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嫁》 序言一 【序言一:蜕变的煎熬 小袖子】 因为交情匪浅,所以刀刀见血,批评字句毫不留情。 因为求好心切,所以心狠手辣,重写退修绝不手软。 雀子经历近半年的地狱煎熬与折磨,终于交出令人惊艳的佳作——沽嫁。 袁姊度过近半年的毒舌铁腕,恶魔指数再次破表,但也精疲力竭、白发苍苍。 当完稿的那一刻—— 袁姊:雀雀,结尾修了三次,现在的版本应该可以了。 雀子:呀呼!袁姊,感谢您饶了小的一命,稿子终于完成了,小的终于可以安心地睡上三天三夜啦。 三天后—— 袁姊:雀雀,我想了想,那个结尾还是不够好,可以加个尾声,把下一本…… 雀子:(惊恐尖叫)啊——这是在梦中吗??? 对于笔耕十几年,着作一百多本的作者来说,要改变写作的习惯与风格,事实上是一段很煎熬的辛苦过程;过去,我们在蔡小雀的作品中度过无数个捧腹欢笑的岁月,而今,我们希望在轻松幽默之外,挖掘更多雀子创作的可能性。 《沽嫁》从提案讨论到架构定案就花了不少时间,当雀子欢欣雀跃的交出信心满满的前两章时,却遭到袁姊无情的评断与建议,《沽嫁》差一点就在此刻难产,雀子也差不多信心溃散、无力招架。 禾马名家的招牌不是挂假的,雀子最终还是用尽心力战胜蜕变的煎熬,我们希望读者能体会创作者的付出,也期待你们给予作者热情的支持,因为读者的回应才是创作者坚持走下去的力量。 雀雀,谢谢你的努力,我们也期待你每一次的创作都有更完美的表现。 序言二 【序言二:一本好看的小说 庆光】 我在中学的时候看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言情小说《爱情童话急转弯》。当时的我带着惨绿少年的轻狂,希望可以投身于这个仿佛四周可见七彩泡泡又带着甜美香气的梦幻行业,现在回想起过往,那一路却是既不浪漫又实际的。 当时给了我黑洞般向往的人,除了〈禾马〉的封面绘图大师们之外,文字作家就是蔡小雀了!那时对于一个背负升学压力的小朋友来说,获得开心快乐仿佛困难重重。 于是,在某天放学陪同学到租书店,顺手抽了书柜上的一本小说,概略的浏览后,付了十块钱带回家享用!没想到阅读完入门书《爱情童话急转弯》的我,以飞奔似的速度来到租书店,将书柜上印有作者蔡小雀的书全部扫回家,给他开怀大笑个好几天。当然看到伤心处,免不了滴一两滴眼泪!那个时候除了上学外就是看小说了。 有一回我的电脑坏了,〈禾马〉体贴又大方的让我到公司画画,解决了我的燃眉之急外,也让我初识了蔡小雀。 当时我嘴里边吃着作者做的蛋糕,边问美编:「坐在外面写稿的是谁呀?」美编以一种她是我邻居的口吻说:「蔡小雀呀。」我发誓!我当时脑袋真的有空白个几秒!回过神后马上从美编室偷偷撑开百叶窗,以膜拜的心情偷窥着我的偶像。之后经由〈禾马〉的介绍认识,也解开了我以为写了一百多本书的蔡小雀是个又老又皱的老太太的愚蠢想法,原来十九岁的她就开始写爱情故事了! 隔天我工作的桌上,就出现了大量的杂粮面包和黑麦汁,一直到上个月还拿到了她亲手烘培的小饼干,我严重怀疑她是以喂养小动物的心态在跟我交朋友的! 后来才知道,因为她进度严重落后,所以被〈禾马〉抓来公司写稿。所以说来,我们的相识,还要谢谢她的拖稿! 几年前,她搬回澎湖开民宿,请我帮她挑外墙漆色,言谈中提到工作时神态略带疲惫。原来求好心切的她,一直想突破改变,却怎么都调整不到定位,所以显得沮丧。我告诉她:「我一直在等你的下一本,我相信也有读者是一样心情。」之后她的努力,我相信大家也都感受得到!这几年她的作品可圈可点,光是二00九年的〈禾马〉言情小说的排行榜,蔡小雀就占了三本之多。 至于《沽嫁》,更是从二0一0年国际书展套书后,蔡小雀和〈禾马〉耗时近半年磨出来的佳作。想起那一天,她在零晨一、二点打给我(我们都是夜猫子,小朋友不要学喔),很慎重的邀请我为她的新作品画封面和设计版型,我二话不说欣然接受!便开始讨论起故事内容,以及封面细节,等到结束通话的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了。说到这里,大家应该可以和我一样感受到她对这本新作品的认真与重视吧! 《沽嫁》这个故事,绝对会颠覆你印象中的蔡小雀。相信大家在看完《沽嫁》后,心情莫名开心,或许是开心言情小说多了一个可以让你开怀大笑,也可以让你心痛纠结的作家。也或许只是看了一本好看的小说而心满意足。 身为读者的我在开心之余,还是要说:「我一直在等你的下一本,希望《搏娶》不要让我们等太久!」 不知道你们是否也有如此心情?毕竟读者的回应,才是作者继续创作的动力呀! 序言三 【序言三:一个翻江倒海的开始…… 蔡小雀】 大家好,我是蔡小雀。欢迎在豆豆小说阅读网阅读我的作品。 这几个月来,是一个全新的、翻江倒海的新开始。 一脚踏进这个美丽的文字梦境,是十四年前,宛如爱丽丝梦游于仙境里,渐渐尝到许多甜美的、丰硕的果子,丰富了饥渴的灵魂,也幸福了曾经单调的人生。 只是一路上,烟波雾气袅袅,天空蔚蓝辽阔却又青紫虚无得令人迷惑,海妖的美妙魔幻歌声在大海的另一端吟唱,翠绿如茵的草原上,娇妍花海伴随着悬崖险境层层叠叠交错。 途中,总是无可避免地会遇到迷路、力竭、疲惫。 那时,曾感到气馁,不知脚下踏出的每一步,终究会走到漫长路途的哪一个目的地? 那时,也曾觉得不安,更害怕脚下的那一条小径即将结束,不再继续无止境地蔓延出去,沿途的风景,终于已经到了尽头。 可是心不死,总不断强烈地拍击着、鼓舞着——起来!现在还不是结局的时候!新的一个章节就要开始,快快打开电脑,移动手指,再度迈动你的双脚,开步走! 于是,山穷水尽疑无路,再度,柳暗花明又一村。 逐渐领悟到,世上的一切,总要靠着一次又一次的奋战,才能得到最终最丰硕的收获。 如同爱情,如同幸福,如同事业,如同所有你在乎的、想要拥有的、不愿失去的种种,一定要全心全意,无怨无悔,倾尽全力地去争取! 那么,这走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寸血汗和泪水,都是值得的。 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陪伴、倾听,对于你们,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我永远将你们放在我的心上,永远、永远在深夜最孤寂清冷的时候,因想起了有你们,心,就渐渐柔软、温暖,幸福了起来。 我愿,这个世界永远有人说故事,永远有人听故事。 我愿,在这个好似越来越现实、残酷、迷失,仿若末世般惶惶不安的年代里,我们永远都记得,爱人的美好,被爱的甜美,以及那些盼望、渴望、拥有爱情的酸甜隽永滋味。 一如《沽嫁》里永不放弃的谈珠玉,最后,她终于得到了生命里最想获得以及最不敢奢求的一切圆满。 一如《沽嫁》只是一切即将发生的,一个翻江倒梅的故事开始。 我笔下那个全新的爱情太虚幻境,也将于焉展开…… 第一章 【第一章】 商府 宽阔华美大堂上,人人垂手恭立,不闻半声轻咳耳语,气氛紧绷一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静闷窒。 首座上,商岐凤脸色铁青,不发一语。 良久,他一挑浓眉,冷冷开口:「传人来。」 「是。」 一旁身材丰美长相娇媚的艳姬美妾们,眉间不约而同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其他十数名身穿青袍的中年掌柜们,嘴角隐隐带着一抹得偿所愿的冷笑。 这一切尽落入商岐凤眼底,但他神情冷漠如故。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而来,他眯起双眼,锐利目光直直和来人相触。 彷佛永恒燃烧着火焰的一双晶莹眸子,樱色唇瓣紧抿,雪白脸蛋上却毫无表情。 她依然美得令人屏息,倔强得教人切齿。 「船队上货物遭掉换为私盐,如今扣在海衙,货主损失甚钜,官府追究上门,凤徽号须付钜额赔偿事小,商誉重创事大。」商岐凤面色严峻森寒,目光锋利如刃。「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还有何话说?」 「贱妾知罪……」她轻启朱唇。 他的眼神越发冰冷无情,蓦然起身,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记响亮耳光已狠狠掴在她雪白清艳的脸颊上! 她被打得头一偏,整个人踉跄后退了两步,粉嫩脸颊红肿了起来,嘴角微微渗出血丝。 众人倒抽了口凉气。 「这样的错误,」商岐凤字字冷厉如箭,「不准再有第二次!」 「贱妾明白。」她挺直了腰杆,美丽却泛着红肿的脸庞一贯平静。 「下去!」他斥道。 「贱妾告退。」她朝他欠身,低垂粉颈离去。 望着她娇弱却孤傲的背影远去,商岐凤深幽眼底并无一丝怜惜之色,冷冷地对众人宣布。 「这事到此结束,谁人都不得再有异议!」 艳姬美妾们纵然心下忿忿,也不敢有半点儿不平。 而神情错愕的各分店掌柜们,更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向天借了胆子,敢质疑主子的决定。 夜深人静。 谈珠玉红肿的面孔朝内而卧,乌黑长发如瀑般散落枕畔。 被赏了那一巴掌,她并没有感到任何委屈伤心难过。 反正在来到商府之前,又不是没被打、没被凌辱过。 她早就习惯了那样的日子。 闭上眼睛,她依然能无感觉地睡去。 窗外明月弯弯,房内微光昏昏,一个高大挺拔身影无声地来到床畔,默默地凝视着她微蹙眉心的睡容。 那像朵栀子花的玉容右颊肿胀,怕是三五日也消褪不了。 商岐凤在枕畔放下一只莹润透光的小小玉瓶子。 良久,他沉默转身离去。 谈珠玉一无所知,一无所觉。 她的意识魂魄并非流连人间,而是坠入茫茫黑暗之中,直直往下沉去…… 她又梦见了那个女人。 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白色的丧服染红了一大半,脸庞模糊得看不清五官,有什么不断从头顶和身体渗出来滴落地,带着浓浓恶臭,在地上凝聚成了一大摊腥红。 她寒毛直竖,困在浑沌梦境里,无法动弹。 是谁?到底是谁? 那个女人慢慢朝她飘移而来,微微张口,像是要说什么。 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因为颈子是断的,切口处一片血肉模糊。 怀里的小女孩就在这时,慢慢伸出了细瘦如枯枝的手指,闪电般抓住了她的袖子! 「不要——」她猛然自恶梦中惊醒,浑身剧烈颤抖,冷汗重重湿透了衣衫。 惊魂甫定的谈珠玉僵坐着彷佛过了一生之久,颤抖的小手摸索着想撑着下床,不经意碰触到了那只玉瓶。 低下头,她拾起玉瓶,幽幽药香自掌心飘窜到鼻端。 她神情似悲似喜地盯着它,心口涌现一缕酸涩甜苦,滋味难辨。 往事如尘,悲欢离合千头万绪,齐齐涌入心田…… 多年前 徽州 万丈金光随着旭日逐渐东升,灿然洒落碧绿瓦檐,一步步穿墙越户,照亮了一座气派恢弘的六进大屋。 这是徽商百年望族的谈家大宅,富贵无边,风华正茂。 晨起天亮,各处院落开始有仆人在扫地,花工修花剪草浇水,婢子们也忙端着洗脸水到上房伺候。 「胡嫂子,夫人叫你早饭弄几道清爽的粥菜,老爷昨儿酒喝沉了,胃口不好。」谈家三房夫人的陪房大丫头秋菊,一大早就站在厨房口颐指气使,「别再弄那些个油腻腻的东西上来,听见没有?」 「是是,菊姑娘。」灶房大娘胡嫂子忙陪笑,「老婆子马上收拾粥菜去。」 秋菊趾高气昂地耍够威风了,这才转身大摇大摆离去,压根儿不知后头厨娘们个个在背地里骂她狐假虎威。 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秋菊一回到主屋,见着了半趴在回廊栏杆上斗鹦哥玩的少女,连忙换了另一副脸子,笑容满面道:「大小姐早呀!」 甫满十四岁的谈大小姐身量尚小,却是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出落得娇艳婀娜,尤其一双宝光流动的大眼睛,总是笑意盈盈,令人见了就欢喜。 「菊姊姊早。」谈珠玉对这个瞧着自己长大的大姊姊极为亲密,甜甜的撒娇,「我和妹妹待会想放纸鸢玩,菊姊姊可以帮我们选两只好的吗?」 「那有什么问题?婢子一会儿就挑去。」秋菊面上笑意不减,心底却是不悦:那库里又乱又热又闷,去年收起的纸鸢一时间又教她哪里找? 可一个还没应付完,远远又奔来了个白白胖胖粉嫩嫩的小娃儿,嘴里含着小小圆圆大拇指,一迭连声地嚷嚷。 「姊姊吃饭了,囡囡饿了,囡囡要吃三斤饭!」 「好好好。」谈珠玉张臂抱住了心爱的妹妹,宠溺地笑了,「咱们吃饭去,囡囡爱吃几斤,就吃几斤!」 早饭摆在临水的六角亭里,两名秀丽丫鬟静侍在一旁,笑看大小姐和小小姐吱吱喳喳地缠着老爷和夫人,像两只小黄鹂鸟般喧闹得有趣。 斯文得像个书生的谈三是商界有名的大生意人,拥有人人称羡的家财万贯和娇妻爱女,唯一遗憾之处,就是膝下至今无子可传嗣。 「妾身实在该为夫君收一房小星的,或许那位妹妹的肚皮能比我争气。」他的妻子香氏每每想起此事,就难掩内疚。 「是为夫这几日冷落你,害得夫人胡思乱想了。」谈三爷含笑地望着娇妻。 「夫君有闲工夫拿妾身说笑取乐,倒不如多顾好自己的身子。」香氏脸都羞红了,「前回配的药还没煎服完,昨儿又饮酒,难怪夜里闹胃疼。」 「为了宴请几个远到而来的老相与,昨儿才多饮了几杯,」谈三爷歉然地笑着赔礼,「倒教夫人为我担心了。」 「大夫说你平日就是太过操心劳累。」香氏关怀切切,「生意重要,可身子更要紧哪!」 「夫人放心,为夫正当壮年,好好调养个几日,下回保证让夫人一举得男!」谈三爷暧昧地眨眨眼。 「……说什么呢!没正经。」香氏羞嗔。 「囡囡咱们走,放纸鸢去了,」谈珠玉笑吟吟地拉起妹妹,朝他们刮刮脸,「让爹娘慢慢恩爱去吧!」 「这丫头可是疯魔了……」香氏又好气又好笑。 第二章 「夫人有所不知,」谈三爷笑着为娇妻夹了一筷子菜入碗。「咱们小珠玉可聪明伶俐得紧,还是个小算盘子儿,帐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帐房先生是不遑多让呢。」 「你这个爹惯得她越发胆大了,一个小女孩儿家,连帐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叹了口气,「我们谈家怎么着也是望族,女儿未来的夫家当是非富即贵,以后哪需要咱们谈家女儿去沾惹那等铜臭活计?」 「夫人此话有理。」谈三爷一挺胸膛,志得意满道:「我谈三的掌上明珠,将来自然是要享福一辈子的。」 言犹在耳,这幅丰泰富贵如年画的幸福美景也彷若还在眼前,两个月后,谈三却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唤不回夫婿,疯狂地欲触棺相殉,幸而被众人死命拉住。 出殡那一日,面色惨白、泪眼模糊的谈珠玉紧紧抱住了惊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囡囡别怕……姊姊在这儿……姊姊在这儿……」 窗外夜色沉沉。 谈珠玉紧环着膝盖,整个人宛如魇着了般,不断前后轻轻摇晃着,嘴里反覆喃喃。 一切彷佛犹在眼前,可是这几年比死还要难熬的日子挣扎着过下来,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过世的那一日,渐渐斑驳褪色风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诅咒。 她被迫遭遇比恶梦还要绝望的恐惧。 她身边挤满的原来不是人,而是一头头张大了血盆大口,狞笑着要将她嚼碎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 十六岁的她,终於醒悟到了一个人生最现实的道理—— 拿自己所有的去换取自己没有的,原来是这么天经地义的一件事。 那么孑然一身的她,还剩下些什么? 美丽的容貌,美丽的身体。 「足够了。」 她对着倒映娇容的水面微笑,笑得好美,好冷,好艳。 谈珠玉铰下一头乌黑如缎的青丝卖了,得了十串铜钱做盘缠,搭船沿着钱塘江前往人人传言中繁华似锦、烟花盛开的杭州—— 「我来跟你做一个买卖。」 「软玉温香楼」的当家老鸨丽嬷嬷眯起了眼儿,盯着眼前衣裙简陋朴素,冻得嘴唇略微青白,却清丽无双的少女。 「且说说看,是什么样的买卖?」丽嬷嬷闲闲地吹了一口水烟。 她直视丽嬷嬷,「我要卖身,请为我打点。并且教我魅惑男人的方法。」 丽嬷嬷敲烟杆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精心描绘的眉毛高高一挑。 老鸨精明却饱历世情的双眼盯着她,随即嗤地笑了。 「行,先打卖身契。」 「我只卖给最有钱的人,」谈珠玉冷冷地道,「那笔银子我分文不取,统统归你。」 「何以见得我就会答应你这笔买卖呢?」丽嬷嬷好整以暇地瞅着她,似笑非笑。「天上从没白白掉下来的肥肉,我丽嬷嬷若连这点子觉知也没有,还能在这条吃人的街上一混二十年吗?」 谈珠玉沉默。 丽嬷嬷再度抽起了水烟。「小丫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活下去。」 丽嬷嬷盯着她,良久,讽刺喃喃:「谁不想活下去?啐!」 她目光坚定地、夷然不惧地望入丽嬷嬷眼底。 丽嬷嬷又长长吹了口烟…… 两个月后,「暖玉温香楼」广发胭脂帖,邀了全苏杭最有头有脸的富商来参与这场盛会。 那一夜,谈珠玉以高价卖出,跟了那位富霸一方、手段疏爽的茶商陆老爷。 可就在陆老爷喜心翻倒,色迷迷、笑嘻嘻地将这蔷薇花儿似的小美人带回府中,猴急得连交杯酒都不及喝,就立刻要将她收房作妾,偏巧先前杭州知府秦大人也在座,官轿不动声色地尾随到陆府。 陆老爷闻讯只得赶紧出厅来拜,没想到秦大人只是负着手,挑眉看着他。 「你新收的那个小妾,我要了。」 「大、大人?」 「那批遭扣的茶砖,本官就作主发还予你。」 「谢大人!」陆老爷惊喜过望。 美丽的谈珠玉凭借着她的聪明和幸运,自青楼污浊之地清清白白地挣扎上岸,跳到了更高、更好的枝头去。 她成了大官府里的七姨太,坐享荣华,备受宠爱。 但是她没忘记,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十七岁的谈珠玉名副其实,浑身珠围翠绕,肌肤赛雪娇靥如花,长长的睫毛宛若蝴蝶翩翩,轻轻地一抛,就能迷得所有男人神魂颠倒,自然也最受秦大人的宠爱。 其他姨太太可妒恨极了,也曾憋不住,便找一天相约着来找大太太哭诉告状。 没料到才一进门,就看见身穿素净衫子的谈珠玉跪在大太太跟前,捏着粉拳,轻轻地帮着大太太搥腿儿,神情谦逊温顺。 「怎么说也是老爷心尖儿上的人,怎么好‘委屈’你来伺候我了?」大太太闭着眼儿享受着,却是话里带刺。 「夫人是婢妾的主子,玉儿服侍您是天经地义,又何来委屈呢?」她娴静地一笑。 「果然是个伶俐识大体的,也难怪老爷疼你。」大太太嗯了一声,这才满意地笑了。「来人,怎么还让七姨太太这么累着?搬张凳子,让七姨太太挨着我身边坐,聊聊天儿。」 「是。」一旁的丫头们最有眼色,忙热络地招呼起谈珠玉,「七姨太太请坐。」 其他五名妾室不禁满面愤恨。可恶,没想到又让这狐狸精快了一步! 谈珠玉敛眉垂眼,温温顺顺地低着头,没人瞧见她嘴角那朵上扬的笑。 她,已不再是昔年那个天真未凿、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 富丽堂皇的秦府官邸里,今日气氛却分外紧张,听说大人今晚摆下盛席,为的就是宴请一名来头显赫无比的大人物。 听说他富可敌国,势力庞大,无远弗届。 「真有意思……」花香幽幽的紫薇亭下,谈珠玉搧着团扇,若有所思。 「七姨太太,老爷派人来传话,要你好好打扮得齐整漂亮,今晚好一起陪宴贵宾。」她的贴身侍女若儿上前禀道。 「闷煞人了。」她浑不在意似地一点团扇,慵懒地伸了伸水蛇腰。「长日无聊……若儿,来陪我打会子双陆。」 「是,七姨太太。可是老爷说……」 「知道了。」她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来,今儿咱们订个彩头,若是你胜,我便将那支累珠蝴蝶簪子赏了你。」 「谢主子!」若儿大喜过望。 「且慢,」她黛眉微扬,「倘若你输了,预备赔什么呢?」 若儿迟疑了。「奴婢怕没有什么是主子能看得上眼的……」 「那倒未必,」谈珠玉笑吟吟,随口一提,「听说你有个姊姊嫁到徽州去了,是不是?」 「是呀,可你的意思是……」若儿迷惑。 「我不过是想,你姊姊可想赚点儿外快?」 若儿眼睛亮了起来。「有什么差事儿只要主子吩咐一声,奴婢的姊姊定能帮主子办得妥妥贴贴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笑笑。 双陆棋盘摆下,黑白马形棋子各占一方,谈珠玉轻掷骰子,抢先夺得先机,白子前进六步,若儿则是谨慎地出手,没想到只掷了个三点,一开始便居於弱势,随着棋局推进,若儿步步失疆土,压根儿不敌心思缜密的主子,很快便输得一塌胡涂。 第三章 但输了倒也无所谓,反正不论输或赢,七姨太太这两头都给足了好处。 打发欢天喜地的若儿代她拟书信联络其姊去了,静谧幽然的午后彷佛只独遗谈珠玉一个。 身处五彩缤纷花影香气之中,四周再无他人,谈珠玉终於卸下妖娇妩媚含笑的面具,美丽的小脸浮起一抹倦然厌世的苍凉之色。 她缓缓将占尽地盘的白子挪移回原位,让一切恢复原状。 为什么她的人生不能像一场棋局那样重头来过? 为什么不能让所有爱她的、还有她爱的人再度回到她身边? 心中一痛,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突然忍不住拂袖将棋盘上的黑白子用力打落了满地! 「怒而掷子,是因苦无对手吗?」一个醇厚沉稳男声响起。 谈珠玉心下惊动,美丽的笑容立刻回到脸上,迅速抬起头来。 还以为是老爷的众多清客之一,没料想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眼生男子,而且仅仅一眼,就令她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气。 好一个高大挺拔、气势慑人的伟男子! 心漏了一两下跳动,她暗暗嗤笑起自己不知所谓的幻觉。 她谈珠玉哪里还有心?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谁而怦然心跳? 「贱妾失仪,倒教公子笑话了。」她轻轻敛眉,朝他福个身。 男子凝视着她曼妙的身段和低头时露出的一截雪白如玉的粉颈,略略侧首露出了半抹小巧瓜子脸,弯弯的眉目如画。 唇畔那朵强加掩饰却仍旧透出三分倦然与讽刺意味的美丽笑容,不知怎的,却令他联想到一株华丽盛放、香气浓馥醉人,可却倔强得几近憔悴的红蔷薇。 也许是因为那一抹像是即将凋谢的绝艳,他声音低沉的开口:「我来与你对弈一局,如何?」 她终於正视面前这不知何来的陌生客,眼底有一丝戒备,面上仍旧从容一笑。「如若公子不弃。」 他甚至连眉头都不需抬一下,身后一名黑衣英悍男子默默上前,掌心里赫然是方才被她扔了一地的黑白子,动作俐落地摆好棋局。 一个谜样的男子,带着一个谜样的护卫…… 谈珠玉不动声色地噙着浅笑,镇定地与他对坐下起双陆。 「双陆乃博弈之用的玩意儿,不知公子想赌点什么彩头?」她随口问道。 「若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他把玩着一枚黑子。 「公子想拿出什么样的彩头作注?」她挑眉,巧笑倩兮的问。 「你想要什么?」他反问。 时光倒流,父母健在,一家和乐……谈珠玉胸口一窒,喉头满溢酸苦惆怅。 她挥去脆弱的心绪,定了定神一笑。 「公子好大的口气,难道贱妾想要什么,您就能替我完成吗?」她含笑眼神半真半假,勉强压抑下炽烈的盼望。 「既定赌局,但说无妨。」他凝视着她。 「好。」她也笑了,目光灼灼,「一言为定。」 【第二章】 大红灯笼高高挂,照亮了秦府。 酸枝梨木圆桌上满满摆着山珍海味,鱼翅、燕窝、熊掌、狸唇、大对虾,各色点心果子也有二三十品,再加上上好珍酿汾酒、竹叶青、状元红,真是应有尽有。 秦大人好不容易请动了这名富可敌国的大人物,能在他跟前好生奉承、大献殷勤,自然不愿有其他陪客分了这样的光荣幸事,所以席上统统是自己人,包括他的布政使岳父大人,再来的就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如花美眷——一妻六妾了。 相较於他的全家出动大阵仗,反观这位贵客仅带了一名护卫前来赴宴。 那名高瘦矫健的护卫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侍立在大人物身后,却掩不住一身渊渟岳峙的夺人气势。 不知怎的,那名护卫只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儿,每个经过他身边的都会不自禁心口一阵发凉,悄然蹑足而过。 