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姊难为》 第1章 他不过是顺从而已 卫亦舒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接受了自己重生了这件事。 确切的说,是穿书了。 而现在,她的这个身份,是那些小说中的一本,也是她没有看完的一本。 卫亦舒的书签,却留在了这一面。 卫家,祖上被封为开国县公,永业田两千五百亩,至卫朝安不再承爵……主母病逝,卫朝安堕入空门,舍家弃子,长女外嫁,听闻兄弟阋墙,执剑相杀,一死一伤,悲愤之下流产病重,夫家怜惜,累次托人相问,终归罪无可赦,判秋后问斩,长姊病死于卫家门前,至此,卫家败落。 卫家的故事,占据篇幅,百余字而已,不过是这本书的第一章。 可是卫亦舒每每读起来,难受到无法再往下看。 她不知道,自己病死后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成了那个卫家长姊卫亦舒。 她怜惜这一家人,却在生命终结后,以新生的方式得以在书中的卫亦舒身上继续延续生命。 可卫亦舒来得太晚了,卫亦舒的母亲已经病逝了。 她的父亲,也早已经堕入了空门,现在整个卫家上下,都是一片怆然压抑。 卫府内祠堂内,跪着两个少年。 一左一右,即便没有说话,却也是气氛僵硬。 祠堂内烛火不多,牌位一重接一重,烛火跳跃一下,牌位也好像跟着跳一下,加上外面的风声,卫斯越即便不说,袖中的手也是捏紧了的。 卫斯渺冷笑道“胆小鬼,贱杂种。” 自己骂完了,眼睛却盯着前面的烛火不放。 为了防火,这里向来不许烛火过夜,为了罚他们,卫亦舒才放了半截蜡烛在里面。 烛火一熄,这里就再没了光亮。 眼下,蜡烛只剩半指不到了。 卫斯越没有吭声,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卫斯渺见他不说,便瞪了过去。 “都是你的错。” “阿姊是我的姊姊,你凭什么叫姊姊。” 卫斯越想当做听不见,可是卫斯渺尖锐的声音却使劲往他耳朵里钻。 他躲不过去,哪怕躲到了石头缝里,卫斯渺也能把他推下水去。 窗户突然被风吹开了,微弱的烛火没能幸免,彻底熄了。 卫斯渺的牙齿开始打颤。 “阿姊,阿姊,我错了……” 不论白日里怎么犟,怎么敢说敢做,到了这里,他是怕的。 他不喜欢这里阴沉的熏香,也不喜欢这里腐朽的木头味。 卫斯越听着卫斯渺鬼哭狼嚎,听着他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的哭腔,那股子恐惧被一下战胜了。 他一直想听卫斯渺这样哭着求饶,承认错误。 这样的想法没有持续多久 门就彻底被打开了。 月光自少女身后泻进来,月色柔和,她也柔和,明明依旧是在祠堂里,可两人都不再有恐惧了。 卫亦舒推开门,四面寂静。 她并没有带灯火,而是跪在了两人中间空出来的蒲团上。 “斯渺,我说过,只有你认错了,才能从这里出去。” 卫斯渺看见她来,心里的恐惧散个干净, 当下抽噎着,却不肯松口。 卫亦舒掰过他的脸,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杀了人!” 卫斯渺抽噎着,眼眸却只有恨意和倔强。 卫亦舒心中失望,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用了全力,卫斯渺的脸立马红印出五个指印来。 “你欺负他,羞辱他,现在还想把他淹死,斯渺,谁教你的道理?” 他依旧不吭声,死死咬着唇,浑身打着颤也不肯认错。 卫亦舒便起身,拿出之前打斯渺手心的戒尺。 而后正坐在卫斯渺的面前。 “斯渺,人生于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双亲,如今母亲病故,父亲离家,便是长姊如母……” 卫亦舒将掌心摊在卫斯渺的面前,戒尺用力的抽在了自己掌心。 卫斯渺愣愣的瞧着。 “这一尺,打的是我沉溺于悲痛无暇教导你的失职之过。” “这一下,打的是我未能以身作则教你兄弟相亲相爱的无能之过。” “这一下,是我将你养成罔顾人命无德无行之人的过。” “这一下,是我看着你们兄弟二人血脉相连却屡次致彼此于死地的过。” 卫斯渺终于回过神来,拦住了她手中的戒尺。 “阿姊,阿姊,我错了,是我错了。” 卫亦舒定定的看着他,然后用力将他推到了一边。 继续用力抽在自己的掌心上。 “既然你一定要卫斯越去死,一定要卫家彻底败了,一定要要我无颜去见母亲……” 每说一句便用力的抽一下。 “阿姊!” 卫斯渺顾不上卫斯越还在这里,爬过去用力握住了戒尺。 “阿姊,是我的错,是我错了,你打我,你打我吧。” 卫斯越只跪在原地,冷眼看着两人。 卫亦舒没有动,看着将戒尺握在手中的少女,低声道“斯渺,你当真知错了?” 卫斯渺连连点头。 然后迅速向卫斯越爬去。 “我向你道歉,是我的不是,你要我挨几下,我就挨几下。” 卫斯越被他紧紧攥着衣袖,低头看去,那手攥得更紧了。 “我真心实意向你道歉。” 卫斯渺唯恐阿姊不信,一边道歉,一边往阿姊那边看去。 卫亦舒看着惶恐不安的少年,向他招手。 卫斯渺即刻就松了手爬到她怀里,抱住她的腰痛哭出声。 “阿姊,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卫亦舒拍着他的背,看向卫斯越。 月色下,少年瘦弱的身影隐在阴影之中。 “斯越,你知道错吗?” 卫斯越诧异抬头,继而顺口道“知错。” “你不知。” “你没有错,斯越,你没有错。” “你该反抗,该告诉我,你没有错。” 卫斯越心中的所有的讥讽与冷笑此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看向这个极少见过面的长姊。 卫斯渺有句话是没错的。 卫斯渺有父亲,有母亲,有阿姊。 卫斯越一个都没有。 “斯越,我亦是你的长姊。” 斯渺想也不想就否认,声音尖利急促“你是我阿姊!是我阿姊!” 卫斯越那一瞬间升起的,所有关于家的期盼,关于那声没有说出口的长姊的呢喃,在此刻卫斯渺尖锐的声音中得以清醒。 他笑了笑,“是,长姊。” 卫亦舒却知道,他不过是顺从她。 顺从她喊了这声客气疏远的长姊。 第2章 撑起家业 “斯渺,我是你们的阿姊,是你们两个人的阿姊。” 卫斯渺怔怔的,不甘道“我已经没有母亲了,他为什么还要来抢阿姊!” “阿姊,我只认你是我的阿姊,你为什么一定要他也做你的阿弟。” “我都可以改,我再也不打他、骂他、伤害他了,阿姊,阿姊,你不要做他的阿姊。” “明明我才是你的阿弟。” 卫斯越听着他的哭闹,没有开口。 月上中天。 其实已经很晚了。 晚到他已经适应了无边的暗夜,月色如何,他再也不用了。 “斯渺,可是斯越也没有爹爹,也没有母亲,他连阿姊都没有。” 卫斯渺只是牢牢抱紧了她的腰抽泣着。 卫亦舒慢慢叹了口气,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湿痕,“斯渺,我握着母亲的手,看着她闭上眼,亲自捡了爹爹不要的旧衣,现在,你还要我再抛弃自己弟弟吗?” 卫亦舒醒来的时候,还没有关于原主的任何记忆。 在刚才卫斯渺抱着她哭得发颤的时候,她忽然就有所感念一般,脑中多了许多关于原主卫亦舒和卫斯渺相处的过往。 卫斯渺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的哭。 哭到后面渐渐止住了,卫亦舒才发觉他哭睡过去了。 只能无奈的把人扶到自己的膝盖上。 “斯越,长姊向你道歉,是长姊没有教导好斯渺,你不要原谅他,也不要原谅我。” 卫斯越侧头看向她,月色清冷,他的眉眼也冷得很。 卫亦舒伸手牵住他的手,“斯越,以后我会当个好姊姊的,你不要怕。” 她不是圣母,如果卫斯渺是一个天生的恶人杀人犯,她不会想着再劝他甚至是教化他。 可是这两天的相处中,她看到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对于外界聚变的应激反应。 她想到自己在病房里摔东西哭喊的时候,妈妈紧紧把她抱住,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 所以,她想试着,让卫斯渺和卫斯越活下来。 不为别的,就当是她借尸还魂重新活下来圆了原主卫亦舒的遗憾。 卫斯越的手被她轻轻握住,温度不断的传到他的手上。 他第一次这样带着审视的目光去看这个见过几面的所谓的长姊。 “已经很晚了,长姊把斯渺送回去吧。” 卫亦舒以为他这算是答应了,眉眼便笑了,喊了几声,外面才进来三个婆子,两个人合力才把卫斯渺给背起来。 卫亦舒嘱咐她们把卫斯渺送到房间,然后伸手牵住了卫斯越。 “斯越,以后我是你的家,是你的长姊。” 卫斯越从来不喜欢亲近人,也不喜欢别人亲近他。 只要他想,稍微动一动,就能把被她牵住的手抽出来。 可是他还是跟着她,穿过回廊,穿过水榭,穿过无声的长廊。 一片静谧无人的夜色之中,她领着他走向了光明。 “长姊,你会一直是我的长姊吗?” 少年的声音轻浅,带着些许期盼,还有自弃。 卫亦舒侧头看向他,手中牵得更紧了些。 “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是。” 卫家旁支不少,卫亦舒就找了许多人来。 还找了官府。 本朝法令,女子年过十八没有定亲,要罚款,二十岁未婚,由官府配婚,而现在,卫亦舒已经十七了。 法理之外,也可以留情。 家中双亲不再,男子年幼,女子便可缴了钱款,留在家中,待弟弟年长接了家业,或是留在家中由弟弟照顾母亲一般照养终生,行孝子之礼,或是由弟弟安排亲事,得长姊应允后,由本家出嫁妆二十抬,在府衙签文,再行婚配。 “卫女郎,两位公子已经十二岁了,也可由叔父照顾,你不必耽误了自己的一生。” 官府派来的人到底是见多了世事,知道世上重情重义多是女子,忘恩负义的胞弟却是数不胜数。 卫亦舒坐在主位,看着老人家相劝,上前奉了茶“世伯不知,母亲去世后,父亲出家,我的两个弟弟夜不能寐,茶饭不思,我亦不曾有婚配之心,只想好好教养他们成人。” 卫家的事一早就传开了。 家不家,业不业,难为一个女子出来撑住。 “如此,我也不好再劝。” 事情就这样定了。 缴纳了钱款,有了公文,满城的官媒都将她当场划了名字。 待人都走了。 老人到底是不忍心。 回过身来,“卫女郎,我有故友在京中,若是两个公子要读书入仕,我可以说上几句话,” 卫亦舒走出门,盈盈一拜,“多谢老先生,日后弟弟们若是德行相配,必定前去拜见老先生。” 老人虚虚扶了扶,叹了口气,到底是走了。 请来的人散了,卫家也安静下来。 卫亦舒回到院子的时候,卫斯渺已经等在那里了。 “阿姊。” 少年踟躇着,却没有开口。 后院没有人进来。 卫斯渺聪明,知道这么些人进来,不是小事。 可是他想到的,也只是那些叔父过来抢家业。 所以听到动静就过来了。 “阿姊,我会快些长大,将来把这些东西都拿回来。” 卫斯渺说得认真,似乎是怕阿姊不信。 然后主动走到她面前,打开了药瓶,又轻轻把她的手牵着。 将药一点一点的擦上去。 掌心已经红肿了,红得吓人。 卫斯渺登时便红了眼睛。 “阿姊,你以后就打我吧。” “我不听话,禁得住打。” 卫亦舒看着低头给自己上药的少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以后我们一起,哪里都一起。” 也许原主卫亦舒担心外人诟病卫家两子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才到了十七,就将婚事定了。 她也许以为他们只是顽劣,从不曾想过,走到这一步。 不知道他们在这些巨变当中变了心性,不知道卫斯渺觉得自己被所有人抛弃,恨毒了卫斯越。 以至于兄弟反目,哪怕各自奔赴了前程,却在一次一次的争执之中,死在了对方的刀下。 卫亦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劝说这两个仇人一样的孩子,她总是担心,担心两个孩子已经无药可救。 可是现在卫斯渺这样小心翼翼给她上药的时候。 她突然就坚定了自己的心。 第2章 和平相处 “长姊。” 卫斯越站在门口,手中拿着一瓶药,少年稚嫩,面上带着些许示好的意味,只是见到卫斯渺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淡了。 卫亦舒看着他,向他招手,“过来替我打打扇,热得很。” 卫斯渺轻哼一声,却不敢再像之前一样开口讥笑嘲讽。 卫斯越放下药,坐到了卫亦舒的身边,轻轻地摇着扇。 卫亦舒掌心上了药,冰凉一片,看着两个孩子坐在自己身边,很有一种养弟弟的成就感。 “阿姊给你们做了新衣裳,你们快去看看。” 闻言,卫斯渺最先站起来。 丫鬟把衣服给他们。 卫斯渺拿着就往身上比划。 “阿姊,我很喜欢。” 卫斯越只是捏着新衣的一角,低头不知想什么。 “快去换上,让阿姊看看。” 卫斯渺头也不回,拿着衣服就出去了。 卫斯越却是没有动。 “斯越,你不喜欢吗?” 卫斯越闻言抬头,眼尾一抹红还未退。 “喜欢,只是……从来没给我做衣裳。” 卫亦舒看着面色平静的卫斯越,没有开口。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就在卫斯越以为她生气的时候,卫亦舒伸手将衣服塞到他怀里。 “斯越,衣服每年都会有的。” 卫斯越察觉自己喉咙有些嘶哑的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失态了。 卫亦舒轻轻推他,“去吧。” 卫斯越这才行了礼,拿着衣服离开了。 与卫斯渺的迫不及待不同,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转过屋角时,突然加快了脚步。 一直到了自己房里,一滴一滴泪滴在衣服上。 “我如何把你当我的阿姊?” “如何当我的阿姊!” 他厌恶透了整个卫家,从来没有把他们当过家人,从来没有。 卫斯渺换得快,却也知道站在门外喊了阿姊才敢进来。 卫亦舒上次做衣服,还是给洋娃娃做,这次真的正经上手,哪怕是半成衣,也没谱。 果然,两只袖子长短不一,针线歪歪扭扭,领口那里都没有缝完。 卫斯渺却穿得开心,来来回回的摸着。 “阿姊,你每年都给我做好不好?” 母亲生下他之后便缠绵病榻,终于以汤药养着,见了面也只是说上几句话就累了,不得不离开。 而原主也在母亲病后便一直侍奉在侧,每日里早起侍奉吃饭,白日里给她说话解闷,熬药喂药,还要管着内院不叫那些人生事,夜里更是要陪着母亲睡觉。 与卫斯渺卫斯越偶尔见了面也只是提醒他们两少吵架多努力读书,多去陪陪父亲,做衣服这样的事更是没时间做了。 原主也许没有读过多少书,可是在女儿和长姊两个身份上,没有人比她做得好。 即便后来出嫁,也是因为卫家旁支族老强势,她的性格纯良内敛,除了出嫁不给卫斯渺招来话柄之外,别无他法。 “好啊,下次我要把两只袖子做得一样长。” 两人正说着话,卫斯越就过来了。 不出意外,又要有意外了。 看着勒脖子的衣服,卫亦舒噗嗤笑出声。 “斯越,你怎么穿下去的?” 卫斯越的耳朵有些烫,不敢抬头去看。 卫亦舒却是来了兴趣。 “斯渺,你快倒杯茶来,我看斯越要闷死了。” 卫斯渺犹豫了片刻,可是见阿姊这样高兴,还是倒了茶,递到了卫斯越面前。 卫亦舒拿了剪刀来,却被卫斯越拦住了。 “长姊,我觉得这样很好。” 声音闷闷的,脸色也憋红了。 卫亦舒哪里听他的话,三两下就把衣服的剪开了许多。 “衣服总是有的,哪里有人去迁就衣服的。” 说完去剪卫斯渺的袖子。 看着两件衣服勉强能看了,卫亦舒这才满意。 只是衣服实在是不像样子,卫亦舒不想丢脸叫他们穿出去,卫斯渺却偏偏要炫耀,穿着衣裳满府的逛。 卫亦舒一边觉得开心,一边又觉得丢脸,拉着卫斯越不肯叫他再出去。 “家里有一个显眼包就够了。” 卫斯越乖乖坐在她旁边给她打扇,听她这样说,疑惑道“什么是显眼包?” 卫亦舒轻咳两声,“就是斯渺那样的。” 卫斯越歪着头想了想,也觉得显眼包这三个字很合适。 看见两个人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些,卫亦舒才着手把正事继续安排起来。 “你们这段时间学堂不曾去,我想请卫老先生替你们再请先生来。” 卫斯越当然想读书。 他想快些离开卫家。 “都听长姊安排。” 卫斯渺见他都应了,连忙也开口说好。 卫亦舒便立刻请家中的老先生给卫馥玉写拜帖。 老先生姓卫,却不是同族,见她写拜帖来,第二天就来了卫家,连带着送了两箱书来。 卫亦舒没想到他会亲自过来,连忙带着两个孩子在门前相迎。 卫馥玉扶住她,“卫女郎心中所思所想,我已经猜到了,道谢感激的话不必说了,我自有道理讲给你。” 说罢,便微微侧身道“卫女郎,我们进去详谈。” 卫亦舒道了好,侧身将他迎入府内。 卫馥玉站在最前,卫亦舒微微靠后,卫斯渺和卫斯越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后,神情乖巧,不见之前半分戾气。 卫馥玉看了几眼,便微微点头,一面与卫亦舒说着话。 “世俗多厌女,我却知道,你是个很有灵气的,如今我年事已高,子孙愚笨,毫无读书济世之力,这两箱子书也该送给值得的人。” 卫亦舒看到他半百的头发,就想到了自己的班主任,也是这样站在讲台上,认真地给他们上班会,鼻头就有些发酸。 “卫老先生的心意,我们姊弟三人,终生铭记。” 见她不推辞,卫馥玉欣慰的笑了笑,“你不必如此,我也有私心,卫家两个儿郎聪慧过人,我一直是知道的,只要他们不辜负书,就算是不辜负了我的一片心,不辜负你为他们做出的牺牲。” “只是,要耽误了你。” 卫馥玉始终是觉得卫亦舒牺牲太多。 卫亦舒却是将话说开了些,她想,卫馥玉这样开明纯善的老先生即便是不理解她的想法,也会尊重的。 “我不嫁人,虽然也为了两个弟弟,但更多的,也是为我的私心,世道艰难,女子更甚,我并不想嫁人生子终此一生,等到他们长大成人,我也想出去看一看更广大的天地。” 卫馥玉见她神情淡然,眉眼笼着不与这个年龄相仿的冷静洒脱,心中诧异,可在惊诧之后,更多的,是对于她看破世俗之后淡然处世的敬佩。 想来,卫家家主堕入空门,也并非毫无缘由,也许是卫家天定的机缘。 “如此,便是再合宜不过。” 卫亦舒还是恳切的向他道了谢。 第3章 请先生 “你信中提及先生一事,我已经修书托人去京安相问了。” 卫亦舒双眸一亮,“谢谢卫老先生。” 卫馥玉摆摆手,“他们亦是翰林出身,致仕后一直隐逸在江南,去年才去了京安,我只能以老友的面子请他们,至于答不答应,我不能作保。” 卫亦舒心中高兴得不行,这配置,红楼中林黛玉也差不多了,她就算是没请来,听一听也是好的。 她也是从高考中杀出来的,翰林出身这几个字对于别人的意义她不知道怎么样,对她来说,真的比省状元还要难得。 见她面色很是高兴,卫馥玉有心打趣她“卫女郎看起来很是激动。” 卫亦舒这才发觉自己有些过于急切了,不好意思道“我心里很敬佩读书人,听到老先生是翰林出身,所以就激动了些。” 卫馥玉如何不知道她是真话还是假话,这一番放在别人身上只能称得上是厚脸恭维的话她说出来,卫馥玉却觉得很熨帖。 “卫女郎若是喜欢读书,不妨跟着他们一起听一听,你厚脸皮些,不妨事。” 卫馥玉低声说完,还是很不自在的咳嗽了两声,顺便还喝了口茶,仿佛刚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卫亦舒细细想了,也觉得这样很不错。 “我是长姊,自然该以身作则,想来陪听几日,也是合情的。” 卫馥玉见她这样机灵,笑了笑,“很合情。” 说完了打趣的话,卫馥玉还是早早起身准备走了。 “你再有什么需要,就让人去寻我,或是让两个小子送信也是可以的。” 说罢,弯腰拍了拍卫斯越卫斯渺两人的肩膀。 “长姊如此,你们不可再像往日一般莽撞无形。” 卫斯渺连忙说了声是,卫斯越等他说完了,才弯腰应了。 卫馥玉点了点头,看向卫亦舒,“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告辞。” 卫亦舒直接把人送到了门口马车上,等马车转过了街角看不到才转身回去。 卫馥玉是个稳重的老先生,他虽然嘴里说不敢作保,刚才说话间却已经在告诉她怎么去偷师了,大概是能成的。 想到这里,卫亦舒就觉得开心。 “爸妈,你们可不知道我要见到真正的大儒了。” 她这样说出口,恍了片刻,才敛了笑,慢慢往书房去。 卫亦舒到书房,叫卫斯越卫斯渺两个人把之前的功课和卷子拿出来,她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打包了十份让人送到卫馥玉那里去。 “斯渺,你的这些字,当真是越懒越不像样。” 卫亦舒坐在书案前,正襟危坐,卫斯渺不敢打闹,乖乖的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听训。 连带着卫斯越也跟着站在一边。 卫亦舒将所有的字翻了个遍,轻轻叹了一声,“这几日你每天必须给我交出二十张大字来。” 一听到二十张篇,卫斯渺的脸苦得变了形。 “阿姊,这也太多了些。” 卫亦舒便不说话,静静看着他。 察觉到她生气了,卫斯渺不敢再争辩,委屈巴巴的应了。 他一走,卫亦舒就接着看起了卫斯越的字来。 与卫斯渺的大变样不同,卫斯越的字一直都很稳,圆润端正,上面还有先生朱红的批注。 “斯越,你的字很不错,长姊晚上给你讲故事。” 那头正在研磨的卫斯渺一听就要不干了。 还没摔东西之前,卫亦舒目光就看了过去,“你敢摔东西,我就叫你屁股开花。” 卫斯渺手里的毛笔就这么僵在那,脸上的气恼与不甘硬生生憋了回去。 见他不作了,卫亦舒才补上一句“你原先的字很不错,等你的字和之前一样好了,故事我给你补上。” 卫斯越静静看她把卫斯渺摁住了,看着卫斯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猫,嘴角勾了勾。 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之后,他迅速敛了笑,垂首听着卫亦舒的安排。 卫亦舒却是越看越满意。 他们的功课简单,她也能看懂个大概,卫斯越的字一看就知道下足了功夫,文章内容也很有想法。 比起卫斯渺华而不实累赘不堪的腔调,他显得清新自然得多。 “斯越,你的功课很不错。” 这是卫亦舒由衷的赞叹。 卫斯越在这个年纪就能做到这个份已经很不错了。 尤其是他身边没人照料没人管的情况下,还能把功课做得比卫斯渺还漂亮,可见他是真的看重读书。 卫斯渺哼了一声,气鼓鼓的写着字。 第4章 把斯越养好 卫斯越抬头看向她手里的一张卷子,刚要自谦,卫亦舒就向他招招手“来,你把这段话念给长姊听听。” 卫亦舒看不懂全部的内容,还是起了几分好胜心的。 她想看看,同样的题目,她心里想的,和卫斯越能不能比。 卫斯越只好走到她身旁,拿着卷子一一念着。 此刻房内泻进来一缕阳光,将整个书房都照得格外温暖明亮。 “斯越,你比长姊还要聪明。” 卫斯渺一心想着快些把字写好写完,哪里听得见他们闲谈,卫亦舒目光一直留意着卫斯渺,见他吭哧吭哧写着字,这才悄悄拉了拉卫斯越。 “我叫他们炖了新鲜鱼汤,你快去趁热喝了” 卫斯越怔了怔,卫亦舒又扯了扯他的衣袖,“你喝完了就去洗漱,我过一会就来找你。” 说完冲他轻轻眨了眨眼睛。 卫斯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书房的。 直到滚烫的阳光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房内的床幔被褥全被卫亦舒更换过了,加了多宝阁,又添了书案并一缸画卷,两个花几上放了两盆松柏,整个房间不再似从前那样单调沉闷,格外的生动素雅。 一个婆子正在房间等他,见他来,连忙把鱼汤端出来。 “郎君,女郎让我看着你喝完呢。” 卫斯越闷闷的应了。 他站在桌子前,端起鱼汤一口一口喝着。 直到他喝完了,婆子才欢欢喜喜的把东西收了往厨房去。 卫斯越犹在发愣,外面的雪融就已经提水进来了。 “大女郎说了,谁叫郎君多吃一碗饭,就多十文的赏钱呢。” 说话的是雪融,几岁时就与他作伴,年岁也不过比她大上两岁而已,见他发愣,就知道他心里不知情。 卫斯越想到长姊的笑颜,袖中的手慢慢握紧了。 雪融本以为他会高兴的,但是看到他的面色更沉了些,连带着刚才的开心也散了。 “郎君,大女郎待你很好,我们的命本就差了些,现在已经很好了。” 卫斯越看向他,面色平静,“我知道。” 然后迅速转了身去了里间。 卫斯越慢慢脱了衣服,将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 卫亦舒看着卫斯渺把字写完了,嘱咐他去洗漱睡觉,这才到卫斯越这里来。 此刻天已经完全暗了,府内的灯笼也都点上了,才到院子里,雪融就提着灯笼迎了过来。 “大女郎,郎君正在等着您呢。” 卫亦舒认得他,见他小心翼翼弯腰提着灯笼,点了点头,“我看完斯越的功课就走,你带她们去坐一坐,喝两杯茶。” 然后让身边的青衣奴婢给了他一吊钱,几个丫鬟婆子并着雪融一块往旁边的耳房去了。 卫亦舒走到卫斯越房间前,见里面还有昏黄的烛光,还没有扣门,门就打开了。 卫斯越换上了之前她做的衣裳。 进了房,就看见书案前的烛火和没收拾好的笔墨。 卫亦舒笑了笑“我不是免了你今天的字吗?” 卫斯越一面迎她,一面将笔往桌子上放。 “也有些手生了。” 话毕,卫斯越突然住了话口。 卫亦舒见他不愿意继续开口,心中了然,慢慢坐到了椅子上,垂眸道“斯渺以前做了许多对你不起的事,我知道,所以我并不是要你们真的当相亲相敬的兄弟。” 卫斯越站在她面前,没有开口。 卫亦舒轻叹一声,有了记忆,她才认清事实。 卫斯渺对卫斯越所做的一切,与霸凌者无异。 欺辱,辱骂,殴打,甚至差点将他淹死在池水里。 卫斯越心里,恐怕很恨卫斯渺。 霸凌者不应该被原谅,永远都不可以。 “我知道,你心里厌恶他,恨他,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你去原谅他。” “斯越,你不要把我对你的好当做负担。” “你是我的弟弟,所以我希望你能好好长大,将来去做你喜欢的事。” 卫斯越静静看着她,门是开着的,时有微风吹进来,烛火便明明灭灭跳起舞。 落在她眉眼上的光也跟着跳跃起来。 卫斯越看见她清凌凌的双眸,还有眸中复杂的情绪。 “斯越明白长姊的苦心。” 卫亦舒听见他这样客套的话,心中发涩。 既是因为他的疏远糊弄,也是疼惜他的防备心这样重。 “斯越,只要你需要,我会一直是你的长姊。” 如果你不需要,也可以大步的,坚决的离开。 比起卫斯渺的自私任性,卫斯越无疑是早熟的。 他见惯了人心的险恶,经历了许多恶意,比起卫亦舒和卫斯渺一母同胞嫡子嫡女间的情分,他所感知到的,是如此的单薄。 卫斯越袖中的手握得极紧,就在他想要张口问她比起卫斯渺她更喜欢谁的时候,卫亦舒突然起了身,走到了他面前。 卫斯越下意识退了半步,那些话便咽了回去。 卫亦舒却牵住了他的手往门口走去。 夜色静谧,虫语阵阵,时不时传来后院几只狼狗的吠声。 卫亦舒指着圆月,“斯越,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往后,你一定会走出去的。” “譬如明月,不论初一的时候怎样的隐在乌云之后,月中的时候,它总能变成圆月。” 卫斯越看着那一轮明月,恍惚了片刻。 “长姊,你待我,是愧疚多一些,还是情分多一些?” 是因为担心卫斯渺品行变坏,才逼着他改变,还是因为担心以后自己会报复卫斯渺。 卫亦舒透过他有些执拗的眸光,看到了他心中没有说出口的心事。 “你也是我的弟弟。” 卫家主不是合格的丈夫,不是合格的家主,更不是合格的父亲。 凭什么他做的孽,要卫斯越一个人吃尽苦头去还。 卫斯越想要笑,却只落下两行泪。 “长姊,我却不并想做你的弟弟。” 卫亦舒紧紧握住他的手,少年的身高其实和她差不多了。 “那就不做,等你再大一些,等你想走了,你就走,你可以叫李斯越,也可以是伍斯越。” 卫斯越所有的防备在这一刻崩塌。 无论他有多么害怕恐惧这份迟来的甚至可能是虚假的情分,却无处可逃,只能心甘情愿的往里跳。 第5章 男孩子也要保养的 卫亦舒的手被他反握住,有些紧,还有些抖。 她想要去安抚他,卫斯越却已经先行松开了手,依旧是之前聪明懂事的卫斯越。 “长姊,很晚了,您该去休息了。” 他知道长姊从前有多么介意男女之别。 卫亦舒却没有听他的话,反而拉住他的袖子,将他带到了床前,“我给你讲故事。” 卫斯越站在那里不动,眼眸中多了些温度。 “长姊,我已经十三岁,不需要听故事了。” 卫亦舒看着他,忽然觉得卫斯越和卫斯渺都长得很可爱。 尤其是卫斯越,乖顺的不像样。 “我给斯渺讲过的故事,你也不听吗?” 卫斯越想说他不是那个生怕别人抢走阿姊的蠢东西,这种激将法对他没用。 可是话到嘴边变成了要听。 卫亦舒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的神情,心里还算放心了一些。 总得有些孩子气才好。 卫斯越听她讲着后妈是如何和公主一起把王子干掉一起养小公主的时候,乖巧的神情有些崩。 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 他也确定自己从没有听过这些国家和人名。 但是他总觉得这故事有些不对劲。 卫亦舒却讲得很认真。 “所以,我们要解决问题本身。” 卫斯越蹙眉沉思,许久才抬头看向少女,“所以长姊的意思是,王子才是问题本身?” 卫亦舒否认道“不,是对你不起的人,才是问题本身。” 见他不说话,卫亦舒自顾起身准备离开。 “斯越,像你这样有了问题就寻自己错处的毛病要改。” 卫斯渺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都不该虐待他。 无论他是不是妾生的庶子,无论他的母亲做过什么。 他并没有想过投胎在卫家。 卫斯越跟着她的脚步来到了院子里,几个婆子已经等在那里了,卫亦舒正吩咐着他们上夜检查的事,一边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去睡觉。 等到她们走了,雪融才到他身边。 “郎君,你还不去睡吗?” 卫斯越这才回过神来,雪融一边帮他脱衣服,一边开解他。 “其实大女郎也累得很,各处的管事又多,人又很不老实,又要整治那些懒婆子酒鬼管事。” 卫斯越的眉头便皱了起来,雪融以为他生气自己替大女郎说话,连忙解释道“我也不是为大女郎说话,是想让你宽宽心,郎君的气性高我知道,可是形势比人强,不管郎君心里怎么想,总要忍耐些。” 卫斯越垂眸开口,“我觉得长姊很好。” 雪融愣了愣,继而开心大笑,“我的好郎君,我就知道你心里比镜子都清楚呢。” 直到将他的被子掖好了,雪融才打着哈欠往旁边的小床上睡去。 卫斯越却越发的清醒。 第二天,卫斯越早早就到了卫亦舒院子里,婆子见他过来请安,只说他懂礼,一面去让人送早膳过来。 卫亦舒才擦完护手的霜膏,穿着居家的衣裙,见他来,便笑吟吟向他招手。 卫斯越毫无防备的过去,卫亦舒就捧住了他的脸。 “我的霜膏搽多了,正好你来了。” 卫斯越从来不与别人这样亲近过,想要躲闪,却被她叫住“你别躲,男孩子也要注意保养的。” 她可是知道,现在这个朝代,光有智商情商可不行,还得好看。 卫斯越长得白净乖巧,却瘦弱太过,不仔细保养,以后脸上冒痘痘了,变丑了,可是连参加殿选的资格都没有。 卫斯越无奈,只能低着头任她揉搓。 卫斯渺打着哈欠过来,见他在这里,立马整了整衣袖,昂首阔步的走过来。 见他来,卫亦舒又让青衣奴婢把霜膏拿来,又是一顿揉搓,卫斯渺叫得不行,“阿姊,你轻些,我脸疼。” 卫亦舒掐了掐他的脸,“今天起你也拿一罐去,每天早晚都用上。” 卫斯渺揉着脸,“我是男子汉,怎么能用这些东西!” 卫亦舒眼皮都不抬,“那我就只给斯越用。” 卫斯渺咬着牙往卫斯越这边看,见他脸白净异常,眉眼确实是好看许多,“不行,他要用我也要用。” 卫亦舒算是理解那些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家长了。 人憎狗嫌四个字没有哪个字是多余的。 热闹了片刻,早膳就备好了。 为了让两个孩子吃胖些,卫亦舒费了不少心思让厨房拟了菜单来,此刻桌上粥汤俱备。 等到卫亦舒坐下了,卫斯渺几乎立刻就坐在她旁边,给她端粥布菜,忙得不行。 卫斯越只从他身边退开,到了卫亦舒的另一边坐着。 卫亦舒正好偷懒。 “斯越,今天的功课做完了,你就去把鱼汤喝了。” 卫斯渺闷闷不乐“阿姊偏心。” 话里话外都是不满委屈和落寞。 “你吃不得鱼虾,我叫人给你准备了羊汤,只是羊汤性热,现在正是热的时候,三天里喝上两顿就好。” 卫斯渺这才哼哼唧唧的展了笑颜。 “谢谢长姊。” 从上次卫亦舒把两个人摁在祠堂里关了一天,到现在,卫斯渺没有再作死。 虽然时不时还是会刺卫斯越两句,瞪上两眼,挤兑几次,好歹能坐在一起吃饭。 卫亦舒一时没有解开他们的心结,也就没有再勉强两个人。 “卫老先生早上叫人送口信来,说几位先生昨天就到了,让我们今天过去。” 卫斯渺眨着眼睛,清澈又愚蠢。 “阿姊,这么快吗?” “大概是之前就有约定,我们赶巧罢了。” 否则以现在的通讯速度,最快也要到下下个月才能见上了。 第6章 见先生 卫亦舒吃完,换了身素雅的衣裙,发间簪着白玉芙蓉金簪,乌发红唇,整个人清丽雅致至极。 才上马车,卫斯渺先过来了。 一身群青色圆领襕衫,腰间系着镶玉束带带,黑发面白唇红,很是有些可爱漂亮的。 卫亦舒又看向比他后来的卫斯越,两人间来回看了半天,见他也是一样的穿戴,只是少了卫斯渺眉眼间的调皮,他更稳重老成些,两个人一动一静,一张扬一内敛,她眉眼间的笑意更甚。 卫斯渺被看得不自在,脸上飞过一抹红“阿姊,我们快些走吧,要迟了。” 说罢就转身上了后面的车。 卫斯越倒是极认真的向她行礼问安,然后才上了马车。 关上了车帘,卫亦舒才看向自己的青衣奴婢小红,“你有没有觉得他们两长高了些。” 这算是卫亦舒的执念了。 虽然两个人现在才十三岁,个子也有一米六了,但是卫亦舒真的担心卫斯越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长不高了。 这要是身高不够,殿选也是够麻烦的。 说一千道一万,这个朝代对于情商智商和美商的追求真是到了极致。 男子个个都喜欢追求雅致,喜饮酒,不爱吃饭,仿佛只有瘦得像是要成仙了一样才能把那些衣服穿得风流倜傥,有名士风韵。 小红一边给她打扇,一边捂着嘴笑,“女郎也太操心了些,前几天我回家去,路上碰到好些读书的郎君,论样貌,我们两个郎君可是顶顶好的呢。” 这不是小红自夸,实在是卫家的基因好。 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个人唇红齿白,一头缎子似的头发,在同龄里,不说第一第二了,第三第四总是排得上的。 怕她不信,小红又悄声道“不看别人,女郎每日里起来照镜子,两个郎君和女郎这样相似,女郎还不放心嘛。” 卫亦舒喜欢别人这样夸她,一面掐了掐她的脸蛋,一面放下心。 几个人去了卫馥玉那里,果真同她猜想的那样,昨日人就已经来了。 所以当场就考校起来,卫亦舒静静坐在下位,听着两个孩子回答,时不时也会透过这些话去摸两个孩子的性子。 一上午下来,不只是几位老先生满意,卫亦舒也摸到了不少东西。 人在思考问题时,下意识的动作和思路很容易暴露一个人在情绪上的问题。 岂不知她在观察两人,别人也在观察她。 柳五序问完了话,坐在一旁喝茶,不经意一般,忽然问起了卫亦舒。 “我看两个孩子答案截然不同,倒是很有些意思。” 卫亦舒见他眉头微蹙,只以为是让他从言语间发觉了两人的不合,虽然没有打算隐瞒,但是这么被提起了,卫亦舒还是有些紧张的。 “想来和他们性子有关系,斯渺向来调皮,行事也冒进些,斯越为人稳重老成,思虑忧重,所以想法也更保守。” 柳五序抚须笑了笑,双眸炯炯有神看向她,“看起来,你对斯越更喜爱些。” 卫亦舒愣了愣,继而摇摇头,“我待他们是一样的,不管是调皮,还是老成,孩子都有他们的差异和不同,若是人人都一样,那又有什么意思。” 柳五序点了点头,不再言语,继续看着其他人考校。 等到问到后面时,卫亦舒的思路显然有些跟不上了。 说到底,她一心读书,地理虽然还可以,但是真要问她如何分配种粮和耕地的工具这样的问题,她是给不了一个答案的。 有多少工具,多少牛,多少种粮,一个村有多少人,都是小问题。 最要紧的,是田地和田地之间有区别,村和村之间有区别。 而现在她做县令的话,是要定到哪一个时节,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去给东西的,且要对各乡各村的土地面积有数,而这些,都是正经读书人早就要知道的知识点。 见她眉头紧蹙,似乎是思量着,柳五序笑了笑,“卫女郎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 卫亦舒听不出他究竟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只能笑着勉强应和了一句,“听得有趣罢了。” 柳五序又道“能听懂已经是难得。” “听说你也想听学?” 卫亦舒心中大惊,面上却已经冷静,下意识往卫馥玉那边看了一眼,见他和蔼的向她点点头,她才放心的说了声是。 “有这样的心,很不错。” 柳五序说完这句,又起身去了卫斯渺面前提问去了。一直到中午,才算是勉强问完。 卫馥玉叫人传了饭菜,才笑眯眯的向她点了点头。 卫亦舒心知这算是成了。 几乎是下意识就朝卫斯越卫斯渺两人看去,见他们两嘴唇干裂,眉眼间又紧张又激动,却还是冲她笑了笑,卫亦舒就觉得心更软了些。 “我早先听闻了两个郎君的事,本来觉得他们心性不佳,难成大器,现在看来,你教养得很不错。” 原先即便是在外面,卫斯渺也不会给卫斯越面子,不说叫人把他摁在地上打,就是辱骂也叫他碰上两三次了。 卫馥玉原本惜才,可是见他们聪明有余,然而兄弟不和,甚至是隐隐有反目成仇的趋势,就只剩下惋惜了。 卫亦舒听他这样说,不开心是假的。 “家中变故颇多,孩子没有人引导,以至于此,现在解开了心结,能够安心读书明礼,健康长大,我就很满足了。” 卫馥玉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事情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柳五序此次回乡,本是想着隐退,耐不住卫馥玉满口好话的劝,加之他确实是对两个孩子有几分喜爱欣赏,便也应了。 卫亦舒几乎是当天回了家,亲自监督着人收拾一个两进的院子来。 好在卫家家大业大,卫府也是按着规格修建到了极致,院子在东大院,东大院雅致,有梅园和竹林相称,中间用着一条活水连起来,山石碧池一应俱全,再合适不过。 “往后你们便和柳先生一同住在东大院,每日早间背完书了来我这里用早饭。” 卫斯渺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卫亦舒叹了口气,起身捧住他的脸,果真见到了泪涔涔的一张脸。 “怎么了?你不想上学去吗?” 卫斯渺抬手用袖子擦眼泪。 “阿姊,我只是想爹爹和母亲了,从前,他们也是这样嘱咐我的。” 卫亦舒一时无话。 良久,才将他抱到怀里,然后顺手就拉住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卫斯越。 这些天,卫斯渺一直很乖,只是偶尔犯了中二病,就喜欢和她玩猫捉老鼠。 写字的时候,卫斯渺想偷懒,卫亦舒就在旁边咳一声。 读书读两句就悄悄把目光挪到她脸上,卫亦舒就拿手中的核仁砸他。 惹得一向稳重的卫斯越的眼睛也跟着看过来。 三番几次,卫斯渺便又挨了打,这一次倒是心甘情愿。 打完了还凑到卫亦舒面前耍宝哄她开心。 卫家闷了许久,总算是气氛好了些。 没有卫亦舒闭门不出暗自垂泪,没有兄弟二人见面就吵,三天打一架,争执不休,卫亦舒感觉下人们都放松了许多。 “我除了教你们读书的柳先生,我还请了习武的朱先生来。” “文章教你们为人处世之道,而习武教你们锻炼体格,保护自己,约束自己。” “须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除了要有读书人的傲骨之外,还应有能随时提枪上马护卫百姓的康健之躯。” 卫斯渺一听要读书,就是满心的不开心,可是听到还能习武,那些不满被兴趣压了下去。 第7章 解开心结 “正式上学之前,我要先带你们去见一见父亲。” 听到父亲两个字,卫斯渺即使不说,可是眼睛出卖了他。 “斯渺,人不能靠着过往活着。” 寺庙很小,在一个荒凉的山上,庙也破旧得很,只有几个僧人。 见卫亦舒带着毡帽来,便唤了声施主。 卫亦舒向他点了点头。 一眼就看见了跪在佛前的男子。 男子素衣袈裟,裤脚上有了几块补丁。 卫亦舒牵着两个人慢慢走到他身边,唤了声父亲。 卫斯渺早已经红了眼,即刻就扑到了他身边,一声一声喊着爹爹。 卫亦舒却没有动。 和尚慈眉善目,神情悲悯,没有回应孩子的呼唤。 反而看向卫亦舒。 看了许久,才说了很好。 继而闭目继续念着他的佛经。 卫斯渺巴巴看着,他念了许久,想了许久。 总是存着念想。 想着爹爹只是一时悲痛,总会回来的。 可是现在他这样哭倒在他面前的时候。 他只能听见对方口中的佛经。 卫斯渺慢慢松开手。 “爹爹,你不要我们了,是不是?” 卫斯越与他没有感情。 他见惯了卫斯渺跋扈张扬的样子,真的这样见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却也有些可怜他。 庙内禅语阵阵,檀香袅袅,这里有屋有舍,有阿姊,有他卫斯渺,有血脉之至亲。 却没有爹爹。 只有一个和尚。 卫斯渺放开了攥紧的衣袖,起来牵住了卫亦舒的手。 “阿姊,我们走吧。” 卫亦舒将几枚铜钱放在了他面前。 “爹爹,我知道,我明白。” 成亲生子,是全了为人子的孝心。 陪着发妻到最后一日,是全了两人的情分。 人总是在被辜负,也总在辜负别人。 他早有皈依的心,或早或晚而已。 卫亦舒不明白,卫斯渺不明白,世人都不明白。 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抛家弃子去当了和尚。 卫亦舒看向卫斯越,“斯越,你同爹爹讲讲话吧。” 说罢,就带着卫斯渺先回到了马车。 卫斯渺一声不吭,上了马车,就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 “斯渺,斯越比你还要苦。” “你明明知道的。” 卫斯渺没有说话。 眼睛却闭上了。 卫亦舒却不许他逃避。 “斯越早就没有了母亲,也从来没有过爹爹,更没有阿姊。” 人人都觉得自己苦,只看得见自己的苦。 卫斯渺的自私在于无人告诉他这些,一味哄着他,一味他欺负了一次,就能安静些时日。 从来如此。 没有人在意卫斯越会怎么想。 卫斯渺想到那一晚跪在祠堂里,他满心里想的都是阿姊什么时候放他出去,什么时候原谅他。 那个时候,卫斯越在想什么。 是在想他的母亲,还是在想爹爹。 “阿姊……” “对不起。” 他终究明白了,明白自己不管闹成什么样,明白哪怕自己跪在父亲身边,他也不要他,不要这个家了。 他将自己的痛苦,全部放在了卫斯越的身上。 他比卫斯越还要可笑。 卫斯越出来时,卫亦舒正掀开车帘看着他。 阳光灿烂明媚,她脸上的笑意也温暖。 卫斯越心中一动,慢慢上了车。 一直到几人完全的离开了。 和尚才睁开眼,弯腰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来,然后慎重的放入了功德箱中。 “阿弥陀佛。” 上山之前,卫斯渺有多激动难耐,此刻就有多安静。 卫亦舒只是把帕子递给了两个人,没有开口。 卫斯越悄悄拿眼睛去看她。 却只见她淡然平静的双眸。 卫斯渺突然安分下来。 不再像之前那样浮躁不安。 读书也常常喜欢卫斯越较劲。 偶尔也会和卫斯越说两句话。 “几位先生已经住到了家中,往后,你们就在前院住了。” 卫斯渺张口就要拒绝,可是看到卫斯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时候,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去之前,卫亦舒将准备的笔墨纸砚悄悄放在两人床头。 次日一早,卫斯渺惊呼的声音就吵醒了卫斯越。 卫斯越看不惯他这样没有志气的模样。 可卫斯渺却高兴得不行。 如果是以往,他会直接扔了卫斯越那一份。 可现在,他也只是跑到卫亦舒的房里给她捶背说好话哄她开心,根本不在意。 卫亦舒将两个人塞到了前院,特意安排两个人房间挨着一块。 夜里大雨倾盆,卫斯渺却没有想睡的念头。 走出房,才看见卫斯越也站在门口。 少年雪白的里衫下,身躯有些瘦弱,还有些萧瑟,雨水有些已经溅到他的脸上,衬得他的眉眼愈发的苍白。 两个人在卫亦舒面前装了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 私底下却从不往来。 如今乍然见面,没有了卫亦舒在场,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雨势很大,门口的芭蕉在浸在夜色之中。 不知站了多久,寒意袭来,卫斯渺才说了声对不起。 这一声轻得很,卫斯越却知道这话的确是卫斯渺所说。 卫斯越想要开口说没关系。 想说都过去了。 却始终没有办法开口。 卫斯渺见他神情淡漠,继续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这句话迟来了,我也不想你原谅我,我们……做不成兄弟。” 卫斯渺欺负卫斯越整个童年。 甚至是明明白白抱着杀他的心,把他推到了池子里。 “我从前,一直恨你,为难你,对不起。” “你一生都不要原谅我。” 卫斯渺开了口就后悔了。 这种后悔不是他后悔说了对不起。 而是后悔没有把话讲清楚。 父亲出家,是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那些时候,他如同揣着一团火,想着只要闹出天大的祸事来,阿姊会出来,父亲会回来。 可他聪明,正因为如此,他才不希望卫斯越为了谁而原谅他。 亏欠,愧疚,应当贯穿自己的一生。 而不该被违心的原谅两个字就揭过去。 偏偏他心里憋着一股劲,叫他无法坦然同卫斯越说起这些。 卫斯越却早已看透了他难以言说的心事。 心中那股积压许久的恨意,在此刻得以缓解。 第8章 上学的日子 卫亦舒带着两人给几位先生行了拜师礼,这学算是开始上了。 卫斯渺解开了心结,每日里很是用功,反倒是卫斯越,下了学,立刻就去练拳,洗漱干净就穿过大半个卫家找卫亦舒。 卫亦舒一开始还能和他们一起听一听,柳五序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对她如兄弟二人一样,要她交功课上来。 只是她的字实在是难看,柳五序看得直皱眉头。 “我想请先生这个月免了我的功课。” 卫亦舒坦荡得很,她毛笔字实在是差劲,一篇文章能认识的字最多一半,还是连蒙带猜,她过来蹭课是为了增长见识,不是为了为难自己的。 柳五序看着她过分坦荡到实在的模样,无奈失笑。 “可。” 一下学,卫斯渺就叫唤着要教她写字,卫亦舒当然是愿意的,“斯渺,你真能干。” 孩子嘛,总是要鼓励的。 可是教了两日,卫斯渺就有点支撑不住了,柳五序是严师,凡是一篇文章里有一个错字的就要拿回去重写,更不用说他本身就布置了繁重的功课。 “长姊,不如我来吧。” 卫斯渺两只眼袋挂在脸上,双目无神的趴在桌上生气。 见他开口了,也只是气恼的哼了一声。 “阿姊,你怎么比我还笨。” 就那么几个字,怎么老是写得不像样。 卫亦舒自顾站在书桌前写字。 “柳先生一直夸你聪明,可你怎么就是教不会我呢,可见你还是做得不够好。” 谁都不能精神内耗她。 卫斯渺也不行。 他们斗嘴,卫斯越却来到她的身旁,握住她的手写起字来。 “斯越,你看我还是有长进的吧。” 卫斯越低头看着纸上大小水三个字,沉吟片刻,才道“有进步。” 卫斯渺一直听着呢,见他说有进步,也跟着笑,“我就说,阿姊不可能写了三天都没有进步的。” 三个人在书房中也算是各有各的忙法。 卫斯越纠正她的握笔姿势,柔声道“长姊,行笔须慢,收笔须快,快慢有序,每一个字都有规律。” 卫亦舒仔细品着他的话,卫斯越却已经带着她再次蘸墨。 “这里要慢,力道要匀,即便是错了,也不要犹疑。” 难得,练了十来张,卫亦舒的字算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她眉眼盈盈,喜不自胜,抓住他的衣袖欢喜,“斯越,我写得很好,是不是?” 卫斯越见她欢喜,也跟着笑,一双眼眸里只瞧得见她的欢呼“很好,很有长进。” 卫斯渺正奋笔疾书,听见他们这样高兴,几乎是立刻停了笔来到两人跟前,见了三个字果真是匀称许多,“阿姊,你这回不用免功课了。” 卫亦舒拿回了字,“那不行,我怎么能因一时的进步而自得,我还要再练练呢。” 卫斯渺见她开心,自己也开心,“阿姊,你要实在写不完,我悄悄替你写。” 说罢就看向卫斯越,“你就继续教阿姊吧,你的大字我替你写了。” 卫斯越眉眼清冷,“先生说免我这个月的抄写。” 卫斯渺方才有多义气,现在就有多羞恼,“先生怎么能这样,分明是厚此薄彼。” 说归说,却没有真的要埋怨的意思。 卫亦舒轻轻掐住他的脸,“斯渺,我们三个,可就你一个人要写功课到半夜呢。” 卫斯渺连忙将自己的脸从她手里解救出来。 “阿姊,我要去写功课了。” 逃脱出来,卫亦舒就继续练字去了,卫斯越站在她身旁,时不时指导一下。 比起卫斯渺一味的让她模仿,卫斯越显然是更有明确的方法和目标。 卫斯渺性格冲动,笔锋也锐利张扬,可卫亦舒性格温和坚韧,卫斯越的方法显然更适合她一些。 只是没练上几天,庄子和商铺里的事就堆到了一起。 卫亦舒只好向柳五序告了假。 卫斯渺被柳五序抓住了,几乎吃睡都一起,反倒是卫斯越来她这里更勤了些。 第9章 青梅不结果 有时与她一同在书房里,她看书,他就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旁写功课。 有时卫亦舒在院中青梅树下乘凉,看府中的开支收入,他就坐在旁边读书背文章。 一开始卫斯渺又要犯毛病,鼻子眉毛都写着不开心。 卫斯越却只是给他让了个位置出来,叫卫斯渺满腹的话都憋住了。 “这青梅的枝丫这样繁茂,却从不肯结果,倒是奇怪。” 他们这边有习俗,不管家中人多人少,总是喜欢在院中种一棵青梅,三年五载,青梅结了果,就摘下来或是酿酒,或是做菜,或是放在屋内摆着。 卫亦舒习惯在树下乘凉,眼睛酸涩了,就抬头看看这棵树,只是她来这里两年了,却依旧不见它结果,倒也觉得有些奇怪。 卫斯越一边给她打扇,一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许是时候不到吧。” 卫亦舒看了半晌,眼睛被日光刺得有些发酸,“也许它种错了地方。” 卫斯越不大懂这些,“长姊怎么知道?”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这院子里的阴阳刚好,土壤也肥,每日里总有人细心打理,它依旧是不愿开花结果,可不就是种错了地方。” 卫斯越心头一跳,这一番话莫名就记在了心里。 “等年后再找个好花匠,也许它会开花结果的。” 卫亦舒没有这么纠结固执,“它愿意开花就开花,愿意结果就结果,我们怎么能和一棵树做计较,它不开花不结果,也许是厚积薄发也未可知呢。” 卫斯越却是伸手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中,他的眼睛生得极漂亮,看过来时,卫亦舒总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她该死,居然舔弟弟的颜。 “长姊,我却觉得厚积薄发并不好,万一哪天主人家觉得它不好,铲掉了它,岂不是白白辜负。” 卫亦舒没想到他这样能较真,将他手中的叶子拿了过来,“长姊肯定会等它的,它就在这院子里,谁也不会铲掉它。” 卫斯越对上她认真的眸子,低了低头,“我也等它,跟长姊一起等。” 卫亦舒见他不好意思,又将他摁到了书案前,“斯越,你该用功了,我也该看账本了,咱们都不能偷懒。” 永业田听着多,却并不是自己所有,好在前面两个长辈都是能人,积攒不少家业,不算永业田的收成,除去侯府日常开销,依旧能攒下不少。 不然她刚接手,很可能就把家业败光了。 卫斯越抿着唇坐得端正笔直,偶有叶子落在他书案前,也惊不动半点涟漪。 今年的第一场雪一来,卫斯渺大清早就跑来了她的院子,眸子亮晶晶的,拽着她的胳膊撒娇。 “好阿姊,我们今天吃暖锅好不好?” 卫斯渺里面穿着湖蓝襕衫常服,脖间还挂着项圈,腰间坠着玉,外面穿着轻裘,整个人都散发着肆意漂亮。 卫亦舒哪里抵得住他这样撒娇,一边嗔他这样大了还撒娇,一边悄声叫他去把柳五序先生哄来。 见她答应了,卫斯渺眉眼俱喜,转身就跑了,惹得后面两个仆从也跟着跑。 小红却是拉着她往屋里去。 “女郎,你不是昨天才说了,今天要把两个郎君送你的衣服穿上吗?” 卫亦舒昨天晚上睡得沉,哪里记得她说的这些,稀里糊涂被她按在了梳妆镜前。 “妆就不必了,天太冷,晚上洗也不方便。” 她实在懒得很,虽然说房里有地笼和炭盆,可到底没有空调那么舒服,况且这里的衣服又不保暖,一穿就是七八件,穿也麻烦脱也麻烦。 小红却一把将她手拿住,“福宝姊姊,快给女郎上妆,我可是答应了两个郎君呢。” 饶是卫亦舒想反抗也是被几个人围得动不了身。 过了许久,她一双手才算是被小红松开。 镜中的女子乌发云鬓,因着三年的孝期,她一直用着母亲送她那两根白玉芙蓉簪,只是今天添上了妆容。 穿着他们两个人送的新衣裙,裙摆上绣着大团浅绿的芙蓉,腰间亦是坠着环佩,行走间,叮咚作响,暗香隐隐。 容色昳丽,顾盼生辉,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小红这才满意,将轻裘给她披好,又将套好的手炉塞到她手里。 “斯越还没起来吗?” 卫亦舒捂着手炉,一边往东大院去。 小红走在她边上扶着她,“我也觉得奇怪呢,往日里总是二郎君来得早。” 正说着,卫斯越身边的雪融就过来了,面色有些焦急。 “大女郎,您快去瞧瞧我们郎君,他好像有些发热了。” 卫亦舒听完,人就已经往外面走了。 “这么冷的天,他是不是又穿着单衣读书到半夜?” 语气又急又担心。 雪融没说话,一双眼只往小红看去。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 直到了卫斯越的房中,果真见到床上捂着一个人,她想也不想就走过去,不防被床上的人却突然起身,唬得她一跳。 原是卫斯渺抱着一捧红艳艳的梅花冲她笑。 卫亦舒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就揪住了他的脸,“原来是你们俩合起伙来吓唬我。” 卫斯渺一边哎哟哎哟的叫唤,一边将红梅递到她怀里,“阿姊,这是最漂亮的几枝,我一早起来就去剪的,你喜不喜欢?” 卫亦舒低头看着花,又看看他笑盈盈的脸,眉眼含笑,“我自然是喜欢的。” 她本想问一下斯越,卫斯越就进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湖蓝常服,与斯渺一致,只是没有穿上轻裘,显得单薄了些。 “长姊,生辰快乐。” 卫亦舒看着他柔和的眉眼和含笑的双眸,这才后知后觉今日他们怎么这样反常。 “原来今日是我的生辰。” 到了年关她忙得脚不沾地,庄子上的管事要领回话,开了年的任务要布置着,家里的开支要核对,提防着家里老人偷懒耍滑,祭祖是头等大事,也要一一过目,就连过年里亲戚往来红白喜事的礼也要提前备着。 小红不提醒,她更是想都想不起来。 卫斯越走到她面前,将一个精致的木盒拿出来。 “长姊,你看看喜不喜欢。” 卫亦舒对他们送的哪里有不喜欢的。 可是拆礼物总是开心的。 第10章 打雪仗 她打开盒子,是一只飘蓝花玉镯子,莹润通透,很是漂亮,她看了又看,“斯越,你不会把我给你的零花全给攒着了吧。” 卫亦舒怕他们养成纨绔模样,零花虽给了,却不多,卫斯渺经常找她找补,卫斯越却是从来没有要过的。 卫斯越看着她欢喜,面色也柔和下来。 “长姊试试。” 卫亦舒将镯子小心的戴上,白皙莹润的手腕,配上冰透的镯子,越发的叫人移不开眼。 小红率先就惊叹出声,“这镯子就好像该是女郎的,半点不差呢。” 卫亦舒亦是越看越欢喜,“斯越,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卫斯越见她展颜,“长姊喜欢就好。” 说罢便看向赖在床上的卫斯渺。 “先生应该快到了。” 卫斯渺这才起身来。 “阿姊,先生昨日就给我们放了假,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今日的功课都没有布置,叫我们好好陪陪你呢。” 卫亦舒将花递给小红,“那我们请先生留饭的事怎么说?” 卫斯渺得意道“有我赖皮痴缠着他,他定然是应的。” 卫亦舒点他的额头,“你也知道你尽耍赖皮。” 说完,卫亦舒就看向卫斯越,“原来你也开始哄骗长姊了。” 见她‘兴师问罪’,卫斯越自然要告罪,只见他弯腰拱手,“长姊,斯越错了。” 这主意,一看就是卫斯渺出的。 白白叫卫斯越替他应了。 卫亦舒伸手牵住他,“走,咱们今天放假吃暖锅去。” 牵着两个弟弟,卫亦舒也没忘了院子里的青衣奴婢仆人。 “小红,你去跟厨里说,今日我们都在北院吃暖锅,叫他们备上六桌子,一起热热闹闹的吃才好。” 小红连忙应了,带着福宝一起走了。 卫亦舒突然想起什么,不等她开口,卫斯越便先开口。 “卫老先生我们也让人去请了,上好的屠苏也备下了。” 卫斯渺扶着她走着,却忽视了自己的个头,撞上枝叶,那一枝雪灌进了他的脖子里,连带着卫亦舒也遭了殃。 “斯渺,你想打雪仗是不是?” 卫斯渺无辜道“分明是它长得太矮了。” 卫亦舒拍着肩头的雪瞪他,“你明明就是故意的。” 卫斯越看着两个人拌嘴,无奈的将她发间的雪捻下来,卫亦舒却是上头了。 弯腰抓起一捧雪团成一团就往卫斯渺身上砸。 看他被砸得一脸懵逼,笑开了怀,“笨斯渺,雪仗你也不会打了吗?” 卫斯渺见她笑得开怀,迅速有模有样朝她扔了雪团来。 两个人的战火开得匆忙,卫亦舒仗着卫斯越个子高,躲在他后面挡得严严实实。 卫斯越平白吃了一嘴的雪,看卫斯渺故意使坏的往他身上扔,想也不想就接过卫亦舒塞到他手里的雪团扔了过去。 双手难敌四拳,卫斯渺被砸得狼狈,直往树后面躲,“你们太欺负人了些!” 卫亦舒瞅着机会砸到他的胸前,“打雪仗诶,就是人多欺负人少啊。” 卫斯渺兴头来了,竟也仗着下盘稳很是躲开了不少袭击。 还变着法的揪住卫亦舒,便是卫斯越想挡着,卫亦舒自己也喜欢胡仍,两个人算是满身满头都是雪。 “好了好了,我投降!” 卫斯渺头上满头的雪,就连眼睫上都颤着白,轻裘上更不用说了,动一动,就有雪往下掉,狼狈不堪地连忙告饶。 三个人玩得尽兴,卫亦舒忙上前给他拍雪,卫斯越替她拍去身上的雪。 互相拍打了半天,才算是把身上的雪弄干净了。 “斯越,你低头。” 卫斯越应声低头,将自己的脖子就这么放在她面前。 卫亦舒猛然将自己藏好的小雪团塞到他脖子间,“斯越,你也好笨。” 卫斯渺拽着她的胳膊跟着一起笑,“斯越,你躲我不是很厉害吗?” 卫斯越不慌不忙的伸手将雪团掏出来,睨他一眼,“是你动作太慢。” 卫斯渺喜欢偷懒,不管是读书还是习武,比起卫斯越的劲总是差了几分。 卫亦舒整了衣袖,把还要分辩的卫斯渺衣领一扯,右手勾住卫斯越的衣领。 “走了,先生还等着我们。” 她个子娇小,便是这样轻轻勾扯着,卫斯渺也不得不将弯腰下跟上她,一面装腔作势的喊“阿姊,我要喘不过气了。” “你可以的。” 卫斯越也弯着腰乖顺的跟着她。 “长姊,先生要看到了。” 卫亦舒只当做听不见,转过了廊角就与柳五序迎面碰上了。 卫亦舒的笑有些僵,一面松开手,一面朝他行礼问好。 “先生怎么过来了?” 卫斯渺连忙整理好衣衫,一面站到了卫亦舒身后跟着行礼。 柳五序忍着笑,“一直没见你们来,过来请你们。” 这是玩笑话,卫斯渺连忙凑到他面前,低眉顺眼,“劳先生过来,我们耽误了一会儿,才来晚了些。” 柳五序知道卫斯渺是个顽皮的,没想到的是卫斯越也愿意跟着他们胡闹,还这么乖顺的任着卫亦舒像拎小狗一样拎过来。 “我听他们说要给你惊喜,想来凑个热闹。” 卫亦舒笑着道“的确是有惊喜,还玩了会雪仗呢。” 柳五序爽朗的笑了笑,抚了抚胡须,看向卫斯越,“还以为你很老成,这样就很好,这个年纪该热闹些。” 卫斯渺是个给根杆子就往上爬的货,见他笑了,立马就缠上他的衣袖甩着撒娇,“先生,今年放假能少些功课嘛。” “我最最好的先生……” 柳五序瞪着眼想装得严肃些,卫斯渺却一头窝到他的肩头蹭,“我都好些时候没跟阿姊说话聊天了,先生先生……” 卫斯越长得面白唇红,十分漂亮,撒起娇来也是一通来,就是柳五序也有些不忍心拒绝。 “罢罢罢,少两篇就少两篇。” 卫斯渺达到目的,立马就眉开眼笑的拽住他的胳膊往北院去。 “还是先生最疼我们。” 第11章 再做一身衣裳 柳五序被他拉走,卫斯越便扶着卫亦舒。 “斯越,你好似从来不撒娇。” 卫斯渺小时候哭,就喜欢抱着她哭,再大些,就喜欢拽着她的胳膊甩着她的手撒娇,更不用说要零花时的模样了。 卫亦舒不在意那些所谓的名声,她当好一个姊姊,跟自己两个弟弟亲近又能叫他们说什么呢。 这么些年,别人嘲笑她,也是笑话她年纪大而已。 卫斯越看着她眸中的担忧,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长姊,你再给我做一身衣服,好不好?” 他显然是第一次这样说话,连眼睫都是垂着的,鸦黑的一片,连带着他的头发丝都是乖顺的。 “我的手艺真的很不好。” 卫亦舒是当不了慈姊了,拿针这个事,真的看天赋。 账本她还能有法子,那么多年数学不能白学了。 针线上却是个十足的棒槌。 “只要是长姊做的,我都喜欢。” 卫亦舒便满口应了,“只是你别叫斯渺知道,他那个显眼包……” “可是我也要穿出去的。” 卫斯越无辜看着她,眸中好似盛着秋水,潋滟无双。 卫亦舒硬着心肠,“不行,别人看了会笑话的。” 谁家的姊姊做衣服做成那样。 不行不行。 卫斯越见她神情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了。 “那长姊给我做身中衣吧,别人也瞧不见。” 这倒是可以。 “只是等过了年才有时间,这几天我忙得要命。” 连腰都痛起来了。 卫斯越与她慢慢往北院去,一面将路旁的枝丫别到一边,“我功课不多,到时候我和长姊一起看。” 卫亦舒只看着脚下,南方的雪不厚,反而滑得很。 “那自然是好,总是要早些交到你们手上的,这管家的活真不是人干的。” 太累了。 卫斯越失笑,自然而然接口道“好。” “你们现在大了,也该出去与同窗们一块玩一玩,钱是一定要带些的,等下吃完了,你去我那里拿一些。” 卫斯越只说好。 卫亦舒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 “斯越,你要活泼些,热闹些,不要总是孤单一个人。” 卫斯渺她总是生怕他活泼过了头,更怕在外面跟着胡闹,可斯越她总是觉得不够。 卫斯越眼中闪过些许诧异,继而便是柔和的笑意,“长姊,你也说过,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人多了,总归是有些吵闹的。” 而且,他从来没有觉得孤单。 他要做的事其实不少,卯初要练剑打拳,读书,背书,辰时二刻陪她吃早饭,辰时四刻去先生那里,申时回来一起用饭,戌时一刻下学,完成功课。 戌时六刻方才能陪她在外书房收拾账目,她练字,他便温书复习,她读那些楚辞诗经,他便帮她更正字的读音,解释字句的意思。 亥时二刻回去,继续温书预习,亥时四刻洗漱就寝。 入睡前他就知道第二日的安排,日日如此。 “那就好,你缺钱了一定要和我说。” 卫亦舒想,这大概是养孩子的一种无力感。 她已经给予不了他们两个人什么。 解开了心结,他们都是很聪明很乖巧的孩子,各自有自己的事情和安排。 雏鸟总会飞离旧巢,她现在反而是需要他们的那个人。 见她情绪有些低落,卫斯越温声道“长姊,您不是说想要去庄子上泡温泉吗?” 提到这个,卫亦舒眼睛就亮了。 “这件事倒是忘了,那我们明日就出发,到了年关前两天再回来祭祖,中间来会两日够了,能在庄子上住了四五天呢。” 卫斯越索性牵着她往前走,“都听长姊的。” 卫亦舒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家里待久了,有点闷得慌,所以容易多想。 这样就很好,等他们再大一些,她就可以出去玩了。 乘着马车把整个州府逛一遍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到了北院门口,就看见进进出出的青衣奴婢婆子。 小红一早就等着了,接了她的手炉,“卫女郎来了,正等着女郎呢。” 听说卫乔莲来了,卫亦舒开心得不行,扔下卫斯越就走。 一进去,果真看到少女正和几个女孩说着话。 她悄悄摸到卫乔莲的身后,伸手捂住她的眼睛,怪腔怪调,“乔乔,猜猜我是谁?” 卫乔莲正坐着,被人捂住眼,哪里不知道是谁,将她手拉下来,笑盈盈看她“好姊姊,你的手比我这个坐在这里的人都暖和呢。” 卫亦舒坐在她身旁,小红连忙将桌案布置好,“我方才一路走过来,自然是不冷的。” 说罢,将轻裘递给一旁的人,一边同卫乔莲悄声道“我听说你的婚事定了?” 提到这个,卫乔莲的脸便红了,眉眼间盈着水光一般,俏生生的惹人怜。 “好姊姊,这叫我怎么和你说呢,等我们吃完了,去房里再和你说。” 卫亦舒便知道是真的了。 一边应了,一边起身来到了卫馥玉这边。 厢房中备着几个炭盆,暖气融融,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正说着话。 卫馥玉有心叫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个人多认识些人,所以这一次倒是强拉了傅溪秋和席兰蘅两个好友过来。 卫馥玉温和雅正,傅溪秋和席兰蘅却是与他全然不同,满面肃然,不苟言笑,端坐在席间,叫人望而生畏。 柳五序正懒懒的坐在那里吃酒,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卷书。 卫亦舒一进来,众人的目光便看了过来。 顶着视线,卫亦舒还是缓步上前行了礼,她到底是主人家,卫馥玉便自己开了口。 “卫女郎,你家的暖锅怎么总比别处好吃些?” 卫亦舒只当没有瞧见他们审视的眸光,只回答着卫馥玉的话。 “加了些陈年和新鲜的胡椒,另外又添了些才送来的保存好的菌子,先生尽可多用些才好。” 柳五序正喝着汤,闻言笑着和另外两人说话,“我就说我能猜中吧。” 傅溪秋方才点了点头,面色也缓了许多。 卫馥玉与她常见,知道她是不会被吓住的,转头看向旁边的人,“这是我的两个老友,游学经过此处,莫说常人想见他们,便是我也是难见呢。” 像是想起什么,“你读的那本《南海诸岛注》便是他所编写。” 这是什么,这相当于她要是写论文,参考文献的作者就坐在她面前。 她要是没病,现在也要交论文了。 这样的想法只是刹那间闪过,卫亦舒还是依言向他们二人行了礼。 第12章 没有人懂她 “见过两位先生。” 席兰蘅微微蹙眉,“我们不曾教导你,何以先生相称。” 这算是明晃晃的表露出自己不大看得上她这个女子的想法了。 卫亦舒倒也没有生气羞愤,继续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斯越斯渺先前受过先生的考校,我亦曾拜读两位先生所写文章,于情于理,都该厚脸喊一声先生。” 她的老师也很多,从小到大十几个了,什么古怪脾性的没遇到过。 就连性骚扰女学生的老师她都碰上了,这么一个古板封建的老先生,她真的没什么压力。 况且,他私心里不尊重她,她也没有要与他攀附相交的想法。 她不卑不亢的回答,叫柳五序笑开了眼,看热闹不嫌事大,“席南席南,你也太小性了。” 一面向卫亦舒点了点头,“很不错,素日叫你读的书算是没有白费,你且叫那两个小子进来陪我们。” 卫亦舒笑着应他“方才听说先生们要来,便备上了屠苏,他们想来是拿去了。” 待她一走,柳五序便开怀大笑,“席南席南,早与你说过,这位卫女郎不似一般女子,你偏不信,非要将话柄递上去,白白吃了个挂落。” 他们四人是好友,只是心性为人处世之道全然不同。 席兰蘅算是四人里最古板最喜谈规矩的了。 听他这样说,傅溪秋也是笑了,“不错,我看这位卫女郎不卑不亢,言谈大方自如,举止贞静娴雅,便是我家中长女也不过如此。” 傅家祖上是皇室后代,虽说如今败落了,却也是出过三个丞相,三品五品只是寻常事的世家贵族。 能叫他这样肯定,卫馥玉倒是没有想到。 卫亦舒以为自己说得恰得好处,没有将那份话说出来,更没有表现出来。 可他们自个儿都是三岁拿笔的人,如何听不出来。 卫馥玉也只当看不见席兰蘅的冷脸,“我先前还想着认她为义女,帮衬些许,没想到她自己就很好。” 现在他们四人尚在人家家中,不好说主人家的是非,便也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没想到席兰蘅却是开了口。 “我却觉得她骨子里是个桀骜要强的人。” 方才傅溪秋所言确实不假,可他也看得出来,这个卫女郎双眼之中,并没有半分女子该有的温顺。 不管他有没有说这番不大叫人喜欢的话。 卫馥玉古怪的看着他,“你何必有这样大的偏见?” 况且卫家的情况她也不能依靠温和来行事。 假使卫亦舒听到这句话,就会明白,无论是席兰蘅对于女子下意识的规束,还是卫馥玉看似对她的理解,都是基于女子本该温顺听话的基础之上讨论。 这个时空里,没有人会懂得她。 席兰蘅沉思片刻,算是勉强认可了他的话。 话题到此终止,转而问起了柳五序。 “你的两个学生,该叫我们看看。” 才说完,卫斯渺就端着酒进来了。 卫馥玉连连点头,“这才对,来来,你们也不是第一日见两个孩子,柳东教了他们这样久,我们今日看看成果如何。” 卫亦舒在寻他们的路上正遇上卫斯越等她。 “斯越?你怎么还没去?” 她出来有一会儿了,只看见卫斯渺进去,却不见卫斯越。 卫斯越却到了她跟前,手中端着几个酒盅与各样的酒壶酒杯。 他特意将其中一壶酒递给她“屠苏太醉人,长姊喝这个。” 卫亦舒不服气,“我的酒量还是很好的。” 可到底是拿着了。 男女分席,隔在了两个院落里,却刚好靠背,卫亦舒又命人寻了乐师了,就在阁楼上轮番吹拉弹唱,因此,整个北院都热闹得很。 婆子和小厮都分在外院两个耳房里,丫鬟们都聚在这个院子里。 第13章 重情,是女子大忌 小红等人正在那边行酒令,玩得开心。 卫亦舒和卫乔莲用着小锅子,温着酒,烫着菜,正悄声说着外头的事。 “你们每日躲在家里,不晓得今年外面的情形。” 卫馥玉从朝中退下来,在府衙中挂着官职,虽不大,却也算是上传下达的职位,卫乔莲知道些什么也是很正常。 卫亦舒最爱听这些。 “你不要这么三停四等的,快些说嘛。” 卫乔莲凑到她耳边,“听说朝中出了要紧事,圣人这几日训斥了不少人呢,连东宫都出了不少岔子,好在你们卫家没有人当差,不然今年可就难熬了。” 卫亦舒觉得这些事离她实在太远了些。 说实话,到现在,她见到的最大的官就是柳五序这个隐退大佬了。 更要紧的,是她都不知道人家之前是做什么的。 不过看他性格这样温和,想来应该是个文官一类的。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 卫乔莲又想到什么,“我还听说,有个公主过完年就要下嫁小国,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提到这个,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大概作为女子,在这方面,特别容易共情。 女子难为,即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嫁人,也不能遂愿。 “其实我也有些羡慕你。” 卫乔莲叹气道。 “虽然你已经不能婚嫁了,可是我看你那两个弟弟就很好,祖父鲜少夸赞别人,在我面前,夸了你两次,夸了他们兄弟二人一次,不管别人如何,每回见了你,我总是能高兴很久。” 这是一种独属于卫亦舒的情绪感染。 她每每觉得前路彷徨时,就喜欢和卫亦舒说话聊天,听她聊那些鬼怪神话,甚至是将来她想要去往何处。 总归是开心的。 而这些,她想都不敢想。 卫亦舒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 卫乔莲却率先倒了酒递给她,“姊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只是……只是有些烦躁。” 羡慕自然是羡慕的,不用担心婆家好不好,不用担心郎君是不是个人品好的,不用担心过去后要做媳妇了要开始守规矩,她却连子嗣妾室现在都要想着。 可若是真让她站到卫亦舒的位置上,她反而不敢。 她不敢去赌弟弟的真心,现在这个世道,穷苦人家不说卖姊姊了,就是妹妹都拿去卖了也是有的。 更不用说汲汲营营的富贵人家。 有父母做主时,哭一哭闹一闹总归是有法子的,若是全权交给弟弟,还是不争气的弟弟,以后等她的,只有鳏夫和继室两条路。 “卫老先生和善,偏疼小辈,对你的事必然是放心的,你不要太担心。” 除此之外,卫亦舒给不了她其他的话。 她深知自己和这个时代的鸿沟和隔阂,所以对一切不能粉饰的问题她都尽力去避免。 “算了,不说这些话,我们今日既然聚一回,总是要好好喝一杯的。” 卫乔莲一时茫然也是有的,可是她想得开,也知道真正的路该是怎么样的。 卫亦舒这边饮着酒,卫斯渺可是惨了。 平生的紧张都用在此刻了。 学生最怕什么,先生。 巧了,这张桌子上,四位先生。 其中一位还是住在府中教导他的先生。 要命。 卫斯越一贯沉稳,卫馥玉看来看去,还是中意卫斯越这孩子。 柳五序却偏偏相反,他极中意卫斯渺。 四个老友到这里反而寻到了趣,拉着卫斯越卫斯渺行令,什么飞花令,字令,四书令轮番来,到了后面行起了通令。 卫斯渺是不会饮酒也喝了几盅果酒,整个人都有些晕乎了。 偏生先生在场不敢造次,连头都不敢歪一下。 一番下来,几个先生醉得顾不上他们两了,卫斯渺才抽出身去外间茶室吐去了。 雪融一早就拿着水和帕子等着了,见他们出来,连忙给他们简单的梳洗一下。 卫斯越闭上眼,将湿帕子覆在脸上,这里觉得舒服了些。 “长姊如何?可是又醉了酒?” 雪融一面给他递茶水醒酒,一面道“方才小红姊姊说她们回了西院去了,让我叫您看顾些。” 卫斯越这才舒缓了眉头,将帕子递给他,“你去叫他们把锅子撤了,添些下酒菜,待过了两刻再把煎好的茶送去,让先生们漱漱口。” 雪融一一应了,待他吩咐完,才带着两个管事去了。 卫斯渺却是突然扑过来,压在他肩上,“你酒量倒是不错。” 说罢,又开始吐起来。 卫斯越推开他,“方才席间你拿错了杯子,喝了两大杯屠苏。” 卫斯渺脑子晕乎得很,半晌才回过神来,“那你怎么不提醒我。” 叫阿姊知道了,又要挨揍。 卫斯越冷淡的瞧着他,“你自顾抢着要喝,谁拦得住。” 先生们已经在畅谈了,正在那里和着令即兴和曲,谁顾得上他用的哪个杯子喝的哪杯酒。 卫斯渺吐完了,整张脸无一处不红,连眼尾都泛着红,“你分……分明故意的。” 就是不想告诉他。 叫他被阿姊揍。 卫斯越懒得跟酒鬼计较。 起身去了里间,席面已经换了,连酒也上了,卫馥玉酒醉中看见他们两个小子,笑呵呵的招手,“你们去玩,我们几个……再喝几杯。” 卫斯渺却一头扎进他怀里。 “那先生不给我们留功课。” 卫馥玉想也不想,“不留不留,去吧去吧。” 卫斯渺傻笑着往外溜,得意的冲卫斯越笑“先生还是喜欢我。” 然后一把扑到他怀里,昏睡过去。 卫斯越不得已扶着他,往旁边两个小厮怀里一丢。 “蠢东西。” 雪融过来时,卫斯越清醒了大半。 正让人把卫斯渺送回去。 “方才小红让人过来转告二郎,醒酒汤叫人备着了,几个先生年纪大了,饮酒适量才好。” 卫斯越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 卫亦舒此刻正和卫乔莲聊得正欢。 房内有些闷热,酒意越发的上来,两个人便脱了外衫坐在了地上。 素日里卫亦舒就喜欢坐在地上看书,特意买来了厚厚的羊毛毯铺在地上,倒也不冷。 “你总是打趣我。” “你就告诉我,那人究竟怎么样嘛。” 卫乔莲发髻有些散了,此刻面飞红霞,娇憨可怜,眉眼间羞怯非常,“他是我二舅母的嫡子,幼时也曾一块读过书,性格很是温和。” 卫亦舒趴在榻上看她,“你心里怎么想呢?” 问她喜不喜欢太直白了,也太荒诞了些。 卫乔莲眉间微蹙,又很快释然,“论理,我们当是表兄妹,可我也许久没见过了,想不想,又有什么用。” 卫亦舒一时没有说话。 卫乔莲却好似找到了趣事,伸手把玩着她的手指。 “虽说姊姊比我大,但是我总觉得,姊姊比我还傻些。” 这个傻倒不是贬义之词,是卫乔莲心中的疑惑。 就是家里的姊妹问起来,也不过是问家世,问阿母脾性,问郎君品行,再亲近些,也不过是打趣她得了个好姻缘。 偏只有卫亦舒问她想什么,好似在问她喜不喜欢。 “你这话可就讨人厌了。” 卫亦舒娇嗔道。 卫乔莲却没有就此揭过去,而是认真的看着她,“姊姊,我是真心将你当做姊姊,才说了这番话。” “即便你现在不论婚嫁,万一……万一将来他们顾忌了外人的闲言碎语……” “他们总要娶妻生子的,总会有自己的家,没有哪个女子,会喜欢一个比她们大不了几岁的‘阿母’。” 这几乎是无解的局。 男子年少时,需要姊姊站出来撑起一片天地。 等他们有了能力,就需要把家业拿回来,姊姊无疑成了最尴尬的存在,她们不是母亲,却站在母亲的高度,以后娶妻生子,都要替他们去行孝悌之道,一家人都把孝这个把柄放在了这个年轻命长的女人身上。 “重情,对于我们女子而言,是大忌。” “姊姊,你心中,就没想过自己吗?” 第14章 突如其来的情绪 卫斯越过来的时候,卫亦舒正站在院中看那棵青梅。 雪落无声,院中空无一人,她一身素衣站在树下,黑白融于一体,无端生出一股孤寂单薄来。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将伞撑在她头上,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乌黑的发间已经落了不少雪了,素白精巧的脸上还残留着淡漠的神情。 见到他的时候,才有了些许温度和笑意。 “斯越?你们玩得如何,可还尽兴?” 卫斯越另一只手拂去她发间的雪,一面笑道“先生们吃醉了,此刻已经让他们安排在北院里歇下了,斯渺也睡下了,很开心,很尽兴。” 卫亦舒侧过头,继续望着青梅,“那就好。” 她一向温和,也算是喜欢热闹,总爱玩些花样。 卫斯越不知道她今日怎么突然这样低落,甚至是觉得疏离。 “长姊不开心吗?” 卫亦舒诧异了一霎,继而扬起笑,“怎么会,我只是有些醉了,出来醒醒神。” 卫斯越便不再问了,只是握伞的手更紧了些。 到底是有些冷,卫亦舒便道“外面太冷了,我们去屋子里炙火去。” 卫斯越乖觉的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带着她慢慢往屋子里去。 卫亦舒深知他心思敏感,怕他瞧出什么来,便顺口转移了话题,“今天你在外面辛苦了。” 卫斯越始终看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显露什么,勉强放下心,“都是我该做的。” 这两年,卫亦舒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安排了。 事实上,卫斯越也是一个细心周到的人,很多事,她不用开口,他就已经想到了。 卫亦舒突然停住脚步,卫斯越便也停下来。 两人站在檐下,身后是他们在雪中留下的一左一右的脚印。 “斯越,卫老先生一直说我为你们牺牲良多,其实,何尝不是我们互相依靠呢。” 卫亦舒一直以来,将自己缩在卫家的壳子里。 她不介意外界如何评论她,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将自己真正的融入这个陌生的时空之中。 即便是已经面临过病痛,挣扎,甚至是死亡,她心里,始终是眷恋着那个世界的父母。 担心着,牵挂着,可是她不敢将这些表露出来,她想以最温柔坚定的姿态,努力的在这里以卫亦舒的身份活下去,极力维持着短命的自己的生命。 她将卫斯渺和卫斯越看作了自己的弟弟,真正的弟弟。 卫斯越收了伞,她的面容毫不遮掩的露在他的面前。 在这清冷之中,他又分明感受到了她的茫然与低落。 “长姊,不论您是否需要我,我一直需要您。”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关怀,像儿时那样,伸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脸,笑意醉人,“我的斯越,永远都这么细心温柔。” 她是这样的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直视着这个时空的压抑。 卫乔莲亲近她,更像是亲近着一份她们永远都得不到的自由。 这份眼看着她们走上这条路的悲凉与无奈,斯越啊斯越,你怎么能懂呢。 卫斯越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双眸中带着柔和的笑意,“长姊,我已经很大了,再被人瞧见,我要被笑话了。” 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却又寻不到缘由而感到无可奈何,偏偏他并不像卫斯渺那样会哄人开心,只会这样笨拙的开解她。 卫亦舒果然更想掐他的脸了,“斯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可你们才多大。” 十五岁,高中都没读完。 她舅妈家的那个弟弟和他该一样大了,只是那个时候,他还总是贪玩得很,放了假就悄悄和她组队在王者里上分。 现在,也应该和斯渺一样闹腾叫人不省心了吧。 “长姊,我听说西巷子的摊子出了,我带长姊去吃一碗热腾腾的浮元子吧。” 卫亦舒想到那圆滚滚的浮元子,忍住心里的酸涩,笑着点头,“那咱们现在就去?” 卫斯越牵着她往外走,走得极快。 连伞也懒得撑了。 “也不知道这女子的鞋究竟是谁设计的,真难穿。” 鞋面尖尖的,底儿也薄薄的,底面也是不耐脏不耐滑得很,加上长长的裙摆,更是难走。 所以卫斯渺和卫斯越在雨天雪天总是习惯扶着她。 男子的六合靴皂靴就十分好穿,跑起来都不妨事。 她深知这是今天情绪上了头,各种情绪纷至沓来涌在了一起,叫她牵强怨起了鞋子。 第15章 他们的婚事 斯越牵着她一路来到了前院,将一直留在他房中的幂篱取来,给她戴上了,方才与她一块从侧门溜出去了。 一直到了街上,看到那些人流和吆喝的商人,她仿佛连胸口中的闷气也一并吐了出来。 “斯越,我更不想看那些管事庄户账簿了。” 她连心仪的大学都没去呢,现在就已经干起了会计和管家的活,来了这里还是一个打工人。 虽然她是老板。 但是还是很想偷懒啊。 斯越深邃的眉骨处沾了雪,连带着他的眉眼也清冷起来。 “以后都交给我,长姊想出来玩就出来玩。” “西巷子那边都是些吃食,拐过了,就是书铺子街,那儿有许多的书。” 卫斯越一边说着,一边带她去吃浮元子。 才落了座,卫斯越就将一个帕子递给她,“长姊,雪虽然不大,但还是容易浸湿头发,擦一擦吧。” 铺子不大,却有遮挡,卫亦舒接过了帕子擦拭着,见他自然的转头与老板要着吃食,声音不疾不徐,像是与老板很是相熟。 似乎是察觉了她的疑惑,卫斯越解释道“她做的浮元子很不错,我时常与先生一起来这里。” 柳五序竟然也喜欢吃这个。 “先生极爱吃甜食,只是医师不叫他多用,有时会过来。” 一会是时常,一会是有时,卫亦舒没有戳破他拙劣的谎话。 “你是学生,该要劝劝的。” 柳五序并不是以普通先生的身份来家里的,卫家还请不起他,只是用着卫家家主故交的身份做了两人的先生到府中暂住,在外的交际和学生活动也都是他出面带着卫斯渺和卫斯越去。 说是先生,更像是祖父。 卫斯越见她开怀,自然也说开心的。 “斯越知道了。” 正说着话,浮元子就端上来了。 白净的瓷碗中滚圆滚圆的白团子冒着热气,煞是喜人。 卫亦舒不着急吃,却还是端起来吹着,一面看着对面酒楼进出的客人。 “这酒楼倒是很会做生意。” 以长史府为中心,三十里内,非是士族不能住,地价也高,可她看这酒楼里进出的人也不尽然都是些穿绫罗绸缎的人,也有许多商人过来,不过贵族有贵族的门,其他人有其他人的门,不会在一块碰上。 卫斯越目光跟了过去,“他家确实是会做生意,且菜品不错,长姊也曾吃过的。” “我怎么不记得了。” 卫斯越并没有打算吃,连碗也没有端起来。 “去年的今天,也就是长姊生辰的那天,卫斯渺做的那碗六喜丸子,就是他家的。” 卫亦舒分明记得卫斯渺说是他做的。 卫斯越隐着笑意,凤眸中含着星辰一般,“他自己倒也确实做了,只是太难吃了,不肯端上去。” 那碗长寿面倒的确是他做的。 只是卖卫斯渺,他怎么会心软。 卫亦舒忍不住吐槽,“亏我还添了许多零花给他,至于嘛。” 卫斯渺一心想胜过卫斯越,他自然是至于的。 卫斯越倒也没有接这个话,反而说起了酒楼的菜。 “长姊要是想吃,等我们从庄子上回来去看看。” 倒也不是他觉得贵,实则酒楼中的食材与家中并无二致,酒楼里人多嘴杂,有些话讨人厌烦,他不喜欢去就是了。 况且,卫斯越也确实不大爱在外面吃饭。 家里的厨子卫亦舒是精挑细选出来,厨房里更是专门叫人每天打扫干净,他知道长姊挑剔,自己也吃惯了。 他偏偏就瞧见过酒楼里的厨房,心里委实有些不喜。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前面就吵嚷拥挤起来,几乎是片刻间,人潮就忽然涌了过来。 变故发生得太快,摊子被撞翻的刹那,卫亦舒才回过神,下意识就要去牵卫斯越,却被他反手拉住,往旁边巷子里躲去。 卫亦舒被拽到他身旁,才看清发生了什么。 “这里是行街,并非官道,他们怎么这样嚣张。” 骑着马就往这边闯,还用鞭子抽打路人。 卫斯越紧紧拉住她,将幂篱戴回了她的头上。 “长姊,我们先行回去吧。” 卫亦舒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地上还没来得及吃的被踩烂了的浮元子。 “好。” 满怀期待的出来,不开心的回来,卫亦舒觉得更气闷了些。 卫斯越有心哄她,送她回去了,就转身出了府,又去了买了一份浮元子。 此刻街道上已经恢复如常,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卫乔莲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卫亦舒正在练字,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用一根丝带束在腰间,白瓷般的脸,清婉的眉眼,在烛光下是说不出的妩媚动人。 她一时竟也看痴了些。 “姊姊怎么醒得这样早。” 两个人说到心事,免不了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她还能练字。 卫亦舒见她醒了,方才停笔,“我方才出去吹了会风,倒也没什么睡意,不如打发些辰光。” 说罢,就喊了小红福宝她们四人进来给卫乔莲梳头洗脸更衣。 她们正忙着,外间茶室忽然传来卫斯越的声音。 “长姊,您可是醒了?” 卫亦舒自然是醒的,不过是卫乔莲在里面,他不好进来。 卫亦舒转身出去了,卫斯越正站在院子里,手中端着托盘,放着两大碗浮元子。 卫亦舒登时便欢喜起来。 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着看他,“斯越,你真好。” 卫斯越的心便如同放在了温泉中。 “长姊与姊姊们尝一尝,只是不能贪多,三四颗尽够了。” 这话不过是嘱咐卫亦舒的,现下到了辰时,吃多了,卫亦舒要睡不着了。 这是她的老毛病,难以克食的东西她总是偏爱些,偏偏又要看着时辰吃。 卫亦舒连连应了,卫斯越方才给她,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直到房里,卫乔莲正洗手,见她进来,抿着唇笑,“我看你这哪里像弟弟,分明是个兄长。” 这是她的玩笑话。 从认识卫亦舒开始,她就见过了两兄弟,一动一静,一个口里嘴里含着蜜糖一般会哄人,一个稳重老成半句不肯多说。 也不知道卫亦舒是怎么带出来的。 说罢,就看向她手中的浮元子,“正好,我也饿了,快拿来我尝尝,许久不曾吃过,竟也有些想了呢。” 小红捡了小碗舀了几个送到她手中,卫乔莲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果真是味道不错,你们也快去尝尝。” 小红闻言连忙招呼着几个丫鬟一同过来分了。 卫亦舒手中也拿了一份,与卫乔莲坐在一块吃着。 “我可是听祖父说了,不少人向他想问着呢。” 卫亦舒茫然道“什么?” 屋里丫鬟多,卫乔莲便悄悄附在她耳畔“说你家哥俩的婚事。” 卫亦舒鲜少出门,自然不知道卫斯越和卫斯渺在外还是很受欢迎的。 就单单冲着柳五序的名字,就有许多人来打探,想要早早把两个人定下来,都被推诿了。 旁人见她长姊当家,自己都是未嫁身,都踌躇着没有说起这事。 卫亦舒瞪大了眼睛,“那怎么行。” 两个人连高中都没读完呢。 卫乔莲不解,“那怎么不行?” 卫亦舒一时分辨不出来,索性道“我想再晚些,最少也要他们成年了,当家懂事了才能提这些。” 卫亦舒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么小的弟弟就娶妻生子。 二十四岁都不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么担得起父亲丈夫的责任。 卫斯渺那个油嘴滑舌喜欢偷懒的小孩子模样更不用说。 见她这样避之不及,卫乔莲大抵是猜到了。 “我祖父也是这个意思,他们聪慧,该是博功名挣前程的时候,娶妻的确不用急。” 卫亦舒松了口气,“我觉得他们自己都没长大,总得叫他们出去闯荡一番,懂事了,知道了世道艰难,知道女子不易,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才是。” “何况,娶妻是他们的事,我怎么能做主。” 卫乔莲停下动作,认真又不解的看着她“你是他们的长姊,长姊如母,你自然是可以替他们做主的,便是他们自己,也该是这个意思。” 卫乔莲时常跟不上卫亦舒的想法,比如现在。 卫亦舒见她较真,连忙糊弄过去,“这事再过两年,等解试过了,我再同他们说这些事。” 卫乔莲这才满意,“这还是应当的。” 男子该以大事为重,何况,卫家这样的情况,卫亦舒想让他们多用功些也很正常。 吃完了,外头就有了信,接卫乔莲和卫馥玉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口。 卫乔莲方才向她道别,“你也来看看我。” 卫亦舒自然明白她话里没说完的意思。 等她嫁了人,再见面,就不像现在这样轻便了。 第16章 世道规矩 送走了客人,卫斯渺就过来了,站在院子里请安, 卫斯越还在安排北院的人收拾着。 哪怕卫亦舒说不用,柳五序却坚持着要他们这么做。 “卫女郎,大家子弟,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于是早晨过来请安陪她用饭,晚上睡前过来请安就成了兄弟俩每天必做的事。 卫亦舒把人喊进来了,卫斯渺才放松下来,懒散的坐着吃她没吃完的浮元子。 “我的事,自然都是阿姊做主。” 卫斯渺满脸坦然,甚至觉得她问这个话奇怪。 卫亦舒一番话梗在哪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你自己的事,总该要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 她没敢说是婚事,简化成了大事。 卫斯渺吃完了,把碗搁在一旁,神情自然,“既然我是阿姊的弟弟,自然一切大小事都是阿姊说了算,我心中若是有想法,自然会和阿姊说的。” 还好,不是个妈宝男,还有得救。 “不过若是阿姊觉得好,那我也还是听阿姊的。” 卫亦舒心里的火又冒起来了。 卫斯渺满眼无辜,甚至有些委屈,“阿姊,我说得不对吗?” 卫亦舒这才发觉自己太严肃了些。 连忙柔和了神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你最近长进如何。” 卫斯渺这才放下心,“我以为阿姊你又要给我挖什么陷阱呢,阿姊放心,我现在不比从前,头脑清醒着呢,我们是阿姊带大的,自然一切事都该听阿姊的。” “那要是我想让你去京安求学呢?” 卫亦舒试探着,卫斯渺低头思索,眉头微蹙,“若是阿姊与先生都觉得我们该去京安求学,那也该去的,只是先生并没有提起这些。” 像是为难到底该怎么和柳五序说这件事。 卫亦舒的手便捏紧了帕子,“这是我的假设罢了,求学一事你不必和先生提,时间还没到呢。” 她是不是把两个孩子养废了。 她这么大的时候,去补习班都会和爸妈商量着去,想选什么科目是一定要自己来的,想去哪个学校也一定要自己选的。 甚至已经开始和爸妈发脾气闹矛盾了,她只以为年纪到了,自然而然,自我意识就会觉醒。 可现在,卫斯渺连去哪里读书的事还一味的只听自己和先生的安排,丁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 这不对劲。 “也晚了,我困得很,你早些回去休息。” 卫斯渺站起身来又是行礼,“那我就回去了,阿姊也早些休息。” 他慢慢退出去,卫亦舒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红才把桌上的东西收好,见她依旧坐着不动,神思不属的模样,心中担忧,便蹲在她面前轻轻唤她“女郎,你怎么了?” 卫亦舒低头看她,“你有没有觉得斯渺他……还像个孩子?” 听到这话,小红才放下心来,噗嗤笑出声,“女郎,三郎现在可是长大了很多了,言谈举止半点挑不出错来,虽然平时缠着女郎了些,可他平日里还是很听女郎的话,很用功的。” 卫亦舒这才惊觉自己忽略了什么。 柳五序是大儒,他所教的,自然也是这个时空这个朝代里每个男子该学的东西。 卫斯渺小孩子气归小孩子气,可是很久没有同她耍性子了。 他什么都听她的安排。 一直都很听。 吃什么穿什么,替她布菜,给她请安,向她行礼,甚至是站在雪里等她叫他进屋。 大大小小,桩桩件件,他都恪守着一个恪守规矩的大家公子该有的规矩。 卫亦舒闭了闭眼,勉强扯了笑,“那就好,我有些累了,你去帮我打水来。” 正说着,卫斯越就来了,进来时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没有了之前的酒气。 “长姊?” 卫亦舒回过神,见他眼中关怀的看着自己,勉强打起精神,“你忙了一天,怎么过来了?” 卫斯越站在一旁,几个丫鬟正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窸窸窣窣的,卫亦舒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孤单过。 “过来见了长姊,我就去睡了,外头已经收拾好了,几位先生也都送回去了,先生说明日一早就动身回去,归期暂定,届时再送信来,让长姊不必相送。” 他句句有着落,每一处都想到了。 卫亦舒抬头看他,忽然道“斯越,你怎么不与斯渺一起做这些事,他也该和你一起的。” 卫斯越见她神情不比从前,下意识住了口,思索了片刻才道“先生时常留他,功课比我要紧些,所以不大有空闲。” 卫亦舒猛然起身,打翻了桌上的杯盏茶盏,瓷片茶水泼了一地。 她从来没有发这样大的脾气,脸色也从来没有这样难看过。 小红几人被她这动作吓得不敢做声,都悄声出去了。 待到无人,卫斯越便撩袍跪在了她面前。 没有半点迟疑,像是一直该如此。 “长姊,可是斯越做得不好?” 卫亦舒胸口微微喘着,心中仿佛破了个洞。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起来!” 卫斯越却是没动。 卫亦舒走到他面前,用力拽住他的袖子,“谁叫你跪下的?” 他们是她在这个时空里最亲近的人。 明明她从来没有这样教过他们的。 卫斯越怕她激动,连忙站起来扶住她,“长姊。” “斯越,你为什么要跪我?” “为什么先生留他,却不留你?” “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她以为斯越是长大了,想要帮着她去把这些任务做完。 她一直自得于两个人对她的体贴关怀,一直以为是自己带得很好。 “是因为你也觉得自己是庶子,该早些管家里的事,该安心去考功名的,是卫斯渺,是不是?” 卫斯越没有说话。 外面也是安安静静的,没人敢说话,就连素日里最热闹活泼的如意小红此刻也没有凑进来。 卫亦舒还有什么不明白。 如果不是卫乔莲的一番话,她依旧躲在自己的壳子里。 她以为自己已经顺应了这个时代,这个世道。 只要她做那个最好的姊姊,他们跟着走,总不会出错的。 席兰蘅看不起她女子的身份,柳五序教他们的,也是尊亲敬长,嫡庶有别,若是卫斯渺本身就聪明,会读书,那么卫斯越如何,并不是很重要了。 第17章 发生分歧 没有人会直接去对庶子喊打喊骂,也没有人会对嫡子有明面上的恭维。 他们却身体力行不合理的分配资源,就连当事人都觉得本该如此。 只有她像个傻子一样,以为自己带出来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以为自己的卫家不是这样的,以为他们做不了亲兄弟,他们也会奔着各自的目的去努力。 “斯越,你们不要过来请安了,以后都不要过来了。” 外头的小红不敢去听,只是见里面时有呵斥质问的声音,将十余个青衣奴婢唤到院子里去了。 待她们站定了,肃声道“碧荷,你与绿筠去南大院那边检查几处角门有没有落锁,凡是吃酒的婆子今夜里都杖打二十板,紫苏,黄莺,你们也按着安排去西大院去,北院离我们这近,你们回来了也一并去查了。” “今天才宴请了客人,女郎向来和气,现在生了这么大气,必定不是小事,现如今正在里面训斥二郎,你们也给我眼睛亮起来,凡是有那些不明事理的,今夜里就发落了,不必来应我。” 继而看向福宝“福宝,你快去前院请三郎来,就说女郎请他过来问话。” 小红是卫亦舒房里的大丫鬟,跟着卫亦舒里外行走,威势着实是足的,素日里打罚的事也都是她来做,她开了口,自然没人敢反驳, 这样吩咐下去,没几下,人就走得差不多了。 “你们两个现在去把热水备好,待事情一了就送进来。” “是。” 小红布置好了,又回到了门前,却不敢细听。 屋内的卫斯越却是乱了章法,没了举措。 “晨昏定省,礼之当然,长姊若是起不来,也可以叫小红姊姊外头应了。” 他素日里凡事都有应对,唯独在她面前,总是多做多想。 见她倦色怒意都露在了脸上,便以为是她今日在先生那里听了什么闲话。 “这也不妨事的,从前母亲在时,也是这样的。” 说罢,便扶着她坐下,体贴的给她倒了温水,“今日那两位先生原先就是行走御史台,不只是我们,圣人也曾吃了不少挂落,长姊,你再等等我,等我再大些,有了功名,就为您请诰命。” 那时,再也不会有人言语上待她不虞。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是他的深思熟虑,是他的鄙薄之志。 他知道长姊不爱受约束,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拿礼法取笑她的族人。 卫斯越猛然抬头,恰见她滚下两滴泪。 一切突然有了答案。 他心中诸多的话便再没有了开口的勇气。 卫亦舒闭上眼,还有些哽咽,“按你的意思办吧。” 他自然是处处稳妥,细心至极,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他自己都不觉得委屈,她做什么要难过,她就当她的长姊,当卫家的主事人,上下不敢说半个字,有什么不好。 卫斯越的声音有些哑,他慢慢蹲在她面前,握住了她垂下来的手。 “给长姊请安,并不是为了礼法,也是因为,我想见长姊,想要长姊知道,我每日里很用功。” “我与长姊一起操持家事,不是先生的吩咐,是我心疼长姊,我想让长姊早些睡,晚些起,想让长姊多去外面走一走。” 而不是困在这冗长繁杂的家事之中,连生辰都忘了。 卫亦舒侧头去看他,看见了他眼眸中坦露的依赖和关怀。 “斯越,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失败过。” 因为她不喜欢这里的礼法,规矩,她融入不进去,不喜欢他们被教导成合格的‘儿子’。 她骨子里认可的是平等与自由,所以潜意识里就把这份认可落到了卫斯渺和卫斯越身上。 她知道他们年幼时多么的不好过,所以就竭尽所能当一个笨拙的姊姊将爸爸妈妈给她的爱转移到他们身上,并希望他们像自己一样自在开心。 卫家和外面,仿佛是隔着的两个世界。 外面都是卫乔莲,是席兰蘅,是……遮天蔽日的无形的网。 卫家里,她非要和他们亲近,非要他们从自己的心不做兄弟,非要他们去习武,非要带着他们一块不成体统的打雪仗。 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去挑战时代带给她的压抑与不快,像一个闯进了二次元的世界想要改变人物命运的npc。 可是卫家也有她不得不穿的鞋子,不得不看着他们跪在她面前的规矩,不得不把人像畜生那样发卖出去的惩戒。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最开始,她想让他们活下来。 现在,她又想让他们有自我,有自由。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还是用卫斯渺卫斯越这两个孩子来打,何其诛心。 卫斯越如何还能猜不出来。 他奉行着庶子该有的规矩,不争不抢,哪怕她有私心,他也觉得理所应当。 可是他现在才这样清楚的清晰的知道,她是真正的,将她的承诺奉行到底。 “长姊,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 他只想在离开前,将自己应当做的事情做好,让她少些忧心烦恼。 卫斯渺的东西,他从来没有奢想过。 可她却为了他受到薄待而气恼,甚至是替他委屈。 “我不该用礼法这样的东西伤长姊的心,我所做一切,皆是从心,请安如此,下跪……亦是如此。” 她是他的长姊,她那样生气,那样不开怀,他能想到的,就是低头认错。 先生面前养成的习惯,他也带到了长姊面前。 卫斯渺匆匆忙忙过来时,掀开帘子,就看到卫亦舒哭得眼尾发红,素白的脸上挂了许多泪痕。 他想也不想,就来到她跟前,“阿姊,是不是我今日说错了什么话?我叫她们送戒尺来,你打我就是了。” 卫亦舒抓住他的胳膊拦住他,“斯渺,我不是生你的气,你事事都做得很好。” 卫斯渺却是不信,母亲病逝后,他从来没有见阿姊哭得这样厉害。 “是不是……是不是今日那两个先生说了闲话,我往后再不会去见他们!” 卫斯渺一想就觉得是这样,今日明明哄得她这样开心,怎么会突然就哭成这样。 见他这样孩子气,卫亦舒心中酸涩更甚。 “并不是先生说了什么,是我午睡,梦见了母亲,有些难过而已。” 卫斯渺来之前就听福宝说过她在生气斥责卫斯越,哪里信她的话,当下就要反驳,被卫斯越轻轻拉住了衣袖 卫斯渺便顿住了。 “斯渺,你心中,觉得先生待你如何?” 卫斯渺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先生的事,却也如实相告,“事无巨细,严厉非常。” 他与卫斯越上的第一课,就是规矩。 不只是上学的规矩,功课的规矩,还有家中的规矩。 柳五序从不曾和卫亦舒说过,第一日上学,见他们早早就去等着了,便问起了请安的事,知道他们许久不曾到她跟前晨昏定省,罚了他们跪了半日,抄了一个多月的弟子规。 那日后,他们就记得了这件事,只是卫亦舒自己也忙,满心以为他们是精神十足,没有多想。 卫斯渺本身好强,不肯叫先生和外人看轻卫亦舒,只字不提,更不用说抱怨的话。 卫斯越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嘴唇干裂了,忙递上温水。 “长姊,不如叫我们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卫斯渺古怪的看他,“蹲一会有什么。” 就是跪也是应该的。 卫斯越却罕见的露出了几分凝重,静静地瞧着他。 卫斯渺心中犹疑,没再多说,顺势坐在了她的身旁。“斯渺,那你觉得先生待斯越如何呢?” 卫斯渺一时谨慎起来。 他向来如此,若是情势好,他便散漫无心,若是情势不好,他的心便细腻起来。 “与我一般。” 卫亦舒轻轻点了点头,“那以后,你就和斯越一起管着北院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了。” 大有一副以后不管他们的样子。 “阿姊,这些事,他一个人也是可以的。” 他的功课实在是紧,柳五序待他比卫斯越确实是要严厉些,抛开卫斯越本身的能力,很多时候,柳五序也只能兼顾到他。 卫亦舒手中的杯子便重重的搁在了桌上。 “其实你也觉得先生偏袒你,是不是?” 卫斯渺低头不语。 “斯渺,你是嫡子,大家都觉得你是卫家将来的主人,先生也觉得更应该看重你一些,叫你早日承担起家业重任。” 这些潜在的,无形的被人默认的规则一直在她眼底下发生。 第18章 孤烛异乡人 “可我也是斯越的长姊,我希望你能尊重他。” 不能将所有的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 卫斯渺看向卫斯越,见他坐在一旁不语,只是看着阿姊,心中想起先生的话来。 嫡子为长,庶子从之,既然为长,应当心胸开阔。 “阿姊,如果你是为了这件事生气,我自然是愿意和他一起管家的。” 卫斯越诧异的看向他,却见他面色有些不自然。 “其实我也觉得先生该待你严格些,不能老是让我一个人背书背到半夜。” 能叫阿姊开心,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更何况,他本就亏欠卫斯越。 只是先前实在忙得不想沾手,现在阿姊提了,他做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卫亦舒却是定定看着他,“斯渺,你看着我,我要你的真心话,你是真心想要先生一样待你们,还是只是为了叫我开心?” 卫斯渺面色有些热,一双漂亮的眼睛左顾右盼,又是不成模样,“阿姊,我觉得……不论他如何,我总不会比他差的。” 今天必定是有人说了阿姊的不好,他作为学生不能说什么,却也想做些什么补偿。 家产而已,有什么不得了。 听见他这么说,卫斯越才换上笑颜看向卫亦舒,“长姊,你看,我们之间虽然不能成为兄弟,却从来不会因为这些而生出仇怨,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从前卫斯渺厌恶他,有许多复杂的原因,却独独没有家业,而卫斯越本人,也不会因为所谓的家业而对卫家有所眷恋生出虚与委蛇的做派。 不管他们自己愿不愿意承认,他们厌恶彼此,却又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听到这一句,小红才算是放下心,撩开帘子端水进来。 “女郎,现在也晚了,白日里忙了一天,不如让他们早些回去歇着?” 卫亦舒现在眼睛也有些胀痛,见她进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这件事就到此了了。 卫斯渺出去,站在院中等他。 卫斯越掀帘出来时,本要出来的动作顿了顿,又侧身转过了头笑着说了什么。 卫斯渺静静看着这一幕,心头生出了一股难言的莫名来。 夜里雪又大了许多,他们撑着伞,一前一后走着。 “卫斯越,你方才为什么要拦着我?” 卫斯越深眸看着前方,“我已经说了伤长姊心的话,你再说了,她会更难过。” 卫斯渺皱眉,“什么?” 卫斯越忽然住了脚步,定定看着他,“我也不知道,卫斯渺,我也不知道。” 先前三年孝期里,长姊偶有伤怀,却也是有迹可循。 他也可以借着年纪小在她跟前试探。 可现在,他却觉得长姊好似更孤单伤怀了些。 卫斯渺一时无话。 他从柳五序来了之后,除了请安,鲜少待在阿姊身边。 似乎不知何时,卫斯越就与阿姊更亲近些。 “困了,睡觉去了。” 说罢,头也不回就走了。 卫斯越却突然住了脚,回头看向她的院子。 次日一早,卫斯越果真和之前说定了的那样,连带着卫斯渺也不曾进来,只在院子站着问了话就走了,临走前嘱咐小红不必叫她起来。 卫亦舒早已经醒了,坐在床上听外面的断断续续的话。 小红端水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她倚在床上,一头青丝缎子一般撒下来,衬得那张脸越发的秾丽。 “女郎,不再睡一会吗?” 平日里,这样的天她是决计要赖床挣扎的。 卫亦舒笑了笑,“不大想睡了。” 说罢便起了身,就着一身中衣,披散着头发坐在了外间茶室的暖塌上。 “我今天有些想出去走走。” 小红忙道“我叫人去备了马车来。” “不必,就你和我一起去。” 这个朝代女子也喜欢出门,甚至衣裙都是艳丽奔放的,凡是士族,都爱用大团锦绣的花卉鸟兽在衣裙上,露出纤长的脖子。 腰间束带轻收,广袖微展,坠饰着环佩香袋便是时下贵女们喜爱的打扮。 小红倒也听了,拿了幂篱来,仔细将她的头发挽好,又选了浅色的衣裙给她换上。 素服秾色,精妙无双。 小红只满眼夸赞,却不敢夸出口。 一行人出了门,小红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只是街上积雪未扫,行人不多,冷清了许多。 “我听说往南那边有一个湖?” 那是城内的一个小湖,不算大,却也有些别致,最惹人爱的却是那桥,桥面弧度很大,离湖面又远,巧在每有瑰丽的夕阳时,那底下便随着水光日光荡漾折出七彩的光色来。 只是现在天色阴沉,积雪难行,见不到这景了。 卫亦舒却是听了很有兴趣,当下就要步行到那边去。 小红便也只好跟着她,身后的马车也就这么跟着了。 青石板上的积雪慢慢化成水,把那石板润得更湿了些。 卫亦舒慢慢走着,一面看着四面青黑色的砖瓦下结出来的小冰针。 “这里冬天也这样美。” 美得有些虚无,像极了幻境。 水泥混凝土的城市里几乎看不到这样的雪景,即便是有,也匆匆的就走过了。 小红只以为她许久没有出来,便道“是了,我也好久没出来玩呢。” “女郎就要多出来走走,闷在家里,眼睛也熬坏了。” 卫亦舒没有说话,只看着远处的一只落单的鸟,孤零零的。 “在哪里不都是一样的。” 小红兴致勃勃,“那怎么一样,咱们在家里,多远的路也有走尽了的时候,哪比得上外面。” 见一个人都是新鲜的,一只鸟都是陌生的。 卫亦舒侧头看向她,小红年纪比她大,从小就陪着她,一路走到现在。 小红是这个时代里一个普通的管家青衣奴婢。 是啊,普通,普通到她也会说外面好。 “小红,你可以常出来看看。” 小红的脸圆圆的,听她的话,诧异之余便是遗憾,“哪能天天来呢,何况,来了又能看多久呢。” “女郎身边缺了我,该忙死了。” 卫亦舒便伸手牵住她,“是啊,没有你,我要忙死了。” 卫乔莲是清醒的,小红也是清醒的。 两个人看着再普通不过的房舍楼阁,竟也看出了些许趣味。 “那阁楼上,原住着一个极漂亮的姑娘。” 小红赞叹道,“听说她吃住都在阁楼上,下楼的阶梯都没有呢。” 卫亦舒不知道这个事,听得有兴趣。 “那你怎么知道她很漂亮?” “我前两年出来,总瞧见她在阁楼上窗前绣花,外面行走的人,时常瞧见她。” 卫亦舒依言看去,却只见紧闭的窗。 “女郎不必看了,我去家里那天,刚巧看见她出阁,已经嫁到城西去了,吹打了半日,很是热闹。” 提到这里,小红下意识噤了声,拿眼悄悄看她,被抓个正着,卫亦舒不在意道“那她必定是见过许多人的。” 小红胡乱应了,继而指向另一处,“那里的果子是最有名的,不少娘子女郎都喜欢。” 卫亦舒也顺她的意继续错开了话题。 一直走到那湖边,湖面并没有结冰,反而有轻纱一般的薄雾笼在湖面,仙境一般。 卫亦舒慢慢走到桥上,此刻湖面轻雾缭绕,鸟声尽绝,更无行人,她立在桥上,仿佛随时要随风离去的轻烟。 卫斯越骑马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卫亦舒看向远处,湖心还有一处小亭子,里面好似有人影,湖后青山苍翠,草木凋零。 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卫亦舒读书时,死记硬背了许多的诗词,那样多的诗人。 她来到了这个也许短暂到不配被历史记住的陌生朝代里,踩在了这一块也许不会留到后世的青砖上。 想起的,却只有这一句。 这里没有乱山,也不是夜里,只有异乡人。 “小红,我很想父母亲。” 他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将她忘记开始新的生活。 她很想融进这个时代,尽量不要作死找罪受。 可是,这太难了。 小红亦是红了眼眶,握住她的手垂泪,“女郎,都会好起来的。” 假如夫人没有病故,老爷不曾离家,女郎现如今,该多么幸福,也许,也许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卫亦舒没想到她反而是先哭的那个,笑着伸手给她擦眼泪,“冬日里落泪可不好,伤脸皮呢。” 小红被她这句逗得破涕为笑,“女郎,你又在笑话我。” 她们站在桥上看了许久,卫斯越便远远的站在马车边等他们。 卫亦舒转身就对上了一双眼眸。 卫斯越见她回过身来,扔了缰绳便往她这里走来。 “长姊,小心脚下。” 小红感慨道“女郎,你看,他们已经长大了。” 所有艰难的,困苦的日子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亦舒笑着看着向她跑来的卫斯越,“是啊,都会好起来的。” 好好活下去,用力的,认真的,活下去。 “长姊,我们去庄子上吧。” “我已经叫他们过去了。” 卫亦舒还没开口,小红便笑了,“女郎快答应了,我也想歇两天呢。” “那咱们还不走,还等什么呢。” 闻言,卫斯越的眸光亮了亮,如同冰泉解冻,乍暖还寒。 “长姊,你要开心些。” 卫亦舒说了声好。 卫斯越骑着马陪在了马车旁,卫亦舒一直看着外面的景致,从青砖绿瓦到蜿蜒的官道,压在她心里的石头也好似被挪走了。 第19章 庄子上的生活 到了庄子上,卫斯渺已经来了,正指使着人把东西卸下来搬进去。 卫亦舒看着他的背影,顿觉他好似真的长大了些“斯越,我们自己进去吧。” “好。” 几个人正坐在一起捯饬着冰沙,卫斯渺才进来。 见他们手里五颜六色的汁液,好奇道“这是什么?” 卫亦舒正把莓果的浆液淋在冰沙上,才递给他,“你尝尝。” 卫斯渺弯腰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咀嚼片刻才道“是果酒?” 只是又甜了些。 卫亦舒见他吃了没什么异样,方才放心把剩下的淋在冰沙上。 “他吃了没变脸,那应当是没问题的。” 卫斯渺哼了一声,就这么坐在她的边上,支着长腿用手戳弄着瓶瓶罐罐,“阿姊你又拿我当小老鼠。” 小红等几个人闷笑着,“三郎又不是第一回了,怎么总也不长记性。” 不过是自愿罢了。 卫斯越没有做声,只是低头收拾着残局。 “我听说这附近有我们家的小猎场,你们明天打猎玩去。” 卫斯渺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正好,我让人多放些兔子进去。” 卫亦舒听着,卫斯渺恨不得现在就骑马过去。 “阿姊,我明日打回来给你炙着吃。” 卫亦舒敷衍的应了。 卫斯渺拍了拍自己的胳膊,“阿姊,我今年的骑射功夫可是上进了很多。” 卫亦舒被他强拽着去掐他的胳膊。 “卫斯渺,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卫斯渺委屈,“真的,你就看看嘛。” 像极了皮肤一大堆拿了五杀非要她看的表弟。 卫亦舒无奈,伸手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嗯,有力量。” 然后顺手就往卫斯越的胳膊上拍了拍,“嗯,有肌肉。” 就差把敷衍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卫斯渺生气了,起身抬腿就走,帘子被掀得老高。 卫斯越却是垂下了眼帘,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起伏。 “回来回来,我还没说完呢。” 卫斯渺站在门口,嘴角拉老高。 “你过来,好好给我看看。” 小红憋着笑,却是也跟着看了过去。 卫亦舒仔细地看着他,卫斯渺将头仰得老高,特意叉着腰叫她看清楚。 少年郎凤眸狭长,面容冶丽,个子也已经很高了,颀长精瘦,腰间还挂着一把剑,意气风发似骄阳。 “我的弟弟自然是最认真最好的,你明天不许逞强,老实给我打几只兔子回来。” 卫斯渺被哄高兴了,当下就要去给马再添些草料,卫亦舒后面喊他“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 小红等人再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女郎,何苦要三郎去考试,不如让他去当个小将军。” 卫斯渺好动,寻常就爱耍枪弄棒的,如果不是柳五序的威严摆在了那里,他恐怕要睡到那练武场去。 卫亦舒却是放在了心上。 小红等人却已经自顾说着话去了。 “斯越,我看你也喜欢骑马,你呢,也想从武吗?” 卫斯越天生骨相清冷,五官精致,不似卫斯渺那样女相,更多的是一份清俊。 他若是想从武,现在也来得及。 见她这样慎重的考虑,卫斯越失笑,“长姊不必多虑,我在文章上还能写几个字,但于行军布阵却是一窍不通。” 像极了自己偏科的模样。 卫亦舒松了口气,将一碗冰沙递到他面前,“那你明天多带几个人看着他些。” 在府中他还能安分守己,来了庄子上如同脱缰野马,卫亦舒是半点不放心。 “长姊放心。” 正说着话,卫亦舒突然想起来自己练的字一直没有给他看。 “小红,你把我那几张字拿来。” “诶,我就去拿。” 小红一番找,才找出来,边走边看,“女郎的字和二郎的越来越像了。” 除去样貌,若论性情行事习惯,小红心中更觉得卫斯越和女郎像姊弟。 只是这话不过是放在心里胡乱想想罢了。 卫斯越双手接过,卫亦舒到底是有些紧张的,“怎么样?可有长进?” 卫斯越眼睫颤了颤,继而笑道“长姊已经不需要我了。” 听了这话,卫亦舒高兴极了,“你可不能哄我开心。” “你那时落了水,不是逢雨换季就不舒服吗?这几天你就把功课放一放,多去泡泡温泉,庄子里,你就不要过来请安了。” 卫斯越只说好,见她打了哈欠,便放了碗拿着字起了身,“我还有些功课,就先去书房了。” 卫亦舒随意点了点头,“去吧。” 第20章 庄子上的日常 卫斯越说了声是,待一路出了院子,神情便敛了。 他正走着,忽然折角闯过来一个人,直往他怀里扑。 下意识的,卫斯越便侧了身子,看着人跌到一旁的积雪堆里。 来人是个陌生面孔,俏生生的,眼泪盈在眼眶里,欲掉未掉,领口松垮,露出半个圆润滑腻的肩头来,呼吸间那两抹圆润也随着轻颤。 “三郎,是奴婢不仔细。” 卫斯越抬了抬眼皮,云淡风轻的,“那就小心些。” 翠生便慢慢起身,身子却往他身上倒,“二郎,我的脚怕是走不了路了,你且扶我一扶。” 卫斯越眼中闪过厌恶不耐,避开转身就走了。 也不管她站在原地如何低声懊恼。 到了书房,他将字收好,便到书案前温书。 可往日里的专注不知道去了何处,半点看不进。 这种莫名的躁意叫他坐立不安,甚至是有些发闷的。 好在他惯常是个会自解的人,定了定心神,将事撂在一边,捡了书非逼着读到夜深。 第二日,外头总算是晴了,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雪融进来时,瞧见他在窗前出神,“二郎。” 卫斯越回首,随意坐在了一旁的摇椅上,阖目冷声道“撵出去了?” “已经叫小红姊姊私下卖出去了。” 卫斯越不再说话,静静靠在椅上,阳光落在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多了些叫人望而却步的威势。 雪融便也静静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卫亦舒却是泡澡泡得正舒服,冬天来了,洗头实在是不方便,现在在这天然的汤池里,从头到脚洗个通透,实在是舒服。 小红进来时,女子正趴在池边昏昏欲睡,热气蒸腾间,将她身上肌肤也熏成了淡粉色,一张芙蓉面更是娇艳。 “女郎,我替你把头发擦干,过会咱们回去睡。” 卫亦舒半眯着眼,撑着头胡乱应了。 福宝便拿了巾子来,一左一右给她擦着,团圆站在池子里给她擦洗着身子。 “你们也泡泡嘛。” 小红动作轻柔,“我们泡过了,不能再泡了。” 卫亦舒极喜欢泡澡,她们却受不了,泡了两刻钟就起来了。 小红本想把那贱婢的事说了,见她眉眼间倦怠得很,便又压在了心里。 如意端了衣服来,坐在一边备着霜膏茉莉油。 几个人自己忙自己的,一时倒也安静。 待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小红才摇醒了卫亦舒,“女郎,温泉也不能泡久了,咱们回去睡。” 卫亦舒方才觉得头有些昏了,大概是有些缺氧了。 等她把衣服穿好,躺在被子里,喟叹道“好香啊。” 不似胭脂那样轻薄,反而将茉莉花的香味保留的格外好,搽在身上,冬日里也不干,润肤又免了熏香。 团圆正在把剩下的搽在手上,听她猫儿似的在被子里滚,眯着笑道“是二郎带来的,说是外头时兴这个,许多贵女让家中的父兄想法子买都买不到呢。” 到了年关前,是各商队最后一次兜售手上的货物,也是最容易卖高价的时候,因此这段时间外头就格外的热闹。 卫亦舒只听进去了,很快又昏睡过去了。 见她睡着了,团圆方才将金钩上的帐帘一层层放下来,又熏了安神的香,才与她们一道去了外间茶室。 “女郎这两个月格外爱睡懒觉。” 早上叫大家一起赖了床,起来就直接用了午饭,现在又泛起困来。 小红拿了绣棚绣着帕子,一边劈线一边道“可说呢,好不容易忙完了,庄子上又没有那老先生在,总算能多睡会儿了。” 正说着,又悄声道“今日里,有个下贱坯子去勾搭二郎,叫我发卖了,这事儿二郎让我不必同女郎说了,你们这几日机警些,将那些眼皮浅想要带坏两个二郎的人都敲打敲打,实在不中用的,就趁早卖了,年后换一批。” 如意嘟囔着嘴,一边咬着手中的线一边不满道“要我说,该拿几个出来重重的罚,叫他们不敢再有这些小心思。” 小红无奈,叹气道“我何尝不想这样,只是女郎心软,夫人老爷又都是那样和善,闹出来,反而叫女郎心寒。” 团圆只低着头给她们理着丝线,福宝却是清醒。 “这事,发卖是最好的,现在二郎还跟个孩子似的,叫他看到了,反而是不好说,两个人本来才好些,能说上两句话,闹出来,三郎那个脾气,八成是要埋怨二郎没有把人打死。” 卫斯渺在卫亦舒面前乖顺得像个猫儿,可在外头,跟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就连卫斯越,也不过是在女郎面前温和稳重,在外面,从来是矜冷凌厉的一个人。 再争执起来,又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如意烦躁,绣两针就觉得没意思了,将手中的绣棚扔到了团圆手中。 “女郎不是最喜欢海棠吗?你怎么绣起芙蓉来。” 如意也伸手理着丝线,“前两日女郎说海棠的有不少了,叫我绣些别的。” 小红嗯了一声,低头将线咬断了,又捻了丝线穿针,“早上女郎说要给他们缝一身中衣,你们等会就把衣服熨了,我去库里把料子找出来。” “女郎的月信过两日就来了,还得把东西准备着。” 团圆索性和如意一同理线,“我早上起来就备了,等下再备些就够了。” 如意拿眼觑她,含嗔带娇,“你动作也太快了些,既这样,不如把我的也做了,得闲了,我再替你做。” 团圆只说好。 “还有我的,我也要。” 团圆诧异,抬眼看向福宝,“都来了?” 福宝茫然,“对啊,怎么了?” 团圆为难道“那我一个人可做不完。” 小红一直听她们说,笑道“好团圆,福宝和你一块做。” 团圆这才松了口气,“我记得原本是隔着日子的,怎么现在都一起了。” 如意得意道“谁叫我们与女郎最好呢。” 小红嗔道“你啊。” “如意,那等下你把那些衣服都熨了,熨完了,把妆奁给清点了,我回来再把熏笼点起来。” 小红都嘱咐完了,方才匆匆绣了几针给了福宝,“趁你们在屋里,我去把东西拿来。” 小红是个有事等不了半刻的人,几人倒也没有多言。 第21章 庄子上的日常2 一直到了寅时三刻都过了,小红将茶盏都叫人洗了一遍,还不见卫亦舒醒,忙将绣棚放着,去里间察看。 卫亦舒被摇醒的时候,脑子里空蒙一片,还有些没回神。 “什么时辰了。” 见她醒了,小红将衣服披在她身上,“寅时三刻了,女郎饿不饿?” 卫亦舒揉了揉眉心,“不饿,就是有些渴了。” 小红忙起身拿了温水来,卫亦舒喝了才觉得舒服些。 “那我不是睡了两个时辰?大概是泡澡泡久了,人有些发晕。” 小红将她衣服掩了掩,“那我陪女郎出去走走。” “不用,我有些犯懒,想去外面坐着看会书。” 卫斯越过来时,卫亦舒正倚在那里,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撑着头,好容易睁开眼,不到一行字,眼睛又眯上了。 他将轻裘递给小红,轻轻走到她旁边,接了书,柔声道“长姊,斯越来了。” 卫亦舒方才打起精神,手中却握空了。 “你怎么来了?没有出去骑马玩吗?” 卫斯越将她扶起来,“出去过了,溜了两圈,觉得有些冷就回来了。” 卫亦舒揉着眉心,“小红,你再去给我倒杯凉水来,我醒醒神。” “长姊之前不是说想骑马玩吗?不然我明天带长姊出去?” 卫亦舒喝了水,整个人才不至于昏昏沉沉的,“行啊,只是我的马术不好,你得找个靠谱的人牵着才行。” 不然被跌下去,残废了才是麻烦。 卫斯越失笑,“长姊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卫斯渺也过来了。 身上的劲装还没有换下来,一头的汗还没来得及擦就坐到旁边嚷嚷着倒水来。 “阿姊,我今日去了猎场,打了六只兔子,还捡了一只小狐狸,只是太野性,我给放了。” “冬春不宜杀生,是该放了。” 卫斯渺满面遗憾,“那些小兔子被养大的,跑都不跑,好没意思。” 卫亦舒本来觉得犯困,卫斯渺吵吵闹闹的,她的精神算好了些。 “我明天跟斯越一起骑马去,你自己小心些,不要淘气,有些分寸,那些密林是绝不可以去的。” 卫斯渺一听她也要去玩,眼睛亮晶晶的,“我也要和阿姊一起。” 讲真的,卫亦舒有点嫌弃他。 “你骑马多久了,跟我一块不到半个时辰你铁定要喊没意思。” 平白扰她兴致。 卫斯渺放下茶盏擦汗,“我不管,反正我明日要跟阿姊一起。” 然后又自顾起身行了礼,“我回去了。” 生怕她再多说两句。 卫斯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卫斯越一声不吭坐在旁边给她打扇。 屋子里热气有些足,她又在熏笼上坐了好一会,现在竟也出了薄汗。 “斯越,你明日多叫几个有能力的马夫来,叫她们也去骑一骑。” 小红一面欣喜一面犹豫,“我们去,谁来伺候女郎呢。” 卫亦舒拍了拍卫斯越,“我有斯越陪着,你们不用管我。” 她都这么大年纪了,何况骑在马上能叫她们伺候什么呢。 卫斯越只瞧着她眉眼间的欢愉,也跟着放松了心神,“姊姊放心,我会照顾好长姊的。” 这事一定,几个女孩子都纷纷欢喜起来。 一时又是去翻出骑马装来,一时又是要把靴子找出来,忙得很。 卫亦舒看着她们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这个年纪,要是在现代,正是室友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 正想着,忽然鬓边多了块帕子,原是卫斯越正拿帕子替她擦汗。 “长姊,你也不能太畏寒,炭盆虽然暖和,也不能多放,还是要叫她们开窗通风。” 卫亦舒由着他唠叨,“我知道了,只是今天泡温泉泡得有些久了,一时出来有些不适应。” 卫斯越声音清冷,却又柔和,偏偏这股柔和之中带着些许责备和不赞同“我听她们说你午后睡了两个时辰,刚刚进来你又在打瞌睡,大抵就是温泉的缘故了。” 卫亦舒只好服软,“我以后注意。” 卫斯越便不再多说了,将帕子收了起身行礼。 “那我也先回去了,长姊也早些休息。” 等他走了,小红方才过来,憋着笑意扶她,“我就说二郎的话女郎肯定是听得进去的。” 卫亦舒嗔她一眼,“你们东西收拾好了吗?” 如意正拿着两套骑装给她看,“女郎,我觉得这红色更好,只是不能穿,可惜了。” 三年孝期虽然过了,但是为了外人的闲话,浓妆艳服暂时还是不能的。 “我们骑马,自然黑色最合时宜,显眼些。” 几个青衣奴婢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挑簪子挑钗环。 直到夜里才算收拾完。 第22章 斯越,你好乖 第二日一早,卫亦舒才醒,就看见几个青衣奴婢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外间茶室绣着帕子小声聊天。 “你们怎么这么早?” 小红忙叫她们打水进来,“不早了,二郎一早就过来了,听说女郎没醒,先去挑马去了。” 卫亦舒见他们热情高涨,连忙起身换衣服。 “你们该把我叫起来的。” “不急,二郎说去早了也要等一等,太阳出来了,雪化了马儿才好走路。” 说是这样说,手中却是利索。 几人分工习惯了,不到一刻钟,就已经穿戴好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骑装,腰间紧紧扣着鞓带,脚踩六合靴,腰身纤细,墨发高盘,也有些英姿勃发的意气。 “去喊二郎来用早膳。” 如意匆匆应了。 卫斯越来时,卫亦舒正在等他,她鲜少露出这样明媚的模样,不施粉黛也觉得整个人有说不出的鲜活耀眼。 “长姊,斯越来了。” “来,我们等你许久了,卫斯渺昨天玩了一天,早上肯定起不来,我们悄悄溜出去。” 刚说完,卫斯渺人就出现了。 满面的不忿,甚至有些怨气。 “阿姊,我就知道!” 亏得他大早上起来。 卫亦舒自知理亏,连忙给他顺毛,“好好好,阿姊开玩笑呢,你不是最爱喝这个羊汤嘛,你尝尝,是新厨子做的呢。” 卫斯渺哼了一声,仍是端了碗。 小红几人给他们布菜,待他们一吃完,就喊人进来收拾。 “你们先去,我看着她们收拾好了再去找你们。” 屋里的东西都是她们几个管着的,一下子人都走了可不行。 “阿姊,走了走了。” 卫斯渺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卫亦舒骑马了。 卫亦舒受不了他这么催促叫唤,“小红,那你等一下过来。” 到了门外,果真看到几匹马,卫亦舒一眼就看中了那匹雪白的马儿,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它。 卫斯越见她不怕,将缰绳递到她手中,“长姊,我扶你上去。” 马镫有些高,卫亦舒试了几次,才勉强抱着马背上去,她只觉新奇,摸着马背看卫斯越,“斯越,它好乖。” 卫斯越仰头看着她,双眸里仿佛藏了星辰,带着醉人的柔和“长姊先看看脚的位置,背一定要挺直,不要趴在马背上,也不要用腿突然夹马腹,它容易受惊。” 其实这些早先卫亦舒学过,只是时间长了,有些不记得了。 她按着记忆中的法子,身下的马儿却乖觉得很,由着她挪动调整,只是时不时低头啃了两口地上的草。 “长姊,准备好了吗?” 卫亦舒心中激动,忍不住将缰绳握紧了些,见她这样紧张,卫斯越忍不住宽慰道“长姊,不要怕,我会牵着它。” 卫亦舒还未说话,卫斯越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抽了一鞭,马儿应声而动。 卫亦舒原本僵着身子不大敢动,随着之前的身体记忆传来,她慢慢放松下来,甚至是跟上了马走动的频率。 时不时轻喝一声,加了速度。 卫斯越一直没有松开缰绳,见她慢慢得了趣,方才放下心。 另一边,卫斯渺却是看着四个女孩子手忙脚乱毫无章法的想要上马。 几个马夫因着身份连头都不敢抬,更不用说有什么肢体接触了,只敢死死牵着绳子安抚马儿不叫她们跌下来。 卫斯渺看得急不可耐,“几位姊姊,你们可不能这样焦躁,马儿是最有灵性的,你们一急,它们也容易焦躁不安。” “你们几个,去做个示范。” 说罢便下了马去教她们去了。 卫亦舒远远看着,欣慰至极,“斯渺这会儿看起来算是叫我放心。” 她们那边热闹,卫亦舒却有心想跑起来。 “斯越,我想让它跑一跑。” 卫斯越只好转头看雪融,“你去把我的马牵来。” 等他上了马,又将卫亦舒那匹马身上的绳子拉过来,“长姊,你方才很好,就是这样。” 说罢便夹了夹马腹,连带着卫亦舒这边也跟着小跑起来。 速度不快,也不算颠簸。 冬日的风刮脸,卫亦舒却是很快意。 她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自在的在阳光底下奔跑呼吸了。 “斯越,你看那是不是一直兔子?” 卫斯越依言看去,雪坡上正有一只灰色的东西正在蠕动,偶尔才会直起身来嗅探着。 “是兔子,长姊的眼力很不错。” 卫亦舒现在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还是在庄子上好,我都不想回去了。” 感慨完,卫亦舒才后知后觉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她看向卫斯越,正对上他的目光。 只是他眼中只有暖意和关切,没有半分探究,叫她一时安下心。 “长姊,庄子上人手少了些,地方也不比家里宽敞,若是长姊想来住一段时间,我叫他们把家里的东西送过来。” 卫亦舒连连摇头,“这怎么行,我一个人搬到庄子上,让人怎么想。” 恐怕柳五序第一个要罚他们。 何况两个人要预备着解试了,这个节骨眼上劝动卫斯渺那个臭小子,卫亦舒就觉得头疼。 “那长姊再等等,等我们解试过了,长姊再来也没关系。” 那时只说他们一起来这里散心小住,即便是中了,也有一段时间能闲下来。 卫亦舒心中有些意动。 “那……那我们到时候再说。” 卫斯越心知她心里是欢喜的,便也期盼起来。 “好。” 两个人骑着马慢慢往山下去。 一路衰草枯藤,颇有些萧瑟。 卫亦舒却看哪都是顺眼的。 “斯越,我们今年回去可又要听不少亲戚的闲话,你一定拉着点斯渺。” 卫斯越和卫斯渺在外走动见亲,五服内都是要去一趟的,同样的,不少人也要为着卫家主过来一趟。 里外应酬,卫亦舒时不时要听上两句教训的话,却没什么新意。 不外乎就是要仔细认真教导两个弟弟,要看重学业,要她少出门,多在家里守着他们,要她勤勉些,多给两个人补身子,要如何如何。 两张嘴皮子一碰,她已经做了的事,好像变成了他们的功劳,话里话外就是当初看她忠顺才将管家的事给她,以后东西还是弟弟们的,劝她不要心大。 再或是听了外面的闲话,训斥她总是往外跑去见那些管事庄户,一味只管钱财没有读书人该有的骨气的。 再或是假模假样可怜她两句,画个大饼,将来会劝两个孩子如何如何给她寻个好人家,备上厚厚的嫁妆,这些话大多是女眷所说,卫斯渺卫斯越从没听过。 前面的话卫斯渺碰上了好几次,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了。 要不是卫亦舒打眼色,卫斯渺那个憨货能当场把人赶出去。 “长姊放心。” “斯越,你好乖。” 卫亦舒眸子被日光晒得微微眯起,眸中带着笑意,看着他,仿佛此时此刻,就只瞧得见他。 卫斯越耳尖红得几乎滴血,面色仍然是温和的。 只是语气颇为无奈,“长姊,你该说我行事稳妥。” 他并不是马儿,如何能用乖来形容。 “斯越行事稳妥,已经不用我操心了。” 第23章 置气 说罢,卫亦舒突然起了兴,将他手陡然拉开,扬鞭喝了一声,她的动作是几息之间,叫卫斯越愣了愣方才回神,急忙扬鞭赶上她。 “阿姊,你初次骑快马,不要急切。” 卫亦舒却是快意得很,侧目看向他,满面的笑意,“斯越,咱们看看谁先到那棵树下。” 说罢又是一鞭,卫斯越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跟着她,却落后一步。 到了树下,卫亦舒才拉住缰绳,卫斯越几乎是立刻就将她手中的缰绳牵过去了,脸上是鲜有的愠色,“长姊,你也太急性了些!” 说罢便下了马,走到一半又回了身将她的马牵着往回走。 却一言不发,脸色也冷了下来,寒意逼人。 卫亦舒心知这次是真吓着了他,连忙告罪道“斯越,我错了,保准没有下次了。” 卫斯越本想不作理会,叫长姊好好记一次。 他今日若非挑了一匹温顺的马,这样的积雪路滑之地,她这样急性驰行,滚下来非死即伤。 卫亦舒坐在马上,弯腰去够他的手,却被他轻轻避开了。 她只好继续低头,“斯越,我当真长了记性,再不会有下次。” 卫斯越这才缓了神色,却始终不轻不重的回话,“我怎么受得住长姊给我赔礼道歉。” 提到赔礼,卫亦舒方才想起来,“你不是要我给你做一身中衣吗?我年前大约是能做完的,就当我的赔礼好不好?” “待年后了,我再给你绣一副腰封来。” 天知道卫亦舒的针线活烂成什么样子,她敢绣,他未必敢用。 卫斯越这才停住脚步,仰头去看她,正看见她软下的神情和满面的歉意。 他轻轻叹气,却又无可奈何。 “长姊,你喜欢骑马,和我说一说,我自然会给你挑一个马场来,今日运气好,如果你滚下了马,我万一救不了你该怎么办?” 卫亦舒看见他这样软下心给她讲道理的模样,就想起了她病后不想化疗时妈妈给她讲道理的模样。 “斯越,我真的是一时……” 一时兴起。 后半句没说完,她就已经哭了。 她该早些听话,也许能多陪爸妈一段时间。 卫斯越眸中闪过慌乱,忙从怀中取了帕子给她擦泪,“长姊,我并不是真的生你的气。” 卫亦舒闭着眼想要把眼泪忍回去。 “长姊,你别哭,是我不该说这些重话。” 长姊一直以来都尽力按着规矩行事,难得肆意一次,骑一次马而已,也并没有发生什么。 何况他和卫斯渺犯过多少次错,打过多少次架,她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 他不该用这样的语气同长姊说话,更不该在她道歉赔礼的时候冷脸不回应。 卫亦舒哭完了,才觉得心里舒服许多。 见他自责,她接了帕子擦了擦眼睛,“原就是我的问题,是我叫你担心了。” 卫斯越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她,两个人一时僵在这里。 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今天这样尴尬,卫亦舒也是没有想到的。 想到和爸爸因为日记本的事情吵架的时候也是这样两三天不说话,卫亦舒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去吧,我作为长姊,该以身作则的,中衣很快就给你做好。” 像极了爸爸拉不下脸道歉又故作不在意的去喊她吃饭。 卫斯越闷闷的应了。 两个人互相以为对方生了气,一路上再没有言语。 直到卫斯渺看见他们,兴高采烈的过来,却是察觉两人之间气氛的僵硬,幸灾乐祸之余仍是不解,“你们两怎么了?” 卫亦舒还未言语,卫斯越便先行将马交给了卫斯渺,面上依旧是从前温和的模样。 “长姊好好休息,斯越先走了。” 卫斯越实在不想旧事重提,白白叫长姊不高兴,只能匆匆离开,卫斯渺向来会哄人开心,有自己在,反而多余。 见他就这么走了,卫斯渺属实是满脸写着他是不是有病。 往日里,来得最早的是他,走的最晚的是他,今日倒是邪了门。 卫亦舒只以为他心里仍然生气,这会气在头上也不好再分辨,便也由他去了。 “没什么,可能是有些急事。” 卫斯渺看了一眼卫斯越,又看了一眼卫亦舒,疑惑道“阿姊,我今年几岁?” 卫亦舒一时茫然,“十五啊。” 卫斯渺道“对啊,十五了,阿姊觉得我会信这个话吗?” 他绝不是蠢东西,先生夸他是很有才能的人。 那必然是阿姊将他当孩子看。 “方才我策马疾驰,惹恼了他。” 卫亦舒说这话,实在觉得有些丢脸。 卫斯渺恍然,继而又十分不赞同的看向她,“阿姊,你实在是莽撞了些,我都不敢在这山间疾驰。” 卫斯越那副狗脾气,讨人嫌是讨人嫌,涉及阿姊的事,卫斯渺却是和他站在一起。 “我只是一时兴起,想着这路平坦宽阔,应该不妨事到底。” 说道后面她也没了底气。 说到底,还是她初生牛犊不怕虎,莽劲儿上来了。 更多的,是她习惯了他对自己事事应承绝无二话,想当然就觉得他也会跟着一起纵马扬鞭。 卫斯渺见她自责,连忙道“阿姊,又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细想了,过两日他自己就想通了,走,阿姊,我带你去看几个姊姊学得怎么样。” 第24章 蘑菇卫斯渺 第一次做老师,总是新奇又格外负责,卫斯渺现在就是这种心情。 两人一到猎场空地上,就见小红正在马夫的帮助下慢慢赶着马往前走。 虽然身子依旧是僵硬的,但是把式是有了。 其余几人都是如此,学得最快的,却是如意。 卫亦舒想到如意辣妹子的脾性,便又觉得这是正常的。 “怎么样,阿姊,我教得不错吧。” 卫亦舒点头,“很不错,比我当时的老师好多了。” 卫斯渺自得道“那是自然,我的骑射功夫是极好的。” 卫亦舒骑得有些累了,便捡了干净的地儿席地坐到一旁看她们。 卫斯渺蹲在她旁边,像一棵蘑菇。 “阿姊,你这回出来看着开心多了。” 卫亦舒将头靠在他肩上,“我也觉得。” 卫斯渺往她身边靠了靠,“我认识了些朋友,想要来家里拜访。” 他从不往家里带朋友,既是为了避嫌,也是那时分辨不了对方的意图。 虽然他比不上卫斯越那样事事考虑周全,但是也还是知道这些事的。 “那很好啊,北院一直就是你们在外接待安置的地方。” 卫斯渺又惊又喜,“阿姊,那我真的请他们来了。” 卫亦舒不解,“自然是可以,只是我们要说几条规矩。” 卫斯渺侧头看她,“阿姊你尽管说,我自然是都应承的。” “十八岁之前,你不许饮烈酒。” “这是先前就同我说定了的。” “也不许去那些秦楼楚馆。” 卫斯渺茫然,“我不是请他们到家中做客吗?” 卫亦舒看他傻得可爱的模样,伸手揉了揉他的脸,“这是以后每一年都要守的规矩,不然打断你的腿。” 卫斯渺将她的手拉开,“阿姊,我已经十五了,你不能老是掐我的脸。” 卫亦舒又恢复了刚才靠着他的动作。 “听到没有?” 卫斯渺揉着脸,“知道了知道了,你都不跟他说这些规矩。” “斯越不需要我说就会自守,你太贪玩了。” 卫斯渺的思维习惯已经被柳五序定了型,她当然是要慎重的。 斯越是不一样的。 卫亦舒不知道这个不一样是出自于对他的信任,还是出自于对他的期待。 她第一次因为各种刑罚和对青衣奴婢小厮奴性的教化感到恐惧和抵触时,是斯越出来解了她的心结。 以后的每一次因为第一次而顺理成章,因为卫乔莲的提醒和察觉到两个人思维完全符合这个时代男人要求而斥责他的时候,他也猜到了她没有说出口的缘由,甚至以此来宽慰她。 “阿姊,你总把我当成小孩子。” 卫斯渺在外行走,见了不少人。 诚然,同龄人与他一样聪慧早熟的也只有卫斯越而已。 可是他也见过许多别的学子,也见过先生们的其他学生。 他清楚的知道阿姊让他所恪守的规矩恰恰与当下的很多规矩都不同。 秦楼楚馆,世家子弟里十几岁去的一大把,养歌姬舞姬在府中,更是世家们的惯例。 阿姊只把他当小孩子哄着,只说他容易贪玩,归根结底,不过是她奉行的,并不是这些。 “你本来就是小孩子。” 十五岁,初中刚毕业。 卫斯渺没有再和她分辨,只静静蹲在她旁边,任由她靠在自己肩上。 “阿姊,你能不能起来,我的腿有些麻。” 蘑菇卫斯渺很有些哀怨道。 卫亦舒起身,拍了拍轻裘上的草屑,“走,回去,饿了。” 卫斯渺跟在她后面,“阿姊,我想吃炙兔子。” 他打了好几只呢。 卫亦舒无语,只能向四个女孩招手,“走,回去炙兔子吃。” 卫斯渺喜笑颜开,“阿姊真好。”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回去,卫亦舒着实有些累了,换了衣物鞋子躺了好一会。 小红却精神十足,“女郎,院子里架子已经摆好了,还弄了新鲜的鹿肉鱼肉呢。” 卫亦舒正看着杂记,闻言便道“斯越呢,让他先和斯渺弄着吧,我脚有些疼,让我再歇歇。” 小红顿了顿,“方才福宝去请,说是二郎晚间有功课,就不过来了。” 卫亦舒手中的动作也停了。 一时间两人静默,片刻后卫亦舒才道“那就不勉强了,你们炙好了叫人送一份过去。” 倒不是卫亦舒想疏远他,只是她觉得现在卫斯越大抵是心里还有气,强请过来,实在是没必要。 她心里知道这有些赌气了,偏偏不愿意承认。 小红不知两人出去一趟发生了什么,只是从来没红过脸的两个人这会闹起别扭来,倒也有些稀奇。 “那女郎先玩会儿,我们自己去炙去了。” 庄子不比卫家,地方不大,只能在院子里动起手来。 小红等人吃惯了,当下材料香料一应俱全,连果酒都备了。 卫斯渺坐在里面拿着匕首划着十字,忙得不得了。 第25章 委屈 听到那边热热闹闹的,雪融又去瞧自家二郎的脸色。 果真,没有什么表情。 “二郎不去看看吗?” 说是有功课,现在却坐在这里看书。 卫斯越有些躁意,将手中的书扔在案上,凤眸微抬,“你想去就去。” 雪融连忙将水递给他,“我自然是要陪着二郎的。” 见他神色懒怠,“二郎不去陪着女郎吗?” 提到这个,卫斯越眼中闪过些许懊恼。 许久,才道“长姊此刻怕是不大想见我。” 雪融瞪大了眼,“怎么会。” 两个人亲近非常,怎么会好端端的不想见了。 卫斯越却不欲细说。 正说着,福宝便扣门了,“雪融在吗?” 雪融一听她的声音,连忙将门开了,“姊姊怎么亲自过来了。” 福宝将食盒递给他,顺便看了一眼卫斯越,见他果真在案前拿笔写字,便抿嘴笑道“炙了鹿肉和鱼肉,女郎叫送来给你们尝尝。” 雪融一面说些客套话一面送她到门外,卫斯越却将手里的书扔到了一边,连带着笔也信手扔在了桌上,墨水溅得到处都是。 待雪融回了房,就看见案上的墨汁。 “二郎与女郎这么多年情分了,有什么要紧事何不敞开说。” 卫斯越却坐在那里不言语。 雪融将食盒打开,里面放着一壶酒,两碟子菜,并一碗羊汤。 “二郎,你看,都是你喜欢的呢。” 卫斯越瞧了一眼,继续闭眼假寐。 雪融没了法子,坐在他旁边叹气,“好二郎,你总不能叫女郎寒心。” “你们是最亲近的人,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府里没大事,三郎也没来寻二郎的不是,先生也回家了。 事再大能大到哪去。 卫斯越正兀自恼着,听他絮絮叨叨的,心中烦躁更甚。 “你将那些吃了,不必理会我。” 雪融知道他脾气犟,只好拿了食盒走了。 门一关,卫斯越便睁开眼,望着屋顶出神。 他怎么说了这些重话,现在又闹得人尽皆知。 长姊心里怕是更恼了,他本就没想当卫家人,更不想当卫斯渺的兄长。 她也本不是他的姊姊。 不过是因着她心软,才将他认作弟弟。 翻来覆去,既恼自己言不由衷,行不从心,更恼自己这样留恋卫家。 卫亦舒休息了许久,才被小红连哄带拽的拉到院子里,火塘的火很足,鹿肉被炙得焦香四溢,甚是馋人。 她将小红递给她的鹿肉吃了一口,顿觉不错,“这肉不错,是谁的手艺这样好?” 如意自得道“自然是我的,我最擅长炙鹿肉呢。” 卫亦舒哪里不知道是她,又说了几句好话。 “斯渺,你的兔肉呢。” 卫斯渺正吃着,见她问,便拿了一只整兔子来,“这是给你留的,我亲自炙的。” 卫亦舒有些犹豫,见他即刻就要恼,连忙接过了,“我一定要尝尝。” 卫斯渺这才满意。 “斯越的那份送去了吗?” 福宝擦了嘴道“送去了,去的时候他正在写功课呢,我没敢多留,把东西给了雪融。” 卫亦舒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晚间闹得晚了些,连带小红也起晚了,次日匆匆起来,叫瞧见了院子里的卫斯越。 “二郎?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卫斯越抬眸,“给长姊请安。” 小红习以为常,“女郎这会还在睡呢,你回去吧,早膳不必过来了,女郎这几天都起得晚,今天恐怕也不用了。” 卫斯越袖中的手握了握,垂眸说了声好,“那我陪长姊用午膳。” 小红道了声好,看着他转身离开。 卫斯越一身黑狐轻裘,神情冷淡,那股疏离感更甚。 她摇了摇头,“难得。” 难得两个这样亲近的人也生了嫌隙。 这一遭来得或早或晚,小红竟有些诡异的安定。 卫亦舒同卫斯渺生过气,发过脾气,甚至打过的。 唯有卫斯越,样样妥帖,挑不出一丝错来。 天底下哪有不拌嘴的姊弟,这下也算是应了。 卫亦舒果真睡到午饭前才起来。 她脑子还有些昏,甚至有些想继续赖着,她也这么做了,“小红,我昨天吃多了,今天实在吃不下,你们自己去吃吧,跟他们两个说,今天不用过来了,我乏得很。” 说着,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 福宝连忙将汤婆子放到她小腹处,“我给你去拿东西来。” 卫亦舒昏昏沉沉的应了。 卫斯越才披上轻裘,正系着衣带,福宝就来了,“二郎,女郎说这两天都不用过去请安陪饭了,三郎那边也不用去。” 卫斯越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忍住心里的恐慌道“可是长姊不舒服?” 福宝怎么好和他说这些,“大概是昨天吹了风,有些头晕。” 卫斯越想也不想,“请了医师吗?” 福宝胡乱应了,“女郎说不是什么大问题,不必请了,二郎,我还要去三郎那,先走了。” 雪融一句话都没插上,忙将人送出门。 到了门口,又拉住了福宝的衣袖,“姊姊,我们二郎一早就起来,在院子里等了半个时辰,可是女郎还在生二郎的气?” 所以才安也不用请,饭也不用陪。 这倒是雪融想多了,福宝抿着嘴笑道“哪里有这回事,确实是头晕得很,小二郎也不是一样的不去?” 雪融还欲再问,福宝却等不得了,“我还有要紧事,就不说了。” 眼见着话没问出来,雪融也是急得很。 到了院子见他脱了轻裘又开始读书,雪融忙道“方才我问了姊姊,说是二郎那边也不用去。” 所以,好二郎,你可千万别钻牛角尖。 卫斯越以为这是福宝私底下交代他的,心中更觉得这是长姊的托词。 不然,何必这样多此一举特意交代雪融。 “我知道。” 雪融以为他信了,便抱着衣物去洗去了。 卫斯越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徒然将书放在案上,心中的躁意更甚,甚至隐隐有些委屈。 他试图将这股子莫名的委屈抛开,却是愈演愈烈。 长姊从来不会这样冷淡他。 第26章 闺房日常 卫亦舒睡得沉,小红几人在一旁绣着小衣。 “女郎最近老是抱怨小了,所以我就缝了新的。” 如意挑着小衣一角,“这水红太艳,再配上兰花压一压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呢。” “女郎那又长了不少呢,要不要再多备两件大一点的。” 提到那样私密的地方,反倒是如意想的细些。 “也好,免得到时候忙起来没时间做。” 小红又起身挑了料子来递给其他三人一起挑选着。 福宝正在捡拾着妆奁,“昨日女郎挽发的那根金蝶簪子呢?” 如意一边穿着针一边道“你看看枕头底下,她最爱将东西放在枕头底下了。” 福宝轻手轻脚在卫亦舒枕头下摸了摸,果真找到了。 “找到了,我拿了几副颜色浅的耳坠子出来,还有那套绿梅金钗我都拿出来了。” 小红忙应了,“可以,之前两个二郎送的镯子簪子都不要收了,女郎喜欢戴呢。” “还有那组佩,也该多拿几副出来,环佩也是。” 如意补充道。 福宝都一一应了。 卫亦舒一觉睡到了天黑,见她们正在吃糕点说话,慢慢支起身子,“你们在吃什么,给我也来些。” 小红见她起了,连忙拿了衣服给她披上。 “这几天你就不要下床了,才刚换的,肚子还疼吗?” 一开始卫亦舒不适应别人帮她换洗擦拭,可是衣袖宽大,裙子太长,层层叠叠,她顾此失彼,实在是一个人干不了,加上那月事带她也不会用,这个事她也就交给了她们。 “好多了,幸好有你们。” 小红嗔她,“这话你每次都说,我们是女郎的奴婢,自然该做这些。” 卫亦舒握住她的手,却没有再多理论。 如意和团圆将矮几挪到床上,添了温水和一碗汤药来,“这药总是要喝的,先前喝了都不疼的,这个月没喝,可不是又疼得厉害。” 卫亦舒将苦汁子灌下去,整个人都清醒了。 福宝忙将糕点递到她嘴里,“快压一压。” “我迷迷糊糊听你说在做小衣,你拿来给我看看。” 如意忙将两件小衣递给她,“我们选了好半天的花样。” 她们的针线,卫亦舒当然是喜欢的。 “好漂亮,我很喜欢。” “我现在也睡不着,你把那个中衣拿来,我也做一会。” 总得找个由头叫卫斯越别那么生气。 中衣早就被她们裁剪好了,卫亦舒倚在床前缝着,福宝特意拿了烛火来,如意也坐在她旁边时不时指点她。 可惜,卫亦舒缝完衣领处,依旧是那蜈蚣似的针脚。 几个人登时笑作一团,“女郎打小就不会这针线,没想到这样久了,还是这么着。” 她们做衣服,看两眼就知道针脚落在哪,卫亦舒是全靠自己见缝插针。 “能穿就行,反正别人也看不见。” 敢嫌弃就把他耳朵揪下来。 卫斯渺不用来请安,更是没了人影,一早就出去遛马去了,带着几个小子漫山遍野的跑。 回来时正看见雪融在马棚里叹气抱怨。 “也不知道女郎是不是还在生二郎的气。” “你不在内院,跑这来做什么?” 卫斯渺一身黑色劲装,骑着马才从外面回来,眉眼微挑,说不出的冶丽。 雪融忙行了礼,叫了声二郎。 “二郎说要去散散心,我来把马牵出去。” 卫斯渺没说话,自顾将马交给一旁的马夫,兀自擦着汗,突然道“你方才嘴里嘟囔的什么?” 雪融恭敬道“没什么,是小人在胡言乱语。” 卫斯渺看着他,自上而下,眼中的审视和寒意几乎化作了实质。 “既然知道自己是贱奴,就惜命些,我不想再从你们嘴里听到我阿姊的半个字。” 雪融白着脸连忙跪在他面前,应了是。 卫斯渺将帕子收到袖中,淡淡觑了他一眼,语气森寒“上一个私底下议论我阿姊的,已经被我杖杀,雪融,你的主子没教你尊卑,你该提醒些。” 积雪慢慢化作雪水浸湿了他的膝盖,却动也不敢动,手指微微发颤,“是。” 卫斯渺这才不满的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身后七八个小子连忙跟了上去。 待他们都走了,雪融方才抬起头,起身时方才觉得自己的腿还有些软。 怪自己,跟在二郎这样温和的主子身边得意忘了形。 卫斯越出来时,正看见雪融低眉顺眼的站在马儿旁等着,不似之前那样自在。 “怎么了?” 雪融收了神色,自然道“二郎总算出来了。” 卫斯越又多看了他两眼,见他神色无异,便收了目光,翻身上了马。 “你不必跟上,我自己去散会心。” 雪融嘴路应了,人却远远跟着他。 卫斯越心情不虞,也顾不上理会他。 卫亦舒说让他们不用过来,卫斯渺却是有些无聊了。 洗漱过了,换了衣服就兴冲冲过来了。 进来见她坐在熏笼旁缝着中衣,更是开心,“我就知道阿姊会给我做新的。” 卫亦舒每年都给他们做一套新衣,有些实在是看不过了,就叫她们几个改改。 只是她觉得费神费时间,所以每年一套已经是难得了。“你那身又坏了吗?” 卫斯渺趴在她手边,眼珠子圆溜溜的,像一只懒猫。 “那件是开年做的,我都长个儿了,穿不下叫人收着了。” 卫亦舒这才多看他几眼。 果然,原本一米六几的个现在直逼一米七几了。 “幸好这次多放了几尺。” 卫斯渺伸手勾着衣服的一角把玩,“这料子还是母亲先前的那几匹吗?” “嗯,就剩两匹了,我想多做两身,你和斯渺一人两套,我自个一套。” “阿姊总是对他这么好。” 语气酸味有点大。 “我还就一套呢,你怎么不说我对你好。” 卫斯渺忙哄她,“阿姊最好了,我就是抱怨两句嘛。” 卫亦舒觉得眼睛胀得很,丢开了手,“斯渺,你去让他们把那两只挂耳陶瓷投壶拿来,咱们玩投壶去。” 卫斯渺正无聊呢,忙起身去了。 “红豆可不许多放。” 卫斯渺心思被发觉,朝她尴尬的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 第27章 和好如初 卫亦舒去里间换衣服,“福宝,你去把斯越也叫来,我们一起玩儿。” 待卫斯渺在院子里试玩了两把,卫亦舒才出来。 “司射我来。” 如意活泼,几乎立刻就去准备矢,又细心检查了壶里的红豆,重新将距离调整了才站在一旁。 小红不善乐器,便推了团圆出来,“我来计算,你擅琵琶,便做乐工。” “不如就那曲《定风波》。” 《定风波》是昔日一个乐师在庆功宴上即兴而作,音急调高,正应了大军势如破竹的气魄,传到京安风靡至今。 原本投壶要三请三让,曲子也有要求。 可是家里玩倒是没多少人喜欢遵守。 “这首好,我也喜欢。” 卫斯渺站在一旁,手中拿了十根矢,“阿姊,我可不会让你的。” 卫亦舒亦是做好了准备“好啊,咱们好好比比,今日的彩头你来定。” 卫斯渺闻言,眼睛更亮了,跃跃欲试,“阿姊,我可是学了许久的骑射,不说百步穿杨,十发九中还是有把握的。” “团圆,开始吧。” 琵琶声开始,便投矢,曲子一停便分胜负。 定风波整曲有半个时辰,团圆便调好了琴弦,选了一节出来。 卫斯渺最先动手,几乎是看一眼就可以动手。 与他比起来,卫亦舒动作肯定是慢些。 两个人在急促的琵琶声中专心投壶。 福宝却悄悄到小红身边说了几句。 小红顿了顿,继而看了一眼团圆。 待卫斯渺手中的矢一发完,曲子便停了。 卫亦舒额角沁着汗,手中还有一根矢。 “阿姊,你的矢没发完,我壶中的红豆溅出来一颗,这局只能算作平局了。” 卫亦舒将矢递给如意,“那怕什么,咱们再来几局。” 小红连忙道“这局该我和二郎了。” 卫斯渺看了她一眼,顿了顿,继续笑道“小红姊姊是投壶高手,距离换成十尺才行。” “这有什么不行。翠春,你去把壶往后挪一挪。” 卫亦舒坐在一旁喝了口热茶,福宝便到她身边,犹豫着开口,“女郎,刚才我去请二郎,雪融说二郎出去骑马,脚伤了。” 卫亦舒看着正在喝彩欢呼的如意,见他们玩得尽兴,无奈道“我去看看,你们玩着,不用跟着我。” 说着,就挑了个小青衣跟着扶着她往卫斯越院子里去。 路程有些远,卫亦舒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手炉没拿。 现在冷风一灌,肚子就疼得厉害。 “你去把我的手炉拿来。” 小青衣是个年纪小的,连忙诶了一声就转头跑了。 卫亦舒便自己慢慢往卫斯越那边去,好容易走到院子里,正碰上雪融将医师送出去。 见她一个人来,雪融连忙喊了自己院里一个粗使青衣奴婢扶她,“您怎么一个人来了?” “她们在院子里玩呢,斯越怎么样?” “只是蹭到了脚踝,筋骨未动,医师已经上了药,现在正在里面看书呢。” 卫亦舒点点头,来道房里,果真见他倚在床上看书。 “长姊?” 似乎是很惊讶,又带了些迫切,忙撑起身子端端正正坐在床上。 “一点小伤而已,长姊病了,不必过来的。” 卫亦舒坐在一旁,看着他被裹起来的脚,掖了掖被子,“冬日里冷,最怕留下受寒留下病根,这几日你不要起身了。” 现在又没有拍片的设备,只希望医师能力强些,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卫斯越直起身子,低头说了声好。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雪融让青衣奴婢送了茶进来,就站在门口,眼睛直直看着外面。 “长姊……” 卫斯越声音不复之前清朗,反而很是低沉,夹杂着失落与委屈。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卫亦舒以为是他疼得厉害,忙转头去喊雪融,“你去我院里叫小红把那瓶荔枝膏和三勒浆拿来。” 卫斯越看着她吩咐,鼻子一酸,就红了眼眶,“长姊,我以为你还生我的气,不愿亲近我了。” 卫亦舒轻叹,握住他的手,“我何曾生你的气,你不要多想。” 卫斯越被她握住手,方才察觉她的手一片冰凉,连脸色都不大好,连忙将汤婆子递到她手中,“长姊快捂一捂。” 此时那个小青衣也正过来了,“女郎,手炉。” 她只在外院扫洒,不曾近身侍候过她,进了房见到手炉就直接拿来了,哪晓得里面还要加炭熏香。 卫亦舒接了来,摸了摸她红润润的脸,“你跑得好快,你回去叫小红姊姊拿糕点给你吃,跟她说我晚些回去。” 小青衣奴婢连忙应了,圆圆的脸上满是欣喜,“谢谢女郎。” 说完就跑。 见她的目光一直追着,卫斯越伸手将手炉拿了来,“长姊喜欢她,不如让小红姊姊带着,等懂事些,再到房里陪你。” 卫亦舒将汤婆子往小腹捂了捂,“不了,她才多大。” 卫斯越眸光闪了闪,说了声好。 “雪融,你去把手炉里的碳添了。” 雪融眉眼低垂着进来拿了手炉就走,头都不敢抬。 卫亦舒看得奇怪,“他往日里话多得很,怎么今天这样安静?” 卫斯越自然是发觉了,“想必是有了心事。” “长姊不生我的气就好。” “你担心我,我知道。” 卫斯越却觉得心中始终有结没有解开。 只是他想了这两日,都没有得出个结果来。 便索性将一切推到了介怀嫉妒上。 “斯越,我心里真的没有生你的气。” “我之前那样斥责你,你都不觉得我会生你的气,又怎么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疏远你呢。” 卫亦舒是因为不习惯和误判。 卫斯越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患得患失。 他因为恐惧而口不择言说了重话,这些本在情理之中,爱之深,责之切,人之常情。 可他心中根本就不将卫斯渺当做亲人,也并不是因为这份血缘而喊了这声长姊。 他从不以卫家子的身份与她相处,却又处处关怀妥帖,心甘情愿留在她身边。 不过是,早已经发生了变化而不为人知,心中不安与挣扎之下的结果而已。 他只想着她从不曾冷淡他。 从没有想过他们本就不是一母同胞的姊弟,本就亲疏有别。 “长姊,我只以为你不想见我了。” 她喜欢他温和乖顺,他却违逆指责她。 卫亦舒心知他不安,伸手将他额间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斯越,我们是家人,家人总会吵架的,怎么会因为一次拌嘴而互相疏远冷淡不相往来呢。” 卫斯越哑着嗓子握住她的手,放在额间蹭了蹭,“长姊,我永远不会同您疏远。” 除非她不再要他了。 卫亦舒见他学着卫斯渺撒娇的模样心中更是心疼,“长姊也一样。” “荔枝膏是你白天兑水喝的,三勒浆你觉得痛得很了再喝。” 她一样一样的嘱咐着,卫斯越却是如同冻僵的一尾鱼忽然钻进了春江水中,骨头缝里都是说不出的惬意安定。 “明天你再叫雪融请医师来看看,洗漱都叫雪融来,等伤口结痂了再去汤池里。” “是,长姊。” 卫亦舒肚子疼得厉害,说完就要起身回去,“你先休息着,夜里看书留意时辰。” 卫斯越忙拉住她,“长姊再等等,等雪融拿了手炉来。” 雪融进来时,卫亦舒正在听卫斯越读书,瞧了一眼便将手炉恭敬递过去了。 念了一面,卫斯越便停下了,“长姊今日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他想早些问,又怕她觉得自己多事。 现在念了一面,见她不大感兴趣,瞅着空说了这句话。 卫亦舒下意识摸了摸脸,“睡久了,难免有些头晕,没什么事。” “我们明日就回家,家中一切便宜,长姊也舒坦些。” 温泉虽好,却不能贪多。 卫亦舒一想到回去就生了些烦闷。 “后日吧,后日咱们回去。” 卫斯越无奈,只得退一步,“那后日一早咱们就准备着。” “女郎。” 小红撩开帘子进来,手中拿着轻裘和手炉,见她已经有了手炉,便放下心,“我还以为那小奴不知道加炭呢。” 说着便将轻裘披在她身上。 “二郎的脚怎么样?” 卫斯越向她点了点头,算是见过了,“一点擦伤,不碍事。” 小红问过了,卫亦舒也起身了。 “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叫人去叫福宝小红跟我说。” 卫斯越想起身送行,被卫亦舒拦住,“不必起来,我先走了。” 等她离开了,雪融方才进来,给他端茶倒水。 卫斯越这才蹙眉看他,“你今日怎么了?” 雪融想到卫斯渺的话,手便颤了颤,“二郎,只是家里的事,母亲病了,我心里挂怀。” 他母亲就在附近庄子上做管事娘子。 卫斯越淡淡道“回了家去账房那里领五百钱,放你三日假,回家侍奉母亲吧。” 听他这样说,雪融当场就红了眼眶,跪在他面前谢恩,“谢谢二郎的恩德。” 卫斯越捡了书继续倚在床上,“你跟着我受了不少苦。” 就此一句,叫雪融落了泪。 “比起别人,我已经是极自在的了,二郎别这么说。” 卫家待下人是顶顶的宽和了。 就连柳先生也多次夸奖。 越是高门世家的奴仆越是难当。 法令上说不可动用私刑,更不能代官府执行死刑。 可是要奴仆的命何其简单,捆起来塞点金银就能定下他们偷窃私逃的重罪。 卫斯渺甚至不需要这么麻烦,他只要说上一句家奴弑主,根本不用等到官府的公文就能当场打死。 卫斯越想到方才长姊看那小青衣时的神情,怜爱,温柔,甚至是悲悯。 “后日我们要回去了,你去让人把东西收整起来。” 第28章 冷漠又乖巧的卫斯渺 卫亦舒回到院子里,听到如意在那里欢呼,“我赢了!”除了如意欢呼着,其余几个都不大放得开。 卫斯渺当乐工,却是在敲小鼓,支着腿懒散的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明明没有说话,周身却隐约带着些许威压与桀骜的距离感。 还有些生气。 卫亦舒走到他身后,弯腰扯了扯他的脸,“我才去了这么会儿,别生气了,来,我给你来个彩头。” “我跟阿姊是平局,哪里用得上彩头。” 卫斯越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气她半路扔下他去了卫斯越那里,便拉了拉他衣袖,半哄半拽的,卫斯渺这才起身,跟着她一块进去。 “你瞧这个,一早就叫人送来的,” 是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剑,剑鞘华美精细,雕刻着缠枝梧桐,剑身轻薄,寒气凛然。 卫斯渺这才由怒转喜,拔了剑眯着眼看了许久。 “阿姊就是拿这个给我当彩头?” 卫斯渺不大信。 这样好的剑,没个一年半载煅不出来。 “我知道你爱舞刀弄枪的,去年就找人做了,这两天才送过来。” 卫斯渺别扭的侧头,“我才不是生气。” “这也不是彩头,是阿姊给我的礼物才对。” 卫亦舒顺好了毛,自然是连连应了。 “你早些回去,把她们唬得放不开,你回去自己找些玩意打发时间。” 卫斯渺哪里在意这些人,可是见她眉眼倦怠,只好走了。 果然,等他一走,厅里更热闹些。 小红进来服侍她换洗了,又将床上用汤婆子捂着,才去叫人送饭来。 “今天怎么不留二郎吃饭?” 来了庄子上,吃饭也不按着时辰。 “这几天能松快些,他难得能自己做主,就先分开吃吧。” 实则是她有些端不稳这个水了。 她去了卫斯越那里,卫斯渺嘴上不说,心里是介怀的。 哄得了一时,不能时时哄着,她累得很,懒得费这个心思。 卫亦舒腹痛难忍,早早就睡了。 卫斯渺这里,却是一片死寂。 此刻他端坐在主位,身姿挺拔,一双眼淬着寒。 “你再说一遍。” 跪在他面前的人抖着身子,面色惨白,哆嗦着没能说出一句话。 他不说,身后的人即刻抽出鞭子来朝他腰腹处用力的甩了两鞭。 直打得他哀嚎不止,见了血才罢手。 “爷,我说!我说……” “前几日,那翠生托我给她换到女郎的院子做个粗使青衣奴婢,我见她老实又说了好话才跟小红姑娘求情。” 卫斯渺心中翻涌着怒意,面色却越发冷静下来。 先生说过,越是十分恼怒,越是要万分的冷静。 “还有呢。” “哪知道她转头就去勾引二郎。” 卫斯渺轻轻笑了笑,伸脚勾起他的下巴“那个贱婢呢?” 男人连连摇头,“二郎和小红姑娘私底下发卖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维斯收回脚,缓缓起身,用力踹在他的胸口,一脚犹觉不够,一连踢了十余脚方才作罢。 男人却滚在地上抽搐着不敢再出声。 “勾引受用母婢,是大不孝,长姊如母,她便也是母婢,我阿姊年轻,这盆脏水就只会往她身上泼。” “你不仅知情不报,还敢在外头拿腔作势,你该死。” 卫斯渺说这话的时候尤其的冷静,声音是少年人的清越,并无波澜,只有一股明媚的残忍。 可男人痛到极致仍要爬到他脚下求饶。 “小人知错,真的知错了。” 他该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该以为自己有天大的面子出去充当人物。 卫斯渺没有理会他,微微蹙眉,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剑柄。 “你想活,自然是可以。” 男人连连磕头,言语不清的哀求“我想活,真的想活。” 卫斯渺弯腰将他扶起来,笑得灿烂,只觉得他是个可爱漂亮的二郎,看不出丁点儿恶毒。 “总有贱奴觉得阿姊心善就得寸进尺。” “你留意着,找到一个,就告诉我,知道吗?” 他温声说着,连语气都轻飘飘的。 在场的几人却下意识屏息敛声,不敢言语。 “小人…小人知道怎么办。” 卫斯渺这才觉得满意,转身回到座位上端了茶吹了吹。 待两边的人要将他拖出去之前又道“你一定分得清真假,对吗?” 说罢便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把人拖下去。 “我的阿姊,总是这样良善,他竟然也这么放了,这样的贱婢,若是落到我手里,我必定叫人活剐了她。” 说到活剐两个字的时候,一旁侍奉的两人打了个冷颤。 “后日大概就要回去了,届时你先去外头二十个精壮的奴隶来,先在外面驯服了,年后再签了死契到府中。” 侍书犹豫着开口,“大女郎那边怎么说?” 卫亦舒不许他们买卖奴隶。 卫斯渺放下茶盏,云淡风轻的,“阿姊说年后就让我一起管着前院,这事她不会知道。” “不要用重刑,实在不听话的就送回去。” 侍书便弯腰说了声是。 “你们这两年见我阿姊多吗?” 侍书连忙道“不多,都是院里的丫鬟去女郎那边送东西传口信。” 卫斯渺点了点头,“我院里有几个青衣奴婢是阿姊送来的。” “六个,都还用着,有两个已经被您送走了。” “若是听话依旧留着,日常优待些,想出去的让她们去和阿姊说。” 这已经是他看在阿姊的面子上极大的善心了。 侍书依旧应了。 “行了,饿得很,叫人传饭。” 几人来庄子上很躲了几天的懒,以至于卫亦舒回去的时候有些意犹未尽。 “等长姊想来玩了,我们再过来。” 卫斯越的脚受了伤,只能坐在马车内,卫斯渺不乐意待在车里,骑着马慢腾腾的跟在马车旁。 卫亦舒放下车帘,“再说吧。” 他们运气好,回去的路上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只是更冷了些,风刮在脸上一阵刺骨的疼。 卫斯渺却好像没有半点影响,优哉游哉的看着路边的风景,时不时和卫亦舒说上两句。 “方才我见那边有一窝小雀儿,好像还没死呢。” 卫亦舒从窗户里看去,天空一片湛蓝,日头也十分明媚,只那孤零零的树上有一团黑色的鸟巢,极大。 “本来就没死,好像有七只呢。” 不管多冷的天,这些小麻雀总是能活下来。 “我前两日看见了一只朱雀,煞是可爱,可惜早被人定下了,下回我给阿姊买几只回来,就放在那廊上陪你。” 车轮滚动着,吱吱作响,倒也不沉闷。 “我不喜欢那些,吵得要命。” 卫斯渺夹了夹马腹,追上她,“那狸奴呢,阿姊喜不喜欢?” 卫亦舒连连摇头,“别弄这些放在屋里头,我实在伺候不过来。” 卫斯渺无奈,“阿姊每日里总得找些事打发一下,看书练字也太无聊了些。” 阿姊用不着去考功名,何必吃这份苦。 卫亦舒也觉得有些无聊。 眉头睁开眼就是打工人,虽然没人敢催自己,时间久了,怎么都有一种想叛逆甩手不干爱谁谁摆烂的冲动。 “等过了年事情大半交给你们,我也去学学骑射。” 到时候穿上男装提着剑四处游玩,看一看生前没有来得及看过的风景。 “我来教阿姊。” 卫斯渺想也不想就接话道。 卫亦舒趴在窗前看外面的景,“你们省心些,可不要来约束我。” 上次还嫌弃她笨。 卫斯越坐在另一侧,听她这么说,心中便知道她憋着劲儿呢。 第29章 三观分歧的开始 “马先生不是在家里吗?不如就让他来教。” 卫斯渺甩了甩马鞭,极为顺口道“他一个平民外男,能力虽好,却也太低微了些,教我们已是勉强,如何能来教阿姊,我听卫阿姊有个女先生就很不错,不如请她来?” 话音一落,卫斯渺便察觉到卫亦舒的动作有些僵。 他忙回神,暗自懊恼,“他们读书少,总喜欢在外面嚼舌根,所以我才觉得选个女先生更好些。” 卫亦舒胸口一口闷气压在那里,上不去,下不来。 见他面色紧张,她笑了笑,像是接受了他的这份找补,“我也听她说过,到时候再说吧。” 这一句之后,卫亦舒便觉得外面景色寡淡无味甚至有些厌烦起来。 便懒懒的靠在车厢上不言语。 卫斯渺还欲说什么,却见卫斯越向他无声的摇了摇头。 方才的谈笑声一停,此刻便只剩马车咕噜咕噜吱呀吱呀的声音,还有马蹄哒哒哒的杂声。 卫亦舒原本只想闭眼假寐,不想困意上来,真的睡着了。 卫斯越将毯子轻轻盖到她身上,轻声道“你总得顾及些长姊的心情。” 卫斯渺见她呼吸平缓,不似假寐,便敛了方才的乖巧,“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即便是从前没落了,卫家终究是侯府,一个无甚出身的平民能教我们已经是阿姊惜才,他想教阿姊,也要看他受不受得起这个福气。” 见卫斯越不语,卫斯渺讥笑两声,“先生早就说过,尊卑原是定数,你每日里当做听不见,所以才连一个下人都管束不了。” 人生来就是三六九等,君臣父子,士农工商,贵贱有别。 阿姊如何出格,那也是卫家的事,是他们这些世家贵族的事,从来不是他们那些平民能窥探的。 卫斯越伸手将桌上的书拿起来,不去看他“我只是希望你能顾及些长姊,你不必与我说这些。” 卫斯渺怒极反笑,驱马往前去了。 待他走了,卫斯越方才将书放下,沉眸看向睡着的长姊。 他自然是知道卫斯渺的话没错,可他更清楚长姊心里听了这话是不大开心的。 卫斯渺在外已经是一个优秀合格的世家子弟了。 大到言谈举止,心性品行,小到接人待物,才艺爱好,都符合贵族子弟的标准。 柳先生将他们俩教导的如此成功。 卫斯越心中却升起了不安与担忧,他担心长姊并不喜欢这样的结果。 到了门口,卫斯越方才轻轻唤她,“长姊,到家了。” 卫亦舒恍然惊醒,不过几日而已,她却有一种陌生感。 马车继续往里进,到了内院,才有婆子过来扶她下车。 “女郎。” 一直到自己的院子里,几个奴婢忙活开了,卫亦舒依然没能回过神。 “福宝,你仔细点清楚,可别落下什么。” 小红麻利的将床上的被褥换了,又将室内的香燃上,看见那桌上的香梨都有些发黑了,便不满道“这几日你们又是偷懒了不是,这香梨我们走前放着的,现在还在这里。” 说罢叫端了盘子递给外面的奴婢拿去洗。 见卫亦舒在这里,生生将要骂出口的话憋住了。 “女郎,你先去房里歇一歇,叫团圆给你揉揉肩。” 卫亦舒脑仁有些疼,点了点头,“我想再睡一睡,头疼得很,你明日叫人请医师来,给我看看。” 明明就泡了那么一回温泉,到今天还没缓过来。 等她去了房里,小红才敛了笑,急言令色,“你们别仗着女郎好性儿,我告诉你们,再叫我捉住不是,看见你眼皮子耷拉着,我即刻就拉出去发配,永不许回院里伺候。” 院里十余个奴婢连忙都噤声不敢言语,只等她说完了,才有人开口道“我们本想每日打扫的,只是姊姊走前吩咐我们不许进去,便一时没人敢私下动了。” 小红冷哼一声,“我只说房里不许进去,没叫你们厅里也不许去,你们不必在这里跟我叫屈,都是奴婢,我有我的本分,你们自然也有自己的本分,只是现在年关将近,不好处置你们,若是再叫我发现了,就好好掂量掂量。” 见她这样说,没人再出来冒尖。 如意这才慢悠悠走到小红身旁,“依我说,该早早发出去几个,领了乖巧的进来,不然她们以为女郎离不了她们呢。” 这话说得极刺耳,刺得几个小青衣登时就红了眼。 “好了,尽早把自己的事做了。” 等收拾齐整,已是过了半日,小红忙得才歇下来喝杯茶。 “要过年了,可得剪些窗花玩玩。” 几个人总是一块,都有这个意思。 卫亦舒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 醒来时总算是神清气爽,不似之前那样头晕发闷了。 “小红,咱们准备过年了。” 外面来往的礼单已经准备好了,总算是解决了头一桩大事。 第二桩祭祖之事也被卫斯越和卫斯渺揽过去了,有卫斯越在,她算是勉强放心。 这样一来,她几乎是没什么事了。 “咱们去卫家看看怎么样?” 这几天家里大人忙起来,她应该是有空的。 小红想了想,“这也不错,我绣的那扇屏风上有两处正要她们帮我看看。” 卫亦舒换了衣服,又在镜子前蘸了些口脂,“那你们几个把前两日那两碟子玫瑰蜜糕也带去,她最爱吃你做的。” “好嘞。” 到了年关,正门也都打开了,卫亦舒也是外出见客,便也从正门走。 经过北院时,隐约听到了叫好声。 “今日有客人吗?” 门口的奴婢连忙道“二郎的几个好友过来,正在里面。” 卫亦舒现在人已经在门口了,不好过门不入,便取了轻裘,缓步走进去。 第30章 与沈素洁初相识 沈素洁正在饮酒,忽然见一身穿暮山紫广袖长裙的女子款款而行,直往卫斯渺而去,鬓边一只白玉海棠步摇,越发衬得乌发如云,不见其面,只见她身姿绰约,便觉惊艳。 他观她仪态举止从容,又见卫斯渺站起了身,便猜到了是谁,也跟着起了身。 屋内除去奴婢,共有五人,俱是如沈素洁一般,待到卫亦舒站定,众人也都起了身。 “阿姊,您来了。” 卫斯渺起身离席来到她跟前行礼。 “我正要去卫老先生府中拜访,听说有客来,过来见一见。” 卫斯渺便站在一旁向她一一介绍。 五人也都如卫斯渺一般见了礼,卫亦舒微微点头,算是应了。 沈素洁这才看清女子的面容,脑中闪过诸多惊叹。 “贵客临门,本该作陪,只是我要去拜访卫老先生,不便久坐。” 沈素洁先开口道“我们今日冒昧来访,不曾送帖,算不得贵客,卫阿姊言重。” 