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夫郎的渣男赘婿》 第1页 《穿成夫郎的渣男赘婿》作者:祝龚【完结】 文案: 谢舒穿越到古代,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和他同名同姓的谢秀才,还有一个多金又好看的夫郎。 行呗,不就是吃软饭吗? 真香… 夫郎为什么老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难道被发现了? 谢舒这才发现原身是个渣男 贪图富贵,入赘到了虞家, 三年对虞楚息不闻不问, 一心只有自己青梅竹马的小双儿 为了继续吃这口香喷喷的软饭, 谢舒决定敬业一点。 == 三年前,虞楚息为了在虞家立足 不得不招婿, 谢舒对他避而远之, 虞楚息也乐得轻松, 等三年后就和离。 然而前些天谢舒落入水中一觉醒来 却变了一个人… 虞楚息察觉自己对这个失忆的谢舒有了从未起过的心思, 他不想放手了。 --可是,该怎么让他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呢? ps: 1.谢舒攻,虞楚息受 清冷温柔随遇而安谦谦如玉君子攻x表面光风霁月背地阴狠毒辣大美人受 2.1vs1双处,攻受互宠(高亮) 3.无生子情节 内容标籤: 强强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科举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舒、虞楚息 ┃ 配角:预收《我真不是气运之子(穿书)》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夫郎,饿饿,饭饭! 立意:面对挫折和溃败不要放弃,要敢于接受新的人生 第001章 初秋到来,夏季的喧嚣热气渐渐退去,校园里夹道合抱的松桂间,已悄然绽放连云遮日的丹桂,盪开一片金黄色的波浪,清香扑面,盛景怡人。 而对于学校的不少学子来说,秋季还意味着毕业季,过几天就要开始的秋招,无疑聚焦着众人的目光。 研究生宿舍的过道里,七八个男生站在一堆,朝着中央被众星拱月般的男生说着话,言语中不乏艷羡之意。 「吴云海,真有你的,这份工作前景不错吧?底薪什么的,也给我们透露一下呗?」 「吴哥大气,今天还请我们在青云阁吃饭!」 听到这,吴云海一脸自矜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肉痛,如果不是他新找到的这份工作确实前景足够动人,吴云海也不会这般捨得在这家档次不错的餐厅吃饭。 想到自己的未来,吴云海的心情迅速平静了下来。 这时其他人也等不及了,纷纷催促着吴云海快点出发。 吴云海却露出几分笑意道:「等等,我还邀请了谢舒,他在图书馆,马上就要回来了。」 一听这话,众人神色不免异样起来,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彼此都有些惊讶。 「谢舒」是那个谢舒吗?吴云海不是和他不对付吗?吴云海怎么突然想到...... 其实大家和谢舒并不熟,因为谢舒和他们不是一个专业的。 吴云海和谢舒是室友,他们大学的研究生都是两人宿舍,吴云海是多出来的那一个,谢舒所在的专业那年又只招收他了一个,两人恰巧凑在了一起。 不过大家都知道谢舒并不是因为吴云海,谢舒在整个校内都有名气,他时常获得奖项和表彰,人又长的尤其出众。 刚进校后,众人也忍不住朝吴云海打听过谢舒的信息,但没过多久吴云海就朝他们狠狠吐槽了一番谢舒为人十分不好相处,因此众人对谢舒的印象连带着有些不好,平常撞见谢舒,也不会搭理,没想到现在吴云海还邀请了对方...... 吴云海并没有多解释,他正沉浸在兴奋中,刚刚邀请谢舒也是心血来潮的举动,没想到谢舒真的答应了。 吴云海也有些意外,其实他和谢舒在寝室里虽然不像在其他人面前说的那样矛盾重重,但关系十分冷淡。 相处这两年多来,谢舒和他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吴云海讨厌谢舒那副眼高于顶的样子,平常更不会主动凑上去。 这一次邀请谢舒,吴云海刚才也是鬼使神差,一面觉得谢舒根本不会给他这个面子,一面又虚荣心作祟。 等谢舒真的答应了,吴云海反而更加得意起来。 他不免猜测,谢舒答应他的邀请,看来还是这份工作的功劳。 这些日子,吴云海为了一份满意的工作offer,忙前忙外。 而谢舒呢?每天还是悠闲地泡在图书馆,无人问津似的。 也对,吴云海忽然想到什么,谢舒的那个专业能找什么工作呢...... 这时,众人知道谢舒要来,也就不急了,互相说笑起来,大家本就熟悉地很,加上即将到来的秋招,更是聊不完的话题。 没等多久,前方转角处走来一个二十岁多一点的青年。 他身形高挑,体态比旁人略瘦一些,但并不显得羸弱,相反,还给人一种有些藏而不露的锋芒。 他和大部分人一样,穿着简约,不过不同的是,他身上的衬衣和休闲裤,仿佛剪裁得十分精细,恰好贴合着他的腰身,越发显得身材修长。 他手里抱着几本书,书名晦涩难懂,至少在这七八名工科男生的眼中是如此。 而他走来时,视线落到众人身上,这一瞬间,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注视着他。 第2页 只见他眼角略长,眼睑向下微微弯曲,这是名副其实的桃花眼,但因目光清冽,眉如远山,又有几分难得的舒朗之气。 如松如柏,芝兰玉树不外如是。 当看到他的时候,所有人不自觉地停下了话语。 谢舒看到这么多人在等他,不免有些惊讶,他其实收到吴云海的消息不久,对方只是说了找到工作的事情,然后询问他有没有空请他吃饭。 谢舒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下来,吴云海是他的室友,两人虽然话不投机,不过也算相处这么久了。 这些天,谢舒是知道吴云海都在为找工作的事情奔波,难得有个好结果。 谢舒朝众人露出一个笑容,顺便道了歉,众人本来就不计较,也没想到他的态度会这么好。 而当青年这么一说,那些原本根深蒂固的印象瞬间淡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这清风朗月的一笑。 吴云海也回过神来,他赶紧和谢舒打了一个招唿,等谢舒将书本放在寝室后,众人就风风火火地朝着青云阁出发。 他们的学校本就在市区,青云阁离的近,这么走过去也要不了多少时间。 路上,大家不好冷落谢舒,加上刚才那一幕,大家对谢舒的印象有了改观,于是试着和他搭话。 而谢舒也不像众人原以为的那般冷漠,言辞虽少,但有问必答,根本不是吴云海以前形容的那样...... 等好不容易到了提前预定的包厢里,吴云海心情更是难以平静,这次他邀请谢舒就是为了炫耀一番,没想到目的没达成,还把其他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那去了! 吴云海一下子有种说不出来的后悔,不过等坐到最中心的位子,吴云海又找到几分从容的感觉。 等菜上的差不多了,吴云海三言两语地又将话题引到自己的工作上。 看着众人脸上难以掩饰的艷羡之意,吴云海更为得意,言辞中不乏夸张了一些,就像一只被越吹越大的气球。 可当他的视线转向谢舒的时候,对方的神色是如此地冷静淡然,两人虽然仅仅只对视了一瞬间,甚至吴云海觉得谢舒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 但吴云海却有一种被洞悉他心中所想的感觉,这一刻,吴云海就像被一根针骤然戳破,回过神来想想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不仅心气全无,连脸上有火辣辣的感觉。 不过也因为如此,吴云海更是难以释怀,他看着从始至终一直仿佛在冷眼旁观他的谢舒,忽然恶念重生。 吴云海朝着谢舒露出了一个显得不那么刻意的笑容:「谢舒,你这么优秀,工作应该早有打算了吧?」 他话音一落,众人目光齐齐转向谢舒,但同时众人对吴云海的感觉也十分复杂。 他们和吴云海是一个导师,平常还是比较了解的,以前只觉得吴云海有些小毛病,爱慕虚荣,人前人后不一样。 现在看来,吴云海人品还有点问题。 这秋招还没到呢,大部分人都没有找工作。而谢舒所学的专业十分冷僻,叫做古典文献,当年的研究生就收了他一个,吴云海这么当众问,明显就是故意的...... 其实平常大家未必会想到这里,但因为刚才谢舒给人的感觉反差太大,众人不免怀疑到了吴云海。 面对吴云海的询问,谢舒微挑眉心,稍显意外,他一直没有参与话题,怎么还是转到他这边了? 片刻后,谢舒淡淡笑了一下,他话语简短,声音从容:「留校任教。」 留校任教!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吴云海失魂落魄,而其他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如果说对吴云海所找到的工作,大家只是艷羡罢了,而留校任教这四个字却是让人仰望的高度。 要知道现在要进学校编制越来越难,任教的老师都是博士生,而谢舒是研究生,按照招聘标准,他这是破格通过了师资测评,可想而知,他将来是何等的前途无量...... 这顿饭期间,谢舒喝了一些酒。 倒不是别人劝的,只是谢舒自己想喝一点,自从知道他将来要留校任教后,谢舒难得感觉到一丝迷茫。 他其实并不是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是那么地醉心学术,他仅仅是对于古代文学有点兴趣,接着又坚持了很多年。 在这些浩瀚的书海里,谢舒窥见了无垠的世界,更知前方广阔无涯,也许在许多人看来,现在看这些书,是很不合时宜的,可谢舒觉得,也许,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是自己。 到后面,谢舒感觉自己头脑微醺,便扣住酒杯不再喝了,但白酒后劲十足,回到宿舍的时候,那股上涌的酒意让他的意识越发昏沉。 谢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床边,直接埋头睡了下去。 * 一觉醒来,谢舒只觉得口干舌燥,头脑晕眩,喉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烧,身体热一阵冷一阵,说不清的难受。 谢舒以为是自己宿醉一夜留下的后遗症,但紧接着,谢舒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谢舒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中药的味道,年轻人喝中药的并不多,何况自己所在的宿舍里,吴云海也从来不喝什么中药。 有了这种想法后,谢舒越发觉得不对劲,可他如今身体不适,神志也不清明,即使想要费力思考目前的处境,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从朦胧渐渐清晰。 第3页 谢舒听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十分急切。 「谢相公,快醒醒,怎么又晕过去了,来人啊!」 谢舒本就不太清醒的意识被这一通哭喊搅得更加神志不清 ,心里更加费解起来,这相公的称谓,有许多种解释。 但加上姓氏的话,便是古代对有身份的男子的一种叫法,也是一种敬称。 谢舒不由得十分疑惑,谁会这么叫自己? 谢舒勉强想挤出几句话,但如同火烧的喉间只能发出细弱的咳嗽声。 这一咳嗽,立刻让旁边的人意识到了什么,他松了一口气道:「谢相公,您醒了?我刚才还以为谢相公您......醒了就好,谢相公您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大夫就来了。」 大夫? 谢舒再次确定这些称唿都不是现代所有,再加上刚才的一些不对劲,谢舒联想到了许多,信息大爆炸的年代,什么事情都算不上陌生,可真到自己经歷的时候,才觉得惊骇莫名。 谢舒此时身体又不舒服,只能静下心来慢慢理清脑海中的疑惑。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屋内变得寂静起来,仿佛落针可闻。 莫非是大夫来了? 谢舒凝神屏气,聆听着那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道悦耳悠扬的声音响起,语气显得很冷静:「洗墨,刚才出了什么事?」 话音落下,那少年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谢相公昏迷多日,不久前终于醒了,可不到短短功夫,便晕了过去,我试了试谢相公的鼻息,哪知道谢相公......不过刚才,谢相公又醒过来了。」 洗墨解释完毕后便大气不敢出,他也是一时情急,六神无主,才让人去找郎君...... 要是平时,他可不敢惊扰这位主子,毕竟内院的人,谁不知道谢相公和虞郎君的相敬如「冰」,况且这次谢相公病重的事情,他是唯一知道内情的那个,要是虞郎君有心追问,他便是封了嘴巴也不能说出来。 随着洗墨说完,那人最后停步在他的床边,却并未靠近,屋内也一片冷寂,也不知对方是什么反应。 谢舒正费力思考着此人的身份,就在这时,又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那几人停留的地方更远,先开口道:「虞郎君。」 那被称为虞郎君的人点点头道:「章大夫,还请费心。」 他一吩咐,章大夫连连应下,心里寻思着,看来外面的传闻并不尽实,这位入赘虞家的姑爷分明和如今的虞家少当家虞楚息关系不错。 但章大夫刚这样想,只见虞郎君理了理袖子,似乎准备离开房间了。 就在这时,谢舒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眼前一片模煳,只能看到眼前淡白色点缀着流云的襟袖。 那袍袖正在舒展,忽然顿了顿,似乎察觉到了他醒来,不过并未靠近一步。 谢舒慢慢地抬起目光,最后落入眼帘的是一双幽深的凤眼,漆黑如墨,近乎漠然地打量着自己,两人的视线一触及分,他转身的时候,眼角有一点胭脂色的红痣,一晃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大吉! 一般是晚上九点,v前随榜更新,v后日更 第002章 后面的事情,谢舒记得不真切了。 他只朦朦胧胧感觉到大夫给他把脉,开下药方,之后谢舒服下一碗又苦又难闻的中药,便重新躺了回去。 夜里虚汗尽出,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早上醒来,谢舒身体的不适感已经减轻了许多,就连精神也恢復了不少。 这时,谢舒才有余力观察这个世界。 他头顶是木质的床架,上面有精细的雕花,用青布做成的床幔隔开。 这是典型的一种古代架子床。 四周摆放着器物和花瓶因为离得太远,谢舒没办法看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确实穿越了。 见谢舒醒来,在床边一直守着的洗墨立刻直起身凑到谢舒的面前。 谢舒这时打量对方,只见此人不过十五六岁,形容尚小,眉眼间带着一丝稚气,眼神灵动,他穿着墨绿色的短褐衣襟,腰间并无佩饰。 谢舒回忆昨天的事情,记得他的名字叫做洗墨,应该是他的小厮。 见谢舒醒来,不言不语,洗墨有些担心,忙开口道:「谢相公现在好点没有?要不要喝些水?」 谢舒点点头,洗墨倒好了茶水,又扶着谢舒慢慢坐起。 谢舒默不作声地看着那茶杯的形状,末了,他也有了一些猜测。 谢舒接过茶杯缓缓抿了一口茶水,略带苦涩的热流润泽着他干涩的喉咙,谢舒顿了一下,这才低声开口道:「洗墨,这是我昏迷的第几日了?」 见谢舒脸色苍白,面带病容,目光却青湛湛地望着自己,洗墨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他稍稍一愣,便立刻回答道:「今日离谢相公落水那日已是第四日了,这些天,您迟迟不醒又得了一场风寒,可吓死我了,好在谢相公真是大吉大祥之人,必有后福。」 落水? 原来原身竟是落水死的吗? 这听上去有些荒诞不经,可放在古代并不是一件新鲜事,落水之后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心肺功能很容易出现问题,再加上中药见效慢,一场风寒也能酿成大问题。 第4页 而之前谢舒也发现了他现在的这具身体不像自己,根本没有一丝锻鍊的痕迹,这般不堪难怪...... 想明白这点后,谢舒却还有一丝不解。 原身是为何落水的呢? 偏偏这是不能直接问出来的。 谢舒眼睑微垂,目光落在手中的茶杯上,顺着指腹摩挲了一会儿后,他忽然开口问道:「洗墨,你是哪一年到我身边的?」 谢舒莫名问到这个,洗墨倒没想那么多,谢相公这一场大病歷经生死磨难,大概是在追思着什么吧。 洗墨一边回忆,一边开口道:「泰安三年,那时谢相公您十二岁,我小你四岁,被谢阿爹买来,让我陪您读书,已经八年了.....」 洗墨说道这里意识到什么,急急住了口,垂头丧气道:「我不是故意要提您阿爹的,您之前让我不要提,我怎么又忘了。」 泰安三年? 果然是一个没有听说过的年号,再加上屋内陈设的异样,以及这茶具的样式和自己所认识的时代都对不上号,谢舒终于确定,这里并非是他现世曾经经歷过的年代。 谢舒恍惚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连刚才在心里生出的一些不安也渐渐散去。 他脑海里快速地分析着,按照洗墨所说,他作为自己的书童,已经有八年时间,那么他现在这具身体应该是20岁,还比现实中的自己年轻几岁。 而洗墨口中的谢阿爹,看样子是原身的父亲,只是为什么原身不要洗墨提及呢? 要想知道一切,眼前的洗墨无疑是最好的途径。 不过现在情况未明,谢舒不准备透露给任何人自己的来歷。 看着洗墨一脸懊恼神情,谢舒试着套话,他神态温和,宽慰道:「无妨,你继续说下去,我也有些想......阿爹了。」 实际上谢舒父母已经去世了,他说这话时,并非做戏,而是真有怅惘语气在里头。 而洗墨忍不住偷看他一眼,见谢舒一脸平静,并未动怒,唯有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洗墨的眼圈渐渐有些红了。 这几天谢舒迟迟不醒,洗墨何尝不是又惊又怕,毕竟这里还是虞家...... 现在谢舒终于好起来,还和以前相比有些......洗墨说不清是哪里不同,总之,像是一口气沉了下来。 这样的主子无疑让人心安,洗墨不免垂头哽声道:「四年前自从老爷过世后,谢阿爹的身体也不大好了,要是您也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见谢舒少有这般如此耐心地听他说话,洗墨大着胆子道:「主子,您就听我一句劝,现在您也是成了婚的人了,就不要再执着于过去的事了......倒不如好好在这里过下去。」 洗墨其实有好多话想说,这三年在虞家,即使生活不算多好,也绝对不比以前的谢家差,毕竟虞家虽是商户,不过在金陵也算首屈一指,而谢家再有清名,但早就败落下去了。 主子如今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听,是入赘虞家的,可当初要不是主子主动找上了虞老爷,也未必有这一天。 洗墨不明白,为什么主子入赘到了虞家,却不愿意和虞郎君好好相处,还惦念着卫卿童...... 这一次要不是主子非要在千秋节这一天僱船偷偷和卫卿童在秦淮河私会,也不会一个不小心落入河中。 之后卫卿童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洗墨想到这里,更气起卫卿童来,卫卿童和主子是一个街坊的邻居,也算是青梅竹马。 谢阿爹喜欢卫卿童,曾经接济过他家不少,否则按卫家人好赌的性子早就把卫卿童卖去换钱了。毕竟当时卫卿童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这个双儿长大了怎么样。 而不是像现在,卫卿童出落地倒是漂亮了,红痣又在眉心,不比女人差,卫家更不愿意放手,待价而沽想着要靠卫卿童飞黄腾达! 可哪有那么容易!和卫家那种人做亲家,聪明一点的人家都不愿意,卫家又不想让卫卿童给人做小,因此单了下来。 但他们又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明明主子已经成了婚,还想主子凭藉着过往的情分,帮衬一下他们。 虽说卫家人噁心,可洗墨觉得卫卿童也不是什么好人。 毕竟哪个好人家的双儿会勾着已经成了婚的男人? 都说卫卿童长得好看,可惜生错了人家。 他因为那点代表双儿的红痣长在眉心,大家怜惜他,称他为「小观音」,但洗墨看啊,他什么都不是! 根本不如虞郎君长得好呢......只是虞郎君是虞家的少当家,性子又厉害,谁敢当众议论他。 洗墨想到这里,只觉得主子煳涂,这眼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看不到...... 不过洗墨不敢多说,生怕谢舒又动怒,他说完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谢舒的神情,只见谢舒仿佛没过神来似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事实上,谢舒听到洗墨刚才的话语确实十分吃惊。 一开始他听到「老爷」和「阿爹」那里,心头便有些奇怪这两个称唿好像指的是两个人。 他正要询问,不过洗墨后面的那句话,把谢舒直接震住了。 他想过自己来到了古代,占用了别人的身体,父母亲眷也都一一有了变化。 可谢舒并没有预料过,还有一种亲密关系是无法避开的。 原来原身已经结了婚吗? 第5页 这可就尴尬了。 谢舒在现代并没有感情经歷,他曾经想过以后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人结为夫妻,不过他明白这是一种奢求,谢舒就不再多想。 可这不代表谢舒真的无所谓,何况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1。 他虽然称不上君子,但绝不能就这样随随便便欺骗一个姑娘真以她的丈夫自居。 想到这里,谢舒不免有些头疼。 他现在短短时间里,唯一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好好安抚对方,尽到自己的责任,至于之后该如何说明,还要从长计议。 谢舒压下心绪,继续思考起来,洗墨刚才这话似乎还有别的意思,之前洗墨也说了,他如今好像父母俱亡,因此不愿再提。 但为什么他成婚后,又要他好好在这里过下去? 而且谢舒发现,昨日今日除了大夫过来看过病,还有外间有几个奴僕发出的响动之外,再没有其他人来看过他,就连他的「妻子」也不曾。 不,还有一个人来过。 想到昨天那个惊鸿一瞥的人影,虽然他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可印象却很深,也不知道这个人和「他」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可偏偏又不能询问洗墨,谢舒长出一口气,将这些疑问一一理清后,谢舒忽然定定地看向洗墨,开口道:「洗墨你要我好好在这里过下去,可我还是心有些不甘。」 洗墨好不容易见谢舒态度平和,这时听到这话,心头一酸,他忙安慰谢舒道:「主子何必如此......」 见谢舒神色清明,不像以往,洗墨心一狠,干脆把话说开:「主子虽入赘到了虞家,可只要专心治学,熬过这几年考个功名在身,未来定是锦绣前程!」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谢舒虽然只是小小赘婿,但是以后咳咳...... 1「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 出自孟子的《校人烹鱼》的最后一句,意思是: 正人君子可以用合逻辑的方法欺骗他们,难以用不合逻辑的方法欺骗他们。 第003章 入赘? 谢舒冷不丁听到这个词从洗墨口中蹦出来,给到的冲击力绝不比之前小。 他眉心下意识地微微一皱,但紧接着便舒展开了。 其实对于谢舒来说,入赘这种事并不像许多男人那般难以接受。 任何事物都有歷史形成的原因,入赘是因为古代人看重家族延续,因此诞生而来。 只是谢舒没想到,原身竟然是入赘的。 毕竟在普遍的观念看来,一个男人好手好脚,何必上门做别人的倒插门女婿,心气高的人都不会这般做。 也不知道原身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过这样一来,之前的种种疑惑也说得通了,为什么这里除了洗墨之外,再也没有别人,为什么洗墨又劝他好好在这里过下去。 见谢舒神色不对,洗墨暗恨自己嘴快,入赘这两个字,他在谢舒面前从来不敢说,怎么刚才一时冲动,就这么说出来了。而考个功名,更是谢舒的逆鳞。 在金陵,谁不知道主子曾经的事迹,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何等风光...... 可之后的两次乡试,主子一次也没有中过,还从金陵书院中退了出去。 洗墨脸一白,忙补救道:「主子如今已是生员,慢慢考就是了。」 听到这话,谢舒也回过神来,生员这两字是科举中才有的,在府、州的学院举行的岁试,录取后即为「生员」,通称「秀才」。这里原来也有科举考试,看来即使歷史不同,但怎么衍变却差不了太多。 而在古代一旦中了秀才,便脱离平民阶层,称为「士」了,难怪洗墨一开始称唿他为谢相公。 想明白了一切后,谢舒朝着面前这忐忑不安的少年淡淡一笑道:「确实,从前是我想岔了。」 谢舒如何看不出洗墨说这话时的良苦用心。 谢舒才来到这世界不久,一直在他身边妥帖照顾他的唯有这名比他还小许多岁的小厮。也是因为对方的赤诚,给谢舒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只是谢舒註定不可能告诉对方真相,并且还要为自己性格有所转变做铺垫。 没曾想主子不仅没有恼怒,还听进了劝。 洗墨仿佛踩在云端之中,有一种格外不切实际的感觉。可这样的主子实在是太好了! 洗墨从来没有像这般盼望过,希望谢舒能够一直像现在一样。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若不是怕被主子看到,他差点想转身抹泪。 看到洗墨再次红了眼圈,谢舒在心头无奈地嘆口气,他若无其事地轻声道:「洗墨,你取一面镜子给我。」 洗墨立刻「诶」一声站起来快步去外间拿镜子。 过了一会儿,洗墨已经神色如常,将一面磨得光亮的铜镜递给了谢舒。 谢舒接过铜镜时手微微一顿,才照向自己。 看清铜镜中的面容时,谢舒是有些吃惊的。 铜镜中的那张脸是如此的熟悉,竟然和二十岁的自己长得十分相似。 只是即使铜镜模煳了面色,谢舒也能够看到现在的他脸上带着病容,瘦的有些脱相,因此看起来有丝颓唐之气。 不过这些都是能够更改的,原以为到另一个人的身体会很难适应,毕竟谢舒已经习惯了自己本来的面容,现在这样最好不过。 第6页 但如此一来,谢舒更想不明白,他这具身体齐全,长相也算周正,还中了秀才,为什么会选择入赘呢? 而那个他未曾蒙面的妻子,目前则成了谢舒所要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谢舒只能暗暗希望自己的分析正确,原身应该是不满入赘,和自己的妻子关系并不亲近。 不过到底如何,还得问个明白才行。 谢舒难得有点犹豫,他借着茶水再次润了润干涩的喉结,清咳一声道:「洗墨,对了,这几日我昏迷过去,还有谁过来看过我?」 洗墨闻言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主子为何会这般问? 因为谢舒一向和虞家人关系疏远,再加上他毕竟是入赘的,却不知和虞楚息亲近一点,难免被人看轻。 而谢舒虽然住在虞楚息的院子里,但两人根本就没同过房,成婚后的第二天,谢舒就搬到了另一屋。 内院里知道的人都被虞郎君封了口,可这几年过去,到底有些风言风语传出去,因此哪有人会关心谢舒? 但洗墨转念一想,主子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呢?他这样问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忽然洗墨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主子现在经过一场生死大劫,定是想通了一切,因此才与之前大不相同。 昨日主子分明看到了虞郎君过来看他,心中恐怕有所触动,可主子又怎么好意思开口主动说起虞郎君呢...... 洗墨想到这里,激动不已,谢舒若是能够忘记卫卿童,和虞郎君好好过日子便好了。 洗墨生出势必要为主子分忧的决心,他语气夸张地说起虞郎君的好话来:「虞郎君昨天办完事回家后,知道您病了,就十分着急,马上来看您,不仅如此,怕您不好,他还让人请了城中医术最好的章大夫为您看病。主子,你说,你是不是该好好谢谢虞郎君?」 虞郎君...... 谢舒本意是想问问他的「妻子」,没想到洗墨一直在说这个人。 不过谢舒却听得认真,说起来,当时他还记得他第一眼睁开时候后看到的画面。 末了,见洗墨没有别的要说了。 谢舒遗憾之余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妻子真和他关系不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如此正和他意,以后谢舒会尽量避开两人的交集。 洗墨说完后,见谢舒半晌无话,心中失望,这时只见谢舒略一点头,他温声道:「你说得对,等我好了我是该当面道谢。」 * 当天,谢舒早中晚分别喝了三道中药。 一开始谢舒还很不适应这中药的味道,后来习惯了一些,便闭着眼睛一口饮下,心里则思索起来,等他好后,还是早早开始锻鍊,否则再病一回,可真要命。 而洗墨得了他早上那句回答后,不知为何,好像一直十分高兴,也不忘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谢舒趁着自己现在已经能够坐起,便让洗墨找了一些歷史文献拿来看。 有些东西不好问,但书本却是最好的途径。 拿到典籍后,谢舒发现这书中的字体和前世的楷书差不多,他心下一定,打开扉页,也看到了原身的签名。 原来他也叫谢舒么? 之后谢舒便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总算大概了解了这个世界的歷史。 但毕竟当朝的事情记录的不多,谢舒只知道国号为庆。 大庆成立于四十二年前,已经歷经三个皇帝,如今上位的这个皇帝在位三年,改年号为泰安。 而大庆也和歷代皇朝一样,沿用科举入仕。 谢舒仔细看了看,规则和他想的差不多。谢舒对于这个世界还有许多未知地方,虽然现在对科举没有什么想法,可熟悉的事情总会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不过同时谢舒还注意到,典籍中还有一些他不能理解也没有见过的词彙。 「双儿」又是何意?「夫郎」又作何解? 这些疑问谢舒一一埋入心里,待日后再慢慢探寻。 到了第三日,谢舒的病情就恢復完全了。 章大夫为他看完病后,满意地点点头道:「谢相公现在已经大好了,之后再服些固本培元的药汤便是。」 见面前的年轻人轻声道谢,神态自然,他如今清减了一些,平日的衣物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松,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风流气度在里头。 章大夫不禁暗道看错了眼,这几天他为谢舒看病以来,原以为这个不惜清名,入赘虞家的谢秀才是个假清高的性子,没想到...... 看来传言有误,章大夫也拿捏不准谢舒和虞楚息的关系到底如何了。 不过想来传言都是如此,不尽实的居多,章大夫不再犹豫,提笔写下最后一张药方,嘱咐洗墨记得给谢舒煎服三日,又乐呵呵地朝着谢舒道:「谢相公我先走了,就不叨扰虞少当家了,还请您帮我和少当家说一声。」 少当家? 谢舒昨日便知道这位虞郎君身份颇高,原来他还是少当家。 谢舒本来就有意等会去和对方道谢,自然应下。 见此,章大夫眼神一亮,不必多说。 洗墨将章大夫送走后,谢舒把桌上的药方拿起。 看清楚上面的字迹后,谢舒不自觉地有些脸烫。 这药方正是章大夫开的固本培元的药物,所用的药材不乏名贵之物,比如这百年人参,在现代已经难得一见了。 第7页 虽然谢舒才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但一想到自己目前的花用都是靠他妻子的「岳家」,谢舒还是难以平静。 等会,他得好好向这位少当家道谢。 洗墨送完章大夫回来后,谢舒便让洗墨带着他见那人一面。 洗墨别无二话,不仅如此,他又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石青色的披风给谢舒披上,更显得自家主子清俊脱俗。 见谢舒看他,洗墨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外面天冷。」 谢舒也没有多想,跟着洗墨来到了离他住所不远的一处阁楼,这一路上谢舒还遇到了不少虞家的奴僕,都时不时打量他几眼,十分稀奇似的。 谢舒泰然自若,到了阁楼后,只见这里装饰地十分华美,飞檐翘角,雕樑画栋,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洗墨上前敲了敲门,不知道和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洗墨便喜滋滋地回来道:「虞郎君就在里头,您快进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4章 谢舒闻言略一点头,他正要抬步进入阁楼,这时忽然注意到洗墨站在原地,意思好像是......准备在外面等他。 谢舒没想到这一茬,毕竟这几日洗墨都随侍在他左右,而因为有洗墨在,谢舒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不至于无所适从。 见谢舒微微挑眉看过来,洗墨心下一抖,脸上努力堆起可喜的笑容,但脚下依旧纹丝不动。 刚才他已问过这里的姐姐了,知道虞郎君今日正好有闲暇,这可是难得的机会,他决不能打扰主子和虞郎君单独相处。 而谢舒无声无息收回了目光,也罢,他早晚都要适应现在的自己。 不过抬步迈入阁楼中的时候,谢舒难得生出一点莫名的紧张。 见谢舒走进,几个为他开门的侍女偷偷瞥了他一眼。 这种情形,谢舒在现代遇到的不少,可这一次,他却感觉完全不同,那些侍女的眼神好像带着一丝丝鄙夷...... 而从她们不情不愿的称唿看来,这并非是谢舒的错觉,不过谢舒心头有数,因此只是洒然一笑,并不在意。 实际上这些侍女之所以如此,是有原因的,这三年来,谢舒来找虞郎君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来,也是别有目的。 前些天听说谢舒落了水,这才刚好,就要来找虞楚息,想必所图不小。 要不是刚才洗墨好言好语,再加上谢舒确实是虞楚息名义上的夫君,她们不敢擅自回绝。 不过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几个侍女将谢舒引到旁边一处小厢房,便态度冷淡地说道:「谢相公,虞郎君正在书房忙,等下忙完自然会来见您,也不知道谢相公等得及吗?」 这话说的其实十分诛心,毕竟虞楚息虽说如今是虞家的少当家,但在许多外人看来,他是双儿,难以服众,何况虞楚息还是谢舒的夫郎,至于后面那句更是拱火的话。 原以为这话说完后,谢舒一定会难掩怒色,拂袖离开,但让她们意外的是,谢舒神情平静,反而还附和着点点头道:「是我没提前告知,郎君有事也无妨,我在这里等便是了。」 这话谢舒说的真心实意,对方是少当家,想必一定很忙,他本来就是过来道谢罢了,多等一会儿又有何妨呢? 没想到谢舒竟是这个态度,几个侍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其实她们本来也不是刻薄性子,只是想护着虞楚息罢了。 谢舒没管这几个侍女到底在想什么,他坐下后,便开始打量四周。 和他住所的清旷不同,这里更偏向于华丽雅致。 堂内有楠木金丝长榻,塌上摆放着小叶檀木做的案桌,上面有香盒茗碗,还有几束插着当季花卉的瓷瓶。 谢舒垂下目光,默默欣赏。 这时,其中一个侍女犹豫片刻,还是为他倒上了一杯茶水,这才转身离开。 等几人走后,谢舒也站起来,四处看看,很快,他的目光就被墙上挂着的一张字画吸引了过去。 谢舒有时也作画,只是在现代少有闲暇,不过他对于画的鑑赏能力并不弱。 墙上那画是用水墨铺就的,画的是山中桃花,虽然只是寥寥数笔,轻描淡写地勾出形状,但可见桃枝婉约,桃花妁妖,颇有神韵。 谢舒目光落在画底,上面写着落款人的名字,字迹极小,谢舒勉强辨认出了那三个字,虞楚息。 就在谢舒陷入思绪的时候,他并没有注意到一道月白色缀着兰纹衣摆从厢房跨入。 直到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道碎玉般的声音,语气不轻不重,如云海雾凇,不可捉摸:「谢舒。」 谢舒回过神来,不免心中一跳。 他转身过去,先闻到的是一缕盈怀于袖的暗香,那香和桌上摆放的香盒和鲜花都不一样,竟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几天前的时候,他恍惚中是闻过那个味道的,只是当时来不及记下。 而对方身上有香,谢舒倒不会觉得奇怪,毕竟君子佩香,加上之前种种,谢舒在心里已经大致勾勒出眼前人的印象。 但等真的亲眼看到虞楚息的样子时,还是出乎谢舒的意料之外。 只见对方五官轮廓昳丽地近乎明艷,眉如墨画,唇似染朱,长发漆黑如缎的披束在衣襟边,更衬得肤色冰白如玉。 而他姿容秀美,身形却修长高挑,没有一丝阴柔之气,唯有幽深凤眼下方的那一点红痣无端透着几分潋滟。 第8页 谢舒的目光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在他的眼角之上,那天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颗红痣。 而虞楚息则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心情说不出来的古怪。 其实被人这么打量他的红痣,是一种十分失礼的举动。何况以谢舒和他的真实关系,可不知道为什么,虞楚息倒没有被唐突的不悦之感,大概是这个人眼神清冽,不含杂质,仿佛透着一种......纯然的欣赏之意。 不过虞楚息很快就为自己这个想法感觉到匪夷所思。 虽然这三年来,他和谢舒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谢舒是什么样的人,他却清楚地很。 这次对方来的目的,虞楚息也早有所料...... 想到这里,虞楚息微微眯了眯眼睛,指尖轻擦过袖口冰凉柔软的纸张。 而此时谢舒已然收回视线,恰好错过了那双凤眼掠过的浮浮沉沉的光影。 谢舒刚才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用词,他不确定他应算作虞楚息的什么亲戚关系,在这称唿上有什么章法,但和其他人一样总归是差不离的。 而「少当家」听上去有些庄重,「虞郎君」还好一些,可未免太生分,倒不如省略姓氏,就叫「郎君」。 于是谢舒这般开口道:「我这次来是想亲自向郎君道谢。」 他话音一落,虞楚息的眉心微微一跳。 谢舒接着说下去:「这几日我病重,幸得郎君看顾,若不是郎君为我请了章大夫,又对我十分关照,我恐怕还要在病榻缠绵数日,心中不胜感激。」 谢舒说完后,并未期待虞楚息会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自己这番道谢只是口头上的话语,想必对方也是门清。 但谢舒也没想到虞楚息竟会沉默下去。 在谢舒看来,虞楚息作为少当家应该不至于如此寡言,难道是自己刚才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谢舒不由得注视着虞楚息。 感觉到谢舒那不可忽视的目光再次盯着自己,虞楚息勉强收回了思绪。 这个人,到底在干什么? 对于这番虚词假意,虞楚息心中应该是不耐烦的,不过他却觉得有几分有趣,倏地轻笑一声道:「无妨,说来,这还是你第一次道谢。」 这话里其实不乏挤兑的。 谢舒未尝没有听出来,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对原身有了一定的猜测,因此刚才见旁人态度不好,也不意外。 但当虞楚息勾唇一笑的时候,谢舒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和煦笑意,他轻声道:「那以后我要多谢你。」 虞楚息笑意一顿,竟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是他从未经歷过的,眼前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等谢舒将章大夫的话带到,他也准备离开了。 在此之前,谢舒朝虞楚息道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刚才总觉得虞楚息似乎有什么话要和他说,可是到最后,都没有说出来。 * 谢舒走后,虞楚息回到了书房。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动笔,他修长玉白的指尖轻扣在桌面上,目光垂落下去,周遭光影明灭,越发显得容色昳丽。 虞楚息想到刚才的一幕,神情变得若有所思起来,末了合上柜中之物,他才捻起之前搁置在砚上的硃笔。 墨痕已干,他又重新用笔尖一点一点地润过笔墨。 不久后,一个人轻手轻脚地敲了敲房门,这才推门而入,然后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帐簿交到案上。 虞楚息并未抬头,只随意挥了挥手让人离开。 那人正要退出,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少当家,还有一事,刚才谢相公那边的人向帐房支取药物,您之前说过等那边人好了,之后就一律不必再管,因此我便回绝了。」 这人正是库房的王管事,其实这事本没有什么好说的,毕竟只要是知道些内情的人,都知道他们少当家和入赘来的那个谢秀才是什么情况。 何况前几天,虞楚息已经下了命令。 不过如今虞楚息现在在虞家声望日益递增,王管事不免想讨个好,于是在他面前提了一嘴。 正在王管家暗暗心喜等着虞楚息回应的时候,忽然听到虞楚息声音微冷,带着一丝漠然:「自作主张,重新给他送去。」 王管家不由得全身一颤,心中后悔不跌起来,可这事又找谁说理去...... 片刻后,虞楚息又想起什么,轻笑一声,语气玩味:「罢了,找些更好的,我亲自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5章 见谢舒终于从阁楼中走出来,一直等候在外的洗墨不由得眼神一亮,立刻凑到谢舒面前,主僕两人再从原路返回。 还没走几步,洗墨就忍不住打探起来:「主子,您刚才和虞郎君相处的怎样?虞郎君见了你,高不高兴?」 谢舒总觉得洗墨问的有些奇怪,可又说不清哪里奇怪...... 谢舒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轻扫了洗墨一眼才道:「还好。」 其实何止是还好,按照谢舒一开始的预想,原身是入赘而来,又不怎么受人待见,从其他人的反应就可见一斑了。 因此谢舒也识趣,知道虞楚息在忙后,他原以为自己会等许久,于是一时禁不住去研究了一会主人的字画。 其实这个举动是有些失礼的,何况之后虞楚息到了,他还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 第9页 可虞楚息没有生气,态度也并非高人一等。 即使对他心有不满,也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到最后,他们竟是言谈融洽。 想到对方容色殊丽的脸上猝不及防绽开的一抹笑意,谢舒不自觉眉眼都柔软了一些。 还好? 见主子这般敷衍自己,洗墨没法接话,又不知究竟,心中不免着急,可他偷偷瞥了一眼谢舒,发现他的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轻松,仿佛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温柔...... 洗墨顿时喜不自胜,看来主子和虞郎君真有可能...... 洗墨正想和主子打趣,就在这时,眼角一瞥,看到前方来人后,他立刻低声提醒谢舒道:「主子,前面那个,好像是虞二叔。」 谢舒闻言看去,只见前方迴廊处,走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他约莫四十岁左右,面容看起来也十分富态。 虞万春一边走一边和身后几人吩咐道:「开年以来,你们这三处商行亏损的不少,不过有些时令性的东西本就要看季节......」 他话这么一说,其余几人连连附和道:「是极,多谢二老爷体谅。」 虞万春话锋一转,又道:「只是如今是楚息当家,他初次接手这些,眼里又揉不得沙子,等会你们见了人,知道该怎么说吧?」 众人互望一眼,分明早就商量好了,虞万春眼中露出几分满意之色,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站着的谢舒,不禁一愣,停住了脚步。 虞二叔? 谢舒猜测洗墨是根据他「妻子」的辈分叫的,因此他也应叫此人二叔。 虽然谢舒对原身的情况一无所知,不过知道见了长辈,还是该打个招唿为妙。 谢舒没有过多犹豫,直接走了过去,见主子这一举动,洗墨有些惊讶,但还是立刻跟上了主子。 当谢舒走近并叫了他一声「二叔」后,虞万春的眉心极细微地一皱,继而乐呵呵地笑道:「这不是贤侄吗?真是好久不见。」 贤侄是对平辈和晚辈的一概称唿,光从对方的语气上,倒看不出什么 ,反倒还称得上态度和善了。 不过谢舒并未放松警惕,又观察了一下对方身后的几人。 那些人穿着深色绸布做成的衣服,看样子身份应该是管事之类。 虞万春则打量着谢舒的面色,关心道:「前些日子听说贤侄不慎落入水中,现在可是好了一些了?我正说下午来看看你,没想到在这遇到贤侄了......不过看贤侄消瘦许多,还是得慢慢养一阵子了,要是贤侄有什么缺用,让人告诉二叔一声便是。」 这番话虞万春说出来十分妥帖,同时他也在暗示着其他人谢舒和虞楚息夫妻不和......毕竟这里就在虞楚息所住的阁楼附近,却要说没想到遇见谢舒,而谢舒是虞楚息的丈夫,却会缺用什么...... 虞万春说完后看着谢舒等待着他的回应,按照以往谢舒的性子,谢舒多半会为此感念,又露出几分难堪之色。 但让虞万春惊讶的是,他发现谢舒神情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目光平静,人也好似清清冷冷的。 可虞万春清楚地知道谢舒绝不是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这般,莫非他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实际上,谢舒还真没觉得有什么,现代人的场面话见的也不少,况且他不认识虞万春这个人,若是真关心他,这几天便来了何必说这些。 想到这里,谢舒也就平平淡淡地说道:「有劳二叔费心,再过几日我便恢復完全了,至于短缺之物倒是没有的,郎君对我已是十分关照。」 后面那句话,是谢舒心里话。 而且他刚才听到了对方和这几个管事商量的话语,虽然离得远,不过对方提到虞楚息这三个字的时候,谢舒刚好听了一点。 其实谢舒对虞楚息还不了解,可却觉得他做事情是有条有理的,不会像这位虞二叔说的那样。 然而谢舒并不知道,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自己尚不觉得有什么,听在别人耳里,又是什么意思。 虞万春身后的几个管事目光悄悄交汇起来。 而虞万春眼中闪烁了一下,这才开口道:「这样啊,想不到楚息现在都会关心人了......」 谢舒不知为何虞万春又提到虞楚息,他便没有接话。 虞万春停顿片刻,见谢舒油盐不进,不死心地继续道:「楚息性子厉害,只有自家人知道,你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别憋在心头......」 然而这次他还没有说完,谢舒忽然截断了他的话,其实谢舒原本就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尤其是与人相处之上。 谢舒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位虞二叔一直在他面前提起虞楚息,好像十分执着。而在谢舒看来,一个人的好与坏,不是别人来评定的。 既然对方言之无物,谢舒觉得没有再继续交流的必要。 他的语气疏离了许多:「二叔,还有别的事情吗?」 见谢舒如此反应,虞万春脸色阴沉了一瞬,他没料到谢舒竟会这般无礼。 谢舒还是个读书人,之前也未曾这么做过,不过想到谢舒毕竟是个秀才,虞万春的心情又平静许多。 其实从刚才起,许多事情就出乎了虞万春的预料之外,因此虞万春有些急了,如果是平常的时候,他绝不会如此莽撞。 虞万春又重新堆起笑容道:「好了,小辈们的事情,我一个做老的也不该管,哈哈哈。那贤侄好好休养吧。」 第10页 谢舒闻言,只觉得那种说不清楚的怪异感又来了,他没有接话,点点头带着洗墨离开。 看着的谢舒的背影,虞万春脸上的笑容不知不觉已经收束起来,计划有变了。 * 回去的路上,谢舒感觉洗墨比刚才沉稳了许多,不过神情又透出几分激动来。 看来刚才的行为,并没有让洗墨感觉到奇怪。 谢舒心思一动,忽然开口问道:「洗墨,你说这个虞二叔是什么样的人?」 洗墨不疑有他,满心以为谢舒在考校自己。 说实话,洗墨刚才见到谢舒在虞万春面前的态度大变,也是十分惊讶,可现在看来,如果不是谢舒这般,洗墨并不会觉得虞万春有什么不对,反倒觉得虞万春是难得对他们不错的人。 现在洗墨实在觉得自己眼拙,他挠挠头腆着脸开口道:「我之前也是听别人说的多,都说虞二叔,不,虞万春是个大好人,性格和善,从不为难别人,可今儿要不是主子,我也不知道,原来他竟是个笑面藏刀的,故意在主子和虞郎君面前挑拨离间!」 洗墨说到最后一句,忽然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仿佛对此十分生气。 这一刻,谢舒脑海里灵光一闪,好像抓住了一直留存在他心中的异样,那抽丝剥茧之下,重重面纱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而谢舒总觉得这明明该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偏偏没有人说到实处,他怎么思考也无法触及。 这说明什么呢? 这是一个常识,但在他的世界里,却没有的常识! 还不待谢舒继续想下去,这时洗墨又道:「主子,你说,虞万春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知道了!虞万春一定是不满郎君如今管理着虞家,想要和郎君争虞家的家产!虽说虞家的商行大多都是虞老爷一手创建的,可谁叫郎君......」 洗墨说到这又不肯往下说了,谢舒心头无奈,这种只差临门一脚的感觉并不好受,不过这常识到底是什么?又和虞楚息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刚才和对方短暂的相处,谢舒陷入深思。 不知不觉,主僕二人已经回到了居所。 洗墨去找之前派去拿药的粗使奴僕,对方则用肉眼可见的敷衍态度说道:「墨小哥,您刚才让我去库房支取的药材,库房那边说没了。」 当然库房那边的人远不止说了这些,那奴僕也懒得受这个气,就直接回来了。 其实他们这些在这里做事的人本就心有不满,如今出了这事,他们更加认定谢舒和虞郎君的关系绝无迴转的余地了,因此心思浮动自不必说。 洗墨哪里猜不出,他不禁骂道:「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我们主子和郎君好着呢!」 前一句不知道骂谁。 奴僕面色发红,快步走开的时候心头啐了一口,暗道真会信口开河,他们在这做事三年,虞郎君就前几天来过一次,还是因为谢舒病了! 洗墨回来尤不解气,又担心谢舒:「主子,现在我再去库房一趟,这些人敢怠慢主子,我就去找郎君......」 其实说到这,洗墨都不是很有底气,因为他最担心的是这件事万一郎君并不愿意给主子做主......可如果真是如此,也怪不得别人,谁叫主子以前那般对郎君...... 也不知道今天主子和郎君到底...... 这也是洗墨一直想打探的原因。 谢舒听出了洗墨的意思,他是真的觉得他和虞楚息相处得不错,谢舒并不觉得对方是在伪装。 至于药材,谢舒其实不在乎,这具身体之所以孱弱,还是少了运动,之后他好好锻鍊就是。 谢舒正要和洗墨说清楚,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会努力更新的,下周上榜 第006章 听到外面的粗使僕人一叠声地叫道「虞郎君」,洗墨顿时脸上都带了几分神气,他快步跑过去,将房门打开,探头一望。 紧接着洗墨眼一亮,回头对谢舒道:「主子,真是虞郎君来了!」 谢舒闻言稍感意外,他下午时候才见过虞楚息,也知道他事务繁多,现在却又亲自过来。 因此谢舒也站了起来,准备去迎接对方,只是他大病未愈,身子骨还不够健朗,因此动作幅度一大,胸口便有些不舒服,忍不住低头轻咳一声。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刚好进门的虞楚息的眼中。 虞楚息眼睑微垂,目光落到面前男人清俊的脸上,他现在解开了之前穿的那件披风,这才发现,原来他现在的身体是这样的单薄。 而这样一来,更显得他脖颈修长,姿态温雅,因此当苍白的指骨抵住线条流畅的下颔时,格外有一种不胜风流之感。 虞楚息不免心头一哂。 他向来知道自己这个「丈夫」是有一个好皮囊的,只是之前虞楚息并未在意这一点。 不过现在,虞楚息发现,当一个人有一具好皮囊的时候,若是他做了什么不错的事情,就会格外让人顺心。 虞楚息刚才打算给谢舒送药的时候,其实只是想试探一下,谢舒到底为什么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如今正是虞楚息掌握虞家的紧要关头,容不得有半点疏忽,做任何一个决定,虞楚息都需要考虑清楚。 就在这时,虞楚息听到下人禀报说是看到虞万春带着几个商行的管事准备来找他,却在半路上,碰到谢舒,不知两人说了什么,虞万春又打道回府了。 第11页 虞楚息自然知道虞万春来找他是做什么。 前些日子,父亲病重在床下不了身,终于松口答应让他接手虞家家业。不过对此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不服管的商行主事也不少。 虞楚息不得不推行新的商行规定,藉此来筛选和提拔自己的心腹,他还特地选在虞万春不在金陵的时候,尽快将一切尘埃落定。 因此听说虞万春临时匆匆赶回来,虞楚息便知道状况不妙,虞万春必定会立刻找上他为那几人「做主」。 这本来是一件不好办的麻烦事,少不得大费周章,毕竟虞万春是自己的二叔,这些年在商行里也有些跟脚。不论是仗着长辈的身份还是别的给他施压,虞楚息都需要好好应对。 没想到虞万春突然偃旗息鼓,虞楚息了解他的二叔,知道虞万春绝不会善罢甘休,却又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一定是期间出了什么变故。 这时知道原来是刚才谢舒和虞万春打过照面说了几句话后,虞楚息不免意外。 虞楚息当然也怀疑过谢舒和虞万春是不是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议,不过当时还有其他几个人在,这样的可能性很小。 但也因此,虞楚息更想知道,他这位似乎大变了样的「丈夫」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当谢舒抬起头望过来,虞楚息也回过了神。 很快,虞楚息扬起唇角,流露出几分淡淡笑意:「刚才我听人禀报说,库房那边少了几味药,你正好又需要,我便让人从别处抽调了更好的送来。」 虞楚息这话并未提及之前库房的不愉快,毕竟库房的管事确系是他的人。 而这寥寥几语的解释,虽漫不经心,却显得十分真诚了。 洗墨早忘了刚才的怀疑,他就说嘛,一定是外面的那几个下仆怠慢,现在还不得后悔不跌! 洗墨喜滋滋地从虞楚息的侍女手中接过了药材,还贴心地示意不情不愿的侍女一起退了出去,将足够的空间留给两人。 谢舒完全没想到虞楚息来竟是为了亲自给他送药。 注视着眼前的人,谢舒忍不住也轻轻一笑,语气却很郑重:「多谢郎君。」 然而被他道谢的虞楚息却有些不自在了。 虞楚息暗道,又来了。 明明对方现在给人的感觉是清雅又斯文的,可为什么目光总是从不避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甚至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会时有时无地掠过他的红痣,就好像很喜欢看那里一样。 虞楚息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过他并没有做出迴避的举动,反而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他语气带了一点不满:「你为什么这么看我?」 但在谢舒看来,却又是另一幅景象。 眼前那容貌昳丽姿容秀美的郎君正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他的眼睛是标准的凤眼,略微细长,黑白分明,当他睁大眼睛的时候,眼尾处向上挑起,越发显得神采奕奕,漂亮又有气度。 而眼角处的那颗红痣也更加夺目了。 这样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 谢舒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心头的感觉,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的眼睛也可以这么美,以至于让人不好意思这么一直看着他。 可对方突然这么问,一定是平常有人借着他的容貌说三道四,所以才格外敏.感。 虽然谢舒不知道在古代,长成这般会如何,不过即使在开放的现代,也有许多人喜欢用容貌作为攻击一个人的点。 因此谢舒不仅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还认真地回答了虞楚息的话:「郎君姿仪无双,很是赏心悦目。」 虞楚息第一次听到这种大胆又直白的话语,尽管谢舒的言论不算孟浪,但两人的身份到底不同,虞楚息几近怀疑谢舒是在向他示好了。 可当虞楚息注意到谢舒的眼神,对方目光仍旧和刚才一般清冽,仿佛真是出自纯然的欣赏,唯有眉眼带着几分动人的温柔。 最后,到底是虞楚息先退却了。 虞楚息的目光从男人的脸上游移开,又挽救般地哂笑了一声道:「哼,你现在倒是很会说话。」 谢舒不知「自己」以前如何,便笑而不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这样的氛围实在让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虞楚息只好侧开话题,他不知道谢舒葫芦里卖什么药,不过一试便知。 虞楚息干脆主动提及谢舒和虞万春见面的事情:「刚才来的时候,听说二叔也回来了,这次二叔去了泉州做木材的生意,原本定的是十日后返回,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回来了。」 虞楚息故意没有点破两人相见的时候,他想知道谢舒会怎么说。 谢舒听到虞楚息说虞万春临时返回,也想起了之前虞万春和那几个管事提到的话,虞万春这个人谢舒在洗墨口中已经了解了大概,加上刚才的照面,委实印象不算好。 和眼前的郎君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 谢舒于是提醒对方道:「我刚才正好与二叔碰过面,他还带了几人准备来找你。不过我和他言辞有些不和,算是不欢而散。」 「哦?」 虞楚息露出些许讶色,这确实让他感觉到惊讶。 因为眼前的人现在总是给他一种温雅有度的感觉,而二叔惯常又是笑脸迎人,想不出他们两个会闹的不愉快。 可虞楚息知道,这也是唯一说得通的答案。 第12页 想到这里,虞楚息有些心痒,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虞楚息长睫微扇,谢舒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好奇,其实这是有些不好说的,毕竟这件事还有关于对方,而他和虞万春的身份也并不相同。 虽然不知道他现在该称唿虞楚息什么,小舅子还是别的,但虞万春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疏有别这个道理谢舒是懂的。 不过谢舒只迟疑了片刻,还是坦然说了口,他想眼前的郎君掌管着这么大的虞家,看着聪明又厉害,应该是个明理人。 况且洗墨都能看得出来虞万春心怀不轨,虞楚息不该没有半点察觉。 于是谢舒便凝视着虞楚息认真道:「他在我面前,说了一些有损于郎君的名声的话。」 第007章 虞楚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理由。 偏偏眼前的男人说话的时候语气诚挚,神情专注,好像真是发自内心。 但虞楚息还是难以想像,谢舒竟然会「维护」他的名声! 虞楚息心情复杂地看着谢舒,这三年以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很少,当天的婚礼,是两人相处最多的时候。 不过虞楚息仍然记得那天,谢舒刚进了婚房,就当着其余侍女的面,迫不及待地撇清两人的关系:「虞郎君我知道你招婿是依照父命,并非自愿,而我也心有所属,我之前听说虞郎君你是个再爽利不过的人物,不拘小节,不如我们先假装......」 谢舒说到这有些犹豫,大概他也清楚,即使虞楚息是个商户之子,但双儿的名节到底和男子是不一样的,就算两人之后和离,他依旧能够娶他之所爱,可虞楚息却难嫁了。 此时虞楚息则干脆地自己揭下了盖头,他冷眼一瞥对方,心中只觉得滑稽,若是换做别的郎君大概是深深受辱。 不过虞楚息本来就不是别人,他自嘲地想,多个挂名的夫婿倒也没什么不好。 接着,虞楚息便开口道:「好,那我们就以三年为期,谢相公,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这三年来,虞楚息对那天的事情很少再回想,他也从未好奇过谢舒到底心有所属的是何人。 可为什么,谢舒忽然要以这种方式来提醒他这样的回忆? 这一瞬间,虞楚息心中有无数冷嘲热讽想质问于他,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可当虞楚息看向谢舒的眼睛,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他的眼睛蕴着浅浅的光,折射出璀璨又动人的弧度,温润如玉,有那么一刻,让人觉得柔软的不可思议。 虞楚息竟不忍心去伤害他。 到最后,虞楚息只是古怪一笑,声音少见地有些干涩:「你也会在乎这些吗?」 谢舒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小郎君,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垂了下去,十分明显地不开心。 谢舒原以为是自己刚才的担忧成真,虞楚息更信别人,可好像并非如此,虞楚息生气的对象......是自己。 谢舒不免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不知该如何哄他。 其实谢舒也不知道自己会什么会想到「哄」这个字眼,他朋友虽不多,平常相处也以学术居多,但别人有时会说起一些感情上的事情,谢舒因此知道当女朋友生气的时候,是需要哄的。 然而眼前的郎君即使再昳丽无双,可没有一丝阴柔气,分明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不过谢舒不知为何,却想要哄他开心。 谢舒于是努力说着好话来:「我自然在乎,郎君在我心中极好,因此见不得别人说郎君不是,即使那个人是谁都一样。」 他这话说了之后,虞楚息的笑容却更古怪了,他眼神似喜似怒,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舒也因此更紧张地看着他。 这时虞楚息忽然开口问道:「如果说我不好的是你呢?」 被这么一问,谢舒总算知道为什么虞楚息刚才会生气了,原来和原身有关。 虽然不知道原身到底做了什么,但想来不是什么好事,不过让谢舒庆幸的是,虞楚息并不是喜欢藏着掖着的人,而是直言相告,否则谢舒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 既然是原身的错,谢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是我以前混帐,还请郎君原谅,今后我只会说郎君好话。」 他这话音落下,虞楚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的唇角这次绽开了一点松松散散的、轻轻浅浅的笑,像是云间月,花间雪。 紧接着,虞楚息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仿佛在小声抱怨:「巧言令色。」 谢舒离得近,听的很清楚,巧言令色便是花言巧语的意思,虽然谢舒不知道自己哪里是花言巧语了,可郎君这般开心,他也没有反驳,也笑着看向他。 虞楚息注视着眼前的这个人,他忽然这一刻,从来没有像如今那样在意过对方三年前曾经亲口对他说过的那四个字「心有所属」。 虞楚息笑容又渐渐淡了下去,他想,那到底现在对方又是在做什么呢? 这一瞬间,虞楚息心头闪过种种猜测,他之前就怀疑过谢舒刻意讨好他,是别有目的,大概就像这三年来的几次一样,索要财物。 可谢舒完全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毕竟之前自己也不是没有给他。 而谢舒忽然产生的变化是发生他落水之后,难道他落水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第13页 或者他的「心有所属」又有了别人...... 这些虞楚息准备好好查查,不过现在,虞楚息忽然有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冒了出来。 难道谢舒后悔了? 当这个想法一出,虞楚息就控制不住地往下想去,从情从理上,也并不是说不通。 谢舒需要读书考学,哪样不费金银?这也是之前谢舒要选择入赘虞家的原因之一。 至于从情上...... 三年之期已到,自己本来打算和他和离,想必他也知道这一点。可那天来找自己,却半口不提。 或许......他...... 虞楚息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他从小在虞家的大染缸里打滚,哪里不知道利益的重要性,可为什么他想到眼前的人眉眼中的温柔,不过也是为利益所趋,他心中就郁烦不已? 虞楚息眼睑微敛,不再深想下去,不管如何,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好好应对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麻烦。 至于谢舒,只要确定他并无恶意,至于其他的目的,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反正如今虞万春提前回来,已经多生枝节,两人和离的事情便先按下不提,等以后......再...... 虽然虞楚息也不知道以后该是什么章程,不过将眼前的事情想通后,虞楚息心情大好,只觉得比刚才更多了几分从容。 而这时,见虞楚息不知在想什么,眼睛发亮,唇角轻勾,谢舒忍不住莞尔一笑。 虞楚息只好别过眼,不去看他。 接下来,谢舒看出虞楚息似乎有些神思不属,猜测他应该还有事情要忙,对方亲自送药材来,已是难得的心意了。他又怎么好再占据对方的时间? 谢舒便主动提出,送他出去。 虞楚息倒也没有坚持,不过他并没有让谢舒送,而是让他好好休养,临走前还留下一句话,若是有事,再来找他。 谢舒哪里又好意思再劳烦对方,正想推拒,可虞楚息好像看出了这一点,反而眼神一眯道:「你不去找我,难道还要找.....其他人?」 谢舒总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问题,况且眼前的郎君挑起凤眸时,倒比刚才还要想让人哄他。 而谢舒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今他要想在虞家呆下去,和虞楚息交好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等虞楚息离开后,洗墨这时也高高兴兴地走了进来,刚才他将药拿去让人给谢舒煎下,往日懒散得不行的下仆,如今争着抢着做,洗墨当然得好好调.教一下他们。 见郎君走后,洗墨赶紧过来看主子,发现谢舒神情轻松,心中更加一喜,想来刚才两人应该是相谈甚欢。 洗墨甚至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想法,什么时候,主子才搬去虞郎君那里,两人同住啊? 为此,洗墨可要尽心尽力了,趁着为谢舒将补药弄凉一些时候,洗墨开口道:「主子,虞郎君亲自送来的药就是不一样,刚才我看了一眼啊,这人参至少是三百年以上......」 洗墨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见谢舒只是靠坐在床上,翻阅书本,不免有些泄气,但转念又自我安慰起来,如今郎君虽然冷了一些,脾气却好了不少。 就在这时,谢舒忽然问道:「这三百年的人参放在外面,要卖多少钱?」 洗墨以前好歹也为谢老爷买过药,知道行情,他掰指一算道:「百年以上的人参是个稀罕物,掌柜都不放在外面,何况三百年的?前几年大概要二百两才能拿下,不过这还要看什么品相。」 洗墨没说的是,去外面药堂买药,多半缺斤少两,以次充好,而虞郎君送的是这样的珍品,有时候拿钱也买不到。 不过洗墨不好说的太清楚,谢舒平日不管这个,也不通俗务,之前拿过不少好东西接济卫家,自己多说一点,主子还生气呢。 谢舒听后,心情沉重了几分。 他看书上说,普通人家的花用,一年也不过十两银子,他又何德何能在虞家如此挥霍呢? 当然谢舒心知肚明的是,这一切的基础都在于他赘婿的身份。 虽然谢舒对做别人的丈夫无意,但也知道他现在若是撂挑子不干,既是不负责任,在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世界前,也是寸步难行。 所以谢舒准备在将一切打算好之前,先按兵不动,像从前一样便好。 让谢舒稍感欣慰的是,他的妻子和他还未蒙面,似乎对他毫无感情,倒省却许多事,毕竟他总是听人说这世上情债最难。 不过他如今在这里呆的越久,欠下的东西越多,以后又该如何偿还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8章 之后的几天,谢舒都在洗墨的督促下服用这些补药,好在这味道比之前要好上不少,谢舒还能够接受。 不过谢舒本来身体就好的差不多了,如今只怕过犹不及,而这几天谢舒发现,他在这院子里,几乎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人为他周全一切,似乎他需要的做的只是躺着就好。 但这却是一件最浪费时间的事情。 谢舒如今对这个世界有太多需要了解的地方,光从书本上学到的还远远不够。 早上用过餐后,谢舒看向洗墨沉吟道:「今天我想去外面走走。」 这是谢舒一直在想的事情,虞家虽大,可只是这个世界一处缩影,要想了解这个时代,不如出虞家去看看。 第14页 闻言,洗墨却心头一跳,端着漱盆的手晃了晃,生出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其实这几天里,洗墨有时会有一种不太真切的感觉,主子好像变得一个人似的,不仅心境开阔了不少,脾气也有了变化,还第一次主动去亲近郎君。 但谢舒越是这般好,洗墨越怕谢舒会变回来。 这时听到谢舒要打算出门,洗墨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主子不会是打算去看卫卿童吧! 这些年,洗墨跟着谢舒这么久,自然知道谢舒对卫卿童是多么的情深意重,入赘了虞家之后,还念念不忘。 三年里,主子也没少出府去看卫卿童,当然借的是回旧宅看看的名义,毕竟卫家和谢家是邻居,挨得极近,因此知道的人很少。 这次谢舒落水后醒来半字没有提过对方,洗墨还以为主子真的想明白了,愿意和虞郎君好好过日子了。 没想到主子身体刚恢復完全,又打算出府找卫卿童了! 洗墨正纠结该如何劝说主子,甚至再大胆一点,将主子拦下来,而这时谢舒也发现了洗墨的异样。 洗墨好像不是很愿意他出府,这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虞家不准?可应该不是如此,这几日谢舒也在虞家别处逛了逛,虽说这些僕从对他仍旧不冷不热,但从无限制人身的举动。 洗墨刚打好主意,可偏偏当谢舒清冽又平静的眼神望过来,他哪里还敢多说什么。 如今主子好像气势也比以前大了。 接下来洗墨只好为主子打点好一切,不过收拾东西的时候,洗墨动了点小心思,装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和零碎的金银,就是担心主子又要他拿些东西去接济卫家。 卫家人贪婪无比,不见兔子不撒鹰,这几年里,借着谢家和卫家过去的情分向主子讨要东西。 若不是如此,就不会让卫卿童和主子见面,当然即使见面,除了上次游船,都是在卫家眼皮子底下看着。 也不知道卫卿童怎么和主子说的,让主子一心认为,卫卿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哥儿,不出嫁就是在等他。 这样一来,主子对卫卿童哪里放得下。 想到这里,洗墨也更加闷闷不乐了。 而这时,谢舒见洗墨动作越发迟缓,还尽往包裹里装些累赘无用的东西还有零碎的金银,他忍不住皱眉道:「洗墨,我们出去就是去逛逛,拿些少量的银钱就行了。」 谢舒在「少量」二字上着重强调,他如今既是用别人的东西,节约一些也是好的。 谁知道洗墨一听这话,竟一改刚才的沉闷,脸上喜气洋洋,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干净,还积极地询问道:「主子你想坐马车还是坐轿子?」 到最后谢舒都没有选,他本意就是多看看,多观察,还是走路最妥当。 而谢舒一出门,这边门房就将消息递了出去。 此时虞家的大厅里,病重多日的虞老爷虞万里终于现身,他长着一张古板又方正的脸,眼窝下陷,病态未消,不过即使如此,也可以看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人物,只是如今被病痛磋磨地有些精神不济。 他的身旁分别是虞楚息和虞万春两人,今日是月初,也是各家商行清帐的日子,原本这件事已经交给虞楚息负责,但虞万里想到二弟如今正好已经回来,不如也来把把关。 虞楚息神色淡淡,他哪里不知道虞万春是在这等着他呢。 难怪这些天虞万春都没有动静,原来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他的父亲坐镇。 想必早已经挖了几个坑来等着他跳。 虞万春脸上一派和蔼之色,不轻不重地催促道:「楚息,现在开始吧,也检验一下这段时间你学习的成果,这以后,虞家这么大的摊子可都要交到你一个人手里,你可不能有丝毫懈怠啊!」 他话音一落,虞万里的眼皮微微张阖,脸上不禁闪过了一丝忧虑。 虞万里年轻的时候一手创下虞家的商行,经过数十年的发展,虞家一跃成为金陵大户,说是首屈一指的巨富也毫不夸张。 可虞万里也有一个心病,他的子嗣十分单薄,这么多年,成人的只有他早逝的正室夫人生下的孩子虞楚息。 这孩子若是男子也罢,可偏偏是个要嫁人生子的双儿! 虞万里于是苦于家业无人继承,他不是没有想过传给自己的二弟,可二弟此人最多能够守成,虞家势必不会有现在的辉煌,其次,虞万里也有小小的私心,因此有些犹豫。 不过这时虞万里发现,他的孩子虞楚息很是聪慧,有着过人的商业天赋。 虞楚息又主动表明他对商业感兴趣,可以招一个入赘的夫君。 虞万里顿时眼中一亮,于是千挑万选,想为虞楚息找一个不错的丈夫,此人绝不能有复杂的背景,亦不能是经商的人家,最好有个才名,日后从官从政便好。 这时恰好谢舒找上了门来。 而谢舒样样都符合虞万里的要求,父母双亡,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未来前途无量,最关键的是模样也好,配得起他家楚息。 原以为这是一桩美事,可这三年里,虞万里看着两孩子似乎并无其他夫妻那般情谊,但每次问楚息,楚息又说两人很好,但虞万里仍旧有些在意。 二弟说的对,楚息毕竟是一个双儿,若是没有丈夫帮衬,这商场如战场,他一个人担着这偌大的家业,遇到这外面驱虎吞狼般的商场又该如何? 第15页 而这时虞楚息则轻笑一声,从容地回应道:「二叔,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前些日子从父亲那里接手了事务后,我便下足了功夫,不能辱没父亲的名声,免得再被苏家说我们无人。」 一开始虞万春尚能维持脸上的笑意,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忍不住脸色微变。 虞楚息分明是在说他两年前和苏家打擂台输了一事,这苏家也是金陵大户,专营纺织营生,还给官府供过货。上次虞万春和苏家看中了同一批货源,各使手段,最终苏家更胜一筹,还赔掉了不少本钱。 虞万春一向视之为奇耻大辱,这时听到心情自然不佳。 他勉强对虞万里笑道:「楚息如今当家了,更是言辞锋利了不少,等会清帐的时候,若是也有这样的气势,我便欣慰多了。」 虞万里疲乏地揉揉头,没有多说,直接道:「开始吧。」 等清帐一开始,整个大厅立刻陷入了紧张的氛围里,每个月的清帐,都是如此。 虞家目前一共有十六家商行,经营的范围极广,每家商行虽然有掌柜负责管理,不过虞家也会拨人前去。当然商行做大主意的时候,都需要请示虞家的。 而每次清帐的时候,也是各家商行较劲的时候,所以帐本核对需要格外精细。 看着虞楚息的身影,虞万春则暗自冷笑不已,他曾经接手过几家商行,其中付出了多少心血,岂能容虞楚息轻轻松松摘下桃子? 虞楚息想从他手中夺下东西,还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果不其然,清帐到了中途,虞楚息就听出了不对,有几家商行运营不佳,其中「万利」今年开年一来,亏损极多,而且正好是自己开始推行新令不久。 不过虞楚息神色未变,只是若有所思。 很快,「万利」一个主事率先开口道:「少当家,万利清帐完成,还请少当家轻饶,没达到之前您的要求,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 虞楚息不必听,也知道此人会说些什么,「万利」经营的是木材生意,每年开春,木材正好处于冬春交替的时候,货源紧张,之前库房里的存货需要清理一番,偏偏这时,又是新修房屋的好时节,有不少人家预定。 木材不像是其他物品,运费也是一笔极大的支出,因此这个时候,帐面上确实会很难看。 而此人恐怕不仅有这样的难言之隐,暗示他对商行事务不通,还想藉此对之前他发行的新令提出异议。 而虞楚息应对起来十分的麻烦,如果他就此轻拿轻放,后面的人便会有学有样,如果他严厉惩处,便难服人心了。 不论怎么做,都会趁了他这位好二叔的意..... 见虞楚息凤眸冷冷扫来,那主事本就心虚,这下更不敢抬头,这位少当家的性子谁不知道,哪里像个双儿,也只有那入赘的穷秀才肯娶他。 主事心头腹诽,也在暗暗等待着时机,只要虞楚息发难,他便可以藉机诉苦,二老爷的方法总不会错的。 谁知道虞楚息忽然勾唇一笑道:「难言之隐你就不必说了,我早就清楚。」 他话音一落,其余人面面相觑,虞万春则接话道:「既然楚息你清楚,为什么又要故意为难他们推行什么新令?」 虞楚息却蹙了蹙眉心,露出一副十分不解的样子道:「二叔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是想到二叔你,才这样做的。」 虞万春心头一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立刻否认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 虞楚息随手敲了敲桌子道:「二叔,你上个月不是告诉我要去泉州吗?泉州的木材是出了名的好,当时我就拜託二叔你,记得要定下些,二叔居然忘了不说,还只呆了五天就回来了。我正想问二叔你到底出了什么事,还是说......二叔回来有什么急事要做不成?」 虞万春此时脸色发青,虞楚息这番话完全是信口开河,他哪里拜託过自己定下泉州的木材,况且他去泉州分明是去做别的生意......可偏偏他在半路上听闻了一个消息...... 这回来才知道,虞楚息竟然还趁着他去其他地方,推行新令,提拔心腹,将商行收拢在自己的手中,若是他按照原计划呆上半个月,那还了得! 虞万春当然得赶回来,可现在,他怎么说的通? 虞楚息却不待虞万春回应,他含笑开口道:「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二叔也答应妥当,谁知道......但此事总该有个人负责,二叔毕竟是长辈,又对主事你有知遇之恩,所以......」 剩下的话不必多说,那主事脸色惨白,知道留在这里更是坏事,这少当家实在可怕!他赶紧自请调离,当然以后他恐怕只能去清闲职位养老了,谁叫他站错了队呢? 虞万春心中大恨,他倒是想要再实行计划,可这时见虞万里坐在旁边,面色虽不显,但明显是满意的,哪里不知道虞楚息如今的行事分明已经得了他的认可,即使他再做什么,也没用了! 虞万春满心愤怒正无可发泄的时候,忽然一个下人上前,悄悄附耳过来说了几句话,虞万春不禁眼神一闪。 过了一会儿后,清帐终于顺利完成,虞楚息落座的时候,注意到自己这位二叔又重整旗鼓一般,不过这次似乎和刚才又有些不同。 虞楚息暗自警惕,只听到虞万春慈眉善目般开口道:「大哥,刚才我看楚息做事有条有理,十分难得,想必私下里花费了不少功夫吧?只是楚息你平日虽然要专心事业,但也不要忘了自己的夫婿。说来,前些日子,谢舒病重,你也该多抽时间来陪陪他。」 第16页 虞万里并不知道这件事,他都还在病中,听到这里,不免皱眉道:「息儿这是怎么回事?」 虞楚息长睫微垂,接着淡淡一笑道:「父亲不必担忧,他就是意外落水,这几天正在休养,他待我.....十分温柔。」 虞万春却摇摇头道:「楚息,你还是不要隐瞒了,我前些日子才听说原来你们一直分居住着,你可知道,他刚才已经出府了?」 第009章 谢舒并不知道这因他起的风波,他刚才出了虞家之后,便朝着市坊走去,目睹的一切让他不免惊嘆。 谢舒从前读着书中,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原以为用词已经到了极致,却想不到,原来书中远不足描写其中万一。 虞家正处于金陵城中最中心的一处街坊里,此时天光大亮,朝阳辉映,金灿灿的云霞破开云层倾斜而下,将整座城池都笼罩在一片暖洋洋的清光中。 因是初春时节,莺飞草长,金风瑟瑟,四处有桃花盛开。 随着远处鼓楼敲响第一声早钟,整个金陵城仿佛从沉睡中甦醒,排列整齐的街道里不时有行人和过客,牛羊车马轰然涌入,逐渐如同无数个墨点汇成鲜艷明亮的画卷。 谢舒从虞家出来,慢慢行走在这条街坊上,四处打量,眼前的一切都令他心生好奇。 而周遭的人似乎刻意避免着撞碰到这位清俊有佳,却又一派文弱的年轻公子,当然也有不少人看到他从富丽堂皇的虞家走出来的时候,已然认出了他的模样。 这不是虞家那位入赘的谢秀才吗?怎么多日不见,好像比从前还俊美了几分? 那可不是,否则怎么会被虞家看上! 不过这些窃窃私语并未影响到谢舒半分,他的心神都在别处,又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眼前的美景更重要呢? 洗墨跟在谢舒身后,见主子似乎对琳琅满目的坊市货物很感兴趣,于是主动提议道:「主子要不我们去早市最热闹的长乐坊吧?」 谢舒被「早市」两个字吸引了过去,点头应允。 当走到长乐坊的时候,谢舒已然融入了进去,周遭生动的景象和他曾经在古籍中读过的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不如亲身经歷便是。 不过一会儿,当谢舒混在这片人头攒动,熙来攘往的街头中竟也分不太出来。 而这时,谢舒也不忘观察这个时代的人文风情。 只见大部分人穿着都是短褐,有的布料还有些简陋,甚至比不得虞家的奴僕,不过短褐本就是平民衣着,只能说明虞家确实比他想像的还要富庶一些。 而其中也不乏有身着锦衣,或者和他一样身穿长衫的人。 此外这里热闹非凡,商旅如云,可以窥见一角金陵盛景。 很快,谢舒的脚步就停在了一处围聚地越来越多的人群处。 洗墨张头一望,也兴奋起来:「主子,这是外地戏班的人出来表演,俗称『开堂口』,我们进去看看吧!」 谢舒倒想点头,只是这人群如海,怎么挤的进去? 谁知道洗墨不以为意,他身子灵活,又两面玲珑,硬生生帮谢舒打开一条道路来。 等站到最里面,谢舒也看清楚了。 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大汉正在表演杂戏,每每吞剑吐火,便引得众人好一阵鼓掌欢唿。 而与他搭档的则是一个少年,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左右,他步态巧妙,身姿轻盈,虽不如那名大汉厉害,却不知为什么人群的反应更加激动。 谢舒奇怪之际,这时洗墨在旁边啧啧称奇道:「想不到还是个双儿。」 双儿? 谢舒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之前他从书中也曾见到过,始终不解其意。 这双儿又有什么不同? 谢舒细緻地观察着对方,只见那少年面相比起一般男人还要清秀些,穿着也鲜艷许多,倒也没有别的不同。 好像脸上还有一颗痣,不过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楚。 就在谢舒打量对方的时候,却不知那少年也早早注意到了谢舒。 他自幼跟着戏班学艺,早就不把自己当普通的双儿了,只是这些年受苦的不少,也曾想过自己若是出生寻常人家一样,怕是早早开始觅得夫婿了。 没想到一来金陵,就看到一位如此俊美合意的年轻公子,虽不知道他家中有无妻妾,不过那少年也心知以自己这样的出身和来歷,当个偏房已是不错了,不如表明心意试试。 趁着求打赏的时候,那少年快走到谢舒面前时,解下了腰间配着的香囊。 谢舒不是没有注意到其中异样,因为那少年看向他的神色很是奇怪,好像还含着羞涩一样。 毕竟是现代人,谢舒很快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对方似乎喜欢他这个男人? 当那少年解下香囊的时候,谢舒更是确定无疑了,古代有赠香囊表达爱慕之意,可谢舒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当众这样做。 而更令谢舒意外的是,周围的其他人看了此景,都在当众起闹,还让他快点收下,谢舒环视一圈,那些人的脸上并无惊奇,也无排斥,似乎是那么地正常。 旁边的洗墨也吃惊地看着这一幕,虽说以前主子也生得好,但从无招惹上这种事。 见主子没有反应,洗墨不由得有些急了,拉了拉主子的衣袖提醒道:「主子,家中还有郎君呢。」 第17页 这话一出,谢舒并没有立时明白过来,他只是被洗墨的话唤回了思绪,不管还有多少疑惑待理清,这份心意他要先拒绝再说。 谢舒神情不变,眼神一如刚才般冷淡,目光掠过少年脸上的那颗红痣,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那少年刚才也有了预感,他走近时才发现这位公子虽看似文雅,却是个再清冷不过的人物。 自己明明长得不差,可丝毫没入对方的眼。 对方的小厮说的那句「郎君」,那少年听得清楚,这普通人家的双儿没嫁人之前叫做「哥儿」,嫁人后便叫「夫郎」。 而对方叫做「郎君」想来出身不凡,又深受丈夫宠爱吧! 想到这里,那少年不无艷羡地看了一眼谢舒,这样的男子疼惜自家的夫郎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不过既然对方对自己无意,又有深爱之人,那少年倒也洒脱,便径直转身离开。 等谢舒从人潮中出来,他脑海里千头万绪连成一片,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入手,他的耳边仿佛一直嗡鸣不已,这几日一些点点滴滴的细节,慢慢汇聚成巨大的洪流将他不知所措地淹没在其中。 接着,谢舒闭了闭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有时是眼角那颗红痣,如同硃砂般明晰,有时又是一点轻勾的笑意,散落在心头。 他忽然开口对洗墨道:「我们现在回去。」 洗墨察觉到了主子似乎不想让人打扰,于是乖乖跟在主子身后,主僕二人一个比一个沉默,却没有注意到一道人影正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 卫卿童刚才就看到了谢舒。 他今天来早市买胭脂,也被那杂戏吸引了注意力,但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戏班正要散场,这时他听到旁边的人群说起那演杂戏的双儿看中了一个俊美公子,不过那俊美公子对家中的夫郎却情深意重,立刻便推拒了。 卫卿童闻言看去,发现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谢舒! 卫卿童本来想上前和他说话,不过又不免犹豫,他毕竟是个未嫁人的双儿,若是在外头这般凑上去,岂不是和那耍杂戏的没什么两样了。 况且卫卿童也不知道谢舒会不会生他的气。 那日卫卿童背着父母私下里约了谢舒去游画舫,却想不到他们的画舫被其他船舫撞上去了,之后...... 卫卿童哪里敢多呆,只能叫了洗墨见谢舒救上来了,便赶紧离开了。 如今见谢舒安好,卫卿童也放下了心,也是,他怎会生自己的气? 一想到刚才谢舒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其他的双儿,卫卿童心中一喜,他可是再清楚不过,谢舒和那个虞楚息就是做戏罢了。 不过让卫卿童有些失望的是,他明明就站在谢舒的不远处,但谢舒并没有看到他。 就在这时,他见谢舒忽然偏过头,清冽的目光扫了过来,卫卿童心中一跳,不知为何,有些慌乱,然而谢舒甚至没有停留过一秒就离开了。 谢舒注意到远处驶来一辆靛蓝绸布的马车,上面写着「虞」字,想来应该是虞家的马车。 得到洗墨确认后,这边虞家的家丁也看到了谢舒,脸色不佳地下来道:「谢相公,请跟我们回去,老爷要见你。」 谢舒知道他口中的老爷是谁,只是如今关系不大确定了,谢舒低咳一声开口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那家丁神色才好看了几分,不过也没有多说:「谢相公,你回去就知道了,此事和少当家有关。」 谢舒神情微变,不再多问,直接上了马车。 * 此时虞家大宅里,仍旧是一派紧张的气氛。 刚才虞万春所说的「分居」这两字落在虞万里的耳里,不亚于骤起风雷。 虞万里以前便想过两人的夫妻关系可能不和睦,但并不知道两人竟是分居住的,这三年来,莫非他的孩子一直在他面前遮掩一切吗? 虞万里本就身体不佳,此时更是气血攻心,几乎喘不上气,他也不要人扶,直接逼问虞楚息。 可即便如此,虞楚息依旧不肯承认,还好好反驳了一通。 到最后,虞万里也毫无办法,他看着这孩子的眼睛,乌黑如墨,深不见底,唯有一点明亮至极,似流光溢彩,珠玉生辉。 这一刻,虞万里心头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这孩子怎么这么像他自己,也是同样的倔,但正因为如此,虞万里更想知道,这一切的真相,否则这叫他怎么能放心? 这时虞万春不忘在旁火上添油,他开口道:「既然楚息不愿说,不如让谢舒回来亲口说?」 然而他话音刚落,虞楚息的目光便似寒光剑影射来,虞万春本就心虚,当下有些胆寒。 不过虞楚息到最后并没有再说什么,他眼睫微垂,光影在玉白的脸上留下一道优美的阴影,无人知晓他的情绪。 其实虞楚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他明明可以拖延过去,只是麻烦了一些。 而让谢舒回来,这意味着,他手上的主动权都要交给对方的手里。 这是虞楚息很不习惯的事情。 可是...... 虞楚息无声地攒了攒指尖,就当试试他,看他到底是什么人。 第010章 谢舒下了马车,便跟着那家丁脚步不停地穿梭在虞家的长廊甬路上,等到了一处轩昂壮丽大堂里,那家丁上前敲了敲里面内室的大门,然后轻轻推开门,示意谢舒一个人进去。 第18页 谢舒平復了一下唿吸,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摆,这才抬步跨入门槛中。 不多时,谢舒便看到了室内的情形。 只见一人坐在上首,面带病气却威仪不减,谢舒猜测他便是虞老爷,他旁边的则是曾经见过一面的虞万春,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长身直立,跪坐在垫上,背对着他,并未回头。 这一瞬间,谢舒不由得心下一沉,虞楚息到底犯了什么错,何至于让人这样对待他。 当然谢舒并不知道的是,其实虞老爷并没有心狠到如此地步,只是刚才虞万春提议叫谢舒回来后,虞楚息便自己跪下,非说「既然你们不相信我,那我便请罪好了。」 虞万里见此,哪里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心中不禁对步步紧逼的虞万春多了一分怨怼,偏偏他又拉不下面子低头,只能叫旁边的下人拿了一个软垫给虞楚息垫上,免得伤了他的身子。 至于旁边的虞万春哪里看不出虞楚息以退为进的手段,更是坐如针毡,所以还真没有虞楚息好过。 直到见谢舒来了,虞万春才狠狠松了口气,等会他倒要看看谢舒会怎么应答这一切,难不成还能说出花来! 而谢舒走来的时候,目光则忍不住凝在虞楚息的身上,他一头黑髮如缎,从肩上披散下来,迤逦流瀑,即使没有回头,依旧可以让周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一刻,谢舒忽然心想,他怎么可以如此眼拙? 谢舒走到虞楚息的身旁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虞楚息这才向两人见礼:「虞老爷,虞二老爷。」 虽然谢舒礼数周全,但虞万里如今对谢舒很是不满,一想到此人竟矇混于他,骗娶了息儿,这三年时间还不知道怎么冷待息儿,虞万春的态度又怎么好的起来。 只是刚才见谢舒似乎是十分在意虞楚息,倒不像是个无情无义的,虞万里怒气稍缓,不过疑虑仍然不减。 虞万里因此沉脸冷喝道:「谢舒,你可知错!」 谢舒见虞老爷如此生气,虽然心绪如飞,脑海里闪过了种种念头,可还是不清楚到底原身做了什么。 正当谢舒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虞楚息忽然抬起头道:「父亲,你为何如此责问他?谢舒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听到这话,虞万里的脸色一黑,一时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胳膊往外拐,还是真的倔到无可救药。 虞万里的语气坏了几分,但心情却放松了一些:「闭嘴,这哪里有你说话的分!」 而谢舒则轻轻地垂眸注视虞楚息的侧脸,如果说刚才他还有些不确定,现在又怎么不明白呢? 他穿越的这个人,是虞家的赘婿,他有一个妻子,此人是虞家的少当家虞楚息。 虽然谢舒不清楚,这个世界为什么有一种性别叫做双儿,可以嫁给男人为妻,但他知道的是,虞楚息就是双儿,而且还嫁给了原身。 只是谢舒能够感觉到,原身对他并不好。 所以为什么一开始,他会挤兑自己,又为什么会问出那句话。 这一事实足够让人震惊,可谢舒却接受地很平静,也许是经过了太多的铺垫,又或许有别的原因。 而目前,谢舒意识到,让虞老爷生气的不是别的,正是原身的行为,可虞楚息正在为他遮掩。 谢舒想到这里,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看着跪坐在身旁的郎君,金玉其质,风光霁月,是这般的好,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捨得让他伤心。 虞楚息能够感觉到谢舒的目光落了下来,他的视线太不容忽视,像覆在月桂枝头上的清雪,澈华静雅,又温柔到不可思议。 可是以前的谢舒从未有这样的眼神。 虞楚息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想法,明明安排好一切的是自己,为什么对方光一个目光,就可以让他心乱到无以復加? 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时,虞万春却看不惯谢舒躲在虞楚息身后这般沉默下去,他直接发难道:「谢舒,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为何和楚息一直分居住着?是不是平常也慢待楚息!你一个上门来的赘婿,竟敢如此无礼?」 虞万里闻言也眉头一皱,他虽不满二弟语气恶劣,可也是他想问的,于是虞万里探究地盯着谢舒的神色,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端倪。 在这样的情形下,谢舒倒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镇定,他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流,只是眉心微微皱了皱。 谢舒并非没有听出来虞万春话语中的恶意,不管原身到底做了什么,虞万春都是在很明显地落井下石,他既不能不认,但也不能就这样认。 很快,谢舒冷静开口道:「这三年,我确实做的不好。」 这话一出,虞万里神色一变,虞万春脸上一喜,而虞楚息则神情古怪,他想过谢舒会全盘否认,保全自己的利益,也想过谢舒直接认下,自请和离。 但这次好像和他想的都不同,谢舒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只听谢舒继续道:「只是二叔此言差矣,我与楚息的关系并非您所想的那样,况且我们两人是......夫妻,夫妻之间乃是内闱私事,不知二叔从何处探听而来?经过了别人的口中变成了谣言,谣言本就不实,飞流长短,三人成虎,未曾可知。」 说道这里,谢舒又看向带了点深思之色的虞万里,他低声道:「此事全责在我,与郎君无关,还望您饶过他。」 第19页 谢舒说完后,忍不住再看了一眼跪坐在他旁边的郎君,他好像也在看他,长睫扇动地煞是好看。 谢舒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也掀起了衣摆。 当注意到谢舒的举动,虞楚息也顾不得别的了,他睁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谢舒竟然会为了他跪下来! 眼看谢舒真的就要跪在他旁边,虞楚息下意识地将膝盖下的软垫让出一半给他。 谢舒侧眸看他一眼,没有犹豫,和他跪在了一起,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挨上了。 当身体隔着衣物轻轻一触,似乎能够感觉到彼此所带的体温,谢舒刚才还平静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他之前就知道郎君身上带着香,却想不到这香离得近了,闻着有些说不出来的香甜。 不过就在这时,谢舒发现,郎君比他还不自在,他乌黑浓密的睫毛颤了颤,别开了脸。 虞万里也万万想不到谢舒会这样做,说来谢舒也是有身份的人,对方毕竟考上了秀才,便不再是普通的平民,即便他真对息儿不好,虞万里最多把他赶出府去,不得动用私刑。 因此说来还是息儿吃亏,所以虞万里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两人和离。 如今见谢舒干脆认错,又和息儿一起下跪,而两人情态真不像虞万春所说的那样,况且谢舒刚才说的对,虞万春怎么知道这两人的私事,他都不知道呢! 此时虞万春见大事不妙,没想到谢舒现在竟然如此能屈能伸,铁了心地要做这上门赘婿,更让虞万春意外的是,谢舒如今好像还真的对虞楚息有了几分情意。 可这怎么可能? 虞万春想到之前探听过的消息,虽然还没有得到确定,但绝非是空穴来风,再加上这几天调查到的一些事情,让虞万春确定无疑,谢舒和虞楚息只是一对假夫妻! 谁曾想,会得到这般结果? 虞万春刚道了一声「大哥,这谢舒......」就被虞万里毫不留情地打断:「二弟你不必再说了,你先出去吧。」 虞万春只好罢休,咬牙退了出去。 这时谢舒也看出了虞老爷神情之间的松动,看来应该没事了。 既然如此,谢舒便轻声开口道:「您就让郎君先起来吧。」 虞万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谢舒,其实他也不知道当初自己的眼光到底错没错,光凭谢舒现在的表现,虞万里仍有些不放心。 毕竟虞万里也并不是想不到,这三年里,至少两人是真的感情不和,所以刚才又有几分真呢? 当时谢舒找上门来的时候,他只想着他的条件样样符合,却没想过他到底会不会好好对待息儿。也许那时候,他应该问一下息儿的意思,也不会如此。 但这时虞万里发现,刚才还与他话语针锋的虞楚息,怎么变得一个人似的。 虞万里顿时眼一眯,忽然想通什么,他还担心这孩子作甚么?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虞万里心中嘆息,他现在也管不了,摇摇头道:「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谢舒闻言有些意外,他刚跪下,没想到虞老爷的气消得这么快。 谢舒便站了起来,同时又担心虞楚息跪的太久,很难站起来,于是想去扶他。 然而他刚伸出手,玉白修长的指尖就这样轻轻地落在他的手心上。 谢舒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迟疑,他的手很软,握住的时候就像握住一道月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舒一开始:不可能做别人的老公 后来知道老婆是楚息后:真香 以及现在拜了高堂了.... ===== 推荐一本基友的文,很好看,快完结了,很肥可宰 《反派逼我吃软饭》 江陵穿进了一篇星际争霸文,他是其中的炮灰大皇子,也是男主的草包哥哥。 现在是敌国的阶下囚质子。 根据剧情,他这个废柴皇子会不断作死,最终惨死在残暴的敌国君主手上。看着长相丑陋,双腿残疾的敌国君主楚温瑜,江陵默默地给自己想了条明路。 软饭硬吃的江陵安全地等到了获救的那天,男主带领军舰想一举踏平敌国。 楚温瑜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面对敌军的他面容冷峻,可是当看到身边的爱人缓缓走向敌军时,却崩溃的红了眼圈。 看着双腿萎缩的人翻滚在地上,为了追到他双手在地上擦出了满手的血。江陵无奈地将人搂到怀里,嘴里喃喃骂道:「磨人的老妖精。」 很多年后,当记者採访这位星际霸主如何从弱势皇子逆风翻盘之时,江陵幽幽地回答:这就要从一碗软饭说起…… 啧,老妖精逼我吃硬饭。 一本正经斯文攻x深情暴君受 第011章 谢舒将虞楚息慢慢拉起身,待他完全站起,谢舒方才准备松手。 可就在这时,虞楚息身形微微一歪,应该是跪久了腿脚变得有些凝滞,谢舒立刻紧了紧手腕,将人牢牢掌住。 这次,谢舒没有再松手。 见着这一幕,虞万里有些看不过眼地咳嗽一声,总算拉回刚才的话题,他深深盯着谢舒的眼睛加重了语气:「谢舒,我不管你以前如何,但以后你能向我保证会好好对息儿吗?」 谢舒倒没有避开虞万里的视线,只是他并没有立刻回应。 第20页 其实谢舒完全可以像刚才那样使用权宜之计,先将今日的场面应对过去。 可不知道为什么,谢舒没有打算这样做。 但这并不是因为面前老人通透的眼神,也不是因为他充满压迫力的语气。 仅仅是,谢舒握着手心的温热时,忽然不忍心,也捨不得放下。 只是谢舒又怎么敢做出这样的承诺,让郎君一生为他所系? 他毕竟不过是来自于异世的一缕魂魄,谁也说不清他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以后又会不会回去。 他不是真正的谢舒,没来过这个时代之前,谢舒从未想过自己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即便这个人是这般好的郎君。 正因为如此,谢舒希望他能够一生顺遂,幸福安康,而谢舒没办法,也确定不了自己可以给郎君想要的生活。 一诺何轻,一诺又何重? 此时此刻,谢舒不能也不敢做出这样的承诺。 见谢舒径直不语,虞万里按道理应该觉得很是生气,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谢舒默然神色,却藏着某种珍重,好像是十分认真地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因此虞万里也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虞楚息则悄悄地往旁边看去,他的手被对方轻轻握着,那种温度是他刚才所讶异的。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肢体相触,也能让人眷恋。 看着谢舒无声的侧脸,虞楚息不知为何心跳慢慢加快了一些,他不由得想,谢舒到底在犹豫什么呢? 明明可以像刚才那样敷衍过去,反正父亲也有心无力...... 或者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这时,虞楚息还来不及高兴忽然又想到了一个答案,还是说,他在顾虑他的心有所爱? 这一瞬间,虞楚息突然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他忍不住在谢舒的手中挣了挣。 这时谢舒察觉到了什么也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收紧,不让那温玉般的触感从手心滑走。 紧接着,谢舒也想通了什么,他这样开口道:「我以后,会以真心待郎君。」 这是现在的谢舒能够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他虽然不能像郎君真正的丈夫那样对他,但至少不会像从前那个人一样让郎君受委屈。 因此,他仅仅可以许诺的是以诚待人。 听到谢舒的回答是「以真心」,而不是真心。 这样措辞上的差异,虞万里哪里看不出来,不过虞万里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如今虞万里深知自己已经来日无多,可一旦他走后,若是让息儿一人这样下去也太苦了。 因此虞万里也不想太过逼迫,让他们真的成了怨偶,两人从前无情义也就罢了,可往后,虞万里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相处,同样,虞万里也该信任自己的孩子不会无缘无故这般做。 所以谢舒许诺的真心,也难得可贵。 希望这次他能够说到做到。 也不知道为什么,虞万里本来不应该这般轻易相信他的说辞,可虞万里总觉得谢舒和以前的那个人似乎完全不同了。 而虞楚息也十分意外,他从没有想到会从谢舒口中听到「真心」二字。 不过这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期待,他想谢舒会不会以后也像这几天这般好呢? 虞万里本就身体不佳,早已经乏了,因此听谢舒给出承诺后,虞万里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疲倦地合上眼睛,让两人离开了。 等出了门,走了几步,谢舒这时才记起自己还牵着虞楚息的手。 虽说刚才是不得已,但现在还这样做,就是有些冒犯了。 谢舒忙不迭地将郎君的手松开,果然只见郎君的神色不大好看。 虞楚息有些不满地看着谢舒,和自己接触,就这么为难吗?出了门就迫不及待地丢开手。 还说以后会对他好点,就是这样对他的吗? 其实虞楚息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毫无道理,他和谢舒本来就不是那样的关系,不过是刚才,对方的表现太具迷惑性...... 想到这里,虞楚息忽然心下一沉,原本想要试探对方的是自己,可现在,他却反而越加看不懂眼前的人...... 就在这时,只听到旁边的人轻轻开口,他声音动人,连垂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也和煦不已:「郎君,方才多有得罪。」 谢舒不知该怎么让郎君消气,不过之前的经验告诉他,说些好话应该没错,但他还来不及说更多,只见虞楚息轻哼一声,唇角不知何时勾起一点笑意。 刚才那人低下眉目看他的一瞬间,虞楚息忽然想,罢了,自己也不是多计较的人,非要怪罪于他。 两人从此便像现在这样也好。 只是虞楚息有那么一刻,有些不甘心。 见郎君露出笑容,谢舒不由得也微微一笑,他上次就知道,郎君是很好哄的。 这时虞楚息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你今日出府了?二叔应该是收买了门房,得知这个消息后,才藉机发难。」 听这话,谢舒也明白了过来,难怪刚才虞万春质问他,和虞楚息分居的事情,想必是自己出府,但郎君却不知道..... 于是谢舒解释道:「我身体如今已经好了,于是想去外面走走,没想到给郎君添麻烦了。」 虞楚息注视着谢舒的眼睛,他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可他想要信他一回。 第21页 虞楚息心下微动,似笑非笑道:「倒也不麻烦,二叔今日并没有讨着好,只是日后他必定不会罢休,还会盯着你,我倒是有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你想知道吗?」 第012章 谢舒回到小院的时候,已是下午了。 之前谢舒被那家丁一个人带去,洗墨担心谢舒出了什么事,因此一直在院子等他。 见主子回来,完好无损,洗墨稍稍放心,忙问道:「主子,刚才虞郎君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这么着急叫主子过去?」 谢舒无言地看了洗墨一眼,之前洗墨话语中其实百般暗示了许多,只是当时他未曾想到那一处。 如果不是今日他出府,恰好想通了这一切,不然刚才就真是害惨郎君了。 不过现在,谢舒倏然明悟,但仍有许多不解之处,以后少不得要从洗墨口中知道些。 谢舒念头一转而过,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刚才是虞老爷叫我过去,问我和郎君的事情......」 谢舒故意说得含煳,以此观察洗墨的神情。 只见洗墨顿时紧张不已,如临大敌。 半年前,虞老爷就生了场大病,听说下床都难,突然有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知道了这三年里,主子和郎君的真实关系...... 见主子面沉如水,洗墨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想到主子之前做的混帐事,洗墨不知该怎么说,从心里讲,这事他也没法偏帮主子。换做是别人,要是结婚当晚,对新娶的夫郎说那样的话,简直是不知好歹了! 何况虞家又不是一般的人家,主子还是主动上门入赘的,也不知道虞老爷会如何做。 轻一点来说,虞老爷心头有气,斥责主子一顿便罢了,可洗墨担心不止如此。 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洗墨不禁悬了一口气道:「主子,那您到底是怎么回答的?虞老爷又如何说?」 而谢舒此时见洗墨刚才的神情,倒也明白了什么,原身怕是比他想像的还要不堪...... 虽说谢舒之前通过这些种种细节,已经有了猜测,但他必须还要知道更多的真相。 于是谢舒并未回应洗墨的问题,只不动声色地说道:「你先收拾东西。」 什么? 洗墨心头最坏的预想成真,瞬间面色一白,果然,主子要和虞郎君和离了...... 这三年里,洗墨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毕竟主子对虞郎君无情,心中又惦念着卫卿童,恐怕早有打算了。 只是洗墨没想到,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明明现在主子已经变了,还和郎君关系亲近了些...... 这一瞬间,洗墨甚至忍不住想,如果主子早一点变成现在这样就好了..... 洗墨越想越难受,但只能依照主子所言,强打精神收拾行囊,因为临到要走,洗墨更念起在虞家这三年呆着的好来。 其实洗墨倒不是多捨不得,只是一想到回到谢家以后,主子恐怕又转回之前的性子来,去找那卫卿童,洗墨心中就十分痛惜。 他抹了把脸,忍不住规劝谢舒道:「主子,您和虞郎君真没可能了吗?虞郎君是多好的人啊,你大婚的那日,那般不给郎君面子,郎君也没有去外面说您的不是。这三年来,您自己说说,郎君可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明明是您主动上门娶的郎君,为什么却弃之敝履?郎君明明那么好......比......别人好千千万万倍!」 洗墨干脆咬牙一口气说完这话,他不敢在谢舒面前说卫卿童的不是,可有些话,他不得不讲! 洗墨原以为他说完之后,谢舒脸色会不太好看,谁知道谢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在出神。 事实上,谢舒听完洗墨说的话,他的心头泛起一阵难言的情绪,像是积满了雨水的云层,沉沉地压着,落在心上的时候,有些痒又有些疼。 谢舒确实想过原来的谢舒对他不好,却没想到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舒忽然想起刚才的一幕,郎君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他,问他要不要搬来和他一起住? 见他侷促,虞楚息却随意一笑地说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们仍然像现在这样,只是你来我这里住,这样,也没人再说别的不是。」 现在想想,谢舒忽然很庆幸,自己没有拒绝郎君。 若是他再让对方伤心,那和以前那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今后他必不会如此。 谢舒抽回思绪,这时见洗墨愁眉苦脸的样子,谢舒微微挑起眉心,露出些许笑意。 洗墨忍不住嘆口气:「主子,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笑!」 谢舒淡淡道:「我只是叫你收拾东西,你自己倒是想像了一大堆,我说我该不该笑?」 洗墨不由得呆在了原地,主子这意思难道是? 他不是要和虞郎君和离,而是......!!! 谢舒也不再试他,亲自解开了谜底。 刚才他答应了郎君后,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等会会有其他人帮他搬些箱笼、书本过去,找洗墨,只是为了理清疑惑,再让洗墨整理一些私人的物品而已。 得到了主子确定的答案,洗墨几乎是欢天喜地,没想到他几天前许的愿望真的成真了,虽说主子和郎君依旧不算同房,可既然在一起居住,离那天还远吗? * 当天,谢舒就搬进了虞楚息所住的名为听雨苑的阁楼里。 第22页 听雨苑四通八达,上上下下一共有三层,其中第一层有四间大正房,书房,厅室一应俱全,之前谢舒便来过。 第二层则有几间内室,虞楚息划了一间给谢舒,两人就挨在隔壁。 至于第三层则是吟风赏月之地。 虞楚息身边的大丫鬟荷风帮忙将内室打理完毕,见谢舒似乎没有别的要求,但还是按照礼节,语气生硬地问了一句:「谢相公,您看,这间房里还有什么缺漏的地方?」 荷风其实着实不解,为什么郎君会让谢舒搬进来一起住?即使前几天,谢舒确实看着好些了,但这三年,不是说能改观就能改观的。 何况一个人之前是一个样,现在又是另一个样,当然更加引人注意。 可偏偏郎君的态度却十分暧.昧...... 担心郎君被此人迷惑,荷风可不得打起一百个精神应对吗? 谢舒认出这丫鬟便是上次给他倒水的那个,他语气温和了几分道:「这里很好,还请帮我谢过郎君。」 荷风干巴巴地点点头,谢相公还真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这时谢舒又想什么道:「对了,我有一事想问,郎君起居可有什么习惯?」 毕竟离对方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以后算是邻居,谢舒自然得问清楚。 谁知道他这话说了之后,荷风的脸色便古怪起来,一副怀疑神色。 谢舒猜测对方一定是想岔了什么,他不免解释道:「我是担心惊扰了郎君。」 荷风见他目光清冽,又十分坦荡,这才信了几分,她原本不欲多说,但不知为何,还是细细说道:「郎君每日卯时醒,戌时定,上午会在书房处理要事,不喜旁人打扰,下午郎君有时会去商行视察,若是没有别的事情,郎君便作画或是看书。用过晚膳后,郎君一时来了兴致,还会在月下手谈几番。」 说到这,荷风才反应过来,又着重强调了一番:「郎君喜静不喜动,不要随意惊扰了郎君!」 荷风盼望谢舒识趣,明白自己的意思,原以为对方定然不悦,想不到谢舒仿佛十分认真地点点头,不仅如此,他目露欣赏,语气如清风拂面,温润悠扬:「郎君真是风雅之人。」 荷风回书房给郎君復命的时候,脸色仍然有些古怪。 见荷风神情恍惚,虞楚息轻扫她一眼道:「怎么?谢舒和你说了什么?」 荷风回过神来,有些纠结到底应不应该和郎君说,到底还是道:「没什么,只是谢相公托我向郎君道谢。」 虞楚息闻言勾唇一笑道:「他现在倒是有礼了。」 可不是嘛!说话还好听。 荷风暗道,难怪郎君被他迷惑,就是她,也差点忘了这谢相公以前到底是什么人...... 好在虞楚息并没有多问,只是若有所思道:「他的其他东西也都搬来了吗?给他也划一间书房安排在我的隔壁好了,他不是个秀才吗?若是我平时看书的时候有什么不懂之处,是不是可以请教他?」 闻言,荷风顿时傻眼,她刚才才说郎君不喜人打扰,郎君现在怎么还想主动去找人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空余秋的地雷 第013章 等荷风走后,谢舒这时再仔细打量这间内室。 他之前就知道听雨苑一楼的别厅十分华美,今日一看,这里更甚。 谢舒慢慢走到角落,只见四面墙壁呈绛红色,闻之还有淡淡的清香,他用手触摸了一下,判断出,这就是书中提过的「椒房」。 这是古代一种将花椒的花朵磨成粉末,和到墙壁的胶泥中,进行涂抹的方法,因此屋内才会散发如此温和芬芳的香气。 而用花椒涂抹后的墙壁,不仅冬暖夏凉,还不生蚊虫,不过也可想而知其中的珍贵。 这时谢舒又仔细一看,发现上面不仅用了花椒的粉末,还有可能掺杂了一种类似于高岭土的矿物,否则,触感不会如此光滑细腻。 墙壁上之所以显得宝彩珠光,并非是用了俗气的金粉,而是挂着几种琴剑之物,又用锦纱拢着,看着雅致异常。 谢舒环视一圈,忽然忍不住想,大概也只有这种地方才配的上如此金贵的郎君了吧? 