饶是如此,这一切还远远不及坐於首席之上的那位大人物,令人震慑屏息的程度於万分之一。 他高大雄伟挺拔,神情冷漠,浑身勃发着令人无法喘息的纯粹阳刚气息,就算只是随意倚座一靠,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手中持着的玉杯上,依然震慑全场,万夫莫敌。 秦大人的五妾全看痴了,魂儿都飞黏到他身边去了。 就连端庄的大太太都红着脸,不断摸着云鬓粉颊,频频检查自个儿妆容可妥当。 谈珠玉先前在紫薇亭下已然深深惊艳过,此刻自然心神安定,只是面带微笑,低着头,自顾自举箸轻拨着碗里的鸽子蛋。 商岐凤面色沉静淡漠,秦大人和布政使满面殷勤讨好地呱啦呱啦,听在他耳里全是一片模糊的废话和噪音 「听说商爷今年光是海外运输往来的船队总数便不下百艘,真是太了不起了!」 「商爷北上恰克图的马队和驮队据闻是全中原最大的,就连晋商各大小商号都得仰仗您的鼻息……」 「商场传闻素喜夸大,不足信哉。」他淡淡道。 「商爷,您真是太客气了。」秦大人和岳父交换了一个眼光,搓着手陪笑道:「本官是想……是想……」 商岐凤只是微挑眉询问。 「听说商爷的‘凤徽号’麾下马队,光是自江苏至江北一趟小小的运输利金,就足足有上万两之多……咳,是这样的,本官不敢贪心,只是想请教商东家,不知道有没有哪条支线运输往来可由本官插个几分子股,略略赚个利银也好?」秦大人满眼贪婪之色。 「今日邀宴,就为这事?」商岐凤缓缓放下白玉杯,眸光冷然射向他二人。 那听不出是真心或是嘲讽的漠然语气,教秦大人和布政使不禁抖了下,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没来由的心虚了起来。 商岐凤虽是商人,却是势跨黑白两道,简直就是地下皇帝,万一得罪了他,他秦大光恐有十颗脑袋都不够掉! 「呃,不不不,今日真是纯粹为了请商爷用顿便饭,这生意之事,只是随口闲谈……不过若商爷愿给本官三分薄面,那、那……」秦大人频频抹汗,突然异想天开,「对了!听说商爷素来怜香惜玉,倘若不弃,下官第三小妾和第五小妾生得丰满俏丽,颇识风情,不如……」 商岐凤毫不掩饰面上讽刺之色。 真是天杀的蠢材! 布政使忍不住狠狠瞪了这个蠢如猪的女婿一眼。商岐凤府里有多少天香绝色,就连皇上后宫都未必有之,他又怎么会看上这几个庸脂俗粉? 秦大人惊觉失言,冷汗如雨下。 「心领了。」商岐凤冷冷开口,「纵观大人这些‘娇姬美妾’,恐怕无一人可合商某脾胃。」 「是、是,当然当然。」秦大人羞愧欲死。 「若真要勉强选一个……」商岐凤眸光平静地环顾一眼,最后落在桌面另一端的美丽沉默女子身上,「大人的第七房小妾给商某提提鞋,还算差强人意。」 「啊?!」秦大人愣住。 众人也如遭雷殛一般,统统呆住了。 自始至终斜坐一旁看好戏的谈珠玉依然故我地逗弄着碗里的鸽子蛋,绝艳妩媚的脸蛋微微漾笑,好似这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好不容易到宴席结束,贵客从容离去,秦府内众人也各怀心思地散了席。 第四章 谈珠玉袅袅婷婷地回到小苑里,慢条斯理地卸下花钿妆饰,在金盆里撒了几滴蔷薇花露,纤巧小手亲自拧干了丝绢子,缓缓拭去脸上的胭脂,接着好整以暇地将金银细软收拾进箱笼里。 整整过了三天,却半点动静也无。 谈珠玉并不心焦,依然笑吟吟地做着平时惯常做的一切行止。 早上亲手炖一盅燕窝送到大太太上房里,对其他五位「姊姊们」的冷嘲热讽四两拨千斤,偶尔也暗地里使拐子教她们吃吃暗亏,并且替老爷打理帐目——拜这一手又快又好的算盘子儿功夫,加上她又是老爷心尖儿上最最疼宠的七姨太所赐——闲暇得空时也放放外帐、收收利息。 面上绝不公开,但这门私底下放帐给其他花钱阔绰,致使时常手头不便的官家外室姨太太们的买卖,利水好得不得了。 虽说为了收买、打听、拢络各官家内宅里的情报和人脉,每月总得耗费个十几两银子,可实际上来说,她半分体己钱都不必出,光是拿公帐放私帐,这当中运转得利的银子就积攒了不下上千两。 除却这无本得利的好处外,更可贵的是她从中汇集了极为丰富的情报网,这些官家大老爷大太太,恐怕做梦都不知道,自己府里最不为人知的私隐秘密常被下人看在眼里、搁在心里,而且只要区区数两银子就买得到。 午后觑了个空档,她弹指如飞地拨完了算珠子儿,见四周无闲杂人等,抬头对着一旁侍立的老帐房一笑。 「包先生,放在外头的帐明日申时之前都去收回来吧。」 他微愕。「七夫人,可这个月放利的息钱还没到……」 「以十日一期,余下期限的利息扣完给他们,」她一双晶莹美眸透着精明,「可明日之前,我要把所有放出的款子现银全收回手。」 「是,七夫人。」老帐房点点头。 谈珠玉自袖里取出一封物事,老帐房疑惑地接过那只有些沉的纸封。「七夫人这是?」 「前回不是听包先生提起,你家大公子下个月要娶亲了吗?」她嫣然一笑,「劳你办妥我这信里交代的事儿,北大街福庆胡同那一间三进宅子就算是我送给新人的贺礼吧。」 「七夫人,这、这礼太大了……怎么敢当呢?」包先生满面惊喜却又受之有愧。 「没事,你别同我客套。」她笑吟吟。 「谢谢七夫人。」 就在此时,若儿微喘地奔了进来。「主子,老爷有请。」 「知道了。」谈珠玉款款起身,莲步轻移走向门口,突地停下脚步,微微侧首略一沉吟,「这样吧,息钱还罢了,今儿就将帐统统收回来!」 老帐房有些诧异,随即慨然答允。 到了秦大人的书房,谈珠玉未语先笑,翦水眸儿盈盈凝视着自家老爷。 「玉儿,你知道老爷向来最疼你。」 「谁说不是呢?」她嫣然一笑。 「收拾一下,明日一早有轿子送你往苏州。」秦大人盯着她,目光复杂——有三分恋恋不舍,也有七分终於做出抉择的如释重负。 他对这个第七小妾是真舍不得。 可知情识趣的美人儿要多少有多少,白花花的银两却不是天天都有的。 他知道自己不需对她多做解释,谈珠玉聪慧得并无问任何问题。 她一颔首,嘴角那朵美丽笑意始终若明若灭。「是。」 看着那比花解语、比玉生香的丽人儿离去,秦大人心下掠过一丝后悔。 苏州 商府 她曾经以为,徽州谈家已是钜富中的钜富。 她也曾以为,杭州知府豪邸已然是园林广厦中的极致。 直到她进了商府,她才知道外人所有对商家的一切夸大臆测和艳羡,还不足真实景况的万分之一。 商岐凤果然是威震天下、人人敬畏的南方霸主。 谈珠玉搬入其中一座典雅幽静的宽敞轩室,单单自己这屋里屋外逛上一遍,恐怕就得花上大半天的辰光。 然而,她并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会是商岐凤唯一的妾室。 谈珠玉并没有猜错,由管家拨来服侍她的两名婆子和两名丫鬟口中得知,她所占屋室在西翼,名唤「蔷薇轩」,比邻而居的还有「桃花室」、「幽兰居」、「冷梅苑」、「海棠阁」等别院。 商府没有女主人,所有的都是闲花野草,包括她在内。 她轻轻一笑,喃喃自语,「倚红偎翠,何等风流!但凡男人,哪个不想有个三妻四妾?」 以商大东家如此钜富身家,这还算是客气了呢! 「若儿,去开那只螺钿玉匣子,取出四副金耳挖和玉坠儿来给张妈她们做个见面礼。」她柔声吩咐。 「是,主子。」若儿忙取去了。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老婆子们来伺候您是应该的,怎么反让玉姑娘您破费呢?」张妈面上讪讪,眼珠子却骨碌碌转着,精明得紧。 「礼俗往来不可废,情面上也是该当这么着的。」谈珠玉笑容可掬,收买人心的手段姿态可是炉火纯青了。「何况将来朝夕相处,有劳诸位之处还多着呢,如果坚辞不收,倒教我於心不安了。」 这个主儿是个有见识有心计的,张妈和其他奴婢暗地里不禁满意的笑了。 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往后下人们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当天晚上,谈珠玉沐浴在飘着蔷薇花香的热水檀木桶里,看着晶莹的水珠儿自雪白玉臂上缓缓滑落。 「今晚,他一定会来。」她自信满满地笑了。 没有,他没有来。 她白白打点好了十二分精神,打扮得美若天仙,却是落得枯守了一夜。 不只第一晚,第二天、第三天……七日过去,她仍然未曾侍夜。 谈珠玉没有浪费时间伤神,她立刻改变计画,迅速盘算下一步棋。 给张妈的见面礼在这时发挥了效用,张妈偷偷告诉她,主子每十天就会到北翼烟波湖畔一处天然温泉沐浴,通常都会摒退所有服侍的人,独自一人在温泉里闭目养神。 她绝不放弃任何机会! 所以她来了,赶在他之前。 白烟热雾袅袅若迷离仙境,乳白色温泉水恰恰掩住了她一半酥胸,水波荡漾,像无数贪欢的小手,自胸口、纤腰、大腿,甚至是在腿窝间敏感地钻动轻拍爱抚着。 在烟雾朦胧间,谈珠玉耳尖地听到细微的脚步声,然后是解衣的轻微声响,跟着来人跨入温泉内激起的阵阵涟漪。 她心口紧缩,胃有些揪绞,双眸却明亮闪耀如星,屏息等待。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掩住了酥胸,美丽脸庞闪过一抹错愕,「……凤爷?」 噫,好一个体魄赤裸精壮、漂亮矫健得令人赞叹喘息的男人! 他目光锐利地凝视着她,强壮长臂叉在肌肉精硕的腰间,充满力与美的体魄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而完全令人无法漠视的还有—— 谈珠玉喉头有些莫名发干,胸口热热的,心房微微鼓动着。 「是谁准许你来这儿的?」 严厉冰冷的语气激得她一震,回过神来。 「看来是贱妾误闯了爷的专属浴池,妾身立时告退。」她轻轻欠身,水面涟漪缓缓荡漾开来。 商岐凤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确是有些不悦。 第五章 不是没有女人曾经在温泉里试图勾引他,但是统统被他翻脸丢出去,甚至逐出商府,长久下来,再也没有人敢挑战他的耐性。 只是眼前的她,露出了肩头一抹莹然若玉的肌肤,滚圆的水珠自颈项缓缓滑落入那引人遐思的乳沟……他眸色变得深沉了。 「我没让你急着走。」缓缓浸入温泉里,他自在地靠在一处花岸畔,淡淡开口。 「不。」谈珠玉低头藏住了一朵自得的微笑,不忘自我解嘲,「妾身本就该知所进退,哪儿能喧宾夺主?」 语毕,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慢起身。 雪白的莹润玉背曼妙窈窕地画出了柳腰和丰润挺翘的玉臀,在烟波迷蒙间,令人心跳。 她正欲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袍子穿上,心里慢慢地数着一、二、三…… 背后那强壮的身躯动作还是比她预料的快太多了,她心儿一震,还来不及喘口气,一只强壮铁臂迅速箍住了她光裸的纤腰,灼热坚硬令人屏息地抵住她柔润腿窝间,但他没有做任何移动,侵袭或强占进入。 「你,不就是为此而来吗?」商岐凤低沉嗓音在她耳畔沙哑响起。 「不……」她脸上滚烫了起来,浑身发热发软,如果不是腰间被他铁臂环着,虚软的腿早已经无力支撑住身子。 多么强硬、霸道、蛊惑、邪恶的男人…… 还来不及思想,还来不及反应,他已轻囓起她小巧的耳垂、颈项、肩头、玉背……她的颤抖化为一缕逸出的轻吟,一声又一声,一回又一回管不住喘息着,不知羞地呜咽着。 他的吻、他的手诱惑挑逗着她身体的每一处,彻底将她化为熊熊燃烧的烈焰,双双驱策直至攀上欢愉的巅峰…… 翌日。 商岐凤翻过一页页帐册,专注听取属下简报。 「爷,以上便是最新一季获利总结之数。对了,还有一桩,」总掌柜水月坡禀道,「虽是小事,然事关凤徽号商誉,属下虽已处置了,想想,还是须向爷禀报一声才好。」 他挑眉等待下文。 「杭州一处分支‘行云号’日前接了笔生意,一名相与急着要运三船蚕茧南下贩予织坊,说好抢快於七日之内货物运达,便付给超出行情三倍之价。‘行云号’的刘掌柜寻思过,路线是走惯了的,又见利润丰厚,便答允了人家。」 「三船蚕茧利润何如是算计得出的,耗上三倍的货运费用,余下的能剩多少?没想到行云号的掌柜连这样一笔小小帐目都算不来?」 他明明面无表情,水月坡心下却是阵阵发凉,稍定了定魂才再开口。 「是,所以属下大胆,已经作主先将刘掌柜暂停职,等候主子发落。」 「现在想必出了岔子,七日之内没能将人家的货运到,当初合同注明做何赔偿?」商岐凤冷冷地道,「商誉重要,先赔给对方!」 「主子英明。」水月坡欠了欠身,谨慎道:「如主子所说的,赔偿事小,商誉最重要,可头疼的是现今货还卡在烟凌渡关口上,守关的铁总兵坚持要有通关派令才能放行。」 「各通关口早任我凤徽号船队进出自如,」他浓眉微皱,「这些年来,还有谁人敢与凤徽号作对?他的顶头上司欧大人呢?传他来府交代。」 「回主子,欧大人恰恰丁忧回乡了,朝廷派来接替的周大人还未到,所以一切权责由铁总兵暂代。」 「下帖子,你亲自设宴款待那老家伙,问问他想要什么?」商岐凤冷笑,不外乎是要更多的银子,贪更肥的油水罢了。 「属下已命人送邀帖前去。」 「好。」他满意的点头。 「敢问主子,刘掌柜一职——」 「撤了,补半年的薪俸给他。」商岐凤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永不叙用。」 「属下遵命。」水月坡一拱手,恭敬退下。「属下告退。」 蔷薇轩中,谈珠玉怔怔地坐在床畔,一头黑缎般长发披散在背后。 那个男人……真的太危险了。 她甩去了脑际还微微晕眩的感觉,嘴角噙着的那朵浅浅笑花,逐渐绽放得更加娇艳夺目。 因为经过昨夜一「没」,她距离复仇的目标又大大跨进了一步。 「呵呵……」她终於忍不住笑了,笑声里有着无比的得意与欢快。 听见房中声响,若儿和另外两名丫鬟轻敲了敲门,送了一盆温水供她梳洗。 「主子,爷命人送来一些专门进贡给宫里的细致点心,还有贵重珍奇的首饰,都是要给主子你的。」若儿兴奋道。 她一怔,敛起的笑意又浮现了。 出得外厅去,红木大圆桌上果然以锦盒装盛着一匣又一匣子的珠宝。 谈珠玉自小见识得多,当然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价值不菲,旁的不说,光是那一长串百来颗浑圆莹亮的珍珠,外头行价,就算出上六千两银子也不一定买得到。 南方霸主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她伸手轻轻抚过长串珍珠、翡翠蝴蝶镯子、累丝黄金项圈、宝红珊瑚耳坠子和琥珀缠银金步摇。 若换作其他女子,恐怕会因如此豪奢的慷慨就误以为他爱上了自己吧? 她嘴角含着一抹淡笑,指尖滑过了一匣匣珠宝,蓦然一顿。 谈珠玉盯着其中一匣子以象牙雕磨而成的双陆子,每只胖胖马头纯朴得钝头钝脑,小巧可爱极了。 心头陡震,鼻头一阵酸楚,她险险落下泪来。 他……他是从何获得此物的? 「你们都下去。」她嗓音紧绷。 正在一旁看得眼花撩乱、艳羡万分的丫鬟们只得听命退下。 谈珠玉挺直着僵硬的腰杆,直待屋中只剩自己一人,再也忍不住颤抖的手,慢慢捧起了匣子。 「原来‘你’也流落到这儿来了。」她低喃,泪水滚落。 这副象牙小双陆原是爹爹特地命工匠打磨做给她的,当年她五岁,手小,这样小小尺寸的棋子儿拿在手中恰好。 双陆也是爹爹教给她的,而且她学得又快又好,八岁那年不需爹爹刻意相让,五局里就能胜上四局。 「爹……」她将那盒双陆紧紧压在胸口,心如万针钻刺。「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这些年来的痛苦怒涛汹涌地排山倒海而来,一瞬间几乎完全击溃了她…… 当天晚上,宫纱灯燃,珠帘轻垂。 商岐凤踏入蔷薇轩,深沉的眸光落在斜倚在贵妃榻上,自斟自饮的她身上,眸光闪过一丝异样。 她没有绾发,乌黑长发如瀑披散得一肩一背,望着他,嘴角浮起一朵迷蒙的微笑。 「爷来了。」 他没有出言谴责她没起身相迎,也没有对她喝得半醉的娇醺模样皱眉,只是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拿过她手上的琥珀杯,将里头的酒一饮而尽。 「好酒。」他舔去唇畔一丝酒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杯底残艳。 「封坛十六年,埋于梅花树下,温州奉秀老铺的女儿红。」谈珠玉半醉半醒,神情妩媚地睨着他,「爷府上珍藏的,自然是好酒。」 明明被酒意烘托得艳丽无匹的如花娇靥,却带着一丝萧瑟和三分凄美,他深深注视着她。 「你有心事。」他嗓音低沉有力。 「哪有呢?」她浅浅一笑,慵懒的娇躯略略努力想振作起来,没料想不胜酒力地一晃,他及时伸臂接住她柔弱无骨的身子。 第六章 「当心。」他皱起眉。 「爷……」她抬起迷蒙醺然的眼,笑容有些惨然,「假若妾身能早几年遇见你,那不知该有多好?」 他眸光如炬地盯着她。 谈珠玉剪水秋瞳泪光闪闪,掩不住淡淡哀伤。 若早几年前,爹还在,娘活着,囡囡犹陪在她身边,她也还是谈家三房那个娇贵天真的大小姐,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可现在什么都太迟了。 她并不爱他。 她也永远不可能爱上任何一个男人。 她只要男人的宠幸和势力,好去毁灭她至恨的仇人! 昨夜的激情,虽然是那么样销魂蚀骨,可那样的情欲也只是一场飞蛾扑火,就为了图那一点亮,为了贪那一点暖。 她完全不爱他,她只是太寂寞了,寂寞到去贪图从他身上汲取一丝丝体温且可悲的对此恋恋不忘。 「……谢谢你。」她低低道。 「谢我什么?」他眯起双眼。 「谢谢你送我那副双陆……谢谢你那日和我对弈……更谢谢你带我走……」她仰起头,深深望入他眼底,「并且给了我希望。」 商岐凤目光一寒,一把推开了她,迳自起身。 「爷?」她身子一僵。 他眼神漠然如冰,冷冷盯视她。 「既然醉了,就歇着吧。」他转身大步离去。 谈珠玉醺然醉意霎时化为冷汗,娇躯掠过一波战栗,茫然失措地瞪着他宽阔的背影。 她——做错什么了? 【第三章】 给了她希望? 商岐凤阴沉着脸,负着手伫立窗前。 她错了。 他不是英雄,不是情圣,只是个商人。 他要女人,只为那滑如凝脂软玉温香的胴体,他从来没有给过任何女人错误的幻想和希望。 他要的是追逐肉体极致的欢愉,不是任何女人的感激,更不需要女人的虚情假意。 若以为能够在他身上榨出那些虚幻可笑,不值一文的情情爱爱,那么她是远比她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还要愚蠢太多了。 「命海棠准备侍夜。」他对守在门外的随从下命令。 「是,爷。」随从恭敬道。 那小妾姓海名棠,名字别致,笑意迎人,一把琵琶弹得出神入化,床上风情娇声婉啼,曲意承欢。更重要的,是她聪明得从不会试图套取他的真心。 因为她永远不会愚蠢得以为他还有那种廉价的玩意儿。 从那夜起,谈珠玉便被打入了「冷宫」。 一连十数日,商岐凤再也没有踏入蔷薇轩一步。 那些服侍她的老婆子和丫鬟均一问摇头三不知,就连若儿私下向她们打探也不得要领。 「张妈,主子待你也不薄,怎么说也该透个口风,好教我们知晓究竟哪儿得罪了爷。」若儿忿忿不平地盯着眼神闪烁的张妈。 平时好处没少拿,可一遇事儿,却个个支吾搪塞,什么玩意儿! 「若儿,算了。」谈珠玉开口。 「可是主子——」若儿仍是一脸忿忿然。 「张妈,没事儿了,你们都下去吧。」她温言道。 「谢谢玉姑娘。」张妈一干人如释重负,匆忙离开。 「主子,」若儿回头看着她,又气又心酸。「以往你在秦府里何等风光,大老爷疼你都来不及了,怎舍得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可是这个爷却——」 「若儿,去拿我那件狐毛绣花披风来。」谈珠玉平静地打断若儿的不平之鸣,「陪我到园子逛逛吧。」 「主子,你怎么不心急,还有兴致逛园子?」若儿不可思议的问。 若是在这佳丽如云的「小后宫」里失了宠,那主子将来的日子还怎么捱呀? 「心急,就能让爷今晚回心转意到蔷薇轩来吗?」她淡淡反问。 若儿一时语结。 「来,陪我逛逛。」 她谈珠玉不懂得心急,只懂得战斗。 才跨出蔷薇轩,就遇着了桃花室和幽兰居的女主人,一个娇丽一个清雅,正对坐着茶谈笑,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冷静地信步而过,果不其然,背后响起了其中一人按捺不住的讽笑。 「人家说‘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可兰姊姊你瞧,咱们这儿倒是只见旧人笑,不闻新人哭呢!」 她脚步微顿。 「桃妹妹,人家被窝还暖不到三日便失了爷的宠,想来心底也是不好过的,咱们就快别笑她了吧。」幽兰故作清高矜持地笑道。 桃花嗤了一声,故意横了谈珠玉一眼,「说得也是,爷这些天轮流在咱们姊妹屋里过夜,就偏不上人家那儿,想想也真够可怜的。」 若儿听得满心愤慨,却苦于丫鬟身分不敢开口驳斥。 「两位姊姊是为我可怜吗?」谈珠玉回过头来,平静问道。 「是呀,就可怜你是个——」桃花毫不掩饰语气里的鄙夷和幸灾乐祸。「上不了台面的烂货。」 「那也是。」她没有动怒,只是微微一笑,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只不过和我这个新来的烂货相比,两位姊姊恐怕更是这府里压仓底没人尝的咸菜了。」 幽兰脸色一沉。 「你说什么?!」桃花耐不住的勃然大怒。 「妹妹不过实话实说罢了。」她笑了,腰如摆柳地转身,「若儿,咱们走。」 「你这个贱人好大胆子——」 谈珠玉对背后的尖叫声置若罔闻。 原来商岐凤夜夜都宿在其他侍妾屋里,就是故意不进她的蔷薇轩。 她心头一紧,那一夜,果然得罪他了。 不过最重要的是,她该如何扳回颓势? 谈珠玉冷静下来,脑子里迅速地盘计筹算起对策。 商岐凤并不是那种寻常可对付的男人。 像他这样一个见识广博、游戏人间多年的商业巨擘,想来对任何女人的媚功手段伎俩都已见多、看滥,所以她若撒娇作态的心计,也只会徒增他厌恶反感罢了。 谈珠玉思前想后,亲手写了一封小帖,请若儿送过去。 帖上只有短短四句—— 月明星稀 静夜寂寂 扫花烹茶 期君相弈 他喜欢下双陆,又曾败于她手下,对于一个素有棋瘾又求胜心旺盛的大男人而言,几乎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邀约。 但,没想到还是猜错了。 当晚她再度整整候了一夜,直至天明,那穿窗而入的刺眼朝阳仿佛在讽笑她的妄想。 一直成竹在胸,步步有定见的谈珠玉在面对这个难以捉摸、令人无法臆测的男人时,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有些心慌了。 他不是她曾对付过、拢络过的那些男人,他对于她的魅力和手腕几乎免疫。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儿,我需要你去帮我打听爷这些日子都宿在哪个院落。」奋战不懈,永不言输的谈珠玉很快扫除心底的不安与颓丧,取过一只沉甸甸的绣花锦囊,「多费些银子也不打紧,知道吗?」 「婢子明白。」若儿接过锦囊,郑重点头。 桃花室外遍植桃花林,粉红芳绯,娇嫩惹人。 而里间也春光妩媚流转得很,丰满俏美的小妾桃花依偎在高大的男人身旁,手里剥着汁水淋漓的蜜桃,娇滴滴地奉予到主子嘴边。 「爷尝尝,这桃子又甜又多汁。」桃花诱惑地舔着丰润的唇儿,双颊绯红。「嗯……可好吃极了呢!」 商岐凤舒服地斜靠在榻上,懒洋洋地享受着美妾爱娇服侍。 「珠玉求见。」一个清脆平稳的嗓音在门口响起。 第七章 他浓眉一皱,目光如炬地射向声音来处。 她怎么来了? 「你来做什么?!」桃花一见到她,新仇旧恨全数勾将上来,娇小身子猛地跳了起来,尖声骂道:「你这贱人凭什么踏进我的桃花室?是谁放你进来的?」 「贱妾是送茶来的。」谈珠玉双手捧着托盘,将那两杯飘着淡淡异香的冰纹雪胎杯放在花几上。「这是家私的好茶,想请爷和桃花姊姊赏脸品茗。」 商岐凤脸色深沉,目光微愠地盯着她,难掩一丝烦躁与不悦。「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身子一颤。 「听见没有?」桃花登时自觉有主子发话仗势,便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猛打落水狗。「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主子都厌了你了,还厚着脸皮子自己上门找骂挨!怎么,你就那么淫荡那么贱?没霸拦住男人就会死吗?」 「妾身明白了。」谈珠玉凝视着他,黯然一笑,「以后我会乖乖待在自己屋里,等爷召唤的。」 他眸光灼灼地看着她。 「还在我这儿卖弄什么风情?真是不要脸的贱人!下三滥的东西!」见商岐凤果真没有怜惜之意,桃花越发胆大,索性抄起那杯茶便朝谈珠玉脸上泼去。 她被犹烫的茶汤泼了满头满脸,痛得一缩,雪白如玉的脸庞瞬间泛红了起来。 商岐凤神情有一丝震动。 「什么玩意儿!」桃花还当着她的面摔碎了那只茶杯,指着她的鼻头大骂,「这回就给你个小小教训,好叫你以后眼皮子擦亮一点,往后要敢再来我桃花室挑衅,姑奶奶就撕烂了你这狐媚子!」 谈珠玉不作声,只是半跪地拾起她上的碎片,即使教碎片割破了手指头也未喊痛。 