为了替他分忧。 安十九笑了。 “为我分忧?好啊,甚好!你做得好!那之后呢?” 三窑九会的那帮大财主大地主岂会坐等着遭人裁撤? 他们的确闹了,还上演了一场戏逼梁佩秋三天内解决此事。而她得了三天的机会,暗中推波助澜,将此事发酵到白热化程度。 双方对垒一触即发时,三窑九会率先爆发了内讧。 徐忠成天醉酒,湖田窑日益败落,而安庆窑是改革先锋,梁佩秋更是这次事件的幕后主脑,三大窑里唯一能作为代表冲锋陷阵的昌南窑,其家主彰武先后几次和安庆窑勾连,还参与了御窑厂罢工事件,早就一脚蹚进浑水里洗不清了,梁佩秋许诺帮助他进入古器行业,彰武才答应不参与此事。 有这三股势力的表态,摆明了此事已不可转。 不知九会里是谁家先出了乱子,扬言时势造英雄,今后必是安庆窑的天下。老顽固们容不下有人破坏军心,径自将其裁出九会,其人羞愤,将在会时参与过的腌臜事全都倒了出来。 有了一个开端,后面便是无数个关口的倾轧。 其中利益关联之复杂程度,难以一言蔽之。 总之,盘根错节的三窑九会,从一根断掉的藤蔓,开始了由外而内的蚕食。火越烧越大,最终将整棵大树都吞进火海。 当晚,得到民间百姓拥戴推选的杨公,在远在京都的文官推动下带着皇帝的圣令登岸,第一件事便是清查三窑九会。 三日里随着越来越多局内人的曝露,其腐败引发哗变,调查不容置喙。 而此时,面对安十九密不透风的盘问,藏在梁佩秋袖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笺,构成了她唯一的生路。 也可能是死路。 她并非此刻才意识到,决定权不在她手。 “没想到短短一月发生了这么多事,当真一波三折,精彩纷呈。” 安十九不由地拍掌叫好,同桌御窑厂的官员们也跟着附和,梁佩秋却突然后退下跪请罪,安十九一只手按在她肩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你这是何意?” “我自作主张重整三窑九会,给大人惹了乱子,杨公清查之下,怕是、怕是……” “怕是会波及到本官,是吗?” 安十九撑开五指,捏住她瘦削的肩头,声音越发和煦,“你此时才想到后果,是不是晚了点?” 梁佩秋强忍着痛楚和他对视,左右皆是沸腾的人声和喧闹的酒宴,他面上挂着笑,谁人看到不说一句大人今晚心情极佳?可只有梁佩秋知道,那副温润面孔下藏着怎样的风雨。 不等她开口辩驳,安十九手掌一松,扶她起身。 “罢了,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你也不必自责,这事儿不是替我办成了吗?连告老还乡的杨公都被你请来了……梁佩秋啊,你好大的本事!” 梁佩秋肩膀犹痛,脸色发白,努力挤出一丝笑。 她坐回原位,暗自捏紧袖口。 在吴寅送来的信封里,那人说送了她一份大礼,便是杨公抵达的时辰。若非那人早有计划,暗通京官合力推进陶业监察会,杨公怎会来得那么及时? 她终于明白,是出于私人恩怨的刁难也好,亦或被安十九带累的连坐也罢,她都只是他手中一枚棋子。 一枚可以用来弃车保帅的弃子。 所以,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他还有闲情和杨公去谈风月,不是吗?梁佩秋不禁想笑,抬手饮尽一杯酒,名为自罚,向安十九告罪。 安十九却看着那晃动的酒水,陷入某段遥远的回忆。 曾几何时,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画面,他与杨公明争暗斗,为一大龙缸的款识遭人设计与陷害。那也是一个冬天,似乎临近年关了,湖田窑作为民窑之首第一个出来点戏,风火神庙热闹非凡,夜不闭户,欢闹至天明。 当晚他被人请去喝酒,还没进门就听到了背后小话。 那样的话其实他听过无数次了,早在内廷时就已经见识过全天下最为丑陋、龌龊的东西,全然不放心上,甚至再三告诫自己,这次是来求和的。 一个人若要立于当世,怎能形单影只?那不成孤魂野鬼了吗! 他不想做那样的权宦,内心深处犹然向往着清平和乐,团圆温馨。为此哪怕丢了面子,只一丝丝可能性,他还是令自己低下头,向那家的少主人求好,真心许就身旁的位置,愿与其化干戈为玉帛,共享山河。 谁想那少主人一身傲骨,眼里不揉沙子,给不了他半点悔过的机会,硬是不接他的和解酒。 他就那样被架在火上烤,满脑子都是屈辱与隐忍的挣扎,仿似回到年少时。他想不通,为何他努力了那么多年,坏事做尽,位居高位,仍要面对同样的抉择? 那繁华与世情,那拥戴与忠诚,就非要不可吗? 舍了又能如何? 做个恶鬼,不好吗? 于是,当《打渔杀家》唱响景德镇的大街小巷时,恶鬼的血也染红了乌衣巷。 时至今日,安十九再一次被自己气笑了。恶鬼还妄想同伴,不是笑话是什么?一个傀儡,能走到今天擅专的一步,非傀儡心大。 怪只怪他懦性不改。 他端起为贺新会特意烧制的釉里红高足杯,抬手,示意梁佩秋。 梁佩秋不知他什么意思,犹豫着要不要和他相碰。气氛僵持了一瞬,身侧有人撞她胳膊,她猛然反应过来,倾身向前。 安十九却先一步收回手,独自喝光杯中酒,随之溢出声笑:“怎么?阉人在你们眼中,就这么脏吗?” 梁佩秋立刻放下酒杯,垂首道:“大人,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吗?我也觉得我醉了。如若不然,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听你狗屁的搪塞之言?梁佩秋,我曾说过,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他还难看。这话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大人,都怪我擅自行事惹了麻烦,请大人责罚。” “责罚?你说,我要怎么责罚你才好?” 变故就在这一刻,安十九起身之时,府兵闯入,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浑然未察般携着酒壶,踉踉跄跄跑到戏台上,与慌乱奔走的戏子们抱成一团,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他执起衣袖,掖了掖眼角。 他为谁掉过眼泪?小十九惯是不会心软的人啊,连安乾那老匹夫骑在他身上时,他都没有流过泪,连浣衣局里日夜陪伴自己的宫女姐姐没了,他都没有流过泪。怎么今时今日,倒伤感起来了? 他越笑越放肆,随手一指,叫那今日随他一同回来的、孙旻千挑万选的江西名姬上台来。 女姬不知眼下为甚情况,只感觉危险,想要逃跑,然而安十九的高矮护卫已是窥伺已久的猎豹,早就上前,人手一拎,女姬们就像包袱被扔到台上。 她们哭喊着朝下面的宾客求救。 梁佩秋下意识起身,周元拉住她的衣角,无声摇了摇头。 她看向对面,被府兵清场后留下的都是御窑厂的官员,没一个敢和顶头上司作对,就那样冷眼旁观着,女姬们被安十九扯去衣裙,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腿,在戏台上不住哭求逃窜。 此时,她忽然明白周齐光和杨诚恭的提前离场,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作秀。 他们料到安十九被人反将一军必会发作,于是留出空间,摆明不管的态度,旨在息事宁人。今夜之后,他们仍能和平相处,共襄景德镇的钟鸣盛宴。 这就叫打一棒子再给点甜头,官场人早就玩剩的规则。 梁佩秋忽而被莫大的失望席卷,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周元察觉有恙,压低声音道:“当日你利用陶业监察会的名目问朝廷要钱时,我就感觉不对。虽则摆脱三窑九会的掣肘于安庆窑发展有利,各方行使监察之责,也能一定程度限制大人的作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何能够保证陶业监察会,不是下一个三窑九会?” 她能看明白的官场世情,周元这个曾经的朝堂中人岂会看不透?且因家变沦为罪人,多年仰人鼻息,他更是心如明镜——如今的景德镇,便似汛期的昌江,暗流涌动,敌友不分。 这些人行事只一个宗旨。 利。 “大人正当气头上,你若强行为女姬出头,可知代价为何?” 当初一石三鸟的主意是他为了自证清白而提出的,是他亲手将梁佩秋推到了“傀儡”的位子,这一年来他看到了安十九对她裁决生死的每个瞬间的变化,深知这一刻她面临的是什么。 梁佩秋看懂了周元不欲深言的提醒。 事实上以他们的交情,他这番话已是交浅言深了,可即便再是隐晦的情义,若能让人心生慰藉,便是数九寒冬,也能化作星星之火。 她朝周元点头一笑,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戏台上安十九正立在威严慑人的虎旗前,负手而立。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姬,跪在他的皂靴下苦苦哀求。 夜已深了,雪花飘然而至。 无声无息。 女姬们以为今晚便是死期,双腿一软,哀然对视,叹笑浮萍无枝可依的命运。台下那样多的人,除了戏子,几乎都是男子,是她们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奉为恩客的人,或许里面有没有她们曾经伺候过的一夜欢好的客人呢? 为何柔情蜜意时开口就能许诺生死,而今却连一句话都不肯为她们说? 他们注视着美丽胴体的眼神,或麻木冰冷,或猥琐疯癫,叫人害怕,叫人恶心。 或许,死了更好。 女姬们如是想着,便也放弃了挣扎,伸手碰触冰凉的雪花,引得雪肌一阵颤栗,同时,她们眼底有了决意。 就在她们眼神交汇着准备撞柱而亡时,一道声音穿透冗长黑暗,在她们面前洒下清辉。 “大人,下雪了。” 今晚,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安十九的盛怒、为这些当朝官员的权利斗争买单的话,这个人合该是她。 安十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笑着说:“瑞雪满京都,宫殿尽成银阙,想必好事将近。” 安十九仍旧沉默。 “大人,今年会是个好年吧?至少今年会是吧。我在这里提前恭祝大人,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良久,安十九道:“好,甚好!既如此,合该好好庆祝一番!来人,将本官珍藏的竹叶青都抬上来!” 府兵听令行事,很快一碗快要溢出碗檐的酒送到梁佩秋面前。雪花簌簌飘飞,落在酒水里,转眼消失无形。 安十九道:“记得当年初见小神爷,也下了一场雪。” 那一年的年关,他败兴而归,不想回府面对冷清的宅邸,便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 景德镇的万家灯火和他格格不入。他起意杀人泄愤时,撩起车帘正好撞见一抹白,正火急火燎往一个方向跑去。 那是江水楼。 那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时隔多年的第一次正式重逢。 他被那抹孑然的白撩了下心弦,问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那人是谁。小太监踮起脚努力张望,尔后作答,“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常年素白,景德镇年轻一辈里出了名的秀英。” 秀英啊,真好。 风雪夜里仍有赶着去见的人,真好。 真羡慕。 安十九道:“良辰美景,实在不该为不值当的贱奴动气,这两人便就赏给你了。偌大景德镇,你最得我心,应知我想要什么,不喜什么,今晚就替我给她们立立规矩,也好让景德镇人知道,我安十九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玩意。” 梁佩秋拱手称是,接过酒,在众人共举丰年的欢庆声中,将碗送到嘴边。 不知是突然降临的寒夜所致,还是寒毒入骨引发的幻觉,她那断掉的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痛意如附骨之疽,直入骨髓,侵害百骸,进而连头皮都跟着撕扯针扎。 她只动作一顿,便感到一束阴鸷的目光落在身上。 她知道这碗酒意味着什么。 安十九正看着她。 她的身体越来越痛,理智似要脱离,整个人被迫失控。即在电光火石间,她将碗中酒饮尽,不动声色地融入了这片虚伪的沼泽。 安十九亲自送她回小青苑,亲自将两个美姬送入她房中,亲自为他们关上门,在门外的石凳坐下。 长夜漫漫。 谁人将眠? 第103章 这个世道,每一天都有着让人悲从中来的时刻。谁比谁更高贵?谁又比谁更失望。 当梁佩秋为官权之间某种默契的灰色交易而失望时,淹没在安十九喉头的,何尝不是一种堪比挖心掘目之痛的失望? 他曾听张文思提起,婉娘逃脱当晚,还有一男一女出现过。男子自是王云仙,可女子是谁?张文思查遍县衙名录,逐一盘问,没有一个女子能对上号。 王云仙在镇上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逗猫遛狗破事一堆,偏因家教森严,和红粉佳人没半毛钱干系。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女子,婉娘是第一个。 除了那些个狐朋狗友,日常在他身边打转的,甘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潜入县衙相救的,恐怕只有一人。 许多时候透过她,安十九能看到陪伴自己度过漫长岁月的那道倩影,她们有着相似秀丽的容颜,以及偶尔蹙眉亦或嗔怒时,那挑起的眉梢下片片英华。 于是他想,是女子又如何?谁说小神爷不能是女子? 可惜她负了他。 一次又一次。 什么跳槽抬薪揭竿起义,什么巧立名目渡他过河,什么优柔寡断善于拿捏,通通都是假的!若说真,唯一的真便是她亲口承认过的“时不我待、顺应时势”的利用! 曾经那个可怜虫是徐稚柳,而今变作他。 下一个又会是谁? 安十九想着想着,从最初见到“陶业监察会”的金漆招牌取代“三窑九会”从红绸下揭开时的愤怒,已经转化为一种类似自轻的嘲弄。 当他踉跄着走上戏台时,他呼吸急促,青筋暴跳,几乎失去理智,一种被利用、被背叛的勃然大怒,在洋洋洒洒的雪夜里缓缓冰冷、下陷,最终凝结为空落落的迷惘。 门在他眼前合上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待最终的结果。在审判抵达前,他不欲为自己的言行做出任何解释和定义。 此时此刻,屋内的梁佩秋着实不怎么好受。 她原以为安十九的责罚是让她多添一个顶撞上峰亦或旁的什么欺上瞒下的罪名,不想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只罚了一杯酒。 让她心甘情愿接受的酒,定然不会是普通的酒,莫非是毒酒?和鸩毒一样一口致命?亦或和当初用在她腿上的慢性毒药相似,以此掌控于她? 她想到许多可能,也做好最坏的准备,万幸安十九将她送回了小青苑,足以留出时间让她写封遗书。 可是,为何两名女姬也送到了她房中? 她强撑意志扑到门口,想将女姬们赶出去,却发现门在外锁上了。透过薄薄的月光,依稀可见外间走动的人影。 安十九并未离去。 她想不通他究竟想干什么,背抵着门,身体逐渐发热,头脑也昏昏的,看不清眼前的情状。率先让她觉察不对的,是胸前突然攀上一具温软的身体,独属于女子的体香铺天盖地罩下,紧接着嘤咛声从吼间溢出。 梁佩秋陡然清醒过来,伸手推开面前的女姬,不想女姬浑身无力,直接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声音像极情动时不可自抑的颤音,散发着暧昧旖旎的气味,花蕊不住颤动,三千青丝铺陈在褴褛衣衫下,便是女子柔若无骨的乞怜,眼前的情状让梁佩秋头皮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发麻酥软。很快另一名女姬也纠缠上来,抱着她的脖颈不住地喊道:“好热,好渴……公子,快抱抱奴家。” 那女姬一边哀求一边脱去自己本就不多的衣衫,香肩玉体横陈于胸前,梁佩秋只觉呼吸一窒,强行别开视线,就着女姬的手将自己外衫也脱了下来,尔后往女子身上一罩,趁机逃脱。 她熟悉屋里的一桌一椅,闭着眼也能打开茶壶,掀翻盖子,径自将里面凉透的茶水从头浇下,尔后抱着壶嘴,急不可耐地吞咽着,像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数月久旱的人,试图用凉茶浇灭身体里不断升腾的火焰。 尔后,她跌撞着朝床榻的角落跑去。头撞到床柱时,疼痛带来的片刻清醒让她看清了屋内的一切,两个女姬还在门口不远处,痛苦地抚摸着身体,不断寻求冰冷的物件往身体各处摩擦、抽插。 她们饥渴难耐的模样,便是情窦未开的梁佩秋也能看出遭遇了什么。 原来酒里不是毒,是春药。 对一个男子送美姬用春药,这不是惩戒,换作一般的男子,或许还是美事一桩,可梁佩秋不一样。 她是女子。女子怎能和女子乱交? 莫非安十九发现了她的女子身份,故意设计和羞辱,想叫她暴露? 她飞快地想着,瞥见女姬们因强忍欲念而血气上涌的面容,已显露几分狰狞,而自己业已有了相似的情状。她能明显感觉到一股蛮力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搅动着浑身的血液,一齐朝着头穴涌去。 此药不解,或许会气血淤堵而亡。她旋即冲到床榻上,抽出枕下匕首,朝着手腕毫不犹豫地割了一刀。 血珠四溅,当即染红了床褥。 女姬们见她靠近,不由惊恐出声,于是那缠缠绵绵的哀怨求欢突然变了音调,似一记响哨传到外间,分外明显。 安十九捻揉玉扳指的动作霎时停住。 不过须臾,里间再次传来女姬的吟哦叫喊,与先前压抑的喘息不同,这次明显得到了纾解,犹如困兽冲进山野,爆发出阵阵快意的高呼。 那声浪一声赛过一声,光是余韵就听得人浑身发热,躁动不安。 身边众人皆作低头状,掩饰着各自的心虚,唯有安十九岿然不动,面上掠过一丝犹疑。正当此时,忽然有护院传报,御窑厂出事了。 周元喝止来人不分轻重的叫喊,压低声音道:“出了何事?” “囤放冬令瓷的仓库起火了。” “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周元看看天色,还下着雪呢。 护院也瞧见了他的动作,不安地搓了下手,上前一步道:“今儿个为贺新会与新岁,满大街都在放炮竹,兴许有那不长眼的在窑厂里也……火星子溅到库房也说不准。” 周元心想,瞧瞧你说的这话,能让人相信吗?不过狐狸大王久不坐镇,人心涣散倒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瞥向安十九,发现不知何时安十九竟褪下了玉扳指。玉扳指被捏在两指间,微不可察地颤动着,他忙踹了护院一脚,骂道:“还不快去灭火?但凡冬令瓷有个好歹,小心你们的脑袋!” 护院连声称是,飞快地跑了。 人一走,屋内的叫声越发磨人。 周元回看向安十九,静静等待下一步的指示。良久,但听安十九问道:“百采新政自推行以来,瓷业种种乱象得到有效控制,可谓欣欣向荣。成立陶业监察会乃是新政最后也最重要的一项举措,以其设局,问朝廷索要建设耗费合情合理,名正言顺。当日她提出此法时,我当她真心为我设想,想为冬令瓷分忧,谁知她志存高远……先生,你也同我一样,从未觉察她的私心吗?” 周元深深俯首,恭谨作答:“大人,事急从权,况且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常有的事,今日之果未必是一早的算计,一早的算计也未必没有覆辙的机会。” “你在替她说情。” 他非疑问,而是肯定,在这一点上,周元没有梁佩秋胆子大,不敢顶撞安十九,是以只能顺着话往下说。 “我只是斗胆想宽解大人一二,人生在世,何来事事如意?大人,且自随心。” 安十九一笑置之。 他知道御窑厂的火势必很大,否则大管事不会差人来通知他。 他也知道这火起得蹊跷,偏在今夜出现这样的巧合,用心昭章,天可明鉴!可以他当下的处境,难道能坐视冬令瓷毁之一炬而不顾吗? 凡事都有轻重缓急,周元的话既是宽解,也是提醒。 安十九沉吟再沉吟,终而起身,带着一行人离开。临走前他招来高个子的护卫,附耳吩咐了几句,护卫点头应下。 很快,小青苑前的人马走了个干净。 屋内,附在门边向外偷窥的梁佩秋,见人都走了,以为自己扮演女姬的计谋得逞,取信了安十九,终而卸下防备,缓缓滑落在地。 她素白的衣衫逶迤铺陈在身下,浸满了血。 两名女姬被撕碎的绸幔缠裹一起,浸在水桶里,凭借着凉意缓解服药后犹如万虫噬咬的痛楚。水桶不大,她们两人勉强挤作一处,仍觉空间仄塞,哪里还能容下第三人? 女姬们绝望地相看着,视线再度投向门边时,年轻的公子已然奄奄一息。 女姬道:“公子,我们本就是卑贱的乐伎,早不复完璧之身。公子可是嫌弃我们才、才……宁愿煎熬也不受辱?” 梁佩秋双眼紧闭,意识低迷。即便外面没了看守,她也没有力气叫人相救,然而她的声音微弱却坚定:“并非如此,我娘也曾与你们一样,被人视作玩物随意摒弃,四处飘零。我知,你们并不甘愿如此。” “可是你会死的。” “是啊,公子,奴家不要你死,奴家愿意伺候你。” “不。” 梁佩秋的嘴角微微上翘:“女子,不该如此。” “可你会死。” “死有何惧呢?” 她勉力撑起半边身子,将门撞开一条细缝,夹着雪粒的寒风扑簌簌涌进,拂在面庞上一阵生疼,可她却觉得快活,觉得恣意,唇边的笑再未消失过。 此生必有一死。 若是此法,她亦甘愿。 至少、至少她为自己活过了。 第104章 混沌意识里,梁佩秋回到了少时居住过的一方天地。 那是生父为了豢养母亲特地租赁的一处小院,取自闹市,又远离人烟。安全不惹眼,邻里街坊满是鸡飞狗跳的日常,自然没有太多闲暇插手别家的破事。 母亲为外室,除了遭人碎嘴和白眼,倒真没遇到太多的麻烦。 很多时候她随着坊间孩童们一起长大,在拥挤热闹的巷弄里,无数次幻想自己也是万千尘埃中的一粒,哪怕普通,至少寻常,然而母亲的身份,她的性别,将一切幻想都击碎了。 潮湿的梅雨季和漫长的雪夜,构成了少时的全部。 直到母亲将她送入私塾。 在那里,才学平平无奇、家世不值一提的她被人彻底遗忘在角落。她体会到了一粒尘埃不起眼的快乐,在课堂上肆无忌惮地打盹放空,神思遨游天际,偶还能壮着胆子逃课,在荒无人迹的后院爬到树上四处张望,以及窥神。 徐稚柳是少女晦涩心事里唯一光芒,足以令她有勇气向全天下宣告他的才情与凛冽,然而,她却将他深藏于心,妥善安放,类如传世名器,需得封存,等待时机,才能破晓。 她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终于等到那一天,愿奉献生命助神一臂之力。 可惜,他早已忘了她。 他也从未需要过她。 她的钦慕与忍耐,更像少女自导自演的一场独角戏,自欺欺人且一厢情愿。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再也没有别的。 在梦里,她不停指责他的凛冽,明明动了情,为何不说出来?为何她攒了数年的勇气,再见他时却如泄气的鞠球?为何聪明绝顶如他,面对情事却愚钝蠢笨如此! 为何年少时纯粹的恋慕,长大后会演变成冗杂的对错? 为何他们总是错过? 到如今,生离死别,天人永隔,一切都是命数吧?她胡乱地想要抓住能抓住的所有,不出意料落到怀中的终究空空,她忍不住流泪,喃喃唤着那人的名字,“柳哥,我来找你了……” 梦越来越沉,沉到最深处,只余泥沼。她陷在里面,每动弹一下就会陷得更深,哪怕只屏气发出微弱的嘶鸣,泥沼也会咕噜咕噜冒出泡,将她再往下拽入一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口鼻几乎被沼泽完全吞没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她下意识挥动本就高高举起的手臂,用尽全部力气,试图在生命的终点发出这声等待已久的呐喊,万幸的是这一次她没再落空,手当真触碰到一片冰凉的衣角,很快,被温暖干燥的手掌取代。 周遭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她不敢确认自己碰到的手是否是真的,小心翼翼地试探摩挲,不等她全然笃定,一股力道将她从泥沼中拔出,旋即掉入温暖的怀抱。 那片胸膛带给她熟悉的感觉。曾几何时,她似乎被同一个人抱过,在许多年前跑死一匹马去报信的雪夜,在风火神庙差点烧死的火海,在满是兔儿灯的马车里又一次被温柔哄骗…… 她的意识缓缓回笼,朦胧中听见交谈声。 “是最为烈性的一种春药,前朝宫廷流出的……定是狗太监的手段,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此药可解?” “必须阴阳合和,迎合人伦,否则气血淤堵,经脉倒逆,或至身亡。” 说完,吴寅觑了眼对面的男子,见他脸色铁青,目光森然,不由轻咳一声,转开视线。 “就没别的法子了吗?” 吴寅转而看见浸在浴桶中已经昏迷的两名女姬,思索着道:“或许,或许寻个极寒之处可以缓解药效……至于能不能救命,就得看你了。” 这种事再怎么着,也不能假手他人。吴寅生怕徐稚柳这时候犯糊涂,当什么正人君子,还补了一句,“保命要紧,除非你现在就想她死。” 徐稚柳已没有心思理会他,想到湖田窑在镇西六所挖过一个冰窖,用以囤放过冬物资。现下时节正好,冰窖应在使用中。 他抱着人就要往外跑,吴寅大喊:“那两女姬怎么办?” “你自行处理吧。”徐稚柳淡淡瞥他一眼,“做干净点,别留下首尾。” 吴寅跳脚:“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我我、我还是……”还是童子之身呢! 说话间,又有暗卫前来报信,道有大批人马正朝小青苑集结。徐稚柳眉头一皱,原本这一招调虎离山计是用在安十九身上的,不想他留了后手,反倒让他们棋差一着。 吴寅咬牙:“早知道一把火给御窑厂全点了,看他还有没有功夫算计我等?!” “说什么浑话!”徐稚柳飞快低头,扫过梁佩秋潮红的脸颊,吩咐暗卫,“既然迎面碰上,不必留情。” 吴寅用的不是巡检司人马,都是他自己从京中带来的亲卫。亲卫们黑衣蒙面,训练有素,和安十九的府兵迎面碰上,整装待战。 不远处的屋脊上,随着一声哨音破空射出,双方人马纷纷挥动兵戈,大喊着冲向对方。 雪越下越大,只子夜过半便积了厚厚一层,踩在松雪上清晰可闻嘎吱声响,瞧这鹅毛飞卷的趋势,隐有百年难得一见的苗头。 而在万人欢庆丰年的一夜,安庆窑后院第一次见了血,厮杀声此起彼伏,经久不息。 此时的梁佩秋被一件浸着泠泠清香的外衣裹着,已策马穿过景德大街,直入西六所。 \/ 前朝多有战乱,为避祸保全老小,百姓们曾一度大肆开凿冰窖,及至今朝,太平盛世数十年,冰窖逐渐被弃用,转而盖起一座座窑房坯房,往日冰棱林立的场面再不复见。 徐忠原也有过封了冰窖的念头,被徐稚柳拦住了。 一方面西六所临靠镇郊,荒僻无人,不占用湖田窑的主要用地,封不封意义不大,另一方面随着新帝对青花瓷的喜爱越发狂热,事关名窑的争端也越发激烈,为留退路,徐稚柳不仅没封冰窖,还悄悄扩宽了冰窖,在下面挖出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 此事极为隐秘,就连徐忠也不知晓。 徐稚柳驾轻就熟地摸到暗门,随手扫过冰台,将外衫铺了上去,尔后放下人,他的动作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谨慎与温柔。 梁佩秋几要昏睡过去,冷不丁遭到一团寒气的刺激,神经一跳,人又清醒几分。她勉力睁眼,环视一圈后,视线定格在不远处正搓着手扫拾稻草的人身上。 他的外衫正垫在她身下,内里只一层薄薄的蓝色绸衣。时已入冬,即便绸衣絮棉,也抵不住寒窖的冰冷。 他一手搓揉稻草,将上面的冰碴子抖落,一手打着哆嗦在草堆里寻摸什么。不久,嚓声响起,冰窖亮起一簇光。 他点了火烛,回过头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梁佩秋唇色发白,声音很低:“周大人,我以为今夜你不会再出现了。” 徐稚柳将收整好的稻草抱起,用力甩了几下,可惜不是干稻草,多少有点湿冷,但也好过什么都没有,于是铺盖到她身上,薄凉的唇线里照旧是薄凉的话语,“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谁能想到安十九会用这一招?他以为顶多就是打一顿出出气,亦或关到牢里折磨一阵子,怎么都不会要了她的命,没想到…… 其实安十九的试探已摆在明面上,用了春药还送了美姬,但凡她是个男子,什么事都不会有。即便有,只要她向安十九求饶,亦或随便找个男人,解了药就能活。 这不算什么要命的东西。 怪就怪在,周齐光也发现了这一点,却没将她交出去。 梁佩秋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在和女姬的拉扯中,裹胸已经松散下来,随着呼吸,小小的山丘一起一伏。 她下意识攥紧衣衫,挡住胸前:“你是何时知晓的?” 周齐光动作一顿,和她目光相接,发现她的动作后意识到什么,往旁边退了一步。他看起来有几分闪避的意思,语焉不详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你应该想,安十九发现了怎么办?” “他已被我糊弄过去了。” “是吗?” 这次回来,确实见她长进不少,都晓得男欢女爱那档子事了。徐稚柳道:“方才出来时,安十九的人马还在安庆窑。” 梁佩秋一怔,仔细回想先前的事。在被抱离小青苑时,她已是半昏迷的状态,似乎听到了响哨声,隐隐约约夹杂着兵器相击声。 安十九当真留了人马,黄雀在后?她一整晚没有看到白梨,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那些府兵动起手来,会不会伤害安庆窑的无辜奴仆。 这念头一起,到底放心不下,她挣扎着起身,想回去看看。谁知脚刚落地,双腿就是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就连攀着冰床借力都嫌吃紧。 尝试了几次后,她颓然跌坐回原位。 身体的热度明显好转,不似之前烧得她稀里糊涂,可药效明显还在,让她总觉身体某处空落落的,不住地想要索取什么。 这本是药物作用的生理反应,可对于未经人事的她来说未免过于羞耻,她强咬牙关,隐忍身体的浪潮,余光瞥向不远处的身影。 那人自被点破,就再也没有上前一步。 良久,还是徐稚柳先开了口:“安庆窑那头你不必担心,巡检司人马已赶了过去,还有吴寅亲自坐镇,安十九不会搞出什么不该有的人命官司。” “谁知道他疯了能干出什么事来?” 那就不是一个正常人。 梁佩秋深吸口气,再次起身,岂料气血上涌,她猛的吐出一口血,徐稚柳被吓一跳,哪还顾得上男女大防,上前扶住她的肩头。 “不要乱动,你越动药性发作地越厉害。”他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语速飞快,“何况事不至此,我叫人放了火,东引祸水,安十九只想看看是谁在暗处襄助与你,何必挥刀无辜之人?再说了,冬令瓷迫在眉睫,满镇子寻不到一个冤大头,谁还有心思折腾幺蛾子?” 今晚这场硝烟,注定天一亮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听他这么说,梁佩秋心弦略松,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这一动,胸前的衣衫跟着垂落,窸窣的动静里,裹胸落在地上。 两人都看到了那物件。 梁佩秋脸色通红,徐稚柳也立刻后退,岂料冰窖湿滑,脚下一个趔趄,人又往前扑了回去。梁佩秋躲闪不及,被他抱了个满怀。 独属于男子熟悉的清冽的气息与坚实的胸膛,再度席卷而来。 梁佩秋愣愣望着头顶的冰棱子。 徐稚柳也微微喘息着,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待得气息平稳,一个起身,想要致歉,却苦于不知如何开口,视线胡乱飘着,最后只是挤出一句公式化的诘问:“你许了彰武什么好处,说动他背弃三窑九会?” 梁佩秋觉得胸口有点痛,是一种迟钝的,酥麻的痛。比起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她的头脑在寒冷中越发清晰。 “比起三窑九会出让的好处,古器业的油水不是更多?” 古器业向来以湖田窑和安庆窑两家独大,平分江山,倘若彰武进来掺和一脚,难保两家利益不被损害。她这么做,用意何在? 总归不会拿安庆窑献祭。 徐稚柳细细一想,脸色顿沉:“听说你和湖田窑的徐小姐私下来往甚密?” 梁佩秋呵笑:“大人是将我祖坟都扒出来查过了吧?你都说是私下的往来,岂能放到台面上讲?” “徐小姐曾是徐稚柳的未婚妻,而徐稚柳亦曾是你的至交好友,对外,朋友妻不可欺,对内,你身份不便,无法给她名分,如此还处心积虑接近徐鹞,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结合她引彰武入局的举动,三方鼎立,必有一伤。 谁是她手里的刀? 谁是她要杀的人? “莫非……你对湖田窑尚未死心,仍妄图想要吞并它?” 梁佩秋深知新官有多聪敏,被看破意图也不狡辩,只淡声道:“徐稚柳还在时,徐大东家就多年不曾管事了,如今更是荒唐度日,酒不离手。这样一个东主,能指望他守住什么家业?湖田窑好歹是传续百年的名门瓷业,与其看着它一日日凋零走向覆灭,不如收入麾下?” 徐稚柳似被冰窖的白刺得晃眼,脚下打怵。 “你吃得下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梁佩秋!”他当真怒了,气得叫她名字!“你若想要湖田窑,光明正大地夺取便是,何必伤害内宅小女子?” 他再次上前,裹挟着凛冽寒霜靠近,而她亦无所惧,抬头直视他淬火的双眸。 他已听说了周雅的浪荡史,恨当初未能斩钉截铁断了他的后路,以至阿鹞错嫁,如今和离在家,非但饱受流言蜚语的攻讦,还要遭她利用!那双原本该是冰雪般透彻的眸子,而今布满了他看不懂的蛛网。 他不曾想过她会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而今才发现,她何止精于算计?每一步汲营的背后,都藏着她深不可测的掠夺与。 她、她怎可如此? 她不是与阿鹞也情意甚笃吗?她不是常和时年吵架斗嘴,浑如小孩过家家吗?难道这一切也都是假的? 徐稚柳再也压抑不住积聚日久的勃然,一把捏住她下颚,从牙齿缝里挤出令他饱受折磨、痛不欲生的批判:“你当真是个蛇蝎心肠的女子!” “周大人为何生气?” 她的声音却是轻飘飘的,就着他的力量依附上去。裹胸彻底曝露于人前,她却不屑一顾,只专心闻嗅着他的气息,环住男人精瘦的腰肢,“你为谁而愤怒?是为徐鹞,还是湖田窑?他们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105章 人常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周齐光的这张脸,正应“白石郎君”的美名,远观不可亵玩,近看无一不绝。 意外的是,透过那张无暇的皮囊,梁佩秋竟看到故人的影子。她不知形貌相左的皮相下藏的是同一副骨相,只知初见时就曾让她心惊的双眸,此刻凝睇着她,每一寸肌理都是伤。 她的心跳陡然漏了一大拍。 而唯一的先机,也在这瞬时的恍惚中错失了。 徐稚柳很快意识到这是她的又一场逢场作戏,和那晚崖边的失控相似,不过是为了诈出他的真心,而他差一点又上当了。 她身上总有一股子淡淡的苦橘香,好闻又迷人,他为自己情不自禁的陷落感到羞耻,用力将她往下一甩,连退几步,怒斥道:“梁佩秋,你胆敢对本官不敬!” 梁佩秋伏在膝上轻笑出声:“周大人,你莫不是被我猜中了心思恼羞成怒?” “我好心救你,你就如此待我?” “你是想救我吗?”她抬起身子,反唇讥笑,“我对你尚且还有利用价值,不是吗?” 也不知安十九对她用的是哪门子前朝禁药,药性极其狠辣,她的身体在适应了冰窖的寒冷后,浪潮再度席卷而来,从脚底板一层层推涌上头顶,让她如入水火,备受煎熬。 她不得不承认方才短暂的耳鬓厮磨或是最好的解药。然时间地点和人无一作美,且她并无春宵一度的勇气。 在理智坍塌之前,她一狠心,咬破嘴唇,鲜艳的血珠凝在唇角。 徐稚柳大惊失色,但听她决然道:“这一遭本就是你的手笔,你敢说逼我成立监察会之前,不曾想过安十九会对我起疑吗?周大人,既做了小人,何必再装君子,你给我滚!” “可你……” “若不想我死,就滚远点。”她咬牙道,“滚!” 因这一声吼耗费了全部力气,她再次跌倒,徐稚柳上前一步,又堪堪停住。微弱烛火下,他们再次四目交接,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徐稚柳紧攥的拳头松开,转身往外走。墙壁上倒映出颀长的影子,越来越远,至深处,与黑暗融为一体。 梁佩秋悬着的心落下,终于泄力昏了过去。 没有多久,她又被酥痒如万虫啃咬的难耐折磨醒来,手臂不断摩擦冰面以缓解身体的燥热。然而皮都快磨破了,业火仍旧难消。 此时或快天明,窖顶漏下一缕光。无人知晓在距离西六所早市不远处的一处砖头房里,一具婀娜胴体正躺在冰台上。 纯洁的白色棉布条半拉垂落在地,半拉掩映在腰际,隐约勾勒凹凸的走向。地上衣衫凌乱,在雪白脚趾磨蹭着褪去鞋袜后,最后的衣物也没了,泛着粉色的肌肤却不觉冷,似乎连仅剩的薄薄布巾也要扯去。 雪原赤目,野火疯烧。伴着偶尔急促的呻吟,逐渐变作虚弱的喘息,显然冰冻只能缓解痛苦,并不能消除药性。 这时,火烛“哔剥”跳动了下。 女子身体跟着一抖,不过很快,冰窖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业障是神魄的业障,身体何堪承受?迷迷糊糊中碰到一抹冰凉,女子再也顾不上许多,倾身上前,循着甘露急切地吮吸着。 不久,有水声响动。 直到天方露白。 这个时间高个护卫也刚刚回到御窑厂,向安十九回禀后续。不过用不着他开口,安十九就已知道结果。 说全军覆没夸张了些,至少对方还特地留了一个活口回来给他报信。 看着面前浑身是血、就算救活也是废人一个的护卫,安十九一把掀翻茶台,推倒博古架。叮叮哐哐碎作一地的响声中,里外全都跪作一团,高呼大人息怒。 安十九如何能息怒?一宿未眠只得了这么个哗众取宠的结果,若当真息怒,以后不得个个都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 他狂放大笑,笑地几乎落泪。 梁佩秋,这就是你胆敢背叛我的底气吗?好,甚好! 安十九道:“来人,传令下去,昨夜有贼匪闯入御窑厂放火行凶,盗取冬令瓷,府兵追缉至安庆窑,与其发生械斗,现多数贼匪均已伏法,但仍有不法之徒逃逸……即日起全镇封锁,捉拿要犯。” 他原想点矮个子护卫上前,转念一想,指着周元道,“你亲自去县衙和巡检司走一趟,叫他们从旁协助,动静越大越好。” 周元不知其意,略显迟疑。 安十九厉声道:“怎么?现在我说话已经没用了吗?” 周元连忙告罪,听命朝外走去。在要出门之际,他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瞥见安十九走向昏迷的高个子护卫。 高瘦、矮胖两人是这批府兵里最为杰出的一对兄弟,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安十九选中作为近侍。如今其中一人重伤昏迷,另一人早就按捺不住怒火蠢蠢欲动。 安十九便道:“想为你弟弟报仇吗?” 矮个子护卫几乎咬碎牙齿:“那帮天杀的,我定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掠过,在所有人震惊到久久不敢回神的目光中,安十九就近抽出一柄长刀,捅向地上的人。 本就半死不活的人像条咸鱼弹跳了下,很快没了气息。 那兄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刀杀死了亲弟弟。 “他们放他回来只是为了羞辱我,况且你们刀头舔血过活,早就习惯与刀为伍,勉强活下来也是痛苦,我便送他一程,你可懂我的苦心?” 良久,矮个子躬身上前,解开外袍盖在弟弟身上。 “属下明白。”下了一夜的雪仍旧在下,弟弟的身体已经冷了,他眼底闪过一抹决然,“大人有何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后面的话周元便没听见了,安十九给的是密令。 按说以安庆窑昨夜的大动静,巡检司人马不可能没有觉察,应第一时间前去查看情况的,奈何雪下太大,又赶上年前节庆多事儿杂,吴寅带头玩忽职守,下面人自然有样学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周元到巡检司衙门时,吴寅还在打哈欠。 见门前积雪深到没过靴面,周元正深一脚浅一脚费劲走着,他难得好心,叫人过来扫雪,又亲自上前问候。 一听周元来意,瞌睡顿时都没了。 “冬令瓷遭了窃?” 他表现地大惊失色,周元仔细观察他神情,面上岿然不动:“这倒没有,索性大人发现及时,否则别说御窑厂,这个年怕是谁都过不好了。”不等吴寅开口,又瞥向他眼下的乌青,怪道,“大人昨晚没睡?” 吴寅掩面轻咳:“昨儿高兴,多喝了二两酒,晚上就和兄弟们在值房玩了几把骰子。” “那大人没听到外面动静?” “敲锣打鼓大半夜,岂会听不见?吵得我头疼。”说着还煞有其事地评价起来,“也不知新会这次打哪请的戏班子,那几个小角儿唱得不大好听,嗓子太细了。” 周元无语:“临近年关,宵小不断,大人就没安排人马夜里巡街吗?”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是替安大人来兴师问罪的?” “大人勿怪,此事与安大人无关,全是我一时心急僭越。大人若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也不会叫我来请大人协助捉拿要犯了。冬令瓷事关重大,景德镇各部衙门一荣俱荣,这种时候必得一致对外才是。” 吴寅鼻子一哼:“端看先生方才刨根究底的架势,可没有一致对外的诚意。既如此,不如叫昨晚一起玩骰子的兄弟出来,让先生仔细审问审问?打消了疑虑咱们再谈后续。” 他这副软硬不吃的武人性子,周元着实拿不准,连三告饶,又说事态紧急不能耽误,如此才将将把人安抚好。 不过有这费口舌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等吴寅带人赶到安庆窑,后院的尸首血迹已被清理干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周元惊诧不已,吴寅也没办法,实话实说:“天公不作美,雪下太大了,便是有什么,很快也被冲刷了。” 他还倒打一耙,“既安大人第一时间发现盗贼追踪至此,怎么不多派些人手将现场保护好?这样一点线索没有,让我等如何追查?” 周元已领教过他的脾气,老老实实接受现状:“县衙那头我已去过了,查案便交给周大人,只是盗贼猖狂,藏于市井未免危险,若再引发霍乱就不好了,还请吴大人即刻派人将城门各处守住,再逐门逐户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吴寅朝他翻白眼:“不用先生教我做事,人都安排下去了!”随即话锋一转,“不过这天气你也看到了,雪还没停,路不好走,想拿人也要量力而行。若一直没有收获,先生可别又拿我们问罪。” 冬令瓷真丢了还好说,关键东西没丢,还有哪门子的一荣俱荣?兄弟部门愿意帮忙已是高义,何况天寒地冻没津贴没功劳还没句好话,谁乐意陪着受罪? 周元被吴寅里里外外全方位臊了个没脸,摸着鼻子离开时还在想,习武之人嘴皮子都这么溜吗? 联想吴寅前后举动,似乎当真不知此番大动干戈的真实原因。一夜之间不仅死了几十号人,尸首还在短短时间消失无踪,可见对方是行家里手,专业过硬。 偌大景德镇,没几个人有这种本事。 对方既隐于江湖,甘做梁佩秋梁上高人,何能轻易暴露?也不知安十九打的什么主意。转念想到昨晚小青苑那一出,周元忽然顿悟了什么,头皮直发麻。 于是,当一个身披霓裳红衣、长相和梁佩秋十分肖似之人,徒步穿过景德大街进入安庆窑后,有幸旁证昨晚那一出“雪夜献姬”戏码的御窑厂官员,起码里面多数耳聪目明的老官场人,都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一个千百年来女人被视作不祥、大忌、禁止进入窑房的规矩,再度被摆上台面,将由这个世间掌握绝大数话语权的男子们再度审判。 梁佩秋再度站到了危墙下。 第106章 梁佩秋知道,这是周齐光的又一次出手。 从冰窖醒来时,她实在难以描述全身的感觉,骨头好似散架了般,肌肤没一处完好。胸口隐隐未消的疼痛和斑驳吻痕,足以让她清楚那是怎样的一夜。 裹胸、长衫都被撕碎了,唯一可供她蔽体的,是叠放整齐放在脚边的一套女子衣裙。之所以一眼判定那是女子的衣裳,是因为其裙琚甚大,羽毛丰满,如扇呈现,且颜色鲜艳。 在这样一个冬日,穿一件薄如蝉翼的霓裳羽衣,还是日出江花的火红,想不惹眼都难。 她就知道周齐光没这么好心救她,可她没的选。 她可以等到天黑再悄悄潜回安庆窑,免得被人发现,然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安十九的人马甚至在安庆窑和吴寅厮杀,她怎能放心的下?于是,纵然是人流最多的午日,纵然与黑暗隔绝的天光和满地的雪刺地她睁不开眼,她也只能走出去。 很遗憾,周齐光没给她任何一个补救的可能,她甚至连件蓑衣都没找到,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在各部衙门闹哄哄抓捕盗贼的巨大动静中,闯入景德镇百姓视野。 那是一个安十九不曾想到的,周齐光也不曾想到的,一次无心的却堪称天衣无缝的“合作”,让梁佩秋的秘密彻底曝露人前。 \/ 鸣泉茶馆在东街靠河,临窗既可见繁荣街市,亦可见商帮云集,船运亨通。 跑堂小二从外面回来,帘子一掀,冷风倒灌,在柜台后打盹的掌柜忙叫嚷起来。来不及将厚褥帘子重新掩上抖落一身雪,小二就连声大喊不好,出大事了! 此时炉子上铜壶嘴冒出一串白烟,就在鸣声响起的一刻,他麻溜地拎起铜壶跑向戏台,朝盆里倒上满满热水。 说书先生卷起宽大衣袖,将帕子扔里头,一边嘶嘶地抽气一边把手放入盆,拧了帕子,净了手和面,泡上一壶热茶,整个人方才通体舒泰。 小二早就等得不耐烦,擎等着这人问一句出了何事,偏对方耐心十足,一套动作做完还不开口,他不免急了:“我这里有个了不得的大消息,您待会儿上台,什么都不说,惊堂木往下一放,随便起个头,就一传奇故事了。” 说书先生同他共事多年,知道这小子德性,平时三催四请也不见得送一回热水,这回主动卖好,还故意吊着,这消息定然非同凡响。 他随手抄起几个铜板丢过去:“说吧,再不说可要憋死了吧?” 小二掂掂铜板,摇头。 说书先生乐了,回身又捞出几枚捏在指尖:“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消息,倘若不值,可别怪我……” 他话没说完小二已踮着脚从他手里顺走铜板,细致塞入腰间,这才凑上前去。 “说出来恐要吓死您,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他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一眼,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道,“小神爷、小神爷是女的!” 说书先生险些没被热茶烫到嘴,手忙脚乱稳住摇晃的缠枝青花碗,当即一脚踹过去:“放你娘的狗屁,这话能乱说?” 以为他最近不凑手故意来骗钱,说书先生上去就要扒他钱袋子,小二一再往后退,还不死心道,“真的,真真的,我亲眼瞧见的!就说是天大消息吧,你看你还不信?你你你……你跟我来。” 说着也不管楼上有没有贵客在,抓起人就往上面跑,一气儿跑到最里间包厢,推开窗指给他看,“诺,就在那。” 说书先生强忍刺骨寒意没往回缩,定了定眼。 小神爷没看着,倒看到一女子不怕死地穿了件朱红羽衣。 “哪呀?” “就那呀!” “哪个?” 小二就差长到他脸上:“那个,就那个女的!” “你他娘……” 这次不等说书先生发作,小二已退出三丈远抢白道,“你看她的右腿,是跛的吧?再看她束发的玉簪。” 离得有些远了,说书先生不得不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细看,这不看还好,一看险些摔下去,幸好小二眼疾手快,从后面拽住了他衣角。 “你、你没看岔?” “先生哟,我是谁呀?我可是跑堂的,从小就学认人了,哪能看错?那簪头雕蝉,簪身纹画黄莺,别说咱镇子,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到第二个一样的。若非那小神爷有个听书的乐子,时常来咱们这儿消遣,我哪有机会知道不是?” 玉簪上面有纹饰不算罕见,在景德镇三岁小儿就会玩刀刻,不过因其个头小,又是别在发间,寻常人不会注意上面纹了什么饰样。 小二也是偶然一次来包厢送茶水见小神爷伏在案上睡着了才注意到,也就随口告诉了说书先生。 原本都没在意的,还当他是纪念自己在春夏碗之争上赢过徐稚柳,才纹在玉簪上。不成想这不经意的发现,竟让他们窥破惊天秘密。 说书先生不得不再次上前,透过身量,体型,走路的姿态,甚至发丝,仔细研判。 最终,他无力瘫倒。 “你当真确定?” “真,比金子还真呢!我因在外头玩雪,不小心摔在地上,好巧不巧和正低头走路的她对上,那脸简直和小神爷一模一样。若非如此,我怎会留心她头上玉簪?” “说的也是。”说书先生平复了好一会儿,见小二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满脸写着紧张刺激和期待,刚起身又坐了回去,“再让我缓缓。” 这事儿不小,指定瞒不住,他们唯一能占的就是“真相大白”的先机。 昨儿个新会刚成立,原三窑九会的老古板们还在气头上,别看花戏唱了一宿,据说没多少老板敢去捧场,这会儿都伸长脖子观望后续呢。 安十九的态度显得尤为重要,若他能摒弃前嫌配合杨公工作,整治瓷业,监察百窑,再合二为一笼络了新官,凭这三位的身份地位,即便豪强们闹到天上去也出不了大乱。 偏生这时候小神爷出来插一脚,听说还有盗贼添彩,当真年底了牛鬼蛇神齐齐出动。也不知这趟事发,小神爷还能否和从前一样安然度过且稳占上风? “先、先生,您说这消息可用否?” 说书先生漫笑:“还不快去挂上招牌,今儿这一出就叫……”他沉吟着,脑袋飞快旋转,“就叫《梁祝新说》,去准备纸笔,我马上写,晚上咱就开讲。” “好嘞!”小二兴奋应下。 鸣泉招牌在这里,凡出新本子总有人抢着捧场,人一多,打赏就多,有时候一晚上挣的能比一旬多,可不让人兴奋嘛。 兴许注意力都跑去了晚上,小二取了纸笔重新上楼,仍未发现隔壁包间有人,说话自然大喇喇没个遮掩。 “原听九会里的老板们碎嘴,说是新年后,安十九就打算正式将三窑九会交给小神爷了,一开始定了副值年位子,不过小神爷年纪您是知道的,翻过年才二十,再怎么神化,能比得上前头那位?加上前头那位的结局不大吉利,又怕底下非议,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定下来头首。” 正副值年等同三窑九会的总老板和副总老板,头首其次,一般值年会选任年长有名望的行业前辈。 徐稚柳受杨诚恭赏识,二十岁破格立的副值年,二十二岁为太监马首是瞻,干了不少“实事”,又在和安庆窑为“天下第一民窑”的争夺中屡屡制胜,这才破格录用为副值年。 这资历,放到哪一行都是炸裂的,可惜没有几个月徐稚柳自戕而亡,一代传奇就此落幕。 轮到今年,值年已近花甲,枉担个头衔早不理事,副值年悬空,下面就是头首了。头首的名头听着稍逊一层,只懂的人都懂,名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旦“暂代”变成纸上落定的“正式”,他日如何翻云覆雨,便由不得外人随意掌控了。 这个外人,当然也包括安十九自己。 三窑九会的实权可是徐稚柳都不曾真正接手的,可见安十九对小神爷的信重。 “如今三窑九会岌岌可危,头首肯定没戏了,但不要紧,一个头首没了就没了,凡太监宠着捧着,走到哪不能只手遮天?可惜了,是个女子,女子在景德镇可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存在,以后安十九还能放心委以重任吗?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炸雷了,换作是你,你能留这样的人在身边?” “唉,好好一把牌,怎么打成这样?可怜徐大才子,鲤鱼跃龙门只差一步,竟想不开自尽。” “徐若不死,哪来梁的今日?” 说书先生一面洋洋洒洒地写,时而停笔思考,拉着小二回忆“徐梁旧事”,也好让故事草蛇灰线,高潮迭起。 在飘着雪的万庆十三年,就着红泥火炉,眼下进行的是一场不得不老话常谈的局。 其实所有事都因万寿瓷而起。 为那场万寿,生旦净末都作丑,早已沦为江西各地界茶余饭后的笑柄。先是徐大才子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莫名,算不上多壮烈,却着实有诸多蹊跷。不久,夏瑛大人也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只匆匆结案。未几,王瑜也死了,一代瓷商霸主竟独自一人在祠堂悬梁自尽,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种种,加在一起,任凭老百姓如何装聋作哑,心里不都有一杆秤吗? 渔翁得利,还有情有义。 多少人争上一辈子都不见得获取的殊荣,那人不仅得了,还远超世间多数儿郎,够精彩了吧?不光如此,她还打败了景德镇十数年里最豪杰的一位儿郎! “我们这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神爷,和徐大才子可有过一段海内知己的日子吧?” 曾经越是一往情深,如今的反目就越残酷。 即便预料到晚间必是丰厚的打赏,小二也难以真心叫好:“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咱就是凑个趣,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真真假假?” 他踟蹰着,指着先生写下的一段词,“这里是不是过分了?其实小梁东家、小梁东家人挺好的,和我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从不乱发脾气摆什么大把桩的排场。她年纪轻轻身怀神赋,多少有些身不由己之处吧?” “你可怜她?”说书先生大笑,“你算什么,竟妄图怜惜九重天上人?” 小二想要自辩,说书先生毫不顾忌地高喝道:“就因她曾护徐稚柳一只碗而落下残疾,又为徐忠叫屈而被安庆窑舍弃,就认定她义薄云天,任她做什么都是无奈之举,这算盘打得多响亮!踩着徐稚柳给民窑铺就的路加官进爵,再大行改革,功荣等身,年不过二十已是景德镇了不得的大人物!若不能随史入册狠狠记上一笔,我都替她委屈!” “可,可是……”实话实说就好,何必添油加醋故意抹黑一个小女子来博取眼球,赚这满堂彩,当真厚道? “没什么可是,今日我且把话放在这里,你等着看吧,这位梁大东家绝非善茬……” 一子走错,满盘落索,说书先生笃定这将是万庆年里最好的一个故事,会让所有人和他一样嗟叹而遗憾。 怎就不是男子?是男子就好了,成为一代传奇,让安庆窑成为史上第六大名窑,写就大宗王朝淋漓尽致的一笔,继而带着景德镇陶瓷走向四海内外。 如此才符合世情的要求,符合所有人的期待,不是吗? 一直到争执声渐歇至沉默,最后相继推开移门下了楼,旁边包厢才传来说话声。吴寅先是一叹,又一叹,最后再一叹。 “这说书的有点本事,我听着都要忍不住捏紧拳头了。”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梁佩秋描成了一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还忘恩负义的女子,这《梁祝新说》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可怜人,就连狐狸大王在她歹毒的衬托下,都显得没那么可怖可恶了。 见身旁之人始终望着窗外,面上寥寥几抹雪色看不出一点情绪,吴寅继续打哈哈,“你就不管管?晚上要真讲了这一出,谁都知道新梁祝是你和梁佩秋,她就大白于世了。” “早晚的事。” 那人终于开口,话音淡淡,被难得一穿的黑色氅衣衬地五官俨然,像神佛一样无情。 吴寅撇了撇嘴。 特地等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看她出糗暴露,如今真看到了,还意外听到一场密谋,算附赠惊喜。只他着实没想到,那样多显眼的女子衣裳,哪怕选个狐裘也好,怎生挑了最薄的一件?看着就轻飘飘的既不保暖还透风,这一路走回去,不得冻出病来? 好狠的心。 吴寅蹑手蹑脚喝了口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昨儿夜里,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 旁边投来阴测测的一眼。 吴寅秒懂:“我手下人说,那两个女姬好一通折腾,一直到天明才消停,那药性当真毒辣,安十九也太恶毒了!竟把那种东西用在女子身上,若我们没及时赶到,岂非都便宜了他?”话音落地,察觉哪里不对,他一阵猛咳。 “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太监都没了肯定不行啊,兴、兴许他有解药。对对,一定是这样。” 不过徐稚柳没有解药啊!! 吴寅又懂了。 “其实你选的这件霓裳挺好看的,很衬她,就是……有点单薄。”想到这儿,吴寅又一次感慨。 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报复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何不把她留她在身边?打也好骂也罢,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好过用这招数,让她平白遭那些人的欺辱。” 安十九是,说书先生也是。茶馆里这些看客更是,他们和她无冤无仇,仍会拿她作乐,看她的笑话,甚至还想靠她捞上一笔。 这些人尚且如此,那些和安庆窑有利益争斗,有恩怨的人又会怎么做?这事不难想象,他们必会穷尽所有去毁掉她。 “让她跌落谷底没有翻身之日,不正是我回来的目的?不叫她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她如何体会我的锥心之痛?” 况且安十九已经发现她是女子,这层遮羞布不揭开,便只是安十九一人的把柄。揭开了,便是万人的狂欢。 吴寅有点傻了。 对自己的女人都这么狠,什么男人?! 徐稚柳没有说的是,如果让梁佩秋自己选,她也宁愿如此,宁愿被千夫所指,宁愿天下人负她,也不愿委在男子身下,像一个玩物,没有尊严地活着。 那是她母亲曾历过的劫,是会要她命的东西。 而他,即便离徐稚柳已经很遥远了,也并非没有尊严。他要赢过她,要击溃她,要摧毁她,要让她明白做人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野心用错了地方!而在昨夜之后又添了一项。 他要她。 这些日子他回过瑶里,祭拜了父亲和母亲,远远看过阿南,可他不敢和他讲话。回到镇上,他几次在刘家弄驻足,却一次没有碰见徐忠,这才知道徐忠早就金盆洗手不打麻将了。他每日看着湖田窑的烟囱和火光,没有办法上前一步。他知道阿鹞和时年都在里面,除此以外十数年间他亲手锻造的天下第一民窑的所有都在那一墙之内,可他进不去,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 这一切统统都要怪她!可是想到她在学堂被孤立被嘲笑,在洪水来的时候反着走去寻死,在他家的乡野田间熟悉每一座山头,在风雪夜跑死一匹马给他送信……他还是不忍,不忍用冰冷的武器杀死她,不忍毫无章法地践踏她,不忍往她身为女子的肋上狠狠扎刀。 他恨她,恨极了她,恨到想拉着她一起下地狱,然而山崖边她的哭泣,乃至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叫他忘记自己。 他恨这样的自己。 吴寅说他狠大于恨,他不敢承认。真计较起来,这个误会谁都无力承担。 “算了,还是说正事,安十九满大街抓这根本不存在的盗贼,到底几个意思?” 徐稚柳咽下喉头的艰涩,顺带深刻检讨了下似乎是丢失在她身上的理智,缓缓回神,说:“冬令瓷险些失窃,这事可大可小。” “不会学你们巧立名目,真搞出一个盗贼吧?” 徐稚柳不置可否。 吴寅惊叫出声:“不会吧?谁这么倒霉?”转念一想,扶额,“梁佩秋也太惨了!” 谁知道这两人一起出手,梁佩秋岂不内外夹击,腹背受敌? 吴寅不免戚戚:“盗贼是实名,严重点要关起来拷问,不比用个什么春药杀杀威风,看样子这趟安十九是来真的,你……你如何打算?” 安十九这么做,无非敲山震虎,想引梁佩秋背后之人露脸。不过他想破脑袋应该也不会想到,这位“高人”和他存着一样置她于死地的用意吧? 可怜了梁大东家,虎狼环伺,可怎么办哟! 第107章 一直到争执声渐歇至沉默,最后相继推开移门下了楼,旁边包厢才传来说话声。吴寅先是一叹,再又一叹,最后还是一叹。 “这说书的有点本事,我听着都要忍不住捏紧拳头了。”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梁佩秋描成一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还忘恩负义的女子,这《梁祝新说》里除了她,所有人都是可怜人,就连狐狸大王在她歹毒的衬托下,都显得没那么可怖可恶了。 见身旁之人始终望着窗外,面上寥寥几抹雪色看不出一点情绪,吴寅继续打哈哈,“你就不管管?晚上要真讲了这一出,谁都知道新梁祝是你和梁佩秋,她的女子身份可就真的大白于世了。” “早晚的事。” 那人终于开口,话音淡淡,被显少披在肩上的黑色氅衣衬地五官俨然,仿若天上神佛,一样无情。 吴寅撇了撇嘴。 特地等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看她狼狈出糗,如今真看到了,还意外听到一场密谋,算附赠惊喜。吴寅本与徐稚柳同仇敌忾的,行至这一步,忽然心软。 倒不是因为梁佩秋是女子,而是一个女子,被逼到那个份上,拓印于世人眼底,仍旧脊背挺直,孑然而清高。 这当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吴寅不由地看徐稚柳,砸吧了下嘴:“那样多显眼的女子衣裳,哪怕选个狐裘也好,怎生挑了最薄的一件……看着就轻飘飘的既不保暖还透风,这一路走回去,不得冻出病来?” 好狠的心。 “昨儿夜里,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生什么?” 旁边投来阴测测的一眼。 吴寅秒懂:“我手下人说,那两个女姬好一通折腾,一直到天明才消停,那药性当真毒辣,安十九也太恶毒了!竟把那种东西用在女子身上,若我们没及时赶到,岂非都便宜了他?”话音落地,察觉哪里不对,他一阵猛咳。 “我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太监都没了肯定不行啊,兴、兴许他有解药。对对,一定是这样。” 可是徐稚柳没有解药啊!! 吴寅又懂了。 他蹑手蹑脚喝了口茶,还是按捺不住在危险边缘疯狂试探的心:“其实你选的这件霓裳挺好看的,很衬她,就是……有点单薄。”想到这儿,不免又一次感慨。 好狠的心。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报复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何不把她留她在身边?打也好骂也罢,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好过用这招数,让她遭受些不白的欺辱。” 安十九是,说书先生也是,茶馆里这些看客更是。 他们和她无冤无仇,仍会拿她作乐,看她的笑话,人前人后捏造她莫须有的罪名,更有甚者想靠她捞上一笔。这些人尚且如此,那些和安庆窑有利益争斗,有恩怨的人又会怎么做? 这事不难想象,他们必会穷尽所有去毁掉她。 徐稚柳料到了。 “让她跌落谷底没有翻身之日,不正是我回来的目的?不叫她也尝尝一无所有的滋味,她如何体会我的锥心之痛?” 况且安十九已经发现她是女子,这层遮羞布不揭开,便只是安十九一人的把柄。揭开了,便是万人的狂欢。 “叫她生不如死,比让她直接死了,不是更让人快慰吗?” 吴寅张张嘴。 对自己的女人都这么狠吗?! 徐稚柳没有说的是,如果让梁佩秋自己选,她也宁愿如此,宁愿被千夫所指,宁愿天下人负她,也不愿委在男子身下,像一个玩物,没有尊严地活着。 那是她母亲曾历过的劫。 是会要她命的东西。 而他,即便离徐稚柳已经很遥远了,也并非没有尊严。他要赢过她,要击溃她,要摧毁她,要让她明白做人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的野心用错了地方!而在昨夜之后又添了一项。 他要她。 虽然这样想会显得自己像个可怜虫,像摇尾乞怜的狗,但他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这些日子他回过瑶里,祭拜了父亲和母亲,还远远看过阿南。阿南非常刻苦,常点灯读到半夜,比从前的他不知刻苦多少倍,好像有根紧紧的绳子一直在勒着他,不发奋就会勒死他。他怜惜阿南的身体,怕他熬坏了自己,可他不敢和阿南讲话,怕一开口满脸都是泪。 回到镇上,他几次在刘家弄驻足,却一次没有碰见徐忠,这才知道徐忠早就金盆洗手不打麻将了。因许多次打麻将误事,甚而在他出事当日还在打麻将,徐忠曾恨不得砍了自己的手,可他半辈子都在靠手、靠手艺吃饭,有了可信的继承人才偷懒摸起麻将,哪想到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命该如此!手留了下来,心结却再也解不开。 而他每日看着湖田窑的烟囱和火光,没有办法上前一步。他知道阿鹞和时年都在里面,除此以外十数年间亲手锻造的、被公认为天下第一民窑的所有成败,都在那一墙之内,可他进不去,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 这一切统统都要怪她!可是想到她在学堂被孤立被嘲笑,在洪水来的时候反着走去寻死,在他家的乡野田间熟悉每一座山头,在风雪夜跑死一匹马给他送信……他还是不忍,不忍用冰冷的武器贯穿她身体,不忍毫无章法地践踏她去累加同等的伤害,不忍往她身为女子的肋上狠狠扎刀。 他恨她,恨极了她,恨到想拉着她一起下地狱,然而山崖边她的哭泣,乃至昨晚和她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都叫他忘乎所以,背弃自己。 他恨这样的自己。 吴寅说他狠大于恨,他不敢承认。真计较起来,没人承受地起这个误会。他只肯承认,这是个误会。 这是他最后一点点骄傲了。 他闭眸,逼退某处酸涩,又强忍连日来不停想要干呕的生理性难受,用尽全力把自己从她身上抽离。 “说正事吧。”快说点正事吧,他怕自己快要承受不住。 “好。” 吴寅也怕再说下去,自己会手软提不动杀人的剑。他过去从不曾发现自己武人的魄里也有柔肠,这让他既向往又恐惧。 “曾经得到过”的代价大于“失去任何”,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得到。他问徐稚柳,“安十九满大街抓这根本不存在的盗贼,到底几个意思?” “冬令瓷险些失窃,这事可大可小。” “看这动静小不了,他不会学你们巧立名目,也搞出一个什么盗贼吧?” “不是没有可能。” 吴寅惊呼出声:“不会吧?谁这么倒霉?”转念一想,扶额,“梁佩秋也太惨了!你不该这时候让她暴露的,哪怕、哪怕晚一两个月,让她过完今年也好吧?这下子前后夹击,你让她如何应对?她还不满二十……” 在吴寅看来,那是和妹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浑该不讲理又爱撒娇的,可梁佩秋身上哪有一点女孩儿的样子? “盗贼是实名,严重点打上几十板子,再关起来严加拷问都有可能,可不是用个春药杀杀威风能比的,你当真不怕安十九杀了她?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所谓说者无心,吴寅一时冲动不免语气重了点,话真了点,落到徐稚柳耳里便只有那最后一句,后悔吗?会后悔吗? 徐稚柳忽而垂下眼眸,搭在窗边的手猛一用力,手背青筋暴跳,指腹发白。在桌下无人可见处,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小腹。 吴寅还没发觉他的异常,心有戚戚焉:“安十九这么做,无非敲山震虎,想引她背后之人露脸。” 不过他想破脑袋应该也不会想到,这位“高人”和他存着一样置她于死地的用意吧? “你宁肯冒用他人面目也要回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固然有恨,有许多许多的恨,可比起恨,还有更多别的东西吧?徐谦公,我只问一句,你想文石之死再次重蹈吗?” 你不怕再来一次,亲手逼死她吗? 吴寅起身,双手撑在桌案上,迫近徐稚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徐稚柳的那些日夜,他亲手做了满满一车的兔儿灯,把手指削破了不知多少次,粗略包扎好便又开始。 他第一次发现兔儿灯能做出那么多花样。 徐稚柳送给梁佩秋的每一个小兔子都是他亲手做的,只为贺她生辰。那些绵软乖觉的小兔子,时而受惊时会睁大眼睛,眼尾泛红。 那是徐稚柳对梁佩秋最初的印象,和他想象中的小神爷完全不一样。