可这样一来,谢舒也有些无奈,他之前想着自己今后得找一个谋生的本事,至少不能在这白住着。 不过现在看来,不管找什么,他可能都付不起这里的一日房租,更别提其他...... 所以他现在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靠郎君养着了...... 当然谢舒并非是矫情,只是提醒自己,心中有数,不要把一切当做是理所当然。 这边谢舒又熟悉了一会自己的新屋后,洗墨小跑着进来。 之前谢舒让洗墨再去看看屋子里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东西,只见他手上还拿着一样类似于请帖的东西。 洗墨将帖子递给谢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子,前些日子您病重,我差点忘了,您以前的同窗张恩施张公子几天前递来一张帖子,邀请您一同去参加西园诗会,就在三月三那天也就是五天后。」 诗会? 谢舒闻言生出几分兴致来,他看书中说古人盛行诗会,雅集,时常以文聚友,倒是一件风流雅事。 而这「三月三」也有缘故。 古代有春禊之说,在暮春时节,天气回暖,慢慢地还诞生了一个风俗,人们喜欢在这天下水沐浴,来祈求上天能够洗净身上的晦气。 第23页 后来三月三那便演变为特定的出游的节日。 只是不知道这位张恩施到底是何人,和原身关系如何,毕竟他现在对原身的性格了解并不算多,若是穿帮,就不好了。 但谢舒也不可能一直躲着不出来,况且来到了古代,好不容易见到了书中所说的诗会,他也不想错过。 谢舒打开请帖,留意到上面说,举办的地点在顾家修建的西园,而主办人是顾家三公子,这顾家又是怎样的背景? 谢舒思索片刻,注视着洗墨淡淡道:「你去帮我探听一下这西园诗会的情况,有多少人参加,又有什么人去?」 以后少不得还有这种事,谢舒有心让洗墨多适应一下。 洗墨心性不坏,人又机灵,但因年纪在那里,难免有些浮躁,不如好好锻鍊他一番,日后未必不能独当一面。 洗墨闻言一愣,他之所以没有太认真,也是因为自从主子入赘虞家之后,便从不参加这种集会了。 但被主子这般看着,好像十分信任自己一样,洗墨骤然也生出一种豪情来。 他心里盘算着自己一定要好好探听清楚,让主子后顾无忧。 而洗墨花费的时间并不长,虞家本来就有专门打听消息的地方,再加上洗墨毕竟是谢舒身边的人,和普通的小厮不同。 除却后宅里,外头的人对谢舒和虞楚息的关系仍是不清楚的,而谢舒作为虞家正经的姑爷,如今虞楚息又是少当家,自然有愿意帮他跑腿的人。 洗墨回来后,将具体情况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通,他毕竟通晓文字,又跟在原身身边,耳熟目染,知道的东西不少,因此说的十分清楚。 这顾家是金陵少有的高门望族,顾元科就是此次举办集会的顾三公子,今年二十二岁。 他的祖父乃是户部尚书,父亲在金陵做巡盐御史已有八年,因此顾家在京城也有跟脚,在金陵更不必多说。 而这西园正是顾家修建的一座观景园,在金陵的郊外,占地极宽阔,又挨着一条山上流下的祈水,如今正好是三月暮春时节,风景美不胜收。 这位顾元科师从大儒,不过才名一般,他交游广阔,喜欢结交朋友。 如今天下已经广登恩科,科举才是出头之道,顾元科大概也知道自己很难凭科举登上仕途,可能还是得靠父辈荫庇,但最多只是一个闲散官职,因此才格外留意这些有才名的人。 再加上顾元科本就是喜好热闹之人,于是有心办的十分隆重。 此次顾元科的西园诗会只要是有才学的人,不拘金陵什么地方什么身份,都可以前来,享用美景、美食。 若是能在这样的诗会上扬名,或是得到顾元科的看重,其中的好处是说不尽的,因此不少人都十分意动。 而张恩施也就是原身以前的同窗,和原身其实交际平平,这三年里,和原身也没有见过。 不过这次他发了不少请帖邀请同窗,因此也说得通。 洗墨说完后,谢舒放心了许多,他原本担心去诗会,会遇到熟人。但听洗墨的意思,原身虽然在金陵书院读了几年书,不过并没什么交好的朋友。 而举办诗会的人又是个高门子弟,根本不认识原身,所以他即使去了,也不会多少人关注自己,如此一来,再好不过。 谢舒打定主意后,便让洗墨伺候笔墨,他亲自回函。 这段时间谢舒在屋中修养,没别的事情,就靠在床上看书,对于原身的笔墨也渐渐熟悉了。 虽然不说十分像,但也有八分,稍稍变化一下,也不会有人怀疑,日后再慢慢改回来就是。 等洗墨拿着回函走后,这时又有人敲门,正是先前那个丫鬟风荷。 风荷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明了来意,她故意说得疏离:「谢相公你今日来了,那边厨房还不知道,郎君叫你过去先用着饭。」 其实虞楚息吃的饭都是后院小厨房单独做的,每餐每食都有定量,不过因为郎君今天临时的决定,小厨房并未准备那么多,因此郎君还得分一半给他,这是何苦来? 风荷不明白郎君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正打算日后一日三餐,都要和谢相公一起用饭......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风荷怕这位谢相公得了好来,再像以往那样轻贱郎君! 于是风荷刻意强调,只是今日。 谢舒并未在意这一点,他听到郎君让他一起用饭,自然点头答应。 不多时,谢舒跟着风荷来到一楼的副厅,这里已经有丫鬟摆好了不少精美的膳食。 这些日子,谢舒因为生病的缘故,吃的十分清淡,中午又有事耽搁,未曾用餐,因此一看,胃口大开,只是这些膳食都不多,装的碟子也甚是小巧。 谢舒这时立刻明白过来,这原本应该都是郎君一个人吃的食物。 过了一会儿,虞楚息也来了,他换了一身常服,穿着二色金蝶穿花的淡白箭袖,腰间繫着一条长穗宫绦,更显得气质尤为清绝。 两人虽然下午才见过面,但当时情景特殊,氛围到底不同,不像现在轻松自然。 谢舒看到虞楚息,忍不住微微一笑:「郎君。」 他说完后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郎君不仅是「双儿」,还是自己的妻子,是不是应该换一个态度? 虽说谢舒之前已经知晓,可心里上,到底不能如此适应,明明郎君看着与别的男子没有什么不同,至多......容貌过于昳丽,因此并未顾忌什么,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人当做如故好友。 第24页 就在下一刻,虞楚息也含笑看着他,这一瞬间,谢舒刚才心头生出那种有些沉重的心绪一散而空。 也是,郎君尚能对他一如既往,那他,也不应该表现异样,以免伤了郎君的心。 谢舒想明白后,便坐了下来,这时其余丫鬟都退避一旁,两人静默地用起餐来。 不过谢舒知道这餐饭原本是郎君一个人用的,担心郎君吃不饱,于是谢舒十分留心虞楚息爱吃什么。 虞楚息能够感觉到对面那人若有若无的目光轻轻扫来,带来如同唿吸般的热度,这让他很难静得下心用餐。 在此之前,虞楚息光知道谢舒喜欢看他,却不知道,连吃饭的时候都不放过。 虞楚息不免有些心乱,连手中动作都不晓得。 直到耳边传来一声轻笑,虞楚息耳鬓酥麻,方才发现有什么不对,原来谢舒根本就不是看他脸,而是在关心他吃什么菜,因此不往那边夹菜...... 想到自己竟因此误会到了别处,偏偏眼前的人仍旧一派无辜笑意,虞楚息忍不住挑眉,故意气他道:「你倒是多吃一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不起你呢。」 说出这话的时候,虞楚息忽然有些后悔。 他向来得理不饶人,只有别人让他,没有他让人的。 外面都传他性子厉害,虞楚息不以为意。 可这时他却觉得这话是不是有些过分,毕竟即使是脾气再好的人,在入赘上一事上未免没有心怀芥蒂。 不曾想,谢舒眉眼间的笑意并未淡去一分,反而沁出一股温柔来:「平日多谢郎君养我,郎君辛苦了。「 第014章 那笑意如无形之风,仿佛能拨动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这一刻,虞楚息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感想。 毕竟虞楚息从未想过会从谢舒口中听到这个。 这天下男子哪个不计较自己的尊严?因此三年前虞楚息知道谢舒主动找上门的时候,就在想他到底是别有所图,到可以容忍的地步,还真是这世间少见的豁达?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是前者。 可现在,虞楚息看着对面那人的眼睛,竟是那般的明澈如水,看不到一丝的杂质。 但一个人的变化真的有那么大吗? 和那样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虞楚息不由得别开了一点视线,忽然不捨得再怀疑他。 紧接着虞楚息也扬起了一点轻笑,他意有所指地说道:「辛苦倒还好,只是让我省心一点就更好了。」 谢舒哪里不明白郎君的意思,想必刚才郎君也看出了他的行为,因此才故意如此说...... 谢舒心中忽然忍不住想,其实郎君的性子是很好的,只是外人不知道。 因此更显得在他面前搬弄是非的虞万春十分可恨起来,好在白天的事情已经解决妥当。 接下来,谢舒不再刻意避着虞楚息用餐,两人不知不觉将桌上的食物都吃尽,还刚好合适。 就连风荷也有些意外,要知道郎君平日里吃的不多,即使再精心制作的餐食,往往都剩下一大堆,今日虽说是和谢相公分着吃,但算下来,也不少了。 看来谢相公也有一个好处来。 等两人餐毕,丫鬟们端来漱口的茶水,还有擦手的巾帕。 谢舒虽然不太习惯这些,不过有道是入乡随俗,郎君如何做,他便如何做便是。 虞楚息自然能够感觉到谢舒的视线凝聚在他的指尖上,他这次却再不像刚才那般多想,果然,他悄悄一瞥,只见谢舒跟着他的动作学呢。 虞楚息不免莞尔,他之前其实想过,谢舒是个读书人,很多读书人都是清高性子,一副见不得富贵的模样,非要评判几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才好。 不过现在的谢舒,倒是不一样。 不知为何,虞楚息已经下意识地将眼前的人和之前分割成两面,他反应过来,也觉得自己好像在自欺欺人。 虞楚息有些出神,而谢舒的目光不免多在郎君色如冰白,指骨修长的手上留驻了一会儿。 他还记得那时牵起郎君的触感,此时仿佛加深了某种印象,但乍然想起,又有些难为情,自己为什么忽然会想到这里? 谢舒立刻移开了目光,一时间丫鬟都已避退,两人却仍没有开口说话。 随着周遭的气氛伴着窗外的黄昏缓缓地染上了一丝说不清的幽微,两人同时开口道:「你......」「我......」 下一秒,谢舒和虞楚息对视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虞楚息语气轻快:「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去楼上下棋,你呢,有什么事?」 谢舒声音温和:「郎君有请,我当然是求之不得,我的事等会再说也不迟。」 这么一听,虞楚息反而更好奇了,不过他也没有逼问,直接叫风荷准备好棋盘。 风荷这时再也不意外了,她早该知道,下午的时候,郎君说那些话的时候,就与平时一点都不一样了...... 其实风荷依旧不看好现在的谢舒,但看到郎君从未有过这般开心的时候,又有些不忍心打扰...... 等到了三楼,谢舒才知道何谓画中世界,整个阁楼顶层亦是画栋雕梁,珠帘绣幕,周围还挂着玻璃做的灯盏。 凭栏眺望,可将整个虞府的景色尽收眼底,更生出心境开阔之感。 原来,这里便是郎君时常月下手谈的地方吗? 第25页 两人坐下后,便一人执白一人执黑开始下棋。 虽然都是围棋,但谢舒那个世界的规则却有些许不同,因此第一盘他一时没料想到这里,被郎君提醒,谢舒才明白过来。 此时虞楚息也有些意外,谢舒并不像是才接触下棋的人,他的棋力明显不弱于自己,为什么连这个规则都不知道? 不过虞楚息也未曾多想,因为这时谢舒已经说起刚才的事情:「郎君,五天后,我要去金陵郊外参加顾三公子举办的西园诗会,我想,该知会郎君一声。」 今天发生的一切,还歷歷在目,因此谢舒觉得自己若要外出应该报备给对方。 虞楚息闻言,若有所思:「顾三公子?可是盐政御史的公子?」 得到谢舒确认后,虞楚息轻轻落下一子道:「他们顾家在金陵名声一向不错,顾三公子也常听人说他为人大方,十分宽厚,不过最好不要和他走近为妙。」 谢舒听出虞楚息这话似乎暗藏玄机,想必是洗墨探听不出来的消息,他神色认真道:「还请郎君赐教。」 虞楚息落子的时候慢了半拍,这才开口道:「他有个姑母是当朝贵妃,膝下还有一子,如今已满十八,听说很得圣上喜爱,甚至还要越过现在的太子。」 难怪洗墨探听不出来,原来是有关于皇家。 谢舒这时也听懂了虞楚息的言外之意,他不免笑道:「我知道了,多谢郎君。」 虞楚息面上微热,转移话题道:「这西园,我之前便听说过那处风景独好,尤其是现在,桃花盛开,想必极美。」 谢舒见郎君话语中不乏嚮往之意,他下意识地说道:「那不如郎君与我同去?」 谢舒并不知道他随心之话,又在虞楚息听来,是多么惊讶的事情。 像这种诗会,哪有什么双儿去呢?毕竟他们不可能考取功名,更不可能当朝为官,还因为一些世俗礼教的限制,一般情况下,双儿很少会出现在这种男人聚集的场合。 虞楚息忍不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自小开始,虞楚息就知道,他身为双儿,便註定不能像男子一样,建立一番功业,日后还要嫁给别人。但虞楚息并不服,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多了一颗红痣,为什么就处处受限于后宅。 这些年来,虞楚息一直为此努力,但即便是如今,父亲有时候也会用可惜的目光看着他。 虞楚息当然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就算他有了入赘的夫婿,也能将虞家管理好,但他毕竟不是男子,有很多事情,他都是做不得的。 那种被时时提醒的感觉并不好受,虞楚息甚至是讨厌他那颗红痣的。 然而眼前的人似乎并未将这原本应该是世俗规定的礼教放在眼中,只是向询问一个旧友那般随意。 如果问这话的不是谢舒,是别人,虞楚息还可以认为对方是戏弄他,要知道即使诗会有双儿或是女子在,也是专门供于取乐的清倌名伎。 可虞楚息只是笑笑,他明白谢舒不是这个意思。 最后虞楚息摇摇头道:「我就不去了。」 而谢舒也从虞楚息细微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什么端倪。 他心头责怪自己唐突,怎么差点忘了郎君的身份,虽然郎君并未生气,可谢舒却仍然十分在意,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消除郎君心头的芥蒂。 就在这时,虞楚息玉白的指尖在棋盘中轻移,将谢舒的一个黑子吃掉。 不过虞楚息并未立刻放回棋盒,而是在手中细细把玩。 接着,虞楚息望着谢舒轻勾了勾唇角:「若是你有心,便为我摘一枝桃花来。」 * 当天谢舒让洗墨给张恩施回函后,对方很快带话过来,五日后的辰时便在西园门口相聚,当然去的人不止是他一个,还有昔日的同窗。 这些人谢舒也提前打探过,既然事情已经敲定,谢舒便不再多想。 这几日搬到听雨苑后,谢舒很快适应了下来。 他早上锻鍊一下身体,白天看书,晚上和郎君有时一起对弈,日子过的极快。 到了三月三这日,谢舒便带着洗墨坐上虞家的马车向着西园而去。 现在其实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但金陵城门口,今日出城的人却排起了长长一队。 等到正门鼓楼上的钟声敲响,宵禁解除,城门才开启。 原本谢舒需要等一会的,大概是守城的人认得虞家的马车,因此提前放行了。 谢舒出城后,回头一望,只见身后人流似水,车马如龙,想必都是奔赴西园诗会的,可想而知,今日的盛况。 一路上,谢舒都在欣赏沿途的风景,快到了西园的时候,越发让人惊嘆。 只见西园依託山势而建,周围佳木葱茏,丰草争茂。其中有一道白石清溪从山顶绵延而下,隐于山坳草木之间,形如走蛇,蜿蜒盘旋。 谢舒下了马车之后,此时离约定的时间尚有许久。 谢舒并不打算提前去西园门口等待,而是徒步绕行到刚才他就瞥见的桃林。 金陵城中的桃树已经凋谢了,然而西园山上的桃花却开的正好。 谢舒望着那鲜红色的花朵堆簇在枝头上,花香馥郁,清艷灼灼,不期然想到了郎君的模样。 这就是郎君想要看的桃花。 第015章 第26页 洗墨并不知道谢舒和虞楚息的事情,见主子一直驻足观看,似乎很喜欢这桃花,于是开口道:「主子,要不摘一枝?」 此言正是谢舒所想,不过谢舒思考了片刻,又摇头道:「现在时候还早,等会有诗会要参加,若是眼看着它在我手中零落,是一件憾事。」 洗墨闻言有些不解:「主子,这不过是一株桃花,不好看了,重新再摘一枝便是。」 谢舒淡淡瞥他一眼道:「这里的桃林虽不在西园内,但也是有人精心种植的,若是有心拿回去观赏,想必主人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何必如此作践它?」 洗墨听了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如今谢舒的言行与以前大不相同,可说的话做的事情却让洗墨十分信服,总感觉有大道理在里头。 洗墨于是不再开口,默默等待着主子观赏完毕,两人又返回来时的路。 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等主僕二人走后,不远处的小山坡后,现出两道身影来。 这两人都是年轻男子,身着锦衣,姿态闲适,像是在自家院子中闲逛。 左边那个看上去约有二十来岁,身材高挑,相貌端正,神色间透着几分开朗宽和之气。 右边那人看上去年纪要小些,却是龙章凤姿,气势更甚。他饶有兴味地合拢手中的摺扇道:「这人说话倒是有趣,表兄,你可认识他?」 此人正是当朝三皇子,名叫邵祯,今年十八岁,这次来金陵,是为了操办帝王南巡的事情,不过这件事乃是秘密行事,旁人并不知晓。 另一人自然是西园诗会的主办人顾元科,也是邵祯的表兄。 顾元科哪里听不懂邵祯话中的意思,这次举办西园诗会,实则是暗中为邵祯挑选招揽几个日后得用的人手。 顾家如今因为邵祯母子的关系,恩宠正浓,顾父更是占着整个金陵油水最多的位子,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是顾家以后不能更进一步,下场可想而知。 所以顾元科只能跟随着父亲选择扶持三皇子上位。 而邵祯倒是天资聪颖,不过因为自小在皇宫颇受宠爱的缘故,性情有些喜怒无常,即便是顾元科这个表哥,在他面前也得十分注意。 顾元科斟酌着话语,一向宽厚的神情间此刻显得有几分精明:「此人我知道,名叫谢舒......」 见邵祯竟然看好谢舒,顾元科有些意外,不过想到谢舒确实姿仪气度远超出旁人太多,刚才又谈吐不凡,顾元科倒也能理解。 可正因如此,顾元科有些发愁该怎么向邵祯解释...... 顾元科知道谢舒,当然不只是有心留意金陵才子的缘故,而是因为谢舒在金陵都出了一次名,当年金陵巨富虞家招婿,他竟是第一个主动找上门做了那赘婿。 而此人十四岁考中秀才后,之后的两次乡试都不见姓名,还从金陵书院中退学,便再无声息。 可见此人才学有限,又心性不佳,并非是他们所想要的良才美玉......只是刚才观其言行,也许其中另有隐情...... 谢舒? 邵祯闻言皱了皱眉,他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不过他并没有觉得奇怪,而是随口问道:「难道是陈郡谢氏的人?」 邵祯从小便是锦衣玉食伺候着,一眼就看的出来谢舒的衣着佩饰有几分说道来。 而邵祯口中所说的陈郡谢氏,乃是十分有名的士族大姓。 虽然如今天下开始以科举为录取人才的手段,但能够读的起书的人还是少数,把持朝中大部分职位的仍然是世家子弟。寒门和世家可谓是天差地别,从穿着打扮就能看得出来。 因此,邵祯这一问,也在常理之中。 顾元科看他越猜越错,只能摇摇头,揭晓答案:「并非如此......」 等顾元科说完之后,邵祯的脸色不佳。 顾元科正想在说什么:「不过我刚才看其言行......」 但他话音未落,邵祯已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表兄不必再说了。」 没想到自己第一眼看好的人,竟是个如此不堪之人,邵祯一时之间兴致索然,还生出些许不快来。 * 这边谢舒回到西园门口,只见大门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几人相貌和他提前在画卷上看到的倒是有些相像。 而当谢舒走近的时候,许多人都忍不住看他一眼。 春寒料峭,西园又在山上,早晨的微风中尚带着一丝寒凉。 大部分人都穿着棉衣,虽然有些臃肿,但足够御寒,而谢舒披着一袭青髦,轻裘冠带,越发显得身姿高挑挺拔。 他眉如远山,俊逸出尘,目似明星,当他抬眼看过来的时候,仿佛有天光落在他的身上。 张恩施愣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他已三年没有见过谢舒,想不到这三年未见,谢舒和从前相比,气度风范大不一样,且远甚以往。 继而张恩施心头苦笑,也是,谢舒如今已经娶了金陵巨富之子,自然和他们已经如隔天堑了。 几天前张恩施收到谢舒要来的消息时,其实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毕竟他和谢舒的交际并不算深,之前谢舒也从未回函过,这次却还措辞真切有加。 不过刚才张恩施和其他几位同窗说起的时候,没人关心这个。 张恩施朝谢舒笑着招了招手,谢舒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人便是张恩施,对方看起来比他年长几岁,相貌并不出彩,但透着几分敦厚。 第27页 谢舒朝他略一点头,也扬起一点笑容。 至于其他人却都没有说话,还露出些许疏离,他们可不像张恩施那般好性子,还去邀请谢舒。 曾经同窗那几年,谢舒和他们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当初谢舒离开的时候,大家还撕破了脸。 可这也不怪他们,谁叫谢舒上门去当了赘婿,他们背后议论一下也说不得了? 因此刚才得知谢舒竟然要来,众人自然得就当年的事情好一阵冷嘲热讽,现在见了谢舒,心中还生出一些酸气来。 谢舒如今看起来行头都不一样了,果然是靠着他那有钱的夫郎供养! 曾经和谢舒本来就不太对付的徐胜凯忍不住假笑着道:「谢舒三年不见,你这次终于出来了?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在虞家的滋味怎么样?」 徐胜凯可是早就听闻虞家那少当家的性子有多厉害,因此语气未免带着些幸灾乐祸。 而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也都听到了大概,众人纷纷猜出了谢舒的身份,窃窃私语起来,原来这个人就是那个放着好好的功名不考,去走捷径,上门当虞家赘婿的谢舒! 因此众人的眼中不免带了几分不屑,所谓文人相轻也是同样的道理。 张恩施神情着急,赶紧拉住徐胜凯,今天他们是来参加诗会的,若是在诗会门口就起了冲突,如何是好? 而徐胜凯这话也说的太过分了,不管怎么说,他们之前都是同窗,再怎么也不能闹的这般难看。 徐胜凯这时说出口也反应过来,如今谢舒已经是虞家的赘婿,怎么说,也和从前不同了。 有虞家作为依仗,他这么招惹谢舒,难保不齐,谢舒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徐胜凯神情僵硬了几分,但还是梗着脖子,不愿低头。 但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谢舒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甚至连神色都不曾变过,只是挑眉道:「还不错。」 这话如过耳清风,无声无息地将刚才的一切龃龉都消弭于无形之中。 而徐胜凯见谢舒并未争执,反而是这般轻飘飘地给出答案,仿佛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时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憋闷。 不过徐胜凯心中可不认为谢舒是真的心平气和在回答他,一定是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只是一个人若是表现地对一样东西真的毫不在意,其他人也失去了拿那这样东西作乐的兴趣。 * 接下来,大家并未再谈及此事,等齐了人之后,向门童交上拜帖,进了西园。 一进西园,所有人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过去。 这西园临水而建,清溪环绕,石磴如云,众人入门后,便跟着那门童走过曲折游廊,脚下的石子洁白如雪,好像踩在玉阶上。 周围阁楼庭院更是精緻无比,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仿佛都有心供人观赏。 此时所有人莫不露出心向神往的表情,恨不得当场吟诗几首,表达心中的激动,唯有谢舒神情还算平静,但也对这诗会更加期待起来。 过不久再穿过重重阁宇,终于看到今日诗会的举办之地,只见这里正是在一处临水亭中。 溪边两行垂柳,夹杂着桃杏无数,一派灼灼春色,水面上时有落英飘洒,溶溶荡荡。 而亭里亭外早已布置妥当,无数侍女穿梭其中,在溪边放置的桌上摆好美酒美食,此时主人还未曾出现,比他们早到的客人却不少。 虽说这次来西园诗会并未要求是什么身份,只要是有才学的人都可以进来。 但基本上都是习举业的读书人,也就是童生。 像他们在金陵书院读书的都是考取了功名的秀才,有了生员的身份。 而庆朝规定,参加乡试的士人,必须是在官办的学院读过书的生员,因此来往的人,大部分人众人都认识。 很快,张恩施就惊讶道:「你们看,那人好像是左然先生的高徒王静,他去年参加乡试,登了第一,已是解元!」 乡试便是众人面临的下一关。 乡试也称秋闱,每三年才举行一次,一共有三场,过了乡试,便成为举人,才有做官的资格。 但这乡试的难度十分艰巨,依照整个省份的人数占比来录取,他们金陵所在的江南省一次录取不过数十人而已。在乡试之中考中第一,便称为解元,可想而知,此人的厉害。 谢舒也多看了他一眼,只见那王静瘦瘦高高,有副清癯的长相,围聚在他周围的人不少。 这时又有几人到了,也是金陵有名的才子,谢舒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不过之前看过资料,因此就默默听着旁边几人说话,在心头将每个人的信息对上号。 张恩施等人最终决定选坐在中排的位置,这里既不出挑,也不算无人注意。 谢舒跟着也坐下了,他倒不在意那些,只是心中思量起来。 来这诗会之前,谢舒虽然对科举有一个概念,不过并未设身处地,现在则感觉到了一种无声的感染力。 他身边的这些人都以考取功名为首要大事,其实和现代社会很相像。 曾经谢舒在考试上有些心得,后来读了研究生之后,又一直和古文典籍打交道,曾经钻研过这方面,因此对古代的科举制度十分了解。 他很清楚,和现代不同的是,科举不是人人都走的路,但却是......一条通天大道。 第28页 其实这些日子,谢舒一直在思考自己到底来古代做什么职业才好。 他好像能做的不多,只有读书还算不错。 不过谢舒对于功名利禄无心,也不是出于艷羡他人。 只是谢舒忽然想起,家中的郎君。 他给不了郎君什么东西,但这个,也许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6章 这边谢舒正在思考,又有几人朝他们走来。 这几人也是金陵书院的,但一向和张恩施和徐胜凯等人并不对付。 毕竟这朝中还有门第之见呢,金陵书院也不例外。 像张恩施和徐胜凯等人都出身平平,完全是靠寒窗苦读考上来的,幸好考中秀才之后,便可以享受免交役税的权利,国家还会提供食廪,倒也能够过得下去。 只是他们平日读书,不事耕种,日子难免紧巴巴的,所谓穷酸秀才便是如此。 还有一类人,家中却是富户地主,或者是当地的官吏,他们大部分都是被父辈送去金陵书院,交了不少束脩银钱,金陵书院因此来者不拒,对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这些人家中富庶,平日花钱大手大脚,有的还喜欢流连烟花柳巷之地,学业上自然怠慢了些。 两边人互相看不上眼,也不意外。 这一拨人领头的是一个俊秀公子,脸上却带着让人不喜的趾高气扬:「哟,你们这么快就占好位置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专门来打秋风的。」 这话一出,徐胜凯不禁怒道:「万天云,你不要太过分!」 面前这人名叫万天云,乃是应天府的公子。 当今地方上的官职按照省、府、州、县四级来划分,知府便算是金陵城内最高级别的长官了,因此万天云平日里甚是倨傲,那些纨绔子弟也以他为首。 当然徐胜凯他们未必有多怕他,考上秀才之后,他们便不再是普通的平民阶层,有了政治司法的特权,官员需以礼相待,他们见官也不必下跪。 只是两边人见面每每必是要起争执的。 张恩施也忍气道:「今日诗会,我们不想格外多事,你们也不要无端来惹是生非,到时候闹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万天云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们家是招惹不起顾家的,于是冷哼一声。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这堆人中今日还多出一个身影来,没想到还是曾经的熟人,谢舒。 谢舒此人倒和这些人不同,很是识趣。 想到对方三年前入赘了虞家,万天云心中虽然有些不屑,但也有了几分拉拢的意思。 万天云心思一转,笑眯眯地说道:「谢舒,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们一声?这三年不见,你倒是大变样了。谢舒,不如你过来,我们一起叙叙旧,和这些酸秀才说话有什么意思?」 这话一出,万天云身后的纨绔子弟登时发笑起来,也热情接话道:「是啊,谢舒。」 而徐胜凯等人则怒目而视,不过众人的目光最终都一致落在了谢舒的身上。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注意过来了,若是谢舒选择万天云那边,他们便颜面无光了。 但张恩施也清楚,谢舒如今本来就和他们不同了,面对万天云的示好,谢舒的选择也不言而喻了。 因此张恩施并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失望,徐胜凯则咬牙看向谢舒,谢舒是什么人,他们都知道,这会肯定会忙不迭地迎上去吧? 面对周围种种复杂不一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谢舒仍然显得很冷静。 面前这个人,谢舒并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从他穿着以及言行来看,应该是官宦人家的公子。 除此之外,谢舒便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他不像这里的人,对于官员会有敬畏感。 至于对方的目的,谢舒也能猜得到。 此人为人刻薄,性情乖张,并不是值得交好的人,不过谢舒也清楚,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得罪。 因此谢舒只是淡淡道:「承蒙万公子看得起我,多谢你的好意,其实这次西园诗会我先前并不知道,不过因为张公子邀请我,我才得以前来,所以,还望万公子谅解,下次我一定作陪。」 万天云原本好整以暇,以为谢舒定会巴结自己,想不到对方会拒绝自己。 不过万天云的心情不大好,但也并未如何生气,毕竟谢舒这话也周全了他的面子。 而万天云断没有再邀请第二次的道理,见谢舒如此说,便也罢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朝其余人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等万天云一走,张恩施忍不住露出笑容道:「谢公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就连徐胜凯也面色好看了些,对谢舒感觉大为改观,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做不到像之前那样针对他了。 而刚才目睹这一切的其他人也对谢舒有了一个新的印象。 谢舒对这些却并不在意,他的心神仍然落在这诗会上,也不知道诗会的主人到底何时才来。 就在谢舒如此想的时候,西园的主人顾元科终于出现。 他一现身,众人都争相和他见礼。 顾元科含笑一一点头,掠过谢舒那边的时候,顾元科忍不住一顿。 刚才那幕,顾元科也恰巧看见了。 此时顾元科心情复杂,看来这谢舒果然不是他之前调查的那般不堪,反倒是一个人才。 第29页 只是顾元科不免替他可惜,如今邵祯对他的印象已成,怕是再难更改了。 既然主人已经到了,那么诗会也即将开始了。 但在此之前,顾元科忽然又笑道:「今日,我还有一个远亲要来,他是过来见见世面的,他姓郑,字子期。」 说完,顾元科便看向长亭那边道:「子期,出来吧。」 众人纷纷看去,只见果然来了一个锦衣青年,虽然看着面生,但气势不凡,想来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而谢舒注意到,那青年走到顾元科身边的时候,顾元科下意识地让出一小步来。 紧接着顾元科便开口让众人坐下席面,他作为诗会的东道主,活跃了一下气氛,便提议道:「今日诗会有赖各位赏脸,众位都是有才学的人,顾某向来佩服,这次特地准备了上好的酒食,大家随意便是。只是我刚才忽然想到,和其他诗会那般赛诗倒没什么意思,不如想个新规定来。」 这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其实这诗会,许多人都是提前准备好了抄子,有些是自己先前做的,有的却是僱人作好的,只为在诗会上扬名罢了。 因此听到顾元科有新规矩来,真正有才学的人尚能淡定自若,其余人就只有干着急了。 顾元科却好似未有所觉,仍然笑着道:「不如这样好了,我们今日便效仿古人,来个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游戏,让酒盏顺着溪水留下,若是停在谁的面前,就要由谁赋诗一句,不拘什么格律声调,但必须要在三息之内做出来,若是没有做出,便要罚酒三杯如何?」 听到这话,许多人又松了口气,因为顾元科并未规定这诗会的主题,因此他们准备的东西仍然可以用上,于是众人纷纷叫好起来。 这时那郑公子忽然开口道:「光作诗没有彩头又怎么行?」 顾元科方才反应过来,却又露出苦恼之色。 郑公子则不慌不忙,十分大方地摘下腰间的玉佩道:「罢了,就用我这个吧。」 他这一出手,众人的目光都忍不住凝聚了上去,只见那玉佩即使隔着远远的距离一看,也可以看到那玉色如水,透亮极了,上面还有精緻的雕纹,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形状。 就连万天云见了也不免惊嘆,这郑公子好大的手笔,这种成色的玉佩当真是少见。 顾元科也笑道:「那等会若是谁能胜出,拔得诗魁,我便做主,将美玉给谁,子期你可不要反悔。」 郑公子则朗声一笑,令众人好感倍增。 大家心头更是火热了几分,先不说这夺得彩头如何,今日来的可不少金陵才子,若是谁在这样的场合得了这诗魁,便真是一举扬名了。 因众人本就坐在溪边,因此也不需要挪动位置,由最上游开始,一个侍女跪坐在溪边,用酒壶斟上半杯美酒,接着将酒杯至于捞兜中,让其顺流而下。 按照规则,这酒杯停留在谁的面前,谁就要吟出一句诗来,所以人人都有些紧张,只顾着看那酒杯停留的位置。 随着水波流转,那捞兜伴着花瓣一起往下,第一个停留在坐在前面的王静面前。 王静拿起酒杯,略一思索,便吟出一句五言绝句来,有上下两句,自有意境,不落俗套。 众人不禁喝彩,开了这个好头,接下来也简单了。 侍女又重新拿起一个酒杯倒上一杯酒,从王静这里开始,往下游流去。 如此,一轮过后又周而復始。 一开始众人都自在有余,毕竟只需要赋诗一句,而不是一首,并不算多有难度的事情,况且大家都提前准备好了东西,倒也人人都能说出一句。 但很快,从第三轮开始,便陆陆续续有人退出游戏了。 这时,一盏酒杯停留在了徐胜凯的面前,徐胜凯却苦思冥想,再想不出一句,只好罚饮三杯,不过徐胜凯却心情尚好,因为刚才万天云也退出去了。 接下来,又从徐胜凯这里开始,这一次酒杯停留在了谢舒的面前。 众人都朝他望了过去,之前谢舒的运气一直很好,没有轮到过他,这次倒是终于该他了。 谢舒并未犹豫,他举起酒杯后,也赋诗一句。 而在这个时代,诗词还未诞生多久,科举考试中,虽有题目需要考诗作一首,但占分不高,因此大家平日里对诗作下的功夫不多,不像谢舒那般既有闲暇,又有知识储备,在现代的时候,谢舒对古代的诗词韵律,曾下过一番功夫。 他说完后,众人听了不免叫好,暗道,这谢舒这三年莫不是专门去研究诗词了吧?当然大部分人依旧认为谢舒一定也是提前作了小抄。 又过了几轮过后,游戏中剩下的只有三人了。 分别是王静、谢舒,还有一个叫崔成的,此人在诗词上颇有天赋。 到最后,王静也谦和退出道:「我实在想不出了,谢公子和崔公子才情更高一筹,便看这两人吧。」 听到王静所言,大家虽能理解,但仍旧十分惊讶,没想到连王解元竟然也撑不到最后。 这剩下的两人,崔成就罢了,他有一个别号叫做「诗魔」,每日作诗如痴如狂的,可这谢舒又是什么人,他又何德何能? 崔成此时其实心头也大感讶异,他之前怎么没有听过谢舒的名声,没想到金陵竟然不知何时多出一个这样的人物,若是早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来,他便与他经常讨论诗词了。 第30页 而崔成此时也有些站不住了,这三息的时间太短,要想出一句好诗来,实在费神...... 就在这时,倒是那郑公子忽然开口道:「二位再这样下去,我那玉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给出去,不如重新拟定一题,二位现场赋诗一首,再由大家一起评判如何?」 看到最后的情形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邵祯心头是有些不悦的,尤其一人还是谢舒。 不过邵祯倒也想得开,这玉对其他人来说,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但对邵祯来说,只是拿来打开局面,在众人心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若是这玉落到一个自己看好的人手中也不错,若是不行,也就罢了,他要的效果已经够了。 但邵祯却没有想到,这玉要给一个他现在并不喜的人。 邵祯于是提出了这个方法,其他人自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越精彩越好,纷纷起闹。 邵祯说完后,便冷眼旁观着两人的反应。 只见崔成松了口气,面上有些喜色显出,这证明他......刚才力有不及。 而谢舒呢? 脸上竟无一丝黯淡,神色间仍然是清明冷静,还带着些许......兴致勃勃? 邵祯不免皱眉,心头多了难言的郁闷,不过邵祯想到之前自己的反应,仍有些恼怒,他不信自己真是看错了对方。 想到了什么,邵祯又说道:「当然了,现在规矩变了,到时候夺魁的人还可以向......顾大哥提出一个要求。」 也许邵祯并未察觉这话里潜在的高高在上,但顾元科怎么看不出来,邵祯这是有些上头了。 不过没办法,顾元科也只能掩饰过去,乐呵呵地笑几声应下再说。 王静眼中则闪过一丝异样,也许其他人对顾元科的背景并不会太清楚,但王静师从大儒,对当朝时政也有所涉及,当然能够联想到一些。 这边已有侍女为两人捧上笔墨、宣纸,静待出题。 未免邵祯再露出端倪,这次顾元科直接开口拟定,他想起之前谢舒看向桃花的神情,倒很是不同。 不如再试他一试,看看此人到底心怀何志,是贪图名利之辈,还是真有才情在胸。 于是顾元科开口道:「你们就以桃花为题,一炷香为限,拟定一首五言绝句如何?」 崔成闻言便渡步出神,这桃花不算刁钻的题目,不过要想写的出彩却不简单。 桃花的意象有很多,桃花在春日盛开,既意味着风华正茂的年纪,也代表着一种朦胧的美好感觉。 不过桃花开得时间短暂,因此也寄託着惜春伤春之情怀,譬如这流水落花,不可追寻。 而品评一首诗中,诗意为上。 这么一想,崔成心中很快就有了思路,当下铺开纸张,开始动笔起来。 另一边谢舒看向溪边的垂柳中间夹杂的灼灼桃花,神色忽然有些温柔。 他落笔挥就的时候,竟同样写意风流。 直到他搁下最后一笔,一炷香还未完全燃尽,旁人都忍不住凑了上去。 顾元科也绕道旁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他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7章 这时崔成的诗也有了,他挥笔将最后的诗作誊写出来,才发现谢舒那边已成,心中又是一惊,他原以为自己在诗作上已经少有人能及,没想到谢舒的诗情更高,竟是一挥而就,不免嘆服。 不过崔成素来是有自信的,何况他刚才这首诗,下了十分功夫,超出平日的发挥,想来也不会被人比下去。 这时既然两人已经写完,一炷香的时间也到了。 顾元科先走到崔成那边,慢慢念道:「山桃缀云霞,春风逐水流。沉浮千古尽,莫问万事休。」 他一说出来,众人不禁叫好,纷纷道:「不愧是崔成,果真是诗鬼才能想出来的!」 前面那句描写桃花盛开到凋零,原本以为是表达伤春之感,后面那句却陡然拔高了整首诗的意境,好一个「莫问万事休」! 顾元科笑着赞嘆了几句,又走到谢舒的旁边,将宣纸托起,高声吟道:「丹彩含露态,和娇烂漫红。求得一芳菲,占断满春秾。」 他话音落下,众人一时没有言语,但明显神色却是赞赏有加的。 其实刚才谢舒作完后,就有不少人凑上去,看到诗稿之后,众人便只剩下了一个想法,原来谢舒此人的诗作竟是如此风流别致! 要知道这些年来,文人的诗作一般都是托物言志,或者是借物伤怀,少有这样尽情肆意地描写事物的体态,还描写的如此之好,如同眼前的画面一般。 而文人表露情感,也向来以家国情怀、古今世事为主,如此显得格局大气,视野恢弘。 但谢舒此诗却完全从桃花下笔,最后一句也只是表达对桃花的喜爱以及一种烂漫情怀,然而其中语言温润清丽,更侧重于儿女风情,乃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新奇之感。 而沉默不过片刻,当一个人叫了一个「好」字,很快众人都连连赞嘆起来。 顾元科也难掩心中的惊艷,他虽然文才普通,不过毕竟师从大儒,鑑赏能力是有的。 在这短短一炷香之内,根据他的主题做出一首五言绝句已经并不容易,谢舒的诗句中却用词细腻,字字珠玑,可见此人才学卓绝。 既然如此,谢舒完全可以换一种主旨,就像崔成那样,恐怕名声更甚,再无悬念。 第31页 但谢舒并没有这样做,反而一如之前,只是渲染桃花之美,光一枝芳菲,便可独占春色! 因此顾元科判断,谢舒当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 如此一想,他更觉得谢舒之前的经歷必有原因。 这时,两首诗念完却迎来了一个难题。 众人七嘴八舌地争论起来,不知该品评哪首为上,有人道崔成的那首意境更深远,有的道谢舒的这首更绝妙,一时文人意气,争执不休。 顾元科原本打算开口,不过想到什么,他看向旁边的邵祯,用眼神示意道:「我一时也分不出这两首那首好坏,不如子期你来说说。」 听到顾元科叫他,邵祯回过神来。 此时邵祯也十分意外,没想到他临时出的难题不仅没有难倒谢舒,反而还让他做出了这样一首好诗来。 这谢舒,难道真是什么能人不成? 而邵祯又哪里看不懂顾元科的暗示呢?他是叫自己将诗魁给谢舒。 可邵祯握着手中的玉佩却并没有立刻开口,一直以来,邵祯在宫中都顺风顺水,父皇母妃给他的东西即使不是最好的,但也没有什么区别。 因此邵祯在没来诗会之前,曾想过自己要招揽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就算不像京城中的清流名士,也需得是个满腹才华之人。 但邵祯未曾料到,他第一眼看中的人,竟然和他的预想相差极大,只是一个富商的赘婿罢了! 现在,邵祯虽然对此人有所改观,但他还是做不到心无芥蒂。 不过邵祯倒也清楚的是,自己还有大事要成,便是招揽此人又如何? 只是像这种私德有亏,贪慕富贵的人,想必也无需费心,不如恩威并施,先敲打一番再加恩便是。 这么一念转过之后,邵祯才扬起笑容,他没有看顾元科,目光扫向谢舒,但最终却落在崔成的身上道:「若论字词格律,确实是谢公子的好,不过论含蓄浑厚,终让崔公子。」 他这番话说出口,在场的人神色各异,顾元科暗自嘆息,崔成好似十分意外,唯有谢舒仍旧面色淡淡,若有所思。 不过大部分人倒是认同起来,毕竟现在的诗词主流仍然是以崔成那首为先。 因此众人不仅再无争议,且还觉得这位郑公子真是深藏不露,又为人大方,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邵祯也颇为自得,但他并没有注意到,被他赞美的崔成并没有多少喜色。 在崔成看来,自己这次其实是输给了谢舒。 刚才听了谢舒的诗,崔成才知道这世界上原来还有这般辞情蕴藉的诗作。 他既不如谢舒一气呵成,又不如谢舒情感真挚,反倒失于意境了。 因此崔成听到是自己赢了之后,其实还有些羞愧。 这时当邵祯将玉佩递给他的时候,崔成犹豫了一下,缩回了手,他开口道:「郑公子,这诗魁我受之有愧,还是给谢公子吧。」 这一刻,邵祯的面色微变,他哪里想得到这崔成竟然是这么一个榆木脑子,连到手的东西居然也不要,还落了他的面子。 不过既然崔成不识好歹,邵祯也没有再坚持的道理,直接给谢舒便是,想必谢舒会很乐意笑纳。 邵祯刚这样想,谢舒此时已走了过来。 只是谢舒完全没有要注意这位郑公子的意思,在谢舒看来,这位郑公子确实出手阔绰,身份不凡,不过想到之前郎君的叮嘱,谢舒并不打算和顾元科身边的人结交。 他对着崔成开口道:「崔兄,不必如此,你我诗词风格不同,也无需多想什么长处短处,日后我们再互相探讨便是。」 崔成眼睛一亮,没想到谢舒竟是这样一个心性豁达开朗之人,而且他正要提,谢舒却比他先提及两人探讨,崔成自然连连点头。 这时谢舒话锋一转道:「崔兄,这枚玉佩合该给你才是,只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崔兄可否把顾公子的承诺让给我。」 这个崔成当然也无所不应。 而一旁的邵祯暗自皱眉,如他所想,这个谢舒真是心思颇深,所图更大,不过等他得知真相,怕是会后悔吧。 现在众人也被谢舒所言吸引了注意力,谢舒到底想要顾元科什么样的承诺呢? 顾元科此时也想到了什么,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么他忽然觉得邵祯今日做了一件错的不能再错的事情。 果然只见谢舒客气有礼地说道:「顾公子,今日我来西园之前,看到门外有株桃树极美,想摘一枝桃花回去观赏,只是没问过主人,因此未免有些顾虑。」 他这话一出,众人愕然,他竟然朝顾三公子提出这样可谓是微不足道的要求。 同时不少人也感嘆起来,这谢舒果真是爱花之人! 只有顾元科心中暗道果然如此。 顾元科露出宽厚笑容道:「这有何不可?不过谢公子就要这么一枝桃花带回去,未免说我顾某小气,况且西园外面的桃花又哪里有西园里面的好?不如我让人亲自移植几株过去。」 听到这话,谁不心生羡慕,如此一来,岂不是和顾家搭上了桥! 然而谢舒却微不可查地一顿,也不知道是不是他错觉,谢舒觉得顾元科似乎在有意和自己交好。 不过谢舒仍是摇摇头,他干脆直言道:「不必如此,我这桃花其实是为家中的郎君带的,他只要那一枝便好。」 第32页 在谢舒看来,自己定然是要拒绝顾元科的好意的,只是藉口难找,倒不如实话实说来的痛快。况且这本来就没什么不好说的,郎君知道了应该也不会生气。 但谢舒并不知道,当他这番话说出来,在旁人眼中,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谢舒是虞家赘婿的事情,知道的人还不少。 而除了徐胜凯以外其他人虽然嘴上不说,不过心里谁不曾为此耻笑一番,毕竟谢舒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家也不是不清楚。 可谁也没有想到,谢舒竟然会这般坦然地提到他的夫郎,言辞中,好像不乏真意。 等等,众人再回想他刚才写的那首诗,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这诗句前两首虽是描写桃花景色,可未必不是指人。 众人这时才恍惚想起一件事来,这虞家郎君确实性子厉害,但曾听人说他长得极美,用桃花作比,倒也恰当。 再看谢舒的后两句,这「求得一芳菲,占断满春秾」,若真有如此夫郎,可不就是占断春光吗! 到底是顾元科先反应过来,他想起之前种种,不免心中暗嘆,原来如此。 顾元科到底不好再开口了,倒是崔成这个惯来在诗上有些痴的好奇道:「谢兄,你那诗,不仅是写景,竟还是写了人。」 谢舒本想摇头,可他想起自己落笔之前,的的确确,想到过郎君。 * 之后的诗会,谢舒没有再多留,毕竟这场诗会,他已经十分尽兴了。 再加上谢舒知道自己刚才大出风头,最好不要再惹上其他的是非,于是便折了一枝开的极好的山间桃花回城了。 谢舒回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天色将晚,灿烂的夕照被投射在谢舒手执的桃花上,那层朦胧花影如笼罩了一层浅淡的雾纱。 虞楚息从二楼书房的窗扉边瞥到了这一幕,他忽的站了起来。 等谢舒刚到阁楼,正好看到郎君立在阶前。 一看到他,郎君便眯起凤眼,轻轻笑了。 这一瞬间,仿佛摄于他昳丽无双的容色,谢舒手中的花枝在和煦春风中微微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8章 当两人目光相接的时候,虞楚息那双天生便含着潋滟秋水的凤眸更是因为长睫闪动,盪开一片春色涟漪。 谢舒脚步顿了片刻,这才迈开步子向他走去。 快走到对方的面前,谢舒轻声道:「郎君。」 这时,谢舒原本打算将手中的桃枝递给虞楚息,但又看着虞楚息玉白的双手和华贵的衣物,有些迟疑。 他刚才摘这桃枝的时候尚不觉得,可现在,他却在想,这桃枝的手感会不会过于粗糙了一点,上面又是否曾沾染过一些尘泥,会不会脏污了郎君。 但谢舒这一念还没转完,这时虞楚息已经伸出了手。 看着眼前的人,虞楚息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更盛,仿佛在这一瞬间,满树含苞待放的花枝突然绽放吐蕊,容色生辉,让人不敢直视。 到最后,谢舒忍不住微微侧首,避开了他的目光。 而就在下一秒,虞楚息从他手中接过花枝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两人的指尖轻轻相触。 这一刻,似是暖玉生香。 之前,谢舒不是没有碰过郎君的手,那次他还是握着的,可当时谢舒虽有些不自在,但他心知肚明,只是权宜之计,因此谢舒并未想那么多。 不过现在,却是有些不同了。 这样,太近了...... 近到不应该,也不容许。 谢舒下意识地,极快地抽回了手。 而虞楚息并未料到谢舒竟会对他如此避退不及,他不免怔在了原地,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花枝也向下滑落了几许,最终虞楚息还是反应过来,将它握紧。 可他的目光却不一样了,如果说刚才虞楚息的双眸还是明亮的,但现在却多几分黯淡,像是阳光下生出的阴翳。 而此时偏过头的谢舒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当他再回过来看郎君的时候,虞楚息已经收敛好了神色,他脸上的笑容也浅淡起来,不再像刚才那么明晰,仿佛梦里看花,终究隔了一层薄薄的雾...... 谢舒这时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感觉到现在的郎君有些难过。 可以的话,他永远也不想看到郎君露出这样的神色,看着他的时候,他的心里也变得闷痛起来...... 可如果,这难过是因为自己而起呢...... 这时,见谢舒看过来,虞楚息这次很快便退却了,他垂下长睫,目光落在手中的桃花上,语气带着几分疏离:「多谢。」 谢舒喉结略微有些干涩,他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我答应过你,所以......无需谢我。」 听到耳边男人依旧平淡的声音,虞楚息却忽然很想质问他,你之前也都答应过我,要以真心待我。 那么刚才的躲避,也是出自你的真心吗? 但虞楚息想起刚才那人眼中的侷促和温柔,他心中曼延起难言的苦涩,终究没有再逼迫他。 这些天,自从谢舒搬来后,虞楚息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每日乏味可陈的生活也会变得让人期待起来。 早晨,虞楚息起来洗漱,会看到谢舒在楼下打拳,周围的丫鬟说笑,不知谢相公从哪学的这怪模怪样的拳法。 虞楚息却在想,他认真的样子看起来真好看。 第33页 上午,两人在各自的书房看书,虞楚息有时候会藉此去询问他书上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地方。毕竟他虽然从小也有名师教导,不过到底是个双儿,先生不会教他太多的东西。 但谢舒却不一样,他总是那么细緻耐心地告诉他每一句的释义,他每次讲的言论新颖又易懂,从来不会敷衍。 下午等虞楚息巡视完商铺,两人再一起吃晚饭,因为有他在,虞楚息的心情会变得好许多,总是比平时胃口还要好些。 晚上两人一起在月下手谈,这样的日子惬意而悠闲。 虞楚息以为这样已是很好,他和谢舒两人的关系如此便是最好的结局。 可今天他不在,虞楚息呆在书房里,忽然神思不属。 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变得有些贪心...... 今日他一直在房中等待,等着他给他摘来那枝桃花。 虞楚息想,也许,也许他也有心..... 可直到刚才,虞楚息才意识到,原来自始至终,对方都在两人之间隔开了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墨守成规,不得寸进。 虞楚息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他就去叫人调查谢舒的事情。 那天谢舒说以真心待他后,他搁置了此事,可现在,他又反悔了。 是不是人都是这样反覆无常? 得到了一点,就想要更多。 可是,明明这样也很好。 虞楚息努力说服着自己,他若无其事地笑着转移了话题:「你今日去诗会怎么样?那里好吗?」 不妨看到郎君再一次微笑,可谢舒总觉得和刚才不一样了。 但那点端倪藏在虞楚息明艷动人的眼中,谢舒不敢多看,只能这样回復道:「很好。」 他今日为西园的桃花写了一首诗,可那里的桃花不及郎君怀中的娇艷。 虞楚息转过身回房的时候,轻声道:「那我也放心了。」 * 而此时,谢舒并不知道的是,因为他,今日又引出一些风波来。 谢舒走后,之后的诗会仿佛变得有些沉寂起来,不如刚才热闹。 毕竟两首最好的诗已经有了,此后还有什么人能够及得上呢? 不过顾元科向来交游广阔,能言善道,又是一个活跃氛围的好手,这场诗会倒也宾尽主欢。 等诗会结束,众人散去,邵祯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其实刚才,邵祯在诗会上算是左右逢源,想和他结交的金陵才子也不在少数。 只是这些人在邵祯看来,多是名不副实之辈,唯有那王静还算不错。 于是邵祯稍微透了口风,谈及了一些关于朝政的事情,想必王静应该猜得出他的身份,但王静之后的态度却很是暧昧不清,邵祯又哪里看不出来对方这是在犹豫什么。 他如今虽有父皇的宠爱以及那点权力,但手上的东西还是握的太少了,以至于能够谈的上价的筹码都没有。 刚才甚至就连一个富商赘婿都不给他面子...... 当然邵祯知道自己是迁怒,之前确实是他看错了谢舒,只是又有多少人会将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呢? 这时顾元科回来后见邵祯神色郁郁,猜想到了一些。 邵祯的生母是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姑母,只是顾家虽然根深叶茂,不过不是所有顾家人都向着邵祯,他们和京城的那个顾家联繫早就不像曾经那么紧密了。 何况比起太子,无论在朝中的威望,还是氏族的势力都差了许多,好在......太子越是地位稳固,越会被他们这位多疑的帝王打压...... 顾元科刻意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只是劝说邵祯要耐心,机会还有不少。 邵祯深深吐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笑道:「表兄,这次我操办南巡之事,需要提前拟定官商......」 * 另一边,诗会散场之后,万天云和几个纨绔子弟却还意犹未尽地去了城中酒楼。 万天云今日其实并不尽兴,自己专门僱人提前作好的一首诗,没有派上用场不说,还白白看别人扬名立万。 而最让万天云意外的是,此人还是他以前的同窗谢舒。 这谢舒如今倒是飞黄腾达了,不仅成了虞家的赘婿,还受到顾三公子的欣赏。 就在万天云左思右想的时候,旁边一个人忍不住开口道:「你们说,谢舒的夫郎真有那么漂亮吗?谢舒还真对他夫郎如此一往情深?」 这个问题得到了几个纨绔子弟的一致关注,其实他们刚才听那首诗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了。要真如他诗中所说的那样,他们也去捞一个赘婿了,岂不比现在苦巴巴地在书院里读书好? 这时又有一个人犹豫道:「怎么可能?而且我记得我之前在哪儿见过谢舒,他身边还有其他的人,看着不像是虞家的少爷。」 终于他苦苦思索想起来了一点,前段时间,千秋节的时候,他在秦淮河雇了花船游玩,不小心还将别人船上的人撞入水中,怕被父亲责骂,他见人救活了,就赶紧走了,只依稀记得对方船上跑出来一个貌美的小双儿,但那双儿穿着打扮怎么看都不可能是虞家大少爷。 之所以刚才没有立刻想起来,也是因为那天谢舒的样子和今天实在大不相像,一时半会没有认出。 听完这些话,万天云眼中一闪,记在心头。 第34页 * 回到房间后,洗墨见谢舒比往常更加缄默,不免着急。 明明回来之前都好好的,原来主子的诗不仅是为了郎君作的,就连那花也是为郎君折的,连他都不要碰。 怎么偏偏刚才两人就是处不好呢。 而且现在主子呆在房间里,也不出去,这样下去,得什么时候才和好? 洗墨忍不住开口道:「主子,你今日不去找郎君下棋吗?」 谢舒回过神来,却没有立刻言语。 下棋是这些天他和郎君的习惯,明明时间短暂,但总觉得难以割捨。 当洗墨询问的时候,他很想起身,去郎君的门外,敲一敲他的房门。 可刚才自己的尴尬反应还歷歷在目,谢舒清楚是他做的错,伤了郎君的心。 当初和郎君说好,就像之前那样,但却是他没有做到。 谢舒忽然起身,他披上一件外衣,走到郎君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也不用主人回应,他便在门外作揖道歉道:「郎君,今日是我不好.....」 虞楚息背抵在门后,听着耳边那温柔隽永,他忽然想,他可以稍微那么原谅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019章 谢舒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房门便已经被人从里往外推开。 谢舒眉眼不禁柔和了许多,他抬起头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微微一怔。 只见虞楚息似乎也刚入睡不久,大概起来的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玉棠白的中衣,腰间不再繫着缀满流苏的宫绦,松松地勾勒出身段的曲线。 他一头青丝流瀑,从肩头滑落,越发显得肌肤如雪,容色清丽。 当虞楚息看到谢舒的时候,却也同样睁大了眼睛。 他怎么会想到,谢舒还在门外给他作揖。 这人在外面作揖,他在里头怎么看的见?要是他刚才没有打开房门呢? 虞楚息又好气又好笑,可不知怎么的心头突然窜起了一点见风就长的野火。 明明他刚才已经想好了,既然这个人对他避之不及,他今后便再也不去招惹对方便是。 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去,总之和自己没有关系。 可为什么这人又在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还非做出这么一副体贴模样? 若对自己真无意,又何苦,何苦惹他心动不已? 谢舒见眼前的郎君只穿着一件中衣,他不知为何,不敢多看,下意识地准备移开目光。 这时谢舒又想起刚才自己才下定决心,以后定不能再做出让郎君伤心的行为,他的举动是不是显得有些奇怪? 因此谢舒镇定下来,注视着郎君的脸,然而郎君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望着他不言语。 当谢舒看向郎君的眼睛,他方才知道郎君一向明艷的眼睛,也可以含着那般复杂的柔情,似喜似怨,又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委屈。 谢舒这一刻,顿住了唿吸。 但很快,虞楚息的眼尾又轻轻往上挑起,眼波如秋水潋滟,掩住了深处的波澜。 他脸上的神情与往常别无二致,语气带了一点气恼:「你在门外赔罪干什么?平白让丫鬟们看了笑话。」 谢舒这时方才也意识到了什么。 刚才他来的时候,倒没有想起这事,因为虞楚息房间晚上没有丫鬟伺候,但这附近的走廊,是有丫鬟值夜的,此时正有几个偷偷往着瞧呢。 其实谢舒倒是不在意这些的,别人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不知郎君怎么想,正当谢舒有些犹豫的时候,虞楚息忽然开口道:「你有什么话,就进来说。」 进来说? 谢舒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之前没有进过虞楚息的房间,何况又是在这样的晚上,会不会唐突了郎君。 还不待谢舒想更多,虞楚息唇角勾出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怎么?这对你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吗?」 谢舒忙摇摇头,郎君都不介意,他又何必再拘泥这些? 当谢舒走进房间,虞楚息眼睫微垂,随手掩上房门,就在刚才,他看着谢舒朝他作揖的时候,心中忽然想: 这世界上,没有人规定,他不可以喜欢上他的夫君。 因此,他当然可以喜欢他,可以仰慕他的学识,可以留恋他的温柔。 尽管他心中可能藏着另外一个人。 但那又如何? 虞楚息想,是他要招惹自己的。 谢舒走进虞楚息的房间,只见整间房里灯光昏暗,在最里面的轻罗幔帐处,勾着几盏灯火。 那灯是陶瓷做的,衔鱼雁首,植物油脂燃烧冒出的烟雾,最后会通过雁颈流入鱼腹,只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芬芳。 原来郎君的房间里并未燃香,可这时,谢舒忽然生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那郎君身上常带的清香又是从何而来? 谢舒不再多想,自己去找了一个凳子坐下,这时见虞楚息走来,窗外月光如水,晚风轻送,摇曳着眼前的灯光,朦胧的光晕跟着郎君的影子打着悠悠的转儿,恍惚模煳了今夕何夕。 当郎君越走越近,谢舒回过神来,目光落在郎君的衣襟上,忍不住开口道:「郎君,你的衣物太单薄了,披件衣物吧。」 虞楚息沉默了一下,倒没有再说别的,自己找了一件外套披上。 这时谢舒方才放了心接着说道:「郎君,今日的事情......」 第35页 然而虞楚息只是摇摇头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以后记着便是。」 没想到虞楚息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过去了,见他不再生气,谢舒也松了一口气,他眉眼温和,就这样望着虞楚息。 虞楚息别过眼,轻声道:「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要对我说的吗?」 此时谢舒看着灯下的虞楚息,他的脸颊玉白,唇如涂朱,如同初雪盖在海棠上 ,有几分难以描述的不胜之姿。 这一刻,谢舒忽然忘了言辞。 虞楚息却在这个时候,又微微一笑道:「往日我们在这个时候仍在下棋,我现在睡不着,你呢?」 * 那天晚上,谢舒和虞楚息在房间里下了几盘棋,两人才各自散去。 而第二天,也不知道丫鬟们是怎么传的,谢舒总觉得她们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过谢舒也没管这个,他现在还有事情要做。 自从昨日参加了诗会之后,谢舒也有了新的打算。 虽然这个世界对谢舒来说,尚有些迷茫,但有些选择,却不需要等太多的时间。 在这里当着上门赘婿的生活固然悠闲散漫,可谢舒又何尝不知道,这是因为所有的压力都分担在了郎君一个人的头上。 虽说谢舒并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双儿的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很明显的是,郎君因为这个受到了许多限制,所以他明明是虞老爷唯一的嫡子,在虞家的地位却仍然受到威胁。 之前来找过几次麻烦的虞万春现在看似销声匿迹,但谁又说得准,他日后会做什么? 谢舒知道自己在生意上什么都不了解,帮不了郎君什么,不过他也有别的擅长之处。 而在古代,恰恰有一条被称为青云路的大道。 这条大道,叫做科举。 也只有科举,才可以在古代这样一个阶级森严,等级鲜明的社会改变自己的命运,向普通的寒门庶族敞开通往高处的大门。 不管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谢舒都决定自己应该亲自探一探这青云路。 谢舒很快了解到大庆的科举考试开始的时间并不长,不到一百年,制度也不像他所知道的那么繁琐。 大庆的科举考试主要考四个内容:诗赋、经义、论、策。 而谢舒如今的身份是秀才,他要通过的下一关便是乡试。 乡试听上去有些普通,但实际上相当于省考,只要通过乡试,就成了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即使会试不能及第,也可以安排一定的官职,因此率取率极低,难度也最为艰巨。 至于后面的会试、殿试,暂且不论。 乡试每三年举办一次,一共有三场,去年泰安二年已经举行了一次,下一次是泰安五年,也就是说,谢舒还有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谢舒需要通晓四书五经,还需要好好研究这四种题型,这对于谢舒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难度。 毕竟在现代的时候,谢舒虽然对此有所研究,可也没有到这样的地步。 其中诗赋和经义倒不担心,前者只需要根据题目做出相应的解答,后者则是出题者从四书五经中截取一些话,让考生阐述义理,这些自己看书也能知道一二。 而试论和是试策就需要对史事、时务有所见解了,这些光从书上是很难知道完全的,所以谢舒还要仔细考虑一番。 不过这些都还不着急,谢舒先从四书五经开始复习。 因为之前原身的课本和笔记还算详尽,谢舒需要的东西并不多,缺什么让洗墨去买就是,而洗墨见了主子开始专心向学起来,更是高高兴兴,办事极为用心。 过了几日,关于西园诗会的盛事渐渐在文人之中流传起来。 尤其是谢舒和崔成做的两首诗在坊间更是津津乐道,人人都说,这两首诗以桃花为主题的诗做的极好。 不过崔成大家都知道,在金陵向来有名。 可这谢舒又是何人?能够在顾三公子举办的西园诗会上,力压众多才子,还留下了这么一首风流别致的桃花诗。 毕竟在此之前,人们很少见过这样风格细腻,语言婉约,情感蕴藉的诗篇。 据参加诗会的人说,这首诗还是谢舒为他的夫郎所作,当天更是为夫郎向顾三公子讨了一枝桃花。 人人不免好奇,这谢舒到底是谁? 很快,大家就发现这谢舒的名字还有点耳熟,这不是三年前那个亲自上门去虞家当赘婿的那个穷秀才吗? 这几年,时常还听到有传言,说谢舒和虞家的少当家其实感情不和,许多人也这样认为,毕竟谁不知道虞楚息的性子有多厉害,谢舒主动上门当赘婿又是为了什么。 没想到这个谢舒和大家想的大不一样,竟是这么一个有才华,又钟情之人。 虽然众人还是有点半信半疑,不过人们都喜欢八卦,伴随着谢舒的诗名,这件事也流传得越来越广。 这天,虞楚息也听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0章 虞楚息正在对帐,听到下人汇报的时候,他握着毛笔的指尖忍不住微微一抖,落下一道突兀的墨痕。 那下人并未注意到虞楚息的失态,依旧详尽地回禀道:「外面的市坊都传遍了,说是谢相公才情独绝,那日在诗会上竟是一挥而就,写下了这首桃花诗。当时虽说是被称为『诗鬼』的崔成夺魁,但崔成回去后,却到处跟人说,他不如谢相公......」 第36页 虞楚息心情慢慢平復下来,他又细细勾勒,重新用笔锋将那墨痕圆润过去。 那下人偷看了一眼虞楚息的神色,继续道:「外面的人还说,这桃花诗是谢相公为您所作,而且当时还亲自向顾三公子讨要了一枝桃花。」 那下人说道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去看虞楚息桌上摆放的一块青釉瓷瓶,那里面就插着一枝光泽鲜艷,色如胭脂的桃花。 可是今天已经是西园诗会举行的几天后了,再怎么也不可能保存地这么好。 因此那下人也放下了心,毕竟这次他来禀报的原本不是这事。 但那下人并未注意到的是,虞楚息的目光却在此时有些游离,原来那日,他不仅带回了一枝桃花,还作了一首诗吗? 他作的诗,又是什么样的诗呢? 虞楚息忽然问道:「你可抄写下了那首诗?」 那下人点了点头,从袖中拿出一页纸张,小心翼翼地呈递在虞楚息的案头。 虽说他听着到城里头的传言,也觉得夸张无比,只要在府里跟着虞楚息做过三年事的人,哪里不知道这少当家和谢舒的真实关系呢? 但他听这坊间对这首诗颇为追捧,也不能免俗,即使不懂什么诗赋,还是飞速找了一张纸抄了下来,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然而那下人将纸张递到虞楚息眼前后,见虞楚息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并没有发表其他言论的意思,他自然不好再说别的,不过也暗自感嘆,看来这谢相公做的诗真有那么好啊,连郎君都爱不释手一样...... 过了一会儿,虞楚息方才回过神,他长睫微闪,收下纸张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冷了语气道:「这就是你探查到的东西?」 那下人心头一慌,忙低下头道:「哪能啊?少当家你之前让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都探听完全了。」 他说话快而清楚地交代道:「谢相公一家子一直住在西边的平乐坊,他们家交情不多,家中关系也不复杂,仅有三人而已。谢相公的父亲谢老爷原是京城人士,听说曾做过文官,十年前来到的金陵,之后便赋闲在家。他的生父谢阿爹是一个和善人,也是京城人士,自从四年前谢相公的父母双双因病去世后,谢相公家中便只有他一人了。」 虞楚息见他语言累赘,但并未催促,只默默听着。 那下人也意识自己没说到重点,于是话锋一转道:「谢家和周围的街坊邻居关系也和睦,谢阿爹还时常接济邻近的一户人家,因此两家人关系匪浅。」 听到这里,虞楚息目光微微一暗。 那下人小心地斟酌着用词道:「那家人姓卫,一共有五口人,一直以来在街坊中名声不好。卫家人时常酗酒赌博,平日不务正业,因此都不爱和他家交好......不过卫父卫母除却生养了两个一脉相承的儿子以外,他家还有一个双儿,倒是长得漂亮......」 说到这里,那下人不由得有些犹豫。 其实双儿数量很少,若是哪家人生有双儿,周围人都知晓。而双儿能像女子一样受孕,但机率却是不同的,因此有的双儿求娶的人不少,有的却...... 而影响这一切的便是那颗代表着双儿的红痣...... 恰巧他们虞家的少当家也是双儿,红痣还长得那般偏,因此那下人不免纠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们少当家是何等人物,怎会计较这些? 因此,那下人见郎君并未让他停口,他迟疑了一下,才细细道:「那双儿叫做卫卿童,今年十八岁,因那颗红痣十分罕见,生在眉心的正中央,被外面的人起了一个外号「小观音」。他和谢相公自小便是街坊邻居,两人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有一些奇怪的是,那卫卿童不知道是爹娘耽误,还是别的原因,到了现在也不曾议亲。而谢相公这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回到旧宅......」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虽说这点调查地不太清楚,但通过前面的信息,想必少当家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因此那下人便住了嘴。 卫卿童...... 虞楚息神情莫名地念着这个名字,听上去倒是一个让人心生怜惜的名字。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有预料,虞楚息得知的这一瞬间,竟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原来谢舒真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青梅竹马,也是他的心之所爱? 这一刻,虞楚息的脑海里转过了种种想法,荒诞、可笑、愤恨,就连虞楚息都不知道原来嫉妒真的可以让一个人面目全非。 可是想到谢舒,他终究还是平静下来,问出了那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那之前他落水又是怎么回事?」 见虞楚息问地一针见血,那下人也不敢再耽搁,说道:「小人查到,谢相公半月前在秦淮河落的水,那天谢相公是去河上游玩,不慎被别的船只撞入水中。虽然没有查到更详细的东西,不过少当家您有所不知,那天是千秋节,去秦淮河结伴游船的人不少,听说卫卿童当日也出了门......」 * 而这些传言流传的程度远比想像中的广。 平乐坊在金陵城的西边,这里高高低低坐落着上百户人家,其中有一条小巷,被当地的人称为桃泥巷。 当然这「桃」只是改了一个雅致的称唿罢了,其实这小巷是黄泥砌成的,既狭窄又幽暗,原来叫做陶泥巷。 第37页 这里的院墙都很低矮,只要踮起脚尖,甚至可以看到隔壁院落中的场景,除了一家正正方方的院子不住人以外,大家基本上都是世代居住在这里,因此街坊邻居都十分相熟。 这天早上,几家人忙完家中的事务后,便忍不住聚在一起津津有味地说起他们才听说的八卦来。 而这个八卦的对象曾经还住在他们附近,也是旁边这间四方院子的主人,谢舒。 谁能想到,昔日的邻居竟然在整个金陵城都扬了名,如今出去谁不曾说起? 虽说谢相公本来就是读书人,众人早知道他家又不同,可他们哪里又想到,谢舒如今竟这般厉害...... 即使谢舒不在这里,他们在言辞之间,也必要攀攀旧情的。 众人说的投入,也没注意到一个走路醉醺醺的老汉正往这边走来。 等那老汉走到眼前,众人不禁都露出了嫌恶的神色。 原来有一户人家,大家惯常避着走的。 这户人家便是卫家人,在巷子的最末尾住着。 而这人是卫老头,今年四十多岁,但看着像是五六十岁的人。 卫老头今早骂咧咧地回来,他昨日在赌坊输了一晚上,可恨的是,那赌坊还不肯让他赊帐,非要他抵押什么东西才好。 还说再不给钱,就让卫老头把他家那双儿送来,卫老头没办法,只好拿出自己压箱底的东西,一颗红的透亮的石头。 见了这石头,赌坊老闆才终于松口。可卫老头哪里不知道这石头一定比他欠下的债务还要高,于是让对方补上,结果对方不仅不补,还将他打了一顿丢了出来。 卫老头自然是心中叫骂不休,早晓得将那石头先给了当铺了。 更让卫老头气恼的是,他最近又捉襟见肘起来,现在所有的银钱都一併输光,接下来的几天又该怎么过? 卫老头不禁埋怨起来,怎么谢舒还不来? 原来之前卫老头抵押给赌坊的那块石头正是谢舒给的。 这几年来,谢舒给过他家不少东西,但卫老头哪里不知道他是看在谁的份上,因此卫老头怎么也不可能将卫卿童胡乱卖了出去。 好在卫卿童一向听他的话...... 只是这谢舒怎么好久没来了? 等卫老头刚才走近,这才听到一耳朵,原来谢舒前几日去参加诗会了,竟然还有名气了,入了权宦子弟的眼里! 卫老头自然兴奋,他本来还担心若是谢舒以后若是离开了虞家,身上哪有钱财?现在他可就放心了。 卫老头正准备再问问关于谢舒的事情,这时见左右邻居都一副排斥神情,心中不免大为恼怒,加上他又喝了不少酒,一上头便叫骂起来:「臊你爹的,还当看不见我?你们知道,谢舒是谁吗?日后我便是他老丈人!」 他这番醉话一说出来,却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其余人都乐道:「人家谢舒如今已经入赘了虞家当了乘龙快婿,虞家老爷才是他正经的丈人!」 就在这时,刚走出家门口的卫卿童也听到了。 他的脸上不免浮现一丝尴尬和羞恼,这些人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够这样说,虞家再富如何,谢舒根本就不喜欢那个人...... 那些人也没注意到他,继续说道:「如今谢舒还为他夫郎作了情诗,卫老头,你说说,他凭什么要认你当老丈人?」 卫老头脸色涨红,气不迭地道:「什么狗屁情诗,他喜欢的是我家卫卿童!」 这话一说,众人倒不像刚才那般肆意嘲弄的,毕竟卫卿童大家都认识,被父母拖累着还没有出嫁。 可大家转念一想,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老实本分一点的人家不介意这些,求娶卫卿童,但卫卿童却一个都看不上。 大家再一联想刚才卫老头的说的话,心头都泛起了嘀咕,这卫卿童不会真在等着谢舒吧? 可谢舒都是成了婚的人了,他这是干什么? 其实大家平日里对卫卿童多有怜惜,绝不会想到这一处。 可偏偏谢舒如今已经扬名不说,又听说他对夫郎一往情深,因此即使卫卿童和谢舒自小认识,但两人没有个正名,谁会觉得他们两个般配? 这时卫卿童哪里看不出众人的神色变化,他不再管那么多,飞快跑到卫老头的面前,将他扶起,急声道:「爹你在乱说什么,污了我的名声!」 那卫老头这才清醒一些,对,他怎么能污了卫卿童的名声,以后卫卿童还要清清白白地才好嫁呢! 等卫卿童将卫老头扶进屋,大家这才散了。 而此时屋内,看着卫老头又是醉醺醺地回来,卫老太不禁大骂道:「你又去哪赌了?也不知道给家里留几个钱,老大和老二还要用呢。」 想到这些天紧巴巴的日子,卫老太又转向旁边的卫卿童语气刻薄地说道:「卿童,不是我说你,这些天怎么好久不见谢公子了?如果不是他之前向我保证过要娶你,我早就把你嫁给别人了!」 卫卿童不吭声地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哀怨。 其实今早卫卿童去买菜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些传言,他本来是半点不信的。 谢舒怎么可能会给别人写情诗,他喜欢的人只有自己。 可现在,卫卿童却在想,谢舒会不会后悔了? 卫卿童还记得那天,谢舒明明看到了自己,却装作视而不见走上了虞家的马车,虽知道两人需要避嫌,但卫卿童还是伤心不已。 第38页 而虞家那样豪富,有着几辈子用不完的钱,即便是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又如何呢? 一想到今后时常要听到谢舒和他夫郎感情深厚的故事,卫卿童就受不了,明明之前谢舒答应过他,很快就会和虞楚息和离的。 这事卫卿童还不敢给父母说,因为卫老头和卫老太都希望谢舒再从虞家捞一些东西回来,最好占几个产业为妙。 可卫卿童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蹉跎下去,他现在都十八了,谢舒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若是真听卫老太的话,嫁给旁人当小妾,还不如跟着谢舒呢。 想到这里,卫卿童下定了决心,他得找个机会去见谢舒一面,让他快点和离。 * 谢舒正在书房里温习今日的书卷。 这几日,谢舒都按照自己定下的时间规划走的,他早起锻鍊,上午开始反覆诵读《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中的其中一篇,下午再对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进行破题详解。 因为大庆还流行着一种十分有观赏性的活动,叫做「行卷」,在考试之后还有一道吏部的审核,标准为:身、言、书、判。 身和言不必说,相当于面试,而「书」意思指的是书法,「判」指的是文才。 所以谢舒不仅要练字还要作画,每日的安排十分紧凑,唯有晚上用过晚餐之后,和郎君对弈,是他唯一的闲暇时光。 因此每到此时,谢舒的心情都松快几分。 他从书房走出,一如往常想去叩一下郎君的房门,也不知道郎君现在忙完了吗? 谢舒刚抬手,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主人用力摔开,幸好谢舒如今反应极快,他忙扶住房门,有些无奈地看向里面的郎君。 今日是谁惹得郎君生气? 而虞楚息也没料想到竟是谢舒站在门外,还刚好看到他和平常的不同一面,他一时神色变幻多端,加上心中所烦所忧的正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做不出什么好脸色。 但当虞楚息看向谢舒,只见谢舒的唇角竟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似春风拂过,吹皱一江静水。 虞楚息这一刻,忽然想,他也许还可以再信他一次。 他是如此地确定,他那低眉敛目含着一丝纵容。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1章 虞楚息脸上稍稍好看了一些,但也只是一些罢了。 他虽然觉得自己不至于连这个都分不清,看不出眼前的人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如果这个人真这般坏,伪装到这个地步该如何? 而对方曾经的所作所为,总不至于完全是空穴来风。 想到这里,虞楚息忍不住瞪他一眼。 可虞楚息并不知道的是,他凤眸圆睁的时候,因不是完全的怒色,反而眼角漾出一尾薄红,所以瞪人不见多么凶,倒有一种别样的风情在里头。 谢舒清咳一声,这才发现原来惹郎君生气的不是别人,唯一的可能还是自己。 谢舒不免放缓了嗓音,低低地问道:「郎君,到底怎么了?」 虞楚息唇角微张,却又气地重新咬牙。 虞楚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他总不能说,我之前派人去调查你,听说你有一个青梅竹马,还曾经与他私会? 这样的话,说出来太不体面,想到自己之前和对方亲口言明的约定,虞楚息也说不出口。 他毕竟和谢舒不是那样的关系,经不起这样的问询。 谢舒没想到一向口直心快的郎君在这事上却不愿开口,到底是关于自己的什么事呢? 谢舒记在心头,不过既然郎君现在不想说,谢舒也不想让对方做不情愿的事情,可总不能让郎君继续因为他生闷气吧? 谢舒想了想,低声道:「郎君,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这次虞楚息又忍不住瞪他一眼,自己已经快要气死了,他还有心惦念着吃饭。 不过虞楚息转念一想,这几日,他也不是没有看到谢舒整日都关在书房里。 虞楚息虽然不能像男子一样进学,但科举乃是大事,人人都知道一点,虞楚息也清楚这科举到底有多难。 有的人蹉跎一生,读白了头髮都考不上一个举人。 有的人四五十岁,耗尽家财,也不过一个童生。 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也证明了科举有多么折磨人。 虞楚息见谢舒明明学识极佳,却不恃才傲物,能够沉下心专研科举,为他有这样的志向感到高兴,可同时又不免会想: 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身体受得住吗? 因此虞楚息蹙眉想了想,终是点头道:「那先吃饭吧。」 谢舒见虞楚息好像没之前那么生气了,心中也松了松。 不知为何,他刚才见郎君气成那般样子,他从没有觉得这般紧张过。 等丫鬟们将菜品都端上来,虞楚息今日却胃口不佳,就连爱吃的几样菜都没怎么动过。 谢舒知道虞楚息心中有事,一时半会不会那么容易揭过,偏偏这件事关于他,他又摸不着任何头脑,所以谢舒只能试着转移话题道:「郎君,今天这道水晶肉风味极佳,郎君,你快试试。」 水晶肉? 虞楚息注意到谢舒指的菜后,确实肉红皮白,光滑晶莹,用水晶形容倒也贴切,不过也不叫水晶肉。 第39页 他不由得轻睨面前的人一眼道:「是不是文人都喜欢胡编乱造?这明明叫镇江餚肉,什么水晶......」 忽然虞楚息又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住在淮扬,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谢舒见虞楚息肯理他,也没想那么多,随口回答道:「我之前没吃过这个......」 哦? 虞楚息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镇江餚肉在淮扬菜系中极为有名,做法也不难,附近的酒楼到处都有,只是做的地道与否罢了。 谢舒十年前就跟着他父母来的金陵,那时他家中不算清贫,只是因为前几年父母相继重病,拖垮了家里,但这十年也不至于连一道镇江餚肉都没有吃过吧? 何况就算是没有吃过,不过也应该听说过,叫得出这菜的名字。 虞楚息心中正记下这点异样,这时却看到谢舒为他还夹了一块肉过来。 原来谢舒见虞楚息依旧不动,以为他气还未消,又怕他不吃饭,真饿出什么胃病来,毕竟他看郎君平日也不怎么运动,总觉得他的身体比旁人孱弱些。 此时虞楚息却眼神怪异地看着谢舒,他这是做什么,用自己的筷子给他夹菜,他们何曾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不过虞楚息并没有拒绝,他低着头悄悄咬了一口,好像今日做的菜真比平常好吃些。 等吃完饭,两人还是照着往常去楼上下棋。 但虞楚息仍然明显兴致不高,不像之前两人两人旗鼓相当,而是节节败退起来。 不过在谢舒连让他几次之后,虞楚息便含着火气道:「你往日和别人这般下,也是这样让着对方吗?」 谢舒这才意识到自己放水的太明显了,但郎君这个问题却是很好回答的。 谢舒摸了摸鼻尖轻声道:「我之前和别人下棋,从不让人的。」 毕竟在现代,哪里有那么多闲暇,又正好能够找一个和你志趣相投的人一起下棋? 所以谢舒这些棋艺其实都是从书上看来,和与电脑实战磨鍊出来的。 至于电脑,又怎么需要让它呢? 听到谢舒这般说,虞楚息捏着棋子竟忽然有些快意,这么说来,他也只让过自己咯? 这还说得过去...... 见虞楚息终于认真起来,谢舒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郎君生起气来,还真是让人着急..... 直到两人下完棋,谢舒都没等来郎君任何的只言片语,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再提及。 可是谢舒刚才明明看到郎君因为自己有多不快,他又怎么可能装作视若无睹? 何况,虞楚息越是不愿说开,越证明其中问题不小。 回到房间后,谢舒仍在思考这件事。 虞楚息今天下午并未去巡视产业,而是一直呆在书房,那极有可能是在书房里见了什么人,才得知了什么。 谢舒不由得看向洗墨,他毕竟不是原身,有一些东西,他不好询问洗墨,只能通过套话的方式来从对方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信息。可是如果一件事情,他本身没有任何想法,又如何让洗墨开口呢? 这时,谢舒忽然心头一闪,总觉得自己之前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洗墨见主子神情莫测地盯着他,洗墨心口不禁一跳,主子这是怎么了? 自从谢舒如今搬到了听雨苑,洗墨也一下子闲散起来,不像之前那样事事都要照顾主子,有时还去府外为主子奔波,如今他只在书房里做事。 而且主子宽和了许多,也不用他时时在书房里候着。 洗墨本来就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又生性活泼,见主子没什么事的话,他就和听雨苑的其他丫头一起玩,没几天就混熟了,有空还帮忙传话,跑腿...... 现在洗墨想想,觉得自己该打,主子这样看他,定是因为他这几天有所松懈,他该把主子放在第一位的。 谢舒这时也想起洗墨这几日已经和听雨苑的丫头打成一片,于是问道:「今天下午,你在何处?」 被这么一问,洗墨不禁丧着脸道:「主子,洗墨知错了,我去帮风荷姐姐搬了件东西......」 然而谢舒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并未动怒:「哦?风荷那时没在郎君那里伺候吗?」 洗墨点点头道:「郎君下午在书房见了在前面做事的人,那人我也认识,专门打探消息的。」 原来如此,还是原身之前的事情。 谢舒脑海一闪,忽然想起了什么,其实谢舒自从醒来之后就有一点十分不解,那便是原身当时为什么会掉进秦淮河中。 前段时间的天气远比现在还要寒凉一些,一个男人因什么事情,才会在那里意外落水? 因为这个问题不能就这样询问洗墨,谢舒也就先放下不提。 可现在,谢舒心头隐隐有一个预感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他必须要早点弄明白。 不过最后谢舒看着洗墨疑惑又不解的眼神,还是忍耐下来,没有到合适的时机,他不能如此贸然问出口。 而夜晚入睡的时候,谢舒难免想了许多,也不知郎君现在到底还生不生气? 自己在不知原委的情况下,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呢? 如果他说自己对原身的过去一无所知,郎君会相信他吗...... 谢舒心绪复杂,明明身下睡得是软帐罗床,房内燃的是安神清香,却辗转难眠。 而与此同时,在椒墙的另一侧,虞楚息也迟迟没有合眼。 第40页 有道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 第二日一早,谢舒便从床上坐起,昨天半夜他在睡着之前,想到了一个办法,之后睡得极快,今早起来竟然也神采奕奕。 谢舒洗漱完毕后,便准备去隔壁找郎君。 不过他还没敲门,风荷正好从内间出来,看到谢舒后便问道:「谢相公,您是来?」 谢舒开口道:「我是来找郎君说件事。」 风荷闻言露出一个微笑道:「郎君昨晚大概睡得迟,今早还有一会儿才起呢,这事是急事吗?」 这件事当然不着急。 于是谢舒轻声嘱咐道:「那等郎君起来,我再找他,对了先不要给郎君说,免得打扰他。」 说完谢舒便正要转身离开,风荷眸光一闪,开口道:「谢相公,您等下,您先去郎君的书房等他吧。」 风荷虽不知道昨天郎君到底怎么了,心情很是不好,今早更是如此,刚才发了好大一通起床气...... 可昨晚在谢相公的面前好像有些不一样,倒不如让谢舒和郎君呆一会儿。 但风荷担心郎君不愿和谢舒多说,于是就让他先去书房等着,反正郎君等会就要去书房。 谢舒闻言后,便应下了。 他来到一楼郎君的书房,门外的丫鬟见是他,并未阻拦。 谢舒便推门而入,本打算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等待,这时却看到郎君桌上的青瓷瓶中插着的一枝桃花。 谢舒当然认得出这是他那天一路握在手上带回来的那枝,可隔了几天后,怎么还会如此鲜艷。 谢舒不免走进去看,等他注意到那桃花的枝头时,一时怔住了。 他曾经在书上看过古代有一种保存鲜花的方法。 只要摘下后的第一天,用火烧其柄,置于瓶中后入水,只要再用水洒地,又铺上芦席,反覆几天后,便可以长期保持花枝的水分不被流失。 所以郎君竟是用了这种繁琐的方法吗? 谢舒垂下目光,看着那花瓣如胭脂一般,落在心尖,恍惚晕开一缕红痕。 谢舒立了许久,这才回神。 这时,谢舒看到郎君的书桌上用了一方砚台压着一张皱巴巴的薄纸,原本这并不会引起谢舒的注意,可他一眼掠过时,发现那纸上好像有自己的名字。 第022章 谢舒目光微凝, 这是什么? 不过未经允许,擅自动用郎君的东西未免失礼,但谢舒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只见那张纸上除了几行小字之外, 下方还有红色的手印。 需要按手印的东西一般是凭据、契约之类...... 可这东西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就在这时,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谢舒寻声回去看去。 只见推开门的正是虞楚息, 他似乎刚从楼上跑来, 唿吸急促,脸上还有一缕薄红。 一进门后,虞楚息便飞快地望了谢舒一眼, 又从桌上掠过才收回目光。 不过当虞楚息看到谢舒只是站在书桌的前方,脸上并无异色,还温和可亲地注视着自己,虞楚息错乱的心跳又渐渐平復下来。 虞楚息刚才起来的时候, 听到风荷说, 谢舒来找他, 并且去了楼下的书房等他。 虞楚息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自己昨日一时恼怒, 把之前他和谢舒定下的和离书翻了出来, 但终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 昨天晚上见过谢舒后, 又经过一夜, 虞楚息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他不打算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和谢舒和离,至少要明白这背后所有的原因。 可是刚才虞楚息却又反悔了, 他凭什么放谢舒离开...... 他不是什么善人, 要委屈自己, 来成全别人,既然是他惹上了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走! 虞楚息神色回復过来,他如往常一般无二地朝着书桌走去,同时似笑非笑地挑眉道:「你说你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到底他想和自己说什么呢? 谢舒今天早上忽然来找他,想必也是猜想到了一点...... 那他会如何打算? 他会心虚吗?然后欺骗自己? 还是选择将一切都说开...... 虞楚息脑海里转过种种念头,他走到书桌前,再若无其事地将桌上那张薄纸揽入袖中。 谢舒端详着郎君的神色,轻轻一笑道:「郎君,我想问问你这几日是否有闲暇?可愿和我一起同游?」 谢舒不知道该怎么让郎君开心一点,一起游玩是他想到的主意,那日他去西园诗会,见这城外风光正好。 而现下正是暮春四月之际,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可这样青草依依,清水涟涟的风景,郎君没有见到,岂不可惜? 何况即便自己再专心学业,但若是整日泡在书房,无视外物,又和古代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有什么区别? 谢舒不愿意忽视眼前的人,他也不想再让郎君生气。 若是郎君愿意答应自己,这一切就好办许多,路上两人也许可以解决问题。 若是郎君不愿意,那就......再想办法让他答应。 虞楚息未曾想过会从谢舒口中听到这个问题,他这是约自己同游? 虞楚息也说不清此刻是什么心情,他虽然有时会出门巡视虞家产业,可也仅仅只是如此。 至于和亲朋好友同游,更是虞楚息从未有过的经歷,母亲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早早去世,父亲则一直忙碌不已,虞楚息没有时间,也没有这样的惬意。 第41页 而当谢舒说出来的时候,虞楚息不免心中一动,要不要答应他? 偏巧这时,那人的目光还如此温润清澈地盯着自己,明明昨晚才闹了不愉快,但虞楚息却一点都不想拒绝。 虞楚息长睫微颤,没有立刻说话。 谢舒则看出郎君似乎有意,于是又低低问了一遍:「郎君,好么?」 虞楚息这才别过眼,勉强点点头道:「今天便可以。」 见虞楚息真的答应下来,谢舒也不禁一笑道:「那郎君我们先用餐?」 等吃饭的时候,听雨苑的丫鬟都得知了虞楚息要和谢舒一起出游的消息。 她们不免有些意外,郎君竟然要和谢相公出游?这是她们之前想也没有想过的事情,不过说来,这些天谢相公住进来后,却没有一个人再觉得他哪里讨厌。 虽然谢舒话不多,但清冷有礼,和从前给人的感觉大相迳庭。 风荷则有些烦恼,她哪知道谢相公找郎君竟然是为了这个事情? 郎君临时打算出门,她们还有许多东西都来不及准备...... 不过风荷转念又想,郎君这么多年,很少出去玩过,这次倒也稀奇。 而且郎君刚才还生气呢,可现在脸上不见一丝不快,这谢相公倒也是个有本事的人。 用完餐后,虞府的丫鬟们也收拾地差不多了,虚虚凑了几个包裹,里面装满了吃食、用具,还有郎君的几件新做的披风,又备好了一辆翠幄锦帐的马车。 那马车极为华丽,总共能坐八人,不过除了风荷和洗墨都上了这辆马车,其他的丫鬟等会坐别的。 除此之外,还有十多个护卫跟从着,以便保护虞楚息。 谢舒虽有些意外这么大的阵仗,可想到是郎君又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谢舒先上了马车,然后俯下身朝虞楚息伸出手。 虞楚息抬头看了一眼他,这才轻轻地将指尖搭在他的手心里。 此刻,谢舒低眉一笑,握住郎君的手,将他安安稳稳地带了上来。 * 虞家门口有动静,自然引人注目。 虞家位于紫华街北的正中央,门前两个大石狮子便是他家,平日里只有东西两个角门有人出入,可今日那铜铸大门被人缓缓推开了...... 人人争相去看,转眼就围聚在一团,过不了多时,只见一辆香车宝马般的车架并着虞家十多个华冠丽服的护卫和丫鬟一起出来。 众人不禁议论纷纷:「这些丫鬟哪里像丫鬟,反而跟小姐一样!」 「这辆马车我认得,是虞家少当家的,只是今天怎么带了这么多人。」 「你看他们好像是往城门的方向去,我知道了,这几日,好多人家都喜欢出城踏青,不过虞家这阵势倒也罕见!」 「哦?也就是说,马车上坐的人是虞楚息了,也不知道他那入赘的夫婿在不在......」 「怎么可能不在?你难道没听过谢舒做的那首诗吗?他们两人感情可不一般。」 ...... 此时人群里,有一个人的神情和众人并不相同,他死死地盯着那马车的门帘,企图看到里面一点的风景。 自从那日下定决心后,卫卿童就打算来找谢舒说清楚。 当然卫卿童也知道自己不能直接上虞家的大门,之前每次他都是托人先去找洗墨,洗墨自会给谢舒说。 今天早上卫卿童又像之前一样准备去托人,谁知道对方告诉他,洗墨现在正忙着,没有闲暇。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谢舒真的变了心? 卫卿童怎么可能相信这一点,过了一会儿,卫卿童却看到了这一幕。 虞楚息出游,人人都说,谢舒也跟着一起去了。 而卫卿童还看到了洗墨,他就坐在马车外面。 可卫卿童还是不愿意相信,他没有亲眼所见,就不能死心。 就在这时,那马车即将走过他面前,忽然洗墨掀了帘走进了车厢,这一次,卫卿童看的清清楚楚。 坐在马车里的那两人,其中一个不是谢舒又是谁? 洗墨此时心跳如鼓,他刚才瞒着主子做了一件事!可这件事,洗墨并不后悔。 今天早晨,洗墨知道卫卿童来找谢舒后,洗墨就十分纠结,这到底该不该告诉主子...... 按理说,洗墨不该有任何事瞒着主子,可谁叫这件事关于卫卿童呢? 如今主子自从病好后,和以前大不相同,做事靠谱,又极有条理,也不提卫卿童了。 但洗墨就怕一个万一! 要是主子再为卫卿童做出不清醒的事该怎么办? 现在主子和郎君的关系越发的好,今日主子还主动约郎君一起出游,洗墨就怕这个节骨眼上出了什么差错! 因此洗墨刚才故意掀起车帘,就是为了让卫卿童认清楚,他和主子如今已经再也没有可能了。 主子对他仁至义尽,之前送了那么多东西给他家,他要是有一点羞耻之心,以后就再也不该来! 卫卿童脸色难看地望着那马车渐渐远去,直到最后消失也没有吹起过一角珠帘绣幕,他才回过神,他松开手发现,刚才不知不觉手心掐出了一道红痕。 此时众人都已散去,卫卿童也只好含着一腔幽怨返回家中。 而他没有注意到的是,有一个打扮毫不起眼的人正不远不近地坠在他的身后。 第42页 * 洗墨钻进马车后,悄悄将手上的虚汗擦掉,好在无人看他。 此时谢舒正在和虞楚息说话:「郎君,你在看什么书?」 这车厢宽阔,车底用的是结实的楠木,走在官道上十分平稳,因此看书也使得。 只是谢舒见虞楚息上车不久后,就拿出书卷,像故意不与他说话。 说起来这段时间里,谢舒从未见过郎君发过脾气,没有哪一点让人觉得不好的地方。 可现在郎君变得有些不一样,好像露出了一些不被外人所知的小性子,却也很好。 虞楚息能够感觉到谢舒的目光正毫不避讳地注视着自己,耳边响起对方温柔又含着笑意的嗓音,这让虞楚息很难保持脸上刻意做出的冷淡。 答应谢舒出游,虞楚息当时觉得没什么,但等刚才上了马车,虞楚息才发现,和对方同处于一个狭小又矮挤的空间里,时时刻刻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气息,这种感觉实在是让人有些心神不宁。 虞楚息便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拿出一本书来看。 可看书么,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虞楚息不仅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还很是尴尬的是,当谢舒问他看什么书的时候,虞楚息竟然答不出来。 他刚才仓促之间从柜子里抽出来的这本,哪里注意到这本书叫什么名字? 可要是实话实说,岂不是惹人笑话? 虞楚息便装作没有听到,依旧不搭理对方。 按道理来说,这吃了闭门羹,谢舒就不会再那样看他了吧? 然而下一刻,虞楚息忽然感觉到身旁的人俯身向他凑了过来。 这种俯身和刚才拉他上马车的不一样,是一种更为亲密性质的接触。 而他的动作是那么地自然,好像真的只是过来端详一眼,他到底看的是什么书。 可当谢舒的肩臂轻轻和他触碰了一瞬的时候,虞楚息依旧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睁大了眼睛去看他。 谢舒也注意到了虞楚息反应的异常,他不免抬起稥香头,这一刻,两人离得很近,唿吸交错。 作者有话要说: 白天再补剩下的 第023章 谢舒这时无可避免地注视着郎君。 马车里的空间有些幽暗, 可这么近的距离,却可以看到郎君冰白的肌肤上还有茸茸的光晕在流转。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慌乱,他浓密的眼睫在自己的注视下不断地颤动, 好似被搅动了一江春水。 这一刻, 谢舒还闻到了来自郎君身上的清幽香味, 恍惚中眼前有桃花盛开, 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甜意。 当这点甜意在心间蔓延开的时候, 谢舒才匆匆回过心神,连忙收敛目光,重新拉开他和郎君的距离。 这时谢舒方才反应过来, 自己刚才差点又忘了一件事,郎君是双儿,不是普通的男子,自己这样靠近他, 像极了轻薄。 而谢舒正要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忽然又想起之前和郎君承诺过, 不拿异样的态度对待他。 可这个度,又该怎么把握? 谢舒第一次发现,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难的事情。 此时虞楚息的心跳也慢慢恢復, 刚才谢舒骤然移开目光, 明明早有预料, 可虞楚息心头还是说不出来的气恼。 这人, 先撩自己的是他,怎么先躲开的也是他! 虞楚息想到这里有些牙痒痒,忽然, 他勾唇一笑, 朝着谢舒问道:「我看的什么书你可知道了?」 听到郎君的问题, 谢舒这时又转过头。 只见虞楚息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刚才那点慌乱似乎已经消失不见,他唇角微弯,眸光清亮,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狡黠。 谢舒心头忽然一动,想起刚才郎君一直看书,却好像没有翻动过一页。 因此谢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道:「郎君在看《战国策》,对吗?」 没想到谢舒真的答的上来,虞楚息只好不说话,不过他心里也有些奇怪,这车厢里的书都是丫鬟挑些他喜欢的类型准备的,而《战国策》这样的书,绝不在他的喜好之内。 就在这时,谢舒忽然伸出手将虞楚息手中握着的书卷轻轻往上抬起了一点,紧接着他又笑着道:「唔,是我猜错了。」 * 卫卿童一路上都在想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 直到回到熟悉的桃泥巷,看着这狭窄的过道,卫卿童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怨恨冒出来。 如果刚才没有站在虞家门口,卫卿童也不会如此痛苦于两者之间的天差地别。 当走过那家已经生满荒草的四方宅院,卫卿童更是怀念起曾经的岁月。 那个时候谢舒只有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劝谢舒去...... 然而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逝,卫卿童知道谢舒若是不去虞家,也不可能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父亲更不会答应把自己许给当时的谢舒。 可是,想到这里,卫卿童心头那种愤恨的感觉也在逐渐加深,他看着自家那破败不堪的老宅,脑海里闪过家徒四壁的惨澹情景,这些年,进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守住过...... 他的父母也越发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现在就连能够拉他走出泥潭的人也不再看他一眼,为什么他就要忍受这些呢? 不过就在迈进家门时,卫卿童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往日清清冷冷的宅院中今天怎么多了几人说话的声音? 第43页 不仅如此,他还听出卫老头语气多么地阿谀献媚:「老爷,您再等等,马上我们家卫卿童就回来了......」 这一刻,卫卿童心中掠起巨大的恐慌,难道父亲真的打算要卖了他? 卫卿童仓皇地后退几步,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物品,院中的几人也听到了响动。 见是他,卫老头不禁大喝道:「卫卿童,你还不快过来见过老爷,刚才跑哪去了?」 卫卿童这时方才看到卫老头身边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着衣着富贵,面容富态。 卫卿童立刻认出了此人,这不是虞家二老爷虞万春吗?因为虞万春向来喜欢博些善名,金陵很难有人不认识他。 可虞万春为什么忽然找上他家,难道是知道了谢舒和他的事?那父亲会不会...... 他现在谁都靠不住! 卫卿童几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看着卫卿童的背影,卫老头又气又惊,卫卿童跑什么啊? 这不是落实了他心里有鬼吗? 虞万春却笑容满面地望着卫卿童的方向,丝毫不着急。 原本他之前还不太确定,这谢舒是否真的和卫卿童有过首尾,因此虞万春故意先入为主,让卫卿童自己有一个判断。 其实他刚才还想从这老傢伙口中套话,想不到这卫老头有些精明,看到钱依旧不开口,不过现在,虞万春已经确定无疑了。 * 金陵这个时节出游的人不少,大概是因为地处江南的原因,春天来得格外温润暖和,此时已到了暮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刚好合宜。 城外有一个叫做蝴蝶坡的地方,是城里人最喜欢选择的出游佳地,这里山花遍野,每到春夏之交,彩蝶翩翩,引得许多男女老少驻足逗留。 虞家的车马停下后,风荷选定了一处靠近河边的丰茂花丛,让丫鬟们铺开一半是绸面的垫子,将自带的吃食都摆好。 在丫鬟们都忙碌的时候,虞楚息随意在附近走走,他从前还没有来过这里,这周围的景色都让他有些纳罕。 但在谢舒眼中,这位郎君才让人稀奇。 只见平日顶娇贵的郎君此时却毫不介意地在花丛中穿梭,他穿着素淡的白衣,明明不属于艷色,但在那繁密的花色之中,越是素淡越显得明丽无双。 谢舒走到虞楚息的身边,两人很快并肩一起行走。 虞楚息忽然轻扫了他一眼道:「你不去看书,跟着我干什么?」 谢舒听郎君的意思像是在计较自己刚才逗弄对方一事,于是谢舒只是笑而不语。 虞楚息又撇过头道:「你今日怎么想起和我一起出游?」 虞楚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大概是眼前的风光太美,再加上身边这人脸上的笑意太温柔,这温柔是可以真实感受地到的,甚至可以触摸的。 这让虞楚息有了一种期待,也许,也许他会告诉自己真相。 谢舒看着郎君的侧脸,两人站在河边,那粼粼的水波倒映着他的眼睛,莹莹如水,就连唇色都发着光。 这让他如何忍心欺瞒对方? 可谢舒又何尝不知道,他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事情,是多么地离奇,即便信奉鬼神之说的人,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何况局限于这个时代,那么该如何向郎君解释呢? 虞楚息见谢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刚才心头生出的期许陡然再熄灭下去,他不愿枯等,转身道:「罢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明知道那是谢舒的过去,那切切实实的三年里,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虞楚息在心里莫名地将现在的谢舒与过去的谢舒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面美好如斯,另一面早已泛皱发黄。 可是一个人真的差别有这么大吗? 所以,不问也许是更好的答案。 就在虞楚息刚抬步的时候,谢舒的轻声嘆息在他身后响起。 虞楚息心头微微一颤,竟迈不开第二步。 谢舒低咳一声,他的声音很郑重:「郎君,我有话要和你说。」 虞楚息再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他。 谢舒的目光轻轻笼罩在郎君的面上,声音很柔和:「郎君,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信我,我其实从落水之后醒来,过去的人和事就记不太清了......」 谢舒并不知道虞楚息听着番话会怎么想,这是他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了。 之前向洗墨隐瞒,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个世界,没有弄清楚情况,他不能露出马脚。同时洗墨跟在原身数年,情谊深厚,又深知其中原委,不能直言。 郎君却不同。 其实谢舒也可以选择沉默,刚才郎君已经打算从此揭过。 但谢舒不想这样,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它客观存在,不能转移。如果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却迟迟不去解决,一直拖延,这不是谢舒的处世之道。 而时间或许也可以抹平一切,可其中造成的芥蒂,却又怎么可能用一句话来盖过,所以谢舒最不理解的就是一些世人总喜欢百般曲折迴转的故事,到最后再落得一个皆大欢喜,才算结局美好。 可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体谅一个人,不该如此。 更何况谢舒不想让郎君为原身的事情而徒惹烦忧。 只是这样的解释,谢舒也觉得有些荒诞,因此说到最后的时候,谢舒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 第44页 虞楚息却自始至终地注视着他,他深秀昳丽的眉目氤氲着淡淡的波光,可以令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他的唇角轻轻勾起了笑意:「我信。」 这有什么不好信的呢? 尽管虞楚息不是没有看出来,谢舒口中的理由,大概只是一部分的真相,可只是一部分,既然他这样说,他就愿意相信。 这些天,一直困守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以及顾虑终于被照亮了些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虞楚息想起两人见的第一面,谢舒那些种种异常的行为也得到了解答。 虞楚息忽然有些好奇,他长睫微闪,故作平常地问道:「那当时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舒低低笑着纠正着他:「郎君,那是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离思小曲扔了两个地雷,于思扔了1个地雷 ,飕飕扔了1个地雷,离思小曲扔了2个地雷 ,糖心苹果扔了1个地雷 鞠躬感谢大家!爱你们 第024章 第二次? 虞楚息听到耳边低沉笑意, 不自觉耳根微烫,方才回忆起之前他还见过谢舒一次。 那天他正在虞万春离开金陵后,安排好所有的人手, 就听人说, 谢舒快不行了。 虞楚息和谢舒当时有一段日子没见了, 也不知道他近来的情况, 闻言不免诧异。 再加上那天正好是他们定下的三年和离之期, 虞楚息当时忍不住想,怎么偏巧在这个时候病了呢? 不过人命关天,虞楚息还是去了一趟, 又叫人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 现在想想,虞楚息忽然有些庆幸,自己并没有不予理会,否则怎么会换来一个这么好的谢舒。 虞楚息记得当时他来到谢舒的病房, 病重的男人面色苍白, 病骨支离, 看起来自然是不好看的,可他自昏迷之中睁开眼, 那双眼青湛湛地望来, 虞楚息却觉得有几分可怜。 原来, 那个时候, 「他」就来了吗? 想到这里, 虞楚息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而这时谢舒见虞楚息回忆了那一天,他也开口回答郎君的问题:「那天,我第一次睁开的时候, 看到的人就是郎君, 不过我并未看清楚郎君的样子, 只记得郎君眼角下方有一颗泪痣,让人见之难忘。」 泪痣? 虞楚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红痣,他说的泪痣可是这个东西? 可虞楚息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一个古怪的称唿,这痣是双儿的标志,一般人要么叫做红痣,要么叫做......「孕痣」,可这两个称唿虞楚息都不喜欢,他平日讨厌别人提及,甚至很讨厌别人看他的红痣。 而谢舒语气却不带那些人说起双儿红痣时常见的轻狎,平淡到了极点。 因此虞楚息心中的那种排斥也淡了许多,只是莫名地看着他,「泪痣」又是什么意思? 看着虞楚息迷惑的眼神,谢舒也明白过来,这个时代的人对「痣」没有那么多说法,大概是这「痣」对于双儿来说是特别的。 谢舒正要和他解释,他回忆起偶然在现世看到过的言论,说是有泪痣的人,註定会为爱所苦,为情所困,容易流泪,可这样的话,谢舒却不想说。 郎君理应一辈子都平安幸福,而不是......这般。 谢舒轻轻笑了笑道:「我曾听说过,眼角下长的那颗痣是泪水凝结的样子,大约是前世有人为郎君流过泪,祈祷郎君能够快乐,因此今生郎君都会很幸福,再也不会流泪了。」 虞楚息怔怔地听着这番话,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他眼角的红痣还可以叫做泪痣。 可他说来时语气娓娓动人,即便是临时编造,虞楚息也想相信。 而谢舒说「有人为他流过泪」的时候,虞楚息心头微微一动,这番话他除了让自己高兴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意思...... 虞楚息以前听身边的丫鬟说过,那些外面的男子哄起人来一套是一套的,好话是不要钱的一句一句往外冒,很多好人家的女子和双儿不知道,因此被矇骗了去。 但当虞楚息看着谢舒的眼睛,仍然是那么清冽温润,并无任何可以称之为「暧昧」的东西。 和当初别无二致。 一时间,虞楚息也不知道心头是什么滋味,原来从头到尾,这个人都是这样...... 虞楚息忽然直勾勾望着谢舒的眼睛问道:「那你说的前世那个人又是谁呢?」 谢舒不由得一顿,不知该怎么回答,郎君的眼神太清亮,好像真的在期盼着一个答案。 而谢舒这时其实可以用最俗烂的藉口解释,比如说前世的爱人。 可是谢舒想到这里,却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 这时,虞楚息睨他一眼,勾唇道:「原来你在骗我?」 谢舒无奈地露出微笑,然后避重就轻地回答道:「郎君的前世那人我怎么知道,不过郎君不用担心,我听到有一个说法是,这颗泪痣,就是你们相认的标志,所以郎君会找到的。」 闻言,虞楚息的唇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并未消失,而是加深几许,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心中暗道:早就找到了。 见郎君总算开怀起来,谢舒也松了口气,自己胡编乱造的东西,要说出一个条理来,也是一件难事。 接下来,两人继续沿着河边走路,谢舒随意捡起一条柳枝来为郎君开道,免得周围的草木划破了郎君的春衫。 第45页 此时已经快到正午,阳光和煦而不热烈,迎面吹来细微的春风,掀起河面点点碎金般的波澜,周围繁花似锦,春草烂漫。 这样的景色,比起那日西园的刻意雕琢,还要美上几分。 谢舒这时又想起什么,他信手用柳枝在河边湿软的泥土轻划了一下道:「郎君,我还有一事要与你说。」 虞楚息回过来看他,一副静静倾听的样子。 谢舒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道:「郎君,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关于日后的打算。」 谢舒沉吟道:「我如今不知世务,又不通晓俗情,可谓是百无一用,还要郎君多多海涵。另外,我看天下如今以科举为取才之道,不问家世,限制世家与孤寒竞进,我正可凭此一试。今后这两年,我会专心科举,可如此一来,不能为郎君分忧,恐怕要郎君多担待些了。」 谢舒说这话的时候,难免带着丝歉意。 在此之前,谢舒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一个男人竟要别人来供养......