待收拾妥当,她欠个身,无语离去。 纤弱的背影依然美丽、倔强,却又那么寂寥…… 「什么东西!她还真以为我们这些女人都死光了吗?轮得到她来向主子献殷勤?」桃花终于得以一泄当日言语受辱之恨,忘形地叨叨痛骂不绝,泼辣叫嚣的模样尽入商岐凤眼底。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简直是个令人倒尽胃口的泼妇。 他攫起那杯茶,霍然起身,大步离去。 本来还骂得痛快的桃花呆住了,娇美脸蛋顿时浮起了满满的仓皇与不安。 而在另一头的蔷薇轩里—— 谈珠玉打湿手绢,敷了敷犹觉微热刺痛的小脸,眼眶湿湿,神情落寞。 明明知道此去必定遭遇到羞辱,明明就是经过了算计的,可为何她还是这么不争气地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没有察觉到门口伫立的高大身影,只是将手绢浸于清水里,然后再一次拧干,紧贴着发烫的颊畔。 「茶冷了怎么喝?」 谈珠玉猛然抬头,那一抹不及掩饰的失落伤感犹在脸上。 「爷?」她怔怔地望着他。 商岐凤将那杯茶还给她,神情深沉得看不出半点阴晴喜怒。「我不喝冷茶。」 「噢。」她还有点傻傻的。 「明天重新沏一杯热的来。什么样家私的好茶,总得喝过方辨好坏。」他淡淡道。 她点下头,「是,妾身知道了。」 两三句话完,他就又走了。 可是她的心已又瞬间活络温暖了起来。 商府议事德凤堂内,商岐凤正与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商贾友人谈及烟凌渡总兵不肯放行货物一事。 中年商贾是商岐凤多年的相与故交,深知商府势力之广,闻言微诧。 「凤爷只消向那老匹夫的顶头上司施些压力,谁敢不买你的面子?又何愁此事不解?」 「人说拚死吃河豚,他不知怎地偏与凤徽号杠上了。」商岐凤冷冷地道,「要拔除这个小小阻碍确实易如反掌,然则若天下商人得知一个小小总兵也敢不买凤徽号的帐,还需要商某动用特权方能成事,话传出去,商某颜面何存?」 中年商贾叹了一口气,「这话正是,正所谓‘拚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遇见这等冥顽不灵之人,确是令人棘手头疼啊!」 「可厌的是一日日拖延,凤徽号须赔偿相与的银两尚且不算什么,对于商誉的影响却是无可计量。」他脸色阴沉微愠。 此事虽小,然疥癣之疾也最是恼人。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也无用?」 「百计尽施也无动于衷,」他一声闷哼,「据闻昨日还仗剑要胁欲自刎,商某生平从未见过如此蛮横铁齿之人!」 中年商贾大摇其头,简直不敢置信。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出现一抹绝艳丽色。 「噫。」中年商贾瞥见红裳雪肤、眉目如画的谈珠玉,登时眼前一亮。「凤爷,这位是?」 谈珠玉奉茶而来,在接触到商岐凤因受打扰而有些不悦的眼神时,不由自主低下头,小声道:「既有贵客在,妾稍后再来。」 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那两盅茶上,略迟疑,随即颔首,「去吧。」 「且慢!」中年商贾难掩惊艳之色,爽朗地对他大笑道:「凤爷,这位俏人儿想必就是你近日新纳的小妾了?」 商岐凤眉心略蹙,还是勉强招了招手,「玉儿,来见过闻东家。」 「珠玉向闻东家请安。」她欠身为礼。 「来,玉娘子请坐、请坐。」闻东家笑道:「凤爷,你真是好艳福,小妾一房比一房更娇俏动人,真是羡煞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闻东家过奖。」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她一眼。 「咦?」闻东家鼻子嗅了嗅,脸上喜色乍露。「这茶是上好的龙井吧?不,好似又比龙井多了些甜香清溢的花香味儿……」 谈珠玉浅浅一笑,恭敬奉上。 商岐凤接过杯子,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 色若胭脂,瑰丽无双,入口甜香清妙,舌底回甘无穷。 「好茶!真是好茶!」闻东家忍不住一饮而尽,咂舌赞叹不已。 「这茶的确极番。」商歧凤浓眉微挑,有一丝诧异。 「这是妾身平时自用的私房茶。」她乘声道,「幼时曾听一名制茶先生说过的祖传秘方,以日晒的玫瑰花瓣和桂花蕊、栀子等等,适量与新茶一齐煎焙,取花的艳,蕊的香,茶的清——不知还合爷和闻东家的脾胃否?」 「此茶妙极!」闻东家突然一拍大腿,兴奋至极,「难得的是色艳而清香,花味儿甜而不腻,扑鼻沁香缭绕久久不去,端的是神品!若玉娘子同意的话,在下愿以三千两银子买下这帖制茶秘方——」 谈珠玉但笑不语。 「闻东家忘了今日纯为闲谈,不提买卖吗?」商岐凤轻咳一声提醒。 「呃,是、是……」闻东家还是一脸见猎心喜,心痒难忍,「可是玉娘子这祖传茶方——」 商岐凤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但不知怎地,谈珠玉就是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了。 她忙转移话题,盈盈开口:「方才妾身在门外,不意中听见爷和闻东家谈起烟凌渡总兵刁难一事,妾身倒有一法,或可治那位总兵爷,不知爷和闻东家可愿一听?」 商岐凤眸底闪过一抹异光,「说下去。」 闻东家也惊讶地张大了嘴,满脸好奇万分。「那种固执老匹夫简直像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能怎么对付?」 「据说烟凌渡铁总兵脾气火爆,天王老子也不怕,就是极为畏内……」她晶亮如星的眸子含笑望向商岐凤,慢条斯理地道:「故,事事皆以总兵夫人为首。」 第八章 他嘴角浮现一抹隐约笑意。 「唏,原来是家有河东狮呀!那不稀奇,我家也有一只。」闻东家有些同病相怜地苦笑,「唉。」 谈珠玉险险失笑,总算及时咬唇忍住。 商岐凤凝视着她晶莹嫣然的脸蛋,心底破天荒生起一丝激赏。 只是待客人离去后,他开口唤住了她的脚步。 「你到底要什么?」 这一切种种的布置,究竟动机何在? 谈珠玉回眸直直望入他眼底,再不耍花招,坦言道:「我想向爷证明,一个女人也能做好生意。」 「你想做生意?」他脸上没有讪笑之意,却也没有丝毫温度。 「是。」 「就因为你方才出了一个堪用的主意?」 「不,」她摇了摇头,严肃地道:「因为我会是你最好的得力助手」 「你认为我会相信?」他目光终于出现一丝讽刺。 「妾身不要求成为你最宠爱、最呵护备至的姬妾,甚至不需要爷对我特别怜惜……」她诚恳大胆直率道,「我只想向爷讨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 不知怎地,商岐凤却有种被惹火的不悦感。 「再说吧。」他脸色一沉,「你可以走了。」 谈珠玉望着他冷峻的神情,也未再分辩,只是欠身默默离去。 他胸口烧窜着一丝怒火,且久久未能平息。 「笨女人。」 是夜。 谈珠玉燃起一炉沉香,沐浴净身过,且着一袭雪白素雅衣衫,烹好一壶香茗,摆好棋局。 她原是想自己左右手对弈的,反正长夜寂寂,不这么着,又做些什么好? 门口突地出现轻微声响。 她一抬头,随即愕然! 商岐凤信步而来,高大伟岸身躯在她对面缓缓坐下,宽阔双肩和强壮体魄所散发出的浓浓霸气,充塞得偌大厅内仿佛缩得异常窄小。 面对他巍峨如泰山的慑人气势,她暗暗吸了一口气,强自稳住怦然不安的心跳。 但她,也不是不惊喜的。 「你知道我今夜会来?」他蹙起眉心。 不,但她也不介意他这么误会。 「请爷先饮一杯。」谈珠玉皓腕如玉,轻巧奉上那杯花香四溢的茶。 「看来你也没有我想像中的那么笨。」他接过啜饮了一口,淡然道。 「爷谬赞了。」她一怔,美丽脸庞浮起一抹苦笑。「倘若妾身聪明,也就不会屡屡惹您生气了。」 「是吗?」商岐凤浓眉一扬,不以为然嗤道,「你以为自己错在何处?」 「坦白说,妾身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她迎视那如鹰隼的精锐目光,直率道,「但从今日起,妾身自会谨言慎行,绝不再做令爷不开心的事儿。」 「那么你知道什么事会令我不快?」他嘲弄地问。 「妾身知道什么事能令爷高兴。」她拈起骰子一掷,对他的问话,巧妙地四两拨千斤。「两点,请爷先选子儿如何?」 「那么,今日你想要什么样的彩头?」他目光直盯着她。 「这话该由妾身问才是。」她笑笑,「爷虽尚未落子,气势却已胜妾三分,看来今日妾身是必输无遗。」 「你想故意让子,哄我欢心?」他脸色一冷。 「以爷的功力,自当分得出输赢真假。」她摇了摇头,「妾身岂敢蒙混?」 「好。」他黑眸熠熠,沉声问:「若我胜,你欲做何计?」 「爷想要什么?」 商岐凤毋须沉吟,立刻一指那壶茶,道:「若我胜,你便将这焙茶之术倾囊相授。」 谈珠玉一怔,随即笑了。 他必是自有茶山,聘有茶农,也想将此款风味独特的茶品大量精制,届时再由自家船队销往海外,如此自产自制自销,必能获取极庞大的利润。 无怪乎他那么不高兴闻东家向她追问索买祖传茶方,原来如此。 其实她也曾想过同样的买卖,可惜一来没有大笔资本,二来没有茶山与人才,三来缺乏通路,只能作罢。 可如果是财力雄厚势力庞大的凤徽号,那么要以利翻利,自然是易如反掌。 「成!」她脑中迅速闪过盘算,慨然答允。 他也点点头,随之又问:「那么若是你胜?」 她沉思了片刻,随即抬头,眸儿亮晶晶地直视着他,「若妾身胜了,那么妾身一样将焙茶之术尽心相授,但……」 「你想占其中一分子股?」他目光深沉地盯着她,心知有下文。「你还未放弃经商的妄念?」 「爷英明卓绝,思虑过人。」她盈盈浅笑,「不过妾身已不敢贪心,妄图非分之利,我只想爷能放心将这一项贩茶买卖的大小帐目由妾盘管。」 「你要当这笔买卖的帐房?」他难得一怔。 「妾身不才。」她朝他欠个身,「还望爷成全。」 至此,商岐凤终于用一种崭新的眼神重新打量起她。 「你真有把握?」 有把握赢他?抑或是有把握管这个帐? 「爷尽可测试妾身一二。」她语带双关。 他眯起双眼,莫测高深地注视着她,眸底透着一丝研究。 半晌后—— 「好。」他微笑点头。 一刹那间,恍若春风呵化了万载寒冰,丝丝阳光破云而出。 谈珠玉的心没来由的漏跳一拍,有丝怔忡地盯着他的笑容。 原来他笑起来的样子……竟是这般好看。 【第四章】 斗志旺盛兼棋高半筹的谈珠玉,那一局,自然是赢了。 然而再度败在她手下,商岐凤却丝毫没有着恼之色,只是慢慢地喝完那杯花香幽远的茶。 「这茶有名字吗?」 「妾身将它取作‘胭脂醉’。」她轻声道。 「胭脂醉。」他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片刻后,点了点头,「我会让人送新帐册来。」 「是。」谈珠玉屏住呼吸,心口灼热膨胀了起来。 三日后。 谈珠玉紧紧地拥着那本厚厚的、簇新的,还透着一缕新印墨香的帐本,胸口激动震荡得不能自己,心头滋味酸甜苦涩、复杂万千。 她做到了,她真的做到了! 虽然目前还不能够成为掌管他所有生意的总帐房,但只要从这笔贩茶的买卖好好做起,她有把握,一定能教他刮目相看! 终于,她又朝那复仇的愿望迈进了一步。 最令她欢欣莫名的是,自那一日之后,商岐凤虽然不至于从此便夜夜在她的蔷薇轩留宿,却至少隔个两日就来与她对弈一局。 显然惯尝胜利滋味的他,实在不甘十局里只能胜那么一两回,就因为不服气,所以便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前来向她下战帖。 虽然他双陆棋艺的确略逊她一筹,然而他却是个光明磊落的真男人,并未因此恼羞成怒,依然一如往常般沉静内敛。 且三局弈罢,黑子尽没,却绝不恋战,明日再重设新局。 见他这般专注用神,她也由一开始的心存图谋,渐渐恢复了往日沉浸于弈棋对战时单纯的热血沸腾与快乐。 谈珠玉开始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候着他来下棋。 她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好似已经有点太在意,也有些太期待他的到来了。 这一晚,商岐凤眼见己方的黑色马头子儿就要先驰得点,大获全胜,没料想半途她异军突起,白色马头子儿再度横扫千军。 第九章 「单为这手屡战屡败的双陆,我就该杀你灭口。」他低头看着输得落花流水的一局,饶是向来气定神闲,也不禁开口戏谑。 谈珠玉闻言不由得莞尔。「那不行,爷会后悔少了一名可敬的对手。」 「我知道。」他叹了一口气。 瞧他英伟的脸庞竟浮起一抹小男孩般的懊恼之色,谈珠玉不禁有几分好笑。 谁相信堂堂的南方商业霸主居然也会有这样赌气的时候? 「下次吧。」她嫣然一笑,忍不住好言好语道:「以爷这么睿智聪颖,说不得下回就杀得妾身片甲不留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他一挑眉,怀疑地瞪着她。 「妾身岂敢呢?」她赶紧指天誓日。 他浓眉打结,霸气的面上有一丝悻悻然,「明晚,再来三局!」 「是,」她抿着唇儿偷笑,「妾身明晚必定备妥棋局茶点,候爷指教。今儿,确实是太晚了。」 因他二人棋下得太过专心,不觉夜已过三更。 谈珠玉娇慵地支着下巴,笑吟吟地收拾着马头棋子儿,云鬓微松,一绺发丝垂落在凝脂般的雪白颈项。商岐凤眸光灼灼地凝视着笑靥若花、娇懒可爱的她,陡然冲动地涌起情欲火焰。 他就要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大掌直接溜过玉颈探入,握住那莹白乘软的浑圆,听着她按捺不住的娇喘呻吟,他的眸色变深了,大手终于抬起—— 可见她像个小女孩般眨着眼儿,歪着头,甜甜地望着自己,他突然又有种下不了手的感觉。 他疯了不成? 「夜深了,早点睡去吧。」他心头飘过一丝烦燥,想也不想地,胡乱揉了揉她的头,随即猛然起身,转头大步离去。 谈珠玉却呆住了。 她举起手,傻傻地仿效着他方才的动作。 「他刚刚那样……是在摸我的头吗?」 那么陌生却又熟悉,一种久违了的温暖、宁馨和备受宠爱的滋味重重撞进了她胸口,一股又热又酸、又甜又痛的暖流在她心底奔窜了开来。 鼻头没出息地酸楚,眼眶不争气地灼热,喉头有团什么紧紧梗住了,想哭,却又咬牙忍往。 自从爹爹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像他这样用温暖的大手怜惜地摸过她的头了。 想起爹爹的音容,她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何在这里的目的。 都是为了报仇。 记住,她不爱他,她完全完全不爱任何男人,她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将来报仇铺路! 紧临太湖畔那一处典雅秀丽清幽的茶楼,名唤「采荷居」,楼高三层,太湖风光可尽收眼帘,兼之茶品细点小菜闻名江南,乃文人雅士吟诗作对必到之所。 三楼最昂贵也最好景致的厢房里,一身玄衣银腰带,伟岸卓尔不凡的商岐凤气定神闲地呷着酒,深邃眸光若有所思、似笑非笑地望着对座之人。 「王爷好兴致。」他放下了那还余小半杯,清甜冷冽却不甚醇烈、不合脾胃的汾酒,淡然道:「今日如何得闲能召见草民?」 「别人还罢了,今日能邀得商东家赏脸喝这一杯酒,」对座英俊尔雅,谈吐笑语风流的竟是当今权势倾天的静王。「本王也算是小有面子了。」 静王乃当今万岁爷御弟,素来受皇上深切倚重为股肱心腹,近年来坐镇南方,名义上不提,私底下也隐然是个掌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了。 纵横商界,富可敌国的商岐凤自然少不了常与这位静王有过「招呼」的机会。 「王爷客气了。」 向来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静王下帖相邀,当然不为单纯共饮一壶浊酒。 静王笑容可掬的开口:「你我已是老旧识了,实话一句,本王对商东家向来是十分敬佩的,想商东家势力触及大江南北,往来运输四通八达,所到之处就连朝廷也有不能及,就连皇上,向来也甚为赞赏器重的。」 「谢万岁谬赞,岐凤不敢。」他嘴角微微一牵,眸光闲适,语气却谨慎。「王爷有话直说无妨。」 「快人快语,好说好说。」静王笑吟吟地问:「商东家深谋远虑,心计过人,自该知道你势力庞大至此,恐易受人惊妒,易生口舌闲语。不过当今皇上圣明天子,宽容大度,自然是不会信及那些小人闲话,只是为免瓜田李下之忧,所以本王是想,由朝廷出面,入股商东家凤徽号总买卖中的二分子如何?」 「没想到王爷国务繁重之际,犹得客串掮客,着实辛苦了。」商岐凤眼底嘲讽之色浓厚。 「唉,本王自知做这仲介之人,一个弄得不好,就活生生像个拉皮条的。」静王眨了眨眼,语调轻快,自我解嘲道:「可没法子呀,一边是故交好友,一边是朝廷皇亲,可为了利上加利,势上联势,明知这事难办,本王少不得也只能硬着头皮,蛮干一回了。」 「王爷好快口,倒教商某无言以对。」他四两拨千斤地回道。 「商东家,这事儿明着看,的确是有那么点以官欺民的意味,可是老实说,有朝廷撑腰,将来商东家行遍大江南北,银货畅通天下,一门独霸,谁人敢多说一句什么?」静王意态悠然,笑容满面,好言分析利弊。「对不?」 商岐凤心知肚明,凤徽号称霸商界,年年赚进的净利何只千百万两?而国库虽丰盈,可和凤徽号光是一年的进帐相比,也得退居第二。 朝廷想插旗占上两分利,自然是笔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照理说,有朝廷为靠山,他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可惜他素来性好自由自在,布局夺利进退之间,最痛恨受人掣肘,若商家事业有他人势力进入,虽说小小两成股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但毕竟对方是朝廷,背后一整个国家,动辄有官样文章滋扰,甚是烦人。 坦白说,他并不想到最后被迫翻脸不认人。 商岐凤脸上掠过一丝噬血的狞笑。 虽说没什么不可以,但目前来说,和朝廷翻脸,尚无此必要。 静王久历大风大浪,宫内倾轧斗争更是司空见惯,可不知怎地,瞥见商岐凤唇畔那抹笑,却不由自主心下凛然。 「唉。」他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皇兄还直是出了个好大难题给本王呀!」 「王爷此番盛情邀饮,赏太湖风光,商某甚感荣宠。」商岐凤嘴角抿了抿,「听说近日朝廷大军粮草欲押赴北疆,若王爷不弃,凤徽号旗下天字驼队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商东家此话当真?」静王眼晴倏地亮了。 「商某人向来言出必行。」他盯着静王,意有所指地道:「就不知王爷赏不赏这个脸?」 静王笑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本王又一向软硬通吃,好说好谈好沟通,商东家尽可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面对这位南方商业霸王,可是半分也硬碰硬不得。 投石问路,见好就收,他可是很懂得应对进退的道理。 「谢王爷成全。」 「哪里哪里。」静王笑得好不善良。 商岐凤却是半点也不会小觑眼前这只玉面狐狸笑面虎。 能在短短五年内击溃摄政王,辅佐皇上登上大统,掌握皇柄实权的最大功臣,决计不容任何人轻觑了去。 第十章 不过自动请缨押运粮草,明着像是商家吃亏了,然而,一旦拿到畅行无阻的通行皇令,往后凤徽号麾下商队,就能舍下私道,大大方方走坦荡平稳,可供驷马并驰的官道,如此足可缩短四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货畅其流,讲求的便是快捷迅速,原本放眼商界驿旅同行,早就无人能与凤徽号匹敌,况且今日得此方便,也就能够吃下更多的生意。 既利人又利己,还能做下天大面子给朝廷,一举占尽三利,他何乐而不为? 数日后。 渡船头畔茶馆里,一抹天青色罩头披风下的窃窕身形默默坐在角落一桌,玉手轻捧着茶碗呷了口清冽龙井。 一名简单服色装束的老汉在她面前入座,还未开口,喉头已发紧。 「铁叔叔,谢谢您在烟凌渡关口帮我押住了那批货。」谈珠玉抬起头,轻声开口致谢。 「大小姐……」铁总兵摇头,有些哽咽,「是老铁回来得迟,教大小姐吃苦受罪了。」 「您去年底方自北方大获功勋调派回南,而我爹娘的事……都过好些年了。」她反过来宽言相慰,「沧海桑田,世事更迭,本就不是人力可挽回。您惦着昔日与我爹爹的故交旧情,这一遭的拔刀相助,我已是感恩戴德万分,还累及铁婶儿,白白担了悍妇的恶名。」 「这点子事有什么的?」铁总兵叹了口气,「当年我受同僚诬告,险险获罪流配边疆,若不是三爷仗义解囊疏通了上头,老铁哪还有今日?所以别说是我老铁,就连你婶子也说了,三爷这份恩德不报,我们夫妇俩还能算是人吗?」 「爹爹当年相交满天下,可如今也只剩铁叔叔这一个知己的热心人了。」 她淡淡一笑。 「大小姐,容老铁多嘴说一句,三爷的身子虽然不挺扎壮,可也不是什么三痨五伤的,当年怎会匆促急病而亡?」铁总兵义愤填膺,钵大拳头握得死紧。「还有三夫人,最是温婉娴秀的,又如何会与外人有私?方秀才在事发后隔日也悬梁自尽,我问过邻居,人人都说那晚曾听见他屋里有碰撞巨响,显是有人要——」 谈珠玉一手搭住铁总兵的掌背,低声道:「铁叔叔,我都打听过了,我明白。」 他一震,老眼睁大。「原来真是——是——」 「铁叔叔,您老放心。」她嘴角微往上扬,不知怎地,那抹笑意却令铁总兵胸口一寒,打了个激伶。「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谈球玉早对天立誓,谁人害我家破人亡,就算是骨肉至亲,我也必将之挫骨扬灰,方能解恨!」 铁总兵心底复杂万千,又是欣慰又是难过地望着她。 他识得大小姐的那一年,她年方三岁,还是个成日依依三爷膝下的粉雕玉琢小小人儿,稚嫩可爱得不得了。 可一晃眼,谁料想得到如今……唉。 「无论如何,大小姐将来有用得着老铁之处,只要吩咐一声,老铁火里来水里去,若有皱个眉儿,就不是好汉!」他慨然拍胸应允。 「谢谢铁叔叔高恩厚情,珠玉在此先谢过了。」她美眸浮起一抹水色,随即眨去,笑了。 在见过铁总兵后,谈珠玉在茶馆里又坐了一盏茶辰光,一名笑脸迎人的胖胖妇人在为她添茶抹桌面的时候,趁人不觉,在她面前放下了一只纸封。 「玉姑娘,老包要我代他禀您一声,那三船蚕茧共售得三百两银子,凤徽号付给的赔偿金计五百二十两银子,银票都在这儿。」 「有劳了。」谈珠玉不动声色地收下,玉手递过一只素色囊袋,另给了胖胖妇人一锭足二两重的银子。「请代转给包先生。还有,这二两银子是茶资。」 「谢玉姑娘打赏。」胖胖妇人郑而重之收下。 自窗外望去,大河烟波浩渺,鼓帆篷船来来去去,其中有无尽巨大银货流淌而过,有无数商人的辛苦血汗,还有那些背后孤寂寥落、独守空闺的家室妻小。 帆过船返,不是为名,就是为利。 而她,是为了无止无境的恨…… 自那一日获得商岐凤首肯,接下责成胭脂醉茶砖买卖的大小帐目权力后,谈珠玉精神抖擞地使出浑身解数,不但将一条条帐目盘分列纪录得清清楚楚,甚至也将路上船夫伙食、茶资、薪饷外加打点沿岸关口的特费算计得分厘不差。 她甚至提议负责的掌柜沿着顺流在川花镇上采买焙茶用的花卉,原产地所出的花材又比原价便宜了三成,种种筹划盘算之下,不单压低了成本,还足足为这笔丰厚利润额外添加了数千两的收益。 而当首批胭脂醉大获好评,尽数于海外贩售一空,对方甚至抢着和凤徽号订下一纸长期供货的钜额合同,至此,谈珠玉经商能力可说是展现得十分成功。 她在商府中的地位急速跃升,商岐凤面上虽然未曾加以夸赞,却已慢慢将一些其他路线的买卖商务交由她处理,暗中观察她的行事。 她也十分精乖,当他破例准许她在众大掌柜议事时,在一旁斟茶伺候默默吸取经验,偶尔他也会淡淡抛给她一句:「以你看呢?」 「是。」谈珠玉恭顺地欠身,先会思索片刻,这才娓娓说出几句精辟中肯的想法,最后仍不忘浅笑自谦,「贱妾才思浅钝,若有说得不对的错处,众位掌柜当听来笑笑也好。」 可她所思所想之策,通常与他不谋而合,且一针见血。 商岐凤眼底透着一丝赞许,但也只是点个头,尔后环顾众人表情:有惊为天人的,有心悦诚服的,自然也有满眼嫉妒,忿忿不平的。 很好。 是人才,方招嫉,若是庸才,怕连被人多瞧一眼的兴致也无。 他缓缓呷了一口胭腊醉,心下颇为满意。 谈珠玉将残了的茶汤倒于一旁青瓷茶海里,再度冲入滚烫热水,烫净壶身,皓腕葱指,起手翩翩,优美得如同一首诗。 但她灵透如晶玉的眸光却时时流转投望向主座之上,深沉镇静、运畴帷幄的他。 纵然在浓眉略蹙,神情严肃得令人心惊胆战之际,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不去看着他,流连着他的一挑眉、一沉恩。 