至少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不是他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模样。 生别离,求不得,爱不能。是徐稚柳写给自己的谶言。 梁佩秋一点点打破了它。 他不是没有想过长相守,不是没有过蓬下纳凉一经而起便无法停止的心悸,不是没有过头脑发热混账又糊涂的梦遗,可是老天爷不许,不许徐稚柳被爱。于是那一晚,他们最后的美好,露出獠牙,化作阴谋。 如果到此为止,纵然有许多遗憾,也不是没有余地吧?可恨是,可恨是带着那样决绝的爱,去谋深刻的仇。 吴寅亲眼看到徐稚柳一寸寸被墨洗黑。 “我们都知道,那一晚你根本没有杀文石,是他不小心失足跌落水里。你发了疯的找他,找了整整一夜,还差点把自己也交代进去,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你,你……徐稚柳,明明你已经尽力了,明明不是你做的,可你仍旧深怀愧悔,逃不出内心对自己的谴责,你有想过原因吗?” 这话吴寅早就想说了,当时没说,造成了徐稚柳的死局。 这次再不说,他怕…… “因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多年以来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渐拖垮了你,你急于求成,将一切过错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无法由心的爱。” 利用她的罪越深,对文石的恨越沉,步步紧逼,何尝不是一种杀人手段? “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你无法否认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则你何至于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泼?何至于每晚都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何至于连烧十八窑仍输给她?” 想到那一日日碎在脚下绚丽的青花,吴寅害怕到牙齿都发抖,“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于世间的唯一宗法。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样留名青史?这才是你……不要让她成为第二个文石,否则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说话间,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干呕,吴寅反应过来时,徐稚柳已扶着面盆起不来身。 他常有一顿没一顿,出事前还在调理肠胃,用了许久的药也不见好,可见病根不浅,可听那声音又不像,根本没吐出什么东西。 “你多久没有进食了?” 那动静大得吓人,面盆上两只手筋骨都绷直了,整个人临近蜷缩的姿态不住打颤,还有隐约的哽咽,被阻塞在喉管深处,似乎无法跑出来,以至于压抑着只能像兽一样痛呼。 吴寅无力骂娘,“你说你,到底折磨谁呢?!” 第108章 梁佩秋回到小青苑时,王云仙已经等在那里。 昨儿夜里白梨去找他时,他受居九邀请,正在鹤馆饮宴。说到居九,这位年近七十的白发老翁,是如今徽帮派系钱庄里真正的老大,据说福字号钱庄都是他一手创立的,禄寿字号也是他有意栽培旁支子侄才给的独立门户的机会。 凡在景德镇经营钱庄,无人不晓居九的名号,事关钱的买卖都得卖他面子,王云仙想混下去,绕不过居九。 何况他的子侄们喊打喊杀,已逼得他没了退路,这趟居九亲自邀请,纵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闯。是以早间被人叫醒说有个丫头在外面等了他一宿时,他顿感不妙。 白梨冻了一宿,身上落满雪,发高烧几乎没了神识,只反反复复说一句让他快去救东家。 小丫头是少数知道梁佩秋女儿身的人,见安十九一行人大摇大摆闯进后院,还将东家和女姬们关到一起锁上了门,便猜到出事,没有莽撞上前,第一时间偷跑出去找王云仙。先是去了他的钱庄,听人说了情况后又赶去鹤馆,被居九的人拦在外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要不是守门的怕她死在这里惹一身腥,还不肯替她跑腿。 她看到王云仙衣衫不整被人扶着出来,脚步还是虚浮的,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一双杏眼狠狠瞪他。 “你个坏蛋,不是说东家有任何事都要跟你说吗?她被人欺负了,你居然在这喝花酒!”说完也不听他的狡辩,徒劳无力地推他向前,“快去快去,不然就晚了。” 王云仙早在她说第一句救东家时脑袋就“轰的”一声炸开了,后面的话哪还听得清,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外跑。 昨儿一整夜,他被灌了个大醉,也没撬动居九那尊大佛的嘴,令他松口赏饭吃。睡去前才迷迷糊糊回过味,居九肯见他,约莫看的是安庆窑的面子,怕子侄们闹大了不好收场。 居九的态度很明了,景德镇钱庄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若识趣,趁早抽身。 王云仙从小到大闯祸不断,若当真记吃记打,也就不会令王瑜束手无策了。他更骄傲的是,梁佩秋有本事能让居九这样的人物忌惮。虽则不是他自己,他十分与有荣焉。 一路狂奔到安庆窑,巡检司人马正在警戒,不许任何人出入。 他没办法,故技重施钻了狗洞,却没见到梁佩秋,于是藏在她屋后的梨树下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等到她。 她一身红衣,美得惊人。 酝酿满腹的解释,一个字说不出口。 梁佩秋竟还笑得出来,问他怎么来了,话没说完,就被他紧紧抱住。 “我该死,是我没用。佩秋,是我没用,没保护好你。”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她以此装束堂而皇之地回来,就知曾经的遮掩已若虚设。他能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那些雪片似的飞向她的辱骂,践踏,非议等等,不会因为临近年关就放过她,也不会因为她是百年来难得一遇的小神爷而有半分宽容。 他们会像唏嘘徐稚柳的陨落一样唏嘘她,然后毫不留情地扫除她。 他不由地用更大的力气抱住她。 “和你有什么关系?不要责备自己。”在他开口之前,梁佩秋打断,“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佩秋。” “我没有说假话,也不是故意安慰你,是真的没事。” 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想明白了,业已做好准备面对之后的风暴。说起来也是奇怪,比起紧张害怕,她似乎更加期待。 “这一天迟早会来,早一天晚一天总会来的,其实我很开心在现在这个时期来到,我有了一点点能力,正好也想看看,小神爷能不能是女子。” 王云仙松开她,确定没有在她脸上看到一丁点疑似伤心难过的情绪,才微微平复,继而听到她的话,一颗心又提起来。 他刚才不是没有看到跟着她回到小青苑的一长串尾巴,里面俱都是震惊、惶恐,欲言又止的面孔。倘若不是他离奇出现,搅乱了他们的阵脚,他们定要上来质问。 那些有色目光,即便是她生活了数年的安庆窑,也不能免于面对。 “可是……” “好了,先别说了,让我休息一下好不好?”她掰过他的肩膀,将他往外推,“我现在可是女子,你以后不能再乱进我屋子了,传出去坏我名声。” 她连嗔带恼说着俏皮话,王云仙一肚子的气消去大半,便也顺她的意不再刨根问底。只随她动作转身的一瞬,瞥见她微松领口下的暗红印记,瞳孔遽然一紧。 他的身体不自觉颤了颤。 梁佩秋急于换件衣裳洗去身体的不适和那些耻辱的痕迹,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等到关上门,听见王云仙叫人帮她烧热水,后知后觉几分尴尬,垂眼往下看,这一身红衣,该很明白了吧? 屋外一帮人堵着,见王云仙这位前少东家出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窑里的老师傅有魄力,言说他身份不便,擅闯他人家宅可以报官,迫他离去。 王云仙一声不吭,埋头往前走。 临到中院,猛的回头,就在王瑜昔日吊死的祠堂前,他笑出声来,一院子的人哆哆嗦嗦,惊觉少年人成长之快,短短时日,一个眼神便能叫人心惊。 老师傅们纷纷从这一个回首中看到前东家的影子,不住掩面垂泪,有人叹世事弄人,有人骂红颜祸水。 诚然,便是吃住一起、守望相助的自家人,也无法越过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纵百年一遇又如何,女子怎可入窑?怎可将一窑生死尽交于手?怎可将景德镇窑业的命运,托付一个女子?真当世间男儿都死了吗?这让他们以后去了地下,有何颜面见祖宗? 多数人都是反对的,便少数人沉默,也无法对抗时势,这里面推手实在太多,有三窑九会不甘被监察会清理的乌合之众,趁势捣乱,也有可敌可友的昌南窑彰武等墙头草,古器乃天下大器,手握江右经济命脉,更握着九五之尊的心,大好时机,何能袖手旁观?便不能一脚踩死安庆窑,至少得将这个堪比妖怪转世的女子赶尽杀绝。 拥有别人没有的神赋,这便是她的罪。 在洋洋洒洒的大雪中,梁佩秋从神坛跌落,套上妖魔外衣。一整个万庆十三年的冬季,都是关于她的争执,关于要不要将她逐出景德镇,又是否有这样一个规矩。 对安庆窑而言,还多一项抉择,倘若梁佩秋不配担当东主之位,那么谁来接手偌大家业?当然外面虎视眈眈的有一大堆,可他们谁会真心为安庆窑着想?王瑜虽然死了,王家宗族还在,怎能眼睁睁看着王家家业毁于一个女子,于是,最该回来、最名正言顺,最能传承王家家业的王云仙,有了重新回来的理由和底气。 他们都很乐见这一天,梁佩秋也是。走到这一步,已无须再在安十九面前演戏,何况王云仙的回归合情合理,任何人无可指摘。 想到那一日在祠堂前的回首,安庆窑的工人们也都心悦诚服。对他们而言,谁是东家不要紧,谁给他们饭吃才重要。梁佩秋眼看着不成了,迎回昔日少东家,最省事也最安全,不必让他们陷入被任何新东主收拾的威胁。 然而,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王云仙抱着王瑜牌位回来的那天,向全镇人宣告了他和梁佩秋的婚约。 他说,“这婚约是家父在世时就定下的,她在安庆窑长大,家父怎会不知她是女子?既留她在家,还许以把桩重责,便是对她的肯定和认可。我们一早就商量过了,等到时机成熟公开她的身份,正式迎她进门,日前便是最好的时机。说到底这只是我安庆窑一家之事,便有不祥,便遭天谴也由我一人承担,就不劳各位费心了,今后我们成亲,她将以王家妇的身份继续行走窑间,我想,以我大东家身份决定的事,谁也不能说个不字吧?” 那一日的王云仙,让所有人忘记了他曾经的混不吝,单为少年人通身的气势以及勃发的英勇所折服。 过了王瑜明路且有婚约加码,对梁佩秋而言,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生机。 不过,这已是后话。 眼前的梁佩秋在冰窖待了一夜,回来后寒热交加,沉沉睡了一觉,次日天刚亮就被安十九的人架着去了县衙。 她要面对的远不止女儿身暴露这一个危险。被人五花大绑捆着扔到公堂上时,她强忍病腿的痛,啧了声嘴。 麻烦可真多,人还没睡醒呢。 见堂上堂下坐的都是熟人,也没有公开审理,便靠着梁柱也坐了下来,慢悠悠打个瞌睡,露出几分无赖样。 她的闲适自如,或是预料结局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或是自知罪重放弃了挣扎,更或是笃定高人会相助,自己会平安无恙。 无论哪一点,都让安十九发笑。 “梁大东家消失了一天一夜,还不知镇上发生何事了吧?便由本官告诉你,前夜有盗贼闯入御窑厂盗窃冬令瓷,后潜入安庆窑消失不见,此事蹊跷,安庆窑十分可疑,本官不想误会梁大东家,是以没有声张,只在外面闹出声势全镇搜捕,你可知结果如何?便当真有盗贼以为安庆窑安全,于当夜重又潜逃回来,在门口被抓了正着。对方供认不讳,受你的唆使才对冬令瓷图谋不轨,你可认罪?” 第109章 安十九的这番质问,可以说漏洞百出。 首先,梁佩秋昨夜回到小青苑,不是没有问过门房管家。他们都说前夜曾听到后院有刀兵相接的打斗声,不过他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棍棒傍身,哪敢露脸?何况安庆窑的护院们一早就被迷药迷晕了。 等到后院没了动静,他们出去察看时,那些停留在想象层面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统统没有,后院干净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其后巡检司人马来搜查,也确实什么都没查到。 盗贼之说,不过空口。 其次,即便盗贼因全城抓捕潜逃回安庆窑,何以就能证明,安庆窑和盗贼有勾结?没有人证,也没物证。 即便有,也可能是家贼作乱,她作为大东家,顶多就是个失职不察,和盗贼有什么关系? 最后,说她对冬令瓷有图谋之嫌,动机何在? 三问之后,堂间唯有冷雪簌簌,无一人声。 安十九垂首立于“明镜高悬”的匾额前,良久,转身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住她下巴:“你的意思是,本官空口白牙,冤枉了你?” 不待她回答,他旋身指向旁坐的杨诚恭,高声问道:“此人女扮男装,罔顾礼法,犯禁窑事,天理不容。杨公,陶业监察会以您为先,您便说说此人该当何罪?” 杨公摸着胡须,不疾不徐:“监察会成立不过三日,旧制新规尚在磨合中。” “那照杨公的意思,这旧制新规一日不曾磨合好,监察就一日不决?” “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倒是……” “那么三窑九会多年以来所秉持的陋习民俗,业属旧制,是否也不该行就监察?否则那可真是老太婆的裹脚布,越扯越长了。” 杨公被噎的一哽,不敢再轻易接茬。 安十九这话摆明了是说,若不追究梁佩秋罔顾旧俗以女儿身入窑之责,便也没有追究三窑九会钻旧制漏洞坑蒙拐骗的道理。 梁佩秋却是一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欲加之罪?”安十九再次看向她,“说到底,你还是不承认自己犯禁犯错?” “我有何错?” 梁佩秋反问他,“旧制里不让女子入窑,是笃定女子不祥,会遭火神忌惮,让窑事不顺。可自打我开始把桩看火,安庆窑的出青率一年比一年攀升,日子一年比一年红火。除了安庆窑,我也常受邀请去其他民窑看火,哪一次不得满堂喝彩?镇上人尽赞我火神在世,给我赐名小神爷。这还不足以说明,女子并非不祥之物吗?安大人口口声声我有罪,我有错,我实在不知,我罪在何处错在何处,伤了谁?又害了谁?照我说,不合理的糟粕合该除之,这和借着旧制杀人越货完全两码事,怎可并论?” “好个伶牙俐齿,怪道我从前一直没有看清你。” 安十九这次转身,看向高坐公堂上的周齐光,抱拳道,“周大人,此人胆以男儿身蛰伏民窑十数年,心性非比常人,我看不用刑的话,恐怕很难让她招供。” 周齐光目光扫向阶下的梁佩秋,正和她视线对上。 她抿唇一笑,三分舒朗,七分清阔,一身反骨,俱是不怕死的胆性。 这女子。 “怎么?周大人有疑议?”见周齐光沉默不言,安十九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这次周齐光看向了安十九。 他知道安十九闹这么一出,教训梁佩秋是假,引出她背后之人是真。显然,安十九已经怀疑到他们头上。 为免影响对三窑九会的打击调查,杨公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对梁佩秋置之不理,那么他呢? 同一时间,安十九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周齐光凭什么要给他方便?只为卖他面子?他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周齐光和他称兄道弟就是什么软柿子,否则离京前太后也不会单独叫他过去提点再三。有太后娘娘撑腰,何以需要卖他面子? 若不是,他意图何在? 回想之前和周齐光的几次交手,似乎每一次都有梁佩秋在场。 当真只是巧合? 两人目光交接,短短时间,各自走过千山万水。最终,周齐光一抬手,大大方方交出一方父母官的大权:“此事起于御窑厂,事关冬令瓷,宁枉勿纵,安大人请便。” “好。” 虽然安十九还无法确定和梁佩秋有首尾的人是不是周齐光,但看态度,他比杨诚恭有诚意多了。 安十九不由转向身后:“杨公可有意见?” 杨诚恭端起茶假装耳聋。 安十九冷哼一声,也不传唤衙役上堂,亲自从腰间抽出一条软鞭,在所有人尚未反应之际,一鞭子狠狠抽在梁佩秋背上。 猝不及防的一下,令她痛呼失声。 杨公“哎哟”大叫,盖碗险些碎地。迎头对上安十九不快的目光,他故作镇定地将盖碗放到茶几上,抚着胸口自言自语说快被吓出病来。 周齐光倒是无甚反应,只脸色有些苍白。 安十九环顾左右,不信将梁佩秋逼到绝路,那人还不援手。现在要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能担得起她被活活打死的威胁。 于是那一鞭又一鞭,抽打在梁佩秋浑身上下,令她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杨公从来不喜屈打成招这一套,早早看不过去,走到天井下,背身于公堂。而在公堂之上,徐稚柳的手不知不觉覆上惊堂木。 他想厉喝安十九住手,亦或代为审讯,叫那女子伏法认罪,免得遭受更多皮肉之苦。可她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只仰头盯着房梁,闭着眼睛,睫毛止不住地颤。 唇齿间有鲜血横流,濡湿她的黑发。她身上只一件单薄秋衣,撑不起任何刑法。 徐稚柳的手指抵在惊堂木上,一寸寸,研磨樟木坚硬的肌理,似要将其生生凿出个洞。他不懂她在看什么,安十九也不懂。 那一鞭又一鞭,他抽得用力,痛得也心惊。他为自己的痛感到可笑,于是越发用力,势要将无谓的情绪抽离,让自己回到原位。 他大口喘着气,手掌发酸到几乎握不住鞭子,却也不停,换只手继续,如此交替着尚不满足,一脚踹翻了她,不叫她再仰着高高的头颅,那头必须朝他低下。 于是,在她翻滚着倒地,衣襟因推搡摩擦而敞开的瞬间,数道鲜红的、凌乱的吻痕跳入眼帘。安十九浑身一震,旋即发了狠般揪住她的领口,狠狠撕开。 “好啊,不止犯禁,还淫乱,你个恬不知耻的女子!”他迫近她脖颈间,压低声音道,“怎样?那晚很快活吧?梁大东家,你是不是还得感激我?” “呸。” 梁佩秋趁安十九不备,朝他的脸啐了口痰,强行挣开束缚。安十九却不以为怒,手掌随意拂过脸,再一把将她扯回,唇就附在她颊边,与她脸贴着脸。 “恼什么?是那情郎没伺候好你?” 他笑着,视线有意无意扫过她胸前,“既如此,不如我找几个人好好陪陪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地痞流氓,还是……” 说话间,他的手探过她脖间,缓缓下移。梁佩秋浑身恶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拼命想要挣脱,边痛骂安十九边手脚并用地反击。 即便如此,她也不喊一声救命。 她知道在这个堂上,没人会救她的命。 她想笑,便也笑了,骂得更凶,拳打脚踢也更凶猛。可她越是反抗,安十九越是兴奋,大掌牢牢制住她,将她半圈在怀中。她的衣裳随着血迹的泅尽染透,几乎可见身下。 但听一声巨响,似乎有桌椅碰撞倒地,有人从堂上疾步而下。 安十九恍若未闻,被雪白肌肤上斑驳的痕迹烧灼了眼,疯魔般想将曾经尝受过的痛,百倍千倍施加于她。在那间熏着香、散发着老太监身上难闻而腐朽气息的屋子里,一幕幕狎昵、亵玩,在他脑中重演。 他狞笑出声。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旁伸来一只手,扯走来人,制住了一场暴起的冲突。花甲老人看着羸弱,手劲却大得惊人,摁住徐稚柳的腕骨,竟让他动弹不得。 此时,本是公正的、一尘不染的堂院上方,忽然飘来一片乌云。乌云极大,遮蔽薄薄日光,转眼黑天,一声声鞭击、嘶吼、闷哼和交织的喘息声,便在不见光的地方落下。 直到被刑讯之人承受不住昏厥过去,一切杂乱之声才停转歇止。乌云走了,天又放亮,日光渐而厚积,变得刺目。 徐稚柳这才睁开眼睛看向周遭,张开耳朵听万物喧腾。 他小心翼翼克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没有呼吸,没有回头,生怕眼尾翕动,都会引来山洪。 身后杨公脚步轻移,至某处停住,缓缓叹了声气。那声音极轻,伴着脚步声传到耳廓,震得耳鸣。他强忍耳穴里尖锐刺痛,听见杨公说暂且把人关到牢房去,稍后再议。 安十九没有反对,由人端来铜盆净了手,大步离去。 从他身旁经过时,安十九还朝他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他笑什么! 第110章 所谓兵来如山倒,就是梁佩秋这样。先在冰窖冻了一宿,寒热交加,体虚内火旺,再穿裙裳走了一路,凉气入侵,热毒难解,两相水火不容,此时连遭数十鞭,无疑雪上加霜,元气大伤。 除了内里空虚,浑身皮肤还无一处完好。当天发起高烧,一连三日不曾转醒。 大夫替她把脉时不住唉声叹气。 外头已经闹开了,满城都在找小神爷,喊打喊杀要她给个交代,可谁能想到当事人就在大狱里,遭了天大的罪,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更不用说犯禁不犯禁的了。 大夫尽了所能尽的人事,交代周齐光接下来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想活,还是想死。 梁佩秋当然想活,她有太多的夙愿未了,还没替徐稚柳大白于天下,还没实现振兴中华陶瓷的抱负,还没发扬景德镇民窑人的代代相传的薪火精神,还没安顿好安庆窑,王云仙,阿鹞,时年等等。 可这一切,徐稚柳并不知晓。 他只知鞭子落在她身上噼啪不停的响声中,她始终一声不吭,不求救,也不看他,独自一人吞咽早就注定的苦果。 她仰头看梁上,何不是走投无路,只能望天开眼?可他就在眼前,无法为她撕开一条缝,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声息一点点流逝,就像流沙从掌间流出。他怎么握也握不住,用尽全力也只是让她流失地更快。 安十九离去之时,衣袍上都是她的血。那血一颗颗坠落在地,蔓延到脚边,衬得黑底暗纹靴格外醒目。 在鸿胪寺时,她便曾跪在脚踏上,为那双皂靴擦拭血迹。当时她可有想过与虎谋皮的下场?活该,是该骂她活该吗?还是抚掌大笑,骂她贱? 可当所有声音停止的那一刻,当他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世间万物都朝她奔涌的那一刻,回荡在他脑海的却只有吴寅那句句诘问:你当真不怕她死吗?你当真想让文石的死再一次上演吗?这次换作是她,换作是她,你承受得起吗? 大夫说她气血不足,身体亏空地厉害。不足二十的小女子,堪比五六十老妇,手上都是茧子,满身都是伤痕,寒湿入骨,还瘸了条腿,逢阴天下雨必受苦痛,想来冬日没少挨冻,小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头。 最要紧是那条腿,本来可以接上的,不知怎么养的伤,过了治愈的最佳时期。不光如此,还中过恶毒,倘或削去皮肉看的话,骨头必是黑的。 他不敢相信,谁能对她用毒?谁敢?! 她又为何没有好好养伤?断腿保瓷,做那一场戏足以令天下人看清她的情义,何必再坐实不必要的残疾? 他让吴寅去祁门请那位神医王大夫,吴寅不肯,言说安十九正盯着他和杨公的一举一动,倘若被发现,他的身份会有暴露的危险,可她都快死了,他是人是鬼还有什么关系?他求吴寅,赌上所有身家求吴寅,吴寅反过来骂他贱。 他哭了,又笑了。 梁佩秋睡了多久,他就沸了多久,乱了多久,怕了多久。 直到她睁开眼,他终于精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仅凭一口吞下去难受吐出来不甘的浊气,勉力挪移脚步到她身边,蹲下身,俯视着稻草堆里苍白消瘦好似薄薄一张纸片的女子,干燥脱皮的嘴唇努力蠕动着,吐出两个字:“求我。” 梁佩秋看着他。 地牢常年不见光,唯头顶天窗漏下一缕光。在他过来后,唯一的光也没了,全被收进他的脊背和脸廓。 因为背光,只见骨相。 “求我。”他重复道,嗓音都是颤的,“只要求我,我就救你。” 她仍旧不语。 徐稚柳强忍涌上喉头的一阵恶心,一拳头挥过去。劲风带动干草发出窸窣响动,她下意识闭眼,只听膨的一声,有什么砸在耳边。 这一拳应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以至于他整个人向前,由蹲身变成单膝跪地,另一只手牢牢撑着膝盖稳定重心。即便如此,他脖颈到下颚全都绷紧了,青色血管跳动着,显出几分狰狞。 “为何不求我?为何不求我!让你服个软就这么难吗?” 梁佩秋从没见过他这副面目。 光从他脑后探出窄窄的边,衬得他眼底猩红,脸色比病重之人还要苍白憔悴,下巴蓄着胡茬,发髻松乱,形貌邋遢,这副尊荣难以和一县之长扯上任何关系。仔细闻的话,他身上依稀还沾染着不干净的气息。 她微微偏头。 徐稚柳嘴角微动,扯出一笑,旋即起身,拎起拳头。指关节上糊着血,他全作不见,将如鲠在喉的那口气生生咽下,自己尽可能保持平稳的姿态,一步步退离这间本不该进入的牢房。 他一步步朝外走。 用理智告诉自己,她没死,一切可回到原点,一切尚可掌控。按照计划,被安十九弃用后,她将落得他昔日下场。 她将尝尽他尝过的苦头。 他该高兴,该欣慰,该庆祝。 是啊,东西打乱了,再收拾整齐就是,何必自乱阵脚?没必要的,没必要慌神,没必要失控,没必要为没日没夜的浮躁不安找借口,更没必要把尊严踩碎一而再的找羞辱。 没必要,没必要的。 他如是告诉自己,缩回下意识扶向栏杆的颤颤巍巍的手,强自握拳,绷紧手臂,把虚浮无力的脚掌踏实落在地上,尔后聚气于丹田,屏住呼吸,寸寸挪出牢笼。 好在周遭都是黑暗的,他做什么,想什么,都不必担心被窥探,被披露,以至年近而立还为了那点可怜的情爱丢人现眼。 直到——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低浅的、更似喃喃的叫唤:“柳哥。” 徐稚柳突然像被打乱程序般定住,尔后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冲出长而深的甬道,扑到墙边从喉咙里咯出一片血。 他的小腹抽搐着,不断驱使他往下,往下,张开嘴,前倾身体,五指张开用力嵌入泥墙中,随着五脏六腑的蛄蛹,似倾倒垃圾般往外掏空身体的一切,直到一滴不剩。 积年老毛病,加上数日不曾休息,轻易抽干了一具年轻的身躯。 在天旋地转倒下去的前一刻,他忽而想起从普济寺下山时,广普方丈曾问他:“可会后悔?” 他说不会,广普方丈笑他轻狂。 是时鸦羽轻扇,不知为何湿润。 而今恍悟天机。 全应了那句话:绝境只是心境,答案自在你心,反求诸己。 反求诸己。 \/ 牢狱条件虽然艰苦,但以此时外面的情形来看,与其出去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不如躲在牢里享清静,如此兼着养伤,身体还能快点好起来。 不知是不是早早料到这一天,她才公然做女子装束走过最为繁华热闹的景德大街,借他的手为自己撑起一片遮风避雨的屋瓦,用他的权势写就小神爷金刚不死的神话。 安十九想到自己或许又一次被她利用,心头竟似一汪平湖,无波无澜,没有一丝起伏。 此事发酵至今已有半月余,俨然一副越演越烈的架势,街头巷尾无处不在议论她的女儿身和窃取冬令瓷的意图,有人说她发现自己身份暴露,想在离开之前干票大的,也有人说她情义不灭,向御窑厂放火,盗窃冬令瓷,都是效仿大龙缸一事陷害太监,只她手段不高明,比不上徐大才子。 不过说到底,她的女儿身铁板钉钉。 有同样命运的女子试图为她叫冤,为她平反,却被家里人堵上嘴关进柴房亦或远送出城,有女子违反家规族规闯进烧火的土窑,当场被五花大绑送到河边浸猪笼。 即便似梁玉般独立门户、与众不同的女子,在沸反盈天的民意中,也只是千万虫蚁中的一两只,越不过庞然森林。 如今每天都有几十号人在衙门前集结,高举棍棒威吓,要求青天大老爷秉公审理,严惩梁佩秋。 他们辱她欺世盗名,骂她狐妖转世,直接盖棺定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其中以彰武父子等人跳得最高,闹得最凶,四处奔波打点,就为取而代之。 周元连着换了好几条路才避开彰武,从御窑厂回来,向安十九禀报冬令瓷的烧制情况,结果当然不理想。 没有经费,谁家愿意光屁股合作?光靠御窑厂这些人丁,就算日夜不停地干,也不过苟延残喘。 彰武倒是愿意白送,可他一个干灰可器的,哪里懂古器的门门道道?若谁都能迈进古瓷的门槛,也就不会多年以来只湖田窑和安庆窑两家称大了。 倒是孙旻,还算信诺,将原先应允的部分钦银送了过来,剩下的三窑九会不买账,安十九也没办法,这些日子把能掏的都掏了一遍,又连着向州府去信十数封哭穷求助,至今未有回音。 眼看狐狸大王日渐暴躁,周元实在不想去他跟前触霉头,可不去又不行,硬着头皮敲门入内,走到案前,见上面放着一封拓着州衙印鉴的信,眼睛猝然一亮,喜道:“大人,孙大人那头来信了?” 安十九背靠桌案,仰在太师椅中,闻声哼笑:“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周元心里一个咯噔,半是疑惑半是失落:“孙大人仍不肯拨款?” “钦银不日就将抵达,你叫大总管先联系各家民窑搭烧吧。” “这是好消息啊!” 周元搓搓手,寒天里高兴地热出了汗。不待他将这好消息传告四方,安十九又是一句,“不过,孙旻点名要让梁佩秋搭烧冬令瓷。” “这是为何?” “听说皇帝陛下格外喜爱万寿当日敬献的那只皇瓷。” 孙旻一向被赞简在帝心,得知帝王喜好,不得好好表现? 周元也知道孙大人不日就要高升了,冬令瓷很可能是他在任期间最后一桩大事,势必达成使命。 只这么一来,安十九的计划就被打乱了。 “大人,这么多天了,那位……” 不用周元明说,安十九明白他的意思,人打也打了,半死不活在牢中,半个月了对方还没后手,可见不会再有动作。或许,对方也笃定了他不敢杀梁佩秋,这才肆无忌惮吧? 而今冬令辞迫在眉睫,不说皇帝老儿,就说那些王孙贵族,点名春节里要用,他哪个敢怠慢?哪个能得罪?加之孙旻催信放人,挟钦银以令他咽喉,他还能如何? 进退无路,只能收手。 甘心吗? 叫安十九说,如何能甘心呢?昔日徐大才子那般清高自傲,也没似梁佩秋爬到他头上。一个女子,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竟将他安十九欺成这般下场? 人世沉浮,当真可笑。 周元垂首立在身旁,但听一声笑,余光瞥见兰花指轻抬,在空中绕了一个圈,一段沉寂已久的《打渔杀家》的唱词缓缓从安十九唇间溢出。 良久,一声喟叹。 “早知她有此心性胆性,当初就不该让徐稚柳死。” 周元悚然一惊,恨不能原地装死。 方才、方才不经意间,他可是窃听了惊天秘密?安十九却似随口一说,不甚在意地起身,转头见他还在,眉梢微扬。 “不是让你去找大总管了吗?” “属下这、这就去。” 雪停了,地面干净无尘,周元仍走得有些踉跄。安十九盯着他背影,许久,白面皮上浮出一丝冷笑。 其实他一直有个疑问,当初徐忠为徐稚柳之死不平,欲要纠集各大民窑讨伐他时,何以布政使司会比他更早一步收到消息,还特地派人来提点他? 如今看来,孙旻必然早在镇上布下耳目。 即便远在百里之外,景德镇也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否则他如何能够设计侵吞文定窑数十万两家财,贪污朝廷拨款,上下通吃十数年而不被人举发? 这些耳目不知藏在何处,又有多少。 离开宫廷后,安十九又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何为如履薄冰。他不得不感慨,景德镇这座不起眼的江右小镇,总能屡次给他惊喜。 万幸的是,凭着安乾训练出的一种类似求生的本能和直觉,他再次经过了黑暗中那一双双眼睛的检验。 半个月,整整半个月,足够让孙旻相信,他的的确确遭了背叛山穷水尽,也的的确确诚心臣服,令行禁止。 既然如此,那就去见见她吧。 见见她。 第111章 一间本是为了政\/治需要临时搭建的牢房,谁能料到万庆十年后的风风雨雨洒落屋瓦,溅起的泥泞总能抵达此处。 偏僻的、阴暗的、人迹罕至的一隅,甚至不需要年轻力壮的衙役看守。 然此间住过的人,十个手指头掰一掰,也是有不少风云人物的。当年徐忠算一个,今朝小神爷也算一个。 哎呀,湖田窑和安庆窑的两个大东家都住过,也算金窝了。 安十九自打来到景德镇地界,逞凶作恶是多,倒从未涉足过此地,甫一看到这四面泥墙,腻子灰扑扑的,中间似有过修补,横七竖八搭着几根木头,屋瓦零碎到堪称简陋的牢房时,委实稀奇了一下。 进门时,看守叫他小心头顶。 他矮下半截身子才能进去,扑面而来一股腐朽的气息。 不错,是腐朽的,陈旧的,掺和着血腥气,或因长久没有住过太多鱼龙混杂之辈,气息还算干净,不如想象中浑浊恶臭,令人作呕。 他提前预支的生理反应急急刹车,回头瞥见看守要笑不笑的一张老脸,顿感倒胃口。 不过一个山头有一个山头的规矩,安十九纵然眼睛长在头顶上,也要看人下菜。他将看守留在门外,叮嘱他不要通知任何人他来到此处,在看守贪婪的注视下,从腰间掏出一锭金子,独自一人往里走。 他步伐不算重,不算快,闲庭散步般打量四周。能容他细细观察的实在不多,毕竟巴掌大的地方除了简陋只有简陋,两三间门一过,就到了甬道最深处。 慢慢地,他听到一段自语: 怎么画一个桃子呢?首先,勾出桃子的轮廓。然后,在轮廓里涂一层白色。紧接着,在白色上再罩一层粉红色。最后,也是最最最最重要的一步,用笔蘸水局部洗染最上面的那层粉红色。 这样一来,洗得多的地方,粉色就淡,洗得少的地方,粉色就深,而且因为先涂了一层白色,它是不透明的,和胎体的白不一样,这样入窑烧过后,桃子不再是粉的,白的,而是粉白粉白的。 粉可以延伸为层次不一、深浅不一的各种粉,白同样如此,景泰蓝亦是如此。 那么,瓷胎画珐琅,底稿再兼用名家之作,价值理应大大提升吧? 忽而的,一阵欢欣鼓舞的拍掌: 是了,毕竟烧一件皇瓷费时费力,风险又大,寻常人家哪吃得起?粉彩珐琅就不一样了,颜色丰富有变化,还有名家噱头,明年必得好好推作一番。 “明年?梁大东家是不是太过乐观了,你能不能活到明年,还要另作他论吧?” 梁佩秋抬头,便见一双皂靴踩在天窗投下的光斑上。那是整间牢房唯一的光斑,偶尔会随风浮动,转移,落到她背上。 那些伤口正在结痂脱落,痒得很,有阳光照射时,她会假装很舒服,继而强忍着不伸手去挠。 可惜被踩住了,明明再有一会阳光就该来了。 她不想理他,偏过头去,发丝扫过一片雪白肌肤,露出细长脖颈。 安十九看她伏在一张不知是虎皮还是什么玩意的东西上,用根枯枝写写画画,下面垫着蓬松柔软的厚厚草垛,身上血衣已被人换过,门边是一只留有黑色药渣的碗,另一铜壶清水,显然有人打点过。 他并不意外,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 只是她一如昨日轻慢的态度,还是叫他瞬间被点炸。 “怎么?时至今日还试图充聋作哑,蒙混过关?”锁在他手上晃动了几下,再次落回。梁佩秋听动静他应该没有进来,微松一口气。 “大人今日有何指教,怎不叫人将我绑到堂上去?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岂非又添一项我的罪过?” “你不必拿话噎我。” 安十九强压胸腔里一股轻易被她挑起的怒火,令自己隔着槛栏和她说话,生怕离得太近,会再受一次切肤之痛。 保持距离,才能清醒。 “今日我来,是想要你一句话,同样被人利用,同样被人掌控,为何弃我而选那人?” “我以为大人会想知道,我是否从未真心追随过你。” “难道你对那人就是真心?” 梁佩秋终于回头看他,嘴角牵动着,似笑非笑:“那人是谁?” “你还想瞒我?” 安十九一拳砸向槛栏,低吼道,“你们,你们所有人,还有你,都认定我不敢杀你,凭什么?凭什么一帮乌合之众,也妄想掌控于我?” “难道不是吗?没有我,大人如何拿冬令瓷交差?” “除了你,普天之下就再没一人能烧出皇瓷了吗?” 安十九欺近一步,从幽暗缝隙里捕捉她漂亮的、狡黠的眼睛,曾几何时那里汪满清澈水波,叫人艳羡,叫人沉沦,可如今呢? “梁佩秋,你是太过高视自己,还是太过小瞧于我?从皇瓷在京中露脸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发下重金悬赏,广布民间高手仿烧皇瓷。五大名窑的辉煌还依稀可见,岂知没有后人愿意放手一搏?不瞒你说,就在今天已有三位匠师悄然进镇,在我的安排下住进御窑厂。皇瓷的面世不会昙花一现,同样,小神爷的旷世奇迹也将落幕。” “那么大人,何必与我多费口舌?随便安个罪名,不就能叫我悄不做声地死去?” “叫你死还不容易,叫你生不如死才有意思。” 安十九似乎找到了捉弄她的乐趣,方才疾言厉色的疯癫之状一下全收,在门外懒散踱起步来。 “你身后那位,恐怕和你一样,都认为我没招了吧?那这样,不如你我联手,再唱一出戏如何?也叫你看看,那人是否值得你真心追随。” “你想干什么?”梁佩秋陡然戒备起来。 这个反应,无疑掉进安十九的陷阱。 她越是在意那人,他就越要试出深浅。 “你紧张什么,怕自己真心错付,还是怕那人被我发现?”安十九思索着,“不如你老实交代算了,也免得折腾,到时候人前人后多双眼睛看着,我怕他下不来台。” 不待她开口,他又道,“你们不是设计让我废了三窑九会吗?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去了州府一趟,那位位高权重的布政使司孙大人可是好生招待了我,如今我俩也算一条船上的人了。你以为,光凭你们几个虾兵蟹将就能斗赢我,或是翻过江西的天?” 梁佩秋知道安十九在诈她。 从他说已经找到名窑后人仿烧皇瓷起,就在一点点突破她心底的防线。他要叫他们的“笃定”崩塌,要让她相信,他拥有弄死她的底牌和本事。 她知道他在放屁,可她的心止不住的颤抖。 “让我来猜猜看,有本事将我数十个府兵收拾地如此干净,定是官场中人,是杨公,还是那位新官?” 安十九每说一个字,都刻意打乱语速,或急或慢,以此观察她的表情。 梁佩秋抓住稻草,让掌中每个空隙都被填满。 “叫我说,还是新官可能性更大些。杨公毕竟致仕了,便再返聘回来,也是个虚衔,手伸不了那么长。何况我与他同朝数载,他的德性我是知道的,老好人一个,过去那些逢到年关就犯事的宵小,被他抓了,过个年又放了,心软无能,何敢对我下手?这次回来,约莫被人用什么人情绊住了脚,不得已而为之。” 梁佩秋的目的在陶业监察会,而杨公恰好接手了陶业监察会,又恰好在他回来的时机赴任,种种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 的确,安十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杨诚恭。 可细想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纵借给杨公八个胆子,也不敢血洗几十条人命,可见对方出手毒辣,非同寻常。 他想来想去,唯一的“变量”在于新官。那家伙没来之前,景德镇哪哪都是他的山头,梁佩秋也听话得很,指哪打哪,纵然阳奉阴违,好歹面子上过得去。 他一来,什么都变了。 人没了,钱也没了,数年经营毁之一炬。 说到底,症结就在那个“变量”上。 他蓦然回身,扑到槛栏上,伴着巨大声响,破问道:“是周齐光吧?” 梁佩秋被陡然出现的声响吓得一个激灵,抚胸喘着粗气。 在安十九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掌下已完全没有了空隙,于是那无处伸张的力便震碎到心口,满溢出比鞭笞更钝的痛。 即便如此,她面上依旧只是惊吓,未露出半分可见端倪的情绪。 “你不用再作试探,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这下连称呼“大人”的那点虚情假意也省了。安十九忍不住发笑:“好你个梁佩秋,是我小瞧了你,你当真不惧死?” 梁佩秋闭上眼眸,不置一词。 她重伤难愈,面孔苍白,身条纤细,玲珑有致,在幽深中窥探,那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美。安十九死死盯着她,目光扫过她全身上下,无一遗漏。 梁佩秋知道他在看她。 这一身伤痕皆拜他所赐,而他审视着她的躯体,仿似在审视一件战利品。那目光不若凌迟,让胆寒之余,更觉恶心。 她恶心到连脚趾都在发颤,可她强行忍住了,用她所能做到的最高的姿态,冷漠地,凛然地,不卑不亢地,予以回击。 两人便似在进行一场拉锯战,端看谁先松懈。 过了不知多久,但听一声“好”,安十九不知从哪取出火折子,慢条斯理地对着烟头吹了吹,朝她身下扔去。 草褥子都是早间才刚换过的,十分干整,没沾上一点冬日的水汽。 这倒给了他方便。 火苗窜起的一瞬,她听见他说。 “我成全你。 第112章 会后悔吗? 不会。 年轻人,还是气盛。 方丈何意? 绝境只是心境。 心境? 心在哪里,绝处就在哪里。答案自在你心,反求诸己。 何谓反求诸己? 问自己,他会告诉你答案。 …… 很长一段时间,徐稚柳不想面对过去,不想听任何人提起他和梁佩秋的过往,不想掰开了揉碎了去分析她为何如此,是否中间有着什么误会? 他固执地认定,在被安十九踩在脚底后,好不容易取得夏瑛的信任又展开了毕生所愿百采大改后,那样一个时期,老天爷还给了他为父亲翻案的一线希望。所有的信号都在告诉他,他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十数年的隐忍蛰伏,放弃求学,案头高叠,几千个日夜的疲于奔命,那样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然后,在这样一个关头,她杀了他。 不是任何一个其他人,而是她。 他唯一动念想要相守、不舍松手的人,杀了他,斩断他过去未来所有的希望,将他肉体焚烧,连同神魂一起摧垮。 这就是梁佩秋。 这样一个女子,一个口口声声、亲口承认“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是顺应时势,时不我待”的女子,让他如何相信她有隐衷?她也是迫不得已? 诚然,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免俗,可她的不落窠臼,浸满了他的血。 而他的血,为爱人而流。 任何一个人,站在他的立场,都很难再自欺欺人告诉自己她身不由己,有难言之隐吧?倘若如此,王瑜的死如何解释?安庆窑的易主又如何解释?要去问她吗?要一次又一次自取其辱吗?光靠眼睛看到的还不够,必须碾碎心肝去问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吗? 徐稚柳也有骄傲的。 世事没有绝对。一对有情人的走散,怪不到任何人。即便这里面有着第三者的信息差,有着换位后空间和时间的误解,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尊和自爱,也无从定论,究竟谁错的更多一点。 命该如此。 走散了,再回来,才是以后。 经年大雾终而有消散的一天,爱过了,恨过了,怨过伤过,倦了累了,此时伏在黑夜里,才能想起曾经的美好,想起牵手、奔走,流浪的每一个瞬间,心口被疾风的贯穿。 那样的心悸与心动,人生能有几回? “柳哥慕夏,我慕春,甚好。” “我早就想这么叫你了。我叫你柳哥,好不好?”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柳哥,你聪明绝顶,怎会不知?你钻营多年,众望所归,又有权阉撑腰,按说就算输了比赛,御瓷也非你不可。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得见圣颜,可为什么你的瓷还是要被碎被埋?因为青天朗日下还有民心!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而你呢?你已经变了。” “柳哥,你并未输给我,你只是输给了自己。” “你通读圣贤书,人人赞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出将入相,是当世少见的大才。你心中想必也曾描摹过那一日的光景吧?说来好笑,我倒是想过,想到你簪花游街,名满京都的样子,我是那么自豪,又那么自悲。可惜……可惜,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 “柳哥,你的心啊,早就飞到太和殿上去了。” 柳哥。 柳哥。 “不好了,走水了!” “大牢走水了!” 漫无边际的梦戛然而止。 徐稚柳下意识翻身而起,奔到门前。在看到天边浓烟后,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指紧抠住门框才没一头栽倒在地。 他闭上眼缓和了几息,才重新去看那抹冲天的红。身上到处都在痛,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以至于辨别不清那浓烟的方向是否来自后院。 衙役奔走着,端着满满一铜盆的水到他面前,急声关切:“大人、大人您醒了?” 自那夜一声喃喃后,徐稚柳就病了,一连多日下不来床。 衙役们都知道,巡检司的吴大人差点把县衙门槛踏破,一天要来看上几十趟,大人始终没有好转。看到那据说是祁门圣手、满脸白胡子的老大夫唉声叹气离开时的样子,他们都以为大人快不行了。 也就怪不得方才一瞥之间,以为看错。 “可、可是大牢走水?” 徐稚柳盯着衙役,见其点头,嗓音闷沉在喉管,钝钝的,冒着火气。 “怎会突然走水?” “属、属下也不知。” “今日有谁来过?” 衙役看他一眼:“御窑厂的安大人。” “安十九来过,为何没人通知我?” “属下该死!大人您病了,吴大人交代不许随便打扰您。” “他来作何?” “属、属下不知,他不让任何人靠近。” 徐稚柳再次感到一阵晕眩,料到必是安十九作乱,再追究下去也没意义,便道:“传我命令,速速扑灭火势,快去,快去!” 这衙役是个精明的,知道大牢里押着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小神爷,兹事体大,不能怠慢,是以领命后瞬间跑了个无影无踪,但听他冲破天际的叫喊声,甭说县衙,前后几条街都动了起来。 徐稚柳捏捏眉心,定了定神,也朝后院快步走去。 这时候生病,以白石郎君本就病秧子的属性,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多余解释。本是一个极好的掩护,奈何时机不巧,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这一刻徐稚柳无比痛恨自己,什么时候生病不好,偏这时候病倒,明知她尚未脱离险境,怎可、怎可?!他不敢想,若是有个万一…… 这念头才刚闪过,脚下就是一软,徐稚柳单手扶着道旁的树,单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喘息。 路上有衙役见他久久没有起身,迟疑着上来搀扶,他顾不上身为一方父母官的颜面,几乎被人半托半驼着才到牢房前,打眼一瞧,半旧不新的破屋子,几乎烧了七八。 剩余二三,就是一些耐烧的屋瓦泥墙。 徐稚柳推开衙役,踉跄着上前,不由分说夺过一盆水兜头浇下。衙役们见他要往火海冲,吓得盆啊罐的全都仍在地上,一股脑的蜂拥上去拦人。 在一叠声“大人不可”的哐哐声中,徐稚柳的身体逐渐虚软,眼神涣散,好似失了魂般,哑然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 离得近了,切实感受到的不止冲天的火光,更有扑面罩下的热浪。那源自天然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一个肉体凡胎感到恐惧和敬畏,徐稚柳也不能免俗。甚至,他比任何人都恐惧和敬畏那片火。 他是从火海里捡回一条命的人。 他太清楚肌肤被火舌吞噬、燃烧,焦化的过程有多痛,痛到每个毛孔都在呐喊,都在祈求,放过他吧,让他死吧,太痛了,别再折磨他了,求求天爷,让他死吧……人是肉做的,会怕的,会因生理的胆寒而无力,会因精神的崩溃而失魂。 如今,同样的过程,在梁佩秋身上重演了。 “因为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多年以来为父沉冤昭雪而不得的意志逐渐拖垮了你,你急于求成,将一切过错推到文石身上,包括你无法由心的爱。” “虽然不是你亲手所为,但你无法否认文石的死是你造成的,否则你何至于一盆水一盆水的往外泼?何至于每晚都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何至于连烧十八窑仍输给她?” “我知道你恨她,可恨不是你的全部,不是你徐稚柳活于世间的唯一宗法。梅市旧书,兰亭古墨,依稀风韵生秋,徐稚柳何不能像梅福、王羲之一样留名青史?这才是你……不要让她成为第二个文石,否则她活不了,你也活不了。” 他还是没能逃过宿命的谶言吗? “不要。”徐稚柳用尽全力推开身前阻碍,朝着火海扑过去,“不要,不要死……” 那个每夜会在桂花树上等他,和他一起撒谎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来哄小书童开心的女子,那个带着一身冷雪在唱响《打渔杀家》的夜晚,风尘仆仆赶到鸣泉茶馆的女子,那个在他高热时寸步不离陪在身旁,带他走遍大街小巷,尝人间美味的女子,那个来请教他如何写官帖,从怀里掏出卤猪蹄问以后能否再来找他时,满眼都是光的女子…… 那个以《横渠语录》质问他是否为名利杀人却始终不忍与他为敌,仍盼望他珍重的女子,那个被他利用生辰迫害四六,却说与他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感到欢欣的女子,那个最终指着他的鼻子,痛斥他“早非将相,亦非良匠”,却为他断腿为他赴死的女子……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 他们还没对簿公堂,她还没有给他一句解释! 是的,他不逃避了,他愿意面对,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叫她亲口说为什么杀他,不管她说什么,又要编织什么谎言,他都要听她亲口说,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回到草长莺飞、杏花春雨的年少,他多么想告诉她,这辈子我们不要相见。 小梁,我们不该相见的。 徐稚柳满身的伤痛,无法抵偿与火海的咫尺天涯,似和那火海里的人一样枯竭了,流亡了,化灰了…… 然而就在此时,在乱作一团的扑火和惊叫中,突然出现一声笑。 尖细的、刺耳的笑。 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下动作,循着声音的来源看去。一身华服锦绣富贵的太监,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果然是你。” 这一刻,谁是赢家呢?谁真正输得起?安十九自圆其说,痛苦属于众生,谁也不能幸免。 徐稚柳被这一声笑拉回现实,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陡然起身,朝着安十九快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狐裘的领襟:“你当真、当真杀了她?” 领襟一收,无疑一根绳子吊住脖子,安十九满目充血,快要不能呼吸,仍咬牙道:“你们不是都认定我不敢吗?我偏要反着来!怎么,现在后悔了,早……” 迎面飞来一记重拳,安十九的狠话都被堵了回去。痛意在唇边蔓延,呼吸回流后,反倒显出一抹快意。 安十九反手也挥去一拳。 多少年了,没再和人赤手空拳扭打过。 一众府兵衙役们都看傻了,不知两位大人哪来的过节,说打就打,一个不让。谁也不敢上前拉架,摆明了大人们想自己解决,但看那拳头如疾风骤雨,寸寸到肉,都是往死里下手。没有片刻,双双力竭,各自瘫坐一边。 安十九脸上好几处彩头,徐稚柳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本就病中,看着格外清癯无力,挨了几拳头后,脸上反倒有了血色,人看着也精神了些。 衙役们面上不显,心里纷纷叫好,还是他们大人棋高一着。 也是了,太监一副金尊玉贵的皮囊,哪里是干过田间农活的徐稚柳的对手?便在病中,也是一样,何况他还有无处发泄的,无穷无尽的痛和悔。 他的心快要撕裂一般,叫身后那片火烧得一干二净。 场面过于离奇,以至于谁也不敢动弹。就在这异样的对峙和漫长到不知要不要继续救火的沉默中,徐稚柳先开了口:“求你。” 这是他最后的生机了。 用安十九想要看到的结果,反哺于他,以此验证眼前这场大火只是一场梦。 不是没有可能的,不是吗? 他不是一直想知道她身后之人是谁吗?故而做戏试探,不是吗? 一定是这样。徐稚柳心里有个声音,理智的,清醒的,属于徐大才子的智慧,告诉他的确如他所想,安十九根本不可能杀梁佩秋,一定是在诈他。 只要他坚持,紧要牙关不松口,即便安十九有所怀疑,软肋仍在他身上。 可他赌过了。 他输了。 所以他只有乞求,像从前那样,再一次将软肋剖开来,让敌人无所忌惮地插刀子。果然,安十九笑了,越笑越大声。 那是一种属于赢家的放肆的笑。 “若叫六品县官给我磕头下跪,端茶认错,传到太后娘娘耳中,恐怕我也吃不到好果子。那么这一回,算你欠我的,我要冬令瓷如期送到京城,要我身下宝座稳固如山,周大人可能实现?” 徐稚柳说好,带着笑,嘴角渗出一抹血。 梁佩秋被人用担架抬着从侧旁树林出来时,眼前情形无从句读——那人衣衫不整,狼狈而枯槁地坐在地上,身后漫天火光,忽然间似乎有所感应,循声望来,一眼若千年。 无人注意安十九的离去。 这一局,究竟谁输谁赢? 第113章 第113章 其实他们不应该怕火的,窑人怎能怕火呢?梁佩秋自打当上把桩,日日在窑弄上走,透过一个个窑孔观察火。 从釉面开始融化到长进瓷胎,从颜色釉的裂变到匣钵被敲碎,这之间千百种变化,哪一种能少了火的参与? 他们是靠火吃饭的。 然而,他们最后都怕了火。 安十九将火折子扔进牢房的那一瞬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她安慰自己,柳哥也是被火生吞的。 千万种死法里,她更愿意承受和徐稚柳一样的死法,承受某种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的肖想,承受黑暗里是禁忌的、或许摆在明面上也不会被允许的蓬下之爱。 凭着那样一腔孤勇,她闭上眼睛,任火苗蹿到身下。意外的是,千钧一发之际,铜锁哐哐乱响,她抬头之间,撞见安十九发红的眼。 他最终还是把她抱了出去。 他们闯出了火海。 少女的梦被焚烧殆尽。 \/ 万庆十三年至十四年的交接之际,一整个暮冬,在“小神爷竟是女子”的议论中逐渐收场。 安十九以稽查方向错误为梁佩秋洗去窃取冬令瓷的嫌疑,将她从牢里放了出来,然民间对“女子入窑是为不祥”的非议还是很大,原先堵着衙门示威的人群纷纷转移至安庆窑门前,挥舞着棍棒喊打喊杀,要求安庆窑给个说法。 他们还不知道,隔着几扇门,安庆窑内部也正在进行一场交接。 王云仙回来了。 曾经的王少东家,最该继承安庆窑的人,堂堂正正地回来了。他抱着王瑜的牌位,重新走进王家祠堂,在叔伯长辈们的见证下,从梁佩秋手里重新拿回了安庆窑。 然后,打开门,走出去,在所有人都以为梁佩秋要被逐出安庆窑之际,他拿出王瑜生前亲手写就的一纸婚书,力破谣言。 看客们傻了。 王家人都不说什么,他们这些外人还叫个什么劲?什么男子女子,自打小神爷入厂,安庆窑哪一年不是在走上坡路?王氏宗族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哪一个是睁眼瞎,能轻易被一小儿忽悠?王云仙必然早就通过气了,其中利害,他们能不清楚? 罢了罢了。 世人皆是小丑。 何况御窑厂早就广发英雄帖,重金悬赏烧制皇瓷的民间匠人,可几个月过去了,谁也没有那个口气敢打包票,能与小神爷一争高下。 别说创烧皇瓷,连仿烧都难,十几种技法,上百种绘色,入窑烧窑,一步不可错。何谓皇瓷?这就是皇瓷。 其中跳得最凶的彰武倒是耍了好一阵,结果连炸好几座窑,险些闹出人命,后面没人再敢尝试。大人物们都不吱声,跳梁小丑闹了一阵,不得不偃旗息鼓,此事便慢慢地被所有人“睁只眼闭只眼”吞进肚子。 本还觉得吞了苍蝇难受地厉害,这时候皇瓷之上又再创烧出更多高难度技法,原先的六面罐八面瓶可作出十二面,一人高可作出两人高……梁佩秋这一小女子,用她的头脑和本事,结结实实地让最后那些固守着不肯吃苍蝇的人,都闭起了嘴巴。 于是万庆十四年的新春,在打打杀杀的必然无果中,以“小神爷是女子”写就景德镇历史上至关重要的一出戏——《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个“生”不单属于梁佩秋,更属于景德镇窑业。 走到这一步,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王云仙当属欢喜里头最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冬令瓷完美收官后,梁佩秋总算能从窑房出来,整个人灰头土脸黑了一层。 王云仙看得好笑,拿面巾给她擦拭额角:“热水点心都给你备好了,好好泡个澡睡一觉,有什事等你醒来再说。” 他看着她,视线不自觉落到她颈边。 吻痕消失了,转而被鞭痕替代。 不一样的醒目,同一种刺痛。 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喉头滚动了下,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跟她说,想告诉她,她被关进牢里的那段时间他每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想告诉她,当他知道她被人冒犯后,那每一个想要杀人的瞬间。 但是,这一切在她回来后就投身于窑房不停歇烧制冬令瓷的忙碌中,逐渐变作只有他一个人关心的事。 细细想来,其实这份心事,她不知道也没关系。 或许她不知道更好一些。 于是他说,“我们还有很长很长时间,可以慢慢说。” 他看得出她的疲倦,也知道她累了,累到已极,不该说的一个字不说,不该问的也一个字不问。不光如此,他还制止她的欲言又止,不让她煞风景说些讨人厌的话,只让白梨好好照顾她。 梁佩秋无奈听从,梳洗完回来,看到乱糟糟的案头已经被收拾一新,箱笼上摆着两只熏灯,燃着草木淡香,床帏和窗幔都是她喜爱的素色,用金钩挂着,露出月亮。 屋内有她情有独钟的一切。 她环视一圈,没看到王云仙人,便知他已经走了。她弯着唇角,爬上床榻,伴着溶溶月色酣睡一场。 这一晚参与冬令瓷的所有人都能如释重负地睡个好觉,包括安十九,或许还有孙旻。倘若朝廷有什么调任,一般会在年后开朝下达,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只有等。 等一个风平浪静、水到渠成的升迁。 然而镇上并不如想象中平静。 应是故意挑选的一个时机,为了在所有人放松戒备的时候,轻飘飘揭过一桩本该重大的案件——张文思死了。 吴寅说,自打王进下山秘密和人接头后,安排在山上的桩子就一直紧盯着他。 张文思人近疯癫,状若小儿。一个傻子,似乎死不死并不重要,王进也一直没有下手,正好临到过年,桩子就松懈了。 谁知就在这时,王进动手了。 张文思像是惊恐发作后因忍受不了情绪折磨而自发地撞柱身亡,周遭没有任何打斗或是纠缠痕迹,连同他的衣裳皂靴都干净整洁。 吴寅这才知道,王进长时间的等待和蛰伏,为的恰恰是这样一天和这样一个结果。 他们想要张文思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嫌疑地死亡,要他像随着寒冬离开的一缕春风,掀不起任何风波。 事实上也是如此。 桩子发现时已经晚了,幸而留在山上的人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很快就发现了王进的踪迹,但是,结果仍旧不尽如意。 “他们已经追上了王进,但他……他咬舌自尽了。”说到这里,吴寅暴喝了一声,“我早就提醒过他们,让他们轮番盯着王进,不能放松警惕!谁知、谁知……” “这事不怪他们。张文思早就开始装疯卖傻,除了身边人,谁能分得清他什么时候真疯什么时候装疯。王进能成事,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张文思。” “可如果小心一点,未必不能留住张文思的命,他可是重要人证!” 吴寅仍旧懊恼,挥舞着拳头疯狂砸墙,转念又道,“张文思也就罢了,王进那人……明明都追上了,还是没拦住,实在可恨!他这一死,必然惊动上头,那我们这些日子的筹划岂不白费了?” 徐稚柳端坐在凉凳上,手边的茶早就凉了。他的指腹搭在杯沿上,水波倒映出吴寅不停走动的身影。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看着看着吴寅的视线投了过来。 “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我在想,对方为什么非要张文思死。” “还能为什么?他活着就是个隐患,早死晚死都要死,与其留着膈应,不如了结省事。” “是吗?”徐稚柳淡淡一笑,“你上次跟踪王进时,确定没有被他发现?” “你不信我?” 吴寅总算察觉出不对,隔着水波和徐稚柳的眼睛对上,徐稚柳旋即偏过头去,可那一闪而过的陌生的寒意,足以让吴寅寒毛直竖。 “你是觉得我暴露了,让对方察觉到有人跟踪,才不得不杀张文思?呵,姓徐的,老子什么身手你不知道?” “那就是山上的人,兴许做了什么,引起王进的怀疑。”徐稚柳的手罩住杯子,将一切隔绝,“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既已死,多说无用。” “怎么没用?有用!好歹证明我是清白的。” “你想说什么?” “现在不是我想说什么,是你在想什么!” 没抓住王进,他本就十分自责,当然这事确有他失察之处,那几个桩子他已想好怎么教训。不管怎么说,徐稚柳的态度尤为重要。 他不想好好的兄弟,因为一些破事离心。 “你总不能怀疑我。” 没干好是一回事,故意没干好是另一回事。徐稚柳知道他的意思,笑一笑算作回应,转移话题以作安抚:“你幼年时可曾来过江西?” “不曾。”吴寅奇怪,“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父亲年轻时曾在江西求学,此事你可知晓?” “我知道啊。”吴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徐稚柳怎么突然提起他父亲?“不过我身体不好,出生不久就被送上山学艺了,没跟在他身边。” 徐稚柳点点头,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只是说道:“王进一死,势必打草惊蛇,船坞那边你不要去了,免得被人抓住尾巴。” “我知道,你放心,山上我会好好收尾。” 现在仅剩的线索是钱庄,要查钱庄,势必绕不开居九,而以此人发家的时间和之后的迅猛之势来看,十几年前引诱文石输光身家之人很可能就是他。 “派人盯着居九,一定要小心。” “你放心,这次我亲自盯着。” 显然这一晚谁的谈兴都不高,吴寅一脑门的费解,不想逗留,转身要走,想了想,还是回头抛下一句话。 “那什么,巡检司的兄弟们巡逻发现,王家那小子最近总往金店跑,似在筹备礼单作下聘之用,那婚约应是真的。” 没得到回应,他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却见屋内烛火亮了,慢慢传出一道声音,“我知道了。” 吴寅离开后,烛火又暗了。 徐稚柳没再出门,即在务本堂用来见客的大厅坐着。门缝泄出一行月光,他眼眸微垂,一动不动坐着,仿佛入定,不知在想什么。 张文思说过,杀害徐有容有许多方式,非要用身败名裂的方式逼他死,足以证明对方和徐有容有旧。徐有容为人刚正,若偶然发现文定窑数十万两身家被侵吞的秘密,势必举发,这便有了杀徐有容的理由。 先前托杨公探查,今儿得了消息,当年和徐有容并称江西三杰的其余两人,分别是孙旻和吴方圆。 其中孙旻早在预料之内,毕竟江西是他的天,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另外一人会是吴方圆。 孙吴两家本要结亲的,多年来交从甚密,休戚相关,那么当初设计杀害徐有容的是孙旻一人,还是孙吴两人? 吴方圆为什么要帮他改名换姓重回景德镇,只是为了对付太监?当初在皇宫,掳掠了梁佩秋的人究竟是谁?吴方圆说不是文官集团所为,莫非骗了他?那么吴寅呢,吴寅被“发放”到景德镇,只是巧合? 倘若吴寅都……他还能相信谁? 连唯一爱过的人都能杀他,他是否不该再相信任何人? 这一夜,徐稚柳枯坐到天亮。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说的那句话——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人的一生只不过像快马驰过缝隙,像击石迸出一闪即灭的火花,像在梦境中的短暂经历一样短暂活过。 名利如浮云,徒劳无力。他必是对官场,对权势,对他曾经向往的清正朝纲都感到厌倦了,才会用那样一句话了结自身,也劝他放下吧? 如果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话,这一刻的徐稚柳众叛亲离,满目疮痍。 坐身成像,半人半鬼。 忽而地,一簇光飘到眼前。 他听见远道而来的声音,柳哥,柳哥。 反求诸己。 第114章 自打杨公接手陶业监察会,开始对瓷业窑业十八行当七十二道进行深入管理和监察,改革春风一夜之间拂满江西。 浮梁县隶属饶州府,对这一点的感受空前深刻,百废待兴的新气象中,迎来十年间最为红火的一次开工潮,一时间仿似全天下的匠人都朝这个江右巨镇奔走而来。 概为匠从八方来,器成天下走,就是这个意思。 不仅如此,因为粉彩技艺和画法的突破,使得原先只能依靠进口的珐琅制品变得不再稀奇和不可替代,宫廷画师和民间的红店高手相应地水涨船高,纷纷拉开架子在瓷胎上竞比画技画艺,出神入化,令粉彩瓷再创新高,应运而生后来的珠山八友等数代豪杰,为景德镇陶瓷历史添作一个时代的斑斓。 原先低迷的、混乱的陶瓷市场,也再度恢复生机。各地商贩云集景德镇,为粉彩瓷,为六面罐八面瓶的复杂技艺瓷而抢破脑袋,散尽千金。 安庆窑的生意便似起伏不定的江潮,到了迅猛之期。 后世有人评判,这就是运,梁佩秋的运。 毕竟谁也没有想到,皇瓷会在万寿圣诞半年后的新春迸发高潮,而侥幸逃过一劫的梁佩秋,恰好乘上这波东风,安庆窑隐于江面下的暗流,皆因此运逢凶化吉。 年后十五,又是一朝元宵灯会。 还记得数年前的这一夜,一个少年人利用一只大龙缸,将只手遮天的权阉逼反回京接受调查。转眼间三年过去了,草木凋零,物是人非,当时少年已不再,然权阉仍是权阉。 梁佩秋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不等穿好鞋袜,顶着一身寒气就往库房跑。白梨捧着她的大氅在后面追,一叠声道:“东家,东家你慢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呀?” 天刚蒙蒙亮,小青苑四下寂静,梁佩秋清脆的声音在拂晓中回荡。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我收了一整车的兔儿灯,是否放在了库房?” 白梨一边回想,一边将大氅给她披上,顺手捻开荷包掏钥匙:“在您的私库呢,我都摆得好好的,原封不动,一个没坏。” “当真?”梁佩秋两眼蹦出光芒,扑过去抱住小丫头,“我的白梨,好白梨,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东家嘴好甜,可惜我是女子。我若是男子,定要娶你的!”白梨嘻嘻一笑,这话要给王云仙听见了,指不定多羡慕她呢。 梁佩秋听出她话里未尽的意思,收了笑,压住唇角,站在屋檐下,仰头等天亮。 现如今王云仙才是安庆窑的大东家,其余人已换回曾经的称呼,只白梨还傻傻的,固守着某种她以为坚持就能永恒的东西。其实梁佩秋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杰出的女老板,也很确定,哪怕退回原位,她的想法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更不会因此成为什么人的附属。 对她而言,在窑弄上走,透过永不熄灭的烟囱,遥望狮子弄上方那片红色砖墙的时光,是她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无与伦比,不可亵渎。 何况称呼都是做给外人看的,里头人谁不知道,王云仙日日抱着一摞子文书往她屋里跑?若非男女大防横在面前,扛不住上上下下百十号双眼睛盯着,他也不会勉为其难搬去书房。