偏偏这人还是郎君。 不过也正是郎君,谢舒才能够说出这些话来。 郎君风光霁月,美玉无瑕,他告诉郎君自己的打算,而郎君是何想法也会坦然地回应他,如此这般,不用互相揣度,是谢舒喜欢的相处方式。 此时,虞楚息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谢舒不仅是在和他商量日后的打算,也是在感谢他的体谅。这世上,能做到这些的男子并不多,尤其是在恩情上。 虞楚息其实并不觉得自己对谢舒有多大的帮助,他本是自己的赘婿,便吃些用些又如何了?哪怕是他以后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又如何? 只是如今,虞楚息却越发想对他好。 虞楚息低声道:「你且放心,我知道了,你以后便好好忙你的事情,不用管我,我这边没什么可以费心的。」 现在虞家的产业大多都掌握在他的手上,父亲也对他逐渐认可,只有二叔虞万春还在旁边虎视眈眈。 不过虞楚息也不怕,若是二叔再有别的想法,也别怪他以后不顾及叔侄情谊。 另一边丫鬟们见主子们迟迟不过来,于是忍不住站起张望,这时方才看到两人正在河边说话。 只见郎君穿着一身白,谢相公一身青,看起来和谐地不得了,两人还在沙石上写写画画,和那些两两成对的青年情侣好像没什么区别。 丫鬟们不禁偷笑道: 「如今谢相公和郎君越发地好了。」 「是啊,郎君长得美,但谢相公也不差,看着像一双璧人一样。」 「你们说,郎君和谢相公什么时候真正在一起啊?」 说到这个话题,几个小丫鬟有些脸红,她们也是听旁人说,夫妻是要一起睡的,可现在谢相公和郎君都不住一间房,这就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听到这话,风荷轻声呵斥道:「郎君的事不许议论。」 看着风荷语气虽凶,脸上却不见多生气,几个小丫鬟吐吐舌头,忙跑开了。 而一旁的洗墨也暗暗想:主子可千万要争气啊! * 午后日光渐渐热烈起来,虽有树荫庇护,不过两人走了多时,到底觉得有些疲累。 谢舒和虞楚息吃了一些吃食,又躺在垫上小憩了一会儿,方才决定返回。 路上马蹄轻慢,春风惬意,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和乐时光。 此时马车进入金陵的城门后,有一个管事打扮的人一脸着急地张望着,像是等了多时了。 他见到虞家马车后,眼神一亮迅速迎了上去。 护卫认出他是商行的人,徵得虞楚息的同意后,才放他上了马车。 那人一上来看了谢舒一眼,这才低头禀告道:「少当家,『明川』船行那边出了事,说是我们商行运送的一批货物有问题,掌柜已经在处理了,不过怕是还要郎君亲自来一趟。」 虞楚息闻言微微蹙眉,明川船行是本地的第一大船商,不过一向和虞家交好,若是没有紧要的事,应该不会如此。 罢了,先去要紧,路上再问清楚。 不过因为明川商行在江口那边,和虞家的方向南辕北辙,虞楚息总不能将谢舒带着一起去,毕竟这事也不知道多久才算完。 虞楚息正要和谢舒说,谢舒这时也提出他先和洗墨下车,刚才那管事看他那一眼,大概是有什么需要在他面前避讳的话。不过商业的事情,自己本来就不懂,何必耽搁郎君的要紧事。 正好谢舒也想和洗墨四处走走,顺便买些书籍。 见谢舒如此说,虞楚息原本打算让另外的马车送谢舒回去,也只好不再提及。 而谢舒下车的时候,又回过头朝郎君轻轻点了点头。 现在天色不算晚,城门处还有不少人进出,人潮拥挤,车马如龙,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谢舒带着洗墨朝旁边的街道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都不起眼的人不偏不倚地和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在他手里塞了一个纸团。 作者有话要说: 可怜在古代的意思就是,令人怜爱~ 第025章 谢舒神色微凝, 其实他刚才那人迎面走来的时候,他就发现有些不对。 这人似乎故意隐藏着自己的形貌,没有和他对视一眼, 可是却又让人能够感觉到对方在观察着他。 第46页 当那人塞给他那个纸团后, 谢舒立刻回头去找, 但对方好像颇有经验, 几下钻进人群中便消失不见了。 见主子神情有异, 洗墨也反应了过来,跟着主子的目光去追,不过谢舒很快制止住了他。 那人既然是老手, 定不会留下什么踪迹。 而谢舒捏了一下手中的纸团,并没有选择直接打开。 他虽然不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目的,但对方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掌握自己的行踪, 才能够如此自然地传递消息。 如今形势不明, 难保不齐此人还在观察自己。 因此谢舒并未声张, 只是带着洗墨来到了附近的茶楼中。 大庆多茶坊,几乎随处可见, 茶就像米盐一般, 在民众的生活中不可或缺。 谢舒随意选择了一家茶坊, 走到楼上的雅间, 方才将那纸团拿出来。 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蝇头小字, 谢舒从第一行看起: 父为赌坊者执,谓先君与之为伪也...... 看到谢舒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那个纸团,洗墨也明白过来, 他还以为主子遇到了窃贼, 心中正吶怪呢, 主子身上又没有带钱袋,原来不知是谁给了主子一个纸团。 当洗墨凑过去和主子一起看的时候,瞬间脸色大变。 这,怎么会这样?卫卿童说他的父亲被赌坊的人抓走了,是因为主子之前给的东西是假的,如今卫卿童家也被人围住要债,卫卿童无计可施,好不容易托人向主子求救。 可是,这种情况,谢舒怎么能去? 先不说主子偷偷给卫家的东西事情不能败露,再说了,这赌坊的人可是出名的下三滥,谁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主子帮忙,会不会漫天要价? 但洗墨最担心的还是,主子还是会不管不顾地去!到时候如果这一切被郎君知道了...... 谢舒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洗墨的神情,刚才他看了纸团,虽然明白其中的内容,却不知道这落款为「卫卿童」的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原身之前会给他东西? 但看洗墨如此紧张,似乎此人和原身关系匪浅...... 因此谢舒并未贸然开口,而这时见谢舒神情不明,洗墨实在着急,忍不住劝说道:「主子,这事你千万不能沾上,那赌坊的人哪个好惹的......」 可洗墨当然也知道谢舒一定会管,加上他虽不喜欢卫卿童,但毕竟从小认识,也有些不落忍,所以道:「即便主子要管,也不该主子出面,我去跑一趟!」 然而谢舒只是淡淡地注视着洗墨,从刚才起他心里就有一个疑惑萦绕着,现在他问出了口:「你拿什么东西去?」 洗墨一愣,以为主子担心去赌坊赎人的钱不够,于是道:「之前虞家每个月发的份例我这还留着,再加上郎君前日里才给了主子不少银票......」 洗墨话还没说完,谢舒便冷声道:「不行。」 在谢舒看来,这是一件何其荒唐的事情! 自己要郎君供养就罢了,怎么能够拿郎君的钱给别人,无论此人到底是谁,谢舒都不可能同意。 没想到主子陡然发怒,洗墨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谢舒这时见洗墨无措的样子,平静了下来。 其实谢舒哪里看不出来洗墨如此自然地开口,想必也是因为受到了原身的影响。 从这个纸团的内容也可以看出这一点,原身竟然拿虞家的东西送给别人...... 这在谢舒看来,简直是行为恶劣到了极点。 不过这时,谢舒倒也注意到了一些疑点。 谢舒微微皱眉开口道:「这上面说,之前我给他的东西有假,可既然是虞家的东西,怎么会有假呢?」 谢舒虽然不知道原身到底给的是什么东西,但就他这些天所处来看,虞家所穿所用无一不精,非平常人家能比,何况财物之类? 洗墨听主子这么一说,好像明白了一点主子为何生气,也发现了其中的奇怪之处,心下对主子佩服不已,不禁开口道:「这赌坊分明是在讹人!那主子,您说怎么办?」 谢舒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在他看来,疑点还不止这个。 卫卿童既然能够在赌坊要债的情况下托人给他带话,要么说明他手上有银钱可以贿赂传话的人,要么说明是赌坊的人给他行了方便。 而可能性更大是后者。 因为如果是前者的话,卫卿童需要有足够的银钱,何不拿来先还给赌坊一些,再加上刚才那人经验娴熟,一点都不像是初次做这种事情。 那是后者的话,这件事即便卫卿童不是自愿,也说明他心里是知晓这件事的...... 在谢舒看来,这虽然是无奈之举,但言辞中却没有丝毫提醒,可见此人人品堪忧,不过他父亲是个赌徒,害人害己,为祸家庭,他倒也是一个可怜人。 只是这些就没必要给洗墨说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弄清楚到底此人和原身是什么关系,才好决定该怎么办。 谢舒沉默片刻淡淡道:「报官。」 在现代,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找警察处理,但古代却不一定是一个可行的办法,谢舒这话也只是试探洗墨罢了。 而洗墨一听此话,大吃一惊,他刚才还说主子处事理智许多,怎么又煳涂起来?这件事怎么能够报官? 虽说主子有生员的身份,见官不用见礼还有优待权,但报官却是一件麻烦事,需要先写诉讼,第二天才开始庭审,到时候岂不是天下皆知? 第47页 洗墨忙劝道:「不可,主子,你想想,要是被人知道了,你之前拿东西给他家,还怎么得了,你......想过郎君没有?」 洗墨不知该怎么劝主子,想到主子如今对郎君大不一样,因此下意识地提及了郎君。 谢舒听到的时候,却心头一动。 是啊,如果郎君在就好了。 他可以将这件事告诉郎君,郎君那么厉害,一定可以想出一个好办法。 不过听洗墨这意思,这件事万不能让郎君知道。 这时谢舒倒想起什么,刚才他们一进金陵城,虞楚息便遇到了急事,而他又被人塞了这纸团。 这一切未免来的太巧了些...... 谢舒垂眸沉思了一会儿,便朝洗墨道:「你先拿些纸笔给我。」 洗墨虽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但听吩咐便是,这茶坊里借些纸笔还不容易? 等洗墨拿来之后,谢舒又让洗墨再去找一个附近巡逻的差役来帮忙,如此嘱咐几句。 洗墨闻言咬牙点点头,这差役便是衙门的捕快,平日负责城中的治安,有什么小事他们会管,按照主子的法子,就不用经过衙门了。 不多时,洗墨便将正带人巡逻的王捕头找了过来。 这位王捕头叫做王强,在金陵做捕头已有六年时间,行事圆滑,在金陵很吃得开,这些年,办的案也不少。 不过捕快虽是为衙门做事,平日里也有些威风,但属于「贱业」,按照规定他们的后代都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他们在平民和有身份的人面前态度完全不同。 听到洗墨说自己的主子是这几天在金陵扬名的谢秀才,还是虞家少当家的夫婿,王强自然是应下不提,见了谢舒还好好恭维了一番。 路上,洗墨则描述了一下情况,当然洗墨按照谢舒的吩咐,只说了一部分的情况。 这时,谢舒也听明了原委,原来这卫卿童是自己以前的邻居,卫家人好赌,但他「阿爹」觉得孩子可怜,曾经接济了不少,却把卫家人养的越发贪得无厌,这次因为卫老头的缘故,卫家人遭到了赌坊围堵,因此卫家人只能找上了他。 王强听罢,满口保证解决此事。 虽说他和那赌坊的人也相熟,可按照规定,赌坊的人即便来要债,也不可以做出这强迫举动,这事他若不知道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是谢秀才要管,他何不给个面子? 不过那王强也暗自嘀咕起来,这谢舒现在已经入赘到了虞家,怎么卫家人有事还找他?莫不是有些牵扯在里头吧?毕竟王强也听说过卫卿童「小观音」的名号,只是看谢舒一脸坦然,又毫无急色,心中的怀疑淡了许多。 也是,这谢舒之前才作过一首出名的桃花诗给他那身为虞家少当家的夫郎,何必沾上这个烂摊子? 这边看到谢舒带着几名捕快来了,桃泥巷的人都探头来看,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先是早晨有一顶绸布轿子,中午又来了一堆赌坊要债的人,现在倒好,不仅谢舒回来了,连官府的人都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谢舒并未让人清场,王强便当做没看到,任由百姓聚集,也方便他等会大展威风。 * 另一边虞楚息也抵达了江口,然而虞楚息心中疑虑却在不断加深,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个冷笑。 这一路上,虞楚息询问了这名管事其中的原委,但很快,虞楚息就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 首先这名管事看到谢舒下车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得逞的神色,紧接着,虞楚息发现,此人描述中有一个漏洞,而且他越问,此人便越是有些紧张,这是心虚的表现。 等下了车,到了地点,果然如虞楚息所料,此人分明是故意引他前来。 正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笑声,正是虞万春道:「楚息,你何必如此动怒,是二叔想和你说几句话,可平日里你又没有闲暇,二叔只能出此下策。」 虞楚息心念急转,虞万春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为什么要引他来这里?对了,谢舒! 虞楚息眼神越发冰冷:「二叔,你若不给我解释个明白,我今日便在父亲面前好好告你一状,收买商行管事,干扰商行事务,你可知按照规定,该怎么罚?」 虞万春被他眼神惊地心中一跳,却哈哈大笑道:「楚息,你的脾气还是太过着急了一点,先听我说完,说不定,大哥和你都要感谢我呢!」 虞楚息眼睛一眯,听出其中的关窍来,虞万春又做了什么好事? 果然只见虞万春伸出手心,下人也捧上来了一块如同血色的红玛瑙来。 虞万春卖了一个关子道:「你看这东西熟不熟悉?只有我们『尚源』商行专做宝石生意的才会打磨得出,但还未公开售卖,家中倒是备着一些拿来赏玩。可你知道,这一只我是在什么地方得的吗?是一家赌坊,一个烂赌成性的老头拿这个不过抵了一两的赌债,你说可不可笑!更可笑的是,这老头还是你那赘婿的青梅竹马的父亲!」 虞万春一边说,一边欣赏着虞楚息的表情。 这些日子他可是听说了虞楚息和谢舒如今的关系和以前竟不同了,两人不仅真的搬到了一个地方住,就连今日还一起出游? 虞万春可不认为他这位心狠手毒的侄子是动了真心,当然这也难说,毕竟情字难解嘛! 第48页 不过谢舒现在名气倒是大了,说他又有本事,又是个专情之人,这下子,大哥更放心了。 但也好办起来,只要让谢舒身败名裂就好,再加上,虞楚息知道了这件事,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忍受得了? 但虞万春没有想到的是,虞楚息除了一开始神色冷沉以外,竟没有别的反应,难道他伪装的如此之好? 这时虞楚息终于开口道:「他现在在哪?」 听见虞万春并不是伤害谢舒的意思,虞楚息的心下放松了一些,可是,他并不是没有任何波澜的。 虞万春虽意外虞楚息第一反应是问谢舒在哪?但转念一想,他必定是想亲眼见证,如此最好不过! * 这时卫家这里正有形形色色的五六人在那打砸物品,他们是些赌场专门僱佣来要债的地痞流氓。 这几人每动一样东西,卫老太就又怕又气地哀求道:「几位大爷,求求你们了,给我们家留点东西吧!」 她说完后,反倒引得这几名地痞哈哈大笑,同时不怀好意地看了看缩在角落的卫卿童。 卫老太意识到这个,于是又掐了一把卫卿童道:「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还有你都写了信了,谢舒怎么还不来!」 卫卿童忍痛抱着膝盖,却仍旧一声不吭。 此时卫卿童的心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绝望和怨恨,他没有想到,今天早上他正要逃,却被一个已经尾随他不知多久的人直接抓住,卫卿童这才知道自己早就落入圈套中了。 之后卫老头被抓走,一堆赌坊的人来要债,还逼他强行写下一封信给谢舒。 卫卿童怎么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谁指使的呢? 这一定是虞万春做的,想要让他引谢舒前来,至于之后的目的卫卿童就不知道了。 但想必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也许是想揭露他和谢舒的关系,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不过卫卿童又有什么办法呢? 唯一能够救自己的只有谢舒了,他这一生都在井底,没有任何的阳光,只要有一根绳子,也要竭尽全力地往上爬。 可是卫卿童现在却不觉得谢舒会来了。 卫卿童不知道怎么表述这种感觉,他和谢舒从小长大,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卫卿童十分清楚。 虽然谢舒喜欢着自己,但卫卿童知道那种喜欢太过脆弱了,而谢舒的能力也支撑不起他的负累。 所以卫卿童才会让谢舒去虞家...... 可卫卿童没有想到,竟然也有搬着石头砸了自己脚的一天,父母贪得无厌,就连谢舒也放弃了自己。 卫卿童永远记得今天早晨的情景,虽然只是短暂地一瞥,但卫卿童也看到了谢舒对着虞楚息的神情是那么地温柔,是一种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温柔。 而上一次,他看自己的目光确实那么地漠然。 这样的谢舒,让卫卿童感觉到无比的陌生。 所以,他还会来吗? 就在这时,这几个混混却有些按捺不住了,这卫卿童长得如此漂亮,可不要碰是什么道理,做事,总得有辛苦费吧! 这几个混混刚动手动脚,撕扯了一下卫卿童的衣服,卫卿童只能缩在了卫老太的身后,卫老太也知道卫卿童决不能毁在这些下贱人的手里,所以赶忙护住,那些混混本就嫌她碍事又话多,将她打了一顿。 这边一个身材高瘦,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喝止道:「我们老爷只是让你们看着他,不许格外多事。」 听了这话,几个混混也自讨没趣,悻悻罢手,毕竟这次他们又不是专门为赌场做事,还有一个上面的僱主呢! 而中年男子也寻思着想,怎么谢舒还不来啊?按计划来说,他应该早到了。 就在下一刻,突然外面传来声响,有人进来了。 中年男子大喜,带着几人出去,然而刚一露头,就看到了几个捕快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手中铁镣一抖,将这些无赖锁了起来。 那些无赖是惯相熟的,看到捕快跟耗子见了猫一样,哪里敢跑,反正他们进监狱就和家常便饭一样,不如认栽,讨个好,赌场的人之后自会给点银钱将他们保出来,只是之前他们哪里想到去要个债还有这事,心中暗道,早知道就不该接这个差事,这秀才果然惹不得! 至于那中年男子则有些愣神,老爷可没说,官府的人还会来! 不过那中年男子也认出了王强,他暗示性地摸了摸腰间的佩饰道:「王捕头,这事还有待分说,这家人是欠了赌债,因此我才带人上门要债,绝无其他举动。」 王强见他面生,却认得那佩饰,心中不免吶怪起来,这人怎么是虞家二老爷的人,看来这还是家事! 王强两边都不想得罪,于是打个哈哈道:「要债这件事自然是理所应当,可你也不该做出堵人家门的行动,叫我们着实难办,你倒不如和谢秀才解释。」 谢舒这时已进了屋子,他原本想看看这家人到底如何了。 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正扶首哭泣,他面前还有一个中年女人昏迷不醒,从中可以猜想到刚才的情景。 见他进来,那少年才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此时,谢舒原本迈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去,他对洗墨简短地吩咐道:「你留在这里照看,再去给他找一件衣服披上,不得失礼。」 第49页 接着,谢舒便没有丝毫停留转身离开了房间。 刚才谢舒哪里看不出这个少年原来是个双儿,谢舒自然得避嫌。他不确定这少年的身份,不过想必洗墨应该也认得他,所以谢舒便让洗墨照看他们,只是洗墨虽还是半大的孩子,但也是个男人,谢舒稍不得嘱咐一句。 听完主子言辞如此生疏客气,洗墨也不由得一愣,不过他转眼就高兴起来,看来主子真对卫卿童没有情意了! 这样正好,他再让卫卿童死心不就行了? 洗墨一边帮卫卿童翻找衣物,一边好言好语道:「卫卿童,你看到了吧?主子如今对你根本就没有感情了,他现在满心都是虞郎君!」 卫卿童则不言不语地看着谢舒的背影,眼神变得复杂而古怪,但在听到「虞郎君」的时候,他忽然低头擦干自己的眼泪,復而抬起头冷冷道:「你别动我东西。」 洗墨气的直接丢开手,他就说卫卿童这人不识好歹,又表里不一,可惜主子以前就是看不透,不过现在好了,主子已经变了! * 这时谢舒出来后,也听见了王捕头和那中年男子的对话,他哪里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出来,不过他本来也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只是他很好奇的是,这到底是谁指使。 那中年男人看了谢舒一眼,接着目光一闪扫过众人,立刻大声开口道:「我正是要问这位谢秀才呢!我们赌坊那日收到了卫老头抵押的一件东西作为赌债,可那件东西却是一个假货!因此我们才带人上门来要债,这不问不知道,一问才清楚,原来这东西是谢秀才您给的,你说这件事奇不奇怪?」 一听这话,众人不禁譁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连王强眼神也带了一丝探究,这些年他办的案子不少,像这种事情,他都能够猜的出来。 只是谢舒样子未免太淡然了一些,连细微的表情都没有变过,这让王强又有些拿不准了。 谢舒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注视着此人,他眉眼清冷,丝毫不曾在意:「曾经我阿爹确实资助过他家一些东西,街坊邻居都知道,不过这些并不是用来作为赌资的,只是救急之用,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你口说无凭,如何能够证明那是我的东西?」 那中年男人也没料想到这谢舒竟然如此沉得住气,还能这般辩解,他不禁冷笑着,揭开第二层谜底:「因为那东西他家根本不可能有,是一件红色的玛瑙,只有虞家才有。」 果然如此,听到这里谢舒已经确定这人果然是有备而来。 此时谢舒倒可以像之前一样,说明红色玛瑙怎么可能有假,可这样一来,却也反向承认自己确实做过此事。 因此谢舒只是淡淡道:「我不知道什么红色玛瑙,若有这东西,何不拿来换成银钱,反倒要给你们押做赌资,这未免有些说不通吧?你们如此污衊于我,又暴力胁迫他人,刚才我进屋看到那卫家母亲已经昏迷在地,王捕头我看此事应该移交给衙门处理,我这里已经写好一张诉状,若是此人再行狡辩,便是对簿公堂又如何!」 谢舒说完便从怀中拿出刚才写好的诉状,当然他敢肯定这官司对方必定不敢打,这古代为了避免民众为了细微小事,便击鼓喊冤,有一个升堂棍,他有生员身份,自然无事,此人却不然。 他既然是受人指使,不过是为钱财所趋,何必赔上半条性命? 当谢舒拿出那张诉状的时候,不仅是王捕头微微一惊,感嘆谢舒好魄力,那中年男子也是万万没有想到,这谢秀才怎么敢打官司? 他作为虞家的赘婿却与人私相授受,难道他就不怕被虞家少当家虞楚息知道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吗? 然而他看向谢舒的神色,并无一点一毫的色厉内荏,仿佛真就问心无愧! 中年男人这一刻甚至忍不住生出了一丝怀疑,到底是他的认识有错,还真是事实如此? 见中年男人神色动摇,谢舒前面的解释也说的过去,其余人不禁信了八分,开始议论起来。 这中年男人这时仍不死心道:「可那赌资总得有人赔吧?这卫家人独独找上你......你倒是给个说法吧?」 然而谢舒的神色更加淡漠起来:「天下倾家者,莫速于赌;天下败德者,莫速于搏。昔日接济他家,只因救急,却不曾想滋养无数恶习,如今改正倒也还来得及。」 这话一出,众人虽觉得有些薄情,但也觉得很有道理。 大家都知道谢舒他家之前对卫家人接济了不少,俗话说救急不救穷,这赌博可是金山银山填进去都没有用的,卫家人就是前例! 那中年男人不禁目瞪口呆,又换了一副煽动的语气,这般道:「你现在娶了虞家少当家,难道连一点小钱拿不出来?你怎么忍心看那卫老头饱受折磨?」 这话倒是引得一些心善的人动了恻隐之心,虽然平日里厌恶那卫老头,不过毕竟这对于是谢舒一件举手之劳的事情。 而谢舒听到这种类似于道德绑架的话,脸上丝毫没有动容,他一字一顿说道:「郎君供养我已是不易,我怎么能够觊觎他的东西?」 这话一出,众人也默然不语,虽然不知道哪里不易了,可后一句却是很有道理...... 就在这时,忽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轻笑,宛如簌簌的水珠滚落在白玉盘上。 第50页 众人一顿,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门口不知站着一个人影,他身后还有几名华冠丽服的随从,可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过去。 他容色明艷,五官轮廓极为昳丽,唇角微勾,凤眸含笑,仿佛有春晖漫进他的眼里。 谢舒站在原地,忍不住抬起脚步,朝他的郎君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6章 这时众人哪里认不出此人到底是谁呢? 虽然他们从未见过这位虞少当家, 也不知道他是何许人物,可这一瞬间都反应了过来。 也只有这位虞少当家才有如此风姿气质,能够应得上那首桃花诗了。 再看谢舒和虞楚息相视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情形, 众人这时不禁反省自己, 他们刚才怎么会有那样荒谬的想法, 竟然会觉得谢舒和卫卿童有旧情呢? 卫卿童虽然也长得好, 可众人毕竟已经见惯了,何况他的气质更倾向于小家碧玉,哪里比的上这位虞郎君的天姿国色? 换做任何人, 都知道这时该怎么选! 洗墨这时出来见了虞楚息心头一定,郎君终于来了。 而王捕头先是一愣,也回过神来,立刻上去逢迎一番。 这事他刚才拿捏不准, 到底该帮谁, 不过现在不同。 虞楚息是虞家正经的少当家, 虞家的家事当然该让他来处理。 见虞楚息来了,那中年男人原本应该感觉到喜色, 按照计划来说, 虞楚息的到来是最后的一环, 可事情刚才发展的情形却与一开始预想的完全不同, 因此那喜色没有多少, 反而有些心慌。 但那中年男人也心知肚明自己必须要办好这差事,否则依老爷的性子,他回去也讨不了好。 因此他又重新整理好思绪对虞楚息高声道:「虞少当家, 我倒想与你说说, 你可知道, 你这夫婿竟然拿了虞家的红玛瑙给外人,你说这件事,该怎么算?」 众人听这话,虽觉得其中不可尽信,可也生出几分看戏的心思,平日都听说这位虞少当家性子厉害,眼里揉不得沙子,他要是知道这个,还能得了? 众人有些微酸地想,即便这入赘到虞家千好万好,可男人若是处处受到制约,又有什么意思? 然而让所有人意外的是,虞楚息脸上的笑意仍未消减一分,这时他看向那中年男人,面色才冷了下来道:「我夫婿是什么人,我再清楚不过,用得着你来多舌,再说这红玛瑙虽是我虞家的东西,可从来不被外人所知,你从哪里听得?何况你倒是把那证据拿来?」 那中年男人哪里想得到虞楚息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平常人听闻这种事情,少不得疑心一下,他倒好,居然如此偏袒谢舒......这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那红玛瑙,那中年男人又怎么拿的出来,因此不免有些慌乱地解释道:「那东西在赌坊,我现在怎么拿得到?」 正在这时,忽然门口一个富态十足的老爷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来,见到他,众人不禁暗道:这不是虞家二老爷虞万春吗?他怎么也来了? 其实虞万春刚才跟着虞楚息一道,可虞楚息的车马并不让他先行,他又不敢让轿子直接进来,等跑过来,已经迟了一步不说,还发现这情形怎么和他预计的完全不一样,现在被逼问的人反而是自己的人。 虞万春不禁暗恨此人办事不力,明明计划地好好的一环扣一环的,到最后还需要他来补救! 虞万春虽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但也到了挑明一切的时候,他从怀中拿出那个红玛瑙道:「不用找了,这赌坊的红玛瑙就在我这里,要不是赌坊告诉我虞家的私物落在了他手里,我怎么知道这谢舒明面上是我虞家赘婿,实则是个吃里扒外的小人!楚息,你还不明白吗?」 一时间众人大哗,他们哪里想到最后竟然会引出这段好戏来! 这虞万春原来也参与了其中,看来这虞家的水深的很了,只是没有想到平日一贯笑口常开的虞老爷也不简单。 至于虞万春所说的话,众人的神色却没有太多的变化,毕竟刚才的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虞万春也发现他说完之后,怎么众人只顾看戏,一点其他的反应都没有? 而这时谢舒才淡淡一笑,一锤定音:「这么说来,虞老爷你承认是你设计的这一切了?你先污衊卫老头抵押给的东西是假的,紧接着又让赌坊的人上门要债,殴打卫家人,制造这一切来陷害于我?」 虞万春还没来得及辩驳,忽然刚才进去查看卫老太的捕快急急跑出道:「王哥,卫老太死了!」 什么! 这事到了如今哪里是虞家的内斗,分明竟然变成命案了! 王强神情大变,也不顾那些无赖如何叫屈,让捕快将他们死死拷住,同时神色不定地看向虞万春。 谢舒心中不由得嘆息,刚才他进屋的时候,并未看清楚卫老太的情形,只以为她是昏死过去,若是早一点赶到,也许还有救。 虞万春则面色发白,他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到如此地步! 偏偏谢舒刚才还将事情都揽在了他的头上,他不得不赶快辩解道:「谢舒你休得胡言,这事是赌坊那些人上门讹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这话一出,就连那些无赖也不干了,若不是受到虞老爷的指示,他们怎么会沾上这桩命案! 第51页 王捕头此时更是眉头紧皱,看着虞万春心头也不禁一阵厌烦,他是知道其中原委的,这虞万春即便平日给他打点的东西再多,可现在都没用。 只是如今还没有更确实的证据。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大人,我有话要说。」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正是卫卿童,也对,卫卿童是当事人,他才知道一切的真相。 卫卿童面色惨白,双眼红肿,像是刚刚大哭一场,王强见此,想到他有那样一个父亲,又刚失去母亲,也不免面色稍缓道:「你说罢。」 卫卿童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在虞楚息的身上停留了一瞬。 原来他便是虞楚息,长得是这般好看。 他有一种自己永远都不会有的风华与气度,难怪以前的谢舒从来不会在自己面前提他。 接着卫卿童又看向谢舒。 他确实可以让谢舒从此和他扯上一层说不清的关系,可卫卿童哪里不明白,即便他这般做了,可结局也不会比现在好。 他人生可以做的抉择并不多,不能选错一步! 最后卫卿童幽幽地看向虞万春,这一瞬间虞万春心头一跳,竟有一种被毒蛇盯住的错觉。 只听卫卿童哀声道:「虞老爷手中的此物我从未见过,谢大哥接济我家,可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倒是今天早晨,虞万春老爷来了我家,他威胁于我,要我指认谢大哥,我不知究竟,不想答应,谁知道他竟然叫了许多赌坊的人!」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众人总算明白了一切,这时还有街坊邻居佐证道,今天早上他们确实看到了一顶绸布轿子,根据描述,不是虞万春,又是谁? 虞万春瞠目结舌,他哪里想得到这卫卿童竟有如此心计! 这时既然有了诸多证人,又有了和虞万春有关的线索,王强见虞楚息毫无异议,便叫人将虞万春扣押起来,之后再听从发落。 王强要叫更多人过来办差,忽然又想起什么道:「卫卿童,你的父亲还在赌坊,要不要......」 卫卿童却摇头道:「我父亲他确实欠了赌债,如今又害得我母亲落到如此地步,即便他是我的生身父亲,我也希望他受一些惩罚,只是如今我母亲尸骨未寒,还请大家看在平日街坊的一点薄面,帮衬一下,好给我母亲安葬。」 这话一出,所有人也怜惜不已,卫卿童也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和他那不像话的父母不同,谁不喜欢他乖巧懂事?如今他父母一个死了,一个被关着,说句实话,他也是解脱了。 至于他那两个不成器的兄长,今天见着赌坊的人来,就被卫老太护着出城躲难了,也不知道还回不回来。 因此大家也都慷慨解囊,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这时虞楚息也目光微垂,接着他淡淡道:「风荷,你去拿银子来。」 卫卿童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然而他的心里蒙上了浓重的阴霾,卫卿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他刚才的话,是故意在虞楚息面前说出口,来获取财物,可他却一点得意都没有...... 这时谢舒自然也知道原来他就是卫卿童了。 只是谢舒虽然觉得他可怜,但想到之前的种种,谢舒清楚,他远不是表面上看着这么无害。 不过他年纪还小,未必以后没有改正的机会,希望他不要被身世所限。 谢舒想了想,临走前留下一句话道:「淤泥不染,知巧不用,善莫大焉。」 他的语气太平常,不像是告诫,更像是一种勉励。 卫卿童听到的时候,不禁神色奇异地看着谢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他慢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 见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毕,谢舒也放下了心,如今虞万春有一条人命官司在身,虽然不是他本人所为,但也脱不了干系,他之前苦苦维持的名声都毁了。 从此郎君再无顾虑。 回过神来,谢舒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落后郎君几步,他忙走到郎君身边来。 然而郎君这次没让他扶上马车,自己先上去了,谢舒也跟着一起钻进去。 这时谢舒刚坐下,忽然虞楚息瞪他一眼,又不解气地握拳轻轻去打他。 这种程度的打,不需要任何难度,谢舒就可以随意接住。 谢舒刚好将郎君的拳头包握在自己的小腹处,温声道:「郎君,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7章 虞楚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一开始听到虞万春的话时, 他心中即便有些波澜,也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口像是堆积了一团吸饱了水的云, 酸酸胀胀的, 却迟迟不落下那绵绵阴雨。 来的路上, 他就一直在想, 虞万春说谢舒现在已经去了那里, 他既然失忆,为什么还要去呢? 他见到他曾经的青梅竹马,又是什么想法呢? 虞楚息何尝不知道这些疑惑来的好没有道理。 他是知道虞万春故意设计这一切, 就是想让两人心生隔阂,他这样上套,才是不该的事情。 可虞楚息却还是在想,万一, 万一他想起来了呢...... 等虞楚息终于赶到, 在门外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 一如这段日子以来那般清正隽秀,方才放下了心。 他没有变, 便是最好的事情。 第52页 但就在刚才, 见着谢舒对那少年说话, 即便他的言辞无关情意, 行为更是无可指摘, 不过虞楚息还是不高兴...... 他一时忽然想,即便忘了又如何,两人那些「前尘往事」, 怎么可能轻易地割捨? 于是虞楚息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 竟忍不住打了他一下, 这时他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而且这些天,也不是第一次了。 其实从小到大,他就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身旁也没有人会这样纵着他。 不过当谢舒抓住他的手时,虞楚息就没工夫再想这些了。 被男人干燥温暖的手心牢牢握住,听他用那副无辜又温和的嗓音在自己的耳畔询问,虞楚息心头羞恼的同时,全身还有些莫名酥.软发麻。 虞楚息第一反应是抽开手,但谁知道,他使了好大的力气,偏偏就是纹丝不动! 虞楚息一时有些闹不明白,这人平常一副举止文雅,弱气书生的模样,怎么手劲这么大?还不放开他! 谢舒原本握住郎君的手,是为了接住郎君那下,可他看着虞楚息,刚才瞪他的时候,眼尾那点嗔恼还没散去,玉白莹润的脸上又涨起一片薄红,好似春日海棠。 虽然给人的威慑力倒是不大,却还是让谢舒重视不已,郎君突然发起了小脾气,这肯定有什么道理。 谢舒一边询问的时候,一边回忆一下刚才的事情。 但谢舒脑海里转了一圈,还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哪点惹了郎君的生气,才能让平日里行止有度的郎君,不再顾忌那么多。 见郎君抿着唇就是不回答他的问题,谢舒下意识地轻捏了一下郎君的手,又低声唤他:「郎君......」 听到那人软语轻哄,虞楚息耳根也有些红了,他垂下目光不去看他,可视线却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他做什么,还捏自己的手..... 可虞楚息这次却一点都捨不得再抽回去。 他想了想,这样问道:「你刚才怎么会到这里来?我听二叔说的时候,有些担心。」 原来是这个,谢舒略略一笑,细细解释道:「之前我和郎君一分别,下了车,便有个不认识的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纸团,当时我就猜测,这其中必有蹊跷,也不知道是何人在背后作乱......原想先告知郎君,但已是来不及,于是便叫上几个捕快处理,郎君,可是刚才我做的有什么不对?」 虞楚息听明了原委,倒和他预想的差不多,虞万春也只会使这点伎俩了。 那听他的意思,并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虞楚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冷静下来后,再想一想刚才谢舒对卫卿童说话的样子,并无一点亲近之感,反倒是现在对自己..... 虞楚息眼睫微微一颤,止住自己那不合时宜的念头,他摇摇头,正要回答谢舒时,忽然听到马车外面传出响动,知道是风荷或是洗墨上来了,虞楚息赶紧抽回了自己的手。 这一次再无人紧握。 而等郎君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走,谢舒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握了郎君的手许久了,当那温软的触感消失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捨不得。 * 回到家后,虞楚息并没有和谢舒一道,而是准备先去他父亲虞万里那。 虞万里如今病重在床,虞楚息每日都要去问安一次,也不知道今日又该如何做。 毕竟虞万里虽然将虞家大部分权力移交给了虞楚息,但他仍然关注着家中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情。 所以像今天发生的事,虞万里也会知道。 谢舒本想陪着虞楚息一起去,但虞楚息并没有答应,只是让他回来等着便是。 虞楚息怎么不知道父亲的性子,他对自家兄弟情谊深重,否则当初也不会想过将家业传给虞万春了。 即便如今虞万春做了这样的错事,但到底不是针对自己,加上虞万春将要受牢狱之灾,虞万里必定不会那么绝情,反倒有可能因为这件事和谢舒有关,迁怒于他,所以虞楚息不能带上谢舒一起去。 到了晚间,虞楚息才回来。 看到郎君一脸遮掩不住的疲惫之色,谢舒不免心头微微一嘆,他将温热的茶水递给对方,见郎君接了方才问道:「郎君,刚才怎么样?」 虞楚息饮下一口茶才慢慢道:「无事,我说请原委后,父亲虽大为震惊,但最终也接受了,父亲答应不会再管二叔的事情。至于二叔如今被羁押,待查明案情后,衙门那边自会过来通知我们,此案涉及到了命案,乃是中事,结案期限至少要二十日,这期间,我们等着便是。」 当然虞楚息并没有说的是,这个案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二叔定不会轻易认罪,而他又通晓官府中许多门道,多半会私下里运作一番。 所以虞楚息也不能掉以轻心,让虞万春这样脱罪,他也要有所动作,只是这种事情伤及人伦纲常,虞楚息不想就这么告诉谢舒。 这时虞楚息说完后,脸上又多了几分凝重道:「父亲因为此事,差点气背过去,又请了大夫来看,不过大夫的意思是,如今还是以休养为主。等这阵子事情过去,我打算去栖霞寺为父亲祈福。」 虞万里缠绵病榻已有半年的时间了,一直靠着旁人看来金贵无比的药材吊命,当然对于虞家来说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而二叔这件事,让虞万里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病情又加重了几许。 第53页 但虞楚息也知道此事是不可能瞒得过去的,因此虞楚息更不想让虞万春好过。 祈福? 虽不知道栖霞寺在什么地方,不过郎君要去,谢舒也开口道:「那到时候,我与郎君一起去,好不好?」 虞楚息看他一眼,这次不再拒绝,轻轻点点头。 * 第二日关于虞万春的事情,在城内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原本虞家便因为谢舒的事情前些日子颇受关注,现在又涉及到了富户大族内斗争权种种秘辛,更是让人们谈兴大增。 不过这件事已经有了定论,又有不少确切的证据,因此倒没有什么争议,只是让不少人惊嘆的是原来这平日里素来有善名的虞二老爷是这么一个表里不一、阴险歹毒的人。 好在谢秀才洞察明晰,虞少当家又通情达理,两人情深意重,如此默契,倒也难得。 这期间,谢舒也不再出门,专心在家闭门读书。 上午背完四书五经中的篇章后,下午谢舒便铺开宣纸,开始练字。 他如今的字体已经有他原本的几分风韵来,结字舒朗又有几分大气,真书工稳而不失清逸。 旁边的洗墨正在为他研墨,看了忽然有些疑惑道:「主子,你现在的字迹和以前不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8章 谢舒闻言笔尖微微一顿, 便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写,直到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字眼,才静静问道:「有何不同?」 被主子这么反问了一句, 洗墨挠挠头, 其实他刚才也没想那么多, 只是觉得主子的字变得比以前好看不少...... 这时洗墨又仔细地看了一遍道:「我也说不出个具体章法来, 但感觉笔锋有神韵, 字体也有了一些骨架来。」 想到这里,洗墨有些纳闷,这些日子, 主子虽然也练字,但主子临摹的字体和这个却不太像...... 很快洗墨又回过神来,为主子进步感到高兴,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主子, 你如今写的字可真好看, 等到时候入了考场, 定能让人眼前一亮!」 谢舒闻言淡淡一笑,摇头不语。 不过洗墨说的话, 并非毫无根据。 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之后的吏部选拔, 「书」都是重要的一环, 一手不错的书法确实可以在浩瀚如云的答卷中脱颖而出, 就连官员呈递给皇帝的奏摺也有字体工整的要求。 这也是为什么谢舒每天都需要练字。 而他曾经修习的书法其实是在研究了颜体和瘦金体后, 将二者相结合形成的,在这个世界里,虽然尚未有过这两人, 但对书法的观赏标准却是相差不多的。 现在既然被洗墨发现了, 之后, 他便打算不再刻意模仿原身的字体,而是慢慢地将自己的原本的字体改回来。 谢舒练了一个小时的字,方觉得手腕微酸,他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准备休息一会儿。 这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洗墨忙迎过去,不多时端来一盘瓜果。 将盘子放到谢舒桌前后,洗墨便嘻嘻一笑道:「主子,这是郎君派人给你送来的,怕不是担心主子太过用功,身体劳累了吧。」 谢舒的目光落到这些精心摆放好的新鲜瓜果上,露出一个微笑。 谢舒想起几年前,父母还在世的时候,他曾经在书房读书,也会受到这样的照料。 这么一恍惚间,却好像隔了很久很久一样,但心头的熨帖仍一如既往。 谢舒收回思绪,温声道:「等会我该谢过郎君才是。」 洗墨听见谢舒怎么说起郎君的时候还是如此客气有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可又不好说主子,只能拐弯抹角地暗示道:「主子和郎君有什么好谢不谢的,郎君多半也不爱听主子老说这个。」 谢舒闻言觉得洗墨说的有几分道理。 郎君对他如此之好,他却只能用言语来表达心中的感谢,这样的话说一次两次还好,说得多了,就像是虚言了,倒不如以行动来说明。 他一定要努力用功,争取在下次乡试的时候,考□□名,也不枉郎君如此对他。 想到这里,谢舒重新摊开书卷,又专专心心看书起来。 看到这一幕,洗墨不由得有些傻眼,主子是不是误解了他的话啊? * 虞万春有气无力地靠坐在冰冷的铁栏上,周围的环境阴沉黑暗,潮湿逼仄。不过十多日的时间,虞万春就好像瘦了一圈,眼角的皱纹多了几道,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仿佛去了一口气一般。 哪有之前笑面迎人,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十多日,虞万春都被关在牢房里,期间受了无数道审讯,一开始虞万春还有力气辩驳几句,到了后面,见他一直不交代事实,就上了「荆子」,虞万春本就养尊处优,又经得起这几下? 虞万春不禁深恨不已,他这次的跟头栽的足够大,不仅计划失败,再也不可能继承虞家,他的名声也一併毁了,只有熬过去,才有日后的机会。 于是虞万春一一交代了口供,不过关于那红玛瑙,他依旧一口咬定那物品真是他从赌坊拿到的。 但偏偏除却他以外,其他几个泼皮无赖交代的异常干脆统一,都声称他们在之前根本就没有见过这红玛瑙,一切都是虞老爷虞万春在幕后指使。 虞万春这时哪里不清楚,他们一方面定是被他那个好侄儿收买了,一方面也是想将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来! 第54页 而这些天,虞万春也不是没有试着让人通融一下,这些狱卒虽然也有他侄儿买通的人,可也不乏反覆无常,见钱眼开之辈,因此虞万春还是和自己的忠僕见过了几面,又细细嘱咐了几句。 这十多日里,虞万春从头到尾回顾了一遍,发现一些蹊跷出来。现在虞万春细细回想之前的种种,方才发觉似乎从一开始,谢舒落水后醒来,所有的事情就和他的预想有了偏差。 而虞万春如今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几日后的公开庭审上翻供。 当今刑罚分为五刑,分别是笞、杖、徒、流、死,由轻到重,这死刑当然是最严重的。 虞万春清楚他的罪行还不至于到了死刑的程度,可无论是前面的哪一种,都足以让虞万春胆寒至极。 不过徒刑及以上的案件就要经过多级政府的审理,州县下一个便是府,只要他能够在庭上翻供,他便还有机会。 * 此时金陵府中,知府万林明的案桌上才送上一堆今日的卷宗。 万林明今年刚满四十,在应天府已经当了三年的知府。 知府是从四品的官,在地方上算的上是首屈一指,又是在富饶的金陵,按他这个年纪,便是不错了。 其实万林明是正经的翰林出身,只是他不善于讨好朝臣,一开始被下放到这里做一个小官,后来也算赶上时运一步步升上来的, 万林明捋了捋鬍鬚,将案卷打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关于虞家的这件案子。 这几日他也略有听闻这满城的风雨,对此案有一个大概的印象。 接着万林明再仔细查看了案卷,其中细节倒是清晰可见,逻辑严密,口供和证据都有,看来已经没什么异议了,判此人一个流放之罪倒也恰当。 不过万林明注意到这一案涉及到的谢秀才谢舒,这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 万林明忽然想起,这不是前些日子,在西园诗会上以桃花诗扬名的谢舒吗? 万林明向来爱才,毕竟金陵考生乡试中在江南省的录取率也关乎他的政绩,他之前还叫人查了谢舒一下,才发现这谢舒曾经还是儿子万天云的同窗。 知道万天云认识谢舒之后,万林明自然忍不住督促万天云几句。 说来,万林明如今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可唯一的不足就在于他的儿子,当年万林明被下放到金陵,因他夫人已怀了孕,不便远行,万林明又无力照应,于是就让他夫人留在老家。 等万林明起势之时,方才将他夫人接过来,这时万天云已经六岁了。 由于愧疚这些年在孩子身边的缺失,万林明几乎对万天云有求必应,加之他母亲也十分溺爱他,等大了些,万天云养成一副纨绔性子,万林明方才后悔不已。 原本万林明将他送进金陵府学,是希望他有所长进,谁知道万天云反而变本加厉起来,这让万林明怎么安得下心? 因此如今少不得时时训诫,盼着他早日改进。 那日万林明让万天云向谢舒学习一二,谁知道万天云还向他犟嘴,说谢舒在金陵书院的时候,并非多么出众,此次扬名却不过是赶巧二字。 气的万林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次又看到谢舒的名字,万林明不免有些上心,此人能在此种情况下,冷静处理,识破阴谋,可见并非一概不晓事的书呆子,若是自己儿子能有他几分能力倒也罢了。 因此万林明今日吃饭的时候,又提及了一次。 可这一次,万天云却更加不服气了。 这谢舒曾经还在他面前打转过,又上门做了商户的赘婿,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成为父亲口中自己的榜样? 更令万天云不快的是,他之前可是从别人口中听说过谢舒的风流韵事,现在传闻中他倒是一个有才学,又专情的人了! 万天云当然得揭破这一切,同时为了夸张一点,他还故意将谢舒和那案情中的双儿搅合在了一起。 万天云不知道这是歪打正着,而听在万林明的耳里,也引起了一些疑虑,他虽然并不相信自家儿子的秉性,可万天云说的有鼻子有眼,让万林明十分在意。 不过如今这案子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差自己上堂定审,若是重新打回去,万林明又担心自己有所误会,白白耽搁了时间。 万林明思虑几番,决定干脆在庭审之前,考察这谢舒一番,看看到底他真是蝇营狗苟之辈,还是一个真有才能之人。 * 这些日子,谢舒都在专心读书,眼看离庭审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天,虞家忽然有衙门来人传唤谢舒过去。 谢舒虽然有些意外,但想来多半是这案情还有什么地方没有结清的关系。 他问心无愧,也没什么可以紧张的。 反倒是虞楚息不解道:「这几日我查到二叔动作不少,莫不是他买通了官府的人,这庭审明日就要开始,怎么会突然传唤你过去?」 郎君的担心不无道理,但谢舒神色未变,只是平静地笑了笑摇摇头安慰郎君,因为要急着离开,谢舒也来不及和郎君说更多的话。 临走前,见郎君一直注视着自己,谢舒即将迈开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一停,他的目光轻轻拢在他微皱的眉心上,那里如蹙春山,远颦秋水。 这一刻,他忽然低头忍不住想伸出手来为他一点一点地抚平。 第55页 作者有话要说: 第029章 谢舒指尖在身侧下意识地蜷了蜷, 当他抬起手的时候,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怎么会想对郎君做出这样轻浮的动作来。 此时他与郎君视线相交, 而郎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意图, 好像任人所予。 这一瞬间, 仿佛过了须臾之久。 谢舒重新收敛好心神, 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庄重的笑容,他低声道:「郎君, 安心等我回来。」 见虞楚息点头,谢舒终于迈开脚步,出了虞家的大门,跨上门口的马车, 不过上马车的时候, 谢舒忍不住回过头, 看着郎君也遥遥望过来。 而等谢舒上了马车,这次来带话的小吏不免多瞥了谢舒一眼。 他是万林明的心腹, 自然知道万大人的意图, 刚才也一直在观察谢舒。 只见此人倒比传闻中还要出众几分, 不仅风仪无可挑剔, 与他夫郎依依话别的样子, 哪里像是有其他人插足? 那小吏想到这里,心中有数。 这时谢舒也注意到这名小吏来,对方年纪虽轻, 但穿着打扮十分干练利落, 不知道是何人指派而来。 谢舒试着和他搭话道:「在下谢舒, 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唿?」 那小吏想不到谢舒如此有礼,要知道他们职位低下,在有身份的人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笑着开口道:「谢相公不必多礼,叫小人李铭即可,至于别的,大人有令,还恕小人不能相告。」 李铭说完一顿,又多说了一句道:「谢相公不必担心,等会照实答就行。」 谢舒闻言点点头,心知这已经是对方能够透露的极限了,看来真是与案情相关。 不过谢舒从李铭的态度可以看出一点,这次传唤他应该并非是虞万春收买的关系,这样的话,谢舒心中一定,接下来的路上,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再从头到尾回忆一遍,确定并无遗漏之处。 这时等车马一停,李铭引他下来,谢舒发现两人到的地方正是应天府的衙门。 只见周围立了一排栏杆,大开着兽口大门,旁边有一面红漆白皮的大鼓,正是古代被称为「堂鼓」的东西,而这附近除却门口站立着几名官差,几乎没有百姓靠近。 谢舒跟着李铭走进衙门后,很快就到了一处随厅,李铭让他在此处先等待一会儿。 谢舒自然毫无异议,心中有些奇怪,他原以为对方会带他到审查案情的地方,想不到是一处随厅。 不过谢舒并未掉以轻心,等不了多时,便有一个穿着常服的人走过来,他年纪看上去略有四十岁,相貌端肃,留着一撇鬍子,目光由上至下地打量着他。 谢舒不知他到底是何人,不过想来此人便是李铭口中的「大人」。 谢舒不卑不亢地见礼道:「晚生谢舒见过大人。」 万林明面色看不出好坏来:「你便是谢舒?这些日子,我倒是听了你不少事情。」 接着万林明坐下后,也不待谢舒开口,他双眼一眯,观察着谢舒脸上的端倪,然后加重了语气开口道:「谢舒,你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当初倒是在金陵轰动过一阵子,为何这六年里却无所寸进?」 谢舒没料到这位大人说话如此直白,其实十四岁这个年纪考中秀才确实是十分少见,可以说才学出众了,至于原身之后为什么没中,想来也有盛名所累,心态不佳或是疏于学业的原因。 当然谢舒脸上并无羞耻之意,他只是平静地回答道:「晚生才疏学浅,只是侥倖而已,如今越是学下去,越是深感自己的不足。」 万林明见他如此沉得下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万林明语气却愈发不悦道:「按你这话,那你应该专心学业才对,为何三年前又从金陵书院中退学?难道在学院学习,比不过你自己在家专研?」 谢舒心中无奈,这原身退学的原因他并不清楚,可现在他需要好好解释,否则显得自己有心矇骗一样。 谢舒思考半刻,回答道:「并非如此,只是当时有别的事情要忙,这三年里晚生也自加勤勉,尽量不耽搁学业。」 这话万林明也不能否认,毕竟前些日子,谢舒在西园诗会上扬名便已证明了这点。 这时想起什么,万林明似不经意般道:「别的事情?难道是被如花美眷所误?」 万林明并未提及「入赘」这两字,也是顾念到了谢舒的面子,但他心里其实是有些惋惜的。 他刚才试了试谢舒,见谢舒此人在他的刁难下,能够进退得宜,举止有度,又有过人才气,不免十分欣赏。 要知道这世上从来不乏天才,可一个天才若是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往往不能长久。 而很少有一个人可以将才华和处事能力兼具一身,所以大多数的天才往往会像一道短暂的流星,即便在空中出现,也不过是剎那间的事情。 万林明见谢舒虽经过这六年的沉寂,但却能保持心态,继续专心学习,如今又一朝扬名,可见他的优秀。 与此同时,万林明十分可惜的是,谢舒三年前选择入赘虞家,这意味着他以后的仕途可能会蒙上一层阴影,毕竟虞家即使再富足,也只是商户,这对于朝中官员出身清正的要求不符,所以谢舒日后很难有平步青云的机会。 不过想到这里,万林明又不禁苦笑,这世上哪有人能够一步登天呢?自己不也是被下放下来吗? 第56页 而听到对方的话,谢舒眉心不易察觉地一皱,虽说此人这句话说来如同玩笑一般,谢舒完全可以打个哈哈敷衍过去,但谢舒不愿这么做。 在他看来,无论在此刻默认还是推託,都是对郎君的一种不尊重,原身退出书院,是他自己的事情,这和郎君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此谢舒语气染上了几分郑重道:「大人,并非如此,若不是有郎君,我也不会有如今的机会能够专心念书,如今郎君供养我殊为不易,我也想早日还郎君恩情。」 这话一出,便是万林明脸上也出现了一丝惊讶。 他刚才听到李铭说了谢舒与虞楚息之间情谊深厚,虽听在耳里,但并没有那么深刻的感觉,毕竟谢舒是入赘过去的,加上这次的案情,让万林明有些犹疑,可现在,万林明再无疑惑。 至于什么案情,万林明更没有必要再问了,这谢舒如他之前判断的一样是个全才。 果然,不能信自己的儿子。 万林明还有些震动的是,这谢舒竟是一个难得的懂得知恩图报之人! 这样的人便更是少见了,万林明心思一动,慢慢捋了捋鬍鬚道:「谢舒,昨日本官查看卷宗,见一案与你有关,这才有心叫你过来考察一番。我观你这几年确实未曾懈怠,不过恩科取士中,诗赋、经义、论、策,前二者都可以依据四书五经,后两者你又如何钻研?」 谢舒闻言,这时也明白了这人的身份,原来他就是应天府的知府万林明。 见万林明眼含深意,脸上带笑地望着他,谢舒明白万林明这是有心提点自己,这话也刚好说到了谢舒的心里去。 谢舒再次见礼,态度恭谨地询问道:「还请万大人赐教。」 见谢舒已经看出了他的身份,却仍旧能够处之泰然,万林明心中更加满意了几分,但万林明并未透露道:「你先回去,等有了消息,我自会告知于你。」 万林明其实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京中的一位大儒姜鸿告老还乡,要回到金陵。姜鸿曾为国子监祭酒,在天下负有清名,要想拜他为师的学子数不胜数,可姜鸿性格刚直,只看才华天赋,因此万林明也绝了要把自己儿子送过去的心。 万林明打算向姜鸿引荐一下谢舒,至于姜鸿到底会不会看中谢舒,他也不会干涉,所以对万林明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不过现在还没有姜鸿回来的消息,因此万林明并没有说出来。 虽然万林明卖了一个关子,但谢舒还是礼数做全,谢过万林明这才离开。 回来路上依旧是李铭送他,这次李铭的态度亲近了许多,毕竟他哪里看不出来大人如今对谢舒青眼有加呢? 等马车一停,谢舒从车上下来,他回到虞家的消息很快便有人通知虞楚息。 谢舒还没到听雨苑,就看到虞楚息朝他走来。 「谢舒!」 虞楚息脸上露出一道粲然笑容,同时长睫忽闪忽闪地注视着他,似乎在观察他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舒故意停下脚步,轻咳一声,用手握拳,遮住唇角。 直到郎君衣袂翻飞,快要疾步走到跟前,谢舒忍不住放下手,他难掩那眉目中的深深笑意:「郎君,你放心,我无事......」 看到这一幕,虞楚息哪里不知道谢舒刚才竟是戏弄自己,他羞恼地恨不得咬他一口,可又捨不得。 * 第二日,关于虞万春的案子正式开始定审。 虞万春被两个狱卒拉着上了大堂,只见衙门正面绘着一只下山的勐虎,栩栩如生,仿佛即将迎面向他扑来,周围衙役分列两边各自拿着手中的杀威棍,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 即便做足了准备,虞万春不免还是有些惶然不安,这时闻听知府万林明到了,几个狱卒将他一按,虞万春便十分狼狈地跪坐下来。 虞万春不得不以这样的姿势听完了整个案件的流程,这期间,虞万春无数次想找机会辩驳,可没到他说话的地方,他只能含恨听着。 终于到了被告开口的环节,虞万春迫不及待地对着堂上的万林明道:「大人,我有冤屈要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0章 虞万春早就准备了一肚子的话。 这些日子在监牢里, 虞万春并没有闲着,他如今只能孤注一掷,也不管有用没用, 想尽所有办法疏通关节, 打探消息, 可他被那好侄儿背后掖着, 谁不是漫天要价, 转眼这么多年敛下的银子花的个七七八八,但大多都泥成大海,不见个响动来。 好在虞万春总算得到了几句指点, 知道他这次案子最关键的还是在那些证据上,只要他说出其中的纰漏之处,称述对自己有利的证词,就有机会翻供。 而且虞万春还知道这位最后定审的知府万林明大人在审决讼案上向来公正, 体察下情, 想来自己的胜算又高了不少。 虞万春唱念俱佳, 仿佛真有天大的委屈要诉说。 然而万林明听他如此声嘶力竭,却连表情都欠奉。 这到了法堂上, 哪个犯人不喊自己冤枉的, 可真有冤情的人还是在少数。 万林明一拍惊堂木冷喝道:「嫌犯虞万春你说你冤枉, 这冤从何来啊?」 虞万春忙不迭地说:「 大人明鑑, 草民确实冤枉......那日的情形绝非刚才所述那般, 先说那证物红玛瑙,确实是草民从赌场中拿到手的,可恨谢舒颠倒黑白, 与那卫卿童勾结在一起, 拒不承认这一点, 大人一问赌场的人还有卫老头便知。」 第57页 然而这不说还好,一说万林明脸色微沉道:「嫌犯虞万春你之前便与赌场之人勾结,难道不是?再说那卫老头第二日便被死在赌场,这如何对证?」 死在赌场? 虞万春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点,这卫老头居然死了? 想到了什么,虞万春急的脸红脖子粗道:「大人,此事有蹊跷,必是我那侄儿虞楚息所为!」 但虞万春这话又有谁听得进去,毕竟即便要申辩,也要讲究一个基本法,况且一开始和赌坊勾结的确实是虞万春。 因此万林明只是面无表情道:「大胆!嫌犯不得高声喧譁,本官问你,你这番话可有证据表明?」 虞万春哪里有证据?看着周围的杀威棍,虞万春只好继续喊冤道:「大人,草民真是被冤枉的,这还要从一个月前谢舒落水的时候说起,那时我查到了原来谢舒和卫卿童有私情,之后,那谢舒性情大变,开始百般讨好我那侄儿,必是暗中和卫卿童图谋夺得虞家产业,草民不忍心我那侄儿受他矇骗,因此才出此下策只是想揭露这一切,想那卫卿童和谢舒真无私情,怎么会......」 虞万春絮絮叨叨准备将一切从头道来,但听在万林明耳中,却臭不可闻,此人为了翻供,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谢舒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 万林明又拍了一次惊堂木,语气不佳道:「你留下的这份供词墨迹未干,难道还有假不成?」 虞万春听那惊堂木再次响起的时候,全身一颤,肩背额头更是冷汗涔涔,此时虞万春哪里不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虞万春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为何万林明会对他如此不耐烦? 还不待虞万春再次开口,万林明直接从锡笔架上提起硃笔,往那流放二字上一勾。 虞万春听到宣判的时候,面如土色,伸着脖子狂喊道:「冤枉啊!大人!我是被屈打成招的......」 但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万林明目光一冷道:「拖下去吧!」 * 虞万春被判流放三年的消息很快传来,三年这个时间看起来短暂,但因是流放这样的罪,却也是很难熬的。 毕竟大庆版图虽大,不过人口聚集的地方仍以中部平原为主,流放便是被发配到蛮荒之地,而南边苦瘴,北方苦寒,有诗云:「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说的便是流放之苦。 而像虞万春这样的年纪,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因此民间的风向渐渐有些变了,说是这虞家争权夺利,到了如此残忍的地步,连叔侄之间都要你死我活。 这时大家又不免想起之前虞万春做过的许多善事来,若虞万春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也不可能装得了这么多年。 这么看来,还是如今的虞少当家,以后的虞家主人才是一个真正的心思狠辣之辈。 这些传言当然不准在虞家里传播,不过到底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但很快到了虞万春流放的当天,驻守在金陵城门的人,还有连夜要出城的百姓却看到惊人的一幕,只见虞家的人抬了一箱又一箱的衣物和钱财,并且还有几个奴僕要照料他。 这在流放制度中,确实是可行的。 但至今为止,又有多少人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呢? 至于是谁这样做,也没有任何异议了,除了虞楚息又有谁呢? * 当天晚上下棋的时候,谢舒见虞楚息落子不定,神情有些惆怅,他心头也不免微微嘆息。 谢舒想了想,搁下棋子,注视着他道:「郎君,可是心中还在想二叔这件事?」 虞楚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原本想要否认,但看着他眼神带着关心,如同融融春光般和煦,虞楚息不知不觉心情变好了一些。 虞楚息忽然有一种想要倾诉什么的想法,他向来不在旁人面前提及过的往事,到了此时,却好像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虞楚息一只手支着头,髮丝乌黑丰泽,从他玉白的皓腕间滑落,虞楚息细细回想了片刻,方才眨了眨眼睛道:「谢舒,其实我小的时候,二叔对我挺好的。」 谢舒安静地望着他,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疑惑,他知道郎君此时只需要他听他说话便好。 虞楚息自嘲地轻笑了一下道:「是不是你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这确实是真的。我五岁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父亲当时还在北地经商,甚至来不及参加她的葬礼。忽然没了娘亲,我心里又怕又难过,还是二叔那个时候有闲暇,于是经常给我买些小玩意,陪我说话。」 虞楚息现在想想,也觉得如同隔世,小时候的事情其实在脑海里并不明晰,但回忆一点一点地涌现时,与现实的巨大反差形成的鲜明对比,让人不禁感慨起了从前。 虞楚息又淡淡一笑道:「不过后来,很快都变了。」 虞楚息早已忘了二叔是什么时候变的,也许在三年前,他和父亲表明想要学习经商开始,也许更早,虞万春见他父亲再没有其他子嗣的时候,便胃口越来越大了。 而这些年他和虞万春的明争暗斗,早已消磨掉了最后一点叔侄情分,可不知道今日为什么,虞楚息却莫名其妙回忆起了过去,还在谢舒面前说了这些话。 虞楚息回过神来,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故作无辜。 明明是他亲手将虞万春步步逼至这个地步,他从不后悔,又有什么好说的? 第58页 况且他这次之所以送虞万春那么多东西,不过是为了宽慰父亲的心,还要顾及到别人的看法,毕竟叔侄闹到这个地步,算是一件丑事了。 虞楚息不免有些懊恼地住了口,他立刻转移话题道:「对了,刚才我和父亲说了,我们明日就启程去栖霞寺吧,栖霞寺在城郊的山上,来回约要三天时间,你可得空?」 而这时忽然听旁边男人声音如云絮般柔和,低声道来:「我之前答应过郎君,自然要去。此事郎君其实不必多想,这件事本来就不是郎君的错,二叔曾经对郎君的好,不过是基于利益无关的时候,后来对郎君态度转变,是因为在他眼中,利益的衡量之重远大于郎君这个人,所以郎君并不需要为此自责,至于之后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郎君现在却依然挂念他,郎君真是心善之人.....」 虞楚息哪里想得到谢舒竟然会这般说。 他听到后面都忍不住别开了眼,外面的人都说他心思狠毒,这人居然夸他是个心善之人! 虽然虞楚息向来知道,谢舒总是喜欢对他说些好话,可也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好话来,简直与他本人风马牛不相及。 更要命的是,他语气还偏偏如此地认真,导致虞楚息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不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虞楚息刚才那些有些低落的,复杂的情绪在这一瞬间都不翼而飞。 虞楚息不再用一只手支着头,他将脸从手心里移开了一点点,只露出半面朝着谢舒道:「你别说了。」 谢舒忍不住笑地低咳了一声,郎君好像有些害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1章 答应了虞楚息第二日要去栖霞寺, 谢舒晚上回房的时候,告诉了洗墨。 洗墨一听这便来了精神:「主子,这栖霞寺在摄山上, 常听人说那里求籤十分灵验, 因此香火鼎盛, 不过离金陵城有些远, 我还没跟主子去过呢。」 谢舒闻言倒放下了心, 没去过便好,不用担心暴露什么。 古人有去寺庙祈福的习惯,即便是天子也会举行祭天之礼来祈福。 每年的初一和十五便是固定的日子, 不过平常如果遇到什么时候,也会烧香礼佛。 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只是随着人类文化的发展以及科技的进步,宗教许多作用渐渐减弱, 谢舒对宗教信仰秉持着尊重的态度, 郎君要去, 他陪着便是。 第二天一觉醒来,洗墨已经将东西收拾完毕, 知道这一去要三天的时候, 洗墨还带上了一些衣物。 这次两人乘坐的依旧是马车, 不过比之前的那辆还要小许多, 栖霞寺在摄山的半山腰, 山路难行,小型马车勉强能够上去。 没到摄山之前,谢舒和虞楚息还会说些话, 但等后面路途颠簸起来, 两人都不再开口。 不久后, 谢舒见虞楚息微微蹙着眉头,时而拉开帘子看看到底走了多久,表现出少见的心烦气躁,他知道郎君这是被折磨地有些难受。 谢舒看在眼里,忽然心头一动,想起什么,温声询问虞楚息道:「郎君,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下来走走?」 其实谢舒也是临时起意,他曾经有一个爱好便是爬山,既可以锻鍊身体,也可以加强自己的意志力。 谢舒想到郎君平日也不爱运动,身子骨又娇贵,不如趁此机会,两人一起爬爬山,说不定可以让郎君多锻鍊一下身体。 听到谢舒的话,虞楚息偏过头,一时有些莫名地重复一遍:「下来走走?」 这对于虞楚息来说,是从没有想过的事情,他向来喜静,平常要他走路的情况也不多,何况是在外面? 不过大概是这不断的颠簸实在让他有些不好受,再加上眼前的男人眼神温柔,声音动人,仿佛别具诱惑,虞楚息垂睫思考了片刻点点头道:「那便下来走走。」 这时听到虞楚息竟然要从马车上下来,在另一辆马车上的风荷嘴巴都张大了,郎君之前也不是没有来过栖霞寺,即便再难受,坐马车也不过是一会儿事情,何需辛辛苦苦地下来走路? 但风荷见郎君一脸坚持,又有意无意地瞟向谢舒,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一定是谢相公提议的,才能让郎君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决定。 风荷想劝又不好劝,别看这栖霞寺近在眼前,可真要走起来不知多久,以郎君的身体受得住吗? 但郎君一心要和谢相公走,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风荷忧心忡忡,只好让几个护卫跟着郎君他们一道,自己和其他人先坐着马车上去,这马车在这样的山路上是不好停留的。 谢舒下来后便伸出手将郎君安安稳稳地扶下来。 虞楚息站在地面后,明显情绪比刚才高涨了一些,他先是左右环顾了一下,便饶有兴趣地说道:「我之前还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这里的风景倒是不错,我记得秋天的时候,山里面的枫树正好呈现接近晚霞之色,你知道栖霞寺的来歷么?便是如此。」 谢舒顺着郎君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峰峦叠翠,连绵不尽,而郎君所说的枫树在山间有一大片,现在开的是黄色小花,看起来依旧很美。 时值五月初夏,还未有喧嚣暑气,山顶上时而有云雾蒸腾,目不暇接。 迎面则吹来一股山风,散开丝丝凉意,周围树叶顿时沙沙作响,鸟兽虫鸣,不一而足。爬山正是如此,欣赏沿途的景色也是其中的趣味之一。 第59页 谢舒也含笑回应道:「那郎君,秋天的时候,我们再来好不好?」 闻言,虞楚息唇角微勾,轻轻点点头。 接下来,谢舒便和虞楚息并肩一步步地往山上走,至于几个护卫则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 一开始虞楚息还能跟上谢舒的脚步,但过不了多久,虞楚息就有些吃力了。 这时谢舒注意到了郎君的步伐有些凝滞,他便放慢了速度,等待着郎君。 这样一来,虞楚息也不好意思就这样停下了。 虞楚息又勉勉强强走了一会儿,但腿脚却越发酸软不已,他之前本来只是想下来走上一会儿,应该用不了多长的时间,谁知道着爬山怎么这么累人? 令虞楚息有些委屈的是,谢舒刚才怎么也不告诉他一声?而且谢舒怎么看上去一点都不累?倒是自己被折腾地不行...... 虞楚息越走越慢,走到一处大树桩的时候,他忽然停下脚步负气对着谢舒道:「我不想走了,我要人来接我。」 谢舒还是第一次听到郎君用「不想」这样表达强烈的用词,而郎君脸上也带着一些小小的情绪,让人觉得甚是可爱。 但谢舒并未同意,他摇摇头,耐心地劝说道:「郎君,再走一走吧,还有一段路程就要到了。」 然而虞楚息听了这话,却仍然没有要继续迈步的打算。 虞楚息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眼前的人一如之前那般态度温和,但虞楚息就是不高兴,他对他说刚才的那句话,想从他口中听到回答的绝不是这个! 虞楚息唇角紧闭,似乎打定主意,要停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接。 谢舒忽然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拿这样的郎君还真没办法。 不过这时,谢舒又扬起悠悠笑意道:「郎君,你看我刚才爬山的时候,是不是很轻松,你知道为什么吗?「 虞楚息闻言依旧没说话,只是眸光闪动了一下。 谢舒见他果然升起了好奇心,于是继续往下说:「行走在上坡的时候,身体需要微微前倾一点,膝盖自然弯曲,这样的话,将身体的重心前移,可以减轻身体的负累。还有迈腿的时候,最好是外八字,这样便于脚跟吃重,减少脚面和小腿的角度,这样也不会劳累,对了,唿吸也很重要。郎君你试着肺部吸气加深一点,从喉间直到.....丹田。」 谢舒一边说的时候,一边向郎君示范了一下。 其实他也是才想起来,他爬山这么久,早已习惯了一些爬山的技巧,却忘了告知郎君。 虞楚息眼神直直地望着谢舒,心情十分奇妙。 这个人怎么连爬山的方法都知道地这么清楚,难道之前他经常爬山,可是他之前怎么没有调查到这个...... 谢舒说完后,又朝虞楚息轻笑道:「郎君,你要不要试试?」 虞楚息神色纠结,还没有开口,这时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一道端肃醇厚的声音:「小友,你说的这个方法可是真的?」 谢舒回头望去,只见两人刚才停留的那么一段时间里,有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和一个童子赶了上来。 那老人穿着布衣棉鞋,样子有些年迈,但从他的面色以及声音来看,他爬了这么长的路,只是喘.息急促了些,看上去依旧精神矍铄,暗含神采。 谢舒点点头笑道:「自然是真的,老先生一试便知。」 那老者闻言,细细打量了他一下,又问道:「你这些道理是从什么书上得知的?」 这谢舒倒有些不好回答了,不过这些大多也是他多次爬山总结的方法,谢舒于是这般答道:「并非是书中得知,只是晚辈躬行实践而来。」 那老者闻言,凝目不语,又兴味十足地看了他们一眼道:「原来如此,多谢小友,那老夫不打扰二位了,先行一步。」 见那老者带着童子继续开始爬山,很快只留下一个背影,谢舒回过头看着郎君笑道:「你看,这位老先生就是经常锻鍊,身体才这样好,郎君你说,我们要不要继续走?」 虞楚息脸上已经笼罩了丝丝热气,他哪里想得到刚才那一幕还落到了别人的眼中。 尽管那人是一位老人,行为举止也端谨有礼,可虞楚息还是有些难为情。 虞楚息不由得瞪了面前这个罪魁祸首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答应再继续走。 接下来,虞楚息尝试着谢舒所说的方法,还真没有那么累了,他也没有再停下,干脆一鼓作气地往上走。 直到看到栖霞寺高高低低的屋舍,佛堂钟楼的近影,虞楚息方才感觉到自己腿脚麻软,每走一步都好像走在石头尖上一样。 这次还不待虞楚息开口,谢舒便低声询问道:「郎君,还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虞楚息闻言,眼睛都微微睁大了一点,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个还铁石心肠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不免意动,可是看了一眼谢舒,又狠狠心摇头拒绝了。 虽然虞楚息看得出来谢舒现在不像有多累的样子,但走了这么长的路,让他背一个人又能轻松?而且他两个月前生的那场病也才好了没多久,哪经得起自己这样? 见郎君拒绝自己,谢舒想了想,又伸出手道:「那郎君,我牵着你上去。」 虞楚息长睫一颤,这才将手轻轻地放上去。 两人携手将栖霞寺门口这段最陡峭的路程走完,这时松开手,只见栖霞寺的门口,风荷洗墨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第60页 风荷也吃惊不已,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她怎么会相信,一向娇贵的郎君竟然真的爬上山来。 既然谢舒和虞楚息到了,一行人便进了栖霞寺礼佛,接待他们的虽然不是栖霞寺的方丈,但也是一位颇有资歷的长老。 那名长老和虞楚息相熟,毕竟这些年虞家捐的香火钱不少,他双掌合十称唿了一声「虞施主」,又转而看向谢舒,眼中虽有些诧异,但很快便微笑着点点头,明显认出了谢舒的身份。 接着他略表歉意地说道:「今日主持的一位故人前来,不便前来迎接虞施主,还望见谅。」 虞楚息并不在意地摇摇头:「无事,我这次来是为了父亲祈福,小住两日便回去,无需费心。」 那长老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虞施主,还有一事,之前您让寺中留下四间禅房,现在只有三间了。」 那长老其实也有些奇怪,往日虞施主只要三间房,一间女客,一间男客,还有一间自住,可这次要了四间房。 但想来,虞施主和他夫君一起住一间房,应该不要紧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2章 当长老话一落下, 几人的神色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虞楚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偏巧今日栖霞寺的方丈来了一位故人,刚好自己提前预定好的房间会少一间。 虞楚息几乎是下意识往谢舒那边看了一眼。 但在看到谢舒忽然皱拢的眉头时, 虞楚息刚才心里莫名生出的那点隐秘的欢喜一瞬间消失的无隐无踪。 见虞楚息一时没有回答, 那长老不免多想了一些, 这三年来, 虞施主虽说成了婚, 但一直是一个人来的,从未提起过他的夫君,如果不是见这两人看上去实在很是相配, 长老也会疑心这两人是不是...... 下一刻,虞楚息便重新露出淡淡微笑,他语气平静地说道:「无妨,那就这样吧。」 见虞楚息如此畅快地答应下来, 那长老转眼忘了刚才的疑惑, 先谢过虞楚息体谅, 接着亲自引路陪着两人前去寺中祈福的佛堂。 这一路上,谢舒原本想和虞楚息说几句话, 不过虞楚息一直和长老走在前面, 谢舒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等到了栖霞寺的正殿开始敬香的时候, 谢舒也不再时刻记挂此事。 只见这里屋宇巍峨, 佛像庄严, 殿中还燃着其他香客未尽的裊裊檀香,身穿法衣的僧人盘腿而坐,念诵着经文, 木鱼的敲击声有规则地不断响起, 一派肃穆。 谢舒便随着郎君一起, 拿了三炷香,静默地祈福完毕。 这时天色渐暗,那长老有事已经先离开了,由着几个小沙弥带着他们等会再去吃些素斋。 谢舒方才想起刚才的事情道:「郎君,今日既然少了一间房,那我便和洗墨他们挤一挤......」 谢舒的话语还未说完,虞楚息便淡淡截断道:「你是想看我笑话么?」 谢舒没想到郎君会说出这样的重话来,他忙去看他,只见虞楚息的神情和往日不同,极为寡淡,目光没有一丝温度,那张昳丽至极的脸庞在夕阳的霞光照耀下却透出几分冷艷来。 谢舒这一瞬间心中一紧,他这时忽然想到了郎君为何会生气。 他和郎君虽是名义夫妻,可外人并不知道,落在别人眼中,又是什么想法? 看到郎君为此伤心,谢舒有些无措地解释道:「郎君,我刚才那话并非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会唐突了郎君......」 虽说虞楚息也猜想的到谢舒刚才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皱眉,可真当这时看他如此着急地解释,虞楚息也不知道是该怨他到了如今,依旧在他们之间划开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还是该气他对自己那般恪守礼节,小心翼翼? 就在虞楚息百味陈杂之际,这时又听到男人声音温柔地轻轻问道:「如果郎君不嫌弃我......」 虞楚息唇角微抿,只别过眼不看他。 * 在栖霞寺的后山峰峦边,坐落着一座长亭。 那长亭虽然一面朝向悬崖峭壁,却是一个欣赏风景的难得胜地。 只见长亭旁边有一棵苍天松树从绝壁上伸出,枝干茂密如盖,刚好能遮风挡雨,抬头望去,仿佛一眼能够穿过这无垠高穹,又能探入那雾凇云海。 此时亭内有两人举棋对弈,左边那人身穿大红色的木棉袈裟,正是栖霞寺的方丈玄真大师,而另一人身穿布艺棉鞋,状若寻常百姓。 玄真一边布子一边笑着道:「姜兄,没想到你竟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老还乡。」 他面前的此人便是曾经做过国子监祭酒的姜鸿,可谁又能想到这位颇有清名的当世大儒看起来如此毫不起眼,回到金陵的第一件事竟是来这栖霞寺呢? 姜鸿自嘲道:「年纪大了,可不是如此吗?」 玄真却露出不信的神色:「这致仕最晚在古稀之年,姜兄我看你还年轻地很,我可是听说过,当今圣上对你几次挽留。」 姜鸿失笑摇摇头,不知道原来外面的传闻如此夸张,事实上,圣上只是按照以往的规定将他致仕的帖子留中了一次。 姜鸿不免解释道:「不是我不想留,是留不得了。」 玄真闻言大吃一惊:「怎会如此?你身为国子监祭酒,这个职位不该啊!」 也不怪玄真有这样的疑惑,国子监便是整个大庆最高的学府,设在京都,而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的官职,相当于国子监的校长,平日主要任务是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是一个再安稳不过的职位,怎么会留不得呢? 第61页 姜鸿眯了眯刻着皱纹的眼睛,露出一个冷笑,许是无人可以诉说,唯有此刻在这个曾经多年的好友面前可以提及几句:「你也知道自从先皇决定延续前朝的规定,广开恩科录取天下有识之士以来,这朝中上下便跻身了不少寒门之士,可国子监却还沿用旧习,除了少部分的地方举荐的优秀人才,其余都是宗室子弟以及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子方可进入。 现在世家与寒门之间间隙越来越深,如此一来,国子监的风气怎会好的起来?可陛下为了安抚人心,不肯改革国子监的制度,而作为最高学府,国子监必然不能落后于其他学府,这其中的压力可想而知......」 当然姜鸿还有一句话没说的便是,如今国子监已经涉及到了两位皇子的争斗,这才是姜鸿决定离开的最重要的原因...... 玄真闻言也连连嘆息,如果不是姜鸿所说,他简直难以想像整个大庆最高的学府会有这样的秘辛,难怪姜鸿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急流勇退。 玄真见老友回忆到这个之后,面色不佳,便掠过话题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次回来有何打算?」 姜鸿半开玩笑地嘆息道:「我二十年没回金陵了,故友亲朋早已散落,倒不如找一个地方隐居罢了。」 玄真哪里肯信,他笑眯眯地说道:「你一身才学,真打算就此隐居,岂不是可惜?再说了,这次你回来的消息一传来,金陵不少人家蠢蠢欲动,都准备拿千金万金来拜你这个先生呢!你若是有心,我便放开消息......」 听到此话,尽管姜鸿脸色未变,但眼中仍难掩几分不屑之色道:「钱财灼眼,名利烧心,我要是志向在此,还回金陵干什么?」 玄真不免讪讪一笑,姜鸿如今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儒,早已不是当初在寺中借宿的穷酸书生,而他在栖霞寺做了二十年的方丈,也不是曾经那个一心向佛的小沙弥了。 不过玄真只是一念转过,两人的情谊并不会因此而消减,他又继续问道:「那你真不打算再收一个弟子了?」 姜鸿却是犹豫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想到了今天上山时见过的那个年轻人。 此人无论是风华气度,相貌谈吐都远超常人,那句「躬行实践」更是深得姜鸿的心意,只是不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 但姜鸿其余还好,唯独收弟子这上面他必定要慎之又慎,省得再酿成一件大错。 因此姜鸿沉默片刻只是道:「日后再看吧。」 就在这时,那长老过来復命道:「主持,刚才我已经给虞施主说了,虞施主也答应了。」 等那长老走后,姜鸿若有所思道:「你这栖霞寺如今倒是香火鼎盛,也不知道我这次临时过来,占用了哪家人的?」 玄真哈哈大笑道:「这没什么不好说的,便是金陵巨富虞家......」 * 谢舒和虞楚息跟随着小沙弥去用膳。 谢舒之前从未在寺庙中吃过素斋,如今方才知道原来素斋也可以这样美味。 这里的素斋多用深山野生菌类、新鲜瓜果以及当地野菜制作,其中精雕细琢,费心费力的程度不亚于酒楼饭店。 看来这素斋也是这栖霞寺的一绝。 用过素斋,欣赏完落日山景后,天色便黯淡下去,该是就寝的时候了。 而两人所入住的这座禅房在一处偏院里,苍松翠竹,院落幽静。禅房里全是清一色的檀木家具,窗明几净,一层不染。 谢舒进去后,却有些无处落脚的感觉,因为清修的缘故,房间里的陈设十分简约,只有一张床,一把桌椅。 好在现在风荷她们也在这里,谢舒还没有那么不自在。 这边风荷正为郎君梳洗打理,趁着无人注意,她偷偷在郎君的手中塞了一盒药膏。 拿到那药膏的一瞬间,虞楚息差点失手摔出去。 风荷见此着急不已,趁着谢相公还没注意,赶紧让郎君藏好。 虞楚息脸色变了数变,勉勉强强收了回去,这才压低声音道:「给我这个干什么?」 风荷一脸得意地附耳解释道:「郎君,您今天走了那么多的路,肯定很累,等会可以叫谢相公帮您用药膏揉揉腿啊!」 风荷也是刚才翻行囊的时候,看到这治疗跌打损伤的凝骨膏才想起来,幸好自己这次什么东西都带上了,否则郎君不知道要疼多久呢...... 而且正好可以让谢相公帮忙,这样郎君不就可以藉机亲近谢相公了吗? 风荷说完后,便等待着郎君夸奖。 虞楚息的眼神也由一开始的复杂转为赞赏,这个方法很好...... 不过等到了晚上,虞楚息就发现实际情况不如他想的那般顺利。 首先这禅房的木榻比他想像的还要大,虞楚息睡到里面后,谢舒也穿着中衣躺上来,他似乎刻意和自己保持着距离,不仅睡在外侧的边缘不说,还一动不动。 如此一来,虞楚息又怎么好霸占过去? 其次,这药膏他倒是想拿出来,可是自己真要对方上,未免太过刻意...... 一直到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虞楚息都没能踏出第一步,反而因为今天爬山,过度使用腿脚的后遗症来了,又酸又胀,难受的要命。 虞楚息唿吸越发不稳起来,他实在睡不着,在夜色里,悄悄翻了个身,就这样侧着脸注视着谢舒。 第62页 只见谢舒依旧没什么动静,他双目闭合,胸膛不快不慢地轻轻起伏,明明平躺在他的旁边,却又感觉到那么地遥远。 谢舒不敢睁开眼睛,他能够感觉到郎君在看着自己,他闻得到他身上发出的淡淡甜香,在帐幔中氤氲辗转,他的气息不可忽视,若有若无地在寂静的夜里勾缠。 就在这时,谢舒忽然感觉到一种娇软温热的触感从他身侧这边蹭了过来,郎君声音闷闷的,有些委屈:「谢舒,我腿疼。」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3章 这一刻, 谢舒的唿吸忽然一滞。 当郎君的声音轻轻拂过他的耳根,当郎君的身体慢慢贴近他的肌.肤,谢舒浑身都僵硬了一下, 他再也不能装作睡着了。 谢舒几乎是剎那间睁开了眼睛。 在空灵寂静的夜里, 很难看清什么东西, 但谢舒却看到了郎君如秋水般的眼睛。 这时谢舒方才想起一件事来, 他不免十分自责, 他居然忘了告诉郎君,过度运动后,肌肉很容易酸痛, 难怪郎君久久未曾入睡...... 而这一瞬间,当谢舒偏头看过来的时候,虞楚息心慌意乱,其实刚才他并不知道谢舒到底睡没睡着, 只是心中实在有些委屈, 于是一时忍不住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可看到他那么快地睁开了眼睛, 虞楚息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羞恼。 但很快,虞楚息就发现, 他的神色仍然平静, 毫无动作, 只是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些。 他好像无动于衷。 虞楚息这一刻忽然想退却了。 他不是不明白, 对方即使在这种情况下, 也不愿意做出越矩的举动,这说明他对自己并无情意。 曾经,虞楚息也不是没有想过试着再努力一次, 可一次两次还好, 到了第三次呢? 而这样的拒绝, 虞楚息其实并不觉得是一种羞辱。 他清楚他喜欢的这个人不是那些话本里或是传闻中,负心薄倖的男子,他即便看出来自己的心意,也不会自负更不会以此来轻贱自己,可虞楚息还是觉得有些难堪。 他不是没皮没脸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痴缠着对方,明知道这个人性情温和,就算拒绝也是这样,保留了彼此足够的情面。 只是到了这时,虞楚息终究还是觉得心灰意冷。 虞楚息忍着心头的涩意以及全身酸疼,别过脸,想重新翻转过身子,再也不要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温柔地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地按住了他即将要抽回的小腿。 谢舒不再犹豫,刚才郎君将腿伸过来的时候,便这样轻轻巧巧地贴在自己的身侧,但当时,谢舒只觉得触感温软,却不知道原来等他真正握在手里,即使隔着一层轻薄的衣物,也能感觉到何等细腻。 不过当谢舒发现郎君似乎在自己的掌中挣扎了一下的时候,他不由得低声解释道:「郎君,莫怕,你腿疼还是因为过度运动,肌肉紧张的缘故,现在来不及热敷,我帮你揉开会好一点。」 说完后,谢舒看着郎君已经偏过头,又轻哄道:「郎君,你把两只腿都放到我上面来。」 虞楚息浑身都颤了颤,他再次回过头去看他,在这样沉如静水的夜色里,他看到了谢舒的眼睛,原来里面并不是完全的毫无波动,其中带着几分怜惜。 即便只是怜惜,虞楚息也难以拒绝。 仿佛被他所蛊惑,虞楚息下意识地照他的话做了。 他的手好像烙铁一般滚烫,覆盖的每一处都可以引起肌.肤的重重战慄。 但很快当一阵酸痛传来的时候,虞楚息就想不起更多了,他疼的眉心微蹙,唇角紧抿。 谢舒看在眼里,轻声安抚道:「郎君,没事的,等揉开就好了。」 然而虞楚息哪能等到这个时候,之前的痛,只是酸酸胀胀的疼,可现在被谢舒这么一按,简直跟针扎一样!但偏偏男人的力气又大,他一只腿都逃不开了! 虞楚息气喘不已,终于忍不住哽声道:「谢舒,你轻一点不行吗?」 谢舒为难地看着他,温声道:「可是不重一点,郎君明天还会痛。」 虞楚息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其实他这时也可以拿出之前风荷给他的药膏来,但他并没有。 虞楚息只是睁开已经微微湿润的长睫看着他:「我就要你轻轻的。」 谢舒眼含无奈,最终点点头,他手上的力道放的很轻,像眼前的月光般柔和。 过了一会儿,谢舒发现郎君睡着了,他整个人不知何时已经靠他很近,他如绸缎般顺滑的乌髮松松地披散在肩膀处,眼角挂着一丝残留的泪痕,两颊泛着浅浅的红晕。 谢舒垂眸注视着他微微一笑,慢慢地将他的被角拢好。 * 第二天一早,熹光微亮,窗外便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叫,在树林间跳动,极其婉转动听。 谢舒从梦中甦醒过后,感觉到身侧一片温热,不免低头看去。 这时虞楚息也悠悠醒转,他浓睫轻颤,睁开眼睛,正好落入了一道清澈静雅的视线里,虞楚息微微一呆,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他耳根发烫,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时只听到谢舒轻声询问道:「郎君,你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闻言,虞楚息动了动被褥下的双足,仍然感觉酸软无力,不过总算比昨晚要好些。 第63页 观察郎君的神情,谢舒也猜得到是什么情况。 但谢舒不想说教郎君昨晚怕痛的行为,况且自己也有没照顾周全的责任。 因此谢舒只是道:「明天我们才回去,郎君今天不如在房间里好好休息一下吧。」 虞楚息点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今天他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躺在被褥里一整天。 这时虞楚息回过神来,注意到两人挨得太近了,他立刻缩回被子里往旁边慢慢蠕动了一点。 看着郎君可爱的行为,谢舒不禁轻轻一笑,紧接着他便坐起身来,准备穿戴梳洗,等会也好叫风荷她们进来。 在谢舒穿衣服的时候,虞楚息便裹着被子只露出一张脸悄悄地看着他,他长睫微颤,若有所思。 昨天晚上虞楚息早就忘了自己是怎么靠着他睡着的。 但他,没有推开自己。 * 谢舒出门的时候,风荷几人已经候在门外了。 见只有谢相公一个人出来,风荷往里张望了一下道:「郎君,还没起么?」 谢舒点点头,嘱咐一二道:「等会好好照顾郎君,他昨日爬山,现在还腿疼。」 风荷闻言不免愣住,难道昨晚谢相公没有帮郎君上药吗? 想到这里,风荷眼中带了一丝谴责道:「昨日谢相公是您带着郎君爬山,郎君之前从未受过这样的苦,您也不知道疼惜一下......」 她说的在理,谢舒神色微窘,还有一种奇怪的不自然的感觉。 他正要打算回话的时候,虞楚息的声音从里间传来:「风荷谁要你多嘴,给我进来。」 风荷暗道,郎君如今只会维护自家夫君,她苦着脸低头忙带人进去。 既然郎君现在有人照顾,这个时候,谢舒也不好停留在这里。 左右现在无事,谢舒准备用过早餐之后便去寺内逛逛。 这栖霞寺景色清幽,依託摄山地形而建,此时旭日东升,依依倚在寺庙最高处的峰峦上,一片金辉漫天,谢舒便沿着一条小迳往上面爬去。 不多时,谢舒到了峰顶,这里悬着一座独亭,想来是专门欣赏风景所用。 谢舒走到亭中,才看到亭内还摆放着一个棋盘,其中黑子白子对立分明,是一张未完成的残局。 谢舒几乎每日都要和虞楚息对弈几局,自然也来了兴致,他默默驻足观看,在心中分析其中的局势。 这棋下到了中盘,白子原本准备在右下角进攻,黑子见下方难以做活,便直接向白子中央的大龙而来,此时看上去已经是两面见合了。 如果白子去补中间的大龙,上面将被黑子冲击十分危险,如果补中间也是同样的道理。 那么白子应该怎样才能脱困呢? 就在谢舒沉思的时候,忽然身后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哈哈,小友,你在看这棋局吗?」 谢舒闻声看去,发现来人正是昨天见过的那个老者,他依旧是一副不起眼的打扮,但谢舒并未在意,只是笑笑道:「晚辈觉得这残局有几分意思,有些技痒,不过是他人遗留之局,不敢擅动。」 「哦?实不相瞒,这正是在下与好友的对局,你真知道这白子该如何破局?」 姜鸿似信非信,目光带了一丝探究,昨天他和玄真下到这里时,他的白子已经被逼的走投无路,姜鸿不愿投子认输,于是藉口天色已晚,明日再下。 可是昨夜回去后想了许久,姜鸿都没有想到方法,今天一早姜鸿又起来准备多研究一会儿,势必找到破局之路。 没料到会遇见昨天见过这个年轻人在这里,姜鸿已经从玄真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和来歷,心中是有些意外的。 这谢舒竟然是商户的赘婿。 当然如果没见过谢舒和他夫郎之前,无论此人如何,姜鸿定然会对他心生芥蒂,不过昨天看了一眼,他又觉得,其中倒也情有可原......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4章 这时听到这位老者说这是他和好友之局, 谢舒心中微讶,不过在他看来,这对方也确实不像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老人, 给他一种神光内秀的感觉。 因此谢舒脸上并未露出犹疑之色。 他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之中, 片刻后, 谢舒瞳孔聚焦在一点, 紧接他开口道:「承蒙不弃, 那晚辈便试一试。」 闻言,姜鸿暂且放下心头的思绪,他眯起眼睛, 凝目看去。 这时谢舒已经执了一颗白子,指尖慢慢朝一处落去:「老先生,您看,将这枚白子西九南十这里便可。」 姜鸿微微皱眉, 有些纳闷, 要知道围棋上有几个规则是很重要的, 比如压强不压弱,在对手夹击自己的棋时, 我方需要靠压对方更强的一块, 走强自己, 来攻击另外弱势的一方。而且当棋局转入序盘的时候, 应该防备敌手抢占中腹大龙的位置, 因为双方向中腹行棋,出头必须要越快越好。 但谢舒的这一手,既不是去上方突围, 也不是抵抗黑子攻击大龙, 反而继续往下。 这样做岂不是置大势于不顾? 不过就在谢舒落子的一瞬间, 姜鸿本已苍老的眼睛突闪亮光,他连连道了几声好字,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下方竟然这么妙的一点,此子正好是「一子补两边」! 在攻防之中,当黑子按照常规下法在中腹多占几路时,对方却同样角地空虚,因此他并不是没有迴旋的余地,只是处处受限。而谢舒竟然找到了一个点角转换之处,不仅刚好连接了下面,还兼顾了中央的大龙,这是棋活了! 第64页 姜鸿不禁嘆道:「这棋甚妙!若不是小友,我这白棋便困死在此了,只是不知道小友可否告诉我,为什么会想到下这一步呢?」 谢舒闻言淡淡一笑道:「晚辈也只是起一个画龙点睛的作用,其实关键在于老先生之前的铺垫,您接连二三地布下角地的白子,黑子见无法做活,因此才进攻中腹,但孤棋已生根节,即便黑子大龙在望,白子亦有绝地反击之力,因此晚辈当时想到了两个字『中和』。」 「中和?」 姜鸿忽然明白了过来,喜怒哀乐之未发为中,发而中节为和,这才是谢舒为什么能够在这样的情形里,如此冷静地着眼下方的缘故。 姜鸿这一瞬间心念百转,回忆起在京中的种种,若是他当时也秉承中和之道,或许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对于姜鸿来说,道理何尝不懂,难得是如何实行,不过姜鸿很快就挥去杂念,刚才对方的那些话,让他现在的心情极好,看着谢舒的目光更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当然这还不足以让姜鸿直接收他为徒,况且,哪有收徒是自己先提出来的? 姜鸿凝视谢舒慢慢开口道:「小友棋艺精妙让人佩服,说来昨日小友便让我一间房屋,今日又有点棋之赠,可我还不知道小友的姓名。」 谢舒听到这里,心头明白过来,原来这老者便是栖霞寺方丈的好友,对方昨日先他和郎君一步,所以才会少了一间房屋。 见老先生说话这般有礼,谢舒也毫不介意地回答道:「晚辈姓谢名舒,老先生叫我谢舒即可。」 姜鸿笑呵呵地说道:「我看你年及弱冠,还没有取字吗?」 谢舒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在古代有男子二十冠而字的说法,而取字只有尊长才能取,原身自然是没有字的。 谢舒看着姜鸿眼神睿智澄明,好像洞察了什么,谢舒便态度自然地说道:「晚辈及冠不久,亲长已逝,如今晚辈在家治学,无恩师厚友,因此还未有字。」 说道这里,谢舒其实是有些无奈的。 之前谢舒也告诉过知府万林明自己在家治学,当时万林明的反应和大部分人一样都认为他有轻视学院之嫌,因此谢舒免不了要解释一二。 而这位老者却一脸理所应当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金陵府学确实有些逊色,有误人子弟之嫌。当然大部分的府学也是如此,专研经义帖经,可不知这经义帖经虽以四书五经为准绳,但终究为末枝。因此州府之人即便在当地的乡试中能够考取功名,等进京入了会试却难逃名落孙山。 如今科试方略,不再以前朝那般『止求其文,不求其理』,『唯论章句,不及治道』,只有明知今古,通识其乱,才是安国经邦所需之栋樑,岂不闻圣上有言,经世致用四字的道理?究政教之本,方才达礼乐之源啊......」 谢舒哪里想到会从老者口中听到这番鞭辟入里的话语?对方似乎对科举之道以及当朝时政十分通晓不说,更令谢舒有些震撼的是,对方言辞中提及「圣上」两字的时候仍有一种淡然自若的风范。 要知道古人对于皇权多有敬畏,可这名老者却不同,这说明他要么饱读诗书,有远见卓识,要么他曾居于高位,境界不凡。 可也有可能,两样都具备。 谢舒面带敬容,作礼道:「先生雅言,如同醍醐灌耳,还请赐教。」 见谢舒如此,姜鸿的眼中不禁显现几分满意之色,不过姜鸿并未直接开口,他沉吟片刻道:「赐教不敢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罢了,可以为你解惑。」 这时姜鸿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今日我还与好友有约,不如这样吧,明日平旦之时在此处相见,你可有闲暇?」 平旦之时? 谢舒这平旦之时指的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也就是寅时,凌晨3-5点,这个时间起来对于谢舒来说有些太早了。 不过谢舒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又施了一礼道:「晚辈谨记先生之言。」 姜鸿随意摆摆手,等谢舒的背影消失不见,才笑容满面地重新看向棋盘。 * 谢舒从山上下来,天已大亮,他按照刚才的原路返回。 下来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袈裟的老和尚,这里大部分和尚都是土黄色的僧衣,唯有他穿着打扮不一样,谢舒猜测他便是栖霞寺的方丈玄真。 玄真看到他露出一个微笑,双掌合十道:「谢施主,您刚才是从这意崖上下来吗?」 见谢舒点头,玄真又问道:「那您可曾看到一位老者在上面?」 谢舒心知肚明他为何问这话,于是只好道:「您说的可是一位老先生?他在钻研棋盘,晚辈不敢多打扰。」 玄真得到了答案,便不再多说,就此别过,心中则暗笑起来,姜鸿二十年间怎么棋艺没进步多少,耍赖的本事倒大了,昨天藉口天晚便算了,今早果然是在这里偷偷先下棋来了。 也不知道这一晚上,想出什么破局之道咯! * 谢舒没有再去栖霞寺其他的地方逛,直接回到了之前的禅房。 院里几个丫鬟都不在了,整个偏院里幽静无比,就连清晨的鸟叫声也不不见了。 谢舒猜想多半是郎君想一个人休息,于是打发了她们,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房门发出细小的吱嘎响动又被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所掩盖,谢舒合上房门后走到内室,正好看到了素色幔帐里,郎君半坐着,他衣襟松散,不曾系带。 第65页 他的裤脚挽的很高,赤着一双雪白的小腿,皱着脸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擦药。 他感觉到了人来,立刻抬起头,乌鸦鸦的鬓髮顺着他的肩头滑落。 他的眼眸湿漉漉的,眼角那颗红痣娇艷欲滴。 谢舒半晌没有作声。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5章 谢舒感觉到喉间干燥, 他唇角微微紧绷,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可即便如此,眼前的景象并不会因此变得褪色几分。 郎君半坐在榻上, 衣裳单薄, 肤白胜雪, 睁着双眼怔怔地与他对视, 他拿着那盒鎏金药盒的那只手已经无力地垂落下来, 一丝淡淡的草药味混着他身上的甜香在空气里氤氲。 虞楚息看着谢舒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投过来的一道目光,长久地落定在自己的身上, 他五官依旧清冷,窗棱洒下的金辉落在他的眉眼上,可不知道为什么这道目光却好似带了些暗沉,浮动着一点火花。 明明对方并没有靠近此刻的自己, 但那火花却好像沿着他敞露在空气中的肌肤舔舐, 虞楚息唿吸急促, 心跳极快,他的身上还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异样。 虞楚息几次想要掩住自己的衣襟, 或是钻入旁边的薄被, 但被男人的目光这样看着, 他连遮一遮小腿都做不到。 虞楚息终于忍不住, 他浓密的长睫上下扇动, 尾音也巍巍颤颤:「谢舒......」 谢舒立刻将视线挪移开了,他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那种情况下竟然看了郎君那么久的时间。 当理智重新回笼, 谢舒的脑海里却一阵恍惚, 他不知道此时应该是赶紧从这里退出去, 避免让两人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还是应该向郎君就刚才的失礼而道歉。 可恍惚过后,谢舒便清楚地明白,这两个主意他都不能选。 他不应该把这样的尴尬转嫁到郎君的身上,这本来没什么问题,郎君在自己的房间里上药,是他不该表现地那样奇怪。 因此,谢舒尽量自然地再次抬起目光,但他的目光这一次谨慎地,克制地收束在郎君的面上。 郎君脸色微红,唇角润泽。 谢舒轻声开口,却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何时染上了一丝暗哑:「郎君,你手上的药是治疗腿痛的吗?」 当谢舒这样问的时候,虞楚息重新感觉到了往日对方那熟悉的温柔,他不再那么心慌,可那股异样却并没有散去。 虞楚息无意识地脚踝塞进被窝,这时又踢踢被子,他不想让他走,尽管那目光让自己变得是那么地陌生。 虞楚息垂下长睫,脸色红扑扑的:「我不方便,你过来帮帮我。」 听到这样的要求,谢舒原本已经清明的大脑仍然空白了一下。 不过谢舒最终还是没有拒绝郎君的要求,他面色沉静地坐到郎君身边,从他手里接过那盒膏药。 这次郎君还是像昨晚一样,将腿轻轻地放在他的膝盖上。 可谢舒并不知道,原来白天和黑夜竟然会有那么大的不同。 这次不再隔着一层衣物,谢舒可以清晰地看见郎君娇软柔滑的肌肤上,似乎有莹莹的光芒在上面流动,当他手心蘸取一点膏药在上面细细涂抹的时候,仿佛指尖都被吸附。 而虞楚息又何尝不是,原来没有衣物的遮蔽,他长有薄茧的手轻擦而过的时候,会有细小的电流在上面游走。 最后,谢舒托起郎君的足,默默地将药膏涂抹完毕,这期间,两人都未曾说一句话,静地好像能够听到彼此的唿吸。 谢舒将药盒盖好,交还给郎君,这才低声开口道:「郎君,现在好了一点吗?」 虞楚息将腿重新屈回自己的位置,他点点头,眼里仿佛含着亮晶晶的光:「好多了。」 谢舒目光轻轻在他面上拂过,也露出微笑道:「那就好。」 接着,谢舒又想起今天早晨遇到的那位老者,这件事情他当然要告诉郎君。 听谢舒说完后,虞楚息的脸上划过一丝沉思,昨日他也见过那名老者,虽然只是一面,不过虞楚息还记得很清楚。 虞楚息抬起眼帘,细细回忆道:「这名老先生应该不是本地人,这些年来,我也没有听说过玄真方丈有这样一位好友来...... 而且他脚上穿的那双布鞋,看着普通,但材质是用素色搓做的,布帛鞋一般分为五类材质丝、麻、绫、绸、搓。素色搓需要斜状编织麻线做成,因此耐磨性极好,这花样我只在一些商船上见过,因为在江南一带,很少看到有绣工会用搓,南方更喜欢用蚕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极有可能是京城人士。」 谢舒没想到郎君连这个都推断出来了,而郎君的推断极有道理,谢舒点头道:「恩,如此说来,这位老先生果然来歷不凡。」 虞楚息忽然轻声道:「谢舒,你是不是想拜他为师?我看,这事有戏,他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会如此费时费力从京城来到金陵,如果只是为了拜会故友,为何这些年都从未听过风声?你看他没什么疲色,说明他回金陵必然有车马随行,可他只带了一名童子上山,原因应该是那车马上带的行李太多,根本上不了山。」 谢舒不免温声道:「多谢郎君指点迷津。」 郎君说的话,正是他心头的想法,他确实想要拜那位先生为师,可是又担心先生只是临时经过此地,如果按郎君的猜测,这位先生之后要打算在金陵定居,那么他也没有顾虑了。 第66页 虞楚息长睫微闪,又里面挪了挪,接着他看了谢舒一眼道:「你也上来吧。」 不待谢舒回答,虞楚息便飞快解释道:「你明天那么早就要去见他,不如现在先歇息一下。」 谢舒忍不住偏头向郎君看去,只见郎君正懒懒地卧在榻上,明明衣襟已经整理好,可仍然透出凝着霜雪般的脖颈...... 谢舒目光一触即收,他阖了阖眼,顺着郎君的意思,也躺了上去。 * 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候,谢舒提前醒来,夜里一片昏沉,唯有清凌凌的月光漫过窗棂。 此时谢舒不仅不困,还有几分神采奕奕。 说来他今天和郎君几乎躺了大半天的时间,两人上午还时不时说些话,用了餐到了午后,便不约而同地小憩了一会儿。 晚上谢舒又睡得极早,如此浮生半日闲,自从自己病好以来,谢舒便再也没有像今天这样了。 只是自己那时养病的时候,刚来这个世界,即便连睡觉都是不安稳的,不像现在,便是中途醒来,也一场好觉。 谢舒原本准备起身,不想打扰还在睡梦中的郎君。 却想不到的是,虞楚息早就醒了,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盏未燃的长灯。 听见响动,虞楚息回过头来轻笑了一下道:「你醒的这般早吗?我本来打算等会叫你的。」 眼前月华清辉,却不如他脸上的笑容。 墨发披散,肌肤胜雪,他周身都好像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 随着烛芯噼啪燃起,谢舒也心头一颤。 他已经意识到,原来刚才郎君根本就没有睡,而是一直在等他。 可他又何德何能让郎君对他这般好? 谢舒从郎君手中接过长灯的时候,忽然捨不得将那抹光从他手心里抽走。 他离开时,又停留一会儿,直到郎君的屋内再没有其他响动,才放心地离开。 夜风轻拂,谢舒就这样一步步走到昨日来过的崖顶,这里虽寂寂无人,可谢舒丝毫不觉得孤独,他看着掌中提着的灯火,光影如此绵长温暖。 谢舒慢慢走到崖边,眼前云雾低矮,崖底深不可见,他却佁然不动,思绪缥缈,任其晚风猎猎,吹动衣袍一片。 姜鸿到崖顶的时候点了点头,他故意给谢舒这样一个刁钻的时限,不过是试试他是否守诺,毕竟他可不是那般有闲心的黄石公。 但见谢舒居然还提前到了,其实姜鸿也有些意外...... 而当姜鸿渡步过来,见谢舒不仅没有丝毫不耐烦,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他目光闪过一丝奇异,看着谢舒慢慢开口道:「此处在绝壁断崖,为何小友会露出此等神色?」 谢舒闻言知道那老先生来了,便回身作礼道:「先生,晚辈只是刚才仰观天地,觉得宇宙之大,无穷极也,但能同此一日,共赏这世间,却是我之幸也。」 姜鸿闻言心中不免大受震撼,这自古以来天下之人看这宇宙天地,莫不是生出一种人生而如蜉蝣般渺小的悲凉之感,但这年轻人却能够跳脱于其中,以一种惜取万物的心态来看待人生,可见他悟性高不说,心境也十分开阔。 姜鸿这一刻忍不住想起他曾经的那位学生,若是对方有谢舒半分心境,也不会到如此地步。 姜鸿心头的最后一点犹豫也悉数打消,他目光深深地看着谢舒道:「之前我说我可以为你解惑,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这传道受业也未尝不可。」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过了一会儿,天边长夜已尽,泛起一线银边,谢舒忽然抬头望去,只见晚雾已散,苍松如翠,接高穹,探云海。 * 谢舒向姜鸿行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拜师礼就算礼成,姜鸿也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只是告诉谢舒他姓姜,以后称唿他为姜先生即可。 因为姜鸿还打算在这栖霞寺多留几天,又给了谢舒一份他安家后的地址,让他十日后上门拜会。 谢舒见他这位新老师如此洒脱随意,便也不再多问,回到了禅房。 这时天色仍然蒙蒙亮,几个丫鬟还没有起来。 谢舒进门后,见郎君蜷缩在床上,他还睡着,唿吸均匀,吐息微微。 他散乱的青丝揉在雪白的脖颈上,可怜可爱。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6章 昨夜郎君一直在等候着自己醒来, 到现在也未曾睡多久。 看到此刻的郎君睡得这样香甜,谢舒又怎么敢打扰他? 他慢慢理了理床铺,坐在郎君的身旁, 静静地凝视着郎君。 这时谢舒又注意到郎君的双足正露在被外。 这两天, 谢舒也发现了郎君睡觉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习惯, 他眼中不禁带了几分清浅的笑意, 他将被子扯了扯, 想把郎君完全盖住。 虞楚息抱着被子正睡得迷迷煳煳,当察觉到有人去拉他身上温暖的薄被时,他忍不住伸了伸脚, 想踢开那坏人。 然而他的足一伸出来,正好送到了谢舒的手心中。 谢舒动作微顿,就这样轻轻握了握郎君玉白的足,片刻后, 才放开。 * 虞楚息一觉醒来, 睡了不知多长的时间, 他的头脑有些迟钝,但精神却很好, 而这室内依旧黯淡, 仿佛不知天日。 虞楚息裹着被子翻了一个身, 这才发现, 原来窗外的布帘遮地严严实实, 不过从透出那点浮动的青光来看,外面天已经大亮了。 第67页 紧接着,虞楚息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窗边的人影上, 谢舒就穿着一件江绸面的白衣坐在一把椅边, 持卷看书。 他清俊的五官轮廓如同被细细勾勒过的工笔画, 眼睑微垂,神态专注。 虞楚息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开口道:「谢舒,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郎君才醒来,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缠绵。 谢舒合上书本,回头望来的时候,外面淡淡的日光拢在他的眉眼上,仿佛画卷被一点水墨晕染开来:「现在是辰时三刻,我已和风荷他们说过了,郎君无需担忧。」 虞楚息对上他的眼睛,忽然心跳怦然。 他隐隐觉得谢舒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同了,可又说不清哪里不一样。 * 这几天,城内传出了大儒姜鸿告老还乡,已经到了金陵的消息。 其实这消息本来也瞒不住,毕竟姜鸿身为曾经的国子监祭酒,一直以来都享誉盛名,回来的这一路上,又经过无数城镇,只要看了一眼他的路引,哪里认不出来姜鸿的身份? 不出几日后,金陵城内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都知道了这消息,不禁心火交炽,要是自家子弟能够拜给姜鸿做弟子,科举之路怎么说都稳了。 何况人人都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当今皇上身边最信赖的宠臣,任职正二品紫微令的吕朔,便是姜鸿的学生。 