她看他看得专心到烫了手也不自知。 议事方罢,众位掌柜恭敬退去,谈珠玉这才恍然梦醒,低下头,急急地收抬起茶具。 一方雪白帕子出现在她视线内,「爷?」她迷惘抬头。 「拿去。」 「呃?」她仍是迷惑不解。 商岐凤浓眉不耐地纠结了起来,紧绷着脸,索性拉过她的左手,稍嫌粗鲁笨拙地用那方帕子将她微微发红的手背扎裹妥当,在上头打了一个难看至极的死结。 结束之后,他随即拂袖而去。 这是包扎还是惩罚? 谈珠玉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再低望着被密密缠绕打结的左手,心口不知怎地有点发涨,有点刺痛,又有些酸酸的、热热的。 她这是怎么了? 桃花神情阴郁她啜着一杯蜜酿的果子酒,可此刻妒火中烧的她,完全喝不出半点儿滋味。 终于,再也忍不住一甩银杯,酒汁儿溅得四处都是。 「那小贱人直以为她攀上高技去了?」桃花咬牙切齿,盛怒难消。「爷充其量不过丢给了她几根骨头啃啃,她便抖起来了,自以为真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了?」 第十一章 「妹妹,爷向来最是精明的,可那狐狸精肯定有妖术,竟迷惑得爷一时昏头,非但把苏州十处分支店铺的帐由她盘管,日前还将本季最大的一笔买卖交托到她手里……」苏州大掌柜火上浇油,忿忿不平地道,「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说不定全凤徽号南北四十六州数百家总店分铺都落到她手里去了!」 「大哥,你们也真是饭桶,一个没脚蟹似的女人,你们难不成还真输给了她不成?」桃花一口恶气全向兄长发泄去。 「你怪哥哥?」苏州大掌柜顿时尴尬难堪了起来,好不恼火。「她还不都是倚仗着爷的宠爱?我说妹妹,你进府也一年多了,怎么到现在还没能拢络住爷的欢心?再不,你肚皮也争气些,早早怀了爷的骨肉,届时当家主母的宝座就非你莫属——」 「你懂个什么?」桃花脸色又青又白,又恨又气地尖叫,「每回侍夜之后就得喝一碗防孕的汤药,别说孩子了,我就是连颗蛋也甭想怀上!」 苏州大掌柜倒抽了一口凉气。「当真?」 「自然是真的,谁有那个兴致同你说笑?」桃花深吸了一口气,阴森森地笑了,「不过话说回来,府里任凭哪个妾室都得喝那碗药,就连那个小贱人也不例外。」 「那就好,那就好。」苏州大掌柜霎时松了口气。 「好什么?」桃花恶狠狠瞪了兄长一眼,随即狰狞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府里这些女人都是一根棉绳上拴的蚂蚱,谁也不想眼睁睁瞧那贱人耀武扬威,这早晚有她好受的,哥哥就等着看吧!」 「妹妹的心计手腕,大哥向来是佩服得紧。」苏州大掌柜搓着手,兴奋道,「那就等妹妹的好消息了。」 「知道了。等会儿让蕊儿带哥哥打边门出去吧,别给人瞧见了。」桃花不忘小心叮嘱。 「放心吧,哥哥自理会得。」 春末夏初,蔷薇密密满满地开了一园的嫣红姹紫、醉香迷离,瑰艳得不可方物。 见花开得如此美,又嫌屋里太气闷,谈珠玉索性让若儿帮忙搬了厚厚帐册,连同文房四宝一起到花朵如海的园子里。 精致的花台内,一袭红裳衬得肌肤如雪似玉地莹白透亮,她一头长发绾了个松松的团髻,只用一支珊瑚簪子别住,余下的一绺青丝慵懒地垂落在颈后。 她低头看帐,专注不己。 一旁随侍的若儿偶然抬头,见到那远远踏步而来的高大身影,神情一喜,正要开口提醒主子。 商岐凤随手一摆,若儿会过意来,忙乖觉退下。 他并未走近,就是隔着漫漫花海,隔着幽幽花香,静静地凝望着花间纤巧美丽的她。 她低垂颈项,凝神专注地执笔书写着,不时搁下笔,纤纤十指灵活地拨弹着算盘珠子,摇了摇头,再度提起笔在帐册上画圈儿批注些什么。 有时候像是做得有些累了,她会疲惫地揉揉眉心,闭目须臾,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当真这么拚命? 他注视着她,心底不知该感到欣慰还是不是滋味。 但以一个东家而言,能拥有这样的伙计,当属幸运至极。 他没有打扰她,尽管胸口鼓动着想再次触摸她丝般雪肌的冲动,想再尝到她甜润诱人的气息,回味那抵死缠绵交欢至极致的滋昧。 然而破天荒地,他却有一丝踌躇了。 虽然不论于公于私,她都是他的人,但他生性不喜将事情过度复杂化。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好的人才却难寻。 他不想今夜睡了她,明夜又另寝他房之后,却惹来不必要的醋海生波,令她有借口将满腔幽怨发泄在生意上,徒生枝节。 他并不怕事,只是嫌烦。 最终,商岐凤还是悄然离去。 亲自去向苏州管事的大掌柜要了当月帐本的谈珠玉,在回程的软轿上,想起方才大掌柜那阳奉阴违的嘴脸,不禁有些疲倦地吁了一口气。 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唉,罢了。 只是她感到疲惫,倒也并非因为和那些势利之人打交道的缘故,而是这些天里,心底始终挂着一件心事—— 商岐凤已经整整半个月未曾在她的蔷薇轩过夜了。 虽然每隔两三日,他还是会在晚间饭毕,前来寻她下三局双陆,但每每到新月初上就起身离开,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意思。 「他真的已经厌弃我了吗?」她心情沉得像是压着重物,自言自语,「一定是吧?」 否则,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该怎么去想…… 就在此时,轿身微一倾斜,谈珠玉惊然回过神来,紧抓一旁,问:「怎么了?」 「回主子,是条轿带断了。」随轿的若儿忙掀帘解释。 「小的先把轿子扛到一旁,」轿夫在外头紧张地禀道,「还请玉姑娘在轿里稍候,小的马上让人买轿带去!」 「不要紧,慢慢来吧。」她松弛下来,索性趁空看看窗外繁华街景,人来人往。 果然是太平盛世,人人脸上都带着优闲愉快的神情,小贩起劲地嚷嚷叫卖,绑着冲天炮辫子的小丫头抓着糖葫芦在人群里快活地钻来钻去。 囡囡。 她心口像是被猛然踢中了一记,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鼻头更是迅速酸楚湿热了。 不,不能现在,不是现在。 她现在还不能去回想爹娘和囡囡,现在是大白天,是她武装自己和生活战斗的时刻。 谈珠玉死命掐握着拳头,直到指尖掐得掌心几乎渗出血来,好不容易才勉强压制下那就要将她吞噬的痛苦。 慢慢地,她终于又恢复了正常的呼吸。 「怎么了?」一个低沉有力的嗓音响起。 她几疑自己耳朵听错,霍地望向轿门。 「爷?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她苍白小脸涌起了淡淡红晕。 「路过。」商岐凤淡淡地道,皱了皱眉,「你的脸色像死人。」 她苦笑,下意识地摸了摸颊边。 定是丑板了,此时怎偏偏教他撞见? 「来。」他朝她伸出手。 她犹豫了一下,怦然忐忑又微带迟疑地将小手放在他宽厚匀称的大掌里。 他的黝黑和她的雪白,他修长的手掌足足有她的两倍大,他暖得惊人的掌心温度和她指尖长驻的冰凉…… 他是个冷漠强势又危险的大男人,却有着如此温暖的一双大手。 不知怎地,方才那绝望得几乎将她打沉的冰冷痛苦,在这一瞬间仿佛也因而消散蒸发了大半。 她被他牵着下了轿,绣花鞋站稳地面的那一刹,掌心陡然一空,他已收回了手。 谈珠玉怅然若失,随即振作起精神,这才瞥见了那顶檀木青帐的大轿,还有静静护卫在一旁的那名高手与四位轿夫。 原来他是特意停下轿来的。 她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奇特神情,心窝又是一热。 「饿吗?」他淡淡问。 她老实地点了点头。 商岐凤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高大挺拔身子抬步率先行。 谈珠玉没有问他要去哪儿,也没有问他自己能不能跟,不知不觉,自然有股默契般,她款款轻移莲步,默默地跟随在他身后。 他的步伐很大,一步抵得过她三步,可似有意无意地,他脚步放缓了些许,从客地保持在她能跟得上的距离。 那名高手特意落后他们十步遥的距离,沉默而忠心地警戒着周围。 第十二章 【第五章】 谈珠玉跟着他,穿过了一条幽静的胡同,踏进了门口种着一大丛碧绿修竹,古朴安静的四合院里。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摆了三张方桌,几只团凳,角落仅有一只大缸,养了几尾胖胖的金鱼和几支带叶莲花。 清凉的风,和煦的阳光,安静的只听见几声竹叶轻轻飒响。 谈珠玉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只不过这地方有吃食吗? 心念微动,一名矮胖的白发老妇人自里间迎了出来,腰间围了条洗得雪白的围裙,精神抖擞,笑吟吟地问:「爷来啦。」 老妇人在瞥见他身后的谈珠玉时,蓦然呆住,神情一副大受震撼的模样。 「烦劳大娘做点拿手的北方面汤点心,」商岐凤的表情是少见的温和。「不需太丰盛,软细好消化的即可。」 「没问题,包在老婆子身上。 老妇人终于回过神来,欢喜得满口应允。 可不知怎地,在转身回灶房前,她忍不住多望了谈珠玉一眼,笑得好不诡异暧昧。 谈球玉却是从头至尾只是微微笑,没有插话。 他瞥了瞥她,神情似乎有些赞许之色,随即缓缓落座。 「这里很静,」她终于开口,眼底荡漾着一丝温柔。「很舒服,不太像一般的饭馆。」 「这里本就不是普通的饭馆。」 谈珠玉一怔。 「她是我奶娘。」他轻描淡写道。 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好半晌才勉强找回声音,惊异地问:「奶娘?是我想的那种奶娘吗?自小把爷奶大的奶娘吗?」 他脸上一闪而逝的是羞赧吗? 好像他从未想过,把自己置于此种尴尬的境地里。 「咳。」商岐凤别过头去,清了清喉咙,像是恼羞成怒地道:「不然还有什么?」 他带她来见他的奶娘? 谈珠玉脸庞不知怎地渐渐红了,可是她并不敢深入去想个中原因。 也许什么特殊含意也没有,也许单纯只是为了近,图个方便吧?珠玉低声告诉自己。 他一如往常冷静淡漠,脸上看不出阴晴喜怒,奇怪的是,流转在两人之间的氛围却不见半点紧绷生硬,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宁静和自在。 几乎就像是一对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 不,这么美好的事物从来就不会是真的。 她在心底深深叹息。 「对了,爷,老婆子忘了问,要不要给你们俩煮碗桂圆莲子汤呀?」老大娘突然又冒出来,对着他一个劲儿地笑,笑得他满脸不自在起来。 「煮您的饭去!」商岐凤颧骨微微泛红,懊恼地低咒催赶。 「知道了知道了。」老大娘又朝他眨了眨眼,这才笑咪咪回到灶房。 不知怎地,谈珠玉见这一幕险险笑了出来,总算及时咬唇忍住。 半晌后,满面笑容的大娘快手快脚地端来一碗小米粥,两大碗热腾腾的子孙饽饽,鲜香扑鼻,惹得人腹中馋虫大作。 「沾些上好的镇江醋,我切了些细姜丝给你们润润口。」 「谢大娘。」她很久没有看到如此亲切热情的笑脸,不由得心头一暖。 「只准吃光不许剩下。」老大娘手叉水桶腰,活似个女山寨王。「剩了我要罚钱的。」 「是。」她不禁笑了。 商岐凤静静地看着她和奶娘对话,虽只短短三言两语,他心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自在释然感。 摆放在谈珠玉面前那碗子孙饽饽,一只只小巧剔透,恰恰一口一个,咬下皮薄馅足味鲜,美味得几乎令人把舌头都吞下了。 这阵子以来精神与体力透支的双重疲惫,原本已令她连续数日都失却了胃口,饮茶不觉香,扒饭难下咽,可也许是这饽饽着实太鲜美,她竟然无法停筷,直到肚子确实撑得很了,才望着碗底剩余的七、八只小饽饽兴叹。 她抬头,正好接触到他迎来的眸光。 「怎么办?注定要被大娘罚钱了。」她笑道。 商岐凤盯着她,不发一语,突然端过她那只大碗,三两下便将剩下的饽饽夹吃一净。 她那抹腼腆的笑容倏然一呆,傻傻地望着他。 「走吧。」他霍地起身,像是突然有什么急事待办似的抛下银子,转身就走。 谈珠玉无暇再深思,拉起裙摆急急跟上,走了几步才想起,忙回头嚷道:「大娘,玉儿先告辞了。」 「这么快?」老大娘才斟出两碗茶来,闻言讶然。 她歉然一笑,不及再说什么,眼见那宽大背影就要消失在门口,只得匆匆快步跟了上去。 那一夜,他照常出现在蔷薇轩和她对弈双陆。 可三更过后,棋局终了,商岐凤却没有起身的打算。 「夜里黑,待会让若儿提盏灯伺候爷回去可好?」她收妥了双陆祺,转身到红酸枝玲珑架上取过一盏精致的琉璃灯,安入大红蜡烛,亲手点了,绛红色温暖光晕随即透灯而出。 还不及喊守在门外的若儿,她手里的那盏琉璃灯突然被吹熄。 「爷?」谈珠玉奇怪地望着他。 他不知几时己来到她跟前,高大挺拔的体魄在晕黄灯影下,显得更加巍峨如高山巨木,他拿走了她手上那盏灯,置于一旁。 她的心卜通一声,跳得又快又急,渐渐乱了套。 他低下头,黑眸幽然地注视着她,在若明若暗的烛光映照下,仿佛也燃烧跳跃着两簇火焰。她不安地望着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血液在体内突突狂窜着,她的双膝莫名发软,明明他的指尖连碰都还未碰触到她,可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情欲渴望已逐渐蔓延包围了上来。 他修长指尖轻轻描过她弯弯的眉毛,慢慢揉抚过她眉心那一抹长驻的含颦哀愁,然后是她挺秀的鼻粱、那形容丰美娇润的唇瓣。 她宛如着了魔般地定住,小嘴微微开台,却始终发不出任何一个字。 他伸掌托起她细致小巧的脸庞。 谈珠玉鼻头一酸,喉头微微哽住,明明想微笑,眼眶却不争气地湿了。 霜夜幽幽,月色朦胧,静到剩下彼此卜通的心跳声。 「留下来好吗?」她痴痴地仰望着他,终于提起勇气,轻声祈求。 他的回应是缓缓低下头,轻轻地覆上了她的唇瓣。 依稀仿佛间,好似听见了晚风中谁的一声低叹。 这一夜,他终于留了下来。 一夜缱绻,颠鸾倒风。 在极致欢愉中,隐隐约约有一丝怜惜与温柔。 只是金乌乍现,所有的甜蜜美好只能留在昨夜记忆里。 谈珠玉乌黑长发披散在雪白绣枕上,雪肌上犹布着深深浅浅羞人的吻痕,她面向里间,背对着身后的男人。默默聆听着他起身、下床、着衣的轻微窸窣声,听着他推开门,步伐缓缓由近至远地离去。 她的身体依然炽热敏感得可耻,心跳得太急、太澎湃…… 「谈珠玉,你究竟在期待些什么?」她问着自己。 不,除了她的复仇大计外,其余的一切,包括他在内,对她完全不具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那为何经过昨夜之后,她竟会对他的背影如此恋恋不舍? 她怔忡地望着红檀眠床上方的绸缎顶帐,发呆了好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 第十三章 「主子!主子你起身了吗?」若儿在门外唤着,语气有一丝焦急。 「怎么了?」她挥去那令人厌恶的脆弱感,忙坐起身来,薄被裹着赤裸雪肌,很快下床到屏风后更衣。」瞧你急的……」 「出大事了!」若儿听起来像是快哭了。 谈珠玉悚然一惊。 好不容易向商岐凤争取到,由她全权处置安排这一单本季最大宗的钜额买卖,整整一百五十艘船的上好真丝,货主乃是中原第一大丝绸厂「祖记」,总价值四百六十万两银子。 须抢在二十日内走水路经陆路到达丝厂,否则在湿气累重之下,那批珍罕脆弱的上好真丝极易因受潮而迅速腐坏,届时品质势必大受影响。 因此,此番运输起价虽不菲,责任却更是重大,步步闪失不得。 她在决定抢下这桩任务前,已筹划计算过无数次,最后确定计画严密妥当、万无一失,达才向商岐凤包揽下此事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负责押船的十五名掌柜和数百船夫连人带船货全被扣在海关衙口,因为其中五船的真丝不知几时遭人掉了包,竟换成了私盐,而走私贩卖私盐却是犯了国禁! 轻则货物皆尽没收,人员全数打入大牢待秋决,两边买卖东家连坐赔偿钜金,并且立刻摘下店号招牌,有生之年不得再经商交易。 重则查封抄家、株连九族。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谈珠玉急急赶到海衙,脸色惨白若纸,虽然努力想镇定、冷静下来,赶紧设法止血、减少损失,避免让伤害扩大。 但是海衙那儿居然对她亲自奉上的十万两银票视若无睹,还一副公正无私,铁面无情地严词勒令凤徽号立刻交出主谋首犯,并且等候朝廷重惩发落! 她奔波了整整一日,极力动用一切可用人脉、资源,可就连铁叔这个邻州的老总兵、老同僚出面官说也被打了回票。 事已至此,宛如天柱断倾,再也无力可回天。 谈珠玉颓然地跌坐在书房里,脸色苍白如死,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 无止境的黑暗和绝望逐渐朝她围拢倾轧压迫了下来。 ——遭人陷害了。 定是有人内神通外鬼,这才能将一百五十艘船其中的五艘掉包挟带,那人并且还暗地通知海衙进行搜查,若非如此,海衙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扣凤徽号的船?又岂有通天本领确定是哪五艘船载了私盐,且一举查获? 这个包藏祸心的混帐究竟是谁?究竟是谁要致凤徽号——不,是致她于死地? 谈珠玉脸色煞白,浑身冰冷战栗。 她有负他的重托,将这笔最重要的大生意彻底搞砸了,他会怎么想她?他往后还怎么信任她? 谈珠玉,你怎么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主子,凤爷……命你立刻到议事堂去。」若儿无助地绞拧着衣角,难过地看着她。 谈珠玉扶着桌沿撑起了双脚,心中一片冰凉。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出奇冷静平稳。 到了议事堂之后,众人幸灾乐祸的眼神,商岐凤盛怒铁青的脸色—— 啪! 谈珠玉脸颊炸起烧辣辣剧痛感,他大掌重重一捆,几乎令她踉跪跌倒在地。 「这样的错误,」他字字冷厉如箭,「不准再有第二次!」 「贱妾明白。」 疼痛的不仅仅是双颊,还有喉头那口硬忍住的浓浓血腥和悲愤。 一切的一切,犹如恶梦与残影相叠,过去和现在交错。 这些年来,她苦苦奋战,忍辱求生,努力不让命运无情的大浪一次又一次将她打沉下去,她还没有复仇成功,还没有夺回原属于她的所有,她绝不允许自己倒下! 只是这一次,她旺盛的斗志几乎全被击溃了。 白天烧入骨髓的痛苦,在夜晚惊醒之后,夹带着过去的血和泪,继续不断不断地啃噬起她。 当年……恶梦残影再度浮现…… 那夜,下了场寒恻恻的秋雨,哗啦啦地扰得人恁般心烦。 十四岁的谈珠玉乌黑发丝上别着蕊小白花,清丽依旧,只是往日笑吟吟的眼神被浓郁得化不开的忧伤取代,瓜子脸上常带着一丝令人心酸的茫然无措。 原本是个备受双亲宠爱的小女孩,经过父亲病亡的打击,一夜之间像是白白长了好几岁。 「虎姑婆拍着门,哑着声音喊:‘开开门哪,我是你们的姑婆,我来看你们来了,快把门开开哪!’」她搂着妹妹,翻着童本儿,一字一字地念。 「不能开!不能开!」囡囡又害怕又爱听,胖胖小手紧紧捂着双耳,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紧盯着姊姊。「然后呢?然后呢?他们开了吗?」 「开了。」 囡囡抽了口气。「丸荡了。」 「是完蛋了。」她想笑又忍住,「要是囡囡,可开不开门呢?」 「不要开!不要开!」囡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囡囡真聪明。」她一笑,突然听到外头一阵扰攘。 还来不及反应,砰地一声巨响,紧闭的门扇猛然被踹开。 「虎姑婆来了!」囡囡吓得尖叫起来,急急躲进她怀里。 「囡园别怕,没有虎姑婆。」她抬眼怒视那不知哪儿来的莽撞之人,却没想到双臂一阵剧烈痛楚,她和怀里的囡囡都被来人凶狠粗鲁地往外拖去。 她又惊又怒又害怕。「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 「好痛——姊姊——我要姊姊——」囡囡吓得哇哇大哭。 「把妹妹还给我!你们这些坏人——」谈珠玉拚命想要把囡囡抢回来,却同样被抓扯了出去。「菊姊姊救命啊——」 祠堂烧红了满屋烛火,亮闪闪地照出了一室黑压压的人。 堂上脸色凝重坐着的是平日笑得弥勒佛似的大伯,和高瘦仙风道骨似的二伯,凶霸霸的四叔却一反火爆性子,沉默愠怒地直直盯着跪在祖宗牌位前的美丽瘦弱的女子。 为什么娘会跪在那儿? 谈珠玉吓住了,想哭又憋着不敢哭,她和囡囡都被粗手粗脚的大房仆人抓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令人害怕又不解的一切。 「三弟妹,出了这么大的丑事,当着孩子的面,难道你还不悔悟认错?」烛影在谈家大爷的胖脸上冥闪着,「可怜我三弟尸骨未寒,你怎么对得起他?」 「大伯明察……弟妹从未有负先夫……」香氏匍匐在地,泣血悲啼。 「人证物证俱在,岂容你抵赖?」谈二爷怒斥,脸色涨得老红。 「二、二伯……别骂我娘……」谈珠玉怕得发抖,还是鼓起勇气乞求,「我娘是好人,你、你们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小孩插什么嘴?」谈二爷怒目暴瞪。 「二伯!」香氏悲伤地喊,美眸里泪光闪闪。「请别吓着孩子!」美丽 「老二,罢了,孩子何辜呢?」谈大爷心情沉痛地叹了口气,「三弟妹,若你肯认罪,为了谈家声誉,我们好歹还能成全你到庵院落发当姑子,好生忏悔己孽。」 「大伯,女子贞节岂容污蔑?」香氏把下唇咬出了血,心一横,昂首反抗,「香氏自问从未愧对先夫,更无辱没谈家,又有何罪愆可言?」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人证,就让她心服口服,死得明白些!」 一个窈窕身形自阴影中走出来,恭敬地在谈大爷面前跪下。 第十四章 「秋菊?!」香氏呆了。 「小姐,」秋菊恢复陪嫁前对她的称呼,泪汪汪道:「你和方秀才的事儿,东窗事发了。」 「什么东窗事发?你胡说什么?」香氏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你都知道些什么,尽管照实说。」谈大爷目光锐利地盯着秋菊。 秋菊故作无奈瞥了香氏一眼,「回大爷,三爷故世后,夫人日日以泪洗面,方秀才是三爷故友,前来探访,万万没想到就这么日久生情——」 「秋菊……你、你为什么要诬陷我?」香氏脸色惨白若纸,浑身发颤,这才隐约察觉自己逐步落入了一个精心策画的陷阱。 为什么? 都是小姐毁了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让她毫无机会被三爷收房,只能当个任人呼喝差遣的低贱丫头。秋菊瞪视着香氏,嘴角浮起扭曲的笑容。 小姐呀小姐,你万万没料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 「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谈大爷暴喝,「来人,行家法!」 「不——」香氏凄厉地哀喊,「我没有——」 几名手持水火棍的奴仆狠狠地痛打下去,雨点般的棍子发出砰砰沉重碎击骨头的声响,香氏痛喊哀号,白色丧服迅速被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了。 几个心肠软的亲戚和下人不禁别过头去,不忍卒睹。 「大伯不要!」谈珠玉大哭着急急跪爬到大伯脚前,拚命磕头恳求。「弄错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我娘是好人,不要再打了,大伯求求您……」 「没你小孩儿的事!」谈大爷硬着心肠,铁青着脸,抬手将她拽到一边去。 「大伯,您平常是最疼珠玉的,求求您不要再打了,再下去我娘会死的……」谈珠玉泪流满面,又爬了回来紧紧抱住大伯的腿。 「她咎由自取,死有余辜!」谈大爷又扯开了她,低咆道:「一边去!还是大伯的话你也不听了?」 「大伯,求求你,求求你……」她伏在地上猛磕着头,额头登时红肿了起来。 「给我往死里打!」谈大爷无情地命令。 「不——」她登时魂飞魄散。 「不要打我娘!」一个稚嫩娃娃声尖叫响起。 众人还不及反应过来,但见六岁的囡囡不知几时挣脱了奴仆钳制,冲向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娘亲,双手抱住娘—— 乱棍无眼,奴仆要煞住势子已经太晚,木棍重重砸中了那小小的身子,囡囡瞬间头破血流,宛如破碎娃娃般软软瘫趴在娘亲身上。 「囡囡——娘——」谈珠玉凄厉大叫,发了疯般扑抓过去。