就这还不高兴,嘴里嘟嘟囔囔着那帮人咸吃萝卜淡操心,没完没了。 坯房里、窑房里时常响起王云仙掀翻屋顶的咆哮。 于是乎,梁佩秋又奇异地回到了被所有人认可和需要的位子。她已料理了“身为女子”这宗铁案。 接下来,要料理成为王家妇这宗铁案。 那纸婚书的的确确是真的,王氏宗族的长辈们拿着放大镜,对上面每一个字都深入考究过,确定无疑王瑜的字迹,又权衡再三,才敢容许王云仙拿出公示。 那是王瑜临死前替王云仙讨来的她的承诺——一辈子不会叛出王家,背离安庆窑,舍弃王云仙。 这是梁佩秋的承诺。 这事儿除了他们三人,谁也不知。徐忠得知后,还将王瑜拿出来又痛骂了一顿,“早知能捡这么大个便宜,宁可当初死的人是我!这老东西当真狡猾,活着的时候不给徒弟露脸的机会,临死临死还给人下道绊子,这不是拿人一辈子的幸福做赌吗?王瑜啊王瑜,梁佩秋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投奔你家!” 知情人无不要说一句,王瑜不愧一代家主,机关算尽。徐忠却要知道更多一点,关于那晚在牢狱中他和王瑜的对谈,关于王瑜对那少年人的托付,当时他作为旁观者,仍不免觉得王瑜用人太过,少了两分真心,哪里知道他还藏着这一招“釜底抽薪”!简直枉为人师! 风言风语委实传播了好一阵子,梁佩秋也不是没有听到过,其实师父待她如何,她都知道,既爱且怜,既恨且恼,这一切不过最基本的人欲。 倘或她是王云仙,那么一切肮脏的、丑陋的、不堪的算计都可迎刃而解。 恰恰因为她是梁佩秋,是个女子,王瑜留下了她,培养了她,成就了她,才更可贵。 这般想着,天逐渐亮了。白梨问她这些兔儿灯要作何打算,她每一只都仔细看过,温柔摸过,从早间到午后,等到太阳西斜,才从私库出来,对白梨说:“帮我牵辆马车来。” “啊?”白梨诧异,“你不要了?” “不要多问。” 她人很和气,但说一不二的时候,不会让人忘记她曾是此间名窑的主人。白梨马上转变态度,快跑着去后院套了马车过来,又谨慎地将灯一一摆进车厢。 梁佩秋就在旁边看着。 一直到夜幕降临躲不过去了,王云仙才挪着小碎步蹭到她身边:“你……你要出门呐?去赏灯会?” 这些可都是徐稚柳亲手做的送她的生辰礼!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王云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今儿外面人多,你才恢复女儿身,我怕有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他忘不了那一夜等她回来的心情,似乎穷尽每一个日薄西山的孤冷,都等不到她为他的转身。 “我还是陪你一道吧,你一个人出门,我不放心。” 她为什么突然把这些灯重新拿出来? 她是不是还没忘记他? “那什么,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解释,我、我拿出那纸婚书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保护你,让你留下来,不是逼你嫁给我。” 梁佩秋终于朝他看过去,澄澈无波的眼睛仿佛能照见世间一切阴暗。 王云仙立刻掉进六神无主的漩涡,变得语无伦次,“我知道你还没忘记那人,或许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和他比起来我实在差得太多,但是、但是……我可以发誓的,我绝对比他对你更好,好一千倍一万倍,好不好?你别走,别带着那些东西走,别离开我。要么,要么我去和叔伯们商量商量,什么事都好说的,我也可以……” “云仙。” 梁佩秋叫他的名字,试图把他从漩涡里拉出来。可对上他一瞬通红的眼睛,她顿生不忍。 他从出生那一天起就睡在金窝银窝里,从小到大被王瑜偏疼溺爱着长大,是景德镇出了名的街溜子,大纨绔。 可王瑜死后,为了能从居九手下讨到一碗饭吃,为了能让安庆窑填上窟窿,为了她不必再对安十九点头哈腰,他不惜和人斗酒,喝出肠穿肚烂的架势;被徽帮人围追堵截不敢冒头时,也不是没有过三天没吃饭饿得眼冒金星的经历;甚而,为了达成她身为女子也要做景德镇绝无仅有小神爷的心愿,他一家家一户户跪着哀求,给那些叔伯族老们赌咒发誓,立军令状,磨得膝盖两团黑青…… 他的慌乱,他的无措,让她意识到话一出口即落子无悔的代价,于是一个字也不敢轻易吐露。 待到王云仙平静稍许,她的手才犹疑着、慢慢落下去,扶住他的肩头,莞尔一笑。 “你在胡说什么?安庆窑是我家,我不回家,能往哪里走?” 王云仙一怔。 “除非你要赶我走?” “我我我、我怎会赶你走?” 被她一逗,王云仙理智回归,顿感方才情绪失常,脸腾的红了。 “我、我先前说了什么?啊,我定然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你等我,等等我,我先去洗把脸。” 他说着就要跑,梁佩秋拽回了他。 “别,我说两句话。” 他们很久没有好好说话,好好谈心了。 梁佩秋很怀念从前的他们。 “晚上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王云仙的心倏然地再次被提了起来。 “等我回来,我给你一个答复,可以吗?” 王云仙踟蹰着,干笑了两声:“我能说不可以吗?” 梁佩秋倒是愣住了,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想了想,还是选择尊重,“选择权在你,你不想要,我就不说。” 王云仙露出苦恼的神情。 梁佩秋被他逗笑了:“你不是说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说吗?” “是这个理没错,可我怎么就等不及呢。” 他笑自己,又害怕又心急,怕错过又怕伤害,当真没点七尺男儿的阳刚血性。想起往事,多少还有点气,他戳戳她胸口,暗指她没有良心,“我等你好多次,等好久好久,你都失约了。” 梁佩秋的心猝然一麻,滋生出细密的痛。 “对不起,云仙。” 王云仙扭过头去,漆黑瞳仁下冒着水汽:“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听这话,烦得很。” 那头白梨把兔儿灯都抱了出来,朝他们看了一眼。梁佩秋让她先回小青苑,马车留给自己,王云仙便低头蹭脚尖:“你好久没有去郊外跑马了,踏雪很生气。” “嗯,近来太忙,是我的错。” “那等你空了,我们一起?” “好呀。” 她爽朗地、高兴地应着,仿似还和从前一样。王云仙当即军心大定,凭生一股子勇气,牵起缰绳交到她手上。 “那你快去快回。我在家里等你。” 等你的答复。 梁佩秋点点头,撩起衣袍,跃上车辕。她的身手和男子一样敏捷,不管骑马还是烧窑,她的姿态永远笔直、自然,向上而生,和寻常女子大不相同。 她是作为男儿长大的。 王云仙心里某处忽而塌陷下去,变得异常柔软,为此他产生了一丝宽容——倘或她真心快活,便出去了再也不回来,只要她快活,他就甘愿。 暮色四合间,有心急的人家早早点上了灯,映衬地晚霞绚烂如梦,如海市蜃楼,如痴如醉王云仙看着梁佩秋走远,一盏盏灯火在群山间亮起。 这一次他依旧无法判定,是否能够等到她。 第115章 装着一车兔儿爷灯从景德大街走过的场面有多震撼呢?先是人群中不知谁家的孩子咦了声,半信半疑地问同伴,你看那辆车,上面是不是装满了兔子灯?随后同伴惊呼着,去叫另外的同伴,你们快看,一马车的兔子灯!紧接着,一条巷弄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追在马车后面叽叽喳喳,兴奋地手舞足蹈。 元宵灯会哪能少得了手扎的、精致的的各种各样造型的灯,可它们串成长龙,系在楼阁屋脊之间,构成的是遥不可及的风月,而于市井摊位铺面间倒转,则难免买卖,失了一两分真心。 风月和真心往往是不可兼得的。 而眼前这一幕就不同了,灯的数量够大,却没有太多造型的噱头,单兔儿一项玩到极致,即众生相,谁都能从中找到和自己相似的眉眼神态,亦或一眼爱上某种可爱,更不用说那庞大的可爱被精心装在一个巨型宝盒中,宝盒上坐着名满江西的小神爷,亦如为宝盒扎上豪奢的蝴蝶结。 何况景德镇不缺手艺人,打眼一瞧就能知道那些可爱的价值,非出常人之手。 众生之间,何止风月与真心。 小孩子们都惊喜坏了,肉眼可见的、触手可及的真实,诱惑着他们奔走相告,原本拥挤的景德大街生生为他们让出一条道,但见一袭白衣乘着神马从天上来,身后逶迤,跟着数不清的孩童。 群山间灯火璀璨,那人如若神祗。 原来不是狐妖,是嫦娥转世呀! 小孩子们叫得嗓子都快破了,嫦娥来啦,嫦娥带着月灯来啦!香车宝马,如何不醉人?这样的夜晚,合该这样醉人。 县衙今日也放假,满院子没有一个伺候茶水的人,徐稚柳也乐得清闲,下午理完一宗案子,刚把文书抄录一遍,一份留作案底,一份备案,以防不备之需,正要起身烧水,为自己点杯茶,用以对付和世外繁华截然背道的清冷,此时前院忽然起了一阵骚乱,闹哄哄的不知发生什么事。 他搁下铜壶,起身往外走,门房正好进来通传,两扇门一推一拉同时敞开,举目之间,恍见月娥。 徐稚柳结结实实错愕了一下,旋即听到孩子们争先恐后大喊着“我要我要”,遂移步上前,跃过重重月门,才看清人。 梁佩秋仍是一身素白,站在车辕上,犹如站在浮世浮华间,正从车厢里抱出一只一只兔儿灯分发给下面举手叫喊的孩子。 她让他们排成一条长队,一个一个来,不准哄抢,不准吵闹,听话的才有,不听话的没有。 有心急的想攀上车窗自取,被她双手叉腰,佯怒瞪眼吓了回去;也有虎头虎脑的,被家里大人举高高,双手合十拜拜,甜甜喊姐姐,她笑得眉眼弯弯,从车厢里抱出一只最大的灯。如此一来,可馋坏了还没拿到手的小萝卜头们。 于是向来不得喧哗的公馆岭,但听一声声“姐姐”,亲热又童真,一声赛一声。 姐姐。 她终于不再是梁秋,也不再是秀且英的梁佩秋。 而是一个会在元宵夜贩卖灯火的小姐姐。 徐稚柳在朱门内,隔着他一度认为无法跨越的鸿沟,凝视朱门外的她,喉头微微滚动,热流涌向百骸。 之后人流散尽,夜再度冷却,他们并肩走在公馆岭,向着狮子弄的方向,一路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那株长在高墙内却偏要高墙外的人也一睹其怒放姿态的百年梨花树,因过分迷人将回忆急速扯回眼前,他们被迫停下脚步,双双看向一处。 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又大又圆? 哎呀,好大的月亮呀! 真是又大又圆! 梁佩秋几乎哽咽的前一瞬,及时收回视线,看向周齐光:“周大人,最近一直在忙冬令瓷,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声谢,谢你救我。” “你不用谢我,我没做什么。”徐稚柳并不看她,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梨花枝头,“安十九不会动你,这是你早就算好的。” 有没有那场火,结果都一样。 梁佩秋却是一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徐稚柳的心跳忽而慢了一拍。 随着她的停顿,不得不被某种好奇和心悸牵引着,对上她忽而风暴过境的双眸。她想说的,都在那双眼睛里。 她曾见过他从公馆岭走到狮子弄,不止一次夜巡窑厂。她仔细研究过他和徐稚柳的字迹,有些和旁人不一样的书写习惯,他们都是一样的。 她还问过县衙负责采买的管事,知道他不喜辛辣,肠胃不好。 他对景德镇的了解非常透彻,能够一针见血地指出成立陶业监察会在整个百采改革中的重要性。 除此以外,他还很了解她,比她自己更为深刻。他曾说过,“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小梁,如今你已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于是带她去见张文思,一语道破四六之死的症结,令她不得不面对曾经那错到离谱、可笑至极的仰望。 他很像很像他。 他的眼睛,他的作风,他的习惯,都很像他。 之前在牢里,起初的几天她一直昏迷,徘徊在约莫是阎王的门前,许多次都想就此放弃吧,叩响那扇门,以此获得解脱。然而漫长而混沌的梦境里,她始终能够感觉身边有人,有个人一直在照顾她,细心地为她擦拭身体,上药换衣服,喂药喂水,和她说话,于是几次尝试转醒,便看到向山一样巍峨的身影。 那身影罩着她,让她安心。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那个时候脑海里能想起的,全是和他相关的过往。 他们一起喝茶,一起听书,一起写官帖,一起看夕阳。 他们曾约好要一起蓬下纳凉。 他们的手曾经隔着人海,在袖下十指相扣。 他是她唯一爱的人。 再到后来,安十九设计诈他,他在火海中回眸,那一眼她足以断定,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子如此钟情于她。 不会了。 徐稚柳,是绝无仅有的徐稚柳。 这一刻,当风暴穿过漫长的三年,甚而走向曾经更为漫长的十年时,她再也忍不住啜泣出声。 她的眼睛饱含热泪,盛满希冀,那是被他看作月娥的女子,孰能忍心?何况她的眼睛就在说,柳哥,你是他,你一定是他,对吗? 她那么笃定,那么确凿,他无处可逃。 他不知所措地想要藏起和她对视的眼睛,可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认我? 她像个没拿到糖果的小孩,无辜又可怜,他的心被揪起来,皱成一团。 这样的她,仍是做戏吗? 台上台下,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谁能将戏演到生死之间?他不信,他绝不相信她在做戏!这一刻的她这么真实,这么热切,这么温暖,让早就做好了死在任何一个时刻绝不回头的他,突然之间悲从中来。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如此待他? 这一生,他自诩早慧,处处比人多想一步,多走三步,原以为铲除奸佞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谁能想到行至绝处,方才发现曾经信奉到骨子里的法度和真知,在真实世界的厮杀里不过尔尔。 他也好,徐有容也罢,乃至她曾一心追逐和仰望的光彩,便如这老树,除了主动地、甘愿地为它停留,凭它再如何生长,再如何怒放,也不会让任何一个想折枝头的人收手。 毕竟美丽就是用来摧残的。 这里,从头到尾写就的故事,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以为死过一回,不会再天真,不会再理想,不会再傻傻地陷入蜜糖般的陷阱,可这些坚守轻而易举地再一次被打破了,被她忽然的表白打得七零八落,在她的眼泪中逐步失陷,继而可恶地迸射出妄想,或许是他错了? 是他错了吧?这并非只是他个人的一厢情愿。 或许有没有可能,是两情相悦? 随着这个词汇的出现,徐稚柳的脑子彻底乱了。如同缠在一起解不开的线团,越是想要理出思绪,就越缠绕更紧。他拼命地保持客观,保持清醒,试图在绝路中求一线生机。 刹那之间,他洞悉了什么。 倘或一切都是真,那么他们为何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于是他努力地,再一次偏过头去,沉声道:“击掌为盟,盟约不可弃。我说过了,你不用谢我。” “好。”她咽下眼泪,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没关系。” 你不认我也没关系。 “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好,那我走了,我要回家了。” 她挥挥手,转身的姿态有几分潇洒。 是强撑还是故意? 徐稚柳无从分辨。 他只是很难很难再矫饰那份在她面前自以为是的平静了。 “为什么?”他终于还是问出口,“为什么要回家?” 第116章 天色尚早,为什么急着回家? 或许哪怕多想一秒钟,问出来的话就不会显得那么迫切,那么勉强了吧?徐稚柳有多懊悔呢,想咬舌头,想回到片刻前,想她听不见,想她别停留。 可她还是停住了,身子像是突然遭到雷击,僵硬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动弹。 她或许也疑心自己听错了吧? 他有开口过吗? 她带着一丝丝的怯弱和试探,逐渐回望过来。因为蓄满泪水,眼睛的红被软化了,但也因为蓄满泪水,她显得更可怜了。 徐稚柳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很混账。 “我……” 这一次她看到他真的张口了,不等他说完就笑了,完全忘记形象地胡乱擦着眼泪鼻涕,笑得很大声。 “云仙还在家里等我,我答应过他,要早去早回。” 她没有再上前,就那么望着他,再次挥挥手,“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我留了一盏灯给你,在门房那儿,希望你喜欢。” 拿他的灯做人情反送回他? 她真好意思。 “你会收下吧?”说完也不走,和当初揣着官帖和猪蹄从门后探出脑袋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不想再错过他任何疑似作假的行为,执拗地等在那里,确定无误听到他说“会”才满意离去。 走远了,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梁佩秋终于停下脚,抚着胸膛大口大口地呼吸。她还是忍不住哭了,又哭又笑,行人从身旁走过,纷纷看她。 她强忍着,终是忍不住,缓缓靠进墙角,掩面于人前,任眼泪一行一行流淌脸庞。 回到家时她已收拾好情绪,将自己武装地滴水不漏。 王云仙在小青苑门口的花台上置办了满满一桌酒菜,小心地站在风口,防风尘,防春寒,怕她还没回来菜就凉了,脏了也是不行的。 白梨先还笑他别扭,非要大冷天在外面吃酒等人,见他嘴巴挂着油瓶老大不高兴,偏一个字不反驳,她就不说话了,跑到前院帮他放风。 远远看到人回来,她比谁都高兴,脚下踩着风火轮似的,一溜烟跑回小青苑报信。 她哪里知道,小青苑那扇门从不曾为王云仙打开过,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王云仙在梁佩秋心里留下的美好,永远在门外。 一门之外,他曾为她造出花海,烟火彻夜。 他在门外,陪她一寸一寸光阴的长大。 “都是我爱吃的。” “都是你爱吃的。” 两人异口同声,纷纷顿住,又各自笑开。 王云仙把风口留给自己,叫她坐里面暖和的位子,她没客气,大喇喇夹起一筷子酱猪肘肉放进嘴里,嚼了两口,觉出不对味,鼓着腮帮子问:“不是家里厨下做的?” “你这张嘴啊,真是又刁又精。”王云仙为她满上热酒,他想起来她从前是不饮酒的,不知哪一天起,酒量变得特别惊人,“徐家那位姑奶奶送来的,说是年节里回了趟瑶里,特地为你带的家乡风味。” “怎么突然回瑶里?” “你不知道?”王云仙挑眉,一脸兴味。 梁佩秋眨眨眼,摸不着头脑:“我应该知道?” 王云仙看她一脸傻样,拿筷子敲她脑门:“好好吃饭,大人的事莫要瞎打听。” “你敢敲我?”她旋即伸手,在他耳朵上虚虚一拧,“师父不在,长姐如母,知道吗?” “疼疼疼。” 疼个屁。 梁佩秋松手,王云仙哈哈大笑。 “你还跟从前一样,每回我装惨或卖乖,你都不拆穿。” 梁佩秋懒得搭理他,说回阿鹞,“瑶里那头不是近亲,他们往年都不走动的,怎么今年突然回去?” “谁说没有近亲,你忘了?那谁的弟弟还在呢,从前没有,现在有了。” 梁佩秋恍然:“你说阿南呀!”她说得随意又自然,分毫没有提及已故之人的隐晦,“那时年也一道回去了?” “这倒没有,湖田窑新年里挺忙的。” 王云仙让她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又吃了两口热菜,这才说道,“我们这头搞名家底画粉彩瓷,可是赚了好大一笔,连欠他家的债都填平了,他们能不眼馋?” 梁佩秋一听就懂了,忍俊不禁道:“徐叔宝刀不老。” 湖田窑和安庆窑的商业争战,是刻在血脉里的家族荣耀,不会因为两家关系有了缓和就消停。 她没有想过遮掩皇瓷背后的手段和技艺,不单因为皇瓷的底色是徐稚柳,更因为这是所有陶瓷人共通的野心。 文定窑也好,湖田窑也罢,安庆窑或是昌南窑,不论谁家都可以,说到底,天下第一民窑只是个头衔,其背后代表的繁荣昌盛,瓷业永年,才是抽丝剥茧下不得不正视的真相。 这不是大方,也不是高尚,是正儿八经的自救。 “你这么想也没错,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未必当你是君子,关上门来说不定也是鬼。”王云仙轻哼一声,还嫌不够,“你小心阴沟里翻船。” 梁佩秋觉得好笑:“怎么了,湖田窑的醋你也吃?” “呸,我吃一个糟老头子的醋,你当我没醋吃了呀?”还不是因为她讲到那些东西时熠熠生辉的样子太美了,美得让他着迷,让他艳羡,继而忍不住冒酸水,才想拉个老头子当垫背。 其实他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做一间民窑的主人,非他不懂制瓷的过程,而是不懂瓷人的心。 王瑜曾叫他学盘账,是想让他从账目间看到家族的根。他跟着名盛一时的文定窑大东家学了很久,然而,透过纸张里那一笔笔进出的流水,看到的仍是干巴巴的数字。 他是个俗人,或许经营钱庄更适合他,虽然他还没赚到填补窟窿的钱,窟窿就被她堵上了。 想想还是生气! 跑那么快干什么! 王云仙一口气干掉满杯酒,辣得嘶嘶叫唤。梁佩秋夹起一根醋黄瓜,滚了滚汁水,眼疾手快塞他嘴里。 王云仙瞪着眼睛,被迫咽下一嘴醋。 酸得掉牙。 梁佩秋便伏在桌上起不来,笑得肚子疼。看她这般,王云仙忽而想起早前一桩事,那时她刚进三窑九会担个虚职,里头那帮二世祖想给她下马威,一天三顿请她喝酒。光喝还不够,末了总往她房里塞人。 哪怕一个也行,毕竟枕边风还是很管用的。 偶然一次他悄悄回来看她,便看到她被满屋子的脂粉香呛到,差点吐出一地酸水,头也不回地让屋内女郎滚蛋。 她言辞粗俗,神态鄙夷,吓得女郎们衣裙不整就往外跑。 二世祖门的行为,不单震慑,也是试探,否则安十九岂会袖手旁观?镇上早就有关于小神爷的流言,都说一个正常男子,岂能没有正常的需求?她逃也逃不过的,被酒气盈满喉肠,浑身难受,滑坐在门边,捂着嘴巴,默默垂泪。 他就远远看着她,看她把手伸进嗓子眼,抠那一肚子的酸水,却怎么也抠不出来。为免那帮二世祖再找她麻烦,大半夜的她抬来几桶凉水,一桶接一桶兜头浇下,打着哆嗦把自己冻病。 反正她身子孱弱,本就不比寻常男子。凉水打湿了脸庞,她一手抹去水珠,黑夜里一双眼睛清凉逼人。 那是王云仙第一次发现,她跑得很快,快到他追不上。等到她去了京城再回来,他就真的追不上了。 “在想什么?” 梁佩秋看他久久不说话,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王云仙心甘情愿吃掉一整盘酸黄瓜,对她说:“那位徐姑奶奶应是有话要跟你说,再三托我转告,约你老地方见。” 当时他还纳了闷了,问徐鹞什么时候,她笑而不语,高深莫测。这会儿看梁佩秋一副了然神态,更觉好奇,“你们在对暗号?” 梁佩秋大笑。 王云仙叉腰:“好你个梁佩秋,你藏着秘密,不告诉我!” “当然,女子之间的秘密,怎好说给你听?”梁佩秋欺负完他,又觉亏心,凑过去顺毛,“我和你也有秘密呀,没有告诉过别人。” 王云仙讶然,旋即难言:“你可别告诉我,咱俩的秘密是狗洞?” “当然!” 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王云仙捏紧的拳头竟无从下手。想想也是,若非他摸透景德镇的大小狗洞,与她潜心分享,她无法在县衙救他于婉娘虎口,他也无法在她孑然无助时,替她拂去案头的尘埃。 王云仙当真认命。 “看来我得请全镇的狗子吃顿大肉。” “应该的。” “其实我还知道一个你的秘密。” 梁佩秋睁圆眼睛,好整以暇。王云仙再三起头,终而泄力,指着院墙后某个方向:“那棵老梨树,我早就想砍了。” 这下梁佩秋是真惊着了。 她没想到他真的知道。 “你、你什么时候……” “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候你还很傻,只敢躲在树上偷偷看他。” 他们终于进入今晚的正题。 其实谁都在等,只是王云仙耐心一向不好,没办法看她顾左右而言他,几次提起,几次揭过,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在他面前,她本不必作任何装相。 既然话已挑明,梁佩秋也不继续打太极,让他等等,转身回屋捧出一只锦盒,推到他面前。 “送给你的礼物。” 王云仙只觉得那锦盒烫手,不敢碰触,干笑着回应:“还没到我生辰呢,这礼物是不是送太早了?” 梁佩秋说:“打开看看。” 王云仙不想,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无能为力地摸到暗扣,两指一捻,掀开盒盖。入目所及,莹润玉华。 “别开玩笑。”他猛的合上盖子,“佩秋,别开玩笑。” “对不起,云仙。” 王云仙仰头看天边的月,细碎银光洒下来,在脚下铺上一层绵白的沙。沙子细细软软,一脚踩下去,全身血管得到舒展似的,在她回来之前,他醉心于此,他本该醉心于良夜的,不该,不该…… “其实我也有个秘密,一直没告诉你。”王云仙说,“老头子在世时,常说我不懂事,其实我什么都懂,那些不懂事的行径都是装出来的。” 那时候他看不得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陌生的窑口努力生存,每每欺她逗她又忍不住看向她时,他就知道,他喜欢这个小犟种。 他将她看作亲兄弟,在老父亲面前撒泼打滚,混张无忌。 他想,他不能懂事,他越不懂事,就会显得她越懂事,这样老头有了对比,或许她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他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没有人知道,可是梁佩秋说:“我知道。” “你知道?” 梁佩秋很认真地评判:“云仙,你的演技没那么好。” 王云仙破涕为笑。 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却仍旧烧了这对卵幕杯,何其残忍? “什么时候?”王云仙问完,很快想到什么,“你这阵子日日睡在窑房,我以为你在赶制冬令瓷,没想到、没想到你还抽空烧了这对杯子。” 卵幕杯的意义,是任何东西替代不了的。那时候她得了徐稚柳蓬下纳凉的许诺,满心欢喜等着盛夏,因不好空手上门,又怕家乡风味恐显轻慢落入时年口舌,便想为徐稚柳烧一只杯子。 她想在他的私宅云水间,看滚烫的水冲沸清茶,在她亲手烧制的薄如蝉翼的杯子,散发出经久不衰的香。 如此迎接那一亩方塘,也算应景。 王云仙不满她为一只杯子劳心劳力,不眠不休,发狠说生辰时也要收到她亲手做的杯子,“要一对,你一只我一只,还要比卵幕杯更薄、更细,更透,要你亲手画你我二人的对月小酌的剪影在上头,这样我老了拿这杯子饮酒时,还能想起年少时你总频频气死我的情形。” 他说,“就算你真的气死我,我也一辈子都不要忘记你。” 事到如今,迟到的生辰礼总算送到手上。 王云仙却不敢多看一眼。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欲要和他定情的信物。拿这配一对送来给我,怎么,打算一辈子和我老死不相往来,只隔着江湖不相忘吗?” “不是这个意思。” 诚然,她和徐稚柳有着不为人道的默契,都为等那一天发生什么而满怀期待,卵幕杯有情,可她为何只烧一只?因为男女之情和其他感情不一样,她送一只,他回一只,才是一对。 对王云仙就不同了,她可以倾囊相送。 梁佩秋万分郑重地说:“云仙,这不是我和他的定情信物,是寄托我感情的一件信物,作两只,即我们之间有情意。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你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如果可以,我们不要分开,一辈子当家人,好吗?” 一阵子的情人和一辈子的亲人,细算算,还是他值当,是吧? 王云仙其实早就料到了。 一瞬的呼天抢地后,他很快回落。这个结局是他亲手盖棺的,在他没有砍掉那棵梨花树时就注定了。 “好。”王云仙说,“这份礼物我会一辈子收藏,妥善安放,陪我进棺材。” 话音刚落,耳朵被拧住。 这下是真疼。 “呸呸呸,童言无忌,重来一遍。” 王云仙疼得眼泪掉出来,猛拍她辣手,却是笑了。一门之外,也可有情,不是吗? 这时候,月上中天。 满镇子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似乎只要热闹不散场,新年的团圆与幸福就能一直延续,从年头到年尾,年复一年。 这一晚,风火神庙后一间富丽堂皇的宅邸前,一道身影风尘仆仆,终于赶在新年的尾巴回到镇上。 敲开大门后,他不意外院内的冷清,径自穿过二进院,直达主家寝屋前。 安十九披着单衣,坐在窗下,神情寥寥,带着几分倦意。看到来人,他只眼皮微抬了下,淡声开口:“查到了?” “是。” 此人正是得到密令离开景德镇的矮个子护卫。 他观四下无人,躬身上前一步道:“属下回到杨诚恭的老家查访,从其奴仆口中得知,在调任抵达之前,确有来自京城的频繁书信。驿站信使说,源头出自户部,还特别交代了信件重要,叫他们务必星夜兼程,不可怠慢。” 户部的人,多半就是吴方圆,那老东西一向和阉党不对付。 “不仅如此,新官也是他们的人,曾有人看到万寿期间,新官屡次出入吴宅,并未遮掩。他赴任途中身边跟着的女子也正是吴家小姐,一路上他们以兄妹相称。” 这么说,周齐光有此前种种行径,就不奇怪了。他是继夏瑛之后,文官派系再一次给他上的眼药。 可笑,酷吏夏瑛不能做到的事,难道一个病秧子能做到? 这也正是护卫感到疑惑的一点,为此他在京中多逗留了几日,查到一些线索。安十九见他迟疑不定,恐因多事怕惹他不快,遂摆出一副笑脸:“还有别的?” 护卫舔舔嘴唇,一咬牙,把自己大胆的想法说了:“周大人原先身体不好,看过的大夫都说他病入膏肓,不日就要死了,府中仆人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不曾想……突然就好了,还因立功得了皇上嘉许,被太后重用。” 这里面当然有文官集团的手笔,可阴谋算计再是厉害,也不能让一个将死之人,起死回生。 “你的意思是,咱们这位周大人,是个假货?” 第117章 四月中旬,针对三窑九会的清查告一段落。以徐大仁为首的一帮毒瘤蛀虫将在市集进行公审,杨公主持审理,安十九和周齐光旁听,原三窑九会的正副值年、会首以及当地豪族的当家主事人皆受邀在列。 这场公审轰轰烈烈,从前期造势到后期判刑进行了月余,老百姓义愤填膺,全镇坏果蔬菜都扔了过去,将徐大仁一众生生砸地头破血流。 事后杨诚恭和周齐光谈了一场,提到一些不曾公开披露的内情。刚开始接受审查时,徐大仁态度还很猖獗,直到张文思的死情传来,而安十九也半点没有援手捞他的迹象,他这才慌了,为了替自己求情,他把能倒的都倒了出来。 其中之一是,徐稚柳曾就苏湖会馆和黄家洲械斗一事,私自留下他贿赂张文思的罪证。因着徐稚柳当时为太监办事,他以为他和太监是一丘之貉,拿他真心当兄弟,昏头之下把通过谁谁谁,如何运送财资和安十九的人接头等过程都说了,酒后他察觉不对,为自保不敢声张,再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可不知怎的,还是被安十九发现了。 安十九派人把他抓过去好生询问了一番,要求他一字不落地说出和徐稚柳接触的全过程,末了狠揍了他一顿,说什么他险些把安十九害了。此事隐蔽,唯有他和徐稚柳知道,理所当然认为徐稚柳出卖了他,原还想着找个机会和徐稚柳对质,不曾想没有多久徐稚柳就出事了。 他虽偶尔盲目自大,但多年生意场上打转,不是没有头脑。他隐约感觉徐稚柳之死不简单,可太监哪里是他能胡乱揣测的?是以他把嘴巴闭得死死的,全然当作不知,如此才度过风头。之后夏瑛一死,景德镇完全落入太监手中,连张文思都开始求仙问道,他吓得回了苏杭,一年后才敢回来。 如今说出来,只为杨公手下留情。 杨诚恭说给周齐光后,只叮嘱了一句话,小心身边有鬼。 徐稚柳心惊不已。 他和夏瑛联手、向徐大仁套话、收集安十九罪证等全是私下行事,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时年都瞒着,不曾向任何人透露。 安十九从何得知?会是巧合吗,安十九得知后不久,他便遭人杀害? 倘或那个人不是梁佩秋,还会是谁? 徐稚柳旋即找来吴寅,仔细回忆当晚发生的种种细节,最后两人一致认定,症结在于——玉扣丝绦。 那块美玉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掌柜告诉他,整个镇上找不到第二块。他用那块玉雕刻了小兔儿,配上翠缨串起的一缕丝绦,用作生辰礼送给梁佩秋。 这枚玉扣,翻遍大宗王朝也无相同。 吴寅动作比他快,一阵风似的往外冲,扬言去找掌柜问个清楚。徐稚柳神情恍惚了下,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仍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去叫住他:“我同你一道去。” 这件事他不能再假手任何人了。 他一定要亲口问个明白查个清楚。 几乎同样的时间,在二人打马赶往景德大街时,一辆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徐稚柳随意一瞥,看到车头灯笼上的“徐”字。 是徐忠和徐鹞。 这么晚了,他们去哪里?徐稚柳想拉缰绳停下,然而眼前情况也很紧迫。两厢凑到一起,叫他如何裁决?他忽而想起,在作为徐稚柳活着的那些年,似乎总有这样的时刻在等着他,每一次他都要审慎再审慎三思再三思才能做出决定,否则稍有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其实一个人走到什么样的分岔路口,后面又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能知道呢? 徐家父女在码头登船,至画舫间流连,继而登上一只不起眼的小船,里头已有人在等,这便是他们的老地方。 梁佩秋看到徐忠不免惊讶,快走两步上前去迎。 “徐叔,怎么劳您大驾亲自来了?” “今儿徐大仁遭了审判,黄家洲的洲长亲自送了些湖里野味过来,我觉着你应该会喜欢,带过来一起尝尝。” 时年在旁揭开草笼,梁佩秋一看,全是活蹦乱跳一指长的大虾,还有一条叫不出名字背鳍斑斓的鱼。 时年说:“我已和厨下学过怎么做这两道菜了,今天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梁佩秋一笑:“好呀,你快点做,我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馋死你得了。” 从前他们惯常打嘴仗的,没觉得有什么,今儿说完,后知后觉几分羞赧来,时年耳朵尖一片红。 这会子再看,才发现她确实长得秀气,眼睛清亮,脸蛋也嫩得能掐出水,活脱脱一个大姑娘样!怎么从前没看出来呢?也不知道公子怎么看的。 时年嘀咕了两句,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被阿鹞和梁佩秋看在眼里,皆是前仰后俯的笑。 几人先说了会徐大仁,都骂他活该,好好生意人不做,非要走那旁门左道,今儿正好拿他下酒。尔后说起正事,徐忠咳嗽一声,还有点不好意思。 “我让厂子里的师傅们都去皇瓷坯房看了,学到不少,过去做粉彩瓷,渐变色是一道难关,没想到用你的方法做出来能省不少事,不过老头子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就那乱七八糟的粉彩、青花、哥釉、官釉、红地描金、霁蓝釉描金凑在一起,真不好看!跟个大锅炖似的,你也敢献给皇帝?” 说得好听点,这叫审美超前,说得难听点,可不就是大杂烩吗?把瓷之一行最难的工艺都凑到一起,看着是唬人,光颜色就不下百种,可真的好看吗? 梁佩秋听得直乐,朝徐忠竖大拇指。要不说人家是湖田窑大东家呢,即便十年不理事,对瓷之美一项,门槛还是很高的。 他们那代人是在哥汝官定钧的熏陶下长大的,见过的每一件陶瓷都有着极致的美,淡雅的、清丽的、浓重的、破碎的,每一件窝到心坎里手指都不忍碰一下,每一件都足以载入史册流传千年,每一件都价值连城,代表着那个时代最顶级的工匠最震撼的技艺。 梁佩秋说:“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想不出新东西,只能把这些凑一起。” 徐忠哼哼:“糊弄老头子是吧?你呀,和稚柳一样学坏了,都知道揣摩上面喜好,咱们这位皇家可不就喜欢华丽物件吗?” 大龙缸如此,皇瓷亦如此。徐忠叹气,“求存虽不易,匠心不能死啊。” “您放心,我明白的。” 徐忠点点头:“你不嫌我倚老卖老就好。这两样东西你收着,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说着,他解开精心包裹的布袋,从里面掏出两块丕子,放在案上。梁佩秋左右细看,推测是釉料。 “这是?” “冬令瓷过去了,后面还不知有什么,那太监一天一个花样,如今湖田窑得安庆窑庇佑,暂时无虞,这东西就给你自保吧。” 徐忠还想卖个关子,一旁的阿鹞却是忍不住透露:“在河南钧州找到的,是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宋代才有的名釉配方。” 梁佩秋一惊,忙推回去:“不可,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要知道玫瑰和翡翠这两种原料已是绝品,宋朝灭亡了几百年,除了皇宫保存下来几件钧窑瓷,民间再未出现过。可想而知面前的丕子倘若真是玫瑰、翡翠的原始釉料,只要研发出来,就是举国哗然的大事。 阿鹞又给她推回去:“你不用太在意,这也不是我们找到的。” “那是?” 阿鹞不确定能不能说,转头看徐忠,得他点头许可了才道:“是新官啦,他叫人送来的,让湖田窑研究。不过我爹爹怕研究坏了,浪费釉料,才做个顺水人情给你。” “你这丫头!真当你爹江郎才尽了连个钧窑瓷都试不出来?便我不行,湖田窑还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说什么浪费,谁怕浪费,徐忠不管怎么样,嘴一定要硬。 阿鹞不揭穿,冲梁佩秋挤眼睛。 梁佩秋却笑不出来。 钧窑瓷一旦重现江湖,湖田窑便如穿上金刚罩,安十九绝不敢再随便欺压。这两块丕子,分明是周齐光给湖田窑的退路。 如此一来,她就更不能收了。 徐忠看她执意推拒,不免叹息:“倘若柳还在,不管你有多仁义,这料子我都不会送出。他是最懂土脉、火性的,选料也相当谨慎,做的东西可以说精莹纯全,又很钟爱仿烧创烧名窑诸器,无不媲美,各种名釉名料,都能巧出天工。他若还在,洋紫、法青、抹银、彩水墨、洋乌金、珐琅、洋彩乌金、黑地白花、黑地描金、天蓝这些釉色这些技法,肯定不在话下。” 土则白壤,而埴体厚薄惟腻。厂窑至此,集大成矣。徐稚柳若能百年,何来湖田窑一说,便只“徐窑”二字,足以走遍海角。 可惜他没了。 梁佩秋看他弓着背,鬓边已生白发,望着将黑不黑的天似在垂泪,又极力掩饰,即要脱口而出那句“或许他还活着”,转而想到什么,又生生在齿关打住。 他非但不认她,先前还对她屡次刁难,这中间一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她等了他很久,一直没等到他来,足见他的徘徊有多深重。 其实几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惧怕等待。当初为蓬下纳凉的约定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的每一晚,放到眼前都是宝贵经验,她已经等得起了,不止那每一个夜晚。 她对徐忠说:“我和安十九已经撕破脸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很难再相信任何人,可他在任督陶,瓷业就是他的政绩,这一点离不开民窑支持。景德镇古器一行,以湖田窑和安庆窑称大,甚至可以说是垄断,他不太可能扶持新窑,这也就是说……我们的机会来了。” 现实情况是,国库没钱,钦银有限,然而王孙贵族对陶瓷需求旺盛,皇帝的喜爱便如一柄双刃剑,同时悬在安十九和他们头上,利用得当的话,剑不是不能指向权贵。 徐忠怔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人。 某些时候,他在她身上看到徐稚柳的影子。再想想,她走的每一步,何不是在走徐稚柳的老路? “你、你有何打算?”不待她作答,他忙又道,“事若不能万全,便不急在一时。” “我知道的。”她眉眼弯弯一笑,“您放心,我不打无准备的仗。” 徐忠提着的心放下去。 还是不一样的,徐稚柳的正义是离弦之箭,难免刚硬。而她多了些软和,更为注重方圆。 同样是算计,徐稚柳估的是人心,于情字一事稍有欠缺。梁佩秋就不一样了,她认情,也用心。 所以,即便站在同一个岔路口,赢的也是她。 第118章 东西丢了那么久,查起来并不容易。梁佩秋唯一清楚的是,最后一次见到玉扣是在三窑九会办事处,是以无论如何都要回到那个地方再查一次。 只是三窑九会已经没了,如今支在那里的是陶业监察会的摊子,里面的干事都换过一轮。梁佩秋逐一看过,就连洒扫小厮都是生脸,问他们从前的人去了哪里,他们也不知道。 梁佩秋一时陷入迷惘,不知从何下手。 徐稚柳那头也陷入了同样的境地。 那晚他和吴寅去了玉器铺,才知掌柜已举家搬离景德镇,似是走得极为匆忙,去向成谜,不过对于对其离开的时间,街坊们倒是异口同声,“徐大才子殁了后不久他们就走了。哎呦!那阵子天天都在说这事,可吓人咧,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听说他家孩子都吓病了,险些没救回来。这事吧,绝对不会错。”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只是人已离去,无从知晓玉扣的来源,即便有所怀疑,也不能贸然行事。 就这样两头都暂停了脚步。 小时候听故事,里面总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自我安慰式对强权的妥协,对悲惨饰以色彩,逃避现实的狰狞,有时候想想觉得很可笑,不过反过来想想,这何尝不是人不屈的天性在作祟?逃避也是一种力量,与命运对抗下去的力量。 事实上,这种时候并非不存在。它总是无形的,无声无息地来到,在你还没察觉时。于是就有了后来那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万庆十四年,年后开朝,升迁回京的调任迟迟未至,布政使司闹了个天大笑话,连带着景德镇风向也跟着变动。安十九收到京中来信时,不曾想安乾竟一下子被击地毫无还手之力。 念及往昔情分,安乾在信里可谓言辞恳切,叫他早谋退路,自求多福。 历史上不乏鲜血淋漓的案例,写明权贵的失势,往往只在一夜之间,然他们尝过权势的快乐,便似染了毒瘾酒瘾,如何能轻易脱手?安十九不是没有逃跑的机会,不过,他站在那个风口,又一次迎了上去。 正如曾经安乾在挑选第十九个干儿子时,小太监们在听说安乾有特殊癖好后纷纷选择了后退逃避,而他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那个风口。 故事是由成功者写就的。 他相信这一次能拥有同样的好运。 追究根源,这事并非无迹可寻。作为文官集团放在景德镇掣肘权阉的一枚棋子,徐稚柳有义务向上峰汇报成果。成立陶业监察会,取缔三窑九会,如同卸去安十九的左膀右臂,区区数月就能做到这些,吴方圆一党何止高兴? 安十九落了下风,安乾自然没脸,他们乘胜追击,打了安乾一个措手不及。 若只这一件事,未必会让皇帝对大伴寒心,巧的还有另外一宗,也是徐稚柳对吴方圆的隐晦考验,他说景德镇的问题在于当地财政。 吴方圆何等人也?本就是孙旻插在户部的眼线,而户部掌全国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一切财政事宜,江西自然也在其中。 吴方圆作为户部二把手,对江西的情况比任何人都清楚,决意和孙家解除婚约,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虽则孙昊简在帝心,回京之后就是内阁大臣,但那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亲家有可能带来的权势与危险,并非吴方圆志向。 他是个正直过头甚而一根筋的武夫,为着少时一同求学的情分和提拔的恩情睁只眼闭只眼,对江西财政漠不关心已是所能做到的极限,再多就是逾越雷池。而徐稚柳不偏不倚,恰在其调令下达前指出这茬,意在何为? 不久之后,一股风吹到皇帝案头,年后一开朝皇帝就大发雷霆,朝会上毫不遮掩地将三司、六部人等都拉出来骂了一通。 人人一头雾水时,便听皇帝问:“听说孙旻号称江西土皇帝,可有此事?为何从无一人告知朕!你们就是这样替朕打理天下的吗?” 随后,皇帝又道:“这么一个能人,留在江西委实屈才了,不若调去北境固守边防?” 南北频频出乱,天道又不太平,皇帝本就满头包,心仪大臣还在背后狐假虎威,据传江西人人都说,孙旻是皇帝的江西分身! 这年头皇帝的民间风评可没一句好话,这分身能是啥好意思吗?皇帝听到了能不来气吗? 孙旻费了牛鼻子劲才勉强安抚帝王之怒,只回京是甭想了,在任上再好好表现个两年吧! 皇帝经了一回两回同样的事,不禁对自己看人用人的眼光产生怀疑,紧接着安乾被捅出数罪,皇帝实在没力气再为一个太监与群臣相斗,任他们来去。安乾碰了一鼻子灰,加上年岁大了身体不济,方方面面都不如意,确有退隐的心思,遂借此事和皇帝求情,留个全身,告老还乡。 只没有多久,他就死在了老家。不过这已是后事了,说回眼下,吴方圆知道徐稚柳不是莽撞之人,信中所言必有原因。 左右放心不下,他找了个由头,亲自到景德镇和徐稚柳见了一面。徐稚柳见他态度诚恳,作风敞亮,与孙旻应当不是同道,终而道出父亲徐有容之死的隐情。 吴方圆听后脸色煞白,瞪得眼珠子快掉下来。 他料到孙旻手脚不干净,在江西必然吃了不少民脂民膏,却没料到数目之大,竟还牵涉朝廷拨下的每一笔用于烧制御用瓷的钦银,这部分原划定在朝廷用度里,出入皆在国库,不到地方。 上瞒下偷十数年,滴水不漏,孙旻是如何做到的? 吴方圆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想到徐有容,他拍着大腿惋惜:“徐兄是我们三人里最有才情的,若非家境困窘,早在我二人之上。”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人人提到江西三杰,徐有容的名字都在孙旻之前。 旁人不知,吴方圆却是知晓的,孙旻为人骄傲,心眼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暗地里常和徐有容较劲,处处都想高他一头。 吴方圆自己呢,则是武人出身,对自身学识非常有数,夹在两位大文豪中间,每每都是和事佬的角色。乃因他性情如此,是不可或缺的润滑剂,才使三人越走越近,于枯燥无涯的学海中砥砺前行,这才有了后来的江西三杰。 他以为孙旻再如何小性也不会杀人越货,何况对方还是曾经一同经历至暗时刻的友人。他再难为孙旻粉饰任何太平,怒骂其薄情寡义,人面兽心! 吴寅听得人都傻了。 他望着徐稚柳:“此事你为何没有告诉我?”转念想到什么,他瞪出和吴方圆异曲同工的眼珠子,“你不会怀疑我吧?” 徐稚柳坦白心迹:“抱歉吴兄,我确实怀疑过你和吴大人。” 吴寅想到张文思死后他奇奇怪怪的态度,气得直骂娘,拳头也捏得咯吱咯吱响:“那你后来怎么想通了?” “你说过,我不能陷在仇恨里,我的生命里不是只有仇恨。” 反求诸己这个话说来容易做来难,尤其是一个根本赌不起任何身家的人。 倘或吴方圆和孙旻是同道,倘或吴寅的出现是刻意而为,那么他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等同杀身之祸。 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切身体会到的滚烫的情义。 吴寅本来一肚子的火,险些和他翻脸,听到这话,无端生出几分自己都嫌肉麻的怜惜,想想徐稚柳还是怪可怜的,于是一拳挥过去,就当出气了。 “以后你再这样,看我不一剑刺死你。” 那头吴方圆平复了好一阵才接受现实,脑子里一团乱麻。 他提醒徐稚柳:“我在来之前收到消息,有人正在京中打探你我之间关系,恐是怀疑你身份作假,此事你需得谨慎应对,不可大意。” 或许早有成算,徐稚柳听到这话并没有太惊讶。他很清楚,不管处在明处还是暗处,所要面对的敌人都不是泛泛之辈。 每一步决策出都有可能引起敌人的怀疑。杨公的这记回马枪杀得越狠,疑点就越深。 几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空气凝结的肃杀氛围中。 眼前的情况可以说是四面楚歌了。安十九虎视眈眈不说,还有个孙旻在后头潜伏。前有王进自杀,后有升迁无望,以孙旻的机敏,不会想不到有人从中作梗,调查到他们也是早晚的事。 再一个,倘若当初文定窑不翼而飞的数十万两白银确为孙旻所谋,那么居九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人证,以其老成来看,或许手上还掌握着什么物证。 与此同时,为了填补万寿瓷和冬令瓷被孙旻侵吞的窟窿,安十九曾搬空家底同福字号钱庄连夜置换白银,福字号背后主人正是居九,那么相关佐证安十九庞大家财的票据应该也在居九手上。 说来说去,居九是破局的关键所在。 提到这人,吴寅不免泄气:“这些天我一直密切盯着居九,他年事已高,生活规律,进出都有看家护卫。我曾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潜入他的书房,不过,并未发现任何和安十九或是孙旻有关的文书和票据。” 徐稚柳令他不必心切:“我在湖田窑时曾和他接触过,他心思缜密,行事稳妥,能和孙旻偕同作案十数年,关系必然不寻常,这些要紧的东西不可能藏在轻易就被找到的地方。” “稚柳说得对,你怎生历练了几年,还是如此莽撞?”苏方圆借机教训儿子,“就你这样的性子,如何能去阵前厮杀?” “阵、阵前?”吴寅疑心自己听错了,傻愣愣看着自家老爹。 吴方圆道:“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吗?我答应了,回京后就替你向圣上请命,调去北境戍守城防,你意下如何? “我、我……” 吴寅一时不知该不该高兴,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志向,吴方圆一直不同意,为此两父子没少掐架冷战。 没想到心心念念的好事突然从天而降,他喜不自胜地搓了搓手,看看徐稚柳,又看看老爹,嘴巴几乎咧到耳后根去,转念想到什么,瞳孔一紧,笑意一点点淡了。 “你想把我从这里支走?”他问吴方圆,“你现在才想起来给我铺后路,是不是晚了点?” 吴方圆瞪他:“怎么跟你爹说话?” “你想我怎么说?我要真答应了你,不就当逃兵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什么局面,你拿这好事忽悠我,我险些就上当了!若到了边境再回过味来,我还是不是人了?你还让我怎么面对兄弟?!” 徐稚柳眼看两父子在面前吵起来,忙要说什么,却同时被两人打断。 吴方圆说:“现在不是你耍性子的时候,事关吴家,你最好想想清楚。” 他为徐稚柳制造假身份乃是欺瞒圣上的大罪,搞不好全家都要连坐。之所以放手一搏,是因为权阉霍乱朝纲,胡作非为,他宁愿一死也要拨乱反正,还政治清明。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景德镇除了太监,还有一头更凶猛的豺狼! 恰恰因此了解孙旻,他才感到后怕。 “北境离得远,若是有个万一,万一,你……你要自保,别忘了你妹妹还有你娘!” 吴寅满腹的话被打了回去。 他要怎么说,怎么选,在徐稚柳选择相信他这个兄弟后,再把他一个人丢在这虎狼窝里逃跑吗? 他的眼睛积蓄着浓浓的怒意和发不出去的无力,胡乱暴喝着什么,直到一道清冷的声音穿破耳膜。 “去吧,那才是你应该大展抱负的地方。” 第119章 吴方圆不能逗留太久,当晚就悄悄离开了景德镇,留下满头包的吴寅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徐稚柳。两兄弟干巴巴在院中坐了一宿,次日吴寅离开时,眼下乌青几乎掉到下巴。 他对徐稚柳说:“给我点时间考虑考虑,在我没有离开之前,有任何事任何行动你不能瞒我。” 徐稚柳欲言又止,在看到吴寅眼底乍然窜起的火焰后,终而点点头,应了他。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和吴方圆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感到恐惧和紧张,或许曾经死过一次,或许类似的时刻经过太多,或许已体会过生平极致之痛,想当然的,不会再因时局多艰而发散出更多的情绪。 拂晓前所有人都处在同样的黑暗中,谁也不比谁优越。只是,想要不白白牺牲,他必须在身份败露前勘破这宗惊天大案。 目下敌人已经在四周窥伺,一味的等待无异于等死。吴寅万万没想到,回到家刚沾上枕头,就又被捞了起来。 他双目布满红血丝,愤怒交加地看着徐稚柳派来的信使。待看清信笺上那行字后,他指节一寸寸收紧,大笑起来。 吴嘉不知兄长发的什么疯,前脚回来,后脚裹着一阵风出去。问他去哪,他慨然道,我去打酒喝! 景德镇的酒铺不少,最出名当属苏家畈的梅子苏。难得以梅子入酒,酸度和辣度中和地恰到好处,酒香浓烈,一点不比女儿红、竹叶青等一流佳酿差。 吴寅掠到孙家畈的酒铺屋顶上时,见到一个熟人。 那人正是王云仙。 \/ 这一日,梁佩秋醒来后眼皮一直跳,问及原因,白梨口无遮拦地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东家你兴许惹上祸事了。” 手艺人还是挺讲究百无禁忌的,梁佩秋赶紧捂住小丫头的嘴,强令她呸呸呸把话咽了回去,又拿浆糊沾了纸条贴在右眼皮上,这才勉强抒口气。 点了库房和算好新账后,她慢悠悠想起一大早就没了踪影的王云仙。听说王云仙又去苏家畈蹲守,她不觉叹了声气。 苏家畈有女要出嫁,十年窖藏的梅子苏从去年年关起就不再对外出售,而王云仙为了讨到一斤半俩拿去孝敬居九,可谓没皮没脸到了极致。 看他日日都去蹲守的架势,似要死磕到底。 白梨不能理解大少爷想要在钱庄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梁佩秋却能理解,毕竟这是他自立的资本,也是他的爱好。过去大手大脚挥钱如土惯了,一朝失事才觉钱财之好,王云仙不想重蹈覆辙,梁佩秋也乐得他找到方向,好过成天无事阴阳她的薄情。 这人虽然接受婚约作废和她回到原位,可到底不甘心,时不时就要说她两嘴,兼着把徐稚柳拉出来一顿扁踩。 梁佩秋一边觉得无奈又好笑,一边又很怀念从前他处处和徐稚柳较劲的小样儿。那时候他们各各有各的岁月,各有各的静好。 一切寻常,只道当时。 午后,她在为新窑点火做最后的准备,不料彰武忽然带着一帮人强闯安庆窑,二话不说开始打砸,梁佩秋冲在前头,脑袋挨了一棒子。 这一棒子下来,场面才得以控住。 饶是如此,彰武仍不肯罢休,碎骂道:“梁佩秋,活该你有爹生没爹养,狗娘玩意儿,我呸,真想一棒子打死你!” 梁佩秋听他这样说,估摸他去瑶里查过自己,不觉生气,反而好笑:“自我离家那一天起,我的爹就死了,彰大东家不知吗?” 她的身世景德镇多有传闻,只一直没有得她亲口定论。如此猝不及防地听到,现场众人都惊了惊。 彰武原还想拿身世羞辱她一番,见她不为所动,更是气恼。 “好,那你说,为何到处散播我谣言,说我背信弃义?” 梁佩秋被他气笑了:“彰大东家倒打一耙的本事当真见长,不如你先解释一下,带人强闯我安庆窑有何意图?你若不说,我就报官了!” “你、你岂能不知?” 这话彰武可没脸说出口,尤其在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他忽然觉察到自己一时冲动干了件多么愚蠢的事,可事已至此,他已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总之,这件事由你而起,你若不帮我摆平,我日日打上你门来!” 梁佩秋懒得和他掰扯,直接喊人去报官。彰武一看形势不对,大步上前将人拦住,指着梁佩秋气结道:“你你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是谁先欺人太甚?”梁佩秋指着脑袋被棒子打中的地方,“今儿要不说个明白,不就谁都能打我一棒了吗?” 彰武被逼得没了退路,胸口不停起伏。 他闷声道:“你想如何?” 梁佩秋说:“你且先让我道歉,认错。” “你休想!” “那就报官!” “别——” 再多的不情愿,到了这份上只能化为忍辱。彰武老大不高兴地拱了拱手以示歉意,又说:“今儿是我不对,我不该贸然带人打上门来,稍后我请大夫上门为你诊治,打砸的损失也都算我头上。” 梁佩秋这才放他一马。 说回正事,彰武闹这一出,不是没有缘由。三窑九会倒了,杨公的清查也告一段落,大家伙都开始悄不做声地寻找新山头。 以安庆窑如今的发展势头,怎么看都比湖田窑保险,故而找上梁佩秋的不在少数,但她都以轻慢和不屑的态度拒绝了。 她和徐忠商议过,九会遭了巨大打击,急于找个依靠,此时她若唱红脸,会让唱白脸的湖田窑更得民心。何况她是女子,虽然时势迫使九会人等不得不讨好于她,可她知道,他们内心深处并不认同她。徐忠德高望重,是瓷业一行公认的前辈泰山,比她更适合稳固军心,带领九会韬光养晦,积聚力量。 等到她和太监倒戈相向,这股力量就是直指太监咽喉的利刃。 彰武原也想讨好她,在她这儿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不得不投向湖田窑。不过他先前行径过于小人,得罪狠了徐忠,徐忠不光不吃他那一套,还领着一帮人公然嘲讽他,他气急了,把账都算到梁佩秋头上。 他的意思很简单,若非她借他掣肘太监,迫他同上一条船,他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想当日你那样的情况,我非但没有踩你一脚,还到处拉人试验皇瓷,为的是什么?不就想让大家伙看看,皇瓷现世有多难,普天之下只你梁佩秋一人矣。若非我接连炸掉几座窑,你能那么快脱困吗?” 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简直让梁佩秋哭笑不得。 她打断彰武在人前的惺惺作态,直言道:“你可知湖田窑为何不欢迎你?非你小人作派,而是你既当了太监座上宾,又想入民窑的瓮,哪有两手都占的好事?” 彰武一愣。 三窑九会是太监一手扶持壮大的,景德镇瓷业窑业的老板们为了能进三窑九会,无不踏破太监门槛,明面上私下里为太监马首是瞻。如今三窑九会没了,也就意味着这场战事里太监输给了杨公,老百姓谁看不出来?在这关头,民窑和太监,老板们只能选一个。 可他不敢赌啊,家业越大,责任越重,怎好轻易摘定生死? 他向太监投诚,自认行事隐蔽,无人知晓,梁佩秋从何得知?虽这么想着,他嘴上还是死不承认:“你莫要空口白牙诬陷我。” “是不是诬陷你自己清楚。若再生事,我们就到御窑厂门口分辨分辨,你看如何?” “你你你……你是要逼死我啊!” “彰大东家,没有人能逼死你,除非你自寻死路。我的话,你可明白?” 彰武当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层窗户纸一旦揭开,他岂不成了民窑叛徒?孰轻孰重,他确实得掂量再掂量。 梁佩秋的话是提醒也是警示,彰武被气跑了,窑口的工人却开心坏了,纷纷为梁佩秋鼓掌叫好。景德镇的老百姓血脉里刻着斗争,他们乐见痛打落水狗的场面。 饶是见过许多次同样的场面,她还是不由脸热。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抬头,她就看到窑房外静静站立的周元。 她敛去笑意,走上前问道:“周先生怎么来了?” 她其实想问他来了多久,周元好似也猜出她的心思,摇了摇头。 “梁大东家,我曾提醒过你,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还是太过冲动了。” 梁佩秋知道他是好意,被看破也不遮拦,解释道:“多谢先生提醒,不过你也看到了,有些事非我能够选择。河流终而有汇入江海的时候,三窑九会没了,民窑势必重新整顿,我不过顺应而为。” 周元摇头:“可你把民窑都推给湖田窑,为湖田窑作嫁衣裳,有没有想过,一旦玉石俱焚,你也会死?” 何况能不能到那一步尚不可知,安十九并非傻子,失去了眼线,并不代表他自己没有眼睛看。 “这不重要。” 既然如此,周元不便再劝,只道:“冬令瓷的赏银发下来了,大人令你亲自去取。” 梁佩秋一怔。 她已许久没有见过安十九了。 自打从牢里出来,投身于冬令瓷紧锣密鼓的赶制中,前后数月从交接到交付,一应事宜皆由大总管料理,安十九就像凭空消失了再没出现在眼前。 如今突然召见,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梁佩秋趁着洗手的功夫,略作思量。转过身来,她已平静如常,对周元笑道:“劳烦先生亲自跑一趟,叫人给我传个口信就好。” “大人叫我来的,他怕你耍滑头,不去见他。”说到这儿,周元也笑了一下,为安十九身上某种罕见的傻气。 他自顾自说道,“过年那阵子,不知是不是感染风寒,大人病了一场,病得不轻,我为其换衣时才发现,原来他身上有那么多伤口。人人都说小十九是掌印大监最宠爱的儿子,又有几个知道宠爱的背后,深藏着什么。” 梁佩秋不免想到那次上京,在鸿胪寺见到安十九时满背的鞭伤,一看就是新伤,密密麻麻的和旧伤重叠在一起。 当时他带着万寿瓷荣归京里,朝野内外都说他讨了皇帝欢心,她还纳闷这种时候谁胆敢和他作对,却原来是、原来是那个一手养大他的人。 周元长长叹了声气。 “他也是个可怜人。” 梁佩秋收回思绪,叫人套上马车,与周元并肩朝外走去,一边说道:“先生,我读书不多,常听故事,故事里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知你有何见解?” 不待周元回答,她又道,“他残害忠良,恶贯满盈,此为不争的事实。” 周元张了张嘴,终而无言。 “倒是先生,该为自己想想后路。” 第120章 周元不是没有想过后路。 前儿州府来了一封信,信使一路送进内院时,他正好在陪安十九说话,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上面戳着布政使司的印章。他料是孙旻来信,本欲与安十九讨论一下后面计划,不想安十九直接将信折入袖中。 那一刻,他陡然意识到,或许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二人一路走进占地广阔、亭台叠丽的安府后院,远远听到一阵笙歌,伴着舞姬们袅娜身姿跃入眼前,梁佩秋逐渐看清月台上躺卧的身影。如此耽于享乐,实在没瞧出半点大病一场的模样。 她翘起嘴角,周元体察到她没有说出口的揶揄,掩了掩鼻,压低声音道:“大人很少请舞乐班子回府,这还是今年头一遭。” 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梁佩秋听懂了,朝周元颔首致谢。 他们在水榭处说话,能清晰瞧见月台的情形,反之月台上的人也能清晰看到他们。周元离去后半晌功夫,安十九没有任何反应,梁佩秋也乐得自在,在回廊坐下,静静观赏舞姬们的表演。 无声的对峙中,安十九终而败下阵来,大骂了一通,将舞乐班子都赶下去后,方才回首看向梁佩秋:“怎么?怕我撕了你,不敢上前来?” 梁佩秋深知这一天早晚会来,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袂,信步上前。 安十九实在厌烦透了她这副不怕死的样子,茶台上的酒杯盏盘被他弄得哐哐响,如此还嫌不够,一手扫落在地后,大步上前,捏住梁佩秋下巴。 “看我拿你没有办法,很是高兴吧?”他指骨间一个用力,将她本就苍白消瘦的脸几乎捏得变形。 孤身单薄的女子在他掌下,便如这一地的瓷,美丽易碎。 安十九心里陡然升起隐秘的快活,她骨头越硬,他的掌控就越有成就。他不禁想到,将她压在不止掌下的地方,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忍不住地欺身上前,“还有更能让你高兴的事,想不想听?” “我呸,滚远点!” 不同于阳刚男子的一股被阉割的脂粉气萦绕在鼻间,梁佩秋毫不掩饰地作呕。安十九被彻底激怒,五指收拢发出一阵细碎的咯噔声。 就在梁佩秋以为下巴要被卸掉时,身体猛然遭到一波斜冲,整个人被掼摔在地。她剧烈喘息着,手指一下下摩擦下巴,试图弄掉安十九在那里留下的触感。 一抬头,对上安十九狰狞的面孔。 “就这么厌恶我?当初又为何给我上药!” “我说过的,一切不过逢场作戏。” “好,好啊,倒是真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欺人辱人的本事。” “和你比起来,我算不得什么。” “伶牙俐齿!” 安十九甩了甩衣袖,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坐在她面前,“和你说个好消息,我干爹倒台了。” 梁佩秋的眼底猝然闪过一道光。 安十九没有错过那道光。他为那道光的出现而惋惜,倘或换作任何一个和他有关的时刻,兴许都不至于把他逼到这份上。 “没有了备受皇帝信重的司礼大监撑腰,小十九算哪根葱呢?谁都能上来踩一脚。我记得你幼年读过书,便没有读过,也该听说过司礼监吧?司礼监是那座皇城权力最大的太监机构,掌管内外奏章。内阁主票拟权,皇帝主批红权,然而那些雪片似的奏章皇帝一个人怎么看得完呢,于是司礼监负责抄录和摘选票拟内容,代皇帝行使批红权。司礼监秉笔太监就是全天下唯一可以压制内阁票拟权的人……” 安十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那人是我干爹呀,我以为在被卖身为奴后,他会是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干爹啊,该怎么说才好呢。” 那位权倾朝野的宦官,既是他的天,也是他的狱。小十九在成为小十九时,正是安乾如日中天时。 “你可知我为何能被派来景德镇督陶?那时候干爹有多风光呢——文官集体上疏弹劾他十四大罪,京官与地方官员联手,接连半个月各地弹劾不断,然而,我那位风一吹就能掉泪的干爹,只是在皇帝床前哭了两日,第三日病倒,病中一再请辞回乡,皇帝就不忍心再查下去了。” 何谓大伴?一手养大,一心算计。既晓得皇帝软肋在哪里,又能摸清皇帝于时局的态度,左右逢源,如何不能致胜? “随后,干爹立刻亮出屠刀,先以结党营私罪向文官发难,随后包办圣旨,替皇帝行事。仅仅一个月,数位资深老臣辞职回家,就连当时公认的一位清官、好官,时任内阁首辅的大臣也被迫请退。就这样干爹还不放心,为了赶尽杀绝,他以行贿罪设计构陷了那一批官员,以内阁首辅为首,皆遭到极刑。” 安十九陷入回忆,“早年时,那位首辅在内学堂教书,我曾有幸听过他的课,那位实在是一个……一个好人。” 好到什么程度?满朝文武,不分派系,公认其为千年以来唯一人,不求家财万贯,不求出将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疆土,家国百姓为先,有慨然雄浑之气,万刃加身不改其志。 他的死彻底激怒了现今以吴方圆为首的一帮文臣,这帮人宁九死也要为其明志洗冤,重振朝纲。 无数个梦醒时分,当安十九回想那位阁臣的死状时,既为安乾的狠辣感到恶寒,也为文臣风骨感到恐惧。 这一生,既入了阉门,注定死不足惜。 后面的事应该不难想象了,他那位干爹的下场。 这是梁佩秋第一次听安十九提起他的私事,有些隐秘,也有些心惊。她对朝堂的认知的确有限,在徐稚柳死之前,她的明月高山仍止步于年少时一腔热忱,不过伴随着这几年的锤炼,她已不再是昔日的她。 纵然那片皇城离她很遥远,纵然那里的权利斗争动辄生死,然而处在任何一个地方,人之性总是大同小异。 权利和自由,向来两难。 走过徐稚柳走过的路,淋过同样漫长的雨,尝过比苦和恨更深的愁,方才懂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可贵。 如果说,安乾是文官头上那片乌云的话,安十九便是他们这帮每日为了生存头破血流的老百姓头上的乌云。她并不为安十九感到可怜可悲,走到这一步,皆是各人选择。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高兴吗?”安十九倾身向前,再度捏住梁佩秋的下巴,这次他动作轻缓了许多,指腹薄茧摩挲在女人光滑肌肤上,带来沙沙触感。 “前朝也有个太监,极盛之期比我干爹有过之无不及。那人离开京城时仍有车马四十多辆,仆人数百,卫队上千。然而他甚至没能回到家乡,仅在数十里外就死了,死后尸体还被挖出来凌迟千刀。他一死,对食就被发配浣衣局乱棍打死,他的养子们也很快遭了报复,被处斩的被处斩,被发配的被发配,被抄家的被抄家。那一年年尾到第二年年中,朝廷痛骂阉党以及检举阉党的文书数倍不止,堪称数十年未有盛况。你可知那一年共计处理了多少阉党?“ 安十九盯着她的眼睛,徐徐说出一个数,“二百六十多个,而今……万庆十四年死掉的阉人里,也会有我一席之地吧?” 梁佩秋一动不动,端由他凝睇着自己,把玩掌下尤物。