只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姜鸿前些日子便已经从扬州离开,按理说,怎么都到了金陵城内,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直到这一天,数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在金陵城门停留下时候,地面滚过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子。 守城的士兵按照惯例前去查看,只见除却最前面的马车以外,其余马车都装满了厚厚的书籍。 此情此景,简直令人目瞪口呆。 这些书籍不是常见的竹简,大多是纸卷,如今科举大兴,襄纸价高,远增于旧,而完整的善本又是何其珍贵的东西,俗话说千金易得,可善本难寻便是如此。 看到一幕不亚于看到金山银山,几个守城的士兵忍不住唿吸粗重了几许,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还没等他们打起任何主意,一名随行的护卫便已冷冰冰地甩出一样路引来。 当翻看了一眼那路引,几个士兵顿时手脚发凉,这便是前几日知府大人下达命令,必不能怠慢的姜鸿姜老先生! 当天下午,姜鸿的所有东西在当地官员的帮助下在他之前买下的府邸中都安排妥当了。 隔日,知府万林明登门拜访。 万林明让人提前备好了礼物,临行前又整了整衣冠,这才坐上马车。 见大人如此郑重其事,李铭一旁小心问道:「大人,这位姜老先生小人早有耳闻,德高望重,又颇有清名,不过据小人从京城打听的消息,这次姜先生告老还乡似乎有隐情在里面,而且即便姜先生还在职,和大人也是平起平坐的位置,大人为何态度如此.....」 万林明摆手打断他的话道:「李铭你虽机敏有余,却还不够通达世事,像姜鸿这样的大儒即便是不得圣心,但圣上也绝对不敢怠慢于他,以示尊师重道施行仁政,如此一来才好有教化百姓之功。登门拜见,亦是如此。何况本官如此行事,也不只是这个原因,眼下我正有一件要紧事,可也只有在他那里得到答案了......」 万林明说到此处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凝思。 李铭则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一边道大人英明,这时又想起什么道:「对了,大人您之前提过要把谢舒引荐给姜老先生......」 万林明经他一提醒,也记起这事来,只点头不语。 这时到了姜鸿的府上后,便有门房将他二人迎了进去。 不多时,万林明便看到了姜鸿,只见姜鸿虽鬚髮花白,但神采奕奕,举止端肃。 万林明与他互相寒暄一阵子,发现姜鸿言辞不似寻常大儒般古板,反而豁达明快,心中一定,于是找了个机会切入正题道:「姜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最近正为一件事烦心,不知姜先生可否为我指点迷津。」 姜鸿神色不动,只微微眯了眯眼道:「大人有话讲便是。」 万林明这才说道:「前些日子,我得了消息,说是当今圣上正在准备南巡的事宜,这南巡可是大事,也是从未有过的头一遭,我实在不清楚其中的关节,怕一朝有失,还望姜老先生赐教。」 姜鸿早已料到万林明必是问南巡的事情,心中一嘆。 其实那日圣上决定南巡,他是谏阻的那一批,如今国库不丰,百姓疲赢,北有鞑靼虎视眈眈,一次南巡,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当时圣上隐而不发,都以为圣上已经打消了南巡的念头。 谁知道过几日后,圣上又在早朝中提出,而这一次,紫薇令吕朔先发制人,举出南巡的种种好处,因为南巡要经过直隶、湖广、两淮一带,此处便是大庆的粮仓所在,所以亦有省视河道,摒除水患之能,同时又能体察民情,使得天下归心。 吕朔如今身为天子近臣,提前布局,自然一唿百应,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姜鸿他们怎么猜不到,圣上决心已定?再想一想,前几个月莫名去了一趟江南的三皇子邵祯,众人方才迴转过来。 一时间,众人心中不知道该感嘆圣上如今年纪大了,现在如此刚愎自用起来,还是该愤恨这吕朔为了讨好圣上,为了权财名利,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第68页 姜鸿也大为失望,吕朔是他收过的第一个学生,当年他见吕朔身世孤苦,兼之爱才之心,便收了吕朔为弟子,而吕朔确实天赋惊人,可惜性情却...... 姜鸿回过神来,敛去心绪开口道:「此次南巡,我知道的也不多,此事圣上已经交由内务府负责,不过你也不必忧心,过些日子,内务府便会派遣人下来。其实这一路走来,到了金陵,这治下泰安,实在让人眼前一亮,而圣上最喜欢的便是太平景象.....」 听到这里,万林明哪里听不懂姜鸿的意思,脸上不由得浮现一些喜色,谢过姜鸿的提点后,临走前不忘说起谢舒的事情来:「不知姜老先生今后可还有收徒之意?我之前看好一人,也许能得老先生法眼。」 自从昨日入住之后,便有雪花般的拜帖送上来,姜鸿一个都没见,没想到堂堂知府也想塞人过来,姜鸿不免失笑道:「大人举荐之人我自然放心,不过我前几天已经收了一名关门弟子,今后不再收徒了。」 怎么就只差了几天的功夫呢?万林明心中暗道可惜,又随口争取了一下道:「这实在不巧了,我之前看中的那人叫做谢舒,确实很是不错。」 然而想不到的是他话音刚落,刚才还漫不经心的姜鸿忽然笑道:「哦?这倒有些巧了。」 * 谢舒这些天也听到了城中的传言,再和之前的猜测对上,立刻明白过来,原来他这位老师,竟然是当今大儒姜鸿,曾做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难怪谈吐如此不凡。 不过谢舒依旧能够保持平和的心态,老师有如此盛名,虽然他当时未曾透露出真实身份,但以谢舒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纠结的事情。 老师性情洒脱,也许当时解释不便,因此未曾直言,如今老师既然已经答应收他为徒,那么他也不该妄自菲薄。 按照老师和他约定的时间,谢舒准备今日便登门拜访。 这时,虞楚息走来将一样漆雕捧盒递给他。 见谢舒不知何物,却下意识地抬手接过,神情温柔,虞楚息唇角轻轻一勾,眼波如秋水般潋滟:「你去登门见老师,也不知道带些束脩吗?不过姜先生不比其他人,金银财物他必然看不上,但这个,他应该喜欢。」 谢舒闻言目光只是从手中的精雕细琢的漆盒一掠而过,便深深地拢在郎君的面上。 他自然知道束脩是何物,在以前,束脩便是指学生初次和老师见面时需要带上一束肉干,后来通指拜师需要奉赠的礼物,以此来显示对老师的尊重。 可礼物过轻,过重都有失中道,因此如何挑选礼物也是一件难事。 然而,郎君连这个都为他想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37章 姜鸿几年前让家僕去金陵购置的这座宅院在城东的文启坊。 这金陵城中除却城中心以外那块地界以外, 便以城东的宅院价格最高,此处的人家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因此环境也比旁处清静些。 不过自从几天前, 姜鸿入住以来, 文启坊附近大大小小的茶楼就热闹了起来。 人人都想看看这誉满天下的大儒到底长什么样,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是专程奉主家的命过来打探消息。 此时离姜家不远处的一座茶楼接连几日生意都极好, 尤其是最上面那一层雅座, 因为能够一眼看清楚姜家门口的情况,更是座无虚席。 现下这里正举行这一场茶会雅集,说来烹茶一直都是当朝的风尚, 士人才子会经常定期举行茶会,邀请三五好友,选择一个清雅之地,品茗斗茶。 当然今天在场的所有人心知肚明, 他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随着水过二沸, 热水渐渐注入茶末中, 不久后茶汤的色泽慢慢浮出,其中茶沫以鲜白最佳。 然而大部分人点出来的茶汤却十分浑浊, 即便是平常被称赞分茶高手的几人也是如此。 这样的情况实在是让人有些尴尬, 很快众人草草品评完毕, 便有几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切入正题。 「这几日姜老先生都闭门谢客, 甭管谁送上拜帖都是如此, 难道他真无心再收徒了?」 「谁知道呢,毕竟前面收的那位可是如今的紫薇令,当年被圣上御笔钦点的状元, 一手《论国赋》深得帝心, 从此一路扶摇直上, 有这样一个珠玉在前,你们说,姜鸿还能看得起我等凡夫俗子吗?」 这人话一落,仿佛一泼冷水浇在众人的心头上。 不过还是有人有些不甘心:「这也难说,难道你们之前没听说过这一传闻吗?姜老先生和吕朔早已师徒反目,姜老先生曾当众指责吕朔为人不堪,在国子监的时候还设了一条规矩,优劣评级应以『德行、政事、言语、文学』为要,其中德行放在第一,可想而知他的用意。」 这样一说,众人不禁有些意动起来,还有人开起了玩笑道:「论德行,那我岂不是当仁不让?」 众人笑闹过后,又纷纷想起一件事来,不禁将目光转向了万天云:「万公子,听说令尊大人三天前拜会过姜老,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风声。」 万天云把玩着手中的一把烫金摺扇,一脸无趣道:「我若是知道,今天还来这里干什么?」 说道这里,万天云心头还有些不满,万林明是自己的父亲,也是至今为止,唯一进过姜府大门的人,可一点都不为自家儿子着想,也不知道帮他引荐一下。 第69页 当然万天云也只是想想而已,要他从此跟在一位连父亲都十分尊敬的姜鸿身边,以后还有他如今的好日子过吗? 见万天云都不知内情,众人不免失望,这时,万天云忽然「啪」地合上纸扇,语气玩味地说道:「不过我父亲告诉我,姜鸿到了金陵便收了一位关门弟子,至于那人是谁,我就不清楚了。」 那天万林明回来的时候,万天云自然要询问一番,谁知道万林明只说了这些,还看着他忽然摇摇头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虽说父亲一向如此,但万天云还是不爽快极了。 难道姜鸿收的这名弟子比他优秀百倍不成? 听万天云这么一说,简直像热油里放了一滴水,瞬间炸了锅。 众人面面相觑,想不通怎么就几日的时间,这姜鸿竟然已经收了徒,可这几天,也没有旁的人进出姜府啊! 此时没有人注意到坐在临窗位置,正在慢条斯理啜饮茶水的王静,忽然手腕一抖。 当茶水洒出些许,王静也回过神来,他心中一沉。 三个月前,在那场诗会上,王静当时便认出那位化名为郑公子的就是三皇子邵祯。 面对邵祯亲自上门招揽,王静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也不让人意外,毕竟太子身边早已人才济济,自己再怎么赶上去,也难以出头。 倒不如跟着邵祯,日后拼个从龙之功。 前些日子,邵祯传信过来,让他做一件事情,那便是藉助他的恩师左然先生,向姜鸿引荐一名他精心培养的人手。 王静求得恩师答应后,姜鸿也接了拜帖,谁知道他还是迟了一步。 这到底是谁呢? 王静心中不解,难道有人竟在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金陵提前摸清了姜鸿的性情喜好不成? 看来此事他需要尽快禀明邵祯。 就在众人猜疑之际,忽然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姜府。 等等,这辆马车上面的徽记倒是十分眼熟! 众人看清之后,不免大笑起来,这不是虞家的马车吗?看来这上面坐着的人便是谢舒了! 自从几个月前,谢舒一举在诗会中扬名后,倒是扭转了一些先前的印象。 众人对谢舒是又酸又羡,没想到他这入赘,竟然有这般数不尽的好处来。 不过后来,虞家的事情一出,众人又笃定,这世上哪有如此十全十美的事情,这虞家再富贵,这少当家长得再漂亮又如何,他那性子有谁能接得住? 加上谢舒之后从不应邀什么聚会,众人更确定无误。 时隔几月,没想到谢舒终于露面,还直来直往向姜府大门而去,自然是惹人发笑。 毕竟在座的人,即便有心思,也只是派僕从送去拜帖试探一二,哪里会巴巴地上去吃个闭门羹!这个谢舒,真以为自己有了一些诗名,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因此众人都站起来,纷纷往窗外一望,等着看好戏呢! 紧接着,只见那马车到了姜府的门口后,停了停,便畅通无阻地进了大门。 * 时隔十天后,谢舒再次见到姜鸿,只见姜鸿的装束已与之前焕然不同,一身褒衣博带,广袍长屐,风范尽显。 谢舒见此,倒也不惊讶,他来之前便已知道了姜鸿的真实身份,于是依旧恭谨地和老师见礼,同时将手中的礼物递上:「承蒙先生看重我,愿意收我为徒,只是那日实在仓促,来不及给先生备礼,今日登门,特地和......内子一起选了一套文房四宝拿来,还望先生不弃。」 姜鸿面上不显,心中是有几分满意的。 其实收下谢舒前,姜鸿除了从玄真口中得知谢舒是虞家的赘婿,十四岁便中了秀才之后之外,一无所知。 然而姜鸿没想到,竟还有意外之喜。 他这学生不仅在诗作上有天赋,还难得头脑冷静,处事沉稳,善于判读。 今日一见,又处变不惊,有礼有节,更增添几分喜爱之意。 姜鸿让童子收下礼物之后,便带着谢舒来到了他这几天布置好的书房里。 当谢舒看到这万卷藏书之富,不免唿吸一顿。 其实来到这里之后几个月,谢舒也在收集一些稀有的古籍,可即便以虞家之力,也并不容易。虽然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早期的印刷术和造纸术,但并未普及,一般文人要想看书,仍以抄书为主,抄一本书往往也要耗费几百文以上作为购买纸笔为用,还不谈其中的时间与心力。 而古籍善本更是属于奢侈品,交易量很少,鲜少流通。 这时姜鸿负手逡巡一眼,喃喃自嘲道:「这二十年来,我也不算白忙一场了......」 紧接着姜鸿又话锋一转,目光骤然犀利起来,直视谢舒的眼神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收你为徒?」 第038章 谢舒见姜鸿神情忽然沉肃下来, 与先前完全不同。 听到他的问题,谢舒何尝没有过疑惑? 之前谢舒不曾多想,是因为他尚能够找到一些理由。 可现在姜鸿如此一问, 这证明其中不如自己想像的那么简单。 说来也是, 姜鸿到底身份非同凡响。 谢舒之前的想法其实并不能说服自己, 他虽然不会妄自菲薄, 可也不是不知世事的人。 姜鸿身为国家最高学府的校长国子监祭酒, 门下监生不知凡数,而京城乃是一国之都,人才济济, 振鹭在庭,这二十年来,姜鸿不至于找不到第二个合乎心意的弟子,却独独回到金陵的时候, 看中了自己。 第70页 这世上不会有从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想通此处之后, 谢舒却依旧不闪不避地看着姜鸿,他将问题抛给对方, 只沉着应对道:「学生不敢自骄, 但先生既然收我为徒, 必是因为先生觉得我身上有哪点不同, 有过人之处。」 闻言, 姜鸿绷起的脸不禁放松了几分,他这学生真是心境舒朗,在这样的情况下, 还能这般不卑不亢, 不过这正是他看中对方的原因之一。 但姜鸿很快又压下嘴角,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揭开了谜底。 「谢舒,你出身寒门,非世家子弟,这意味着你以后只能靠科举进入仕途。你的夫郎是商贾巨富,那么你今后为官,不缺钱财,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你的身份是商户赘婿,即便进入仕途,也不会一步登天,引人注目,反而可以一步步地积攒实力。」 姜鸿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极慢地从谢舒的面上扫过,不肯放过他丝毫的表情变化,然而让姜鸿也有些意外的是,谢舒除却一开始露出一分惊讶以外,竟很快沉静下来。 姜鸿眯了眯眼道:「我说这话时,你可明白了,我是在利用你包括你的身份。」 闻言,谢舒只是淡淡一笑道:「先生,您如此细緻地分析我的背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是因为先生对我寄予一份厚望,而这一份厚望,大概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事情,所以即便是先生,也需要再三斟酌。」 谢舒刚才已经听出姜鸿那一段话里的言外之意,也许旁人不知道,但谢舒很清楚科举的发展歷程。 科举是封建社会取用人才的必经之路,只有用科举,才能够笼络天下有识之士,削弱地方权力,加强中央集权。 现在正处在科举早期的时段,整个社会急需要新的变革。 因此统治阶级会优先任用寒门子弟,所以这是最根正苗红的出路。但就这样想要在官场出头,却仍然困难重重,要当一个官不容易,当一个好官更是不容易的事情,因此前期需要一些财力,同时在积蓄力量之前,不能锋芒毕露,惹人注目。 这三点,谢舒刚好都具备。 姜鸿听到谢舒的话,忍不住露出微笑,脸上闪过了一丝赞赏之意。 但不到片刻的时间,姜鸿便收回了笑意,他目光如电,神情凛然道:「谢舒,我必须要告诉你,我收你为徒并非是希望你在官场上营营苟苟一生,也不希望你像我一样,只懂学问,却一事不成。我希望你今后有一天能够做到以天下为己任,为百姓开太平。」 姜鸿说这话时,心中不是不怆然的。 这是他曾经的志向,却最终步步渐远。 如今天下看似长治久安,实际积弊多矣。 世家骄恣,党争频繁,吏治沉疴,边备不足,财用大匮。 偏偏帝王垂暮,储君不稳,若是再这样下去,整个大庆将註定步步滑入衰落的深渊。 当然姜鸿也清楚,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解决的,面对曾经那位学生的反面无情,他都有心无力。 姜鸿为此深深反思过自己,他辞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其中难以自拔,曾经有过就此隐居的念头。 不过姜鸿还是很快重整旗鼓,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所经歷的世事坎坷远不止如此,这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他攒下的一身本事不能就这样浪费,所以姜鸿一直在思考,自己将来要收一个怎样的学生。 而谢舒完美符合了他的要求,甚至比他想像的还要好。 面对姜鸿暗含期许的眼神,谢舒却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这是一个他承受不起的要求。 虽然来到了这个世界已经有几个月了,但谢舒并没有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歷歷在目,谢舒没办法抛下过去,他也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之前,谢舒选择考取科举,也仅仅是为了回报郎君对他的好。 单说要答应姜鸿为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人们付出努力,谢舒都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见谢舒径直不语,不像刚才那样应对得宜,姜鸿心中不免有些失望,难道他看错了这个学生? 但看到谢舒神情沉默,却暗含郑重,姜鸿的心情又转好了几分,谢舒没有立刻应下,反倒认真思虑,这证明他是真的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否则和当初的吕朔又有什么分别? 因此姜鸿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沉吟道:「怎么?你是不愿答应我?」 谢舒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道:「先生,我不敢欺瞒您,我一介升斗小民,之前未曾有过这样高的志向,只想着在这世上能够安身立命,能够护着我家郎君。 而先生言中之重,恕我不能轻易应诺,但先生,我可以保证的是,日后我即便踏上仕途,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初心。不知先生,是否还愿意收我为徒?」 姜鸿闻言深深地注视着谢舒,他听得出谢舒说的话都是出自肺腑之言,如此质朴,让人意外。 而「不变初心」这四字虽然简单,但又何尝困难。 走上仕途,便从此身不由己,他真的能够不忘初心吗? 此刻姜鸿心头忽然有些感慨起来,他曾经确实遇到了无数俊才豪杰,但在这样的情形下,又有谁能够抵抗住诱惑,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呢? 至于谢舒问他是否还愿意收他为徒,这根本就不是姜鸿考虑的问题,他一开始就没有想过第二种抉择。 第71页 整个室内一片凝滞,此时姜鸿缓缓露出笑容道:「我收下了你的拜师礼,难道还能退回去不成?你只需要记住你今日这番话就好,从此以后,你就跟着我吧,对了,我想起你还未有字......」 姜鸿面露沉思道:「舒,展也。《礼记·玉藻篇》有云『君子容舒迟』,我为你取字为容展,望你能立容德色容庄,展翼于天下。从今日起,你每日辰时整到未时结束都得在此处,能做到吗?」 谢舒目光湛湛,语气恭谨地回答道:「谢先生为学生取字,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姜鸿笑而不语,片刻后,他饱含深意地留下一句话:「容展,这天下大势如同江海之潮,身在其中,难免随波逐流。你如果真想不忘初心,不若试着做个掌潮人吧。」 * 谢舒一路从老师的书房的时候,一直在思量着姜鸿之前说过的那句话。 这个道理,谢舒其实也能明白,只是他心里仍然有许多迷茫之处,还未想明白。 罢了,现在多思无益,先回家再说。 今日姜鸿并没有教授谢舒别的东西,只是给他一份时策论赋看,题名为《起源赋》,是国子监曾经一位学生张胜所作,后来张胜也入了仕途,如今供职于翰林院。其中措辞,内容不算多么高深的程度,只是浅显谈及了天下大势,正好作为谢舒入门所用。 姜鸿让谢舒回去好好研习一番,明日再来考校他。 谢舒坐上马车刚出了姜府之后,前方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样的阻碍,突然停了下来,这时洗墨掀帘一看忙道:「主子,外面有好多书生来拦你呢!好几个都我都认得,啊,就连万公子也在其中!」 自从今天上午看到谢舒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了姜府,茶会上的所有人差点惊掉自己的下巴!这谢舒到底怎么进去的? 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若是姜鸿收的弟子他们不认识也就罢了,可谢舒,大家都是相熟的,凭什么他就可以? 还有人不信邪,也效仿着谢舒架着马车过去,结果还没到门口,就被姜府的护卫呵斥了出去。 这下子,众人总算不折腾了,但还是不愿意就此离开,望眼欲穿地等着谢舒出来,想知道一个具体的情况。 终于看到虞家的马车一出来,在附近快守了一天的众人可不得上前拦住吗? 这时,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掀开的轿帘后,里面的那人也露面了,他身穿一件天青色的宁绸长袍,越发衬得气质非凡。 他抬头望过来的时候,轮廓如远山般深挺清俊,目光似寒星般清亮淡然。 众人不免被他的气质一摄,这才七嘴八舌地问道:「谢舒,你认识姜老先生吗?」 「姜鸿是不是收你为徒了?」 「你到底怎么拜他为师的?」 ...... 这些问题如同落石般砸来,谢舒只言简意赅地说道:「姜先生正是我的恩师,至于旁的事情,先生有命恕我不能告知,还望各位体谅。」 谢舒这理由太过正当,众人一时讪讪不知该再说什么,不过有几个心头早就酸的不行的书生忍不住呛声道:「谢舒,这其中有什么不好说的?一副藏着掖着的样子,难道还怕我们也拜了姜先生为师,抢占了你的位置?」 这话一出,众人眼神火热起来,恨不得在谢舒身上戳个洞。 谢舒面不改色,视线往旁边落去:「姜老先生已经收我为关门弟子,从此不会再收徒了,此事万公子也知道,是不是?」 刚才老师说过知府万林明举荐自己的事情,谢舒心中感念,准备过后送份礼过去。至于为什么猜测万天云知晓,是因为他的神情与旁人不同。 猝不及防被谢舒提及,万天云本来只是混在其中看戏,也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 毕竟他确实曾经说过这话。 现下众人也都想起此事来,这么说来,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大家反应过来后态度一转,如今谢舒已经成为姜鸿的高徒,那以后岂不是前途无量?不趁此机会与他交好,还等到何时? 于是众人便纷纷准备向谢舒邀约,当然,谢舒面对这一切态度和以往别无二致,一一婉拒,而且他如今也没有闲暇浪费时间在这些聚会上。 就在这时,王静突然朝谢舒走来。 看到王静上前,众人也让开了一步,心中不免好奇,王静可和他们不一样,本来就拜在大儒门下,又在去年的乡试拔得头名,有了举人的身份,待到明年去京城参加会试,说不定连中两元呢! 他已是青云梯上人,有什么要和谢舒说的呢? 王静看向谢舒露出一个微笑道:「谢兄,家师与姜老先生有约,后日将在姜府一聚,到时候我也会一同前往,不知谢兄当日在不在?」 谢舒闻言,虽对王静此人十分陌生,但自然应下不提。 众人看见此情此景,都自觉地不再上前了,心中却有些不甘,这谢舒不过是拜了姜鸿为师,便好像和他们迥然不同了。 * 眼看天色已经接近黄昏,谢舒乘坐的马车才终于回到了家中。 谢舒疾步往听雨苑走去,这时远远看到虞楚息,就忍不住舒展了眉目,他今日有好多事情想和郎君分享。 而虞楚息见他神情轻松明快,心知他一切顺利,眼神亮晶晶地望着他。 第72页 虞楚息当然也知道了那老先生的身份,可谢舒却能拜他为师...... 谢舒不禁失笑,怎么郎君看上去比他还开心。 两人并肩行走,前往一楼的副厅用餐,这时两人坐下后谢舒想起他今日还要研读时策论赋不能再陪郎君下棋了。 谢舒无奈说完后,见虞楚息脸上并无失落之色,但仍然想说些开心的事情转移郎君的注意力。 谢舒眉心微挑,轻轻一笑道:「郎君,今日老师给我取了字,你可知道是什么字?」 虞楚息目露好奇,身体向他倾斜了一点过来。 谢舒低声道:「是容展二字。」 「容......展?是怎么写的?」虞楚息听得不是太清楚,又靠近了一点。 两人的肩膀贴的很近,距离只在方寸之间,两道气息慢慢缠绕成一团。 谢舒垂下目光:「郎君把你的手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晚上九点更新 第039章 虞楚息长睫忽闪, 悄悄看了他一眼,还是依言将手轻轻递了过去。 谢舒就这样稳稳地捏住了郎君的指尖,他顺着郎君掌心的纹路, 在他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开始书写起来。 谢舒的指腹带着一层薄茧, 微微有些粗糙。 虞楚息忽然莫名敏感起来, 就像被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挠了挠。 当那干燥而温热的触感不断叠加的时候, 虞楚息的唿吸变得急促。 紧接着, 随着他指腹的勾勒,从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泛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跳动的脉搏,源源不断的血液,在心口回流。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陌生又心慌。 虞楚息忍不住地蜷了蜷手指。 然而谢舒强有力的手掌稳如磐石, 只是指尖在郎君玉白的手心处顿了顿。 谢舒刚写完第一个字。 这时, 谢舒忽然抬起了眼帘。 他的眼神比以往幽深, 唯有脸上的神情依旧沉静。 谢舒注视着郎君,声音低低的, 带着一点气音:「郎君, 看清楚了吗?」 被这样一问, 虞楚息只好胡乱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事实上, 他的大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刚才谢舒写的是什么字。 而谢舒听到他的回答, 眼眸中流露出了些许笑意,紧接着他又继续道:「那我再写第二个字。」 直到两个字都已经落笔完成,谢舒方才松开手。 这一瞬间, 虞楚息几乎也是飞快地抽回了指尖, 可过后他又担心这样做会不会显得有些奇怪? 谢舒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似的, 他笑意不减,声音轻柔:「郎君,便是这两个字。」 虞楚息心神稍稍定了定,又轻声问道:「那姜先生为你取这两个字,是什么用意?」 谢舒便将姜鸿之前的话复述给了郎君。 虞楚息闻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那两个字,眼眸中浮动着一层莹莹的光,语气比刚才更轻:「原来是这样,姜先生对你的期望一定很大......」 此时谢舒回想起姜鸿对他所说的那些话语,也不免有些动容。 而当他和郎君的目光对视的时候,谢舒的心头忽然异常柔软,他看得出,郎君心头除了为他高兴,还藏着些许嚮往。 谢舒想起郎君如今十九岁,马上也要到了及冠之年,他下意识地开口道:「郎君,明年你也会有字的。」 当他话音一落,谢舒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大概又忽略了一件事情。 果然,虞楚息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片刻后,他垂下眼睫,淡淡摇摇头道:「我要字干什么呢?」 双儿和男子是不一样的,又不能参加仕途,哪里需要别人避开名号,拐弯抹角地称唿自己? 久而久之,便很少有双儿再取字了。 谢舒连这个也不记得了么......虞楚息心中奇怪,虽说之前谢舒确实说过他忘了许多人和事,可这种常识性的东西他也不晓得么。 不待虞楚息细想下去,谢舒的声音低低地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点动人的温柔:「那等郎君来年二十的时候,我送郎君一个字好不好?还望郎君不要嫌弃我。」 在刚才想起郎君的年岁的时候,谢舒心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静静流淌着,他在现世已有二十四岁,可郎君如今只有十九岁,算下来,郎君其实比他年少许多。 只是他虽然痴长郎君五岁,却不能为郎君分担解忧,更不能为他遮风挡雨。 看着这样的小郎君,谢舒现在只能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一点。 虞楚息心尖一颤,垂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 用过餐后,谢舒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研读老师给他的那篇《起源赋》。 赋是一种文体形式,和诗词一样讲究文采和韵律,不像策论只需要写一篇议论文,应对问题便好,毕竟现在处于科举发展的初期阶段,还没有出现八股文,所以相比起策论来说,赋的格式更加严谨一点。 而赋又分为短赋、骚赋、辞赋、骈赋、律赋和文赋。 这起源赋属于文赋,相当于散文。 因此,赋的限制较多,又有相对严格的规定,大部分赋都辞藻瑰丽,结构严谨,内容也多为描写景物或是抒发情感所作。 但这篇《起源赋》却不同,是一篇立意为天下的文赋。 第73页 谢舒由上至下,先通读了一遍,理解了这篇赋的大致意思,再接着按照段落分析。 这是他一概研读的方法。 很快,谢舒便发现,这篇赋一共分为三段。 开篇说明了创作的缘由和意图,作者先描写歷史不断兴荣衰减的起源,是因为不注重天下民生,再由此谈及当下,这算是因史事而叙赋。 接着又描写了如今天下的大势,虽然起源于一些小事,但导致了许多问题。 最后总结教训。 但因赋论的体裁限制和其他因素,作者写的这些东西都很浅显,难以深入。 不过这并不能否认这篇赋的艺术价值,全文多用了排比的手法,行文显得气势贯通,读来脍炙人口,让人记忆深刻。 难怪他这位「学长」后面会进翰林院......这翰林院相当于秘书机构,最主要的的职责便是帮助帝王起草诏书。 到了晚上,洗墨在旁为谢舒点灯。 谢舒又将这篇论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到最后不仅能够倒背如流,每个字眼也都钻透了,方才睡下。 第二天一早,谢舒用完餐后,便前去姜府。 姜鸿来到书房的时候,见谢舒已经提前到了,仍在默看这篇《起源赋》,也不知道他研读地如何了。 毕竟姜鸿之前并没有询问过谢舒如今治学的情况,只是看中他的为人处世以及背景身份才决定收他为徒。 姜鸿迈步过来,目光扫了谢舒一眼开口道:「昨日我让你回去研习的这篇《起源赋》你认为如何?」 谢舒低声道:「学生以为此赋以短制发议论,虽道理不算多么深厚,但胜在立意高远,气势磅礴,与一众赋论有别。」 姜鸿面色不变,看不出是贊同还是否认,只是沉声道:「那依你之见,这篇赋便是上品了?」 谢舒犹豫片刻道:「如果学生没有猜错的话,这篇赋应该是闱场赋,在时间如此仓促的情形之下所做,能到这样的地步,已十分不易,因此学生认为此赋确实算上品。」 这闱场赋的意思便是在考场上做的,文人多为应试之举,堆砌辞藻,语句累赘,难得会出像这样一篇结构严谨,又不缺深意的文章。 听到谢舒猜出这是一篇闱场赋,姜鸿目光一闪。 要知道这篇赋根本没有对外传出,毕竟是考场上的东西,只是为了档案记录而存下来了,这也是他离开京城前带走的一份抄本,而当今天下除却国子监有所保存之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可谢舒居然能够猜到这个...... 姜鸿心中好奇,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闱场赋?」 谢舒也没有遮掩道:「因为我看这赋中有几处都刻意点名了主旨,像是根据某个主题而作,而且此赋的作者张胜大人的文采应该不止于此,如果是文体赋的话,他大可精心修饰一番,不知学生猜的可对,若是不对,还请先生指教。」 姜鸿点点头道:「不错,这确实是闱场赋,这是延平十二年,我主持会试的时候,张胜依据「起源」二字论题所作。不过你之前说的却错了,这篇赋不是上品,当时考场的三名学政都认为此赋乃是下品!」 姜鸿所说的延平十二年,正是上一个年号,距今为止,已经有六年的时间了。 听到下品两字的时候,谢舒不敢相信! 谢舒闻言皱紧了眉头,他看的赋论这些年来也不少,虽然大部分都是名家所作,因此才会流传下来,可经过这些薰陶,谢舒对于赋论也有了一定的鑑赏能力。 谢舒并不觉得自己的眼光差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是内闱赋有别的他所不知道的要求不成? 见谢舒神情困惑,姜鸿却并没有急着为他解答,而是不慌不忙说起考试的制度来。 姜鸿沉声道:「你之前考过乡试,该记得一共有三场考试吧?第一场各作一篇诗赋,第二场考帖经墨义十道,第三场考试论一首方策三道,会试也同样如此。那你可知道,每一种考试的目的是什么吗?」 谢舒思考片刻,想起《四库全书》中的一段话,慢慢念出道:「义以观其通经,为论以观其识,赋以观其博古,策以观其才。」 姜鸿听到谢舒虽然言辞简略,却十分精妙地概括了每一种试题的目的性,心中不免有些惊嘆。 紧接着姜鸿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应该会知道考察赋论的目的便是以此来观察考生的只是知识累积程度,所以一直以来,赋论要极尽奇巧之能事。因此,最后的评判标准便是文辞格律。」 原来如此,谢舒闻言,明白了老师的意思,诗赋要以文采渐长,声律为妙。可这样一来,难道就没有什么弊病吗? 姜鸿见谢舒听了他刚才的话,并没有完全心服口服,还残留着些许质疑,他反而露出微笑来:「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坚持自己的思考很好。」 说道这里,姜鸿语气凌然地说道:「不错,我一直反对如此章句声病,苟尚文辞,这些都是小能者为之,所以当日我看了这篇赋论,将它从落第处拿出,取之为甲等!」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0章 谢舒闻言, 目光微微一亮,原来如此。 老师和自己对赋论的见解一样,也能够理解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情。 姜鸿看向谢舒, 语气不乏深意:「所以, 我一向认为, 以文词取士而病, 以实学应科才是正道也。」 第74页 不过这时姜鸿神情肃然,话锋一转道:「但容展,你须得知道考场上瞬息万变, 任何一点错误都有可能导致数年的光阴耗费!你想过没有,如果当日这场考试的主考官不是我,或者是我并没有一一检查每一份试卷该如何?」 谢舒闻言,心中一震:「老师的意思是......」 此时谢舒已经明白了姜鸿的话, 如果当日没有这样的巧合, 张胜便落第无疑了...... 但谢舒心中的疑惑并没有被打消, 如果老师的用意只是为了提醒他这个,就没必要告诉自己, 他所认为的取才之道。 这时, 姜鸿沉吟道:「容展, 你现在是不是很好奇, 既然我欣赏以实学来论人才, 为什么没有在科举之中也延续此道?」 谢舒闻言慎重道:「学生确实心中有此一问,但学生也同样清楚,既然以往都是如此, 以词句糅熟之文来相天下, 若要肃清士气, 改弦更张,必然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想必老师也是遇到了同样的困难。」 这话仿佛勾起了姜鸿的一丝难言的心绪,他长长一嘆道:「这改革诗赋的靡靡之风看似容易,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情,只要参加科举考试,无论是任何文体它的载体首先便是文辞,论策和经义先不提,这诗赋自古以来便以辞采华美,格律严谨而扬名。 可辞采华美并不等于铺陈文藻,格律严谨不等于行文板滞,可惜大部分的人并不懂得这个道理,最后又因科举选士的功利性,让诗赋变得繁缛密丽,毫无意义。」 姜鸿说完后,又整理好情绪道:「容展,我今天告诉你这些,便是要你清楚,在学理制文上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也鼓励你有这些想法,因为它不是错误的,可是科举却是一个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考试。在没有通过考试之前,你即便有再多的想法也是无用的。」 听到姜鸿的话语,谢舒刚才的疑惑尽数消失,并且还深有体会。 他不是没有经歷过考试,曾经在许多考试上,谢舒还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和科举也一样,只要是考试,都有着弊端。 比如它们选取人才的标准便是以应试,背诵解题的能力为要,可这并不能说这是不可取的。 但在古代这样的社会发展和生产力水平的限制下,这已经是很好的办法,只是......不是最好的办法。 谢舒看出先生脸上还残留的几分怅然,轻声道:「先生,我明白您的用心良苦,先生想告诉学生,面对科举考试要慎之又慎,即便知道其中的弊病,但也不能够肆意妄为,需要以应试为上,不得有丝毫纰漏之处。学生会谨记先生的教诲。 不过先生,我依旧认为这篇《起源赋》写的很好,学生私以为,张胜师兄能够写出这样的赋论,也是一个有大才的人,他未必不知道这一点。可依旧如此,或许是因为先生的缘故......他明白,先生能够知之。」 谢舒换了一个称唿,用「师兄」来称唿张胜,是因为他想起一件事来,会试的主考官还有另外一个称唿叫做「知贡举」,这一职位只有十分有名望的大臣才能担任。 而知举者和及第者除却考生和主考这一关系之外,其实还带着一种师生之谊,最后通过会试后的学子还会特地准备礼物来拜见主考官,称之为「座主」。 对于门生来说,座主的简拔恩重如山。 因为只有主考官掌握着真正的取捨大权,即便其他几个副考官都不同意,但只要主考官认为此人可以及第,便可以让他通过科举,还可以决定他的名次。 而对于门生来说,座主的喜好是重中之重,所以谢舒猜测,张胜应该是在知道了主考官是老师之后,才会选择写出这样一篇论赋来。 姜鸿神色微怔,没有想到谢舒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不过姜鸿回想过去,当时他将张胜的文章从落地者中挑选出来之后,又看了看他接下来两场考试的答案,都做的不错,于是姜鸿将他取为会试的第一名会员。 考试结束后,张胜也和当年其他及第的举子一样向他府上递交了拜帖和礼物。 但对于姜鸿来说,他向来不以此为意,也不需要别人因此来感激自己,况且座主和门生的习俗往往会生出利益牵扯,朋党勾结,姜鸿当年也就一个没见。 不过后来,张胜进入翰林院后,仍待他极为有礼,此次他离开京城,也亲自来送别。 姜鸿收回思绪,看着谢舒,眼神多了几分笑意:「也许是如此吧,不过,这种方法不可取也,诗赋之道,仍以文辞格律为要。」 谢舒则淡淡一笑道:「先生,这两种文体我都想一试,还请先生教我。」 在谢舒看来,若要做一件事,便要尽善尽美地好,在现代考试中,他也是同样如此。 只会一种解题思路,还不够,最好每一种都会,这样的话,才能算作有所准备。 姜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过他并没有拒绝,而是点点头道:「也好。这样吧,我今日再给你一篇赋论,这篇赋论也是当日闱场所作,虽然辞藻华丽但不浮躁,难得有些清新,你先拿下去好好研习一遍,明日我再教你。」 这时姜鸿又想起一事道:「对了,左然老兄要来我府上,你到时候随我一起去见他,说来他前几年便收下了一位爱徒,也不知道如何。」 姜鸿三十岁那年,才离开金陵去了京城,自然认识金陵的这位大儒左然,不过两人的关系其实也就只是泛泛之交,毕竟当年姜鸿在金陵的时候,并未扬名,家中又十分清贫,不得已一直借住在栖霞寺中苦读,这才认识了玄真。 第75页 谢舒闻言倒有些汗颜道:「先生,他的学生叫做王静,去年在乡试中考中解元,弟子远远不及。」 姜鸿却毫不在意地瞪他一眼道:「解元又如何?乡试不过是地方上的考试而已,那些主持考试的学政尚且稂莠不齐,再说了,难道我看中的学生能比其他人差?」 谢舒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虽说他知道老师这话是出于护短的心态,但这乡试也是省考,哪有这么简单? 不过老师的好意他是明白的。 谢舒认认真真地道:「学生一定努力,不会辜负先生的期望。」 * 谢舒在姜鸿那里拿到了第二篇赋论后,便开始研读起来。 这篇赋自然也叫《起源赋》,做此赋的人叫做江安辉,也入了仕途,如今在中书省当侍从,跟在帝王身侧,同时也有为奉旨做诗赋的意思,可见此人的文采十分优秀。 谢舒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篇赋讲的是万物起源,其中兴盛衰减的景象,以景物描写居多,最后又抒发情感,这便是最正统寄景于情的写法。 而从语言形式以及修辞上来看,它语言华丽,用排比居多,这样一来,便很容易陷入刚才所说的弊端,但却又能让老师给出清丽的评价,这是因为此人虽用了铺排的手法,却并不大量集中,避免了繁冗和矫饰,加上情感抒怀真切,文章波澜起伏,保留了赋体的华丽又凝重的特色。 谢舒看到老师规定的时间未时结束,便回到了家中。 所谓的未时便是下午十三点到十五点的时候,现在已经到了初夏,因此离落日的时间还有很长一会儿。 不过到家后,谢舒发现,郎君并不在家,他问了丫鬟才知道,郎君中午便出了门,可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一直没有回来。 谢舒干脆就在听雨苑的一楼一边看书,一边等着郎君,直到落日依依在天际徘徊,虞楚息才踏着晚霞出现。 虞楚息进门前一直在和风荷说着话,他眉心微蹙,脸上少见地带着一丝愁色。 但看到谢舒后,虞楚息的唇角已经情不自禁地微微翘起,露出浅浅笑容:「你今日回来的这般早?」 谢舒点点头,他将书卷合上,递给旁边的洗墨,可眼神却凝视在郎君如画的眉目上,今日郎君打扮地有些庄重,华服冠带,色泽鲜艷,愈发衬得他乌髮雪肌,眉眼带了几分端丽的感觉。 可谢舒也不是没有看到郎君刚才神色中笼罩着淡淡的忧愁,那忧愁是如此地让人在意,仿佛青山顶上的几缕云雨,浮云蔽目。 但现在,郎君脸上却带着轻快的笑意,就像是收拢了天上的晚霞,他的眼眸是那样清亮地注视着他,浓密的睫毛微微卷翘,好似有星光跃动。 谢舒的目光难以从郎君的脸上移开,虞楚息被他这样看着,视线忍不住有些游移,他今日怎么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谢舒这时回过神来,他轻咳一声,没有立刻询问郎君,而是等和郎君进了副厅后,他才深深看着虞楚息道:「郎君,今日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虞楚息不妨被他这么一问,不免轻轻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摇摇头,然而他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声音徐徐如风,让人难以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1章 虞楚息这才开口, 他的神情带着些云淡风轻:「其实也没什么,今天是盐政御史顾大人例行召见我们商户......」 盐政御史? 谢舒这时也想了起来,上次举办西园诗会的顾元科顾公子他的父亲便是盐政御史顾钟。 盐和铁一样在古代是一项极为重要的资源, 一直受到国家的管控。 不像铁这样的战略资源, 盐还是每家每户的必备品, 由于盐主要产自沿海地带, 加上古代交通和商业的不发达, 盐便变成了稀缺品。 而盐却又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官府为了垄断其中的暴利,所以一开始规定百姓只能买官盐, 不过因为官盐的质量参差不齐,加上盐商为此铤而走险,才有后来民制、官收的制度。 虽然如此,但想做盐商买卖的人依旧不少, 尤其是这江南省, 自古便是淮左名都, 又临近大江大河,十分便宜, 一旦成了官府指定的盐商, 其中的好处可想而知。 也因此, 这盐政御史也变成了一个人人都想要的肥缺, 如今这门差事落在了顾钟手里已经有十年了。 可若真是和往常一样例行检查, 郎君不至于露出这种神情。 谢舒更觉得其中不简单,不免沉声道:「郎君,你不要瞒我, 这些事情你不与我说, 又与谁说?还是郎君嫌我不能为你分忧解难?」 虞楚息哪里会这样想!他忙摇摇头去看谢舒, 只见男人神情一如刚才那般温柔,自然反应过来,谢舒是故意激他。 虞楚息忍不住瞪他一眼,才无奈嘆口气道:「是这样,今日召见我们的不是顾大人,而是另外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人,他虽看着是男人,但形容举止有些阴柔,像是京城来的人......之后他视察各家盐商,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他都见了,唯独不见我派去的人,我本打算亲自去顾府那边问一问,可也没有半点音信。」 虞楚息说道这里,露出些许郁烦之色,这些年虞家在官府一事上向来尽心尽力,从未都是按时缴纳税款也不曾做过什么欺上瞒下的事情。可如果真有事直说也便罢了,像这样不知是敲打还是别的什么,才最让人闹心。 第76页 谢舒闻言也是心头一沉,郎君的意思是,这人是来自宫中的『太监』? 可太监怎么会突然来到金陵来见盐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位掌管江南盐政事务的顾大人真的不知情吗? 此人见了其他人,但却偏偏不见郎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谢舒听着虞楚息那声嘆息,似有似无,心底有些淡淡的酸涩。 谢舒也想为郎君解决这一切的问题,可偏偏,他对盐政事务一窍不通,也不知其中究竟,想不出一个好主意,难怪旁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便是这个道理了。 这些话说完后,虞楚息也倾吐完心中的烦恼,他脸上不再带着刚才的愁容,而是轻松地露出一个微笑来:「罢了,他今天刚到金陵,时间大概不够,我明日再去见他便是,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的,这些年,我虞家做事一向谨慎,也纠不出什么错来。」 谢舒看着郎君脸上重新展露的明媚笑意,可心中越发沉重起来。 若是此人有心针对虞家,即便纠不出错来,但古代却有一种特权,这种特权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知道,郎君也未必不知道这个道理,然而郎君为了让他安心,却不曾流露半分心绪。 这时,谢舒又怎么捨得戳穿这一切,他注视郎君,片刻后温声开口道:「这样也好,他突然从宫里来,想必一定是为帝王办差,他今日才到金陵,必然有人会为他接风洗尘,郎君你现在可以差人去打听他们目前在何处,或许能够得到一些消息。 不过他这样的人性情向来怪异,若是明日他还不肯见郎君,郎君便告诉我。之前我在诗会上和顾大人的公子有些交情,他为人还不错,我去找他试试。郎君不用为我担心,我如今被老师收为弟子后,旁人总会给我几分薄面。」 听到谢舒这样说,虞楚息轻轻点点头,他原本还有其他话想说,可这时也说不出来了。 这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谢舒与什么人交好吗?他虽说确实在诗会上扬了名,可之前他也记住了自己的提醒,不与顾家接近。 诗会过后,顾家确实派人来过一次请谢舒去,却和其他人一样都被谢舒婉拒了。即便那位顾三公子再好的脾气,心中也未必没有芥蒂。 至于谢舒如今虽说被姜鸿收为弟子,可若是打着姜鸿的名号为自己奔波,又像什么话? 但虞楚息也终究还是没有说破。 两人互望着对方眼睛,过了一会儿,都忍不住笑了笑。 在这样的情形下,显得是那么地弥足珍贵。 * 此时金陵城的酒楼里,远处湖光水色,近处歌舞不歇,刘强正在吃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戏子唱戏,一旁陪同的他的人竟都是金陵城中叫的上姓名的盐商。 刘强约莫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相貌尖瘦,行为举止自有一番「规矩」,他便是内务府的七司太监。 平素皇宫里的吃穿用度以及各种物品都由内务府负责,这次刘强是奉太监总管的命令,为帝王打理好江南省的一切事务。 像这样奉旨办差,是一个油水不少的活,刘强能够争取到也花费了不小的功夫,他私下里求过三皇子,自然要投桃报李。 离开京城前,三皇子交代过他做一件事,刘强当然也没忘记。 只是刘强有些好奇,这三皇子要他这般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虞家在金陵再怎么有钱,也不过是商户,这三皇子即便是求财,犯不着如此大费工夫。 不过这与刘强无关,他只需要照做还请便是。 过不了多久,刘强就一副醉态,不想多呆的样子,旁边的人哪里看不出这一点,忙让人拿出刚才准备好的金银,每户盐商都拿出了一箱,不是金银珠玉,便是奇珍异玩,刘强一一笑纳,这才离开了酒楼。 看着刘强满意离去,几个盐商这才松口气道:「这位刘公公看着倒是好说话的人,刚才你们听出来刘公公透露的几分意思没有,过几个月,圣上真要南巡了?」 「这还有假?只是这次我们要大出血了,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帝王要建行宫,可不是官府建,而要我们捐钱!」 「怎么,你还敢不愿意?你想,那虞家便是求这个机会也没门呢!你没发现,那刘公公根本就不理会虞家来的人,如今虞家老爷本就时日不多,当家的却是一个双儿,手段再厉害又如何?」 「你的意思是,刘公公这是借着虞家敲打我们,叫我们老老实实地捐钱?还是说官府有心要取缔虞家......」 「谁知道了,反正这次虞家是摊上事了,不过这刘公公之前远在京城怎么会和虞家有间隙,莫非是别的原因?」 「这几日我倒是听说那之前入赘到虞家的谢舒风头正盛,拜了一个京中来的,我看此事会不会和他有关?」 * 到了晚上,两人都没有打算去入睡的意思,谢舒和郎君便在屋里下棋,一开始他们都有些心不在焉,不过大概是这些日子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这时候,越是熟悉的东西,越是让人安心。 渐渐的,当精神放松下来,谢舒发现郎君脸上的睏倦之意已十分明显,却还强撑着精神,然而派去打探消息的人还迟迟没有回来。 谢舒看着郎君,不忍心见他这样,于是他语气温和地道:「郎君,你先睡吧,等会有消息了,我再叫你。」 第77页 虞楚息却露出不情愿的神色,努力将眼睛睁大一点。 谢舒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他轻嘆着说道:「郎君,你这样子,会让我担心。」 听到谢舒的话语,虞楚息只好摇摇头,想要反驳。 这时忽然谢舒低声道:「郎君你是不是怕我走了不叫你,那你要不要躺到我腿上来?」 这一瞬间,虞楚息睡意都消减了许多,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人影昏黄,灯火缱绻,却比不过眼前人眉眼的温柔。 虞楚息低低「嗯」了一声,这才慢慢挪过来,棋盘已经被挪开,这一张长榻刚好够虞楚息一个人躺着,虞楚息便将头枕在谢舒的腿上,却不像是要睡的样子,反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谢舒垂眸,轻轻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2章 郎君的髮丝如同绸缎般柔软顺滑, 谢舒没入他发间手指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往下抚。 而虞楚息的长睫就随着他的动作颤得厉害,他似乎有些不太习惯这样, 连唿吸都变得错乱起来。 谢舒不由得放轻了声音安抚他道:「郎君, 没事的, 你闭上眼睡一会就好了。」 虞楚息却不说话, 他先是往谢舒怀里钻了钻, 才闷闷地说道:「我睡不着。」 郎君的尾音绵绵的,听在耳里,实在让人心软。 谢舒想了想, 没有再继续劝说郎君,而是换了一个方法,他的声音低沉好似循循善诱:「那郎君闭上眼,听我讲故事怎么样?」 虞楚息果然没有拒绝, 他有些好奇地问道:「是什么故事?」 其实谢舒也不知道此刻该讲什么故事才好, 童话故事自然是不行的, 山林精怪似乎起不到哄睡的作用,谢舒干脆借着古代的典故现造道:「说是东汉末年, 天下大乱, 群雄割据, 三国并立......」 他的声音不快不慢, 语气不疾不徐, 让人异常地心安。 虽然虞楚息从来没听过什么东汉、什么三国,但也认认真真地听他讲了许久,直到后来, 他越发睏倦, 不免睡意朦胧伏在他膝上小憩起来, 谢舒的声音渐渐模煳,唯有在他头顶时不时抚弄的手心一直保持着轻柔的幅度。 过了一会儿,谢舒见郎君睡熟了,方才将他小心翼翼地抱在了床上,但谢舒并没有离去,而是就这样坐在他的身边,低头看着他。 郎君像之前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在一起,他的眉心虽然舒展了一些,可那抹愁绪却仍然没有散去。 一想到郎君今天一直为这件事担忧焦虑,谢舒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这种难言的无力感...... 谢舒现在回想,他才惊觉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快有四个月了,可在这四个月里,谢舒其实并没有真正地融入这个世界。 二十多年的现代记忆早已潜移默化,即便这里再怎么真实,对于谢舒来说,也不是他真正熟悉,习惯的世界。 所以谢舒的心底深处一直抱着一个想法,以后他总有一天,会像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回到现实。 这样的想法,让谢舒恪守本心,让自己不要做出任何不该有的举动,可谢舒何尝不知道,这样做,其实也是一种逃避。 这个世界,不是什么全息模拟的游戏,不会有读档重来的机会。 眼前的一切是真真实实可以触摸可以感知的,而郎君,刚才就这样伏在他的膝头睡觉,将体温和唿吸都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在这种情况下,谢舒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做的不够好。 因为抱着要离开的想法,他做什么事情,都得过且过,随性至极,就连这些天他做的事情,除了和自己的兴趣有关以外的外出、诗会等,其余的便用报恩的说法,安在郎君身上。 但这是不对的。 他其实很明白,郎君对他很好,但从未要求过他做什么事情,而是自己为了心里能够过得去,所以才选择考科举。 有了这一层遮羞布之后,谢舒便心安理得地逃避一切,他其实从来不在乎这个世界的其他东西。 他要考科举,也只是因为这是现下最好的选择,可以偿还郎君的「恩情」。 他并没有想过以后。 而自己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科举不是目的,只是进入仕途的一种手段而已。可谢舒设想过最远的时候,也只是考上了科举,光耀门楣,而不是做官后该如何。 也许之前谢舒可以用自己对名利没有兴趣来解释,现在,谢舒又怎么敢再心安理得地继续欺骗自己? 谢舒神色沉静,注视这眼前的郎君,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他的睡脸是如此地香甜可爱,如果可以,他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这一幕。 这时,谢舒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甘,如果有一天,真到了他离开的时候,他真的捨得将郎君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的轻响,让谢舒收回了思绪。 但谢舒并没有打算叫郎君起来,他轻轻看他一眼,放慢了脚步走了出去。 听完打探出来的消息之后,谢舒眸光一暗。 原来如此,过几个月,帝王即将南巡,才有这位刘公公奉旨办差来了江南。 而皇帝南巡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排场自不必说,皇帝为了显示龙威,也不会住在普通的官员府邸,所以需要大兴土木,修建行宫,以供皇帝居住。 第78页 若是皇帝懂得节约之道,知晓分寸还好,花不了太多的银子,即便是花费也是由皇帝私人掏钱,也就是内务府出钱。 可这位皇帝明显不是如此,他既不自己掏钱,也不从国库里拿,虽然是内务府来的太监,但却要从江南的商人手中敲诈。 而且,这刘公公如今还针对郎君,这其中必然有什么原因。 现在谢舒必须要弄清楚的就是,这位刘公公的所有行为,到底是何人授意。 修建行宫此事说不准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另有其人,但针对郎君,绝不可能和皇帝有关。 那么这件事到底和谁有关呢? 谢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顾家。 既然今日刘强以顾钟的名义召见盐商,顾钟不可能不知情,之后顾家避而不见的行为也很可疑。 虽然谢舒实在想不明白顾家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若真要说,也许和自己有关,所以谢舒势必要去见顾三公子一面。 但在之前,谢舒还想听听老师的建议,他这些天只顾埋头读书,对当朝大势一无所知,否则也不至于在此刻毫无头绪了。 不过现在夜色已深,谢舒不便上门打扰,只能明日一早再去,而谢舒并没有选择回房,他明明答应了郎君要叫他,若是郎君醒来,见他不在,一定会十分着急。 谢舒回到房间,见郎君还在睡梦中,忍不住微微一笑,他轻轻躺在外侧,和衣而眠。 * 第二天,谢舒一早醒来,感觉到身旁一片温暖,这才发现郎君不知何时又睡到他身边来,莹润的脸庞紧紧挨着他臂膀,时不时吐息的时候,传来一点柔软的触觉。 谢舒深吸了一口气,他虽不想打扰郎君,可这时也只能这样做了。 谢舒伸出手,轻轻地想将郎君的下巴从自己的肩头移开,可他手碰到郎君的脸颊时,只觉得手上的肌肤凝着霜雪一般,滑腻地不像话。 谢舒的指尖不由得停了停,而这时,虞楚息在梦中也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他眯着惺忪的睡眼,脸无意识地在他的手上蹭了蹭。 当虞楚息发现自己躺在男人的肩头,微张的唇角还在男人匀称修长的指骨间摩挲了几下之后,他才忽的清醒过来。 而谢舒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温柔地收回了手,静静地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说起昨晚打听的消息。 而虞楚息也来不及再计较什么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牵扯到了帝王南巡之事! 对于虞楚息来说,即便虞家再富足,可面对至高无上的皇权,又能如何呢? 就在这时,谢舒忽然伸出手臂稳稳地搂住了他,他的手心温热,紧紧掌着他的肩头。 虞楚息猝不及防被他这么抱住,刚才心中生出的慌乱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无措。 虞楚息双手下意识地抵住谢舒的胸膛,可当他发现谢舒只是抱着他,并无更近一步的举动后,虞楚息渐渐失去了力气,他轻轻倚在对方的身上,试探着搂住男人的腰身。 见郎君冷静下来,谢舒却没有放开搂住郎君的手。 他抱着郎君,下巴轻压在郎君的头顶,低声缓缓道:「郎君,你不要怕,听我说。这刘强虽是依仗皇命行事,可这种事绝非皇上授意,他背后还另有其人。刘强不当面藉助顾家直接打压,而是用这种方式,说明他本意并不是要真的要对付虞家,此事还不到无可迴转之地。要想解决一切,就要明白背后之人所求为何。 所以郎君,我们切不可自乱了阵脚,今日郎君不必去找刘强,他不过是明面上的棋子,说不定连缘由都不知道。若是我们主动找他,才是落入了圈套。既然此事与南巡有关,那么老师一定清楚,等会我去找老师说明缘由,郎君放心,这件事必有解决的办法。」 虞楚息闻言轻轻点点头,他的声音从容不迫,肩膀坚实可靠,他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此刻虞楚息抱着谢舒,不捨得放开,他听着他的心跳,仍然沉稳如初,就像磐石般有力,他支撑自己。 不过很快,当虞楚息回过神来,才发现两人的姿势有些古怪。 他们面对面地坐在塌上,自己靠坐在他的腿间,心口紧紧相贴,互相感受得到彼此的体温,他清冷又温和的气息无处不在,这一瞬间,虞楚息浑身酥软无力,忍不住抬起头去看谢舒的脸。 而谢舒也刚好低下头,这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唿吸交错可闻。 谢舒仍搂着郎君的臂膀,他的双手此刻却微微有些僵硬,郎君只穿着一件里衣,衣衫单薄如同蝉翼。 那股淡淡的幽香仿佛顺着他的指尖攀升,否则又怎么解释,他的手心在此刻竟有些颤抖。 「谢舒......」 虞楚息看着谢舒向来清冽的眼眸变得晦暗不明,那里倒映着自己微红的脸,他下意识地唇角轻张,溢出不连贯的吐息。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3章 郎君的声音, 是那么地细弱,仿佛山涧河谷里吹来的一道轻风,却可以在一片静水深潭上掀起万千波澜。 谢舒看着郎君的唇, 那里娇艷光泽, 香甜柔软, 当他微微张合的时候, 吐气如同幽兰。 而怀中的郎君, 即使谢舒不需要做什么,也能够感觉到郎君的身体此刻软倒在自己身上,像春水, 像细雪,像掬起的一束月光。 谢舒唿吸一滞,他掌着郎君的手不知为何有些吃力,明明郎君的身体柔弱无骨地紧紧依偎在他身上。 第79页 而当两人的唿吸都交织相缠在一起的时候, 谢舒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谢舒慢慢地收紧了手臂。 虞楚息心跳极快, 他能够感觉到谢舒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唇上, 他朝他靠近...... 虞楚息眼睫颤得厉害,这一瞬间, 他以为谢舒会吻他。 可是并没有, 谢舒看着他, 在淡薄的唇即将触碰到他的那一刻, 忽然停了下来。 虞楚息心情重重地坠了下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谢舒将他重新揽在怀里,紧接着在他的发间落下一个吻, 那吻轻如落花, 柔软地不可思议, 仿佛暗含着无限的珍重与怜惜。 虞楚息忽然全身一颤,心头漫起从未有过的喜悦,就这样伏在他的怀里。 谢舒在郎君松散稠密的黑髮上轻轻一吻后,这才方觉他刚才的举动有些孟浪。 不过谢舒只是垂头看着郎君,又伸出手,将郎君散乱的鬓髮往他玉白的耳边理了理,他温柔地笑了笑道:「郎君,等我回来。」 * 谢舒到老师家中的时候,比平常早了许多,等下人前去禀报之后,谢舒就默默地在厅中等待。 姜鸿出来时,便看到他这位学生端端直直地坐在那里,除却面沉如水,举止形容与以往有些不同以外,倒没有别的什么了。 姜鸿不由得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让他这位如此沉得住气的学生一大早就来找自己? 等进了内室,谢舒先开口问道:「老师,您可清楚圣上南巡一事?」 姜鸿没想到谢舒也问这个,这么快便已经有消息传开了吗? 这没什么不好说的,姜鸿点点头道:「在我离京的前一个月,圣上便决定要南巡,我劝阻过也无用,但依我看圣上应该是早有此心了,否则也不会在四个月前派三皇子去江南一趟。容展,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谢舒闻言,脑海中电光一闪,四个月前,那个时候,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一切还在摸索之中,唯一做了一件和其他人有牵扯的事情,便是去了那场西园诗会。 可那场诗会上,谢舒除了和几个同窗有所交谈之外,写完诗后就早早离开,难道还发生了其他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谢舒心中一沉,并未立即回答老师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老师,学生斗胆一问,在老师眼中,这位三皇子是什么样的人?」 三皇子? 姜鸿更是不解起来,他沉吟片刻道:「三皇子邵祯乃是圣上最为喜爱的儿子,今年刚刚成年,还未立府,他自幼便十分聪颖,文治武功在各位皇子之首,性情也精明过人......」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当今太子邵安只比邵祯大三岁左右,因此平时里各位皇子接受教导的时候,也在一处。 当年圣上突然临时考校众位皇子的才学如何,太子磕磕绊绊,不足成诵,而邵祯却不慌不忙,倒背如流。 于是很快关于三皇子天资聪颖的事情便传了出去,与此相对的便是太子的愚钝。 其实在姜鸿看来,有人总比旁人聪慧些,这是常情,而太子虽然平庸了一点,但也不至于如此不堪,况且太子性情仁厚,又是正统出身,事关江山大业,国本苍生,他们大多数的老臣也无旁的心思。 不过圣上这些年愈发偏爱三皇子,似是有意让三皇子立功,还让他接手了一场流民暴动的大案,邵祯虽完成地不错,不过行事却乖张残忍。 再加上帝王还想过让三皇子进国子监领授司业一职,但被姜鸿直言相拒了。 因此姜鸿心中对三皇子十分不喜,想起之前邵祯的一些事迹,姜鸿一顿,又继续说道:「虽说如此,但三皇子此人做事有些不择手段,又自负多疑。」并无仁慈之心,后面那句姜鸿并未说出来。 听完老师对三皇子的评价后,谢舒又细细回想当日的情景,不禁脑海里回忆起了那位仪表与旁人不同的郑公子,邵祯最后一个字「祯」,读音和「郑」差不了多少,再加上邵祯还是顾元科的表兄,想到当日顾元科对郑公子的照顾,谢舒确定无疑了。 只是谢舒还是不明白,他当日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郑公子,致使这位「郑公子」念念不忘,几个月后,还要派人来打压自己,不过这些已不是谢舒现在需要思考的事情。 有人要针对他,谢舒防备不了,这也不是他的问题,他应该要做的是尽快解决这一切。 而目前谢舒能够信任的人并不多,并且又有多少人敢质疑皇子龙孙?但老师不同,谢舒虽然和老师相处的时日只有短短几天,不过他对老师的为人与才学十分敬重,也知道老师深明大义,不会因此而怪罪自己。 但谢舒还是不想让老师牵扯过多,于是谢舒深深作了一辑,开口道:「学生确实遇到了一件大事,此事与内子有关......」 谢舒并没有提及三皇子,只是说起内务府的太监刘强到了江南省,故意不见虞楚息的事情。 姜鸿闻言皱了皱眉,他听到耳里,心绪急转起来。 这内务府的刘强,他也见过,是一个机灵又滑头的人物,怎么会无缘无故针对起他学生的妻子? 之后,听到刘强要盐商出资建造行宫的时候,姜鸿不免面上浮出几分怒气来,之前他们劝阻圣上南巡的理由之一,便是国库不丰,劳民伤财,没想到圣上行事竟如此荒唐,居然派下内务府的人来勒索当地的商人! 第80页 但很快,姜鸿就神情就变得深沉起来,他眯眼看着谢舒道:「容展,你刚才屡次问我三皇子,是否此事与三皇子有关?」 谢舒一怔,不知道该不该实情相告,毕竟他也没有真凭实据,光是自己心中的猜想罢了,说出来,又有谁信呢? 这时姜鸿却冷声道:「你若真当我是你的老师,就不要再欺瞒我。」 谢舒只好道:「学生不敢欺瞒先生,只是此事说来也是有些荒诞不经......」 谢舒便将四个月前那场诗会的事情细细道来,期间又描述了一番那位郑公子的外貌。 而姜鸿一直未曾开口,只是沉默不语。 其实姜鸿刚才看到谢舒态度如此郑重,就猜到了事情有异,却没想到居然和三皇子有关。听完谢舒讲完来龙去脉后,姜鸿又信了五分,这时间和信息都对得上,没想到邵祯竟然假以郑公子之名,借着顾元科举办西园诗会的名头来招揽门客! 看来邵祯和顾家开始早做准备了。 谢舒一口气讲完后,又无奈道:「学生刚才所讲一切都是实话,学生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郑公子才招来今日这场祸事,不知老师愿不愿意信学生。」 姜鸿瞪他一眼,这才不悦道:「这有什么不好信的,你不知道原因,我却清楚地很,我可问你,当日他将彩头给你之后,你是否拒绝了他?」 谢舒自然知道老师值的是邵祯,谢舒回想当日情景,解释道:「老师,我确实将彩头和另一人崔公子互换了。」 姜鸿又继续问道:「那他可有主动找你说话?」 谢舒汗颜道:「当日我作完诗后,便想尽快返回家中,他和顾公子确实有挽留过我,只是我都婉拒了。」 姜鸿冷嘲道:「这便是了,你可知道,他是天家之子,从小便受尽宠爱,一直都顺风顺水,却在你身上栽了一个跟头,被你当众落了面子,他又怎么能轻易释怀?」 原来如此...... 可谢舒还是有些疑惑道:「但即便如此,他作为皇子,也不必这样心肠狭小,这样对付我吧......」 姜鸿却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眼含深意地看着自己这个还没明白过来的学生道:「错了,他不是对付你,而是要招揽你。」 如果不是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殊无笑意,谢舒差点以为老师在开玩笑,哪有这样招揽人的。 可谢舒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 这刘强是内务府的人,奉旨办事,有谁能够想到他和三皇子背地里有牵扯? 而刘强针对自己,若是没有老师,自己又能够去求何人呢?到时候,不必三皇子出面,他只需要派人过来,雪中送炭,他日后又怎么不记住这个恩情...... 三皇子派出的那人甚至不需要表露身份,以后再揭露也可以,毕竟面对内务府的压力,谁不是走投无路,还能够顾及什么呢? 姜鸿见谢舒一点就通,脸上神情渐渐回暖,他长嘆道:「容展,这不是你的错,三皇子觊觎储君之位,因此四处招揽人才,可他不择手段,用这等阴损法子,哪里配得上仁君?若是江山大业落在他的手里,才是不妙。只是他毕竟是龙子,又深得帝心,这等小事,又没有证据,即便告在帝王面前也毫无用处。如今要解决的还是那刘强。」 说道这里,姜鸿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眼中寒芒一闪,如同宝剑出鞘:「这刘强即便真受帝王之命,也不该如此猖狂行事!他千错万错的还有一点,便是惹上了我姜鸿的弟子!虽然如今我已经远离朝堂,但名声还在,当年圣上想要重用宦官,建立南司,我便与友人举行了一场清议,之后圣上也不得不让步......」 谢舒听到这里,也心潮澎湃,随着姜鸿的话语想像出了当时的盛况,这「清议」是这个世界一项十分特殊的活动,意思指的便是天下名士聚集在一起,对当朝时政进行点评,其中的话语可左右乡闾舆论,影响天下形势。 即便是帝王也不敢不重视,因为前朝灭亡,便是因为最后一任帝王大开杀戒,将大批当朝的衣冠清流之士投入黄河之中,引起民愤,此事也被称为投河案。 而清议运动在众位儒生之间,一向有着「激扬名声,互相题拂」的作用,因此大家都愿意积极响应,就算姜鸿如今不在京城,但只要他发出号召,也会有不少人千里迢迢地赶来金陵。 可虽说如此,但谢舒清楚清议一事绝非小可,姜鸿却愿意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谢舒忙深深谢过老师,又开口道:「不过老师,我看此事还有迴转的余地。」 姜鸿自然也知道,这只是最坏的打算罢了。 其实这次为了劝谏帝王南巡,他大可再发一次清议活动,但姜鸿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一来他心知肚明,清议只是治标不治本而已,帝王今日为之退让,以后未必不会旧事重提。二来,便是为了国子监一事了。 姜鸿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示意谢舒继续往下说。 谢舒也不再顾忌,将刚才生出的想法尽数倒出:「老师能够发动清议活动,左右天下局势,这件事旁人也清楚,可刘强却还是这样做了,我想应该是他离开京城受命之前,还不知道我已经成了老师的弟子。」 两天前,谢舒第一次来到姜鸿府上,谢舒与姜鸿的师生关系才被旁人所知。 这期间刘强还在来金陵的路上,如果没有刻意打听就不会知晓,而他背后的那人也不会那么快得到消息。 第81页 因此谢舒猜测:「当刘强知道这事,便有两种应对之策,一种是紧急上报,再根据后续情形变化进行补救,第二种他仍旧可以依计划行事,毕竟他猜不到老师会为我这般做,而一旦老师有此意图,他一定会立刻停手......」 谢舒忽然皱了皱眉道:「但学生还有一点不解,那便是三皇子手下还有一人到底是谁?原本学生猜测的是顾家,可顾家应该不会想不到这点,因此学生认为,顾家对此不知内情,只是为刘强行了一个方便罢了。」 姜鸿闻言,也暗含赞许地看着谢舒,在这短短时间里,谢舒能够想到这里,可见他谋略过人。 姜鸿点点头道:「不错,顾钟此人我十分了解,他是顾贵妃的兄长,乃是皇亲国戚,但他没有藉助顾贵妃在京中谋取一个朝官来噹噹,而是来到了金陵做着巡盐御史。你可不要小瞧了这巡盐御史的职位,这虽然只是四品官职,却收纳着国库十分之一的税收! 十年前,朝廷爆发了一场盐政大案,上一任巡盐御史在帐簿上做了手脚,几年间便贪下了一百余万两白银,顾钟便以盐政缴纳税银不利的原因,奏请圣上,让他做那巡盐御史。 这十年,他在这个位置上倒是固若金汤,可他缴纳的税银比前一任又多了多少呢?可见此人狡诈如狐,又颇有成算,绝非是如此鲁莽之人,他小心谨慎,不会这样招惹我,可见他并不知情。 不过容展,你也不必多想,如今敌人已经明了,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只用静静等待事态的发展便好,等会你还是留在我这里,陪我先见过客人吧。」 听老师这样一说,谢舒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低声道:「是,老师言之有理,那么学生先派人给内子报信,免得他思虑。」 闻言,姜鸿也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他这个学生总是句句离不开他家郎君,看来如果这次不是有关于虞楚息,谢舒也不会如此着急。 不过想起当日初见两人的情景,这一切又在情理之中。 谢舒放心不下别人回去报信,让洗墨回去。 洗墨也知道其中的厉害,二话不说,怀揣信封便匆匆离开了。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左然先生和王静到了。 左然已有六十五岁的高龄,比姜鸿还大了七八岁,在金陵成名已久,姜鸿为示敬重,便带着谢舒亲自前去门口迎接。 姜府门口,王静俯下身从马车上将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扶了下来。 就在这时,王静注意到一个小厮从旁边的偏门疾步走出,仅一面王静便认出了此人便是谢舒的贴身小厮。 可这个时候,这名小厮为何不等主人,神情匆匆离开了姜府,他必是奉谢舒之命,有急事要办...... 想到这里,王静心头一紧。 那日王静见谢舒抢先一步,已经成为了姜鸿的关门子弟,无奈之下,王静只好先和谢舒交好,打听出其中的来龙去脉再说。 但王静怎么也想不到,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早他才知道一件事情,三皇子竟然让刘强对虞家施压,再让他予谢舒施恩。 而三皇子安插在刘强身边的人前来给他带信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 其实三皇子这手棋并不算差,王静也乐意给谢舒卖个情面,可关键是,今时不同往日,谢舒不只是一个有些才名的商户赘婿,他现在还是姜鸿的学生! 姜鸿是何等人物,昔日的国子监祭酒,天下读书人都以他为典范,若是能够得到他的赏识,还被誉之为「登龙门」,同时姜鸿发动的几次清议也很有分量,这和只有清名的老师不同...... 因此得知了这件事之后,王静便立刻上门,看看情况再说,没想到谢舒早到了这里,还派出小厮,难道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王静不敢小看姜鸿,看来一切有变了。 他悄悄示意身后一名随从跟上那名小厮。 * 而另一边,顾家大厅里,此处屋宇纵深,雕樑画栋,堂上设着一个赤金九龙大匾,上书着一行朱红大字「正大堂」,此字是御笔亲赐。 这里的摆设富丽堂皇,也与别处不同。 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白净脸庞,身穿绯色官袍的人正坐在上首,他正沉思着什么,捋了捋自己的鬍鬚。 此人便是巡盐御史顾钟,而他的面前,顾元科也皱眉不语。 早在几个月前,顾钟就接到了陛下的密旨,说是要来南巡。 顾钟心中便盘算起来,陛下来江南,必定要来他家,可皇帝怎么可能住自己的旧屋?所以顾钟还需要重新翻修一遍家中各处,再建一个行宫。 顾钟不免为此十分为难,他这些年倒是累积了不少财富,但皇帝的排场怎么可能小,这般花钱如流水,便是他也遭不住。 可这项支出,皇帝连国库都不愿意报,如果出在内务府里,想必也会对他心生不满,所以顾钟只想自己想法子。 这时三皇子邵祯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不用他自己出面,便可将一切解决完毕,只需要让那内务府的人召集盐商出钱,而盐商有多么富足,顾钟还不清楚吗? 但商人再怎么有钱,到底还是商人,他们需要仰仗自己这个巡盐御史给他们一口饭吃,再加上内务府的人顶在前面,原本这一切都落不在他的头上。 谁知道这关键时候竟然出了岔子! 第82页 这刘强怎么非要去招惹虞家。 那虞家赘婿已经被姜鸿收为徒弟,岂是那么好招惹的? 当然顾钟转念一想,就明白这刘强是受了谁的命令。 这时顾元科忍不住开口道:「父亲,此事绝不可声张,若是传到姜老先生耳里,便不好了,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顾钟却摇头道:「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谢舒又不是一个蠢人,自然想得到去找姜鸿。」 顾元科闻言嘆口气道:「之前我举办西园诗会的时候,见他才学出众,原本有心和他交好,当时他还不是姜鸿的学生,可依旧对我十分冷淡,以我之见,此人性情清冷,有些孤高之感。」 顾钟听到此话,反倒心中稍放,这文人有文气最好,这种人即便才学出众,在仕途中也长久不了。 这时顾元科见父亲毫无焦急之色,不免问道:「父亲,可是已经想出了什么办法?」 顾钟才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雨前龙井道:「无事,你可知道姜鸿当初为什么要辞官?他如今何必为这个才收下的徒弟沾上这事?当然,虞家的事情也要解决...... 这样吧,你亲自跑一趟,和刘强说明利害关系,除却虞家以外,其余盐商照旧收纳,到时候不必我们出手,那些盐商心里能平衡得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4章 「左兄请。」 姜鸿脸上带着笑容将左然迎进了一间待客用的静室里, 说来入住的这些天里,这间静室还是第一次迎来客人。 之前知府万林明都没有这个待遇,只是在随厅和姜鸿见面。 因为提前知道主家要招待客人, 姜府的下人们早就打扫好这处静室, 鲜花香盒, 热水茶团也都准备齐全了。 左然欣然一笑, 扶着王静的手臂跨过门槛, 他苍老的眼眸微微眯起扫过这静室的布置,不免点点头夸赞道:「姜贤弟你这里布置的实在是颇有意趣啊!」 等左然颤巍巍地坐下之后,他花白的眉毛一动, 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跟在姜鸿身后的谢舒,目露赞赏道:「我前几日听我这徒弟说你新收了一位高徒,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姜鸿眼中含笑, 只是谦虚了几句, 便再也没有说别的了。 既然主人客人已经落座, 接下来的谈话势必少不了茶水。 时下之人本就以烹茶为风尚,因此静室里备着的不只是普通的「散茶」, 还有「团茶」「末茶」, 无论是团茶还是末茶, 都需要经过洗涤、蒸芽、压片等等工艺才能完成, 也只有团茶和末茶才能做点茶之用, 又因保存制作不易,家中很少常备。 但这静室不仅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方小炉煨着热水, 方便点茶的时候随时取用。 这也是为什么左然刚才一看便觉得风雅, 像这样的静室, 实在难得。 因此左然提议道:「如此静室丽景,清雅之地,正好可以欣赏烹茶之道,想必姜贤弟的高徒在此道十分精通。我这弟子平日也对烹茶有些兴趣,只是他向来愚钝,到现在只是粗通尔尔,不过茗茶占一个『雅』字便好了,不如今日就让他们二人随意一番,全此雅兴罢了。」 左然话音一落,王静也慢慢抬起眼睛,静静地打量着和他面对面坐着的谢舒,在得知谢舒成为姜鸿的弟子之前,王静从来没有料想过,对方有一天会和自己这般平起平坐。 而到现在,王静都不明白。 谢舒这几年来并未扬名,相反还可以说是名声不堪,因此王静对谢舒的印象也极淡。 但就在几个月前,谢舒忽然在诗会上做出了那首一鸣惊人的桃花诗,王静才对谢舒投来一丝注目,可那个时候,谢舒和他的差距还是如鸿沟般遥远。 之后谢舒又和之前一样沉寂下去,王静便不再注意这如同昙花一现的「才子」,只是偶尔听人说起过关于谢舒和虞家的八卦,王静一笑而过。 直到两天前,王静才惊觉,此人竟然不声不响地抢在所有人的前面,拜了刚回到金陵的姜鸿为师! 这其中,王静不信没有什么缘由,到底是谢舒真的这般出众,能让前一个徒弟是当朝紫薇令的姜鸿一眼看中,还是有其他的不知道的原因呢...... 王静十分好奇,同时也不知为何,他看着面前一脸沉静的谢舒,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心绪,说不清是战意还是别的...... 总之,王静很想与此人一较高下。 听到左然的话语,姜鸿倒无不可,不过姜鸿并未出言为谢舒先应承下来,而是看谢舒是否有此意。 谢舒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这点茶之道,到现代根本就早已失传。 这些天,谢舒几乎没有出去聚众访友过,自然无从习得。 而家中和郎君倒是时常喝茶,可郎君平日事务繁忙,哪里会亲自动手做这样的繁琐小事,因此都是别人动手,谢舒更没办法通晓了。 可这种时候,直言不会,自己倒还好,可谢舒担心,会不会丢了老师的面子? 就在谢舒思考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姜鸿已经看出了几分端倪。 虽然姜鸿有些奇怪谢舒竟然不会文人雅士中最流行的风尚烹茶,但他转念想到,之前听说虞家乃是巨富,因此谢舒也许很难自己动手吧? 只是姜鸿向来不介意这种小事,他收下这个弟子,又不是让他为自己烹茶的。况且谢舒的长处已经足够优秀,有些短处也是应该的。 第83页 因此姜鸿便直言道:「我这弟子出身膏粱纨绔,半点雅字也沾不上边,实在让左兄见笑了,就让左兄的高徒一展身手罢了。」 左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他刚才见谢舒姿仪翩翩,气度潇洒,虽然之前便知道他是商户赘婿,但却以为他有些不同,没想到...... 即便这谢舒才学再出众又如何,若是连文人风雅骨气都没有,又怎么能行,怎么姜鸿会看中这样的一个弟子? 因此左然神色淡了几分,只是略一颔首。 而王静的目光一顿这才收了回去,接着,他脸上又露出恭谨的微笑来:「那晚辈不才,献丑了。」 之后,姜鸿便和左然一言一语闲聊,两人多时未见,这些年来,只通过几封书信,便是彼此的近况也是不清楚的,因此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其中左然也不免问起姜鸿辞官一事,姜鸿的说辞和当日在玄真面前的一样,只是道自己年纪已大,力不从心。 虽然这话,听的人信的又有几分?不过左然也没有继续问下去,转而说起国子监一事。 原来这次左然来,也是有事相询。 这国子监乃是天下最高学府,招收的学子一共有两类,第一类是监生,也是最多的一类,监生指的就是皇帝恩赐出身,多是世家子弟,受到父母庇荫才能去。 还有一类便是贡生,贡生是地方各地每一年都会选择一两名优秀学生送入国子监学习。 因为明年王静就要入京考会试,一般举子都会提早入京,以免到时候来不及。 可毕竟是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这入京赶考这一路上哪里有这么容易?再加上入了京城,择选一处清静住处也至关重要。 原本左然还没想到这一处,毕竟他无心名利,并没有踏上科举之路,若不是王静提醒,他差点就耽误了学生的大事。 去年王静在乡试里拔得魁首,得到了解元的名头,这会试定然也不在话下,但若有旁的事情打扰可就说不准了。 可如果让王静被选作贡生,进入国子监学习,这一切便安然无虞了。 首先成了贡生,去京城有官军护送,其次国子监这样的地方想必也是一个清净之地。 当然以王静的身份,选作贡生乃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左然毕竟远在金陵,不知京中情况,少不得问询几番。 听到左然的话,姜鸿细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头,作为曾经的国子监祭酒,姜鸿对于国子监的情况再清楚不过。 即便他这些年,已经将国子监的风气肃清了不少,可国子监的学生只要仍然以世家子弟为主,那么这里就并不适合寒门子弟,并且国子监也绝对谈不上什么清净之地。 而他主动辞官,将国子监祭酒的职位虽然交给的是他曾经的副手任杰,不过任杰魄力不足,因此国子监的氛围只怕更不如以前。 但这话姜鸿怎么好说出来,他也不能就这样拒绝,毕竟他和左然的交情不像和玄真,还没有好到这种地步。 而此事还得看王静怎么想...... 姜鸿这才将目光转向王静,只见王静神态不变,他跪坐在炉火一侧正在做点茶的准备工作。 刚才他已经将茶饼研磨成粉末,又用茶鎚捣成小块,磨成细粉。 这些细粉甚至不需要用罗合来筛,可见其中独到之处,而用净水调制的茶膏渐渐成形,动作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姜鸿笑着点头道:「左兄,你这弟子在茶艺一道造诣极深啊!想必学问之上也是如此,有左兄这样的名师,又何必捨近求远呢?」 姜鸿话一落,左然倒没想太多,只以为是姜鸿随口的夸赞,唯有王静的双眸微微一暗。 此次去国子监,王静早有打算,他知道这国子监的情况,既然早晚要入朝堂,这国子监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因此王静恭恭敬敬地开口道:「不瞒姜先生,晚辈听闻国子监养天下之士,曾又有姜先生这样的大家在此,心嚮往之,如今晚辈会试在即,可恩师年纪已长,晚辈也不愿恩师为晚辈如此操劳,还望姜先生成全。」 王静此话也言之在理,姜鸿目光凝成一束,慢慢道:「国子监不比别处,你可真想好了?」 王静这次亦是给出肯定的答覆。 见此姜鸿方才不再劝说,只是姜鸿忽然想起一事,不由得提醒道:「你入了国子监之后,只用关门读书,不要随意走动,切莫捲入任何纷争之中!」 姜鸿这般说,也是想起了之前三皇子想在国子监插手一事,便随口警醒一二。 他这话指代不明,旁人是想不到其中的。 因此姜鸿并未注意到,王静听完后,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此时,谢舒却看到了这一幕,他虽然对点茶一事不太明白,但见王静刚才动作流畅,可这时用茶笕击拂的时候,抖得有些厉害。 很快,随着热水注入茶中,泛起细细的茶沫,点茶的最后一步也正式完成。 然而无论是左然还是姜鸿都没有提及这茶水如何,其实这茶水也不能说不好,只是离真正的色如白沫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在左然和姜鸿看来,王静刚才受了影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谢舒从王静手中接过茶水的时候,目光凝视着对方,王静忽然朝他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他轮廓清癯,但眼神却不寡淡,反而含着某种锋利的光芒。 第84页 * 等送走左然先生后,谢舒因为之前的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姜鸿也看出了这点,放了谢舒一天假。 谢舒今日早早回到家中,便立刻朝着听雨苑走去。 等见到了郎君,谢舒方才停下了脚步。 而虞楚息走到他面前,长睫微眨,眼含担忧,细看着他的神色,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见郎君小心翼翼地不靠近自己,谢舒垂下眸光,忽然伸手将郎君牵住。 而郎君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似乎他轻轻一用力,郎君就可以跌入他的怀中,谢舒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道:「郎君,我已让洗墨告诉了你缘由,你怎么还这般神色?」 虞楚息被他猝不及防地拉到跟前,心中一跳,还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这时听到谢舒的话,他不由得蹙起眉头道:「洗墨?他刚才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5章 怎么会? 谢舒记得他让洗墨回去报信的时候, 离现在已有两个时辰了,即便洗墨路上误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耽搁这么久的时间。 除非...... 谢舒脑海中电光一闪, 瞬间反应过来, 如果有人已经盯上了他们, 洗墨又是他身边的小厮, 见洗墨一个人从姜府出去, 便是最好的时机。 想到这里,谢舒眼神一变。 这几个月以来,洗墨一直跟在他的身边。一开始也因为洗墨, 让谢舒对于这个世界不至于那么迷茫。 而洗墨年纪尚小,性格活泼,即便谢舒性子比常人清冷些,可也觉得洗墨机灵讨喜。两人名为主僕, 但平常谢舒对洗墨有看护教导之责, 因此亦兄亦长也说得过去。 若是洗墨因他之故有什么好歹, 谢舒又怎么能够安心。 虞楚息还是第一次看到谢舒这样,他神情苍白, 眼神凝重, 虞楚息也猜想到了什么。 虞楚息紧了紧两人握住的那只手, 轻声道:「可是洗墨出了什么事情?你将事情先告诉我。」 说完后, 虞楚息又怕谢舒太过着急, 安慰道:「洗墨向来伶俐,一定不会有事的。」 谢舒回过神来,见虞楚息那双水光潋滟的明眸暗含担忧地望着自己, 他心下一软, 轻拍了拍虞楚息的手背简略地说了一番来龙去脉。 虞楚息听完后, 细细思忖道:「洗墨从文启坊到这里从东市口之后有两条路可以走,我们这是城中心,因此这两条每一条都不算偏僻,那人就算要对洗墨动手,那么能够选择的地方也不多,我现在就让虞家的家丁前去找人,顺便通知捕快来调查,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谢舒点点头开口说道:「有劳郎君了,我先画一幅洗墨的画像就去找捕快吧,此事我与他们说,更清楚一些。」 两人商量好后,便各分两头,谢舒前去找捕快,正好,这次给他办差的是那位王捕头。 王强见是谢舒,也有些意外,这位谢秀才怎么总有麻烦招惹他,不过王强对于谢舒的印象不错。 上次办成了那个案子之后,他多了一些俸禄不说,还得到了上头的嘉奖,原来这谢舒招了知府大人的青眼,又在金陵名气不小,王强自然对他说的事情十分上心。 只是这次谢秀才要报案的是,自己的小厮不见了,而且仅仅只消失了两个时辰...... 这,王强就有些为难了。 但没办法,王强也不好拒绝,只好先答应下来再说,这时见谢舒还要一起,原本王强不太愿意,不过看着谢舒并非那种指手画脚的人,这才默许下来。 两人先来到了姜府,取证调查,确认洗墨离开的时间,再根据他的路线看看有没有证人。 一开始王强以为这只是一件小事,这下人跑了也说不准。很快,以他多年的查案经验,就发现了不对。 一般来说,如果下人要背主偷逃,必然是早有计划,绝不会选择这个时候,何况这下人又是谢舒的贴身小厮,虞家的待遇必定不错。 其次,随着调查的进行,又找到了一名证人。 王强拿着谢舒给他的画像,只见这画像与衙门惯常用的画师画的完全不一样,不仅相貌特徵十分清晰,就连五官轮廓都一目了然。 这等技法,简直闻所未闻。 当王强叫手下一一去拿给附近的人看时,不久后,东市口的街巷里有一个卖「饮子」的小贩看到了画中的人。 这卖饮子的意思便是凉茶铺,时下已到了五月初夏,金陵的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小贩们就用一种在金陵生长的草药熬制作成凉水冰饮,这种茶还有清热解毒、平降热气的功效,此物在金陵独有,叫香薷饮,十分受民众的欢迎。 王强忙带人前去问询,那小贩倒也不含煳开口道:「就一个多时辰以前,有一个半大的少年,长相和这画中差不多,一下子撞了上来,我见东西洒出一些便想找他理论一番,不过见他也是不小心,便算了。」 王强又问:「那你可看清楚那少年去了什么方向?身后有没有人跟着他?」 那小贩摇摇头道:「那时候忙着做生意,哪里注意到这个。」 看来这个证人的线索就这样断了,王强正准备带人继续去找别的人问,这时谢舒却顿住了脚步。 洗墨如今性子已经改了很多,很少再如此慌张毛躁,他应该是发现了有人跟踪他,仓促逃跑的时候,才会撞上这冷饮摊。 第85页 可是洗墨既然发现了这点,为何不趁机大声唿救?难道是那人已经离他很近,他来不及......而当时还是上午,街上行人不算多...... 或者说,洗墨为了一样事情。 谢舒上下打量着这饮子摊,问道:「小哥,当时他撞到你之后,有没有和你说些什么话?」 那小贩见他态度温雅,费力回想了一下道:「也没说别的,就是道歉,说要忙着赶路出城,没注意。」 王强在旁听出了端倪,他再次确认一遍,不是回家?而是出城? 谢舒这时已经明白过来,洗墨知道有人跟踪他之后,不敢再往虞家的方向走,于是换做出城的方向。 这样做的原因有很多,上午往城门方向的人最多,方便躲藏,也许洗墨不确定对方的目的,想施一个障眼法试探试探,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总之,确定洗墨出去的方向就好办了,谢舒叫过一旁跟在自己的家丁,让他通知郎君,按照从这里出城的方向去寻找。 不过谢舒总觉得还有一点被自己忽略了。 这时谢舒看向那饮子摊,忽然开口道:「小哥,这饮子摊我能看一下吗?我会如数付给你银钱。」 这有什么不好看的,那小贩连连点头。 谢舒也对旁边的王强说道:「王捕头,您看,这饮子摊分为两层,上层乃是香薷饮,下层铺冰,这中间能不能藏东西?」 听完谢舒的话,王强明白了他的意思,香薷饮需要冰镇才好喝,可不是人人都喜欢放冰块在里面,所以需要用夹层隔开,果然打开夹层后,找到了一封信函。 这信函像是被人用力攒在手心里,又被水汽晕开,但谢舒依旧一眼认出来了,这是他交给洗墨的。 洗墨为了不被人搜到这信封,因此情急之下将东西藏在了这里。 谢舒目光凝在了上面,他重新将东西收好,却没有离开,而是又想了一下道:「小哥,那之后,有没有人来这里找什么东西?」 那小贩到了这时哪里不知道这其中出了什么事情,他有些抱歉地挠挠头道:「这期间有不少买家,因为这冰不值钱,都是让大家自己随意加的,所以他们便是找东西,我也没有注意。」 谢舒并没有放弃,他沉吟道:「那你后来的客人可有瞧着奇怪,不是本地人的?」 那小贩正愁帮不上谢舒的忙,总算听到了一个自己能答上的问题,他忙道:「有的,大概一个时辰前,有一位客人要了这香薷饮,我一看就知道他不是本地人,因为这香薷饮气味有些奇怪,初次喝都喝不惯,有的叫退钱的都有,他喝了也皱眉,不过又站在这许久,加了许多冰才走,但他也没喝几口啊......」 他这一说,旁人也都回过味来了。 王强便问了此人的形貌特徵,叫手下人打探。 而谢舒又问一句道:「那他之后没问别的就走了吗?」 那小贩肯定地点点头。 此时谢舒稍微放松了一点,他原本怀疑这人去而復返是因为抓到了洗墨,却没有搜到东西才过来查看,可如果是这样,他必定会像自己一样,把这里翻找完全,但现在看样子并非如此。 也就是说,洗墨有一定可能性并没有被此人抓到。 既然如此,找洗墨的事情交由郎君,他现在要做的便是想办法找出这背后之人才是。 这边王强问出此人形貌之后,又有些拿捏不准,笑着对谢舒道:「谢相公我看你刚才画的人像十分传神,不如这次还是交由你。」 谢舒自无不应,随意在附近一处店家手里借了笔墨,根据那小贩所言,用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画出了此人的大致五官。 王强见了,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这谢秀才的画技比起那些店里挂着拿来卖的名家画作还要好啊! 像这种专业找人的事情,谢舒不懂,也不必跟去了,他只能向王强提供一个建议,既然此人是在姜府门口盯上的洗墨,那么他必定在这附近出现过。 接着谢舒又折返回去找虞楚息,看看他那边有什么进展没有。 此时,虞楚息正好也有一个消息要给他说。 虞楚息见谢舒来了,双眼微微一亮,又见谢舒神情平稳,猜测他那边也顺利,于是迎上来说起刚才的情况道:「洗墨一个多时辰前,出了城,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出去的,而是随着一辆载着......货物的牛车。」 虞楚息说到这的时候,唇角已向上勾了勾,紧接着,虞楚息又压平嘴角继续道:「不过我差人打听过了,那并非是贼人的车,而是每日固定要出城的老者所驾,所以我猜测洗墨应该是仓促之下,跳上了那车跟着出去了,如今我已派人去找,应该很快就接到洗墨。」 听到这里,谢舒也松了一口气,这和他刚才的想法一样,那追踪之人不熟悉路况,没有追到洗墨之后,便想着去刚才的饮子店看一眼,可他并非是本地人,也不确定真实情况,并未发现端倪。 那这样的话,洗墨过不久就能回来了。 不过这时,谢舒见郎君似墨笔勾勒的长睫时而扑闪,乌黑晶亮的眼眸中仿佛藏着星光,煞是好看,谢舒想起刚才郎君的未尽之语,忍不住伸手轻颳了一下他雪腻般的鼻尖道:「在想什么,这么有趣吗?」 虞楚息猝不及防,被他这么凑了过来,更料想不到他竟然还对自己做出这样类似于亲近顽笑的动作,不免微微一呆,而此时谢舒那温柔含笑的眼神就近在咫尺地望着自己。 第86页 这一瞬间,虞楚息浑身轻颤,耳根发烫,回过神来,虞楚息忽然凤眸圆睁瞪他一眼。 看着郎君眼波清亮,并不像是嗔怒,反倒盈盈似秋水般流转,谢舒心头微动,还不待说什么,这时只听到虞楚息轻哼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是每日倒夜香的车。」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6章 夜香? 谢舒听到这里, 收回的手在半空中一僵,随后哑然失笑。 难怪刚才郎君少见地露出这样俏皮的笑意,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过想到洗墨为了躲避他人的追踪, 不得已被逼到了这种地步, 也是难为他了。 接下来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等着消息, 谢舒这时才将今日发生的一切经过详详细细地告诉了郎君。 说到三皇子的时候, 谢舒停顿了一下, 还是并未隐瞒郎君。 谢舒看着虞楚息,从刚才起虞楚息就一直在静静地聆听他讲话,偶尔会露出担忧的表情, 而现在,听到这个的时候,虞楚息的眼神除了些许波动,并无一丝害怕。 但谢舒还是伸出手, 握了握郎君的, 安抚他。 虞楚息微微笑了笑道:「你放心, 我不怕,知道了是谁在背后捣鬼就好, 他只敢借着别人的手, 说明他也知道他做的事情见不得光, 因此不敢放在檯面上来, 既然如此, 我相信你和姜先生会想出办法的。只是我担心他今后不会善罢甘休,这次洗墨差点出事,会不会和他的人有关?以后我们要小心了。」 这时虞楚息蹙了蹙眉道:「下一次, 你不要急着把事情告诉我......」 说到一半, 虞楚息也发现他这话有歧义, 于是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担心被人逮住,加以利用......」 他话音一落,谢舒注视他,轻轻道:「我明白,我今后会注意的,不过以后我有事也会告诉郎君,希望郎君能够相信我,从今往后,我们便坦诚相待,这样即便有奸人想趁虚而入,也毫无作用。」 说着,谢舒又朝着虞楚息作了一个揖,无奈道:「今日让郎君费神、忧心都是我的过失,还望郎君不要怪我......」 听到谢舒刚才这般说的时候,虞楚息的眼睛似有光辉流转,一片春光涟涟。 见谢舒忽然朝他作揖,虞楚息本想立刻去扶他,可双颊不知何时氤氲了一片浅红,接着虞楚息别开眼低声道:「我们是夫妻,何必说这个......」 郎君眼睫微颤,尾音娇软。 谢舒的眉心拢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含笑正要和郎君说几句话,就在这时,听到外面有人禀报,说是找到洗墨了。 不多时,洗墨便进来了,他身上倒无什么伤痕,只是看着比平日狼狈许多。 一进来洗墨便红了眼圈抹了一把脸道:「主子,你可要为我做主,我今天差点就回不来了。」 原来洗墨一出府后不久,就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此人脚程极快,看样子很可能会武功,洗墨不敢打草惊蛇,怕自己还没有找到人求助,就被此人直接抓走,于是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把谢舒给他的信藏起来,再往城外的方向走。 亏得此人对金陵并不熟悉,后面才发现洗墨走的方向不对。 这人正要上前擒拿他,千钧一髮之际,洗墨正好看到了一辆准备出城的牛车,他挤在人堆里,比那人快上一步,方才逃了出去。 洗墨说完后,自觉地离主子他们远了一些,虽说他身上没沾染什么,可到底和那些东西处了一些时间...... 主子倒还好,可郎君还在呢。 谢舒听完来龙去脉,又细细询问一下洗墨那人的其他特徵,确定无疑了几分,此人应该是侍卫之类的职务,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此人应该是...... 这一念转毕,谢舒回过神来看向洗墨,先安抚了他一番,接着让他下去好好打理再说。 * 另一边,刘公公也刚送走顾钟的公子顾元科。 等顾元科一走,刘公公也暗自皱眉。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三皇子指派他的一件事,还牵扯到了姜鸿的学生。 他虽很少在圣上伺候,但前朝的什么事情,他们这些做太监的,又怎么不清楚? 这姜鸿曾经做到了国子监祭酒的位子,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酸儒可不同。 姜鸿刚离开朝堂不久,其影响力尚在,自己这时凑上去,岂不是自找苦吃? 若不是知道姜鸿这关门弟子确实是几天前才收的,刘公公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不小心上了套,当然现在看来,都是凑巧罢了。 不过既然有顾家的人帮忙解释,那么三皇子交给他的事情也可以交差了。 只是顾家人后面的安排,让刘公公有些料想不到,在刘公公看来,既然知道了这虞家的女婿是姜鸿的弟子,怎么顾家不去和谢舒交好,反而要暗自使绊子?果然久不回京城,在金陵呆的时间太久了,眼界便不高了...... 其实如果不知道这谢舒的身份,刘公公倒也无所谓这些,他受了三皇子的恩惠,为他做件小事也没什么。 可现在刘公公却有些不乐意了,三皇子帮他在御前说句话,是举手之劳,如今借着自己的名头做这些,搞不好连他辛辛苦苦攒下的东西都要赔进去! 只是刘公公还在衡量,这三皇子毕竟是皇子龙孙,以后说不定能够继承大宝,自己自然不能得罪他。 第87页 而这谢舒,要让三皇子处心积虑来对付他,也不知道是个何等的人物。 正在刘公公思考的时候,便听到有人禀报说,衙门的人上来了。 原来刚才王强按照谢舒给他的画像查人,很快,便有了结果。 有人确实看过画中人,此人曾经出没的位置也在这文启坊附近。 王强对金陵各处都十分熟悉,他循着线索,找到了一处别院。 到了这别院,王强更是确定无疑,原来这别院除却下人以外,其余人都是外地人。 王强本想立刻带人封锁此地,但出于多年的办案经验,王强有些谨慎起来,这附近住的人家非富即贵,大部分王强也都认识,可这家也不知道什么来路。 王强盘问了一番这些下人,谁知道这些下人慌慌张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道,自家老爷让他们伺候这里的大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拦住了王强,王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城内敢和官府作对的。 可越是和那人打斗,王强越是心惊。 王强自忖自己身手不差,这么多年也不忘日日练武,将金陵城大大小小,里里外外,这些鱼龙混杂的人都镇得服服帖帖。 可眼前这人年龄和他一般无二,但身手居然远在自己之上,不仅如此,看他的路数,还并非是邪门歪道,反倒十分正统。 就在王强难以为继的时候,才有人从里面出来唤了一句:「孙统领,公公说了,让此人进去。」 王强听到「孙统领」「公公」二字,心头不亚于掀起滔天巨浪,他倒是隐隐听到过昨日传来的风声,说是京城里来了一位内务府的刘公公,可哪里想得到对方会住在这里? 王强心中忐忑,跟着进了门,看见一位面白无须,相貌尖瘦的男子,一双眼睛精明又刻薄,除了松弛的皮肉较为白皙以外,倒无别的不同。 紧接着那位刘公公上下打量他几眼,笑容可掬,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哟,还是衙门里的人,你们知府可是姓万?人看着不声不响的,想不到养出来的手下倒是胆大包天,敢来闯咱家的院子。」 王强哪里听不出其中暗藏的杀气,若是不好好解释清楚,牵连到了知府,便是他一人性命也不足以抵消,王强冷汗直流,定了定心道:「刘公公勿要见怪,小人此前来并不知道刘公公住在这里,否则万不敢惊扰公公!小人只是来查一件案子......」 这时刘公公细长的眉毛一挑,嗓子尖了几分道:「什么案子?你的意思是,咱家身边的人犯了案子?」 王强见了这番情景,心里暗暗叫苦,他早听说这阉人性格难缠,今日他犯在这阉人手里,即便道歉赔罪怕也无用,倒不如将事情讲明白了,占着这理,这样兴许还能有救。 王强干脆一咬牙道:「不瞒刘公公,小人刚才调查一桩案子,谢秀才家的小厮失踪了,跟着便查到了您这里,不知今早您府上有个侍卫是否外出过,当时又在何处?」 王强一边说,一边强自镇定地从怀中将那画像拿了出来。 却想不到他这话一出,刘公公并未动怒,反倒似乎生出了些许兴趣,他先是扫了一眼那画像,紧接着道:「哦?你说的谢秀才可是叫谢舒?」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刘公公忽然眯了眯眼睛道:「此人看着确实有几分面熟,像是跟着我从京城来的一个,不过他今日在何处,又做了什么,我可不清楚,杨统领,你来说吧。」 杨统领被这么一点名,也是一愣,有点摸不清刘公公的意思,说实在的这次从京中带出来的一拨人里,自然有别家安插来的人手,但刘公公这一路上可从没关心这个,明显是默许的。 可现在,不过是一个秀才家中的小厮失踪了,居然查到刘公公这里,按理说,这是落了刘公公的面子,可刘公公居然没有发作,反而还要自己答,这其中的意思不能不深想。 杨统领瞧了一眼画像,这般开口道:「此人叫做周明,是这次跟着护送的侍卫,因昨日到了金陵,此人便跟着几个兄弟去了附近的赌场,至今一夜未归,至于别的事情我也不知晓了。」 刘公公闻言冷哼道:「看来此事还真可能和咱家有关系了?你御下不严,岂不是让别人看了我的笑话?」 王强是何等机灵的人物,忙恭恭敬敬地说道:「刘公公放心,此案与公公无关,绝不会对外声张,刘公公今日如此通融,小人万谢不辞,必会如实禀明知府,刘公公还有何指示,小人必会谨记。」 见王强如此乖觉,刘公公心中满意了几分:「指示倒不必,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便是,等等,你把那画给咱家看看。」 * 第二日,衙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抓到了那人,不过因为洗墨平安无恙地到了家,因此此人的罪责也不会太大,等审理清楚再定罪。 谢舒听到这个,已是有些意外了。 他其实昨日便猜出了那人的身份,此人既然身手不凡,又来自京城,与他有恩怨,只有这几日跟着那太监一起来的侍卫能够对得上了。 可若真是那太监派人来,怎么会那么容易被衙门抓到? 谢舒不免有些谜团残留着,在先生那里学完今日的课程之后,谢舒回到家再温习先生布置的功课,仿写论赋。 谢舒先在心头想好思路,等着郎君回来。 第88页 今日先生告诉了他两种论赋的写法,首先论赋是赋是韵文和散文的综合体。第一种时事论赋更侧重于敷陈其事而直言之也,第二种赋,则叙物以言情。 第一种赋更讲究行文之间洒脱自如,气脉贯通,因此不那么看中押韵,第二种赋却有诸多要求,比如字词格律需要成双成对,有骈有偶,辞藻华丽,语言优美。 但每一样论赋都需要基本功,敷陈就是要「敷」得开,「陈」得明,不等于重复,韵律优美也不等于啰嗦和无所谓勉强凑合。 忽然谢舒听到外面的响动声,他抬起头。 今日虞楚息回来的很早,他走过穿堂来的时候,朝他粲然一笑,现在天光正盛,日照流金,愈发显得他容色昳丽,明艷生辉。 谢舒这一瞬间脑海里忘了言辞。 虞楚息向他走近,直到来到他的身边,轻轻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才开口道:「事情解决了......」 谢舒微微一晃神,他也下意识地勾起唇角,可这时谢舒又发现了郎君似有未尽之语。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朋友写的一本敲可爱的主攻小说《惊!人鱼他竟然这样……》by留一尾鱼,小天使可以看看呀! 文案: 项斐受命去神秘的暮色之海,寻找能使帝王长生的宝物。 在暮色之海,他遇到了一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人鱼。 池鱼冰凉的长髮垂在两侧,他拥抱着项斐,比最璀璨的宝石还要耀眼的尾巴紧贴在青年的腰身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凉意。池鱼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今天晚上,来找我,不来的话,你知道后果。」 项斐握紧了拳头,喉结隐忍地滚动了一下。 后来—— 池鱼只不过几天没有出现,在一个夜晚跳进项斐的屋中时,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项斐一只手勾住了自己的腰带,「这几天为什么不让我找你了?你是不是喜欢其他的鱼了?」 人鱼:…… * 人鱼寿命长达数千年,池鱼在深海醒来,鱼群窜逃,没有生物敢靠近他半米。 在深夜里,他听到一群人类的计划——寻找长生的宝物。 他看着领头的军官,军装的扣子扣到修长的脖颈处,昏黄的灯光下露出英俊的下半张脸,军帽投下的阴影掩饰不住眼里锋利的光芒。 池鱼轻轻眯起眼,这下有乐子了。 注视他,引诱他,玩腻后,抛弃他。 不过池鱼只进行了前两个步骤。 唉,鱼生难测。 第047章 谢舒推开凳子让虞楚息坐下, 又为他倒了一盏茶水递给他:「郎君可与我说说么?」 虞楚息微微抿起唇角,接过茶水却没有立刻喝下,他手指搭在杯身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才道:「今日顾大人派人将昨日漏下的盐引重新发给了我, 之后便一切如常......」 听到这里, 谢舒的心情并未放松, 如果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揭过, 郎君也不会露出这幅表情了。 虞楚息轻扣了一下杯身, 嘆息道:「我之后又派人去别家探听了一番,这才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位刘公公让其他的盐商都捐了银钱用来修建行宫, 可唯独没有通知我家。」 闻言谢舒明了过来,原来如此,难怪他刚才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昨日他们便知道了这位刘公公让盐商捐钱的事情,这事本来不是一件好事, 无论摊在谁身上都不乐意, 毕竟谁愿意无缘无故地拿出一大笔钱来。 可如果这件事别人都要做, 偏偏有一个幸运儿他不用做,其余人又会怎么想? 谢舒凝眉看向郎君道:「那依郎君之见, 若是此事被其他人知道, 会怎么做?」 虞楚息慢慢道:「谢舒, 我也实话告诉你, 整个金陵盐商一共有五大家, 我虞家所占的份额虽不是最大的,但也有三成。这本已惹人眼热,只是虞家根基深厚, 即便有人觊觎, 也会掂量一二, 不敢贸然而动,何况这商场如战场,向来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捅人刀子的时候,也有别人盯着你。因此这之后就成了惯例,可这些年来,各大盐商的实力有增有减,其中苏家一直想更进一步。若是此事传出后,他们一定会私下里联合起来共同对付我......」 谢舒闻言几乎已经想像得到郎君描述的场景,同时谢舒还有一点顾忌便是,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修建行宫要盐商捐款的主意到底是不是帝王所想,如果真是帝王有意,那么独独不捐款的虞家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只是这件事还没有定论,谢舒不想现在说出来。 就在这时,虞楚息饮了一口茶,唇角露出一丝冷笑道:「此事我也不会就这样罢休,这送上来的银子我不信没人不要,只是有些银子拿着也会烫手......」 虞楚息说完后忽然偷看了一下谢舒便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谢舒虽然不知道郎君想出了什么主意,不过他并没有询问,而是轻声安抚虞楚息道:「郎君,此事还没有定论,先不要动手,我想,亲自与刘公公见一面。」 虞楚息闻言微微蹙眉,有些担忧道:「那刘公公故意这般针对你,你若真上门去见他,一定要小心,而且他恐怕会更加得志起来......」 谢舒摇摇头微微一笑道:「我不是上门去见他,而是让他来衙门与我见一面。」 * 这次为了给行宫捐款,各大盐商都大出了一次血,每人出了十万两白银,当然对于他们来说,这十万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但也足以让人心尖一疼。 第89页 不过这几家盐商都出的高高兴兴,不仅是因为他们知道这行宫是为当今圣上所建也算是沾了一点光,还有便是他们知道这次虞家不知怎么得罪了这来江南监察南巡一事的刘公公。 这刘公公连虞家派来的人都不愿意见一见,这签发本月的盐引一事更无从谈起了。 若是虞家从此不再是盐商,那么虞家留下的市场他们不但能够大分一杯羹,至于虞家其余的商行也可以慢慢蚕食,毕竟盐业才是金陵富商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没有盐业作为庞大资金的基础支撑,别的也难以为继。 他们可不管这虞家的少当家的夫婿是什么大儒的弟子,这时候,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 于是各大盐商回去之后,便已让手下的人准备完全,争相抢占虞家的底盘,谁知道第二天,他们都傻眼了,怎么虞家的人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仍然好好地做着生意,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虞家也拿到了盐引! 这下子,瞬间各大盐商都炸开了锅。 这可是白花花的十万两白银啊! 凭什么光虞家就什么都不用出,他们百般讨好刘公公不说,还要如数奉上! 这些盐商当然不敢找顾大人要个说法,更不敢找刘公公讨要回去,于是不约而同地盯上了虞家,其中苏家人最为活跃。 这苏家人曾经是徽商,自从大庆的盐法改为纳银之后,西北地区的各路盐商就纷纷来到淮扬地区扎根经商。 苏家本是徽商的巨头,到了这金陵,却只能屈居几家之下,心中何等憋屈? 好在苏家和官府关系不错,一来二去,运营成了官商,如今在金陵势力越发壮大,只差有人让出路来了...... 原本苏家不欲对上虞家,若是虞家由那个虞万春掌管倒也不用愁了,之前他们便从虞万春那里占了好大一个便宜,偏偏落到了虞楚息的手里。 当然现在,他们也不用费什么功夫了,可谓正瞌睡来了个枕头。 苏家动作极快,不出几日便与各大盐商都商量好何时动手,之后又如何瓜分虞家了。 就在这几日虞家风声紧俏之际,谢舒也从衙门那边得到了回信,说是刘公公今日要来处理那护卫的事情。 