「凶手!你们是凶手——」 「这丫头疯了,快拉下去!」谈大爷措手不及,大叫一声,「啊——你这贱丫头竟敢咬我?」 谈珠玉死死地咬住了他,还来不及感到报复的快意,便被重重地甩撞到一旁梁柱。 她后脑勺猛地炸开一阵致命剧痛,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当谈珠玉再度醒来,人在柴房,心却已坠炼狱。 因为娘死了,囡囡不见了,她从谈家三房的千金小姐,变成了人人欺负喊打的小老鼠。 以前见了她总满面堆欢的人们全换了一副嘴脸,知道大爷不待见她,知道她娘闹了天大的丑事,便迫不及待地将她往泥泞里踩。 被打被使唤被欺负是家常便饭,谈珠玉总是遍体鳞伤地躲在墙角偷哭,她甚至不敢向胡嫂子求救,为的是上回好心的胡嫂子护了她,反被管家大娘重重责打了十棍子。 所以她只能躲着哭,哭完了后慌忙擦掉眼泪,继续低着头去劈更多的柴,洗更多的衣裳,还有帮着端饭菜点心到主子屋里。 这天晌午,她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盅人参鸡汤送到大伯……不,大爷新纳的四姨太屋里去。 「我……呃,婢子送鸡汤来了。」谈珠玉紧紧张张地敲门。 「进来。」 「是。」她低着头,慢慢推开房门跨进去。 「没用的东西,怎么现在才送来?」一个熟悉却恶毒的女声劈头而来。 「……菊姊姊?!」她望着面前打扮得娇媚的女子,登时傻了。 「放肆!我是大爷的四姨太,就是你的主子,名字岂是你这贱婢喊得的?」秋菊重重捆了她一巴掌。 鸡汤摔碎一地,她左颊火辣辣烧痛,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 「大爷对你这个犯上弑亲的贱婢恨得紧,若不是姑奶奶我求情,赏你口饭吃,你早在牢里烂死了。」秋菊哼了声,「还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吗?笑死人了!」 最初的震惊和茫然如潮水般卷退,神智逐渐回笼,谈珠玉红了眼,死死地瞪着眼前像毒蛇般噬咬了母亲的叛徒。 「是你害死了我娘。」字字自齿缝迸出。 秋菊一凛,随即耻笑,「笑话!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你娘姘了奸夫,被家法乱棍打死,给扔到乱葬岗喂了狗去。谁害她的?谁教她不守妇道,张开大腿去姘男人?」 「住口!不准你污辱我娘!」她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再也抑制不住地疯狂扑上去揪打秋菊。 那股同归于尽的疯狂蛮力骇得秋菊踉跄后退,惊恐地大喊:「来人,快来人哪——」 奴仆们闻声冲了进来,见状,毫不留情地对着纤弱却狂性大发的谈珠玉一阵拳打脚踢。 「给我重重的打,但别打死了她,我要她活着,好好尝尝当人家奴才的滋味!」秋菊一阵尖笑。 【第六章】 两年后 冬夜寒气如刀。 挑着沉重的水桶,仅穿破袄的谈珠玉瑟瑟发抖着,却仍旧咬牙一步一步地将水桶自井边挑回厨房倒满瓦缸。 僵硬十指布满了红肿淤紫的冻疮,往往破了也没能上药,任由黑血黏在指上,只能在深夜终于得已歇息的时候,颤抖着将手浸入温水之中,那千刀万剐般的剧痛每每令她眼前发黑,得使尽力气才能咬住那哀号的冲动。 生不如死。 可她不能死,也不能逃,因为她还没打听到囡囡的下落,她不能逃走。 谈珠玉冻得面白唇青,将最后一桶水倒进水缸里,指头已经冻得毫无知觉,艰困地扶着水缸,双脚虚软她滑落跌坐了下来。 她曲膝紧紧环抱着自己,疲惫得把头埋在发臭破袄里,好半天后,才发觉自己哭了。 「囡囡……你到底在哪里?」 外头雪花纷纷飘落,触地无声,也因为如此,出现在厨房门外,那阵试图放缓的脚步声听在她耳里,依旧清晰骇人。 她警觉地抬起头,泪雾未干的美丽眸子布满尖锐刺人的冰冷。 来人怔住,呐呐了半晌才找回声音,「对不起,我……吓着你了?」 阿牛哥?!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她清艳小脸上的严峻防备之色依然未减,不发一语地盯着他。 阿牛哥是个憨厚的小伙子,自小就跟着他娘胡嫂子在谈家帮工,并且亲眼看见自家大小姐从一个美丽天真爱笑的女孩儿,遭逢巨变,沦落成一名饱受主子和下人欺凌的奴婢,做的是最苦的活儿,吃的是最冷最馊的剩饭。 他实在很难过。 所以他总忍不住暗中找机会帮她的忙,偷偷帮她劈完堆积如小山的木柴,虽说大小姐并不领情,可他也只求自己心里好过。 谈珠玉慢慢地撑着水缸站起来,冷着脸就要出去。 第十五章 「等、等一下。」他急声道。 她脚步停顿,眼底戒慎之色更深。 「这个……你留着吃。」他笨手笨脚地从怀里掏出纸包,飞快地塞给了她,然后怕是她会扔还似的,紧张笨拙地退出厨门外,匆匆奔入夜色里。 谈珠玉低下头,打开了那暖暖的、犹残留着他体温的桑皮纸包。 里头是两颗雪白包子,泛着暖暖面香味,像一记重拳击中了她的鼻梁。 又酸又热又痛的滋味迅速在眼眶鼻端弥漫扩散开来,该死的泪水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的胸口。 她是谈珠玉,徽州富商谈三爷的大千金,为什么她会沦落到需要一个下人偷拿包子给她吃? 鼻头酸酸的,心口痛痛的,眼眶热热的,可是谈珠玉还是迫不及待将那两只包子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嚼吃的动作没停顿过,扑簌簌往下掉的泪水也没停过。 自那日之后,她在园子里遇见阿牛哥时,已不再满怀戒慎地绕开路。 但她仍然低着头快步经过他,不敢抬头接触他充满同情的目光。 可命运没有因此就稍稍善待她,数日后,她又因小小细故被秋菊用藤条打得遍体鳞伤,几乎动弹不得。 当天晚上,阿牛哥在她睡的柴房门口放下一小罐跌打损伤膏,什么话也没说,眼里泛着泪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她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鼻头酸楚,好半晌后才弯下腰拾起那罐药膏。 掩上门,她就着油灯昏暗的微光,咬着牙慢慢褪下袄子,露出了仅着粗布肚兜的雪白肌肤,开始为自己上药。 就在此时,砰地一声,门猛然被人推开。 「什么人?」她迅速拢紧袄子遮胸。 「好妹妹,是我呀。」不请自入的男人涎着脸笑,昏黄幽暗的灯光也掩饰不了那张长年受酒色摧残得腊黄的面孔。「好哥哥看你来了。」 谈珠玉浑身寒毛警觉地竖了起来,指尖颤抖着飞快将袄子穿好,后退。 「大少爷,已、已经很晚了。」她力图镇定,「上房的边门就要落锁了。」 「小堂妹,真真可怜见的。」他置若罔闻,色迷迷地走近,就要来拉她的手。「听说你挨打了,来来来,伤在哪儿?让哥哥帮你揉揉。」 两年来,她已被种种灾厄磨难训练出了野地动物的求生本能,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落入他手里! 可是窄陋的柴房根本没处可躲,也无处可逃,兽性大发的堂兄一下子便抓住了她。 「放开我!你、你要做什么?」她死命猛踢挣扎,惊恐又害怕。 堂兄猴急地将她压在身下,一手急急要解开裤带,嘴里乱七八糟嚷着:「好堂妹,我知道你留在这儿就是为了我,你也喜欢我的对不对?来来来,先给香个嘴儿,哥哥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放开我!」她拚死抵抗,「我留在这里是为了找囡囡,才不是为了你这个禽兽——」 「你这婊子敢骂我?」他恼羞成怨。「什么囡囡烂烂的,那个小鬼早死透了——那夜在祠堂,你不都亲眼瞧见了?」 谈珠玉如遭雷殛,双耳嗡嗡然,脸上血色顿时抽得一干二净。 囡囡……死了? 死掉了。 震惊和悲恸冰冻了她的心脏、意识和四肢百骸。 她像块破布般任凭压在身上的禽兽上下其手,直到他急急褪下裤子,撩起她的裙摆就要顶入,谈珠玉猛然惊醒过来。 囡囡已经死了,那么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想也不想她张嘴狠狠咬下他的颊肉,在堂兄惨号哀叫之际,抓过一只腌菜用的瓦罐重重砸破了他的头! 他脑门儿登时开花,应声而倒。 她连夜逃出了谈家。 谈家怒气冲天地报官要捉拿她,还派出了打手四处搜寻她的下落,扬言要把她这该杀千刀的贱人拖回去零剁碎剐! 她在城外的乱葬岗躲了三天三夜,白天藏在坟堆后头,晚上蜷在墓碑边睡。 夜里鬼火碧惨惨地飘浮着,野狗嚎叫着,冷风飕飕地刮过耳边,冬夜寒霜露水冻得她瑟瑟发抖。 她很害怕。但是跟鬼比起来,她更怕的是人。 鬼从来没有害过她,可是她遇过的每个人几乎都曾经伤害过她。 第四天的深夜,谈珠玉一路躲躲藏藏地摸进城里,全身脏兮兮得像个乞儿,憔悴饥饿又疲惫地敲了一间破旧老屋的门。 她犹如惊弓之鸟,不忘警戒地环顾着四周寂静黑夜。 门开启,阿牛哥惊愕地看着她。 「我好饿……」她苍白虚弱如鬼,然而凄惨落魄的处境却丝毫毁损不了她惊人的美丽。「请你给我一碗饭吃。」 「大小姐……」阿牛哥局促不安,难掩心痛。 「我会报答你的。」她直视着他的双眼,小手拉过他的大手,轻轻地放在自己柔软初鼓的胸前…… 隔日,睡在地上的阿牛哥醒来后,却发现床上已空荡荡无人。 她走了。 商岐凤在大厅那一记掌掴过后,这一夜,竟漫长如一生。 回首前尘旧事,血与泪,痛与悲,她似乎永远无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恶运与苦难。 而天,终究还是亮了。 酸涩的双眼望向逐渐攀窗越户而来的明亮曙光,她却觉得前方依旧一片昏晦黑暗无望。 唯有手里握着的玉瓶,隐约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希望。 她还能对他抱有任何奢求和祈望吗? 谈珠玉深深地吸着气,慢慢地束好了银缕带,慢慢地套上了绣着流云的月牙色外袍,慢慢地抬头挺胸,推开门跨了出去。 她是谈珠玉,谈三爷的掌上明珠,那个永不言败的谈珠玉。 一路上,若儿满眼担心,却只能默默跟随在她身后,跟着她穿越花廊曲巷,经过奴仆们奇异又窥探的眼神。 她脸庞虽浮肿青紫得难看,腰依然傲然挺直,眼神依然坚定明亮,依然美得令人无法逼视。 唯有谈珠玉自知,她的心颤抖如风中秋叶。 只是当她走进往日辖帐的书房,赫然发觉一脸冷漠的商岐凤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自今日起,生意上的事用不着你插手了。」商岐凤低头审阅着,连看也未看她一眼。 脑际轰地一声,谈珠玉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为什么?」她历经千辛万苦才勉强挤出这三个字,「难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他终于抬眼望向她,眼神深沉而冰冷。 她心一痛,喑哑低语:「是,贱妾知道为什么。」 因为她的疏失,令凤徽号遭遇巨大损失,商誉严重受创,他如何愿意再信任她? 「我会负起所有的责任。」她目光坚定地迎视着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纵然亡羊补牢,贱妾也绝不让凤徽号因我蒙羞。」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良久。 「滚。」 她身子一颤,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没有再说任何一个字,只是慢慢转过身去,她移动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出了书房。 眼前尽是茫茫,背后俱是绝望…… 她不知道她这一生,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这些年来,自己脚底岌岌可危踩着的这一片悬崖,已逐渐支离破碎。 第十六章 脸颊仍肿胀淤青得可怕的谈珠玉游魂般,步履麻木地走过了园子,一想起往后在每个绝望冰冷的日出日落,仍然得见到外面的人,见到任何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恶意脸庞,她就有种胃寒翻腾欲呕的痛苦感。 她想要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暗暗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渐渐朽化成石,风吹过,就能破碎成千千万万粉末,灰飞烟灭。 她不想再面对任何人,面对任何事,她只想死—— 爹,娘,囡囡,为什么要活下来会这么地难、这么地痛苦? 细瘦的指尖止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轻轻搭在腰带上。 只要回到屋里,将这条腰带解下来,然后甩到梁上,慢慢打成一个圈套…… 谈大、谈二、谈四的面孔一一闪现眼前! 「不!」她死命咬住唇瓣,借那传来的椎心剧痛震醒自己。「大仇未报,禽兽未亡,我怎么能死?我不能死!」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继续和命运搏斗下去。 谈珠玉强迫自己一步步走下去,拾阶过了曲桥,走过开满萘蘼花的绿墙,若儿不敢惊动她,远远地亦步亦趋,忠心跟随。 直到她纤弱孤寂的身影一晃,陡然坠落—— 「主子!」若儿惨然大叫,拔腿狂奔过去。 巨宅豪邸深似海,远在另一头的商岐凤浑然不觉,在亲自看过和「祖记」所签合同和来往帐目细节后,沉思了片刻,随即扬声:「备轿!」 藏青色大轿缓缓入了朱门大开,宛若巨兽张口的静王府。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静王笑了。 商岐凤漠然地负着手,缓缓回过头来,眸光深沉复杂。 「商东家,你是大忙人,该不是专程来找本王喝一杯的吧?」 「商某想请静王帮一个忙。」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 「哦,什么样的忙?」静王满眼兴味地盯着他,「话说回来,以商东家雄财巨势,怎会有需要本王相帮之事?」 他嘴角微微一牵动,不知是自嘲抑或是讽刺,「王爷言重了。商某不过一介商人。」 「商东家太客气了,」静王笑吟吟的,「但不知是何事,竟有本王面子大过商东家的时候?」 「五船私盐。」商岐凤开门见山,也无多做解释,只是三言两语道明来龙去脉。 「事涉私盐?」静王沉吟起来,「这就麻烦了,事干国体禁例,商东家,你从不是如此大意不智之人啊!」 商岐凤没有为自己辩驳,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静王。 「罢了罢了,既然是商东家的面子,那本王少不得就滥用一回特权,替商东家讨还了那押着的一百四十五船丝货,至于那五船私盐就充公便是。」静王一拍胸膛,十分豪爽应允。「再让你手下那名主导此事的大掌柜主动投案,由他一人出面承担辖货不周,致混私盐之责,即可大功告成。」 「不。」他脸色一沉。 静王的笑容瞬间一僵,「本王向来不违国家纲纪,今日已是破例一回,商东家切莫自误。」 「商某是东家,咎责在我。」商岐凤坚决地道,「请王爷高抬贵手,不追究他人。」 「本王不明白,难道商东家愿意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掌柜,自领重罪?」静王皱起了盾头。 「对。」他冷冷承认,毫不犹豫。 静王高高挑起了剑眉,难以置信,半晌后,突然又笑了。 「既然如此,请恕本王直言,这个忙,本王不愿帮!」 他一震。「王爷?」 「你自愿出面承揽此罪,凤徽号群龙无首,日后形同瓦解,可想而知。本王向来不爱看人做傻事,自寻死路,尤其是像商东家这样的聪明人。」他摆了摆手,「眼不见为净,本王是绝不做帮凶的,简直半点好处也无。」 商岐凤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逐渐恢复镇定。「王爷的意思,商某明白了。」 「是吗?」静王嘴角往上一扬,「当真明白?」 「只要王爷能鼎力相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他锐利目光紧紧盯着对方,「凤徽号接受皇家插旗持股三分。」 「这提议还不错,不过商东家何不索性大方些?」静王又笑了,这次笑得好不老奸巨猾,愉快满足。「皇家持的这三分股,不如就做干股之论,如何?」 不出一分一毫银钱即可无偿取得持股利润,好大的口气,好狠的出手,趁火打劫,便硬生生咬下了凤徽号好大的一块肥肉。 商岐凤脸色阴沉得可怕。 静王自然知道「逼虎伤人」是为大忌,心中倒也深为忌惮,万一迫得商岐凤一怒之下剑走偏锋,联合江湖势力大举反起,那才真教两败俱伤。 「这样吧,本王做个保人,这三分干股皇家绝不白要了商东家的,」静王口气一忽儿硬一忽儿软,满面笑意亲切。「往后有皇家做凤徽号的靠山,无论南来北往,毋须通关派令,关税只收一半,且畅行天下绝无阻拦,好不?」 商岐凤严峻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丝。 他心知肚明,皇家对凤徽号早已生染指分利之意,此番虽是有人捣鬼,却也由皇家暗中首允能成事。 否则没有最高上级默许,纵然收到密报,谁人敢真正上船抄货? 「王爷既愿做这个担保,商某自然从善如流,」他陡然一笑,静王没来由寒毛微竖。「那么待明日商某拟妥合同,还请静王亲自落款打契,并盖皇家御宝小印为信,王爷以为如何?」 果然是个最最精明厉害的奸商。 静王又是恨得牙痒痒,又不由得油然生敬。 有他亲手「画押」,有皇家御宝金印,皆是有凭有据,将来就算想赖帐也不行了。 「好,君子之约——」静王豁然昂首。 「一言九鼎。」他掷地有声。 果真是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 谈珠玉,看你给我惹了多大的祸! 商岐凤脸色深沉阴郁得可怕。 直待回府,管家禀报,商岐凤才得知谈珠玉晕厥一事。 「命大夫来看看也就是了,这种小事何须来报?」他面无表情道。 「回爷的话,大夫已来诊过。」管家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硬着头皮禀知,「说是玉姑娘已有了一个半月的身孕。」 「你说什么?」他大大一震。 「老奴该死、老奴该死……」管家脸色瞬间惊得惨白,急急伏倒在地,重重磕头。 因爷下过命令,府中各房姬妾侍夜过后,都要喝一碗禁绝得孕的汤药,玉姑娘那儿自然也得照规矩行事。只是玉姑娘一开始就不得宠,后来更形同打入冷宫,底下人见状便懒待熬那碗形同虚设的避孕汤。 之后,没料想玉姑娘却又一夕翻身,一跃成为了爷的得力助手,不知为何,爷倒也不再在蔷薇轩留寝。 与此同时,其他房里的主子们因嫉妒争宠又闹得凶,成日不是打奴骂婢,就是变着法子,一下子要裁制新罗衣,一下子又要打金银首饰,搅得他这个老管家晕头转向,结果百密一疏,这才…… 「爷,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粗心疏忽了。」管家颤抖着声,差点涕泪纵横地将前因后果尽禀分明。 听完之后,商岐凤脸庞阴沉不定,陷入沉默。「她现下在何处?」 「回爷,玉姑娘在蔷薇轩,人已经醒了。」 他冷冷盯视了老管家一眼,老管家吓得腿都瘫了。 第十七章 「你,罚俸半年,自去二门领受十棍子!」 「是、是……谢爷轻罚,老奴下次决计不敢再犯了。 半躺在柔软锦褥上,谈珠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而且做的还是前所未有的美梦。 她不敢乱动,甚至连稍稍大口喘气也害怕惊醒这个美好的、晕陶陶的梦境。 我怀孕了。 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山穷水尽,再无翻身之日,却没料想,此时此刻,她腹中竟有了商岐凤的骨肉! 她有了他的孩子,有了商家的嫡亲血脉,她再度站稳了脚步,掌控了局势。 顾不得虚弱晕眩感依旧,她紧紧地捂住了腹间,再也难掩狂喜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好开心,好痛快,却未察觉自己眼眶湿了。「有了这孩子,母凭子贵,又何愁大事不成?」 上苍总算待她不薄……不,上苍总算尚存一丝良知,不致教她一身血海深仇无处讨还,只能含恨而终。 她又有了活路,那些禽兽就注定该走上死路了。 「主子,婢子亲手炖了盅鸡汤。」若儿小心翼翼地捧着热腾腾鸡汤,却是满面笑容,「你多喝点,从现在起得好好补一补身子,把肚里的小少爷养得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傻丫头,灶房里厨娘多得是,哪还需要你亲自下厨做汤?」她眼底藏不住满溢的喜悦和感动。 若儿警戒地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了声道:「主子,往后你入口的汤饭粥菜都由奴婢亲手打理才好,这府里有心眼的人多,嫉妒你得孕的将会更多,咱们不得不谨慎些。无论如何,你和肚子里的宝宝万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谈珠玉悚然一惊,晕晕然的喜悦感瞬间消散了大半,随即镇定了下来。 「我竟一时疏漏了……」她一颔首,眼眶微微发热。「好丫头,幸亏你提醒。」 「主子平素待奴婢的一片心,奴婢若还不知感恩图报,岂不是连禽兽也不如了?」若儿眼睛也红红的,小小声道:「若不是主子的恩德,婢子一家老小现今哪能有盘茶馆生意可供温饱?」 谈珠玉眼神一黯,低声喃喃:「世上忘恩负情的人何其太多,你我主仆如今唇齿相依,尚能真心相待,也算是难得了。」 在这之前,多年来她唯一能相信的人,也就只有自己。 「主子,你宽心吧,现下你有了宝宝,往后凤爷待你一定会另眼相待,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扶持你坐上正位了。」若儿光想像,就忍不住替她欢喜。 谈珠玉下意识抚摸着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心头一阵暖流通过。 宝宝。 她甩了甩头,挥去脆弱的情愫,很快恢复理智。「不,爷并非是个感情冲动的人,对这孩子,他或者会另眼相看,可这正房主母之位,不到最后,还不知鹿死谁手,一切都言之过早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注定将会是商府庞大权势财富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谈珠玉握紧拳头,双眸灼灼发光。 【第七章】 当天晚上恰逢十五,是每个月各房娇姬美妾齐聚,陪同商岐凤「团圆」齐用晚饭的日子。 身着绛红衫子,外罩月牙色绣花比甲背心,谈珠玉并没有因有孕而骄嚣夸耀,依然淡扫娥眉,唇点嫣红,长长黑发松松绾就,以一串小小晶莹米珠穿就的蝴蝶花绾住,隐约露出雪白玉颈。 嘴角噙着一丝神秘喜悦的微笑,她缓缓落座,勉强自己克制住渴望投向他的眸光。 他知道了吗?这样天大的喜事,管家岂敢瞒他? 只怕这通府上下、大大小小也知道了。 皱然低垂眼儿,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众姬妾充满妒恨愤慨的恶毒眼神。 他呢?他很高兴吗? 再镇定老练,谈珠玉依旧忍不住心下惴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可是商岐凤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举箸夹起了一片玉芹入口,缓缓吃将起来。 她握住筷子的手指有些颤抖,不知怎地,鼻头不争气地一阵酸楚。 已有姬妾嗤地笑了一声,伴随而来的是交头接耳的窃笑。 谈珠玉头低低,死死咬住下唇,倔强地极力想眨掉眼前突然弥漫上来的泪雾。 满桌菜肴丰盛宛若皇膳,她却一丝食欲也无。 不,不能认输,情势越是不明朗,越是对她不利,她越要沉得住气,绝对不能上了她们的恶当! 只是初初有孕的谈珠玉闻到一些油腻鱼腥气味,胃陡然翻腾搅弄了起来,原想忍到宴席终了,冷静从容离去的她,怎么憋也憋抑不住那突如其来的恶心。 「呕……」她喉头酸水苦涩直溢,小手紧紧捂住。 筷碟交碰的声响瞬间静止,席上气氛登时僵硬沉滞得诡异。 谈珠玉双颊羞窘得红如霞火,腰杆却挺得越发傲直,眼神森冷强硬。没有任何人可以借机羞辱她。 「管家说,你有孕了。」商岐凤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浑厚。 她心头紧紧揪着,虽然告诫过自己千千万万次,仍旧情不自禁地望向他,眼带盼望。 