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安十九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不过,这样的体会并不深刻,因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许多人眼里,他甚至连男人都不算。 阴不阴阳不阳的鬼罢了。 “怎么不说话?我下场凄惨,你该喜不自胜才是。” “我当然高兴,倘若真有那样一天,向你尸体凌迟千刀中的一刀也该有我一份。” “呵,如此说来,我应该可以瞑目了。”他这么说着,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在那天来临之前,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梁佩秋并不为惧,即便被他掌在手下,仍旧高高扬着头颅,没有流露半分被狎昵的逢迎。 安十九看她活像个不屈的圣人,连连发笑:“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受辱,可你是不是得意太早了?我若事败,孙旻逃不了失察之责,况我贪墨的家财都填进了万寿瓷和冬令瓷,他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如此一来,我们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撇不开谁。有江西土皇帝作倚仗,就算没了司礼监大监,安十九还是可以活。” 他这番话可谓露骨,将身上最后一层聊以遮羞的布撕了个干净。先前以陶业监察会为由,向地方索要经费时,他能全身而退回来,梁佩秋就猜到孙旻不简单,两人之间或有勾结。 这么一来,她所料不差。 “怕了吗?” 安十九仍旧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眼神的微闪。 “我这副官身呢,是豁出脸面从干爹胯下求来的,要穿戴整齐守住这副架子,不得不靠民窑协作。有这个倚仗,我再如何也动不了你,所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笃定了我不敢让你死。孙旻就不一样了,你该不会以为堂堂布政使司,需要靠你才能守住饭碗吧?” 安十九松开手,又变作庙堂高高在上的权贵,“入夏之前,做一尊观音瓷,要独一无二,世间唯一。” 观音瓷梁佩秋是做过的,安十九也很清楚,“这不是你擅长的吗?要比你上回做的那一尊还要好,好千万倍才行。” 梁佩秋刚想拒绝,就听安十九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做不做随你。孙旻若要杀你,能找一千个理由,于我并无妨碍。倒是安庆窑,没了你,不知那位王大少爷还能经营多久。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你也是亲眼见过的,昔日徐稚柳,今日梁佩秋,有何区别呢?况且你不是早就在给湖田窑铺路了吗?” 梁佩秋悚然一惊。 安十九冷冷笑了。 “拿民窑做筏子,联手湖田窑在我眼皮子底下唱双簧,梁佩秋,我还没死,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人就在这里,任你屠宰,且看你有没有本事。”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过回廊,幽幽地,茂林深处传来一句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那是《霸王别姬》里的一段戏词。 梁佩秋离开时,冷汗浸透薄衫,带来阵阵寒意。 她满脑子都是安十九离去前那一句:说起来,那位新官好似很舍不得你死。哪怕为了他,你也得老老实实的,保住这条小命。否则世上的事瞬息千变,谁也不能保证明日谁生谁死,说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头呢。 第121章 走出二进院,到了正门前,梁佩秋看到等候在外的周元。 两人无话,并肩朝外走,一直到了繁华街市,梁佩秋才开口:“应是孙旻的意思,叫我烧一尊观音瓷,还劳烦先生替我打听下,京中可有贵人的寿诞是在入夏前。” 观音瓷寓意圣洁宁静,多用来送呈勋贵宅邸的夫人们,要么贺祝寿数延年,要么祈祷子嗣兴旺,总之吉祥美好,又内含“官运”之托。 孙旻莫名被摆了一道,官运受阻,正是需要菩萨显灵的时候。 周元稍一思忖就明白过来,对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多谢你。” “先生客气了,我并未帮到什么。” “只字片语,已不可得。” 梁佩秋听得唏嘘,周家若是没有犯事垮塌,周元这般人物,哪里是她能够结交的?哪怕只一二分的交情,也够泥潭里的他们怀念一生了。 “先生的才智、光阴和希望,不该浪费在一个坏人身上。” 周元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尽于此,彼此都知道不能再深谈,每多一分都是危险,然而梁佩秋被那句满含恐吓意味的话套住了,神思都陷落在“说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头”里,整个人六神无主。 安十九究竟什么意思?莫非他知道了什么? 她越想越是心惊,抓住一根稻草就想往上爬:“我还有一事,不知能不能拜托先生,先生可知……” 周元看她态度郑重,立即打断,“不要说出口,我给不了你答案。” 梁佩秋的心一瞬坠地。 “是我逾越了,先生不必在意。” “你也是,记住我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已是他的极限了。 两人喝了盏茶,各自道别。回到安府后,周元将和梁佩秋的对话一一复述给安十九,安十九丝毫不意外她的机敏,令周元如实告知。 “正好我也想看看,孙旻打算如何翻身。”末了又问,“还有别的吗?” 周元平生所得真诚少见地可怜,然而那女子,明知他身份有疑,仍真诚相待,为此他只觉亏心。 “她好似有求于我,不过,最后并未吐露。” 安十九笑了:“先生不好奇我今后的打算?” 周元如实道:“大人若想说,我自然会知道。” “难道我不说,先生就不知道吗?” 这个问题可谓一针见血。对任何一个幕僚而言,揣摩上峰心思都是他们的职责,如果凡事都要上峰点明点破,那这个幕僚是不合格的。 对周元来说更是如此。 他不是一个可以随便选择上峰的幕僚,安十九留他在身边,要的也不仅是忠诚。 “近日她常在原来三窑九会的办事处走动,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结果当然是没有找到。之所以想拜托他,撇开他个人原因来说,最有可能是因为这个东西和安十九有关,又或许,她怀疑这个东西在安十九手上。 这个结论周元在心里反复推演过数次,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值得梁佩秋反反复复地找,但一定是个相当重要的东西,而曾经在办事处负责洒扫的小厮都失去踪迹这一点,更加佐证了他的猜测。 他飞快地扫了眼安十九。 在安十九陡变阴沉的脸色中,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 周元的猜测没有错,梁佩秋的确是抱着怀疑的心去见安十九的。如果说徐稚柳的死是人为的话,那么除了安十九,几乎不作他想。 于茫茫人海没有方向地找寻一件根本不知道丢在哪里的物件,和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她只能从结论推导,反向试探。安十九的私宅当然是藏匿物件最合适也最可能的地方,不过,那地方不是她能随便出入的。 从今日安十九对民窑动向的掌握情况来看,她的处境算不得好,很可能一言一行都在敌人监视下,那她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时候从景德镇上空往下看,能够发现伏于暗潮下的数股势力,有意无意,皆作草蛇灰线,集中在了一处。这一年昌江河流的汛期格外长,在夏季来临前,至最高位。 老百姓瞧着景德镇还是从前的景德镇,甚至在杨公的有效监察之下,景德镇出现了从未有过欣荣之象,然而浅水喧闹,深潭无波。 这一晚的梁佩秋怎么也睡不着。 她隐隐预感到又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打响了,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奔跑和角逐,极度考验一个人的耐心、智慧,嗅觉和运筹能力。 纵然她能等得起一个又一个春去秋来,可时局已经耗不下去了。 睁开眼,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在箱笼翻出一套女装,熟练地为自己改头换面。从前的招数已不能用,即便供以采买出入的后院偏门,也不足以信任。 她思忖再三,眼睛一闭,刨出茂盛春草下一个窄小的狗洞。 县衙门前的哨子绝不会比安庆窑少,是以她径自去了巡检司后门。数月前那一战,安十九损失惨重,人手必然不够,倘或可以选的话,巡检司衙门的防备一定会低于县衙,况且巡检司本就是武装部门,里面住着一帮武人,天生具备勘察能力,哨子们肯定不敢离得太近,这就给了梁佩秋机会。 她等到天亮,看到一辆前来收潲水的马车,借着晨雾遮掩,她向潲工塞了一吊钱和一封信。只要吴寅顺利拿到信,徐稚柳就能看到。为防泄露,信里的内容只她和徐稚柳看得懂。 亭亭水中,鱼戏莲叶。 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曾经他们都失约了,这一次,她希望他们不再失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她没有料到的是,吴寅已经好几日没有上值了。 她等了一天一夜,终失望而归。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是吴寅没有替她转交信件,还是他仍不肯见她? 带着无从取证的心思,在一种隐而不发的急迫当中,梁佩秋把自己扔进坯房,开始没日没夜研究观音瓷。 倘或后续的事能提早验证的话,她就会发现,这些不安的、浮躁的、紧张而又着急的情绪,并非没有先兆。 听到前院有人来报“王云仙坠江”的消息时,手上刚进窑烧过一轮的观音瓷素胎滑落在地,碎了个干干净净,她连忙朝外跑,一路上不停地想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王云仙? 就在几日前,他还兴冲冲告诉她,终于得了苏家畈小姐的法外容情,弄到两坛梅子苏,准备挑个良辰吉日送去居九府上。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仔细回想,哦,后来据说等日子的时候,梅子苏居然被人偷走了一坛,王云仙气得骂了一下午。好在偷酒小贼尚未泯灭人性,还给他留了一坛。他等不及所谓的吉日,立刻把酒送去居九府上。 结果酒收了,人没见,王云仙又是一通骂。 他骂了一天,嗓子见哑,晚间陪她在坯房磨蹭的时候,还喝掉了整整两壶苦菊茶。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她不大记得清了。 人摇摇晃晃在江边下马的时候,忽而一片光闪过,她又想了起来。 当日的王云仙虽然嗓门贼大,但心情并不见差。他说居九能收下梅子苏,这就是好兆头。万事开头难,一步一步来,“总不能叫我一口气吃成胖子?那徽帮人几十年打下的江山,未免太好得了。” 听他说完,她悬着数日的心好似也松懈了几分,坐下陪他喝了盏茶。喝着喝着,王云仙凑到她耳边,贼兮兮道,“且我发现居九一个秘密,你猜是甚?” 他性子急,哪等得到她问就急吼吼倒了出来,“那老匹夫!半截身子进黄土了,居然还有相好的。” 人大抵对风月事天生存有好奇心,她连观音瓷都顾不上了,睁大眼睛等他下文。 “你还记得鹤馆吧?早前为了一睹里面的风光,我连狗洞都钻了。那地方确实富丽奢华,整个景德镇再没有比那地界更像销金窟的。原以为是太监用来干见不得光勾当的私苑,如今瞧着,倒更像居九的后花园……你是不知,里面养了一帮如花似玉的小女子,每每有贵客上门时,她们就出来献技表演,陪贵客喝酒玩乐。那些女子非寻常花楼所能见到,手段也是高超,有次我留心观察,发现她们言行举止竟都有专门的教习女官指导,据说那位女官还是宫廷里出来的。” 居九的相好就是那位女官。 “长相嘛,不算多出彩,比你差远了。”王云仙逗贫了一下,又说,“应是挺有教养和文采的,看人也多倨傲,眼睛长在头顶上!没想到居九那个老鳏夫,临了临了什么都不爱,偏好一口酸辣的!” “也许梅子苏是那位女官的心头好。” “你说对了!不愧是我家聪明绝顶的小神爷。” 那话也不知道是在夸她还是夸自个儿,说完他慢悠悠翘起了二郎腿,一脸惬意,“那居九不是躲着不见我吗?我就不相信,日日蹲守鹤馆,他能忍住不见相好的?” 他的鬼机灵都用在旁人看着并非正道的上头,她却觉得促狭有趣,还调侃了几句,祝他早日啃下硬骨头,重振都昌帮雄风,旗开得胜。 如今再看,前后不过数日光景,好端端蹲守鹤馆的人,怎么忽然坠了江?会和居九有关吗?不容她多想,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 梁佩秋疾步走到江边,滔滔江水,滚滚浪潮,四下站满了人,却没一个是王云仙。晕眩感扑面而来,她眼前一黑,人笔直地朝前栽去。 一股力量忽然攥住她小臂,将她往回一扯,带离江岸。 她闭了闭眼,才看清面前之人。 他比上次见面似乎又瘦了一些,面容憔悴,没有半点血色,看样子既没好好吃饭,也没好好休息。她不由地想起他的失约,想起王云仙的坠江,满腹疑惑,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一个字也不敢问。 余光里,她甚至能够瞥见不远处安十九阴测测的打量。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最终,与来人拉开距离:“方才一时心急没有站稳,多谢大人援手,我没事了。” 她语气寻常,带着几分客气。周齐光颔首回道:“王大东家坠江的原因还在调查,相信人也一定会找到的,你……不必太过担心。” “好,我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眼前的情况并不乐观。景德镇大半瓷运都从江上走,这片江水既是他们的生存倚仗,也是他们的噩梦惊魂。汛期的昌江,即便一艘船翻在里头也未必能找到残骸,何况活生生的人。被浪打晕,被礁石撞破五脏,被深水不知名的漩涡卷走,都是汛期再寻常不过的现象。 在这片江水里死掉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何况各部衙门的大人都到了,可见情况不同寻常。王云仙纵然水性再好,恐怕也凶多吉少。 这是不可争的事实,随后赶来的安庆窑和王家宗族人等似乎也都料到了结局,个个面如死灰,唉声叹气,心头被浓烈的不祥的预感所笼罩。 现场陷入一种诡谲的死寂。 就在这时,梁佩秋吩咐身边的管家:“你立刻回去,让所有人停下手中活计,全力搜寻大东家的踪迹,任何一点可能性都不准放过。告诉他们,身边的亲朋好友都可以发动来找,只要能找到人,一应出工损失皆由我来负责,另有百金重赏。” 最后那句话她是对着现场所有人说的,所有人都是见证,所有人也都能参与其中。只要找到王云仙,价值百金的重赏就由不得她作假。 这么一来,即便事不关己前来凑热闹的老百姓,积极性也被调动了起来,忙推搡自家爷们娘们往河滩上冲去。 原本以为安庆窑将要再生变故的各人,听了这话,再看到眼前情形,不由精神大振,涣散的士气一下子被找了回来。管家立刻去传信,王氏宗族的大家长们也号召群众动了起来。 梁佩秋定定看了周齐光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随着人流朝着下游江岸跑去。 徐稚柳和安十九隔着江岸上高低不平的山丘,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往回走。车驾到半道上,吴寅追了上来。 他掀开车帘先灌了一壶冷透的茶,才泄力倒了下去。 徐稚柳问:“人找到了吗?” 吴寅摇头:“和王云仙一样。” 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第122章 这事儿,要从吴寅没有上值开始说起。 那日他去苏家畈,不期然遇见一个熟人。这位熟人已在苏家畈门口蹲了十数日,街坊邻里都知他目的为何,不用费什么心思打听,吴寅就知道打酒的计划恐怕要泡汤。 好在借了熟人东风,最后还是叫他得到一坛梅子苏。梅子苏越是难得,离间计就越好使。 不过,要把一坛梅子苏无声无息放到孙旻案头并不容易。 在升迁回京的好事被人破坏后,孙旻不可能不作任何防范。徐稚柳能够想到让敌人出手,趁机抓错,敌人也会想到故布疑阵,瓮中捉鳖,是以,瞒过所有耳目去州府跑这一趟,吴寅做好了最坏打算。 此事若叫吴方圆知道,他可以想象吴方圆恨不能抽死他的样子,诚然安分守己,等着被调去边境也是一种选择,徐稚柳也表示可以另找他人,但是他很清楚,偌大景德镇没有人能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 一来他不止一次去过孙家,对孙家后院还算熟悉,二来,事关吴家,他义不容辞。 徐稚柳把能调动的人马都给了他,他们一行人昼伏夜出,避开官道,翻山越岭,又作乔装,分次进入南昌府。 为免被当场抓获,他们在各处闹事,分散府衙火力,转嫁孙旻的注意力,最终由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将梅子苏呈送到孙旻面前。而在此前,他们已经连夜撤出南昌府,饶是如此,孙旻的追兵也一路杀得他们七零八落。 吴寅能顺利回到景德镇,是以数名死士的掩护为代价的。 而这还是第一步。 梅子苏是居九心头好,这么做就是告诉孙旻,居九已经被人盯上了。只要想一想王进的死,孙旻不难猜到他们的用意,即便他相信居九不会背叛自己,也无从否认,这一颗小小的、怀疑的种子已在心里种下了。 随后,吴寅又在江岸布局,让每逢初一、十五江上闹鬼的传闻更加深入人心,借此摸清孙旻安插在江岸一带用于船上密会的人马,从而再次加深孙旻的怀疑,毕竟如此隐秘的接头方式,只有自己人才知道。 孙旻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他的权威不容许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不过,他并不激进,也善于忍耐,他猜到对方正在调查自己,正逐一击破自己在景德镇的布局,或许还掌控了中间的关键人物居九,可他仍旧八风不动地坐在钓鱼台上。 远方的密信告诉他们,孙旻一切如常。 然而,越是如此,吴寅越能感受到一股正面相交的肃杀之气。同一时间,徐稚柳也在策反居九。 他告诉居九,王云仙被盗走的另一坛梅子苏正在孙旻手上,并且他们惯常用于接头的方式已经暴露,曾经他对文石乃至文定窑所做的一切诱赌和霸占家产的恶行都被四六悄悄记录下来,用作证据送到了皇帝面前。 孙旻未能如期回调京城,就是皇帝起疑的第一步。 权力,君臣,向来两难。 “官和民同样如此,你应当清楚,在孙旻心中你从来都不是盟友。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们的身份天然决定了官民之间存在着无法逾越的天堑。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动辄粉身碎骨的关头,你认为孙旻敢冒险吗?何况,为你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鱼饵。” 鱼饵注定用来牺牲,徐稚柳说,“你猜,他为何没有再派人来与你接头,布置新的任务?为何景德镇看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和从前一样?是太过相信你,还是已经无所谓相信或怀疑,已经有了最终的决定?” 你往外看看,山雨来到之前,通常是什么样的景象? 景德镇是不是过于平静了些? “前来灭口的人马已在路上,你唯一能够自保的方式就是相信我,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吐露出来,包括你的退路。” 这些话虽则真假参半,但已足够震慑居九。 居九或许知道四六就是文石,但未必知道四六留下了什么,而孙旻的调任背后又是谁在做局,京中情况如何,谅他一个小民不可能知道全貌。 徐稚柳占据的就是这样一个信息差,而这仅有的部分,就是击碎居九心理防线的关键。 时近入夏,江流沸腾,梅雨季同时来临,天终日阴沉,风满目晦涩,居九面无表情地坐着,最终低下头去。 影子投在脚下,七十岁高龄的他背脊佝偻,所见皆是迟暮之象。这么一个老东西,即便活,还能有多少活头? 居九并不在意生死,甚至不太在意福字号的去留,年轻时同为徽帮人的情怀已经消耗殆尽,对子孙们也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就看他们自己了。不过就像王云仙偶然勘破的那个秘密,居九唯一在意的,是那个在他后半生才出现的女子。 他和徐稚柳说所有证据都藏在鹤馆,要去鹤馆走一趟。徐稚柳料到他或有后手,或有私心,唯一没料到的是蹲守在鹤馆的王云仙。 王云仙的出现打破了紧绷却平衡的局面。 后面的事发生地很突然,孙旻派来的杀手突然现身,两方人马突然打斗在一起,居九心念相好的,趁乱逃脱。徐稚柳再追上去时,见到的便是披着居九衣服,奋力往外跑的王云仙。 混乱中,孙旻的杀手们或许没太注意一个花甲之岁的老头不该有如此敏捷的身手,招呼着人马齐齐朝王云仙追去,与此同时,真正的居九也失去了踪迹。 “早知那老匹夫如此奸猾,还不如直接关起来严加拷打!你放心,孙旻的手再长,这里好歹是我们的地盘,一定能比他更快找到居九。” 马车内,久久再未传出任何声音。 车驾行入喧闹街市,风吹开车帘一角,徐稚柳朝外看去,景德镇还是往日的景德镇,未受到半点影响,百姓们照常摆摊叫卖,小孩们照常你追我赶,江水楼照常人满为患,鸣泉茶馆照常惊堂喝彩。 在这种一切如常的喧闹中,徐稚柳的心渐渐归于平静。他对吴寅说:“把发散出去找居九的人都召回来吧。” 吴寅瞪大眼睛,一个翻身而起。 “集中力量先找王云仙,光去下游沿岸还不够,人有可能还在江上,你找几个水性好的,凫水去江心找,江流湍急的地方尤其要注意,那里决定了人最终的流向。” 时间就是生命,现在要跑过时间,跑过任何一个渺茫的可能,才有可能找到王云仙。 “然后呢,眼睁睁看着孙旻杀人灭口,把踪迹和证据都抹掉?那我们这些天岂不是白忙活了?”吴寅抹了把脸,定定看着徐稚柳。 他以为自己连日不眠不休耳朵出了问题,听岔了或是出现什么幻觉,徐稚柳怎会作出如此决定? 他看着他,一丝不错地看着他,然后,一点点被愤怒侵占全部。 “你疯了吗?你当我不要命地跑前跑后,是在跟你过家家吗?你当那些兄弟的命不是命吗?徐稚柳,是你把我捞起来的,不要让我看不起你!一个居九,一个王云仙,一个事关孙旻乃至你乃至我吴家所有人的安危,一个仅是梁佩秋在意的人,孰轻孰重,用不着我跟你多说吧?” 即便在闹哄哄的市井,即便吴寅刻意压低了声音,这样的争吵也足够引人注目,马车不知不觉停在偏僻无人的巷弄。 徐稚柳沉默了很久才开口:“没有王云仙,就没有梅子苏。” 吴寅讥笑:“没有他我也能偷来!” “你当然可以,只是这么一来,会打草惊蛇。” “这不是你为一己私利开脱的理由!”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理由。” 徐稚柳掀开车帘,指着不远处繁华的街市给吴寅看,“我的理由是,守护良民才是正义。” 吴寅觉得可笑:“什么是正义?难道将那狗贼绳之以法就不是正义了吗?” “如果正义、真相,你我的生死,政治的清明,需要良民牺牲作为代价,那这样的正义是耻辱的,这样的真相是羸弱的,这样的政治是会消失的。” \/ 另外一边,安十九从江堤离开,就开始叫周元着手调查此事。王云仙好端端怎会坠江?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情况。 不过,不待周元去查,已有人等在门上。 安十九再次见到了当初前来调查夏瑛之死的参政。那位堪称妙人的参政,沉着一张脸,叫他立刻找个由头,封锁全镇,捉拿要犯。 安十九一听,猜到和王云仙坠江有关,堆上笑脸对参政道:“您看,今日天色不早了,您舟车劳顿,不如暂且歇下,待到明日……” 不待他说完,郑参政厉声打断道:“事态紧急,容不得一刻耽误。” 安十九点头称是,叫来周元吩咐:“你去御窑厂走一趟,就说、就说前次盗取冬令瓷的那帮贼匪又现身了,今晚必要布下天罗地网,将他们抓获!令城门紧闭,做好每家每户搜查的准备。” 这话听着是照办了,又隐约哪里有点不对,郑参政欲要开口,被安十九打断,“大人可否告知要犯形貌?否则我这边的人无头苍蝇似的,也不知究竟要抓捕谁……” 郑参政一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像。 安十九一看就认了出来。 “这位可是福字号大掌柜居九?” “莫要多打听,照画像找人就是。” 安十九听懂了意思,人确是居九,只不过打着要犯的旗号,不能明言。王云仙前脚坠江,后脚布政使司就要抓捕居九,两者之间一定存在什么关系。 安十九默默看了眼周元,周元会意,领命去办,临走前听到那位郑参政有意无意的敲打:“此事需得谨慎,不可传出一点风声,有任何消息立刻来报。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因夏瑛一案与安大人有过接触,这几日不免就要在安大人府上多作叨扰了。” “哪里哪里,这是下官的荣幸。” 之后,安十九又勉强与郑孑虚与委蛇了一会儿,借口准备暮食,匆匆走到外间透了口气。 这个时间他已经想到许多事,一则,郑孑乃孙旻心腹,特地提到夏瑛,必是孙旻的指示。孙旻手上或许掌握着什么夏瑛案子的证据,以此要挟于他,配合郑孑行事,可见这件事非同小可。 其次,事涉居九,而居九管着景德镇大小钱庄,一看就和钱脱不了干系,况且他早就知道文定窑消失的数十万两白银和张文思有关,且张文思只是一个箭靶子,真正贪污巨款另有其人。 从南昌府回来后,他就已经确定,非孙旻莫属。只是他一直没有想明白孙旻是如何操作掩人耳目的,如今通过钱庄将两边联系到一起,他顿时醒悟,居九就是公款变私款的症结所在。 再者,居九被追捕,可见两方关系破裂,郑孑谨慎的态度足以说明,眼下不止孙旻,还有其他人在找居九。而这个人,除了周齐光不作他想。 安十九很快意识到居九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找到这个人,就能掌控孙旻,掣肘周齐光,最重要的是,他用所有身家和居九置换了白银,居九手上也捏着他的证据。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烦意乱,从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安乾的赶尽杀绝。 第123章 搜寻已经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王家人和安庆窑一干窑工几乎没有合过眼,全都发了出去沿江搜寻王云仙的下落。 为了不重复工作,提高效率,梁佩秋特地挑选了一批精武壮汉,组成特搜队伍,从坠江处入手,按照河流流向逐一划分范围,集中火力在河滩一带搜寻,方圆数里可以藏身躲避的地方都不能放过。另外还调拨了一支水鬼队,协助特搜队伍,行舟在附近岸边的芦苇荡深入翻查。 叫喊声响彻日夜,奈何无一结果。 “再往下,就要出景德镇了。”管家神情凝重,对梁佩秋说。 黑夜里,江岸涛声依旧,梁佩秋忽然俯身一阵急喘干咳。 管家上前察看,就见她脚边晕出一滩鲜红血迹,而面前这位可以说寄托着全安庆窑希望的小神爷,见怪不怪似的,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 “佩秋你、你咯血了!”管家眉头紧锁,苍老面庞上凝结着浓重的愁苦,“我去叫大夫!” 梁佩秋制止了他:“无碍的,一点小毛病,您不必担心。” 管家还欲说什么,就听她道,“眼下云仙下落不明,我不想横生枝节,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这么一说,管家立即懂了。 那日若非她急中生智,用悬赏百金堵住悠悠之口,这些日子安庆窑还不知乱成什么样。 人心本就难测,何况王云仙还是个出了名的纨绔。让他挑一家之主的大梁,谁不在背后捏把汗?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股被短时压下去的、躁动不安的的情绪隐隐又有了复发的趋势。光这一天,他就安抚了好几拨人。 倘若这时候梁佩秋再叫大夫诊治,必会引起猜疑。 管家不由地叹了声气。 他是王瑜身边的老人,管着全府上下吃穿用度,看着梁佩秋在眼前一点点长大,从初见时明显发育不良的矮小枯瘦到如今柳条抽枝般的大姑娘,转眼数年,流年飞逝。 细想想到底不忍,他叮嘱道:“咯血可大可小,绝不能大意,待到事了,你定要去看大夫。” 干窑活这一行,免不了和瓷土打交道,那玩意裹着粉尘,多少有些毒性,长期吸入会损害咽喉和肺脏,引发胸口疼痛和呼吸短促等毛病。 时间长了,积劳成疾,就会演变成矽肺病。 矽肺病是景德镇瓷业这一行的常见病,管家看过不少因喉痛复发气血日衰,年纪轻轻就早逝的例子,对梁佩秋不敢有半点大意。 哪怕老生常谈会惹人生厌,老管家还是说了,“此事我替你盯着,你要不听话,我就、我就……” “您就怎么?”梁佩秋觉得好笑,“要拿师父教训云仙那一套对我吗?” 老管家眉毛倒竖:“小丫头别以为我不敢!” 梁佩秋倒没觉得自己得了矽肺病,估摸连日不得休息,加上没有规律吃饭引起了不适。 她也不是第一回咯血了,上回在船上还被时年、阿鹞说了一通,就连徐忠也一脸肃容叫她注意身体。 再看眼前的老管家,急得都快跳脚了,她咽下一时茫然而生的酸涩,乖乖应了声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来人啊,找到了!安庆窑的东家找到了!” 无际的黑夜猝然亮起一束光,梁佩秋顾不上老管家,疾步朝声音的方向狂奔。待到一处地势低洼的河滩,她驻足望去,只见一条小小的、不起眼的乌篷船正划破黑夜朝她驶来。 船身在浪涛中不住摇曳晃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她大声喊道:“慢点,慢点划!” 那边回:“慢不了啊!东家可急坏了!” 梁佩秋一听,顿时笑了。 很快周边搜寻的人都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乌篷船拉上岸,梁佩秋迫不及待地钻进船舱,一眼看到里面躺在草褥子上虽脸色苍白却正朝她笑着的王云仙,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她抱着人又哭又笑,王云仙勉力抬起手,拍着她后背,好一阵才开口:“你再这样,咱俩的婚事可就说不清了。” 梁佩秋一哽,捶了他几下。王云仙虚弱得很,连叫痛的力气都没有,梁佩秋见状忙又大声喊人。 一行人匆匆将王云仙抬回安庆窑,请了大夫过来诊治。大夫看完都不觉咋舌,直说他命大,除了连日受凉颠簸,没有水米下肚,正在高热之外,并无大恙。 大夫开了几剂退热和补身体的汤药后就先走了,梁佩秋寸步不离地守着王云仙,一直到次日傍晚,王云仙高热渐退,人才彻底回转。 他昏睡的时候也没消停,不停做梦说胡话,颠三倒四的,梁佩秋起初没有在意,后来拼拼凑凑猜出个大概。 原来王云仙在鹤馆蹲守居九的时候,不期然碰上居九被人追杀。为替都昌帮人争口气,又为博一个王家钱庄的未来,他灵机一动和居九达成了协议。 他趁乱换上居九外袍转移杀手注意力,为居九和他相好的挣一线生机,居九则割让三间福字号钱庄作为报酬。 梁佩秋听了不觉气恼。 “就为三家钱庄,你命都不要了?”她好生将人教训一通,随后在王云仙嬉皮笑脸的讨饶中败下阵来,“这几日镇子所有出入口都被封锁了,说是在捉拿什么要犯,找的应该就是他吧。” “那他、他可有落网?” 梁佩秋摇摇头,王云仙顿时松了一口气。 “老东西还没兑现给我的承诺,可不能死了。” “你还是先顾着自己吧,若非有渔民恰好捞到你,你能侥幸逃过这一劫吗?” 王云仙自觉理亏,认命听训,想到跳江前后,还是纳闷:“也不知那老东西惹了什么人,一个个都往死里下手,我被逼到江边时已经脱了外袍,告诉他们我不是居九,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无奈我才跳了江。” 他在江里找到一根浮木,抱着流浪了好几天,倒霉的是没碰上一条船,后来身体越来越烫,意识越来越浅。某一个瞬间,他感觉浮木脱手而去,奋力想要抓住什么,不想却让自己沉地更深。 以为就此要葬身昌江,忽然之间一股力道在水里托住了他。 “不是渔民?” 王云仙摇摇头:“我当时昏昏沉沉的,记不大清了,只好似身边不止一人。” 梁佩秋令他不要多想,先好好休息。 正好渔民过来取赏钱,梁佩秋觉得哪里不对,多问了几句。见渔民眼神躲闪,她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如今的梁佩秋想要知道什么,一个普通渔民绝非对手,三两句就漏了馅,说是几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水性较之一般渔民要好上许多,潜入江里把王云仙捞上来后又做了急救,确定人有了意识,才把王云仙交到他手中,并叮嘱他不要声张。 他一想到能独吞百金,哪会多嘴?不想面前女子如此狡诈,连何时何地如何捞人都盘问了遍。 梁佩秋并不在意渔民的抱怨,仔细询问对方形貌,得知对方身手了得,约莫有了猜测。此时她已能够将居九和王进联系到一起,再看全镇封锁的势态,必然和张文思、王进等人背后的权贵脱不了干系。 她叫人出去打听了一通,得到确切消息,封锁命令由安十九下达,原先因王云仙失踪而刻意忽略的那股隐而不发的紧迫,再度席卷而来。 入夜后,疲惫数日的安庆窑彻底陷入沉睡,小青苑却仍灯火通明,窗纸清晰映出里面回来走动的一道身影。 泱泱人海,万籁俱寂,那身影在烛火衬托下,显得纤细而单薄,光这么看着,就让人平生一股怜惜。 尔后,那身影飞快地夺门而出,先去看了眼大难不死的东家,见其吃了药已然熟睡,尔后从坯房包上个物件,径自离去。 即便景德镇的治安在周边一带算好的,一个云英未嫁的年轻女子深夜独自一人出门,还是不免令人担心,门房多嘴问了一句。 女子思忖片刻,留下一言:“若有人问,就说我去了安大人府上。” \/ 同样的时间,徐稚柳得信,吴寅那头好似有了居九的下落。他没作片刻停留,独自从后院出门,死士于暗处为他扫清跟踪的尾巴。 时近夏汛,雨季将要来临。徐稚柳抬头看去,黑天浓稠,乌云滚滚,化不开的漆幕里好似正搅弄着什么。 要下雨了。她的老毛病约莫又要发作吧? 他喃喃着,走进黑夜。 一车一马在景德大街交汇,随后,各自滑向夜的深处。 第124章 有的时候,不是不报,并非时机不到,而是当那个时候来临时,只有少数人能够看到。 这一晚的景德镇注定无法太平。 片刻前,安府门外一行人匆匆下马。 安十九被甩过来的车帘打到鼻子,吃痛了一瞬,却是什么都顾不上,连忙追上前面大步流星的身影,解释道:“郑参政请息怒,如今举镇封锁,谅那要犯有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去,我马上安排人手,加紧巡防……” “闭嘴!一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如何叫人相信?”郑孑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得到消息不第一时间上报于我,反而擅自行事,打草惊蛇!安十九,你到底存的什么心?” 半柱香前他得到消息,有人在城南发现居九的踪迹,安十九先一步赶了过去,他当即预感不妙,结果还真让居九又一次逃脱。 这三日里南昌府来了数封加急信件,每一封都是对他能力的拷问,他满肚子的火正愁没处发,安十九就撞了上来。 临时拉上一条船的人,总归不能尽信,郑孑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事情若是办不成,定都是安十九从中捣鬼。这一通申饬下来,别说安十九,身边人等皆大气不敢出。 安十九攥着拳头,下颚紧绷,始终垂首侧立,一字不发。郑孑骂完后气消了些许,看他还跟块木头杵着,不由喝道:“还不快去办!” 安十九连连称是。 说话的功夫已经走到正门前,安十九才要说什么,门房忽然上来禀报:“大人,安庆窑的小神爷正在书房等你。” “什么?”安十九被郑孑骂得头昏脑涨,也没听清是谁,本能啐骂道,“混蛋玩意!书房重地,怎能随便放一个外人进去?” 见前头郑孑停脚往这边看来,深谙其中深浅的周元忙找补道:“大人您忘了,梁小神爷此前说过今日会来汇报观音瓷的进展,因观音瓷事关重大,您特地吩咐了,直接带人去书房。”末了,又问门房,“她可是带了观音瓷过来?” 门房还算机灵,立刻点头应下,梁佩秋确实带了观音瓷过来。 经过周元这么一打岔,安十九回过神来。心知方才差点露馅,他缓了口气,转头对郑孑道:“郑参政,我恐怕要先失陪一下,烧制观音瓷的任务也是孙大人特意交代的,怠慢不得,眼看马上就入夏了,我……” 郑孑挥挥手:“你且去吧,办完立刻来见我。” 安十九得了准,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郑孑看他急如风火,脸上掠过一抹思量。而这一幕落在旁观的周元眼中,更是心如擂鼓,震颤不停。 安十九的书房是全府上下最为机密之所,非受召任何人不得入内,安十九也不知梁佩秋用的什么花言巧语,竟能哄着人领去书房。 如此想着,他几乎跑了起来,什么观音瓷,不过幌子!她大半夜前来,甘愿冒险也要进他书房,他是傻子才会相信她天真地没有一点目的。 想到书房藏着的东西,他一时竟觉喘不过气,然而,随着一道道九曲回廊的捉弄,他离书房越来越近,那股窒息感却逐渐消去了。 梁佩秋原本在翻箱倒柜找着什么,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忙将桌案上文书摆正,打开的抽屉物件一一回归原位,不想一个回身,手边的观音瓷素坯被带倒,就这么掉落在地。 而在此时,门开了。 安十九端着一张阎罗面孔,无声无息地望着她。 他好似想从那张极力掩饰慌张的脸上看出什么,梁佩秋也看破了他的意图,努力调整呼吸,不让那即要破土而出的愤怒,毁了最后一博的底牌。 然而装得再逼真,终究是装。她眼下翻滚的不平静,到底出卖了她。 安十九的心回落下去,生出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 “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本来没有,结果获得了意外之喜。” “哦?”安十九信步走进去,从里面关上门,“没想到我这里还有能让你惊喜的东西。” 梁佩秋看着他的动作,心也沉到谷底:“为什么?” 既然什么都碎了,什么都明了,她也不在乎了,从袖中取出一枚串着翠缨的玉扣,浑身震颤着,又以超出预料的平静问道,“为什么这个会在你手里?” “你丢了,刚好有人捡到送给了我,就这么简单。” 梁佩秋为他的虚伪发笑:“你怎知是我丢的?” “那就更简单了。我在皇宫时也算见过不少好物件,这枚玉雕小兔的质地一看就是上乘,拿去玉器铺问一问,谁敢对我撒谎?谁买的,何时买的,甚至花了多少银两买来,掌柜的知无不言。” 说到这里,安十九从上到下打量她,眼里充满兴味和嘲弄,“早前你遭遇泥石流时,听说他散尽家财为你遍寻名医,尔后为了疏通山道把那位祁门神医弄到景德镇,又把十年里在湖田窑攒的能用的人情都用光了。穷成那样,竟还舍得对你如此大方,当真是个情种。” “闭嘴,我不准你说他!”梁佩秋大步上前,喝止道,“你不配提他。” “是吗?那你不想知道,为何他送你的物件丢了,对方不还给你或是他,却拿给我吗?” 在她剧烈颤抖的无声反抗中,安十九放声大笑起来,“因为对方送来的不止玉扣,还有百采改革部分草案乃至和夏瑛的密信。而这枚玉扣只是为了让我验证身份的一个证据,对方就是想叫我知道,花了大价钱买这块玉的人是徐稚柳,亲手做了玉扣的人也是他,而他,正联手夏瑛里应外合,设计构陷于我!” 也是那时候他方才明白,为何徐稚柳看似处处为三窑九会筹谋,处处与安庆窑与夏瑛作对,然新政还是开始实施,安庆窑还是一日日势大,他还是诸事不顺! 原来身边出了内鬼。 原来那个用《杀鸡儆猴》取代《打渔杀家》的夜晚,少年屈膝的脊骨下仍是不屈的正义,只是他吃一堑长一智,学会了龙蛰蠖屈,学会了虚与委蛇,学会了厚积薄发,之死矢靡它。 这就是徐稚柳。 他总算能够明白当初杨诚恭的那些夸许是什么意思,那些读书人满口文绉绉所谓“生如芥子,心藏须弥”的辞藻,即便在内书堂经过名相首辅指导的他,也只能窃两分表意,余八分深奥,单凭肖想。 凭什么?凭什么一介草民,堪得此言? “我当即一一回溯曾经交托他办的事情,不成想他当真捏住了不少把柄,譬若徐大仁那个蠢货,几两猫尿下肚就把我倒了个干净。如此心腹大患,岂能再留?” 安十九说着,一步步欺身上前,将梁佩秋逼得无路可退,背靠桌案,半身后仰。 他轻而易举从她手中夺过了玉扣。 “你猜我后来用这枚玉扣做了什么?” 梁佩秋偏过头去,咬牙道:“一切皆是你自作孽,若非你杀人成性,岂会……” “我若当真杀人成性,你早死了千百回!”安十九狠狠打断,“我走到这一步,都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这般自视清高的贱民逼的!” 说着,他五指一松,玉扣脱手而去。梁佩秋急忙去抢,却见他虚晃一枪,松开的手掌中还捏着翠色的丝线,只留玉扣在他们仅剩的距离间晃动。 “不好奇吗?那一晚,当徐稚柳因春夏碗之争输给你,因无法面对自己的失败而心神恍惚时,我带着这枚玉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了什么?” 梁佩秋的心忽而地被揪了起来。 她好似猜到了那个结果,眼底迅速积起一阵风暴,转瞬红透了眼眶。 安十九看着自己的杰作,不乏残忍地道出既定事实:“我趁他不备将他推入火窑,他最后一眼能看到的,仅有这枚玉扣,而这枚玉扣恰恰是他送你的生辰礼。他应该怎么都没想到,最后杀他的人会是你吧? 他说得极慢,一个字一个字轧过梁佩秋的五脏。 “你说,带着这样的痛苦和仇恨,他该怎么死去呢?怕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能瞑目吧?” 梁佩秋全身骨头都碎了般,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安十九爱极这一刻她的恍惚与破碎,正如当初得知背叛时的自己,那一刻他就决定了,这辈子定要叫所有背叛他的人形神俱裂,死而不得,生生世世都活在仇恨中。 “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 这不是故事,而是真相,赤裸裸的真相!安十九露出尖利的牙齿,笑意狷狂,近似疯癫,“是梁佩秋杀了徐稚柳啊!你说,谁敢相信?谁又能不信?被放在心上不忍碰不忍动的珍爱之人亲手杀害,也不知何种滋味……我想他死了也不得好死吧!” 梁佩秋肝胆俱裂,想要往后退,却无路可退,当即一口黑血喷簿而出。 “你说,你带着这枚玉扣杀了他?你让他以为……是我杀了他?”原来,原来这就是那个她百思不得其解的隐情。 原来他一切的“为何”,都是因为她杀了他。在把多年积蓄都用来救她之后,在她自以为是的诘问和诋毁之后,在把替自己遮风挡雨的唯一云水间留给她之后,在十数年如晦阴雨中坚守的自由和爱倾囊相授之后,她杀了他,当时的他该有多绝望? “怎会如此呢?她为何杀我?为何?为何!”他一定有着和她一样满腹的为何,然他们之间隔着时局,那时局便似山海,山海不可平。 想想他死后那些事,湖田窑被打压,徐忠入狱,王瑜悬梁,她独吞安庆窑,驱逐王云仙,与太监形影不离,甚至,她还替他上京领赏,将原本属于他的成就全都占为己有…… 梁佩秋的心撕掉了,肺裂掉了,因惊惧、因痛悔,因心碎而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哭着哭着她忽而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 在安十九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她抄起身后的砚台,用尽全力朝他脑门上砸去。 “安十九,你去死!” \/ 这一晚,同样因居九再次逃脱而感到愤怒的,不止郑孑一人。 为了迫使居九被孙旻弃用,从而拿出证据以自保,整个过程吴寅已耗费了太多时间精力,若最后叫敌人先一步取得居九,恐怕他下半辈子都将在噩梦中度过。 “以我的判断,他应该已经通过河道离开了景德镇。”这么大个搜捕阵仗都没能找到人,除非遁地。 也是在今晚,偶然听下属抱怨了这一句,吴寅才突然想起,景德镇有个天然的逃生通道,就是昌江。这些日子到处都在找王云仙,江上的重点被带偏了去,如今想想,以居九之老谋深算,王云仙岂非最好的掩护? 所谓狡兔三窟,居九在河道上留有后手并不奇怪。 “我打算出城去追。” 徐稚柳并不否定有这个可能,只是光浮梁县就有好多镇子,出了浮梁还有好多州府,没头没脑的要往哪里追? 吴寅无所谓地耸耸肩:“总要试试看,好过在这里干等。” 他说完拍了下马屁股,在马得得儿往前走的时候,一个起跳掠上马背。从高处往下看,徐稚柳的清癯更甚于从前,吴寅喉头微微哽咽,“今日收到京中来信,陛下已经同意调我前去戍边,调任不日就将抵达,这或许是我离开景德镇之前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为自己,也为他。 吴寅为临阵脱逃而感到惭愧,可他已经尽力了,就像吴方圆说的,倘若最坏的情况发生,至少他该为吴嘉,为阿娘考虑一下退路。 “抱歉,我……” “吴兄,该说抱歉的人是我,我知道你志在报国,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地各方人浮于事,并不适合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吴寅哼笑:“你不挽留我?” 徐稚柳一愣,继而也笑了:“后面的事交给我吧,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尽力周旋,以保吴家……” “打住,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正如他从未想过挽留他,他也知他志在何方。 虽则吴寅多少有些失望,甚而为这没有尽头的奔波感到颓废失意,当初若非徐稚柳执意将人召回寻找王云仙,或许他们早就抓住了居九。即便不能,这趟出城至少能有个方向,好过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那么一个老滑头,入了江海,哪里还有希望。 不过,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吴寅从怀里掏出一纸书信,递给徐稚柳:“约莫王云仙出事之前,她曾来找过你。我想,她应当是有很要紧的事吧?否则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得冒了多大险才敢……” 徐稚柳接过信,只觉烫手。 “吴兄。” “去吧,不必多说!” 吴寅夹住马腹,最后回望一眼,这是他巡检三年之久的江右小镇,屁大点地方,却集中着江西乃至天下的阴暗。 民权的斗争向来没有尽头。 “徐稚柳,我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当年奉命罚你之时,那一剑我留情了。端就看在你一介书生,敢于越级上告铲除奸佞的份上。只要志不死,奸佞必除,我等着那一天。” 说着,他头也不回地吆喝马儿往前奔去。 夹道里,远远传来一声高喝,“城若破,有死而已,何惧哉!” 徐稚柳念着这句话,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情与豪情,走到这一步,当真一无所有,人皆离他而去。 可当他拆开信,看到上面那熟悉的八个字时,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的贯穿了。 他来不及坐上马车,单就捏着信,疾步朝安庆窑奔去。 黑夜里他越走越快,越走越急,胸口剧烈起伏,风灌满喉肠,搅动着铁锈味儿,嘶嘶的疼。他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满心被她的大胆占据,交织着说不出的心酸和后怕。 好不容易到了安庆窑,门房却说,我家东主去了安大人府上。 深更半夜,她为何会去见安十九? “她可还有别的交代?” 门房摇头。 或许吴寅的离开渲染了这份山高水远、一别或可永别的愁绪,今晚的徐稚柳在连日奔波的疲惫中,轻而易举地被袭击、被打倒了。 脆弱由四肢百骸往上游走,剥夺他的克制与坚忍。他忽而地,再次感到一阵无从赘言的悲凉。 他们似乎总处在不尽相同的拨弄却尽是相同的错过当中,似乎每一个时刻,世间剩下的只有他们自己,与他们相伴的也只有脚下伶仃的影子。 与其冷冰冰地相望,隔着山重水复不相亲,或许死了更好吧?至少思念有出处。 可他为什么不死呢?为什么不让他直接死了!老天爷又为什么要如此待他们?为什么要将这沉重污秽的人世压在他们脊上? 为什么让他们相遇,又让他们分别? 他想大声问天,何时才肯放过他?想大声问地,要他如何往下走? 大雨突然而至,前路仅剩的一点微光最终也消失不见了,他如入迷障,失了方向,就这么奔走着,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好似只要一直走下去,就能驱走漫漫长夜的寒冷,就能驱散那经年不去的大雾。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云水间。 原本已经落锁的云水间,不知为何大门洞开。刹那间,他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八个字——亭亭水中,鱼戏莲叶。 第125章 当身后出现声音时,已如惊弓之鸟的梁佩秋第一时间察觉,回头的瞬间,即要脱口而出的“谁”被生生卡在齿关。 她的喉头极其细微地滚动了下,随之上前,拖着残腿以最快的方式奔向来人,及至对方面前突然停下。 她的神色写满不敢相信,小心地扔掉手中带血的砚台,用袖子反复擦拭过指尖,尔后一点点试探,触碰到对方的衣袂。 真的。 是真的。 黑夜里突然出现的这一袭湿透的青衣,竟然是真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喜极而泣,本能地又上前两步,却再次止住,不敢也不能地,仰头望着对方。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你相信我,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她语无伦次说了一堆,偏无法指出最关键的字眼。 要怎么说呢?不是我杀了你,可她白日里那番诛心之论,何不似杀他? 如今回想起来,那一字字一句句,譬若,你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那金玉满堂,封侯拜相,还是心中一汪清泉?譬若,你的欲望,你的不甘,你的心魔,早就吞噬了你。又譬若,你早非将相,而今亦非良匠……比之亲手杀了他,差在哪里? “柳哥……”她数次启齿,终而难言,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我对不起你。” 徐稚柳闭眼,深深隐忍此刻于胸前翻覆的巨浪。 这里是他曾经的家,他带着满身失意与迷惘走了进来,然后,不期然遇上本以为将再次错过的人。 当她安然无恙地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当她义无反顾朝他奔来的那一刻,当她借着雨水搓洗掉血迹向他伸手的那一刻,他忽然得到前所未有的释怀。 笼罩前路的阴翳随着这场大雨一起消散了,他看到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明媚而的她,在这一刻,他们有着相同被大雨淋湿的狼狈,有着相同难以启齿的不敢和不能,有着相同被山重水复阻隔数年的情怯。 可即便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眼神的交汇,徐稚柳所能感受到的,都是前所未有的心悸,振聋发聩,无以为报。 他的心神在大雨中得到洗礼,如神钟震荡,万古长鸣。 他会永远记住这一晚。 - 徐稚柳缓缓睁开眼,探手入怀,动作仔细而谨慎地摸出一个物件。那物件好似被烧过,残破地只剩一角,然而梁佩秋还是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她送他的五福结。 那个曾经被他拒绝,又被她厚着脸皮送回去的丑巴巴的五福结! “此乃我挚爱之物,幸而未被尽毁,我曾……”他话还没说完,胸口陡然撞过来一具温软躯体。他毫不犹豫地展开双臂,将她紧拥,“我曾于高处不胜严寒,欲将其弃之,感念老天,令我回头是岸。” “柳哥……” “先别说话,听我说完。”他的手掌抚过她肩头,继而往上,掌住她后脑,再一次用力地将她纳入怀中。 那力道好似要将她揉进胸膛,嵌入身体,融于骨血。 “小梁,你没有说错,我的确迷茫以至行差踏错,险些酿成大错。” 倘或文石之死并非出自他本意,而他亦能自欺欺人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意外的话,那么,当他因一己私念自闭耳目,没给北地流民一点申辩的机会就将他们在午门围杀,从而险些失去她,永远地用自己无法血偿的方式那一晚,他终于意识到,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徐稚柳了。 他做错了,而那个错意外地救了她,他不知道那是不是老天爷对他的一次警告,只知道那一晚的他,身在人间,魂已地狱。 这些日夜他一直在等她一句解释,片刻前听到她亲口说出“不是我”时,随着心心念念的答案一起落定的,还有被阴翳遮蔽的残酷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她在做什么。 因他的信仰,走他走过的路,承受他所承受的伤害和屈辱,为他断了一条腿,甚而不止断了一条腿,那满身的伤痕,数个与死亡的交汇,一切都变得那么具象。 “小梁,你不该,不该为我……你叫我如何偿还?” “不是这样的,不是你想的这样,为你,也为我自己。” 她踮起脚,纤细双臂绕到他脑后,探入他后颈,又轻轻抚摸到脸庞,继而热切地、带着一种无比的渴望,捧住他的脸,“柳哥,我只想告诉你,永远不要怀疑你的信仰。” 你甚至可以怀疑你自己,但请永远不要怀疑你的信仰,她说,“我验证过了,正义不会消亡。” 何为民心?即是公平,公正和正义,浩大的民心可直达天听,便是无上权柄也无法违背。你曾经所笃信的那些真理是存在的,它并没有消亡! 徐稚柳忽而想起元宵夜贩卖灯火的那个女子,那样可爱,那样迷人,她用他的灯火重新照亮了他,他一时分辨不清是泪还是雨,只觉被雨打湿的并不只有躯体。 他的全部都浸泡在了风雨中,复杂地甜蜜着。 她长大了,变得很漂亮,也很有味道。他能清楚感受到胸前的柔软,甚而情不自禁描摹柔软下的每一寸。她毫不设防地把自己尽数交给他,用赤诚滚烫的爱意反复拯救水火中的他,徐稚柳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他们不再说话,只这么相望着,一寸寸挨近对方,由着雨丝布开一张天罗地网。 梁佩秋的腿疼地快要支撑不住,可她不舍得破坏眼前的美好,她怕自己稍一动弹就会醒来,然后被告知所谓失而复得只是她的黄粱一梦。 她咬了咬牙,尽力让自己往上,勾住他脖颈,贴住他耳廓,低声问他:“那天晚上是你吗?” 他知道她说的是冰窖。 “还有后来……”在牢里为她擦身体,换衣服。 这个问题重要吗?或者说,在眼前的风月里还重要吗?徐稚柳放弃了思考,脸颊微微侧过来,让她吻得更真切。 “都是我。” 他们之间哪里还有礼法可言?徐稚柳想到,他和她,只有情,没有礼。她主动欺身,他拥她入怀,她缠他的腿,他吮她的唇,这才是他们。 \/ 这一晚的后来,是在徐稚柳曾经睡过后来梁佩秋也睡过的那间屋子度过的。 云水间许久没有住人,屋内难免潮湿,落满灰尘,好在一应物件都没怎么变动。徐稚柳从橱柜里随手扯出几件衣裳铺在床上,抱着梁佩秋躺上去,为她仔细地盖被好子。 在起身准备去烧热水时,被她拽住手指。她声音小小的,脸颊微红:“不要走。” 她眼睫忽闪着,里面尚有许多惊惧,许多不确定,一如初见时看到他就会浑身通红的小兔子。徐稚柳无可奈何,揭开被子和她躺到一处。 黑暗中他为她褪下湿透的衣衫,手掌用力揉搓她冻到僵硬的腿,一遍遍问她可有缓解。她含糊应着声,既害羞又大胆,反手抱住他腰肢。 她或许不知这样会如何折磨一个男子,尤其一个初经人事的男子。 想到冰窖那一晚,徐稚柳喉头干涩,全身血液好似都在倒流,冲到头顶,叫他沦丧所有的理智。他用力钳制住她的手脚,从身后抱她,掌住她一切乱动的可能。 同样感到煎熬的并不止他一人。 随着黑暗中每一点窸窣动静被放大数倍,梁佩秋的身体所有感官都是备战状态,可她还是忍不住向他靠近,汲取身后体温所带来的真实感。 他们不得不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知道是你救了云仙,既然把人力用在了这里,居九那边势必不太顺利。听说安十九也在找居九,怕你会晚他一步,所以想去看看有没有居九的下落。” 没想到安十九不在府里,她原打算离开,忽然之间觉得此时是个好时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居九身上,那么她是否可以借机查查别的? 安十九的书房向来不允许任何人出入,若非有观音瓷打掩护,门房也不会大意。 何况,就像先前说的,她占据了所有人都在寻找“要犯”的天时,任谁也不会想到,她能和要犯扯上什么关系。 徐稚柳问她:“你何时开始对安十九起疑?” “也就是不久之前。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可我没想到真的是他。” 玉扣被她贴身带着,方才为她脱衣服时徐稚柳已然看到了。想到她今晚面对的危险,徐稚柳眼底闪过一抹寒意。 “所以你杀了他?” “我、我也不知。” 那一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以说完全不计后果,安十九并非毫无防备,头微微侧偏,是以力道被中途截断,没有全落到他头上,不过他的头的确被她砸破了,满脸都是血。 她慌不择路往外跑的时候,他好似晕了过去。 她也不知他有没有死。 “我是不是……是不是杀人了?” 她的身体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徐稚柳察觉到了,手掌抚过她耳廓:“不要多想,他应该没事,若当真出了事,镇子上不会这么太平。” 他在街上走了很久,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可见安十九多半还是活着的。梁佩秋一时不知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她并不害怕杀安十九这件事本身,而是害怕安十九之死可能带来的一切,怕拖累安庆窑,也怕拖累他。 这一刻,她不再享受被人从后抱着的安全感,转过脸来面向他。 “我以后,以后会谨慎一点。” 徐稚柳以为她要说什么,不妨是这个,再一想她的顾虑,他的心顿时软成一滩水:“小梁,你怎么这么傻?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失手了,今晚会是怎样的结果?” “可是……” “没有可是。” 徐稚柳难得流露几分霸道,梁佩秋眨了眨眼,有点新奇。 “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你也要听话一点,以后别再做傻事了,好吗?” 她支吾着,本不想贸然给他这个承诺,却见他低下头,寻到她的唇,喃喃低语,“我会很担心,很担心你。” 不知不觉间两人又吻到了一起,这一次没有大雨侵扰,没有不听话的腿和胡乱到无法安放的心,有的只是倾其所有,义无反顾。 在火盆偶尔发出响动的哔剥声中,他们彼此陷落在各自的气息,缠绵悱恻,直到夜的尽头。 后面梁佩秋实在太过困倦睡了过去,只没多久又惊醒过来,如此反复,半梦半醒间仍不肯松手,徐稚柳就一直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很久的话。 他才知道,玉扣是她不慎丢失,后被有心人捡到特意送交给的安十九。而事关新政改革的手书和与夏瑛来往的密信,他一直非常谨慎,收在书房暗格,非亲近之人无以得知,就更不用说在他眼皮子底下窃取了。 而她在京城出事的那一晚,本欲直接上告,当着皇帝的面,揭发安十九的恶行。是谁掳走她,坏了她的计划? 又为什么这么做? 千丝万缕萦绕心头,梁佩秋一时没法想清楚,不过徐稚柳已经想明白了,他为她分析:“你想想,若你上告,不管成功与否,最倒霉的是谁?” “安十九。” “那么发现这个秘密,最想要除掉你的人会是谁?” “安十九。” “可如果是安十九,你现在还可能活着吗?” 以安十九睚眦必报的性子,若知她有此打算,恐怕早就将她千刀万剐,且会有许多种更为保险的、不让她被人发现的凄厉死法,不至于几个流民闯进来,就直接把她扔在宫城里。 退一万步讲,即便安十九觉得她尚有用处,想留她一命,安乾也绝不可能容许这么一个随时会爆炸的威胁存在。 “所以,不是他。”对这一点,梁佩秋是笃定的。 安十九种种表现实在不像发现了什么,他不仅发动小太监在皇宫找了她一夜,为她请了最好的大夫,还因万寿瓷大出风头,赏了她不少金银珠宝,让她路上尽情享用。 徐稚柳也表示赞同:“那么,这个人不是安十九,却也不想让你上告,并且,没有把此事告诉安十九。” 这就说明,对方和安十九同属于受益者,却不在一个阵营。梁佩秋当时所代表的是安庆窑,而不想安庆窑得到皇帝赏识的,当属湖田窑。 “你的意思是,当时买通太监掳走我的是湖田窑的人?” “和出卖我的,应是同一个人。” “那他怎会……怎会又要保护湖田窑的利益,又要伤害你?” “有三个可能。要么,他忠于湖田窑,认为我损害了湖田窑的利益,所以出卖我。不过看后来湖田窑的下场,这一点基本可以否定;要么,他不忠于湖田窑,想要保护的也不是湖田窑的利益,那免于上告除了安十九获利,还有谁?要么,他无法选择忠或不忠,只是一枚受人摆布的棋子,这和上面那一点是可以重合的。” 说到这里,徐稚柳基本有了答案。 这人既能洞悉他的一举一动,能随意进出他书房,且知云水间是他别业,能在她发现猫腻时及时扫清障碍,是他身边极为亲近和信重之人,还能发现她想要上告没有揭发,而是直接买通小太监除掉,本事可见一斑。 他万万没有想到,从小自诩慧眼还算识人的他,身边竟会深藏一个家贼。 他最后问她:“你欲上告,必定做好万全准备,这中间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你仔细回想,一一说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 这一夜因居九失踪而引发的连锁反应还没结束,在镇上的某一处,为此谈论起“内鬼”的并非只有徐梁二人。 梁佩秋并不知道,她跑掉后没有多久周元就出现在书房,看安十九倒在血泊,吓得几乎失声,正在他准备去叫人请大夫的时候,安十九悠悠转醒,叫住了他。 皇宫那个吃人的地方,小十九都活了下来,区区寸地,能奈他何? 他平淡地说没有大碍,叫周元去拿止血的金疮药过来。这份经验仰赖于他从小大小伤情不断,可谓久病成医,睁开眼动一动,就知死不死得掉,是以没让周元声张。 周元却更心惊了。 他知道是梁佩秋做的,安十九不传扬出去,是否是在保护她?否则袭击当朝命官,她怎么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战战兢兢地描述起她离开时的情形,说到作案工具,砚台还在她手上。安十九沉默听完,令他吩咐下去,不许任何人议论。 那一刻周元好似明白了什么,再要说什么时,忽觉背后一凉,转头看去,郑孑正在外头! 他和安十九都吓了一跳。 郑孑冷冷道:“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没想到那女子如此大胆!没有徐稚柳的本事,倒比徐稚柳下手狠辣。” 安十九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郑孑却满不在乎地一摆手:“你与她的事我不管,眼下头等大事就是先找到居九。” 说完,他甩了甩袖子,转身要走。 后来周元无数次回想那一刻都在懊悔不迭,那郑孑真是找死,话都让他说完了,为什么还不走?倘若他就此离去,没有因为不满而发泄似的嘀咕那几句,或许就没有后面那些事了! 可偏偏郑孑是个自负的,与孙旻一样吃尽权势之好,眼睛早就长在头顶上。 他那么随口一句“一个阉人,也敢肖想女人”,却不知深深刺痛了安十九的心。安十九不顾还在飙血的脑袋,腾的站了起来,直逼郑孑而去。 “你说什么?” 郑孑也恼了:“这是你和上峰说话应有的态度?安十九,你不会真把自己当什么玩意了吧?你以为大人一直没有动你,是忌惮朝中那位狗宦吗?放屁!大人是不想文官吃饱了撑的,把矛头对向江西,这才放任你在地方作威作福了几年。若非大人警惕,早早发现夏瑛和徐稚柳的勾结,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 安十九悚然一惊,原来当初暗中给他传递消息的是孙旻的人!孙旻才不会好心帮他,一定别有图谋!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查了不该查的人。” 景德镇本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放在江西除了有点特定优势的地方产业,不会惹来任何人的注意。 有居九坐镇,孙旻本不必太过在意此地,却不想一个奔着太监来的酷吏和一个决意为父沉冤的少年,竟然将结网十数年的局生生撕开一道口。 那时,当孙旻知道徐稚柳因文石开始调查文定窑一案,并联系到徐有容一案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有了决定。 这个世上远有人比他更想徐稚柳和夏瑛死,不是吗? 郑孑还在说:“对你也是一样,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也别说。你那干爹大权在握时,大人都不曾把你放在眼里,何况今时今日……” 正说着,一股冰凉贴近皮肤。郑孑垂眸望去,一柄匕首正抵在小腹的位置。 他眼睛陡然睁开,行动也快似闪动,然而安十九更早一步预判了他的动作。反手一捅,冰凉直穿腹脏,疼痛只在一瞬。 “你——” 刀子抽出再捅进,反复了不知多少下,不知脸上被溅多少血,安十九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直到人在眼前一点点死透,身子无力地瘫软下去,安十九才丢开匕首,对旁边早就看傻的周元道:“拖下去,处理干净。” 郑孑本就是悄悄前来,悄悄回去也很正常,没有人知道南昌府布政使司的参政大人,曾来过景德镇。至于死在哪里,那不是他该负责的部分。 安十九一步步走回到桌案旁,扶着太师椅坐下。 窗门外暴雨还在下,打在檐廊上噼里啪啦,屋内却安静地过了头,流动着一股沉沉死气。 周元深吸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想要作呕的冲动,壮起胆子看去。 桌上烛台已烧到尽头,火苗随时都将熄灭,在那摇曳的晦暗不明中,安十九弯下腰,一枚枚捡起碎在地上的观音瓷。 第126章 之后梁佩秋怀着相当忐忑的心情等了几日,一直没等来安十九的追究,整个镇子风平浪静,除了那晚骤然来临的大雨,什么都没再发生,渐渐地她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她也纳闷安十九为什么会放过她,袭击朝廷命官可大可小,要如何定性不就一句话的事?想抓随时能抓人,就算一时因陶务之需不能杀她,也可以变着法子折磨一通消消气,何以轻易收手? 再一想徐稚柳之死乃由他一手造成,或许安十九是出于忌惮,怕她狗急跳墙,将他做的恶事都抖搂出来,这才不得已咽下那口气吧? 这么一来,她对安十九仅有的一点点不知是同情还是悲哀的复杂情绪,彻底没了。 后来和徐稚柳再说起观音瓷,不用等周元打听来消息,她就知道了,太后娘娘的寿诞在小暑前后。 由此可见,孙旻想要利用观音瓷讨好太后,重获君心。他并未放弃回京入阁,对那至高无上的权势仍有着急不可耐的追求,况且安乾一走,阉党人心涣散,朝中格局势必大洗。 若有人先得帝心先入内阁,那他这么多年的筹谋岂非一场空? 真要说起来,孙旻所仰仗的天时地利,无非是文官和阉党不休不止的斗争,而他适时地远离朝堂,专心地方政务,每年上交让皇帝满意的财税报告,再有景德镇陶瓷拔高政绩,如此对比之下,才有了所谓的“简在帝心”。 而这个先决条件一旦打破,他一个外放多年的官员,想要伸长手臂搅动京城的水谈何容易。见微知着,观音瓷有多重要就不必赘言了。 如今任务派发给梁佩秋,稍有不逮,徐稚柳不会怀疑孙旻一气之下杀人的可能,所以当务之急是妥善完成观音瓷,要让孙旻和安十九一样,不得不被民窑掣肘,不敢轻举妄动,梁佩秋的安全才能得以保障。 “可是这么一来,岂非白白让他得了好?” 