这是谢舒第二次来这衙门,他到的时候,刘公公还没有来,今日知府万林明也有别的事务要忙,唯有那叫李铭的小吏在旁为他沏了一杯茶水。 谢舒认得他,便开口询问道:「李大哥,劳烦问一件事,之前那位跟踪我家小厮的贼人可查出什么消息了?」 李铭眼神微动,明显知道些什么,然而他并未直言相告,只是笑笑道:「此事我也不方便讲,还没有最终定案。」 但李铭看他一眼,还是透出一些口风道:「此事毕竟有关这位刘公公,还得看他的意思,不过我看这位刘公公不像是想保的意思。」 听完这话,谢舒心头有数,谢过李铭后,便继续在这随厅等着对方。 离预定的时间过了有一会儿后,刘公公才姗姗来迟。 只见这位刘公公虽来衙门办事,但排场却不小,身后跟着几名威风凛凛的侍卫,他穿着五品太监正式的官服,一身秦良玉蟒服,这在宫制品中也算一件稀罕物了。 刘公公细长的眼先扫了一眼谢舒,语气听不出好坏来:「你便是谢舒?」 谢舒不卑不亢,淡淡道:「正是,在下谢舒见过刘公公。」 刘公公上下看了他几眼后,这才挥退众人,忽然露出一个自矜的笑容来:「来金陵之前,咱家便听说姜先生收了一位高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当年在京城,咱家就对姜先生的高风亮节十分佩服,只可惜前朝内苑不是一处,一直无缘得见,实在遗憾。」 听到刘公公居然说了这番近乎示好的话语,谢舒却并没有因为对方的态度改变放松稍许,这刘公公的态度扑朔迷离,似乎与背后的三皇子并非是一类人,但谢舒知道一点,那就是此人绝非善类,至于他口中的佩服,也只能过耳罢了,以老师的性格,听到这话多半也会不屑一顾。 因此谢舒并未接话,更没有意思意思说些引见之类的话。 刘公公眼神微微一沉,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上道的人。他如今已是五品官员,又是奉旨钦差,便是高他一级的顾钟或是林万明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可这谢舒是什么人? 虽成了姜鸿的弟子,可只是几天的事情,更别说,谢舒此刻该是有求于他才对。 不过刘公公见谢舒神色清冷,气质独绝,心中又思量起来,此人之所以被姜鸿收下,也有几分不凡之处,再加上刘公公之前看过他的画,爱惜此人才情,于是刘公公只是脸色冷了一些道:「那现在就说公事吧,你如今也知道了,那周明是咱家的人,但此事与咱家无关,不过咱家不介意透露一些内情给你。」 谢舒听到这里,神色不动,只是抬眼看向刘公公微微一笑道:「刘公公,此事我已知道缘由,自然不会怪到刘公公身上去。」 刘公公没想到谢舒反应这么平淡,还声称自己知道缘由,可一般人知道此事是皇子所为,还能保持如此平静。 因此刘公公眼神一凝,一副似信非信的样子。 忽然刘公公一脸不悦道:「这么说来,咱家还是多事了,不过你倒是沉得住气,眼看着自家夫郎被人步步相逼,还有闲心到这里讨一杯茶水喝。「 第90页 谢舒见对方骤然发难,却丝毫不惧,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道:「刘公公,在下此次前来,是专程有一句话要提醒公公,您可知,今日江南之所为,日后便是悬颈之剑。」 此话一出,刘公公心中一跳,紧接着勃然大怒,他霍得将手上的杯身摔碎,冷冷道:「谢舒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戏言!」 这时外面的人听到响动,已经鱼贯而入,虎视眈眈地盯着谢舒。 但谢舒仍旧不慌不忙,朝着刘公公笑道:「此事是否戏言,刘公公心里一定清楚。」 从刚才刘公公的态度,谢舒便已看得出来,此人和三皇子邵祯并非一条心。可既然如此,顾钟和刘公公在修建行宫上却能够达成如此一致呢? 除了两人有着共同的利益以外,说明他们还达成了协议,可这协议是私下里达成的,并非是皇帝有命,否则顾钟大可亲自上阵,毕竟为皇帝修建行宫,也是一件功劳,但他们连一点风声都不愿意放出来。 可刘公公远在京城,如何能够在这么快地时间里就和顾钟商量好?除非他们背后有一个牵线搭桥的人,谢舒猜测此人便是三皇子邵祯!也只有邵祯能够同时说动顾钟和刘公公两人了。 而和三皇子合谋此事,想必刘公公也清楚,相当于把一个把柄交在了对方的手里,这样做,确实可以让刘公公在三皇子那里更受重用,但既然老师曾经告诉过自己,三皇子的性格,那刘公公定然也知晓,所以刘公公心里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吗? 这一点,便是破局之处! 刘公公死死盯着他,眼神变了数变之后,终究摆摆手让众人退下。 等人都离开后,刘公公才冷声道:「谢舒,你今日要是不给咱家说出一个好歹来,便是别想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8章 对方的威胁显而易见, 但这更说明了谢舒刚才的话语说到了对方的心里去。 因此谢舒依旧淡然自若,他没有直言相告,转而道:「刘公公此次来江南, 为圣上料理南巡事宜, 深得陛下隆宠, 这本是一件好事, 可刘公公想过没有陛下为何要南巡?」 刘公公闻言则不以为意, 他还以为谢舒要说什么,结果说的是这个。 陛下南巡的原因,无论是明面上的, 还是暗地里的,他们大内的人怎么不清楚? 谢舒淡淡道:「我想不仅我知道,这天下的人都清楚,陛下来南巡的原因一个是为国为民, 陛下这数十年在位的精心治理, 才有如今四海昇平, 万民安居的大好局面,陛下南下江南, 也是为了浏览这金陵六朝国都, 向四方民众显示国威空前盛大, 是前所未有的天下共主。」 这番说辞正是最冠冕堂皇不过, 刘公公也无法否认, 同时这话中其实不乏可以让人联想到平日的大庆帝王,曾经的这位帝王确实可以称得上是英明,只是如今到了晚年, 却有些煳涂起来。 谢舒心头明亮, 他读过无数的史书, 那些歷史都有一个惊人的相似点。 这大概是许多帝王到了年老时的通病,无论年轻的时候是何等人物,可当年迈体衰的时候,即便深深知道居安思危的道理,也不免开始崇尚奢华。 又因为帝王都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他们更听不得劝谏的话语,于是越发刚愎自用起来,当朝的这位大庆皇帝也是如此。四十八岁的年龄让这位帝王深感自己的体力不如从前,于是日益嚮往着享乐奢侈。 这点内务府的人都心知肚明。 现在的帝王喜欢追求泱泱大国的豪华排场和奢华挥霍,这些都是要花钱的。 这也是为什么内务府开始连年亏空,现在刘公公负责南巡,可内务府却拿不出更多的钱出来,所以刘公公才同意了三皇子的提议。 在刘公公想来,即便此事被圣上得知,只要不出格,圣上多半也不会怪罪,这位圣上的性格,他们在御前伺候的人还不清楚? 刘公公收回思绪,又重新看向谢舒,语气带了一丝不耐烦道:「既然此事众所周知,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舒平静道:「可刘公公也知道帝王此次出行受到了许多人的劝谏,若不是有紫薇令吕朔一力促成,此事还未可知。」 刘公公见谢舒说起紫薇令吕朔的时候,仍旧语气如此平淡,他心里忽然有些好奇,也不知道吕朔得知自己突然有这么一个自己性情完全不同的师弟是什么表情。 这一念转过,刘公公又生出几分不屑,帝王此次南巡确实受到了许多老臣的劝谏,可这些人都是迂腐至极,看不清时势的人!这帝王要做什么事情,不好好跟着巴结着,还对着干,岂不是自讨苦吃? 刘公公可不懂那些什么文人骨气,他只知道他们内苑的人唯有揣摩圣意,方才能走的长远。 谢舒这时又淡淡一笑道:「刘公公您在御前伺候,自然知道圣上的性格,这次圣上既然铁了心下江南,他如何不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那您说,圣上会不会亲自访查江南的吏治民情,以示圣明?若此时,有人密报刘公公您在江南建造行宫一事未经允许徵用了盐商,您说,陛下会怎么做呢?因此,提出这个建议的人不亚于将一把悬颈之剑送到刘公公眼前!」 这话如醍醐灌顶,刘公公再一想陛下的性格,哪里猜不到陛下那时会怎么做? 第91页 而谢舒口中提建议的人,若不是刘公公确认除了顾钟以外再没有别的人知道此事,刘公公都怀疑谢舒简直是指着邵祯名字骂了。 对于三皇子邵祯,刘公公更是清楚,即便他如今在内务府得势,可自己真出了事,邵祯必定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绝对不会为了保他,说出有丝毫有损于皇帝心中印象的话。 这么说来,自己便成了可以随时捨弃的棋子,刘公公瞬间汗毛直立,可下一秒他目光阴沉,皮笑肉不笑地对着谢舒道:「你倒是聪明,但这事已经到了这地步,你叫我如何挽回?再说了,这行宫我要是建不成结果又好到哪里去?」 但看着谢舒清冽冷静的眼神,刘公公又态度一转,露出几分和善笑意拉拢他道:「谢舒,我知道你此次来到底是为了你那夫郎的事,此事虽与我无关,却也因我而起,若是你能想出主意来,我便帮你解了这困境。」 听到刘公公的保证,谢舒心中也确定了,原来这计策是顾钟所为。一介堂堂巡盐御史,使用的计策竟然如此下作。 而更让谢舒担心的是,即便今日刘公公解了虞家之困,可等南巡结束呢?得罪了巡盐御史,虞家又能够好过到哪里去? 谢舒必须要赶紧想出一条万全之策。 谢舒沉思片刻,旁边的刘公公也来回渡步,心神不定,就在这时谢舒忽然抬起头来,从容不迫地开口道:「刘公公,依我之见,这般便好......」 * 这边虞家的几家商行已经接连宣告货物短缺,不仅如此,如今金陵城的其他几家巨富联合起来,勒令其他商行都不准与虞家通商。 这些小商户都闻风而动,哪里看不出这金陵城里的风向,当然不敢违背。 如今虞家唯有向外地商行用平时还高出一些价格才能收到货物,可这样做又能维持多久呢? 眼看着在虞家商行做事受尽排挤,又有别家高薪过来挖人,这短短几日里,已经有四家商行的掌柜和管事向虞楚息递交了辞呈。 今天上午,又有一个商行管事找到虞楚息,支支吾吾地感谢了虞家多年栽培之恩,便忙不迭地告辞了。 风荷心头忍不住轻啐一口,这些人都是虞家一手提拔上来的,却连同渡风雨都做不到,这才几天的时间,便脚底抹油,亏得郎君不计较,若是郎君扣留和他们签订的契书,看他们怎么办! 同时风荷又担心地看向虞楚息,这几天,虞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郎君现在该多愁啊!偏偏此事哪里是那么能轻易解决的?那刘公公可是宫里来的太监,便是见一面也难! 风荷犹豫道:「郎君,这五家商行如今已无人管理,要不要......」 闭店这两个字,仿佛一根刺,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些年来,除了过年的时候,虞家哪里闭过店,风荷更担心的是,这一闭就要永远闭下去,毕竟如果虞家再没有资金流转,根本维持不住其中的开销,虞家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商行还未缩减多少,尽早卖给别人,可现在哪个不想趁火打劫一番,虞家即便要卖,也只能贱卖了! 虞楚息硃笔一顿,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钟錶若有所思道:「时间差不多了。」 紧接着虞楚息微微一挑眉道:「这些人早有心思即便虞家不出事,留着也是祸害,正好清理一番,风荷,你听我吩咐下去,那些商铺都不必闭店,而是准备收购一样东西。」 风荷疑惑地看向郎君,现在又有人谁愿意卖东西给虞家呢? 听完郎君的话语,风荷双眼一亮,忙叫人通知下方,而就在这时,忽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苏家的人登门了。 这次苏家的人看似颇为知礼,携带了四色礼物前来拜访,但实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苏家老爷苏凯一脸自得,身后跟着数十个家丁,看着来势汹汹。 等虞楚息到的时候,苏凯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早听说过这虞家的少当家是个十分貌美的双儿,只是平日里商场来往中,对方手段狠辣,苏凯恨得牙痒痒,原本想今日到了虞家必先好好杀一杀对方的威风,可见了眼前的人,苏凯一时又有些左右为难起来,这么漂亮的一双儿,若是自己太计较过去,岂不是显得不懂怜香惜玉了。 虞楚息这时看到苏凯的神情,哪里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免嫌恶不已,只是虞楚息不得不和他周旋一番,拖延时间。 虞楚息眼神漠然,语气冰冷了几分:「苏老爷,你带这么多人堵在我虞家门口,可知道什么叫无故扰民?虞家不欢迎你这样的客人。」 苏凯干笑几声,想不到虞楚息到了这种境地,竟然姿态还摆的这么高,他忙和气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这次来虞家是想与少当家商量一些事情,同时也是看望虞家老爷,听说虞家老爷缠绵病榻已久,因此我特地带了不少药材。」 虞楚息勉强露出笑颜,却仍然没有松口道:「既然苏老爷诚心上门拜访,也不是不能进去,但虞家小门小户,可容不下这么多人。」 苏凯闻言有些为难,他带这些人当然不只是为了以气势压人,更重要的是,这些家丁抬的东西,其实便是收购虞家商行所用的白银,当然其中的价值远远不够,只是苏凯认为虞楚息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过了今日再来,可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他明日再来带的只会比今日更少,当然迟则生变,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尽快办妥为妙。 第92页 况且他拿出了银子,便再没有收回的道理,一旦交易成立,就算告到官府去也没辙,到时候,虞楚息就是不愿意,也得乖乖把商行转给他。 不过既然是虞楚息有所松动,苏凯也不想太过逼迫,免得过犹不及,他便留下大部分家丁在外面,只带着几个进去,到时候再因势而变。 等进了虞家,苏凯本想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可偏偏虞楚息又让他先去见过虞老爷再说,只是虞万里如今身子骨不大好,需要多等一会儿。 这毕竟是刚才自己的说辞,苏凯也不好反悔,但想来耽搁一会儿时间也要不了多久,可谁知道苏凯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等虞老爷到了,又浪费了不少时间。 苏凯这时哪里不明白他被虞楚息耍了一通,他本想直接翻脸,可见虞楚息也在旁边,又看不出什么端倪,对虞老爷关怀备至,苏凯也只好在旁陪坐。 等虞万里终于精神不济回房休息,苏凯才发作道:「虞少当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本想好好与你谈谈如今商行的事情,看来虞少当家是半点都不着急啊!」 虞楚息漂亮无情的眼睛闪过一丝嘲讽,他转过身淡淡道:「苏老爷这是什么意思?刚才进虞家之前,可是说过要来看望家父,但才一小会的时间就不耐烦了?我还以为苏老爷比别家更有诚心,原来是我想错了。」 苏凯闻言登时心口一惊,他虽然提早给了其他三家好处,让他们不要插手,可难保不齐也有人心思活跃,想分虞家一杯羹,不过苏凯面上不显,又重新笑道:「哪里能?我这次来自然怀揣着万分诚意,刚才一时着急,还望少当家不要见怪,那现在,我们可以商量一番了吧?」 虞楚息略一点头,不过他又露出几分为难之色道:「苏老爷,你刚才也见了,我父亲这样的情况,此事我还不敢告知他,可若是他要是得知他白手起家的商行变成如今的情况,又怎能释怀,所以此事我需要万分慎重。」 苏凯心头不耐,但也只好道理解理解,寻思着看来这价格还要再细细商讨一番。 就在这时,虞楚息又叫人搬来了所有的商行的帐簿来:「那么就一家一家地算吧。」 苏凯和虞楚息从上午谈判到黄昏临近,简直头晕眼花,眼前的数字都变得模煳,总算才商量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数字。 当然苏凯也不是没有想过多给些钱,尽快解决,偏偏虞楚息并不同意,要求他算清楚,免得日后再生变。 苏凯见虞楚息真是打算变卖所有商行,这才定心,等最终结果一出来,苏凯也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叫手下的人拟定契书。 看着白纸黑字五十万两白银的字样,苏凯心中大喜过望,这个数字虽然比他预想的要高了不少,可已是虞家的那些商行折了不知几倍的价了! 苏凯大力将指印按在自己的名字上面,然后将契书递给虞楚息,而风荷则挡住他,先一步接过。 看到这一幕,苏凯心中不满,还是笑着道:「少当家,不瞒你说,今日我已经准备好了三十五万两白银,就放在虞家大门外,为表诚意,今日先交付这些定金,明日我再将剩下的送来。」 当然苏凯心头冷笑,说是明日,就不知道要拖到几时了,如今虞楚息只是一个空壳的少当家,以后便是他求自己了! 虞楚息白皙修长的手指随意捻起这薄如蝉翼的纸张,他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声如寒冰冷玉:「谁说我答应了?」 他话音一落,便在苏凯目眦欲裂的模样中,轻描淡写地撕碎了那道契书。 看着碎裂的纸张轻飘飘地落在他眼前,苏凯简直怒不可遏,虞楚息竟敢这样做,他到底哪来的底气,敢这样耍他?如今虞家商行已经日薄西山,只有苏家还愿意出这么厚道的价钱收购,虞楚息在这个时候得罪他,简直是疯了不曾? 苏凯厉声喝问道:「虞楚息,你可知道如今虞家是这么境遇?从今日之后,虞家便再也无法立足!」 虞楚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是吗?可惜太迟了。」 听到虞楚息这样说,苏凯这时也反应过来什么,今天虞楚息一直在拖延他的时间,但即便如此,一天的时间又能做什么? 除非...... 苏凯能够在金陵这么快地站稳脚跟,也绝非庸人,这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前段日子里,要说虞家有什么异样,唯一有的便是从各大商人中囤积米粮,这本是一件常事,米铺向来喜欢在这个时节压货。 但现在却不寻常了。 如今虞家要想翻身,只有一条路,这金陵城中没有商家愿意和虞家做交易,可有一种人愿意,而这种人是没有能够控制得了的,那便是民众。 虞楚息一定是从民众里收购了稻米,现在是五月农忙之际,也正是水稻插秧的季节。因为离收穫还有一段日子,此时民众需要从各大米铺中购米,虞家一反常态,从农民手上收米,他早有布置,其他商行根本反应不及,不出一个月,米价便会高涨几倍。如今唯有虞家粮仓富足,如此一来,虞家又可以运转下去。 想到这里,苏凯心中一惊,可也更为恼恨起来,他忽然大笑道:「虞楚息,你即便如此聪明,但这样做又能撑到几时?不乖乖听我的,还能求谁?莫不是你那个没用的男人?」 苏凯刚才不免想到了虞楚息嫁的那个入赘的穷书生,愿意入赘的人能够好的到哪去?即便这谢舒在外是有些名声,可这时又能顶什么用呢?就连此事都是虞楚息出面,不见这家男人的身影。 第93页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到他身后传来一道冷冽至极的声音:「你是什么人,在我夫郎面前大放厥词?」 听到这样的话语,苏凯正愁找不到谢舒,他转身望去,却万万没有想到谢舒旁边竟然还有几个蓝翎侍卫,这几个侍卫苏凯还见过一面,这不是刘公公跟前的人吗,怎么会跟在谢舒身后,还听他命令...... 这时一个侍卫也认出了苏凯,低声向谢舒禀报,谢舒眉心一动,淡淡地收回目光,紧接着谢舒打开手谕一字一顿地念道:「刘公公得知各大盐商为感念陛下仁德恩泽,捐款在金陵修建行宫,特向陛下请命,嘉奖我等,此事刘公公交由我虞家负责,今后,其余四家盐商都得全力配合。」 此话一出,顿时如石破天惊,不仅苏凯魂飞魄散,差点跪倒在地,虞楚息也瞪圆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舒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从刘公公手里要到了这道手谕,等于说捐款这件事过到了明面上来,日后说不定他们还有面圣的机会。 可是,谢舒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谢舒朝虞楚息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紧接着又转向苏凯冷冷道:「苏凯,你有何异议?」 苏凯此时叫苦不迭,哪里敢说话,忙朝两人赔笑道歉,说自己刚才有眼无珠,见两人都无搭理自己的意图,苏凯才灰熘熘地退了出去。 等人一走,谢舒目光柔和地注视着虞楚息,低声道:「郎君,我来迟了。」 虞楚息忙摇摇头走上前来,靠着他身侧去看他手中的那道手谕,只见那手谕的内容和谢舒刚才所言别无二致,不由得更加疑惑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舒微微一笑,握住虞楚息的手坐下来道:「郎君你听我慢慢讲。」 原来刚才谢舒朝刘公公提出的建议便是这行宫建造一事,不如从刘公公勒索转变为盐商主动捐献,禀喃凤报上去,如此不仅可以让圣上龙颜大悦,也表现刘公公办事得力。 听到这个主意,刘公公也心头一动,此事若是提早禀明陛下,陛下定然不会怪罪于他,反倒因为陛下好大喜功的性子,十分开怀。 不过此时刘公公又提出了一个让谢舒意想不到的要求,既然现在是由各大盐商主动捐献建造,那就让虞家来负责。 说道这里,谢舒不禁露出几分歉意,轻声道:「郎君,此事我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揽下,我本想先问过你的意思,再回復刘公公,可惜......」 刘公公的目的,谢舒其实也清楚一二,刘公公也不知道是不是不信任他,还是别的原因,想把自己绑在他那条船上,但负责修建行宫这样的事情,有关刘公公的性命,对方必然会鼎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这并不是一步烂棋,只是也非同小可。让郎君来负责此事,也不知道郎君愿不愿意。 虞楚息呆住了,没想到谢舒会为这个道歉,他眼神是那样的温柔,被他看着的时候,像是被暖洋洋的春风吹拂着,他是如此地尊重着自己,也是如此地......爱护着自己。 虞楚息唇角向上微微翘起,他目光亮晶晶地看着谢舒清俊的脸庞,心潮起伏,漫起止也止不住的欢喜。 虞楚息再也忍不住,他忽然仰起面,朝谢舒凑近,然后在他的脸上轻轻地「啾」了一口。 作者有话要说: 第049章 郎君向他靠近的时候, 谢舒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双眸乌黑透亮地看着自己,好像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直到那柔软落在他的颊边, 谢舒才意识到, 郎君给了他一个吻。 郎君的唇带着些许微凉, 但他轻啄的时候, 谢舒却感觉好像烙印般滚烫。 这一瞬间, 谢舒头脑轰鸣,浑身的血液沸腾,快要流淌回到了心脏。 而郎君也比他好不了哪去, 在主动亲了谢舒一口后,虞楚息长睫扑闪,脸上泛起淡淡的绯红色,紧接着虞楚息又飞快地接上刚才的话题:「这有什么不能的?交给我便是......」 他不像别的双儿, 喜欢安于后宅, 做这样的事情, 他才会高兴。而谢舒却不会像那些男人一样,觉得他这样不好, 反而尊重他, 支持他, 虞楚息又怎么可能想拒绝呢? 不管是为了对方, 还是为了自己, 他一定会做好的。 而说这话的时候,虞楚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虚,连视线都没有再和谢舒对上, 他的气息太清冷眼神太平静, 就连刚才那样短暂的接触, 虞楚息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是亵渎了他。 但虞楚息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在这时,谢舒忽然朝他慢慢俯身。 这一刻,时间好像变得异常漫长起来,虞楚息能够看清楚谢舒向来冷静自持的眼睛与平常并不相同,反而翻涌着莫名的暗流。 这种错觉,令虞楚息浑身轻颤,心神摇曳,他原本就急促的心跳仿佛快要到了嗓子眼,喉间发干,却又因为他的逼近不得不看着他。 虞楚息第一次知道,原来君子似的人,也会给人一种要命的压迫感,他会因为他的靠近,变得这样奇怪...... 虞楚息突然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他刚要站起身,却又被谢舒重新拉住了。 谢舒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了这个举动,他又怎么捨得放郎君离开,他刚才亲上自己的那一刻,谢舒就在想,如果这个吻再来一次又是什么感觉? 此时虞楚息坐倒在谢舒的怀里,被这样环抱着的时候,虞楚息才知道原来对方的臂膀是这样有力,他靠坐的大腿,下方的肌肉已然绷紧。 第94页 两人的气息是这样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当那清冷与幽香混合成一处之后,虞楚息浑身都有些发软。 而男人的晦涩难明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虞楚息更是好像感觉到了某种危险,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 当谢舒抱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紧,当两人的心口快要挨在一处,虞楚息开始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他想起上一次的时候,他们在佛寺里,也曾和现在一样贴近过,可是即便如此...... 虞楚息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他想去听听他的心跳,是不是还是像之前那样如深水般从容。 想到这里,虞楚息真的伸出手去揽住了谢舒的脖子,他之前一直想这么做了。 这一次,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能够看清楚对方眼底的情绪,不会再错漏一丝一毫。 当视线交接的时候,两道唿吸缠绕在了一处。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虞楚息看到他的瞳孔放大了一些,掠过电光般的火花,平日里静水流深的人,也会和他一样紧张吗? 虞楚息忽然没有那么心慌了。 他昳丽的眉目中流露出可以令这世上万物都黯然失色的明媚笑意,接着,虞楚息眨眨眼睛,轻声辩解道:「谢舒,你忘了吗?上次是你先亲我的......」 谢舒心头一阵悸动。 谢舒看着郎君的眼睛,从刚才起,他的眼睛就泛起涟漪的春色,此时更是湿漉漉的,从下至上地看着自己,他是那样的可爱可怜...... 而谢舒又何尝不知道,他确实已然受到了郎君的吸引,如果不是心有动摇,又怎么会一步步地想要接近对方? 可这本不应该。 谢舒一直清楚地明白他并非此间中人,只是偶然穿越到了这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时空,他占用了只是别人的身体,也许有一天,也许很快,他就会回到现实。 因此对这个世界而言,他只是一个过客,这里的万般种种对他而言,也只像是南柯一梦。 想到郎君,谢舒更不敢踏出这一步。 如果对于他们彼此来说,这样的相遇不过是老天开的一场玩笑,那么最好不要开始。 他不想给郎君一场空欢喜,更不想让郎君有一天为他伤心。 他曾经也努力地保持着理智,压抑着自己的情感。 但当谢舒发现,郎君的目光日益久驻在自己的身上,郎君的笑颜渐渐只为他绽放,谢舒已经不知不觉地深陷其中。 这时谢舒才知道,他不是什么圣人,更做不成圣人。 他明明应该远离郎君,可他做不到,他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向郎君说明这一切,可他却不想说。 他原来是如此地贪恋着眼前的人。 他像是不小心捡到失窃的珍宝的幸运儿,却捨不得归还,更捨不得这偶然掉落在他手心的明珠有一丝一毫的蒙尘。 可一旦揭露这一切,明珠还愿意在他怀中吗? 是的,谢舒意识到自己在害怕...... 他害怕自己说出了口,这场梦就会烟消云散,过眼成空。 可谢舒读过那么多书,他又何尝不明白一个道理,这南柯一梦,终成虚幻泡影,而白驹过隙,瞬时沧海桑田。 梦,总有醒来的一天,唯有固守本心,山河不负,方能够从容面对这世事无常。 可即便深深知晓,谢舒还是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 他想要珍惜眼前之人,就算他们可能不会有结局...... 但谢舒又怎么忍心,又怎么捨得让郎君不知道真相,懵懵懂懂地和自己在一起? 若是他日,他真的消失在这个时代,郎君难道要一生都要沉浸在无所知的世界里吗? 因此当郎君的话音落下,谢舒的目光凝视着他,不到片刻,便含笑着点头低低道:「是啊.....「 是啊,确实是他想要得到郎君,是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执着。 这全然都是自己的一念而起,并非是郎君的不是。 无论怎样,郎君都有知道这一切真相的权利,他不应该蒙蔽对方。 而虞楚息听到谢舒亲口承认这一点,心中的欢喜还没来得及生起,他忽然一怔。 因为谢舒的眉心舒展开来,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地温柔动人,可是他的眼睛明明含笑看着自己,眸底却漾着一抹难言的苍凉,然后一点一点地压抑下来,仿佛敛去了某种深切的情愫,最后化为郑重其事的通透。 虞楚息预感到,谢舒要和他说一件事,这大概是一件可以解答他许多疑惑的事情,可这件事情说出来会让他难过,因为他看起来是这样。 而虞楚息也一点都不想知道了。 他揽着他的脖子,靠坐在他的怀里,被他清冷的气息密密实实地包裹在一起,他抱着自己的手臂慢慢地收紧,两人的胸膛贴在一处,他身上温暖的热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 可他的心跳,仿佛到了某个极致又回落下来。 此时此刻,虞楚息心头蓦然涌起一阵复杂的酸楚,明明他也为自己心动,却要故意克制着自己。 虞楚息忽然勾住他的肩膀,他只是微微一用力,谢舒便多俯身一寸。 两人的吐息若有若无地轻轻相触。 虞楚息眼圈微红,声音发颤:「谢舒,我只问你一句,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第050章 「喜欢。」 谢舒听到了一道声音伴随着他胸腔的嗡鸣, 喉结的震动,传到了他的耳里。 第95页 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 他原来没有犹豫, 也没有过任何的迟疑。 他的心已经告诉了自己答案。 明知道, 这一切都是南柯一梦, 转瞬即空。 明知道, 他们生长于完全不同的时代, 他与他相隔了一个时空,可谢舒仍然喜欢上了郎君。 谢舒再也不能欺骗自己,更不能欺骗眼前的郎君, 而亲耳听到郎君说喜欢他的时候,那带着颤抖的声音,直击他最柔软的心底。 谢舒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此时此景。 郎君的眸中闪着泪光,但眼神却清亮透底。 他比自己勇敢, 更比自己坚定。 谢舒抱着郎君, 捨不得放开双手, 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他必须要说出来。 谢舒唇角微微翕动了一下, 正准备开口。 但下一秒, 虞楚息却将头埋在了他的颈侧, 依恋地蹭了蹭, 留下一道温软的触感。 这一刻, 谢舒浑身都有些僵硬。 原来,他真的喜欢自己。 紧接着,虞楚息抬起头, 他长睫颤动, 眼中的泪光顿时成了璀璨的星火, 他唇角轻启,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地生动,除此之外,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化为虚无:「谢舒,这样便够了,别的我都不想听......」 谢舒无奈又动容地看着他,他轻轻嘆息一声道:「我确实喜欢着郎君......」 可话说到这里,只见郎君自他的颈侧仰面,眉眼含笑望着他,他的眼角泛起一尾红痕,仿佛晕染成了胭脂色,他五官明艷动人,气息娇柔香甜,微微分开的唇鲜艷欲滴,诱人採撷。 郎君坐在他的怀里,双手揽着他的脖颈,唿吸和他紧紧相贴,郎君的身体依偎在他的怀里时,似温香软玉,似柔若无骨。 谢舒喉间干涩了几分,后面的话难以再说下去,偏偏这时,郎君见他住口,又疑惑地歪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娇娇颤颤,春水涟涟。 谢舒投在郎君面上的眸光瞬间加深了许多,从心底窜起一道火舌顺着两人相触的肌肤蔓延。 下一瞬,谢舒就低下头,堵住了他的唇。 初时,谢舒的动作很轻,力度也十分温和,只是双唇交接的时候,慢慢地辗转研磨。 可当虞楚息若有若无地张开唇舌,这种无声的邀请可以点燃谢舒一直克制的欲.火,他所仅有的理智也被轰然炸开,不留一丝一毫。 而此刻的虞楚息也察觉到了某种危险,就好像有什么压抑已久的庞大、兇勐的东西隐藏在对方轻缓又温柔的触碰中,马上就会破土而出。 但虞楚息并没有逃离的想法,反而试探性地张开嘴角勾了勾。 几乎是下一秒,谢舒就轻而易举地衔住了他的柔.软,同时攻城略地,侵入他的每一处。 这种感觉,就仿佛被来势汹汹的巨浪所淹没,虞楚息这才知道原来引火烧身的滋味这么可怕!他想要后退,找到一丝喘歇的间隙。 但他的挣扎太没有说服力,谢舒几乎不需要什么力气,他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摸着郎君光滑的后颈,他炙热的手掌可以激起怀中人一阵战慄,再一点一点地按住,继续专心地吻他。 直到郎君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呜咽,像是幼兽的哀鸣,却又夹杂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求饶。 谢舒才放缓了动作,极慢地舔过他的齿列,而虞楚息在他怀里轻轻颤抖,他的身体香软无力,声息若有若无,平白惹人怜惜... 这时,谢舒忽然松开了虞楚息的后颈,退了出去。 虞楚息总算恢復了些许的神智,他的四肢已经酸软无力,仿佛化为一滩春水,此时此刻只想软倒在谢舒的身上。 他看向谢舒,才发现谢舒额间与鬓髮不知何时浸出了许多汗水,他的眉心微拧,目光浓的像是不断翻涌的深海,仿佛极力隐忍着什么。 而这时,谢舒又伸出手将虞楚息重新扶正,让他坐好。 虞楚息不免迷惑地眨了眨眼睛。 谢舒望着他,唿吸沉重了几分,他闭了闭目,再次出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暗哑无比:「郎君,别动。」 虞楚息只好委屈地坐直了一些,他不明白,谢舒为什么要突然要冷漠地推开自己,明明刚才亲的那么专心。 而谢舒又何尝捨得推开郎君,可这时,他却不得不这样做。 他不是第一次感到了那种从血液沸腾的热度在体表上游走,带起难言的燥热,一直往下蔓延而去。 可从来没有比现在来的要迅勐。 这时虞楚息忽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唇齿微颤,耳根发烫,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虞楚息的目光只闪躲了一瞬,便忍不住悄悄地往下面看去。 这一刻,谢舒额间的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滴落了下来。 他重新抱住郎君将下巴抵在他的发间,极尽一切地克制与隐忍住自己的本能:「郎君,等以后好不好?我们重新再成一次亲。」 谢舒不想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伤到郎君。何况在有许多事情没有说清之前,这样太仓促,也太不负责任。 而和郎君重新成亲,也是必要的前提,他不是以前的谢舒,和郎君成亲的不是他。 谢舒想要给郎君一场真正的婚礼,给他自己余生的承诺,这是他让郎君明白的真心。 而被他抱住的虞楚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泛起一阵酸涩。 第96页 他从来没有想到,谢舒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语气中透出的珍重,是那样的让人心动...... 原来被他喜欢,是一件这样美好的事情...... 虞楚息唿吸放的轻轻的,不敢再打扰他,而谢舒将头埋进郎君乌黑丰泽的长髮中,嗅着他清幽的香味,闭上眼睛。 过了许久,谢舒才慢慢地平復下来。 这时谢舒将郎君抱下来,整理好衣物,重新说起正事来。 这次郎君要负责修建行宫,为期一共是三个月的时间,而行宫选址也要由郎君拟定。 其中又有许多细节值得注意。 谢舒回忆起刚才和刘公公谈判的结果,沉声道:「刘公公此次给我们并不是全部的款项,一共是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听到这个数字,虞楚息并未有太多的反应,这位刘公公到底有多贪,他也是知道的,二十万两,是其他盐商给予的一半,但其实修建一座行宫也不算少了,因为还没有算上虞家的数字。 而负责这样的事情,有风险,自然也有收益。 虞楚息当然也会让虞家出钱,不过这其中的猫腻有很多,光说这帐面就有许多门道。 而虞家负责做这样的事情,在其他方面也会有极大的获利,首先拜师商行的名声就大涨许多,以后谁不敢再卖一个面子?其次,便是帝王嘉奖,虞家的身份也会抬高,其他四大商户如今也不得不以虞家的命令为先,虞家可以抓住这次机会,更上一层楼,成为金陵首富,也未曾可知。 不过前提是要做好这件事。 光这三个月的工期要建好一座宅院也就合适而已,何况是偌大的行宫,难怪刘公公急于甩手。 谢舒在旁告诉了刘公公先前拟定的几处行宫选址,他对古代的金陵毕竟不是那么熟悉,也不知道选在哪处更好。 虞楚息听完后,沉思了片刻道:「首先龙潭要排除,虽说龙潭此名听起来极为大气,靠近莫愁湖,周遭风景极佳,但因为距离金陵有十多公里的路程,不易关防,这样的话,圣上的安危得不到保障,难说会不会因此不快......」 至于其他两个,虞楚息也都摇摇头,这并非是虞楚息小题大做,而是事关皇家,任何事情都需要再小心谨慎,让人捉不到错处才是。 虞楚息又想起什么,细细问道:「谢舒,你问过刘公公,圣上的喜好吗?」 谢舒点点头,在郎君的面前,谢舒也不再遮掩:「恩,当今这位陛下文武双全,在琴棋书画都有所造诣,尤其喜好音乐,这些年身边受宠的伶人不少。他如今年事渐高,开始追求泱泱大国的排场,可他是一个矛盾之人,既想奢华,又怕别人说他挥霍过度,想铺张,又怕别人说他贪图享乐。」 虞楚息听到他这番有趣的言论,不由得被逗笑了,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丝震动,在谢舒口中,皇权并非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东西,皇帝听上去也和普通人差不了多少,原来竟然也可以这样评价皇帝么? 虞楚息目光闪闪,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轻声道:「我明白了。」 而谢舒在旁静静地注视着郎君,眼中含着淡淡的笑意,他一直知道,郎君做事情的时候,一向心无旁骛,这样认真思考的郎君,实在让人移不开目光。 过了一会儿,虞楚息才回过神,发现谢舒一直盯着自己后,虞楚息也看到了他不加掩饰的欣赏,他不禁脸上一热,又想起刚才两人的亲密,心思错乱了几分。 他长睫颤动的时候,满室生春。 但虞楚息只是恍惚了一下,便又重新拢回了心神。 现在他已经想好了解决的办法,虞楚息眼尾向上一翘,微勾唇角,藏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狡黠,他的眼眸如秋水般潋滟,容色熠熠生辉,明艷不可方物。 谢舒也轻压了压唿吸,紧接着,虞楚息凑到谢舒耳边,吐息微微:「我有了一个主意,你看,这样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1章 见郎君露出少有的隐秘神情, 像是动着什么小心思,谢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从善如流地附耳过去。 虞楚息眨了眨眼睛, 轻声道:「谢舒, 你还记得西园吗?」 西园?是了。 谢舒眸光一亮, 他曾经去过西园, 那里在半山上, 清幽雅致,无一不绝。 如果说这金陵各处有什么地方建立行宫地理位置最为优越,那么西园当之无愧, 况且西园还是顾家所有,现成的东西都在,郎君的意思是,要算计顾家一把? 虞楚息微微一笑道:「三月后, 已是八九月, 那时正值盛夏, 圣上要从扬州到金陵,主要走水路, 从钱家港到秦淮河, 这一路上奔波劳苦, 自然不愿意再住水上行宫, 最令陛下满意的该是一处山中难得的避暑佳地。 这西园便是顾家所建用来避暑之用, 在金陵郊外,离城中仅有几里的路程,不算遥远, 又有青山绿水, 茂林修竹, 陛下如何不喜欢?」 听郎君这么一说,谢舒也深以为然,这顾家建立的西园,倒是完全符合帝王的品味。 看着雅致,其实奢华难言,光是其中的庭院阁楼,就有数百座以上,想必便是皇帝随行之人也够用了。只是要让顾家拱手让出西园,定然不会愿意,也不知道郎君想出来了什么样的主意...... 谢舒看着虞楚息顾盼神飞,其中风流灵巧难以赘言,谢舒忍不住牵起郎君的手,来回捏了捏,含笑温声道:「郎君,你是不是有想法了,可与我说说看?」 第97页 虞楚息被他捏着不放,心头乱跳,哪里又撑得住? 虽说这样做不算光明磊落,可虞楚息知道,谢舒一定不会觉得他这样做不对...... 果然听到虞楚息的话语,谢舒眼中的笑意止也不止不住,见虞楚息别过眼睛,谢舒心头微痒,更是起了逗他的心思,他低声轻嘆道:「郎君之才,我所不及也。」 * 当天苏家家主苏凯趾高气扬地带着数十个家丁去了虞家,此事颇为受人瞩目,毕竟这些日子,城中几名富商如何运作的风声本就不小,虞家更是因此有了不少的变动。 原以为这金陵从今日起,格局就要大改,但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虞家竟然在绝地里找到一线生机重新翻身! 而苏凯不仅灰熘熘地从虞家离开,还低三下四地送上许多礼物赔罪,至于其他三大富商得了消息,还没来得及消化完毕,便忙不迭地学着苏家也去赔罪。 这事一出,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摸不着头脑。 这时,众人才听闻这样一个消息,原来圣上再过三个月就要南巡到金陵来,而虞家主动号召其他盐商一起捐款为圣上南巡修建行宫,受到了刘公公的青睐,因此交由虞家负责修建行宫一事! 在众人眼里,皇上南巡,而且还选中了他们金陵,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皇帝乃是天子,是至高无上之人,如今天下安定,民心归顺,全有仗于这位英明圣主。 当然也不是人人这般想,这天下还有太多的不平之事,只是金陵是少有的富饶之地,百姓安居乐业,人民教化良好,自然比别处更加尊崇这位陛下。 因此连同虞家,在众人心头的地位也一下子拔高了不少,风头无两。 而这件事传出之后,震动的不仅是金陵的四大富商。 王静这几日都有些心神不宁。 那日他派出那侍卫想要他捉住谢舒的小厮,问清来由,谁知道这宫中来的侍卫,竟然这么不顶用,连一个文人的小厮都捉不住。 更令王静想不明白的是,这侍卫居然这么快就被金陵的巡捕捉住,可这其中实在令人奇怪。 先不说这巡捕能力为何提高了这么多,再说这侍卫明面上还是刘公公的人,刘公公又怎么会纵容这地方上的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 除非刘公公清楚这人的身份有意如此,可刘公公如果真的清楚,就该知道此人是三皇子的人,而刘公公虽然不算投诚到三皇子这边,但两人也是合作的关系。很快,王静就打听到原来当日谢舒发现小厮不见之后,便赶紧报官,可也不知道是误打误撞,还是因缘际会,真让他找到了线索。 而让王静有些惊讶的是,谢舒不知何时竟和官府的人关系到了这种地步,就连知府万林明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过。如此一来,倒也解决了些许疑惑。 其实王静并不担心他会暴露,此人只是当天夜里找过他一次,之后虽跟他一起去了姜府,但并没有什么人发现,他又是宫中侍卫,即使犯了错,当地官员也不得随意处置,何况像这样的小事,此人既然为三皇子做事,也知道厉害,不会将他招供出来。 只是王静并未全然得到三皇子信任,能够动用的人手本就不多,如今又出了差错,让王静如何能不心急? 偏偏此事还没有得到解决,又传出一条消息,如今,刘公公不仅公布了盐商捐款的事情,还全权交由虞家负责修建行宫! 王静是三皇子的人,自然知道其中的内情。 暗地勒索盐商,本是三皇子的主意,既维繫了顾家与他的利益,又相当于拿捏住了刘公公的把柄。 可现在倒好,刘公公这么一步棋下出来,等同于脱离了三皇子的掌控! 王静当然不认为刘公公能够一眼堪破,必是有人背后指点,可这人到底是谁呢? 王静的脑海里不多时浮现出一个人影,如果不久以前,王静一定不会相信,但现在,却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王静心头不禁浮现出巨大的荒谬感,难道谢舒早就清楚这其中的关节? 不过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他真知道这背后之人乃是三皇子,他怎么敢这样和三皇子作对! 王静一直跟在左然身边,虽说老师一直没有出仕,赢得天下美名,可王静知道,当年老师是见官场黑暗,先皇昏庸,失望之下才隐居不出。后来,当今陛下即位,老师难道就没有动摇过吗? 而王静从小读圣人书,集圣贤事,考取功名,所求为何,不过是择一明主,一展宏图。可王静很快就发现,老师教给他的东西,都太过理想化了。 这世界上的公平是有等级的,人也是如此。 在既定好的社会规则里,世家早已占尽上风,而寒门拥有的仅仅是一粟之地。 作为寒门,王静真要想完成他的志向,他唯一能够选择便是将筹码押在一位有可能继承大宝的皇子手中。 因为这天下,唯有皇帝才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掌握一个人生杀予夺的大权。 而王静又何尝不知道,这位三皇子并非是他所想的那种明君,可王静同样也清楚的是,正因为皇帝拥有这样的权力,天下对于皇帝的约束程度完全取决于皇帝自己的意愿,并无所谓可以立刻生效的惩罚和奖励。因此这世界上,暴君昏君比比皆是,而圣明之主才显得何其稀少,所以王静从来没有抱着这样的期望。 第98页 但王静也从来没有想过,谢舒不仅敢在拒绝三皇子的招揽的前提下,还与三皇子作对。 一时之间,王静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不过只是片刻时间,王静便已回过神来,他不需要理解谢舒,更不需要猜测谢舒的意图,因为在谢舒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便已经与他的立场相对,如今他只需要做的便是据实上报。 可即使如此,王静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绪前所未有的复杂。 * 而另一边,顾家也在为此焦头烂额。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刘公公会突然反悔!不仅将此事公布不说,还将建立行宫的事情全数交给了虞家。 这样一来,顾家的修缮又该由谁负责? 好在刘公公并未和他们撕破脸,挪出了十万两白银出来,这对顾钟来说,和他一开始预想的完全不同。 十万两白银在寻常百姓眼中是天文数字,可应付皇上远远不够,顾钟自己还要添补一部分...... 不过顾钟倒还勉强能够接受,毕竟他也不愿意和刘公公闹的不愉快。 他如今远离京城已久,但为了让陛下时常记着自己,不仅要靠自己的妹妹,这御前之人也要时常收买着。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原想借刀杀人,对付虞家一事,就完全落空了。 如今刘公公为虞家请得圣谕,那些富户巴结他们还来不及,又怎敢再起别的心思。便是顾钟,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这样出手,反而要大大方方给其方便,免得让人逮到把柄。 但在顾钟看来,虞家毫无经验,要想揽下这样的大事,也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何况短短三个月,平地便起一间行宫实在太难,一旦有什么差错,便是掉脑袋的事情,所以顾钟不慌不忙,只等着后续进展。 可一连几日,顾钟也没打探到虞家有什么大规模的动作,只是召集了许多三教九流,测卦算卜之人。 难道这第一步选址就卡住了? 顾钟倒也不意外,为陛下的行宫选址岂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这金陵城方圆数百万里,山川江河,秀丽景色不胜枚举,可要想选中一处住址考虑的因素太多了。 这虞家实在是浅薄无知,竟然以为找几个道士和尚就能选址吗? 就在顾钟对此嗤之以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消息传来,说是这些人一致推算出了,一处最适合建造行宫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2章 此时, 虞家府邸的门口也就是金陵的城中心正设着法坛、道场,周遭有无数人在围观。 这一边是栖霞寺的高僧,一边是白云观的道长, 平时百姓们就对他们多有供奉信仰, 城中也只有大富大贵的人家才请得起, 但一次两方都来了, 大家还没有见过这阵势, 自然人人都想凑个热闹,同时不停地探头往前面望去。 原来今日不仅虞家的少当家在,就连那位从宫中来的刘公公也到了。 如今已是五月的尾巴,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树上夏蝉长鸣,暑气喧嚣。 刘公公就坐在一方高椅上,头顶是一把曲柄大伞, 身后还时不时有人为他扇风。 刘公公眯着眼看了那场中的情形好一会, 忍不住捻起一方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珠, 这才朝着旁边的虞楚息半信半疑地说道:「虞小郎君,他们真能测算出一个地址出来?这陛下给的期限, 咱们可拖延不起......」 见刘公公催促, 虞楚息只是轻轻一笑道:「刘公公放心, 这几日我正与各家商户协调, 将修建行宫所需要的一切事物都准备就绪, 只差选定地址了。刘公公您有所不知,这金陵乃六朝古都,但期间改朝换代, 多造杀伐, 因此当地常常有残余邪气之说, 金陵人若是要选定宅院住址,都需要测算问卜一番......这做法事的两家在金陵向来有名,极为灵验,刘公公不必担心。」 听到虞楚息这般说,刘公公面露满意之色,他笑着点点头不再多话,其实刘公公对虞楚息刚才说的话上了心,宫中也信这些,圣上还专门在禁苑里建了皇家寺庙,万一真有什么东西把陛下冲撞就不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刘公公见虞楚息虽长得极美,但做事干脆利落,又十分周到,这才不再询问。 不久后,中央有了动静,一边拜表请圣,阵仗不小,另一边法鼓一响,签文已出。 没想到竟会同时出了结果,周围人见了此番景象不免小声争执起来,若是两边算出来的地方相差太远,该信哪个呢? 忽然只听人群堆里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直唿神验,众人立刻被牵引了注意力,这一看才知道,竟然两边推算出的地方相差不离! 等等,这地方怎么看着有些眼熟,是在巡盐御史顾钟所建的西园附近啊!说理也是,他们早听说过西园风景独好,还有别的地方比这更适合用来做陛下的行宫吗? 见人群忽然骚乱起来,人人激动不已地讨论着结果,刘公公也十分好奇,忙不迭地将双方法师道长都请了过来。 听到相同的结果,刘公公脸上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只是刘公公不熟悉金陵地势,不知此处到底在金陵何地,于是便朝虞楚息问道:「虞小郎君,这处如何?」 虞楚息轻声道:「此处倒是一个难得的风水宝地,距离金陵城不远,东临祈水,西靠寒山......」 但就在这时,虞楚息又面露难色道:「不过,刘公公,此处恐怕不能再建行宫了。」 第99页 刘公公原本听了前半句以为事情敲定,自己正可以将一切脱手,却想不到虞楚息这样说,不禁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虞楚息这才慢慢道清原委道:「刘公公,这地方已经建有一处庄园了......」 听到是这样的「小事」,刘公公还不待虞楚息说完,便已站起身随意摆摆手道:「这有什么可以费神的?既然一致测算出,陛下的行宫选址就在此处,这便是天意,你只要把话放出去,又有谁敢违抗?至于后续该怎么处理,这就不需要咱家教你了吧?」 虞楚息看着他背后,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轻声道:「刘公公说的是,我明白了。」 * 当天,测算结果一出,不多时便已传的沸沸扬扬,等顾钟知道的时候,已是满城风雨了。 顾钟听到这消息,脸色大变,差点打碎了手中的茶盏,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么摆一道! 这西园顾钟耗费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两年前才落成,期间耗费财力无数,他自己都没去几次,现在却被人打上了主意! 此时顾钟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什么算卜问卦,通通都是虞楚息搞的鬼,这虞楚息好大的胆子,竟敢盯上他的西园。 即便让的人是当朝圣上,但顾钟又如何能够甘心? 如今虞楚息并没有找上门来,然而顾钟却比找上来还难受! 若是虞楚息直接开口要他让出西园,顾钟还可以反击,可现在倒好,如今舆论一出,顾钟便是再捨不得,也得堵住这悠悠众口。 此人,分明是等他亲自送上来! 见父亲少有如此气急败坏的神色,顾元科心头也不是滋味,他之前在西园那场诗会,原以为赢得风流美名,却想不到竟酿下这些祸根,这一切的起始点,便是在他和邵祯遇到谢舒的时候开始的...... 谢舒啊谢舒,你既然要如此和我顾家作对,也不要后悔。 顾元科深吸一口气道:「父亲,如今这西园也不得不让了,但我们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这地方乃是我顾家所建,他们这样强行徵用,便是告在御前也说的。」 顾钟闻言,立刻摇头道:「不可,元科,你需得明白,此事绝不能这样告知陛下,若是陛下得知,我在金陵建有这样的地方,以陛下的性格,如何不起疑心?不过,等建好后,陛下来到金陵南巡,那个时候,我便可以再透露此事,或许能让陛下为我主持公道。」 听到父亲的话语,顾元科也顿时明白过来,眼神一亮道:「父亲所言有理,儿子实在愚笨,不知道何日能为父亲分忧。」 顾钟哈哈大笑,心情纾解了不少,不禁多看了自己这个儿子一眼,往日顾钟总觉得他待人宽厚有余,如今倒有一分狠劲来了。 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 到了第二日,顾家果然将西园交付给虞楚息,很快便平息了舆论。 见顾钟如此果断地下了决定,动作又如此迅捷,虞楚息心中也不免有些意外,更生出一分忌惮出来。 不过既然现在有了现成的园林,再在这样的基础上修缮行宫,便不再是一件难事了。 三月之期,不过眨眼的时间,就快要到了。 如今已是八月间,盛夏酷暑,这金陵城整整一个月都没有下雨了,天空万里无云,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如同蒸笼一样。 而泰安三年,七月二十三日的那天,当今的皇帝就在一万名御林军的值守下,被奉命留守在京城的三公九卿簇拥着监国太子邵安恭送着出了京城。 皇帝这次携带的人员众多,除了皇后以及受宠的嫔妃以外,还有其他几位皇子,包括三皇子邵祯,四皇子邵宁以及年纪还小的五皇子六皇子。 临走之前,皇帝还传下了大赦天下的圣旨,使得天下人民无不感激涕零,这一路沿途,人们纷纷涌上街头,争相目睹皇帝风采。 不过到了南方之后,皇帝便乘坐着龙舟走起水路,因为随行人员太多,运河里龙舟迤逦上千艘。 原本好好的,可谁知接连一个月都没有下雨,据说运河在淮安的时候堵住了,如今正在徵召壮丁,疏通运河。 所以到金陵这事,恐怕要延后一些日子了。 此时,谢舒正在姜鸿的家中,这段时间,姜鸿让他学习赋论的两种写法,谢舒已经掌握地差不多了,也实打实地写了几篇不同类型的诗赋。 姜鸿展开卷本,连连点头道:「不错,你这《日出赋》已有几分火候,我给你限定的韵律是以功德双美、震撼寰宇为韵,要想在行文中体现这八字韵律不是一件易事,你却能够在这样的严苛的规定下,写出这样一篇行文优美,清丽自然的赋文,并不容易,可见你确实下了一番功夫。 这篇赋文我也用八字来评价『有物天成,先天地生』,倒与你上一篇《长啸赋》相对,是谓『风日云野,军国清肃』。」 没想到老师会给他这样高的评价,谢舒微微一笑,恭敬见礼道:「多谢老师赞许,学生不敢当,是老师教得好。」 姜鸿含笑点评几句道:「这诗赋一道,全靠平日的积累,非学优才高不能当也。其中引经据典,浑然无迹为上,如今更是唯贵鍊句,斗难、斗新、斗巧,很容易钻牛角尖,其实诗赋中以言贯穿之,使得语句顺畅、工整,能言其事便好,再行琢句,却不可颠倒顺序!正所谓题常而意新,意常则语新。 第100页 好了,既然诗赋一道你已醇熟了,接下来我便教你论与策。容展,你可知道论策的区别在何处?」 谢舒回忆片刻道:「论是根据歷史典故谈谈看法,至于策,便是先是存在的问题提出解决的方案。」 姜鸿点头道:「不错,策是从时事命题,而论和诗赋一样从四书五经中截取某句文字作为题目,只是论截取的都是一段史实。 比如我那一年主持的考试便是截取《汉书》贾谊列传中一句话『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要求根据这句话来展开议论。这题目看似简单,可你知道吗?论还有许多衍义,考生表述的不仅仅是题目中的意思,还需要就题目出处的背景,任务以及观念等等发表议论,所以格式也很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科举文会写一些科举内容~~为以后谢舒考上功名铺垫,也有说服力一点,还望理解! 第053章 格式, 这个谢舒也知道一点,就像现代写议论文一样,最好由三个部分组成, 立论、论证, 最后在进行结论, 其中总要一些技巧, 或是承前启后, 或是首尾唿应等等。 之前谢舒也研究过古代一些试论,虽赏读过不少,但未曾以考试的目光看待过它们。 谢舒虚心道:「还请老师赐教。」 姜鸿淡淡道:「一般来说, 诗赋最多八百字到头,可论往往上千字,因为试论这样的体裁长于说理,能够体现人的思辨能力, 所谓穷有数, 追无形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写论, 最重要的便是思路清晰,在科举考试之中, 为一目了然, 通常会以『论曰......』开始, 再以「......谨论」结束, 像刚刚我说的那道题目, 一名考生的试论是这样解答的:『论曰:汉兴,本恭俭,革弊末......』最后再以「......则固之善志, 逮与《春秋》褒贬万一矣。谨论。』结束。」1 谢舒听到这里, 已是明白过来, 这论有着开头与结尾的固定短语,有点像是数学解题格式...... 不过老师既然列举的这篇文章,并不只是想告诉他这个。 虽然老师只说了开头与结尾,但谢舒却已察觉到此文的与众不同之处。 此文不仅开篇十分引人入胜,先点明贾谊的政治主张以及他的才华,结尾居然驳斥了这齣自《前汉书》的考题。 因为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讽刺,翻译过来的意思是,班固真是善于写史啊,他所用的春秋笔法来褒贬人物,却不及《春秋》的万分之一。 谢舒忍不住开口道:「老师,您列举的这篇试论实在是让人耳目一新,能否借学生一观。」 姜鸿见他只听首尾两句,便看出其中的关窍,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然后才将这篇《贾谊不至公卿论》拿了出来,交给谢舒。 谢舒将文章接到手中,便迫不及待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时而默读点头,时而吟诵几句。 直到这篇试论读完,谢舒才平復好澎湃的心绪,他抬起头的时候,看向姜鸿的眼神已是湛湛发亮。 姜鸿不禁心头感慨起来,其实他一开始看到谢舒,只是见他身份刚好符合自己的要求,心志气度皆为上品,因此才做出收他为徒的决定,在此之前,姜鸿对谢舒的才学与天资并没有什么想法。 毕竟姜鸿有足够的自信,即便是庸才到了他的手里,考取功名也不在话下,况且前面他还教导过吕朔这样万中无一的天才,而能够比得上吕朔的又有几人呢? 所以姜鸿便不再考虑,但姜鸿并没有想到他这位仓促中收下的学生,竟然给了他这样大的意外,不仅天赋如此出色,他对于文学上的兴趣也是十分少见。 姜鸿忽然隐隐有一个想法,他这位学生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甚至超过...... 姜鸿这一念转过后回过神来,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考校谢舒道:「容展,你看此文如何?」 谢舒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此文论据充分详实,议论雄辩透闢,驳斥铿锵有力,是难得的佳作。」 姜鸿沉吟着道:「既然你已经看出其中的优点,那我今天就给你讲讲这试论该如何写。 自从前朝首开科举之后,试论便成了固定的一道题目,而前朝的试论自出机杼,不拘成格,容易随心所欲,偏离重点。所以要想写好试论,在行文体制方面须得注意,如今试论最普遍的结构是『头颈心腹腰尾之式』,即有开头,有论证,有结尾,如此一来,行文自然有头有尾,清晰明了。 以我的话来说,试论还可以分为破题、原题、讲题和结尾四个部分,这样岂不是更为精妙?」 姜鸿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一篇试论,破题是重中之重,首先论者看到考题之后,需要理解题目的含义,破题便是考生点名题目中心的句子,也是试论的第一句话。 试论的破题不可直接言明题目的内容,但需要和题目有关,或暗示、解释,所以破题贵在精简,含而不露最好,其中一句两句为上,三四句为下。若破题不佳,即便后面有过人之文,也不復取用。容展,你可明白了?」 谢舒深深点头:「老师的意思是,破题乃是为论之首,一篇之意......」 而试论若是开头立意不佳,考官也不会再看下去,这听上去有些残忍,但谢舒能够理解。 就像高考作文一样,如果一开始便偏离了题目重点,那么即使写的再好,也不可能得到高分了。而考生的试卷如此繁多,古代人力有限,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细细核查,所以这样的方法虽然粗暴,但也是无奈之举。 第101页 姜鸿见他一点就通,又继续往下说:「破题完成后,便是原题。原题也称为小讲,也就是随着刚才的破题继续往下发散,原题的方式有不少,既可以解释题目原委,也可以说明题目的主旨内容。如果说,破题是全篇的立意,决定了整个试论的视角,那么原题便深入揭示从这个角度里看题目的内在核心。」 担心谢舒不解其意,姜鸿便以刚才的题目为例解释道:「我选取这段文字出于《前汉书》,是贾谊的生平叙述,而这篇《贾谊不至公卿论》破题以班固对于贾谊的评价「谊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为切入点,接着继续说明此人有王佐之才,所陈政见多能切中时弊,但受到老臣的谗毁和排挤,最后贾谊被贬,英才早逝。 原题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若是原题说得明白,那么后面的讲题也就清清楚楚了。而讲题正是一篇试论的主体,整个试论中,以讲题的篇幅最长,内容也最为详尽。讲题需要对于论题作深入探讨,所以不仅需要理论基础,还要有实例证明。 例如此篇,论者先围绕着贾谊是否真如班固所言而立论,按照班固的观点,贾谊是受人诋毁,因此怀才不遇,抑郁而终,但论者却提出了疑惑。 紧接着论者举例说明,贾谊十八岁誉满洛阳,二十一岁便成为博士。他针对礼制改革,上书《论定制度兴礼乐疏》,又针对当时「背本趋末」的现象,上书《论积贮疏》,可孝文帝却听信谗言,弃之不用。这里贾谊的悲剧到底是为什么,不难看得出来,为后面驳斥班固的观点奠定了理论基础。 接着文章再阐述贾谊的才华可以和伊尹和管仲并列,提出的政治主张甚至让人联想到了康王盛世,却没有得到相同的结果。此处旁徵博引,对比鲜明,反覆强调了题意,对论题进行了深入探讨,这才是讲题的精华所在。」 姜鸿说到这忽然道:「容展,你可知道,这试论最后的结尾一般来说都是对前文进行总结陈词,并且拓展题意,而这篇却能够脱颖而出又是为什么吗?」 谢舒沉默片刻,慢慢说道:「老师,作者表明贾谊之所以结局悲惨是因为孝文帝徒善其言而不克用,这样一来便是直接驳斥了题目中班固的观点,最后升华主题,这是暗示要......以史为鑑。」 他话音一落,姜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他哈哈大笑道:「容展,这『升华』二字你用的极妙。不错,一般来说,这试论的结尾分为几类,有短中求长,有先褒后贬,有先抑后扬,还有以四书五经中的句子为结尾。 而试论取之于典故的目的,是为了以史为鑑,警示当世,所以最好的结尾便是如此。」 闻言,谢舒也恍然明白过来,一篇试论该如何作答,应该先猜想出题人的初衷。 往往出题人截取的史实是和现实有关联的......一旦想通了这点,立意便不是问题,接下来的论述也水到渠成了,至于最后的结尾便不言而喻了。 这时姜鸿却又话锋一转道:「这试论一道还有许多要点,如今你只是粗通入门而已,忌骄忌躁,这几日你先好好研读这篇文章。」 老师如此告诫,谢舒立刻态度恭恭敬敬地说道:「学生谨记老师的教诲。」 姜鸿满意地点点头,这时又想起什么道:「容展,陛下还有不久就要到金陵,你夫郎负责建的行宫现在如何了?」 听到老师提起虞楚息,谢舒不禁微微一笑道:「内子说,行宫的所有工程明日就可以竣工了,到时候不知可否邀请老师,前去一同查验一番,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好及时改造。」 姜鸿本只是随口关心一下,没想到谢舒趁此提出这样的请求,不过姜鸿并未拒绝,他当然看得出来他这位学生有多么心系自己的夫郎。 * 谢舒回到家的时候,虞楚息还没有回来,谢舒便一如往常地等待着他,他手里拿着刚才还爱不释手的试论,但心思却很快飘远了。 这一连三个月,虞楚息都是如此忙碌,在西园和家中来回奔波,现在正是夏日炎炎的时候,太阳烤的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样折腾一天下来,郎君即便消耗的体力再大,回来却依旧没有什么胃口,这几日他又不知清减了多少...... 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谢舒想到这里,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过了不知多久,谢舒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阵动静,接着,一道熟悉的气息轻轻地压到他的背后,又用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眼睛。 谢舒全身都定住了,他当然知道这是郎君的手,他牵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忘记。 见他没什么反应,虞楚息不免有些语气怏怏地在他耳边道:「怎么我突然蒙住你的眼睛,你就一点都不意外?」 刚才虞楚息进来的时候,看到谢舒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难得起了捉弄他一把的心思,谁知道谢舒就这个反应? 难道他发现自己进来了? 谢舒听出了虞楚息的言外之意,他温柔地握住虞楚息的指尖放了下来,以十指交叉的姿势将他拉近,同时低低一笑道:「郎君,你难道不知道吗?你身上有一股香味,我闻得到......」 说到这时,谢舒忽然喉间有些发紧,舌根也僵住了。 因为此时,谢舒才发现,他怀中的郎君鬓髮微湿,香汗淋漓,轻薄的罗衫下,依稀可见肌肤胜雪。 第102页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欧阳修所作 第054章 虞楚息被谢舒拉到腿上坐着, 他脸上本就有些薄红,现在更是全身发烫,比刚才在外面还要热些。 虞楚息心口咚咚直跳, 忍不住嗔他一眼:「你胡说, 我身上哪有香?」 先不说他平日从来不佩戴什么香囊, 再说了, 他刚从外面回来, 出了一身的汗,怎么会是香的呢? 想到谢舒这般打趣自己,虞楚息气哼哼地一边去推他的手, 一边要从他的腿上起身。 然而他这一下不仅没有推开,反而被谢舒握的更紧,不仅如此,谢舒还用另一只手揽住郎君的腰身不放他离开。 看着郎君在他怀中挣扎, 谢舒很轻地笑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郎君这么一动,从他微敞的衣襟里, 散出的幽香更浓, 闻上去让人醉魂酥骨。 谢舒忍不住埋头, 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郎君微微细汗的额头, 接着低低道:「郎君, 你身上一直有一股香味,我每次都能从郎君的身上闻到,难道郎君闻不到自己的味道吗?」 虞楚息被他近乎耳鬓厮磨地这般说话, 浑身都酥软了一半, 但虞楚息总觉得谢舒就是故意戏弄他, 哪有这样去闻的? 虞楚息别过脸,理了理自己的鬓髮,轻笑道:「骗人,那为什么之前不说? 你定是闻错了,就算有香,可能是香炉里合香沾染上了,或是侍女给衣服熏的香,但我今日在外面一天了,即便有,也早就消散了......」 谢舒垂下目光深深地看着虞楚息,郎君全然不知,他一颦一笑间藏着万种风情,身上阵阵幽香引人销魂。 虞楚息能够感觉到谢舒的眼神似乎变得炽热起来,吐息若有若无地从他面上拂过,带起阵阵的战慄。 虞楚息不免心慌意乱,长睫颤颤,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听到谢舒在他耳边低声嘆气,一如同平常般温柔克制,但仍能惹人遐思:「非也,郎君身上的香怎么是那些俗物能比?郎君闻不到,我想应该是郎君天生带香,早已习惯了,所以才不知,可我每次闻到,都觉得甚是迷人。」 虞楚息闻言,整个人都快不好了,他这话是说自己带有体香......还说这香味迷人...... 可虞楚息又不是什么西子太真之流,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般大的魅力,还能惑乱人心,况且这人平时是最正经不过的君子,怎么现在对他说这样的话语...... 虞楚息满脸通红,忍不住抬头去看他,只见谢舒伸手揽着他,神色专注认真,好像真是如此。 那双平常如静水般波澜不起的眼眸暗流涌动,收敛般地拢在他眉眼上。 被这么看着,虞楚息再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语来,某种说不清的情愫在他心头涌动。 虞楚息轻轻捂住眼,最后无力承认道:「你说是就是吧......」 谢舒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却直直地看着怀中的郎君。 他如今伏在自己的手臂上,面如桃花,唇如涂脂,玉白的脖颈粘连着几缕鬓髮,此时蹭乱了罗衫后,衣襟松松散散,难掩红梅霜雪。 他捂住双眼后,更是可怜可爱,让人妄念顿起。 谢舒慢慢地松开虞楚息的左手,又将他捂住眼睛的右手挪开,紧接着,看着虞楚息迷离而懵懂的眼睛,谢舒用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按捺住心头不断起伏的情绪,只是动作缱绻地抚了抚他的脸颊。 * 今日西园那边所建的行宫已经落成了,比起刘公公所规定的三月之期还提前了不少,这些天,刘公公也来瞧过几次,不过听到陛下来金陵的日子要延后的消息后,再加上虞楚息这边进展极快,办事又尽善尽美,刘公公便松懈了一些。 而得知谢舒要请姜鸿一起来看这行宫之后,刘公公更是放心了不少,有姜鸿看着,就更不会出错了。 其实刘公公原本打算今天也来,只是他在御前伺候过,哪里不知道姜鸿是什么样的脾气,上次在谢舒面前放话,不过是想到他和姜鸿只是几日师生情,但现在看来,姜鸿对这个徒弟很是上心。刘公公寻思了一下,还是没有过来。 所以今日仍由虞楚息和谢舒陪同姜鸿一起,游览这新建的行宫。 三人一同坐着马车前去,其实说来这还是姜鸿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家学生的夫郎。 之前姜鸿只是见过虞楚息一面,这一面,印象却很深,当时他一下子便理解了他这学生不要清名,非要上门做别人家女婿的道理。而他这学生,平日里八风不动,可每次只要提到他夫郎,便眉眼含笑,实在是有趣。 今日谢舒正式向老师介绍了虞楚息,见两人相处融洽,便放下了心。 路上,谢舒忽然想起他第一次去西园的时候。 他刚来到这里不久,本以为只是随意见识一下古代的文人雅集,并没有想过会因此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时隔几个月的时间,如今再次来到西园,他的心境与当时已经完全不同。那个时候,谢舒其实是有些迷茫的,初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与这里格格不入,不知该何去何从。当时他选择来这场诗会,未尝不是抱着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 这个时代,也许真如书上所言,那么值得呢? 然而,当日诗会种种,王孙公子,文人俊才,浮名薄利 ,曲水流觞,在谢舒的脑海里皆已淡去,唯一让他时不时想要翻阅记忆的却是那日郎君的笑颜。 第103页 想到这里,谢舒忍不住看向身旁的虞楚息。 恰在此时,虞楚息也朝他望来。 趁着老师不注意,谢舒低声道:「郎君,还记得那时我去西园在想什么吗?」 虞楚息悄悄点点头,目光乱飞,明显也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说来他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开始关注起这个人,对他好奇,对他有兴趣,其实自己心头明白,原来他喜欢上了这个人...... 可这个人之前明明那样坏,但自己却还是总为他心动,后来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提出让他去西园的时候摘一朵桃花来...... 现在,他会不会是反应过来了? 谢舒神情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我那时去西园的时候,就在想,如果郎君能够看到这样的风景该多好......」 虞楚息听到这话,原本闪烁的眼睛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 此时一旁的姜鸿暗暗想,等会回来的时候,绝对不能和他们再坐同一辆马车! * 等到了西园门口,谢舒准备先将老师扶下来,谁知道姜鸿只是摆摆手道:「罢了,我现在啊,自己能动,就要多动一会儿。」 见老师坚持,谢舒无奈,等姜鸿下车后,又将郎君慢慢地牵下来。 这时,谢舒再看向西园,不免惊嘆,如今的西园已经大不相同。 只见在山腰的西园,又扩建了不少。 现在正是晴空万里的时候,周遭日映碧林,溪水流金,奇花交萦,丰草争茂。 而西园的大门就在正中央,虽然牌匾还在,但早已物是人非,此时站在西园门口便可以一览无余眼前偌大的景致。 姜鸿也在一旁点头道:「这山上行宫想不到比地面上的还要好些,说来,圣上这次一路南巡,各地的行宫要么在水上,要么在园林之中,可京城么也不少见。倒是这『一路楼台直到山』的意蕴最妙。」 接着一路步入进去,只见其中的庭园楼榭如同积沙一般,但错落有致,依山势而建。 三人并没有率先去正殿,而是先去旁的地方走走。 首先去的是一处露台,此处白石为砌,石栏作墙,飞甍反宇,皆画云气。屋顶用的是五色琉璃瓦,地砖点金,里面陈设着各种乐器,踩动下方特制的机关响起宫、商、角、徵、羽数种音阶。 虞楚息含笑道:「这里的观景台一共有三层,登上最高层可以将整个园内的风景都看个完全......」 虞楚息说道这里,跟着谢舒一起叫了姜鸿一声先生道:「只是如今虽然阁楼已经落成,却不知该如何命名......」 谢舒在旁一同帮腔道:「您看这任有花柳山水,却没有牌匾,不能生色,岂不是寥落无趣?」 姜鸿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人哄他来是打着什么样的主意,姜鸿不禁摇头嘆气,但不知何时已是笑容满面。 谢舒见老师果然同意,和郎君对视一笑。 说来,在古人眼中,牌匾是一件大事,无论是什么建筑物,都会放一个牌匾上去,牌匾不仅起到增色的效果,还组成了建筑物重要的一部分。 不过写牌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因为写牌匾不仅需要辞赋诗文方面的素养,还要有着贴合景色的见识,最后再与字印篆刻相结合。 有的时候,牌匾甚至能够为一间建筑物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如今行宫新建的地方没有牌匾,在古人眼中,便是不完整的。 而拟定牌匾一事,没有比老师更好的人选。 就在这时,姜鸿负手站定,忽然淡淡开口道:「容展,说来你这些天一直研习诗赋,不如就以此来考校一下你。」 谢舒差点噎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会被老师反将一军,而听到郎君在旁噗嗤一笑,谢舒清咳一声,这才说道:「老师,学生于此道才疏学浅,从未拟定过匾额,还请老师......」 他话音未落,姜鸿却已摇头道:「你之前不会,难道你今后便也不做吗?先试试再说。」 听到老师这样说,谢舒也只好闭口。 接下来谢舒在旁渡步沉思,姜鸿和虞楚息都没有说话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谢舒忽然开口道:「老师,不如叫『云韶楼』吧,我想起王淮有一句诗『九天钧乐奏云韶』,此处仙乐飘飘,倒和此意,至于上一联可以用李顺的『百尺金梯倚银汉』。」 姜鸿在旁含笑点头道:「确实贴合此处,只是联对了,『云韶』二字却要改一改,这云韶指的是宫廷,牌匾不可直言,倒不如取其中两字叫做『倚云台』。」 听老师这么一说,谢舒也想到此处,默默记下。 接下来,三人又沿着旁边的白石小径过去,不到几步,便看到一处碧翠竹林,数楹修舍,虽已是盛夏却不见丝毫阳光,烟带细枝,秋水长廊,后院小井,种着芭蕉。屋内陈设皆是以竹子为材质,陈设精巧。 谢舒走到这里,不免也为此折服,刚才那金碧辉煌的倚云台其实在谢舒眼中,却不足与此相比。 姜鸿也在旁点头道:「此处倒是十分雅致,在这里读书,想必极为清静,谢舒你看此处该怎么题才好?」 谢舒已经有了思绪,他低声道:「以学生之见,此处有竹有花,是为大雅,倒不如取个大俗之名,就叫「翠竹居」便好,至于联我想到的是卢纶的『竹动疏帘影』,下句却不知该不该用王维的『花明绮陌春』,学生总觉得还不够贴合。」 第104页 姜鸿大笑道:「有何不可?这读书本就是周而復始,从三春之季,到孟夏之初,我知道你是觉得后面那句有些浓艷了些,不过倒不必再改,因为此句正好符合圣上的喜好。」 之后几人将新修的各处地方都走遍,在老师的指点下,谢舒赶鸭子上架般都题好了牌匾这才松了口气。 最后穿过曾经走过的石磴,清溪,谢舒来到上次西园诗会的举办地点,也就是在祈水的长亭边,只是现在已经被夷平了,如今坐落着巍峨宏伟的宫殿。 这里便是行宫的正殿,和京城行宫规制一样,房以三间为进,一进一门,十分恢弘大气。 这座行宫才是这三个月里,最紧要的工程。 姜鸿细细查看了后,便开口道:「与我之前见过的没什么区别,能在这短短三个月中做到这种地步很好,此处倒也不必再挂匾额了,等圣上来,他定会御笔亲赐,这样一来,便如同无形之威,楚息你去叫人把牌匾取下来。」 他话一出,虞楚息点点头,悄悄挠了挠谢舒的手心,谢舒这才放开郎君的手,朝他微微一笑。 等人走后,谢舒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他心绪渐沉,看来老师也清楚,顾家必然不会轻易罢手。即便他们此次没有要来西园,对方也绝对不会因此而放过他们。 这次皇帝来到金陵,一开始接驾的是顾钟,无论怎样,他们都迟一步,所以谢舒需要提前准备好一切,毕竟他与顾钟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差的太多了。 想到这里,谢舒忍不住朝着姜鸿开口道:「老师,我觉得顾家定有后招,若无万全之策,学生担心......」 姜鸿回过头,见谢舒露出这般少见的紧张之色,倒与刚才全然不同,果然还是虞楚息对他的影响不小啊。 姜鸿不禁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这世上防不胜防的东西太多,哪有什么万全之策?」 闻言,谢舒有些失望,就连老师也不知道么? 姜鸿见他表情,便清楚他心中所想,若不是要维持仪态,他差点都想翻个白眼,还把自己当神仙了? 忽然,谢舒目光一闪,脸上的神色变得慎重起来,他定定道:「学生还记得老师曾经说过,这天下大势如同江海之潮,若不想随波逐流,便要成为掌潮人,当时学生不明白,如今却已深知,陷入其中的滋味。 老师可否教学生何为搅动风云之策?」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5章 姜鸿见谢舒果然想通了, 心情舒畅,也不枉他刚才刻意支走虞楚息了。 姜鸿早就发现了,他这个学生, 处事从容, 多谋善断, 在政治上是个难得的好料子, 只是不知为何, 他不声不响,深居简出,不像其他人那般热衷名利, 反而天生就与世无争一般。 虽说姜鸿确实是看中谢舒心境开阔,可不想他年纪小小,真就养成这样老成的性子,如今能够激起他几分心志倒也不错了。 姜鸿慨然笑道:「你能着眼于天下大势, 是一件好事。我曾经告诉过你, 顾家针对你的原因, 那你应该知道其中关节处,不在顾家。」 谢舒沉吟道:「老师, 是说三皇子邵祯?这几个月以来, 他和顾家一样, 不曾有什么其他的动作, 但这次他随皇上一起南巡, 我也十分担心......如今对上顾家,便已让人一筹莫展,何况是三皇子。只是老师, 您之前说过三皇子的秉性, 他这样不合常理的反应, 反倒让人奇怪。」 姜鸿见谢舒已有猜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舒不再犹豫,开口道:「老师曾说过,如今三皇子和太子正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这次皇上南巡,令太子监国,代为处理国事朝政,这无疑加重了太子的威望,让太子这边有了更多的砝码。如今处于劣势的便是三皇子,他若想挽回局势,只有两个办法,在京城那里,给太子制造一些难以处理的麻烦,或是在皇帝身边,讨他欢心,当然后者比前者要容易许多。在现在这种局势下,三皇子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姜鸿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容展,你后面分析的不错,这确实是三皇子没有动手的一些原因。」 说到这姜鸿继续道:「但你有所不知,三皇子此时和太子乃是平局。」 谢舒没想到老师竟然这样说,这太子监国相当于表明皇上对继承人的认可,将国家大势全权交给太子,既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考验,难道这其中还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不成? 姜鸿解释道:「容展你也算学贯古今,看过许多史书,那你该知道这歷来太子监国,有什么规矩? 第一,太子一人主理朝政,三公九卿从旁辅佐,可皇上却依旧要让人将军国大事汇报于他再做处理。第二太子监国便等同于副君,所以礼制上会有所改变,太子朝冠应有所加冕,但皇上并未应允。第三太子监国的情况,往往发生在帝王或是御驾亲征或是重病不起,这一次却是南巡,而太子监国大权在手,诸位皇子本该在京城听命,可现在,皇上将其他皇子都带了过来.......」 谢舒闻言皱紧了眉头,照老师这样说,太子确实不算占了上风,反倒是跟在皇上身边的三皇子还有操作空间一些。 而且帝王的所作所为,也让这场本就捉摸不透的储君之争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起来。 难怪邵祯会这么眼热这个位置,因为他确实看到了足够的希望。 第105页 姜鸿也喟然长嘆道:「陛下对储君属意不定,会让朝野上下都人心浮动,加上本来如今朝中便党派林立,此等举动只会让双方互相倾轧,消耗国力。」 说完这句话,姜鸿重新平復好心情沉声道:「不过,容展,这也是你的机会。」 谢舒正在沉思老师刚才所说的局势,忽然听到老师提到自己,心中不免惊讶:「老师,学生愚钝,不知该如何做。」 姜鸿淡淡摇头道:「你不用如何,身为我姜鸿的弟子,你便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你可知邵祯为何如今毫无动静,除了局势紧张以外,他无非还在等一个结果。这个结果,便是要看帝王对我的态度。」 谢舒听到这立刻明白过来,这次帝王南巡,途径的地方不少,最后一个便是金陵,而老师如今也在金陵。 帝王此行除了要省视河道,访查吏治,沿途还祭拜了孔庙,体察民情,以此来达到教化百姓,民心归顺的目的,所以如果帝王有心,那么老师身为前国子监祭酒,又是当朝大儒,帝王会召见他。 但老师之前说过,他离京之前,和帝王因为一件事情闹的并不愉快...... 姜鸿冷笑道:「他倒是心眼颇多,知道什么惹得,什么惹不得。而陛下的性子我向来十分了解,陛下虽对我有所怨言,不会在第一时间召见我,但之后也不会真的避而不见。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有些迟了。所以容展,在此之前,你只用做一件事情。」 谢舒更为好奇:「还请老师赐教。」 姜鸿眼睛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慢慢吐出两个字道:「吕朔。」 谢舒闻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虽然这几个月来,老师从来没有提过吕朔,但市井坊间的传闻接连不断。 谢舒一直知道,老师曾经收过一个弟子,叫做吕朔,如今已成为当朝紫微令。不过谢舒同样清楚,老师和吕朔的关系并不好,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师生不和的传闻。 因为紫薇令有着帮助帝王处理宫廷事务的职责,还可以向陛下直接陈奏「密事」,所以此次吕朔也在随行之中。 但老师为什么要让他去找吕朔呢? 姜鸿见谢舒只是迷惑地看着他,并无其他神情,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姜鸿也打开了话匣子道:「容展,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向你提起过吕朔,说来,他算是你的师兄,他十三岁的时候我收他为徒。他天赋极高,才华横溢,很快便博通经史,尤其擅长诗赋。只是我那时并未教好他的性子,致使他成了一个只顾醉心权势的柔佞之人!他如今平步青云,已经是紫微令,深得陛下宠信,又长袖善舞,处事圆滑,即便是御史也难以置喙,可要说他唯一的一个污点,就是与我不和了。 所以此次来金陵,他无论是心里愿不愿意,都必会来拜见我。」 谢舒闻言便明白过来,儒家有一句话叫做「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始出于《荀子》,表明了古代文人的价值取向。这五常便是做人的基本道德规范,除却敬天法祖,孝顺亲长、忠君爱国以外,尊师重道也尤为被人重视。 而吕朔有这样的传闻,对他本人影响不小,所以即便他知道老师不会见他,也会到了金陵第一时间就来拜见老师,以表尊敬。 如今他是老师的弟子,所以吕朔对他的态度不会差,只是既然吕朔性格如此,他会愿意沾惹上这样的麻烦吗? 姜鸿似乎明白谢舒心中所想,淡淡道:「这点你无须担心,他也是作茧自缚,如果说这朝野上下谁最怕与各位皇子走近,无疑就是他了,在陛下眼中,他是纯臣,因此才给了他这样一个位置,所以他绝不能参与党争,更不能参与夺嫡,甚至明面上与皇子关系不好,才更让皇上放心。」 听到这,谢舒也懂了老师的用心良苦,其实老师大可依旧将吕朔拒之门外,可是现在...... 谢舒不由得深深谢过老师,姜鸿却摆手,自嘲一笑道:「容展,我也不瞒你,其实我也有私心。这次是一个机会,我想让你开始做一件事情。」 谢舒并不意外,只是静静道:「老师有事直言便是。」 姜鸿深深看着他道:「容展,你是我最后的关门弟子,我对你寄予着厚望,很快你也会步入朝堂。可如今的局势复杂无比,隐藏着无数危机,也不是你能够轻易撼动的,我不希望你像贾谊一样,只是昙花一现,就飞快消逝。 我这段时间,思来想去,你性情沉稳,心胸开阔,无意名利,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但你性子其实极坚韧,静水流深,自有一套处事的原则。所以我相信你,能够做到,可又有些为难,因为你今后需得掩饰本心,时时隐忍。」 谢舒闻言沉默片刻,他没有马上应承,而是认真想了一下道:「学生知道老师是为学生好,才会考虑这么多,学生也知道老师心怀大义,学生不及老师,但愿意为天下分忧,学生如今所求已圆满,不怕人言。」 姜鸿听到这话,眼中已现出欣慰的笑意,有这样的徒弟,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姜鸿拍了拍谢舒的肩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很好,你今后只用记住这八个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过了一会儿,姜鸿和谢舒嘱咐完一些事情后,两人才从行宫的内间走出,谢舒走的快些,一出外间,就看到郎君一角衣衫翩飞,在角落处若隐若现。 第106页 谢舒不由得微微一笑,朝着郎君藏身之处走来,捉住郎君的腰。 没想到谢舒居然找到他了,虞楚息被他长臂圈在怀中,手足无措,神色明显有些心虚,长睫闪动,就是不看他。 谢舒哪里猜不出郎君刚才大概是听到了什么,他含笑低声覆在郎君耳边道:「郎君不用担心,我知道郎君不是故意的,只是关心我对不对?」 听到谢舒这样说,虞楚息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好红着脸轻轻地抿嘴点点头。 见虞楚息终于迴转过来看他,模样乖巧,让人喜爱不及。 此时老师已经走开,谢舒便不再克制自己,低头在郎君唇上偷了一个香:「郎君放心,之前我说过有事不会瞒着郎君,等晚上回去,郎君有什么想知道的,都问我好不好?」 第056章 今晚夜色幽静, 窗外时不时吹来习习凉风,在溶溶的月光里渐渐散去夏日的喧嚣暑气,不觉疏懒了疲累一天的筋骨。 谢舒洗浴完毕后, 便来到隔壁来找郎君, 他先敲了敲门, 听到郎君应允, 这才推门进去。 进门的时候, 谢舒发现,郎君也刚刚沐浴过。 他斜躺在一方长塌上,一只手轻摇罗扇, 另一只手挨着旁边的茶几上摆的玉槛冰盘,浮瓜沉李,朱实相辉。 他雪白的衣摆堆叠在脚踝处,逶迤如云, 他的眉眼发梢间还带着些许水汽, 显得尤为清丽。 他绵密乌黑的长髮就这样披散下来, 发尾濡湿一片,风荷正拿着帕子一点一点地将残存的水分攒干。 谢舒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便对风荷开口道:「我来吧。」 他这话一出, 整个室内的气氛都好像有点不同了。 风荷低头偷笑, 刚才谢相公进来的时候, 风荷就发觉郎君有些紧张, 而等谢相公走近,风荷便不奇怪了。 只见谢舒平日仪表端正,可现在只用一根玉簪束起头髮, 衣衫单薄随意, 却不显得轻浮, 反而因容止萧肃,更添上几分清雅风流之感。 风荷站起身,将手中的棉布交给谢舒,自觉地退了出去。 此时,虞楚息摸看着谢舒朝自己走来,他下意识地往里靠一点,给对方让出自己身侧的位置。 这三个月里,两人已不知不觉养成了这样的默契,只是自从那次说开之后,便再无更为亲密的举动,可两人若是相互喜欢,难免会情不自禁。所以这些天,谢舒一直恪守着两人之间的约定,他也理解谢舒,不会故意去招对方,何况是像现在这样的晚上? 虞楚息反应过来,忽然有些难为情,自己这样的举动,会不会显得有点像是故意的? 好在谢舒面无异色,只是看着他的时候眸光幽微了一瞬,在旁坐了下来。 接着谢舒俯身,温柔地挑起郎君一绺乌髮,用棉布包紧,吸走水分,再慢慢地擦拭着,一开始他动作有些生涩,后面便不一样了。 他的手指时而穿梭在他的髮丝,有时擦过他的颈侧,带起一阵轻微的酥麻。 虞楚息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不住去看他,而这时,谢舒也垂下目光。 见郎君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谢舒手上动作一顿,低声问道:「郎君,是不是我做的不好?」 虞楚息飞快地摇了摇头,又勾唇露出轻笑道:「不是不好,是太好,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道我的头髮是这么金贵的事物。」 谢舒知道郎君这是说他擦得太慢了,但谢舒没有丝毫加快的意图,反而煞有其事地接过话锋道:「郎君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一听这话,虞楚息脸色微红,眼如秋波,睨他一眼,便不再看他。 谢舒含笑,又重新勾起话题道:「郎君,难道今日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虞楚息微微抿了抿唇角。 他确实听到了一些谢舒和姜鸿的谈话,当时他去叫人取下牌匾返回之后,正好听到姜鸿对谢舒说了八个字「内抱不群,外欲浑迹」。 这八个字的意思,虞楚息也懂得,便是指让谢舒要坚定自己的内心和意志,但是外在却要顺应环境,所谓「浑迹」于庸庸众人之中...... 原本虞楚息应该立刻离去,可他听到这话的时候,脚下好似生了根一样,心中百味陈杂起来。 虞楚息一直知道谢舒心中有志向,想要考取功名。 见他这样上进,虞楚息也为他开心,但其实,虞楚息从来没有要求过谢舒真的要做出什么大事来。 一直以来,虞楚息都没有设想过依靠他的夫君,至于曾经的那个谢舒,他更是一早就打算和离,而现在的谢舒,虞楚息却渐渐地开始依赖他,甚至希望他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他是他的夫君,也是......他虞家的赘婿,两人缔结了婚约,这本是天经地义。 可虞楚息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也会担忧。 自从谢舒落水后醒来,他哪里都不一样了,从第一次在诗会上扬名,再到后来被身为前国子监祭酒的姜鸿收为弟子。 姜鸿的名气之大,即便虞楚息身为金陵商户也如雷贯耳,可这样一个人只见过谢舒几面就收他为徒,就算有其他因素,但这足以说明谢舒的天资。 虞楚息接受了自己的夫君并不普通这一事实,但过后他又意识到一件事情,姜鸿的上一任弟子已是当朝紫微令,那么谢舒呢? 第107页 他一定不会只当个地方上的小官,以后也会进入朝堂...... 京城,对虞楚息来说,这两个字不算陌生。 每天,金陵都有来自京城的货物。 可京城仍然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从金陵到京城一共是两千里左右,走水路需要一个多月,走旱路还要更久。 假如有一天,谢舒真的进入京城,当朝为官,那么自己又该如何? 虞楚息第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却註定没有答案。 虞楚息不可能抛下虞家的产业,他有自己的责任,也有自己的事业,更不能就这么跟着谢舒一起去京城,而谢舒呢?难道要让他为自己放弃当朝为官的机会吗? 虞楚息不想做这个恶人。 可虞楚息也知道,如果谢舒真的入朝为官,那么他们就再也维持不了这样的关系了。 一个京官,有着商户赘婿的名头怎么好听?何况他这个妻子还是一个......红痣长得那样偏的双儿。到时候,就算谢舒心里没有那种想法,也有源源不断的人劝他纳妾,休妻...... 而自己如果没有跟过去,两人分居两地,更不会长久,如果跟过去,虞楚息又该如何自处?他在这里尚且还是金陵巨富,但在京城就不够看了,到时候,谢舒面对赘婿的身份,难道就不会有所动摇? 所以虞楚息不敢赌,他不能跟着谢舒一起走。 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虞楚息已经想好,他会再将那份迟来的和离之约拿出来,在这份美好被撕碎之前保留两人的体面。 当然虞楚息也不是庸人自扰的人,所以这段时间,他从未向谢舒提起过这件事。 只是今日,姜鸿的话语,再度掀起虞楚息的隐忧。 而比起这个,虞楚息却更为不解的是,姜鸿到底要让谢舒做什么事情,才会让谢舒坚持这样的原则呢? 谢舒现在的性格,即便是和他相处几日,也能够有所感觉。 他性情清冷温和,不是喜欢浮华之人,又端和有加,让人仰慕。 虞楚息曾经想过,他这样的人,当了官,也一定是一个好官,将来即便他们分开了,他说起他曾经的夫君时,也必然是很骄傲的。 可是姜鸿如今却要谢舒与世俗百象打成一片,就是说,他为下时要会于上司结交,为上时又不要拒绝下属的谄媚。 这样的人,固然能够在仕途上风光无限,但旁人不了解他的志向,名声上却总免不了争议,身后的下场可能也不太好。 而谢舒呢?以他的性格如何忍受的了这些? 想到这里,虞楚息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此时谢舒一只手执着虞楚息的髮丝,另一只手却想去抚平他微蹙的眉尖。 从刚才起,谢舒问了这句话后,郎君便陷入思绪中,神情忧愁悲伤,让人心疼不已。 而此时此刻,郎君看他的目光中却满是怜惜。 谢舒定定望着他,低声问道:「郎君,你在想什么?」 虞楚息慢慢地说道:「我听到了姜先生要你今后做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 谢舒没有否认,这虽然是姜鸿为他规划的道路,可谢舒也明白老师的用心良苦,在这样的局面下,这是最好的方式,他只有站的更高,走的更远,才能在这个时代有话语权,也能够......好好地护住郎君。 见谢舒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地拢在他的脸上,好像他永远会这样看他。 虞楚息心头生出一片酸楚,但他并没有劝阻他,虞楚息只是喃喃道:「可那样,你会很辛苦......」 他的声音轻柔,像极了一片羽毛落在心尖上。 谢舒抚着他乌鸦鸦的鬓髮,上面落满了颤抖的月华,他躺在自己的身侧,肌肤如玉,眉眼中氤氲着淡淡的雾气,一时分不清那眸光中是什么情绪。 谢舒心头一阵悸动。 不到片刻后,虞楚息的唇角又绽放出一个粲然的笑意:「不过你放手去做便是,我永远支持你。」 谢舒看着郎君,他知道,郎君能够理解他。但不知为什么,谢舒这一刻,心头生出的却不是全然的喜悦,反而有一种错觉,郎君似乎有一天会离他很远一样,谢舒此时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做的是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谢舒也这样做了,他将郎君紧紧揽住,他抱得很用力,而郎君的身体微微一颤,便伸出两只胳膊也环住了他的臂膀。 谢舒的唇轻轻蹭过郎君的面颊和颈侧,低声道:「郎君,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好吗?」 虞楚息没有立刻回答,他闷在他的肩头,喉间溢出一点含煳的带着颤抖的吐息,片刻后,才说了一个「好」字,似撒娇,似委屈,又似呜咽。 谢舒手臂松了一点,低头去看郎君,只见郎君闭着眼睛,眼角不知何时垂落着一颗泪珠,似坠非坠。 谢舒轻轻地将那红痣含在心尖。 爱怜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7章 这一连月余都不见雨, 无疑给这次南巡蒙上了一层阴影。 淮安虽然及时徵召够了足够的民夫,准备将运河拓宽,但此间又有负责治河的官员禀奏, 再过一段时间便是黄河的汛期, 如果运河太宽阔, 会使黄河的流速变快, 致使黄河下游洪水肆虐, 四处泛滥,人民有倒悬之危。 这一奏摺呈上去,庆帝自然是採纳了, 可心中也十分不快。 第108页 他这次南巡,本是想向天下展示他的英明神武。 大庆已经成立了有四十二年,经歷了两代帝王,他是第三任, 可上一位继位的是他的叔父。人人都说, 如果不是他的叔父昏庸无道, 又早早病逝,这皇位也落不到他头上。 庆帝对这种言论嗤之以鼻, 但同时也深深忌讳。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天下百姓, 如果不是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 哪里会有如今这样海晏河清、万民安居的大好局面。 可偏偏他这次南巡, 却遭到了文武百官的劝阻, 所有人都认为他不该南巡,说他劳民伤财,说他亏耗国力...... 庆帝却因此更生了逆反之心。 他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为了消除大家的偏见, 他这些年坐在这个位置上兢兢业业, 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可时间一天天流逝,他不知不觉到了四十五岁,祖父以及父辈都是英年早逝,这让庆帝也渐渐不安起来,佛道之说终究只能得到心灵片刻的宁静,比起心灵,庆帝如今更加追求外物上的安裕。 而自己已经被紫禁城关了数十年的时间,倒不如南巡看看这江山,可恨的是,就连这点要求,都有那么多人反对。 所以庆帝此行更是要做出一番成绩来,他要亲自访查吏治民情,省视河道,视察粮仓,同时也向西部虎视眈眈的跶坦,展示自己的国威声望。 但谁知道刚来到江南,天气就这般不妙,仿佛一个无形的徵兆,这让庆帝的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龙舟如今旱在泥中已经有数天的时间,好不容易召集了民工,却又被人阻止,难不成,自己真的要被困在这运河里了吗? 看着窗外,两岸淤堵的泥沙已经漫上了堤岸,再无昔日山清水秀,青草丰茂的风景,庆帝皱紧了眉头。 就在这时,身旁的太监禀报,说是紫微令吕朔求见。 过不了片刻,紫微令吕朔便渡步进来。 炎炎夏日,他依旧穿着一身正式官服,头束玉冠,腰环蟒带,双眸深邃,身姿挺拔,看起来年轻又俊美,哪里像是位高权重的二品官员。 事实上,吕朔今年仅有二十八,他十八岁便已中了状元,当日在殿试上所作的《论国赋》不仅就此扬名天下,还得到了庆帝的青眼,从此扶摇直上。 庆帝看到吕朔,心情好了不少,但紧接着他又露出明显的烦郁之色。 吕朔见礼开口道:「此次南巡乃陛下宏图远略,非一般人所能知晓,陛下何必为此徒生烦恼?」 庆帝摇头嘆息道:「可这世上懂朕的人除了你又有多少呢?如今就连老天爷也不愿降雨,为朕行一行方便,若是再这么久旱下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这个念头一直在庆帝的心中徘徊,使得他这几日都难以心安,如果这真是上天降下的惩罚,传出去岂不是扰乱民心?而这种话庆帝也只有在吕朔的面前才能说出口了。 吕朔这时忽然露出笑容道:「陛下,这有何难?陛下是天子,这数十年来,都国运昌隆,可见陛下乃是顺应天意之人,不过天也有松懈的时候,如今天力不可为,但人力可为。」 紧接着,吕朔又道:「陛下,既然已经徵召齐了民夫,不如就让他们在运河两侧拉动龙舟,其余护卫都下船帮忙,这样一来,龙舟便可前行了。」 这个主意甚好! 庆帝神色轻松,但又不免有些疑虑道:「可此处离金陵还有数百里路,那些民夫恐怕还不够。」 吕朔却摇头道:「陛下放心,这一路上至少也要十多天的时间才能到金陵,若下了雨水,便用不着他们了,而且沿途陛下都可以徵召当地的民壮,以便补充。陛下也不用担心他们不愿,只要让当地给他们发放银两与食物,再加上是为陛下办事,他们如何不尽心尽力?」 庆帝闻言也舒了一口气,吕朔此话有理,如今民夫已召齐,若是不用确实浪费,有他们拉縴,他终于不用困在这泥地里了,而按照吕朔所言,这里面的钱也不归他出,庆帝自然答应。 庆帝看着吕朔,赞许地说道:「还是爱卿能够解朕之急,那么此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吕朔从善如流地应下,慢慢地退了出去。 * 姜鸿当日讲过论的主要的格式之后,谢舒便将这几日对那篇《贾谊不至公卿论》的见解写在纸上,看他是否有所了悟。 姜鸿看完后,点点头道:「不错,你确实听进去了,其实这篇论的格式并非完全符合这一结构,但已经做的很好了,还有一点,你需得记住,那便是结尾,要有『文有余而意不尽』的感觉。 我这里还有几篇试论你先看着,今日我要讲的是论的句式。」 等谢舒大致看完后,姜鸿便以一篇为例道:「试论要想出彩除却格式要正确之外,还需要用到两种句式,一种为对偶句。既有三字四字,还有长对和隔字对,试论中的对句能够让文章错落有致,文采斐然,另外一种便是据古文为法,也就是模仿歷代名家作品的句式。 这名家之语,虽词意不同,但句式一样,也可让文章有脱胎换骨之相,如这篇《管仲论》,依然是「不患......而患......」与《谢安论》句式一样,但可让人眼前一亮。」 谢舒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这两种句式,在之前的那篇文章中应用广泛已可见一斑。前者对偶句,谢舒这几日也发现了,只是后者需要模仿句式,谢舒因对这个时代的许多作品还没有那么深的记忆,所以未曾觉察出来。 第109页 但老师这么一提醒,谢舒便迅速想到了,看来今后他需要再多记熟这些东西,同时那些他以前看过的唐宋大家的名作,他们的句式,也让人称道,以后他也可以模仿一些。 接着姜鸿继续讲到:「试论的内容又分为两种,一种是经史论,还有一种是人物论,经史论顾名思义便是对经史言论进行议论,论题一般来自四书五经,要求考生对其中言论发表见解,正其讹谬。例如我之前出的考题,就是经史论。 还有一种便是人物论,论题一般以歷史人物为主要评论对象,上至君王,下至名人,不过目前为止,所有考题都是以歷代君王为主,几乎不会出现平民。 但正因为如此,往往考题为人物论的话,试论几乎都是歌颂功德,近乎谄媚......」 说到这,姜鸿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不过姜鸿还是开口道:「你师兄吕朔便擅长人物论。人物论多为帝王,是非功过自然需要有人评说,如何褒贬确实让人不好把握,当然褒扬之词更易下手,也容易让人喜欢。」 这时姜鸿心中难免掠过一丝悲哀,这世上之人都喜欢听到别人的夸赞,批评从来让人生厌,却不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的道理。 谢舒沉思片刻道:「老师,我认为,褒贬题可以做到另一种方式,如果让褒无溢美,贬无溢恶,只以理服人,更能让人心服口服。」 姜鸿闻言若有所思,继而点头道:「容展,你说的不错,不过要想让人觉得有道理,只能责人,不算高手,还应该站在当时人物的情景出发,体会人物的心境,才能说出振聋发聩之语。」 谢舒闻言,默默记下老师的话语。 忽然姜鸿微微眯眼对谢舒道:「从今日起,你只用上午来,下午就不必来了,如今你也该出来在金陵活动活动了。」 谢舒闻言不见惊讶,只郑重问道:「老师,您是要我在金陵扬名么?」 姜鸿点点头道:「如今王静已经离开金陵,他在这里的声望一直不低,可以说江南才子都以他为表率,你可知道前朝轰动一时的南北榜案? 前朝昇平二年,当时取殿试,前五十名考生皆为南方举子,后面才是北方举子,当榜单一张,立刻造成了天下轰动,北方举子沿路喊冤,拦轿告状,最后皇帝下令彻查,可彻查两次发现其中并无异状。原来北方连年战事,北方举子无论是文化还是数量都远远逊色于南方。不过最后为笼络北方举子之心,皇帝依旧重新核定了名次,但考官却遭受了牵连,为了吸取这个教训,如今录取考生已有地域之分。即便如此,每年江南举子录取人数仍远超南方。 而金陵乃是江南腹地,六朝古都,一向有着虎踞龙蟠的美誉,自古以来才子辈出,你若能够在此扬名,其中好处可想而知。如今王静已走,正好给了你方便。」 谢舒闻言微微一笑道:「学生明白了。」 * 回家的路上,谢舒一边想着拜帖事宜,一边随意看着窗外的风景。 路过虞家商铺的时候,谢舒特地多看了一眼。 自从虞家开始承办行宫事宜之后,金陵城中的商户都不敢掠起锋芒,再加上郎君手段高明,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虞家的商行远比之前扩张了不少,虞家如今已经一跃成为金陵首富,甚至是江南首富也说得,只是郎君低调,从不张扬。 而谢舒现在对虞家的标志已经很熟悉的了,每每看到的时候,总会想起郎君,也会特地多注意一下。 可不知道为何,他觉得今日这商铺似乎冷清了一些。 很快谢舒就发现,比起虞家的商铺,其他的商铺甚至更不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舒想起今天早晨郎君说过他下午的行程安排,行宫的事情已了,郎君今天去了一家店铺,现在时间还早,郎君定然还在,他于是让马车转头而去。 不多时,谢舒便从马车上下来,这是一家绸缎铺里面也有成衣卖。 当谢舒一进来,无疑让人眼前一亮,只见这位公子身穿一袭青色丝织长衫,只用一根简简单单的木簪束起长发,除却腰间配着玉饰,别无累赘之物。 他面容清冷俊美,双眼眼角略长,眼睑微弯,长着一双桃花眼。但因他举止舒朗清肃,气质温和优雅,让人看着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矜贵之感。 旁边的绣娘微微一愣,等谢舒走近,方才反应过来,她露出抱歉的笑容道:「公子不好意思,今日许多布匹缺货了,若是公子拿布来做成衣还好说,若是公子打算买布,大概是要白跑一趟了。」 这绣娘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这位公子虽穿着简单,但哪件都不是凡品,身上的衣物更是有比她手艺更为精湛的绣娘所作,可这样的绣娘即便是金陵的大户人家也是没有的,所以绣娘猜测他必然不是来做成衣的。 谢舒淡淡一笑道:「我不是来买东西的,我就是想问问,楚息在不在这里?」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静止了一瞬,便立刻窃窃私语起来,这样称唿虞少当家的人还有谁呢?这几年来,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虞少当家入赘的夫婿,他也几乎没有和虞楚息一起出现在人过。 难道说,这位俊美无双的公子便是那个谢舒?原来他不仅有一手好文采,还长得竟然是这么好看! 第110页 绣娘眼睛发直,确认了一遍道:「公子的名讳是谢舒么?」 得到肯定的回覆后,绣娘差点笑成一朵花,又叫了一声姑爷,这才赶紧将人带去了楼上。 此时虞楚息正在与这里的掌柜嘱咐事项,看到谢舒朝自己走来的时候,虞楚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怎么来找自己了? 谢舒见虞楚息还在忙,便不打扰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郎君说话。 他高挑修长的身影杵在这里,就算不声不响,那周身的气息也难以让人忽视。 虞楚息尽量不去看他,想着赶快将事情处理完毕,然而谢舒偶然一个眼神也能够悄悄地撩动他的心弦,虞楚息说着说着,忍不住回瞪他一眼。 虽然不知道郎君为什么要瞪自己,但郎君的小性情实在让人喜爱。 谢舒包容一笑,极尽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8章 虞楚息三言两语总算将事情交代完毕, 等人一走,虞楚息转过身。 他穿着一身绣着金纹的绯色罗衫,繫着烟缎攒珠的下裳, 面容昳丽, 气质高华, 当他微微挑眉, 一寸横波望过来的时候, 没有人能够在这个时候移开目光。 虞楚息忍不住问道:「今日你怎么想到来这里?」 也不怪虞楚息好奇,谢舒向来对这些商业方面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会过问自己, 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店里找他。 谢舒垂眸看着郎君低低道:「郎君不喜欢我来吗?」 虞楚息自然不能否认,却也不肯承认,他浓密长睫一闪一闪的,唇角轻抿, 眸若秋水。 谢舒朝他走近, 然后伸手搂住郎君的腰身, 含笑道:「是我想郎君了。」 明明夏日炎热,可虞楚息被他这么抱着, 一点都不想离开, 他的鼻端充溢着他清冷温和的气息, 让人喜悦心安。 虞楚息也慢慢地揽住他的肩膀, 放松地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 谢舒动作轻柔地抚了抚他的顺滑的长髮, 感受着郎君对他的依赖与亲近,这一刻,他的心头是那么地安稳静谧, 仿佛时光都在慢慢逗留。 虞楚息依恋性地在谢舒的颈侧蹭了蹭, 过了一会儿, 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抬起头,想从谢舒的怀抱中退出。 就这时,谢舒垂下眸子看着他问道:「郎君,刚才我听你说,这水上货运的路不通,现在只能陆路运货是怎么回事?」 虞楚息闻言眉心微蹙道:「自从上周起,皇上的龙舟在运河堵住后,民船便不准走运河了,但不知为何,今日就连别处的船只也没来,我让人打听才知道,皇上让人在淮安两岸支港汊河、桥头村口各个关卡都安了士兵,不准任何船只出入,据说,是因为要设置纤道......」 纤道? 这个称唿,谢舒有些陌生,不过很快边回忆起书上的名词。 这纤道指的就是供縴夫拉船的道路,在古代,船运是十分重要的运输方式,但古代的船不像今日是靠动力前行,而是靠人力。 由于天气和河流情况对于船运的影响很大,每当船遇到险滩恶水或是搁浅岸上的时候,只能由人拉动,所以縴夫这个职业也应运而生。 想到这里,谢舒也立刻明白过来。 因为天旱,皇帝的龙舟在运河不能前行,便徵召民夫让他们来拉縴,为了方便和安全,皇帝设置的纤道不准任何人干扰。 可龙舟又怎么能和普通的船相比,一艘普通的船,最多要不了十多个縴夫,只需要从困住的地方脱离便可。但即便这样,縴夫在频繁下水的情况下,稍不注意,仍然很容易得病受伤,甚至没有掌握好平衡,还有更惨烈的情况发生。 而龙舟之大,言语难说,所需要的縴夫成百上千,不仅如此,这还是长时间的情况拖行,其中的艰辛与苦难,身为现代人的谢舒实在无法想像。 谢舒心头不免划过一丝复杂的心绪。 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谢舒一直生活在虞家,这里的荣华富贵与金陵的太平气象给了谢舒一种极大的错觉,似乎一切都好。 但事实上,这个时代的残酷与血腥只是从未在他眼前上演过,而现在,也朝他揭开了一角面纱。 虽然这只是统治者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可影响的人何止千千万万。 谁一开始也没有想过,一次南巡,竟然将他和郎君牵扯到这么深的地步...... 谢舒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虞楚息看出了这一点,他摸了摸谢舒的背嵴,反而安慰他道:「没关系,此事来的突然,所以我才全无准备,不过我已经吩咐下去,之后都侧重于旱路运输,很快缺少的货物就可以补充了。」 感觉到郎君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嵴骨抚摸,谢舒没说话,他双眸幽深地端详他半晌,才低声道:「郎君辛苦了,那郎君已经将事情处理好,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回家?」 虞楚息被他看得心口咚咚直跳,只好又重新将头埋入他怀里,轻轻道了一声「好」。 * 困了多日的龙舟套上了一根根结实的绳索。 这样一具庞然大物,在无数竭尽全力的唿号和怒吼中,终于动了。 岸边两侧的民工如同爬沙的螃蟹,将缰绳勒在肩膀上,拖着龙舟蹒跚行走。 现在已是盛夏时节,即便站在太阳底下,也晒得人头晕眼花,何况带着这样沉重的负累。 第111页 不出一会儿,便人人都挥汗如雨,精疲力尽,但没有人敢停下。 因为他们旁边站的是来自京城的侍卫,监视着他们,这些人养尊处优,又怎么会懂得他们的辛苦,反而怪他们走的太慢,不能完成任务,少有不如意,便是厉声呵斥,更有甚者,直接上手鞭笞。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有任何怨言? 此时庆帝坐在龙舟内,吕朔则陪同在他身边,庆帝凭窗眺望着远方,龙舟的高大,足以让他眼底的一切如同蝼蚁般渺小。 随着龙舟渐渐前行,眼前的景色也豁然开朗起来,只见眼前一片浓荫,树木葱绿,芳草依依,再不见那淤沙漫堤的场面。 庆帝的心情不禁大好,还是吕朔最得他心意,事情交给他,不出几日便办妥了,那么这次行舟一事都让他来办吧。 而吕朔捧着庆帝御笔亲赐的旨意后,慢慢地退了出去。 当看到吕朔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在外一旁等候的邵祯双眼微闪落在吕朔手中的明黄色手谕上,紧接着邵祯走上前来,笑道:「吕大人,父皇现在有闲暇吗?」 被这位如今这位在许多人眼中炙手可热的三皇子主动上前打招唿,吕朔却只是神色疏离地摇摇头道:「微臣不知,殿下等等便是。」 邵祯听见这样的答案,面色不改,轻轻颔首,等吕朔走后,邵祯眼中划过一丝深意。 如今吕朔深得父皇宠信,这次南巡一途,父皇传见他的次数最多,这次又不知道让他负责什么事情。在南巡做事,其中好处是说也说不尽的,那些各地官员的接见和供奉事宜,就有许多门路。吕朔本就是紫微令,帮助父皇处理宫廷政务,如今更是代父皇转交一切。 原本邵祯是打算趁此机会好好笼络一番人手,可现在有吕朔在前面,落在他手里的就很少了。 邵祯甚至有些不满地想,到底是父皇在南巡,还是吕朔在检阅? 其实邵祯也不是没有想过拉拢吕朔,但这样一来,就是犯了父皇的忌讳,即便邵祯胆子再大,也不敢如此。 何况吕朔对他和太子的态度都一向疏离,邵祯便压下心绪,不过现在,邵祯发现,若真能让吕朔偏向于他,那么这储君之位,能够轻易许多。 偏偏吕朔此人,让人琢磨不透,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打动他。 邵祯不免想起另外一个人,他的心情骤然有些不快。 吕朔至少还是二品紫微令,可那谢舒不过是区区白衣,却如此不识好歹,敢这样和他作对。