「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冷冷地道。 谈珠玉满眼的渴盼还未消褪,还未能反应过来,直到四周恶意快活的讪笑声哄堂而起,她终于听懂了他的话,脸上瞬间褪色惨白若死! 来得真不是时候?来得真不是时候? 可那、那是他的孩子…… 她不能置信地瞪着他,脑中一片空白,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她不再记得自己的声音,不再记得自己该呼吸,甚至不再记得自己还有心跳。 然后,商岐凤起身离席了。 然后,周围那些勉强压抑下好半天的恶毒讽刺、取笑诅咒,顿时炸了锅般迫不及待地扑咬过来—— 「哈哈!你这贱人也有今日?」 「老天有眼,你应有此报,还以为比我们姊妹高明厉害到哪里去?嗤,就算肚里怀的是龙种也当不成太子,爷怎么可能让你这烂污女人怀上商家高贵的血脉?」 「爷都发话了,但凡有点羞耻心都应该自行了断,要不要姊姊我介绍你到我娘家药铺提几帖红花,浓浓地熬上一碗灌下去,就算有十个胎也打下来了!嘿嘿嘿……」 「你闯下那么大的祸,怎还会以为爷愿意让你养下他的孩子?真不知你是真笨还是假精明?」 谈珠玉一动也不动,脸上毫无血色,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呆若泥塑雕偶。 「爷不会要这个孩子的。」桃花笑得好美好艳好阴森,狠狠捅上最后一刀,「我敢跟你打赌,最迟明日,爷就会让人送打胎药到蔷薇轩去的。」 谈珠玉陡然一震,终于自麻痹的痛楚中渐渐回过神来,涣散的目光再度恢复明亮锐利冰冷如刃。 不知怎地,幸灾乐祸痛加围剿的众姬妾突然个个悄然没了声息,寒毛直竖。 唯有桃花,以气焰高张的胜利之姿斜睨着她。 「至少,我怀了。」谈珠玉嘴角扬了起来,「而你们呢?恐怕连打胎的机会也未曾有过吧?嗯?」 众姬被戳中死穴,登时脸色大变,灰败如土,其中尤以桃花更甚。 但,众人心中对她的恨意也更深了。 谈珠玉何尝不明白? 斗是死,退也是死,她从来就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也唯有从血海里,才能杀出一条生路! 第十八章 所以,为了保护她肚里将来的保障,她拚命武装起自己,当夜不寐,竭尽脑力试图想出一条能留住肚里胎儿的计策。 可苦苦思索,她心底的恐慌却越滚越巨大。 说到底,到最后商岐凤若强要命人逼她濯下红花,她就算死命挣扎也决计反抗不了。 「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她惶惶自问。 一寸寸夜色流光消逝,可恨的黎明再度不请自来,在透室而入的阳光下,她容颜极致黯然憔悴。 但是天亮之后,出现在蔷薇轩的并非一帖坠胎红花,而是一名仙风道骨的银发老者。 「老夫姓纪,忝职宫中太医院副首,奉旨一贯随侍静王府。」纪太医微笑开口,「今日特遵凤爷所托,前来为小夫人请诊安胎。」 「安……胎?」她颤抖着嗓音,几以为这是梦。 「是的,安胎。」 谈珠玉高高提着的心终于回到了原处,泪,不知怎地落了下来。 他要这个孩子,他是要这个孩子的。 宛如大石重重抛落池塘,这个消息瞬间冲击得商府上下撼动震荡难抑,一时之间,下人们纷纷竞相走告,抢着要到蔷薇轩大献殷勤、巴结讨好。 其他各院的姬妾们却惊呆了,花容玉貌俱化成如丧考妣,共中几名平时较为受宠的小妾——如桃花、幽兰和海棠,更是大受打击,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桃花怒气填膺,尖叫了起来。 幽兰脸上盛满悲伤哀怨,恨意难平。「男人自古皆是喜新厌旧,你我容貌虽如故,可在爷的心底,我们却己褪了颜色了。」 「她怎能怀爷的孩子?」海棠气苦极了。「平时是我陪爷侍夜多些,真要怀也该由我,怎么能是她?」 「没有喝上避孕汤是意外,可爷竟然同意留下她的孽种……」桃花染着艳红蔻丹的指尖紧紧掐握拳头,咬牙切齿。「万一、万一爷当真对这狐媚子动了心——」 「你是说……爷……爱上了她?」幽兰脸色惨变。 「不会的!」海棠嚷嚷,捂住双耳拒绝相信。「爷绝对不会爱上她的,因为爷从不爱任何人,他对我们都是一视同仁,你们都忘了吗?」 「不管爷心里怎么想的,或者是不是真爱上了她,眼前能确定的是,在我们之中,唯有她被爷允许留下孩子。」桃花冷冰冰道破事实。 而将来这个孩子,就会顺理成章成为商府的继承人。 谈珠玉那个贱人,自然也就能母凭子贵,欺到她们头上来。 可恶! 尽管府里的小后宫暗潮汹涌,可在若儿的全力防堵以及谈珠玉的万般小心戒慎下,日子倒还算平静安然。 流光推进,时序轮转,原本微凉乍暖的春末夏初渐渐被暑热的盛夏取代,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 她已经怀孕三个半月,小腹虽未明显凸出,可已经开始有更多害喜的症状,嗜酸爱困,常常抱着一坛子蜜腌的金枣吃着吃着便睡着了。 两个月来,商岐凤并没有如其他人所想的那样,开始待她万分怜惜疼宠,事实上,他举止并无任何异常与改变,仍旧淡漠沉静,不多言。 他很少到蔷薇轩来,就算来了,也不再留下过夜。 谈珠玉每每想起这个,突然就会变得想哭;情绪敏感纤细爱哭也是害喜十恶不赦症状之一,也是她最想戒掉的陌生习惯。 因为她的疏忽失责,令凤徽号损失甚钜,虽然他将所有帐册尽收了回去,也不让她知晓后来事情究竟怎生处置了结,但是她心底总挂记着这桩悔愧的重大错误。 最重要的是,究竟是谁出卖了凤徽号? 没能揪出这个内贼,她心底始终隐隐不安。 「主子?」若儿快手快脚地缝起小鞋子小袜子,偶一放下针线,恰巧看见她神色郁然。「你要多多好吃好睡,将养身子才是,万万别再操心劳神了。」 「知道了。」谈珠玉回过神来,温婉一笑。 也许是肚里怀着孩子,激发了她细腻柔软的母性,她美丽脸庞上的精明与敏锐,慢慢被温暖柔和的神情取代。 就算面上倔强,可每当她低头轻抚着肚子时,眼底眉梢的怜爱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哎呀,婢子忘了小厨房里的灶上还炖着参汤呢!」若儿啊地一声,急得跳了起来。「主子,你稍等一下,婢子去去就来。」 「不急,当心脚下。」看着若儿急脚猫似地往外冲去,她忍不住笑了,高声叮咛。 若儿一不在,屋里又静得悄无声息,分外听闻得屋外蝉声唧唧,清风习习而来,好一派盛夏悠悠时光。 她望向窗外,这才瞥见在外头浓绿树荫下,有一个高大身影静静伫立。 谈珠玉心头一热,屏住呼吸,痴痴地望着那熟悉挺拔的形影。 他是来看她的吗?可为什么他不进来呢? 难道这个孩子的存在,是他生命中不愿面对的一大困扰,所以才致使他连想跨进她房里的欲望也没有吗? 她黯然神伤地低下了头。 当晚—— 夜里难寐,只要一合上眼,梦境就纷纷扰扰而来。 她梦见了爹娘,梦见了囡囡,还梦见了——他。 朦胧之中,他厌恶的眼神却那般清晰,她情急地伸手想拉住他的衣袖,却被他一把挥开,踉跄跌坐在地。 「我怀的是你的孩子……」梦里的她再也抑不住痛楚委屈的泪意,哽咽饮泣。 「来得真不是时候。」他眼底严厉愤怒之色令她战栗。「我最痛恨人利用我,是你利用了我,得到这个孩子!」 「不……不……」 谈珠玉惊醒过来,心跳又急又快,这才发觉自己满颊的冰凉。 她竟该死的又哭了! 用罢午饭后,谈珠玉独自撑着油桐花伞,挡住灼热阳光,在园子里散步。 她需要自己一个人冷静地想想。 肚里的孩子是她的王牌,无论如何,都是她地位的倚靠和保障。 除此之外,她根本不需要去理会商岐凤在不在乎、爱不爱这个孩子。 一切都是出自利害关系的利益交换。 她现在该好好思考的是,要如何利用这个孩子帮助她在短时间内,将所有被收回的权势一一要回来。 谈珠玉回复昔日自信,她很快下了一个决定,明日就借词身子不适,再央请纪太医向爷言及孕妇心神耗弱不宁,若未多加关怀调息,恐有碍胎儿生养。 她终于笑了——重新掌握局势的感觉真好。 「哟,这位是谁呀?」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响起。「笑得这般开怀,倒似肚里怀的不是孩子,是金子呢!」 谈珠玉戒备地停住了脚步。 娇艳的桃花和清丽的幽兰、海棠手上挽着花篮子,连袂而来。 「桃花姊姊说笑了。」她淡淡地道,并不愿再多做冲突争执。 「唉,事到如今,我们这些怨妇也只能说说笑,聊作自娱自怜罢了。」桃花怨毒的双眼像是要放出飞箭来。「难道这也犯了你的禁?」 幽兰拉住桃花的衣角,「别说了,咱们现在不比人家是香饽饽,万一惹得人家不快,向爷告状可就惨了。」 「这阳光太热毒了,这儿也并非说话之地,请两位姊姊好走。」谈珠玉若无其事地欠身,神色淡然地就要举步离开。 「是呀,也请妹妹好走——」桃花笑得好不灿烂。 第十九章 谈珠玉始终没有放松对她们三人的戒备,可是却忘了背后,一股大力猛然自背后袭来,她想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不——」 被推下湖的谈珠玉被冰冷湖水淹没的刹那,本能地紧护住了肚子,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肚子里的胎儿——保护孩子——她的孩子—— 宝宝…… 「你们做了什么?主子!主子!」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寒冷和灼热的痛苦交替着,谈珠玉冷得齿关打颤,又被高烧折磨得辗转挣扎呓语不绝。 恍恍惚惚中,耳畔似乎有人在叫喊,有人在哭泣,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威胁恫喝,可是她的头好痛,胸口好痛,肚子更像是火烧般,有种什么在汩汩流出她体内,温热的、潮湿的令她恐惧。 她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是她的命吗? 「冷……」谈珠玉呢喃。 有一双温暖的臀弯牢牢环拥住了她冰冷发抖的身子。 她紧紧攀附着那暖热得惊人的拥抱,终于渐渐入睡了。 但体内犹然空空洞洞,到底是什么不见了? 谈珠玉昏迷了三天三夜,最后总算勉强自鬼门关抢回了一条命。 只是当她清醒过来后,却发现她的孩子没有了。 「都是婢子迟了一步,是婢子没有保护好主子……」若儿伏在床畔哀哀哭泣,自责悔恨不已。 孩子没有了…… 她苍白憔悴的小脸怔怔,手掌缓缓地向下移动,慢慢平贴在肚子上。 不见了…… 孩子……她的孩子…… 「主子,往后还会有的。」若儿强忍着呜咽,努力想安慰她。「主子你、你也不要太伤心了,身子要紧。」 她不要……伤心……她应该伤心吗? 她不会伤心,因为这个孩子只是她的筹码,筹码没有了,她应该是失望,应该生气,她为什么该要伤心? 「没有了。」她喃喃,自言自语,「只是没有了。」 「主子?」若儿终于察觉到她的异状。 「他呢?」 「谁?」若儿一怔,忍不住怒火中烧。「爷吗?婢子真是没瞧见过像这样的爹,孩子没了,却没有重重责罚那三个杀人凶手,你昏迷的期间也没瞧见他来看过,难道你们母子是死是活,他真的全都不在乎吗?」 若儿激动得又气又骂,一时间也忘了不该再雪上加霜,过度刺激自家主子。 可是谈珠玉只是呆呆的听着,没有生气,眼眶也没有一滴眼泪。 事实上,她好像流不出半点眼泪,情绪好像早就已经流干了,没有了。 「……我累了,我想睡。」她慢慢挣扎着躺了回去,疲倦地闭上了双眼。 若儿只觉得主子不对劲,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主子真的不难过吗?为什么主子连哭也没哭?难道她也和那位狠心无情的爷一样,对这个孩子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可她明明就那么期待孩子的出生,常常以为没有人瞧见的时候,偷偷地对肚里的孩子说些傻气的话。 「唉。」若儿眼眶又红了,「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孩子流掉了,商岐凤并没有勃然震怒,将通府上下一干人等全唤来痛斥严惩。 饶是如此,连日来府里每个人心惊胆跳、战战兢兢着,深怕爷不知几时要大发雷霆。 事发当日,商岐凤并没有痛加鞭笞责罚那三名姬妾。 但是第二天,桃花、幽兰与海棠却从此消失了,商府里再也不见这三名娇姬美妾。 其余几房小妾吓得没人敢再冲动行事,除却不敢再去蔷薇轩那儿打落水狗,甚至连自己院落都不敢踏出去一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商府里的一切仿佛又恢复了旧日的平静。 溺水又小产导致元气大伤的谈珠玉,也一日日慢慢调养好了身子,既没有哭也没有闹,生活起居一如往常。 那个未来得及出生的小生命,好像就这样静静地、无声地消逝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天黄昏,晚霞凄美如醉,晕染得天空仿佛即将落下一场胭脂雪。 谈珠玉默默来到小书房,想把自己惯用的那柄乌檀算盘拿回去。 自被收回权的那一天,她心神大乱,满心羞愧悲愤,根本顾不得那许多,后来有了身孕之后,自然更加无暇思及这等琐事。 现在她的身子和精神都复原了,该做的还是要做,至少,在重新得回他的信任之前,她不愿再落人话柄,或是惹他疑窦不快。 她如玉的指尖轻轻抚过红木书案,感伤地碰触着那张紫檀太师椅,顺手将一管搁在砚上的狼毫挂回笔架。 就在这时,她寂寥的目光被桌上一只方方正正的螺钿玉匣吸引住了。 这是新添的物件吧? 匣子边缘压到了一角纸尖,她随手将匣盖掀起,想把那纸张妥善放好,眼神不经意地瞄到纸上墨字,脑子轰地一声,胸口如遭巨拳重捶! 她慢慢抽出了那张红纸,指尖剧烈颤抖着。 红纸上头,龙飞凤舞的字迹并列着一男一女,两个名字。 商无忧。 商无虑。 指尖的发抖渐渐扩大到全身,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及时扶住桌沿,下一瞬间,她将匣里的那整叠红纸全揣到面前,一张又一张,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透过灼热模糊的视线,深深烙印入脑海心口。 商行云……商飞雪……商宙武……商宇秀……商平……商安…… 原来,他也和她一样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原来,这个孩子对她而言,早已并非是个冰冷的谈判筹码。 那是她孩子,她的腹中骨血,她的心肝宝贝! 「平儿……安儿……」谈珠玉紧紧地将纸压在胸口,死命压抑多时的巨大悲伤痛苦在这一瞬间尽数崩溃,她号哭出声,「宝宝——我的宝宝……你回来呀,娘在这里……你在哪里?」 夕阳残红,晚风寂寂。 窗外,商岐凤静静伫立在窗畔,无语,眸光悲伤怜痛地默默凝视着她。 【第八章】 商岐凤破天荒失眠了一整夜。 那撕心裂肺的阵阵悲泣声不断在耳畔响起。 她哭得脱力疲乏,昏昏沉沉,像只重伤的小兽般蜷缩成一团,怀里却死死攒着那叠红纸,那副浑身冷汗湿透重衣的模样,牢牢烙印在他脑海。 一股翻江倒海而来的陌生情绪,犹如荆棘藤蔓股紧紧勒缠着他的心,商岐凤感到胸口异常发紧、纠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容阴郁压抑。 「爷?」门外响起一个刻意压低音量的轻唤,「您起身了吗?」 「谁准你来打搅?」他低斥,口气里有一丝罕见的烦躁。 门外随从一惊,惶恐道:「是、是,惊扰爷了,小的马上打发玉姑娘回去——」 玉姑娘? 「慢着!」他心下震动,冲口而出,「让她进来吧。」 「是。」随从不敢有丝毫疑惑。 商岐凤独居的「凤凰堂」寝室清幽宁静,前厅宽敞开阔,铺就天青老烧砖,镂花雕窗宽大高耸,透光明亮磊落,四柱之下摆放数盆半人高的雪色曼陀罗花。 他负着手,眸光灼灼,却又带着一丝渴盼与怜惜地望着门外。 历经羁水、小产、哀恸,那么弱不禁风的身子却承载了这么多打击与重创……不知她可有好些了? 第二十章 「贱妾见过爷。」一个脆生生的嗓音清朗响起。 他目光复杂地直直盯着她。 出乎意料之外,她非但没有一丝憔悴悲伤之色,反而周身妆饰珠翠,身着俏红罗衣,美丽的鹅蛋脸上黛眉弯弯描,朱唇点点染,妆粉浓艳得胜过平常七分。 美得艳光四射,却令他感到有种大相违和的怪异冲突感。 他注视着她,心下倏然一紧。 她精心妆点得娇美无双的脸脂粉上得太厚了,厚得仿佛想要掩饰住真正的气色。 尽管晶眸水灵灵波光流转,却也藏不了眸底那一抹疲倦。 不知为何,昨夜紧紧纠结在他胸口的痛楚渐渐扩大。 「你找我?」他呼吸莫名停顿了一瞬,这才恢复如常。 「贱妾是来和爷做一个谈判的。」谈珠玉的眼神透着淡淡凄冷,语气却十分平静。 「谈判?」他深深凝视着她,心疼中透着隐隐不安。 「孩子流掉了,我已经没有任何筹码了。」她迎视着他,坦白道。 他脸色微微一白,怒气陡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爷听得很清楚。」她冷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这孩子原是我翻身的筹码,只可惜,掉了。」 他耳际嗡嗡然,仿佛全身血液全往脑袋冲。 这孩子……对她而言仅是如此吗? 不可能! 如果他未曾亲眼见她悲恸欲绝的那一幕,或者他会相信,甚至视为理所当然。 商岐凤直勾勾地瞪住她,试图看穿她的真假。 半晌后,他终于压抑下胸口翻涌的情绪,声音低沉的开口:「你真这么认为?」 「是。」她夷然不惧地正视着他。 只一个字,却不啻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心中对她残存的一丝怜意,瞬间消失无踪。 原来她和她们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 「既已无筹码,你还有何资格与我谈判?」他心下愤怒冰冷,眼神狂怒得发亮,字字自齿缝挤出。 「我只剩下我自己了。」她语气涩然,却坚定不退。「可是,我能用我的头脑和双手,帮你赚回更多银子,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面色冷竣如霜,不为所动,掩在大袖底下的双手紧紧掐握成拳。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厌恶自己竟对她的凄然有一丝软化,口吻越发凶狠。「由始至终这一切,你步步为营处处算计,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她闻言身子一震。 「财富?地位?宠爱?」他目光冰冷地瞪视着面前那张美艳的容颜,讽刺意味浓厚,「不,我料想你真正要的,当不止如此。」 谈珠玉鼻头一酸,心痛如绞。 她心底真正最想要的,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 所以,她只能豁出全力,去紧紧抓住生命中仅剩下的唯一意义。 「我想报仇。」 他微微眯起双眼。 「这些年来,我所走过的每一步,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是为了替我爹娘和我妹妹复仇。」她眼底的泪意慢慢凝结成冰冷的恨意。 他锐利目光闪过一丝奇异震动。 「不知爷可听过徽州谈家商号?」她望向他。 「茶粮商号大户的谈家?」商岐凤若有所恩地盯着她,依然难掩嘲讽,「你若出身那一个谈家,又何以沦落至为人婢妾的地步?」 「爷不信我。」她神色黯然,喉头止不住酸涩满溢。「是,倘若此事并非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不信自幼敬爱的嫡亲叔伯会为谋夺家产,暗地毒死我爹,私刑打杀我娘,连我六岁的妹妹也不放过!」 他目光一凛。 「若不是谈礼复,我的大伯……我谈珠玉至今仍有爹有娘,有依依相亲的小妹,也还有……」她哽住,「家。」 他沉默,心口莫名纠结。 她死死咬住下唇,恨得沁出了血来。 「把一切来龙去脉,全说清楚。」他终于开口。 「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过往家仇血泪全盘托出,最后,不忘恨恨地咬牙切齿道:「这一笔血债,无论如何我都要向谈家讨还,不管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就算最后要我和仇人一起死,一起坠入地狱,我谈珠玉也在所不惜!」 商岐凤深深地注视着她,良久,慢慢地颌首,「所以,为了报仇,你不惜利用任何人,包括我,和孩子?」 ……是,她是。 谈珠玉一阵心痛,随即扬起头来,玉容倔强地道:「反正我早已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两岐凤脸色燹得严峻可怕。 「你曾在乎过这个孩子吗?」他呼吸深沉急促,微微咬牙。 「我更在乎如何拿回谈家三房原有的一切。」她直直望入他眼底。 是,很无情,很残忍,但,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在失去了这么多之后,她支离破碎的人生,也只剩一个目标——复仇,彻底毁了那些毁了她的人! 气氛霎时凝结如冰,沉重僵滞得教人屏息。 她在等待。 下一刻掀盅,不是活,就是死。 谈珠玉神情紧绷,生平从未下过如此凶险的一着棋,也从未感到这般充满希冀又忐忑不安过。 像是足足过了一生之久,商岐凤面全无表情,终于缓缓开口。 「你犯的错,令我失去了凤徽号全部资产的三分之一,」他声音冷漠森然,谈珠玉不禁打了个寒颤。「你须负责把它全数赚回来。」 她脑袋空白了一瞬,下一刻心渐渐苏醒了过来。 「爷……是答应了?」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你何时达到目标,凤徽号就何时助你复仇。」他看也不看她,冰冷目光落在不知名处。 「好!一言为定。」她疾声道,深恐他反悔。 纵然他的神情阴郁得骇人,依然一颔首。 她多年来压在肩上的沉重倏然一松。 憋在谈珠玉胸臆间的那口气得以吁了出来,可泪水却突如其来地涌出眼眶,灼烫绞痛得心慌。 终于,走到了这里。 距离复仇,即将触手可及。 可为了走到这一步,这些年来,她几乎丧尽了自尊、情感和天良,去利用、哄诱、欺骗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卖了她自己,利用了他,也压榨尽了她那可怜的、未能出世的孩子。 然后,终于换得这一切。 「你可以走了。」他冷冷地道。 她惘然的眸子对上他无情冷硬的目光。 起初自他眼底瞥见的那一丝怜意,彻底消褪得无影无踪! 在这一瞬间谈珠玉终于明白,这一生他最贴近她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她无言地、黯然地转过身去,一步一步地走出凤凰堂。 商岐凤负在身后的手掌,指节紧握得泛白。 商岐凤一言九鼎,果真自隔日起,便正式将她纳入凤徽号麾下一员。 众人自是群情哗然,但慑于他的威严,纵然心下再是忿忿不平,也不敢斗胆质疑他的决定。 「自今日起,南北运河统辖权归由你掌管。」当着众掌柜之面,商岐凤神情严峻地将黄金令符交给她。 「谢凤爷。」谈珠玉面色肃穆恭谨地跪地,双手接过。 授信令符仪式结束,出乎众人意料的,商岐凤并无叫起,也无亲手相扶她,而是面无表情地拂袖转身而去。 第二十一章 留下手握凤徽号一半重权却窘境难堪的谈珠玉跪在地,好半晌才自行起身。 他此举不啻一记重重的警告—— 掌控越大,责任越重,莫以为手中有权,就可擅自妄行! 谈珠玉双颊一阵热辣,面上仍然平静从容,环顾四周暗暗讪笑的众人。 「运河水路四大掌柜的刘先生、范先生、高先生、曹先生,本季茶、丝、酒、粮共一百八十九家相与的往来帐册,请于明日辰时送来予我。」 众人鄙夷地暗暗闷哼,四大掌柜更是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今时正逢大年,河川水位高,行舟走船速度快上一倍有余,于运通货物大大有益。」谈珠玉一张芙蓉脸上笑意微微,眼神却是锐利无比。「诸位掌柜,我记得号规有一条:‘若是全年净利六百万两以上,主事掌柜和伙计可分得一成红利’,这可是整整六十万两银子呢,岁末年尾,大家是吃粥吃饭就看这一遭了。」 净利六百万两以上?她竟有这么大的志气? 众人不约而同倒抽了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珠玉虽是初来乍到的后进,除开自小父执辈亦曾调教过商营之道,对如今商事景况也不能说不熟悉,若能得诸位掌柜经验相习、鼎力相助,你我齐心共志,逐利天下,又何愁达不到这‘区区’六百万两的净利所得?」 众人心儿一阵怦怦乱跳,个个神情难掩惊艳与诧异,尤其是四大掌柜,更是惊讶地微张了大嘴。 这位空降而来、牝鸡司晨的玉姑娘,怎对运河水路货运诸事的往来如此熟悉? 而且那沉稳的风范,成竹在胸的气势,更是令人心折不已。 