其余四人亦是附和。 卫斯渺见他开口,多看了一眼,便看向卫亦舒,“阿姊不必如此,我们几人是至交,不过小聚,所以没有惊动阿姊。” 卫亦舒本就是客气一番,几人也不是过来见她,话说到了这里,她也顺口应了。 “如此,你们尽兴。” 众人目送她离开了,方才重新坐下。 待她一走,屋内又重新热闹起来。 “卫阿姊果真如先生所言,知情达理,蕙质兰心。” 这话一出,沈素洁也蹙了眉头。 卫斯渺稍稍握紧了酒盏,敛了笑,“先生与阿姊是长辈,相互赞赏也是有的,我作为晚辈,顺应即可。” 言下之意,大家都是晚辈,没资格议论他的阿姊。 不管是好是坏。 众人与他相识许久,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便知道他心中生了气。 忙给说话的人使眼色,“正是,长辈如何,我们如何能置喙。” 说话的人这才后知后觉,忙举杯告罪,“是我酒后失言,我自罚三杯。” 卫斯渺只等他喝了三杯,方才展颜。 “你的酒量又见长了。” 见气氛缓和了,几人都才放下心。 “我这也是逼得没法子,秦楼里的姑娘太缠人了些。” 卫斯渺只笑了笑,沈素洁亦是如此。 六人里,只他们二人不喜欢这些风月之地。 “你看看,今日若是你老子问这句话,你还敢这么回答?” “秦三郎,你可是小瞧了他,我听说前两日他就被世伯叫去陪客了呢。” 卫斯渺由着他们闹,目光却看向沈素洁,见他自顾饮酒,举杯来到他身边,“今日你可是话不多,可是我招待不周?” 几人吃醉了些,身子也不似之前那样端着,调侃道“这倒是,沈大郎,你今日莫不是有心事?” 沈素洁眼看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无可奈何端酒告罪,“是我的不是,只是听你们方才说柳先生要去琮州?” 说到这,话题便扯开了。 “我也是听说,斯渺,你一向得先生偏爱,你可知道真假?” 卫斯渺同沈素洁坐在一块,捡了一块肉放在嘴里,姿态优雅,不紧不慢道“先生离府前不曾提过。” “那大概是谣传了,先生最是重视卫斯渺,现下不大可能出去游学。” 沈素洁是几人之中最年长的,也是柳五序的学生,见他这样说,方才放心。 “先生年纪如此,游学也太不便宜了些。” 几人家世好,又同是柳五序和卫馥玉的学生,加之性情相投,所以比旁人亲厚些。 几日的话题便从柳五序谈到了年后的考试。 卫亦舒却已经到了卫乔莲这里,来的时候,正看见她在窗下看书。 “乔莲,贵客来了,你还不扫榻相迎?” 卫亦舒将轻裘递给一旁的奴婢,笑着道。 卫乔莲见她来,眉眼俱喜,“好姊姊,你总算晓得来看我了。” 两个人亲厚,坐在窗下说了许多话。 小红亦是拉着卫乔莲房里的奴婢在外间茶室聊着。 这个年比卫亦舒往年的每一次都来得惬意舒服。 卫乔莲年后的婚期,现在天天在家里待着。 “我去庄子上住了几天,才回来就来了。” 卫乔莲也只跟母亲一起歇过一晚,羡慕道“你那庄子改日我也去住上两日。” 她也喜欢泡泡温泉,只是机会不多。 何况有温泉的庄子也不是到处有,恐怕卫家也就这么一处了。 “那自然是没问题。” 两个人又说着话,从婚期到各处细节,问到后面卫乔莲一张俏脸红得滴血。 “姊姊,你也太难为我了,我如何知道这些。” 卫亦舒心中纳罕,“这有什么不可以问的,难不成你还不曾再见吗?” 上次问,卫乔莲说小时候一起读过书,恐怕也就四五岁。 卫乔莲不自然道“我与他自然是见过的,只是……只是也不过是吃茶游湖……哪里知道你问的这些事。” “相貌不差,举止斯文,必然是事事妥帖的了。” 这是卫亦舒对于爱情的全部期待。 人品好,长得好,谈恋爱才舒服。 卫乔莲羞得不行,“你别说了。” 纱窗下,两个少女依偎在一起,一个羞怯娇媚,一个双目放光。 直到了马车上,卫亦舒才把事情理了又理。 “真好啊。” 卫乔莲私底下央求着要见见,她母亲挨不过,让两人私底下见了几次。 看得出,卫乔莲很满意。 卫亦舒自然是为她开心的。 回了府她还惦记着该给卫乔莲打上一套头面做礼物。 正下马车,正逢沈素洁从里面出来。 见了她,隔着长长的台阶便弯腰行礼“素洁见过卫阿姊。” 卫亦舒不大记得这个素洁是谁,见他这样,也只好迎上去笑着应了,“你们今日玩得可还尽兴?” “贵府佳肴美酒相待,很是尽兴。” 卫亦舒不欲多谈,点了点头,“那就好,马车可曾备好了?” 她原是客套话,沈素洁该顺着接下一句备好了,告辞才是。 沈素洁却偏偏道“我的马车出了故障,三郎才让人调了马车过来。” 此刻寒风凛冽,卫亦舒想着他是卫斯渺的好友,便多嘱咐了句,“天色已晚,寒风凛冽,该备上一件轻裘才是。” 沈素洁只穿着月白色襕衫,虽是瞧着长身玉立,文弱温润,声音清越,是个好看俊俏的郎君,卫亦舒看着只觉得冷。 像极了她读书时班上那些大冬天非要露出脚脖子的男生。 “来得匆忙,多谢卫阿姊关怀。” 卫亦舒没想到他是真的不让话掉在地上,一时犯了难。 只好侧首叫人去看看,“你去问问斯渺,马车什么时候备好,另外去让他把他那件新做的轻裘拿来。” 沈素洁顶着小红投来的一瞥,弯腰了说了声多谢。 就这么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 “怎么不见其他人?” 卫亦舒许久没有和外面的男生打交道了,实在是有些尴尬。 沈素洁见她主动开口,一双杏目清凌凌的,先前诸多的话一时忘了个干净。 好在他向来会掩饰,迅速移开了目光,“我与三郎多聊了一会儿。” 两个人便站在了门口,一左一右,相离甚远,加上沈素洁但凡回话,便是欠身作答,便越发的显得他像一个小辈。 小红过来时,手里拿着一件轻裘,“女郎,轻裘拿来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小红便将衣服递给了沈素洁身边的奴婢。 “方才我过去,三郎说车已经派过来了。” 正说着,马车就过来了。 卫亦舒便看向沈素洁,“天黑路滑,小心。” 沈素洁哪里还看不出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 面上依旧有礼的说了声有劳,行礼后穿了轻裘才下了台阶。 卫亦舒也就转身离开了。 沈素洁上了马车,却又没有急着喊走,只在窗帘前看着她身影消失了才道“好了,走吧。” 他揉了揉眉心,卫斯渺灌了他不少酒,胃中翻涌,叫他一时有些难受。 心中却是懊恼起来。 “怎么能如此失礼。” 这样堵在人家门口等着,他真是疯了。 他先前只以为她是一个寡言少行的女子,哪知她竟像明月一般。 沈素洁心中懊恼,忍不住沉了脸色,闭目自省起来。 第31章 矛盾再次发生 “斯渺怎么不亲自把客人送走。” 把人丢在门口,这像什么话。 小红方才连人都没见到,自然是不知道的。 卫亦舒也没有多纠结,朋友是卫斯渺的朋友,又不是她的。 “走,咱们回去炙火去,这一路可冷死了。” 站在门口,虽有轻裘,吹在脸上是真的冷。 这样惬意的日子一直到了祭祖前夕。 祭祖是卫家的大事,几个旁支的长辈都过来了,往年都是她带着卫斯渺卫斯越去上香的。 今年也依旧如此,卫斯渺和卫斯越被一众她叫不出甚至早就忘得差不多的族老给拥住了,眼见他们笑得一脸褶子的夸着两个人,卫亦舒忍住心里的吐槽,专心坐在一旁喝茶。 “女郎做得很不错,他们俩很有当年嘉林的模样。” 卫亦舒看也没看对方,只起身说了句都是应该的。 对方显然也打算真跟她说什么,说完这句又拉住了卫斯渺。 这些问题,卫亦舒都能背下来了。 又长高了,又长壮了,读的什么书,先生怎么说,功课做完了没,结交了什么朋友没,对方是哪家的。 一直到了半个时辰后,人才被放回来。 卫斯渺回来便站在了卫亦舒旁边,很是依赖的模样。 看得某些人直皱眉头。 “三郎这样大了,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也不好日日都黏在姊姊跟前。” 卫亦舒真是服了这个老东西。 十五岁,他出去能做什么。 不跟着她跟着谁。 “阿姊身体不好,我作为弟弟就该跟在身边侍奉。” 这句话一说,原本对卫亦舒的不满就换成了对卫斯渺的赞赏。 “你这样敬重长姊是应该的,做得很好。” 卫亦舒是忍了又忍,直到他向她问起房里有没有安排人,没有他那边有几个好的时候一下就冷了脸。 “叔公,斯渺还小,这些事现在不是时候。” 话音一落,室内便安静下来,落针可闻的寂静。 被唤作叔公的人脸色铁青,“谁教你这样没规矩,敢这样对我大呼小叫!” 卫亦舒抬起头,端坐在位置上,直直看向他,不躲不闪,“当日我说定了留在卫家,终身不嫁,为的就是将他们养大成人,既然是成人,他们叫我一声长姊,我就有资格教养他们,这事自然也该由我来定。” “叔公您嘴里说要他们敬重我,却三番两次的呵斥我不该过分管束他们,父亲离家,却不是死了,我卫家还是卫家,如今做主的也依旧是我,你若是不满,咱们就此撇开,两不相干!” 用着她,又看不起她,她也不乐意见他们,不做计较,他们反而蹬鼻子上脸。 男人被她这番话气得站起身,指着她哆嗦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既然话赶到了这里,卫亦舒索性扯破脸皮。 “我卫家虽不是从前的侯府,然而天子恩泽依然是在的,父亲没死,我依旧是侯府嫡女,我敬重你们是父亲的叔伯族戚,为的是给斯渺斯越当个榜样,教他们为人处世的道理,不是让你们一次一次对我指手画脚的。” 这番话说完,众人一时脸色都不大好看,卫亦舒放眼看去,见他们不再开口,便冷笑一声,“你们自己的子弟不成器,我也不从说过什么,先前母亲故去,父亲离家,卫家乱成一团,你们不曾站出来说过半点公道话,反而借机在庄子里铺子里动手脚,我一忍再忍,你们犹不知足,每每到了我跟前,就对着他们说些挑拨的话,今日我就明白告诉你们,要么你们继续当你们的叔公长辈,要么,今日就分祠堂。” 她接连厉声追问,一时间,就连卫斯越都没有回过神来。 场面一时死寂下来。 若是从前,他们必定是不把卫亦舒放在眼里的。 可现在,她已然把卫斯渺兄弟拉扯起来,也教导的很好,不说再将爵位继承下来,重新带着卫家回到巅峰也不并不是没可能。 何况,她也的确是两个人的主话人,就算是去了府衙,也是这个道理。 因此,一时间十余个人被堵在这里,场面难看至极。 还是卫斯渺站出来,跪在了卫亦舒面前,“阿姊万勿动气,相信各位长辈也是一时忘了我们的年纪,多说了两句,他们也并不是要存心欺负阿姊,年关将至,祭祖的时辰也已经到了,阿姊切莫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 卫斯越不明就里的听完这番话便觉不好,可心中如何担忧,却也只能跟着跪在了卫亦舒面前,“长姊在上,请不要为这些事动肝火。” 卫亦舒低头看着卫斯渺,袖中的手慢慢拢住了。 “斯渺,你的意思是什么?” 这个台阶一递,众人本想顺口认了,不想卫亦舒却是直接打断了。 卫斯渺心中一沉,抬头看向她,“年关将至,分祠堂并不妥当,不如年后再看情况来定。” 两个人跪在她面前,俱是请求她不要生气,何等的听话。 卫亦舒却是松开手,看了他许久,方才道“好。” 见她松口,众人才松了口气,纷纷说了些话将此事盖过了,却是没人再敢触她的霉头。 所有人都觉得卫斯渺是在为她撑腰,身体力行的告诉他们,他心中第一位的是卫亦舒这个姊姊。 直到祭祖结束,卫亦舒都不再开口说话。 她神情实在是冷漠肃然,加上方才的话,无人再凑到她跟前。 直到两个时辰后结束了,燃完最后一张纸钱,卫亦舒才将忍了又忍的眼泪滚下来。 卫斯越一直跪在她身边,见她如此,连忙递了帕子过去,卫亦舒却避开了,语气冷漠。 “离我远些。” 卫斯越静静看她许久,方才收了帕子,说了声好。 卫亦舒没有等两人,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卫斯渺还有任务在身,没能追上去。 手中的纸钱已经被捏得变了形。 卫斯越磕完头,上完香,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小红见她急匆匆回来,以为她不舒服,连忙迎上去,却被卫亦舒躲开了。 “你们都出去,谁都不必进来。” 说完,卫亦舒就将她强行推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卫亦舒才蹲在地上抱着自己无声的哭出来。 她早该知道的。 卫乔莲早提醒过她的。 这个时代,姊姊照顾弟弟是应该的。 她将他们放在心里,当做弟弟,从生活起居到学习成绩,都尽到了一个姊姊的责任。 小红急得在外面敲门,几个人也是稀里糊涂被赶出来,现下见她急成这样,连忙叫住她,“叫二郎来,二郎向来了解女郎。” “把三郎也叫来,他会哄女郎开怀。” 卫亦舒在屋内听着,慢慢起了身,将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又到镜子前整理好,方才开了门。 见她出来,小红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女郎,可是又听了什么闲话?”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没事,听两句就听两句吧。” 第32章 他们之间不只有感情 正说着,就见卫斯渺过来了。 四目相对,她没有同以往一般笑着招手,而是冷淡的瞧着他。 卫斯渺心中一慌,便跪在了院子里。 “阿姊……”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小红,扶他起来。” 卫斯渺心中更惊慌了些,“阿姊,你听我解释。” 他犟着不肯让小红碰他,视线却始终跟随着她,“阿姊,我并不是要原谅他们,只是现在分家,对你不利,所以我才说了那些话,并不是想要和他们一块逼阿姊。” 卫亦舒当然知道他的心思。 她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知道,你起来吧。” 卫斯渺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阿姊,你骂我两句,打我两下,行不行?” 别这么看着他。 别这么冷漠的看着他。 卫亦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斯渺,你所言所行,并无不妥,我不必打你,更不会骂你,你是一个人,不是我的出气的东西,动辄下跪,磕头认错的习惯要改。” 卫斯渺伸手捞住她的手,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别的情绪来。 却只看见了淡然与往日一般的温和。 “阿姊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她在两个时辰前,真的很生气。 明明她已经退步了很多,也料定了他们会自己出来求和,不过是想让他们认清形势,不要打他们的主意而已。 可是卫斯渺在做什么呢。 他在给他们递那块台阶,让她不必为了这件小事生气。 他们在言语行动上轻视她。 明明知道她非常介意他们过早接触男女之事。 这些在他眼里,不过是小事。 “为什么要生气呢,你做得很好。” 宗族之间的关系是最要紧的。 名声也是顶顶要紧的。 他做着符合一个世家子弟该做的选择,有着应该有的思维。 卫斯渺被她拉起来,用力的握住她的手,目光紧紧盯着她,“阿姊,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卫亦舒笑了笑,“真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卫斯渺才是这个时代的原住民,顺应时代,方得长久。 “今天外头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就不过去了。” 这是他们一早就说定了的。 卫斯渺松开手,卫亦舒却道“斯渺,你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姊姊吧。” 卫斯渺不知道她怎么突然提了这样的要求。 卫亦舒故作无奈的笑,“过了年,你就十六了,以后就不能再这么亲近了。” 卫斯渺正想着,卫亦舒却已经凑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了,去吧。” 卫斯渺怔怔的,看了她许久,才转身离开走到一半,有不安的回过头来,见她依旧站在原地,他方才放下心。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卫亦舒才敛了笑,面无表情的转过身。 卫斯渺太忙了,忙到他无暇去留意卫亦舒的变化。 卫斯越过来时,卫亦舒正在院子里玩投壶,一根接着一根,毫无章法,投中了算,投不中也算。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喊了声长姊。 卫亦舒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转过头笑吟吟的看着他,“怎么有空来。” 卫斯越心中的不安落到了实处。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从来笨拙。 “长姊,别不要我。” 离我远些这几个字太重了。 卫亦舒却道“你是你自己,只有你自己能不要自己,斯越,你样样都很好,甚过斯渺,不必这样自轻。” 卫斯越却握住了她的手“长姊,你从前都说不会不要我的。” “我不是卫斯渺,为什么他说错的话,我也要受责罚?” 卫亦舒不怕卫斯越察觉,他自我惯了,又是那样信任她。 可是卫斯越心思实在是太细腻了。 细腻到她一张口就让他发觉了。 许是他这句话委屈太过,许是他确实是无辜受了牵连。 总而言之,她心软了。 “斯越,我要不要你,你都会很好,你已经大了,已经可以依靠自己走出去了。” “阿姊,可是我需要您,我与他不一样,你明明知道的。” 他竭力去揣摩留意她的所有的情绪。 唯有这样,方得心安。 卫亦舒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 “斯越,你只有像斯渺那样,才能活得痛快,活得好。” “我不会不要你们。” 卫斯越用力握紧她的手,握得她有些疼。 “可你明明准备不要我们了。” 放弃一个人,怎么会是抛弃他呢。 明明是不在意,不关心,像一个外人一样。 卫亦舒别开眼,“斯越!” 卫斯越该顺着她的语气告罪,然后说他信她的话。 “长姊,你说过的,只要我需要你,你会一直是我的长姊。” 卫亦舒眼睫颤了颤。 自我放逐实在是太简单了。 “斯越,我不会不要你,那天的话,我向你道歉,我不该这样和你说话。” 卫斯越浮浮沉沉惶恐不安的心慢慢落了地。 “那长姊能哄哄我吗?” 卫斯渺不需要长姊,他需要。 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是有些可怜。 卫亦舒将手里的矢递给他,“你赢了,我给你彩头。” 卫斯越笑着接了,一口闷气慢慢吐了出来。 “阿姊,我们晚上去看火树银花去。” 卫斯渺如以往一般过来,言语间格外的高兴。 卫亦舒正在给卫斯越缝袖口,见他来,嗯了一声,“等把这里缝了就走。” 卫斯渺便只好坐在一旁等着。 等到一半才觉不对,“你已经备了马车?” 阿姊的衣裙钗环都已经穿戴好了。 卫斯越顿了顿,嗯了一声。 卫斯渺慢慢收了笑,看向卫亦舒,对方正认真地打结。 “阿姊,你怎么没去叫我。” 他的语气像是抱怨,却又夹杂着试探。 卫亦舒只当做不知,“没来得及,你不是已经过来了吗?” 卫斯渺说不出此刻的心情。 他只能将这复杂的情绪当做自己的多想。 “那阿姊快些。” 卫亦舒也拍了拍他的衣袖,看着不算多完美的针脚,“不仔细看其实也看不出来。” 卫斯越满面笑意,“长姊的绣工很精湛。” 认真的调侃。 卫亦舒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你老实些。” 他们嬉闹是常事,卫斯渺今日却觉得尤为碍眼刺目。 他抿着唇,眼眸中闪过一丝晦涩。 “走吧,咱们出去。” 到了街上时,马车已经走不动了。 “那树果真很高。” 足有十余丈,挂满了灯笼,还是宫中专制的灯笼,个个都精美异常。 “我们下车去逛。” 沈素洁逛了许久,终是觉得无趣,正欲转身离开。 抬眸刹那,却见素服女子立于火树之下,眉眼清冷,周身人潮涌动,个个欢声笑颜,唯有她,仿佛与这繁华毫无牵连。 卫亦舒仰头看那灯笼,好在她身上有不少奴婢,没人上来推挤她。 “我方才听到那边有叫好声,咱们去那边玩儿去。” 卫亦舒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热闹了。 跟家里过年时去菜市场买菜时的人一样多。 “阿姊,我已经定了好位置,咱们去茶楼上看。” 卫亦舒看着人潮,想到自己的个子,“也好。” 他们一走,沈素洁便扑了个空。 方才做好的诸多说辞一时吞在了肚里。 “大郎?” 沈素洁身边的青衣奴婢见他似是在找什么人,又颇有些失望,忙上前询问。 沈素洁敛了神情,幽幽吐出一口气。 “无事,看错了眼。” 匆匆忙忙过来,满怀落空回去。 沈素洁坐在马车上,再度将手中的珠串扔到了案几上。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马车上格外刺耳。 “回家去。” 他不能这样下去。 “赵女郎什么时候去家中?” 青衣心中惊诧,应道“明日就过来。” 大郎不是最不耐烦推了吗?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见了。 沈素洁慢条斯理的将珠串捡起来戴在了手上。 “回去。” 第33章 自杀的舞姬 卫亦舒站在楼上,看着底下的杂耍,正看得起劲。 “斯越,你瞧他肚子里真的抽了一把剑出来。” 卫斯越站在她身侧,亦是看得认真,“他确实是有些能耐,我看那剑身并没有机关,当真是下了功夫。” 卫斯渺兴致缺缺,只靠在栏杆处偶尔才看两眼。 “你看那边,那女子的脚怎么轻盈到这种地步,那样细的线她竟也没踩断。” 还能走上两个来回,甚至跳上一支舞。 卫斯越依言看去,却又很快收回了视线,“那线想来是有些玄机。” 卫亦舒只点了点头,看得入迷。 无他,那女子天生一股娇媚,又穿着纱衣,腰肢款款,妩媚至极,更遑论行走在离地七八尺的丝线上。 河中有轻巧的画舫,歌女正在吟唱,河岸灯光旖旎,河水上倒映着点点灯火,越发衬得她美貌无匹,妖媚不似人间之物。 许是卫亦舒的视线太过于火辣,那女子也转过身来,遥遥看过来,见到是一个容貌冶丽的女子,顿了顿,继而带着笑娇怯怯羞答答冲她点了点头。 卫亦舒当真是有一种魂魄都被勾走了的舒爽,“这女子好生妩媚。” 跳的舞也好看。 也下意识也冲她笑了笑,点了点头。 对方却是愣了愣,继而低下了头,看不清神情。 只是这样冷的天,这样多的人,男人的目光恨不得当场扒光她的衣服,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遇到怎样难堪的处境才出来跳这支舞。 卫亦舒一时怜惜,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卫斯渺却道“她是贱奴,正待价而沽,跳得好才有人买。” 卫亦舒知道这个时代有卖身的青衣,生死跟随主家的侍从,有活契的奴仆,还有价如牲畜的奴隶,却从没听过什么贱奴。 卫斯越却道“长姊看了这么久,进去喝点淡茶暖暖身子吧。” 卫斯渺便看了过去,四目相对,两人都没有言语,又很快错开。 卫亦舒也觉得有些冷了。 “斯越,方才他说贱奴,什么是贱奴?” 卫斯越手中倒茶的动作一顿,便道“有些签了死契的奴婢被主家转手发卖,找不到卖家的,便要贱卖,所以也叫他们贱奴。” 青衣奴碰上好主家,也可以一辈子过得体面些,有主家配婚,子嗣依旧在府中伺候,不论地位如何,生命还是能保障的。 可贱奴就不一样了。 卫亦舒一时怔然。 卫斯越斟酌道“长姊若是觉得她好,我叫人买来。” 卫斯渺瞧他这样的做派就觉得好笑,语气凉薄,“这样的人可不能随意买回家。” 这女子颜色艳丽,又善舞,懂行的早就买回家放在府中做待客的舞姬了,怎么会沦落到大街上卖笑。 不过是得罪了主家,被人发卖,偏偏主家又是个地位高的,无人想得罪罢了。 “不必,我们去看看别的吧。” 卫亦舒当然知道卫斯渺没有说完的话。 方才的舞是那样漂亮。 如果在现在,她可以当个艺术家,也许是个舞蹈老师,还可能是明星。 正想着,忽然听到外面的惊呼声。 卫亦舒身体比脑子快,她抢先来到了方才站着的地方,那女子已然没了踪影。 “可惜了,就这么投了河。” 不知底下是谁在那里似是惋惜又似是可怜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的冷天,河水冰得刺骨,看不清河水深浅,又是个贱奴,哪里有人会救她。 卫亦舒心中像是突然堵住了一般。 连指尖都在发颤。 卫斯渺怕吓着她,连忙将帘子放下来,握住她的手坐回来。 “连个人都看不住,蠢货。” 他这一声呵斥叫卫亦舒回了神,手也下意识抽了回来。 卫斯渺察觉她的神情,缓了缓心神,故作没看见,“阿姊,别看这些,这些与我们本就不相干。” “何况她死了,才能少受些蹉跎。” 卫亦舒怎么不知道呢。 她复又回到桌前,捧住热热的茶杯,方觉身子暖了些,垂眸道“我知道,只是有些被吓着了。” 卫斯渺忙叫人进来传菜,只捡了些她爱吃的叫。 卫亦舒努力将方才的不适感压在一边,重新同他们换了话题。 “明日除夕夜,去我院子里过吗?” 卫斯渺一面布菜,一面道“自然。” 卫斯越也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的。 “我守岁是有些守不住,今年你们来吧。” 第34章 阿姊,你又要可怜那个舞姬吗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让她枯燥的等到十二点,实在是有些为难了。 卫斯越失笑“长姊,这可不行。” 卫亦舒烦躁,“反正没人瞧见。” 卫斯渺却觉得她生气的模样很好,有生机,又是从前的阿姊。 “也行,只是我们吵吵闹闹的,阿姊睡不着可不能怪我们。” 卫亦舒嗔他一眼,“你少找事情。” 吃完饭,卫斯渺非要带她继续往前逛。 还在糖人摊上让老板照着他们三人的模样捏了三个糖人娃娃来。 “我的脸有这么胖吗?” 卫亦舒用指尖蹭着娃娃,卫斯渺接过去对比了许久,方才道“好像是胖了些,不过这样才好,阿姊太瘦了些,这样多好看。” 卫亦舒当下就揪住了他的耳朵,“你这两日很是有些皮痒了。” 卫斯渺连忙叫唤,“阿姊,这话哪里不对。” 卫斯越只由他们打闹,又转身看向摊主,“再给我做一对。” 卫亦舒见周围人多,还是松了手,“走,我们去那铺子里看看,我今日出来这么久,该给她们带些好玩的回去。” 说罢就跟卫斯越说了声,卫斯越还没有回应,卫亦舒就被卫斯渺带走了。 “你们姊弟感情真好。” 卫斯越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站在这里,不知何时身边便拥挤起来。 等到第三个少女挤到他身边牵住他的衣袖时,卫斯越方才回过神,敛了笑将衣袖扯开了。 “郎君也是一个人出来玩的?” 少女壮着胆子开口询问,眼睛却直往他脸上看。 当真是个极俊俏的玉面郎君。 卫斯越退了退,拉开距离,“与家人同行。” 少女见他刻意拉开距离,也很识趣,“如此,叨扰了。” 卫斯越只淡淡瞧她一眼,又将目光看向了摊主。 少女见他如此,只能低头走了。 待到做好了,卫亦舒也已经出来了,“你怎么还在这,没有去玩玩吗?” 此时老摊主也把做好的糖人递了过来,卫亦舒这才看见那两只手牵手连在一起的糖人,“斯越,你买这么多,吃了可是要牙疼的。” 卫斯越只是笑,将糖人用帕子收好了,递给了不远处的青衣奴。 “长姊逛得如何?” 卫亦舒看向才从铺子里出来怀里满满当当的青衣奴婢们,“买好了,咱们回去。” 满载而归,回去又是生生在路上堵了好一会儿。 卫亦舒打着哈欠,泪眼朦胧“要不然咱们走回去算了。” 原来古代的马车也会出车祸。 眼见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卫亦舒实在是没耐心了。卫斯渺见她实在困得很,便也觉得可行。 “也不远,转过一条街就到了。” 三个人便下了马车,卫亦舒走得慢,顺带吃了两口瓜。 怪不得这么得理不饶人,原来本就是不合。 当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难为他们记得。 卫斯渺不理解,以为她是累了。 卫斯越却是从她微微侧身的动作中看出了门道,却也不曾戳破,只是扶着她的手,免得她一心两心栽了跟头。 卫亦舒听得起劲。 一时间两家人动起手来,哭的哭,喊的喊,竟然直接指使着底下人动起手来。 卫斯渺一直留意着,忙护着卫亦舒往旁边去。 待出来了,两家人已经是闹成一团,惹来了巡夜的人。 “阿姊?” 卫亦舒还想再听听热闹,卫斯渺却是不懂事的非要叫她。 只好作罢。 “他们吵闹惯了,也不是头一回了,长姊放心。” 放心,放什么心。 卫亦舒气鼓鼓的瞪他。 卫斯越作无辜的模样,“长姊,我说的是真的。” 卫亦舒越发觉得卫斯越是有些像浮元子的。 白切黑。 见她恼了,卫斯越才悄声道“他们祖上是连襟,很是亲密,只是后来一次家宴上为一个歌姬吵了两句,自此两家就生分了。” 卫亦舒面露疑色“这不可能吧。” 既然是连襟,又怎么会因为一个没有丝毫话语权的无辜歌姬生分。 这并不是卫亦舒轻贱这个女孩,而是下意识的想要为她辩驳。 卫斯越见距离远了,才道“听说是两个人原是说定了,不知哪一方反悔了,才闹得不成样子,本来两家有意说和,不料那歌姬次日自己就逃回来了,便彻底闹掰了。” 卫亦舒慢慢还原出,也只能轻叹。 那歌姬跑了,自然是大大的伤了男人的面子,即便他打死了这个女子,也足够成为笑料,只怕以为这是对方诚心要他难堪做的套。 难怪这样不顾脸面体面在大街上闹起来。 “阿姊,你可不要说心疼那个连见也没见过的歌姬吧。” 卫斯渺是真的觉得自家阿姊的心委实太软。 卫亦舒轻轻瞪他一眼,“又在吃什么乱七八糟的飞醋。” 这话也算闹过了。 第35章 新年到了 夜里,第二场雪就静悄悄的下了。 比之前那场大多了,鹅毛似的铺满了天地之间的空隙。 卫亦舒是被外面的风声惊醒的。 彼时外面天光微亮,窗子被风吹得微微发颤。 卫亦舒直觉有些冷,慢慢爬起身来,打开了窗户一角,冷风盈了她满怀,一下子将她还未清醒的大脑彻底叫醒了。 入眼便是白茫茫一片。 “小红,福宝,下雪了。” 小红揉着眼,见她趴在窗前,也凑过去看,果真见院里铺了棉花一般厚厚的雪。 “这样大的雪,明年定是个丰年。” 小红笑着期盼着,然后起身穿了衣裳。 卫亦舒早被冻得跑到被子里去了。 卫亦舒看着她们忙进忙出,她反倒成了多余的那个,被小红推到了熏笼里继续做她的中衣去了。 “那个玉瓶怎么能放这?” 一时又是如意笑“这件好,喜庆呢。” 吵吵嚷嚷,热热闹闹的。 卫斯渺抖了抖身上的雪,将轻裘脱了递给一旁的人,掀帘进来,屋内暖和,倒是激得他抖了一抖。 他来到炭盆前炙了炙手,觉得暖和了方才凑到她跟前,“阿姊,你这两日都不找我?” 满是控诉与失落。 卫亦舒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边,“我起不来。” 说得光明磊落,坦荡无比。 卫斯渺反倒是笑了,“我还饿着,你叫他们备膳,我也吃点。” 卫亦舒的习惯还没改过来。 卫亦舒也觉得有些饿了,“小红,叫他们备膳。” 正说着,卫斯越也来了。 他一身湖青色襕衫,眉眼带着温润的笑意,袖口微微撩起,露出苍白的皮肤和青色的经脉。 “看来我来得刚好。” “正好,你的这件做成了,拿去看看。” 卫亦舒将一旁的中衣递给他。 卫斯渺瞥了一眼,悠然的品着茶。 卫斯越接了,却没有看,只是叠起来放到了一旁的小塌上。 “我过来时碰见侍书,手里捧了封帖子,我索性是要过来的,便替你带来了。” 说着就将袖中的帖子拿给他。 卫亦舒生了几分好奇,便看了一眼,入眼便是一手极漂亮的字,“素洁?” 卫斯渺脸色黑了黑,将帖子随手扔到一旁,“不过是个相识的罢了。” 卫亦舒分明记得自己在哪听过的。 只是没放在心上,一时没想起来。 “阿姊看它做什么。” 直接拿了茶盏压在了上面。 “左右是你的朋友,何必这么大气性。” 卫斯渺哼了一声,“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大清早送帖子来请我一同去湖心亭赏雪,这样冷的天,我才懒得动。” 说到底,眼底的厌烦和不满是实实在在的。 卫亦舒看向卫斯越,“他倒是在这里撒起气来了。” 卫斯渺合上眼倚在小塌边上,不予作答。 几个人闲聊着,沈素洁却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见里面实在没动静,方才让人回去。 “大郎何必亲自来。” 这么冷的天,只是这卫家也太张狂了些。 沈素洁坐得端正,此刻手指有些被冻僵了,便拿了手炉来暖,听闻他的抱怨,蹙了蹙眉道“你的话怎么这样多?这些事岂是你能议论的?” 侍从这才闭上嘴。 除夕夜悄然而至,城内外的烟火一时放得热闹无比,不少人家都拿了烟火来。 花样繁多,映亮了卫亦舒的院子。 听着那一声声的嘭的炸开声,卫亦舒终于有了过年的松快感和兴奋感。 她捂着耳朵仰头看着,笑意几乎融化了满园的雪。 卫斯越的目光便这样落在她身上,刹那间,烟火炸开的声音仿佛突然消失,他只听到了自己一声一声的心跳声。 不知是谁突然砸了树一下,枝丫的雪洒在他脸上,才将他叫回了神。 卫亦舒侧头去看卫斯越,见他眼角眉梢的雪色,失笑道“斯越,你像极了那可怜的小公主。” 公主总是夜里出逃。 卫斯越无奈,将脸上的雪扫净了。 “长姊,你该稳重些。” 卫亦舒可听不到他这些,卫斯渺拿了烟火来。 让人摆在院子里,她正看得起兴。 “斯渺,你也给我一根。” 卫斯渺没给,“这可不行,火星子容易溅到裙子上。” 卫亦舒只好眼巴巴瞧着他点火。 孝期三年,他们过年都不敢太大动静,生怕那些言官在朝堂上参一本。 这也是卫亦舒第一次近距离观看他们古代的烟火。 “阿姊,你再远些。” 卫斯渺将香往前凑了凑,听得嗤的一声,连忙转过身挡在她前面。 “阿姊,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长姊,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两人阴差阳错说了同一句,惊诧之余,便相视一笑。 夜色朦胧,烟火璀璨,卫亦舒亦是笑着仰头看他们,“长乐未央!” 新年快乐,爸爸妈妈。 第36章 你想报复我 新年已过,卫亦舒也觉得自己像是迈过了一道道坎。 刚来的那两年,她白天看他们,生怕他们又发生了争执。 夜里还要下狠功夫去看账本,把家里那些杂七杂八的产业和资金都整理出来。 为此,她请了三个老掌柜来,一对一的核查。 第一年的新年,她带着两个人在祠堂跪过去的。 第二年的新年,她带着两个人在院子里看着外面的烟火,给他们讲了大半夜的故事。 第三年的新年,她带着他们在院子里炙肉串,看他们踢蹴鞠,在院子里玩投壶。 今年,他们第一次一起放了烟火,听到了那声很久没有听过的新年快乐。 她是这样的确定,确定卫斯渺和卫斯越真的把她当做了姊姊。 他们依赖她,信任她,愿意将自己所有的东西捧到她面前。 可她又这样清醒的认识到与他们之间的鸿沟。 他们在这个空荡荡的卫家相依为命,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三观却在背道而驰。 食荤者求存活求力量。 食素者求心安。 各有各的做法,不必强求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愿来。 她无法背离自己在现代社会接受过的教育,无法将奴隶当做猪狗一样买卖,无法将下人当做畜生一样打杀,无法不去可怜那些被卖来卖去送来送去的女子。 卫亦舒看着院子里站着的两个人,轻声道“我知道这个时代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你们,抛弃你们。” 他们很小,才十几岁,无法撼动这座巨山。 她会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去给予他人善意,给予他人一条体面的生路。 他们是他们,他们有自己的路。 等到真的无法同行的时候,他们再告别也不迟。 卫亦舒放下了心理上的自我折磨。 起身让小红给她换上了漂亮的衣裙,戴上了漂亮的簪子和步摇。 “小红,我觉得我好像长高了呢。” 二十一岁,也还是能长的。 而且她吃得好睡得好。 一切都开始变好的时候,日子也过的尤其的快。 卫斯越依旧稳重体贴,说到做到,开了年就将府里大半的事务都接过去了。 卫亦舒自己还是管着一部分的铺子和田产。 卫斯渺却反常起来,柳五序找到她的时候,虽然言辞间温和,她依旧被燥得脸红。 偏偏卫斯渺一副打死不解释的模样,惹得她即刻就要动手,却被卫斯越拦住了。 “长姊,不必动火。” 说完又看向站着的卫斯渺,“考试在即,他整夜里睡不着,白日里就有些打瞌睡,所以才三番两次被柳先生呵斥。” 卫斯越说这话的时候端坐在卫亦舒身边,一身月白家常服,面色严肃冷静,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稳重。 卫亦舒听了,将手中的戒尺放在了一边,向卫斯渺道歉“是阿姊不好,读书识字,原本是想让你懂得为人的道理,从来没想过叫你考出什么样的成就来,不知道你有这么担心。” 卫斯渺低着头,“我知道,不是阿姊的错,是我太想阿姊放心了。” 他知道从前自己有多么的混账,阿姊又是怎样整夜整夜的操心。 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想考出成绩来,叫她开心。 卫斯越静静看着,见她面色自责,便对着卫斯渺道“你的功课很好,先生一直夸你,只是你将自己逼太紧了,反而生了退缩畏惧的心。” “我们将来还有会试,殿试,大大小小的考试数都数不清的,不如将这场小考当做磨刀石。” “从古至今,仲永常见,可是功成名就扬名立万者,从来先是磨炼了心性,然后才从万千的仲永中脱颖而出。” 卫斯渺听着他的话,本觉得难堪。 可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这番话的确宽慰了他。 卫亦舒坐在一旁,看到卫斯越小大人一般开解卫斯渺,方才的不开心也化作了高兴。 “今日的功课不做了,我已经向先生给你们请了假,咱们好好吃顿饭,看些游记。” 卫斯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唯有卫斯越眼中露出些许不赞许。 可是见她这样高兴,又妥协道“也好。” 几个人说干就干。 立马叫人准备了北边传来的暖锅,卫斯渺喜辣,却能力不大行,一碗冰被他吃了大半,却是越挫越勇。 卫斯越却将食材烫好了,极自然的放到了她面前。 卫亦舒看着被涮了清水的吃食,哭笑不得。 卫斯越老年少成,不知什么时候就操心起她来。 夜里卫斯渺和卫斯越回前院睡觉。 卫斯渺一路上怪异的看了他许多次,直把卫斯越看得迈不了步。 “你到底有什么事?” 卫斯渺终是停下脚步,定定看着他,眼眸中不似方才那样漂浮不安,反而多了些难言的阴郁。 “你怎么知道我也整夜睡不着。” 卫斯越看着他,也不复方才的亲和,冷淡道“你太聒噪,翻来覆去的叹气,我又不是聋子。” 卫斯渺看了他许久,才道“真的?” 卫斯越转身走了。 在第二个雷雨夜的时候,卫斯渺坐在床上,和披着外衣捧着烛火进来的卫斯越四目相对。 …… 卫斯渺的手摸上了一旁的剑,又很快松开,面上露出了然,“你想报复我。” 第37章 他的情谊 卫斯越手中的蜡烛此刻被风吹灭。 神情也掩在了夜色中。 “长姊说你怕打雷,我被你吵醒了,过来看看。” 卫斯渺脸唰的一下变了。 很快,卫斯渺又将将把火压了下去。 说到底,阿姊还是不放心他们,逮着空子就要让他们‘亲近亲近’。 卫斯越转身欲走,“既然不怕,就早些休息。” 卫斯渺叫住他,“之前也是你过来给我捂的被子吧。” 他自己睡觉什么德行还是知道的,侍书那几个人被阿姊扣住了,将他们俩甩在这里,义正言辞说什么自力更生。 不过是怕他们娇生惯养当上了纨绔。 怪不得卫斯越知道他整夜里睡不着。 卫斯渺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来,恶寒。 “我想打你,不用等到晚上,早些休息,别叫长姊担心。” “卫斯越,你一向很会哄阿姊,怎么也跟我学起了小儿把戏?” 卫斯渺不知自己这句带着怨气的话为什么没有压住。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羡慕卫斯越。 他对卫斯渺的情绪从原本的怨恨厌恶,走到了如今的复杂。 先生教他的,是嫡庶,是该将他纳为己用。 可阿姊教他的,是尊重,是不必强做兄弟。 “我从来没有哄过长姊。” 卫斯渺嘴角扯出一丝讥讽,“你若是想通过抢走阿姊来达到报复我的目的,那我就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他们之间是如此复杂。 有对彼此的仇恨,有对彼此的赏识,还有那缠绵暧昧的血脉。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这样舍不得阿姊。 卫斯越微微侧头,雨夜之中,他的神情并不清晰。 “斯渺,你有时候像个残忍的没有长大的孩子。” 说完就走。 卫斯渺一直到他关上了门,方才回过神来。 心中的那一丝慌乱慢慢占据了伪装的平静。 他看透了卫斯越藏在骨头下的倔强。 卫斯越也能看透他隐藏的不安。 他实在是害怕。 阿姊,我实在是害怕。 他不怕卫斯越抢走阿姊,阿姊的心软得像蚌壳里的肉,他撒撒娇,阿姊就不会生气了。 可他害怕阿姊厌恶他。 他明明做得没有任何错处,明明按着先生的标准要求自己。 大家都是这样,畜生是畜生,贱民是贱民,贵族是贵族,皇帝是皇帝。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的。 可是阿姊不喜欢。 虽然卫斯渺和卫斯越不说,但是卫亦舒却是发现两个人总算能说上两句家常话。 等卫斯渺一走,卫亦舒就悄悄给卫斯越塞零花。 “斯渺还知道央我多给些,你也不能太老成了。” 卫斯越看着钱袋上歪歪扭扭的一棵兰花,嘴角就勾了笑,“是,长姊。” 怎么能乖成这样。 卫亦舒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斯越,想要什么和长姊说,我听斯渺说你夜里还去给他盖被子,他那么大人了,冷了自己知道爬起来找的,你不要操这个心。” 好像当初在卫斯越面前皱眉担心卫斯渺的人不是她一般。 卫斯越微微躲着,却没有完全躲开,伸手把她的手握住了,她的身体一直是这样畏寒,连带着手也是带着凉意,像玉一般“知道了,长姊。” 卫亦舒这才松开,赶着他出去玩。 卫斯越却不肯,“长姊,我已经歇了一日,不能再荒废了,学不精勤,不如不学。” 卫亦舒古怪的看着他。 她知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怎么像是有一副被学生劝着要上进的意味来。 “斯越,你要学就去,我要去街上逛逛。” 卫斯越微微蹙眉,“长姊,你要和我一起。” 卫亦舒连连摇头,“我努力认真了四年,我也该休假了。” 按时间她已经算大四毕业了,还是没有暑假的那种。 攒起来怎么都该让她玩上一个月的。 卫斯越却拒绝了,“先生让我转告您,您告假许久,该去听一听,不能叫他担了名头,却一无所获。” 卫亦舒满身蓬发的快活被柳五序三个字轻轻松松就戳破了。 “我们学多久?” 卫斯越忍着笑意,“两个时辰是要的,不然明日考起来,长姊怕是要吃苦头。” “卫斯渺必定是跑出去了。” 怪不得今天没惹她生气。 柳五序上次来找她,恰好碰见她从外面回来,眉头微蹙,眼眸中很是不赞同,卫亦舒就知道这事很大。 卫斯越无奈,半哄半骗“他已在书房中。” “他不认真,为什么我也要吃苦?” “因为长姊要以身作则。” 到了书房,卫亦舒强撑着读了半日的书,又一连写了几张字,卫斯越提前压了十几道题,考完已经是下半日了。 出来的时候,卫亦舒真的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 “斯越,我不想把家里的事给你了。” 卫亦舒不开心,声音也闷闷的。 卫斯越心知她今天吃了苦头,忙柔声哄她“我们学了这半日够了,明日主要问的还是斯渺,你不是说想去吃那六喜丸子吗?我们就在那用了膳,不必喊他。” 卫亦舒这才勉强来了点精神,只觉头疼难忍。 是真正意义上的头疼。 她忙坐在回廊下,揉着眉心“斯越,我这两日头疼得很。” 从庄子上回来后,这个头疼的毛病就落下了。 为此卫斯越极度后悔。 “长姊,那药在哪里?” 卫亦舒这才想起拿药,有气无力的将腰间的香囊取下来给他,“我眼前都有些发昏了,你帮我拿一粒药出来。” 卫斯越半跪在她面前,一面扶着她,一面拿药递到她嘴边,自责道“我不该这样着急忘了时辰。” 卫亦舒干吞了两口才咽下去,过了半刻才觉得神清目明好过许多。 “我不去读书也要疼的,你别总是这样,没错也要往自己身上揽错。” 卫斯越见她好了些,面色也慢慢红润起来,方才放心,“我叫人把你扶回去。” 卫亦舒却是摇摇头,“我肚子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药效很不错,她吃了倒也觉得还好。 “你稍稍扶我走几步就好。” 卫斯越只能顺着她,将她半扶在自己肩膀前,“医师说只是那些年受了祠堂的阴气,药还在找,你放心。” 卫亦舒只是点点头。 科学点来说,当初卫亦舒在祠堂里跪了两天,硬生生冻病了,这一病没能缓过来,她才能来了这里。 恐怕那时候这病根就留住了。 只是这几年她忙得焦头烂额,好容易享一次福,泡一次温泉,却被激出了这陈年旧伤。 “我好了许多。” 卫斯越这才放心。 第38章 再见沈素洁 待到了那留香楼里,又碰上了熟人。 说是熟人并不大准确。 应该说是见过的人。 卫斯越正与她站在包间门口说着话,茶博士正在前面欠身带着他们进去。 沈素洁长身玉立,文华雅致,如玉的面容上带了些许温和的笑意,他主动走到二人身旁叫了声卫阿姊。 卫亦舒听得这声音熟悉,便闻声看去,见到一个身穿天青色云缎襕衫的文雅郎君,双眸含笑,面如冠玉,她一时竟不记得他的名字,只好笑道“你好。” 沈素洁欠身行礼道“素洁见过阿姊。” “沈大郎不必这样客气。” 卫斯越开口道“你许久不来府中做客,可是在忙着会考?” 沈素洁见她看过来,心中微动,身体已然向卫斯越行礼“正是,只是一时不得空,改日必定登府拜见。” 卫斯越亦是向他还了礼。 沈素洁身旁还有个摇着折扇的青年,懒懒的倚在扶梯上,锦衣华服,贵气凛然,只是沈素洁不曾引见,便没有留意。 两方人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去了自己的包间。 “那日斯渺在府中宴请宾客,他也在场,没想到他这样温和多礼。” 不过两面之缘,他竟也肯主动叫她。 卫斯越眼眸中闪过一丝深思。 见她不大放在心上,那一抹怪异的情绪也抛在了脑后。 “你想吃些什么?” “要些长生粥,肉饼,虾炙,鹅炙,鱼脍,云母汤。”卫亦舒可不管他们的时令,只想趁着胃口好吃些想吃的。 卫斯越便招了博士来,一一点了,另添了两个菜。 等菜的空隙,卫亦舒便想起沈素洁来,“去岁我见他,还和斯渺很要好的模样,怎么后面不见他?” 卫斯越自然是不知道的,“我与他不大相熟,想来是他所说,准备考试吧。” 卫斯越和卫斯渺明面上都鲜少家常,私底下更是没有往来,更不用说互通交友这种密事了。 卫亦舒听他的话,自然也想到了。 “总归是他的事,我们不必理会。” 别说这么大了,就算是小孩子,也用不着她来指点。 儿孙自有儿孙福。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扣门的声音,本以为是博士,卫斯越便喊了声进。 进来的却是沈素洁和两个青衣奴。 卫亦舒正坐在窗下,握着杯盏,听到声响,一双美目便瞧了过去。 沈素洁依旧先行了礼,等到三人礼毕,方才抬头看向她,却也只是一眼。 更多的是看向卫斯越,“我来得匆忙,不知有没有叨扰你们。” 卫斯越素日与他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见了他,却无端生起了几分厌烦。 “不知沈大郎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卫亦舒顿了顿,看了卫斯越一眼,却没有开口。 沈素洁依旧温和,“说来冒昧,只是除此之外,并无他法,只好劳烦卫阿姊。” 卫亦舒见他眉宇间隐隐有些烦恼,只好接了话,“可是为了斯渺?” 沈素洁见她猜出来了,点头应是,“我与竹如去岁发生了些不快,送了几次帖子,始终不得相见,因此想请卫阿姊从中说和,也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说得恳切,言谈间将自己放在了犯错方,卫亦舒却没有立刻答应。 “既然你称我一声阿姊,我也不得不与你实话实说,斯渺待人待事,从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能替他做主。” 沈素洁心中失落,却没有再勉强,只是微微笑了笑,继而朝她行礼,“如此,多谢阿姊。” “不必这样客气,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 话已至此,沈素洁不好再留,只能转身离开。 等回了自己的包间,沈素洁才没有掩饰眉眼间的失落。 公孙芳和见他如此,也只笑了笑。 他身上一件上好的绸缎所制的文士襕衫,华贵无比,显然不是普通贵族。 “式安,天下佳人多如过江之卿,何必如此失魂落魄。” 沈素洁敛了温和的笑意,斟了一杯酒,“思慕不得,寤寐思服,如此而已。” 公孙芳和挑了挑眉,支着腿慵懒的靠在榻上,“何至于此。” 沈素洁认真的看向他,“至于。” “我见了许多女郎,表兄,佳人确实如过江之卿,可那并不是她。” 公孙芳和合上眼,也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沈素洁垂下眼睫,惋惜道“我与竹如交好至此,却到底是生疏了。” 卫斯渺与他是性情相投的至交,他们互相欣赏,几度抵足而眠。 卫斯渺了解他甚于他自己,当日那样失态叫了一声卫阿姊,卫斯渺便发觉了其中情态。 以至于他三杯浊酒断了交情。 “那你何不求娶?” 沈素洁轻轻摇头,“不到时候。” 男子睁开眼,眼眸中闪过诧异和不解,“这倒是奇了,你既然是他的至交,若是结为姻亲,岂不是更好?” 两家家世虽然牵强了些,那卫女郎比沈素洁也大上了三岁,不过做妻子倒是匹配的。 何况沈素洁从来不是色令智昏的庸俗之辈,不然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份早该妻妾成群,儿女都有了。 而不是如今这样连个贴身伺候的青衣奴都没有。 卫斯渺既然了解他,就该知道,若是想让自家阿姊寻个好归宿,就该觉得欣喜才对,哪有反过来断交的道理。 “你这样的冷面二郎几次去寻她,她难道一点遐思都没有吗?真是怪哉。” 沈素洁被他这样打趣,也没有恼,反倒是失笑,“你拉我出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 男子嘁了一声,弯腰将酒杯满上,“你是我的至亲,知子莫若母,姨母特意遣我来寻个缘由,好好探探你为了谁寤寐思服。” 说罢便顿了顿,只看着他笑“原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沈素洁并没有被勘破心事的恼羞成怒,反而很是坦然,“虽然大事未定,然则优劣已分,你不必来做我的说客。” 公孙芳和原本是打趣,见他如此认真,便格外的不赞同,“你若是真心爱慕,不如私底下约见一番,她若是真心无意,你也及时止损,断了念想。” 沈素洁不是一般男子,他冷着脸,追他的女郎就有几条街,他都这么上赶着叫阿姊了,人家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可见心中并没有什么念头。 饶是沈素洁是块金砖,也总有人不爱财。 沈素洁神色晦暗,双眸幽深,修长的手指便又捏住了酒杯,“我与她从无交际,她鲜少出府,就是出府了,不是竹如作陪,就是松茂在身边……” 伊人何止是在水一方,简直是远在缥缈岛上。 男子沉思了片刻,方才道,“择日不如撞日,你若是真心想见她,我就替你想个法子。” 沈素洁蹙眉,还未说什么,公孙芳和已经起了身,拿了酒壶就出去了。 第39章 沈素洁说心事 卫斯越正和卫亦舒说着话,忽然门就被叫开了。 “可是卫家二郎,楼下有一封您的信。” 卫斯越心中存疑,却想着怕是哪个好友知道他在这里,望向卫亦舒“我去去就回。” 卫亦舒嗯了一声,满心落在美食上。 沈素洁便是这时候过来的。 “卫阿姊。” 卫亦舒见又是他,心中疑惑,面上不显的请他小座。 沈素洁温声道“卫阿姊,我想请你明日去茶室吃茶,不知阿姊可有空闲。” “沈大郎,斯渺和斯越的事一向是他们自己做主,我从来不插手的。” 沈素洁第一次坐在她面前,面色平和,嗓音清润,可是心却一下接着一下的想要跳出来。 “卫阿姊,素洁并非只为了竹如的事。” 他敛起了之前故作的恭顺谦逊,反而直直平视着她的眸子。 平静又极富有侵略性。 卫亦舒被这目光惊得指尖一颤,下意识就侧过了头,看向了一旁的屏风。 可是想到自己被十七八岁的孩子撩拨得落荒而逃,卫亦舒又觉得自己太怂了些。 没谈过恋爱,总见过猪跑的。 她又将目光看向他,却撞进了他一双仿佛含着秋水碎星的眸子中,“沈大郎,自重。” 说了这话,卫亦舒反而平静下来。 沈素洁才高中呢,她都已经算是‘大学毕业’了,小孩子喜欢漂亮的事物,多么正常。 她的神情变化无一不落在沈素洁的眼中。 “卫阿姊,是素洁冒昧了。” 卫亦舒以为这算是他知难而退见好就收总而言之就是打退堂鼓的意思。 又听他一句“卫阿姊的打算,素洁心中明了,然则求娶之心,并非今日才有。” 卫亦舒看着他,眸中露出不解,“你要不要冷静一下?” 其实她更想知道他是不是有点不太理智。 云朝国虽然是明清的对照组,民风算是很开放了。 可是,他沈素洁于情于理于智商,是怎么敢对着好友的姐姐说求娶两个字的。 “素洁耳清目明,神志清醒,此番表明心迹,并不是轻看阿姊,而是想告诉阿姊,他日若有婚嫁之意,请先考虑素洁。” 沈素洁一向自认并不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 他也实在是有些孤矜自傲。 可他也曾自恼过,亦是见了几个女子,除去一开始勉强耐下的性子,无一不是觉得反感不耐。 卫亦舒见他说得这样认真,冷静道“我知道了,沈大郎请回吧。” 沈素洁也依言起身,走前依旧行了礼,他一身广袖襕衫,清雅至极,在她面前弯腰俯首,偏偏双眸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素洁叨扰了。” 沈素洁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卫亦舒才稍稍吐了口气。 正失神想着,卫斯越拿着书信回来了。 卫亦舒好奇道“可是好友相邀?” “一位偶然相识的同窗请我明日去醉香楼赴宴。” 会考将至,宛南的学子便多了起来,连带着活动也多。 卫斯越坐在她身旁,一股冷香似有似无的落在了鼻尖。 这香并不是长姊惯用的,也陌生得很,他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方才可是有客来?” 卫亦舒怎么好和他说这些,挑挑拣拣的把沈素洁过来的事说了,只说他为了卫斯渺来,其他只字不提。 卫斯越也不曾生疑,两人又继续说着这些天宛南的活动。 沈素洁回到了自己包间里,男子见他神情稍显失落,便揶揄道“可怜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沈素洁却没有恼,反而平静得很。 他伸手拿了茶盏,半倚在榻上,垂眸敛目,说不出的风流雅致,“我现下很开怀。” 比起不得不憋闷在心里,驱赶都不得法的烦躁,将心事说出来显然更适合他一些。 公孙芳和诧异的看了他几眼,“你莫不是失心疯?” 沈素洁抬眸看他一眼,“我不信有人胜过我。” 卫斯渺作为卫阿姊的胞弟,素来不喜风月之事,洁身自好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有龙阳之好。 虽然不太碰巧,被谣传有龙阳之好的另一个人就是他。 可卫斯渺是这样,卫斯越也是这样,子弟如何,只需看长者如何,他不信两个人是凭空有了这样的品行。 他从二人谈吐品行便大抵能将她的喜好猜测出来,从前不喜女色,是纯粹的忙,而且没兴趣,可是从生了爱慕之心之后,一切便随着她来了。 公孙芳和鲜少见他这样认真的神情,惊异之余,端正了坐姿,“其实人家也许不需要。” 他成了婚,妾室十余人,歌姬舞姬家妓将西院二十余间屋子塞得满满当当。 男女之事,他不说是高手,却也知道女子固执起来,当真是像一块顽石。 沈素洁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 “只要卫阿姊想要婚嫁时想到的人是我,就够了。” 现下她毫无心思,只要他站在首位,其余人即便是有心,也会打退堂鼓。 第40章 沈素洁的固执 公孙芳和看了他许久,方才道,“你有病。” 他被身边的女子惯坏了,自然从未尝过这种付出胜过收获甚至没有收获的滋味。 沈素洁却笑道,“我顺从自己的心意,这是取悦自己,牵肠挂肚也好,难偿所愿也罢,总归是心甘情愿,表兄在秦楼撒钱的时候,可曾听过百姓们如何说?他们说,你撒了这么多钱,扔在这些妓女身上,当真是个冤大头。总而言之,无论是钱还是情,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沈素洁与卫斯渺能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对事物本质的透彻。 公孙芳和却不认可他的话。 “金钱如粪土,真情却不同,你不该将两者混为一谈。” 沈素洁轻笑,“在我这里,都是下注,你不会失败;而我的仰慕,去岁至今,情意只增不减,我也不会失败。” 毕竟从一开始,卫阿姊就没有把他放心上。 公孙芳和蹙眉,“你这是诡辩。”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可是情意比金钱高贵在何处呢?” 越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世人就喜欢捧在神坛上。 公孙芳和想说自然处处都甚于金钱。 可他心知自己的口才比不上沈素洁,说了也不过是白说,索性作罢。 “反正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沈素洁将茶盏放在一旁,“好了,茶已经吃够了,走吧。” 公孙芳和了然,按时间,那卫家女这时候该回去了。 两个人站定,青衣奴婢便自觉过来给他们整理衣物。 “我见那卫斯越是个不错的,也是怪了,一家人,怎么生了两副脾性。” 公孙芳和见过卫斯渺和卫斯越,宛南七子,沈素洁首位,卫家二子居其后,秉性却全然不同。 沈素洁与卫斯越相交不多,“你想拉拢?” 以他们的资质名声,入朝为官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有历练两年,是个能用的。 公孙芳和伸手勾住青衣奴婢的脸,一面调笑一面道“我这不是帮你一把吗?” 既然要娶人家,总得做些什么。 沈素洁却是蹙眉,“你不必理会我的事。” “他们又不知道我们认识,你大可放心,待你求得好女,便是名正言顺,即便不成,也算是我这个做表哥的一番心意,何况他们二人着实不错,培养几年,放在手下也是能重用的。” 沈素洁这才不再开口。 公孙芳和心里知道他看重是一回事,看见他一头栽进去又是一回事。 “你好自为之。” 说罢便将青衣奴婢揽在怀里,亲昵的出去了。 公孙芳和带着人上了马车就走了,沈素洁出来时连人影都没见着,当下无奈,“总是这样。” 回回出来,总要把他身边伺候的青衣奴婢带一个回去。 外边等着侍从走过来道“适才郎君说了,改日送两个来。” “不必。” 目光却是看向楼下卫亦舒的厢房。 里面已经空了,正有人收拾着。 他目光沉了沉,转身下了楼。 卫亦舒心里被沈素洁的话别扭了好半天,还是把这事抛在了脑后,小孩子,正常正常。 “斯越,我们什么时候去玩蹴鞠啊。” 孝期里,她只见过两场,还没正经下场玩过呢。 卫斯越见她没什么精神,便将一粒糖递到她嘴边,“家里就有一个蹴鞠场,回去我叫人收拾出来,后日我陪阿姊玩。” 卫亦舒吃了糖,精神也足了,“你不是有约吗?” 卫斯越用帕子将手上的糖渍擦了擦,“我后日赶回来,来得及。” “我自己玩也可以,她们都在呢,你尽管去玩你的吧。” “玩的总是那些,我也有些腻了,借口回来刚刚好。” 卫亦舒唔了一声,转而看向外面的人。 “斯越,我觉得好无聊啊。” 她好想玩手机。 卫斯越竭力想着有趣的事,“长姊想看戏吗?我请戏班子来府里?” “没意思。” “乐师呢?前日有两个乐师才从京安回来,不少人请他们,我们也请来听一听?” 卫亦舒摇头,“不想听。” “那长姊想玩些什么?” 卫亦舒单手撑着头,衣袖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得刺眼的手臂,“斯越,我想骑马去。” 去外面骑马,比家里快活。 第41章 海棠树 卫斯越移开眼,想到上次因为骑马吵架的事,“那这次长姊不能随意纵马。” 卫亦舒一听他这算是答应了,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芙蓉俏颜,秾丽至极。 “自然,你不必来了,我自己去玩。” 什么蹴鞠,什么投壶,哪里比得上自在的驰骋在天空下,在风中。 卫斯越心中不赞许,口头却应了。 “叫青衣奴陪着你。” 柳五序素日温和,到了课上,却是严肃非常,到底是惦记着她这个一请假就是两三年的‘学生’,问了小半节课的问题才罢。 只是问完了,却是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卫斯越。 卫斯渺却是遭了难。 到了下学的时候依旧是灰头土脸面色不振。 “阿姊,你是不是提前打了小抄?” 卫亦舒拍了拍他的头,“斯渺,你看,先生多慈爱,你怎么能拖我下水呢?” 卫斯渺垂头丧气的,“可是我今天又有很多功课。” 三个人里,就他功课最多。 “斯渺,努力一定会有收获。” 卫斯渺抬起眼皮,“什么收获?” “你帮我抄一遍《大学》。” 卫斯渺停下脚步,脸苦得能滴出水,“阿姊,你以前说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卫亦舒卖惨,神情怅然,双眸含泪,“可是阿姊实在抄不完。” 卫斯渺眼睫颤了颤,“阿姊,先生就让你抄五遍。” 卫亦舒掩面,“孩子长大了,已经不在意阿姊了,以前你都很听话的。” 卫斯渺闭了闭眼,“我抄。” 卫亦舒将袖子放下来,露出明媚的笑颜,“斯渺真好。” 继而看向卫斯越,不待她开口,卫斯越就点了头,“我一遍。” 卫亦舒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你们是阿姊的左膀右臂,有你们,是阿姊的福气。” 卫斯渺气鼓鼓的,“阿姊,你不能这样懒怠。” 这话卫亦舒听得脑袋都大了。 “我辛苦把你们照顾大,懒怠是我该得的,这《大学》我都能背了,罚抄而已,又不是正经功课。” 柳五序多聪明,一听她的答案就知道是卫斯越提前准备的小抄。 “而且你小时候的功课我也帮过你啊。” 卫斯渺一提到这个事就觉得脑子都在嗡嗡响。 “然后阿姊越帮越忙,我还多抄了一个月的《礼记》。” 他书没背完,卫亦舒在课堂上给他提示,结果她压根不知道柳五序抽背的规律,提示的乱七八糟,白白挨了打不说,还被罚抄了。 挨打完还要安抚满脸愧疚的卫亦舒。 生怕他的好阿姊因此自责。 结果呢,他的好阿姊还笑话他的手像熊掌。 一边上药一边笑,还说自己是想到了开心的事。 “那我还是自己抄吧,谁让阿姊笨,连个字都写不好呢。” 卫斯渺明知她是装的,可是看她满脸失落的说着当初他随口的话,还是软了声,“我抄。” 卫亦舒移开眼,故作失落,“小时候你们都很喜欢帮阿姊的,现在大了,已经不需要阿姊了,开始嫌弃阿姊了……” 卫斯渺想把方才的话收回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嘛。” “阿姊,我错了,真的错了,我抄两遍。” 卫亦舒这才轻咳一声,“两遍就不用了,一遍就好。” 卫斯越看得起兴,冷不丁对上她看来的视线,当下就心中一凛,“长姊,我抄一遍,不能再多了。” 卫亦舒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下次押题别那么准。” 太准了被看出来又要被罚抄。 她一个肉身年龄二十,心理年龄二十四的人了,罚抄这种小学生做的事情真的有点丢脸。 说完,卫亦舒便看了看时辰,“我去吃饭,你们是去我那吃吗?我叫人蒸了鲈鱼,鲜美得很。” 两个人自然都是应的。 他们聊了这么半天,也快到她的院子了。 “我叫人移了海棠树进来,也不知四月份的时候,能不能开花。” 卫斯越望着满院的海棠,伸手摘了一片叶子,“长姊不是寻了花匠来照顾吗?肯定能开的。” 卫斯渺亦是抬眼看了过去。 卫亦舒的院子是最大的,移了十余棵海棠树进来,院内仿佛一下就热闹起来。 她小书房的七菱窗外旁是一丛竹林,静谧非常,竹影跟着日光移动,煞是文雅。 现下院中种了海棠,等到花开了,早上醒来,就是那一簇簇的海棠。 停笔见竹影,梦醒嗅海棠,实在是极为惬意的。 “阿姊,我的院子,你不种一些吗?” 卫亦舒往花厅去,“你自己的院子自己做主。” 自从觉得他们可能变成‘妈宝男’,卫亦舒很多事就不替他们做主了。 卫斯渺揪了一片叶子扔在地上,“我也叫人去种。” 说完就跟着进去了。 卫斯越却是望着院中唯一一棵青梅出神。 直到卫亦舒唤他,他才恍然回过神。 “斯越,你怎么了?” 卫斯越转身走向她,“没什么,只是好像看到那青梅抽枝了。” 最寒冷的日子已过,现下已经是春日,海棠多了,青梅便更是不打眼了。 卫亦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想到他少年时的固执,含笑道“它会开花的。” 卫斯越亦是想到了那时与她的争辩,失笑道“我知道。”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花厅。 屋内其乐融融,卫亦舒刻意忽略那些会产生分歧的事,居然也觉得这日子多了几分惬意。 “每天醒来就想着吃什么玩什么,读一读书,练一练字,看看家中的事,好日子终于轮到我了。” 卫斯渺正在煮茶,见她半倚在窗前往外接着一捧日光,神情也跟着温和下来。 “阿姊就该这样,有我们,阿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卫亦舒闭上眼,享受着日光落在脸上的温度。 “我明日去骑马,你们自己去做自己的事,不许跟过来。” 天天和他们混在一起,连个朋友都交不到。 卫乔莲这些日子肯定忙得很。 要是能请她出来骑马就好了。 卫斯渺还有功课,坐一会就走了。 反倒是卫斯越却是坐到了她的书案前,拿着笔就开始默写《大学》。 卫亦舒也随着他到了书房,坐在窗旁的小塌上看游记。 屋内一时静谧,只有风时不时吹在竹叶上,婆娑轻响。 两个人一站一座,和谐非常。 福宝一时看得有些失神。 若是小姐能有个姑爷 ,应该就是这样子。 第42章 家常趣事 等她回了神,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些,忙更换了香炉中的香片。 卫斯越却是已经写完了,搁了笔,就拿起来一旁的书坐在她脚边的凳子上看书,一面给她递了茶杯。 卫亦舒看也不看就接了。 两人动作自然又亲密,甚至眼都没抬,连声音都没有。 福宝慢慢回到了门口,坐在小凳上,拿着绣棚绣着帕子。 一面时不时驱赶一下觅食的鸟雀。 等到卫亦舒觉得眼睛有些酸了,才放下书,揉了揉眉心,“这游记里好几处都不对,宛南的地势明明比他写的复杂,哪里只一处湖,城内外有三个湖呢。” 卫斯越顺势拿了书过来,看了几眼,也点了点头,“确实。” 说着就起身拿了笔给她,卫亦舒正按着自己的肩膀,“你拿笔给我做什么?” “既然长姊觉得不对,何不勾画出来?” 卫亦舒以前看《红楼梦》的时候知道前人有这个习惯,现在自己来做,很有些不习惯。 “我来?” 卫斯越将书放在案几上,“为什么不是长姊呢?” 是啊,为什么不是她呢。 卫亦舒拿了笔低头在旁边添了几句。 卫斯越等她写完,又在旁边添了一笔时间。两人笔迹十分相似,乍一看像是一个人所写。 这一下,卫亦舒反倒是觉得多了趣味。 “斯越,你一定是个好先生。” 卫斯越只是笑,将笔搁在一旁,又继续看起书来。 若是看到有趣的,卫斯越也会同她讲一讲,顺便在旁边写上两人看书时的心情。 卫亦舒撑着下巴看他写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在诗里看到的诗人在她面前活了过来。 这种割裂之后又重新组装成另一幅画面的感觉,实在是有些过于复杂。 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斯越,你现在开心吗?” 她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样多的情感。 他们呢,开心吗? 还会带着满腔的怨恨和置对方于死地的恶意吗? 卫斯越写完了才抬头看向她,伸手捞住她的手,无奈又纵容,“长姊,我很开心,这句话,你这个月已经问我三次了。” 卫亦舒收回了方才的‘多愁善感’,“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手中却被塞进了一根冰凉的物事。 她收回手,摊开来,是一根玉簪。 “你又买了来,我只有一个头,怎么簪得完。” 可是还是很开心。 她起身来到镜子前,将簪子插入发间,左右看了看,“斯越,真好看,我很喜欢。” 卫斯越嗯了一声,继续看起书来。 耳尖却已经红了。 卫亦舒站在窗前扯着一根才长到窗户那么高的翠竹上的新叶。 “明天骑马,该用那匹红枣马。” 今日都没过,她已经想起了明日的事了。 卫斯越失笑,“可以,它温顺喜人,跑得也不算快。” 卫亦舒侧过头看他,“你平时骑的什么马?” 卫斯越微微倚在榻边,“也是红枣马,跟了我许久,速度尚可。” 他一向谦逊,卫亦舒便知道这马速度是非常可以了。 “等我骑术熟练了,也试试你那匹。” “好。” 小红此时也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个食盒。 “小姐,我回来了。” 卫亦舒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这是什么?” “卫小姐叫人送给小姐的新鲜糕点呢,说是宫里赏下来的,她一个人吃不完,拿了些给你尝尝。” 卫亦舒这才来了兴致,支起身子等着她投喂。 小红一面将糕点拿出来,一面叫人进来给她洗手净面。 “卫小姐说是要配上些酸酸的青梅汁才好吃,我去拿一点来。” 如意端了水来,拧了帕子给两人。 糕点金黄,有成人手掌那样大,像是芙蓉花,花蕊粉红,形态逼真,卫亦舒一时有些舍不得吃了。 “好漂亮。” 小红也觉得新奇,“我也觉得,到底是宫中的样式,比外面的就是好些。” 卫亦舒轻轻夹了一筷花瓣递到她嘴里,“快尝尝,怎么样?” 小红坐在绣凳上,细细嚼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姐,好吃的。” 卫亦舒瞧她这样欢喜,又夹了一瓣给她,“你喜欢就再吃点。” 总共就两朵,小红张口接了就起身了。 卫亦舒又给卫斯越递了一朵,“斯越,你快尝尝。” “福宝,快去叫斯渺来,就说我有好东西请他吃。” 福宝要走,被如意留了,“我去。” 卫斯渺来时,卫亦舒正给福宝喂了一瓣。 “阿姊,我抄了一遍,叫人放在你书案上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将两碟子糕点推到他面前。 两朵花已经吃了大半,卫斯渺吃了一口就有些腻了。 拿了杯青梅汁就仰头喝了。 “怪腻的。” 卫亦舒像是找到了知己,“是吧,我也觉得太腻了些。” 卫斯越亦是吃了两口就喝起了青梅汁。 “小红,你拿去和她们分了吧。” 卫斯渺却是赖着不肯走,“我好累,想吃点好吃的。” 卫亦舒也想吃。 泡面,烧炙,薯片,汽水,她比他还想。 两人哀怨已极,彼此长吁短叹,愁煞了人,卫斯越没有法子,只能道“我让人准备。” 卫亦舒是真的吃够了蒸煮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个朝代里有辣椒这个东西,她的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这个朝代民风穿着像唐朝,可许多吃食习惯却又超出了唐朝该有的规范。 唐朝最常用也极昂贵的辛辣吃食,就是蒜和胡椒了,根本不会有辣椒这种东西。 “把辣椒碾碎些。” 卫斯渺接着道“我的也是。” 卫斯越只好起身去了外间茶室,卫斯渺瞅着空子钻到她旁边,“阿姊,我明日也想……” “不许想。” 卫斯渺:…… 卫亦舒一脸严肃,“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老是跟着我干嘛?” 卫斯渺装可怜,“可是我不想出去和他们吟诗做文章,动不动要投壶,他们又没我厉害,好没意思。” 说不出的惋惜和无趣。 卫亦舒脑中响起来潘周聃三个字。 “你就是想我夸你对吧对吧。” 卫斯渺连连点头,笑脸凑到她跟前,“对啊对啊,我的本事难道不值得阿姊夸我吗?” 卫亦舒将一杯青梅汁递到他嘴边,“魁首居然在我面前,这杯青梅汁就赏你做彩头了。” 卫斯渺咬住杯盏仰头饮了,然后伸手接下来放在一边,“阿姊,我想要去嘛。” 卫亦舒有些不解,“你成日里跟着我做什么?” “我哪有成日里跟着阿姊,我分明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和阿姊说几句话了,昨天还是他和阿姊去外面吃的鲈鱼呢。” 比青梅汁还酸。 卫亦舒说什么都不答应。 “你可以拉上你那些好友去郊外骑马踏青。” 卫斯渺见她咬定了不答应,只能恹恹的,“行吧。” 如意正给她捶腿,见他们说着,也跟着道“明日我也要和小姐去骑马。” 卫斯渺瞥了她一眼,起身掸了掸不存在的灰,“走了。” 如意被他这一眼看得身子一僵,所有的心思都化作了灰,头都不敢回。 “当然了,明天就我们去。” 不是卫亦舒非要和他们闹别扭,实在是他们在,屋里的几个女孩子都像木偶一般,动都不敢动。 她自己倒是可以常常出去玩,可是屋里这几个是不能私下随意走动的。 从早到晚憋在这个院子里,卫亦舒怕她们憋出什么病来。 几个人说着明日去拿,玩多久,带什么东西,如意却是被小红悄悄带了出去。 第43章 如意的心事 一到外面廊子上,如意才看清前面的人影。 她方才消下去的寒意此刻又爬了满身。 从头到脚,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她僵着身子请安,“三郎。” 卫斯渺回过身,一身深蓝的襕衫常服,将他的神情衬得愈发的冷厉。 “你方才在想什么?” 如意的心猛然一跳,“我没想什么,只是想着…明天骑马的事。” 卫斯渺走到她面前,他已经很高了,站在她面前,俯视着她,带着浓浓的审视和寒意。 “你是阿姊身边最体面的青衣奴婢,你最好管好你的脑子。” 如意头都不敢抬,低声说了声是。 卫斯渺忽然弯腰倾身,伸手弹了弹她发间的一根步摇。 步摇被蘧然拨动了,颤个不停,她的身体也跟着一抖。 “你自小跟着阿姊,她把你的心养大了,教你一时忘了本分,忘了你原是个卑贱的青衣奴婢。” 一声一声,砸得如意惨白了脸。 卫斯渺看着她纤细的手指,压下了心底的躁意,才没有踩上去。 “外头的青衣奴婢,不过是如同茶杯一样的物事,谁喜欢,谁就带走了,你跟着阿姊,已经是极大的福分,犹不知足,当真是低贱。” 如意没有了侥幸的念头,一头磕在他面前,“如意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小红远远看着,那份属于如意的恐惧惊惶如同一张网将她也牢牢兜住了。 “阿姊待你不好吗?” 卫斯渺疑惑道。 他实在是不解。 如意几乎是半趴在地上,“女郎待奴婢极好。” “是奴婢短见,怕……以后三郎拿了家业,娶妻生子……忘了小姐,所以,所以才想当三郎的身边人,以后……也能为小姐说上两句话。” 她跟着小姐在外面走了几趟,除了看些新鲜,也特意打听和小姐一样情况的人家。 可她听到的,大多是匆匆将长姐嫁给人当继室,或者是年纪很大的鳏夫,外里看着是光鲜,都是当着正室夫人,可是内里都艰难得很。 女郎待她很好,所以她才不想让女郎过这样的日子。 若是借着现在的体面,成了嫡子的姨娘,以后总能说上几句话的。 如意说完,没有听到他言语,身子微微发着颤,却是头都不敢抬。 卫斯渺身上的凌厉森寒慢慢散了,“不会,我不会这样待阿姊。” 如意依旧低着头,回了声是。 “你们好好陪着阿姊,照顾好她,叫她每日里开心些,其他的事不必你们操心。” 他的声音依旧是冷的,却没有方才的鄙夷和嘲弄。 如意的眼泪这才敢落下来。 等她擦了泪,面前的人已经走了。 小红走过来扶住她,如意却是埋在她怀里低低哭着。 “别怕,有我呢。” 如意抽噎着,“小红,我不成了,女郎可怎么办?” 这事是她们几个一起定下的,如意长相最是出众,也是最伶俐的一个。 小红连忙安抚她,“我刚才看三郎很是顾及着小姐,他不会是忘恩的人。” “你不成不是最好吗?” 如意着实是被吓坏了,哭得脸都是麻的。 “可是万一以后新主母不喜欢怎么办?” 她们什么也帮不上,左右她们是过惯了苦日子的,再差不过是去院外头做苦活,可女郎怎么办。 “以后有以后的过法,你别哭,有我呢。” 如意这才放下心,眼泪跟珍珠一般一颗接着一颗往下滚,此刻的惧意占据了她的忧虑,叫她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敢松手。 “我刚才真是怕极了,小红,我会不会被打死?” 小红想起翠春,擦去她脸上的泪,“不会的,咱们还跟着小姐呢,二郎不会这样的。” 两个人待了好一会儿,如意才算好了些。 卫亦舒此刻正与他们炙着羊肉,见她们从外面进来,连忙唤她们,“快过来,我给你们留了好些。” 如意的眼睛已经红了,不敢过去,“我的眼睛被虫子叮了,得先去涂点药,你们先吃。” 卫亦舒看着她眼睛确实肿了,便看向小红,“我记得有些药膏没用完,你给她抹上一些,但是离眼睛远些,别伤了眼睛。” 小红一一应了。 到了房里,把她发间的步摇和簪子都换了,又将脸上的胭脂擦了。 “没事了。” 如意闷闷的应了。 卫斯渺又是之前的模样,赖着她撒娇,“阿姊,你怎么不留给我?” 卫亦舒看他一眼,“你先把手里的东西吃完再说这句话。” 怎么就这么爱撒娇。 从小到大,就没个够。 “斯越,你的。” 卫亦舒是爱炙串甚过吃炙串,可惜她的天赋值也仅限于炙串了。 第44章 平阳侯府的帖子 “二月已经过了大半,咱们三月三去踏青怎么样?” 二三月正是贵族出游的时候,几乎每日都有人去郊外野炊踏青,直至夕阳西下,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投壶,或是在那山坡上折兰,趣事繁多。 “好啊,咱们就早些起来,去山中走一走,折春踏草,我还寻了风筝,到时候我们放风筝去。” 卫斯渺说得很起劲。 “还有蹴鞠,不是说平阳侯时常举办这个吗?咱们也去看看。” 卫亦舒听得来劲,“好啊,我还听说武硕郡主也要来,她比男子还要厉害,我正想见见她呢。” “长姊,你手里的鱼要糊了。” 卫亦舒连忙将鱼翻了面,果真有一块已经焦黄,“斯越,你呢,你还想做什么?” 卫斯越将手中的菌子递给她,“我与他一道踢蹴鞠。” 卫亦舒心中惊疑,“平阳侯给你们送帖子了?” 平阳侯极爱蹴鞠,手下倚重的几个幕僚都是个中好手,一个月里最少办二十天的比赛,场场都是高手过招,圣人便时常从京安中过来观看。 所以时人不论身份高低,只要能做出成绩来,或是或重任都是当堂就应,所以平阳侯府的蹴鞠赛闻名遐迩,颇受推崇。 卫斯越嗯了一声,“昨日送来的,日子定在了下个月。” “这事你怎么不和我说?” 卫斯越面色却是有些凝重。 “卫家与平阳侯府从无往来,这事来得匆忙又可疑,我想回信,推了这件事。” 卫斯渺面色亦是冷了,将手中的东西扔给了一边的团圆。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卫亦舒见他们面色都不大好,心中如何担心,也只能安抚他们,“此事既然存疑,不去也好,斯渺,这事你觉得该怎么推掉才好?” 卫斯渺心知卫斯越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倒也没有心生芥蒂。 “恐怕有些难。” “平阳侯府是武将出身,一直追随圣人,如今正得圣意,没有一个好的理由,怕是要惹麻烦。” 同样是侯府,却也有天差地别,卫家这个侯府已经是君子之泽到了尽头,恐怕天子早就不记得卫家了。 卫亦舒知道富贵权势从来都是险中求。 可是真的放在面前,她还是觉得有些茫然。 “若是我病了呢?” 卫斯渺蹙眉,“阿姊,这事是我们要想的,你不必如此。” 卫亦舒却是摇摇头,“我是你们的长姐,我若是病了,你们应该在我跟前侍奉汤药的。” 这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也实在是个下策。 平阳侯府的帖子来得突然,也来得太早了。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到了日子就病了,这跟上赶着告诉他不想去有什么区别。 卫斯越却是伸手将她手中的鱼接了过来。 “总是要去的,何妨早些。” “长姊放心。” 卫亦舒没说话。 他们都没有成年,在外面应酬饮酒已经是她能接受的极限了。 她甚至有些干脆放弃现在的侯府富贵,去乡下当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念头。 可是那样做,又对不起他们日夜苦读想要报效国家的志向。 “阿姊,你不要为我们担心,想必是我们的哪位好友替我们引荐,平阳侯府来往的人多如牛毛,我们此时羽翼未丰,自然不会冒进贪功,或许他都不会留意到我们。” 卫亦舒堪堪将心定下来,“好,你们比我有分寸些,我知道。” 生死有命,她总归是死过一次的人,怕不怕,总有这一天。 这事就这样定下来。 卫亦舒吃得索然无味,斯越却将一丝鱼肉递到她嘴边,她看见他平和的面容,竟也生出了一股心安。 “长姊,你放心。” 卫斯渺也道,“阿姊,你从前那样坚韧,不要为了我们而惊惶。” 卫亦舒想到第一次见到被打死的逃奴,是了,她死过一次,也间接杀过人,怎么反而现在惊惶不安起来呢。 “好,我去为你们喝彩。” 见她开怀,卫斯越才放心,继续替她炙着吃食。 吃得晚了些,卫亦舒一时还有些睡不着,便拉着小红去荷花池边喂鱼。 此刻廊上点着灯,虽然不黑,却也不大看得分明,小红鲜少在这个时候出来,见一池子的枯荷残叶,黑黢黢的倒在池子里,顿觉身上寒意逼人。 “小姐,我有些怕。” 卫亦舒见她左顾右盼,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呢。” “你不要瞧这个池子现在只有些枯叶,其实底下的根说不定已经醒了。” 小红紧紧挨着她,“真的吗?” 卫亦舒继续看着池中,“是啊,等到再过两个月,就能见到它们的叶子变绿,慢慢撑起一个个圆盘,先是铜钱大小,慢慢长大,就变成了盘子那么大。” 小红想着她的形容,竟也慢慢想到了夏日的荷塘。 “再过两个月,就能开出荷花了,到时候我给小姐摘几枝放在院子里。” 见她不怕了,卫亦舒笑着点头,“好啊,我听说荷叶性寒,用来泡水可以驱除夏日的肝火,到时候我们摘两片洗干净了熬水” 小红顿时觉得这荷花身上都有些用处了。 “荷叶清香,用来裹住鸡肉蒸着吃肯定也好。” “那我们到时候试试。” “都听小姐的。” 小红又说了些藕节和藕的吃法,恨不得即刻就到了夏日才好。 说完了,她又慢慢噤了声。 “小姐,我对不起您。” 第45章 可爱的她们 卫亦舒听她声音哽咽,轻声道“怎么了?” 小红将她们几个的想法和做法都一一说了。 隐去了卫斯渺骇人的神情,只说他生气。 听完了,卫亦舒一时无话。 她不知道,小红她们心里一直这样的不安。 小红却以为她生了气,即刻就要跪在她面前自请责罚,被卫亦舒拉住了。 “小红,我很感谢你们。” 如意长得最好,面容娇俏,一头乌黑的头发跟缎子一般,性格也最闹腾,最擅女红。 勤劳,美丽,娇俏,可爱。 她比卫斯渺大八九岁,今天打扮的那样漂亮,却是为了她。 妾室在富贵人家,卑贱得连个花瓶都不如。 小红一时落了泪,“女郎,是我们没有聪明的脑子,想到更好的办法。” “小姐是我们的小姐,不管以后女郎去哪里,我们都跟着你。” 卫亦舒擦去她脸上的泪,“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们,你们想不想嫁人?” “如果你们想嫁了,我就让人找一些稳重可靠的,只是你们的身份,我改不了。” 凡是青衣奴,皆是在官府备过案,这辈子,除了圣人亲赦,子孙后代都是青衣奴。 贵贱有别,一朝成了青衣奴,成了奴籍,就脱不了身。 “女郎,这世上,只有你把我们当人,我们早就不想着婚嫁了。” 小红认命,更多的,是认情。 “只是觉得对不起女郎。” 卫亦舒微微侧头,看着衰落的荷塘,“你们与我朝夕相对,我怎么不明白你们的本性呢?” 小红紧紧握住她的手,呐呐无言。 “怪我一直没有把话和你们说清楚,我不会嫁人,斯渺斯越由我带大,如果他们最终决定舍弃我,只能证明我的教导是失败的,既然失败了,我不会再留在这里,天下之大,或是像父亲一样堕入空门,或是离家自立门户,都是有法子的。” “你们为我的心,我知道。” 小红低泣着,“女郎,若是你当初嫁了,该多好。” 卫亦舒看着幽幽的月色,“你又怎么知道那是最好呢?将自己的性命安危快乐托付给旁人,是最不可靠的,何况,我不能看着他们成为仇恨的傀儡。” 原主卫亦舒给了她一条性命,她无法占着她的便宜将自己抽离出去,冷漠的看着结局的到来。 “小红,你该想的是,若是将来我们要走了,该去何处落脚,该用什么做营生,该过怎样的生活,唯独不能想找个男人做依靠。” 其实所谓的宅斗在真正的古代是不成立的。 女人,男人都是这个万物为刍狗煎熬人间的薪火。 君为父,臣为子,父在前,子在后,贵者尊,而从者贱。 从来不是所谓男权女权的对立。 因为这个时代,是封建王朝,皇权是唯一的对错标准,所有规矩的标准。 皇权面前,所有人如此卑贱。 父权面前,妻子,嫡子,庶子,女儿都是附属品,而妾室,是价同牲畜的器物。 卫亦舒只在历史书上看到封建王朝四个字,也曾把那些宅斗的小说当了真。 可是真的在这里生活之后,她才懂得这四个字的分量。 姨娘今日可以是卫家的姨娘,明日也可以是柳家的姨娘。 她拿什么斗呢。 她甚至连一个固定的对手都没有。 卫亦舒不确定卫斯渺卫斯越会不会变。 她只知道,离开了他们,她也会竭力活下去,带着这几个女孩子一起想尽办法的活下去。 她会担心他们被平阳侯下套,也会担心卫家的安全。 因为她有感情。 也会珍重自己,因为她惜命。 卫亦舒回去得晚,如意已经睡在床上了,见她回来,衣服都没穿好就起来服侍她卸下钗环洗脸净面。 “如意,明日骑马你穿那件红色的骑马装吧。” 如意手中的动作顿了顿,看着镜中含笑的女郎,红着眼眶说了声好。 冬季冗长,总归是过来了。 卫亦舒来到郊外的马场上时,看到了不少的人在这里骑马。 其中还有两个年纪偏小的女孩子。 两个人骑在马上,不过七岁,身穿华服,正在马上笑得开怀,很是可爱。 卫亦舒上了马,经过她们的时候,被她们叫住了,“姊姊,你身边那个青衣奴婢很漂亮,我能跟你换吗?” 卫亦舒看也未看,柔声道“她们都是我最喜爱的青衣奴婢,我不能跟你换。” 小女孩叹了口气,葡萄似的眼睛看了如意几眼,遗憾的离开了。 卫亦舒几人独自来了一个圈子里慢慢练着,方才同她说话的小姑娘牵着一个人过来找她。 小小的个子仰着头看她。 “我让我阿兄请你喝茶,你把那个青衣奴给我可以吗?” 卫亦舒心中有些不喜,却还是抬头看向对方。 正对上沈素洁的笑颜。 “卫阿姊。” 小姑娘抬头看了看沈素洁,又看了看卫亦舒,俏皮的笑了笑,“阿兄,你认识这位阿姊吗?那正好,你帮我把她的那个漂亮青衣奴要来,好不好?” 她年纪尚小,被娇宠着长大,一向要什么得什么。 许多人想要同她阿兄说话,都是先讨好她的。 想当然的就觉得眼前这个也是如此。 卫亦舒客气的回了声,便想走,却被沈素洁叫住,“卫阿姊,小妹的话并非有意,请阿姊不要放在心上。” 卫亦舒笑得恰到好处,“不必多礼。” 说罢便驱着马离开了。 小姑娘有些不高兴的扯了扯他的手,“阿兄,你去帮帮我嘛,我真的很喜欢那个青衣奴。” 沈素洁看着女子的背影,弯腰蹲在她的面前,“阿兄再替你找别的青衣奴好不好。” 小姑娘不舍的看着如意,只能委屈的应了,“要三个。” 沈素洁笑道“好,阿兄答应你。” 说罢便喊了人来将她送去更衣洗漱去了。 卫亦舒看着如意跑了一圈,赞赏道“如意,你好聪明。” 如意羞红了脸,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欢喜。 “女郎,我学了好久的。” 团圆此刻还在练着上马的动作。 卫亦舒便下了马走到她跟前,托住她的腰,“团圆,用腰使力试试。” 团圆又是一番扑腾,才勉强上了马。 卫亦舒看着她涨红的脸,促狭道“团圆,你好像一只小螃蟹呀。” 几个人便笑开了。 团圆涨红了脸,却是只能撒娇,“女郎,我才不是螃蟹呢。” 沈素洁过来时,卫亦舒正在教那几个青衣奴骑马。 秾丽的容颜在明媚的阳光下艳丽到了极点,可最漂亮的,却是她的一双眼睛。 他几乎看失了神。 还是小红警觉,扯了扯卫亦舒的袖子。 两人相距十几米,卫亦舒被光刺得不得不眯着眼,只恍惚看见一个玉面二郎骑在马上笑盈盈的看着她。 她懒得细看,很快就转过头继续教着团圆。 第46章 沈素洁的执着 “卫阿姊,不如我叫我的青衣奴婢教她们。” 沈素洁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 卫亦舒收了笑,翻身上了马,她实在不喜欢仰望别人。 “沈大郎,你出身大家,又名声在外,相貌才华在宛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仰慕者不知凡几,足够你挑选,何必勉强应付我?” 沈素洁没有避开小红她们,确切的说,是没有避开她们的必要。 他认真的纠正她,“我并非应付卫阿姊。” 卫亦舒毫不客气道“可我在应付你。” “沈大郎,莫说我们年龄不符,便是家世也是不配的,你叫我一声卫阿姊,我就要回应一次,你是温润如玉的公子,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应付你。” 沈素洁慢慢敛了笑,平静的看着她,“卫阿姊,是素洁冒昧了。” 卫亦舒看了一眼他紧紧握住缰绳的手,手背已经青筋毕露,可见他心中并不如表面看起来平静。 她轻叹,缓了语气,“沈大郎,我自认与你并不相熟,你也并不了解我,方才我言辞不当,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的语气与神情都缓和了,沈素洁却并没有觉得欢喜。 “卫阿姊,既然你认为我有诸多好处,为什么不考虑一下呢?” 卫亦舒知道今日不解决是不成了。 她侧头看向几个女孩,“你们去那边玩,那边人少,仔细些。” 沈素洁看着她,这副神情,他们初见的时候,他也是见过的。 “沈大郎,你是很好,可并不关我的事,一块玉珏很漂亮,却不代表我要把它带回去,何况,你我二人,并不是同路人。” 沈素洁很聪明,知道她情绪转变如此之快,是与那几个青衣奴有关。 “我并没有要勉强你换的意思。” 卫亦舒看着他,“沈大郎,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我不换,是因为我需要她们,你不换,是觉得没必要。” 沈素洁清冷的眉骨在阳光下愈发的漂亮。 “卫阿姊,青衣奴就是青衣奴而已。” 卫亦舒摸了摸有些焦躁的马,“沈大郎,你喜欢的,不过是我这张有些漂亮的皮相而已,可是皮相,总是为岁月所伤,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阿姊方才也说过,宛南的贵女不知凡几,又为什么拿这种话当做拒绝我的筏子呢?” “因为我想拒绝你。沈大郎,你即便是世上最好的郎君,我无意于你,就是无意,只是因为你的家世,我不能得罪你,所以将这个筏子递到你面前。” 沈素洁垂下眼睫,“那你为什么要承认呢?” 既然知道他可以强求,为什么要挑明。 “因为我知道你先是坦荡的君子,然后才是沈家的大郎。” 沈素洁忽然下马,走到她身旁,仰头看着她,他的皮相无疑是优越的,垂眸时,像一只可怜的蝴蝶,抬眼时,又是温润坚韧的君子。 “阿姊,你同我在一起,卫家可以重新为圣人重用,你肯定了我的皮相,肯定了我的能力,既然一切都是最好,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他心知这与他从前所想要的妻子的标准完全不同。 至少,对方绝不能是一个只会利用他的人。 可现在,他被她的决绝逼到将标准一剑斩断。 他见惯了她的温和,就觉得总会是能软化的。 女子总是心软些。 “卫家走到哪一步,我不在意,若是他们二人想要名利,他们自己可以凭借手段去拿,与我并无干系。沈大郎,初次相见时,你谦逊有礼,如清风明月,何必为了小小情爱而禁锢自身,你不觉得此刻自己的所言所行太过荒谬了吗?” 不过几面而已,何至于谈到利用与情爱。 卫亦舒没谈过恋爱。 可她又不是蠢得升天。 沈素洁如何不知道。 可是他从来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越是得不到,越是放不下。 去岁至今,他已经见了许多女子,甚至找来相似的替身,可是到底是不甘心的,见了真迹,赝品便不堪入目。 “阿姊,既然你无心婚嫁,可是到底如何,总要看他们,与其坐等将来不确定的结局,不如低头看看我,你若是愿意,我可以等到你对我有了情意的那一天。” 沈素洁是这样的聪明。 以名利诱捕不成,便将远虑作为威胁,又将自己的身段一低再低,将女子对情爱的忠贞做网,一步一步推着她入局。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看了许久,方才收回视线。 这个时代的男人,也就是这样了。 被无数女子追着的沈大郎,也就这样了。 “沈大郎,我不喜欢比我小的,当阿姊当久了,我不想将来的夫婿还是比我小的弟弟。” 沈素洁伸手拉住她的马镫,丝毫不顾上面的脏垢。 “卫阿姊,只要是我想要的,我从来没有放弃过。” “我也并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在此之前,沈素洁孤矜自傲,除却悬崖峭壁的幽兰,什么花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也奉行着君子之行,可他从见了她开始,自我坚守便开始崩塌。 不,是真实的自我开始暴露。 挑剔,是他的本能与本事。 犹豫不过半个月,他就接受了这样的自己,爱慕好友的姐姐,说到哪里,都不是一个好听的话。 卫亦舒却是平静的看着他,“沈大郎,你做不做君子,与我并不相干,你强求也好,攻心也罢,我无意,就是无意,即便你拿着卫家威胁我,我也依旧是这个说法。” 她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一竹一兰一石,有节有香有骨,尊严胜于生命。 要她为了卫家的前途和卫斯渺卫斯越的将来而雌伏于沈素洁的身下,她做不到,也不会做。 如果要死,就一起去死。 结局注定,她也不必勉强。 沈素洁看了她许久,才缓缓松开手,并没有再纠缠,而是转身上了马,扬鞭离开了。 卫亦舒权当这件事解决了。 带着几个女孩在马场里玩了大半天。 第47章 他定是要她的 沈素洁站在楼上也站了大半日。 他脑中想起了一百个强求的法子,可是见她这样开心的骑着马,还是暂时平复了心情。 公孙芳和不知何时来了,逗弄着小姑娘玩。 “还不成?” 沈素洁没有吭声,公孙芳和了然,“那不如算了,何必强求,你我的身份何至于此。” “表兄,你没有得到圣人的那张弓的时候,心情如何?” 公孙芳和将茶盏递到小姑娘的手中,“自然是牵肠挂肚,夜不能寐。” 那已经不是弓了,是实力的见证,是天子的肯定,是旁人莫能与他相较的傲气。 沈素洁望着场上的女子,“我现在就是如此。” 他定是要她的。 定要她做他的妻,做沈家的媳。 非要不可。 公孙芳和抬头看他,蹙眉道“你何必如此执着?不过区区一个女子而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得不到,便罢手,这样才是你该有的心胸,你这个身份该做的决断。” 为了一个妇人牵肠挂肚,耍弄着手段,实在是英雄气短。 沈素洁转身坐到他身旁。 “表兄,若是得不到她,我才会怀疑自己。” 公孙芳和懒得再劝。 “你别弄出人命才好,也太不好收场了些。” 卫家虽然没落了,祖上到底有功勋的,若是寒了圣人的心,反而多生事端。 沈素洁却转头问起下个月的事,“帖子送了吗?” “送了,三月三一过就是了。” 沈素洁不再多言,起身走了。 公孙芳和有意接触一下这个女子,慢腾腾的牵着小姑娘往那边去。 卫亦舒也正擦了汗要回去,两方不得不相交。 见到他们,只瞧了一眼便走了。 公孙芳和见她肤如凝脂,眉如远黛,便是不言语,已有七分姝色,就知道沈素洁为何一颗心放了上去。 “阿姊,你要回去了吗?” 公孙芳和低头看小姑娘,却见她抬着笑脸巴巴的看着女子。 卫亦舒本不欲理会,小姑娘这么娇憨的开了口,一双干净的眼睛就这么看着她,叫人半分厌恶都生不出。 卫亦舒只能站定,蹲在她面前,从袖中拿了一方绣着一树海棠的帕子给她,“她不能跟你走,但是这个可以送给你。” 小姑娘喜欢漂亮东西,见了这一树仿佛真的能嗅到花香的海棠,便伸手接了,放在了胸前,还拍了拍,“好吧,那我收了,谢谢阿姊。” 跟卫斯越小时候一样乖。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客气,我们要回去了,再见。” 小姑娘也乖巧的说了句再见。 卫亦舒只当公孙芳和是一道的,便也只点了点头就走了。 等几个人一走,公孙芳和才牵着小姑娘往回走。 “有意思。” 沈素洁眼光倒是毒辣,碰上这么一株幽谷兰。 小姑娘从怀里把帕子掏出来,擦了擦根本不存在的汗,“我也要我的青衣奴绣。” 卫亦舒回到家里,立马就跑去洗澡了。 汗液混着尘土,她几乎摸得到发间的一颗一颗的杂质。 “真是晦气。” 说着一头埋进了浴池里,小红坐在她旁边给她洗着头发。 “小姐不喜欢那沈大郎吗?” 卫亦舒不想回答。 小红叹了口气,不再多说。 待洗完了,她就这么湿着头发到院子里晒太阳。 风还有些冷,阳光倒是暖和,她坐在小塌上侧着身子看书。 小红替她擦着头发。 卫斯越过来时,她在院子里默写罚抄。 “长姊今日玩得开心吗?” 卫亦舒一想到沈素洁那个烦人精,笔下就错了字,柳五序严格,是一个字都不许错的,她心中恼怒,索性把笔就这么砸在上面,弄出一大滩墨团。 “不开心,烦死了。” 卫斯越见她这样生气,一面看向小红,一面将书桌上的东西收了,“那我明天再陪长姊去玩儿。” 小红自然不会将这样私密的事说出来,只能匆匆收了东西走了。 “换个地方骑马去。” 免得碰上那么一个两个讨厌鬼。 越想越气。 卫亦舒觉得再好看的脸,也该有些自知之明才对。 沈素洁他究竟在骄矜些什么。 “好,都听长姊的。” 卫亦舒抬头看他,心中难免对比起来。 还是斯越最好,最乖,最像君子了。 那个沈素洁究竟是凭什么占在宛南七子榜首的。 “斯越,明明你最好。” 卫斯越耳尖泛了红。 低声嗯了一声。 第48章 我也很开心 卫亦舒在院子里慢慢走着,“你知道沈家大郎沈素洁吗?” 吐槽完了,卫亦舒还是容易多想。 平阳侯的事总是像根刺一样,时不时冒出来刺她一下。 卫斯越脚下微顿,抬眼看向她的背影,手掌不知何时握紧了。 “长姊今日见过他吗?” 卫亦舒一想到下午那些话,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没有,只是觉得平阳侯的事有些怪异,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这件事和他有些关联。” 卫斯越慢了半步跟上她,“我与他相交不多,只知他才华过人,却孤傲内敛,不常与人来往。” 讨厌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 但凡有丁点不合意,就是处处都是错处。 卫亦舒现在就是有些厌恶这个人了。 卫斯越见她心事重重,便安慰道“左右总是要来的,长姊不必为我们担心。” 卫亦舒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安,嗯了一声。 卫斯越走在她身边,她心里再多的不安与烦恼,此刻也得以停歇。 卫斯越总是能处理好的。 她对他总是有这样的信任。 “长姊今日不曾吃饭,我叫人煮了粥来,长姊去吃些好不好?” 卫亦舒只觉得卫斯越撒娇的本事比得上卫斯渺了。 “我正想喝粥呢。” 卫斯越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伸手拨开勾伸的枝叶,与她一同往回走。 他吃过了,也还是跟着她一起吃了些,见她面上虽然还有些不快,眉宇间的忧虑却是消了,方才安心,“长姊明日多睡一会,待我回来了,咱们就一块去射猎去。” 卫亦舒正在洗手,听他安排着,忽然有一种今天不该一个人出去的悔意来。 “好,我明日等你过来。” 正说着,雪融送了来四份写好了的罚抄。 “长姊安心睡。” 卫亦舒伸手抚了抚纸面,“斯越,其实我也没这么懒。” “我知道,能让长姊多腾出时间出去逛逛就好。” 卫亦舒抬头看他,“你也不要总是穿着单薄的读书到深夜。” 卫斯越笑着应了,等他说完,方才起身离开。 “小红,咱们睡觉去。” 这一觉卫亦舒实在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迷宫重重,绕得她筋疲力尽,偏偏那个沈素洁像招魂一样跟在她后面喊。 实在是晦气。 柳五序已经搬离了卫家,两个人算是步入了大学的状态,一切事宜都是自行安排,定期去柳五序那里考核。 所以第二天卫斯越读完书练完剑过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卫亦舒还在镜子前挑选着簪子。 “这根不好,用那根金簪吧。” 她束起了满头乌发,穿着羊皮骑装,腰间挂着一串玉穗子,“小姐这身才齐全呢。” 卫亦舒看着镜子里的女子,眉眼一弯,镜子里的女子也跟着笑。 “我也觉得这身很飒。” 卫斯越在院子里青梅树下看书,他亦是一身黑色劲装,腰身紧扣,斜刺里冒出一柄剑来,明明看起来格外不近人的颜色,他穿着总是多了分书卷的文雅。 卫亦舒走到他跟前,看了一眼他臂膀上别着的一枚短匕,“这匕首倒是精致。” 匕首剑鞘纯黑色,不是近身,还真瞧不出来。 卫斯渺这段时间忙着跟柳五序四处走动,一时没什么时间来找她了。 卫斯越快步追上她,“今日给长姊换了快马,长姊想怎么骑就怎么骑。” 卫亦舒又惊又喜,恨不得即刻就跑到山上猎场去。 “斯越,你真好!” 外面的马已经被牵来了,时不时会啃两口青石板缝里钻出来的嫩草。 她慢慢靠近马,伸手摸了摸,见它温顺如故,又抱住它的脖子蹭了蹭,“你这马儿好漂亮,跟我一样漂亮。” 说罢就翻身上了马,比起第一次磕磕绊绊的抱着马往上爬,显然是熟练了很多。 卫斯越亦是上了马,紧紧跟着她。 “斯越,咱们骑马去!” 两人耐着性子过了城门,到了郊外的小路上,卫亦舒的也跟着敞开来。 她轻轻扬鞭抽了抽马,“斯越,我真的要加速了哟。” 卫斯越跟在她身后,见她姿势手势都很标准,“长姊尽可放心。” 话音刚落,前面的人就如同箭矢一般冲出去。 紧接着一道黑色身影跟了上去。 小红几人都还在马上,跟着几个会骑马的青衣侍从慢慢走着。 “小姐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呢。” 如意正得趣儿呢,闻言道“是呢。” 她们跟在后面,卫亦舒却是畅快极了,草长莺飞,春风轻柔,她奔驰在山间,从头到脚都有一种从笼子里飞出去的解脱快意。 “斯越,你看那是风筝吗?” 卫斯越依言看去,碧蓝的晴空中有只蜈蚣盘旋舞动着。 “长姊的眼力很不错。” 卫亦舒笑了笑,腰间的玉佩叮叮作响。 两人行至一条河边,慢慢停了下来,山泉淙淙,青草葱茏,卫亦舒下了马坐在河边,捡了一块石子往河里扔。 卫斯越亦是坐在她身边,解了腰间的水囊递给她,“长姊今日开心吗?” 卫亦舒仰头喝了水,转身递给他,“开心,我很开心,我喜欢出来骑马,闻这些花香,听这些鸟叫,往清凉凉的河水里丢石子。” “斯越,我真的好开心。” 她不知道她的眼睛亮得也像冰雪消融时的溪水。 卫斯越坐在她身边,忽然想起儿时每一天睡前的执念。 那时,他想的是活下去,离开卫家。 可是这些念头不知在什么时候一点一点被遗忘了。 他也尝到了从未有过的喜悦与依恋。 尝到了,就舍不得离开。 她站在青梅树下,他就喜欢青梅树的清幽。 她站在竹影里,他就喜欢竹影的静谧。 他从没想过将自己的希望与情绪寄托于他人。 却会因为她而感到时时欢喜,时时心安。 他不曾有过父母的疼爱,长姊是独属于他的,上天赐予他的仁慈。 “斯越,你也要开心,你喜欢读书,就去努力读书,想出去游学,就去西域大漠瞧一瞧,开心,才是最要紧的。” 卫亦舒从前觉得生死最要紧。 现在,她觉得开心最要紧。 “我也很开心,长姊,我们比一比好不好?” 卫亦舒跃跃欲试,“我要是赢了,你也给我找一把短剑来。” 卫斯越看了一眼自己胳膊上的短剑,眉眼欢喜,“好。” “若是你赢了,我多给你三个月的零花。” 卫斯越起身,伸手捻去她发间的杂草,“长姊很大方。”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的眸子,“我很有钱的。” 她很快就转身上了马。 忽略了刚才刹那的不安。 山间有许多野花,就这么随意洒在地上,卫亦舒侧身往后看他,“斯越,我要赢了!” 说完,就用力的甩了一下马鞭。 卫斯越跟着她,慢慢逼近她,见她眉眼间紧张,便软了心,稍稍落了一步。 果真见到她大大的笑脸。 “今天的风好大,斯越,你可不要被风迷了眼,三个月的零花呢!” 卫斯越追在她后面. 风确实是有些大,可又这么柔和。 两个人你追我赶,到底是卫斯越马术熟稔,先她一步,卫亦舒摸着马笑盈盈的看他,“斯越,我心服口服。” 两个人骑累了,便牵着马就这么走在草地上。 旁边是流淌的河水,旁边是平坦的草地。 还有陪着她的斯越。 “这么大太阳,要把我晒黑了。” 卫斯越却好似早有预料,从马腹旁拿了幂篱给她戴上。 “这下,阿姊不会觉得晒了。” 卫亦舒仰头看他,“斯越,你每天不是读书,就是在外面骑马习射,再不就是跟他们一块玩蹴鞠,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白呢?” 卫斯越给她系好了纱带,触及她的笑颜,便愈发的心软“大抵是我冬日捂得久了。” 明明她也从早到晚都捂着。 也只是比他白一点点。 两人就这么走着,马儿也懒懒的低头啃草。 阳光落在河水里,波光粼粼,像一颗颗珍珠洒在了水里。 第49章 掉入寒潭 “斯越,我好像看到那边有东西。” 卫亦舒坐在草地上,看着河对面。 卫斯越看了过去,只见到丛丛野草和树树青枝。 “长姊……” 他才要开口,被卫亦舒猛然一扑,两个人就势滚在了一起。 他原本坐着的地方,箭矢的尾端还在打颤。 卫斯越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与她一同上了马。 两个人这回没有玩笑,几乎策马疾驰往山下赶。 卫亦舒的心紧到了嗓子眼,卫斯越看着前面突然拉起的绳子,忙将卫亦舒一拽,与她一同跌进了旁边的草丛中。 卫亦舒紧紧抓着他的手,“那不是光,是箭矢的箭头,有人要杀我们。” 卫斯越将她护在怀中,两匹马被绳子绊倒,摔得不轻,正嘶鸣着。 四周簌簌作响。还有弓弦被拉紧的声音。 卫亦舒牵着他往旁边的山坡去,“他们人这样多,路一定被封住了,我们不能再自投罗网了。” 卫斯越与她一同往茂密的丛林中钻去。 杂草丛生,有不少树丫上长着倒刺,甚至有些草边缘锋利似刀,卫亦舒的手被割了几次,疼得下意识就缩了缩。 “斯越,你别管我,你先回去找人来。” 卫斯越有剑傍身,寻个空隙能逃出去是完全可以的。 卫斯越没有说话,牢牢将她护在怀中,一面拿剑砍掉前路的杂草。 “长姊,我们会出去的。” 他们走得不快,卫亦舒将幂篱取下来,将上面的纱拽下来,蒙在各自的脸上,防止被划伤,引来虫蚁叮咬。 卫斯越弯腰任她动作,目光却是盯紧了四周的动静。 很快,身后的人声就慢慢传过来了。 卫亦舒听着那些动作,头皮有些发麻。 他们毫无头绪的走着,等到发觉眼前无路可走时,不得不转过身应对来的人。 一个男人带着面具,除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瞧不清,他慢慢走在人前,目光落在卫斯越脸上,又看向卫亦舒,声音轻浮“我看女郎许久了,从未见过女郎这样的美人,不必紧张,只有你肯留下来与我吃两杯酒,我自然会放你们回去。” 卫斯越面色愈发冷了些。 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剑,将卫亦舒拉到自己的身后。 然后一剑捅穿了站在最前面的人的心口。 “还不上,等什么!不许伤了那小娘子。” 卫亦舒站在边上,心跟着卫斯越的动作一上一下的跳。 二十余个蒙面男人慢慢朝他们围过来,手中的剑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寒光。 卫斯越身姿矫捷,挥刺间将她牢牢护住,血色喷溅在地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男子见他们不敌,喝声道“你们没吃饭吗?” 卫斯越只觉得这声音好似在哪里听过的。 他停顿的片刻,卫亦舒眼看这一支箭朝着他去。 她脑子一蒙,下意识就拉着他往旁边去,紧接着便第二支箭,卫斯越先一步拿剑挡了,她垫在了后面被着冲击的力度推得脚下一空。 卫亦舒忙松开手,却又被他紧紧拉住,跟着她一块掉了下去。 男人看着两个人在他面前掉下去,连声音都忘了掩盖,“还不快看看!” 等他来到边缘处,约莫估了下高度,“还有救,去救人。” 卫亦舒把卫斯越往石头上拖了许久,才把他从水里拽出来。 她身上已经湿透了,好在羊皮防水,救了她一命,没让她昏过去后直接溺死在水里。 “斯越,你能听见我说话,你听见了,就眨眨眼,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跟马犯冲。 每一次骑马总会出事。 她将自己衣服上的水尽量拧干些,又将他身上的水尽量拧干些。 “这么点距离,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的。” 她自我安抚着冷静下来。 “斯越,我会带你出去的。” 她将自己腰间的腰带取下来,将自己和他捆在一起,找了树枝勉力把他撑起来,半拖半拽往前走。 “斯越,你要是醒了,就和我说说话,好吗?” 她忍着恐惧和害怕,慢慢往林子里去。 第50章 青梅酸果 卫亦舒拖着他走到自己实在没力气了,才躲在了一棵树后面,将他腹内灌进去的水都压了出来,确认他只是昏过去了,才放下心。 然后伸手将他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温度抵挡他身上的寒冷。 可她自己也是湿透了,十根手指冻得没了知觉,哪里能再暖和他。 卫斯越睁开眼,就看见她在给自己的手哈气,一头乌发早就散了,披在身上,水珠就这么顺着她苍白的脸往下滴。 “长姊,别怕。” 他说完这句话,便弯腰咳嗽,抵在喉间的水也吐了出来。 卫亦舒忙将自己脱下来的羊皮小袄披在他身上,“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痛,有没有觉得脑袋不舒服,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 她问的急,卫斯越等她问完了,才哑声道“长姊,我没事,头不痛,脚不痛,哪里都不痛,只是有些冷。” 卫亦舒忽然红了眼眶,一把抱住他,“我以为你要死了。” 他就这么趴在石头上,手上是血,脸上是血,连水里都晕开了一缕一缕的血。 卫斯越慢慢将她抱紧了,“别怕。” 怎么会不怕,她看着同病房的人一盆血一盆血的吐,吐到几乎成一具风干了尸体。 她什么能力都没有,只能不停的和他说话。 卫斯越抬眼看向四周,密林里有一束束的光打下来,却依旧看不清太远。 他慢慢起身,将她半扶半抱起来,“我认得方向。” 卫亦舒捡了一根树枝“我们拿它探路。” 蛇虫鼠蚁,有一样出来,她都觉得头皮发麻。 两个人跟着太阳摸着方向不知走了多久。 好不容易看到一处简陋的木屋,里面除去一张木板,什么都没有,显然是山中的猎户用来临时落脚的地方。 卫亦舒自己还好,可是卫斯越的身上却滚烫起来。 他实打实的泡了好一会,又在昏迷中吹了风,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只要我们撑过今晚,斯渺就会来找我们的。” 卫斯越脑中一片空蒙,闭着眼应了。 卫亦舒将他扶到地上,用自己的衣袖胡乱扫了扫床板,然后把他扶上去。 将他身上的湿衣脱下来,只剩中衣时,卫亦舒犹豫了片刻,还是解开了。 继而将自己和他的羊皮外套都披在了他身上。 找到屋子里留下的东西生起火的时候,卫亦舒的手已经冻僵了,她哆嗦着炙了炙手,然后将自己和他的衣服都放在火边快速炙着。 好在猎户把这里当成落脚点,东西不多,却是够她撑过今晚。 她将干了的中衣又费力的给他穿上,然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了床上,紧紧挨着墙壁,握住他的手才觉得有些许安全感。 “长姊,别怕……” 卫亦舒的手被他紧紧攥着,攥得她有些发疼,她弯腰去摸他的脸和脖子,已经滚烫得不成样子了。 “斯越,我不怕。” 似乎是听到她的安抚,卫斯越不再呓语。 卫亦舒将自己的中衣咬了一角下来做帕子,起身下了床,将帕子放在水缸里浸湿,将他身上的汗擦干净。 “斯越,别怕,我们安全了。” 卫斯越想睁眼,只是眼皮重得很,喉咙如同梗着一团火。 卫亦舒将水烧热了些,才将温帕子擦去他身上的汗。 “风寒发烧只能这样降温,你别怕。” 要是有药就好了。 卫亦舒一边擦着,一边将衣服给他盖得更紧了些。 “冷……长姊……长姊,我好冷……” 卫亦舒紧紧握住他的手。 “很快就会好的,斯越,我在的。” 卫斯越拽着她的手,嘴唇已经干裂了。 她坐在床边,慢慢靠在他怀里,试图用自己身上的寒气去给他降温。 “斯越,你要考功名,要走出卫家的,你不能变傻了。” 她被他扣在怀里,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卫斯越又梦见自己被摁进了那冰冷的水里。 水里的草已经腐烂了,他嘴里已经吃进去了不少。 “贱胚子,你也配姓卫。” “卑贱之躯,也敢与我论是非。” …… 我不贱,我是人。 “斯越,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你的长姊。” 卫斯越抓住她伸来的手,池水不再浑浊,阳光慢慢透进来,叫他看清了她的面容。 她的头发如同水草一般缠绕在他的手里,她还是笑盈盈的望着他。 “斯越,我带你出去。” 他被用力的拽了出来,继而闻到了她身上残留的茉莉清香。 “斯越,我很喜欢你送的茉莉。” 卫斯越用力牵着她,微微仰着头才能看清她的面容,转过了回廊,他不用仰头,就能瞧见她发间的芙蓉。 “长姊……” 他看见她抬头,紧紧握着他的手,行走在挂满青梅果的树下。 “会开花的。” 卫斯越抬起头,看见了果子。 “长姊,它已经结果了。” 梦境冗长繁乱,像是走不完的路。 夜色渐渐同迷雾一起涌入了屋子。 卫亦舒坐在他的旁边,紧紧贴着墙,时不时拿帕子擦去他脖子上的汗。 他没有继续发烧,卫亦舒松了口气,将衣服又往他身上盖了盖。 屋内最后一丝火光已经消失,气温骤降,外面不知名的动物嘶鸣,还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几乎将她的神经拉得几近崩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没了声响,卫亦舒才慢慢轻喘着气,缩到了他身旁。 极度紧张之下,她头疼欲裂,身上也处处泛着密密匝匝的疼意,她僵在那里,不敢再有动作。 许是他太热了,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凉意,侧身又将她抱进了怀里。 卫亦舒也在他的怀抱中松开了紧绷的弦,即便她手中还牢牢抓着那把短剑。 直至天便渐起一抹光亮,卫亦舒才微微眯了一下,又很快被惊醒。 第51章 七十五遍 她从卫斯越怀里出来,咬着牙支起身子,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确认不再发烧之后,才彻底放下心,伸手试图推醒他。 “斯越,你醒醒,你看看我。” 卫斯越缓缓睁开眼,入目是破旧的屋顶,还有她急切的双眸。 “长姊,我很好,别怕。” 卫亦舒见他醒了,一颗心才慢慢定下来。 她将他额头上的汗擦干净,“你睡了好久,终于醒了。” 卫斯越慢慢起身,看着她身上单薄的中衣,急忙别开眼,将身上的外衣罩在了她身上。 发烧得久了,他的喉咙已经哑了“长姊,我已经不需要了。” 说完,他便转过身子将自己的衣服穿好。 鞋子还在火塘旁烘烤着,只有些残灰。 他咬牙起身将鞋子穿好,从头到尾始终背对着她。 等到卫亦舒穿好了,他才推开门,天空渐渐露白亮光,可是眼前所能看见的,依旧是昏暗的密林。 卫亦舒走到他身边,“我们回去,还是在这里等着?” 这个屋子隐蔽,却不算多难找。 过了一夜,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已经放弃了。 卫斯越拿好剑,将匕首塞到她手中,目光灼灼,“不论发生什么,我说跑的时候,长姊一定要跑,知道吗?” 卫亦舒垂眸,眼泪就这么滚在了胸前。 “我不跑。” 卫斯越没有再劝,牵着她往外走着。 他循着人迹往外走,卫亦舒紧紧握着匕首跟着他。 “斯越,其实我该和他好好谈谈的。” 即便是和他睡一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性爱而已。 她接受不了尊严雌伏于他人,可是若只是性爱本身,那就没什么大不了。 卫斯越顿住脚步,固执又认真的看着她,“长姊,如果我死了,长姊这样做保全自己无可厚非。” 两个人无声的找着出路。 卫亦舒看着他有些凌乱的脚步,走到他身边扶住他,“斯越,别勉强了。” “斯渺怎么都该找过来了,不如在这里等等。” 卫斯越半靠着她,手中的剑不断的挥砍着,天已经彻底亮了。 “长姊,别往后看。” 卫亦舒硬着头,忽略身后窸窸窣窣不知名的声响。 “卫阿姊!” 卫亦舒被这一声惊得往卫斯越身前缩了缩。 卫斯越站在原地,等着对方一行人走到跟前。 沈素洁走到两人面前,欣喜道“果然是阿姊,我们听见了刀剑相击之声,追随而来,本以为看错了,没想到果真是你们。” 卫亦舒此刻披头散发,脸上还带着伤口,嘴唇已经干裂得不像样子,说不出的狼狈。 她没有沈素洁想象中那样高兴,甚至还有些警惕和质疑。 卫斯越没有回应,而是看向卫亦舒。 “长姊,你还走得动吗?” 卫亦舒轻轻摇头,“我不想和他们一起回去。” 这是出于她的直觉与本能。 她和卫斯越无缘无故被追杀已经是很惊悚了。 可沈素洁偏偏就这么巧出现在这里,不远不近,刚好是他们离了木屋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的时候出现。 这让她心里很不安。 甚至是排斥。 她看小说也不止一两本了,越是反常越是有鬼。 沈素洁在她心里就是那只鬼。 卫斯越便只向沈素洁道了声多谢。 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沈素洁见她沉默的质疑与排斥着,便没有勉强,“我叫人给你们带路。” 卫亦舒依然被卫斯越拢住,没有回头。 看着姊弟二人蹒跚的往前走,他没有立即追上去。 而是生出了一股怪异感来。 “郎君,咱们怎么办?” 等了这么久,总算是把人等到了。 “慢慢跟着他们。” 他的说辞还没有说,现在不急着冒进献殷勤。 卫亦舒的速度慢下来,卫斯越很快就察觉了。 他将她带到一块石头上坐着,蹲在她面前,将她的靴子脱下来。 轻轻捻去她脚上的沙土,脚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已经被水泡得泛白,隐隐沁着血丝,暴露在冷风里,她下意识颤了颤。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一剑划开,包住了她的脚。 包好了,才转过身去。 “我背长姊走。” 卫亦舒看着他单薄的背,慢慢趴了上去。 她的发丝如同梦中一样,缠绕在他的脖颈间。 “斯越,你知道你今天说了多少次别怕吗?” 卫斯越声音依旧温和,“十遍。” 卫亦舒的眼泪滚进他的脖子里。 “七十五遍,你说了七十五遍。” 她的爸妈也是这么哄着她,告诉她别怕的。 她担心他发烧烧傻了,更怕他死在这个小木屋里。 而她甚至连走出小木屋去找药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 卫斯越脚步已经稳稳的,“长姊,别哭,我们马上就回去了。” 卫亦舒闭上眼,趴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再说话。 沈素洁一直慢慢跟在他们后面,突然止了脚步,目光依旧落在他们身上。 “你们今天有没有暴露什么?” 侍从连忙道“我们都是蒙着面,从头到脚,头发到鞋子都是换过的。” 沈素洁不解,“为什么她依旧对我这样?” 侍从哪里敢吭声。 他万万没想到这卫女郎这样不怕死,宁可和那庶子一块死,都不愿意周旋一二。 “她现在恐怕情绪不大好,没能反应过来,等明日醒了,听了女郎的说辞,她兴许就能亲近女郎了。” 沈素洁嗯了一声,抬脚跟了上去。 卫斯越背着她来到出口的时候,小红等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眼眶肿得跟桃核似的。 “女郎,你终于回来了!” 卫斯越将她慢慢放在地上,自己却坚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扑在了她怀里。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把两人扶到马车上,匆匆和沈素洁道了谢就走了。 沈素洁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式安,你不要再胡闹了。” 公孙芳和等他们走了,才从马车上下来。 第52章 初现端倪 沈素洁从袖中拿出来一块玉佩来。 正是卫亦舒腰间所佩戴的那块。 “她防备我。” 沈素洁几乎是以笃定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 公孙芳和亦是头疼,“这很正常。” 这么简单的伎俩,多蠢才会信任他。 沈素洁将玉佩收在袖中,“回去吧。” 公孙芳和懒得跟他计较这些,“前两日东宫抓了我不少把柄,圣人现下还算清明,你尽快解决好这些,来京中助我。” 沈素洁敛了笑,整个人冷淡异常。 “我不是你的幕僚。” 公孙芳和轻笑,“知道我为什么能让府中的姬妾安安分分跟着我吗?” “因为我从不勉强。” “强求终究是落了下乘,式安,你不觉得你现在的行事与从前大相径庭吗?” 沈素洁翻身上马,“高风亮节的君子她根本记不住,现在就很好。” 上乘下乘,有什么区别。 当了皇帝,明君也好,昏君也罢,总归是由着自己定。 高风亮节可抢不到皇位。 公孙芳和过来,只是想看看这个英雄救美的计有没有用。 现在看到了,果然如此中又有一点意料之外。 卫亦舒到了马车上就昏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 小红正给她吹着药,见她醒了,眼泪说掉就掉。 “小姐,你总算是醒了。” “我差点就以为小姐回不来了……” 卫亦舒觉得头疼,她揉了揉眉心,“小红,斯越怎么样?好些了吗?” “二郎身体好,昨天力竭睡了一天,今天一早过来看了小姐,就去了京兆府。” 卫亦舒嗯了一声,合上眼,“斯渺呢?” 小红看了一眼她,“这两天三郎早出晚归,我也不知道。” 卫亦舒没有为难她,起身来到窗下透气。 那山近在宛南门前,又是官府的地,专供贵族涉猎游玩享乐。 什么样的胆子,才能闯下这样大的祸事。 卫斯越过来时,她正望着院中的海棠出神。 “长姊,你好些了吗?” 卫亦舒回头,点了点头,继续看着院中的树。 “他当时带了二十个侍从,宛南出门能带那么多侍从的,不过二十家。” 卫斯越没有说话。 卫亦舒继续道“他们的衣服上也没有标记,连衣服都不大合身,面具也备好了。” 她一样一样的把这些疑点念出来。 念到后面,她也没有再开口。 “长姊总是这么聪明。” 那样艰险的境地,还有余力去观察这些。 “所以你心中猜到了是谁,对吗?” 卫斯越轻声叹息,“这件事,京兆府已经给了答复。” 卫亦舒下意识想到了沈素洁的脸。 “是谁?” 她的手不知何时握紧了,手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平阳侯府。” 卫亦舒没有说话。 卫斯越伸手将她的掌心摊开,紧紧握住,如同他们在密林相依偎。 “别怕。” “我会努力考到功名。” 卫亦舒想到那个男人下流的话,闭了闭眼,“斯越,我不怕。” 卫斯越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慢慢握紧了手,“长姊,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卫亦舒垂下眼眸,“不要这样说。” 如果他做的那些都不算保护。 什么才是保护。 卫亦舒想了一上午的事,已经筋疲力竭。 她第一次直面男人带给她的恶意。 也是第二次在生死恐惧之间走出来。 潭水很冷,石头很硬,他们运气差一点,就会砸死在石头上。 如果他们追上来了,她又会遭遇什么,斯越会遭遇什么。 她无法不去想这些。 她是这样清醒的被这样一个毫无安全保障的时代扇了一巴掌。 她根本就不认识平阳侯府的任何一个人。 对方的恶意与窥探是这样明晃晃的毫不掩饰,而他们连原因都不知道。 卫斯渺沉着脸进来的时候,衣摆上的血迹还没有干。 他几乎是跑到她跟前,翻滚着戾气与阴郁的双眸在她面前慢慢平复。 “阿姊,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卫亦舒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很快又平复下来。 “那就好。” 他们是杀人犯,是持刀逼奸的罪犯,他们该死。 卫斯渺看见她这样冷静,甚至是认可,心中强压的暴戾得以释放。 “阿姊,我会努力的。” 他们可以争一场,搏一回的。 卫亦舒从来没有想过以这种方式迫使他们成长。 血腥,恐惧,无可奈何的俯首催熟他们对于权势的渴望与追求。 第53章 温顺谦逊是没有用的 公孙芳和来到平阳侯府的时候,里面跪了一地的人。 就连老侯爷本人也跪在那里,俯首不语。 他信步坐在椅子上,指尖还把玩着一枝花。 “这是怎么了?” 老侯爷行了礼,开口道“恐怕有违殿下所托,长信侯府……怕是要与我们交恶。” 公孙芳和唔了一声,“这事是素洁胡闹,找个名头,把事摘出去也就是了,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有的练呢。” 老侯爷这才松了口气,公孙芳和指尖点了点一旁的席子,示意他坐。 老侯爷这才起身坐在下位,却依旧欠着身子回话。 “圣人这两日没什么精神,想出来透透气,你们把单子拟上来,到时候也好说话。” 老侯爷忙将一张纸递给他,“原本我想着把沈大郎的名字递上去,只是不知怎么个章程,请殿下示下。” 公孙芳和将花扔到桌上,拿了茶盏饮了一口,“他的事不急,到了京安我自有安排。” 而后就将单子捏在手里看了一遍。 “伍絮冰呢?” 老侯爷想了想,摇头道“他资历尚浅,能力一般,并不在里面。” 公孙芳和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他的安排“认字就行,扔到里头搅和两年看也看会了,先留用,成了自然有机会,不中用就另算。” 说罢,他便起身整了整衣袖,“行了,就先定着这些人。” 待到门前,公孙芳和还是添了句话,“既然长信侯府误会了,更该早些解释,免得下个月他们要是被留在家中侍奉汤药,反而辜负了式安的心意。” 公孙芳和来得快去得也快。 老侯爷坐在椅子上,放下心靠在椅子上,捡了公孙芳和扔在桌上的花把玩,“可惜,本来觉得卫女郎与我儿很是相配。” 闹得这么不体面,恐怕那卫女郎铁了心不愿,偏偏又是被沈素洁这个人给惦记上了,当真是祸事临头,天也难助。 “来人,即刻叫朗儿给卫家下帖子,请他们后日来家中作客。” “是。” 卫亦舒没什么胃口,身上的伤口不少,红的红紫的紫,脚上和手上更是被那些枝叶划得不像样子。 她索性懒得下地,只坐在窗前看书。 卫斯越也被她摁着在家里休息,将书卷都拿到她这里来了,一坐就是一天。 “我那枚玉佩怕是掉在那池子里了。” 玉佩是卫斯越送她的,用了才不久。 卫斯越从书中抬头,“不妨事,我改日再找好的来。” 好玉难求,要雕刻得恰如其分更是难得。 卫斯越为了这块玉前后花了三四年。 想想卫亦舒就觉得心疼。 “你也不能天天关在书里,你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卫亦舒叫她们给自己做了一双‘拖鞋’,免得将伤口再划开。 她慢慢穿好,露出大半个脚背,又匆匆隐在了裙摆下。 小红看了又看,脸也是红了又红。 海棠树又冒出了不少新绿,密密匝匝的。 “等到海棠花开,这院子就热闹了。” 卫斯渺的要求下,卫家种下了大片的海棠,还专门请了一个有名的花匠专门养护。 就连卫斯越的院子也种了不少。 “四五月海棠花开,那时,酒也正好。” 卫亦舒仰头看着海棠,竟也期待起来。 “是啊。” “四五月,起风时,便是满堂飘红,下雨便是绿肥红瘦,若是碧空艳阳,就更好了,无论怎样,都是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两人站在一起,仰头看着枝丫,闲话家常,融洽得像是天生就该如此。 如意端着汤药过来,见他们还在说着话,便没有惊扰。 “斯越,你该喝药了。” 卫斯越触及她狡黠的目光,失笑道“是。” 卫斯渺像是突然就变了性子,原本诸多不愿意去的宴席也都去了,甚至是放下了从前的孤傲,变得随和了几分。 沈素洁坐在一角,看着他与人谈论着。 一只手端着酒杯浅尝,一只手拢在袖中,把玩着莹润的玉佩。 “看来是吓到她了。” 沈素洁倒是谈不上后悔,更多的,是对于卫亦舒的误判。 她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冷静,信任卫斯越这个庶子,甚至比得上卫斯渺。 为了一个庶子豁出自己的命,为什么? 沈素洁越是拿不到,越是牵肠挂肚。 他将之前所有的温顺推翻。 是了,她警惕冷静,不为权势所动,自然也不会因为所谓的英雄救美而产生所谓的情爱。 他温顺谦逊是没有用的。 第54章 平阳侯府 平阳府的帖子送过来,几人都没有说话。 卫亦舒只好开口“既然邀请我们过去,面子上总是要看看的。” 不管对方出于什么目的,解释也好,托词也罢,躲在家里,反而是让人轻视。 卫斯渺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他想一想当时阿姐掉下去的场景,就觉得恼怒难安。 幸好卫斯越去了。 如果卫斯越不在,阿姐一个人面对这些,该多么难堪和惊惧。 他在此时此刻,承认了卫斯越对于阿姐的救护之心,也默许了他留在卫家成为阿姐的另一个弟弟的身份。 帖子的事就这么定了。 两人一同回去,卫斯渺没有同以往一般忽视他。 “从前种种,是我的不对,你要是想打回来,骂回来,我都愿意受着。” 卫斯越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多谢你救了阿姊,多谢你陪在阿姊的身边。” 即便他和阿姐因为许多的事发生过隔阂,也有了对彼此生出的抱怨。 可是发生了事的时候,卫斯渺依旧是担心的。 就像阿姐不管心里多么不开心,嘴上骂得多么狠,他每回撒娇耍赖的时候,阿姐总是心软的。 “她亦是我的长姊。” 卫斯渺没有纠结这个话。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是否依旧还怨恨着我?” 或许是卫斯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向卫斯越低头。 他从前厌恶看不起的人,现在被他当做了另一个自己,另一个陪伴阿姊的自己。 曾经口口声声说不会让他姓卫的卫斯渺,现在也会在意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真切的,诚恳的,仅仅是出于自我剖析和反省的后悔。 卫斯越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原谅你。” “长姊在哪里,我就想在哪里。” 这是他能够给予的答案。 哪怕想要逃离的噩梦,忽然成了他的归宿。 卫斯渺心中失望,伸手将灯笼递给他,“我是一定要撑起卫家的,就请你替我多陪陪阿姐。” 卫亦舒总是试图保持他们少年的天真和顽皮,看见他们为了功课而发愁就会觉得开心。 可是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两人早就完成了蜕变。 或许之前卫斯渺还会为了阿姐的优柔寡断和多余的善心而感到不理解甚至有些抱怨。 柳五序把他教成了一个优秀的子弟,他也固执的认为自己所想的并没有错。 可是他这些日子在席间被人刁难的时候,忽然就想到了阿姊。 如果她坐在这里,她一定会将自己护在身后。 阿姊永远不会伤害他人,他永不必担忧她会为了利益而抛弃他,利用他。 她永远在他身后,他尖锐伤人也好,打磨成璞玉也好,她总是紧紧牵着他。 卫斯越接了灯笼,神情被光影跳跃着分割着。 “我会的。” 无论他要做什么,只要长姊需要他,他总是会在她身边的。 既然决定要去,卫亦舒不得不慎重对待。 她提前把那些会遇到的人的名字和画像都认了个遍。 对方不善,她总得谨慎聪明些。 三人才到门口,就见一个青年在那里了。 百里朗一席绣着青竹的家常襕衫,正站在门口,见他们来,还未开口便已有了七分笑意的朝他们走来。 “久候多时,贵客请。” 他们初次相见,到了卫亦舒面前,却是行了晚辈礼。 卫亦舒看着他比自己大不了两岁,微微侧身避开了。 “有礼了。” 百里朗这才看向她,眼眸中闪过一丝惊艳,却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请。” 主客一落座,百里朗就叫了舞女进来。 “大人还在书房中会客,请卫女郎见谅。” 百里朗生得俊朗,声音亦是清朗。 这话实在有些不好作答,百里朗很快就提起了其他的事。 言谈间没有丝毫恶意,甚至是刻意的把话题往卫斯渺和卫斯越身上带。 “说起来,我与两位公子算是师出同门,傅溪秋先生和席兰蘅先生正是我的授业恩师。” 卫斯渺笑的恰到好处,“原来还有这样的因缘。” 百里朗只当不知他的客气疏远。 看向卫亦舒,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场中的舞姬,笑意更甚,“这是胡罗姬,最善歌舞,卫女郎若是喜欢,不如将她们带回去赏玩。” 卫亦舒将目光收回来,看向百里朗“她们的舞的确不错,只是为何叫做胡罗姬呢?” 虽说孝期只有三年,但是没有一到时间就立马开始歌舞丝竹玩起来的道理,她不知道才正常。 百里朗果真没有觉得意外,解释道“有个商人叫胡罗,穿过大漠发现了一处小国,从那里带了二十多个女子献给了东宫,很受圣人喜爱,便遣了将领将小国纳入了云朝,商路一通,这种带有异域风情的舞姬便很受贵族喜爱,圣人觉得这胡罗算是有功,就将这种歌姬叫作了胡罗姬。” 卫亦舒听着他的解释看过去,果真发现她们的不同。 胡罗姬生得比云朝女子高大些,发色泛黄,微微卷曲,眼眸深邃呈蓝色,鼻梁也格外高挺。 只是肌肤看起来没有云朝女子细腻白皙,露出的腰和腿偏青白色,不黑,与云朝人的白里透红完全不同。 “我身体不好,这两年一直在吃药,受不住吵闹,恐怕要拂了百里郎君的好意了。” 百里朗笑了笑,没有再勉强,“卫女郎为家事所累,是该好好吃些好汤药将养,我前日得了几支上好的药,卫女郎正好拿回去入药。” 卫亦舒的笑有些僵。 讲真的,百里朗是有些把她当男人攻略的样子的。 “一点顺手心意,卫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我亦有小妹,也是常用着汤药,我也就每年寻了人参虫草等物,她吃了大有起色,卫女郎可莫要推辞。” 百里朗笑得温和,卫亦舒也不好再推脱,只好说了声有劳。 他这才抚掌,“卫女郎果然飒爽。” 第55章 筹谋 正说着话,平阳侯就来了。 面容和蔼慈祥,见了卫女郎仿佛久别重逢的旧相识,“卫女郎久等。” 卫亦舒起身行礼,“见过老侯爷。” 卫斯渺两人也都起了身。 等到都落座了,平阳侯才开口,“小子侍奉的可还周到?” 卫亦舒心中警铃大作,谨慎斟酌开口“贵府美酒佳肴相待,哪有不好的道理。” 平阳侯道“这才好,之前听说卫女郎病了,所以到今日才送帖子,卫女郎不要见怪才是。” 两人你来我往,卫亦舒不得不吃了两杯酒。 反观卫斯渺和卫斯越,被百里朗拉着相谈。 从文章诗词到明年的解试,从师出同门聊到祖上关系。 明明第一次见面,硬是聊出了亲兄弟般的感情。 “其实今日相请,正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庶子。” 卫亦舒绷直了背,心道,来了。 平阳侯轻轻摇头,满面都是对于孩子的无可奈何与痛心。 “若是知道他混账到敢拦截卫女郎,我必然将他腿打断。” 卫亦舒没有开口。 百里朗此刻也没有拉着两人继续攀谈。 “其实卫女郎心中不满也是应该的,为表诚心,我已经将他送到了京兆府,拘押三年,那二十个侍从,虽说三郎解决了,到底是以下犯上,他们的家人,我都已经逐出了侯府,发卖到了瓜州。” “孩子纵有千般不是,也请卫女郎看在祖上共事的份上,不要与平阳侯府生分了才是。” 卫亦舒目光下意识就看向了卫斯渺,很快将目光重新看向了平阳侯,开口道“既然他已经伏法,我自然是接受的,只是侯爷是长辈,小辈也说句诉苦的话,长信侯府到如今,已然有颓势,不比平阳侯府受圣人看重,生分二字,小辈实在是当不起。” 不论事是谁干的,现在已经这样了,她也追究不了。 但是以后她也不想往来。 平阳侯先是愣了愣,很快又笑了笑,“卫女郎这样说,岂不是将我当成那等有了富贵就忘了恩义的人?宛南侯爵倒也有几个,但是到如今,为先祖圣人亲封的,却只有我平阳侯府和长信侯府了。 卫女郎着实谦逊了些,你我两家往来,应当比其他人更亲厚才对。” 卫斯渺想开口,却被卫斯越轻咳一声拦住了。 卫亦舒便只好顺口应下了,“如此,就依侯爷所说。” 平阳侯摆手仰头爽朗一笑,“卫女郎不愧是能撑起侯府的人,大度贤能,两个郎君亦是泛泛之辈,皆是卫女郎的功劳哇。” 卫亦舒心里一百句你闭嘴别说话了。 面上依旧是客气的笑意。 百里朗此刻也换了舞女下去。 转而上来了五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精壮男子来。 卫亦舒一口酒差点就呛住了。 她慢慢吞下酒,揉了揉眉心。 平阳侯不受宠才没有天理。 五个男子俱是持剑赤脚,随着外面的鼓声而动。 那肩背,那腹肌,还有那脸。 如果不是在平阳侯府,卫亦舒会看两眼。 现在好不容易应付完平阳侯,已经耗费了许多心力,是没半点心力去看什么舞剑了。 “卫女郎,我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走一步。” 平阳侯来坐这么一会,已经很给面子了。 等他走了,百里朗又活跃起来。 一会和卫斯渺谈起几日后的春日宴,一会和卫斯越说起乐器来。 总而言之,投其所好。 卫亦舒被他刻意忽视,仿佛给她一些欣赏美男舞剑的时间。 “这几个也请卫女郎带回去赏玩吧。” 卫亦舒想也不想,“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她理由都不想找了。 卫斯越的剑比他们舞得好看多了。 那刻意的汗珠子,做作的动作,还有时不时向她挑逗的目光,她真的一点兴致都没有。 从相貌,到气质,到剑术,哪一点都比不上斯越。 带回去除了当眼线和隐患,她找不出丁点好处来。 闻言,百里朗只是笑了笑,没有勉强,又是叫人传了酒菜。 说起宛南的形势和卫斯渺卫斯越二人的安排来。 卫亦舒的政治不说满分,选修必修几本书是认认真真的背完了的。 主打一个独立自主和平外交的原则。 “卫女郎若是需要,不如让两位郎君与我家小弟一同进学?” 卫亦舒客客气气,“我身体不好,他们须得时时在旁侍奉汤药,恐怕要辜负百里郎君的好意。” 百里朗只能说是“该是如此。” “蹴鞠比赛将至,两位郎君正与我一队,该常来才是。” 卫亦舒依旧笑得温和,“百里郎君说得是,我收到帖子时也是这样想,只是平阳侯府到底不比我们清闲,百里郎君既然提了,两个弟弟,便托付给百里郎君了。” 走了老的,小的也还是这么难缠。 百里朗自然是应了。 这顿饭,菜品一连上了十余次,从汤羹到主食,到茶点,无一不精致。 卫亦舒是客,总要说点好话,顺势就夸赞了几句。 于是回家的时候,多了两个厨子和四个青衣奴婢。 送完舞姬送男妓,送了厨子送奴婢。 卫亦舒是真的不太懂这些权贵的爱好。 果然,人不能吃太饱。 等他们走了,百里朗就去了平阳侯的书房。 彼时老侯爷正在窗下看书,旁边还有一个青衣奴跪在脚下替他捏脚。 “如何?” 百里朗坐在一旁,感慨道“甚是聪颖伶俐。” 老侯爷亦是笑了笑,“到底是嫩了些,还有些傲气,一个女人,有这份心智也很不错了。” 百里朗说了声是。 “那两个小子如何?” 百里朗摇了摇头,“我摸了这半日,他们的关系比我想的要亲近些,要离间,恐怕不太容易。” 老侯爷将书扔在一旁,踢了踢揉脚的女子,她连忙起身出去了。 “才华确实不错,调教几年,能堪大用。” 百里朗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只是可惜,若是得了这个女郎,便是一举两得的事。” 老侯爷也是惋惜,“我早先就这么想了,她能一己之力把卫家撑起来,还把两个小子教导得这样出色,可见是个有谋略有胆识的,若是成了我百里家的新妇,于你大有裨益。 再添上这两个小子,来日从旁支里挑选两个配得上的女郎,亲上加亲,我百里家更上一层楼指日可待。” 百里朗低头喝了口茶。 老侯爷不止惋惜这么一次了。 沈素洁当真是慧眼识珠,白白叫他捡了便宜。 “也罢,我再替你物色几个,不说比过她,按着她的性情找总不会差。” 百里朗起身道了声是。 “你姐姐侍奉在殿下身边,三月三你也去看看她。” 百里家外面看起来繁花似锦,实则做的是胡罗的营生,他汲汲营营半生,才有了如今的景象。 宛南的贵女虽多,却都不大能入他的眼。 京安里门当户对的,没有什么助力,高娶又碍着殿下的身份挑不出好的来,低娶又上不了台面。 野心与能力都有,可是底蕴先天不足,便是弱势。 第56章 青梅花谢 卫亦舒到了家里,就叫她们把自己头上的钗环首饰卸了。 衣服上到底沾了些杂味,她索性洗了个澡。 她更换好了衣物,听到外面清灵之声。 “别停呀,我还没看够呢。” 卫斯越手中的动作顿了顿,他抬眸看向坐在树下的女子,方才回过神来。 便收了剑走到她跟前讨水喝。 卫亦舒仰头看他,满眼赞叹,“斯越,还是你的功夫好,我今日见的那几个,腻得我饭都吃不下。” 小红一直跟在她身边,自然也是见到了的,当即连连点头,“可不是。” 卫斯越顿觉茶水甘甜。 长姊说好,那他自然是好的。 卫亦舒却催促他再来一套,卫斯渺正过来,见她开心,也拿了剑来与他相斗。 两个人都是好手,缠斗间剑声阵阵,直叫人眼花缭乱。 卫亦舒叫了几个人一起看,当真是看得过瘾。 这种现场版的武打片实在是尽兴。 这样对比下来,投壶可太没意思了。 小红也跟着眼睛放光,又怕人瞧见又暗搓搓的给卫斯越打气。 卫亦舒忍不住逗她,“我们来押宝,来不来?” 压的自然是谁赢谁输。 卫亦舒当即就压了卫斯越的。 四个丫头,各自拿着自己的钱在两个名字间来回看。 结果选了卫斯越的却只有她。 “没办法,女郎,三郎很厉害的。” 卫斯越素来温和,温润无害至极。 反倒是卫斯渺,时常就去射猎骑马踢蹴鞠,精力旺盛得不行。 而且她留意着,她们倒是更怕斯渺些。 卫亦舒看着院中的两人,“斯越,我可是压了你赢,那可是五百钱呢。” 闻言,卫斯渺的动作更凌厉了。 “阿姊,你居然不选我!” “因为我觉得斯越比你厉害嗳。” 卫斯渺更气了。 小红看着两人缠斗得更厉害了,只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看。 “三郎,那可是女郎亲手种的芙蓉,可不能一剑砍了!” 卫斯渺连忙折腰转过身子,手中的剑继续朝着卫斯越去。 “我再叫人种!” 这一架打得酣畅淋漓,十分尽兴。 卫斯渺到底是不如卫斯越的。 将他的剑尖推开,汗珠顺着他的眉骨往下,将他艳丽的颜色染上了几分肆意。 “我认输。” 两人收了剑,整了衣物,方才坐到她跟前吃茶。 卫亦舒笑眯眯的把几人的钱拢在自己面前,“斯越,我给你买浮元子吃。” 她的丫头挺有钱呢。 尤其是如意。 如意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那些钱,痛心的扯着卫亦舒的袖子撒娇,“女郎啊女郎,我已经好穷了。” 卫亦舒毫不留情,“没关系,你咬咬牙,这个月就撑过去了。” 如意一头栽到小红怀里,“女郎好坏。” 卫斯越看着她数钱的模样,伸手将她耳边的一缕发丝拨开,触及到她的耳边时,好似被什么烫到了一般极快的收回了手。 那一瞬,他连自己的呼吸都无法控制。 卫斯越捂住心口,微微茫然,卫斯渺瞧他奇怪,踢了踢他,“怎么了,内伤了?” 不应该啊,他下手有轻重。 卫斯越松开手,继续拿了茶杯喝茶,“没什么,老毛病了,病后就一直这样。” 有时心跳如擂鼓,浑身都是软的。 有时慢上许多,头脑也是空白的。 卫斯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些,“那就找个医师好好看看。” 卫斯越嗯了一声。 卫亦舒的钱也数完了。 “你们的钱不少呢,不成,这样的发财机会可不多,咱们再比一场,再压一次好不好?” 小红连忙摇头,“小姐,我可是一点零花都没了。” 卫斯渺逗她,“我借你几百钱,我保证这一次赢回本。” 小红看着他笃定的神情,动了心。 “那我们再来一场?” 卫亦舒鼓动她,“来来来,斯越只是一时好运,下注下注。” 卫斯越无奈,只能再起身。 这一压就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卫斯渺累得头发尖尖都是汗。 “不来了不来了,几位姊姊,我认输,我是真的打不赢他。” 小红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钱被拿走,痛心疾首,“小姐,你分明知道三郎赢不了。” 卫亦舒无辜看着她,“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回见他使剑呢。” 卫斯越依言看过去,见她开心,又继续吃茶去了。 两人出了一身的汗,各自回了院子。 卫亦舒却来了精神,拉着几人在床上唠嗑。 “所以赌博是绝不可能有赢家的。” 小红哀怨的看着她,“明明你赢了很多。” 卫亦舒故作头疼,“可是我输了斯渺的心。” 小红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女郎,你是不是觉得外面天黑了,我就看不见你那黑成炭灰的心?” 卫亦舒抚着头,“哎呀,我明日不知道该怎么哄他才好呢。” 如意却一把趴在她腰间,“女郎,你明明就是知道。” 她最清楚卫亦舒腰间的痒痒肉,这一下算是五美大战了。 卫亦舒生生笑出了眼泪,连连求饶。 “好姊姊们,别挠了。” 也不知是谁反水,一时间闹成一团,若非床够大,几人怕是要滚下去。 卫亦舒是过上了真正的大小姐生活。 卫斯渺和卫斯越忙得脚不沾地。 白日里要做功课,还要去百里朗那里,回来又管着家里的事。 卫亦舒却是睡到起来用午膳,玩完蹴鞠玩投壶。 不到五天,卫斯渺就看不下去了。 第57章 长姊,不要害怕 非要拉着卫亦舒听他们背书,美其名曰她要做个认真监督的长辈。 卫亦舒躲到外面吃饮子,被卫斯越领回来了。 她看见卫斯渺那看好戏的表情,才发现他们之间的融洽得有点不正常。 “长姊,你的伤还没好全,我们不在身边,还是待在家里的好。” 卫亦舒看着那厚厚的书,“你们真的好烦,这官文我又看不懂。” 卫斯越给她研墨,卫斯渺给她递笔,“所以长姊更应该学了。” 卫亦舒面如菜色,写了半日,才肯罢手。 “果然,阿姊跟我们一起吃苦,我就开心多了。” 卫亦舒回头看他,“我还没进去。” 卫斯渺坐在那里看书,闻言抬头看她,满脸满眼的无辜和理所当然“对啊,我就是说给阿姊听的。” 总得给阿姊找点事做,万一在家里憋出病来就不好了。 卫亦舒咬牙切齿,“你很好。” 吃饭的时候,卫斯渺面前多了一道昆仑瓜。 卫亦舒和颜悦色,笑意盈盈,“斯渺,怎么不吃?” 卫斯渺闭着眼将菜放进嘴里,嚼都不嚼就这么吞了。 卫亦舒又看向卫斯越,好巧,这里还有凉瓜呢。 哦,还有个名儿,叫苦瓜。 虽然她记得这玩意儿好像是明朝才有的。 卫斯越看她双眸中带着兴味,轻叹着将凉瓜放进嘴里。 嚼了几下方才吞下去。 然后继续夹了两筷子。 卫亦舒这才觉得解气了些。 “小红,把水给他们。” “像斯渺那样吃一点点就好嘛,也不用吃那么多。” 卫斯渺挑食,格外不喜欢昆仑瓜的涩味。 卫斯越性格温和,没想到最怕吃这清苦的凉瓜。 让两个人漱了口,小红又把菜撤了,卫斯渺才继续用饭。 卫斯越将茶水放在一旁,“凉瓜去火,我吃一点正好。” 这是她们先前储存好的一点,这个时节蔬菜不多,卫亦舒想法子保留一些就是为了现在吃。 饭毕,卫亦舒带着他们散步。 “这几日,你们觉得那百里郎君如何?” 虽然平阳侯府给了交代,但是她始终是不太喜欢他们的。 总觉得城府太深。 她不信一个孩子胆大妄为,是只靠自己的。 很大部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卫斯渺敛了说笑的神情,“他看似随和,心思却是极深,我们这几日过去,他言谈间像是要把我们推出来。” 蹴鞠也是站位的。 没道理他给他们二人作配。 卫亦舒见他有些躁意,安抚道“你不必为这个担心,平阳侯府得势,大多是因为他们给了一些人面圣的机会,百里郎君是他的儿子,如果他需要这个机会的话,唾手可得,可他做了这许多年,可见他心里是不大愿意以这种方式让百里郎君面圣的。” 所以作配,极大可能是自愿。 卫斯渺倒是想得通,“那些人去,是自身已经等不起了,搏一搏,可我们……我们是不需要这个机会的。” 卫斯渺向来心高气傲,他知道自己能力怎么样。 事实上,正经通过殿试走到皇帝面前的,再差也会分到一个职位。 而且是堂堂正正,以后想做什么,都是底气。 可是通过蹴鞠这种游戏面圣的,一时的新鲜到也还可以,可是去了京安没有人带着,根本走不了两步就成了水里的泥人。 往后再想爬起来,是难之又难。平阳侯府又不是白白做人阶梯,一次不中用,谈什么以后。 “阿姊,我觉得这些太快了些,像是被人推了一把。” 这种虚浮不定的感觉,最让人不安。 他努力刻苦惯了,被卫亦舒盯着一个脚步一个脚步的往前走。 这种情况,别人或许以为自己走了大运,可是他只觉得不安。 卫亦舒何尝不是这样。 “你们不必刻意与他拉开距离,该怎么样已经怎么样。” 她不信平阳侯府会做白工。 总会露出尾巴的。 卫斯越没有说话。 卫斯渺懒得再想,“说起来,阿姊不去看看卫姊姊吗?” 卫亦舒一时没有说话。 卫斯越侧头看向她,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抗拒。 “这几天不是忙嘛。” 卫斯渺嘟囔着,“哪里忙。” 正说着,小红就过来传话了,“三郎,侍书过来了。” 卫斯渺顿住脚,凝眸思虑了片刻,继而道“我就过来。” 卫亦舒不等他说就开口了,“你去吧。” 等他走了,卫斯越才道“长姊与卫姊姊生疏了吗?” 卫亦舒怔了怔,“哪里有这种事,只是发生的事太多了,我还有些烦闷。” 这是她的托词。 她实在是害怕。 害怕目睹这样一场畸形婚姻的开场。 卫乔莲自然是妻子。 可她甚至选好了妾室,她还给自己看过,一样一样细数着她们的作用。 一个长相妖艳,用来固宠。 一个性子软和好生养。 一个与她情谊深厚,适合在她孕中替她照顾夫婿。 还有那些颜色艳丽的青衣奴婢,都是带到夫家的财产,可以用来陪客送人。 卫亦舒听过一次,胸中烦闷到极致。 卫斯越以为她还因为那一日的事赶到困扰害怕。 他心中自责,握紧了腰间的剑,认真道“我以后会时时刻刻站在长姊身边。” “长姊,不要害怕。” 她喜欢骑马,喜欢去外面,不应该这一次意外而克制压抑。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心中的欢喜几乎化为了实质,要从胸腔之中钻出来。 “我知道,斯越,我知道。” 卫斯越嗯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没有再开口,而是继续往前走。 小红几人各自在院子做着自己的事。 “那一日,我该叫长姊躲起来的。” 卫亦舒看着海棠树上的枝丫,“斯越,我承诺过,只要你需要我,我会一直是你的长姊。 你为我与人厮杀,为了我跳下来,我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恐惧,弃你于不顾呢?” “比起对他们的恐惧,我更害怕你为我而死。” 卫斯越脑中那一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他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没有再走。 卫亦舒也跟着停下,侧头去看他,“怎么了?” 卫斯越习惯的调整呼吸,将那股眩晕感驱除出去。 “长姊待我很好。” 卫亦舒没有想过他会说起这个。 “可你对我也很好,斯越,你总是把别人的善意无限放大,忽略了自己的好。” “你夸我做的衣服好,夸我做的暖锅好吃,夸我的字好,夸我……很多很多。” 卫斯越想要说话,被卫亦舒打断了。 “你会给我打扇,带着我读书识字,就连字也是你教我学会的,陪我学骑马,练骑射,替我悄悄照顾斯渺,替我罚抄,帮我过先生那一关,替我看账本,照管家里的事,甚至,用性命救我。” “你总是细心的发觉我所有的情绪,安抚我,你比斯渺更懂我。” 懂得她的不安与难过,懂得她对于这个时代的残忍的恐惧。 他或许不明白缘由,可是他笨拙的去理解她,哄她开心,甚至,以她的模样去待人。 小红总说她和卫斯越更像亲姐弟。 其实,何尝不是卫斯越在模仿她。 “斯越,你待我,同你认为我待你好一样好。” 她在回来后,做了许久的噩梦。 可是梦里一听到他那句别怕,我在的时候,就得以从梦中解脱。 第58章 不想阿姊嫁人 日光从海棠的枝叶间落下来,洒在他清落的眉眼上。 “斯越,不要说让我舍弃你的话,也不要对别人说可以舍弃你,你很好,特别好,我永远不会舍弃你,也不想让你被别人舍弃。” 她牵着他走到现在,将期待与真心毫无保留的放在了他和卫斯渺身上。 现在终于浇灌出了最漂亮的花。 卫斯越想要开口,却只能张了张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卫亦舒笑了笑,伸手取下了他发间的一片叶子。 “斯越,你最信守承诺,你不开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继续往前走,卫斯越慢慢追上了她的脚步。 日子过得很快,快到卫亦舒被小红她们拉起来梳妆打扮的时候,半天没反应过来。 看着她一副尚在梦中的样子,小红忙道“明日乔莲姊姊就要出阁了,咱们今天必须要去见一见的。” 卫乔莲送了两封帖子来,卫亦舒都是扯着各种理由不去。 今天小红就算是把她压也要压过去。 “女郎的朋友本就不多,怎么能不去看看?” 颇像是她对卫乔莲做了负心事。 等卫亦舒回过神,人已经被塞进了马车。 卫亦舒不得不硬着头皮去见卫乔莲。 果然,生气了。 “姊姊怎么来了,我这里门窄庙小,姊姊是贵客,我还没让人扫榻相迎呢。” 卫亦舒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我有苦衷,你听我说了,再同我生气不迟。” 卫乔莲哼了一声,却是没撒开。 等她讲完了,一时又是惊又是怕的,拉着她上下打量,庆幸道“幸好二郎在那里。” 继而想到自己的话,便要觉得过了火,卫亦舒却是让小红把准备的一套首饰拿来。 “这是我姑母留给我的,我终究是不嫁人的,与其放在库里积灰,不如用在你身上。” 卫乔莲哪里敢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当下就要推辞,卫亦舒拦住她,“乔莲,你我二人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卫乔莲低头无言。 “可我总想着你嫁人的事。” 她卡着年纪出嫁,已经是长辈疼爱了。 可不嫁人,将来怎么办呢。 难不成,真的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弟弟吗? “我现在就很好。” 她没有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种话太天真了。 即便是在现代,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 恋爱,结婚,偕老,是三件事。 她没想过只爱一个人,也不会为了这短短一句话而约束自己一生。 喜欢了,就在一起。 不喜欢了,就分开。 可以结婚,也可以离婚。 男人会变心,女人也会。 卫乔莲没有再劝她,起身拿了一块帕子递给她,“这是我亲手做的,我们俩换了,以后……以后好歹有个念想。” 她成了婚,要管家,侍奉公婆,照顾妯娌,会随着夫君走,若是将来外派,她也要跟着去。 能见得上几面呢。 卫亦舒收了帕子,将自己那一方绣着兰花的帕子给她。 卫乔莲原本红了眼眶,看见这一根根指头粗的枝叶,忍不住发笑“你的女红怎么还是这么差。” 卫亦舒红了脸,就要扯回来,“你不要算了。” 哪里有收礼还嫌弃的。 两人说了话,又吃了饭,卫亦舒才不得不离开。 看着院中的红绸,和那些来往的青衣奴婢,卫亦舒捏紧了帕子,“回去吧。” 直到了家里,卫亦舒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恍惚间听到了吹打的声音,她迷糊道“小红,是乔莲家吗?” 小红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没呢,才过三更呢。” 卫亦舒这才睡下。 第二天头又开始疼起来。 卫斯渺过来时,她正在喝药。 “医师到底是怎么说?” 三天两头的头疼,这药就没个够的。 卫亦舒擦了擦嘴,嗔他一眼,“哪里就那么快。” 那潭水冷得跟刀子似的,没发烧把她烧成傻子,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有点后遗症太正常了。 卫斯渺将果脯递给她,“我托人去京中请了医师,下个月大抵是能到的。” “好的好的。” 卫斯渺这下是一点气都生不出来了。 “阿姊该爱惜自己些。” 卫亦舒想到他昨日去得匆忙,就问起了缘故。 卫斯渺却是移开了目光,随便说了句卫先生传话。 见他不想说,卫亦舒没有勉强。 两个人一时无话,室内便安静下来,只有外头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 卫斯渺鲜少这样乖顺安分,半晌,还是开了口,“阿姊想嫁人吗?” 他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卫亦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却也还是认真回答“不想。” 卫斯渺心中松了口气,神情慢慢柔和,“阿姊,你不想,就不嫁,等我考上功名,我们一起去外地。” 他不希望阿姊嫁人,不论是嫁给谁,他都觉得对方配不上。 况且,以阿姊的心性,嫁了人,终有一日会落到自苦的地步,她总是怜惜别人,镇不住那些宅院里吃人的恶鬼。 他不想阿姊受这些苦。 他也不想和阿姊分开,他习惯了和阿姊相依为命,阿姊走了,卫家就成了空荡荡的宅子。 就当是他的私心。 “好啊。” 第59章 山茶花 卫斯渺眉眼里都是欢喜,像是不经意一般,“阿姊,你还记得沈大郎吗?” 卫亦舒许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就把心里话问出来了。 “他怎么了?” 这话听着实在是有些暧昧。 卫亦舒自顾解释了一句,“当初我们能从山里绕出去,全靠他给我们指路,我还没有登门道谢。” 沈素洁来过家里,一是为了探病,二则,他是当时的见证人,卫斯渺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道理。 说词简单又挑不出错,他在山中游玩,听到刀剑相对的声音就往这边赶,过来的时候,她和卫斯越就掉下去了,等他把人拦截下来,追到下面的时候,已经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卫斯渺带着人在山里找到天亮,沈素洁亦是带着人跟着找。 山虽然不大,但是养了一个冬日,又是初春,密林丛生,他们两路人竟都没能把人找到。 卫斯渺只当不知她的解释,倚在小榻上把玩着鲁班锁“阿姊什么时候去?” 卫亦舒着实不太愿意和他打交道。 “我这些天实在是有些累了,你找个时间替我去一趟,谢礼我已经备好了,你让人去库里拿。” 卫斯渺放下鲁班锁,看着她,“阿姊不喜欢他?” 卫亦舒觉得今天的卫斯渺是有些大胆的。 和以往很有些不一样。 她试图通过他的表情去看出些什么,反而被他盯得移开了脸,“我和他本就没什么交集,谈不上喜不喜欢,只是男女有别,没有结识的必要。” 卫斯渺心中方才安定。 “我原先确实与他交好。” 说起来,这事卫亦舒的确是发觉了的。 她八卦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后文,不想他继续玩着手里的鲁班锁,极认真。 卫亦舒拿过玩意儿,“你接着说啊。” 卫斯渺满脸坦荡,“后来发现并不相投,断交了。” 怎么个不相投呢。 卫斯渺看她一脸不信,只好随便扯了个借口,“志趣相投,便结为知己,志向相左,便断了交情。” 卫亦舒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些水分。 “我虽然见过几次,但是不大喜欢他,你不往来也好,别交恶就行。” 卫斯渺现在这个年纪尴尬得很,智商不差,可是不够稳重,心思敏感。 偏生又是一个护短的人,她要是把沈素洁向她示好的事说了,保不齐他就要拿剑到人家面前闹出人命官司。 卫斯渺见她不喜欢,心中就觉得极为熨帖。 是了,他不喜欢沈式安的轻浮模样。 阿姊自然也不会喜欢这种惯会装模作样的人。 “阿姊,我明白的。” 卫斯渺试探出了想要的答案,开开心心出去了。 小红正与他擦肩而过,见他的神情,忍俊不禁打趣道“三郎郎还是那孩儿心性。” 不开心了就来这里求安慰,哄开心就溜出去玩儿。 卫亦舒也觉得说得不错。 认真起来像模像样,样样都做得好,不开心了就沉着脸,非要她顺毛不可。 “我再睡会儿,昨天没睡好,头还在疼。” 小红忙将银勾上的层层床幔都放下来,让她睡得好些。 又将香炉里的香换了,才悄声来到外间茶室。 几个女孩正在那套绳玩。 “如意,那屏风好了没?” 如意正玩得认真,头也不抬道“还有两针,明天就能给你了。” 小红给自己倒了茶坐在旁边吃着。 “也不知道那京安的医师什么时候能到。” 比起她的担心,如意显然放心的多,“这事有三郎呢。” “你把茶给我来两口,我也渴得很。” 团圆低头琢磨着她手里的红绳,手指勾来勾去试了半天。 小红瞥她一眼,“谁耐烦伺候你,我吃完了就要去把小姐的小衣洗了。” 如意气得瞪她,“就那么一会也等不得?” 福宝连忙将茶递到她嘴边,“快别嚷嚷,你们嚷起来我也头疼。” 几个人时常拌嘴闹着玩,倒也不是真生气。 如意吃够了,就着自己的肩擦了嘴,“我等会和她们去摘些新鲜的花放到院子晾晒,你要不要去?” 小红摇摇头,“你们给我带些就够了,夜里才下了雨,地上湿得很,我懒得去。” 如意嗯了一声,给团圆指使着“你从底下往上翻。” 团圆是个慢性子,温吞得很,手脚却是麻利。 两个人玩够了,就拿着小竹篮子往园子里去。 福宝本想留在房里,被小红催走了,“有我呢,你去吧。” 卫亦舒这一觉睡得舒服,没有等到她们来叫,就自然醒了。 只是房里没有人,她只能起来自己披了衣服找水喝。 卫斯越捧着匣子进来时,她才灌完一杯。 “长姊,你好些了吗?” 卫亦舒拢了拢衣服,“好多了,头也不疼了,你手里拿的什么?” 卫斯越将匣子打开,是一匣子山茶花。 一打开,香气扑鼻,格外甜腻。 “好香啊,你从哪里弄来的。” 卫亦舒伸手拿了一朵嗅了嗅,要是能做成沐浴露就好了。 卫斯越将匣子放在桌上,“今日的彩头,长姊喜欢就好。” 卫亦舒当然是喜欢的。 “你去帮我弄些热水来,我渴得很。” 卫斯越应了,转身出去叫人。 卫亦舒也去了里间换衣服。 如意等人这时候也正回来,竹篮里五颜六色的,还有两个花篮。 “姊姊们来得正好,正想叫人去拿些热水来。” 如意估摸着小红怕是还在后面晾晒衣物,把东西给了两人就去了。 “福宝,快来给我梳妆,我们等会就要出发去卫家了。” 如意拿水进来,见了这一匣子白玉般的山茶花,忙拿了一朵把玩,“好漂亮的山茶花。” 卫斯越便交给了她。 “这花我用来制成香袋太可惜了,或是萃成精露才好。” 卫斯越没有说话,自顾喝着茶水。 如意想到了就要干。 拿着那朵滑腻圆滚的花去了卫亦舒面前,“女郎,我用来萃成精露,给你拿来润肤正好呢。” 卫亦舒嗅了嗅,下意识就往鬓边佩戴,如意连忙拉住她,“这可不吉利呢。” 带了三年的白玉簪,如意巴不得把那些金玉银簪全都簪在她头上才好。 卫亦舒没有这讲究,只觉得好看得很。 “那好,我正好闻腻了茉莉。” 她们在里面说着话,卫斯越在外面喝着茶。 听她这一句,手中的动作便顿了顿。 “长姊,我待会过来。” 第60章 沈玉珠 卫亦舒胡乱应了,心神却在一匣子一匣子的首饰上。 “大好的日子,总不能太素了。” 如意捡了一只七宝芙蓉簪,在她头上比划来比划去。 足足弄了一个时辰,卫亦舒才从里面出来。 如意满意至极。 “女郎是顶顶漂亮的。” 头梳倭堕髻,配以镶玉金簪,上着粉紫单襦,下着暮山紫束腰长裙,披帛垂至膝下,腰间坠以环佩。 当真是精妙无双。 卫亦舒被她们夸得着实有些脸热。 “斯越呢?” 如意跪在她面前修整着裙摆,“说是过会儿回来,可能有些事耽搁了吧。” 卫亦舒看着时辰,慢慢往外走,“时辰差不多了,我们先去外面车上。” 正说着,卫斯越就进来了。 他手中还拿着什么,见到她,脚步微微停顿,看过她便低头道“长姊久等,咱们走吧。” 卫亦舒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出去了。 两个人乘坐一辆马车,卫亦舒看着外面热闹的街市,感慨道“外面好热闹。” 从她这里出发,到卫馥玉那里,要经过三条街,现在已经有人在这里撒着喜钱了。 不少小孩子蹲在地上捡。 卫亦舒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幸运。 因为这个时代不是明清那会,民风开放,寡妇可以再嫁,贞洁并没有很重要。夫妻义绝也多,放妻各自婚嫁的也不少。 虽说婚嫁是必定的,也默认女人管着后院。 但好歹,把女人当人看。 真正让卫亦感到害怕和抗拒的,是对于人命的漠视。 这是怎样一个割裂又真实的时代。 “长姊今日怎么不去陪着卫姊姊?” 卫亦舒放下手,“她家中姐妹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 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她,“今日有新出的精露,长姊看看喜不喜欢?” 卫亦舒这才知道他去了哪。 瓶子是琉璃瓶,光这一样就价值不菲了,“斯越,你真的不缺钱吗?” 每次她收礼物,总有种他是不是跑到外面借了高利贷的错觉。 卫斯越无奈,“长姊,你不要瞎想。” 卫亦舒被一眼看出了心里的打趣,忙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这味道熟悉的很,是什么花香?” “长姊不是说腻了茉莉的味儿吗?我换了幽兰的。” 卫亦舒仔细闻了闻,直觉幽香四溢,雅而不冲,香而不腻。 “这个味儿我喜欢。” 卫斯越见她欢喜,便也跟着笑“长姊喜欢就好。” “等过些日子他们家又要出新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挑。” 卫亦舒喜欢漂亮的东西,也喜欢琢磨这些护肤用的玩意儿。 “好,他们家确实是很厉害。” 现在香水多,可也是经历了不少工艺提纯的。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这种润肤油和香水合二为一的产品。 “女郎,我们到了。” 卫亦舒将瓶子放在车内的抽屉里收好。 卫斯越已经下去了,正等着扶着她下来。 “好热闹!” 卫府门前已经有了许多人了。 卫亦舒让卫斯越将礼单送过去,自己先进去了。 “我们女郎正想着您呢。” 说话的人是卫乔莲身边的芷兰,早就在外面等着接她了。 卫亦舒快步走进去,府内忙得不亦乐乎,反而是为卫乔莲这里安静许多。 卫乔莲已经换上了婚服,正坐在镜前和几个姐妹说着话。 见她来了,卫乔莲忙向她招手,“你终于来了。” 卫亦舒陪着坐在她身旁,向几个女孩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卫乔莲脸热,羞怯娇媚,“我自然美。” 这话该说的再有底气些。 “来接人了!来接人了!” 屋子里很快就热闹起来,俄而多了几个妇人,一时抹泪,一时安抚,一时又是拉着人说着话。 卫亦舒站在最后,静静看着她们。 她如果没死,现在应该也会谈恋爱吧,她结婚的时候,爸爸妈妈会不会也像现在这样拉着她说许多的话。 卫乔莲红了眼,滚下泪来,拉着几个姐妹,却是说不出话。 小红过来接卫亦舒去宾客席的时候,卫亦舒正在园子里出神。 “女郎,快开席了,咱们去吧?” 卫亦舒这才发觉四周的人已经空了。 卫府外头热闹,像是在发赏钱。 她来到女席这里,熟悉的面孔不少,但是认识的没有。 她顶着一众人的目光坐在了客席首位。 见她坐下了,几个女孩子悄声说着什么,目光时不时看过来。 从开始的惊艳,到惊讶,然后可怜与同情。 卫亦舒甚至能脑补出她们的对话。 这一屋子里都是小姑娘。 卫亦舒算是最大的那个了。 “卫阿姊。” 卫亦舒闻言看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她一时分辨不出这话是无心还是恶意,只是向她微微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沈玉珠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继续吃着自己面前的酒。 卫亦舒看着这些小则十来岁,大则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玩闹,觉得倒也有些意思。 尤其是那小姑娘玩投壶,当真是很有准头。 她坐在那里看别人,岂不知自己也是别人眼中的美景。 “卫阿姊好像不大喜欢和人交往。” 卫亦舒不得不抬头,入目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少女。 比起容貌,她的气质无疑是亮眼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自然,有带着与卫亦舒这样懒散的人所没有的雅致。 “还好。” 漂亮是很漂亮,她没什么兴趣。 她实在是对和沈素洁相似的人没什么兴趣。 “我家茶茶常与我说起卫阿姊,今日还想一起过来呢。” 卫亦舒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茶茶?” 沈玉珠柔声道“我是沈家的。” 卫亦舒从记忆里把只见过一次的小姑娘挖了出来。 果然,不喜欢是有缘故的。 卫亦舒的冷淡肉眼可见。 “有缘自然会见的。” 沈玉珠看着她,片刻后才说了声不错。 然后继续同她说了些有的没的。 卫亦舒也简洁的应了。 沈玉珠大概是看出来她不大想聊下去,自觉地不再多谈。 卫亦舒见外面夜色渐起,拿了酒盏去院子里赏月去了。 二月底,没什么月光,府内的灯盏又多,喧哗得很。 她坐在石凳上,仰头便是若隐若现的月儿。 沈玉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幽幽道“世上居然有不喜欢我阿兄的人。” 卫亦舒敛了笑,疏离又客套,“我与沈女郎初次见面,还没有到推心置腹说闺中密话的地步。” 真有意思,他沈素洁莫不是天神下凡?是个女人见了他就要眼巴巴的发春? 第61章 沈家人当真是奇怪 沈玉珠定定看着她,“卫阿姊可是有了意中人?” 对方直截了当过来质问,她再装傻就没意思了。 卫亦舒转过身,面色平静,“不喜欢你阿兄的人很多,沈女郎每一个都这样无礼的去质问吗? 你这样不忿,想问的,其实是你阿兄这样喜欢我,而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吧?” 沈女郎轻轻笑了笑,“卫阿姊很有意思。”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卫阿姊的意思我明白,阿兄却不明白。” 卫亦舒看着她,扯了扯嘴角,“那就很没意思了。” 沈女郎走下台阶,坐到她对面,“卫阿姊就一点没想过吗?” 卫亦舒就是想得太多。 “没意思的事,没必要浪费时间。” “卫阿姊左右是不喜欢旁人,何不嫁给一个喜欢自己的呢?” 卫亦舒有时候觉得一个人也挺无助的。 比如现在。 “你家里的思维都是这样吗?” 沈女郎疑惑道“什么?” “凡是你们喜欢的,就得喜欢你们,如果不喜欢,就要从实际利益出发找到你们值得喜欢的地方,然后选择你们。” 沈女郎没有说话。 卫亦舒继续道“你们把这当做一种傲气,当做一种清醒理智的处世态度,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些人,就是不喜欢,也不在意这些所谓的利益?” 这种骨子里就高高在上自我意识过剩的脑子,恐怕是沈家遗传吧。 沈女郎敛了笑,看了她许久,方才道“我明白了。” 卫亦舒以为她算是把话说透了。 “可是我阿兄想要的,从不会失手。” 卫亦舒觉得自己白费了口舌。 “那他怎么不去要天上的月亮?” 沈女郎只当没听见这句话,抚了抚身上不存在的褶皱,起身走了。 晦气。 和沈素洁那个狗东西一样晦气。 早知道第一次就让他冻死在门口。 这顿饭卫亦舒吃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到了马车上,她就收了笑,面无表情的在心里骂沈素洁。 卫斯越察觉她的心情不好,试探着问了一句。 卫亦舒移开脸,“没什么,就是与人发生了些不快。” 一副不怎么想谈的模样。 马车虽然宽敞,偏偏酒味很重,她看向卫斯渺,“你能不能少喝些酒,熏死人了。” 卫斯渺揉了揉眉心,“阿姊,你莫不是吃醉了?” 发酒疯吧。 卫亦舒瞪他,“还不是你,把那个……招过来。” 卫斯渺茫然,“谁?” 卫亦舒闭上眼不理他,半晌,才道“一条狗。” 他哪里带狗回去过? 卫亦舒心里骂完了,又睁开眼,看见卫斯越格外乖巧的坐在那里。 心中一软,就向他们道歉。 “所以阿姊是为了谁生气?” 卫斯渺别说狗了,就是狸奴都没带回去过。 卫亦舒轻叹,“遇到了沈家的女郎,发生了些许不快中,我烦得很。” 卫斯越下意识就想到了那天山中见过的人。 卫斯渺同样如此,只不过他想的,是那天沈素洁说得混账话。 两个人自己想自己的,都没有说出口。 “我总觉得沈家人都不太正常,你们以后见到了,都远着些。” 