而这两人说来还是同门师兄弟,但绝非一路人,对于吕朔来说,和这个师弟又有什么情谊? 这时旁边的一个小太监开口打断了邵祯的思绪:「陛下传召,殿下快进去吧。」 邵祯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摆,微笑着迈步进门。 * 晚上下棋的时候,谢舒给郎君说了自己打算要请朋友聚会的事情。 虞楚息唿吸一顿,立刻明白了过来,眼睫微垂。 谢舒并未察觉到郎君心情的变化,他向来有什么事情都要与郎君说。 这时谢舒不怕郎君笑话自己,其实他对古代聚会之事,概无经验,他既没有什么朋友,也不擅长交际。 谢舒说到这的时候,神情颇为无可奈何。 虞楚息从未见他这样迷茫过,忍不住扑哧一笑,刚才心中生出些许苦涩渐渐淡去,虞楚息想了想,撩起眼帘问他:「你准备举办一个什么样的聚会?」 谢舒含笑道:「原本我想的是诗会或是文会,有言道『以文会友,以友铺仁』,但如今虽有雅集,却不可少雅事, 若只是单单文会,恐怕有些无趣,我听说现下流行五般闲事,焚香、挂画、瓶供、抚琴、礼茶,其中茶会最盛,可实不瞒郎君,我对这五种,除却挂画还有所涉猎以外,其余都一窍不通。」 听到这话,虞楚息眼中虽闪过一丝诧异,便很快笑着看向谢舒道:「依我之见,这挂画虽好,但不是人人都擅长,你若要结交友人还是选择茶道最佳,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句话吗? 『茶非古也,源于江左,流于天下,浸淫于近代,君子小人靡不嗜也,富贵贫贱靡不用也。』这茶道本就出于我们金陵这里,几乎无人不会,王公朝士更是无不饮者,何况......也很好学。」 郎君最后那句话似乎暗有所指,谢舒笑意融融地看着郎君,只见郎君唇角微勾,扬起自矜又俏皮的笑意,却别开了一点目光,看棋盘,就是不看他。 谢舒见郎君光洁的指尖落在与玉制的棋子上,衬得肤色冰白,指节修长,谢舒慢慢地将手覆在郎君的手背上,捉住他的指尖,细细摩挲:「郎君,能不能当我师父,教教我呢?」 虞楚息被他这么一闹,脸上微红,挣又挣不开手,只好胡乱点点头答应下来。 忽然,他轻轻哼了一声道:「才不是你师父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059章 郎君声音娇甜, 百转千回。 谢舒眉眼低垂,温柔一笑:「是我错了,该叫夫郎。」 虞楚息长睫轻颤, 眼波流转, 不再与他多说, 直接叫人将点茶要用到的所有器具都拿来。 这寻常人家平日里接待宾客都需要用茶水, 至于烹茶更是一种雅尚。 而烹茶过程有一种极为繁琐的方式, 便是将茶饼先研成粉末,调成茶膏,再用热水沖点, 这便是点茶。 第112页 当然不是人人都会点茶,寻常百姓哪里有时间,还这样讲究?也只有富贵清闲的人家或是文人雅士会多有钻研。 虞楚息自然也会,只是在这上面向来没什么心思。 但今天谢舒这么一提及, 虞楚息也生出几分雅兴来。 过了一会儿, 风荷便捧上一套茶具来, 这点茶过程这样繁复,当然不能缺少器具。 而最正统的点茶的器具总共有十二件之多, 虽说之前谢舒在老师家中看到王静使用过, 可依旧忍不住惊嘆其中的精妙巧思。 虞楚息轻描淡写地说道:「这点茶, 关键之处无非是茶末质量以及水质、火候和茶具, 先说茶末, 以白茶为顶级茶品。」 虞楚息一边说,一边将储存茶团的茶培笼打开,将里面的茶饼拿了出来, 只见这茶饼果真如郎君所说, 满披白毫, 如银似雪,谢舒也认了出来,这是白茶中的珍品白毫银针。 接着,虞楚息拿起茶槌将它捣成小块,再用小石磨碾成粉末,最后拿出筛选茶末的罗合过滤一遍,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轻盈舒缓,以便谢舒能够看清楚。 谢舒就坐在一旁直直地看着郎君,之前谢舒看王静点茶时,只觉得他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流畅,然而今日看郎君,谢舒才知道原来还有另一种叫做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等虞楚息将茶末研磨完成,这时见谢舒目不转睛,很是认真,他忍不住勾唇笑道:「你要不也试一试?」 谢舒摇摇头,煞有其事地说道:「还是不了,郎君研磨的茶粉如同白雪般细腻,而我磨出的只怕会如麦粒般粗犷,这样会玷污了郎君。等郎君点茶完毕,郎君再亲手指点我可好?」 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虞楚息被他逗得笑靥绽放,浮动的烛光里,鬓髮如云,光泽潋滟。 接着虞楚息继续道:「茶末越细越好,这样点茶的时候才能入水轻泛,面上光凝,显出茶叶本身的颜色来,像这种程度便是不错了。至于水质,以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所以泡茶最好用山泉水,不过山泉水取用不便,所以一般情况下,都是用井水。但比山泉水还要上一等的,就是天泉水,常言道水以轻为贵,例如这隔年落在梅花上的雪水便很好。」 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 谢舒看着郎君拿出的一个天青色的小罐,便明白这是郎君所说的雪水,古代环境未曾受过污染,无论是山泉水还是井水都很好,可这些在人们眼中都没有天泉水,也就是「雨露雪霜」四样更干净。 而白雪由低温凝结而成,洁白无瑕,也最为轻盈。 虞楚息用木质的瓢勺将雪水取出半盏,放入茶釜中,用火煨热,静等它烧开,同时又拿出一个黑色茶盏将刚才的茶末倒入,他指尖托起茶盏的时候,微微挑眉道:「这是我虞家所制的茶盏,名为『建盏』,茶色白,盏宜黑,此盏如同玉纹精美细密,用专门的方法制成,久热难冷,你看,怎么样?」 谢舒自然点头称赞,郎君的品味从来都是最好的,不需要有任何的怀疑。 虞楚息见他又用这样真诚的语气夸赞自己,耳根微烫,继续道:「这火候是最难的事情,若是不够,茶末便会浮起,若是过了,茶末又会沉下,以刚过二沸最佳。」 过了一会儿,果然只见水面上方开始冒着细小的气流,不时有一些小泡冒出,但虞楚息仍旧沉住唿吸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面上被热气熏出细微的水珠。 又片刻后,继而沿着茶壶底边缘像涌泉那样连珠不断往上咕噜咕噜地冒泡,虞楚息目光一亮,他立刻舀起一勺开水,在刚才制好的茶末倒入了一点点,调制成膏状,然后才开始点茶。 而郎君的点茶完全不同,他一边拿着茶筅轻摇击拂,同时注入热水,少顷后,浮上来的茶沫便雾气汹涌,蒸腾而上,等雾气慢慢散去,茶纹水脉变化幻灭,最后只见乳白的茶末如同瑞雪,纹路似疏星淡月。 虞楚息目光晶亮,微微细喘了一下,才含笑道:「这便是分茶之技。」 而谢舒的目光凝在茶盏上,又回到虞楚息的面上,若不是郎君展示,在此之前,谢舒从未想过,原来真如书中所说,当点茶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便可以通过茶末和沸水的反应,用茶纹水脉绘制出这样奇妙的景象。 虞楚息轻睨他一眼,曼声道:「你要是学会分茶,便可以去和别人斗茶了,我听说你们文人喜欢举办茶会,斗色斗浮争个高低上下,若会分茶咬盏,这又有何难?但是你们之中会分茶的人却很少,你说这奇怪不奇怪?」 谢舒听郎君这样揶揄自己,他神色间不仅笑意不减,反而更浓,他忍不住牵住郎君的手,来回捏着,低低在郎君耳畔道:「这其实也不奇怪,郎君有所不知,这世上像郎君这样聪慧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而我更是资质愚钝,还望郎君垂怜,手把手教教我吧......」 虞楚息哪里见过谢舒这样,还用「垂怜」二字,好像自己不同意,就是欺负他一样。 可是哪有手把手教的...... 最后,虞楚息还是没有挣开他的手,反而轻轻地回握住。 谢舒含笑看着他,心中从未如此满足。 原来这便是风花雪月,合鸣琴瑟。 * 过几日后,谢舒便开始拟定文会的事项。 在这个时代,文会和诗会一样都十分盛行,大家时常以文聚友,以此为雅。 第113页 不过,谢舒发现,这样的聚会大部分都会沦为附庸风雅之流,尤其是有的聚会地点设在游船,酒楼里,不限百戏杂耍,歌姬伶人,名为探讨诗文,但实际上却是享乐罢了。 谢舒不喜欢这样的风气,而且他既然想要这场文会扬名,自然也要与众不同。 谢舒思考许久,想好了文会的主题。 在此之前,谢舒还需要选择举办文会的地点。 说来也不知道该不该嘆息一声,这金陵的文会似乎极看重环境,若是精雅奢华之地,例如上次顾元科举办的诗会选在西园,便会引得人人趋之若鹜,纷纷称道,传为盛事。 可谢舒并不打算如此,这环境只要占清雅二字极好,他无需向人展示什么。 只是要想找到合适的地点,也并不容易。 好在郎君为他解决了燃眉之急,虞家有一座茶楼叫做绘幅楼,此处向来为金陵士子追捧,因院中种有一片梅林,十一月仲冬,便有人云集到绘幅楼削雪煎茶。 不过因为价格较高,绘幅楼平日里往来的人不多,拿绘幅楼做这次文会之地,正好合适。 有郎君帮忙,谢舒也不再担心,开始制作请帖了。 这请帖,谢舒并不准备亲手书写,这样做实在是费时费力,何况这次谢舒想要邀请的人不少。 之前谢舒便从老师那里得知了现在已经有雕版印刷术,只是不常用而已,好在虞家有产业便是做这个,于是谢舒开始动手设计起来。 就和现代的请柬一样,谢舒准备将请帖分为封面和内页。 封面谢舒照着绘幅楼的外观画上了一副简图,他用工笔细细勾勒,只见房屋瓦砾节次鳞比,方格条纹清晰可见,好似描摹一般。同时谢舒在画面边角处配上几束梅花,梅花向来以四君子之一着称,象徵着高洁的品行,所以画梅宜瘦,枝之有致,着花处留白,意态最妙。 至于内页写什么,谢舒已经想好了。 谢舒写完之后,检查一遍,方交给郎君。 虞楚息好奇道:「你这请帖倒是别有心思,我不曾见到过,这画也栩栩如生,十分传神,我忽然有一个想法,想刻印几版这画,若是绘幅楼有客前来,便送出一副如何?」 说到这,虞楚息又摇头道:「你这画中梅花,如此高洁,我不该想到这揽客之举......」 谢舒轻轻一笑,温声道:「郎君喜欢我的画,我心中高兴都来不及,郎君助我良多,如今我也希望能够在什么方面有用一点。 郎君的想法很好,将此物刻印出来类似于纪念品来赠与客人,这样的话,便可让茶楼留下深刻的印象......」 虞楚息听他这样说,唇边已经扬起轻快的弧度,虽没听过谢舒所说的「纪念品」是什么意思,但意思他是理解的,他又在夸自己。 * 等这一百多份请帖做出来,谢舒便让洗墨安排人送到金陵书院里,还有金陵其他才子名士的手上。 当然谢舒这次最主要邀请的人还是金陵书院的人,至于那些才子名士,只是秉承着礼节罢了,毕竟这些人多有傲气,不会轻易前来。 而谢舒选择金陵书院的不只是因为他唯一认识的几个人还是原身的同窗都在这里。 金陵书院是金陵的官学,可以说整个金陵年纪不大的儒生都聚集在这里,大部分都中了秀才,即使再不济,也考过了童生。 此外,还和这次文会的主旨有关。 谢舒在举办文会之前,就在想要制定一个什么样的主题,若是做些文赋实在太过普通,谢舒都担心别人愿不愿意来。 其实谢舒心知肚明的是,他除了上次在诗会上夺魁之后,再无其他可以称道的地方,这些天,更是深居简出,若不是成了老师的弟子,恐怕早就被人淡忘了。 他突然要举办文会,这般大发请帖,其实是一个十分突兀的举动,想必很多人都会猜测他的意图,在旁观望一番再说,所以他必须要想出一个让人不得不来的理由。 很快,谢舒的请帖便已经送到了他们的手中。 因为金陵书院的一部分人如张恩施,徐胜凯等人都住在书院的厢房中,不常回家,请柬最好送到府上,所以谢舒让洗墨先去书院把他们的送了。 这天上课前,张恩施和徐胜凯听到有人送请帖到了书院,还是给他们的,不禁奇怪。 说来也无奈,他们这些寒门子弟,虽然每年国家会发放廪食补助给他们,但一年至多不过四两银子。 这四两银子在寻常百姓眼中确实是一笔巨款,然而读书的花销远比想像的还要大,这笔墨纸张,书本籍册,文房四宝哪个不费钱? 所以他们这些寒门子弟实在是过的有些穷酸。 而金陵书院本就招了不少家中是富户地主,或是当地官吏之子,这些人虽然读书不行,但交了不少束缚银钱,因此书院对他们来者不拒。 这些人平常倒是交游广阔,时常还去些酒楼、瓦肆这样的场所。 他们自然去不起这样的地方,同时也瞧不起这些人疏忽学业的行为,因此双方积怨越深。 对方笑他们是穷酸秀才,而他们却每年总有那么几人能够考上举人,一雪前耻。 这时,张恩施和徐胜凯突然收到请帖,不免惊讶,听到是谢舒送来的,更是愣住了。 半年之前的那场诗会歷歷在目,至今留在众人的脑海里难以磨灭。 第114页 不管是西园的繁华之景,还是当时谢舒一气呵成桃花诗惊艷旁人,都远远超乎他们的想像。 在此之前,他们从来不知道,原来谢舒沉寂的这三年里,竟然不知不觉磨鍊出了这样的本事。 就连徐胜凯也服气了一些,改变了对谢舒的印象,但当时无论是徐胜凯,还是张恩施对谢舒都有些艷羡和酸涩的心态,所以之后见谢舒不和任何人再有联繫,他们也没有再凑上去。 不久后,谢舒又成了姜鸿的弟子。 这一刻,谢舒和他们已经隔了鸿沟,如同王静般光辉鲜亮,前途伟岸,早已不是他们能够接近的,所以连艷羡这种情绪也消失了。 然而这个时候,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时隔数月之后,谢舒突然会送他们请柬! 几人不免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又很快被这请柬的封面吸引了过去。 只见这封面用工笔细描着一座茶楼,勾勒出清晰可见的青砖绿瓦,院落纵横,旁边有红梅几束,栩栩如生,跃然纸上。 尽管这上面的颜色单一,但已经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雅致之物。 而且这请帖的纸张厚实光滑,上面还有泥金银加绘,如今市面上的纸张多是草纸或是竹纸,要么不平整,要么脆又容易折断,像这样工艺精美的纸张在别处根本就买不到,简直可以拿来收藏赏玩。 这时见这些寒门学子拿着请柬,神情有异,学院中那些平日和他们不对付的人也忍不住凑了上来,他们倒欣赏不来什么画不画的,只是一眼认出这画上的茶楼分明是绘幅楼。 这绘幅楼在整个金陵也是顶尖的茶楼之一了,难道有人邀请他们去那茶楼不成! 这下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人人都沸腾起来,争相凑过来看。 在那些人的催促下,徐胜凯心中别扭,却有些微妙的畅快,这才将请柬的内页打开。 只见上面用清隽工稳的字迹书写道,邀请他在本月十五休沐的这一天到绘幅楼里参与一场文会,这场文会的主题是『应试』。 这期间只要是应试的内容,有真才实学的人,都可以上来讲讲,而作为东道主,他也会上前分享讲学。 落款之人:谢舒。 当看到这一段内容的时候,徐胜凯的双眼直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舒竟然会这样做! 俗话说,学而优则仕,如今科举大兴,这天下的读书人无不以考取功名作为目标。 金陵书院中的学子更是如此,明年便是乡试年,生员们需要做准备,争取考上举人,但每次能够考上的人又有多少呢?不过寥寥罢了。 即便如此,没有人会放弃。 谁都知道,谢舒如今拜了姜鸿为师,三个月前,听说姜鸿到金陵的时候,无人不为之眼热。 这不仅仅是由于姜鸿曾经为国子监祭酒,又教出吕朔这样弟子,更是由于他声望之高,是当代最有名的大儒。 能拜大儒为师,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因为一旦能够成为大儒的弟子,便已然从芸芸众生中脱颖而出了。 大儒以好学而无常家,博通内外图典为名,在此之前也有一个前提便是,他们有着藏书万卷,因此大多是家学渊源。 而大儒的眼界与知识面是无法想像的,所以他们能纵观天下态势,博学经典,在这样的基础上,科举也不成问题了。 一般人拜师大儒,知悉了其中的奥秘,藏着捏着不说,哪里会进行分享讲学! 一时之间,徐胜凯也不知道是什么感想了,这谢舒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不到短短片刻,徐胜凯便回过神,他和张恩施对视,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他们必须要去。 他们如今已有二十好几,若是明年再考不起乡试,便又要蹉跎下去,要是年龄再大一些,金陵书院也不会收他们了,到时候,他们要么回乡开个私塾,要么去县衙找个师爷的差事,这一辈子就与仕途无望了。 所以有一点希望他们也要抓住。万一,是真的呢? 而其他人也咋舌不已,同时心中火热,不仅仅出于这讲学之名,最重要的是,这谢舒如今已经今非昔比,虞家更是首屈一指的金陵富户,此次负责为陛下修建行宫,不知今后还有怎样的一场泼天富贵。 他们每天被大人耳提面命,哪里不铭记在心,再说了,绘幅楼这样的地方也得去一场啊。 可惜偏偏请柬没发给自己,其余人不由得抓耳挠腮,心痒不止,恨不得自己也有一份、 见了这样的情状,唯有万天云心中不屑,这谢舒也不知道打什么主意,邀请这些人去什么文会,之前他毫无声息,怎么突然活跃起来,还要举办什么「应试」的文会。 这谢舒难道是什么圣人不成?真有那么好心?怕不是想要沽名钓誉吧? 不过和自己无关就好。 只是可恨别人都不知道他的真面目,连父亲也常常夸赞他! 万天云本想向几个朋友一吐心中怨气,但看到他们哪里有心思听自己说话,只好作罢。 刚回家,万天云便听到父亲有命叫他过去,只好先去见过万林明再说,心中嘀咕起来,自己这几日好像没有犯什么事吧? 等见了万林明,只见万林明难得脸上带笑,抚须看着他。 万天云不禁头皮发麻,父亲这样到底是什么缘故? 第115页 还没等他说什么,万林明这时才将一封请柬拿出来道:「今天早晨,谢舒给你送来了文会的请柬,想不到你们交情不错啊,你会去吧?」 万天云动作僵硬地接过请柬,硬是在父亲「慈祥」的目光中说不出一个「不」字。 不过万天云忽然也有些莫名起来,谢舒连自己都邀请,他还真是......别出心裁。 * 到了十五这一天,来的人比谢舒想像的还要多,不只是金陵书院的人都来了,就连金陵一些有名有姓的才子也到了。 这让谢舒有些意外。 其实这其中的道理很简单。这些才子确实傲气,谢舒本身的名气还不足以有资格让他们到场。 但谢舒毕竟是姜鸿的弟子,姜鸿的名声一直如雷贯耳,谁不对他敬仰万分。 再加上谢舒举办的这场文会的主题竟然是应试,作为前国子监祭酒,姜鸿对于科举考试还能不清楚吗? 即便这些才子有的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自持身份,但他们却怕其他人来,而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受自己的「竞争对手」快人一步?所以即便是不愿意来,也到场了。 当然还有一点,便是谢舒选择的绘幅楼十分雅致,所发的请柬别具才思,又有高洁气质,有的人无心科举,却钦佩他的才华,也有人以此为藉口便可以前来了。 谢舒第一次当东道主,要招唿这么多人,好在以文会友,主人和宾客之间无需赘言。 等张恩施和徐胜凯这两个他认识的人到了以后,谢舒让他们一起帮忙,也省力了许多。 期间张恩施和徐胜凯欲言又止,但最后都没有问出来,谢舒其实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等会文会的时候,就可以为他们解惑了。 等人来的差不多了,谢舒便进去主持这场绘幅楼文会了。 只见整个茶楼高朋满座,麻衣胜雪,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的身上。 第060章 谢舒环视一圈, 神色不变。 在现代的时候,谢舒在学校也曾多次上台致辞过,一个学院动辄上千人, 比现在的场面还要大许多。 谢舒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 而是先从茶道开始。 文人雅集中, 品茶向来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如今又在绘幅楼里, 自然不能缺了此物。 谢舒开门见山道:「本朝沐欲膏泽,薰陶德化,以雅尚相推, 今能邀请各位同道前来在此共饮茗饮,可谓盛事。近岁以来,绘幅楼井出冰雪,窗入丽景, 不知今日是否有幸, 和各位一起观其採择之精、烹点之妙?」 他这番话说的既悦耳又有礼, 在场没有人不应的。 虽说大家也想迫不及待地切入主题,不过在绘幅楼这样的清雅之地, 若是不品茗斗茶, 实在是一场遗憾。 这时绘幅楼的人上前来为每人奉上一杯茶汤, 当然谢舒身后也有准备好的茶具, 只是在场的人这么多, 茶具自然是不够的,这些刚刚沏好的茶汤对大部分人来说,已经满足了, 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点茶高手。 当然也有人收到请帖后, 便准备好在此斗茶, 还专门带上了自己惯用的茶具与珍藏的茶团,想与众人切磋一番,作为东道主的谢舒,自然也在其列。 谢舒并未拒绝。 这些天,他跟着郎君学习点茶,虽然还远远不及郎君,有一手活火分茶的绝技,但对于点茶的大致技巧已经掌握地差不多了。 这次来郎君还特意提点过他,斗茶的诀窍,除却斗色斗浮以外,还要斗味斗香。色指的是茶汤的颜色,其中以纯白为上,青白次之,剩下的便是灰白、黄金等等。而浮指的是茶沫,茶水浮出的雾气如果能够长久地停留在茶盏周围最好。至于味和香,其实和郎君之前讲的茶水品质有关,这点谢舒就不需要担心了。 见别人开始,谢舒也平静地拿出茶具开始点茶。 不多时,众人的目光就被他吸引了过去。 只见谢舒和其他人同样半坐着点茶,但他长身玉立,气度舒朗,兼之形貌挺秀,似明月之映幽夜,清风之过松林,萧萧肃肃,与众有别。 这时众人再看他手上动作,只见他神色淡然从容,不疾不徐,先将茶叶磨好,再调制茶膏,如同融胶一般,最后进行点茶。 他击拂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动作优美,让人难以转移视线,捨不得错过一丝一毫。片刻后,他手中的茶盏上方白雾汹涌,溢盏而起,周回凝而不动。 看到这一幕,众人不禁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谢舒能够让茶沫浮动的时间停留如此之久,这时等雾气散去,只见谢舒手中的茶水的色泽已灿然而生,正是最上乘的纯白之色。 这样的结果一出,其余和他比试的人难以再专心下去,甚至有的草草完成,便想过来与他交流一番。 但实际上谢舒对于茶道并没有那么通晓,这次能够成功完全有赖郎君多日的教导,真正厉害的人是郎君才对。 谢舒也没有隐瞒,直接开口道:「在茶道上,我只是粗通一二,内子能活火分茶,我远远不及。」 众人听到这话,意外不已,虽觉得谢舒太过谦虚,但一想到虞少当家竟然还会分茶的技艺,瞬间心中除了惊嘆以外,也有些难以形容的复杂。 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金陵流传起了这样的一些传言,说这位虞少当家心狠手辣,又是一个极为精明厉害的人物,这谢舒成了虞家当赘婿,日子能有多好过?因此谢舒和虞楚息虽成婚三年,但听说两人感情不和。 第116页 但后来,又见谢舒确实和虞楚息感情甚笃,而这位虞少当家容色绝代。自此关于两人之间的事情,各种传言混在一起,真真假假已经说不清了。不过在大部分人的眼中,这世上之事不可能尽善尽美。 谢舒如今已是姜鸿的关门弟子,可偏偏还是商户的赘婿,他和虞楚息难道不会因此有什么隔阂? 可现在一看,这位虞少当家不仅有才有貌,还有这样风流雅致的情趣,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好事都轮到谢舒。 不过大家再一看谢舒的相貌气度,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这段小插曲过去,随着品茶活跃了在场的气氛,拉近了众人的距离,也该切入正题了。 谢舒目光沉静,朗声开口道:「如今天下科举大兴,应试取人,而制义始重。大家重于其事,平常思醇琢磨,但制科一途,关乎大势,若是闭门造车,文思易拙,我便生出一个想法来,不如立讲会以通其变。」 这个想法,是谢舒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有的。 目前为止,这个时代中无论文会还是诗会都十分散漫,很少以科举为主题。 而在谢舒看来,科举才是这些人真正的需求。 科举之途,艰辛万分,最怕独学无友。 若是有人能够一起同学问道,那么自然就会起一股联结之心。 姜鸿虽然只是让谢舒在金陵扬名,但谢舒认为,他可以做的更好,这些金陵学子是他的同乡,以后他们也许会散落在各处,也许会同在殿堂,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 至于讲学科举之道,也是谢舒唯一能够拿的出手的。 之前谢舒从老师那里得知,各地的官学在科举一道上并不热衷,这不仅仅是各个地方对科举制度的信息差和滞后性,还因为官学更注重学术研究,讲求身心修养。 也因此虽说官学出来的学子每年乡试通过的人数还有不少,可到了京城参加会试便难了,所以能入京师为官的仍然是世家子弟居多,外地子弟即便中举,也很难进入殿试,只能到地方上做官。 对于这样的情况,谢舒感觉到一丝悲凉,但这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的。 文会讲学,便是第一步。 当然谢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以影响自己的,就像准备高考一样,所有人都会做辅导资料,可没有人的分数是相同的,这和一个人的勤奋有关也和天资有关。 而自己讲学,也有助于梳理他从老师那里学到的知识,和旁人论证,加深理解。 听到谢舒这番话真是要讲解这科举之道,在场的人心潮澎湃的同时,也半信半疑。 不过谢舒的话确实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去。这制科一途,实在是难于登天,平常自己钻研,却又担心,走了岔路,和朋友探讨,可一二好友,又远远不足,若是能够在这以应试为主的文会上,和同道之人互相切磋,才是妙事。 谢舒微微一笑,这时又道:「这样吧,我先抛砖引玉,从这应制诗讲起,若是有不足之处,还望各位指正。」 众人闻言顿时眼神火热几分,谢舒之前便有诗名,他讲应制诗还能不好吗? 这些天,谢舒在老师那里学到的不仅是赋的写法,这诗也没有落下。诗赋二者本就有相通之处,诗同样需要依据韵律,体裁。比起赋,诗的格律虽然严苛一点,但内容却更简单。 一般来说以五言六韵为主,评阅的重点是声律、对偶、用字方面,第一者是硬性要求,一旦违背就先行点落,后两者若是有误,则会降低评分。 谢舒梳理相关的回忆,将应制诗的一些规则和技巧娓娓道来。 他说完后,众人都意犹未尽,恨不得再多听他说说其他的,可大家也知道分寸,总不能强行逼迫,只好在心里遗憾不已地嘆口气。 接下来,谢舒又回答了众人关于刚才他讲解的疑问和不解之处,有了谢舒开头,陆陆续续便也有其他的才子上前宣讲。 这场文会到后面气氛空前热烈,众人互相探讨,还常常询问谢舒的意见,谢舒坐在台上,几乎腾不出空闲的时间。 直到落日依依,文会到了结束的时候,许多人都迟迟不愿离开,窃窃私语着在讨论什么事情。 这时忽然有一个直爽学子朝谢舒开口道:「谢兄,这场文会实在是助我等良多,若是今后还能举办便好了......当然我们绝不占谢兄便宜,愿意出资作为经费。」 他话音一落,不少人连连附和,期待着谢舒什么时候再办几场,这钱不是问题。 这样的场面,确实是谢舒之前希望达到的目的。 但面对这些热情的目光,谢舒却没有立即回答,因为此时,谢舒还注意到了张恩施和徐胜凯矛盾的神情。 张恩施和徐胜凯他们是寒门,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花费是一件难事,谢舒不能不顾及,就这样草率地做下决定。 何况谢舒希望今后有一天,这讲学之道不仅金陵的学子能够参与,对普通的百姓也能够不设门槛。 但这样会很艰难,其中的花费也不是小事,谢舒当然不可能让郎君来出资来帮助他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得想一个万全之策。 因此谢舒既没有直接答应,而是这样回答道:「多谢众位认可,我倒是有一个雏形的想法,大家志同道合,尊师取友,不如建立一个文社,每月聚会一次,好修之士,为学问之地,也可为功名之门......只是文社之事,事关大家,细节之处还需要多多琢磨......」 第117页 他刚一说完,大家纷纷叫好,若是每月固定办一次,那么他们也不用愁了,于是七嘴八舌地给谢舒出主意。 谢舒最后也没有给出确定的答案,只是道,过不久回復大家。 所有人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等大家从绘幅楼出去,还是有些恋恋不捨,这时很多人忍不住回望了一下刚才这场文会之地,心中忽然不约而同地生出这样的一个念头,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谢舒回去的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件事情,他既然要做文社,那么就不只是今天这样简单了,往后,他需要不少心力。 直到马车停下,天色已经黯淡下来。 谢舒远远就看到郎君的身影,他站在阁楼的台阶上等他,肤光胜雪,明艷动人,谢舒朝他走来。 虞楚息听到了动静,抬头一望。 只见谢舒目光直直地看来,他的眼睛一如往日般清冽,但其中流光四溢,让人心神摇曳。 他的身后,璀璨的霞光穿破云层落下,慢慢地拢在他的肩上,一片金辉漫天,光芒万丈。 谢舒到最后,越走越快,直到离郎君还有几步的距离,谢舒笑着大步往前,将郎君高高地抱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1章 作者有话要说: * 谢舒抱起郎君, 并没有费多少力气。 从刚才见到郎君的时候,谢舒就想抱他了,他心中的喜悦, 脑海的想法都要和郎君说, 也只和郎君说。 但此刻言语难以表达, 他更想做的是, 将郎君拥入怀中, 让他倾听自己的心跳,让他感受自己的唿吸。 他之前抱过他,用双手细细丈量过他的腰身, 他的体温,他知道该怎么抱他。 可每一次抱他,谢舒都觉得仿佛永远抱不够一样,他抱着他的时候, 像是捧着一泓细雪, 又像是揣着一团暖香, 既恨不得将他揉入怀里,又想要将他含在心上温柔珍藏。 而被他突然这么抱起的虞楚息有些手足无措, 刚才其实派去打探的人已经提前请告知了他消息, 听到谢舒这次文会举办大获成功, 他心头也落下了一块大石。 看到了谢舒脸上的笑意, 感知到他心中的喜悦, 虞楚息也为他高兴,正想说些话来祝贺他,怎么自己就被举起来了? 可是虞楚息一点都不想推拒, 即使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像过的经歷。 他们这样的举动, 应该算不上失礼, 他听说,夫妻之间,黏煳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他也很喜欢谢舒抱着自己。 但虞楚息很快就发现,当谢舒结实的双臂揽住他的时候,贴在他腰窝和腿侧的手掌就像烙铁一般,夏日单薄的衣物完全不能挡住那一波又一波的热流。 谢舒的脸挨着自己的腹部,他目光明亮,唇角含笑,每每唿吸的时候胸口会随之起伏,他还时不时用鼻尖深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太过亲密,若是在屋中还好,可偏偏是在外面。 虞楚息忍不住别过了眼,不想再与他对视,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全身都没了力气,根本就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怕从他身上滑落,虞楚息只能紧张地用腿夹住他的腰侧,盼着他快快把自己放下。 这一刻,谢舒眸光深沉了几许,刚才一直抱着郎君的时候,谢舒并不吃力,可是现在,谢舒却忽然觉得有些艰难。 但谢舒仍然没捨得放开郎君。 他的郎君,就这样倚在他的怀里,长睫簌簌抖动,如同花丛中展翅欲飞的蝴蝶。 惹人心痒,也让人爱怜。 最后,谢舒抱着郎君直接走进了屋内。 路上周遭的丫鬟都自觉避让,风荷更是贴心地关上了房门,但虞楚息哪里想不到她们背后定是在偷笑自己。 等再无外人的时候,虞楚息这才捏紧拳头,轻轻锤了一下谢舒的肩头,又去捏他的鼻子道:「下次不许在外面这样了。」 郎君的拳头不疼不痒,声音娇娇颤颤,就连「惩罚」的力度都可以忽略不计。 谢舒喉间滚动,自从刚才起,他的身体里仿佛就窜起了一股热流,而现在不仅没有得到任何的缓解,反而郎君的一点动作都能够掀起万般波澜。 谢舒忽然沿着郎君玉白修长手指亲了一下,趁着郎君没反应过来,就连手心都细细啄吻了一番,然后低声道:「那在家里可以这样对郎君吗?」 虞楚息哪里想得到谢舒会这样做,他唇角吻过的指尖,仿佛有电流在肌肤上游走,带起一阵阵酥麻的痒意。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暗哑,回想在耳畔的时候,平白惹人颤慄。 虞楚息手脚都绵软无力,说不出一个好,更说不出一个不好,脸上烧热,唇角微张。 下一刻,就被人亲了上去,里里外外都照顾地彻底。 过了一会儿,谢舒才放开郎君,两人慢慢地平復着唿吸,谢舒则低头,将郎君散开的衣襟整理好,将他揉乱的衣角也一点一点地压平。 虞楚息闭着眼睛,他脸上的热意好不容易才消退了一些,这时才想起什么,有些不满地指责道:「你回来就......也不给我讲讲今日的事情。」 谢舒无奈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原本刚才就想和郎君说的。 可是郎君实在让人...... 谢舒便将文会的事情说了一遍,包括他今后要举办文社,还有目前遇到的经费问题。 第118页 说到最后,谢舒说了几样他刚才想出一些办法,也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这文社既然是和科举有关,可以将他们每次有用的言论选文刻稿,以坊养社。或者得到政府支持,还有像现代品牌一样,如果有了较大的影响力之后,就会有人资助...... 虞楚息轻笑一声,吐息绵密:「那我第一个资助你好了,但有一点,不是白给的......」 * 过几日后,谢舒举办的这场绘幅楼文会便以一种始料不及的速度,在整个金陵开始流传开来。 其实在文会没有举行之前,便已经开始预热了,谢舒作为前国子监祭酒姜鸿的关门弟子,又是虞家的赘婿,他要办文会,到底是什么打算? 而谁也没有想到,谢舒还真如他所发的请帖所说,竟然不吝于分享讲学科举之道! 当日,谢舒的形貌惊艷众人,他的才华深入人心,而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他气度风范。 那些参加过文会的人回去也对他赞不绝口,导致没有去成的学子们不禁扼腕,感觉到自己仿佛错过了很多东西,就连金陵一些心高气傲搁置请帖的才子名士也有种说不出的后悔。 但很快,他们经过打听得知了一件事情,这场文会下个月还会继续召开,不仅如此,谢舒还打算举办一个文社,以科举制学为目的。 这事一出,再次引得不少人心头浮动,这要是以后真的有了这么一个文社,别的学子都要参加,他们不去,岂不是比别人落后一截? 可偏偏,上一次他们没能到场,也不知道这文社收人到底是什么标准,万一只要上次去的人,不要他们呢? 这样一想,这些人怎么能安心,纷纷和之前去过文会的人旁敲侧击,多方打探。他们倒是想亲自去问谢舒本人,但谢舒现在的身份不同以往,他们实在不好接触。 而去过文会的人却也不清楚这文社的具体规则,毕竟当时谢舒并未下决定,可他们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让其余人满意,反而让人觉得他们是故意藏着捏着,不告诉他们。 这样一来,更让人觉得这文会必须要去! 因此,在谢舒还未定下这文社的时候,这些学子、名士便已经对这文社生出无限催促之意了。 而这场文会后续的影响註定不只是在金陵,整个江南也开始有所耳闻了。 第062章 过几日后, 谢舒朝万林明的府上递了拜帖。 之前谢舒见过一次万林明,是在知府衙门上,这次是第一次上他家, 因此门童并不认得他。 见了谢舒, 门童只是让他把帖子留下, 语气冷淡地开口道:「公子请回吧, 大人现在没有闲暇, 等忙完公务,小的自会把帖子呈递给他。」 门童之所以这个态度,也是有原因的。 万林明作为整个金陵城最高级别的行政长官, 每天想要求见他的人不知其数,不乏当地的官吏、名流,但最多的还是像谢舒这样的。 门童刚才打眼一看就知道,谢舒是一个白身。 想必又是一个心比天高, 自命不凡的文人, 这些人屡试不第, 便觉得自己怀才不遇,总想着有人赏识, 于是四方登门拜访, 呈上精心所作的干谒诗赋, 来求得有名望的官员引荐。 此道虽不是正途, 谋夺的官职也位阶不高, 以后难以升迁,但获得的方法却比科举来的轻易许多,而真正有才的人又多少呢? 大人倒是好性子, 往往还会看上几眼, 有时还真在砂砾中找到一颗珍珠, 也因此,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走这条终南捷径。 虽说谢舒风仪与那些落魄才子大不一样,不过那门童对这些场景早已经司空见惯,再说了,平日就算是金陵城的官员拜访,大人也很少接见。 谢舒被这门童冷落,倒也并无不满。 他如今只有一个生员的身份,确实低微了些,还是得有一个功名在身才好行走,况且他这次要面见的不是普通人,是当朝正四品的官员。 而今日谢舒来拜见万林明是有关于文社的事情,这事不算急事,谢舒没有提前递交拜帖。 所以这样的情况,来之前他便有所设想。 谢舒神色平静,并未纠缠,他临走前对那门童不忘嘱咐道:「有劳,还请一定将拜帖交到林大人的手中。」 门童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这个人态度不仅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而且他竟然没有让自己转交「诗赋」之类的东西吗? 就在谢舒转身要走的时候,门童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还未问你贵姓?」 谢舒刚要回答,门后忽然扬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玩味:「你怎么连他都不认得,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谢公子。」 说话的人正是万天云,他穿着一身锦袍,倚在门口,手里把玩着泥金扇,神情张扬。 看到自家少爷突然出现,门童还来不及惊讶,这时听到少爷的话语,门童才目瞪口呆地反应过来,这位公子姓谢,少爷又认得他,莫非他就是前些日子举办那场声名远播的文会的那个...... 其实刚才万天云原本打算出府游玩,正巧听到了偏门那里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这道声音,在几日前的文会上,万天云听得耳朵起茧,回家还被父亲要求复述一遍,遭受了二次摧残! 万天云上前一看,发现果然是谢舒,可他上门来,这是做什么? 第119页 如今万天云对谢舒的观感十分复杂,一方面仍觉得他为人虚伪,让人不喜,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确实有些能耐。 看到万天云,对这番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谢舒仿若未闻,淡淡一笑道:「万公子。」 那门童此刻哪里认不出谢舒的身份,而谢舒和自家的关系他也是知道的,和少爷是同窗不说,老爷也对谢舒多有欣赏。他忙不迭地朝着谢舒道歉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谢公子见谅,小的这就去禀告大人。」 这时,万天云却一反常态地突然摆手道:「不用这么麻烦,我亲自带他进去吧。」说着,他负手迈步,还真就带着谢舒进入府中了。 当然万天云绝不是发了什么好心。 他清楚父亲如今对谢舒十分看重,若是自己这么一走了之,等父亲知道,很可能找个由头训斥自己,倒不如等会在父亲面前营造出两人关系不错的假象,说不定父亲还因此看他顺眼了几分。 想到这里万天云心中也不是滋味,这段时间以来,父亲看谢舒便是千好万好,自己这个儿子就是哪里都惹人嫌。 若是谢舒说一句话,大概比他说十句还有用! 可之前,谢舒也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万天云忽然再次想起半年前的事情。 他偶然从别人得知谢舒和其他人有着私情,当时谢舒正好遇上一门官司,万天云将此事告诉了父亲,便抛诸脑后,却没想到后面发生的结果和他预料的大相迳庭,谢舒的名声不仅没有受到影响,自己为数不多的信用在父亲心中更是一落千丈。 万天云不服,又去求证了一番,对方还是信誓旦旦。 于是之后万天云便派人去调查了一番,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察觉了,不仅痕迹全无,那卫卿童也小心地很,除了打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没有更切实的证据了。 但这件事在万天云心中一直耿耿于怀。 万天云不信谢舒还真成了人人口中常常称道的深情才子。 所谓无风不起浪,在万天云看来,若两人真没什么,又何必心虚,消除这些痕迹。 今日看到谢舒,万天云的回忆再次翻涌起来,再加上,这几日,万天云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万天云若有所思地敲着摺扇,冷眼偷觑谢舒,只见在这种情况下,谢舒走在他的身侧,神情仍然清冷淡然,并无和他搭话的意图。 万天云挑了挑眉,凑到谢舒面前,笑眯眯地说道:「谢舒,你我曾经同窗那么多年,这么生分干嘛?你这次来,若是早告诉我不就行了。」 谢舒闻言心中莫名,脸上还是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他还记得之前第一面见万天云的时候,对方就有拉拢之举,也是以同窗之名。 因为当时他对这个世界还不熟悉,也不确定原身到底和万天云关系如何,但见万天云态度倨傲,并没有贸然应承下来。后来他才知道,万天云身份不凡,和原身差距不是一点半点,所以他话语中的水分多大,谢舒再清楚不过。 此时万天云对他再度示好,其中的理由虽说的过去,但谢舒总觉得不是那么的简单。 万天云见谢舒果然态度不一样,心中一喜,他本就是善与人交的好手,平常唿朋唤友,应者如雷,何况此时他刻意与谢舒交好? 这段路程虽短暂,但万天云很快就将气氛炒热起来,等将谢舒带到偏厅,万天云让下人去告诉父亲,然后又解释道,父亲现在公务繁忙,想必一时半会不能过来,于是自己先陪同谢舒说话。 这时万天云见拉近两人的关系许多,这才装作漫不经心地打趣道:「谢舒,可真有你的,当年你上虞家门,没人看好,这于清名无益不说,虞郎君还是远近闻名的厉害性子,我们都担心你受了委屈...... 可现在一看,简直是羡煞旁人,听说虞老爷已经重病不起,虞郎君再厉害到底是个双儿,这虞家不託付给你还能託付给谁,你以后考个功名,这虞家岂不是都要看你脸色行事?到时候,你那些新欢旧爱,不就都有了?」 万天云说话的时候,目光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谢舒面部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端倪。 同时万天云心头也有几分得意,他这话里没有指名道姓,自然也不会引起谢舒的警惕,反而处处抬着谢舒说话。 谢舒再会伪装,他也是一个男人,只要是男人,没有不计较自己的尊严和面子的。 所以谢舒不可能是心甘情愿地入赘,再加上他心有旧爱,就算他现在顾忌着名声,不敢如何,等他势大,他就没有一点想法不成? 而关于「美色」这样的话题,他们男人之间不仅不会避讳,还经常拿来当做炫耀的资本。 若是真如他猜想的那样,谢舒此刻并不会否认,即便不想说,最多一笑置之,毕竟这只是一个玩笑而已。 然而让万天云没有想到的是,谢舒的神情不仅没有半点笑容,他清冽的目光忽然像刀锋般凛然,单薄的唇角凝起冰冷的弧度。 谢舒语气沉肃,一字一顿地对着万天云说道:「万公子,我深受虞家之恩,今后我即便能够考上功名,也做不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举,而我心中仅有内子一人,此生亦是如此。请万公子谨言慎行,今后莫要说这种......搬口弄舌之语。」 第120页 最后一句,谢舒用的词有些重,因为在他看来,万天云这番话实在是心思不正,挑拨是非,还贬低了郎君! 万天云头一次明白尴尬和难堪是什么感觉,而听到谢舒说到「搬口弄舌」的时候,万天云差点七窍生烟,他竟然这样说自己! 万天云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平常即便父亲训斥自己,也绝不会这般,这谢舒哪里来的底气,在他万家敢如此做? 万天云脸色铁青,片刻后,他忽然平復好了心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舒,我当你是兄弟,才和你说这些,想不到是我的不是了。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本想提醒你一件事,但现在看来,却是我好心用错了地方。 谢舒你可知道你曾经那位旧情人如今处境悽然,你再不管,他便要被卖给别家做妾了,当然,你现在也没什么办法,毕竟想也知道,这里头必然有你那夫郎的手笔!」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3章 万天云一口气说完, 他是前天知道这件事的。 万天云不喜双儿,这卫卿童长得再好看,他也没什么兴趣, 不过像这样貌美又没什么靠山的双儿, 自然有人觊觎。 之前卫老头和卫老太还在, 日子虽过得糟糕透顶, 但至少不会轻易捨得将卫卿童许出去。 如今卫家只剩下卫卿童和他两个哥哥, 那两个哥哥先前去别的地方躲风头,回来后见父母双亡便迁怒卫卿童。 两人本就是好吃懒做的性子,耳根又软, 这些天思量着让卫卿童嫁给城中一家有名的富商,年近五十的苏家家主苏凯作妾。 这苏凯也奇怪,明明家中侍妾不少,突然非要大张旗鼓地要接一个双儿回去, 听说为了讨得卫卿童欢心, 还给了不少聘礼。 万天云就不信这其中没什么猫腻。 万天云六岁才和母亲跟着过来, 在此之前,万林明身边已有了侍妾, 万天云从小就被母亲教导着, 如何巩固自己的地位, 哪里不知道这些后宅的隐私手段? 之前虞万春设计谢舒和卫卿童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 虞郎君那样的人得知这些, 怎么会不起疑心? 他要是想解决卫卿童,兵不血刃的方法有太多了。 因此万天云说这话时,已是确定无疑的语气。 话毕后, 万天云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谢舒的表情。 谢舒再怎么伪装, 这个时候, 听到旧情人要被人卖去当妾,自家夫郎还掺了一脚,如何不心思震动? 然而让万天云意外的是,他仍然没有从谢舒的脸上看到一丝破绽,如玉石般隗峨。 不仅如此,他的语气漠然到几近嘲讽:「看来,万公子并没有把我刚才的话语听进去,谢某不知道万公子此话何意,所指何人,又从哪里听到这些无稽之谈,要行这样的长舌之举。」 长舌之举?谢舒怎么敢这样说他! 万天云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接着气急败坏,下意识地扬手想要教训谢舒一顿。 但他还没来得及靠近谢舒,便被谢舒牢牢钳制住手腕,不得寸进。 对方的力气极大,几乎快要把他的骨头捏碎,没有留任何情面。 万天云痛的龇牙咧嘴,同时他忽然意识到,谢舒并不怕他,或者说,他并不在乎他这个知府之子的身份,否则也不会在他们万家这样做了。 万天云心底有一种陌生的恐惧油然而生,他来到金陵时,父亲已身居高位,又对他含着愧疚之情,所以对他纵容了几分,在金陵更是无人敢招惹他。 万天云也养成了这般混不吝的纨绔性子,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 万天云看着谢舒,他脸上的神情凝如霜雪,目似寒星,让人望而生畏,此刻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感受到后悔的滋味。 万天云直冒冷汗,一时说不清到底是因为痛楚,还是别的,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说道:「谢舒......你快放开......我,我错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万天云不得不服软,他刚才为了套谢舒的话,将屋内的人都支走了,在这种情况下,万天云哪里还敢硬气? 虽说这有些丢脸,也不符合他万天云的作风,但毕竟再无旁人,况且他都这样了,谢舒也该见好就收了吧? 然而谢舒看向他的目光依旧幽静,毫无动容,这一刻,万天云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惧意。 就在万天云差点忍不住求饶的时候,谢舒忽然松开了一点力道,不仅如此,他脸上还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语气宽和地开口道:「万兄,道歉便不用了,万兄向来性情直爽,一时言辞不和有些冲动之举,我也能理解。只是在金陵,大家熟知万兄的性情还好,若是以后在外行走,万兄这般行事,便十分不妥了,就算不顾及着万兄自己,也该顾忌着万大人的名声才是......万兄以为如何?」 万天云见谢舒果然不再计较,刚喘上一口气,这时听到谢舒的话语,万天云心头不对味的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怪异之感,他怎么说这训诫般的话语,简直莫名其妙...... 而最后谢舒的问句在万天云看来不亚于威胁,万天云只好忍气吞声地说道:「谢兄说的是,我记住了。」 下一秒,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呵斥声:「混帐,你刚才又做了什么?」 只见迎面走进屋内的正是万林明,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常服,神色严厉,目光肃然地压向万天云。 第121页 万天云哪里想得到父亲会在此时来了!也不知道刚才的情景被父亲看到了多少,这一念转过,万天云也立刻反应过来,难怪谢舒的态度突然转变! 万天云瞬间又气又怕,不知该怎么辩驳才好。 反倒是谢舒上前一步开口道:「万大人,令郎和在下刚才谈论文理,不免有些争执之处......」 万林明摆摆手,他刚才又不是没有听到谢舒如何规劝万天云,况且自己儿子的为人他还不知道吗?万天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学业上,更不可能因此争执。 只是在旁人面前,万林明不好再说什么,而见谢舒解围,还是和缓了神色。 万林明重新看向万天云不悦道:「平日你是如何读的书,还与人动起手来了?若不是谢舒宽宏,念在同窗之情,我必要罚你!还站在这碍事干什么?」 闻言万天云一口气憋在心头,父亲这话说的好像谢舒是在袒护自己一样,可明明是他...... 但万天云此刻却一句话都不敢说,恨不得熘之大吉,因此万林明话音一落,万天云便乖乖地退了出去。 等万天云一走,万林明这才长长嘆息一口气道:「他这性子实在骄纵不堪,也不知道该如何矫正过来......」 谢舒却并未马上接话,事实上,他心神都不在此处。 刚才万天云的话语,何其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痕迹,只是刚才谢舒十分警惕,不曾外露自己的情绪。 而谢舒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原身的纠葛不止于此...... 不过当他的脑海里闪过了种种记忆,从半年前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其实并非是毫无痕迹。 所以郎君也一早就知道吗? 这一瞬间,谢舒心头骤起狂风暴雨,可不到片刻的时间,谢舒又一点一点将所有的思绪压回心底,而没有人知道,这静如渊水的水面下,又有怎样的惊涛骇浪。 谢舒重新露出笑容,他淡淡道:「大人不必忧心,万兄出身优渥,顺风顺水,自然比常人骄纵了些,但并非不可教改,若是大人捨得,不如试着让万兄体验『困境』二字。」 万林明闻言陷入深思,其实万林明何尝不知道万天云这般,和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只是这些年来,万林明一直没能狠下心好好管教,直到如今万天云长成这个性子,而谢舒刚才的话语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 现在自己还能护着他,若是日后,他不在金陵,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至于谢舒的建议,万林明上了心,同时他脑海里闪现过刚才万天云认错的样子,他当时看到这一幕的时候,还是很意外的,毕竟自己的儿子哪里有过这样的时候。 万林明心思一转,对谢舒更多了几分欣赏之意,脸上的神情变得和颜悦色起来,这时万林明开口询问道:「这次你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 谢舒没有迴避,直言道:「在下这次是为了举办文社的事情......" 当然谢舒并没有说经费的问题,因为知府能够办到的事情,远远不止于此。 谢舒想要从万林明那里要的,是文社的正当性。 谢舒要做文社,以后也会有人想到这样做,所以谢舒必须要确保自己的文社独树一帜。 如果有政府支持,那么一切都简便得多。 万林明闻言慢慢捋须,其实问之前他已有所猜想,这些天他忙的马不停蹄,圣上的龙舟不日就要抵达金陵,他外放到金陵,多年没有面过圣了,生怕自己出了什么岔子。 不过百忙之中,万林明也不忘关心谢舒举办的那场文会。得知大获成功后,万林明心中一喜,说到底,这金陵每年乡试的通过率和他的政绩是划勾的。 因而万林明笑容满面地说道:「你有远见卓识,能由己及人很好,此举有惠于金陵学子,我怎么可能不支持?这样吧,我划分一处地界,作为文社的社田你看可好?」 谢舒闻言立刻谢过万林明,有了政府专门给的社田,那么文社从此以后就正式被官方认可了,文社不再是悬空之木,真正的有所依凭。 万林明接着又细问道:「你这文社既然要不拘江南学子,其中耗费也不小,不知你有何打算?」 谢舒知道万林明是想问问自己对文社有没有周全的计划,他谨慎开口道:「不瞒大人,此事我已和内子商量过,文社要维持下去,不能光有开销,没有收入,因此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便是选文刻稿,以坊养社。只是前期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内子愿意为我投资,只需坊社冠上虞家之名,相当于入股,以后也会有分红......」 谢舒朝万林明解释了一下入股、分红的概念,其实这概念在古代已经有雏形了,但没有规定的那么细緻罢了。 见万林明听得津津有味,谢舒忽然含笑道:「在下斗胆,若万大人信得过在下,不如官府也入一股?」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4章 万林明闻言先是露出意外之色, 但很快他便抚掌大笑,还真兴致勃勃地和谢舒商讨起来。 不仅仅是因为万林明被谢舒所说的入股概念所吸引,更是他对谢舒本人的看好。 这么些年, 万林明倒是接见过不少文人才子, 可没有一个像谢舒这样, 在他面前能够宠辱不惊, 淡定自若。 万林明回忆起自己在这个年岁的时候, 处事远不如谢舒这般,否则也不至于离开朝堂。在万林明看来,谢舒举止不凡, 有谋有略,见识惊人,可谓是有王佐之才! 第122页 万林明甚至隐隐有一个预感,谢舒未来的成就不可限量。 因此万林明对谢舒的态度格外不同。 这时万林明再一对比自己的儿子和眼前的谢舒, 只觉得是天壤之别, 若是万天云能有谢舒一分, 他也心满意足了。 万林明忽然生出一个想法来,如今谢舒既然要办文会, 其中事务繁多, 不如让万天云跟在谢舒身边学着做事...... * 谢舒从万府出来, 上了虞家的马车, 洗墨见谢舒面色沉静, 实在拿捏不准谢舒此行是否顺利。 可主子那么厉害,应该不会失败吧? 洗墨挠挠头,暗自咂舌, 也不知何时开始, 主子养成了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 唯有在郎君面前有所不同。 即便洗墨跟着谢舒这么多年,可现在却也时常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好在主子性情宽仁,平日里对他耐心教导,这半年来,从不发什么脾气,也不会故意为难自己。 因此洗墨对谢舒亲近之余,又添了几分敬畏之情。 车轮滚动,马车从万府离开,洗墨放下帘子,刚回过身准备和主子说话,只见谢舒目光浅淡地看着他,语气平和:「洗墨,这几天,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与我交代?」 明明主子的眼神一点怒色都没有,连问话都是那么地平常,但洗墨这一瞬间却唿吸一屏,整个人都有些僵硬了。 洗墨此时哪里不知道谢舒为何会这样问,他对主子忠心耿耿,平常主子让他留心金陵各项事宜,洗墨便每隔一段时间,事无巨细地谢舒汇报。 可要说有什么洗墨不得不瞒着主子的,唯有关于卫卿童的...... 自从半年前,主子落水后醒来,仿佛认清了卫卿童一样,再不像从前那样念着卫卿童,反而一心一意地对着郎君好起来。 洗墨高兴之余,恨不得将卫卿童这个人从主子心头完全抹去,可洗墨也知道,卫卿童和主子青梅竹马,两人「纠缠」了那么多年,如何说消除就能消除的? 这几天,当洗墨得知卫卿童要被苏凯迎进门作妾的时候,也曾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主子,可洗墨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来,卫卿童和主子已毫不相干,主子要管,拿什么身份去管?这苏家在金陵财大气粗,唯有虞家如今可以压上一头......这样的话,难道要郎君出手不成? 二来,主子和卫卿童确实有过一段,曾经虞二老爷也拿此事兴风作浪,若不是主子警惕没着道,郎君也不曾刨根问底,谁知道此事是什么结果? 如今主子和郎君和和美美,洗墨更不愿意主子去淌这浑水,所以洗墨决计隐瞒下来。 没想到谢舒如今还是知道了....... 迎着谢舒的目光,洗墨不敢狡辩,更不敢说谎,他咬牙开口道:「主子,洗墨确实瞒着主子关于卫卿童的事情,若是主子要打要罚,洗墨不敢有丝毫的怨言,可主子若是让洗墨再选一次,洗墨还是不愿意告诉主子。」 这些日子跟在主子身边,洗墨知道主子的处事方式。 主子不会因为他一次犯错而怪罪他,只要他及时弥补便好。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洗墨知道自己该立刻认错。 可是唯独关于这件事,洗墨还是忤逆了主子。 洗墨大气不敢出,他知道主子听了这话,即便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不生气,但他宁愿谢舒将气撒在自己身上,也好过憋在心里,回家和郎君闹矛盾。 而此时谢舒面沉如水,眉心拧成一道深线。 这段时间,洗墨哪里看过谢舒这样生气,心中不免胆战心惊,他正要跪下请罪,却听到谢舒淡淡开口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罚你?」 从一开始,谢舒听到万天云的话语时,谢舒确实震动不已,他第一次知道原身心有所爱,甚至有一个「旧情人」。 可这半年以来,洗墨从未提及,反倒处处隐瞒,从这一点,可以看出,洗墨确实是为他好。那些种种细节和端倪也全都对上号了,这便是他醒来后,洗墨总劝他不要执着于过去,一心一意对郎君的原因。 这时谢舒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原身成婚之后,仍然对这位旧情人念念不忘,所以洗墨才会如此。 这无疑给了谢舒巨大的荒谬感,原身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娶了郎君吗? 一想到这里,谢舒便心中对郎君便有一种说不尽的心疼和怜惜。 事实上,谢舒从来就没有怀疑过郎君,他知道郎君是怎样的人,也有多好。 可他不曾知晓,在他看不到的时候,郎君又受了多少委屈。 郎君被原身这样对待,但在他醒来后,去见郎君的时候,郎君不曾对他有任何怨怼。 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去见郎君的时候,郎君从他身后走来,不吝于朝他展颜一笑,那时郎君对他而言,如同一场梦幻。 刚才谢舒就在一直反思,这些日子,他的犹豫不决,他的踌躇不前,又给了郎君多大的不安。 好在谢舒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醒来后,并无和任何人有过纠葛,所谓的「旧情人」,更是无从谈起,想来自己并没有令郎君伤心...... 可谢舒万万没有没有想到,会从洗墨口中听到「卫卿童」三个字。 时隔多日,谢舒只见过卫卿童一面,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卫卿童的样子,可当时的情景还歷歷在目。 第123页 也就是说,虞万春并非是故意陷害自己,还真是原身的缘故,才从卫家下手。 而郎君赶来时,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谢舒想到这里,如何能够不生气,他气的是自己。 洗墨则呆呆地看着谢舒,他怎么也没想到,主子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没有罚他,主子是真的变了,他不应该用之前的想法来衡量主子。 这时,谢舒静静瞥他一眼,沉声道:「洗墨,我不罚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心为我,可并不代表你没有错误,无论是何人,都不应该越过我给你的职责。」 洗墨心头一凛,顿时明白谢舒的意思,他为主子做事,主子才有抉择的权力,他该信任主子,不能擅作主张。 见洗墨垂头认错,谢舒这时也开口道:「好了,你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一说吧。」 洗墨于是仔仔细细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谢舒听完后,沉思不语。 谢舒记得卫卿童因为那件事,父母相继去世,然而他的命运并未因此变得好转起来,短短几个月后,再次陷入苦难之中。 虽然谢舒知道卫卿童不是良善之人,从之前的种种细节便可以看出端倪,但谢舒同样也清楚,这并非他遭受胁迫的理由。 事件的另一方苏凯,谢舒同样印象深刻,他曾经上门威逼过郎君,像这样的人达成目的,不思正道,不择手段。 而苏凯如今大张旗鼓地要迎卫卿童作妾,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探究。 但即便知道这件事的不堪之处,谢舒也很难找到正当的解决办法,因为这个时代的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人的意愿于此无关。 当然谢舒就算为难,也绝不会让郎君为此烦忧,他曾经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伤害过郎君的举动,如今他已然清楚一切,又怎么捨得让郎君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知过了多久,车架已在熟悉的台阶处停下。 谢舒俯身从马车上下来,但他并没有立刻迈开脚步进屋,而是在外站定又沉思了许久,这才理了理衣摆,进入屋内。 虞楚息正在书房做事,听到下人来报,说谢舒回来的时候,他微微挑眉,唇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硃笔凝在手中,不曾再落下半个字眼。 可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谢舒过来,虞楚息忍不住去问,当知道原因的时候,他眉心一蹙,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再无刚才的好心情。 忽然,书房的门被人轻轻叩响,门外传来那人的声音,一如既往般温润:「郎君,我可以进来吗?」 虞楚息沉默片刻,低低地「恩」了一声,不过应答之后,虞楚息又有些反悔了,也不知道是为何,他现在不想看到他。 可即便如此,在谢舒推开门的瞬间,虞楚息心头还是为他咚咚直跳,那种矛盾和紧张的心情是那样的复杂。 虞楚息没有抬头,也没有去看谢舒的眼神。 谢舒进门后,见郎君专心工作,和以往不同,这次郎君并没有向他露出笑颜。 郎君在忙的时候,谢舒本不应该再打扰他,可谢舒却还是想和郎君说几句话再走。 谢舒走到郎君身边,见郎君还是不曾抬头,只是长睫在他的注视下微微颤动,这时谢舒觉察到了什么,郎君好像是故意不理自己。 谢舒忽然蹲下身,到郎君平齐的位置,用手轻轻摸摸他的脸颊道:「郎君,就看一下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5章 虞楚息哪里想得到他会做这样犯规的动作。 他清冽的目光温柔地看着自己, 他修长的手指带着炙热的温度,当他用这样近乎于请求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足以让人任他予所。 被谢舒触碰的脸颊好像在发烫, 虞楚息没法再违心不理他。 虞楚息绷紧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一翘, 又轻轻睨他一眼道:「干什么要看你?」 谢舒含笑注视着虞楚息, 从刚才起, 谢舒就发现郎君好像有些小情绪。 而郎君每每都将心情都写在脸上, 十分好懂,仿佛在告诉自己,快来哄他。 谢舒不禁又用指腹摩挲了一下郎君的脸颊, 低声道:「因为我想看郎君,也不行吗?」 虞楚息心尖颤动,手中凝滞许久的硃笔差点重重落在帐册上,只好搁置在旁边, 然后别开眼睛, 语气半真半假地说道:「每天都看着, 又有什么好看的?就不腻吗?」 谢舒见郎君的目光又不肯落在自己身上,还说这样的浑话来, 谢舒站起身, 干脆揽住郎君。 虞楚息被谢舒这么一把托起腰身, 忍不住慌了神, 直到被抱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才反应过来。 虽说这里没有别的人,可两人这样坐在书桌前实在是太奇怪了。 偏偏他还将自己抱得那么牢,结实的胸膛贴着自己的后背, 身上的清冷气息缠着自己不放, 这让虞楚息怎么不紧张? 郎君微弱的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谢舒轻轻笑了笑道:「郎君有所不知,即便每天时时刻刻都看着郎君,也看不够,又怎么会腻呢?」 说完后,见郎君总算无话可说,谢舒一只手握着郎君的腰,一只手帮郎君重新握住笔尖,低声耳语道:「我就在这里等着郎君忙完。」 虞楚息被他这样掌着,别说身体了,就连手指都逃脱不开,心神都乱了几分,怕他看出来,于是催赶道:「你这样,我怎么做事?再说了,你等我做什么?」 第124页 谢舒仍然不肯将郎君放开,听到郎君的问题,谢舒只是道:「以后郎君总要习惯的......等郎君忙完,我还有件事情要与郎君说。」 当谢舒后半句话音一落,虞楚息睫毛微垂,脸上浮现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这一刻,虞楚息的脑海里转过了种种念头。 其实从刚才得知谢舒在门口迟迟不进来的时候,虞楚息就在想,谢舒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进来见自己,是有什么让他十分烦心的事情吗? 可之前遇到再大的事情也从没见过谢舒这样,还是说是因为这件事在他面前难以启齿...... 这时,答案仿佛是那么地明显。 一个消息这几日传遍了金陵,虞楚息也有所耳闻,苏凯要纳一个双儿为妾,此人正是卫卿童。 几个月前,因为二叔的设计,他和谢舒还有卫卿童都捲入了那场风波里。 最后二叔的阴谋虽然没能得逞,可并不是全然没有根据,他甚至真的可能成功。 只不过是......谢舒失忆了。 在处理收尾的时候,虞楚息见过卫卿童的父亲。 于是虞楚息知道了卫卿童和谢舒曾经有什么样的关系,又有怎样的过去。 后来,虞楚息不得不将真相「掩埋」,可又在想,他们原来曾经那样好,谢舒如今虽然记不得许多事情,但总该也会记得一点,也许以后还会慢慢地想起来...... 虞楚息不是没有在意过,但自从两人说开之后,虞楚息便不再去纠结了,谢舒如今喜欢是自己,两人又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何必抓着这点不放。 虞楚息以为自己早就不介意了,可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的心情忽然沉了下来。 虞楚息轻声开口,语气发僵:「你说吧。」 谢舒看不到郎君的表情,却能感觉郎君坐直了些,离他的距离好像变得遥远起来。 谢舒只好紧紧抱着郎君,将今日和知府林万明商讨的事情道来,同时刻意说的简略些,以免郎君感到厌烦。 虞楚息坐在他腿上,默默地听着,直到谢舒话毕停顿了一会儿,他的长睫眨啊眨,忍不住问道:「别的还有吗?」 想不到郎君明明如此忙碌,却还耐心听他说话,谢舒忽然低头亲了亲郎君的耳侧:「郎君,快快将事情做完,陪我好不好?」 * 位于金陵城西边的平乐坊十分拥挤,不像别的坊市那般线条泾渭分明,大大小小上千户人家毫无章法地坐落在这里。 平乐坊的坊墙也比别处旧许多,虽然修修补补多次,但没过许久因为进进出出的人流太多,又变得残破起来。 不过也因此,平乐坊向来热闹,附近的街坊邻居几乎都相熟,彼此有什么事情大家也知道。 现在,整个平乐坊都在关心一件事,那就是在金陵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苏家老爷苏凯要纳小观音卫卿童作妾!还下了聘礼,看来这件事已经成了。 这几天,苏家的人时不时往桃泥巷来,连同那狭窄暗沉的巷子似乎都变得明亮地多,闲来无事的人便聚集在巷口唠嗑。 说起卫卿童,是他们平乐坊出来的,知道他的,谁不说一声可怜! 出生在那样一个好赌的人家里,简直是填不完的窟窿,父母拿着待价而沽,明明生的那般美,结果直到十八岁还没嫁出去。 现在又被两个亲生哥哥卖给苏家老爷作妾。 旁人说起的时候不禁为他嘆息几句:「这苏家老爷都五十岁了,半截身子已经入了土,听说他还有八房妾室,小观音被接进门能好过? 「我原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卫老头卫老太死得好,偏生还留下了两个畜生!」 然而也有其他人艷羡那苏家给的聘礼,不免带些酸气地说道:「你们知道什么,苏家那钱便是八辈子也用不完的,卫卿童留在家里受苦,还不如去苏家。」 「说的不错,依我看,说不定卫卿童也有想法呢,这几个月,不是没有人上门求娶他,你看,他答应了哪个?」 ...... 此时卫卿童坐在房间的塌边,他的手里拿着针线,垂着头绣着一件品色的嫁衣,妾室自然是穿不了大红色的。 不多时,房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绣样,露出几分不满之色。 这便是卫卿童的大哥,都叫他卫大。 卫大嫌这嫁衣绣得太慢,忍不住催促道:「你倒是动作快一点,苏家老爷给的时限可不多。」 卫卿童抬起头,他黑白分明的瞳孔无声无息地看着卫大,手上的动作一停,语气幽幽:「你们连嫁妆都不愿好好给我置办,我就不能自己绣嫁衣吗?还有,我早说了,若是他没有诚心,就不要来纳我。」 卫大被卫卿童话这一堵,也有些心虚,他们哪里捨得掏大价钱给卫卿童置办,况且苏家老爷那般有钱,卫卿童又是上门作妾,何必多事? 不过听到后面,卫大不免夸张地瞪大眼睛道:「苏老爷还没有诚心?你说说,你要的聘礼,他是不是都给了?别人纳妾都是当天晚上,一抬小轿就抬进府上了,可苏老爷呢?还特地等你那么多天?卿童,你过去就是享福啊!」 卫卿童脸上不易察觉地露出一道冷意。 见卫卿童一声不吭,卫大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什么,怪笑一声道:「卿童要我说,你该不会还惦记那个谢舒吧?人家现在可是谢大才子,跳上了龙门,以后前途无限,又和自家夫郎伉俪情深,你以为他还想得起你?这半年来,他曾再来找过你一次没有?苏老爷虽然年纪大一点,但对你却是真心的,你可别犯傻!」 第125页 卫卿童面无表情地垂下目光。 这段时间,即便不曾刻意打听,有关于谢舒的事情也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人们的口中,短短半年里,他变得是那样的陌生,和从前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上一次,亲眼见到他,模样并未改变多少,卫卿童几乎要以为那个一丝不苟告诫自己的人,根本就不是谢舒,可不是谢舒,又是谁呢? 卫卿童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谢舒选择了别人,捨弃了自己...... 如今他和谢舒如同天壤之别,他甚至很难再见到对方一面,如果不是出了这件事的话。 卫卿童攒紧手中的嫁衣,他不信谢舒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无动于衷。 * 龙舟行驶了多日,金陵城已经遥遥在望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6章 这段时间, 别说下雨了,天空中连肉眼可见的云层都没有。 气候久旱,酷热难耐, 日子本就极为难熬, 偏偏帝王的龙舟还需要几千个縴夫拖行。 在如此毒辣的日头, 又要做这样艰辛到极点的工作, 其中的境况, 不可想像。 不到短短一日,相继有上百个縴夫病倒,有的再也站起不起来了。 因此从扬州到金陵的这段路途, 縴夫换了一批又一批,惹得周边人人怨声载道,不忍卒闻。 若说官府有所抚恤还好,可偏偏这事是官府强制摊派, 又不从国库走银, 官府哪里捨得多出钱? 平常縴夫的工价是一两银子, 但轮到了这些人的头上,只给一钱银子不说, 如果不幸身死, 多的也没有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想就此事劝谏庆帝, 然而这些日子, 庆帝不曾露面, 一切旨意代由紫微令吕朔转达。 而召集縴夫一事正是由吕朔负责,所以,又有谁敢有任何异议? 直到眼看着金陵已经近在眼前, 天空中终于降了久违的甘霖, 庆帝龙颜大悦, 更无人敢在此时触帝王的霉头。 龙舟即将抵达金陵了。 金陵城是江南省的最重要的辖地,不少江南省的官员也常年在此处,其中就包括巡盐御史顾钟。 所有金陵城的文武百官,就在港口等待着圣驾的来临。 过了不知多久,一望无际,一片清肃的秦淮河上,驶来一艘龙舟,高数丈,宽度占据了几乎整个水面。 这时人们再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些是密密麻麻,一望无际随行的船只。 而庆帝所在的龙舟,外观如同栩栩如生的巨龙,上面金碧辉煌,雕缕绮丽。 当龙舟行驶的时候,龙头向天,龙尾俯地,船身上插满彩旗,飘飘摇摇,似飞龙御风而起,极为宏伟壮观。 庆帝在众人的簇拥下,从龙舟上一步步地走了下来,登临新搭建的高台,接受百官庆贺,跟在他身边的是紫微令吕朔。 众人恭恭敬敬地埋首见礼,同时也不免偷偷瞥一眼天下最尊贵之人的风采。 庆帝虽然已有四十五岁,但保养得宜,走起路来龙行虎步,不怒自威。 不过皇帝到底有些年纪了,眉眼间生出了些许皱纹,发间也多了白髮。 而站在皇帝身侧的吕朔,器宇轩昂、威风凛凛,简直要把身后的三皇子都比下去了! 等庆帝演礼完毕,他环视一周,很快在前面的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不禁大笑道:「顾钟,上前来让朕看看你。」 顾钟眉眼间的笑意几乎盛溢出去,他哪里想得到,陛下竟然这么给他面子,第一个首先慰问的便是自己,这样的荣宠实在是独一份。 等顾钟走上前来,庆帝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顾钟,这十年你在金陵做巡盐御史做的很好,为朕守住江南盐政,要知道盐关乎国家命脉,託付给你,朕十分放心。」 顾钟忙道:「此乃臣之本分,陛下的赞美,臣愧不敢当。」 「哈哈,你何必这样谦虚?朕表扬你,是因为你做的好。对了,你离京这么多年,朕也许久没有见到你了,还有你那外甥。」 庆帝看向身后的邵祯,意有所指。 邵祯面带惊喜的笑容,似乎真是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顾钟一样,事实上,上次秘密奉旨南下,邵祯便已见过他这位舅舅了。 而看到皇帝的举动,在场的文武百官也心照不宣起来。 过了一会儿皇帝开始接见了当地品阶较高的官员,知府林万明紧张上前,好在陛下对他印象不多,只是随口慰问了几句,便让他站在一边了。 等一一接见完毕,这时之前负责建造行宫的刘公公上前,小心翼翼地行礼道:「奴才刘强,恭请圣安,还请陛下架幸行宫一看。」 刘公公低着头,背上的冷汗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从刚才起,庆帝开口先叫顾钟上前的时候,刘公公就暗觉不妙。 这次负责行宫一事,刘公公也知道自己得罪了邵祯。 邵祯是三皇子,又是陛下向来最为宠爱的儿子,刘公公如何不明白,自己要是和邵祯对着干,有什么下场? 可之前谢舒说的也是,他即便听邵祯的吩咐做事,对方捏着自己那个要命的把柄,以后便要处处受制于人,下场也好不了哪去。 因此刘公公心一横,干脆赌一把,他如今已是内务府管事,为陛下办好这桩差事,以后回京未必没有不能更进一步,到时候,三皇子要想对他动手,也难上加难,再不济,他还可以投靠太子。 第126页 然而刘公公没有想到,陛下刚来金陵,便展现了对顾家非同一般的态度。 顾钟是三皇子的母舅,顾家又是三皇子的外戚,如何不站三皇子这边。 何况...... 刘公公忽然想起一个消息,他也是后面才知道,那行宫是盖在顾钟所建的西园上! 念头转到这里,刘公公如何不胆战心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刘公公总觉得周身阴冷,定是邵祯在看他。 刘公公心头暗骂起来,都怪谢舒害惨了自己! 听到刘公公的话,庆帝也生出几分兴味来,之前刘公公上折说金陵的盐商主动给他捐了一座行宫,来感念他的恩德。 庆帝如何不高兴?早就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这行宫。 庆帝正要发话,这时顾钟忽然开口道:「陛下,这行宫在金陵郊外,陛下前去还要一段时辰,臣斗胆,不如请陛下先住在臣的府邸里,臣必定会尽心尽力照应陛下。」 听顾钟这么一说,庆帝也想了起来,他之前给顾钟的密旨里曾经说过自己要住在他家几日,这么一来,倒不好反悔了。 庆帝便点头答应了,皇帝发话,金口玉言,无可更改。 刘公公眼睁睁看着事成定局,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 等陛下前去顾钟府邸的时候,刘公公急急忙忙地上门前去找谢舒,今日谢舒必须给他出一个主意来。 他若是获了罪,谢舒也别想逃得了。 今日因为圣驾到了金陵,御道大开,寻常百姓不得随意上街走动,只能在街道两侧观瞻。 而谢舒没有去老师家中,他另有一件事情要做。 这个时候,听到刘公公上门来的消息,谢舒也有了几分风雨欲来的感觉。 刘公公心情不佳,拉着个脸进来的。 谢舒见此,仍然从容,和刘公公见礼后,便邀请刘公公坐下一谈。 看到谢舒一如既往行止沉肃,八风不动,刘公公心情似乎也缓和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好看了不少。 紧接着,刘公公迅速说起了刚才的事情。 陛下对顾家如此施恩,顾钟主动邀请陛下先去顾府,以顾钟的为人,怎么可能没有准备在里头? 顾钟必然想要趁此机会,做出对他们二人不利之事。 谢舒闻言,虽然并不意外,但也心神一凛。 他之前便有预料,知道顾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想不到顾钟的动作这般快,而庆帝对顾家的偏袒更是一目了然。 顾家如今已经占尽上风,庆帝不知道会住在顾府多久,这期间,顾钟要是在帝王面前说什么话,根本防不胜防。 老师说的不错,即便日后要想弥补,也已经无法挽回了。 刘公公一口气说完后,看向谢舒,原以为谢舒脸上多多少少会有几分惧色,但想不到的是,他神情未曾有过丝毫变化,只是垂眉敛目,静静思索。 刘公公心中一动,换了一副和善的语气试探道:「谢公子,可是想到了什么主意了?」 谢舒沉吟了一会儿,看向他轻声道:「不瞒刘公公,顾钟如今伴身帝侧,非我二人能比也,他占了先机,恐怕难了。」 刘公公闻言哪里不知道谢舒的话正中死穴,就是他,一个内务府的管事,也没法在皇帝身边伺候,照这样说,真没法子了? 可谢舒刚才明明...... 刘公公越想越气,就在这时,谢舒露出几分复杂之色道:「刘公公,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只是......」 刘公公可不管什么只是,他立刻催问道:「只是什么?」 谢舒这才开口,他嘆口气道:「若说这天子近臣,还有谁能够比得上吕朔吕大人呢?」 刘公公目光一亮,是啊,其实今日给大家印象深刻的并不是邵祯。 谁不是心知肚明,陛下对邵祯如此疼爱,也有一半制衡太子的意思在里头,陛下若真想更改储君,首先要太子犯了大错,况且储君事关江山社稷,足以震动朝野,陛下还没煳涂到这个地步! 如今陛下身旁,真正受到陛下重用的是吕朔,而吕朔风华正茂,心若比干,隆宠长盛不衰,他一句话比别人十句还管用。 而刘公公刚才之所以没有想到吕朔,是因为吕朔是一个再难说话的人,看着好相处,但求他办事,可不容易。 况且吕朔身份敏感,很少和宦官之流结交,刘公公脑海的念头自然不会转到他那去。 不过谢舒这么一说,刘公公也想到了一件事。 谢舒和吕朔可是同门师兄弟,如今吕朔回到金陵,怎么可能不去他师门看看? 即便姜鸿和他师徒反目,可吕朔怎么可能不顾忌自己的名声? 所以如今能够在吕朔面前说得上话,大概也只有谢舒了......只不过...... 谢舒明显也想到这里,他神色怅然地道:「若是被老师知道我私自去拜会师兄,老师定然会后悔收我为徒。」 接着,谢舒又话锋一转朝着刘公公道:「只是此事事关你我二人性命,我必须得去一趟,但绝不能透露给其他人知道,还请刘公公帮我保密,顺便助我一臂之力。」 刘公公哈哈大笑,自然点头答应,连贊谢舒有谋有略,有胆有识,心中一阵好笑,这姜鸿自以为这次收下了一个好徒弟,却万万想不到,这后一个和前一个都是一丘之貉! 第127页 不过谢舒如此心性,如此行事,刘公公对他也更加看好了几分,同时想到自己如今握住了谢舒这样一个把柄,两人合作起来,似乎更无隔阂了。 刘公公和谢舒商讨了一遍细节之后,便准备离开了,这时谢舒忽然想起什么,对刘公公道:「公公,还有一件事恐怕要让公公帮忙了。」 过了一会儿,刘公公便满口应承下来,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 只是刘公公实在闹不明白,他这几日也听闻了这个消息,说是那商户苏家苏凯,要纳一个双儿卫卿童为妾。 听说那卫卿童在金陵城名号不小,被叫「小观音」,谢舒要抢人也不意外,只是为什么不把人安置在身边,还让他远远地送走呢? 难道真如谢舒所说,只是邻居的关系,照拂一下。 刘公公虽心中好奇,但并没有问出来,这话少有的时候可比什么都重要。 谢舒见刘公公答应,也放下了心。这几日,谢舒调查这件事,发现并不简单,这苏凯之前娶过好几房小妾,都十分敷衍,草草了事,从未如此郑重过,以苏凯的性格,也绝不是肯轻易吃亏的人。 然而卫卿童对苏凯来说,并非难以得手,但苏凯却对卫卿童所提的几个条件都一一答应,这其中必然有什么猫腻在。 刘公公出去和来时不同,步伐一派轻松,刚走不远,正好撞上了虞郎君迎面走来。 如今天气炎热,人站在外面,简直透不过气来,刘公公一向怕热,早就苦着脸,可看到虞郎君的时候,刘公公已松开了眉头。 没想到刘公公在这里,虞楚息微讶,接着含笑颔首。 刘公公这一瞬间再无疑惑,虞郎君的姿容即便在帝王寝宫,也不曾有过,更是刘公公生平所见的绝色。至于别的,刘公公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地方来。 所以谢舒如此,也并不意外了。 * 看着刘公公远去,虞楚息回过神,总觉得刚才刘公公露出的笑容有些奇怪。 对了,刘公公上门来是做什么? 虞楚息担心是出了什么事情,但看刘公公的样子,好像又不是。 虞楚息摇摇头,不再多想,他快步向楼上走去,还是问问谢舒算了。 虞楚息走到门外,手指刚放在上面,正要推门进去,却听到屋内隐隐传来了一道声音:「洗墨,你等会去趟卫家......\" 这声音曾在他耳边喁喁私语,对他温柔轻哄,是如此的熟悉。 虞楚息恍惚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这是谢舒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7章 谢舒吩咐洗墨去卫家一趟是为了调查苏凯的事情, 理清自己的疑惑,同时确认卫卿童的处境。 虽说谢舒让刘公公送走卫卿童是出于好意,但也不能不顾忌当事人的想法。 洗墨听到主子的话, 不禁露出几分苦恼之色, 主子倒是真把卫卿童放下了, 还拜託刘公公救出卫卿童, 可卫卿童未必领情! 洗墨还记得清清楚楚, 上次他和主子去救卫卿童,自己不过是劝一劝他,他就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哪里是记恩的人? 若是卫卿童得知主子要把他远远地送走,不知道在心里怎样埋怨主子呢! 不过这件事不仅牵扯了卫卿童,还牵扯了其他人,洗墨也知道非同小可。 领命后, 洗墨便准备从听雨阁出去, 由虞府直奔平乐坊而去, 但这时洗墨又想起一事来,因为今日道路上限行, 平常百姓不得随意行走, 洗墨还得要一份身份牌才是。 这身份牌作为盐商的虞家也有几份, 想来都在虞郎君那里, 洗墨当然不敢去找虞楚息要, 不过私下里求求风荷姐姐,想必不难。 从别的丫鬟口中知道了风荷随着郎君刚回来不久,在厢房歇息, 洗墨便上了三楼。 果然看到风荷站在门口, 正叫几个小丫鬟做事, 洗墨不想兴师动众,便悄悄叫了几声「风荷姐姐」。 几个小丫鬟都听到了,纷纷望他那里一看,唯有风荷都不带回头的。 等那些丫鬟走后,洗墨忙上前道:「风荷姐姐,我叫你,你怎么都不理我的?」 风荷听了淡淡道:「理你做什么?你不去伺候你家主子,跑来找我?」 洗墨不知哪里惹了风荷不快,只好赔笑道:「好姐姐,我是有一事来求你,还请姐姐帮我一次。」 风荷听了冷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有事来,你倒和你家主子......」 风荷本想顺带着讽刺一句谢舒,但到底还是忍下不提。 刚才风荷和郎君一道,也听到了那句话。谁曾想,谢相公和郎君明明已经好了,却还惦记着曾经的旧情人呢?眼看郎君不言不语地回了房,不知道该多伤心,此时郎君还在房里,风荷自然不想让郎君听见。 想到这里,风荷对洗墨哪里会有好脸色? 风荷直接旁边的转角走去,走到僻静处,这才停下回头对洗墨道:「你有事怎么不去求你家主子去,你家主子都快是登龙门的人了,还有事能难住他?来找我们这些人干什么?说罢,你到底有什么事?」 洗墨听到风荷这般夹枪带棒的语气,又是不解,又是着急道:「我是想要一块身份牌,还请风荷姐姐借我一枚,我出府一趟晚上回来就还你,姐姐何必这样说,你我都奉命为郎君和主子办事,哪里分什么你家我家。」 第128页 风荷这时却更是冷笑摇头:「好没意思的话!」 接着风荷直直看向洗墨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出府要身份牌这是做什么!」 * 顾家府上这三个月以来,也是全府上下都好好装潢了一番。 本就富丽堂皇的府上拆了作旧的东西又重新翻新,处处华灯辉映,舞乐喧嚣。 只是虽看着富贵风流,但总觉得像是暴发新荣之家,一味金银钱土往上面使,没有半点世家的底蕴在里头。 倒是庆帝不以为意,他本就爱好奢华,只是在京城,总要克制住自己,这趟南巡,来的值了。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龙舟上,上午又不得休息,现在到了顾家府上,庆帝总算可以修养一下了,顺便再看看今日还没来及看的奏摺。 吕朔将奏摺按照类别和紧要程度依次摆放在一起,方便帝王查看。 庆帝先关心了一下旱灾的情况,前阵子天旱无雨,不少地方都闹起了饥荒,现在本就是稻田栽种最紧要的关头,这样下去,庄稼颗粒不收,民众要缺粮了。 这件事庆帝交由了太子处理,也是看看太子的能力。 听到太子发了救济粮,减免了当地的税收后,庆帝点点头,并未有任何评语。 接下来,是河道一事。 旱灾还未过去多久,这雨又来的急了,这样旱涝失衡的气候,几乎每隔几年都要闹上一回。 过不了多少日子,黄河就会出现决堤,几年前,黄河花园口决堤,连黄河河道的治河总督都葬身于洪水之中,百姓更是死伤无数。 庆帝不免嘆口气道:「朕一直命人治理黄河,开宽河道,每年都告诉朕有了进展,朕每年都拨款下去,可这黄河的泥沙,清了又堵,从来就没有清完过!你说,他们是不是都在煳弄朕!」 庆帝这话绝非是无的放矢,黄河治理困扰着歷朝歷代,一旦黄河发起洪水,都是一场灾难。洪水伴随着的不只是城市遭受破坏,往往随之而来的还有瘟疫,一般要好几年百姓才能恢復生息。 庆帝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好好治理黄河,但这么多年来,问题依旧没能得到彻底的解决,这让庆帝越发感觉到有心无力。 吕朔则在旁低声劝慰道:「陛下,自古以来,黄河就是一大难题,河道艰难,积重难返,歷任黄河河督容易陷入身败名裂的境地,甚至有的葬身于此,因此他们并不敢放手一搏,多以治潜为标。」 庆帝哪里不知道吕朔话中的道理,吕朔还有一点没有提及的弊病,庆帝心里清楚。 这任命黄河河督也不容易,首先河督是五品官员,真正能够做到五品的,要么走正途的科举,要么是有名望的世家子弟,这样的人能够对河道了解多少呢?所以也想不出什么创新之举,只能延续着过去的方法治理河道。 至于对河道有所研究的河工,又无力统筹整个黄河的治理局面,这让庆帝很是头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一人兼顾这二者。 庆帝看了一些摺子,很快就疲乏地揉揉头,他挥挥手让吕朔退下。 吕朔垂目从屋内走出,这时看到了候在门外的顾钟。 顾钟见吕朔出来后,却没有传召自己的旨意,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这时顾钟和吕朔打完招唿后,看着吕朔的背影,只见他行走的方向像是往府外去,顾钟想起一事来,不禁笑道:「吕朔,这是要去吃闭门羹了。」 同时顾钟也在心头暗道,姜鸿心情耿直,必不会原谅吕朔,吕朔被姜鸿拒之门外,必然心中有气,又怎么会管他那「师弟」,正好方便自己算计。 对了,之后如果虞家倒台,苏家倒是可以扶持上来,之前苏凯说他有对付谢舒的手段...... 另一边,吕朔进入马车时,一个内侍为他掀起了帘子,他身形微顿,便毫无异色地坐了进去。 等马车车轮转动,吕朔才垂头看向手中的纸条,片刻后,他便敛上了目光。 * 洗墨拿着刚到手的身份牌很快出了府,其实刚开始,洗墨也有些忐忑不安。 他在没有徵得主子同意的情况下,就告诉了风荷其中的一些内情,主子会不会怪罪他? 但洗墨转念一想,郎君又不是别人,主子也不会生气。 况且他若是不说,连主子交代的事情都办不成了,那才是捨本逐末。 再说了,刚才洗墨也不是没有看出来,风荷的态度有异。这次他又是办这样敏.感的事情,若是不解释清楚,惹得主子和郎君生了间隙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洗墨只怪主子不争气,若是主子和郎君住在一间房,哪里还用得着他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 虐不起来qaq 第068章 苏凯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前不久, 他看准机会,搭上了顾钟,知道了顾钟打算对付谢舒的事情。 苏凯暗喜, 上次谢舒是如何打他脸的, 让他刻骨铭心, 以后虞家再一倒, 他苏家成为金陵首富便指日可待了。 为了表忠心, 同时显现自己的能力,苏凯也想在谢舒头上狠狠踩一脚。 但是先不说这谢舒有虞家保驾护航,其次谢舒现在本就名气不小, 举办了文会之后,更是声名无暇,实在找不到什么错处来。 不过苏凯记得,谢舒曾经可不是这个样子! 第129页 那个时候, 听说虞家招了谢舒上门, 谁不是当一个笑话来看? 苏凯早就盯上了虞家, 一直叫人偷偷打探着。纸包不住火,只要是做过的事情即便隐瞒地再好也有暴露的一天。 不久后, 苏凯就知道了, 谢舒和虞楚息成婚以来, 都是分房睡的, 两人根本就是假夫妻! 当然苏凯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 这谢舒好好的一个秀才,主动上门去虞家入赘,摆明了是求财。虞楚息要和虞万春争虞家的位子, 需要一个入赘的丈夫, 所以两人做戏也不奇怪。 可是后来, 苏凯越想越不对劲。 他之前没见过虞楚息,只以为这个手段厉害的虞少当家再好看又能好看到什么程度? 但那日,他才知道,自己身边的那些花了大价钱买来的莺儿燕儿比起虞少当家来,真是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可疑的是,谢舒这三年来和虞楚息的关系都冷淡至极,怎么落水一趟后,便改头换面似的,和虞楚息好了起来。 这其中说不通情理的地方太多了,但如果结合起之前一个看似荒唐的流言,那么一切就明明白白了。 苏凯想到谢舒和那卫卿童从小一起长大,这青梅竹马,暗生情愫并不奇怪,后来想必又因为什么事情闹掰了也是有的。 而其中的关键之处在于卫卿童,卫卿童不像谢舒和虞楚息,那么难以接触,其人还是一个貌美的双儿。 苏凯那日见了虞楚息后,不知为何,老忘不了虞楚息的样子,想来这双儿也有双儿的好处。 但卫卿童如今无父无母,无牵无绊,不好使手段逼迫,好在他还有两个不成器的哥哥在外,苏凯便让人把他那两个哥哥找了回来。 苏凯又做出一副诚心诚意的态度,答应了卫卿童数种要求,一则可以让人宣扬出去,传到谢舒的耳中,二则,也可以拉近卫家人的关系,藉此机会从他那两个哥哥口中套话。 而看过卫卿童后,苏凯更加满意,这卫卿童虽然不及虞楚息那般明艷锋利,却也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情。 苏凯如今倒真生了几分心思,这卫卿童他是要定了。等卫卿童过了门,他要想知道什么,还不简单? 苏凯于是改了主意,准备快点将卫卿童接回去,因今日是陛下到金陵的日子,不能办事,苏凯便定了明日一早。 * 今天陛下驾临金陵,万人空巷,所有人都站在中心道路两侧,争相一睹皇帝的风采。 洗墨抄了一条小道,回到平乐坊,这平乐坊本来就有他之前安排的人手。 很快,洗墨就打探清楚了不少内情,他还得知,苏凯打算明日一早就迎卫卿童过门,而刘公公明天才会动手,也不知道赶得及么。 最好让卫卿童拖延一会时间稳妥。 和卫卿童怎么见面,这点倒是容易,谢家旧宅和卫家本就是邻居,后门还有一条不起眼的暗巷连着。 可和卫卿童怎么说,洗墨有些犯难。 卫家大门紧闭,只有卫卿童一个人在家,他坐在塌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手中的红色嫁衣,忽然他感觉到指尖一痛,这才注意到他刚才一晃神,针尖不小心扎破了手指,凝出一道刺目的红珠。 卫卿童皱着眉头将红珠抿干,又泄愤一般地将嫁衣揉成一团。 他这几天都数着刻度过的,可一日復过一日,眼看着他明天都要被一抬轿子抬进苏府了,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卫卿童枯坐了一会儿,脸上的绝望慢慢变成了一抹惨然,他其实早就意识到了,不可能有人再拉他一把了。 他是有罪之人,生来就在淤泥里,每次他用尽全力想要爬出去,也会再一次被按进泥里...... 卫卿童忽然站了起来,他一步步地走到廊下,拿出一个之前就藏好的纸包来,慢慢地来到了后院的水井侧。 就在这时,卫卿童听到了有人在唤他名字,从身后传来。 卫卿童手中的纸包差点落在地上,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洗墨的声音,他的脸上闪过似哭似笑的神情,这才迅速收回手,转过身看向坐在墙头的洗墨道:「你来干什么?」 洗墨狐疑地看了一眼卫卿童的背后,他刚才分明看到卫卿童拿着什么东西。 不过洗墨没空关心这个,他快声道:「卫卿童,你是不是不想嫁给苏凯?」 卫卿童听到洗墨这样问,一时生出一个期望来,可这期望,他不知道是不是他可以幻想的。 他只咬唇道:「我不想,可又有什么用呢?」 洗墨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既然不想,那你听我说,明日苏凯要将你迎过门,你尽量拖延时间,到时候自会有人来救你。」 洗墨不能说的太明白,若是卫卿童知道主子的真正打算,指不定怎么反应。 不如让卫卿童先配合,等刘公公将他接走再说。 * 吕朔乘坐的轿子,乃是官制,由宫人抬着,禁卫军随行。 这金陵城百姓站在两旁,等着皇帝,久久不见来,看到一人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纷纷以为只有当今帝王,才有这等排场。 正要举头就拜,又有不少人认出,这轿子的品阶和徽记分明是朝中二品大员所有。 这金陵人虽然从未见过二品官员,但也知道上面坐的是何人,这次跟着陛下来的只有那位当朝紫薇令吕朔。 第130页 一时之间,人潮沸腾,浩浩荡荡,铺天盖地随着那大轿后面沿着街口缓慢涌动。 最后吕朔的轿子停在了文启坊的一处府邸面前,宫人前去敲门,吕朔也亲自下轿,站在门口等待。 可一直到落日黄昏,府邸门口也无一人出来。 吕朔伫立许久,又在门口一拜后这才离开。 在这样的炎炎夏日里,吕朔此举,不亚于程门立雪,众人看着也不禁咋舌,一面觉得吕朔尊师重道,万分心诚,一面又猜疑姜鸿连见吕朔一面也不愿意,其中难道没有什么内情吗? * 等洗墨走后,谢舒继续坐在桌边,学着老师教给他的方法布棋,以局势为棋盘,以各方为棋子。 如此一来,当前的情形自然清明许多。 谢舒一步又一步地移动棋子,反覆推算,不容许一点差错。他心神皆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发现天色已暗淡下来。 谢舒这时才意识到什么,忽然门口被人轻轻推开。 只见虞楚息逆光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东西,神色模煳,看不出什么表情,语气带着明显的冷淡:「做什么连饭都顾不上吃了,丫鬟敲了几次门,你也听不见么?」 谢舒哪里看不出郎君生气了,他回忆了一下,刚才好像确实有敲门声,但当时他一心在棋盘中,哪里顾得上其他。 想必郎君等了自己许久,久久不见他下来。 谢舒立刻站起身,大概是坐久了的原因,腿脚血液循环不畅,一时有些麻痛,他不免皱了皱眉扶着桌子,轻嘶了一下,接着又忙向虞楚息解释道:「郎君,刚才我在想事情,没注意,若是下次,郎君不必等我,自己先用便是。」 虞楚息唇角紧抿,朝着谢舒快步走来,听到后半句的时候,明知道谢舒不是他所想的意思,但虞楚息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气恼从心头生起。 虞楚息直接走过来,想将重重地将食盒放在桌上,可看到精心布置的棋盘后,虞楚息又一把递到他面前,冷笑道:「好啊,既然你觉得我们不需要在一起用餐,又何必住在一起?不如你还是从这里搬出去的好。」 谢舒闻言头一次这般心急,他从未见过郎君这样大发脾气的样子,还说这样重的话。 而看着郎君递来的食盒,谢舒也想到了郎君见他久久不下来,专门为他准备了食盒,可自己刚才还说那样有礼的话,对着别人可以,但对着郎君却万万不应该。 谢舒又急又悔,此刻有万般歀语温言想和郎君说,却不知从何述起。 虞楚息手指攒紧,他刚才是赌气,才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虞楚息却并不想收回去。 即便他知道今天下午他应该是误会了什么,谢舒并不是惦念卫卿童,也不是一直在思考这件事,然而他还是不开心。 虞楚息想,也许自己早就意识到了,为什么会在听到谢舒说那句话时,便先入为主有了定论,明明该信任对方,可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谢舒曾经喜欢着另一个人,他如今失忆,才会喜欢上自己。 可这样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他们没有什么十年的过去作为支撑,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牵繫。 所以他会不安,他会猜疑。 但这些,虞楚息都没办法向任何人倾吐。 虞楚息也知道这样赌气的行为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像是在无理取闹,就连他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可是,虞楚息还是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虞楚息定定地看着谢舒,眼圈渐渐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69章 谢舒这一刻既是心疼又是酸涩。 明明该着急的是自己, 郎君却反倒气得快哭了。 谢舒又怎么捨得郎君真为他落泪,上一次看着郎君哭的时候,谢舒就在想, 他从今以后, 再也不想看到郎君伤心的样子。 而现在......谢舒不知该怎么让郎君消气才好。 谢舒一只手接过郎君递来的食盒放在一边, 另一只手拉着郎君不放。 谢舒握着郎君温软的手, 心中柔肠百结, 将自己从未说出口的话语都全拿出来,使尽全身解数哄慰道:「郎君,我有错, 你骂我就是,不要为我气坏了身子......」 听了这话,又被他这样牵着,虞楚息也不像刚才那么难受, 忍不住瞪他一眼道:「我骂你干什么?再说了, 我气坏了身子, 又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舒见郎君总算迴转了一些,便凑近轻轻搂住郎君的腰身, 低声道:「怎么会和你没有关系, 我一颗心都在郎君身上, 看着郎君生气, 肺腑都快要碎了......」 虞楚息瞅着谢舒一时不语, 他哪里想到谢舒会这样,眼神殷殷地看着他,又可怜巴巴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什么心啊肺的...... 片刻后, 虞楚息才垂下目光道:「那你以后就不要把心放在我身上的好, 免得又像今日这样, 碎了肺腑什么的,我可拼不回来......」 谢舒听了这话,含笑望着郎君。 郎君如今能拿话反过来说他,证明郎君的气头已经过了。 只是谢舒此刻也有所感觉,郎君好像并不是单纯为自己没有下来吃饭而生气,否则也不会总说这样要与自己分开的气话来。 而郎君一言一行,分明是相反的意思,所以郎君是在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个......态度。 第131页 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让郎君忽然不安起来呢? 就在谢舒思考的时候,虞楚息见谢舒没有答话,心中一紧,担心他当了真,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谢舒一直凝视着虞楚息,这时,谢舒又收紧手臂,将郎君搂地更紧了一些,当两人身体相贴,肌肤相触,连心跳也几乎挨在一起。 谢舒唇边含着微微的笑意,轻声道:「郎君难道不知我的心意吗?我心中每日想着的人,是郎君,也只有郎君。」 虞楚息呆呆地望着他,心中又是悸动又是酸楚,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谢舒低头轻轻地啄吻了郎君的面,接着又在郎君耳边道:「所以郎君今后万万不可再说那样要和我分开的话语了,我一颗心都给了郎君,郎君若是不要了,我便也不会收回去了。郎君在我心中,是最为重要的,什么也比不上。 之前,我已知道郎君的心,如今,郎君该知我的心了......」 虞楚息听到这的时候,脑海轰地一声,浑身都轻颤了一下,刚才那些在他心里久久徘徊的,纠缠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 谢舒竟真的能懂他,能理解他...... 原来他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也对两人的感情这样认真。 像这样情情爱爱的事情,在许多志在天下的男人心中,根本不值一提,唯有建功立业才是他们毕生所想,即便有过难忘的曾经,也只有在功成名就时,随口将那段红袖添香,聊作风流韵事。 可谢舒却能够给他同样的回应,这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够做到这样呢? 虞楚息从未有过这样满足的时候,原来谢舒此刻也像自己一般爱着对方,从此他又有什么可以疑心的呢? 即便日后,两人万一分开了,他也再无遗憾了。 谢舒将话说开,见郎君脸上露出毫无阴翳的笑颜,还没来得及高兴,又看到他眼睫闪出的泪花。 谢舒心疼不已,微微嘆息了一声,正要为郎君拭泪,这时虞楚息忽然捧着他的脸,主动吻了上去。 虞楚息的唇柔软,温凉,但印过来的时候,谢舒却觉得像是烙印般滚烫。 过了一会儿,等虞楚息想要从他怀里脱离时,谢舒深深看他一眼,重新按了回去。 * 到了晚上宵禁的时候,月色如同水银般倾斜下来,洒满寂静的长街,万家灯火渐渐熄灭,但今夜却无人巡逻,因为金陵城如今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守在顾家。 谢舒站在一处巷口,静静等待着吕朔的到来。 夏日昼长,夜已过半,眼看着天边即将破晓,谢舒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一辆不起眼的轿子被几人抬着,直到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但并未落地。 很快,轿帘被人轻轻一掀。 吕朔身穿白衣,身姿挺拔,当他抬起眼皮看向谢舒的时候,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神情难测。 而吕朔一露面,即便谢舒饶有准备,知道这位已经官至二品的紫微令今年只有二十八岁,还是惊讶于他如此年轻有为,声势赫奕。 谢舒只怔了一瞬,便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在下谢舒,见过吕大人,若大人不弃,在下厚颜叫一声师兄。」 闻言,吕朔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舒,语气别有深意:「哦?我来金陵之前,我竟不知道,原来不知何时我多了一个师弟。」 谢舒垂目,恳切地说道:「师兄不知,是我的错处,我拜入门中前,便久仰师兄大名。曾经我也想修书一封给师兄......然想到师兄身居高位,夙夜在公,不遑退食,担心叨扰了师兄,因此不敢如此。」 吕朔笑意淡淡,态度似乎并未因这番话有多少松动,半晌后,他才慢慢道:「原来如此,师弟倒是有心了。」 听见吕朔终于肯定了自己的身份,但谢舒并没有放心,果然只见吕朔直直地看着他,声音微凉:「师弟该知道老师对我的态度,我今日上门,老师闭门不见,师弟敢如此冒险,莫非是徵得了老师的同意不曾?」 谢舒心下一凛,然而在吕朔的逼视下,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摇摇头道:「我不敢欺瞒师兄,来见师兄,此事我并未告诉过老师......并非是我不愿,是之前我向老师提起过师兄,可.......」 说到这,谢舒微微一顿,继续道:「但在我看来,师兄对老师一派敬重,老师有时会在我面前提起师兄曾经的赋论诗作,大加称赞,我想,老师仍将师兄当做最得意的弟子,却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抹不开面子,不愿见师兄......我如今拜在老师门下,见老师和师兄有所误会,又如何能安心。」 吕朔闻言挑挑眉,若不是知道姜鸿的性格,以及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误会,好像真让人以为便是如此了。 他这个「师弟」,真是有些意思。 不过吕朔只是一笑置之,之前他便知道谢舒其人,今日见了,发现和他所了解的大不相同。 虽说这世上表里不一的人从来不少,但其中疑点颇多。 而吕朔并没有再试探下去,因为他更好奇,谢舒如此大费周折地见自己一面,要做什么?总不可能真是为了消除他和老师的「误会」吧? 当听完谢舒的话语后,吕朔看向谢舒的目光带了一丝奇异。 也不怪吕朔如此,因为任何人听到谢舒能够以一介白身,竟能与三皇子、顾钟对上,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的时候,还能反将一军时,都会万分惊讶。 第132页 吕朔用某种类似于感嘆的语气说道:「师弟,你真不愧是老师看中的弟子啊!」 紧接着,吕朔话锋一转:「师弟,你刚才说,你与三皇子第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的诗会上,可你即便不知道三皇子的身份,一时惹他不快,但依我对三皇子的了解来看,他并非是愚人,在得知你被老师收入门中后,定会招揽于你。 而师弟,你若有现在这般心力,也不该与他闹到这样地步吧?」 谢舒面色不变,含蓄道:「师兄有所不知,三皇子使用的并非是正大光明的手段,反而有些阴私在里面,若是我一人便罢了,只是我担心,他如此行事,会牵涉到我的家人......」 吕朔闻言目光一闪,若有所思。 谢舒深吸一口气,向吕朔再次诚恳地作礼道:「如今,唯有师兄能救我一命。谢舒不敢厚颜求着师兄顾念着同门之谊,未来若是有幸能与师兄同朝,定会报答。」 话末,谢舒又加了一句:「师兄若是有什么事,只要合乎道义,不负恩师,谢舒绝不推辞。」 吕朔闻言,嘴角很轻地抽了抽。 吕朔这次看向谢舒的目光更加奇异了,这还是第一个求他办事的人,用这样轻飘飘的话语来搪塞自己。 先不说谢舒与他的身份天差地别,自己身为二品官员,又何需要一个还是白衣的人报答了?再说了,他后面的话语,吕朔听见,有些莫名刺耳。 不过吕朔并未拒绝,因为吕朔正好需要这个机会。 吕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庆帝为人多疑,要想得到他的重用,便要表现出足够的忠心。 所以吕朔不能结党营私,更不能与任何皇子交好,相反,他越是和皇子的关系越冷淡,庆帝会越加信任他。 庆帝将他高高架起,这里是万人之巅,也是烈火灼心。 他如同火中取栗,只要稍有不慎,便会落入万劫不復之地。 因此,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揣摩圣意,仰仗鼻息。 吕朔从来不怕别人有所猜测,因为他要的是,庆帝也这样以为。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0章 一转念的时间, 吕朔收回思绪,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淡漠。 这一刻,谢舒有一种感觉, 这似乎才是吕朔真实的样子。 而当吕朔露出这样的神情时, 会让人觉得十分危险。 吕朔似笑非笑地看着谢舒, 唇角扬起莫测的弧度, 他忽然开口道:「你叫谢舒, 老师为你取字容展对吗?」 听到吕朔直接叫自己的名字,又提起老师为自己取的字,谢舒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亲近之意, 因为吕朔的语气是有些怪异的。 谢舒沉默了一瞬,低声答道:「是......难得师兄记得。」 吕朔微微眯了眯眼睛道:「听说老师来到金陵收了一个弟子后,我就一直很好奇,老师看中的第二个弟子,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 吕朔的目光随意地扫过谢舒, 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一如刚才般漠然, 却也是极为有礼的。 但正因为如此, 其中暗藏的轻视与蔑然, 足以让一个有自尊心的人感觉到难言的刺痛。 接着, 吕朔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然而, 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谢舒,你今年二十,屡次落第, 入赘商户, 你说, 你到底有什么资格成为我的师弟呢?」 当吕朔骤然发难的时候,谢舒竟一点都不意外,还莫名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因为从刚才起,谢舒就发现,吕朔在他面前表现的似乎太好说话了。 在旁人眼中,吕朔身居高位,城府难测,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人物。 而且,谢舒总隐隐有些察觉,吕朔之前叫他师弟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认可他的意思。 现在,吕朔的话语证明了谢舒脑海中的猜想。 不过谢舒的心头,并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不甘或者是受辱的情绪。因为从客观上来说,吕朔的话一点都没有说错。 即便是谢舒本人,也没办法昧心拿自己和吕朔比较。 吕朔在十八岁那年便参加殿试,御笔点中状元,即便是歷朝歷代以这样年龄也十分罕见,可谓是天纵奇才。 短短十年,吕朔能步步高升,官至二品,可见他的才学与能力有多么出众。 所以,谢舒完全能够明白,吕朔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因为他和吕朔比起来,方方面面都差得极远,却被姜鸿收为弟子。 以吕朔的骄傲,他又怎么可能认可自己? 然而明白差距是一回事,并不代表谢舒会因此退缩。 在吕朔强大气势的压力下,谢舒手心冒出了一点汗,浑身的血液也变得急速流动起来。 但谢舒仍能保持平静地看着吕朔,他微微笑着,腆着脸说道:「谢舒天资愚钝,自然不敢与吕大人比较,老师也直言,并非是看中了我的天赋.......能成为老师的弟子,其实只是侥倖而已,吕大人不愿承认我,也是应该的,不过我心里仍是将吕大人看作是师兄。」 吕朔一时间沉默了,他向来很少有这样无言的时候,可现在,吕朔忽然感觉到了什么叫做无话可说。 此人不仅毫无屈辱之感,还一点都不羞惭地承认下来。 这时,吕朔心中还生出了满满的疑惑,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姜鸿的问题,姜鸿看中了此人什么地方呢? 第133页 可片刻后,吕朔却又恍然了。 吕朔目光复杂地看着谢舒,很快便失去了所有的兴趣,他将轿帘放下,临走前,语气寡淡地只留下一句话:「师弟如此敬重我,我岂有不帮之理?只是师弟,你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便好。」 等吕朔乘坐的轿子消失巷口,谢舒才收回目光,吐出一口长气,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半分,迟来的睏乏与疲惫之感,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 谢舒往家中走去,他忽然看了一眼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远处泛起一线鱼肚白,天光渐渐亮了。 谢舒想起什么,但只是思绪一转,并未停留。 他继续朝着来时的方向回去,等看到一角高挑修长的身影时,谢舒才露出明快的微笑,对郎君说道:「师兄刚才答应,会帮我一把......郎君,事情解决了,不要再发愁了。」 谢舒说到这的时候,忍不住上前抱了抱虞楚息,等揽住郎君的腰身时,谢舒又想将整个人都挂在郎君的身上。 说来奇怪,明明刚才他走回来的这一段路程,都能撑住,可为什么见到郎君,谢舒忽然觉得睡意昏沉,想快快入睡,最好能够紧紧拥着郎君,不放开的好。 虞楚息心疼又好笑地看着他,明明困得快睁不开眼睛了,却还赖着和自己说话,劝他不要担心。 虞楚息伸手扶住谢舒,不让他倒下,轻声道:「好了,你一夜没休息,我扶你上楼进去睡觉。」 郎君的声音就像天籁一样好听,谢舒闭着眼睛,将下巴抵在虞楚息的肩头,还忍不住在郎君的颈窝处嗅了嗅,郎君的味道也很好闻。 虞楚息在人前,对于这样亲昵的接触仍有些害羞,他满脸通红,却又不忍心推开他,吃力地想托着谢舒上去。 好在谢舒只是困到了极点,并非是意识不清醒。 他睡眼惺忪,很配合地跟郎君上了楼,只是当进了房间,等脱了外衣躺下来的时候,谢舒攒住郎君即将抽离的手,哑声开口道:「郎君,陪陪我。」 * 当宵禁一结束,平乐坊各处空门大开的坊墙不再那么冷寂,道路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行人过客,街头的人流与牛羊车马如同杂乱无章的墨点汇成芸芸众生的画卷。 就在这时,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惹起一阵喧嚣吵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个个琢磨起来,寻思着今日是哪户人家办的喜事,还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等定睛一看,众人的脸色变得古怪了几分,他们哪里认不出,这迎亲队伍是苏家派来的。 卫家第一次像今日这样受人瞩目,卫大和卫二更是满面喜色,一副扬眉吐气的模样,仿佛卫卿童不是去苏家作妾,而是去做正头夫郎。 这样的事情倒也罕见,众人在旁一边当着笑话来看,一边凑热闹。 卫大兄弟俩对形形色色的目光视而不见,他们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今日卫卿童进了苏家的门,甭管是苏家老爷第几房妾室,他们就和苏家攀上关系了!以后还缺花用么? 可过了一会儿,久不见卫卿童出来,周围的笑闹声逐渐变大,两人的脸色蒙上了一层阴翳。 卫大和卫二对视一眼,一个上去安抚苏家的人,一个回屋去看卫卿童。 卫大走到门前,侧耳一听,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心下狐疑,将门拍的砰砰直响:「卫卿童你快点出来,苏家迎亲的人都到了,你昨日答应的好好的,不会变卦吧?」 「你别催我,我在换衣服。」卫卿童声音不见什么异常。 听到卫卿童的回应,卫大的脸色才好看了一点,不过他耐心有限,即将告罄,于是开口道:「你早晚都要进苏家的门,等会自己上去还好看些,可别逼我动手。」 说完这句威胁后,卫大想起这段时间卫卿童性情大变,担心他鱼死网破,忽然他眼睛一转,笑着道:「你仔细想想,你进了苏家,难道不比嫁给寒门小户的好?以后好好跟着苏老爷,便有享不完的福。你也别念着谢舒了,苏老爷说了,谢舒得罪了顾家,已是自身难保,说不定过几天就会落罪了。你自己摸着良心想,若是谢舒如今又重新变成了一个穷书生,你可愿嫁给他?」 