梁佩秋多少有些赌气的成分在里面,并不想让孙旻好,一则这人是大贪官大蛀虫,不仅克扣钦银,吞没文定窑,还害死了徐稚柳的父亲;二则,通过种种迹象表明,潜伏于湖田窑的内鬼多半也听命于他。 这个内鬼并非安十九安排,却和安十九在上告一事上享有共同的利益,除了孙旻及其同党,怎么看都没有第二个可能。 而且,他有利用安十九加害徐稚柳的动机。 虽则这些都还是揣测,但一想到那个内鬼,梁佩秋不止一次感到人心的可怕。怎会是他呢? “能不能得好要看他的命。”徐稚柳唇边浮现一丝令人难以捉摸的笑,“给太后娘娘献瓷既是孙旻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 梁佩秋想到当初遇水而化字的大龙缸,眼里精光毕现,不过转瞬光芒就暗淡了。 自从出了那档子事,御窑厂对民窑搭烧的陶瓷可谓防范到极致,凡要上贡,必先经过重重关卡的检查,什么遇水遇火,可能暗藏的玄机都来一遍,确保万全才会送上京城。 再者,越级上告本就有罪。 最根本的问题是,“观音瓷不比大龙缸,所能做的手脚有限。其次,观音寓意吉祥平安,本是为了贺祝太后千岁,若坏其美好寓意,难免晦气,恐会惹贵人不快。” 徐稚柳对太后了解不多,单就几次接触来看,不比万庆皇帝三天两头犯糊涂,太后娘娘反而是个清醒知觉之人。 要揣摩太后的喜好,可比揣摩万庆皇帝难多了。 “此事不急,还有时间慢慢考虑。” 又说起湖田窑的那个内鬼,梁佩秋问他:“你有何打算?” 徐稚柳答:“如今居九下落不明,孙旻若无旁的棋子可用,早晚会用到那人,不过……他和居九不一样。” 梅子苏之所以能离间孙旻和居九,是因为居九有足够撼动孙旻的资本,孙旻才会出手,而对于内鬼,一个甚至还不如王进的杀人工具,没有任何价值,是生是死对孙旻而言并不重要。 梁佩秋原想说什么,转念顿住。 首先内鬼虽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若非他传消息给安十九,安十九也不会杀害徐稚柳和夏瑛,但光凭内鬼一张嘴不足以定罪,他所能掌握的证据给了安十九,安十九肯定不会承认,即便承认,也不会用以佐证自己杀人的事实。 连安十九都没法拖下水,更不用说只在背后发号施令的孙旻,说不定对方反过来还要问他们一个诬告之罪。 “那就任他在湖田窑待下去吗?要不我直接告诉徐叔,当众揭穿他?”说这话时,梁佩秋声音里带着些许犹豫,毕竟那人跟随徐稚柳多年,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刚开始得出这个推论时,连她都始料未及,难以置信。 在景德镇这座大染缸里,背主之人向来没有好下场,这是大家墨守的规矩。 工商虽排在士农后面,属卑贱阶层,但他们有他们的尺度和秩序。恰恰因为在这行当里的都是吃手艺饭的下层阶级,才更需要严明的法度,以维持相应的治安。纵有天大的苦衷,纵被逼迫,宁死也不能存有害人之心,这是底线。 何况湖田窑这样的大窑户,家规森严,家法严厉,一旦揭发,必乱棍打死。 “若你担心猜错误会了他,这个坏人就由我来当吧……你放心,此事无须徐叔出面,我能处理好,不会冤枉他一点,也不会纵容他半分。” 她如今的行事风格和手腕徐稚柳是见识过的,早不是当初战战兢兢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啦。 他顶着周齐光的名头,被多双眼睛盯着,身份不便,此事交给她来处理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没那个必要。” 梁佩秋以为他于心不忍,不想他道,“棋子不分贵贱,只分大用和小用,姑且再用他最后一次吧。” “那用完之后呢?” 徐稚柳揽过她肩头,眼眸下一颗褐色小痣衬出几分优柔。 时已入夏,云水间的一亩方塘有了生气,小荷尖尖露出粉嫩一角,放眼望去一片蓬勃生机,有几个心急的已经迫不及待张开花蕊,黄色芽芯凭风而动。 他终于可以履行对她的约定,她也终于等到他对她打开心门,只眨眼之间数年尔。物是人非,几时休止?他们都在向前走,身体是,心也是,有些东西守不住再拼命守护也是惘然,不如放手。 梁佩秋在那份冷静的优柔里,叹了声气。 虽然有些事情他没有告诉她,但她能感觉到他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正在酝酿什么。他在织一张网,而这张网一旦收紧,落网的或许并不只有孙旻,又或许并不只有安十九。 她的心便似嫩黄的芽芯由风拨弄,催化出不安,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于是往上蹭了蹭他脖颈。 他习惯性地偏下头,捕捉到她上扬的眼尾,那略高的眉骨下是两分落拓英华,灼灼的,总叫人意乱情迷,继而笑着盖住她眼睛,湿湿润润的吻如雨落下。 亲昵了好些天,已不如那一晚的后来心慌。当晨曦透过窗扉的一瞬,意识到前夜全不是梦,她钻进被子半天没好意思露脸,徐稚柳哄了很久她才敢看他。 夜间被朦胧月色掩护的、大着胆子暧昧的、情不自禁抓咬啃挠的种种,全部曝在天光下,带给她一股后知后觉近乎于朝圣的感动。她还是没忍住哭了,因他完全和徐稚柳不一样的面容却完全一样的眼神,他是这个世上对她最温柔的人。 如今再和他亲近,虽则多少还是羞赧,但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珍惜当下,尽可能和他在一起,不去惶惶所谓地老天荒的东西。 两人又抱了好一会儿,徐稚柳忽而想起什么,问她:“我听人说,你之前为一位高官太太做过观音瓷?” 梁佩秋一愣,并不是很愿意提起那段过去:“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徐稚柳判断她的态度:“我不能知道?” “不是,也不是。”梁佩秋挠挠头,眼神躲闪,“就没什么好说的,那件观音瓷很普通。” “有多普通,你说来听听。” 梁佩秋眨眨眼睛。 “你真的想听?” “我不能听?” 怎么又绕回去了!梁佩秋再是迟钝也感觉到了他的捉弄,眼风横扫过去,三分嗔怪七分羞恼:“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偶然之间在鸣泉茶馆听到一段故事,不知真假,想向你求证一番。” 毕竟他曾叫她不要随便相信故事,有什么好奇的尽管问他,轮到自身才知这个要求有多可笑,有多圣人,相信故事乃人性作祟,毕竟比起勇敢发问,软弱逃避才能自欺,只也不能两个标准。 思来想去,到底在意。 他俯下身,她枕在他膝盖上仰头,两人脸对脸,无处可逃。徐稚柳的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软乎的下巴,脸上也似笑非笑:“原来在我之前,你还有过一段情事?” 第127章 徐稚柳说起“情事”时,梁佩秋明显感觉到两个字之间的停顿,情字的音还被他刻意加重了一点,听在耳里满是酸溜溜的味道。 他这个年岁其实早该成家了,孩子都应长到膝头高,何曾想到临近而立,还因情窦初开而吃醋? 梁佩秋一动不动看着他,睫毛在他指腹手掌间刮动,看他强作镇定和欢颜,耳后逐渐扫上薄红,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算哪门子的情事?真要追究,只是她对情事的一次利用罢了。 那是徐稚柳逝世后第二年,距离王瑜悬梁自尽不过数月,她还处在安十九的严密监控下。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想要取信安十九非常不容易,为此她可以说费尽思量,既要躲避安十九耳目悄然行事,又不能让他起疑。 遇见“昭安”的那一日,本是徐稚柳的忌日。因这日子太过特殊,若无特别原因,想要出城拜祭,一定会惹来安十九猜忌。 好在不久之前,曾有人托安十九中间穿线,令她寻个日子去郊外的观音山见上一面,道有要事相求。对方是女眷,多少有些不便之处,安十九自知宦官轻贱,向来难入王室宗亲的眼,识趣地没有同行。 她当时还不知对方来头,只为此感到欢欣,故而表面惶惶,内心窃喜。 那时的她初露锋芒,待人接物已有几分威势,处在少年与成人的交界处,然而高门大户,自成一体,那位夫人单就隔着屏风与她对话,姿态、修养、言谈间隐隐透露的大家风范都叫她为之颤动,她要十分努力才不至露怯。 后来想想,刀锋下存活至今,铁石尚且炼成真金,何况活生生的人?有甚好怕!于是挺直了腰杆不卑不亢,那位夫人意外高看她一眼,这才说了自己的诉求,想为八十岁高堂烧制一件等身长的观音瓷。 观音瓷本不属于常规陶瓷范畴,较为更艺术些的雕刻瓷,想要做出等身长度不难,近两人高的大花瓶她也做过,难的是观音神态,活物更比死物难。想要惟妙惟肖,需得数个技艺精湛的老师傅们合力完成,非一人之功。 她不敢贸然称大,唯恐搞砸了飞来横祸,推拒之间忽然听到一句嘲讽:“你不是大名鼎鼎的小神爷吗?我还以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不过如此!早知就不千里迢迢跑这一趟了。” 回忆到这里,梁佩秋对徐稚柳说,那就是昭安,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还是変声期的。 后来她才知道昭安是他的化名,他瞒天过海顶替妹妹才得以悄悄出门,盖因他生性顽劣,那阵子闯了大祸,正被关在家里受罚。 他属于男生女相的类型,扮作女子也不违和,穿着一身繁复的桃色裙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梁佩秋叫那一眼惊为天人。 不过当时她离门不远,元兆安又走得急,两人不免撞到一处,她半条腿残疾,被带的卷入门后,一阵碰撞,狼狈不堪。 因这一茬,元兆安尚挂在嘴边的讥嘲打了个回旋镖,转而变成愧疚。生怕给她撞伤了,他叫来太医给她诊治。 她的伤情确实不好,为这趟出行能争取时间赶去瑶里祭拜徐稚柳,必须要有滞留山上的原因,是以出行前几日她就开始糟蹋身体,好在元兆安母子都是良善之辈,留了她在寺中过夜。 元兆安亲自领她去前院安置,一路上或明目张胆或鬼鬼祟祟,不停打量她,纵然她自幼就以男儿身行走市井,不比元兆安一个毛头小子技巧拙劣,可在他的窥视下,她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后来证明,元兆安的确识破了那一点。 原因无他,只她借宿当晚偷溜下山时被元兆安发现了,一路尾随至瑶里。元兆安说,“我看到你用衣衫擦拭那人的墓碑,将坟头的草理得一根不剩,还一个人自言自语哭了很久,我猜没有一个男子会这样仔细……这样惹人怜伤。” 对于元兆安而言,一个年纪轻轻就被誉为小神爷的女子,不仅女扮男装没有被人发现,还瘸了条腿,在天地一线的大雾中夜行百里去拜祭一个人,甚而胆大包天地利用他和他母亲为之打掩护,实在有趣,令他不得不心生好奇,继向往之。 太医说她旧伤发作,这几日必然疼痛难忍,可她好像全然忘记了这一点,下山时有如疾风,策马扬鞭自如洒脱,更是半分不输男儿,到了那黑灯瞎火的地界也不害怕。 在夜里不知名鸟兽此起彼伏的叫声中,她把整个天地抛在身后,只围着那一座看起来实在平平无奇的坟头。 他简直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惊喜,他听见她说,“柳哥,我来看你了,你还好吗?今日琐事繁沉,来得晚了,你不要怪我。 其实徐叔不让我来看你,他说安十九在我身上布满眼线,若叫他发现我假意逢迎于他,我会死得很惨,可我一年到头在做鬼,每年只有这一天这几个时辰才能做回个人,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柳哥,以前你说瓷业八十行当维系艰难,我虽赞同,但没有切身体会,终究不能理解你的心境,如今真正走过你走的路,才慢慢懂了,艰难二字听来容易,做来全不能及,可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纵再千万次,我仍旧会为那一晚又大又圆的月亮而感动。 柳哥,我一定会向你证明,你此生所求所信,堪比金坚。 说来好笑,那些账本,那些窑务,那些船帮瓷行的规矩,那些厘不清的头绪,那些我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懂的东西,没想到短短一年就能看懂了,只你看不到了,我很遗憾,也有点委屈,为什么你活着时,我未能离你更近一些? 安十九时常在饮宴上送女姬给我,或许他也听到了坊间传闻,怀疑我身份有恙吧?如若成亲能使我光明正大地来看你,我是万分愿意的,只我如浮萍波荡,此生又能负谁? 柳哥,我的心早就不属于我。” 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时候没有头尾,听得元兆安直打瞌睡,直到后来她开始咳嗽,这一咳就跟停不下来似的,咳得弯了腰,咳得起不来身,咳得一口浑浊的血液飞溅在墓碑上。 元兆安吓傻了,差点忘了自己在听壁脚,忙乱地现了身。那动静是个人都能听到吧?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竟没有发现!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她对自己吐血的糟糕情况视而不见,平静地掏出帕子,擦去了墓碑上的血迹。 她还说,“月前有人用一笔银两买通安十九,欲将新会馆盖在地段最佳的下山弄,那里距离三窑九会与风火神庙都不算远,不过要盖新会馆,就得推掉原先在下山弄前后街的两家窑厂和三家坯户。大概是为这事四处奔波,未能好好入睡才会吐血吧?柳哥,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很好。” 尔后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袖中,定定望着墓碑上的名字,上面除了名字没有记录任何生平,可她的眼睛好像在读那一行行累成长卷的碑文。 随后她转身离去,背影孑孑,风中只余一句:“柳哥,明年再来看你了,你可不要把我忘了,我是小梁啊。” 元兆安对梁佩秋说,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缩紧了一下,有点疼,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感觉。 回忆再次中断了,徐稚柳难以描述此时心情,他应该为元兆安的表白吃味的,倘若那算表白的话,可他的心已经飘去了自己的坟头。 他仿佛亲眼看到那一晚的她,她曲着不太灵便的腿,半跪半坐在他的衣冠冢前。她又一次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换取夜袭百里“见他一面”的机会,他问她:“值得吗?” 她只是笑,并不回答。徐稚柳感觉眼睛进了沙子,第一反应不是揉自己眼睛,而是伸手挡住她眼睛。 在她的深情里溃不成军的何止元兆安,徐稚柳宁愿那一刻死了,至少他的冤魂能与她同在,“这一生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 她很得意,如果这个故事能让他有此决心,就很值当。 “后来呢?” “后来他下山在镇上待了三日。” 元兆安没有提前打招呼,临时突击,安十九得到通传时人已到了府门前。元兆安看看他府邸的规制,再看看他穿戴的一身金银,秀眉颦蹙,大骂了一句“狗奴才,你哪来的胆子?” 别说安十九,梁佩秋都吓了一跳,直到那时她才意识到元兆安的身份有多尊贵。普天之下,能对有官身的太监斥为“奴才”的,只有皇室中人。 再大官的太监,也只是他们的家奴。那一刻她心里升起巨大的喜悦,为元兆安的突袭感到振奋,她忍不住幻想安十九种种滔天大罪被主子看到的下场,或许她能为徐稚柳,为王瑜,为自己,为景德镇受苦受难的百姓们博一个伸冤的机会! 于是她和安十九陪着元兆安出入茶楼酒肆,从街东到街西,从鸣泉茶馆到江水楼,凡人群聚集之地挨个逛了遍,次日深陷劳资纠纷的原下山弄商户们集体哭跪到元兆安面前。 两家窑户,三家坯户,共计五家人,把负责协商的梁佩秋告了个彻底。 他们人多势众,钻了空子直冲到面前,将元兆安几乎吓得魂不附体。安十九大骂刁民,护卫们举刀威吓,那场景实在有几分滑稽。 她以为元兆安是个软脚蟹,会就此躲瘟疫一样逃离这帮贱民,不想他平复下来后就打发了她和安十九,将五家人叫到跟前询问冤情,末了又叫梁佩秋单独谈话。 她不知道元兆安曾经尾随过自己,生怕隔墙有耳,在元兆安面前老实地扮演一个被强权压迫的商人。 她诚惶诚恐地说:“草民奉命处理拆除旧址建新事务,按照当地市价标准给予赔偿,与他们协商数日,从未有言语行动过激之处,还望郡主明察。” “你奉谁的命?市价标准是谁定的?拆除旧址有没有官文?”元兆安说,“那五家人拿出了房契地契,就算没有经营成本,按照你给的价格,也差了一大截。” 更不用说强拆旧址,还要给予一部分损失。那五家人生意做得好好的,丁点过错没有,怎么可以胡乱拆人家的房屋? 元兆安是个混子,但不是个傻子,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他配合着她,大声质问:“既拿不出官造文书,就是违法强拆,梁大东家你可知罪!” 梁佩秋忙低头认罪:“草民知错。” “你错在何处?” “草民中饱私囊,强拆民址。” “是吗?可他们告诉我,你背后另有其人”元兆安冷冷哼声,“安十九,你出来!” 说话间,安十九就被元兆安的随行护卫押着进来。元兆安一看,顿时气不能平:“你果然躲在后面没有走远,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哪个奴才敢违背我的命令,这要在我国公府,你已被乱棍打死了!” “下官是怕梁大东家不懂规矩,冲撞了郡王您。”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糊弄我?” “下官不敢。” “你算屁个下官,在我面前装什么相,你几斤几两我能不知?”元兆安说,“我不跟你废话,现在有两个法子,一是我将馆主抓来,严刑拷打,看他到底把银两给了谁,又给了多少银两。另一个法子是,我直接让护卫去你二人府上搜索,看看到底是谁中饱私囊。” 安十九没想到他一个草包还懂这些,神色凝滞住了,而她呢,则在那片刻的凝滞中扯开了嘴角。 可她还没高兴一秒,元兆安又说,“这两个法子,不管哪一个,只要被我查出来,立刻扭送官府。我现在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主动承担罪责者,从轻处罚。” …… “听他讲完那句话,我知道没戏了,就算闹得再大,捅的再多,元兆安也不会如我所想。” 说实话,自元兆安亲自送她下山那一刻起,她就隐约猜到他对自己有意。她并非不知情事,甘冒杀头之罪引诱郡王,为的无非借他之手,铲除奸佞。 谁知元兆安被保护地太好了,没有见过朝堂的黑暗,也不知江湖的深浅。 如若安十九只是一个普通太监,任其打发无关紧要,可安十九不是普通太监,是受圣命前来协理陶务的太监,有皇命在身,轻易处置不得。元兆安如果不能仗着皇家子孙的身份就地将他打死,那么一旦元兆安离开,死的就是她。 元兆安怎会想到呢,一个小太监竟敢如此猖狂?她庆幸方才没有轻举妄动趁势向元兆安和盘托出心中图谋,否则这会儿恐怕已经死于非命。 她最终还是将一应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元兆安不信,也想不通事态为何会如此发展,他分明是想帮她出气! 他问安十九,“那五家人说,梁大东家是听你吩咐办事,你当真全不知情?” “下官、下官当真冤枉。” “我方才说什么?谁许你在我面前自称下官?你这狗奴才,换了身衣服就真把自己当官了?来人,替我好生教教他当奴才的规矩。” “遵命!” 元兆安身边跟着的都是一等一的皇家护卫,教育一个对自家主子阳奉阴违的太监,可以说毫不手软,把安十九痛打了一顿。 但也仅限于此了。 她看出来,元兆安不会杀人。那个尚且处在変声期的皇室子弟,或许曾窥见过人间一隅的黑暗,不过正如流星总是转瞬即逝,那朦朦胧胧摸不真切的苦难,在他的生命长河里不啻于一颗小石子,根本击不起一点水花。 离开这里,不久之后他就会忘记这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他曾感到短暂好奇过的女子。 也是元兆安让梁佩秋意识到,对安十九不能再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一击之下,若不能让他死无葬身,宁可再等时机。 徐稚柳听懂了她的意思,不觉摸了摸她发顶,喟叹一声:“小梁,你果真……果真长大了,我不知该不该欣慰。” 她的成长太血淋淋了,不可否认的是,这里面有他的原因,甚至很大原因。他感到自咎,却又无力回旋。 梁佩秋顺势勾住他脖颈,笑得人畜无害:“你知道吗?元兆安说,他很羡慕你。” “为何?” “他说仅他平生所见,或所能想,没有一个人在他死后能像我待你一样待他。那时他年纪才多大?比我还小好多岁,我只能安慰他话说得太早,不过现在,我要收回那句话。” 她抬起上身凑到他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我觉得他说得对,我会永如昨日般待你,叫你不舍得离我而去。” 这之后,景德镇慢慢传唱出一则新本子,名叫《梁祝前缘》。梁佩秋知道那是阿鹞写的,她花了许多心思,尽可能贴近现实把他们写进了或许不能成为历史但足够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 吴嘉随着吴寅的调令离开景德镇时,刚好听到那个故事,她深受震撼,也隐隐死心,为曾经在遥远的故土被妥善温存过的情。 路上她问吴寅:“哥哥,你喜欢梁祝吗?” 或许并不需要吴寅的回答,她转念就道,“我不喜欢。” 那时的他们已近塞外,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壮阔的日落。吴寅的思绪不知飞到哪里去,好半天才问了一句:“为什么?” 吴嘉说:“因为梁祝是悲剧。” 我不希望他们是悲剧。 第128章 转眼到了七月,吴寅随调任离开了景德镇,同时对于居九的追踪也告一段落。这一场所有人都拭目以待的暴风雨,仿佛临到山前又再次被乌云遮蔽,连日蓄积的浓云将天缝得密不透风,每一个边角都被细致纳入云间之网。 景德镇陷入了短暂的僵局,不过谁都知道僵持的时间不会太长,局面也不会发生友好的转变,所谓中场休息,不过是为了新一轮对决而筹备力量。 虽然居九下落不明,甚有可能已经遭了黑手,但这并不意味着希望尽失。现在回过头看,当日事发突然,居九被王云仙堵个措手不及,走得实在匆忙,又有安十九布下天罗地网,恐怕并没有机会转移贵重物品。 他若还活着,其本人或心腹势必要返回取走那些物品,而那些物品最有可能藏置的地方就是鹤馆。 一方面居九身为徽帮人领头,多年经营,身家丰厚,为免贼匪惦记,家财所藏之处一定要避人耳目,而鹤馆打开门做生意,每天人来人往,行员复杂,看似是最危险的地方,实则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况且在鹤馆出入的多为达官贵胄,天然设定了门槛,非一般宵小敢以涉足和舔望。 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当一个人意识到危险来临,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往往最为真实,也最能透露隐含的信息。居九当日明知正被孙旻追杀,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钱庄不是私宅,反倒是鹤馆,可见鹤馆一定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或可保全他的性命也说不定。 纵然他声称去鹤馆是为了再见相好的一面,也无从抹杀鹤馆的特殊性。叫徐稚柳来看,估摸那相好的也只是居九设的障眼法,实际要害就在鹤馆。 为免打草惊蛇,徐稚柳决定悄悄探查鹤馆的情况。眼下风波渐止,正是守株待兔最好的时期,谁知他前脚刚有布防,后脚一拨人马就大张旗鼓地进了城。 他得到通报后即刻动身,赶去城外迎接时却被告知晚来一步,等回到衙门,孙旻已在务本堂喝上热茶,杨公与安十九皆在旁作陪。 两人当中杨公年岁大,资历深,又得皇帝特别关照在南直隶养老兼瓷业监察,孙旻给他面子,令他在下手落座,安十九则要差一些,还在杨公下手。三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听到声音,三人齐齐转头看来。 徐稚柳知道这是孙旻作为上官给他的下马威,故意说错时间叫他白跑一趟,好借此机会杀到他专以用来处理公务的务本堂,其次在里就是他的卧室。这是浮梁县搭在镇上的临时县衙,有其天然的局限性,前后不过两进院,除了务本堂还真没有别的待客之所。 徐稚柳无力指摘上官作为,只不动声色扫了眼桌案上一摞摞堆积成山的文书,随即迈过门槛,双手抱拳,才要向孙旻告饶,谁知孙旻没看见他似的,转头又和杨公说起了话。 安十九捧着盖碗小口啜茶,浑当个睁眼瞎,徐稚柳就那样被撂在了原地。 他垂首站立着,身姿挺拔,如松如柏,久而持立,不发一声,看不出一丝半点被冷落的喜怒。 这还是孙旻第一次和徐稚柳面对面交手,人比想象中沉稳不少。他年少时常被人说,一张翰林面孔,胸藏内阁乾坤,如今看来,这位的城府不比他浅。 晾久了也没意思,孙旻徐徐开口:“一盏茶喝完了周大人才现身,果真是个大忙人!早知如此,本官是否该提早三日就支会于你?” “下官不敢。” 徐稚柳认错态度良好,转而又为自己解释,“只下官身体素来不太争气,方才车夫赶得急了些,下官撞到马车险些晕过去,这才耽误了时辰,还望大人莫怪。” 白石郎君的美名和堪比病秧子的身体在京中流传已久,孙旻有所耳闻,听说安十九回来之前,太后还特地嘱托他好好照看这位新来的浮梁县令。 如今他拿自己身体说事,不若扯出太后当靠山。孙旻被噎得冷笑:“那周大人可要好好保重自个,万一有个好歹,我等怕是不好交代。” “大人言重了,下官这是老毛病,平日休养得当,倒不会出什么事。” 这话阴里阳里都在讽刺他“突击视察扰人清净”,只差撕破脸上那张皮。孙旻一听,茶盏搁到案上,发出一串清脆的瓷碟碰撞声,碗中褐色茶汤被泼到手背,也令他皱起了眉:“周大人,太后念在你曾经救主的份上多看你一眼,这是太后慈悲为怀,可你身为臣子,当知忠君事主是你的本分,怎可骄纵忘我?” 徐稚柳依旧神色如常:“下官修了八辈子的福才得太后青眼,岂敢对她老人家有半分不敬?方才说的都是实话,大人若不信,可叫药铺的大夫过来回话。” 这防守当真滴水不漏,拍马屁也豁得出去。退一万步讲,只是小事一桩,若就此死抓不放,倒显得没有肚量,孙旻自知口头之气要不得,可面前这个不知打来蹦出来的无名小卒已气得他连番胃疼,忍不住要争一个上风。 “本官看当地百姓为夏季瓷令奔波忙碌,不想惊动他们才私访而至,你作为当地父母官,该比本官更加体谅他们的辛苦。” 徐稚柳不由哂笑,进城时几乎清空景德大街,此排场之大,算哪门子的私访? “下官上任还不到一年,定然比不上大人在江西深耕十数年,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大人多多指点。” “你能听得进去,也不枉我费这些口舌。” “景德镇民风剽悍,盗贼公行,下官受命来此,既为一方县令,定然事必躬亲,责无旁贷。若不能一力整治当地豪族霸凌、民窑屡遭压迫等不良风化,如何对得起陛下和太后的信任?” “是吗?那周大人有何打算?” “下官在朝,大人在野,原先接触不多,大人对下官为人恐是不太了解。下官受孔孟熏陶,持节禀义,刚正不阿,也不喜繁文缛节,今日冒犯之处,请大人海涵。至于今后,大人且看就是。” 孙旻嘴角微掀,嘲弄之意跃然于脸上。 一时间,务本堂陷入了死寂,就连在外头屋檐上叽叽喳喳的鸟雀看情况不对也纷纷飞走了,杨诚恭和安十九仿佛阳光下窄小的影子,无声无息。 徐稚柳迎头望去,第一次正面地、无所顾忌地对上孙旻。 孙旻深不可测的眼底,浮动着难辨的风浪。整个江西敢于在他面前自称持节禀义、刚正不阿的官员,周齐光是第一个。 他当然知道那句话含沙射影暗指什么,这和公然对立已无差别。孙旻不得不冷静下来,将事情从头到尾重新梳理。 自打周齐光出现在景德镇,他的爪牙被挨个拔除。他不怀疑安十九拥有同样的野心和本事,可如果是安十九,当日朝廷令布政使司拨款成立陶业监察会时,他就不会因一封请书乖乖听话去南昌府见面,而是直接拿着他侵吞文定窑、万寿瓷冬令瓷的实证迫他平分江山,所以在景德镇,除了周齐光,他的对手没有别人。 一切的变故都始于此人。 或许也因为此人,吴方圆察觉到景德镇不太平,才会突然在这个微妙的时机将吴寅调走,还是去一个他从前绝不同意的边陲小地吧?由此可见,吴方圆对景德镇的掌握也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一个本来名不经传的鸿胪寺小官,还是一个将死的病秧子,因一次万寿得太后青睐,步步高升,好巧不巧来的就是景德镇,前后巧合之多,岂能让人放心? 他背后当真没有推手吗? 否则他哪来的底气敢和他对着干? 如果说王进最初的提醒让他怀疑这个新任浮梁县令或许来者不善的话,那么在张文思死后,王进、居九接连设计被害,在南直隶养老的杨诚恭又忽然铩羽而归,以监察之名扼住瓷业咽喉,这一系列的变故,早就让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素未谋面的对手。 到如今就连跟随他多年的心腹重臣郑孑也惨遭毒手,他对周齐光已不仅仅正色二字可言,甚而可以说忌惮,尤其今日之后——过去隔着州县交锋还不明显的情绪一一浮出水面,当那个年轻人抬眼看过来时,孙旻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仇恨和杀意。 虽则短瞬即逝,但他的直觉不会错。 他努力分辨此人的长相神态,想不出曾经在哪里与之有过过节,又或许如他所说,骨子里受礼学教化的文官,天然于权臣有敌意。 这事若放在从前,他根本不必费心,直接杀了以绝后患。坏就坏在,死在浮梁县令这个位子上的人太多了,前有酷吏夏瑛,后有饶州府回调地方的张文思,若再添一个太后的关系户,难保不令朝野震动。何况他才刚刚得了皇帝申饬,岂敢再以“土皇帝”做派行事? 所以,他只能以身入局,试水深浅。 他已无法再相信任何一个眼线,唯有亲自盯着才能放心,至于安十九……孙旻抬头,忽然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安十九莫名打了个冷战,下意识低头虾腰。 孙旻为自己的戒心感到可笑,哪怕曾经权倾朝野的安乾,他也不曾放在眼里,遑论干爹失势后处境本就堪忧的小十九? 十数年上位者的底气告诉他,他仍是江西的天。 且以他对那些自诩清高的文臣的了解,他们不屑动用私刑。于他这个罪恶滔天的大贪官,唯有一路吹打昭告天下,缚以牢车押送京城,留待九五之尊圣裁,如此方显文官大成,清流正统。 是以,他并不担心自己在景德镇的安危。 “本官已有数年不曾亲自巡访下辖州县,此次前来,除了看看各地夏时粮食收成、水利工程和商业互市情况,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周齐光和安十九,最后定在杨诚恭身上,“太后生辰就要到了,按照规矩各省都要敬献寿礼,这次我在上报礼单里填了一件观音瓷,为免有贪功之嫌,我特地点明这件观音瓷由景德镇三位大人携手督办。三位大人不会怪我擅作主张吧?” 上官提携,谁敢说个不字?只这么一来,就把观音瓷能动的手脚给堵死了。 但凡出事,三人一起完蛋。 安十九暗自啐骂了一口狗官黑心,其后看周齐光和杨诚恭都跟锯嘴葫芦似的,只能忍气吃下这个哑巴亏。 孙旻不意外他们的态度,已成定局的事,说多无益,何况他意图为何聪明人都看得出来。 “日前我已委托安庆窑的梁小神爷承办此事,此事事关重大,御窑厂也需合力,劳安大人多费心。哦对了,自明日起本官要巡访浮梁一带,就请周大人与我一起吧。” 既已入局,唯有将周齐光牢牢盯死在眼皮子底下,才是对中场最妥善的敬意。 孙旻自认为魔高一尺,想到自己突然造访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周齐光绝不可能在亲兵护卫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再生什么事端,却没料到天有不测风云。 何况他的对手并不只是一个颇有城府的愣头青,更是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故人之后。 而在中场的也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即便他用观音瓷将或许是局中人又或许是旁观者的安十九、杨诚恭等人全都绑上一条船,也无从想到,那个民窑的女子会成为这条船最终的舵手。 他高高在上,看不起任何人,太监是,女子更是,这在孙旻的规则里是不成立的。 一个女子,怎么可能? 第129章 在随孙旻私访浮梁周边的前一晚,徐稚柳从暗卫中抽调一行人连夜出了城。 这次行动极为隐蔽,听命行事的俱是吴方圆亲自挑选的高手,然而还没离开浮梁地界,他们就被团团包围了。 次日天麻麻亮,对于消息被封锁一概不知的徐稚柳和孙旻驾乘同一辆马车,缓缓驶离景德镇。 安十九如今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与杨诚恭送完人一道回去,路上想探探口风,不想杨诚恭直接装聋作哑,把他无视了个彻底。 他料想这必是周齐光教给杨诚恭的招数,知道杨公性软,对付不了自己,可也拿他们没有法子,气得咬牙切齿,径自杀去安庆窑。 说来也奇,外头狂风暴雨,政权更迭,她安于一方小小天地,竟好似自得其乐,半点没受外界影响。 午后,坯房的晾晒架子上摆满了素胎,或半干或湿润,或瓶或罐,或方方正正,或奇形怪状,就那么浸着阳光,悄然诞生于人间。 千百年后他们早已化作一堆白骨无人问津,而那些由泥土矿料捏成的下贱玩意儿,或许还在人世流传,由中原到番邦,由陆地到海上,由万人踩踏到万人之上。谁知道呢?这辈子他能不能活过一件瓷器。 安十九无从解释那时候的心情,热意蒸腾的炎夏,黏腻腻的汗渍,乱糟糟的浮世,周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乱不安,可往坯房一走,心静了,身凉了。 站在屋檐下感受着习习凉风,竟也觉得岁月静好,名利富贵有如浮云,便那人上人的风光,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守住能拥有的,好过抓徒劳无力的,不是吗?他望着梁佩秋被围挡扎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素锦裙带下白玉无暇的肌肤透着光,一根根绒毛在阳光下浮动,挠得人心痒难耐。 而那肌肤下面又是什么?是会叫人食髓知味、欲罢不能的东西吗? 那一刻,他又觉得阳光刺眼了,狠狠地闭了闭眼,朝她走过去。 离得近了,胸口的动静仍未平复,甚有越跳越猛的趋势。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了,那种感觉既陌生又刺激。理智告诉他不能,可他的身体和灵魂不受摆布,想靠近似乎是一种本能。 他很清楚自己并不完整。在那皇城里,或许因为寂寞,因为看不到出路,又或因为无法被阉割的对情\/欲的渴求,太监往往会寻找对食。可出了皇城,怎还敢有此妄念? 寻常人家的女子岂会自甘堕落,委身于一个六根全无的太监?更不用说她,她已有了婚约。 纵然没有,也无可能。 他杀了徐稚柳,她恨他入骨,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他只能藉由那份恨,留在她心里。 于是他说:“观音瓷是以州县的名义一起送呈礼部的,里头非但押着孙旻的前途,还押着周齐光和杨诚恭的命。”至于他自己,说不说不重要,她根本不会在意。 “顶替他人身份,冒认朝廷命官,更是罪无可恕。不过,此事孙旻还不知道,你若听话,好好完成观音瓷,我可以当做不知。” 事实上被派去京城的矮个子护卫并未能查到周齐光真正的身份,乃因上次在京中探查时惹来吴方圆注意,相关线索都被掐断了。护卫唯一带来的消息是,对方直奔景德镇而来。 根据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也发现了,周齐光并不像一个初入景德镇的新官,哪怕当初事事亲力亲为的夏瑛,之于他对景德镇新政、民风乃至瓷业窑业运行机制的了解,仍旧差了一大截。 他看得出来,周齐光与景德镇有着深刻的羁绊,而这份羁绊,体现在他看每个人的眼神上,幽深,复杂,隐忍又含蓄。 这不该是一个陌生人该有的眼神。 虽然他并不清楚周齐光的皮囊下到底藏着谁,但他隐隐约约有个大胆的猜测。 “此事但凡被捅出去,他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梁佩秋,你好好想想,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他睁大眼睛,不放过梁佩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试图从中看到哪怕一丝惶恐或担忧的情绪,可他失算了。 她从轮车上下来,只轻飘飘扫了他一眼。 “你现在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我听说你干爹已在回乡路上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安十九一愣。 这事儿周元也提醒过他,显然现在并非他主动宣战,也无意与孙旻勾结,可事已至此,安乾一倒,阉党势必要经一阵扫荡。纵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考虑后路了,最好趁着周齐光和孙旻出城巡访的这段时间,离开景德镇。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蛰伏之后,再寻时机,以万庆皇帝对安乾的恻隐,深受宠爱的小十九未必不能取代干爹,重回太和殿。 他没想到,梁佩秋会和周元想到一处去。 “你可知若我跑了,就再也没有杀我的机会了?” 梁佩秋动作不停,将素胎抱到晾架上,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回到轮车上。在旁边俢坯的师傅过来和她说话,间或管家拿着名册过来询问她的意见,她眉眼低垂,神色温柔,始终含笑,却再未理他。 直到安十九悻悻然离去,她才抬头,看了那背影一眼。 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出了景德镇,多的是人想杀他,何必她亲自动手。她不知道他想求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也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晚间,由夜色掩护,她与王云仙按照老路子潜入了鹤馆,这已是他们在这里蹲守的第三晚。 现在全景德镇的人都知道,王云仙当日跳崖是受了居九蛊惑,居九答应割让三家福字号钱庄给他,结果还没兑现,人就消失了。 他见天的在徽帮人钱庄门口闹,拿出了王瑜毕生英名赌咒发誓,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若说刚开始还有人觉得他无理取闹的话,再看徽帮人一副吞了死苍蝇有苦难言的态度就知事有蹊跷,居九应当真的跑了。 都昌帮人不满徽帮人垄断钱庄已不是第一日了,这次借王云仙打头,幕后推手无数,闹得徽帮人直接关门闭户,不敢见人。 如此一来,外面闹得越凶,鹤馆就越“安全”。 两人在藏山阁外假山蹲过子时,楼内笙歌渐止,又过了两个时辰,看门狗都熬不住呼呼大睡了,里面还是没有半点动静。这么干等不是一两日的事,梁佩秋让王云仙先回去休息,两人交替着来。 王云仙一想到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还险些当了居九的替死鬼,这口气怎么都咽不下去。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细签子挑了挑眼皮,又往脑门上洒了点清凉油,抖擞着脑袋说:“我不困。” 梁佩秋被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逗笑了,知他回去也睡不安生,索性不强迫,令他去旁边靠一会儿。 王云仙却挪移着脚步朝她蹭了蹭,眼里带着好奇:“今日当真能守到?” 梁佩秋保守发言:“说不好。” 王云仙眉毛一竖:“那狗官不是说三五日就会有动静吗?我都闹那么大了!”想到这茬他就来气,“这么危险的事,他怎能交给你办?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梁佩秋忙让他声音小点,又解释说:“他若不走,哪个贼敢来?” 第一波第二波的先不抓,第三波的才抓。抓到人第一时间交给秋秋来审讯,熬了三个大夜。秋回忆安十九的提醒。 这本就是徐稚柳的计划,为了顺利引出居九,势必要降低他的戒备。风暴后的平静固然是个好时机,可光有这个还不够,除非王云仙在外头扯大旗,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和官民之间的矛头都转移到钱庄身上,能分散掉部分鹤馆附近的巡检。另外,若是政权的中心不在镇上,那么危险就会大打折扣。 徐稚柳若自行离开,恐会引起居九猜疑,让他认定这是个陷阱,所以徐稚柳事先向饶州府写信,指出景德镇存在见不得光的地下钱庄交易,请求州府增派兵力,支援调查。 饶州府隶属布政使司管辖,此事逃不过孙旻眼睛。为了避免徐稚柳横生枝节,将此事闹到其他州府,孙旻不得已亲自来到景德镇,以强权暂压此事。 他以为把徐稚柳或是安十九杨诚恭等人绑上同一条船,就能打压他们的气焰,而迫使徐稚柳与他一起出城巡访,则将他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譬若徐稚柳连夜发出的人马,他能第一时间掌控动向,从而铲除,殊不知灯下黑往往就发生在一个人最为志得意满时。 “所以那个省里的大贪官,是他故意引来的?他就不怕大贪官直接给他……”王云仙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梁佩秋也担心过这一点,不过徐稚柳说,倘或孙旻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他如今是受太后特别关照的,和夏瑛那样的纯臣还不一样,孙旻要借生辰讨好太后,曲线自救,这时候绝不会傻到触太后霉头。 “况且隔着州县,许多事无法施展,面对面才有机会。” 利用钱庄以退为进,令孙旻和他一同离开景德镇,大门洞开,居九不来才是傻子。且这么一来,孙旻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 谁掌控谁,谁更棋高一着,还都不好说。 王云仙想事情素来一根筋,从未想过一件事能翻来覆去搞这么多花样,连连咋舌:“这就是当官的呀,心眼子真多。”又觑了觑梁佩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梁佩秋笑他装相:“你根本藏不住事,有什么想问的?” “你和那个狗官……你们……你这么快就……你不是对姓徐的……”王云仙不知道怎么说,几次开口几次抓头,实在费解,怎么就移情别恋了呢?喜欢他那么难,怎么对别的男子就容易? 莫非那狗官给她灌了迷魂汤? “你从前说愿意赌一次,可我觉得你赌了不止一次,那个狗官当真值得信任吗?你可别傻了吧唧的被人骗了,当官的都坏得很。” 他这话到底还是含蓄了几分,梁佩秋听懂了,抿起唇微微一笑:“他就是。” “是什么?” “是他。” “谁?” “他是徐稚柳!” “……!” 在王云仙骂娘之前,梁佩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还是没挡住他一个跳脚,脑门撞到假山上,嘶嘶的痛被强忍下去,最后眼底汪出了一泡水。 “他没死,他居然没死,他他他……他妈的。”王云仙几乎喜极而泣,“他命真大。” 梁佩秋颔首称是,他命大,一定会长命百岁。 “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都要好好的。”王云仙执着地摇晃着她肩膀,“答应我,好吗?” “好。” 她知道这次与孙旻出城,徐稚柳一定会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以便她顺利钓到兔子,不止一只兔子。 事实上,谁都没有喘息的时间,因为新一轮的风暴已经开始了。 这一夜临近天明时分,王云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远处传来公鸡打鸣声,天边出现淡淡的白。梁佩秋揉了揉眼,以为今晚又要跑空之际,忽然一道鬼祟的身影闪过眼前。 她忙掐了王云仙的胳膊一下,王云仙眼角挂着屎,捂着嘴大笑出声。 居然真给他们守到了。 他想尾随上去,却被梁佩秋止住。她用眼神告诉他,这只是兔子用来试探陷阱的诱饵,并非正主,于是又等了两天,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时,王云仙大喜过望,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人直接扑晕在地。 至于后面的事,王云仙有点恍惚了。扑上去的时候太激动,没顾得上男女大防,真要把人扛走时,他犯了难。 不过仅思考的一息,不知打哪掠下一道黑影,直接把人抢走了。 万幸的是,那是徐稚柳留给梁佩秋的人。 王云仙险些吓出病来,事后摸摸心脏,有些五味杂陈。他哪里会想到,换了个头脸回来的人,居然不用亲自出面,就把他比下去了。 唉,既生瑜何生亮! 第130章 设计让蛇落网整件事水到渠成,唯一被他们低估的是居九与女官的情意。 那晚在鹤馆抓住女官后,梁佩秋就将女官藏到了湖田窑在郊外的冰窖里。镇子里人多眼杂,不便行事,那冰窖人迹罕至,正是藏人的绝佳之处。 王云仙第一次来时很是稀奇,左看看右摸摸,为冰窖暗门的设计和逃生通道不住赞叹,问梁佩秋从哪寻到的好地方。 梁佩秋脸颊红彤彤,白了他一眼。 关于那混沌的一晚,虽是初次,但她已不想再回忆起。她固执地把和他之间的良辰,放到云水间铺着层层旧衣和灰尘浮动的的屋舍。关于那个雨夜每一缕风吹过心头留下的感觉,都让她刻骨铭心。 她扫过冰台上凌乱的稻草,努力不让自己回想曾经的细节,把注意力放到女官身上。 为了让那女官吐出真话,整个问询过程只有她一个人。可不管她如何施压,女官始终闭着眼睛不置一词。 那是个年近四旬出自内廷的女官,受过普天之下最为严苛的教习,非一般女子轻易就受骗上钩。 既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能撬开对方嘴巴,梁佩秋只能威逼利诱。谁知那女官水泼不进针扎不透,连个眼风都没给她。 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女子,不由心生几分敬意,又不得不把事实剖析给她看:“居九若对你真心,怎会将你置于危险当中?你根本就是被利用了!” 以居九的老谋深算,岂会把身家性命放到一个女人身上?那女官终于慢悠悠掀起眼皮,朝她吐出两个字:“愚蠢。” 那是问询的几天里她唯一一次开口,在梁佩秋诋毁居九对其情意时,梁佩秋忽然明白过来,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用错了方法。 于是当晚她放出消息,人已自裁。王云仙的狐朋狗友们四处一散播,人人都知鹤馆死了个女官,果然不出三天,居九就主动找上了门。 王云仙还在震惊当中,就见那宛若死尸的女子,忽然对居九破口大骂起来。 “我早就说过了,当初孙旻以培养女姬的名义把我送给你,为的就是笼络你,好让你为他卖命!这些年你我之间不过逢场作戏,演给孙旻看,何必当真?是我贪心想取了那笔银钱好过下半辈子,你也答应了把家财都送给我,怎么现在又跳出来?莫非后悔了想不认账?你个老色批,真是白瞎了我这些年!” 居九任由她骂,眼睛不错地看着她,看她还好好的,便很快活。 活到这把岁数只栽过一次,就是对这个女人。他岂会不知孙旻用意?可明知是毒,仍要饮鸩止渴,可见生死早有定局。 “戏唱到终场,总有个收尾,我不想只当戏中人。”所以,在饱受了这些天的折磨后,在听到她的死讯后,他终于作出了选择。 “燕娘,是我害了你。” 那女官使出浑身解数,才骂出了力所能及的所有脏话,不想得到的是这么一个答案。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尔后往地上一瘫,大哭起来:“你个天杀的!为何来救我?为何不跑得远远的,我恨死你了!” 居九上前揽住她,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别哭了,是我来晚,让你受苦了,都是我的错。” 王云仙何曾见过这样的居九?这还是那个让都昌帮人闻风丧胆,让徽帮人心悦诚服的钱庄老大吗? 一把岁数了也不肉麻,王云仙先是哑然,后是唏嘘,见他们拥在一起浑然忘记了身处何地,又抖落几下鸡皮疙瘩,咬咬牙开口道:“那什么……我先打断一下,不管你们怎么分赃,那三间福字号钱庄得归我,咱可是先说好的。” 他这么一开口,原还算温情的场面被打了个稀碎,女官神色一僵,红着脸推开人,居九也不禁弯了弯嘴角,叹笑道,“真是个执着的年轻人。” 他还夸王云仙,“此志不移,你必成大器,今后景德镇的钱庄怕是要改名换姓了。” 王云仙:“我谢谢您嘞!” 最后梁佩秋出来作总结陈词:“留下证据,你们可以走。” 女官一愣:“当真?” 居九也不免惊讶:“为何?” 梁佩秋说:“你们与孙旻共事已久,应该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凡被他刺了青的,能有一个活着走出江西吗?即便侥幸翻山越岭逃过每一个关隘的检查,到了京城,就一定能入得了皇城那扇门吗?” 女官与居九仔细地想了想,俱都说不出话来。事实便如梁佩秋所说的那样,孙旻所谓“江西土皇帝”的称号并不是个玩笑,在这里他和称霸一方的诸侯没什么两样,盖因他没被逼到自立为王,对那千里之外的皇帝还存着几分为人臣子的敬畏,亦或还没有一举成事的资本,这才没有大开杀戮。 可如果有一天,孙旻当真被逼到那份上,那么他们这些人,谁都跑不出江西。 梁佩秋早前和徐稚柳商议过,把人交给吴方圆,以敲登闻鼓的方式跃过京兆府尹,直接上达天听,可要实现这一点实在太难,一则吴方圆的手伸不到江西来,无法确保人质的绝对安全;二则即便敲了登闻鼓,也无法确保京兆府外,皇城里最高级别的三法司就能一举歼灭孙旻。 说到底,还是孙旻位子太高,掌权太重,而居九太过渺小,渺小到可以随随便便死掉,所以,与其大动干戈送人出城,逼得孙旻撕破脸,倒不如先按下不表,蛰伏以待。 “就当你今天没有出现过,还像之前那样消失了,可如果有一日孙旻被伏亦或势颓,你需得出来作证。以字据为证,赌你居家一门九族。” “若我不从?” “你可以死,同样的,我不会对居家的将来作任何保证。” 居九眯起眼睛:“你凭什么?” 梁佩秋说:“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没有任何倚仗。”说这话时,一直隐没在暗处的黑衣人,拔出了剑。 寒光掠过眼前,晦暗的冰窖顿时静若寒蝉,王云仙紧紧攥着衣角,手仍止不住的颤抖。 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这么近,一点也不怀疑但凡居九说个不字,那随着寒光落下的,将是溅在冰面上滚烫而鲜艳的血。 这一刻他不敢看向任何人,只从余光里偷瞄对面的梁佩秋。梁佩秋冷静、镇定,面孔俨然好似精雕细琢的风火神。一种介乎于人欲和神性之间的庄肃,叫他发自肺腑地喟叹了一声。 梁佩秋再也不是年少时的梁佩秋了。 她像风筝飞高了,飞远了,他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而这一刻的梁佩秋在想什么呢?她不担心居九会作出什么离奇的决定,于是很有闲情地想起了徐稚柳的最后一晚。 他们在乌篷船上相拥而眠,她在水波的轻送下入了梦,梦里不再是连年汛期浪潮暴涨的昌江,而是罕见地下了一场江南春雨。 伴着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他们携手走在堤上,鞋履沾上雨后青草的点点腥气,她嗅了嗅鼻子,他掩了掩眉头,连动作都那么合拍,一切都很刚刚好。 醒来时身边已空,她恋眷那梦,懒懒披上一件外衣走到船外,见他正拿着一根没有钩子的鱼竿垂钓。她不觉好笑,问他是不是效仿姜太公钓鱼? 他一边拥她入怀,为她扫去额发上的露水,一边吻过她尚陷在梦里春光无限的面庞。 换到眼前,一切皆中——愿者上钩。 不久,观音瓷的素胎基本烧制完成,梁佩秋照例叫来御窑厂大总管和安十九,一来向他们展示成品的造型,二来让他们做观音瓷入窑前最后的检查。 雕塑瓷通常不是一次性完成的,需要多次拼接和复烧。由于内芯镂空,若要做什么手脚,一般就在素胎上。 梁佩秋解释说,这座观音瓷叫千手观音。据佛教典籍记载,千手观音菩萨的千手表示遍护众生,千眼则表示遍观世间。中原许多寺院中将千手观音作为主像供奉,常以四十二手象征千手,每一手中各有一眼。 广普方丈曾言,众生苦难和烦恼多种多样,众生需求和愿望不尽相同,因此,应有众多的无边法力和智慧去度济众生。“发誓愿已,应时身千手千眼悉皆具足”,变现出如意宝珠、日精摩尼宝珠、葡萄手、甘露手、白佛手、杨柳枝手等……于是梁佩秋捏造了四十二手,据不同形手绘以不同的佛教图案,即寓意解除诸般苦难,广施百般利乐。 大总管围着观音之身环顾数遍,按照梁佩秋的指示,描摹出最终成像。此座观音瓷应有十一面四十二臂,十一面分五层排列,下三层每层三面,分别呈慈悲、寂静、嗔怒的形象,第四层现忿怒相,皆戴五花冠,面面端正,最上层佛面螺发高髻,法相庄严。中央主臂合掌,下面一对手臂结禅定印,其余手臂分别如扇形展于身后,手中各持有不同的法器。上身袒露,胸前饰连珠璎珞,下身着长裙。全身衣饰繁缛,衣纹流畅,刻划细腻写实。 这个造型比例匀称,结构严谨合理,工艺细腻精湛,装饰娴熟精炼,保留完整莲座。尺寸如此高大,实属罕见。 他一一检查过手臂和主身,确定没有问题,朝安十九点了点头。安十九没有说话,梁佩秋等了一会儿,直到管家来传,窑房那头已经准备就绪,她才上前一步,询问安十九的意思。 安十九对佛教文化了解不深,不过依照他在皇家寺院和宫廷佛堂所见,总觉得这尊观音瓷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 大总管提到的每一点都合乎事实,以鉴赏过皇瓷的眼光来看,这尊观音瓷一点也不差。 可是,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他仔细地将四十二手逐一看过,摸过,甚至闻过上面残留的釉料的味道,可这些本就没有参考标准的东西如何以肉眼参透?他知道自己的检视是无用功,仍旧极有耐心地围着观音瓷看了又看。 连大总管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想要劝说什么,安十九却忽然抬手打断,吩咐道:“送窑吧。” 他的决定来得太突然,所有人脸上的诧异都来不及收起,梁佩秋也一样。 安十九死死盯着她,盯着那张滴水不漏的面孔,终是一挥袖:“你最好老实一点,我说过的,他的命押在上面。” 梁佩秋笑笑,因在身侧,声音极低,只够他们二人听见。 “大不了一起死。” 窑门被砌合上了,火焰照亮狭长的龙身。 安十九看着眼前的女子,既熟悉又陌生。他忽而想起几年前雪夜的初见,她喘着气奔走在大街上,赶着去见一个想见的人。那时他还不知她是女子,只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和雪一样素净的身影摄住眼球。 那样素净的、率真的女子,怎么变成了这样……恍然才觉世事残忍,触目惊心。 等待观音瓷开窑面世的那一天,安十九久违地喝醉了。不是假醉,不是装醉,而是真正的不设防地醉了。 他坐在马车里,外面是鼎沸的夜,为着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景德镇又开始了大肆庆祝。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好不热闹。 这该死的地方,一年到头庆祝不断,就不能消停点吗!安十九啐骂了一句,坐在车辕上的周元被吓得一个激灵,竖起耳朵听去,里面传来酒盅接连碰撞然后滚落的清脆声响,紧接着一声闷哼,似乎是什么重物掉在地上。 周元顾不上失礼,忙揭开帘子看去,安十九一只脚被下摆绊住,摔躺在了车里,形容十分狼狈。 酒盅就倒在手边,汩汩的清水往外流,车厢里满溢着窖藏的浓香。他应是醉大了,醉得失了智,否则不会就那样趴着,像条狗去舔淌出的酒。 周元无从为眼前这一幕做任何解读。他傻傻地看着,实在无法将这个醉鬼和当初一刀捅死郑孑的权宦联系在一起。 这时候杀他,多么易如反掌。 念头一闪而过,周元被自己吓了一跳,抬头对上一双眼睛,人直接往后仰,险些摔下马车。他哆哆嗦嗦爬了回来,正盘算如何解释方才的行径,那醉鬼已自顾自说起了话,“我没想到,她竟如此恨我,恨不得跟我同归于尽,连那人的命也不在意了……我不在意那人,可我、我却舍不得她死。” 说实话,听多了秘密周元已经麻木了。哪怕掐头去尾他也能听出滋味,还能判断出她是谁,那人又是谁。 “她假意归顺,阳奉阴违,利用我推进那劳什子的陶业监察会,可知我那时候在南昌府,受尽孙旻侮辱?她诱骗了我,为我上药,为我擦血,哄得我相信或许她和徐稚柳不一样,或许她对我有那么几分不同,我信了她,放权给她大展拳脚,可她呢,趁我不备推翻三窑九会,将我架在南昌府,腹背受敌……” 周元叹气,那事梁佩秋属实做得过火,可他不也叫她承受了何为雷霆之怒吗? “我那么失望,那么痛苦,却还是舍不得杀她,可笑吧?我安十九也有今天。” 周元默默回应,确实难以想象。 不过,安十九又道,“旁人或许不知,先生应当知晓吧?孙旻在景德镇的眼线实在太多,我若不做些什么,难消其被连带割肉的气……我动手,好过孙旻动手。我折磨她,好过旁人折磨她。其实我,并不真的想要伤害她,我只是,我只是……我以为那样,她就会向我低头。” 内廷是个遍布腌臜之地,在那种环境下,屈打成招,忍辱偷生,是唯一的生存守则,不需要什么人教,那些手段自成一体。他所尝受的都是情字以外的残酷,用的都是最粗暴的方式,除此以外他什么都不会。 经历过她,他才知道成长的代价。 这就是学费。 可是他交的太多了,割的太深了,他回不了头了。 周元想到郑孑,好歹是行省参政,又是孙旻心腹股肱,一旦事败,他和安十九都不得好死。哪怕是出于自保呢?这时候是不是不应该陷在儿女情长里?他劝安十九再想一想此前的建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另外我收到消息,北地有一波流匪流窜到了江西,似乎就在孙大人前往巡案的方向。” 索性安十九还没失去一个权宦对政治的基本嗅觉,他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周元给他倒了杯浓茶,看着他喝下去,眼睛里恢复了几分光彩,这才说道,“大人,这正是你利用流匪隐匿的最佳时期,事后复出,也可借流匪作乱为自己开脱。” 安十九怔怔地望着他,又趴了回去,似乎漫不经心地,从唇间溢出一声笑。 周元小心试探:“大人?”笑什么? 他哪里知道,安十九那短瞬的清明里,从灵台闪过了怎样的杀心。干脆借着流匪作乱,一不做二不休,把那些欺辱他的家伙都埋了!这才是一个权宦为了生存的本能,谁知周元却是叫他隐匿,逃亡。 读书人也就这点气性了。 “先生,你可知我为什么会成为小十九?” 周元呐呐,见他唇边的笑越扩越大,一个起身,迅速散去满身酒气,白面皮子上浮出锐芒,“因为小十九不为蝼蚁,只做明珠。” 正如孙旻与他相邀与他共享富贵时的心境,现在也无不同,安十九是自由的鹰,是黄鹤楼上镇压鸱吻的明珠,而非灯火。 隐匿,逃亡,都不是他想要的活法,如果甘愿和光同尘,在高高的皇城自渡为一粒尘埃,那么当初他就不会成为小十九了。 从尝受安乾胯下之辱的那一天起,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吩咐周元,立刻召集所有人马,连夜出城,清剿流匪。 车马经过安庆窑时,他掀开车帘,不远处的烟囱里正不断升起火光,就在明日,观音瓷就要出炉了。那会是怎样一件传世名器呢? 今晚的她想必无法安眠,会走在龙窑的脊背上,守在那一个个窑洞前吧? 那么她,可有听到他为她擂动的战鼓,敲响的钟鸣? 夜风吹散了暑天的热,安十九裹挟着遗憾离去,路上他忽然想起离开京城时安乾姑且有两分好心的劝告,“十九啊,你惯来心比天高,小心命比纸薄。” 他扯扯嘴角,倒要看看,谁比谁命薄。 干爹,你可一定要活得久一点,活久一点才能看到那一天…… 与此同时,正在王云仙的插科打诨中熬夜守窑的梁佩秋忽然打了个喷嚏。一闪而过的五官感受被放大的瞬间,她察觉到不对,忙压住嘴唇示意王云仙噤声。 两人走到门口,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她的心猛的往下坠了坠。 “今、今日初几了?” “初七呀,乞巧节你忘了?早上白梨那丫头还找你穿针引线了!”王云仙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梁佩秋失神的瞳孔这才缓缓聚焦:“我和他推算过日子,约莫乞巧节前后观音瓷就能落成,按理说这时候他该有回信了。” “或许也就这一两日,你别着急。”王云仙安慰她,“或许他想更有胜算,所以多拖延了一些时日。” 也只能这么想了,梁佩秋点点头。 两人重新走回窑房,站到龙窑脊上,再回头看那马蹄消失的方向,她的眉心渐渐蹙成一个川字。 一定出事了。 第131章 临近子时,一匹枣红大马在官驿门前急急停下。马背上跃下一人,快步上前敲门,谁知敲了半天,门才被推开一条极为极窄的缝。 驿丞猫在门后仔细观望,见对方只有一人,穿着玄色衣袍,模样正派,不像是流匪,这才松口气,问道:“你是何人?” 吴寅出示了通关文牒,在对方查看时便问道:“你何以这般小心?可是出了什么事?” 驿丞提起这茬就两股颤颤:“前儿不知打哪来了一波山匪,听口音不像本地人,直接杀进官驿,死了两个马夫,剩下的人都吓跑了。我一直等走远了才敢回来,唉,里面被洗劫一空什么都不剩了,大人若要住宿,恐怕也不安全。” 吴寅沉吟了片刻,又问:“对方大约有多少人马?” 驿丞回忆道:“足有上百人。” 吴寅一惊:“这么多?” 一直在马车内等待的吴嘉也走了过来,闻言攥紧了帕子,面上难掩隐忧。他们这一路本已过了安徽向河南一带,谁知越走看到的流匪越多,询问了当地人才知,北边闹得太凶了,时不时就有一波流匪向四处窜逃,当地府衙怎么抓都抓不完。 其中有一支队伍,约莫有五十人,在安徽境内打家劫舍,动静闹得不可谓不大,他们里面有些本就是道上的山匪,有些是被战乱逼得投匪的老百姓,还有些常年游走在边陲番邦地带的散兵勇夫,这些人遵循肉弱强食的规则,在乱世逐渐组成一支小有武装的流匪队伍。 吴寅凭着直觉,断定那波人不会在安徽逗留,为早做防范,他事先飞鸽传书给徐稚柳,自己则继续往北走。走着走着,到底不放心,还是返回了。 没想到驿丞所说的人员数量远远超出他所料,可见原先的队伍又被扩大了,速度如此之快,可见对方训练有素,非泛泛之辈。 他眉头深锁,旋即有了决定:“此事紧急,需立刻上报饶州府。” 他如今已回到浮梁地界,往前走就是石门镇,快马一夜的话,明早应当能抵达饶州府。他问驿丞,“你可知他们下一步计划哪里去?” 驿丞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远远听到那领头好像说了句,浮梁物丰,不光瓷器值钱,还有许多美酒……” 听到这里,吴寅倒是微松一口气,徐稚柳应当收到他来信了,不会完全没有准备,既他们转道去了浮梁,那他一路南下直奔饶州府,应当也不会有什么阻挠,是以他干脆打消将吴嘉暂且安置此处的念头,转头对她说:“要辛苦你,今夜与我同乘一骑,明早到饶州府再行歇息,我会安排人先送你回京。” “不,我就在饶州府等你。” 吴寅料这波流匪难成大器,应当不会耽误太久,吴嘉随他一起反倒会安全一些,索性没再说什么,问那驿丞要了些裹腹的干粮,又补充了点水,就即刻上路了。 一直到了饶州府,看那知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吴寅才知事态严重,远超其想象。 “我也是昨日才收到的消息,孙大人一行在桃花镇与那波匪徒正面对上,因未带够人马,遭到对方围捕,现被困在何处还不知道!” “孙大人?哪个孙大人?” “还有哪个孙大人哟!”知府猛拍大腿,“就咱们的左布政使大人呀!”那可是当朝二品大员,若有个好歹,他要掉脑袋的呀! “他为何会去桃花镇?” 桃花镇在浮梁县最东北角上,眼看就要出饶州府地界,孙旻若有公务出行,在饶州府辖内,知府怎会没有陪同? 那知府一时不知该不该庆幸,只说:“周大人例行视察,没通知任何人,哦,除了浮梁县令。” “你是说周齐光和他在一起?” 他声音如雷,震得知府大人一哆嗦:“是是是,吴大人,咱力气往别的地方使使,你出现地可太及时了,本官正正需要你!” 吴家可是同先祖一同马背上大江山的功臣,有他在,知府放心不少。可如果他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吴寅在听说周齐光也被困住时,脸色更为凝重了。 明知有流匪靠近,为何还要出城?又为何没做防范? 徐稚柳为人谨慎,断不会莽撞送死,除非……他故意为之,莫非想借流匪除掉孙旻?这念头一起,吴寅额上当即沁出一层汗。 他疯了吗?先不说流匪有没有那个本事,他自己还跟孙旻一起,流匪若连江西土皇帝都敢杀,会放过他一个芝麻小官吗? 吴寅大手一挥,立刻叫知府把舆图拿过来,另写一封信加急送往景德镇。 晌午时分,由吴寅带领的一支急行军便由南向北,分作两队,向桃花镇合围。与此同时,安十九所带领的人马,业已悄悄摸到流匪后方。 这帮匪徒还算有良心,一路只劫杀官驿,抢掠商户富户,对寻常老百姓从不下手。他们在桃花镇外的桃花村住了下来,每日问老百姓收蔬菜家禽搭伙烧饭,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原先入了浮梁打算直取景德镇,不想走到半路上,听人说省里有大官过来视察。 一听这话,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跑路,领头的秦方虎虽读过几本兵书,但到底没见过世面,对省里的大官天然存有畏惧,是以决定一路先退出浮梁再作打算。桃花镇在浮梁东北角,地势崎岖,峰峦高耸,可退可守,是个天然作战宝地,于是他们连夜往桃花镇回撤,谁知那大官刚好巡访桃花镇,两拨人就这么一进一出地对上了。 好在对方只有十几号人,人手处于极端下风,秦方虎一看,这不动手都对不起自己,于是招呼兄弟就杀了过去。只他没想到,这十几号人要么是江湖上顶级杀手,要么是布政使司的精锐,以一挡十不在话下,双方没杀太久,就各自退了回去。 实在是事发突然,没做准备,冷静下来后秦方虎又作了一次急攻,专门向两拨人马保护的“大人物”下手,如此对方不好反击,只得一路被撵出镇子,到了桃花村外一处峡谷。 那峡谷背靠天堑,只出不进,易守难攻,是以没有援军的前提下,光是在外面耗就能把他们耗死。 如今对方已经断粮三天了。 天堑或有水源,他们暂且死不掉,可精力必然大为损耗。秦方虎很清楚,三天已临近极限,再等下去援军就来了,到了那时他非但占不到好,还有可能落入里外夹击的险境。 所以,他只能抢占先机,活捉那位大官,再要挟各部官员为其让路,以图大业。 眼下他正和兄弟们商议突围方案,忽然下属过来传话,说有一个小孩在外等候,有非常重要情报的要告诉他本人。 这时候谁家小孩敢来这里?秦方虎猜到什么,大步走出门外,给了小孩一吊钱。 小孩数了数,心下满意才道:“有人让我告诉你,峡谷里是左布政使,江西最大的官。杀了他,你就是江西最大的官。取大官首级,他不仅可以为你杀援军,还能带你捣皇城。” 这一串词说得极为流畅,小孩子哪里知道左布政使是什么东西,又哪里知道,这不是过家家的打杀游戏,而是真刀真枪的血流成河。 纵然秦方虎也算个凶悍人物,也不免惊了惊,随他一起出来的兄弟们更是脸色大变。这这这,直捣皇城这种话能随便说出口吗? 他们还只是在心里想想,私下里图个口快罢了。 一行人忙钻回屋内密谋起来。 “此人来历不明,不可轻信。” “我们一路杀了不知多少狗官,本就没打算多活,既那是江西最大的官,不杀岂不遗憾?” “我倒是听说过那位,在江西不单官位最大,权也极重,和掌有兵权的都指挥使是一丘之貉,若能一举降服此人,或逼皇城也不是天方夜谭。” “降他个奶奶,直接杀了,我们来当江西的皇帝不是更省事?” “狗皇帝草菅人命,早就不管北地百姓死活,南边乱起来是迟早的事,眼下机会千载难逢,何不早做打算?” 他们本想着南边官员没有防范,还在做那劳什子的春秋大梦,不管钱财还是粮食都更容易取得,方便他们壮大队伍,蓄势以待。 即便不幸遭到军队围剿,西南深山多有未开化之地,往那里蹿逃也更有活命的可能。 他们千想万想没想到当地大官,会主动送上门来。于他们这些亡命之徒而言,实在没什么好怕的,于是秦方虎令小孩带回口信,表示给对方两天,让其先给援军一点好看,以此彰显结盟的诚意。 对方应了,秦方虎却不敢生生等上两天,生怕这是对方的缓兵之计。他唯一想到的是,既然对方已经找到他,就算不是敌人,那么真正的敌人势必也不远了,他已没有时间再等待下去。 不管降服活捉,还是一刀砍死,都得出发了。 于是次日天刚亮,不需要秦方虎怎么鼓舞士气,将那大官身份一亮,所有人都兴奋起来。为那唾手可得的荣华,谁不愿放手一搏?于是一百二十多个吃饱喝足休息够了的壮汉们,直冲峡谷而去。 他们眼里闪烁着餍足而又贪婪的光,那是杀戮最好的武器! 第132章 在厮杀来临的前夜,徐稚柳和孙旻短暂地化干波为玉帛,坐下来深谈了一番。 说实话,孙旻一开始也怀疑过,流匪乃徐稚柳凭空捏造,只为给他的死冠上一个不被人诟病的名头。 