卫亦舒是真心的觉得沈素洁有些莫名其妙。 连这个自说自话的沈女郎也很奇怪。 就好像,她拒绝了沈素洁,好像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沈家到底是有什么泼天的权势富贵,让他们狂成这个样子。 “他们家是这样,阿姊不必在意。” 卫斯渺这下不想什么狗和狸奴了。 而是想着要不要和阿姊去江全府住一段时间。 卫亦舒闷声道“我都没吃饱,回去想吃点心。” 只吃了一肚子气。 卫斯越从一旁的抽屉中取了一块帕子包好的点心出来。 “我出来的时候带的。” “斯越,你好像哆啦a梦。” 卫斯越没听清,“什么?” 卫亦舒拿起红豆饼,“一只可以许愿的狸奴。” 卫斯渺抬眸看了一眼卫斯越,好像是有些像。 “长姊喜欢狸奴吗?” 卫斯越移开脸,袖中的手有些汗。 “跟你一样的狸奴我喜欢。” 那些只能对她动爪子的不行,喝她水的不行。 卫斯越轻轻嗯了一声,耳尖红透了。 卫斯渺喝多了,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卫亦舒将帕子放到一边,却被卫斯越拿走了。 “都是油,扔了算了。” 还是她绣的那根大胖竹。 他是怎么好意思拿出去的。 卫斯越却仔细收在了袖中,“我洗干净。” 卫亦舒觉得他真的好乖好省钱。 然后从腰间拿了钱袋子,从里面倒出了十几颗金豆子,拉出他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你多买些放在身上,这些钱你还是用得起的。” 卫斯越握住温热的金豆子,笑着说了好。 卫亦舒又从卫斯渺腰间扯了钱袋来,装了十几颗金豆子进去。 卫斯越将金豆子收好。 此刻也差不多到家了。 卫斯渺被叫醒,揉着眉心下了车,“我好困,先睡了阿姊。” 卫亦舒扶着卫斯越的手下了车,“你也去睡,不用跟着我过去了,一来一回费时间得很。” 卫斯越没有拒绝,“那长姊早些休息。” 三月很快就到了,卫斯渺卫斯越两个人忙得看不见人。 卫亦舒本来想出去骑马,又歇了心思,转身去街上逛了逛。 见他们又往山上拜佛上香,也跟着去了。 到了山上,卫亦舒才发现这庙里香火确实很旺。 她带着几个女孩进去,庙很大,来往的僧人也多,卫亦舒站在大雄宝殿外听着他们俗讲,心也意外的安宁下来。 她在这里活得挺好的,除了两个孩子有些难养,读书很累,管家很烦,生命安全不是很能得到保障,沈素洁很讨人嫌,但是不愁吃穿呀。 这样一想,卫亦舒又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倒霉的。 卫斯渺爱撒娇,也很听话了,还这么聪明,卫斯越那么乖,还处处哄着她。 真的挺好的。 好歹能让爸妈放心。 “走,我们去逛逛里面。” 佛就不拜了,景色更值得看。 小红是不大感兴趣的,庙里终究是素净,除了花草菩提,没什么可看的。 第62章 再见卫乔莲 “回去逛街?” 还是逛街舒服。 小红眼睛亮晶晶的,点头的时候像只漂亮的狸奴。 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老僧从外面进来,慈眉善目,粗布袈衣,看到她便住了脚。 卫亦舒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没想到他却主动开了口,笑得和蔼慈祥,“施主与佛有缘。” 小红顿时就变了脸色。 家里有一个入了空门就不得了了。 卫亦舒倒没有生气,反而很是平静,“我目前没有这个想法。” 老和尚笑了笑,“时候未到。” 说罢,他就念了句佛经离开了。 卫亦舒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没有激起什么波澜。 现代她还被说过有大富大贵之相呢。 这些话,她总是存疑的。 何况,即便是有缘,也不一定要做。 小红一下山,就念念有词,无外乎就是觉得不该去这庙里。 卫亦舒被她念得没了法子,“何必计较这些。” 小红当然计较,“这话怎么能浑说。” “父亲就在庙中苦修,这还不算有缘吗?” 小红细细想了想,眉头才松开。 “这才对。” 蹴鞠赛如期而至,卫亦舒亦在受邀之列,等她到了场地才发觉这场比赛与往日的格外不同。 身披银甲的带刀侍卫可不是平阳侯府能有的。 “卫阿姊!” 卫亦舒顺着声音看去,是已经换上了妇人装扮的卫乔莲。 卫乔莲朝她走来,挽住她的胳膊亲昵道“总算是等到你了。” 两人跟着人往里走,过了入口处的检核,才悄声道“听说今日有京安的重要人物要过来,所以禁卫也多。” 里三层外三层,就连她们这些贵女都要搜一遍身。 “禁卫?是宫中的人吗?” 卫乔莲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她往里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观众席足有四层,男席都在南边,女席在北边,此刻场地之中已经有两支小队正在热场了,不论男女,都欢呼着。 她们俩算是来得晚了。 “听说是圣人过来了。” 卫亦舒依言看去,果然最高一层有一个身着红衣玉簪束发的中年男子。 只是有两层纱幔,看不清面容。 卫乔莲连忙掐她,低声道“你找死吗?圣颜怎敢直视?” 卫亦舒连忙低下头,好在只是刹那间的动作,何况不只是她,不少人的目光都往那边去。 “我听说你家那个两个小子也要来,我正好看看。” 卫乔莲往场下看去,锣鼓一鸣,席上就欢呼起来,紧接着不少的东西往场下扔了过去。 有玉佩,扇子,碗大的香瓜,簪子,香袋,甚至是一些裹着金银的帕子,什么都有。 卫亦舒看得目瞪口呆,“这也不怕把人砸死。” 卫乔莲揶揄道“看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子,这些不过是些底下人热场子的,自然是要打赏的。” 算是一场哄圣人开心的君民同乐的政治戏。 圣人在宫中,贵族就要雅,在宫外,圣人想找乐子,贵族就要俗。 卫亦舒看着底下换人,悄声道“你那夫君如何?” 新妇卫乔莲红了脸,咬牙切齿道“你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目光直直看着场下,像是生怕别人瞧出异样。 卫亦舒故意闹她,“你说说嘛。” 卫乔莲没了法子,摁住她作乱的手,“待我很好,事事体贴。” 卫亦舒这才放心,“这才好。” 说起来,她连对方是哪家的都不清楚。 卫乔莲却主动提了,“是伍家的,就在对面坐着呢,那个穿着青衫的。” 卫亦舒有了刚才的事,没有立马看过去,而是端了茶看热闹一般慢慢望过去。 距离有些远,她不大看得清面容,只看得清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 “是不是他们两上来了?” 卫亦舒收了视线,往底下看去,一支红色一支蓝色。 卫斯渺和卫斯越都在红队,两人红色劲装,意气非常。 “是他们。” 卫乔莲看得啧啧称赞,“你们姊弟三人,当真是把颜色二字用尽了。” 卫亦舒也跟着点头,“确实很漂亮。” 很帅。 第63章 赛事激烈 场上赛事激烈,席上的欢呼声更是一阵接着一阵,就连那圣人那边也传来爽朗的笑声。 卫亦舒很想再转过去看看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硬生生忍住了。 皇帝不能随便看。 看美男子也不错。 到了第二场,不知是谁起了头,率先脱上了衣,露出二十个肤色各不相同的精壮腰身来。 女席这边直接喧哗起来,紧接着那东西不要钱一样往底下扔。 卫亦舒看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云朝民风开放。 可没说还有这么刺激的项目。 这是她不付钱就能看的? 卫乔莲更是不得了,站起身将一旁备好的簪子就着帕子一裹扔了下去。 卫亦舒:……你丈夫还在对面呢。 她看过去,却见男席那边也一样激动。 甚至还有人扔了剑下去。 “卫阿姊,你瞧,他们两身材这么好呢,不过我觉得那个柳二郎更好。” 卫亦舒觉得自己在家里面待久了,好像是和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她看别人都是这个模样,也没那么拘谨了。 倒是怪了,现代社会她在学校里吊带都不敢穿,在这倒是能看见十几岁的小姑娘朝着腹肌男孩扔木瓜。 场上的男子年纪都不算大,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年轻又极有活力,碰撞间简直就是把荷尔蒙不要钱的往外泼。 卫亦舒喝了口茶,唔,喉咙有点干。 她已经很克制了,可是偶然撞上卫斯越的视线,还是不自然的移开了目光。 卫乔莲看得尽兴,“卫阿姊,你瞧,他们俩呼声很高呢。” 卫亦舒茫然,“什么呼声?” 卫乔莲见她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模样,咂舌道“莫不是家里待久了,连这些也忘了?” “他们背上都有不同颜色的标记,你若是喜欢谁,就拿同色的物件扔下去,自然有人捡起来去记上,诺,那边的数就是了。” 卫亦舒一直没弄明白那是什么,现在终于懂了。 所以这就是你们扔木瓜的原因吗? “我好久没出来玩了,哪里还记得。” 卫乔莲想到她之前一直在家里给母亲侍奉汤药,后来在孝期家里待了三年,叹息道“那你真是错过了好多有趣的,怪不得总是那么闷呢。” 卫亦舒也觉得。 骑马现在已经没意思了。 “赢了赢了!” 卫乔莲拽着她起来欢呼,密密麻麻的东西往场下扔过去,她隔着人影,看到卫斯越朝她笑。 卫斯渺倒是格外激动,被拉着灌了几杯酒。 场上场下热闹非凡。 不多时就有一个宦官匆匆去了场上,然后红队就被整整齐齐带到了圣人面前。 场上一时安静下来。 卫亦舒此刻才听到圣人的声音。 有些苍老,很是随和,内容却不大听得清,她也才发现自己看错了人,那中年男人只是一个作陪的,真正的圣人还在里面些。 十个人一同跪在了圣人面前,卫亦舒这才看清是被赏了酒。 她下意识去看旁人的神情,艳羡,嫉妒,激动,仰慕,复杂到她已经辨认不清。 叩谢圣恩四个字出来,卫亦舒才回过神。 她连忙垂下眼眸,做出恭谨的模样。 卫斯渺知道这是百里家的算计,可是他真的就这样跪在圣人面前的时候,手依旧在微微发颤,他竭力低着头,没有让自己失态,将自己的名字念完。 圣人才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错。 论赏不过半刻钟,下一场比赛很快就开始了。 可是有了上一场的激烈赛事,这一场就显得有些寡淡,圣人此刻没什么兴趣,当下就起身离开。 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所有人都自觉跪在地上叩首,卫亦舒跪在地上,额头扣在柔软的地毯上,同旁人一同念着长长的句子。 卫乔莲与她一起起来,就这么坐着继续看着场下的比赛,“这场不行,相貌都不够英朗。” 卫斯渺正在换衣服,百里朗赤背站在他旁边,依旧是之前温和的模样,“圣人夸的人不多,卫三郎前途无量。” 这是恭维客套的话,卫斯渺应付了两句。 等两人走了,百里朗才坐下来,叫青衣奴婢给他擦身子。 “小小年纪有这样的定力,倒是不错。” 这是专门换衣服的地方,百里朗一坐下,剩余的人就围了过来。 俱是神态恭谨。 “等下把人都筛出去,送上门的机会还这么不中用。” 百里朗语气平平,话却是含着怒意。 圣人能来,已经是不错了,看了这么久,就那么两三个得脸了。 第64章 海棠花开 青衣奴婢跪在他腿,百里朗闭上眼,靠在椅子上,伸手将她的头扣住往下一摁,神情才稍显愉悦。 “那这两个二郎?” 百里朗拽着青衣奴婢的头发不轻不重的拉扯着,“不到时候。” “是。” 见他此刻正在受用美人,几人说完了话就离开了。 屋内一安静,水声便格外响亮,百里朗揉捏着她,脑中却想到了卫女郎那张脸。 当真是极漂亮的。 美人众多,可像她那样的,却是少之又少,怨不得沈素洁都惦记上了。 卫亦舒看得尽兴,回来时还和卫乔莲说了好一会的话。 “等过两日,我再邀请你去看步打球。” “你反正也能出来玩了,尽兴才有意思。” 卫乔莲说罢,还朝她眨了眨眼睛。 卫亦开怀,“那我等着。” 等卫乔莲上了马车,自己也被小红接到了。 有圣人在,私人的青衣奴婢是不能进去的。 到了家里,卫斯越已然换洗过,正在她院子里看书。 卫亦舒一想到他下午也在那么多人面前脱了衣物,就觉得有些好笑。 卫斯越哪里看不出来,脸上依旧有了些许霞色与不自然。 “长姊回来了,那我就先走了。” 卫亦舒知道他不好意思,没有留他。 卫斯渺过来时坦荡得很,还很激动,跟她说起圣人与他说了什么,又赏了什么。 卫亦舒想到自己要是被国家主席面见了,恐怕也和他一样激动。 “阿姊,我定是要报效君王的。” 卫斯渺坚定道。 独属于少年的青涩与固执,如同宣誓一般的用力与迫切。 “好。” 卫斯渺欢喜的缠着她闹,“阿姊,我今日好开心。” “我长大了,可以撑起这家业,我既能报效圣人,也能保护阿姊了。” 卫亦舒撑着下巴看他,“就这么高兴吗?” 怪不得平阳侯府能有这样的地位。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能见到圣人一面。 “我自然是高兴的。” 像是不满她的质疑,又像是表达自己的亢奋。 “我要去告诉母亲。” “祠堂自然是要去的。” 卫斯渺窝在榻上,声音闷闷的,“我想阿姊一起去。” 卫亦舒被缠得没法子,“我们明日去,明日是个好日子,现在太晚了,不好叨扰他们。” 卫斯渺展颜,“都听阿姊的。” 卫斯渺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激动过了,越发的刻苦,吃完了饭就去了书房。 这段时间他们一直在准备今日的赛事,书撂在一边许久了。 “我去看看斯越,你们不用跟着我。” 卫亦舒来到卫斯越这里,里面点着灯火,静谧非常,向来他又在伏案苦读了。 “斯越,吃宵夜了。” 卫斯越手中的笔顿了顿,雪融连忙接了过来。 “你看看我带了什么?” 卫斯越看都不用看,就接了过来,“浮元子。” 他一向喜欢吃这个。 卫亦舒走到屋内,见案前的几盏灯,心道果然如此。 “斯渺说,明日想去祠堂,你呢,你想去吗?” 他的母亲,没有进祠堂的资格。 她问得小心,一直留意着他的神情。 卫斯越却是将浮元子拿出来,随口道“去的。” 卫亦舒知道他是为着嫡母的身份,可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你见过了,也去见见你的母亲。” 她不知道这个无名妾室的去向,一直也不敢问出来。 卫斯越垂眸嗯了一声。 卫亦舒摸不准他的意思,“那明天我同你一起去。” 卫斯越端碗的手顿了顿,侧头看向她,“长姊,我想一个人去。” 他的双眸实在是过于冷静。 冷静的叫她心疼。 “都听你的。” 卫斯越将最后一口放进嘴里,见她正弯腰看他的书,指尖还停留在他刚作的小注上。 “斯越,你这些也要圈吗?” 卫斯越放下碗,走到她身旁,想要收起来,却被她轻轻推开了,眉眼间揶揄道“你这是害羞吗?” 她又翻了几页,卫斯越伸手握住她的手,将书本抽了出来,面上颇有几分狼狈。 “长姊!” 有些恼怒,却又毫无气势,倒像是撒娇。 卫亦舒不再逗弄他,“我只是长姊,你不必避讳我的名字。” 卫斯越不说话。 卫亦舒将书接来放在桌上,“你知道的,我不在意这些。” “好了,我回去了,你早些休息。” 雪融已经将碗收好了。 卫亦舒怕再留下来谈起生母的事,这事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卫斯越见她走得匆忙,脑中徒然想到了场上时她被抓到时急匆匆挪开的目光。 他捡起书,望着上面的亦舒二字,指尖轻轻抚了抚,回神之际,又如灼伤了一般迅速放在了桌上。 今夜的梦乱糟糟的。 却又都是些旧事。 卫斯越冷眼瞧着那熟悉的妇人,眼见她凶恶的目光变得讥讽起来。 无声的说着什么。 他正跪在她跟前,想要去细听,被一朵朵的青梅花挡住了视线。 雪白的花纷飞散开,砸在他跟前,却溅出了血色。 卫斯越再去看她,她已经靠在椅子上,瞪大了眼睛,挂着僵硬惨白的笑。 他蘧然惊醒,慢慢听见了雪融的声音。 “无事,噩梦罢了。” 他下意识从窗前往外看院中的青梅树。 卫斯渺慎重的换了衣物,熏香沐浴更衣。 过分安静昏暗的祠堂内,墨色的衣摆铺在地上。 他用力的磕了头,“阿娘,孩儿来看您。” 卫亦舒静静听着,右手却悄然伸出去,握住了卫斯越的手。 不必回头,甚至不用言语。 她总是知道他需要什么的。 卫斯越已经低首垂眸,手却紧紧拽着她。 都过去了。 院中的海棠渐渐开了花,一朵一朵,一簇一簇。 鸟雀也喜欢在青翠的草丛中觅食。 卫亦舒坐在院中的榻上午睡,那一朵朵花,就这么淋在了她的裙子上。 小红也眯着眼,昏昏沉沉的给她捶腿。 一下一下,也慢慢趴在她旁边睡着了。 如意正从外面拿了东西进来,见她们俩睡得香,拿了绣棚坐在廊下吹风绣花。 团圆正和福宝在那里画着花样子。 丝线穿过绸缎的声音,画笔浸湿纸张的声音,还有鸟雀飞动的声音。 又热闹,又安静。 第65章 再看赛事 卫亦舒轻轻翻了个身,熟睡下被热得泛红的脸就这么露在了阳光下。 如意悄悄拿了帕子放在她脸上,挡住刺眼的光。 又悄声坐了回去。 卫乔莲一进来,就瞧见她们主仆睡的睡,玩的玩,悄悄走到如意身边,蒙住了她的眼睛,轻声道“好如意,别做声,我吓吓她。” 她即便是出嫁了,现在也是一股子明媚娇俏。 如意连连点头。 卫乔莲这才悄悄掀开她脸上的帕子,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子,待她喘不过气,茫然睁眼,才坐在她旁边笑,“我这个客来了这么久,你还没醒呢。” 卫亦舒的意识才回神,见到她,一把揪住她的脸,“好啊好啊,原来是你扰了我的好梦。” 卫乔莲连忙告饶,“好姊姊,我来接你出去玩儿。” 卫亦舒这才松开,被卫乔莲挽住了,“我还说见不到你呢,巴巴来找你,没想到能看到开得这样好的海棠。” “你觉得好,今天不如和我一块在家喝上两杯?” 卫乔莲想也不想就拒绝了,“那可不成,今日有蹴鞠赛,都是上一次我们见过的那几个呢,我专门给你挑了个好位置。” 卫亦舒正好待在家里没意思,当下就起了身,“你等我们换件衣服。” 卫乔莲坐在榻上,仰头看着海棠,“如意小红,可要将她打扮得漂亮些。” 小红等人速度极快,根本不等卫亦舒纠结完。 等出来,卫乔莲就连连点头,“这样才好。” 两人来了地方,已经有不少人了。 场下已经堆了不少的东西。 卫乔莲一一给她介绍着,卫亦舒等她说完了,才打趣她,“你往日里那样矜持,怎么这会都认识了?” 卫乔莲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揶揄。 “圣人喜欢这个,我们自然喜欢这个了,况且,不过是看些乐子,又不是单给我一个人看的。” 卫亦舒觉得这话乍一听好像有道理,但是细想想,又好像有点诡辩在里头。 不过蹴鞠赛能见天的在这里开着,可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是有道理的。 宛南离京安不远,风土人情不会有什么大的区别,然而皇帝还是经常临幸宛南平阳侯府的蹴鞠赛,这就很有意思了。 “京安不是也有很多比赛吗?” 卫乔莲正看得起兴,目光盯着那少年的身影就没放开过。 “京安里头都是些高贵的世家,文雅之事无人能及,这些他们可不擅长。” 卫亦舒心中大概是能猜出来的。 京安中都是顶了尖的人家,家世底蕴已然足够了。 像这样满场里撞击奔跑流汗媚上的事,于他们而言,总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俗气。 比起赛来,自然不如宛南男儿这样拼命,皇帝见惯了宛南的赛事,更不大喜欢京安里豢养起来中规中矩的那一类了。 “你可别以为他们多矜持,其实他们也想占这一头,然而东宫太子向来不喜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所以京安里不大兴办这些。” 卫乔莲悄悄同她说着八卦。 卫亦舒故作高深的说了句原来如此。 其实恨不得问问她东宫太子多大了,长得怎么样。 这本小说她就看了个开头,前言太长,看到卫家就没往后看,简介写的是大女主事业批。 她连主角的名字都没看到。 这种一听就很主角的身份,实在是有些想八卦。 皇帝已经老了,一看就不会是主角的菜。 “你瞧那个,宽肩窄腰,很是精壮呢。” 卫亦舒想提醒她好歹把那放光的眼睛稍微收敛一点。 一错眼,就看到了对面的沈素洁。 对方显然是等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没有丝毫意外,还朝她笑了笑。 卫亦舒挪开眼,只当做没瞧见。 “我也觉得不错。” 卫乔莲又从盘子里拿了一个串钱扔下去。 卫亦舒下意识就找起了同色的背影。 被卫乔莲看穿了,笑得不行,“这是赏钱,赏给底下那些奴婢的。” 卫亦舒嗔她一眼,“你看你的吧。” 卫乔莲才懒得理她呢。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 赛事一毕,卫亦舒和她一同去更衣。 “他这几日去了京安,家里又烦得很,索性就出来透透气。” 卫亦舒见她像是有心事一般,没有再问。 卫乔莲却是主动开了口。 “这才一个多月,往后还不知道怎么熬。” 卫乔莲一向清醒自知,能让她说熬的,恐怕不是什么小事。 “两个月不到,他就去了京安吗?” 卫乔莲站在那由青衣奴婢给她换衣,不复之前的明媚,反而多了几分怃然“他不去也得去,有什么法子。” 卫亦舒一时怔然,不知怎么宽慰她。 “他心中有我,待我也好,只是家里……阿母实在有些难缠。” 卫乔莲倒不是向她诉苦,只是心中着实烦闷。 其实伍家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公公明礼,二郎贴心,闺房之中小意温柔,也算得是情意绵绵。 不过阿母难缠了些,仅此而已。 “你如今是新妇,况且又是亲近的长辈,她也为难你吗?” 卫乔莲勾起一抹讥笑,“就是因为是新妇,才为难我。” 没有成婚前,惦记着他娶妻生子,待她也自然是处处好的,可是娶了妻子,夫妻缠绵了些,又担心儿媳抢走了儿子的心。 她冷眼瞧着,阿母哪里是个母亲,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了抢走她二郎的恶人。 每日里二郎一回来,就让她去侍奉汤药到深夜。 把儿子推到外院去读书。 若是弄了些新鲜物事给她,那更是不得了,动辄就是说教她教唆二郎贪玩误事。 卫亦舒没想到精挑细选了,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你准备怎么办?” 卫乔莲穿戴好了,冷声道 “能怎么办,只能这么熬下去。” “去了京安也好,免得两头劝和,闹得好似是我这个新妇进门反而家宅不宁。” 她是妻,又不是什么下流的妾室,要她弯腰低头是绝不可能的。 “你要是烦闷了,就送帖子来,我陪你说说话。” “我自然也想,可哪里那样容易。” “不说这些了,怪烦的,我们接着看蹴鞠去。” 卫亦舒也顺着她的话应了。 直到傍晚,两个人才出来。 卫乔莲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过些日子,你再来看我。” 想着不能常来,可又惦记着说说话。 卫亦舒都应了,目送她上了车,才转身准备离开。 第66章 斯越也很难哄 卫家是马车一过来,门就被打开了。 卫斯越坐在榻上,神情一如既往的温和,偏偏眸光中带了几分凉意和别扭。 “长姊,我来接您。” 卫亦舒诡异的有些心虚。 她镇定的上了车,卫斯越却是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坐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 “天色晚了,担心长姊,所以来了。” 卫亦舒觉得他好似有些生气了。 又细细想了想,今天的书是读了的,账本也是看了的。 卫斯越见她不说话,下意识便开了口,有些委屈,还有些怨念“长姊,你说今日一起去放纸鸢的。” 结果她跑来这里看蹴鞠。 可见上次一定是看得很欢喜。 卫亦舒这才想起昨日答应的事。 她几乎可以想到卫斯渺那张脸了。 “斯越,明日,明日一定去。” 卫斯越移开眼,不说话。 斯越也很难哄。 卫亦舒移到他身边坐着,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后天也去。” 卫斯越把袖子扯出来了。 卫亦舒从腰间扯了钱袋子,“给你一把小金豆?” 卫斯越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止移开了视线,还拉开了距离。 卫亦舒收好钱袋子,“我给你做了剑穗。” 卫斯越满心的不悦,满腔的火,被一下浇灭了。 “要两根。” 卫亦舒只有答应的份。 “那我再做一根。” 卫亦舒哄好了他,又道歉“今天难得见一面,也不是故意的,别生气。” 卫斯越这才展颜,“不生气了。” 卫亦舒哄好了他,家里还有个一个。 意外的是,她回去的时候卫斯渺没有半点不开心,反而在院子里逗狗逗得欢快。 “阿姊今天玩得开心吗?” 卫亦舒看着地上两条奶狗,来上前摸了摸,“挺好玩。” 卫斯渺唔了一声,将狗塞到她怀里,“刚洗干净,给阿姊养着防身。” 她看着撒着娇,眼眸湿漉漉的小奶狗,“可是我觉得它不太像有什么攻击力的样子嗳。” 卫斯渺坐在地上,把另外一只狗抱在怀里,“这可是好不容易弄来的狼崽子,现在还小呢。” 卫亦舒一下子就有些下不了手了。 总觉得这狗看起来好像凶了些。 “养得熟吗?” 白眼狼这几个字,应该是有道理的。 卫斯渺毫不在意,“阿姊放心,这母狼是我捡回来的,狼崽子可是它自己送给我的。” 卫亦舒抱起小狼崽蹭了蹭,惹得小东西呜咽着颤了颤。 “你们又去打猎了?不是春夏不许打猎吗?” 卫斯渺把要从怀里溜走的崽子往怀里拉,“不是打猎,是底下人去岁冬日里上献的一只母狼,说是有了小狼崽,我就留着了。” 卫亦舒看着他用手指逗弄着小狼崽,神情说不出的自在和温柔。 她想,斯渺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母狼呢?” 卫斯渺将崽子放到她脚边,目光清亮,眉眼艳丽,“死了。” “它伤得太重,生下没两天就死了。” 卫亦舒将两只崽子拢到怀里,“我很喜欢,以后就养在我院子里吧,当两只陪着我的崽子。”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卫斯渺突然勾了勾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阿姊喜欢就好。” 卫亦舒蹲得有些累了,起身找了地方坐着,“我还以为你今天要同我闹脾气呢。” 卫斯越都气得那么厉害,他这个炮仗倒是没声了。 卫斯渺疑惑道“生什么气?” 想到什么,卫斯渺又毫不在意的起身拍了拍衣袖,“总是要出去玩的,阿姊开心就好。” 卫亦舒上次实打实的吓到了,轻易不会出门,好容易有人陪着去透透气,他哪里有这么小气。 两只小狼崽循着味儿到了她脚边,轻轻蹭着,眼巴巴的看着她,时不时呜咽低泣两声,可怜极了。 卫亦舒将桌上的奶递到他们面前,两只小崽子立马就欢快起来,舔得滋滋作响。 “江全府离宛南有些远,我想,不如下个月动身过去。” 解试在八月,虽然只考三天,总归是要耗费些时间的。 两个人耽搁这么久,总要万无一失才好。 卫斯渺却不肯,“我们自己去就好,来回不过一个月,阿姊何必辛苦。” 卫亦舒一想到聊斋里那些妖魔鬼怪的故事,就立马驳了,“这么重要的考试我当然要一起去,而且宛南逛多了也很没意思,我想去江全府看看。” 宛南是江全府的边角,却离京安极近,不然圣人也不可能经常来宛南看蹴鞠。 地理环境和人为因素成就了宛南的政治地位,政治地位促进其发展,因此,宛南的繁华程度实际上是与江全府不分上下的。 所以卫斯渺对她的话是半个字都不信。 “阿姊,也太麻烦了些,你本来就不喜欢马车的颠簸,何必和我们一起受罪。” 卫亦舒是下定了决心要去。 “我是阿姊听我的。” 要去外地高考了,她怎么能不陪着。 况且她这段时间在外面出入得频繁了些,去哪都有视线跟过来,她不听就猜到他们说些什么。 更有甚者,直接跑到她面前,暗搓搓的试探着她要不要挑个人家。 卫亦舒是烦不甚烦。 卫斯渺劝不动她,索性作罢。 “也好。” 总说要出去散散心,江全府的景致是不错的,不少人去那边游山玩水品尝鱼脍。 事就这么说定了,卫亦舒抱起其中的小崽子往外走。 “走,我叫他们蒸了鲈鱼,咱们用膳去。” 卫斯渺抱起另外一只跟上她。 “如何?可有我们那日打得好?” “很有意思,我看那百里二郎尤其的出彩呢。” 比起那日的百里朗,今日的百里朗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动作又快又准,叫人防不胜防,与见过的温和不同,很是多了几分肆意邪佞。 “要出彩有什么难,要处处回回恰到好处的出彩才难。” 卫亦舒只是笑了笑,把小狼崽递给了小红。 “你跟我说这些话就算了,外头可别说这些。” 卫斯渺只是摸着小狼崽的头笑了笑,没说话。 两只小狼崽到了院子里就成了新宠。 几个女孩子追得它们满院子跑,如意最喜欢的就是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了。 爱得不得了,抱在怀里不撒手。 卫斯越才到门口,小狼崽就钻到了他的衣摆底下,小小的一团,可怜兮兮的,他弯腰将小狼崽抱起来,递给了团圆,“长姊呢?” “在里面和三郎说着话呢。” 卫斯越抚了抚衣袖,抬脚进去了,还没有见到人,就先听到了两人的声音。 “阿姊,你怎么老是反悔,这是你第三次悔棋了。” 卫亦舒捏着棋子,看得眼睛都直了,见实在找不到生路,索性作罢,意兴阑珊的将棋放在一边,“你分明是下我的套。” 第67章 沈玉珠的心事 她说怎么白白让她悔棋呢。 卫斯渺挑眉含笑,将棋子一粒一粒捡起来,“分明是阿姊太笨。” 卫亦舒气得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耳朵,“我看你是皮痒。” 果然,姊弟之间,想一直和和睦睦是不大可能了。 卫斯渺连忙告饶,“阿姊,你怎么老是用这招。” 卫亦舒这才松开手,“你什么时候懂得说些让我高兴的话了,我什么时候不打你了。” 卫斯渺揉着耳朵,嘟囔道“本来就是嘛。” 卫亦舒瞥他一眼,唬得他忙捂着耳朵出去了。 小红正在外面叫人送饭菜进来。 听他们闹腾,也只是笑,“一时好起来比谁都好。” 一时闹起来,少不得挨顿打。 三郎分明就是太欠打了些。 几人用了饭,卫亦舒才和他说起去江全府的事。 生怕卫斯越不赞同,卫亦舒赶忙将自己在宛南如何无聊,又是多么想去江全府的话说了一遍。 卫斯渺正坐在案几前,正在煎茶,好似没听到她这番话。 他比阿姊还了解卫斯越,乖得跟那只狼崽子一样,哪里会说不想让她去的话。 果然,卫斯越没有劝她,而是同她说起了江全府的名山美景。 正想着,卫斯渺突然想起那个医师。 “阿姊,那个医师过两日就要来宛南,你的药不是也快要喝完了吗?再叫他看仔细些。” 他们这边一片祥和。 沈素洁这里却是一片肃然。 沈玉珠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他的冰冷的视线就这么落在自己身上。 沈素洁见她一副听凭处置的神情,抬起眸子,一片漠然寒凛,“我有没有说过,我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沈玉珠淡然开口,“我只是想帮阿兄一把。” 沈素洁怒极反笑,修长白净的手指摩挲着莹润的玉佩,“你是以什么身份来管我的事?” 这句话极尽侮辱刻薄,仿佛无声的巴掌甩在她的脸上。 见她面色苍白,身子微微发颤,沈素洁方才收起薄凉阴郁的表情。 走到她面前,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你不是一直装得很好吗?” 沈玉珠眼中的泪就这么滴在了他的手上,神情怃然,勾起了些许笑意,“阿兄,你早就猜到了,为什么要当作不知道?” 沈素洁松开手,从袖中拿出帕子,将手的每一处都擦拭了一遍。 “我对你,就是太仁慈,以至于让你忘了自己是何等的卑贱。” 一个生父不详的贱妾之女,他留她一命,让她享受了这么久的富贵平安,已经是极大的恩赐。 沈玉珠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神情。 哪怕她的尊严早就被踩在了泥里。 沈素洁坐回了榻上,香炉之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将奢贵的房内染上了几分诡谲阴凉。 “她说了什么?” 沈玉珠袖中的手指掐在了掌心,面色依旧,“她说没意思。” 沈素洁没有再问。 什么没意思,谁没意思,怎么没意思,他这样聪明,哪里需要去问。 可是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失落与不甘。 他沉默着,沈玉珠却抬了头,平静又克制的看着他。 “沈玉珠,要你死太简单了,识趣些。” “不要再做一些让自己生不如死的蠢事。” “我只是想让阿兄,得偿所愿而已。” 她不嫉妒那个卫女郎。 嫉妒也是需要资格的。 她只是生气,生气有这样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对方却厌恶至极。 这样的奢望,这样的幻想,她一点点都不敢有。 沈素洁半倚在榻上,闭目假寐,没有理会她。 等到她出去了,门被关上,他才将玉佩再次放到了自己胸前。 总有机会可以见她的。 第68章 这病恐怕不是一时的功夫 卫亦舒看着医师的神情,也跟着紧张起来。 “女郎的病……” 卫亦舒极力抚平心中的不安,“什么?” 医师收回手,轻轻摇头,“不是一时的功夫。” “女郎身子本就弱些,后天又不大精细,病根未断一重病,多忧多虑又是一重病。” “加之所服用的药中有少许五石散,虽然说是可以减轻头疼时的痛苦,也能有些许功效,然而并不能治根。” 卫斯渺急切道“您可有什么药方?” 医师沉思片刻,随即起身来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张药方。 “我要在宛南留一年,这药先服用两个月,两日一碗,十五日后停两日,再接着服用。” 卫斯渺看了药方,一边往外喊人进来去取药。 “不知有什么忌口,几碗水,何时服用?” 医师收拾好了药箱,见他如此担忧,笑了笑,“按常煎好就是了,饭后半个时辰再喝,不过先前的药不能用了。” 卫亦舒被小红等人服侍着歇下了。 卫斯越两人把医师送到门口,医师才收了声音缓声道“病中最忌讳忧思,方才我没有问,不知卫女郎睡得如何,吃得如何?” 卫斯渺知道他要问这些,一早就让如意过来回话了。 见他这样问,如意不敢再隐瞒,“有时睡得多,睡得多的时候,能从亥时初睡到巳时末,睡得少时就只两个多时辰,就是睡着了,夜里也容易醒。” 医师点了点头,摸了摸美髯,“可有什么缘故?” 如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卫斯渺。 卫斯渺轻轻蹙眉,不悦道“有什么说什么就是。” 如意咬了咬唇,低头声音如蚊语“受惊的那一个月里都这样,时常惊醒,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才好些,后来,为了府里的事,常常到二更天的时候才睡下,不到两个时辰就起来了。” 这是前几年她命人处死携款的逃奴的事。 医师从京城来,见了他们的神情就大概猜出了些内情,因此并没有详问。 “这样多久了?” 卫斯越静默不语,卫斯渺面上亦是露出愧色与自责。 “三年是有了。” “那什么时候开始睡得久呢?” “去岁去庄子里用了温泉之后,女郎就开始贪睡了,开始以为是熏着了,回了府里,也还是这么着,吃的也没有以前多了,后来就开始头疼起来。” 医师心中了然,这样就说得通了。 虽说跪了几日,发了热,可这样的人家不会落成沉珂。 想必是当时没有好全,加上后面又终日少眠,汤药过多,日夜思虑,温泉又过于烈性,以至于此。 他心中有了计量,抬眼却看见两个郎君满面凝重,轻笑道“两位郎君不必这样焦虑,这不是什么顽疾重病,不过要时日精养。” 卫斯渺这才松了口气,肃声道“劳烦老先生了。” 卫亦舒被小红摁在床上,正百无聊赖。 忽然见两只小狼崽不知何时钻了进来,哼哼唧唧的趴在床边玩儿。 卫亦舒趴在床边,伸手逗了逗其中的一只。 “小崽子,你们不怕挨骂吗?” 如意喜欢得不得了,小红却是不喜欢这些玩意进内室的。 她轻轻一推,那小崽子就滚在了地上,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见她不动了,自个儿翻着肚皮在柔软的地毯上打滚。 叫卫亦舒心软得不得了,“小家伙,你可一点都不像狼。” 倒像一只狗崽子。 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人带着几个侍从直接去了药阁。 士庶有别,普通的药材还好,稍微珍贵稀有的药材都能在这里找到,若是没有,便可以在此处悬赏重金寻药,以供贵族专用。 他们二人一进去,里面的人就打量起了他们的穿着,见都是贵族的装扮,这才从里间出来。 卫斯渺将药方给他们,“这上面的药齐全吗?” 管事将药方细细看了一眼,谄笑道“两位二郎放心,这些药都有,只是要先造册登记才是。” 卫斯越往前走了一步,“我来。” 管事一面引他去登记,一面让另外的管事领卫斯渺去拿药。 “其实两位郎君何须自己过来,派人过来也就是了。” 卫斯越将上面的内容看完,方才拿了私印盖在上面。 管事登记无误,便将一瓶药呈给他。 “这玉容膏是最好的祛疤药,京安的贵女都用着呢。” 卫斯越接了药,放在了袖中。 “只是这药现下缺的很,只有这一瓶了,若是伤疤深,恐怕得要用更多。” 卫斯越想到她手心脚背上交错的伤疤,“痂已经没了,伤疤还泛着红,多久才能好?” 管事想了想,“少说得半年才能尽消,这一瓶最多管够一个月,郎君这瓶先用着,我再同京安的坊里再支一些来送去府上。” 卫斯越这才放下心,“钱资我先支给你,药来了,直接送到长信侯府去。” 听到长信侯府几个字,管事的脸色明显更恭谨了些,连连点头,“郎君放心。” 卫斯越嗯了一声就转身坐到了一旁。 卫斯渺正在检查药材,看了又看,嗅了又嗅,蹙眉道“这都是最好的吗?” 管事连忙道“郎君放心,药阁里的药都是专门的医师精选的,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卫斯渺这才放心,让他们收拾好。 第69章 不自知的信任 两人长身玉立,各有风姿,站在这里,便极为打眼。 所以坊里不知何时就多了些女郎。 沈玉珠进来就看见了卫斯越。 少年郎坐在那里,美如冠玉,动静怡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不,是他吸引了她。 他明明是内敛温和至极,比不得卫斯渺的张扬矜贵。 实在是奇怪。 不等她想什么,卫斯越就起了身,与卫斯渺一同离开了。 等他们二人出了门,就有女郎打听起来。 管事一面应酬,一面告罪。 “好像是长信侯府卫家的。” “见了圣人,还喝了御酒的卫竹如和卫松茂二人。” 不知是谁认出来了。 管事见有人认出来,心中稍安。 沈玉珠坐在一旁,等着管事过来,“玉容膏。” 管事为难起来,“这最后一瓶已经被拿走了,小子也只能催着人去京安那边支。” 玉容膏受女郎们喜爱,所以一直都很缺,沈玉珠倒也没有生气。 当下就起身走了。 卫斯渺将药交给几个女孩子,就去了书房。 “我晚些再来看阿姊。” 虽然他认可自己,可是眼看时日将近,到底是紧张的。 卫斯越却是到了卫亦舒这里,见她和两只崽子玩得不亦乐乎,面色也柔和下来。 “长姊,好些了吗?” 卫亦舒只等着小崽子起来就把它戳倒,反反复复,小崽子就着湿漉漉的眸子看着她,索性躺在地上不起来了。 “我本来就很好。” 医师说得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可现在她是一点都睡不着。 卫斯越从袖中拿了瓷瓶给她。 这东西本就是给贵女们用,做得十分精致,是上好的越窑青瓷,青瓷明彻如冰,握着也生了几分凉意,颜色青中带绿,煞是喜人。 卫亦舒放在手里细看,阳光照在上面,泛着莹润的色泽,她只以为是他哪里淘来的玩意儿,“这个好生精致。” 卫斯越见她喜欢,便留了心。 “这是青瓷,长姊喜欢的话,我叫人去把库里的那些拿出来换上。” 卫亦舒心中喜欢,“好啊。” 卫斯越嗯了一声,继续道“这里面是玉容膏,长姊手上不是还有些疤痕吗?用这个最好。” 卫亦舒手上没什么疤痕,脚背上却多。 却知道他是妥帖。 “谢谢斯越。” 卫家常用的是白瓷,虽然不如宫中的好,却也莹润白洁,卫亦舒也确实看得有些腻了,只嘱咐他把厅堂里和她这里的先换上,其他的暂时不动。 嘱咐完了,又看起眼前的两小只。 “这两只得有个名字才好。” 不能总是狼崽子狼崽子的叫着。 卫斯越沉吟片刻,“长姊以为呢?” 卫亦舒叹了口气,“你看我给她们起了什么名,就知道我起名字方面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卫斯越笑意更甚,目光却看向了地上的两小只。 “它们颜色各不相似,一灰多,一黑重,不如叫它们小灰,小黑?” 卫亦舒看着他,又看了眼地上的狼崽子,笑得不行,“你起得名也和我差不多嘛。” 都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但是想着家中幼妹都叫做小茶,茶茶,她又觉得小灰小黑也不错。 “也好,就定你这个了。” 卫斯越见她倚在床上欠着身子去逗弄,有些费力,便弯腰把两只抱起来。 他坐在床榻旁的月牙凳上,两小只到了怀里,就想借着力往床上爬,被卫亦舒戳着额头滚了下去。 “你们可不能上来。” 叫小红发现了,这张床怕是得被扔出去。 卫斯越将它们护得极好,知道自己爬不出去,索性窝在他怀里呜咽着。 卫亦舒摸着它们的头,“斯越,我想给它们做一副狗牌。” 见他面露茫然,卫亦舒解释了一遍,“用木牌刻上它们的名字,挂在它们脖子上,你觉得怎么样?” 卫斯越摸着毛茸茸的头,想了想,“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普通的木头泡了水就容易裂开发腐。” 卫亦舒想到上次书里看到的那种树,“不是有一种树的枝干,遇水则润,最是耐用吗?” 卫斯越自然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算了,你不用管,我自己会找到的。” 卫斯越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是。 “我的病有医师看,你不用每天过来,来了也做不了什么,我自己会找乐子的。” 卫亦舒说得认真。 卫斯越抬眸,怀中的两小只并不安分,蹭到他胸前闹腾得很。 “我只是想让长姊安心些,少些忧思。” 卫亦舒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向来温和,也极爱笑。 此刻却无力再维续。 她心中担心的,是他们的结局。 惧怕的是皇权。 贵族眼中,青衣奴婢可以是他们想要的任何一种身份,下人,婢女,陪睡的,配种的,甚至可以是猎场上的猎物,陪葬的牲畜。 是主人的垫脚石,是不得不替主人挡刀的肉盾,是主人不满就可以随意买卖的……某一类牺牲品。 那在圣人眼中呢?在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眼里,贵族和青衣奴婢有什么区别呢。 她连父母都没有跪过,可是那一天,她毫无迟疑毫无波澜的跪在那个根本看不到的皇帝的脚下,叩首贺词。 她也杀过了人,选择了退步,和卫斯渺卫斯越站在了一起,然后和他们一样享受着贵族的特权,又像奴仆一样跪着另外一群贵族。 不过四年而已,她流着虚伪的泪,发着一无是处的善心,至多说上两句怜悯的话。 她已经完全的变了。 她的情绪变化得实在明显,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在卫斯越面前掩饰过。 卫斯越将两小只放下,倾身靠近她,隔着距离,仅仅只是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这个算不上拥抱的亲近,抚慰了卫亦舒的自我厌弃。 “长姊,得不为喜,去不为恨,人生一世,不必自困,世事本就如浮云,朝暮各有不同,我不知道长姊心中担心着什么,害怕什么,我只希望,所有的忧思恐惧,都交由我来。” 卫亦舒闭上眼,忍住眼中的涩意。 只记得了那一句交由我来。 “斯越,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卫亦舒借忍住了眼泪,抬起头,卫斯越眉目依旧温和,“长姊不是说给我编穗子吗?” 第70章 她只护得住身边人 卫亦舒这会想起自己的承诺了。 “已经做好了,我让她们拿进来。” “小红,你把我编的那两根穗子拿进来。” 想起什么,“还有我绣的那方帕子也拿来。” 小红应了一声,从绣阁里找了出来,呈到了她面前。 “穗子你们俩一人两根。” 编这个卫亦舒没什么难度,比拿针简单太多,所以做起来不太费事。 卫亦舒又拿了帕子,是一方洁白的绸缎帕子,“这是母亲留下的布里剩下的料子,我做成了帕子,留给你们一人一块,也算是有个念想。” 卫斯越拿了其中一方来,上面绣着的是海棠。 卫亦舒见他看得认真,抢先道“你敢嫌弃,就别想拿了。” 小红忍着笑,却是没能完全忍住,索性别开头去笑。 无他,这株海棠着实大了些,僵得很,斜刺里插出来,没有半点海棠该有的妍丽可爱,反而多了些胖乎乎的娇憨。 卫斯越仔细收好,放在了袖中,“长姊所赐,怎敢推辞,何况长姊绣得很好。” 卫亦舒这才满意。 拿了东西,卫亦舒就催促他离开。 “你现在就去看会书,晚上早些睡,晚膳到我这里用。” 卫斯越被赶出去,不得已,只能起身行礼说了声是就走了。 小红收起另外一份,也找补着,“女郎绣得真的有进步,比之前的好多了。” 卫亦舒不满的看着她,“你分明还是在取笑我。” 小红想到她那胖乎乎的兰花,指头粗的竹子,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得不行,“女郎女郎,我真是肚子都笑疼了。” 卫亦舒爬起身挠她,“好小红,你竟然编排起我来了。” 两个人闹作一团,如意慌慌张张的进来,见她们这样,倚在门口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来是有人以下犯上啊。” 卫亦舒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小红,三两下就被摁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好如意,快来……快来帮帮我。” 几个人闹得不像样子。 卫亦舒开始了被迫养生的路。 那医师除了要她喝药,还特意嘱咐了她要早些起来多走两步,最好是打一场步打球再用早膳。 所以每天早上到了时辰,小红就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拽去玩步打球,为了怕她觉得没意思,次日换成了蹴鞠,再次日,换成了投壶。 总而言之,要起身活动的游戏她都来了个遍。 卫亦舒不到五天,身上痛得不得了。 如意正坐在她跟前,替她揉捏着肩背,一面与小红拌嘴,“那药也才两日一喝,女郎这么久不怎么动弹了,哪里能天天这么折腾。” 听到用动弹形容自己,卫亦舒一时觉得她是不是故意的。 小红亦是给她揉脚,“刚开始都是这样的,何况我也去问了三郎,三郎说这是很正常的事,不打紧。” 小红依旧不忿,“那也不能把人折腾到吐吧。” 小红没作声,却也自责起来。 卫亦舒先前为了骑马,她还特意锻炼了一段时间。 可人一躺懒了,再勤快起来就难。 于是今天早上卫亦舒硬是跑得吐出了酸水。 惹得如意那个暴脾气一顿的埋怨。 自知理亏,小红忙哄她,“那咱们明日少一刻钟,好不好?” 卫亦舒往如意那边看去,却见她悄悄冲她眨眼睛。 啊,如意好宠她,她超爱。 “好,就是还想吃些胡饼。” 小红不忌这些,“我待会让他们去送来。” 卫亦舒舒心了,趴在床上闭眼休息。 才眯上眼,她又闻到了药味。 “女郎,起来吃了药,我就叫他们去买。” 卫亦舒慢慢起身,只觉得浑身肌肉酸痛得厉害。 “别喂了,我自己喝。” 本来就苦得不得了,再一勺一勺的喂,跟把黄莲放在嘴里嚼有什么区别。 卫亦舒轻轻试了一口,觉得温度合宜,仰头就大口吞下去了。 看得小红直叹气。 “女郎斯文些才好。” 如意继续给她揉肩,“都喝上药了,哪里还斯文得了。” 小红对两人没了法子。 “你就这么惯着她吧。” 如意哼了一声,“你倒是别给她揉脚啊。” 小红气得掐住她的脸,“你这张嘴真真是刀子一般,专往我心窝上插。” 如意却是像炸了毛的猫一般,“你这手才摸了脚的,怎么能往我脸上掐!” 小红见她这样,又是笑又是拿帕子给她擦。 “错了错了。” 卫亦舒趴在那看书,窗子已经完全打开了,院子里的青衣奴婢也都各自在院子里玩儿。 那海棠长得越发繁盛,只剩满枝满枝的花,风轻轻一吹,漫天的红就飘了起来,满地落英,小黑和小灰正在院子里打滚嬉戏。 她忽然就想起了斯越的话。 他说,忧思恐惧,都交由他来。 她顾得上,也只护得住面前的这些人。 卫斯越和卫斯渺极尽刻苦努力,卫馥玉受柳五序之托,一直在看顾着他们的学业。 这些年,她和卫馥玉也算是熟稔起来,他的确是一个可亲可敬的老先生。 也在后面再见过那席兰蘅和傅溪秋两人,只是实在难成一路人。 慢慢的,这些交际就交给了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个人。 只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会去拜访一下他。 也不知道乔莲现在怎么样。 “伍家有信使来吗?” “我这两日都去问了,没听见那边的有书信送来。” 卫亦舒心中有些不安,只是这不安来得突然。 “许是她这段时日有要紧事。” 小红是不大在意的。 成了婚,兼顾的自然是不同了,若是心思都放在外人身上,那才是不好。 卫亦舒想着她总是稳妥细致,便点了点头,“可能是了。” 卫乔莲的信没等来,卫亦舒先等来了沈玉珠的帖子。 卫亦舒看着雅致的帖子,摩挲了片刻,才放到了一边,“后日有客来,你明日把席面定了。” 小红说了声好。 卫亦舒现在更不想在宛南留下去了。 她和沈玉珠实在是没什么交情,对方又奇怪得很,她更不想沾惹了。 “东西也慢慢收整起来。” 还有半个月,就可以动身去江全府了。 “好,我明日让她们几个去收拾着。对了,今日她们去各处查看,又抓住了几个玩钱吃酒的,都交到了三郎那里。” 卫亦舒没有说话。 她心中烦闷,像是一团火哽住了喉头。 “我已经说了不许在府里干这些,发落出去,不许再回来。” 小红慢慢解下她发间的簪子,“我们都知道,三郎说让女郎不要理会这些,只安心养病就好。” 卫亦舒嗯了一声,药物喝了,现在有些犯困,如意便将银勾上的床幔放下来,悄声出去了。 “叫院子里那些也去瞧瞧,总该长点记性。” 第71章 沈家密事 卫斯渺没有将人发卖,而是叫府里上下管事的人过来观刑。 等二十几个管事女婢到齐了,卫斯渺才招了招手,随即四个奴婢被押了过来,跪在了地上。 四人俱是满面泪痕,面露惊恐,只是手脚被缚,口舌被堵,无法发声罢了。 卫斯渺跪在在堂前,悠然煎着茶水。 “府中规矩一百二十条,其中言明,赌博者,酗酒者,鞭刑三十,我阿姊尚在病中,你们不仅不知为主忧思,反而嬉戏娱乐,多加二十鞭。” 观刑的二十几个管事被拉到了最前面,却是闭眼都不敢,发着抖看着四人被脱去了衣物,赤着背跪趴在地上。 “令!” 一声喝下,四根鞭子齐齐落下。 院中无一人开口,只有鞭子抽打的声音。 随着呜咽与低低的哀嚎声渐渐小了,这场刑才算结束。 侍书上前查看了一番,“死了一个。” 卫斯渺慢慢起身,“送去埋了,其余三个,拖回屋内,若是活下来,便剪了舌头发卖出去。” 侍书叫人一一办了。 卫斯渺才看向底下低着头的人。 “我阿姊待你们宽厚,你们本该心存感激,却是卑贱至此,妄想借着这份仁厚之心放肆。” “奴婢们不敢!” 卫斯渺本就是训教他们而来,“知道就好。” “主子好,你们才好。” 眼见差不多了,卫斯渺才转身离开。 侍书留在原地,笑得温和,“回去好好教教底下的人,下有冒犯者,连坐。” 沈玉珠步入厅堂时,卫亦舒已经等在了那里。 拨开青玉珠帘,沈玉珠正坐在她对面,厅堂内一改之前的素白,换上了绯红色幔帐,各处花几上放着十数盆各色牡丹,三彩香炉内正燃着香,恰与她的姝色相得益彰。 沈玉珠见她不欲开口,便柔声道“前几日我去药阁中拿药,才知道卫女郎病了,正巧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茯苓,石斛,便给卫女郎带了些。” 卫亦舒下意识就要拒绝“我与沈女郎相识不过数日,不敢收这样贵重的东西,沈女郎不也是在病中吗?哪里有病人给病人送药的道理。” 沈玉珠闻言,毫无意外,素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失落,“卫女郎,我今日过来,并不只是为了送药,其实也是想请卫女郎去见见我家阿兄。” 卫亦舒没有说话,而是端起了茶盏,轻轻抿着,也不言语,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沈玉珠见她没有丝毫感兴趣的意思,扯出了一抹强笑,“我知道今日冒昧来访,多有不是,只是我没有办法,哪怕是求了你一封手信叫他宽慰几分也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与沈大郎几面之缘,连相熟都谈不上,宽慰两个字委实不当,况且……男女有别,沈女郎是为难我。” 沈玉珠袖中的手握得极紧,“我向你告罪,上次我对你出言不逊,是我的错,只求你,问他两句话也好。” 卫亦舒一开始就惊艳于她清冷如月的气质,现在她眼中含泪,低头请求,说不心软是不可能的。 可也只是心软而已。 “沈女郎,我对你阿兄,没有半点男女情谊,他病了,你若是寻药问医,我家里有的,都可以送你,只是实在不该将他的病,托在我身上。” 沈玉珠抬眸看向她,许久才开口,“你就当是相识一场,问上一两句话,也不行吗?” 卫亦舒没有说话,席面上有羊汤,现下已经冷得差不多的,看着有些腻。 席面再好,若是人不对,也是没胃口的。 “请沈女郎替我带一句话,请他务必保重,八月解试,我们还想与他一同赴金秋宴。” 沈女郎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眸中有了十分的神采。 “卫女郎,我一定会转告阿兄的。” 卫亦舒想着他到底算是救了自己一命,便叫小红拿了佛珠来。 “沈大郎终究是救过我们,这是家庙中送来的长生果菩提佛珠手串,斯渺和斯越都有了,这一串就请沈女郎代为转交,送给沈大郎吧。” 沈玉珠几乎没有等小红过来,就起身匆匆说了声多谢。 小红将珠串捧到她面前,被沈玉珠用帕子包好放在了袖中。 “多谢你,卫女郎。” “沈女郎,不论沈大郎如何,于我到底是没有什么干系。” 他就算是救过他们,她也让斯渺备厚礼登门道谢了,种种结算下来,算得上是两不相欠。 沈玉珠怃然叹气,“我知道了,我会劝阿兄的。” 两个人又勉强说了两句话,沈玉珠就告辞了。 礼单已经送到了,药材不收是不成的。 卫亦舒只好让人把药收好,等着找个机会再还回去。 小红等人走了,才走到她跟前,叹气道“女郎心里一点也不喜欢那沈大郎吗?” 宛南七子,沈素洁排在第一。 女郎竟一点也不动心的吗? 卫亦舒往后院去。 行走间,衣裙上的鸟仿佛要活过来。 “我自己能够活得很自在,为什么非得喜欢他。” 沈玉珠得了东西就往回赶,一路小跑着到了沈素洁的院子里。 等她进来,就看见了素白中衣的男子站在窗前,神色恹恹,似有倦色,眼睫微低,将整张面容都染上了几分柔弱可怜。 “阿兄。” 她放下心,走到他面前,将袖中的帕子捧到他面前。 她习惯了仰望着他,此刻也是这样,将自己一截儿白皙的脖颈露在他眼前。 只需要他轻轻一掐,这根脖子就能扭断。 沈素洁见了她手中的手串,没有动。 沈玉珠指尖颤了颤,眸中神采黯淡下来。 “我去见了她,她说让你保重身体,还说,想与你一同赴金秋宴。” 沈素洁这才抬眼看着她。 然后手指勾起了珠串,放在掌中把玩着。 “这珠串也是她特意送给你的,是长生菩提串,她想你长生,无病无灾。” 沈素洁面色柔和下来,将珠串戴在了腕上。 “辛苦你了。” 几个字而已,被他说出来几分缱绻缠绵的意味。 他在安抚她,奖励她。 沈玉珠一面清醒着,一面沉沦着。 “阿兄什么时候好的?” 前日她来见他的时候,他昏睡中还在呢喃着阿姊。 沈家有一个夭折的嫡女,比沈素洁要大些,所有人都以为他想的人是她,还以为是受了惊,特意找人来做法事。 只有她知道,他念的是卫阿姊。 沈素洁手中依旧拿着那块玉,从玉佩出现,就成了他掌中爱物,从不见放下。 他怡然坐到了竹榻上,风姿华韵,叫人见之生喜,望而生畏,“昨日。” 大概是心情很不错,他还给她倒了杯茶。 沈玉珠望着那杯茶,想起了今日在厅堂中的所见。 “她不用白瓷了。” 沈素洁难得把目光往她脸上多放了一点时间,“嗯?” 沈玉珠自虐般,如同一个合格的妹妹一样笑着和他说起另一个人。 “她不用白瓷了,喜用青瓷,我已经把药送过去了,药阁说,卫家定了用四瓶玉容膏……” 沈素洁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趣味盎然,他静静看着她故作自然的说着这些话,好似找到了极大的乐趣。 就像看见自己脚下的一直乖巧的鸟雀忽然想往外面飞。 沈玉珠的念头一生,剩余的话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怎么不说了?” 沈素洁倚着身子,一只手撑着头,乌黑的发就这样披散下来,仿佛水妖一般勾着她。 沈玉珠移开眼,垂眸道“阿兄不是知道吗?” 偷偷遣人去调查她的一切。 她何必自作没趣说这些。 沈素洁伸手勾住她一绺发丝,却没有半分旖旎暧昧。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就这么乖乖的,不要去做一些自以为是的蠢事。 讨好他,是她活下来的代价。 他们之间原本就是平等交易,她非要自讨苦头,生了荒谬可笑的念头,就不能怨他掐住了她的脖颈,踩住了她的尊严。 沈玉珠来之前如何高兴,现在就有多么狼狈。 她将自己的面容整理好,踏出房门,又是清冷淡薄的沈女郎。 沈素洁毫不在意旁人的来去。 他只是摩挲着珠串,用力的攥紧了。 他们该是相配的,该是有羁绊的。 第73章 离开皖南 海棠最艳的时候,卫亦舒三人乘着马车前往江全府。 两地距离远,加上带了不少东西,所以行进速度不算快。 卫斯渺与卫斯越自然是骑马的,脸上还涂了些乌黑的药膏。 “这药当真管用吗?” 卫斯渺悠然的骑着马来到她的车窗前,摸了摸脸上的药膏,“自然是管用的。” 云朝人男子也很喜欢打扮,甚至用的美容养颜的东西并不比女郎少。 就连圣人自己也时常把一些化妆养颜的东西赏赐给下臣,于是就出现了这种专门用作防晒的药膏。 卫亦舒趴在车窗上,摸了摸他的马,“我也想骑马。” 卫斯渺从出门起,就听到她念叨着。 现在满面的无可奈何,只能催着马往前面去了。 卫亦舒看着外头的山峦,百无聊赖之际,卫斯渺又回来了,手里还拽着她的那匹红枣马。 卫亦舒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叫停了马车就跳了下去。 小红正要一起出去,被卫亦舒一把摁住了手,“你还能有马走得快吗?乖乖坐着,不要耽误我。” 卫亦舒说罢就转身上了马。 骑在马上,视野一下就开阔起来,连带着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等小红翻出幂篱,卫亦舒已经跑到了最前面,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喊奴婢送过去,忽然伸出一只手接了过去。 卫斯越踢着马腹到了卫亦舒身边,将幂篱递给她。 “这到了何处?” 卫斯越见她坐稳了,才松开了她的缰绳,“我们还在宛南,再过十五里,就到了下一个驿站了。” “驿站?不是说驿站是那些有官职在身的公人才能去的吗?” 卫斯越温声解释着,“原本是如此,只是出行的贵族多,若是赶不上闭城前到,多有不便,圣人便允了在驿站旁修建留栈,此事就交给了皇商差办,作用也相当于去驿站了。” 卫亦舒感慨道“特权就是如此了。” 平民百姓连官道都不能走,贵族却可以直接在驿站旁辟出一块地方来。 “其实我们有七辆马车,睡在车上也是够的。” 卫斯越诧异道,“长姊还要服药,怎么能将就?” 卫亦舒想说其实他们在路上都露天吃过饭了,再熬药也没什么区别。 卫斯越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出门在外,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终究是要讲究体面,即便我们不得已睡在马车上,那些青衣是不能上马车的。” 卫亦舒看着前面一辆马车两边跟着的四个青衣奴婢,他们都统一穿着深青色短褐,低头含胸,快步跟着马车,下意识握紧了缰绳。 “原来是这样。” 贵族若是亲近身份低贱的人,叫作自甘下贱,不仅是为人所耻,还会被其他贵族排斥。 “也不知道那里的东西好不好吃。” 卫斯越见她面色如常,将自己的担心放在了肚子里。 “各处吃食口味不大相似,长姊不必忧心,青衣里有擅长厨食的,让他们来就好。” 卫亦舒下意识就想到了那几个百里朗送的厨子。 “可是百里家送的那几个?” “他们被我送给了好友,这次带出来的还是之前的旧仆。” 卫亦舒点了点头,“那就好。” 卫斯越安抚她,“其实长姊不必过于忧心,凡是被送出去的青衣奴婢,身契也会跟着转过来,主人身死,奴婢陪葬,他们不敢背主。” 卫亦舒被他看透了,心中反而安心。 “之前你们闹成那个样子,根本没有人告诉我。” 她匆匆忙忙的过来,接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上下下乱七八糟的帐给了了。 等她把那些逃奴处置了,里里外外重新定了规矩。 卫朝安只身进了庙,可他落下的烂账要她想法子。 根本没人敢过来到她面前告状。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卫斯越笑了笑,“长姊心软,我已他们才敢造次,现在他们是不敢的。” 卫亦舒没有去问缘由。 不知情才可以自欺欺人。 “那说明你们已经很能干了。” 她戴着幂篱,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洁白的裙摆上洒满了日光,如同山茶花盛开在阳光下。 卫亦舒仰着头,闭上眼享受着轻柔的风,“斯越,我好似闻到了花香。” 卫斯越看向一旁,“像是芍药。” 卫亦舒往那边看过去,却只见郁郁葱葱的林子。 “想来是哪家种了芍药。” 现在世人多爱牡丹,凡是贵族,家中必定有牡丹,不过是姚黄魏紫之差而已。 芍药却不怎么受人喜爱。 卫亦舒想到院子里的青梅与海棠,“可惜,青梅无果,海棠无香。” 卫斯越倏忽想起那一场葳蕤旖旎的梦境。 卫斯渺远远缀在后面,看着两人交谈的模样,轻笑道“每日见面,也不知有什么可聊的。” 再多的话,聊了这么久也该聊完了。 想归想,还是让人把水囊和喜好的果子送过去了。 “斯越,你知道伍家吗?” 卫亦舒之前半个月就要和卫乔莲通一次书信,这次快两个月了,硬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卫斯越拿了冰碗放在她的手边,红果冰碗,直叫人垂涎欲滴,“只听过两句,年轻子弟都在京安,长姊怎么忽然问起他们?” 卫亦舒就将自己的担心和他说了,“我总是觉得心里慌得很,不踏实。” 卫斯越安抚她,“如果卫姊姊去了京安,倒是说得通,两地虽然近,但是因为圣人常来临幸,往来并不便宜,盘查甚严,书信更是要由专门的信差专送。” 听他这么解释,卫亦舒才放下心。 “我还没有问过你,圣人赏赐的酒好不好喝呢?” 她问得认真,却又带着些许打趣。 卫斯越实际上不大记得了。 “自然是佳酿。” “等你们考完了,正好青梅熟了,到时候我弄一些做酒。” 她不会没关系,小红会出手。 小红不会没关系,如意会出手。 如意不会没关系,福宝会出手。 总有人会出手的。 第74章 到达留栈 “长姊会酿酒吗?” 卫亦舒将一粒莓果递到他面前,“我不会,可以学。” 卫斯越看着自己才握完缰绳的手,摇摇头,“我洗了手再吃。” 说着将盘子递给了青衣,另有一个青衣端着水盆来到了他的身边,等他弯腰洗好了,擦了手,才从盘子里拿了莓果。 “我还听说江全府的饮子很出名,我要去尝尝看。” 饶是卫亦舒现代喝过不少饮料了,但是论吃喝,她还是很佩服云朝人。 除去碳酸饮料,那些饮子真的很超前,奶茶在现在已经出现了,甚至小料更多。 卫斯越吃得有些牙酸,吃了一颗就不吃了,“我和长姊一起去。” 卫亦舒吃得欢,“你别劝我就好。” 饮子里也有酒品类,度数不一定,酿酒技术不是稳定,所有运气好,是能碰上度数高又不辣口的酒的。 “我何曾劝过长姊?” 卫亦舒见他没动,顺手就拿了一个递到他面前,“上次去吃三勒浆,我就吃了一半,你就叫人给我拿走了。” 卫斯越看着红艳艳的果子,还是伸手接了,“三勒浆不比寻常饮子,长姊酒量又不好。” 她到底是要外出交际的,父亲走了,她就算是长了一辈,不好和小姑娘坐一起,少不得要吃些。 卫斯越有时去接她,上马车前还能扶着走两步,眼神算得上清明。 上了车倒头就睡。 卫亦舒将幂篱的纱勾在耳边,嗔他一眼,“我知道自己能喝多少。” 卫斯越只能应下,“绝不拦长姊。” “这莓果斯渺吃过没?” 青衣恭顺的低着头“不曾,说让女郎先吃着,不够了再拿。” 卫亦舒看着还有一半的莓果,觉得嘴里冒着酸水,“我不吃了,你给他送去吧。” 两人的马一直在走着,速度不快,卫亦舒看着后面的卫斯渺神情矜傲的洗着手,慢腾腾的往嘴里放,果然,脸一下就皱了,将盘子往车内递。 “斯越,我是不是经常让你们为难?” 所以才处处想着表现出对她的恭顺尊敬。 上一次他见客的时候是这样,在外面也是这样。 卫斯越不用回头看,就知道缘故。 “长姊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为难了你,我们又怎么会想这些呢。” 卫亦舒点了点头,展颜道“这倒是。” 两人又说了会话,说的无非就是江全府的风土人情。 卫亦舒也是才发现,卫斯越是一个很善谈的人,只要他想,任何一个话题他都能接下去。 只是他的性格和气质让人下意识把他归入了不假辞色的那一类。 “斯越,你怎么看了这么多书。” 她苦读十几载,居然还比不上卫斯越。 虽然是因为这个朝代根本不在历史书上,她根本谈不上了解,但是仍然还是有一种挫败感和想要较劲的冲动。 “我只是听先生说过,他少年时曾游学五年,在江全府住过一段时日,有时课上就会多说两句。” 卫亦舒的腰被颠得有些累,背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挺直,“我等你们考完了,也去游学。” 出去玩总有腻的时候,她得给自己找些乐子。 卫斯越心中莫名的失落起来。 “我可以和长姊一起去。” 卫亦舒抬眸看向他,“你要考功名,入仕途,离开卫家,游学的事不急。” 卫斯越从来没有和她提起过离开卫家。 可她却跟他说过很多次。 提起来的时候那样自然,那样理所应当。 他也从开始被发觉的惶然,变成了放心,现在却多了一份难言的苦涩。 这种苦涩来得莫名,甚至让他不安,他却不愿意去深思缘故。 “斯越,任何人都不值得你放弃自由停下脚步,你的未来,该是一片光明,前途坦荡。” “我也会有自己的路,不论是你,还是斯渺,我停下来,不会是因为你们,一定是我心甘情愿,是我想留下来。” 卫斯越只低头说了声是。 明明是她想要的答案,卫亦舒忽然就觉得没意思起来。 卫斯越习惯了跟从她,习惯了为她着想。 习惯使然,如此而已。 方才想到的以后去哪里游学的憧憬突然褪了色,干裂无味,寡淡至极。 两个人一时安静下来,谁都没有开口。 前面却出现了一队人马。 距离有些远,卫亦舒不大看得清对方马车上的标记,便将速度减了下来,一个青衣也是此刻向对方跑了过去。 卫亦舒干脆叫停了,借着这个空档,下马去了车上。 顺便洗了个脸。 骑马是真废脸,风吹着尘土专往脸上扑。 此时青衣也回来回话了。 “女郎,二郎,前面是沈家的车队。” 卫亦舒将帕子递给了青衣,转身就上了马车。 卫斯越看着她的背影,一时怃然自责。 没有等他多想,沈素洁就骑着马过来了。 一身绯红绸缎襕衫,腰间挂着佩剑,墨发高束,甚是风流雅致。 “看来我们想到了一块,如此,不如同行?” 卫斯越淡淡的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此刻卫斯渺已经闻声过来了,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似笑非笑的,夹杂着些许愠色,“不必刻意同行,我们走得慢,式安先行就好。” 卫亦舒懒得理会他们说什么,窝在榻上自恼。 “我的腰好痛,想要一位漂亮姊姊帮我捏一捏。” 如意坐在她脚边,当下就关上了窗,给她揉起腰来。 “外头那样热,女郎不如只早上骑会马。” 马车极为宽敞,四个人各忙各的。 卫亦舒懒懒地趴在小红怀里,脸色因着方才久晒泛着红润的光泽。 眼角眉梢因着愠色妩媚得能滴出水来。 “我不要,坐马车也累。” 她晕马车,官道叫官道,说到底也就是条宽敞点的泥巴路,颠起来晃得她直犯恶心。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说的,反正路一直在赶。 赶在夕阳散尽前,一众人赶到了留栈。 他们的动静大,留栈的管事一早就得了消息,此刻七八个伙计早早就等在了门口,见了他们来,很快就分出了两家的标记,各自牵着马往后院里去。 沈素洁没有在这里堵人,很快就下了马车往里面去了。 卫斯渺这才轻哼一声,过来扶卫亦舒下车。 进了留栈,卫亦舒才发现这里不愧是是特意留给贵族专用的地方。 茶案方席,香炉花草,就连屏风与杯盏都格外符合贵族的喜好,无处不露着雅致和奢靡。 第75章 不明的心事 看来这皇商是吃透了贵族的脾性。 卫斯渺进来扫了两眼,算是勉强入了眼。 “带我们上去。” 见有女眷,管事的人将他们引到了二楼南侧。 “贵人,东西厢房是两位二郎的,最里间里面有小花厅和暖阁,女郎住正好。” 卫亦舒觉得这很像现代的那种套房,不过是高奢版。 卫斯渺看向卫亦舒,“阿姊觉得如何?” 卫亦舒自然是没什么问题,“尚可。” 卫斯渺自动忽略卫斯越。 “把东西搬上来。” 管事连忙应了,“那热水现在给您送上来吗?” 卫亦舒已经先行进去了,她实在是想吐。 “送,我带了厨子来,把食材给他们备好。” 说完就进去了,管事自觉给他关上门。 下了楼就开始把事一件一件的吩咐下去。 “长信侯府的吃食不要和沈家做得一样。” 底下的伙计是新来的,正愁找不到巴结的地方,连忙追问道“不知这是什么缘故?” 管事打着算盘,漫不经心的瞧他一眼,冷哼道“多做少问,不干己事莫作声。” 他伺候着这些权贵少说也有十年了,就是不看也听得出来,若是和气,两家人早就一起进来了,怎么会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卫斯越到了自己的房间,雪融正在给他铺床,见他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失神,小心开口道“二郎可是有什么心事?” 卫斯越抬眼看向他,眸中情绪几经翻滚,终究化为了平静。 “就是有些累了,晚膳就不吃了。” 雪融一看这表情,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上次他不吃,还是和女郎吵架。 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缘故? “二郎,您不吃,女郎那边怎么说呢?我刚才过来的时候,正瞧见小红姊姊煎药送进去呢。” 卫斯越此刻撇下了繁杂不安的心事,担心起她来。 “今天不是喝药的日子。” 雪融不知道这些,原是想着让他去服软说些好听的。 卫斯越以为她又是病发了,忙起身就去了卫亦舒那里。 进来时,卫亦舒正吐得厉害,侧躺在床上,欠着身子微微喘着。 她的头发已经全部被放了下来,此刻被如意拢在手里,露出她沁着汗的脖子。 卫斯越在外面许久得不到她的回话,便起身到了里间门口,语气迫切,“长姊,你怎么样?” 小红捡了衣服给她披上,一面回答他“没什么大事,只是闷久了。” 卫斯越这才进来,入目就是她惨白的脸,将她慢慢扶起来,呵斥道“脸色难看成这样,怎么能算是小事!” 他看到她手里的药,已经喝了一半了。 “长姊还在喝其他的药,怎么能随意开药?” 说着就坐在了床榻边,将她靠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长姊,把那些药呕出来才好。” 卫亦舒吐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眼前直闪着雪花点点,“我吐不出来了。” 卫斯越拿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一旁的小红,“你裹着手指伸进去,引着她呕出来。” “仔细些,不要伤了喉咙。” 小红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连忙跪在她面前,伸手引着她慢慢呕出来。 如意等人更是吓得没敢说话,站在一旁着急。 卫亦舒是吐得天昏地暗,只觉得苦胆都吐出来了。 卫斯越替她擦去嘴角的污渍,将她揽在自己怀中,福宝连忙将备好的清水递给他。 “长姊漱漱口,吐出来就不难受了。” 卫亦舒喝了点,卫斯越就将盏递到了她嘴边,“吐出来。” 反复漱了几次,卫亦舒才觉得嘴巴舒坦些,只是胃里如同火烧一般,烧灼得厉害。 “去把糖水拿些来。” 一番折腾,卫亦舒的脸色才好看了些。 如意给她顺着背,见她缓过来,连忙跪在了两人面前,其余几个也没有犹豫。 卫斯越一勺一勺喂着糖水,见她面色不似刚才那样难看,心才悄然落了地,那一股失控的惊慌与害怕无声散开。 几个人跪在地上,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卫亦舒想要开口解释,却被卫斯越动作轻柔的安置在了床上,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他先一步安抚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 然后起身就床幔放了下来,起身离开了。 几个女孩子也跟在他后面来到了外间茶室的小厅里。 卫斯越从来没有插手过她院里的事。 也从来不会责罚呵斥奴婢。 “药方呢?” 小红低着头,从袖中拿了药方递给他,药方纸张陈旧泛黄,显然是一个老药方了。 卫斯越细细看了,面色愈发凝重。 “我知道你们不会害长姊,可是长姊自己不知道,你们不能不知道,药性相冲,轻则伤身,重则要命,今日如果不是我记着日子,你们准备怎么办?吐得脸色都变了你还瞒着我?” 小红连忙磕头认错,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是奴婢们的错,我们认罚。” 卫亦舒躺在床上,不一会就听见外面有人进来。 床幔被轻轻掀开,卫斯越坐在了床前的月牙凳上,见她醒着,他只好开口,“我没有罚她们,你放心。” 卫亦舒嗯了一声,窝在被子,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卫亦舒才开口,“好像每次和我吵架,除非我病了,你才会主动来我这里。” 小时候是这样,憋住闷着,待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现在还是这样。 卫斯越指尖一颤,呼吸兀然有些紊乱。 卫亦舒转过身背对着他。 眼睛有些酸胀。 更多的是无名的委屈。 他们吵架吵得总是毫无缘由,一吵架就必定是冷战。 她和卫斯渺吵架的时候还能骂个痛快,再不懂事,就打上两棍子,她只会觉得这孩子太难管。 可是在卫斯越这里,她的情绪已经多到自我怀疑。 甚至连最开始吵架的原因都忘记了。 “长姊,是我不好。” 卫亦舒闭上眼,“你好像总是对我认错,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可是你在想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卫斯越涩然的闭上眼。 她不知道,他自己又何曾就知道呢? 第76章 端倪 “难道我说的话,你就那么不喜欢吗?是你想离开,又不我让你离开。斯越,我难道做得还不够好吗?” 不够你在我面前收起你那温顺乖巧听话的模样吗?不够抛却疏离客套的刻意吗? 卫斯越想要开口说不是,可脑中却又一道一道的禁令在呐喊,在警示他不要开口。 “长姊,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卫亦舒没有再说话,也不再理会他。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距离却又好像更远了些。 蜗牛每走一段距离,就要伸出触角去试探,试探空气的湿度,试探外界的环境,试探食物的新鲜度可口度,试探有没有敌人的存在。 她一开始是假寐,后来慢慢因为困倦慢慢沉睡下去。 卫斯越听着她逐渐均匀平缓的呼吸声,慢慢起身,将床幔放好。 几个人依旧跪着,他没有停顿,径直离开。 一夜安稳好眠,卫斯渺因着提防沈素洁一直在外间茶室待着,对此事一无所知。 沈素洁躺在床上,拿了银针在指尖轻轻一戳,将血滴在了玉佩上。 继而将玉佩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处。 第二日,卫亦舒早早就醒了,几个女孩子却给她换上了骑装。 “昨日的事是我连累了你们。” 小红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女郎,你吃了我煎熬的药,吐成那样,我被说上两句是应该的。” 如意蹲在她面前给她穿着靴子。 “患难与共嘛女郎,你教我们的。” 卫亦舒被她逗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成语用对了,有进步。” 几个人快速的准备好,三人吃了粥,又涂上了厚厚的药膏,卫亦舒看卫斯渺晒了一天,确实是没晒黑,也找他要了一些。 如意一边涂一边叹气,心疼又可惜。 “用幂篱就好嘛。” “两个一起用效果才最好啊。” 说着也给几个人用上了。 “我们坐在马车里也要涂吗?” 卫亦舒挖着药膏,认真道“当然,不然如意别涂,你们三个涂,到时候一对比就知道了。” 如意当然不肯,“不行不行,我要涂的。” 卫亦舒蛇打七寸,知道如意最爱漂亮,当下就给她涂上了。 一下楼,五张黑黢黢的脸就这么露在了一众人面前。 卫家的还好,习惯了。 沈家的一众人却是看直了眼,却又很快低下头,只是那种怪异感实在是挡不住。 沈素洁站在那里,一时也看得有些怔然,认出了人来,才失笑。 卫亦舒只当不认得他,先行往外走。 可是看着身后的沈家人,卫亦舒又烦躁起来。 她想躲到车上,可是路况不允许,这下她才算是知道宛南的土豪是个什么概念了。 凡是官道,全部用的是一块一块的青石板。 就连东西二市,也都是如此,所以那里常年有全国各处的商人来此。 可外头就不是这样了。 坐在马车上颠簸憋闷,她晕车。 可是骑马慢悠悠的走着,磨得她大腿根疼。 哪怕垫了几层软垫,也还是磨得不行。 “斯渺,我先去前面看看。” 卫斯渺心知骑马的苦楚,也只好陪着她一块,临行前把剩下的事交待给了卫斯越。 两人一前一后疾驰离开。 卫斯越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人慢慢往前走。 沈素洁驱着马过来,本想与他攀谈几句。 却恰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 “松茂,不如同行?” 卫斯越淡淡的看他一眼,行了礼,没有回答。 沈素洁看着他失神的模样,意味深长的看向前面,那里早没了二人的踪影。 “松茂不必与我有这样大的敌意。” 卫斯越轻轻踢着马腹,“我与你并不相熟,没有敌意一说。” 这话是没错的。 说起来,沈素洁与他的确只有几面之缘,连话都没有说过。 “你一向待人宽厚温和,却总是将我拒之门外,如果这都不算敌意,那我倒是不知道这叫什么了。” 卫斯越心中躁意更甚。 “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沈素洁没有再揪着这个不放。 而是说起了之前百里家那个荒唐的庶子一事。 “其实以松茂的本事,先行脱身,找来救兵是来得及的。” 卫阿姊也许是第一次被人追杀,慌不择路,可是卫斯越是柳五序带出来的学生,不可能想不到最佳的方法。 与其骑马被他们逼进自己的狩猎区域,早早脱身才是上上策。 这样围猎的技巧实在是小孩子把戏。 偏偏卫斯越却像昏了头一般。 “这件事,与你并没有什么干系,二郎自重。” 卫斯越说完就转过头,紧紧抿着唇,不再开口。 沈素洁试探完,也不再纠缠。 他先前低估了卫斯越这个庶子对于卫阿姊的情谊。 那样清醒理智的一个人,却被一个小把戏逼到了绝路。 他对卫斯渺一个可以给他带来光明前程的嫡兄都没有这样深重的感情,怎么就愿意为了长姊付出性命呢。 骑快马借巧力,卫亦舒觉得舒服多了。 卫斯渺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拽进了缰绳侧头看她,“阿姊又和他吵架了吗?” 卫亦舒不说话。 卫斯渺笑了笑,朝霞洒在他脸上,华贵无双,艳丽无匹。 “阿姊,你对我总是打骂,怎么不打他骂他?” 卫斯渺觉得没有什么是一顿打解决不了的。 一顿不行,再来一顿。 人轴起来,就容易犯浑。 虽然卫斯越那个性子不会犯浑也就是了。 卫亦舒忽然拉住马,静静看向他。 卫斯渺被看的莫名,连带着身下的马儿也往后退了退。 “阿姊,我可没惹你。” 卫亦舒忽然笑起来,霞光铺在她身上,仿佛渡了一层柔光。 “我们没有吵架,是我单方面生他的气。” 她的情绪太敏感了些,也容易把这些依附在别人身上,习惯了卫斯越来开解她,哄着她。 细想想,她从来没有对卫斯渺有过这样的高标准。 她把卫斯渺当做了小孩子,把卫斯越当做了一个同龄人。 卫斯渺看了她许久,一张脸凑到她面前,挤眉弄眼的哄她,“真不生气了?” 卫亦舒心结一解开,眉眼温柔下来。 “不生气了,等等他们吧。” 第77章 送花 正想着,忽然见不远处有一枝琼花从墙内钻出来,洁白如月华,挤挤挨挨如华盖。 她骑着马过去,喊了两声,却是无人,墙头不高,她坐在马上往里看了看,却是一处荒废的院子,便轻轻折了几枝,直到怀里抱不住了才下了马,坐在地上扯了几根野花将花裹成了两束。 卫斯渺也不催促,也下了马坐在她边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野花往上插。 看着成了形的两捧花,她将其中一束放进了他怀里。 “喜欢吗?” 卫斯渺左看看右看看,眯着眼睛打量着,勉强给了个中肯的话,“比阿姊绣的好看。” 卫亦舒轻轻踹了他一脚。 卫斯渺抱着花,一只手把她拉起来。 姗姗来迟的卫斯越也到了,明明是朝霞下行走着,他却低迷得不像样。 她骑着马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花递到他面前。 卫斯越看着突然出现的花,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他兀然鼻头一酸,心也鼓胀得厉害。 “长姊,我很喜欢。” 卫亦舒将花塞到他怀里,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明明是一如既往的动作,一如从前的亲近。 卫斯越却忽然心慌起来,抬头叫住了她,“我没有想过离开卫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就不想离开卫家了,我想陪在长姊身边。” 其实这些话说出来,她不会嘲笑他,也不会轻看她。 他不知道心里那一番犹豫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知名的杂念如野草般疯长。 既不想说出口,又想让她知道。 卫亦舒的所有念头,都被他那一句不想离开而牵动。 生死定局是可以被更改的。 她的努力是有效果的。 “我也很开心。” 两个人突然争吵,突然和好。 发生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 沈素洁看着她抱着花奔到卫斯越面前,他们之间和谐得叫人稀奇。 又自然的叫人觉得本该如此。 卫斯渺将花放在了行囊中,随着马儿奔跑,一束花在赶到下一个留栈的时候成了无头杂枝,卫斯渺遗憾的把花枝喂给了马儿,“你可有福了。” 沈素洁也不说话,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停一停,他们也跟着停。 卫亦舒把自己的脸涂成那个鬼样子,像个活包公,她不信沈素洁还有兴趣。 “我们不然在这里多留一天?” 房间还在收拾,卫亦舒就自己来廊上休息。 只是可惜,今天晚上别说月亮了,连一颗星星都没有,那些不知名的虫子也飞得低得很。 明天大概率是会下雨的。 卫斯渺也学着她的模样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黑色的山峦。 “阿姊累了吗?” 卫亦舒手里还有一个青衣做给她的草编螳螂。 “有些累了,不想坐车骑马了。” “我也是。” 难得,一只德牧也有累的时候。 卫斯渺看着她打趣的目光,哼哼唧唧的扒拉着她手里的螳螂腿,“天天骑马也很累的。” “阿姊,你的脸好黑。” 卫亦舒觑了他一眼,“你也没好看到哪里去。” 两张炭一样的脸,谁也不要说谁了。 “你说我们这两张脸,打家劫舍是不是连面具都用不上。” 卫斯渺莫名,“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去打家劫舍?” 想到什么,卫斯渺很正经的给她背了一下法令,给她普及了一下当贼要挨多少打。 卫亦舒听得不耐烦,起身就走了。 卫斯渺怀里还有她扔过来的螳螂,“腿都扯没了,你喜欢拿去吧。” 十几岁,也很招人嫌啊。 此刻厢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卫亦舒特意叫人多送了热水上来,从头到尾好好洗了一遍才在清水中泡着。 泡够了就趴在床上看书。 其实古人也很喜欢小说嘛。 胆大起来相当胆大,什么吃人心的狐狸迷惑人心的时候被道士给发觉然后几经周折扶妖成功的故事比比皆是。 也有看起来纪实的,比如前朝某一位皇帝有一个宠臣,性子娇纵非常,贪诈无行,皇帝就告诫他行事不要过激,让他梳理狱囚以祈福,称之为‘静狱’。 “他倒好,不管犯人有什么罪过,直接把人杀光了,然后告诉皇帝,监狱里彻底安静了。” 小红几人听得入迷,听到这么个结果,都瞪大了眼睛,“那他一定被皇帝杀了吧?” 卫亦舒继续往后看。 “皇帝无可奈何,舍不得重罚他。” 小红连连摇头,“此人配不上天子的恩宠。” 卫亦舒读书的时候也算是做过不少文言文了,凡是人物传记,开场白必定是姓甚名谁后面加上一句少时聪颖过人等等。 就是现在看的,也多是对圣人歌功颂德的文章。 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劲爆的人物。 “还不止呢,他离开京都,去了自己任职的地方,每日里都要底下的官员变着法子给他送礼。后来,有一刺史管辖的一处庄子里有村民过来举报发现了朝廷的重犯。” 如意抢答道“他一定会拿着这个重犯向皇帝领赏。” 卫亦舒遗憾的摇摇头。 福宝忙道“他一定找人把他抓住了,然后杀了。” 卫亦舒依旧摇摇头。 “那他必定是叫人把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卫亦舒看她们急得不行,只好解密“把那个庄子上的村民全都抓了起来,挑断了手脚筋,哀嚎几天死了,这位宠臣却很喜欢这位刺史的做法。” 小红满面不忿,“如果不明真情,用刑也就罢了,怎么知道真相还这样罚他们呢。” 如意也是气得不行,“这位宠臣实在是辜负了天子的恩重,那后来呢?” 卫亦舒往后翻了翻,“没了,后面的在家里呢。” 几个女孩子的叹气声此起彼伏。 “早知道该带出来。” 卫斯越站在门口,听着她们里头玩闹着,到底没有进去,只吩咐门口的青衣夜里警醒些。 这算是卫亦舒在路上睡的第一个懒觉了。 外面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砸在院子里的草叶上,砸得噼里啪啦的响。 远处山峦叠嶂被雾气笼罩,愈发的黑压压的骇人起来。 卫亦舒坐在窗前想着,这要是一本悬疑小说,这个地方百分百有大案要案连环案要发生。 第78章 途中趣事 正想着,卫斯越就进来了。 身上衣衫有些水渍,脸上也黏着发丝,看起来狼狈得很。 卫亦舒忙将自己的帕子给他,“你跑到外头去干什么?” 卫斯越接了帕子擦着脸,将袖中的书递给她,“闲来无事,拿了书看看,正好给长姊把这本带上来。” 他们的书放在一辆马车上,就连雪融侍书都不能去动,要拿就只能他自己下去拿了。 卫亦舒拿了书,正是她昨天晚上那本的下册。 她低着头摸着书,半晌,才抬起头来,“快去换衣服吧,别受凉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转身去外间茶室换衣服去了。 “女郎,我做了浮元子,咱们喝了药再吃,正好呢。” 卫亦舒坐回窗前的席上,看着碗里冒着热气的药汁,嘴巴就已经先苦起来了。 这药怕不是放了十斤黄莲。 吐槽归吐槽,她还是仰头喝了。 命这样珍贵,得珍惜。 她一喝完,小红就把清水递到她嘴边,衔接的行云流水,没有丁点多余的动作。 “小红,你是最合格的秘书。” 小红只以为是朝廷上的官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我就当女郎一个人的秘书。” 卫亦舒刚想说这话不兴说,如意那个炸药桶一听就炸。 果然,如意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里面传来了。 “女郎的秘书自然只要你一个人,我们都是多余的。” 卫亦舒擦着嘴只当做没听见。 小红也抿着唇笑。 没听见两人搭腔,如意一把掀起幔帐,俏生生的芙蓉面含嗔带怒露出来,“女郎觉得我们多余,该早说的。” 卫亦舒无奈,只能哄她,“你们不都是我一个人的秘书吗?我可是女郎,难道我只有一个秘书吗?” 如意这才哼了两声,继续收拾箱笼去了。 卫亦舒算是知道那些男人为什么恨不得把天下的美人都放在自己身边了。 颜色如何暂且不提,莫说她屋里几个各有各的漂亮,光是如意和小红这性格,真要她放弃其中一个,她也觉得为难。 美人为自己争风吃醋,就是有错也能先酥软了半边身子,更何况没错的呢。 秘书如意在里面收拾的动静不小,小红放心不下,怕她拿着里头的东西撒气,只能起身进去了。 卫亦舒就自个儿坐在外面看书。 卫斯越此刻也换好了衣服,唤了声长姊,行了礼就一如既往坐在了她对面。 外面雨声阵阵,嘈杂如玉珠落地,室内却是一片寂静。 相对无声,在无声的默契里添了几分亲昵。 “长姊,原谅我,好不好?” 卫亦舒的视线依旧落在书上,“我又没有怪你。” 卫斯越轻叹,将她手中的书轻轻抽了出来,“我不该让长姊误会。” 卫亦舒伸手要将书拿回来,他却不肯松手。 僵持半晌,她只好道“我知道。” 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知道。 卫斯越轻轻笑了笑,将书拿了过来读给她听。 他声音清朗,一句一句,不快不慢,混着外面的雨声,叫她忽然想起了高中课堂上那个一丝不苟读诗经的语文课代表。 路依旧在赶,他们很快就遇到了其他前往江全府的车队。 比起他们适应留栈的环境,这些娇生惯养的学子们显然是不大适应,个个都面色泛白,瞪着眼睛打量着留栈。 更有甚者,直接两眼一翻,昏过去了,七八个青衣哭的哭喊的喊,闹成了一团。 卫亦舒看得正有趣,卫斯越忽然就开了口,“长姊,我们先走吧。” 他们一开口,里面闹腾的人就看了过来,不知是谁认出了沈素洁和卫斯渺卫斯越,立马就满面喜色的迎了过来,互相行了礼就要把他们带走。 卫亦舒心里哇哦了一声,还是很主动的上前解围,“不如先行安置妥当,再出去散心饮酒也不迟。” 见到她,一群人立马就猜出了她的身份,亦是向她行礼,然后让管事的人迅速把厢房分好。 管事正愁着不知如何处理哪一家呢,见卫亦舒在这里,连忙先安排了她的。 那一众学子都有心结交沈素洁和卫斯渺,默认了管事的安排,却不知是谁突然开了口,“我先来的,怎么能先安排她?” 卫亦舒闻言看过去,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郎君,乌溜溜的眼睛,漂亮是漂亮,神情却很是倨傲。 见她看到了自己,下巴更是扬了扬,“先安排我的。” 管事的人见卫亦舒等人没有开口的打算,便硬着头皮叫了人去替他安排厢房。 学子有十余个,有单独出发的,有约在一起的,见了沈素洁卫斯渺,哪里还顾得上他。 “这里自有他们安排,式安兄,我们楼上厅堂煎茶去?” 有人开了口,自然有下一句圆场的话。 卫亦舒也是觉得该这样,“你们小聚去吧,我累得很,先去休息一下。” 给了这么足的时间,管事也该把房间安排出来了。 沈素洁有心留意她,见她神色倦怠,恹恹困乏,便落了一步,“你们先去,我留一封家书让人送回去。” 众人都应了,前后相请着上了楼。 卫斯越也被卫亦舒推了出去。 “我自己待会儿,你们去玩儿。” 等到他们都走了,卫亦舒才准备跟着伙计上楼去。 沈素洁却走到她面前,轻声道“阿姊,你的病好些了吗?” 卫亦舒没留心他,被他吓了一跳,却还是拉开了距离,客气道“有劳沈大郎挂心,好得差不多了。” 沈素洁如何看不出她的刻意疏远。 “阿姊好了就好,我带着一位府医,阿姊若是需要,尽可吩咐素洁。” 卫亦舒向他微微欠身,“多谢。” 沈素洁抽着空与她说上两句,现在已经心满意足,忙移开身子让位置。 卫亦舒也没有再客气,转身就走。 快上楼的时候,沈素洁又道“阿姊,保重身体。” 她只当做没有听见。 沈素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方才撩袍上楼。 到了席间,酒菜已经上了。 “式安兄,之前听说你病了几日,怎么出门得这么快?” 沈素洁坐在首位,闻言举杯缓声道“多谢记挂,只是解试在即,便想着早些过来。” 一众人又说了些寻常话,从此次考试的试题到金秋宴,连江全府的美景都一一拿出来说了。 都是引经据典,恨不得把那些山水美景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 说完了,又有人提议题诗。 卫斯渺也不恼,由着他们折腾。 第79章 民间婚嫁 直到有人见他身边孤单,便拍了拍身边的青衣,醉眼朦胧道“你去陪竹如松茂,替他们斟酒去。” 宴席中十五人,几乎都是美婢在侧,沈素洁是向来如此,倒是没人往他面前送。 卫斯渺放下酒盏,惋惜道“我阿姊尚在病中,饮酒已经是不得不为之,美婢是万不能收的。” 赠美婢的人一时也无法勉强,只能作罢,“等这次解试结束,我再送你几个貌美的青衣,你们兄弟二人身边也太单薄了些。” 卫斯越没有开口,只喝着自己的酒。 沈素洁却正色道“既然要作诗,不如让他们下去,我们好好比一比。” 这话一出,就有人应和了。 “她们原是些蠢物,是该下去的。” 说着就让一众青衣下了楼。 等到席间青衣走了,沈素洁才起身拿了笔。 卫亦舒此刻梳洗完倚在榻上吃着饮子,给她们讲着没讲完的故事,惬意得很。 直到夜里,卫亦舒才听着他们散下的动静。 “行了,我们睡觉。” 卫斯渺带着酒气隔着门向她请安问好,小红看了眼床上的人,不得已开口道“女郎已经睡下了,三郎早些休息。” 卫斯渺吃得不少,脚步有些虚浮,听了就让身边的人扶他回去。 “那就别吵醒了阿姊,我回去了。” 两个侍从扶着他往回走,此刻卫斯越也过来了,比起卫斯渺走不动路的模样,他显然清醒得多,身上也没有什么酒味,“长姊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请完安就走。 卫亦舒迷迷糊糊的让人把醒酒汤送过去。 福宝抿着唇笑,“我已经送去了。” 卫亦舒嗯了声又睡沉了。 第二日醒得早,卫亦舒难得有了兴致多走两步散散心。 这算是一个比较大的镇子了,却不热闹,云朝只在固定的州府开放集市,比如宛南的东市西市。 这里是没有的,所以要什么,基本上都是以物易物。 “女郎,你看。” 卫亦舒闻言看去,前面有一支接亲队。 说是接亲队,其实是两个人抬着一顶小轿子,剩余几个穿着短褐的庄稼汉吹打着。 卫亦舒下意识多看了两眼,对方人不多,轿子也简陋,新郎骑着驴,黝黑壮实,努力挺直了腰板,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行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尤其是那新郎官,看到她的瞬间就舔了舔嘴唇,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这样直白露骨的目光叫卫亦舒下意识冷了脸, 带队的部曲走上前,手中的鞭子凌空抽了一鞭,“尔等贱民,还不速速离开!” 新郎连忙诶了几声,眼睛却不敢再瞧,连带着其他人也收回了视线。 为首的妇人方才来到小红和如意面前,一口宛南乡下口音讨好道“两位贵人莫怪,乡下人不知规矩,惊扰了您。” 卫亦舒站得远,如意打量了一眼妇人,冷哼一声,“还不快滚,再敢把眼睛看过来,我就叫人剜下来。” 妇人又是连连点头,只催促着新郎快些走。 卫亦舒却看向了轿子,只看见了一双格外小巧的绣鞋往后缩了缩。 等轿子经过她面前时,从那轿帘中窥见了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清秀,年纪很小,绝不到婚嫁的年龄。 新郎走到了前面,离了那侍从的视线,方才觉得自己能喘过气。 妇人也是吓得不轻,转头小声呵斥他,“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那样的贵女岂是我们能看,我们在这些贵人眼里,撑死了,算是个贱民,打死了也算是我们活该。” 人家何等人物,没有嫌他们吵闹污了眼,他反倒非要停下来去看,妇人本就不愿意做这门亲事,现在更是觉得晦气。 走到花轿旁絮絮叨叨,“哭什么哭!好好的喜事硬是叫你哭来了煞神。” 卫亦舒看了眼部曲,部曲立刻了然的追上了轿子,走到轿子前,“她今年多大?” 妇人连忙道“十七,已经十七了。” 听到这句话,如意便看向了卫亦舒,见她脸色不对,便来到轿子旁,掀开了轿帘,惊呼出声。 小红也看清了新娘子的面容,就惊疑道“怎么还是个孩子?” 卫亦舒往轿子旁走近了些,却依旧站在两个部曲后面。 “这门亲事,是谁给你定下的?” 这一回,卫亦舒问的是轿中的少女,只听得一声呜咽声,“贵人,我没有十七,我才十二,是我哥哥,我哥哥将我卖给了他,他都已经三十五了,死了两个媳妇了,贵人,您帮帮我,当牛做马,我都报答您。” 说完,少女便从轿子中出来,一下就跪在她脚下,说是婚礼,她身上也只有一件算是新的红裙子,头上簪了两朵不知哪里找来的红色花朵。 跪在她面前,她还能看到她瘦弱得不像样子的肩背。 如意转过头看向那新郎官,喝声道“你不是说她十七了吗?” 新郎官哪里敢答话,忙从驴上下来,哆哆嗦嗦的跪在她面前头都不敢抬。 小红见她开了口,心知她气急了,连忙走上前,替她问话“你不是良民吗?女子十五方能婚配,你这条罪,可是够在牢里待四年的。” 妇人是个识趣的,见她身边带了两带着刀剑的高大部曲,又带着十一二个精壮侍从,连忙主动推卸责任,“贵人饶命,贱民也是没了法子。” 说着就把新郎如何逼着她去与人家说下这门亲事,又如何把人逼到花轿上吐了个干净。 如意走到女孩子面前,询问道“你既然与他定亲,便是有了婚书婚契。” 言下之意,他们有心无力。 婚书婚契,是受法令约束的,要么男子写放妻书,要么让官府将这一纸契约作废。 少女连忙摇头,“我不曾与他签下婚书婚契,只因年纪不到,哥哥便想让我先过去,等年纪到了再去官府请人写。” 卫亦舒握了握拳,转头看向妇人,“你既然是媒人,便知道自己是要受牵连的,今日要么你们一同去牢狱,要么现在将她放了,我只当不知。” 她原想着出些钱,了了这事。 可现在看见妇人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她又醒了神。 今日他们强逼一个,得了钱,他日只会有更多的人效仿,想碰这份运气。 妇人见过的人多,如何不知道这三人里最心软的就是这位天仙似的贵女,当下就滚下泪来。 “贵女不知,我若是放了她,回去了,便是保不住性命的,他们乡里人蛮横,我如何能做这个主。” 第80章 春女 卫亦舒又将目光看向少女,“我亦无能为力,恐怕你要回哥哥家中了。” 少女闭了闭眼,满面绝望,咬着牙道“多谢贵人,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挣扎了,也跪下求过人,还能怎么办。 妇人见她铁了心要将他们送去官府,连忙道“大郎,你快说句话,难不成你要我这么大年纪陪你去蹲牢狱吗?” 新郎现在被几人唬住了,哪里再敢分辩,连忙磕头道“我放了这女子,求贵人不要将我送去官府。” 如意犹有痛恨,“你这妇人也是从她这样的年纪过来的,不仅不可怜她,还帮着她兄长把人这样卖出去,几次呵斥啐骂,可见没有半点好心肠,若非我家女郎是个好心肠的,非叫你们去牢狱里吃几年的鞭子不可!” 妇人毫不犹豫的转头跪在了卫亦舒面前,一连磕了十几个头,“多谢女郎大恩。” 新郎官并着七八个男子也都跪下来磕头。 卫亦舒这才看向妇人,“十五文,算是赔了你的损失。” 妇人连忙看向少女,“春女,你快应了。” 春女抬头看向卫亦舒,见她神情淡然,偏偏眼眸中藏进了温柔。 “我愿意,我愿意。” 妇人方才松了口气。 如意从袖中拿了纸来,挨个叫一行人摁了手印。 “这手印你们摁了,他日若是想要借着这份由头攀扯,我就叫你们有地方去,没地方回。” 妇人显然是知道其中厉害的,连连应了,半点迟疑都没有。 一行人不得已,收了吹打的家伙,快步离开了。 等一行人走了,春女方才确定自己是真的不用嫁了,擦了眼泪,满面慎重的对着卫亦舒磕了三个头。 “贵女,只要您给我一口饭吃,叫我活下去,我一辈子当牛做马报答您。” 卫亦舒弯腰扶起她,垂眸道“你只能在府中当个烧火的,与人同吃同睡,你愿意吗?” 春女连连点头,“只要贵女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我烧火做饭打猪草样样都行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可怜,黄黑的脸上还有粗劣的胭脂,看起来格外的狼狈。 就是一贯心硬的如意,此刻也觉得心酸。 她走上前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你命好,遇到了我们女郎。” 春女收着手脚,生怕自己弄脏了她的衣裙。 三个人开开心心的出来,现在捡了一个孩子回去,卫亦舒有些为难。 “你跟着我们,只能做个做粗活的小丫头,你要是愿意,就请你如意姊姊和小红姊姊替你安排,要是不愿意,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春女面露坚毅“我什么都能做,请姊姊们帮我安排。” 如意见她脸跟花猫似的,掏了帕子替她擦着脸。 “那很容易,我们正缺了个烧火的。” 安排好了,带回去的时候还是叫卫斯渺撞了个正着。 卫斯渺不用问,就猜出来大概。 漫不经心的扫了两眼瘦不拉几的春女就看向了卫亦舒,“阿姊,我们等你好久,好饿。” 卫亦舒提裙上楼,将一朵喇叭花插在他发间,笑盈盈的,“好了好了,我们用膳去。” 春女只抬头怯生生的看了那么一眼,撞进了他潋滟多情的一双眼眸中,惊得立马低下了头。 等到一众人上了楼,她才被管事的带走了。 “你这小丫头,倒是有造化。” 春女咬着袖子,跟着他一路往前走,直到走到一个小房间里。 “进去吧,洗洗干净,伺候好了贵人,你也算是能挣出自己的日子来。” 说完转身就走了。 卫亦舒一看卫斯渺微微下压的嘴角,就知道他心里指定是不大赞同的。 “我们不是养了一群孩子吗,也不差她了。” 卫亦舒去年就找了一处宅子,从官府那里领了文书,收养着一批流落无亲的孩子。 每年涨潮时,总有一批难民会流入各地。 原本各地官府是有慈幼堂的,只是能够给的钱资不多,能够养活的孩子也就有限。 卫亦舒也才能用着圣人仁善的名头领养了一批孩子,女孩子居多,教他们基本的生存知识。 官府也将她这份仁义当作了自己的政绩报给了朝廷,三方欢喜,就有了那一纸文书。 “那也不能什么人都领回来,你自己还在病中,万一她身上不干净怎么办?” 卫亦舒眨着眼看他,“斯渺,事都是如意她们去办的,我没有近身,她才十二岁,太可怜了。” 十二岁,嫁给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还是一个强逼着她上花轿的男人,她怎么会指望这样一个人又良知不去动她呢。 卫亦舒再克制自己,也不能当做没看见。 卫斯渺这才放心,见她眼眸中露出的悲悯,无奈道“也不差她一个了,养着就养着吧。” 卫亦舒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花,“斯渺长得好看,心也善良。” 良善斯渺低头吃胡饼。 卫斯越却是将泡好的胡饼汤放到她面前,“长姊今日散心,觉得如何?” 卫亦舒摇头,“比不上宛南。” 这样还没有教化出来的人,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知凡几。 若非云朝阶层分明,那些人不敢以下犯上,恐怕今日输出不能善了的的。 这样一比较,卫亦舒突然能够理解那句穷乡僻壤出刁民了。 宛南民风开放,底下的平民百姓受贵族影响,喜爱读书人,喜欢跟风随流,宛南的长官也算是个人物,借着几番力把宛南打理得非常好。 至少是绝不会出现这样明面上就触犯法令的事。 “宛南十几年前,其实也是这个样子。” 卫亦舒抬起头,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卫斯越却只是笑了笑,“圣人恩德临幸宛南,宛南才有了如今的宛南。” 这一番措不及防的歌功颂德让卫亦舒一番问题都憋在了心里。 她没有再问,而是应和了两句。 几人用着早膳,不多时就准备着出发了。 沈素洁被人纠缠着,倒是叫他们先走了。 到了马上,卫斯越才道“圣人在各地都有耳目,长姊小心才好。” 卫亦舒想到这留栈是皇商负责,心中了然。 “还有多久能到?” 卫斯越略略思索,“大概还有三日就能到。” 算是有了盼头。 “我想不能光让他们活下来,该教他们一点东西的。” “长姊可以挑出两个聪明的,读书识字参加考试,将来不论为官还是当先生,都是利民。” 第81章 ‘细作\’沈玉荷 卫亦舒接口道“那女子呢?” 卫斯越没有立刻回答她,“朝廷中有位武硕郡主,账下就有一千女兵,军营中,有女医二十余名,太医院中,有女医三十余人,采药女、女针生、浣衣女、织女更是数不清。” 他望向她,“长姊,你希望她们走哪一步呢?” 卫亦舒心中想到春女,“我希望她们自己知道走到哪一步。”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卫斯越轻轻喝着马,“长姊决定就好。” 他说话总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将答案主动告诉她。 卫亦舒侧头去看他,只见到他的侧脸,阳光洒在上面,轮廓就忽明忽暗起来,眉眼间明明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每每看过来,又是春雾般柔和。 她移开视线,看向前方,“我知道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 “长姊,我今日没有花吗?” 卫亦舒想了半晌,才后知后觉他惦记着早上插在卫斯渺头上的那朵花。 她的嘴角情不自禁的勾了起来。 “没有了,被我拿来喂给你的马儿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说不出的哀怨与无奈。 卫亦舒忽然侧身,双脚牢牢挂在马鞍上,身子却韧性极佳的侧腰扯了一把不知名的野花野草递到他面前。 “今日的没有了,把明天的送给你。” 卫斯越看着那一把实在称不上好看的花,伸手接了过来,捡了两朵插在了发间。 “我很喜欢。” 第二天,卫亦舒从楼上一下来,就看到了沈素洁。 …… 卫亦舒挂着客套疏远的笑朝他打了招呼。 沈素洁温和的笑了笑,“阿姊可是要出发?” “是。” 沈素洁点了点头,没有再言语。 卫亦舒心下一松。 便径直离开了。 只是没走多久,就遇上一个逃难而来的女郎。 偏偏堵在了卫亦舒的面前。 卫亦舒看了眼远处的一众急忙扯身逃去的马贼,又看了看女郎身上华贵复杂的衣裙,心中很是复杂。 “女郎,只要你肯救我一命,我必定厚礼相待。” 卫斯渺面无表情的看着,心里已经是十分的不耐烦了。 卫斯越只静静坐在马上,并未言语。 沈玉荷心中忐忑,连忙朝前爬了几步,直接扯住了卫亦舒的脚,语气是说不出的慌张与恐惧“你救救我,求你……” 卫亦舒阻拦住了她想要把身上值钱的首饰拿下来的动作,“你去后面马车吧。” 卫斯渺不耐的啧了一声。 “天天捡人,哪里有那么多地方装。” 卫亦舒无奈,“到了下一站就让她留在那。” 卫斯渺踢了踢马腹,先走了。 三个人依旧往前走。 那个捡来的女郎沈玉珠却是要了一匹马跟了上来。 “这位姊姊,还不知您是何方人氏?” 似是怕她误会,连忙补了一句后面要登门道谢的话。 路本就不宽敞,卫斯渺在最前面,沈玉荷像是无意一般,硬生生将卫斯渺挤到了后面。 卫亦舒看着她的动作,心中怀疑更甚,“举手之劳,不必挂心,还有,你能往前走一些吗?” 沈玉荷磕磕巴巴的连忙往前赶了赶,却因为马儿的不配合,反倒是往旁边钻。 总而言之,沈玉荷成功挤到了卫斯越的旁边。 卫亦舒不想影响行进的速度,车坐够了,马也骑够了,只想快点到地方,踏踏实实的坐在院子里煎茶。 沈玉荷拉着缰绳,低着头,一张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泥垢,偏偏她生得白,一头乌发欲散未散,说不出的娇俏可怜。 “这位郎君,你可以借我一块帕子吗?” 卫斯越漠然的看她一眼,没有做声。 沈玉荷只觉得媚眼抛到了石头上,可是碍于自己的目的,不得不继续热脸贴上去。 “我本是京安人氏,与父兄走散了,所以……” 卫斯越打断她,眉眼说不出的冷峻,“并不是我救了你,这些话,你与救你的人说就好。” 说着,他就赶上了卫亦舒,与她并行。 沈玉荷追在后面,实在是找不到地方插进去,只能咬咬牙,不再言语。 中午停下来修整用膳的时候,卫亦舒算是知道这姑娘有多活泼了。 “姊姊,我不是故意的。” 看着一盘子打翻的莓果,又看看手足无措,十根比豆腐还细腻的手指,卫亦舒无奈,唤了小红来收拾。 “你可以不动,坐在这里说话就好。” 眼见着她一派天真的和旁边的卫斯渺攀谈,见他不理,立马就红了眼眶转向了卫斯越。 卫斯越几乎在她开口的瞬间就起了身,然后去了另一处树下,雪融连忙跟上去,把书递给他看。 沈玉荷就这么被扔在那里,原本装腔的眼泪就这么滚下来。 抽噎着呜咽,可怜至极。 卫亦舒委实没了与她周旋的耐心,开口道“你一个弱女子,怎么跑得过那几个马贼呢?” 沈玉荷哭得更厉害了。 “是我的几个忠仆拼死相救,才叫我有了机会。” 卫亦舒看着她没怎么沾上泥巴的鞋子,“你的这双鞋很漂亮。” 沈玉荷不知她话怎么转得这样快,顺眼看了过去,下意识缩了缩脚,又很快反应过来,可怜兮兮的看着她,“还好。” 卫亦舒又道“你其实装得很不像。” 哪家娇滴滴的贵女能有她这个本事,叶不沾身,脚不沾泥从人高马大的马贼追捕中逃脱出来。 这不是一般的高手,最起码轻功是了得的。 很不巧,这个世界没有轻功,顶多是有跑酷高手,能借着力和角度从高处快速跃下来。 沈玉荷看了她一眼,又看向没有说话的卫斯渺。 突然嚎啕大哭,没有半分斯文模样。 “可是我就是想跟着你们嘛。” 卫亦舒知道她不是合格的奸细。 但是没想过她这么不合格。 还这么能哭。 卫斯渺铁青着脸直接起身走了。 独留卫亦舒跟号丧一般的沈玉荷。 …… 雪融看着颇为头疼的女郎,悄声道“二郎不去帮帮女郎吗?” 卫斯越头也不抬,“不去。” 明明早就看出来不对劲,还收留她,还专门给她腾位置。 他何必去管闲事。 第82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卫亦舒算是知道什么叫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揉着眉心,“你再哭,我就让人把你放在马上丢到河里去。” 哭声戛然而止。 这变脸速度和卫斯渺有的一拼。 “我收留你,仅仅是因为怕你是那个万一,是真的被马贼要强掳回去的可怜女子,可不代表你能耍我。” 卫亦舒再怎么样,也比她年长些,此刻面无表情的看着她,沈玉荷对她说的话没有半点怀疑。 连忙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只是……喜欢他,所以才想法子追上来。” 沈玉荷在卫斯越面前丢尽了颜面,是半点不想再看他了。 所以她换了个对象接触。 卫亦舒顺着她羞答答的目光看过去,是还在臭着脸的卫斯渺。 无奈道“那你是知道我们身份的?” 沈玉荷没说话,只敢拿眼偷偷看她。 卫亦舒忽然有了一种恶阿母的既视感。 “我不同意,你别想了。” 沈玉荷苦着脸,可怜兮兮的扯她的衣角,“姊姊,我可以等他的。” 卫亦舒抽出衣角,“你乖乖待在留栈,别给我惹麻烦。” 但凡不是贵女,她就把人打包扔回去了。 行走在外,不宜树敌。 沈玉荷没敢再得寸进尺。 跟在卫斯渺后面,也不敢过分纠缠,时不时凑上去说两句话,然后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卫亦舒一开始还担心,现在看卫斯渺写着那张生人勿近烦得要命的脸,没有再上去添火。 沈玉荷是个喜欢折腾的,包括不限于非要和卫斯渺并行。 卫斯渺当即就抽鞭子疾驰离开,人影都见不着。 沈玉荷就一副红着眼很委屈但我不说的神情到了卫亦舒这里。 卫斯越手里的马鞭下一刻就出现在她的马儿屁股上,一个姊字都没说完,人就已经先被马带出去了。 看着叫喊不止往前狂奔的沈玉荷,卫亦舒没绷住,笑出了声。 卫斯越却是一言不发往前挪了大半步。 卫亦舒好心情的凑上去,“你生什么气?” 卫斯越更别扭了,“明明知道来者不善,何必收留她。” 卫亦舒只能老实把话说了。 卫斯越听着她的解释,再多的不开心也散了。 “我知道长姊很厉害,但是也不能这么心软。” 卫亦舒连忙作保证,“再没有下次了。” 卫斯越的心里还是不大舒服。 “那长姊怎么能这么由着她呢。” 卫亦舒也觉得头疼,“我总不能把她真的捆起来吧。” 卫斯越不满这个答案。 “捆起来扔到马车上有什么不可以。” 卫亦舒连忙顺毛,“等下就这么办。” 沈玉荷一下马,还没来得及去找卫斯渺,人家被小红等人拖进了马车。 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她们四个,双手双脚被束缚得严严实实的。 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三匹马消失在眼前。 卫斯渺气恼至极,阴阳怪气的,“阿姊心善,不像我们。” 卫亦舒觉得牙酸。 卫斯渺说完就走。 好不容易赶到留栈,卫斯渺和卫斯越先后去了房间,门一关,根本不理会她。 卫亦舒无奈,如意这次也没有站在她这边,“我觉得他们做得对。” 沈玉荷被小红灌了一杯安神茶,将人托付给了管事。 管事一看这种单独跑出来作天作地的贵女就头疼,连忙找了七八个青衣在里面看着。 “窗户缝都不许开!” 总而言之,卫亦舒把人甩了出去。 第二天特意早起离开了。 临走前,千叮万嘱这是她也惹不起的贵女,管事脸色更难看了。 只能再叫几个侍从在四角守住了。 沈素洁过来的时候,沈玉荷嚎得不行,拍着门活像是叫丧。 沈玉荷一连拍了一刻钟的门,见他们不理会,直接趴在门上干嚎。 忽然门一开,她就这么栽到沈素洁的怀里。 抬头看见他沉着的脸,下意识就站直了,缩着脑袋不敢吭声。 沈素洁一进来,里面的青衣就都出去了。 “你一日都没能坚持住?” 沈玉荷委屈得直掉泪,“阿兄,我不喜欢那两块石头。” 沈素洁抬眼看向她,“不是你自己说很喜欢他们吗?” 还大言不惭的说要挑一个当郎君。 沈玉荷在京安过惯了别人捧着她的日子,哪里喜欢这样冷心冷眼的臭石头。 “我明明装的很像嘛。” 沈素洁却不想问这些,“你觉得他们关系如何?” 沈玉荷坐在他旁边,想了半天,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素洁没有恼怒,像是早有预料。 “其实我看他们关系都挺好的,我这几天闹腾,卫阿姊对我很好。” 比起臭着一张脸压根不理她的卫三郎,还有那个说话毫不客气的卫二郎,卫阿姊很温和了。 沈玉荷在京安里长大,知道卫女郎是个口狠心善的,所以才敢这么胡来。 “卫斯越呢?他如何?” 沈玉荷只把两个人分清楚,性情如何还没摸出来,可是阿兄这样聪明,她也不能显得太蠢了。 于是故作思索道“很好。” 沈素洁看着她,心中无奈,“不许闹了,成什么样子。” 沈玉荷蹭到他身边,可怜兮兮的瞧着他,“我不想让他们当我郎君了,我要换人。” 动不动甩脸色的人,再好看都是不顶用的。 沈素洁拿了帕子给她擦脸,“又在胡说些什么。” 卫亦舒数着日子,心里是真的歇下了游学的心思。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谁在敢说马车舒服,她请她连坐半年的马车。 小说里描述的那些白软如云的地毯,毛茸茸的软塌,什么作用甚广的桌椅茶几,还有那些男女主在马车里暧昧缠绵拉扯的互动甚至终极版负距离贴贴,当初看得她春心荡漾。 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她只是喜欢看人家谈恋爱贴贴而已。 可是来了这里,她才知道,在家里出行的马车是一种设计,出远门的设计又是一回事。 她要告诉所有的小说人,就算是把拿来当垫子,也没有任何一样交通工具乘坐三天以上还能感受到舒服的,没有! 卫斯越看她毫无发觉依旧在扯着花给他的模样,心里的火不要钱的往外嘟噜。 第83章 戏精沈玉荷 “长姊,你少摘些花草。” 卫亦舒看着手里的野花野草,又看了一眼他头上的花,弯腰把手里的花草喂给了马。 “我不给你你不开心,给你还不开心,斯越,你是不是考前心里不安?” 卫斯越不说话。 卫亦舒算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其实不管你考得怎么样,我都很开心的。” 反正不管怎么样,家里供得起。 卫斯越一言不发的往前走了。 卫亦舒摸了摸马背,小声对着它埋怨“学霸考试前也会有这种综合征。” 还有最后一天路程的时候,卫亦舒又看到了那个‘落难小女郎’。 只是现在她可不狼狈,上好的宫绢长裙,云鬓上亮闪闪的一片,明明都是些黄金宝石那样耀眼浮夸的东西,放在她身上,就只有恰到好处的华贵明媚。 如珠似宝的千金大小姐,说的就是她了。 沈玉荷见了她,带着笑脸就往她跟前凑。 “姊姊,你们走得好快,我都有些追不上了。” 卫亦舒下意识看了一眼卫斯渺的背影。 “可以不追。” 沈玉荷委屈的看着她,“可是我想和你们一起嘛。” 然后迅速见缝插针把卫斯越生生挤到了一边,紧紧挨着她,“姊姊,你们也要去江全府吗?” 卫亦舒耐下性子,“是。” 沈玉荷突然倾身过来,带着些许得意和傲气,像是炫耀着她有一桶别人没有的金子“我阿兄也来了哦,他长得很漂亮,姊姊想认识一下吗?” 卫亦舒默默移开了身子,“你觉得我这个年纪,合适吗?” 对着一个比她大六七岁的大姑娘,她是怎么用这张漂亮的脸说出这种把自己阿兄拿出来交换的主意的。 沈玉荷上下看了看她,“姊姊漂亮,大一点也没关系,我阿兄就喜欢比他大的。” 然后又添了一句,“我也喜欢。” 卫亦舒想问问她是喜欢漂亮的女人,还是喜欢漂亮还年长的女人,或者是喜欢漂亮年长的男人,比如卫斯渺。 表意不明,绝对是要挨语文老师骂的。 话到嘴边,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卫亦舒觉得自己被她传染了。 “沈女郎,论辈分,你阿兄叫我一声卫阿姊的。” 沈玉荷啊了一声,然后小脸皱了起来,想到什么,又是之前明艳的模样。 “那就可惜了,不过我还是想跟着卫阿姊。” 怕她误会,沈玉荷又悄悄道“我不喜欢他们了,阿姊,我有更喜欢的了。” 卫亦舒挨着她,听她说了这话,一时心情复杂。 沈家倒是个奇怪的地方,天真可爱又漠然的小茶,性情古怪的沈玉珠,看似温润实则固执的沈素洁,现在又冒出来一个演技烂的一批还爱演的戏精沈玉荷。 “你喜欢就好。” 沈玉荷见她认真的敷衍自己,更加喜爱她了。 “姊姊,我有一卷美男图,上到京安,下到宛南,凡是好看的,都在里面了,我们待会儿一起看。” 卫亦舒疑惑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虽然开放,但是能弄出这玩意儿,她也是很佩服了。 沈玉荷挺了挺胸,自得道“这可是我姨母特意叫人替我画的呢,别人都没我的全。” 卫亦舒下意识看到了她平坦的胸前,沈玉荷也看了看,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反而毫不掩饰的直接往她胸口看去,甚至还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姊姊的身材很好,我也在吃很多上好的补品了,姨母说我还小,还会长的。” 说得很好,不许说了。 卫亦舒不想把话题往这么奇怪的地方引。 虽然在马上,旁边没什么人,但是卫亦舒不希望哪个耳力好的听见她们一本正经的讨论着胸大不大这件小事。 “会的,你姨母也是在京安吗?” 沈玉荷刚要说,想起沈素洁的叮嘱,硬生生忍住了,然后当作没听见,自顾移开了视线,“嗯,那姊姊吃什么长这么大的,可以给我说一说嘛。” 卫亦舒轻叹,无奈道“沈女郎,你怎么跑出来了?” 她忘了这个女孩子的性子了,越由着她越是一发不可收拾。 沈玉荷果然被她带偏了话题,“我偷偷跑出来追他们的。” 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袖珍小卷,小心打开给她看,里面赫然是一坐一站的两个少年郎,一人抚琴,一人拿书,卫亦舒立时就认出了谁是卫斯渺谁是卫斯越。 “这可花了我三十贯呢。” 好贵呢。 换成别人,沈玉荷才舍不得分享呢。 “我本来想着从他们之间挑一个的。” 卫亦舒想说,这件事不必当着她这半个当事人说。 沈玉荷似是埋怨似是委屈,“可他们一点都不像外面说的那样温柔,我不喜欢。” “所以我换了一个。” 然后又从另一只袖子里掏出了袖珍小卷,“我现在喜欢他了。” 卫亦舒低头看了看,不认得。 不过也确实是个美男子。 “这是南安郡公孙家的三郎,你看他好看吧。” 卫亦舒看着前面的卫斯越,嗯了一声。 沈玉荷又絮絮叨叨和她说起当天那场戏。 “别人都没发现,就你发现了,你快告诉我,下次我注意点。” 卫亦舒觉得这个敬业精神在她那个时候怎么着都是顶流的小红花了。 沈玉荷还孜孜不倦的跟她说自己怎么想到这个英雄救美的故事,怎么低头好看,怎么落泪好看。 “可是凭你的家世,并不需要他们心疼你。” 其实卫亦舒更想说的是,因为一时的怜爱而心生爱慕,那么这段感情不大可能会长久。 自然会有比她更柔弱可怜的女子,也自然会有比他更英勇无比的男子。 沈玉荷不在意道“我只是想和他们玩一场戏,又不要他们的终身。” “你不知道,京安的戏我都听腻了,我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就想试一试,尝一尝这种感觉,我还没有为谁痛哭流涕辗转难眠过呢。” 这个‘们’就很有灵性了。 第84章 女主的身份 说到这里,沈玉荷就有些失落,“可他们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还没开始喜欢上他们呢,他们就开始说起婚嫁之事了,好没意思。” 卫亦舒居然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妹妹,旁边这个才是姐姐。 沈女郎这个性子,真是‘率真’得有些过分了。 这样一看,为爱追出京安,也很合情合理了。 “沈女郎,你真是可爱。” 沈玉荷羞涩的朝她笑了笑,“姊姊也可爱。” 然后从腰间上拿了一块玉珏递给她,“那我和姊姊结为异姓姊妹吧,这就是我们的信物了。” 见她犹豫,沈玉荷就可怜巴巴的湿了眼眶,“姊姊嫌弃我太粗鲁无状了吗?还是觉得玉珏不好看?等我回了京安,一定给姊姊送上一匣子玉珏给姊姊。” 卫亦舒接了过来,“倒也不必。” 沈玉荷见她接了,眼巴巴的望着她。 像是无声诉说她怎么还不给她信物。 卫亦舒没了法子,“我到了江全府,再找好的来。” 沈玉荷往她头上看去,就一根金簪子,身上也都是骑装,只有腕上一枚颜色极好的玉镯。 卫亦舒见她看着自己的手上,下意识移拒绝了,“这是他人送我的生辰礼,不便送人,等我到了江全府,一定亲手去挑好的来送你。” 沈玉荷点点头,“好的,都听姊姊的。” 又突然乖巧起来。 卫亦舒心中诡异的生了一丝怜爱自责。 中午休息的时候,她就带着小红去了马车上去翻找着。 只是出来本就没想着带上这些,翻来覆去,也没找到合适的。 正想着,沈玉荷就带着两个青衣过来了。 她一袭广袖石榴裙,面如桃花,说不出来的可爱,“姊姊,你在给我找信物吗?” 卫亦舒点了点头,遗憾道“我出来得匆忙,都没什么合适的,只能让你等一等了。” 沈玉荷却是毫不在意,“姊姊,我不急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两个青衣忙躬身上前,将三匣子金玉首饰捧到了她面前,阳光一照,闪瞎了卫亦舒的眼睛。 她看了一眼,将匣子盖上了。 “沈女郎,你我之间相识不过两日,玉珏已经是很贵重了,这些请拿回去吧。” 沈玉荷不解,“姊姊不喜欢这些款式吗?” 卫亦舒摇摇头,郑重道“我若是你的亲姊姊,必定是欢欢喜喜的收了,可我们相识的时日太短,德不配位就是如此了。” 说起来,她对沈女郎也不算客气了,威胁就威胁了好几次,委实谈不上什么一见如故。 沈玉荷没有纠结,干巴巴说了句好吧就挽着她去看那一卷百美图。 看着两个青衣各自拿了卷轴往两边走了十几步,饶是有所准备,卫亦舒还是惊到了。 沈玉荷却专心给她介绍起来。 身高,长相,音色,爱好,特长,能力如何,性情如何,家世如何,就连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最好看都跟她说了。 如数家珍,不带半点卡壳的。 甚至有几个还是她的‘前任’。 “姊姊以后一定要注意这些喜欢黏黏糊糊的,看起来傻,实际上心里想的可多了。” 卫亦舒认真又敷衍的笑了笑。 沈玉荷又指着其中一个穿着武官袍的,“这个姊姊不能喜欢。” 卫亦舒多看了两眼,与其说是文雅,用男生女相来形容更恰当些。 个子在这幅图里不算高,一双凤目却是极为招眼。 沈玉荷见她有兴趣,笑眯眯的补充,“她是武硕郡主,和姊姊不相配。” 卫亦舒倒是没有失望,只是看得更仔细了些。 在这幅图里,她是唯一一个女子,手执银枪,身披金甲,傲然凌视,飒爽英姿配上柔美的长相,卫亦舒若是年轻些,春心萌动是必然的了。 沈玉荷本想看她手足无措的模样,见她不仅没有懊恼,反而看得仔细,当下就打量起了她。 “姊姊好生有趣。” 京安的女子里可没有这样有趣的女子。 卫亦舒恍惚想起来,那书的简介上,好像是有郡主两个字,加上事业批这个设定,女主是这个武硕郡主没跑了。 “她果真如传言所说那样英姿飒爽。” 沈玉荷点了点头,“这的确是。” 卫亦舒没留意她的话,继续往后看下去。 只是没说到一半,沈玉荷就说不动了。 “下次再看吧。” 卫亦舒也觉得眼睛累得慌,人一多,她实际上已经有些脸盲,记住的就只有那武硕郡主。 沈玉荷极自然的跟着她来到了席上。 见到卫斯渺还笑眯眯的和他打了招呼。 卫斯渺无声质问的目光就看向了卫亦舒,卫亦舒无奈的摇了摇头。 沈素洁这会还没出来把人带回去,她总不能把人押到人家面前。 沈玉荷吃得欢喜,小红受了卫亦舒的嘱咐,特意给她添了一份汤。 “这汤女郎可以多喝些。” 小红说完还往她胸口扫了一眼,沈玉荷瞬间就懂了,将汤喝了个干净。 “你愿意跟我走吗?” 沈玉荷眨着眼睛看着小红。 小红顿了顿,躬身道“奴婢跟着女郎跟惯了,多谢沈女郎垂爱。” 沈玉荷唔了一声,可惜道“好吧,那你记得把汤的做法留给我。” 说完就看向了卫亦舒。 “姊姊,我们歇一歇吧,昨天我都没有睡好。” 卫亦舒等一下要喝药,吃的不多,见她难得露出几分倦色,只能应了,“那你去车上休息。” 青衣修整收拾都要点时间,此刻日头又烈得很,晒在身上还是有些疼的。 卫亦舒洗干净脸就带着她去了马车上。 团圆伺候着沈玉荷脱了衣物,服侍着她睡下,卫亦舒才离开。 卫斯渺见她过来,气鼓鼓的,“阿姊这会倒有时间来了。” 卫亦舒觉得他又有些欠收拾了。 “她到底是过来作客的,我不陪,那你去?” 卫斯渺想到那个烦人精,脸色变换了一下,别开了头。 第85章 美男图 卫亦舒看向坐在那里看书的卫斯越,“你今天吃得不多,是不合胃口吗?” 新鲜的果蔬不多,这几天一直吃的是腌制好的肉食。 卫斯越放下书,端端正正的正坐在那里,“不太饿。” 卫亦舒点了点头,“明日就能到了,我们都忍一忍。” 卫斯渺坐累了,此刻躺在了席上,一手垫着头,一手无聊的拿旁边的石子往河里扔着玩。 几人在河边树下歇着,吹着风,也算是慢慢凉快起来。 不多时,小红就端了药来,刚煎好,还有烫,小红便用扇子降温,“我刚才去看了,沈女郎已经歇下了,女郎喝了药也去睡一会吧。” 卫亦舒点点头,“也好。” 小红看着她腰间多出来的玉珏,伸手摸了摸,“这是沈女郎送给女郎的吧。” 卫亦舒知道她细心,没想到她观察得这样细致,当下就取了下来递给她,“你替我收起来,等到了江全府再挑个好的回礼。” 小红将东西收好,“好。” 卫斯越本就留意着她这块突然冒出来的玉珏,听到是沈女郎送的,才觉得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散了。 “长姊上午和沈女郎在看什么画?” 卫斯越本意是想和她聊聊天,只以为她们看的是寻常字画。 卫亦舒却轻轻咳了一声,“没什么。” 然后看向小红,“我有些困了,你把药给我。” 卫斯越没有多想,继续拿了书看。 等到卫亦舒上了马车,换了衣服睡下的时候才懊恼起来。 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她为什么要心虚。 等她睡醒的时候,眼前却是一张俏生生漂亮至极的脸。 卫亦舒一下子没想起来,吓得当下就起了身。 沈玉荷正正坐在她的榻前,趴在榻上,托着腮帮子不解的看她。 卫亦舒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过来了?” 沈玉荷看着她,赞叹道“姊姊睡着了也好看,海棠若是有人形,睡着的时候应该就是姊姊这样了。” 卫亦舒前面还在质问她,这会儿听她夸自己,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了脸。 “沈女郎,我要换衣服了,你先下去等等我。” 沈玉荷却是眼眸一亮,当下就坐到了她身边,“正好,我服侍你穿衣服好不好?我在京安时常服侍我姨母呢。” 说着就已经把一边叠好的衣物拿了过来。 卫亦舒犹豫着,“还是让她们来吧,你一个女郎怎么能服侍我。” 沈玉荷哪里肯,“这有什么,妹妹服侍姊姊是应该的。” 卫亦舒想到她那百美图,不放心道“我挺担心你给我弄出什么女子版的百美图的。” 沈玉荷连连摇头,“我不敢弄这个,京安里原有人弄,被下了大狱,我没那个胆子。” 莫说她姨母不会让她弄这个,就是武硕郡主那把枪也够她做一晚上噩梦的。 卫亦舒没想到还真有这东西,“那你只给我递衣服。” 车窗放下来从内扣死了,上面用特制的油纸封着,只透光,看不清里面,门框也是从内扣死了,一点缝隙都不留,卫亦舒以前不习惯,后来也就放心了。 她将头发用簪子簪起来,脱了睡裙,沈玉荷看着一片滑腻雪白的肌肤,将衣服递了过去。 见着她穿上了,只露出雪白的脖子和锁骨来,便觉可惜。 云朝女子上衣下裙,里面齐胸露背,外面束腰,再着一层绯红纱衣,若是觉得单薄,再用披帛搭上,夏日乘凉最好不过。 卫亦舒换好了,将头发放下来,就这么坐在榻上,又开了窗通风,才觉得舒服些。 “我们不出去吗?” 沈玉荷也脱了鞋袜正坐在榻上。 卫亦舒摇摇头,“热得很,不出去了。” 不是每个留栈都有充足的热水,她不想再出去流汗了,而且下午也晒得很。 “好吧,那我也不去了。” 卫亦舒看着她鼻尖的汗,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你不是喜欢去外头骑马吗?” 沈玉荷睁着清凌凌的眸子看着她,“我更想和姊姊说说话。” 卫亦舒心里惋惜,这个小姑娘要是在现代,绝对是个海后中的海后。 “你不是不喜欢他们了吗?怎么还要去江全府?” “我阿兄不许我瞎跑,要回去也要跟着他一起回去。” 提到沈素洁,沈玉荷的脸上真情流露,多了几分哀怨。 卫亦舒点了点头,不再问这个了。 沈玉荷却是给她推起了剩下的美男子。 “他样貌好,但是不够聪明,姊姊恐怕不大喜欢这样的。” 沈玉荷想到什么,又从袖子里拿了东西出来。 卫亦舒也见怪不怪了,就是从里面掏出一条蛇,她都觉得是正常操作。 甚至极有可能是条美人蛇。 沈玉荷将画递给她看,“这个是太子……也好看的,姊姊,你觉得怎么样?” 沈玉荷差点就暴露了,还好及时刹住了脚。 卫亦舒看着画面上一席华贵红衣的太子,默了默,没能说出话。 沈玉荷以为她还在看,直接把画捧到了她眼前。 “太子是少有的美男子,唯有他才配得上单独的一张,可不能挤在百美图里。” 讲真的,卫亦舒现在有些无助。 “是极有贵气,仙姿玉质,气质泠然,卓尔不凡。” 卫亦舒绞尽脑汁想了几个政治正确的词汇。 沈玉荷也跟着点头,“姊姊猜一猜这幅画我花了多少钱?” 卫亦舒哪里敢猜。 “不知道。” 沈玉荷主动开口,甚至带了些兴奋,“我一个钱都没花!” 听起来的确是个应该炫耀的事。 沈玉荷本以为她至少会追问下去,没想到她只是嗯了一声。 她将画收好,不甘心道“全天下就只有我有这个呢。” 问题是别人也不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 一国太子的画被拿出来炫耀一个子都不值,还对他的长相评头论足,如果不是沈家在找死,就是他家有人。很明显,沈家比她想的还要贵族还要权贵一些。 至少与京安关系密切。 沈玉荷毫不留意这些细节,还拉着她看剩下的画像。 第86章 京安趣事 于是卫亦舒看着她从袖子里拿了四个袖珍短卷,腰间钱袋中拿了小指那么厚的正方形的袖珍折子,香囊中取出了粘在油纸上的两面小像。 摊开放在案几上,目之所及都是漂亮的男人们。 卫亦舒算是知道为什么沈素洁不放心她一个人到处跑了。 真被人追杀,她要么拿着这些画像把对方砸死,要么拿这些画像把对方美死。 “姊姊,你可不能喜欢太子,他有心上人的。” 卫亦舒拦住她剩下的大逆不道的话,“你饿不饿?我饿了。” 她不想听这些八卦,一点也不想。 别人的八卦要钱,太子的八卦要命。 沈玉荷闻言,暂时把分享欲扔到了一边,“我和姊姊一起吃。” 卫亦舒如释重负的喊了小红来。 不一会就端着两碟子冰镇好的饮子送来。 卫亦舒将案几上的东西一一收好,放到了一边,然后将饮子放到她面前。 “这是我做的,你尝尝看。” 沈玉荷留心着她的动作,闷闷的应了,埋头吃着,好一会又突然抬头,小鹿一般的眼睛湿漉漉的,“姊姊,只有你会认真听我说这些,还不嫌弃我,替我把这些收好。” 就连姨母都时常说她太不像个贵女。 除了身边的青衣会这么替她收拾整齐,她认识的那些贵女们要么就是舍不得放下,要么就是觉得不耐烦,随口叫青衣过来收拾。 卫亦舒还没回答,沈玉荷又道“我是真喜欢卫姊姊。” 然后又继续埋头吃着饮子。 卫亦舒见她吃得认真,心中震了震,却还是开口道“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确实挺话多的,尤其是第一天。” 不管她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一时的错觉带来的好感如果不能维持下去,将来不仅不能和睦,反而容易引来怨怼。 这一条规则的对象不分男女亲友,世人都是如此。 沈玉荷抬起头,目光纯澈,“我知道啊,我的姨母和母亲,甚至是我阿兄都是这样说,因为卫姊姊听得认真,所以才觉得话多啊。” 卫亦舒觉得她有时候还是很惹人怜惜的。 “你是客人,我自然要听的。” 沈玉荷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她,“姊姊,你不会第一次被人告诉她喜欢你吧?不然干嘛老是否认自己心软。” 卫亦舒听到耳边就自动换成了,姐姐,你不会第一次被人告白吧。 卫亦舒觉得自己应该是被这个小丫头调戏了。 “你胡说些什么。” 有的人天生细腻,就是会注意一些细节,这和对象是谁并没有什么关系。 她从前因为一些细节而暗恋过班上的语文课代表,可是发现对方只是教养好之后,就歇了这个心思。 “我知道啊,京安里哄着我的人能站满一条街呢,我怎么会因为一点好话就随便喜欢别人呢?” 卫亦舒失笑,是了,对面可是个小海后,她倒是圣母心上身,白白操心。 “那就好。” 卫亦舒今天突然发现自己的说教味儿太足了。 这样不太好。 如果一定要卫亦舒认可自己身上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她非常喜欢反思,这种反思并不是意识与情绪被动的自我pua,而是她真的会不自觉的去修缮自己的边界线。 沈玉荷趴在案几上看她,“卫姊姊,你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那些贵女呢。” 京安的贵女各有各的风姿。 恰如百花般绽放,各有各的独特,但是都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她们都开在了一个园子里。 就连沈玉荷自己也是如此。 可卫阿姊不一样。 其实沈玉荷也说不出具体的不同,只是觉得她并不像其中的任何一个,既不是清冷孤傲,也不是温和可亲,不像自己这样特立独行,更不像武硕郡主那样独树一帜,张扬肆意。 真的很奇怪。 卫亦舒笑了笑,“大概是我年长吧。” 沈玉荷没有纠结这个问题。 而是和她说起京安的趣事。 卫亦舒听得有了几分趣味,也会问上两句,沈玉荷也说得认真,还把世家那些所谓的禁忌掰扯得清清楚楚。 比如李家为什么不爱和柳家来往,因为人家祖上为了争一尺地争执到了府衙,因此成了互相看不上眼的‘世仇’。 因为圣人多夸了一句兄弟两人因此怒而分家的。 妻子打了架因而引发兄弟间大打出手被迫分家的。 东宫里写错了一个字被同僚参了而结成死敌的。 圣人面前因政见不合互相揭短导致对方被妻子追着挠花了脸几日不能上朝,两家自此不合的。 甚至还有更离谱的,议事的殿中,圣人的脚下,因为劝架时说了句何至于此被推攘栽了跟头的言官哭闹着不肯再上朝,被圣人派人抬到了皇宫议事殿。 然后他就为了雪耻一门心思盯着人家,连人家多吃了一顿饭都要被他参到圣人面前。 卫亦舒忽然觉得圣人也挺难当的。 天天见到这么些玩意儿。 沈玉荷见她展颜,说得更认真了。 “姊姊,你也觉得好笑对不对?” 卫亦舒忍着笑,“确实有些意思。” 沈玉荷托着香腮看她,“你要是在京安就好了,我们俩还能碰到他们呢。” 这倒也不必。 “我在宛南待惯了。” 沈玉荷便问起她宛南的趣事来。 卫亦舒想到那日的蹴鞠,就与她讲得详细了些,果然,沈玉荷的眼睛亮得放光。 “我就说阿兄不许我去是有缘故的。” 原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怪她听话,竟然白白错过了这样的好事。 两人说了许久的话,不知外面到了留栈,现在他们已经到了江全府的地界,留栈也豪华许多。 卫亦舒戴上了幂篱与沈玉荷一同下了车。 过来扶她的,却是沈素洁。 她下了车才发觉沈玉荷站在旁边狡黠的笑。 只能客气的朝他行了礼。 卫斯越本以为沈素洁是过来接沈女郎的,便没有过来,此刻见他还在原地,便下意识就过来拦住了他的话头。 “长姊,我们上去吧。” 见了卫斯越,卫亦舒才放下心,点了点头,与他一起离开了。 等他们上了楼,沈玉荷才走到沈素洁面前,惋惜道“可惜姊姊不喜欢比她小的,我很喜欢她呢。” 沈素洁扫了她一眼,“上去吧,水备好了,你好好休息。” 沈玉荷看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才跟上他,“阿兄,你这么闷可不行。” 说着就推着他往上走,然后拽进了自己的房间,“阿兄,你本来就比卫姊姊小些,已经是不足了,还这么闷,卫姊姊更不可能喜欢你了。” 第87章 青梅花开 沈玉荷喜欢谁,就一门心思放在谁的身上。 她算是看出来阿兄为什么当作没发觉她偷跑了。 沈素洁不语,撩袍正坐在席间,面色平静,十分淡然。 沈玉荷正坐在他对面,“阿兄,你不是喜欢卫姊姊吗?你得会哄她开心啊。” 沈素洁这才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倒是越来越胆大了。” 沈玉荷顶着压力不自在的开口“我说的又不是假话,你要是不行,我就带她去认识别人去了。” 越说越觉得可行。 虽然阿兄是自己的,可着实太无趣了些,还总是那么严格,动不动就威胁她。 她不喜欢,卫姊姊恐怕更不喜欢了。 沈素洁端起茶盏,说起了其他的事,“你的婚事是你自己定,还是姨母替你安排?” 沈玉荷一听这个就烦,当下就背对着他,“反正我不嫁,除非你们让我找自己喜欢的。” 沈素洁蹙眉,“公主尚且不能自主,你也该听话些。” 沈玉荷捂住耳朵,“那你们就把我随便找个人嫁了吧,要么他杀了我,要么我打死他,要么我就勒死自己,你们就给我收尸好了。” 沈素洁被吵得头疼,“你只需要给个名头,日后我再想个法子让你再回来,到时候是面首还是青衣都随你。” 这已经是他极大的让步了。 他知道她是个爱玩的性子,也不想真让她被闷坏了。 只能选个折中的法子。 沈玉荷哼了一声,“府里有很多青衣嘛,随意挑一个出来顶替我不就行了吗?” “胡闹!” 沈玉荷就是不回头。 “反正我不管。” 沈素洁没了耐性,起身就离开了。 折腾这么久,终于算是到了江全府。 沈玉荷难得没能过来,两家也彻底分开,沈家往南,卫家朝北,卫亦舒算是耳根清净了些。 到了宅子,卫亦舒里外看了许久,地方自然比不上宛南那么大,,却胜在小巧玲珑,布局雅致。 路上下了雨水,书到底有些受潮了,卫亦舒带着人一同把书拿到自己院子里晒,她的院子最大,花架还空着,晒书恰好。 院里有棵青梅,花开得繁茂,清香隐隐,经过时偶尔会擦过卫亦舒的头,勾住了一缕头发,她正要伸手去折。 卫斯越就已经动手了。 卫亦舒见他轻而易举将一枝青梅枝丫掰下来,才惊觉他竟很高了。 他已然成了一个二郎,墨发全然束起,眉眼俊秀,身姿挺拔。 “斯越,你又比我高了些。” 斯越愣了愣,然后就是笑,“长姊,那你给我做一身新衣裳吧。” 卫亦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继续把书往外拿。 青衣身份卑贱,一向不能主动去接触书籍的,在外已经成了默认的规矩。 卫亦舒没有为难她们,只慢慢和卫斯越一本一本的摊开。 “斯越,这本我也看过吗?我怎么不大记得了。” 卫斯越闻言,低头看了看,失笑道“长姊不曾看过。” 卫亦舒的手指下意识抚在了字迹上。 她的字是卫斯越教的,原来已经相似到了这种地步,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记得你的卧房里是不是还有几本?” “已经拿来了。” 等到两个人才晒好,卫亦舒就看中了树上的青梅。 卫家的青梅树这么多年一个果子都没结出来。 这个无人在意的小院却是果实累累,因为无人打理,无人采摘,果子大半都掉了,个头也很小,却是玲珑可爱,招人喜欢。 卫斯越见她看得入神,就搬了凳子来,扶着她去摘。 翠绿的果子被她勉强摘到了,放在掌心中细看,还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卫亦舒觉得有趣,转头看卫斯越,“斯越,我们做酒吃。” 卫斯越看着她,许久才说了声好。 卫亦舒却已经转了过去,继续摘青梅去了。 卫斯越站在她身边,看着日光从枝叶间撒下来,落在她的脸上,衣裙上,像盛开在她身上的花。 院子里书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青梅的果香幽幽,卫斯越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卫亦舒摘了满袖的果子,支使卫斯越去洗。 卫斯越捧着满怀的果子,无奈的笑了笑,转身去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卫斯渺来得迟了些,见两人都不动手,疑惑道“怎么不吃?” 卫亦舒牙有些酸,却还是故意使坏。 “这果酒我新买的,你尝一尝。” 卫亦舒戏弄他们戏弄多了,卫斯渺反而抓到了规律。 见他们都不动手,没有即刻就动手。 而是警惕的闻了闻。 “一闻就很酸。” 见卫亦舒失望,卫斯越却拿起了自己面前的杯子,面不改色的仰头喝尽了,然后看着卫斯渺笑。 卫斯渺本能的好胜心压不住,跟着一口倒进了嘴里。 卫斯渺只觉得此刻一点瞌睡都没了,连眼泪都是酸的。 他扭曲着脸色,直往地上吐,结果越吐越多,牙也没了知觉。 “阿姊!” 卫斯渺擦干净了嘴巴,见卫斯越只是漱了口,正用帕子擦嘴,觉得嘴巴又开始有酸水了。 “你一点不觉得酸吗?” 卫斯越只是看着卫亦舒笑。 卫亦舒笑道“我亲手摘下来的青梅做的果汁,好不好喝?” 卫斯渺无奈,“那也不能自己去摘。” 卫亦舒看了一眼卫斯越,“有斯越摘呢。” 卫斯渺见事也做了,也就不再说了。 时日久了,他从不懂事的孩子,反而成了那个要提醒阿姊注意的那个人。 夜里卫亦舒睡得早,第二天硬是等到院子里热闹了才起来。 原是小红几人在院子里教春女玩投壶。 他们这次出来简便,青衣不多,小红到底心软,见春女本分又可怜,就喊了她来玩。 春女哪里见过这个,站在那里不敢动,学着她们的样子把矢往前扔。 卫亦舒见了有意思,穿了衣服就出来了,一头乌发就一根簪子簪住。 春女见了她,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卫亦舒看向如意,如意忙将她扶起来,“我们也不是每次见了女郎都跪的,你跟着我们来就好。” 第88章 江全 卫亦舒看向她手里的矢,笑盈盈的问她“你扔了几根?” 春女下意识把手缩了缩,“十根。” 卫亦舒看向壶,见里面只有两根,点了点头,“很不错呢。” 小红拿了梳子,如意拿了月牙凳子放在廊下,两人一左一右,一人递着钗环发簪,一人慢慢梳着青丝。 春女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福宝,快和她比比看,我今日大方些,拿五百文的彩头。” 福宝知道卫亦舒的意思,抿着唇笑着扯了春女过去。 团圆适时的拿了琵琶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拨弄着。 春女一开始有些放不开,但是随着音律又缓转急,急急忙忙的把手里的矢往前扔。 卫亦舒看得觉得有意思,“春女的准头很不错呢。” 按理她这样从来没接触过的新手,能投进去二三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春女却已经投进去了大半。 虽然距离不远,但是准头还是有的。 小红抽空看了两眼,点了点头,“是呢,比我刚学的时候厉害。” 春女听了,愈发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了。 福宝没有放水,拿了满贯。 卫亦舒此刻也梳好了头发,“如意,你去拿五百钱来。” 福宝笑盈盈的过来撒娇,“女郎真好。” 卫亦舒拍了拍她的头,“你啊,不过我倒想着让春女拜你为师刚刚好呢。” 福宝想了想,“这倒好,我正好觉得没意思呢。” 这里是用来给他们备考的地方,自然没什么取乐的。 便转头看向春女,“春女,你可愿意跟我学?” 春女想也不想就点了头,“愿意的。” 福宝登时就欢喜的过去手把手教她。 就连团圆也放了琵琶过来指点。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 小红此刻也把早膳备好了。 卫斯渺也正好过来了,“阿姊,我们用了早膳要出去,夜里才能回来。” 柳五序在这里五年,旧友故交极多,卫斯渺和卫斯越作为他的学生理应去拜访。 况且学子们聚在一起,宴席就多了起来。 卫亦舒就只嘱咐了两句。 “礼单和东西我都备好了,你们出去也多带些青衣,让他们跟紧些。” 似是想起什么,“若是钱不够了,叫人回来拿。” 没有卡和手机,交子银票更是没出世,总不能走哪带一箱子钱过去。 卫斯渺正坐在席上,“好。” 不多时,卫斯越也过来了,“长姊。” 三人用了早膳就各自去忙了。 卫斯越从里面出来,见到她坐在廊下看新来的丫头玩投壶,蹲在她面前递了一捧花来。 “长姊好好玩。” 卫亦舒看着满怀的花,向他笑了笑,“我知道了,快去吧。” 卫斯渺站在门口等着,见他们如此,不耐道“走不走?” 卫斯越便起身快步离开了。 两人一走,卫亦舒就抱着花继续看着春女学投壶。 “春女进步好快。” 小红坐在她旁边绣花,“可不是嘛。” 卫亦舒看着她手中的绣棚,手有些痒,“我试试。” 没两针,手不痒了。 “我还是练会字吧。” 小红就笑话她没耐性,一面起身把花收好了。 如意让人把书桌搬道院子的树下。 又拿了笔墨纸砚来,卫亦舒看着那些各式的笔和崭新的纸,“差生文具多,说的就是我。” 如意不懂她说的这些,只替她研磨,顺带看她们的动静。 “团圆居然还想教她学琵琶。” 春女僵着手不知道怎么放,以为是说自己不配,又听她道“团圆,你该先让她试试别的,怎么能一下就用琵琶,走都不会,怎么就能让她跑呢。” 春女一时又后悔起来。 团圆看着她一下就哭了,手足无措的将琵琶收起来。 “嗳,你别哭,这琵琶是有些难的。” 她性子温吞,哪里知道一下就把人为难哭了,当下手足无措的望向了如意。 如意见墨好了,走上前拿了帕子给她擦脸,“这有什么哭的,左右坏的又不你的琵琶,吵的又不是你的耳朵。” 春女一下哭得更厉害了,只是她控制不住情绪,便埋着头,蹲在地上不想让哭声传出去。 等她哭够了,如意才将帕子递给她,“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刚开始当青衣的时候,谁没哭过呢。 个个都是从早哭到晚。 春女抽噎着看着几个围着她的人,期期艾艾的开口“我……我不是……不是哭,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们太好了。” 几个女孩子一下没了言语,还是小红替她擦了眼泪。 卫亦舒没有管她们的事,人总要自己想开,才能走出一条生路。 日子就这么悠闲的过着。 卫亦舒有时带着她们在江全府逛着,江全府的口味偏重,辣与咸是卫亦舒的第一感觉。 其次就是水产品丰富,江全府湖多,好的酒楼多以淡水鱼为招牌,且家家不同口味。 所以卫亦舒硬是把几个女孩子喂胖了。 如意为此还气恼得很。 说什么都不肯和她一块出去了。 小红正哄她呢,沈玉荷就来了。 看到院里几个姑娘,本来移开了视线,又特意转了回来,奇怪道“你换了青衣吗?” 卫亦舒:……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沈玉荷走到她旁边,后面那群没能追上的青衣从外面急匆匆进来。 一人一个捧着一个匣子。 “我阿兄说我总是来烦扰你,让你务必收下这些。” 卫亦舒站在堂前,十来个青衣跪在院子里,她们手中的东西就都让她看了分明。 冰雕出来的昙花,栩栩如生,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微微散着薄雾。 像这样的雕花共装了七个匣子,剩余的匣子装的都是些金玉打出来的玩意儿,比如九连环一类的。 卫亦舒看了一眼,便收了视线,“礼物贵重,沈大郎客气了。” 沈玉荷走到昙花前,伸手摸了摸,可惜道“姊姊不收,那这些只能被扔了。” 这是沈素洁一贯的作风。 卫亦舒面色淡然的转身进了厅堂,“那就麻烦沈女郎了。” 沈玉荷一听她生气了,连忙提裙跟上她,“姊姊别生气,不喜欢就不收嘛,砸碎了听声响也是能哄人开心的。” 第89章 郊外射猎 卫亦舒正色道“沈女郎,这些东西送来只会叫我为难。” 沈玉荷正坐在她的身旁,撒娇道“不过是些把玩的小玩意,你不喜欢送人就是了。” 她不在意这些东西有多难得。 自己称心是最要紧的,至于送礼的人开不开心,那就与她无关了。 卫亦舒不认可的摇摇头,“你不在意,是你的事,我不喜欢被胁迫着收下这些。” 沈玉荷劝不动她,只能使了眼色让身边的青衣把东西带出去。 “姊姊,我送你你也不收,阿兄送你你也不收,那你收谁的呢?” 卫亦舒想到了卫斯越每日临走前给她的花草。 “你今日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沈玉荷见她避而不答,只能老实说了,“我阿兄天天在外面,我一个人待着没意思,就过来找你了。” 江全府相当于整个江全郡政治中心,地方大不大不要紧,重要的是这里有学子们要拜访认识的人。 监官虽不是本郡的官员,但是官员们曾经是学子。 门生旧故,盘根错节,若是来了这里却不拜会,绝对是要得罪人的。 所以即便是沈素洁,也不得不出门去应酬。 这也算是云朝的陋习,学子们都是先知世故而后再读书,明面上,官话是他们殿试后才学的,实际上在解试之前绝大部分的人都会了。 像平阳侯府那样引荐的虽然不入流,但是也算是给了一些中下阶层的人一点机会。 而州府从三品上的官员每年都有定额的举荐名单,这就迫使学子们不得不尽早学会和这些官员打好关系。 总之,云朝在人才引流方面有明显的弊端。 君王,皇室,贵族,庶士,寒门,农民,医师,匠人,商人,贱籍,青衣。 阶级分明,屏障牢固坚不可摧,偏偏家世又无法和才干对等,畸形的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卫亦舒就算是想到了这些也毫无办法。 索性不再内耗“我这里也没什么给你玩儿的。” 沈玉荷垂头丧气,“我再也不替阿兄送东西,姊姊别赶我走。” 卫亦舒不说话,沈玉荷就蹭到她旁边撒娇。 “姊姊,你对我最好了,我正好给你解闷呢。” 卫亦舒缠得没法子,“我们出去逛逛?” 沈玉荷连连点头。 “如意,给她找一身男装来。” 沈玉荷眼睛又亮了。 京安也有女子喜欢穿男装,可是姨母就不肯她穿,非说她穿出去只会惹祸。 几个人换好了衣服,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女子。 几个人到了西市,里面人头攒动,挤挤挨挨的,格外热闹。 沈玉荷看着那舞姬的腰肢,赞叹不已,“这个比我家里那个漂亮多了。” 卫亦舒拿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头,“走,带你吃鱼汤。” 沈玉荷依依不舍的看了几眼才转身离开。 一行人一直玩到闭市才肯作罢。 “姊姊,我能和你睡吗?” 卫亦舒想也不想“不能。” 沈玉荷叹息,“好吧,那我能留在这里住一晚吗?” “不能。” 沈玉荷挣扎着,“可是外面很晚了,我要是回去,会赶上宵禁的。” “所以你现在就得赶紧走,让他们赶在宵禁之前把你送回去。” 沈玉荷:…… “姊姊,我很娇气的,不能坐跑太快的马车。” 卫亦舒下了马车,朝她伸手,“你有特权的,不怕。” 像她这样京安里横着走知晓各种秘密的贵女哪里会需要担心这个。 沈玉荷被戳破了心事,只能走了。 卫亦舒回到了家里,就看见春女正和团圆在院子里弹琵琶,已经有些模样了。 第二天,卫亦舒才吃完早膳,正把花往瓶子里放,沈玉荷就进来了。 “姊姊,你瞧我带了什么来?” 卫亦舒看着她拎着一只兔子,诧异道“怎么弄了这个来?” 沈玉荷将兔子递到她面前,“我阿兄给我的,他们昨日去射猎了,你瞧它的眼睛,和别的兔子不一样呢。” 卫亦舒弯腰看了看,“好像是蓝色的。” 沈玉荷满意道“对吧,我就说姊姊肯定能发现的。” 说着就要把兔子给她。 “那我送给姊姊玩吧。” 卫亦舒故意为难道“我只喜欢炙兔子,不喜欢养兔子。” 沈玉荷怔愣了一下,看起来格外娇憨,“可是我只有一只,炙的话可能不够。” 卫亦舒忍俊不禁,“我不吃它,你自己拿着玩吧,我们今日也去射猎怎么样?” 其实卫斯渺倒是问过她,只是她和身边的人去没什么意思,有沈玉荷在,说说话也有趣。 果然,沈玉荷立马就应了。 “我喜欢。” 沈玉荷个子娇小,便穿了如意的骑马装。 一行人到了最近的猎场上时,恰好碰到有一众人在那里玩蹴鞠,尘土飞扬,叫好声一阵,看起来很是热闹。 沈玉荷张望了几眼,觉得没什么意思,拉着她就往可以射猎的地方去了。 卫亦舒的箭术很差,十箭里最多能射中六七箭,所以能不能射中动物全看运气。 沈玉荷就不一样了,上了马,整个人就变了模样,拉弓放箭,再从箭筒中取箭搭弓,几秒间就完成了这些动作,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意气风发,与素日作精惹人怜爱的神情全然不同。 沈玉荷看着那只羚羊,笑了笑,“姊姊,你不能老是让我。” 卫亦舒惊叹于她的箭术,“我的确是不如你,谈不上让这个字。” 沈玉荷翻身下马,收了弓将羚羊身上的箭扯了下来,“我的箭术射这些动物还行,武硕郡主有射石饮羽之力,就是我阿兄,不,满京安的儿郎,都不及她。” 卫亦舒不曾见过这个可能是女主的武硕郡主,但是听到沈玉荷屡次夸赞她,心中还是生了几分好奇。 “还玩吗?” 沈玉荷将箭放在手肘处擦干净,重新放入了箭筒,“当然啦。” 小红几个人骑骑马还行,跟上她们还是很吃力的。 倒是沈玉荷旁边几个青衣,不论箭术还是马术,都是个顶个的好。 有时卫亦舒擦着边射中的兔子还有跑的余地,她们中间不知谁出手,兔子便钉在了那里动弹不得。 第90章 江全趣事 卫亦舒是真心佩服她们。 “沈女郎,你的青衣们很厉害。” 沈玉荷自傲道“她们都是我阿兄专门叫人训出来送给我的礼物。” 想到什么,“我送姊姊几个吧。” 卫亦舒本是感慨,哪里想到这个,“不必,给了我白白辜负了。” 沈玉荷却道,“那有什么,等有兴趣了再叫她们陪你玩就好嘛。” “或者,姊姊拿两个跟我换也行。” 卫亦舒摇摇头,“实在是不必了。” 沈玉荷此刻也想休息一下,便好奇道“说起来,我好像觉得你身边那几个青衣好像胖了。” 卫亦舒失笑,“我刚来江全府,总喜欢往外跑,带着她们吃喝,不小心,喂胖了些。” 沈玉荷也跟着笑,笑完了又往她边上凑了凑,“姊姊,可是我好久都没看你换青衣呢,她们是不是有别的好处?” 卫亦舒一时没能理解她的意思,沈玉荷用马鞭指了指自己身后八个青衣,“她们都是我阿兄送来保护我的,箭术不错,也会用剑,你的呢?” 像个十足的好奇宝宝。 卫亦舒想了想“小红心细,会算账,如意的绣工好,嘴巴厉害,团圆是乐师,我很喜欢她的琵琶,福宝投壶蹴鞠步打球都很厉害。” 沈玉荷见她停了,歪了歪脑袋,“还有呢?” “她们擅长的就这些。” 沈玉荷似乎是没想到,半晌才道“姊姊,不然我送你几个厉害的青衣吧。” 卫亦舒与她一道坐在草地上,捏了捏她的脸,“我不用她们会做什么啊。” 沈玉荷却觉得不该这样,“可是她们如果没有出色的能力,怎么能当你的近身青衣呢?” “因为她们陪着我,我见了她们开心,这就足够了。” 情绪价值的给予在卫亦舒的心里占了最大的比重。 沈玉荷不理解。 卫亦舒由着她把头靠在自己肩上,“就像我会很佩服武硕郡主这样能提枪能拿剑足智多谋的女将军,但是我会更喜欢会和我一起看百美图一起射猎的沈玉荷。” 沈玉荷沉默着,似乎是在想着她话里的逻辑。 卫亦舒却是拍了拍她,“走吧,我们继续,也不知道今天我能不能射中一只兔子。” 好在她今天运气不错,独立自主的射中了几只灰毛兔。 沈玉荷看她笑得开心,也跟着笑,“那我也更喜欢姊姊吧。” 卫亦舒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沈玉荷的嘴巴一向如此。 “姊姊,你的手不能抬这么高。” 沈玉荷纠正着她的姿势。 卫亦舒也顺着她的力道调整着。 沈玉荷突然明白阿兄为什么这么喜欢她了。 换作京安那群贵女,她说完这句话,就要被她们当做自己是在嘲讽了。 可卫姊姊总是认真的听她说话,她泾渭分明,又容易心软,明确偏爱又要求极高。 像他们这样利益至上,情感淡薄的人太容易被吸引了。 最能让乞丐惦记的,不就是金子吗? “沈女郎,你以后要是没地方玩,就去我的慈安堂教他们箭术吧,你一定是个好师傅。” “什么慈安堂?” 卫亦舒就把自己收养无处可去的事和她说了。 当然,依旧扯着圣人的幌子,“父亲出家,圣人仁慈,依旧保留着长信侯府的爵位,我只能为圣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卫亦舒是一个慎重的人,每日里都要求慈安堂的人带着十几个孩子每天早晚读一遍歌颂圣人仁德的话。 比如昨日吃了几碗粥食,穿了新衣,我们吃饱穿暖,都是圣人的恩德等等的话。 总之就是叫人挑不出错的话。 沈玉荷眨了眨眼,“那我们回去了,我就去教他们。” 虽然这种事换在之前她是绝对不肯的。 但是卫姊姊这么良善,她不能显得太冷漠了。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你好可爱。” “那今天我能和姊姊一起睡吗?” 卫亦舒收回手,“不能。” 语气神情坚定的仿佛要入党。 “好吧。” 于是沈玉荷就像鸟儿一样,早出晚归,之前沈素洁还担心她无聊要折腾出什么来,结果好几次都没能找到她人。 还是特意停了一日的应酬才把人守回来。 彼时他正在她院子里看书。 见她欢欢喜喜的拿着一只草编螳螂回来,沈素洁收了书,静静的看着她。 沈玉荷无奈,只能来到他面前行礼问安。 “你这几日又跑去哪里折腾?” 沈玉荷瞪大了眼睛,无辜道“我每天都和卫姊姊一起,哪里出去折腾了!” 沈素洁听罢,安下了心。 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玩意儿上,蹙眉道“这些东西拿回来做什么?” 毫不掩饰的嫌弃与厌恶。 沈玉荷忽然换上笑脸,“阿兄,这是卫姊姊亲手编给我的。” 虽然卫亦舒只拔了根草,压根没动手。 沈素洁看了螳螂许久,算是默许了。 “你这几日都和她在一起吗?” 其实更像是问,你很喜欢她吗? 沈玉荷与他是同胞兄妹,怎么不知道他的意思。 “是啊,我一直都很喜欢卫姊姊啊。” 沈素洁的眉头松开来,眉眼也温和了,“那就好。” 沈玉荷却是不经意一般,“其实我觉得阿兄和姊姊不是很相配。” 沈素洁没有恼怒,神情甚至没什么变化。 沈玉荷觉得没意思,“好吧,我的意思是,卫姊姊不喜欢你,连我也只是一点点喜欢和纵容而已,你别想了。” 沈素洁知道她的去向,也算是放了心,起身就要离开。 沈玉荷也不想与他分辨。 七月一到,天气就热了起来,卫亦舒不大想去外面跑。 便整天窝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书。 卫斯越和卫斯渺外面的应酬也算是告一段落。 白日里就搬了书桌到她院子里。 背书的背书,看书的看书,偷懒的偷懒。 卫亦舒就是偷懒的那个。 她耳边全是卫斯渺背书的声音。 “斯渺,要不然你去书房里读背吧。” 你这样我真的好吵。 第91章 弟弟真的好贱好想打 卫斯渺背过身,不理她,声音更大了。 卫亦舒坐在摇椅上,用书盖住了脸。 弟弟真的好贱好想打。 可是他要考试了,得忍。 沈玉荷这几天被卫亦舒叮嘱了不许过来打扰,只能窝在家里,活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恹恹的趴在书桌上戳逗着蚂蚁。 沈素洁觑她一眼,“你到我这来有事吗?” 沈玉荷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闭上眼。 沈素洁便起身去了小书房。 才坐下,沈玉荷就悄摸摸的摸了进来。 然后又熟练的趴在了桌上。 还把那只蚂蚁用竹筒装来了。 沈素洁揉揉眉心,极尽克制的开口“沈玉荷,你到底有什么事?” 沈玉荷委屈巴巴的看着他,“我想去找卫姊姊。” “谁拦了你?” “如果不是你这个第一非要今年来考,卫姊姊的阿弟才不会这么用功,如果他们不用这么努力,卫姊姊就不会把我赶回来了。” 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沈素洁也是气笑了。 “你是要我把你关到下个月,还是下下个月?” 沈玉荷捂住耳朵,“你把我关死吧,你一点都不疼我,只喜欢沈玉珠,我讨厌你。” 沈素洁扔了书,平复了一下心绪,“我叫人送你去玩。” 沈玉荷埋着头,闷闷不乐,“我都玩遍了,不好玩。” 没有卫姊姊听她品鉴美男,也没有卫姊姊夸她,摸她的头,给她买点心吃,什么都没意思。 沈素洁烦不胜烦,“你到底要什么?” 沈玉荷抬着头看他,“我就是想你陪我说说话,你陪别人吃酒聊天有时间,看书有时间,却总是没时间理理我。 可卫姊姊总是陪她的弟弟,和他们一起读书写字,一起去骑马射猎,一起用膳炙肉,做什么都是一起,你总是嫌我烦,除了卫姊姊听我说话,陪我到处玩,你们都觉得我烦,都觉得我爱惹麻烦。” 越说越委屈。 沈玉荷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他们也要出去与人宴请作陪,可卫姊姊每天还会和他们一起用早膳,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总给他们带回去。” “我不说话你都嫌我吵,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 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哽咽了。 沈素洁方才的烦躁一下被扫了个干净。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阿兄今天不看书了,就陪你,好不好?” 沈玉荷躲开他的手,闷声道“我不要。” 沈素洁拿了凳子来,坐在她旁边哄她,“是阿兄不好。” 沈玉荷抬头,眼睛已经红了,“你就是不好,我才不要你施舍呢!” 说完了起身就跑了出去。 沈素洁看着桌上的蚂蚁,伸手拿了竹筒收了进去。 沈玉荷以前没觉得不好,京安的贵女不喜欢她,她就去找武硕玩,可是武硕也忙,忙着和太子哥哥解决着国家大事。 她就只好去找那些漂亮的男子玩,可是时间久了,也怪没意思的,姨母又觉得她不听话,芳和也总是说她太闹腾。 回了宛南,阿兄又把她丢给了青衣。 她会自己找乐子,还学着戏子自导自演编戏。 大家都是这样的,各有自己的事要忙,可是卫姊姊家就不一样。 她骑马的时候还会弯腰去采路边的野花插在两个阿弟头上,哄他们开心。 沈素洁来到她房间里,屋内显然是已经砸过了,上好的瓷器成了碎片,溅的到处都是。 他连看也没看,走到她身边,“真不理阿兄了吗?” 沈玉荷继续埋着头,“不理。” 沈素洁继续道“我叫人摘了许多莲花来,你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沈玉荷依旧不动,沈素洁只好道“那我就让他们把新作的胭脂水粉都送回去,还有那些新做的簪子……” 沈玉荷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 “不行,那是我的。” 沈素洁柔声道“不退,都给你留着了。” 然后拿了帕子给她擦着脸。 他素日冷清惯了,从未这样做出这样温柔的动作。 沈玉荷一下一下抽噎着,“我还是讨厌你。” 沈素洁嗯了一声,转头叫人拿水进来给她洗脸。 沈玉荷止了泪,“我不想嫁人。” 沈素洁顿了顿,说了声好。 沈玉荷扑到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阿兄,我不喜欢你对沈玉珠好。” 她自小被接到了姨母跟前长大,五六岁的时候才有机会回去小住。 沈玉珠一个妾室的女儿都能缠着她的阿兄,她却要听话懂事。 沈素洁摸着她的头,“我回去让她搬到北院去。” 沈玉荷嗯了一声。 “我还想要和卫姊姊身边一样漂亮的青衣。” “你要每天都给我送花来。” “要每天陪我用早膳。” “要读书给我听。” “你要看到好看的簪子,镯子,坠子,镜子,一切好看的,你都要带回来给我。” 沈素洁都说好。 沈玉荷所有想要的一切,都是她在卫家所见。 “你要教我写字。” 沈素洁无奈,“我的字体与你……” “你一点都不疼我。” 沈素洁心知她现在委屈,自然什么都应了,过了这阵,真要他每天读书给她听,先跑的人必定是她。 “好。” 沈玉荷才觉得心里好过了许多。 “阿兄,你别喜欢卫姊姊了,我知道你很聪明,可是姊姊要是嫁给了你,她一定会不开心的。” 她的阿兄,她最是了解。 无论现在怎么答应她,以后能够做到的,不过十之一二。 他忙得很,忙着功名,忙仕途,忙着给芳和找可用的人才,忙着去解决芳和和太子之间的琐事。 忙着让沈家正式从宛南走到京安。 他连给予自己的时间都要去挤,怎么会有时间陪卫姊姊呢。 沈素洁这回没有答应她。 “这是我们的事,你只管开开心心的,不用管这些。” 卫亦舒也慢慢适应了卫斯渺的吵闹。 “不论你们此次结果如何,阿姊都会开心的。” 卫斯渺却是固执,“我们自然要考个好名次回来的。” 卫亦舒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一旦忙碌起来,日子总是过得格外的快。 卫亦舒每日里陪着他们,见他们一天比一天睡得晚,还是叫人给他们送了安神的汤药。 不过好歹算是把七月熬过去了。 解试开始了。 她站在门前送他们。 卫斯渺紧张得很,下意识就看向卫斯越,对方却神色淡淡,温和的向卫亦舒告了别,就率先去了马车上。 卫斯渺便也慎之又慎的说了句会尽力。 两个人一走,院子里就空了。 “女郎,今天天这样好,把书拿出来晒晒吧。” “也好。” 送走了人,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每日里窝在院子里写字看书打发时间。 等到卫亦舒看完一本游记的时候,卫斯渺和卫斯越回来了。 第92章 解试结束 两个人都是有些狼狈,卫斯渺本想即刻就同她说考试的事,却觉得自己身上酸味甚重,当下憨憨笑了笑,“阿姊,我们先去梳洗,你叫人给我们备些汤饭来,我这几日光吃干粮,要干死了。” 说完就急匆匆的把书袋往她手里放,人转身就跑了。 看着他这样快活的身影,卫亦舒就知道他应该是考得不错。 正想着,手中的书袋就被卫斯越拿走了。 “长姊,你的药都按时喝了吗?” 卫亦舒看他鬓边不少散下来的发丝,说话时声音也有哑,身上衣服也有些凌乱,颇有些狼狈,当下就把他往屋内领。 “有她们盯着我,你放心,你先梳洗,我叫人去把汤饭备好。” 卫斯越却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角。 “长姊,我现在有些累了,你陪我坐一坐。” 卫亦舒看着他倦怠的眉眼,还有眼中的血丝,就知道这些日子难熬。 “我看你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发热了?” 卫斯越脑子混沌一片,好半天才听清她说什么。 卫亦舒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手中滚烫一片。 卫斯越下意识蹭了蹭那片温凉。 “去请医师来。” 卫亦舒说完,就喊了仆人一起扶着卫斯越往屋里去。 “斯越,你先睡。” 卫斯越定定的看了卫亦舒许久,忽然笑了笑,这才彻底昏睡过去。 卫斯渺清清爽爽的出来,这才发现阿姊和卫斯越一直没在。 还是侍书和他说了卫斯越病了的事 卫斯渺这才赶到卫斯越那里,彼时对方已经吃了药,正睡着。 卫斯渺看了一眼就要走,不防手被拽住,听得他喊了声长姊。 便软了心,将他的手塞进了被子里。 “阿姊正在外面,你好好睡着。” 卫斯渺想到自己病中喊的却是爹娘。 后来才变成了阿姊。 …… 卫斯渺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终究是化作了叹息。 卫斯越病了几日,神思恍惚,头重脚轻,只知道口渴时就有水放在嘴边,热了就有冰凉的汗巾子擦拭。 他想睁眼,却如何都睁不开。 一直到眼睛被亮光刺得受不住,才悠悠转醒。 正在看书的卫斯渺听到声音就过来了。 “你醒了,我去给你倒些水来。” 卫斯越想开口,喉咙却痛得厉害。 卫斯渺将水喂给他,一面同他说着话。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阿姊照顾了你几日,才出去,医师说你这两日就能醒,她才回去休息。” 卫斯越喝了水,才觉得浑身酸痛,却总算是活了过来。 卫斯渺也这样想。 “幸好你醒了。” 卫斯渺说完这句话,人就跑了,活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他。 卫斯越只能勉强支起身子,将茶杯放好。 卫亦舒过来的时候,卫斯越站在窗前看院子里那棵青梅。 眼睫低低垂着,一片鸦色,墨发也散了下来,带了几分慵懒。 见她来了,面容才生动起来。 “长姊。” 卫亦舒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终于好了。” 卫斯越也跟着她一起欢喜,“一点小病,长姊不必担心。” 卫亦舒想说,怎么会不担心了。 “你睡了这么久,要不要去走走?” 卫斯越下意识就应了。 外面的日头有些晒,青梅树的枝叶依旧繁茂。 卫亦舒扶着他下台阶,“先前沈女郎还会来找我,听说你病了,就托人送了药来,你以后该对她颜色好些。” 卫斯越没有回答。 卫亦舒也不是要他的答案。 “等你好透了,我们再回宛南。” “我已经将这里逛遍了,你要是觉得无聊,明天我带你出去玩儿。” 卫斯越都只说好。 卫亦舒带着他往西市去,人声逐渐嘈杂起来。 卫斯越忽然道“长姊,我梦见了你。” 话音一落,卫斯越便觉得胸腔之中好似什么要钻出来。 卫亦舒亦是忽然空白了一刹,没能把话接下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就像刚才那句话,只是一场错觉。 “你梦见我好多次了。” 卫亦舒后知后觉自己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出现这段莫名的无声空白。 她将话题重新捡起来。 卫斯越也继续问了下去,“长姊怎么知道?” 卫亦舒觉得自己正常了,笑道“你病了五天,光喊我就喊了二十几遍,是不是梦里还记着上次遇险的事?” 卫斯越嗯了一声。 其实梦的内容早已经忘了。 连回想都做不到。 可是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到别的缘由。 “那不过是意外,以后不会有这种事的。” 卫亦舒一如往昔安抚着他。 然后向他介绍起来西市的特色来。 比如西域来的特色,还有不知名商人从海外带来的特殊金属。 “那家卖货的郎君很是漂亮,不少人去他家买布料,就是为了看他。” 卫斯越往铺子里看了一眼,抿着唇不说话。 卫亦舒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又只好开口“那我也去看看。” 两个人到了铺子里,卫斯越看了那老板许久,忽然道“不好看。” 卫亦舒没能回过神,卫斯越继续道“他不好看。” 卫亦舒下意识往那边看了看,她从来没有进来过,沈玉荷喜欢到处跑,跟她提了一嘴。 卫斯越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面色平平,没有什么变化,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 “没有什么逛的,我们走吧。” 两个人逛了半日,卫亦舒带着他去喝了清淡的鱼汤,卫斯渺才寻到地儿。 “阿姊,你别这么偏心。” 语气十分低落和委屈。 卫亦舒忙给他舀汤,“我本来说给你带一份回去的,本来想随便走走,所以就没叫你。” 卫斯渺见那份装好的汤,才展颜道“我现在就要喝。” 卫亦舒忙喊了人添了菜。 几个人的厢房正临着湖。 此刻居高临下,正能将湖面尽收眼底。 当真是荷花十里,清风鉴水,人影未至,花香先来。 “这莲开得不错,等下我们去泛舟如何?” 卫亦舒的提议并没有得到两个人的认可。 “阿姊,现在去很晒的。” “湖中虫蚁多,且长姊不善水,不宜行舟。” 卫亦舒看着他们,有些不甘心,“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时候泛舟荷塘很有古时文士风流吗?” 卫斯渺擦了擦嘴,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听出了几分嘲笑的意味,“阿姊,文人的命也是命。” 这么热的天,还没有开始行船,先出一身汗,更不用说这是湖,湖水甚深,他们身边没带几个青衣,跌进去都不够救他们上来的。 卫亦舒这才发现,湖上好像确实没什么人泛舟。 “长姊若是真想游湖,我明日黄昏时陪你过来。” “其实也没那么想。” 卫斯越嘴角便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方才我来的时候,沈女郎正过来寻阿姊。” 卫亦舒许久没见她了。 斯越一回来就病了,她实在没时间应付沈玉荷,便让她过半个月再来。 “她怎么肯走了?” 卫斯渺眉眼间生了几分不耐,有很快松开了,“我说阿姊带着卫斯越在外面散步,让她过几天再来。” 卫亦舒点了点头,“也好。” “走吧,回去喝药去。” 第93章 一箭如故的情意 换成了卫斯渺扶着他。 到了家里,才发现卫斯渺的话也不能尽信。 看着明明走了又突然出现的沈玉荷,卫斯越也是愣了愣。 沈玉荷好不容易等到人,才要扑到卫亦舒的身边,就听到卫斯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卫亦舒忙给他拍背顺气,一面叫里面的人送清水来,一面嘱咐沈玉荷先进去叫人陪她玩一会儿。 沈玉荷看着卫斯越涨红的脸,和痛苦的神情,哪里好意思留。 “我过几日再来找姊姊。” 说完就走了。 卫亦舒忙着让卫斯渺把人扶进去,只点了点头就算是应了。 等他们进去了,沈玉荷无聊的踢了踢小石子。 “怎么病这么久还不好啊。” 蔫哒哒的回去了。 到了屋子里,卫斯越喝了温水,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卫斯渺吩咐人去找医师来,一面埋怨他,“干嘛非要逞能去外面吹风。” 话说得很不客气,可是这埋怨的对象换成卫斯越的时候,两个人还是察觉出了他的别扭。 尤其是卫亦舒,本来还担心会不会留下肺炎什么的。 见卫斯越哪里有要咳嗽病发的模样,心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当下就起身,抚了抚衣袖,“你左右是闲着,就陪着他说说话吧。” 卫斯越脸上闪过不自然,“长姊慢走。” 卫斯渺只在他病的时候陪过他,此刻卫亦舒一走,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 一时无话,卫斯渺起身随便捡了本书。 卫斯越看向雪融,示意他也去拿一本来,卫斯渺啧了一声,十分的不耐与别扭。 “病了就好好躺着。” “雪融,还不服侍主子休息,杵在这里做什么?” 雪融连忙三两下将把卫斯越衣服脱了半推半劝着让人躺下了。 卫斯渺抬脚走到床边的凳子前,撩了衣袍坐下,雅然至极。 卫斯越无奈,试图去拿枕头下的书。 被卫斯渺发觉了,把他被子掖了掖,“麻烦。” 然后就把书拿走了。 雪融看着活像是第一次见面的别扭的两人,欲言又止。 卫斯渺却是读起了书。 还特意读慢了些。 卫亦舒站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幸灾乐祸之余,还是觉得怪有意思的。 她正乐得自在。 回了自己的院子里时,春女正在弹琵琶。 这段时间她不仅白了些,连个子都高了,算是有了十岁孩子该有的样子。 见她进来,春女下意识就要磕头,又想到其他人的话,一下子无措极了。 卫亦舒看她抱着琵琶,“春女很喜欢琵琶吗?” 春女脸上露出些许红晕,“回女郎的话,春女确实很喜欢。” 卫亦舒点了点头,“那你就好好跟着她们几个姊姊学。” 春女说了声是,见她要走,壮着胆子叫住了她。 “女郎,我想……想请您给我换个名字。” 卫亦舒低头看着她,“你想要个什么名字呢?” 春女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的名字,还是你自己来,什么时候你想换了,就自己换。”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要有你当初敢从轿子里跑出来的勇气。” 第二天,沈玉荷又过来了。 这次没见到卫斯渺卫斯越,像只蝴蝶一样扑腾到卫亦舒身边撒娇。 向她说着这段时间吃了什么玩了什么。 阿兄给她买了什么,送了什么。 “姊姊,我昨日在路上碰到了一个很俊朗的郎君,约了他明日去湖边茶楼中品茗,姊姊和我一块去吧。” 卫亦舒觉得沈玉荷这个性子真是在哪都不会无聊。 “天太热,我不想跑。” 沈玉荷就缠着她,“你先前还说给我补信物呢,你都不记得了。” 这事的确是卫亦舒忘了。 “我一直没看到合适的。” 沈玉荷趁机道“那姊姊明天陪我一块去。” 小红正给她们端茶水进来,见她猫儿似的黏在卫亦舒的身边,也是觉得有趣。 “也好。” 沈玉荷本以为她不会答应的,现在见她肯了,自然是什么都应了。 两人聊了许久的天,沈玉荷一眼就看到了春女。 见她黑黄黑黄的模样,好奇的多看了两眼。 “姊姊,这个青衣又是会做什么?” 卫亦舒顺眼看去,“她以后肯定是个好箭手。” 沈玉荷起了身来到春女身边,上下打量了她,又叫她伸手给自己瞧瞧。 “姊姊,她瘦得跟猫儿似的,可拉不动弓。” 卫亦舒嗔她,“她又不是一直只有这么大。” “你不是喜欢莲花吗?我昨日出去,去了那楼里吃鱼汤,刚好可以看见一湖的莲花。” 沈玉荷却是摇摇头道,“我阿兄搬了几缸白莲放在院子里,我就喜欢这个。” 卫亦舒知道她是个被娇养惯了的,没有再说什么。 又和她说起回宛南的事。 “我们想等着暑热过了再回去。” 沈玉荷一心等着她,现在听她说要住那么久,只能叹气,“我姨母送了信过来催我,看来我不能和姊姊一块回去了。” “总是要回去的,倒是不急于一时。” 沈玉荷托着香腮,情态可怜,“我就是想和姊姊一起嘛。” 卫亦舒却问起了那个俊朗的郎君来。 沈玉荷津津有味的和她说起了两个人的相遇。 倒不是一见如故,而是一箭如故。 两个人在猎场上射猎,同时射中了那只小狼。 沈玉荷一向霸道,下了马就把两只箭拔了出来,卢文昭倒也没有和她争执,斯斯文文的将猎物让给了她。 可沈玉荷看脸啊,一见到这么个俊朗的郎君,当下就把箭矢还给了他,两个人因着这一箭结了缘。 卢文昭是江全府人氏,生得斯文俊朗,世上都是女子长泪痣,他却也生了一颗红色泪痣,迷得叫沈玉荷一时将什么百美图忘在了脑后。 “我最喜欢看他的那双眼睛了,也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比我还要害羞些。” 沈玉荷像是炫耀自己新捡到的一个宝贝,恨不得卫亦舒与她一同去赏玩一下。 “你既然无心,撩拨也要注意些分寸。” 沈玉荷生得美,娇憨艳丽,又惯会撒娇卖痴,做小伏低,什么话都舍得说,送起东西眼睛都不眨一下。 若是男人,多情风流是跑不了的。 第94章 下意识的隐瞒 沈玉荷哪里会在意对方,“他开心,我也开心,这叫皆大欢喜,怎么能说是我撩拨呢。” 卫亦舒就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他今日来找我,幸好没叫我阿兄碰见,不然我可惨了。” 卫亦舒听得好奇,“他来寻你?” 沈玉荷看着桌上的糕点,忍不住尝了一块,“原本是约定了一起去射猎的,可我想来寻姊姊玩,哪知道他寻到我那去了。” 卫亦舒一时有些可怜那卢文昭。 “明日姊姊陪我一起去看看他嘛,真的很好看的。” 卫亦舒不得不说自己的确对这个卢文昭有了几分好奇。 见她没有立马回绝,沈玉荷当场就定了。 “听说江全卢氏很有声望,你可别真闹出什么来。” 沈玉荷眼中闪过一丝心虚,“反正他又不认识我,我回了宛南也待不了几日就要去京安了。” 卫亦舒心里就知道她不靠谱。 “我来了江全府几个月了,那些听起来很有名的郎君还不如我那百美图上的十分之一,姊姊,你没空理我,我差点就憋闷死了。” 沈玉荷爱漂亮的东西,漂亮的人,也确实难为她肯安安心心在这里待这么久。 “卢文昭的美貌,在你那图里排第几呢?” 沈玉荷一脸郑重,“第十。” 卫亦舒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可奈何,“你啊。” 两个人正说着玩笑的话,卫斯渺就急匆匆进来了,见到沈玉荷,连忙敛了神情,弯腰向卫亦舒行礼。 “阿姊。” 然后客客气气的喊了声沈女郎。 卫亦舒正要问,卫斯越也进来了。 沈玉荷见了他们,立刻就把卢文昭抛之脑后,一双漂亮的杏目直溜溜的看着他们俩。 卫斯越却是从容进来,行礼问安后就自然坐在了卫亦舒对面。 “沈女郎。” 沈玉荷觉得这个卫斯越怪有趣的,明明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她了,还故意装作才看到她。 看起来不是很情愿和她打招呼。 “卫姊姊,那明日我来接你。” 沈玉荷见到两个人,就想起了自己不大光彩的出了糗的演戏失败的经历。 她看脸归看脸,要她陪着他们说话却是没有什么耐性。 他们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他们,哼。 除了脸。 卫亦舒送走了她,才看向两人。 “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怪了,两个人凑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就昨天待了一会就开始吵起来,不至于啊。 卫斯渺哼了一声,别开头,“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吵架,分明是他不识我的好心。” 卫亦舒看向淡然自若的卫斯越,“到底是怎么了?” 你们自己不说那她就不管了。 “长姊,实在是他太吵了些。” 卫斯渺一看他病得那么重,又听医师说以前泡了冷水,所以身体比别人养起来要费劲些。 可不就想到了当初蠢钝如猪的自己,和那次为了阿姊舍身相陪的事。 他心里愧疚,又放不下脸面再提道歉的事。 提了他又不接受更不原谅,提多了好像他在求着他。 “所以你就搬了竹榻在他床边睡觉?” 卫斯渺一张脸染了胭脂一般,左看右看就是不愿和人对视。 卫亦舒突然觉得卫斯渺有时候看起来也没那么聪明。 “他晚上陪着你,就是知道你总是夜里看书。” 卫斯越无奈,“可他一晚上没睡着,唉声叹气的吵得我也睡不着。” 雪融在外面默默吐槽,明明是像翻烙饼那样翻来覆去,翻一下还要叹一下气,二郎不过是养病,又不是要入土了。 呸呸呸,瞎想什么。 卫亦舒忍了半天,没想到卫斯渺会是这么做。 更没能想到卫斯越能对一个人这么无奈又哀怨。 “你们自己的事,跟我告状有什么用,不如这样,等你病好了,打上一架,拿枪拿剑,时间地点,随你们挑。” 卫亦舒口中这么说,心里还是开心的。 这么些年,如同陌生人一样相处,卫斯渺能低头反思做出实际行动,想要弥补关系,不管结果怎么样,总是好事。 卫斯渺不满,“阿姊!” 卫亦舒怡然喝茶,“我又不是判官,你叫我,我也没法子。” “对了,明日我要出去,你们自己安排,不用过来请安。” 卫斯渺耳朵尖,“是去看那个卢文昭?” 卫亦舒莫名心虚,“陪沈女郎喝茶。” 然后看向了卫斯越,见他面色如常,正专心喝着茶水,以为他不知道卢文昭是男是女。 卫斯渺却道“阿姊看完了,回来帮我带一份鱼汤回来,天热,我吃不下那些油腻腻的,带来的厨子做的那些我都吃腻了。” 卫亦舒才要应,卫斯越就道“还要别的吗?我一起叫人送回来。” 言下之意,明天他是要一起去的。 卫斯渺一脸莫名,“你跑去干什么?” 卫斯越放下杯盏,“我不放心长姊一个人出去。” 卫亦舒想要稍微解释一下,“沈女郎那边有青衣侍从跟着,倒是不用担心这个。” 卫斯越却是故作惊讶的看向她“长姊不希望我去吗?” 这个问题实在奇怪了些。 卫斯渺一时间也不知是阿姊心里有鬼,还是卫斯越性情大变。 于是场面一下就有些怪异起来。 卫亦舒忙道“你要去散散心也好,正好多出去走动走动。” 然后不等卫斯渺开口,就主动问起要吃什么。 急切又敷衍,像是顺口扯了个由头塞住他们的嘴。 问完了,卫亦舒就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让他们自己去玩。 卫斯渺带着怒气而来,莫名其妙被卫亦舒赶了出去。 虽然是百思不得其解,却还是别别扭扭嘱咐他“你明日多穿些。” 嘱咐完就走。 卫斯越没有理会他,反而想起了长姊方才慌张的神情。 第95章 初见卢文昭 到了约定的时间,沈玉荷高高兴兴的过来接人,看着站在她旁边的卫斯越,笑脸一下就垮了,面无表情勉强心甘情愿的回了自己的马车。 其实今天的卫斯越比以前要好看些。 穿得一身修竹天青色襕衫,手持象牙绿竹扇,笑得温文尔雅,腰间挂了不少配饰,连那柄剑都戴上了。 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 “长姊,你不开心吗?” 卫亦舒看着他,实在没法违心说开心两个字。 她小心的试探他,“你穿得这样单薄,湖边风大……” 卫斯越挂着笑,“暑热之时,吹的也不过是暖风,长姊放心。” 卫亦舒总觉得卫斯越哪里有些奇怪。 只是实在是寻不出不对劲来。 到了地方,卫斯越就先动身下去了,然后伸手扶她下来。 卢文昭一席蓝色襕衫,正与旁边的人说着话,见了沈玉荷的身影,面色很明显的高兴起来,几乎是没等到她过去就已经迫不及待的过来了。 “沈女郎。” 又欢喜又克制。 卫亦舒的车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正方便她看清卢文昭的面容。 “难怪。” 沈玉荷这么个性子,一时被他迷住,也是有缘由的。 实在是个极为漂亮的男子。 卫斯越见她眼眸中微不可察的欣赏与惋惜,神情有些冷。 沈玉荷见了卢文昭,欢欢喜喜的喊了声卢二郎,然后向他介绍起卫亦舒来。 “这是卫姊姊,她的阿弟卫二郎。” “姊姊,这就是我和你提起的卢二郎了。” 卢文昭一一与他们见了礼,继而才道“没想到能在这里和卫二郎再见。” 卫斯越行了礼,方才道“不巧,闻名而来。” 这一句有些不大对味儿的话不只是卢文昭满面茫然,就是沈玉荷也听得奇怪。 卫亦舒连忙打断“久闻江全府的茶极好,我们正想向卢二郎讨教。” 卢文昭年岁不大,十七岁左右,便一直行的晚辈礼,“不敢说讨教,确实备了江全府特有的茶点,女郎请。” 看样子,是全然把沈玉荷当了自己人。 卫亦舒没有客气,便走在了前面。 沈玉荷黏着卢文昭,“怎么样,卫姊姊是不是甚美?” 卫斯越走在最后,脚步微顿。 卢文昭一下红了脸,半天才道“不及沈女郎。” 沈玉荷才不管这话真假,“我昨日叫人送你的玉珏,你拿到了吗?” 卫亦舒心中佩服,沈玉荷这怕不是批发了一箱子玉珏,专门送人的。 她也算是猜得不错。 卢文昭的腰间赫然坠着一枚男子样式的玉珏,成色极好。 “我一见到这个,就觉得与你很是相配,果然很好。” 卢文昭此刻已然是昏了头脑,飘飘然不知所以。 待几人落了座,就有几个青衣过来,工具繁多,看的眼花缭乱。 “宛南喜武茶,江全府却是偏爱文茶,茶叶好,技巧好,泉水甘冽,才能煎出好的成色来。” 卫亦舒倒是听闻过。 江全府文人雅士极多,所以不管什么事总爱玩出花样来。 宛南民风有些野,煎出来的茶里要放上不少作料,既能解渴,又能管饱,民间百姓很喜欢,贵族的吃法就复杂些,喜欢放一下一听就很难得的作料在里头。 用卫亦舒的话来说,正经场合,用的还是文茶,但是私底下攀比装逼,就喜欢武茶。 江全府却是更偏爱文茶,就是煎出茶叶本身的味道来, 茶色越漂亮,越回甘就越贵。 “我听说他们这边有茶娘,是真的吗?” 卢文昭已经两眼只看得见沈玉荷了。 卫亦舒就和卫斯越自己说起话来。 “是,凡是有些家世的,家中都有几位茶艺精湛的茶娘。” 卫亦舒看着那几个漂亮的青衣,每双手都是白润修长,白得甚至能看到手背上的青筋,手指匀称,行动间更像是一场指尖的舞蹈。 “这些茶娘好漂亮。” 沈玉荷看着那几个青衣赞叹道。 卢文昭忙开口道“女郎若是喜欢,就把她们带回去。” 沈玉荷展颜道“好啊,我很喜欢。” “姊姊,你也带两个回去吧。” 卢文昭也笑着向她推荐,“这是江全府的特产,请卫女郎不要推辞。” 卫亦舒看着沈玉荷像献宝一样看着自己,不好扫兴,只好笑道“那就多谢卢二郎了。” 卢文昭客气的应了,又说起了江全府的其他特色来。 “方才我见卫二郎手中的折扇上所作好似是邱真人的真迹。” “确实是他的真迹。” 卢文昭点了点头,“我正有几把折扇,湘妃竹做骨,宣城郡的生宣为面,绘有竹兰梅菊,正是昔年邱真人到家中小住时所赠,卫二郎拿去赏玩正好。” 卫斯越还没有开口,沈玉荷先替他应了,“江全府读书人之间常常互赠,以表情意,卫二郎,你可不能推辞。” 卢文昭见她可爱,也跟着笑,“正是,虽比不上宛南正沐圣恩,却也有几件雅事,以扇会友,煎茶待客,卫二郎切莫推辞。” 卫亦舒倒是从游记上看到过这个交友的趣事。 “既然卢二郎好客,我们怎么敢空手而来,我家中有几个青衣很会玩蹴鞠,就送给卢二郎闲时解解闷吧。” 沈玉荷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开口。 卢文昭早就听说宛南的蹴鞠厉害,当下就笑了笑,“多谢卫女郎。” 说到了这里,佳肴上桌,茶香也飘了过来,直叫人食欲大动。 只是卢文昭一面哄着沈玉荷吃东西,一面还要与卫斯越和卫亦舒聊天,当真是忙得很。 卫亦舒知情识趣,当下就起身,说是想与阿弟出去走一走,散散步。 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最好赏莲的时候,卢文昭便没有挽留。 等他们二人走到门口,才听到卢文昭无奈又纵容的哄着沈玉荷再吃一点。 两人行至湖边,清风微拂,莲香四溢,鎏金的夕阳洒在白色的莲瓣上,多了几分旖旎艳丽。 “之前我还觉得以扇会友有些夸大,现在倒是见识了。” 也就江全府最做这个雅事了。 怪不得柳五序在这里一待就是五年。 卫斯越嗯了一声,“也不都是如此,只是这里的文人多,所以爱好也特别些。” “这里山清水秀,古迹又多,加上每三年就有大批的学子过来,不文雅也难。” 古代又没什么方便的交通工具,到了还不错的地方,那些文人恨不得写它个三天三夜,就这么一沓一沓的诗砸下去,这里的民风多少是会影响的。 “其实也不只是长姊说的那些原因。” 卫亦舒抬头,疑惑的瞧着他。 卫斯越继续道“江全府是兵家必争之地,却由于种种因素,担不起京都之位,然而圣人却极为重视,被分派到这里的历任太守多为圣人亲信。” 卫亦舒心中已经细想了一个来回了“所以这里的官员们多半都喜舞文弄墨的文雅事,不似宛南那边动辄宠信蹴鞠好手。” 玩蹴鞠看起来是个力气活,但是沾上政治因素,几乎是全能型人才了,再不济,也要像高俅那样有智商有手腕懂得揣测人心的。 江全府若是也像宛南一样大批大批出现既会拉弓射箭又能拿捏圣人心意的人,恐怕圣人就会怀疑江全府有人有异心了。 卫斯越见她感慨,伸手捻去她发间不知何时沾上了小叶子,“而且徽宁府离江全府近,那里盛产的宣纸徽墨也容易得,上官若是偏好这些,底下的人也就跟着攀比起来。” 第96章 无心吃醋 简而言之,若是他们醉心于山水,喜欢舞文弄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有点小爱好,圣人还是很放心的。 金钱对他们来说俗气,就喜欢千金难买的物件摆弄,越是独一无二越是受人吹捧。 比如所谓的茶娘,不是会泡茶就行,茶娘得从四五岁开始培养,要姿色上等,身上不能有残缺,更不能有疤痕,十四岁恰好,十八岁最佳,过了二十就不会再出现在宴席上。 一个茶娘从买回来培养到跟主人出去会客,所耗费的钱资够得上中农之家十年的花销。 一把扇子,既要挑剔竹的品种,也要挑剔工匠的手艺,用上等的生宣,上等的徽墨,上等的宣笔,就连作画的人也要是名师文豪。 “单单一把扇子,居然也要和这些扯上联系。” 卫亦舒接了他手中的扇子,指尖轻轻摩挲着。 “我原本以为玳瑁象牙已经是很好了。” 这是卫亦舒的感慨而已。 卫斯越却是问起了她那几个青衣的事。 “长姊怎么突然愿意送青衣出去了?” 卫亦舒手中的扇子被他拿了回去,极其自然的给她打起扇来。 “只是想通了而已。” 其实她捂着耳朵又能做什么呢。 她甚至没有见到真正的圣人,也要心甘情愿的跪下来。 三年孝期躲过去了,一年的缓和期也过了。 她只能随着规则走。 卫斯越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轻轻的与她说着卢文昭的事。 卫亦舒听到他说卢家世代温良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她就这么静静瞧着他。 晚风轻轻吹拂过来,岸边无人来往,只有些不知名的鸟鸣声。 “斯越,你是在安抚我吗?” 安抚她把人送给卢文昭是一个好的选择。 卫斯越没有说话,低下头的刹那,撞进了她的双眸之中。 那熟悉的,急促的心跳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卫亦舒也听见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听见另一个人的心跳。 “我只是想长姊高兴些。” 他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长姊,我还以为你是特意来看卢二郎的。” “我是想来看看他的,不过我看他对沈女郎倒是很好。” 看起来像是一个坠入爱河爬不起来的小男生。 沈玉荷是看起来黏着他,实际上神志清醒得很,反倒是他是一颗心扑在了她身上。 “长姊,天色已晚,不宜逗留,我们回去吧。” 卫亦舒才想起来没给卫斯渺带鱼汤。 卫斯越像是早有预料,“我已经叫人让酒楼送到家里了。” 卫亦舒感慨,“斯越,你好细心。” 两个人先后上了马车回了家。 次日一早,沈玉荷又过来了。 是邀请他们三人去参加宴席的。 江全府有金秋宴,只等第一朵桂花开了,这场宴席也就到了。 这是州长官刺史专门用来宴请前来参加解试的学子的宴席,后来逐渐演变成在江全府世家贵族子弟与学子们一同取乐的宴席。 说是宴席并不准确,会秋山上的山庄中,既有流觞曲水,也有酒席,文席,武席,只要你想,能去任何一个席上,青衣自然会添置需要的盏筷案几。 除了以文会友,还有射猎,投壶,甚至是斗琴一类也有人玩。 “帖子我们是收到了,只是时辰还早呢。” 宴席有三天,她实在不想第一天就过去。 人太多了。 沈玉荷偏偏爱凑热闹。 “这样才好玩呢。” 卫亦舒只好让小红等人给她梳妆打扮,各地女子流行的发型和妆面是不同的。 江全男子都喜爱洒脱文雅的襕衫,女子则偏爱绯红石榴裙一类的艳色,只是相同的是,不论男女,人人手中拿着一把折扇,发间簪着新鲜的花。 所以沈玉荷和卫亦舒一到了女子聚会的地方,就收到了不少的目光。 沈玉荷很是自来熟的走过去向她们请教起了发髻的来由。 于是不到一刻钟,两人就和一众女子混熟了。 她们发间也被插上了洁白如云的菊花,与她们发间的金玉步摇意外的贴合,华贵已极,雍容盛意。 有青衣抬了镜子来,沈玉荷越看越喜欢。 “好漂亮。” 众人也都是第一回见到有人这样夸自己的,只是她年纪小,烂漫娇俏,倒是只有娇憨,叫人生不出反感。 卫亦舒也是放开了,将自己带来的衣裙及一应配饰送给了其中一个贵女。 “要我说,光坐在这里吃酒没意思,不如我们打步打球去?” 沈玉荷亦是欢喜,“那如何不好,不过我倒更想在马上玩儿。” 她一说,众人都觉得不错。 于是当下就起了身一起去了场地。 到了场上,卫亦舒开始还有些紧张,到了后面,也生出了几分胜负欲,放开了手脚,和沈玉荷配合得极好。 “姊姊,快!把她拦住!” 沈玉荷年纪虽小,动作却是灵敏,抓住了时机就弯腰将球击了出去。 见得了分,开心得不得了。 女郎们玩得开怀,即便都是穿着华丽的衣裙,也丝毫不影响她们的动作。 更是有女孩子急起来直接下腰去抢球,卫亦舒忍不住赞叹好“好韧的腰!” 她们这边闹得热闹,山上吃酒的人们也喝得尽兴,一时有人抚琴,一时有人击鼓,诗是一人一句没有停歇的时候。 不知谁吃醉了,将场下女郎们金簪钗钿坠地的景象放入了诗中,引得一阵喝彩。 等卫亦舒这边一场球结束了,草丛间不是黄绿相间的细草,不是五色的花,是在阳光下被折射出金光的金簪钗钿,还有满地的玉珏镯子。 卫亦舒看得一时轻笑出声,骑在马上看着地上的物什出神。 沈玉荷擦着汗到她身边,“姊姊看什么?” 卫亦舒示意她去看那些散乱下来的东西“怪好看的。” 盛唐,卫亦舒曾经是怎么想都想不出来的。 李白那些锦绣文章,究竟是看了什么才能写得出来。 现在她却好像有些能读懂那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了。 女郎们不关心这些金石之物跌在了哪里。 她们只想着方才的球打得尽兴。 “走,咱们再玩一场。” 第97章 斯越,你不要走 第一日的宴席就这么过去了。 卫亦舒上车的时候已经很有些醉了,小红陪在她身边,轻轻给她揉着腰。 黄昏从车窗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她的鼻子上,她嗅到了一丝桂花的清香。 落在她的唇上,她就想起那一杯一杯的酒,微酸泛甜,清香得能叫人软了骨头。 她也的确是软了骨头,浑身上下,就只能抬抬眼皮,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在转圈。 卫斯越等在门口,等马夫将凳子放好,他就走到车门旁等着了。 卫亦舒昏了头,舌头都有些打结,动作有多迟钝,思绪就飞得有多快。 醉了酒的人,不是神志不清的,恰恰是神志太清,比平时还要容易想多,还想得更快。 嘴巴这个时候就比其他任何一处都要张扬肆意。 卫亦舒不肯叫两人扶她,非要自个儿扶着车厢慢慢往外挪,一推开门,就看见门前站着一个模样十分俊俏的郎君。 还很眼熟。 卫亦舒半天才想起来他是谁。 然后伸手一骨碌就跌在了他怀里。 脚下都未曾站稳,她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斯越,你不许离开卫家。” 她这么好,这么用心,他去了别的地方,肯定还要吃苦头的。 她还会觉得孤单。 整个云朝,只有他能懂她。 卫斯越手忙脚乱的将她从车上接下来,低头就能看到她被一路的夕阳润湿的眼眸。 “长姊,我不走。” 说着就要扶她回去。 小红和如意本想接过去,无奈卫亦舒不撒手,窝在他肩窝处看她们,“你们也去玩玩嘛,我能站稳的。” 说话还是很顺畅的,就是吐字不大清晰。 卫斯越便索性将她打横抱起来,“我送长姊回去。” 小红和如意没了法子,只能转身将车上的更换的衣物和一些琐碎的东西都收拾好带回了院子。 卫斯越本是快步急走,行至廊中,忽然就慢了下来。 卫亦舒这下连眼皮都抬不动了。 只是熟悉他身上的熏香,便放心的放任了自己的嘴巴。 “你的熏香,怎么和我的一样?” 卫斯越嗯了一声。 卫亦舒得寸进尺,“斯越,原来你生得比他们都好看?” 卫斯越脚步微顿,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她发间滑落的簪子。 “斯越,你要问我,吾与城北徐公孰美。” 卫斯越没有说话,卫亦舒便要下地,他只好依言问了。 卫亦舒便乖顺的窝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答,“斯越最好看。” 卫斯越只觉得她现下这样很是有些不同。 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性子,也难哄些。 他不说话,卫亦舒就以为他没听见。 于是又说了句斯越最好看。 卫斯越便又应了。 卫亦舒脑子里已经混乱了起来,揪着他的衣领不罢手。 “斯越,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没什么知心朋友,也不敢把心里话和别人说,就连斯渺,她也是不敢说的。 她做好事的时候要跪一遍那个见都没见过的皇帝,和那些贵族们一起的时候也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能提到了皇帝的名讳和忌讳,更不能说与朝廷政事相关的话。 就连观星象都是连坐的重罪。 日夜胆战心惊,不能松懈半步。 卫斯越看着只需几步就能到的院子,停住了脚步,“我不会离开长姊的。” 卫亦舒听到了让她安心的回答,彻底昏睡过去。 卫斯越这才快步将她送到了屋内,放到榻上。 却也走得匆忙。 宿醉的结果就是第二天脑子依旧不大清醒。 卫亦舒坐在床上缓了半天,恍惚记得昨天要斯越替她做什么却始终想不起来内容。 只希望不是将自己是一只鬼的秘密告诉了他。 其他都能圆回来,这个说了,她恐怕再长两张嘴都说不清。 所以卫斯越过来陪她吃早膳的时候,卫亦舒婉转的试探了两句。 卫斯渺昨日留宿在会秋山,是以现在就他们俩。 卫亦舒提着心试探,卫斯越却是没抬头,任她怎么问,都不愿意说昨天的事。 只说她醉了,说了些几句胡话就睡了。 卫亦舒将他略带回避的神情看在眼里,心中一紧,手里的东西如何都有些吃不下了。 “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比如我其实已经死了,比如我其实不是你真正的长姊,比如我来自于另一个时代。 卫斯越想到她昨日低声说出的话,抬起眸子反问了回去,“长姊觉得自己会说些什么?” 非要他开口问她‘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应当算是奇怪的事了。 换做平常,长姊不会说这样蛮不讲理又直白夸他相貌的话。 卫亦舒下意识垂下眸子,几乎是想得头都有些痛了,依旧没能想出个线索来。 “应该是学业上的事。” 卫斯越一夜未能静下的心,此刻莫名不安分起来。 “长姊只是夸了我几句。” 卫亦舒放下心。 她的神情全然落在了他眼里。 卫斯越便放下筷子,眸中带了些许笑意,“长姊夸我比城北徐公还要好看。” 小红等人正在给他们换菜,听了这句话,便诧异的看了自家女郎一眼。 她们不知道城北徐公是谁,却听出了卫斯越这句话中调侃的意味。 果然,卫亦舒的脸不受控制的红了。 却仍是担着长姊的架子虚张声势“这话难道不对吗?” 卫斯越笑意更甚,却也顺着她说了很对。 两人说着只有自己的话,各自遮掩着自己的秘密。 对于卫斯越来说,要他陪在她身边,就是长姊心里的秘密了。 长姊醒的时候,不会挽留他,她只会让他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是催促着他离开。 她大抵是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私心。 如今,这个秘密成了他一个人知晓的秘密。 卫斯越忽然想起那天莫名的争执。 其实一切早已经有迹可循。 是他太过蠢笨愚钝,所以才只知道一味的去道歉。 第98章 不解其中意 “长姊,我们今日去会秋山上玩什么?” “去看舞,我听说江全府的舞雅韵至极,不可不看。” 卫斯越说了声好。 沈玉荷昨日吃的酒不比她少,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来。 可到了会秋山,让人找了一圈,都没看到沈玉荷的影子。 想到她变化无常,就觉得大概是她玩腻了。 卫斯越和她一块去席间看舞。 来的人很多,两人找到坐在一处的位置。 趁着青衣给他们布置席面的空隙,卫亦舒同他说起小话来。 “她们的舞倒是和宛南很不一样。” 宛南的舞受到了京安的影响,华丽宏伟,宾客超过五人的宴席上,最少有十几个舞娘同台,乐师更是多达三十几人。 江全府的舞却不一样,乐师所用的乐器多以琴筝箜篌为主,也有筚篥琵琶等物,精而不多,不过十余人。 “这是踏金莲其中一支,长姊方才听到音色泠然轻响的乐器叫做方响,是圣人专门叫人送到江全府。” 方响现在为宫廷专用,普通贵族是不能私用的。 卫亦舒心中为之前觉得江全府发展不如宛南道歉。 宛南是哄圣人开心的蹴鞠小子,而江全府更像是圣人那个读书很厉害性子又高冷还很傲娇比较能败家的小侄子,自然,圣人对江全府这点败家小侄子只有纵容与无奈。 虽然圣人的小侄子多得数不清,但是能用方响的还真是只有江全府。 感慨完,卫亦舒还是看向了舞娘。 “舞娘身上的衣裙也很漂亮。” 卫亦舒见惯了宛南衣着清凉妆容妖媚的舞姬,现在看到面容清秀的舞娘,倒是有些不适应。 “卫女郎,好巧。” 卫亦舒停下话,侧头去看开口的人。 是昨日一起打球被卫亦舒当众夸赞腰很韧的女郎。 “卢女郎。” 卢女郎看着她发间的花,笑意更甚,“这菊花与卫女郎很是相称,比那俗气的金玉好。” 卫亦舒也夸赞了一番她的发髻和花,卢女郎矜傲的点了点头,“昨日本来想邀请你来看,找了许久,倒是没找到你们二人。” 从别处来的女郎倒也多,只是各处行事风格不一,语言又有区别,相处起来还是有些不便的。 最要紧的,是江全府本地的女郎们着实是高傲,就喜欢风雅之物,发间就爱簪花,偏偏宛南京安又喜金玉华丽之物,不喜这朝开夕败的花,两方自然是不大能凑到一块的。 除了沈玉荷这个社牛。 “我今日也没能看到她,大概是昨日吃醉了,还没过来。” 卢女郎笑了笑,手中的折扇轻轻的摇,“我还想邀请你们一道去我家做客呢。” 卫亦舒心里满屏的不想去,面上不得不应付,“我等一下叫人去寻她,问问她什么时候有空闲,一同去。” 两人说着话,卫斯越便自顾看舞去了。 卢女郎的目光却是看向了他,停顿片刻后才又看向了卫亦舒。 “也好,我昨日新得了一把扇子,配你今日这一身正好。” 说着就让旁边的青衣呈到了卫亦舒面前。 卫亦舒以前不理解为什么家里要有那么多青衣。 之后她就懂了,出去参加宴席,不多带点青衣,根本就无法正常完成应酬这个活动。 云朝的奴婢统一叫作青衣。 可是青衣又可以是任何职业,等他们有了各自的职业后又有了新的称呼。 贵族私人青衣,可以是歌姬,舞姬,茶娘,舞娘,女妓,男妓等有专门工作的任何一个,也可以是随侍在主人身边的管理主人一切的小青衣,小红等人和保护他们安全的侍从就是她身边的老青衣,只是大多直接叫他们青衣而已。 “扇子雅致,我很喜欢。” 小红接了就递到了卫亦舒手中。 即便卫亦舒和卢女郎中间就隔了那么一尺的距离,这东西也还是转了几道手才到卫亦舒手里。 卢女郎见她收了,也客气两句,不再拉着她攀谈,而是认真欣赏起歌舞来。 好在看完这一场,卢女郎就走了。 卫斯越这才叫人给她换了温水来。 “长姊,饮酒不宜过度,何况再过几日你就要吃药了。” 卫亦舒也不想再喝昏了头胡说八道,也就随他了。 “方才她们过来回话,说沈女郎今日不过来了。” 如意悄声正坐在她身边小声说着。 卫亦舒觉得奇怪,“你见到她了吗?” 沈玉荷就算是玩腻了也该在这里找新的乐子,毕竟人都在这里,地方又大,正适合她解闷。 如意摇头道“是沈家的青衣说的。” “我知道了。” 大抵又是作妖被关在家里了。 卫亦舒想是想到了,沈玉荷的确是被关在家里了。 却不是因为作妖,而是昨日卢文昭送沈玉荷回去,被沈素洁撞个正着,沈玉荷拉着卢文昭非要摸一摸他眼角那颗红色的痣。 虽然男女之间往来是正常的事,可她这么搂着人家的胳膊痴缠不休,卢文昭哪里受得住,面色涨红,推又舍不得推开,只能放任她为所欲为。 沈素洁就是这个时候打开了车门的。 当下就变了脸,一声呵斥把沈玉荷那装出来的三分醉意吓得不见了踪影,慌慌张张从卢文昭怀里出来,好半天才下了马车。 卫亦舒后来知道其中缘由与细节,也只能默默给沈玉荷竖了根拇指。 “斯越,你不去同他们一起玩儿吗?” 卫斯渺到现在都没个踪影。 昨天若是他在场,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稀奇古怪的话。 卫亦舒从未深想过自己为什么觉得这个对话丢脸。 她夸卫斯渺夸了许多次,夸衣服衬他的颜色,夸他长得与母亲相似,都长了一双含情目。 “太吵了,和长姊一起安静些。” 卫亦舒想到他们的活动,点了点头“确实。” 文人骚客,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这个字都很写实。 抵足而眠,相携离去,动不动就揽着肩共用一盏酒,黏糊起来她这个现代人也要自叹弗如。 关键是真的很吵,喝醉了就拿筷子敲酒盏唱歌,甚至还有现场直接拉胡琴的,哦,就是二胡。 二胡这玩意,拉得好,就是绕梁余音,拉得不好就只有鬼哭狼嚎了。 可乐师身份低贱,这些文人骚客自然不可能是前者了。 一想到他们喝醉了,一个人揽着另一个对诗,旁边有人扯着嗓子唱歌,还有个锯木头的。 这个画面,真的,不能细想。 卫斯越几乎能想到她一本正经的双眸下的吐槽。 当下就轻笑出声,见她看过来,才收敛了些,“只是想到了些趣事。” 第99章 刺史的礼 舞共有三十几支,用的乐器也不尽相同,所以大部分卫亦舒都看得认真。 卫斯越也只在她过来询问那里用的什么乐器时才会开口,她不说话,他就静静坐在她身边。 过了快一个时辰,卫亦舒才被小红提醒着去更衣。 “女郎看得太认真了些。” 如意正给她系着腰带,闻言也跟着笑“可不是。” 卫亦舒张着手,“我想着倒也不用换太勤了。” 小红头也不抬,“那怎么行,一日三套是要的,不然旁人该怎么想。” 卫亦舒想说其实没什么人会记得你穿的什么衣服。 忍住了。 这些贵族就是会记得。 原本换衣服是因为上厕所会有味道,后来变成了炫富,最后直接变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外出参加宴席,少说要一日,席面结束,要换衣服,跳舞的换成了唱歌的要换衣服,主人请客人去玩投壶要换相应的衣服,骑马要换衣服,总而言之,勤换衣物。 等她重新梳了新的发髻,上了妆,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她又重新坐在了卫斯越身边,食案上多了两份精致的糕点。 “长姊肯定会喜欢的。” 卫亦舒夹了些许放在口中,舒心道“是樱桃饆饠。” “江全府的饆饠更细腻,没有宛南那样甜腻,长姊若是喜欢,我再叫她们送来一些。” 卫亦舒拒绝了,“吃一些尝尝新鲜就好,多了也还是腻得很。” 卫斯越便不再言语。 卫亦舒也慢慢吃着点心,此刻厅内的人差不多换了一批,她正感慨着自己对曲裾舞的喜爱,便有青衣过来跪拜在她身侧,“可是宛南长信侯府卫女郎,小人是刺史府的青衣。” 卫亦舒放了筷子,擦了嘴,心中想了许多,面上不紧不慢道“正是,不知使君有什么吩咐?” 青衣依旧跪地弯腰道“我家主人见您甚是喜爱江全的舞,这七位舞娘就送给您回去赏玩。” 卫亦舒下意识想看向主位,好在忍住了,“如此,就替我谢谢使君的礼。” 她明明记得之前刺史是不会来这里的,连相配的礼都没有备,看来等一下得让斯越走一趟了。 青衣见她收了,方才退身离开。 卫亦舒这才看向主位,不知何时,坐在那里的人换成了一个美髯男子,看年纪也有将近五十了,见她看过来,便笑着向她点了点头。 卫亦舒只好无声行了个礼。 卫斯越亦是同他一起。 两人礼毕,刺史便同身边的青衣说了什么,很快就有青衣送了两盏酒给他们。 卫亦舒只能再次行礼然后将酒饮尽。 看他们饮尽了,侍从才道“主人临时起兴才来这里看看,不想惊动旁人,让奴带话给您:吾与长信侯既是同窗也是好友,今日是给你的见面礼,回礼就不必了。” 卫亦舒虽然不知道这位刺史心里想什么,面上依旧是以晚辈的礼回了话。 然后看向了主位的刺史,不料对方只是点了点头,视线很快就移开看向了下面的舞娘。 卫亦舒心中不解,却也没有立刻和他说什么。 可是这舞有点看不进去了。 好在刺史并没有待多久,很快就离开了。 卫亦舒也勉强坐了一会儿,就带着卫斯越起身离开了。 路上卫斯越几度想要开口,都被卫亦舒阻止了,甚至是直接塞了糕点在他嘴里。 卫斯越就只能安静的坐着。 一直到了家里,卫亦舒才觉得安全了些。 “也不知刺史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是起兴而来,可是他们别的地方过来的人也许大部分没见过江全府的这个上州刺史,可是方才厅里许多都是江全府的贵族子弟,怎么可能认不出他。 卫斯越见她眉头紧蹙,安抚道“长姊不必挂怀,使君从前的确是父亲的同窗。” 卫亦舒心里咯噔一下,没有说话。 卫斯越继续道“当初长姊服侍母亲,不曾见过他,所以方才没有认出来。” 卫亦舒这才觉得自己能喘过气。 “你没记错吗?” 卫斯越面色依旧温和,语气肯定,“他听闻母亲不好,送了许多药来,还带来了江全府的一位名医,父亲离家前,他也曾到家中小住过几日,不过那时他还不是刺史。” 卫亦舒不关心他是不是太守,有平阳侯给他们找麻烦,她已经够提心吊胆的了。 现在她就想知道对方与他们卫家有没有结怨。 “那就更麻烦了些,我们来了这么久,没有去拜见过。” 虽然他们未必见得到,但是,人家临时过来看到他们就送了见面礼,虽然见面礼有些奇怪,但是至少是认了这个关系的。 他们这群小辈反而没有主动,连认都没认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古代版社死现场。 卫斯越见她心中烦躁,连忙叫停,“长姊放心,我和卫斯越去见过的。” “就是长姊病了的那几日。” 卫亦舒这才放下心。 “所以,那几个舞娘是真的只送给我的?” 卫斯越点头,“应该是了。” 卫亦舒又想到他在车上欲言又止生生被自己塞了一嘴糕点的事,脸已经有些木了。 “所以你在车上想和我说的就是这个?” 卫斯越忍着笑不语。 卫亦舒又有一种好丢脸对自己好无语的感觉。 她满脑子都是阴谋论,就差把对方想借机处理掉自己这一家子的计谋都盘算出来。 结果人家真的只是以长辈的身份向她笑了笑,还点了点头。 “斯越,你为什么不能拦住我再开口呢。” 真的太丢脸了。 卫斯越见她羞愤得脸色已经有些泛红了,忙岔开了话题,“其实我也没想到使君今日会和长姊相认。” 卫亦舒撑着额头,试图将这份尴尬从脑子里擦干净。 “为什么?” “那一日虽然见到了袁使君,却也只是说了些父母亲的事,所以,我们本以为没什么交集。” 长信侯府现在和江全刺史之间的差距恐怕就是从宛南到江全府的距离了。 “算了,左右我们也要离开了,不必多想。” 头很痒,感觉要长脑子了。 虽然长了脑子也不够用。 “长姊总是比我们受人喜爱些。” 卫斯越只是忽然有了这个念头。 第100章 自然是在意的 卫亦舒却是觉得这话好笑,“我上次和你们一起回来,差点被木瓜被砸破脑袋,斯越,原来你心里也是在意别人喜不喜欢你的。” 从那次蹴鞠赛事后,他们二人当真是受欢迎,卫亦舒有幸感受到了。 当真是漫天的香包迎面砸,就下车的那么一会,她被熏得睁不开眼。 卫斯越想也不想就否认,“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卫亦舒想到他在车上明明有机会说却不拦着她,就想为难一下他,“真的吗?我不信。” 卫斯越无奈,“当真。” “沈女郎喜爱你,你也不在意?” “我与她毫无往来,怎么会介意。” “那些至交好友你也不介意?” “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是只凭喜好相交,怎能长久,我自然是不介意。” “卫斯渺呢,我看他那几日陪着你很尽心。” 卫斯越依旧是否认,却没有说缘由,只说句不在意。 “我呢?我喜不喜爱你,你在意吗?” 问完了,卫亦舒又陷入了尴尬与后悔不断交织的社死中。 卫斯越却是毫无迟疑,“自然是在意的。” 卫亦舒只觉得心中的欢喜一下子炸开了,仿佛突然有一个气球在她耳边被突然扎破,震得她连指尖都有些微微发颤。 她下意识对上了他的视线,故作自若欢喜道“这样才对,怎么能人人都不在意呢,这样多没意思。” 卫斯越嗯了一声,对上她的视线,很快就垂下眼帘拿了茶盏在手中。 两个人一时安静下来。 彼此心中都发觉了些许的不安与难抑的异样。 却又都觉得是自己过于敏感。 “长姊,那些舞娘该如何安排?” 卫亦舒也拿了茶盏在手中,脑子终于回了神,“使君所赐,不好送人,就让她们跟着我们一起去宛南吧,也不差她们了。” 小红和如意一直等在门外。 方才卫亦舒一脸严肃慎重的回来,将她们全都叫到了外面等着,此刻她想起这一茬,倒是才为方才的话没叫她们听见而安心。 卫亦舒心中的不安和异样的冲动与欢喜给塞得满满的,满到她有些害怕和惊惶了。 “小红,那几个舞娘你带来我看看。” 小红见她脸色好看了,才放下心应了。 然后和如意一起去外面把那几个等着的舞娘带了进来。 她们依旧穿着那身曲裾,个个都清秀非常,见了卫亦舒和卫斯越在厅内对坐饮茶,就知道这是她们的新主人,便齐齐跪下磕头请安。 “你们先住在西院,小红,你去安排吧。” 认了人,舞娘们也都老实的跟着小红走了。 卫斯越也起了身,“长姊,我还有些书信要回,就先走了。” 卫亦舒胡乱的应了。 等他走了,卫亦舒才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看着手里的茶盏出神许久。 卫亦舒没能想明白心里的不安,沈玉荷就过来了。 她来惯了,也不等传话就直接跑了进来,进来就趴在她怀里哭。 “我阿兄打我!” 这已经不是哭了,而是嚎叫了。 卫亦舒一边叫如意福宝她们进来把沈玉荷挪走,一边叫团圆去把里间收拾出来。 等折腾完,沈玉荷也哭够了。 把一双通红发肿的手递给她看,抽抽噎噎的,“我挨了二十几下,我再也不要回去了。” 卫亦舒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我先给你上药。” 打卫斯渺打多了也有好处,伤药够用。 如意打了水来,给沈玉荷洗了脸洗了手,就给她上起药来。 沈玉荷则在卫亦舒的询问下把事情哭哭啼啼的说了。 听到那卢文昭在她家门口等了一夜,卫亦舒就知道这事要遭。 卢文昭分明是被沈玉荷撩动了心神,恐怕满心满眼都是她,沈玉荷要是敢就这么一声不吭离开,或者是和平分手,卢文昭怕是得连夜往宛南去要说法。 “你也太放肆了些。” 沈玉荷红着眼眶看着她,这回不是装可怜而是真可怜了。 “我不就是和他闹着玩嘛,我姨母都没有打过我。” 好了不过几日,嘴巴里说着什么都答应她,结果还不是把她关了一日,把她的手打成这样。 卫亦舒可没有想听沈素洁怎么生气的意思,她只是想提醒沈玉荷,玩游戏也得找个同类。 “你这么做,叫卢二郎怎么办?” 沈玉荷红着鼻尖,满面不解。 卫亦舒只能挑明,“你这样哄他的真心,准备怎么办?他等了一夜,就是牵挂你。” 沈玉荷不以为然,“他也没为我做什么,真要牵挂我,就该进来替我挨打。” “我的意思是,你们之间,怎么处理?我看他像是当真了。” 沈玉荷爱玩,卢文昭看起来文质彬彬的,那一日席上半点眼神都没落在自己身上,不像是个花丛里的浪荡子。 倒不是卫亦舒说自己多么惹人注意,而是想着,卢文昭如果和沈玉荷一样爱玩,该像沈玉荷玉衡见一个欢喜一个,一视同仁才对。 这样明晃晃的偏心,甚至过早在陌生人面前露出不合理的异样,实在是有违常理。 贵族们有自己的社交,凡是有利可图,自然就不会拘泥什么小节,男女同游也是平常事,可卢文昭与自己素不相识,完全出于对沈玉荷的信任才毫不掩饰的暴露自己对一个贵女的喜爱可就是昏了头了。 社交是社交,暧昧是暧昧,婚嫁是婚嫁,是决不能混为一谈的。 成了就算了,不成,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太容易影响两家的往来。 “我又不曾与他许下什么誓言,他自己愿意对我好,我也对他好了,自然是他继续留江全,我回我的京安。” 卫亦舒叹了口气,“总之,你心里有思量就好。” 她能说的就这些。 沈玉荷上了药,哭完了,也慢慢冷静下来。 “姊姊如果不收留我,我就去外面马车上睡。” 卫亦舒收留了沈玉荷,沈素洁当天就把她的青衣和一东西送来了。 次日,卢女郎的帖子就送来了。 卫亦舒正看着帖子发愁,沈玉荷却抱着新得来的美人图趴在床上看得起劲。 “姊姊不愿意去就不去嘛,这有什么好想的,左右我们也不会来往了。” 第101章 江全袁家 不等卫亦舒想出个结果来,袁家的帖子也来了。 就是沈玉荷也噌的一下从床上爬了起来。 “姊姊,我还没去过刺史府呢。” 卫亦舒拒绝,“我也没去过,你先别添乱。” 沈玉荷被拒,哼哼唧唧继续回到床上看图。 卫斯渺总算是回来了。 在院子里看到沈家的青衣,就这么站在那说了句晚些再来,说完就走。 卫亦舒觉得卫斯渺的气性真的大。 “他连阿姊都不叫,不知礼。” 沈玉荷小声嘟囔着,卫亦舒看向她,“你昨日骂你阿兄的话我可都记得。” 沈玉荷乖乖认错,“对不起姊姊,我错了,卫三郎是个貌美又聪明,知书又达理的郎君。” 卫亦舒无奈,“你们不过是见了那么两面,怎么就这么大仇?” 说起来卫亦舒也是觉得奇怪。 不说按照小说套路里那样擦出什么火花来,好歹也看在她的面上能够一笑泯恩仇成为客客气气的吧。 可是沈玉荷见了卫斯渺就喜欢在她面前告状,甚至是一句话都不跟卫斯渺说。 卫斯渺见到沈玉荷也是厌烦不耐直接写在了脸上,今天更甚,阿姊都不叫了转身就走。 “我喜欢卢文昭那样乖乖的,他跟个刺猬一样,见到我就没有好颜色,我才不喜欢他呢。” 卫亦舒想到她当初在两人面前受挫,想来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自尊心重,心里还恐怕记着当初丢脸社死的事。 青春期的仇,能记一辈子。 “姊姊要去刺史府吗?” 两家的帖子重合了,卢女郎家倒是不用去了。 “我要去,我好久没见卢文昭了,还受了打,总要看个够。” 卫亦舒随她了,“随你。” 两个人次日就各自出发。 “长姊不必担心,袁使君很是温和。” 帖子上只请了她一个人,卫亦舒没有带上卫斯渺和卫斯越。 袁家有幕僚,有文书,不会不知道帖子怎么写,恐怕这次不是为了聊她那出了家的父亲这么简单。 卫斯越见她忧思重重,心中不放心,想要跟她一起,被卫斯渺拦住了。 “阿姊去做客,又不是送死,你在担心什么?” 卫斯渺心中莫名,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如卫斯越细腻,但是担心到这个地步属实是没有必要。 卫斯越和阿姊,感情也太好了些。 卫斯越便没有再坚持。 卫亦舒此刻一也顾不上他们了,一路忐忑的到了袁家,又被轿子接到里面。 跟着青衣绕了许久,才到一处厅堂。 主人已经等在里面了,除他之外,袁夫人也在内,还站着三个年轻的郎君,两个比她要小一些的女郎。 不像是宴请客人,更像是一场寻常的家宴。 卫亦舒心中疑惑,面色依旧从容,行礼请安后便等着对方开口。 “你的字还是我取的,该叫一声叔父。” 卫亦舒又喊了声叔父,袁清素才让她起身。 甫一坐定,袁清素就开了口。 “这是宛南长信侯府的卫阿姊,你们过去见过卫阿姊。” 卫亦舒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人就来到了她面前。 假如沈玉荷在这里,她必定是要撩拨一下这位袁家大郎袁从简了。 等他们三个回了席,就是另外两个女郎。 只是一个十六岁左右,一个才六七岁。 “小妹从管……小妹茶茶见过卫阿姊。” 袁从管生得温婉,性格也内敛,她话音一落,后面跟着的是声音稚嫩还有些娇的小茶。 卫亦舒一一回了礼,袁从管方才领着小妹回席。 哪知小茶才坐下,葡萄似的眼睛圆溜溜的望着她,偏生坐得端正乖巧,卫亦舒一时喜爱起来,冲她笑了笑。 那小茶就跟着她一起笑,然后爬起来就跑到了卫亦舒的旁边。 卫亦舒不见有谁阻拦,就知道这个小茶必定是家里的宝贝。 她也放下心,从腰间取了葡萄花纹银香囊给她玩。 里头放了两只白玉雕琢的木马,放在桌上轻轻一拨就能前后摇晃。 小茶看了一眼自己的阿耶,见他笑着点了头,才欢喜的行礼道谢,然后才拿着小玩意儿玩起来。 卫亦舒安抚好小姑娘,就看向了袁清素,“今日来得匆忙,没有给茶茶准备些什么。” 她是带了礼来,却都是些按着身份送的客套礼。 没想到这位使君给她来了一场家宴。 袁清素抚了抚美髯,素来端肃的面容柔和了许多,就连声音也是慈爱的,“这个就很好,一家人,不必这样生疏。” 想到她可能会尴尬,说完这句话,一旁的袁夫人也开了口。 “我们本来该早些叫你过来,只是他们几个昨天才到家,你再留几日,叫他们陪你玩玩。” 卫亦舒不好推辞,只能应了。 “上次斯渺和斯越过来,说你这两年一直病着,现在还在喝药?” 卫亦舒回着话,只捡了些要紧的说了。 袁从简却是怡然端了茶盏喝茶。 他是最年长的,自然也稳重些,袁从策对卫亦舒好奇,打量起来虽然隐晦,却也叫卫亦舒能够察觉。 “你年纪到底还小,身体要尽早养好,我叫人从南边寻了些上好的药材来,明日我叫从简给你送过去。” 卫亦舒又道了谢。 袁清素不怎么开口,于是和她说话的人便按着顺序来。 袁从管问起她宛南的景致,袁从简则问了些路上的情况来。 总而言之,卫亦舒能够感受到她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叔父的关心。 她也从开始的拘谨疏离中慢慢脱离出来。 只是谈到出家的时候,小阿茶懵懂的开了口,“什么是出家?” 卫亦舒侧头,温声道“就是长大了,离开阿兄和阿姊,去他想去的地方。” 小阿茶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去玩她的小木马去了。 袁从简摇扇的手顿了顿,继而又自然的摆动起来。 袁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将话题带了过去,又说起宛南的蹴鞠来。 “听说圣人经常去宛南看蹴鞠?” 卫亦舒点了点头,“确实去了几次。” 至于看了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我听说你们那边蹴鞠与我们这边不大一样?” 袁从筹年纪小,才过十三,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身子却坐的极为端正。 第102章 突如其来的婚约 “其实规则大抵都是相似的,只是宛南一场赛事里五分定生死。” 袁从筹点点头,“那确实不一样。” 袁从策接话道,“看来宛南蹴鞠高手多是有缘由的。” 江全府是时间固定,到最后一粒沙子掉下去,哪一队分高哪一队获胜。 所以他们这边的赛事更像是一场动脑子的游戏。 三十六计轮番上阵,玩的就是心计谋略。 宛南却喜欢刺激与心跳,从场内到场外看的就是一个感同身受。 “我带了两支擅长蹴鞠的青衣来,一支送给了卢家二郎,明云阿弟若是觉得有趣,这一支就送给阿弟赏玩。” 卫亦舒说到赏玩两个字的时候,还有迟疑了刹那。 袁从筹下意识就看向了袁清素,见他正笑眯眯的看着他们聊天,才转头认真的说了句谢谢卫阿姊。 “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袁夫人嗔怪完,又看向了卫亦舒。 “你与我们没有见过,心中谨慎是应该的,你来江全府许久,我一直想见你,你叔父总是拦着我,说等他们从外祖家回来了再一起见你。” 卫亦舒刚要说些客套话,袁夫人就道“我听说你不愿意婚配,现在他俩自己已经能行事了,你现在怎么想呢?” 卫亦舒饶是有所准备,也还是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她怎么觉得这位雍容的叔母并不像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这么简单。 果然,袁夫人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在害羞,便继续道“你我两家本就是定了婚事,你的字也是那个时候定的,我们大郎你觉得如何?” 卫亦舒惊得手中的茶盏差点没拿稳。 袁清素见她虽然惊慌,依旧沉着冷静,仰头朗声笑了笑,“我就说叫大郎等着是没错的。” 卫亦舒稳住自己,根本不敢去看那几个才向她行了晚辈礼的‘阿弟小妹’。 “我先前就同官府报备过不考虑婚嫁之事,定下的婚事恐怕要辜负了。” 袁夫人却不以为然,“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如果担心的话,我替你问一问大郎,大郎,你觉得呢?” 卫亦舒尽量维持着表面的淡定从容看向袁从简。 希望他能够一口回绝,并且能够义正言辞的替她回绝。 袁从简似乎是早有预料,神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甚至在袁夫人问了之后,视线就落到了卫亦舒的脸上。 其实若是沈玉荷见到了袁从简家中几个人,恐怕就不会黏着卢文昭了。 比起卢文昭的男孩子气,袁从简显然是精心培养的大郎代表人物。 立如芝兰树,笑如朗月入怀,静坐时便如同积雪落在松针之上,极静极冷极雅。 此刻他的双眸淡然深邃,却又像是带了些许笑意看着她。 “此事父亲早已经同我知会过,我愿意履行婚约。” 卫亦舒微微瞪大了眼睛,迫切道“我知道叔父叔母一片好意,只是我到底比大郎大了些。” 袁夫人笑了笑,“这不妨事,不过两岁罢了,你若是觉得大郎不甚满意,二郎也可。” 可问题是袁从策他还没有斯越大。 卫亦舒这下维持不住冷静了。 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嘴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就是我其实有了心上人。 此话一出,袁夫人面色便有些惋惜,“可惜。” 卫亦舒冲动完就后悔了。 袁清素摆明了就是与她叙旧,不然不可能一家子整整齐齐的等着她。 袁氏的嫡子,莫说在江全府,就是在京安也是抢手的,现在连婚约也无中生有,两个郎君任她挑选。 她这不过脑的话完全是把人家得罪透了。 卫亦舒只好起身给袁清素和袁夫人行了礼,“叔父与叔母待我如至亲,我心中感激不尽。只是那时母亲病故,父亲离家,斯渺和斯渺又是水火不容,性情大变,不得已与他作罢,我已经辜负了前人,又有誓言在后,实在不能再谈婚嫁之事。” 她一跪,袁夫人就忙起身过来扶她。 “好孩子,你何必谨慎小心到如此。” 她亦是从少女走到如今,如何不知道卫亦舒当家的难处。 卫亦舒抬起头,挺直了背却没有起身,就这么仰视着她,“叔父与叔母若非疼惜我,不会过来相谈,请叔父叔母原谅晚辈违约背弃之行。” 袁夫人叹息一声,看向袁清素,“你再不说话,就要把她吓坏了。” 袁清素这才笑着看向她,“我们的本意是想让你日后有个去处,大郎三岁识字,四岁读书,秉性纯良,你若是当真不愿意婚嫁,我们自然是随你的。” 卫亦舒看着他,身子被袁夫人慢慢扶起来,叫青衣扶她入席。 “其实这是我的意思,你叔父原是想私下问你,我却想着你不能连大郎二郎见都不没见过就谈起婚事来,就设了今日的家宴,你若是愿意,我们自然会安排,若是不愿意,你们相认了,往后在外应酬,也算多几个家里人。” 卫亦舒心绪复杂。 袁夫人的行事看起来是话赶话有些匆忙,但是实际上是她占便宜多一些。 袁夫人此刻也知道了她心中的想法,也不再勉强,“你叔父前几年被圣人派出去,不知卫家的变故,若是知道,哪怕我走一趟,你们也不会吃这么多苦头。” 卫亦舒却是摇了摇头,“即便叔父与叔母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伤感,何况,我也不能抛下斯渺和斯越。” 既然事已经说了,口头的婚约也就算是过了。 袁清素敛了笑,停顿了片刻,目光从她的面上扫过,叹息道“辛苦你撑起了卫家,他们两个,被你教导得极好。” 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说起了旧事。 “我与你父亲少年相交,那时我比斯渺还要小些,与他一同在柳先生……也就是柳五序的叔父门下求学。” 提及往事,袁清素的面容多了几分难言的哀戚与感慨。 “你恐怕不知道,你阿耶年少时惊艳绝伦,京安无人不知,你们二人无论是品性,还是样貌,都与他相似些。” 卫亦舒静静听着,书上短短百余字,提到卫朝安,不过三个字。 可是在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叔父口中,他变得鲜活起来。 原来卫朝安喜欢钓鱼,会蹴鞠,还有一手好枪法,上过战场,圣人也曾赏他一杆红缨枪。 “我染了时疫,被抬去小院,他说什么也要过来照顾我,你父亲……很好。” 袁清素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很复杂。 他的神情,他的形容,他的语调,更像是在怀念一个已逝的故人。 第103章 暗线 卫亦舒不是原主,她不知道原主恨不恨这个不负责的父亲,也不知道她在死前,会不会想起这个父亲。 比起她的无言,袁从简等人显然是听得习以为常。 袁清素时常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位没有见过几次的叔父,比起印象里那个过于威严的形象,他们更熟悉袁清素口里那个和他一起射杀了一头白虎的少年小将军。 说到后面,袁夫人只是唤了小女儿到怀里抱着叹息。 “是叔父来得迟了些。” 袁清素向来在几个儿子面前是严父,不苟言笑,正颜厉色,只有在两个女儿面前稍显几分父亲的柔软。 可就只有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慈父的无奈与自责。 卫亦舒垂下眼帘,将心中的酸涩生生忍住了。 “叔父其实帮了我许多,我的日子也没有很难,斯渺除了开始有些不懂事,这几年刻苦勤勉,没有怎么叫我操心过。” 袁夫人摸着小女儿的头,没有说话。 若是真的一切都好,又怎么会年纪轻轻落了一身的病。 袁清素没有否认她话中的试探,甚至还很大方直接的挑明了。 “我虽不名,到底受圣人几分倚重,若是遇到了难处,尽可让斯渺来江全府。” 这番明晃晃的要把袁家的名头借给卫亦舒用的说法,饶是袁从简也有些诧异。 卫亦舒听到他这句,肯定了心里的猜测。 拜高踩低,趋炎附势是再寻常不过了,贵族间会因为舞姬就生了嫌隙,在街上闹得不可开交,长信侯府不会没有对家。 卫馥玉不会无缘无故帮她,柳五序也不会突然就好心起来专门过来教导卫斯渺和卫斯越。 “我远在江全府,能做的,只有书信几封。” 袁清素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补充了一句。 卫亦舒郑重的向他道谢,“我和斯渺斯越很感激叔父叔母。” 她会失落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却不会全盘否认自己的一切努力。 事情已经说清了,卫亦舒反而有一种踏实感。 虽然她依旧抱着警惕之心,但是比起来之前的惶然担忧,现在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此刻前因后果已经说清楚,袁清素也正了脸色,“我叫你来,除了家事,还有件私事要问问你。” 卫亦舒亦是敛了心绪,认真听着。 “平阳侯府百里家,可是与你有什么私交?” 提到这个,卫亦舒一时不知如何与他提起。 她心里终究是无法全然的信任袁家,那些子虚乌有全靠直觉的猜测她也不能贸然说出来。 “我与百里家鲜少往来,叔父怎么想起这个了?” 袁清素如何看不出她的谨慎和保留,却是没有怪她,转头看向了袁夫人,“茶茶贪玩许久,该去看会书了。” 袁夫人了然,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 厅内的青衣也走个干净。 “我听说,百里家曾经向圣人举荐过斯渺和斯越?” 说举荐其实不大准确,用献宝更恰当些。 卫亦舒否认道“不瞒叔父,我事前并不知情,这件事来得突然,平阳侯府提前一个月给我们送来了帖子,我们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圣人当日传见了他们,却并没有举荐一说。” 袁从简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眸中也带着疑惑,这话他便信了八分。 “卫阿姊心中如何想的呢?” 卫亦舒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这样问,只能将平阳侯府那个无礼庶子的事说了。 “大抵是想要招纳吧,只是后来生了嫌隙,我们私底下就鲜少往来。” 她避轻就重的把事带过了,袁清素却没有当作小事,“怪不得你的病迟迟好不了。” “多谢叔父牵挂,医师说将养几年也就好了。” 卫亦舒又将话题引开。 袁从简看着她,平淡无波的双眸中多了分诧异与好奇,却又很快丢下了。 “所以,请帖在前,无礼在后,宴请告罪是你们回来之后才做的。” 这个顺序不管怎么捋,都朝向了那个卫亦舒不愿意承认的一点上,那就是平阳侯府一早就留意到了卫家,甚至是知道他们会拒绝,所以提前一个月就送了帖子。 “我们江全,除去喜宴需要提前一个月,至多提前半年送帖子之外,一应宴席,都是提前半个月送的,怎么宛南不是如此吗?” 卫亦舒当时没想到这一点,可是联想到卫乔莲家送来的帖子,她寻了往年卫府的礼单,都与江全这边差不多。 “宛南与京安都是如此。” 一直安静的袁从策忽然道“那就很奇怪了,他无缘无故请你们,又担心你们不去,去了又不举荐,这可一点不像平阳侯的风格。” 圣人临幸宛南,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 不是圣人临时起意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禁卫和近卫都要提前秘密安排圣驾出行的路线,赛场是平阳侯府私人的,可是近卫要提前半个月清场,每日地毯式检查到圣人过来的当天。 袁从筹却想的是别的,“阿姊可见过那个庶子?” 卫亦舒感叹,袁家的这三个郎君,都很聪明啊。 “斯越病得厉害,我也病了几日,平阳侯府是请了斯渺过去处理的。” 虽然有专门的刑罚,但是涉及到这种贵族私怨,人家巴不得少一事,让他们自己和平解决,免得落得里外不是人。 袁从筹低头沉思着,没有再开口。 袁清素却没有卫亦舒那样放心。 卫亦舒简单的以为平阳侯府只是对他们存了恶意,或者是招纳的意思,她不接手,平阳侯府的事终究落不到他们卫家身上。 “既然你不喜平阳侯府,我也要同你说个实话。” “平阳侯府给圣人献宠,把握举荐的机会只是给外人瞧的障眼法。” 卫亦舒疑惑,“障眼法?” 袁清素点点头,“如今京安内,上有圣人,下有东宫,中间还夹着裴贵妃的皇子,公孙芳和,平阳侯府所追随的,正是皇子公孙芳和。” 卫亦舒心中诧异,不解道“可平阳侯府不是追随圣人吗?” 圣人喜欢蹴鞠,平阳侯府就找最厉害的蹴鞠高手,专门打最刺激的蹴鞠赛,圣人喜爱长相漂亮的女子,他就专门以蹴鞠赛为由,把这些人送过去。 十足十做足了谄媚圣人的模样,任谁都不会忘这方面想的。 问题是,平阳侯府是如何越过东宫瞒过圣人和公孙芳和勾连的。 前任无缝衔接,是因为它有备胎,它们一早就暧昧上了,平阳侯府总不会一下从天而降落到了公孙芳和的院子里吧。 第104章 袁从简 袁清素坐在席间,面容有些沉,“这些事,我本不想与你详说,只是卫斯渺性格极易冲动,不比斯越稳重,过分刚傲,别人的话,他怕是听不进去。” 事实上,袁清素的本来想法是把事情打听清楚,尽早去将卫家从里摘出来。 可现在看起来,怕是不成了。 卫亦舒听出了他话中没有说完的意思。 她要看着卫斯渺。 正想着,袁从简忽然道“阿姊身边的那个女郎,可是宛南沈家的女郎?” “正是。” 袁从简点了点头,不经意般提了一句“沈家与平阳侯府一向亲近,阿姊也提防些。” 见她面色茫然,袁从简微微蹙眉,“阿姊不知道吗?沈素洁的母亲,是裴贵妃的次妹。” 卫亦舒是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沈家应太常少卿一职,职位虽然不高,但是祖上曾出过太子太保,所以在宛南很受读书人的喜爱。 袁从简见她依旧不明就里,索性挑明了“阿姊身边那位沈女郎,自小被送到宫中与裴贵妃作伴,与裴贵妃很是亲厚。” 卫亦舒联想到沈玉荷素日的神态和逻辑,后知后觉自己实在是过于迟钝。 “原来如此。” 一时间,满堂静谧,无人再开口。 卫亦舒今日来之前,还在担心是否得罪了这位使君。 现在却突然被告知,卫家早就被牵连进了祸事之中。 真是祸兮福兮,避无可避。 “多谢叔父与我说这些。” 袁清素轻叹,长信侯府本被他特意放在一旁,却不知公孙芳和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一定要把卫家牵扯进来。 他不欲再吓着她,“此事我自然会去查究,你不必担心,从简,你替我送她回去吧。” 话音一落,袁从策和袁从筹便相继起身送她出去。 一路行至门口,等到热辣的日头落在身上,卫亦舒才恍惚找到了一丝神思。 袁从简与她并行着往外走,见她神情很快镇定下来,轻笑道“阿姊比我想的还要坚韧些。” 卫亦舒摇摇头“其实说起来,不过是生死之事,斯渺是我带大的,他性情冲动,却不会不顾忌我,哪怕他日真的走到了悬崖边上,也不过往下一步。” 她这些年的时间,已经是偷来的了。 倘若祸事临头,非死不可,她也没什么怨恨的。 袁从简不再言语,静静跟在她身旁。 袁家极大,行至桥上,袁从简忽然道“从简想问卫阿姊一件事。” 卫亦舒侧头看向他,见他面色很是郑重,以为是什么要紧事,“请说。” 袁从简低头看着她,“其实母亲说的是真,我至今未曾娶妻,的确是等着阿姊。” 卫亦舒大概能猜出他要问的话了。 “阿姊可能不知,父亲曾让我前去宛南,暗中寻过阿姊。” 确切的说,是调查卫家的事。 他根本没有听说过有这个所谓的心上人的出现。 卫亦舒撩起裙摆上着台阶,“我不知道你等我,很抱歉,借口是真,不愿婚嫁,也是真,现在卫家已经被扯了进去,我怎么能恩将仇报,再和你说婚约之事呢。” 平阳侯府一事没有了解前,他们提及是出于对父亲的恩义,对她的疼惜。 可现在一切乱七八糟的,她怎么能再把他们拉下来。 袁从简没有回她这句话,“阿姊又怎知我是贪生怕死之人呢?” 卫亦舒缓步慢行,若是从前,她听到有人这样问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这样同生共死等她到现在的话,太容易俘虏一个女孩子的心。 可她心中未曾起过一丝波澜。 “你等我,是为了两家的婚约,同生共死的誓言,也是出于你对未婚妻的承诺。” 袁从简不解的看着她。 她继续道“你是识大义守盟约的君子,可我不想这样,我希望能活下来的人好好活。” 更重要的是,她于他无心,不愿与他同生共死。 “我明白了。” 卫亦舒想,要是沈玉荷听到了袁从简的话,会是什么样。 “其实我之前有个荒谬的念头。” 袁从简依旧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阿姊请讲。” “沈素洁,我总觉得这些事和他有干系。” 袁从简顿住了脚步,深邃的眸光中多了几分慎重。 “阿姊,卫家与他有什么过节吗?” 过节,屡次告白不成功算吗? 卫亦舒实在是不想把这件私事让别人窥探到。 没有人会觉得沈素洁是这样一个人,他在外面何等的谦谦君子,文质彬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算是有吧。” 她停顿的太过明显,袁从简也比一般人更敏锐,心中隐约猜测到了这个过节不是一般的过节。 “沈素洁处事过于偏执,阿姊小心才是。” 偏执已经是袁从简很委婉的说词了。 “沈女郎与卢家二郎卢文昭相处得很不错,你们要是相熟,可以提醒他两句。” 江全府世家多,一个袁氏,一个卢氏,还有一个柳氏,三大巨头盘桓,卫亦舒真担心沈玉荷在这里闯出什么大祸。 她不担心沈玉荷有什么事,沈家,裴家,裴贵妃,哪个拎出来都是一个保命符。 她担心的是袁家被牵连进去。 袁从简昨日才到家,还不知道沈玉荷在江全出了名。 “卢文昭?” 卫亦舒见他面色严肃起来,心中就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不安,“他是我小舅母的次子。” 卫亦舒其实很想去和圣人提个意见,贵族世家之间不要随意联姻,真的很容易误伤。 要么不死,要么一死死一串。 “那你更要去看看他了,沈女郎……心中实在无意于他。” 沈玉荷哄骗了她,这一次就当她扯平了。 现在回头看宛南,已经是一潭浑水了,她不想江全也跟着乱。 袁从简虽不知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出个大概。 “多谢阿姊,我会留意的。” 卫亦舒提醒了,当下准备继续往前走。 不知哪里钻出来一只猫忽然窜到了她裙子里,卫亦舒连忙提着裙子多跳着躲开。 袁从简弯腰将狸奴抱起来,笑盈盈看着她,“原来阿姊怕狸奴。” 卫亦舒抚了抚裙子,无奈道“这样出来肯定是吓人的。” 她不是怕猫,实在袁从简的攻击性太强,让她根本没精力顾及外界。 他总是会留意她的神情动作去猜测某种可能性,然后通过她的语言文字中的破绽找出藏住的情绪与真相。 沈素洁让她不舒服,是他自说自话,自我意识过剩。 袁从简却是那种站在高处明晃晃瞄准她的狙击手。 那种一言一行,每个动作表情都在他的眼中,这种感觉并不好。 第105章 宴请袁家人 卫亦舒回到家里时,卫斯越已经等在了门口。 温暖的夕阳落在他的身上,叫她下意识想起那日被拦在寒潭上的情景。 “你的病好全了吗?” 卫亦舒被他扶下马车,慢慢往里面走。 “已经大好了。” “那我明日请客来。” 卫斯越脚下顿了顿,“就是夜里还有些发热。” 卫亦舒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斯越,你怎么这样不喜欢沈女郎?” 卫斯越下意识就要反驳,卫亦舒就先打断了他,“我知道,你骗我也没有用。” 他端正过甚,向来喜静,怕是不大喜欢沈玉荷这样吵闹的。 “她总是来寻长姊,说好带我去看看玉姑山也一直拖到了现在。” 卫斯越以为自己的想法被她猜中了,便也不再闷在心里。 卫亦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那我明天带你去。” 卫斯越的眼眸中的委屈化作了笑意,像是夕阳下的秋水。 “好。” 卫亦舒移开视线,“我请了叔父家中的几位郎君和女郎过来作客。” 今天收到的信息过于多,她一时没有想好怎么和他们解释,先放着吧。 卫斯越去的时候,只见过袁氏夫妇,并没有见过袁从简等人,因此便没有再问。 “斯渺过来了,我再和你们说。” 到了家的要紧事就是要卸妆洗脸洗澡吃饭。 卫亦舒在袁家被袁夫人劝了不少饭,现在不饿,只是想着他们两个等着自己这么久了,就先叫了人把膳食送进来。 然后去了里间卸妆去了。 卫斯越坐在厅内,正翻看着玉姑山的资料,卫斯渺就进来了。 “阿姊呢?” 卫斯越放了书,“卸妆。” 卫斯渺看着他,上下打量着,“你最近有些奇怪。” 卫斯越侧过头看他,不解道“何处?” 卫斯渺支着腿随意坐着,“你不觉得你太黏阿姊了吗?” “还有你的帖子堆了那样多,你不去会友,待在家里做什么?” “每每出去,你的几个好友就问你的病如何,这些话你该回一回。” 成天过来盘问自己,要不是每天能见到他,还以为他已经病得要死了。 “我后日去。” 卫斯渺眯着眼打量他,“明日和阿姊去哪里?” 卫斯越捡了书继续看,“玉姑山,你也一起。” 他下意识多添了后面那句。 卫斯渺没有察觉,拿着扇子摇得极快,“我明日有约,你们自己去。” 他都去了三次了,实在不想再从山上爬下来。 “对了,后日有客要来,长姊叫你腾出时间陪客。” 卫斯渺不曾见过人,只能点了点头。 “再拿些冰来,热得要命。” 卫亦舒正在擦脸,听见外面卫斯渺的声音,心中一时无奈一时又觉得可爱。 有时候卫斯渺挺边牧的。 认真工作的时候很认真,一旦闲下来,就甩着尾巴四处折腾。 等她出来,卫斯渺已经坐好了。 “阿姊,你今日去有什么事吗?” 卫亦舒自然道“没什么事,只同我说了些父亲的旧事。” 卫斯越看着她低头避开视线的动作,擦手的动作微顿。 吃饭不谈话,话题就止在了这里。 待吃完,卫亦舒就把打好的草稿跟他们说了。 “所以,你们言辞间不要过分客套疏离,免得伤了叔父的心。” 卫斯渺说到了正事是不打岔含糊的,第二天就留在了家里准备着。 正值暑热,来玉姑山纳凉的不少,卫亦舒换上了男装,慢悠悠的往上爬。 像他们这样一起游玩的人不少,还有老者与孩童一同来的,孩子的脚程慢,老人走得也慢,走两步就歇一歇。 “斯越,你还记得父亲从前的样子吗?” “不记得了。” 其实还是记得的。 只是太少了,少到不值得去记住。 卫亦舒将一朵顺手摘来的花插在了他的发间,“我也是。” 卫斯越的笑意很淡,“长姊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卫亦舒就将昨天听到的话和他说了。 提到那柄枪的时候,有些感慨,“机缘巧合几个字,原来是这样的。” 她不记得卫朝安的那些事了,原主也不记得了。 也许只因为太少了。 唯一确定的是,他的确是不大喜爱孩子的。 他不会教卫斯渺什么枪法,也不在意原主会不会写字,更不留心卫斯越活得怎么样。 现在卫斯越和卫斯渺两个人却都有一手好剑法。 固然是因为她的打算和坚持,可是一路行至到此,她总有一种宿命感。 卫斯越却道“不是机缘巧合,是必定的结果。” 卫亦舒仰头就能看见他淡然深邃的双眸。 “斯越,玉姑山很值得一玩。” 不论是哪一种,她已经竭尽全力做出了能够做到的事。 她不信自己不能改变所谓的结局。 袁从简等人过来的时候,特意把小不点带上了。 看到了卫亦舒,就小跑到她跟前,将手里一捧荔枝递给了她。 红盈盈的果子被她宝贝似的托在手里。 “姊姊吃!” 卫亦舒蹲在她面前,将荔枝都收了,“谢谢小茶。” 她将小不点抱在怀里,看向袁从简等人,“宴席已备好了,你们今日也常常宛南的风味。” 袁从管被如意和小红带了进去,袁从策和袁从筹也一同进去了。 唯有袁从简落在最后,将小不点从她手里接了过去。 “阿姊身体不好,还是我来吧。” 卫亦舒没有客气,而是就着他把小不点抱在怀里,剥了一个荔枝递到她嘴里。 “小茶,甜不甜?” 卫斯越出来时,看到的他们的刹那,脚下忽然像是生了根一般动不得。 袁从简亦是逗着小茶,“你送给姊姊的礼物原来是荔枝皮。” 三个人其乐融融,亲密自然,何其刺眼。 “长姊。” 卫亦舒闻言转身,见是他,便与他介绍袁从简。 两个人各自行礼,袁从简何等细心,当下就察觉了对方平和的面容的下莫名的情绪,便没有再多说。 小茶也跟着向他行礼,还把腰间的‘零食袋’递给他,笑得可爱至极,“给阿兄吃。” 卫斯越收了她的袋子,极认真的说了句谢谢小茶。 袁从简看得有趣,“果真是一家人。” 去了席间,卫斯渺已经和袁从策兄弟二人交谈起来了,见小茶将第二个‘零食袋’递给他,再瞧瞧卫斯越手里的,还有什么不明白,当下就刮了刮小茶的鼻子,“原来小茶心里更喜欢他些。” 小茶眨着眼睛不明所以,倒是听出了意思,一本正经的和他解释自己每个袋子里都装得一样多。 卫斯渺越发喜欢逗她。 两个人在那里逗弄着,卫亦舒就入了席。 “宛南的膳食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习惯。” 其实食材的区别不大,配料和做法都相似,云朝多以蒸煮炙为主,能用的香料也不多。 卫亦舒总觉得腻得慌,到处去找各处的商队寻了不常见的香料拿来炖汤炙肉。 第106章 袁家的亲近 待饭毕,去了茶室,袁从筹才开口,“我之前吃过宛南的膳食,卫阿姊家的倒是有些不同。” 卫亦舒听这话就觉得有那么一点自豪感了。 “是我让家里的厨子改了改。” 袁从筹哦了一声,继续道“我觉得很好吃,比我之前吃的好吃些。” 袁从策一向与他亲厚,也道“是好吃些,卫阿姊能不能割爱,把厨子赏给我?” 卫亦舒下意识看向袁从简,见他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心中了然,“你喜欢就好,厨子的手艺倒是一般,不过是加了些不同的香料,只是带的不多,等我回去了,再叫人给你送来。” 小茶吃的不多,如意等人正在陪她吃饆饠。 “谢谢卫阿姊。” 说话间,投壶已经备好了,卫斯渺请了兄弟三人去玩儿投壶,卫亦舒便坐到了袁从管的身边。 袁从管的性子和斯越有些像,很沉很静,不是袁从简那种一切了然于胸的静,而是偏向于现代社恐人士的静。 当日卫亦舒还没有发觉,只以为她文静不爱说话,现在一坐在她身边,袁从管就有些不自在了,约莫是猜出来了些。 “卫阿姊还有哪里没玩过吗?” 袁从管竭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可是干巴巴问出这一句,她又觉得有点像催促人家走的意味。 一下子就尬在那里。 “我来得早,大多都去玩过了,从管呢,有什么推荐的好去处吗?” 袁从管抿着嘴,想了想,“我常在外祖家小住,不怎么玩,只听说映月楼有点意思。” 卫亦舒心中奇怪,卢文昭是袁从简的小舅母家的孩子,同在一个江全,怎么听起来好像隔得有些远。 “那什么时候去玩才好呢?” 袁从管微微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夜里去玩才好。” “卫阿姊要是想去,我叫人去订位置,咱们就在那里歇一夜。” 卫亦舒点了点头,“好啊,那就麻烦从管了。” 怕她不知道太尴尬,卫亦舒主动和她说起了宛南的事。 袁从管听到那脱衣的蹴鞠郎,也像当初的卫亦舒一样,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却又察觉自己的失态,很快用扇子挡住了。 “等你去宛南,我请你看,确实有些意思。” 说起来,那支蹴鞠队还没送过去呢,他们在这里住得简陋,面积不允许,不然该让他们先看一看。 袁从管说了好。 正说话,卫斯渺那边就热闹起来,原是袁从筹赢了,拿了彩头,是卫斯渺特意寻来的一把银枪。 袁从筹是个一本正经的小正太,此刻在一众兄弟间争了第一,又拿到了枪,面色不复之前端庄雅正,格外激动欢喜。 卫斯渺惯会哄人,见他开心,立刻就要继续。 几人兴起,倒也玩得热闹。 如意等人则跟着小茶四处跑,小茶见她们追,跑得更是欢实了。 卫亦舒忽然能理解为什么那些男人会喜欢孩子多了。 这样和谐各自开心的场面确实叫人看了心情就好。 “卫阿姊也怕阿兄吗?” 卫亦舒不解,“明仪吗?” 袁从管点了点头,聊了这么久,她大抵能猜出来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约束,悄悄附到她耳后小声道“我还担心你会选阿兄为夫婿呢。” 这话卫亦舒倒是好奇了,“袁大郎看起来很招女郎喜爱才对。” 卢文昭那样的小男孩,在袁从简面前就是弟弟。 论年少的朝气和单纯,袁从简是不及卢文昭的。 可气质和相貌这一块,袁从简这种从内到外渗透出来的稳重与自信甚过卢文昭不止半点,卢文昭招沈玉荷那样的小女郎喜欢,可袁从简就是女郎们的杀手了。 袁从管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阿兄太聪明了。” 卫亦舒觉得好笑,她突然觉得袁从管这个孩子是真的有点可爱在身上的。 话说起来,袁家的三个人,除了袁从简之外,袁从策袁从筹袁从管包括那个小不点,都把我是个好人写在了脸上。 倒不是看起来很笨,更像是大智若愚选择的纯良无害。 “你怎么不觉得我配不上从简呢?” 虽然这个婚事现在听起来很像小孩子过家家,但是卫亦舒觉得他们当时可没有一点开玩笑和意外的意思。 就这么大刺刺的说出袁从简二十岁没结婚是因为守着婚约的事,卫亦舒在别的地方是一定当笑话和阴谋听的。 袁从管脸上露出诧异和奇怪,“为什么说配不上?阿兄虽然聪明,但是到现在都只是个小官,卫阿姊能把卫家撑起来,可见你的能力很不错的,若是去了武硕郡主账下,也是能当女官的。” 而且她的阿兄还聪明过了头,动不动就踩人的痛处,经常罚她抄书,还是有些讨厌的。 卫亦舒想起沈玉珠的神情,那种怪异感又来了。 “倒也不只是这些。” 袁从管以为她是因为这些顾虑才不想嫁给阿兄,正色道“阿兄之前的确是因为守约,可是他从不会问一个人第二遍同样的问题。” “克己持正谦逊知礼是阿兄为人之道,可是他也有他的傲气。” 卫亦舒却想的是袁从简不会把自己拒绝他第二次的事跟他们都说了吧。 那她扯出来的借口岂不是显得她很没品。 袁从管误会了她的犹疑,连忙补充道,“阿兄送阿姊,是母亲特意嘱咐的,但他要是不想去,就是拿剑放在他脖子上也是不肯的。” 言下之意,就是袁从简第二次私下问她婚约的事是一早就商量好的,只是袁从简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是答应了。 “上州刺史是我父亲,又不是我阿兄,阿姊不必自扰,若是真的喜欢阿兄,我今天回去就和阿兄说。” 卫亦舒生怕她当场就要去把袁从简叫过来,连忙道“我知道你急,但是你先别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给我一点说话的机会。” 袁从管眨着眼睛乖乖等她开口。 卫亦舒一下不知从哪里开口才是。 她不大清楚袁从简到底有没有把她找借口拒婚的事和他们说。 虽然看起来袁从简不会是这样的人。 算了。 “我待从简,如同看待阿弟一般。” 袁从管依旧乖乖等她说。 卫亦舒又道“我只是觉得有些自责。” 虽然这婚事来得莫名其妙还很突然,但是人家等这么多年,她一连拒绝了两次,实在是有些……不自在。 袁从管哦了一声,“可是阿姊不也在守约吗?” “虽然阿姊不知道这件事,但是结果是一样的,谈不上亏欠。” 第107章 没有婚约他也娶不了妻 虽然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之前把婚约一事就告诉卫阿姊。 “而且阿兄那个性子,没有婚约也没有女郎想嫁给他。” 言下之意,袁从简找不到老婆,不是因为他有婚约,而是他真的没有看上的人,也没有女郎看上他。 哪怕他是个高贵帅。 卫亦舒看着小声吐槽的袁从管,默了默,没有说话。 反倒是袁从简似乎是有所感应一般,朝她们这边看了过来。 袁从管立刻就转过了身,从原本的侧坐直接变成了和卫亦舒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 “从管,其实这么远,从简不大有可能听得到你说的话。” 袁从管依旧不动,“阿兄会唇语。” 卫亦舒无奈,“那我们用宛南话?” 托这交通信息都不发达的福,别说出省,就是宛南和京安挨着这么近,两地的人用各自的语言沟通那是连蒙带猜才能勉强把话说清楚。 江全府很大,底下有很多个宛南,五十里之外,语言就几乎不相通了,所以,官话不学,什么都干不了。 “阿兄也听得懂整个江全府三十多种地方话。” 卫亦舒看向袁从简,正对上他的笑颜,便也点了点头,佩服至极。 “好厉害,不像我。” 袁从管觉得这话有点怪异。 卫亦舒一时口嗨,连忙岔开话题,“你呢,你在家也要读书写字吗?” 袁从管听到这个,肉眼可见的低迷起来,“阿兄每日都要检查我背书和习字。” 卫亦舒叹了口气,“我也经常被他们看着读书。” 她这口官话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提到相同的痛苦,两个人难得的没说话。 然后开启了对于另一方的控诉。 “我读得眼睛都是花的。” 袁从管亦是哀怨,“我抄不好要挨打,十下。” …… “还是你惨些,都是我打他们。” 虽然也没有正经打过几次。 袁从管把她当做了倾诉对象。 诉说着袁从简这个好阿兄对她做的事。 什么大冬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点灯读书写字,什么夏天大中午要去练习箭术。 “所以阿姊不要觉得愧疚,阿兄没有人要,是有原因的。” 卫亦舒觉得,这个吐槽多少有点像她嫌弃卫斯渺像只边牧。 好的时候很好,能做不少事。 闹的时候是真的烦人。 大抵就是这样,不管哥哥弟弟在外面风评怎么好,在家里好不过半天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这事稀里糊涂被带过去了。 小不点也玩够了,窝在袁从管怀里撒娇。 卫亦舒转头吩咐如意她们送解暑的饮子来。 一面摸了摸小不点的脖子,摸到了不少汗“该去洗一洗换身衣服才好。” 袁从管也是这么想的。 “福宝,你带小茶去洗漱更衣。” 把小不点安排,卫亦舒就招呼人去给他们几个备好水。 卫斯渺便领了他们去洗漱更衣。 袁从管也被卫亦舒带着去了。 等他们洗漱完,带着冰沙的饮子也到了。 “这青梅汁好酸。” 袁从策的脸有些变色了,看起来确实被酸到了。 卫亦舒看着他那盏中的颜色,便道“想来是她们拿错了,把我自用的那一坛拿了出来,团圆,你去换了来。” 袁从筹这才弯腰把嘴里的吐到痰盂中,就连袁从简也停了动作。 “卫阿姊喜欢这样酸的青梅汁吗?” 袁从策诧异道。 “我吃药的时候拿来压一压,竟也觉得还可以,就特意做了酸的。” 袁从策显然是被酸到了,连连漱了口,还是小大人一样说着圆场话“其实也还可以。” 卫亦舒被他这特意找补的话逗笑了,“从策要是喜欢,我再送你一坛?” 袁从策咬着牙点了点头,“那就多谢卫阿姊了。” 卫亦舒知道他是个格外守礼的孩子,不再逗弄他,“我只有这么一坛了,怕是要来年才能送你。” 说完,几人都笑了笑,气氛不复之前那样端着。 “斯渺斯越,你们等一下带他们去北院厢房中休息。” 袁从简奉命过来待一天,自然客随主便没有话说。 卫亦舒又特意嘱咐卫斯越,“你不许看书,老实些去睡一睡。” 卫斯越一上午的沉闷此刻得以片刻的解脱。 “听长姊的。” 两个人相隔而坐,说得也小声,卫斯渺偏偏就看到了。 不满道“阿姊怎么不嘱咐我也少看些书,多睡觉?” 卫亦舒看着正在认真吃饮子没有注意的一众人,轻声道“他不听话,你不需要我多说。” 卫斯渺这才满意。 “阿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准备。” 卫亦舒想了想,“你做什么我都吃,你晚上只管陪着阿弟他们,我自己会做的。” 然后又让如意给他拿了一些酸梅汁来。 她想着三两句话的事,无人在意,袁从简和袁从策却是将一切看得分明。 袁从策看了眼袁从筹,放下饮子擦了擦嘴,小声道“你晚上少玩些,多看会书。” 袁从筹捧着盏,一脸不解与茫然,“这话是阿兄对你说的,我每日都是如此。” “你要说都听阿兄的。” 袁从筹转过头,“你什么时候不用我帮你罚抄再和我说这句话。” 袁从策又看了眼对面的卫阿姊。 同样的话,怎么结果一点都不一样。 卫亦舒没想到他们兄弟间这么有意思。 正看得起劲,忽然被卫斯越叫回了神。 “长姊,我有些不舒服。” 卫亦舒忙转头看他,“怎么了?是又头晕吗?” 卫斯渺亦是看了过来。 卫斯越轻轻点头,袖中的手却是握紧了“有一点。” 卫亦舒见他们都已经吃完了,正在洗手,便看向卫斯渺,“我送他回去,顺便让医师好好看一看,你再陪他们说会话。” 卫斯渺蹙着眉看了一眼卫斯越,点头说好。 他们二人一走,袁从策就问起了卫斯渺,“卫阿姊的身体不好,次兄的身体的也不好吗?” 话一问,袁家几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卫斯渺的身上。 目光炯炯,像是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卫斯渺怔了怔,“之前病了一段时间,还在喝药。” 袁从策哦了一声,赶忙道“这事我会同父亲讲的。” 卫斯渺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小病而已,不必惊动叔父。” 袁从筹正色道“我们今天就是特意来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的。” 事实是袁清素给他们布置了任务,要他们留心几个人在家里怎么样,有没有不合,缺不缺什么。 卫斯渺不明就里,“有劳叔父叔母如此挂怀。” 第108章 猜测 袁从策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大人说了,你们就是我们在宛南的家人,理应如此。” 还是袁从简替他解惑,“今日出门前,大人特意嘱咐我们留意你们的起居饮食,下次再来,也好给你们提前安置好。” “加上阿姊一向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大人心中还牵挂着,让我们好好留心。” 卫斯渺这才明了,感动之余又多了几分疑惑,只是没有说出口。 “阿姊的身子一直在调养着,旧疾未愈,又添了新病,所以一直在吃药温养着。” 袁从简点点头,“我们倒是认识一个名医,最善医治妇人,可以请来替阿姊看看。” 卫斯渺却是拒绝了,“只怕是药方不宜轻易更改。” 袁从简顿了顿,“也是,不如先这样温养,过了一年半载再看不迟。” 卫斯渺又把话题转到了那天阿姊去袁家的事上。 卫亦舒却是等着医师给卫斯越把脉问诊。 只是她紧张,医师却是觉得奇怪。 “恐怕是夜里有些受凉,不碍事,平日里多少贪凉就好。” 卫亦舒放下心,让人送走了医师,转头看向卫斯越,“还晕吗?” 卫斯越垂下眼帘,嗯了一声,然后又道“现在好了很多了。” “那你好好休息。” 卫斯越却开口留她,“长姊,你能陪我再坐会儿吗?” 卫亦舒却是没发觉他的异样,想也不想就坐下来了。 “那你先去休息,我就在你这把药喝了。” 说完就喊了雪融进来服侍他躺下。自己去了外间茶室喝药去了。 等她喝完,卫斯越也躺下了,只露出一个脑袋来,看起来格外的乖巧。 “那我读书给你听。” 卫斯越嗯了一声。 卫亦舒熟练的从他枕头边上把书拿了出来,翻到他昨晚看的地方读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床上的人就已经闭上了眼。 卫亦舒将书放好,放了床幔悄声出去了。 卫斯渺也将几个人安顿好。 暑季日头长,又热,所以江全和宛南都有休憩一个时辰的习惯。 如意正在门外等她,“福宝团圆陪着两个女郎都睡下了。” 卫亦舒点了点头,“我也要睡一会,你陪我。” 如意撑着伞,一面给她擦汗,一面道“好。” 袁从简认床,不大容易睡着,索性就在厢房内找了棋子出来,自己与自己对弈。 正百无聊赖,抬头时就看到了窗台上的书。 他放下棋子,微微侧身伸手拿了过来,阳光下的灰尘一下子散开来,他浑不在意的掸了掸。 书已经很旧了,满是湿透了之后被阳光和风烘干之后的褶皱。 他翻开来,里面的字早就晕开了墨渍,糊了许多。 不像是正经的书,倒像是外头廉价的游记小说一类。 袁从简实在是有些无聊,往后翻了几页,竟也看得有些意思。 不过是些怪志闲谈,多是些鬼怪之说,短则短矣,言辞粗鄙,不大入流,不过有意思的是,就这样的书上也有主人留下的小注。 有些是对于故事前后逻辑的怀疑,有些是故事的反思,还有些是对于人物的看法。 袁从简看得有趣,索性起身来到了书案前翻看起来。 不消两刻钟,就已经看到了最后一面。 “怪哉,同一本书,竟有两个人的字迹。” 还是如此相似的字迹。 不论是提笔还是落笔,就连习惯也相似。 若非最后一页看到了两个时间,他还真是没看出来。 袁从简又往前翻了翻,才失笑自嘲道“竟连我也骗过去了。” 明显是两个人的口吻,他竟然看到最后才认出来。 他此刻被勾起了兴趣,便起身打量起来这件厢房。 厢房显然是用来专门方便客人暂住的,东西不多,一切都是刚刚好,这本书也不知是上一个客人留下的,还是卫家人的。 袁从简回到那个窗前,将书放回了原本的位置, 试着将窗户推开。 不上榻上,这本书是看不着的。 窗户一收,书就隔在了缝隙里。 袁从简正想着,袁从筹就进来了。 “阿兄,我们下棋吧。” 袁从简放下书,了然道“来。” 袁从筹脱了鞋子进屋,与他一同坐在棋席两侧。 对于这盘残棋,袁从筹没有半点意外,反而就着这盘接着来。 “怎么这幅神情?” 袁从筹摇摇头,“我还是想不通,百里家没有这样做的道理。” 袁从简捏着棋子轻轻放下,缓声道“人心易变,常理是依据,却不只是依据。” 一时喜欢,一时讨厌,一时怨恨,一时悔悟,隔着一双眼睛,一张嘴巴,还有一颗心,他们又怎么能轻易的猜透一个人。 袁从筹抬起头认真看着他,“可是我觉得,百里家不应该这样做才对,一个庶子,不可能有这样多的侍从,也不该轻易对卫阿姊动手才对。” 即便他真的色欲熏心,伤了卫阿姊,卫家也只会把百里家往死里告,根本不可能会有姻亲之谈。 两家皆是四品之上,涉及到大案,必须上交京安督办。 他究竟是要蠢成什么样子,才能做出这个事。 袁从筹想了几日,仍然是没能想出个头绪来。 “若是替人背锅,那就很正常。” 袁从筹想也不想就否了,“平阳侯府不会替人背锅。” 百里朗年岁与卫阿姊差不多,没有惹事上身的必要。 袁从简捏着手中的棋子,看也不看就落在了棋局上。 “若是有一个人,让平阳侯府的人不得不背锅呢?” 袁从筹将宛南所有的名单都想了一遍,又挨个排除。 “不可能。” 袁从筹坚定道“宛南没有这个人,京安也不会有。” 袁从简没有立刻否认他,而是将棋子放在了一边,“这个人想与长信侯府交好,所以才委托平阳侯府送了帖子,但他又很了解卫家两位二郎,知道他们不会想以这种方式得到圣人侧目。” 袁从筹蹙眉,这样的确是说得通的,所以平阳侯府才没有将他们举荐到圣人面前,却又以这种方式让卫家欠了平阳侯府的一个人情。 袁从筹索性将棋子放回去,“所以阿兄已经猜出了这个人吗?” 袁从简想到卫阿姊的神情,摇了摇头,“只是想到了这些。” 袁从筹没有丝毫怀疑,继续追问道“那后来又为什么交恶呢?” “是不是这个人因为得不到卫家的回应,所以才反目成仇呢?” 第109章 动荡的开始 袁从简既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提醒他该下子了。 袁从筹现在哪里有心思下棋,胡乱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阿兄,你觉得我想的对吗?” 袁从简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奇起来?” 袁从筹不自在的移开眼,“我只是觉得无聊而已。” 袁从简看了他许久,才将棋子放下,“平阳侯府不是最要紧的,你要是真想替父亲分忧,不如好好盯着二郎把功课做好” 袁从筹提到次兄,叹息道“怎么会有他这样的阿兄。” 要他一个弟弟盯着读书做功课。 袁从简起身倒了茶递给他,“父亲要去京安,我要一同前去,你和从策盯着文昭一些。” 圣人这个月已经看了两回御医了,又接连召见了心腹重臣,恐怕京安要动荡起来了。 他实在分不出心神来管卢文昭和那个沈女郎的事了。 袁从筹疑惑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袁从简就捡着要紧的与他说了,“总之,你提防着他,不要让他跑到京安去惹麻烦。” 等到晚膳吃过,袁从简就带着几人准备回去,卫亦舒将他们送到门口,小不点走前还娇娇的和卫亦舒道别。 “小妹很喜欢阿姊,等成绩出了,阿姊不如来家中小住,下个月我们一同回去。” 成绩就在这几天出了,卫亦舒没有回绝,“好啊,等成绩出来了,我就带着他们两个去叔父家中叨扰几日。” 袁从简笑了笑,弯腰把小不点抱起来,向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人点了点头,方才上车。 卫斯渺和卫斯越回礼之后便目送他们离开。 等了许久,卫斯渺才走到卫亦舒身边,“阿姊,很晚了,回去吧。” 卫亦舒点点头,转身和两人一同进去。 “这两日热得很,你们就在家中纳凉算了。” 卫斯渺乖巧应了,“都听阿姊的。” 卫亦舒又提起了袁家的事,“等成绩出来了,无论如何该去见过叔父叔母的。” 卫斯渺都应了,“我知道了,阿姊放心。” 卫亦舒特意补充一句,“不是拦着你外面去交朋友。” 卫斯越静静走在她旁边,不知在想什么。 卫亦舒留了他们两个在家里,和他们把一日的话都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婚约一事。 “之前没告诉你们,是想让你们自己和他们接触一下,看看他们是不是值得相信的人,现在你们怎么看呢?” 卫亦舒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认可了这位叔父的确是没有包藏私心,可是光她自己看自己瞧是不准的。 卫斯渺听得极认真,见她问了,便认真道“我相信叔父叔母。” 卫亦舒又看向卫斯越,“你呢?” 卫斯越垂眸,“我也是信的。” 卫亦舒松了口气,牵住他们两个人的手,“我们眼看着已经被带到这个泥潭里,轻易是脱身不了了,以后,我们务必要谨言慎行,不要轻易被人误导,知道吗?” “外头怎么议论我,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们听到了,也要忍一忍,至少在京安的事定下来之前,不要妄动。” 陛下年纪大不大她不知道,但是她后来细细想了叔父的话,就觉得他不只是要自己离平阳侯府远一点那么简单。 他怕是猜出了什么端倪,比如公孙芳和这个身份尴尬的皇子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他极有可能是不成功的。 不然他不会特意强调东宫正统几个字。 卫斯渺心知她在担心自己,忙恳切道“阿姊放心,我不会莽撞的。” 卫亦舒放下心,卫家只是个小虾米,经不住任何牵连。 连坐两个字的分量太重了。 平阳侯府往后有任何和谋反沾边的打算,这件事就直接成了要卫家上下几百条性命的刀。 “不论生死,我都是你们的阿姊。” 这几日他们都老实的待在家里,沈玉荷也突然安静下来一般,没有再来找过她。 卫亦舒才放心,袁从管就过来了。 一下马车就拉着她往里走,不等到进院子,就急切的开口,“我的表兄,卢文昭失踪了。” 卫亦舒遽然停下脚步,“失踪?” 袁从管使了眼色给跟在后面的十余个青衣,把她拉到廊下,小声道“阿兄这几日找遍了江全府,他脱不开身,让我叫你帮忙去沈家看看。” 卫亦舒连忙喊了如意叫她备马,一面安抚袁从管,“你就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一路疾驰赶到了沈家,等不及来人询问通传,直接往里走。 “我是卫家女郎,要见沈女郎。” 守门小奴认得她,见她急色匆匆,连忙小跑着进去传话。 不多时,沈玉荷身边的青衣就过来了。 沈玉荷原本正在让人收拾着行囊,见她来,开心得不得了,“姊姊,你怎么来了,我还说去找你呢。” 卫亦舒看了一眼她的几个青衣,“你要走吗?” 不应该这么急,马上要放出成绩了,出了成绩就有鹿鸣宴,沈素洁不可能现在就走。 沈玉荷移开视线,“姨母叫人来接我,所以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卫亦舒也不想和她兜圈子了,直截了当的说出来来由。 哪知沈玉荷没有半点意外,反而淡定的坐在了席子上,“我很久没有见他了。” 卫亦舒追问她“你上次是什么时候见了他?可说了什么话?” 沈玉荷别开眼,“他非要和我谈什么婚嫁之事,我就说与他散了。” 卫亦舒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就只说了这些吗?” 沈玉荷抬头看她,“所以姊姊根本不是来瞧我的,只是卢家寻不到人,就派了你这个好使臣来兴师问罪。” 卫亦舒自知急切了,便坐在她身边,“可你先前也不曾和我说你的真实身份,不是吗?” “我只以为你是沈家的小女郎。” 沈玉荷轻轻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声对不起。 “骗你是我的不对,只是她们都畏惧我姨母,我只是不想姊姊也和他们一样。” 卫亦舒没说话。 良久才道“我找他,也不全是因为人家找到了我,我也怕你惹祸。” 卢文昭和她小打小闹是小孩子之间的事,可是卢文昭要是死了,这祸事就不只是卢文昭和沈玉荷的事了。 沈玉荷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似是经过了挣扎,泄气后才扔出了一句话“他应该是去仙女崖了。” 第110章 卢文昭出事 卫亦舒不解,“仙女崖?” “他怎么都不肯分开,我就想着为难他,好叫他死心,就说要他亲手去仙女崖摘到凤尾花,他要是摘来了,我就……就答应他。” 沈玉荷现在已经在整理东西了,不管卢文昭会不会再来,她都不会和他谈什么以后。 卫亦舒不是当事人,也没有什么心思论对错了,“多谢。” 沈玉荷却道“姊姊,你不必谢我。” 卫亦舒转身就要走,就听沈玉荷道“姊姊,我和你不一样,我从来没想过和他有什么以后。” 卫亦舒说了声好。 袁从管一听仙女崖,即刻起身就要走。 被卫亦舒拦住了,“我刚才直接骑马去了叔父那里,已经和你阿兄说过了。” 袁从管便怔怔的坐下来,“阿姊,你不知道,他要真的去了仙女崖,怕是……” “怕是要受罪。” 仙女崖叫仙女崖,是因为它是江全最高的山崖,山上多是稀有的药材,灵芝山参更是多,引得许多人爬上去采。 可是能上去,不一定能下来,山崖陡峭,山中密林丛生,瘴气沼泽毒虫更是防不胜防,不是几人同行相互支撑,极难平安。 卫亦舒只能安抚她,“他既然体弱,想必脚程一定也慢,他未必能上山。” 事到如今,袁从管也只能这么想了。 袁从管实在是等不住,匆匆和她告了谢就走了。 卫亦舒心里遽然就生出一股不安来。 卫斯越过来请安的时候,卫亦舒正在那里发呆。 连如意几人没能上去说话。 他走到她面前,喊了长姊,却没听到回应,于是又喊了两声。 卫亦舒方才回过神。 “我听说长姊今日骑马出去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卫亦舒满腹心事,面色也难看得很,“我在想卢文昭,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卫斯越不知前因后果,遽然听到她这样一句,笑意便淡了,袖中的手也握紧了些。 “他出了什么事吗?” 卫亦舒若是留心,就知道卫斯越此刻有些变了,他从不会这样没有礼节的用一个他称呼别人。 卫亦舒就将今日的事同他说了,末了,才道“斯越,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卢文昭与她没什么干系。 可她总有一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沉闷感。 卫斯越方才的不快也淡了,见她面色不好,倒了温水给她,“医师嘱咐过的,长姊不宜多忧思。” 卫亦舒揉揉眉心,“算了,懒得想,总归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然后将话题引到了袁家,“刚才袁家的人送了信,叫卫斯渺过去了。” 卫亦舒倒是不担心卫斯渺会出什么事。 卢家恨不得把江全翻过来,现在一得了消息,怕是要叫人过来道声谢。 说不定还要帮忙带人去找人。 仙女崖大得很,恐怕袁家今日也不得安生。 “斯越,你会为了一个人去仙女崖吗?” 卢文昭已经不是将一颗心扑在沈玉荷的身上了。 是已经将自己的性命给她了。 卫斯越看着她,“不会为别人去,但是如果为了长姊,我会去。” 卫亦舒一时怔然,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彼时所有的情绪思绪才争先恐后的袭来。 如同一盆盆冷水浇在他身上。 “长姊,你过说,我需要你,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你需要我去,我就会去,我需要你。” 卫亦舒低着头,“我知道。” 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泄了气。 卫斯越看了眼外面的天色,起身行礼后便说自己回去休息。 卫亦舒依旧没抬头,卫斯越却没有走,而是轻声道“长姊,不要想卢文昭了,好不好?” 他一面清楚的知道长姊会以何种心态看待卢文昭,一面又忍不住猜测长姊是不是心里很喜欢卢文昭的长相。 他不想被长姊放弃,也不想……很多不想。 可是这些不想,又如同藏在了迷雾中的深潭。 他感知得到,却又不敢靠近凝视。 卫亦舒心中便猛然生出了一股古怪的欣喜来。 “我不是想着他,我只是担心江全府会因为这件事生了变故。” 卫斯越轻声说了那就好。 走前被她轻轻拉住了衣袖,他低头去看她,却见她仰头看过来。 “斯越,那日遇险的时候,我本来以为我只担心你会死,可是后来我才觉得,我可能不是这样想的。” “我也需要你。” 她怕他死了,比怕自己死了还要怕。 惊慌恐惧让她失去了清醒的头脑,本能占据了她的身体。 从事发,到现在,她才被袁从简的同生共死所惊醒。 她想着能活的人好好活下去。 可也愿意和他们同生共死。 原来,她是愿意和人同生共死的。 卫斯越在她放手之前握住她的手,衣袖宽大,正好挡住了他们早已越轨出格的动作。 “长姊,我知道。” 你早就和我说过了,你还说,你希望我能一直陪着你,不要离开,我一直记得。 卢文昭被找回来已经是三天后了,卫斯渺也去了三天,回来时身上被勾破了不少地方,连脸上都带着许多的伤痕。 他匆匆和卫亦舒说了结果,就跑去洗漱去了。 卫亦舒正好奇,袁从管就主动过来了。 只是并没有找到人的欢喜。 “阿姊,表兄的腿不成了。” 饶是卫亦舒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此刻也诧异得站起身,“怎么会这样?” 袁从管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去的时候,硬生生被汤药吊着。” 卫亦舒忽然生出了一股愧疚来。 她明明知道沈玉荷的心性行事,却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事态发展到这一步。 “我如果早些提醒他就好了。” 袁从管却摇摇头,“结局又岂是能预料的,莫说阿姊与卢家素昧平生,毫无交情,即便是他的阿姊劝他,他也是听不进去的。” “他被我舅父舅母疼宠着长大,阿姊,他迟早要吃苦头的。” 为了一个女子,将自己的尊严搭上去也就罢了,现在连性命也不管了。 袁从管一面心疼,一面觉得可恨。 多少人曾劝他不要与沈玉荷来往,就算是来往,也要留心。 他只想着沈玉荷的眼泪,只想着她的依赖,不管家里的父母兄姊此刻该如何心痛。 “一点法子都没有吗?” 袁从管摇摇头,“没有了。” 卫亦舒垂下眼帘,手中的帕子被紧紧捏住了。 两人无心再说话,匆匆说了几句,袁从管就走了。 卫斯渺过来的时候,卫亦舒正坐在院子里出神。 “阿姊,不关你的事。” 卫亦舒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第111章 成绩出了 她只是突然觉得沈玉荷远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天真可爱。 她其实残忍又冷漠,心硬的像一块石头,善变的叫人后怕。 “你这几天到处跑,也去休息一下吧。” 卫斯渺坐在她身边,摇摇头,“我不困。” 又想着她和卢文昭有几面之缘,便将这几天发生的事和她说了。 “阿姊说他去了仙女崖之后,卢家就先后遣了三十多支人,我与袁家阿兄亦是一起带了人去寻。” 卢家底下有不少依附的贵族,人手必然是不会少的,可仙女崖又名鬼见愁,茂林密布,山中又有瘴气,常有猛兽出没,即便是去了这么些人,一寸一寸的找也要花上十天半个月的。 “所以卢家就请了袁家并柳家的年轻子弟带队去找,我们翻到半山上,才有人过来传话。” 卫亦舒看了眼他脸上的红痕,叹了口气。 “怪不得从管那样急。” 任谁能想到卢文昭会自己跑到仙女崖上去呢。 卫斯渺亦是不语。 “那他的腿,到底是怎么伤了呢?” 卫斯越眼中闪过复杂。 “沼泽,他在沼泽中泡太久了。” 瘴气入体,加上那脏污的沼泽,但凡他身上有一点伤口就够感染去掉半条命的,更别说双腿还被沼泽拉扯着。 卢文昭没死,已经算是命大了。 “你去我屋里把那搽脸的膏药拿来,我给你涂上。” 卫斯渺应了,喊了如意给他拿。 卫亦舒一边给他搽脸,一边嘱咐他不要把这些往外头说。 “他年少骄傲,生了这样大的变故,以后心性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科举是没有希望了。 确切的说,入仕是没有指望了。 如今沈玉荷回去了,可是沈素洁还在这里,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卫斯渺仰着脸,乖乖叫她搽。 “总之与我们没有什么干系。” “袁家几个都去了吗?” 袁从简是一定要去的,说不定到现在都还在卢家。 “都去了,我回来的时候还在卢家。” 卫亦舒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问。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外头嘈杂的声音。 卫亦舒正要叫卫斯渺去看看,外头就有传话的人进来满面喜色,还未开口,人就先跪下了。 “女郎,三郎,报录的差人来了,咱们家两位郎君都中了!” 卫亦舒手中还拿着药膏,半天没能回过神,还是卫斯渺撩袍跪在了她面前,才把她叫醒。 “阿姊,我有能力保护阿姊了!” 如意候在不远处,听见院中的人的话,即刻就转身去找卫斯越。 卫亦舒想也不想就把他拉起来,然后用力握住他的手。 很有一种自己养的崽崽被清华录取的激动感。 “斯渺,你好厉害,你真的好厉害。” 她犹觉不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不枉费你读到深夜,斯渺,你真的好能干。” 先前她还想着要说些什么漂亮的恭贺的话,现在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只觉得自己有点想哭。 事实上,她的眼睛也的确红了。 卫斯渺拍了拍她的背,将她扶着坐下来,执意要给她磕头。 “阿姊,我也很高兴。” 卫斯越匆匆忙忙赶过来,一应青衣也都到了院子里,整整齐齐的跪着恭贺他们。 小红最是激动,哭得不行。 “女郎终于熬出头了。” 如意也红了眼睛,却还是犟着给她擦眼睛。 “这才哪到哪,以后两个郎君要去京安面圣的。” 福宝和团圆也是默默的给小红擦脸。 “斯越,你也好厉害。” 卫家一门两举子,报录的差人站在门口道喜,一连三波到齐了,鼓声响彻了半条街,才向卫家讨赏钱。 卫亦舒才把报录的差人送走,袁从简的马车就到了。 隔着一众看热闹的人向她笑。 如意让人去侧门那边撒赏钱,门口才空出一片地方来。 袁从简悠然下了马车,人还未到跟前,礼先到了。 “卫阿姊,恭喜。” 卫亦舒先前激动够了,这会被他这样真诚的道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来得这样快,我还想叫他们先去见过叔父叔母呢。” 袁从简只是笑了笑,“我才从卢家出来,听到喜事,就先空手过来了,不如我们一同过去,好叫大人免了我不知礼的罪过。” 卫亦舒笑盈盈道“那就请袁大郎等等我们,先去喝杯饮子。” 两个人互相揶揄着,反倒驱散了卫亦舒之前的那些不自在。 袁从简与她一同进来,还是郑重的同她道谢,“卢文昭的事,多谢阿姊。” 提到这件事,卫亦舒的欢喜就淡了些。 “我也没有做些什么。” 袁从简察觉出了她话里的不安,没有再接着说这件事,只说了家中的人都很高兴。 末了,才添上一句要不要去庙里一趟。 卫亦舒默然不语。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回去了,我带着他们两个亲自去说吧。” 与其说是袁从简问,不如说是袁清素问的更确切些。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平静,袁从简以为她心中神伤,正要开口安抚,卫亦舒就已经开了口,“其实叔父不必担心我会恨父亲,斯渺和斯越也早就不恨他了。” 袁从简侧头看她,卫亦舒向他笑了笑,“人生就是如此,总有不称心,不如意的时候。” “他如果觉得入空门,能够快慰,就算对得起他自己,对得住自己,也就够了。” 哪怕卫亦舒想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骂完了,这个人也还会是去那个破庙里念着经。 结果已然无法更改,何必跟着别人的错栽在一个无底的深渊。 袁从简心中诸多安慰的话,就这样歇在了心里。 他见过武硕郡主,也见过裴贵妃。 就下意识的将世间的女子分成了三类。 或是像裴贵妃那样明艳狠辣极度渴望权势,生来就有追名逐利的野心的女人。 或是像武硕郡主那样爱憎分明,胸怀大义有谋略有心计的女将军。 剩余的,就是那些不够狠辣,不够贪婪自私,也不够坦然纯良不够聪明的世俗女子。 而他也早将卫阿姊放在第三类。 第112章 卢家的叱责 “袁大郎请稍坐。” 卫亦舒回到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如意还在满心欢喜的念叨着回去要请哪些人。 “明年他们就要去京安考试了,恐怕回去了也要忙得很。” 小红正给她梳着头发,“这是好事。” 几家欢喜几家愁,卫家一下子出了两个,回去了,那些旁支谁还敢对着女郎说些不中听的话呢。 袁清素设了宴席,依旧只有袁家的一众人。 到了袁家,袁从策和袁从筹已经等在门口了,见了卫亦舒就立马先给她贺喜。 趁着他们俩和卫斯渺两人说话的时间,袁从简先和卫亦舒进去了。 “他们有自己的去处,阿姊随我来。” 卫亦舒心内疑惑,跟着他来到了袁清素的书房。 书房内并不只有袁清素,还多了一个矍铄老人,身穿深色华服,配着官幞,正与袁清素说着话。 袁从简走到中间,撩袍跪下,“大人安,曾祖王父安。” 卢虚灵闻言看来,见到袁从简说了声好,然后看向卫亦舒。 卫亦舒方才跟着请安,不过喊的是卢国公。 卢虚灵叫起来袁从简,起身来到卫亦舒面前,虚扶了下她,“你就是卫朝安的那个小女郎卫亦舒?” 卫亦舒低头说了声是。 卢虚灵点了点头,又信步坐在一旁,声音威严,却并不骇人,“我家小奴的性命多亏有你才能保住。” 卫亦舒只说不敢。 卢虚灵继续道“从简之前和我说过你嘱咐的话,如今我想问问你,你和那沈家的交情,究竟如何?” 说到后面一句,卢虚灵的声音很明显变了。 带着隐含的质问与愠怒。 卫亦舒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不至于被他这一句质问吓成什么样子。 “我与沈家并无交情,只和沈女郎一路同行过几日。” 袁从简站在一侧,略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却见她不卑不亢,面色平静得很,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 卢虚灵轻轻以指扣桌,轻响声在这静谧的房间中越发显得突兀。 似乎是对她的话不满意,卢虚灵又道“你早就知道沈女郎是欺哄我家小奴的,是也不是?” 卫亦舒站得笔直,只稍稍垂下眼帘,“我也是在沈女郎和卢二郎相识后才知道他们二人的事,谈不上早知。” 卢虚灵眯着眼打量她,“诡辩!” 这几乎算是叱责了。 卫亦舒这下不再垂首敛眉了,而是抬起了头看向他,“我知道卢国公心中担心牵挂卢二郎,但是此事原本就是他们二人的私事,我提醒过袁大郎,也劝过沈女郎,我与沈女郎既非密友,也不是亲戚,更与卢家没有往来,仁至义尽,卢国公不必强行将这份怒气施加在我的身上。” 卢虚灵当即变了脸色,一掌拍子桌上,喝声道“竖子无礼!” 卫亦舒淡然跪在他面前,背却挺得笔直。 卢虚灵看着她的模样,冷笑道“你这小女郎以为两个弟弟中了举子就能在老夫面前狂言无状吗?老夫只需要一句话,我就能叫他们的前途止步于此。” 袁清素原本以为卢虚灵只是来问上两句,见他如此发怒,当即就要求情,被袁从简不动声色的拦住了。 “我只是为了自己辩驳而已,倘若卢国公执意要将置卫家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世道如此,不是今日,便是明日,如此而已。” “你倒是自诩清高,半点不惦念他们二人漏夜苦读,可惜了他们二人本是可用之才。” 卫亦舒否认道“让他们前途止步于此的是您,我并没有错。” 卢虚灵睥睨一眼,“你倒是一点不担心他们怨恨受你牵连。” 卫亦舒心中冷笑,果然,她怎么说一个国公,怎么会俯身向她道谢。 “倘若因为我为自己的辩驳而心生怨恨,那么只能证明我教育的失败,世道的不公,居高位者的残忍与无理,而非我的过错。” 饶是袁清素也想不到她这样胆大,不顾袁从简的阻拦就跪在了自己泰山面前。 “大人看在她可怜的份上,看在清素的份上,不要将她的话放在心里。” 袁从简拦不住父亲,无奈,只能跟着跪在了袁清素的身边。 卢虚灵看着三人,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卫亦舒的脸上。 “起来吧。” 袁从简扶着卫亦舒一同起来,无奈道“曾祖何必吓唬她。” 卢虚灵极疼爱袁从简,见自己的心思被发觉,也不恼,反而看向袁清素,“你还不如从简。” 袁清素如何不知道老泰山的趣味,只是他看着卫亦舒刚傲的模样,实在是担心她一时真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卫亦舒看着他们其乐融融,没有半点方才的紧张气氛,就觉得一口气堵在了心里。 卢虚灵看向卫亦舒,复杂的目光慢慢化作了欣赏,“若是个男儿,该是御史台的好苗子。” 卫亦舒客客气气说了声不敢。 卢虚灵这才把话题重新回到了卢文昭的事上。 “他现在还惦记着那个小女郎,你与她既是旧时相识,这话你说出来,他总归是信的。” 卢文昭俨然已经掉进了沈玉荷挖的坑里不愿意起来,解铃还须系铃人,沈玉荷他们一时拿不到手,总得先解决了现在的难处。 卫亦舒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连父母兄弟的话都听不进去的,我一个外人更是说不上什么,卢国公还是请当事人的好。” 沈家就在宛南,就连沈玉荷现在也就在回去的路上。 她不信现在派人去追还找不到人。 卢虚灵无声看着她,脸色慢慢变了,“你当真不肯?” 袁从简这次毫不犹豫的开口,“此时二郎还在病中,不宜见外客,不如晚些再说这件事。” 卫亦舒却不领情。 “我不愿意,我好心提醒,却只有一句竖子无礼,如果把话和卢二郎说了,发生了什么变故,我更担待不起。” 袁从简心道不好,急切道“她说的是,此刻二郎还有挂念,就是不为别的,他总能想着活下去,若是再知道真相,恐怕不好。” 卢虚灵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恼怒生气。 卫亦舒前面的话说得已经够难听了,现在这么三两句反倒是引不出什么波澜来。 卢虚灵看着袁从简,“你倒是担心她。” 袁从简多么冷心冷情,心高气傲,他可是看得分明。 今日倒是奇了。 第113章 她不喜欢这里 卫亦舒静静看着,没有半点要改口低头的意思。 卢虚灵拍了拍袁从简的肩,示意他起来,“我知道了。” 这事算是已经过了,袁从简才松了口气,就听卢虚灵道“我家还有四郎六郎都未曾婚配,你可愿意见他们一见?” 卢虚灵直接越过了卢文昭,不是他觉得卢文昭不好,卢文昭被他捧在手心里,别说双腿废了,就是四肢废了,眼睛瞎了变成一个傻子,也是卢家的儿郎。 他只是觉得卫家这个女郎是不大看得上卢文昭。 卫亦舒还未言语,袁清素就先道“老泰山这就是要从简和四郎生分了。” 卢虚灵这才故作恍然道,“我说从简怎么肯开口。” 袁从简倒没有不好意思,只是替她解释了一番,言辞不多,意思表达得很明确。 卢虚灵笑了笑,又是之前那个算得上和蔼的卢国公。 “你倒是和你父亲很像。” 说完这句话,就看向袁清素,“我今日来,就只是为了知道这件事的因果,既然已经明了,我也就回去了。” 说罢就起身,袁清素忙和袁从简一起去送行。 卫亦舒是客,也无干系,没有要送的道理,便留在了书房外。 等到袁清素和袁从简回来,她才重新换上得体的笑颜。 “方才老泰山临时问话,不在我的预料之中,吓着你了。” 卫亦舒客气道“不曾被吓到,叔父忧心了。” 袁清素顿了顿,看了她两眼,然后嘱咐袁从简带她入席。 卫亦舒依言行礼,然后跟着袁从简一起往厅堂去。 等离开了书房的地界,袁从简才半是玩笑半是调侃开口“阿姊方才很是英勇,着实让我佩服,迄今为止,敢这样与卢国公说话的,也只有当年的陛下,现在的东宫太子和武硕郡主了。” 卫亦舒只是噙着浅笑,并不答话。 临到宴席前,袁从简才道“阿姊,大方无隅,人亦如此。” 卫亦舒停下脚步仰头看他,“若是连占理时的辩解都要审时度势,那么他日又要如何证明清白两个字?” 袁从简没有说话,素来平淡冷静的眸子露出了些许诧异。 “袁大郎,卫家的确是欠叔父叔母许多,我们会想办法还;你们同卢家是姻亲,可我不是,” 卫亦舒说完,重新展了笑踏入厅堂内,同叔母请了安才入席,平静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袁从简亦是安静入席,等着袁清素过来。 席间,袁从管还特意给她送了自己的清酒,“你上次不是说不善饮酒吗?这酒清淡微甜,正适合阿姊。” 几人虽然谈不上成为多么好的知己,但是因着一份特殊的关联,亲近自然是亲近的。 袁清素过来时,也还是照旧说了些高兴的话,特意给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人一份圣人从前赏给他的墨。 这一顿算是吃得宾主尽欢,出来时,依旧是袁家的几个人一起出来相送。 等到上了马车,隔断了外界的视线,卫亦舒才收了笑意,面无表情的看着手中折扇。 小红虽然发现了不对,却没有立马就问,而是安静下来,默默的陪她坐着。 卫斯渺和卫斯越在另一辆马车上,他们吃了不少酒,有些醉了,不便在这辆马车上挤着。 反倒给了卫亦舒一个安静的机会。 一路上只有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小红惴惴许久,才小声道“女郎不开心吗?”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有一点,但是别和他们说。” 小红嗯了一声,然后给她打扇,“女郎和我说吧,说完了,咱们就到家了。” 卫亦舒忍着酸涩,挽住了她的胳膊,闭上眼小声道“只是觉得有点累了。” 要是她还活着,她的爸爸妈妈不会这样骂她。 她听到呵斥的时候也不会还要跪在他们面前。 她尽力去适应这个时代的阶级观念,去磕头,去谢恩,去忍受那些糟老头子的阴阳怪气,去不在意外面那些窃窃私语。 甚至是忍受平白无故的恶意,从生死里挣扎逃出来。 她竭力表现出自己对于生死的漠然,想以这种方式获得勇气。 可事实上,她没有做错的时候,袁清素会说她无人教导,可怜至极,卢国公会骂她竖子无礼。 就连袁从简都说她处事太过冷硬。 她不喜欢这里,一点都不喜欢。 小红感觉到自己胳膊上的湿意,拿了帕子放床头给她擦拭着。 “女郎想哭就哭出来,等到家了,就天黑了。” 天黑了,就瞧不出来了。 卫亦舒咬着唇,紧紧闭着眼,“我不哭。” 到了后面,小红将窗户打开了些,冷风钻进来,吹散了车内的热气和躁意。 马车依旧在往前行驶着,到了家门口,卫亦舒先让人把卫斯渺和卫斯越扶进去洗漱。 自己和小红慢慢往院子里走。 卫亦舒夜里睡得早,却又毫无睡意,便问起了小红的事。 小红睡在她身边,声音浅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没钱,要给弟弟治病,就卖了她。 毫无新意的故事,千篇一律的结局。 连过程都不用说,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也不用提及。 太多了,这样的人太多了。 卫亦舒闭着眼,将下巴搁在了她的肩上,“如果有一个地方,你每天洗五个时辰的碗就能好好活下去,能租马车,能和朋友外出,没有人能把你卖掉,你也不用担心会被拉去陪客人,能和贵女们坐在同一个地方吃饭,能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你愿意去吗?” 小红想也不想,“当然愿意的。” 可是想了想,又道“哪有这么好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小红已经快迷迷糊糊睡着了,才好似听到一句,“有的。” 旁边的人已经睡着了,卫亦舒却是毫无睡意。 她已经模糊了爸妈的面容,不记得他们脸上有没有生皱纹了,她记得他们还很年轻,还不到四十五岁。 第二天卫亦舒没能起来。 睁眼看着天亮其实也没那么难。 卫亦舒顶着青黑的眼圈赖在床上补觉。 卫斯渺两人过来的时候,她才睡着。 小红只说她夜里睡不着,快天亮才睡下。 卫斯渺想着她时常如此,便也就离开了。 倒是卫斯越多留了一会,才无意一般问了句长姊心情如何。 小红正给他送茶水,眼睫颤了颤,“还好,就是卢二郎的事有些烦心。” 第114章 心病伊始 卫斯越说了句知道了,就起身离开。 袁家再来请他们的时候,卫亦舒就不去了,只说自己病了。 事实上,卫亦舒也确实是病了。 一碗碗的汤药喝下去,人反而还越来越昏沉,又像从前那样一睡就是一天,头也疼得厉害。 卫斯渺早上听她说没事,和卫斯越一同去了袁家,回来时还不见卫亦舒,才知道事态又严重了些。 连忙请了三四个医师过来看诊。 “怎么就突然病得这么厉害?” 卫斯渺明明看着那一碗碗的药喝下去的。 卫亦舒靠在床上轻喘着,身上已经换上了披袄,一张脸透着病气。 “不过是受了凉,想来是哪天晚上多吹了会儿风,你别慌。” 卫斯渺听着,脸上的担忧却没有消散半分。 “我该叫你留在家里的。” 卫亦舒摇摇头,“哪里都一样,我想尽快回去,昨日我梦见母亲了,心里不大安定,早些回去的好。” 卫斯渺看着手中烟气氤氲的药,许久才说了声好。 卫亦舒发了话,上下便收整起来。 卫亦舒换上了衣服,涂上了胭脂,执意要亲自和袁清素说一声。 卫斯渺没了法子,只能让房里四个青衣扶着她往袁家去。 袁从管知道她病了,只以为是受凉的小病,休息几日就好了,可是看着她被两个青衣扶着下了马车的时候还是惊诧的迎了上去,“几日不见,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卫亦舒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咳,缓了片刻才道“只是些小病,这两日睡得有些懒了,所以才没什么力气。” 如意和小红扶着她往里面走,不走几步就看见了正要外出的袁从简。 卫亦舒向他点了点头,就要继续往里去,袁从简却吩咐一旁的青衣“我晚些到。” 然后走向卫亦舒,看了看她的脸色,蹙眉道“阿姊怎么病得这样厉害?” 卫亦舒实在没力气再说一遍了,小红便将刚才的话又回了一遍。 袁从管担忧的看着她,“你既然这样了,还特意过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只管叫人来说一声就好。” 卫亦舒摇摇头“我过两日要先回宛南,必定是要亲自来和叔父叔母辞行的。” 鹿鸣宴要开始了,卫斯渺和卫斯越一时是不能走的, 袁从简拦住要继续的袁从管,“这里风大,去里面说吧。” 袁从管连忙点头,“阿兄说得对,姊姊先进去。” 等卫亦舒进去,袁夫人也匆匆过来了,一见她就拦住了她要行礼的动作,“病了就好好歇着。” 卫亦舒没有勉强,将话都同她说了。 袁夫人虽然不舍,也还是嘱咐了她几句,末了,才添上一句,“前些日子的事,你叔父并不是真的那样想。” 卫亦舒愣了愣,还是笑着应了,“我知道叔父的苦心。” 话已经说了,袁夫人见她咳得脸色潮红,忙叫袁从简将她送回去。 “你那些事什么时候去办都行,总要把她送回去才好。” 卫亦舒想要拒绝,只觉得头疼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红给她递了清水,让她把先前止疼的药喝了。 等袁从简将马车带到门口,袁夫人才肯放她,“你好好休养,有什么事只管送信来,不要多心。” 卫亦舒一一应了,到了马车前,向袁从简道了谢方才上车。 马车在官道上行驶得极慢,卫亦舒缓过了神,才觉得舒服些。 小红只看着她“咱们不如把这些事撂开,去庄子上住着吧。” 出一回事,她就病一回,天长日久的,哪里挨得住。 卫亦舒的表情极坦然冷静,她深知自己即便是跑到深山里,也是没有法子的。 “我又不是要死了,你哭什么。” 卫亦舒无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 小红更想哭了,眼泪跟珍珠似的一颗一颗往下滚。 “我怕。” 这话不是她这个青衣奴该说的,也不是她能说的。 卫亦舒轻叹一声,听着窗外车轮滚动的声音幽幽道“人总是要死的。” 以前她想活,也庆幸自己活下来了,为了回报,她认真的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觉得累到没有那股劲儿了。 小红还要再说,卫亦舒却闭上了眼,“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卫斯渺正在家里发脾气,院子里跪了一地的青衣,瑟缩着不敢抬头。 越是如此,卫斯渺越是烦闷,先前考中的喜悦一扫而净,一张无形的网兜头而来,将他困在其中。 不论他承认与否,他对于父亲依旧抱着隐秘的期待与不甘,既想看到父亲后悔的表情,让他知道自己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他,他亲手抛弃了优秀的儿子和阿姊。 又想让他知道现在大家都过得很好,离了他大家也可以过得很好。 他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一切情绪,却又厌恶自己无力摈弃这些不该存在的情绪。 卫斯越没有劝他,而是去了门口等着卫亦舒。 等了许久,看到马车逐渐走来时,看到了袁从简。 那一瞬间的心慌不安占据了理智,他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朝着马车去。 袁从简看得一怔,连忙开口解释,“卫阿姊没事,只是母亲让我亲自将阿姊送回来。” 卫斯越指尖颤了颤,此刻才感知到了自己的心跳。 卫亦舒慢慢从马车上下来,见到他站在那里,先是愣了愣,继而展颜,“斯越,你来接我吗?” 袁从简只见到过她客套疏远的笑,甚至是讥讽的笑意,从来没有看到过她此刻这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欢喜和自在感。 卫亦舒扶着他下了车,看向马上的袁从简,“有劳袁大郎了。” 袁从简简单的与她说了两句,带着人回去了。 “我想明日就走,你们多在这里待一段时日。” 说完,又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卫斯越等她咳嗽完了,才道“我和长姊一起回去。” 卫亦舒黛眉轻蹙,脸上满是不认可。 “鹿鸣宴如此重要,你留下来。” 卫斯越却没有同以往一般顺从,“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 卫亦舒索性停住脚步,“斯越,你好不容易才考中,大家都会借着这次机会与长官结交。” 第115章 长姊,我需要你 “我知道。” 卫亦舒不理解,为什么知道还要做出这样糊涂的事情。 卫斯越的神情坦然平和,“我读书,是因为需要读书明礼处世,考功名,是因为想要让他人不敢再欺侮长姊。” 他看向她,目光柔和,“我从没有界限自己将来一定要去哪里。” 卫亦舒没有说话,静静的站在他身边。 “长姊,你为什么迫切的想要安置好我们?” 卫斯越不需要她的回答。 人就是这样的。 既没有动物的绝对本能,又没有死物的绝对自持。 狂妄自我,毫无自我约束力,却又如同生着饕餮那样贪婪无尽的欲望。 却偏偏愿意受那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绳索自我束缚。 可是长姊总以为她在放养他们。 “我不是想安置你们,我只想你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一切正向的积极的手段得到的东西。 卫斯越说服了她,“和长姊一起回去,就是我现在想要的。” 到了家里,卫斯渺已经坐在她的外间茶室花厅里等着了。 面前还放着一碗药。 卫亦舒脱了披袄,走到他对面正坐,“药好苦,给我拿些蜜饯压一压吧。” 卫斯渺没动,卫亦舒只当不知,转头去喊小红给她拿。 “阿姊,我和你一起回去。” 卫亦舒不知道他们今天一个两个怎么突然就黏糊起来。 “总得有人留下来,不然叫他们怎么想呢。” 卫斯渺不说话。 “何况,柳先生马上就要过来了,送信来特意嘱咐你再留几日。” 卫斯渺不知道她怎么看见了那封信,嘴巴张了张,没有把话说出口。 “柳先生也给我送了信,说替我高兴,还说等他回去了,要考我。” 卫斯渺闷闷的,“阿姊,我一个人害怕。” 卫亦舒喝完了药,漱了漱口,方才道“你一直都很好的,何况叔父很喜欢你,有他在,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还有特意过来的柳五序。 他身边其实有很多人。 可是斯越好像只有她。 “阿姊,你一定要多多给我送信,我一定会早早回去的。” 卫亦舒伸手擦去他脸上不知哪里沾到的污渍,动作轻柔又温暖,“我知道,我会每天想你的。” 卫斯渺嗯了一声,起身走了。 第二日卫亦舒早早就起来了,桂香越发浓厚,几乎擦着人的鼻尖飘过去。 卫斯渺将她送到马车上,迟迟不肯放行,“阿姊,你到家了一定要给我来信。” 卫亦舒摸了摸他的头,“我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 卫斯渺这才松开手,看着几辆马车从面前一一走过去。 回程依旧按着原本的路线走,意外的是,卫亦舒又碰上了沈素洁的车队。 其实更像是沈素洁专门等着她。 卫亦舒虽然没有出门,可是凭她对于那卢国公的了解,沈素洁这段时间在江全应该是不大好过的。 她以为对方早早就离开了。 没想到,他还没走。 沈素洁一席月白襕衫,骑在马上,阳光洒在他身上,如同高山上的雪。 “卫阿姊,好久不见。” 卫亦舒捂着嘴咳了两下,才缓缓抬头,向他客套了一句好久不见。 沈素洁似乎是诧异她现在的病势,骑着马往她这边靠了靠,方才将她看得更真切了些。 她时常昏睡着,素白的脸上带着掩饰不掉的病气,才初秋,她身上已经裹上了带绒的披袄。 “卫阿姊怎么突然病得这样厉害?” 卫亦舒却只是笑了笑,“劳沈大郎挂心,小病而已。” 正说着话,卫斯越插了进来,“外面风大,长姊把窗关上吧。” 然后又看向沈素洁,“沈大郎,长姊身体不适,不宜在路上耽搁,先走一步。” 说着就让前面的人继续赶路。 他骑着马从沈素洁面前走过,沈素洁并未和他打招呼,两个人素来不相熟,此刻也没有理会彼此的意思。 卫家的车队慢,沈家的车队也不急,就这么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也不搭话。 一连走了七日,卫亦舒的身体终究是撑不住了,夜里就开始发烧。 留栈中一应东西简陋,小红将所有的东西都换上了带来的,卫亦舒依旧是直喊着冷。 她没了法子,起身去了卫斯越的门口,“二郎,女郎发烧了。” 她敲了几下,屋内很快就亮起了灯,小红在外面等了片刻,卫斯越才穿戴好出来,一言不发的直往卫亦舒那里去。 待到了内室前,他才停下匆匆的脚步,轻缓的推门进来。 “长姊,你怎么样?” 卫斯越半跪在床榻前,握着她的手轻声喊着。 小红和如意等人也都起了身,如意正坐在床上,试图把热水喂进去。 可一碗水大半都流到了帕子上。 小红下意识看向卫斯越,“二郎,这可怎么办?” 卫斯越起身来到床边坐着,将她从被子捞到怀中,又仔细的把被子掖好,然后用手将她的下巴轻轻捏住,迫使她张开嘴巴。 “喂进去。” 如意连忙应了,用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着。 此刻她的脸色才好了些,连带着干裂的唇有了几分血色。 “医师来了。” 雪融在外面回话,老医师来得急,正喘着气呢,小红就把他带了进去。 卫斯越依旧是之前的动作,卫亦舒此刻也冷得直往他怀中缩。 医师把了脉,又让卫斯越把她的脸颊捏住,察看了舌苔的颜色,复而掀开她的眼皮。 摇摇头,“这病我治不了。” 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小红连忙拦住他,“什么叫做治不了,怎么不能治,开些药就好了的。” 医师被她拉住了衣袖,只能道“这病来得古怪,我的师兄若是在这里,还能转圜一二,若是要我随便开药,只能害了她。” 小红怔然的松开手,“那怎么办?” 这病是老毛病了,怎么突然就这么厉害了。 卫斯越亦是心中惊惧,只能牢牢将她箍在怀里,“你师兄在哪里?” 医师方才说了地方,然后看向小红,“你们把她这几日开的药方喝的药都拿来了,连药渣都拿来。” 小红连忙看向福宝和团圆,“你们去把药渣都拿来。” 说着就去柜子里翻找药方去了。 医师看向卫斯越,“女郎的病不是一时之势,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如意吓懵了,此刻才回过神,连忙下了床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您一定要救救我家女郎,我们家有钱的,什么药材都有,您尽管开口,哪怕是要人血人肉我也是有的。” 医师见她哭得不能自已,忙扶着她,“只是我救不了,暂时是没有性命之忧。” 如意依旧不肯罢手,“你想想法子,还有没有别人可以治的。” 老医师自己也心急,见了她们送来的药渣,便在灯下验看起来。 如意连忙将左右的灯都举到他身旁,“您看仔细些,是不是有药用得不好?” 卫斯越听着她们的动静,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哑声道“长姊,我需要你。” 第116章 开始 沈素洁被惊醒的时候,窗外将近天明,他坐在床上,揉着眉心,侍从见他醒了,连忙给他倒了水。 “大郎,卫家的女郎病了。” 沈素洁拿杯子的手顿了顿,即刻就将杯子递给他,起身快速穿了衣服,“怎么现在才跟我说?” 侍从连忙跪在他脚下给他穿鞋,“闹了大半夜,有几个医师已经过去了,还没出来。” 沈素洁蹙眉,冷然道“蠢!” 侍从连忙低首说了声知错。 沈素洁穿戴好,来到卫家的楼层上时,门口守着青衣奴,“现在女郎病了,实在不好请您进去。” 沈素洁温和道“我带了几个医师,是宛南的名医。” 现在找来的医师都是四处找来的,何况这又是个小地方,医术算不得多么的好,不然不至于到现在还没结果。 青衣奴想了片刻,还是与他说了,“郎君在这里稍等片刻。” 沈素洁听着里面隐约的嘈杂声,心中愈发的不安,他握住手中的玉佩。 眼底一片冷意。 她不会有事的,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她不应该有事的。 很快青衣奴就回来了。 “沈大郎请。” 沈素洁带着几个医师往里去。 在一个小厅内,几个医师正讨论着。 沈素洁直接将几个医师带到了卫斯越这里。 虽然没有幔帐珠帘相隔,却有一扇门挡着,所以沈素洁被带进来时,只听得见里面时不时走动的声音,并看不见情景。 很快,卫斯越便出来了。 见了他,方才弯腰行礼,“多谢沈大郎。” 沈素洁此刻牵挂着卫亦舒,没有过多寒暄,直接让几个医师跟着卫斯越进去了。 一直到天彻底亮了,卫斯越才和几个医师出来。 “这几日是不能再下床走动了,务必,务必三日后再下床活动。” 医师一连吩咐了几次,才满面倦色的向沈素洁拱了拱手,然后被雪融带出去歇息了。 卫斯越眼睛已经熬红了,一时放下心,整个人都有些怔然。 沈素洁静静看着他,许久才道“我改日再来拜访。” 卫斯越弯腰行礼道“多谢你。” 沈素洁淡然道“举手之劳。” 等他离开了,卫斯越才回到床前,看着她均匀的呼吸,面色才冷静下来。 小红给他端了一碗粥,“二郎,女郎有我们照顾,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卫斯越默然无语。 小红敛眉低首,轻声道“二郎,你总要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如意正要再去劝,被团圆用力攥住了手腕,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说。 卫斯越却是接了粥,一口一口慢慢的吃着。 卫亦舒醒的时候,已是到了下午,如意正坐在她旁边,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见她醒了,如意遽然红了眼眶,“醒了就好。” 说完就忙回头去喊小红她们。 卫亦舒慢慢起身,靠在床上,看着她们几个火急火燎的模样,失笑道“怎么这样匆忙。” 如意将药递到她嘴边,“只是担心女郎。” 卫亦舒吃惯了药,只稍稍皱了皱眉,便仰头喝尽了。 “今日的药味道倒是有些不同了,是换了方子吗?” 如意扯了笑,“是另请了医师来。” 卫亦舒没有放在心上,问起卫斯越来,“我今天起晚了,他怕是又躲在房里看书了。” 小红坐在她的脚边,“是呢,女郎还想不想睡会?” 卫亦舒本以为自己该有些精神的,经她一问,下意识打了打哈欠,只觉得头又有些昏沉了。 “我还想再睡会儿。” 如意扶着她慢慢躺下,“那女郎再睡会儿。” 卫亦舒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你们几个也不能老是陪着我在房里,像之前一样多出去逛一逛看一看,别等着我用膳了,叫斯越也别等了。” 如意诶了好几声,只等她睡下了,才慢慢将床幔放下来。 “医师说她这个时候会醒,真是一点不差。” 小红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去外间茶室,“我去问雪融几句话,你们吃过了,就去睡一会,我回来了就替你们。” 几个人守了一夜,依旧不敢随意把卫亦舒放着一个人,就商量着几个人轮流陪着她。 如意最先上了床,福宝和团圆就抓紧时间去补觉去了。 小红来了卫斯越这里,见到雪融站在那里,靠在门框上打盹,一时不忍心叫他。 正想走,雪融就自己醒了。 见她来,连忙摆正了身子,小声道“女郎怎么样?” 小红轻轻点头,叫了他到转弯的地方,才敢声音大些,“出门在外,总要看顾些,二郎身边就你一个人,你要是受不住,该叫个人过来和你轮值才好。” 雪融叹了叹,“我跟着二郎惯了,倒是吃得了苦,就是担心二郎受不了。” 小红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二郎对女郎的一片敬爱之心,她看在眼里,可是离宛南至少还有十日的路程。 实在不能再添一个病人了。 正说着话,楼下的管事就上来了,见了小红,忙将她往楼下带。 下了楼才道“小红姊姊,那几个舞娘怕是要你说几句才好。” 小红蹙眉问起缘由。 才知道那几个舞娘见主人迟迟不见她们,便生了几分野心,勾搭起了旁人,那人原是宛南的学子,一听是卫家的,便直接找到他这里,话里话外是不大想和卫家结仇。 小红当下就起身道了谢,然后带着十个青衣侍从来到了后院。 才到门口,就听到娇滴滴的一声抱怨。 话里话外都是江全府刺史府上是如何的好,这几日又是如何吃够了苦。 小红面无表情的走进去。 唬得里面几个舞娘一跳,匆忙各自散开,只是目光偶然交接起来,带着几分对小红的轻视。 小红捡了块石头坐下。 十余个青衣侍从像抓小鸡仔一般,一人拎了一个,还有两个人没有动,手中却拿着两根实心棍子。 小红坐得端正,只从左到右打量了她们一眼。 “女郎知道你们素日娇嫩,特意让你们坐在马车里,你们却以为女郎好性,既然你们自己不爱重自己,每个人领了十棍子,打死了就地埋了,打残了,就即刻发卖给贱奴为妻,我奉劝你们,少些挣扎,也少些言语。” 随着她的话毕,刚才开口的女子被摁在了地上,她下意识就要扑腾,却被青衣侍从一脚踩住了手,疼得她登时就要叫,被侍从硬塞了一只鞋子堵住了嘴。 她没了声响,后面就无人敢开口。 青衣侍从都是男子,做惯了力气活,十棍子下去,她的裙子上已经出了血渍。 第117章 光影下的真相 “下一个。” 小红就这么看着,直到最后一个人被拎起来。 方才起身走到她们面前。 几个人几乎是被胳膊挂住,喘着粗气看着她。 “上一批不听话的侍从,已经被发卖成了贱奴,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使君既然把你们当礼物送了,就该知趣些,难不成你们还以为哪个送出去的礼物还要问前一个主人才能处理吗?” 几个舞娘哪里敢再言语。 “方才是谁在外面勾勾搭搭,说卫家不中用?” 小红一一看过去,见她们不说话,冷笑道“不说?” 其中一个女子受不住她这样的刑罚,连忙喊道“我知道,我可以说的。” 她们在会秋庄里当舞娘,见到的全是些守礼的人,天长日久,便觉得外头的人都是如此,加上卫亦舒素日待她们宽和,就越发抱怨起来。 小红将她带出来,让她自己去指认。 舞娘踉踉跄跄的, 忍着痛楚把人指出来。 小红即刻就把人带了出去,“发卖给贱奴为妻。” 似是刻意,“贱卖。” 这样不忠不义的人,借着卫家的势在外面惹出事端,就不要想着能好好活下去。 眼看着同伴被捂着嘴硬生生拖了出去,余下的人才知道主子也不只是温和的。 她们瑟缩着,竭力避免同小红对上眼。 小红却将她们的神情看得分明。 “你们总想着自己是从太守的庄子上出来的,与别处不同,可是,事实上……” 小红刻意压低了声线,饱含恶意与狠辣,“青衣就是青衣,一辈子都是。” “你们好日子过够了,就想找苦头吃,我就成全了你们。” 小红是青衣,可是青衣和青衣之间,也隔着分别。 像小红这样近身伺候能在三年以上的,绝对是有资格处理她们的。 “这几日你们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过错,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你们才能少吃些苦头。” 原本小红不必对她们这样,打一顿,发卖出去也就是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这样放过她们,女郎总是想着女子的艰难,可他们一点都不珍惜,反而得寸进尺。 贱骨头就是贱骨头,只能打只能骂,他们才会乖乖当听话的狗。 小红处理了这件事,上楼时,正看见雪融在那里站着。 她下意识就朝自己刚才的小院子看去。 果然。 “你……” 小红等着他开口,却只看得见他仓皇离开的身影。 她默默上楼,没有再同他说话。 沈素洁听着医师的话,陷入了沉思。 许久才道,“你们尽量想法子。” 这算是倾尽所有也要把人救出来的意思了。 卫斯越晚上是被惊醒的,他下意识去接住长姊,却在一场空中清醒。 他睁开眼,看着趴在床榻边上睡觉的雪融,闭上眼。 良久才起身,轻轻带上了门,直往卫亦舒这里来。 福宝正在外间茶室守着,见他来,主动将他带到了里间。 卫亦舒依旧睡着,团圆正在给她擦脸,见他来,忙给他挪了位置来。 “长姊怎么样?” 团圆放下帕子,低头回话道“药已经喝了,睡了有一个时辰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坐在凳子上看着床上的人,外面起了风,吹得枝叶飒飒作响,烛光有些暗,团圆一时看不清他的神情,见他在这里守着,便起身去将热水拿出去倒了。 然后去了厨房拿熬好的粥。 卫斯越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噩梦中的恐惧得以安抚。 他将她脸上的发丝轻轻拨到了一边,无言的看着她。 团圆进来时,床边的人影正看着床上的人,光影错落间,那一刹那看清的专注和亲近叫她一时顿住了脚步。 卫斯越听到了动静,回过头来,淡淡看了她一眼。 而是起身来到了她旁边,就这么接了她手里的粥正坐在席上慢慢吃完了。 “好好看着长姊,有什么事立刻去找我。” 团圆胡乱的应了。 等到他走了,团圆才猛然回过神,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敢再往床上看。 卫亦舒只觉得自己越发混沌了,每一次醒来不到一刻,就能立马睡下去。 真正清醒,已经是在五日后了。 听到医师说的那声养得不错,如意几乎立刻就开心得将一捧赏钱塞到他怀里。 “您的医术是顶顶好的,宛南再没有人比您更好了。” 卫亦舒看得有趣。 为了方便,卫斯越特意叫人拿屏风隔开了里间和外间茶室,此刻卫亦舒能看见她们,她们却瞧不见里间。 正看得兴起,小红就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医。 “女郎,等施完针,就能喝药,你就好得更快了。” 卫亦舒看着女医,下意识颤了颤,“我下次睡着了你再施诊吧。” 药苦点倒是没事,就是看着那么长的一根针往自己身上扎,就算不算多难忍受的疼也还是会增添许多的心理压力。 小红和如意自觉地将门窗封好,只是哄她“很快的。” 女医见过不少女子的身体,见了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失笑道“女郎不必担心,我会手下留情的。” 卫亦舒被扒光了躺在床上,只能自己闭上眼。 “女郎这几日养得不错,只是再疼也要忍耐些,五石散对你的身子并没有很大的好处,反而容易激发旧疾。” “好的,梁女医。” 梁女医听见她这声称呼,笑了笑,却不再言语,而是认真仔细施针。 等到结束说好的时候,卫亦舒才松了口气,胡乱将衣服裹好,“梁女医,你做女医难吗?” 梁女医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边将东西收好,一边道“有点难。” 卫亦舒钦佩道“我觉得这几日身子好多了,多亏了你。” 梁女医收拾好了,便起身告辞,“微末之技,不足挂齿。” 卫亦舒穿好衣服,看着外面的秋日,“我觉得自己好像很久都没出去玩玩了。” 小红服侍着她把药喝完,“那咱们出去走走,二郎说外头有一处地方,正适合女郎散心呢。” 卫亦舒听到自己能出去了,迫不及待的起身。 却被裹得像玉米。 第118章 斯越,你背我 “小红,好重,我有点走不动了。” 小红扶着她,“我力气大,女郎尽可靠着我。” 正说着话,卫斯越就来了。 卫亦舒见了他,便抱怨道“我裹得像棒槌,一点都不好看。” 只有一个脑袋露出来,如果没有头发,就是喜羊羊里面那只潇洒哥了。 卫斯越见她气色好了许多,诚恳道“好看的,长姊从前也是这样穿的。” 卫亦舒怎么不知道他们的心意,还是就这么跟他出去了。 这里的树她不大认得,却是金黄一片,反而比花多了几分难言的美感。 卫斯越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卫亦舒呼吸着新鲜空气,喟叹道“药都要把我鼻子熏坏了。” 喝完药还要洗药浴。 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药的苦味。 苦得能滴出黑汁的那种。 “等到了宛南,长姊就会好。” 卫亦舒突然道“要是不好呢?” 说完卫亦舒就后悔了。 斯越最是把这些话当真的。 她的懊恼被他尽收眼底。 他看着远处延绵不断的路,“不会,我会想办法的。” 如果宛南没有,那就去京安,如果京安没有,那就去想办法,求圣人的恩典。 总会有法子的。 卫亦舒不再纠结这个话题。 “我听她们说,你当时吓坏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所以长姊要补偿我,要好起来。” 两个人慢慢往前走着,如常等人在后面跟着,远远看去,不过是哪家的贵女出行。 卫亦舒指着最前面的一颗白果树,“你们谁先拿到白果来,我给谁彩头好不好?” 小红看着那么远的距离,“我跑不动。” 卫亦舒觉得她们跟自己待久了也变懒了。 “你们要是跑,我可以多吃半碗。” 如意抢先道“我去。” 她一跑,小红等人也跟上了。 卫亦舒犹觉不够,看向身后的几个青衣侍从,“你们谁采到花,我就付给谁五百钱。” 几个侍从见卫斯越点了头,都一下子四散开来。 卫亦舒看着他们的神情,心中也觉得快乐起来。 “斯越,你看,他们好开心。” 他们每日里最要紧的,就是跟在主人的后面,不记得花草是什么味道,只记得主人要的箭矢是什么时候要递上去。 卫斯越低头看着她,她的脸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睛却极亮,看到哪里,仿佛哪里就能生出茂盛的枝叶来。 “长姊开心吗?” 卫亦舒抬头看他,只觉得他是好看的。 “开心,我很开心。” 就这样,她就很开心。 “斯越,你陪着我,我就很开心。” 秋天不萧瑟,冬天也不只有寒冷。 卫斯越跟着她一起笑,“我也开心。” 远处如意拿到白果,却被几个人纠缠住,闹成了一团。 卫亦舒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胳膊上,“斯越,我忽然有点想斯渺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斯越怕她站不住,轻轻揽着她,“那我们回去给他写信。” “写什么呢?” “写这里有一棵白果树,叶子都黄了。” 卫亦舒只说好。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忽见沈素洁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岔路口,负手而立,遥遥看着他们。 卫亦舒想偷懒,“斯越,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好不好。” 她不想直接面对沈素洁。 卫斯越想也不想就弯下腰,任着她跳上他的背,却因为衣服多的缘故,一时叫他勾不住她的腿弯。 卫亦舒被自己脑补的企鹅走路的模样逗笑了。 “斯越,我就说我穿多了嘛。” 卫斯越无奈,“你不要动。” 卫亦舒偏不,她看惯了他老成的模样,总想逗逗他。 她索性趴在他肩上,却不往上,而是就这么趴着不叫他起身。 “你是不是背不动我了?” 卫斯越护着她,“没有。” “那你就是觉得我重了。” 卫斯越默了默,忽然用力将她托起来,她下意识就勾住了他的脖子,就被他背在了背上。 然后慢慢往前走,“长姊,白果有毒,你不能放在手里把玩。” 卫亦舒将白果扔了,“你怎么背着我也能瞧见。” 卫斯越笑了笑,“你总是如此。” 有时比小孩在还要闹腾些。 卫亦舒趴在他背上,“那医师真的是沈大郎送来的吗?” 卫斯越嗯了一声。 卫亦舒无聊的看着旁边的景色,“那我们回去就备上厚厚的礼。” 末了又添上了一句“不许叫他寻我们的不是。” 卫斯越失笑,“听长姊的。” 沈素洁也不靠近,就这么看着他们。 卫斯越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只点了点头,沈素洁看了他片刻,方才笑着点了点头。 继而看向当鹌鹑的卫亦舒。 “卫阿姊好些了吗?” 卫亦舒作为长辈, 他问了话,只好从卫斯越背上下来,客气道“好了很多,多谢沈大郎援手。” 沈素洁说了句不客气,便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一直等他离开了,卫亦舒才看向卫斯越,“我们没等如意她们呢。” 卫斯越弯下腰,“那我背长姊回去。” 卫亦舒欢欢喜喜的跳到他背上,“斯越,你真好。” 沈玉荷还是教会了她一点的。 夸人不能吝啬。 两个人又慢慢往刚才的地方去,如意等人早就忘了本来目的,坐在那里不知用什么编了一个金黄的篮子。 见他们过来了,连忙喊他们“女郎,快看我们编的好不好?” 卫亦舒慢慢下来,快步到他们跟前,看着她手里的篮子,赞叹道“好精巧的手艺,你们怎么这么厉害?” 如意恨不得再编上几个。 却被小红止住了,“罢罢罢,你少折腾了,再过一会就要喝药了。” 如意这才意犹未尽的说了句好吧。 几人又慢慢晃回了留栈。 卫亦舒因着沈素洁的好意,亲自带人端了汤送过去。 彼时沈素洁正在看书,见她来,眉眼间是显见的欢喜和惊讶。 “卫阿姊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卫亦舒让如意把汤拿出来,“我的身体好了很多,今日做了家常鲜汤,也给沈大郎送些尝尝。” 沈素洁看了眼汤,又看向她,“多谢卫阿姊。” 卫亦舒见他没有开口留座,松了口气就告辞了。 第119章 回到宛南 等她走,沈素洁才伸手端了汤,拿着勺子舀了舀,他的神情不复方才的怡然,反而多了些难言的诡谲与阴冷。 抬头时,又是从前的模样,然后将汤一口一口喝尽了。 沈素洁不再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卫亦舒只觉得松了口气。 想来他这个年纪正是见一个就萌动一个的,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路程还是要继续的。 她慢慢养着,竟也能慢慢克服晕车的毛病。 就是只能看着外头,看书是不成的。 更别说像如意那样绣花了。 她趴在窗上和斯越有一下没一下的聊着,从回宛南先去拜访谁,聊到明年什么时候去京安。 有时也不说话,卫斯越就喜欢给她递一些有趣的小玩意,比如青衣编的小动物,或是那些稀奇古怪的果子。 如意偶尔从绣棚上抬头,就看见卫亦舒那张阳光下明艳秾丽的笑颜。 “女郎和二郎在一块的时候,总像个孩子似的。” 小红道“谁说不是呢。” 好容易赶到了宛南的地界,卫亦舒就想去骑马。 惹得小红连声抱怨,“好一阵歹一阵的,干脆把我们当马算了。” 卫亦舒这下不敢再嚷嚷着要去骑马了。 他们先上了楼,小红折身去了后院,几个舞娘早就没有之前的傲气,见了她来,跪在她脚下求饶。 “姊姊,我真的不行了,我实在是不能再走了。” 这几日,小红让她们跟在马车后面走,她们既无户籍,又无主家的准令,跑出去只有被抓的份,所以只能后面追着马车跑。 她们从来只有跳舞的本事,几天下来,脚上满是血泡。 小红由着她求饶。 “当日我就嘱咐过你们,不要仗着主子的怜惜就生了妄念。” “是你们自己蠢。” 哪怕是勾搭自己家的郎君,她都不至于这样生气。 “让她们这几日上马车,再不听话,我就让她们走到死。” 处理完,小红就去了卫亦舒那里。 彼时卫亦舒正窝在床上给她们几个讲故事,讲的是花木兰从军的故事。 春女坐在脚踏边听,听到入神时也会壮着胆子和她问上两句,比如策勋是什么,打的是谁等等。 如意就笑话她也想做女将军。 春女腼腆的笑了笑,然后不怎么说话了。 卫亦舒留了心,等如意她们去外面忙去了,留了她在房里问话。 “你之前不是跟着沈女郎习射吗?学得怎么样了?” 春女埋着头,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卫亦舒以为她学的不大好,便不再过问,转而问起她愿不愿意去京安。 “武硕郡主每年都会招一批女子跟随她,你要是觉得自己能受得住这些苦,我可以赠你一些路费。” 春女猛然抬起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她。 然后立刻就跪在她面前一连说了几声能吃苦。 卫亦舒拍了拍她的背,“只是这一去,你就只能靠自己了,如果武硕郡主不需要你,你也可以回卫家来,我身边正需要一批得力会功夫的人。” 青衣咬着唇,哽咽着开口“春女一辈子都记得女郎的恩德。” 卫亦舒笑了笑,“春女,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得自己的志向,这就是我要你回报的恩德。” 回到卫家的当天,一场秋雨就下了起来。 院内的海棠早就落尽了,卫亦舒多瞧了两眼,感叹着,“也不知道明年有没有这样多的海棠花了。” 小红也仰头看了看,“自然是有的。” 她才坐下,外头就有传话的进来,说是几家的族老都过来了,正在厅堂内等着。 如意正收拾着,闻言不忿道“女郎才坐下,一口水都没喝,他们倒是会挑时辰。” 卫亦舒没有在意,只看向传话的人“我今日不适,请他们明日再来。” 小红不赞同的劝她,“也不好这么直接把人家撂在外面。” “他们不知道我们今日才回来吗?先前吃我了编排,现在就是想把长辈的姿态再摆回来。” 卫斯渺没回来,他们又不大把卫斯越放在眼里,想着平日里他最是安静寡言,现在却中了举,又想当起长辈,以为能上门压她一头。 如意也呛声道“就是,我们就是不去,他们能怎么着,多少难听的话不是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今日就算见了他们,他们也不会惦记女郎丁点好处。” 小红无奈,只好不做声了。 卫亦舒换了居家的衣物,福宝两人端了热水来,正给她泡脚。 “如意虽然莽撞了些,话却是不糙的,我自有我的说法。” 厅堂内坐了七八个白须老人,原本还想端着身子互相说着体面话,左等右等不见人,也有些急了,斥着青衣去传话。 一连等了一个时辰,终有人坐不住了,起身就要走,“我一个长辈,等着她一个小女郎,她也不怕折寿!” 不等旁人拉他,卫斯越就进来了。 他生得冷峻,不苟言笑时更是冷,一席青金色襕衫站在门口,越发疏远难叫人生出半点亲近之意。 起来的人见了他,才缓了缓神情,冷哼了一声,在旁人的拉扯下顺势坐下了。 卫亦舒泡完脚正躺在榻上,小红她们正给她捶背捏肩,她舒服得直眯眼。 “你们这些小女郎,白白跟了我,我占了好大的便宜。” 她调笑着几人,小红从一开始的羞涩到现在的麻木。 “女郎不止有我们,外头的都是你的,分明是我们单占了女郎的便宜。” 如意学的有模有样,媚眼如丝的勾了勾,还在卫亦舒的脚腕上摸了两把。 卫亦舒痒得发颤,只喊她流氓如意。 几人正说着,卫斯越就在院子里请安。 卫亦舒听说他去了宴席上,正想听他怎么解决掉这些人的。 忙叫她们给自己梳发穿衣。 卫斯越来了外间茶室,正坐着剥起了桌上的石榴。 卫亦舒一落座,就问起了打发了没有。 “打发了。” 卫亦舒好奇,“你怎么把他们劝走的。” 硬着脸皮等了一个多时辰,怎么就轻易肯撒手。 “我只说我们都听长姊的,长姊现在病了,谁也见不了。” 不管他们说得如何难听或好听,就是把卫朝安拉出来溜了一圈,卫斯越依旧面不改色,稳如泰山,他们一拍桌案,卫斯越就起身告罪,说自己忧心于长姊的病情,没能把他招待好。 第120章 她不再欣喜于活着 眼看着他大有要继续陪着磨下去的准备,几人索性不装了,直说自己家中有几个适龄的孩子,想叫卫亦舒出口帮忙再请一次柳先生。 柳五序等人年少成名,当年东南西北四才子响彻京安,先皇闻名召见于思贤殿,直接破格将其中两人直接任为太子舍人。 几个人先前想塞人进来,被卫亦舒一口给否了,现在看着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人一举上榜,又是嫉妒又是眼红,铁了心非要将卫亦舒磨到开口应承不可。 至于卫亦舒又是凭什么请人家,他们才不会去深究理会。 卫斯越听完就直接就拒了。 “他们竟然肯放你回来。” 卫斯越看着她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苦笑道“我只说先生已经出去游学去了,二则他们资质太差,即便是长姊能开口,我也是不好意思让长姊去的。” 卫亦舒听着他这损人的话,笑得不行,“斯越啊斯越,你没挨打吗?” 卫斯越继续剥着石榴,“他们向来娇养子弟,即便原是有些聪明,也难为大用。” 他说话向来委婉,卫亦舒几乎可以想见娇养是怎么个养法了。 笑完了,还是发愁的。 有这样的亲戚,他们就算再努力,再自保,总有一天会被他们引火上身。 说不得,先让他们吃苦的,就是这群亲戚。 可是云朝注重家族,从开国到现在,能分宗自保的寥寥无几。 “他们不会犯傻的。” 卫斯越安抚道。 次日,卫亦舒就收到了宛南不少帖子,不是邀请她打波罗球,就是邀她去看蹴鞠,还有赏菊的,名目繁多,她看了半天,一个重复的都没有。 卫斯越手中亦是拿了许多帖子来。 “官府到底对我们有诸多照拂,你还是该去一去的。” 时下读书人虽然多,但大多都是承蒙祖上荫蔽才换到了一官半职,虽然外头看着是个官名,里头却是些架子。 对于皇家而言,状元举子是稀松平常,可是真正落到各个地方的名额却是少而又少,毕竟参考人和考中的的比重几乎是五十比一。 像卫家一次出了两个的,算得上是宛南官员的政绩了,还是能用上两三年的政绩。 “我和长姊想的一样。” 卫亦舒将帖子让小红拿去分好。 “不想去。” 抱怨完,卫亦舒还是认命的挑了其中几家,剩下的都叫府里的先生回了帖。 卫斯越亦是在她的书桌上写着回帖。 “长姊不想去,何妨将她们一起请了。” 偷懒得明目张胆。 “他们一会和这个有龃龉,一会和这个生了嫌隙,我懒得费心琢磨。” 地位高低不同,席位不同,还要提防着他们两家有没有什么仇怨,若是夫家是政敌的,更难办,更不用想着那些忌讳了。 卫亦舒是真佩服那些官太太,有这份心力,却白白耽误在家宅之内,若是去了外交场上,个个都是好手。 可是云朝上下,也不过出了一个武硕郡主而已。 “那长姊不如干脆不去了。” 卫斯越说得极认真。 卫亦舒有些意动,“那我用什么借口呢?” 卫斯越搁了笔,笑吟吟道“长姊本就病了,何须借口。” 她意动了片刻,还是泄气的拒绝了。 “算了,不过是挑两家去一去。” 卫斯越都由着她,说了好。 卫亦舒的确是去了。 却是用上了病弱的模样,披袄也特意换了,走路时都需要小红和如意等人扶着。 云朝女子推崇健硕,喜爱骑马习射,穿男装,读书识字,除了以色侍人的奴婢官妓一类喜欢柔弱可怜的做派,倒是没人这样三步一喘,五步一停的。 所以卫亦舒不用开口,许多夫人就已经看出了她的不康健。 卫亦舒再适时向送了帖子的人开口说了自己实在不便出门的话。 总之这一趟卫亦舒的目的基本上完成了。 看着帖子锐减,卫亦舒才算是松了口气。 “我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么累呢。” 以前卫乔莲在的时候,她还时常出门去骑马看蹴鞠,射猎纵马,投壶蹴鞠,无一不是她用来打发时间的趣事,重病一场之后,却倦怠得很。 早上起来的时候,卫亦舒还在琢磨这件事,看着镜子了的面容,一时有些恍惚。 “小红,我今年多少岁了?” 小红梳发的动作顿了顿,“才二十三呢。” 卫亦舒看着外面被风吹得发颤的海棠树,托着腮笑眯眯的“很快就二十四了。” 二十四岁,健健康康的活到二十四岁。 多好。 卫亦舒还是带着卫斯越上了山。 庙依旧是破旧的,僧人依旧如同以往一般冲她合掌念了句经,然后继续扫着地。 不只他在扫,卫朝安也在扫。 秋风一起,树叶尤其的多,扫完又有叶子落下来。 不拘是哪里的叶子,不拘从哪个方向过来,最终都落在了这小小的庙中。 卫亦舒复杂的看着那个有些伛偻的背影,下意识就站在了卫斯越前面。 “法师。” 卫朝安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向两人,和蔼慈祥,“施主。” 卫亦舒垂下眼帘,“斯渺和斯越他们很好,中了举子,我来和您说一声。” 卫朝安念了声善。 卫斯越毫无波澜的向卫朝安喊了声法师,便静立一旁,不再开口。 卫亦舒本想离开,给他们相谈的时间,卫朝安却主动叫了她,“女施主留步。” 卫朝安看向卫斯越,“你去把院中的叶子扫干净。” 卫斯越看了眼卫亦舒,见她默许了,方才接了卫朝安手中的竹枝所做的扫地工具去后面扫地去了。 卫亦舒看向他,“法师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问一问,卫朝安,哪怕只是问一问他们好不好。 卫朝安却抬步往外走。 直到庙门口,方才停步。 庙在山顶,虽然不高,却极为荒芜,四面俱是高山,可这里依旧是孤零零的小山头。 风大得很,吹得人从上到下都是凉意。 第121章 卫朝安的秘密 “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儿。” 真正的卫亦舒,怎么会理解他呢。 卫亦舒的脑子这一霎空白一片,又意外的有了一种落脚的安心感。 卫朝安似乎是对她的表情早有预料,继续望着山间的野草自顾说着话。 风吹着他的僧袍一卷一卷的,好似整个人随时都要消失于天地间。 “我同你一样,并非这个时代的人。” 卫亦舒遽然抬起头看向他,几乎想走上前扯着他把话问清楚,可是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 “我生于1990年,就读于青山大学历史系。” 卫朝安的声音有些沧桑的温和感。 娓娓道来,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睁开眼,来到了陌生的朝代,于我更像是一场亲历见证真相的经历。” 那时的卫朝安,除了惊惶之外,更多的,是对于这个朝代的好奇与试探。 那是一种亲身体验一把游戏人物人生经历的新奇感与刺激感。 他坚定着自己可以回去,也许是在他某一天的梦中,也许是某一次的意外死亡之后。 所以卫朝安极快的适应了这个时代。 “我试图复刻王勃的一生,凭借着记忆,努力学习着一切,年少成名后,我见到了许多人,喝过许多酒。” 那是一场酒醉之后绚丽繁华的梦。 他清醒着将每一个人的样貌,神情,动作,神态,生活习惯都记在心里,也像个演员一样做好卫朝安。 想着有朝一日回到现代后,从浩瀚的历史长卷中找到这个他从来没有听过的朝代,然后作为这个朝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亲手书写出属于这个时代与朝代的一切。 没有谁能拒绝这份荣誉。 可是渐渐的,他不再满足于现状,便选择弃笔从军。 “我第一次击退匈奴的时候,杀了三十二个人。” 卫亦舒没有说话,只有手指的颤动在无声的诉说着她的不平静。 卫朝安微微侧头看着她,目光中夹杂着许多道不明的情绪。 怜悯,惋惜,无奈,复杂到她无法去分辨出来。 “二十一岁,我和袁清素一同在战场上策马杀敌,互相比较着谁能拿到更多的敌首。” “二十三岁,我在大漠之中,带着人突入敌军腹地,最后满身血污,只身爬过一重一重的沙丘回到营地。” “我以为我在复刻霍去病的人生。” 军中号角的声音在天明时响起,大军身上的明光甲在阳光下冒着冰冷的寒光。 皇帝见了他,赏赐给了他一杆银枪,夜宴上牵着他与群臣共饮。 他骑着马走在街上,漫天都是朝他扔来的帕子。 “我还见到了,我最喜欢的姑娘。” 他也和她做了夫妻,新婚夜里,他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 哆哆嗦嗦的握着她的手,却又觉得自己的手上茧子太多,不敢用力。 他爱她的小性,爱她的温柔,爱她理解自己,爱她和他在烛光下互诉衷肠时的羞怯。 人生得意,莫过于此。 卫亦舒下意识不想再听下去。 脚下却仿佛灌了铅水一般。 “我以为我见到了盛世大唐。” 那个藏在诸多诗人留下的诗句里提到过的大唐。 他一个钟情于历史的人,居然忘掉了自己的专业知识,迷失于繁花锦绣的梦境当中。 “我也以为我适应了这个时代。” 他竭力做一个足够善良的人,他的父母也是那样和善。 身边的所有人都是那样和善。 他们彬彬有礼,饱读诗书,口中讲述的,全是黎民百姓。 “也是我,亲手坑杀了一千叛军。” 卫亦舒眼睫颤了颤。 卫朝安语气平静,淡然的仿佛是跪在佛前念着经文。 “他们是受黄河泛滥影响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聚集在一起,想到天子脚下,求得圣人的垂悯。” 皇帝向他下旨,要他前去剿匪。 就地坑杀。 四个字的圣谕,卫朝安听过太多了。 他当真以为那是一只叛军,命人早早就坑挖好,带着两千人,将他们尽数逼到跪地求饶,他们手里只有些木棍,菜刀,甚至是木桌的一脚。 他骑在马上,遥遥看着,只听得到一片哭喊的声音。 袁清素同他一道而来,说他已经再过几个月就要迎娶新妇,邀请他一起去江全府做客。 尘土飞扬得厉害,比在大漠的黄沙还要呛人迷眼。 其实没有见什么血,他们也没有反抗,只是不断求饶,不断述说着自己的来处和祈求,不断说着自己不是叛军。 袁清素还在和他谈论着明日要去东宫赴宴的事。 “我觉得我适应了时代。” 卫朝安再次说了一遍,更像是呢喃。 可是他怎么能适应呢。 他以为自己是在打匈奴,给天下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给一个明君当将军。 可是皇帝是皇帝。 他想要美人,铁骑就要跨过千里,将他们直接划入自己的版图之中。 他想要边陲臣服,军队就要浩浩荡荡的踏平那些部落。 “我以为我同她是心心相印,钟情于彼此。” 可他的妻子却在孕中替他寻了一个妾室,笑盈盈的说她仔细挑选过,是个很不错的。 “我以为我的父母是和善的。” 可他们也会冷漠的高高在上的把一个人只是想勾引他的婢女杖杀于庭下。 “我以为我的知己好友,都是胸有志向的人。” 可他们会将自己的怀孕的妾室送给旁人,会将前一刻还抱在怀里小意的女子手脚打断。 蝇营狗苟,贿赂上级,压榨平民,草菅人命,会为了一块用来临时起意看中的山将平民驱赶出宛南。 卫亦舒闭上眼,“别说了。” 跨越了千年百年的厚重的隔阂,将他周身虚浮的美梦悉数打碎。 妻子是夫君的妻子,父母是儿子的父母,圣人是王朝的圣人,知己是卫朝安的知己。 和他有什么干系。 卫朝安转身看向她,目光依旧温和,“你向他们叩首,向他们求饶,向这世间的规则低头,你觉得你已经适应了这里。” “可真相就是,人在制度面前,根本无法保留自己;你只是暂时还有足够的气力去隐藏身上陌生的味道。” “你在吃人的时代之中谈适应,可是这些,不过是一时的掩耳盗铃。” “只有融入他们,成为他们,你才能真正的活下去。” 第122章 斯渺回来 “把你的骨头一寸寸碾碎,将你的血一滴一滴的放完,将你作为人的良知抛给野狗啃食,作为人的骨气弃于荒野发臭。” “你才能融进去,才能活下去。” 卫亦舒微微喘着,只觉得现在的一切都恍然陌生起来。 “我……” 她要说什么。 说她知道,说她会做到这些。 