卫卿童正推着柜子去抵房门,忽然他心头大震,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一时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哪个原因...... 谢舒会落罪么?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要打算救自己?那么今天他还会派人来吗? 至于卫大所说的最后一个问题,卫卿童不敢想,也不愿意再想。 听到里面一片死寂,卫大也放心了。 他作为卫卿童的亲生哥哥还能不清楚么?卫卿童若是真对谢舒痴心一片,也不会由着谢舒去虞家入赘了。卫卿童就是心比天高,老想着从烂泥里跳出去。 可人啊,要认命! 只要卫卿童认清楚现实,乖乖去给苏凯作妾,以后享着荣华富贵的时候就知道感谢自己了。 * 谢舒这一觉睡得极长,颇有些不知天日的感觉。 他渐渐甦醒过来,首先听到了窗外流莺遥远而清脆的叫声,接着,他慢慢睁开眼,床边精雕细琢,绣着山水墨画的屏风遮挡了刺眼的光亮,只透过微弱的暖芒。 谢舒的意识还未清醒之前,他更为灵敏的嗅觉,闻到身边传来了隐隐浮动的暗香。 第134页 这抹香,谢舒相当熟悉,他记得自己不久前才刚刚闻过。 谢舒乍然想起睡觉前的记忆,他心中一跳,朝着旁边看去,这一看,便再也没能移开目光。 虞楚息躺在他的身侧睡得迷迷煳煳,夏日炎炎,他就穿着一件小衫。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1章 那件小衫轻薄地贴在他的身上, 只能堪堪遮住大半个身体,手脚露在外面,腿上横着一条锦被, 他柔顺亮泽的髮丝散落在玉枕边, 更显得发极黑, 肤极白。 热天里, 他睡得不太安稳, 面颊泛着红晕,每当他吐气的时候,他的胸口会随之微微起伏。 他衣襟松散, 毫无防备,可以看到隐约的光景,如同初绽红梅,一片欺霜盖雪。 谢舒喉间莫名有些干涩起来, 他艰难地克制住自己, 将目光移到别处去。 可下一秒, 谢舒又发现,即便他不去看, 刚才那一幕也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郎君身上那抹甜甜的幽香和他的唿吸一样, 没法忽视。 谢舒全身都有些热了, 这样的反应, 对他来说,已经不算陌生。 他闭了闭眼,原本想要从塌上坐起, 不过他一弄出动静, 旁边的虞楚息在梦中若有所觉, 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呢喃了一声,紧接着踢了踢被子,依稀听见是抱怨的意思。 谢舒起身的动作一顿,不敢再动了。 谢舒于是又低下头去看郎君,只见郎君青丝揉乱的脖颈间泛着微微的光泽。 谢舒反应过来,这大概是郎君热的出了汗。 之前谢舒就发现了,郎君的体质很容易流汗,一旦受了热,总是如此。 谢舒目光柔和下来,小心地将郎君身上的被子移开一点。 虞楚息蹙起的眉心果然放平了一些,连吐息都轻了许多。 但等谢舒将郎君腿上的被子完全移开,这才看到郎君身上所着的那件小衫凌乱地堆叠在一起,早已不知何时掀到了他腿根的位置,根本掩不住什么...... 谢舒攒着被子的手僵硬在了当场,也不知道是该不该重新给郎君盖回去....... 最后谢舒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将被子放在一旁,然后轻轻地伸出手,想将郎君的小衫整理好。 一阵异样的触感,若有若无地从他腿上轻擦而过,虞楚息意识模煳,半梦半醒之间,只觉得那带着薄茧的手指在自己滚烫的肌肤上游走的时候,仿若能够带来甘霖般的温凉之感。 但这种舒服中,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难耐。 而等手指从他腿上移开的时候,虞楚息再次蹙了蹙眉头,忍不住嘟哝了一句。 他本就睡得浅,当他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到谢舒的时候,虞楚息的意识还没有完全甦醒过来。 他只是感觉到谢舒离他很近,却不肯再碰碰他。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带着一丝委屈,语气似撒娇又似催促道:「你怎么不亲亲我?」 谢舒喉结勐地一滚,眸光瞬间晦涩下来,郎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但谢舒却没有再问,郎君的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唇角微张,娇艷欲滴。 谢舒半侧过身,另一只手托起虞楚息的后颈,俯下头,他先亲了亲郎君眼角,在那颗红痣上停留了一会儿,这才深深地吻住他的唇。 * 苏凯穿着一身鲜亮的锦衣,衬得本就矮小的他身材五短。 但苏凯却浑然不觉,满面春风地坐在自家大堂里,只等着卫卿童上门。 不过苏凯也不知为何,从昨日起,心头总有些不安,因此今天特地让人赶了一个大早过去。 然而久久不见人来,苏凯有些不快起来。 好在苏府的管家素来知道老爷的心思,赶紧差人去催促,不多时他面露难色地回来,告诉了苏凯的原因。 原来是卫家那边出了问题,卫卿童似是反悔了,不愿从屋里出来。 苏凯闻言顿时脸黑如炭,他虽说早知道卫卿童不是心甘情愿给自己作妾,可他送了那么聘礼给卫家,又答应了卫卿童不少要求,实在是不识好歹。 这样一闹出来,岂不是人人都看他笑话? 苏凯原本还有些怜香惜玉的心思一併作罢,他阴沉着脸道:「他给我作妾,难道还是折辱了他不曾?既然我给他这份体面,他不要,那就让他没有体面!」 苏凯不必吩咐,苏府管家已明白他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带着十几个家丁去卫家了。 如今,卫家这里更是闹的鸡飞狗跳。 苏家派来的迎亲队伍岂是那么好说话的,卫二又是点头哈腰,赔笑道歉,又是给了不少赏钱这才安抚住媒婆和花娘。 而看着刚到手的银子还没捂热乎就花了不少出去,卫二心头简直像是在滴血。 卫大更是气急败坏,他怎么也没想到,卫卿童竟然这样做! 卫卿童难道还真以为有人能救他不成? 原本他乖乖上门,说不定讨得苏老爷欢心,以后也能当半个主子,可现在倒好,等苏老爷发怒,厌弃了卫卿童,他们都没好日子过! 见卫卿童就是不出来,卫大本想叫街坊邻居一起把门砸开,可周围人没一个上前的。 这可是缺德事,谁愿意做这个? 甚至还有的人看到卫大卫二如此无耻,卫卿童又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实在不忍,有心上前相帮,但想到苏家的权势,难免有些裹足不前。 第135页 就在有人要出手的时候,眼看着苏府管家带来了十多个豪奴来了,每个都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众人见了躲在一旁,能做的只是一声嘆息。 一看到苏府管家,卫大和卫二忙不迭地上前赔罪,但哪里给他们这个机会,按照老爷的意思,这卫家既然连差事都办不好,就没用了! 苏府管家也不听他们分辨,让人先教训一顿再说,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将卫卿童接回去。 听到外面传来的喧嚣响动兼併着卫大卫二的惨叫声,卫卿童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快意的微笑来。 十多个家丁一上手可就是真刀真枪,这柴门后面便是堆再多的东西也不管用,很快这勉强拼凑起来的木头便四分五裂,连整个茅屋都有些摇摇晃晃。 但等周围的障碍物都轰然倒塌,只见房屋内,卫卿童端坐在榻上,他没有穿那件品色的嫁衣,脸上面无表情,唯有黑白分明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冷意。 苏府管家眼中闪过了一丝惊讶,接着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老爷娶过这么多房小妾,也有良家的,可没一个像他这样的高姿态。 不过是在金陵有些名气罢了,还真以为自己能够飞到枝头变成凤凰? 但苏府管家想了想,还是没有强绑着走,这卫卿童长得确实好看,说不得以后又得了老爷喜欢呢? 于是苏府管家叫上外面的媒婆花娘,先把卫卿童收拾一下,再赶紧送入府内。 就在这时,远处又有一行人朝着这里走来。 苏府管家也察觉到了对方来者不善,打头的穿戴一身轻甲,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府上的,总觉得规制不一般。 而且带领的人手个个都是练家子,还抬着一乘小轿。 苏府管家虽有些惊疑不定,但马上又壮起了胆,喝问道:「来者何人?也敢打扰我们苏府办事?」 老爷说过,如今谢舒已是自身难保,老爷又傍上了顾钟顾大人,这金陵城还有多少人敢招惹他们苏家? 下一秒,只听一道尖细夹带着一丝阴柔的嗓音从轿内传来:「哦?咱家也曾见过苏凯,倒不知他身边竟养了这样的刁奴。」 他话音一落,整个桃泥巷瞬间冷寂下来,所有人像是被掐住脖子一般噤了声。 苏府管家更是胆战心惊,此时他哪里认不出来,这说话的是内务府的刘公公,这领头是大内侍卫孙统领。 即便老爷在刘公公面前,可是百般讨好。之前他也曾替老爷给刘公公送过礼,现在,刘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了,刘公公今日来,难道...... 心中有了一个不可能的猜测,苏府管家面如金纸,抖着声音道:「刘公公......」 然而刘公公却不待他说完,冷笑道:「既然不是苏凯身边的人,那就是冒充,孙统领,把他送进官府吧。」 至于卫卿童,刘公公掀帘下轿时多看了他一眼,接着将明黄色的手谕拿出,念完行宫要选宫人的旨意,含笑道:「卫卿童,你如今也入了待选之列。」 当然这前者确实是陛下亲自颁布的,至于后者其中操作的空间可就大多了。 等一切都尘埃落定,刘公公将卫卿童接到了出去,路上,刘公公不免寻思起来,谢舒之前让他把卫卿童送走,可如今这边行宫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倒不如先把卫卿童扣着再说。 不过刘公公也和卫卿童说明白了,自己这次是受谢舒所託,日后再送他到一个安稳的地方。 卫卿童闻言心下大震,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其实他之前也想过,也许谢舒并不是那个意思,否则之后也不会不来见他。 可为什么他要救自己呢? 那个人和之前真的不一样了。 卫卿童忽然想起半年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语,不由得心中再次浮现了一抹怪异。 但紧接着,卫卿童就没空多想了...... 他的心神转到了另一个地方。 刚才,苏家那些人何等的威风,平日混帐不已的卫大和卫二不得不低头。 可刘公公一来,他们也要夹着尾巴做人。 在没有经歷过刚才的噩梦与现在的畅快,卫卿童也许永远不会这样清楚地认识到,原来人的阶级会分的这样地细,这样地冷酷。 但卫卿童并不会觉得难过,他反而露出微笑。 刘公公尚且有这样的权势和威信,卫卿童心跳渐渐加快,他攒紧了手指。 这天下还有更尊贵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2章 经过一夜的休养, 庆帝这几日龙舟水行奔波的劳苦尽数散去。 这江南本就是山明水秀之地,昨日庆帝从龙舟下来,一路上见金陵城一派山青水绿, 秀韵天成, 也生出几分随心赏乐的雅兴来。 听到有内侍传唤, 说是圣上召见自己。 顾钟顿生喜色, 不敢怠慢, 忙整理了衣冠,迈步进屋。 顾钟先躬身请了圣安,站在一旁一看, 只见庆帝正在挥毫题墨,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 顾钟藉此机会上前夸赞道:「陛下的字比从前写的更好了。」 庆帝闻言只是笑道:「哦?是吗?朕这段时间久不曾动笔,还觉得生疏了许多。」 顾钟没料到马屁拍在马腿上,不过庆帝这些日子虽让太子监国, 但仍是自己处理奏事, 怎会不曾动笔呢? 第136页 顾钟脑海一转, 就明白了,定是庆帝将拟定奏摺的事情都交给吕朔。 这时庆帝眉心一动, 随意搁下笔道:「今天怎么朕一早起来, 吕朔却还没有过来。」 后面有位公公回答道:「禀陛下, 吕大人今天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顾钟也在旁开口道:「昨天下午微臣正好看到了吕大人出门, 当时烈日灼灼, 吕大人还能够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想来是有什么紧要事要办.......」 这话一落,庆帝也明显想到了什么, 神情冷淡了许多。 看来, 庆帝对姜鸿仍然耿耿于怀。 试探出了庆帝的态度, 顾钟心中暗喜,同时也不免惊颤,他多年不见庆帝,如今庆帝有些喜怒无常,性子和从前大不相同。 接着顾钟陪同庆帝一起,在顾府四处走走。 顾家修缮一新后,远比从前富丽堂皇,尤其以这园林为最。 江南本就盛出名园,以水景擅长,水石相映,逶迤多姿,而太湖产奇石,植立庭中,甚为壮丽。园中水池之北,还有一座亭阁,顾钟特意让人照着庆帝的喜好修建,此亭被一排排黄琉璃瓦覆盖着,又与曲型桥面相互连接,池中荷荇罗羽,珠帘绣幕,如神仙之境。 庆帝站在顾府园中,赏玩了一会儿这无边景致,一开始早晨还有雾气没有散去,直到旭日东升,水上微风乍起,掀起点点碎金,庆帝不禁点头赞许道:「顾钟,你有心了。」 顾钟见庆帝的心情正好,又对自己多有赞赏,心思火热起来。 几个月前,顾钟得了庆帝的密旨之后,就准备开始修缮顾府。 原本主意已经打定,说好由刘公公从盐商那里拿钱一起用来建立行宫,然而此事却被谢舒一手搅合,刘公公竟请了庆帝的旨意,到最后落到顾钟手里仅有十万白银。 这十万白银再多,但也经不住花,这翻修尚且不说,皇帝衣食住行,哪一个不要最好的?银子简直像流水一样,砸进去也听不到一个响动。 顾钟不得不自掏腰包,将自己这些年攒下的身家填了不少进去。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谁料到,谢舒竟然把主意还打到了西园上来! 想到这里,顾钟自然对谢舒恨之入骨,他还从来没有栽过这样的跟头。 趁此机会,顾钟上前一步开口道:「微臣不敢当,自从几月前,听说陛下要来南巡,微臣就一直在做准备了。原本微臣还打算将一处郊外山庄西园翻整一番,恭候陛下前来,但谁知......」 顾钟说道这里,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庆帝眉梢微微一动,总觉得「西园」两字十分耳熟,让顾钟接着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听明了原委,庆帝顿时面色一沉,不悦道:「此事爱卿所言为真?那虞家盐商竟敢如此胆大包天,行借花献佛之举,欺瞒于朕?」 不过庆帝也不是完全不看证据的人,他叫人将负责行宫一事的刘强找来。 此时刘公公刚安置好卫卿童,听到皇帝传召,哪里不知道定是有事发生,偏偏吕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急的团团转,可又不敢耽搁,只好让人到时候通知吕朔一声。 刘公公到了之后,见顾钟等人在皇上旁边,心头更是拔凉拔凉的。 等刘公公躬身见礼后,顾钟当众与他对质道:「刘公公,你之前奉皇命修建行宫,却将此事全权移交给为首的盐商,又纵容此人占了西园,可有此事?」 刘公公暗恨顾钟过河拆桥,但此话又不能否认,刘公公只好解释道:「圣上有所不知,此事另有隐情,当时选址的时候 ......」 还没待刘公公说完,顾钟又冷笑着打断道:「我奉旨问你,为陛下建造行宫是何等大事,刘公公你办事不力,如今在陛下面前,还妄图蒙蔽圣聪,巧言相辩,你如何这般大胆?」 刘公公闻言,冷汗都下来了,这顾钟实在是字字如刀,句句锋利,最关键的是,刘公公心里清楚,看陛下的样子,明显是偏向顾钟的,若是他再辩解下去,反倒真应了顾钟所说,可若是不辩解,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见刘公公汗流浃背,无言以对,顾钟总算狠狠出了口恶气,这刘公公受了他们的恩惠,却敢和谢舒合作,自然不能再留人了。 这次除了谢舒以外,刘公公此人也要以绝后患。 眼看着陛下即将要发话,顾钟心头暗喜,就在这时,忽然一个人身材高大,步伐不偏不倚地朝着这里走来。 当吕朔一出现,似乎周围的气氛也不像刚才那么压迫了。 庆帝淡淡道:「吕朔,你到何处去了?」 吕朔忙道:「不敢欺瞒陛下,刚才出府臣是去拜见恩师。」说道这里,吕朔低头苦笑道:「可惜恩师依旧闭门不见......」 这时吕朔方才抬头看向庆帝道:「陛下,臣一回来,怎么刘公公跪在此处,难道是行宫出了什么问题吗?」 庆帝原本好转的脸色又不快起来。 其实庆帝对刘强如何办这趟差事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刘强之前说过,是盐商自愿捐献银两修建行宫,可如今呢?怎么变成了强占顾钟的西园,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因此庆帝也不打算留情了。 庆帝略一摆手,让顾钟代为陈述。 顾钟见到吕朔,心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刚才事情本来都快结束了,这吕朔却突然来了。 第137页 不过这吕朔乃是庆帝身边的红人,明明庆帝对吕朔私自去拜见姜鸿有些不满,可吕朔似乎知道庆帝的心结一样,直言姜鸿仍然不愿见他,庆帝反而高兴了。 所以顾钟也不敢随意煳弄,而是又讲了一遍,期间顾钟犹豫了一下,还是特地提及了谢舒的名字,想来,这吕朔又被姜鸿拒之门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果然吕朔神色不动,在听到「谢舒」二字的时候,忽然他眉梢微微扬了扬。 他微笑着开口道:「圣上,此事我恰巧知道一些内情。」 等吕朔说完后,庆帝的眉心也舒展开了,若是如吕朔所说,这盐商之所以选中西园,是因为风水之说。而风水,庆帝也是信的,这样刘强也不算犯了大错,最多治他一个办事不利之罪。 顾钟则心思震动,哪里想得到吕朔竟然会偏帮谢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真由吕朔这样三言两语解决完这件事,顾钟这些前前后后的筹谋以及数十万两白银就真的打了水漂了!不仅如此,三皇子的威望也会大打折扣不说,以后还有谁想巴结他顾钟? 顾钟只能咬牙开口道:「吕大人,你当时远在京城,离金陵有数万里,如何听闻这些事?况且这其中真真假假还并不一定呢?吕大人你到了这金陵,这两日真的只是去拜见恩师吗?莫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吧?」 顾钟这话一来是反驳吕朔刚才的话语,二来也是提醒吕朔,他知道吕朔和谢舒的关系。 然而顾钟却不知道,他这话正是歪打正着! 吕朔脸上的笑意在听到顾钟的话语时,突然加深了许多,他不紧不慢地说道:「顾大人,为君分忧本来就是分内之事,我了解天下大事并不奇怪。至于这两日我的行踪,金陵百姓都亲眼目睹,不劳顾大人关心。 陛下,其实臣虽未见过当事人,但也是刚才经顾大人的提醒才知晓,臣与那名虞姓盐商的夫婿谢舒有着同门师兄弟的关系。而谢舒,乃是家师所收的关门弟子,我想其才学人品应该不差,还请陛下明鑑。」 庆帝闻言露出一点异色来,想不到竟有这样巧的事情。 谢舒是何人?难道是江南哪位才子不成? 庆帝听着虽十分陌生,但想来姜鸿看中的人差不了哪里去,而庆帝对姜鸿曾经直言相谏确实有些介怀,不过他其实心里也清楚,姜鸿的为人。 况且庆帝只想将此事大事化了,小事化无,偏偏怎么顾钟就看不懂呢? 庆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就在顾钟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庆帝已开口道:「罢了,顾卿不必再说了,到时候朕移驾行宫的时候,自会分晓。」 *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切都风平浪静,不仅刘公公毫无声息,没有递来任何消息,就连苏凯那边,失了一个小妾,家奴又被扣在衙门,他也不敢露头来领。 谢舒对于这样的平静早有预料,他知道等待他的还是未知的结果。 这些日子,谢舒也没有歇息,而是按部就班地准备他的文社。 就在这一天,虞府忽然来了几个宫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3章 那几个宫人此次前来, 是奉庆帝之命,召虞家明日去西园行宫觐见,原来今日庆帝架幸西园, 见西园建造地甚为合意, 特地下诏在此处赐宴盐商, 以示表彰。 不止是虞家, 其他几家盐商也一併要去。 原本像这样的事情, 该虞万里出面,可如今父亲病重不能起身,虞楚息作为一个双儿, 这样的场合似乎显得有些不便。 正在虞楚息犹豫要不要让谢舒前去之时,谢舒低声安抚郎君道:「郎君,这本就是你的功劳,郎君应该要去, 若是不放心, 我陪你一同, 到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好不好?」 谢舒这时见庆帝如此下令,便知道, 这行宫一事解决地差不多了, 庆帝并没有打算追究, 反而赐宴盐商, 这是昭告天下的意思, 不待虞楚息和谢舒再说什么,那几个宫人已笑着开口道:「谢公子,陛下还特地点名要召见你, 你们明日可一同进宫。」 * 此时在西园行宫里, 庆帝的心情比之前几日还要好。 他在顾家虽也能欣赏江南的美景, 可是顾家和京城的御花园一样,奢华有余,却有些失真,仿佛绸缎上的鲜花,仅能观赏其容颜,但没办法嗅闻它的香气。 而西园这处行宫不同,既精緻有加,又有山野之气。 庆帝走到这西园行宫,只见这里静潭沦涟,楼台掩映,苍松翠柏,碧水白石,心中已无限满意。 等到了一处用五色琉璃瓦修筑的楼台,庆帝沿着金砖一步步走去,听到悦耳的音阶声,庆帝看着那牌匾更是连连点头道:「好别致的心思!」 庆帝这时又不免想起这西园原先是顾钟所有,不禁问道:「这『倚云台』三字是何人所题?」 顾钟神色尴尬,自从西园被虞家拿去后,他久不曾来西园,今日一见,也是一惊,这西园如今竟远胜曾经。 庆帝又哪里看不出顾钟的神情,这时刘公公上前答道:「此地是虞家所修,此匾乃是谢舒所题,虞家修建行宫的时候,曾经绘制过行宫图给我,此处只是修建的一处观景台,行宫就在前面。」 正说着,庆帝已经走到了倚云台的二楼,只见眼前豁然开朗,俯瞰这行宫,如同徐徐展开的一副画卷。 第138页 整个西园行宫坐拥在半山腰上,放目远望,山峦陡峭,雾霭连绵。而此处风景有的在嶙峋山石之间,有的在处处板桥之后。不远处碧水如镜,光可照人的湖边伫立着一座宏伟至极的行宫。 庆帝一时间心旷神怡,同时他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这虞家未曾修建西园之前,西园又是什么样子呢? 想必其中奢靡的程度与现在相差无几...... 如今这西园已经修建为他的行宫,可这顾钟还一副斤斤计较的样子,他真的如之前所说,愿意将西园让出吗? 这种想法一闪而逝后,让庆帝对顾钟更多了几分不喜,他给了顾钟这样大的荣宠,谁不知道江南盐政是一个肥差? 可他看在贵妃和三皇子的面子上,让顾钟坐在这个位置,一坐就是十年,竟还不满足么? 接下来,庆帝没有再让顾钟等人跟随,只是带着内侍和宫人前往行宫一看。 对于庆帝如此行为,刘公公面上却无多少喜色,反而有些紧张。 去行宫的路上,又经过数地,庆帝有时见到出彩之处,便询问刘公公一番,往往都能听到谢舒的名字。 庆帝不禁心头赞嘆,这谢舒竟有如此才思,甚至不输于当年的吕朔了。姜鸿倒也能耐,能教出两位这样优秀的弟子,明日宣他过来仔细看一看,是否真是如此。 这时经过白石板后的数条清溪,也到了行宫。 只见这行宫规制和京城一样,可又备极江南之美。 庆帝看了看道:「这行宫怎么还没有题名?」 因之前各处都有牌匾,可唯独行宫没有。 刘公公忙低下头道:「回陛下的话,谢舒当时说,他不敢在陛下这位书法大家面前献丑,还望陛下赐下墨宝。」 庆帝闻言,不禁露出笑意来:「哦?还要朕来,哈哈哈......罢了,朕今日便亲自题上牌匾。」 说完,庆帝走到行宫的御书房里,刘公公则深吸一口气,转身去叫人前来伺候笔墨。 过了一会儿,门口走进来一个捧着墨宝的少年,他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的脖颈。 当他抬起脸的时候,只见他容貌清婉动人,眉心有一点殷红的小痣。 * 到了第二日,谢舒和虞楚息动身前往西园。 时隔多日,西园似乎又有许多不同了。 西园布置地更为繁华,道路上都铺了锦毡,两旁挂上绫罗,宫人来来往往地穿梭其中。 路上,谢舒牵着郎君的手,说来,这次被这位古代最高统治者召见,谢舒并未觉得惶恐,反而心情还难得的平静。 行宫分为前中后三殿,其中包括膳房、画房、桥亭、戏台等等,此次设宴款待盐商的地方,是在垂花门后的后照厅。 当谢舒和虞楚息到的时候,其他几位盐商也都到了。 除了苏凯以外,几位盐商脸上尽是喜色,纷纷上前来恭维,他们哪里不知道是沾了虞楚息的光。 若不是虞楚息将这行宫建设地合乎帝心,他们一介平民怎么会有机会能够得到皇帝的赐宴?而这段时间,他们习惯了以虞家马首是瞻,如今更是心服口服。 这虞郎君便是双儿又如何?在座的人有哪个比得上他的? 唯有苏凯面色难看,自从那日后,卫卿童被刘公公带人接走,他的人又差点折在衙门,苏凯哪里不知道是谢舒的搞的鬼。 本来只要他做成这件事,不仅可以掌握谢舒的把柄,打压虞家,又可以藉此在顾钟面前邀功,可现在倒好!苏凯赔了夫人又折兵,脸都被刘公公打肿了,只好想方设法地捂住这个消息,而这些天,苏凯更是无从得见顾钟。 这次庆帝款待,没想到谢舒竟然也来了,苏凯心情怎么好得起来? 这时忽然想到了什么,苏凯眼睛一转,露出几分阴冷之色。 到了虞楚息和谢舒的跟前,也不顾旁人异样的眼神,苏凯笑眯眯地开口道:「谢舒,你真是好厉害的手段,我的人也敢抢,就不怕别人知道吗?」 在场的人也竖起了耳朵,这件事他们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点风声,苏凯看中的小妾被刘公公截走了,谁不是当个笑话来看的?可苏凯的意思,这里面还和谢舒有关系?这时大家才勐然回忆起卫卿童和谢舒两人之前还真牵扯进一桩官司,可这官司不是已经澄清了吗?难道里头还别有内情? 至于苏凯口中的别人指的是谁,在场的人心如明镜似的,屏住唿吸看着这中央对持的三人。 谢舒眉心微皱,心下一沉,这苏凯在这行宫里,还口无遮拦地如此挑衅自己,也不知道背后仗着何人...... 不过谢舒虽不惧苏凯,却下意识地看向郎君。 糟糕,他忘了郎君说这件事。 当时谢舒想着,一来自己不是原身,也难以解释无从有过的东西,二来,他让刘公公将卫卿童送到别处安置,从今以后,便再无牵扯,所以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未曾向郎君提过。 可是现在也不知郎君会怎么想...... 然而苏凯话音还未落下,虞楚息眉梢只是微微一挑,唇角勾出锋利的弧度道:「苏凯,你张口闭口,挑拨离间,真是小人行径。此事和我夫君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是在质疑办差的刘公公?」 随着虞楚息话一出,说曹操曹操到,刘公公穿着一身四品太监的官服,和之前有所不同,蟒袍通绣八蟒四爪,朝带银衔镂花。 第139页 听到虞楚息的声音,刘公公又看了看殿内的情景,接着一甩拂尘冷笑着对苏凯道:「哦?是何人敢质疑本公公。」 苏凯面如土色,忙告饶解释一番,这才悻悻然地退开,回到自己的座位。 而刘公公含笑对着虞楚息点点头,看向谢舒的时候,眼神有些躲闪,似乎有些不好说的话。 这时刘公公又站在前方宣布道:「等会开宴后,陛下会亲临此次宴会......」 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在场的人都唿吸灼热,心头激动不已。 谢舒倒没心思管这个,因为刚才谢舒正急着想和郎君说说刚才的事情,最好解释清楚,虞楚息却只是轻轻斜他一眼道:「回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4章 见虞楚息并非是生气的意思, 谢舒心头一松,看着郎君的眼神更是止不住的欢喜。 刘公公宣布完后,原本犹豫着是不是该提醒谢舒些什么, 可见了这一情景, 想来谢舒对此事也不会多在意。 刘公公不禁回忆起了三天前...... 当时虽然因为吕大人及时到了, 庆帝并未如何责罚, 刘公公才能全身而退, 但刘公公回去后仍然受了不小的惊吓。 刘公公哪里不知道顾钟干出这一出,定是三皇子授意,这是杀鸡儆猴, 以儆效尤啊!刘公公原本还心存侥倖,等回京之后,再找一桩大树,可现在, 他算是明白了, 他不一定等到这个时候了。 以三皇子的能耐, 要想在之后的行程里找到机会,还不简单? 但刘公公在内务府任职, 一来不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二来要想安插一个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并不容易。 就在刘公公愁眉不展的时候, 卫卿童找上了门来...... 卫卿童先是道谢, 接着道明了来意。 他如今无处可依, 也不想去别的地方生活,他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求刘公公给他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卫卿童说着说着, 簌簌落下泪来。 闻言刘公公一时犯了难, 可看着卫卿童的情状, 他忽然心头一动。 其实刘公公这次受谢舒之託去救卫卿童,并未提前打探什么,只听说过卫卿童罢了。 而今日看到卫卿童,刘公公不禁多看了一眼,这卫卿童虽出身差了一点,可这相貌和气质如同淤泥中生出的白莲,让人十分意外啊。 这卫卿童不仅是稀少的双儿,他的痣还在眉心,有一个「小观音」的名头。 刘公公心念电转,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也许,他可以将卫卿童献给庆帝。 一开始,刘公公也觉得他这个想法委实太荒唐了些。 虽然庆帝曾经也喜好美色,但这些年来,越发注重修身养性,不再有专宠任何人的情况了,即便是曾经宠冠后宫的顾贵妃,如今一月里庆帝不过去一两次罢了,当然这在后宫也是独一份了。 然而刘公公转念一想,庆帝也是人,哪里真的会割捨七情六慾? 庆帝这次南巡,未必没有抱着其他的心思。 毕竟庆帝之前见过的都是北地的闺秀,难道就真没想过南国的娇娥? 若是自己能够献美讨得庆帝欢心,以后也有人在庆帝面前说话岂不是一件妙事? 而现在卫卿童正好送到了自己的面前,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了。 卫卿童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小观音」的名头...... 也许对旁人来说,没什么意义,可对皇帝来说,却是不同的。 而且卫卿童毫无背景,无权无势,就算以后得了宠,还得靠他。 刘公公想到这里,已打定了主意。 刘公公富有深意地看着卫卿童,笑着道:「咱家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好去处,这个去处可是天下无数人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只看你愿不愿意?」 卫卿童闻言,慢慢止住了哭泣,他脸上失了血色,反而如雨中莲花一样,显得洁白清纯,接着轻轻点头不语。 刘公公见他聪慧听话,更觉满意,又想起什么,目光如电地看着他,开口问道:「咱家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老实说,你曾经和谢舒真没什么关系?」 虽然刘公公也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没什么悬念了,可刘公公不得不多此一问,毕竟卫卿童可是要送到皇帝身边的,容不得半点马虎。 卫卿童忙抬头道:「刘公公,谢大哥就是......可怜我,我们清清白白,并无什么关系。」 见他神色没什么端倪,刘公公放下心,又提点调.教他几日,这才送到庆帝身边。 当日庆帝果然看中了卫卿童,刘公公也因此升了一个官阶。 刘公公回过神来,虽有负谢舒之託,但如今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多想也无用。 过了一会儿殿内摆下宴席,刘公公代为主持,直到宴席散尽刚刚撤下,才听到殿外响起的一声高唱:「圣人驾到。」 众人听了大气不敢出,忙低下头去见礼。 谢舒垂下目光,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敬畏这位古代最高阶级的统治者,但心中何尝没有生出一丝好奇。 这时等庆帝落座,让众人免礼。 所有人方才紧张地抬起头,只见庆帝虽年纪有四十五岁,穿着一身黄袍,但看着年轻许多,一派威严。与此同时,大家也注意到了庆帝身边还有一个美貌动人的男妃,不知为何,总觉得看着有些眼熟,可难以辨认。 第140页 唯有苏凯认出此人,顿时魂飞魄散,差点跌坐在地,还未等苏凯喘口气,这时又听到庆帝亲和的声音响起:「何人是谢舒?上前来让朕看看。」 谢舒依言走到前面来,他目不斜视,倒未注意皇帝身旁的男妃半分,只是感觉有一道有些奇怪的目光看向自己。 不过谢舒并未在意,仍旧从容道:「草民谢舒见过皇上。」 庆帝见这年轻人走来,与吕朔风格截然不同,但同样玉树临风,又有俊美清雅之气,让人眼前一亮,心中多了几分欣赏之意,不禁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可有功名在身?」 谢舒低声道:「草民不才,今年已有二十,十六岁中了秀才之后,之后四年再无寸进。」 庆帝闻言不禁微微一愣,他之前只是知道谢舒是姜鸿新收的徒弟,本以为他和吕朔相差无几,再怎么也该中举,没想到还是秀才。 不过庆帝见谢舒气度卓然,不卑不亢,心中的困惑顿消,此人能得姜鸿的青眼,也有才华在身,想来一时时运不济,或是藏拙也是有的,日后未必不能一鸣惊人。况且吕朔十八岁中状元,在前朝也是没有的奇才,哪里人人都能像他一样? 但庆帝想到这,对谢舒不像之前那么看好,本来想出一个问题来考校一下他,这时起了刁难之意,正好这几天有一件事情让庆帝有些头疼。 庆帝于是开口问道:「谢舒,你既是生员,又是姜鸿的弟子,朕且问你,自从前朝以来,黄河每隔几年就会决口,如今黄河治理多年,却仍无寸进,已成了这江南第一大患,你可有什么主意?」 庆帝问这个问题,其实并未抱希望,要从谢舒这个一直在治学的人得到什么解决办法,毕竟黄河每年耗费千万人力,无数黄金,可歷任的河督没一个有用的。 谢舒闻言沉思起来,古代治理黄河的办法并不多,一般是以固堤以及疏通的方式,将黄河引入大海。 但实际上,这是治标不治本,如果不对黄河上游进行治理,水土流失严重,泥沙冲击到下游,仍然会造成泛滥成灾的局面。 当然即便是意识到这个问题要想解决也并不容易,首先由于人力和科技水平的限制,上游地广人稀,难以号召百姓前去种植树林,也没办法在黄河流经的区域设置水库来调节水流。 不过谢舒回忆起曾经在现世看过的几本有关于古代水利工程的书籍,心中有了答案,他开口道:「回禀陛下,依草民愚见,黄河治理困难是因为治河之术不对,黄河年年淤沙,单一地清沙排淤,开宽河道,只会将河床越积愈多,最后堵塞潜运,乘高四溃。」 庆帝心中微讶,没想到谢舒这话是一语中的,难怪黄河每年清理河沙,却都是无用之功。 而庆帝心中也生出疑惑,谢舒说这治河之术不对,难道他能想出更好的办法不成? 这时谢舒继续说道:「陛下,草民认为倒不如筑提束水,以水沖沙。」 听到这闻所未闻的话,庆帝的目光霍地一闪,开口道:「此话怎样?」 谢舒回答道:「应让下游的河堤加固加高,收窄河道,如此一来,水势一定会增强,使得下游河水流动的速度加快,不但新沙不会沉落,旧沙也能沖走。」 庆帝闻言若有所思,虽说其中的可行性还有待验证,但谢舒能够想出这样的方法,绝非是平庸之辈。 庆帝顿生爱才之意,开口道:「谢舒你不拘于方寸之地,着眼于当下时务实在是不错,可惜你如今无功名在身......」 庆帝说道这里,有些为难起来,原本谢舒若是有个举人身份,庆帝可以直接给他一个清闲的官职,日后若是有机会再慢慢升上来也是可以的。 这时,旁边忽然响起一道轻柔娇怯的声音道:「皇上,这位谢公子臣妾也认得,他的才气江南都有闻名,您既然认为谢公子难得不拘眼界,您也该不拘一格才是。」 庆帝闻言露出讶色道:「哦,原来卫君也知道谢舒?」不过庆帝并不关心这些,只是笑了笑道:「卫君的话也有道理,这样吧,谢舒朕命你做个左拾遗,你看可好?」 当此话一出,在场的人简直不敢置信的同时,神色各异,分明已是恍然大悟,这不是小观音「卫卿童」吗? 谁能想得到昔日一介无依无靠的双儿被刘公公接走后,竟然真的摇身一变,还成了皇帝身边的男妃! 这时,众人不禁暗道,卫卿童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举荐谢舒,想来两人真没什么暧.昧关系,只是曾经邻里之间的交情。 然而谢舒却要因此平步青云了,一时之间众人心中又羡又妒,想起苏凯,又幸灾乐祸起来,要是让庆帝知道,苏凯曾经威逼过卫卿童,那么苏凯还有活路? 苏凯早已双腿战慄,快要支撑不住。 而虞楚息则抬起头,他定定望着谢舒的身影,目光带着一丝复杂之色,却最终只是平静地看着。 这时庆帝说完后,便等待着谢舒谢恩,刘公公更是使劲地朝着谢舒使眼色,恨不得替谢舒应下来。 如今天下大兴科举,庆帝这些年来,很少破格录用什么人,上一次已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而庆帝这次看中了谢舒,还给了他一个左拾遗的位置,可想而知,庆帝对谢舒的欣赏。 这左拾遗虽是八品官员,但可以随侍庆帝身边,向他进言,也被称为「清望官」,不知多少人巴结着! 第141页 这样的官职,谁还能拒绝? 谢舒神色却岿然不动,似乎庆帝的话语对他没有任何的诱惑力,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口道:「还请陛下恕草民无礼,草民仍想以科举入仕。」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5章 谢舒说这话, 绝非是故意拿乔。 毕竟谁会在这天下的至尊面前这样做呢? 而是谢舒深深明白一件事情,要想入仕,唯有科举之道是正途。 尽管如今仍然有三种任命官员的途径, 除了科举之外还有荫庇、皇帝任命。 但科举才是天下大势所趋, 也被称为「正封官」, 其余只能叫「斜封官」。 如果他今天就这样接受了皇帝任命的官职, 即便现在不会有人说什么, 今后也极有可能在发展上受限,还容易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谢舒不想就这样离开金陵,他如今不是一个人, 还有虞楚息,他做任何决定,都该先考虑到郎君。 谢舒说完后,并不担心自己的话语会冲撞庆帝, 因为庆帝并非是性格暴戾之人, 即便心中有所不悦, 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而此时,谢舒还有一件事有些在意, 从刚才他就发现了, 那道奇怪的目光正是来自庆帝身旁的男妃卫君。 当对方开口举荐并说认识自己的时候, 谢舒也更加疑惑了, 对方既是宫中之人, 怎么会知道他呢? 但对方乃是男妃,再加上在庆帝面前,所谓非礼无视, 谢舒并未去看此人。 这时, 卫卿童却直盯着谢舒, 似乎想要看清楚谢舒眉眼的每一处,直到看穿他所有的心思。 然而最终卫卿童黑白分明的眼睛却带着一丝渺茫......他发现,谢舒竟然说的是真话,他对这个可以唾手可得的位置毫不动心。 忽然卫卿童觉得眼前的谢舒变得是那么地陌生,就和上次一样。 其实卫卿童这次在庆帝面前推荐谢舒,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显示他如今的地位,同时也是为了撇清他和谢舒之间的关系。 皇帝身边的人,从来没有像他这样下贱的出身,而对于卫卿童来说,一切回忆是那么地不堪回首,这些过去他都会全数掩埋。 唯有和谢舒的曾经,卫卿童有些捨不得忘记。 当然,卫卿童并不会回头,他如今的路很好,他会一步步地走下去。 而推举谢舒,是卫卿童计划中的一环,虽说现在庆帝对他的身世并不在意,但以后难保不齐没有人会说起什么。 所以卫卿童刚才选择在庆帝面前坦坦荡荡,顺水推舟地让庆帝给谢舒一个职位。 如此一来,算是和谢舒两清了。 卫卿童原以为,谢舒会十分惊喜,还会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然而卫卿童没有想到谢舒竟然连丝动容也无,他甚至没有看自己一眼。 卫卿童忽然有一种被哽住的感觉。 但不管如何,他如今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可卫卿童的心中还是有丝不甘,原来无法否认的是,其实他还有一种隐秘的心思,这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只有谢舒。这次也是谢舒让刘公公来救他,即使他如今不喜欢自己,可如果有他在身旁...... 只是一瞬,卫卿童又重新压下心绪,收回了目光。 这时庆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谢舒的神情,脸上的笑容却并未转淡,反而抚掌大笑起来道:「好,谢舒你难得有这样的志气,那明年这个时候,朕倒是要看看你,是否来了长安!」 谢舒闻言,也抬起头一字一顿地开口道:「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庆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却没注意到谢舒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此时谢舒已经看到了庆帝身旁的人,此人眉心间有颗红痣,再结合之前种种,谢舒完全可以确认,他就是卫卿童。 但卫卿童怎么会被庆帝纳为妃子?还是说其中也有刘公公的手笔......想到刘公公之前的样子,谢舒心中转过种种念头,不过很快,谢舒便不再去想。 既然卫卿童如今已脱离了当时的境遇,那么今后也与他无关了。 这时庆帝又想起什么颇有兴趣地说道:「朕听闻这次行宫乃是你夫郎带头所建,深得朕心,观其才华,不亚于当世男儿,今日你夫郎可来了?」 庆帝话音一落,坐在他旁边的卫卿童神色有些僵硬了。 而谢舒不加掩饰地说道:「多谢陛下赞誉内子,今日他是和草民一起来的。」 闻言,庆帝立马宣虞楚息过来。 当虞楚息起身的时候,谢舒也回过头去看他。 刚才庆帝准备封他做官的时候,谢舒就在想,郎君听到会不会着急,好在一切顺利。 直到虞楚息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谢舒低头微微一笑。 当庆帝看见虞楚息的那一刻,也忍不住心生惊艷,他本以为卫卿童楚楚动人,已是独具江南的风韵,却没想到这江南还有这样倾国之色,见之难忘,而虞楚息不仅容貌昳丽出尘,举止也落落大方。 等谢舒和虞楚息并肩站在一排,庆帝只觉得眼前仿佛明珠对照,两相生辉。 真是难得的一对璧人啊。 虞楚息站定跟前后,含笑见礼道:「草民虞楚息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庆帝不禁龙心大悦,又亲赐了一个御造盐商的牌子这才罢休。 庆帝在金陵驻跸的时间最长,游览了青山绿水,又有美人作伴,原本庆帝还打算多留一段日子,但谁知道,过几日后,边关出现了异动,庆帝不得不紧急回京,这场闹的轰轰烈烈的南巡才拉下了帷幕。 第142页 * 数月之后。 眼看即将到了三年一度的春闱,也就是乡试,江南省其他地方的学子都经过一段艰难的旅途赶赴到了金陵,等待着贡院开启的那天。 这些日子里,江南其实并不算太平。 夏末,黄河下游突发洪水,泛滥成灾,接着又悄悄开始曼延起了一场瘟疫,即便是扬州、金陵等地也不例外。 据说这其中的原因,和之前庆帝徵召的民夫死伤太多有关。 这段时间,有虞家在金陵各地施粥,不至于到了饿殍遍地的地步,一时之间,虞家在江南声望无两。 而在众多学子的心中,还有一样恩惠让人难忘。 那就是谢舒举办的金陵文社。 在此前,像应试之类的知识一直只在学院或是大儒之中流传,哪里会像谢舒这般大张旗鼓地举办文社,相聚起来以揣摩举业为目的,并且还得到了官府的扶植和奖励。 一开始也有人认为谢舒是想在文人之中博取一个好名声,可渐渐的,众人发现这文社虽然参加条件有诸多限制,需要参加应试的举子或是童生,还得在应试上有一些心得,但举办的文会,却不拘身份。 即便是愚夫凡子,不识一字,也可以在旁倾听,无论牧童樵竖、市井少年,还是白面书生,绪锦乡绅,也不会阻拦。 众人这时也看到了更大的格局,谢舒这不是要改变金陵举子的境遇,这分明是想要改变圣学不拘泥在儒生文士的局面! 他这样做,知不知道有多么艰难,又真的有用吗? 不过当文社以及讲学流行开来,成为社会化的传播事业之后,众人无不为此奔走逢迎。 富商们愿意出资贊助,百姓也以此为风尚,没到文会举行的时候,往往拥堵几个街头。 不知不觉,金陵文人风气大起,与之前有别。 现在金陵文社已经到了一席难求的地步,能成为文社中的成员,也让人欣羡不已,并且以此为荣。 今日的文会也在绘幅楼举行。 如今绘幅楼早已成为文人一大盛地,即使没有到举行文会的日子也有许多人在此观赏流连。 现在临近春闱,更是盛况空前。 谢舒身穿一件墨色的长衫站在高台上,玉冠博带,容颜清冷俊挺,长身直立,讲学完毕,众人纷纷予以热烈的掌声,他下台后,仍有不少人注目。 身为金陵文社的组建者也是文社中心人物,谢舒自然不会缺少别人的拥戴,甚至大家还冠了他一个「文首」的称唿。 当然,这个称唿,谢舒也觉得承受起来太过沉重,但他不得不这样做。 若能让金陵百姓皆知自性、自灵、自完、自足,何愁不能慨然于山林海滨,天下王土? 谢舒走到台后,这时万天云将手中的记录递给他,这是今日文会大致的人员来宾以及贊助商的名单,如今谢舒将一部分交给万天云负责,有这一层知府公子的身份在,无往不利。 万天云见谢舒点头,便想转身离开,这时又回头挑了挑眉道:「今日倒没什么闹事的人,不过你还是小心一些吧。」 万天云口中闹事的人,这段时间里不少,文会不拘身份,因此出入人员鱼龙混杂,其中大有心怀不轨之人。 虽说最后都能解决,但调查起来却总查不到太多,可见这背后之人的手段,谢舒也有了大概的猜测。 谢舒沉吟片刻,淡淡笑道:「恩,如今春闱在即,想必对方也在等一个机会。」 万天云听到谢舒这番话,心却微微一沉,难怪顾家没了动作,原来是等着春闱的时候。这春闱才是真正的试金石,若是谢舒像之前两次乡试一样,再次落第,那么这些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名声都付之东流了。虽说万天云也觉得谢舒这次总不会真的一个名次都没有,可若仅仅是上榜还远远不够...... 不过看谢舒这样子,倒是不慌不忙,他干嘛要关心那么多? 此时文社一散,谢舒也拜别众人,回到家中。 看到虞楚息朝他展颜一笑的时候,谢舒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快步走上前去,轻轻牵住郎君的手。 不知不觉,他和郎君已经度过了一个春秋。 而后,还会有下一个春秋。 第076章 乡试的主考官是由京中派遣的学政担任, 其他十多位同考官则是由本省的进士官员选出,二月中旬,派去江南省的学政便已经到了, 接着所有人会闭关一起出乡试的考题, 直到批改完所有的试卷, 才会出来。 眼看着离考试开考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月了, 谢舒不再举办文会, 让文社的成员也各自安心复习,迎接即将到来的乡试,他自己也每天都泡在书房里。 今日, 谢舒却没有继续在书房看书,而是邀请郎君一起出游。 现在还是二月底,霜寒虽褪,但路边的枯树枝头还未长出细嫩的绿芽。这样的天气里, 也看不到什么行人, 只听得到车轮转动的声音。 虞楚息穿着一身秋香色的鹤氅, 半张脸藏在白生生的里绒中,只露出深秀的眉眼, 他手里抱着暖手的汤婆子不放, 语气带着几分慵懒:「你不好好在家里看书, 带我出来做什么?」 谢舒微微一笑道:「如今考试在即, 我即便读一两句也不起什么作用, 倒不如放松心神会更好些。」 虞楚息闻言点点头也觉得谢舒说的有些道理,本来他还想问谢舒去哪里,现在倒也不必再问了, 只轻轻勾了勾唇角。 第143页 谢舒看着虞楚息, 心头同样泛起一阵欢喜。 这些日子, 谢舒一直专心学业和文社,虽然也能找到时间和郎君相处,可总觉得让郎君受到了冷落,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和郎君同游的机会。 快下午的时候,到了谢舒早已安排好的湖心小筑。 昨日山中下过一场大雪后,山峦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天边白云上下一色,湖边仅有人影两三点,湖光如镜,空明摩盪。 谢舒牵着郎君从马车上下来,两人上了一艘青蓬船,向着湖心轻轻幌去。 船内净几暖炉,茶铛旋煮,冒出裊裊青烟。 谢舒这次来,不仅是带郎君赏玩湖心之景,更是品尝一种当地名为雪鱼的美味。 这种雪鱼只有冬天会从湖底游出,肉质白细鲜嫩,清口不腻,但因数量十分稀少,雪鱼又仅在冰水里活动,金陵城内很少见到,谢舒便想着自己试试。 谢舒虽然没有太多钓鱼的经验,好在这里的钓竿还算好用,和现代的抛竿有些相像。 在谢舒挂上鱼饵的时候,虞楚息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谢舒见虞楚息感兴趣,便手把手地教他。 只是这冬天钓鱼本就不易,两人又没多少技巧,免不了手忙脚乱,但虞楚息仍然不肯放弃。 谢舒担心虞楚息手冷,又不敢叨扰到他,只好给他倒些热茶,免得受凉。 后面玩了一天,才钓上几条小鱼,却也十分尽兴。 等天色渐渐暗淡,小舟停靠在岸边,他们正好碰上一位提着鱼篓的老叟,总算不至于毫无收穫。 到了终于吃上雪鱼的时候,这鱼肉不仅比谢舒想像的要好,还有一种甘甜的感觉,能够在心间细细回味许久。 *在逃小香猪 「容展,这对策你需记着最关键的一句话,以古之鑑,求今之宜便是。」 姜鸿注视着谢舒微笑着说道。 姜鸿所说的这八个字道明了时策的要点,考试中除却经义、诗赋、试论之外,还有一种试题,叫做策问。 如果说其他三种考题测试的是士子的学识,那么策问反映的就是考生真正的处事能力和政治才华。 从科举兴起以来,策问所占的比重就不断加大,尤其是当朝实行科举改制之后,策问也从两道增加到了三道。 而策问大致分为经义策和时务策,经义策考察的自然是经义中的内容,时务策考察的便是解决朝政的能力。 从泰安元年开始,策题已不再以经史作为重点,反而有重时务的倾向。 但由于策题往往要言国家得失,军国利害,若是任由民众随意谈论,恐生其变,再加上西部跶坦虎视眈眈,泄露机密,也不是妙事,因为这些种种缘由,朝廷禁止印刷有关策论的文字。 所以如何对答策题,也变成了许多学子最为难的地方。 好在并非是完全没有根据,对策依旧可以用四书五经上的言论进行回答,因为策题往往以崇古为善,用古与今的对照来说明问题,大部分再列举三皇五帝等等歷史人物留下的着名事迹,再对目前的情况补充和解答。 姜鸿所说的八个字,指的便是对策的要点。 谢舒这段时间都跟着姜鸿学习时策,但姜鸿却很少真正地讲解时策该怎么作答,只是带着他分析天下大势,与古对照。 渐渐的,谢舒面对一道时策想的不是它问什么,而是整个国家的现状以及问题,此时他哪里不知道老师的良苦用心呢? 谢舒凝神道:「老师,学生明白了。」 姜鸿微微点头,感慨道:「容展,为师教了你有半年的时间了,其实,半年委实太短暂了些......」 姜鸿一顿又继续说道:「不过你令我很是意外,如今你算是学成了,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姜鸿的语气平静,但在谢舒听来,却有千钧之重。 谢舒深深一揖道:「老师厚望,学生必不会辜负。」 他所承载的东西太多了,可每一样他都不愿意舍下。 此去定当乘风破浪。 * 乡试之日如期来临。 这日天刚过了五鼓,霜寒露重,远处不见天光。 谢舒也到了考场,他手里拿着考试需要准备的东西,用盒子装着,等待检查。 当谢舒一出现,许多人都忍不住朝他看去。 谢舒身为金陵文社的文首,怎么不引人注目?要不是考场需要清肃,大家早就围在他身旁给他打招唿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不认得他,许多从金陵以外的地方赶来的学子不免好奇,此人到底是谁?等知道了谢舒的名字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做出创办金陵文社壮举的人! 但也有人因此生出不屑之情,若是这人真如坊间传言的那么文才博学,又被大儒姜鸿看中,如何要沦落到和他们一起来这乡试呢? 此时还有一道目光在暗处注视着谢舒。 顾元科神情晦暗不明,这段时间,顾家再不像以前那么风光。 上次南巡为了给庆帝修建行宫顾家本就拿出了一大笔钱财,而庆帝衣食住行又哪个不要钱,顾家于是从盐政库房里支取了一部分,原本这很容易便能抹平。 但谁知道,顾家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却换来的是庆帝临走前一番敲打,顾钟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笔缺漏便成了一块心病,既不能随意填上,又不能不补。 第144页 顾钟于是只能每个月都只能补上一部分,如今外面便有传言甚嚣尘上,说是顾家如今只剩个空壳,外面的架子虽未倒下,但内囊却要用尽了。 顾家在江南的声望大不如前,名头也不好用了,顾元科怎么感受不到其中的落差。 而谢舒却从当初一介默默无闻,遭人耻笑的商户赘婿摇身一变,成为如今名满江南的金陵文社的文首...... 眼看着周围人都向着谢舒集聚,顾元科才收回目光,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点笑意。 这些天,顾元科一直在关注着谢舒,也调查过谢舒前两次乡试的情况。 谢舒前两次落第,难道真是无人慧眼识珠吗? 自然不是,这谢舒虽十六岁中了秀才,但并非天资卓然之辈,不过是有些聪颖才气罢了,再加上娶妻之后,心思也浮动了一些,哪里还能专心学业? 如今谢舒成了姜鸿的弟子又如何?姜鸿再怎么厉害,可只有短短半年,谢舒还将大量的时间都花在文社上...... 却不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道理。 若文社之首在乡试之中连个好一点的名次都没有,那么江南文人又该怎么看待他? 这文社越是给谢舒带来名气,反噬起来,也越厉害。 谢舒真是成也文社,败也文社! 只要等乡试结果一出,一切便分晓 * 很快,检查完毕后,谢舒找到自己的房间,将东西放下。 每个考生都是单独一间屋子,从早上到晚上,整整一个白天都须得呆在房间里。 好在考题并不算多,若是能够早点做完,也可以提前出来。 等考试开始,谢舒拿到考题,和标准题型一样,经义三道,诗赋各一篇,论一章,还有三道时策。 谢舒一目十行,大致看了看考点,发现经义都是文社曾经探讨过的,不禁微微一笑,接着又看诗赋。 诗的主题以一句古诗「黄华如散金」为主旨。 若是没读过此诗,难以领悟其中的奥义,只以为这句诗是描写秋景,黄华作菊花解释。 不过实际上这是描写清明前后,春色景象。 对谢舒来说,虽需要思量一下,但难度并不大,赋题则出自《中庸》,「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大意是讲述圣人的诚和明,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命题,不像前者那样具有误导性。 谢舒心中有数,于是继续往下看去。 试论取自《汉书》韩信列传:「数与萧何语,何奇之。」意思是韩信与萧何交谈过几次,萧何对韩信的才能感到惊奇。 联繫上文,可以得知此时刚加入刘邦的军队时,韩信不过是一名逃兵。出题者的用意不难看出,是赞赏萧何能够慧眼识英雄,发现韩信的才学。 谢舒先写下一句破题「知所以图天下之势,而后可识天下之才矣。」 至于时策谢舒略略扫过一眼,便放在一边了。 ...... 出题的十多位考官半月前便已入帘,这些日子都住在贡院,什么事都不能做,直到判卷完成才能出去。 这时见乡试终于开始,考官们已经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开始交谈起来: 「不知道这一届的乡试如何?」 「你们还记得上一届的解元王静没有,他去年会试也是中了,只是殿试么,差了一步,摘得榜眼,可惜了。」 「哦?我们江南已经许久没出一个状元了,王静师从左然,也不成么?」 「时也命也,状元岂是那么好出的?倒不如关心关心今日的乡试,那个叫谢舒的学生,你们可知道?」 「你是说那个举办金陵文社的谢舒?我也正想说他呢......」 闻听到「谢舒」二字,那位来自京城的主考官露出几分兴味之色。 虽然远在京城,但这位主考官也听说过之前陛下南巡,看中了姜鸿如今的弟子,准备授予「左拾遗」的官职,却被谢舒拒绝的事情。 原本,主考官也想不到自己这次乡试,能够遇到谢舒,毕竟谢舒的师兄吕朔早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中了状元。 而这谢舒为何二十有一,还需要考取这乡试呢? 再加上这金陵文社四个字主考官听起来尤为陌生,他一离开京城就直奔江南省的贡院,期间从未出过驿站,也不曾见过其他人,自然无从知晓什么消息,因此不发一言,洗耳恭听。 这些人沉闷多日,现下打开了话匣子,一言一语,将谢舒如何一夜扬名,到后面举办文社的事情一说,个个都有自己的见解。 年纪轻一些的还算开明,他们有的甚至还参加过文社,说起来的时候,仍觉得十分新鲜。 这时,一个年长的老先生却露出不喜之色,他向来觉得这文社不是正统,谢舒还是秀才,拜了姜鸿这样的大儒为师,只知道整日群结集社,不免皱眉道:「此人有沽名钓誉、眩世炫俗之嫌。」 老先生本就德高望重,他一开口,即便其他人心中有异议,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反倒是那位主考官含笑打了圆场道:「考试日落才结束,诸位大人要不先喝些热茶吧。」 第077章 当天乡试结束后, 所有试卷经过煳名等等工序,送到各位考官的手中。 今年参加乡试的人共有三千多人,可想而知, 试卷数量的庞大和驳杂。 第145页 主考官虽然掌握着最后拟定名次的权利, 但试卷的批改却是由其他各位考官完成的。 每个人负责的考题都是固定的, 一般情况下, 只以圈和叉作为是否通过的依据, 若是试卷答的极好,才会在旁进行批註。 接着再将试卷整理出来,依照所获得的圈来排序, 所得的圈越多,便为佳卷。所有佳卷由主考官一一看过,来拟定最终的名次。 批改经义的几位考官,今日心情不错。 这今年的考生, 比往年好了许多, 尚少在经义题上出错的。 经义不像其他题型那么灵活, 多是从四书五经中选出,让考生阐释其义理或是默写文章。 一般来说, 只要是考生学过四书五经, 都有几分头绪, 当然要答对所有的墨义经文, 还需得倒背如流其中的文字才行。 今年三道经义题都不算刁钻, 但也有些冷门,看来今年的考生准备地十分充足。 几个考官在经义题上,就没什么要批註的, 最多不过是看到谁的字不错, 写上一句评语罢了。 批改好的试卷放在一边, 接着传阅到其他考官手中,批改下一类型的题目。 如此一来,分工明确,效率也提高了很多。 当然到了诗赋的环节,便有考官开始有所偏好起来。 因为诗赋虽由于规矩准绳,声病对偶而受到局限,但也是最显现考生文采的文体。即便是应试之作,有时也不乏有耳目一新的诗作出现,让人眼前一亮。 此次诗篇是需要考生描绘春景,春色自古以来都为文人所喜,要想脱颖而出,并不容易。还有少部分人不解题意,描绘成秋景,像这样的主题若是出了大错,便直接判一个罚落,只有等明年再来了。 整整一日过去,时不时可以听到考官点评道这个「词采华茂」,这个「笔力坚实」,江南本就文人荟萃,兼这山水如画,诗赋盛行,古往今来,倒也寻常。 忽然一位考官惊嘆道:「此篇诗作结构严谨灵动,诗意明达蕴藉!律赋驱架典故,引用经籍,浑然无迹,咏物雅重,命词竣整,实乃上乘之作。」 闻听此言,另外一个考官忍不住凑过来看了一眼,不禁深以为然,不过并未再说什么,而是继续批改下一篇试卷,毕竟诗赋作的好的人么,大有人在。 如今诗赋所占的比重已经不断降低,说明朝廷取才渐渐重于实务,所以一般情况下,诗赋作的好的,即使榜上有名,也不容易在前列。 见同僚这般反应,那考官深知其中的奥秘,只能遗憾地多写几个批註翻到下列作罢。 过了一会儿,那边评改试论的也有入目之作。 那位考官开口道:「此文文势简洁而气平和,清密而流畅,行文颇有古风,实在是赏心悦目,不知能否更进一步......」 另一考官也在旁扫了一眼道:「这破题确实开门见山,十分精炼,只是昨日我记得也有几篇好文章,不见你如此夸赞。」 那考官含笑不语,他还有一点未曾提及,此人卷面极为整洁,字迹清正,甚至无一个墨点,仿佛一挥而就,如何不让人惊嘆不已,当下多写下几个批註。 等到了时策那边又是另一番场面。 这次评判时策的便有那位老先生,他年轻时心中抱负不小,很想有一番作为,只是时运不济,虽考中进士,但无奈官职一直不高。不过他曾经在位的时候也有一番政绩,对时策这块,一直有独到的见解。 老先生并不喜欢太过浮艷的文字,他认为时策应以朴素为佳,言之大义,通晓古今,事必有据。 因此向来有些严格,昨日批改了一天,也未曾遇到过让他完全满意的答卷。 见诗赋和试论那边频频有佳作出现,老先生不免皱眉嘆息,如今这些士子都不知世务,只钻研如何应试制举...... 接着,老先生取过一份试卷,目光慢慢落在第一道时策上。 这一道时策考的是兵役。 兵役歷代都有,今朝实行的是徵兵制,每个地方都有一定徵兵的名额,当地满了年纪的青壮劳力都有可能被征走。 这样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兵无常将,将无常兵。可以避免再出现前朝藩镇割据,拥兵自立的情况,极大地保证了国家的稳定性。 不过这兵役对百姓来说十分繁重,朝廷也不堪其负,尤其是金陵等地,少有兴兵之用。 而大部分考生并不能看到其中的问题。 毕竟考生都无需兵役,一旦中了秀才,便免除了劳役赋税,又有谁能够真正体谅到百姓之苦呢? 就在这时,老先生的注意力忽然被吸引住了。 只见第一句话直接点名了问题所在「臣闻三代之时,无兵役之忧,降及近世,有养兵之困......」 老先生心里道了一声「好」字,继续往下看去,只见这名考生从兵役起笔,却意在民政。整篇以议论为主,以史鑑今,将三代、前朝以及当今的情况进行比较,再给出自己的见解。 此人言之有物,绝非空泛之词,老先生见猎心喜,但并未直接批註,仍然很慎重地去看其他两道时策。 等将整篇策题看完之后,老先生不禁心潮澎湃。 这位考生难得啊,不仅志在家国天下,文章还颇有见地。 老先生爱不释手地看了又看,递给主考官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道:「此人有大才,若是不能排在前列实在是可惜至极!」 第146页 其实每名同考官都有举荐一名考生的资格。 一般来说,只要整篇试卷没有出大问题,便可将名字填在草榜上了,最后再由主考官排定一百名举子的顺序。 可老先生这是要在前几名的意思,这就罕见了! 旁人又哪里见到过老先生如此激动,都看了过来。 主考官也有些错愕,笑着安抚道:「老先生莫急,我先看看此人试卷。」 这时老先生方才意识到自己举止夸张了些,但实在是看好此人,因此时不时望一眼,想知道主考官会怎么定名。 当主考官将那一叠文卷拿起,摊在手中,一张一张地翻阅时,看到那相间在朱红墨字上的无数蓝批时,主考官的脸上露出一抹异色。 在此之前,他虽也看到过几篇可以排在前列的考卷,可没有哪篇批阅到了这样多的地步......这些批阅都出自各位考官之手,也就是说此人无论是经义文章,还是试论时策都做的极为不错。 可在京城,这样的全才却也不多...... 片刻后,主考官笑着放下试卷,慢悠悠地说道:「老先生无需担心,此人文章可致经魁。」 他这话音一落,旁人不必多说,就连老先生也是意外无比,这经魁的意思便是能夺魁首,也就是解元的位置。 可即便老先生觉得这名考生时策写的再不错,但也不至于以孤篇压倒整个江南的考生,而老先生自问自己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除非...... 看见众人神情惊诧,主考官反倒笑意加深了几许,他将那捲宗递给众人传阅道:「这魁首之名非我一人所定,众位且看......」 当众人看过之后,方才疑惑稍解,但紧接着却又有更大的疑惑生出,此人到底是谁,竟能满占这江南风华。 同考官们面面相觑,都想知道彼此有无知晓的,不过即便是身为负责江南书院学政的同考官也面露疑惑之色。 那么此人看来并非是从书院出来的,莫非真是...... 此时老先生的面色也变了几变,自去沉思不语。 * 到了三月之初,春寒乍暖,夜色晓寒。 今日是乡试放榜的日子,天色尚早,漏尽更残,月落乌啼,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未散的夜雾之中。 百姓沉醉在梦境里,等候放榜的试子们却几乎彻夜未眠,这时各种小道消息络绎不绝地传来,更增添他们心中的焦灼与不安。 当宵禁解除,人们才蜂拥而上,在贡院的南墙下徘徊行走,直到春榜张出。 而提前赶到的人不少,多是各家报喜的信人,若是哪家中了举,也好得一份赏钱。 终于到了春榜张贴的时候,众人忙不迭地上前观看,数数里面的姓名,霎时间整个贡院的南墙都被围的水泄不通。 谢舒和虞楚息站在茶楼二楼的栏杆处,等那几个士兵将春榜拿出来的时候,下方人头攒动,时不时听得到众人的喧闹声。 虞楚息也忍不住探头去看,可视线被挡地严严实实,哪里瞧得清楚,方才泄气回头。 这时见谢舒含笑看着自己,虞楚息忍不住瞪他一眼道:「你倒是耐得住~」 谢舒自然不能免俗,他心头也是紧张的,这种感觉不亚于查看高考成绩,不过又有些不同的是,高考之后尚且还可以估分知晓自己大致的成绩,而科举考试却更多了一分未知的可能性。 但与此同时,谢舒清楚的是,自己已经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如何,只要无愧于心便好。 而看着郎君神态娇憨可爱,谢舒不免轻轻笑道:「郎君莫不是担心为夫不能如约......」 谢舒说到后面停顿了些许,低头注视着虞楚息不语。 其实自从上个月以来,乡试考完之后,谢舒就一直想着这件事了,他曾经许诺过,如果他在这个世界真能到这一天,到他中举之日,他从此便留这里,和郎君重新成婚,以后他和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 如今天已遂愿,只待金榜题名。 第078章 这段日子里, 谢舒也不少用「为夫」这样的自称。 按理说,虞楚息已不算陌生,可在这种时候, 听到谢舒这般在自己耳畔低语, 又似有未尽之语, 如何让虞楚息不多想。 虞楚息只感觉到谢舒注视着自己的双眸虽然一如往常般清冽温柔, 却又藏着几缕不可言说的深切情意。 此刻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充斥在耳边, 似乎都听不明晰了。 如约......他的意思是...... 虞楚息脑海闪过之前种种,一时恍惚了片刻,直到外面那些喧闹声似乎越来越大, 才回过神来。 虞楚息不免微微红了脸,只作不知地撇过头道:「你说什么?我是不明白的。」 郎君这幅样子实在太好看,谢舒执了郎君的手,正要与他细细分说几句, 这时二楼处忽然急乎乎跑上来一个报榜人。 这江南的举子数量何其之多, 贡院之外是装不下的, 何况不是所有举子都愿意在人堆里挤着。 尤其是平日里小有名气,或是有些家底的江南才子们大多数都选择等在客栈, 或者茶楼, 听人过来报喜。这样的话, 中举又能与同道庆贺, 落榜也能够不失风度。 这报榜人一上来, 整个茶楼也瞬间沸腾起来,人人都兴奋莫名,等着第一个有信的消息。 众人的目光纷纷聚集在那报榜人脸上, 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渴望, 只盼着那报榜人看的是自己。 第147页 只见那报榜人先逡巡一圈, 找到了坐在雅座上的一位文秀男子,脸上堆皱起笑容道:「方谦方公子您高中了,第九十六名,从此您就是举人老爷了!」 这话音一落,那姓方的公子先是一愣,随着同乡道贺,才登时反应过来,但仍像是做梦似的,有些轻飘飘的,不过脸上那股喜色和神气是遮掩不了的。 接着方公子所坐的这桌热闹起来,众人忙着过去套近乎,而方公子呢也不忘给报榜人赏钱。 那报榜人领了赏,悄悄掂量几下,暗道这方公子还算大方,只是若能得江南首富的赏便好了。 刚才那报榜人一上来,自然是一眼就看到了凭栏处,临风玉立的谢舒和虞楚息。 如今在金陵,谁人不识谢舒谢文首,还有身为江南首富的虞家少当家虞楚息? 谢舒此次考试如何,更是不知道有多少人关注着,这报榜人也想着第一个给谢舒报喜。 因此拿了赏钱后,报榜人也不停歇,又急急往南墙奔去,生怕被别人抢了机会。这春榜名册是从最后一名慢慢往上填,不知道谢舒的名字是否已经在那上面? 而等报榜人一走,那边方公子被人群围在中间,人人都似乎与他相熟一般,等着他分享一些经验高谈,仿佛他一出口就是金玉良言。 方公子的脸也阵阵发红,倒不是害臊,而是激动。 他虽然排在末尾,但在这群还不知结果的举子面前,便已是难得了,况且乡试的名次并无太大的差别,无论前后,凡是中试者皆可参加后面的会试。即便会试不成,也可被提名进入候补列,等着被任命做基层官员。 这时该方公子发话,可方公子临时上阵,也难说个三七二十一来,要说他这次考举和前几次倒也没什么不同,只是么,每次谢舒举行文会的时候,他是必去的,还买了文会印发的笔记和讲义。凭心来说,这次考试,文会帮了他大忙,有几道题都是曾经在文会探讨过的,或是在讲义上看到过的。 因此方公子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站在远处的谢舒,下意识地向他那里走了几步,这时旁边忽然一个人扯了扯他袖子,笑着开口道:「方公子,你莫不是想去谢舒那里吧?他现在名次未定,谁知道中举未中举,你这样过去,等会岂不是平白惹出一场尴尬来?何况谢舒和他那虞家的夫郎在一起,你去了扰了人家清静可不好!」 这话语的音量不算小,加上方公子举止注目,旁边一圈人自然是听到了,个个都心照不宣。 谢舒虽然处处不凡,让人欣羡,可若他还是考不上一个举人,那他这文会之首的身份又有什么说服力? 甭管这金陵文会到底有用没用,旁人说起来,也会成为一个笑话了! 方公子闻言心中烦恼不已,他原本是想向谢舒道谢,可听人这一说,自己这样反是唐突的举动了,还被误认为想要藉此和谢舒两人攀谈...... 而从私心里讲,方公子参加过这几次文会,虽与谢舒并未说过几句话,但总觉得谢舒其为人清风朗月、虚怀若谷,绝非是那种会计较的人物,不过旁人说的对,这科举考试非同一般,他那夫郎确实也是个厉害人。 谢舒望向那边的喧闹处,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有所猜测,他能够感觉到众人都带着有些异样的神情看向自己。 对于这样的情况,谢舒其实也预料到了,他自打算举行文会开始,便意味着他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的天阶大道,从此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被万人目光所视,一旦跌落,便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可这样的压力,也可以让他脚下的路更加的坚固。 谢舒转头看向虞楚息,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郎君,等我片刻,我去与他道喜。」 虞楚息却不以为意道:「我与你同去,又有何不可?」 谢舒含笑点头,执了虞楚息的手,两人向那处走去,那些拥挤不堪的人群自动排开,分出一条明显的道路来。 等谢舒二人走到他面前,方谦不免有些恍惚,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谢舒和虞楚息竟会亲自向他道贺。 方谦惊喜的同时也暗嘆一声,自己怎可听旁人一言,便如此肆意揣测,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此等风度,便是十个自己也是万万不及的...... 而过了一会,又陆续有报榜人过来报喜。 整个茶楼,可见众生百态,有人欣喜若狂,有人黯然失色。 但报榜人来了又走,却迟迟没有谢舒的消息。 这时茶楼里众人的心思也浮动起来,看好戏的想法占了上风,等会到最后春榜填完,若谢舒这次仍然没有中举,又该如何? 因此不乏有人带着轻蔑的语气开始议论纷纷,还有人故意打趣道,谢舒不会是中了解元吧? 这话顿时引得众人一番笑语,其实每次乡试的解元都是一个热门话题,众人都会讨论每位有可能成为魁首的才俊。 但乡试没出结果之前,也没有人敢一定打包票确认,毕竟乡试每三年才举行一次,期间后起之秀亦是数不胜数,而整个江南省三千多名考生,只有一人能够力压众位才子,独占魁首。因此每届解元,其天资可见一斑,往往都是年少出名之辈,才气传遍乡野,少有......两次落第之人。 眼看着楼下的贡院南墙处,春榜从末尾快要填到了榜首,人群却不减反增,个个争相去看此次乡试的解元是谁。 第148页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整个人群好像都沸腾起来。 众位在茶楼的试子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探头张望,可这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怎么人群都往他们这边涌动过来了? 其中一个身材瘦长的少年跑的最快,他一脸欢天喜地,一边跑,一边朝二楼张望,想看看主子的身影。 可发现没人之后,少年便一熘烟地上了楼梯,他一步并做两步,还没走到二楼就远远地看到了主子,便再也忍不住,嘶声力竭地高喊道:「主子,主子!我家主子中解元了!」 此话一落,如同平地乍起惊雷,在偌大的茶楼里砸出一道万顷巨波,人如海,声如浪。 而这少年是谁,只要是认得谢舒的几乎无人不知道他。 因此也无怪乎,人群一看到谢舒中了解元,便凑热闹地一窝蜂跟着他过来。 洗墨又哪里管那么多,只想着向主子报喜,刚才等着春榜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上填的时候,一直没见主子名字,即便对主子再有信心,也不免心急如焚。 等终于到了最后唱念解元,洗墨心早已提到嗓子眼,可不知怎么的,他却冥冥中有种预感一样。也是,他这一年里,是看着主子过来的,主子这般用心,又这般厉害,若不是主子得魁首,才真没天理了。 过不久,张恩施和徐胜凯到了,两人这次也幸得中举,虽说名次有些靠后,但足以一了所愿。刚才两人看到自己名次后,却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等到最后,看到谢舒的时候,方才放心。而两人见谢舒中了解元,心里竟也没有什么意外。 紧跟其后的还有万天云,他气喘吁吁,心情还算不错,这次他带足了人手等着给谢舒造势也是给文会扬名,总算谢舒争气,派上了用场...... 此时见众人都忙不迭地朝谢舒道贺,虞楚息也掩不住心中欢喜,又不欲多打扰谢舒,正要悄悄挣脱他的手。 谢舒却若有所觉,忽然紧紧握住他的。 虞楚息见谢舒朝他粲然一笑,他眸光明亮一如往常,即便日落月升,山伏水落,仍星光灿烂,一往无前。 谢舒瞧着郎君呆呆看着自己,心中亦是无限喜爱,若说此刻他的心情最想与人分享的,无疑只有郎君了。 这旁人目光又与他何关,谢舒轻笑一声,在虞楚息耳边道:「从此郎君便是举人夫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079章 春榜在张出之前, 便已经一层一层地报了上去,之后,又会将新举子的名单抄送给江南省各地, 说是「一举成名天下知」也恰当。 不过即便如此, 给家师亲友报喜也不如亲自前去妥当。 当日谢舒和虞楚息散了喜银与众人庆贺, 又将茶楼将一切花费都记在帐下, 之后便不再逗留。 一来谢舒要赶着去谢过老师, 二来虞楚息还要回去告知虞父。 姜鸿虽以前便经歷过一遭,但仍高兴不已,又见谢舒不骄不躁, 更是欣赏谢舒的心性,于是只是勉励几番便罢了。 就在临走前,姜鸿忽然叫住谢舒道:「容展,你过不久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 你与你夫郎伉俪情深, 此去一别, 你可与他说清楚了?」 姜鸿此话一出,顿时让谢舒刚兴奋不已的心情迅速冷却下来。 这个问题谢舒此前并非没有想过, 只是一直以来, 他百般事务缠身, 不知自己如何到的这里, 又会在何时离去。 因此未免患得患失, 谢舒尽量让自己仍然保持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态,很少再去纠结那些干扰心绪的问题,大概有这方面的原因, 谢舒也在这次科举中发挥出色, 夺得头名。 这时姜鸿一提, 谢舒方才如当头棒喝一般意识到,如果他的人生真的将永远留驻在这里,那么解元只是他命运的一个开端,接下来,他还有漫漫长路。 而这条路于古代来说是那么的遥远,遥远到他必须要和郎君分离半载以上,跨过无数山川湖海,也许......也许以后不止如此...... 现在谢舒如何意识不到老师特地说这番话的意思。 按照姜鸿一开始对他的期许与寄託的厚望,不只是让他入朝为官,而是让他能够对这江山社稷,朝堂百姓有益,甚至以后能够影响朝野上下、家国大势。 这绝不是一个地方官员能够做到的,也就是说,他这次去了京城,真过了会试,那么最好从此就留在那里了! 可郎君呢? 一想到郎君,谢舒心头千种万种思绪都搅在一起,竟哑然无声了。 姜鸿见此不禁嘆息,他刚才之所以说这番话,就是想到谢舒可能还未想到此处,特地点醒他,原本见谢舒刚才目光清明,已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但现在看来,他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 当然姜鸿也能理解,他这个学生向来处事淡然从容,唯有在夫郎身上不同。 所谓用情至深,就是如此了。 谢舒虽看着淡漠,但并非凉薄之人,反而至情至性,这一点既让姜鸿放心,可有时候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姜鸿如今将心血都付诸在谢舒身上,家国当头,不能让他沉溺于儿女情长。 姜鸿思绪一转,想到他这学生乃是入赘,稍不得说上几句:「我清楚你们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不过容展你可曾想过,为何虞家要选择招婿吗?楚息那孩子是不错,若他是个男子,必不输于哪个儿郎,而他手腕强硬,心也够大,如今虞家在江南首屈一指,他都能够尽数掌握,他自然不会跟你走了。」 第149页 姜鸿说到这,见谢舒面无血色,心中虽有不忍,不过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你与他一对璧人,又是年少夫妻,互相心有慕艾并不奇怪,只是日后你们分离两地,常年难得一见,再深的感情也会淡下来......」 姜鸿这话是再实际不过的事情,即便是多么情深似海,也抵不过距离和时间。 姜鸿见谢舒的脸色虽仍然惨白,但神情却依旧坚定,于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加了一把火道:「那我问你,你昔日入赘虞家,日后节节高升,该要虞家如何自处?当你高官在位,旁人送你车马美婢,许你名门贵女,这个时候,虞家在你心中又该如何?」 姜鸿直接将最现实的问题剖开,在姜鸿看来,谢舒是虞家赘婿,这个身份确实不错,否则他一开始也不会在听到谢舒是虞家赘婿那么感兴趣了。在仕途上前期也相辅相成,虞家为谢舒提供财力支持,而谢舒也可以为虞家提供依託。 但任何事情都有圆缺,过犹不及,曾经谢舒不值一提,虞家可以让他入赘,那以后呢?以前是虞家施恩谢舒,可将来,就该是虞家仰仗谢舒了。 而谢舒仍旧不为所动,姜鸿的话语是现实又如何?他这辈子只认定了郎君,其他人与他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没有郎君,一切都毫无意义。 姜鸿说到这地步,见谢舒依然冥顽不灵,心中也渐渐动了气,声音一沉道:「到时候,即便你不用说,他也会主动找上你与你和离的!」 见谢舒目光定定地看着自己,翕动了一下双唇,明显不服,姜鸿冷哼一声,不待他开口,眯眼说道:「你想不明白,楚息那孩子可早想明白了!我问你,这些日子,他有问过你一次未来的打算吗?」 这话,谢舒再也不能反驳了,郎君确实从来没有问过。 只是...... 姜鸿说完不动声色地看着谢舒,其实他这话存了私心,他之前便知道两人并未谈及此事,但虞楚息是个聪明的孩子,想来已经打算好了。 他虽非当事人,也知道情之一字,何其难解,不如早点说明白的好。两人不是同路,迟早要断,早断不如晚断的好,这样谢舒也可一心扑在朝堂上了。 只是姜鸿看着谢舒整个人如泥塑木偶一般,骤然失了神采,哪里还像个刚中举的解元,不免心绪复杂万分,终是留了几分余地道:「你若真是为他好,又想多几分牵绊,不如尽早与他留下一个子嗣。」 这在姜鸿看来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谢舒入赘虞家,便是因为虞家子嗣不丰的缘故,若是有了子嗣,虞家有人传宗接代,那么一切都好说了。有血脉维繫,总归是不同的。 不过姜鸿也知道,谢舒和虞楚息成婚已经快要四年了,一直没什么消息,因此才让他多抓紧这段时间。 而姜鸿这句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将谢舒从跌落泥沼的思绪中抽回。 几乎不曾犹豫,谢舒摇了摇头。 谢舒何尝不知道老师这话是为自己着想,也知道老师对他抱有厚望,但谢舒并不认为老师的话语就是对的。 即便老师的思想再怎么卓越,可仍然会受到时代的局限。 谢舒从来没想过什么传宗接代,百年后,谁都是一抔黄土,如果他真的有一天想要孩子,一定是他和虞楚息共同的期盼,而不是因为繁衍后代的职责。 况且谢舒又怎么捨得让虞楚息一个人受着生育之苦?在这里,虞楚息已经因为双儿的身份受到了种种限制和约束,难道要让虞楚息之后也如此吗? 想到虞楚息,谢舒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姜鸿见谢舒摇头,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他原以为说道这个地步,谢舒该想通了。 不过未来山高水远,千里遥遥,往后世事更迭,故人易变,一切自会分说。 因此,姜鸿也懒得白费口舌,让谢舒自己回去。 一路上,谢舒时不时听到那些锣鼓吵闹的声音,而中举的喜悦在谢舒心里只留下一道寡淡的影子,剩下的满是不可触及的沉重。 回到虞府后,谢舒并未声张,只是询问下人虞楚息在何处。 得知虞楚息在虞万里那后,谢舒也知道自己该往这位岳父拜见一头,便朝此去了。 谢舒心头有事,步伐匆匆,旁人即便有心道贺,也不敢惊扰他。 毕竟如今整个虞府上下,谁不知道这位入赘的姑爷一举高中了解元,又是一个极有本事的人,不仅创办了金陵文社,引得整个金陵的文人折服,还得过皇帝青眼,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落第秀才了。 加上他们的少当家虞楚息和谢舒感情极好,虞家下人待谢舒和第二个主子无异,因此一直到谢舒走到虞万里院落也无人拦他。 不知为何,虞万里门口除了几个守门的家丁,里面却没一个人,几个家丁倒是想起之前主子的嘱咐不准旁人进来欲言又止,只是他们虞家正经的姑爷也算旁人吗? 谢舒并没注意那么多,他来到虞万里的主屋,还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了虞万里的声音。 最近虞万里的身体好多了,但就算是大声说话,嗓子也不像普通人那样中气十足,此刻听得出来,他强压着激动,声音有些抖:「楚息,要为父说,咱们在江南再富甲一方,撑死也就是一个商户,可如今不同了,谢舒考中了解元,从此便是官身了!我看他前途无量啊......只是以他的能耐,若是进了京,恐怕就回不来了......楚息你与他感情正好,如今随他去便是,为父现在身体好了许多,也支撑一二......」 第150页 谢舒在即将踏入门口的时候,脚步忽然凝住了,因为他听到了郎君的答案。 第080章 虞楚息说话的语气很平静:「父亲, 此话不必再提,我不会随他离开。」 郎君的声音一如往常,似云海雾凇, 轻淡地像是一缕风, 而那屡风吹过谢舒心头的时候, 却依旧能够在一滩死水般的深潭里泛起涟漪。 这一刻, 谢舒不再打算听下去。 虞楚息说完那句话后, 心中仿佛空了一块。 不过虞楚息只是失神了一瞬,便重新收敛好了情绪,他看着虞万里, 放慢了语气道:「父亲好好休养吧,虞家有我支撑便可,父亲也不必想着接别人回来。」 虞楚息指的别人自然是虞万春,离虞万春受流放之刑已有一年的时间, 有虞家暗中照料, 虞万春过的虽不如意, 但好歹并无性命之忧。 而虞万春三年刑期未满,不过虞家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据虞楚息所知, 父亲前段时间一直让人打点。 虞万里被虞楚息这么一戳穿, 面上挂不住, 眉心微微一抖:「他毕竟是你的二叔。」 说罢, 虞万里又无奈嘆息一声道:「楚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二叔已经知错了, 绝不会再动别的心思。如今虞家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还担心什么?你二叔能力平庸, 但他曾经也在商会做事多年, 现在虞家势大,总有你顾及不到的地方,他可以帮衬你一二。」 虞万里这番话语重心长,但说到最后,见虞楚息依旧连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好住了口。 其实虞万里一直很是懊恼当初自己在继承人的选择上游移不定,导致叔侄之间闹到了这地步。虞万春确实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但他本意是要夺权,并不是要害楚息的性命。 虞万春毕竟是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虞万里绝不想瞑目之前都见不到二弟一面。 当然虞万里也知道,原不原谅二弟还是楚息说了才算,偏偏楚息这孩子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得他自己想明白,其他软的硬的都不行...... 而且他对旁人狠就罢了,对自己更狠! 刚才见虞楚息直接做出了那个决定,虽然虞万里也不是没有想到,但仍然很是意外。 这一年来,虞万里一直在后院养病,府中的大小事他知道的却很清楚,楚息和谢舒到底如何,这一年的时间,也看得明白了。 以虞万里对楚息的了解,这孩子能够对一个人如此上心已是实属不易,如今谢舒要走,楚息竟然也捨得。 而谢舒如今已非池中物,以后这小小的江南,或者......虞家还能留得下他吗? 但虞万里觉得,楚息和谢舒感情正好,看谢舒现在也不像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况且虞家占尽了先机,怎么着,也不能真让谢舒这么一走了之! 然而虞万里没想到,虞楚息这么果决地做出了决定,这孩子明明有无数种手段,最终却选择的是放手。 这如何不让虞万里惊讶? 虞万里沉默半晌,注视着虞楚息深深道:「楚息,你刚才那番话是出自于真心吗?」 虞万里饱经沧桑的眼睛少见如此地耐心温和,可虞楚息并没有向父亲吐露心声的想法,但不知为何,他明明能够很轻易地承认,话到了喉间,却忽然说出口了。 见虞楚息仍然不愿意说,虞万里也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不过片刻后,虞万里又精神一振开口道:「楚息,既然你打算好了留在江南也好,那为父不再多说,只是有一件事,我从前不逼你,但你现在必须得给我抓紧了......」 * 虞楚息起身的时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现下是初春,日落的依然要早一些,外面黄昏无限,春晖万里,正是最好的时节。 今日还是谢舒金榜题名之日,府上要庆贺一场才是,他之前已经让人安排了下去,只是不知道谢舒什么时候回来? 虞楚息一边想,一边从里屋走到外堂,当他正要推门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合上的门是打开的状态。 这一瞬间,虞楚息心忽然直直往下坠去,脑海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又什么都想到了。 片刻后,虞楚息反而镇定下来。 接着,不必他询问,守在院门的几个下人急忙交代了刚才谢舒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几个下人一边说,一边偷觑着虞楚息的神色,其实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姑爷进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而且看着不像是高兴的样子,反而气势很是吓人。 不过看自家郎君并无异色,几个下人方才放心,还以为他们刚才闯了大祸呢。 * 见虞楚息回了听雨阁,荷风忙迎上去笑道:「郎君,您吩咐的都准备好了,半刻钟前谢相公已经回来了,在楼上歇息,郎君没来,我也不敢打扰。」 虞楚息闻言,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一路上,虞楚息都在想刚才的事情,他知道了谢舒应该是听到了他那句不愿随他去的话,所以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 但谢舒并未发作,还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听雨阁,想来也没有那么生气。 说起来,虞楚息也未曾见过谢舒生气的样子,他向来彬彬有礼,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似的。 虞楚息沉吟片刻,最终只是让风荷去打赏下人,他先上楼去找谢舒。 第151页 推开书房,人不在里面,接着,虞楚息又到谢舒的房门口,里面并未点灯,也安安静静的。 虞楚息犹豫片刻,轻轻抬手敲了敲门,见无人响应,他不由得微微蹙眉刚唤了一声:「谢舒......」 话音未落,这时房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只手一把将他牵住,拉了进去。 在幽暗的房间里,虞楚息只感觉到谢舒的双臂紧紧箍着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将他牢牢抵在门上,他的颈间被男人的鼻息扫过,迎来深刻在灵魂中的悸动。 在此之前虞楚息从来不知道谢舒会给人这样的压迫感,尤其是当虞楚息低下头不肯看他的时候,他连唿吸都好像更为摄人了。 虞楚息原本想要躲避,可当谢舒温凉的指尖沿着他的手心往上滑动,捏住他的手腕,他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慄了一下,然后缩了缩,但这时候,不像是拒绝,更像是无声的纵容。 谢舒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乖乖被他制住的爱人,如果说刚才身体有多冷,现在就有多炽热。 这一刻,谢舒几乎克制不住想要吻他的想法,同时幽幽地转过一个念头: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舒:他好像并不爱我 第081章 谢舒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唇, 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人这么可爱又这么可恶。 可即便如此,谢舒也捨不得将怀中的人放开,他鼻尖若有若无地轻擦过郎君的侧脸, 两人的唿吸也随之缠绕。 对方的气息和温度, 这些日子谢舒早已了如指掌, 但此刻他却觉得远远不够...... 原来有一天就算是身体紧紧相贴, 也会让人觉得无法满足。 虞楚息感觉到男人一寸一寸地迫近, 他仿佛预知到了某种无可言说的危险,虞楚息无法避免地开始心慌。 昏暗的房间里,越是沉默, 越是让人紧张,像是在等待着一场未知的宣判,而在这样的审判里,虞楚息想, 自己大概是无可辩驳的。他既不期待对方的原谅, 也不好奇最后的结果。 当空气接近凝滞, 连一瞬间都显得如此漫长。 虞楚息忍不住眨了眨眼睛,退无可退的情况下, 他长睫闪闪, 忽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动作大胆又带了点羞怯地凑上去, 一双微微颤抖的双唇就这样轻轻地印在谢舒的嘴角边。 当那点猝不及防的柔软印过来的时候, 黑暗里,谢舒幽深的目光近乎簇亮成一道火光。 可是就算如此,谢舒仍然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定定地望着怀中的人。 虞楚息自然发现了谢舒一动不动, 他只好再次睁开眼睛, 神情中不免透着一点委屈和无辜。 此刻谁也不知道谢舒到底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他当然清楚他怀中抱着的人到底有多么柔软,可谢舒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他的心。 而这时虞楚息感觉到自己被捏住的手腕再次攒紧,耳垂边贴着对方的声音,明明男人的吐息如此炙热,语气却透着肉眼可见的疏离:「郎君。」 第一次见到谢舒这样的态度,即使谢舒还是没有改变称唿,但虞楚息怎么会察觉不到他此刻有多生气。 尽管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虞楚息心中的委屈还是止也止不住,若是谢舒不愿意碰自己,拒绝他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要用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一点也不喜欢。 在虞楚息想要挣扎的时候,谢舒将人拥得更近,他下颔绷紧,声音却没有分毫的情绪:「我只想问郎君一句话,郎君继续亲下去,是打算要对我负责吗?「 他话音一落,虞楚息刚才还乱糟糟的大脑只剩下了惊愕和茫然,他差点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一样。 谢舒却好似并未觉得此话是如何地骇人惊俗,他话音一落之后,便不发一言地看着虞楚息,仿佛真是要得到一个答案。 虞楚息缓了一会儿,才蹙眉道:「谢舒,你在说什么......」 谢舒只是深深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哦?郎君的意思是,从始至终都不想对我负责吗?难道郎君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既然如此,我现在就和郎君说明白了。我来到这里......」 说到这,谢舒停了停,才继续说下去:「我能够有今日,皆是因为郎君的成全,若是郎君以后不愿意要我,那么我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直到最后那句反问说出,谢舒的心绪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其实谢舒刚才就在想,该如何和郎君谈谈。 他的确在听到郎君那话的时候非常生气,可谢舒并没有选择任情绪发泄,因为吵架不能解决问题的本质,还容易让双方产生隔阂,何况郎君是一个有些固执的人。 听到郎君做好迟早离开自己的准备,这确实让谢舒无法接受,但谢舒也在思考其中的原因。 谢舒仔仔细细回顾这一年以来的记忆,发现自己确实有很多做的不足的地方。 如果不是这次矛盾的爆发,谢舒意识不到他和虞楚息之间其实一直存在着一些问题。从一开始,他穿越到这里来,原身做的许多事情,他当时碍于一些原因,并不能及时解释清楚,这让虞楚息没有足够的安全感,也不能信任自己。 既然如此,谢舒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他愿意坦诚一切,告诉郎君真相。 然而就在刚才谢舒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说出自己的真实来歷,像是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压制一般,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世界连用一句完整的言语都无法表达。 第152页 这种诡异的力量让谢舒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如今的他,也许真的已经属于这个时代了,他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谢舒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他心中的感觉,他既可以安心地呆在这里了,可是郎君却打算要舍下他了。 若是如此,那么他来到这个世界,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虞楚息怔怔地听着,一时心下大震,他从来没有想过谢舒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向来理智,做任何事都条理分明,即便此刻他是意气之举,也让人意外无比。 可是在这样一片黑暗里,虞楚息看着谢舒的眼睛,却有一种肺腑一同被灼烧的感觉。 虞楚息忽然有万句言语想要说,但是一个字也不能吐露,不觉垂头,避开他的双眼轻声道:「谢舒,你不该留在这里。」 不待谢舒回应,虞楚息道:「谢舒,我素日认你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将来必能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才是......」 虞楚息不敢抬头,只咬牙继续道:「不成想是我看错了你!」 闻言,谢舒的心脏攒在了一起,他之前并不知晓,他在郎君的眼中尽是这样。 可什么英雄不英雄,他只想做的是守在郎君身边而已。 但这话如何叫谢舒说的出口,如今他尚存一丝理智,自然心里清楚,他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就此偏安一偶,难道就能够和郎君在这世道中平安相守,不会被这洪流所裹挟吗? 何况......谢舒心里一直隐隐的一个想法变得极其明晰起来,他想为郎君改变这个时代,郎君本不应该受那些局限和委屈。 谢舒沉默片刻,哑声开口道:「既然是郎君要我去,我去便是,只是有一句话,我想郎君知晓,我已将郎君看做一生一世唯一伴侣,即便郎君日后舍我,我也不会离去。」 虞楚息明知道他说的这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荒唐,可不觉却滚下泪来。 原来他从来不曾说服过自己的心,他又何尝捨得谢舒,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能勇敢一次呢? 谢舒说出那话后,不再强留,慢慢松开和郎君相触的手,可当感觉到手背被一滴泪水沾惹时,他又忍不住想去擦郎君脸上的泪水。 这次,虞楚息没有再躲开:「谢舒,你可愿意和我定下一个约定......」 * 洛阳乃大盛帝都,此处是天子脚下,人杰地灵,就连城墙也比金陵来的格外厚重雄伟。城外护城河宽约十丈,两岸皆植杨柳,粉墙朱户,望之耸然。 一辆四辕马车慢慢地驶入城内,随着马车停下,只见一个青衫男子掀起车帘走了下来。 他冠带简朴,除却发间插着一根木簪并无其余佩饰,不过那木簪雕纹毫不起眼,却暗藏光蕴,增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雅致。 见士兵上前查看身份光碟,清查行李,一个少年书童干净利落地迎上前去,看样子料理地颇为顺利,不过不久后又折返回来,似乎有事情要禀告。 这时后面又有一辆马车停下,一个穿着锦衣的青年在不少家丁的簇拥下下了车,那青年形容俊朗,举止爽直,先是环视周围,然后快步走到青衫男子跟前道:「容展,总算到了京城了。」 不过那笑容未尽,青年又皱眉道:「这京城如此之大,今日我与容展暂别,明日又不知何日相见了,况且这一路上也不算太平,容展,你就真不考虑随我一同住在城东那边么?」 被称作容展的青衫男子正是谢舒,两个月前,谢舒从金陵动身前往京城,原本是和其他江南举子走水路去京城,不过中途出了意外,不得不换了陆路赶赴京城。 和他同行的人,名叫陶云,也是前去京城赶考的举子,陶云乃是湖州人氏,祖上是湖州大姓,世代为官,在当地名望不小。 半月前和谢舒在一处驿站偶遇后,陶云与谢舒一见如故,之前又曾听说过他的名声,便力邀谢舒一起结伴而行。 这一路上两人相谈甚欢,陶云更是引谢舒为知己,前几日甚至提出和谢舒一同住在陶家早前就在京中购置好的宅院中。 要知道去赶考的外地举子寓居京城往往十分不易,京城本就是寸土寸金的地方,城中稍好一点的客栈价格极其昂贵不说,还难免被这京城繁华热闹影响,所以大部分举子都选择租住在偏僻的客栈或者城外的寺庙道观一类的地方。 如果在京城能够有什么宅院能够供举子安心备考,实在是难得。况且陶云说这一路上不算太平,也绝非虚言。虽说这盛世太平,可总有乱象,宵小之徒在其中浑水摸鱼,而谢舒换了水路,也是因为路上遇到了水贼。 然而谢舒那日便以不便叨扰为由婉拒,这次只是微微一笑道:「不瞒陶兄,先前内子知晓我要去京城,已提前让人去京中购置宅院,只是此事还不知定论,我便没有提及,刚才入城时听到接应之人到了方才确定无虞。」 正说着,果然城门口有几个一见便训练有素的下人在此等候。 眼见此景,陶云眼中多了一份异色,他之前便已知道了谢舒的身份来歷,亦然知道他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商户虞家的赘婿,只是月前和谢舒相遇,对方轻车简从,又无一丝张扬之处,因此便不再多在意此处。 如此一来,陶云也只能遗憾与谢舒分别,不过临别之前,两人交换了地址,以后方便拜访。 见对方马车的影子远去,陶云并未立刻离开,而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处。 第153页 旁边的管家不免开口道:「少爷,这谢公子先前出现地那般巧合,老爷让您与他相处时务必小心探查此人目的,再伺机拉拢,少爷就这么放他离开吗?」 陶云闻言脸上露出些许不快,却没法发作,他何尝不知道管家代表的是父亲的意思? 此次进京,陶云并非是应试而来,陶家虽远在湖州,但世代和其他几大世家都有姻亲关系。陶云还小的时候,胞妹便和四大姓之一崔氏定下了婚约,如今崔氏子弟在朝为官有三人,崔家家主崔源官至尚书令,其子崔阳、崔陆分别位列太常少卿、御史中丞。 与陶家结亲的正是崔家二子崔陆,这崔家本就是高门四姓,崔家父子又身居高位,陶云此次入京便是依照父命,拜见崔家父子。门荫所在,陶云不必参加科举,便能够补同知入仕,有崔氏提携,升迁不在话下。 在来京之前,陶云对此倒没什么别的想法,他虽读书多年,但本就是为了入仕,而且世家之间盘根错节,子弟相互扶持,是惯常的事情。 直到那日和谢舒结交后,陶云却觉得不好吐露了,一来陶云听说谢舒一心科举,连当今圣上的任命都拒绝过,可见他不同凡响,二来,陶云和谢舒相处时,更觉得他为人不俗,人品高洁。 偏偏父亲得知谢舒的身份和来歷后,传书过来,让他小心此人是假託遇到的水贼藉口和自己同路,以便接近崔家,又要陶云拉拢他。 陶云只觉得父亲所言荒唐。 他虽未亲眼所见水贼面目,但与谢舒相遇时,主僕二人,形容仓促,衣衫简朴,若非谢舒气质不凡,哪里想得到他的真实身份。 而刚才和谢舒交换地址的时候,陶云发现,谢舒的新宅便在城东。京城以东极贵,即便是陶家世世代代的基业,要拿出这么一大笔巨款也十分吃力.....因此,一开始陶云确实是抱着几分笼络他的意思,可和谢舒相处之后,陶云再无此意。 想到这里,陶云皮笑肉不笑地对管家道:「父亲未见过他,恐怕有所不知,还请你向父亲禀告,就说陶家没有可以笼络他的地方。」 * 京城和金陵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若说金陵是繁华,那么京城便是盛大了。 一路在马车上,谢舒举目望去,只见楼台亭榭,棋布相峙,宝马香车,金翠罗绮,不一而足。 但即便是身处这最热闹最富贵的地方,谢舒却并无多少快乐可言,反而不知不觉嘆了一口气。 这时洗墨原本在兴奋地四处打量,听到谢舒的嘆息声后,他脸上的神情收敛了很多,接着他眼睛一转,开口道:「主子,这陶公子为人大气,性情直爽,和其他世家子弟实在不同。」 谢舒微微一笑道:「确实如此,只可惜......」 谢舒不再言语,思绪飘向远方,在启程入京前,老师曾给他过一份大致的世家脉络图,其中盘根错节的复杂程度实在是让人难以想像。 从前朝开始,世家大姓一直作为选择官职的依据,即便如今建立了新朝,开始以科举制为择取人才的标准,但世家门荫还是主流。 而世家对整个朝廷的影响实在是太庞大深远了,尤其是高门四姓为代表,长期以来,冠冕不绝、门阀不坠。因此人人都以与四姓有所关联为无上荣耀之事,地方大臣和高门世代结姻,以期权柄不落,寒门成了权宦便迫不及待去求娶世家女子,方才鱼跃龙门。 如何一来,怎么动摇其根本?不动根本,则科举不前。 随着马车停下,谢舒这时才抽回思绪,发现已经到了新宅里。 京城的门第要高上许多,门是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瓷,看着有一种四四方方的厚重感,让人难以亲近,远不及江南的山水。 见谢舒伫立在门口,迟迟不肯进来,那几个早等待多时的下人面面相觑了一番,一个管事的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姑爷,此处是少当家所选,里头全是按照姑爷以前的喜好布置的,姑爷有什么不满意的是直说便是,以后我们是姑爷的人了,任凭差遣。」 谢舒轻咳一声,让洗墨自去分发赏钱,这时再走进去,只觉得这里四处都有郎君的影子。 谢舒忽然觉得心中一片安定,他轻轻看向遥远的天边。 那日虞楚息问他愿不愿意定下两年之约,等到那时,两人若还是心意相通,互不相负,虞楚息便安排好江南的事务,来京城找他。 谢舒此生不负虞楚息,只望郎君如约而至。 第082章 陶云安顿好后, 第二日便立刻备足厚礼去崔家上门拜访,尚书令崔源亲自在书房接见他。 这位从年轻时便权柄在握的尚书令,如今年逾五十, 不像时下名士多留美髯, 端正的面庞仍然可以看到年轻时的风范, 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番说不出来的雍容气势。 陶云打起十二分精神, 恭恭敬敬地执了晚辈礼, 崔源态度亲切询问了一番陶父的情况,话到末尾,崔源语气关怀地问道:「贤侄, 你从湖州远道而来实在辛苦,可曾遇到过什么状况?」 陶云心中一凛,总觉得此刻崔源的眼神似乎暗含着某种深意,他心念急转, 一脸坦率地开口道:「回禀伯父, 晚辈这一路还算顺利, 途中遇到一位脾气相投友人,路途虽远, 不过有结伴之人, 便不算辛苦。」 崔源闻言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讶色来:「哦?是谁能入贤侄的眼?」 第154页 陶云心中此时更加确定无疑, 崔源明显是针对谢舒而来, 但陶云实在想不明白, 自己那友人到底是哪里惹得堂堂尚书令如此大动干戈。 而且一想到,自己这一路上的行踪极有可能都被崔源所知,陶云心情无比烦闷起来。 其实陶云不知道的是, 这是误会了崔源。 崔源虽然之前对谢舒有所耳闻, 知道姜鸿收了一位关门弟子, 庆帝又对其青睐有加,因此印象深刻,但谢舒到底不曾入仕,只是一个还在奔波于科举途中的寒门子弟,绝不至于让这位尚书令如此费工夫。 而崔源之所以会关注谢舒,是因为月前,他发现三皇子派了手下的几名侍卫前往江南,因此格外留心。 崔源记得半年前,一名跟随在刘公公身边前去料理江南事务的大内侍卫无缘无故被革职处理,很快便人影全无,后来崔源发现,此人暗中为三皇子效命。 众所周知,这位三皇子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从小便显出了过人的聪颖头脑,心机手段无一不全,可是聪明人难免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三皇子亦如是。 而一个太有主见的君主并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对他们这些世家来说。 崔源心里清楚,当今陛下排除万难也要推行科举制的原因,便是要限制他们世家对朝政的影响力,面对庆帝的强势和野心,崔源不得不让步。 但相对的是,庆帝也是一个知道分寸的人,同样给出了他们相当的余地,毕竟世家和整个上层统治者都息息相关,庆帝的女儿嫁给了王家,庆帝的姑母是谢家的太夫人。 一直以来,两方都在努力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世家手上的筹码不曾减少过太多。 不过,这样的战争实在太过让人疲倦,崔源并不希望下一任的帝王仍然如此,这位三皇子就并非是他们想要的「仁君」。 因此崔源虽然从来没有公开表态属意太子,但若是帝王有任何想要更改储君的想法,他们绝不会答应。 所以崔源一直以来都密切关注着几位皇子的动向,尤其是三皇子。 当得知三皇子的动作后,崔源立刻差人调查,发现三皇子想要对付的人正是谢舒。 这时崔源才知道原来谢舒和三皇子竟有一番恩怨,更巧合的是,谢舒脱身后还和陶云相遇,结伴同行来到了京城。 这谢舒能让贵为皇子的邵祯屡屡受挫,实在是有趣。 崔源怎么不对谢舒感到好奇,只是这里面的缘由,他自然不会向陶云解释。 而面对崔源未知的意图,陶云绝不肯多提自己的友人,只是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两人相识的经过,末了,半真半假地感嘆谢舒拒绝自己同住邀请的事情,同时也是暗示崔源,自己的友人并非是他们所想的那般。 崔源一直思量着事情,倒未曾注意到陶云的百转心思,闻言后却丝毫不意外。 这谢舒能够将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的三皇子得罪得如此之深,可见不是个懂得逢迎的。 这样有底线又有能力的人,是崔源为数不多喜欢的那类寒门,可惜偏偏是吕朔的师弟。 如果说崔源对三皇子是排斥,那么对吕朔完全是厌恶了。 这吕朔简直是一条疯狗,仗着有庆帝撑腰,简直是无法无天,贪得无厌,不过一把刀罢了,也不知道能张狂到几时。 崔源想到这里,深深吐出一口郁气,忽然又记起吕朔早就被「逐出师门」,想来和谢舒的关系绝不会好多少,但此事今后还需要确定几分才是。 总之,谢舒此人,崔源十分上心,毕竟科举已是不可更改的大势,以后选人的时候,不如选一个合用的好。 * 自从那日来到京城后,谢舒便闭门不出,不再露面,和在金陵大不相同。 毕竟谢舒知道自己已成为当今三皇子的肉中刺眼中钉,对方决计不会轻易罢休。 当日谢舒能够侥倖逃脱,是因为姜鸿提早就预料到邵祯会趁着他入京时对谢舒下手,姜鸿便託了一个名叫穆问的剑客保护他。 穆问武艺高强,曾是赫赫有名的游侠,因声名太大,受人连累入狱,姜鸿为他解了冤屈,穆问从此便许下诺言,要跟随在姜鸿身边,保护他性命安全。 然而见姜鸿不愿,穆问只好回了故地,后来得知姜鸿离京,他便立刻启程,护送姜鸿到了江南才返程。 这次姜鸿托他护送谢舒去京城,穆问毫无推辞之言,帮谢舒摆脱「水贼」后,便暗中跟随主僕二人,到了京城后,就住在这宅院中,并未立刻离开。 但穆问不是谢舒的下属,更非谢舒的随从,谢舒对他向来以礼相待,从不过问他的行踪,自然也不想麻烦对方,所以谢舒还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的好,加上因行程耽搁了不少时日,离会试考试时间越来越近,谢舒无心费别的功夫,只想好好准备这会试。 这一天,张恩施和徐胜凯登门拜访,面露难色,说了这样一件事情。 两人走的水路,比谢舒早半个月就到了京城。 之前,他们在文社的时候便结交了不少举子,大家便合计一同包下客栈居住,谢舒到了京城和他们互通过地址后,就不再露面。 张恩施和徐胜凯虽然遗憾,但也并未强求,不过因为其他人都来自江南,即便不是金陵文社的人,也算是志同道合了。因此众人依旧延续的还是金陵的作风,有时会唿朋唤友去酒楼举办文会,大谈科举。 第155页 这难免不会引起旁人注意,能来京城应试的各地举子,都是万里挑一之辈,甚至更是在当地声名不小。见江南试子如此高调,自然有人心中不快,一位齐鲁的才子便提出要与他们文斗,约在后日,京城望川楼。 若是普通才子,倒也不怕,江南向来多俊杰,他们中有不少佼佼者。 可是此人来头颇大,齐鲁本就是儒学的发源地,此人姓孔,名叫孔修,据说乃是孔子后人,家风使然,深受薰陶。 而且孔修不仅得天独厚,还善读书,善用书,曾被当地名士给出过文章独步天下的美誉,来京城之后,作了几篇文章,更是声名大噪。 张恩施和徐胜凯思来想去,实在是后悔不已,他们倒不是怕输了丢自己的面子,只怕让人从此瞧不起金陵文社,毕竟后日望川楼恐怕要人满为患了! 谢舒全程静静倾听,不置一词,直到「文斗」二字出现,不免有几分新鲜感。 第083章 原来这文斗在京城十分流行。 文人相轻本就是从古至今的事情, 文人以研究学问为职业,只要在自己职业上有所建树的人,莫不是充满着自豪。当以自己的思想为标的时, 难免会质疑旁人。 然而思想是无形之物, 存在于大脑之中, 如何能够证明?不如划定规则来比较。 而且京城每年会聚集大量前来应考的举子, 但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 这里的荣华转瞬即逝,往后,他们毕生都可能被会试这一道关卡被拒之门外。 这怎么让人甘心? 在见识过京城这样的地方后, 还有谁会捨得离开呢?而留在这里的唯一办法,就是扬名天下,如果能够被达官贵人相中,也许可以一飞沖天。 文斗就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谢舒听完文斗的规则后, 大致明白了, 其实就是现场比些诗赋文章, 与他当年在西园诗会上区别不大。 只是谢舒心中的疑惑稍解,又生出另外一个疑惑来, 这个叫做孔修的人, 如今已经声名大噪, 为何还要向他们约斗呢? 难道真是一时兴起? * 京城的酒楼, 门前都束着彩帛作为装饰, 珠帘绣额,上下摇晃,到了晚上, 则灯火通明, 烛光如昼。 望川楼却不同, 并无什么特别的装饰,但能够在众多彩楼相对,掩翳天日的街巷中如此注目,是因为望川楼高度比别的楼要高很多。 整个望川楼一共分为五层,各有飞桥阑槛,明暗相同。这自前朝所建的高楼原本是衡阳王为他的爱妾所修,因爱妾乃是蜀地之人,时常有思乡之举,所以才修了这座高楼。在观景台时,等风轻云淡,可见远处青山轮廓,形似蜀地,后来前朝覆灭,昔日的王府已不復存在,经过扩宽后,因其风景独好,已成为京城一大名楼。 今日未到傍晚,望川楼便已经人声鼎沸,人人都在等待着一场即将发生的盛事。 此时,望川楼最高处,一群人言笑晏晏地围坐在桌边说话,中央坐着的青年公子,正是孔修。他确实极年轻,虚岁不满二十,何等意气风发的年纪。 「孔大才子,今日可得帮我们好好杀杀江南那帮人的威风!」 「是啊,他们还自称什么金陵文社,我看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江南往年能过会试的进士一直不如我们齐鲁的多,也不知道依仗着什么!」 「我倒知道点内情,这举办的金陵文社的人叫做谢舒,是姜老先生的弟子,不过有多么出色倒未见得,远远不及当年的吕朔。」 这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附和,却没注意到孔修的神色微微动人,紧接着,他目光极隐晦地扫向旁边一名不起眼的男子,似乎格外注意此人的反应一样。 事实确实如此,旁人不知他身份,这人叫做邵元,是庆帝胞弟,封号裕王。 邵元虽有封地远在冀州,但庆帝对这个胞弟自幼爱护,留他在京城住着,他素来胸无大志,只喜欢歌舞享乐、舞文弄墨的雅事。 自从这段时间在京城扬名后,孔修每每有什么新作,就会很快流传出去。此后更是一帆风顺,就连裕王都找上门来。 能和裕王结交,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孔修也不例外,只是这位裕王有一个毛病,极爱繁华盛事。 孔修为了投其所好,便想到了约斗这个主意,正好金陵那帮人撞上门来。 对付这些人,孔修当然是胸有成竹,只是他好胜心不小,打定主意要在这次文斗中大获全胜,自然不肯被旁人夺去风头。 这时听人说起谢舒的师承,见裕王果然眼神一亮,不免有些警惕。 眼看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金陵文社那帮人却迟迟还未出现,实在让人心情浮躁。 孔修和齐鲁等人已站在一楼的高台处,心中不由得暗恼起来,这些人不会怕了不敢来吧? 忽然,听得整个望川楼都传来一片骚动的声音,倒让孔修有些纳闷了,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成? 谢舒走进望川楼时,也是微微一惊,他以前在金陵的绘幅楼讲学,固然也人潮涌动。 可是绘幅楼毕竟是私人茶庄,讲究的是雅致精巧,而不像这望川楼如此盛大空前。 而且这些人未免也太会捧场了! 谢舒来了京城这么多日以来,都闭门不出,自认在座的人没有几个知道他的名姓,可众人却好似个个都认识他一样,兴奋不已。 第156页 不过谢舒也没什么扭捏的,从容和众人见礼一番,便也在江南众人的簇拥下一同走上高台。 等谢舒走到跟前,孔修才勉强露出笑容。 孔修万万没有想到,这谢舒长相竟如此俊美,此等风姿独秀丝毫不输于那些被称作芝兰玉树的世家子弟。 要知道科举虽是选拔人才的标准,但安排职务的时候,吏部还有一套默认的规则,便是言行身判。 其中身就是指的一个人外貌,若是要上朝,必不能有碍观瞻。毕竟以貌取人本就是人之常情,自然而然,相貌越好的人,也越受青睐。 因此,看到谢舒的那一刻,孔修难免不生出几分酸味来,他自幼苦读,好不容易博得今日的名声,却还不及谢舒露面的那一刻,听到人们的欢唿多。 不过,孔修转念一想,心情又畅快了几许,看来这谢舒依託外貌的事不少。 此时谢舒也在打量着孔修,他先前便问过此人形貌,果然格外年轻。 文斗开始前,双方互相见礼,此次文斗的规则并不特殊,双方各写三个主题,主题不得刁钻,亦不能是生僻事物,最好人人都知晓,然后让对方来抓阄,最后再分别就这两个主题写下一篇作品,诗赋不论,时间限定在一个时辰以内。 这两个主题,一个是自己这方准备好的,另一个是随机抽过的,既可以看出一个人平日的积累,也可以看出临场发挥的能力,十分合适。 两方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字条,由一位充当中立人的文人检查无误后,便各自抓取一枚。 张恩施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打开,面色变得古怪起来,其他人也是同样的表情,谢舒则露出微笑来。 原来张恩施抓取的这一枚,是最让人容易想到的,但也是最让人先排除的主题,那就是望川楼本身。 看来对方和自己这边有同样的想法,也写瞭望川楼。 而这时对面传出一声惊唿,原来他们抽到也是望川楼! 那中立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他虽然看过两边的主题,但实在没料到会这么凑巧。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让双方重新再写的时候,忽然齐鲁那边的一个男子已经击掌开口道:「无巧不成书,不如就以望川楼二字为题,各写一诗一赋如何?」 