可转念一想,徐稚柳带的人手比他还少,若当真如此,他完全可以在流匪杀自己之前,先杀了徐稚柳,而自己也未必一定会死。 那么于徐稚柳而言,岂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当然,他绝对不会想到,徐稚柳的确有借流匪拖延他巡案时日的念头,以便同船之人在景德镇破舟北上。 然而徐稚柳也没想到对方势力之大,与吴寅信中所言差了不少。在桃花镇外狭路相逢时,他着实吓了一跳,幸而孙旻为了防范他,身边带的多是一等一的高手。 双方第一次交手后,孙旻立刻派人去浮梁县衙传信,调度留在那里的人手,徐稚柳则打算将桃花镇的富户大族们集结到一起,先征用他们的看家护院来协助守城,再征调镇上的青壮男子一起加入围剿流匪,不料对方再次突袭,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直接失掉城池的倚仗,退守于峡谷内。 到了那里,他和孙旻才意识到现实情况有多严峻。 一来对方打了中间时间差,为的就是不让他们有回到镇子的机会,可见对方善于行军,非普通流匪;二来对方人多势众,数量上胜了一大截,远不是十几个人可以对付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被围困的地界背靠天堑,从上往下看似巨型崖壁,深不见底,从下往上看则是陡峭群峰,高不可攀。 环顾四周,更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牢笼直入云端,深到一只鸟都飞不出去。 他们当中身手最好的也只能攀到半山腰,至于上面有没有路根本无从知晓。进无路退被堵,似乎除了防守和等待,他们别无选择。 如此三天后,在小范围的几波攻防试探当中,他们基本摸清对方的战术,也摸透了峡谷地形。 “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就这一两日,他们会大力反攻,将我们一举拿下。” 耗死他们是不可能的,毕竟就在浮梁县衙还驻扎着孙旻的上百人手,收到消息赶来也就两三天脚程。 “那依你看,我们是先一步主动进攻,还是继续防守?” “我们三天没有进食,本就人困马乏,兼之势力微弱,恐难以调动进攻的士气。”徐稚柳在地上用卵石画着什么,随后指向一处,“我们唯一的优势在这里。” 虽然无路可退,但因峡谷幽深,有好几面崖壁外窄内宽,有死角防线,敌人进攻时难于勘探和躲藏,一旦暴露,即在他们视线范围内。若采用长距离远射的方式,必能将他们一击即中。 这几天他们已赶制出不少简易弩剑和弹弓,届时令护卫藏于山壁间,至少能消耗部分兵力。 “伏击点为何设在此处?” “前次几次试探中,敌人也深入过峡谷,对里面的地形算有了解。那人不是个莽夫,不会想不到我们利用地形优势伏击,是以在有限的人力和物力前提下,前面几处山壁只能佯战,先斩对方士气,再突然出击,杀他们个始料未及。” 这大约是个狼来了的故事。 三次之后,任凭那帮流匪再大的兴奋劲,也差不多被消耗光了,这时候打他们才是最好的时机。 “你可有想过,接连被捉弄后人会愤怒?” “愤怒了才会出错。” “舍弃前面几个作战点,后面就离峡谷腹地更近了,到时候我们想退也没有路退了。” “正面交手绝无胜算,唯侧面有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徐稚柳看向孙旻。某个瞬间,孙旻感觉那双眼眸像极了一个人。不过很快,须知卡就收回了目光。 孙旻也猜到了他的意图:“你的意思是,利用他们的愤怒打乱阵型,一波人马诱敌深入,其余人等则反向突围。” “不错。” 他们与敌人兵力悬殊,不可能靠伏击取胜,越到峡谷深处越没有胜算,唯一的机会就是在敌人被打乱的瞬间,尝试反向突围,离开峡谷。 为了加大赢面,需得舍弃一拨人,转移火力。那么,谁留下诱敌?谁率先突围? 此乃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需要绝对的信任与配合,谁也不能倒戈相向,否则必死无疑。话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 此时此刻他们还不知道,外头除了流匪,另有他人想要买他们命。此人已大马金刀,伏击于援军必经之处。 过了不知多久,似乎是觉得冷,孙旻向火堆里添上一根木柴。风顺势而起,卷着火星飞溅到眼前,徐稚柳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孙旻漆黑的眸子一紧,定睛看去,对面之人露在外面的皮肤看起来完整无暇,并无什么烧伤疤痕。他自觉风声鹤唳,疑心过了头。 也是,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怎会还活着? 他平复了些许才开口问道:“你怕火?” 徐稚柳没错过孙旻方才的打量,嘴角扯出一丝嘲弄:“这时候还要彼此试探和怀疑的话,我看还是趁早放弃,投降好了。” 孙旻知道他说的气话,即便诈降,也不能轻易为之,否则传出去怎么见人?对方也不是好糊弄的。 他转移话题道:“你读过兵书?” 徐稚柳也不抓着不放,回道:“略知一二。” 他和吴寅偶尔对弈,吴寅常就棋面和他讨论兵法,讲述前人制胜之术。吴寅本想靠下棋锻炼自己排兵布阵的能力,然于实战总觉脑子不够用,往往还没走两步棋就被徐稚柳看破心思。 为此吴寅总说,他若带兵打仗,也必是一把好手。 古来当武将的文官确实不少,杰出者如开国名臣刘伯温、宋景濂等,哪个不是既擅诗书,又懂天文兵法的高手?可惜了,徐稚柳可以是周齐光,周齐光却不能是徐稚柳。 这辈子他既做不了文臣,更当不了武将。他的梦早在父亲遭人构陷、含冤蒙难的那一天就全碎了。 “你年纪尚轻,学识不浅,师从何人?” “我父亲。” “哦?我倒不知朝中还有这么一位能人,他叫什么?” “他死了。”徐稚柳说,“他被他曾经的挚友所害。” 孙旻一怔,才要说什么,被徐稚柳打断,“你不用拐弯抹角,我知道你想打探什么,无非是我究竟与谁合谋,欲行何事?” 孙旻扬眉,为其机敏叫好的同时,也感到几分惋惜:“你有此本领,何必屈居于人下?不如追随我干一番事业?” “追随你,岂非屈居于你之下?”他有凛然傲骨,亦不乏凌人气势,“何况,你所谓的事业,不就是如蚁附膻,横征暴敛?” 此话一出,孙旻身后十数个护卫齐齐亮刀!徐稚柳方杀手也快如闪电,左右开弓,与对方形成合围的对峙局面。 一时之间双方气氛僵持,唯火堆旁两道影子岿然不动,执笑淡然。 许久,透过那张面庞,孙旻想起一个久违的故人。他们长得并不相似,可方才极为短瞬的对视中,徐稚柳如山海般宁静的眼眸,随性的姿态和内藏的气华,与那故人简直如出一辙。 他的心神不由地晃了晃。 这已是他今晚第二次想起那家人了,不管父亲还是儿子,一度都曾让他如鲠在喉,非拔除不可。纵然惋惜,若不能为己所用,也只能除之。 想到这里孙旻有了决定,此夜话谈也到了收尾时刻。 “既然如此,我不勉强你,先渡过眼前难关要紧。明日若那流匪来袭,我会尽力突围为你杀出一条血路。” 他这么说,即做了选择。 徐稚柳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向外突围尚有一线生机,被堵死在峡谷里可就说不好了。 可他有的选吗? 他只带了几个人,根本不是孙旻的对手,若非孙旻仰仗他这几个人壮大逃脱的可能性,根本不会与他多话。他当然也可以不同意,不过为防遭到背叛,孙旻定会现在就杀了他,事后拉流匪垫背,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是以,没有任何谈判资本的他,只能当那个诱敌深入的饵。 以峡谷易守难攻的地势来看,对方多半会在白天进攻,一天里最好的杀人时机就是熹微时分,敌人尚在睡梦当中,微亮从地平线跃出的一瞬,刀光与阳光并行于人间。 于是这一夜的后来,谁都没有真正睡去,看似闭眼养精蓄锐,实在已将警备拉到最高。 黎明比他们想象的来得早一点,比起从未上过战场的精锐部队,杀手们对于远方的动静向来有着更为强烈的直觉。 在听到地表发出轻微震动的第一时间,杀手做了一个手势,双方人马立刻屏息噤声,尽量将身体贴近山壁,与山峦合为一体。 打前锋的人早已准备就绪,随着一记响哨,敌人试图遮掩行迹、匍匐前进的战术被识破,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啐骂了一句“干他娘的”,随之而起明显的兵戈碰撞声。 须臾之间,隆隆马蹄愈发响亮,奔踏在峡谷之间,随着地势的延伸,引发地动山摇的动静。 徐稚柳与孙旻各执一面山壁,隔着缭绕在山头的朦胧白雾遥遥对视,彼此心知肚明,敌人的耐心被消耗殆尽愤怒挥刀的那一刻,才是他们较量真正的开始。 在那之后,无关身份,生死不论。 赢者定局。 \/ 这一夜景德镇飘起了雨。 梁佩秋在檐下望着雨,丝线密密匝匝地缠裹住心口。她掌间捏着一封信,正是方才吴寅托人送来的,其实午间派去浮梁县衙打探的人回来,已经向她说明了情况。 流匪来势汹汹,徐稚柳和孙旻被困桃花镇,情况不妙。吴寅说早就飞鸽给徐稚柳告知此事,不知他为何还要出城,问她是否另有打算? 她心里一团乱麻,哪里想到徐稚柳竟会冒险利用流匪拖住孙旻。除了居九和观音瓷,他从没说过流匪一事! 可恶,梁佩秋恨恨地骂了那人一句。她不敢想任何坏的结果,只想着等他回来,如何叫他好看! 她想了千百种方式,想着想着,还是回到了眼前。 昨日观音瓷已快马送去京城。这次没走水路,就是怕路上耽搁误了吉时。大总管言之凿凿,说是用了最快的飞马令,十日之内必达皇宫。 那么,接下来她能做什么? 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梁佩秋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想了几近大半夜,又止不住地咳嗽。用帕子擦去唇边血迹时,顺道拭去了眼角的泪痕。 她起身朝外走去。 徐忠如今上了岁数,本就觉浅,睡得不多,阿鹞轻扣屋门时,他第一时间就醒了,刚一开门,就被人急急往里推。 扑面而来的雨气随洞开的门风散了散,借着烛火微弱的光,徐忠看清来人。 “大半夜的,你怎么来了?”徐忠赶紧往外张望了一眼,轻手轻脚合上门,狠狠瞪了眼阿鹞,这才把人往里带。 梁佩秋快速说明情况,又道:“眼下安十九不在镇上,正是举事的绝佳时机。以风火神庙搭戏再唱《打渔杀家》为信,一旦开弓,绝不回头。” 徐忠听得胸膛震动,热血沸腾,为这一天他们都等了许久,久到几乎忘了,这才是他们一开始的合谋。 那一夜为保湖田窑和安庆窑不被太监抢走,王瑜决定身先士卒,助梁佩秋拱手而降,为表诚意,徐忠答应出来后会借酗酒掩护,悄然集结有志之士,韬晦待时。 旁人看着,在太监的日益打压下,湖田窑早已放弃挣扎,没了当初天下第一民窑的风光,实际上这正是他们的策略。 景德镇乡民骨子里天然流淌着抗争的血液,先辈的胜利经验告诉他们,权阉霸道,民必反之。 只凡事都需要一个契机,一个由头。 古有童宾殉窑,今有什么? 梁佩秋很快离去,阿鹞送她到偏院一处人迹罕至的墙下,看她动作熟练地刨出狗洞钻了出去,嘴几乎张大地能吞下一枚鸡蛋。 “你你你,你就是这么来的?” 梁佩秋笑她跑偏重点:“难道你好奇的不应该是,为何我知道你家的狗洞?” 阿鹞一拍脑门,对啊! 梁佩秋怎会告诉她,王云仙掌握着全景德镇的狗洞。若非事出突然,她不会轻易用这法子,好在天还没亮,她一路过来没被人发现。 然而她并不知晓,在与阿鹞分开后,一道身影出现在墙下,望着那狗洞,粗粝的眉头打成了结。 第133章 流匪来袭的消息很快自桃花镇传到周边县镇,老百姓们听说匪徒们凶悍,连当朝大官都被困住时,纷纷感叹流年不利,说着各自往家奔,有的人未雨绸缪,连夜带着家小南下避祸,有的人则把家里的粮食清点再三,囤货补足亦分作多份,和贵重物品一起藏了起来,关上门不再走动。 街上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少有胆子大的也只做半天生意,天色一黑,所有人自发“睡下”,方圆百里犹如一片死城,没有一点灯火,就连小孩夜啼也奇异地消失了。 这个时候还敢在外头晃荡的,唯有那真正的过街老鼠。 安十九欣慰于老百姓的识趣,懂得自己藏好,就是不给他添麻烦,否则撞见不该见的场面,还反过来怪他滥杀无辜。 眼下流匪将出路一堵,暴露在外的就是整个大后方。若要借流匪出力,扫平孙旻一行,那么必须保证后方没有援军。 以他对饶州府知府的了解,那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和窝囊废,随便叫人传个话过去,就能把对方忽悠地团团转,完全不足为惧,剩下的便是孙旻暂且安置在浮梁县衙的人。 这波人距桃花镇最近,来得也会更快,必须要处理干净。 安十九人手不多,不敢强来,只能智取。奈何他豢养的府兵大多来路不纯,瞧着就流里流气,不容易让人相信。 安十九好赖说了一通才打消对方疑虑,对方也知道京城那位大太监倒台了,这位正急于寻找新靠山,在收过沉甸甸的好处后,勉强容他在队伍里安置,一路同行。 安十九抱拳感激,转过身露出獠牙,笑意森寒。 当晚,趁着对方群龙无首秩序散乱之际,安十九的人在饭食里下药。不出半柱香,孙旻留作后手的近百十号人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倒下了。 那领头之人咽气之前眼珠子瞪得死大,似没想到安十九会胆大到毒杀当朝官员,安十九则颇有兴致地把玩先前塞给他的好处,随手扬起钱袋子,任里面的金叶子天女散花般飞向手下,尔后踏着尸山打开门。 不想一抬头,对上一张阎王般冷肃的面孔。 安十九怎么也没想到已经调去戍边的吴寅,竟会杀个回马枪。 他愣了一息,随后为自己辩驳,言说和他们一样来晚了一步,然而身后正在抢金叶子的手下,无疑出卖了他四处漏风的说辞。 慌乱中他不得不先行逃窜保命,好在吴寅没有穷追,留下一行人清理现场,其余大批人马继续向北赶去桃花镇。 只是,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他与流匪勾结加害朝廷命官,当属乱臣贼子,万箭穿心死不足惜。 怎么办? 奔袭在山路上,望着黑天零散几颗星,想到离开前的豪言壮志,安十九忍不住红了眼眶。 老天为何总如此待他?! 身后一帮大老粗看着独坐在马背上笑得几近疯癫的主子,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由地在心里痛骂那个出自巡检司的程咬金,好死不死在他们杀人的半路出现,不仅打破了他们全盘计划,是否还将他彻底逼上了绝路?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为前路迷茫起来。 其中矮个子的护卫最得安十九信重,一路过来,府兵们也皆听他命令行事,不敢把压力给到主子,只能悄摸摸用眼神询问领头。 矮个子护卫视若罔闻。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当初在安庆窑杀害他弟弟的乃是吴寅与新官。查了新官那么久,岂会不知他是个冒牌货?此事一旦捅出去,新官和吴寅一家必死无疑。 他只是不解,为何大人迟迟没有出手? 他究竟在等什么?亦或,他究竟还奢望什么? 今日若没被吴寅撞个正着也就算了,既然身份暴露,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思及此,矮个子护卫招招手,身后靠近一人。 他倾身过去,附在对方耳畔嘴唇轻启。不知说了什么,对方面露讶色,旋即快马而去。 而安十九呢,挥剑劈砍着眼前的荆棘,发泄失败的愤怒,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有人离开了队伍。 而此时随着天际露白,吴寅离桃花镇也越来越近了。兴许风餐露宿连日赶路染了风寒,走到半路他打了好几个喷嚏。 哪能想到有人背后骂他呢?他吸了吸鼻子,浑不在意地夹紧马腹,终于在距离桃花村外十几里的一处浅滩发现打斗痕迹。 循着痕迹追踪过去,恰见孙旻被合围至断崖边,此时孙旻孤立无援,身边已没了任何帮手。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破空而去,正中秦方虎后颈。 秦方虎倒下之际仍在笑骂:“非我不济,实乃你狗官命大!有本事等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吼的,秦方虎说完,孙旻就力竭倒在了崖边。 他没想到吴寅会救他,但凡他的箭偏移半寸,动作慢上一步,今日他就可能赴黄泉了,然而吴寅并未和他多话,迅速问明情况后就带人冲向了峡谷。 事后吴寅无数次地问自己,倘若早知因那所谓为官之道而摒弃私心,会使自己错过救徐稚柳的那万万万分之一机会的话,他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答案是不会,他绝不会舍徐稚柳而救孙旻。 因为在那之后不久,当他深入峡谷腹地,循着成滩血迹,尸体,断裂的兵器一路至深处,始终没有发现徐稚柳的踪影时,他就已经后悔了。 他颓然地跪倒在地,任由积压已久的憋屈烦闷不得志等种种情绪,随着嘶吼穿破峡谷。 想到与徐稚柳最后一次见面,那一晚他多少带着几分对他的失望和不解,为的是什么?就为徐稚柳一时心慈手软,没有追杀居九至绝路吗?可是……可是他连孙旻都救了,徐稚柳岂会不救王云仙? 他为何要救孙旻?是因为那么多人看着,他怕解释不清吗?不是,是因为他始终记得徐稚柳那句话,“如果正义、真相,你我的生死,政治的清明,需要良民牺牲作为代价,那这样的正义是耻辱的,这样的真相是羸弱的,这样的政治是会消失的。” 他历经生死,几度起落,仍至洁明亮。纵然孙旻绝不是良民,吴寅也绝不能使他努力想要守护的正义、真相和政治被打破。 他说过的,只要志不死,奸佞必除,他等着那一天,可那个家伙,难道就这样失约了吗? 不久,消息传回景德镇。 都说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那样大一个峡谷,什么情况不会有?要么掉到哪里去了,要么被野兽吃了,无论哪个,生还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 茶馆里酒楼里百姓们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看到那天的场面,一传十十传百的,久而久之猜测变成了事实——上任仅一年多的浮梁县令周齐光,死了。 “居然又死了一个浮梁县令?那位子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在作祟吧?怎好端端的之前都没事,一坐上那位子就出事,当真晦气!” “你真敢说呀,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自杨公之后,夏瑛,张文思,周齐光三人接连出事,虽然死法各有不同,但相隔时间之近,实在太过离奇巧合。” “无独有偶,可一不可再,这么多个还能是巧合?先说明,我是不信鬼神的,此事多半人为!” “闭紧你的嘴巴!我们还不想死。” “那什么,问句题外话,何以杨公能侥幸逃过一劫?” “有没有一种可能,杨公性子温和,没有威胁到某人利益,所以命大地活了下来?” “狐狸大王也太猖狂了吧!他眼里还有王法吗?” “我可没说某人就是狐狸大王啊!” “我呸,你这话和直说有什么区别?整个景德镇除了他,还有谁敢拿当官的开刀?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县令和陶官向来只有一个能称王。” “周大人推行新政,成立陶业监察会,还请回最为公正的杨公主持监察,一上来就灭了三窑九会……你们说说,多么好的青天大老爷,怎就叫天杀的贼匪害了!不是说北地闹匪患吗?怎么跑到咱这来了?” “还不都是太监还害的!你们还不知道吗?眼下饶州府都传遍了,狐狸大王要反,和流匪勾结杀了上面好些人!要不是他,周大人怎会出事!” “不会吧?他为何要反?” “世道太乱了呗!这年头谁有点实力不想自立山头?” “你的意思是,那流匪是他故意招来的?杀千刀的死太监,好不容易才太平几年,又要乱了吗?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过个屁,他要真敢反,我们就反他!” 在沸反盈天的民议中,一场运动悄然开始。对于将要揭竿举事的义军而言,县官周齐光之死可谓讨伐太监的绝妙东风,绝不可错过。 然而,所有人等了又等,始终没等到风火神庙再唱《打渔杀家》,什么意思?连徐忠都来问了,梁佩秋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唯一个字——等。 当年凭着《打渔杀家》,徐稚柳撕开了官民之间维系多年的虚伪和平的面纱。时隔多年,哪怕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他们仍旧要踩着他的血肉之躯,将民权扞卫到底。 每日闭上眼,梁佩秋耳边充斥的皆是义军们愤慨之言。 “安狗鱼肉乡里,祸害百姓,死不足惜!” “自他到任,景德镇就一片乌烟瘴气,他擅自改建,致我兄长死在河滩下,此仇不报,誓不瞑目!” “他手下掳了我未过门的妻子,送给那好色成性的徐大仁,可怜我那小媳妇怀胎十月难产而死,孩子竟被他们随便丢弃在城郊乱葬岗上,生生哭了一夜哭死了!这帮吃老百姓肉喝老百姓血的家伙,我必要将他们千刀万剐!” “若非安狗,我母亲何至于为那一厘不让的劳资呕血而亡?” “还有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被逼得跳了江,至今还没找到尸首。” 因事关重大,参与密会者只有寥寥几人,然他们的声音却有浩然成风之势,足以将只言片语送上九霄云天。 徐忠劝道:“凡事都讲求趁热打铁,安狗引狼入室,残害忠良,周大人虽只在任一年,但对景德镇付出了许多,政绩斐然,若能好好利用,必能一举而成。梁佩秋,你究竟在等什么?” 等什么呢?等他的尸首,或一个确切的死讯? “人总有私心,冒死聚在一起图谋大业并不容易,甭看他们叫得凶,实则心里都没谱,可若有东风,原本只三分胜算,便有了七分,此机不可失。” 徐忠不想说那样的话,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个时候周齐光死了,死得极好! 斗争本就要流血。 “周齐光是个好官,他的血不会白流。”徐忠说,“你还记得玫瑰和翡翠那两种稀世罕见名釉吗?我经过反复试验已经烧制出来了,和你在宫中所见一样,钧窑名瓷再现世间不是空谈!那是周齐光送来的料子,我会昭告天下,为他的死添一把火。” 梁佩秋忽而泪流满面。 为宋灭亡三百多年后重现江湖的罕见名瓷。 亦为他的骨血。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她真正体会到徐稚柳的用心,可还是不忍,不忍他的一生又一生,就这么随意地在流言中盖棺定论,画上句点。 为何徐稚柳总是这样的死法? 为何徐稚柳只有死法,没有活法? 她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他若在天有灵,也很愿意助他们一臂之力,可她仍是难以面对这好似注定的结局。 凭什么? 她闭上眼,强忍胸腔满溢的酸涩,可眼睛止住了,嘴角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是徐稚柳啊。” 第134章 堂内一阵死寂。 在梁佩秋说出那句话后,徐忠以为耳朵出了错,手指颤颤巍巍抚了下耳廓,想朝梁佩秋走近一些,听得清楚一点,谁知腿刚迈出,一阵猛烈的哆嗦,人直直往后仰去。 “你、你说什么?” 还需梁佩秋再次重复吗?她带着一股决绝,望进徐忠心底,徐忠肿胀的眼便一点点蓄满泪水。一旁的阿鹞死死捂着嘴巴,面上欣喜与灰灭共现。 不如不叫他们知道好了,不如就让他死在那一场大火中好了,胜过千万次的起念,又再凋谢。 为何如此? 为何天意如此弄人? 倘或周齐光是徐稚柳,谁还能说得出那句“死得极好”?便一直将其看作眼中钉的王云仙,都忍不住痛骂出声,他妈的老天爷到底在耍谁! 太憋屈了! 岂有此理! 好在没有多久,一道比周齐光更适合的东风送到了他们面前。那是徐稚柳在随孙旻外出巡视后才真正发出去的人手,对方幸不辱命,为他们带回了几个人。 一对年轻夫妻,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还有一名老妇。 说是老妇,其实对方也就四十多岁,因多年劳作辛苦,脸上布满风霜,看着才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 他们一路被套住脑袋堵住口舌,随马车颠簸了数日,最终经过七绕八拐来到一处宅院,远远地听到人声远去了,才被摘下蒙头黑巾。 好在此时夜已深沉,没什么强光照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环境,随之看清面前的人。 这些人都是陌生面孔,老妇一一扫过,一个都不认识,唯在看到主座上的徐忠时,膝盖一软,下意识伏倒在地。 徐忠在对上老妇的正脸时也震住了,随后望向老妇旁边的年轻男子,极力回想了一番,半信半疑道:“张氏?” 老妇见他认出自己,更是抖如筛糠,嗫嚅着想应又不敢应。 这副反应,这番出现在此,指向性过于明确,徐忠突然看向梁佩秋。梁佩秋微微点头,表示他猜得没错,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徐忠一个暴怒,猛的起身,身形剧烈摇晃了几下,不等阿鹞过来搀扶,就又跌坐回去。怔愣了不知多久,他从唇边缓缓吐出两个字:“张磊?” 他凄然一笑,似恍然大悟,“我那家贼,竟是张磊!” 不错,眼前的妇人就是张磊发妻,年轻夫妻是他们的儿子儿媳,婴儿则是张磊的金孙。 那婴孩原还好奇地转着眼珠子,四处张望,忽然听到一道震天响的拍案声,小脸一皱,当即嚎哭起来。那声音一点不比徐忠的叫骂弱,连哭带喘,直要掀翻屋顶。 年轻女子不知家里惹了什么人,端看徐忠通身气派,左右人等皆是华服,料想这回定是大麻烦,抱着孩子不停求饶。她的丈夫被她拉扯着跪在一旁,始终一声不吭。 待到众人情绪都稍稍平复,梁佩秋才走向妇人,问道:“可知你丈夫在徐家都做了什么?” 老妇头摇成拨浪鼓,连说不知。 “他在窑口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孩子住在乡下,两地分居,聚少离多,一年也见不上两三回。开始几年还好些,到后面他越来越忙,两三年也见不上一回,要不是逢年过节老乡会替他捎带些银钱和布匹回来,我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头。 我儿从小到大都是我一人照料,娶妻生子这么大的事他也没露个脸,不怕说句实话,儿子心中有怨,早不肯认他那个爹,这些年几乎和他断了来往,哪里知道他做了什么?” 若非早年随张磊去过一次湖田窑,她哪里认得出徐忠? 她转头向徐忠磕头,“大老爷,若他犯了什么错,您尽管处置,只孩子们都是无辜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求求您放过我们。” 她说得情真意切,哭得又极为伤心,和儿媳挨在一起皆是惊惶模样,显然一路过来吃了不少苦头。 徐忠不免气消了几分,又觉他们被张磊牵连,实在无辜,才要开口,就听梁佩秋道:“你们上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老妇哭声略顿,想了想含糊着回答:“有些时日了,我记不清了,约莫、约莫一年前?” “所谓何事?” “也没什么,还是老样子,给了些银钱,叫我给儿子修葺新房。” “你骗人!” 这回不待梁佩秋再问,阿鹞先冲了出来:“明明就在今年初,我还瞧见时年替张磊跑腿,往家里送东西,米面粮油应有尽有,还有虎头鞋拨浪鼓之类的小孩玩意。东西随商队货运一起出发,占了足足小半车空间。” 那会儿她还和时年感慨,张磊担着湖田窑大小事务,委实操劳,连回乡看看妻儿都抽不出空来。事后想想仍感亏欠,便向张磊提议,将其一家老小接到景德镇生活。 张磊说他们习惯了乡下日子,到城里难免不适应,一再推拒,她这才没有勉强。 “明明才半年过去,怎会记不清楚?” 听阿鹞这么说,张氏儿媳一脸惊讶,询问婆母:“什么米面,我为何没有见过?”又看向旁边的丈夫,“你不是说,虎头鞋和拨浪鼓是你托人带回来的吗?” 见两人都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儿媳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突的涨红:“你们在防着我!” “不是不是。”张氏赶紧安抚,“我们不是防你,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张氏一时想不出来,舌头打结,求助似的看了眼儿子。张氏儿子沉着脸,面上飞快闪过一抹狠厉,起身打断道:“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梁佩秋从他进门那一刻就一直盯着他,显见这个年轻男子,才是家里真正做主的那个人。 “张磊托人带东西回乡的地址,和你们如今生活的地方隔了好几座山头,差了几十里地,想必是他授意你们躲起来的吧?” “山上人烟少,我们喜欢清净才住到那里去,没什么躲避一说。” “那你们什么时候搬到山上去住的?”梁佩秋补充道,“不要撒谎,既然能找到你们,打听到你们何时搬家,自然也不困难。” 张氏儿子气堵了下,偏过头去:“万庆十一年吧。” “几月?” “我记不清了,大概是秋天。” 梁佩秋扬眉,转问张氏儿媳:“你说呢?” 张氏赶紧阻拦:“她那时还没嫁进来,不知道。” “谁说我不知道?”张氏儿媳算看明白了,这对母子当真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家找上门来还死鸭子嘴硬,“你们家明明就是十二年开春搬去山上的。” 她并不知道湖田窑有位少东家死在了万庆十一年年尾的那个冬天,那时候待嫁的自己,正欣喜等着次年春成为新妇。谁知刚进门就被婆母丈夫哄着上了山,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精细面,那日子过得怎一个清贫可言?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远在景德镇的公公每年都有往家里寄东西,可他们却告诉他,那是个负心汉,早就死在了外头。不仅如此,乡邻们也都这么认为。 他们一边和公公联系,一边说公公死了,要说这里头没有古怪,鬼都不信! “说什么搬去山上没有邻里打扰,日子更清净,我呸,可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吧?” 如此,梁佩秋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张磊无疑。 原先她还怕猜错怕误会了他,可张氏母子的反应明显不对劲,偏巧新妇刚进门就急着搬家,时间点恰是徐稚柳死后,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梁佩秋只觉疲惫,无力再作周旋,开门见山道:“说吧,张磊有没有什么东西交由你们保管?” 云水间堂屋不大,只一盏灯,偶有凉风穿堂,火舌摇曳,仿佛能照见屋壁上的鬼影。她负手立在门厅下,面容白净,五官秀雅,看似平和,眉宇间却蕴藏锋芒。 比起徐忠的一目了然,此人更加深不可测,叫张氏母子不敢小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罢,没有也没关系。” 张氏眼神微闪间,就听她又说了一句,“拿你们威胁他足够了。” 张氏儿子立刻警惕发问:“你要做什么?” “张磊卖主求荣,致东家遭人迫害,死于火海……你们可知被大火活活烧死是怎样的滋味?”梁佩秋一步步走近他们,步伐轻缓,语调温吞,“你们,或是张磊,总要有人尝尝那样的滋味,我才能解气。” “你你你你,你敢?” “都绑了你们过来,还有什么好怕的?况且你们住在深山,死了也没人知道。”梁佩秋弯唇浅笑,目光在张家四口人身上挨个逡巡,最后问老妇,“你来决定好了,先烧儿子,还是孙子?” 老妇痛哭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舍得?那儿媳就不一样了,她跳起来骂道:“他们什么都瞒着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要杀就杀他们!” 说着,她忙将孩子襁褓掀开,从里面抽出一个信封,里面鼓鼓囊囊塞了许多东西。 她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扔给梁佩秋,“我、我不识字,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孩子出生时就一直随身携带,我想丢掉他们都不让,还威胁我不好好保管,全家都要倒霉,我想,这应该是重要的东西吧?” “你个疯妇,谁准你拿出来,想死是不是?” 张氏儿子见状去抢,刚一上前,就被王云仙踹中膝盖。他疼得往前一栽,把气都撒到妻子身上,“他也就是吓唬吓唬我们,哪来的胆子杀人!你没脑子吗,人家说什么都信,被你害死了,你个贱妇!” 那妻子也是泼辣性子,反唇相讥道:“你有什么脸骂我?你们一家子干了那样的黑心事,不说向青天大老爷认罪,还拿着脏钱娶儿媳过日子,我倒了八辈子霉才嫁到你家!这事要换成我,早就天天做噩梦把自己吓死了,你们倒好,口口声声大孙子有多宝贝,结果就把脏货放孩子襁褓,打量人家不会向孩子下手吗?你们怎么敢?怎么敢!都这么恶毒地对我孩子了,我还管你们死活干什么!” 夫妻俩就这么撕扯起来,王云仙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拉个偏架,狠揍了张氏儿子一顿。张氏看儿子被人欺负,也扑过去纠缠,场面一度混乱起来。 梁佩秋对此充耳不闻,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约有指甲盖厚的信件,其中大部分都是徐稚柳和夏瑛的密信。 看着上面遒劲有力的字迹,久违而熟悉的感觉逐渐盈满心田,梁佩秋的眼圈再次红了。 也是到这时候,他们才窥探到事情原原本本的真相。 多年以前,一个少年背负着血海深仇从瑶里来到景德镇。当他被人嘲笑是乡下过来打秋风的穷亲戚时,一个原本还只是管家身边长随的中年男子对他施以了援手。 少年无依无靠,饱受欺凌,中年男子见他伶仃,多有照拂,不仅为他留饭、上药,还悉心教授他随管家出入窑口接触的事务。 之后的那些年,随着少年一日日长大,叔父不曾看到的每个角落,都有男子的目光。或温言,或沉默,或叹恼,或失意,男子的每副面孔都流淌在少年心中。 待到少年羽翼丰满,第一件事就是从叔父那里,把男子要到身边,委以重任。 少年以为,父亲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比过那个男子。 他自问早慧,寄人篱下,多年汲营,少有对一个人全然信任的时候,便是徐忠,也止于叔父耳,可对那个男子,他交付了所有的真心与赤诚,却没想到至亲举刀,刀刀绝情。 无他,只因男子对他所有的好,都是做戏。 从头到尾张磊都是孙旻的人。 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陈罪,张磊将全部过程都写了下来。原来孙旻早知徐稚柳于大龙缸的筹谋,没有阻拦,是想借徐稚柳实现对安十九的制衡。 直到徐稚柳开始调查文定窑雪花银一案,并将徐有容案联系到一起,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孙旻,终于有了波动。 当年徐有容在公堂上被屈打成招时,孙旻就在外面围观人群中,他目睹了徐有容从万人追捧到万人唾弃,亲手将他踩陷在尘泥中,多年屈人下的不甘与愤懑才稍有平反,也在那时,他看到了少年,以及少年身上与自己相似的不甘与愤懑。 想过动手的,多少留了点情,可又怕留成后患,左右思量,最后也只是在少年身边安插个眼线。 没想到眼线会带来那样的消息。 “早知他有其父之风,当初就不该手软。也罢,既他找死,就送他一程。” 在当时,远有比孙旻更想徐稚柳死的人,于是,几封密信和一枚玉扣同时送到安十九手上。 从始至终孙旻没有出手,仅作壁上观,借刀杀人,就一步到位。 徐稚柳难道没有想过吗?每每在被火舌吞噬的梦境中,他总是大喊一个人的名字。他试图叫那人听见,好来救救自己,可他喊破了嗓子那人也没出现。 去哪了呢?怎可能有人在湖田窑无声无息将他杀害?一定有内鬼不是吗? 怎会是他呢? 怎么可能是他! 那是他视若父亲的人啊! 十多年的孺慕以望,像走马灯一幕幕在脑海中回闪,爱的,恨的,浓烈的,辛酸的,等待和无望,交织着、拉扯着,将他撕碎又重组,一次次,又一遍遍,直到烟花消失不见,他与人世终而茕孑。 \/ 不管别的,有了和夏瑛的通信,至少可以洗刷徐稚柳媚谄太监的冤屈了吧?阿鹞率先想到这个,止不住高兴地拉着梁佩秋袖子晃了晃。 可随之想到什么,她脸色又是一变,“这几天家里动静不小,别的人或许没什么知觉,可如果是张磊,恐怕……恐怕瞒不过他。” 自打知道家里有鬼,她和徐忠就一直格外小心。为防拖累无辜,此事就连时年都蒙在鼓里,可张磊不一样,徐稚柳对他的倚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徐忠为此还拈酸过几回。 任凭他们把家里的鬼筛了一轮又一轮,愣是没怀疑过张磊一点! “这事不怪你。” 没有告诉徐忠和阿鹞,就是怕他们露出马脚,反倒惹张磊怀疑,“是我大意了,前次去找徐叔时,应该提醒你们的。” 阿鹞也叹:“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何况是他,哪里防得住?” 好在徐稚柳发出去的人,回来得及时,既已有了确凿证据,足以捏住张磊命门,还等什么? 梁佩秋和徐鹞四目交接,心领神会。 也不作伪装了,两人立刻杀回湖田窑,不想被门房告知,张磊不在府内,不久前才刚出门。 问去哪里,门房呆呆摇头。 他哪里敢问大总管的去向?可看自家姑奶奶一脸焦急,他还是努力回想了下,迟疑着道:“好似、好似是去李家茭草行吧?” 阿鹞怒瞪他:“你方才不是说不知?” 门房抓耳挠腮:“我也是听说的,李家头不小心摔了一跤,茭好的几摞大瓷碗都碎了,叫人过来问怎么办,说下午就要上船,那我想着,张总管出门应该就是办这事吧。” 梁佩秋问:“他一个人?” 门房点头:“对。”又摇头,“不对不对,后来时年好像也跟去了。” “时年?” “嗯嗯,大总管刚出门,他也出门了,瞧着往一个方向去,但两人没一起走。” 梁佩秋突然有股不详的预感,喉咙发紧:“张磊身上可有行囊?” 这回门房没犹豫,用力点头,还用手比划了下:“这么大一个包袱!” 梁佩秋脸色顿沉。 估摸张磊察觉到什么,趁着今儿徐忠徐鹞都不在家,打算潜逃,而时年很可能发现了什么。 她对阿鹞说:“带上所有人,立刻去渡头。” 第135章 此时此刻,黄家洲渡头。 洲滩上不少人都见过张磊,知道他是湖田窑的大管家。因着昔日和苏湖会馆的斗争被徐稚柳横空插了一手,洲民们对湖田窑多少有点怨怼,见着张磊虽不至于口出恶言,但眼神都不太友好,尽管张磊一路垂首,行事低调,还是惹来不少目光。 张磊忽而平添几分懊恼,今日行动仓促,实非他所愿。 徐忠欲要联合梁佩秋举事讨伐太监,此事攸关生死,加之孙旻遭流匪围堵,新官下落不明,里外皆不太平,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左右就这几日,景德镇将生大乱,再不跑就没机会了。 也不是他想选黄家洲渡头,实在是景德镇大大小小的渡头中,唯黄家洲这一片和湖田窑来往交易最少。 他想潜逃,哪能选熟人多的地方?回头叫人发现,一打听不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这事若放在平时,借着北上或南下走商,计划周翔一些,凡入江河,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任凭梁佩秋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找到他。 坏就坏在事发突然,他没时间准备,也无法再干等下去,每多等一天,危险就添一分。 况且,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张磊眉宇深拢,加快脚步转过一个巷口,疾步奔向洲滩后的芦苇荡。短短几瞬,人就消失地无影无踪。 时年喘着气,举目眺望,周遭皆是半人高的芦苇,一丛丛一簇簇扎得密不透风,甭说人影了,便是想从那随风而动的芦苇摇曳声中,辨出一点特别的、不属于周边环境的声音都极为困难。 他一拍大腿,骂了句娘。 左右找不到人,空等也不是办法,他正要转身离去,忽而一道尖锐女声划破上空,时年猛一回头,见某处扑簌簌飞起两只灰鸟,连排的芦苇正发出异乎寻常的动静。 他眼睛一眯,二话不说朝那处奔去。 走到一半脚步回转,绕至高处看了看远处地貌,尽头似是一尾小船,他几乎没作任何思考,直往小船的方向作拦截。 张磊隐约看到面前扑过来一道人影时,已来不及回头,直接和人撞上。 时年早有准备,趁撞之际,借力快速跳到身后,将其双手往后一剪,再击后膝,将其掼摔在地。 蒲苇被压倒一片,随身包袱也散了开来,时年定睛一看,目眦欲裂:“好你个张磊,竟偷走东家这么多宝贝!” 张磊咬牙:“你休要胡言,这些都是东家赏我的。” “我呸,你白天做人晚上做鬼,也好意思受这些恩赏?” “你——” 话没说完一声痛呼,时年直将人扭成麻花,膝盖压在对方脸上,直将其压得变形,原本沧桑褶皱的老皮,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吧?公子放在暗格的书信不翼而飞,梁佩秋想要上告为公子正名却被人阻拦,甚至公子出事当晚,窑工们莫名其妙腹泻,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累到一起,我们是有多傻,才不会怀疑家里有鬼?可是……” 时年的声音略微哽咽了下,继而爆发出压抑已久再难克制的怒吼,“可不管是我,梁佩秋,徐大东家还是阿鹞,我们都从未怀疑过你,你可知为何?” 张磊下颚紧绷,不发一言。 “因为我们都以为,你待公子视若己出。你怎会出卖他?” 怎可能是张磊?在所有人心里,答案都是不可能。 他到公子身边时张磊已在,看他们相处,俨然父子师徒,情义深厚。 公子代替徐忠全掌湖田窑的那几年,里外走动,壁垒森严,很有几分少年掌权人的威势,便是徐忠偶尔也觉忌惮,唯独对张磊,公子记挂着低潮时点点滴滴的恩情,疾言厉色之下总有特别的礼遇,那是其他管家乃至徐忠都没有的。 旁人看在眼里,都说公子待张磊与众不同。私下里拈酸嫉妒的不在少数,有些跳得欢的甚至还跑到他面前挑拨过。 好在他拎得清,自觉小孩子家家一个,当个玩伴好了,陪在公子身边,主内操持,张磊主外,分工恰当,没什么好忌讳的,也没必要忌讳。 这些年来,因着公子的特别礼遇,他非但不敢也不能嫉妒张磊,待他更是十分敬重。湖田窑上上下下,不分工种,俨然将其视作三把手,地位仅次于大小东家,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背信弃义害了最信任他的公子! 时年已不觉得失望,满腔痛心,为徐稚柳叫冤:“你当真是黑心!当年公子待你多好,打赏必不用说,每年所得布匹衣饰,哪回不是分作两份,一份寄回瑶里老家给母亲,一份同等分量给你?他知道你家里困苦,妻子劳累,还有儿子要养,事无巨细都放在心上。” 那些布匹银钱放在豪门大族或许并不起眼,可对于普通人家而言,足以令他们衣食无忧,过上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公子待你如师如父,对你们一家人掏心掏肺,你却如何待他?长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回过头来还把他杀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 张磊屡次开口,不知如何自辩。事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好辩驳的,一切皆成定局。他闭了闭眼,哑声问道:“你怎会发现?” 时年见他终于承认,面上一阵哀戚。 这几日徐忠和阿鹞总不在家,似乎在刻意躲着他密谋什么事,他直觉不对,原想去找张磊探探口风,不想正撞见他行色匆匆收拾包袱。他常有公务外出,这倒没什么,意外的是,“我在你行囊里看见了一缕翠缨。” 那缕翠缨是什么,不言而喻。联想前后,时年顿时醍醐灌顶,被莫大的可悲和可笑席卷。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竟然是你!” 张磊陡然泄了气,不再挣扎,瞥见不远处包袱里隐约的一抹翠,浑身虚软地一笑:“那你怎不问我,为何什么都处理干净了,偏要留下那缕翠缨?” “你是何心思我不在意!” 或许他对公子并非全然无情,或许那些年的相伴也曾让他徘徊挣扎过,可那又怎么样!他满心都是在见到翠缨时满涨到快要溢出的愤怒和悔恨,为从未起疑过他的大意,也为公子历历在目的特别。 那一刻,他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恨不能将其挫骨扬灰。即便如此,也不能告慰公子亡灵,消解心中余恨,“你终究害了他,是你害了他!不是旁人,而是你,公子最信任、最敬重的人……” 说到这里,时年不由地五指发力,张磊被缚住的手显出明显的红。 “他将你视如父师,可你呢?你非但出卖他,你还引狼入室,亲手害了他!” “我……我没想到安十九会杀他。” “你放屁!你岂会不了解安十九的为人?休要再为自己的不仁不义找借口!” “刀没有架在你亲人的脖子上,你当然义正言辞!”张磊察觉到时年的激动,试图安抚,“若然有的选,我岂会、岂能向少东家下手?时年,扪心自问,若你与我同样境地,你也会……” “我不会!” 不待张磊说完,一丝凉意抵住后脖。 时年端着匕首,仿若鬼刹,字字珠玑,“若我双亲尚在,他们必会与我共进退,誓死效忠公子。只有你、你们这帮贪生怕死之辈才会负他。若非你们,公子怎会死于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窑,受尽非议。他生平为窑业、为民权,为清白公正的人世呕心沥血,换来的是什么?时年忽觉面热,眼眶涌起一股泪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灵,就请保佑那晚的月亮吧。 说着,他举起匕首,狠狠挥下,即在那电光火石间,又一道女声刺破天际:“啊啊啊杀人啦!杀人啦!” 生死较量往往只在眨眼间,时年只觉一道劲风掠过耳畔,等到反应过来时,那股凉意已穿透胸膛。 他无力地仰面倒在芦苇荡,瞳孔微微皱缩,任由口中呕出一滩又一大滩血。 张磊由上而下俯视着他,苍老的面庞上显见岁月痕迹。对他而言,死亡只是一个结果,而不是过程。可是,他尚有家人在,如何能死? “时年,我负了他,此生终难回头,只你不该……不该逼我。” 时年的所有感知都在退化中,声音远去了,眼睛模糊了,意识低迷了,唯鼻间翕动,一股梨花淡香始终萦绕四周,经久不散。 他只是喃喃的,要一个回答。 “你悔吗?” 悔吗? \/ 是夜,周元拖着疲软无力的身体回到安十九为他置办的一处小宅时,已过了子时。他随手褪下衣衫,打发了前来送水的奴仆,也不掌灯,就那么往椅子里一瘫。 坐了不知多久,他忽而感觉哪里不对,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气息。那气息仿若腐朽的龙脑香,乃是上等人玩剩的残次品,常常出现在不受宠的嫔妾和受宠的奴才身上。 他浑身一凛,汗毛倒竖,往黑暗中看去。 一道朦胧身影在月色中忽明忽现。 他吓得跪爬过去:“大、大人,你——你怎么回来了?” “先生看到我似乎很惊讶,怎么,连先生也以为我不敢再回景德镇了吗?”那夜之后,饶州府地界尽知他杀了孙旻的人,然而凭证何在?有人亲眼见到他杀人了吗? 什么都没有。 何况,安十九从不当逃兵。 “倒是先生,深夜方归,去了何处?” 那样大的动静,满镇子都在议论,想必他也听闻了吧?周元的思绪不知不觉跟着飞向远处。 下午湖田窑倾巢出动,扑向各个渡头,动作大到即便他坐在家里,消息也会插上翅膀飞到面前。没有多久,几乎全镇的大夫都往湖田窑去了,进进出出好不热闹,都说徐大东家得了重病才有此阵仗,而今全镇大小窑口坯户都在观望,徐忠会否一命呜呼。 继王瑜之后,徐忠是天下第一民窑榜上唯一的霸主。若他殒命,即意味着一个群贤毕集的时代就此陨落。 要知道徐忠王瑜全盛之时,正是景德镇陶瓷广受推崇,走向南北海川之时,那个时期的三窑九会可以说云英荟萃,空前绝后。坯窑釉烧,奇思妙想,无一不精。 可叹世事变迁,日异月殊,短短几年景德镇平生变故,若说其中没有太监手笔,谁能同意? 周元隐约感觉这事透着古怪,一股阴谋阳谋味儿,正盘算后续,忽然不知打哪闯进几个人,二话不说将他掳了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徐稚柳生前故居云水间,而今藉由死人打掩护,变作一帮狂徒密谋之所。更让他惊掉下巴的是,狂徒之首竟是梁佩秋! 他们毫不顾忌地将“打派头”一事搬到台面上议论,从人员队伍到接头细节,无一错漏。待到人群一一散去,梁佩秋闲庭散步般走到屏风后,问他意下如何。 他刚要开口,梁佩秋又道:“这是我为先生谋划的后路。” 他只觉可笑:“什么后路?口口声声打派头,实际串谋起义,击杀朝廷命官吗?你可知这是对王法的蔑视,会引来杀身之祸?” “总要死得其所。” 她那么说,他就知她决意已定,只是为何拉他入局? “你想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安十九确切的行踪。” “他至今未回景德镇,或已潜逃也说不准。” “那先生为何不走?” 正如他所说,倘若安十九因“黄雀在后”事败,担心被孙旻报复,早早畏罪潜逃,那么作为幕僚的周元哪里能落得好下场?不走,通常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周元被其猜中心思,一个咯噔:“你……” “安十九会回来。” 她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叫周元感到恐慌的正是这份肯定。安十九那堪比亡命之徒的做派已经快要逼疯他,梁佩秋对安十九的了解更让他毛骨悚然。 她竟然能够这么确信这么笃定安十九会回来,且提前在此布下天罗地网,瓮中捉鳖。如此心性,竟是一个女子。 周元反反复复打量面前的女子,她仍作旧时装扮,一身素净,清白面孔,然眉间清寒,若六月飞霜,冰冻骇人。 谁承想昔日那个被他一箭三雕视作傀儡的柔弱少年,哦不,柔弱女子,有一日竟会化身阎罗恶鬼,缠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不想也不愿意蹚那个浑水,谁知她说,“先生,你已听到了我们全部密谋,即便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远。既然早晚要死,死在这里,至少能得个全尸。” 谁想死?!死在谁手里不是死?若非安十九是那人追到天涯海角也会杀了叛徒的狠人,他早就跑了。 想到这里,周元不免叹了声气。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巴掌大点的小破镇,竟能裹出这样的乱子? 他认命地走上前,躬身附在安十九耳畔。 良久,久到寂夜中浮现微茫,熹微柔光覆上太监的白面皮子,安十九恍如一场大梦将将苏醒般,嘴角噙着笑,兰花指绕到眼前,清唱一句:“想当年桃花马卜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届他人!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剑能挡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第136章 在那一天来临前,梁佩秋支走了王云仙。 王云仙不想走,但她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身边的人里只有他会穷极所有为她办成这件事,所以即便知道她要干一件非常危险的大事,他还是离开了景德镇。 为万一事败,也为万一事成。 总要离得远远的,才有余力收拾残局。 不仅如此,她还把徐稚柳留给她的人都给了他,他没有拒绝,自知于她而言,这样重要的时刻,没有后顾之忧比什么都重要。 王云仙走后,梁佩秋又安排人去饶州府打探吴寅行踪,一则还是为了徐稚柳的下落,毕竟只有吴寅去过那片峡谷,二则为打派头做最后的准备。 不想人到饶州府却扑了个空,打听之后才知,吴寅安置在饶州府的女子,据说是吴家妹子,在他离开后去了南昌府,他一回来就去找人了。 南昌府可是孙旻老家,吴嘉好端端的怎会去那里?这事儿一看就不简单。 而此时此刻,奔在前往南昌府的官道上的吴寅,顶着一张黑沉到吓人的面孔,急得几乎满嘴燎泡。 原先找徐稚柳就费了不少心神,连着不眠不休近十日,带去的人后来都一一受召撤回饶州府,他孤立无援,僵持在峡谷也无济于事,不得已,满怀沉痛的心情往回赶,本打算接上吴嘉远走高飞,此生再不回这伤心地,谁知吴嘉根本不在饶州府。 南昌府是什么地方?真正的豺狼虎穴!可知听到那消息时,他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吴嘉为什么去南昌府,原因他多少能猜到些,家里的事虽不曾主动告知于她,但她知道的并不在少数。 而吴嘉呢,也确实如吴寅所料那般,看自家兄长因找不到孙旻贪赃枉法的证据而落寞远走,本就郁郁,加上这事和徐稚柳有关,更牵涉全家人的安危,怎能不上心? 赶巧这时候孙旻被流匪围困,不在家中,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不冒险一试? 万一事成,说不定可以将功折罪,皆大欢喜?她虽然想得简单了些,可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若不一试,只怕将来后悔。 是以没有犹豫太久,她就出发了。 孙昊是她唯一可以进入孙府的方式。 奈何之前在景德镇时孙昊几次剖白皆被她拒绝,两人已逐渐断了往来。她不确定如今他对自己是否还余情未了,又怕主动来找会惹他猜忌,为保险起见,她设法打听到他日常出没的酒楼茶肆,前去偶遇,好在孙旻待她依旧如常。 孙昊这人被捧着长大,本就是个愣头青,碰上心心念念的姑娘更是没有任何防备和头脑,被吴嘉三两下糊弄了来意不说,亲自把人带回府中,好吃好喝供着,末了发现她擅自闯入书房重地,也没有一点起疑。 不过他是个不中用的,孙旻留在他身边的却个个都是人才,一眼识破吴嘉的诡计,之后在其窥伺祠堂重地时,顺水推舟,当场将她抓获。 那也是孙昊第一次发现,自家祠堂供奉的十三面菩萨,竟然灌满了金银玉器。那金身之下一座座金山银山,几乎闪瞎他的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看看身边人,又看看吴嘉,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这么大笔数目,绝非寻常,况且一向不喜欢他的吴嘉,为了寻找这些主动向他卖好,他哪里还能不知事态的严重性? 吴嘉就那样被带走,关进某个偏院,留待孙旻回来发问。 落到那样的境地,吴嘉也很清楚,自己凶多吉少了。与其等着孙旻回来,被其利用对付吴家,不如一死了之。如此,至少吴家不会受到她的掣肘。 谁知那笨得要死的孙昊,忽然在此事上面开了窍,疯了一样把她按在床上,捆起手脚,缚住她全身还嫌不够,翻来倒去说什么只有成为他的人,只有怀上他的孩子,孙旻才能留她一命。 她哪肯就范,一口咬下去险些让孙昊掉块肉,大骂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你的原因,你非但懦弱,自私,没有主张,还不懂得尊重我。成为你孙家人,为你生孩子,你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你不愿意,可我只想救你。” “那你就放我走!” “我、我……我不行。”他想说外面有人看守,转念一想,吴嘉根本不会相信,她就是不相信他对她的真心。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能听话一点嫁给我?你你、你是不是还想着你那义兄!”他突然恼了,揪住她的头发就往床帏上撞,双目充血般吼道,“他已经死了,死了!你只能是我的,是我的……” 说着俯下身去,眼神贪婪地扫过女子玲珑有致的躯体,尔后一把扯破女子的襟扣。 混乱而恶臭的气息扑面而来,吴嘉忍不住作呕,用尽全力往旁侧过头去:“就算他死了,你也比不过他。” “你闭嘴!” “我就要说,你怎样都比不过他,活着是,死了更是。你没有听过一句话吗?活人永远赢不了死人……” 她话没说完,就见孙昊抄起床凳上的檀木绛纱灯座,在他迟疑的一瞬,她抬起脑袋,迎了上去。 鲜红的血,瞬时流满女子清丽的脸庞。 孙昊被吓得往后一退,绛纱灯滚落在地。 就在这时,孙旻回府了。 前后相距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吴寅也赶到了。获悉此事全貌,孙旻有过片刻的犹豫,为和吴方圆年少时一起求学的情义,为同朝为官数十载同袍的恩泽,也为当日在桃花村外崖边,吴寅那毫不犹豫的一箭。 然而最终,在数百里外的景德镇开始爆发大规模的“打派头”游行起义时,他还是决定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这本就是一对领了皇命前去边陲上任的兄妹,若不慎死在路上,纵然万分可惜,也无从追究谁的过错,不是吗? 他对不成器的儿子道:“我要你亲手杀了他们。” 孙旻颤颤巍巍,不敢接父亲递过来的剑。 “可是,可是……” 吴寅不是才从饶州府过来吗?那么多眼睛看着,怎可能瞒天过海?似乎猜到了他的疑虑,孙旻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你还没认清一个道理吗?江西是为父的天。为父一句话,谁敢说个不字?” 此刻在孙府内院,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孙旻私人府兵,吴寅知道这一回插翅也难逃,气极骂道:“孙旻,你个臭不要脸的王八蛋,当日桃花村外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早就死了!对待救命恩人,你就是这个态度?我呸!说什么江西的天,也不怕传出去笑掉人大牙!就你这样的窝囊废,连那秦方虎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孙旻对他的辱骂充耳不闻,面色始终温和,仔细看,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皮囊之下,还有几分恪守的礼节。 他并不否认吴寅救了他这一点,也像惋惜徐稚柳的才华一样惋惜吴寅的身手,只可恨这些年轻可靠的儿郎,皆不效忠于他。 “贤侄,你不该救我。” 吴寅叹笑:“是,我不该救你,我最不该的就是为了救你而错过救他的先机!” 孙旻摇摇头,露出几分失望:“你、你爹,你们吴家和那姓周的,果然是一丘之貉。” “他不姓周。” “你说什么?” 吴寅大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左右今日将死在这里,那么在死之前,怎么都要让孙旻吃个瘪。 “他是徐有容的儿子,是曾经一直高你一头的徐有容的儿子!” “他是徐稚柳!” “他根本没有死,是我父亲救了他,不单救了他,还助他改头换面,重回景德镇找你报仇。你的所作所为,我父皆已全知。” “孙旻,你离死期不远了。” 他并不擅长阴谋阳谋那些东西,指望几句话为自己博求生机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相信徐稚柳,以他对徐稚柳为人的了解,这些日子必不可能坐以待毙,一定会做些什么。 哪怕什么都不做,恶心恶心孙旻也是好的,却没想到孙旻在听到周齐光就是徐稚柳后,面色一变再变。 想到被困峡谷的那些日子,那个年轻男子肖似其父的冷静与城府,再一想景德镇前后种种,孙旻的心倏然间沉到谷底。 不好,观音瓷! 安十九在他被困峡谷时,带人从后方追杀,按照时间推算,那时候观音瓷应该还没送出景德镇。安十九不在,谁帮他盯着观音瓷?指望杨诚恭和他一损俱损吗? 倘若周齐光不是徐稚柳,或许还有几分可能。可周齐光是徐稚柳,杨诚恭还是他和吴方圆联手搬回来的,岂非蛇鼠一窝? 此时已过了太后寿诞,若然京中发生什么,快马加鞭连夜赶路的话,约莫也就这几日前后,消息就将传来。 既如此,人质倒不能急在一时处理了。 吴寅不是会玩心计的人,他不怀疑这是吴寅或是吴方圆的缓兵之计,就算是,已在笼中的鸟,如何能飞出他的五指山? 他只是莫名的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徐稚柳“死”在峡谷一事,生出几许疑惑。 之前没有太过怀疑,是因为双方人马实在过于悬殊,连他都差点被秦方虎杀了,何况只剩两三个护卫的徐稚柳? 他笃定徐稚柳必死无疑。可转念一想,若必死无疑,徐稚柳提议分成两拨人,誓死一搏的机会在哪里?徐稚柳可不是吴寅。 所以,他当真死了吗?谁说的,谁能证明?没有尸首,也没有残骸,何以见得?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他就不信掘地三尺会找不到一点迹象!况且,最后出现在峡谷的是吴寅。 吴寅和徐稚柳,那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想到这里,孙旻一向矫饰完美的虚伪面孔上终于出现一道裂缝。他看了眼连剑都拿不稳的孙昊,冷声吩咐:“把人抓起来,关进地牢。” 孙昊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就被孙旻一眼止住。 “吴家那丫头也是。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入地牢。” 旋即,他派人重回桃花村搜查徐稚柳的下落,和梁佩秋的要求一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时的他尚且不知,随着《打渔杀家》再次唱响风火神庙,景德镇已经开始了大游行。 那场或许在景德镇历史上不是第一次出现,也并非最为浩大的游行,却决定了所有人的结局。 第137章 早年窑业工人的饭菜是由窑户老板供给的,不过菜的质量很差,几乎每天都是辣椒豆豉或腌菜、咸萝卜等,由打杂工按人头均分,量也很少。 这种菜叫窑菜,有歌谣云:“一粒豆豉咬两边,端起饭碗望窑烟一—无菜下饭”,随后有位打杂工老师傅,南昌人,为争取改善大家的生活,领导同行业的工人罢工。 浮梁知县将他传到县衙,老师傅要求窑户老板将发窑菜改为发菜钱,每人每天铜钱三文,每月菜油半斤,食盐一斤,每十天猪肉四两。 知县认为工人的要求合理,转给窑户老板们讨论,老板们一条也不答应。 双方对峙了一段时间,随着工人迫于生计,纷纷回乡种田,辞工成风,造成了严重的窑业危机,不以为然的窑业老板们赶忙找到县太爷,协商复工问题,知县还是要他们答应工人的条件。 谁知窑户老板们认为,贸然答应工人要求,工人将来或许会得寸进尺,肇事不断,于是采取“杀今做后”的策略,即答应将发窑菜改为发菜钱以及油盐; 要猪肉可以,必须派人头一颗,否则一两也不给。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们另送五千两银子给知县。 消息传下来,打杂工们唉声叹气,谁也想不出好办法。那老师傅却哈哈大笑,说:“猪肉你们吃成了!” 第二天,双方代表来到县衙。 知县问:“要人头一颗,你有吗?” “人头带来了!” “带来的不行,要活人,叫他上堂答话。” “就是我!”老师傅大声说。 知县抽了一口冷气:“你偌大的年纪,就是有了肉,也吃不成了。” 老师傅回答说:“我吃不成,可我有徒子徒孙,他们可以永远吃得成!” 知县很感动,办了一桌丰盛的断头酒,那老师傅就在泗王庙河下英勇就义了。从那之后,窑业的打杂工人每逢初一、初十、三十日就能吃到一次肉。 为了纪念那位老师傅,工人们把他灵位安放在风火神庙,逢年过节,大家都去祭奠。随着游行、起义,罢工,为窑业、瓷业不平事而出头的勇士累世叠增,风火神庙供奉的牌位并不只有童宾一人。 童宾只是作为正义的代表,为风火神庙树立了一面永垂不朽的旗帜。 这些年来,景德镇的老百姓们都形成了共识,凡风火神庙有任何动静,全镇必皆以为重。这一次也无不同,随着游行队伍逐渐拉开的,是一场几乎贯穿全窑业、瓷业的抗议运动。 最开始,茭草行的一个工人不满老板把白米饭改成糙米饭,联合全镇茭草行进行大罢工。此事新县官周齐光及时做出了处理,令茭草行恢复白米饭的惯例,并且由饶州、南昌、抚州,徽州四府茭草工人派出代表,监督老板们执行,并直接与陶业监察会作定期汇报,倘或违犯,就在宁绍会馆罚戏三天。 工人们非常高兴,抬了好几张牌匾送到县衙,直呼周齐光青天大老爷。 奈何周齐光前脚刚离开景德镇,后脚老板们就单方面撕毁协议,工人们义愤填膺,爆发更为汹涌的罢工和示威活动。 由于茭草工人不再干活,瓷器无法出运,渡头停满船只,瓷行老板和外地客商们像无头苍蝇满镇子打转,死活找不到主持公道的人。 每一日的耽搁,流出去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人能耐得住脾气?老板们日渐暴躁,茭草工人也不肯低头忍让,双方冲突不断。 随着李家头“不慎”茭坏湖田窑交付给瓷行老板的一批瓷器,瓷行老板彻底怒了,联合各大瓷行,要求景德镇陶业监察会出面,整治乱象,重肃行业规范。 杨公被推到风口浪尖。 在陶业监察会门口聚集的各行帮、各会馆,各老板队伍日益庞大,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抗议队伍出现,以排山倒海的形式,拉动整个镇子迈向斗争的高潮。 老人们看着眼前情形,便知这场运动已无法回头,势必要以流血终结,只是这一次,流的该是百姓的血,还是上位者的血? 谁也不知。 就在所有人翘首等待一个当家做主之人,为老百姓主持公道时,转机出现了。那一天,湖田窑大东家徐忠,捆了自家一个管事去陶业监察会。 对于那个管事,所有人都不陌生,可以说但凡做瓷器行业的,没有不知道湖田窑的,那么就没有不认识徐稚柳,以及常年与徐稚柳进出十八行当的管家张磊的。 盛暑天里,太阳直晒得人头晕,长时间的集结与僵持令所有人都面色潮红,浑身大汗,渐而有了中暑晕厥的迹象。他们争抢在监察会金漆大门的最前排,试图得到一个最公正的机会,为此不惜唾沫横飞,大打出手,直到一个被五花大绑扔到门上的人出现。 那人浑身赤条,布满血痕。 在地上被人拖拽时,血痕拉出了一条无人敢以靠近的通道。 闷热,狂躁,愤怒和毁灭所有的不安分子,在那一刻如泡影消散。 周遭奇异地安静下来。 不需要徐忠说什么,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叛徒。在全镇大游行大抗议的关头,徐忠将此人绑了过来,可见此人一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否则,不足以在此时成为一个势必会引起大规模运动的契机。 那之后随着张磊抛出的每一句话,烈日下蝉鸣的每一声叫,都让人出离愤怒一分,然而所有人都控制住了,在那个极为细窄的临近崩溃的边缘,强行按捺情绪,等待那个罪犯说完。 黄家洲洲长就在人群当中,他证实张磊所言不虚,徐稚柳并非伙合徐大仁,就苏湖会馆与黄家洲械斗一事有任何的不堪与僭越。甚至,他利用苏湖会馆的影响力,帮黄家洲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货运自由,改善了洲民们的生活。 林嫂子和曾经为加表工看过病的大夫也证明,加表工的确事先就已得了不治之症,主动制造倒窑事故,令安庆窑在与湖田窑同台竞技“出青率”一事上输掉,从而博取太监信任,顺利推进新政改革。 那一封封与夏瑛的书信被大声诵读出来,向所有人证明了徐稚柳的清白。 原来徐大才子是个好人!原来他一直都是好人! “还记得他在大龙缸写陈情书揭发太监恶行吗?” “还记得他弟弟被污蔑入罪,被迫向太监下跪吗?” “还记得那一年冬雪夜唱遍大街小巷的《打渔杀家》吗?” “还记得死在河里的黑子吗?” “还记得草草结案的夏瑛吗?” 原来……原来如此。 那样好的人,怎会想不开自戕呢? 这时张磊又说:“少东家并非自戕,而是被人所害。” “害他的人正是安十九。” “安十九以家人性命要挟我,在少东家与小神爷竞比春夏碗失手的当晚,于窑工们饭食里下泻药,为他制造杀人的机会。” “我亲眼看到,安十九将少东家推入火窑,活活烧死了他。” “他还杀了夏大人和周大人。” “一切恶果都是他造成的。” 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没有声音就是最响亮的声音,没有形象就是最广袤的形象,因为那一切全凭意识和本能。 在那短暂的风声都停止的死寂中,在所有人滚动着热泪的眼神交互里,已不再需要怎样强烈的煽动,他们所感受到的风、太阳,蝉鸣,和那刺眼的血痕,就已经组成了真相。 或者说,组成了因果。 于是,所有的恶,顺理成章滑向了安十九。 \/ 在大批人马离开陶业监察会,转而向景德大街包围过去时,安十九的马车已在路边停了许久。梁佩秋也没有想到,片刻前周元传来的消息竟然是安十九乘坐马车去了景德大街一个平平无奇的角楼下。 她并不知道,多年前就在那个角楼下,安十九曾被一抹素白抚平过漫长雪夜的孤独。 那时不知,今时不知,这辈子她都不会知道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将原本装饰豪华、富丽逼人的四马大车包成饺子时,甭说安十九,就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老百姓的愤怒已不需要多余的渲染,光是棍棒相喝的示威声,就传遍了景德大街东西两头。 