卫朝安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将佛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卫亦舒试图抓住他的手,却被他放在了自己的掌心中。 温暖,干燥。 “我从无数个粘稠湿冷的梦中惊醒,我希望你,不要走到我这一步。” 他的忠告来得太晚,又太早,不,是一点也不合时宜。 “我知道。” 卫朝安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避开了,就好了。 她哪都不去,就在卫家,就在院子里。 就守着那一棵青梅和那一院的海棠。 “我知道。” 卫亦舒茫然的伸手擦去脸上的湿润,“我可以永远当作看不见,当作听不见。” 卫朝安拍了拍她的头,无声的告诉了她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卫斯越才寻到她这里。 卫亦舒就那么坐在地上,看着底下的荒野。 他将披袄放在她肩上,就这么陪着她坐着。 等到卫亦舒觉得自己眼睛看得有些发疼的时候,才慢慢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草屑。 “回家吧。” 小红等人在马车上等着,见了她回来,连忙把汤婆子给她。 “我们回去就喝一碗热汤才好。” 小红揉搓着她的肩膀,试图把凉意从她身上赶走。 卫亦舒却是倦极了,靠在车厢上闭目不言。 卫斯越问了几次,都被卫亦舒随意扯了几句避开了。 她忽然觉得日子慢了起来。 秋日冗长,却是最好晒太阳的时候。 卫亦舒就时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会看会书,或是练一练字,等医师过来诊脉,然后回去泡药浴,等到太阳落下来,她就去房里解九连环。 她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 卫朝安的话如同台风过境,最初的恐惧抗拒已经挨过去了。 卫斯渺也是在这个时候赶回来的。 除了他,袁从简也过来了。 卫斯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卫亦舒这里。 见她坐在院子里给一盆菊花浇水,立刻就叫了人把一盆盆的菊花往院子里搬。 “我在江全看到的,知道阿姊一定喜欢。” 卫亦舒看着那些菊花,笑着道“确实很喜欢。” 卫斯渺闻言越发开心,这才想起袁从简,“袁阿兄来了。” 卫亦舒起身去更衣,“你该带着他厅堂小坐相陪才是。” 卫斯渺不以为然,“阿兄与我相熟,不拘小礼。” “而且我担心阿姊。” 虽然卫亦舒给他写了许多信,却还是惦记着她的身体,一路上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 卫亦舒催促他赶紧去陪客,卫斯渺这才去了厅堂。 卫亦舒到厅堂时,袁从简正在和卫斯渺说话。 一进去,袁从简就起身行礼。 “卫阿姊。” 卫亦舒笑着入席,“你们倒是很快。” 袁从简等青衣上完了茶水,方才开口,“卫阿姊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许多,你挂心了。” 袁从简点了点头,方才和她说起京安的事。 “父亲要先去京安,着我先留在宛南,恐怕我要叨扰阿姊几日了。” “宛南民风如此,袁大郎若是出行在外,恐怕得多带上一辆马车。” 袁从简故作不解,“这又是为何?” 卫亦舒噙着笑,“袁大郎该是很受宛南女子们的喜爱的。” 袁从简先是诧异,继而失笑,“从简是个很听劝的人,若是出行,一定听阿姊的,备上两辆马车,若是与竹如同行,就备上三辆。” 打趣完了,卫亦舒还是叫人送他去梳洗更衣。 “北院里有几处院子,你喜欢哪处就住在哪处。” 袁从简一一应了,他也实在倦得很,起身和卫斯渺一同去了北院。 卫斯越回来得迟了些,听到雪融说卫斯渺回来了,嗯了一声就往卫亦舒那里去。 “还给您带了菊花呢。” 卫斯越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 卫亦舒才到院子里,卫斯越就已经过来了。 手中还拿着一个匣子。 卫亦舒看着他额头上的汗,颇为好奇,“你这是打猎骑马去了?” 问归问,还是拿了帕子给他擦汗。 卫斯越等她擦完了,才将手中的匣子小心打开捧到她面前。 里面盛着一对瓷娃娃。 正是卫朝安与卫亦舒的母亲。 卫亦舒看着娃娃,伸手摸了摸,从匣子里拿了出来,看了许久,才道“很像。” 见她展颜,他方才舒心,将匣子递给了一旁的小红,然后将她身上的披袄拢了拢,“听说袁家阿兄来了,我去见一见,等下过来。” “好。” 袁从简披着湿发穿着素白的中衣正和卫斯渺对弈,时不时说着宛南的趣事。 “我这几日要去拜见几位长辈,恐怕又有一场麻烦事。” 袁从简便顺口问了下去。 卫斯渺将手中的棋子搁在一旁,多了几分愁绪怅惘。 “我阿姊对家中族老说话很不留情面,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搬去京安。”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太难了。 他虽然有了功名,只待明年一朝定生死,往后,卫家自然是他做主。 可是阿姊显然不喜欢那些人。 袁从简垂眸沉思着,想到她对卢国公都能说得那样难听,对那些族老恐怕更不客气了。 “搬去京安倒是不难,难得有个周全之策。” 卫斯渺何尝不是这样想。 莫说他们,就是圣人都有决断不了的家事。 袁从简见他这样为难,将棋子放在玉盘上,“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不如各守一方,长久来往。” 卫斯渺摇头,“我阿姊已经病了许多次了,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过任何要求,总得让她也快慰些。” 袁从简不便多言,又说起了蹴鞠的话题。 “不如就让阿姊带你去看看,有你在,她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卫斯渺虽然才回来,却已经将府里的人叫来问过话了,喝什么药,开了多久的方子,见了哪些医师,事无巨细,都问了一遍。 她回来就只出去过几次,还都是些宴席,剩下的,就是整日待在家里看书习字。 第123章 袁从简来卫家 从前哄着她看,她还变着法的躲懒,现在恨不得把人泡进去。 正说着,就听到说卫斯越过来了。 当下就住了这个话。 “我听说你前些日子去见了父亲,他怎么样?” 卫斯越毫无意外,“尚可。” 卫斯渺点点头,不再过问。 袁从简端坐一旁,温声道,“我也该去见一见叔父。” “我留侍书侍琴同你一起去。”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卫斯越的话始终不多,不怎么主动开口,只在两人询问的时候方才开口。 卫斯渺约了好友,当下就起身告辞了。 他一走,屋内便安静许多。 袁从简将棋子一粒一粒分好,笑着请他入席。 “来一盘如何?” 卫斯越顿了顿,“棋艺不佳,阿兄只当取乐了。” 他生得清冷温和,说话也如此,袁从简只知道他们不是一母同胞,却不知道他们的脾性差别能这么大。 一刻钟不到,袁从简便笑着开口了,“二郎自谦了。” 棋盘上黑白纠缠厮杀,不分伯仲,袁从简坐直了身子,正色应对起来。 棋逢对手,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 袁从简险胜半子,却见他依旧从容,既没有遗憾,也没有露出快意。 “二郎远胜于我。” 卫斯越说了声不敢。 袁从简便想到之前的消息,卫家两人,素来不和。 如今看来,这话也是有原因的。 “二郎在江全府的时候好似善谈些,莫非是我这个客人不请自来,才让二郎如此不满?” 这是袁从简的玩笑话,他与卫家人不说相好到什么地步,然而比起外人,总归是多了些亲近的。 除去才华上的认可与惺惺相惜之外,更多的是秉性相投。 所以说话远没有在江全府时那样客气。 卫斯越闻言,先是愣了愣,继而笑着否认,“只是最近有些烦心事,阿兄肯来,我们很欢喜。” 袁从简听着他那句我们,手中捡棋子的动作顿了顿。 “长姊说阿兄今日才到,一路风尘仆仆,便特意叫人将膳食布在了小厅,等后日再和阿兄一同去看望父亲。” 袁从简看了眼时辰,“都听阿姊的安排。” 卫斯越便起身,向他告辞,“我去更衣。” 等他离开,袁从简才看了眼桌上的棋子。 “倒是有趣得很。” 先前卫斯越在江全府,不说多么健谈,但也是持重温和的性子。 没想到回了卫家,反而像是变了个模样。 他叫了近身的青衣给他梳发宽衣。 思进小心的给他擦着发,忽然听到他问“你今日怎么来迟了?” 思进忙解释道“从竹林那边回来的时候被人一箭给拦住了,与她争执了几句,所以才迟了些。” 袁从简蹙眉,“在外作客,却与主人家争执起来,素日教诲你的规矩都忘干净吗?” 思进便不敢再多说。 袁从简却是留了心。 卫家不是小门小户,怎么会有普通的青衣敢在竹林里习射。 思进见他不语,壮着胆子解释道“奴特意去打听了,说是卫女郎身边的一个青衣婢女每日都要在那里习射。” 袁从简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只等擦干了发,梳洗穿戴好,袁从简才往小厅去。 他生得俊美,又穿着华服,一路遇到的青衣无不是侧身避开,只等他走远了,才敢偷偷瞧上两眼。 到了小厅,膳食已经备好了,卫亦舒也等在了那里,见他来,起身迎他,“我听说斯渺去见他的好友去了,你午憩之后,我带你去看比赛。” 袁从简与她一同入席,正坐好才开口问“可是平阳侯府的蹴鞠?” 卫亦舒点了点头,“正是,斯渺不在家,咱们看晚些再回来。” 袁从简被她这样一副偷跑出去玩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阿姊竟也会怕三郎。” 卫亦舒无奈,“我实在是怕他唠叨。” 正说着,卫斯越就过来了。 向袁从简点了点头,就坐在了卫亦舒的旁边。 “我方才听说你才喝药,吃不下就少吃些,晚一些我叫他们再给你送过去。” 卫亦舒不肯“我等一下要陪大郎去看赛事,而且我也饿了。” 卫斯越无法,只能由着她。 “我有好友要来,等见过了就去接长姊。” 卫亦舒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袁从简,“大郎尝尝味道如何。” 袁从简看了食案上的膳食,夹了些许放在口中,味道是正宗的江全口味。 “明日我再带你去尝一尝宛南的特色风味。” 袁从简笑着说了声好。 目光却是扫过了卫斯越。 吃完卫亦舒陪着袁从简说话,比如宛南什么时候有什么民间活动,有什么趣事一类的。 袁从简听惯了山水雅事,此刻听到这些,倒也觉得很有意思。 两个人聊得投入,卫斯越却是时不时给卫亦舒送水递糕点。 卫亦舒只好看向他,“你不是有客吗?还不去见客?” 卫斯越的神情肉眼可见的低落了几分,却还是依言起身,走前还特意嘱咐她夜里早些回来,把披袄和汤婆子都带上。 袁从简喝着茶,看着他此刻与在旁人面前大为不同的动作神态,心中生了许多惊讶。 卫斯越一走,卫亦舒就提议着带他去北院逛一逛。 “饭后一刻钟再散散步,对身体好。” 卫亦舒半似玩笑半似认真。 两个人走得慢,小红把两小只牵过来的时候,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她的味道,立马就挣脱开来,两只长大了不少的小家伙就钻到了卫亦舒脚下,激动得不行。 “这是我之前养的两只小狼崽。” 听到是狼崽子,袁从简多看了两眼,感慨道“阿姊很不一般,狼崽子不怕,却怕狸奴。” 卫亦舒弯腰将其中一只摸了摸,“那不一样。” “我们要去平阳侯府,你去牵两匹马来。” 袁从简也蹲在了她身旁,一席广袖就这么垂在了她裙摆上。 “就这样去?” “就这样去。” 袁从简骑在马上,看到第三个骑马的女郎从他们身旁经过朝平阳侯府去的人,感叹不已,“只道宛南好蹴鞠,没想到能好到如此地步。” 卫亦舒骑着马与他并行,向他介绍着民间的的蹴鞠馆。 一行人到了平阳侯府的蹴鞠场,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震天的喝彩声。 袁从简被她带着往里走,一面与他介绍着场下的两支队伍的来由。 第124章 发现端倪 她依旧梳着妇人的发髻,容色秾丽,比少女多了几分成熟的妩媚,所以一路走过来,不少人的视线就看了过来。 加上袁从简这张脸,卫亦舒很有幸,第一次收到了这么多这么复杂的视线。 她自是淡定从容,与袁从简找了位置坐下来,才准备看,旁边的席子就被撩了起来。 卫亦舒:…… 对面的妇人笑眯眯的向卫亦舒打招呼,卫亦舒客客气气的应了。 果不其然,对方的视线看向了袁从简。 “这位郎君倒是眼生,婚配了否?” 卫亦舒头一回觉得直白也没有那么好。 “他是我的远房堂弟,只在宛南待几日,家中已经定下了婚事。” 不是宛南人,还有未婚妻,勿cue。 夫人满眼可惜,又看了袁从简几眼。 这才放下了帘子。 袁从简将她脸上的纳闷和无语看得清清楚楚。 忍着笑意道“和从简定下婚约的不正是阿姊吗?” 他坦坦荡荡的拿来当玩笑话,卫亦舒也丝毫没放在心上。 “我要是说定下了婚事,明日宛南出名的必定有我。” 袁从简笑了笑,不再言语,而是转头看向底下的比赛。 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正漫天飞舞着帕子香袋玉佩一类的,忽然有个木瓜直接往卫亦舒这边来。 袁从简连忙伸手一挡,木瓜才没砸到卫亦舒。 卫亦舒倒没有被吓到,只是有些动作迟缓。 她看了眼他的手背,已经有些红了,无奈的将怀中的帕子捡了起来,“不然你戴上面具?” 袁从简收回手,揉了揉手背,笑着拒绝,“藏头露尾,非君子所为。” 卫亦舒将不知哪里飞来的帕子放在案上,有些不满,“可我要被砸死了,平白受了你这位美貌郎君的牵连,当真是祸从天降。” 袁从简拿着折扇摇得悠然自在,“从简的身手尚可,不会叫阿姊被砸死的。” 卫亦舒怪异的多看了他两眼,“你这个时候就很不像袁家大郎了。” 袁从简故作不解,“哦?袁家大郎该如何?” 卫亦舒捏住他的扇子边,看着他道“该是内甲以处,中有卷城,外有兵刃,未敢自恃如粟,庄庄乎若禾的君子。” 袁从简便一时怔在那里,许久才回神笑道“阿姊高赞。” 卫亦舒松开手,“袁家大郎该是如何我不知道,只是你今日看起来和斯渺很有些相像。” 多了几分人情味。 不似高坐云端洁如白雪的袁从简。 袁从简的确是受到了卫斯渺的几分影响,也着实被宛南的热情开放感染,他素来冷漠,无论看起来多么宽和,却绝没有什么善心。 卫斯渺是看起来凶恶,却不自知的存着良善与对外界事物的好奇与宽容。 袁从简只是笑,却没有答话。 两个人就此揭过,默契的不再谈论着彼此的私事。 袁从简饶是有所准备,可是真正的将底下的比赛看进去,倒也是真的投入了几分。 卫斯越过来时,卫亦舒正用帕子裹着一串钱,看样子是准备往下扔,他顺眼看去,底下的人着脱着上衣。 他下意识就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拿了出来,然后坐在她身旁,将带来的点心给她。 “这里的太甜腻了些,给你们带了淡的。” 此刻灯笼已经挂了起来,场上场下一片灯光,放眼望去,虽然比不上白日里,却多了几分独有的魅力。 场下休息的时候,一条条经纬线上也挂上了灯笼。 卫亦舒叫小红打了水过来,洗了手方才吃起了糕点。 袁从简亦是洗了手,拿了一块吃着。 “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卫斯越坐在她身旁,有些挤,原本就是定着两个人的桌案,加上五六个青衣的位置,刚够用,他挤在这里,卫亦舒不得不往旁边挪了挪。 “见过了就来了。” 卫亦舒点点头,视线依旧落在了场下。 卫斯越这才低头看向手中的帕子,却不是她的。 他这才又将帕子递给她,“长姊不是要扔吗?” 卫亦舒嗔他,“倒也要我能动手才行。” 两个人挤得连抬手都做不到。 卫斯越笑着将帕子裹了一串钱往底下扔了。 “我来的时候看见小黑小白了,你什么时候叫人送回来的?” “回来的那天就让人去接了。” 两个人说着话,袁从简侧头时刚好瞧见卫斯越给她擦手。 动作自然流畅,袁从简留了心,便多看了两眼。 一整条看台上用帘子隔出一定的距离,既保证了隐私,也最大可能保证了最大的空间。 不主动把各自的帘子卷起来,除了说话的声音,其他的事看不到的。 袁从简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放心的去探寻卫斯越的‘变脸’。 “长姊,看完这一场就要回去了。” 熏香一点,味道就重了,卫亦舒虽然觉得不大舒服,却也能忍。 “我骑了马来,等下回去很快的。” 袁从简低头拿了茶盏喝水,转头看向了场下。 “如何?宛南的蹴鞠可还能入你的眼?” 袁从简点点头,真诚赞许“名副其实。” 他向来不喜欢这些,现在倒也起了几分兴致。 卫亦舒点了点头,“以后你想来,可以自己过来了。” 袁从简敲了敲扇柄,“那就要麻烦松茂了。” 卫亦舒替他做主回答,“他的帖子你尽可拿去用。” 袁家的身份到底特殊了些,袁从简不便早早就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出去。 这张脸已经够招人了,再加上袁家的大郎,今天传出去,明天问她婚配否的就不是一个了。 三人慢悠悠的往门口去,侍从早已经把马牵过来了。 卫斯越却示意她上马车,“长姊的马,我会安顿好的。” 小红也跟着劝,直接上手扶住了她,“夜里风大,女郎坐车更好。” 卫亦舒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意见就已经被小红如意挟持着上了车。 袁从简跨上马,与他一起走在马车前面。 夜色昏昏,官道上热闹得很,袁从简看着才被清洗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官道,再次对宛南的富庶有了概念。 “明日闲来无事,不知松茂可愿意随我一同逛逛宛南?” 卫斯越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答应了。 袁从简点了点头,次日就叫人给卫斯渺送来话,说自己与卫斯越约定好游玩去了,不必他作陪。 第125章 她要活下去 卫斯越来得准时,应着袁从简的要求与他去逛了东西二市。 袁从简状似无意,其实有心,要想足够了解一个地方,既要看得到上面的莲叶莲花,也要看得到下面的根茎。 有趣的是,东西二市的布局安排与京安大有出入。 其中有绝大部分都带着平阳侯府家的标志。 “早就听闻宛南胡罗姬貌美善舞,我们进去看一看如何?” 袁从简看着一家挂着酒舍的幌子的商铺,收了扇子就要进去。 卫斯越却是不动,“我觉得里面太吵了些,就在外面等阿兄吧。” 袁从简看着门口跳着舞招揽客人的胡罗姬,又看了看卫斯越侧身的动作,“也好,最多半个时辰。” 卫斯越说了声好,转身去了另一家酒楼。 袁从简看着他的背影,神情从原来的儒雅变成肃然。 袁从简被带进去,屋内中心的台子上就有腰肢款摆的几个舞娘,见他落座,立刻就有一个转着圈的到了他的跟前。 袁从简笑吟吟的,只拿着一杯茶慢慢品。 舞娘见了他的脸,更是跳得热切,几番挑逗,不是手拂在了他的脸上,就是纤细的腰肢贴身蹭着他的胳膊。 袁从简只是坐着,没有丝毫波澜动容。 好似比起一个极尽魅惑的舞娘,手中的茶更让他有兴趣些。 有了这个认知,舞娘及时止损,很快就转着圈离开找到了新的鱼儿。 袁从简这才抬起眼打量起周围的布置来。 此刻天色尚早,客人不多,零星几人,却都是华服美玉,虽然抱着舞娘,却只是挑逗了一番,并不为色。 袁从简忽然起身,“这里有些吵,去二楼。” 来伺候他的人忙将他往楼上带,步子却慢,袁从简也不催促。 待上了二楼,挑了个安静临湖的厢房,他才满意道“这才像话。”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贴身青衣,见主子坐下了,便转身叫了许多的膳食。 袁从简来到窗前,看着下湖边茂盛的芦苇,负手不语。 等袁从简按着时间来到门口,卫斯越已经等在了那里。 “继续逛吗?” 袁从简又拿了扇子放在手中把玩。 “自然。” 想到什么,又极为无意的问道“说起来,松茂好似很不喜欢这些地方?” 不只是他,卫斯渺也鲜少接受陪客的青衣。 只是相对于卫斯渺的明确回复,袁从简更在意他的回答。 “不习惯他人近身。” 袁从简点了点头。 似是随口一提的闲话。 卫斯越之前陪着卫亦舒出来不少次,这次也依旧带着他一路逛下去,却被好友撞个正着,说什么都要拉着两人去会友。 卫亦舒却是在书房中忙碌着,卫斯渺端着药进来的时候,她正将手里的东西收好。 “还没干透阿姊怎么就收了?” 卫亦舒将东西收好,“不妨事,顺手收了。” 卫斯渺没放在心里,同她说起了要去看卫朝安的事。 “再过些日子就要变天了,你去的话叫他们把东西顺便送上去。” 卫斯渺之前还提议给卫朝安修行的小庙修葺一番,被卫亦舒否了。 卫斯渺在她这里就松散慵懒得很,就这么坐在席上躺着,单手撑着头和她说话,“我知道,已经叫人备着了。” “那你还过来问我。” “总要和阿姊说一声的。” 卫亦舒看着雾气氤氲的药,“我明日同大郎去见他。” 卫斯渺不满,“阿姊不与我一同去吗?” 卫亦舒面色如常,“你回来这么久,今天如何都要去看看,何况我也有些私事同父亲讲,你不必跟着我。” 卫斯渺继续耍无赖,“那阿兄怎么可以一起?” 实在是只有了脾气就要立马开始作的主。 卫亦舒“他是客,哪有给你作陪去见父亲的道理。” 她和卫斯越已经去过了,卫斯渺中举之后还没有去见过,一回来就被族里那些人当成金疙瘩叫去了,非说算了时辰去庙里好,所以才迟迟等到了现在。 卫斯渺坐起身子,抚了抚衣袖,“我现在就过去。” 卫亦舒拉住他,“把家中的事了了,就尽快去把要紧事办了。” 中举之后要在期限内把该走的流程走完。 比如谢恩报备等都是要正经去办的,中举之后要经过礼部户部的政审,过了才能参加次年的殿试,所以卫斯渺和卫斯越这段时间其实不怎么得闲。 “知道了。” 卫亦舒这才放他离开。 小红等人陪在一旁,见她喝药苦得微微蹙眉,忙将准备好的饮子给她,却被推拒绝了,“还能忍,就是喝多了撑得慌,你们陪我出去走走。” “是该出去走走,女郎一写就是几个时辰,也不嫌手酸。” 卫亦舒只是笑,却没说话。 当时得知这个秘密时,与其说是感到意外和难以接受,倒不如说是恐惧来得更加确切。 一直以来,她都默认卫朝安是一个抛家弃子的渣男,是作者笔下临时起意寥寥数笔勾勒出来的不知名角色,她先入为主的将卫朝安从自己的故事里撇开了。 所以她接受他出家,也接受他人至中年忽然看穿了想要做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做法。 从前她就是一个优秀刻苦的学生,卫朝安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和步骤,没道理学不会的。 她不再为青衣时时向她磕头心生波澜。 也不再为了卫斯渺买奴隶而感到痛苦。 她不是卫朝安,她要活下去。 “我明天要去庙里一趟,你把我那些写好的用匣子装好,明天带过去。” 小红诶了一声。 卫亦舒也是随便挑着路往前走,看到那一个荒废的小院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卫朝安的话。 于是脚下一转,就往院子那边去。 却被小红拦住了,“这屋子从前是姨娘住的,不吉利,还是不去了吧。” 卫亦舒这次坚持得很,如意倒是不怕什么,直接伸手推开了院门。 门上连锁都没有,积着厚厚的灰尘,呛得如意咳嗽了半天,走进去才看见里头满院的野草,院内同样有青梅,却已经半死不活了。 院子不大,有四个屋子。 卫亦舒往主屋里去,格局布置与别的主屋并没有区别,她撩起幔帐,里面是布满了蛛丝的案几衣物。 卫亦舒看了许久,才在角落里看到一个九连环,只是已经生了锈,脏得很,就连窗户都已经封死了,只透出了些许阳光进来。 小红跟在她身后,一面提防着她脚下的东西,一面又担心屋子里的灰尘呛到她。 “女郎,咱们走吧。” 第126章 春女的志向 卫亦舒看了那九连环许久,才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出了院子,阳光重新晒在她身上,才觉得有些许温度。 小红让等着她们的青衣去把院子屋子清扫出来、 “是斯越的母亲吗?” 小红没说话。 卫亦舒就这样静静的瞧着她。 小红挨不过,只能回答,“是。” 卫亦舒又看向身后的院子。 “她……怎么死的?” 怪不得,斯渺那样恨斯越。 夫妻生分的传言,是因为她吗。 原主认为是这样,她没有怀疑原主的记忆,所以从来没有问过这个早逝的姨娘的事。 也从不在斯越的面前提起这些。 “叫他们打扫干净,好好放着着吧。” 如意从来都只听卫亦舒的话,立刻就应了,“我明日就让他们过来。” 卫亦舒又带着她们两往北院去,“咱们去看看春女。” 如意有些酸,“女郎现在只看得到她了,福宝和团圆这两天老跟我抱怨呢,说女郎不大爱她们两伺候了。” 小红噗嗤笑出声,“我不信,她们俩昨天还在说点了一遍夫人的嫁妆,忙得抽不开身呢。” 如意闹了个红脸,“好了好了,是我觉得女郎不大爱我跟着了。” 原先她们四个一起跟着的,回来之后,卫亦舒让福宝团圆去把夫人的嫁妆去清点清楚,既要查看损耗的情况,又要查清楚去向,就几乎不跟着卫亦舒出去了。 后来卫亦舒又常窝在家里,如意就只能常去找春女了。 “我明日要自己去见父亲,你们俩都在家里,替我把那些旧衣裙挑些出来改小些,送到慈安堂去。” 如意本想着争取一下明天和她出去的机会,没想到两个人直接被撂在家里了。 嘟着嘴不高兴道“那些人哪里能伺候好女郎。” 除了近身的青衣,还有随身青衣六名,除了主人吩咐外,几乎都跟在后面当隐形人。 卫亦舒没有松口,“不需要她们做些什么。” 小红扯了扯如意的衣袖,“都听女郎的。” 几人边走边说,到了竹林,就听到春女哼哼哈哈的声音。 卫亦舒等人一出现,春女便看见了,当下就停了枪,欢欢喜喜的朝她跑来。 “女郎!” 卫亦舒看着面色红润的少女,拍拍她的肩,“起来吧。” 春女这才起身,然后迅速把石凳用袖子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 “女郎是特意来看春女的吗?” 卫亦舒坐在石凳上,看着她脸上的汗珠直往下滴,便将帕子给她。 “我们都是来看你的,如意说你最近饭量大了,力气也大了。” 春女不好意思的笑,“如意姊姊说的是真的,我能吃三大碗呢,就是才学会拿枪。” 如意也跟着坐在了一旁,看着她花猫似的脸笑了笑,“女郎,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小红亦是捡了凳子坐下,“看着比在江全府的时候还高了些。” 说着就摸了摸她的肩和背,“我还有些衣裳,你穿正好,等下我叫她们给你送来。” 春女都说了好。 然后同她们说起了自己今日学了几个字,又练了多久的箭,中了多少。 卫亦舒听得认真,等她说完才笑道“我们春女以后必定像武硕郡主一样厉害。” 春女颇为不好意思,“我会用功的。” 如意轻轻扯了扯她的脸,“说这个话怎么一点气势都没有,你要说,我以后一定要像郡主那样厉害!这样才对。” 卫亦舒看着她们几个笑着。 一时想起了卫朝安。 他选择斯越的母亲的时候,也是她这样吗? 可怜她,心疼她,还是不得已而为之。 春女憋了许久,见了她们来,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话一下子全倒出来。 卫亦舒听得有趣,便多坐了一会儿。 春女越说越起劲,眉飞色舞,讲到激动的地方,手脚也跟着舞动起来。 如意就笑话她活像只卖弄的小猴子。 惹得小红笑得肚子疼。 几人说了好一会话,见天色已晚,还是起身准备回去了。 春女自从分到厨房里,白日里习射练枪学写字,晚上还要去厨房帮着烧火,忙得很。 “春女也告退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春女就跑得没了踪影。 如意看着她那个样子,只觉好笑,笑完了,又感慨,“她倒是能吃苦。” 说完,如意就后悔了,她下意识看了卫亦舒一眼,见她没生气,连忙解释“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还傻得很,所以才说了一嘴。” 卫亦舒笑了笑,“我知道,如意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好的绣工了。” 小红虽然觉得如意的嘴着实该打,但是也同她一样羡慕春女。 春女虽然进了卫家,却是短契,依旧是良民,追随武硕郡主虽然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即便不成,出去了,随便做些什么,总能养活自己。 如意心里后悔,不肯再多开口。 次日,卫亦舒一早就起了身准备去山上、 只是做了一晚上的噩梦,脸色有些憔悴,带着倦色。 如意想给她上妆盖一盖,却被她拒绝了。 “也不是见什么外人,何必麻烦。” 如意只能在她头上做下些功夫。 卫亦舒打着盹,只等她们折腾完了才往镜子里看了看,金堆玉砌,步摇微晃,确实让她看起来精神了些。 “你们记得把那些衣裙改一改。” 卫亦舒交代完,就带着六个青衣出发了。 来到马车上时,袁从简已经站在那等着了。 “早上还有些冷,大郎怎么不去车上等?” 袁从简转过身,见她过来,拱手请安之后方才开口,“朝阳恰好,不宜辜负了。” 真是文雅至极江全府,到哪都是如此。 卫亦舒莞尔一笑,吩咐后面的青衣把东西送到后面的车上,方才踩着凳子上了马车。 袁从简这才上车。 “阿姊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她极白,眼下些许青黑便显得格外明显,加上她下意识蹙起的眉,更添了几分不胜之态。 “夜里有些浅眠,等回来再补一觉就好了。” 袁从简点点头,撩起了车帘往外看去。 此刻还没有到开市的时候,没什么人,冷清得很,倒是偶有不真切的打铁声传来。 第127章 所谓忠贞 “怎么,这附近有铁铺吗?” 铁铺按例不能由私人开办,更不能开在东西两市之内,需要在府衙指定的位置,指定的人在指定的时间内开门做生意。 自然,就是一把切菜的刀也要造册登记的,每日都要交由专属督查的人查看过后批下第二日的许可令。 卫亦舒往他看的方向扫了一眼,“我倒是不曾留意,去年好像是没有的,不过我很少这个时候出门,可能记得不准。” 袁从简放下帘子,好奇道“阿姊不是说秋日清晨去赏桂花极好吗?” 卫亦舒点头,“对啊,我也是听斯越说的。” 袁从简失笑,“我以为阿姊亲自看过的。” 这些文雅事一听就是那群学子爱干的事。 太阳还没出来,他们就已经出发去城外准备爬山了。 就等着日出时就着那满山的桂香现场写诗,然后开始吃酒,抚琴,拉二胡。 …… “我很少能起得来。” 袁从简显然是没能接受她这个理由。 可卫亦舒很真挚,“他们请完安,我就接着补觉了。” 柳五序要求他们俩寅时末就要在他院子里请安了。 她高中三年,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六点上早自习上了三年,来了这里当大姐,怎么可能老实按着柳五序这个精神老头的时间来。 而且他们来得更早,五点就过来了。 袁从简看着她,实在是觉得奇怪。 他也这样问了,“我以为阿姊是一个以身作则的严师。” 外面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甚至已经有人有模有样的形容她怎么板着脸罚他们跪在雪地里念书了。 世道的刻板印象就是这样,但凡有个‘孤母形象’,对待自己唯一的孩子,必定是极尽一切所能去督促对方。 卫亦舒将车帘卷起,朝阳也在此刻照了进来。 “恰恰相反。” 袁从简看了她许久,确认她眼中只有认真,没有半分揶揄,叹道“看来外面的消息也不一定都是可信的。” “但是阿姊实在是一个很让从简琢磨不透的人。” 他见过许多的人,识人方面不说有多么准,但是大部分人心里想什么他还是能猜得出几分。 可是卫阿姊就不一样了。 她总是在他以为了解她之后,突然变化起来。 从某种方面来说,她是他第一个看不懂的人。 卫亦舒也学着他叹气,“为什么大郎总是想着把别人看穿看透呢?” 得不到答案,反而被将一军,说的就是此刻的袁从简了。 “不论是谁,都会对自己素昧平生的未婚妻好奇。” 卫亦舒想了想,觉得他这个话的确是对的。 袁从简见她默认,继续道“从简不才,被人拒绝,总是想知道缘由的。” 卫亦舒却是摇头,否认了这一点,“被拒绝,自然是因为不喜爱。” 袁从简趁机追问“可是阿姊看起来并不厌恶从简,不是吗?” 袁从管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很了解自己的阿兄的。 他洒脱矜傲,并不在意卫亦舒会不会嫁给他,想不想嫁给他,也不会问同一个人两次同样的问题。 但是被否认的答案一定要足够明确。 这是他性格中为数不多的缺点:固执与自我。 卫亦舒移开眼,“那不一样的,大郎虽然聪慧异于常人,然而在我心里,你最开始只是陌生人,然后是阿弟,除去喜爱之外,人还可以有很多的情感,欣赏,尊重,仰慕,敬佩等等。” “而我对你,没有丝毫的男女之情,又怎么会同你做夫妻呢?” 袁从简想了许多,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原因。 “可是夫妻之间,并不一定要男女之情,两姓结盟交好,看重的是对方是否忠贞,何况诗经有云,男女之情,比花期还要短暂,这不适宜用来作为能否结为夫妻的标准。” 卫亦舒却没有反驳他。 袁从简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人,也是一个合格的士族大夫。 他说忠贞,就绝对会对自己的妻子及其盟友忠贞,否则他不会说出同生共死的话。 爱情只是闲暇的玩具,就如同盛世里的蹴鞠,盛时是登天梯,是民间为数不多的乐子。 可是在战乱时,这些东西就毫无用处了。 他对于男女之情了的看法,即便是在现代也是丝毫不过时甚至是能够自成一派的。 “这才是我与大郎不能结为夫妻的根本原因,道不同,不相为谋,河龟如何能与海鱼共生呢?” 袁从简莞尔,扇柄在掌中敲了敲,“阿姊的口才甚好。” “虽有《氓》,却也有《关雎》,我不嫁人,却不会改变我的立场。” 袁从简点点头,不置可否,却还是添上了一句话“若是焦仲卿有半分忠贞守约,刘兰芝不会自挂东南枝,更不会有弃妇诗与白头吟,阿姊,你若是先生了情,怕是要吃苦头。” 他似是随口说了,然而劝诫却是真。 不论是出于两家的情谊,还是对于卫亦舒本人的欣赏,他并不希望对方将忠贞二字靠在情爱上。 卫亦舒很认真的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对。” 袁从简要是碰上杜撰的王宝钏,怕是要转身就走了。 想到这个场面,卫亦舒便觉得好笑。 袁从简见她展颜,雅然靠在车厢上,“阿姊觉得从简的话说得不好吗?” 卫亦舒摇头否认,“不,你说得很对,我很认可,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世间男儿都希望遇到的人。” 袁从简来了兴趣,“是谁?” 卫亦舒便抹去其中的背景,只将大概的故事梗概讲了。 袁从简听完很是沉默了一阵。 “他既然有这样的本领,又如何行乞多年?他可曾识文断字,可通晓各地语言风俗?行军布阵之事不仅需要依靠一人先天的聪慧,更要天时地利人和,何况他连一个小小的丞相都处置不了,又如何能够娶到公主呢?” 卫亦舒只是讲故事解闷的,可不是来给他圆逻辑的。 “杜撰之事,大多都是如此。” 袁从简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能够打破尴尬的话来。 要他承认这个薛家二郎的才干是不可能的,可要他继续说下去,那就有些深究不放的意味了。 第128章 言外之意 卫亦舒却道“我方才的意思是,世间男儿大多如此,希望有一个苦等他十八年的妻子,还想有一个爱慕他拱手将江山送给他的美人。” “袁从简之所以被称之为君子,这一点,并不单指你的出身或是才华。” 而是指袁从简的胸襟与品行。 他对双亲爱戴,对弟妹宽和,悉心教导晚辈,在未经他本人同意的情况下,守着婚约,将忠贞与性命相连,与家族盟誓相连,即便遭到她几次拒绝,也没有丝毫怨愤,甚至是主动亲近卫家,履行着父亲的许诺。 日常交往之中,轻飘飘的把这些事用玩笑话带过去,以免她心中尴尬不安。 卫亦舒在外也有人会向她行礼,却都是敷衍至极,袁从简每一次都很认真,丝毫不会因为他们毫无干系而省略这件小事。 面对她不算清醒的回答,他也会出言提醒。 “世人敬你袁从简,我想并不只是因为你出生江东袁家,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上州刺史的儿子,而是因为你是袁从简。” “而袁从简是一个真正的君子。” 卫亦舒在这个时代,真正佩服的,也只有袁从简了。 平阳侯,百里朗,沈素洁,席兰蘅,傅溪秋,卢国公她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对她最友善的时候了。 即便是这样,她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最多的就是不被尊重与轻视。 那种属于男人对女人的凝视不仅仅是他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还包括了他们的每一寸目光,每一次审视,每一次打量,每一次没有掩饰干净的情绪。 更不用说卫家那群老东西了。 卫亦舒不喜欢出去,很多时候都是想到了这群人。 袁从简敛了笑,认真的看着她,“我为我方才轻看向卫阿姊道歉。” 卫亦舒亦是看向他,“我们对于忠贞二字见解不同,盖因我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与思维不相同,你不是轻看了我,而是轻看我的见解,论事不论人,用不上道歉两个字。” 更何况,文人相轻,想要说服彼此认可自己,莫说她了,就是皇帝来了,人家不认就是不认。 一件小事,谈到这种高度,卫亦舒是没有想到的。 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深层次的精神交流呢。 “我以前从不相信知己难求,后来我相信了。” 她以前有很多的姐妹,一起八卦,一起谈论明星,一起去办公室挨骂。 人只有在真正的孤独当中才会审视自己,重新更新自己的需求。 “我就将阿姊的这份欣赏当做对我的肯定与赞许了。” 卫亦舒笑道“当然。” 袁从简看着窗外的景致,悠然道“若阿姊是男儿身,我此刻该请阿姊去饮上几坛酒。” 卫亦舒亦是故作可惜,“若从简是女儿身,我此刻便该互换信物,称上姊妹了。” 袁从简抚掌笑得开怀,“阿姊,我还未曾问你,曾祖王父面前,你当真没有半点害怕吗?” “生死而已,而我不畏死。” 她和这个时代里的一些读书人还是有些相同的。 比如尊严与骨气。 她想活下去,可前提是,有尊严。 卢虚灵显然是想故意玩玩她的。 居上位久了,玩弄人心便如同猫逗老鼠,随意又任性。 而她恰恰不愿意配合。 “不担心他们吗?” 袁从简自认做不到她这样。 家族永远是他的软肋。 “若是他们的未来,要我受尽屈辱才能得到,那么就说明这种未来并没有光明。” 袁从简叹道“太刚则折,太柔则卷,阿姊若是这样的心性步入朝堂,恐怕要吃大苦头。” “可我若是男儿,即便是行医,也不会进入朝堂。” 袁从简凝眸,“为什么?” 世人都喜权势,不分男女,裴贵妃如此,武硕郡主亦是如此。 卫亦舒却没有正面回答他,“溪水不如大海,一抔黄土也比不上大漠,然而尽自己能做的力,做到想做的事,这已经足够了。” 话音一落,马车就停了。 此刻外面阳光带着暖意,微风拂过,带着桂花独有的香气。 袁从简先行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扶她。 卫亦舒也没有客气,顺着他的手下来。 “要徒步上去,大郎可要注意了。” 袁从简依言看去,却只是笑。 两个人并着两个侍从和六个青衣慢慢往山上走。 “阿姊,我时常觉得,你与这个世间的人很不同。” 卫亦舒心中没有紧张,若是之前,她可能会担心,还觉得袁从简怎么会这么敏锐。 可有了卫朝安那股台风,这一点点风吹草动不足以让她生出什么情绪来。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毕竟,袁家也只有一个袁从简。” 袁从简听过许多人夸他,却没有哪一次比得上今日的直白。 “阿姊,夸多了,容易让我自负骄横。” 卫亦舒走得慢,闻言只道“那你就自负吧,能者向来该自负些。” “反正你每次在我面前谦逊,都更像是一种炫耀。” 她开着玩笑,说着实话。 袁从简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认真的和她一起往上走。 “阿姊不曾想过给竹如松茂定亲吗?” 袁从简还是开口了。 他想自己大概是喜欢听好话的。 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原本打定了主意放在肚子里,却还是开了口。 卫亦舒没有想过这件事。 “斯渺有自己的想法,让他自己来吧。” 孩子大了,这些事他该自己想想。 袁从简追问“那松茂呢?” 卫亦舒没有说话。 脑中仿佛突然塞了一团浆糊进来。 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袁从简见她神情微变,却不答话,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他与斯渺不同,我更不能替他决断了。” 她也只能随意扯了这样一个理由。 心里却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她从没有想过斯越会离开她。 这样荒谬的念头一旦有了,就容不得她再忽略下去。 袁从简自然知道卫家的复杂,只能委婉的提醒“其实也未必不能由阿姊做主,斯越与斯渺不同。” 卫亦舒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只是随意的应了。 第129章 袁从简最适合她 袁从简便不再提起这个事。 这样荒唐的直觉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又怎么能指望她能听出言外之意呢。 山路不算远,但以卫亦舒的身体,还是走了许久,她扶着一个青衣,微微喘着,脸已经红了,“我要歇一歇。” 他叫人扫了一块干净地方,又放了垫子才让人把她扶着坐下歇息。 卫亦舒见他一滴汗都没有,喘得更厉害了。 “阿姊要喝水吗?” 卫亦舒摇摇头,“我不大喝得下,就是晕得很。” 好在袁从简有经验,从腰间拿了一个囊袋递给她。 “阿姊出来得急,头晕是正常的。” 卫亦舒身旁的青衣接了,然后将里面的果脯喂给她。 缓了半刻,卫亦舒才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些力气。 但是剩下的路恐怕得叫人扶着她走了。 “还是我来扶阿姊吧。” 跟来的青衣脚下都有禁步锁,又一日只吃两餐,走起来比卫亦舒还为难些。 好在路不算远了,来到庙前,卫亦舒那些尽力排解消化掉的情绪一下没堵住。 “进去吧。” 袁从简整理了一下衣衫,跟在她身侧进去了。 卫朝安似乎是预料到她要过来,早早就在禅房中等着了。 袁从简看着这个面容枯槁,形容消瘦的男人,端端正正的行了晚辈礼。 卫朝安手中的念珠停了,然后打量了他一番,方才开口说了起。 袁从简却是没有起来,而是从袖中拿了一封书信呈给他。 “父亲让我务必交给叔父。” 卫朝安伸手将信接了,却没有立刻看。 而是向他点了点头,“你很不错。” 卫亦舒跪在一旁没有开口。 卫朝安又问了他父亲如何,母亲如何,问过了就不再多说,“你先去前堂坐一坐吧。” 袁从简说了声是。 卫亦舒这才抬起头,喊了声送进来。 袁从简跨出门,正见那六个青衣手中拿着东西往里走。 “我写了许多东西给您,希望你能喜欢。” 卫亦舒回去之后,想了很多。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好似给他一点希望,给自己一点安慰。 “2024?” 卫朝安打开其中的一卷,念出了年份,苍老的面容多了些认命般的萧索。 “2024年。” 他们属于一个世界,却又隔着那样久远的年代。 即便他回去了,即便将这一切写下来,也没有时间找到充分的证据去证明了。 而要证明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文明,太需要时间了。 卫亦舒没有办法,她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也同样对他的绝望无能为力。 卫朝安却是将她记得的所有新闻事件看得仔细。 待看完一张,她才发觉他已经落了泪。 “多谢你。” 青衣们都出去了。 寂静的禅房内就只剩他们二人。 屋内放了许多她亲手写下来的记得的事。 国家大事,世界大事,娱乐圈事件,有趣的新闻,甚至是学校里的事她都写了。 她试图以这种方式让他们重新接触那个熟悉的世界。 卫朝安闭上眼,“你走吧。” 卫亦舒慢慢起身,却又突然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与他苍老憔悴的面容不甚相符,却又带着一股让人心安的温和感“袁从简是最适合你的。” 这是他能够给予的,最后的忠告。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从他双眸中窥视到了残留的对女儿的愧疚。 卫朝安说完,就松开了她的手,又兀自对着佛拨动着佛珠。 卫亦舒起身离开,关上门之前,她突然回过身来,看向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背影。 袁从简正在外面等她,见她怔怔站在门口,没有惊扰,反而悄声走了出去。 直到冷风灌进她的脖子里,卫亦舒才怃然回过神,慢慢走下了台阶,仰头看向了秃了大半的树。 庙内的小沙弥正在扫地,见她站在树下,提醒道“施主,树上的叶子落在您头上了。” 卫亦舒看向他,“谢谢小法师。” 小沙弥极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我还没开悟呢,施主叫我小弟子就好。” 卫亦舒笑了笑,又道了谢,方才离开。 山门前,袁从简正坐在一块石阶上修理着手中的花。 见他来,自然的将手里的花递给她,“秋兰兮青青,白菊兮禁露,折芳馨兮遗知己。” 卫亦舒低头看着他用藤蔓束好的花束,接了来佩在了腰间。 “大郎的手很巧。” 袁从简起身抚了抚衣衫,“从管的手艺才好,你该看看,她年年都是榜首。” 江全府有花艺比赛,男女都会参加,不用别的,就只用花草,不论格式,得到票数最多的为榜首,能将自己的作品放在江全最高的建筑望月楼里。 其他的,或是送知己,送好友,送情人,甚至还可以直接拿去砸喜欢的郎君与女郎。 卫亦舒与他一同往山下去,“今年已经错过了,就只好等明年的了。” 他点了点,无声的应了。 风吹得轻柔,连秋日都多了几分可爱。 袁从简看向不远处的山坡,“这里确实是个隐世的好所在。” 小路之外,遍地草木,春日欣荣,秋冬荒芜,山上的小庙便是这山上唯一的烟火。 如果真的想隐世,这里确实是个好去处。 卫亦舒保存体力,没怎么再说话,两个人扶持着下了山,到了山脚下,卫亦舒才卸力坐在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上,拿袖子扇风。 袁从简也顺着她坐在一旁,扇子却递给她,“阿姊这么急做什么?” 卫亦舒接了扇子摇得用力,“再过一会日头晒人,会把我晒黑的。” 袁从简失笑,想到了袁从管也是这么个性子。 “原来如此。” 卫亦舒觉得没那么热了,方才看向山上的小庙。 此刻阳光正烈,她微微眯了眯眼,依旧觉得晃眼,还是拿扇子挡了挡。 “袁从简,你说他此刻在想什么呢?” 袁从简摇头,“匆匆一面,阿姊也太高估我了些。” 卫亦舒起身抚了抚裙摆上的褶皱,“回家去。” 袁从简察觉出她的变化,笑了笑,随她一起上了马车。 “我听说你曾经跟随武硕郡主去过西北,那里风景如何?” 袁从简看了她一眼,方才道“当时战事紧急,我不曾留意过。” 这是实话,那时他不过十七,还在适应着一切的新鲜事物和学习着军务,非必要不会出账。 第130章 袁从简的警惕心 卫亦舒听他们提到过许多次武硕郡主,心中的好奇更甚,“我一直听说过武硕郡主,从来没有见过,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袁从简没有开口,似乎是想着合适的形容。 “女中诸葛,当世名将。” 卫亦舒等着他继续,袁从简却没有说了。 “我还听说她能文善武,没金饮羽,箭无虚发,是真的吗?” 袁从简毫不迟疑,“确实。” “一人一马一枪胜了三位大将?” “确有其事。” 卫亦舒不解,“那你怎么就只用了这两个词来形容她呢?” 袁从简面色雍容舒华,“足矣,阿姊所说的不值一提。” 看得出来,他是这位武硕郡主的粉丝。 “我虽然没见过她,现在却更佩服她了。” 卫亦舒感慨了一句,武硕郡主在这个男子为主的时代,居然能走到现在,无论是实力还是魄力,都是太阳一般耀眼的存在。 袁从简心中却觉得奇怪,“阿姊不曾见过,为什么会佩服呢?” 卫亦舒想也不想就道“她为国而战,以弱势反杀,这不值得敬佩吗?” 袁从简眸中露出些许深思,“可是京安许多女子都认为她并不是一个温良的人。” 卫亦舒一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下意识就把方才的舒适收敛个干净。 “她们许是觉得武硕郡主有些骇人罢了。” 袁从简却是笑了,“阿姊方才还说不曾见过郡主,如何知道她骇人呢?” 卫亦舒想要把这个话题揭过去,袁从简却极认真的看着她,“绝大多数的女子,多为内宅困,知小节而难懂大义,她们常以喜好私欲对人妄加评议。” “凡男子,多为权势困, 知大义而难守大义,他们常以贪念色欲对人指手画脚。” “极少有人会因为武硕郡主为国而战而敬佩她。” 卫亦舒袖中的手下意识握紧了些。 她一时忽略了,在这个时代,为君王赴死,是应尽的义务和无上的荣耀,她对他掉以轻心了。 “阿姊的想法与旁人的很是不同。” 袁从简说完,那种对她的试探与审视又不自觉的放在了她的脸上。 卫亦舒只当做听了一番大道理,淡然开口解释“我读书甚少,想着女子中难得出一个巾帼英雄,所以就格外的敬佩几分,其实个人喜好,有时完全毫无道理,这与大义小节不一定有直接的关系。” 袁从简淡漠的双眸中多了些将信将疑,卫亦舒继续道“按这样看,你敬重武硕郡主也是与旁人不同的,若以你的见解看,男子喜欢武硕郡主,其一是喜爱她的才干,其二是喜爱她的相貌,其三是喜爱她的家世,都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你却只看得到她的能力和胸襟而不生丝毫私心,不是比我更奇怪吗?” 袁从简失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从简认输。” 卫亦舒心知她这不过是她的一时诡辩而已。 袁从简的敏锐远远胜于常人,她不该觉得他是个君子就轻易展现出自己的心里想法的。 袁从简自然也察觉出她的避而不答,却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阿姊比来的时候高兴许多。” 卫亦舒将扇子还给他,顺便叫人从车内拿了水袋递给他,“我来时困倦不已,实在是没精神。” 袁从简接了水,仰头喝了两口。 “其实就是将一些心事了结了,人自然就轻松些。” 袁从简不置可否,反而同她说起卫朝安的事。 “我方才见叔父消瘦憔悴,山中阴冷,最好是叫医师去看一看才好。” 他说得委婉,卫亦舒却是听懂了,她的神情实在过于淡漠清冷,让袁从简一时没能分清她说的人到底是卫朝安还是她自己。 “与其将他困在红尘之中,不如随了他。” 袁从简便不再提起这些了。 此时也差不多快到家了,袁从简掀了车帘往外看去,铁铺的打铁声依旧,又多了几道,似乎比多出了几人。 宛南的铁铺需求如此之大吗? 袁从简垂眸沉思着。 直到进了府,袁从简方才放下车帘。 “膳食已经备好了,今日想去哪里就叫他们与你一起去。” 袁从简应了,与她各自去了自己的院子。 事情一了,卫亦舒就去洗澡了。 一番折腾下她出了不少汗,她实在是想洗完吃完回去再睡一觉。 头疼现在几乎是她的老毛病了,她竟然也能抓住规律,一觉得头晕起来,就立马吃药去睡觉,避免清醒着感受那份头疼欲裂。 小红和如意早有预料,东西都已经备好了,只等她一回来就直接去了浴室。 匆匆洗过了,如意就陪着她睡下了。 小红把她腰间的花取下来随手就放在了案几上。 “你们俩总算是回来了,你们就坐在这里歇歇,我去把里间收拾了。” 福宝和团圆正合意,坐在案几旁喝着水,还在低声说着嫁妆单的事。 “这几样的去处夫人去的那年就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查出来。” 团圆润了喉咙,才觉得舒服了些,“总共那些老人是在的,只管拿了她们过来问,总有人会张口的。” 虽然不能跑,但还是有骄奢淫逸惯了的喜欢打牌吃酒,见着主人家不在意拿了几样东西拿出去当钱也是有的。 “也算是清了大半,再过几日,就能全清了。” 福宝揉着肩,犹觉不够吃力,便央她给自己捶捶,正说着话,卫斯越就到了院子里,朗声道“长姊安否?” 福宝忙起身去院子里,“女郎才睡下了。” 卫斯越方才起身撩袍进了外间茶室,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案几上,“这是外面新出的点心,记得放一些在长姊的随身囊袋中。” 团圆和福宝忙都应了。 卫斯越本来准备离开,目光扫过案几上的花束,样式新颖,花也雅致,又顿了脚步,“这是你们新编的?” 团圆和福宝是知道今天的安排的,“不是,我们四个今天都不曾跟着女郎出去。” 卫斯越微微蹙眉,“长姊身边不能缺人,连这个也不记得吗?” 两人连忙都应了。 卫斯越看了花束一眼,转身离开了。 团圆等着他离开院子,方才拍了拍胸脯,“二郎生起气来真是吓人。” 福宝也软在她旁边揉腿,“比起三郎已经很好了。” “方才外面怎么没有传话的人?” 福宝无奈,“女郎喜静,她们都进去了,留了个小丫头在那里,她连二郎的面都不曾见过,怕是吓住了,哪里来得及进来传话。” 第131章 斯渺的变化 团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又拿了单子准备叫福宝念。 福宝求饶道“好姊姊,让我歇一歇,眼睛都看疼了。” 团圆无奈,将东西放在怀中收好,“晚间把小丫头换了才好,哪一日叫三郎碰上,怕是命都保不住。” 卫斯越走出院子,正遇上回来的卫斯渺。 两个人见了面也会说上两句话,卫斯渺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便停下脚步,“阿姊又歇下了吗?” 卫斯越心中有些烦恼,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被卫斯渺截住了。 “我正好要找你,有人邀你今日同游,我已经替你应了。” 卫斯越面上微微露出不赞同,卫斯渺只当做不知,“你总不能天天闷在家里。” 说完就半拉着他往外走。 “我们一起去。” 袁从简才梳洗罢,正在那里写信,见他们结伴而来,脸上是显见的诧异,继而笑道“今日有什么喜事?” 卫斯渺看了一眼卫斯越,见他端端正正的行礼,便道“游湖去。” 简单明了,恨不得即刻就拉了他出去。 袁从简回完礼才道“难得你们二人肯同来邀我。” 卫斯渺只是随意应付了一句,然后又跟在卫斯越身后,无声的催促他。 袁从简察觉出两人别扭的气氛,笑了笑,率先往外走了。 卫斯越方才蹙眉不悦道“你怎么了?” 卫斯渺轻咳一声,移开视线,朗声道“我知道了,你做的事我都知道了。” 卫斯越听得云里雾里,默然不语。 卫斯渺轻哼一声,“你以后就是我阿兄了。” 说完这一句,卫斯渺转身就走,一刻都不停。 卫斯越不知所以然,只能抬脚跟上他们。 卫斯渺却是头也不回,耳尖却是红得滴血。 他只觉得古怪,自顾上了马,几人慢慢往目的地去,袁从简与卫斯渺说着话,都是些今日去的有哪些人,活动是什么。 卫斯渺的声音格外响亮,袁从简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意味不明的看了卫斯越一眼,便意有所指道“我昨日看书,其中一则为姜肱大被,我看了许久不曾看懂,今日倒是懂了。” 卫斯越听得心中微动,看向了卫斯渺,卫斯渺却满是被戳破了的窘迫与不适。 “这不过是儿时的读物,阿兄却说什么不懂,何苦拿来调侃揶揄我?” 袁从简笑了笑,兀自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口中却是念着两句诗经。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傧尔笾豆,饮酒之饫。” 卫斯渺看了一眼卫斯越,见他神色淡淡,未起丝毫波澜,原先的激动与窘迫也散的干干净净。 “阿兄,走吧。” 卫斯渺不是昏了头,也从不是热脸贴人的人。 他先前向他道歉是真,自责愧疚是真,但与他生疏也是真。 卫斯越大概是猜得出他为什么这样了,不过是这几日外面起了流言,他寻到了人,直接与人发生了争执。 只是他不予解释,也不想理会。 卫斯渺一旦将谁放在心里,那是给予最大的宽容与耐心,见他这样,没有生气,反而还主动过来说起之后的安排。 卫斯越如同以往一般与他相处,卫斯渺却像是铁了心的要和他做亲密无间的兄弟,不管是做什么,都要拉着他一起。 一日下来,袁从简倒是看了不少热闹。 他坐在席上看得有趣,随手拿了旁边的花编起来。 卫斯越被灌了几杯,便趁着空坐下了,扫过他手中的花束,指尖一颤,一杯酒就这么洒在了身上。 好在吃醉的人不少,他一洒,青衣婢女就过来替他擦拭着。 被卫斯越拂开了,他脸上的愠色实在太过明显,一声呵斥下,那青衣婢女被吓得连连磕头。 卫斯越闭了闭眼,竭力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下去,不用伺候。” 青衣婢女连忙逃也似的躲开了。 袁从简便将他的神情尽数看在眼里。 周遭尽数是人,吟诗作对唱曲的声音,投壶叫好的声音,互相追捧的声音直叫人心烦意乱。 卫斯越起身去了外间茶室,看着底下碧波荡漾的湖水,他才得以有了片刻的安宁。 他就这么看着底下的水,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意思头绪来。 更多了几分委屈和嫉妒。 卫斯渺今日最是关注他,见他这样失魂落魄,以为他听到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即刻就跟了出来,站在他身边做了许久的预设。 他实在没有同他说过什么贴心的好话,现在嘴巴更是像刚长出来一样不中用。 “你告诉我,是谁说了不好听的话,我同他比一场。” 卫斯越闻言看去,眼尾一抹红如同烟雨中的被浸湿的胭脂。 “我不需要你。” 卫斯渺只当做没有听到,“那你好好休息。” 卫斯越心中堵住的酸涩急于找到出口,于是言语便刻薄起来“我为长姊说话,并不为你,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作态。” 卫斯渺微微侧头看向他,极认真,“我知道,我把你当作阿兄就够了。” 卫斯越不欲与他争辩,转身就进去了。 卫斯渺没有留他,站在船上看着他离开。 “你的好意,他未必会领情。” 卫斯渺循声看去,却只见一抹雪色身影,沈素洁从阴影处出来,面上依旧是和煦的笑意,“竹如,你我一定要生分至此吗?” 卫斯渺淡淡移开眼,“所求不同而已。” 沈素洁走到他身旁,雪色的长衫将他衬得愈发不似凡人。 第132章 什么是龌龊 “是道不同,还是你心中不喜我仰慕你阿姊?” 舱内是吵闹的一众人,卫斯渺露出些许讥笑,“我将你看做知己,你心里又何曾有过坦荡?我将你看做知己,你做了什么?你生出了龌龊的心肠!沈素洁,我只恨自己与你相识一场。” 沈素洁垂下眼帘,遮住了幽深的凤眸中一抹狠厉。 “于你而言,我所求的,只配得上龌龊二字吗?” 卫斯渺喝声道“是!” 沈素洁抬眼,看了他许久,方才移开视线,声音依旧清润,“我知道了。” 卫斯渺却是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就走。 沈素洁看着湖中的水波,轻轻笑出声。 “龌龊?” 什么是龌龊? 圣人背信弃义,藏弓烹狗,逼奸臣妇,却高高在上被世人奉在高台上,这样一个无德无信的人能做君王,他为什么不能行龌龊之举? 沈素洁透过镂空小窗看向正与人浅谈的卫斯越,噙着笑,好似与他对话一般,“是时候了。” 他已经不想等了。 天气冷得很快,秋风一过,气温就陡然降了下来。 卫亦舒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前几天我还觉得会被晒黑,现在觉得不晒一下都不舒服了。” 小红正在旁边理着丝线,“女郎已经很白了,该多晒晒才好。” 如意与她一同忙碌着,也附和着,“我也觉得,最好是去骑骑马,打打猎,看看蹴鞠。” 卫亦舒用帕子把脸盖住,闭着眼和她们闲聊。 “那咱们明天就去打猎去。” “我不想去打什么小兔子了,咱们去枫溪山上打。” 如意只听过,从没去过,有些意动,却还是看着小红拿主意“那我去把衣服挑好?” 卫亦舒难得有兴致,小红笑着点了点头,如意立马就撂下手里的东西,喊着福宝和团圆,“咱们明天去打猎去,咱们去把衣服挑出来。” 福宝和团圆累了许久,这两天都有些恹恹的,听她欢欢喜喜的去找东西,也跟着起身去了屋子。 “咱们就自己去。” 卫斯渺一进来,就听到了这句自己去,先请了安便坐在了她旁边的小凳上,“阿姊这是要去哪?” 卫亦舒将帕子拿下来,微微坐起了些,“我明天出去枫溪山上玩,你们有自己的事就去忙自己的。” 卫斯渺从袖中拿了一封信出来,却是不给她,反而颇为遗憾的开口“看来今日的信是不用给阿姊了。” 卫亦舒一看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就猜到了是谁,嗔他一眼示意他拿过来“总算是等到她的信了。” 卫亦舒急切得很,拿了信立刻就拆了看了。 “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卫斯渺的腿长,坐在这小凳上着实有些不自在,便坐在了一旁的廊下,“卫阿姊才回来,我也想着和阿兄去拜见卫老先生。” 卫亦舒惊讶道“他就不必去了吧。” 袁从简不是说不方便在宛南暴露自己的身份吗? 卫斯渺知道她误会了,不自在的转过头,“我不是说他。” 可是家里除了袁从简,还有哪个阿兄…… 卫亦舒一时没能回过神,半晌才坐起身子看向他,“你说的是斯越?” 卫斯越确实比他大上一点。 卫斯渺嗯了一声。 卫亦舒没有想象中那份高兴,将信装好放在了一旁,“不管你们做不做兄弟,我都是高兴的。” 小红听着两个人的话,自觉的起身去了屋子。 现下院中就只剩二人。 卫斯渺的声音不知等了多久才响起,“阿姊,我以前是恨他,后来……也接受了他是卫家人。” 卫斯渺想得很简单,卫斯越肯以性命救阿姊,真心将她看作自己的姊姊,他就认了卫斯越的身份。 或许从前他会为了两个人亲密而感到嫉妒和不安,可是心性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转变。 这一次,不过是一个契机而已。 “他如何待我,都是我该受的,我真心将他看做阿兄。” 卫亦舒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头,“斯渺长大了。” 卫斯渺低着头不语,卫亦舒却是往屋里去,“我明日要同你卫阿姊去打猎去,你们要去做什么?” 卫斯渺依旧坐在廊下看着青梅树上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鸟窝,“我明日就和阿兄去拜见卫老先生,袁家阿兄说他明日也约了友人出游。” 卫亦舒看着如意挑好的骑马服,摇摇头,“这件不好,太素了。” 年纪大了,她开始喜欢艳丽的衣服了。 “那你们早些回来,我叫人去挑了新鲜的鱼脍送来。” 卫斯渺应了,春女一进来,就看见三郎倚在廊上望着树出神,便敛了笑,小心翼翼的行了礼。 卫斯渺不认得她,见她身上穿着内院才有的衣服便蹙了眉,“你是谁?” 阿姊身边何时有了这样一个人。 春女连忙回答“春女。” 卫斯渺这才把她从记忆里拉出来,他不会留意一个小青衣奴,却也记得这个春女的来由。 “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很矮的。” 春女眼睛极亮,认真道“女郎嘱咐春女要多吃,所以春女就长高了,而且春女又长了一岁。” 卫斯渺上下打量她,初见她的时候还是个黑皮看不清面容的小矮子,现在倒是白了许多,怪不得他说怎么不记得多了这个人。 “我记得你来一年都不到,怎么就长了一岁?” 春女一心想快些从这个阎王手里脱身,却也不得不老实回答“春女昨日就已经过了十三了。” 卫斯渺哦了一声,随手从腰间拿了一个囊袋扔给了她,“赏你了。” 春女伸手一接,就捞在了怀里,然后迅速给他磕头谢恩,“谢三郎赏。” 卫斯渺却又继续看向那个鸟窝,“乖乖听阿姊的话。” 像是随口的一句,却又带着些明晃晃的提醒与警示。 等她进去了,卫斯渺才抚了抚衣摆,起身离开。 第133章 同游枫溪山 卫乔莲穿着艳红的骑马装,脸上是漂亮的妆容,卫亦舒看着她,边看边点头,“连头发丝儿都是漂亮的。” 卫乔莲被她这样打趣,也生了几分不好意思,“许久不与姊姊见面,姊姊的嘴巴更厉害了。” 卫亦舒笑了笑,挽着她的胳膊走在草地上,“我一直等不到你的消息,还以为你要同我恩断义绝呢。” 卫乔莲垂眸,察觉到自己的失神,连忙扬起笑“怎么会,只是京中这段时日警备着,书信没能送出去。” 卫亦舒好奇,“有什么大事吗?” “前段时间各王族进京面圣,只许进不许出。” “那岂不是更好。” 卫乔莲轻叹,“有什么好,去哪都要报备,每日里待在家中打发日子罢了。” “这倒是怪了,各王族难得进京,该是热闹才对,怎么需要报备。” 往年也会戒备,不过是私人书信是不能传罢了,却也该是彰显国力和天威的时候,怎么着都不该闷在家里。 卫乔莲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这个事,“我听说姊姊去了江全府,怎么样,那边好玩吗?” 卫亦舒就和她说了些江全的风土人情,惹得卫乔莲连连感慨,“早知如此,我该去看看的。” “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今日有不少人来,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两人翻身上了马,身后跟着二十余个青衣侍从,一行人直奔着目的去。 卫亦舒握着弓,一瞬不差的盯着那跳跃的小鹿,慢慢从箭筒中取了箭,屏息凝神放了箭。 箭声破空而去,正中露腿,身后的青衣立刻就过去了。 “姊姊的箭术越发精进了。” 卫亦舒也没想到自己能中,“今天运气好。” 距离近,加上小鹿又是被圈养的,不算多难。 卫乔莲将踢着马腹,“如此,今日我们好好比较一番如何?” 两个人说干就干,不过卫亦舒病了许久,臂力是比不上卫乔莲的,自然,这是既定的结局。 卫亦舒擦着汗看她身后青衣手中的各色猎物,赞叹道“你的才是精进。” 卫乔莲眉眼间稍显几分羞怯,“我同他没什么事就去猎场上玩儿,也多了几分准头。” 看起来两个人感情不错。 “所以我说这样才好呢。” 被困在京安有被困住的好处,郎主的母亲不在身边看着盯着闹着,去哪里玩都是开心的。 卫乔莲亦是点头,“这话姊姊说得极是。” 两个人玩累了,便溜着马在山上逛着,说是山其实不大准确,更像是一片林子。 广阔平坦,十分适合打猎。 “我今年要留在宛南了,我可以常来找姊姊玩儿了。” “好啊,我正愁没人说话呢。” 她的身份尴尬,年龄也尴尬。 二十四岁,同龄女子多半都有子女了,就是没有,膝下也养着几个。 卫亦舒又不是一个会主动与人结交的性子。 所以除了沈玉荷和卫乔莲,卫亦舒就只有房里四个人说得上话了。 “不过我回来的时候听说你病得厉害,你现在怎么样?还吃药吗?”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着,“是病了许久,现在还在吃药养着。” “那两个阿弟岂不是要日日服侍你?我可听说了,如今他们可都是要紧的人。” 卫乔莲娇俏,饶是这样揶揄,也格外喜人。 “他们每天过来陪我吃药,只是家里事多,外面又要应酬交际,哪里能时时待在我跟前服侍我。” 这话是卫亦舒拿来应付卫乔莲的,有了袁从简的前车之鉴,她现在对这些本土人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卫乔莲点点头,“也该是如此了,我管家到现在,算是知道当年姊姊有多辛苦了。” 卫亦舒就笑话她“从前的卫三娘可不是这么喜欢抱怨的人。” 那个时候卫乔莲是桩桩件件都搭理得妥帖。 卫乔莲嗔她,“别人笑话我就算了,你也这么说。” 打趣归打趣,卫乔莲还是同她说起了家里的大小杂事有多么难缠。 “我虽然能和他去猎场上玩儿,可也都是带着和那些夫人交好的目的去的,宛南的蹴鞠何等的霸道,在京安,也只有畏缩做面子的份,我真是再没好好看一场蹴鞠赛了。” 她说的失意,神情也不负方才快慰。 卫亦舒只能说些场面话安慰她。 这些话,别人听了,还能有些用,可卫乔莲是什么都经历过了,其中的苦楚滋味也只有她懂了。 卫乔莲轻叹,“女子从来如此,也只有在做女儿的时候才肆意些。” 成婚的妇人也是一样可以出去的,不拘去玩儿什么,只是大多都要为着夫家交际应酬,要当家做主管理家宅事物,真正随心自在玩的很少。 说完,反倒还安慰起卫亦舒来,“我以前还替姊姊担心,现在是真的羡慕姊姊了。” 自由自在,毫无牵挂,江全府不算远行,可卫亦舒去得了,她是去不成的。 卫亦舒没有再说什么自己也很难的话,只听着她抱怨。 抱怨完,卫乔莲又同她说起沈玉荷来。 “我在宛南也算见识过不少惊世骇俗的女郎了,可从来没见过沈三娘那样的。” 宛南男子有不少出名的,比如宛南七子。 同样的,也有不少出名的女子。 能文善武的女子不少,琴棋书画箭术马术投壶蹴鞠,凡是贵族专有的活动,都有女子的身影。 比如擅长书法一字难求的霍二娘,画工精湛被圣人召进宫中成为女官的宋四娘,文采能与沈家大郎沈素洁一较高低的姜成姬。 自然,每个地方总归会有那么几个放浪不羁的人。 宛南也有。 有前脚写下放妻书后脚就哭着喊着去人家家门口闹着要和好的。 有拿着木瓜把宛南七子中最是柔弱的江七郎砸晕的徐六娘。 还有为了妻子能拿木瓜砸到沈素洁特意雇了三辆马车堵人的。 总而言之,宛南虽小,却有着物种多样性的特点。 能让见过世面的卫乔莲说出从来没见过这句话,沈玉荷怕不只是出格这么简单了。 “原是一个郎君去敲响了天听鼓,硬是挨了三十板子被抬到了圣人的朝堂上。” 原本天听鼓是为了招贤纳才用的,后来渐渐被用作了以下告上的通道。 圣人在位多少年,那鼓就停了多少年,一朝听得鼓声响起,激动不已,连通传都免了,直接把人拖到了殿内。 满殿的人都眼巴巴的等着这个小郎君开口。 卫亦舒也以为是什么大事,脑子里几乎把谋反叛逆都过了一遍。 甚至是觉得沈玉荷是不是因为好色误打误撞掺和进去了。 第134章 沈玉荷的流言 卫乔莲却是话音一转,“他一纸诉状就递到圣人案前,说沈三娘对他始乱终弃,还拿了沈三娘的东西做了证物。” “小郎君一开口就是哭,哭完了就是一身血的跪在殿上磕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就连圣人也宽和了面容。 结果就是为了这样一桩荒唐的风流韵事,何况对象还是一个女郎。” “圣人当时就恼怒了,立即要将人杖毙,被那些言官们一人一句给硬生生拦住了。” 卫乔莲讲的时候也是唏嘘和不忍直视的神情。 卫亦舒却是奇怪。 那天听鼓又不是摆在集市上的普通物件儿,虽在宫门口,但是外围有守门卫士巡查,旁有禁卫看守。 一个年岁不大的文弱小郎君,是怎么去把这鼓敲得震天响的。 还是为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事。 卫乔莲见她纳闷不解,便道“莫说你糊涂了,满京安的人都是稀里糊涂的。” 卫亦舒还没有继续问,卫乔莲就继续说了,“我当时听到这事的和你一样,都觉得不是真的,或者是那小郎君另有隐情,所以圣人当即就把人羁押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得到处都是,次日一早,那小郎君就死在了狱中,还用血在墙上写着沈三娘与他相识相交分别的原委,那最后还刻着咒骂她的话,狱卒拿刷子洗了三日都不曾洗干净。” 卫亦舒听到那小郎君死了,心一沉,下意识就想到了卢文昭。 她当下没了听下去的欲望,卫乔莲却自顾说着,“后来外头就开始对那沈三娘谩骂起来,不少男子都说自己曾被她抛弃过,流言愈演愈烈,还有些查不出来由的诗,虽没有指名道姓,却字字句句都写的是沈三娘。” 虽然贵族女子可以自主求偶,也会跟风去追着一些出名的郎君跑,那都是贵族独有的雅事罢了。 可是一旦因为风流惹上人命,这就很容易变味了。 不说那小郎君在外设定的本就是痴情人,就是那些漫天的流言和无从查起的诗句文章也足以让人产生偏见了。 莫说不知情的人,就是沈玉荷本身就是一个喜欢追着漂亮男人走的人,卫亦舒竟也有那么片刻是相信了的。 卫乔莲见她失神想着,便轻轻推她“姊姊在想什么?” 卫亦舒摇摇头,“只是觉得奇怪,沈三娘又不是不出门,为什么一定要告到圣人面前去呢。” 无论是真是假,光惹圣人生不快这一条,就足够全家死绝了。 “姊姊不曾到京安,不知道也正常,沈三娘自幼长在裴贵妃宫中,不是公主,更似公主。” 卫亦舒不大想理会这些事,便不再多问,反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处林子,“咱们去那看看。” 卫乔莲心知她的抗拒,便不再多言。 两人骑着马逛了会儿,卫乔莲就准备着回去了,“能出来爽快这么久已经难得了,改日我一定去找你说话。” “好,我到时候请你去看蹴鞠。” 卫乔莲抿着嘴笑,“那姊姊可一定记得,我阿母总是说你如何如何的好,知道你请我,必定是肯放我出来的。” 她如今梳着妇人发饰,眉眼间仍是带着些娇俏感,不仅不矛盾,反而多了些妩媚,卫亦舒便笑着催促她“快些回去吧,我再逛一逛。” 卫乔莲牵了牵她的手,又很快松开。 目送着她离开,卫亦舒才看向蔚蓝的天空,“我们就在这逛一逛。” 说罢,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如意。 小红踢着马腹到她身边,“我瞧着卫三娘好似憔悴了些。” 虽然相貌没什么变化,但眉眼间多了几分倦色,虽然说说笑笑的,倒像装满了心事。 卫亦舒慢慢往前溜达着,“京安事情那样多,稍不小心就容易惹祸上身,倦怠也是平常事。” 不到半年的时间,京安就发生了这样多的事,伍家只是个普通官宦人家,在京安怕是更要谨慎些。 何况还有那样一个挑剔的阿母。 如意还记得沈玉荷,却不知道她就是卫乔莲口中所说的沈三娘。 便唏嘘着“这位沈三娘倒是比我见过的男子还要风流。” 说完,小红就朝她使眼色,卫亦舒亦是看向她,“如意,别人的事轮不到你编排。” 如意脸色一变,连忙下了马跪在地上告罪“如意一时口误,请女郎责罚。” 卫亦舒没有同以往一般说没事,而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冷然开口“如意,你已经口误很多次了。” 如意跪在地上,草地柔软,不会有丝毫的疼痛感,可是那种陌生感和羞愧感压得她抬不起头。 “如意绝不会再犯。” 小红看着她,满脸的不认可与失望。 卫亦舒把玩着手中的鞭子,垂眸道“走吧。” 说完就夹了夹马腹转身走了。 如意赶忙起身上马追上他们。 回到家里,卫亦舒就准备着洗澡,小红正给她宽衣,如意蹲在她脚下,无声的给她脱下鞋子。 室内没有以往的说话声,福宝和团圆也各自忙着自己的事。 如意咬着唇,等她进了水里,拿了帕子给她擦背,“女郎,我真的知错了。” 卫亦舒靠在池边,闭着眼没有说话。 “你去把那个汁子拿来。” 小红无声的给她使眼色,如意连忙起身拿了洗澡专用的汁子给她洗着背。 山茶花的馨香很快就在室内散开,雾气蒸腾中,卫亦舒睁开眼,勾起了她的下巴,“如意,祸从口出这个词,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是今天被其他人听见了你的那句话,明日你就会被被拉出去打死。” 如意红了眼,咬着唇小声道“如意知道了,真的知道了。” 卫亦舒松开手,不再言语,神色却是缓和了。 小红这才松了口气,脱了衣服到水里小心的给她洗着腿。 如意擦了脸上的水,又拿了些汁子倒在手心揉开。 然后替她揉捏着脖子。 “我等一下给女郎炖一些汤来,好不好?” 像一只被抛弃的猫儿在小心的试探。 卫亦舒嗯了一声。 如意便继续道“我看女郎的胸好似又长了些,女郎等一下先试试新的小衣,我再改一改。” 卫亦舒的脸被热水熏得酡红,听到她这句,下意识低了头,又即刻移开了眼,“嗯。” 如意察觉到了她的羞涩,手便故意往下蹭了蹭,“女郎,你是害羞吗?” 第135章 性命不值钱 卫亦舒被她蹭到痒得不行,“如意,你再动手动脚,我就把你赶出去!” 如意才不信她的话,却也不再搞小动作,动作轻柔的洗着。 “今天让他们自己吃吧,我等一下吃些药就去睡了,困得很。” 上午骑了一上午的马,又许久不拉弓了,现在胳膊就开始酸胀起来。 小红替她洗好,就在她旁边替她揉捏起肩背来。 “我们捏一捏,晚一些再睡吧,睡早了夜里没觉。” 卫亦舒趴在池边,由着她们动作。 “你们也现在下水洗了吧,等一下我们去院子里逗小黑小白玩儿。” 如意没动,“水还热呢,再泡一会。” 卫亦舒惬意得好似踩在棉花上。 不过一会,小红就给她擦着身子,扶着她起来了。 “把我拿来的小衣给她穿上。” 几人有序的给她擦身子换衣服,不到半刻钟,就已经换好了。 卫亦舒来到榻上一旁歇息,顺便补水。 如意等人已经准备着脱衣服洗澡了。 卫亦舒懒懒的靠着,看得一时也有些移不开眼,如意是最白的,肩背瘦而不柴,几个人在池子里洗得欢喜,你替我洗我替你洗。 真真是一池春色。 卫亦舒有点能理解为什么都喜欢当皇帝了,这样一池子的美人天天看也是不腻的。 小红最是稳重,洗的快,最先起来,边换衣服边催促她们。 “我明日去慈安堂看看。” 小红一一检查着今日换下来的东西,“是有一个多月没去了,去看看也好。” 卫亦舒嗯了一声,“咱们今天不是打了许多兔子吗?去那边炙给他们吃。” 如意吃了一次教训,现在有话也放在嘴里滚两圈。 “我前几日把我从前的旧衣改了改,正好带过去给她们。” 福宝也开口道“我也是。” 几个人从上一次得了卫亦舒的嘱托后就自觉的在空闲的时候去把能改能穿的都捡出来了。 几个人从里间出来,小红就出去喊了门口守着的青衣奴去把小黑小白领来。 卫亦舒到了外间茶室廊下站着醒神,外院的青衣奴就将案几竹椅搬到了院子里。 两小只来得快,一来就往她脚下蹭得厉害。 如意将披袄给她披上,“我去把衣服洗了,女郎有什么事就叫她们。” 卫亦舒拨开她耳边的湿发,“我不生气了。” 如意轻轻嗯了一声。 她牵着两只到院子里溜达,见它们哪里都要嗅一嗅看一看,也跟着走走停停。 小红正在里间铺床,福宝和团圆一定是在收拾着屋子物件。 “大家都好忙,你们也好忙哦。” 卫亦舒蹲下身子摸了摸两只的脑袋。 见它们又要往怀里钻,立刻就起了身,“我才洗了,下次再抱你们。” 她正在院子绕着圈逛,袁从简就来了,身着一席绣着玉兰的靛蓝襕衫站在门口喊了声阿姊。 卫亦舒就在门口的海棠树下,闻言看去,恰见他的笑颜,还没有开口,两只小狼崽就先冲他跑过去了。 袁从简看了一眼脚下两小只,站在那里由着它们蹭,“你怎么来了?” “我特来向阿姊辞行。” 卫亦舒微诧,继而就点点头,“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叫他们给你把东西备好。” 袁从简亦是温和,“后日就要动身了,多谢阿姊这些时日的照顾。” “你我两家不必如此客气。” 说罢,卫亦舒就邀他去茶室,“那你明日可有什么安排?” 袁从简摇头,“并无。” “那我明日带你去泛舟去。” “这个时节,栖月湖最好泛舟。” 正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卫亦舒起身来到旁边的书案前,拿了一封信给他,“我今日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你留了书信。” 袁从简接了,扫了一眼便收进了袖中。 “他们两个去卫家了,膳食你就跟我在这用。” 小红闻声送了茶水进来,见她说了,即刻就去厨房吩咐着。 袁从简只说好,“阿姊今日不是出去打猎吗?收成如何?” “今日运气尚可,射中了三只兔子,一只鹿,还有一只羊,你要是晚上没事,我们正好在院子里炙肉吃。” 她鲜少有这样的好成绩,说起来很是开怀,袁从简到嘴边的拒绝变成了好。 卫亦舒见他答应了,便转头吩咐团圆,“你们现在就把东西拿到院子里去准备着。” 她们几个炙一炙还行,要刮毛放血却是不行的。 所以还要拿到厨房去清理干净片到盘子里用佐料腌制半个时辰,现在弄刚刚好。 “阿姊还在服药,这样油腻的东西能吃吗?” “医师嘱咐不能吃,不过陪着你们炙着玩儿。” 宛南搞烧炙是常事,就是不知道江全府会不会这么弄了。 “看来从简今日来得刚好。” 卫亦舒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问起了卢文昭。 袁从简不知她怎么突然提起了卢文昭,却也还是如实相告,“还在将养。” 卫亦舒心中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她本来是想去看看的,可是卢虚灵的一番作为着实把她恶心到了,这件事也就作罢。 袁从简亦是敛了笑,“阿姊怎么突然想起了他?” 卫亦舒也不能说自己今天去骑马突然就想起了他。 “只是听到了些京安的传言。” 袁从简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意外,甚至都没有问起是什么传言。 “她总该付出些代价的。” 这下卫亦舒几乎可以确定这件事就是卢家做的了。 她怃然想起了那个小郎君。 一个身为当事人,无人提起他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仅仅是为了报复恶心一下沈玉荷而已。 这个时代,性命当真是不值钱。 “江全府有温泉吗?” 袁从简猜到她的意思,神情平静,“有的,所以卢家准备着将他送去别庄休养。” 卫亦舒没什么想要问的了,沈玉荷和卢文昭这笔烂账,只能让他们自己理清楚了。 “宛南的香粉出名,我给叔母和从管小妹准备了些,或是送人,或是留用都好。” 袁从简对这些略有耳闻,卫亦舒看着他的脸,比一个女子的肌肤还要细腻些。 云朝男子也是爱敷粉的,但是像他这样先天优势足的,就不需要再糟蹋自己了。 “本来说几个阿弟也备上一些的,只是你们估计是用不上,就换成了短匕。” 说着就将卫斯越送给自己的那柄拿给他看,“宛南的匠人手艺很不错,我叫人煅了几柄,明日就能取了。” 袁从简接了短匕在手中赏看,“剑刃锋利,薄而不脆,很适合阿姊。” 他看得仔细,手指摩挲间,便触到了剑柄上那细小如蚊的亦舒二字。 第136章 袁从简的试探 看完了还是还给了她。 卫亦舒将匕首接过,挂在自己腰间,示重量也恰好,袖子一放,轻易发觉不了。 “这样又小巧又可以用作配饰,你替我带给两位阿弟和从管吧。” “阿姊,我只带来了两个侍从。” 可她这副样子,东西恐怕可不是两个人就能带走的。 卫亦舒自然道“宛南离京安很近的。” “我挑几个青衣随你一同去京安。” 袁从简无奈,“那就多谢阿姊了。” 卫亦舒见福宝她们进进出出的,时有狼崽子叫唤的声音,便起身要去外面看看。 袁从简也跟着她一同起身。 院子里倒是热闹,烧炙架已经放好,食案也摆好了。 如意一边要把两只小东西赶到一边去,一边忙着指挥他们把两边的地扫干净,免得迸出火星子,忙得不亦乐乎。 袁从简看着烧炙架,打量许久,方才道“可是阿姊自己改过了?” 宛南的火架他是见过的,并不长这样。 卫亦舒没有否认,“只是动了些脑筋,稍稍动了一下。” 袁从简走下去,弯腰将烧炙架轻轻拨了拨,“确实方便些。” 正说着,青衣奴便鱼贯而入,将一盘盘洗净木签穿好的食材放在食案上。 肉味一来,狼崽子就禁不住了,馋得口水直往下流。 袁从简见它们眼睛放光,却还是蹲在那里眼巴巴瞧着,笑意更甚,用筷子夹了一片扔到它们面前。 没想到它们却没有扑上去,而是抬头眼巴巴看着卫亦舒。 卫亦舒瞧着它们实在馋得厉害了,便心软道“吃吧。” 袁从简看得有趣,“这么小就能这么听话吗?” 狗听话倒是常事,狼这么听话倒是稀奇。 “它们可不笨。” 谁来喂都吃,很容易被毒死的。 卫斯渺驯它们可用了好一番力气。 两人闲谈着,天色也渐渐晚了,如意他们忙着炙,一时间院子里更加热闹。 卫斯渺才到门口就闻到了香味,卫斯越稍晚半步跟在他身后,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廊下并肩而站的两人。 袁从简正抬头看见两人,便故意往她身边移了移,然后故作不知的侧头与她闲聊。 卫斯渺匆匆请了安,便钻到了烧炙架那里。 卫斯越不急不躁,躬身请安,而后似是没瞧见袁从简一般自顾与卫亦舒说起了话。 “长姊,你尚在服药,不宜饮酒,更不宜吃鹿肉羊肉。” 卫亦舒才要说话,袁从简就先开了口,“适才我已经同阿姊说过,你再提醒她,可就有啰嗦之嫌了。” 这话不过是一时打趣的玩笑话,偏偏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格外多几分亲昵。 卫斯越这才看向袁从简,冷淡至极的喊了声阿兄。 卫斯越向来如此,可卫亦舒还是听出了些许的不同。 “我知道,不吃的,你放心。” 卫斯越嗯了一声,便正坐在一旁的席上,院中灯笼尽数点起,炭火也烧得正旺,他的神情一半置于阴影中,一半露在了昏黄中,明明没有什么神情,却依旧露出了几分落寞孤寂。 卫亦舒没有再同袁从简闲聊的心了, 她正坐在他身边,轻声问询着今日的事情。 袁从简轻叹,亦是坐在了卫亦舒的身旁,看着卫斯渺动作娴熟,也生了几分兴趣,拿了一串学着他的模样炙起来。 卫亦舒留心着他,见他心情好了些,方才问起他今日是不是累了。 卫斯越侧头看着她,心中茫然,轻轻摇了摇头,“只是席间多喝了些,现在还有些醉。” 他没有醉,只是随口扯了一个像样的理由。 卫亦舒将如意递给她的肉串放在他面前的盘中,“那你吃完就回去休息。” 卫斯越下意识就看向了袁从简,“这些都是长姊射杀的吗?” “自然,我亲手射杀的,今日我们的收获不少。” 卫斯越方才的不适消得干干净净。 “我还想长姊替我炙一些。” 他不想长姊太劳累了,又情难自禁的想要长姊与他亲厚些,只替他炙。 他不喜欢长姊与袁从简站在一处。 卫亦舒本就是这么准备的。 不过她的兴致也就那么一会儿,这油溅得厉害,她今天的澡怕是白洗了,明天还得重新洗头洗澡才好。 有如意几人伺候,袁从简也只是尝了个趣儿就放下了。 卫斯渺丝毫没有察觉出卫斯越与袁从简之间的不对劲,特意拿了清酒来与他们共饮。 “你们今日去卫老先生家,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袁从简问完,卫亦舒就看向他,对方却神色自若,便只好把心里的怪异放下了。 卫斯渺却是没放在心上,“正好在卫家遇到了席先生,留我们问了些话,听说你来了宛南,还让我转告你有空去见他一见。” 袁从简点点头,“那我明日过去拜见。” “你的先生是席先生吗?” 席兰蘅那样的人不应该有袁从简这样的学生才对。 袁从简察觉出了她话中的不解,却否认了,“我与他多年前有过几面之缘,便也称一声先生。” 卫亦舒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原来如此。” 袁从简却道“阿姊不喜欢席先生。” 像是疑问,更像是肯定。 袁从简有时候真是聪明的有点过分了。 “一面之缘,谈不上喜好。” 袁从简笑了笑,“席先生向来有些古板,待人待己都很严苛,以阿姊的性格,喜欢肯定是谈不上了。” 卫亦舒认真道“你无凭无据的编排我,是要负责的。” 袁从简亦是认真,笑意未减,“自然。” “我着实谈不上喜欢讨厌。” 她不了解席兰蘅,当日见面也确实不算愉快。 会反感,不想接触,但到不了厌恶的程度。 “文人大多都是如此,文章清雅的不喜欢辞藻堆砌华丽的,直白朴实的又不喜欢强说愁的。” 袁从简轻轻笑了笑,继续道“便是江全府,与我交好的也不过一半。” “没想道从管小妹说的是真的。” 袁从简单身是真的有原因的。 袁从简不解,“什么?” “没什么。” 从管看起来很怕这位阿兄,队友还是不能卖的。 袁从简没有追问,反而说起了京安的事。 第137章 怪事 “阿姊喜爱敬佩的武硕郡主,当年就很不客气的顶撞过席先生。” 大有一副知道你不喜欢虽然你不说但是我已经知道了的了然。 卫亦舒不欲纠缠,“好了好了,我认。” 两人谈笑闲聊,卫斯渺听得也有趣,卫斯越却起了身。 “长姊,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卫亦舒抬头看他,见他又抿嘴,垂着眼眸,就知道他大抵又在生什么闷气。 袁从简在这里,她不好问,便只好点头,温声嘱咐他回去叫人扶着。 院外要经过荷花池,他少时被摁在水里,自此以后就不大喜欢那了。 卫斯越说了声是,就转身离开了。 卫亦舒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生了些疑虑。 袁从简却道“阿姊准备明日何时出发?” 卫亦舒只好收回视线,将时间与他说了。 卫斯渺听了,立时就要跟她一起去。 “我也很久没去了。” “那明日就一起。” 袁从简余光瞥见了那一抹一角,便笑道“一起去热闹。” 卫亦舒只觉得今日的袁从简处处露着古怪。 “阿姊,你今日收获如何?” 卫亦舒又把今天的运气同他讲了,惹得卫斯渺不断夸赞。 “阿姊越来越厉害了。” 卫亦舒给他递了汤,“你晚上少吃些,喝了汤就不要再吃糕点一类的了。” 卫斯渺依言放下吃食,笑意明媚,乖顺至极“听阿姊的。” “等过些日子得闲了,我就和阿姊一起再去。” 袁从简听着两人闲谈,偶尔会说上两句,都是宛南最近发生的要紧事。 比如今年又有几个人跟随圣人去了京安,又得了什么职位。 卫亦舒听着,心里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却又说不上来缘由。 袁从简倒是没什么变化,也会随口问上两句话。 “十三四岁能做什么?” 卫亦舒问得委婉,卫斯渺坦然得很,“唱曲跳舞玩蹴鞠,随便会什么,能解闷就行。” 袁从简拿了温水喝着,目光却落在了卫亦舒脸上。 “原来如此。” 皇帝宫中有专门供他赏玩的乐师歌姬,何必把十三四岁的小孩子带进宫里解闷。 不过是圣人饲养的娈童罢了。 只是豢养娈童的风气从古至今没有停过,圣人这点小爱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今日我回来的时候倒是发生了件怪事。” 卫亦舒勉力把脑子里的那点想法甩干净,故作好奇的要他说下去。 “我今日本想给阿姊带些外头的玩意儿,去东市的时候正碰见平阳侯府的人在里头寻人,动静不小,说是府中逃奴藏匿在那,和长史遣来的人争执了好一会。” 卫馥玉的府邸离东市不远,卫斯渺中午没什么倦意,便想趁着这个机会去逛逛带些好玩儿的给阿姊解闷。 没想到东西没买上,热闹倒是看了个够。 “平阳侯府?” 卫亦舒不大相信,百里老侯爷她是见过的,千年的老狐狸一只,怎么会这样不给一把手的面子与他们发生不快。 况且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逃奴,就算百里家不追究,官府也会出手把人处理的。 “阿姊不是说百里家的家徽像蚂蚁吗?我特意留意了,绝不会认错的。” 袁从简好似生了兴趣,“找到了吗?” 卫斯渺见他开口,虽然奇怪,却也如实说了,“没有,根本没有什么逃奴的影子。” 袁从简垂下眼睫,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杯子。 虽然青衣下贱,但是那些多是特意培养出来的用来陪客送礼的,像卫亦舒身边的如意等人,都是近身的老青衣,轻易不会送人,毕竟陪着主人久了,秘密就知道得多了些,大部分主人都是送给极亲近的人,或者是送给自己的小辈留用。 这辈子不出意外,不是为主人去死,就是给主人殉葬。 普通的青衣奴跑了,用不上几日,不是被人举报,就是被巡视的差人撞上,运气好就是成了黑户再被下一波人捆走接着卖。 “没有户籍,连个安身立命的去处都没有,跑到东市去做什么?” 三个人都猜到这个逃奴不是普通的青衣,不管是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就是平阳侯府打定主意是要人死的。 卫斯渺却提到了另一个所在,“阿姊不是常去吃鱼羹吗?” 卫亦舒想到那个楼的背面就是一片湖泊,现下正值深秋,那边芦苇围着那片湖几乎长满了,为了好看,还特意在那边空着一片地专门放着这些芦苇自由漫长。 如果真的走到绝路了,游过湖躲在芦苇丛里也是可行的。 卫斯渺见她想起来了,就知道她猜出来了。 “阿姊一猜就中,他们现在就算是想到了,也只能等到明天一早了。” 宵禁时辰一到,平民不是要紧的急事不能在外游荡,贵族倒是可以行走,但那是圣人给予贵族的特权,想要带着十几二十几人满街的乱窜,那就是挑衅圣威了。 袁从简的视线从她脸上经过,继而看向卫斯渺,“那官府也就这么罢了吗?” 卫亦舒心中失笑,袁从简每一次问话都是直击要害,她看热闹,这会估计他已经想到了旁的了。 “平阳侯府如今十分受圣人的宠信,也不好闹得太难看。” 袁从简点了点头,此时如意等人也拿了水盆和洗手的汁子来,他洗了手就向两人告辞。 只是起身之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问起了酒楼的名字,“我家茶茶最喜欢鱼羹,这次回去也好给她挑几个擅做鱼羹的。” 卫斯渺将名字说了,袁从简便笑着点了点头,向两人告辞就离开了。 他一走,卫斯渺就将剩下的都让他们拿下去分食了。 “阿姊与阿兄看起来比在江全府要熟稔些。” 这倒是事实。 “你好端端的说这个做什么?” 卫斯渺与她在院子里牵着两小只散步,“没什么,顺口就提了。” “你们今日在外面还发生了别的事吗?我怎么看着斯越不大开心。” 卫斯渺不想把外头难听的话说给她听,只信口扯了个理由“没什么事,可能是被我缠得烦了,心里不痛快。” 卫亦舒放下心,“你别逼他。” 霸凌者吃苦头是应该的,她没有半点想插手的想法。 卫斯渺浑不在意,“我知道,阿姊,我将他看得和你一样重要,我对阿姊怎样,以后就对他怎样。” 卫斯渺待她,是很好的。 他固然执拗任性了些,却也有十分的好处,卫亦舒心里,是真心将他看作了自己的弟弟。 “斯渺,你现在越来越会哄我了。” 第138章 娈童之风 小时候就喜欢在她跟前撒娇耍宝,不过几年而已,他已经比她高了。 卫斯渺低头看她,微微侧头,将自己的耳朵露出来,“那阿姊揪我的耳朵吧。” 卫亦舒伸手轻轻揪住他的耳朵,声音温柔,“斯渺,你考上了,我很开心,你长大了,我很开心,以后有没有我,你都可以过得很好,我也很开心。” 他们不会走到命定的结局。 他们已经可以和平共处。 卫斯渺蹙眉否认“阿姊会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的。” 卫亦舒没有纠结,顺着他道“我知道,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 次日一早,卫亦舒就把过来请安的卫斯越留住了。 卫斯渺特意拉着袁从简在院子里说着话。 “斯越,我知道斯渺这几天缠得你犯了,我已经跟他说了,叫他少去拉着你。” 卫斯越抬眼看着她,淡淡的说了句好。 随即就要起身离开,卫亦舒见他仍然是带着一股莫名的恼意,便收了要同他说话的心思,“我要先去慈安堂,午膳用过了就去栖月湖,你去吗?” 卫斯越见她语气有些变了,垂下眼睫,低声说了好。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卫亦舒实在不知道他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要拿回来闷着,但是他不说,自己也不愿意再问了。 “走吧,用早膳。” 她准备起身,却被他轻轻拉住了衣袖,“长姊,我们很久没有聊天了。” “你不是在生闷气吗?” 卫亦舒觉得语气有些冲了,又缓了缓,“我们每日见面,哪里有很久。” 卫斯越松开手,眼眸重新看向她,热烈,炽热又压抑的情绪毫无保留的展示在她面前。 “长姊,我不喜欢你总是同袁家阿兄聊天,你很久没有和我们出去玩儿了。” 卫亦舒才想着卫斯渺不粘人不乱吃醋了。 从没想过他也会这样。 可是心里却莫名的平静下来,“他明日就要动身去京安了,我这个主人总得陪着客人,不然像什么话。” 卫斯渺和卫斯越有自己的事,袁家以礼相待,她不能把人扔在家里不管了。 卫斯越听着她的解释,展颜道“我知道了。” 他闷气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两个人说好了,就去了厅堂用膳。 袁从简与人有约,卫亦舒三人要去慈安堂,所以一行人吃完就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 慈安堂离卫家有些距离,东西又多,所以这次出去没有骑马,而是用的马车。 卫斯渺一边与她说着这些日的见闻,一边同她吐槽那些人的怪癖。 “阿姊以后离这些人远些。” 养娈童,养歌姬倒是其次,可是有的人就是玩得有些变态了,连卫斯渺都觉得有些恶心。 他不觉得这些说给阿姊有什么不好,外头都传遍了,阿姊提防些才好。 卫亦舒听得也有些生理不适了。 把十来岁的男童玩弄得遍体鳞伤的,这实在是称不上是人了。 “你们也少和这些人来往才是,只是从前少有养娈童的,怎么现在出现了这么多?” 卫斯渺摇头,“莫说阿姊不知道,就是我们也是这些日子才见的,自从平阳侯送了十个面色姣好的男童给圣人之后,各府各家都争相去各处采买,越是小越是好看价格越高。” 卫亦舒一时无言。 从前蹴鞠火热,她还觉得只是一些了解闷的活动。 但是现在皇帝已然不想看什么比赛了。 他们现在已经是完全魔怔了,养了一定会攀比,需求也会更大,那时候恐怕不止要好看要男童了。 若是丧心病狂起来,直接拉着人像畜生那样配种,又不知道该有多少人遭殃。 平阳侯真的不怕遭报应吗? 卫亦舒沉默着闭上眼,片刻后才睁眼,正对上卫斯渺担忧的目光。 她心里咒骂的话也停了。 “你别担心我,就是有些晕车。” 卫亦舒轻轻揉了揉眉心,不再想这件事。 三人到了慈安堂,一进去,就看见几个孩子站成一排,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孩子不多,十四个,三个男孩,十一个女孩儿。 如意一下车,就喊着他们一起搬东西。 卫亦舒一点头,一群孩子就欢呼争抢着围住了马车。 卫斯渺和卫斯越也都动手替他们拿着。 卫亦舒站在台阶上往下望去,一一打量着他们。 她走过去,拉住了其中一个往旁边站着。 “小七,我要你替我做一件事。” 小七是这里最大的,已经十二了,浓眉大眼,性子也是最稳重的。 “恩人直接吩咐小七就好。” 卫亦舒蹲在他身旁,握住他的肩看向那些孩子,“城中最近在买长得好看的孩子,抓走了,就成了青衣奴,所以你要法子让你们看起来脏一些,臭一些,丑一些,知道吗?” 小七认真的点头。 东西尽数搬到了院子里,卫斯渺做了个监工,一一和那些孩子分着零嘴。 如意就站在旁边分发一些日用的东西。 卫亦舒看着他们跪在下面磕头,然后念着感谢圣人之类的话,心情越发的沉闷起来。 孩子们年纪小,见了他们来,欢喜的不得了,叽叽喳喳的吵翻了。 小七听了卫亦舒的话,从厨房里铲了许多草灰来,挨个叫着他们过去把脸涂抹得跟乞丐一样。 他们虽然年纪小,却都是一路流浪过的,没有去问为什么,都很乖巧的学着小七把脸重新弄脏。 原本干净的衣服就这样重新变成了灰扑扑的模样。 连头发都有些散了。 卫亦舒移开眼。 这一次卫亦舒把衣服重新带了回去,只留了里面换洗的衣服,和一些能贮藏久一点的干粮。 “这些日子你们就乖乖待在里面,不要去外面,知道吗?” 收留他们,是卫亦舒能做到的极限了。 孩子们都齐声应了,小七去了房间,把一包裹好的草药给她,“恩人姊姊,这是我们去采的草药,已经晾晒好了,请恩人姊姊收下。” 卫亦舒低头看了看,都是些常见的药材,“你们要留着自己用,藏好,不要叫别人看见了。” “我们不能经常过来看你们,你们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第139章 卫乔莲有孕 小七见她说得认真,没有再把草药继续往前推,而是默默收好了,“我会记得姊姊的话的。” 卫亦舒摸了摸他的头,“保护好自己,也要保护好你的弟弟妹妹。” 交代完这些,卫亦舒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卫亦舒看着外面不毫无变化的景致,将那些难以言说的情绪压在了心里。 可是她不想理会,那些东西却硬是往她眼睛里钻。 官道上迎面过来一辆车,车上四四方方的物体被遮挡住了,捆在外围的铁链随着马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错身的刹那,几双乌溜溜清凌凌的眼睛从从缝隙中露出,好奇的看着她。 她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来,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恶寒与恐惧一寸一寸的爬满她的身体。 她的神情变化实在过于明显,卫斯越下意识就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去,下一刻将帘子放了下来。 卫斯渺只看了一眼就明了,却也只能无声的将热水递到了她的手中,“阿姊,只是一时的喜好而已。” 等到这一次过了,圣人的喜好变了,自然会过去的。 蹴鞠如此,娈童亦是如此。 卫亦舒嗯了一声,然后又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提起了方才闻到的香味,“像是浮元子的味儿,咱们回去也吃一点。” “家里那些书我也都看腻了,咱们去买些回去。” 她的语速从来没有这样快过,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些什么,卫斯渺的眉头微微蹙起,却还是依言应了,叫人转头去书局。 卫斯越却是叫停了她,“长姊,水要凉了。” 卫亦舒蘧然停住了,垂眸喝着水,眼睫轻轻颤着,连手也在发颤。 卫斯渺不愿再看,硬下了心肠,“阿姊,你为我们想想,别再可怜他们。” 他知道阿姊总是心软的。 当恶人也好,让她心寒也好,总要把这件事了结了的。 “阿姊,我们在圣人眼中,也如同青衣一般卑贱。” 所以,不要可怜他们了。 也不要把这一点对于他人苦难的怜悯与无能为力拿来折磨自己。 卫亦舒将茶盏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神色慢慢平和,所有的挣扎化作了冷漠。 “我知道。” 卫斯渺嗯了一声。 三人没有再开口,书局也已经到了,卫亦舒却是没什么想下去的欲望了,“你们去给我挑些吧。” 卫斯渺看着她倦怠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弯腰下了马车。 卫斯越却是没有动,静静地看着她。 卫亦舒合上眼,察觉到他的视线,却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想法。 “长姊,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西北是连接各国的边界处,各国人混杂其中,那里不能轻易打架,也不能买卖,若是春日来了,最好放风筝。 她想要的自由,那里可以给。 卫亦舒紧紧握着拳,哑着嗓子说了声好。 她以为这已经是这个封建王朝最残忍的一幕。 所以为一时的心硬成功而感到沾沾自喜。 卫斯渺回来的快,手中拿了不少的书。 卫亦舒仿佛突然找到了盼头。 她竭力将自己眼前的情绪都抛在了外面,一头扎进了表面维持的清净之中。 宛南就好像油锅之中滴了水,蹴鞠渐渐被人遗忘,反而是豢养娈童之风骤然重起,或是互相品鉴,或是一同把玩,俨然成了贵族们的身份象征。 卫乔莲再过来看她的时候,她正窝在榻上看书。 “外面热闹得不得了,你倒是会躲清闲。” 见她来,卫亦舒先是开心,而后赶紧起身与她一同到了一旁的席上。 “你今日怎么有空来?” 卫乔莲脸上露出些许无奈,“阿母前些日子病了,我一直不得空,也就今日能过来和你说说话。” 想到什么,卫乔莲便好奇的凑到她面前,“怎么不见你家那两个趁现在挑好的?” 卫亦舒身子微僵,面伤害维持着笑意,“他们觉得没什么意思。” 娈童有偏好者,自然也有憎恶的,御史台这几日送的折子快要把京安的天翻过来,闹得不可开交。 这些话不过是放心里想想,卫乔莲倒没有和她说这些。 “我家里的几个阿兄喜欢的不得了,为了寻几个样貌好的,特意叫人去江南买,几千钱才买到了两个不错的。” 卫乔莲说得无意,只是闲话家常,卫亦舒却是听得有些受不住了。 “我们准备去京安,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卫乔莲正在喝茶,听她这样问,手中的动作一时便停住了,很快又放了下来,神情多了几分试探“你们不在宛南过年吗?” 卫亦舒想也不想,“怎么会,想着开春了就过去。” 卫乔莲想到卫斯渺和卫斯越二人,轻轻点了点头,语气不似之前,“也好,左右是要过去的,我们暂时不去京安了,阿母一直病着,轻易是不能走了。” 说着,又想起什么,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我今日来,是特意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卫乔莲的动作被卫亦舒看得清楚,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当下就欢喜得不行。 “你要当母亲了?” 卫乔莲轻轻点了点头,面色微红。 卫亦舒开心完,就想到她现在的年纪,“你平日里要注意些。” 这里十九岁生孩子,已经很晚了。 她是真心替卫乔莲开心,一面又有些担心现在的医疗环境。 “你阿母现在病了,她的汤药也先问过医师,试药尝药的事先交给随侍的青衣。” 卫乔莲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了,才伸手握住卫亦舒的手,轻轻说了声知道了。 卫亦舒不便多说,转而喊了如意她们过来选好的花样,准备着给孩子绣件小衣裳。 卫乔莲见她开心的和几个人商讨着花样花色,一时没了言语。 “姊姊常常病着,这些东西交给她们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卫亦舒哪里肯,“我手艺再差,一件小衣裳还是能做的,总归天天窝在家里没事干。” 她这样说,卫乔莲便不再拒绝了,只是起身向她告辞。 第140章 厌烦 “我出来的时候还没有同阿母说,再过半个时辰也该要去侍奉汤药了,改日我再来找你。” 卫亦舒没有再挽留她,将她送到了内院的马车上,嘱咐她们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卫乔莲一一应了,等出了卫家,方才敛了笑,静静坐着,神色莫名。 卫亦舒这一下没有再盯着书看了,而是专心想着给孩子做起衣裳的事。 如意手最巧,没几下就想了好些花样,与团圆在那里挑选着。 几个人窝在房内忙碌,卫斯渺和卫斯越这两日也在外面忙着,如今冬日将至,两个人不想卫亦舒再操心家里的事,所以一应准备都是他们两个忙着。 卫斯渺匆匆从外面回来,见她院子里只有几个扫洒的青衣,便生了好奇,一面喊着阿姊一面逗弄着廊下的小黑小白。 卫亦舒叫她们先选着,自己来了外间,“你今天不去陪着见客吗?他们倒是舍得放你走。” 她说话很有些不客气,阴阳怪气的,卫斯渺起身走到她身边哄她,“我也烦得很,阿姊前几日不是说想吃浮元子吗?我叫人做了,咱们一起吃。” 正说着话,卫斯越就进了院子,远远的,小黑就跑到了他脚下撒娇。 他垂眸扫了眼小黑,由着它跟着,自己则到了卫亦舒面前,请了安才将小黑轻轻别开了。 “你来得正好,咱们一起吃浮元子。” 卫斯渺缠着他缠惯了,不管卫斯越理不理他,他都按着自己的意思办,不管他接不接受,他打定了主意要给他。 “好。” 卫斯越说完这个字,就先进了屋。 卫亦舒只当做没听见,安安静静的喝着自己的药。 才喝完,卫斯越就适时递了果脯到她的食案上,眸光温和“长姊这几日睡得怎么样?” 卫亦舒拿了一颗放在嘴里压住了苦味,随口道“还是那个样子,就是天明的时候头还是有些疼。” 上一次在途中病过一场,头疼的毛病复发,自此就没能治好,医师还是之前的医师,见了她这个不听话的病人,也只有叹气的份。 卫斯越点了点头,“我又请了一个医师来,已经让他和胡医师见过了,过两天就让他过来给长姊看看。” “好。” 卫斯渺只等两人说完才开口,“袁家阿兄昨日送了信来,说是春女已经去了武硕郡主的账下,叫阿姊放心。” 卫斯越没有做声,卫亦舒却是挂心,“她果真进去了?” 卫亦舒是极为开心的,“这样就好,哪怕是当一个小卒,她的性命也算是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不只是性命,连带着自己的命运也被自己牢牢抓住了。 “我怎么会哄骗阿姊。” 卫亦舒今日一下知道了两件好事,当真是觉得之前的郁闷得到了缓解。 “明日我想去外面散散心,你们不用过来了。” 卫斯渺哦了一声,随即立刻就把要开口的卫斯越拦住了,“明日你要同我一起去见过几位叔父。” 卫斯越难得露出些不耐,“你自己去。” 卫斯渺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帖子已经送来了,你不去,那就只能让阿姊过去了。” 被利用的卫亦舒悄悄掐住了他的胳膊。 卫斯渺硬生生受着了,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阿姊,你还记得那些堂妹吗?” 卫亦舒松开手,姿态优雅地伸出脚用力的踹向他,毫不留情,面色冷漠,“你可以滚了。” 维斯措不及防,一下子被踹翻在地,半天才坐正身子,神情肃穆“阿姊,你好些年没踹我了,力气倒是比往年大了些。” 来了,那熟悉的贱兮兮的感觉又来了。 卫亦舒这次不踹了,卫斯渺绷紧了的胳膊没有派上用场,他的耳朵被卫亦舒捏住了。 “卫斯渺,你是不是天一冷就想发疯?” 卫斯渺可怜兮兮的瞧着她,一面伸手去拦她的手,“阿姊,真不是我故意的,是他们将帖子送到了我那里,我也不想的。” 卫斯越静静坐着不开口。 如意等人过来更换着杯盏点心,见了他们闹着,便自觉去了一旁。 “阿姊,你就当赏脸去当个贵客,其他的我来说。” 卫亦舒松开手,“明知道我不好说话,非要请我过去做什么?” 她可没有半点委屈自己成全别人的意思,更不用说大家比纸还单薄的情分了。 从前她敢在祠堂前说那些话,去了他们那,她更不会说什么好听的了。 卫斯渺揉着耳朵叹气,“阿姊再忍耐些,就当堵住外头的闲话。” “闲话?他们说我的闲话难道还少了吗?” 皇帝都荒诞的豢养起娈童来,导致现在宛南内外人人都像疯了一样开始买卖男童,她就不信自己的罪名还能大过他。 可是这话也只能在她心里想一想。 从回来到现在,她一直以自己身体不好推脱着与那些族老见面,现在人家铁了心要见她,躲是躲不开了。 卫斯渺没有再拿别的话劝她,只是默默喝着茶水。 卫亦舒闷气生完了,方才冷静下来,“东西备好了吗?” 卫斯渺松了口气,“备好了的,阿姊只管去喝上两杯温水,坐一坐就让他陪你回来。” 卫亦舒不再说这个,看向如意和小红,“膳食送来吧。” 膳食吃得简单,一碗浮元子和些酥食,卫亦舒才喝完药,吃了两口就停了。 几人吃完,卫斯渺就起身离开了。 卫斯越倒是没走,怕她犯困,就与她一起去了书房练字。 主要是卫亦舒在写,他坐在窗前看书,如意给她研墨,小红则在一旁给她说着收捡着前几日拿出来的书本。 四个人,自己做着自己自己的事,静谧又温馨。 “过几日天晴了,该拿出去晒一晒才好。” 小红将有些带着潮湿的书特意拿到了窗下放着,一面与卫亦舒提着建议。 卫亦舒头也不抬“好,等到时候让他们两个搬出去。” 如意低头看着她的字看得认真。 卫亦舒一时来了兴致,拉过如意,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 如意有些不自在,“女郎,这不合礼。” 普通青衣连晒书的资格都没有,拿着笔写字更是想都不敢想。 她院子里二十几个青衣,也只有福宝一个人认识字而已。 卫亦舒揽住她,“你不过是陪着我练字罢了。” 如意就不再言语了,认真地看着她运笔的动作。 卫亦舒却在写完一个如之后卸了力,“你写给我看看。” 第141章 活在自由里的一辈子 手却没有松下来,如意的心跳得有些快,连口都有些发干,用力又小心的学着她的模样去写。 落笔却是一根粗粗的一横,一张纸顷刻湿了大半。 “没关系,你把笔拿起来些。” 如意忐忑着把字写完,歪歪扭扭的一个字就这样落在了纸上,如意一时觉得哪里都好看。 “小红,你来看,我写的。” 小红擦了擦手,侧身来看她的字,赞叹道“有些样子,认得出来是个字呢。” 她说得认真,如意也把这话当做了夸奖。 “这就是如意的如。” 三个人认真地写字,卫斯越却像是一心放在了书上。 卫亦舒将笔和纸给她们,“这些都是些便宜的纸,你们写完这几张,我就过来看看。” 这一下如意才和小红放下心,小心翼翼的蘸着墨,落笔亦是小心翼翼。 卫亦舒却是到了卫斯越的身旁,突发奇想的想要吓吓他,动作便轻了,待走近了,她才轻轻拍在了他的肩上。 本以为他会吓一跳,没想到他却淡定得很,往旁边挪了挪,头也不抬的给她让了位置出来。 窗前有两方书案,他正坐在窗下,光亮得宜,此刻让了些出来,她反而像是一个过来抢他位置的人。 “斯越,你好没意思。” 卫斯越这才从书里抬起头,放下了书,抬头看向她,脸上露出意外,“长姊怎么突然过来了。” 实在是有些‘意外’的样子,敷衍的很认真。 卫亦舒被他这样的举措弄得没了半点的脾气。 便索性正坐在旁边,百无聊赖的拨了拨书案上的笔。 卫斯越见她不理自己,噙着笑将她指尖的笔放在一旁,“长姊无聊吗?要不要看些杂记?” 他熟稔的从一旁角落里翻出一本杂记来,又循着笔记翻到上次没看完的地方。 卫亦舒却是不想看,也不想听。 “一点意思都没有。” 卫斯越将书放在一旁,“那我与长姊下棋?” 卫亦舒会一些围棋,但是不多,给卫斯越当解闷都不够格。 “我让长姊八步。” 卫亦舒不满的瞪他,“谁要你让了。” 卫斯越心知她现在心烦意乱得很,“那华容道?九连环?鲁班锁?” 她有些犯懒,“华容道吧,那个有点意思。” 卫斯越便起身去拿了工具来。 卫亦舒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模样,心里生了些怪异的感觉来。 卫斯越拿了东西放在她面前,见她失神,便喊了声长姊。 卫亦舒将在那些异样丢在一旁,与他一边玩着一边说起春女的事。 “她年纪那样小,也不知道在京安怎么样。” 卫斯越记得春女,却没有什么接触,只听着她说。 卫亦舒说了几句又觉得没意思,“你倒是说两句话。” 卫斯越手中动作不停,“她心性坚韧,只要吃得住苦头自然会走出一条路来的,长姊不必替她担心。” 卫亦舒心中稍安,“我知道。” 只是春女的年纪实在是小了些。 “要是小七他们也能让我来教就好了。” 她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做是不能做的。 善事难为,善人难做,公主养了一批孩子在府中还要被圣人问上几次,她是不敢出头的。 何况流言蜚语本就是无中生有,她今天敢养,明天就有人敢说她私底下和人生了孩子还养在家里。 更不用说贵族与平民之间被刻意拉开的距离,卫家要是想做大善人,那些人恐怕就不大容得下卫家了。 卫斯越抬头看向她,“以后去游学了,长姊若是想当先生,也是可以的。” 他的神情实在是认真,甚至不用用多余的话去勾勒关于未来的景象,她就已经先在他的目光中静下了心。 “斯越,你知道游学是什么吗?” “长姊觉得什么是游学呢?” 卫亦舒觉得此刻的卫斯越的眸光实在是过于温柔,仿佛盛满了月下的清波。 “是居无定所的奔波,是要吃很多苦头的漫漫长路。” 卫斯越轻笑,“可是很自由。” 卫亦舒亦是展颜,带着无限憧憬,“是啊,会很自由。” 他们也许会吃很多的苦,会风餐露宿,会只有个简陋的院子,甚至会遇到很多不懂礼仪规矩的人。 可是和自由相比,和宛南那些荒诞的贵族生活相比,和病态的跟从攀比相比,那些苦头她是可以吃的。 半开的窗户里有风拂面而来,将她鬓边的碎发微微吹起,将她的面容染上了几分要随风而去的清冷。 可她又这样带着对两人以后生活的期待坐在他身边,眉眼满是笑意与欢喜。 “西北干燥偏远,我们要多备些润颜的膏药,还有长姊的药,也要多备些。” 卫亦舒听着,也忍不住多添了些东西进去。 “还有衣裙,衣裙也要多些。” 最少三日要换一次衣服的。 如意爱漂亮,也要多带些。 福宝性子软和怕生,还要多带些好玩的过去解闷。 “斯越,我们等斯渺定下来,安稳了就去吧。” 卫亦舒心中盘算着,最少要三年的时间。 说服斯渺,处理家事,拜访各处的亲友, 准备好东西也要一年的时间。 最多四年,他们就可以自由了。 那时候斯渺大了,已经二十一岁了。 他也不再那么需要自己了。 卫斯越看着她在杂记上数着时间,轻声说了好。 如意写完了,拿过来,却不大敢给她看。 字实在是有些丑的过分了。 卫亦舒却是很开心,主动接来看得认真,“如意,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如意亦是欢喜,跪坐在她的脚边和她一起看小红的。 卫亦舒将纸铺在桌上,一张一张的看着,时不时和她们说着哪里不好。 “等我们去了西北,我就教你们读书认字,那个时候你们再和我们一起写游记,我们去一处,就写一处。” 如意听得意动,“写什么呢?” 卫亦舒将纸张递给她们,“什么都写,看见的,闻见的,吃到的,听过的。” 如意瞪大了眼睛,惊诧道“那得写多少啊。” 卫斯越静静看着她的笑颜,听到她说,我们有一辈子去写呢。 是啊,一辈子。 活在自由里的一辈子。 第142章 与卫家人的矛盾 次日,卫亦舒盛装赴宴,她的脸色冷淡得很,抬眼垂眸间,华贵难言。 卫朝旭早就等在了内堂,见他们三人进来,脸上便扬起了笑意,“二郎,三郎,你们坐到我身旁来。” 卫亦舒请完安就坐在了一旁,神色淡淡,仿佛对他的刻意冷落没有丝毫的察觉。 卫斯渺却没有动,“阿姊在这,斯渺理应坐在阿姊的下座。” 他这样说,卫朝旭没有再勉强,而是连连说了两声好。 一副为他们进退得体感到与有荣焉的神情。 “也好,三郎陪着你阿姊是应该的。” 卫斯渺说了声是,然后等着卫斯越坐在卫亦舒的下位,自己才动身坐到了卫斯越的下位。 三个人一番动作,陪坐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卫亦舒放眼看去,却是之前那几个在祠堂前时常训斥她的几位叔父。 卫朝安的弟弟多,可是出彩的,却只有卫朝安一个,又因着他嫡长子的身份,这爵位就落在他的身上,先前他在,没有人敢冒头做什么。 等他离了家,都出来当长辈来插手长信侯府的事,不管姐弟三人不合,不管学上不上,专门管家中的钱财去向,真是有意思。 “你是斯渺斯越的长姊,他们不便和你开口,我这个叔父总归是长辈,有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卫亦舒看向对面笑盈盈的几个叔父,又把扫了一眼末尾几个年轻的子弟,轻笑道“叔父请讲。” 族老不在这里,为了什么。 为了她今日拒绝了,明日有个由头再去找她的晦气。 卫朝旭见她恭顺至极,一时拿不准她的意思,停顿片刻还是开了口。 “如今家中的一应事务,还是该交给他们来处理。” 卫亦舒没有说话,而是等着他继续。 卫朝旭见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又苦口婆心说了许多。 无非就是,卫斯渺是卫家的嫡子,东西该还给他。 却还是知趣的没有在这个时候立刻就提起给她找门婚事。 卫亦舒想着,这些人不管当不当人,外面看起来还是很像一个人的。 卫亦舒听完了,方才转头看向卫斯渺,“你觉得呢?” 她一问,卫朝旭就看向卫斯渺,甚至不大顾及体面的朝他使了使眼色。 卫斯渺跪在她面前,以头叩地,“我与阿兄尚要专心于殿试,家中事务还要继续依赖阿姊。” 卫朝旭的脸色登时就难看起来。 就连对面几个人也没有想到卫斯渺这么犟。 卫亦舒又看向卫朝旭,“叔父,家中的事,父亲已经安排了。” 提到卫朝安,众人好像才突然想起来,他现在只是出了家,不管家了,而不是死了。 卫朝旭的脸色一时变了又变,到底是化作了平静。 “阿兄有安排就好。” 他一说完,不知道排行第几的叔父又开口了。 这一次不是长信侯府的事了,而是给几个年轻子弟请先生的事。 “你是他们的长姊,不过是让你出面说几句好话,为着你父亲的颜面,人家也是会应的,你三番几次的推辞,究竟是在拿什么乔?” 这话一说,其他人都避开了卫亦舒的视线,不是低头喝水,就是与旁边的人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卫亦舒叫起了卫斯渺,“你怎么也不提醒我,起来吧。” 她故意不答对方的质问,将他晾在那里,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卫亦舒这才看向末尾几个年轻子弟。 三个年轻人,眼下都是青黑一片,正坐着尚且有几分仪态可言,可是神情却都是恹恹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哈欠,像是没有睡醒一般。 那两个女郎,满身上下写着华贵两个字,发间簪满了金钗,面色娇蛮甚过沈玉荷。 “说起来,我从进来到现在,这些弟弟妹妹还没有向我请过安。” 她说完,那几个‘弟弟妹妹’就不大自然的移开了眼。 却还是在各自大人的无声催促下,不得不起身给她磕头请安。 卫亦舒本也不是想听他们请安的。 “叔父,我是斯越和斯渺的长姊,所以我可以为他们去求人,他们几个,尚有父母为他们做主,恐怕还轮不到我这个小辈吧。” 卫朝旭就等着她这句话,当下轻斥道“你看看你有半点晚辈的态度吗?” 卫亦舒知道今天要受一番‘教导’,她本觉得自己应该是能忍的。 可是真的到现在,她实在是觉得没意思。 “十二岁,我母亲病重,我为她侍奉汤药,日夜不歇,母亲病故后,我带着他们二人在祠堂跪了七日,大病一场,走路都艰难。” “后来父亲离家,斯渺和斯越日夜争执不休,府中上下乱成了一团,叔父们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卫亦舒挺着背一一看去,“叔父们知道爵位到了头,长信侯府的一切终究会被圣人收回,所以趁着那个时候,将大笔的现钱以各种名目支走了。” 卫亦舒从来没有直接和他们计较这些。 既因为她刚到这里,一切都是那样的陌生,她在彷徨惊惧中自我消化了三天,才将一切接受。 学着这里的人说话,将原主留给她的记忆一遍一遍的复刻记牢。 也因为她现在的要紧事是将侯府撑起来,不想同这些人做计较。 “人心贪婪本是寻常,你们为自己的儿女打算,也算是为情有可原。” 她的声音不高,屋内却是无人开口。 “我吃尽了苦头将侯府撑起来,将你们的烂账一笔勾销,也从来没有教过斯渺和斯越去恨你们不仅没有亲戚之谊,反而生了豺狼之心,我总想着大家体面些。” 卫朝旭心中隐约生了些不安。 他看向底下的众人,试图找一个人来放一块下阶石。 卫亦舒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我凭什么替他们去求人?” “你们是长辈,可是长辈之前,还有纲常,我父亲尚且在世,而你们呢,其中可有一个人凭借自己本事拿来官身?” 随着她的愠怒,在场的人俱是不再言语。 “斯渺刚满十五岁,你们就几次三番的同他说些挑拨离间的话,支使着他去把侯府的田地家产拿回来,甚至是教他去提防斯越,几位叔父扪心自问,有没有做过半点长辈的事?” 第143章 撕破脸皮 话音刚落,对面就有人忿然道“卫亦舒,我看你这几年没有人教导,是半点礼数都不懂了,你口口声声说你受了委屈,可是去岁当众叫我们难堪的,不正是你这个侯府嫡女卫家大娘子卫亦舒吗?” 卫五郎索性不再装什么温和的模样了,“今日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罢,卫家的东西,你必须交给斯渺,你屡次对长辈咄咄逼人,出言不逊,不敬不恭,告去官府,我看你还能不能伶牙俐齿的同法令诡辩!” 卫朝旭虽然不赞同他这样简单直接,却也没有阻拦。 他的话说完,场面一时静下来。 卫亦舒敛了神情,摁住想要起身的卫斯越,直直看着对面的几人。 “你们若是想以长辈的身份来压我,那就尽管来,你们不仅可以去长史府告我,还可以去京安敲鼓,将我这个不孝不悌的女郎送去刑部大牢。” 不敬长辈的罪,她认,忤逆长辈的罪,她也认。 “裁决当日,我也会以教养幼弟的长姊身份状告卫家二子不行孝悌之道,去了他们的官身!” 卫朝旭猛然起身,指着她,怒目而视“你疯了不成!” 卫亦舒慢慢起身,冷然望着他,“你们从前依靠我父亲,后来你们就想拿钱抛却我们,现在他们有了官身,你们就想靠着卫斯渺和卫斯越,想要继续享受着荫庇,你们不仅要享受,还要摁着我低头,充当着长辈,颐指气使。” “与其你们再三的恶心我,不如大家一起了结了,你们是长辈,你们告我,我无话可说,可我也是在官府立了文书,整个宛南,没有人不知道是我撑起了卫家,亲手把他们培养到如今,我告他们,他们也无理可辨。” 卫家除了卫斯渺,卫斯越,还有谁能继续维护着他们的地位荣华呢。 没有了,一个都没有了。 那些只知道宿醉不休,沉湎女色,不读书不识礼的子弟,怎么可能担当得起大事。 “你敢!”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场内一时死寂,卫斯越主动走到中间,撩袍跪地,“斯越愿意放弃功名,从今往后侍奉长姊在侧。” 他一开口,卫斯渺也紧跟其后,朗声道“若是阿姊觉得我不配再继续考取功名,我亦是愿意去官身,从今往后,侍奉在阿姊身侧。” 卫朝旭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人,低声喝道“你们两个蠢东西!那是官身,是圣人御封的官身!”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呵斥,不发一言,厅内没有一个青衣,就连那几个年轻子弟此刻也是瞪大了眼,半点动静不敢有。 卫朝旭颤着身子,闭了闭眼方才看向卫亦舒,“就只是为了请先生这样的小事,你就要把卫家的前程断送了吗?他们是你亲手教养到如今的!” 他知道卫亦舒面冷心热,连个逃奴都是下了大决心才打死的。 他不知道她怎么对他们两个,突然就强硬冷漠到这种地步。 “我不喜欢受人胁迫,他们是我教养出来的,如果他们的成功要我受委屈,倒不如一起止步于此。” 卫朝旭一时无话,看了她许久,方才道“请先生的事,我不会再叫他们提。” 卫亦舒却是直接打断了他似是而非的所谓的退让,“不是他们不提,而是他们提了也没有用,他们既没有斯渺的刻苦,也没有斯越的努力,论聪慧不如人,论踏实不如人,流连于歌姬怀中,浪荡无状,他们比斯越斯渺还要大,时至今日,却连秀才都没有考上,叔父若是真的想要卫家长久,从他们出生之时,就该想到他们的将来。” “你们不仅没有想,就连你们自身,都不是以身作则的长辈。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这是他们启蒙所学,恐怕还是叔父教给他们的,可他们有做到过哪怕半点呢。” 卫朝旭的脸色涨红,伸手将一旁的烛台扫在了地上,“竖子住口!” 卫亦舒看着他满面愤然,已经是怒不可遏到了极点。 她将剩余的话吞了回去。 烛台砸在一旁的食案,一片嘈杂狼藉后,就是一片死寂。 “既然叔父不想听我说话,那么今日就到此为止,若是你们铁了心要一起跌下去,我愿意奉陪。” 卫亦舒说完,便跪在地上向众人行了礼,然后起身毫不犹豫的离开。 卫斯渺叹了口气,亦是磕了头,然后起身。 卫朝旭却叫住了他,“斯渺,你是侯府嫡子,你肩负着整个卫家的责任。” “叔父若是真的替卫家想过,为什么要一再的苛待阿姊呢?” 卫朝旭一时无话,屋内的其他人一时哽在那里。 不知是谁小声开了口,“可她已经得了那么多好处。” 卫斯渺依言看去,“堂妹既然觉得是好处多,为什么自己不愿意吃读书的苦,吃管家的苦呢?我阿姊陪着我们读书到深夜,管家几年里,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个时候堂姊在做什么?” 少女被他的话激得脸红一阵白一阵。 “鞭子不抽在自己身上,就觉得自己是公正的,堂妹,等你什么时候能做到像阿姊那样读过一屋子的书,写得出文章,弄得明白官话,骑射投壶蹴鞠无一不会,你再来我面前说好处两个字,那时,我自然会真心实意的向你告罪。” 卫斯渺对长辈无法开口,可是对同龄人,嘴巴一向是厉害的。 他知道往哪里戳最痛,也知道对方究竟在嫉妒些什么。 果然,少女彻底没绷住,见了不少看她笑话的目光,当下就埋头哭了出来。 卫斯渺伸手将卫斯越拉起来,两个人站在那里,原本是芝兰玉树一般,此刻却像是长满了一身的刺。 “众位叔父,阿姊尚在病中,不宜单独出发,我们先行告罪离席,给阿姊侍奉汤药去了。” 等他们一走,卫朝旭方才将情绪将将平复好,“所以你们今日过来,是看我的戏?你们以为自己不开口,她就不知道你们做过的事?我告诉你们,她心里早就知道了,你们今日就是不开口,也不会落到好。” 他一心想着她素来忍让,从没提防她有这样破釜沉舟的魄力,现在一切撕破了脸,要么他自己能培养出两个像卫斯渺和卫斯越那样中用的人来,要么就认了这口气,往后就跟在她卫亦舒后面。 “哭什么哭,没用的东西,连反驳你也不会吗?还不给我滚出去!” 卫四郎正是方才开口的人,见他生气,冷笑道“阿兄和我们生什么气,左右我们都是这个地步,再差也就这样了。” 在场的几人心中都有些埋怨,人性如此。 若是今日卫朝旭成了,他们肯定是咬住卫亦舒的第二口第三口,可是他没咬成,他们又埋怨他将一切戳破了弄成了这样尴尬的结果。 “她已经把两个小崽子握在了手里,将来真去告了,卫家恐怕不会再有好果子吃。” 他们习惯了以长信侯府的旁支的身份在外行走,不论走到哪里,旁人总是给他们几分薄面的。 可是没有了长信侯府,他们自身又并没有能力和身份。 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知,却又并不愿意止步于此,想要得到好处,又不想低下头,瞧得见世家大族的荫庇,本身却不愿意付出丁点。 卫朝旭从来没有这样清醒的认识到眼前的困顿。 第144章 宁可全毁了 卫亦舒先上了马车,卫斯渺与卫斯越没多久就过来了。 卫斯渺自知理亏,只敢乖乖的坐在她旁边。 等到马车到了卫家内院,卫亦舒方才道“今日的事,你们回去给我好好的冷静的想一想,想清楚了,明日早膳,讲给我听。” 卫斯渺心中大定,知道她心里没有那样生气。 卫亦舒不能说不生气,而是感到无力。 不管她做了什么,做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哪怕她认可自己是个优秀的人,也没有办法在这里得到应有的价值肯定。 甚至不得不采取极端的方式,才能够获得与他人平等对话的权利。 三族之内,舅母家因为远在思南,鞭长莫及,而卫家,又有一大串拎不清的叔父弟妹。 有时候卫亦舒就在想,卫朝安的离家,是否真的只是出于自己坑杀了一千百姓而感到自我厌弃与放逐。 还是因为他也看清了这些甩不掉摆脱不了的族人,看清了自己孤立无援的真相。 卫斯越看着她沉思的神情,忍住想要将她眉眼间愁绪擦去的冲动,垂眸不语。 次日,卫斯渺将一夜思考的结果告诉她。 他求得功名之后,远赴他乡为官,终身不回宛南。 卫亦舒没有说话,转头看向了卫斯越。 “斯越,你的心中,怎么想呢?” 卫斯越看向卫斯渺,又很快避开视线,“终身不回宛南。” 卫亦舒垂下眼帘。 没有法子了。 “腐肉已生,唯有忍痛切了,方能得到些生机。” 卫朝旭是不知道什么是一时的利益吗?那些人不知道她会厌恶憎恨他们吗?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肆无忌惮。 她的厌恶憎恨没有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 “卢文昭困在仙女崖,卢家想尽一切办法去把他找回来,袁家几兄弟相处和睦,以袁从简为长。” 他们都知道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是卫家的人呢? 至今还停留在无限滋生的贪欲之中,丝毫不会考虑到家族两个字从不是依靠一个人。 他们读过书,见过世面,懂得这个道理,却生怕别人比他们拿到了更多的好处。 “那几个族老,不是明日就是后日,总是会过来一趟的,既然下了决心,该说个清楚。” 他们年纪大了,被几个叔父奉承着,将他们口中的花言巧语信以为真。 今天没有达到目的,迟早会过来的。 卫斯渺低声说了声是。 第二日果不出所料,五个族老一早就过来了。 身后是她那几个好叔父。 内堂里早就备好了茶水,只等他们坐下,卫亦舒就把青衣都叫出去了。 偌大的厅堂内,主位上的族老坐下了,左右两侧的人才敢坐下来。 卫亦舒和卫斯渺卫斯越三人跪在中间一一请安。 等他们行完礼,族老也不急着叫他们起身,反而说起了卫亦舒这些年的苦劳。 卫亦舒跪在那里,静静听着。 卫朝旭见她没有半分意外,心中隐约升起了些不安。 等他说完,卫亦舒才不轻不淡的说了句应该的。 族老见她如此恭顺,先前的十分气,现在也罢了。 然后直接说明了来意,卫家的东西,一定要交给卫斯渺,先生一事不必她出去商谈,只要出面写一封帖子,成与不成,都不关她的事。 “依族老所言,是一定要站在叔父他们那边的,不管事成与不成,我一定是要做的,亦舒说的可对?” 族老没有说话,只是抚了抚须,并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看向了一旁的卫斯越。 “斯越既然读过书,这个答案你来告诉你长姊。” 卫斯越抿着唇,没有开口。 卫亦舒轻轻笑了笑,“昔日被封为县公的先祖,原是小宗中过继而来,所以族老大概是已经忘记了卫家的嫡次之别,也已经忘了,您是族老,可族长,是我的父亲卫朝安。” “以长房嫡系嫡长子继承爵位的是我父亲,以自身的功绩维持着卫家的富贵,每年主持祖庙祭祀,祠堂上香的,也一直是我的父亲。” 族老面色慢慢冷下来,卫亦舒看着他,没有半分惧色,“而从前,也是我代替父亲做这些,现在斯渺长大,再过一年,是能够当下任族长的。” “父亲离家之前,请了宛南长史出面,依《户令》诸子均分,几位叔父忘了,族老也忘了吗?” “我们早就与几位叔父分了家的。” 卫朝旭方才的不安现在落到了实处。 他不是没想过卫亦舒会拒绝,而是没想到他会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 族老亦是如此。 “可你父亲尚在人世,既然尚在人世,族长依旧是他,他不在家,族中的大事就该我来处理,你一个女子,连入族谱的资格都没有,这些宗族之事,与你本就是没有半分干系。” 卫斯渺不愿忍耐下去,不顾卫亦舒之前的吩咐,即刻就开口“那么当初母亲故去,父亲离家的时候,族老又在何处呢?” “我阿姊固然没有入族谱的资格,可您待我们,又有几分长辈的慈爱之心呢?” 卫朝旭看着他不管不顾的维护卫亦舒,心里的火就直接往上窜。 族老到底年纪大,虽然被他一个小辈顶撞而恼怒,却也没有立刻发作。 而是将他不恭不敬的罪责扔到了卫亦舒的头上。 卫亦舒拉住卫斯渺的胳膊,向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再开口。 她静静的将这番训斥受了,然后等着外面的话传进来。 如意在外头偷瞧着里面肃穆的气氛,心里急得不行。 眼见自家女郎跪在那里快半个时辰了,丢下小红就往外面去。 族老训斥完,见她低首敛眉,姿态足够低,方才解了气,叫卫斯渺和卫斯越去坐着。 他想以这种方式告诫她,不管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此刻就是要跪在这里听长辈的教训。 眼见两人不动,他又欲说什么,外头就有人传话来,“女郎,卢长史来了。” 卫亦舒抬头侧头说了声请。 众人一时面面相顾,不知缘由。 族老先是震惊,又很快回过神来,很直接的看向卫亦舒,“你请来的。” 笃定异常。 卫亦舒看着他们起身,“是,我请来的。” 卫朝旭面色莫名的看着她,“就为了这样的小事,你宁可请他来,也不肯为他们请先生?”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是,我做得到,但我就是不愿。” 宁可把卫家一把火点了,宁可逼着卫斯渺和卫斯越把卫家败光了,她也不愿意让他们称心。 不只是卫朝旭,就是其他人也从来没有想过她真的要做到这么绝。 卫四郎低声道“我说你怎么敢与我们叫板。” 原来是早有准备,早就有了筹划。 第145章 心狠意狠 卫亦舒被卫斯越扶起来,跪的时间长了,她一时有些受不住,微微倾身靠着他,身子依旧挺直,“你们敢这么对我,不就是你们仗着是我的长辈吗?” 袁家愿意把自己借给她用,她为什么不用。 卢虚灵将她当撒气的沙包,她不仅要用,还要用在一潭子臭水沟里。 一众人起身去了外面等着,卫亦舒这才稍稍的觉得膝盖舒服了些。 不多时,卢虚澄就过来了。 一袭深绿官服尚未换下,腰间还挂着银鱼袋,面容儒雅,气度不凡,情绪不显,四方步入内,由着众人行礼,径直走到了卫亦舒面前。 “卫女郎,我特来贺喜。” 卫亦舒低头回话,却被他弯腰扶起来,“卫女郎不必多礼。” 卫亦舒没有扭捏,而是随着他起来,将他迎到了内堂主位。 茶水早已更换过,一众人还跪在外面,穿着官服的一方长史没叫起,他们是不敢起来的。 卢虚澄扫视一圈,心里便有了几分了然。 温和的与她叙起旧来,“我从京安回来时,正与袁家小侄碰面,怎么,他不曾与太守一同前往京安么?” 袁从简为什么没有一起去,卫亦舒不知道,可是眼前这个长史是一定清楚的。 “原是我请他暂住些时日,赏玩一番宛南的风情,所以去的迟了些。” 卢虚澄道了声原来如此,这才想起外面的人,淡淡的喊了声起。 众人这才一一起身进来各自坐下了。 卫朝旭本想热络些,却被卢虚澄不轻不重的避开了。 “我今日来,是为了来贺喜,不谈公事。”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当年侯府请我过来按令分产,如今故地重游,倒是颇有些感触,昔年卫侯爷军功赫赫,如今小辈们亦是年少有为,可见卫家倒很是受圣恩眷顾。” 卫亦舒没有说话,族老打量着他的脸色,低声说了声天恩厚重。 卢虚澄又看向卫亦舒,“把他们叫来我看看。” 卫斯渺和卫斯越这才走上前,卢虚澄打量他们几眼,面露欣赏,多了些亲和之态,“很不错,有他当年的风姿。” 继而又同他们说起了这次的考题,考校了几句方才作罢。 卢虚澄敲打完了,也就起身了,“我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留了。” 屋内的人又起身送他。 卢虚澄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没有过问半分卫家的家事,却又将来由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卫朝旭目光复杂的看着卫亦舒,一时间,屋内无人开口。 坐在主位的族老看了她许久,方才道“即使不为了别的,也要为了他们两个想想,提携了那些小辈,他们日后必定唯马首是瞻,不比起旁人来的亲近?同宗同族,同气连枝,方得长久。” 他说得温和,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起来,情真意切,泪洒衣襟,仿佛之前坐在那里骂她的人好像不是同一批。 “我们难道还能害了你们不成吗?他们再怎么没用,也比外人好,再怎么愚钝,心是向着卫家的。” “是啊,若是他们有什么不好的,你这个当长姊的教训一番也算是他们的造化。” 卫亦舒脸上露出些许讥笑,“好听的难听的都让叔父们说了,我倒是成了恶人。” 台阶已然递了,她不愿意接,族老一时无言。 终究是知道她心中是打定了主意不愿意俯就,索性死了心。 只是语气不算好,“你今日志得意满,焉知他日祸福,既然你不肯帮衬一把,我们也不愿意勉强。” 说完就准备起身离开,族老年纪将近九十,已经是很高龄的了,被卫朝旭稳稳扶着,看了一眼卫斯渺,又看向了卫亦舒。 “你们好自为之。” 卫朝旭算计着今日会有个让彼此满意的结果,此刻败兴而归,终究是心不甘情不愿。 让卫斯渺当家和请先生的事,原不过是用来试探的,未必一定要一个结果。 哪知卫亦舒心狠意狠,又请了长史撑腰。 一众人来得浩浩荡荡,趾高气昂,走的时候却是无人开口。 如意远远等着一辆一辆的马车从侧门出去了,方才来到她身旁“吓死我了。” 族老们威严赫赫,又是为了叱责主事而来,气势无疑是骇人的,更不用提那几个面冷心冷的叔父了。 “女郎跪了这么久,快坐下让我看看膝盖。” 卫亦舒这会缓了,倒没有觉得不舒服,“有衣服垫着,不疼的。” 卫斯渺和卫斯越将人送上马车,正要走,卫朝旭却忽然撩起了车帘,看着卫斯渺道“你阿姊不明白,你自己该多想想,世家贵族当中,哪一个不是如此?若是要个个都清清白白,卫家早就败了。” 卫斯渺默然无语。 只等他们走了,卫斯渺方才回神。 卫斯越早已经没了踪影。 他站在院子里,一时怔然。 长信侯府与卫家的矛盾已经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他知道叔父们是何等的贪婪,也知道那几个小辈又是怎样的庸碌。 可是世家贵族之中,也有卢文昭那样拎不清的蠢物。 与家族完全撇开,是他从未想过的。 卫亦舒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小红非要看看她的膝盖,不得已就只能随她去了里间。 如意把裙子撩起来,膝盖那里已经有些红了,登时就埋怨起来。 “我就说跪了这样久,该早早回来看看的。” 说着就拿了帕子擦干净,又拿了药膏来给她抹上。 卫亦舒失笑,“看着吓人,其实一点都不疼。” 一个多小时,除了一开始有些僵,真不算怎么疼。 卫斯越过来时,她才把药涂好。 出来时,他正在那拨弄着她拿来玩儿的二胡了。 “你也会玩这个?” 卫斯越将东西放在一旁,“不曾玩儿过,不过可以学一学。” 卫亦舒一上午都在那费神费心,现在一点动脑子的事都不想接触了。 “随你。” 她倦怠的半倚在书案上,拿着游记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下一刻就被他接了去。 “长姊,我们出外头散散心。” 第146章 对未来的憧憬 卫亦舒看了眼外面,“不想去,累得很。” 卫斯越却来到她身旁,哄着她,“咱们走一走,累了我舞剑给长姊看。” 卫亦舒想了想,这才顺着他的意起身。 两个人带着团圆和福宝出去,留了如意小红守家。 所以卫斯渺进来的时候,只有空荡荡的外间。 “阿姊?” 小红正收拾着东西,听见了声音,忙出来回应“女郎和二郎去外面散心去了。” 卫斯渺顿了顿,方才转身去找他们。 经过廊下的时候,看见一黑一白在地上翻滚成一团的两小只,又回来把它们带上了。 “走,咱们去找他们玩儿去。” 卫亦舒喜欢北院的竹林,卫斯越也依着她。 “你这穗子都旧了,明天我再替你弄新。” 卫斯越低声说好。 卫亦舒拿了剑,试图像他那样潇洒的舞出剑花来,却笨拙的像在甩烧火棍。 一不留神还直接砍到了一旁的竹子上。 “剑刃一定开花了。” 卫亦舒心疼得不得了,剑身单薄,拿来砍是最费剑的。 卫斯越先行伸手将剑取了下来,“长姊把它看得太单薄了些。” 说着就将剑捧在手里递给她看。 “我这不是担心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嘛。” 卫斯越失笑,由着她把剑收好,“不过是死物。” “你的衣服破了,你也不留心。” 卫斯越的衣袖被她翻开,针脚笨拙的素白中衣衣袖上赫然是一道口子。 “我晚些时候叫他们拿去补一补。” 卫亦舒惊叹道“我们家里已经这么穷了吗?” 她说得轻巧随意,卫斯越却是当真,“这不一样。” 她自己的手艺还是认得出来的。 不过自己的东西被人珍视,她还是很开心的 “我今年怕是不能做衣服了。” 她走得不算快,竹林幽深,两人谈话如同私语一般。 “我们要是去了西北,就开一间专门卖胭脂的铺子。” 卫斯越侧头想着,“那我给长姊当掌柜。” 卫亦舒原本是随口说的,可是他这样认真的想着,她竟也觉得这想法不错,“好啊,到时候咱们开两日的铺子,休一日,你写山,我就写水,你写林子,我就写云海。” “还有小红她们也要写。” 卫亦舒这样想一想,就觉得心里无比的自由。 卫斯越伸手捡去她发间的竹叶,目光是他自己都没有想过的柔和“要是下雨了,我们就偷懒。” 卫亦舒忍不住笑着看向他,清凌凌的目光就这样撞进了他的眼中。 “团圆还可以给她们上妆,她的手巧,一定很受人喜欢。” 两个人似乎一下迷失在憧憬的想象的未来之中。 团圆和福宝跟在后面,也忍不住多想了些。 林子幽深,所有的欢喜就这样顺着风入了卫斯渺的耳朵。 他静静跟在他们后面,透过不真切的光影,将他们的亲昵看在眼里。 “斯越,你说要舞剑给我看的。” 卫亦舒走得有些累了,来到了从前春女用来习射的空地,寻了石凳坐下休息。 卫斯越却是极不认可的看着她,“石凳寒凉,长姊该注意些。” 卫亦舒还没说话,人就被福宝扶了起来。 她无奈,“斯越,你有时候好烦。” 她说他烦,却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更像是纵容之后用来堵住自己的嗔怪。 卫斯越将她的神情看得分明,等她坐下了,方才取了剑,见深出鞘的刹那,整个人气势突然一变,凌厉之中带着凛冽的寒意。 勾刺之间,身姿轻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卫亦舒一时看得入神,目光从他手中的剑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 视线又如一根无形的丝线,覆在他的眉眼上,徘徊不止,他一刹乱了心神,心跳如擂鼓。 仿佛春雨之后乍然响起的惊雷。 “原来你们在这里。” 卫斯渺的声音将两人从各自的迷失中走出来。 卫亦舒见他牵着两小只过来,“你怎么来了,我们还说玩一会再回去用午膳呢。” 她的语气一如从前,卫斯渺却无端生出了些许怪异和烦躁来。 “阿姊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去做。” 卫亦舒看向卫斯越,“按着以前的来吧。” 食材就那么几样,没什么好吃的。 卫斯渺嗯了一声,就坐到了她的旁边,视线也看向了卫斯越。 团圆和福宝见他来了,不敢向之前那样随意了,站直了身子垂首一旁。 卫斯越见她看得高兴,便忍不住又舞了一支,卫斯渺却是不知何时拿了剑朝他跃去。 两个人缠斗在一起是瞬间的事情。 卫亦舒惊诧之余倒是看得很开怀。 甚至直接拉了团圆和福宝来做赌。 “这次我押斯渺。” 团圆上次亏了不少钱,这次慎之又慎,咬了咬唇,看了两人几眼,还是把钱放在了左边,“我押三郎。” 福宝紧随其后,“我也是。” 三个人偷偷下注,卫斯越却是微微蹙眉,不及多想,卫斯渺的攻势便激烈起来,几乎叫他没有分神的机会。 卫亦舒看得兴起,虽然眼睛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但是看的就是一个开心和参与感。 卫斯渺不似之前那样把着分寸,而是用了十成十的力。 一时间,卫斯越倒是连连躲闪的那个。 竹林的也被他们几次的踢拽引得颤巍巍的洒下了漫天的竹叶。 卫亦舒一时看得入了迷,“团圆,你瞧,我要赢了。” 正说着,卫斯渺便一剑擦着卫斯越的手背深深刺入了竹子里。 第147章 那我呢 卫亦舒蘧然站起身,“斯越,你怎么样?” 她来不及去问卫斯渺下手怎么这么重。 来到卫斯越的身前,将他的手拿过来看。 卫斯越抬头看了卫斯渺一眼,又很快收回了视线,低头看向她,“一点划伤,看来长姊这次又要赢了。” 卫亦舒将帕子捂在手背的伤口上,一面抬头看向卫斯渺,隐忧道“你下次下手还是该轻一些。” 卫斯渺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亲密的动作,笑了笑,“知道了,阿姊。” 只是划破了手背,不是什么重伤,卫亦舒放下心,见他又答应得快,没有再啰嗦。 “好了,玩够了回去用膳去。” 卫斯渺牵着小黑小白跟在她后面,卫斯越陪在她的身旁。 偶尔会说些杂事,比如库房有没有清理一遍,礼单拟好了没有诸如此类的事。 卫斯渺默默听着,忽然就觉得阿姊和卫斯越之间的亲近,比他想的还要多一些。 年关将至,天气愈发的冷了,卫亦舒让他们在最后一个艳阳天里把衣物的收捡好,把卫斯渺和卫斯越派去晒书了。 “如意,你那副屏风好了吗?” 如意将她的衣服烫好,又递给团圆放在香炉上熏过,最后递给福宝撒上香料折好放在了箱笼里。 整个过程看起来就舒坦。 “好了,明天就可以搬出来用了。” “小红,那棋案下有两本,还有那个窗户上有一本。” 她不是一个常常收拾的人,榻上看书就随手扔在了榻上,下棋的时候看就扔在了棋盘旁。 总而言之,看书的习惯有,但是保存好书的习惯是没有的。 “二郎天天和女郎在一起,习惯也这么像,前两天我去给他送汤,雪融正猫着腰在竹榻底下捡书呢。” 卫亦舒想到他枕头底下放书的习惯,便笑了笑,“我们三个,就只有斯渺习惯好些。” 他喜欢干净,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从花瓶到写字的纸,每一样都要按照地方放好。 一本书读下来,连褶子都没有。 小红将笔盛好,准备拿去洗。 “这个月封笔,我先过去洗了,交给她们我不放心。” 卫亦舒是最懒的那个,半躺着等梁女医过来。 不多时,梁女医就来了,被一个青衣带进来,一展竹影屏风之后的人影模糊,声音却是旧相识。 “梁女医,你来了。” 卫亦舒起了身,梁女医请安叩首道“卫女郎。” “梁女医请进。” 梁女医依言进去,卫亦舒披散着头发,一身家居衣裙,披着披袄,正坐在席上,素白的脸,秋水一般的双眸,秾丽的面容,每一分都恰好。 她无疑是美的。 “梁女医何时来的宛南?” “昨日跟随师父来的宛南。” 卫亦舒点点头,“这些日子就要麻烦梁女医了。” 梁女医说了声不敢,便跪坐在她的身旁切脉。 屋内缠金香炉中的青烟袅袅升起,将泻进来的日光染上了几分薄纱。 卫斯渺进来时,扫了一眼梁女医,便正坐在卫亦舒身旁。 “书已经晒好了,就是阿姊喜欢的那两本有些湿了,我明日再叫人重新誊写一份。” “我这也有两本被压破了几张,等一下你出去的时候带上。” 说着就喊福宝去拿来。 卫斯渺应了,这才侧头看向梁女医,“怎么样?” 梁女医收了东西,沉声道“女郎的病冗重,忌口静养为好。” 卫亦舒倒是没有意外,卫斯渺有些不大欢喜,“吃食要忌讳着,茶酒也不能喝,也太寡淡无味了些。” “阿姊一向吃得少,难不成只喝汤药管饱吗?” 梁女医见他有些愠色,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嘱咐,“女郎本就孱弱,加上服用了五石散那样的烈药,若是再一味贪恋口腹之欲,即便是用上仙药也难永。” 卫斯渺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同她争辩。 梁女医见他不说话,便看向卫亦舒,目光认真,语气坚定“女郎必须要按我的做。” 卫亦舒自然是应的,“只是我阿弟说得不错,我近些日子不大吃得下什么。” 梁女医又细细问了她平日的饮食。 “这些都写在了脉案里,你连这个都没看过,就过来诊脉吗?” “最近的脉案在十日之前,女郎的病不比旁人,必定是要细致些的。” 卫斯渺这才将不满放下,不再为难她。 梁女医今日来见他们,见过了还是要回去再琢磨方子,问清楚就也起身告退了。 卫亦舒只让福宝去把她送出去,转头看向卫斯渺,不解道“你这几日怎么了?” 卫斯渺信手将茶盏放在桌上,面容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 “阿姊,你想要离开宛南吗?” 卫亦舒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他什么,却也没有和他说起过。 见她不说话,卫斯渺心中便有了答案。 他垂下眸,轻声开口,语气中夹杂着茫然和委屈,“阿姊准备和他离开宛南,那我呢?” 第148章 我会陪着长姊 卫亦舒想到他这几日的反常,“我们不是立刻就要离开,等你一切都定下来,若是你外派,我们也是一路同行的。” 卫斯渺打断她,“那怎么能一样!” “阿姊,明明我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这句话,他少时说过很多遍。 可是没有哪一次,他是这样惶然不安。 卫亦舒避开他的视线,“你已经长大了,不管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我在或者不在,并不影响的。” “我们也会回来看你,会给你写信……” 卫斯渺哑声道“我们?” 卫亦舒下意识就停住了话。 “阿姊与他是我们,和我呢?” 他已经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也向他道过许多次歉,向他说对不起。 也在他卫斯越为了阿姊与人争执的时候将他当做了自己的亲人。 “我努力考取功名,努力想要把长信侯府的爵位维持下去,我做到了阿姊想要我做到的一切。” “阿姊,我难道没有卫斯越好吗?” 卫斯渺也不想问出这样可笑的问题。 他以为那一天只是他们临时想到的,以为阿姊会哪一天过来跟他说,将来不做官,不留在宛南的时候,他们要去哪里,那个胭脂铺子里,他要写山还是要写水。 卫亦舒心中的酸涩一阵一阵的往上涌。 “你不要这样想,你们都很好。” “那阿姊为什么不要我了?” 卫亦舒抬起头看着他,“斯渺,你有入仕之心,你也做得足够好,叔父他们再不喜欢我,也不会真的叫你放弃卫家。” “其实你的书不用我看着也能背下来,你的字不用我检查也能写得很好,你可以交到沈素洁他们那样的知心好友,也可以同袁从简相谈甚欢。” “你是优秀的学生,合格的晚辈,可我志不在此。” “我没有不要你,也不是抛弃你,我们只是生活在不同的地方。” 卫斯渺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尾微微泛红,“阿姊,可是你们走了,卫家就空了。” “我做得这样好,阿姊,你就不能为我留下来吗?” 卫亦舒知道分别是难过不舍的。 也知道卫斯渺一直都缺乏着安全感,所以才努力在自己面前当一个无害的阿弟。 喜欢撒娇,随性又任性,勤勉时又叫人心疼。 卫斯渺是很好的,很好的阿弟。 “斯渺,可是我不喜欢宛南。” 她日夜担忧着自己会不会被人发觉自己的异常,甚至在生活细节中都不敢泄露丝毫关于另一个时空的习惯与爱好。 即便她一再去用射杀动物的方式去将自己可笑的怜悯慢慢损耗干净。 可是想到那个冬日里跳艳舞自杀的舞姬,被当做货物送来送去的青衣,那些因为漂亮被平阳侯府送给皇帝的孩子,她梦中还是会惊醒。 她不会去做什么,做到了像卫朝安警告她的那样去把自己的三观一刀一刀砍得稀碎。 可是她还是活生生的人。 卫亦舒看着他满是质问与可怜的双眸,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斯渺,我真的很不喜欢宛南。” 卫斯渺方才诸多涌上心头的情绪尽数消失。 “阿姊,我以后不会把外头的事告诉你了,我也不会叫他们吓着你。” 看不见,听不见,就留在家里。 “春天到了,我就和阿姊一起去踏青放风筝,夏日就在家里避暑,那楼里的饮子我每日叫他们送过来,秋天咱们去山上赏枫叶,骑马,打猎,冬天就去庄子上泡温泉。” 他的声音有些抖,哀求着她。 “阿姊,我什么都不会叫你看见听见的。” “阿姊,你说过永远不会抛下我的。” 卫亦舒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看着他泛红湿润的眼睛,恍然记起来,斯渺其实还只是一个上大学的年纪。 他的早熟,让她忽略了他的年纪,所以叫她产生了错觉。 察觉到她的心软,卫斯渺跪在地上,膝行到她的身旁,仰头看着她,把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如同一个像母亲撒娇的稚子。 “阿姊……” 卫亦舒将手抽回来,轻声道“我会想一想的。” 卫斯渺高兴至极,卫亦舒却和他算起账来。 “所以你前些日子划伤了他的手,就是为了这件事?” 卫斯渺一时怔住,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卫亦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轻叹道“斯渺,越是心乱的时候,越要镇定下来。” 卫斯渺理亏,立刻认错道“阿姊,我错了,我已经去给他送过药了。” “如果犯了错,只有轻飘飘的一句道歉,杀人又何须官府过问呢?” 卫亦舒将他罚去院子里跪了一个时辰,卫斯越过来时,卫斯渺身边还围着一黑一白两只小狼,饶是跪着,肩背已经是挺直的,桀骜的眉眼此刻格外温顺。 他瞧了一眼,便朗声请安,然后起身去了屋内。 “你的手再抹几天膏药就好。” 卫亦舒低头给他擦着膏药,动作轻柔,带着些许愧疚,“我已经叫他去跪着了,你这些日子的药该叫他亲手给你上。” 卫斯越看着她发间轻轻颤动的步摇,柔声道“习武之人,总是会有些意外的。”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一支步摇,长姊簪上看看。” 卫亦舒上完了药,将东西放在桌上准备洗手。 “我这根还没用上几天呢。” 卫斯越伸手将她发间的步摇取下来,又将盒中的拿出来替她小心簪上。 “我想着长姊喜欢,就带回来了。” “怎么样,好看吗?” 手头没有镜子,她就索性问起了他,卫斯越自然是只有一个答案的。 “好看。” 卫亦舒想到方才答应卫斯渺的话,笑意便淡了些,多了些迟疑,“刚才斯渺问我了,我也答应了想想。” 卫斯越神情未变,只是没有说话。 卫亦舒垂下眼睫,“我知道他一时依赖我,分不开也是正常的,这话……不过是我们之间一时的约定,真到了那一天,终究是一个结果。” “不管长姊去哪里,我都会陪着长姊。” 第149章 斯越,你对我承诺了很多 这句话,他好像和她说过很多次。 “你为什么不问我缘由呢?” 卫斯越静坐在她的对面,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发间颤动的步摇,还有她水墨般的眉眼。 “我知道。” 知道她为什么将卫斯渺排除在了远行的计划之外,知道她为什么轻易答应。 “斯越,你对我承诺了很多,你知道吗?” 卫斯越眉眼愈发温柔,仿佛只能看见她。 “我知道。” 卫亦舒抬起头看向他,展颜道“斯越,你有时候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沈素洁审视她的时候,她会觉得不舒服,袁从简试探她的时候,她会想要逃离避开。 斯越这样了解她的时候,她却只有心安和开心。 一个人太累了,如果是斯越同行,她就不孤单了。 梁女医住进了她的院子,每日里按着时辰过来施针泡药浴。 天气渐冷,屋内早早就用上了熏笼,此刻屋内暗香隐隐,暖意融融。 重重幔帐之内的床榻上,一身雪白的人趴在侧卧在床上,露出纤细的背影来。 梁女医小心地将针一根一根的取下来,她动作缓慢,稳重已极。 “已经好了。” 如意托着小衣陪侍一旁,听了这一声,忙上前将小衣给她穿好。 小红将银勾上的床幔薄纱放下,只露出隐约的人影来。 卫亦舒被如意慢慢扶起,倚在床上,低头看向梁女医,“我这两日比从前都困倦得厉害。” 梁女医神色依旧,恭顺道“这是药性所致,女郎睡得着,才不至于心力交瘁。” 卫亦舒微微点了点头,“劳烦你了。” 梁女医又说了声不敢。 福宝拿了她的医具送她出去,梁女医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抬头看向卫亦舒,“女郎虽然困倦,却也要走动几步,屋内也不宜过于闷热。” 小红皱眉道“既然是困倦了,自然也是神思乏困,身体无力,如何走动?” 梁女医顺势道“累了坐下来歇息,困了就回来休憩,并不是要撑着身子一直走动。” 小红这才点点头,“送女医出去吧。” 梁女医这才起身。 如意给她穿上居家的衣裙,小声抱怨着“上次见她还有些能力,怎么这次这么久了也没见效果。” 卫亦舒勉力支撑着身子,只觉得头晕目眩的厉害,好半天才能将她的话听到脑中。 “若是两三日就能好了,我又何必要喝上这么久的药。” 只是头虽然不疼了,但是身子却是肉眼可见的容易倦乏,白日里半日用来施针泡药浴,剩下的半日勉强吃些东西就昏睡过去了。 要不是她自己觉得身体有好转的迹象,她也觉得自己越治越重了。 “我明日去看看乔莲,你们去帮我把东西备着。” 如意轻声应了,慢慢扶着她倒在床上。 小红替团圆宽衣,一面嘱咐她“你去熏笼那里烘一烘,等身子暖和了再陪她睡下。” 几个人一直是轮流陪着卫亦舒睡的,这几日更是见天的躺在床上。 等她们俩睡下的,小红才叫她们把窗户打开通风。 “我在这守着,等差不多了还是要关上,你们去把东西备着,有什么不对回来再说。” 如意一面打开了窗,一面嗔她“难为你还吩咐我们。” 到底还是和福宝去了。 小红将妆奁收捡了,又将明日要穿的衣服用熨斗熨好。 正忙着,忽然听见有人小声在门口喊她。 她忙出了内室,来到里间,小丫头正在里间的门口站着,见她来,才松了口气般“二郎三郎过来了。” 小红见她年纪尚小,脸上惊恐未定,想来怕是三郎脸色不大好看。 “你们把内室的窗关了,里间的窗开了,再去把那熏香换了,换了新的菊花进来,连带着那些茶具席子也换了,轻声些。” 嘱咐完两个侍候在里间的青衣奴,小红便撩起珠帘去了外间茶室。 卫斯渺的脸色不大好,狭长幽深的眸子翻滚着些许愠色,不需言语,就有十分的骇人。 “那女医陪侍了这样久,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 小红一时没有接话。 卫斯越坐在一旁,面色清冷,声音也并没有什么起伏,“这几日长姊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小红下意识看了一眼卫斯渺,见他兀自生恼,便将这些日子的情况都说了。 “虽然容易犯困,但是比以往能多吃几口,夜里也不像之前那样疼了,醒得多,睡得也快。” 卫亦舒不是要施针,就是要泡澡,或是睡觉,他们已经有许久不曾见到卫亦舒了。 听了她的话,卫斯渺的脸色方才好了些。 小红回完了话,卫斯渺才看向卫斯越,“袁家阿兄写了信来,说是再过几日回江全,途径宛南。” 卫斯越的眉眼间顿然多了几分莫名的情绪,他的停顿过于明显,连卫斯渺将视线看了过来了,疑惑道“你怎么了?” 卫斯越放下手中的茶盏,嗓音依旧清越温润“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回江全不一定非要经过宛南,他们实在没有必要绕远路。 卫斯渺移开视线,“许是有什么事罢了。” 他们各自怀揣着心事,却都没有挑破。 卫斯渺喝尽了手中的茶水,便起身准备离开,朝旁边的小红道“好好伺候阿姊。” 小红忙应了声是。 他一走,屋内便安静下来。 卫亦舒病了,院子里没人再敢玩闹,一方天地间,他忽然多了些毫无来由的怅惘与失落。 小红给他添了些新的糕点来,卫斯越看了一眼,便想到了长姊,“长姊这几日的药苦吗?” 小红心中惊讶他问这个问题,却还是如实说了,“有些苦,女郎有时会拿果脯压一压。” 卫斯越嗯了一声,从袖中拿了一个袖珍琉璃瓶放在茶案上。 “这是新酿的花蜜,拿了温水兑一盏,服后再辅以盐水漱口,避免口中泛酸。” 琉璃瓶不大,里头的蜜水金黄稠腻,叫人望之生喜。 “这瓶子倒是喜人。” 小红在他面前胆子大些,也敢说上两句话。 卫斯越亦是想到了这个,“等蜜水喝完了,可以拿来装长姊随身带的药丸,上面的海棠还有些枝叶没有刻好,等长姊喝完了,我再接着刻。” 小红知道今天的话都是要她转告给卫亦舒的,便听得认真。 似是想起什么,“明日长姊出门,你们留心提醒她不要贪吃茶水。” “二郎有心了。” 卫斯越交代完,也就起身离开了。 小红将东西拿到内室里收好,又悄声将香炉里的熏香添了些,才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绣着花。 里间珠帘犹在轻轻晃动着,站在门口的青桃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被青柳轻轻拍了拍肩,脆生生的嗓音压低了许多,“我有提神的东西,你要不要?” 青桃悄悄挪到她身边,撒娇道“好姊姊,给我用用。” 他们素日里只打扫外间茶室,并不能长待,卫亦舒病了之后,如意四个人都忙于在内室伺候,外间茶室和里间的地方还是叫了几个稳重好性的进来。 院里四个浇花锄草传话的,外间茶室两个端茶送水的,里间两个用来传话备用的。 人多了,却远比从前要安静些。 春桃这次也是等着小红进去了才敢说说话,春柳见她实在困了,从怀中拿了一个用帕子包好的酸杏干来。 悄悄递到她嘴边,看着她眼泪生生酸出来了,春柳忙将剩下的包好。 两个人窸窸窣窣的小动作全然落在了小红旁边的正容镜里。 隔着两重珠帘,虽不大看得清,到底是知道干了什么的,小红叹了口气,也只当作没看见。 第150章 算计 卫亦舒次日到卫乔莲这里的时候,倒是把卫乔莲吓了一跳,“你怎么又病得这么厉害?” 卫乔莲知道她身体不大好,上次见的时候还能去骑骑马,射箭都是有力气的。 现在的卫亦舒是真真被人扶着进来,面色泛着微白,饶是上了妆,还是一副不胜之态。 卫亦舒坐在一旁的席上休息,“没有病,只是这几日吃了些药,睡多了,没什么力气。” 一天吃一顿,又见天躺在床上,除了上厕所就是睡觉,卫亦舒觉得自己躺得肌肉要萎缩了。 卫乔莲只是叹了口气,“从前也没见你这样,要我说,不如去京安请一个好医师,这样折腾下去,哪里吃得消。” 卫亦舒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过些日子自然会好些。” 卫乔莲不再同她纠结这些,只是撑着腰身在她面前转了一圈,眼睛亮晶晶的,“你瞧,我是不是胖了?” 卫亦舒细细打量着,衣裙宽松,倒是看不出什么。 “你不说,我可一点都瞧不出来。” 女孩子最知道女孩子在想什么了,卫乔莲果真十分开心,“我也觉得还好。”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面进来一个青衣奴,面色姣好,乌发如云,却是松松的挽着,发间的步摇垂丝在耳边轻晃,端的是如斯美人。 一进来,她便跪在了卫乔莲的脚边,袅袅婷婷,怯弱可怜,头微微低着,露出一截儿雪白的脖颈来。 卫乔莲见了她来,笑意便淡了些,音色依旧,却无端多了几分冷意。 “谁叫你现在过来的?” 她问得漫不经心,连视线都没落在青衣奴的身上,卫亦舒却明显感受到了青衣奴的惊惧。 “娘子在上,奴不敢擅行,郎主命我过来传话给娘子。” 卫乔莲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卫亦舒,“姊姊先坐一坐。” 卫亦舒点了点头。 这本是伍家专门用来给女眷待客的地方,这青衣奴传话也不该到里面来才是。 卫亦舒只是这样想过了,却没有多想,兀自吃茶。 卫乔莲出了屋子,来到廊下,轻轻抚了抚衣袖,身旁的芷兰便抬手扇在了青衣奴的脸上。 青衣奴跪在地上,仰着头生受了,素白的脸上便红了大半,两行泪就这么滚下来,砸在地上,她却不敢去擦,只轻轻颤着身子看着卫乔莲。 “传话?到底是外头来的货色,一点规矩都不懂,那是接待贵客的地方,你也敢这样闯进去?” 芷兰骂完,方才退到卫乔莲的身旁。 卫乔莲这才垂眸看向地上的人儿,“什么事?” 青衣奴松了口气,忙道“娘子,郎主说今日您有贵客来,就不用去侍奉阿母了。” 卫乔莲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芷兰,芷兰便道“知道了,娘子让你侍奉郎主,传话的事原不是你要做的,再有下次,就不是两巴掌这样简单了。” 青衣奴连连磕头,“多谢娘子。” 卫乔莲方才道“郎主此刻在会客吗?” 青衣奴恭声道“正在厅堂内与沈大郎共饮。” 听到沈大郎三个字,卫乔莲的面色便沉了沉,她不说话,青衣奴便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说。 正想着,面前绣着兰花的衣摆便动了动,随即就是环佩轻鸣,卫乔莲便起了身。 芷兰一边跟着她,一边低头道“莫再有下次。” 青衣奴颤着声音说了声是。 卫亦舒正在看卫乔莲做到一半的衣裳,摸着上面的针脚,赞叹道“你的针线越来越好了。” 卫乔莲正从外面进来,听见她的话,笑了笑,“我的针线好不好不知道,姊姊的针线我倒是很期待。”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卫亦舒就有些不大得劲了,只觉得身子越发的绵软了些。 “我今日实在是倦得很,改日再来看你。” 卫乔莲看见她抬眼都有些艰难的模样,便立即道“我叫他们把马车备好。” 卫亦舒正要回答,卫乔莲就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你听我的,有空去京安请一个好的医师,要是宫中的就更好了。” 如意扶着她,见她面若桃花,像是醉了一般,意识已经有些迷离了,忙将她扶到自己的怀中,急切道“卫女郎,我们得回去了。” 卫亦舒只觉得自己好似踩在了云端之中,连带着指尖都没什么力气。 如意的声音更像是年久失修的电视机里传来的声音,听得到,却要用好半天才能明白过来说的什么。 如意和小红将她半扶着往外走,好在马车停在了内院,不算多远。 卫乔莲一路将她们送上车,小红匆匆忙忙向她们告辞,等到马车走了,卫乔莲才敛了笑,转身快步往内堂去。 芷兰急切道“娘子,您可不能这样走。” 卫乔莲又猝然停住脚步,连带着脸上的情绪也散得一干二净。 “我有些累了。” 卫亦舒上了车,躺在榻上,抬起眸子看了看周边,方才道“我感觉好些了,怕是刚才在里面太闷了些。” 如意正拿帕子打湿了给她擦脸,小红给她轻轻打着扇,“卫女郎有了身孕,窗都闭着,又点了熏香,闷也是有些的。” “现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 如意才不管什么窗什么香,只是觉得她热成了这样,莫不是又要发热了。 卫亦舒现在觉得脑子清明多了,“好了许多,回去叫梁女医过来瞧瞧吧,我就是觉得有些热。” 她不大想去京安,总觉得那里不是一个什么好去处。 可是她又很怕受罪。 梁女医被匆匆叫到卫亦舒这里时,她已经倚在那里喝了几盏温水了。 面上红晕未退,鬓发也有些散了,露出大片雪白滑腻的肌肤来,饶她是个女子,此刻也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女郎没有发热的迹象,只是有些被闷到了,去外面坐一坐也就好了。” 如意这才放下心,小红亦是觉得安定了许多。 卫亦舒又被她们服侍着穿上衣裙,重新洗脸梳发,带着她在院子里溜小狼。 梁女医也看着她的背影,还是起身回了自己的房中。 第151章 昏了头的,到底是谁 雪花飘满宛南的时候,袁清素与袁从简到了宛南。 卫亦舒本想在北院设下宴席,被袁清素否了,“此刻故地重游,倒不如在亭中饮酒闲话来得自在。” 她还病着,不能操持,差事便落在了卫斯渺身上,他直接叫人去竹林的亭中挂上了厚厚的暖帐,金兽香炉中燃起了龙脑香,地上亦是铺上了厚厚的棉毡和狐狸毛毯,炭盆架起来,里面便生了暖香融融。 袁清素看着亭柱上的诗,叹息道“墨痕犹在,故人无踪。” 袁从简一席浅蓝轻裘,脖间还有一圈白狐毛,那白却远不及他的面容耀眼,端坐于席间,从容弘雅,神情闲远,便愈发的温润夺目。 “只要尚在一方天地之中,抬头可见同一片日月,便算不得分离,叔父宽心。” 袁清素看着她,点了点头。 “确实如此。” 袁从简见她消瘦许多,脸色虽然不差,但是眉眼间依旧有着肉眼可见的倦怠,行动间药香隐隐,便开口相问“卫阿姊的身体如何了?” 卫亦舒本想煎茶,却被卫斯越顺手接了过去,便也作罢,卫斯渺正与袁清素聊着天,此刻她倒是最清闲的。 “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比在江全的时候好了些。” 袁从简点点头,“我同父亲从京安请了一个医师来,他最擅妇科,卫阿姊不如让他也看一看。” 原本病中不宜更换医师的,只是卫斯渺见她这么久没有起色,也有些着急了,见他开口,便立即道“多谢叔父,多谢阿兄。” 袁清素很喜欢卫斯渺的性子,当下便道,“如此,从简你带着医师去给你阿姊瞧一瞧,我们自己在这里吃茶。” 卫亦舒见他如此,就知道今日实在没能把这股子病气掩盖好。 也没扭捏,直接起身告辞了。 卫斯越亦是起身,“叔父,那我就去叫人把从前的脉案拿来。” 袁从简是男客,不便撇下众人单独与卫亦舒去内院,袁清素便也没有留他,“你们自去,正好我想同斯渺自己说说话。” 卫亦舒被如意和小红扶着,袁从简便和卫斯越并行前往。 雪花纷飞,他们两发间也沾了不少雪色。 “二郎准备的如何?” 袁从简看着前面的身影,还是想着试探一番。 卫斯越语气淡淡,算不上热络。 “我准备游学,殿试暂定。” 袁从简惊疑之下便看向了他,“游学?” 那从前辛辛苦苦的读书,又是为了什么。 卫亦舒的鞋子不大好走,地面没什么雪,却是有一层薄薄的冰,即便有如意和小红扶着,也还是滑了一下。 卫斯越一直留意着她,下意识就要上前,见她自己站好了,又停下了动作。 “我于仕途一事并不热衷。” 这个答案实在是过于牵强了些,袁从简深知这是他的一面之词,却又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 “可是卫阿姊还没有好,你便是游学,也总要等到她好一些才是。” “我自然是要等长姊的。” 卫斯越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了,他不喜欢听袁从简一再的提起长姊。 也不喜欢他话里话外的试探和深究。 一时的愤懑让他将心里话如实相告,也说得理所当然。 明晃晃的告诉他,他不欲入仕,只想陪在长姊身边。 袁从简的心情便如同此刻的天气一般,委实算不上好。 他不知道是自己疯了,还是卫斯越疯了。 “这与你入仕并不冲突,我们既然读了书又懂了几分道理,若是能为君王效力,自然该是为君王分忧,教化百姓为己任。” 此刻也差不多快到了卫亦舒的院子,卫斯越要书房拿脉案,便停下了脚步。 清眸之中带着些许冷意,“阿兄,世上读书人很多,并不差我这一个。” 袁从简看着他的神情,忽然道“是为了卫阿姊才决定的吗?” 卫斯越避开他的视线,“此事长姊是知道的,父亲也知道。” 袁从简一时有些怔然,“你……” 他再聪明,再会审视人心,也摸不透这一桩荒唐事是真是假。 蛛丝马迹和眼睛告诉他,卫斯越已然有了不伦之心,可是卫斯越又是这样的坦诚。 仿佛在做一件微末的小事。 昏了头的,到底是谁。 卫斯越向他告辞,一身雪色走入了飞雪之中。 袁从简矗立许久,终究是回了神,踏进了卫亦舒的院子。 他来到外间茶室席上,屋内一件燃了熏笼与炭火,温暖如春,方才极不宁静的心绪慢慢静了下来。 卫亦舒脱了轻裘,坐在一旁,梁女医与她的老师一前一后过来了,先后给她诊脉之后就去了一旁的耳房,袁从简带了的医师是一个白须老人,面容和蔼,见了她,并没有先诊脉,而是先检查了她的舌苔和牙齿。 等到卫斯越拿了脉案来,又看了许久,这才来到她面前诊脉。 等到他们都去了耳房,卫斯越也就起身去了。 袁从简见她娴静温和,没有半点躁意,笑道“阿姊倒是一点不担心。” 卫亦舒先是愣了愣,而后便笑了笑,“担心也没什么用。” 袁从简一时无话,片刻后才道“阿姊能这样想很好。” 两人闲话之时,卫斯越从耳房过来了,手中还拿着一叠药方单子。 “这个让她们给长姊收着,再要看,不用特意去取了。” 医师有专用的字,一应脉案都是写两份,一份由医师写,一份由梁女医这样的徒弟誊写,医师的那份交给病人,誊写的那份自留。 所以每次重新更换医师,脉案又要特意去书房里找来,格外麻烦。 小红自觉的将药方接过去,转身去了里间。 “他们怎么说?” 卫斯越坐在她身旁,向袁从简点了点头,“还在试药,明日才能出结果。” 