「是,玉姑娘。」四大掌柜肃然起敬,齐齐抱拳拱手。 「谢诸位掌柜扶持了。」她优雅地欠身行仪。 「但不知玉姑娘已有何定见和想法?」水月坡眼底佩服之色一闪而逝,话锋一转,立刻直接带入正题。 她微笑地塑向水月坡,「是,珠玉是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想与总掌柜和众位掌柜商量可行否?」 「玉姑娘请说。」 她娓娓地将盘桓在胸中筹算多年的计画道来。 众人一开始有三分犹疑,可渐渐地眉心舒展开,最后神情兴奋期待地迅速亮了起来。 「好!此计大妙!」连素来稳重的水月坡也忍不住笑了。 「就依玉姑娘之计,咱们就这么干!」其余掌柜更是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环顾众人,谈珠玉满意地一笑,胸中熊熊的复仇火焰燃烧得更加旺盛炽热了。 若儿的姊姊远嫁至徽州,也是个最勤快热心可靠的,自从半年前借由若儿从中介绍了谈珠玉之后,便秘密与谈府里的阿牛哥搭上了线。 这几年来,阿牛哥虽对大小姐念念不忘,可在他心中,大小姐就像天上仙子那般高贵圣洁,不可亵渎,所以两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让出自己的床,睡在地上,半点也不敢冒犯大小姐。 当他一知道大小姐平安,甚至密谋要复仇夺回三房基业后,一个粗粗钝钝大手大脚的大男人,也忍不住欢喜感恩得猛谢神,并且二话不说就答应做大小姐的内应。 两年来,老实又苦干的他一直还是园子里的花工,但是正因纯朴温厚,不带任何威胁性,所以从上到下,从无人会防备着他。 当谈家大爷和重要相与在书房内说及商务机密时,也从不在意窗外那个默默扫着落叶,毫无存在感的阿牛;当谈家二爷召外头歌妓在水榭里饮酒作乐、醇言醇语大放阙词之际,也没注意到站在池水边勤力打捞枯残荷叶的阿牛。 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听见了谈家大爷即将与武夷山上的茶农续订茶砖的合同契约;也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知道了谈家二爷和四爷,暗地里亏空了名下十五间商号三分之一的周转银。 更是那个不起眼的阿牛,看见了二爷和四爷偷偷商议着,要将各自掌管的三间粮行股利暂押出去,先套取大笔现银抢作珍珠黍的霸盘。 「刘先生,武夷山上茶农那儿便劳驾您亲身前去游说,我们海外胭脂醉卖得极好,凤爷也有意在当处直接成立商行贩茶,各项茶品若能齐备,对于业务拓展更是如虎添冀,那些茶农的整年辛劳,也不至遭谈家再度打压苛扣,岂不双赢得利?」谈珠玉叮嘱。 「玉姑娘放心,属下必定从中剖析利害,让茶农们分晓。」 「有劳了。」她将一封厚厚的信递予另一名精悍掌柜。「曹掌柜,请您秘密前往徽州一趟,这信里有银票十万,典押契约两份四式,谈家那六间粮行生意很是兴旺,地段极好,连生意加地皮至少值五十万两银子,若非谈二、谈四有急用要周转,我们怕还捡不着这样的便宜。」 「属下会假他行商号之名进行质押收购,见机行事。」曹掌柜沉着地道,「必不负玉姑娘厚望。」 「辛苦二位了。」她微笑点头,「待二位掌柜大功告成回转府中,珠玉必定禀请凤爷论功行赏,以酬二位辛劳。」 「谢玉姑娘。」两名掌柜大喜。 亲自送两名掌柜离去,谈珠玉回到书房,继续埋首繁重商务卷宗帐册之中。 直待天黑,丫鬟进来点燃了宫纱灯,又悄悄出去了,半点也不敢吵扰她。 若儿亲手提着食盒来,见谈珠玉专注地拨算盘、批注着帐,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放下,并替她磨了一汪浓浓的墨,也默默退下。 因为若儿知道,主子工作起来便是个拚命三娘,没将当日手头上事务尽数处理完毕是不肯歇息,劝也无用。 尽管时序入秋,寒意渐生,她也是不管不顾,有时一做便是大半夜,累极了才伏在案上稍微睡一下,两三个时辰后就又开始点灯做事了。 她像是为了复仇,便有用不尽的精力,可唯有谈珠玉自己心知,这样竭尽一切力气地奔波忙碌,不止为了报仇,也为了不去记起一些早该遗忘的人与事,以及某些虚妄可悲的想望。 她知道,他是恨她的。 他恨她利用了自己,利用了孩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所以,他只是将一半权力交付与她,却不再对她付出任何一丝温情。 蔷薇轩里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那副双陆寂寥地搁在桌上,自从数月前和他对弈完最后一局后,她再也没有将那副残局收拾起。 一切,都留在他当时还会对她微笑的那时候。 胸口一阵刺痛,她手上的狼毫停顿在半空中,眼前的字迹突然由清晰渐渐晕成了模糊。 一滴豆大的泪落在帐册上,瞬间湿了帐页上新写的字。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哭了。 指尖颤抖着,再也握不住笔,她紧紧地将脸埋入掌心,低声啜泣了起来。 窗外,湖面另一端—— 冷月下,一抹高大身影负着手,静静伫立在湖畔,深邃郁然的目光望着湖面飘荡的朵朵浮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命运乖舛又冰冷无情的女子。 她留在府中,留在他身边,也只是想利用他的力量复仇。 这样的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值得人牵挂。 但为什么,偏偏他就是放心不下她? 第二十二章 【第九章】 秋尽冬来,在下过今年第一场晶莹美丽的初雪后,短短四个月,谈珠玉便已将武夷山上三分之二茶砖一举吃下,压低利润,抬高价钱,一翻手利滚利,就是三百万两平安入袋。 谈家大爷一夕之间丧失了茶砖生意,非但元气大伤,再加上谈二、谈四冒险出高价与人争作珍珠黍的霸盘,却逢北方高粱丰收,大批供作酿酒,原要投入酿制行列的珍珠黍一夜之间价格暴跌,纵然要以贱价抛售也无人问津了。 谈二、谈四不但血本无归,连质押出去的六间铺子也立刻易了主。 光此一役,谈家整整损失近两百八十万两银子,占了总财产的六、七成去。 与此同时,谈珠玉也做成了丝运、酒运的两单大生意,共计赚入一百五十三万两银子,又暗地里步步进逼,收了谈家一处最赚钱的酒楼,暂交与若儿的姊姊与姊夫出面经营。 据若儿姊姊传回的消息,谈氏举家陷入焦虑不安之中,谈家兄弟镇日大吵,相互指责,已濒临分家边缘。 「谈礼复……」谈珠玉得知消息,压下心绪的激动。「那茶行,那酒楼,都是我父遗产,你们万万料想不副谈老三还有女儿代他夺回家产吧?」 她不会那么容易就让他们一夕破产、流离失散的,她要慢慢地折磨他们,正如他们一棍一棍地打死她娘和妹妹。 害怕、恐惧、痛苦、绝望……他们一样都得尝尽! 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谈礼复笑着对她招手,「来大伯伯这儿吃麦芽糖……」 她心一热,胸口绷紧了熟悉又陌生的震荡感,温情凄凉的笑容甫现,眼前陡然又跃现了祠堂里,谈礼复狰狞残忍的斥喝:「打!给我往死里打!」 鲜红飞溅,血肉模糊…… 娘,囡囡。 谈珠玉紧紧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又冰冷了起来。 「主子,你昨晚忙到今天都还没用过饭,还是先歇会儿吃点东西吧。」若儿端着食盒进来,忍不住开口劝道:「瞧你,瘦了一大圈,气色也憔悴好多。」 「我不饿。」她低下头,掩住湿润的眼眶。 「人是铁,饭是钢,你好歹吃一点儿,否则怎么有力气继续整治那些恶人呢?」 「你放心吧,他们没受到报应,我还舍不得死呢。」她笑笑。 谈珠玉又做了一会儿帐,这才打开食盒匆匆吃了几枚细点,用浓茶灌下,接着继续埋首处理公事。 可兴许是吃得急了,又久坐,胃堵得慌,渐渐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脸色有些苍白,只得起身,索性信步出园子走走消化。 不知怎地,这近半年来,她再也没在园子里遇见任何姬妾来同她挑衅过。 也好,这样日子也过得清爽些。 午后难得出了冬日,昨夜下过的雪地被晒得有些融化,雪化了最是不好走的,可喜外头气息冰凉舒畅,对于看多了密密麻麻帐本的她而言,也颇有醒神之效。 商府里规矩严明,仆佣们就连这样的初冬雪过天气,也已早早便扫了枯枝落叶。 一池雪白美蓉花依湖而生,怯弱弱娇怜怜的模样教人心惜;沿角花墙下,一盆盆菊花却是不畏残雪,犹自傲霜迎风,开得金黄灿烂。 谈珠玉轻轻踏雪而过,绛红色绣花鞋沾雪打湿了也浑不在意。 已经有多久没有自案牍抬起头来,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了? 怎么像是才一眨眼,竟已春至夏,秋到冬,一年就要过去了。 她到商府,方才要满一年吗?怎么觉得这中间好似已经历过无数流光了。 不知不觉,她的脚步竟走到了凤凰堂门口。 她怔怔地站在门外,眸光幽然地痴痴望着那典雅宏伟的一檐一柱,一花一草。 可她真正想看见的,却不在…… 她惆怅莫名,轻轻叹息。 良久,她终于死心地掉头就要走,却没料想直直撞上一具强壮坚硬的胸膛。 「当心!」显然来人也想不到她会转过身来,一时闪避不及,忙扶住了她。 「噢!」她撞得鼻头生疼,一阵头晕眼花。 那大手掌握,温暖臂膀和浑厚气息,熟悉得令她心悸,呼吸蓦地急促了起来。 是他。 不敢抬头,不敢动弹,甚至不能呼吸,她害怕只要稍稍一动,这一切就会消失,破灭成午后一场虚幻美好的白日梦。 「找我有事?」商岐凤低沉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 是她听锴了吗?怎觉得他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震动? 谈球玉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发热的心瞬间一冷。 他眼底冰冷如昔,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大手松开了她。「若无其他的事,你就可以走了。」 她鼻头一酸,忙低下头来,藏住那几乎夺眶而出的灼热泪霉。 「对不住,打扰爷了。」用尽力气,还是无法克制颤抖的声线,她好恨。 怎能让他看见她的脆弱和泪水? 不,她必须强壮如钢铁,百毒不侵,否则他就会质疑她无法承担凤徽号的半壁江山,他就会随时收回他授予她的一切,就会、会—— 不再需要她了。 她的心迅速冷硬武装了起来。 他谈珠玉恢复冷静,优雅地福了个身,从容离去。 他神情僵硬,背脊挺直,不允许自己回头,目送她瘦弱的背影消失。 商岐凤,这个女子利用你,令你愚笨一如乡野匹夫,甚至连与你共同孕育的亲生骨肉也想拿来做谈判筹码,像这样的一个女子,根本不配你惦念。 她美丽倔强却寂寥凄迷的眸子再度浮现他脑海。 想哭又憋着不敢哭,明明已经站不稳,却还死命支撑住不肯倒下来,是一个既可恶又可恨……又令他莫名心痛的可怜女人! 他的头快炸了,同时有两个自己在脑中互相嘶吼—— 他无法不心疼饱尝命运折磨欺凌的她,却也难以漠视、痛恨她的背叛和利用。 强硬的自尊和理智,致使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她的冷血,尤其一想到那个孩子,他更是椎心刺骨。 原来,她由始至终都不在乎他,对他更连一丝真心也没有。 真心? 他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商岐凤啊商岐凤,你是从几时,开始相信世上有真心这玩意儿了? 一个无心的人渴望得到真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透顶。 一片冰凉的触碰落在他颊上,他抬头仰望天空,原来又下起雪来了。 难怪他会觉得这么冷…… 当晚,谈珠玉抱着一叠重要文书,犹豫地再度来到凤凰堂门口。 她将水月坡汇集的总帐册誊列出详细,还有三单大生意都必须由商岐凤亲阅过,钤上他的鎏金即信,才能赶在明日发予掌柜们去行事。 她不得不来,可一想起他午间那厌弃的眼神,脚步却怎么也跨不进那道门里。 雪纷纷坠落,在幽黑的夜色里点点发亮,像极了眼泪。 身披紫狐裘的纤弱身影踌躇许久,直待四周渐渐冷将上来,她最终还是只得一咬牙,走了进去。 两名护卫尽忠职守地站在大门口,一见她来,颔首示礼。 「玉姑娘,」其中一名护卫迟疑的开口,「凤爷并未召见您,请回。」 「请二位向爷通报一声,珠玉是为公事而来,待爷裁示罢,立刻就走。」 第二十三章 两名护卫浓眉一皱,正为难时,「咳咳咳……」里间隐隐响起粗嗄沉重的咳嗽声。 在万籁俱寂的静夜里,远远传来的那几声重咳听来分外惊心。 「谁病了?」谈珠玉心下一震,冲口而出:「是……爷吗?」 「爷已经喝了药,睡下了,天大的事也请玉姑娘先缓一缓再说。」另一名护卫严正道。 「既然爷身子不适,那我明日再来吧。」她吞下抗议,只得点点头,抱着那叠文书转身拾阶而下。 「咳咳咳……咳咳……」 可才下了几阶石梯,她身形停顿住了。 谈珠玉心下宛如阵阵刀割,娇艳脸庞微微泛白,听着声声咳嗽,尽管想抑下焦灼之情,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大夫怎么说?很严重吗?爷是不是——很不舒服?我听他一直咳,他一定很不舒服。」 为什么就连睡了也还咳得这么厉害呢? 她一脸凄惶难禁,忧心焦虑神情怎么也藏不住,平时的娇美从容顿时消失一空。 护卫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突然默默地退到两侧。 「谢谢。」她黯淡神伤的眸儿倏然亮了起来,诚恳地向他们二人点头致谢,忙疾疾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去。 推开大门,她屏气凝神,脚步放缓,无声地走过前厅,在一座红檀木屏风前拐弯而入。 「咳咳……」 昏黄光线中,丹青色厚绸床帘掩映下,一个高大身形卧向里间,昏睡之中犹剧烈喘咳着。 她心口一痛,眼前泪雾弥漫。 谈珠玉强忍泪意,将文书放在花几上,环顾四周,不禁有些气愤。 平时听闻过这个倔强古怪的爷,从来不许人到他凤凰堂的寝房来,就连随从丫鬟也一概不允,现在就连病成这样了,还不让人随侍在一旁好生照顾。 咳成那样,身边连斟来一碗热茶伺候的奴婢也没有,她心头又是一酸,又气又恼又嗔。 「像我这样一个人憎鬼厌的,就算病了也还有个贴心的若儿照拂,枉你姬妾如云,家中奴仆不下百人,做何端着架子,硬把自己折腾成这模样,」她有些哽住,「叫人……怎么放得下心?」 她见犹在病中昏昏然的他,平素严峻的英俊脸庞变得憔悴颓唐,心下更是难受极了。 幸亏一旁桌上有只用厚缎织绵裹着保温的白釉剔花瓷壶,她掀起盖子凑近闻了闻,知是参汤,忙斟了一盅,顾不得许多地坐在床畔,轻声唤道:「爷,起来喝口参汤吧。」 商岐凤浓眉紧皱,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的,怎么也睁不开疲惫沉重的眼皮,对她的轻唤也置若未闻。 「咳咳咳咳……」 「爷?」她有些急了,又红了眼眶。 依稀听见有人在耳畔声声唤,声音清甜脆冷如珠似玉……珠玉……谈珠玉…… 是梦。 梦里的她满面焦急地望着他,唤着他,好似她真的关心他。 绝对是个梦。 熟悉的蔷薇花香沁入鼻端,恍恍惚惚间,有只微凉的柔软小手轻抚着他的额,商岐凤绷紧的身躯渐渐放松了下来。 「爷,」她努力扶起他的头,将参汤凑靠在他唇畔,柔声哄诱,「先喝口参汤好不好?」 病得昏沉的他,破天荒顺从地张口喝了。 她小心地喂完了那盅参汤,正想将他扶靠回枕,没想到他热得烫人的大掌倏地抓住她的手腕。 「别走。」 她心儿漏跳一拍,原以为他已经苏醒过来了,可除开牢牢抓握住她的大手外,他依然神智昏沉,眉宇紧攒。 谈珠玉松了口气,心一软,柔声道:「我不走,我会一直在这儿。」 他的手还是下意识地紧紧握着她,不肯放。 她就这样让他把头枕在自己腿上,臂弯温柔地环着他,静静地守候。 直待东方天际微微发亮,直待他睡得更沉了,谈珠玉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回枕上,将锦被拉盖到他胸口,柔软掌心搭在他额际测量热度,见体温已回复正常,这才释然,随后轻手蹑足地离开。 细微几不可闻的足音消失在屏风转角处,原本熟睡的商岐凤蓦地缓缓睁开了眼,眸光深幽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眼神透着复杂,微微怔忡。 事后,谈珠玉恳请两名护卫莫向主子禀报她曾偷偷来过之事,隔日,她也将那些重要文书转手,由水月坡递交予商岐凤过目。 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爷现下身子不适,待他清醒之后,必然不喜见到她这个令人生厌的女人在他跟前出现,徒惹他心烦。 但私底下,她还是忍不住留住出诊的大夫,殷殷追问他的身子可有好些了?这病几时方能痊愈? 她甚至职出私房银子,买下某个相与药商家中珍藏多年的一批天山老参,吩咐灶房日日炖了参鸡汤送往凤凰堂。 「管家,若爷问起,就说是你的主意,知道吗?」她还特意叮咛管家。 「是,玉姑娘。」管家有一丝疑惑。「可为什么?」 她脸颊没来由地一红,随即恢复过来,若无其事道:「不为什么,你只管照吩咐办事即可。」 「呃,是、是。」管家这才惊觉自己僭越了。 谈珠玉不想解释,也不能解释那种很想为他做点什么事情的心情。 几曰后,她听闻爷病已好,又出门巡视、治谈生意去了,心下暗暗欢喜宽怀之际,却也难抑一丝惆怅。 她不敢对自己承认,她……她是有点想念他的。 「谈珠玉,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撑住沉重得仿佛不堪负荷的头,自我痛斥,「再加把劲儿,就能彻底斗垮谈礼复,把谈家所有产业全并吞到手,这才是你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目的——听见没有?!」 不能再分心,也不能再患得患失,更不能成天去揣度他现在人在哪儿?他可有一刻想起过她? 她强迫自己将所有专注力放在手头上的工作,纤纤十指再度拨动铜算盘珠儿。 可三日后,她却收到了商岐凤命人快马送回的一封派令。 「玉姑娘,爷接到皇上圣旨召见,已动身自扬州赶往京城,并谕示属下等人,凤徽号暂由玉姑娘全权代管理事。」水月坡方踏入书房禀告,一抬头,就看见了她手上那纸眼熟的凤凰信笺,顿时失笑。「属下驽钝。爷行事素来严谨周密,自然是有派令给玉姑娘的。」 「爷为什么这么做?」谈珠玉慢慢放下那纸信笺,眼神有一丝迷惑与不敢置信的震动。 他竟将凤徽号全部交托给她,就算只是暂时性,可这权力是何等惊人,为何他会愿意将之交到她手中? 她该惊喜万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头却掠过了一阵隐隐不祥预感。 不,她不喜欢他这种像是托孤的举动! 她知道自己想太多,她知道心底的惶惶不安根本只是杞人忧天,无稽又可笑。 但,她就是不喜欢这种莫名害怕的感觉。 「皇上召见凤爷所为何事?」她再也忍不住问出口,「伴君如伴虎,爷此去或许会有凶险——」 「玉姑娘,你过虑了。」水月坡微笑,平静地道:「当今圣上与静王乃是凤爷故交旧识,爷经商天下,历年来非但助益国家经济,也大大增进朝廷丰厚税收,为此,屡受万岁爷赞誉,甚至连总行凤徽号的招牌也是万岁金笔挥毫御赐。」 第二十四章 谈珠玉听得怔怔然。 原来商岐凤除却自身就手握商霸天下的可怕力量外,还有皇上这么一座至高无上的巍峨靠山。 那么,这次他和皇上就单纯只是一场旧友重逢了? 「我明白了。」她点点头,惊跳的心总算渐渐平稳下来。 可是这一去,他什么时候才会回家呢? 回……家? 呵,多可怕,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商府当成他和她的家了? 谈珠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来由心慌意乱了起来。 皇城 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尚不足以形容这集天下权势于此的皇廷宫殿。然而在御花园的一隅,那一株姿态骨干傲霜欺雪的梅树底下,却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伫立着,负手仰望暗沉沉即将下雪的天际,神情萧索。 那是商岐凤,人人敬畏的南方商业霸主,此刻却犹如一头被困在铁笼之中的雄狮。 他当初愿意应诏进宫,原以为可以借着离得她更遥更远,就可以抚平胸中那一波波纷乱骚动的异常悸荡感。 他以为离开了有她所在的商府,就可以冷静下来,彻底清醒,回复昔日那个严峻冷漠,从不为任何人所动的商岐凤。 他以为不见她,就可以轻易地忘了她的容颜和气息。 但,他却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更加清晰敏锐地记起她的香气、她的柔软、她倔强又令人心痛的微笑…… 第一封书信,八千里路,披星戴月,分别由水陆交驰,最后由凤徽号最精锐快马送到她手中。 我一个月后回家。 谈珠玉呼吸瞬间凝结,指尖颤抖地抚触着那纸上龙飞凤舞的熟悉字体。 「他……写家书给我?」 细雪凤纹信封上,敬启者清清楚楚写着「谈珠玉」三个字。 「谈珠玉……」她闭上双眼,珠泪扑簌簌地坠落。「真的是给我的!」 那夜,谈珠玉像个小孩子般又哭又笑,抱着那封信在房里快乐地转圈圈儿。 好不容易,她才勉强抑下几乎满溢出来的喜悦与快活,坐了下来,亲手磨了一汪浓浓的墨,小手还在轻抖,足足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得以提起笔。 她只写下三个娟秀墨字:我等你。 将字短情长的书信托付出去后,自那日起,她便日日数着他的归期。 七日后,第二封家书先返。 天冷了,库房收有银狐裘。 「傻瓜……」她眼眶湿湿的,小巧鼻尖红红的,却是忍不住笑了。「跑死马就为了暗示人家穿暖点儿?伙计们要知道了,肯定会笑的。」 可她的心窝却为这短短两句话而发热,温暖得不得了。 家中诸人皆安,生意但好,请爷勿忧。 七日后,第三封家书再返。 生意诸人素来放心,无可挂怀。 她喉头哽住了,胸怀满溢着深深的快慰和喜悦。 这个家托付到她手里,原来他一直都是相信她的。 强忍住感怀欢喜的泪水,她迫不及待提笔疾书:妾新烘了茶叶,给爷归途上喝。 他的回信写着:此茶香,可广量生产。 她展信一阅,不禁笑了,眼底闪动着明媚欢悦的笑意。 果然是凤爷,果然是商人本色呀! 谈珠玉提笔款款回信:谨遵爷谕。又,天寒地冻,近日运河浅滩凝冰处处,行舟走船务请小心珍重。 尚不到七日,他的回信就到了。 好。 好一个言简意赅的爷,这下子直是累挂一海票人了吧? 她噗地笑了起来,声若银铃般清脆可爱悦耳。 一雳伺候着沏茶的若儿不禁满脸欣慰,暗暗念佛感谢上天。 但是一个月的归期之日过去了,他却没有回来。 非但如此,就连书信也再无一封。 她的快乐和期盼渐渐被揪心的担忧与惶然取代,连连又写去了两三封信,可一样石沉大海,毫无回讯。 日子沉重缓慢地辗过她的心,一个半月、两个月……眼看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吃团圆饭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她的心深深地往下沉去。 谈珠玉美丽的脸庞变得冰玉般的苍白,她更沉默了,每日只是埋首于满满的帐册之中。 她心底隐隐约约明白,他是后悔了。 后悔对她和颜悦色,后悔对她打开心门,后悔……这一切。 「主子。」 「嗯?」她抬头。 直待看见若儿心疼的眼神,她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哭了。 她伸手粗鲁地抹去颊上泪痕,极力面无表情,若无其事道:「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若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也只能一叹,默默她去为她张罗吃食。 待若儿一离去,谈珠玉的坚强平静又成了一抹深深的苦涩。 才低着拨了几枚算珠子,门外突然响起两下轻敲。 「请进。」她以为是若儿回来了,没想到一抬眼,却看见面色迟疑的水月坡。「水总掌柜有事?」 水月坡嘴巴微张,像是想说些什么却又噤声不敢言明。 「不要紧,有什么事儿说出来大家商量。」她温和地开口,「总掌柜直说无妨。」 犹豫再三,最后水月坡艰难地开口:「玉姑娘,属下终于查知了爷的消息……」 「你有他的消息了?他还好吗?他没事儿吗?」她小脸迅速亮了起来,急迫焦急地问,「他——我是说爷,究竟被何事耽搁了?