安十九始终岿然不动,在马车里,捻着兰花指唱小曲,安然地仿佛在享受一个寻常的午后。 直到梁佩秋在众人簇拥下出现。 世人眼明心亮,听到《梁祝前缘》,不难猜到那是她和徐稚柳的故事,此中细节,合乎今日所有,或许这才是故事最真实的一版缩影,那么她合该出现在此,为徐稚柳,为安庆窑和湖田窑,为所有,也为她自己,与太监作出最后一决。 安十九的声音徐徐从马车里传出:“看来各位今日是铁了心要将我诛杀在此,那么,可否容我最后和梁小神爷单独说几句话?” “不可!” “闭嘴吧狗太监,今日就是你死期!” “休要再作无谓的挣扎!” 梁佩秋还没开口,人群齐齐喝断。 安十九被痛骂一通,依稀只是笑,笑得漫不经心,浑不在意。他慢悠悠挑开车帘,与梁佩秋遥遥对视。 “他们不准,你我只能这么说话了。”似觉太阳刺眼,他微微眯了眯眸子,“梁佩秋,你上前一点。” 梁佩秋不为所动:“你想说什么,就这样说吧。” “你怕什么?怕我临死也不作好,要拉你一起垫背?”安十九细白的手,在车辕上按出一道红痕,“我倒是想,可我舍不……” 在他后面的话吐露之前,梁佩秋大步上前,压住车辕。 安十九笑了,声音自然而然放低:“我就知道你知道,你猜到了是不是?这里是我初见你的地方……说来可笑,在那之前我已在景德镇督陶数年,怎一次不曾见过你?” 梁佩秋回答说:“我不理窑务,平日只在窑内,不过偶尔会去茶楼听书。其实你我在鸣泉茶馆打过照面,只你每次进出都前呼后拥跟着一大堆人,也习惯了眼高于顶,怎会把平民放在眼里?” 安十九仿若没听出她话里的讽刺,瞳仁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原来如此,我就说这样小的地方,怎会没有见过你。” 原来他们早早就见过了。 原来她早就注意过他。 “重要吗?”梁佩秋略显不耐,“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十九看她秀眉微蹙,想到那是为他皱起的眉头,恁生出一抹快意。 “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干爹,就是安乾那个老匹夫,死了……”他倚靠在车驾上,笑得很是轻松和煦,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梁佩秋从未见过的暖洋洋的感觉,“他终于死了,死在我的前头。他待我不好,我是极其乐意看到他死的,不过……他看人倒还算准。” 他说他命比纸薄。 眼下看来,他没说错。不过这个事挺下面子的,安十九不想告诉她,只自己知道就好了。 “你说他,好死不死的,偏巧死在这时候,倒像是在催我的命……”他的手缓慢下移,跃过车帘,朝她探去。 梁佩秋不知他想干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人群立刻爆发出喝骂声。 在那些脏得不行的唾骂中,安十九收回手,面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思。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成全你。” 梁佩秋眉头锁得更深了:“若我不答应,你又能如何?” “我说了,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他的目光绕过车帘往外看了看,“诺,你纠集的那些人,还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我知道,我不能白死。不光我,那些人也不能白白牺牲,你要他们死得有意义,就必须保证我死得有意义,所以……你不吃亏。” 梁佩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隔着随风摆动的车帘,他的面孔时隐时现,时而阴柔可怖,时而又暖意融融。 她拿捏不准他的打算,正如不清楚周元是否真的可靠。 不知过了多久,她还是决定暂退一步。 “你说。” 安十九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她十足的勇敢和周全,并且在对付他这件事上,拿出了万死的决心。 他只能自我安慰,他是她生命里最特别的人。 “答应我,不要死,不要为了任何人作践你的命。” 什、什么? 梁佩秋没有听清,还想再问,就听身后的人群吵嚷了起来。 有人大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都不要命了吗?那人说安十九杀了徐稚柳,你们就相信了?证据呢?” 这时候还管什么证不证据,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随后,又一道声音冲了出来,“你们都被利用了!徐稚柳根本没死,他就是周齐光!” “什么?” 这下人群哗然了。 故事最好看的往往是反转,这样一个反转,足以让所有人忘记当下的目的。 “非但如此,梁佩秋也早就知道周齐光就是徐稚柳,两人里应外合,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愚弄你们,借你们的手除掉太监,事后罪责皆在你们……而他们赢得满盘,一身轻松,景德镇仍是他们两家的窑口!” “你胡说!你可有证据?” “这时候你们倒想起来证据了?你们去京城打听一下就知道,原先的周大人是个病秧子,已然半截身子进棺材,后来离奇好了,还好巧不巧到咱们这儿来当官,你们说,天底下能有这样的巧合?!若还不信,就再回忆下周大人的长相,那眼睛和徐稚柳是不是一模一样?” 凡事都经不起一而再的琢磨,琢磨多了,不是也成是了。有些被张磊背主行径气得头脑发热的人,逐渐冷静下来, 回想此事前后,顿觉今日事发过于突然,发展也过于迅速了一些。原本他们只是抗议行业诸多不规范之处带来的麻烦,可没有想过要太监的命啊! 罢工和杀人,两者之间性质大大不同! 于是左右看看,在彼此摇摆、躲闪的眼神中,萌生退意。这时候但凡太监出来说一句,“缴械投降,概不追究”,亦或“今日杀贼者,赏金万两”,多的是人争抢着退离这辆烙有权力印记的官制马车,亦或为那悬赏,成为勇夫。 人心,何谓人心?人心只为羞辱、践踏和诋毁而统一。 原先的对象可以是安十九。 现在的对象就可以是梁佩秋。 安十九坐居高位,岂会不懂此中之恶?何况景德镇百姓对他的恐惧是融在血液里,刻进骨子里的。只要他一句话,今日事必难成。 然而,他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人群中本是为了安十九才发声的矮个子护卫一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太监打的究竟什么主意。 这时,梁佩秋清脆朗朗的声音响彻在上空:“众位乡民,请听我说,我少时离家,至景德镇十数年,赖于诸位厚爱,得小神爷之美名,自问每一窑炉,每一囱火,都无愧于心。 平生唯一所愧,便是当年出于私心,就春夏碗的比试对徐少东家口出恶言,以至他心神恍惚,被阉贼所害。” 话音至此,安十九倒回车厢,闭上双目,唇边谩笑着,渡过一道湿痕。 “今日提起,惟望诸位能摒弃私心,万勿于个人生死失节,而悔于大业。 权阉作祟,致使景德镇陶瓷业立于危墙之下,腐臭的釉水几乎荡遍镇上每一家坯户,窑户,瓷行,船舶,每一只瓷碗都有至少三分利流向贪官囊中,辛苦的劳碌无以让瓷业欣欣向荣,一再的规范也不能断绝黑心的剥削和凌辱,甚至在南北匪徒流窜的当下,连太平日子都是奢望,为什么?就是因为总有更恶的人,在招徕争斗与侵占。 请大家仔细想一想,大龙缸是假的吗?百采改革是假的吗?陶业监察会是假的吗?当年雨夜那一跪是假的吗?《打渔杀家》真的不在诸位心中震颤了吗?眼前活生生的血流,还不足以唤醒你们的斗志吗? 哪怕是为了自家儿女将来能睡个安稳觉,哪怕是为了徒子徒孙不再为一顿白米,三分银钱而争得头破血流,今日一举,亦不能回头。 既有人怀疑我为幕后主使,导演了今日这一出,那么……就让我做头阵的第一人!” 说时迟那时快,随着她一声大喝,人已拖着残腿爬上了车辕。银光闪现之间,她扑进车厢,众人齐齐屏住呼吸,瞪大眼睛,就见那车帘晃了晃,人影交叠间,那银光转而抵着梁佩秋胸口,将她逼退了出来。 她步步往后退,退到无可退之处,一口黑血喷簿而出。千年窑口上方,忽然扑棱起一群黑鸦。 浓郁的黑,打在历史上的这一天。 哪怕被刀刺入胸膛,她亦无所畏惧,高声道:“君子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悔,何为不可哉! 我恳请诸位,拿起手中的武器,不必管那是否锋利,是否沉重,请同我一起高呼,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权阉必死,瓷业万岁!” 何谓人心?此为人心。万民血泪,掀天揭地,向死而生,谁人惧哉? 安十九听着那刺耳的呼声,愈发疯魔,狞笑成癫:“好啊,没想到我安十九也有今天!一帮无知贱民,可知你们今日皆是犯了株连九族的死罪!莫要说我如何鱼肉乡里,草菅人命,怪就怪你们投生成了贱民,但凡坐到我这位子上,谁敢保证不贪?” 随着他丧心病狂的一声狂吼,匕首倒了个方向,梁佩秋被他一把扯过,挟持于身前。 他站在车辕上,俯视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眼中淬着上位者才有的漠然与麻木。 “不错,徐稚柳是我杀的,夏瑛也是我杀的,张文思、郑孑,乃至省里那些官员都是我杀的,我非但杀了他们,还和流匪勾结,欲要做这江西的王!” 他的匕首在梁佩秋脖间划拉出一道鲜艳的血痕,随着那血痕顺着冰冷银光,滑到他掌中,他嗜血般舔过手掌,狂笑不止:“试问普天之下,谁不想当那个唯我独尊的皇帝?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吗?妄想!若非我一力顶着,景德镇早就沦为豺狼分赃的猎物,饶州府、南昌府,按察司,布政使司,哪里没有第二个安十九?” “杀了我,还有成千上百个安十九!” 他大笑着,仰头望天,青天白日下,整片琼宇灰扑扑,透不进一丝光亮。 江西的天是黑天。 老百姓打从心底漫上来一股无望感。 安十九说错了吗?并没有错,倘若地方的政治是黑暗的,那么官和民之间权利的角逐永远不会清白。 刹那间,梁佩秋懂了安十九的意思。 虽然她看不到他此刻的神情,但她知道先前他身上那种暖洋洋的感觉消失了。她狠狠闭了闭目,再次开口:“可你不死,景德镇就永远看不到希望。” “你死了,我们才有将来。” “你死了,真相大白于世间,才会有好官为我们正名伸冤。” “你死了,那些和你一样的豺狼才会受到忌惮,再不敢随意欺辱践踏我们。” “纵然我们是你眼里最为低贱的小民,也有尊严和良知,也会为铺天盖地的黑恶而奋起反抗。” “你死了,我们今日壮举才不算白费。” “只有你死,才能证明我们的正义是正确的。” 只有你死,才能让所有斗争与牺牲被赋予意义。 这一场运动,如果安十九是因,梁佩秋就是果。她和童宾不一样的是,童宾代表了千千万万和他一样受到官权压迫的工人,而她所代表的,不仅有工人阶级,还有商户阶级,不仅有民,还有官,大大的好官!诸如大龙缸下的杨诚恭,百采新政下的夏瑛,以及陶业监察会下的周齐光。 因果是不需要对错的。 因果是舆论,是争议,是传播,是民意。 既然如此,何不送她一程? “我做到了,你也得答应我,一定、一定要长命百岁啊……”说着,他举起匕首。下一瞬,就以被梁佩秋突袭的姿势,整个人往后剧烈地撞上车驾,手臂因疼痛而下意识一松。 在梁佩秋跳下车辕时,他举着匕首追了上去。然而不等他那一刀刺出,被调动起满腔热血的义军们就已经齐齐出手。 伴随着整齐划一的杀腔,数十道利器捅穿一道肉躯。 安十九像一袋草包,被牢牢钉在车辕上。他发辫散乱,衣衫褴褛,举目四望,天大地大,无一归处。 忽而眼前出现一道身影,幢幢的,看不真切,似乎是少时在浣衣局为他挑灯补衣的小宫女,又似乎是带着清泠泠寒意,为他皂靴拭去血迹的那个女子。 他面上一喜,手臂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想要抓住什么,过去他从不曾抓住的东西,却不想随之而来的是一滩捣穿到心脏深处,喷溅到脸上的血。 好疼啊。 小十九真的好疼啊。 此时,隐于人群中的周元,眼角忽而落下一行泪。 他想起临出门前安十九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很文绉绉的话吗?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可惜他还是读书太少,不知道那句话并不适用于歧途,而他也再也没有机会讲给他听了。 那是他亲手为自己挑选的结局。 那一夜,他将她全盘计划都说给他听,劝他审时度势,趁早离开景德镇。他却不听,固执地唱着一出《穆桂英挂帅》,在堂下枯坐到天明。 尔后,他欣然地对他说:先生,我必不能得以全尸了,请你将我枕下碎掉的观音瓷,充作衣冠冢,随我残骸一同葬到安庆窑后山上吧。 我想常常看见她。 \/ 那之后,场面一度陷入了混乱,梁佩秋被挟持着往后撞时,纵然早有预料,也还是被那一撞,撞得整个人恍惚了起来。 若非安十九及时把她推下车辕,她真不知会发生什么。等她反应过来时,已被圈入一个怀抱。 那是她心心念念的、熟悉而热烈的怀抱! 她蓦然瞪大眼睛,然而随着瞳孔的放大,后头紧跟而来的一道寒光,瞬间攥住了她的眼球。 她认得那人,那是伴在安十九身边多年高矮护卫当中矮一些的那个,她几乎没作任何思考,本能地将身体一扭。 随着那人的刀锋落下,强烈的痛觉贯穿后背。 她眼底忽而升起一阵水雾。 也好,一报还一报。 这样她就不欠他了。 第138章 此刻,安徽所属地界官道上,浩浩荡荡走过一队人马。 早前不久才吃过流匪的亏,驿丞们不敢大意,扒开了门仔细张望,这支队伍和匪患组成的散兵游勇不太一样,约莫上千人的急行军,竟然井然有序,穿戴着统一的武甲头盔,手持兵器,步伐整齐,面容严肃,不苟言笑。 可见是个正统军队。 再往前看,为首仪仗上正高挂着亲王府的藩旗。 跨坐在最前头枣红大马的挺直身影,赫然就是元兆安。此时的元兆安,每走两步就要往后催一催行程,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到景德镇去。 他心急如焚地祈祷着,快一点,再快一点,哪怕只是快一步进城,或许就能解救她于水火之中了呢? 毕竟、毕竟她不惜一死也要行那违逆之事,定然十万火急了,不是吗? 这事儿要说起来,得回溯到太后寿辰那天。 因着北地作乱不断,又有匪患南下,太后不肯大肆操办,皇帝也没办法,只能顺老娘的意,在后花园置下家宴,邀请部分近臣同乐。 各地礼单早就呈送过来,太后也都看过,唯独对江西敬上的观音瓷有几分好奇,原因无他,实在是皇瓷珠玉在前,景德镇也因皇瓷打出了名头,这会子再送贺礼,又是陶瓷,不免摆在一起比对比对。 于是皇帝特地叫人把观音瓷抬过来,让大家伙一起凑凑趣儿。 元兆安是皇室子弟,姑祖母生辰岂能不到场?因着观音瓷是梁佩秋的手笔,他不免多看几眼,然而红盖头掀开的一瞬间,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千手观音的成像通常有两种,一为四十二臂观音立像,二为四十八臂观音坐像,而眼前的这一尊,却是四十二臂,观音坐像。 等于四不像。 这是大不敬! 这绝不是梁佩秋会犯的错误,想当初母亲去求观音像时,因不懂此中关窍,她特地解释了许多,提到四十二手、二十五有,即包括在欲界、色界、无色界三界组成千手千眼的寓意,详尽到他一个外行人听着,只觉她对观音瓷研究颇深。 当时母亲想要一尊观音坐像,好方便供奉于内宅小佛堂,可又撇不开四十二手的千机,两人就佛法探讨了许久。 何况这尊观音像,交融了汉、藏两种佛教文化,对于一力扶持汉传文化的太后而言,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果然,还不待他作出任何反应,太后的脸就沉了下来。 千手观音最早时期受正纯密教崇奉,唐代开始传入中原,并在藏传文化里进行了深度融合,因此中原地带对藏传佛教多有推崇,这一点无可厚非,可这些年四海皆不太平,国运也日渐衰落,这个时候汉家文化举足轻重。 说得直白点,弘扬汉家思想,更利于倡导国土统一,番邦团结,尤其关乎宗教。 哪怕是除百病的千手观音,太后也没有任何迟疑,当即拂手扫开,以此力证对汉家文化推崇到底的决心。鸿胪寺、礼部和与会官员们见此情状,吓得跪满一地。 不过,随着那尊瓷的裂开,藏在坯胎里的东西也露出了一角。 元兆安从开始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一直死死盯着那尊像,第一时间发现猫腻,也第一个冲上去,捻碎了瓷土,将一张张极细极薄和瓷土几乎融为一色的羊皮纸刨出、拼凑,组成一封百人按下血指印的讼状。 讼状里提到,孙旻为侵吞文定窑,伙合地下钱庄老板居九给文石挖坑,令其输尽家财,无力为天下第一窑口作出一搏。 出于私怨,孙旻还令居九收买张文思,捏造冤假错案,害死江西豪杰徐有容。事后,在徐有容之子徐稚柳追查到当年细枝末节时,故技重施,利用安十九杀害徐稚柳,并对当年参与此事的张文思、王进,居九等一干人等赶尽杀绝。 十数年来,孙旻利用职务之便,伙合上下官员只手遮天,侵吞万寿瓷、冬令瓷、夏令瓷等钦银达数百万至千万,私库可敌半个国库。 …… 若说在此之前,皇帝对所谓“江西土皇帝”还没有十分具象认知的话,那么,在半个国库出现后,他已十足清醒了。 这时候越级上告什么的都要往后排,首要验证的就是这一纸诉状的真实性。 元兆安去过景德镇,对安十九的种种恶行可谓张口即来。为了最大程度抵消梁佩秋的罪过,他把情况说得要多夸张有多夸张,什么超出规制的千亩私宅,私自豢养府兵,勾结流匪作乱图谋不轨等等,听得皇帝火冒三丈。 自古以来,帝王与权臣之间就无几分真情,何况国难当前,自己都过得抠抠搜搜的,那帮地方的狗奴才,居然背着他吃香的喝辣的,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仅这几句话之间,皇帝对孙旻连带安十九在内的一众江西官员已经深恶痛绝,连同对大伴刚刚生出的一点点恻隐之心,也全都消失殆尽。 皇帝不是蠢货,知道这事有多严重,好在事发于内花园,列席之人多为宗室子弟,朝之重臣。 事关江山社稷,轻重自知,他一个个指过去,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但凡谁走漏了一点风声,小心脖子上的脑袋! 于是就在当日,送去两广的密信和受命前去调查的总督巡抚都匆匆上了路。因着元兆安对景德镇有几分了解,也被恩准一同前往。 眼下他和总督分作两拨,由他直奔景德镇擒拿安十九,总督和两广巡抚则包抄南昌府。 不过,他刚刚进入江西地界,安十九被围剿而死的消息就传了过来,随之一起的是安庆窑的小神爷为了揭露太监恶行,身先士卒,危在旦夕。 元兆安眉心直跳,再不犹豫,一把扯过头发花白的太医,夹紧马腹,甩开膀子,朝着景德镇狂奔而去。 \/ 另一头,孙旻一直在等京中的消息。 这回他倒不指望观音瓷令太后心悦,为自己回京争取机会了,只希望观音瓷无声无息地过去,不要引起任何风波。届时有一个算一个,他再好好地跟他们算算总账。 不过,还没等到京中来信,景德镇爆发罢工、起义大游行的消息就传开了。 盖因景德镇当下无人做主,才给了宵小生事的机会,左右景德镇也不是第一次举事了,他并未放在心上,随便打发了饶州府知府前去镇压,不想,没有几日传来了安十九的死讯。 那太监死就死了,偏死之前发表一通狂悖之言,煽动性极强,闹得各府都不太平,眼下在暗处蠢蠢欲动纠集闹事的民窑瓷行一大把。 且在这时,前去桃花村探查的人回来了,他们没有找到徐稚柳的踪迹,却找到了参与当日行动的一个匪徒。 那匪徒说,在峡谷被冲散后,秦方虎本带着大批人马直追徐稚柳而去,徐稚柳却提醒秦方虎,向外突围的那个才是真正的江西大官。 这事儿不需撒谎,秦方虎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年纪摆在那里,光是肉眼看,孙旻就比徐稚柳更像大官,何况哪有把大官留下殿后,小官先往外冲的道理?是以秦方虎立刻调转马头去追孙旻,留下二把手解决徐稚柳。 二把手带领的人马一路追杀徐稚柳至峡谷深处,徐稚柳自知退无可退,主动投降,又说自己年纪轻轻,哪是什么官员,分明就是大官麾下一名幕僚,被用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罢了,杀或不杀的,用处不大。 他们都是绿林草莽,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耍心机,徐稚柳三两句话就挑拨了二把手和大哥的情义。 这一路过来,收获的人马个个对大哥秦方虎礼敬三分,轮到二把手,却总有几分看不上眼。 老二老二,谁愿意只当个老二? 那二把手本就对大哥有些怨念,一看大哥去追那江西最大的官,保不准功劳要被大哥一人贪没,顿时坐不住了,徐稚柳表示他有办法,愿为其效力。 二把手虽然不至于是个傻的,但也抵不住当老大的诱惑,被哄着给他松了绑,谁知徐稚柳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头领一死,原本就是乌合之众的队伍,更如一盘散沙。 徐稚柳那仅剩的几个死士,便一路护送他杀出重围,直到战死力竭,而徐稚柳也就此失去了下落。 后来听说秦方虎被人射杀,流匪们跑得跑,散得散,自然没人再去追究当日峡谷发生的事。 这一耽搁,周齐光就被传成了死人。 周齐光死了不要紧,徐稚柳若还活着,才是心头大患。 孙旻得知此事,再一想当日景德镇被耍的种种,一刻都等不了,连观音瓷都顾不上了,即要召集人马,全省部署,捉拿徐稚柳,不料还没出门,宅邸就被团团包围了。 来的人他都认识,两广的,总督府的,都是朝廷派来的人。 当是时,孙旻脑海中闪过了一人。 一个他素未谋面也从不曾放在眼里的女子。 若然今日事变皆由观音瓷而起,那么,那个女子就是祸首。一个女子,竟是一个女子?孙旻怎么也没有想到的,半生戎马,竟毁于一个女子之手。 他不由地大笑出声。 随着那慨然的、却又哀戚的笑声传出一道道高墙外,孙旻反了。 第139章 孙旻本来不想反的。在万庆皇帝主持的朝野里,入内阁,当首辅,不啻为一个真正的掌权人。 虽然他有足够的资本,但确实没想过走那最后一步,是以被逼反叛,反得仓促,未有十足准备,与朝廷抗衡斡旋数月,最终还是败了。 说来可笑,那一对吴家兄妹,本是他用于挟制朝廷的人质,然他那个满脑子都是情爱的傻儿子,非但给了对方逃脱的机会,还反被挟持,胁迫于他。 当日断桥外,左右臂膀皆劝他弃卒保车,一个不成器的曹阿瞒,留着也没有用,不若斩除,为自己留条后路?有了那后路,何愁没有儿子?多的是人愿意当他孙旻的儿子! 可他望着那个儿子,那个在断桥上站都站不稳却含泪挥手,大喊着让他先走的儿子,他终究没能狠下心来。 他一直认为,此之一生,孙昊乃是他唯一败笔。 死到临头才发现,他也是他唯一成作。 作为浮梁县令的徐稚柳,奉命协助总督府捉拿要犯,在与吴寅的里应外合中,最终将他逼到断桥崖口,无路可走。 吴寅曾在桃花村外救过他的那一箭,这次不偏不倚射中了他。 他回头望时,数十年的阆苑瑶池,鹤楼风月,一层一层往下塌。 他的海市蜃楼没了。 他的吉光片羽没了。 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他听到徐稚柳说:“你可知我父亲临终遗言是什么?”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浮名浮利,虚苦劳神,“他从未将你视作对手。” 可恨,可恨,原来他从未赢过!也输得彻底! 那之后,皇帝肃清贪腐之心坚决,江西赫然成为典型,由总督监理,负责陶业监察会的杨诚恭作为辅助,这一查,轰轰烈烈查了一年半,缴回黄金国器不计其数。 因吴方圆,徐稚柳和梁佩秋一干人破获重案要案,获得戴罪立功的机会。 徐稚柳有武将才能,吴方圆又是抓实政的一把好手,加上满朝文武求情,最终皇帝有了决断,责令吴家父子戍边塞北,终生不得回朝。 徐稚柳则戴死罪徒流罪,前往岭南剿匪除患,兴办教学,一日成,则恢复原身,重回景德镇。三年不成,则斩立决。 梁佩秋需得完成百件弘扬汉家文化的陶瓷,方能抵消越级上告,教唆生事、犯上不敬等数项大罪。 此已是后话,说回当日,幸而元兆安带着太医来得及时,梁佩秋得以捡回一条命,休养了足足半月,人才转醒。 那时孙旻已然反了,吴寅还在对方手中,徐稚柳奉命办案,不得不先行离开。两人只匆匆说了会话,多半时候都是徐稚柳在说。 知道她关心什么,在意什么,他挑重点的一一说给她听。 峡谷当日纵然以心计取胜,斩了流匪的二把手,可双方火力到底差了太多,冲出峡谷时,他不慎跌落到应是为猎物准备的陷阱中,先是昏迷了两日,后又等了好几日,一直到猎户前来察看,他才得以获救。 回到景德镇时,游行活动已经开始了,他猜到她的意图,索性装死到底,配合她行事。 对安十九的心思,早在县衙那场大火之后,他就猜出了几分,故而才敢在孙旻找上门时,留她一人在景德镇对付安十九。 安十九也的确如他所想,那最后一决,着实令人唏嘘。 只是,他再有城府,再沉得住气,再相信她,当看到她被挟持于车辕上,脖间渗出血珠时,也再也等不及冲上前去,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随着那一刀落下,他的心脏也几乎失去知觉。 后来的那些天,他已不再回想。走到今时今日,每一步都是他们的选择,后悔除了让他们陷入窠臼,无法带来任何裨益。 这么些年,哪怕不愿,他也学会了正视过去并向前看,于是他冷静地处理后续,安抚群众,解决茭草工的问题,与瓷行、客商协商纠纷,疏通船运,为遭受太监官府欺压与残害的百姓,整理冤情,书万民书。 他忙忙碌碌地在走过每一片熟悉的砖瓦,在景德镇林立的民窑区站成一尊雕像,直到她醒来,他终于有了知觉,一种长时间精神被抽离、忽然间回落的疲惫感,从头到尾席卷了他。 他实在憔悴了许多,憔悴到她想忽略都难。 她的手轻轻描摹过他紧绷的眉宇,干燥的唇瓣,瘦到快到凹陷的颧骨,强烈的遗憾在胸口横冲直撞:“你本可以佯死,借此获得新生,为何偏要出现?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有事。” 徐稚柳猜到她会这么想,反过来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耳畔。 试问他怎么赌的起?何况那只是权宜之计,“我的确可以佯死,那之后呢?我是徐稚柳还是周齐光?亦或再捏造一个假身份,被你金屋藏娇,做你裙下之人?” “我、我……”她的脸颊飞上粉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怎好不正经呢? 他在她心中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兴许我们可以……”她想说离开景德镇,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山清水秀之地,和他共度余生,可话到嘴边,她发现她说不出口。 她舍不下景德镇,舍不下安庆窑,舍不下王云仙、阿鹞和许多许多人。 她更舍不下这片明月,以及明月下与他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不光是她,他也必须在这里。 只有在这里,他才是他。 “所以,在这里,堂堂正正地过完一生,才是我们的归宿。” 徐稚柳接过她未竟的话语,微微侧头,一下下啄吻她带有凉意的腕心,“心之所向,素履以往。小梁,我们就在这里,哪也不去。” 多年以前,一个脸上洋溢着和诗人一样笑靥的少年人说,将来老了,要在草长莺飞的二月天,与拂堤杨柳,同醉春烟。 那是一个被老夫子“用至诚无忘,炳在日月;烈气不散,长为雷雨”十六字夸赞年少有为的少年。 那个少年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时隔多年,纵然那一切美好的、纯真的、有过可能的向往都远去了,至少,狮子弄青砖夹道,墙院深荫,梨花枝头,一切依旧。 少年还在原地。 “我是被你找回来的。”她全力奔跑着,好不容易才找回的月亮,她那至正的、至洁的,天上人,心上人,“你舍得将我藏起来?” 她摇头,用力摇头,头摇成拨浪鼓。 他忙忙掌住她后脑,看她因摇头而变得有些迷糊的眼神,只觉可爱,满心陷入春江水的柔软。 那就不要藏。 他们干干净净的,赤身裸体也不怕,不怕千万人非议,也不怕千万人唾弃,只因——他是她的因,她是他的果。 他告诉她,一遍遍告诉她,诉之千万,死生不绝。 “小梁,你才是我的神明。” 第140章 番外*时年 时年问过公子,为什么同是乞丐窝里捡回去的脏孩子,偏偏选了他当近身侍奉的书童?当时公子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机灵。 他可得意了,有事没事就去黑子、狗蛋几人面前显摆,指点这指点那的,一副聪明人相。 所谓鲤鱼跃龙门,也不过如此了,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民间窑口。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的过往岁月里,今天能不能抢到一个馒头,晚上能不能有一片避雨的屋瓦,才是他们眼前的和未来的全部。 苟且的日子尚还历历在目,有几个会不懂得珍惜徐稚柳对他们命运的重塑?固然黑子恨他恨得牙痒痒,每天还是拼了命的干活。 狗蛋就不同了,那小子惯会偷奸耍滑,懒到没救,宁愿吃别人剩下的骨头渣,也不肯动动发软的腿脚劳动一二,在湖田窑没干多久就面临了失业的威胁。 起先张磊对狗蛋的惩罚是不给饭吃,狗蛋浑不在意,摸到厨房连偷带拿,被抓了一次两次后,转而向同伴下手。他们乞丐窝里出来的,过够了朝不保夕的日子,生怕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故而都有藏食的习惯。 狗蛋深知黑子的命门在哪里,却还要往那里下手,几个人打作一团是必然结局。只是让时年没有想到的是,过去衣不蔽体三饥两饱的时候,尚且没有为了一粥一饭撕咬到恨不能扯下对方整张皮,如今日子好了,心却狠了,手也狠过从前百倍,黑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狗蛋更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 不就是偷一点干粮,至于吗?他当时这样想,碰到黑子的目光时,却吓了一跳。黑子好像露出了他看不懂的一面。 那一晚公子让张磊带狗蛋黑子几人去看了大夫,自己掏钱为他们诊治。大东家非常不高兴公子带回来几个乞丐,一再痛骂没有规矩的白眼狼,怎么都喂不饱,平白惹了一堆麻烦不说,还坏了窑口风水,扬言要把他们全都赶出去,公子沉默以对,并未和大东家过多争执。 第二天张磊来汇报,狗蛋腿折了,怕是以后不能再留在窑口,公子亦没有多言,让张磊直接把狗蛋赶了出去。 后面几日黑子几个也没有回来。 就在公子一再的沉默和冷然中,时年忽而读懂了黑子的眼神。 偷来的抢来的,毕竟不是自己打拼来的,可以无伤大雅无关紧要。但凭着劳动付出得到的,一点一滴都是凝结着血汗、踏踏实实属于自己的成果,是绝不容许有任何冒犯的,和命根子一样的存在。谁都怕了再过以前的日子,谁都不可能在过上好日子后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黑子如此,他也如此。 时年终于怕了,隐约的得意与暗喜在看到公子的城府后,顷刻间化为灰烬。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等待那桩恶性殴打事件拟出定局的白天黑夜里,不断噩梦缠身,终于黑子几个养好伤回到窑口,他也彻底病倒了。 曾经得过的病症在这一次大爆发,浑身长满疹子,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糊糊足有半个月,大夫一再说没有救治的必要了,徐稚柳却坚持每天为他擦洗换衣,亲自喂他吃药,事后还问大东家提前预支工钱,为他买疗养身体的上等药材。 谁家公子会对一个书童这么好?他不是都把狗蛋赶出去了吗?他还以为他后悔把他们带回来了…… 一直到很久之后,偶然的一次听见张磊和原先为他诊治的大夫谈话,他才知道原来公子把他留在身边,并非是看他机灵,而是照顾他在那群乞丐里年纪最小,受的苦难最多,身体也最差,怕是吃不了窑口的苦,这才寻摸了一个“书童”的身份,强行留他在身边。 公子已经放弃了仕途,哪里还需要什么书童?年纪小的时候不需要近身伺候,大了更没有那个必要,何况公子自己本就寄人篱下,在旁人的屋檐下求生存,尚没有足够自立的资本,再要留下一个很可能白吃干饭的乞儿,可见有多不容易。 他所得意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哪怕只是一个谎言,对时年来说也已胜过千万了。 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乞儿?过去的经历已不可考,微末的记忆里总归都是不好的画面,一点点把年幼的他劈成两半,一半自轻自贱,一半宁为草寇。幸而徐稚柳将他从冰冷河水里捞了起来,从今往后他也照见了太阳。 直到黑子遭太监黑手惨死的万庆十一年。 那之后风云变幻,难以人言,命运残酷的地方往往就在这里,它并非一成不变,将你困在长久见不到光的幽暗里,他会让你感受到习习凉风,会让你听到鸟语,看到枝头拂动,落英缤纷,在你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贯穿整个生命时,再猛的收回,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 黑子被泡到发白肿胀的脸还能时时出现,公子就意外地走了。时年再次被推挤着掉落颠沛的江流,不知去向何处,不知会不会和黑子一样,也不知那该死的旧日,会不会重新找上他。就这样被你拉我扯地回到瑶里,再回到景德,再回到云水间,再回到湖田窑,一切的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他有了新的使命。 找到内鬼,为公子,也为自己。 可是怎么会有内鬼呢,时年怎么也想不通,有谁能够背叛徐稚柳?为什么?他把所有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第一个怀疑的人当然是徐忠。 公子不是大东家的亲生儿子,说是子侄,隔得有些远了,同门不同亲。数年下来随着公子日渐在窑口有了话语权,大东家对公子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 公子若娶了阿鹞,入赘湖田窑,或许大东家能得以欣慰,少些技不如人的不甘,偏偏公子不受大东家摆弄,对于重新参加科考一直存有执念,这么一来,多年精心栽培岂非一场空?大东家有所怨念也正常。 大东家曾偷偷截下杨公写给公子的信,显见不想看到公子参与官僚斗争,倘或大东家知道公子私下与夏瑛有所往来,是否有可能如法炮制偷走信件?只是,偷走了又能如何?为此和公子争执,公子觉得仕途无望,一气之下投窑自尽? 不对不对,大东家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避免和太监发生冲突,担心被太监报复,对于公子,大东家始终是想留在身边继承湖田窑的,绝不会伤害公子。 大东家若当真对公子起了断念,在公子死后又怎会公然和太监对着干? 后来时年听到窑口陆陆续续有人议论,说大东家这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公子一走,湖田窑后继无人,还管什么太不太监的,反正再也不会是安庆窑的对手。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对公子有愧吧?斯人已逝,当年种种,不过浮云。比起人好好在眼前,有什么是重要的? 民窑之于民权的斗争,生而为人的清白与公正,那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时年看到徐忠抱着酒坛子,在廊下一夜一夜,对月无言,叹笑奈何,人之一生,所求究竟为何? 或许活成徐稚柳那样,也是一件幸事吧?至少他知道路该往哪里走。 这些年得益于徐稚柳对湖田窑口殚精竭虑,寤寐思服,徐忠已然迷失了,在麻将桌上浑然忘我地失去了一家之主的筋骨。只当用在最前方挡风的幡子倒下,这份维系数十年的家业遭到歹人觊觎时,久而麻木的筋骨才开始活动。 那时候他或许能够发现,王瑜引颈自戮,梁佩秋公开皇瓷技法,玫瑰与翡翠时隔数百年的再现,于天下窑口而言,是一个多么多么美丽和珍贵的瞬间。 而这样的瞬间,是靠血和泪挣来的。 民窑需要脸面。 脸面就是正义。 委于太监,放低民权,纵容三窑,无视九会,这个瞬间绝不可能来到。 那一切的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徐忠发现了,时年也窥探到了,离公子他们都更近了一步,徐忠开始试验世间最顶级的釉料,时年也开始学习窑口事务,即便黑夜里不再有一盏灯照亮前方,他们的原野也仍是广袤的。 然而这一切,终结于真正的内鬼。世事皆如此,不弄人反倒不成活。 兴许执念太深,时年死活不肯走那奈何桥,于是老天爷用另外一种方式让他见到了公子。 时年虚飘在空中,盯着那张和公子截然不同的脸泪流满面。那时已经过了他的头七,应该还没满四十九日,约莫是大游行暂且告一段落后,公子到他坟前上了一炷香,身边还捆着一个张磊。 张磊憔悴不堪的样子,让时年想到了当年被水泡发的黑子。黑子太丑了,丑得让时年难以忘怀,可张磊再怎么委顿落魄,他的脸也比黑子好看太多。 黑子死得有多惨,张磊就得有多惨! 时年知道,公子这是为他做主来了。他哭得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始终只有在公子面前,他才是那个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的被保护起来的小孩,始终只有公子,世上唯一的公子,会为他,为和他一样的黑子做主。 始终只有徐稚柳,温暖过他们的生命,他们那如草芥一样卑贱短暂的生命。 时年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那时间里,徐稚柳仿佛有所感应,就那样沉默地站在他坟前,手指一点点描摹碑上的刻字。那字也是徐稚柳为他刻的,某年某月某日至某年某月某日,一个机灵鬼的诞生与长辞,希望他曾见过世上最好的月色。 “公子,我见过了,这一生已经很圆满很圆满了。”时年擦干眼泪,神情带着股平静与柔和,“幸而有你,来生再见。” 那之后,徐稚柳和张磊说了些话。张磊已没什么好为自己辩驳的,时至今日辩驳再多亦是无用功。 当日在景德大街,他听到周齐光就是徐稚柳的那一刻,已然预料到了今天。那样的机密,绝不可能由泛泛之辈勘破,要么受到安十九指使,胡言一通搅乱那浑水,要么真的事有蹊跷,留待考究。 安十九既然坐等着被围剿,且看各路人马的状态,显然后一个可能性更大。倘若周齐光是徐稚柳,他该如何?张磊问过自己,终究幸大于憾。 那么一切就不必多说了。 他受命于孙旻,潜伏徐稚柳身边,初时为钱,后而为权。不是没想过救徐稚柳,也不是没想过借孙旻的势铲除安十九,可说到底他只是一枚棋子。他以为身在局中,哪怕只是棋子,也有因势利导的权利,可他错误地评判了自己身为棋子的价值。 在权力的角逐中,棋子永远是棋子。哪怕再忠心,再有用,也只是棋子。孙旻要用安十九杀徐稚柳,他拦不住,何况中间还夹着个夏瑛,一旦被夏瑛窥破当年文定窑悬案,孙旻必危,所以徐稚柳不死也得死。 留待安十九去做,好过他亲自动手。 “公子,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苏湖会馆和黄家洲的械斗中,在梁佩秋被泥石流吞没,他散尽家财去祁门请名医时,在后来与夏瑛里应外合扯虎皮唱大戏时,张磊曾不止一次提醒过徐稚柳——自保。 办不成的事情,故意拖延的时机,错开的视角与命运,都是他努力的痕迹。他和徐忠一样,又不一样,徐忠想保的是湖田窑,而他自始至终想保的只有他。 徐稚柳无悲无喜地望着张磊,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你太自以为是了。” 一句话,父子,师徒,情义两断。 张磊放声大笑,又跪地哀求:“求你放过我一家老小。” “你拿什么求我?” “我求你念在从前……” “没有从前了。”徐稚柳平淡的,好似一个从未经历背叛与谋杀的局外人,做着裁决,“你就在这里,戴上手铐和脚铐,一辈子为时年打理坟头。至于你的妻儿,我会放他们回乡,既然他们觉得山上安静,那就在山上了断残生吧。” “那、那我的孙儿?” “你不担心山上有野兽,妻儿对付不了吗?你不关心你儿媳的下落吗?”徐稚柳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色彩,那色彩让张磊升起一股莫名的胆寒。 其他人他可管不了,孙子可是他的心肝啊! “我、我……那孩子是无辜的,我求你。” “这世道便是如此,我父亲就有错吗?我难道不是无辜之人吗?”徐稚柳露出了那日唯一一抹笑,“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的罪拿孩子来偿,我会杀了他,二是送他离开,改名换姓,从此以后和你张家没有半点干系。” 这有什么好选的?当然是后者,活着才有可能!可是,可是这么一来,张家的香火岂不是断了?倘若那孩子和张家再无干系,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张磊哭嚎在地。 徐稚柳漠然地望着他,透过那衰老扭曲的脊骨,看穿张磊惺惺作态的所有。卑劣、贪婪,寡情,薄义,这样一个人,偏偏跌进致命的漩涡,一辈子都讲究个传宗接代。 那就让他断子绝孙。 “你们张家也不是没有希望的,那山上不是还有一对男女吗?” 风中飘来一句话,张磊哭嚎顿止,片刻后如丧考妣,破口大骂。 时年看着张磊的嘴巴一张一合,骂到嗓子哑了,眼泪流干了,浑身颤颤巍巍,裤子仿佛都湿了,偏偏无可奈何,累倒在他的坟头。 张磊已年迈了,在初秋的瑟瑟冷风中,身体不甘却不得不蜷缩在一起,黑黑的,小小的一团,看着很可怜,也很可悲。 时年又站了许久,在天边微亮时转身离去。 第141章 番外*吴寅 那天吴嘉问他,哥哥,你喜欢梁祝吗?梁祝的故事吴寅没怎么听过,徐梁的故事倒是听过不少,初时刚入景德镇时,街上茶馆酒肆里几乎到处都是那两人的“传说”。他还纳闷呢,什么人物有此声名,他竟从未听过。 说起来也好笑,吴寅满京都没听过一个整故事,谁知到了那巴掌大的小破镇子,满耳都是徐梁,整得不能再整,恨不能给你祖上三代都扒出来。 景德镇人真是无聊透顶,没见过世面才会把两个烧窑的小子当成宝传唱吧?那是吴寅的第一感觉。 要不是实在没得选,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踏足景德镇地界。左右哪里都去不了,塞北的风光只梦里能见,离老头子远远的免听他打唠叨训斥,或许也是一种选择吧?何况带着皇命去遣返当地的督陶官,光这一点,已赛过成天和一帮公子哥无所事事游京都的日子了。 抱着那样的心态,奔赴一个过去从未耳闻的江右小镇,很难说对那里能有什么特别的期待,直到从码头下船的那一刻,吴寅立刻被洲滩上船舶云集热闹非凡的景象惊呆了。 这就是“巨镇雄赀聚,江流集远艘。六街双屦塞,一国万人陶”吗? 好像有点意思了。 因着有公务在身,他不得不先去见安十九,结果再次大吃一惊。这还是印象里干巴巴瘦得像猴的一样的小子吗?那时候他总跟在安乾身后,殷切却瘦弱,像甩不掉的尾巴,瞧着有股机灵劲,但皇宫最不缺的就是鬼机灵的奴才,安十九在里面平庸到毫不起眼。 如今想来偏偏是他,常能跟着安乾近身侍奉皇帝。 他们曾在太和殿碰过几次,初到内书房的安十九连头都不敢抬,虾着腰浑像只瘦猴。没想到短短三年,整个人拔高了一头不说,长相虽还是那长相,但从里到外给人的感觉全变了。这绝对不是一个影子一样的存在。 权力当真养人。 难怪拼了命挤破脑袋也要成为安乾的干儿子。那个私下里被无数人嘲弄,甚至不能上桌成为“阉党”的小子,居然真的做到了。可惜了,被绑着回到京城,再想回来就难了。 朝堂局势波诡云谲,一个可以用来挟制阉党的切口,如何能从文官手下顺利脱身?吴寅虽然惊讶也惋惜,但不得不承认,安十九让他对景德镇有了一点点不同的感觉。 见到徐稚柳后,那种感觉变得具象起来。敢以越级上告,利用大龙缸对付安十九,光是这份气度就已令人叹服,何况出自寒门,弃学从商,听着就够颠沛了,却还有着惊人的天赋和于瓷七十二道工序的面面俱全,这种本事不是靠所谓的门阀世家就能培养的。 千百故事,只写一个郎艳独绝,就是徐稚柳,一个在景德镇几乎家喻户晓的少年。 吴寅钦佩徐稚柳的勇气,也向往有一天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或许是因为这一点,仅仅一匹北地好马,他就被徐稚柳和梁佩秋联手钓上了岸。 后面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吴寅被徐大才子重金挖来的厨娘收买口腹,又被徐稚柳亲自挑选的比踏雪还要出色的北地名马收买尊严,在那个最初提不起任何兴趣的小破镇子,“毫无自我和底线”地被牵着鼻子走,几乎指哪打哪。要说他有没有过不乐意呢,那当然是有的,尤其在抓捕居九那件事上,可以说气得心肝脾肺都要炸了。 不过,当他一狠心一咬牙离开那片土地,奔向心心念念的塞北时,复杂交织在心口的情绪却让他明白,以当逃兵为代价,换来的自由并不是真正的自由,即便在那广袤天地里,他可以大展宏图,一施所愿,喉间也始终堵着根刺。 冷静下来想一想,那时的他,何尝不是当初的徐稚柳?居九之于他,便如四六之于徐稚柳,他们都有迫切的、急不可耐的需要,需要实现自己的目的,为父亲报仇也好,为家族助力也罢,他们都曾站在两难的岔路,命运的风口,或许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瞬间?然而当初的吴寅没能拉住徐稚柳,徐稚柳却拉住了吴寅。 那一刻吴寅终于明白,他不再是一个看客,也终于体会到故事里前仆后继倒下的人口口声声大喊的是什么。 当吴嘉说,我不希望他们是悲剧时,吴寅心里业已有了决定。 他要回去,不是只有塞北才是武将的战场。 吴寅很庆幸,生命中曾有过短暂的几年,被号称天下名瓷尽皆于此的江右巨镇锻造。那里遍地都是行脚商,那段日子是他过去从不会想要了解和尝试的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可在那里,他经历了在京都不曾经历的硝烟与情义。 后来在塞北的日子,他常常怀念街头的羊肉汤,酱肘子和特别的炉窑煨鸡,会想起和徐稚柳在飘雪里的夜里温酒话谈,听他讲博古架上一瓶一器的生死往复,不过更多时候,作为“梁上君子”,他习惯掠走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在林立民窑间穿梭,亦或长久地伫立在江边。 徐稚柳曾经问他,吴寅,你想过将来吗? 那时的他答说,想,但没想过。他怕那不是他想要的将来。 吴方圆看似是一个莽夫,实则能管理好户部,有一定强硬的手腕和说一不二的本事。吴家曾是马背上的功臣,何至于到了吴方圆那一代弃武从文,从头开始?就是因为过去那些年在马背上厮杀,让吴家的子弟逐渐凋零。死的死,伤的伤,金戈铁马,血流不止。 吴寅曾祖父临死前交代吴方圆,从今往后家里的孩子不准再上战场,若求仕途,就去考学。家里也不会凭着祖荫帮着在朝廷谋求什么,纵然那样得到了,在文人的战局里也守不住。凭着真本事进去,才有可能立足,于是从小舞刀弄枪的吴方圆,为了让吴家的光辉得以延续,被迫走上考学之路。那条路吴方圆走得并不容易,费尽心力得到了,却不是想象中的海晏河清,圣君贤相。 在被阉党一步步蚕食的朝堂中,做一个文官不比武官简单,整日尔虞我诈的日子实在是累,累到已极,可即便如此,吴方圆也没有想过停下。 吴家祖训,一生报国,矢志不移。 宁死而为之。 后来吴寅也问过吴方圆,倘或我真的当了逃兵,带着母亲和妹妹一辈子东躲西藏,让她们流离失所,你何能舍生取义?何能瞑目? 吴方圆哑口无言。 吴寅说,一死而已,何惧之? 吴嘉说,一死而已,我也不怕。 这才是吴家人。 吴寅也问过徐稚柳,为什么是我?你不怕我是另一个安十九? 徐稚柳说怕,但他没得选择。 “我知道,那一剑你留了手。” “你知道?什么时候?” “在你等我买完兔子灯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那是万庆十一年的元宵节,吴寅和徐稚柳的初见。真正分别的时候,已经到了万庆十五年末,扫除完孙旻一党后,吴家的去留有了定论。 这一别或是诀别。 以当朝时局来看,塞北会发生什么当真难断,徐稚柳屡次想要说什么,可一张嘴就被寒风灌得哑言。吴寅看他难得吃瘪,大笑着拍他肩膀。 “你这是怎么了?我第一次要走时,你可是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狠心的很,这次居然改性了?” 徐稚柳淡淡一笑:“这次想挽留也没用了。” 吴寅扬眉:“我那头何时打仗还说不准,倒是你,岭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夏瑛在那里整治十数年,尚未能完全平息霍乱,何况你还欠他们一件价值连城的钧窑红。” 当年就是一记钧窑红的悬赏令,拖住了夏瑛,再次引起南蛮之乱。虽然战乱平息了,但蛮子们并未消失,随着仇恨日益膨胀的是他们对外界的排斥和不解,一件钧窑红竟然可以买全寨子的人头,凭什么?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件破瓷器,外头的人没见过好东西吗? 战乱后的开化才是最难的,皇帝只给三年的时间,照许多人来看,徐稚柳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我知道你有本事,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只是,只是如果真的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管什么方式,先活下来。” 徐稚柳点头应下:“你也是。” 吴寅哼笑:“答应这么快,骗我的吧?” 徐稚柳不再自辩。 其实他们都知道,真到了那样的关头,他们宁愿站着死,不会跪着活。慢慢地,吴寅眼眶有些红了,他强自扭过头去,装出被风雪迷眼的样子。 “好了,就送到这吧。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徐谦公,希望此生还能与你相见,望你保重。” 徐稚柳颔首,亦觉眼热。 待官道上一行人马越来越远,徐稚柳还是没忍住,策马狂奔上前,高声道:“吴寅,刀枪无眼,到了那里,别再留手。” 留手,是武将的死局。 吴寅放声大笑:“好!” 至于后来,那是后来的故事了。 后来吴寅再也没有听过一个完整的故事。 第142章 番外*安十九 安十九唯一感激安乾的是,他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在皇宫内院讨生活通常只有两种情况,不是在食案上,就是在食单上。 你不吃人,人就吃你。 第一次在内廷体会到这个不成文的规则时,他刚进宫后不久。 那时他还不足十岁,只有一个含糊的小名,叫三全。他在家里行三,因不受父母喜爱,成了天灾后第一个被卖掉的孩子,倒卖的牙人将他几经转手,最后高价送到了朱红高墙内。 他瘦弱矮小,一看就干不了什么事,被发配到直殿监,那里主要负责各殿及廊庑洒扫之事,是皇宫的清洁人员。 虽则洒扫是个清苦活,但直殿监好歹还在十二监内,短不了日常吃穿,偶尔宫内有大型活动,他们还会临时被调配到午门附近值守,那可是离外朝最近的地方。三全常常能够看到着朱紫衣袍的官员从午门进出,在汉白玉石阶前驻足笑谈,那样的人以及他们的人生,是他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风光。 平淡的日子因贵人赏的一顿饭食被打破,起因是三全及时清扫积雪,免了后宫贵人摔跤。和他同一天轮值被分配到其他几处的监使就没那么勤快了,先后有小主子在嬉戏玩闹时滑倒受伤,贵人严厉责罚了他们,恰逢腊八节,又额外赏了三全一套席面以示嘉赏。 三全初入内廷,不懂人情世故,满心只有欢喜。因着东西太多,一个人吃不完,纵然极为不舍,三全还是分享给了同伴。 受到惩罚的监使当然不认为他是好意,且这样一套席面,哪里是他一个下贱宫人敢肖想和能消受的?贵人跃过直殿监大监,单赏赐他一人,他非但没有谦虚推让,还径自受下,可有把大监放在眼里? 于是在大监睁只眼闭只眼的默许下,三全被联合排挤和孤立了,没有多久,大监随便找了个由头,就将三全和年迈罢退的老宫人一起发配到浣衣局。老宫人看三全一步三回头,实在可怜无辜,和他讲了高墙内的规矩和人心。 浣衣局不在皇城内,出去了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三全问老宫人,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老宫人说,我要和你说了,现在就不是去浣衣局养老,而是一张破草席裹着扔去护城河了。 三全不甘,老宫人又劝,没用的,四司八局十二监,起起落落,我被困在这里一辈子,除非死,否则永远甭想逃出去。既然如此,不如去那清苦地好好过活,至少能过得舒坦点。 三全就这样在浣衣局开始了新的生活。 那里不比直殿监,是真正的清水衙门,又苦又累,每天有洗不完的衣物,刷不完的恭桶,吃饭全靠抢,晚一步连汤渣都不剩。最重要的是,它并不如老宫人所说的那样苦到极致日子简单。相反,越是下流的地方,越多腌臜。 三全凭着嘴甜的本事,在浣衣局勉强站稳了脚跟,这次他吸取经验教训,顺应时局讨巧卖乖,哄得大监十分高兴,谁知大监看上一个宫女,非要让对方做他对食,那宫女不肯,大监一再欺辱,三全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对宫女施以援手,如此一来,彻底得罪了大监。 大监将最辛苦最繁重的活计都派给三全和宫女做,他们没日没夜,洗地手上秃噜皮,脚上也长满冻疮,皮肤裂开一道道口子,寒风一吹,经年的疼似浸透骨子。 好在宫女是个知恩图报的,用旧物换来药膏,为三全一点点抹平伤口。 三全问她哪里来,宫女说了自己的情况,竟然和他一样,都是被家里卖掉的。不同的是,宫女在家里行一,为了让弟弟妹妹活下来,她主动要求父母将自己卖掉换钱。 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父母才咬牙同意,为她千挑万选一个城里的大户人家,谁想那家遭到仇杀,宫女趁乱逃脱,又怕拖累父母不敢回家,流浪时被人牙拐卖,这才误打误撞入了宫。 宫女小名阿圆,贵人给她赐名红迦,慢慢地红迦忘记了父母给她起名阿圆的初衷。 红迦生在江南,讲一口吴侬软语,眉目秀丽如画,是个水一样温柔的女子。单看五官并不突出,妙在身段窈窕,再配上柔美婉约的长相,气质浑然天成,在宫女当中属于独一份。 原先有贵人庇护,红迦日子还算清净,没得那些不长眼的非要和她凑一对,直到有一天,那九五至尊的目光在她身上不经意地掠过,贵人毫不留情地将她扫地出门。 念在红迦曾得贵人青眼,浣衣局大监不敢逼迫太过,唯恐哪一日红迦翻身,再回头找他的麻烦,只是看三全成天在红迦面前转悠实在碍眼,打算把三全调走。 其实不管调去哪里,总归不会比浣衣局更糟糕,何况这是三全重回皇城一次绝佳的机会,倘若运作得当,兴许还能去一个比直殿监更好的地方。三全因从前的经历,早早在大监身边布下棋子,故而提前收到风声,可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离开。 三全不能理解红迦为什么会甘愿被卖掉,也不能理解红迦带给自己的温暖。翻过年才十岁的三全,固然对人世有着许多的不解,却已然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自立的能力。 三全告诉大监,曾祖奶奶曾向他托梦,红迦将来会被册封为丽妃,享尽荣宠。原本这个秘密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个人抢功劳。可细想想,距离红迦晋升为贵人还有三年,这三年在浣衣局必然少不了大监的照顾,于是他深思熟虑,决定与大监共享这份荣华。 大监看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时难断真假。 三全随即道:“别怪我没提醒您,您先前对娘娘有诸多不敬之处,现在认错还来得及,待到娘娘被迎回宫中,可就来不及了。” 三全一副“你自求多福好自为之”的表情,大监这回是真被唬住了,毕竟神鬼一事向来玄得很,三全若无底气,哪敢这么猖狂! 说来也巧,三全被人牙倒卖时曾给一个算命的当托,非常清楚此中门道,没想到那一套骗人的把戏拿到皇城里也十分受用。 从那之后,三全和红迦在浣衣局的日子好过起来。 红迦并不知道三全为她错过了一次离开浣衣局的机会。人的命运是难以言说的,即便去了最高处,也可能跌下来,在最低处也未必不能见到花开。恰恰因为浣衣局被排除在了皇城外,那样一个骗局才能维系下来。 浣衣局日子再好依旧清苦,三全却觉得幸福,每日有红迦陪伴无忧无虑,慢慢地,三全感觉自己内心深处也滋生了某些温暖的东西。 大监偶尔起疑,都会被三全用算命的一套糊弄过去,如此到了第三年,眼看谎言要被拆穿,三全打算如法炮制,再拖个三年,不想偶然的一次红迦在给后宫贵人送衣裳的路上,竟然再次遇见当年的九五之尊。 没有多久,红迦被迎了回去。 大监十分高兴,直说三全运道好,他们就要跟着红迦鸡犬升天了,谁知等啊等,却等来红迦暴毙的消息。 等到三全找过去,人已被一张草席裹着扔进护城河。 当年老宫人的提醒回响在三全耳畔,三全感到怒不可遏,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已经出了皇城,还是不能善终?直到那一刻,三全真正地意识到,问题不在皇城内外,问题只在他们身上。 因为他们太低贱了,所以有些东西是他们一辈子也消受不起的,诚如当年那套席面,亦如今日皇帝的恩宠。可是就这样认输了吗?要一辈子像条狗一样在浣衣局等死吗? 三全不甘。 这一次不论谁来游说,三全都铁了心要回到皇城,为自己,也为红迦争一口气。后来还真让他等到一个机会,也是大监被缠磨地没了法子,各种托关系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就说司礼监那位想收个干儿子。 在司礼监谋事的还能缺干儿子?大监一言难尽,只说前头已有十八个,死了不少老个,剩下的要么得到重用在外朝走动,要么熬出了头自立门户。 总而言之,这个“小十九”是个极其险要的位子,没有足够胆量的,还是不要上了。 三全从大监的欲言又止中,约莫懂了“险要”的意思,想来那位司礼监秉笔太监是个不好相与的,可既然要往上爬,一步登天当然再好不过,于是三全毅然决然地迎了上去。 在一个飘雪的冬日,经过九重宫阙,三全重新回到那个人人艳羡的、贵不可言的地方。 他被领路的太监带到安乾的屋子,那屋子萦绕着化不开的腐臭气息,难闻地令人作呕,三全极力忍住了,躬身上前给安乾磕头。 许久,座上递来一只粗糙老迈的手,挑起三全的下巴。 一双浑浊的眼睛在三全身上来回扫视,盯得人浑身发麻,皮肤颤栗。三全垂着眼眸,强忍胸腔翻覆的恶心,咬紧牙关,抬起头冲老太监挤出一丝微笑。 三全长开了,面皮子虽嫩,却是难得的好颜色。老太监一愣,继而笑道:“是个不错的孩子,今晚就留在我屋里吧。” 那一夜,三全不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他无数次闭上眼睛,祈祷天快点亮起来,可老天黑压压的,四面窗户都蒙着黑布,屋内燃着香,直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默默流着眼泪,将自己彻底抛入不可追的过去。那一段短暂的过去,是他一生难以忘怀的时光,就着火烛,从早到晚,日日夜夜,红迦为他上药,红迦帮他擦汗,红迦给他捏雪人,红迦照顾发烧的他,红迦笑着和他说,我叫阿圆,圆满的圆,你可以叫我阿圆姐姐…… 阿圆姐姐。 凭着一声声在心底的呼唤,三全熬过了那一夜。 后来,三全成为了安十九。 再后来,安十九查到红迦暴毙的始末,将参与此中的人一个个除掉。被安乾发现后,安乾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很欣赏他的杀伐。 安乾对安十九说:“你很幸运,有机会坐上食案。” 他的潜台词是这份幸运是他给予的,可一个已经换了位置的人,还会再缅怀曾经在食单上我为鱼肉的日子吗?安十九反问他:“我可以一直这样吗?” 安乾惊讶于少年人的贪心与野心,“那你得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桌。” 掉下桌,就会成为红迦。 安十九不想落得和红迦一样的下场。 于是他拼了命地在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城里过活,他活着活着,他也忘了和阿圆姐姐相依为命的初始。 那时候的三全是崖缝里长出的草。他知道自己命贱,不求富贵,只求一个终老圆满。 一个和阿圆姐姐的圆满。 那个曾经让他困惑不解却感到温暖的东西,他后来才慢慢品出味来,可惜阿圆没了,三全就死了,安十九不与人共富贵,也不再需要圆满。 那个东西,他得不到,也不想要。 不过,老天爷怎会让人如愿呢?父母把他卖掉了,他恨死他们的时候,遇见了阿圆姐姐。阿圆姐姐死了,他恨死这个世道的时候,又遇见了梁佩秋。 那帮人,那帮有情义的人,那帮坚守着公正与清白的人,当真愚昧! 安十九厌恶他们。 可他也终于明白,他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对那个东西的渴望。三全想要被爱,三全也想要爱,浣衣局的那几年,就是三全的一生了。 至于安十九,安十九早就死了。 在那个飘雪的冬日。 第143章 番外*阿南和阿鹞 那年春节,徐忠携着一家老小回乡过年。自打搬去景德镇,瑶里老宅已闲置多年了,好在祖祠还在,日常都有人清理打扫,回去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 听说家里来了人,阿鹞忙不迭换了身衣裳。出门时对镜自照,才发现丫鬟滑头,给她梳了未出嫁时的发髻,乍一看确实鲜嫩。 只她不喜欢自欺欺人,她分明已是妇人了,还是个和离在家的小妇人。且因着爹爹需要在太监面前做戏装醉,窑口许多事务逐渐转移到她手上,她常外出走动,能听到许多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什么的都有。 初时她还老大不高兴,听多了也就那样,无非一套老掉牙的说辞。 说就说吧,也不能让她掉块肉。 转过堂屋前一架画屏,她看到窗边静坐的少年,扬唇一笑:“阿南?” 阿南放下书,侧头朝她看来。 女子穿团花绿衣浅红色袄裙,裙的镜面上绣少许折枝花数朵,梳着高髻,簪一支玉钗,素净而不显寡淡,耳下垂着两颗珍珠,衬得脸颊圆润可爱。 少年的打量直白唐突,不带一点感情。 阿鹞绞着帕子,心跳停了一下,好半天才恢复,声音略沉稳几分:“我应比你虚长三岁,你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阿鹞姐姐吧。” 市井人家没有太多规矩,且她已是妇人,更不必讲究男女大防。不过阿南并没有太亲近,只是称她徐小姐,自称徐承枝,阿南乃是家里人叫的小名。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她叫阿南了。 阿鹞撇撇嘴,小声嘀咕:“怎么比阿谦哥哥还像老顽固。” “徐小姐说什么?” “没什么。”阿鹞看窗外景色,冬日自有一种冷静自持的凄美,问他,“你逛过我家园子了吗?今年夏天从云水间移栽了一批花苗过来,还有阿谦哥哥生前喜爱的荷塘,只是现在还没开花,要不要我带你四处转转?” “不用了。” “你不想看?” “不是。” “那为什么?” 阿南勉为其难地掀起眼皮扫了面前的女子一眼,目光落在她的少女发髻上。 这并非他们的初见,当年兄长过世,他曾在湖田窑住过几日,也曾看到这位应是兄长未婚妻的徐家小姐,陪着母亲彻夜守灵,哭得眼睛红肿,料她对兄长应是有情。 可惜事与愿违。 兄长出事后没有多久,她就议亲嫁去了祁门。他尚在感慨她移情之快时,就听说她和离了,他简直难以想象,婚姻是儿戏吗?她怎么、怎么可以如此草率?一时间也不知该为兄长庆幸还是惋惜。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心情多少有些微妙的复杂。 毕竟,她本来要成为自己嫂嫂的。 阿鹞见他往自己发髻上看,猜他在想什么,面上也有些羞赧:“你别误会,这是丫鬟们弄的,她们怕我在家里留成老姑奶奶,一心盼着我二嫁呢。” 过年家里来往走动的亲戚多,这人一多,丫头们心思就活络了起来,“我发现时已经晚了,怕怠慢客人,就没回去重新梳头。” “二嫁?” 阿南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 寻常女子初嫁尚且羞羞答答,她倒好,二嫁随随便便说出口,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看神色也十分坦荡,还隐隐透着股什么都不怕的大胆劲儿。 阿鹞挑眉:“怎么,我不行?” “当然不是。” “那你什么意思?” “我……”阿南被她追问地颇有些狼狈,低头喃喃,“我、我原以为你和我兄长……” “以为我们两情相悦,情比金坚?”阿鹞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你想错了,阿谦哥哥只拿我当妹妹。” 这次不待阿南再问,阿鹞自顾自把误会解除了,“原先我也以为喜欢阿谦哥哥,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我以为的喜欢。 阿谦哥哥还在时,满镇子都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大家都这么说,我自然也这么想,可你知道吗?阿谦哥哥从未答应过,那不过是我爹爹留他在湖田窑的手段。 他一死,我匆匆忙忙就嫁人,故事里都说我薄情寡义,对阿谦哥哥只有利用没有真心,可他们哪里知道,失去阿谦哥哥庇佑的湖田窑就像一盘散沙,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爹爹为了保护我,明知周雅不是良人,也还是将我嫁了过去,我一个囿于内宅什么都做不了的女子,连个拒绝都说不出口。 周雅因为我曾为了营救爹爹和人共度一夜,加之湖田窑势颓,始终对我心怀芥蒂,动辄对我打骂凌辱,成亲不到一月就迎了妓子进门,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陪他厮守?我真气和离太晚。若非佩秋帮我,我现在可能还在火坑里。” “梁佩秋?” 阿鹞自然地点头。 阿南头更大了。 他听到的传闻里,梁佩秋当然已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坏人,可是,这个名字却反复出现在兄长的札记里,现在又出现在本该是宿敌的徐家小姐口中,看来他并非如外间传闻那般,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兄长以身蹈火,殉窑而亡,时年扒光那一窑,捧到他手中的也仅是混着各种灰尘、渣滓和残屑的一抔灰,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贴身之物。 他以为兄长寄人篱下生活清贫,珍爱之物唯有一箱箱箱笼里的书札,也都留给了他,自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可值得陪葬。 他听过太多明面上关于徐梁二人的故事,也想知道一些“不是这样或那样”的故事,可世上还有谁人能说给他听? 遇见阿鹞,他看到了希望。 阿南不由地好奇:“梁佩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可以和我讲讲吗?” “你想知道?” “嗯。” “他可是外男哦,你不好奇为何是他帮我和离?” “我……”当然好奇。 少年人性子冷,难得流露几分局促,就显得格外傻气。阿鹞起了故意逗弄的心思,拉长语调说:“你想知道也行,求我我就告诉你。” 阿南睁圆眼睛。 阿鹞哈哈大笑:“原来你也不是一直板正嘛,何故成天坐屋子里像个小老头?” “我要读书。” “我听时年说过,你为阿谦哥哥才开始读书?” 阿南一时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也不是。” 他从小顽皮,没正经读过书,兄长给他找了私塾,又没办法随时盯他的功课,他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日在野地里撒欢,真正开始学习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年兄长过世,至今不过三年。 他打算今年就下场,先参加县试。倘若顺利通过,他会参加府试、院试,幸运的话,三年后或能参加乡试。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计划,能不能考上他也不知。乡下条件有限,他没能拜到很好的老师,只能更加刻苦地读书,靠着先父和兄长的札记,辅以思索,再举一反三。读得多了,想得多了,很多从前不解的地方解开了,慢慢也能融会贯通。 “好吧,为了防止你读成一个小老头儿,我就大发善心和你讲讲好了,不过这些事,你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 阿南见她敛去神色,先还俏丽调皮的人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还平添几分看不懂的深沉,他的心跳陡然漏拍。 于是后来的一个下午,阿鹞将徐稚柳死后发生的事,一一说给阿南听。 阿南听得格外认真,不放过每一个和兄长有关的细节,阿鹞讲着讲着,不觉心酸难过起来。 在乡下这些天,徐氏族里时不时有妇人上门找她闲聊,加之她也不是娴静的性子,一来二去就跟那些妇人熟了,偶尔她们会提起河对岸徐氏旁支的那个孩子,都说他是狗嫌的脾气,闹起来几头牛都拉不住,死倔死倔。 早几年家里老大在外头风光,老娘成天瘫着,也没有少过一日口粮。后来老大在外罹难,老娘也走了,家里突然就塌了,以为那小子没人管束会更加无法无天,谁承想他性子一改,竟开始读书。 早也读,晚也读,偶有人夜里渡河,听到说话声还以为见鬼,后来才知道是那小子在月下读书。左右四邻可怜他孤苦伶仃,平时多有接济,也经常拿他来吓唬自家不听话的孩子,说什么少时顽皮,家里人都因他被害死了,现在追悔莫及,要靠读书才能给家里平反。 每每听到那些人说起他,阿鹞都禁不住好奇想去看看那个昔日的霸王,也想看看他和几年前有没有不同。 她始终忘不了湖田窑的初见,那个少年带给她的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和锐利感。 一次她从河边经过时,看到一道宽阔背影往家里走,身后有人在叫他,他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当真又冷又硬。 再有一次,就是除夕那天,烟花爆竹响彻不停,她睡不着,一个人悄悄到河边取了船渡河,忽而听到朗朗书声。少年人声线清澈,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听着听着,竟然伴着书声睡了一觉。 有时候在河边静静站着,看着对岸稀疏的灯火,她好似能想象他挑灯夜读的场景。徐忠曾不止一次感叹他们两兄弟长得像,只相较于徐稚柳的内里昂藏,表面温和,阿南更像一把磨得锋利的刀,毫无掩饰。 倘或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当初的污名陷害,没有徐稚柳那一跪,他会不会还是曾经上山下河捉鸟遛狗的浑小子? 想到他,她也会常常想起当初那个无忧无虑、天真又无知的自己。 刚刚嫁到祁门时,她日日以泪洗面,怀念景德镇的所有,也常在惊梦中痛呼阿谦哥哥的名字,想到那个为阿谦哥哥失去一条腿,带着病弱残躯晕倒在荷塘乌篷船里的女子,忍不住泪水涟涟,羡慕她,钦佩她,又不敢成为她。 周雅以为她忘不了少年时的未婚夫,肃着脸斥她不忠,将她关在屋子里,罚她抄写女戒。她每日都要背诵女子七出之条,以此向他证明自己的忠诚,可他仍觉不够,翻来覆去辱骂徐稚柳,将他踩在淤泥成发泄自己的无能。 偶尔他也会拥着她坐在庭院里,将景德镇的新旧说给她听。 她既想听,又怕听,日子过得胆战心惊,这样的情形哪里能够受孕?半年不到,周雅就嫌了她,还疑心她早就失身,往她身上又添一桩罪宗。 她再也不能容忍,与周雅大吵一架,不顾仆从阻拦回家省亲。 在那时,她忽然理解了许多事。 曾经加注在那个浑小子身上的非议,后来都加注到了徐稚柳身上,加注到了梁佩秋身上。如若她不忠,那些非议、揣度、谵语也会加注到她身上,她会一点点被这世道磨得失去血色,变成一具麻木的躯体。 这个世道即是如此,不合规矩,不符伦常,就是错。 她开始理解那个素未谋面的混小子。 兄长前程似锦时,他当然被贬得一文不值。兄长臭名昭着时,他又成为他们可怜唏嘘的对象。理解了那样一个世道后,她甚至想要见一见他,看他到底是不是他们嘴巴里说的那种混小子,也要确定到底是不是他绊住了她。 她在云水间说想要回家来,时年认为不妥,梁佩秋却说可以帮她。 阿谦哥哥向来眼光好,看人鲜少走眼,梁佩秋果然不是善类,最要紧的是,她和她一样是女子。 梁佩秋里外走一圈,就将周雅在外头斗鸡走狗出入窑子倒欠一屁股债的腌臜事都翻了出来,借此上门逼迫他签下放妻书,从此她恢复自由,一身轻松。 她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被梁佩秋身上的自如和洒脱深深吸引。女子也是可以的吧? 她问梁佩秋:“如果我一辈子不嫁人,可以继承湖田窑吗?” 梁佩秋说:“你嫁不嫁人,都能继承湖田窑。” “真的?” “真的。” “好。” 她隐约有了目标,但在此之前,她还必须做一件事。 那时家里尚在商量她和离后的去处,景德镇始终不太平,湖田窑和安庆窑各有在时代急流勇退的角色。她看到他们在走一条或许有违世俗但却是徐稚柳曾经没走完的路,也艳羡那个有理想且温暖的方向,可她终归是个女子,想要谋求家业谈何容易? 徐家往上四代都是独户,到了徐忠这一代只有独女,没有儿子。早有算命先生说徐家子息单薄,徐家人不信,一辈子填充后院,也没多生出几个孩子,所幸徐家男子都有生意头脑,将家业维持到现在,攒下近百年的家底,徐忠接过手来,也没遇见什么翻不过去的大风大浪。 只他是独子,膝下亦无子,院子里干净,族内兄弟子侄不多,寻常走动的亲戚大多在城里城郊,亦有不便之处,临到此时,为避免唯一的女儿成为敌人的刀下冤魂,所能仰赖的只有远在瑶里的徐氏旁支。 徐忠最后只能送她回乡下。 到了那里,她总算如愿以偿,虽然只有短暂的不过月余的时光,很快她就找到机会,重新回到了景德镇。 没人知晓她的心思,她也不知何时起的心思,或许当她一次次被逼抄写女戒时,叛逆的种子就在她身体某处生根发芽了吧? 她与寻常女子没什么不同,自幼养在深闺里被教导成为贤妻良母,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大的十数年里,绝大多数时间都很寻常普通。 要说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便是她看过许多书。除了简单的蒙学,她还看游侠志异,最爱鬼故事,徐稚柳搜罗过不少《聊斋》、《影谈》、《夜雨秋灯录》送给她,她每每爱不释手,月下也要捧着翻看。 徐稚柳常劝她小心眼睛,她嘴上称好,一背过身又偷偷看,他甚是无奈,有一次问她为什么喜欢看鬼怪故事。 她小大人似的口吻说,那里有她向往的一切。 他问她:“你不怕鬼?” 她说:“鬼有什么好怕的?鬼比人简单。” “那你向往什么?简单的世界?” “不是,我向往不一样的世界。” 说到底,她骨子里并不循规蹈矩吧?她不喜女戒,讨厌世俗,厌恶礼教,反感规矩,可她活在这个世道,又被这些东西包裹着,只能偷偷地释放一些叛逆,矫情饰诈,行看似出格又合情合理之事。 她被迫嫁人,循了世道,发现其当真虚伪,又设法背了世道。当她到了乡下,她决意听从父命,躲避霍乱,离群索居,安分守己,可身体里某颗种子并未消亡,甚至在一种平静的日子里重新死灰复燃。 终有一日,她鼓起勇气,踏着月色,乘船渡了河。 第144章 番外*阿鹞和阿南 阿鹞知道,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安分的小妇人。 当她发现阿南只能通过她了解具象的徐稚柳乃至梁佩秋后,她端起了架子。她握有世上只有她知道的“秘密”,狠狠拿捏昔日的徐小霸王。 徐承枝如被扼住咽喉,寸步难行。 他要读书,每日闲暇不多,往往一睁眼就在默背昨天的课文,要反复温习好几遍才开始新一日的学习。午后和晚饭后休息的半个时辰,全都被无所事事的徐家姑娘霸占。 阿鹞也很贴心,只选在这两个时间段出现,有时候会拖着他在河边走一圈,教他和护院学的强身健体的拳法,亦或让他教自己爬树,有时候则逼他冒着风雪去镇子上给自己买酱肘子,不吃到决不罢休。 次数多了,阿南也看出来了,阿鹞目的不纯,于是开始闭门谢客。 阿鹞一觉睡醒,提着食盒划船到对岸,见大门紧闭,叩门无人应,眼睛圆睁,震惊半晌,心里咯噔一下。 玩脱了。 她也不气馁,放下食盒,拍拍手,目光定在旁边的榕树上。 正好验收这些天的学习成果。 结果想当然——惨败收场。徐忠不知打哪听到风声,及时赶到,将她提溜了回去。 父女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坐了半柱香,徐忠先败下阵来,扶额叹道:“我还要看账册,时间不多,你且同我直说,你是不是……” “我们是清白的。” “你说什么?!” “阿爹,你千万别听他们胡言乱语,阿南很守规矩,我和他……” “你放肆!” 徐忠原以为她日日去照看阿南,是还忘不了徐稚柳,哪成想她想的根本不是徐稚柳!一时火冒三丈,顺手拿起马鞭就往她身上招呼。 阿鹞没躲开,生受了一鞭,痛呼之下,红了眼眶。 徐忠动作一顿,瞅着新得的马鞭也不得劲了。按说他这把岁数还骑什么马,可别人上赶着送来的好货,实打实牛革编制,寻常人家都得不到,他不得显摆吗?这一显摆,就让闺女遭了罪,他一下悔恨不已。 “阿、阿鹞,疼不疼?” 阿鹞早疼得哇哇大哭起来,捂着胸口说:“阿爹,我疼,但不是身体的疼,而是心里的疼。” 徐忠更是手忙脚乱:“可是有人欺负你了?为什么心里疼?” 是啊,她为什么疼?明明徐忠如此疼爱她,家里也没人胆敢欺她,有了徐承枝,流言蜚语也都有了更好的去处,纵她是谈资里深情不渝的大小姐,也是美名一桩,可她为什么还是疼? 对着徐忠,她说不出女儿家大逆不道的心事,哽咽良久,还是咽下了。 之后徐忠将她禁足。 一直到那个年尾,阿南都没再见到徐家姑奶奶,身边少了只小蜜蜂,耳根清净,本来应该可以静下心读书,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是一阵阵浮起燥意,数九寒天也能无端热出一身汗,手札上小蝌蚪似的字都变成莲蓬下密密麻麻的籽。 冷风袭来,犹如身下水波荡漾,偶有飞虫扰乱,亦似鲜艳裙裾,撩火拨弄。 他抚着心口,乱糟糟,空荡荡。 阿南并非不知情事的榆木疙瘩,幼年在乡下与一帮小子野地里乱窜时,什么混账事没干过?听过壁角,也偷看过少女洗澡,偶有几次夜里出现朦胧曼妙的倩影,醒来后被子里一阵腥热,只在兄长去世后,他逼迫自己摒除杂念,就再也没有过年少血热的情况了。 阿鹞不再出现后,某一个夜里他惊坐起身,摸到身下湿漉漉的一片,懊恼而又羞惭地捂住了脸。 徐忠一行难得回乡,当然除了过年还有更要紧的事,徐氏一门要重新移坟,阿南一家也要。 他只孤身一人,此事重大,必得乡里族老们帮忙,因着徐稚柳和徐忠叔侄一场,情分非比寻常,最后族里商议,由徐忠出面,代徐承枝挑新坟第一担土。 徐忠自晓得阿鹞的心思,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到处奔走给徐承枝张罗,也算是弥补自己内心对徐稚柳的歉疚。他说道:“官窑里有个青花师傅的表兄,据说在当地很有才学,有许多学生慕名前去拜访,我已托人拿到拜帖,你若想拜师,可以去试试看。” 他还说,“你年纪还小,一个人读书很辛苦,身边缺个人照顾,你若放心,我可为你寻个靠谱的。束修方面你不必担心,我会承担你学成前所有费用。那是我欠你兄长的,他走了,合该交由你,你也不必有负担。” 提到他将来成亲的聘礼,徐忠亦愿意帮扶。他如今孤苦伶仃,在当世没有至亲,自没有长辈为他筹谋,徐忠自诩待徐稚柳有恩养之亲,他的弟弟自也会视同己出。 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徐承枝心若明镜。 他双手握拳拜谢道:“叔父之情,承枝感佩在心。只我如今双亲罹难,家徒四壁,娶妻只会叫她同我一起吃苦受罪,恐于心有愧,故无成家打算。” 徐忠一听,暗自松了口气,亦百般感慨这小子铁打的骨气。 二人又客气几句,徐承枝接受了拜帖,便一同按照拟定的吉时去移坟。原本徐稚柳这一门不算徐家的主要支干,加上徐有容生前有污,并不被允许移入宗族划定的坟地,这次全由徐忠说情,他们一家才有资格移过来。 徐承枝觉得屈辱,又百口莫辩,老一辈都讲究叶落归根,能和祖辈们葬在一处,想必是父亲所愿,他只能隐忍。听长辈们商议各家坟头事宜时,他仿若一个局外者,站在边界外。 纵然他想说什么,也没有话语权。 忽然手臂被人戳了一下,阿南转头,就看到作一身男装打扮的阿鹞,眼珠子猛然瞪大,下意识站到她身前,替她挡住前边议事的老古板们。 移坟这样的大事,女子是不被允许参议的。 她竟然、竟然又……好大的胆子。 阿鹞看他紧张鬼祟的样子,忍不住偷笑。 “你生我气了吗?” “没有。”阿南赶忙说,“你赶紧回去,这里、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为何不能来?”阿鹞哼声,“你还不知道吧?景德镇女子不得入窑的规矩,已经被打破了!” “什么!” “你猜是谁?” 阿南眉头紧皱,想问,又怕问,何况当下根本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他一颗心悬着,时不时就往前方看,恨不能阿鹞能原地消失。 阿鹞眼珠子转了转,原本想告诉他,梁佩秋打破了那个规矩,谁知话到嘴边,换了个问法,“倘或梁佩秋也被太监害了,你能同意将她和阿谦哥哥藏到一处吗?” “这、这怎么可能!” 无媒无聘,还、还是男子,怎么可以? “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些日子我和你讲的都当成耳旁风了吗?他们生前各自为营,不能比肩而立,死后若还是无法同穴,该多可怜?况且阿谦哥哥只有衣冠冢,梁佩秋也无父无母,他们既然是知己,放到一处有什么关系?” 阿南挣扎了一瞬,还是本能道:“不可,不行。” 他心中不是没有动摇,也不是没有逾越的揣测,恰恰是有了这些想法,才不敢松口,哪怕只是假设。 任世间知己万千,有谁死后葬在一处?传出来谁的名声都不好听。兄长生前已受太多非议,他不想他死后还要饱受流言。 “迂腐,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阿鹞狠狠瞪他,想到当日他听到自己二嫁时不化的样子,更是气恼,“你懂什么?你凭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阿鹞哼笑:“阿谦哥哥说过,你小时候抓阄,满桌子的蔬果麦穗什么都不要,直接奔砚台而去,一岁就懂握笔,比他更早会叫爹娘,会走路。我听过你背书,你记性极佳,悟性也强,所以,你不必跟我装蒜。” 阿南绷着脸,别过头去。 “有一年窑厂里有个打杂工被太监杀害了,阿谦哥哥得知后,仍按时夜巡窑厂。在狮子弄的夹道上时年忍不住哭了,那个打杂工曾是和他一起被阿谦哥哥捡回来的乞丐,他们在湖田窑安身立命,得到了许多从未敢奢望的东西。那些东西我想你应该懂,阿谦哥哥的心情想必你也会懂,他那么恨太监,恨他入骨,恨不能立刻杀了他,可他忍住了,他还安慰时年。那一晚梁佩秋也在,他们在同一片月色下,仰望又大又圆的月亮,你可知他们各自在想什么? 后来阿谦哥哥蒙难,梁佩秋不仅为他断一条腿,还一度失去生的希望,若非时年及时唤醒他,带他重走狮子弄,他早就为阿谦哥哥殉情了! 对,你没听错,就是殉情。 情之一字,哪来那么多的行不行,只看有没有……” “你住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就要说,像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一辈子也不会懂。他们历经生死,早不为世俗所累,在不在一个冢穴根本不重要,可你呢,竟然为了所谓的脸面,竟要拆散他们!” “可他们……” “你想说世道不容他们,对吗?那我问你,世道容你了吗?过去那些年你在何种世道下活着?” 她不再躲藏,干干脆脆走到所有人面前,白净的脸,一双眸子锃亮,“不管你,不管我,不管他们如何过活,都不会为世道容纳。离经叛道是性之本能,出于情和义,即便和大常相悖,也不能被断定为错。在我心里,他们有血有肉,侠肝义胆,是英雄,英雄就该按照他们的意愿去活,你和任何人都不可以干涉。 同样的,我想怎么过活,你想怎么过活,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干涉。” 说完嫣然一笑,赶在徐忠骂人之前扑过去挽住他的手臂,“我爹爹只我一个女儿,若有一天他死了,只我可以出席参议他的身后事,今儿我就先来和叔伯们学习学习,免得将来没了倚仗,落得和徐承枝一样只能站在外面受人摆布的下场。” 徐忠一噎,顿时惊诧不已。 徐承枝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 他盯着阿鹞,内心深受震撼,某一处鼓噪着未名的热意。他直觉是错的,不该如此,不该逆天而行,可又忍不住奢望,或许如她所说,这是兄长所企盼的吧?或许他不该为所谓世俗世道的眼光,替他们做主? 他曾经也是相当有个性的人。 如今呢? 礼教、世俗在焊住他。 第145章 番外*阿鹞和阿南 后来阿南回忆起来,帮他找回自己的人的确是阿鹞。 在兄长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了起来。如果不是他打小顽皮不知事,到处惹麻烦,安十九也无法拿捏他去威胁兄长。若非如此,兄长怎会铤而走险,与虎谋皮? 他责怪自己,怨怼自己,迫自己读书,像是为了圆什么遗憾。 他早已不是曾经的徐承枝。 阿鹞一番话直逼他内心不为人知的丑陋,将伪饰的道德感彻底击碎。将兄长的衣冠冢恢复原样后,他独自一人狂奔出门,在山野间不知疲惫地跑了一宿,临到天明,积压在胸口多年的宿怨终于都发泄了出去,他大声地呼唤着兄长的名字,面上流下一行热泪。 之后他闭门家中,此时读书,心性与之过往又有不同。他时常想起阿鹞,不知那个离经叛道的女子过得如何,可会遵循父命再次嫁人?亦或空守家中,等黄花老去,韶华不再? 他想她,辗转反侧地想她。 而此时远在景德镇的阿鹞,也正面临着独属于少妇的难题。 没想到阿谦哥哥尚且在世,只相认没有多久,就被发落到岭南剿匪,都说这一去就真的回不来了,梁佩秋哪里肯干,为早点去岭南见情郎,日夜不休地宿在坯房里,搞劳什子汉家文化的陶瓷,连累徐鹞也跟着绞尽脑汁。 徐忠年纪大了,多少力不从心,加之权阉一死,安庆窑和湖田窑又走向老冤家的局面,自有许多额外的麻烦。 也不知徐忠怎么想的,突然有一日领回个少年,对外宣传是远房表亲。 面对阿鹞怀疑的目光,徐忠掩面轻咳,又大声承认,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第二个徐稚柳,未来湖田窑的接班人。 徐鹞知道她爹爹还是不能接受让女子当家做主,故而不知死活地给她找了个麻烦,存心试炼她的决心。她当然不可能妥协,不过徐忠年纪大了,她不敢强硬地对着干,只能先吃下这个瘪。 那少年叫王熠,小字火赭,名字带火,天生属于窑口,加上从小天赋异禀,瓷活一绝,又师从名家,不过十二已有家主之风。 王熠生母不详,一直想找到亲生母亲。 徐忠将他公开后不久,就有许多妇人闻风找上门来,想白捡一个便宜儿子,顺便赖上湖田窑这座金山。 正在王熠艰难辨别亲生母亲时,阿鹞站了出来。 “后宅的事,你审问来去不方便,交给我最合适。” 王熠没多想就同意了。一方面他刚来到湖田窑,要学习的东西很多,实在分身乏术,另一方面那些妇人声称是他母亲,而他对生母仅有模糊的胎记印象,也不好亲自确认,思来想去徐家姑奶奶或是最好的选择。 阿鹞嫁给周雅那一年,没少跟周雅外头的莺莺燕燕们过手,勾栏里那些女人的手段和心思她多少有数。作为女子,她们有太多相同之处,难以辨别。可作为母亲,对待孩子是不一样的。 她设计让王熠生了场疟疾,且看真心假意,谁知几个女人一听疟疾传人会丢掉小命,连夜收拾包袱都跑了。 阿鹞找到王熠时,他还在那间药味熏天的屋子里,一个人坐在床畔似悲似喜。他问阿鹞:“世上果真有不管孩子死活的母亲吗?” 阿鹞宽慰他:“或许她们三个都不是。” 他却自嘲:“或许她就在里头。” “这不好说。” “你也没法否认,不是吗?” “你很在意?” “不。”王熠说,“从今天起,我没有母亲了。” 阿鹞久久没有说话,之后叫他的名字,他也不理,只是说:“你可以叫我小字,我叫火赭。” “火赭。” “那我叫你什么?” “徐大姑奶奶?好像有点见外,要不徐家婶子?” 火赭听得直皱眉:“太老了,你才比我大几岁。” “大几岁也是大,我可是你长辈。”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 火赭在心里说,我就叫你徐鹞。 徐鹞气结:“你好肥的胆子!” 之后三年,凡与阿鹞相关婚事,都会遭到莫名其妙的干扰。时间长了,阿鹞猜到是谁捣鬼,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说:“你个小鬼,为什么坏我姻缘?” 火赭俯视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子,蹙眉道:“你说谁是小鬼?” 阿鹞也看出身高差距,抚了抚发酸的小臂,讪讪道:“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 “你在意?” “什么?” “姻缘。” 阿鹞笑道:“哪有女子不在意姻缘?” “你喜欢那些人?” “倒也没有。” “那就不算坏你姻缘。”火赭说,“如果碰见喜欢的,我不捣乱。” “真的?” “你有喜欢的人?” 阿鹞愣了一会儿,低下头说:“哪有时间呀。” 徐忠身体每况愈下,早年还忙着招赘延续徐家,到这一年眼看阿鹞婚事不济,也歇了念头,受高僧点拨后,终于放弃了拿王熠去试炼阿鹞,决定扶持女汉子阿鹞当家。 阿鹞早就有这个念头,之前悄摸摸学,现在光明正大的学,窑口里头的大小窑务早就熟练上手,加上王熠出谋划策,更是有如神助。 适逢新一年窑口干事遴选,阿鹞同王熠商量正事。两人一说窑务就忘了时间,晚上用完饭继续,到夜半梆子声响起才分开。 几次之后,有人看到王熠每每深夜从徐鹞房间出来,走的还不是正门,而是离徐家姑奶奶闺房更近的侧门,风言风语就传了出去,久而无人否认,渐成大势。 次年春,王熠满十六,可行嫁娶。 徐忠的意思是赶紧让他找个老婆,也好全自家闺女的名声,谁知他话口子刚开,王熠就顺杆往上爬,说不想娶别人,只想娶阿鹞。 徐忠拍着桌子大骂反了天了,火赭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并保证不会贪图湖田窑一分一厘,只会帮助阿鹞做大做强。 这算说到老爷子心坎了,虽说两人差着辈分又差着年纪,可火赭不介意,外人能说什么呢?且他俩名声都不好,凑一起正好,也省得外头再传两人有私情。 徐忠琢磨着尚可,却不敢贸然应下,去问阿鹞的意思。阿鹞一听就笑了:“爹爹是想让我背着勾引外侄的臭名一辈子翻不了身?” “我哪里是那个意思。” “那您就不该贪这个便宜!”阿鹞说,“火赭是你领进门来给我添堵的,没想到我一个和离待嫁的姑奶奶,还真铁了心要当女老板,眼看着不好交代了,您就把我俩凑成一对,不怕别人骂您臭良心吗?不怕那些茶馆的酸儒唾沫星子淹死我?” 她和火赭放在一起看,谁都会想她这个小妇人有问题。差着辈分和近十年岁的小妇人和小少年,真要成了夫妻,指不定怎么被人戳脊梁骨骂伤天害理呢。 阿鹞从未想过。 徐忠问她:“你先前没听到外头的传言?” 阿鹞翻白眼:“您闺女我是聋子吗?” “那你怎么也不辩驳辩驳……” “火赭深夜从我屋里出来是事实吧?我如何辩驳?不会越描越黑吗?再一个,您扶持着他成了咱家二把手,二把手要立威信,我还能从后面放冷箭吗?男女之事说到底都是私事,传一传无伤大雅,也不会伤他。” “岂不糟蹋你名声?” “反正多这一桩也不差,正好全了我的心思,以后再不敢有媒人上门了吧?” “你你你……你不孝!” “我保证负责您到归天,别的您就甭操心了。” 徐忠听完她一番混账话,自也歇了心思,悄悄回绝火赭。火赭早有所料,也不强迫,只成亲一事悬停下来。 不过从那之后,阿鹞也算明白火赭的心意,刻意保持了距离,鲜少再同他私下相处。 临到年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阿鹞才特地屏退左右,设下酒席款待火赭。火赭一看席面之隆重,心道不妙,果然阿鹞开门见山,直说自己早有心上人,且对那人钟情多年,与之相识,远早于他。 火赭一怒之下掀翻桌子。 他饮了酒,红着眼道:“你骗我。” “我没骗你。” “之前我问过你是否有喜欢的人,你说没有。” “我……” 阿鹞不知竟是自己给了他错误的暗示,一时张口结舌,想同他聊一聊阿南,却不知从何开口。 她为难的样子深深刺激到了火赭。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心爱多年的女子为其他男子而犹豫再三难以启齿,心下妒火燎烧,一念而起,上前捞过阿鹞抱在怀中。 他为何生母不详?乃因生父好色成性,睡过的女人无数,自也无从分辨。小时候他没少被人骂流氓胚子生的狗杂种,将来也一定是臭流氓。他厌恶父亲,发誓绝不和他同伍,可这一晚他还是失控了。 阿鹞被他压在身下,咬着牙,眼泪往喉咙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知道只要声音传出去,她就完蛋了。 火赭也会完蛋。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才十二岁,很有当家人的模样,老成持重,身上覆着一层阴郁的底色。他的阴郁和阿南不一样,阿南天性狂野,被世道踩断脊骨,痛失家人,自责自愧才茫然无措。而火赭从小不被接受,在底层摸爬滚打,生活极为不易。 她知道火赭依赖她,依赖的可能是一种陪伴感,一种虚妄的幸福感。 她不愿意打破那一切,可她失去了贞洁。 之后阿鹞再没见过火赭。 阿鹞有了身孕后,徐忠大发雷霆,将火赭暴揍一顿,且求着梁佩秋想办法,将人彻底赶出了景德镇。看着女儿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徐忠越发悲从中来。 一辈子机关算尽,没想到得来的是这样一个结局。 难道他老徐家当真要背着骂名过活? 阿鹞不想喝药流掉孩子,徐忠也不想失去一个男孙的希望,可要如何说孩子的来历?难道要让他重蹈火赭的覆辙,悄悄养着,悄悄养大,再到合适时机认祖归宗?别说徐忠不舍,就是阿鹞也不同意。 她说:“就让我一个人臭到底吧,只是对不起爹爹对不起徐家了,被我拖累名声。” “你个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你自己不怕被人骂,那孩子呢?你能堵住悠悠之口吗?” “我……” “你容我想想,这段日子先回乡下养胎吧。” 于是阿鹞回到乡下。 再次遇见阿南。 第146章 番外*阿鹞和阿南,有情人终成眷属 徐承枝旁系有位叔伯过身,口信送到县学,关系不算近,可以推脱,但他应承了下来,隔日去向老师请辞。 如今这位老师,还是当初徐忠介绍的那位再转介绍的,对方姓柳,曾入过翰林,可谓名师,对徐承枝亦很器重。 三年前徐稚柳大白天下后,徐有容也恢复了清誉,那位柳师,就是从前徐有容的一个学生。徐家一门三杰,必得取个高中,柳师对此深信不疑。 两年前徐承枝参加乡试,考中第一名,背着个解元头衔本应前程似锦,不料次年春会试他失手了,竟没有取中。柳师了解徐承枝的水平,大感诧异,几番询问,他才道出实情——他并未参加那年春闱。 原因为何,他不肯说,不过依照柳师对他的了解,并不难猜。 “和那位离经叛道的女子有关?” 徐承枝怔愣片刻,点了点头。 他去参加乡试,中途取道景德镇,在茶寮听到有人谈论徐鹞和王熠的风流韵事。 一开始他不知道对方说的湖田窑东家是阿鹞,以为是徐忠物色的新继承人。后来对方拿二人同当年的徐稚柳和梁佩秋相比较,他略有愠怒,亦未表态,直到对方点破阿鹞的名字,并与随同几位男子窃笑不已,他方才察觉什么,当场怒不可遏。同对方辩驳几句,拂袖而去。 到了城中,关于阿鹞和王熠传言更甚,茶楼里更是将二人写成故事,绘声绘色说给看客。阿鹞是和离过的妇人,又比王熠大了近十岁,怎么看二人之间都是她先出格。依照她的性格,也不是干不出来。他乍一听,肝肠寸断,转头离开景德镇。 没人知道他曾经回去过。 “我在考场外等待时,想到那些讲她的故事,心里很难受,一面替她不值,一面恨自己软弱。我没有当面问她的勇气,就再一次当了逃兵。这么多年即便她已经嫁人,我也没有任何立场说任何话。即便她选中的人与她辈分有差,我也应该相信她的品性,可我居然……我居然和那些人一样有了龌龊的心思,这样卑劣的我就算考取功名又如何?” 他想到阿鹞,若她知道他曾有一念误会过她,她一定会像先前那样指着他鼻子大骂,他这样的人,当真不懂她,不懂他们。 兄长前往岭南之前,亦曾回来和他见过一面,当时他已然知道梁佩秋是女子,震惊不已的同时,更多是为他们那段情的艳羡。 亦可轰轰烈烈,亦可平淡无波。 只是两人又要分别,今后何去何从尚无定论,他问兄长,有没有后悔曾经的选择? 兄长只是微微一笑,若说有什么后悔的地方,就是后悔没有早点和她表明心意,以致两人错过多年,险些诀别。 那一刹,他的心脏骤然缩紧。 柳师问:“我听你同乡说,你曾经放弃过一次乡试,也与她有关?” 徐承枝并不怕承认自己的内心,坦诚道:“那一年她随父亲回乡过年,因移坟一事我们有过口角,她点醒了我。我自认那次下场结局不会好,也不急在一时,于是又读了三年。” 也是那三年,阿鹞同火赭越走越近,而他故意逃避了关于景德镇的一切。他想过她会嫁人,想过关于她的许多可能,也想过自己考中将如何,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品性,也低估了对于阿鹞的感情。 他再一次推迟下场。 柳师对此并不评价,都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先后顺序还是看人。阿南自幼失怙,得兄长庇护多年,因双亲之死而痛下决心,行至歧路,后得所爱之人解开心结,于他而言,对方定有不可取代的份量。 “那你今后如何打算?再有三年,可会下场?” “我不知道。” 这一次他要回乡,来同柳师请假,柳师纳罕,问及他同那位叔伯的交情,都无特别,转而想到什么,抚掌一笑:“再有两年又是春闱了,决定好了吗?” 徐承枝依旧摇头。 柳师也不催促,只点点他,说道:“这次给你长假,慢慢整理好,不必着急。” “我……” “去见见她吧。” 惦念这么多年,不见一面如何释怀?徐承枝无从否认曾一闪而过的念头,实情却是叔伯之死让他突然想起父亲母亲。 他们都已离开他多年,他一个人活在世上,很想念他们。时已三年,日前收到兄长来信,约莫再有不久,兄弟两人就能重逢。 他很高兴,也很期待那一天,或许到那一天,他可以亲口对兄长说出自己对阿鹞的感情。 回乡后,他作为举人老爷,受到族长的亲自的接待,全村上下都对他礼遇有加。祭拜完叔伯,他打算回家去,族长一路送他,张罗几个小子先行一步去打扫家里,他们则慢慢沿河走着,说起乡里的大事。 族长一声长叹,说道:“景德镇的那位姑奶奶又回来了。” “谁?” “就是你兄长,谦公原来待过的那个徐家。” 徐承枝震住:“徐鹞?” 族长没发现他的异样,背着手,同将来要当大官的后生讲烦心事,自有他的得意之处。他板着脸说:“原来徐忠跟族里打点,让她回乡休养也没什么,只这次却不一样,我很头疼。” 徐承枝倾靠过去,问:“怎么了?” 族长又叹一声,压低声音道:“她有身子了。” “什么?” “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同夫家离了四五年了,这会突然有身孕,还避到乡下来,谁想不到里头有问题!那些个妇人,成天码头洗衣服碎嘴,田地里又说不停,好赖隔着条河,不然这会消息怕是都要传到隔壁十里八乡了。” 族长说,“那姑奶奶回来才半个月,给我惹了一堆麻烦!要说寻常小娘子,未婚先孕羞都羞死了,她居然还敢跟妇人吵嘴,骂到人家门口去!几个妇人一攒头就有意见,哭着喊着有辱风气,让我做主。这事我怎么做主?徐忠早两年捐了一大笔钱重修宗祠,前儿个还说要给乡里修路,我……我是真不成了,才想找你商量法子,你原先去过景德镇,同那位姑奶奶可有交情?” 徐承枝摸清族长的意图,问他:“您可有什么打算?” “乡里困难,暂时不能得罪徐忠,那位姑奶奶肯定是要留下的,只她确实影响不好,又不是能受气的主,这要个个学她未婚先孕,咱徐氏一门就完了。” “族长若是信得过我,这事且交给我吧。” “好好,承枝呀,咱们徐氏一门的兴旺就靠你了……” 族长又叮嘱许多才离去,徐承枝回到家中。简单用完暮食,他又拿了卷书在窗下看。 四月里天气渐暖,日头也长了。阿鹞不喜欢困在屋子里,逢早晚饭后都要在院子里走一圈。乡下房屋简陋,篱笆围一圈就是院子,里头栽满各种各样的花草,外人走过,看里头清清爽爽没有鸡鸭争鸣,小妇人恬不知耻地仰着肚子,呸呸几声,酸话一箩筐。 这几个长舌妇正和阿鹞斗得起劲,每天经过都要停下来啰嗦几句。她们也聪明,不指名道姓,就含沙射影说些坏话。 阿鹞初听听算了,时间一长就不能忍耐,吵了几次也摸透她们的脾性,趁她们中场休息时,大声对丫鬟说:“前儿个家里是不是买了一堆肉?我最近胃口不佳,天气逐渐热起来,那些肉吃不掉恐怕要坏,明儿个你去左右四邻瞧瞧,谁家寻常安静不闹腾,就把肉分给他们。” 这话一出,几个妇人都不说话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着分明的贪婪。 这年头谁不想吃肉?不年不节的,吃口肉全家省心几个月。 为首的一看队友动摇,就要倒戈,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冲进院里,同阿鹞讲起女子贞操云云,还说放在她们这儿,未婚先孕,暗地里苟合都要浸猪笼。 阿鹞气得不轻,偏讲不通道理,两人都起了脾气,谁也不让,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混乱中一脚踹到肚子,阿鹞脚下一滑,往后仰翻。 她知道这一下肯定要摔狠,孩子恐怕不保,整个人又慌又急,泪水夺眶而出。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一双手臂及时兜住了她,并伴随一声怒吼:“你们在做什么?” 对方也吓得不轻,见来人是未来官老爷,忙赔笑几句,匆匆跑远。 徐承枝扶阿鹞到屋里,丫鬟点了灯过来察看伤势,隔着衣服什么都看不着,徐承枝要出门,阿鹞一把抓住他。 他们有数年没有见过,彼此乍一看都有些陌生,可陌生之余,却有些旁人插不进的默契。徐承枝踟蹰了一会儿,让丫鬟先出去,轻轻抚过阿鹞的肚子,问她:“疼吗?” 阿鹞泪水涟涟,满肚子的委屈,不肯说话。 徐承枝见状松了口气。 “你现在有孕在身,凡事都得注意,何必同她们置气?” “谁让她们说话难听。” “你先前没料到吗?” 阿鹞抽噎着,不看他,低声说:“料到了,但还是不能忍。” 徐承枝不由一笑。 阿鹞抬头看他,嘟囔着说:“笑什么?”就着烛火打量他,他又长高了些许,整个人气质变样,较之当年的锋芒毕露,如今平添几分沉稳内敛,剑眉星目依旧迫人,只目光柔和,染着笑意时也会让人期待他骨子里的温柔。 她指了指一旁的矮凳:“站着干什么?你挡着我光了。” 徐承枝便坐下,离她几步远。 “我听说你在县学读书,怎么突然回来?” “叔伯过身,我回来祭拜。” 村上有老人去世这事阿鹞是知道的,只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他,还让他撞见自己撒泼的场面。她回想刚才他的手轻轻抚过肚子时异样的触觉,越发坐立难安。 “那你何时走?” “就这一两日。”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转念一想,她闹得这么大,谁不知道?她又问他,“你为什么来?” “我想来看看你。” “哦,我如何?” “挺好。” “那你看完就走吧。” 徐承枝点点头,让她注意身体,说着就要走。丫鬟没敢走远,就在门口等着,听到动静忙过来开门,一地月光洒下来。 徐承枝恍惚了一下,想起几年前在山巅看到的月色,心口团缩,忽而涌起一股震颤。 “阿鹞。” 阿鹞才要捶桌子,忽然一顿:“你叫我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 阿鹞没忍住,泪水又往下掉。她恨自己铁打的脊骨,却有个不争气的泪腺。她抽噎了几声,努力平静下来问他:“你不想知道孩子的来历吗?” 徐承枝这才转过身来。 她瞪着眼睛,脸蛋红红的,噘着嘴欲语还休,还跟从前一样可爱迷人。意识到这一点,就够了。 “我相信你。” 无情哪懂有情人?徐承枝想,以后他会懂她,懂他们那些人。 第147章 番外*平行时空徐稚柳死后——我寄人间雪满头 梁佩秋死后第七年春,徐承枝春闱取中,殿试前一日徐稚柳真正地离开了人世。陪葬在衣冠冢的春夏碗,忽然有一日迸发耀眼光芒,尔后失色,暗纹成莲瓣状,永生于碗壁。 徐稚柳在乱世游荡多年,终而未能见小梁最后一面。 千古绝唱,此生难圆。 之后徐承枝入翰林,阿鹞在家中整理旧物时,发现一封官帖。官帖夹在云水间箱笼里的书堆里,封皮已发黄,四角卷边,看起来有些年头,外封是徐稚柳的字迹,想必是他曾为谁家写的帖子。 阿鹞本没在意,细想想总觉得不对劲,给别人写的官帖怎么会在书里?一念而起,拿了薄片割开一角,外封下竟然内藏乾坤。 里面有一封遗书。 是梁佩秋的字迹。 阿鹞进京安置后,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封官帖交给徐承枝。二人在烛火下面面相觑,良久,徐承枝问阿鹞:“你看了吗?” “没有。”阿鹞摇头,“我不确定她是否想让人看到。” “如果不想,就也不必写下了吧?” 阿鹞咬唇:“那我们一起看?” 于是,尘封在万庆十四年的一幅画卷被缓缓打开。 小梁书: 明日就要举事,心中多有惶恐,成败不知,亦不能再。一旦举事,想必身死,踽踽至此,本无恋眷,只尚有憾事未果,实在难平。 念及当年夏日同你纳凉赏荷之约,此为一憾。 时年说,你每疲惫、困倦、烦扰亦或有心结难解时,必会泛舟湖心,短暂避开周遭,徜徉青莲白荷之间,芳香徐徐,身心舒展,想必自有意趣。 只这三年来,我腿脚不便,更为人束脚,犹如笼中野雀,不得自由,便也未能同你一样排解内心。 太医说我身中剧毒,体质单薄,加之忧虑过重,否则该多活几年。可如此世道,如斯日子,便多活几年又如何?不过多添几分念想罢了。若太监不除,此生只有痛苦,活着终是拖累,倒不如早早赴黄泉与你相见,只想到当初与你相约赏荷的情景,终成绝念,不能两全。便在梦里浅尝辄止,也多有惶恐。 柳哥,世道不容我。 我知,未能向你表明心意,亦是一憾。 记得幼时入学堂,老师讲元稹和白居易终生诗友之情,在元稹死后第九年,白居易写了一首诗,名叫《梦微之》(微之是元稹表字)。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梦中白居易与元稹重逢,二人携手同游,意气风发地畅谈天下大事、黎明苍生;痛斥宦海风波、官场污浊;耻笑魑魅小人、假义君子……可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白居易的绢帕,老泪纵横也无心擦拭了。 生时不能相见,梦中种种,便也落花流水一场空罢了。白居易的生老病死,不会再有元稹的参与。元稹埋在黄泉之下,泥土侵蚀着他的身体,也许早已和泥化作尘土,白居易也只是顶着满头白发暂时居住在人间。 可我还是不禁幻想,他们一定会相见吧? 正如我和你。 那时老师讲起,我尚不能懂,如今一字一刀,句句泣血。 柳哥,我自认才学有限,内心自愧且自卑,不敢与你相交。你非元稹,我也非白居易,可我却在经历同样的九年,或许远比九年还要多许多个九年。我知,我的痴念世不能容,可我不能自已,亦覆水难收。 这一世,我因你而生。 若有来世,必也因果同路。 或许这并非你所期望的,可你已经走了,那就请你原谅我的痴念吧。如若不可行,我也希望你能亲口答我。 你能回来吗?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看到你的笑容,即便是你案牍劳形、日夜忧思的那副令我心痛模样,我也甚是想念。 可你还能回来吗?柳哥,你能回来吗?再见一面可好? 我知道,此音不能。 再有一憾,也是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亲手让你大白于天下。 柳哥,你之为人,或许只当我同你走过一样的路才会懂。可世间之大,又能有多少同道?我不敢奢望,亦愿拼力一搏。想必我死后不久,你和夏瑛大人曾经来往的书信就会公布于众,百采改革是你的心血,你与虎谋皮,为的是整个江西瓷业的兴旺。你不惜自毁,身先士卒,堪为豪杰。 只我不能亲眼看到那一天了。 这种遗憾,就和当初不能看到你簪花游街的遗憾一样,虽然遗憾,但也有庆幸。因为不能看到,我应当能早些去黄泉了。去到那里,我亦有所得,早早结束这苦涩的人生吧?于我,它应当是件美事。 或许换种法子,我能多活几日,能够两全,便也可能听到景德镇再唱《打渔杀家》吧?可是,可是,我是那样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你。 去到那里,我能见到你吗? 也许能。 也许不能。可我亦甘愿。 柳哥,此生短暂,有悲有喜,苦乐交加,我心甚足。 你再等等我吧,很快我就来见你了。 …… 史记,为帝王颜面,梁佩秋生前上交的证据没能公开,之后万庆帝薨逝,前朝过往,皆成云烟,徐承枝便入仕途,也束手无策。 徐稚柳一生臭名昭着,未得平反。 有些清白,过了就过了。 无人在意,难得回响。 他走得太急,也未能亲眼看到那封手书。 遗憾多了,或成圆满。 这一生,至此终矣。 第148章 番外*梁佩秋和徐稚柳 作为万庆十四年那一场大型“打派头”行动的首犯,梁佩秋能够活下来,在历史上可谓一个传奇,世人皆知所谓“打派头”的另一重意义,就是“派个人头”,一命换一命,自古皆是如此,说到底还是因为梁佩秋制瓷技艺过硬,活着比死更有价值,上面故意放水,她才侥幸逃过一劫。 不过,要完成百件汉家文化瓷并不是一件易事。 皇帝对她的考验也并不在于百件的数量,而是景德镇天下第一窑口这个称号所能带给中原乃至海外的影响力。 这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多面配合,每个因素都至关重要,缺一不可。 虽然很难,但梁佩秋并无二选。 也只有先一步达成这个目标,她才有可能再见徐稚柳。如果、如果三年之期的最终结果不如人愿的话,那么她和他剩下的时间,只有这最后的三年,所以梁佩秋初一恢复身体,就将自己彻底抛入了百件瓷中。 要知道以万庆皇帝对陶瓷的痴爱,如今整个景德镇的制瓷工艺已臻化境,几乎就是全方位的最巅峰,想要于汉家文化再有极致的发扬光大,实在困难。 首先看烧成工艺。烧成工艺的试金石就是高温红釉。 大宗开朝以来,高温红釉的烧制日趋成熟,以湖田窑和安庆窑的包青程度来看,这份技艺几乎已经没有再行拓展的空间,毕竟他们不但创烧出了令世人赞叹的钧窑红,还挑战了豇豆红和祭红。 红釉易流动这一问题已不是问题,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可谓难于登天。 客观来看,在烧成工艺上,任何的努力都不过是在重复已经达到的境界。梁佩秋所能做的,就是让钧窑红更加稳定地保持在这个历史高度。 再看装饰工艺。 数百年的发展,青花已经探索了数之不尽的风格,万庆青花地位无可撼动,任何的创新,都不过是在青花瓷的大海中再注入几条细流,难以博君王一笑。 颜色釉业已出神入化。高温红釉、蓝釉炉火纯青,低温的脂胭水、苹果绿等色调异彩纷呈。梁佩秋尝试做各色菊瓣盘,使得颜色釉有了一次集中的呈现。如此也不过是百件之一,远远不足达成目标。 再看釉上彩绘的装饰工艺,由于皇瓷的面世,珐琅彩、粉彩正如日中天,然而珐琅彩、粉彩工艺本身并不复杂,局部的技术难点一旦攻克,剩下的不过是画工水平的高低,端看如何将传统书画和瓷艺结合到极致,显然皇瓷已然代表了一个典型,想要逾越皇瓷,几乎没有可能。 如果说,在装饰工艺上还有什么余地可供发挥的,只剩雕刻工艺。 虽然自元代以来,雕刻已成为配角,原因无他,只因青花与彩绘的相继登场,于视觉效果上更抢眼罢了。事实上从历史和工艺本身来看,雕刻足以与上述任何一种装饰手法鼎足而立。 于是梁佩秋开始在雕刻上下功夫。 她花了许多心思和时间,做过无数次尝试,终于在万庆十六年得到一个转机。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传教士,扬言要将东方古国神秘瓷器的制作方法记录下来,传给伟大的欧洲国家。 这个传教士叫殷弘绪。 许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殷弘绪利用通邮“飞马传驿”,将一封详细披露制瓷秘籍和介绍高岭土性能的邮件,并夹带原料标本发给了法国耶稣教会。后来这封信以《中国陶瓷见闻录》为题,公开发表在《耶稣会传教士写作的贵重书简集》上。这期简集发行到有关国家以后,一时震惊了整个欧洲,使西洋人第一次读到了景德镇制瓷技法的“第一手资料”。 当然这是后话了,此时的殷弘绪对陶瓷一无所知,充满了求知和向往。 据他所说,最早时期荷兰已经出现过山寨版“青花瓷”。当地匠人采用从阿拉伯传来的锡釉陶技术,制造出的产品有着像景德镇青花瓷一样光滑亮丽的表面,却无论如何都难以达到骨质坚硬的程度。 那些质地疏松的碗盘边沿很容易在使用时被一点点地碰损,像是被咬过一样出现犬牙交错的破缺,故而曾被欧洲市场戏称为“鼠咬瓷”。 梁佩秋告诉殷弘绪,原料中必须掺入“高岭土”,只用“肌肉”而无“骨骼”造不出结实的瓷器“身体”。 后来以殷弘绪寄去的景德镇“高岭土”作为标本,在法国土地上广为寻找,才在摩日城附近发现了“高岭土”矿藏,并成功烧造出真正的硬质瓷器,轰动整个欧洲社会。随后,英国、瑞典、荷兰等国家,都在模仿中国技法方面获得成功,由此翻开了欧洲瓷器历史的崭新篇章。 殷弘绪是个极为虔诚细致的传教士,他在景德镇的考察研究,仰赖于朝廷的支持,梁佩秋当然倾囊相告,以传扬汉家之本。 她向殷弘绪展示了凝聚景德镇陶瓷技艺精华的所有成果,并拿出了足以让“见过最多世面”的万庆皇帝都感到新奇震惊的一件新瓷。 那是一件浅黄地洋彩锦上添花万寿连延图长颈葫芦瓶。 瓶身通体淡黄的色调中绘制了一些吉祥纹样,这些吉祥纹样很容易成为视觉的焦点,当然这是乍一看的效果,事实上工艺的重点并不在于纹样,而在于淡黄背景中那些细密而几乎让人无法察觉的花纹。 远远看去,你完全留意不到瓶身上还有花纹,只有在靠近细察时,才会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声惊叹。那些花纹,对应锦上添花的“锦上”,足见这个新的工艺多么精细而繁复。 这就是扒花。 殷弘绪惊呆了,他难以想象一件花瓶可以集中大成这样多世间顶级的工艺!那该是怎样的工匠,怎样的程序,怎样的作品! 梁佩秋向他演示了扒花的过程,所谓扒花,就是在釉彩上做精细的刻画。 一个“扒”字,足见功底。 做一件扒花工艺的陶瓷,需要扒花匠人凝神静气,手中稳稳拿捏着扒花针,眼睛紧紧盯着器物的细部,一针一针,全神贯注。扒花可以是作满装饰,把器物表面全部铺满,也可以是局部的装点。对扒花匠人而言,这是一种重复、枯燥、细致的苦活,既费眼,又必须精神专注,心手相应,一丝不乱。 一个细小的失误,就有可能破坏整件器物。哪一针稍重,就有可能在烧制后造成局部的小片釉彩剥落。而这一小片的剥落,就意味着整件作品的失败。 梁佩秋砸碎了几乎填满半座龙窑的废瓷,才做成一件葫芦瓶,而这件葫芦瓶,也为百件汉家瓷奠定了坚固的基石。 之后的尝试,即在现有工艺上作繁复的累加和历史人文的创新,再藉由殷弘绪的传教,将这份古老的手艺传向四海八方。 至万庆十七年,殷弘绪离开后,梁佩秋终于重获人身自由。 那时候的景德镇已经走向一个全新的时代。 十里长街,达约两三百米,鳞次栉比的店铺足有一千多家,瓷器张列,无器不有。悉零收、贩户、整治、摆售,均有精粗上中下之分。民窑更是多如牛毛,似雨后春笋,挨挨挤挤,生机勃勃。 入目所及,尽皆“延袤十三里许,烟火逾十万家”的盛况。 那一夜,当梁佩秋走在高高低低的龙窑脊背上,审视着眼前的万家灯火时,她的内心深处油然发出了一句喟叹。 真好。 这样一个盛世,真好。 唯一的遗憾是,徐稚柳不能亲眼所见。 而此时远在他乡的徐稚柳,却在干一件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多年剿匪平乱,让昔日的少年郎完完全全褪去青涩,变得沉稳昂藏,心思越发难测。 他与梁佩秋常有通信,得知她在瓷艺上又有了新的突破,十分宽慰。梁佩秋还提到传教士对东方故事的好奇,其中不乏对神化了的童宾的敬畏。 风火神庙传续至今,已不单单只是一个故事,其中更有一种精神,往高了说,可“上济国事而下贷百工之命”,“可作忠臣之气,而坚义士之心”。 童宾死于火,而火正是景德镇不断产生奇迹的精神图腾。对于岭南诸多未有开化的民族而言,让他们走出去,看到汉地文化的源远流长,中原腹地的广袤辽阔,也是徐稚柳工作的重要根本。 于是,一个以婉娘为原型写就的、关于价值万金的钧窑红悬赏令的故事逐渐在南蛮各地传开,徐稚柳向他们讲述了真实的景德镇和景德镇百姓的奋斗史实,并请来江西名匠塑造童宾瓷像,以青花料题写长一百三十五厘米、宽四十三点五厘米、厚六厘米的“佑陶灵祠”瓷匾,瓷匾四周还精心地配以缠枝莲纹饰,让百姓们亲眼看到一座瓷像、一面瓷匾,一个瓷人的诞生,并教授他们,如何做出世无所二的钧窑红。 慢慢地,那原本难以化开的坚冰,有了融化之象。 然而,三年大限已至。 梁佩秋一路打听,终于找到徐稚柳所在地时,却被告知,他已于月前被押解前往京城。乍然听到这个噩耗,赶了一路风尘仆仆的梁佩秋,当场晕了过去。 她原就已有矽肺病的早期症状,这几年一直配合大夫治疗,日常进出坯房窑房都会戴上面巾,防止吸入尘土已让病情加重,近一年几乎没再咯血,却因着徐稚柳前途未卜,旧病复发,一病难起。 如此在当地盘桓耽搁了一个月,等到她启程赶往京城时,徐稚柳已到了皇城脚下。 照理,他要褪去衣物,接受检查。 可让守城士兵感到惊讶的是,这位据说在岭南剿匪连下十五城,杀伐果断堪比酷吏夏瑛的罪臣,竟然衣着朴素,全身上下无一赘银,随身仅携带唯二之物,即一枚烧毁的五福结和一本早就翻烂的《横渠语录》。 尔后皇帝亲自审问,三司同审,徐稚柳无有不答。虽则大限已至,但徐稚柳在岭南所为桩桩件件,皆是悍举。此之才干,满朝闻惊。贸然杀之,实在可惜。 三司下不去手,皇帝也下不来台,如此颠来倒去审了数日,徐稚柳最终被下诏狱,开始了无期徒刑。 等梁佩秋赶到京城时,已是万庆十七年的年末。 徐稚柳虽深陷诏狱,但尚且在世,对梁佩秋来说已是万幸。她托元兆安求情,又走了昔日吴方圆同道的门路,终于在除夕夜阖家团圆举国欢庆的夜晚,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徐稚柳的情况比她想象得要好许多,在那个据说不会有任何人活着走出去的诏狱,他身上没有一处伤痕,日常饭食虽算不上多好,但并未短缺,还有人给他准备了纸笔,以让他详尽交代岭南的三年。 倒是梁佩秋,让徐稚柳大吃一惊。 她瘦得几乎脱相,可见这一路走得有多急,病得有多重。徐稚柳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紧紧拥住她瘦削的肩头,转而又怕她承受不起,想要后退,却被她再次撞得满怀。 他强忍满腔心酸,推开她,正色道:“小梁,你食言了。” “我……” 梁佩秋感染了风寒,嗓子哑了,只一个字,就让徐稚柳沉下脸来。 “我离开前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这就是你对我的承诺?” 梁佩秋抿唇不言,试探着靠近他,想拉一拉他的衣袖,以此讨巧卖乖蒙混过关,不想被他躲了过去。 他明明就在眼前,却碰不到摸不到,亦如这三年里始终隐晦的飘忽,梁佩秋强忍泪水,咽下委屈,低头认错。 “我、我知道……” 她想和他说的话太多太多,这一路上打了无数的腹稿,唯独没料到眼前的情况,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想到衙役给的时间不过半盏茶,之后再想见他不知何年何月,话到嗓子眼终究没忍住,呜咽着流下泪来。 “柳哥。” 单就含糊的两个字,徐稚柳什么章法都顾不上了。他疾步上前,再次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手掌按住她的后脑,一下下抚拍着。 “好了,不哭了,是我的错,我不该凶你……对不起,我只是、只是很担心你。” “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也很担心你,我去找你了,他们告诉我你被带走了,我很怕、很怕再也见不到你,所以我……” “所以你先去了岭南,又到京城来?” 梁佩秋用浓重而委屈的鼻音回答了他。 细算算两地路程,再推算他入狱的时间,不难猜测她这一路走得有多急。徐稚柳不由地再次用力,将她纳入胸膛,连声致歉。 梁佩秋感受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到底有几分小女子的矜持,退开一步,细看了看他的眉眼,脸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 “原谅你了。” 她嘟哝着,又看他一眼。 怎么在岭南吃苦受累,还变得更好看了呢? 徐稚柳发现了她不安分的小眼神,好笑地摸摸她脑袋,凑近她低声道:“不要害羞,你可以明目张胆地看。” “谁看你了。”她吸吸鼻子,鼓起勇气抬起头,“不过你都开口了,那我就看看吧。” 而今徐稚柳身上有一种历经千帆的沉静与安然,比之梁佩秋,更像隆冬暮雪,沉沉地压弯了枝头。而梁佩秋呢,则像经历漫长隆冬后绽放的新芽,嫩生生的,一蓬蓬开满花。 两人在无言的对视中,纾解三年未见的相思和绵绵情意。此时此刻,眼角眉梢的每一丝流露,都是可以燎原的星火。 他们的心口剧烈鼓噪着,在黑暗狭小的牢房中,彼此遵循理智,压抑着爆发的山洪。 终于,不知过去多久,徐稚柳微微地笑了一下,展开手臂。 梁佩秋认命地投进他怀中。 两人悄声说着话。 “我马上就要走了,待到年后再找机会来看你。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为你疏通,大不了、大不了我陪你一起。” “傻瓜。”徐稚柳说,“在外面等我,我来见你。” 梁佩秋微诧:“你有办法?” 徐稚柳说:“我不能确定,只能一试。” 梁佩秋还要再问,却被徐稚柳摁住了脑袋。外头有衙役来催促,他飞快地扫了眼左右,附唇到她耳畔。 “小梁,你信我吗?” 梁佩秋又想哭了。 她不信他还会信谁? 这辈子她只信他。信他所有。 她用力点头。 和从前一样。每一次都一样。 “那就以月亮为证。” 等它圆满的那一天,我来见你。 “若你食言呢?” 徐稚柳低头。 梁佩秋唇上一软。 “我不舍得食言。”他说,“小梁,我欠你太多,只能用一辈子偿还。” \/ 梁佩秋第一次一个人在外过年,幸而元兆安是个热心肠的,凡寻摸到空子就带她到处窜门,京中有不少高门大户听说她来了京城,纷纷下帖邀请她到家中赏瓷。 以她今日名声,不分阶级,皆以“梁窑瓷”为荣。 凡得一件“梁窑瓷”,都是了不得的身份象征。 梁佩秋本无心会客,可转念一想,徐稚柳尚在诏狱,少不得这些京官里外帮衬,是以再怎么心力不济,也还是陪着一家家流水席吃了下来。 从年头到年尾应酬了够,酒似水饱,身体亏空,如此一来,将好不好的风寒再度席卷而来。 这一次当真是兵来如山倒,比在岭南那会儿还要严重。当夜发起高热,迷迷糊糊晕倒之时,梁佩秋似乎听到不远处的皇城,传来了数声响亮的钟声。 怎会敲钟呢? 她并不知道,太后娘娘在这一晚薨逝了。 那是丧钟的声音。 没有多久,皇帝大赦天下,徐稚柳被免去罪身,还以庶民。 当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发烫的面庞,丝丝凉意钻入胸口时,久而混沌的梁佩秋被拽回一丝清明。她在迷离中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如山巍峨,静静俯视着她,漆黑瞳孔里流淌着她纵然看不透却为此深深颤栗的情愫。 在那隆起的身躯背后,一轮圆月高挂空中。 梁佩秋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用尽全力扑向来人,多日的紧张担忧得到释放,让她像个孩子嚎啕大哭。 自始至终,那巍峨兜着她。 一如初见。 第149章 番外*王云仙 王云仙为什么对狗洞那么执着呢?起因是有一年被夜尿憋醒,没了睡意,在府内游荡时,忽然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严肃正经的老爹爹寝屋跑了出来,并于侧门一溜烟的消失不见。 彼时年幼的他小小脑瓜里装满了疑惑。 侧门留了人照应,想来是走正经路子进来的,那既然是正经路子,为什么不走正门而走侧门?可见这个路子也不那么正经,应是侧门出现了龌龊的勾当,只能于暗夜行事,否则无法解释大半夜偷偷摸摸衣衫不整这一离奇现象。 可看他老爹反应,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又是为何? 据王云仙所知,娘亲自生他难产去世后,王瑜就再没考虑过娶妻纳妾,平日身边伺候的多为小厮。甭说女子了,就连母蚊子他都不多看一眼,好似对那档子事完全失去了兴趣。 窑口的师傅们议论起来,都说大东家对亡妻情根深种,矢志不渝,他听了不免悻悻,没娘总好过后娘。后娘若是个老实人,他日子尚且能过得安生,怕就怕来个心思不正还净要折腾的,那他和老爹爹为数不多的香火情就要岌岌可危了。 说起来也不能怪王云仙多想,王瑜膝下仅他一个儿子,可父子俩平日真算不得多亲密。老爹爹对他宽纵宠爱有余,却总少了几分亲力亲为的关心。虽则他想要什么,府里管家小厮都会为他张罗筹办到位,不敢有半分怠慢,但他总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的日子,王云仙经常半夜不睡觉在府里溜达,被下人发现过三回后,王瑜总算起疑,叫他到面前来问:“你为何总是起夜不睡?” 王云仙耷拉着小脑袋:“我想找娘。” 王瑜大惊失色:“你见到你娘了?” 王云仙眼珠子转得飞快:“有次我做了噩梦,迷迷糊糊醒来,看到一个穿红衣裳的女子,长得好像我娘。” 王瑜无语:“你都没见过你娘,怎知那女子长得像娘?” 王云仙老神在在:“我说像就像。” 王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说了。 那女子确实长得像极了亡妻,否则也不会被有心人利用,趁他应酬喝醉,强行塞到他房中。寻常人家的女子,哪怕出身差了点,单就和亡妻相像这一点,就够媒婆上门了,何至于用这样粗鄙的招数? 一问之下,那女子果然出自勾栏瓦舍,那是烙印他身上一辈子无法洗刷的耻辱,如何能忍?!念在其与亡妻有些相像的份上,又为了维护长子最后的名声,他没有追究那女子入室之罪,只把侧门的管事赶了出去。 没想到好巧不巧的一次,竟给小儿子看到了。 “那你说,你要怎样才不起夜?” 王云仙嗫嚅了许久:“我要爹爹陪我一起睡。” 王瑜老脸煞红。 说实在的,他对这个小儿子感情委实有些复杂。一方面他是亡妻的遗腹子,是亡妻用命换来的,刚出生时还体弱多病,不好养活,那段日子他几乎夜夜不能合眼,许多次抱着孩子坐在圈椅里就睡着了,直到孩子保住了,身体一日日好起来,看着孩子肖似亡妻的眼睛和嘴巴,他才慢慢滋生出情怯。 他不敢面对这个孩子,怕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亡妻的死,会忍不住缅怀和亡妻的过去,担心自己会因无能而迁怒于孩子。事实上孩子何其无辜?要说错,也是他的错,若没有他,亡妻怎会怀孕?若非他没有教好长子,亡妻怎会心心念念再生一个孩子? 长子贪恋秦楼楚馆,夜夜笙歌,在那个地方毁掉了所有,那是他和亡妻共同的痛。他不能,也绝不会接受任何和那地方有关的女子再出现在小儿子身边,是以他定了家规,也轻易不和女子有任何逾越接触。 他只是没想到,儿子会因此醒夜。 王瑜无可奈何地和王云仙同住了一段时间。 王云仙为此窃喜了好几天,可没有多久,他就发现王瑜阳奉阴违,经常他刚一睡着就起身离去,要么在书房处理窑务到天明时分,要么在院中独自饮酒,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他实在不知父亲身上的落寞来自哪里,只以为自己强迫了父亲所致,心下懊悔,不该每夜不睡觉,起来寻摸什么和父亲有关的秘密。 其实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父亲对他好,又没有那么好。 直到后来的一次,他随父亲出门吃酒,路上再次被那女子拦住,女子哭喊着求王瑜为她做主,事情闹得很大,许多人都知道了,后来风言风语传到他耳中,他才知道,原来那女子真的和亲娘极为相似。 他悄悄问管家,为什么老爹爹不娶那个女子过门。 管家说,那女子出身太差。 他不能理解,却也能想到,那女子一定有什么问题。待到年岁再大些,他又从旁人耳中听到了关于已逝兄长的传闻,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接受那个女子。 原来他上头还有个兄长。 原来他是因为兄长没了才到了这个世上。 他非常不开心,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可不管走到哪,都能听到关于他的议论。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吵,吵得他根本没办法平静下来,只能不停地绕着墙根跑,一边跑一边躲,一边躲一边哭,直到一条小土狗从他面前飞快地蹿过,然后消失不见。 他惊讶地循着小土狗消失的方向找了过去,发现一个被灌木遮挡的墙洞。 出了墙洞,那些不想听见却拼了命往他脑子钻的的议论,好像一下子没了。就这样,为了将所有烦恼抛诸脑后,王云仙毅然决然投入了更为广阔的天地,开始对这所小镇展开新奇的探索,致力于钻遍镇子东南西北每一个狗洞。 毕竟,那每个墙洞的背后,都可能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150章 番外*王云仙 当然啦,那只是王云仙一个草率的、羞于成为谈资的小理想。 后世说,事业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医美,放到现在,虽然王云仙还没完全开窍,但他已然意识到,成天逗猫走狗不是长远之计,尤其当他看到梁佩秋走在窑弄上,通天的火光将他衬托地不似凡人后,一股强烈的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念头就在王云仙身体里播下了种子。 可惜的是,那颗种子迟迟没有萌芽。 最初,当王云仙还沉浸在“别人家的孩子为什么处处比他优秀”的苦恼与不忿当中时,首先萌芽的并非大干一场让老爹爹对他刮目相看的决心,而是他对梁佩秋这个好兄弟有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他从小看的话本子多,见的世面也不少,狐朋狗友中更是少不得一两个有特殊喜好的,对于对兄弟产生想法这件事,虽然来得猛烈让他一下子被打懵了,但他还是很快接受了那个最坏也就那样的结果。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即便是那样小概率几乎不可能同时发生的事件,传说中的死对头竟然也能比他快上一步。 他完全接受不了在梁佩秋心中,徐稚柳比王云仙地位更高这一结果。再不济,再不济也得平齐吧?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努力的,在许多事情还没清晰的脉络时,他已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至少梁佩秋,他绝不能输! 要不是后来出现了张文思和婉娘勾结诈骗他的事,再加上徐稚柳那一跪,种子什么时候发芽还真说不准。 王云仙终于意识到,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了,对于老爹爹,他也有了新的、更为全面的认识。过去那些年,因着兄长和娘亲,他已然放弃和老爹爹做对亲密无间的父子,或许全天下的父子,能做到他们那样互相包容和宽容的已是罕见,所求不能再多,于是乎,他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纨绔,王瑜虽然经常骂他教训他,并惋惜生了个不中用的臭小子,却无一次真正地逼迫过他。 父子,师徒,王云仙慢慢看懂了许多人,许多事,包括老爹爹对梁佩秋。 都说徐稚柳寄人篱下,徐忠对他多有不满,动辄就在人前给徐稚柳难看,梁佩秋就不同了,一直被徐忠礼遇,供奉在神坛上。可有几个知道,王瑜不忌讳不是因为他有多大方,而是他知道梁佩秋是女子,女子注定一辈子隐于男子身后,构不成任何威胁。 一旦梁佩秋走到台前,锋芒毕露,可以反过来掣肘安庆窑时,王瑜就会及时扼住她的咽喉,不允许她壮大分毫。即便明知命不久矣,即便安庆窑需要梁佩秋付出所有去守护,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王瑜死也要发挥最大的价值。 那纸婚书就是最好的说明。 的确,一开始王云仙就是这样看待老爹爹的,直到王瑜悬梁自尽,这点看法也没有改变,是什么时候让他对王瑜有了再一次新的认知呢?当梁佩秋说,要做戏将他打出安庆窑,以此实现对他的保护时,王云仙愣了很久很久,最后笑了起来。 他在账房没干好,害得账房被人吃了一个大窟窿,让安庆窑落人把柄,让老爹爹和梁佩秋必须大打出手才能自保,从头到尾老爹爹和梁佩秋没有说他一个不字。 现在家要没了,梁佩秋一个被老爹爹视作外人的徒弟留下来守业,他一个真正的少东家,反倒需要去外面避祸,何其可笑?何其讽刺?然事实就是如此,事实告诉他,他没用。 没用的人,不帮倒忙,就是最大的用处。 老爹爹到死没有对他交代过一句安庆窑的归属,把所有赌注都压在梁佩秋身上,在那样的利用之后,他很不理解,也需要解惑。他问梁佩秋:“你不恨我爹吗?他总是挟恩以报,逼你嫁给我。” 梁佩秋说:“我对师父是有怨的,可我知道,他并没有错,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安庆窑,还有你。” 他只是把她这个徒弟排在了更为靠后的位置,梁佩秋虽然难过,但她接受并且认可,万物的法则和人情的排序。 王云仙愤怒不已:“我不需要他为了我而强迫你做什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云仙,其实你更不能接受的,是师父对你的用心吧?” 王云仙被说破心事,更觉惭愧。他才发现,原来王瑜并非他想象中“对他好可又没那么好”的父亲。诚然王瑜对他的感情多有复杂,其中夹杂着兄长和娘亲的双双离去,但究其根本,王瑜是爱他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无能,没有能力用妥帖的方式打破父子隔阂,继而也没有能力保护梁佩秋,这才让他们最终走向了这样一个结局。 在那一晚,王云仙痛哭了一场。 第151章 番外*王云仙 王云仙不停地说对不起,乞求梁佩秋的原谅,为他自己,也为王瑜,更为安庆窑这个沉重的包袱。 他将王瑜留给他的婚书拿了出来,放在蜡烛上面,准备一烧了之,不想梁佩秋阻止了他。 “云仙,我和师父跟我和你是两码事,既然我答应了师父,那它就是作数的,你可以再想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王云仙说不清那一刹那的感觉,如果说当初对梁佩秋的感觉更多是喜欢、追逐和爱慕的话,那一刻感情似乎变了味。 一种更为深沉的东西,来自梁佩秋的广阔与深远。 对那个女子,他理所当然有了比从前更为强烈的向往。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不管走到哪一步,他都取代不了徐稚柳在梁佩秋心目中的地位。 事有早晚,人有先后。 梁佩秋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梁佩秋,是因为她遇见了徐稚柳。 而王云仙之所以成为今天的王云仙,是因为他遇见了梁佩秋。 世事皆是如此,不弄人,不成活。 王云仙认命。 再到后来,王云仙凭着从居九手中玩命博来的三家福字号钱庄,开启了属于都昌帮钱庄的时代,从此江右小镇的洲岸上,插满了安庆号钱庄威武的幡旗。 南北往来的商人们见此都要问一句安庆号钱庄与安庆窑的关系,知情者无不揉碎了嚼烂了和那些外乡人讲里头的爱恨情仇。 梁佩秋至死都是安庆窑的小神爷,是安庆窑永远的功臣,但安庆窑不属于她,安庆窑的任何一个家谱族谱上也都没有梁佩秋的名字。 只有当后世翻开历史长河的扉页,仔细寻找与观察,才有可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在大宗朝万庆皇帝统治的数十年里,那个曾在番邦外族陶瓷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一笔的安庆窑,所属窑工名单上,排在首位的,始终是一个叫做梁佩秋的人。 不能把梁佩秋的名字和自己以任何一种方式摆在一起,也是王云仙毕生的遗憾。 当然,就算他想,也不会被世道所容。 他只能偷偷地,在仅自己可见的札记里,狠狠记上一笔。 在札记的最初,他详细描绘了和梁佩秋青梅竹马的时光,小到梁佩秋吃了几颗他爬到树上摘的毛桃,大到他陪梁佩秋熬了几个大夜喂了多少母蚊子。 童年趣事姑且这么一看,到了成年后,札记里的内容就有待考究了,首先里面长篇累牍赘述了安庆窑死对头湖田窑的种种劣迹,并拉出湖田窑少东家徐稚柳充当靶子,将其描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其后才是梁佩秋成为小神爷的整个过程。 从崭露头角到大放光彩,从春夏碗到皇瓷,从千手观音到百件汉家瓷,从粉彩到贴花,从五大名窑到天下第一,从湖田窑到安庆窑,从生到死,不一而足。 最后的最后,似乎很不甘心下那一笔,札记上的墨迹渲染了一大片,只见上头飘了一大片乌云,无声胜有声地表达了此刻札记主人的伤心。 下面另附一行字: 某年某月某日,她嫁给了那个混蛋。 我恨那个混蛋,一辈子! ——王云仙痛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