卫亦舒没有戳破他避而不答的心思,转而看向了袁从简,“既然你来了,我也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说罢,从袖中拿了折好的信纸给他。 袁从简扫了一眼,伸手接了,接过的刹那,卫亦舒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温声道“袁大郎,回去再看不迟。” 第152章 私心 她的双眸中带着些许深意,又因为病中还带着些湿润,轻柔得仿佛江南雨后的碧水。 他也只是有了这样的惊叹,很快又回过神来,接了东西,自然而然的放在了袖中。 卫斯越方才的笑意便有些淡了,视线掠过她的手,落在了自己面前的茶案上。 “说起来,今日叔父可是有什么事要同斯渺说吗?” 袁从简轻笑道“还是叫阿姊猜出来。” “父亲想同三郎去见一见叔父。” 卫亦舒一时没有说话。 她的沉默在袁从简的心里便有了别样的意味。 “故友相逢,能见一见,已是难得了。” 多年不见,袁清素回来时特意转弯来见卫朝安,情谊……自然是有的。 卫亦舒这样想着。 可这世间,卫朝安的秘密,却只有她知道,不过也仅限于秘密而已。 那些更迭起伏的光阴岁月,卫朝安所有的抉择安排甚至是最终到最后只身赴深山的决然,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异乡人的孤独,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袁从简觉得她此刻的表情与往日的不大相同。 那不是对于往事的释然平和,也不是理解之后的淡然冷漠,更不是心怀怨恨故意的遗忘。 悲悯同情,亲近又疏远,尊重却没有丝毫孺慕之情。 “长姊,汤药好了,我们先把汤药喝了。” 卫斯越打断了他的视线,手中的汤药被他轻轻搅动着,发苦的药汁一下子就叫卫亦舒回了神。 她蹙眉看着那药,轻叹着接过去仰头喝了。 如意在一旁守着,只等她喝完就将漱口的水递过去。 袁从简低头饮茶,卫斯越却主动开口,“听说京安很是热闹。” 袁从简虽然诧异,却也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尚可,圣人为贵妃娘娘做寿辰,这两个月却是是热闹些。” 卫斯越不大关心这些宫闱之事,因此对他所说的贵妃并不熟悉,只是点了点头,又问起了京安中的趣事。 “我听说清箫台很是热闹,常常夜宴至天明?” 卫斯越留意这个,自然是想和长姊去看一看。 “这是真,清箫台原是丽阳长公主用来宴请的地方,驸马病重后,便搁置一旁,圣人闲来无事,从外头寻了许多的歌姬舞女乐师放在里头,闲时便去那里散心,被皇后谏言后,清箫台便归入了礼部,若是有使臣前来,宴请游玩多半安置在那里。” 袁从简说得仔细,就连卫亦舒也有了兴致,“这倒是波折。” “阿姊若是去了京安,清箫台倒的确值得一去,早年江清真人有一副天子夜宴图,正是早年在清箫台所作。” 见她有了些兴致,卫斯越便安下心,安安静静的给她兑蜜水。 袁从简偶尔扫过一眼,只见到他的专心致志和熟稔的动作。 “清箫台很大,是会秋山的三倍不止。” 卫亦舒在会秋山逛了三日才把地方逛了个大半,可见这位长公主曾经也很是有些权势的。 “斯越,那我们到时候早些去京安。” 卫斯越抬头,毫无迟疑,“听长姊的。” “外头的雪好像大了些,我不去那亭子了,怪冷的。” 再文雅风流,冷也是真冷,卫亦舒实在是有些受不住迎着风血过去,然后围在那小小的炭盆旁取暖。 袁从简并无意外,“阿姊身体不好,不去是应该的,我也正好偷得自在。” 卫亦舒笑着看他,“我以为袁家大郎是个风流雅致的人。” 袁从简失笑,狭长的眸中满是笑意,“风流雅致的袁大郎也怕冷。” 卫亦舒与他熟悉了,便容易卸下些许心防,同他玩笑几句,取闹完,还是说起了正事。 “袁大郎一路走来吃了许多冷风,该去好好歇一歇。” 袁从简心知她是提醒自己去把方才的东西看了,也不推辞,便起身告辞。 卫亦舒这才揉了揉眉心,“这药药性越发的厉害了。” 不过两刻钟,就已经有些发晕了。 卫斯越欠身替她轻轻揉着太阳穴,“方才他们说长姊的身子已然好了些,虽然还有些亏损,却不是要紧的事。” 卫亦舒被他揉得舒服,微微闭着眼享受,“那就好。” 见她不在意,卫斯越紧绷的身子才慢慢恢复正常,手中的动作也更轻柔了些。 “长姊既然累了,不如去睡一下,等晚些我再来陪长姊用膳。” 他嘱咐的自然,卫亦舒却有些不大欢喜,“你该去和斯渺一同去陪客的,你也说了我的病不要紧,不必一直待在我这里。” 卫斯越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长姊,我不想去。” 没有理由,也没有缘由,就是不想去。 卫亦舒默然许久,方才伸手将他的手拿下来,转过身看向他,“斯越,这是我的私心。” 她总是想当然的要他去拿和斯渺一样的东西,想要旁人待他和斯渺一样。 不想叫旁人轻看他,不想叫他只留在自己身边像一只影子。 她什么都不必说,一腔真心就已经放在了他面前,一双眸子说尽了心事。 卫斯越噙着笑,眉眼间的清冷尽数散去。 “我知道。” 卫亦舒轻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还是要和他们说一声。” 卫斯越慢慢起身,小红拿了轻裘来本想给他穿上,被他淡淡的避开了,自己拿来系着衣带。 “我先去见过叔父,长姊睡一会,醒了我就过来了。”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嗯了一声。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中,卫亦舒才收回了视线,伸手要如意扶她。 “我想去睡一会儿,你们自己玩儿,不必陪着我了。” 如意哪里肯,进了内室执意要和她一起睡着。 几个人闹腾了许久,卫亦舒却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小红正给她擦着手,见状便放轻了动作,“女郎这些日子睡得越发的久了。” 如意正在脱衣服,听她这样说,叹气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都说没问题,应该是没事的。” 团圆正在一旁取下床幔,听她们小声说着,几番犹豫下,还是开了口,“不如我们先把药停一停?” 小红摇头,“这哪里是我们能做主的。” 第153章 青梅生枝 几个人近身伺候卫亦舒,最是了解她的身体变化,可是梁女医先前到底算是救过女郎的性命,医师也是当日在留栈中救了女郎性命的人。 总不会这个时候做起犯主的勾当。 她们都将这些当做了自己一时的担忧,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行了,我们也不是医师,想这些也没有什么用。” 小红不欲与她们纠缠这些,便催促着如意快些躺下,又与团圆一起把床幔放下来。 卫亦舒觉得自己一时热得很,昏昏沉沉的,仿佛在温泉中泡着一般。 梦境支离破碎,昏暗不清,她睁开眼,便是帐外昏黄的烛火。 四周一片静谧,如意正睡得香甜。 她哑着嗓子喊了声小红,几息之后床幔就被拨开了,满屋的烛火泻了进来。 团圆捧着温水喂着她慢慢喝下,至此,卫亦舒才彻底清醒。 “我睡了很久吗?” 小红给她穿着衣裙,“还好,不过一个多时辰,只是外头天黑得早。” 正梳洗的时候,梁女医过来了,彼时卫亦舒正坐在镜前挽发,一双水眸半抬着,身影清瘦,神思不明。 “你来了。” 梁女医跪在地上替她诊脉,说了声是,等她的青丝挽好,梁女医也收回了手。 笑盈盈的,满是欣慰,“修养的很不错。” 卫亦舒心中便多了些松快,“就是睡得越来越久了,骨头也软得很,没什么力气。” 梁女医自然道“这是正常的。” 卫亦舒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个事,“只是今日才诊过脉,怎么又过来了。” 如意才穿好衣物,见梁女医来,也是好奇的多看了几眼。 梁女医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恭声道“自今日起,一日一次的诊脉改为一日两次,药也要换个时辰喝。” 小红服侍着她穿上鞋子,一面道“那药什么时候送进来?” “这一次的药由我亲自来煎煮,每日从药房送到女郎这里。” 收拾完,她就起身去了外间茶室。 珠帘清脆的撞击声一响,席上端坐的青年微微侧头,便朝她看了过来。 刹那间,他的面上便多了许多的暖意。 “长姊,你醒了。” 卫亦舒走到席间坐下,“你什么时候来的?” 卫斯越将书放在一旁,“有两刻钟了。” 小红将膳食一一分送到两人各自的食案上,一时倒也没有再开口。 她依旧吃得不多,喝了几口粥,半块白玉蜜糕,就不大再能吃得下了。 卫斯越亦是跟着她一同停下筷箸,“我陪长姊出去走一走,回来了,再喝些黄花糖水。” 卫亦舒叫住他,“我吃不下,你总要多吃些,别叫我担心。” 卫斯越已然起了身,“陪叔父时吃了不少,现在不大吃得下,长姊放心。” 他已经拿了一旁的盐水来漱口,卫亦舒无法,只能叫如意拿东西过来。 两人漱口洗手完毕,小红便自觉去了里间拿手炉去了。 “斯渺还没有和叔父说完话吗?” 卫斯越与她坐在一处看着书,随口道“还没从庙中回来,想来已经在路上了。” 袁清素的安排她并不想插手理会,所以没有再过问了,只嘱咐他多叫人去接应。 卫斯越嗯了一声。 两个人坐着歇了一刻钟,手炉和轻裘也都暖好了,如意极细心的给她捂好领口,又喊了团圆和福宝来,“你们比我力气大些,扶着女郎稳妥些。” 卫亦舒手中拿了手炉,正与斯越说着话,闻言笑了笑,“你分明是想偷懒。” 如意被戳破了心事也依旧坦然,“我睡多了,也有些懒懒的,不想动。” 小红便戳了戳她的眉心,“难为你这样勤快的人也有犯懒的时候。”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卫亦舒倒不觉得吵,反而觉得很是多了些烟火气。 “那你们在屋里玩儿。” 卫亦舒在屋子里待久了,早忘了外头的冷,厚厚的暖帐一掀起来,铺面来的冷风将她激得眼睫颤了颤。 卫斯越走在前面撑伞,见她鼻尖已经冻红了,轻笑道“长姊,你该多出来走动。” 说是这样说,还是伸手去扶她。 团圆看着他熟稔的动作,便也乖觉的和福宝撑伞跟在后面。 院中已经堆积了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吱吱作响,卫亦舒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仰头看着那些压弯了枝丫的海棠,几点雪就这样落在了她的眉上,眼睫上。 “斯越,外面没有屋子里那样涩的发苦的药味儿了。” 雪冷风也冷,轻风中却夹杂着似有若无的冷冽的梅香。 卫斯越伸手拂去她发间的雪,一同仰头看去,轻声道“我们去剪梅花放在屋子里,等明年这个时候就不苦了。” 天色昏暗,烛光昏黄,雪色蔓延到各处。 一切都静谧又模糊,两人并排站在树下,伞面挡住了他们大半的身影,遮掩住了不自知的情愫。 “明日再去吧,现在剪太早了些。” 现在过去也太远了,卫亦舒不大想动。 卫斯越只说好。 随即与她一路往外走。 院子里的雪是特意给她留下的,外面却是早早就叫人扫走了,转过回廊的时候,还有个青衣奴正哈着手扫着庭院。 卫亦舒看了一眼,还是转头跟团圆说了,“今日初雪,叫厨房里煮一份浮元子,一人喝一碗,暖暖身子。” 团圆应了,与福宝一道去了厨房。 卫亦舒的身上暖和,手也暖和,就是脸吹得有些疼,鼻子更是酸得厉害。 便拉着他去了一旁的亭子里歇脚,一进去,她就把手炉塞给他,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果然,冰冰凉凉的没了知觉。 “我不想逛了,脸吹得好疼。” 她在他面前好像一贯如此,有些任性,还很有些娇气,一点没有在斯渺面前阿姊的模样,也不像外人面前那样稳重冷静。 只是她自己没有察觉而已。 卫斯越将帕子放在手炉上煨了片刻,才伸手覆在她的耳朵上,“这样好些了吗?” 帕子是热的,她只点头,“好些了。” 第154章 嫉妒与咳嗽一样 卫斯越这才将手炉重新放在她手里,“我该叫她们把大氅拿出来的。” 她也不过是抱怨两句,知道医师嘱咐过不宜贪图温室,他哪里是没想到,只是哄她罢了。 “斯越,你叫我长姊,实际上总是把我当孩子哄。” 卫斯越被她戳破了,也不恼,仍是笑盈盈的,“我们走过莲塘从西侧院回去。” 那最少也要两刻钟,可是也确实该走动走动了。 卫亦舒与他出去,亭外的六个青衣奴又无声的跟着他们。 “奴给女郎的手炉添一些炭。” 卫亦舒随手将东西给她,继续同他慢慢往前走。 “我今日久了,梦也多得很,不过,你猜猜我梦见了谁?” 卫斯越摇头,“长姊的梦境,我如何得知。” 她不满的催促他,“所以才要你猜嘛,你认得的。” 他想了想,方才道“沈家女郎。” 卫亦舒惊叹道“你怎么知道?” “能叫长姊问起我的,也只有沈女郎了。” 他们认识的人不知凡几,从宛南到江全,卫亦舒还以为能为难一下他。 “我梦见和她去打猎,碰见了一只纯白的鹿,很是好看,只是钻进林子里,转个弯就没了踪影。” 她自顾说着,卫斯越却听得认真,两人一路慢慢走着,习惯了冷风,她竟也觉得没有刚才那样冷了。 “祥瑞入梦,长姊的病一定会好的。” 他们正穿过梅园,白雪皑皑,一片晶莹中点点红梅愈发的耀眼。 卫亦舒伸手勾了一枝下来,无奈力气不够,反而被溅了一身的雪。 她狼狈的吐出嘴里的雪,心情却大好,“斯越,我觉得今日剪梅花也不错。” 青衣奴提着灯笼给她照亮着眼前的梅花,卫亦舒看着颤巍巍的梅枝,转头要叫青衣去拿剪子来,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方才勾的那支折了下来。 “明日我们再挑些好看的剪。” 卫亦舒仰头看他,眸中好似盛满了星子,“你好烦。” 卫斯越含笑点头应和“是我烦到长姊了。” …… 卫亦舒伸手接了梅枝往院子去。 “我们这算携灯折梅了吧?” “自然是算的。” “斯越,你不烦,你很好。” “长姊,我知道了。” 两人谈话间,便到了院子,团圆和福宝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他们回来,忙上前去接了伞和灯笼。 “东西已经发下去了,两位医师和梁女医那里也送去了。” 卫亦舒边走便将轻裘准备解下来,“你们吃了吗?” 福宝道“等着女郎回来一起吃。” 卫亦舒忽然停住脚步,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福宝,你今天穿得圆滚滚的,好可爱。” 福宝红着脸微微后退,“是。” 卫亦舒不逗她了,快步进了屋,室内温暖如春,她将轻裘递给一旁的小红,来到炭盆前暖手,“斯渺还没有过来吗?” 这个时辰了,也该回来了才是。 小红一边将她的轻裘放好,一边道“已经回来了,只是那个时候女郎还在散步,就说明日再过来,让女郎早些休息,夜里少看些书。” 卫斯越去了轻裘,正在洗手,等她坐下了,方才擦干净坐在一旁。 “我现在倒是有些渴了,你把糖水拿来。” 小红诶了一声,将卫斯越的那一碗浮元子呈到他的案上,方才起身去拿晾着的糖水。 如意把轻裘交给外头候着的雪融,顺便拿了巾子给他,“你跟在后面,怎么也不知道撑把伞。” 雪融擦着头发和脸,憨笑道“雪又不大,哪有奴给自己撑伞的。” 擦完了,还是很客气的与她说了声谢谢姊姊。 如意顿了顿,“你去耳房歇一歇,我等下给你拿碗浮元子来,你吃完了也就差不多了。” 雪融连连道谢,“好姊姊,你是我的亲姊姊。” 如意啐他“你平时像是个闷葫芦,这会儿得了好就姊姊、姊姊的叫着,也不怕闪了舌头。” 雪融一向与小红来往,哪里经得住她这样厉害的舌头,只挠着头讨好的笑着。 如意见他这样,到底不忍,“我同你说玩笑话,你快去。” 两人说话不过片刻。 卫亦舒正与斯越商讨着,“就一颗。” 卫斯越叹了口气,将碗移到了一旁,“今日太晚了,明日再用。” 他碗中三颗浮元子圆滚滚的,糯糯的,看着就喜人,卫亦舒现在就觉得自己碗里的蛋花糖水没什么滋味了。 “行吧。” 比起口腹之欲,还是性命更重要些。 吃完了,卫亦舒就同他说着梅枝放在哪个瓶子里。 她实在是个喜新厌旧的主,卫斯越特意叫人新换了一批瓷器,这样一来,她更挑得厉害。 左右两个白瓷瓶,一下觉得这边好,一下觉得那边好。 卫斯越开始还能与她分辩,后来便顺着她,再后来索性自己捡了书看。 卫亦舒见他敷衍的坐在那里看书,欠身将他的书抽了出来,“你说哪个好?” 卫斯越无奈道“长姊,明日一定让你吃浮元子。” 卫亦舒一时被识破了戏弄他的心事,讪讪的将书还给他,“我又不是为这个。” 卫斯越见她安分了些,方才道“长姊这次除了病好了些,心情也好了许多。” 卫亦舒自己也想了想,“是我今日心情很好。” 卫斯越脱口而出道“是因为袁家阿兄来了吗?” 这话一说,一室静谧。 小红和如意面面相觑,又迅速识趣起身忙自己的事了。 卫斯越张了张口,思绪已然杂乱不堪,后知后觉的喊了声长姊。 他脸上的后悔和自责没有丝毫作假。 “长姊,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难听,卫亦舒敛了笑,闭口不答。 卫斯越往她身边挪了过去,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长姊,我只是……只是一时昏了头,以至于言行无状,这句话不是我的本意。” 卫亦舒低头看着被他牵住的袖子,轻声道“那你想说什么呢?” 她知道他不是一个会用这种时代特色下带有黄色侮辱性的话来戏弄自己的人,生气固然是生气的,可她更想知道他怎么会这样想。 卫亦舒想抽出衣袖与他好好谈谈,稍稍动了一下,衣袖就被他拽得更紧了些。 “长姊,我以为你的开怀是因为他来了,你们一向很聊得来。” 人是说谎的高手,却在坦诚面前寸步难行。 嫉妒与咳嗽一样,忍不住,藏不住。 第155章 明月所照,何其广也 他很会自我劝解,长姊信任的人,除了卫斯渺,也有自己。 他清醒的察觉到长姊对自己独有的坦然与依赖,也愿意同样坦然待她,同样依赖她。 可是袁从简不一样,长姊待他,是不一样的。 卫亦舒先前的气恼一下子就散了。 轻声细语道“斯越,我知道了。” 他从不会让她产生任何一点会被疏远放弃的不安全感,可在他心里,她好像总有放弃他抛弃他的那一天。 “我开心,是因为你们,因为你,我喜欢醒的时候看到她们,看到你在那里等我,喜欢你陪我去散心,踏雪,折梅,说有用的没用的话,斯越,我喜欢这样平凡的日子。” “我今日给他的,是宛南几家铁铺的异动,我不想亏欠袁家什么。” 卫斯越一瞬不差的看着她,“对不起,长姊,对不起。” 无论出于什么缘由,他都不该说出这样混账不堪的话。 卫亦舒亦是认真点头,“你做错了,确实该罚。” 卫斯越以头叩地,“我会去院中罚跪一夜……” “小红,把戒尺拿来。” 小红几人虽然都是忙着自己的事以免听到不该听到的话,可是却还是留意这边的情景,就怕里面再吵架,每次一吵架,卫亦舒就要病一回,这会儿女郎已经在病中了,是决不能再发脾气动肝火的。 所以卫亦舒一叫完,小红就拦住炮仗脾气的如意先过来了,见两人一跪一坐,拿了吃灰的戒尺来。 却是劝,“女郎有气发出来才是,切不可忍着。” 二郎对女郎如何,别人不知道,她们这些近身伺候都是知道的。 卫亦舒接了戒尺,看向卫斯越,“你把手伸出来。” 卫斯越毫无迟疑的将双手呈到她面前,卫亦舒剩下那些恼意也散得干干净净。 她不轻不重的打了几下,将戒尺放在了他的掌心。 “你起来。” 卫斯越双手握住戒尺,垂下眼帘,“长姊,我知错。” 卫亦舒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知错了,打了三下,此事算是揭过了,你这两年,与我置了几回气,又同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 卫斯越记得,怎么不记得。 越是记得,他就越是自愧,越是小心翼翼,继而越容易出错。 “长姊,是我言而无信。” 卫亦舒心知他执拗容易钻牛角尖,便敞开了心怀,“斯越,你重诺,我难道是背信弃义的人吗?” 他们各自许诺,可是卫斯越所有的小心思,都源自于对她的不信任。 “你总说你知道,我难道不知道你的心里担忧着什么吗?可若是每一次都要置气作为处理的方式,就只能说明我们中有人迟疑退缩了。” 卫斯越没有说话,只是将戒尺握得越发的紧了。 即便是跪着,他的身姿依旧是挺拔的。 “斯越,若是果真不适合做亲近的人,其实退一步,也算是善果。” 卫斯越蘧然看向她,眼中一片惊惶,看到她的认真之后,又慢慢松开了手,怃然道“是,长姊。” 回来时她尚且是高兴的,现在倒是闹得没了意思。 卫亦舒想给他些时间,便只说自己困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谈。 可是睡在床上的时候,又没有半分睡意,翻来覆去的,终究是在药力下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直到第二日,她才知道卫斯越回去之后,在自己卧房中跪了一晚。 直到天明时方肯起身。 雪融来送话的时候,卫亦舒本在喝药,听到小红的话,三两口便吞了下去,“医师怎么说?” 小红忙道“二郎身子一向康健,只是这几日不能走动,用药泡上两三个月。” 饶是有炭盆暖帐,那也是冬日里的地砖,卫斯越他是疯了不成。 卫亦舒这样想着,动作上却催促着快些。 匆匆忙忙赶到卫斯越这里时,他还未睡下,像是等着她一般。 卫亦舒看着他惨白的脸,一时气上心头,红了眼眶,“我叫你想,你就是拿自己的身子同我置气吗?” 卫斯越垂下眼帘,一只手拽紧了被子,“长姊,我只是在罚我自己。” 这样不尊重不体面的话,他怎么能昏了头毫无理智的对她说出来。 卫亦舒走到他面前,“我不在意这些。” 卫斯越抬起头看向她,眼中血丝未退,一字一句,说不尽的悔意与自责,“我在意,长姊,我在意。” 卫亦舒一时怔然。 卫斯越伸手牵住她的衣袖,“我想明白了。” 所有的置气,全然是为了彼此,愈是想要周全,愈是难以圆满。 他只身向明月,心甘情愿又惴惴不安,明月所照,何其广也。 所以私心渐起,再也难以自清自省。 可那不是明月,不是只能在夜色中才能看见的明月。是他的长姊,是可依可归,为他点起灯火的长姊。 “长姊,我全然清醒明白了。” 卫亦舒看向他的腿,“那你的腿怎么办?你要是落下了病根怎么办?” “长姊,我只是自罚,不过是几日不能下床罢了。” 卫亦舒来时急切匆忙恼怒,现在见了他,又觉得一点都发作不出来。 她时刻反省着自己心软的毛病。 可是斯越不一样的。 两人的事甚至都没有叫卫斯渺发觉就已经先落了幕。 袁从简从拿到她的消息开始就没了踪影,卫亦舒心中勉强算是安定了。 袁清素叫人请她过去,她到了茶室,才发现袁从简也坐在了席上。 她一进来,屋内的青衣便退到了门外。 袁清素的神情并不是很好,卫亦舒心中的不安又慢慢升了起来。 “我昨日去见你父亲,他……并不好。” 不只是不好,是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像。 卫斯渺今日匆匆出发去了山上,还不曾与她说过。 “斯渺不欲让你知晓,可是我总是要问问你的,若是他去了,又是三年孝期,你……心中可是有了决定?” “我的决定不变。” 袁清素没有丝毫意外。 叹气道“你同你父亲一样执拗。” “你与从简原本是极相配的。” 他如此了解自己的儿子,能坐在这里提第三次还没变脸起身离开,恐怕他心里多半是愿意的。 “多谢叔父怜爱。” 第156章 提醒 袁清素看了她许久,方才道“亦舒,也只有你父亲,才能养出你这样的性子。” 一样的天真,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与世道格格不入。 卫亦舒没有回话,袁清素也没有准备继续纠缠这个事情,而是提起了铁铺的事情。 “平阳侯府的事,我们已经知道了,你不必再做些什么,务必珍重自身。” “是。” 袁清素几欲开口,终是叹息一声,“小书,你去见一见他吧。” 卫亦舒面色如常,低头说了声是。 袁清素了却一桩心事,便不再停留,“我们今日便要动身离开,不必相送,万事小心。” 卫亦舒叩首道别,“叔父放心。” 袁清素扶起她,“你的礼物,他们都喜欢,等明年殿试一了,我叫从简过来接你去江全住一段时日,那边山明水秀,比宛南开阔静谧些,最适合你养病的。” 袁清素要即刻启程,没有再同她多说什么。 卫亦舒从茶室出来时,袁从简跟在她身后。 今日的雪格外的大,纷纷扬扬如鹅毛,满城素裹,万籁俱寂。 她停在院子门口,回首与他告别,“你们一路小心。” 他们不说,猜也是猜得出几分的,平阳侯府为人运转着铁器,这不是小事。 袁从简依然从容,“卫阿姊放心。” 卫亦舒笑了笑,便道“此去珍重。” 袁从简亦是笑着看她,“这句话也送给卫阿姊。” 她转身欲走,又被他叫住,“卫阿姊,曾经你说我们二人相交,正如博喻所言: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是姊弟,更是朋友。” 卫亦舒不明就里,却仍是点头,“不错。” 袁从简幽深的眸子便多了些深意,“如此,我希望阿姊今日拒绝我,只是出于无心,而非私心。” 卫亦舒不解,袁从简却已经弯腰告辞,“卫阿姊珍重。” 她只能将话咽了回去。 袁清素和袁从简走得匆忙,连马车都没用,带着十余个青衣侍从,穿就着大氅便骑马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女郎,三郎说他今日不回来了,让女郎按时吃药,早些休息。” 卫亦舒垂下眼帘,望着白茫茫的天空失神。 卫朝安如果真的死了,算是解脱吗? 她不知道。 如意看着站在窗前的身影,迟疑许久,还是上前劝她“女郎,外面风大,还是把窗关了吧。” 院子里堆积着厚厚的雪,树枝也已经光秃秃的只堆了些雪,萧条冷冽,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卫亦舒觉得这会才觉得身上冷得很,转身去了外间,如意连忙把窗户关紧了,又给她拿来了披袄。 福宝正在煎茶,卫亦舒坐在一旁,茶案上摆着一份帖子。 “乔莲说请我们去赏梅。” 如意跪坐在她的身侧,替她揉着肩,“雪都没停呢,况且……三郎又在山上,不如改日的好。” 卫亦舒见几个人都巴巴的看着自己,开口道“我没有说要去。” 正说着,梁女医就到了。 “女郎,我来给您诊脉。” 梁女医将医具放好,扫了一眼案上的帖子,目光微顿,又很快移开。 如意看着她的神情,见她微微蹙眉,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如何?” 梁女医默然许久,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卫亦舒也生了些好奇和紧张,“怎么,又严重了吗?” 梁女医没有否认,“我要回去与老师详陈脉案后才能向女郎回话。” 她似是而非的话叫屋里几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这几日夜里女郎都睡得很安稳的,梁女医,不如直接请医师过来看。” 如意说着就要起身去叫人传话,被卫亦舒叫住了,“你听梁女医说完。” 如意这才看向梁女医,见她面色沉稳,并没有什么急切紧张的神色,方才放心。 “女郎不必忧心,许是天气变化得太快,有些药用得不合宜,没有达到料想的效果,只是这些都要老师那边敲定了才知道缘由。” 说完,她便起身告退了。 等她走了,如意才不悦道“话也不说清楚。” 小红嗔她,“你什么时候和团圆一样稳重才好,总得叫人把话说完再急。” 福宝跟着笑,“团圆性子温吞,如意要是能像她就不是如意了。” 几个人没有听见不好,都放下心,将帖子送去了文房,叫人回帖子拒了。 雪势渐渐小了些,如同柳絮一般冉冉飘落,庭院中所望所见皆是一片银白。 卫斯越撑着伞等在树下,伞面的雪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了地上,淹没于雪被之中。 雪融站在他的身旁亦是撑着伞,只是不敢抬头。 风声渐起,天色也慢慢晚了,小红叫人把灯点起来,出来给他回话,“三郎,女郎请您进去。” 伞面移开,他那双清冷淡薄的眸子便露了出来。 随即踏上台阶,将伞递给了一旁的雪融。 小红接过他解下来的轻裘,又小声道“她才起来坐了一会儿,不大吃得下,三郎哄着她勉强吃些。” 卫斯越微微点了一下头,进入厅内的刹那,眸中多了许多的温度。 卫亦舒懒懒靠坐着,看书看得正入神。 “长姊。” 卫斯越坐下许久,都不见她看一眼,到底是忍不住了,唤了她一声。 卫亦舒这才发觉多了一个人,连茶都喝了半盏,看样子倒像是来了半天。 她放下书,找补道“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卫斯越无奈道“贼喊捉贼,说的就是长姊了。” 卫亦舒转移话题,“你今日怎么来晚了?” 卫斯越伸手将搁在一旁的膳食拿来,“我叫人备了些东西去山上,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说罢就把膳食放在她的案上,“哪怕只是吃上两口也好。” 卫亦舒看也不看,“我不想吃。” 见她实在是不愿意,卫斯越便不再劝她,转头叫如意将东西收了,“一日不吃也不打紧。” “你明日还是去山上看看吧。” 卫斯越嗯了一声,伸手将她的书拿了过来,“这本我给你读过的。” “我知道,可这本有意思。” 第157章 蛛丝 虽然是些奇闻怪录,但比那些闷得要命的书来得有趣。 正说着,梁女医将送药过来了。 “女郎,二郎。” 卫亦舒见她穿着单薄,纤细的脖颈还露在外面,发间还有些残雪,惊讶道“梁女医不冷吗?” 如意等人一开始也觉得稀奇,后来便习惯了。 “我习惯穿些单薄的衣裳,不算冷,女郎挂怀了。” 梁女医生得清秀,说话做事一向是恭谨冷静的,卫亦舒听完了也就不再多问。 一碗药就这样呈到了她的案上,卫斯越随即要去叫她们兑些蜜水来,梁女医便先一步开口了。 “二郎看起来气色不佳,是夜里少眠吗?” 卫亦舒闻言看了过去,卫斯越微微蹙眉,留意到卫亦舒关切的目光,到嘴边的话便变了,“尚可,偶有看书过了时辰。” 梁女医看着他冷淡的神情,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是夜里少眠多梦,时日久了,伤身伤神。” 卫亦舒见他不愿多说,便也没有多问。 “今日的药好似和昨日有些区别。” 梁女医笑道“确实是改了些。” 卫亦舒点了点头,端起来喝了。 确实是苦了很多,舌头都有些发麻。 因为晚间没有吃东西,这会寡淡味苦的药喝下去,胃里便有些不适。 梁女医似是看出来了,出口提醒她“即便是没有胃口,也要强撑着吃些,不然挨不住这药。” 她说完就将碗装回了食盒,起身告退。 团圆依旧起身去送她,行至门口,梁女医忽然看向她。 等到走到廊下的时候,梁女医才伸手接过了她的伞,她高些,便要微微低头看她。 “姊姊很有几日没有来我这里说话了。” 从她到这个院子里,团圆就接手了她的吃穿住行,吃的药和泡澡的药都在她的小院里熬的,所以团圆每日总要在她那待上大半日。 团圆看了一眼她单薄的衣物,还是开了口。 “我这几日要陪着女郎,就不去了。” 梁女医点点头,似是了解,“我知道了。” “你的衣物太单薄了些,我那里还有去年的一件旧的披袄,等晚些我给你送去。” 梁女医没说要,也没说不要。 两人相顾无言,团圆不大喜欢这样陌生的气氛,转身要走,梁女医却拉住她的手腕,轻声道“姊姊等一等。” 团圆站在原地,梁女医伸手将她发间不知何时沾上了一丝蛛丝捻了下来。 梁女医看着她乖巧安静的模样,轻叹一声,将伞重新塞到她手里。 她的手上带着薄茧,团圆的手亦是一样,两双漂亮但并不完美的手暂时的接触在了一起。 “姊姊,夜里路滑,你小心些。” 然后转身离开。 团圆看着她纤细清瘦的背影,一时怔然,又很快回过神,快速往正屋里去。 她跑得快,一掀开暖帘,却是力气大了些,将暖帘摔在了门框上,这动静立刻就把屋里几个人的视线引了过来。 卫亦舒见她微微喘着,连目光都是无措紧张的,好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小红正陪在卫亦舒身边,见她紧张的样子,便笑着道“大概是又去找那个梁女医说话,忘了时辰匆匆跑回来的。” 如意亦是面色平常,很快收回了视线。 团圆的脸顿时就红了,不大自在的往卫亦舒那边看。 卫亦舒身边几个人里,团圆最不爱说话的,性子害羞得要命。 “外头路滑得很,你这么跑可不行。” 团圆说了声是就无声的站在她的身旁。 卫亦舒喝了药,现在就已经有些犯困了,便催促他回去。 “你少看会儿书,山上病了,家里我病了,你再病了,我怕是要请个高人来看看了。” 卫斯越看着她湿润的双眸,也便起了身,“我一定早些睡。” 等他穿好了轻裘,卫亦舒也就起了身,“你等等我。” 卫斯越也不问,乖乖的等在那里。 卫亦舒进了内室把那一只飞鸟灯拿来,“这个你带回去玩。” 飞鸟是用竹篾和纸做的,背上镂空,正好放一截蜡烛在里头,轻轻一拨,就上下跃动,当真像要展翅飞起来一般。 照明不行,只能拿来看了。 卫斯越接了过去,指尖勾了勾,“长姊还会做这个吗?” “我哪里会这些,不过糊纸的是我,你和斯渺一人一只,我也有一只放在窗子上挂着呢。” 他便嗯了一声,提着出去了。 等他走了,卫亦舒才转身进了内室。 “团圆,你也想当女医吗?” 卫亦舒坐在妆镜前卸下簪钗,团圆站在一旁给她调着泡脚的水,听她问起,团圆手中的动作便顿了顿,“还好,就是觉得有意思。” 福宝正在铺床,闻言笑了笑,揶揄道“女郎这些日子睡得久不知道,她从那梁女医来,每日里大半日都在那里,我们都找不到她呢。” 团圆面色有些红,结结巴巴的想要开口解释,被小红给硬是挤到了一边,“可不是,要不是药在那儿,我还想着她是不是被人偷走了。” 如意也是跟着笑,手中动作却快,几下就将她头发只用一根簪子挽住了。 “她性子闷,那梁女医也不是个爱说话,两个人竟也凑在了一起,倒是稀奇。” 团圆被轮番打趣,半天没能说得上一句话。 卫亦舒怕她当真,笑了笑,还是开了口“何苦戏弄她,梁女医年轻,听说是京安里知名的女医,可见她这个人很是聪明刻苦。” 如意酸溜溜的醋她“梁女医自然是处处好的。” 卫亦舒只觉得如意当真是嘴巴极厉害,“自然是你更厉害。” 卫斯越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山上,夜深才回来,次日一早再去,如此反复,卫斯渺却依旧没有下山。 卫亦舒原本侥幸的心理也慢慢升起了不安,夜里又不大睡得着。 直到数日之后,卫斯渺才回来。 一回来,便往她这边来,素来整洁干净的面容有些憔悴了,连头发都有些乱糟糟的。 “阿姊放心,父亲已经大好了。”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遇到了一件大喜事。 第158章 无法装聋作哑 解渴的时候也顾不上礼仪,仰头灌了两三盏才作罢。 “我这几日好饿,阿姊,你叫他们给我做些爱吃的,我待会儿就过来。” 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卫亦舒心中慢慢安定下来,叫如意和小红亲自去厨房里准备些他爱吃的。 等卫斯渺再过来,浑身上下都换洗过了,就是头发还有些湿,用素巾裹着。 “福宝,你把熏笼拿到他旁边去,再去拿几方巾子来给他擦一擦。” 卫斯渺也实在是累得很,半抬着眼帘扫了一眼桌上的膳食“阿姊,他怎么还不来。” “应该在路上了,你的手怎么了?” 卫斯渺抬手看了看,方才看见那块发青的地方,“山上的床榻不稳,摔了一下。” 他说得云淡风轻,卫亦舒是知道这个时候山上有多冷的。 “你先吃,我给你搽些药。” 卫斯渺摇头拒绝,“一起吃。” 团圆拿了药过来,卫斯渺乖顺的把手递过去,卫亦舒摁了摁,“还好没伤到筋骨。” “我方才听说阿姊这些日子又不大好,可是药不好?” 卫亦舒用银勺子挖了些,匀在他的手腕手背上,轻柔的按压着,“不过是换了药有些不适应。” 卫斯渺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才道“父亲不大与我讲话,就是睡梦中有时喊了几声母亲的名字。” 卫亦舒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怃然心酸。 “生老病死,人人都是这样。” 卫斯渺不喜欢她这话,“阿姊,我方才见到那瓶子里的红梅了,什么时候剪的?” “之前和他去剪的,你屋子里也放了两枝。” “我看到了,外头晴了不少,咱们明日出去逛逛。” 两人正说着话,卫斯越便掀帘进来了。 一身雪色夹杂着寒气,卫斯渺见他来,将福宝手中的巾子接了过来擦了擦手。 “用膳吧。” 卫亦舒亦是洗了手,“之前斯越同我说楼里有新鲜的吃食,咱们明日去看看。” “听阿姊的。” 卫斯渺着实是饿得很了,比平日多吃了不少,直到将鱼汤喝完方才罢手。 卫斯越倒是一贯的不多话,卫斯渺一连看了他好几眼,方才开口道“外面雪化了,阿姊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 “太冷了,我不想出去走动。” 卫斯渺唔了一声,“我来时看见南平郡王府的帖子了,阿姊不如去散散心?” 南安王府一向低调,地处京安与宛南的边界处,鲜少与宛南的贵族交际应酬,卫亦舒抬头看向他,“郡王妃送了帖子来,我自然是要去的。” 被她的目光所摄,卫斯渺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我有些累得狠了,阿姊,我回去睡一睡,晚些再过来陪你说话。” 说罢逃也似的起身匆匆离开。 卫亦舒也起身往茶室去。 “你们自己在外面玩儿。” 卫斯越与她一同坐下,如意等人把要用的热水茶具都放好了便都去了外间。 见他面色平和,毫无波澜,卫亦舒忍不住道“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卫斯越给她剥着橘子,头也不抬,“猜到了些。” “这个橘子很甜,你方才没吃多少,试试这个。” 卫亦舒接了橘子,无奈道“斯越,你有没有觉得你天天窝在家里很无聊?” 卫斯越起身洗了手,擦干净了方才坐到她身旁,“我也时常与几个好友品茗,偶尔也会去赏梅散心,所以不无聊。” 卫亦舒看了他许久,方才道“你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 怕他要追问这是个什么,赶忙换了话题,“我与南平郡王府毫无往来,心里有些不踏实。” 南平郡王不是平阳侯府长信侯府这样的小贵族,是真正的襄武贵族,公孙重华以功封南平郡王,如今袭郡王的是公孙尚真,同任两州刺史,威名远扬,每年初雪之后便可奉旨回京安小住,直至次年开朝,颇受圣人与皇后的信任。 她一个小小的侯府女是绝没有资格去给他们送帖子的。 现在人家先把帖子送来了,反而让她不安。 比起她的不安与不解,卫斯越显得冷静平淡得多。 “父亲与我们提过此事,叫长姊放心。” 卫亦舒这才想到刚才卫斯渺离开前悄悄摸摸的看他原是有这一层事在里头。 “我还以为……” 以为是卫斯渺自己与南平郡王府有了什么交集。 原来是卫朝安。 卫亦舒心中并没有安宁下来,反而更加的不安。 这一切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也将卫家彻底牵扯到了政治漩涡中。 这不是一个好事。 卫斯越见她眉头紧蹙,之前观望冷待的心也跟着生出了惶然。 “不只是我们一家,还有平阳侯府百里家,沈家及长史等官眷一同前往。” 宛南贵族聚集在一处,要去南平郡王府还是有些距离的,所以到时候是要歇在郡王府的。 卫亦舒想到之前去见袁清素和卢虚灵的时候也是这样,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便勉强换了话,“我这几日的药怕是得停一停。” 卫斯越却不应,“听医师如何说,若是能停再停不迟。” 帖子被如意送了进来,看见上面的印迹和烫金落款,就觉得这东西烫手得很。 纸是五百金一两的纸,墨更是价值万钱,无一处不精美华贵,卫亦舒翻来覆去意图从上面看出点什么,却始终只看出了一个意思,请客,必须得来。 她顺手将东西递给他,揉了揉眉心,“你拿去收着吧,我看得烦得很。” 卫朝安到底是想做什么。 她想去问问他,想要亲口把缘由意图问个清楚。 这样想了,她也这样干了。 借口想吃些新鲜玩意,把支使卫斯越去东西两市各处去买东西,她转头就穿上了厚厚的斗篷蒙住脸,骑上马就往卫朝安那里去。 只有如意跟着她,“女郎,不如咱们好些再去。” 卫亦舒却是等不及了。 她实在不是一个能耐下心的人,卫朝安远在山庙,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要世俗的家了。 为什么要怂恿着卫斯渺去掺和这潭浑水。 卫斯渺与袁从简一块入了东宫门下她只当做不知道,可是现在她不能再继续当聋子当哑巴。 第159章 疯魔了 到了山下,卫亦舒顾不上把马束好,手脚并用的就往上爬。 山路难行,她们穿得又厚,如意紧紧扶着她,生怕她滚了下去。 不到两刻钟,卫亦舒就觉得浑身没了力气。 站在那里看着山上的庙看了许久。 山谷中风声冷冽,一片荒芜,就连那座庙也是老旧破损的。 她缓过来神思,捡了根树枝撑着往上走。 如意急得恨不得把她拉回去,却在她肃然冷漠的双眸中歇了心思。 卫亦舒不知爬了多久,才勉强到了半山腰。 “女郎?” 卫亦舒伸手将覆面的小毯子拿下来扔给了如意,闷头往前走。 如意在她身旁,用力的托举着她的胳膊,无奈力气太小,在她力竭要扑在地上之前,一双手扶住了她。 卫亦舒鼻尖嗅到了丝丝缕缕的檀香,她喘着气抬头,恰入一双古井般幽深淡漠的双眸中。 卫朝安将她扶起来,然后看向如意,“里面有竹椅,你去拿来。” 如意见到他,连忙收回手跪地行礼,听得这一句,说了声就起身往庙里去。 卫亦舒慢慢平复着呼吸,双手紧紧的抓住他的手,“为什么?”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卫朝安却像是没听到一般。 等到如意将竹椅叫人搬来了,就这样放在了山门前,卫朝安半扶半拉,将她挪到了竹椅上。 等她的脸色缓过来了,卫朝安才转过头看向等着的如意。 “下去。” 他的声音生冷,仿佛是山谷中回荡不绝的风。 卫亦舒静静看着他,一刹那竟觉得他其实并不是什么温和的人。 如意不敢迟疑,连忙跑到山门前候着,山门前的平坡尚且宽敞,距离也算够。 等她走了,卫朝安方才坐在一旁的石头上。 他的头发比上次来的时候更白了些,许是大病一场,脸色不算好看,有些蜡黄,手指干瘦,以至于刚刚被搀扶过的地方隐隐有些疼。 身上的僧袍破旧,毛边下还有深深浅浅的补丁。 卫亦舒不忍再细看。 “因为我要死了。” 卫亦舒一时以为自己幻听了,半晌,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她看着他平静的神情,默然不语。 卫朝安看着她的脸色,片刻后才转过头,继续看着空荡荡的山谷。 “我要死了,所以我要做一些非做不可的事情。” 卫亦舒想到卫斯渺回到家里,在她面前的狼狈模样和眸光中毫不掩饰的欢喜,哑声道“你知不知道卫斯渺一心想要把卫家撑起来?你知不知道……他很敬重仰慕你?” 她刻意的不对卫斯渺提起关于卫朝安的一切,也在知道真相之后,将他的痕迹慢慢的抹掉。 可是卫斯渺啊,他比谁都来得倔强固执。 认准了,就一头栽进去。 他怕是在袁清素那里打听到了许多关于卫朝安的事,也间接的去查了许多往事,所以从江全府回来后,就越发的用功,努力的在外结交。 卫朝安俨然成了他的目标和方向。 “我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卫家卷进去是会死的。” 卫朝安静静望着前方,“这是卫家的命。” 他似是觉得不够,转过头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已经提醒过你了,也为你铺了路。” 卫亦舒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为什么?” “我将火器的制作方法最后一版送去了东宫,卫亦舒,我要死了,这是我最后的机会。” 他困在这个时代将近五十年,无论他是怎样的困顿迷茫,得意失意,甚至算得上孤寂一生。 可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不再想纠结于那些浮华短暂,绚烂旖旎的梦境。 火器,卫亦舒脑中轰然炸开了一般。 “可是唐时已经出现了火器的雏形,你做这个,根本没有意义……” 是啊,唐时出现了火器的雏形,可这里是云朝。 如果他真的能够回去,他大可以留下痕迹,用自己的痕迹印证这个时代存在的证明。 似是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卫朝安否了,“我所给的,不是雏形,而是竭尽全力找到这个时代里能找到的材料,一个只会出现在南宋后期的火器。” 卫亦舒只觉得冷。 “就为了证明这个时代是真的吗?如果它本身不是真的呢?” 如果,她告诉他,他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本书里的角色需要呢。 “如果这个时代本身就是虚假的,那么我所做的一切,构不成任何实质性改变。” “我认为我切实存在,我能感受自己的思维与感知,如果我非我,那么一切非一切,我做不做,对一切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卫亦舒,既然一切都是虚妄的,那你我曾经眷顾的地方,又怎么证明是真的呢?” 卫朝安说完,手中的珠串便断了,佛珠一粒一粒扔到了山谷下。 “如果那里是真的,这里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只要我留下了痕迹,一切都会推翻的。” 如果改变了历史,那么他就不会来到这里,火器也不会存在于这个称不上完整的唐朝的时代,如果历史可以被改变,那么,他的出现就是真的。 “无论我有没有活着回去,我们所学过的历史都将是承载着我们的痕迹,十年,百年,总有人会将一切真相破解出来。” 卫亦舒觉得眼前的卫朝安已经有些疯魔了。 不,他也许早就疯了。 “可如果这里的一切只是一本书呢?一本虚构的,不存在的书呢?” 卫朝安面色依旧淡漠,“那么就证明,我们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一个与现代并不平行又有着千丝万缕的时空。” “而我们,就如同硬币的两面,现代的卫亦舒是你,现在的卫亦舒也是你,我是卫朝安,现代的卫朝安,也是卫朝安。你看过书,除去朝代的名称,其他的,又有什么分别呢?” 卫亦舒脑中如同一团一团的乱麻在不停的拉扯。 理性告诉她,卫朝安的话是他对于一切的猜测。 可是心理上却一步一步的往他所说的陷阱中跳。 假如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真正的,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中本就存在的朝代云朝中呢。 “如果你不认可我的话,那么你就要承认,这里的一切都只是故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游戏机里的虚拟数据,他们的生死,不过是一串数据的消失,你我又可怜他们什么呢?” 第160章 最终的结局是什么 卫亦舒伸手捏住他手中最后一颗佛珠,“因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你曾经可怜过,因此自我怀疑陷入茫然的人命。” 卫朝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怪异又虚假,“所以我要亲手证明结果。” 一个根本没有火器出现痕迹的地方,却有了成熟的极具杀伤力的火器,这是与逻辑相悖的最有力的证明。 “可是火器出来了,对准的,又是谁呢?你坑杀过他们,现在你又拿了这样东西出来,坑杀的依旧是他们。” 卫朝安看向她的双眸,“要想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痕迹,一定会有人牺牲,何况这样一个时代,它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无论有没有这样东西,他们依旧是贵族,是皇帝取暖的柴火,你学过历史的,你该明白的。” 卫亦舒许久没有说话,在卫朝安咳嗽的时候,才道“我不明白,我只知道,他们是鲜活的人命,而不是虚拟的数据,更不是你妄图打破规则的想要加速朝代更迭的工具,卫朝安,你曾经也会痛苦自己杀了人……” 可他现在不只是想要卫家当证明路上的踏脚石,还想让整个云朝成为他的证据链。 此刻天已经有些昏暗了,如意冻得手脚都没了知觉,远远看着正在谈话的两人,又不敢上前去惊扰。 卫亦舒闭上眼,靠在竹椅上,“我明白了。” 她想来要个结果,可是这个结果要到了,她根本无可奈何。 卫朝安看着山谷中被吹得如同鬼魅般打颤的枝丫,低声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时代,这个世道沾满了罪孽,你终将会沉沦其中, 眼睁睁看着一切奔流向前又无力阻止,你会比我更想让这个时代结束。” 卫亦舒没有说话,山谷中的风愈发的大了,如同钢针般刺骨。 她有些受不住,睁开眼想要离开。 却被他问住了“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不出意外,这会是第一个问她的人,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穿书了,这里的一切,只是我读到的一本小说,原本,我已经病死了。” 卫朝安点点头,没有任何诧异与意外,连她以为的会有的被颠覆一切的惶恐都没有。 平静的可怕。 “我依旧坚持我的认知,是被湮没的一截历史,还是平行的时空,与我而言,哪一样都很有意义,哪怕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但我相信,只要留下来痕迹,总有人会注意到的。” 至于她是否坚信这一切是不是一本所谓的小说,与他并没有干系。 小说世界若是真的存在,何尝不是时空的另一个代名词。 “如果你坚信一切都是故事,那么你要想的,不再是我会做什么,而是结局,故事最终的结局。” 卫朝安说完这些,便起身离开。 泛白的僧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在寂静空旷的山谷中,仿佛幽灵一般。 卫亦舒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底下的幽深发黑的山出神。 如意站在门口,见他来,垂下头跪地行礼,等到他离开后,才走上前,将手中的毛毯将她的脖子的脸紧紧捂住。 “女郎,咱们下山吧,再不走,天要黑了。” 山路难行,最怕的是碰上什么野兽。 如意心里担心,可卫亦舒只能苦笑,“我走不动了。” 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里,软得如同棉花一般,别说走下去,连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如意回头看了看小庙,咬咬牙,“那我回去叫马车来接,再叫个力气大的婆子把您背下去。” 庙中过夜是不行的,卫斯渺那样健壮的男人都受不住,她病得这样厉害,更是受不了了。 两人正想着,下面忽然传来石头滚动的声音。 如意下意识挡在她面前,往下看去,是一抹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才看见那天青色的衣袍,连轻裘没有穿,腰间的组佩全然没有了节步的作用,主人脚步匆匆,它也跟着撞击跳动。 “长姊。” 卫亦舒看见他,怃然笑了笑。 卫斯越原本有许多责怪的话,到了她面前,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只快步到她跟前,弯下腰,示意她上来。 如意见了他,方才觉得有了主心骨。 连忙扶着她要过去,被卫亦舒拦住了,“你才上来,陪我再歇一歇。” 卫斯越无奈,只得坐在她身旁。 她穿得厚实,被裹得紧紧的,窝在竹椅上,仿佛成了精的一团毛茸茸的白狐狸。 他伸手替她擦去鬓角的灰尘,叹息道“即便要来,也该同我说。” “我说了,你肯定不会让我来的。” 卫斯越将手炉塞到她手中,“以后我不会拦你做什么。” 卫亦舒见他呼吸均匀,没有丝毫费力的模样,低头嗯了一声,“走吧。” 如意忙将她脖子上的小毯子扯松了些,免得靠在背上喘不过气。 卫亦舒不只是上去艰难,手也没力气,还是如意将她托举着好一会才让她稳稳靠在他的肩背上。 天色渐渐暗了,不能再多停留。 卫斯越脚下动作也跟着快了。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卫亦舒忽然道“斯越,为什么你不问问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什么时候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卫亦舒蘧然红了眼眶。 她说不了了。 卫朝安现在的一切行为,都仿佛在给她一种征兆,一种预示。 她将来会不会有一日,也会变得像他的模样,孤苦一生周身空无一人的迷失于这个陌生的时代。 卫朝安的结局,是否就是她的结局。 她闭上眼,努力调节着自己的呼吸,不让他察觉到。 “母亲临终前有些话要我转交给父亲,所以就来了。” 卫斯越嗯了一声。 她稍稍动了动,完全趴在了他的背上。 “斯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布置了那么多要买的东西,他怎么能这么快就过来。 “我一直跟着你们。” 卫亦舒闷闷的不做声。 “我一点都没发觉。” “我循着你们的痕迹过来的,没发现也很正常。” 眼前的郁闷暂时将她心中的茫然失落压了下去。 “斯越,好像你在的时候,我总是安心些的。” 就好像原本踏在空中钢丝上,他一出来,就好像给了她前行的目标和方向。 那是一种脚下再难走,也总有会走完到达终点的安心感。 “我知道,我亦是如此。” 第161章 他们都有秘密 两人小声说着话,如意在后面紧紧跟着,她实在是惧怕天色晚了之后的山谷。 也害怕那些似是而非的狼嚎一样的叫声。 听一听,就觉得毛骨悚然,根本没有心思去留意他们说了什么。 好不容易下了山,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 两名部曲正在给马儿喂草,见他们来了,连忙拿凳子点灯笼。 卫斯越将她慢慢放在地上,如意赶忙扶着她,这会儿她有了些力气,不至于狼狈的摔在地上。 等坐下了,她才卸力一般靠在车厢上闭眼养神。 如意从车里把炭寻出来,将她手中的手炉重新添了些炭,“今日的药没喝,咱们回去了,女郎说什么都要吃上两口,夜里才好受些。” 卫亦舒阖着眼,勉强嗯了一声。 马车行进的慢,车轮滚动在死寂的山野中,叫人只觉得心生惶然。 卫斯越骑着马走在最前面,马车上的灯笼随着车轮滚动而晃动。 如意紧紧偎着她,卫亦舒睁开眼,瞧着她紧张的神情,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紧张,再过一刻钟就到了。” 她的神情冷静又温柔,叫如意暂时把心里的惊惶压了下去。 “女郎不是睡着了吗?” “有些冷,哪里睡得着。” 如意半抱着她,“我回去又要挨骂了。” 小红寻常是个好说话的人,今天就这么带着她跑山上去,必定是要吃一番不是的。 卫亦舒将头靠在她肩上,“好如意,等我好了,我带你骑马去。” 如意笑嘻嘻的哄她“这样才差不多。” 她有片刻的恍然,“如意,以后我们一起养老。” 她们四个被自己耽误了,她终究是觉得亏欠的。 如意拨开她散下来的发丝,“好啊,咱们不是说好了,跟着二郎去西北去吗?我们去那里养骆驼,叫骆驼驮着我们去摘葡萄。” 卫亦舒微微仰头,看见她莹润的下巴,“如意,我是斯渺的姊姊,你们是我的姊姊。” 如意想了想,笑盈盈的应了,“女郎说什么就是什么。” 到家的时候,府前的灯笼已经点上了,墙角窝着两个老乞丐,抱膝坐在地上偎着石阶的墙睡觉。 马车本来要直接从侧门驶入西院的,卫斯越稍稍停了停,吩咐一旁的部曲“你去赏些钱,再拿两件旧的衣服来,让他们明日去小娄巷寻个能防雨的地方。” 说完便继续带着马车往内院去。 卫亦舒听着外面的动静,掀开了帘子往那边看去,如意也跟着看。 “他们不是什么乞丐,是卖炭的。” 天色昏暗,灯光不甚明亮,卫亦舒瞧不出具体的来,花白的发,蓬头垢面,衣服上补丁连着补丁。 “你认得吗?” 如意顿了顿,方才道“我阿耶就是卖炭的,只是后来实在背不动了,就把我卖了。” 卫亦舒一时默然,如意就先将她身上的衣物拢紧了,“其实这样就很好的,我当了你的奴婢,比外头要好,女郎,你总是悲悯的像个菩萨,以为我当了奴婢,就是吃了大苦头,其实不知道外头有多少春女想当贵人家中的青衣奴婢,头上有瓦,身下有床,夜里不冷,白日里有吃的,就是死,也是吃过饱饭死的,我很知足的。” 她说得极坦然,也很平静,甚至带着毫不作伪的庆幸。 卫亦舒便没有再说话。 到了内院中,卫斯越先下了马过来等她。 她扶着他下来,抬头的刹那就看见了早早在那里等着的卫斯渺。 见了他们,卫斯渺便提着灯笼过来了。 “阿姊,你们终于回来了。” 卫亦舒知道卫斯越不会把自己就这么跑上山的事告诉他,便笑着走向他,“你今天睡了多久?” 卫斯渺不满道“我倒是没睡多久,一起来去寻你,你们倒是跑外面去了。” 像是极为委屈和不开心,叫卫亦舒有一种把他扔了自己去逍遥快活的错觉。 “你不去与你那些好友见一见吗?” “阿姊明明知道我这几天很累的。” 卫亦舒不再打趣他。 她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秘密一天多过一天,而斯渺,也是如此。 因着南安郡王的一封帖子,宛南第二日便热闹起来,马车一辆接着一辆,青衣奴婢跟在马车两侧,甚是繁杂。 卫斯渺带了四辆马车,两名部曲及四十个青衣奴,等卫亦舒上了马车,便与卫斯越骑马领头跟着前行。 官道上车轮滚滚碾过,两侧有不少的百姓看热闹,嘈杂一片。 她正在看他们的穿着,前面忽然听得一声怒骂声,紧接着就是孩子和妇人的哭喊声,时间并不长,就连马车行进的速度都没有减。 如意见她留意了,连忙道“女郎,我们来玩骰子解闷吧,还有九连环我也带了。” 说着就与小红从暗格中拿来出来。 卫亦舒还是收回了手,低头看起了她们带来的东西。 “这个九连环我解了好几天,你怎么带它来了。” 如意将东西擦干净递到她面前,“就是难解的才好玩儿呢。” 妇人的哭喊声有远近及,等她解开第一道的时候,哭声就从左侧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就这么措不及放的传了进来。 卫亦舒手中动作稍稍顿了一下,依旧低着头继续解着。 “你这妇人还不快拿了钱速速躲开,既然死了该趁早去埋了,再继续哭喊不休,挡在这里碍着贵人们的路连你也一块打!” 马车走过了,卫亦舒才忽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乱了,忙回神继续解着玩意儿。 小红两人只当做不知,等到再也听不见了,卫亦舒也觉得马车内好似不那么憋闷了。 卫斯渺落了几步来到车窗旁,“阿姊,你闷不闷?我叫她们把帘子打开些怎么样?” “我觉得还好,打开太冷了,你们在马上,手冷不冷?” 卫斯渺听着声音觉得没什么异样,方才放心道“日头已经出来了,我们外面跑惯了,这点冷算什么。” 卫亦舒嗯了一声,将九连环递给小红,“你试试?” 卫斯渺见她玩得开心,也不再逗留,驱着马就追到了卫斯越身边。 第162章 安家姊妹 此刻金色的阳光渐渐照亮了整条车队,不少女郎出来骑马前行,更是娇语阵阵,说不出的唯美动人。 与她曾有过几面之缘的两个女郎见了卫家的马车,驱着马过来寻她。 “卫姊姊,何故窝在马车内?倒不如与我们一块骑马去?” 卫亦舒听见她们的声音,打开车窗笑道“难得见到你们,我受了些风寒,没力气骑马。” 两个女郎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容颜娇俏,可爱无比,正是青春少艾的时候,得了父兄的指点,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罢了。 见她容颜依旧秾丽,堪称姝色二字,倚在车窗旁,金光之下,愈发不似人间颜色,感叹之余还是说明了来意。 “我们就说宛南许多宴席里见不到姊姊,姊姊既然病了,便关上窗好好休息,待到了南安郡王府再说话。” 卫亦舒不知她们特意来叙旧的缘故,也只是笑着应了。 见她应了,两个女郎方才驱马转头,动作却慢,目光却是迎着前面的卫斯渺和卫斯越而去。 两个女郎完成了任务,回到了自家父兄面前,便都不似之前那样勉强。 “我已经同卫家女郎说了,到了郡王府再聊。” 安元俭点点头,“你们二人将来是升景的臂膀,行事不可冒失,不管有什么小脾气,都该像今日这样忍耐。” 姊妹二人俱是点头称是,安元俭看了一眼前方的沈素洁,又道“你们二人中总有人要出面与卫家结为姻亲,今日相看,可说定了?” 安元俭培养姊妹二人不似其他人那样一味娇养,而是早早就将她们当成了安升景日后的助力,自然不会叫她们生出什么攀比嫉妒之心坏了大事。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卫家两位二郎的样貌无疑是极为出众的,品行又十分端正,如今两人当面见了真人,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但凭大人做主。” 见她们二人云霞未散,虽是未有扭捏之态,却又有小女儿的做派,哪里还看不出。 “你们去玩儿吧。” 心中有了主意,安元俭不再拘着她们,安升景静静陪在一旁,见她们走了,方才道“他们二人颇有才华,他日殿试承恩已是定局,何况又受袁家青睐,如何能看得上我安家的门楣?” 安元俭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只管与他们交好,专心于来年的春闱,此事不用你理会。” 卫亦舒只记得见过她们几次,却实在不记得她们是哪家的了。 如意正玩儿着九连环,开口道“她们曾与女郎一块儿玩过蹴鞠,是安家的两个女郎。” 卫亦舒惊诧看着她,“你的记性这么好吗?” 如意与小红相视一笑,“咱们院里小到针线,大到箱笼,没有什么我们不记得的,况且是这么两个活人呢。” “原来我身边竟有这样了不得的人物。” 如意故作卖弄“那自然是。” 闹归闹,卫亦舒还是警醒了。 行了半日,就到了京安的地界。 南安郡王极受恩宠,王府占地二十余亩,大小迎客侧门十扇,俱是敞开来,正门等着一色青衣奴仆迎客,卫斯越扶着她下来,很快就有四名青衣奴婢过来。 “卫女郎请跟我们来。” 王妃是诰命之身,轻易不见普通男客,所以这次特意分席两处,男女隔开。 卫亦舒早有准备,便向两人点了点头,自己带着如意四人跟着领路的奴婢进去。 行至一处湖泊绿道,风便越发的大了些,前面一众华服贵女娇声莺语,无不是倾羡王府的富丽华贵。 此时正值冬日,湖边的风一吹,卫亦舒就觉得喉头发痒,如意和小红忙为她挡着风,问道“不知还有多远,我家女郎身子单薄,若是远,我家女郎想歇一歇吃了药再过去。” 青衣奴婢很是恭顺,跪在地上回话,“郡王妃设宴在琼玉岛上,到了前面再上船过去,女郎若是不适,可先吃了药再去船上歇息。” 如意上次吃了教训,再不敢冒失,此刻得了话,便扶着卫亦舒,从腰间取了药瓶来,小红忙将水袋递到她嘴边。 等到吃了药,缓了片刻,卫亦舒才觉得好了些。 望着阳光下的湖面,卫亦舒没有多做停留。 才要往前面去,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体弱成这样,何必勉强赴宴。” 声音沉缓,听不出什么喜怒,但话里的意思却有十足的轻蔑。 卫亦舒转过身,正见一个衣着极为华贵的女子淡淡的朝她这边看来,身上是上等绸缎,金丝滚边,逶迤坠地,不看样貌,就有十足的威严叫人下意识要低头。 如意等人见了贵人来,便跪地请安。 卫亦舒不知来人身份,看向了一旁的奴婢,小红开口问道“不知这位是?” 青衣奴婢朝女子磕了头,方才道“这是秋阳郡主。” 公孙婉打量着她,方才没有近看,此刻看清了她的年纪与面容,便也有了猜疑。 卫亦舒知道来人是谁,便跪地叩首请安。 公孙婉听她的自称,面色方才缓了些,却也只是嗯了一声,越过她离开了。 卫亦舒被如意扶着起身,看着那二十余个青衣奴婢,心中便更是警醒了十二分。 几个人因着卫亦舒的身体走得慢,来到岸边,才发现岸边凉亭歇脚处,公孙婉正坐在那里饮茶。 湖边还停着两只船。 卫亦舒看那船上已经有了两名贵女和随身的奴婢,正打量着她,还特意就留了一个位置出来,显然是在等人。 公孙婉见了她,平和雍容的面容方才有了些许变化,“去吧。” 语气不算好,也不算差,高高在上惯了,也无人在意语气好坏。 卫亦舒只能依言上船。 公孙婉有自己的船,不会与她们这些人挤,不多时,两条船便一同行进在湖水上,琼玉岛不算远,隐约能瞧出上面行动的人影,碧波蓝天清风,无一处不是美景。 只是冷。 卫亦舒心里吐槽这些人是爱风度到了不要命的地步。 但凡船翻了,爬不上就要生生冻死在湖里,爬起来了也要大病一场。 更别提无处可躲四面吹来的冷风了。 因为公孙婉在身旁的缘故,无人开口,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实在是她气势凌人,委实不是个温和的性子,即便是想说上两句也被她的眼神给杀了回来。 公孙婉却是毫不掩饰的打量起了卫亦舒,从上到下,从头到脚。 卫亦舒只当不知,静静看着前面的湖面。 好容易到了下船的地方,两个年纪尚小的贵女逃也似向公孙婉行了礼就匆匆的离开了。 好在公孙婉也没有与她开口的意思。 第163章 南安郡王妃的深意 等人都走了,如意才伸手替她抚了抚背,“女郎好些了吗?” 卫亦舒坐了一会儿的船,的确是好多了,“已经好多了。” 到了琼玉岛上,人才多了起来,目之所及,鲜花怒放,一片姹紫嫣红,更美的,却是那一众华服盛装的贵女。 三三两两结伴着四处散步。 卫亦舒细细看了,才发现这里都是些未婚的女子,并没有妇人行走其中。 正觉得奇怪,早上同她说过话的两个安家女郎就过来了。 “卫姊姊,终于等到你了。” 看着两个十分‘惊喜’的小姑娘,卫亦舒笑了笑,“我走得慢了些。” 安琦玉和安琦宝长得很是相似,性格也很是开朗活泼,一左一右挽着她就往里面去,“我们来了许久,这里的各色花也多,不知他们究竟怎么能定着时辰这个时候开呢。” 卫亦舒在现代看过这样多的鲜花不觉得稀奇,但在这个时代能培育出这么多的花,要消耗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我刚才还以为姊姊会去我阿娘那边的宴席呢,没想到也来了这里。” 卫亦舒心中一动,面上露出些许诧异“还有说法吗?” 安琦玉见她不似作假,便小声道“这琼玉岛上的宴席原是为了公孙三郎相看,从前圣人说宛南女子貌美,可叫三郎相看,如今郡王妃果真将宛南的贵女都叫来了。” 卫亦舒对南安郡王府的了解极少,因为卫朝安的缘故,更是提防着,连夜找了相关信息出来翻看背诵,哪里知道郡王妃给她的帖子有这样的内情。 见她不说话,安琦宝连忙错开话,指着一盆姚黄道“这一株开得最好呢。” 卫亦舒依言看去,维持着笑意点头称是。 安琦玉却像是无心道“我倒是听说郡王妃其实早有人选,此番不过是叫我们过来当个陪衬。” 卫亦舒心中思绪如何,现在还是要敷衍过去的。 “你们的消息好生灵通,我病了许久,不曾出去见客,没有你们解惑,我还是糊涂的。” 安琦玉听得欢喜,俏皮道“我们也是在外面跑惯了,姊姊病了不知道正常。” 言下之意,这个消息早在宛南贵女圈传遍了。 卫亦舒心中有了计量,反而冷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南安王府的景致极为雅致,我方才一路行来,可用得上跋山涉水四字了。” 安琦宝点头,“可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呢。” 卫亦舒却是想到了会秋山上的宴席。 那里和南安王府倒是比得上。 看来,袁清素应该是和南安王一样,很受圣人的重用。 正说着话,忽有奴婢过来请她们入席。 安琦玉挽着她,极亲近的往内堂去。 内堂里,公孙婉已经坐在了次席上,位置一早就定了,卫亦舒跟着奴婢入座,却是在中间靠后,并不起眼,刚好趁她的心意。 此刻人渐渐多了起来,卫亦舒缓缓看去,约有五十余人,加上每人两个陪侍奴婢,人属实不算少。 饶是她眼力不错,此刻也看花了眼。 等到郡王妃华服入场,众人便又起身请安,等到入席,卫亦舒才看清这位郡王妃的面容,温婉大气,比起华服美玉,她的气质才是最出众的。 正想着,就有人先行开了口,无不是对郡王妃和郡主的恭维,有人开了口,场面就热闹起来,歌舞一起,堂内就不似之前那样拘谨紧张。 “去把三郎叫来敬酒。” 不只是卫亦舒抱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心,满堂里绝大部分的女郎都是这样想的。 众人一边说着闲话,无非就是圣人对于宛南的恩宠,再是对宛南出美人的感叹,主人说了这样的话,作陪的哪里不懂什么意思,话题很快就拉到了一众女贵女身上。 一会儿是哪位女郎马球好,一会儿是哪位女郎针线好,总而言之,基本上都点到了。 不说欢笑满堂,其乐融融还是应得上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所有贵女都被介绍过之后,独独落下了卫亦舒。 郡王妃目光温和,望着满堂的花一般的女孩儿,感慨道“我这些年随郡王四处走动,眼界倒还是有几分的,宛南出美人倒是半点不作假,莫说京安,就是风雅出名的江全,也没有宛南这样多的美人儿。” 公孙婉陪坐在她的身侧,比起方才的清傲,此刻多了几分温柔,听了此话,便笑了笑,“我倒是觉得,母亲说得正是,我方才过来,见了卫家女郎的容色,还很是看了几眼呢。” 郡王妃惊诧道“我儿眼光一向高,能叫你停住脚步的,必定很好,不知哪位是卫女郎?” 两人一唱一和,纷纷将目光看向了卫亦舒。 卫亦舒只能起身,行礼道“见过郡王妃,见过郡主。” 安琦玉与安琦宝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瞧出了诧异。 公孙婉微微欠身还礼,“卫女郎既然尚在病中,酒水就不要饮了。” 两三句话,倒像是她们两人早就相熟。 郡王妃看了她片刻,方才点头,“身姿气质,确实是出挑的,好孩子,我听说你家两个弟弟此番都中了举人,可见你这些年的辛劳,请入座。” 卫亦舒垂首说了声是,这才扶着一旁的奴婢起身回到座位上。 “说起来,你父亲卫嘉林也曾是郡王的下属,与桓儿一同征战数载,如今虽然物是人非,然而到底是虎父无犬子,只是叫你吃苦了。” 此话一出,堂内的气氛顿然变得微妙起来。 公孙婉亦是笑盈盈向她点头,“卫女郎有魄力有情义,卫家两子有才干,可见为圣恩眷顾是有缘故的。” 郡王妃点头,“你说的很是。” 卫亦舒除了应和,别无他法,堂内的一众人也很合时宜的夸赞起她来,好在公孙三郎的到来将这个话题及时止住了。 郡王妃与公孙婉都生得几位端庄清丽,公孙三郎必然不是能丑到哪里去的。 只见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子走进来,极为潇洒矜贵的跪在堂内俯首请安。 郡王妃见了他来,方才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意,“你就在这里略略陪一陪客人。” 说着便有人抬了食案送到了台阶正下,既可以作陪,也可以面对面的与一众女郎看个清楚。 第164章 卢家的亲近 来了正主,作陪的人很快又恭维起来,堂内便热闹了许多,公孙三郎的确是俊雅的,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谈到谁,便笑意盈盈的向对方点头应礼。 所以在场的女子哪怕知道不会有姻缘一说,但还是很乐意与一个漂亮的男人聊聊天的。 卫亦舒在宛南待了那么久,不说把这些大胆的贵女的心思摸个十成十,七成是有的。 正兀自想着,旁边就有人凑过来与她聊天,“卫姊姊,你今日这簪子很漂亮,哪里买的,可是史家的?” 卫亦舒不认得她,见她年纪不大,一双眼亮晶晶的望着她,便低声道“是史家的,不过不是他们送到家里的,逛外头七宝阁的成品瞧见的。” 现如今,史家是专门做宫中御用的饰品的皇商,凡是贵族,大多都是史家定期叫人送东西上门,鲜少有她这样出去买的。 女郎先是诧异了片刻,又往她发间看了看,“我就说阿兄哄我的,外头还是有好玩儿的。” 卫亦舒笑了笑,不予作答。 “我方才听她们说你清高自矜,不爱理人,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女郎是悄声说的这话,卫亦舒顶着四面隐约投来的目光,向她眨了眨眼睛,“不爱理人是真的。” 女郎年纪小,见她这样说,一时怔愣在那里,没有说话。 两人又分开来,卫亦舒默默听着身边人的八卦,无一例外都是她和公孙三郎,以她居多。 比起一个能看不能吃的三郎,还是她这个闷声发大财的卫家更有意思些。 卫亦舒甚至还听到了旁边人说她如何的让卫斯渺跪在祠堂里,又是如何的责骂训斥他不上进,打得又是如何的鲜血淋漓。 如果不是她不是当事人,这话她还真的就信了。 “其实我只打过他几次,没有天天叫他们鸡鸣就起,更没有十根蜡烛用尽了才能睡。” 猝不及防被正主插话,两人表情从震惊到恼怒到讪讪一笑,然后不约而同的喝起了酒水。 卫亦舒发了一会疯,正忍着笑。 忽然听到公孙婉的声音。 “母亲,阿弟在外面还要陪客饮酒,不如放他回去,他在这里,我们可不自在。” 卫亦舒下意识看了眼时辰,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这宴席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 公孙三郎得了话,便起身向郡王妃和郡主告辞,又同众人作揖方才负手撩袍离开。 卫亦舒也跟着起身,被小姑娘一时拉住了,“姊姊可是要去更衣,我也去。” 两人正欲离开,郡王妃也起了身,“我且去更衣,诸位自便。” 说罢在一众奴婢的侍奉下起身离开,留了公孙婉在此处继续待客。 卫亦舒没有迟疑,与众人一块行礼后便起身了。 小姑娘挨着她,小声道“姊姊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卫亦舒不动声色道“我收了帖子,自然是要来的。” 小姑娘哦了一声,仰着头凑到她耳边说话,“姊姊,你看起来和郡王府很有交情呢。” 认真咬耳朵避人耳目的问正主这么敏感的问题,卫亦舒一时有些拿不准她是想做什么了。 “你呢?” 小姑娘有些不大开心,“我家中几个姊姊都定了亲事,只有我没有,就被抓到这里来了。” 卫亦舒失笑,“来看看郡王府的风景也很不错。” 小姑娘很不客气“可是我那些姊姊都在蹴鞠场上看蹴鞠赛呢。” 说罢又咬耳朵,“我也喜欢看。” 比起来给相亲对象的对象当陪衬,无疑是宛南那些长得俊朗动辄露出八块腹肌的儿郎们更招人喜欢,小姑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有些受委屈了。 京安矜傲,江全风雅,宛南开放,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点不错。 “说起来,我还不曾问过女郎姓名。” “我父亲是宛南长史,姊姊就叫我昭昭吧。” 卫亦舒脚步微顿,诧异的看着她,“卢长史?” 卢昭昭笑眯眯的点头,“对呀,大人说了,若是无聊,就与卫姊姊说话。” 她一时语塞,继而失笑,“我就说。” 既然是明确了身份,卫亦舒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提防她,有了沈玉荷扮猪吃老虎在前,她着实对这样天真可爱的姑娘有些阴影。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更衣的地方。 两人身边陪侍的奴婢不少,加上郡王府上的,多有二十余人,卫亦舒不大愿意有这么多人在里面守着,叫了十余个去了外面候着。 两人解手洗手,重新梳发净面上妆,用了小半个时辰。 “姊姊,你同我父亲认识吗?” 卫亦舒正闭眼上妆,“与长史有过一面之缘。” 卢昭昭哦了一声,“他每次训斥我们的时候就拿姊姊来比较。” “不过是长史仁爱罢了。” 卢昭昭唔了一声,不再说话。 等两人收拾完,已经是三刻钟之后了。 卢昭昭显然是对卢虚澄的交代格外的遵从,很是亲近卫亦舒。 两人回到了席上,正遇上安家姊妹更衣回来。 几人见了面,便都是寒暄了一番。 “方才秋阳郡主说宴席了了,备了茶宴与歌舞,让我们自己去玩儿。” 卢昭昭显然对这个更有兴趣些,“那正好,我还没好好看一下那些花草呢。” 琼玉岛集天工与匠心于一体,虽然不大,然后借着湖中的水与自身的地势,将江南园林的精妙与雅致尽数放在了这里,山水石林无一处不是恰到好处,更兼今日晴空万里,湖水碧波荡漾,十分怡人。 “那我们不如同游?” 安琦玉先行开口,卫亦舒看了一眼卢昭昭,便点头应了。 筵席一散,方才被拘着的女郎们此刻都拉着自己的好友散开来,不是临水戏鱼,便是登高望远,再不就是赏花品茗。 四人沿着花慢慢走着,安琦玉和安琦宝热络,很快就与卢昭昭谈到了一块儿。 “昭昭小妹,我素闻江全有簪花之习,这些花在冬日里也能长得这样好吗?” 卢昭昭正赏着花,闻言道“莫说如今这样的寒冬,就是春日里,这样的品种也要费上好些功夫。” 安琦玉眼眸微深,赞叹道“可见郡王府很受圣人恩宠了。” 第165章 安家姊妹的陷阱 卢昭昭抬头正要说话,被卫亦舒截了话头,“昔日清箫台腊月夜宴群臣,漫天飞雪中,盛开着上万朵名种牡丹,叫那些远道而来的诸王使臣之流无不称赞,仰慕已极,那之后,凡是皇族宴请贵客,便少不了花草作陪,今日我们也算是得幸了。” 冬日里养些花,是极为耗费钱财人力的事,不少贵族乐衷此道,不过是碍于东宫不喜奢靡,不敢放在明处罢了。 安家姊妹这些话倒是有意思。 安琦玉见她面色如常,笑了笑,不再纠缠花草,“姊姊说得是。” 安琦宝依旧笑盈盈的和卢昭昭说着话。 卫亦舒早知来这里必有事端,没想到安家姊妹真是一马当先的好手。 “卫姊姊也去过江全府,那里当真是不喜金玉饰物只喜簪花吗?” 安琦宝站在卢昭昭的身旁,面上依旧是笑意。 “江全风流雅致,金玉之物也好,花草也好,终不过是用来装饰的物什罢了,人不同,喜好自然也是不同的。” 安琦宝点点头,继而满脸仰慕的看向卢昭昭,“我们姊妹只恨自己没去过江全,不能像卫姊姊那样出游,也不能像昭昭小妹那样总有回江全的机会,当真是憾事。” 卢昭昭此时回过味来,也只是怔了片刻,很快就道,“父亲在宛南从事,公事繁忙,也只在圣人允假之时才有机会回江全伺候祖父,尽孝膝下,莫说总有机会了,就是一年里也不过在圣人封笔之后,完成了公务之时才能回去,说起遗憾,我和两位姊姊倒是一样的。” 卫亦舒见她醒了神,不再插嘴,自顾看着眼前的牡丹。 安琦玉和安琦宝见卢昭昭没有入套,便不再多言,捡了些其他的话说。 卢昭昭却不大愿意理她们,低着头不应声。 眼见气氛僵硬,安家姊妹只能悻悻离开。 “既然卫姊姊有昭昭小妹作陪,那我们就先去找沈女郎了。” 卫亦舒只当做一切不知,笑着点头。 等两人一走,卢昭昭方才抬头。 有些不忿,“她们怎么老给我下套。” 卫亦舒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卢昭昭却跟上她,“卫姊姊,阿耶说得果真是没错的,你果真是很聪明的。” 安家姊妹生得貌美,又惯会笑脸迎人,两个人一捧一拉,莫说卢昭昭抵挡不住,就是卫亦舒也差点着了道。 “你曾与她们结过恩怨吗?” 这样话里话外把卢家往沟里带,卫亦舒着实不太理解。 不只是卢家,就是那一番南安郡王受圣人恩宠的话也有些意味深长了。 卢昭昭叹了口气,“我与她们不过是数面之缘,况且……我阿耶是长史,她们不过是录事参军事的女儿,委实谈不上恩怨两个字。” 卫亦舒不大愿意插手到这些事情里去,便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卢昭昭亦是没什么心情逛下去了。 她是家中最小的,从几个阿兄到阿姊都哄着她,这次虽然是出于礼节不得不过来,却也家里想要她过来多与郡王妃郡主之流多多相交,开些眼界。 没想到来了这里却被两个不起眼的女郎给恶心了。 “我方才听她们说,你今日过来,是南安郡王与卫家有交情,卫姊姊,你可要小心些。” 郡王妃说得那样好听,可是心里想什么谁又知道呢。 就单单说这宴席,原不该请她来这里,可不止请了,还单独把她拿来细说。 “多谢你,我知道了。” 两人今次见面,也不算多么了解,卢昭昭已然有些被吓到了,跟着她走动,倒叫外人看在了眼里。 沈玉珠站在高台之上,望着她们二人的行踪,神色晦暗,安家姊妹没有完成任务,此刻哪里敢做声。 “沈女郎,下次,我们定然再抓紧机会……” 安琦玉到底胆大些,沈玉珠觑了她一眼,淡淡道“此事不是一日之功,鱼已经惊动了,换鱼食也徒劳无功,不如换个地方。” 卢昭昭年纪小,却不蠢,可是卢虚澄不止一个孩子。 安家姊妹立时会意,踟躇道“那您说该换成谁呢?” 沈玉珠一时没有说话。 三人一时静谧,直到见不到两人踪影了,方才开口道“卢虚澄的嫡次子是个空有虚名,秉性放浪之辈,你们自己想个法子。” 安家姊妹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沈玉珠又道“郡主一向孤矜自傲,不会突然和一个毫无权势的侯府亲近,你们去把缘由探听出来。” 这一下安琦玉没有开口,安琦宝却是谨慎道“此事我来的时候就留心过,在来琼玉岛之前,郡主好似并不认得她,还出言讥讽过,后来见了面说了几句话,临时变了态度,特意在登船之前等她。” 沈玉珠微微蹙眉,“不认识?” 安琦宝点头,肯定道“不错。” 沈玉珠不再言语,转身下了楼。 三人的事并无人知晓,卫亦舒与卢昭昭找了休憩的厢房进去煎茶暖手。 卢昭昭的奴婢正为她脱去袜子擦脚,她自己则双手撑地,仰头看着屋上栏杆处雕刻的花鸟。 “我好累,姊姊,你累不累。” 她自己身份高,加上卫亦舒这个话题中心,走几步就要‘偶遇’几个不甚相熟的人说些不甚相熟的话题。 一路走来,卢昭昭的耐心是一点都没有了。 只是那边男席尚未结束,她们就只能在这边等着了。 如意也正给她换着袜子,“我还好,就是有些困。” 小红给她揉着肩,闻言道“那女郎在这里闭眼躺一躺,我们去外间守着。” 这里是专门用来待客的厢房,茶舍在内,外间还有聚众闲话的小厅,若是休息,也是可行的。 卢昭昭先不肯了,“姊姊,你睡了,我可怎么办呢?” 卫亦舒端坐一旁,闻言无奈道“我叫她们陪你玩一玩。” 如意忙道“外头有投壶,不如我们陪女郎去玩投壶?” 卢昭昭见她脸上倦色甚重,面色有些许发白,便不再无理,“那行吧,咱们去外面玩去。” 如意这才松了口气,“女郎请。” 第166章 公孙三郎误事 等她们走了,小红方才找了温水来,将药温水喂她扶下,郡王府的奴婢很是有眼色,见她困倦,忙将床铺好,又特意拿了炭盆放在床前,换了熏香,挂了床幔,一切打点完方才来到卫亦舒身边。 “女郎好睡,姊姊好陪,奴婢就在此处等着。” 外面有卢昭昭等十几人,小红倒是不担心什么,“外头热闹,你去和她们玩儿去,女郎有我陪着。” 那奴婢显然对外间的热闹有些意动,还是应了。 卫亦舒吃了药,入睡得极快,小红没有上床,只拿了席子来坐在她身旁,撑着手眯着。 卢昭昭有了人陪,还算是有些意思,正在众人喝彩的时候,忽然闻得外间窸窸窣窣的,然后就是杂乱的脚步声。 她疑惑道“外面有什么事?” 守在外边的青衣奴开门进来,垂首道“奴婢等人不知,像是鹤停院那边的动静。” 门一开,外间行走的人便隔着屏风隐隐约约的,卢昭昭见她们脚步匆匆,似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思索片刻,还是转头看向如意,“你好好陪着你家女郎,我去瞧瞧。” 这院子里有七八间厢房,都是接待女客的,卢昭昭倒是不担心会有什么无理之人闯进来。 她一走,这院子里很快就寂静下来。 如意心中不安,便叫人将外间整理好,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把女郎叫起来,就听见方才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 比起出去时的热闹,现在倒好似都避嫌似的各自回了厢房。 团圆亦是看得分明,小声道“咱们不出去便罢。” 如意深知她心细,也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碍着这里还有郡王府的奴婢不便多言,只嗯了声就做着自己的事了。 卢昭昭回来得快,面色很是不如之前,进了屋内就呵斥着屋子里的奴婢出去。 等到人都出去了,卢昭昭方才坐在席上,格外烦躁的将身边陪侍的奴婢训斥了,“你们还不掌嘴,等着做什么?” 她随身带了六个青衣奴婢,俱是跪在地上,闻言便都扬手掌掴着自己。 如意看得心中不安,碍于身份不敢上前。 等到卢昭昭气顺了,放下手中的茶盏,几个人方才罢手。 卢昭昭这才看向如意,语气平平,“你还是将你家女郎早些叫起来为好。” 卫亦舒被突然叫起,头便疼了起来,小红只能给她揉着穴位缓解,“女郎且忍耐些。” 卢昭昭却是等不及了,进了内室与她一同更衣。 “卫姊姊,你无论如何都要忍耐些,郡王妃恐怕不稍一刻钟就要着人来请我们过去了。” 卫亦舒忍着头疼,不解道“请我们?” 论理宴席已散,剩下的不过是各家结交的时候,郡王妃诰命在身,见一次已经是难得了,怎么会在彻底散席前再叫人过去。 卢昭昭不似刚才那样娇俏,反而多了凌厉与烦恼,“我方才跟着她们出去,以为是什么热闹,没想到倒是被人当传话的奴婢了。” 说着就将前因后果说了。 本该在男席那边陪饮的公孙三郎不知什么缘故,去了待客的鹤停院。 卫亦舒听得更头疼了,“沈家女郎?” 卢昭昭肃然点头,“她是最外面的一间厢房,外面有四五个青衣奴婢,见公孙三郎醉醺醺的过去,便唬了一跳,原本要请他回去,哪里知道他神志不清的非要闯门,院子里乱作了一团。” 卫亦舒正想着,卢昭昭便继续道,“后来有人拿了一盆洗手的水泼在他脸上,人才清醒过来,见了一众女婢,慌忙离开了。” 卫亦舒觉得哪里都是怪异的。 卢昭昭仰头点妆,虽然听不见她的回应,却也知她的疑惑。 “若是那边院子乱也就罢了,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婢女过来传话,说是秋阳郡主在鹤停院待茶,请我们这里的过去。” 至此,才有了方才那些贵女们结伴过去的事。 “郡王府传话的奴婢都是四人,怎么她们没起疑心吗?” 卢昭昭摇头,叹气道“内情究竟如何,恐怕也只有公孙三郎知道了。” 要命的是,如今这事已经闹得十几家都知道了。 卫亦舒点了唇,那股不安算是落到了实处。 两人正小声说着,就听到外面有人传话,说是郡王妃有请。 卫亦舒与她对视一眼,正见她眼中的肃然与郑重,当下拍了拍她的手背,“过去再说。” 两人出来时,其他贵女们也都出来了,加上奴婢,院子里香气萦怀。 今日来的多是卢昭昭这样的小姑娘,如今出了事,都是面色不虞,在院中各自站着,没有言语,指着有人第一个出去自己再跟随的。 见了卫亦舒和卢昭昭出来,眼睛都亮了。 卫亦舒向众人点了点头,便携着卢昭昭往外面走。 安琦玉与安琦宝兀自说着小话,见她们两出去了,便对视一眼,没有言语。 卫亦舒到厅堂时,郡王妃已经在那里了,之前的雍容温和此刻消失殆尽,只剩肃然与寒意。 公孙婉却并不在此处,卫亦舒垂下眼帘,想来公孙婉尚未婚嫁,郡王府便不准备着让她掺和其中。 坐席依旧按着之前的来,卫亦舒只听到了卢昭昭的说辞,现在看其他人的神情,将事情回溯了一遍,虽然不差,但总是有些怪异。 “请诸位来,便是为了我那醉了酒被贱奴诓骗的三郎向各位女郎告罪。” 室内一片死寂,无人开口,沈玉珠这个当事人和苦主垂眸不语。 她不开口,其他人更不会开口。 郡王妃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沈玉珠的身上,“沈家清贵,祖上侍奉先祖,如今我儿冒犯了沈家,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责难以训教子女,不足以表明亏欠之心,就叫他跪在外面,请沈女郎务必宽心。” 沈玉珠抬起脸,一双眼已然通红,却依旧带着勉力维持的笑意,如同雪中伤鹤,叫人望之生怜。 “此事原就是酒后误事,郡王妃言重了,我只是……只是吓着了。” 郡王妃看了她许久,方才轻轻笑道“好孩子,虽然你这样说了,但责罚他还是要受的。” 说罢便扬声道“用荆条给我狠狠的抽,抽完了一百才作数!” 此话一出,众人都往外看去,卫亦舒随着她们的目光往外看去。 公孙三郎跪在庭院之中,因为台阶甚高,便只看得见他的头肩。 第167章 公孙三郎受刑 他头上的水还没有干,垂眸不语,待那挂满了倒刺的荆条高高扬起,直至落在他的肩背上,便闷哼一声,面色登时涨红了。 卫亦舒默然移开了视线,望向高台上的郡王妃。 面色依旧平静,连头上的步摇都不曾晃动过,静静地看着底下的人行刑。 不到二十下,公孙三郎就已经支撑不住了,面色惨白,额间发丝被汗水浸湿了,黏在了俊秀的脸上,颇为狼狈,哪怕想要撑着身子,想要挺起的背还是塌了下去。 “扶着他,继续打。” 卫亦舒心中轻叹,低头不忍细看。 直到了五十下,外头便有人道“三郎昏死过去了。” 此话一出,郡王妃便微微直起身子,终是克制着冷声道“继续打!” 仆人将人扶起来,肩头的血一点点的蔓延开,破开的布料下还能看到绽开的皮肉。 在场的贵女都将目光看向了沈玉珠。 可大家都是从宛南过来的,宴席之间对郡王妃无不是乖顺恭维有加,如今人家堂而皇之闯进去做出那样的癫狂下流之态,她们若是开口让沈玉珠开口宽宥了,反倒是让南安郡王府把宛南的女子当作下贱的奴婢,被人轻视。 人活一世,终究是体面二字。 这个道理,在士族之中更是如此。 她们过来原是作陪,本就是为了父兄为了彰显自己对于皇族的忠诚之心,可不是为了让公孙三郎选妃用的。 何况即便是司马家的女儿进宫,手里也有圣人御批的文书的。 所以今日之事,已经不是沈玉珠原不原谅的事了。 沈玉珠依旧低着头,眉眼间坚忍着,内心的挣扎与惶然不安全然写在了脸上。 堂内无人开口,外面就是抽打的声音,郡王妃再克制压抑,此刻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痛色。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才传来一声一百。 郡王妃几乎立刻就道“抬下去。” 刑罚既了,她便移目看向沈玉珠,“沈女郎,小子无礼,请女郎务必宽心。” 沈玉珠倾身叩首道“郡王妃公正严明,玉珠感激不尽。” 她一个受害者,还要对加害者的母亲道谢,当真是讽刺。 郡王妃起身来到她面前,亲手扶起她,“这是一个母亲该做的,沈女郎不必谈及感激二字,是我该感激沈女郎饶了他的性命。” 说着就牵着她来到了自己旁边一同坐下,“今日宴请各位女郎,原是为了京安与宛南的情谊,不想犬子无礼至此,请诸位女郎,看在我的薄面上,宽宥一二。” 此事算是到此为止,内情如何,比如公孙三郎是真醉了还是假醉了都不重要了。 今日乘兴而来,不少人想要与郡王府结交,此刻倒也都歇了心思,此刻男席那边散席了,都纷纷起身告辞。 公孙婉与郡王妃一同将人送走,待回了堂内,便变了脸色,怒不可遏的将茶案上的东西扫在了地上。 “母亲是郡王妃,是圣人亲封的诰命夫人,对着这群连天子都不曾见过的小官之女屈尊道歉,哪里还有郡王府的半点体面!” 郡王府冷冷的呵斥她,“要体面就好好忍着,忍不住就回屋子闹去。” 公孙婉一下红了眼眶,“我方才去见了阿兄,背上没有半点好地方,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母亲,我只是心疼他。” 闻言,郡王妃闭上眼,颤着声道“我何尝不心疼他。” 公孙婉被她呵斥了,此刻也冷静了下来,开口道“阿兄不是那样庸俗下流的人,怎么会平白无故闯到这里来。” 琼玉岛上都是女宾,他若真是醉了,如何大费周折跑到了这里来。 郡王妃倦怠至极,“此事是有人算计也好,他自己误事也罢,断案不是我们要做的,他们看起来都是些不入流的品级,哪一个拿起来,都是不好沾手的,更何况对方有备而来,只能怪你阿兄命中有这一劫……” 两人如何,已经是私事了。 卫亦舒上了马车,看着窗外新鲜的景色,微微失神。 如意私人与她一同坐着,只担心她的头还痛不痛,哪里顾得上这些事。 直到来到了王府外,与卫斯越两人汇合,她才放下心。 卫斯渺吃醉了,踉跄着上了另一辆马车,卫斯越倒是清明的骑着马陪在她的车旁。 直到驶出了郡王府的地界,她才掀开车窗透气。 卫斯越正骑着马,听见动静,便看了过来,见她面色不好,便从袖中拿了一个瓷瓶来,“这里有醒神的,长姊若是晕得很就嗅一嗅。” 卫亦舒伸手接了过来, 倚在窗上看他,“斯越,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 “怕还要用上两个多时辰。” 卫亦舒点点头,不再言语,而是想着今天的事。 郡王妃无疑是个聪慧果敢的女人,公孙三郎的事不论真假,但凡被有心人抓住了,借机打压郡王府,参到朝堂之上,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圣人选女子入宫都要户部考核审批,礼部甄选造册,宫中下发文书,公孙三郎再高贵,也比不上圣人,今日敢在家里做这种‘选妃’的事,或许明天就敢谋逆造反。 她下了狠心把公孙三郎打成这个样子,才是将罪行按在了作风问题上,名声受损,仕途上容易受到攻讦之外,算是保全了郡王府上下的名声。 卫亦舒只觉得头更痛了。 这个大女主文着实是有些厉害,女人一个比一个狠,骑马征战的武硕郡主,宫中弄权与皇后平分秋色的裴贵妃,情爱之名废了卢文昭的沈玉荷,现在又有舍子求生的郡王妃,笑里藏刀的安家姊妹。 这简直就是苗族养蛊王的玩儿法。 “斯越,我还是想去西北。” 她的神情哀怨至极,说不出的落寞与惶然。 卫斯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应了,“长姊说什么时候去,我们就什么时候出发。” 卫亦舒郁闷不已,嗯了一声就关上了窗闭目养神。 手中不自觉的摩挲着瓷瓶儿。 如意等人见她烦躁至此,俱是没有说话。 第168章 热闹的院子 马车行进得慢,夕阳已生,风景尚可,只是此刻无人会在意这些风光了。 直至天色彻底黑了,卫亦舒才醒,看了眼身上的狐毛毯,揉了揉眉心,“还没到吗?我睡了多久?” 如意忙将她扶到自己怀中,将马车内四角挂着的灯点上,“睡了快一个时辰了。” 卫亦舒口干得很,便喊了声水,车窗被掀开来,卫斯越骑在马上,递来一个水袋,“这里有热的红豆甜汤,长姊喝这个。” 他只伸了手进来,夜色昏沉,在前后的车轮滚动声中,连声音都不大真切。 如意忙接了来,摸了摸,惊喜道“还是热的,正好给女郎喝些。” “外头风大,你上车歇一歇吧。” 卫斯越那边顿了顿,方才说了声好。 她将毯子拨开,团圆仔细收到了暗格中,拿了茶案放在榻上,小红替她将狐裘披好。 待都弄好了,如意和小红才去了后面的马车。 卫斯越上来时,她正拿着九连环玩儿,只是难度有些大,眉眼间便多了几分恼意。 他伸手接了来,手指拨动几个来回,才递给她。 “长姊今日不高兴吗?” 卫亦舒不愿意玩,低头喝甜汤,“不高兴。” 卫斯越便哄她,“我今日同他们说起西北的风情,听说那边有个极为大力的蛮子,能将白杨树从土里拔出来,一日要吃上三盆子的胡饼。” 卫亦舒不信,质疑道“绝不可能。” 见她把心事撂开了,卫斯越忍笑道“我也是不信的,后来他们叫了一个蛮子进来,此人身长七尺有余,四人同时缚住他,三息内就挣开了,更是徒手将青铜鼎举了起来。” 这个时代的七尺,已经有两米一几了。 “那样高?” 卫斯越点头,“不止如此,还说那边往西走,就能见到忽越国,他们有一个国宝,是一座象牙所做的宝塔,莹润非常,站在王宫墙下就能看见。” 卫亦舒心知他在哄自己,却还是甘心上套,“我只听说忽越是个小国,人口不多,女子整日以面纱覆面,生得乌发浓密,我的头发整日整日的掉,都掉没了。” 即便如意每日用最好的发油给她抹着,却因为睡眠问题,掉发掉得很严重,虽然现在好了些,但是她还是觉得心疼。 卫斯越看向她的发间,轻笑道“忽越的发油不如京安的好,况且长姊也不需要。” 没有人能拒绝别人夸自己的头发好看。 卫亦舒嗔他,“你别跟斯渺一样,我不恼了。” “你再给我倒些甜汤,我渴得很。” 卫斯越一面替她倒汤,一面道“长姊饿不饿,我方才叫人给我装了些饆饠。” 马车里也是有点心的,只是已经冷了,不大好吃。 “有些饿了,你们今日人多吗?我看他醉得厉害。” 卫斯越掀开帘子,夜色昏暗,灯光微弱,叫他一半隐在夜色中,一半露在光亮里,清冷的眉眼便多了几分烟火气。 “雪融,把食盒拿来。” “他席间遇上几个好友,便多吃了几杯,醉是有些醉了,但不至于走不得路。” 卫亦舒便知道他怕自己要唠叨,特意躲开了。 他将食盒递给团圆,一边拿帕子擦手。 “长姊今日怎么没有与卫姊姊一同出来?” 提到卫乔莲,卫亦舒就觉得伍家实在太磋磨人,要一个孕妇坐马车颠簸到京安,半点不顾忌她的身体。 “我们并不在一处?” 卫斯越手中动作一顿,蹙眉道“不在一块?” 卫亦舒本打算自己理清楚再说,见他立时就变了神情,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悄声道“隔墙有耳,回去再说。” 他这才不再过问,只陪着她吃点心。 “你们也吃一些。” 紧赶慢赶,总算是到了家,卫亦舒下了马车都觉得自己的脚还是软的。 卫斯渺被一个部曲给背下来,卫亦舒有心想明日再同他们说,便随口道“你们各自去安置吧,我累得很,先回去了。” 说完就走,不给他一点问话的时间。 卫斯越看着她的背影,虽有疑虑,也还是由她去,转身叫人把卫斯渺抬进去。 折腾了半宿,第二日她就起晚了,眼下一片青黑,梁女医见了她,先是诧异,继而就是笑,“女郎怕是又要喝几日苦药了。” 早有准备的卫亦舒还是觉得嘴巴里一下子就冒了口水出来。 “年节将至,梁女医不回家吗?” 梁女医笑意微敛,继而垂下眼帘,“我家中只有一个幼弟,尚在叔父家中,我就不去了。” 说完了,她便起身告退。 卫亦舒不大想起来,索性赖床到底,偏偏卫斯渺在外面院子里与两只小狼闹得震天响。 “如意,你快叫阿姊起来瞧瞧我给它们做的窝。” 卫斯渺穿了劲装,拿了一堆打好的木材堆在一旁,坐在台阶上敲敲打打,两只小狼在旁边也跟着仰着头嗷嗷叫唤,如意捂着耳朵,“三郎,你快罢手,吵得人心慌!” 卫斯渺却是手上动作不听,笑得开怀,“快去叫阿姊起来看看,睡久了夜里又睡不着了。” 如意只能转身进去了,卫亦舒忍无可忍,只能起来,妆洗完毕,来到院子里,狗窝搭建了七成。 她弯腰扯住他的耳朵,“卫斯渺,你好烦啊。” 卫斯渺侧身仰头看她,目光无辜,“阿姊,我也是想要你起来坐一坐嘛。” 卫亦舒指着自己的眼袋,“你先看看我的眼睛再说话。” 卫斯渺仔细看了看,然后摇摇头,“只看得见阿姊漂亮的眼睛,什么都瞧不出来。” 如意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卫亦舒对他的无赖实在没了法子,松开手轻轻踹了踹他,“你坐过去些。” 卫斯渺诶了一声,用自己的袖子将石阶擦了又擦,小红眼疾手快塞了蒲团在上面。 两只小狼闻见她的气味就往跟前凑,脚爪子可怜兮兮的往她裙子是蹭,哼哼唧唧。 “斯渺,它们和你一样只会撒娇耍无赖。” 第169章 你放心 卫斯渺依旧笑盈盈的,一副很受用的模样,“它们将来长大了,可是要像我一样保护阿姊的,当然像我一样聪明厉害。” 卫亦舒心中一软,便将其中一只抱到了怀里,“你总是会哄我。” “我怎么会哄阿姊呢。” 她起来了,院子里更热闹了,卫斯渺把如意几人使唤得团团转,一刻钟下来,俱是香汗盈盈,气喘吁吁,瘫坐在廊上不肯起来。 “这东西太重了,我实在搬不动了,三郎自己来吧。” 卫亦舒在旁边看得起劲,卫斯渺便把她拽起来,然后给了她一柄毛刷,“阿姊,咱们上油去。” 她看着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两只小狼,只能叫她们把自己的轻裘取了,束了袖子蹲在地上抹油。 卫斯越过来的时候,她正揉着肩膀,“我不弄了,肩膀酸死了。” 卫斯渺却是极认真,身上到处都是油渍木屑,哪里有平日桀骜的世家公子模样。 “我来。” 见他来了,卫亦舒毫不迟疑的把东西塞给他,起身就去了廊下洗手洗脸。 “如意,快去那些饆饠来,我饿了。” 听见她说饿了,卫斯渺才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红很配合的拿了席子过去,两个人倒是认真,低着头上下涂抹得极均匀。 为了不让两只小狼捣乱,便被绳子束住了,躺在阳光底下晒肚皮。 卫亦舒就这么坐在廊上烤着火吃点心,顺便当个监工,“别画那些山水,既然是它们的窝,该画两只小狼才对。” 卫斯渺不肯,“有山有水方才称得上景。” 卫亦舒撑着下巴看他,茶言茶语,“啊,是这样嘛,我还以为是有人不会画狼呢。” 卫斯渺果然上套,“我如何不会。” 卫亦舒很自然道“我说的是斯越,你急什么?” ‘不会画狼’的卫斯越无奈点头,“我不会。” 卫斯渺一向是喜欢与他较高低,他不会,便将自己方才的图案否了。 “这有什么难,阿姊想看,莫说两只,一群也是可以的。” 卫亦舒得寸进尺,笑眯眯的,“好啊,那就一群。” 卫斯越听着她欢喜,便也生了许多的欢喜来。 院子里吵吵闹闹的,一直闹到了太阳落山,这狗窝才算了事。 卫斯渺极满意,叫了自己的几个侍从过来将东西抬到海棠树下。 “这里不好,若是下雨,里面肯定会进水的。” 卫亦舒看着他折腾。 直到每棵树都搬遍了,看着四个累得直不起腰的侍从,卫亦舒还是开了口,“你把它搬到你的院子去,放在我这里做什么。” 真是闲的。 卫斯渺很认真的思索了一下这个建议,“不了,还是放在阿姊这里。” 他说得无心,卫亦舒却是留了意。 狗窝的事了了,卫斯越回去梳洗,卫斯渺就让他们搬出去送到了工匠那里。 然后自个儿跑到廊上烤火。 “阿姊,我昨日吃醉了一点点。” 卫亦舒瞥了一眼他的衣物,“知道了,你去洗漱换身衣服吧,全是清油的味儿,熏死人了。” 卫斯渺试探道“那我去了?” 卫亦舒敷衍的摆了摆手。 如意只等他走了,才过来服侍她,“女郎今日吃得比前几天多呢,人也有气力了。” 卫亦舒细细想了想,“好像是。” 小红拿了绣棚来,“可见梁女医还是很有法子的,知道二郎拿女郎最没法子,便托付了三郎。” 团圆与福宝正在理丝线,闻言也跟着抿着嘴笑。 被她们看穿了把戏还打趣了一遍,卫亦舒便觉得脸上躁得慌,“我是他们的姊姊,什么叫没法子。” 没有外人在,如意的嘴巴就格外的伶俐,“嗳,这可说不准的,对付我们,女郎就只拿着被子闷头,对付二郎呢,更有法子了,不是蒙混过去,就是装可怜,再不就是说头疼脚累,偏生啊……” 她拉长了语调,一双美目转了转,娇声道“偏生咱们三郎是个更会撒娇耍赖的,可见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更有一山高了。” 话音一落,几个人都笑作了一团,卫亦舒伸手掐她的脸蛋,“好啊好啊,编排到我身上,我可要把你这嘴缝起来。” 她们闹得欢喜,两只小狼也跟着嗷嗷叫。 惹得过来觅食的麻雀一时惊起,窜到了树枝上。 “好女郎,我的嘴笨,你饶了我。” 卫亦舒松开手,嗔她道“你嘴笨,团圆就是锯嘴葫芦成了精了。” 团圆看得起劲,如今火一下牵到自己身上,亦是闹了个大红脸。 梁女医正扇着火炉,听见那边的笑声,手中的动作便顿了顿。 “这药真是苦。” 七八个药罐子扑腾着热气,鼻尖所嗅全是苦得仿佛能看见黑色药汁的苦味。 可苦的,何止是药呢。 她们闹够了,就移到了外间,如意与团圆正在门口对着阳光说着针法。 卫亦舒倚在那里看书。 卫斯越站在院中请安,等她应了,方才进来,将她的书抽走了。 “长姊,你昨日要说的事还没有说完。” 卫亦舒轻咳一声,把她们四人叫出去,坐直了身子将昨日的情形讲了。 “其中内情已经无法验证,不过我总觉宛南动的厉害。” 卫斯越窥见她内心的惶然不安,轻声道“长姊,莫怕。” 她怎么能不怕呢。 卫朝安说是最后一版,那么在此之前呢,他们是不是已经试图把这样东西钻研出来了。 “斯越,我真的很想和你们去西北。” 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害怕将卫家上下拖入死地,也不敢将一切坦白的告诉他们。 卫斯越伸手覆在她冰凉的手上,目光幽深坚定“那我们去。” 她看了眼外面,“那斯渺呢,斯渺怎么办。” 事情总是如此,一环扣一环,仿佛注定是死结。 “长姊若是病了,只能前往西北治病,他是愿意的。”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袖,“斯越,我知道你很信任我,我从不想瞒着你,只是我心中…有不得已的苦衷。” 卫斯越温声道“我知道。” 卫亦舒嗯了一声,松开手,“那你去帮我办,好不好?” “你放心。” 说定了,他就起身离开了。 第170章 又见沈素洁 卫斯渺过来时,整个人都洋溢着欢喜放松。 “阿姊,我今日就在你这里看书吧,看完了一起用膳。” 他说得自然,人已经去她的书房去了。 卫亦舒一颗心悬着,生怕他瞧出什么异样来。 夜里再送药来,卫亦舒正倚在床上看书,看了一眼梁女医手中的药,无奈道“且放着吧,我现在腹内积食,委实是喝不下了。” 梁女医虽然疑惑,却还是给了解决的法子,“我可以施针,让女郎好受些。” 卫亦舒头也不抬,“不必了,片刻就好,等吃完了,我叫她们把东西送去。” 她一向不大喜欢吃苦,梁女医倒也没有继续勉强,只将东西放着了,转身出去了。 等了一刻钟,她才将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的书扔到了一旁,“如意,你把药倒了。” 如意本以为她要喝,正要拿过来,听得这一句,还以为自己耳背了,直待看清她肃然的神情,方才将药倒在了便壶内。 卫亦舒独留了如意在这里,为的就是好瞒着,现在见她毫不迟疑,便轻声道“如意,除了你我,谁也不能知道。” 如意虽然不解,还是点头,“是,我知道了。” 主仆二人才将话说完,小红就和福宝抬水进来。 团圆手里还拿着一个木桶。 “如意,去把女郎的衣裙换下来,我们把水倒好。” 应了梁女医的要求,她每天都要泡脚,小红叫了这一声,把如意惊得颤了颤,又很快定下心神,见她们没留神,弯腰将便壶拿了去,“我先把这个处理你,你们再辛苦些。” 说完就走,小红笑道“从前每次叫她去,都推三阻四的躲懒,今日倒是稀奇。” 卫亦舒被服侍着换了睡裙,正将脚放进桶中。 自此之后每日的药都被如意偷偷处理了,一开始她还担心梁女医发觉,可是见她虽有疑虑,却没有多问,还是放下心。 新的除夕如期而至,今年圣人沐恩,撤了宵禁,允了臣民通宵饮乐,卫亦舒便随着他们一同去了街上。 “这外面的灯火好多。” 如意紧紧跟着她,眼睛确实忙得不得了。 既然圣人沐恩臣民,地方官也要做出点实际行动,所以这两日的东西二市不闭市,四条主街上悬挂着上千只灯笼,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正说着,忽然见一队人马随着百姓喝彩声朝他们过来。 冒着火焰的火把,大大小小各色各色样的灯笼,一阵一阵的嘈杂声中簇拥着戴着面具的傩翁傩母,戴着孩儿面具。 更惹人注意的是那些鬼怪面具的,忽然一跳,忽然往人面前猛然一凑,加上那些鼓声啰音,倒像是忽然闯进了异世界的地界儿。 卫亦舒被卫斯越搀扶着,目不转睛道“斯越,你瞧,它的眼睛。” 卫斯越循声看去,是一双铜铃大的眼睛,通红的面具,火光之下,如同浸血一般骇人,他低头与她解释着,卫斯渺却是等不及的往另一端去。 “阿姊,你们自己玩儿。” 卫亦舒扫了一眼,继续看着眼前的驱傩舞,直待他们走过了,方才作罢。 “斯越,我瞧那边是不是有螃蟹灯笼?” 小红眼睛厉害,一下子就找到了,“是有呢,女郎,咱们去看看。” 说走就走,卫斯越跟在她们后面,唯恐与他们走散。 可是此刻士族与平民共乐,街上几乎是人挤着人,不过迟疑的功夫,她就已经没了踪影。 卫斯越一边往她的方向去,一面喊她,“长姊切莫弯腰!” 如意抓得紧,牢牢的跟着她挤到了一个摊子前,指着那不断动着钳子的螃蟹灯道“我们要这个!” 货商也很是机灵,迅速拿了下来,将蜡烛点了方才递给如意,“两位女郎庆寿无疆。” 如意接了过来,忙递给她,“女郎,我们好似与二郎走散了。” 两人回过身,入眼全是人,几乎寸步难行。 如意生怕有人挤着她,将她护在身后,“女郎,咱们往旁边站一站。” 卫亦舒怕发生踩踏事件,说了声好。 两人慢慢往人少的地方挪,好容易到了一个石阶上,脚下却忽然踩空了,卫亦舒手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先被扶住了。 “卫阿姊小心。” 如意跟着她身边,替她拎着裙摆,抬头见到一个玉面郎君站在那里,忙将卫亦舒扶稳当,“女郎小心些。” 卫亦舒向他道谢,“多谢沈大郎。” 沈素洁只是笑了笑,“此处人多难行,不如我带阿姊去一旁的茶楼去等他们。” 卫亦舒有些迟疑,可是回过头,看着那黑压压的人流,思索片刻,还是应了,“有劳沈大郎带路。” 沈素洁转过身,身后是七八个带刀侍从,有他们开路,卫亦舒不似之前那样狼狈。 沈素洁走在她的身侧,走得极慢,她低头间便看到了他腰间的玉佩,她一时有些恍神,正要细看,玉佩便被他宽大的衣袖遮挡住了。 “阿姊?” 他的声音清越,此刻这样疑惑着喊她,卫亦舒忙抬头看向他,“沈大郎今日怎么不同家人同行?” 沈素洁面上露出些许落寞与黯然,偏偏一双含笑的双眸依旧极温和的看着她,叫人忍不住的心生怜惜。 “父母亲皆在京安侍奉祖母,宛南仅有素洁一人。” 卫亦舒一时怃然,觉得自己好似往人家心上插了一刀。 “是我唐突了。” 沈素洁看着她的眉眼,眸色幽深,又很快掩饰在夜色下。 “至今日,问起素洁的,仅阿姊一人,素洁很欢喜。” 这话实在是有些暧昧。 如意站在他们身后听得惴惴不安。 卫亦舒便有些不自在,见前面人渐渐少了,便停住了脚步,“我就在这里等他们吧,有劳沈大郎了。” 沈素洁怃然自恼起来,却又生生耐住了,“如此,素洁告辞。” 即便他入了人流中,身姿依旧是极为出众的,联想到他方才的话,她便觉得他的背影便格外多了些落寞与孤寂。 如意上前道“女郎,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吧。” 第171章 瘸了腿的螃蟹灯笼 卫亦舒和她找了个铺子旁站着,她本就盛装,灯下更是冶丽浓艳,如同怒放的海棠一般。 还没有等来卫斯越,先等到了一个不知轻重的男子来。 许是见她华服锦衣,男子还算委婉,只是目光仍然流连在她的身上。 “女郎手中的螃蟹灯倒是精巧,不知是在哪里买来的?” 如意走到她前面,挡住他的视线,“郎君若是想要,转过头往南边去,走完了两百步再朝西,那里多是这样的灯笼。” 对方见她伶俐又貌美,口中便有些不大干净,“女郎不如将她赏了给我,我是江司马家的,明日定亲自上门,送上几个新的。” 如意一时有些难看,却又不敢辩驳,卫亦舒将她轻轻拉到一旁,抬眸道“既然是司马家的郎君,该是读书识礼的,怎么敢当街对我无礼?” 男子摸不准她的来路,见她妩媚胜过一般女郎,冷冽稳重,便生了些退意,“不知令尊是?” 卫亦舒委实不大愿意同他多话,“长信侯府卫家。” 男子顿了顿,还是迅速弯腰告辞“是我无礼了,多有叨扰,告辞。” 见他走了,如意才啐了一口,小声骂道“这人当真是无礼。” 司马在宛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可是像他这样横行无忌的,倒是少有。 沈素洁站在茶楼上,正能看见她那边的动静。 看着男子的身影,脸上笑意全无,只剩满身的寒意与漠然。 同在房内的幕僚忙先开口拦住他,“大郎,出发前,夫人就吩咐过让您务必忍耐些,不过是小小司马,死不足惜,切不可坏了大事。” 幕僚见他神情隐有松动,一面给一旁的侍从打眼色,一面安抚他“只待大事一了,皆是囊中之物,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沈素洁默然许久,转身时又是之前温润端方的沈大郎。 “我吩咐你办的事如何?” 幕僚见他冷静了,忙将他引入茶室,“万事俱备。” 沈素洁撩袍入席,缓缓将热水注入壶中,“叫他进来。” 卫亦舒等得不耐,见旁边的昆仑面具很是有些意思,便取了一个来放在脸上比划着。 “长姊!” 她将面具拿下来,正见他惊慌未定的神情,还未开口,他便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腕,“此处人多,不便停留。” 如意见了他来,才觉得有了些主心骨。 人流涌动,耳边尽数是一片热闹喜气,她低头看着他牢牢握住她的手,方才的寂然渐渐溃散。 直到了茶楼门口,卫斯越方才松开她,卫亦舒把一路紧紧握着不松手的螃蟹灯拿起来,被压扁了的螃蟹灯便露在了几人面前,惊呼道“我的灯笼!” 如意一心顾着她的衣裙,乍一见那没了腿的可怜的螃蟹,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 卫亦舒仔细翻过来看,确认实在救无可救,神情便更哀怨了。 她此刻实在多了些孩子气,叫卫斯越忍俊不禁,却还是接了过去,“我们吃些茶,等人少些了,再去买。” 卫亦舒低头看了看螃蟹,还是把灯给了如意。 “只能这样了。” 三人进了茶室,不多时,小红等人随着卫斯渺一同过来了。 卫斯渺极为欢喜的到她跟前,拿了一个团圆灯给她,“阿姊,你瞧这个。” 如意亦是凑过来看,见他不论怎么转动,那灯火始终跟着转,焰火都不动一下,便觉惊奇,卫亦舒亦是如此。 “这灯好生精巧。” 卫斯渺见她喜欢,便也跟着笑,“我特意寻来的。” 卫亦舒见他今日欢喜得有些过分了,心生好奇,“你方才去哪了?” 卫斯渺渴极了,一面倒茶一面回话“与几个好友见了一面。” 卫亦舒点了点头,便将灯给了如意,“你们怎么倒与他碰到一块去了?” “我们本与二郎一起,谁知二郎也走得快,我们一时没能追上,索性在原地等着了,不多时,三郎就回来了,便带了我们一同过来了。” 小红说完,团圆那个不吭声的触及卫亦舒的目光,忙点了点头,好似生怕她问自己。 正说着,卫斯渺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如意放在一边的螃蟹灯,先是笑,然后拿起来左看看右看看,“阿姊,你方才拿着灯同街上的人打了一架吗?” 卫亦舒嗔他,“这灯已经够可怜了,何苦折腾。” 几个人便笑作了一团。 今日热闹,就连茶舍里也有了茶娘献舞,如意等人没什么胃口,便去了栏杆那里看夜景。 说是彻夜玩乐,活动便格外的多,杂耍的,唱戏的,还有挂满了灯笼的楼阁,当真是热闹非凡。 卫斯渺见她没什么兴致吃茶,便带着她去街上逛,“阿姊,这有射箭赢彩头的呢,你快试试。” 商家是个中年男子,见他们衣着不俗,没有急于上前搭话,反而将东西送给了卫斯渺,“射中什么就拿什么,贵客请。” 卫亦舒几箭下去,没有射中什么,那商家却是卖力喝彩,哄得卫斯渺开开心心的,又拿了二十根箭矢来。 “阿姊,你再试试。” 这一类的箭多半是做了手脚,连箭头都没有,不然这样危险的东西是不能出现在这里的。 卫亦舒也有些好胜心,索性要了两张弓来递给了如意她们,“咱们可要比一比。” 她们玩得尽兴,卫斯渺便来到了卫斯越的身边,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我晚一些要去南街一趟,你陪着阿姊玩儿。” 说完又觉得不放心,“今日人多,总有些粗蛮无礼的人出来,你跟紧些,别叫阿姊一个人混走。” 他头一回这样嘱咐私事,因此格外的不自在,却仍是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 卫斯越看也不看他,“我自然会跟紧长姊。” 卫斯渺唔了一声,又站回了原处。 卫亦舒玩得尽兴了,便将东西递给了团圆。 “我方才看到河边有放灯的,咱们也去看看。” 卫斯渺也觉得可,“我倒是知道哪里放这个。” 几个人一同去了上游,那里特意为贵族辟出了一条人少的地方,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贵女在那里站着说话。 他们过去,迅速有人递了笔墨来。 第172章 舅舅过来了 安琦玉正与安琦宝说着话,见她来,便轻声道“今日不必过去了,免得叫她察觉。” 两人说罢,便转身与青衣奴一同离开了。 此处说是贵族放灯之处,可是现在时辰尚早,来的人不多,不是在那里说着话,就是去一旁小坐歇息。 正经写心愿放河灯的属实不多。 卫亦舒却是很认真地将心愿写好,自己动手塞进了荷花灯中。 卫斯渺亦是照着她的样子做得极认真。 一点阴影落在他的眼尾,像是平白多了点痣。 她悄悄拉了拉卫斯越的衣袖指给他看,两人的动作惹得卫斯渺抬头,虽是疑惑的看了看两人,又看不出个什么来,又低头写字去了。 等到卫斯越去写的时候,卫亦舒说什么也要他站在刚才的位置上。 卫斯越委实有些无奈,却还是一一照办。 只等她说好了,方才提笔弯腰写字。 那一点阴影便又落在了他的眼尾,卫亦舒原是看着好玩,他温润的眉眼间多了一颗痣,便染上了几分凄艳,她一时怃然,片刻后才猛然回神。 卫斯渺毫无察觉,只一心想着他笔下的心愿。 “阿姊,咱们去放吧。” 卫亦舒知道如意几人不会写字,便侧头看她们,“你们悄悄告诉我,我替你们写。” 卫斯渺难得有耐心,“那我去要几只灯来。” 如意虽有些羞赧,还是到了她耳边,悄悄说了。 她动了,其余几人也不再拘谨,一一与她说了。 卫亦舒惊诧道“我们很是心有灵犀呢。” 卫斯越便往她脸上看去,见她笑意中满是狡黠,便跟着笑了笑。 直待灯汇入了河中,不见了踪影,卫亦舒才切切实实的有了些圆满的归宿感。 她和他们,是家人了。 这一夜,卫亦舒当真是跑遍了宛南的主街,上马车的时候,脚已经酸痛得不得了了。 此刻天边逐渐露白,满街上依旧是老少同行,夫妻携手,直到城门处炸开了烟火,人群中便一片惊呼。 卫亦舒坐在马车上,往那城墙上看,只见几个官员一捧一捧撒着赏钱。 人群顿时轰动起来,有小儿趴在地上,撅着屁股抓钱。 直到三大筐赏钱撒完了,底下的人便跪在地上高呼圣人万岁。 卫亦舒放下车帘,“好累,咱们回去补觉。” 卫斯渺不知什么时候又没了踪影,如意等人也是靠在车厢上昏昏欲睡,卫斯越骑马陪在车旁,“长姊先睡一会儿。” 这是宛南最为隆重的一个年,除去昨夜彻夜通宵,今日便每家都放了烟火,直至次日一早。 折腾了两日,卫亦舒的眼圈又黑了。 如意等人倒是神采奕奕的笑话她。 梁女医过来时还吓了一跳,卫亦舒勉强撑着眼睛看她,“梁女医。” 梁女医熟稔的将东西放好,然后诊脉,检查,写脉案。 卫亦舒半睡半醒的听着梁女医的问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吃了,就是吐了两口。” 梁女医微微蹙眉,却没有接着问,而是起身告辞了。 今天轮到如意陪她睡,等她们都走了,方才悄声道“她不会发觉了吧。” 卫亦舒抱着她,“不会的。” 发现了早就说了,她又没有替她隐瞒的理由。 等到她好不容易回了血,客人便一波一波的来。 于逢春一家一过来,卫亦舒就直奔门口去迎,于逢春见她先是上下打量,继而便点点头,“不错,身子养好了许多。” 卫亦舒当初有舅舅的支持,才将管家的事彻底敲定了,现在见了他们,自然是无比欢喜的。 “舅舅,舅母,一路辛苦。” 于逢春不苟言笑,但见了她,还是慈爱的,落了座便问起她最近家中的事宜。 “我今年一直病着,便将事情都交给了他们两个,舅舅呢,身体怎么样,我听舅母说您去岁受了伤,如今可大好了?” 于逢春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过些小伤,只是年纪大了,你不必担心,前些年你家中不便宴请会客,今年特意将他们几个带来叫你看看。” 于夫人亦是点头,转头吩咐几个孩子去见过她。 “我同你舅舅想着,若是开春好了,就去思南住一段时日,你母亲少时的院子我也备好了,你过去了,就住那里。” 说起她母亲,于夫人便叹了口气,又很快将视线放在她身上,“你这个做长姊的,早该见见他们的。” 于家子嗣繁茂,今日又都特意过来了,就将于逢春的几个孩子都带来了。 “这是大郎,比你小两岁。” 卫亦舒依言看去,却是个青年,眉眼很是斯文,见了她便叩首行礼,她忙叫如意把东西拿来,“大郎很是精神,眉眼几乎和舅舅一样呢。” 说着就让他起来。 于逢春有四个郎君,三个女郎,卫亦舒都一一见过了,将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都给了他们,方才看向于夫人。 “舅舅舅母一定要多住上几日的,我即刻就叫人把斯越和斯渺喊回来。” 于逢春连连摆手,“既然要住几日,何妨早晚相见,他们如今有了功名,便该多在外间交际。” 于夫人也劝她,“你舅舅说的不错,我们过来,原是想见见你们,顺便叫他们几个也在宛南见见世面,他们忙完自己的大事要紧。” 他们说得自然又殷切,想得也朴素,卫亦舒却是不肯的。 “哪里有舅舅舅母做客,晚辈在外不归的道理。” 小红听完她的吩咐就行礼出去了。 见她一定要人回来,于逢春深深叹了口气,继而叫人把东西送进来。 “你舅母时常想着你母亲早逝,给你做了好些衣裳,还有思南的一些玩意儿,你去看看。” 卫亦舒喉头便如同石头哽住了一般,又生生忍住了,“舅母膝下几个弟妹已经很辛苦了。” 于夫人怜爱至极,欠身握住了她的手,“你那几个妹妹那样顽皮,见了我给你做,也只说应该的,你太小心了些。” 叙话片刻,团圆和福宝就叫人传膳了。 于家并不是什么大家族,见了她们一行十余人,就只是为了传膳,还是有些疼惜,“虽说家大业大,也不好太铺张了。” 第173章 袁从简等人经过 卫亦舒束了衣袖给她布菜,“我也和舅母想的一样,只是宛南行事大多如此,我若是过于简朴,反倒叫人侧目了。” 于夫人虽然心疼钱财,还是很有心胸的,“还是你想的周到些。” 于家几个兄妹俱是低头吃饭,他们在家中随性惯了,到了这样豪华奢靡之地,吃着这样精致的膳食,总有些不大放得开。 如意几人便各自下了席,服侍着他们用膳。 “其实我们这次来,不只是来看你,还想着在宛南替你几个弟弟妹妹请个先生。” 于逢春说这话很是有些不自在,偏偏在路上被于夫人说服了,只说自家亲妹妹的孩子,又不是外人,谈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他一想也就应了,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开口。 卫亦舒依旧陪着于夫人,闻言也点了点头,神情也肃然起来,“舅舅去岁说先生告老回乡了,我就想着这件事,前几日斯渺便同我说了,柳先生有同窗杨先生辞官回乡,他正是思南人氏,斯渺便同柳先生央求了这件事,杨先生听说是同乡,便应了年后便见一见几个弟弟妹妹。” 于夫人见她将其中周折都详说了,便知道她细心体察,忙道“那位先生性情如何?我们一回去就叫人备上厚厚的束修和见师礼才好。” 她们二人说得自然,于逢春也没了先前的尴尬,也搁了碗筷看她。 卫亦舒便将斯渺打探来的都说了。 于夫人这才放心,“不管成不成,总归是他们的造化,我这个当母亲的也算是做了能做的事了。” “几位阿弟气质不凡,又谦逊聪慧,舅母实在不必担心。” 于夫人只生了大郎,偏心虽有,但对其他两个还是很看重的,见她肯定了,便更是开怀。 “我来的时候劝着你舅舅,他总是说你当家艰难,何必为难你,犟驴一般同我置气,今日你可瞧见了,她很是厉害,已经先想着他们了,一家人就是你这样犟着才生分了的。” 于夫人性情爽朗,心中有什么就说什么,于逢春一时无话,只能瞪她两眼。 “昔日我请舅舅来为我做主,舅母那时便即刻将舅舅从差上叫回去了,那时候我可一点都不觉得羞恼,反而很开心,我虽然没了父母亲,却还有个舅舅舅母为我出头,舅舅如今却同我和舅母说起内外亲疏来,舅舅实在该罚两杯酒向舅母告罪。” 于夫人便笑了笑,“这话才对。” 几个人边说边吃,于家几个小姑娘也渐渐从羞怯中抬起了头。 正吃着,卫斯渺和卫斯越就回来了。 两人衣服已经换过了,进了厅堂便向于逢春夫妇行礼,礼毕,又向卫亦舒行了礼,方才起身。 于逢春看着他们二人,一连点了几下头说好。 “不知舅舅舅母今日要来,我们来迟了,舅舅舅母赐罪。” 于夫人忙拦他们,“你们快起身,年节喜庆之日谈什么罪不罪的。” 两人各自起身,又弯腰向于家小辈行礼。 各自见过了,膳食也撤了。 思南至此有些远,卫亦舒便嘱咐卫斯渺送于逢春去安置歇息,将几个男孩子交给了卫斯越,自己则带着于夫人和三个妹妹去后院。 见她事事妥帖,于夫人便极为放心。 “你现在做得很好,你母亲若是见了,也是欢喜的。” 卫亦舒只是笑了笑。 一行人走在廊下,周边山水莲塘,雅致非常。 于夫人却没有心思想这些。 “你母亲给你的嫁妆还在吧?” 她问得小声,卫亦舒虽然不解,还是说了在。 于夫人这才点点头,“虽然斯渺已经大了,我看他也很是敬重你,但是你还是得将钱财捏在手里才好,他到底年纪小,容易受人蒙蔽。” 卫亦舒先是诧异,然后就是感动。 “我知道了,舅母。” “这次来,我和你舅舅不只是为了先生的事,其实还是过来看看他们两个怎么样,叫你舅舅敲打几句,以后斯渺也犯糊涂了,也会顾忌些。”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物件往她袖子里塞。 “这是我们在思南的置办的几处田地,用的是你舅舅的名目,你收好了,不要叫旁人看见。” 卫亦舒一时鼻子酸涩,仍是拒绝了,“我怎么能收舅母的东西。” 于夫人却是强行将东西塞在她手里,“别糊涂,你的日子还长,我们难以看顾你,你收了,将来无论如何都有个去处。” 卫亦舒嗯了一声,不再推辞,将东西给了小红,于夫人才作罢。 “我与你父亲二十几年的夫妻,你母亲的妆还是我点的,我每每见到你那几个妹妹,就想到了你,父母在,孩子多大总有归处,我不曾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舅舅是个直肠子,同卫家那些人分辩尚有余力,可心思却远不及我的细腻,你……你别恨你父亲,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莫要苦了自己的心。” 卫亦舒扶着她往后院去,听她一番话,终究只能回一句不恨。 将她们各自安置好,卫亦舒便去了前院。 这几日客人颇多,她不能叫卫斯渺和卫斯越两个小辈接待。 如意正将这两日来客名单和她对着,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声卫阿姊。 袁从简一席蓝白襕衫进来,身披轻裘,身后还跟着袁从策和袁从筹二人。 “你们今日来,怎么也不叫人送信来。” 袁从简带着几人行了礼,入座之后方才道“我们本不是今日过来,只是父亲说既然途径宛南,无论如何该见一见,便留了我们过来。” 卫亦舒点点头,看向袁从策与袁从筹,“两位阿弟好似长高了许多,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袁从简笑了笑,袁从策是个外向性子,听了她的话便道“许久不见卫阿姊,不知阿姊的身体可好些了?” “我好了许多,不知叔父与叔母何时再来宛南小住?” 袁从策看向袁从简,见他自顾怡然吃茶,便道“我不知父亲母亲安排,若是再来宛南,必定告知阿姊。” 卫亦舒不再为难他,转头看向袁从筹。 第174章 袁从简的不同 袁从筹生得唇红齿白,可爱至极,偏偏又老成,不苟言笑,叫人无端的更想逗弄。 “可在宛南逛上半日再走,圣人施恩,允了宛南与京安七日不闭市,不少货商来往两地,不看看实在可惜。” 袁从筹认真道“今日尚要归家,委实不便赏玩。” 卫亦舒忍着笑看向袁从简,“大郎,不如你开口吧。” 袁从简见她面色红润许多,盛装华服下更显颜色,便稍稍放下担忧,侧头看向袁从策与袁从筹,“既然卫阿姊要你们不必作陪,你们可去逛逛。” 袁从策已然意动,见阿兄开口,立时便向卫亦舒行礼,“多谢阿姊。” 袁从筹却已然坐得板正,“虽然阿姊说不必作陪,但我们是晚辈,怎么能如此肆意无礼。” 卫亦舒失笑,觉得他和少时的斯越很是有些相像的。 “明云阿弟,我与你们阿兄有要事相谈,不便留你们,何谈失礼。” 见她第二次开口了,又不似作假,他还是起身行礼告退,被袁从策牵着一起出去了。 等他们二人走了,袁从简方才道“阿姊请说,从简洗耳恭听。” “原来大郎也听不出真假吗?” 袁从简自然道“阿姊说的自然是真。” 卫亦舒不愿意与他拉扯,叫如意拿了名单来继续对着,“大郎尽可自便,或是歇息,或是去外面逛逛都可以。” 见她如此任性,袁从简笑了笑,自己给自己斟茶,不再言语。 卫亦舒对了半晌,东西才算完。 袁从简却是不知从哪寻了本书来,边看边吃茶。 卫亦舒一边将手泡在玫瑰汁子里解乏,一面好奇道“袁家大郎也会边吃茶边分心吗?” 两个人实在是有些爱互相挑刺。 袁从简眼皮都没抬,“阿姊能冷落客人,从简自然也能分心。” 卫亦舒被服侍着擦了手,又抹上了霜膏才算从琐事中抽身。 “你们是从京安回去的吗?” 袁从简放下书,不动声色道“正是。” 卫亦舒无心去打听他们的事,便点点头,不再多问。 “虽然说你们骑马回去也用不了多久,但是这几日天色阴沉,恐有大雪,你们还是该防备着些。” 袁从简说了声是。 卫亦舒便叫如意将东西拿来。 “这是他们寻来的熊皮,我着人做了几对护膝,还有三副正好给你们。” 听到是熊皮,袁从简露出几分诧异,然后道“熊皮难得,阿姊体弱,正可做大氅保暖。” 卫亦舒毫不迟疑的拒绝了,“不好看,算了。” 这话叫袁从简一时也有怔愣。 “如意,你给大郎戴上试试。” 如意将托盘递给小红,到了袁从简跟前,将东西给他系上。 等两只都戴上了,袁从简便起身转了一圈,示意给她看,卫亦舒点点头,“正好。” 袁从简这才坐下来,示意如意脱下来,一面道“阿姊也会挑这些。” 他只晓得自家小妹是个挑剔的,没想到卫亦舒也是如此。 “那穿在身上胖得和熊瞎子一般,又笨重,何苦来。” 袁从简不再纠结此事,反而与她说起了京安的繁华盛景。 “阿姊明年可留在京安,京安之盛繁,普天之下,无处可及。” 卫亦舒这次见到了宛南的官民同乐,已经觉得很热闹了,能叫袁从简赞叹的,更不必说了。 “时日还长,不急着做主明年的事。” 她的回绝叫袁从简敏锐的察觉了些什么,可她的神情又自然,叫他一时没能寻出个什么。 两人又说着闲话,不过多半是袁从简在说,卫亦舒在问。 卫斯越进来时,正见他们二人相谈甚欢,笑意便淡了些,行完礼便坐在了一旁。 袁从简下意识多看了他几眼,见他垂眸斟茶,并无不妥,很快抛开。 “阿姊的话,我一定给父亲带到,早则半个月,晚则一个月就能回信。” 卫亦舒点点头,“那就好。” “舅舅可安排好了?” “正与于家阿弟下棋。” 卫亦舒点头,“如此,你陪着袁家阿兄坐一会。” 等到她走了,方才的轻松怡然的气氛便有些冷了。 袁从简与他不甚相熟,况且…… “不如我们对弈一局?” 袁从简有心试探,卫斯越却是谨慎,遇上卫亦舒的事便更是只字不提。 卫亦舒更衣完就过来了,见他们正在对弈,便去了一旁捡了书看。 三人在茶室之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倒也自然惬意,袁从简好胜心一起,便舍不得罢手。 袁从策与袁从筹二人在外面逛了许久,到底是碍着任务早早回去了。 一进来,就见他们下棋的下棋,看书的看书,还有那几个奴婢正窝在熏笼旁剥橘子,只觉得怪异。 “阿兄,我们回来了。” 袁从简头也不抬,“唔,你们自己坐着玩会儿。” 袁从筹很是听他的话,回了自己的位置便乖乖坐着了。 还是卫亦舒觉得两个人十五六岁的孩子干坐着无聊,叫如意拿了投壶来玩。 “两位阿弟,我可是不会让你的。” 袁从筹弯腰说了声是。 然后卫亦舒被他赢去了一匣子的钱。 袁从简不知何时看到了,坐在那里笑话她,“阿姊,明云虽然年纪小,却最善箭术,你这一匣子钱可不够。” 他一贯是端庄有礼的,此刻却有些慵懒的倚在棋案上,笑意盎然的取笑她。 着实叫袁从策与袁从筹有些诧异。 “你自己下棋去,不要打扰我们。” 袁从简笑着点头,然后继续与卫斯越对弈。 卫亦舒从来没有输得这么惨过,袁从筹像扔烫手山芋一般将东西递给了袁从策,“卫阿姊,我去喝些水。” 袁从策无奈,只能接了。 “明溪阿弟,你手里的矢烫手吗?” 袁从策从没有作假哄人的经验,却又怕她输得太多,所以自作主张的‘谦让’几分。 哪知道太假了,被她直接戳穿了。 便只能硬着头皮往袁从筹那边看,谁知他不肯抬头,只盯着案上的点心看。 “明溪阿弟,你要作假,好歹认真些。” 第175章 好像一切都变好了 袁从策实在没了法子,便张口喊了袁从筹来,“阿姊,那我让明云陪你玩儿吧。” 卫亦舒笑眯眯的点头,“好啊。” 看着小孩子费尽脑汁的样子真是有意思啊。 卫亦舒这一局倒是很不错,险胜。 袁从筹看了一眼,然后迅速道“阿姊这一局用心多了,多谢阿姊的赏钱。” …… 她玩过了就把东西留给了他们自己玩儿,自己跑到卫斯越那边去看他们下棋。 “袁大郎,你不会是在故意让着我家二郎吧?” 袁从简认真道“我不及阿姊有钱。” 卫亦舒认真地看他,“袁大郎,你不该叫袁从简,该叫袁善辩字巧舌。” 袁从简两指捏着棋子抬眸看着她,眸中笑意盈盈,“阿姊赐名,我回去一定同父亲详说。” “可见明云阿弟必定是不像你的,他这么小都知道不告状呢。” 两个人你来我往,就连袁从筹也侧目看了过来。 卫斯越坐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听着他们呛声,一手执子,一手倒了温水递到她面前。 卫亦舒顺手就把水接了,卫斯越清润的声音也适时响起,“长姊,黄梨甜汤已经送过来,阿兄,该你下子了。” 明明是体贴的提醒,她硬是听出了一股子别的味道。 袁从简轻笑着摇头,顺手将棋子放下了,“技不如人,不如就此罢手。” 说罢便起身向他们告辞,“天色已晚,从简就不陪阿姊用饭了。” 袁从简等人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马蹄声很快就消失在长长的官道上。 “斯越,我们什么时候这样骑着快马离开宛南呢?” “很快的。” 哪怕卫亦舒再三挽留,于家人还是回去了,彼时雪花飞扬,又是一年凛冬,她裹着厚厚的皮袄站在门口送行。 于逢春最后上马车,临行前,还是拿了一个匣子递给她,“小书,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好好养病。” 匣子很沉,她仰着头看他,于逢春的神情愈发温和慈爱,“舅舅走了,等他们上学了,就叫大郎来接你去思南,好好吃药,不要为难自己。” 卫亦舒喉咙间如同噎了一块石头一般,“舅舅和舅母放心。” 于逢春嗯了一声,又看向卫斯渺,“你以后万事都要替阿姊想着,别叫家里那些人欺负她。” 卫斯渺连忙说了声是。 于逢春不善言辞,只能干巴巴的嘱咐这么些话。 临走前,终是不放心,“二郎,照顾好你长姊。” 直到他们的马车消失在前方,卫亦舒才察觉眼睛冷得有些疼,忙低头擦了眼泪,装作看匣子。 只是一打开,里面竟是三个小儿拳头大的胖乎乎的金娃娃。 她噗嗤笑出声来,眼泪却彻底收不住。 卫斯渺怕她站在门口吹风,伸手拿了一个金娃娃放在手里把玩,“舅舅也太偏心了些。” 卫亦舒舍不得罢手,“你别摔了。” “那阿姊可要走快些,我们去屋里烤火。” 说着就将她手里的匣子接走了,大步流星的往里去。 卫斯越递了帕子来,“来日方长,长姊不必忧心。” 卫亦舒嘴硬,“我又没哭,给我这个做什么。” “我知道,只是长姊脸上沾了不少雪花,容易冻脸。” 她接了过来,擦干净了,才道“其实也不一定要去西北的,思南也是可以的。” 她将自己完全的投放在了‘卫亦舒’中,举目四望,都是要依靠她的人,不得不一直要强隐忍着,可是于逢春对她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听长姊的。” 卫亦舒与他并排前行,梅香丝丝缕缕的,将萧条冷冽的冬日添了几分温情。 “舅舅家中那样多的孩子,又要负责管理家族中的大小事,用钱的地方不知有多少。” 卫斯越听她嘟囔着,没有作声。 “斯越,我们就去思南吧,那边不是也有卫家的祖宅吗?” “咱们去那边把学堂办起来,卫家的子弟虽然不听话,但也有几个好的,加上于家也有不少适龄的,等我们办起了学堂,请些好先生去。” “都听长姊的。” “斯越,你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卫斯越认真地想了想,“其实学堂一事,可以与于家商议,两家并到一起,那些叔公叔父最是喜欢体面,这样的事他们一定是会答应的。” 卫亦舒这才展颜,又察觉出了自己的无理取闹来。 “斯越,我是不是很不好说话?” 是不是太任性骄纵还别扭了些。 还很不好相处。 “我知道长姊心中真正的想法,亲近之人,总是会如此,我亦是不善言谈,偶尔不听教诲,长姊不用放在心上。” 两个人慢腾腾的挪到屋里,卫斯渺已经坐在那里玩儿了。 金娃娃被摆在了茶案上,如意等人正戳着玩。 “你们可别给我碰坏了。” “女郎放心,我们知道,不如就放在那阁子上。” 小红说干就干,就在多宝阁上腾了位置出来。 仔仔细细地把地儿擦干净,然后再把娃娃放上去。 “这样女郎坐在那,抬头就能看见了。” 心中一旦有了盼头,日子也容易过一些。 过了年,该拜访过的都已经去过了,虽然之前闹得不愉快,但是卫家向来是吃硬不吃软得寸进尺的,还是叫了小辈们上门见她,她也想着终究要离开,不能让卫斯渺太难,也还是去了。 “先前我对他们恭敬有加,他们总是借口训斥,今天也会问起我的身体来,分明是知道怎么做长辈,却偏偏要我难堪罢了。” 她说得实在有些难听,卫斯渺便只当没听见,只看着外头的街景。 卫斯越叹了口气,“人心如此,长姊不必放在心上。” 卫亦舒没有再把这些话挂在嘴边,“这条路没走过千遍也有百遍了,有什么好看的。” 卫斯渺讪讪的轻咳了一声,“阿姊说的是。” 卫亦舒不再为难他,“明日便是阖家欢聚的日子,你们派人去请了父亲没有?” 卫斯渺眸中神情复杂,像是做了什么挣扎一般,“父亲带话说等过些日子山上的雪化了,天晴了,让阿姊上山一趟。” 第176章 对不起的是谁 卫亦舒没有立刻答应。 想了许久,方才说了声好。 卫斯越敏锐的察觉出了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羁绊,目光便沉了沉,终究没有说出口。 新春将至,卫斯越和卫斯渺整日里拉着她在院子里温书,美其名曰给她解闷。 可是她哪里再听得进去,没几下便牵着小灰和小黑去了外头散步去了。 如意几人也是离了卫斯渺才放得开,来来回回的折腾着两只狼崽子。 她坐在花厅里看着,思绪却早已飞到了卫朝安那里。 是日天晴,卫朝安又派了人快马回来传信。 卫亦舒才不得不上了山。 她心中再多的准备,可是见到枯黄瘦弱的卫朝安时,心还是猛然跳了跳。 “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卫朝安捂嘴咳了咳,背依旧挺直,炯炯有神的看着她。 “要死了,自然是如此。” 她一时没有说话。 卫朝安仿佛早有预料,“我最多熬过春闱。” 卫亦舒嗯了一声。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本该和卫朝安亲近些的。 可他又如同看不见底的古井,古井的尽头是发黑的汹涌的巨浪。 “卫亦舒,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惊诧抬头,声音却不觉的颤了颤,“什么?” 卫朝安向她笑了笑,和蔼慈祥,声音却是嘶哑干涩的,“袁从简,他是你最后的机会。” 卫亦舒依旧没有说话,沉默的拒绝叫卫朝安没有再继续。 “我找你来,是想让你替我为她上一炷香。” 山中寂静,只有风声阵阵。 他的声音也恍惚缥缈起来。 “是我对不起她。” “我嫌京安浮华,宛南吵闹,只身离开,行了一日,日落时分正碰上她射猎归家,那时,她拉着缰绳,问我是哪里人氏。” “我说,我是宛南人,姓卫名朝安,字嘉林。” “她说她是思南桐花人,行二。” 卫亦舒只听过他曾寥寥几句讲尽了人生起伏,也曾听侯府的老人说起过他们夫妇二人很是恩爱。 卫朝安一向是温和淡然的,漠然中带着冷情。 即便是面对着卫斯渺和卫斯越兄弟二人,都是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远与不在意。 唯有此刻,他的眉眼带了些痛色与凄凉。 “我在思南逗留,她便约我一同去射猎,牵着马行走在金灿灿的银杏林里。” “我终究对不起她。” 卫亦舒静静听着,直到他说完了,方才道“我会的。” 卫朝安转过头看着她,眸色复杂到她难以辨认。 看了许久,他突然弯着腰用力的咳嗽着,几乎要将自己的心肝肺都咳出来。 “多谢你。” 她太年轻,也太顺遂,缩在了壳子里,如同漂浮在碧海晴空中的小船,不懂得卫朝安今日的‘临终前言’早已提示了她的未来,不懂得平静无波后面的巨浪有多么的骇人。 卫朝安不再留她,第一次目送她下山。 她心中不安,回过头看他,只看得见他空荡的僧袍下病弱已极的身躯,还有他古井般幽深的眸光。 看了许久,她还是转过头慢慢往山下走去。 她没有回去,直接去买了纸钱香火等物去了这个早逝的女人的墓园。 卫家有自己的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卫朝安亲自将她安排在这个独立的山上,甚至做了一个墓园。 山清水秀,并不吓人,反倒是不知什么缘故,墓园中还有枯萎了的没有被打理干净的花草藤蔓。 守墓人是个老人,见她面容秾丽,身着华服,估摸着年纪,便猜出了她的身份。 “卫女郎,您来了。” 卫亦舒提着一篮子东西,向他点了点头,“有劳你了。” 守墓人极恭谨的将她引到于兰春的墓碑前。 “郎主许久不曾过来,这里的枯草也就多了些。” 她放眼看去,才发现不止是墓园的进口有许多枯枝,就连墓碑上都缠着几根干枯的藤蔓。 守墓人拿了工具将那些枝叶都拨扫到了一边,又将墓碑前扫出一块干净的空地来。 她看着上面的名字,“我母亲……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守墓人先她一步跪在了墓前,磕了三个头,方才道“这名字还是郎主亲手刻的。” 于兰春。 欲拦春。 所以这里就肆意的长了这样多的花草。 她忽然就很想问一问卫朝安,什么是对不起。 “我们先前来拜祭的时候,总是远远看着,没想到,这里头是这样热闹。” 守墓人道“我也以为再没有进来的时候,郎主最后一次来拜祭的时候,就吩咐我,除了您来,谁也不让进来,就连我也只能在门口清理清理枝叶。” 卫亦舒知道他是个老青衣,怕她怪罪他没有把墓园打理干净,可是心中还是生了疑心。 “只有我吗?” 守墓人点头,“只有您。” “他……可曾说过什么时候来看母亲?” 守墓人摇摇头,“郎主未曾提起。” 卫亦舒问不出什么,便不再多问。 将东西放好,然后跪在了墓碑前。 守墓人亦是跪在她的侧边,给她打下手。 “这里的花,也是父亲叫人种下的吗?” “并不是叫人特意种下的,娘子病故的那一年,郎主每日都要来这里,每次都会带来一些花种,随处撒了,有时会带一捆花来,等上了香,就插在空地上,没想到天长日久,也活了不少。” “女郎,我去外面伺候,您有什么吩咐就喊我。” 她嗯了一声。 直到身边再无声音,她才慢慢将纸钱一张一张的投入火里,火苗跳跃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添上了许多暖意。 五岁以前,‘卫亦舒’是怎样的呢? 而卫朝安的一生,又是怎样的呢。 年少时志得意满,中年时自我放逐,病重时透彻痛恨,他的对不起,是对不起他辜负了于兰春的情意,还是对不起他将她的两个孩儿抛弃。 他在这里的时候,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去缅怀她,又是怎样一枝一枝的把这些花插在这里。 “你年纪已经大了,不如回去与子孙团聚,这里,我会叫人过来看的。” 守墓人立时就跪在她面前,浑浊的双目已经含了泪,“多谢女郎,多谢女郎。” 卫亦舒侧开身子,“我早该叫你回去的,回去之后,我叫医师为你看看,药材都由家里出。” 守墓人连连叩首,“老奴明白的,谢女郎的大恩!” 第177章 为什么老是置气 卫亦舒连一丝笑意都扯不出来,交代他就离开了。 今日她自己单独出来,连如意等人都没带,上了马车,心绪便一重跟着一重。 卫朝安为什么要她嫁给袁从简。 为什么。 他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顾不上,为什么特意安排了她。 原来的‘卫亦舒’嫁的,又是谁。 直到了家里,马车停在了西院,她还陷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直到卫斯越过来掀帘喊她。 她才恍然回神。 “长姊?” 她下意识就扯了些笑意掩饰自己的神情,“我有些晕车,就多坐了一会儿。” 卫斯越笑着嗯了一声,然后伸手扶她下来。 卫亦舒将乱成一团的思绪搁置在一边,只觉得头又开始疼起来。 “长姊的头又开始疼了吗?” 她倒掉药的事还瞒着他,此刻就随意敷衍过去了,“就是吹了风,有些晕。” 卫斯越蹙眉看着她,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梁女医与我们说了几次,等二月到了,就换药方。” 她一下就听到了卫斯渺的存在,脚步也顿住了,“她和斯渺说了吗?” 卫斯越见她打定了主意要瞒着,一时没有说话。 她这才后知后觉被他套了话。 两人都没有开口,卫亦舒移开视线看向别处,“斯越,只是一时不喝药而已,不影响什么的。” 只是暂时会耽误病情,会修养得更久。 可是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想离开,迫切的想要离开。 色令智昏的皇帝,上行下效的权贵,宛南的动作,京安的暗流,像一张张网一样朝她扑过来。 可这些话提起来,该怎么和他解释呢。 该从哪里解释呢。 “长姊心中有了决断就好。” 她知道他此刻必定是生气了的,生气她拿自己的身体冒险,可还是为他这句话生了许多委屈。 “回去吧。” 她头也不回的快步往里走,卫斯越还是跟了上来,“我不该说这样的气话。” 见她仍然快步往前走,他想也不想就拉住了她,“那是我的气话,我没有同你置气的意思。” 卫亦舒挣开他的手,依旧不肯看他,“我知道。” 他拦在了她的前路,她也不想再这么同他小孩子一样发脾气了。 可是对着他,她的理智,道理好像离家出走了一样。 “你在别人面前总是那么彬彬有礼,为什么老是让我有这么多的脾气?” 卫斯越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慢慢将理智拉回来,缓缓叹了口气,“别吵架了,回去吧。” 一年的开头才到,年头吵架,要吵到年尾,这不好。 卫斯越没有再挡着她,退了一步,看着她离开。 然后默默的跟着她。 直到了院子门口,两只小狼过来接她,她的心情菜好了些。 她弯腰摸了摸它们,然后抬头邀他,“它们好像长胖了。” 卫斯越蹲在她的身边,伸手摸了摸它们,缓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惹你生气。” 卫亦舒惯常以柔克刚,遇强则强,是一个足够清醒足够克制的人。 不管是卢虚灵的欲加之罪,还是袁从简的探究质疑,或是卫家人的得寸进尺,她总是能理智反驳回去的,在他们面前,与其说是辩驳,倒不如说是替自己正名出声,她维护的,终究是自己的尊严与底线。 可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卫斯越面前的脾气,是不一样的。 卫斯越在外人面前如何的清冷拒人于千里之外,事事妥帖恰到好处,可也从来都是疏远客套敬而远之。 可小心试探,说话表里不一,自我怀疑与克制不住的情绪也是他。 “斯越,我们不吵架了。” 归根结底,是她心中秘密太多了,而他又太细心了,她有不得不隐瞒的苦衷,他也有不得不有的疑惑。 何况,感情怎么能讲道理。 卫斯越侧目看着她,她脸上的笑意依旧,可眼眸中的心事好像又多了一重,即便是这样缓和的话,也夹杂着异样的愁绪。 “好。” 大抵是很久没有吃药,加上心事重重,没过两天,她又病了。 这一次,卫亦舒还算清醒,只是头疼得厉害,卫斯越也趁此请来了巫医。 屋内烟雾缭绕,几个身着异服的女巫医正在跳着不知名的舞。 她倚在床上,咳嗽得厉害。 院子里的梁女医静静看着。 她看了片刻,才抬头看了眼天空,嘴角勾着一丝讥讽的笑意。 卫斯渺皱着眉头听着巫医的话,“一定要离开宛南,往西北方向去吗?” 巫医肃声道“非去不可,不然,贵人的病是好不了的。” 这算是歪打正着了,卫亦舒从头疼开始,再没有断过汤药,去了江全,才好了一段时间,回来的路上又发病险些出事。 因此卫斯渺没有质疑她们的话,而是烦恼起了时日问题。 “也只能三月去吗?” 巫医道“三月弥生,万物回春,正是贵人精神最旺的时候,去了只会更好,若是过了,就是四月,百花殆尽,阴气甚重,于贵人无利。” 卫斯渺越听眉头越是皱得厉害。 他跪了许久,耳边的乐器声音就格外的刺耳起来。 “那就去,我们一起去西北。” 卫斯越沉吟许久,方才道“我可以和长姊先去。” 卫斯渺惊诧道“你疯魔了吗?” 卫斯越没有说话。 卫斯渺继续道“既然时间定在了三月,那就是在殿试之后,无论结果如何,我要去,你也要去。” 若是得了圣人赏识,他可以自请前往西北赴任,等阿姊病好了,再想法子回来也是可以的。 若是圣人不肯,便就此作罢,到时候再考也不迟。 卫斯越默然。 事情已经定下了,巫医被卫斯越送出了院子,到了门口,为首的巫医忽然道“其实贵人命格与我方才说的并无二致,东南与贵人犯冲,最好是如期离开。” 只是她心知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东南方位不止于这位女郎不利,稍有不慎,还是她的丧命之地,是不利于整个卫家的煞地。 只是这样的话她哪里敢说。 卫斯越本是嘱咐她随意扯了这样的借口,乍然听见她的话,还是敛了笑意。 巫医言尽于此,不想多留,“总而言之,郎君一定要谨记在心。” 只待雪融将她们接走了,他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 只是掌心还是握紧了。 第178章 岁岁无忧 屋内,梁女医正为她诊脉,卫斯渺坐在一旁等着,目不转睛的盯着。 他一进去,卫亦舒就抬头看向了他。 两人视线相对,又很快错开。 “怎么样?” 西北苦寒,不是什么好去处,又远离宗族亲友,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离开乡土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呢。 梁女医收了东西,语音平和,“邪风入体,加上……汤药不济,要精养些时日。” 卫斯渺想也不想就反驳了,“精养精养,我阿姊每日吃的药比膳食都多,扎针都扎了那么久,到现在你还在说精养?” 梁女医俯身跪下,面色已经冷静,“女郎的体弱,用药过猛,反伤其身,这也是不得已的。” 现在卫斯渺哪里听得进去这些。 “罢了,你们今日就请回去,我另请医师来。” 京安宛南名医何其多,实在不必浪费时间。 他这样说定了,当即就要做,就是卫亦舒想开口,也被卫斯渺拦了,“阿姊,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养着。” 梁女医只等他走了,方才抬头看向床上的卫亦舒。 眸光一片纯澈了然,像是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一般。 卫亦舒别开眼,硬下心肠,“有劳梁女医了,小红,你亲自去送梁女医他们回去。” 如意垂着脑袋,意外的没有做声。 等她们都去忙了,卫斯越方才坐在卫斯渺的位置上与她讲话。 “很快的。” 梁女医一走,她院子里的药味好像都淡了些,只有些兰花的清幽香气。 如意正和小红她们几个在摆弄院子里的几盆兰花,“这花真是漂亮。” 她静静站在廊下,仰头看着慢慢长出嫩绿的海棠和青梅。 “快了。” 了却了心事,她不用像之前那样焦虑恐惧,也终于有了兴致看看这些花草。 阳光正好,风也轻柔,不用穿上那些笨重压人的轻裘皮毛,整个人好似都能大口大口的喘气,惬意又轻盈。 “阿姊,我方才叫人拿了兰花送来,你喜欢吗?” 卫斯渺拿着书进来,身后几个侍从正抬着书案进来。 她失笑,“她们正在那玩儿呢,我闻着不错,等会就放在屋子里,省得用那些香料。” 卫斯渺侧目扫了两眼,没再说话,等书案放好,就专心用功起来。 院子里的青衣奴们见了他,立马就收了声四下走了。 院内顿时静谧下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抬头,笑盈盈看着她,“我前些日子看见一个老翁正在卖龟,听说活了六七十年,就叫人买回来了,就放在那莲塘里。” 她亦是吩咐她们搬了软塌在阳光底下,闻言道“那池子里有许多锦鲤,你又放一只大龟进去,小心它吃光了。” 卫斯渺不以为意,“那怎么会,我每日吩咐人给它喂食,那些锦鲤没了,就再放一批,不会光的。” 如意等人正好将东西搬过来,她就这么窝在榻上,脚正好踩在熏笼上。 “先是鱼,再是两只狼崽子,现在又送了龟,你也不觉得挤。” 卫斯渺笑了笑,“我专门叫真人算了的,放在那里,延年益寿,岁岁无忧。” 他说得殷切,丝毫没有提及她,却处处都像是为着她。 卫亦舒一时没能把书看进去,呆呆的,仿佛一个字都认不得。 卫斯渺却已经低头看书去了。 他就这样端端正正坐在她面前,一抬头就能看见她,也叫她一抬头也能瞧见他。 如意给她搭上毯子,见她怔怔的,蹲在她身侧,悄声关切道“女郎,怎么了?” 卫亦舒回过神,侧目看向她,很快敛了神情,“没什么,就是想到些事。” 如意没有追问,而是将毯子盖好,“春寒料峭,女郎还是要捂着些,等热了,我再找一件薄的来。” 她低头嗯了一声。 决定一旦下了,日子就容易过得快。 二月将至,卫斯渺和卫斯越要起身去京安了。 这一回没等她的意思,卫斯渺就想说要她一起去。 “京安热闹,阿姊就当去散散心。” 这些时日,宛南的医师几乎来了个遍,无不是模棱两可,或是提议她正值壮年,可用猛药,或是说辞与梁女医一致,精养静养为宜。 卫斯渺一开始还生气,听多了,反而冷静下来。 “两地不远,只要走得慢一些,况且从前长姊不是总想去外面透透气吗?这时骑马正好。” 卫亦舒心中意动,想到宛南的事,还是点头了。 说动身就要即刻走了,云朝殿试由礼部举办,从三月考到四月,他们已经算是去得比较晚了。 上次去江全府参考,一路车队延绵数十里,行动缓慢,如意还能在车上绣上两针,这一次却是被戳了好几下。 含着指尖往外张望,“我以为人很多呢。” 她这样说着,目光扫向团圆的的时候,顿了顿,“团圆,你这几日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连炭滚在身上也没个察觉。” 团圆忙低头将炭捡起来搁在一旁的手炉中,“没什么。” 如意觑她一眼,口中不饶人,“从那梁女医走了,你整日里就像丢了魂一样,也没见你和我这么要好。” 团圆是个闷性子,哪里对付得了她连珠炮似的的话。 于是头更低了些。 小红无奈,“你何苦欺负她。” 如意当即就要炸,小红忙伸手拦住她,“你与她一块长大,还不知道她吗?” 如意仍然是气恼,“我知道她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我就那等刻薄无情的人,如何敢与她做比。” 这话委实有些刻薄难听了。 若是从前,她们是不敢这样大胆的,青衣奴最要紧的就是像羊那样温顺,狗那样忠诚,蜂那样勤劳,一切私心情绪,是主子才能有的。 可是时日久了,她们渐渐生出了血肉灵魂。 小红只能再劝,“你们现在成什么样子?” 如意说完了也后悔了,被小红这样呵斥,咬了咬唇,没有再说话。 团圆夜低着头不做声,默默无言。 卫亦舒知道她们几个感情是极好的,各有各的脾气,吵起来的时候一发不可收拾,好起来亦是抱在一团喊姊姊。 第179章 黄泉河 所以只当她们在拌个嘴,懒得管教理会。 “这次是殿试,怎么能像上次那样乌泱泱的全去京安,恐怕圣人不眠不休从三月考到十月也考不完的。” 如意只能别过头看着外面,“原来是这样。” 卫亦舒着实是有些厌烦在马车上颠簸晃动的感觉,到底是出去骑马去了。 此时碧空如洗,云随风动,温度恰好,明晃晃的阳光洒在远处的碧波上,金鳞层起,一切都温柔美好得恰到好处。 她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甚至贪心的跑到了一旁啃着嫩绿的芽叶儿,她弯腰摸了摸它,笑道“它比从前贪吃了。” 因着身体原因,队伍走得慢,卫斯渺见她出来了就是另一副模样,信马由缰的散漫起来。 “阿姊,咱们去那边坐一坐。” 卫亦舒依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老柳树新发的枝条浸在波光之中,河水鸣溅溅,对岸就是一丛青山恰恰停着零星的白鹭正在轻鸣,是个闲坐远望的好所在。 “好啊。” 卫斯渺便率先下了马,然后接她下来,一面吩咐人将茶具火炉送过去。 “阿姊,我给你烹茶。” 卫亦舒笑着应了,转头去喊卫斯越去把投壶备上。 卫斯渺却是等不及,“咱们先过去。” 说着就拉着她往那边快步过去。 “斯渺,咱们能在这里钓鱼吗?” 卫斯渺走到河边,顺手折了柳枝拂了拂水面,“大抵是能的,不如咱们试试?” 卫亦舒有些兴致,“试试。” 两人想一出是一出,众人都忙着,偏他们两个优哉游哉的坐在河边拿肉干钓鱼。 卫斯越无奈,却也只能随他们去。 明媚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发上,好似镀了一层柔光,又似披上了朦胧的仙人纱衣。 他原先还在担心着将来远去西北,她要吃许多的苦头,可见到她此刻的笑颜又觉得无比的安定。 卫家究竟是什么模样,他应当是最清楚的,踟躇不定是不应当的。 他抬脚走到一旁烹茶,低首清洗茶具的时候,卫亦舒正回首看向他。 卫亦舒总听别人说卫斯越格外的冷情,如同清幽的竹林那样内敛厚重。 其实,他更像是春日里的风才对,携满了轻盈香气穿林跃水而来的春风。 她又看向卫斯渺,见他正认真地看着水底下的动静,整个肩背都像是紧绷着,正欲开口,身体却不敢动了“斯渺,我的钩子上好像有鱼咬钩。” 卫斯渺想也不想就往她的鱼竿看去,山上雪山化了一段时日,所以河水便格外的清冽,圆润的石头间,果真有一尾鱼咬住了。 他立时扔了自己的竿子,“阿姊,你快拉!” 卫亦舒连忙将竿子往回撤,却半天没能拉上来,“你快帮我拉一下。” 卫斯渺这才伸手将她的竿子往回撤。 两人一起用力, 一尾鱼便跃出了水面,鱼跳动得厉害,他们衣服上便溅了斑斑点点的水渍。 卫亦舒借着力将鱼扔在了旁边,“好大的鱼。” 卫斯渺上前踩住了,看着她笑“阿姊,你好厉害。” 她忙扔了东西走到他旁边去看,“好胖的鱼。” 他弯腰将鱼拿住头尾举给她看,好似是他的胜利品一般,“阿姊,咱们等会就拿来煲汤。” 两个人的动静引来了卫斯越,他放下茶具过来看,他们正讨论着是煲汤还是蒸着吃。 卫斯渺总归是不能吃的那个,自然是依着她的。 见了他来,卫亦舒便将卫斯渺的手推到他面前,“斯越,你瞧,我钓上来的。” 卫斯越认真地看了,又认真地夸赞,“很厉害。” 她有些兴致了,说什么都要拉着他们再来一次。 三个人便坐在了河边,可是这一次没有之前的好运气了,水里的鱼看得见,摸不着,机灵得很。 卫亦舒欠身掬了一捧水,冰透清亮的水顺着指缝往下滴,“这哪里是我钓鱼,明明就是鱼钓我。” 卫斯渺倒是很有耐心,巍然不动,甚至还叫人拿了草帽来,“阿姊,你总是吵它们,它们自然会游走的。” 等水全部漏干净了,卫斯越就拿了帕子给她擦手,她顺势转头去和卫斯渺说话,“我们今日可是要赶在关城之前进去的。” “我心中有分寸,阿姊放心玩儿。” 此时她的手也擦好了,也不想这么干坐在这里,正欲起身去折柳,忽见一老叟负柴过来,见了他们一行人,连忙过来说了两句讨喜的话。 卫亦舒不大听得懂,“老人家,这河叫什么?” 这河离京安有段距离,又不宽,对岸还能看到几户田舍,很是有些野趣。 卫斯越从袖中拿了一串钱递给他,用着与他一样的话又问了一遍。 卫亦舒连蒙带猜,只听懂了三个字,“黄泉河?” 老叟听不懂她的话,得了赏钱便连连弯腰拱手告谢。 等他走了,卫斯越才道“他方才说的是房添河,这里的话与宛南还有些区别,长姊听不懂事正常的。” 卫亦舒望着河水,方才的愉悦惬意一扫而空,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不安来。 “我还以为……看来五十里外无乡音是真的了。” 卫斯越看着她故作平静的面容,嗯了一声。 “各处乡音不尽相同,你们什么时候学的地方话?” 卫亦舒伸手折了根柳枝放在手里把玩,卫斯越同样也折了一枝,“与先生外出会友的时候,正值乐府的伶人经过,所以先生就教了几句。” 他一贯谦虚,所以卫亦舒对他说教了几句是一点不信的。 “总不是他们在唱歌,你们在那学吧?” “长姊很聪明。” 卫亦舒便要他唱,“斯越,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唱给我听吧。” 卫斯越一时默然,低头不语,卫亦舒便更是想听了,“好斯越,我从来没有听你唱过的。” “等你唱完了,我也学着唱给你听。” 她央了他许久,不知是哪一句劝动了他,他还是唱了。 采菽采菽,筐之筥之。 君子来朝,何锡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 又何予之?玄衮及黼。 觱沸槛泉,言采其芹。 君子来朝,言观其旗。 其旗淠淠,鸾声嘒嘒。 载骖载驷,君子所届。 第180章 来到京安 他的声音很轻,稍远些就不大听得见了,卫亦舒听不懂内容,只觉得熟悉,又想不起是哪里的。 直到他唱完了,她还在想着。 “长姊,是采菽。” 她恍然,“斯越,你唱得好听。” 卫斯越便觉满意了。 两人慢慢行走在河边,卫斯渺不知何时躺在了竹椅上,盖着毛毯,掩着草帽小憩,河水淙淙,青烟袅袅,马蹄声声,其实比不得夜里安静,却又格外叫人安宁。 她低着头学着轻哼了两句,却只能用宛南的话唱出来。 卫斯越便一句一句教她,等她会了,完整的唱了一遍,他们不知何时住了脚步。 歌声一停,仿佛万物俱寂。 本不该有这样的无声的空白。 偏偏又有了。 卫亦舒捂住跳动得有些不正常的心口,惶然空茫道“斯越,我觉得心很慌。” 卫斯越忙看向她,“是又不舒服了吗?” 他的急切完全的毫无保留的落在她眼里。 “我不知道。” 有没有眩晕感,应当是有的,她不知道。 卫斯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把脉,一面观察她的脸色,一面安抚,“没什么,长姊很好。” “只是唱得久了,有些喘不过气了。” 是了,应该是这样。 卫亦舒放下了心,收回了手,往斯渺那边去,“那就好。” 她的背影有些匆忙,像是急于避开什么,卫斯越看向眼前的河水,又想起了巫医说的话。 卫斯渺被鱼汤的香气叫醒了,他拿了东西给旁边的人,见他们正坐在那里围坐着编花环,大步朝他们过去。 “你们倒是惬意,就把我一个人丢在那。” 卫亦舒旁边的如意主动让位,可是卫斯渺占位置,立时就把她挤到了,放下了手中的东西嗔他,“你自己去你自己的位置,如意,把汤拿来。” 卫斯渺偏不肯,将脑袋往她肩上压,闭着眼睛嚷嚷“我好累,阿姊让我靠一会儿。” “你的头很重。” “阿姊多吃些就不觉得重了。” 两个人闹得很,小红等人就坐在另一处跟着笑,“女郎今日不多吃点怕是要头疼了。” 一行人吃完了,又起身继续前行。 赶在落锁前一刻钟赶到,卫斯渺去了前面过关,卫亦舒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京安。 比起宛南,京安的城墙不止是高大巍峨些,就连甲士也比宛南更精壮些。 等到入城时,卫亦舒才将车帘放下,很快又迎来了第二波检查,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车内可是卫女郎?” 卫亦舒示意如意掀开帘子,果真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女子,女子见了她,便行了个武士礼,“我奉命要检查女眷随身物品,请女郎移步歇息片刻。” 卫亦舒点点头,如意随即下了马车,扶她下去。 不只是她,卫斯渺和卫斯越也都去了另一处去核查身份。 她被带到一个房间里,女子身上穿着有品级的武官服,只是卫亦舒并不了解现下女子的品阶说法,看不出她的身份,觉得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如意等人很快被检查完毕,女子才道“女郎请。” 等到上了马车,过了半刻钟,卫斯渺两人才回来。 卫亦舒本以为是卫朝安一时的落脚地,没想宅子比起宛南来并不差,反而多了份雅致清幽。 她照旧还是住进了主院,三个人坐下来吃了些东西,说了会儿话,卫亦舒就提到了那个女官的身上。 卫斯渺倒像是早有预料,“京安女官有许多,但是武官的,大多是武硕郡主的部下,品级一事,一直被礼部搁置了,郡主便直接上奏,直接按着男子的品级来。” 卫亦舒点点头,“我更想见一见这位武硕郡主了。” 实在是叫人无法不去钦佩仰慕的一个女人。 “阿姊会有机会的。” 卫亦舒笑了笑,转言道“好了,我们都累了,早些休息。” 卫斯渺便先开口,“那阿姊好好休息。” 等他走了,卫亦舒才看向卫斯越,“你还不走吗?” 卫斯越这才搁下茶盏,“夜里寒凉,长姊好好休息。” 卫亦舒看着他,“我知道,你快去吧。” 他们前脚踏进门,后脚消息就送到了沈玉荷这里,彼时她正窝在贵妃怀里撒娇,”我明日就去寻阿姊玩儿,姨母再赏我些有趣的东西吧,我得用着哄人呢。” 裴贵妃无奈至极,“你啊,一点也耐不住性子。” 说着,便把她轻轻推开,迤逦华贵的宫装已然被弄皱了许多,沈玉荷坐回自己的位置,笑盈盈的,“我就是耐得住性子才找姨母嘛。” 裴贵妃笑了笑,比起艳丽的容颜,更让人移不开眼的是她的雍容气质,那是在金石堆砌下出生,在权利中浸染,在人命枯骨中成长才有的独一份的雍容。 眸光流转间,平添了狠辣与漠然。 “好了,你去准备吧。” 沈玉荷敛起笑意,恭恭敬敬的叩首跪安,“娘娘早些休息。” 等她走了,裴贵妃才起身,进入内室更衣的时候,看见了铜镜里依旧白皙刺目的身体,忽然侧身看向旁边,“满园,我老了吗?” 满园低着头站在一旁,毫不迟疑道“娘娘万岁之躯,如何会老。” 裴贵妃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她伸手抚在了自己眼角的皱纹上,“男人长皱纹的时候,会不断的去找最年轻最漂亮的女人,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吗?” 屋内的陈设并不精美,反而有恰到好处的雅致清新。 “是权利,而我们,也很快就要得到了。” 人生最得意得到的,最想要得到的,怎么会是那群女人口中,所谓的圣人的宠爱,男人的情爱呢。 得到权利,掌控权力,这才是每一丝皱纹长出的意义。 第181章 与沈玉荷挑破 卫亦舒现在是不大想见沈玉荷的。 可是沈玉荷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帖子像雪花一样不停歇的往卫家送,大有一副她什么时候肯见了什么时候才罢手的意思。 “算了,你叫人回帖子,请她明日过来。” 她本来在练字,现在却已经全然没了耐心。 “只希望不要出事才好……” 卫亦舒看着碧蓝的天空,喃喃自语着,从到了京安开始,她就觉得好似被兜在了一张无形的网中。 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几乎占据了她的心神,连带着对沈玉荷都没有足够的耐心去迎合。 沈玉荷过来时,不似在江全那样娇俏,盛装华服,宫婢成群,将这不算多么宽敞的巷子堵了个严实。 见了她,就立时欢喜的跑过来挽着她,“卫阿姊,我好想你。” 卫亦舒将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神情淡淡,“沈女郎有心了。” 沈玉荷依旧笑盈盈的看着她,俏生生的模样好不惹人怜爱。 两人一同落了座,沈玉荷便开始找卫斯越和卫斯渺的人影,“今天他们不在家吗?” 听着她这样熟稔的口气和毫无半点生疏的意味,卫亦舒垂眸嗯了一声。 大抵是察觉出了她的刻意疏远,沈玉荷将身边的宫婢喝退了,然后才向她告罪,“好姊姊,你别不理我,我真的知错了。” “我也不是有意隐瞒的,只是我怕说了,姊姊就不理我了。” 卫亦舒静静听着,直到她指天发誓自己真的将自己看作姊姊的时候,才开了口,“其实以你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和我说这些。” 沈玉荷没有说话,收起了委屈可怜的表情,完完全全的将最真实的沈玉荷表露在她面前。 “卫阿姊,其实你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当做被我哄住了。” “阿姊,为什么你不能像他们一样,喜欢权利,喜欢富贵,喜欢我送你的东西,喜欢我,喜欢我阿兄呢?” 沈玉荷问得很认真,也像是说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 挑破了伪装的和谐淡然,沈玉荷不再是之前娇俏的小女郎,直到现在,卫亦舒才发现,沈玉荷其实和沈素洁是很像的。 “因为我不喜欢,就像你对卢文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样。” 卫亦舒直到此刻依旧相信她只是一时兴起,相信她对卢文昭是存了三分真心,这个想法被沈玉荷勘破了。 沈玉荷低低笑着,却没有戳破她,“阿姊,你有时候比我的小妹还要天真,就连她都知道,没有权利,就没有资格拥有最漂亮的青衣奴这件事,而阿姊你,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天真。” 卫亦舒平静的看着她,“你喜欢什么,与我无关,我是不是天真,也与你无关。” 沈玉荷点点头,“阿姊说得很对。” 她笑够了,揉了揉有些笑僵了的脸,“所以这才是阿姊最可爱的地方啊。” 权利是极为可爱的,阿姊的天真也很可爱,都很值得去拿到手里把玩。 权利,富贵,金石,美色,甜言蜜语都无法打动的人,居然会喜欢卢文昭那样毫无用处的所谓的情意。 沈玉荷正视着她,眸中露出了晦暗不明的深意。 “那么,今日是我打扰阿姊了。” 卫亦舒起身送她,“慢走。” 沈玉荷不满嘟囔着,“阿姊当真是铁石心肠。” 却见她依然不为所动,沈玉荷还是很‘好心’的提醒她,“阿姊,我阿兄很执着的。” 卫亦舒只当做没有听见,步履平稳的向外面走去,院中还放着她这些日子送来的东西。 甚至连箱子都没有打开过,沈玉荷走到一只箱子前,提裙用脚踹开了,露出了里面一只玉观音,是实实在在羊脂玉雕刻出来的玉观音。 沈玉荷站在箱子前冲她笑,“阿姊,这个原是藩王送给圣人的,听说是耗费了上千人才挖出来这块玉,十余个玉匠用了三年,眼睛都快熬瞎了才得了这么一尊,你真的不喜欢吗?” 卫亦舒心尖微颤,“太过贵重,沈女郎还是留着自用吧。” “好吧。” 等她走了,卫亦舒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 小红几人不知其中内情,见她心情不大好,便哄她开心,“女郎不是说要尝尝京安的饮子和甜食吗?咱们出去走走?” 卫亦舒摇头,“算了。” 京安的水本就浑浊不堪,她没有必要也没有心情跑到外面去沾惹什么麻烦。 她对于京安的不喜和抗拒几乎化作了实质,叫卫斯渺也看出了端倪,“阿姊,就快了。” 卫亦舒从自己的不安中回神,见他满面都是担心,忙开口解释,“就是有些无聊,你殿试的事准备得如何?” 卫斯渺暂时放下不解和疑惑,专心答话“我一切都好,阿姊放心。” 卫亦舒点点头,又看向卫斯越,“不管你们考得怎么样,我都很开心的。” 卫斯渺反倒是笑了,“阿姊,别人家都是殷殷切切的嘱咐,恨不得在佛祖面前求上几天几夜,怎么你总是说这样的丧气话?” 这话是一点不夸张,宛南一直流传着关于卫亦舒如何教导出两个举子的壮举,什么冬日里在雪地里读书,夏日读书到汗水浸透了才能停,什么放一根蜡烛在那里计时,总而言之,读书考试虽是士族独有,但是也是步入仕途含金量最高的途径。 几乎每一家都盼着自己的孩子能够考上。 “我只是怕你们逼自己逼太狠了。” 卫斯渺认真道“阿姊,我从来不逼自己去做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你这么辛苦,也想让我们家重新恢复旧日荣光。” “我也想为圣人效力,教化那些愚钝不堪的百姓,不让他们再逼着另一个春女成为春女。” 卫亦舒默然许久,方才说了声好。 怕他多心,她又抬头认真地说了声好。 似乎是得到了她的肯定一般,卫斯渺极为开心,当下就起身去了书房。 第182章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斯越 待他走了,她才看向卫斯越,对方却怡然自得的坐在那里看起了游记。 她伸手将他手里的书抽出来,“斯越,你……我陪你一块看书吧。” 卫斯越由着她将书抽走,一双眼眸仿佛含着繁星,看透了她的心事。 “长姊,我一早就决定了的,我也并不喜爱那些枯燥的书。” 卫亦舒只觉得鼻子有些酸,“是我出尔反尔,你要是没考上,我真的会很自责。” “我总觉得我误了你。” 去西北是她的决定,心软答应了斯渺来京安应考还是她的决定。 “我觉得自己误了你。”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是她偏心自己的亲弟弟,不想要卫斯越这个庶弟抢了亲弟弟的风头。 卫斯越将她手中的书接过去放到了一边,“长姊,你没有误我,人各有志,我心里远没有他那样的志向。” 卫亦舒抬头看他,撞进了他平和温柔的眼眸之中,“斯越,如果父亲去了,你还会留在卫家吗?” 其实更想问,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但是这样问了,她又太清楚他的答案。 他总是这样,一味的心软,一味的迁就她。 卫斯越毫不迟疑,“会。” 人总会变的,他这样抚顺自己的不安与矛盾。 卫亦舒转忧为喜,展颜道“斯越,我好开心。” 她想离开,他就和她一起走,不拘去哪里,她想试探他,他一点怀疑与迟疑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斯越呢。 卫斯越见她笑,便也跟着欢喜。 两个人的气氛变得太快,太默契,就连如意她们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只感叹着女郎的心情就好像娃娃的脸。 “斯越,我们去书房看看他在忙什么。” 卫亦舒起身,只是来了京安,顺应这里的穿衣,裙摆就格外的宽大,她一时没适应,踩住了裙摆,如意还没反应过来,卫斯越就先伸手扶住她。 “大抵是在温书吧。” 说着就顺势起了身,直到她站稳了,如意将裙摆抱了起来,他才松手。 有如意和团圆跟着,小红就没有去了,只是感叹卫斯越哄人的能力。 “女郎从来了京安,就整日的愁眉紧锁,夜里也睡不踏实,也只有二郎能宽慰女郎了。” 福宝跟着叹气,“若是娘子还在,郎主也没有出家,今时今日,不知多么热闹。” 小红提醒她,“这话你在我面前说了也就算了。” 福宝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我知道。” 两个人不再多言。 卫亦舒两人去了卫斯渺那里,还没进院子,就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 “他好认真,斯越,你怎么能偷懒。” 卫斯越有些无奈,“长姊,其实你可以直接叫我回去温书。” 卫亦舒顺口道“我已经让雪融去拿了,咱们就在他这里温书。” 如意听了,就去看卫斯越的脸色,若是三郎听到了这话,肯定是要耍一通脾气非要她哄到开心为止。 卫斯越神情不变,依旧温和的说了声有劳长姊。 卫斯渺听见他们过来的动静,当下就放下了书,“阿姊,你也过来一起温习吧。” 卫亦舒一气三连,“不必了,不用了,我有别的事。” 卫斯渺转头叫人再搬了书桌来。 她还没有及时转身,人就已经被按在了书案之前,连墨都是卫斯渺研好了的。 “阿姊,别偷懒。” 卫亦舒看向卫斯越,他已然端坐于书案前拿起了书,垂眸认真至极。 当下咬牙切齿,“好好好。” 卫斯渺的院子大,且空旷,三个人的书案就放在了葡萄架下,不过于刺眼,恰到好处。 如意和团圆被迫安安静静待在她身边。 雪融倒是悄悄过来叫她们去廊下玩儿。 “两位姊姊,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 三个人都对卫斯渺有些发怵,巴不得离得远些,见他们自己认真,便悄悄起身离开了。 等离得远了些,雪融才从囊袋里拿了果脯来,“两位姊姊吃一点,我昨日悄悄去外面买的。” 如意捡了一块,视线依旧不大敢离开卫亦舒那里。 团圆更是头低得恨不得埋在肚子里。 “姊姊别看了,二郎特意嘱咐我,那边有他,女郎不必两位姊姊伺候。” 如意这才放心,笑着看他,“你倒是会做好人。” 雪融憨憨的笑,“我也是跟了好主子嘛。” 如意见团圆那副鹌鹑模样,将东西塞在她嘴里,“好团圆,你抬头说两句话,我看你和梁女医就很好嘛。” 团圆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来。 如意也没真想为难她,自己和雪融说起话来。 “你整日跟着二郎,也没见你偷会儿懒过来和我们说说话。” 雪融苦了脸,压着声音和她诉苦“你只瞧着二郎好脾气,可那是对着女郎脾气好,回来了,是一点神情都没有,看我一眼,我都觉得自己要挨一顿打了,哪里敢随便去姊姊那里。” 如意诧异道“不可能吧。” 她们几个最怕的就是三郎了,对着二郎还能松快些,平日里还能凑上去说两句闲话。 雪融这下恨不得把苦水倒个够,“你们跟着女郎,自然只瞧得见二郎温和可亲,我跟他在外头,哪个敢凑上来,就是那沈家的大郎过来说上两句,都要被二郎冷冰冰的刺上两句。” “上次除夕夜,我没能跟上你们,被二郎罚跪了大半日,第二天路都走不了。” 如意听得诧异,下意识就往那边看去。 却也只看得见他极柔和的表情。 团圆倒是没有表情,像是早有预料。 雪融见她不信,又与她说起了之前的事。 “就是女郎给二郎准备的那些衣裳都是我亲自浣洗的,这事本是那些粗使婆子做的,偏不知哪个混账,给洗破了,被二郎连夜就赶出去了,好姊姊,你只当我诉苦,千万别和二郎说。” 如意嘴巴不饶人,心却软,“我是那样多嘴的人吗?” 雪融抱怨归抱怨,再旁的事,是不会多说的。 又与她们说起了外头的新鲜事,比如京安的歌舞坊有哪些,又有什么美人献舞,被贵妃留用了。 总而言之,是哪样都新鲜。 如意许久没有出门,听得很是认真,雪融也绘声绘色的说着,团圆却抬起脸看向了院中三人。 “长姊的字又进益了,怪不得先生常常夸长姊聪慧。” 卫斯越看得认真,看完了就拿了笔添上了年号时辰。 “长姊不是说要在年轻的时候多留些东西,等老了拿出来看吗?” 卫亦舒唔了一声,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你要这样想,该将它裱出来才是。” 卫斯渺调侃道,卫斯越倒是很认真地想了起来,大有这个提议不错的意思。 “不过是随口说的,你别听他的。” 卫斯渺哼了一声,便又低头温书去了。 卫斯越却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那张字。 两个人字实在是极像的,若是一眼带过,多半是分不清的。 “我看得眼睛酸了,出去走走,你们自己接着看。” 卫亦舒说完,就带着如意和团圆走了。 卫斯越倒也没有拦她,只将她的字收好了,叫雪融送去书房收好。 卫斯渺难得从书里抬头,“这些东西交给那些奴婢就好,何必收到你那里去。” 卫斯越心头一动,面不改色道“反正东西大多放在了一块,何必麻烦。” 他书房中有不少卫亦舒随手放的书,即兴画的画,字更是不少,卫斯渺倒是去过一次,知道这些,却也还是觉得不大舒服。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到底没有继续,卫斯越也不多话,两个人关系微妙,实在是不可能说什么心里话。 第183章 外出游玩 没有沈玉荷的打扰,卫家的日子又安宁下来,卫亦舒每天的日子就是起来去花园里逛一逛,然后回去的路上顺便摘一些新鲜的花放在屋子里,吃过了就和如意她们一块玩儿投壶。 日子简单平和,比起宛南时不时要接待一些来客,简直是卫亦舒梦中的小日子。 “二郎和三郎就要去了,女郎不去庙里吗?我看这几日外头好热闹,每日里都有人去呢。” 卫亦舒正在莲池旁坐着喂鱼,听她的话笑了笑,“我相信他们。” “那也不能天天待在家里,怪闷的,女郎以前不是喜欢去那些酒舍茶楼里逛一逛看一看吗?再不成,咱们骑马去郊外散散心?” “大多都是那些玩意儿,没什么意思。” 如意为难的看向小红,两人眼中都露出了无可奈何,然后唉声叹气的,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哀怨。 卫亦舒喂完了鱼,无奈道“咱们去外头走一走,这个时节去踏青刚好。” 如意双眼放光,连忙嗳了一声,起身去准备东西去了。 到了门口,她才晓得如意今天怎么这么反常,非要她出来不可,原来是当了‘内应’。 卫斯越正站在马车旁等她,像是料定了她一定会来。 “你不去自己请我,反倒是劝降了她们,一点都不真诚。” 如意和小红背后悄声笑着。 他倒是对她的无理取闹早有准备,“是我不够真诚,所以我明日一定亲自去请长姊。” “就只有一日吗?” 他嘴角噙着笑,“每日,每日都来请长姊,只要长姊愿意出来。” 卫亦舒这才上了马车。 不一会儿才回过神,撩开窗帘瞪他,“你分明是故意的。” 卫斯越倒是很坦荡,“不然如何请得动长姊。” 这样被他拿捏,她却一点气都生不出来。 “斯越,你好烦。” 憋了半天,她只能说了这么句没有一点恼意却像极了撒娇的话。 说完了,她更恼了。 这么作,这么口是心非,怎么能是她呢。 卫斯越静静地瞧着她,瞥见了那一分自恼,便忍笑道“我很烦,长姊担待些。” 卫亦舒将帘子放下来,不大想搭理他。 京安无疑是热闹的,哪怕是官道上也堵得很,骑马的,乘车的,还有停在那里寒暄的。 卫亦舒将帘子拉开,伸手接了一捧阳光,“不如走过去算了。” 卫斯越身下的马儿也有些不大耐烦,打了几个响鼻就弯腰去舔舐着石头缝里露出来的草芽儿。 “也好。” 卫斯越说罢就下了马,将东西交给了雪融。 卫亦舒免了车夫拿下马凳,自己扶着卫斯越的手就跳下了去,惹得如意又是一阵惊呼,“女郎,这样很容易崴脚的。” 卫亦舒扶着他的手,回头笑话她,“这么点高怕什么,你们好好在车上吧,我们先走了。” “斯越,咱们走。” 卫亦舒却是和卫斯越一道往前走了。 “斯越,原来京安有这么多人。” 此刻东西二市已开,还没有到两市的街上,行走就已经有些艰难了。 卫斯越跟着她往前望去,目之所及全是些各色衣裳的人,“斯越,他们长得好像……好奇怪啊。” “那些是波斯商人。” 卫亦舒多看了几眼,见他们一队人往西市去,便也跟了上去,“咱们去看看。” 两人才到西市门口,就被人流给挤了进去,这一次她一回头,就看到了卫斯越。 “长姊小心。” 人实在是多,加上这里是进出口贸易市场,来往的人更是多,卫斯越便紧紧握住她的手,“长姊,那里就是他们的铺子。” 好不容易挤到门口,就被一个波斯商人热情的迎了进去,“客人,我这里有整个京安最漂亮的宝石,请您看看。” 她看着他别有趣味的头发和与众不同的眼睛,笑了笑,“我觉得你这里最漂亮的宝石都不如你的眼睛漂亮。” 商人先是一愣,继而扬起大大的笑脸,“您也是我在京安里遇到过的特别美丽的女郎。” 两人互相夸耀一番,波斯商人就把她带进去,拿出了一盘子五彩的宝石来。 “您看,这么漂亮的宝石可是很难得的,不是吗?” 卫亦舒看得认真,抽出手拿了一条链子放在手里细看。 波斯商人正要上前给她解释,被卫斯越轻轻隔开了,“我们自己看一看,劳烦了。” 商人看了眼正在赏玩链子的女人,又看了眼卫斯越,了然道“当然可以。” 然后又转身拿了另一套东西来,却是送到了卫斯越面前“客人,我想您一定喜欢这个,这是我们波斯红珠树上结出来的,水浸不烂,曝晒不朽,正像您和这位客人的感情一样历久弥新。” 他实在是个优秀的商人,知道云朝携手的的不只有夫妻,还有妾室,所以说话很留心。 卫亦舒闻言过来,见了他盘中两串红艳艳圆润的珠串,便心生喜欢,“这个好看。” 像是珊瑚珠,却又格外圆润莹亮。 她拿了一串放在手上,皓白的手腕便越发的莹润,衬得珠子更加喜人了。 “这个多少钱?” 波斯商人笑眯眯的伸出了四根手指,卫亦舒拦住要拿钱的斯越,也笑眯眯的,“四十钱?” 商人连忙摇头,“四百钱,美丽的女郎,这可是从波斯来的。” “这不是什么玉,也不是什么宝石之类,四百钱可不值,最多一百钱。” 商人为难的看向卫斯越,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叹气道“三百钱,女郎,最少三百钱,一点也不能少了。” “两百八十钱,不然我们就去旁边看了,我看她们好像也是波斯来的。” 商人连忙拦住她,“好好好,美丽的女郎,就两百八十钱。” 卫亦舒这才将东西留下,然后将另一只送到他面前,“斯越,你喜欢吗?” 卫斯越伸出手,示意她给自己戴上,然后另一只手拿了钱给他。 波斯商人见他们这样亲密,赞叹道“你们感情可真好。” 卫亦舒给他戴上了,笑盈盈的向他告辞,“谢谢你的夸赞。” 出来时,街上已经是人头攒动了,各种各样香料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卫亦舒有些不大适应,“我刚才在那边看到了茶楼,咱们去那坐坐。” 说完就打了两个喷嚏。 第184章 他们没有斯越好看 她用帕子捂着鼻子,才要走,就看到了两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经过,又改了想法,“斯越,他们又是什么人?” 卫斯越低头看着她捂着鼻子还不忘把视线跟过去的动作,声音有些冷淡,“不清楚。” “那我们去看看。” 还没有下台阶,就被他拉住了,“长姊不是呛得很吗?那里面都是些香料商人,不适合进去。” 说话间,两个男人已经没了影子。 “现在好多了,斯越,那个呢?那个又是哪里的?” 不只是有男人,还有格外高大的女商人。 比起胡罗姬来,显得更壮实眼睛更大一些,吐字很快,卫亦舒一个字都没听懂。 卫斯越向她指的方向看去,正看见两个卖酒的女货商。 他一时住了脚步,很认真地看着她,“长姊,你在外面的时候总比在家里开心。” 哪怕他并不喜欢她与这些下等的商人聊天,也不喜欢她一直去看那些穿衣露骨的男子,可是他总是想她开心的。 卫亦舒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像是已经知道了答案,转言道“长姊不是想去那里看看吗?” 卫亦舒心中松了口气,与他一道重新汇入了人流中。 “斯越,我觉得这里和宛南并没有很大的区别。” 其实城市大同小异,无论古今,大多如此。 “长姊不是想要去看看他们吗?” 这一次她察觉出了他的不开心,与他一道驻足在一角,他还牵着她的手腕,神情也依旧温和。 “其实也没有那么想看了,他们没有斯越长得好看。” 这一次她成功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笑意和柔和。 “所以斯越你明明就知道他们是哪里人,是不是?” 这个性子,其实和斯渺很像的。 “长姊不是渴了吗?” 卫亦舒还是跟上了他的脚步,“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渴了。” “长姊,我渴了。” 即便这条街上有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们不会像上一次那样被别开。 “我也渴了。” 卫亦舒和他赶到城外的时候,如意他们正在河边坐着说话。 一见他们俩来了,立马就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朝他们跑过来。 “女郎,咱们快些去,刚才我听说往前走就有一处踏青的好所在,我还特意准备了纸鸢呢。” “我的那只蝴蝶带了吗?” “当然。” 卫亦舒不大想坐回马车上了,当下就上了卫斯越的马,“斯越,你去坐马车吧,我要骑马。” 小红和如意眼巴巴的瞧着,可是没法子,这一次本来就是哄着她出来的,马不充足。 卫斯越只说了好。 她骑得自在,这会儿又没什么人,免不了就快了些,看着马车后面晃晃悠悠的过来,她就弯腰摸了摸马儿,“咱们等会儿吃草去。” 正说着,马儿就已经低头啃草了。 两个部曲跟在她后面,见她这样,开口道“这会儿不能让马随意吃东西,畜生不知饥饱,吃多了跑肚拉稀伤脾胃,那时候马就不成了。” 卫亦舒从来是骑马的,哪里知道这些,连忙喝着马儿往旁边去。 “不如我和你们换了,这马是斯越自小就养的。” 闻言,两个部曲面面相觑,正在她疑惑的时候,其中一个道“倒也不必,比起女郎来,自然是什么都不如女郎重要的。” 好在这马也算是听话,被她喝了两声,就乖乖到一边去了。 等马车来了,她才来到车窗旁,“如意,你要不要和我一块骑马?” 如意颇有些意动,卫亦舒便用马鞭撩开帘子,笑盈盈的看她,“如意,我们一块骑马。” 小红满是不赞同,“女郎,人生地不熟,不好带两个人。” 如意下意识看了一眼卫斯越,见他眉头微蹙,立刻道“我觉得小红说得是。” 卫亦舒只好道“好吧,那我自己去了。” 等她走了,如意才往卫斯越那边看去,见他依旧看着自己的书,神情格外冷淡,便对雪融的话信了九分。 等他们到了地方下车,已经有不少人结伴同游,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卫亦舒正牵着马儿等他们,手中还折了一枝柳枝。 “这里的确是适合踏青,我好似还闻到兰花的清香。” 马鞭和马被她丢给了部曲,卫斯越与她一块毫无目的的随意找了个方向往上走。 “我看京安的习惯和宛南的还是有很大出入的。” 先前她以为挨得很近,生活方式就会差不多,其实走进来,才发现,京安的人,从上到下都是相当矜傲的。 这种矜傲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是江全那样因为文雅而讨厌俗物,也不是宛南那样有钱有权就喜欢玩儿,主打一个平等歧视所有外地人。 “风土人情各有不同,这是在所难免的。” 此刻清风拂面,满鼻子都是翠绿的清香,目之所及尽数是青山绿水,实在是让人心生愉悦。 “我倒是觉得挺有意思,今日那个女官处理纠纷,半点不含糊,人情法情都兼顾到了。” 卫斯越不大记得她说得是哪个,只能含糊的应了。 “还有那个俞大娘的商号,我也是极佩服的。” 自古以来,贵农贱商,商人的地位低可不是单单的被人看不起,而是政治地位相当低,就这样一个恶劣的大环境,还能有这样多的女人开起了商号,实在是很厉害。 “长姊要去里面看看,就是为了看这些?” “不然你以为我为了什么?” 卫斯越轻叹,“我以为长姊想从商。” 他不喜欢商人的身份,胭脂铺子与其说是铺子,更像是一种与宛南繁琐之事的分割。 可如果是真心想从商,他还是想要劝她的。 “我没有这样想过。” 李白的人生有多么艰难,她知道。 她想抛弃卫斯渺已经很自私了,不能再用着这个身份将卫家往下拖。 “那好像有一株兰花,如意,你们快去看看。” 如意和小红连忙往她指的方向去,在草丛间寻了片刻,果然找到了。 “果真有一株。” 卫亦舒提着裙摆过去,欠身看了两眼,“很漂亮。” 卫斯越与她一同站着,看了一眼就准备叫雪融,被她拦住了,“既然生在山间,何必将它困在宅院之中。” 卫斯越便作罢,“等下我们在那下面骑马去。” 她还是有些阴影,“算了,我实在不大放心。” 没想到他格外的执着,“我已经叫人把马送到那边去了,我陪着你,你放心。” 就连如意也劝着她去骑上几圈散散心。 “那我们现在就去?” 卫斯越噙着笑,“听长姊的。” 他们自己先行绕了下去,留了如意和小红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卫亦舒的脚步有些快,像是迫不及待,卫斯越看着她眉眼都灵动热闹起来的神情,心也跟着欢喜起来。 “长姊,我今日也有一个极好的彩头。” 她已然上了马,正在拾整着衣袖,闻言侧目看去,“什么彩头?” 他脱去了笨重的轻裘,一身蓝色长袍,腰间垂下长长的玉珏,笑盈盈的看着她,“我叫一个行走的货商在西北边陲小镇盘下了一个铺子。” 卫亦舒眼睛一亮,连身子都直了些,“当真!” 他从不骗她的。 于是这一场赛马她格外的好胜,几乎牟足了劲要胜他。 春风还有些料峭,生冷中带着不知名的草木清香,她的头发已然有些散乱了,几缕散发张扬在风中。 整个人都像是活了过来。 “斯越,我要赢了。” 他跟在她身侧,她被绑起来的袖子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灌满了风的衣袖就这样拂了过来。堪堪擦着他的衣袖滚动着。 “我赢了!” 她抢先一步拿到了约定好了柳枝,一手勒马一手将柳枝扔给他,马儿也兴奋地来回转着圈。 “长姊很厉害。” 她总是这样,喜欢喊着累,可是背地里又下足了功夫。 卫亦舒放下了心中的芥蒂,骑着马四处逛着,两个部曲也就这么跟着他们毫无目的的逛着。 等到她累得骑不动了,才寻了地方就这么坐着。 “斯越,是不是我们去了西北,每天都会像今天这样开心?” 她坐得随意,双手撑地,就这么用脸去感受阳光洒在脸上的温度。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便侧脸向他看去,恰见他无言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卫斯越移开视线,声音温和,“我不确定长姊会不会每日都这么开心,但我会尽量会让你每天都这样开心。” 卫亦舒没想过他会说这个答案。 “我现在很确定,我们会每天都像今天这样开心。” 有人想方设法想要她开心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叫人开心了。 第185章 变故开端 殿试如期而至,京安内也突然热闹起来,卫亦舒依旧没能免俗,还是很早就起来了,并且比之前还要紧张。 如意等人坐在院子里绣花,见她半天写不下一个字,倒是一张纸被浸了不少墨渍,说什么都要拉着她作为绣点什么打发时间。 “女郎也说了,他们是顶顶好的。” 卫亦舒强行将自己的心神放在手里的绣棚上,一针一针毫无章法,反而是越来越烦躁。 等得越久,那一股烦躁就越来越强烈。 她搁下东西,捂着自己的心口,神思不属,“我心慌得很。” 不只是因为他们要考试,更像是一种风雨欲来前的不安与恐慌。 如常和小红对视一眼,将自己的东西放下了,正想要说些什么趣事,院外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与此同时,卫亦舒心头猛然一跳,站起身直直的盯着门口。 “女郎,宛南有信来了!” 一刹那,卫亦舒头脑一片空白。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事情安排好,又是怎么出的城。 身后的部曲跟得极紧,三人一路出城,没有半点停歇,哪怕她的手已经抖得有些握不住马鞭了。 “女郎!请您慢行!” 卫亦舒只当做听不见,一鞭一鞭催着马快一些。 五个部曲无可奈何,只能紧紧跟着她。 一日的路程,她硬是赶在了落日前入了城。 连马都没有下,直接一路往卫朝安所在的山庙而去。 卫朝安,卫朝安。 她知道他会死,他也早已经告诉过她。 可是真正的到了这一天,她反而只有满腔的疑虑和惊惧。 山路难行,她一口气爬到半山上已经没了力气,等到腿软坐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胸腔刺痛得厉害。 部曲们过来扶她,却又不敢冒犯,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卫亦舒喘过了气,站直了身子,一根一根捻去身上袖子上的草屑。 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的撒下来。 “女郎,我来背您上去。” 卫亦舒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只觉得哪里都好像都在疼。 她欠着身子说了声好,然后又抬眼看向山上。 “你背我。” 部曲这才屈膝跪在地上等她上来。 直到落了地,她的腿脚依旧是软的,庙外站着几个僧人,见了她来,才让开了一条路。 庙里没有灯火,此刻天已经黑了,风声一起,就格外的阴森诡谲。 她推开门,榻上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人,残光从窗子里透进来,更平添了几分难言的恐怖。 卫亦舒扶着门,慢慢往那边去,不知走了多久,才脚下一软,跪在榻前。 人早已经死了,就连身子都有些僵了。 手中却紧紧捏着一张纸,她伸手想要拿出来,却没能拿出来。 只看得见几个娟秀漂亮的字体。 “卫朝安,你……你不能死。” 斯渺那么用心那么用心的读书,就是想要你看见,想要得到你的认可。 “你还有事情没有对我说清楚。” 卫斯越的母亲,东宫的那份图纸,还有袁从简的婚事,都没有说清楚。 她用力的去把他手掰开,纸张也不堪用力,被她扯了一角出来,正是于二娘三个字。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卫朝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卫斯渺和卫斯越连夜赶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布置好了灵堂,正跪在灵前烧纸。 见他们回来了,她才像是有了些许生机。 “去把衣服换了吧。” 卫斯渺怔怔的,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早上他还在为殿试而紧张到手心都是汗,回来父亲就死了。 “阿姊……” 卫亦舒淡淡的看着他,“扶三郎去更衣。” 她的表情实在是过于淡漠冷静,卫斯渺忽然有了个怪异的念头。 他推开过来扶自己的人,踉跄着起身出去了。 卫亦舒依旧低着头将冥币一张一张的往火盆里放,机械又麻木。 卫斯越走到她面前,然后跪在了她对面。 “长姊,别难过。” 卫亦舒抬起头看他,“斯越,去更衣吧。” 卫斯越用力握住她冰凉的手,静静看着她,“长姊,我会陪着你。” …… 她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收回来,看向外面的雪融,声音极冷,“听不到我的话吗?扶二郎去更衣。” 雪融只好硬着头皮进来,“二郎,咱们该去更衣了。” 卫斯越看了她许久,雪融也跟着在旁边站了许久。 烛火的光其实是不够亮的。 至少在这个空荡又拥挤的灵堂里是不够用的。 她这样想着,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 眼前的人忽然起了身,继而是脚步声,接着又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第二日,长信侯府上下缟素披白,一张一张的帖子也送到了各处。 整个侯府顿时喧闹起来。 卫亦舒将一切都交给了卫斯渺,自己静静地跪在灵堂中。 从白日到夜色降临,往来吊唁的人一拨一拨的来,又一波一波的走。 卫亦舒的头又开始疼起来,只是此刻她已经不想理会这种疼痛了。 卫家的人也第一时间过来了,见到了卫斯渺恨不得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 她冷眼看着,竟也觉得他们的演技是很好的。 卫斯渺静静听着,只偶尔会蹦出两个字。 百里朗过来吊唁的时候,先是安慰了一番,等到上香叩首的时候,一抬眼就看到了跪在一旁的女子。 素衣素服,不仅没有掩盖掉她的姿容,反而因为那双哭红的双眼更染上了几分柔弱凄婉。 他看了几眼,礼毕还是上前说了声节哀。 待出来了,他才敛起了满脸的悲痛与难过。 “可惜。” 第186章 斯渺,我不能原谅你 从接到消息,到她有序的将一切都准备好,通知该去通知的人,卫斯渺始终没有同她说话。 他没有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而他最亲的阿姊却是早就将后事准备妥当,就连父亲的遗言也在此时才肯告诉他。 直到夜里,拜祭的人都离开了,卫斯渺才跪到了她的身侧,目光看着棺椁,一言不发。 就在她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卫斯渺道“阿姊,其实你早就知道父亲不行了,是吗?” 卫亦舒垂眸不语,于是他又问了一遍。 “阿姊,为什么你从不肯告诉我?” 卫亦舒抬眸看向他,“我以为你知道的。” 他在庙里照顾卫朝安,她以为会知道的。 卫斯渺的眼睛有些红,喉咙也有些哑,他一向是任性吵闹的,再次经历变故,又有了从前阴戾暴躁的影子。 “所以你们想在父亲死之前早点离开,是不是?你怕他拦住了你们,你总是要我们不要恨他,其实最恨他的就是阿姊你!” 至亲的人才知道往哪里插刀最致命。 哪怕她知道卫斯渺只是应激了,只是被情绪所影响,仍然还是觉得心寒。 卫斯渺在话说出口的刹那产生了后悔,可是对上她依旧淡然平静的神情,他脑中那一丝理智彻底崩断。 “你总是说你不会抛弃我,其实你心里早就偏向了他,甚至宁可瞒着我也要离开卫家,你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我。” 卫亦舒静静听着,只等他说完了,才开口,“我只知道他说自己时日无多,没有人是神仙。” “那是你知道如果告诉我,我不会去参加殿试,你们也不能如期离开,所以你宁可隐瞒,当作……” “斯渺,你还记得我是你的阿姊吗?” 卫斯渺蘧然住了口。 “你的口不择言,究竟是发泄你的痛苦,还是真的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我?” 卫斯渺用力的握着拳,身体都是紧绷着的,她移开视线,“斯渺,我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尽心尽力了,不必弄得这样难堪。” 卫斯渺哑着声音,闭上眼向她叩首,“阿姊,对不起。” 卫亦舒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眼泪猝不及防的涌出来。 “斯渺,可我不能原谅你。” 她已经竭尽全力的去陪着他们长大,真真切切的付出了感情,这些应该足够报答原主的恩情。 他从来没有像斯越那样坚定的为她取舍过,她理解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他作为古代人应该有的思维。 卫家人的为难与矛盾中,她从来没有想过要他去为自己做过什么。 他说害怕的时候,她也放弃了原有的约定,甚至差点误了斯越,认真地想要把自己关在家里。 卫斯渺用力抓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姊,我只是害怕你们离开我。” “斯渺,你只是习惯了我事事为你迁就。” 她依旧相信他心里以她为重,依旧会好好的为她安置一个最好最大最漂亮的院子,依旧会为她寻来长寿的龟,会担心她的身体,会害怕她死了。 他们依旧是最亲近的姐弟。 “所以阿姊要抛弃我了,对吗?” “斯渺,谁都不能抛弃谁,分别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仅此而已。” 卫斯渺怔怔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 卫亦舒嗯了一声。 “宛南和京安,就那么不让阿姊喜欢吗?” 卫斯渺不明白,就如同当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出家一样。 “明明阿姊最讨厌的,就是父亲那样不负责任的人。” 卫亦舒低着头,慢慢将手收回来,转头看向棺椁没有说话。 卫斯渺得不到答案,没有再说话。 卫斯越进来的时候带了水和点心。 卫斯渺冷眼看着,忽然道“阿姊,是不是在你心里,他更像你的阿弟?” 舅舅忠厚朴实,母亲待人宽和,父亲更是如此。 阿姊像他们,卫斯越也像。 只有他,半点不像。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卫斯渺将他递来的水推开了,很认真地看着她“假如是他说这样的话,阿姊会原谅他吗?” 卫斯越手中的动作一顿,亦是看了过去。 “我不会原谅说出那些话的人。” 她知道斯越不会说这样的话,这个假设原本是不成立的。 卫斯渺红着眼眶强扯出一抹笑来,“阿姊,我不能陪你去西北了。” 被欺瞒的痛苦,被抛弃的不甘,行事的区别与卫家人已经成了他们之间无法消除的隔阂。 卫亦舒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又好像堵住了一块,总之是不大痛快的。 不是卫朝安的死引起了他心里的怒意,是原本有许许多多积累起来从来没有消失过的介怀一直都在。 “没关系。” 卫斯渺慢慢起身,然后出了灵堂,跪在了院子里。 她低头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一下一下的咀嚼着,一滴一滴的眼泪就这么滚下来。 卫斯越伸手替她擦了,她才抬头,面容平静的可怕。 “斯越,其实我不饿。” 他嗯了一声,然后将水递到她嘴边。 她忽然抱住他,很用力的抱住他,他来不及做反应,肩头就已经湿了。 卫斯渺在外面跪着,多年前,他尚且害怕静谧无人的祠堂,也害怕阿姊被人抢走。 现在他就跪在这里,里面躺着的是他的父亲,抱着卫斯越哭的是他的阿姊。 一连十数日,每日都有过来吊唁的人。 袁从简带着袁从策和袁从筹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卫斯越和卫斯渺一左一右的跪着,皆是垂首不语。 卫家人倒是在院子里跪了不少,有人来就哭喊的厉害,人一走,都是筋疲力竭面如土色的跪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袁从简三人一进来,里面的哭声骤然起来,那些奴仆们更是哭作了一团,哭喊声此起彼伏,叫袁从简的脚步越发的沉重。 三个人依次祭拜行礼,待礼毕,方才来到卫斯渺面前。 “听闻叔父病故,父亲便立即命我们过来,你也要珍重自身。” 卫斯渺应了一句,再不肯说话。 袁从简心知他此刻悲痛,便不再多问,转头看了眼灵堂,便问起了卫亦舒。 “阿姊高热不止,正在内院吃药。” 闻言,袁从简便蹙了眉。 “那我去见过卫阿姊。” 第187章 卫朝安再提婚事 走下院中,见到几个年长者,袁从简不得不停下脚步与他们一一见礼,听他说起自己是江全袁家的,几人立刻头也不昏了,说什么都要请他去自己那里歇息。 “女郎病倒,二郎三郎又在此处,袁大郎不好去拜见,不如歇在我那里,也方便些。” 袁从简心中便有了数,刚要推辞,就听到有人喊了声袁大郎。 袁从简回首看去,正是卫亦舒扶着人往这边来。 见她来了,卫家几人又不大自在,卫亦舒也只当没有看见,缓步过来行了礼,然后看向袁从简三人。 “原该亲自前往江全报丧,只是我身体不大好,他们不便远行。” 袁从简见她的脸色惨白,连声音都有些发抖,忙与她行礼,“父亲命我们三人先行快马过来吊唁,母亲有些话要我转达给阿姊。” 说罢便看向卫家几人,“从简受母命前来,不便歇息。” 几人见他举止言谈如此客气,俱是欢喜,当下就放了行。 等到卫亦舒出了院子,完全是由福宝和团圆搀着才不至于倒了。 “阿姊的病……?” 卫亦舒就近找了个花厅,几人坐下了,她才道“心病而已,加上这几日要守灵,所以有些重了。” 袁从策和袁从筹互相看了一眼,论起来,袁从管比她还要小,可是身体却比她康健许多。 “我想你们就这几日过来,一路快马不歇,肯定是连膳食都不曾用过。” 说完这句,卫亦舒就喘的厉害,捂着嘴咳嗽面色潮红。 “阿姊不必亲自过来。” 袁从策的目光便落在了自家阿兄身上。 袁从简毫无察觉,依旧看着她,“阿姊节哀。” 卫亦舒咳够了,才觉得自己像是活过来了。 “不知道叔母有什么话带给我?” 袁从简不是一个会在灵堂前随意扯理由的人,果然,他从袖中拿了一封信出来。 她伸手接了,展开信,里面尽数是对她的宽慰之语,字字句句都是对她的怜惜与对卫朝安病故的惋惜,末了,仍然提起了婚约之事。 这一次,是卫朝安在上次见过袁清素之后提出的婚约。 她苶然想起了卫朝安最后一次见她时说的话。 袁从简见她失神的看着书信,没有出声惊扰。 反倒是如意轻轻推了推她,她这才蘧然回神,将手中的书信收好,“把膳食送来。” 小红嗳了一声,就去外头传膳了。 “父亲说我同斯渺无异,该为叔父守灵三日,扶柩送行,还要请阿姊为我们备一间简陋的厢房。” 扶柩送行,这已经是把袁卫两家绑死了,其亲密甚于母族。 卫亦舒不知道袁清素为什么下这个决定,还是想开口拒绝,“叔父的好意我都明白,实在不必如此。” 这是袁从简没有料到的。 “父母之命,从简不敢忤逆。” 卫亦舒一时无话,默然许久,才道“随你们吧。” 这实在与她素日的要强与机敏天差地别,大有泄气之意,袁从简便道“我知道阿姊心中所想,父亲只说这是昔日两家的盟誓,今时今日所做所言都是践行彼此的诺言,阿姊请放心。” 卫亦舒合上眼,用力的攥紧了如意的衣袖,忍耐着头疼欲裂的痛楚,“我能问一句,究竟是什么盟誓吗?” 袁从简闭口不答,就连袁从策和袁从筹也没有开口。 卫亦舒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这样想着,却是想到了卫朝安手中的那封信。 浑浊不堪的头脑才像是多了几分清醒。 “用膳吧。” 只是此刻都没有什么食欲,卫亦舒勉强陪着坐了一会儿就有些撑不住了,“我有些累了。” 如意扶着她起身,袁从简便也起身送她,到了门口,她就被福宝和团圆接走了。 到了房里,卫亦舒脚下就瘫软了,勉强扶到床上,一张脸白得厉害,几人又是匆匆叫人去请医师来。 如意趴在床前给她擦脸,哭得多了,眼睛已经肿得厉害,此刻还未开口,眼泪就已经扑簌着滚下来。 卫亦舒伸手握住她的手,“哭什么,我只是病了,又不是死了。” 如意哭得更厉害,抽抽噎噎的,“女郎,外头的事都交给三郎吧,你好好养病,别管了。” 卫亦舒笑了笑,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哭花了脸,不漂亮了。” 卫斯渺过来时,医师已经走了,屋子里面尽是如意哭的声音。 他驻足于门前,终究是抬脚进来。 如同以往那样跪在床前问她想不想吃什么。 卫亦舒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开,“我不想吃,你多喝些水,仔细喉咙疼。” 卫斯渺握住她的手,眼尾泛着红,“阿姊,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我以前不听话的时候,你总是骂我,你现在也骂骂我,骂完了咱们就和好,好不好?” 卫亦舒蘧然滚下了泪,她觉得自己心软的毛病应该是治不好了。 卫斯渺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圣人夺情,留我入东宫为舍人,阿姊,你不是想去思南吗?等舅舅他们来了,我送你们去。” 卫亦舒喉头如同哽着石头,难受得厉害。 “阿姊,你不要不理我。” 如意等人在旁边听着。俱是无声哭着。 “我又不是要死了,哭什么。” 卫斯渺哑着嗓子扯了笑意,“我知道,我就是想让阿姊心疼心疼我。” 卫亦舒嗯了一声,现在她浑身上下,从牙齿到脚趾头都酸痛到了极点,眼皮更是烫得厉害。 “我想睡一会儿,你和斯越不要哭伤了眼睛,多喝些水,斯越性子执拗,必定是想把我那份跪着不肯起身,你帮我劝着他些。” 卫斯渺嗯了一声,等看着她睡下了,他才起身离开。 院子里,医师正等着他。 此刻院子里上上下下挂着白,哭声隐隐,两个医师俱是叹了口气,只觉得卫家运势当真是怪。 “卫女郎的病……治好怕是艰难。” “缺什么药,我叫人去寻。” 医师拦住他,“三郎,你且听我说完。” 卫斯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浑身紧绷着,像是隐忍到了极致。 两个医师对视一眼,还是开了口,“我相信之前有不少人看过来,病因缘由也大抵是说过的,即便送来了再好的药,心病不医,终究是白费力气,更何况以我们的见解,女郎是用过猛药的,这药有一时的好处,到底是伤及了根本,恐怕……年岁难永。” 第188章 年岁难永 卫斯渺垂下眼眸,不知想了什么,半天才嗯了一声。 见他接受了,医师才继续道“我曾经在太医署任职,有幸见到过一本疑难杂症的书,上面就有一个病人与女郎十分相似,只可惜,那本书的主人为圣人所弃,二十年前就死了,三郎若是有心,不如找一找这位太医令的后人。” 卫斯渺明知希望渺茫,还是问了,“不知是谁?” “姓梁,圣人当初于宫中赐死,虽说没有明言累及家人,到底是受了些牵连,不多时,梁家人就在京安中没了踪迹,三郎若是要找,怕是要去京安找了。” 卫斯渺又问了几句,才回到了灵堂。 袁从简早已经带着两个弟弟来了灵堂,去了冠跪在那里。 卫亦舒再醒,已经是几日后了。 她一醒,药味就往鼻子里钻,如意扶着她起身,“女郎,我扶你起来走一走。” 卫亦舒骨头缝里都是痛的,却也还是跟着她起来,一步一步的走着。 院子里的海棠满是嫩绿的枝叶,就连那棵青梅树也满是碧绿的枝叶,看起来生机盎然,格外清新。 “如意,你说它今年会开花吗?” 如意顺着她,“开的,我特意问了花匠,他说今年一定会开花的。” 卫亦舒被她裹了一层又一层,坐在院子里透气。 “长姊,你好些了吗?” 她回头,他正往这边过来。 “好多了,你怎么过来了?” 卫斯越坐在她身旁,“他们说今日长姊该醒了,怕长姊无聊,就过来看看。” 卫亦舒点点头,又仰头看着那棵青梅树。 他也顺势看去,“会开花的。” 她就笑,“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了。” “长姊的心思都在脸上。”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卫亦舒突然道“我知道,我可能活不长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是最清楚的,这种上了年纪病痛更加难以忍受的感觉太清晰了。 见他眸光黯淡,她又道“我只是我说活不长,又不是马上就死了,如果原本能活到一百岁,活不长的话就是五十岁,五十岁,很久了。” “长姊会好的。” “斯越,你会想念你的母亲吗?” 她很想,很想,哪怕梦里,对方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了,可是那种亲切的感觉依旧在。 所以她总在想,斯渺和斯越会不会时常梦见他们的母亲。 卫斯越静静地看着她平和清丽的面容,“没有,从来没有。” 卫亦舒牵住他的手,“斯越,别恨她。” 她不知道卫朝安为什么要找她的母亲。 袁清素与卫朝安的盟约,与东宫的纠葛,与于兰春的爱恨,与那个不知姓名的姨娘的瓜葛,都已经随着卫朝安的死彻底湮灭在过去。 卫斯越低头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嗯了一声。 “斯越,扶我走一走吧。” 如意四人跟在他们身后,其实更像是有目的的前行。 他们来到了被打扫干净的院子,上面的离兰院三个字也清晰起来。 卫斯越停下脚步,不肯前行。 “斯越,我们进去看一看好不好?” 卫亦舒松开他的手,慢慢走进了主屋,里面的陈设已经恢复了,她撩开珠帘,东西并不多,都是些孩子的玩具。 屋子中间还放着婴儿的用品。 如意一一给她解释,“我叫他们清扫的时候把东西按着原来的位置放。” 卫亦舒看了许久,慢慢踱步到一张书案前。 书案很矮,应该是斯越小时候的。 她正坐在案前,将他曾经读过的书一一翻开,卫斯越不知何时也进来了。 “斯越,你小时候写的字。” 他只好来到她身旁,她将东西递给他看,“斯越,其实你被你的母亲和父亲爱过。” 并不是无人期待他,他也并不是卑贱的人。 卫斯越没有接 东西而是看着她的眼眸,静静地, 又带着完全的所有的情意。 她觉得自己已经是病得不轻了,不然怎么会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不正常的快。 “我早已经不在意了。” “可是我在意。” 卫斯越低低的笑了一声,继而将她手中的东西接了过来。 “长姊,我知道了。” 他知道父亲并不喜欢姨娘,也知道母亲并不喜欢自己。 可他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终其一生困在是否被爱的沼泽中,这实在是一种永生的刑罚。 可他早就不用承受这种痛苦了,她说有她在的时候,他就不用受这种刑罚了。 卫亦舒展颜,而后起身继续查看着。 直到了内室,她看到了梳妆台上一个有些旧了的妆奁。 她伸手打开,却只有些旧了的首饰。 她将东西放好,往后一推,底下就露出一张纸来。 纸张泛黄,字已经有些晕开了。 卫亦舒慢慢拿起来,看见上面的简体字的时候,心中有了答案。 卫斯越将东西收好,却见她正看着什么,便起身往她那边去。 外间连着内室的是一道拱门,她手中的东西刚好掩在里面,听见他脚步声的刹那,将东西纳入了袖中。 “怎么了?” 卫斯越看着她有些牵强的笑颜,终究是没有问,“我怕长姊不舒服,来看看。” 卫亦舒朝他走过来,“我有些喘不过气,回去吧。” 如意和小红对视着,只觉得女郎奇怪。 卫斯越却只字不提,她说来就跟着来,说走也毫不迟疑的跟着她走。 “斯越,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她反反复复的发烧,能走这么远已经是难得了,他只说好,然后离开了。 等他走了,她才从袖中拿了那张纸出来。 前前后后不过百余字,皆是卫朝安酒醉后所写。 她将信放在炭盆中,看着它烧尽了,才转头看向窗外。 就这么一直站在暮色降临,她才苶然回神,慢慢往床上去。 “如意,你和小红把膳食送去他们那里。” 小红将她的被子掖了掖,轻声说了好。 袁从简等人见了她们来,便问起了卫亦舒。 “今日能起来走动了,医师说好了许多,劳大郎挂心。” 袁从简点点头,低头用膳。 第189章 殡葬 到了夜里,袁从策和袁从筹有些受不住,他们跪了三日,又只用些素食,跪到现在已是难得。 “袁二郎,袁三郎,我家女郎有些东西想要你们代为转交。” 袁从策看了一眼自家阿兄,见他默认,便作揖应了。 如意给卫斯渺和卫斯越各自添了些黍粥。 待用完了膳,袁从策和袁从筹便跟着她们一同往内院去。 只是如意和小红各自提了灯,走得极慢,又是绕了路,许久不到地方,兄弟二人便有些急了。 “这位姊姊,天色已晚,我们不便久留,快些去才好。” 袁从筹催促着,袁从策亦是满心疑惑。 如意见他们急切,便索性敞开说了,“两位郎君不必着急,这是往北院去的路,并不去内院,女郎说你们年纪尚小,跪久对膝盖不好,该多走走,夜里也不要再守了。” 袁从筹当即住了脚,面色不虞,“父亲命我三人前来守灵,怎么能做阳奉阴违之事,小小磨难尚不能熬过,如何成就大事?” 小红道“女郎猜到三郎会这样说,便只说这是她的吩咐,若是两位郎君执意要再回去守着,她也只好带病过去陪着了。” 袁从筹为难的看向袁从策,对方显然知道变通些,便道“阿姊尚在病中,不宜走动,我们既受父命,也不敢行忤逆之事,不如两位姊姊转告卫阿姊,我们回去歇上一会儿,若是实在跪不住了,再回去休息。” 如意和小红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早料到如此,所以女郎特意吩咐我们带两位郎君绕了远路,余下的就依两位郎君所言。” 商定了折中之法,两人也不再催促。 此刻夜色降临,青衣们都拿了等将该点灯的地方上了灯,他们慢慢往前走,灯也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袁从策似是想起什么,“卫阿姊什么时候病的?” 如意没有答话,小红便道“守灵两日,女郎就犯病了,自此之后高热不散。” “原是如此。” 待两人回了自己的院子,如意和小红才回去。 袁从策揉着腿坐下,袁从筹亦是如此。 “我觉得卫阿姊的病好生奇怪,在江全的时候也只是最开始两日病了,后来还能去玩蹴鞠,就连会秋宴席也是去了的,怎么回了宛南,咱们每次来她都病着,还一次比一次重。” 他们也来过几次了,虽然都没有怎么停留,但也是见过她的。 这病就像是没有好的时候。 袁从筹微微蹙眉,“难道是此处风水不宜吗?” “我觉得阿兄也奇怪。” 袁从策唔了一声,“这不奇怪。” 袁从筹疑惑的看着他,“不奇怪?” 袁从策揉着自个儿的肩背,“身在主人家,怎么能议论主人。” 袁从筹这才哦了声,两人各自休息了一刻钟,就起身往灵堂去了。 袁从简则是了然,对他们的来去没有问起半分,依旧端端正正的跪着。 卫亦舒好了些就来了灵堂。 云朝极为重视丧葬,小殓大殓已毕,依礼法,卫朝安要停殡四十九日。 棺木和墓地卫朝安早就安排好了,他临终前就写了信送到了卫家,要求一切从简,所以绝大部分事都由卫家出面。 她来到自己的位置跪着,却没有立即叩首,反而很冷淡的看着棺椁。 待几个人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她才行了叩拜之礼。 袁从简的视线便多停留了片刻。 卫亦舒垂眸静静跪着,脑中想到的,却只有那张纸。 日子一日快过一日,直到下葬的那天,卫亦舒才惊觉卫朝安是真的死了。 那些他提到过的繁杂不明的事好像突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踪迹难寻。 哭声喊声一路随着白茫茫的一片装满了她的目之所及。 一直到她麻木的叩首,流泪,再叩首,再流泪,叩到她的膝盖刺痛,额头红肿,才算了结。 浑浑噩噩中,她一时想起的是卫朝安同她说火器,同她说平行时空,一时想起的是卫朝安失败的实验,一时想起的是卫朝安莫名的忠告与难辨的神情。 一片浑噩中,她被袁从简扶住了,上百奴仆的哭喊声中,她仰头看着他,忽然道“我不是你。” 然后就此陷入了无边的黑夜中。 等到她醒,嘴里还有苦涩的药,如意以为她醒了,刚要喊人,她就已经昏厥了。 袁从简在院中看书,只是目光时时投到了另一处。 袁从策看在心眼,也只能叹气,“阿兄,我们何时启程回江全?” “再等等。” 袁从策便不再催促,忽然道“阿兄,你的心半点不在书上。” “我知道。” 其实袁从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看不进书,他只是奇怪,奇怪她的情绪中不见半分悲痛,这与她担忧卫斯渺和卫斯越是完全相反的情绪。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察觉出了不对,却并没有半分要深究的谨慎。 袁从策坐在他身边,很认真地看着他,“阿兄,你喜欢卫阿姊。” 如此诚实恳切的话,也只有袁从策会说了。 袁从简放下书,面色冷然,“这是我教你的规矩吗?” 袁从策老实认错,“我知错,我只是想劝告阿兄,卫阿姊并不是阿兄的良配。” 身体羸弱这一条,就犯了袁家妇的大忌,不康健,便无法诞下健康的嫡子女,更无法操持家事,为郎主分忧。 袁从简没有说话,又捡起了书,“我知道。” 不知是告诉他,还是告诉自己。 次日,袁从简就动身告辞。 卫斯渺没有挽留,只将他们送到城外。 他的性情实在是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外向,袁从简便只嘱咐他几句,不再多言。 卫亦舒完全清醒,已经是三日后了,卫斯渺也在这里等了三日,闲暇时就看看书,或是抱着两只小狼玩儿。 卫斯越倒是突然没有了人影。 她一醒,卫斯渺就听见了动静,急匆匆的往里去,走到内室门口,又住了脚,喊了声阿姊。 卫亦舒慢慢坐起来,应了一声,他这才带着两只狼欣喜的进来。 内室突然就热闹起来,她弯腰摸了摸它们,“斯越呢?” 卫斯渺拿了汤药给她,“不知道。” 卫亦舒嗯了一声。 勘破心事 - 卫斯越这几日见得最多的是医师,从京安到宛南,不论开始的时候有多么的成竹在胸,看了脉案便都犹豫起来。 他的心一次一次的浮上来,又一次一次的跌下去。 起起伏伏,剜心一般。 直到收到了沈素洁的信。 他依言来到了栖月湖岸,波光潋滟,湖中停留着一只小船,见了他,一个青衣便慢慢摇船过来. “卫郎君,我家主人就在船上,请您上去。” 卫斯越扫视了一眼,下意识握紧了剑柄。 许是知道他的犹疑,沈素洁弯腰从船内出来,浅笑道“松茂,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卫斯越松开手,两人各自作揖见礼。 “梁家后人正巧在我家中做府医,只是今日约松茂过来,另有要事。” 卫斯越不语,沈素洁也不催促,两人就隔水对视。 “其实我们二人也算是师出同门,殿试之后共事天子,便同是天子门生,松茂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卫斯越这才往前走了一步,青衣忙下了船让位置。 等他上去了,方才上了另一只领路的船。 此刻船舱内就只剩他们二人,船内焚香煎茶,琴声悠悠,船外水声悠悠,偶有水鸟轻鸣,实在是一副携友同游的好景象。 “卫斯越,你苦寻良医,为的是什么?” 沈素洁依旧噙着笑,目光中好似有利刃,叫人喘不过气。 见他不语,沈素洁又道“是为了你的长姊吗?” 这实在是多此一举的问题。 沈素洁低头抚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勾动,熏香青烟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 “卫斯越,你知道我为何同卫竹如断交吗?” 卫斯越袖中的手渐渐攥紧了剑柄。 “因为我想求娶卫阿姊。” 沈素洁看着他刹那间涌起的诧异怒意,轻轻笑了笑,“你为何生气?是因为我唐突了你的长姊,还是因为……你不喜我的仰慕之心?” 琴声悠扬,每一声都彰显着主人的惬意安适。 卫斯越眼睫颤了颤,几欲张口,沈素洁忽然按住琴弦,欠身将他袖中的剑慢慢抽了出来,剑身折射的寒光凛冽至极。 沈素洁欣赏的目光落在剑身上,像是怜悯,又像是提醒,“卫斯越,你可知袁从简为何扶柩送行? “江全袁家,累世之名,袁大郎心高气傲,却携着幼弟做扶柩之人,你这样聪明,为何从来没有问一问他?” 卫斯越伸手将他手中的剑紧紧握住,“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素洁没有松手,仍是笑盈盈的看着他,“你的长姊与袁家大郎袁从简早已经有了婚约。” 卫斯越蘧然松开手,沈素洁将剑轻轻一转,剑就落在了他手中。 杀人,诛心才是上策。 “袁明仪克己持重,豁达洒脱,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与卫阿姊其实很相配,卫阿姊不喜京安浮华,不喜宛南浑浊,去往江全,于身于心,甚于千金药材。” 他当真是个温润公子,即便失意,也仍是坦荡的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洒脱又磊落。 卫斯越缓缓起身,将他手的剑拿了回来,静静地看着他。 沈素洁面色不改,仿佛被审视的人并不是他。 是了,他即便是坐着,却牢牢控制着卫斯越的心神,而卫斯越,即便拿着锋利的剑,却连多问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狼狈的从来都是卫斯越。 “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沈素洁怡然轻笑,“我心中仰慕阿姊,自然是希望她好的。” 卫斯越垂下眼帘,苶然垂下手,船身依旧在轻轻晃动着,连带着水声也嘈杂吵闹起来。 “你要我做什么?” 沈素洁放下杯子,缓声道“用你的名义,将医师带回去,不要叫阿姊为我为难影响了病情。” 小船晃晃悠悠又靠了岸,只等卫斯越的身影离了岸,青衣才道“郎君,我们现在回去吗?” 沈素洁勾了勾琴弦,“不急。” 卫斯越回到家里,正撞上雪融焦急不堪,他敛了神情,唤了声雪融。 雪融一见他,好似找到了主心骨,“二郎,你终于回来了,方才有两个医师自称是梁家后人,这会儿正在给女郎把脉呢。” 雪融本以为他会高兴,却只见他淡漠的神情,一时呐呐无言。 卫斯越看了他一眼,才道“我知道了,洗漱完我再去看长姊。” 等到他再过来,卫斯渺已经在里面了,卫亦舒正倚在床上喝药,见了他来,便眉眼弯弯,盈满了笑意。 “斯越,你来了。” 卫斯越坐在一旁,嗯了一声。 卫斯渺便和她说起去思南的事。 卫亦舒静静听着,视线落在了卫斯越的身上,却见他一席雪白素衣,神思不属,像是盛了一腔心事。 “斯越,你怎么了?” 卫斯渺循声看去,卫斯越勉强扯了笑,“有些累了。” 卫亦舒没有问,便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很好。” 这一回卫斯越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行礼,然后离开。 卫亦舒蘧然觉得嘴里的药苦得发麻。 “阿姊,你好好休息。” 卫斯渺说完,就起身准备去寻他,不料才出门,就看见他在院子里的青梅树下出神。 “多谢你请来的医师。” 卫斯越回首,卫斯渺有些不大自在的移开了视线,仍是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你这几日一直在找医师,多谢你。” “我还有事。” 匆匆撂下一句,卫斯越就缩回了自己的地方,颓然坐在窗下。 一抬眼,院中的青梅就闯进了视线。 雪融站在门口,不明所以,踯躅徘徊着没有惊扰。 卫斯越就这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月色从窗外泻进来。 他才低低笑出声,却是满心的绝望与自我厌弃。 “原来如此……” 对沈素洁的不喜,对袁从简的嫉妒,所有的伤心置气,都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为何心甘情愿的留下来,又是为何想要与她早早逃离这个地方。 这样叫人难堪,叫世人唾骂的心事,究竟是在哪一日生根发芽。 又是在哪一日,长得枝繁叶茂,结出了酸涩发苦的果子。 长姊,我从不勉强 卫斯越提出出去游学的事,卫斯渺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有病。 可看着卫斯越神情不似假话,又硬生生的把要骂的话憋了回去。 卫亦舒默然许久,才抬头看着他,“你心中想好了,我自然是应的。” 卫斯越看着她,低声说了声好。 两人之间好似突然就生了隔阂,这种疏远刻意的气氛叫卫斯渺也没有了往日的嫉妒与不喜。 他没有去问其中任何一个,而是起身离开了。 “你当真想好了吗?” 卫斯越坐在院中的青梅下,说声了是。 卫亦舒坐在他身边,将他肩膀上的叶子取了下来。 “那你万事小心,务必珍重。” 卫亦舒想,这样也很好。 即便她很想问问他,为什么许诺了却不作数,为什么答应了又办不到。 可是触及他的幽深难言的眸光,她又什么都问不出来。 卫斯越却主动开口,“长姊,我违背诺言,不能陪您去思南,不能去西北,这是我的过错。” “所以你心中是有苦衷的,对吗?” 卫斯越想要自然的把准备好的理由告诉她,然后与她好好告别,可是每一寸神智又叫嚣着想要就这样模糊下去。 长姊无心婚嫁,等他们去了西北,无人认识,他们依旧是最亲近的。 “长姊,我并没有苦衷,长姊的病不能拖延下去,长姊也早就明了我的心。” 卫亦舒指尖蘧然一颤,卫斯越看着她隐忍痛楚的神情,忍住想要开口安抚的欲望,继续道“我不能原谅父亲,我想要带着我母亲离开。” 不,我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 “长姊藏起的那张纸,姨娘在世时就给我看过了。” 卫亦舒垂下眼帘,攥紧了掌心,“斯越,对不起。” 她有了私心,想要隐瞒卫朝安是给他带来一切痛苦的真相。 可是她把信藏了,试图以此掩盖不堪的往事。 卫斯越看着她脸上扑簌而下的眼泪,伸手替她擦了,她不敢抬头看他,倘若看一看,便看得见他满目的缱绻与痛楚。 “长姊,珍重。” 卫亦舒抬眼,噙着笑,依旧是之前那样温和包容,“你也珍重。” 她不能一直自私下去,叫他一生都困在卫家。 就这样,体面些。 卫斯越本想夜里离开,可是打开书房的时候,里面摆着整整齐齐的几口箱子,一旁榻上还放着一套新作的衣裳。 卫斯越看了许久,还是放进了箱子里,夜色寂静,他慢慢走出了卫家,门口的等候的马车也安安静静的。 马儿正在低头嗅着地上的青草气息,雪融拿着东西,两个部曲正安安静静等着他。 卫斯越一走,卫家好像空了大半。 卫斯渺看一会书就往外张望一次。 “阿姊,如果你们置气了,何妨好好坐下来说?” 他想说其实她开口留一留,卫斯越是不会走的。 可卫亦舒不想留他。 一点也不想。 她才好了一些,卫斯越一走,她又整日整日的不大肯起身,即便起身了,也只是在院子里坐一坐,练一练字。 如意她们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 人生的变故不过朝夕之间,连分别亦是如此。 可卫亦舒却总是梦见往事。 梦见她和斯越在院子里看书,告诉他若是要离开卫家,她也是支持的。 不必因为她,勉强留在这里。 那时他说什么。 他说“长姊,我从不勉强。” 梦醒的时候,院子里一片静谧,她将帕子覆在脸上,无声的哭着。 其实她是想留他的,很想很想。 如意坐在一旁陪着她,看着那方帕子渐渐湿了,也低下头红了眼眶。 “女郎,园子里的花都开了,咱们去看看吧。” 卫亦舒闭上眼,“有些累了,不去了。” 小红轻轻叹息着。 卫斯渺站在门口静静听着,脚下两只小狼转着圈闹腾的厉害,他俯身将其中一只抱起来往里走。 “阿姊,舅舅他们说下个月就来接阿姊。” 卫亦舒慢慢起身,被他送来的小狼一下扑了满怀。 “阿姊,他会回来的。” 卫亦舒低声嗯了一声。 手里却摸着小狼不肯抬头。 可卫亦舒没有等到下个月,她先等来了卫乔莲的帖子。 她本以为是报喜的,不想上面只说落了胎,想请她去看看。 卫亦舒才舒缓些许的心情又重新跌回了谷底。 “阿姊去看看也好。” 卫亦舒指尖抚着帖子上的字,“那我明日过去。” 卫斯渺嗯了一声,待他要起身,又听她道“斯越……可有书信来?” 他没说话,她便了然,点点头又转头去叫如意她们准备要用的东西。 “阿姊,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把我们放在心里。”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他并不想看到阿姊这样不开心。 他若是有心,无论如何该送一封平安信回来。 卫亦舒捏着帖子,指尖泛了白才勉强维持脸上的表情,“路途遥远,书信难达也是常事。” 卫斯渺便蘧然起身,连背影都带着气恼。 阿姊,我不是乔莲,我是伍家妇 卫乔莲坐在房内,芷兰正在燃着香料,屋内几扇窗全都紧闭着,只有些光亮透进来,却在烟雾下变得晦明难辨。 她坐在那里,冷冷地瞧着外头,芷兰跪在她身侧,“娘子,我都准备好了。” 卫乔莲幽幽吐了口气,望向一旁无声的人,“梁女医,请吧。” 角落里站着的,赫然是曾经照顾卫亦舒的梁女医。 “只要娘子不要又心软了才好。” 卫乔莲移开视线,默然不语。 卫亦舒一路进来,却觉得有些奇怪。 “你家娘子身体如何?” 带路的青衣奴婢依旧往前走着,“女郎去了就知道了。” 卫亦舒一时放慢了脚步,“我记得这里不是往内院去的路。” 正说着,芷兰就过来了。 见了她,忙道“女郎终于来了。” 卫亦舒看见她,这才将疑虑打消,“你家娘子怎么样?” 芷兰不动声色看了眼如意等人,笑着道“已经大好了。” 说话间,便把她引到了卫乔莲这里。 卫亦舒一进去,便只觉得这里冷得厉害,熏香也格外的重,她捂着鼻子往里走,“乔莲?” 卫乔莲命人将珠帘拨开,“卫阿姊,我在这里。” 卫亦舒往里去,才见到她,“你怎么待在这样冷的地方。” 卫乔莲勉强笑着,“你觉得冷么?我叫她们送炭盆过来。” 说着就吩咐人去拿东西,她一点妆都没有上,眉眼间毫无当初的灵动,憔悴又倦怠。 卫亦舒坐在她身旁,还是说了,“孩子还会有的,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 卫乔莲看着她,忽然道“阿姊容颜依旧,貌美如故,我有时候很羡慕阿姊。” 即便是素白的衣裙,不施粉黛,连发间也只簪着白玉海棠簪,实在是朴素到了极点,却依旧叫人移不开眼。 荆钗布裙也难掩貌美,当真是不欺她 卫亦舒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只觉得她的性情好似变了许多。 屋内熏香味重,卫亦舒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的憋闷。 卫乔莲像是没有瞧见她的变化,继续道“我其实并不是落胎。” 卫亦舒诧异,“什么?” 卫乔莲将一盏茶呈到她面前,“我生了个女儿,便只能舍弃了。” 卫亦舒怔怔的看着她,正值她诧异之际,炭盆也送了进来。 可接下来的话,却叫卫亦舒遍体生寒,如坠寒池之中。 “阿姊,我如今不是乔莲了,我是伍家妇,我必须先生下伍家的嫡子。” 卫亦舒被她握着手,明明生凉的是她自己的手,可在这一刹那,她下意识将她的手抽了出来。 卫乔莲看着她,扯出一抹笑来,像是执拗,又像是认命,“阿姊,我时常觉得你比我还要天真。” “平阳侯府百里家,沈家,便是江全卢家,袁家,京安公孙家,裴家,从来都是先有嫡长子,然后才有庶子。” “阿姊认识那么多人,从来没有发觉吗?” 像是隐隐的倾泻着一番恶意。 卫乔莲想,她大抵是嫉妒卫亦舒的。 出嫁从夫,改名换姓,这样的事由来已久,天经地义。 她若是没有见过卫亦舒,便会像母亲一样当好一个大家娘子。 可偏偏她又碰上了卫亦舒。 卫亦舒被她深幽的眸子看得心头一颤,紧接着便觉得手脚有些使不上劲。 “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卫乔莲伸手紧紧拽着她,“阿姊,对不起。” 她极用力,拉着她的手腕火辣辣的疼,可卫亦舒却半分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梁女医不知何时走出来,一方帕子就这样捂在了她的口鼻处。 卫亦舒想要挣开,却被她轻轻别开了,“卫女郎,好久不见。” 药味刺鼻,她想要提醒外头的如意,却听卫乔莲道“阿姊,你放心,我不会让她们痛苦。” 直到她彻底昏死过去,梁女医才将帕子收好,然后由着她倒在席子上。 卫乔莲冷眼看着,手却握得极紧,背脊轻轻抖着,梁女医似乎有所察觉,轻笑道“你做得很好。” 卫乔莲不语,只看着人将卫亦舒身上的衣物都换下来。 芷兰看着四个青衣奴婢,正想叫人挑两个带出去,梁女医就出来了。 “这一个留着。” 芷兰迟疑着,卫乔莲嘴角勾着讥讽的笑意,“随她。” 卫亦舒想要睁开眼,却觉得眼皮一下重过一下,不多时,便被抱入一个满是冷香的怀中。 “阿姊,抓到你了。” 沈素洁跪在席上,将她拢在怀中,随手取了她发间的簪子钗环丢给一旁的人,然后极细致的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 门外站着伍絮冰和卫乔莲,比起卫乔莲的漠然,伍絮冰倒是格外的不安。 “你倒是娶了一个贤妻。” 伍絮冰不敢抬头,弯腰说了声是。 卫乔莲站在门口垂眸不言,直到他们从侧门离开了,她方才抬头。 伍絮冰伸手握住她的手,热切又感激,“多亏有你。” 卫乔莲看着相握的手,没有说话。 伍絮冰缓缓将她抱入怀中,“乔莲,若没有你,我早就没了性命,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 芷兰站在不远处候着,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竟也生出了悲悯。 卫亦舒睡得不安分,沈素洁不得不将她抱得紧了些,亲昵的安抚她,“我不伤你。” 她清醒时如池畔芙蓉,可望不可亲,也只有将她移到院子里,只能攀附他的时候,才能罕见的露出脆弱来。 沈素洁得偿所愿,自然是满心欢喜,他低头看着她,直到看见她脚背上的疤痕,笑意便淡了些。 他将她放在榻上,伸手握住了她的脚,拿了膏药来,一点一点的擦着。 许是药力渐渐消了,许是知道他是谁,她几欲躲闪,沈素洁便用力握住了她的脚腕,几乎是强制性的给她上药。 “阿姊,你总会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心甘情愿的留下来 沈玉荷欢欢喜喜过来,她走得急,穿过回廊就碰上了端着膳食的沈玉珠。 沈玉珠停下脚步向她打招呼“三妹。” 沈玉荷见了她,勉强哼了声,扫了眼她手中的东西,“又给我阿兄送膳?” 沈玉珠不言,沈玉荷便道“我以为你这些年在沈家也该学了些东西才对,什么身份做什么事,你要是不会,就应当去学。” 沈玉珠说了声是,低眉顺目,恭谨至极。 沈玉荷忽而靠近她,沉声道“你知道我讨厌你什么吗?” 不待她反应,沈玉荷便道“我最讨厌你这副为男人死为男人活的样子。” 沈玉珠静静地看着她,对方却依旧挂着灿烂的笑,“你不会以为你做小伏低就能感动阿兄叫他回头罢?” “沈玉珠,担了沈家的姓,你就该长着沈家的脑子,而不是整天为一个到不了手的男人把自己的脸面放在地上踩。” 似乎是想到什么,沈玉荷凑到她耳边轻声道“男人很多的,不止有我阿兄。” 直到对方走了,沈玉珠才继续往前走。 到了门口,沈玉荷便听到梁成碧的声音。 她径自进去,沈素洁正坐在床边,见她来,眉头紧蹙,“去书房等我。” 沈玉荷从来不是听话的人。 “梁成碧,你的医术这样厉害,怎么还不能为我阿兄解忧呢?” 梁成碧静坐一旁,并不吭声。 沈玉荷不欲多言,来到沈素洁身边,看了眼床上昏睡的人,“阿兄,你不是说让沈玉珠搬出去吗?” 沈素洁不知她又在闹什么脾气,蹙眉道“自己过来的。” 沈玉荷哦了一声。 今日她是来看结果的,见到了,自然也该走了。 “姨母那边要你尽快安排,赶在六月前把事定了。” “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可以回去了,六月之前,不必再来宛南。” 沈玉荷赌气道“不来就不来。” 可也还是将信放在了桌子上。 梁成碧轻叹一声,“主子不必忧心,至多不过明日,女郎是可以醒的。” 见他不言,梁成碧便自觉的拿了东西起身离开。 等到室内一片空寂,沈素洁方才握住她的手。 卫亦舒是被如意的哭声惊醒的。 “如意?” 如意连忙爬到床前,用力的握着她的手,“女郎,女郎你终于醒了。” 卫亦舒想要支起身子,用力了许久,却也只能勉力靠在床上,如意一面将她扶着,一面哭得厉害。 “我知道了,你别哭。” 所有空白的记忆在刹那间苏醒。 脚步声一响,如意便煞白了脸,身子颤得厉害,却还是挡在了她面前。 沈素洁扫了她一眼,继而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我以为阿姊醒了一定会质问我的。” 卫亦舒勉强坐起身子,垂眸道“再蠢也该反应过来了。” 她实实在在后悔自己当日去了席上,也后悔与他搭话。 沈素洁敛了笑,低声道“出去。” 如意连连摇头,紧紧抱着她不松手,“女郎,你别怕。” 卫亦舒摸了摸她的头,“如意,你乖乖去外面等我。” 沈素洁冷眼瞧着,外面立时就有两个婆子进来将她捂着嘴拖了出去。 沈素洁这才坐在床边,一手将她拢入怀中,一手拿了药递到她嘴边,她却别开头不肯喝。 “阿姊,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吗?” 卫亦舒紧紧抿着的唇苶然松开,由着他将药一口一口给她喂下去。 似乎是满意她的温顺,沈素洁的心情又好了许多。 就这样亲昵的拥着,与她说起往事。 “阿姊,你信天命吗?” 卫亦舒闭眼不语。 他也不恼,抱着她来到了窗前的小榻上,窗外温和的风就这么淌进来,风中夹杂着青梅花的清香。 “阿姊,你就是我的天命。” 卫亦舒只以为他魔怔了。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沈素洁低头看她,清冷的眉眼在日光下添了几分温度。 “无耻小人。” 这该是沈素洁听到的最难以入耳的辱骂了。 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生气。 反而从腰间拿了一块玉佩来,修长的手指把玩着莹润的玉佩,“阿姊,你瞧,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卫亦舒看着那块再熟悉不过的玉佩,只觉遍体生寒。 “真的是你。” 沈素洁将玉佩塞进她的手中,然后用自己的手用力包裹住她的手。 声音清润温柔“阿姊,我说的话,你总是不信。” “我对阿姊一见钟情,阿姊不信。” “我说阿姊是我的天命之人,阿姊不信。” “现在我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阿姊依旧不信。” “你的父亲,长信侯卫朝安曾经告诉我,你是我的天命,得到了你,大事必成,阿姊,现在你信不信?” 卫亦舒脑中突然想起卫朝安告诫过她的话。 那一瞬间所有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的苦涩与压抑几乎将她溺毙,也压碎了她内心残存的希冀。 沈素洁神情温和,抬起她的脸,裹挟着不容拒绝的亲昵“阿姊,你看,你现在信了。” 他喜爱她,想得到她,必须得到她。 事到如今,她无力逃脱,卫家已然做了垫脚石,他却此刻又生了贪念。 “阿姊,现在这样就很好。” 就像在卫斯越面前那样,喜怒嗔痴,都为了他。 沈素洁将她安置在榻上,然后倾身靠近她,直到贴近她的脸颊时,她闭上了眼。 他却没有了动作,“阿姊,我仰慕你,必定名正言顺娶你为妻。” 卫亦舒睁开眼,“不要叫我阿姊。” 沈素洁抚在她的脸上,阴影之下,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中究竟是温柔还是晦暗。 “你想走,我不会留你。” 卫亦舒半个字都不信。 沈素洁继续道“阿姊走出去的力气应该是有的。” “我只给阿姊一次机会。” 卫亦舒推开他,慢慢坐起身子,静静等着他说完。 “阿姊,你知道一个对长姊生了男女之情的人最怕什么吗?” 卫亦舒蘧然抬眼看着他,瞳孔颤缩,耳边一片尖锐的嗡鸣声,心间仿佛被什么刺破了来回拉扯。 好半天,她才怔怔的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沈素洁静静等着,他知道,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她想自己此刻一定是极为狼狈的。 沈素洁将她因为惊惧而涌出的眼泪一点一点的擦干,然后慢慢将她拥入怀中。 卫亦舒没有挣扎,她的确是狼狈极了,苍白的面色,一向挺直的背脊弯了下去。 沈素洁轻轻抚着她的背,像是低声轻哄,又像是打了一巴掌后给予的安抚。 “阿姊,别哭。” 她木然的靠在他怀里,由着他在耳边倾诉自己的情意,倾诉自己如何设局,卫乔莲又是如何背弃她。 她听了许多,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浑浑噩噩间,她脑中又一片空白,只记得他又给她喂了药,然后将她抱回了床上。 “阿姊,你很快就会好的。” 阿姊,你在为谁伤心 梦境虚虚实实,一时是卫朝安怜悯的目光,一时是沈素洁笑吟吟的说要告诉天下人,卫斯越犯上不伦。 她挣扎着想要上前拦住他,却被卫斯渺用力的攥紧了胳膊,双眼通红的质问她是不是真的。 他攥得太用力,让她连骨头缝里都是疼的。 “阿姊,我一定要杀了他!” 主母病逝,卫朝安堕入空门,舍家弃子,长女外嫁,听闻兄弟阋墙,执剑相杀,一死一伤。 她听到卫朝安反反复复念着这段话,喘着气想要辩驳,却只见卫斯渺一剑刺在卫斯越的心口上。 “不要!” 梁成碧压住她挣扎的手,“女郎,忍耐些,马上就好。” 卫亦舒睁开眼,周身的痛楚猛然袭来,让她受不住的颤栗着。 梁成碧拿来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汗,缓声道“女郎,再过两日就好。” 卫亦舒慢慢转过头看她,又闭上眼。 梁成碧以为她会吵闹,会痛骂,从没想过她会这样淡然平静。 沈素洁每日都会过来。 彼时她正在数着树上的青梅花。 她每日里就站在窗前,站到她受不住了,就坐在院子里看那棵青梅树。 他像是心情极好,进来时顺手便折了一朵花别在她的发间。 “阿姊,你想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她不说话,他便道“六月,六月一到,我们便成婚。” 卫亦舒就这样静静听着他的话。 听到他说起自己每每将血滴在那块玉佩上就能梦见与她朝夕相处时,胃中就翻滚得厉害。 可是当他说起其中细节的时候,她才惊觉其中的不对。 那些分明都是斯越与她在一起时才会做的事。 “你放了奸细在我身边。” 沈素洁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卫亦舒便不说话了。 沈素洁便牵着她往外走,穿过长廊时,疏影横斜,清风徐来,一切都好得刚刚好。 “阿姊,这是我儿时读书的地方。” 卫亦舒淡淡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他毫不在意,牵着她越过影壁进去,两人的影子便被投在了一块,亲密得不透半点缝隙。 这是一个不算大的院子,清幽开阔,简朴雅致,书案尚在,连所用的笔墨都还未撤下,檐下的铃铛清清响着,麻雀立在枝头灵动的左顾右盼。 “阿姊,往后我们的孩儿也会在这里长大。” 沈素洁这样说着,也当真这样想了。 “只是要委屈阿姊以裴氏女的身份与我成婚了。” 卫亦舒默然不语,他便敛了笑,低头看着她淡漠已极的面容,抬起她的脸,迫使她对着自己。 “阿姊,你在为谁伤心?” 是为了自己的不自由,还是担心卫斯渺失去唯一的阿姊而伤心? 亦或是,为了卫斯越? 卫亦舒被迫仰着头看向他,却在他的审视和洞察之下再次歇了想要讥讽回去的心思。 “沈素洁,你究竟有几副面孔?” 沈素洁松开手,她消瘦得厉害,下巴已然红了,一向粲然的双眸也不复往日的神采。 “卫斯渺的命我会留着,这样阿姊能开心些吗?” “就连阿姊的母舅家,我也叫人去请他们去京安了。” 卫亦舒僵着身子,沈素洁哄着她“阿姊,开心些。” 像是真的想要哄她开心,他将院子里的花草都弃了,只留青梅树。 屋内直到现在都还摆着炭火和熏笼,她不喜香料,他便叫人每日拿了新鲜的花放在屋子里。 她睡得多,他就把日常的公务都拿到了这里来,她一醒,他就搁下手里的东西过来陪她。 “沈素洁,我的病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怎么会觉得做这些,我就会喜欢你?” 她极尽恶意的踩在他的底线上,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逼他恼怒。 她不喜欢他这样冷静自若一切尽在掌中的了然,厌恶他,怎么能不厌恶他。 沈素洁舀着汤药的动作顿了顿,然后叹了口气,像是听到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阿姊,你今日骂人比昨日有力气多了。” 她一腔恶意尽数泼在了雪地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便索性不再理会他。 沈素洁将药一口一口喂给她,见了她微蹙的眉,才噙着笑给她递了果脯。 “我念书给阿姊听。” 卫亦舒不耐,“我不想听。” 沈素洁便牵着她去外面散步。 她尚在病中,又受了卫乔莲的算计,根本走不了多久,沈素洁却是执意要陪着她将沈家绕一圈。 沈家不算多大,除了沈素洁留在宛南,其余都搬去了京安,所以便格外的空旷。 她咬着牙跟着他,呼吸已然急促起来,喉头更是如同火烧一般,却仍然堵着一口气,不肯开口。 沈素洁也不催促,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着,直到她支撑不住靠在廊柱上,他才停步。 “要我背阿姊吗?” 卫亦舒平复着呼吸,看也不看,只当做没有听见。 沈素洁笑意淡了些,走过来将她打横抱起,垂眸看着她,“阿姊要我背吗?” 是要他这样抱着她逛完沈家,还是现在背她回去。 卫亦舒想要讥讽他,想要扯下发间的簪子就这样刺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她也只能想想。 “沈素洁,有什么区别呢?” 沈素洁将她放下来,屈身背对着她,她只能趴上去,却不想碰他。 他也就这么背着她回到了院子,等在院子里的沈玉珠见了他们,方才过来请安。 “阿兄。” 沈素洁看也未看,径直错开往屋内去。 门帘一掀开,热气扑面而来,花香萦怀,清甜中又夹杂着汤药的苦味儿。 沈玉珠进来,也不说话,只等着他将她安顿在榻上,又倒了温水给她,拭汗擦手,无微不至。 她静静看着,终究移开了视线,望着窗外的青梅树失神。 卫亦舒本就是被迫受这些狎昵,此刻有沈玉珠在这里,更是极度的难堪,“沈素洁,你究竟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沈素洁这才罢手,眉眼俱笑,“阿姊,这样就很好。” 他极不喜她的冷然疏远,唯有恼怒冷笑有情绪时,才像是鲜活的。 这样说着,沈素洁还是看向了沈玉珠,“什么事?” 沈玉珠这才回过神,看了一眼卫亦舒,柔声道“卫家的消息。” 沈素洁嗯了一声,然后起身往外去。 等他们走了,卫亦舒才欠身打开窗户,小榻挪到了窗下,她就这么趴在窗上,看着院中那棵青梅。 阿姊,取悦我 沈玉珠进来时,隔着轻轻晃动的珠帘望着那抹单薄的身影。 “卫女郎。” 卫亦舒慢慢侧首,循声看去,随即又看向了院中的青梅树。 沈玉珠自己挑了个地方坐下,也不说话。 两个人同居一室,却好似没有半点要开口的必要。 这实在是沈玉珠自己的私心。 她想,卫亦舒此时此刻也算是落魄了的,总该是被动的。 她不信卫亦舒能够忍住,不信她不想知道卫家的消息。 偏偏她又实在是忍住了。 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卫亦舒依旧没有打算开口的意思,沈玉珠只好主动开口。 “卫女郎,卫家的消息已经传遍了。” 卫亦舒眼皮都没有抬,沈玉珠只好继续道“可怜卫郎君了,年幼丧母,青年丧父,现在又失去了唯一的阿姊,就连那个庶弟,也弃了功名不知所踪。” 多么可怜,又多么的叫人感慨惋惜。 卫亦舒鼻头一酸,却又生生忍住了落泪的痛楚,闭目嗅着空气中的花香。 “卫阿姊,你的阿弟病了,你不想去看一看吗?” 她苶然想到梦中斯渺泛红的双眼。 更加用力的嗅着那股清香,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席卷而来的痛苦。 沈玉珠得不到想要的反馈,只能起身离开,到了门口,她到底忍不住侧头看去,却只看见了云锦白鹤间乌黑的发丝,安宁平和莹白的面容。 “卫女郎不适,我就先走了。” 卫亦舒静静听着,只等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颤着背脊滚下泪。 又极快的用手擦了,然后用力的闭上眼,试图以此挡住眼中的酸涩与湿润。 可是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 沈素洁过来时,她已经睡着了,蜷缩着身子,眉头微微蹙着。 他弯腰将她抱起,送到床上的刹那,她就惊醒了。 他想要开口安抚,她已然开口,“我恨你。” 哪怕她下定了决心,就这么同他耗下去,耗到他厌倦了,耗到这个朝代像该死的卫朝安期盼的那样走向灭亡。 可是依然无法将心底的痛苦完全的压抑下去,做到不去对他展露自己的怨恨。 沈素洁将她发间的簪子取了,好让她躺得舒服些。 这一回卫亦舒尝到了他看到自己口出恶意的滋味儿,越是平静越是叫她烦躁。 便怃然闭上眼,自弃道“你出去。” 现在不到喝药的时候,也不是出去散步的时候,她不想见他,一点也不想。 沈素洁却好似没有听见,拿了书就缓声念着。 夕阳撒了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素白的衣衫染上了一层金黄,连带着那只白鹤也好似活了过来。 这本该是极为美好温馨的一幕。 卫亦舒却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 “沈素洁,你出去。” 她得不到回应,只能起身将他手中的书一把扔在地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已经将我关在这里了,为什么还要折磨我?” 沈素洁看着她,突然道“我说起卫斯越犯上不伦的时候,阿姊只觉得痛苦,为什么?” 她一时怔然,沈素洁步步紧逼,“因为阿姊你心里根本不曾觉得他的爱慕叫你恶心,所以你才痛苦,才心甘情愿留下来。” 多么荒诞又不争的事实。 她极力想要掩盖想要不再提及的秘密被他毫无顾忌的挑破。 沈素洁嘴角扯起一抹笑,既残忍又温柔,“阿姊,不要逼我杀了他,你知道的,我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 他在她身上已然倾入投放了太多的情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他为她的怨恨而感到不甘不满,为她的痛苦而产生怜惜自责,为她的隐瞒而滋生嫉妒后悔。 这实在是不应当的。 “可是逼我的,不是你吗?” 她此时该低头的,该继续将这一份本不该被人发觉的隐秘就此遮掩。 沈素洁轻而易举便看穿了她此刻的念头,她如同一只被衔入狼口的羊羔,脆弱的脖颈近在咫尺,半分挣扎的余地都没有,连掩饰自己的能力也被剥夺。 “阿姊,取悦我,我让卫家从这场漩涡中抽身,也可以在事成后放你离开。” “这个秘密也永远不会让活人说出口。” 他想,这样他依旧掌握着她,算不得不应当。 她会错了意,沉默许久,终究是靠近他,抱住他,就在她吻在他的嘴角的时候,被他避开了。 她的身子颤得厉害,半点不情愿的抱着他,脸上滚下来的,却都是隐忍的眼泪。 “阿姊,用你的心,用你的情取悦我。” 情欲肉体的纠缠不过是一时的快慰,这实在是满足不了他。 他后悔自己没有直接让卫斯越自戕,否则他不会落到这样攀比的地步。 说完这句话,他便起身离开了。 她大概是有了心病 卫亦舒就这么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色渐起,又缓缓挂在枝头,最终又沉入碧空。 直到天色渐白,她才察觉自己就这么坐了一夜。 腿部的麻木刺痛逼得她只能起身,刚一下地,麻痛感就席卷而来,叫她立时就跪在了地上。 她扶着床畔想要起来,梁成碧就进来了,见她狼狈的模样,心中了然,随即喊了外面的青衣过来扶她。 “女郎,想要活下来,就要想法子。” 卫亦舒被扶到了床上,梁成碧取了针,先替她疏通了,而后才将药递给她。 卫亦舒看也不看,梁成碧也没有劝阻,依旧做着自己的事。 像是要说到做到一般,沈素洁再未来过,梁成碧也只是每日就药送过来,她有时倒了,有时晾着,无人再和她说话,她也不愿意与人说话。 日日枯坐着,从天亮看到天黑,青衣奴婢见自家郎君不来,便也懈怠了几分,她不吃,便直接撤下去,不喝水索性也不再送水来。 一直数到花还只剩下十几朵的时候,沈素洁才过来,他就站在门口看着她。 她坐在石阶上,倚靠着廊柱,又将花重新数了一遍。 沈素洁便转身走了。 梁成碧再来的时候,看着她干裂的唇微微蹙眉,“你们不曾送水来吗?” 青衣奴婢见了她还是有些害怕的,忙道“送了的,只是她不肯喝。” 梁成碧便看向卫亦舒,“你一定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卫亦舒依旧站在那个位置,直愣愣的望着。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这棵树,只是看了,她就好像心中安定下来。 梁成碧看了她片刻,还是起身离开了。 过了午时,她正趴在窗上睡觉,沈素洁过来了。 他就这么站在榻前看着她,看见她干裂得有些出血的唇,欠身轻轻抚了上去,不知想到什么,又用力的摁了下去。 卫亦舒被惊醒,看见他狠厉阴戾的目光,便侧了侧脸,哑声道“出去。” 她抗拒的厉害,脸上几乎没有什么气色,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他满腔的情绪不得不偃旗息鼓,就此作罢。 “我叫如意来伺候你。” 卫亦舒这才看向他,“出去。” 沈素洁却将她抱起来,放在了床上,然后拿了汤喂她。 “我不想见到你,一点都不想。” 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她喉咙已经有些哑了,他便就这样与她僵持着。 卫亦舒越过他,看向只看得见零星几根枝丫的青梅树,沈素洁便也看过去。 “你不喝,我就叫人把它砍了。” 卫亦舒便移开视线,望着屋内的房梁。 其实她感知到了自己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是太累了,累到她不想去理会这些。 “叫你喜欢我,取悦我,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卫亦舒扯了些笑,“沈素洁,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沈素洁将膳食放在一边,垂眸不语。 就在她想着他大抵又要威胁的时候,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将一碗汤就这样灌进了她嘴里。 呛得她有些受不住的时候,他才停下来,看着她咳嗽到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汤水大半洒在了她的衣领上,还有些洒在了床上,委实是狼狈又不洁的。 他本该觉得肮脏难忍,却偏偏又能继续坐在这里把她嘴角的汤渍擦了。 卫亦舒好半天才喘过气,眼前因为咳嗽缺氧连连发黑。 沈素洁便将她抱起来往外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被带到了一个卧房内。 她就这样冷眼看着,直到他将自己放在床上,嗅到那股熟悉的冷香,她才发觉这里是他的卧房。 “我叫人给你洗漱更衣。” 说完,外头就进来一个人。 沈素洁紧紧盯着她,生怕错漏了她掩盖在重重心防下的情绪。 如意胆战心惊的进来,看见床上木偶似的卫亦舒,立时便哭出声,跪在了她面前。 “女郎,是我。” 卫亦舒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依旧坐在那里不发一言,沈素洁敛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你不想她活吗?” 卫亦舒看着被握住的手,“沈素洁,那你就杀了我们吧。” 他一时没有说话,忽然将她拥入怀里,像是妥协,又像是给予希望。 “阿姊,我已经将卫家摘出去了。” 她的性子太烈,他实在是用错了方法。 如意瞪大了眼睛看着,却不敢有什么动作。 沈素洁安抚完了,就让如意留在这里伺候。 服侍她梳洗的时候,如意才能和她说上话,她以为女郎只是一时的计策,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看到的听到的。 待她说完了,卫亦舒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她才真的慌了手脚。 “女郎,女郎,你陪我说说话,应我一句。” 卫亦舒看着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水痕,“你走吧。” 洗漱完回来时,沈素洁正在案前回信,见她来,便叫人把书案撤了,坐在她身边替她擦头发。 “阿姊,你想不想看蹴鞠?” 卫亦舒随意应了,他的心情却好,“那我叫他们准备,明日就和阿姊一起去看。” 他第一次服侍别人,却是格外细心,她的头发就这么被他轻轻拢着,“阿姊,我写了婚书,只待你签字,我们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她不回应,他就替她将头发挽了,与她一起看外面的夜色。 “阿姊,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想的是什么吗?” “我在想,阿姊生得极美。” 见色起意并不是一个让他自愧的词。 美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京安还是宛南,他见过的太多了。 他以为自己是喜欢沈玉珠那样的,忠诚,温顺,漂亮,聪明,极好掌控。 哪怕对沈玉珠生不出半点感情,他也想着自己选择的妻子该是这样的。 “阿姊,我原本只想让你服软,不知那些贱婢苛待你,我向你告罪。” “阿姊,就当是一场交易,好不好?” 他说了许多,卫亦舒却大半都没听进去。 沈素洁的面孔太多了,多到她已经分辨不了真假。 高洁端方是他,进退有礼是他,温润如玉是他,手段歹毒,卑鄙龌龊的,还是他。 这样一个人,怎么值得相信。 他哄着她睡下了,然后起身来到了书房。 进门的刹那,神情骤然发生了变化。 梁成碧等在屋内,见了他,便自觉的将脉门呈上来。 “身上的病好治,只怕心病难医。” 她的病,大多都是梁成碧下了药的缘故,解开倒是不难。 沈素洁负手而立,将脉案随手丢在了案上,“心病?” “我养你是替我解决问题的。” 梁成碧低头说了声是。 沈素洁想到她这些时日的表现,心中却信了九分。 “有没有法子?” 梁成碧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其实她的用处不过是应了天命二字,不如将她送去别庄住着。” 说是住,更像是关押。 这也是梁成碧这些时日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沈素洁的狠辣与卫亦舒的天真从来都是相克的,此消彼长,想要融洽长久,那是绝不可能的。 更遑论两人之间原本就是机关算尽,如何谈得起圆满。 要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妻 “梁成碧,你自己蠢,所以觉得我也蠢?” 梁成碧立时跪在了他面前,只说不敢。 沈素洁走到她面前,绣着白鹤的衣摆就这样擦着她的手过去,“我要她摈弃前事,心甘情愿的做我的妻。” 放手是假,至死方休才是真。 他惯会玩弄人心,威逼利诱,砒霜蜜枣一同奉上,高高捧起,重重摔下,如此反复,没有人能够保持清醒。 她现在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恨他恨到了极致,一切的痛楚毫无掩饰的暴露在他面前,他却不想再谈什么徐徐图之,来日方长。 他想要她好好的,心甘情愿的与他结为夫妻。 梁成碧悚然一惊,脱口而出不可能三个字。 说完了,她便后悔了。 沈素洁并不恼怒,“所以你现在就要想法子。” 梁成碧忽然就怜悯起卫亦舒来。 “倘若用药,怕是会伤及心智。” 沈素洁默然不语。 梁成碧继续道“郎君何妨有耐心些。” “她心中有隔阂,不如郎君想法子将这隔阂解开了,再用些药慢慢攻心,也是可能的。” 现在她对所有人都是恨透了的,用药必定遭受极大的反噬。 沈素洁垂下眼帘,“什么时候能把药研制出来?” 梁成碧松了口气,“六月前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只是……要些试药的人。” 沈素洁神色淡淡,“那几个贱婢才拔了舌头,还能试药吗?” 梁成碧恭顺道“能用。” 她低着头回复完,迟迟没等到他的下一句,这才慢慢抬头,对方早已离开了。 梁成碧再来给她把脉时,她依旧站在窗前看院子里的青梅树。 许是怜悯,许是因为旁的缘故,梁成碧主动问起了她青梅树的事。 “女郎很喜欢青梅吗?” 卫亦舒侧首看向她,目光漠然,一头乌亮的青丝就这样披散着,白面红唇,艳到了极致。 “梁女医,你以什么身份和我叙旧?” 梁成碧没有半分尴尬,语气依旧平和,“不论境地如何,女郎终究要保全自身,即便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家人。” 卫亦舒勾起一抹讥笑,“所以梁女医你想方设法与团圆交好,也是为了所谓的家人吗?” 她从来不是多么蠢的人,仅仅是不愿意以恶意揣测他人,而现在,成了她落到这一步的诱因。 提到团圆,梁成碧的笑意便淡了。 “卫女郎的嘴巴还是这么厉害,那我就放心了。” 卫亦舒转过头,“你看,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疼的。” 梁成碧听懂了她话里的讥讽,却忽然怀疑起来。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因为自困到如此地步,又怎么会因为委身于他而生了心病。 实在是不应该的。 脉是真的,理由是假的,留下来是真的,那么……被迫便是假的了。 梁成碧垂下眼帘,却又生生将这一切都压在心里。 她已经自顾不暇,真真假假,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沈素洁每日都会同她说话用膳,时常送来些有趣的玩意儿,或是与她一同散步,或是一同看书。 日子平静又安宁,沈玉珠再见到沈素洁的时候,他正命人放纸鸢,碧空中,已经有十几只纸鸢了。 她仰头看了片刻,“阿兄有何吩咐?” “你选一个。” 沈素洁头也未回,直到全部纸鸢都放好了,他才看向她。 沈玉珠愣了愣,将书案上的东西拿了起来。 “这些人中,你挑选一个称心的。” 即便告诉自己千百遍不要在意,可是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沈玉珠还是觉得心口如同堵住了一团棉花一般 。 “阿兄,我不想嫁。” 沈素洁微微诧异,似是想不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沈玉珠将东西放在书案上,轻声道“我愿意为阿兄做任何事,只有这件事,请阿兄成全。”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她抬头看他,正见他正在沉思。 一时的欢喜和新生的希望叫她头脑发了昏,忘记了他的本性有多么的凉薄冷情。 “阿兄,看在我们多年兄妹的情分上……” 沈素洁噙着笑,笑盈盈看着她,“情分?” 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话。 “沈玉珠,你是父不详的婢生子,我养你,给你一个体面的姓氏,给你金尊玉贵的贵女身份,让你奴仆成群,读书识字,是为了给沈家一块合适的踏脚石,你现在同我讲情分?” 沈玉珠霎时脸色一白,头脑猛然清醒过来。 沈素洁走到她跟前,声音依旧柔和,“你觉得你喜欢我,我就会怜惜心软?沈玉珠,是你自己蠢。” “我不喜欢蠢人自作聪明。” 沈玉珠看着他依旧温柔多情的眼眸,勉强扯了些笑。 “阿兄是真喜欢她啊。” 就因为她不甘心,在她面前说了些卫家的消息,他连最后一丝体面都不给。 有时候沈玉珠也觉得自己下贱。 她知道沈素洁不会喜欢自己,永远不会。 他追逐着权势地位,高高在上,冷眼待世人。 也知道自己只要把事情办好了,他会给她一条崭新的生路,她可以选一个合适的郎婿,对方是生是死,全看她自己的意愿,富贵依旧,地位如故。 可是她又沉溺于他毫无真心的温柔之中,将过往虚假的温情当做了救命索不肯放手。 如何甘心放弃,如何甘心不如人。 “好好选一个,别选错了。” 沈素洁自然是喜爱卫亦舒的。 他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心意,只以为所有的情绪都能把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放任它肆意生长。 沈玉珠将东西重新拿起来,一个一个的翻着,看得久了,眼睛就酸涩的厉害。 “阿兄,我祝你们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她妒忌卫亦舒,又感激卫亦舒。 她也希望他尝一尝自己的苦,爱而不自知,爱而不由己,爱而不得善终的苦。 沈素洁难得对她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极淡,不似用来掩饰的温和,带着几分愉悦与欢喜。 “这一批不满意,还有一批。” 他养着她这么多年,就如同养狗一般,从无到有,从一个乞儿养成现在这样端庄柔顺的模样,谈吐学识媲美宛南大半的名门淑女,并非半点感情都没有。 人自贱者而人人贱之,说的就是他对沈玉珠了。 倘若沈玉珠有沈玉荷那样的野心,有对权势的认知,对地位的渴望,他也许看得起她几分,愿意将她当做一个忠心的部下来赏罚驱使。 世上也只有一个卫亦舒而已。 叫我的字- 卫亦舒发现沈素洁好似变了一个人,不再张口向她要什么劳什子真心,反而能够和她平和相处。 她的身体好转了许多,他也好似十分欢喜,浑然忘了大部分病痛本身就是他造成的。 “阿姊,你再吃些,我带你去骑马。” 他这样哄着,手中却已经拿了药膳递到了她面前。 “我不去。” 沈素洁伸手将汤拿起来,舀了些许递到她嘴边,目光灼灼,与其说是商量,更像是通知。 “阿姊就当陪我去。” 她低头将汤喝了,“沈素洁,别叫我阿姊。” 沈素洁垂下眼帘,说了好。 她戴上了面纱,换上了极素的衣裙,外面又戴了幂篱,一直裹到了膝盖处,如果不是亲近的人,谁又知道,卫家‘死了’的卫亦舒此刻陪在沈素洁身边。 沈素洁扶她上马,依旧上之前的那个马场,这一次缰绳却握在了他手里。 他好似兴致很不错,驱着马随意逛着,时不时与她说起自己年幼时如何学会了骑马。 百里朗远远瞧着,操场上人不多,他一眼就看见了幂篱遮容的女子,身姿窈窕,素雅非常,哪怕未见其人,也知其貌美。 “倒是奇了。” 以沈素洁的性子,除了沈玉荷那个心狠手辣的小娘们儿,倒是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跟着他在外行走。 他心中生疑,便想上前打探,未到跟前,先被人拦了。 “郎君,我家主人说了,女客不喜外人,不便让你过去。” 百里朗身下的马绕了个圈,他笑了笑,“不知是哪家女客?” 青衣有些为难,却还是说了,“襄武裴家。” 百里朗又往那边看了一眼,只看得见随风翻滚的层层轻纱,便也作罢。 “阿姊,我该如何唤你?” 卫亦舒一时无话,沈素洁下了马,扶着她下来,“阿姊应是有字的。” “卫亦舒,就直接喊我卫亦舒。” “也请阿姊叫我式安。” 非亲非故不叫名,到如今,同辈间直呼他姓名的,也只有她了。 卫亦舒心中不耐,“沈式安。” 沈素洁沉吟片刻,“我想阿姊只喊字。” 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执着什么,也不知自己较劲什么,“走吧。” 沈素洁却是不动,“阿姊,叫我式安。” 卫亦舒攥紧了手心,沉默许久,才喊了一声式安。 他心中欢喜,便想要即刻回去,取下碍事的幂篱,让她看着自己喊出这声式安。 可他又实实在在清楚她心中的不情愿。 “我敬重阿姊,决不能直呼姓名,阿姊若是肯将字告诉我,我必定只唤字。” 她明知道他是不讲信用的,却没想到他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似是察觉了她的恼怒,沈素洁还是给了她一个甜枣,“阿姊,我知道卫斯越在哪里。”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就要逃避,却被他牢牢握住了手腕,目光几乎化为实质透过轻纱看进她的心里。 “阿姊不想知道吗?” 她垂下眼帘,眼睫轻轻颤着,“不必了。” 沈素洁看了她许久,方才笑了笑,“他在西北很好,阿姊放心。” 该是如此,知道自己的弟弟喜欢自己,该是抗拒的,逃避的,即便她心里本该厌恶与排斥。 可他想着,她总是良善天真的,不忍也是应当的。 她沉默以对,任由他就这样牵着她漫无目的的逛着。 直到她有些走不动了,他才带着她回去。 一到了院子里,他就将她的幂篱取了,牵着她往屋内去,“阿姊,再喊我一声式安。” 没有了幂篱的遮挡,她的表情无处可避,冷淡又不耐,“式安。” 他却很欢喜,带着她去了书案前写字。 她被他半拥着,只有执笔的手被他握着,呼吸却交缠不清,暧昧已极。 洁白的纸上很快就浸了墨。 式安两个字就这么写下了。 “阿姊,若为夫妻,你就当这样唤我。” “你已经魔怔了。” 他携着她的手继续写着,“阿姊,人生七情六欲,这不叫魔怔,叫随心。” 有机会随心遂愿,为什么不要呢。 她不愿纠缠,松了笔想要罢手,被他硬是拽了回来,“阿姊,你亲手写一遍。” 卫亦舒便抿着唇不说话,神情全然冷了下来。 他自知得寸进尺,便不再拘她,一放开,她就转身进了内室。 重重珠帘被拨开,晃动得厉害,她又站回了小榻前,窗子从未关过,她一抬头就能看见。 沈素洁搁了笔,看了她许久,方才道“阿姊,为何是青梅?” 桃红梨白,姚黄魏紫,红梅白菊,那样多的花,为什么就只喜欢青梅树。 “不为什么。” 他心中存疑,却并没有追问,而是坐在书案前处理起了事务。 梁成碧按着时间过来,进来见了他在,便先行问安,沈素洁扫了她一眼,嗯了一声便不再理会。 卫亦舒顺势坐在榻上,几乎一眼不错的看着外面。 屋内静谧一片,过了一刻钟,梁成碧才收了手。 “女郎今日睡得如何?” 卫亦舒下意识看了眼沈素洁,见他依旧伏案疾笔,便道“很好。” 梁成碧微微蹙眉,“我希望女郎说实话。” 她闭口不言,梁成碧只好看向沈素洁。 “你下去。” 卫亦舒指尖一颤,却还是忍住了叫她回来的念头。 “阿姊不想吃药吗?” 她喝药喝得痛快,怕苦却怕得厉害。 她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了眼帘,“喝不喝有什么要紧,总归是要死的。” “阿姊不会死,那些话不过是些无用之人的托词。” 卫亦舒不愿细究下去,“随你们。” 沈素洁何等聪明,眼眸中的戏谑一散,便只剩下审视。 “阿姊不愿好?” “沈素洁,是你说只当交易,我自己的身体,我应当是可以做主的。” 他心中的欢喜此刻散的一干二净,连声音都冷了些。 “阿姊不知道,我就问问那两个贱婢知不知道。” “我睡得好不好,你们自己不知道吗?我的病不就是你们算计出来的吗?沈素洁,咱们坦荡些,既然是交易,我已经留下来,听之任之,像一个歌姬一样任你拿捏狎昵了,你何必做出这些姿态?” 她的手心里沁着汗,连心跳都是慌乱的,可是对上他的双眸中却只有厌烦与不耐。 “歌姬?” 卫亦舒勾着讥笑,“你我之间,算什么夫妻?” 沈素洁一时怒极反笑,“我若是拿阿姊当歌姬,阿姊以为现在还会站在这里同我争辩吗?” “那我应当对你感恩戴德吗?” 她不喜他,他所有的一切便都是有利可图。 沈素洁蘧然掐住她的后颈,用力咬上她的唇,当真是用力咬出血来才肯放开。 她下意识要抬手打过去,被他另一只手摁住了。 “阿姊,这才叫狎昵。” 她的唇已然破了,刺痛得厉害。 他轻轻喘着,见了她怔愣的模样,还是松开了手,擦去了她嘴上的血渍。 “阿姊,我即便待你只有三分真心,你也要当作十分来信。” “这才是交易。” 卫亦舒,你的命也太好了些 这一场实在闹得不愉悦,如意只能在夜里陪一会儿,白日里仍然是沈家的青衣伺候她。 有了前车之鉴,再没有人敢轻待,她不愿意吃饭,她们便跪在她脚下哀求。 “女郎,看在我们尽心伺候的份上,您哪怕吃上一口。” 她们哭得厉害,扯着她的裙摆不放手,她便索性拿了旁边的剪刀直接将裙子剪了。 冷声道“出去。” 几个婢女依旧在那里磕头,地毯厚重,她们便用力的磕,“求女郎可怜我们。” 她蘧然起身将桌上的花瓶扫在地上,“那你们就去求沈素洁!” 是她要杀了她们吗? 是她拿了刀架在她们脖子上威胁着她们吗? 凭什么她良善,她就该委屈自己。 几个婢女吓得缩到了一角。 卫亦舒阖上眼,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逼着自己不要再放任情绪崩溃下去。 沈玉珠在外间听着,等到里间的婢女出来了,方才抬脚进去。 彼时卫亦舒正在榻上坐着,望着外面的青梅树出神。 “卫阿姊不开心吗?” 见她不愿理会,沈玉珠浅浅一笑,自行找了地方坐着。 “我还以为阿姊和阿兄如今该是情投意合的。” “卫阿姊,你一点都不放在心里吗?” 她心心念念得不到的,有人弃之如敝履,当真是讽刺。 卫亦舒转头看她,“你这样忿忿不平,为什么?” 沈玉荷怔然,很快又回过神,她坐得端正,气质如兰,面容姣好,或静或动,都很得宜,实在是一个美人。 “卫亦舒,你知道卫乔莲为什么背弃你吗?” 再次提到这个人,卫亦舒有些恍然。 沈玉珠轻轻笑了笑,“因为她嫉妒你。” “嫉妒你拥有两个待你真心的阿弟。”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长房嫡子,上有尚在朝中为官的兄长,下有正在读书的阿弟,前途如熹。” “可她嫁为人妇,便只剩下一个身份——伍家妇。” “当初东宫太子代天子拜祭祖庙,差点为刺客所伤,伍家被卷入这一场祸事之中,她求遍了父兄,无一人愿意出手相帮,求到我阿兄门下,才得以转圜。” 卫亦舒心中最后的疑惑得以解答,只觉得讽刺。 “她是家族的踏脚石,可是你,却有两个真心待你的弟弟。” 他们不许旁人说她的一句不好,读书十几载,只为在殿上跪求恩典,得到圣人对她的一句嘉赏。 如何不让人嫉妒。 “宛南洗女换嫡长子早已是默认的规矩,偏偏你卫亦舒就占了嫡和长。” “卫亦舒,你的命,也太好了些。” 卫亦舒不想再听下去,“你来就只为了说这个吗?” 沈玉珠抚了抚鬓间的珠钗,优雅已极“自然不是。” “我只是想来替我家阿兄当一个说客。” 卫亦舒心中不解,面上仍是冷冷的瞧着她。 卫亦舒垂下眼帘,沈玉珠慢慢起身,临走前,向她看去,“卫亦舒,哪怕是装,也待我阿兄好些。” 沈玉珠来得突然,仿佛起了兴致来走这一遭,泄了愤又心满意足的离开。 态度的怪异叫她一时摸不清其中的缘由。 她正想着,沈素洁不知何时过来了。 屋内实在狼藉,花瓶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花叶水渍也都洒在地毯上。 他瞧了一眼,便拨开珠帘来到她面前,“阿姊不开心吗?” 许是知道她不会回应,他便自顾坐在她身旁,很快就有婢女进来送膳清扫。 膳食依旧是药膳,药味儿混着食物的腥味儿熏得她胃中翻滚得厉害。 她蹙眉的小动作落在他眼里,他便将膳食搁在了一旁,语气也柔和下来,“阿姊,喝了药才能舒坦些。” 见她不愿言语,他便转头吩咐人重新去做。 “阿姊,我们明日启程去京安,你想带些什么过去?” 卫亦舒垂眸,“随你。” 沈素洁抚上她结痂的唇,目光幽深,“阿姊,我们必定是夫妻。” “沈玉珠过来和你说了些什么?” 她委实有些厌倦了他们红脸白脸的戏码,打开他的手,冷声道“沈素洁,你们沈家人都让我厌烦。” 不管是谁来,不管说了什么,都叫她厌烦。 沈素洁觉得自己大抵是真的有些魔怔了,听惯了她的冷言冷语,生不出半分之前的气恼来。 “婚书已经备好了,阿姊想什么时候签字?” 卫亦舒蘧然抬起头,眼尾都泛着红,“我不会签的。” 他便安抚她,“那等我们成婚前再签不迟。” 卫亦舒闭上眼,“今日你要我如何?是灌药,还是出去走到我求你?还是出去炫耀你得偿所愿的快慰?” 她的隐忍实在是隐藏得不够好,连呼吸都是极力平复压抑的。 沈素洁将她拥入怀中,蹭着她的额角轻声道“你不想喝就不喝,我们就在房里,哪都不去。” 他说的哪都不去,是抱着她读书给她听。 她被迫听着他的心跳,被他身上的冷香裹挟着,听着他一句一句念着,目光却只落在窗外。 待到念完了一篇,他才放下书,把玩着她的手指,“阿姊,就这样,乖一些。” 她便不说话了。 沈素洁吃够了她伶俐的苦头,此刻她安安静静的,他倒真的生了些食髓知味的贪恋来。 “阿姊,京安热闹,待我们成了婚,就留在京安,你身子不好,晨昏定省怕是艰难,我已经同父母亲说了分府而居的事,你觉得如何?” “等你再好些,我们再生孩儿,若是不成,就让妾室替你生,你是家中长女,我们也可以先生一个女儿,你觉得好不好?” 卫亦舒静静听着,想到的,却是斯越。 “斯越会知道宛南的消息吗?” 沈素洁如同兜头淋下一盆凉水。 “阿姊,你想要他死,可以多提几次。” 她怃然不语。 “阿姊,你连他都能接纳容忍,为什么待我如此?” 他要不到答案,她如同河蚌一样,合上了坚韧的外壳,半点不愿松口。 上午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她一夜未眠,脑子昏沉得厉害,此刻也抵不过倦意,慢慢睡过去。 沈素洁抱着她,这个姿势其实并不大舒服,可她难得这样温顺,他便不想再闹出什么。 听到她均匀的呼吸,方才抱着她去了床上。 若是有孕呢 床上已经被汤婆子暖过了,不至于将她惊醒,他舍不得罢手,便逾越了规矩,与她一同睡下了。 她眼下有些青黑,倦怠重重,睡着了也仍旧蹙着眉,唇上的痂还在,实在是可怜的。 床帐被放下,目之所及,便是一片昏暗,只听得见她的呼吸。 沈素洁将她裹进怀里,竟也与她一同睡着了。 沈玉珠等了许久,依旧得不到沈素洁要过来的消息,笑意也淡了。 “阿兄什么时候过来?” 沈素洁御下极严,婢女连院子都没进去,因此没能说出什么来。 “下去吧。” 她起身准备离开,却鬼使神差的还是去了他的院子,不到门口,就有婢女过来送话。 “郎君说了,女郎自己定了就好,不必过来,往后也不必过来叨扰。” 沈玉珠掐住了掌心,面上依旧是得宜的笑颜,“阿兄还在陪她吗?” 婢女低着头,恭顺至极,“女郎请吧。” 哪怕她们知道此刻沈素洁陪着这位女客睡下了,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沈玉珠早有预料,看了片刻,转身离开。 见她走了,婢女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 沈素洁并没有睡多久,床间枕畔多了人,他还没有全然适应。 哪怕心知外头有数不清的事要处理,可是这样的祥和安宁是极难有的。 她睡得不安稳,像是噩梦缠身,挣扎得厉害,他便抱着她安抚。 在这安抚的空隙里,他却生了荒谬的念头。 她心中的恨意绝不会消减的,面冷心冷,心狠意狠,抚慰柔化是得不到好结果的。 若是她有了身孕呢。 念头一旦有了,他便想要一个结果。 梁成碧被匆匆叫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卫亦舒又闹出了什么事,等到她赶过来,只见到穿着中衣怡然看书的沈素洁。 “她的身子养胎如何?” 梁成碧一时没能转过弯来,许久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谁。 “绝不合时宜。” 沈素洁心中惋惜。 梁成碧继续道“我们下的药终究是伤了她的身体,现在余毒未清已经是麻烦了,她又不肯喝药,加上郁结于心,再这样强撑下去,恐怕年岁难永要成了事实。” 沈素洁面色冷凝,“我记得你先前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梁成碧叩首道“先前女郎的药还是喝得下的。” 她的有心隐瞒被他一眼勘破,当下就将书放在了一旁,啪的一声,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 他的手段心机无疑是叫人惧怕的,此刻即便没有恼怒,梁成碧也依旧慌得厉害。 “梁成碧,你是觉得她可怜,想要怜悯她?还是为了那个小婢女同我阳奉阴违?” 梁成碧额间沁出汗来,仍是稳住心神道“奴婢不敢。”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病什么时候好?” 他的声音已然冷了,只要她再说些不合意的话,今日必定是要受罚的。 “若是强硬些,多则半年,少则四个月。”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沈素洁方才沉思不语。 一下一下扣着书案,几乎将她的心神抠出来。 “我让你研制的药还没有结果吗?” 不再提及卫亦舒,梁成碧松了口气,恭顺道“我现下正在试用,只是药性还是太烈了些,药人疯的厉害。” 沈素洁嗯了一声。 梁成碧才继续道“药有两份,只是一份要用在主子身上,一份用在女郎身上,只要时日够了,她不得不依赖主子。” “依赖?” 梁成碧连忙改口,“离不开主子。” 沈素洁这才满意,“将药膳做得好吃些,她不爱那些荤腥味儿。” 似是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想要留住他们的命,就把脑子放清醒些。” 梁成碧说了声是。 沈素洁这才起身,又去了内室。 听到他温声安抚的声音,轻叹一声,起身离开了。 她该记得他从不是有耐心的好性人,想要拖延些时日让卫亦舒适应,恐怕是不行了。 卫亦舒被外头的话惊醒,刚要起身,就被他拥着躺了回去,“再睡一会儿。” 她忍着恶心移开脸,“不必了。” “方才梁成碧过来了,阿姊想知道我问了什么吗?” 见她不应,沈素洁道“我问她阿姊是否适宜怀孕。” 刹那间,她脸上血色褪尽了,第一次透露出了惊惧与惶然。 “不行……不行。” 沈素洁敛了笑,听着她几近哀求的声音,烦躁更甚,“阿姊是怕未婚先孕,还是怕怀上我的孩子?” 卫亦舒心中恐惧更甚,几乎是立即推开他就要起身逃离。 奈何他揽着她的腰身,她根本逃离不出这方寸之地。 “沈素洁,我会恨你的。” 无论他对她说多少次对往后的期待与描绘,她总是想着自己再熬一熬,熬到他厌倦了,这些都是不作数的。 沈素洁松开手,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阿姊,你本来就很恨我的。” 卫亦舒慌忙起身,赤着脚躲到了小榻上。 床帐尚未挂起来,风一吹,她只看得见晦暗不明中的那双眼睛。 “阿姊,你瞧,我只要想逼你,你是毫无办法的。” 沈素洁掀开床帐,走到她身旁。 他还是喜欢他们平和些。 “阿姊,只要你好好喝药,我说过的话依旧作数。” 卫亦舒心神俱疲,“沈素洁,不管你信不信,卫朝安说的都是假话,从来没有什么天命之女,如果真的有,他没有必要告诉你。” “我从没说过自己信,阿姊,你的父亲身在佛门,心在红尘,卫家人四处巴结,卫斯渺夺情东宫,包括你的舅舅于逢春,他们都在为着权势奔波,是你信错了人。” “就连与你有婚约的袁家,也是汲汲营营。” “阿姊,是你还没有看清世道。” 她总是天真得可怜,以为他只是为了天命之女的名头,为了她的脸,以为自己留下来,他就信守承诺,对卫家手下留情。 以为他放过了卫家,卫家就能平安无虞。 卫亦舒想起卫朝安的话,她那时不明白,现在却只觉得可笑。 这样的时代,他竭尽全力接纳融入,最终以身为棋,搅得四处动荡。 她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何妨真心待我 “所以你还要我怎么样呢?你已经把我弄成这样了,沈素洁,你已经让我生不如死了。” 她的痛楚全然被他剥开,无力遮掩的惊惶足以宽慰他心中的烦躁与不虞。 “阿姊,你留在我身边,是全了你的爱护之心,你不再亏欠他们,何妨真心待我?” 只要些许真心,怎么会痛苦。 梁成碧再送来药,沈素洁只看着她,并不催促,像是无声的逼她再次选择。 梁成碧走上前,将药呈到她面前,“女郎还是喝了吧。” 卫亦舒看着药,还是伸手接了。 看着她喝下去,沈素洁方才舒了口气。 “既然不宜走动,那我们晚些再去京安,只是我要离开宛南几日,阿姊好好喝药。” 他嘱咐完,才起身喊了人进来为他更衣。 临走前,像是宽慰她,又像是哄她,“多出去走动,要是倦了,就叫他们玩蹴鞠给你看。” 熬到他离开,院子里又是一片静谧。 梁成碧定着时辰过来给她送药,见她仍旧不大肯用膳,便命人拖了两个婢女出去,就在院子里打了十板子。 卫亦舒面无表情的望着青幽的青梅树,一言不发。 梁成碧只能去让把如意叫来。 “女郎,哪怕是为了她的命。” 如意看着桌上的膳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不必拿我逼女郎,我本来就是女郎的青衣奴婢,是死是活都是应当的。” “你这样不忠不义没有心肝的人总会不得好死的。” 梁成碧充耳不闻,只看着卫亦舒,“女郎,请用膳。” 如意还要再骂,被其中一个婆子用力踹了一脚腿窝,当下就吃痛踉跄着趴在了地上。 “梁成碧,你不得好死!” 卫亦舒攥紧了手心,发间的珍珠流苏晃动得厉害。 梁成碧扫了一眼,如意便被按在了地上,另一个婆子拿了马鞭极用力的抽在了她的背上。 如意咬着牙将闷哼声吞在肚子里。 待她还要再抽第二鞭的时候,卫亦舒猛然起身,伸手挡住了,那一鞭子用了十成的力气,几乎将她半条胳膊抽得没了力气,疼得她脸色一白。 梁成碧脸色一凛,喝声道“蠢东西!” 骂完就过来查看她的胳膊。 衣裙单薄,一条血痕自胳膊蜿蜒到小臂,皮肉绽开,血淋淋的渗人。 她忙叫人送东西来,一面将她身上的袖子剪了。 卫亦舒疼得发颤,牙口更是咬得发酸。 如意又被带了出去,只有两个婆子跪在那里掌嘴,“我们一时失手,女郎饶了奴婢的性命。” “太吵了,滚出去。” 有了梁成碧的话,两个婆子连忙退了出去。 好在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手骨,梁成碧心里庆幸着。 可是又实在庆幸得早了些。 卫亦舒夜里就发起了烧,她又从来不许屋子里留人,一直这么在小榻上吹风到第二日。 梁成碧看着紧闭的门,犹豫着要不要叫人把门撞开,她已经开了门,披散着头发,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梁成碧以为自己又要费口舌,她已然拿了药仰头喝了,然后又将门关上了。 “女郎,我晚上再来给您换药。” 卫亦舒坐回小榻上,蜷缩着把药呕出来。 呕到没了力气,她才趴在榻上,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冷热交替间,她又好似听到了斯越的声音,好似在向她道歉,说他不该同她置气。 等她醒了,夕阳正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带着些许微凉的暖意。 她慢慢爬起来,扯到伤口的时候,才觉得清明了许多。 凉风一吹,她身上滚烫难忍的酸痛也清晰起来,难忍的头疼再次袭来。 她病了。不只是身体,还有她的心。 梁成碧发觉的时候,她烧得神志不大清醒了。 “我要和袁从简成婚。” 为什么她不听话没有嫁给袁从简。 为什么要执着,为什么要心存侥幸。 梁成碧将药灌进她嘴里,又被她一一吐出来。 三碗药端来,喂进去的不过只有两三口,汤药浸湿了她大半的衣裙。 她没了法子,只能叫人去请沈素洁。 病势汹涌,饶是他强掰着她的嘴把药灌进去了,依旧是吐了大半,这一回却是她的身体受不住,连着酸水一块往外呕。 折腾了半日,沈素洁没有了耐性,“卫亦舒,你要是想死,我成全你!” “我不仅要卫斯渺知道你究竟是为了谁留在这里,还要卫斯越知道是他害了你,叫他这辈子都别想好过。” 卫亦舒抓着他的手,几欲张口,仍然一片浑噩混沌。 沈素洁抱着她,小心将药递到她嘴边,“只要你肯吃药,我就告诉你卫家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卫斯渺过得怎么样吗?” “我们尚未成婚,我怎么会让你有孕?” 梁成碧在外间等着,听得并不真切,只知道他从开始的强硬到后面的恳切,最后俯下身子央求她。 这一场病像是蓄谋已久,又像是给予他们二人的缓冲之机。 她几乎是躺着,清醒的时日并不多,沈素洁并不能每时每刻留在这里,六月将至,事情缠得他无法脱身,只能每日来往于京安宛南两地,不见日月,更遑论朝夕。 公孙芳和从来只见他事事从容,如坐高台的圣人一般,何曾见过他忙到连衣物都没时间更换。 “你成日里穿得像是奔丧,连冠都去了,怎么,真将卫朝安当作了你的丈人不成?” 沈素洁头也不抬,“你无事可做就把这些事处理了,这种小事也要我来,不如去当一个悠闲的藩王。” 光孙芳和叹了口气,“式安,若有十个你,何妨当一个藩王,就是刘禅也是当得。” 沈素洁处理完了,便起身欲走,被公孙芳和拉住了衣角,半似打探,半似认真,“我听母妃说你要和那个卫家女成婚?” 沈素洁抽出衣角,“自然。” 公孙芳和摇着折扇,怡然道“既是天命之女,合该做我的侧妃才是。” 沈素洁冷冷地瞧着他,“你大可将她接过去,看看成不成。” “不必不必,卫家女的性子也就只有你喜欢,我若是带回去,我那些美妾怕是要将屋顶掀了。” 得以缓和- 话是这样说,公孙芳和还是想要提醒他,“你从不知情爱,我只担心你当了真。式安,她不是乡间野妇,你那些官场上的法子也不应当用在她身上。” 沈素洁一时站在那里,素来清冷的面容多了些许人间烟火。 “式安,我从没想过同武硕谈什么儿女情长,你这样聪明,不需要问就知道其中缘故,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犯了蠢?” “我都不曾想过要谁的真心,你连让她不厌恶你都做不到,却还想要她真心待你。” 公孙芳和知道自己母亲想要什么,他也愿意奉陪,裴贵妃纵使在当母亲上有一千个不好,也绝对有一个好,那就是绝没想过既要又要还要。 “你不喜沈玉珠的贪婪,可你自己难道一点不贪心吗?” “式安,情爱不由己,你该及时止步。” 沈素洁静静听完,公孙芳和以为他被劝动了,正要离开,却听他道“既然有两全其美的机会,为何我要放弃。” 公孙芳和一时气笑了,“你指的是你把宫中的太医拉到宛南去,还是你素服去冠守节?到了如今的时节,东宫的刀悬在那里,你却不知死活的两地奔走,这是哪门子的两全其美?” “我自然不会误了大事。”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误了大事,我担心的是你这条命!” 沈素洁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公孙芳和敛了笑,踹了一脚书案,“沈素洁,我告诉你,你就是蠢材!” 见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公孙芳和更气了。 梁成碧几乎整日守在了卫亦舒这里,见他洗漱更衣完就过来,便自觉的离开了。 沈素洁悄声坐在床边,她尚在梦中,他拂去她脸上的碎发,察觉不烫了,才起身拿了水来。 正要扶她起来,她就醒了,只是不大清明,半天才认出他是谁,见了他手中的水,便想要自己接了。 沈素洁避开她的动作,将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水递到她嘴边,“如意的事我已经罚过她了,你的胳膊还有伤,不便用力,等好些了再用手。” 卫亦舒慢慢喝着水,“斯渺怎么样?” “只是病了几日,现在还在家中,听说九月便要去东宫任舍人。” 她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床边的火烛炸了一下,灯火也跟着跳跃,将她的面容越发衬得憔悴,他心中怃然后悔起来。 “是我不好,不该将你交给她们。” 卫亦舒苶然闭眼,他便抱得更紧了些,“阿姊,别恨我。” 她昏沉得厉害,沈素洁得不到她的答案,只能拥着她睡下。 夜里她一热,他就惊醒了,等到他将药喂下去,已经快到三更,梁成碧亦是被折腾得有些心力交瘁了。 “郎君,不如去京安的好。” 这样折腾下去,她好只是时间问题,可是沈素洁这么折腾下去,梁成碧下一个要照顾的就是他了。 沈素洁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人,揉了揉眉心,“她不喜京安,等好些了再说。” 梁成碧匆匆过来,折腾了许久又匆匆回去。 沈素洁坐了许久,身上泛着凉意,方才躺下,她便循着凉意过来了。 他知道她烧得神志不清了,却还是生出了些许欢喜的将她拢入怀中。 直至天色将明,沈素洁就被小声唤醒了,他低头看向卫亦舒,见她睡得沉,烧已经退了,方才准备起身,她却狸奴似的往他怀里挪了些。 他便顿住了动作,“就说我今日不过去了,叫他自行处理,有要紧的快马加鞭送来。” 外头的奴婢说了声是,屋内又安静下来,他们实在是亲昵的,同居一室,同睡一床,相依相偎,肌肤相近。 梁成碧发觉今日的沈素洁心情是极好的,也难得陪着卫亦舒睡到了午后还不再提汤药的事。 “郎君可来看看药的效果。” 梁成碧意味不明的看了眼卫亦舒,见她依旧看着外面发呆,便不再理会。 沈素洁嗯了一声,依旧哄着她再吃些膳食。 等半个时辰后,他才出来。 梁成碧将他带到了地牢之中。 “他们是最新的一批药人,现在是服药的第十天。” 沈素洁依言看去,只见一男一女被各自困在两头,女子已经有些烦躁不安了,使劲嗅着,像是在找什么味道。 他看了片刻,“这药会伤她的心智吗?” 女子脖子上有不少的抓痕,目光空洞,形容有些诡异。 “既然是药,难免会有些影响。” 梁成碧在许多人身上试过,唯一能清醒的,也只有眼前的这一对了。 沈素洁蹙眉否决,“我要的是人,不是一具活尸。” 梁成碧咬了咬牙,“那就要往您身上下功夫了。” 沈素洁嫌这里脏污,转身离开了。 到了外面,梁成碧才道“女子服药量越大,受到的控制越强,损伤神志是不可避免的,若是想要她受影响小些,男子要改变药量。” “你先试着。” 梁成碧知道这算是答案了。 回到卫亦舒这里,她正在窗下看书。 这让沈素洁起了疑心,“阿姊在看什么?” 卫亦舒顿了顿,随手将书放在了一边,“没什么。” 沈素洁走到她身旁,捡了书,却是上次被他放在这里的一本诗经。 他拿了书坐在她身侧,“我念书给阿姊听。” 卫亦舒不说话,他便当她应了。 他们罕见的能在清醒的时候融洽相处了一日,即便她依旧冷淡得很,但愿意喝药,吃些东西已经极好。 沈素洁欢喜,便揽着她一同看那些送来的公文。 “阿姊,我们明日去京安,好吗?” 再次提及此事,他的语气柔和了许多,像是真的与她商量。 “随你。” 沈素洁笑了笑,不再言语,仿佛对她丝毫不设防。 可卫亦舒半个字都没看,挣开了他的拘束起身去了院子里。 望着她清瘦单薄的背影,他只是眸色暗了暗,然后低头将公文底下的书信拿了出来。 直至夜色降临,他将公文都放进了密匣中,才起身过来寻她。 被迫签下婚书 院子里四处点着驱虫的香,并没有什么虫蚁,她就这样站在树底下仰头看着,沈素洁过来时,她正抚着一片叶子出神。 “你身子还没好,先进去吧。” 他半强硬的将她往屋内带,她也不挣扎,待到了屋内,他又寻了九连环与她一块坐着玩儿。 梁成碧过来时,他正低头玩得认真,不论是相貌还是气度,他们无疑是相配的。 也仅限于此了。 “郎君。” 沈素洁将东西给她,“阿姊先忙。” 说罢便叫人抬着匣子一道离开了。 梁成碧看着她洗完,上前施针,等一切都了了,方才叫人过来给她穿衣梳发,伺候喝药。 回到房里时,他已经梳洗好了,穿着中衣坐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她自顾往床上去,却被他叫住,“阿姊,来看看我们的婚书。” 听到这两个字,她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寂下来,他拿着婚书走到她面前,“阿姊,待到我们成婚前你再签不迟。” 上面已然签了他的姓名,只有她的那一栏还空着。 她看得刺眼,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沈素洁却没有生气,而是将婚书与她念了一遍,到后面,自顾加上了他们二人的姓名。 “阿姊,你是我的妻。” 得偿所愿,自是喜不自胜。 他将东西收好,叫人送去了书房,然后牵着她去休息。 在清醒时与他一起睡着,她是万般的不自在,沈素洁便不再勉强。 可是挨上了床,她又困倦得厉害,不多时便完全睡过去了,他这才将她揽到怀里。 第二日醒了,她身边已经没了人,这让她心理上好受了许多。 他说要去京安,东西一早就打点好了,她依旧用上了之前的幂篱,从头裹到脚,走过熟悉的路,看到那条被错听的‘黄泉河’,她忽然有了一种宿命感。 她其实根本改变不了结局,连她自己的结局都改不了。 来到陌生的宅院里,沈玉荷早就等在了那里,见了她,毫无顾忌的过来与她亲近。 “姊姊,我等了你好久。” 卫亦舒抽出被她挽住的手,冷冷道“别碰我。” 沈玉荷当即就委屈巴巴的看向沈素洁,“阿兄……” “你去外书房等我。” 沈玉荷看了看卫亦舒,可怜兮兮的应了,“好吧。” 然后笑盈盈的向卫亦舒告辞,“姊姊,等过些日子我再来找你。” 等她走了,卫亦舒才觉得自己好似能喘过气。 “阿姊先休息。” 说完就喊了梁成碧过来陪她。 卫亦舒到了院子里就下意识抬起了头。 “女郎,这里的青梅树前年死了,不过挨着书房的芳汀院有几棵,打开窗就能看见。” 卫亦舒低下头嗯了一声就往屋子里去。 梁成碧已然成了负责她一切事宜的近身侍女,吃穿住行每一样都要过她的手。 “书房在哪里?” 梁成碧静静看了她片刻,还是带她去了,书房内东西不多,只有些常用的书案笔墨之类,她无心在意这些东西,径自来到了窗前,一开窗,树枝就伸了进来。 她略略伸手,就勾住了枝丫。 “我就在这里睡。” 梁成碧有些为难,“这里实在简陋了些。” “床榻皆有,足够了。” 梁成碧做不了主,却没有一口回绝,“那女郎先在这里休息一下。” 卫亦舒抚着枝叶,面容也柔和些。 不知梁成碧如何说的,很快就有人进来清扫整理。 沈素洁过来时,她正在窗下坐着看书,素雅的面容还有些憔悴,不言语时也是冷的,叫人望而却步。 过了片刻,他才过来,“你想要住在这里?” 她头也未抬,“是。” 沈素洁道了声好。 他竭力避免同她争执,便也处处将就她。 恍至五月下旬,她已经在他身边待了将近两个月,除了每日过来陪着用膳,他不再与她同床而眠,也少有亲昵之姿。 “女郎的病已经大好了,只是要少些忧思,夜里睡觉也能安稳些。” 卫亦舒垂下眼眸,手中的书也不自觉的合上了。 沈素洁有所察觉,“我给阿姊准备了礼物,过两日我带阿姊去看。” 到了那一日,她早早被梁成碧服侍着更衣,然后遮掩严实被他带到了一处茶楼上。 茶楼极高,进出都是官宦子弟,沈素洁这些时日赚足了风头,加上公孙芳和四个字,更是人群中的焦点,他们一进来,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他身上,紧接着便放在了卫亦舒身上。 茶博士就过来引路,“郎君这边请。” 她的衣裙飘逸宽大,幂篱又挡住了视线,不大好走,沈素洁便扶着她上了楼。 待他们一走,方才有人道“这女客倒是从未见过。” 两人来了顶楼,包厢门一开,风便迎面吹过来,“郎君请。” 沈素洁嗯了一声,对方立即将门关上了。 她不明就里,幂篱便被他取了下来,然后带她去外面廊上,看着底下的人流,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幂篱给我。” 他噙着笑,“不会有人认得阿姊的。” 卫亦舒伸手将他手中的幂篱夺了,将自己重新遮严实。 “阿姊下个月就会与我成婚,终究是要见人的。” “我父亲尸骨未寒,你要我改名换姓同你成婚,沈素洁,你枉读诗书。” 隔着层层轻纱,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道“阿姊,因为我的确是个不遵礼法的混账。” 卫亦舒没有说话,心好似被什么拽着往下跌。 “有时候宁可我死了。” 沈素洁拉着她去了廊上,外面视野开阔,几乎将半个西城尽收眼底。 “我知道我们的开端并不好,所以想弥补阿姊一些什么。” 她没有应声。 所谓的礼物 所谓的礼物 “那里是伍家的宅子。” 她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正不解他的意思,就看到那宅院忽然起了黑烟。 火势来得突然,她心中一凛,意识到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伍家上下入了大狱,阿姊,你心中解恨了吗?” 她想要转过头不去看,他却将她面前的轻纱拨开,好叫她看得更清楚些。 浓烟烈火中,很快就有人跑到了庭院里,挣扎翻滚,可那火却像是长在了他们身上,越来越大…… 卫亦舒蘧然打掉他的手,退了半步,“你是个疯子。” “阿姊知道为什么他们不往外跑吗?” 她不想知道,一点也不想。 沈素洁握住她冰凉的手,“阿姊,你解恨了吗?” 卫亦舒头脑一片空白,急促的喘息着,想要挣开,却被他用力的拽着。 “沈素洁,你放开我!” “你是个杀人犯!” 怎么会有这样的畜生。 沈素洁依言松开手,看着她逃似的想要跑出去。 可是这是京安,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此刻逃了,她也还是会自己回来。 卫亦舒踉跄着下楼,迎面撞了人也没了知觉,惊惧惶然到了极点。 “姊姊,你不和我阿兄一起吗?” 卫亦舒抬起头,正撞上笑盈盈的沈玉荷。 她头皮一炸,想要推开她,却被她牢牢握住了双手,像是搀扶着她,“姊姊,你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舒服吗?” 卫亦舒喘的厉害,用尽全力的将她推开,然后头也不回的往下跑。 飘逸宽大的衣裙成了她的阻碍,她连楼梯都没能下去,就被两个青衣拽住了。 “放开我!” 沈玉荷笑盈盈的环顾四周,撞上她的面容,众人的视线蘧然收回,再无人敢往这里瞧。 沈玉荷这才满意,搀着她站稳了,正欲开口,忽然有人道,“可还有茶室?”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卫亦舒刚想开口,沈玉荷便捂住了她的嘴,悄声道“姊姊,你真的想回去吗?” 那一刹那,所有的理智都回了神。 他们堵在了楼梯上,阵势极大,袁从简很难忽略,看到沈玉荷便下意识蹙了眉,继而将视线落在了幂篱遮面的女子身上。 “姊姊,我们上去吧,别叫阿兄等急了。” 卫亦舒耳边一片嗡鸣声,由着她搀扶着,触及她冰凉的手,下意识便挣开了,“别碰我。” 沈玉荷也不恼,看了眼袁从简,像是打招呼一般点了点头。 袁从简不予理会,目光却追着那素衣女子。 “阿兄,怎么了?” 袁从简收回视线,“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袁从策不喜沈三娘,连带着那个女子也没有留意,等他想看,她们已经上了楼。 “许是什么时候见过。” 贵女就那么多,他的记忆极好,眼熟倒不稀奇。 袁从简嗯了一声,目光却看向了周围的茶客,见他们晦涩莫深,仿佛没有瞧见方才的景象,心中便觉得有些怪异。 卫亦舒被沈玉荷带回了茶室,沈素洁却好暇以整的坐在那里煎茶。 “阿兄,你也太不小心了,万一姊姊走丢了,可不好找呢。” 沈素洁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取下幂篱,便看见了她满面泪痕,便轻叹一声,拿了帕子给她擦着,“阿姊委实胆小了些。” 卫亦舒的眼泪不受控制的往外涌,见了他淡然温和的神情,便弯腰吐了出来。 沈玉荷一面托着腮看着,一面差使人去打水来。 等她吐完了,沈素洁才替她擦了嘴。 “沈素洁,别碰我。” 沈素洁拿了帕子将她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早知阿姊这样胆小,实在不必跑这一趟。” 卫亦舒避开他的手,抱着痰盂吐到胃部抽搐发疼。 沈玉荷到底是介意的,捂着口鼻道“阿兄,你还是叫她们来服侍吧。” 沈素洁弯腰把她扶起来,去了一旁,然后又给她倒了温水漱口。 “你有什么事?” “要是没有我,方才来的时候姊姊可就找上了袁从简。” 沈素洁手中动作一顿,他知道清醒的卫亦舒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可见她刚刚确实是吓坏了。 “阿姊怕这些,以后就不看了。” 沈玉荷觉得稀奇,“阿兄,你何时这样大度,要是叫袁从简发觉了,咱们这会儿可不是在这喝茶了。” 说罢,沈玉荷看了眼吐得将近昏厥的人,感慨道“阿兄抱得美人归,只可怜我每日里被姨母训斥。” 这话委实轻浮了些,沈素洁便呵斥道“不会说话就吃茶。” 沈玉荷哼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袁从简听了片刻,还是抬步离开了。 卫亦舒腾空了胃,咬着唇不愿睁眼看他。 沈素洁只好将她安置在内室的榻上,“阿姊先休息。” 说罢便起身去了外面。 卫亦舒睁开眼,外面的风该是柔和的,此刻一灌进来,她就觉得风里都裹挟着人被烧焦的味道,念头一起,她立刻趴在床上干呕着。 可她吃的不多,刚才就已经把能吐的都吐完了,现在也不过是呕得胃疼。 缓了片刻,她才慢慢起身,来到了外面的廊上。 火已经被扑灭了,不少人在那里穿梭来往,她自虐般来来回回看着,忽而低下头看了眼底下。 茶楼是极高的,她从上往下,只能看得见来往的人点。 她扶住栏杆,脚才放上去,人就被大力拉了回去。 “你想做什么?” 卫亦舒怔怔的,看着外面的天空,突然道“你杀了我吧。” 沈素洁一时无话,良久才道,“我以为你恨透了他们。” “可我也恨你,你怎么不去死?” 他怒极反笑,拉着她去了廊上,“你可怜他们,却要我去死?” 卫亦舒被他掰着脸看向伍家的方向,她的眼泪就这么滚在他的手上,“即便是死,你也要与我一起。” 说罢便将她打横抱起送进了内室,将她放在了榻上,“阿姊好好休息。” 卫亦舒静静躺着,旁边的奴婢给她擦洗了脸,便跪在一旁。 见裴贵妃- 半个时辰后他才进来,“阿姊,别说那些我不喜欢听的话。” 闹得不甚欢喜,只能回去了。 “我要去书房。” 沈素洁只能送她去书房,然后拿了药膏来替她上药。 触及她胳膊上蜿蜒的疤痕时,沈素洁还是心软了。 “阿姊,我原本只想要你泄愤,并不想要你怕我。” “如果阿姊与我的每一日都这样痛苦,我会想法子不让阿姊这样痛苦的。” 他说得莫名,卫亦舒却觉得害怕。 她现在是真真切切的害怕他。 沈素洁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离开。 好似是真的想要印证自己的话,他没有再强迫她做些什么,反而让如意留在了她身边。 见到她,如意就立刻查看她好不好。 看见她胳膊上和手脚上的伤口时,哽咽得厉害,“女郎……” 卫亦舒只是摸着她的头。 有了如意的陪伴,哪怕依旧每日都会被伍家人惨死时的哀嚎惊醒,也总算能勉强能睡得下,心里却是一日比一日恐慌。 再等到沈素洁过来陪她喝药,她还是开了口,“放她们走吧。” 沈素洁眼眸中露出些许不解,又很快释然,“成婚之后,我就将她们送到别庄上养老。” “放她们去卫家。” 他识破了她的试探,“阿姊,她们与你一起死在了回家的路上,被绑匪追击堕下了悬崖,她们早就是死人了。” 卫亦舒垂下眼眸,低头将药一勺一勺舀进嘴里。 “阿姊,你想出去散散心吗?” 他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庄子上,沈玉荷正带着一个郎君在那里习射。 她一过去,沈玉荷便欢呼着朝她过来,“姊姊,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箭术如何?” 她手里被塞了箭矢和弓,她随手给了沈素洁,“不必了。” 沈素洁收了东西递给沈玉荷,“她的手受了伤,你自己去玩儿。” 卫亦舒只觉得那郎君眼熟,像是见过,却因为带着昆仑面具,认不真切。 比起沈玉荷的欢呼,他无疑安静许多,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像是没有生机的木桩。 卫亦舒在看他,对方何尝没有看她。 沈素洁却不愿她过多接触,带着她就去了马场。 他做足了低姿态,当起了马夫给她牵马,哪怕她一句话不愿意说他也能自顾与她说下去。 离六月还剩五天的时候,卫亦舒整夜整夜的站在窗前看青梅树。 如意一开始还在担心,后来不知想到什么,便主动吹了灯陪着她从夜里看到朝霞升起。 “如果这样能叫女郎心里好受些,我愿意陪着女郎一起看。” 梁成碧没有再纠缠她睡与不睡的事。 因为京安开始动荡不安了。 伍家一干人被牵涉进了刺杀案,一干人俱被羁押在狱中,加上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更是将这件事牵连了大半个朝野。 就连卫亦舒这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人都察觉到了京安的气氛。 她静静听着如意打听来的消息,没有说话。 “你不要再出去了。” 如意嗯了一声。 沈素洁大半个月没回来了,这次一回来就直往她这里来,见她正睡在小榻上纳凉,额间还有些薄汗,恬静又柔和到了极致。 他身上官服未换,见了如意昏昏欲睡的打着扇,便将扇子接了无声催她出去。 “阿姊渴不渴?” 她睡得自在,他非要折腾醒了,然后再体贴的问她要不要喝水。 “要做什么?” 沈素洁揽着她,柔声道“婚期再往后延一延,我们进宫一趟。” 他知道她不介意,甚至是欢喜的,偏要把另一个不怎么欢喜的消息告诉她,果真见了她蹙眉不耐。 “我不想去。” 沈素洁放了扇子给她擦着脸上的汗,“姨母想见见你,不过是一个时辰的事。” 卫亦舒垂下眼眸不再多说。 “我叫她们给你梳洗更衣。” 说罢便进来四个穿着内宫女官服的年长妇人进来。 “让她们服侍你。” 他只有这么一会的空闲,温存够了便起身去了外书房。 几个女官上下打量她一番,才点点头,“淑静得宜,很不错。” 说着将她扶到了汤屋。 “见了娘娘前,要沐浴更衣,熏香上妆,娘娘体恤女郎正在孝期,便免了妆。” 卫亦舒像个木偶一般任由她们捯饬着。 直到两个时辰后,她才穿戴完毕,月白色衣裙上缀满了白玉兰,发间亦是配着一套白玉海棠头面。 几个女官左右看了,方才去了外间回话。 不知等了多久,沈素洁才过来,见了她,面容便柔和下来,“阿姊很美。” 她第一次见到内宫,沈素洁掀开车帘向她说着宫苑的方向。 “那里便是圣人议事的总政殿。” 卫亦舒收回视线,“不必和我说这些。” 他放下车帘,车内便昏暗起来,“阿姊,我总疑心你并不只是为了他们甘心留下。” 卫亦舒眼睫一颤,却没有答话。 “阿姊,你在紧张吗?” 她对上他的目光,“你想得到天命的名头,想让我甘心留在这里,我已经做到了。” 沈素洁静看她许久,方才笑道“阿姊说的是。” 进了内宫,他扶着她下了马车,不知绕了多久,才被带到另一辆马车上。 马车行了一刻钟,他们又下来,这一回只能步行往内宫去。 卫亦舒大病初愈,走了两刻钟速度就慢了下来。 宫道冗长,青石板上还残留着晨间清洗过的水渍,她看了片刻,方才继续往前走。 四个女官在前面带着路,正过了一道门,便见一行仪仗过来,女官忙退了几步,沈素洁也扶着她一同跪下叩首。 等到他们走进了,卫亦舒才听到了一个女声,像是叫了女官过去问话。 夏日衣裙单薄,她跪在冰凉的石头上,耳边一片嗡鸣。 不知等了多久,他们过去了,沈素洁方才扶着她起来,见她站都有些站不稳,便拿了醒神的药丸喂给她,“阿姊再忍耐些。” 再走了一刻钟,他们方才到了一个宫殿前,沈玉荷正在里间喂着鱼,见他们来了,便舍了鱼食过来。 “阿兄叫我好等。” 沈素洁将她发间的枝叶摘了,“怎么不进去,小心中了暑热。” 沈玉荷撒娇道“我才不是娇滴滴的沈玉珠呢。” 她实在是跟沈玉珠较上了劲儿,说完了,就看到脸色不怎么好的卫亦舒,笑道“姊姊别多心。” 卫亦舒无心与她攀谈,点点头便算是见过了。 “走吧,姨母在里面呢。” 沈素洁喊了小宫女来扶她,“阿姊再忍忍。” 几人一同进了殿内,一个穿着家常宫装的妇人正在书案前忙着,听到女官进来,方才从公务中抬起头。 卫亦舒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是温婉大气,其次便是凌厉。 签下婚书- 她按着之前女官教的礼跪拜。 裴羲琉打量着这个所谓的天命之女,轻轻点头,“是个美人儿。” 沈玉荷挽着她的胳膊撒娇,“我就说姨母一定会喜欢的。” 裴羲琉嗔她,“你也该学学玉珠,贞静些。” 说罢便起身去了茶室。 “你父亲卫朝安从前骁勇聪慧,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气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儿。” 卫亦舒只说是。 裴羲琉看了眼沈素洁,见他看似闲适,一双眼却不肯移开,心中便了然。 “你是自愿留在素洁身边的吗?” 卫亦舒垂眸说了声是。 裴羲琉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这才对。” “三娘,去把我的那支簪子拿来。” 沈玉荷说了是,起身去了内室。 “先前本定了六月的婚期,只是圣人一时病了,婚期便延到了十月,你不介意罢。” 卫亦舒缓缓舒了口气,“听娘娘的。” 裴羲琉看了她几眼,笑意更甚,“你比你那个弟弟识时务多了。” 不知是赞美,还是提醒。 沈玉荷拿了簪子来,裴羲琉拿起来插在卫亦舒发间,然后轻轻抬起了她的脸,感慨道“宛南多美人,当真是不假。” 说罢便松开手,看向了沈素洁,“婚书拿了吗?” 沈素洁看向安静的卫亦舒,“带了。” 说着就叫方才的女官呈了上来。 看到已经写下的名字,裴羲琉笑意便淡了些,“拿笔来。” 书案很快就挪到了卫亦舒面前。 “虽然你以裴家女的身份与素洁成婚,但是婚书上,依旧写的是你的名字,你明白吗?” 裴羲琉淡淡看着,见她默然看着婚书二字不愿动笔,神色便冷凝下来。 就连一向爱说笑的沈玉荷此刻也没有说话。 气氛一下僵下来,沈素洁忽然起身走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拿了笔,“阿姊,动笔吧。” 卫亦舒想要起身,被他轻轻压住了肩膀。 看着卫亦舒三个字写在上面,卫亦舒怔然落泪。 沈素洁将婚书拿了起来,呈到裴羲琉面前,“娘娘请看。” 裴羲琉却是看着怆然悲戚的卫亦舒道,“重新誊写一份婚书来!” 她久居高位,不容人露出半分的二心。 “她是专门给圣人拟写文书的女官,给你誊了这一份婚书,便是天家赐予你的荣宠,卫家女不要不知好歹。” 沈玉荷忙道“她从未见过天家威严,不知宫中的规矩,娘娘何必与她生气,实在是不值当的。” 沈素洁亦是敛容肃声告罪,“她久在病中,神志恍惚,请娘娘责罚素洁的不当之责。” 卫亦舒冷眼看着他们,此刻女官也呈了新的婚书来。 这一回,沈素洁没有过来,而是跪在那里静静看着她。 她想起他在马车上问她的话,拿了笔写下了卫亦舒三个字。 女官又呈到了沈素洁面前。 等到婚书重新呈到裴羲琉手里,气氛才终于缓和了许多。 “你的字,倒是和卫斯越的很相像。” 这次殿试并不是圣人亲自来,而是东宫太子出面。 沈素洁是第一名,而卫斯越是第二名,还是个连夜上书游学去了的第二名。 裴羲琉将前十名的案卷看了不下二十遍,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闻言,沈素洁的视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很快又移开了。 “听她说,方才过来时遇到了皇后?” 卫亦舒被暂且冷落到了一边,不过她求之不得也就是了。 “是。” 裴羲琉不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向了卫亦舒,“你能教导出两个优秀的阿弟,字也不错,还是有些本事和魄力的,做个死谏的御史台大夫倒是能成就美名,做了女儿,就只能连累家人了。” 卫亦舒叩首说了声是。 等沈玉荷送他们出来,连声道“姊姊吓死我了,换成别人这样顶撞娘娘,今日她的尸身就要送回家厚葬了。” “好了,你回去侍奉娘娘吧,我们出宫去了。” 沈玉荷俏皮道“姊姊可要把娘娘的话多想想,真的不喜欢阿兄,回去冷落他几日也就是了。” 正说着,忽然见一个宦官从外面进来,见了他们,行过礼就要进去,被沈玉荷叫住了,“满园,你又从宫外带了什么东西来?” 卫亦舒看过去,却是一个黑衣男子,清秀阴柔,恭顺至极,一双眼仿佛淬着寒冰一般渗人。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视线,常玉的视线像鹰一样捕捉了过来,凌厉又阴冷,卫亦舒下意识移开了眼。 “回郡主的话,奴婢替娘娘办事去了,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 满园声音有些尖利,却不刺耳,回了话,他便退了三步转身去了殿内。 沈玉荷叹了声,“姨母有满园陪着,我整日待在这里好没意思。” 沈素洁道“我们先走了。” 说着就与卫亦舒一同出去了。 出了殿,依旧是冗长的宫道,此刻正有换班的侍卫进出,卫亦舒下意识侧过脸避开他们的视线。 “阿姊不用担心,即便是认得阿姊,他们也不会说的。” 她没有像之前一样冷言冷语,反而沉默的厉害,沈素洁心中疑虑更甚。 “阿姊走得动吗?” “我很累,不想说话,可以吗?” 沈素洁便不再开口,一直到了沈家的马车上,他都没有再说话。 她倚在车壁上闭目养神,繁杂的心事将她磨得心力交瘁,无力再同他虚以逶迤。 到了家,已经是夜里了,她当真是倦怠得厉害,就这样昏睡了一路,沈素洁将她抱下来,慢慢往主院走着。 “去书房。” 沈素洁低头看着她,“我们已经是夫妻,合该同床共枕的。” 卫亦舒想起自己亲手写下的婚书,闭上眼轻声道“式安,再给我一些时间。” 她的示弱退步并没有换得他的垂怜,“那我们一起睡在书房。” 书房里早已被重新清理打扫过了,连他日常的东西都拿了来。 她正看着那些东西,忽然被他从背后拢住,温热的气息就这样洒在了她的脸上。 “阿姊,我们是夫妻。” 卫亦舒浑身都不安起来,沈素洁弯腰将她抱起来大步朝内室去,激得她登时头皮发紧,“成婚后好不好?” 沈素洁将她放在床上,却不肯松开,一下一下吻着她的唇,“阿姊,阿姊。” 心知肚明的答案 她揪着他的衣领想要推开,却又无处可逃,只能步步后退。 “沈素洁,你答应了的,成婚之后……” 他伸手捂住她的唇,似乎是被她的惊慌取悦到了。 撑着头就这么侧躺看着她,“阿姊,我未曾说过今日就行周公之礼。” 卫亦舒舒了口气,想要从床上起来,却被他揽住了,“我替阿姊梳发。” 他极有耐心的将她发间的簪子钗环去了,一下一下的摸着她缎子似的的头发。 她极不自在,却又担心惹恼了他,只能乖顺的由他。 待到他解了她的衣带时,她才记起他从来不是言而有信的人。 “我自己来。” 沈素洁没有再为难她,将她的底线来回试探着。 等到她换好了衣物,他仍在那里看书,见她来了,方才道“我很愿意阿姊为我更衣。” 她想要夺门而出,却又被理智拽了回来。 他就站在那里,仿佛不等到她不罢休。 等到她真的解开了他的衣衫,他的目光几乎灼热得成了实质,叫她连呼吸都有些不自在。 “阿姊,你的脸很烫。” 他鲜少露出这样的狡黠的笑颜,戏弄勾缠,又在她想要躲开的时候毫不迟疑的下手。 不再只是吻吻唇畔那样克制隐忍,只有想要将她逼到绝境的凶狠。 她一时恐惧,张口就咬,也毫不留力的踢打着他。 沈素洁蘧然抱起她放在了床上,摁住了她的手,咬得疼了也不松口,逼到她喘不过气自己松开才抬起头,笑盈盈的看着她,“阿姊,你咬我一口,我该咬回来的。” 然后埋在她肩膀上咬了下去。 她推搡着,逼到了极点,便哭喊着叫他滚开。 沈素洁松开她,擦去她脸上的眼泪,长叹道“这里简陋,不堪为婚房,阿姊放心。” 她哭得更厉害了些,他便将手递到她嘴边“阿姊,你咬回来,好不好?” 他从未有过情事,只见他们纵情放荡,便觉得乏味恶心,如今到了自己,他连半点克制都不想要。 卫亦舒看着他,连连摇头。 他一松开,她就扯了被子将自己裹住了。 沈素洁睡在她旁边笑着看她,“阿姊,你这样也很叫人喜爱。” 这样粗鄙不堪的话,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心甘情愿的说出来。 她是不一样的。 卫亦舒闭目不言,他便轻轻将她揽到怀里,蹭着她的发丝道“阿姊,我今日很开心。” 她紧紧闭着眼睛,竭力将自己的情绪压在心里。 僵持了许久,她还是睡了,他得寸进尺的将她的被子别开,然后严丝合缝的扣在自己怀里。 到了次日清晨,她尚未清醒,先被脖间的痒意闹得烦不胜烦,伸手便打,严严实实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异样的触感和声音把她猛然惊醒,她正要起来,被他反身扣在了怀里。 却又知道她的底线,在她恼怒前松开了。 “我要起来。” 沈素洁脸上的指印太过明显,他却像是尝到了甜头,半点不在意,握着她的手把玩,“阿姊,你要我这样出去吗?” 卫亦舒抽出手,毫不犹豫的起身,“随便你。” 如意带人送水进来,便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睛和脖间的红痕,惊诧之余忙低下了头。 等到她梳洗更衣完毕,他也起身了。 “我叫人将一棵青梅树挪去了主院,咱们搬回主院去住,好不好?”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有了安排,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商量。” 沈素洁没有说话,看着她依旧无悲无喜的面容,忽然道“阿姊,没有娘娘逼你,你会签下婚书吗?” 卫亦舒静坐不语。 这样心知肚明的答案,何必多问。 沈素洁敛了笑,起身离开了。 他叫人将她的东西都送到了主院,又命人给她梳了妇人的发髻,态度强硬下是他所剩无几的耐心。 梁成碧再来把脉,笑意多了不少,“娘子这段时间好了许多。” 听到刺耳的娘子,她一时有些厌恶,脱口道“别叫我娘子。” 梁成碧依旧是笑着,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 沈素洁突然就忙了起来,即便是在夜里,她都能听到外院的歌舞交谈声。 如意陪着她坐在灯下看书,听着那嘈杂的声音,咬了咬唇,低声道“女郎,看久了伤眼睛,咱们先睡吧。” 她从前不爱看这些书,现在反而成了避开他和打发时间的借口。 “看多了,其实觉得这些书还是很有意思的。” 不论是始皇,还是刘邦,终究不过是几十年的时间,所谓的王朝,也终究会走向更迭湮灭。 如意嗯了一声,将她手中的书收了,服侍着她睡下。 才要灭灯,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 如意下意识挡在她身旁,卫亦舒拍拍她的肩,“你去休息。” 沈素洁沉着脸进来,脚步有些踉跄,看见她冷淡的目光,掀开珠帘到她身旁坐着,他身上的酒味太重,熏得她有些恶心,她移开了脸,“有什么事?” 他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声音有些冷“你嫌恶我?” 像是想到什么,他松开了手,语气平平,“昨日有人送了歌姬来,你叫人将芳汀院收拾出来。” “好。” 她不知道吩咐谁,身边有谁便随口说了,也算是做了。 “你不愿与我同房,我总该有个伺候的,你既然有两个婢女,恰好可用来添做妾室。” 卫亦舒蹙眉,“她们不行。” 他却突然笑了,“听阿姊的。” 他的情绪转变得太快,前言不搭后语,像是醉得没了思绪。 她便喊了人来服侍他去梳洗。 “阿姊,说你喜爱我。” 她挣开他的手,喝声道“还不快些进来!” 进来的奴婢本想扶他,却被他拂开了,“出去!” 然后握着她的胳膊执拗的想要她开口,“说你喜爱我。” 她被掐得有些疼,只好冷声道“你醉了就出去,别耍酒疯。” “你不说,我立刻叫人把如意那个贱婢杖毙。” 卫亦舒一口气堵在胸口,低声道“我喜爱你。” 沈素洁便又换上了笑颜,“阿姊,再说一遍。” 说了第一遍,第二遍没有那样难。 “我喜爱你。” 他头晕目眩的厉害,仍是记得她还病着,便将她裹进了被子里,“阿姊好好休息,我梳洗了再过来。” 像是又想到什么,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我也喜爱阿姊。” 她等着他发完酒疯,待他走了,才喊了人进来吹灯。 暂且安生- 第二日,她一起来就问起了那些歌姬,服侍她的婢女愣了愣,茫然道“郎主从不收什么歌姬舞姬。” 既然没有,卫亦舒便少做一件事。 “你们出去吧。” 婢女却没走,“娘子,郎主叫我拿府中的账本来给娘子过目。” 卫亦舒自顾拿了书去院子里,“我不会管。” 婢女还要再说,如意便道“我家女郎说了不管,你直接回话就是。” 婢女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只能拿了东西去了外院。 彼时沈素洁才回来,听了她的话,便揉了揉眉心,“没有把歌姬之事说清楚吗?” 婢女连忙道“说了的,奴婢说郎主从不受用什么歌姬舞姬。” 她是个会看眼色的,服侍卫亦舒最久,知道此刻郎君要听什么,果然,便听他道“你倒是聪明。” “想法子哄她开心。” 婢女连连叩首,“是,郎主。” 等到没有了声音,她才小心抬起头,他已然伏案办公了,她才小心的退了出去。 卫亦舒以为沈素洁要继续待在外院,正与如意在院子里绣着帕子,他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忽然蹲在她身旁夸了一句阿姊绣得真好。 她手一抖,针就扎进了指尖,一颗血珠刚好沾在了花蕊中。 “阿姊这方帕子给我罢。” 他被不少人拿帕子砸过,却从没有收到过她的。 “可以。” 她答应得太爽快,他反而疑心,“这是阿姊绣的吗?” 卫亦舒坦然,“不是。” 沈素洁便道“这一方帕子不要了,阿姊重新绣一方。” 又想到什么,当即就命如意去拿东西来。 她忍着他折腾,等到如意换了新的帕子来,她敷衍的连花样都懒得画,直接就动了手。 沈素洁倒是格外有耐心坐在她旁边等着,像是提防她假手于人。 绣了小半日,她便搁下了,“如意,我脖子酸,你替我捏一捏。” 如意嗳了一声就要过来,被沈素洁捷足先登,“我替阿姊捏。” “算了,我有些累了。” “那我们一起睡一会儿。” 卫亦舒吐了口气,“不必了。” 还是坐下来,沈素洁也顺势起身给她揉捏着,他发现只要要求足够过分,另一个合理的要求就很容易被满足。 比如现在。 “阿姊的女红很有意思。” 他心知她会故意懈怠,但是没有想过她的女红能差劲到这个地步。 “你可以不要。” 绣上两根梅枝已经是耗尽了她的耐心。 “我很喜欢。” 等到日落时分,粗粗壮壮的梅枝就绣好了。 她随手将东西给他,吩咐如意去拿热水来洗手。 沈素洁将帕子展开看了良久,“我很喜爱。” 她恍若未闻,自顾洗着手,然后带着如意去了书房。 她不想与他亲近,也不想心中的秘密被他发觉,冗杂繁复的心事将她能应付他的时长限制得太短。 他们只能点到即止,以换得暂且的安生。 书房中静谧,窗户一开,青梅树枝叶毫无顾忌的涌进来。 “这枝叶该修剪了。” 如意与她一起看着。 “何妨让它进来,总归只有我们来在这里。” 她在沈家无处可去,哪里都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只有青梅树,成了她的依托。 如意沉默良久,才道“女郎,我们想法子逃回去吧。” 卫亦舒不语,直到夜色渐深,如意才听她道“我不能回去。” 卫亦舒回首看她,“如意,我不能回去,哪怕是死,我也要死在他手里。” 怎么能回去。 有什么面目回去呢。 如意不明白,却不再多问。 屋内灯火未点,月色便像水一般泄了进来,如意看着她的背影,便想起了二郎的背影。 他们都是这样,站在庭院中,望着青梅树出神。 孤寂得仿佛随时要随风离开。 沈素洁来到这里,里面漆黑一片,芳汀院的灯火堪堪将她的身影照出来。 比起在他面前的冷硬决然,此刻她无疑是柔和的,对枝丫的怜爱中满是怀念。 “如意,你说西北会有青梅树吗?” 如意望着枝丫,“有的。” 西北干燥,戈壁高山众多,怕是不会有人种青梅。 可她想着,女郎是想念二郎的。 沈素洁走进来,“怎么不点灯。” 她下午被吓过了,现在倒没有那么意外,便道“回去吧。” 沈素洁却道“你现在还想着他吗?” 卫亦舒心道果然如此,他却牵着她往外走,“窗边风大,阿姊该多穿些。” 争执多了,今日突然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她反而有些不安。 “婚书的事,阿姊怪我也是应当的。” 夜色深沉,他只手提了灯,牵着她慢慢往前走着,像是寻常的恩爱夫妻。 “阿姊,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想要阿姊给我一件生辰礼。” “我所用皆是出自沈家,能给你什么呢。” 沈素洁道“我想阿姊念婚书给我听。” 靠近主院,灯火便亮了起来,他的面容也清晰露在她眼前,“阿姊,可以吗?” 进了内室,他便叫退了众人,只留他们二人,然后从一方匣子里拿了婚书出来。 “阿姊,只一遍就好。” 他拿着婚书呈到她面前,眼眸中不复以往的冷硬。 她沉默着接了婚书,一句一句念着,他就蹲在她跟前听着,直到念到最后的名字时,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读到最后了一句。 “白首永携。” 他将婚书接了,然后又念了一遍。 “阿姊,我已经将聘书礼书备好,待到明年春日,我们便同去思南拜见舅舅舅母。” 然后起身将婚书重新收进了匣子里,转身替她脱了鞋袜,“盛夏将至,阿姊的手脚却还是这样凉。” “打水来。” 几个婢女忙将备好的热水和泡脚的药备好。 他也就这样坐在月牙凳上替她一下一下的摁着穴位。 “阿姊,我父亲就是这样替我母亲洗脚的。” 卫亦舒从未问起过他的事,他也只提过些只言片语。 立下誓言- 待到她们退下了,他将她的脚放在水中,“阿姊,你问我两句罢。” 卫亦舒低声道“你父母亲感情很好。” 他的脸上便多了许多笑意,“是,他们很恩爱。” “我母亲是裴氏嫡次女,在春州时像阿姊一样不喜热闹,喜欢去外面游玩,彼时我父亲在春州任佐史,在外勘探民情与我母亲相遇。” “身份差得这样多,裴氏也肯吗?” 沈素洁动作不算熟练,她的衣裙落在水中湿了大半,他便只能手忙脚乱的擦了脚便喊人进来服侍着。 他鲜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卫亦舒突然心情就好了许多。 她一笑,他便跟着笑,“我去梳洗,阿姊别睡,等等我。” 卫亦舒便敛了笑,别开了脸。 替她换下了睡裙,他也洗漱好了,上了床便抱她。 “我母亲想要,谁能奈何。” “她素来体弱,祖父母十分疼惜,遑论姨母宠溺她,便是司马,她想要,他们也是肯的。” 卫亦舒默然不语。 “父亲为人中正,不善言辞,只有见了我母亲,方才能面色柔和些。” 她听得有些倦了,沈素洁便放开她,仍是固执的要她喊一声式安。 “式安。” 他这才罢休,“睡吧。” 待她睡着了,他仍是拉她入怀,小声道“阿姊,有了孩儿,我们须得请严师才好,不然像我一样得寸进尺,只会连你受累。” 他不咄咄逼人,她也不会尖锐抗拒,温情的假象得以暂时的延续。 六月一过,沈玉珠的婚事便定了,沈素洁的父亲也赶回了宛南,进府当天,沈素洁带着她一同去外院迎接。 沈披进了外院二门,便看向了卫亦舒,“你就是卫家女?” 二门内都是亲信奴仆,也不谈什么表面功夫了。 “父亲请进内堂说话。” 沈披看了他一眼,神情隐有不虞,却还是抬脚往内走。 待到了内堂,四人各自坐了,沈披才看向沈玉珠,语气淡淡,没什么情绪,“为人妻室,便该恪守本分,在内要服侍郎主,延绵子嗣,侍奉阿母,在外交际应酬,要进退得体,不失家门风范。” 沈玉珠躬身说了声是。 沈披这才看向卫亦舒,“虽然已经有了婚书,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形势所迫,无礼之举叫你受了委屈,素洁,还不跪下?” 沈素洁起身来到他面前,跪地叩首道“素洁知错。” “你今日便立下誓言,终生不得休妻义绝,不得背德弃义,不得欺妄另娶。” 沈素洁说了声是,然后看向卫亦舒道“沈素洁今日立誓,终生不得休妻义绝,不得背德弃义,不得欺妄另娶,如有违背,不得善终!” 卫亦舒心中的慌乱便更多了些。 沈披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你母亲远在春州祖父家,不便过来,带了些东西给你们,听式安说你素来体弱,大病未愈,晨昏定省之事不必做了。” 他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像是没有要留在家里的意思,卫亦舒连他的相貌都没有看清楚,沈披便已经离去了。 她正思忖着,沈素洁便携着她往内院去。 “往来不便,父亲不与我们不住在一起。” 他没说为什么不便,她也不愿意多问。 “我要出去几日,阿姊要是乏了,就叫她们陪你玩儿。” 她不是整日里窝在书房练字看书,就是看着青梅果子一点一点长大,待到夜里,就直接睡在了这里。 沈素洁回来时几近半夜,捞着她就不罢手,哪怕她迷蒙间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巴掌,或是踢了几脚,也依旧执着得厉害。 次日醒时,他已经没了身影。 “他呢?” 伺候她梳洗的奴婢见她头一回开口问了,连忙道“郎主一早就去了宫中,说是晚些再回来。” 卫亦舒不耐烦听这些,打断道“你同他说,要么自己睡在外院,要么睡在主院,不要来书房。” 奴婢讪讪的,却不敢多说。 到了夜里,她看得有些晚了,恰见他推门进来。 便蹙眉道“我说了,不要来这里。” 沈素洁身上残留着脂粉味,坐在她声旁哄她,“我下次轻声些。” 她心中躁意更甚,却又及时抽身压住了,“算了。” 争执了也不过助长他得寸进尺的贪婪,她实在不必自讨苦吃。 沈素洁拉着她到怀里,“阿姊,我今日去了宫宴。” 她不理,他就继续道“圣人赏赐了我几个胡罗姬,阿姊喜欢看她们的舞吗?” 卫亦舒倦怠得很,此刻更是烦不胜烦,“随你。” 他像是开心,“阿姊,我不曾受用她们,我只想同阿姊亲近。” 卫亦舒别的事别的话都能忍耐了,只有这些话,她厌烦透了。 “你尽可受用,主院我也可以腾出来。” 沈素洁手指抚着她的脸,没有说话。 正待她昏昏欲睡时,就听他道“阿姊,不要说这些我不高兴的话。” 他这些时日当久了谦谦君子,哄得了她一时的退步,现在骤然被挑破内里的假象,恼意更甚从前。 偏偏他又不能再逼着她,除了卫斯渺和卫斯越,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爱惜。 他的筹码和赌资还不够。 这样想着,他反而冷静下来,将她安置好,便起身离开了。 梁成碧每日除了将卫亦舒的身体照顾好,也就是忙着他要的东西了。 这个时辰被他喊过去,心里便猜到了。 沈素洁正在叫人更衣,见了她来,便挥了挥手,“如何?” 梁成碧恭顺道“娘子的身子好了许多,就是亏空久了仍要精养着,就是她身体受了寒凉,子嗣之事,怕是艰难些。” 沈素洁倒没有意外,“我本不欲她亲自生养,我要的药呢?” 梁成碧的心被高高挂起,斟酌道“最新的药成效不错,只是这个药损人寿元,主子……要用吗?” 按着他的本性,哪怕有损,也会让卫亦舒服用,只是现在药改了,落在自己身上,她心里就没有这个准备了。 屋内一时静谧下来,她听不到回答,便只能跪等了。 不追至过了多久,方才听他道“会损伤多少寿元?” “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 这已经是很伤身的药了。 沈素洁垂下眼帘,许久才道“彼时大业必成,万事遂心,总要付出些什么,其实是很划得来的,是不是?” 梁成碧不言。 他也不是问她,而是问自己。 装作喜爱他,装到他不需要了为止 若要他无望的付出,等着她哪一日心软,无疑是输。 若是终其一生她都不肯原谅,三年五年,亦或是十年,都是煎熬。 “无论生死,她都要陪着我。” 梁成碧只觉悚然。 沈素洁蘧然松快了些,“去吧。” 他没有再去书房,而是就在准备这里歇下。 进了内室,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在意,来到床前随手掀开了被子,床上的人便娇怯怯的望着他。 沈素洁打量着她,从头到脚一处不落,被精心挑选的女子无疑是懂得取舍,所以竭尽所能的准备好了一切。 “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温和,叫她一时卸下了心里的恐惧,“喜鹊,奴婢叫喜鹊。” 沈素洁点点头,伸手掐住她的下巴细细打量了片刻。 继而轻轻叹息的松开,拿了帕子擦手,“你不够美。” 喜鹊娇怯道“奴婢可以多上些胭脂,会再瘦一些,白一些。” 他本想将帕子随手弃了,瞥见粗壮的梅枝,又收进了袖子里。 “你的眼神不够冷,嘴巴也不够利害。” 喜鹊不明所以,却知道今天是没了指望,连忙爬下床,抱着自己的衣物朝他哀求,“郎主,饶了奴婢一命,奴婢还想活。” 沈素洁好暇以整看着她,“你怕什么?” 他越是温和,她越抖得厉害,“奴婢……奴婢怕死。” 沈素洁看着她几近赤裸的身子,叹了口气,然后道“谁叫你来这的?” 无缘无故的,谁敢替他做这个主。 喜鹊连忙道“是娘子,娘子说郎主这些日子忙得很,叫奴婢过来好生照料。” 这不是她会说出来的体贴话。 他便道“她是这么说的吗?” 喜鹊赶紧加了一句“娘子还说……说您先前想要个妾室……” 卫亦舒安排的时候神情有多么的不耐,语气有多么的敷衍她是不敢提及的。 她自己想往上爬,娘子也愿意给她一个体面,水到渠成的事,哪里会想到郎君会生气。 沈素洁这才从那夜的话里翻出这笔旧账。 “我本想宽宥你。” 喜鹊连连摇头,一张脸已经灰白了。 沈素洁气到了极点,反而愈发的冷静,起了身就这么往内院去。 卫亦舒正在梦中,突然被人一把拽起来,夹杂着寒意与逼人的冷意,激得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素洁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神情,低头就吻住了她,叫卫亦舒登时头皮发麻,“你又在发什么疯?” 他顺势而下,没有像以往那样点到即止,“阿姊,你真心体贴我,何不亲自过来?” 卫亦舒哪里想到会被他追上门要说法,一面推他一面解释“是你说我们不能同房,你要找个伺候的人。” 越是说这个话,沈素洁便越发的恼恨。 他伸手撩开她的衣裙,抚上她的腰轻轻掐弄着,眸中已是染上了情欲,带着恼又带着酸。 “谁说我们不能同房的?” 卫亦舒被压制得没有半分周旋的余地,连忙道歉“我再也不会了。” 发觉他是认真的,她连忙道“式安,我再也不会叫别人去服侍你,你别这样。” 又像是想到什么,她仰头主动亲近他,“式安,这里简陋,我们不能在这里。” 沈素洁明知她在拖延在示弱,等她逃开了,依旧是牙尖嘴利恨不得拿刀往他心上插。 却还是微微起身,给了她喘息的空隙。 “阿姊,你早知我要什么。” 却依旧装作不懂,不知,不明。 “阿姊,我为你立下誓言,你也该做些什么。” 卫亦舒犹在惊恐之中,“我都答应你。” 他稍稍松开了,“你要像我一样,嫉妒我身边的女子,像我一样,想同我朝朝暮暮,像我一样,想同我做同生共死的夫妻。” “像我喜爱你那样喜爱我。” “阿姊,哪怕是装出来的,你也要做到。” 装作喜爱他,装到他不需要了为止。 卫亦舒连连点头,“我答应你,你先起来。” 沈素洁这才松开她,看着她又缩到了床角,便灭了灯上床。 “阿姊,你总是自讨苦吃。” 说是这样说,他还是将她的被子掖了掖,“很晚了,睡吧。” 沈素洁这一番吓到了她,次日她就有些发热的迹象,夜里回来的时候,她正倚在床上喝药,神情憔悴,无精打采的。 “怎么这么不经吓。” 这样说着,还是拿了果脯喂给她,“别这样作弄我的真心。” 卫亦舒闭着眼轻咳着,不大想搭理他。 “卫斯渺很好,昨日还骑马去了城外散心。” 她问了,他总是生气,疑心她惦记着卫斯越,生气时就拿来做哄她开心的糖,当真是有意思。 沈素洁还有事,只陪她坐一会儿就走了,她才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只是沈素洁越忙,她心里越不安。 卫朝安究竟在做什么局,究竟想要做到哪一步,她一点都猜不出来。 沈披从春州过来,是不是意味着公孙芳和要与东宫正面对上。 沈素洁为什么知道她和袁从简的婚约。 圣人在宫中,裴贵妃又在做什么。 所有的事徒然被拢在了一块,偏偏她被困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 梁成碧看着她沉思的神情,还是委婉开了口,“既然已经妥协了,女郎何必固执,大郎虽然手段厉害了些,对女郎却是真心。” 卫亦舒听在心里,良久才道“多谢你的提醒。” “圣人前日召见了太医院二十多个太医,女郎,独善其身,才能活得痛快些。” 卫亦舒深深看她一眼,“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梁成碧笑了笑,“同为女子,我知道女郎的艰难,就当是我这个身份低微的人对女郎的怜悯吧。” 卫亦舒看向院中渐渐枯败的青梅树,怃然道“我不能勉强自己的心。” 她有罪在身,误了斯越终生。 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为这份情不堪,否认了她的心,她与斯越,如何自处。 即便是不得善终,她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自我放逐。 哪怕他永远不会知道,哪怕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梁成碧怃然轻叹,“女郎好自为之。” 卫亦舒不欲多说,“团圆好吗?” 梁成碧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她极少与我开口讲话了。” “烦请你照顾好她。” 梁成碧垂下眼帘,“我会的。” 起兵谋反- “我能问问你,福宝和团圆,还有那些跟随我去伍家的青衣们现在被关在何处吗?” 梁成碧微微诧异,卫亦舒扯了笑,“我不敢问他,你要是不能说就算了。” 她对他的恐惧一点一点的刻在了骨子里。 伍家人的下场仿佛一把刀,悬在她的头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要把他们也拖进来。 梁成碧只道“女郎养好身子要紧。” 提到这个,卫亦舒还是好奇,“之前你们都说我年岁不永,现在呢,我能活多久?” “从前女郎中了毒,他们才有这样的说法,女郎不必忧心。”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梁女医,你实话实说吧。” 梁成碧看着她平静无波的双眸,只好实话实说,“虽然现在大好了,但是亏空无法弥补,折损了几年的寿元,不过活到五十岁是没问题的,女郎尽可放心。” 现在这个时代,九十岁算是长寿了。 卫亦舒终究是不信的,“我时常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五十岁大抵是活不到了。” 梁成碧本要开口安抚,就听她继续道“梁女医,权势真的有那么好吗?” 梁成碧一时无话,卫亦舒静静看着她,忽而轻笑,“当年始皇雄心,汉武帝壮志,霸主英雄多如泥沙,到如今,终究是黄土一抔,史书中薄薄的几张纸。” “千百年后,他们是被人偶尔提及的古人,金玉绢帛,不过是混着沙石的朽物,权势何曾为人停留过。”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梁成碧细细听着,她却已然起身去了窗下。 她从来知道卫亦舒美,也只以为沈素洁喜爱她的美色。 只有今日,她才突然发现,卫亦舒从不是什么空有良善的木头美人儿。 沈素洁的强求不得,从来是有缘由的。 日子一日一日的挨着,随着天子驾崩的丧钟一响,院中的青梅树也彻底死了。 京安内外一片缟素披白,沈素洁难得空下来,与她一道换上了素服,“我再叫人重新弄一棵来。” 卫亦舒看着枯黄的枝叶轻轻摇头,“不必了。” 沈素洁便与她一道去了庄子上。 没有半点对于天子驾崩的悲痛,反而像是心情极好的模样。 “阿姊知道我母亲为何在祖父家吗?” 卫亦舒隐约察觉出什么,第一次主动开口,“沈式安,你说过,你待我只有三分真心,这个秘密,你该留给将来真正喜爱你的人。” “你我之间,只能到这一步了。” 沈素洁低头看着她的面容,不知在想什么。 她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响起,“从前只有三分,现在却有七分。” 卫亦舒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别说了。” 沈素洁携她往外面走着,“我母亲去宫中看望姨母,天子色令智昏,被佞臣识破,将我母亲哄骗了去,事后却只说自己酒后失德,是被汤药所误,杀了太医院令匆忙遮掩了此事。” 卫亦舒厌恶他不假,可是听到这件荒唐恶心的事,还是觉得天子该死。 “我姨母少时进宫,先任司言,后任尚宫,是第一个替圣人起草诏书的女官,尔后为中宫皇后赏识,举荐为妃,当日她对你出言训斥,并不是真的要将卫家如何,而是想要你真心待我。” 沈素洁的语气无疑是钦佩的,言辞之间,更像是一种对于长辈的追崇与骄傲。 “可你逼我,与圣人无异。” 沈素洁并未恼怒,而是笑盈盈纠正,“圣人见色起意,而我是属意阿姊然后才见色,我为天命,也为私情,而非肉欲欢愉。” 他先前也觉得自己是见色起意,屡次受挫之后,便在宴席之间唤了许多的美婢,自然有比她更美更媚的,可他只觉索然无味,寡淡至极。 怎么能一样,不一样的。 “倘若有人拿着簪子想要杀我,能叫我放过她,装作不知的,这个人只能是阿姊了。” 卫亦舒一时别过脸,她第一次被他陪着睡下的时候,的的确确是想杀了他的。 沈素洁知她心软,便也毫无顾忌的将自己的弱点抛在了她面前。 “阿姊,你现在明了我的真心了吗?” 