要紧吗?可需要府中人手支援?」 「皇上欲将御妹宝如公主赐婚给凤爷……」他同情地直视着她,「所以爷至今犹在皇城内,未能如期归返苏州。」 皇上欲将御妹宝如公主……赐婚……给凤爷…… 宝如公主。赐婚。凤爷。 轰隆隆的巨雷狠狠劈入脑子里,谈珠玉全身一僵,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原来……如此。 她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这不是很合理吗?至高无上的皇家,和富甲天下的钜商联姻,这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她小时候看过的传奇本子上,也都这么写的,不是可怕阴森的虎姑婆,而是富贵吉庆的才子佳人大团圆。 她闭了闭眼,却突如其来地感到呼吸困难。 「玉姑娘?」水月坡有一丝忧虑地唤。 「我没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眼神己然恢复镇静清明。「既知爷平安无恙,又蒙皇上赐婚,大伙儿不只该放心,还该为爷高兴呢!」 水月坡怔怔地看着她。 玉姑娘得知此事,应该比谁都要震惊难过才是,可为什么…… 他的视线落到她指节紧握泛白的双手,瞬间明白过来。 水月坡无声地叹息了。 【第十章】 在得知他将娶公主的那一瞬间,谈珠玉终于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她永远只会是他的小妾,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成为他引以为傲的爱妻。 「傻子,要不你还以为自己会是个什么?」她的脸庞苍白得像个褪色的旧布娃娃,双手紧紧地环住自己,「而且你到他身边,也就只是为了报仇,现在就快要成功了,你还有什么不心足的?」 他只管娶他的公主,她自报她的仇,一点也没有任何干涉妨碍,不是吗?不是吗? 「爷这么好的男人,自然是该娶一个足以和他身分匹配的金枝玉叶,这是他应得的……」尽管心痛如绞,她还是颤抖着挤出了一朵宽慰的笑。「等我报了仇,爷也娶了公主,我就可以正式从他的人生退出……对,就是这样。这样很好,很公平……」 第二十五章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完美的安排了。 除夕 静悄悄的团圆夜,四周挂满的大红灯笼仿佛也黯淡失色,这一切,皆因主人未归。 谈珠玉独自斟着酒,雪白皓腕衬着血红的琥珀杯,乍一看,好似饮的是她自己血一般,令人不禁心惊。 今夜,他该是在凤舞九天的帝阙之内,和尊贵的公主举杯共饮,相视而笑,眼底满溢的都是幸福吧? 她饮尽满杯的花雕,酒入愁肠,统统化作苦涩的相思泪。 「主子,总掌柜求见,大事不好了!」若儿惊慌地冲了进来。 谈珠玉醉眼微睨着若儿,苦笑着反问:「今晚家家户户庆团圆,还能有什么事不好?」 「爷拒绝皇上指婚,皇上龙颜大怒,说、说要砍爷的脑袋啊!」若儿惊心动魄地喊完,见主子霍然起身,脸色刷地惨白了。 谈珠玉酒意瞬间消失无踪,一把抓住若儿的手,「总掌柜在哪里?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小书房里焦等主子前去商量……」若儿话还没说完,她已然冲出门,「主子,主子外头下雪,你还没穿上大氅——」 爷拒绝皇上指婚,皇上龙颜大怒,说、说要砍爷的脑袋…… 不,不可以,不可以! 谈珠玉提着裙摆狂奔往小书房方向,顾不得下雪,顾不得寒冷,顾不得脚下颠簸,满心满脑充斥着恐惧与惊慌。 他为什么要拒婚?他为什么要惹怒皇上?为什么不娶了公主,从此以后安享荣华富贵? 他……他不可以死,他…… 谈珠玉颊上泪水奔流,惊恐担忧都快破胸而出,她想抹去泪水,想保持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思索出该怎么救人。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泪水纷纷,越拭越多。 直到冲进小书房里,她气喘吁吁,因寒冷和惊惧而瑟瑟发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爷拒婚?为什么皇上要砍爷的头?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玉姑娘,」水月坡努力压抑下慌乱不安,力图镇定道:「属下都打听过了,皇上明着是为了爷拒婚而雷霆震怒,其实个中缘由,最主要是因为爷的拒婚,等于拒绝了朝廷将来可任意‘挪借’凤徽号所拥钜款的机会。」 谈珠玉如遭雷殛,小手要紧紧抓住桌角,才不致瘫软跌坐在地。 民不与商争,商不与官斗。 贪婪眼红想染指凤徽号的,竟是当今皇上? 怎么办?那爷还有何生机可言?除非真的将凤徽号拱手送给朝廷……不,凤徽号是爷毕生的心血,如今交给她守护,无论如何,在他回来之前,她都要代他保护好这一切! 「玉姑娘,你暂且先别太担心了,静王向来与爷交好,方才王府管家来过了,说王爷已经努力在皇上面前为爷求情,总算求得皇上稍稍回心转意,可是……」水月竣深吸了一口气,虽是稍定了心神,却也忍不住沮丧地低叹。 「可是什么?」她心急地追问,脯中灵光一闪,「皇上要什么?」 「皇上……」水月坡不禁咬牙忿忿道:「要凤徽号捐出六百万两银子做犒军饷之用!」 「六百万两银子?!」她倒抽了一口气。 皇上好大的胃口! 「玉姑娘,坦白说,咱们凤徽号不是出不起这笔银子,」水月坡真正头痛的另有别事,「但是属下素知爷的脾气,若屈服于皇上淫威之下,当真动用这六百万两去‘赎’回他,爷必定、必定——」 她低声喃喃:「他最是心高气傲的,如何会接受这等屈辱?」 水月坡苦涩长叹。 谈珠玉内心强烈挣扎着,半晌后,沉声道:「给他!」 「什么?」水月坡一呆。 「皇上既然狮子大开口要六百万两银子,咱们就给他!」 「真给?」水月坡迟疑。 「当然给,怎么不给?咱们还要敲锣打鼓,运银两的船队上头张灯结彩,写上‘为朝廷犒军,凤徽号敬献’这几个大字,一路由南北上,教全国百姓人人瞧见闻知……」她冷冷一笑,「那才叫风光,皇上若知道了,想来也不好意思‘不高兴’吧?」 水月坡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好!就这么办!」他重重点头,「可是万一爷知道——」 「不必动用凤徽号的银子。」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不悔地道:「自谈家挖来的大半商号地盘和货银,算算也有五百九十几万两,我那儿的私房银两再添一些,便足够了。」 「太好了!」水月坡欢喜地一拍掌,又突然想起,「可是赚自谈家的那近六百万两,玉姑娘不是原打算要补当初损失之用?如果全部都给了皇上,那该如何向爷交代?这、这太为难您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果决地道:「爷那儿我自会担待,就这么办吧!」 「是。」水月坡躬身恭应。 谈珠玉心知肚明,交出了那六百万两银子,她往后还得再费更多的心力和时间才能赚回来,补足当初她害凤徽号遭受的巨大损失,而且她被迫得暂时放过苟延残喘的谈家一马。 回想这半年来的辛苦,本以为可以一举三得,既能完成对他的承诺,还能借以迫得谈家破产,她也能复仇成功。 可就算只剩下一步即能彻底击垮谈家,但是她将因此永远失去他—— 就算大仇终于得报,她还剩下什么? 失去了他,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谈珠玉跌坐在地,双手紧紧合十,拚命祈求上苍,让他平安无恙归来。 「我什么都不求了,我只要你能回来……请你……一定要回来!」她哽咽着,无比虔诚地恳求。 皇城大内 天牢 刮骨刺寒的冰冷凝结在石床里,一个高大的影子盘腿坐在其上,闭目养神不发一语。 静王一身雪白织锦王袍,笑吟吟地望着天牢内的男子。 「唉。」他缓缓收起笑容,无比真诚地叹了一口气。「商大东家,商兄,你这又是何苦呢?」 商岐凤静静地盯着静王,脸庞消瘦而阴郁,却丝毫不减慑人的霸气。 静王被他冷冷的目光看得有一丝不自在,只得又露齿一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 「说到底,本王也有千百个不愿意,谁教本王的顶头上司便是咱们万岁爷,万岁爷都发话了,本王纵然有心扛起也无力担待呀!」他一摊手,神情好不无奈。 商岐凤嘴角微微往上勾,终于开口:「皇上开金口,王爷设圈套,商某岂有不乖乖上当之理?」他嘲讽地笑了,「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静王有一刹那的尴尬,随即坦然道:「商兄,功高震主,自古皆然,此番你又抵死不答应和皇家结亲,如此一来,又如何教圣上不更加惊疑三分?」 「商某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配当公主下降以嫁?」他冷冷地道。 「商东家又何必自谦?」 商岐凤不作声,不愿再多做解释。 「本王想,这并非商兄大胆违抗圣命的真正原因?」静王盯着他。 他面无表情,黑眸深邃幽然不可测。 「坚持抗旨不娶,显然是府中早有所爱?」静王一挑眉,笑得像只老狐狸。 商岐凤脸色骤沉,眼底杀气一闪而逝。 明知他已身在囚笼之中,静王还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第二十六章 「莫气莫气,本王提起‘她’,并无他意。」静王赶紧笑道,「本王也是个多情人儿,自然明自商东家的心情,唉,想本王当年苦苦暗恋——」 「王爷话说完了吗?」他冷冰冰开口。 「商兄,你这是叫本王可以滚了吗?」静王讪讪然了一下,又复露出笑容。「唉,明知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可一边是皇家兄长,一方是民间友人,本王无论如何都得做这个鲁仲连,好生为你们两边排解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行。」 「王爷客气了。若非王爷从中筹划,穿针引线,朝廷又怎能如此光明正大假借五船私盐一事,插旗凤徽号,理所当然地获取那三成股利?」 静王的笑容一僵,眸底掠过一丝警觉。「商兄这话说得奇,本王怎么半句都听不懂呢?」 商岐凤突然笑了,却是笑得一丝暖意也无,揶揄道:「王爷如此不居功,当真是皇上之幸,国家之福了。此计瞒天过海、借刀杀人,用得甚妙……原来作贼和捉贼的都是同一个人,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静王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平板而冷淡,「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爷计画得半点痕迹不留,一切都合理得令人无法怀疑。」他语气淡然,像是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传闻小事一般。「但正是所有的步骤都太完整太顺理成章了,这才叫人起疑。」 「有何可疑?」静王剑眉紧皱,面露不悦。 明明,他都让人处置好了…… 「在我查出原来收贿走私之人,就是我凤徽号苏州的大掌柜后,急收细软往北逃逸的他,偏偏在半路上被强盔斩杀夺财……」商岐凤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静王,「天下就有那么多巧合之事?」 「你只为这一点,便识破我计?未免也太轻率。」 「王爷破绽自然不止这点。」 「何以这么说?」静王不服气。 「其一,海衙关总兵昔日由静王府出身,王爷是他的正主,面授机宜,自然方便行事。」 「关京自我府中所出,此事素来机密,你又是如何得知?」静王脸色变了。 「王爷有王爷的情报网,商某虽是一介商人,自然也有自己的门道。」 静王脸上神情七分气恼又带三分佩服,最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 「南方商业霸王,果然不容小觑。」他摇了摇头,随即好奇地问,「还有呢?本王又遗漏了什么?」 「其二,盐乃由朝廷包办通运售卖之利,例往民间走贩私盐,一次至多两船即属大宗危险进货,苏州大掌柜有何能耐,可以一次就弄得到五大船的盐货?那自然是从官中盐库取出的。」商岐凤冷静地分析,「而且商某也亲自上船检查了漏留在舱底木板夹缝间的盐粒,雪白精细,非一般坊间粗制私盐可比——若说不是官盐,恐怕王爷也不信吧?」 「啧,那帮子蠢货,连几粒盐也扫不好。」静王懊恼。 「其三,私盐虽兹事体大,以王爷之权,当然能轻易压下,但是官股插旗民股,商某提出要皇上的金印记为信,王爷却眼也不眨便慨然答应。万岁爷的金印,若非万岁爷事先应允盖这个印,就算位高权重如王爷,恐怕也不敢擅自作主。」 此计环环相扣,只要想通了其中一环,如此顺藤摸瓜,也就不难拆穿背后真正图谍之人,真正图谍何事。 「够了够了,本王生平还从没听商兄开口说过这么长的一番话,说得本王头都痛了。」静王支着头,好似不胜苦恼。 「这一切都指向银子,皇上想将公主下嫁给我,看中的不外是凤徽号每年比国库还可观的收益。」 「商兄是聪明人,」静王终于又笑得出来了。「既然如此,何不就答应了联这份亲?从此后皇家有势有财,你商家有财有势,何乐不为也?」 「不。」他似笑非笑地道:「我想和王爷谈的,是另外一种交易。」 静王含笑的眸光倏然敛止,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哦?商兄倒是说说看。」 「鱼帮水,水帮鱼。」商岐凤眼神锐利地盯着静王,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我是商人,只愿意和熟知游戏规则的人‘谈生意’。」 静王陷入沉思,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转移话题道:「皇上此次是不惜一切,势在必得。」 「可想而知。」他眸光幽然,微微牵动嘴角。 「商兄真决定了?」静王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不后悔?」 「富贵险中求,有何后悔?」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极了。「换作是王爷,您会后悔吗?」 静王蓦然笑了,笑得好似顽童般狡猾有趣。 「唉,弄得不好,是会杀头的呢……」 他默不作声地盯着静王。 「好吧好吧,看在本王和商兄这么合拍的份上,那敢问商兄这头一步想怎么做?」静王笑嘻嘻地问。 「请王爷尽全力……」商岐凤淡淡地开口,「痛殴商某。」 静王顿时张口结舌,呆掉了。 六百万两上缴之后,又整整过了漫长、煎熬如一生的两个月。 她日日食不下咽,闭眼也不能寐,等得头发都要白了。 终于,把他盼回来了—— 谈珠玉颤抖着,双脚犹如钉在地面,痴痴地望着出现在房门口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几疑在梦里。 他终于回来了。 她不敢呼吸,不敢动弹,像是深怕一动,他又会消失在眼前。 可……可是为什么他脸庞、颈项处竟是伤痕累累? 颧骨有着青紫痕迹的旧伤,挺直鼻梁犹留有淡淡淤色,像是曾被打断过一般。 他刚俊沉郁如故,可容颜却清减憔悴得令她心痛难禁,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从来没看他这么落魄狼狈过。 他可是凤爷,是掌握天下买卖生杀大权的南方霸主,他怎么能遭遇到如此不堪的侮辱与对待? 「你受伤了?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待你?」她忘形地冲上前,小手颤抖,怜惜又心疼地想抚触他的伤痕,却又迟疑地一顿,急忙缩回。 她怕自己会碰痛了他。 消瘦了许多的商岐凤,深邃黑眸深深地盯着她,将她这一切微妙的举止尽收眼底。 「他们要的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伤害你?他们太可恶!太可恶了!」她心一痛,几乎坠下泪来,忿忿咬牙道:「皇上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这还算什么护国安民的仁君?」 「皇上如何重惩我,你在乎吗?」他沙哑地开口。 泪珠犹在眼眶里滚动,谈珠玉闻言却是一呆,刹那间凄楚心酸幽怨感伤齐齐涌上了心头。 她——不在乎吗?在他心里,是这么看她的? 商岐凤缓缓走近她,高大伟岸的身躯和她想念至深的男性气息,再度浓浓地包围她而来。 她再也忍不住,热泪滚滚而落。 「为什么你要拿出取自谈家的六百万两赎我?」他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眼神莫测高深。 她喉头哽住,一个字也挤不出。 不知是感触幽怨惆怅还是矛盾迷惘,她只觉得心口好紧好痛,想要冲动开口倾诉些什么,却又不晓得究竟该如何解释这千丝万缕纠缠百转的一切。 「向谈家报仇,夺回一切,这不是你盼了多年的心愿?为什么你用这个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去换我回来?」 第二十七章 他目光灼灼,透着强大的压力,紧紧逼迫着她。 好半晌,谈珠玉总算咽下喉头热团,慢慢抬起头望着他。 「我不知道……」泪水滚落她的颊畔,「但我只知道你不能死,我不要你死!」 时光仿佛静止了一生一世之久,她透过泪雾模糊的眼前,心,终于脆弱而无助地向他投降了。 不管他会因此深感震惊、愤怒,甚至是深深厌弃起她,她只要能亲眼看到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无伤无恙,这一切就足够了。 「你是个笨女人。」他终于开口,「你知道吗?」 是,她知道…… 他最痛恨下属蠢笨无能,也许,他也永远不会再信任她了…… 她心如刀割,热泪决堤再难止。 「这笔帐,无论怎么算都赔本。」商岐凤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声音渐渐不稳,眼眶灼热泛湿了。 「爷?」她抬眼望向他,难掩迷茫。 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 电光石火间,谈珠玉终于全然明白了,感受到了他那深沉久抑的澎湃情感! 她被吻得喘不过气来,双手却也将他抱得好紧好紧。 历经了生离死别,苦苦相思,每一个无眠辗转心痛的夜…… 终于,他又回到她的身边。 终于,他又尝到她的甜蜜柔软,那彻底攻陷他的心的滋味。 终于,在仿佛要将彼此气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长长一吻结束后,他急促地喘息着,额头紧紧抵靠着她的额头,大掌温柔地捧着她的脸蛋。 半晌后,商岐凤终于稍稍松开她,「我万万没想到,你会为了我这么做。」 她又哭了,颤抖的小手却是无比心疼怜惜地抚摸着他憔悴的脸庞,「我也没想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能令我这么在乎,甚至胜过报复,胜过我的生命。」 他大感震撼,几乎无法呼吸地、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对不起,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爱上你,但是……」她底下的话被他以指尖堵住了。 「闭嘴!」商岐凤再也掩饰不住心里强烈浓重的爱意,黑眸隐隐闪动着泪光,霸气地低吼:「我要你嫁给我,越快越好就对了!」 「爷……」她瞬间呆住,还以为双耳出现幻听。 「夫君。」他恶霸地道。 「可是……」 「叫夫君。」 「但……」 「你到底要不要嫁我?」他脸色一沉,看起来像是快杀人了。 谈珠玉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狂喜在刹那间充满了全身,满眼泪雾婆娑,双手却是紧紧地环住他,笑得好美好美。 「要!」 商岐凤紧拥着她,脸庞埋入她柔软幽香的颈项间,内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温暖和幸福。 和静王的这场交易,换回来的报偿实在太丰厚了。 他终于得到了她的真心,并且也找到了自己的真心,就在她的怀里,妥妥贴贴地收藏着,永远不失不忘。 谈珠玉把脸紧紧贴靠在这温暖强壮的胸前,纵然家仇尚未尽报,可是心底清清楚楚地领略到了一个令她感动落泪的事实—— 她谈珠玉,终于不再是个孤单清冷、举目无亲的孤女了。 因为他,她这一生终于又能再度牢牢拥抱住幸福。 她知道,有他守护着,这辈子她永远再也不会做恶梦了。 「夫君,我真的……」她噙泪含笑地在他耳畔轻声呢喃,「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你。」 他的回答是将她拥得更紧、更紧。 「唉,自古有情人终成眷属,最是教人羡慕感动啊!」一把清朗嗓音在门口响起。 商岐凤背脊微微一僵,抬头射去一抹杀气腾腾的目光。 可来不及了,已惊动了怀里的谈珠玉,她含羞带窘地要退出他怀抱,忙敛容守礼。 商岐凤铁臂却牢牢地将她箍揽在怀中,完全不许她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玉儿,那位是静王爷,」他毫不客气地横了静王一眼,「他马上就要走了。」 耶?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啦? 静王俊美如玉的脸庞浮起了一抹哀怨,大大叹了一口气,「唉,本王今日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作‘新人娶进门,媒人丢过墙’了。」 商岐凤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交易既已拍板定案,静王还来凑什么热闹? 「珠玉见过静王爷。」谈珠玉见情况不太对劲,深怕爷发怒,也怕静王面子挂不住,忙出言打圆场。「请王爷先行前头玄礼厅稍坐用茶,爷稍候便前去相陪,妾身也就不打扰——」 「不用了,静王一路南下舟车劳顿,‘真的’马上就要回王府休息了。」商岐凤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却有一丝不容错辨的警告。 静王本来还想讨杯茶喝喝的,见状差点被口水呛到,随即又噗地笑了起来。 「本王明白,扰人恩爱是要被马踢的,」他笑得好不诚恳愉快,十分识相,「本王回府休息便是了,改日再来同商兄伉俪喝茶……」 「谢王爷,来人,恭送王爷。」商岐凤迫不及待要把这个祸头子打发走人。 「爷怎么……」谈珠玉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他,怎么对静王这么没礼貌?这样对待王爷,真的不要紧吗? 他低头给了她一抹深情温柔的笑意。 「对了,还有件事。」静王迈开长腿方跨过门槛,突然回头一笑,「商东家可别忘了你我那日三击掌的允诺。」 「人言即为‘信’,商某自会依诺而行。」他浓眉一扬,目光灼灼。「静王大可宽心。」 「本王自然信得及商兄。」静王露齿笑得好生愉快,眨了眨眼。「那么,本王就告辞了。」 「王爷慢走。」商岐凤神情沉稳内敛如故。 待静王满意地离去后,谈珠玉不知怎地却有些心跳得慌,忍不住脱口问:「爷,您和王爷允诺了什么?是很严重的事儿吗?」 他的眸光落在她不安的小脸上,眼神倏然转为怜爱,噙着笑安抚道:「玉儿尽管安心做新嫁娘,好生筹备咱们的婚事即好。我是你的夫君,一切都有我为你作主,知道吗?」 谈珠玉有一丝迷惘,又像有一丝恍然,尚未来得及开口再追问些什么,粉嫩如樱的唇儿已被他俯下头来深深地吻住了! 【尾声】 静王府 静王笑咪咪地负着手,站在高高朱楼碧栏后,睥睨天下般地俯瞰着脚下繁华如织、美丽如画的景色。 「本王真是太喜欢这些‘爱国爱民’的好商人了,」他扳着修长指头数算,笑得活脱脱就是只俊美无双的千年老狐狸。「一会儿是晋商斗徽商,一会儿又换徽商斗晋商,有意思,真有意思……」 鹬蚌相争,情斗商斗,他可真是爱极了做这个站在后头凉凉插花携油水的「渔翁」呀!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谁家天下之一《沽嫁》; 02、谁家天下之二《搏娶》; 03、谁家天下之三《江山》。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