杀天子,夺权势是真,七分真心也是真。 她不愿说话,他便不再追问,直到被他牵着上了山,她才发现这里是一处青梅林。 “阿姊喜爱青梅,我便叫人种了这一山的青梅,阿姊喜欢吗?” 她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皆是青梅树。 卫亦舒伸手摘了果子,放在手中看着,“我有时候很恨你,有时候想和你讲道理。” “我生时,阿姊做我的妻,我死后,阿姊便为我殉葬,生同裘死同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可以答应阿姊。” 卫亦舒回了神,静静看着他,“倘若我想要你明日同我赴死呢?” 沈素洁伸手拿了她手中的青梅,“若明日赴死,今日便要光明正大三书六聘迎阿姊入沈家祠堂,欢愉至天明,方可赴死。” 她一时被他露骨的话惊得半天说不出话,蘧然冷脸推开他。 他知晓真的惹恼了她,便没有继续凑上去,而是跟在她后面。 卫亦舒想了许多,她明知这是沈素洁的假话,却仍然想着,要是他死了,这件事是不是再无旁人知晓。 小路蜿蜒不尽,丛丛疏影间,她的身影像是淡紫的云霞,叫他生了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的错觉。 待到山腰时,她方才停下,望着枝头的青梅出神。 “这些青梅,你赏给那些乞儿老翁罢。” 沈素洁思忖片刻,方才说了声好。 “圣人驾崩,便是东宫继位……” 沈素洁噙着笑,缓声道“他继不了位。” 像是印证他的话,夜里她就被匆匆塞进了马车,沈家亦是灯火通明,沈素洁也不再是先前文雅温文的文士,而是换上了甲胄,腰间也配了剑,骑在马上,只见得到不再遮掩的冷寒与野心。 直到行了一夜,再度下车时,是一片空旷的荒野与千余兵士。 沈玉荷亦是换上了甲胄,头戴金冠,腰配长剑,笑盈盈的看她,“嫂嫂歇息片刻。” 卫亦舒环顾四周,“沈素洁呢?” 沈玉荷不复之前的少女娇俏,随机命人拿了席子来,“嫂嫂稍坐。” 卫亦舒心中愈来愈不安,肃声道“沈素洁呢!” 原本在一旁议事的几个幕僚寻声看来,见是她,便都转过头去。 沈玉荷意味不明的看着她,“姊姊是担心阿兄吗?” 像是想到什么,她席地坐下,拿了水仰头喝着。 “其实告诉姊姊也没什么,只是怕姊姊娇弱,受不住惊吓。” 卫亦舒侧头看着众人,低声道“你们谋反了,是不是?” 沈玉荷惊诧笑道“姊姊好生聪明。” 到达许州- 她蘧然想到沈素洁昨日的神情,颤声道“他想要杀太子。” 沈玉荷拽住她的手腕,笑意淡了些,却又带着些诱哄之态,“阿兄若是成事,姊姊将来便是诰命。” 卫亦舒拉开她的手,不敢置信看着她,“若是不成,他该怎么办?” “姊姊恨透了我阿兄,怎么这会儿反倒担心起来?” 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要建功立业,就得踩着尸骨往上爬,太子不死,便是我沈裴无葬身之地,姊姊与其担心天下大乱,不如担心卫家能不能活下来的好。” 卫亦舒想到卫斯渺,只觉得喘不过气。 “三娘,大郎带人朝这边来了!” 沈玉荷寒了脸色,当即喝声道“来人,即刻准备接应大郎!” 说罢便先转身上马,临走前,扫了卫亦舒一眼,“安升景许志越,护送我嫂嫂先行。” 卫亦舒心中乱糟糟的, 脑中只想到了一处。 沈素洁一定失败了。 安升景牵了马,将她扶上马,“小人失礼了。” 说着就同许志越一左一右护着她的马往南去。 一路驰行,直到一处山村时,正要停下,忽见两个驾着驴车的庄稼人迎面过来。 安升景想也不想,直接搭弓射箭,将两人钉死在地上。 行经之处,凡有目击者,皆被当场射杀,卫亦舒裹挟在人群中,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至天黑渡过月河,直奔许州,城门大开,安升景才舒了口气,然后扶着卫亦舒下马。 “如今已然安全,娘子放心。” 她咬住牙关,看向旁边几个面色有些慎重的幕僚,忽然道“太子有近卫部队,千余之众能抵一时,若是调动了大内禁军,他们撑不了多久。” “娘子放心,大郎早已料定此事,另有安排。” 比起安升景的尽职尽责,许志越无疑是不够有耐心同她说这些的。 很快,许州的长史便过来迎他们,见到卫亦舒,便先行问安,“娘子请入城歇息。” 卫亦舒转头看向城外,还是无言跟着他们离开。 直到入了长史府,安升景才道“娘子不必担心大郎,此事都在掌握之中。” 说罢便行礼告辞,与众人去了外院商议去了。 卫亦舒被迫留在这个院子里,坐立难安许久,才听到外面的嘈杂声,她下意识往外面去,才到门口,沈素洁便进来了。 “阿姊。” 他脸上尚有血痕,脖间白色的中衣领被血染透了,胸甲胄上仍滴着血。 见了她,笑意更甚,随手把剑丢给一旁的人,然后一把抱起她往屋内去。 “你疯了不成!” 甲胄硌着生疼,血腥味更是硬生生往她鼻子里钻,恶心得让她想吐。 沈素洁的心情像是极好,将她放在榻上,然后单膝跪在她面前与她平视着,捧住她的脸笑道“阿姊,你果真是我的天命。” 卫亦舒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的表情,“你真的杀了太子?” 沈素洁笑了笑,而后将她的衣袖拿起来擦脸,“阿姊心中有我,所以才挂心我是不是?” 卫亦舒本想否定,话到嘴边变成了“我恨你,但是我不想为你殉葬。” “那我就当阿姊心中有我。” 他来得匆匆去得匆匆,卫亦舒也在长史府上彻底住了下来。 卫亦舒无心看书,便喊了婢女来,“拿些甜汤,我去前院见大郎。” 长史府的婢女知她的身份,随身伺候久了,也察觉出二人关系的微妙,口里应了,却叫了人去外院通传了沈素洁。 彼时他正与一众幕僚商议事宜,听了她的话,虽没有立刻应允,还是让他们各自散了。 卫亦舒过来时,他正在书案前回信。 墨色劲装下,他整个人如同暴露出真正的面目来。 阴戾恣意,冷然雍容。 见了她的刹那,又换上了一片柔和的笑颜。 “阿姊怎么过来了。” 卫亦舒看了眼屋子,将甜汤呈到他面前,“我想换个院子。” 沈素洁端了甜汤轻轻搅着,也不说好还是不好。 她心中忐忑,连笑意都有些勉强,就想再随意说些什么糊弄过去的时候,他握了她的手往怀里带“倘若阿姊肯亲亲我,我叫他们在这里再种一片青梅林。” 卫亦舒舒了口气,“等回去了……” 他却已经喝了口甜汤,低头吻她,直到她面色被憋红了,他才罢休。 一面擦着她的嘴角一面笑话,“阿姊这么久了都学不会换气吗?” “你继续忙吧。” 她欲起身,沈素洁却不准备放手,而是就着她的手拿了笔回信。 “公孙亓真的命着实大了些,阿姊,恐怕要累你在这里多住段时日。” “那你们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她实在不是个好演员,至少在他面前掩饰的还不够到位。 “阿姊想问我什么,我自然是会答的,不必亲自端汤过来。” 她正要敷衍过去,他又道“不过阿姊能过来看我,我还是很欢喜的。” 书信是给裴贵妃的,只说了太子中箭的情形和他退至许州的安排和打算。 她细细看着,试图借着这些话把他们这些年的筹谋导出来。 沈素洁只等她看完了,方才将书信装好,印章封蜡。 “这桩事,我们已经准备了十余年,昔日圣人贪图享乐,初时,他只命贵妃娘娘代为执笔,后来堕于声色,便索性交由贵妃娘娘处理,他只问上两句应付过去,天长日久,他连看都不想看,直接将东西送到贵妃的宫殿。” “虓寒小国杀我节度使,他却连怎么处置都忘了,这样的人,也配做皇帝。” 卫亦舒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倘若他有半分天子的贤明,我等何妨做个贤臣,偏偏他亲佞臣,疏远谏言的中宫,嫉妒提防东宫,为了女色耗费兵力,阿姊,这样的人,凭什么他做得皇帝,我们却不能反?” 卫亦舒轻叹,“他确实不配当皇帝,可东宫太子不是素有仁爱之名吗?” 京安不盛行蹴鞠,不就是公孙卞真的功劳。 可她这样说着,心里却起了疑心。 倘若皇帝真的这么没用,那么江全袁家卢家不可能这么忠心才是。 沈素洁握着她的手把玩着,随口道“既然天子不成样子,为何我们不能选个能当天子的人。” 既然这个不中用的皇帝已经拿了裴贵妃和公孙芳和当趁手的工具,凭什么不能名正言顺的当这个天子。 “胡罗姬,清箫台,蹴鞠,娈童却都是你们的计。” 沈素洁赞赏的看着她,“贵妃娘娘实在没空哄着他玩儿,总得想些新鲜玩意儿陪着他。” 夫妻相处之道 她得了想要的话,便从他怀里起身,“你接着忙吧。” 他知她从来都是有事方才肯松口示弱,此刻也还是有些失望,“我受了伤,阿姊陪陪我罢。” 卫亦舒耐下性子安抚,“你今日能议事,想来是没什么事的。” “这一剑还是你那个好弟弟伤的呢。” 卫亦舒下意识忽略他的故作可怜,急切道“斯渺也在吗?” 沈素洁怃然叹道“他如今鞍前马后的跟在太子身侧,好得很,阿姊大可放心。” 这话委实有些酸味儿,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你分明答应了我把他摘出去。” 她此刻才是真真切切露出关心与紧张的神情,比起前面那句哄他的话,多了何止十分的真心。 “他也本该是舍人而已,难不成是我给他一个天大的良机,让他拿着剑杀我?” 话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了,他质问了,她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素洁自顾拿了书看,显然是极力忍耐着心中的恼怒。 她思忖片刻,还是到了他身旁,轻声问着他伤到了哪里。 他便转过身去,只当不知。 她便绕过去,拿了他的书又问了一遍。 “他是我阿弟,我已经把他一个人扔下了,如今事故丛生,我总是担心他的,你的伤怎么样?” 一句话的大半句都在解释,他一时气笑了,“那倒是叫阿姊为难了。” 卫亦舒便抿唇不语。 这一次争执倒是心平气和的,没有以往那样闹得不安生。 书房内便一片静谧,他恼够了,还是自我劝下了,“他有什么事,我怎么会不同你说。” 似是想到什么,他伸手牵着她,“你比玉荷还要气性大些,普天之下,也只有阿姊会这样了。” 她正欲开口,他就拉着她的伸进自己的胸口轻轻摁在了上了药的伤口上。 “阿姊,我好疼。” 卫亦舒看着他从冷着脸瞬间变脸成可怜小意的模样,着实是有些看愣了。 许志越急急进来,自个儿边走边通传,“主子……” 哪曾想他们夫妻温存着,连忙背过身轻咳着。 卫亦舒脸一下滚烫起来,急急忙忙把手抽出来,“我回去了。” 沈素洁笑着看她急匆匆出去,一面拿了甜汤喝着,一面叫他进来。 许志越这才想起急报来,连忙呈上去,“殿下暂时监国,武硕郡主想奏请调兵,被娘娘驳了。” “不过是一时的气候,太子如今重伤未醒,她调兵回来也无用。” “怕只怕太子挺过来,那时便有些麻烦了。” 这事确实是不错的。 似是想到什么,许志越悄声道,“娘子不是卫家女吗?若是说动了那个舍人卫竹如,动些手脚……” 这倒是可行。 沈素洁垂下眼帘沉思着。 许志越见他没有否决,便继续道“若是说动娘子亲自劝,胜算更大些。” 甜汤到底是有些腻,喝了一半,他便搁下了。 “她那里是劝不动的。” 许志越想到卫家女本就是算计来的,惋惜道“那就只能另派人选了。” “这件事暂且不急,他即便醒了,一时半会也起不来,难不成还要叫天下人等着他这个羸弱病重的太子不成。” 许志越说了声是。 “待殿下监管朝中事宜一两个月,没什么差错,再顺水推舟也就容易,你带着丛镜方知等人回京助他,我暂且留在这里。” 许志越俯首道“是。” 正事说完,许志越便想起私事来,还是件吃力不讨好的私事。 “还有什么事?” 许志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沈素洁对下属驱使利用起来毫不犹豫,但该给的东西也从不吝惜。 “你我主从多年,也是该给个实职。” 许志越连忙否认,“并不是这个缘故。” “主子与我相识多年,也知道我有个小妹,如今已经过了十六,她嫂嫂屡次为她相看,她都不肯松口。” 话说到这里,许志越便不再往下了。 莫说现在,就是先前,他也没有结这门亲事的打算,如今见了娘子,光论容貌气度,自家小妹便是不足了,遑论两人情分又不差,更是难上加难。 沈素洁何等聪明,心中便了然。 “既是婚姻之事,父母不在,便要从兄从嫂,如今大事未定,家事便该先放一放。” 他说的轻飘飘的,许志越却是极为开怀,当下便叩首道“是。” “若非我那娘子宠溺她,舍不得叫她成日里哭闹,我也不敢和您开这个口。” 沈素洁知他多年夫妻,将小妹看得如同女儿一般,却还是觉得稀奇,“你与我开口,当真是惧内吗?” 许志越苦笑,“她少时与我共苦,小妹年幼,我又是个不争气的书生,她只能强势些,若我得势之后不惧怕她些,她必定多心猜疑……其中曲折,不足外人道。” 沈素洁听得有趣,“她既这样强势,你也不觉得厌烦吗?” 许志越心中猜到几分,便坦然道“初时自然是争执不断的,后来跟随主子左右,见惯人心世事,也就认了。” 沈素洁点点头,“我倒是听说有人送了你几个青衣奴婢,你不肯要?” 许志越心中的想法便愈发肯定了,于是小心翼翼道“主子可是想问夫妻相处之道?” 他如今四十有余,夫妻二十几年,若论智谋,他比不得主子,可论起私情来,他的确是个好手。 沈素洁想到他的妻子也着实是个悍妇,与阿姊的性情实在有几分相像。 便点了头,“如今她心中还恼恨着当初的事。” 天命之女的话一出来,许志越等人就盘算着怎么把人弄到手了,对这样的结果半点不诧异。 “女子终究是心软,大势已成定局,况且她如今已经是主子的妻,沈家的媳,主子素日温存些,将来有了孩儿,也自然一心待您了。” “如何算得温存?” 许志越不大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方才我进来时,你们夫妻二人不正在温存吗?” 这种事可一不可二,今日她有事相求,理亏在前,只能弯腰哄他。 再要她弯腰哄他是难了。 “还有呢?” 许志越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床榻之间也可多些趣味,男女之情,多半是睡出来的。” 他头一回与外人说这些,可今日他为小妹开口,犯了忌讳,只能从别的事上找补,免得沈素洁轻看他只见小利。 况且沈素洁身边能人虽多,可真正懂得什么夫妻之道的,也就只有他了。 其余的要么是妾室成群,要么是强势惯了,妻子温顺得如同牛马一般,要么就是些不着家的。 主子现下年轻,正是对情爱食髓知味的时候,可不就要他这个幕僚来给些良策。 “还有呢?” 两个人对坐畅谈,外面看像是说什么要紧的正事。 “像娘子这样出身大家的贵女,自然是喜爱雅事,游湖泛舟,登高望远,踏青簪花……” 他说了许多,沈素洁就这么懒懒的听着。 直到最后许志越口干舌燥方才作罢,“夫妻之间,争执是常事,我们忍不得便走,实在不行,找个温柔小意的青衣陪陪,再不行,冷落几日,她自然就认了。” 说罢,许志越及时告退,“我这就去挑几个合适的人,晚间就来报给主子。” 自忖着这次来解决了正事,否了小妹的私情,又拉近了和主子的距离,实在是不亏。 沈素洁想着他那句,男女之情都是睡出来的。 “倒值得一试。” 阿姊先前对他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现在也能在床榻间亲亲抱抱了…… 固然有她不得已的缘故,也许她就是迈不过心里的坎儿,放不下颜面说自己的心事。 这样一想,他便昏了神志,错认了她装出来的假象。 为我生个孩儿 武硕郡主谢常勍从来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这次宁可将话柄送到裴羲琉的手里也要调兵回京助太子一力。 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命。 沈素洁静静看着她,眸光中满是审视与寒意,“倘若他们是天命,那我就要做诛天之人!” “阿姊,你从不叫他父亲,为什么?” 卫亦舒避开他的视线,慢慢沉寂下来,“你一意孤行,我无话可说。” 沈素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着她与自己对视,“阿姊,世间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回头。” “我知道了。”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他松开手,将她拉到身边坐着,“你身体不好,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然后起身去了一旁见外面等着的人。 许志越进来时,看见静坐一旁的女子,很快就反应过来,迅速移开了目光。 “燕王离京,袁清素等人必定会听从太子令,调动江全的兵力,许州不宜久留。” “你与百里朗留在许州接应燕王,我明日动身前往陇西,长史曾乾元虽然忠心,然而并无大局之谋,他若是行事不决,你要替他做决定。” 许志越俯首叩拜道“是!” 似乎像是想到什么,许志越又道“许州恐有沦陷之忧,娘子该如何安置?” 沈素洁淡淡道“她与我一同前往陇西。” 许志越又说了声是。 正在她想要了解更多的时候,就听许志越道“下人有机要之事要禀告主子,去娘子退避。” 卫亦舒看向沈素洁,见他并未有开口的准备,叫了婢女过来扶她离开。 只等她走了,许志越才道“我有私事想要请主子成全。” 沈素洁没有说话。 许志越便道“我等固然甘心随主子赴死,然而主子是沈裴唯一的血脉,既然卫家女未曾与主子大婚,更无三媒六娉礼部文书,即便他日式微,也能为沈家留下一丝血脉。” 沈素洁幽深的目光看向他,“我本欲她为我殉葬。” 许志越摇头,“殉葬不过是小节,留下血脉,才是大义。” 他先跟随沈披,后又跟随沈素洁,若论忠心大谋,更多的是私心。 如今两虎相争尚不知结果,他做幕僚,必定要将一切都想到。 “我已经送了妻儿小妹远赴他乡乡,我回去便罢,不回去,就让他们再侍奉少主东山再起。” “不只是我,还有跟随沈家二十余年的旧仆都已经将妻儿交给了我。” “我们不能保证留下燕王的血脉,却要留下主子的血脉。” “倘若主子一定要娘子殉葬,那便请主子另找旁人。” 沈素洁看着他,许久才道“你去吧。” 卫亦舒在房内忐忑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明,她被奴婢服侍着换上了男装上了马,都没有见到他。 走了一日,他们才到了下一个州,看着又一个主动打开门将他们迎进去的州长官,卫亦舒下意识就看向了沈素洁。 隔着重重人影,她连他的身影都看不真切。 直到她被带到小院中梳洗更衣用膳,她才彻底反应过来。 比起先前的夺政,此时此刻的沈素洁,才是真正的起兵谋反。 一连两日,她都是被留在小院中,出不去,也见不到外面的人事,更没有再见到过他。 这样的冷落无疑让她松了口气,车马劳顿的苦楚好似突然就不那么难熬。 梁成碧再过来时,她正在休息,眼下的青黑和眼底的倦色暴露她内心的焦急不安。 “娘子再忍忍就好。” 卫亦舒懒怠的抬眼,坐直了身子看向她端来的药,“又要吃药吗?” 梁成碧顿了顿,才道“娘子再不喝药,身子就熬不住了。” 卫亦舒端起药吹了吹,轻叹道“不过几天没喝,现在闻着味道却觉得苦得有些下不了口了。” 梁成碧没有说话,直到她要放在嘴边的时候,又道“娘子愿意同大郎一同到此,也应有了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她的神思情绪全然交给了外界,对她这样冒昧突兀的一句没有半分提防。 这样的沉默让梁成碧的试探一点一点的落入了无声的寂静中,直到看着她将药喝尽了,梁成碧才觉得自己能喘过气。 卫亦舒这时才发觉她的不对劲,下意识就看向了手里的药,梁成碧却接过了碗起身离开。 屋内的婢女不知何时出去了,连院子外面也都是一片静谧,安静得叫她有些不安。 她正欲起身去查看,腹内突然灼热起来,痛得她一时有些起不了身。 沈素洁推门进来时,便看到她趴在茶案上痛得喘息的模样。 卫亦舒闻声看去,只模糊见到一个身影过来,扶起了她,然后捧起她的脸,视线有了焦距的刹那,她才看清他的面容。 “你让我喝了什么?” “阿姊,只是些让你动情的药。” 卫亦舒蘧然白了脸,他松开手,任由她往外走,才将将到门口,她的手脚就发了软,她想要清醒些,脑子却是一片茫然,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沈素洁走到她面前,弯腰将她抱起来安置在床上。 “阿姊,我想你为我生个孩儿。” 卫亦舒想要摇头,却是天旋地转迟钝的厉害。 他极有耐心的等着,看着她的双眸渐渐染上水色,将她的脸轻轻捧了起来。 “我这几日寻了许多人,可见了她们,我只觉得恶心。” “阿姊,唯有你,唯有你。” 卫亦舒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试图将神志拉回来。 “你答应了我的……” 沈素洁擦去她眼角逼出来的眼泪,“可我也从不是信守承诺的人。” 他已然得到了婚书,纳妾也是情理之中,可他自以为三分的真心,早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变得更加贪婪。 那些人,都不是她,她本也不喜他,当真在这个时候亲近旁人,她或许有了终生不与他交心的借口。 他好不容易一再退步,事事隐忍,装可怜弃颜面换来如今的场面,如何能舍弃。 “阿姊,我们是夫妻,合该亲密无间,生儿育女。” 发现她的私情 沈素洁轻轻取了她发间的簪子,吻在她的唇畔,像是放纵,又像是隐忍。 “阿姊,说你需要我。” “你分明对我动心了,说你需要我。” 是谁。 她需要谁? 卫亦舒低低的喘着,只觉得心跳得她已经有些受不住了。 她伸手捂住胸口,脸上的汗一点一点的蹭在衣袖上,却终于溃败于受不住的痛苦,低泣出声。 “斯越……” 沈素洁敛了笑,任由她握住他的手低声哀求着。 刻意掩盖的真相一点一点展露在他面前。 然后用力的将她甩在床上,用力掐住了她的下巴。 卫亦舒痛得狠了,便央求他,“我疼……” 她理智全无,除了身体上的痛苦,连面前的人是谁都不再记得。 卫亦舒是被扎醒的,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梁成碧,几乎在瞬间,她就想到了沈素洁。 看够了她的惊惶慌乱,阴影中的沈素洁才开了口,“阿姊醒了。” 卫亦舒看着他冷漠到了极致的神情,下意识想要逃离,可是稍稍一动,脚上的链子便轻轻作响。 她怔怔的,尚未从上一场惊吓中回神,她已经无法对此刻的恐惧做出反应了。 梁成碧不知何时出去了。 室内灯火只剩下了一盏,她瑟缩着想要往后退,可是她能退到哪里。 沈素洁坐在她身旁,轻轻将她发间的簪子取了,一头青丝就这样披散开了。 察觉她的颤栗不安,他才道“阿姊在想什么?” 卫亦舒没有了中药之后的记忆,不知他又为什么而发疯到这一步。 “阿姊的心病是什么?” 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却被他掐住了下巴,被迫直视着他的眼睛。 “阿姊,你是怕我杀了卫斯越吗?” 压迫感与窒息感扑面而来,逼得她的身体颤得厉害。 “你不怕我杀了他,你知道我只能拿这个威胁你。” “你整夜整夜在院子里看着那棵青梅树,吃不下睡不着朝思暮想的是谁?” 卫亦舒的脸霎时间惨白不堪。 “怪不得阿姊不觉得他恶心。” 沈素洁擦去她脸上的眼泪,“阿姊,不是我做得不够,也不是我们的开端不好。” 他全然将自己的心神托付在了她身上,哪怕她心中没有半分,他也甘之如饴。 他本就是机关算计,强取豪夺,她心中有恨也是应当的。 “你恨我,究竟是因为我胁迫了你,还是我让你发觉了你那难堪的心事?” “你不走,是怕我毁了卫家名声,还是怕世人知道,你们姊弟二人不堪的私情?” 不要问了。 卫亦舒想要哀求他不要再问下去。 却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看着她乞求的可怜模样,他没有同以往那样怜惜,反而是欣赏着,“你欺骗我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卫亦舒摇着头,抓着他的手不敢松开。 “你不是喜爱你那几个婢女吗?我告诉你她们在哪。” 他已然失了理智,要她与他一样痛苦难堪才觉得能活过来。 “除了现在两个,剩下的都已经被丢下了悬崖,恐怕早就被野狗吃干净了。” 卫亦舒猛然睁大了双眼,“你明明……” 是啊,他一向是言而无信的。 他的话,她怎么能当真。 “卫斯渺只以为那具被啃得只剩骨架的尸体是你,病了一个多月,连床都下不了,却偏偏只肯说你病了,你说他是蠢还是不蠢。” 他掐住她的手腕,一字一句说着,逼得她整个人都像是离了岸的鱼一样喘不过气。 沈素洁看着她几近昏厥的模样,心里的钝痛更甚,他怃然丢开她的手。 然后捧住了她的脸,与她额头相贴,像是情人间的低喃,“我知道,你只是一时被他迷了心窍,你心中不知什么是男女之情,等你喝了药,就不会记得他了。” 卫亦舒想到他说的药,抓住他的衣摆恳求,“别让我喝药了,我会努力当你的妻,别让我喝那个药。” 她是真的怕了。 那种灼热到了极致的痛楚,心跳快到让她想要死的罪她不想再受了。 沈素洁擦去她因恐惧滚下的眼泪,“不会很疼的,我跟你一起喝。” 她已经放弃了尊严,抛弃了人格。 她只有这一次求他心软的机会了。 他低头看着腰间的手,轻轻握住,用力抽开。 “我给过你机会,阿姊,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他那样真真切切的以为她心中有些许松动,有一分的真心。 卫亦舒闭上眼,“那我就陪他去死。” “你要杀了他,我就陪他去死。” 沈素洁看着她,轻声道“你吃了药,不会记得他们了。” “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不要告诉斯渺。” “阿姊何曾对我心软过?” 卫亦舒松开手,粲然一笑,“即便我吃了药,我也不会喜欢你,我心中只有斯越,一生一世,此生此世,我的心中只有他。” 绝望到了极点,她反而像是寻到了解脱。 她愧对的,只有斯渺和斯越而已。 沈素洁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她蜷缩着,试图将痛苦从身体里驱赶出去。 沈素洁锁了她的双脚,特意调了马车,封死了车窗,白日里就把她送到车上,夜里再把她抱下来。 直至赶到成州,整队人不再赶路。 她也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无人的小院。 除了他每日过来,没有人再进来过。 梁成碧再拿药来,她正望着被封死的窗户出神。 “你明知怎样不会惹恼他,为什么一定要与他作对。” 卫亦舒没有说话。 梁成碧将她手脚上的伤口上好药,又拿了膳食喂她。 “祖父没有被冤枉之前,我也是京安的小娘子。” “祖父死后,父亲带我们徒步到西北,他死了,我与我幼弟自西北来到京安,我吃过狗食,被人踩在脚下羞辱过,卫女郎,尊严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梁成碧怃然看着手中的膳食,不知是劝她,还是在劝自己“现在我还有弟弟,还有性命。” 你终究不会记得他 卫亦舒没有说话,梁成碧笑了笑,“我父亲教我如何救人,他总以为祖父把错了脉,所以落到了如此地步,所以每每我记错了穴位,就会挨一天的饿。” 现在,她将一身医术拿来做了权力更迭下杀人不见血的刀刃。 “女郎,你以为团圆背叛了你,是不是?” 卫亦舒静静看着她,梁成碧继续道“她没有,她只是单纯的想学医,报答你待她的恩情,时常念叨着日后去了西北,你们要开胭脂铺子,要开药堂。” 卫亦舒垂下眼帘,心蘧然钝痛起来。 “女郎,我姓梁,可卫家找梁家后人的时候,从没想过我会是梁家的后人,因为没有人信会把家传绝学教给一个女儿。” “如果我像女郎一样早就认了命,这世间,不会有人知道我梁成碧。” “我怕你死了,因为我和我阿弟会受牵连,但是,我也的确想让你活下来。” 梁成碧说完这些,像是完成了什么似的,临出门前,又添了一句,“你好自为之。” 门被关上,室内又暗下来。 卫亦舒就这样静静站着,站到她的腿受不住了,沈素洁就来了。 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见了药,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颤抖得厉害。 沈素洁走到她面前,将药递到她嘴边,几乎是灌的姿势将药喂到她肚子里。 她知道自己要吃苦头,便回到了床上的角落里等着。 她就像是抽干了生机的花,等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梁成碧是叫人敬佩的,可她不是梁成碧。 沈素洁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阿姊,你在害怕吗?” 她抖得厉害。 他心中酸涩难辨,还是来到了她身边,拥着她,“阿姊,我跟你一起吃,别怕。” 怎么不怕,她所有的苦楚,都是他带来的。 “阿姊,叫我式安。” 她巍然不动,他便用力的抱住她,像是要揉进自己身体里。 “阿姊,叫我式安,所有要求我都答应你。” “说你需要我。” 他低头吻着她的唇畔,一下又一下,“说你需要我。” 她头疼得厉害,疼得想要去外部的疼痛来缓解,却被他牢牢扣在怀里。 她咬破了唇,吐出了哀求“式安,我需要你。” “式安,我很疼。” 疼到像有虫子在咬。 她哭出声,“我恨你,沈素洁,我恨你。” 沈素洁猛然低头咳出一口血,“再忍一忍,很快就好。” 卫亦舒闭上眼,“斯越,我只喜爱斯越。” 是她,是她害了他。 她该受这样的罪。 是她将他引错了路,叫他生了这样的情,是她叫他一生都要自我厌弃。 是她用了卫亦舒的身份,却叫她承受了不该有的羞辱。 一切原罪,都在她。 沈素洁低头看着她,“说你恨我。” 梁成碧在外间守着。 不过是半个时辰的时间,卫亦舒已然昏厥了,梁成碧将药喂到她嘴里,这才去看沈素洁。 他唇畔还有未干的血渍,牢牢的拢着她,半点不肯松手。 等到卫亦舒醒了,已经是第三日了。 她被挪到了主院,脚上的铁链还在,她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觉得那里该有什么的。 是了,那里该有一棵青梅。 她要陪着斯越,等着那棵青梅树开花。 记忆慢慢涌上来,缓慢又冗杂。 她想起沈素洁说过的话。 “梁成碧。” 她知道她在。 “沈素洁呢?” 梁成碧迟疑片刻,还是道“正在外书房处理事务。” 卫亦舒点了点头。 “我要纸笔。” 沈素洁过来时,她已经写了不少,他弯腰捡起其中一张,却只有斯越两个字。 他攥紧了纸,随手扔在了地上。 见他来,她没什么反应,仍是快速写着。 “阿姊,你已经开始忘记他了。” 卫亦舒依旧一笔一划写着,写到后面,她有些恍神。 他静静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几近执拗的写着,突然道“阿姊,你知道什么是喜爱吗?” 她被吵得有些躁意,可是停顿了片刻,她开始犹豫起来。 沈素洁轻轻抽了她的笔放在笔架上。 “阿姊,其实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喜爱对不对?” 他在误导自己。 卫亦舒以为只是这样,以为只会遗忘斯越。 可是到了夜里,她就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如意就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一下一下砸着铁链,哭着拦住了,“女郎,别砸了。” 卫亦舒推开她,“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明白。” “我不想待在这里,你们放我出去……” 沈素洁等了许久,等到她砸光了手边的东西才进来。 见了他,嗅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冷香,卫亦舒才觉得自己的情绪好似稳定了些。 踏过满屋的狼藉,他走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卫亦舒却轻轻抱住他,“你放我走好不好?” “放我去见他。” 如意怔怔的看着。 却见沈素洁将她轻轻抱进怀里,“阿姊,再等一等,等下个月就好。” 卫亦舒回过神,猛然推开他。 “如意,如意你在哪?” 如意忍着眼泪过去哄她,“女郎,我在这里。” 卫亦舒紧紧抱住她,试图像刚才一样赶走不安。 “如意,我帮我告诉斯渺,我对不起他,你帮我告诉他好不好?” 如意连连点头,“好,我告诉他。” 卫亦舒蘧然哭出声,“如意,我很想斯越。” 沈素洁静静坐着,只等她受不了,才叫人把如意带出去。 “式安,我很难受。” 沈素洁由着她在自己脖子间蹭着,他仰着头,声音已经有些哑了,“阿姊,说你需要我。” “式安,我需要你。” 他这才吻着她,“阿姊,我现在很开心。” “式安,我需要你。” 她神智全无,只知道这样一句话,像是寻到了自己的解药。 直到她受不住,又低低哭出声,他才将眼泪尽数擦了。 如意坐在门外听着,捂着嘴哭了许久。 翌日,卫亦舒已经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了。 就连如意,也缓了片刻才认出来。 “如意,你为什么哭?” 如意擦了眼泪,“我肚子饿了。” 卫亦舒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如意,你为什么哭?” 如意蹲在她脚边,“女郎,我会带你出去的。” 沈素洁不再拘着她,她自己会缠着他。 清醒时,她又会想法子让如意捆住自己。 可是这样是不管用的,她每日里必须依靠着他来舒缓精神上的烦躁与不安。 “阿姊,我很快就回来。” 卫亦舒避开他,“不要碰我。” 卫亦舒咬着手腕,想要把内心的渴求压抑住。 她的手上全是牙印,如意只能将她的手脚束在一起。 “女郎,外面的花开了,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卫亦舒嗯了一声,如意就扶着她到院子里坐着。 和她说起从前在卫家时她们怎么晒书,怎么晒太阳,怎么和二郎三郎一起读书逗狼。 卫亦舒听了,心里就闷痛得厉害。 “如意,我连累了福宝和团圆。” 如意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女郎,你要开心些,开心些才能好好活下去。” 庆功宴--- 沈素洁没有立刻给她喂第二次药,看着她温顺的陪在自己身边,便展颜道“阿姊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好。” 她被安置在书房内室,外面就是他和裴静朝等人议事的书房。 “太子先前强撑着摆了我们一道,如今是实实在在的缠绵病榻,袁清素等人只有先前的太子令,如今无人领头,殿下该领兵直逼京安。” 公孙芳和看向裴静朝,“若是谢常勍执意与我们动手,恐非误我根基?” 裴静朝却是扬起笑,恣意道“殿下与太子相争,是家事,她一个谢家女,如何凭借一己之力调得动西北大军。” 公孙芳和垂下眼眸,片刻后才道“袁清素先前与卫朝安皆是将臣,颇有手段,此人就交给你周旋了,反倒是袁从简善用心机,不可不防。” 裴静朝看向一旁的沈玉荷,笑道“我的三妹妹早有提防,不急着对付他。” 到了后面,卫亦舒便有些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觉得冷,缩在如意的怀里抖得厉害。 如意拿了毯子将她裹着,一下一下的安抚她,“女郎睡一觉就好了。” 她恍惚间昏睡过去,醒来时已经是夜半,沈素洁还没有回来,她头疼得厉害,“如意, 给我倒些水来。” 如意忙起身拿了温水给她,“女郎好些了吗?” 卫亦舒大口大口喝着,可是身体却是难受得厉害,不是疼也不是痒,是每一处都不舒服。 她便只能紧紧抱着如意,“斯越,我好难受。” 如意听得心神俱颤,一时连安抚都忘了,就在她想要再听清楚的时候,下意识往门口看了过去。 沈素洁不知何时站在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目光森寒阴戾,让如意也跟着恐惧起来。 “你听到了什么?” 如意想要摇头,身子却是僵直着,连视线都不敢挪开。 沈素洁叹了口气,走过来,将卫亦舒放在了床上,层层床幔放下,他才蘧然掐住了如意的脖子。 “我本欲留你,如今却留不得了。” 如意无力的拍打着他的手,试图向床上的卫亦舒求救,却只能感受着他的力气越来越大。 “放过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卫亦舒强撑着一口气,拽住了他的衣袖。 沈素洁松开手,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就将她怀里带,“难受了是不是?” 卫亦舒看向地上咳嗽得半天喘不过来的如意,小声道“她不会害我的,放了她吧。” 沈素洁轻声说了好。 如意几乎是逃也似的踉跄着往外跑。 “知道你害怕,我不会真的杀了她,只是我不能叫她往外说出去。” 他不再主动,她却攀附着他,“她不会的。” 沈素洁嗯了声,看着她这样依赖自己,便拿了她的手指把玩,“阿姊,你喜爱我吗?” “我喜爱,我喜爱式安。” 她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一句,只要说了,他就不再刻意站在她接触不到的地方。 沈素洁满足至极,轻轻的将她抱着,任由她啃咬着自己的衣服,只等她这股挣扎劲过了。 “阿姊才用了药,不宜有孕,我们再等等。” 不过几日,卫亦舒就被沈素洁带着参加了宴席。 确切的说,是一场小捷的庆功宴。 公孙芳和也是第三次正经见到这个被冠上天命之女名称的卫家女。 比起这个不怎么让他在意的名头,无疑是她的身份更让他侧目。 看着她一席华服委地款款而来,其清冷秾丽之姿,实在比得过平生所见之美人。 卫亦舒随着沈素洁一同行礼,然后面无表情的随他入座。 许是众人的视线过于繁杂,公孙芳和便见她抬起头,淡淡的扫视了几眼,又垂下眼帘,仿佛置身于外界。 “式安,这就是你的新妇?” 随公孙芳和来的人不少,知道些许内情,好奇的多是裴家那边的。 听了这句问话,沈素洁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温和起来,“正是新妇。” 只是一开始还有些好奇,等到她像是个木头美人儿一样毫无表情,众人的视线也就慢慢散了。 沈素洁不时给她布菜端汤,小心之举,温存之心,当真是叫众人笑话得不行。 卫亦舒静静听着,直到他们看起歌舞来,她才道“演够了吗?” 沈素洁目光微顿,静静看着她。 卫亦舒扯了扯嘴角,勾起些笑意,“我恨你,恨不得此刻嚼的是你的肉,恨不得立刻就看到你们大败的光景。” 她说得小声,丝竹犹在,歌舞晃眼,沈素洁却觉得心口好似一把尖刀在剜着。 他痛得厉害,便笑意更甚,凑到她耳边道“阿姊知道自己动情时有多么主动吗?” 见她不说话,他心中却无丝毫快慰,反而将她的手握紧了些。 “阿姊,别逼我。” 裴静朝看得有趣,便道“式安,你昔日不喜女色,如今却做起了痴情人,倒是有意思。” 卫亦舒只当没有听到,没想到裴静朝主动开口问询她“不知弟妇出自何家?” 她抬眼看去,是一个二十六七的青年,武官服尚未换下,凤眸狭长,双目炯炯,极为英朗,只看了片刻,她便移开视线,“出身小户,不足挂齿。” 裴静朝诧异稍许,沈素洁便道“新妇胆小,我来陪阿兄吃酒。” 说着就唤人换了大的酒盏来。 裴静朝看得有趣,却也不再纠缠,屋内众人饮酒,因着卫亦舒在此处,众人多有些放不开手脚,卫亦舒便自顾起身准备离开。 却被沈素洁拉住,他重伤公孙卞真,被灌了不少酒,此刻有些昏沉“表兄平了乌萂国,阿姊陪我一起敬了酒再去罢。” 卫亦舒冷眼看着,等他起身了,方才拿了酒盏与他一同去敬酒。 公孙芳和没听进他的话,反倒是将卫亦舒的表情看了十成十,见她冷面冷心,酒劲上来便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既然成了式安的妻,往事种种,便该自绝,不要再纠缠不放。” 裴静朝的酒量不差,看见这一出便更是觉得有趣。 卫亦舒没有说话,沈素洁便道“表兄之言,新妇必定放在心上。” 公孙芳和不耐的摆摆手。 沈素洁这才叫人送她回去。 待落了座,众人这才放开来,“沈式安阿沈式安,昔日你笑话我们沉湎女色,如今倒比新妇更像新妇。” 说罢,又有人过来,裴静朝问向旁边的人,“新妇的门第很低吗?” 观其言行容貌,应当是不差的才是。 被问的是沈素洁的旧部,深知其中缘由,便随口扯了句话,“寻常官家女子罢了。” 裴静朝唔了声便不再纠缠。 再见卫斯渺 沈素洁被裴静朝从人堆里救出来,见他即便醉得不甚清楚,仍然端着文人的样式端坐着,甚至还伸手将衣服整了整,便笑了。 “娶了新妇也不曾有书信送来,当真是与我生分了。” “尚未行大婚之礼,待大业一成,便请兄长去宛南帮我作却扇诗。” 裴静朝这才开怀,拍拍他的肩道“弟妇可有妹妹?我尚有一个弟弟不曾娶妻,正缺一个才貌俱全的新妇。” 沈素洁拍下他的手,揉了揉眉心,“家中只有她一人。” 裴静朝听到这话就觉得像假话。 “罢了,我且问你,袁清素身边多了一个悍将,怎么你不告诉我?叫我吃了几次苦头。” 说到正事,沈素洁还是清醒了几分,脑中转了几圈,“叫什么名字?” 裴静朝想了想,才道“卫斯渺,字竹如,宛南人氏,你应当是认识的,怎么不早些拉拢过来。” 听到这个名字,沈素洁多少酒意也都醒了。 见他神色有异,便多了两句“莫非是旧仇?” 沈素洁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才觉神色清明了些,“他如何?” “我几次差点将袁清素射下马,被他这名悍将救了,差点连我也搭进去,许州一战,他差点就截了我的道儿。”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静朝又道“可惜了,我看他年岁不大,难得骁勇之中还有番稳重,若为我所用,必定是极趁手的。” 沈素洁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我与你一道去许州。” 裴静朝惊诧道“我还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沈素洁却是与他一同出了宴席,外面夜色如水,蝉鸣阵阵,一派盛夏夜景。 “我与他素有渊源,若是借以利用,反而方便。” 裴静朝想了想,还是点头应允,“也好。” 有了乌萂国被灭的先例在这里,其他诸小国也不敢再蠢蠢欲动。 “这次我回来,不少藩王想探听消息,如今燕王朝往暮归,乌萂国便灭了,吓住了他们,我倒是没了乐子。” 如今燕王东宫夺位对峙,周边小国便躁动起来,也不知是哪里的勇气。 “到底是小国,毫无远谋,我看军中那些人恨不得立马就撺掇着燕王再去灭几个涨涨士气。” 如今正是奔军功的时候,人人都使着劲儿想要展露一下才华,只可惜偏偏只有一个乌萂国。 沈素洁骑着马,闻言笑了笑,“燕王心中自有沟壑,若是借此将周边平了,将来封赏也尽够了。” 裴静朝仰头大笑,“式安啊式安,你的心肠莫不是黑的?” 笑完了,他自己也撺掇着,“不如叫那些个藩王去算了,将来让他们各守一国,教化出来的也算是我朝子民,也打发打发他们的雄心壮志。” 沈素洁很认真想了想,“很是可行。” 直到到了许州城,一上城楼,楼下便有人过来。 沈素洁细细看去,正是卫斯渺。 裴静朝站在他身侧,笑道“你看,这可不就来了。” 卫斯渺骑在马上,盔上的红缨换成了白色,素服素冠,双眸中仿若浸了寒冰,一片冷然。 他静静看着楼上的人,不知等了多久,沈素洁才骑马出来。 两人见面,没有丝毫故友相逢的欢喜。 “沈素洁,我真该早早杀了你,以平今日祸事。” 沈素洁看着他那相像的面容,默然不语。 卫斯渺提了枪就喝马上前,裴静朝津津有味的看着缠斗的两人,啧啧称赞,“若为我用,该是个将才。” 两人缠斗许久,银枪两相纠缠,如同银蛇一般,直至沈素洁终究不敌,被他一剑贯穿了肩头,当下毫不恋战的退了回去。 裴静朝本欲叫人下去,却被沈素洁拦住,“如此,我也不再欠他的了。” 比起他这边的准备充足,公孙卞真空有正统之名,其实观望的人不在少数,加上太子病重,袁清素更是难以平众。 不然卫斯渺这样一个舍人如何能到阵前当这个马前卒。 “你心中有数就好。” 待到第二日,卫斯渺骑马赴约时,沈素洁已然换上了往日的襕衫,脸色有些苍白,负手而立的等着他。 “你没有动手杀我,倒是叫我意外。” 卫斯渺扫了一眼隐在林间的弓箭手,“有什么事?” 沈素洁笑了笑,“昔日我邀你同来燕王手下,你那时说我龌龊,今日我想再问你,什么是龌龊?” 经历这么多,卫斯渺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天地君亲师的傻书生。 他深知今日的一切并不只用龌龊和逆臣就能概括的。 见他不答,沈素洁了然。 “其实以你的能力和见解,不可能不知道当今正缺一位明主,东宫懦弱,不足以御下,否则无以至今日,燕王即便谋反,一路行来,伐不臣之乌萂,平异心之藩王,治下州府,无有不应者,若他东宫当真有治世御民之大才,何以致无人可用?” 卫斯渺却道“东宫正统,遑论他兼有仁善之心,善待臣民,谋反就是谋反,逆臣就是逆臣!” 沈素洁见他固执己见,不愿多谈,只将桌上的匣子打开,里面放着的,是皇后的玉玺。 见了这个东西,卫斯渺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平静的神情不再,双眸中露出不敢置信的痛恨来。 “这是由圣人亲手赐给皇后的玉玺,你应当是认识的。” 即便不认识,这样的材质,这样的大小,他也应当猜得出来。 “他以为禁了宫苑,便能叫贵妃娘娘禁于宫中,怎么不曾想过,皇后……不在宫中呢?” 卫斯渺蘧然拔剑搁在他的脖子上“你放肆!” 沈素洁轻笑着,“卫竹如,三日之内,你们若不退兵,我就将太子生母缚于城墙之上,我倒要看看谁来担这个射杀国母的罪过。” “自然,你们也可以当作不知。” 卫斯渺颤着手,不知想到什么,闭眼之间的忍耐又慢慢散去。 “这是第一个要求,第二个要求,你要替我去办一件事。” 沈素洁将他的剑推开,目光微寒,“江全仙女崖上有一味药,名作太岁,专医头疾,你要想法子为我寻来。” 卫斯渺看着他,“为什么是我?” 沈素洁将匣子随手合上,抬脚离开。 直到林间簌簌的声响跟着他一同离开,卫斯渺才走上前,将匣子抱起往回走。 粉饰太平- 裴静朝等了几日,都没见到再有人过来,便觉得稀奇,“一个玉玺,他们当真信了?” 沈素洁却道,“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裴静朝不出许州,并非不济,而是等着公孙芳和的令。 现下沈素洁开了口,焉有不动之理。 “太子病重应当是真了。” 要他们退兵是假,试探公孙卞真是真。 裴静朝转身下了楼,沈素洁便向他告辞,“我今日回成州。” 裴静朝便笑话他沉湎温柔乡。 沈素洁用了半日就赶回了成州, 等一切都与公孙芳和说过了,方才回到小院。 彼时卫亦舒正在昏睡着,梁成碧见他来,才舒了口气,“第二碗药可以喝了。” 沈素洁看着床上越发消瘦得厉害的人,没有说话。 梁成碧叹了口气,“第二碗药喝了,只会比现在更焦躁痛苦些,她的身子也并不康健,已经有些损伤神志了。” 沈素洁抚着她的脸,垂眸道“近日事务繁忙,再等等。” “是。” 梁成碧出了屋子,才发现墙角的如意,见了她,如意才匆忙将脸上的眼泪擦干了,转身走了。 梁成碧也不知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提着口气。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团圆正在绣花,见她回来,便拿着东西转身进了屋。 梁成碧在外间等了许久,才道“你去看看她吧。” 团圆打开门,一张脸没有了往日羞怯的笑颜,下巴也已经尖了。 “我想留在女郎身边。” 梁成碧将东西放下,就这样坐在石榴树下的石凳上。 “你只是她的一个奴婢而已,有没有你,她都很好。” 团圆看着她,“我知道。” 梁成碧抬眼看向她,炽热的目光灼得团圆狼狈的避开了。 “团圆,那我呢?” 石榴树红艳艳的,偶有一两朵落在地上,像是一滴滴的残血。 梁成碧看过一年一年的石榴花,每一次都折服于它的凄艳。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她说了一句你很好。 “你知道我不得不为我阿弟打算,不得不为祖父平反吗?” 团圆依旧低着头,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梁成碧徒然落下泪,却依旧是笑着,温和醉人,“团圆,你们这样的良善,只能被世道磋磨。” 团圆仰头看着她,“那你呢,你也觉得我作为一个奴婢可怜女郎是自作多情吗?” 当然不会,只有这样的团圆,才会陪着她一起煎药,问我冷不冷,饿不饿。 也只有她,会闯入一个卑贱女医的院子里,陪她捡着洒落在地上的药草。 会赞叹她有一身安身立命救人性命的本事。 会一同与她坐在六月的火炉前,一下一下的扇着火,然后小声的说,好热哦。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要做,我也只想做一件事,我想陪着女郎,她吃了许多的苦头,总得有人陪着她。” 梁成碧想了许多的话,到了嘴边,又好似都没有了说出口的道理。 她与她,算得什么。 “你去吧。” 团圆用力的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提裙小跑着出去了。 如同之前在卫家一样,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寻她。 卫亦舒睡了几日,有时醒了,也不过坐着发呆,后来索性就不醒了。 乍然见了团圆的脸,她竟有些恍惚。 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痛苦的长梦,她还在自己的院子里。 斯渺会在外面逗弄着小狼,斯越会在外间吃茶,等着她一起用膳。 “你怎么来了?” 团圆看着她几近透明的脸,哽咽道“我想女郎了,就过来了。” 卫亦舒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你们陪着我,你受苦了。” 如意在一旁没有说话。 卫亦舒慢慢起身,“扶我起来坐一坐。” 如意忙拿了衣物来给她披着,沈素洁进来时,她正与两个人一同绣着花样。 院中葡萄架依旧绿油油的,搭起小棚,疏影洒在棚上,倒像是一幅会动的画,茶案上的茶还在冒着热气儿,一切都是恰到好处。 沈素洁坐在她身旁与她一起看。 他的视线太过炽热,让她无法再忽视,如意便拉着团圆自觉出去了。 没有外人的时候,他喜欢将她一头青丝放下来,然后看着她温顺的靠在自己怀里,现在他亦是如此,她却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想要就要吧。” 比起之前的歇斯底里与咒骂,她现在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沈素洁心中不安,“阿姊,你还想要什么?” 除去最恼恨的那几日,他也只在她主动索求的时候与她欢好。 而今,他却不想再与她只停留在情欲之上。 “阿姊,你恨我吗?” 卫亦舒不答,他便松了口气。 将她脚上的链子解了,抱她去床上。 “阿姊,我念书给你听。” 他自顾陷入了一场自我的温情之中,将一切都粉饰得干干净净,好似他们只是夫妻。 直到第二次告捷,她又被带到了宴席上。 为袁从筹殓尸下葬 一直到了宴席最后,才有人道“如今袁从筹身死,袁清素恐怕无心再谈什么讨伐逆党了。” 这本是一句嘲讽的话,卫亦舒却蘧然翻了酒盏。 公孙芳和淡淡扫了她一眼,“新妇不适可以先行离去。” 对她的不喜,公孙芳和从未掩饰过。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沈素洁便道“新妇心悸之疾未愈,请殿下宽宥。” 正说着话,就有人提议将袁从筹的头曝晒立威。 有人却提议厚葬来彰显宽仁之心。 “我们既然被扣上了谋逆的罪名,若不将他袁清素好好杀杀气性,岂不是白白担了骂名?” 卫亦舒避开他的手,看向公孙芳和,见他有意听从武将的建议,想也不想便起身跪在了公孙芳和面前。 “恳请殿下将袁从筹的尸身裹棺下葬!” 公孙芳和看了一眼沈素洁,见他并没有要阻拦的准备,便嗤笑一声,“小小女子,竟也妄议要事,退下。” 一时间,帐内便多了几声讥笑。 裴静朝正要提议,见她开了口,惊诧之余便看向了沈素洁,相较于众人的神情,他的面容平静得过分。 “旧时酷刑,斩头而悬挂木上,谓之曰枭首,而今殿下正与太子争权,一时占据上风,可已经失了民心,袁从筹尚未及冠,又出身士族,如此酷刑相待,只会更加彰显太子的仁善之名,让世人会更加敬佩袁家清名,让那些士族对燕王莫须有的‘恶’更加深信不疑。” “恳求殿下将袁从筹殓尸下葬,以彰贤德宽厚。” 卫亦舒俯首叩拜,字字铿锵,叫方才讥笑她的人都敛了笑。 公孙芳和看着她,“倘若我不殓尸,又如何?” 卫亦舒道“殿下不为袁从筹殓尸并无损失,可为他殓尸下葬,却有收益,昔日武皇帝厚葬关将军,一为私情,二为惜才,三为撇清干系,袁从筹尚未及冠,未曾有名,殿下却可有武皇帝的胸襟与爱才之心。” “时人以千金买马骨,并不为马骨本身,而是为了未来的千里马,请殿下三思!” 沈素洁看着她,未有一言。 众人的视线便从他身上落在卫亦舒身上。 然后又看向了公孙芳和。 公孙芳和却是笑了笑,“你今日能跪在这里同我说这番话,是因为谁?” 卫亦舒抬起头,缓声道“因为沈式安。” 不只是裴静朝不解,就是知晓内情的人此刻也只能轻轻摇头叹息。 卫亦舒又道,“因为我是沈式安的妻,是沈家的新妇,所以我才能在这里开口。” 公孙芳和这才满意,看向众人,“新妇所言,可有人驳斥?” 卫亦舒即便跪在那里,可她肩背挺直着,毫无屈身求人之态,过分纤弱美丽的人在今日得到了旁人的正眼。 一时无人开口,公孙芳和便走到卫亦舒跟前,“你既然提议殓尸,那我就将此事交给你。” 沈素洁起身道“新妇病重缠身,此事请交给下臣。” 公孙芳和便低头看着她,“你以为呢?” 卫亦舒再次俯首叩拜,“新妇愿意。” 公孙芳和便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宴席本就到了最后,他走了,众人也都散了。 只有些知情人叹着气离开。 裴静朝却硬是窝在那里,时不时看看酒盏,时不时吃上一杯,就是不走。 沈素洁也无心理会他。 他弯腰想将她扶起来,却被她避开了。 卫亦舒慢慢扶着食案起来,低声道“我自己走。” 她压抑得厉害,踉跄着往前走,沈素洁便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帐外,裴静朝才道“我说殿下怎么不甚喜爱这个新妇,原来是因为你不大受新妇喜爱啊。” 沈素洁没有答话,径直起身离开。 裴静朝也拍了拍衣袖上的灰,撩袍大步离开了。 饶是她做好了准备,可是见到地上满是灰尘的尸体时,还是踉跄着跪在了地上。 卫亦舒看着他膝盖上的护膝,心口骤然一痛,几乎是伸手撑地才能勉强让自己不倒下去。 沈素洁想要拉她离开,被她蘧然挣脱了,那双带着血丝的眼里再次迸出对他的恨意。 “你不要在他面前碰我!” 沈素洁攥紧了手,他深知此刻该将她带回去,她也挣扎不了多久,甚至是连恨意都不敢维持多久。 却也还是没有了动作。 卫亦舒拿了帕子给他擦着脸,一点一点的把他脸上的沙石土屑清理干净。 然后再捻去他发间的草屑。 她做得认真,甚至哼起了江全的歌。 沈素洁叫人送了水来,又添了几块巾子,转身走了。 烈日当空,大帐之外,陈着一具有些发腐的尸体,颜色秾丽的女子跪在那里擦洗着尸体上的伤口,宽大的衣裙上绣满了玉兰,歌声轻轻,一句又一句,诡异得叫人胆寒。 进进出出的人每每经过都要忍不住看一眼。 卫亦舒好不容易将他的脸擦干净了,看见他脸上的伤口,轻轻的抚着,“卫阿姊在这里,你不要怕回不了家。” 擦完了脸,她又擦着他的手,直到看见他的右手被砍下了的时候,歌声骤然一停。 紧接着便是一颗一颗扑簌而下的眼泪。 公孙芳和与众人议事出来,见她已经将袁从筹打理干净了,还是诧异了片刻。 卫亦舒见了他,又俯首道“我想请殿下容我为他换下干净的衣物。” 公孙芳和有些不耐,“我已经给了你莫大的宽容,不要得寸进尺。” 说罢便要走,卫亦舒便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仰头极力忍着眼泪道“殿下,我求您,求您给他一个体面。” 公孙芳和本就是为了磨她的烈性,见她这样乞求,还是软了心肠,“准了。” “多谢殿下。” 他们一走,卫亦舒便踉跄着起身,一路行至自己的小院,那些对她别有深意的目光此时变得敬重起来。 卫亦舒拿了衣服过来,只觉得膝盖处疼得像刀割一般。 梁成碧不知何时过来,伸手扶了她一把。 见到她,卫亦舒本想说谢谢的话又吞了回去。 然后避开了。 “今日别跟着我,好吗?” 她抱着衣服踉跄着走到袁从筹那里时,沈素洁已经等在那里了。 素白的衣袍翻滚着,一双眸中仿佛放满了星河。 这样一个人,心肠却是烂透了。 她只当做没有看见,走到袁从筹身旁,解开了他身上几乎烂掉的衣服。 一直到只剩中衣时,她才能停下来歇一歇。 胸口碗大的伤口已经腐烂了,她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处理。 卫亦舒想了片刻,方才把自己的衣裙掀开,用力咬着,可是咬到一半,她才发现这件衣裙也是沈素洁的。 她一时哭出声,握着他已经僵了的手哽咽得喘不过气。 哭够了,她才将他的护膝拿来捂在他的胸口。 然后再费力的将衣服一点一点给他穿好。 直到做完这一切,日头渐渐西沉,她握着袁从筹的手看着夕阳,轻声把歌又唱了一遍。 “从筹,阿姊在这里,你不要怕。” 她跟着抬着袁从筹的人,她走得慢,两个兵士也放慢了脚步。 直到一处山脚下,她看两人挖着坑,将自己的帕子盖在他的脸上。 “娘子,您放第一抔土吧。” 卫亦舒跪在地上,捧起一抔土盖在他身上。 夕阳变得淡薄起来,冷冷的,好似没有温度,她回首看去,直到眼睛模糊刺痛时才闭上眼。 “起风了。” 两个兵士看着她的背影,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点兵台的鼓声 她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小院的,如意和团圆看见她一身的尘土,连脸上都有好些灰尘,忙过来扶她。 沈素洁正坐在院中,坐在她一直坐着的位置上看书。 她移开视线,轻声道“我才送他走,别让他回来的时候,在我身边看到你,可以吗?” 沈素洁放下书,起身交代她们伺候她去梳洗,便抬步离开。 等她提着灯笼来到书房的时候,正见他站在窗下仰头看着什么。 四目相对,冷风从窗户里吹过来,又迎着她从门口吹出去。 沈素洁一时看不清她的神情,只看得见她裙摆上大朵大朵的玉兰。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错身出去了。 若非有冷香隐隐,她还以为不过是一场错觉。 风声一紧,灯笼里的烛火慢慢熄了,她也索性放在了一旁,来到窗前,伸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手心看着。 看了许久,她才听到他的脚步声离开。 明月挂枝时,她抬起头看向婆娑树影。 她在想,那个时候的斯越在树下,看的是什么,是他们彼此自我困住的枷锁,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结果的青梅树。 是不是恨着整个卫家,恨卫朝安将他母亲当做了想要融入时代的实验品,却白白让她担了离间夫妻情分的罪名。 恨斯渺虐待苛刻他,让他前半生都活在恐惧怨恨之中。 恨她这个长姊,引诱他生了不堪的情。 是不是也恨着自己,后悔生了这样的情。 直到她站不住了,坐到床上蜷缩在一角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满脸的湿润。 恍惚间,她好似听到了斯渺喊她起来给小狼做房子。 他仍是拿着东西敲敲打打,吵得厉害。 也看见袁从筹与袁从策一同投壶,辩驳着真假。 “斯越,我好累。” 哪怕裹紧了被子,她也依旧冷得厉害。 直到里面没了声音,沈素洁才悄然进来。 看着她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连发间的簪子都没取,便伸手替她取了,将头发顺到了枕头后面。 “阿姊,我放你去沈家,好不好?” 这样的决定,也只有在此时此刻才作数,也只有此时此刻,他才能松口。 沈玉荷才从京安赶过来,远远看见众人迎她,便愈发欢喜,加快了速度驱马过来。 “殿下,我来迟了。” 公孙芳和看见她一身男儿装,英姿飒爽,喜怒嗔痴都似烈日般耀眼,愈发喜不自胜,“小妹英武更甚从前。” 说着便扶起她往帐内去。 “我本以为你会晚些到。” 沈玉荷拿着马鞭在手中把玩,闻言笑道“袁清素被兄长追得狼狈不堪,哪里顾得上京安。” 裴静朝拍拍她的肩,扬声道“这才是我们的三妹妹!” “娘娘有话要我带给殿下。” 听此一言,众人都俯首跪拜,沈玉荷这才道“燕王如今有贤才良将相伴,应有雄心壮志,不可妇人之仁,遇事当断则断,不必为区区母子情分取舍为难。” 一时之间,众人都无话,公孙芳和没了方才的笑颜,许久才道“儿臣谨从母命!” 他起了身,众人才先后起来。 “我此番过来,正是听闻卢国公老迈上阵,三军阵前立下军令状,兄长们可要小心些了。” 说话间,众人入了大帐内落座,闻言,就有不少将领开口,“殿下昔日为天策上将领两万余人便平了造反藩王五万精兵,自古英雄出少年,而今他们恐是无人可用,才逼得卢虚灵亲自上阵。” 众人不置可否,沈玉荷将一应消息都说给众人待商定,才看向沈素洁,“阿兄今日不发一言,可是有什么忧虑?” 沈素洁笑了笑,“并无,只是为你高兴。” 昔日武硕郡主谢常勍做了女将军,惹得沈玉荷日日惦记。 沈玉荷毫无矜持,甚至是主动倒了酒水要与众人共饮,“我虽为女子,却也有不输男儿志向,各位长兄只知为殿下庆功,不知赞我一声?” 话音一落,便有不少武将倒酒,“沈女郎之姿不输于武硕,自然该赞!” 帐内一片和谐,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卫亦舒。 “式安新妇腹有诗书,才貌俱全,如今加上沈妹妹这样的人物,沈式安的运气真是羡煞我也。” 沈玉荷听得有趣,本欲多问上两句,却又想着卫亦舒的性子,又做了罢。 直到宴席散了,沈玉荷才寻到沈素洁跟前,“看来这段时日里发生了不少事。” 她与裴羲琉在宫中斡旋,试图将太子一党诛尽,却又却棋差一着不得不匆忙离开。 现下兄妹叙话,自然是什么都想问一问。 沈素洁只捡了要紧的事同她说了,沈玉荷犹不满意“他们是些什么人我心中清楚,阿姊没做什么,我可不信他们会说好话。” 沈素洁便将袁从筹一事说了,沈玉荷笑了笑,“原来如此,当日她远远看着伍家人受死,吐得天昏地暗,病得路走都走不了,如今能为他擦洗身体,殓尸下葬,当真是叫人意外。” “既然如此,我更该去见一见阿姊了,宛南的消息不少,何妨拿来哄哄她。” 沈素洁拍拍她的肩,“不必了,她近些日子都在养病,你一路劳顿,去好好睡一觉。” 沈玉荷看着远处士兵操练的场景,真切的,真心的露出笑颜,那是一种野心不再压抑,生死存一的泼天豪赌的肆意笑意。 “阿兄,不会有我们得不到的东西。” 沈素洁逐渐忙碌起来,从早到晚,她都能听到外面点兵台的鼓声。 一声一声,她转头去问如意,“你听到了几声鼓声?” 如意的手颤了颤,然后继续帮她上药,“七下。” 卫亦舒蹙眉道“明明是七十五声。” 团圆忙道“是七十五下,我也听到了。” 卫亦舒这才平静下来。 沈素洁再过来时,她正在院中晒太阳,手中还有如意找来的一捧花。 见他来,她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继续数着叶子。 他身上已经换上了甲胄,行走间,金属碰撞的声音轻轻作响,直到他弯腰将她手里的花拿走了。 “阿姊在数什么?” “鼓声。” 他这才发觉了她的不对,蹲在她面前,捧起她的脸轻声道“阿姊,什么鼓声?” 卫亦舒看着他,“点兵台的鼓声。” 只是你恰好碰上了真心的卢文昭 沈素洁没有说话,许久才将她揽到怀里,蹭着她的脸颊道“阿姊,你想不想知道卫斯渺的消息?” “他现在很好,已在袁清素帐下,颇受公孙卞真的信任,卫斯越也很好,西北严禁出入,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姊,他们都很好。” 再跟着他一同参加宴席时,是真正的庆功宴,从上到下,封赏令下了半个时辰。 沈素洁握住她的手,直到封赏到沈家兄妹时,她才知道,沈玉荷一箭把卢虚灵射下了马,被她生擒。 沈玉荷跪在那里听封,其势如明月,莹莹生辉。 “明日启程赶往许州。” 卫亦舒静静听着,想起卫朝安送给东宫的那个火器图。 想到至今还没有出现的女主谢常勍。 便看向了志得意满的公孙芳和。 满堂欢喜中,她仿佛突然失聪了一般,听不到丝毫声音。 直至沈玉荷来到她身边叫了一声阿姊,她才蘧然听到涌过来的尖锐的声音。 “阿姊近日身体如何?” 卫亦舒看着她,竟与从前喜爱美男的那个女孩儿对不上半分。 她从不是那样的人,自然是对不上的。 “很好,有劳挂怀。” 裴静朝冷眼看着,才确认这个玉面美人儿真真切切像一尊玉面菩萨。 平静无波的眼眸中,时常露出的,是悲悯,像是悲悯自己,又像是悲悯众人。 沈玉荷早已将她的性情摸透了,便指着场内的人一一介绍她认识。 “将来应酬往来,长嫂不可不认识。” 沈素洁当即蹙眉过来,将她拉到了一旁,“你且去玩儿你的,不必惊扰她。” 沈玉荷向她眨眨眼,依旧娇俏得厉害,“阿兄好好陪着嫂嫂吧。” 然后自己去了裴静朝那里谈起作战的事。 他们势如破竹,赢得太多了,早已将公孙卞真真正的当做了一个无用的太子。 所以到达许州后,与公孙卞真对上之后真正尝到了苦头。 公孙卞真不仅醒了,还替了卢虚灵的位置,亲自披挂上阵。 战事吃紧,沈素洁回来的次数也越发的少。 不知哪一日,沈玉荷忽将一个男子捆了缚在营地门口,沈素洁正带着她散心,见了她抽打着,便蹙眉叫住了。 沈玉荷脸上犹有怒色,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人就往他们这边过来。 “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我让他活着,他却想背弃我。” 沈素洁没有说话,然后转头叫人把人带下去看管。 “阿兄从前可不是这么教我的。” 沈玉荷看向卫亦舒,“他已经全然没了用处,不必再留了。” 沈素洁微微蹙眉,牵着卫亦舒就要走,“既然是你的私事,那就自己看着办。” 沈玉荷垂下眼帘,忽然道“留一个弱点,是求死之举,阿兄,我能杀了他,你呢?” 卫亦舒看向那个被拖下去的男子,低声道“沈玉荷,卢文昭于你而言,算什么呢?” 那一日在马场上时,她只觉得眼熟,直至今日,方才明白,岂止是熟悉。 沈玉荷似乎没想到她能认出来。 却也没有继续掩饰,“阿姊觉得他是什么?” 卫亦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遇人不淑,双腿残废,性情大变是常事,所以就连卢虚灵这个爱孙如命的祖父都没有怀疑过找回来的不是真正的卢文昭。” 她早该想到,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惹一个天大的祸端出来。 其实早在那时便有了筹谋才是。 “真正的卢文昭,就是有一颗会为你去爬仙女崖,会为你枉顾父兄之命的真心。” “不是你会玩弄人心,而是你碰上了一个真心待你的卢文昭。” 沈玉荷看着她,笑道“所以阿姊想说什么?你觉得这样说,我就会愧疚吗?阿姊,良善的人,就是活该被欺骗,是他们自己蠢,与人何尤?” 卫亦舒轻笑,“的确是他们的罪过。” 随着公孙卞真的出现,公孙芳和已现颓势。 再回成州之后,军中气氛远不如之前轻松,沈素洁带着她就近住在了刺史府,夜深时犹能听到急报的声音。 她的心一点一点的沉寂下去。 “如意,战火止不住了。” 如果公孙卞真不醒,至多一年,就能结束此刻的纷乱。 可是偏偏他醒了。 如意看着外面的夜色,给她披了件披袄,“女郎,夜深了,睡吧。” 卫亦舒轻轻摇头,依旧望着院中的青梅树出神。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其中一场败仗而已。 可直到公孙卞真一路打到成州时,公孙芳和第一次斩杀了送信的使官。 血水喷溅在他的脸上,早已洗不干净的银甲再次往下滴着腥黏的汁液。 “无论生死,终此一战!” 卫亦舒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的领了令带兵出城。 她第一次来到了城墙之上,在孔洞中看到了厮杀的战场。 “阿姊的弟弟不只是一个合适的舍人,更是一个能上马杀敌的小将军,阿姊不高兴吗?” 卫亦舒没有回头,仍是静静看着底下的战场,沈玉荷看着她被风吹起的一缕头发,笑了笑,错开她快步下了楼。 沈玉荷爱美,骑着马一席红衣出来的时候,霎时成了一片银甲中最耀眼的牡丹。 手中银枪勾刺间,血色便溅到了她的身上,阳光下的笑意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和恣肆。 如意看着她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回去吧,女郎。” 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混着灰尘,呛得人极不舒服,耳膜中俱是战鼓声和惨叫声。 沈玉荷看着对面的卫斯渺,手中的银枪握得更紧了些。 像是想到什么,往卫亦舒这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喝马上前,两个人的身影很快就缠斗到了一起。 卫亦舒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往他们那边看去。 直到卫斯渺的动作微微停顿,被沈玉荷一枪擦着脸颊刺过去,惊得卫亦舒下意识喊了声小心,又很快回过神。 与此同时,城墙上的裴静朝一箭朝他射了过去,尘土飞扬的瑰丽血雾中一支羽箭就这样将卫斯渺钉下了马。 卫亦舒脑中一片嗡鸣,直接往裴静朝那边跑去,然后一把推起了他的手,第二支箭就这样破空而出。 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旁边的人根本没有提防她的出手。 人的命,该由谁 裴静朝怒目向她看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脸上的寒意凛冽,“弟妇,你今日不解释清楚,我便治你的贻误之罪!” 卫亦舒低头看向卫斯渺,对方早已没了去向,又多了两个人与沈玉荷缠斗着。 她放下心,看向裴静朝,挣开他的手,“那就请裴将军治罪吧。” 裴静朝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她,听了她的话当下便喊了人将她们拉下去看守。 卫亦舒和如意被人带了下去,却只是放在一个装着杂物的小帐中。 如意扶她一起坐下,将她的手牵住了,卫亦舒看着相握的手,轻声道“是我连累了你们。” 外面还有兵士巡防的脚步声,城外的鼓声未曾停歇,密密麻麻的声音将她罩在这里,逼得她喘不过气。 如意想起那一日的话,默然无语。 那句惊得她魂不守舍的话,就像雨后湖面泛起的涟漪,让她一时怀疑起了自己。 过了许久,如意才道“女郎,别怕。” 卫亦舒蘧然抱住她,“如意,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意不敢问卫亦舒,卫亦舒也不敢与她提及。 好像不说,这个秘密就从来没有被发觉过。 “女郎,二郎会回来的,你再等等他。” 卫亦舒轻轻蹭着她的肩,小声道“我是不是很恶心?” 如意拍着她的背,像是从前陪着她睡觉时一样,“女郎,我只知道,世上只有二郎最明白你。” 那些她们唏嘘说笑的话,只不过这样的缘故而已。 裴静朝掀开帐帘时,一眼便看见了两个相依偎的人。 见他来,卫亦舒坐直了身子,看着他托盘中的东西,心中便已了然。 “如意,我要连累你了。” 如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裴静朝走到两人面前,宽大的银甲上随着行走发出清脆的响声,目光定定的看着她,含着些许惋惜,又有些怜悯。 “弟妇,贻误之罪,你认吗?” 卫亦舒仰头看着他,心中竟有些解脱的快意。 “我自然是认的。” 裴静朝似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轻易的松口,便也顺势坐在一旁的木凳上。 好奇的打量着她,从上到下,然后又将目光看向她的脸。 “你是袁家的人?” 卫亦舒看向托盘,“请赐酒吧。” 听到赐酒两个字,如意的手颤得更厉害了些。 裴静朝便将目光看向了如意,“你这个奴婢看着不想死。” “时辰未到,弟妇不留些话给式安吗?” 卫亦舒紧紧拽着她的手,垂下眼帘,“请他务必不得好死。” 裴静朝敛了笑,看了她许久,方才喊了人过来。 酒盏已经被盛满了,淡淡的绿色仿佛江南的绿波,煞是喜人。 卫亦舒轻轻端起来,“青梅酒。” 裴静朝点点头,“殿下说弟妇到底是式安的妻,喜爱青梅,便赐了青梅酒,算是让你少些怨念。” 卫亦舒舒了口气,此刻外面忽然惊起一声,紧接着便是有人在喊城破了。 裴静朝脸色一变,站起身就督促她快些动手。 “既然弟妇不想要这份体面,那我就帮弟妇体面些。” 正要动手之际,沈素洁忽然掀帘进来,一剑挡住了他。 “长兄何意?” 裴静朝见了他,索性就敞开了,“殿下已经下令,她非死不可。” 沈素洁走到卫亦舒面前,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 “我自己会同殿下说明,请长兄速速去接应殿下离开。” 此刻外面全然乱了,更有不少火箭射进来,小帐很快就被勾起了火势。 裴静朝思忖片刻,便转身离开了。 沈素洁这才转身将她的脸蒙住,然后弯腰将她背在了背上。 “阿姊别怕。” 他拿了剑划破了营帐的口子,很快就找了马将她放上去,然后自己翻身上来,对着如意道“骑上那匹马跟上。” 说完他便驱马往前。 此刻整个营地冲进了不少人,火势映红了半边天,烟雾四起中,哀嚎遍地。 她眸子蒙住脸,便听得更清楚了些。 沈素洁带着她一路追上公孙芳和等人,沈玉荷原本还要说什么,见到她们,脸色立刻变了,“阿兄!” 沈素洁淡淡看她一眼,“我不曾对你的事指手画脚,我的事,你也不必理会。” 沈玉荷握紧了缰绳,怒气冲冲的骑马离开了。 他们逃离得有些匆忙,马蹄声后时不时传来惨叫声。 卫亦舒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沈素洁覆在她耳边小声道“很快就好,阿姊别怕。” 大军一路向西,直到傍晚,身后的追兵才算断了。 公孙芳和全然没有了之前的优雅随和,脸上戾气横生,一双眼里几乎迸出寒气来。 沈披与几个老将迅速拿了图纸过去一同商议着接下来的方向。 卫亦舒转头看向落日,瑰丽的夕阳落在她的脸上,便生生的添了几分的艳丽来。 沈素洁伸手将她脸上的灰尘擦了,从马腹上拿了水给她。 “阿姊,除了我,谁的话都不要信。” 如意坐在她身旁,目光却逡巡在人群中。 卫亦舒推开水袋,声音平静如水,“随他们吧。” 沈素洁眸光微黯,又很快将水交给了如意,“梁成碧在后面,你放心。” 说罢便起身往公孙芳和那边去。 不知过了多久,如意才在一群人里找到梁成碧和团圆的身影、 比起她们二人,她们狼狈太过,头发已经全然散乱了,混在一众兵士的目光中,梁成碧依旧是从前的神情,淡淡的,好似什么都不知晓。 看着她将水递到团圆嘴边,如意才收回视线。 “你既然关心她,不如去看看。” 如意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不会对不起我们,可是我想到福宝和小红,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提到这两个名字,卫亦舒便不再开口。 如意看着一众兵士,轻声道“女郎,人的命,该由谁?” 从前,她为温饱,后来,为着家里人。 这一生的苦头,好像总也吃不到尽头,没有个够。 卫亦舒低头捡了根树枝写了两个字,又很快擦了。 夕阳消失得快,暮色四合下的野外,不知名的声音回荡着。 大势已去- 沈素洁过来寻她们的时候,卫亦舒正靠在如意的肩上睡着。 如意手中慢慢编着,也看不出是个什么玩意儿,见他来,便扔在了一旁。 沈素洁瞥了一眼,踢到了火塘中。 然后弯腰将卫亦舒抱起来。 夜路不得不赶,裴静朝此刻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出了事,寻到此处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意紧紧跟着他们,看着夜色渐渐将他们包围,下意识往后面看了一眼。 重重火把下,暗色更暗了些。 梁成碧和团圆的身影早已找不到了。 卫亦舒嗜睡得厉害,即便骑在马上,也依旧没有醒的征兆。 直到赶到下一个城,再找到落脚的地方,天际已然发白。 沈素洁匆匆将她交给如意,又令两个亲卫来守着,方才放心去。 如意替她擦洗了,睡到日中起来时,身边早已没了人影。 她心里一颤,连忙起身,掀开床幔,却见她正在窗前写字。 听到动静,卫亦舒才搁了笔,“你醒了,饿不饿?” 如意松了口气,穿戴好了就过来给她研磨。 直到她写得手指发颤了,如意才将她手中的笔接了搁下,“女郎歇一歇吧,有空了我们再接着写。” 卫亦舒轻轻揉着手,看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忽然道“如意,多谢你。” 如意勉强扯了些笑,“女郎饿不饿,我去拿些吃的来。” 正说着话,沈素洁便端了膳食进来,见她站在书案前,想到什么,又移开了眼。 “阿姊,吃完我们就要就要继续赶路了。” 卫亦舒依言坐在他身旁,吃了两口就搁下了筷子,沈素洁蹙着眉,拿了鱼汤喂她,“阿姊,车马劳顿不堪,再将就吃一些。” 浓厚的鱼腥味一下子冲到她鼻腔里,当下就侧身把两口才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沈素洁将鱼汤放下,拿了温水给她漱口,依旧耐性十足,“我的手艺不佳,等明日赶到了陶中县,再叫他们弄些味道适宜的宛南膳食。” 卫亦舒漱了口,听他说是自己做的,便下意识看了一眼,胃中又翻滚起来,直至把酸水吐出来,才觉得舒服了些。 沈素洁一面给她擦着嘴,一面道“你去把梁成碧叫来。” 如意心内焦灼,却不敢上前,听了话便立刻就转身出去了。 卫亦舒摇摇头,“我不想吃,你自己吃吧。” 沈素洁不发一言,将温水递到她嘴边,只等她漱干净,眉头松开了才给她擦嘴。 “那阿姊坐一坐。” 卫亦舒起身去了一旁,沈素洁便坐在一旁吃着。 比起素日用膳十余人伺候,此时吃饭都这样匆忙,恐怕公孙芳和这一边已经很不顺利了。 正想着,梁成碧和如意就过来了。 沈素洁此刻也吃得差不多了,起身喊了亲卫进来将她刚才用过的纸笔都焚毁干净,然后才看向梁成碧,“她近日少食,刚才又吐了。” 比起之前的干净整洁,此刻的梁成碧无疑是狼狈的,袖口还有被剪下来的一截空缺。 “娘子多思,加上水土不服,少食少眠也是常有的,只能等安定下来,过上两日才能把脉用药。” 沈素洁只能将她的手紧紧握住,良久才道“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他坐在这里等着,如意的动作便更快了些,梁成碧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卫亦舒药性发作,不得不坐在他身边坐着嗅着他身上的冷香才能纾解些许痛楚。 沈素洁身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污,只能用言语安抚她,“我们去了陶中就好了。” 卫亦舒看向窗外,只看得见不知名的树枝的枝叶晃荡着。 等东西收拾好,沈素洁便牵着她往外去,行至门口,就看见与人交谈的裴静朝。 比起那时的英朗贵气,此刻他身上脏污一片,像是从泥地里爬出来。 公孙芳和正与他说着什么,周围十余个幕僚也都应和着。 沈素洁将她扶上马,然后自己往公孙芳和跟前去,不知说了什么。 公孙芳和的目光便看了过来,冷冽逼人,又很快消融,少了几分恶意与不喜。 如意亦是骑马跟在她身侧,听不到那边的话,却看得见裴静朝,神情就紧张不安起来。 连带着身下的马也跟着焦躁不安起来,来回走动着,叫如意一时有些心焦,“你这该死的马动什么!” 似是听到她的呵斥,裴静朝的视线便看了过来。 卫亦舒遥遥看去,却只见他露出一个笑意来。 裴静朝的死里逃生给了公孙芳和不少的欣慰,连人带马往陶中县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仓皇不安,虽然行军依旧匆忙,气氛却好了许多。 赶在日落前,卫亦舒看到了陶中县三个字。 比起之前落脚的长史府刺史府,这里无疑是简陋的,可是公孙芳和却是看起来心情不错,翻身下马时还能与一旁的幕僚说笑两句。 沈素洁叫了自己的亲卫将她们二人安排到了一个小院中,不多时,梁成碧和团圆才被找来。 卫亦舒正在房内洗漱,梁成碧却忽然进来,一句话不说,就跪在她面前。 “女郎,救救团圆。” 卫亦舒才洗完头发,正泡在木桶中洗着,雾气蒸腾间,脸色愈发的苍白,“她怎么了?” “她发热了三日,我没有办法私用军中的药。” 如意手中的巾子便跌入了水中,下意识看向了卫亦舒。 卫亦舒抬起头,下意识捏紧了木桶的边缘,尔后敛了神情,慢慢起身出来,“我去看看她。” 茹雨辰连忙给她擦身子穿衣服,梁成碧像是松了口气般,深深看她一眼,然后转身出去了。 等到卫亦舒过来时,梁成碧正在床前给团圆擦洗着身子,动作轻柔,时不时轻声哄着,“你已经喝了药,很快就会好的。” 如意轻轻咳了一声,梁成碧这才回过头看过来,搁下了手中的巾子,旁边的小炉上还煮着药,苦味儿弥漫开来,简陋的房间便愈发的晦暗。 “我已经让沈素洁送药了。” 梁成碧点点头,“我不能随意走动,出来时所有的东西全被他们接收了,不然……她也不会煎熬到现在。” 卫亦舒来到床前坐着,看着她脸上潮红一片,呼吸也粗重得厉害,伸手将她脖子上的汗擦了,“所以外头的形势并不乐观了,是不是?” 裴静朝奉命杀她,要么就是迁怒,卫朝安哄他已经成了事实,他总不能去鞭尸,只能拿她来撒气。 要么,就是自知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不愿意将她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留下来。 梁成碧没有回答。 卫亦舒点点头,“我知道了。” 梁成碧坐在一旁,将棉花沾了水放在团圆的唇上,一遍一遍,耐心至极。 卫亦舒看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如意倒是一眼不看,径直跟着她离开。 直到回了自己的小院子,卫亦舒才道“你向来嘴硬心软,何必和自己为难,想看就看看她吧。” 梁成碧是跟在沈素洁身边的人,也沦落到一点药都支不出来,这一路逃亡,其中艰辛可见一二。 “她和梁成碧如今也算是患难与共了,我去不去,又有什么分别。” “女郎不怕死,可我怕,但只要想着福宝和小红,我又不怕了,哪怕逃出去一个,也是好的。” “总不能我们都死在这里。” 说到最后,如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了。 两个人被困在四方皆是围墙的小院里,只有抬起头,方可见一见蔚蓝的天和经过的鸟儿。 “我亲手做的饆饠,女郎吃一些。”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煎茶睡觉,是卫亦舒现在常做的事。 只有这样的空寂之下,她才能睡得安稳些。 如意自己吃了几块,觉得不错,便递到她嘴边哄着,“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卫亦舒无法,只能张嘴吃了半口,却是味同嚼蜡,毫无滋味可言。 “如意,明天你给我做浮元子,好不好?” 如意连连应了,“我明日就做,你还想吃什么?” 卫亦舒拿了帕子遮脸,“只想吃这个。” 如意又说了些什么,卫亦舒却是不大听得清了。 荒诞的梦境 沈素洁忙得少有回来的时候,这一次回来,却是带上了许志越。 看着院中半躺着的身影,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屈膝摇醒了她,“阿姊,我回来了。” 卫亦舒有些不耐,却还是起了身,看到许志越的时候,稍稍顿了片刻。 许志越站在那里,低着头只敢将视线放在女子的裙摆上。 “有什么事?” 许志越不禁感慨,这样的冷傲,也只有主子才喜欢了。 沈素洁坐在她身旁,似乎是心情不错,“这里不适宜你养病,我叫许志越送你去春州。” 如意看着院子里站着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转过头。 沈素洁将她手中的帕子接了,然后拿了玉佩放在她手中,“等我们了结了,就来接阿姊去京安。” 看着熟悉的玉佩,卫亦舒心中却惊不起丝毫波澜。 “随你安排。” 沈素洁握着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道,像是告别,又像是许诺“我一定会来接阿姊的。” 许志越站在下面,只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阿姊放心,他是我的心腹忠臣,必定会护你周全。” 许志越连忙走上前俯首叩拜“下臣许志越见过娘子。” 卫亦舒低头看向他,却也只是看了两眼便移开了视线。 “团圆和梁成碧也要跟着我吗?” 沈素洁明知她不欲将两人卷进来,却还是道“春州人多眼杂,我不放心别人,就让她们陪着你。” 卫亦舒却是看着许志越,轻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素洁的眼眸幽深,“阿姊,我们不会罢手的。” 从满怀希望,到如今仓皇逃窜,从高处到低处,看着时机从手边逃走,看着天命一次一次的眷顾公孙卞真,他们除了一头撞向南墙,别无他法。 怎么甘心俯首求饶,贪一时的活命。 “我不会让阿姊再为我所伤,母亲在春州,她会护着阿姊的。” 卫亦舒第一次真正的感受到天命与结局的不可更改。 那是隐藏在命运中,如同冰川下无望死寂的深海,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撼动更改半分的,该死的宿命。 “沈素洁,我早同你说过的。” 沈素洁看向许志越,“你下去准备。” 如意也在他的视线下不得不离开。 狭小的院子里,便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坐到了她身旁,手中拿了她用来打发辰光的书随手翻着。 “是啊,阿姊早同我说过的。” 卫亦舒看向他,忽然就觉得好似回到了第一次在卫家见到他时的模样。 那时,他亦是如此,谦逊温润,坐在席间,如同高山之雪,寂然安静。 “第一次,娘娘借圣人之名,赐了他一杯有蛇毒的御酒,太医院救治了三日,本以为必死无疑。” 结果不仅没有死,反而得到了圣人的垂怜,将禁卫令赏给了他。 “第二次,我射中了公孙卞真,那一箭明明射在了他的心口上,穿胸而过,本是必死无疑。” 可他偏偏活下来了。 “第三次,娘娘假言求和,以中宫安危逼他入宫,十个蛮子以铁锁为武器,本已生擒,却被谢常勍察觉。” “我们本已直取宛南,却被突然出现的所谓的火器重伤,伤我元气,削我士气,以至于今日。” 卫亦舒静静听着,沈素洁却是轻轻一笑,仿若没有在意。 “天命阻我,哪怕身死,我也要将这天命搏一搏。” “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阿姊,这才是命。” 沈素洁看向她手中的玉佩,面色又柔和下来。 “阿姊昔日问我,是不是派了细作,我确实是安排了两个青衣奴婢在卫家,她们在你院子里只能做些扫洒的事,至多只能在你的香料中做些手脚,梁成碧去后,这件事便交给了她。” 卫亦舒蘧然想到那一次在卫乔莲房内突然昏沉时闻到的熏香。 “阿姊,我说过许多的谎话,玉佩一事,却从没有骗过你。” “我与卫斯渺交好,本是为了图大事时有人可用,却不想见到了阿姊,我也曾想过借用卑劣的计谋叫阿姊为我倾心。” 他那时自傲,不愿耗费时日与真心,试图以英雄救美的法子来做开端。 “可拿到玉佩后,我梦见了许多的事。” 卫亦舒紧紧看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找到说谎的证据。 沈素洁却是由着她看,“我梦见自己与阿姊结为夫妻,在院中一同习字读书。” “看见阿姊为我净面添衣,阿姊喜爱玉兰,我便种了满院的玉兰,就连阿姊衣裙上绣的,也都是玉兰。” 初时他只觉得荒诞惊惧,找了人来,却都只说是他们前世同在月老祠下求来今生的夫妻情缘。 “短短四场梦,从春日新绿到冬雪皑皑,直到卫朝安送给我的消息。” 那四场梦,于他而言,不过是四晚的光景而已。 可他本来就喜爱她,既然人人都说他们是前世求来的夫妻情缘,为什么今生却不能作数。 卫亦舒眼睫一颤,下意识就要反驳,却又有一道声音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的。 “阿姊,我真正强求的,除了权势,便只有你。” 他鲜少有这样在她面前露出弱点的时候,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却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心剖开来,将利刃送到了她手中。 卫亦舒脑中一片混乱不堪,仿若心头扎进了一根刺。 沈素洁放了书,欠过身子,捧起她的脸,与她额头相贴,“阿姊,我强求了你,可我从来不曾后悔过。” 说完这一句,沈素洁便将自己的剑放在了她的手中,然后松开她,大步出了院子。 如何对你狠得下心 卫亦舒怔然,直到许志越带着十余个亲卫进来,方才回过神。 “今日就要离开,请娘子速速收好随身物件。” 如意此刻进来,见到他们个个都穿着银甲,心中便升起了不安的念头。 “你去通知梁成碧和团圆。” 如意怔了片刻,连忙转头跑了出去。 卫亦舒也回了房间毫无目的的收拾着东西。 梁成碧匆匆过来,看见许志越,脸色蘧然一变,然后迅速走到内室找到卫亦舒。 “此去春州,女郎想好了吗?” 卫亦舒将衣物放在箱子里,闻言良久才道“是。” 梁成碧看着她,然后起身离开了。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如意等人同许志越一路出去时还没有从惊疑中回过神。 直到再看到陶中县三个字时,方才回过神,紧紧拽着她的胳膊,“女郎……” 卫亦舒看向她,看到她眼中的亮光和欣喜,无声的摇摇头。 如意心中欢喜,巴不得更快些才好。 梁成碧和团圆此刻也坐在马车内,团圆依旧昏睡着,勉强睁开眼看了周围一眼,便又昏了过去。 梁成碧忙将准备好的药喂到她嘴里,“团圆,吃下去,吃下去我们才能活。” 如意看着,到底是忍不住,过去将团圆扶到自己怀里,掰开了她的嘴,示意梁成碧把药灌下去。 一番折腾下,药才算勉强喝下去。 梁成碧松了口气,马车晃荡不平,连带着她们也心中不安。 直到夜色降临,许志越命人腾了空地出来,才喊她们下车。 “娘子请下来歇息片刻。” 如意抢先下了车,看了眼十几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这才掀开车帘把她们叫下来。 许志越看得分明,虽然不喜,却还是恭谨的将她迎下来,然后告诉下一步去哪个方向,又要以什么身份过去。 卫亦舒静静听着,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说好。 团圆在车上,梁成碧一直在照顾她,奉了沈素洁的令,大多数人的都把视线放在了卫亦舒的身上,无人注意如意在偷偷观察着地势和众人的分布。 他们搭了简易的营帐,只能把她们几个安顿下来,许志越自然是不敢睡下的,带着人轮值。 卫亦舒才躺下,如意便过来,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我们会有法子逃出去的。” 这里没有那些三步一岗的兵卒,想要逃离,是可行的。 卫亦舒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先不要多说。 这一夜睡得不安稳,梁成碧更是彻夜未眠,卫亦舒醒得多,偶尔看过去,就看见梁成碧在给团圆擦汗盖被子。 直到天光大亮,许志越隔着老远给她请安。 如意才慌忙起身。 卫亦舒也自顾穿了衣物起身出来,一头青丝披散开来,清冷秾丽如春日海棠,叫许志越一时怔在那里,片刻后才回过神,忙低下头将今日的安排说了。 如意忙给她把头发簪好,一面道“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女郎的身子弱,这样下去必然是受不住的。” 许志越却是没有半点意外,反而是慎重的看向梁成碧“梁女医也不能只顾着一个奴婢,以后每日该给娘子请平安脉才是。” 比起卫亦舒,许志越无疑是有话语权的,梁成碧闻言也只说了好。 可是没有等到如意想法子逃离,裴静朝便带了人骑马追上了。 许志越见了他,脸色大变,抽了剑对上他,“裴将军不在殿下面前听令,何故前来?” 裴静朝错过他,看向马车,似笑非笑道“弟妇不是要出去散心吗?怎么要到这里散心吗?” 说罢便下了马,一步步走到许志越面前,蘧然伸手将他的手腕一拿一捏,剑就落在了他手中,许志越疼得脸色发白,神情却是难看至极。 “裴静朝!你要做什么!” 听着外面的交谈声,梁成碧将视线看向了卫亦舒,像是在无声的等待她的取舍。 卫亦舒心知今日是逃不过了,索性掀开车帘下了车。 “既然裴将军想要见我,我见就是了。” 许志越见她出来,连忙道“先带着娘子走,其他人不必理会!” 说话间,裴静朝就将他一把拉下马,把剑放在他的脖子上,笑意森寒“许先生,我杀了你,其他人可未必会真的将我这个美貌的弟妇当主子,你真要他们带着弟妇离开吗?” 许志越一时堵在那里,看向那十几个拿着剑的亲卫,僵持之下,裴静朝才看向卫亦舒,“既然弟妇已同式安许下承诺,生同裘死同穴,就只能委屈弟妇回去了。” 卫亦舒拿着沈素洁的剑,听到他这番话,只觉得怪异,“叫我去春州的是你们,截我到底还是你们,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裴静朝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仰头发笑,笑完了,才道“我就说,沈式安如何对你狠得下心。” 这一句话似是而非,毫无缘由,卫亦舒不欲多谈,只是看向许志越,“我们没有还手之力,不必做无谓的挣扎。” 许志越如何不知道,只是自觉枉费了沈素洁待他的一片信任,一面失望于自身,一面开口与裴静朝争执“主子与你肝胆相照,你却半点不为他考虑,当真是可笑。” 裴静朝将剑收了,走到卫亦舒面前,伸手拽过她往马上一放,“那就由你这个忠心的下属带着她们回去复命吧,我先带弟妇去殿下那里复命了。” 许志越一介文人,力气武艺哪里及得上裴静朝这个武夫,当下急得面目赤红,“裴静朝!娘子体弱,你不可胡来!” 等他说完,裴静朝早已骑马跑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许志越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只能快速翻身上马追上去。 卫亦舒被他箍在马上,一力驰行下,更是颠簸得厉害,当下小腹就泛起些许疼意,她一有异样,裴静朝就发觉了,立马就喝住了马,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提醒道“弟妇可不要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滚下马,不死也要残了。” 卫亦舒挣开手,冷声道“裴将军要动手大可就在此处。” 裴静朝却是笑了笑,抬腿下了马,笑吟吟的看着她“弟妇的性子倒是和那个卫斯渺一样烈。” 卫亦舒不欲多言,便索性一言不发。 裴静朝牵着马走,不一会儿,许志越便追了上来,见他做了马夫,才放心的舒了口气,“既然你一定要带娘子回去,还是应当用马车,不宜骑马前行。” 卫亦舒不喜裴静朝,料定了他不会答应,当下便踢了一脚马腹,裴静朝未曾提防,连忙松了缰绳,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呵了一声,然后看向许志越“我自然不会对她如何。” 许志越看着他难看的表情,只当不知,然后自顾扬鞭追了上去。 裴静朝看着两个人的背影,一时气笑了,只能等着自己的人过来。 一行人前后回到陶中县,卫亦舒径直去了公孙芳和那里。 她认命--- 彼时公孙芳和正在用膳,半年的行军生活,他身上慵懒的气息尽数消散了,比起相貌的昳丽,他的气质无疑是上上乘的。 见她来,公孙芳和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叫人给她送了膳食。 裴静朝一进来,公孙芳和便笑着邀他入座。 “殿下,所言属实。” 公孙芳和看向卫亦舒,眉宇间便多了几分欣喜,甚至是称得上温和。 公孙卞真在外被称作云朝第一美男,公孙芳和自然是不差的,谈笑间的雍容华贵足以让他的气质更上一层楼。 卫亦舒却是心中不安。 “弟妇,请用膳吧。” 卫亦舒低头看着食案上的酒,料定了他今日要她死,便倒了一盏酒。 谁知被公孙芳和叫停了,“还不快将酒水撤了。” 裴静朝将她一言一行看在眼里,看见她蹙眉警惕,心中便了然,侧头对公孙芳和道“想必此事不曾说起过。” 公孙芳和了然,随口道“式安领兵前去成州,弟妇不必再想着去外面了。” 卫亦舒看向裴静朝,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谁知裴静朝自顾同公孙芳和说起了要事。 被冷落在一旁,卫亦舒便要起身离开,裴静朝却立刻看了过来,“弟妇的小院少有日光,不宜久居,我那院子正好,就请弟妇搬去我那边住吧。” 这话一说,卫亦舒便变了脸色,“我不去。” 裴静朝此刻也想起了自己的话不妥当,“我时常要听命于殿下,已经派人将我的东西搬出来了,弟妇放心。” 形势一变再变,即便是卫亦舒心细多思,此刻也如同进了迷雾中不得章法。 等到如意等人回来,就被裴静朝的人一同打包丢进了院子里,然后又叫了六个青衣奴婢把卫亦舒‘请’了过去。 卫亦舒看着被围得像铁桶似的院子,面色更冷了些,冷眼看着她们将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检查过了,如意便走上前将东西砸在地上,“你们欺人太甚!” 那些都是沈素洁寻来哄她开心的金玉之物,如意砸得解气得很。 卫亦舒只等她砸完了,看着几个人跪在地上才开口“收拾干净。” 如意也适时的扶她进了内室。 只等坐下了,卫亦舒才不复方才的漠然。 “团圆怎么样?” “有梁成碧在,用不着我们在这担心。” 卫亦舒看向窗外,轻声道“我想睡会儿,你去她那里看看她吧。” 如意看着她眼下的青黑,蹲在她面前,发愁道“女郎,我叫梁成碧过来替你看看吧,白天昏睡不醒,夜里辗转难眠,天长日久,怎么受得了。” 卫亦舒抚在她的脸上,轻笑道“你也太担心了,我真的不好,她比我先知道。” “去吧,替我去看看她。” 如意看着她如此坚持,只能说好。 等她走了,卫亦舒才伸手捂住心口,用力的呼吸着,试图将痛楚压下去。 可是这太难捱了些。 她佝偻着,一只手忍不住扯住了床幔,银勾上的床幔纱帐散落下来,披在她身上,如同一层层化为实质的痛楚。 “斯越,我们去西北……” 去了西北就好了。 “斯越,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你恨我,是不是?” 可她偏偏又知道他从来良善温和,他不会恨她的。 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痛苦。 痛苦到了极致,她反而能平静下来。 等到痛楚熬过了,她才慢慢爬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 “斯越,我去不了西北了。” 兵败如山倒,如今已是大局已定。 她已经更改了卫亦舒的命运,让她背负了骂名,怎么还能再牵连斯渺和斯越。 人不能这样自私的。 即便公孙芳和想要在陶中修养,公孙卞真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卫亦舒被软禁在这里,除了每日过来请安的许至越,再无人过来。 “娘子再等些时日,下臣必定会护送娘子离开。” 卫亦舒本在拨弄着琵琶的动作一顿,许至越便悄悄往前走了一步,从袖中拿了一封信给她。 “娘子,切切养好身子。” 卫亦舒垂下眼帘,将信接了,许至越这才行礼退了三步才转身离开。 许至越才出了廊下,就看见迎面来的裴静朝,等下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 裴静朝笑了笑,拍拍他的肩道“先生何必置气,若是真有暂缓的时日,主上自然会安排妥当。” 许至越把他的手拨下来,漠然道“我怎么敢和将军置气?” 裴静朝只是笑,他腰间的长剑尚未卸下来,连身上的银甲都还带着血污,许至越便蹙眉道“娘子在内,将军何故前往?” “我有些东西落在了书房,需要亲自去拿了。” 许至越当下便道“那我与将军同去。” 裴静朝便与他一道同行。 此刻艳阳正好,光影斑驳下的长廊便愈发的静谧,两人并排行着,一文一武,看似同行,却各有心思。 “以先生之忠义,如何不知主上的良苦用心?” 许至越不动声色道“下臣愚笨。” 裴静朝指腹摩挲着剑柄,缓声道“比起血脉,若能物尽其用,为主上谋夺几分生机,岂不是更好。” 许至越蘧然冷了面色,“将军为臣,愿为主上肝脑涂地,毫不惜死,我亦如此。” 公孙芳和的宾客幕僚在这十年筹谋下,累积不知多少。 遑论陇西裴氏牵头,不然也不可能与公孙卞真鏖战至今。 可许至越从来只是沈素洁的幕僚。 他固然才不出众,武不堪敌,却有一腔忠心。 裴静朝默然不语,许至越继续道“某追随大郎,生死由命,从无怨尤,便是我的妻儿,也是舍弃得的,唯有大郎的血脉,绝不能断!” 他向来是个文弱书生,平素不会主动与人结怨,对着裴静朝说这样一番话,已经算是极出格的了。 裴静朝便道“先生的话 ,殿下都明白。”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卫亦舒的院子门口。 裴静朝面色复杂地看着他,终究是转身离开了。 许至越这才松了口气。 正想着,如意便主动过来请他。 “先生,我家女郎写了书信,想要你代为转交。” 许至越面色一喜,又很快收敛了,四下看了看,方才抬脚往内。 直到了书房门口,许至越才停下脚步。 “娘子,下臣来领命。” 卫亦舒打开门,见他依旧躬身请安,微微侧了身子,说了声起。 许至越这才进了书房。 “他近日好吗?” 许至越恨不得此刻多长十张嘴。 “大郎受命与安家父子等人一同前往成州刺探军情,归期不定。” 看到她平静如水的神情,许至越又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卫亦舒将方才的信拿给他。 “听说他受伤了,还不能回来吗?” 许至越诧异的看向她,见她果真是问了,连忙道“大郎伤得很有些重,三娘一直在旁倒还好,只是这几日她另有任务,娘子……娘子不如写封信问问大郎何时回来?” 卫亦舒没有说好不好。 只是提起了信里的事。 “天下已然大乱,我即便与你一同离开了陶中,也是行走艰难,你叫他不必为我担心……切切珍重自身,我等着他回来。” 这样的话,在许至越眼里无疑是转圜柔和之态。 登时就欢喜道“我一定将娘子的话转达给大郎。” 卫亦舒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信递给他。 “信我已经写好了,你一同送过去吧。” 许至越这下是实实在在的感激裴静朝了。 被冷待太久了,见惯了她的漠然孤傲,乍见她的柔和之态,双喜临门,如何不让他替大郎开心。 “下臣一定命人快马加鞭将信送出去。” 倘若不回来这一遭,她又变了心意,这封信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许至越这样一想,当下是半刻不停留,拿了信就走。 如意看着他恨不得飞出去的样子,疑惑的进了书房,却只见她依旧在书案前写着往生咒。 “女郎,团圆好了,说想回来。” “他们送了琵琶来,她最善这个,你拿给她在院子里玩儿吧。” 如意心中不安,却又看不出什么来,只能去了。 卫亦舒过来时,团圆正在院中弹着琵琶,唱着宛南的小曲扶林水,她一时站在那里,直到听到那句‘扶林水兮碧波起,鸠鸠兮孤影’才恍然回神。 “听起来生疏了不少。” 团圆看见她来了,忙把眼泪匆匆擦了,换上笑颜道“病了几天,手有些没劲。” 卫亦舒点点头,坐在她身旁,接了琵琶拨弄着。 “那你听听我的。” 她手下拨弄着,并不快,有时还要想一想,团圆却是很认真地点头“女郎才学了不到半个月,已经很好了。” 待一节了了,卫亦舒便遗憾的将琵琶还给她,叹息道“也就你们会哄我了。” 如意坐在她身边,不愿,“我方才见到有投壶的玩意儿,就是有些旧了,不如我叫她们拿出来解解闷?” 卫亦舒沉思片刻,便道“也好。” 如意松了口气,转身就去叫人把东西拿了出来。 梁成碧送药过来时,她们三人正玩得认真,便站在门口看着。 身旁跟着的婢女不知内情,催促道“梁女医,我要回去复命,请快些。” 团圆下意识往院子的门口看去,夕阳之下,一席蓝色衣裙的女子含笑而立,温婉的面容上擦着一道光,恰恰落在她的唇上。 她一时敛了笑,站直了身子移开视线。 婢女又催促了一声,梁成碧这才进去,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娘子近日睡得如何?” 卫亦舒将最后一根矢投出去,擦了擦手道“尚可。” 梁成碧点点头,“那就好。” 卫亦舒将药仰头喝了,只觉得嘴巴苦得发麻。 “娘子体弱,心事过重,加上奔波劳顿和水土不服,月事来迟了也是正常的,我用的这些药也会让娘子晚上两个月,等身子缓过了,往后不至于腹痛难忍,寒凉难眠。” 卫亦舒随口嗯了一声,“你既然来了,不如一起玩一玩。” 梁成碧看向团圆,见她依旧低着头,便柔声拒绝了,“我还要去军中,不便留下来。” 如意不喜她,巴不得她马上就消失在眼前。 自然看跟着她的婢女也不顺眼,见她一双眼恨不得钉在自家女郎的身上,当下就呵斥道“果真是穷山恶水养出来的奴婢,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婢女被她刺了这么一句,本想说些什么,又硬是吞了回去,铁青着脸移开了视线。 如意又看向梁成碧“既然梁女医还有事,我就不送了。” 梁成碧依旧温和,看着团圆道“天气渐凉,陶中不比宛南,早晚阴冷,记得添衣。” 团圆蘧然红了眼眶,只是低着头,无人看得到,“多谢女医嘱咐。” 梁成碧点点头,拿了东西走了。 “如意,你不是说给我做了新衣裙吗?” 如意这才将方才的情绪撇干净,忙道“我这就去拿来。” 卫亦舒第四日就收到了沈素洁的回信。 许志越几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撩着衣袍连请安都忘了,急急忙忙将信呈到她面前。 卫亦舒接了信,喊了人给他拿巾子擦脸。 “娘子,大郎说了什么?” 言辞之急切,表情之殷切,叫她一时有一种诡异的遗憾,遗憾他只做了沈素洁的幕僚。 许志越见她慢吞吞的拆信看信,恨不得以身代劳,将信念给她听。 却也只是这么想想罢了。 书信内容笔迹有些潦草,却是写了整整四张纸,回应了她所问的战情与当下的安排,又为自己考虑不周而道歉,最后两张纸,俱是嘱咐她饮食起居的话。 许志越小心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面色越来越淡漠,越来越平静,心中的些许侥幸也被扯得稀碎。 “他说一切都好,让我们不必挂心。” 许志越没有追问,而是顺势说了声是。 卫亦舒看着他, 忽然道“当日他想要我去春州,是瞒着燕王的,是不是?” 许志越不知答还是不答。 哪怕这个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也绝不是这个幕僚掺和主子家事的理由。 “许先生,你们要利用我去做什么,我都知道,劳烦许先生,帮我把团圆和梁成碧送走吧。” “沈素洁已经答应了,答应放她们离开。” 许志越看了眼信,说了声是。 卫亦舒垂下眼眸,手中的信打着旋飘在地上。 “你去吧。” 许志越躬身说了是,这才转身离开。 沈素洁回来 夜里秋雨像是泼下来一般,一股一股的寒意化作雨雾往空气里翻涌着。 卫亦舒猛然惊坐而起,喘的厉害,连手都在哆嗦,如意连忙抱着她安抚。 “女郎,我在呢。” 卫亦舒捂着残余着涩痛的心口,哑声道“我梦见斯渺病了……” 如意安抚她,“三郎是最健硕的,过些日子怕是要下雪了,女郎总是挂心着他们,夜里就容易做这个梦。” 卫亦舒揉了揉眉心,此刻彻底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窗外雨声便更加清晰起来。 嘈杂如滚珠,砸得人心也跟着烦杂起来。 “睡吧。” 卫亦舒嘴上这样说着,等她睡下了,还是轻轻起了身,穿好了衣物去了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漆黑,只隐约听得到外间兵士值夜走动时的声音。 屋檐间的水几乎串成了珠帘,一重一重,只见得到水雾弥漫。 卫亦舒突然就想起了福宝和小红,想到了她们也才曾在这样的雨夜里坐在熏笼旁绣着小衣。 沈素洁走得极快,连伞都没有撑,甲胄上的血水混着雨水往下滴,左肩的伤口在这样的雨夜疼得尤为厉害,他什么都顾不得,也不想顾了。 门一开,他几乎立刻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人影,单薄又清冷,隔着重重雨幕,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得见自己满心的欢喜。 “阿姊,屋外冷,进去吧。” 卫亦舒看着他,他实在是狼狈,头发湿透了,面色发白,脸上的伤口也有些发白了,可叫她一眼看见的,却是他眼中尚有热切的残痕,还有毫不掩饰的欢喜,就连这一句嘱咐,听在耳朵里,都好像平白多了几分温存。 “我以为你明日才会回来。” 沈素洁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想要往屋内去。 他的手掌尚有雨水,冷得厉害,也只是握了一下,他就松开了。 “阿姊睡不着就陪我坐一坐吧。” 两人到了屋内,如意也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急急忙忙的穿好出来,看见他,先是一愣,下意识就往卫亦舒那边看去。 “如意,你叫她们送些热水来。” 如意这才回过神,匆匆去了。 屋内便又只剩他们二人。 沈素洁脱了甲胄,又将外面打湿的外衫脱了,方才坐在一旁拿帕子擦脸。 “阿姊,我在南边行军时,偶入农园,看见一棵极好的紫衫,恰可入药。” 说着,就从怀中拿出一串红艳艳的手串,慢慢给她戴在腕上。 果子莹润,颗颗饱满,戴在皓白的腕间,便更可爱了些。 沈素洁很是满意,“果然很适合阿姊。” 卫亦舒想要收回手,又想到什么,还是由着他了。 “你头发也湿了,先去洗了吧。” 此刻外面也有两个亲卫各提了两桶水进来。 沈素洁便松开她,素白的中衣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与污垢。 等到亲卫出去了,卫亦舒才起身,却被他拉住了。 一双眼眸中仿佛含着星子,带着和谐又热切的笑意。 “阿姊再陪我坐坐好不好?” 如意看着关着的门,还是没有进去。 到了洗浴的侧室,沈素洁便将头发散了,随手脱了中衣,见她只看着一旁,笑道“阿姊,你等一下帮我上药好不好?” 卫亦舒垂下眼帘,片刻才抬起头,主动走到了他身旁,饶是有准备,可是真的看见他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痂时,还是怔了一下。 她拿了巾子给他擦着背,却被他拦了。 “卫斯渺回了京安,阿姊放心。” 话说出了口,沈素洁又有些后悔,补了一句“我身上伤口丑陋,阿姊先回去睡吧。” 卫亦舒将他的手拨开,仍是拿了巾子给他擦洗着。 “我知道了,多谢。” 她的语气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沈素洁心中便似堵住了一般,像是欢喜,又像是酸涩。 他伸手将她的脸轻轻勾住了,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阿姊,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做这些。” 卫亦舒移开眼,避开他的手继续擦洗着,“既然是你的妻,自然是该做的。” 沈素洁的蘧然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低声道“阿姊,你摸到了吗?” “哪怕你说的是假话,我也喜不自胜,开心至极。” 哪怕是别有所图,他也是欢喜的。 他自然可以继续逼着她,自然也能继续用药让她失了心智只能依附自己。 可这样也很好。 上一次,他诱哄胁迫着将她的手放在这里。 这一次呢,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姿态问出这样一句话。 “我说的也是真话。” 卫亦舒看着他的脸,继而看向他的眼睛。 轻声道“既然是前世所求,就当是我们最后的了结。” 如果这是卫亦舒原本的路,卫亦舒也真心爱着他,真心的与他婚姻美满,她该继续走下去。 卫朝安的话她没有听,原本的结局她偏偏要改,以至于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怎么能一味的错下去。 她坐在他身旁擦着他的头发,动作轻柔,低眉顺目,无处不彰显着她的柔顺与刻意亲近。 沈素洁犹觉不够。 他突然将她抱起往内室去,她也依旧乖顺的搂着他,将头窝在他的怀里。 上了床,她也自觉的解着衣带,沈素洁却将她的手摁住了。 “阿姊,你想同我欢好吗?” 他看着她,不曾错过丝毫,看见她的眼睫颤了颤,心便安定了些许。 “从前阿姊同我欢好,是为我所迫,是药性所逼,既然阿姊同我说了结,便也该讲一个心甘情愿。” 不等她说话,他想上了床揽着她一起睡下了。 “阿姊,倘若我知道说了这一番话,你会像我一样相信前世之盟,我不会这样逼你。” 卫亦舒闭着眼睛,默然许久,才道“睡吧。” 他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梳洗擦干头发用了不少时间,现在隐约能听到外头换班的声音。 沈素洁将她又揽紧了些,方才闭眼。 她也实在困了,很快就睡着了,沈素洁却是越发清明,看着她睡着了,眉头也依旧是蹙着,便轻轻抚了上去,小声道“长姊,别蹙眉。” 这话说了,她便略略松开了些眉头,眼角却是沁出眼泪来。 沈素洁便将眼泪擦了,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中,起来的时候,沈素洁已经去了公孙芳和那里。 如意早就在外间等着了。 听到动静便拿了水进来,“我给女郎擦洗。” 卫亦舒缓了片刻才听懂她说什么,失笑道“不用了,什么都没有。” 如意这才松了口气,小声道“那就好。” 卫亦舒看着她紧锁的眉头,揉揉她的脸道“多谢你。” 正说着话,沈素洁就进来了,换上了文士的襕衫,他又像是从前的那个沈素洁一般。 “阿姊醒了,我带阿姊出去散散心。” 像是想到什么,“梁成碧和团圆我已经叫许志越送去春州了。” 卫亦舒心中算是卸了一块石头。 察觉到她的欢喜,沈素洁亦是开心,“阿姊想不想骑马?” “我自然想去骑马。” 坦诚的假象表露出来的平衡让她自觉的去顺应他。 听了这话,沈素洁笑意更甚,“阿姊不必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说着,就牵着她往外去。 直到出了院子方才松开手。 “陶中地形复杂,不宜纵马,阿姊小心为上。” 卫亦舒看向那匹枣红色的马,面色便柔和了些许,清眸中多了几分真切的温度“我很喜欢这匹马。” 沈素洁没有去问原因,只叫人将马牵来,看着她慢慢上马,爱怜的摸着马,徒然就生出了一股嫉妒与可笑来。 这样的情绪也不过是刹那而已。 他很快就上了马与她并行。 两个人就这么带着几个随从走动着。 道路泥泞,也不太宽广,她不知前路,就这么跟在他身边,直到看见几个人在田间劳作时,才知道自己是闯到了别人的村里。 “这里是上平村,村后有一条山路通往秋平山,正适合观赏红枫,阿姊想要去看看他们做什么吗?” 走近了些,她才看清田里的人是什么模样,一老一少一幼,俱是黝黑干瘦,眉眼怯弱,只有那个小孩子会将好奇的目光投过来,一面啃着什么,一面看着她。 卫亦舒轻轻摇头“不必了。” 沈素洁亦是看到了那个孩子,笑了笑,伸手从腰间拿了囊袋让人送过去,“送给那个孩子。” 囊袋里放着些点心,以备她不时之需。 卫亦舒看着那一老一少连连鞠躬道谢,又要那孩子磕头,便道“走吧。” 沈素洁便往前走了。 亲卫将东西送了,才开口道“我家主子正需要找个陪读的小子,你若是肯,今日便定了他。” 那青年本想拒绝,老人却拦住了,低头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已经离开的人,咬咬牙道“那我就将娃子交给您了。” 亲卫摸了摸孩子的头,意有所指道“这也算是他的造化了,寻常人想要当都是当不了的。” 老人忙赔笑道“是是是,贵人看得上,我们娃子是撞了大运。” 亲卫奉命过来,至此说明了,方才拿了一串钱给他,“将来他能有一两分的造化,留在少主子身边当个随从侍候的,也算是改命了,你们拿了钱,主子点头了,他自然可以回来看看你们。” 老人脸上连连弯腰点头,“是是,娃子听话得很,说啥都听,就是到了生地方,要是哭要是闹,贵人尽管饿几天,饿几天他就乖了。” 等到他们把孩子带走了,青年就要追上去,被老人一把拉住了,呵斥道“恁做甚?” 青年面色极不好看,“阿耶卖娃子,也该和我讲声。” “讲甚讲?咱们家那么多娃子,都放屋里恁养得起?还不是要送出去,现在外头正乱,不如送他去个好地,好歹活得起,这一串钱,咱们半年租都交齐了还有剩。” 青年挠了挠头,讲不过他,索性不说话。 这一应事,卫亦舒丝毫不知。 沈素洁说是带着她出来散心,便真的只与她说着四周的景致,时而也会说起江全的哪一处与此地相似。 待到半山腰时,她就有些累了。 看着满山的红叶,只觉得刺目得厉害。 卫亦舒捡了块石头坐着,随手扯了一片叶子放在手里把玩着。 沈素洁坐在她身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将水递给她。 “往后我不在阿姊身边,阿姊也要多出来走走。” “我们自然是会在一块的。” 话说到这里,卫亦舒还是把话问清楚了,“燕王想要杀我,所以你想送我走,后来为什么又变了主意?” 沈素洁笑意便淡了些,“我同殿下说,若是杀你,我便同阿姊一起死。” 这样的话实在不是他该说会说的。 卫亦舒一时没有说话。 沈素洁便笑了笑,“我将阿姊掳来,自然会想法子护阿姊周全。” 话题到这里,她不再问下去了。 沈素洁也转移了,却是问起了卫斯越。 “我在蹴鞠场上见过阿姊,在宴席上见过阿姊,在马场见过阿姊,没有哪一次,比得上那时的阿姊,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些银杏,哪怕是病着,阿姊也是开心的。” 旁观者总比局中人来得清晰。 “阿姊那个时候,就很喜爱他吗?” 能够坐在这里,提起这样三个字,实在是有些违和与怪异。 “我就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是他。” 沈玉珠喜爱他,是无枝可依,是适时的伸以援手,是他用身份地位金玉书墨滋养结出的果。 最重要的,是她不是沈家的人。 没有血缘关系,自然贪心不足。 可是她呢,又是以什么样的心去喜爱一个与自己带着血缘关系的庶弟。 卫亦舒的呼吸有些不稳,“别问了。” 沈素洁看着她不安与惶然的神情,轻声道“假使那只是阿姊的错觉呢。” 卫亦舒看着他,轻声道“不是,从来不是错觉。” “不韪背德的罪名我认。” 沈素洁攥紧了掌心,笑意淡了许多。 片刻后,他才重新捡起了温和的笑颜,“我知道了。” 卫亦舒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将这件事重新提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缘由,我们的开端不好,我想知道阿姊喜爱的缘由,假使我做得到,也能换一个好的结尾。” 总有一样,他能胜过卫斯越的。 性命,名声,他所拥有的一切,拿来做赌,总有能赢的时候。 如何能够用了结两个字来收场,该用结局才对。 琴瑟和鸣,儿女成双,才称得上结局。 再见卢文昭 沈素洁重新夺回了定州,一时间士气大涨,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战事胶着,她叫得上名的譬如裴静朝沈玉荷安升景等人,仍然领了兵马在外奔波鏖战。 每日商议直至深夜,即便沈素洁不说,他眉宇间的忧虑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卫亦舒即便知道是死局,可是心中却生不出丝毫的快慰。 “阿姊今日看了什么书?” 沈素洁手中还有一卷文书,快步进来,将她手中的书拿去看了一眼,便笑道“这书不好,阿姊少看些。” 卫亦舒索性起来,替他解下身上的轻裘。 沈素洁也极乖顺的低着头弯腰由她,看见她莹润纤长的手在衣带上来回动着,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 “阿姊,我们午膳用什么?” “我想喝甜汤,阿姊叫人给我做,好不好?” 卫亦舒拨开他作乱的手,将衣服脱了放在一旁。 “我等会儿叫她们去做。” 沈素洁便拉着她往书房去。 “阿姊许久不曾叫我式安了。” 得寸进尺,莫过于此了。 “你的汤药还没喝。” 沈素洁牵着她一同站定在书案前,信手拿了纸,又匆匆将墨研了,与她一同练起了字。 “那药苦得很,吃过了再用。” 卫亦舒便不再说这个,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 “我想让如意回她的家乡,就在百里外的新县。” 沈素洁依旧握着她的手,温热的呼吸轻轻浅浅的落在她的脸上,见她心不在焉,便稍稍用力了些。 “阿姊身边不能没有伺候的人。” 再换新的来,绝不会将她看得比自己重要。 卫亦舒主动后退了半步,靠在他怀里,仰头去看他,“式安,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吃了许多的苦,总得让她回去见一见父兄。小红和福宝为我死了,我不能再让她也陪着死在这里……” 纸上便晕了大团的墨渍,将一个舒字浸湿了。 卫亦舒松开手去抱他,轻声道“不论生死,我都陪着你,可她们不一样的,式安,放她们走吧。” 沈素洁垂眼看着她,放了笔,还是开口说了好。 “等我找到合适的人了,再叫安家的人送她走。” “阿姊,这样你开心点了吗?” 卫亦舒笑道“我很开心。” 然后将桌上的纸弃在一旁,换了纸张重新写上了式安两个字。 可是他却生不出半分的快慰。 只有愈演愈烈的嫉妒与挣扎着的念头。 她极力想要撇清与卫斯越的一切,可是他又能如此清晰的察觉到细枝末节中的一切。 看的书,写的字,喝的茶,就连再看到青梅,看到银杏,他想到的,也只是她说认罪时的神情。 “阿姊写得很好。” 说着就握住她的手,重新写了一遍。 与其说是带着她一起写,更像是用着她的手去写,起承转合间,完完全全是沈素洁的习惯与气势。 卫亦舒看多了,也能模仿几分。 等他写完了亦舒二字,方才在空白处添上了式安两个字。 神韵像了两分,习惯像了两分,气势像了两分。 “我很喜爱阿姊的字,后日是燕王的生辰宴席,阿姊帮我写请安的文书,好不好?” “自然好。” 沈素洁便极为开怀,索性丢了东西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温存。 “阿姊,我们生个孩子,好不好?” “若是女孩儿,我们就取名叫易荌,荌者,远古神农氏用来祛病强身之仙草,一是愿她百病不生,二则一生容易平安。” “若是个男孩儿,就由阿姊取名。” 他说得认真,一笔一划的在她掌心上写着这两个字。 窗外的暖阳落在他身上,柔和至极,连带着他秾丽的面容都多了几分真切的温柔。 沈素洁说罢,便低头去看她的面容,“阿姊,好不好?” 她的面容过于冷静,比起他的热切与憧憬,显得太过于冷漠。 “自然好。” 刹那间,她便展颜轻笑,他亦是跟着欢喜,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轻声笑着。 “阿姊,我好开心。” 这样’温馨‘和谐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谢常勍带着兵马赶到公孙卞真那里,公孙芳和几乎是毫无应对的章法。 前有火器压阵,后有谢常勍领兵突袭,前后夹击之下,沈披那些老将只能堪堪应付,公孙芳和一面想要找到突破口,一面又不得不一路往陇西退去。 卫亦舒被许志越和安升景近身保护的时候,竟有一种大结局要来的荒谬感。 陇西贵族几乎将半数的家底压在了公孙芳和和裴贵妃的身上,现在见公孙卞真毫不留情的杀到底,竟然不管不顾,行军路上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强行征兵纳粮,所经之处,断壁残垣,火势四起,木材烧断的噼啪声中夹杂着哭声。 可是这样的掠夺,也实实在在的给公孙芳和带来了大批的兵士和得以喘息的粮草。 “你身上旧伤未愈,还是添上轻裘的好。” 沈素洁尚在看地形堪舆图,闻言从中抬起头,见她抱着轻裘,面色淡然又温和,心中一软,便伸手将轻裘接了。 “阿姊先去歇息吧。” 卫亦舒拿了烛火过来,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坐在一旁。 他也不再催促,继续低着头看着地图,一遍一遍的试图找到可退之路,又被自己一遍一遍的给否了。 数十遍之后,他脸上隐约怒色,忽而将地图上的物事尽数挥了,闭上眼,面容隐在阴影里,让人只看得清他脖颈间凸起的青筋。 良久,他好似才回过神来,想起她还在这里,便睁开眼,将东西一样一样的摆好,然后牵着她往内室去。 “安置吧。” 到了床上,他便伸手去摸她的脚,察觉到一如既往的冰凉,便放在了自己的胸前捂着,“阿姊往后不必等我,泡了脚就直接睡。” 若是从前,她等他是应当的,也是极好的。 人心变化之快,就连自己都察觉不了。 卫亦舒不大自在,要将脚抽回去,沈素洁难得生了两分逗弄的意思,说什么都不肯松,然后在她挣扎之际,伸手将她发间的钗环取了,看着缎子似的青丝散开,便觉得无比的畅快。 “你给我松开!” 沈素洁觉得差不多了,见她怒色满面,方才松开手,将她裹在被子里,然后挤在她身旁拥着她。 “阿姊近日的脾气越来越大了。” 她闭上眼不答话,沈素洁便不再开口。 第二日清晨,身旁就已经冷了,只是在她脚边放着一个汤婆子。 卫亦舒怔愣片刻,还是喊了如意进来。 “每隔几天就要赶一次路,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是个头。” 如意小声抱怨着,眼睛却只往外面瞧。 机警得厉害。 卫亦舒拍拍她的手,嗔她道“你别管这些了,我想吃浮元子了,你给我做一碗来,好不好。” 如意叹了口气,“再喜欢也不能天天吃。” 说是这样说,还是去了。 卫亦舒这才将一个匣子拿出来,将自己的那些首饰塞在里头,看到里面装得满满当当,方才觉得放心。 沈玉荷过来时,她正在窗下看书,娴静从容,当下便笑了笑,“姊姊好兴致。” 卫亦舒闻声抬头,见她来,也只是点点头,不再言语。 沈玉荷微微侧身,将卢文昭扯了过来。 “姊姊与卢文昭也算是旧相识了,不妨叙叙旧。” 卢文昭却是巍然不动,站在门口像是一根木桩子。 两个人的气氛怪异,卫亦舒没有掺和,只是静静望着。 这一次卢文昭脸上依旧戴着面具,昆仑面具下,依稀看得见那一颗红痣。 一双极漂亮的眼睛里不复当初见面时的流光溢彩,眸色深沉又压抑。 卫亦舒移开眼,看向了窗外的枝丫。 沈玉荷不知摁到了哪一处,卢文昭便腿一软,差点跪在了地上。 “郎君请进来说话吧。” 卢文昭这才抬脚进来,只是步子迈得极小,像是没什么力气。 沈玉荷等他进去了,方才进来。 她身上依旧穿着男装,干练又冷冽。 “姊姊身边有安升景和许志越,我就索性将他送过来与姊姊作伴了。” 卫亦舒猜出大概,只说了声好,便不再作答。 沈玉荷却是侧头看向了卢文昭,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又温柔娇俏起来,“你好好陪着姊姊,只要你乖顺,我不会对卢虚灵做什么。” 话说完了,她便起身离开了。 屋内的婢女依旧站在角落里,好似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卢郎君不如取了面具,喝杯茶水。” 卢文昭默然许久,方才伸手将面具取下来。 比起初见时的精致文雅,此刻的卢文昭无疑是狼狈的,惨白的脸色和没有神采的眼眸让他整个人都多了几分寂寥黯然。 卫亦舒将茶水递到他面前,尔后拿了一本书放在他面前。 “多谢。” 他一低头,脖子上的几道伤口就露了出来,卫亦舒不忍细看,忙移开了眼。 “我以为卫阿姊会骂我几句。” 卫亦舒不解,卢文昭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神伤到了极致。 “卫阿姊这些时日可还好么?” 问完了,卢文昭又道“我已是无颜去见父兄,阿姊只是女流,被胁迫至此,乃是身不由己,切切珍重自身。” 卫亦舒一时无话,片刻后才扯了些笑意,“卢郎君亦是被哄骗欺瞒,生死之事不过是一念之间,总要昭明日月才是。” 卢文昭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算不得多么熟稔,加上这样的境地和环境,更是相顾无言。 卫亦舒本想继续看书,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卢文昭似是有所察觉,便主动提起了江全的事。 “我许久不知外界的消息,阿姊可以说说么?” 卫亦舒心中斟酌着,他露出一抹了然的浅笑来,银白单薄的澜衫将他的面容衬得更白了些,浅笑间,恰如冰泉消融。 “文昭愚笨,让卫阿姊为难了。” 卫亦舒叹了口气,“我不在江全,不曾见过你的父兄,并不是有意隐瞒。” “卫阿姊的好意,文昭铭记于心,苟活至今日,为的就是将来向父兄请罪。” “烦请卫阿姊,告知我实情。” 说完,他便俯身叩首,拜了三拜。 卫亦舒不忍再看,“卢文昭,倘若你当真想要回去见你的父兄,我怎么会不告诉你。” 不过是心存死志,想要个解脱。 想要再将自己的错真真切切的捋清楚,看清楚,再拿这把刀往身上重新割一遍。 卢文昭惨然一笑,“卫阿姊,我本不想要你为难,只是我,唯有一死,方可抵罪。” 他孤身犯险,做了亲手将细作送进了卢家的棋子,以至于祖父被擒,受尽了刑罚。 他日父兄如果知道是他亲手将军中密令送往叛军手中,又要受到什么样的牵连。 卢家上下,又会如何被钉在谋逆之罪上。 “所以你更要活着,活着回去告诉教养你的双亲,教导过你的兄长,姊姊,告诉你的弟弟妹妹,你没有谋逆。” “你死在这里,不过是黄土一抔,无人知道你的姓名,那个假冒的卢文昭只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将卢家当做踏脚石。” 卫亦舒闭上眼,“你让我不要轻生,为什么不劝劝自己。” 卢文昭慢慢坐起身子,神情悲怆已极。 “我不能去陇西,更不能去春州,卫阿姊,即便是死了,我也该死在祖父身旁。” “那你就忍心看着你父兄彻底背上谋逆的罪名么?” “赴死何其容易,可生者的痛楚又要谁来代替?” 一时间,室内死寂无声。 卢文昭垂下眼帘,再次郑重地给她行礼。 “今日是我为难了卫阿姊,文昭蠢笨怯弱,卫阿姊所言,文昭铭记于心。” 卫亦舒看着他,轻声道“我并不想开解你,只是想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的母亲,为了生养你的卢家,留着一条性命昭明真相。” 卢文昭侧头看向她,缓声说了句是。 “卫阿姊,多谢你为明云殓尸下葬。” 提到这个名字,卫亦舒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记得与她一同投壶的袁从筹,总是板着脸学着袁从简一板一眼的袁从筹。 可那个埋在不知姓名的荒野之中的,原来也是他。 再度逃离…… 卫亦舒不愿再想,卢文昭也不再继续。 两个人静坐两旁,默然无言。 卢文昭显然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脖颈上,手腕上都是错落的疤痕和新鲜的伤口。 卫亦舒一时不忍细看,他倒是极自然的用袖子轻轻遮了。 沈素洁回来时,卢文昭正与她说起江全的簪花会。 “小娘子中的魁首总是袁家四妹妹,卫阿姊若是早来两个月,还能看见她的花车游街。” 卫亦舒点点头,“我偶然听袁大郎说起过两句。” 卢文昭笑了笑,“阿兄素来端庄自持,连我都不曾听他谈这些身外事,看来卫阿姊与阿兄很是相熟。” 卫亦舒正要说什么,沈素洁便掀了帘子进来,笑意盈盈,好似没有看到卢文昭一般。 “阿姊今日睡得好么?” 卫亦舒移目看向他,“尚可。” 沈素洁点点头,这才看向卢文昭,神情淡淡,卢文昭便起身向她告辞,“文昭告辞。” 说是告辞,其实不过是软禁在一个院子里。 沈素洁等她走了,方才道“阿姊方才在说什么?” 他像是偶然提及,无意问起,卫亦舒却没有真的当他随口一问,慎之又慎选了个答案“只是说起了江全的旧事。” 沈素洁坐在她身侧,微微侧首就能触到她发间晃动的珠坠。 “我以为阿姊会想起旧人。” 卫亦舒微微蹙眉,“你在说什么?” 沈素洁垂下眼帘,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吃味罢了。” “倘若没有我,阿姊多半会守约嫁给袁从简。” 卫亦舒一时无话。 他却已经先起身走了,珠帘被他用力拨开,晃动得厉害。 日子难得安宁两日,卢文昭并不怎么出房,即便同在一个院子里,也几乎不怎么见面。 即便被如意请出来喝杯茶水,他也只在院子里,喝过了,他就起身告辞。 “好心请他,还提防着我们。” 如意不知其中缘故,忿忿不平的嘟囔着。 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口里说着提防,其实不过是以为他看不起卫亦舒这个无媒私奔的女郎。 堂堂侯府贵女,落到如今与一个陌生男人同居一院的地步,还被对方轻视。 这样的屈辱,除了卫亦舒,也只有她介意了。 “我想吃浮元子,如意,你再去替我做一碗,好不好?” 如意叹了口气,“我怎么敢说不好,只是那东西吃多了不好克化,女郎少吃些才好。” 卫亦舒仔细地看着她的神情,轻轻点头道了声好。 直到她走了,方才回过神。 卢文昭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遥遥看着她,面具之下,是一双了然的双眸。 卫亦舒转身回了房间。 夜里雨又下了,寒风更加凛冽。 如意护好手中的食盒一面快步往房内赶去。 见到沈素洁身边的亲卫,脸色就不大好,漠然进了房。 一进来就喊她“女郎,我带浮元子来了。” 沈素洁难得坐在一边,自己看着自己的书。 晦暗的夜色中,他的神情也难辨起来。 卫亦舒端坐一旁,看着她将东西拿出来,又眼巴巴的看着自己。 忍不住轻笑道“我不多吃,只吃一颗,你放心。” “你去把里面的匣子拿出来。” 等她拿来了,卫亦舒已经吃了一颗,碗里还有两颗冒着热气的滚白的浮元子。 “这里头装得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如意呈到她面前,卫亦舒伸手打开来,里面都是些金玉翡翠的玩意儿。 灯光下熠熠生辉,十分夺目。 “还有两颗,你替我吃了。” 如意往里间的沈素洁看去,见他怡然自得的看着书,便接了过来吃着。 “这些都是我替你准备的,回了新县,或是嫁人生子,或是终老一生,都是够用的。” 如意嚼着,垂下眼眸没有说话。 卫亦舒伸手抚在她的脸上,柔声道“如意,回去见一见你的父母兄弟,假使他们不好,这些东西你都要自己收好了,不要叫他们看见,知道吗?” “女郎说这些做什么。” 卫亦舒看着她将东西都吃下去了,方才道“如意,就当你替我去看一看斯越,好不好?” 如意霎时眼眶一红,张了张口,却始终没有说出话。 “他必定受了许多苦头,你替我去见见他,告诉他我一切都好,叫他不要回宛南。” “好不好?” “我不去。” 可是没等她再说些什么,强烈的眩晕感便袭来。 如意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却只听她道“替我去见见他。” 卫亦舒扶着她的头慢慢放在桌子上,沈素洁已经起身过来了。 “阿姊舍不得,不如留着她。” 卫亦舒闭上眼,摇摇头道“不必了。” 沈素洁弯腰将她扶起往内室去。 掀开珠帘的刹那,她转头看向如意,忽然道“沈素洁,她们会好好活着,对不对?” 沈素洁擦去她脸上的泪,“阿姊放心。” 送走了团圆和梁成碧,现在又送走了如意。 卫亦舒的心事才真正的了结。 而公孙芳和的结局,也终于来临。 重阳节当日,公孙芳和最后一支精兵被留在了陶中。 众人仓惶,想要退守陇西,却被早已等待多时的谢常剠之兄领兵追击而来。 三面夹击之下,大势彻底去了。 只要越过佘春山关,公孙芳和便可退守陇西春州一隅。 公孙芳和坐在马上,回头一一看去,看着那些或是焦急或是退缩或是疑心的目光,秾丽的面容不复往昔的风流快慰,目光深沉,神情难辨。 从开始的步步紧逼,到如今逃窜佘春。 不过半载而已。 十数年的筹谋,到如今,不过万余人的兵马。 “再下是何处?” 裴静朝往下看了看,方才道“和新州的州口,灵鹿关。” 公孙芳和点点头,随即命人先行进城。 卫亦舒坐在马上,本以为他打算退居陇西,本想跟着他们直接进去,沈素洁却拉住了她。 直到全部人马都进城了,他依旧默然不语。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沈素洁了解她,可在这些时日的相处中,她何尝不是也将他了解了大半。 沈素洁看着里间来往的兵士,声音有些沉,夹杂着她分辨不清的诡谲情绪。 “阿姊,你恨我吗?” 这句话来得突兀又平静,她一时怔在那里。 沈素洁忽而一笑,“阿姊,你自然是恨我的。” “鹿灵关内有个极为灵验的观音庙,我得空了就带阿姊去看看。” 卫亦舒心中不安,见他要走,下意识就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沈素洁反手将她的手握住“我和阿姊置气这么久,还以为阿姊总会过来哄哄我的。” 她才要说什么时候吵过架,突然就想到了那天在卢文昭走后说的话。 他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却难得没有要和她争辩到底的念头。 若是再往前些,他恐怕非要听到她低头认错不可。 “我与袁从简从来都是清清白白。” 沈素洁摩挲着她的手,迟迟没有说话。 卫亦舒也不再辩解,只静静看着他。 天色越来越晚,城内已然喧闹动起来。 “阿姊还记得那天调戏你的人么?” 眼见她再度露出茫然的神情,沈素洁轻轻笑了笑,却没有半点温度,只有森然的寒意。 “我扶阿姊一把,阿姊都恨不得即刻就与我撇清干系,遑论平素避我如蛇蝎,原来换作别人,阿姊也是可以宽宏大量的。” 卫亦舒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刻薄起来,可是听见了这句话,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 沈素洁勾住她别开的脸,“我叫人将他剥了皮,做了灯笼。” 短短几个字,从他眼眸中看到的,全是诡谲漠然,让她觉得骨子里都浸着冷意。 她将他的手拨开,避开了视线,才觉得能喘过气,“我不想听这些,进去吧。” 沈素洁将她的手再度握住,不再说这些。 只是夜里她还是做起了噩梦,目之所及,街市一片血红,连带着月色都染上了几分阴森的可怖来。 一声声女郎从四面八方传来,有男有女,等她好不容易看到卫家的灯笼时,一阵风将灯笼吹动了,待它翻过来,却是一双瞪得极大极红的眼珠子。 “阿姊,我在这里。” 她陡然惊醒,翁鸣声尤在,连带着手脚都在发麻。 沈素洁将她抱进怀里安抚,”阿姊别怕,我在这里。” 卫亦舒闭上眼,只是喘得厉害。 窗外隐约有更夫的声音,一声一声,并不真切,却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睡吧。” 她闭上眼,仍然是那双滴着血的眼珠子,便下意识抗拒他。 沈素洁将她搂紧了,轻轻抚着她的背“我不该说这些,明日叫他们送些安神的汤来。” 她敷衍着应了。 沈素洁看着她的眉眼,轻轻抚了上去,动作极轻。 卫亦舒总想着公孙芳和求权,从来没有想过真正的,亲眼看着他拿一城的百姓当作阻挡公孙卞真的肉盾。 鹿灵关内几千百姓,男女老幼,无一例外,被束上了手脚,驱赶到了城门口。 外面是公孙卞真的三万余人,城墙之上,是裴静朝等人早已准备好的弓弩。 沈素洁带着她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那些人几乎是跪在地上恳求着对面的人时,忍不住打颤。 沈素洁将牵着她,视线落在对面的玄衣男子身上。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本小说里的男主公孙卞真。 即便隔着距离,她也能从人堆里一眼看见他,那是真正的,极为耀眼的存在。 墨发金冠,身姿挺拔,面容艳丽胜过牡丹,抬眸转目间,锐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冷剑,气质浑然天成,即便是坐在马上,也能叫人为之臣服。 “听闻太子素有仁善之名,今日,就劳烦各位了,只要你们好好求他,他一定会放了你们的。” 公孙芳和说完,便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卫亦舒。 然后转身下楼,与众人一同准备向陇西出发。 谁都知道这是公孙芳和的阳谋,他要保存实力奔赴陇西春州,必须为自己争取最多的时间。 卫亦舒看着底下的人,看着他们稍一反抗就被一箭穿心,不得不继续求对面的人,忍不住拉住了沈素洁的衣袖“放了他们…… ” 沈素洁只是牵着她的手。 变故也不过在须臾之间,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阵的尖叫,她下意识看过去,只见两条狗冲进了人群中,生生撕咬下了一只胳膊。 紧接着便是一阵箭雨射来。 她一时怔在那里,看着骑在马上的青年面无表情的提枪戳进了一个女人的心口,看着女人痛苦的把住枪杆惊恐的想要逃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胸前的鲜血像水一样喷洒出来。 沈素洁忙捂住她的眼睛,一面下令,一面叫斥候送信。 沈素洁随即叫了沈玉荷与许至越来,几乎是半捆着才把她扶上马。 “阿兄,我要留下来。” 沈素洁面色严峻,毫不迟疑道“你即刻随许至越去春州。” 沈玉荷拿了枪就要重新上城楼,被他一把拉住,“玉荷!” 沈玉荷怃然红了眼眶,“我可以把卢国公射下马,也可以把太子杀了!凭什么要我当逃兵?” 沈素洁匆匆看过那边的情形,一面将一张纸塞进她怀中,“三娘,替阿兄带嫂嫂去春州。” 说罢便将她推到许至越那边去,转身快步走了。 沈玉荷气急,却也还是携着卫亦舒往公孙芳和那边追去。 她所带人马不多,行得狼狈,不知快马跑了多久,只知道马已经开始吐白沫了,沈玉荷才下马重新安排。 “此去难知殿下会不会被谢常剠偷袭,我们不能沿路追上,从西侧转道去春州最为适宜。” 沈玉荷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地图,看了片刻,只能咬牙道“你们去,我去接应阿兄。” 许至越连忙拉住她“不可!此番主子断后,已是自顾不暇,三娘去了反而成了主子的掣肘。” 沈玉荷心中急如火焚,明知他说得是对,却又无法即刻做出这个决定。 纠结片刻,沈玉荷还是让人放了马,带着百余人往春州去。 山中阴冷,加上这样的时节,风仿佛刀子一般直往骨子里戳。 卢文昭跟着众人,走得踉踉跄跄,脸色煞白。 卫亦舒亦是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腹痛得厉害。 眼见如此,沈玉荷不得不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歇息。 一坐下,沈玉荷就看向了卫亦舒,“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直接送你去春州。” 卫亦舒闭上眼不答,沈玉荷便转过头自己气恼去了。 许至越忙碌得厉害,一面生火,一面寻来取暖的衣物来。 沈玉荷冷眼看着,见他殷切至此,到底说不出什么来。 “许至越,明日你带嫂嫂先行离开。” 众人各自散开,有的要夜巡,有的要捡柴生火,有的睡在各角。 许至越环顾四周,见无人留意,便小声道“您得和我一块去。” 沈玉荷看向卫亦舒,神色复杂,“我不能舍下阿兄,你不必再劝我。” 许至越沉思片刻,只能说是。 沈玉荷这才对上卫亦舒,“我真心把你当作我的姊姊,当作嫂嫂,你去了春州,不要还像在宛南一样天真。” 卫亦舒看向它,她脸上尚有干涸了血渍,一双眼眸清亮有神。 “争权夺利,本来就是舍身为棋子,不管是你,还是我,我从前喜爱你是真,后来不喜你也是真。” “但为了我阿兄,你要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卫亦舒看着她,没有说话。 沈玉荷却自顾移开视线,看向了一旁的卢文昭。 面具早已在奔波中丢失了。 暖黄的火焰跳跃在他的面容上,将他的神情更添了几分柔和可怜。 “许至越,你明日带上卢文昭,有他在,可以扰乱卢家那对父子的视线。” 卫亦舒看着火,听她一句一句的安排着,便抬头看向了卢文昭。 他好像总是这样,淡然文雅,即便生死握在了别人手里,也依旧平和从容。 沈玉荷才吩咐好,忽然见一个人影从远处过来,窸窸窣窣的,在这深山密林中,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 沈玉荷拔了剑,盯着那个人影,站在最前面的兵士有些手抖,一面看一面抖着腿,“站住!” 来人立马住了脚,然后道“女郎,是我,如意!”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卫亦舒便立刻走上去,等她寻到人,沈玉荷也拿了火把来。 如意身上的衣裙满是被荆棘勾破了的划痕,脸上还有漆黑的灰,头发亦是散乱得如同鸟窝,不说话连男女都辨认不了。 沈玉荷环顾四周,又命人去查看一番才将目光放在两人身上。 卫亦舒忙将她上下看了,将她拉到火旁暖手。 “我不是叫你走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如意看着沈玉荷,如同炸毛的猫,紧紧盯着她,一面往卫亦舒身旁缩着。 “我求了沈大郎,求他先把我留下。” 卫亦舒蘧然眼眶一红,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你怎么这么傻。” 许至越对上沈玉荷询问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她这才静下来,坐在一旁,时不时拨动一下棍子,或是添一根柴。 如意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她,这一下恨不得把自己和她锁起来才好。 “女郎,你靠着我睡一睡吧。” 卫亦舒用袖子擦去了她脸上的灰尘,一面抚着她干裂的唇角“从前那么爱漂亮,还那么胆小,怎么就敢一个人跟过来!” 如意忍着眼泪勉强扯了些笑,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沈玉荷忽然道“这么远的路,这么密的林子,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她连路线都是新找的,虽然匆忙,来不及销毁痕迹,可是在这深山中,孤身一人过来还是极不现实的。 看着她审视的目光,如意低头道“沈大郎叫人把我送过来的,后来跟他走散了,我就自己听着声音往你们这边找来了。” 沈玉荷沉思着,也没有说什么。 如意不安的往卫亦舒身边靠了靠,“你要是不信我们,可以让我们自己去春州。” 沈玉荷看了她片刻,没有说话。 卫亦舒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依靠这点温暖将这长夜度过去。 熬了一夜,天光微亮,沈玉荷又再度带人启程。 许至越被吩咐背上了如意。 卫亦舒也是才看到她是光着脚挨了一夜,脚上满是血泡,大大小小的伤口从脚底蔓延到了小腿。 沈玉荷就直接吩咐了许至越。 一行人尽量往人烟稀少的小路走。 到了日上中天,几个人才觉得有了些暖意,舒坦了些。 沈玉荷依照原定的计划将她们交给许至越,又将跟随沈素洁的十个旧仆交给他。 “倘若我阿兄回不来,嫂嫂就劳烦你送去春州了。” 许至越跪拜在地,叩首道“请三娘放心,至越以性命担保,必定会护送娘子去春州!” 沈玉荷点点头,弯腰扶起他“多谢许先生。” 沈玉荷看向卫亦舒,却也终是点点头而已。 直到她离开了,卢文昭才收回了视线。 如意也是在这时,真正的认出来他。 十余人继续往前走,许至越背着如意,时不时要看一看卫亦舒。 见她脚下踉跄,便喊了人找了跟拐杖给她。 走得久了,脚下绵软舒适的鞋便成了刑具,卢文昭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伸手扶住她。 对上她诧异的目光,卢文昭也只是笑笑,而后就这么隔着衣袖掺着她。 “娘子再忍一忍。” 眼看越走越慢,许至越心中虽然焦急,但更多的,是对周遭的警惕,稍有风吹草动,他便疑心起来。 半天下来,他们皆是精疲力尽。 等到好容易挨到了城外,捡了个破庙的一侧歇脚。 如今天下大乱,莫说和尚,便是乞丐也是难得,但凡见了,几乎都被拉去充军,或是拉去服役去了。 许至越将她们安顿好,就坐在一旁揉着肩背。 结局不会被更改 他们准备第二日乔装低调进城,可是到了城门口才发现事情早已不在预料之中。 燕王逆党兵败鹿灵,陇西一带州县下令闭城,严禁出入。 许至越看了许久,手中的棍子再也拿不住,一时跌在了地上。 如意抓紧了她的胳膊,见他们都陷在这个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悄悄凑到她耳边道“女郎,我们逃吧。” 卫亦舒看着那些字,苶然想起沈素洁对她说的话。 “娘子,我一定将您平安送到春州。” 许至越弯腰捡起了木棍,目光坚韧,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然后转头看向几个亲卫,“杀了卢文昭,我们轻装绕道。” 卫亦舒猛然抬起头,一把拉住了他,“他还有用。” 许至越看着她,又看向卢文昭。 他们几人挤在难民堆里,不少人从鹿灵逃来的富商携家带口,尚且不算突兀,可是停留久了,难免会惹人怀疑,卫亦舒也是想借着他此刻纷杂的情绪替卢文昭博一博生机。 “也好。” 她下意识松了口气,然后更用力的握紧了如意。 几个人转道小路,竭力避开官道。 许至越一到尚且安全的落脚点便对几个亲卫松了口。 “眼下主上罹难,为报知遇之恩,我势必要往春州去,你们若是想要就此分道,今日我便替主子做一回主。” 卫亦舒与如意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几个亲卫没有丝毫犹豫,当下就跪地道“先生守约,我们也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娘子一日不到春州,我们便用性命给先生做一日踏脚石!” 许至越弯腰扶起他们,含泪点头道“诸位壮士信守承诺,受至越一拜!” 卢文昭静看许久,不知想到什么,转头看向了卫亦舒。 动乱伊始,到今天逃亡陇西,既定的结局在以人力无法更改的轨迹碾来。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即便带着如意逃,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许至越抱着承诺,以文弱书生之躯,熬过了两日的凛冬,终于带着卫亦舒走到了泗阳县地界。 一看见泗阳二字,他便喜不自胜,干裂的嘴角登时便沁出血来。 “娘子,至多三日,我们便能赶到春州。” 说罢,便转头吩咐几人去找落脚点。 几人刚要散开,许至越忽然喊了声慢,然后丢了木棍趴在地上听着。 卫亦舒下意识看向那边,蜿蜒的山路一角隐约露出几分寒光。 “快走!是朝廷的人马!” 卫亦舒连忙将如意一把拽起来跟着领头的人往林子里去。 许至越几乎是拽着卢文昭的袖子往林子里拖。 直到他们刚刚找好藏身的地方,就听到铁蹄轰隆的声响传来。 如意紧紧攥着她的手,咬了咬牙,刚要起身,被卫亦舒用力摁住了。 等到兵马离去,卫亦舒才看向许至越,见他张望许久,神情不复之前的肃然,才安下心。 “你这个贱婢差点害了娘子!” 许至越低声呵斥了一句,仍是憋住了,带着他们就近从山路中穿梭。 “你以为你出去了,他们认得你么?你简直是找死!” 如意不会理会他们的冷言冷语,可到底还是将视线投向了卫亦舒。 卫亦舒牵着她,一面走着,一面道“先生守义,该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连日的奔波下,众人早已经是精疲力尽,莫说梳头,就是衣物上都沾满了泥土,狼狈到了极点。 许至越更是如此。 “我奉主命,只知道将娘子送去春州,娘子还是省些力气。” 卫亦舒不言,许至越停步,一边观察情势,一边道“至越知道娘子想要做什么,今日说一句犯上之言,认得娘子的,除了令弟卫竹如,还有谁呢?” “即便我们今日放了你们,遇到朝廷的人,无凭无据,至越奉劝娘子,珍重惜命才好。” 许至越说得极委婉,他没有说的是,他们如今早已是燕王逆党,遇上了朝廷的人,甚至连问都不需要问一句,直接枭首就能拿去换功勋,即便幸运遇上谨慎的人,也是充入军妓的下场。 如意一时呆在那里,看见许至越没有丝毫作假的神情,一双眼眸顿时黯然下来。 许至越看得分明,却没有再说下去。 几人继续沉默着赶路,卫亦舒也以为自己要到春州时,一队人马跟了过来。 一支箭直接穿透了其中一个亲卫的胸口。 如意吓得尖叫一声,卫亦舒反应过来就拉着她往旁边躲。 许至越一面跑着一面拉住了她,“娘子跟着我!” 他喊得急切,两个亲卫挡在他们身后,不到片刻便被钉死在了地上。 卫亦舒被他拽着,手一松,如意就滚在了一边。 她心中一跳,“如意!” 如意闭上眼,抖着身子僵在那里。 卫亦舒挣开许至越时,才见卢文昭扶着如意往这边赶。 四人在亲卫和密林的掩护下晕头转向的随处跑。 不知跑了多久,她终于力竭趴在树下喘着气。 许至越亦是脸色极难看,头发早已散乱的不成模样,与素日儒雅的文弱书生极不相符。 “至越冒犯了。” 然后将她背在了背上,走了不到一刻钟,速度从开始的小跑到后面的一点一点往前挪。 卫亦舒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平复了喉咙间的血腥味,缓声道“许先生把我放下来吧,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许至越脚下一软,勉强扶住了树才不至于让她从背上滚下来。 卢文昭牵着如意追过来时,肩上的血浸湿了大半的白衫。 追兵越来越近,如意几乎连声音都是抖的,“女郎,我留在这里,你快走。” 卫亦舒颓然闭上眼,苦笑道“我没有力气了,如意。” 她的身子,早就在那些药物的影响下,一次次病发中熬透了。 卢文昭扶着树干咳嗽了几声,“卫阿姊藏好,还有余地。” 许至越蘧然抬头,看了看如意,“不错不错,还有生机。” 说着就将卫亦舒拉着往侧边坡下去。 卫亦舒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连声道“我不走!” 许至越将她摁在草丛中,厉声道“娘子到今日还要如此固执吗?” 卫亦舒怔怔的看着他,然后转头看向如意,“是我想要去春州吗?” 如意跑到她面前,将她附近的草往她身上放“上一次你将我丢弃了,这次换我丢弃女郎了。” “你不是想二郎三郎么,活着才能见他们,如意不怕的。” 卫亦舒连连摇头,推开许至越就要爬出来,被如意一把推在地上,“女郎!你难道要们白死吗!” 这一下摔得太重,以至于她许久没能爬起来。 如意收回想要伸出的手,柔声道“女郎,不怕的,我说不定会碰上三郎呢。” 许至越不待她说完,便拉着她往另一处快步离去。 卢文昭不知何时拿了剑,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她缩在那里,响动一声一声匆匆传来,然后又像之前一样匆匆离开,到最后沉寂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传来,卫亦舒脑中一炸,身子僵硬了片刻,又很快放松下来。 如果这样死了,其实也很好。 她这样想着。 许至越快速的过来将她周遭的草木拨开,小声道“娘子,是至越。” 卫亦舒蘧然睁开眼,看见他,才发觉自己的祈求与庆幸远比她想得要多。 “如意呢?” 许至越见她没有受到惊吓,方才放下心,“她很好,娘子放心,来人是三娘。” 卫亦舒被他扶出来,才看见沈玉荷带着一队人等在了那里。 如意见到她,立马就跑了过来。 沈玉荷身上的衣物早已辨不清颜色,姣好的面容上一片凛然与隐忍的哀恸。 看见她,脸上才多了两分情绪。 “阿姊,我来护送你去春州。” 无论是从前娇俏的贵女,还是在军中意气的将军,沈玉荷从来都是鲜活又热烈的。 唯有此时此刻,她才像了两分沈素洁。 卫亦舒想要刻意回避鹿灵关的事,她却好像一定要她想起来。 “阿姊不问问我阿兄么?” “阿姊厌恶阿兄草菅人命,看不上阿兄的为人,今时今日,阿姊还记得自己的亲弟弟放那两条狼吃人吗?” “记得他杀的那些人吗?” “还记得公孙卞真这个仁善的太子屠戮了鹿灵关的百姓吗?” 卫亦舒攥紧了掌心,默然无言,沈玉荷一把将她的手抓住,精致的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浓郁的阴戾。 “还是说阿姊只会恨我阿兄?” 一字一句,如同刀刃剜在她的心口上。 痛得叫她一时忘了争辩,跌进这无望的深渊中。 卢文昭走上前,将她的手掰开了。 “三娘,别挣扎了。” 沈玉荷侧目看向他,看着他眼下那颗红痣,忽而一笑,刹那间熟悉的笑颜叫卢文昭一时愣在那里。 “你以为我们败了,你就可以可怜我是不是?” 卢文昭垂下眼帘,过分泛白的脸叫他愈发的可怜。 “三娘,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执迷不悟,想让你活下去。” 此刻天色渐晚,密林深处阴云滚滚,风声鹤唳,将白日里的一切明媚裹挟吞噬了个干净。 卫亦舒看着沈玉荷与卢文昭,忽然就想起了卫朝安。 在那刹那间,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么久以来藏在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的缘由。 许至越抬眼看了看天色,走上前将争执的二人解开“三娘,大事要紧。” 沈玉荷转过身看向众人“继续前往春州。” 他们这一路竭力避开,反倒让沈玉荷找起来费力许多,好在她对许至越极为了解,料定他稳重谨慎,必定会绕路去春州,所以才及时赶到了这里。 有了她趁乱带来的百余人马,许至越总算是能够暂时松口气。 越往西行,公孙卞真的势力越小,有了沈玉荷带来的令牌,通行终归是方便许多,不至于让他顾头顾尾,太过狼狈。 可是他放心得太早,公孙卞真的人循着踪迹咬上了沈玉荷的尾巴,一路追了过来。 比起之前遇到的三百五百的巡查使,这一次跟来的足有千余人。 即便是沈玉荷再有百发百中的能力也无力将一切挽回。 被追到一处山坳中时,卢文昭拦住了她的去路。 “三娘,大势已去,此时回头,你还有一线生机。” 他仰头看着她,将自己的咽喉就这样放在了她面前。 沈玉荷看了他许久,方才道“卢文昭,你知道我是谁吗?” 如意坐在她身侧,听得认真。 “你觉得我的父兄被擒,所以我就该俯首称臣,龟缩在江全,成为你豢养的妾室?” 卢文昭松开拉住她的手,身形萧索不堪,“我知道了。” 沈玉荷看着所剩无几的人,下了马,走到许至越面前,将令牌给了他,“阿兄的托付,我恐怕办不到了,就请许先生替我去了。” 许至越面色几经挣扎,终究是收下了。 山风憔悴流人,沈玉荷摸了摸马,看着许至越带着卫亦舒与如意离开,方才道“卢文昭,我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卢文昭不语。 她不在意他的死活,随他去与不去,认真擦好了箭矢和剑,甚至直接站在离山堑最近的地方。 不多时,对方就追过来了,见到他们二人,索性叫停了人,惬意舒适的打量着她。 “小娘子是燕王的妾?” 沈玉荷蘧然搭弓射箭,箭矢自他眉心穿过,他当场滚下了马。 眼见她冷傲嚣张至此,一旁的人也收敛了调笑的意味,直接拿了戟朝她过去。 卢文昭站在一侧,垂着眉眼,好似与他没有半点干系。 却在她被踢下马的时候,还是伸手接住了她。 沈玉荷捂着肚子痛得几近昏厥。 仍是挣扎着,爬到了一旁。 眼看着他们步步紧逼,她便抽了剑坐在那里。 “我是江全卢氏卢国公嫡孙行二卢文昭,请将军饶她性命。” 男人打量他许久,又往沈玉荷那里看去。 “卢二郎尚在袁大郎处,动作不便,你竟敢冒充他?” “其中内情不便透露,将军大可将我二人送到袁大郎处。” 时至今日,真假卢文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追到这里,多半是掌握了机密,男人也不再多言,示意手下人去抓人。 不料沈玉荷突然动手,将卢文昭一把拉到身前,用剑勾住了他的咽喉。 “卢文昭,你以为你用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我面前,我就该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吗?” 她一步一步筹谋至今,从来不是什么小女郎。 “我告诉你,我是裴家女,我姨母,是裴氏嫡女裴羲琉,我母亲是裴氏次女裴羲玟,我表兄,是公孙芳和,我阿兄,是沈家大郎沈素洁,而我,是裴氏裴玉荷。” “你以为我母亲被皇帝逼奸,她就该自尽谢罪?我告诉你,我母亲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权利有多么重要。” “而我的姨母,是替那个昏聩的皇帝起草诏书的第一位女官!” “我表兄,是治水三年才回京安,大退月氏国三万雄兵,朝夕之间就灭了乌萂国的皇三子公孙芳和!” “我的阿兄,是三元及第,名动天下的沈家大郎沈素洁!” “而我,是百发百中,亲手将武硕郡主谢常剠射下马,生擒卢国公的裴玉荷!” “我们败给太子,不过是生不逢时,棋差一着,天不助我们,而不是你嘴里那句假惺惺的几句仁义!” 倘若天命为她所用,何以至今时。 她不畏死,却遗憾天不助她。 卢文昭扯住她的衣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 沈玉荷凑到他耳边道“我是喜欢你,可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告诉你卢文昭,你要是觉得你喜欢我,你该去死,为你背叛我而谢罪!” 卢文昭刚要说些什么,就见一支箭矢迎面而来,然后身子被用力一推,他匆匆转身,却只来得及抓住她的衣角。 如意之死…… 他趴在那里,直到底下传来闷重的滚动声停了,才发觉自己的掌心被碎石划破了。 男人不欲细问,只吩咐人将他带走,然后让人就地探察踪迹。 卢文昭捂着胸口咳嗽几声,试图将喉间心口的不适咳出来,可一旦放开了禁锢,咳嗽便压弯了他的脊背。 直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止了,男人才问他“卢二郎,沈素洁的幕僚带走的是谁?” 卢文昭闭上眼,由着人将自己架住。 “不知。” 话中的真假无需此刻去甄别。 铁蹄之下俱是扬起的尘土,远远望去,只看到森寒的杀意。 许至越带着她一路往前奔着,直到一根箭矢破空而来,钉在地上。 尾端颤音犹在,而生路已经完全的断了。 许至越怃然松开手中的木棍,面色惨然,卫亦舒隔着重重密林看着远处慢慢涌来的兵士,吐了口气。 “如意,你走吧。” 许至越蘧然睁眼,然后看向如意。 “娘子不能死。” 绝不能死,否则他以什么面目去见主上。 如意从来不喜欢他们,从来不喜欢。 唯有在此刻,与他有了同样的打算。 许至越将如意往她面前一推,“娘子珍重。” 卫亦舒诧异的看着他,只看得见他满目萧瑟和哀恸。 如意拉着她往前跑,拨开层层的荆棘草叶,她下意识回头看去,只看见了许至越倒在血泊中。 他的脸还在不自然的发颤,一口一口的血从他嘴里喷涌出来,睁大的眼睛却看着她这边,像是还要说些什么。 她们二人娇小,钻进了林子中就寻不到踪影。 男人命人上树勘察,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了一声“殿下有令……” 两个人连方向都辩不清楚,只知道越往前林子越幽暗,所有的树木草叶都一模一样。 如意喘着气紧紧拉着她,看着四周渗人的幽景,掌心慢慢沁出汗来。 卫亦舒亦是将她护着,警惕地看着四处试图找到出路。 可是不待她想出来,如意就已经拉着她继续往前跑着。 行到一处破旧的山神庙时,如意忽然停住了,她看了一眼被草木藤蔓吞噬的石庙,小声道“女郎,我不能陪你去西北了,也不能陪你去见二郎了。” 卫亦舒攥着她的手,“我们一起死。” 她们怎么可能逃得过征战许久的兵士。 如意粲然一笑,眼泪也随之滚下来。 “可我不想女郎死。” 她怕痛,怕死,怕的要命。 “女郎,你要活下去。” 说完,她就将卫亦舒推进了石庙侧下方的井中。 那里草木遮掩着,不近身根本发觉不了。 唯有新县人会有在山神庙旁打井的习俗。 还有一丝生机的。 卫亦舒毫无防备的被推下来,头砸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一下就昏了过去。 如意看了最后一眼,然后毫不犹豫的往另一侧更深处去。 紧追而来的人几乎贴着石庙追过去。 卫亦舒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周身的剧痛顷刻袭来,让她一阵阵的眩晕。 “如意?” 她一喊,井中的回声便跟着喊。 “如意。” 她顾不上痛楚,抓住藤蔓就往上爬。 石井底下不过一层湿湿的淤泥,每往上踩一脚,就被拖拽下来一半。 “如意,我爬不上去,你帮帮我好不好?” 可是外面没有半点声响回应她。 卫亦舒跪在藤蔓旁,想起她们一起写在花灯上的心愿。 那时她们都说要去西北。 说要在西北开胭脂铺子。 等三郎把狼养大了,就带去看家护院。 “如意,我上不去。” 是她上不去,还是不想上。 她不知道。 直到夜色渐深,她仰头看了一眼月亮,才脱了鞋袜重新拽住了藤蔓。 不过成年男人高的井,她攀爬上来,却是耗尽了力气。 一出井,却看见了石庙上一侧躺倒的人。 月色寡淡,冷得像半张冷笑的脸,骇人的石像下,人影静静躺着。 卫亦舒的声音有些颤,“如意,我走不动了,你过来拉我一把,好不好?” 无人回应她,她便扯了些笑,脚下踉跄着走过去。 直到看清衣裙,看清面容 ,看清她身上的血,她才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卫亦舒将她脸上的叶子拣了,轻轻将她抱在怀里。 “如意,我们要去西北的,你不睡好不好?” “我们现在就去西北,去找斯越。” 她哽咽得厉害,恍惚间好似听到她的回应。 如意竭力睁着眼,周身的痛楚让她连说话都夹杂着刀割般的痛苦。 “女郎……别怕。” 卫亦舒凑到她嘴边细细听着,连连点头道“我不怕的,我背你出去。” 如意放下心,渐渐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满目都是血色。 “如意,我背你出去。” 她试图捂住伤口中涌出来的血,可伤口太多了,手腕上的洞口深可见骨,肩上,腰上,腿上…… 卫亦舒蘧然滚下泪,颤着手将自己的衣服脱了裹住她。 “如意,都是我的错,我害了你们。” 假如她嫁给了袁从简,她们都该活着的。 她竭力把她背起来,不到一步,就跪在了地上。 如意趴在她的肩上,温热的液体从她肩上滴下来。 “女郎……别怕。” 卫亦舒紧紧抱着她,好似这样就能留住她。 不知何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隐约伴着几声低吠。 她侧目看去,只看见了一双双绿油油的眸子。 “如意,我陪着你,你别怕。” 幽暗的草丛间,一只孩童高的狼龇着牙弓着背慢慢往她这边来。 时不时还低头嗅着什么,不知是嗅到了血腥味还是察觉她没有抵抗的力气,猛然往前一扑,就咬住了她的裙摆。 袁从简看见两只狼撒腿往前奔,就知道又寻到了痕迹。 当下便追了过来。 等他追到石庙前,两只狼正兴奋的舔舐着女子的手,几乎将她扑在地上。 惨白的月色下,她的神情模糊不清,只看得见素白的脸,素白的衣裙上绽开着朵朵艳红的牡丹。 “卫阿姊?” 卫亦舒怔怔的回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袁从简?如意受了伤,你叫人来看看好不好?” 袁从简这才看清她怀中躺着的人,看清她衣裙上并不是什么牡丹,而是斑斑点点的血渍。 他喝住了身后的兵士,只身走到她身旁,停在她脚边时,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他将她怀中的人接过来,低头看了片刻才道“我带阿姊先回去。” 卫亦舒抓住他的手,希冀道“她还有救是不是?” 袁从简一时没有开口,片刻后才道“我让他们把她送去军医那里。” 卫亦舒这才肯松手,看着两个兵士过来把她背走。 袁从简看着她头上的血痕,拿了帕子替她捂着。 踹走了两只兴奋的狼,刚要将她扶起来,察觉到她行动的艰难,便没有立刻动身。 “卫阿姊的手脚都已经骨折,不能再动,从简冒犯了。” 说着弯腰将她抱起,他身上并没有穿软甲,宽大的衣袖恰巧挡住了她的面容。 直到扶她上了马,他才将自己的外衫脱了披在她身上。 他带的人不多,见他在这诡谲阴森的地方带出来一具尸体一个女人,都有些好奇。 却也只是好奇,并没有人当真去打量。 卫亦舒只看着旁边被背着的如意,走了一刻钟,忽然道“多谢你今日救我们。” 袁从简侧目看向她。 故人相逢,本该是开怀的。 不过半年光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在这里,她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寻到袁从筹。 “竹如知道你在这里,一定极为高兴。” 卫亦舒闭上眼,轻轻摇头,“我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我只想带如意去西北。” 袁从简不再劝说,只说了声好。 回到营帐时已近天明,她固执的要守在如意身边,袁从简唤来的军医看着凉透了的尸体,一时站在那里,巴巴的看着袁从简。 袁从简站在一旁看着她,对着军医道“你先替她包扎伤口。” 军医这才如释重负,低头拿东西,卫亦舒小心翼翼的将如意伤口上的衣袖一点点扯下来。 一面道“如意,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西北。” 她极认真,极温柔,叫军医这个久经沙场生死的人也心生胆寒。 他一面包扎着,一面往袁从简那边看去。 袁从简走到她身侧,蹲在她面前道“阿姊的伤也要及早处理。” 她只顾着眼前的人,丝毫不将自己的痛楚放在心里。 见她非要执着守在这里,袁从简便道“阿姊想去西北,至少要上得了车,现下不处理伤口,以后恐怕不良于行。” 卫亦舒这才被他虚构的希望勾起了几分求生欲。 她神情一松,袁从简便将她扶着往一旁的榻上坐着。 军医在这面努力敷衍着,见他半跪在女子面前擦洗伤口,便轻轻叹了口气。 直到两盆水送下去了,她的脸才算洗干净,素来清亮的双眸中积攒着惊惶与压抑的痛楚。 袁从简将她额间的伤口上好了药,才低声道“阿姊的脖子上还有伤口,手腕骨折了,脚踝也需要固板,最好随我去江全静养一段时日。” 他看得见的,只有这些伤,让人更忧心的,却是她现在的情思神智。 “我只想去西北。” 袁从简看着她极力隐忍下的哽咽,沉默许久,方才道“阿姊为三郎收敛尸身下葬,从简已经感激至极,受命在外,生死天定,与阿姊从无干系。” 卫亦舒垂下眼帘,忽然听他道“阿姊,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更改,倘若自苦,无异于自设囚牢,举刀伤己。” 他竭力想要安抚她,不曾提及丝毫过往,更不曾问起她为什么在这里。 或许他已经猜到,只是不想在这样的境地下说出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 “公孙芳和及沈素洁已经被押送京安,我此次前来,一是接卢国公的尸身,二是寻探卢文昭,三是为了…接三郎回江全,阿姊随我去江全,不会有外人知情。” 哪怕她早知沈素洁的结局,可是真正听到的时候,她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 “阿姊好好休息。” 卫亦舒看着躺在那里的如意,看着他叫人进来把她抬出去,慌忙起身攥住了她的衣袖,“她还有救的。” 袁从简将她的手握住了,丝丝暖意裹挟着她,叫她一夜骤起的心防一点点被击垮。 “阿姊,我只是带她出去安置。” 卫亦舒低头看着面色蜡黄的人,“我不要你安置她,我要带她去西北。” 此刻账内无人在侧,她也不想顾什么尊严体面。 “他们用短刃在她的手上,肩上,腿上……刺了一刀又一刀。” 她最爱漂亮,最怕吃苦头,最珍爱自己的手。 “我就在她旁边,却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我早些出来,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 袁从简静静听着,外面雨声渐起,砸在营帐上噼啪作响。 “是我牵连了他们,从简,是我害了他们。” 她知道如意没救了,却还是残存着些许希望在他们这些正向的,最后的主角身上。 也许袁从简可以救她,也许会碰上神医。 也许她只是伤到了筋骨,只要用些特殊的法子,她还能活下来。 袁从简跪在她身侧扶着她,看见她几乎咬着牙才说出极力想要隐忍的哀恸。 “我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要落到这个地步!为什么让她们落到这个地步?” 她一面无法宽宥自己,宽宥自己带给斯越,带给福宝她们四个的痛苦与磨难。 一面又想要质问,质问凭什么,她舍弃的尊严,抛却了作为人的人格,对自己的结局俯首认命。 为什么到头来,她依然只能看着一切在她面前发生。 为什么无论她反抗还是认命,结局依旧不会被左右,哪怕是一点点的偏差都不可以存在。 “阿姊,这些从不是你的罪过。” “阿姊要怪,不如怪从简,当初在茶楼如此,今日也是如此。” “倘若从简发觉了,倘若今日来的人是我……” “阿姊,若以此论罪,举目四望,皆是罪人。” 他将她的手一点点的从如意的衣袖上拉下来,目光深邃幽暗,“阿姊,乱世之下,保全二字重过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