他一口决定,反倒是齐鲁的人不大同意,他们哪里不知道孔修才思敏捷,若是真就临场发挥,绝不会输于任何人。 但就以望川楼为题,谁知道对方是否早有准备呢?而且孔修确实文章出名,不过好似未曾听过他哪首诗作。 然而还没等他们刚说出劝阻的话语,反倒是孔修连连点头道:「如此也好,就以一诗一赋为定。」 听孔修这样说,齐鲁的人才作罢,又转念一想,孔修如此毫不犹豫,想必已是胜券在握了。 却不知道孔修是见着出口那人正是裕王这才答应下来! 其实他私心里是并不愿意这种方式的,之前他一直抱着今日必要大展奇才的想法,再作下两篇名动京师的文章,却想不到只有望川楼这么一个没什么特别的主题。 而且裕王只命作一诗一赋,实在是发挥余地有限。 当然孔修也十分自信,他虽在诗作上并不算多么出色,但这些人要想胜过他,是绝无可能的。 既然双方都没什么意见,文斗也正式开始,此时望川楼已无人再高声说话,众人安静地关注着文斗的过程,同时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赏这些才子的诗作文章。 而高台上早有几名专门誊写的人,一旦有人作好一篇,便会立刻抄送下来公示,给众人评判。如此一来,自然压力也不小。 此时谢舒已经沉思起来,过了一会,才开始动笔,他选择从赋入手。 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台上已有人完成了其中一个,尤其是先写诗的。 这诗是文人的基本功,在座的人能考上举子,不说诗作好不好,至少格律平仄是没有问题的,只用想想怎么化用典故,精炼佳句罢了。至于赋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而且大部分人心里清楚此次文斗有孔修在,自己是没什么机会的,因此不过求个中规中矩罢了。 不知不觉沙漏过了半数,大部分人还在埋头苦思的时候,孔修已经打算搁笔了! 但忽然,孔修想起什么,又重新提笔。 原来孔修见只有一诗一赋,兴趣大减,不过他确实才华横溢,很快一蹴而就。 这时,孔修又见裕王虽有了诗 ,却还在苦思冥想如何写赋,心中暗道,何不替他写上一篇! 直到又写下一篇赋作,孔修方才停笔,此时沙漏还未走完。 孔修便借着袍袖遮掩,悄悄递给裕王,见裕王面带赞赏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禁暗喜。 这时谢舒已经搁下笔墨,他虽还未登临望川楼,看过高处的风景,但即使没有亲眼所见,其中之情,也是可以想像的。 写物,并非真是此物,而是托物言志或是借物抒情,在谢舒眼里,望川中的川,是他心中的江南。 第084章 谢舒搁笔后, 并不需要像旁人一样还要誊写在一张干净的纸张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现代考试的习惯使然,谢舒每次写文之前都会想好思路, 动笔之后, 便一气呵成, 并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因此虽然谢舒成文不是较早的那一部分, 但实际上剩下的时间是足够充裕的。 第157页 在几名负责公示的工作人员上前抄写时, 谢舒观察起对面的齐鲁众人,尤其是孔修,之前他便知道此人才思聪敏, 有出口成章之说,因此每每都能快上别人几步。 然而谢舒发现,孔修也是刚写完不久,不仅如此, 还有一人引起了谢舒的注意。此时已经快接近文斗的尾声, 众人誊写的速度都拉快不少, 至多会斟酌几个字句,此人却不然, 他好像对自己这文章有些陌生似的, 时不时停顿一下。 谢舒之所以对他有印象, 是因为此人一直在孔修的身旁, 刚才开口说话的也是他, 从孔修对此人的态度,不难看出,此人应是个有些名气的人才对。 然而谢舒问了张恩施等人, 发现他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因此谢舒不免有些疑惑。 过不了多久, 文斗结束,也到了评判之际,在众人将各自的作品呈递到台前互相展阅的时候,望川楼也一下子热闹起来。 他们比台上众人还要提前一步看到彼此的作品,早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发表自己的见解。 其实这场文斗,原本大家关注的热门在于孔修,一个少年便负有如此盛名的才子到底是何人? 而此次孔修所造成的声势也足够成功,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听说了这场文斗,即使没有亲自前来,也会议论一番。 但偏偏谢舒来了,人都是视觉动物,谢舒的长相太过俊美,让人瞩目也就罢了,关键在于谢舒也不是无名之辈,而且人家谢舒还真有本事! 因为谢舒和孔修几乎是同时落笔完成的,所有人也刚好同一时间目睹了两人的作品。 而看完之后,众人不禁惊奇地发现,这谢舒的文采分明不下于孔修!并且还有一些人甚至觉得谢舒的诗赋比孔修还要出色! 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不仅是谢舒的作品本身,更是因为两人对比之下的落差。 首先,谢舒此前在京城从未露面,十分低调,即便有人听说过他的事迹,也和他本人对不上号,所以当谢舒展现出如此优秀的才华,怎能不让人瞩目?其次,孔修之前声名太盛,可和谢舒一比较,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人一旦有了过高的心理期望,没达到预期效果,就容易产生极大的偏差。 孔修就是这么一个情况。 而这时,齐鲁众人在看过谢舒的作品后,刚才自信满满的神情没那么有底气了,尤其是在听到周围观众的议论后。 孔修也大感不妙,他本以为这次文斗自己能够手到擒来,因此并不算多尽力。但万万没想到,这谢舒竟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实话实说,对方诗中有两句,让他都觉得自愧不如! 不过要说自己是败给对方了,孔修并不这样认为,而且孔修也不可能这样退让,他走到今日,可不是为了给他人作嫁衣的! 然而孔修此刻心知肚明的是,他一旦没有赢过谢舒,那么在旁人眼里,他就是输了,他虽有盛名,可也被盛名所累..... 就在孔修心中百般纠结矛盾的时候,评判仍然在进行下去。 当然所有人此刻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谢舒和孔修二人的诗赋上,两人的水准要高出许多,因此众人就算带着品评的目光,也很难不去欣赏,时而还默念其中的字句,互相探讨一番。 如此一来,倒比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好上不少,一时之间,双方竟还有点交流融洽的意味了。 不过既是文斗,到最后也得分出个高下来。 诗赋中以诗为先,众人便从诗开始。 单独提出谢舒的诗句来,齐鲁众人也是找不出缺点的,品诗以意境为上,谢舒的诗句,让人首先注意的不是他诗中描写的景物,而是代入到他想要表达的感情之中。这首名为《望川秋思》的诗,开篇描写了想像的蜀地场景,用的几个动词,于静中有动,于无声中听到了有声。 当并不在关心诗本身的内容,更加着重于它的艺术表现能力与它伤怀的情感,便可见谢舒这首诗的艺术水平有多高了。当抛去了词藻的华丽,转而用真诚质朴的语句表达了思念之情,更显出二者之间的对比,让人体会到了其中描写的情感,仿佛人间再美的景物也不过如此。 因此孔修的诗虽好,但在谢舒浑然天成的诗句中,也是落了下乘的。 而到了赋这一品判环节,众人就有点犯难了,说到底,谢舒和孔修的赋各有所长,很难分出高下来。 不过既然谢舒的诗要高出一线,就算谢舒和孔修的赋是平局,那按理来说,也是谢舒那边赢了,但这个结局,让齐鲁众人如何能够接受,难道今日他们真的要在文斗中败给这些江南人吗?以后还让他们怎么在京城抬起头来? 就在这时,谢舒淡淡道:「其实谢某的赋并不如在座的一位,刚才见了他的赋,谢某实在是甘拜下风,谢某以为他才是第一。」 他话音一落,众人不免有些惊讶,只认为谢舒说的是孔修,实在是态度谦虚。没想到谢舒竟愿意在唾手可得的胜利面前主动退出一步,齐鲁那边自然是求之不得,又心服口服,而江南的人都以谢舒为首,见谢舒如此,便没有意见。 谢舒说完后,便走到了桌前,拿起一张赋来,开口问道:「不知这首赋是何人所写?」 闻言,一旁的裕王若有所感,上前看了一眼徐徐道:「你拿的应该是我的。」 这话一出,众人方才注意到他,不免心中又讶异,又奇怪,这赋确实做得极好,只是此人之前没听说过,竟都没有注意到他。 第158页 而谢舒不禁再次心头吶怪不已,原来是他。 刚才谢舒就发现了,此人虽写的一手好赋,可诗却实在是平庸至极......想到之前的诸多疑点,谢舒脑海里闪过了种种猜测。 不过谢舒并未说破,只是装作不知,他如今在京城需得步步谨慎,不能有丝毫差错,不管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能让孔修不惜在这种情况下,为他捉刀,想来也是惹不起的存在。 因此谢舒只是点点头回礼罢了,而裕王只是多看了谢舒一眼,便毫无异样地笑笑,并不打算多说话的样子。 既然如此,这次文斗就算和平结束了,双方各有胜负,是个平局。 然而无论是胜负,都与孔修毫无关联。 此刻孔修心中实在是复杂难言,他没想到谢舒竟然会注意到他给裕王所作的赋。这时孔修再一看,发现他刚才确实为裕王写赋的时候,用的心力还要多一些。 * 当日,谢舒和众人相聚一番,之后又嘱咐他们慎言慎行一番后便再次闭关。 他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迎接即将到来的会试,京城的繁华虽好,但于他来说,只是过眼云烟。 时间转瞬即逝,一眨眼,夏日进入了尾声,秋闱终究是到了。 今年的会试主考官是礼部所派,地点就在贡院,参考之前,所有考生都需要先去尚书省报导,缴纳文解。 谢舒当然也在其中,路上他还遇到了不少熟识之人,而其他人看到谢舒,不禁都暗暗留神。 原来谢舒不知道的是,他已在同科举子之中大有声名了,尤其是从望川楼那次文斗,他的诗赋开始在京城流传起来。 人人都好奇,这位来自江南,才华不输于孔修的翩翩公子到底是何人,当得知他的身份后,惊讶和惋惜的人不在少数。毕竟粗听之下,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是寒门不说,还早早入赘到了商户中。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众人虽知道谢舒是这场会试极有力的竞争者,却不怎么有敌意。 就在谢舒和张恩施等人走在一起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高喊:「容展!」 谢舒回头望去,发现正是多日不见的陶云,他身边还有几人,看起来穿着不凡,应该也是世家公子。 陶云脸上喜色尽现,他此次前来,也是来参加会试的,原来他正纠结该如何和崔源说,自己想要参加科举,想不到的是,崔源主动提起此事,让他还是以科举入仕,并说明了利害关系。 如今庆帝一心推行科举,不仅制度日益完善,还将许多升迁迅速,声誉较好的清要官职给了往年的进士,这样下去,他们荫庇入仕的难免落后一步。 当然还有一层,崔源并未提到,那就是会试名额每年只有那么一百余名,若是有世家弟子再争一争,落到寒门的又有多少呢? 第085章 陶云许久未见谢舒, 早有无数话想与他叙旧,不过等疾步走到谢舒面前注意到对方左右的人后,陶云也意识到当下这个情况并不太方便。 陶云于是和谢舒打完招唿, 又向张恩施、徐胜凯等人点头示意, 谢舒也将其余几人介绍给陶云。 张恩施他们虽然不喜和世家子弟打交道, 不过见陶云性格爽朗, 态度友好, 倒没那么排斥了。 这边陶云忽然想起什么,等和他同行的几名世家子弟走近后,陶云便朝其中一人道:「谢恆, 你不是之前想见容展么,今日正巧了!容展,他叫做谢恆,来自陈郡, 和你同岁, 又是同姓, 也是缘分。」 陶云这话说的随意,却点名了此人的身份, 乃是陈郡谢氏的人, 当今天下高门四姓, 陈郡谢氏便在其列。 谢舒闻言看去, 只见这位叫做谢恆的青年正微微眯眼打量着自己, 注意到谢舒的目光后,他的脸上很快露出了一抹微笑来,似乎有意显得亲切, 但有了陶云作为对比, 他身上那种世家特有的根深蒂固的高傲之感已然显露无疑。 谢舒自然无意与他交好, 他对什么姓氏、门户之见毫无感觉,千百年来,古今多少兴衰,决定人的本质从来不是血脉和种族,而是思想和灵魂的深度。 因此,谢舒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多说。 陶云早知他这位友人性情不俗,但看到谢舒如此不为所动,还是心中嘆服。 毕竟这高门四姓不知道多少人想要结交,而这谢恆身份也不一般,他是谢家嫡出,谢老太傅的孙子,向来很受重视。原本陶云见谢恆之前主动问起谢舒,便有意为两人牵线搭桥,不过既然谢舒无意,陶云便也不再提起,只是继续和谢舒一边走一边寒暄几句。 然而陶云还能从容淡定,其他人可就坐不住了。 尤其是谢恆,谢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有意表达过结交意向的情况下,居然有人不仅没有顺着竿子往上爬,还彻彻底底地无视了自己! 这一刻谢恆有一种大失颜面的感觉,其实若是换作其他人,谢恆倒不会如此。只因为谢舒和他同姓谢,谢恆之前已经查过,这谢舒出身落魄人家,祖上与他们这个谢是毫无关系的,后来又入赘为婿,更算不得什么牵扯了。不过要是谢舒想要和他们谢家连宗认亲,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并非是谢恆自大,而是他们陈郡谢家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但凡一个姓谢的人哪个不想攀附着他们?当然他们一般都不会理会..... 所以谢恆怎么也没想到,谢舒竟然会这般态度! 第159页 至于其他世家子弟就更不提了,而张恩施等人也从刚才的侷促中渐渐缓过神来,不知为什么,他们看到谢舒闲适自若的神态,忽然在心中想,原来世家子弟,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着麻衣又如何,岂不闻一品白衫的道理? * 清秋,天边的晨光隐隐浮动,一夜的寒气渐渐褪去,巍峨庄严的皇城响起一道又一道钟声,紧接着从皇宫外城直至御街,轰隆隆的钟鼓声依次奏起。 今日并无早朝,因为到了一年一度的会试开考之日,会在礼部贡院外围严设兵卫,以防意外。 御书房里,庆帝翻阅着礼部尚书交由他的名单,询问道:「今科举子有多少人啊?」 礼部尚书朱涵拱手答道:「回禀陛下,今科最盛,较往年多了五十六人,一共有一千八百三十一人,这全是陛下之功。」 庆帝的脸上并无多少喜悦之色,他忽然将手中的名单一拍道:「你看看,今年的这份名单里,到底有多少寒门子弟!」 朱涵闻言心头一惊,庆帝此言是直指今年科举中世家子弟太多的问题了!可朱涵是有口难言啊,这会试可是除却殿试以外最高级别的考试,本身就对能够参加科考的人才学有一定的要求。 当今天下能够读得起书的人即便是寒门也绝非是完全穷苦困顿之人,毕竟只有先有时间和条件考中了秀才,才有减免税负,领取补助的机会。 所以在科举考试上,世家子弟自然有着天生的优势,再加上陛下多次流露出倚重科举的架势,今年参加科举的世家子弟格外多,也不奇怪了。 就在朱涵思考着如何辩解的时候,庆帝又淡淡道:「罢了,你可知朕推行科举的本意?」 朱涵闻言点头,却不敢明说,这整个朝廷谁不知道庆帝是想要用寒门,打压世家? 朱涵想了想,也回过味来庆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开口道:「陛下用心良苦,臣岂能不知,陛下是想惠及天下百姓,让草泽有望起家,寒门也能入仕。」 说到这,朱涵低头道:「臣定不负陛下的期望。」 庆帝嘴角不禁扬起一抹微笑来。 其实庆帝绝不会因为这名单里有这么多世家子弟而失望,相反,他心中极为得意。 要知道他百般推行科举,为的就是要让科举成为天下风气,如今就连那些眼高于顶的世家子弟都争着要参加,足以见得其中的影响力。 当然,庆帝举办的科举的最终目的还是要找自己能用的人,若都是那些世家子弟,那和之前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庆帝特地敲打朱涵,就是为了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朱涵退出去的心情沉重,陛下的要求,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陛下想要用寒门,可每年能过会试的不过百余人,这意味着一千多名来自各地的举人当中能够力压其他人的佼佼者才有机会胜出,然而这不是大部分寒门子弟能够做到的。 不过,这只要在会试取得一甲名次的人,就有去殿试的资格。 到时候,最后的名次还不是陛下所定,所以朱涵只用做的是,确保有合适的人。 * 天还未蒙蒙亮,谢舒便和众多的举子一同等候在贡院。 整个偌大的贡院除了考官点名的声音,并无其他,因为只要往四周一望,看到将考场围的水泄不通的禁卫军甲士,想必没有人还有说话的心情。 经过严格的检查后,谢舒得以进入考场,找到了自己的考棚,接下来他将在这里度过短暂又漫长的时光,直到酉时考试结束。 这一天晨钟暮鼓中,将决定所有人接下来的命运...... 谢舒等待试捲髮放的时候,难得有些紧张,他闭了闭眼静静平復唿吸,让自己放松下来。 而每每到了此刻,脑海里会现出那朦胧烟雨,便是他向来闲暇时的慰藉。 第086章 谢舒静坐了一小会儿, 听到外面巡检完毕,方才发下还是新墨的卷子。 今年由礼部负责科考,主考人是礼部侍郎兰英, 考题则出自翰林院。 无论歷朝歷代, 翰林院都是众所周知的养才储望之所, 地位清贵, 只有每年会考得了一甲的三人和二甲第一名传胪有资格去翰林院, 其余人还需要朝考才行。 翰林院主要负责的内容为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室成员侍读等还有拟定科举的题目, 当然如今起草诏书的职责已落到庆帝所设的中书省里,翰林院又要清闲许多了。 谢舒展开试卷从上往下一览,经义几道题都出自四书五经的内容,并不算刁钻, 只是繁琐细节之处需要注意, 谢舒看了一眼, 心中大致有数,接着又看向诗赋。 记得之前乡试的时候, 是以《文选》中「黄华如散金」为题, 此句看似平常, 却极有误导性, 如果没有看过《文选》此书只会将黄华当做菊花, 写作秋景。 因此谢舒也注意着,这次试诗会不会依旧以古句命题。 果然只见这次的诗赋出题直接给出了固定的题目,诗以「天德清明诗」为题, 并且要以题中平字为韵, 限五言六韵。 看上去是一副标标准准的应制诗。 只是天德清明?这是哪个典故? 谢舒有些眼熟, 这四个字好像前不久才看到过,谢舒思忖片刻,便想起来了,这题目其实还是脱胎于四书五经。 第160页 《诗经·周颂》中有一篇《清庙》是讲祭祀祖先的文章。后来《毛诗序》,一本专门为诗经作序的作品中提到,清庙正是祭祀的文王。 所谓「天德清明,文王象焉,故祭之而歌此诗也。」 这首诗要如何下笔,只需要明白这文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文王指的是周文王姬昌,也是商朝的开创者,殷朝末年,天下动盪,当时还是西伯的他,招贤纳士,攻伐殷纣,奠定了周一统中原的基础。所以在周朝的百姓眼里,这位文王始终是一名威德具备,不可超越的开国君主。 《诗经》里面有相当大的诗篇都是赞美这位文王,周颂的颂字也是歌颂的意思,明了这个,这首诗的主旨也不让人意外了。 谢舒并不奇怪会试中会出现这样的题目,毕竟会试的录取名单还是需要皇帝来批覆的,也就是说皇帝很有可能会亲自查看试卷。 而翰林院如此明显的出题用意,从侧面的一定角度说明了这位皇帝的风格。 不过谢舒对于这种应制诗并不排斥,在有限的发挥余地里,能写出精彩的文字也不失为一种挑战。 而赋的题目比起刚才的诗更要直白,以《周以宗强赋》为题,此句出自《史记序》「管蔡世家」:周公主盟,太任十子,周以宗强,嘉仲改过。 说的便是周朝怎么兴盛繁荣的事情。 这也不算难,谢舒直接把格式先写好,第一行只用写「奉」字,第二行才写题目。 至于试论往往出题的范围都要宽泛许多,不仅限于四书五经,对于考生而言,是一道难题。 同时,论题虽然也有命题,但比起诗赋没有那么严格的韵律,灵活性和自主性大了许多。 谢舒看了此次论题的题目,轻吸了一口气,果然并非出自四书五经,是选自《汉书东方朔传》的一段话。 题目则是《文帝道德仁义如何》。 这题目看似和刚才的诗赋的风格差不多,不过谢舒很快就发现,这两者其实大相迳庭! 首先诗赋的题目要模煳许多,考察了应试者对经义的掌握程度和运用能力,不过只要熟知这些典故,就能明白诗赋的内容该如何作答了。 试论却不然,虽然清楚地写明了要论的人是文帝,但是主旨是相当暧.昧的,这个题目也是极其少见的疑问句,也就是说,需要考生通过这段截取的史实来论证文帝的道德仁义。 既是汉书,那么文帝当然指的是那位开启了「文景之治」 的汉文帝。他即位之后,励精图治,兴修水利,厉行节俭朴素,向来被认为是一位明君,而且截取的这段《东方朔传》中,东方朔规劝武帝,便是以文帝的风范为例。 谢舒手心微微出汗,他这时知道这题难在何处了,难就难在如何论证! 因为文帝在众人眼中,本就是一个仁君,那么又有什么论证的必要呢?而且试论讲究破题和立意,破题是理论的出发点,所谓一篇之意,皆涵于此。 但这篇不仅要破题出彩,立意也要尤其独特,方才能够脱颖而出啊! 谢舒细细回忆他曾经看过的史学研究,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汉文帝当然可以称得上是仁慈之人,但只要为君者,就不可能完全仁慈。 至少在两件事上,足以让人诟病,一是出尔反尔曾答应过封功臣为王,可最后却赶尽杀绝,二是为了收拢权力,将当时的丞相周勃屈打成招,含冤落狱。 这些又哪里算得上仁义道德呢? 这样写,确实立意特别。 但谢舒的笔尖停留在空中迟迟不愿落笔,他的脑海里再次响起了姜鸿的话语。 老师曾经说过,科举场上瞬息万变,要慎之又慎。 故见题目莫先于认题意,认题意,莫先于识本原。 那么他应该要确保的是所交的这份答案让所有人都满意。 谢舒苦思冥想许久,忽然心中一动,笔尖重重落下,这样写到:「文帝本是仁厚之君,故其道德义皆是从仁之来,向使文帝无此仁......」1 直到申时,谢舒才将前面的诗赋和经义写完,中午他只是草草吃了些自己带来的干粮,但丝毫不觉得飢饿,反而精神奕奕,再度打开策问的卷子。 这时离考试时间只剩下一个时辰了。 此次的策问和会试不同,除了第一道问的是经史,其他两道都是问的时务。 第二题问为治国之本的农业,事关农耕,第三题就吏治弊病等问良方,事关吏治。 这两道题都很有针对性地就国家的政策弊端提出了问题,这样的策提倾向之前姜鸿已经预测过。 而这两道题谢舒也不陌生,老师这些日子以来,在时政这一块,让谢舒花费的功夫最多。 士农工商,是民众之本,而吏治国政,更是社稷的基础。时策的意义除了能够观朝政的得失,也要知道百姓的疾苦,这才是策论和时务结合的意义,而非单一以经义为题。 谢舒在草稿上将要写的几个点都琢磨了一下,再下笔的时候,几乎没有停顿过。 等将所有的试卷都答完,谢舒仔细检查一番,确认韵律都写对了,格式也都正确方才作罢。 从考棚出去的时候,已是黄昏了。 天边云雾蒸腾,金灿灿的霞光熊熊燃烧,点燃了一道明亮不息的火焰。 考试一结束,周围那些喧嚣沸腾的声音变得真实起来,但所生的欢喜和烦恼却模煳不清了。 第161页 这时早就等候着的洗墨一眼就在一片如雪的麻衣中看到谢舒,忙跑到谢舒跟前,紧张地接过主子手中的「文具箱」。 谢舒倒放松了一些,无论结果是什么,他此刻多想也无用。 谢舒快步走出人群,没有等任何人,他答应过郎君,考完便给郎君回信。 以他和郎君的距离,一封信往往要隔十多日才能收到,有时中途再耽搁几天,那就不知时日了。 谢舒只好每日都写上一封,这样,郎君就可以天天都能看到他的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论学绳尺》 第087章 江南烟雨濛濛, 听雨阁楼顶的天阶一片冰凉,一个人影伫立在这清冷的晚秋里。 即便是暮色里,仍然依稀可见他昳丽出尘的容颜, 他如皎月清辉的臂膀轻拢在栏杆上, 好像感觉不到丝毫的寒意。 当风荷走来, 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恍惚回忆起那时冬去春来, 每日郎君和谢相公在这里对月手谈, 这样的场景歷歷在目,但已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风荷在心头嘆息一声,从前绝不会见郎君这般如此寂寥的样子...... 好在谢相公知道时时惦念着郎君, 又极用心,也不枉......不枉郎君费了那样一番功夫准备去...... 想到此,风荷不禁抿嘴一笑道:「郎君,快看看这是什么?」 听到风荷的声音, 虞楚息从神思中惊醒, 继而转过头来, 接着,他的目光很快落在风荷手中的信件上, 这一刻, 凤眼明艷生辉, 似流光溢彩。 「见字如晤, 展信佳......\" * 会试一结束, 文人举子如同解禁一般。 离放榜之日还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不少人相约着踏访京城郊外的名胜古蹟, 或是出入瓦舍酒肆寻欢作乐, 也有的忙着拜见达官贵人, 纷纷展开繁忙的人事活动。 虽说这场考试的成绩决定了绝大部分人的去留,但只要还没有离开京城,就意味着还有无限的可能性。毕竟除了会试这条路以外,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不过也有一些有心人发现,今年的科举之试尤为隆重,许多世家公子都竞相参与,和往年大不相同。 也就说,今年的会试名单能够跻身而上的寒门子弟极有可能寥寥无几,别说高中会元了,一甲二甲的又有几人呢? 此时贡院里正进行着紧张的阅卷工作,这次出题者是翰林院,那么阅卷人自然也都来自翰林院的学士。他们从初秋以来便闭关进行出题的准备,直到阅卷完成方才能够出来。 翰林院作为整个的大庆的人才储备之地,近几年来,只有科举中前列者方可得入,虽然他们对实际的政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平日也没有需要负担的忙碌的职务,但翰林学士的文学素养却是无可挑剔的。 礼部尚书朱涵在廊下慢慢踱步,不免有些心神不宁。 自从那日陛下召见他之后,朱涵便一直思考该如何办成这场差事。 作弊自然是行不通的,所有的试卷在收卷之后便已经煳名,批阅试卷的翰林学士又不归他礼部管辖,何况,他们几乎个个都有真才实学,在这些人面前瞒天过海,是不可能的。 不过朱涵倒也想到了一个主意,他知道此次会试的名单,寒门子弟的数量必然是不大好看的,但数量不可更改,名次却可以。 若是会试第一名的解元是寒门子弟,也可令陛下舒心许多了。 只是此事何其之难,歷届的会元很少出自寒门,毕竟会试可不比殿试,全看一人文章才学如何。 然而天下士子千千万万,京城独占八分,世家官宦子弟如同过江之鲫,又有哪个寒门之流能够力压读书簪缨之族,让众人心服口服呢? 几日过去,批阅试卷的进展也加快了不少。 此次担任科考出题和阅卷人的翰林院学士都有些资歷,像是王静等近年才入翰林院的新人当然不在其列。 在专注沉静的氛围中,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得到翻动纸张和笔墨砚台碰撞的响声,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声赞嘆响起,不禁惹人注目。 众人望过去,看到是罗青的时候,更觉惊奇。 原来这位负责点评试论的学士罗青乃是泰安一年的状元,素来颇有才名,虽然比不上吕朔这样天纵奇才,但在一併文人之间也是声名不小。 他在试论上,眼光向来毒辣,极少有让他耳目一新的文章,更遑论发出「璧坐玑驰,沉博绝丽」这样的感嘆。 实在让人想像不出,这到底是怎样的文章。 几位考官纷纷凑过去来看,也赞嘆有加,这篇文章果真义理充沛,全篇无一丝赘言。 开篇直言「向使文帝无此仁,则为欲而不为道,为伪而不为得.......」,这是从反面的角度,从假如文帝无此仁来说文帝的道德仁义,让人实在是眼前一亮。 一位考官爱不释手又读了几遍之后,不禁笑道:「此子若是其他并无错处,必能在前列了,只是不知是哪位高才,在座的各位可要猜上一猜?」 这是每次漫长的科考中,多日苦闷的闭关生活唯一的乐趣了。 虽然翰林院学士们大多都过着悠闲的岁月,平日里要么研讨诗文,要么编纂书籍,但他们也并非对朝野上下的消息一无所知。 每年汇聚京城的试子有很多人会提前赶过来,想方设法地拜见他们,当然不是为了打听今年科举的题目,而是为了求得他们的青睐。 第162页 毕竟会试的斗争何其残酷,英才汇聚,谁又能保证自己在考场上一定能够发挥出色,入考官的眼,不如先呈上自己最为得意的文章诗作,若能让考官眼熟几分,也有不少保障了。 所以翰林院朝中最清贵之处绝非虚言,每次考试之前「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然而众位考官此时看着眼前的试卷,实在是想不起来呈递到自己府上的哪篇文章可以和眼前的字体对得上号。 倒是有一人猜测道:「此人莫不是前段时间在京城大出风头的孔修?听说他文章有独步天下的美誉,想来便是他了。」 另一人却道:「我看不然,孔修的文章我见过,他行文也喜欢剑走偏锋,但文辞上波澜老成,颇有大家之风,不像此篇辞气还有几分清丽之感。」 众人又猜测了几个名字,可还是不能确定此人来歷。 罗青也毫无头绪,这时他注意到一旁的张胜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过,不过看他神情,似乎已有定论了一般。 见罗青看过来,张胜笑而不语,回到了座位上,他刚才翻阅卷子的时候,看这考生的笔触虽然陌生,但处处透露出一点影子。 多年前,张胜有幸被当时的主考官姜鸿赏识,试卷从一干被罢黜的试卷中提了出来,还摘得榜首,后来张胜入了翰林院后,开始研习姜鸿曾经写下的关于科举的论作,这些论作随着姜鸿的离开国子监后,早已被人遗忘了,好在他还记得。 去年他听说姜鸿在江南收下一名学生叫做谢舒,今年年初江南的乡试名单中,解元的名字赫然是谢舒。 但之后谢舒便一直默默无闻,直到前些日子,谢舒和孔修在望川楼比试的事情传了出来。 如今看了这文章,张胜更确定,老先生后继有人了。 直到会试所有的试卷批阅结束,前后的试卷的名次也安排地差不多了,才去掉煳名,由礼部尚书朱涵向庆帝呈榜,庆帝许可,便会在后日公布今年的会试录取名单。 朱涵紧张万分地拿起蓝笔,慢慢地打开会试名单,看是否需要重新抄录,等看到榜首的位置时,朱涵心中狂跳,又重重落了回去。 谢舒,谢舒,此人正好在他为数不多的选择中! 对了,此人不就是姜鸿的弟子吗?还是江南省的解元,此次中了会元,那么等到殿试那日若是....... 看来到了后日会试名单公布的那天,註定整个朝野都将为之震动。 第088章 天气已迈入深秋, 整个紫禁城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之下,等候多时的举人们早就望眼欲穿。 钟鼓终于响起第一声轰鸣,地色初分夜色红, 声声鼓动人心, 如同辟开通往紫禁城大道的金扉。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放榜日, 这整整一年的焚膏继晷, 奔波劳累, 终于将在此刻尘埃落定。 张榜之前,会在尚书省都堂举行唱第仪式,被唱到名字的便是进士及第。一旦新科及第, 金榜题名,想必即便是多年之后,都不会忘记今日的场景,又不知有多少失意者黯然萧索, 梦落成空? 熹微半亮, 尚书省外, 车马暄暄。 今天并非休沐日,文武百官到了上朝的时候, 一架紫绸轿子从旁经过, 一只修长的手不耐地探出, 掀起一角轿帘。 吕朔眉心微皱, 视线扫过前方, 只见他目光所及之处,正是尚书省门邸。原来今日新科放榜,不止有举子守候, 城中还有好事者成群结队敲锣打鼓, 喜气洋洋地等着迎接新进士, 争相分享他们的荣光。 难怪如此吵闹。 见吕朔神情不悦,旁边的小厮心中一颤,吕朔如今炙手可热,人人皆知他手段通天,威势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忙低头开口道:「大人,这群人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地如此夸张猖狂,小的立刻让他们迴避。」 忽然吕朔想起什么,玩味一笑道:「不必。」 接着他放下轿帘,手靠檀几,闭目养神,脑海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他以为已经褪色的过去。 那年,他仅十八岁便蟾宫折桂,前无古例,也曾是何等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 * 上朝之前,已有诸多大臣聚集在一起谈论此次科举之事。 虽说榜文还未流传,但对于消息灵通的人来说,要想知道一点内幕,并非是什么难事。 众人除了关心科举名单的人员以外,聚焦点都在会元身上。 若不是从五年前开始,庆帝又加了一场殿试,从此进士不再称唿当时的主考官为座主,而是直接引为天子门生,那么这会试的第一名便已可用状元来称唿了。 而这几年里,会元并不一定能够取得殿试的第一名,但其文才学识至少也是出类拔萃,才能够力压众多才子摘得头名,因此每届会元怎么不让人好奇? 尤其今年和往年还有所不同。 当谢舒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众人不免议论纷纷。 「谢舒,难道是谢家的人?」 此话一出,立刻被一人否定:「陈郡谢氏今年参加会试的子弟乃是谢老太傅之孙,名叫谢恆,这谢舒只是一介寒门。」 「寒门?竟有此事?」这不怪旁人惊诧,往年会试第一名几乎不曾出现寒门,除了像吕朔这样,从小便天赋绝佳,后来跟随在姜鸿身边一直负有声名的特殊情况。 因此听说今年会元的身份后,即便是不怎么关心此事的大臣们都要咂舌一下。 第163页 此时,尚书令崔瀚身边围绕了几位六部重臣。 「我看其中有些蹊跷,这谢舒之前在江南名声不显,好巧不巧,去年被告退回家的姜鸿收为弟子,才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他就能在这会试一举夺冠?」 说话的人是兵部尚书王奎,他这般笃定,是因为吕朔毕竟年少成名,可谢舒却并非如此,何况会试榜单公布前还有呈榜这一道工序,礼部尚书朱涵又是皇帝的人。而谢舒恰巧有几分来歷,选中他,也说得过去。 可即便心知肚明这是庆帝授意,他们难道能直接质问吗?但如果就这样任其由之,那么以后岂不是还要一让再让? 因此王奎一早得知此事后,便等着崔瀚来了一同商讨。 然而崔瀚闻言似乎陷入某种思虑之中,一时不曾言语。 倒是一旁的户部尚书顾谦拖长语调道:「这么说来,此人和中书令吕大人还是同一个师门,可看样子,不过是欺世盗名之流。」 户部尚书顾谦是朝中元老,也是顾贵妃的父亲。旁人都知道顾谦素来处事小心,从不以皇亲国戚自居,反而不偏不倚,因此在朝中地位特殊。 能在吕朔当面说出这种毫不客气的话语的人已经不多了。 周围人闻言不禁都有些发笑,偷偷看向吕朔漠然的脸色,这话想必膈应到吕朔心里去了,同时对谢舒也印象不佳起来。 顾谦此时暗暗嘆息,他说这话是出自私心。 他虽然并不支持小儿子顾钟的想法,扶立三皇子为储君,不过顾钟到底是他的孩子,顾谦又怎能不知道子孙在江南和谢舒的纠葛。 谢舒绝不能得到重用,更不能出第二个吕朔了! 而顾谦清楚吕朔师门纠葛,吕朔决不会为他这「师弟」说上一句话,如今谢舒还未入仕,便已在众人心中留下一个才用不堪的烙印,即便高中会元,往后仕途也很难再进一步了。 这时,突然听到旁边一道散漫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顾尚书此言差矣,当日在望川楼本王亲眼见过谢舒,他确实是才学卓然,为人萧肃,举止清逸,超凡脱俗。」 当听到来人的话语,顾谦苍老松弛的眼角极细微地抖动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去,只见迎面走来的人身穿亲王制服,正是被称作「太平闲人」的裕王。 * 当天会试张榜,谢舒的名字第一个唱念,不到一日的时间,便轰然响彻了整个长安。 而后,不止是礼部来人为他登记泥金帖子,用来报给他的籍贯,就连长安不少士人也在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原来自从科举大兴后,便有人开始编纂了一本《登科记》来记载每年中第者,而进士第一名,更是能够独得一页。民间迷信的人将此虔诚供奉,认为可以沾染几分才气。 之后,谢舒便接到了数不清的宴会邀约,相识宴,闻喜宴、烧尾宴等等,这些宴会邀请都是同科进士,谢舒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闭门不出了。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当进士中第的那一刻,他们的一只脚已然迈入了紫禁城的大门。即便之后还有一场殿试,不过殿试并不会淘汰人,只是因名次之分有所不同,所以只要是同年的进士往后便都是今年同入朝中的共事者。 谢舒作为今年会试的会元,无疑最受人关注,每每宴会上,总是不得不被人催着第一个致辞。 然而其他寒门弟子的处境则完全不同。 虽说此事谢舒早有所料,可亲眼所见又是另一种感触。 昔日和他一起来京城的同乡大部分离开了京城,包括张恩施、徐胜凯。 他们两人都不幸落第,离别时,徐胜凯只怅然道明年再来,而张恩施却不再打算入京了。他如今已经年过二十六,深知自己才学并不突出,即便再考下去,也无望进士,倒不如趁着未及而立,早日在当地入仕,扛起一家老小的责任。 而留下来的人,也不见得一帆风顺。 这些宴会的意义并不是为了庆祝新科进士及第,更确切的说,是一种需要进士们提前适应的政治活动,一定程度上关乎着进士们日后的仕途如何,在这方面,寒门并无优势。 虽说会试意味着他们在统治阶级面前有了话语权,但要维持这来之不易的话语权,依旧艰辛不已。 毕竟在这样的宴会上,人际关系,门第阶级显得十分重要,世家子弟如鱼得水,寒门往往备受冷落。 而谁都知道,要想摇身一变最快捷的方式是什么。 第089章 殿试那日, 并无任何悬念,谢舒被庆帝钦点头名,也是有史以来连中三元的第一人。 顺理成章, 作为前三甲, 谢舒当朝被赐为编修, 之后就要去翰林院报导, 和他同去的有榜眼孔修, 探花高义。 翰林院既是储才之所,也是研究学问的清贵之地,去了翰林院往往要呆上几年时间就有机会升迁, 当然具体职位,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秋高气爽,波光澄澈。 殿试之后,其他进士也没有了后顾之忧, 只等着吏部关试考察后便分配职务, 而关试前夕的宴会, 也叫作离宴,因为吏部公文一出, 所有同科进士便有了自己的归处。 这最后一场宴会设在曲江的游船上。 曲江位于长安以南, 占地三十顷, 以南有紫云楼, 芙蓉苑这样的赏景胜地, 以西杏园、慈恩寺等比邻而居。 第164页 每到天气晴朗之际,都人仕女或乘车跨马,或徒行野步在附近的园圃、阁楼。 也不知道是不是仰慕进士风采的缘故, 得知新进士会在曲江设宴后, 今日前往曲江的长安百姓极多, 放眼望去曲江江岸人头攒动,车马阗塞,说是万人空巷,也绝非虚言。 这场宴会也比往日更是盛大,不仅有名伶鼓乐,还有饮妓侑觞。 这些名伶饮妓都隶属教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平民难得一见,可对于新科进士来说,只需要事先知会教坊一声交上足够的钱财即可。 在长安,本就有着尚浮华的风气,新科进士前途无可限量,长期的压抑迎来了挥霍与放纵,似乎显得顺理成章。 但对于大部分出于世家的进士来说,宴集资费不足挂齿,在寒门眼中,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 所以这次离宴,谢舒主动接过了录事的职责,当然作为本届科举的状元,又是即将上任的编修,也无人有异议。 录事要做的便是主持宴会,包括确认邀请人员以及收取会费。 不过谢舒只向每人收取一贯钱用来租下船只,又分配给几位世家弟子相应的职责,有人主乐,有人主酒,有人主茶。 在没给任何经费的情况下,众人却抢着担任。 这其中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找到的这些人都来自顶尖世家,无一例外都不愿意落于人后,又不缺钱财,此时正是他们显示自己家族豪富的机会。 便有了今日这样寻芳定胜,竞车服,聘杯盘的场面。 不过,谢舒也没有想到,这场曲江宴会办下来会如此奢侈隆重,盛大空前。 见满座后,谢舒起身简单致辞两句宣布宴会开始,便不再开口。 但即便如此,仍然受到了万众瞩目,毕竟今科会元的名头本就十分响亮,何况谢舒本人也足够吸引人的注意。 孔修看着谢舒,思绪百转。 他没想到今日,谢舒依旧只披着一件青髦,一身素衣白裳,在一众华服锦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身姿挺拔,风仪出众,反而如岩岩孤松般清逸。 当然,谢舒其人绝非孤松,更像极了能映照幽夜的明月,寒门敬慕,世家垂青,就连皇亲国戚也...... 孔修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对谢舒道:「谢兄,今日这场宴会你该清楚内情吧?」 谢舒观察他脸上的神色,挑了挑眉。 其实他刚才就在想,即便是曲江宴会的消息流传出去,也不至于引来这么多的长安百姓。 而且他注意到,几名之前有些行为荒唐的世家弟子即便身边有教坊饮妓作陪,今日也十分规矩,并无放诞之处。 这时,孔修虽面色已刻意保持平静,还是隐藏不了其中的艷羡道:「谢兄,你知道么,紫云楼上有位佳人可是看了你许久了。」 孔修口中的紫云楼便在曲江江岸,在今日能占据此阁的人想必不太容易。 谢舒不动声色地握着茶盏。 孔修面上滑过一丝自得:「谢兄,难道你还没发现吗?今日来的不仅是长安百姓,还有京城的公卿权贵,以谢兄的才貌人品,已是许多人眼中的东床快婿,只可惜......」 然而见谢舒神情并无动容,孔修话锋一转,又继续道:「当然,我知道谢兄在江南已有家室,本不该在谢兄面前提及此事,不过谢兄之前乃是入赘,想来迫不得已......谢兄现在今非昔比,琴瑟不和,改弦更张,是人之常情。」 此时紫云楼薄纱捲帘后,一个华服美冠的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游船的画面,眉眼流露出几分好奇之色,姣好白皙的鼻尖上一颗红痣极为显眼:「这人就是谢舒吗?他看上去和我想的不一样。」 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雍容男子眼含慈爱地看着他道:「他的相貌气度可还入我儿的眼?」 那少年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皱皱眉道:「阿爹,他确实当得盛名,可是三表哥不是说他已有妻室......」 他话音落下后,旁边一位锦衣公子目光一闪笑道:「这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还有人不想娶我的表弟吗?」 雍容男子也语气宠溺地说道:「你表哥说得对,和我儿结亲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天下不知多少人做梦都求着,何况他之前还是入赘的商户,膝下并无子嗣,不会委屈我儿,到时候让他停妻再娶,有何不可?」 这话好大的口气,周遭侍者却无一人觉得有不对之处,因为众所周知,这三人的身份尊贵到了极点。 那男子乃是当今陛下的长兄邵玉,邵玉是双儿,并无继承权,受有封地渭河,因此也被封为渭河公主,他嫁给卫国公后,生下的这名少年是他仅有的孩子,名叫陆娇。 旁边那位三表哥,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邵祯。 陆娇今年十六,从小是千娇百宠,虽未定亲,但想要与之结亲的人只多不少。 不过邵玉知晓陆娇脾性,高门为妇对他来说不见得是件好事。再加上经不起邵祯劝说,邵玉得知陛下属意寒门,又对世家多有忌惮之后,便把目光放在了新科的进士身上。 而又有谁能比谢舒更好,更合适呢? 只可惜的是,谢舒在江南已有过妻室,但在邵玉看来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毕竟能成为进士的人年岁不可能太小,谢舒已经是十分年轻的了,这样的年纪,没有成家的人本就极少。 第165页 而谢舒父母双亡,可谓是孤寒一人,邵玉便更为满意了,可想而知,以谢舒的背景,只能仰仗他们了。 至于谢舒本人同不同意,这点无论是邵玉还是陆娇,都未曾考虑过。 邵祯唇角冷笑隐没,从谢舒平安来到京城的那日起,邵祯就知道,谢舒已经成为了他一个心病。 更令邵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谢舒竟然能够连中三元,所有今科试子都对他心服口服,自己的一切苦心布置显得是那么地黯然失色。 邵祯深知现在的谢舒已经不是他随便动的人,可心病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难安,何况如今要角逐储君之位,钱财必不可缺,虞家万贯家财他也势在必得。 恰好有一个一箭双鵰的机会放在眼前。 面对邵玉递来的橄榄枝,谢舒如果拒婚,那便是得罪了一位权势滔天的皇亲国戚;若是接受,那么他和虞家只能一刀两断,当然,这个时候,邵祯自有别的办法来应对。 所以无论谢舒做出怎样的选择,结果都在邵祯的掌握之中。 今日他送给谢舒这场「泼天富贵」,看他如何消受! 第090章 孔修说到最后, 眼里已染上明显的热切。 他面前的谢舒眸色却如曜石般幽冷,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孔修仿佛被灼伤一般感觉到面上传来一抹刺痛。 但谢舒并没有露出嘲弄的眼神, 他的语气既轻描淡写又不容置疑:「并非迫不得已, 而是心甘情愿。南园遗爱, 故剑情深, 谢某此心不会许第二人, 还请莫再相提。」 孔修一时无话可说,有那么一刻,他只觉得自己苦苦追逐的功名利禄, 王权富贵,在眼前的人看来仿佛真的不值一提。 可孔修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何况他不想就此揭过,也不能揭过。 孔修强压翻滚的心绪, 再次出口的时候, 声音却不免干涩了几分:「谢兄何必如此斩钉截铁?世事无常, 故人易变,再说了, 谢兄真的不想知道我是受何人所託吗?」 闻言, 谢舒心下一沉。 刚才孔修一开口, 谢舒便知道了他的意图。 虽说一旦及第, 无限辉煌, 但想往后仕途畅通无阻,还需要得到豪族权贵的青睐,此道对寒门庶族尤其迫切。 因此不少新科进士都期待着能和世家联姻, 这样便等同于在整个朝堂中站稳了脚跟。 但于旁人是梦寐以求, 谢舒却唯恐避之不及。 之前谢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前来探听他意思的人, 谢舒一概如此轻巧揭过,毕竟他已身在官场要处处考虑,不能与人结仇。 往往谢舒一表明态度,旁人也十分识趣,不会再提,一次两次之后,便很少再有人和他说这事了。 然而孔修却依旧不依不饶,其中必有古怪。 要知道孔修家中虽然也没什么根基,但因是孔子后人,自然和普通庶族不同。 孔修之前又攀上了裕王这样的大树,和权贵的关系比旁人更深,如今和他同为编修后,很快撇下过去的婚约,重新与豪门卢氏定下了一桩亲事。 他身后之人能让他办事,还这么尽心尽力,绝非富贵二字可言。 到了这时,谢舒也知道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谢舒轻敲桌案,让人停下曲乐,看向孔修正色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见周围人都注意过来,孔修面色微变,又迫于谢舒之压,只好语焉不详地说道:「谢兄,你看那紫云楼上坐着的是渭河公主之子陆娇,用金枝玉叶来形容也不为过,若是他看中了谢兄,谢兄以为如何?」 说完这话,孔修心中一定。 渭河公主之子陆娇,年轻貌美,贵不可言。在座的哪位不想求娶,即便谢舒再装得一副正人君子、冠冕堂皇的样子,此刻在众人眼下,也不敢真的将事情做绝吧? 谢舒唇角轻轻一勾,孔修眼中得逞之色还未露出,只见谢舒神情戏嚯地说道:「我说刚才为何孔大人频频看向紫云楼,君如今已是豪门贵婿,想必乐事无穷,还想再添一筹?」 谢舒话音一落,全场哄堂大笑。 谁不知道,孔修之前为了攀附豪门卢氏背信弃义,解除了之前所定的婚约。这种事虽令人唾弃,但也不算少见,加上孔修如今身份不同,旁人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最后背后说几句罢了。 可现在,谢舒一打趣,众人见孔修明明已经和卢氏结亲,却还将注意力放在地位更高的陆娇身上,可见此人多么无情无义、贪得无厌,自然好笑万分。 孔修哪里想得到谢舒竟然真的能对陆娇不屑一顾,又真的敢这样对他,他就不想,就不怕吗...... 孔修愕然地张了张嘴,面色忽青忽白,跟开了染坊煞是好看。 他有心想要解释什么,但在众人的笑声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宴席结束后,关于孔修肖想陆娇的事情便广为流传,听说卢氏家主闻言后,对此事极为恼怒,孔修不得不登门赔礼道歉。至于后续如何,旁人就无从知晓了。 但谢舒清楚,这场纠葛没有这么轻易地结束。 果然,卢家家主并未取消卢氏和孔修的婚约,他和孔修又是翰林院的同僚,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可以看到孔修眼中对他未了的恨意。 而翰林院的工作,并不像谢舒想像的那般有趣,虽然确实是很悠闲的,大部分的学士不是在研讨诗文,就是在编纂书籍,朝堂那些日益激化的政治活动像和他们无关似的。 第166页 在这里,谢舒还遇到了旧识王静,王静比他先一年入职,已成为负责史书的长官。现在,谢舒、孔修、高义都由他来带领熟悉事务,谢舒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王静对他们三人态度的不同。 王静曾经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敌视,对方似乎从未忘却,虽明面上不会如何,私下里却免不了上些绊子。 他和孔修像是一见如故,两人马上一拍即合,至于高义,唯唯诺诺,不落井下石便不错了。 这是谢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受挫,而且面对官场上的倾轧他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即便他知道,他只要答应一个条件,他面对的这一切问题似乎都可以迎刃而解。 但真是如此吗? 虽说在决定踏入政治的那一刻起,谢舒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过他还是意外于他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的渺小不堪。 再次面对高高在上的皇权,即便他现在已不是曾经那个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还无所适从的落魄书生,但依旧是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这一刻,谢舒审视自己,心中有许多困惑和迷茫未消。 又是一年春季悄然来临,他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快三年的时间了,这三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遇到了一生所爱,却又不得不和他分别。 他离开了烟雨濛濛的江南,前往京华倾盖的长安,但没有一天是真正快乐过。 终于这一日,九銮大殿金榜题名,荣华光芒无以復加,谢舒这才知道原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并非是夸张的手法,而是表露绝佳。 他也不能免俗,生出受人赏识的自傲与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轻狂。 他还是会怀念江南,可这里的一切也让他有些留恋,直到此时此刻,谢舒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他虽处云端之上,其下亦是深渊万丈,他所取得的成就还远远不够,更无法实现当时对虞楚息的承诺。 郎君,想到郎君,谢舒心中又泛起无尽的柔情和温暖,仿佛可以将他心底一切的黑暗与犹疑驱散。 但这一次他变得如此坚定,并非是为了虞楚息。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意有所改变,谢舒从未怀疑过自己对郎君的爱,他和郎君阔别已有一年之久,可他对郎君的爱不曾减少过半分。 只是当谢舒蓦然回首,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到现在,那些往日点点滴滴尽数浮现脑海。 他忽然发现,其实从始至终,他都紧绷着心弦,没有半刻的松懈。即便他偶尔想要停下脚步,想和郎君携手在江南烟雨□□度余生,下一个波涛又会向他打来,他只好继续走下去,不停地往前走。 而催逼他,威胁他的,有顾钟、邵祯,如今又添了一个渭河公主。 可他们在这个偌大的时空里,不止一个两个,和自己有着同样遭遇的人也不止一个两个,但其他人会像自己这样幸运吗? 谢舒的头脑一片通明,一个又一个的人影浮现,歷史和过去仿佛形成了无穷无尽的山河画卷,他将一切都重新剖析。 才高八斗的墨客能够写的一手漂亮的文章,却只是消耗在翰林供奉里,不能挽救朝纲,最后成为一个时代无关紧要的点缀。 也不是没有懂得管理社稷家业的官员,可一旦走上官道,也必须要四处逢迎,混迹其中,满腹经纶只剩下权力和欲.望。 那么造成这一切的是因为这个朝代的昏暗,还是说缺少一个明主呢? 谢舒微微阖目,他已经有了答案。 接下来,他要走的路,会很难,也许到最后他会众叛亲离、一无所有,也许他连希望都看不到,可是他还是要走下去。 郎君,谢舒想到虞楚息,唇角忍不住扬起一点微笑,郎君是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牵挂,也是这寒夜漫漫最美好的慰藉。 要是今晚梦中能见到郎君该有多好。 * 暮色黄昏,京都城门即将关闭,就在这时,桥上缓缓行来一辆华盖马车。 那守卫目光一定,见那马车名贵无几,并无累物,想来是出自京城哪位权贵府上,立刻上前迎接。 这时车夫递上通行证,一位长相秀美,举止不俗的女子走下车来与他交谈。 守卫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暗自嘀咕不知是哪家小姐如此和气。 若不是守卫注意到那通行证并非京城所有,还不知道对方竟然来自金陵,奇怪的是,女子官话说的极好,并不像其他江南人那样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 按照规矩,守卫还是要查看一下车内物事,那女子一边挡住守卫,一边小心地掀起车帘,笑着开口解释道:「车上有我们郎君在,官差大哥可不能上去。」 此时,只见那罗纱轻幔后,一个人影若隐若现,他丰泽的乌髮如瀑布般垂下,落满了灿烂的霞光。 当珠帘掀开的时候,他淡淡瞥了一眼车外。 这一刻,仿佛琼花玉树都在此时盛开,有一种明艷不可方物,无人胆敢直视的风华。 他眼角的一滴红痣如同硃砂点缀,能让整个京城的春色都黯然失色。 第091章 等马车到了拐弯处, 风荷对车夫交代了几句便旋身返回车内,欢欣无限道:「郎君,还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等会不知道姑爷见到自个夫郎来了有多高兴!」 虞楚息闻言也微微一笑, 但那笑意又渐渐转淡。 第167页 风荷不免有些疑惑, 郎君为了今日就能见到姑爷, 早上带着她先行一步, 商行的其他人连同所有车马都在后面。 幸运的是刚好赶上了,眼看即将见到姑爷,郎君也该十分欢喜才对, 怎么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风荷不敢询问,只能暗中猜测,难道郎君是担心姑爷如今和从前不同了...... 说实话,半年前, 那封泥金帖子同家书一起从京城寄到府上时, 风荷也是擦了几回眼睛的。 昔日在金陵时, 姑爷便在一众才子是第一,没想到去了京城, 也能够胜过全天下人! 知府万大人都亲自上门恭贺, 说是姑爷连中三元,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以后还能青史留名。 青史留名? 这四个字让风荷简直心生敬畏, 她知道,那些再大的官,就算万大人这样的, 也不一定在史书上留下名字。只有能让百姓都知道的官才行, 如今姑爷的名字就谁都知道。 而姑爷之前写的两首诗, 金陵好多人都能背得出来。一想到这两首诗都是写给郎君的,风荷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 现在再回忆谢舒最开始的样子,风荷只觉得恍如梦中,如今的谢舒才是她认的姑爷。 他会陪郎君下棋,会和郎君说笑,他每次看郎君的时候,神情是极温柔的。也只有这样的姑爷,才值得让郎君念念不忘,甚至做出那些决定...... 但这一年过去,确实发生了太多翻天覆地的变化,姑爷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的编修,听说从翰林院出来的官员都不简单,往后升迁极快,而且姑爷今年才二十四岁呢。 可即便如此,风荷还是相信,姑爷不会变的,她记得姑爷看郎君的眼神,好像满心满眼只有郎君一个人似的。 不过,风荷想起这段日子里,虽说自从姑爷及第,虞家满门光耀,可不断也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是以姑爷如今的地位名声,怎么还能做什么赘婿,还说......京城里有不少名门望族都看中姑爷,想让他当女婿呢! 这些郎君从来不说,可未必不放在心里。 想到这里,风荷也不由得沉默下去。 虞楚息下意识地交握着手指。 不知为何,眼看离目的地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跳的越快。 虞楚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些紧张。 一年未见,该说什么好呢?原本定下的两年之约,他却提前来见他了。 他如今是什么样呢?是胖了还是瘦了? 书信里再多的文字也不能描绘出他的样子,他总是说一切安好。有时候,虞楚息担心打扰他,于是回的很短,怕话总有说完的一天。 可还好,好像还能再说许多。 这次来京城,虞楚息从两个月前开始启程,但实际上从很久之前,他就开始准备了。 这段时间以来,虞家的钱财暗中源源不断地往京城汇入,商行选址,僱佣人员,货物採买都需要数不清的银子。 因为江南和京城距离太远,他无暇兼顾,便将大部分的重心都放在京城,但兴起的商行很难盈利,帐面也亏空了许多。好在虞家如今由他做主,即便有人察觉到什么不对,他也能遮掩得住。 父亲的身体虽然没有好转太多,不过精神一日强过一日,甚至能下床走动了。 就算如此,虞楚息其实也知道自己能陪伴父亲的时日不多,但他还是在得到了父亲的允许后离开了江南,之后他又派人去接二叔回来,代替自己照顾父亲。 这些决定无论结果如何,虞楚息都不后悔。 只是为什么,眼看都到门口了,虞楚息浑身一阵热一阵冷,心跳越来越快,甚至有点想转头回去。 忽然马车停在了府邸的台阶上,很快里头传来家丁的问询声,他们虽说都是当初自己所派,但没见过他不认得也不奇怪。 虞楚息挑起一角车帘,注视着府邸正门的匾额写着的「状元第」三字,并不像是谢舒的作风。这上面的字体倒和之前皇帝在西园御笔亲写的几块匾额一样,看来同样是御赐了。 此时风荷下去和那几名家丁说了一会,对方仍是十分慎重,并没有打开大门的打算,只是派人进去禀报。 虞楚息倒不会觉得怠慢,想来也是,若是他,见自家大人那个从未蒙面的夫郎突然冒出来也会犹疑万分的。 但不知为何,虞楚息现在明明已经镇定下来,可为什么一想到要见到谢舒,还是有些心慌? 就在这时,门内再次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什么夫郎不夫郎,我们主子只有一个夫郎,根本不在这,你们把门打开,我倒要看看,又是谁......」 少年的话音在这戛然而止,仿佛见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场景一样。 而风荷的娇呵也随之响起:「好啊,一年没见洗墨你真是长本事了,连郎君你都不认得了!」 洗墨一脸又哭又笑,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外露的表情了,好像又回到了虞府的时候。 郎君!风荷姐姐!终于见到你们了! 洗墨来不及多说,大喊一声道:「你们快将郎君迎进来,我去叫主子。」 接着,身影如迅风一样不知闪哪去了。 见状,风荷松了一口气,不禁笑道:「还以为来京城一年有什么不同,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而长安也不遑多让,绿柳如荫,李花如雪,桃杏遍地。 第168页 春风拂过,虞楚息见地上一片落英,不由得驻足,看向道路两丛一树树盛放的簌簌红花。 他还记得很久之前的一天,那人捧着一枝桃花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日的桃花好像比今日还要鲜艷几分。 这时,一阵疾步从身后直奔自己而来,虞楚息心跳慢了半拍,双颊也微微发烫,忍不住转过身。 谢舒朝冠已取,但朝服未脱,仍穿着品红官袍,丝毫不顾散乱的鬓角。 谢舒远远就看到那让自己朝思暮想的身影立在庭前,满堂花光都凝在了他的身上,却仍不及他半分容华。 当他回眸一笑,这一刻,谢舒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轰鸣雷动,似踏过千军万马。 第092章 将人真真切切拥入怀中, 谢舒低头啜饮着那让他魂牵梦绕的气息,感受着虞楚息的温度和心跳,直到此刻, 谢舒才方觉这一切并非是自己的幻梦。 他抱得太紧, 虞楚息只能紧紧靠在他的胸膛处, 然后伸出双臂搂住谢舒的肩膀, 这些日子, 他也好想他。 过了不到片刻的时间,谢舒就忍不住低头,轻轻贴面, 像小动物渴求温度一般,摩挲着彼此的肌肤。 两人相依相偎,仿佛就这样可以到天荒地老。 直到彼此唿吸都变得不太顺畅,四目凝视, 不由得相视一笑。 接着, 谢舒一把牵着郎君的手, 步伐轻快地往屋中走去,他知道郎君这一路上车马劳顿, 想必早就累了, 他心里虽然有许许多多的话, 但暂且还能忍住, 先让郎君坐下休息再说。 不过走了没几步, 谢舒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郎君上次说好,和他定下两年之约, 这些日子他几乎是数着过来的, 因此谢舒立刻想起, 明明还有一载的时间,为何郎君会提前进京,而且之前并没有知会过他,莫非是因为有什么急事不成,还是说,郎君仅仅是来看他一眼,又要回金陵去? 想到这里,谢舒高高扬起的嘴角不免下抿了一下,心情也不像刚才那般全然快活,还有一种烦躁不安的感觉。 虞楚息注意到时,脚步顿了顿,才继续往前走。 等走到谢舒所住的未然居内,虞楚息忽然轻轻挣脱了谢舒的手。 谢舒微微一愣,不过并未在意,只以为刚才将郎君的手握的太紧的缘故。 在京城他不喜旁人伺候,因此未然居内除却扫洒下人以外,仅有洗墨侍奉在他身边,此刻洗墨自然不会打扰,谢舒便亲自端茶倒水给郎君。 这事他以前常做,即便时隔一年,也并不生疏。 虞楚息看着谢舒忙活,他环视了一圈才坐下,接过谢舒递来的茶水时,长睫轻轻闪动。 谢舒也坐在一旁,双眼灼灼地直盯着郎君看,怎么都看不够。 虞楚息低头喝茶的时候,被雾气熏得脸有些热,抿了一口茶后,虞楚息这才定下神来,他垂着眼帘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给谢舒道:「谢舒,这是老师让我当面交託你的信。」 虞楚息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姜鸿。 时隔一年,谢舒十分挂念自己这位教会他如何在这个时代立足的恩师,两人的信件来往因为某种缘由,来往地不算密切,不过也时有问候之语。 现在虞楚息说这封信,老师要他当面打开,看来里面的内容很是重要,说不定以老师之能,已经知道了他眼下的困境...... 但谢舒此时此刻,却有些失落,他私心里希望郎君和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这个。 谢舒的目光落在虞楚息递到自己面前的信件上,他拿着纸张的手指修长玉白,指甲圆润,泛着淡淡的粉色。 谢舒接信时,再次触碰到郎君的手,不等那指尖缩走,这次直接用手心牢牢覆住。 接着,谢舒又抬起头,深深注视着虞楚息道:「我这些日子很想你,你想我吗?」 他的声音又沉又低,浓稠地像是密密麻麻的网,让人无处可逃。 虞楚息也不能抗拒,他的目光和他相触,和先前不同,他没有再避开,而是唇角轻翘了翘道:「想。」 谢舒终于如愿听到这个字,但还是不满足,郎君说的太少太短也太简略,他不止想知道郎君想不想他,还想知道他有多想他,每天又有多少时候在想他。 谢舒眼神仍明亮,神色却仿佛暗淡了几分:「郎君,若是真想我,为何这些日子,信上的话语越来越少,连回信也越来越惫懒了,我还以为郎君厌倦我了......」 虞楚息呆了一呆,明知道他并非是真介怀此事,只是故意这般说,但听到谢舒带点控诉的语气,他一时还真有些心虚,毕竟确实有些说不出口的缘由。 虞楚息想了想,轻哼一声道:「此次进京,我打算给你一个惊喜,自然不想被你提前发现,所以便减少了回信的次数,免得你起疑。而且我月前是不是说过,我这段时间要去外地开新的商行,不常在家,让你少写信,我可没有骗你,是你自己没想到此处来。」 谢舒已是许久没听到郎君用这样生动又狡黠的话语和自己说话,只觉得字字都十分曼妙。 虽说他如今已入了官场,行为处事和以前大不相同,但在郎君面前,他依旧要让一射之地。 谢舒脸上笑容更胜,忽然意识到什么,音调陡然提高了八度:「郎君的意思是,这次进京并非只是看我一眼,而是要留下来一直陪着我吗?」 第169页 虞楚息见谢舒十分惊喜,双眼发光地望着自己,这才知道原来谢舒之前误以为自己不会久留,刚才埋在心中的石头消失大半,这时指尖被谢舒下意识地揉捏着,他不禁也有些羞涩起来:「怎么,你难道不想我留下吗?」 谢舒哪里敢应,他心中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想问虞楚息,比如虞楚息走后,以后虞家又该依靠谁?虞父的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能支撑多久?虞楚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要来京城找他的? 可此时此刻,看着虞楚息一双水光潋滟的凤目望着自己,他的眉眼昳丽如画,唇上好像闪动着光泽一般,比起当下含苞吐蕊的花枝还要让人心神摇曳。 谢舒忍不住去吻他。 第093章 谢舒探身, 轻轻地含住了虞楚息的唇,可再怎么克制自己,当一碰到那魂牵梦绕的绵软时, 他的动作便变得热情缠绵起来。 谢舒能够尝到对方口中遗留的淡淡茶香, 和虞楚息本人身上的清香杂糅在一起, 几乎能够让他的灵魂为之溺毙。 过了许久, 感觉到虞楚息吐息微微, 右手无力地抵在自己的胸膛上,谢舒方才爱怜无限地离开了他的唇瓣。 而被他抱在怀中的虞楚息多少有些难为情,他紧闭的长睫颤抖了一下, 才睁开眼去瞪谢舒,眸中却只剩着盈盈的秋水流动着:「现在大白天,衣服又没换,你不许这样。」 谢舒虚心受教, 郎君说的极是, 以后日子还长。想到这里, 他便安心听虞楚息安排,脱去官服再说。 接下来谢舒又叫人备餐, 以往谢舒吃的都比较简单, 可郎君来了, 就再也不能马虎了。 等两人换了衣服, 重新坐在一起时, 谢舒这才打开信封,将姜鸿给他写的信拿了出来。 看完后,谢舒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老师果然对他所面临的困境猜的八九不离十。 他如今在翰林院确实举步维艰, 旁人看来, 是因为他没有权贵作为依靠的缘故。 但无论是老师还是他自己, 都很清楚,如今朝廷上的斗争是吕朔为首的寒门子弟与尚书令崔源为首的世家门阀之争。 作为新科进士的谢舒在这样的斗争中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探路石。 所以谢舒该思考的是如何在这样的时局中保全自己。 老师让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蛰伏,专心在翰林院做好本职工作编书.....还给他一份名单,对谢舒可能有所帮助。 谢舒看了看名单,这几人他有所耳闻,都是风评不错的六部官员,其中一人还是翰林院的长官张胜。 就谢舒所知,张胜负责国史馆,如今正在编纂前朝的史书,因此很少露面。 而这本史书由他起编,已经有四年的时间了。 古代编纂史书是一个大项目,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毕竟古代文字的记录很难保存和流通,唯有以帝王之力,集无数心血,才能进行下去。 谢舒当然很佩服这样的学者,可他知道,自己若是也进了国史馆,没有三五年,根本没有办法看到史书的落成,他耗费不起这样的时间。 那么他该怎么办? 看着谢舒愁眉不展,虞楚息也没法专心吃东西,便搁下筷子,这时谢舒注意到了,忙给虞楚息夹菜。 虞楚息却不动,他只是轻轻挑眉,流波一笑道:「原说我来京城还想好好尝一尝当地的佳肴,倒忘了有个人早就尝过了,捨不得陪我。」 谢舒不由得舒展了眉心,心中知道郎君是在打趣自己,也暗怪自己刚才思量事情,冷落了郎君,实在是不该。 谢舒忙执了郎君的手,又含笑柔声道:「郎君有所不知,这京城的风光美景我都留着,只想以后和郎君共赏。」 谢舒说完后,脑海中顿时灵光乍现,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盛,接着又往虞楚息的脸上亲了一大口道:「我知道了!郎君真是福星!」 虞楚息本就被他的动作弄得手足无措,如今更是感觉到脸上发烫,只好轻轻推了推他道:「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福星不福星的?」 谢舒越看郎君越觉得可爱万分,忍不住按着他又亲了亲道:「我是说,我家夫郎是我的福星。」 * 第二日,谢舒去翰林院时,将昨夜写好的文书呈递给国史馆。 他已经想好自己要编什么样的史书,不如山河地理为妙。 他既可以藉助编纂史书的工作来沉淀下来,又可以陪郎君共览山河风光。 而有了姜鸿的指点,谢舒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虽然来翰林院不过几个月,资歷尚浅,但有连中三元这样的名头,学识不会受别人的质疑,再加上准备工作到位,只要找对了路子,此事便极有可能成功。 果然,他这文书一递上去,张胜亲自见了他,又询问了一些事情,过几日便得到了翰林院的批覆。 谢舒成为《大庆·地理志》的副编,此书由三部分组成,收录了歷代地理名着。 如今大盛建立后,地理志有的地方需要重写,尤以京都为要,谢舒的文书正中要害,因此翰林院便决定让专人负责。 一位资歷老的翰林学士为总编,此人叫李岩,向来专心学术,不问朝政。而编纂小组中除了提出建议的谢舒,还有同样新来的两位,孔修和高义。 接到任命,孔修不免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谢舒竟然会想到编纂地理志,还成为了副编。 第170页 虽说在翰林院三人的级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这个项目里,谢舒却是他的上级。 不过好在地理志不算重要,孔修也大有应对之法,完全可以不听命于谢舒,但他心中还是颇为不甘。 因此当天见了谢舒,孔修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对地理志没什么研究,恐怕帮不上谢编修什么忙了。」 谢舒早知道孔修的态度,只是淡淡一笑道:「我也从未指望过孔编修,孔编修不必多虑。」 孔修面色一冷道:「谢编修要编纂京都地理志,这京城四处都得丈量一下,只是天子脚下,贵人极多,谢编修就不怕冲撞一二。」 孔修言中的威胁之意十分明显,之前谢舒拒绝渭河公主的结亲之意,已得罪了对方,他还要在京城做事,是不可能避开渭河公主的。 谢舒闻言冷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下奉命修书,所为国事,为国效命,王孙平民,上下一体,有何异同?」 谢舒这话掷地有声地说完,孔修哑口无言,旁边的高义则面红耳赤,之前他碍于孔修等人的权势,不敢出头,此刻听了谢舒的话,更觉自己的所作所为惭愧万分,他忙说道:「谢兄所言极是,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 谢舒要编纂京都地理志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快落到渭河公主的耳里。 他在京中,消息向来灵通,之前又有意将谢舒招婿,下面的人自然报了上来。 上次,渭河公主让孔修搭线,原以为此事极为容易,却不料传出那样荒唐的一件事来。 这件事对陆娇并没有什么负面印象,因此渭河公主虽觉得谢舒未免不识好歹,可又觉得其中有孔修办事不力的缘故,加上谢舒此人他确实比较满意,所以渭河公主并未发作,只是让孔修将功折罪。 转眼几个月过去,渭河公主见朝中形势如邵祯之前所言,轻易掺和不得,眼下又有不少世家豪门就陆娇的婚事来探口风,渭河公主不免有些着急,想尽快定下来。 而谢舒的品貌才学不仅是上上之选,又是寒门出的贵子,自可将他牢牢拿捏在手中,只是让渭河公主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一直没等来谢舒的回应。 渭河公主十分不解,这谢舒之前甘愿为商户赘婿,如今给他一个县主驸马的机会,他竟然不动心? 渭河公主转念一想,之前他手下有人探听到谢舒和孔修关系交恶,想来也有这个缘故。 既然如此,渭河公主也愿意展现一些诚意,在得知谢舒如今负责编纂京都地理志后,渭河公主便差人送一封请帖到谢舒府上。 门房见关系重大,不敢耽搁,忙呈递给虞楚息。 虽说虞楚息来到京中不过两三日,消息压着没有外传,但府中谁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何况原本许多人便出自虞家,虞楚息自然而然十分熟悉府中上下林林总总的事务管理。 只是见这封请帖出自公主府,虞楚息打开的时候不免微微蹙起眉头。 过了一会儿,虞楚息召人询问了一番后,便将请帖放下,去做别的事情。 直到谢舒下朝回来,看到桌上这封看着便十分名贵的请帖,他心中疑惑,拆开一看,顿时脸上露出冷漠之色。渭河公主终于亲自露面了,果然好手段,在知道他如今负责修纂京都地理志后,不仅暗示他能行种种方便,也流露出愿意帮忙的意图,若是旁人怕不是感激涕零,求到府上。 谢舒看了却只觉得字里行间都是令人生厌的傲慢。 而后,谢舒也立马反应过来,这封请帖虞楚息定然已经看过了。 谢舒心中不禁烦恼起来,发愁等会见了虞楚息该如何向他解释。 到了晚膳时分,虞楚息才从外面回来,谢舒也忙于事务,一时忘了此事,等到两人用膳时,虞楚息这才提起道:「我见渭河公主邀你去府上,你和他可有什么交情?他为何要帮你?」 谢舒摇摇头道:「我与他未曾蒙面,更谈不上什么交情,哪里知道他们这种皇亲国戚是什么想法?何况我也无需旁人帮忙,等下回绝便是。」 虞楚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旁人平白无故邀约你,总归是有原因的。我倒是听说他膝下有一个娇郎,如今年已十六,有不少王公贵族求娶,他一个也未让人进府,对你却青眼有加……」 说到这里,虞楚息心中已有无法忽视的酸涩,来到京城之前,他也料想过如今。 一开始,他和谢舒在江南,谢舒还是虞家赘婿,后来,谢舒一步步扬名,又有人说他们神仙眷侣,最般配不过,现在到了京城,又是另一番光景。 虽然虞楚息早知道看中谢舒的人只多不少,只是没想到渭河公主也在其中。而虞楚息并非是不信任谢舒,但这种事情他也不想装煳涂。 倒不如问清楚点地好。 见虞楚息已经猜到了什么,谢舒心中好不担心,着急道:「郎君,你说这些干什么,你明知道我的心意!」 同时想起之前种种,谢舒更是无限气恼:「这些人也明知道我有郎君,却……」 谢舒不知该如何说下去,才能避免露出真实的情绪,他并非是这个世界的人,对皇权没有丝毫敬畏之心,因此面对旁人威逼,只有恼恨可言,日后他绝不会放过这些人,但也不想因此吓到了郎君。 第171页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脸,见虞楚息那双凤眼凝视着自己,谢舒顿时不再言语,只想去握郎君温软的手心。 而虞楚息却低声开口道:「谢舒,你之前说过要和我重新成婚可还算数?」 谢舒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他本想过几日便说,此时郎君主动提起此事了,谢舒不免一呆,接着便生出狂喜。 虞楚息见他情状,心中一动,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之前说过,你不在意子嗣家业,那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便嫁给你如何?也免得旁人再说那些闲话。」 谢舒这时哪里听不明白郎君的意思,郎君的意思竟是要重新订下婚约,和这世俗一样做对普通夫妻。 他毫不犹豫摇摇头:「我说过要当郎君一辈子的赘婿,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况且我从不在乎旁人,只在乎郎君一人。」 谢舒说完后,再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道:「那我们择日便举办婚宴,邀请三五好友,不必那些繁文缛节,只要拜谢天地,郎君应我可好?」 谢舒说到这时双眼已灼灼发光,似明日星辰,只等虞楚息同意。 虞楚息又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语,不禁长睫微颤点点头,谢舒长舒一口气,紧紧揽住郎君的腰身,看他依在自己的肩头。 第094章 没过几日, 就传出状元府上要办一场婚事,张灯结彩,喜字招摇, 好不热闹。 因此京城掀起不少流言, 说是谢舒如今也要学孔修, 另攀一门富贵亲事了, 加上以前谢舒就有入赘商户的名声, 这次更是传的不像样子。 只是谢舒毕竟今非昔比,众人都在猜测,到底是哪家世家择中了他, 甚至有人猜是渭河公主之子陆娇。 其实猜到陆娇,也是因为这段时日渭河公主一一拒绝了那些求亲的世家豪门,流露出想要低嫁的意思。巧的是,之前渭河公主门人去状元府时, 被人看到过, 所以有此猜测也并不奇怪。 邵祯知道此事后, 心中也不禁暗道一声好,没想到陆娇这么好用, 谢舒这么快就入了套子, 这下子好了, 谢舒和虞家从此再无关系, 他便可以让手下得用的人去江南一趟了。 然而渭河公主却莫名其妙极了, 谢舒一没有登门拜访,二也没有正式提亲,和陆娇何谈什么喜事?更过分的是, 他那日派人送上请帖后, 谢舒便直接回绝了他, 还说已有亲事在身。 可这种事情,渭河公主怎么好和旁人说?更不想和那日自己当面夸下海口的邵祯说,难道要说与谢舒结亲的不是陆娇,而是被旁人捷足先登了? 渭河公主一半觉得不可思议,难道有谁还比得过他们陆娇?一半觉得大失脸面,他看中谢舒,这是谢舒天大的福气,他不仅没有接受,还敢这样拒绝他! 想到这里,渭河公主心中大恨,必不肯让谢舒如愿,于是转身便去了宫中。 谢舒既然敢和其他世家结亲,他又怎么能让谢舒好过? 作为渭河公主,邵玉出入宫中并无多少限制。 邵玉一入宫便直奔庆帝所在,如今庆帝正在御花园赏春,过了一会儿,便宣他过去。 邵玉发现伴在庆帝身边的人是卫君,邵玉倒是对此人有些印象。 这卫君是庆帝之前在江南行宫里的一名宫人,被庆帝看中后,便带了回来。 一开始图个新鲜,后来庆帝也冷落了一段时间,如今不知怎么的,又恩宠不减,想来手段和本事是不小的。 只是这卫君无权无势,又无子嗣,便也无人多注意。 见邵玉来了,庆帝不禁询问道:「今个怎么有闲心来见朕?」 庆帝对渭河公主十分了解,知道他性情高傲,突然进宫要来见自己,必然是有什么要事的。 见庆帝并没有让身旁的卫卿童避让的打算,渭河公主也不在意道:「我最近忧心什么事,陛下也是知道的。」 庆帝哈哈大笑道:「长兄可是为娇儿定好一门亲事了?是何人有这份荣幸,说来给朕听听,要不是长兄非要自己给娇儿选婿,朕早就给他定下一门好亲事了,不过既然长兄选好了,朕便风风光光地把他嫁出去,不过可要好好把把关才行。」 渭河公主闻言,脸色却不大好看:「陛下,我倒是想把娇儿嫁出去,怎奈何旁人却看不上我们家。」 此话一出,庆帝不免十分意外:「何人竟看不上朕的外甥子,那可是朕亲封的县主!」 渭河公主一副埋怨语气道:「县主有什么用?哪里又比得过那五姓四家。」 渭河公主此话也并非无的放矢,五姓四家指的不是普通的世家,而是高门四姓还有五家同样歷史久远的士族豪门。 几百年来无论歷经多少个朝代,因为士族子弟才能为官的惯例,世家一直屹立不倒,因此人人都以和这些世家结成姻亲为荣,这些世家很少与外姓通婚,除非是权柄在握的朝廷大员。若不是庆帝开始实行科举制,一些世家没落起来,比如卢家,否则也不可能轮到孔修。 但即便如此,高门大族观念深固,士庶高寒鸿沟极深,庆朝新建的时候,皇帝要想为自己的儿子娶世家女也不容易,比如庆帝当时的妃子便只是一个普通官宦的女儿。 渭河公主这话顿时说到庆帝心里去,庆帝左右环视,大怒道:「岂有此理,难道我家百年天子,还不及一姓?何人敢如此大胆?」 第172页 此话一出,周围人跪倒一片,卫卿童端来茶水,小声劝慰。 渭河公主则大喜过望,他心知肚明,庆帝之所以表现地如此生气,正是因为自己给他一个发作世家的由头。 即使谢舒才华绝佳又如何,只要他敢娶世家女,那么他就是一枚弃子罢了,庆帝便可用他来杀鸡儆猴。 这时渭河公主才开口道:「陛下息怒,此人陛下定然记得,还是去年的新科状元谢舒。」 此话一落,卫卿童手中的茶水晃了一晃,差点撒了出去。 庆帝注意到了,但不及多想,他也皱了皱眉头。 邵玉说完后,原以为庆帝会定下对此人的惩治措施,谁料庆帝若有所思,不发一言。 邵玉于是有些着急道:「陛下,此人虽才华过人,但.....」 他话音未落,庆帝已开口道:「长兄,你确定是谢舒吗?其中应该有些内情,朕记得,谢舒不是已有婚配了吗?」 庆帝这话当然不是偏袒谢舒,只是他对谢舒实在是印象深刻,何况当年江南一行,他可是亲自见过谢舒和他的夫郎虞楚息,两人伉俪情深,着实般配。 邵玉没想到庆帝居然知道谢舒之前已经结婚的事情,他一时有些不自然,正不知怎么解释的好,旁边的卫卿童笑着开口道:「是呢陛下,臣妾也记得谢大人曾经入赘过虞家,这才几年过去,谢大人又另娶了吗?依臣妾看,陛下不如召人问询一番,便可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邵玉眸光一闪,心中暗道这卫卿童有几分眼色,不仅帮他解围,还顺道给谢舒泼了一层脏水。 只是让谢舒亲自面圣,不知他有什么应对手段,但邵玉转念一想,即便此刻谢舒百般辩解,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重用了。 * 此时谢舒在家中接到帝王急诏,他不慌不忙,从容跟随着内侍前去。 虽说自从殿试过后,作为七品编修,他再也没有单独面圣过,对旁人来说,面圣是一件难事,稍有不慎,便落得个粉身碎骨,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庆帝召见他的地点在后殿,这让谢舒更加确定心中的猜测,果然到了一看,还有一位长相雍容的男子,鼻尖也有颗红痣,想来便是渭河公主了,至于庆帝身旁的人,也是熟人。 但谢舒只作视而不见,进了宫殿后,便目不斜视地向庆帝请安。 庆帝观察谢舒的情态并不慌张,也好像并不认识渭河公主,心中有数,不过也不妨碍庆帝此时心头生起怒火。 谢舒算得上是自己一手钦点的状元,给他如此大的荣宠,他竟然悄悄投向世家大族,这让庆帝如何忍受? 庆帝淡淡道:「谢舒,朕听闻你府上最近有一场喜事?可是你要结亲?」 谢舒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庆帝冷冷道:「哦?不知谢卿此次新娶的又是何人?何等官品阀阅值得谢卿如此?」 庆帝这话一出,周围人都鸦雀无声,清楚今日一过,谢舒的仕途便当头了。 然而谢舒既没有赔罪,也没有告饶,只是讶异道:「此事不知陛下从何处听闻? 臣近日虽要结亲,但结亲的不是旁人,正是臣的内子,臣曾经十分落魄,没能给内子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宴。几日前内子进京来寻臣,臣便开始准备了,没想到竟引得旁人误会。」 谢舒的这个解释一出,在场众人神色各异,卫卿童眼神复杂,庆帝则马上反应过来了,如果是这个原因,他便完全能够理解。 想到这里,庆帝不禁大为尴尬,正在想如何迴转的时候,渭河公主却不满地皱起眉头,他只觉得谢舒口中一派胡言,什么补办婚礼,定是藉口,决不能就这样放过他。 然而渭河公主刚一出口,庆帝便打断了他的话,此时,庆帝哪里不明白这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 以长兄的性格,必然是他看中了谢舒想招他为婿,结果见事情不成,才找上自己。而刚才邵玉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激怒自己,好方便行事。 想通了一切,庆帝心中膈应极了,若邵玉不是自己的兄长,他绝不会这么罢休,庆帝自然不愿再听他说话,邵玉只好闭嘴不言。 这时,庆帝才亲和地安抚道:「原是朕误会谢卿了。」 谢舒却笑道:「陛下有此一虑,也是正常的。如今五家四姓如何自矜,而人间又为何重之,想来便是如此,陛下若要一改此风,要下定决心才是。」 庆帝闻言倒是大感兴趣道:「哦?谢卿有何高见?」 当然庆帝其实心中是不以为然的,如今世家门阀之观早已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绝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之前庆帝也试过很多种方法,他还曾经让人重新定下世家名册,将邵氏定为一等,但此书之后便很少流通了。所以庆帝深知只有科举制,才能摆脱被世家门阀限制的朝中局面。 谢舒低声道:「陛下,世家门阀靠着彼此之间互通婚姻,关系盘根错节,因此稳固不倒,如今陛下实行科举制后,今科举子又被世家看作维持门第的纽带,因此陛下不如直接禁止朝中大员与世家五姓通婚。」 庆帝闻言眼睛一亮,此计甚好,直接釜底抽薪,只是此条律令颁布,又有多少人会遵循呢?不过他本来要的也不是旁人遵循。 而能够想到这个办法,已说明谢舒的才干。 第173页 这时谢舒又开口道:「这个想法是臣临时起意,臣担心冒犯旁人,还请陛下体谅.....」 庆帝闻弦音知雅意,若是此事传出去,谢舒日后如何在朝中立足,不过谢舒冒着这样的风险,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的忠心。 但刚才在御花园,自己藉机发作,若是不趁此时颁布律令更待何时,可是要换作什么人当这次的筏子呢? 庆帝目光从旁边脸色难看的邵玉一转而过,接着庆帝龙颜大悦,又叫人赏赐给了谢舒不少贺礼,这才让谢舒下去。 * 过了不到几日,庆帝便颁布了一条律令,禁止朝中七品及以上的官员与五姓通婚。 此条律令一出,朝野震动。 谁也没想到庆帝竟下了这样的决心,而世家又该如何应对。 人们纷纷奔走,悄悄打探里面的内情,很快便有风声传来,说是此事和渭河公主邵玉有关,是他鼓动庆帝如此,只因不愿将陆娇嫁给世家。 而邵玉如今闭门不出,更显得此事扑朔迷离。 孔修和卢家的婚事也无限延期,毕竟没有人敢在此时触霉头。 此时状元府门外爆竹沖天而起,红绸张牙舞爪,今日便是谢舒和虞楚息举办婚宴的日子。 一拜天堂,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虞楚息到了新房后,听到外面宾客满座的欢声笑语,心情奇妙,这便是真正的成亲吗?他曾经也幻想过,原来是这样的。 想到刚才谢舒一直牵着他的手,悄悄和他耳语,虞楚息就忍不住想笑。 而外面喜乐喧嚣,宾客也不少,其实谢舒宴请的都是同科举子,或是在京城的同乡友人,收到请帖,几乎都来捧场了。 不过谢舒并无意陪客,他本来举办婚宴,不是为了让人做个见证,只是想给郎君一场属于他们彼此的婚礼罢了。 因此谢舒见虞楚息要进洞房,便忙说自己马上就来,却在此时,后知后觉,这话语实在有些奇怪。幸好他是在郎君耳边说的,没有旁人听见。 过了不久,谢舒便摆脱众人,踏入新房内。 只见内室的喜案已经点上了一对镶金雕画的龙凤红烛,柔和的光晕微微晃动,碎玉珠帘内,一个身影静静坐着。 虞楚息听到脚步声,从软纱帷帐下抬头来看他,只见他眉目如画,眼角的红痣在肌肤上似一点红梅于初雪绽放,双眸楚楚,胭红的唇上闪动着莹润的光泽。 谢舒走到他跟前,心跳不似往常平静,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口,唿吸也有些急促起来。 谢舒的声音不知不觉也暗哑了几分,坐下后,便挨着虞楚息的耳边低声唤:「郎君.....」 虞楚息不知为何总觉得男人此刻的举动暗藏着某种危险,而且耳边被热气吹拂着,泛起说不清的痒意,他不由得往后躲了躲,但还没来得及躲远,就被谢舒抱在怀中,压了下去。 虞楚息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一下,抬起手勾住了他的颈侧。 第095章 谢舒轻轻地落在虞楚息的额头上然后再往下亲去, 鼻息忽深忽浅的喷洒过来。 虞楚息脸颊泛起潮红色,双眸润,过了一会儿, 衣衫半褪, 底下肌.肤胜雪, 柔滑似玉。 他yao间轻颤的时候, 如同一捧细碎月光, 只有谢舒一人,方知那月光到底是多么娇柔,竟不胜盈盈一握。 被翻红浪, 满室生春,烛火燃了整整一夜才刚刚停歇。 好在第二日是休沐日,不必上朝。 到了午时,谢舒方才醒来, 他一睁开眼, 见虞楚息乖乖窝在自己的怀中, 浓密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圈青色的阴影,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 谢舒心中漫起万般怜爱之情。 谢舒又看了虞楚息的睡颜许久, 仍不觉得疲累, 直到虞楚息迷迷煳煳在他怀中动了动, 谢舒这才忍不住, 在他额际落下密密麻麻的亲吻。 虞楚息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了钻,使得那亲吻断了片刻,这时, 虞楚息在熟悉的气息中, 仿佛感觉到了几分安心, 索取温暖似的,往他胸膛蹭了蹭,很快,那亲吻便沿着他的鼻尖缠绵往下,侵入他的唇齿。 虞楚息意识依旧在迷濛中,于是溢出一点浅浅轻吟,过不久,那轻吟又变成别的,到最后,帐内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喘.息。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又是一年春秋过去。 这一年中,朝中发生了不少大事。 庆帝所立「五家四姓不可通婚」的律令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世家自然是极力对抗,之前的科举制已削弱了世家的根基,若此条律令真的实行,那么从此之后,世家从此再也无法把控朝政大局。 而面对庆帝的□□举动,世家也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 此条律令本就不得人心,朝中大部分的臣子哪个和世家没有关联,不必尚书令号召,自有人不断上书。况且律令不通人情更不通条理,毕竟很多世家都是从早前便定下了姻亲关系,岂能随意更改?更是经不起时间等待。 因此一些大臣以姻亲已经定下为由朝庆帝上书,还有刚烈者直言此举荒唐。 庆帝面对这样的局面,依旧没有收回成令的打算,反而借题发挥,表示如今朝中上下世家大臣沆瀣一气,推行律令择日不待。 当日看庆帝态度如此坚决,世家也只好另作他法。 过了些时日,见庆帝不再提起,风头过去,众人便阳奉阴违,私自嫁娶起来。 第174页 对此,庆帝似早有预料,只作不知。 直到崔家和陶家嫁娶的时候,吕朔突然上书,言崔陆身为太常寺少卿,却有悖于律令,应将崔源之子崔陆革职,如此,崔陆就不算作朝廷官员。 崔家仓促之间,哪里有应对之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崔家失去一个太常少卿的官职。要知道太常少卿可是正四品官职,虽只是管理礼乐祭祀,但也十分重要。 自此,这场寒门世家之间最浓墨重彩的一战也拉开了序幕。 而政治战争虽不见硝烟,却远比所想像的还要残忍,党争之下,哪里能独善其身。 无论是世家还是寒门都付出了不少代价,六部尚书多出自世家,尽可罗织罪名,御史中丞皆来自寒门,互相联合攻歼。 这一年里,光是落狱,发配的人就有数十位朝廷官员。 在这样处处都是危机的时局里,谢舒所在的国史馆,是唯一可以暂避风浪的地方。 谢舒和虞楚息踏遍了京城的各地风光名胜,近郊也一一游览过了。 虞楚息还要忙着发展京城的商行,虽说虞家在江南举足轻重,但如今虞家毕竟已交给二叔打理,虞楚息便不欲多管,将这些年所积攒的大部分钱财都运往了京城。 如此一来,有钱财作支撑,加上他收纳的人才也不少,很快,京城的产业蒸蒸日上。 闲暇时,虞楚息陪着谢舒一起记录地理志这本书,一年的光阴消磨过去,这一日,谢舒打开一张信纸看了一会儿,握住郎君的手沉声道:「郎君,京都地理志该编纂完成了。」 谢舒这段时间里自然不是真的就不关心局势了,他一直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如今吕朔的权力在庆帝的栽培下,日益增长,暂时能够压过世家,可是毕竟是底蕴不深,一旦事情有变,便无能为力。 谢舒也是看到近日军情,跶坦军犯边关,便知道朝中局势要大为一变了。 只因为如今镇守边关之人乃是世家之人,名为王振,此人在带兵打仗上也很有些天赋,毕竟要想培养出一员大将,若是不能读书写字,也是极难的。这王振本就有家学渊源,又在军中歷练了数年,立下的战功不少。 听闻跶坦入境,庆帝必然要安抚世家。 果然过几日就传出紫微令吕朔被弹劾,庆帝将他贬职,令他闭门思过的消息。 眼看时机已至,谢舒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谢舒此话一出,虞楚息立刻明白过来,他轻轻一笑道:「恩,你尽管去做便是。」 * 过几日,翰林院《京都地理志》一书落成,奏报上去,庆帝翻阅之后,大为满意,询问众人该如何封赏。 朝中大臣顿时心思活络开了,谁不知道翰林院是最清贵的地方,庆帝又有意扶持,从翰林院出来的都升迁极快。 一般来说,翰林院当了几年编修,又有一些功绩的话,给的官职都不低,而此次庆帝明显是想要提拔谢舒、孔修、高义几人。 这三人中尤以谢舒最惹人注目,虽说自从谢舒进了翰林院后,便潜心着书,一直以来,规规矩矩,又不参与党争,找不到任何错处。 可他到底是寒门,世家怎么可能放任他下去? 至于孔修之前和卢家结亲不成,之后见势不对,孔修的婚事便无限蹉跎,被孔修之母好一顿抱怨,传出去之后,卢家也十分恼怒。这没能结亲,反倒结仇的事情让这位曾经闻名京城的才子一再成为笑谈,所以当下也无人想为他美言。 高义则平平无奇,更没什么根底。 因此庆帝此话一出,底下的朝中大臣三三两两说了些闲散的职位,便不再开口。 这当然不能让庆帝满意,此刻庆帝压住心头的隐怒,先退朝再说。 如今边境之事至关重要,他不得不避让一步。 可庆帝已尝到权力在握,说一不二的好处,又怎么能忘记那滋味? 而庆帝深有体会的一点便是,他手中能用的人还是不多。 吕朔机敏有加,善会揣摩人心权术,他身边缺一不可,也只能留在朝中,而有能力的人少之又少,即便上任,也很快会被世家打压。 比如谢舒,之前谢舒给庆帝留下了种种印象,都十分不错,眼下又着成《京都地理志》,这本该是一项功绩,加上上次会面,庆帝都应论功行赏,可却有诸多难题横着。 庆帝不禁将此书重重拍落桌上,即便他真的一力提拔谢舒,引得世家不快不说,之后谢舒也未必能够坐稳那个位置,但如果就这样顺从世家的意思,那么以后还有何人能用? 这时旁边的刘公公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书轻轻托起,拂了拂书面道:「陛下,这上面的地理山河图何其精美,不止有大庆京都,连附近的运河都分毫毕现,看来作画的人对大庆实在是知之甚详。」 庆帝本不在意地点点头,这时忽然想起什么,他还记得几年前,有件事十分困扰他,那便是黄河决堤的事情,当时还是一介秀才的谢舒却给了他满意的答案,如今又到了每年一度的夏季,前些日子,便有底下的人奏报上来了。 而黄河提督是一个五品正缺,若是在京中,决计轮不到谢舒,毕竟谢舒资歷尚浅,连升两品,已是极快了。 可是这个职位,世家绝不会相阻。 庆帝眼中精光一闪,大笑着对刘公公道:「传话下去,就命谢舒为正五品黄河提督,即日赴任,若是真能够有所成就,朕大大有赏。」 第175页 * 过几日后,刘公公便携带着吏部诏书前来。 谢舒接了诏书,刘公公也没有多留,他如今地位渐高,不比以前,不能落人把柄,于是刘公公与谢舒道贺几句,便离开了。 谢舒知道刘公公有为难之处,此次刘公公帮他的忙,算是还了之前的人情,之后,自己若还想要刘公公办事,也得有所依凭才是,所以此次河督一任,谢舒势在必行。 只是其中的艰险之处,恐怕难以想像。 谢舒不想让郎君受苦,更担心郎君的安危,因此本打算让郎君留在京中。 可虞楚息态度也十分坚决,谢舒说不过他,只好应下。 因时间紧迫,谢舒一行人准备好后,第二日便出发了,一路上向南而去,一开始路途还算畅通,谢舒便研读歷来的黄河治理书籍,之前他已看过,如今再看却又有不同的感悟。 但越到下游地带,谢舒便不能再专心了,只因为路上已有许多拖家带口的流民蹒跚在路道两旁。 第096章 每逢春夏, 黄河下游淤积的泥沙增多,今年的河情也比往常严重,沿途多有泛滥。 附近的人民不得不背井离乡, 迁徙外地。 但受限于时代的种种因素, 加上没有官府组织, 他们大多是无序性的, 因此更为艰苦悲惨。 扶老携幼, 逃荒求食,入庶流进,家户且尽。 谢舒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如今一见,方知书中所记不及其中一二。 行到中途,马车速度变慢,忽然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跪了下来, 身后还有数个衣衫褴褛的孩子, 向谢舒所坐的马车叩头道:「还请大人行行好, 可怜可怜我们,赏些吃吧......」 这老人自然是不知道谢舒的身份, 只是见谢舒这行人数架车马, 想必是富贵人家, 试试罢了。 而这么一跪, 周围不少流民都望了过来, 脸上也露出热切的神情。 谢舒神色沉重,旁边的虞楚息嘆息一声,朝他轻轻摇摇头。 谢舒明白郎君的意思, 若此刻马车真的停下, 旁边的流民想必会一拥而上, 财物还是小事,只怕会耽误时间,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快点赶去河督府。 尽早治理河情,方才是解决根源的办法。 只是...... 虞楚息这时却微微一笑,他正是喜欢谢舒这点,于是朝着谢舒附耳过去,听完后,谢舒眼神一亮,连连点头。不久后两人便敲定完毕,让风荷和洗墨带人留下,他们和穆问等护卫一同先去河督府。 车轮再次前行,谢舒回头望去,流民如同眼前的高如天堑的黄河,一眼望不到尽头。 运河总督府设在江浦城,位于黄河、淮河、运河三河交接之处,谢舒要赴任的便是此地。 不久前听说这次新上任的黄河河督只是一个二十五岁,此前从未做过河运方面的翰林学士,河督府的几个官员心头都直打鼓。 自古黄河难治,歷来官员都将「河督」一职视为畏途,而且往往结局也不太好。 一般来说在任几年,若是没出什么事便是极为走运,日后打通关系,还有调任的机会,上任河督便是走的这条路子。 而一旦出事,降罪落狱好说,要是一不小心,葬身在这黄河之中,也是不少见的。 众人一听谢舒这么年轻,就被下放到这里,想必是背后无人,以后难调回去了。 也就是说,谢舒既没有什么能力,也没有背景,这些平常做实事的河工心中是不服气的,因此谢舒到任河督府上,来迎接的人都没有到齐。 谢舒大致看了一眼,问了一下没到场的人是谁,什么职位。 副总河四十岁,长期风吹日晒使得他额角比同龄人多出不少深深的褶皱,他几天前倒是打听过谢舒的来歷。 听说谢舒在朝中名气不小,是连中三元的状元,又见他相貌风姿无一不佳,气度威压一概不少,副总河摸不清他性子,怕谢舒怪罪,忙解释了一番,几人在河堤岸上不得闲暇。 谢舒并未生气,一边翻看着水利河图,一边顺着问道如今的河情状况。 副总河见谢舒问起这个,倒不含煳道:「回禀河督,今年春汛提前,入春以来,已有三处河口决堤,这些天,属下带领着民工四处清疏下游,勉强能应付。」 副总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舒的神情,他是从河工一步步坐上副总河的位置,虽说现在不怎么亲自到河上治灾,但无论经验还是能力都不是眼前这个年轻人可以比拟的。而且他深知河工们怕的不仅是险情加重,更怕外行人指手画脚,因此刻意说的严重些,谢舒听后自然不敢随意,他们也有更大自主权。 谁知谢舒不慌不忙,继续问道:「决堤的三处河口在何处?周围能调动的民工又有多少?附近的居民可安置妥当了?」 见谢舒问的都是要害之处,副总河心中一凛,不过他对这位年轻的长官确实提不起多少敬畏之情,只是诺诺回答道:「决堤的几处分别是高家堰、许家口还有曲阜乡,民工么约有万人,比往年少些,至于居民安置,当地的官员在管辖,别的属下也不清楚了。」 谢舒脸色一冷道:「我这一路走来,看到多少流民无家可归,百姓流离失所,你做河务的,就可以不管百姓了?既然民工不够,为何不好好妥善解决?国家社稷,三分之一的财赋都在江浙,治河有失,你拿什么都担当不起!你说决堤的这三处,我看分明不止,如此胆大包天、欺上瞒下,你可知道后果是什么?」 第176页 副总河闻言心中不由得惶然,却仍是不服气,涨红脸道:「河督大人初来乍到,有些事不明就里也是有的。就拿流民来说,前些年,大潭湾决口,淹了十二个村子,我们派人安置,紧接着引来了成千上万的流民,瘟疫也随之而来,最后连民工都没法上堤了。我们何曾不想做些利民之举,只是每年朝廷发的赈灾银子有限,修建一个堤坝就要耗费数十万银子,民工的工钱更不能不给,大人出身优渥,不知道我们的为难之处。」 谢舒脸上毫无表情,不过心中确定了几分,这位副总河是做实事的人,并非世家的棋子,想来也是,河督府中的官职,既辛苦又容易受罪,在这里插人没有任何好处。 正因为如此,谢舒也知道要想让此人为自己所用,如若不费一番功夫是极难的,所以谢舒仍然冷冰冰地说道:「河工劳苦我也知晓,但百姓又何其无辜?我沿路看到修建的几座堤坝,有的因河途改道而荒废,有的撑不住几日河水的沖刷,你说大家尽心尽力,我看未必,千年陈法来治河,一味开宽河道,修筑堤坝,见效虽快,却治标不治本,此乃搪塞百姓朝廷之举,又如何算得上为国为民?」 副总河惊愕地看着他,谢舒口中此话确实是病根所在,作为治河老吏,他心中还有些知音之感,但见谢舒毕竟年轻,又没真正上过堤坝,即便有所见解想必也只是从书中读来,或是高人指点。 到底顾忌着谢舒官职,副总河只好压着性子道:「那河督大人有何高见?」 谢舒淡淡道:「束堤筑水,以水沖沙。」 副总河目光霍得一跳,看向谢舒,这八个字对他来说何其的熟悉。 三年前,陛下降下圣旨,便让他们依这个八个字而行,但虽说这治河术确实要高明许多倍,不过却没有先例,即便要想按照此术,也需得处处谨慎小心。因此上任河督并没有在此多钻研功夫,只有他费心费力,好不容易打听到这治河术原来是陛下南巡到金陵的时候,出自一个秀才口中。 而这时,再看谢舒,又想起他的背景来歷,副总河哪里不明白谢舒原来就是当初的那位秀才,如今陛下派遣的河督。 副总河想到这里,激动不已地开口道:「大人,你看,该从何处下手呢?」 谢舒正色道:「先收纳人才,无论是懂绘图制表,天文算数的,都一律招来,还有安置流民,必不可少,以后固堤种树,没有人力是不行的。」 副总河却有些为难了,河务艰险,积重难返,正是这个道理,前者还好说,后者里头的繁难是一言难尽...... 副总河没有一口应承下来,只是咬牙道:「卑职愿尽力而为,但流民......」 谢舒注视着他笑道:「此事我已有定计,副总河不必忧心,如今治河一事刻不容缓,陛下圣心已定,这才派我前来。 但河道长久失治,一不留神,便会误了身家性命,副总河可有决心,愿同我担此重任,今后创下这不世功业?」 副总河闻言心中阵阵发热,不仅是被谢舒的话语所打动,更是因为谢舒所说的前景,如果真是陛下有心,那么也许此事真的能成。 副总河颤声道:「大人,卑职愿陪同大人辗转大河之滨,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几日后,便传出江浦城外新立了一家粥铺,那粥铺挂姓为虞,但在江浦城倒没有听说过那家富户是虞姓,只知道江南首富是个姓氏。不过既然有人施粥,流民闻风而动,短短半月,几乎附近的流民都往这里赶来了。 这粥铺主人还很有善心,派了医官给每人检查,一旦合格便可入城登记,不止如此,还可受官府僱佣为民工,以后的生计也有着落。 这时众人才知道背后的原因,原来这次派来治河的河督叫做谢舒,而他早年入赘虞家,不用多说,众人也猜得出来,这粥铺主人正是他的夫郎虞楚息。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日子一晃而过。 这三年里,谢舒带着河督府的众位河工往返于这条滚滚黄河上,而随他一起的民工已增加到了四万人左右。 自从受命以来,户部拨下的银子一如往年,因这三年来,谢舒治理未出什么大问题,便不曾剋扣为难,但如今远远不够。 因此谢舒这段日子,给庆帝写了不少陈情帖子,几乎每隔一个月都会把当地的雨情,河情,人力状况发上去,有庆帝特许,可直接到庆帝手中,至于庆帝是否回復,谢舒并不在意。 不过这并非是无用之功,今年庆帝让户部多拨了一百万两银子,又按照谢舒的计划,陆陆续续将谢舒要的几种树木都送齐了。这三年里,谢舒带人固堤束水也总算有了成效。 今年雨季一来,目前还无一处堤坝决口。 谢舒站在新筑的河堤上,脚下的泥土早已被夏日的骄阳烘得半干,但昨晚的暴雨一来,他下身衣摆上又溅满了泥泞,不一会,就看不出他来之前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三年过去,谢舒的五官轮廓在连年风雨下也变得成熟起来,已无当初那般灼灼刺目的感觉,反而透着一股沉稳温和,如同一方上好的玉石,将全身的光芒都收束在内。 副总河站在他旁边,看着脚下不停翻涌着浪花的涛涛河水,还是有些担心,却不敢相劝。 这几年,他跟着谢舒身边,对谢舒的才华能力深感佩服,也摸清了他的性子,知道这位长官平日的行事风格。 第177页 谢舒性格温和,但也坚毅,处事往往经过深思熟虑,但同时雷厉风行,哪里是池中之物。 这段时间,副总河虽忙于河情,不过也知道朝廷上的风雨并不比此处的小,想必等河运事了,谢舒就要回京了,若谢舒要想往上走,也不知道能到哪一步...... 还没等副总河多想,这时,身后传来众人不同寻常的哄闹声。 原来已临近午时,今天又是检查新河堤状况的日子,于是送餐提前,也是为了庆祝一番。 来的人不仅有江浦城的百姓,就连谢舒的夫郎虞楚息也到了。 如果说整个江南河道地区的百姓最感谢谁,除了河督谢舒,无疑是虞楚息莫属。 如果不是虞楚息施粥救济,又在当地开设的各种坊铺,那些流民也不会那么快地安定下来,如今江浦城的发展也后来居上,在江南地区已经名列前茅。 谢舒看见虞楚息时,即便这几年磨练出一番不言不动的性子,此刻也不由得欢欣起来,他快步走到虞楚息的面前,可又想起什么顿住了脚步。 往日他回家时,都会脱掉外套,免得弄脏了家里,现在又怎么好意思去碰郎君? 虞楚息不禁莞尔,含笑牵住他宽大,粗粝的手掌。 衣袖下,两人十指紧扣,对视时,唯有彼此知道的温柔。 泰安十年,谢舒任河道总督满三年。 从郑州东到江苏西,年年泛滥的千里泽国终于被收束在一线之间,从黄河源头再到江浦海口,堤坝岸边皆有栽种。堵塞的河口渐渐疏通,计划的堤坝也如期完工。 下游往年被淹没的地方露出万顷沃土,百姓得以安居,这百年之内,都难得再见黄河肆虐的时候了。 自此以后,谢舒的名声在江南广为称道。 年末,吏部考核功绩的时候将谢舒记载了上去,庆帝龙颜大悦,御笔硃批:谢舒治河有方,立百世之功,擢升工部尚书,不日回京。 此时谢舒今年才二十八岁,而吕朔当年二十八岁的时候,虽然也是同为正二品的紫微令,但两者之间,大不相同。工部尚书乃是实权,执掌六部之一的工部,非同小可。 消息一出,举国为之震动。 第097章 工部尚书这样的正二品要职, 按理来说,早就有人盯着,即便是以资歷和惯例, 首先考虑的也该是作为尚书的副手工部侍郎, 而不是谢舒。 但偏偏前任工部尚书已经入狱, 整个工部都在彻查之中。 在这个关头, 谢舒的功绩考核百里挑一, 再加上工部本就是主管各种工程水利,交通屯田的事宜,谢舒担任此职, 恰如其分,而他虽离京已久,但朝中推举他的人竟然也不少,于是此事顺理成章。 至于堂堂六部大员工部尚书为何入狱, 事情还要从三年前说起。 自从大庆开国之初, 边患问题便横在眼前。一开始鞑靼偶尔劫掠边境, 未曾构成较大的威胁,直到二十年前, 鞑靼入侵河套, 之后便将河套视为他们的给养地。 有了河套作为支撑, 鞑靼日益壮大, 于是大庆只好逐年增派兵力, 但面对兇残的鞑靼骑兵败多胜少。 驻守陕西前都护史曾经上书,主张举全军穷搜河套,因为军备不足的问题并未成行。 之后也有人上书, 认为要想平定边患, 唯有收復河套, 不过要起战事,举国用兵,劳民伤财,实在是大事,需从长计议。 三年前,跶坦再次侵犯边关,庆帝提拔了王振作为都护统领,守卫边境,然而他刚上任不久,跶坦便举十万大兵沖入边墙。 王振带人拼死守住边关,但驻军也元气大伤,这样的结果令庆帝很不满意,因此王振旧事重提,上书请求率领军队,收復河套。 庆帝对这一决议不置可否,交给群臣复议。 吕朔看到了这一机会。 吕朔虽然之前因过贬职,不过谁都看得清楚,庆帝对他的信宠,依附他的只多不少。 吕朔知道如今边关乃是庆帝的心腹大患,王振有着大用,因此他动不得世家。 所以要想走到他想要的位置,那么王振是断然不能留下的。 而这次庆帝让群臣商量是否要让王振率军收復河套,吕朔表态道:「王振欲率数万之众,深入艰险之地,驱除数十年盘踞之兵,谈何容易?」 他话一出口,立刻受到兵部尚书王奎的驳斥。 王振是王奎的侄子,都是王家的人,不过王奎秉着用人不避亲的原则,况且他也信任王振的能力,自然不会拆侄子的台。 加上王振真的能够收復河套,从此王家满门荣宠,吕朔又算什么? 于是王奎抨击吕朔不懂战事,一味软弱,并且说如今国盛兵强,只要下定决心收復河套,从此便可边关肃清。 王奎的话语顿时得到许多人的附和,庆帝也有些意动,吕朔于是不再开口。 隔了几日,庆帝下了一道诏书,让兵部户部工部修边饷银造器,来预备战事。 此时朝中人心激动,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份诏书依旧出自吕朔的手拟。 泰安八年,就在谢舒前去赴任河督一年后,王振发兵十万往河套而去,同年,吕朔官復紫微令。 战争一起,便没有止境。 三天两头,都有军报从河西传到京中,很快便堆积如山。 庆帝一开始还兴致勃勃,熬夜看过几晚后,接着就感觉枯燥乏味,军报不像普通的奏事摺子,军情也不是能够一语就能说的透的,战场上瞬息万变,信息也需要辨识。 第178页 但统治者只看结果。 原本有兵部尚书王奎、户部尚书顾谦、还有吕朔一同参与机务,不过顾谦老了,王奎又和王振有亲,于是庆帝遇事只召吕朔。 吕朔之前就已经买通皇帝近侍,并指使边将陷害王振掩败不报,剋扣军饷,中饱私囊,尚书令崔源狼狈为奸。 当着庆帝的面,吕朔则提醒庆帝,王振此次要夺回河套,是为了兵权。 此事并非先例,前朝乱象,正是因为藩镇拥兵自重,其中也有世家的手笔。 庆帝本就多疑,顿时疑心是不是近些年对世家打压过重,使其有了不臣之心。 当自己的政权受到威胁,那么边境已不是最首要的事情了。 何况庆帝本就没有那么大的决心要收復边境,眼看着国库一日比一日缩水,但却没个最终的捷报,庆帝坐不住了。 半年前,在吕朔的精心策划下,庆帝终于发作,责令河套为何久攻不下?如今生灵荼毒由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庆帝这雷霆之怒,太过突然,百官根本就没有准备,接着吕朔又拿出许多证据,此时远在河套的王振也已经被捕下狱。 尚书令崔源仓促间只能弃车保帅,而六部中有四部都是他的人,除开刑部不涉事外,户部、兵部都至关重要,唯有工部向来在六部垫底。 工部为掌管营造工程事项的机关,同时也负责军工器械等军备,所以最后只能推到工部的头上。 接着庆帝下令让吕朔将工部尚书抄家,不料这一抄便抄出了三百万的白银,这些白银大部分入了国库,小部分入了庆帝的私库。 之后收復河套的事情也不了了之,王振落狱,王奎罚俸一年,尚书令崔源主动请离了数次,庆帝一开始不批覆,最后才同意。 而崔源这么一走,也算一步上棋,他的长子崔陆从太常少卿如今成了太常寺卿,为正三品官职。崔阳从御史中丞变为御使大夫,同为正三品。 不过世家的威望依旧大受打击,吕朔的荣宠却无以復加,虽说庆帝将尚书令这一职位空置,但给了吕朔三公之一太傅一职,即便到了今朝,太傅只是一个虚职,并没有教导太子的实际责任。 这一年,庆帝已经五十四岁了,在民间,大多数的人都活不到这个年纪,就是有,也该是颐享天年的时候了。 庆帝也想过奢靡懒散的生活,但总有人要打扰他,他于是使用各种办法将权力都集中在自己的手上,如今总算有了一些结果。 不过朝中仍然风起云涌,因此庆帝偶尔振作,在棋盘上博弈,玩弄自己的权力,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感到厌倦。 而吕朔是最好用的一把刀,于是庆帝的大部分权柄旁落到了吕朔手里。 当然庆帝还没到煳涂的年纪,他知道吕朔也是一把双刃剑,一不小心还会划伤自己,所以庆帝时不时会敲打一下吕朔,同时吕朔也不会受到他任何一个儿子的亲近。 说起自己的继承人,庆帝有些心灰意冷,太子邵安今年二十六岁了,但无论是能力和性格都不得庆帝喜爱,而且竟然还因为打压世家的事情和自己的父皇有了隔阂! 三皇子邵祯本来最为庆帝钟爱,庆帝也对他寄予着厚望,谁知道这些年来,他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庆帝对他私下里使的手段看在眼里,心中的失望又多了一层。 庆帝只好将注意力放在其他皇子的身上,但一直没有找到更为上佳的候选人,不过庆帝也没那么着急,他觉得自己依旧富有活力,毕竟他最小的儿子八皇子两年前刚刚出生。 让庆帝惊喜的是,八皇子邵元伴有祥瑞之兆,已升为贵君的卫卿童怀孕的时候,梦见了红日落在他的床上,司礼监说这是大吉的象徵。 * 谢舒收到诏书后,即日就要启程,得知谢河督要走,百姓蜂拥而来,转眼挤满江浦城边的堤岸。 不再受洪水蔓延的河岸已长出青青绿草,柳丝舒捲飘忽,桃花笑脸相迎。 红翠间错,灿烂如锦。 亲自来送别谢舒的不仅有江浦城中的各位官员,还有万林明父子。 万林明含笑稽首道:「下官今日和谢大人一别,又不知何日再见了。」 今年的吏部考核,万林明因政绩出色升任江南省太守,而太守是正三品官职,所以万林明在谢舒面前口称下官是十分妥当的。 谢舒微微一笑,和万林明又叙了一会儿话。 两年前,虞楚息的父亲虞万里病故,谢舒当时忙于治河,抽不开身,不能陪虞楚息一起回金陵,于是谢舒写信託万林明照顾虞家。 万林明在此事上尽心尽力,谢舒也记在心里。 此时万林明遗憾自己没能早几天赶来,见谢舒已准备好即将启程,万林明忙瞪自己儿子一眼,接着开口道:「谢大人,下官这不成器的孩子今后就多加劳烦了,还不快谢过大人?」 谢舒含笑不语,摇头以示不必虚礼。 原来前些日子,万林明便说了此事,想让万天云跟在谢舒身边。 谢舒自无不可,他如今身边本就缺人,万天云曾经在金陵文社的时候,便为他做过事。 万天云无奈极了,他都是结婚成家的人了,父亲在谢舒面前还是不给他面子。 当然万天云如今对谢舒是口服心服,也自愿跟着谢舒去京中,他读书不行,父亲给他捐了一个同知替补,但大丈夫志在千里,他又怎么甘心做别人眼中的虎父犬子? 第179页 密集厚重的云层慢慢地向着前方移动,时而变化莫测,京城已遥遥在望了。 三年前,谢舒远离了中央政治的混斗,投身在治河的事业中。如今他回来了,第二次进京,谢舒又有不同的感觉。 说起来他呆在京城的时间其实很短暂,之前编写京都地理志的时候,谢舒常常带着郎君一起游玩郊野,很少留在城内。 但京都的时光因为有虞楚息的存在,在后来变得异常鲜明和快活起来。 不过无论是沉浸在豫章国故的典籍还是风雨侵袭的冷夜,谢舒时刻不曾松懈。 他知道这个至高无上权力中心如同旋涡,无人不在其中。 第098章 谢舒刚一回京, 便有不少人得了消息。 如今谢舒身为新任工部尚书,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年纪轻, 出身正, 又有实绩,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他将长久地活跃在朝中, 构成政治核心的重要一环。 但大部分人都按兵不动,因为他们都在等一个更确切的结果,这个结果取决于吕朔对谢舒的态度。 世家与寒门之争从科举制度诞生的那一日打响, 断断续续直到庆帝上位科举大兴开始异常激烈,总共加起来有数十年的时间。 后面门第之争又逐渐演变成党派之争,到了如今,还有对边患政策的对立, 两方之间已不容水火。 究其本质, 其实还是权力的争斗。 期间有无数人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尤其是寒门,直到高门四姓的代表, 官居一品的尚书令崔源的黯然离场, 终于宣告一个段落。 吕朔算得上是真正意义上寒门的第一个胜者, 能在如此血腥的斗争中胜出, 也可以看出他的心计和他的手段。 如今他一旦得势, 更变本加厉,随着庆帝逐渐衰迈,整个朝中都快要变成他的一言堂。 谢舒虽是寒门, 但他的身份十分敏感, 和吕朔是同门师兄弟, 两人之前也有过不和的传闻。 所以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可以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但这些人中不包括当年和谢舒曾经同科的好友,比如陶云、徐胜凯等人得知谢舒回京,便登门前来庆贺。 陶家当年和崔家的喜事被吕朔所迫,最后姻亲未成,不过陶云却因祸得福,仕途上倒没什么阻力,如今已是正五品吏部郎中。 而徐胜凯当年落榜后,接连又考了两次,终于在第三次科考的时候上榜,名次虽然在末尾,但也得了一个正八品的官职监察御史。监察御史属独立机构,主要职责为弹劾文武百官,需上朝奏事,不以官阶而论。 从科考结束到现在整整五年过去,原本年纪最小的谢舒成为正二品的大员,他们中都远不及他,可也没有人觉得意外,谢舒的才华最为出色,每一步走来稳扎稳打,在朝中和民间的风评也切切实实。 众人如今再次相聚,不禁深感岁月无情飞逝,世事变幻无常。 曾经意气风发、鲜衣纵马的少年郎,不知在这宦海沉浮到何处了。 叙旧一番后,众人的话题不免还是回到当今的朝堂形势。 几年过去,朝中政治环境不见好转,甚至更恶劣了,连年的党派争斗使得两方人马在彼此攻歼和敌对中度过,人人如同惊弓之鸟,遭到贬谪放逐的官员达到了百人以上。 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政治混乱、吏治废弛、经济萎缩和军事上面的后退,有识之士都看在眼里。而吕朔当权之后,矛盾更加激化,开始大肆敛财、剷除异己,所提拔之人也是他的耳目和亲信。 徐胜凯慨然嘆息道:「时局如此,天下何以太平?」 虽说这话落下,众人都心有感触,可再没有人想接着这危险的话题说下去。 作为东道主的谢舒也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宴已过半,忽然外面有人禀告道:「大人,府上新收到了一份贺礼,是......吕太傅的人送来的。」 他话音一落,在场人皆侧目。 * 吕朔手中的毛笔在白鹿宣上游走,墨汁淋漓,煞是好看。 他的心腹快步进门后,忙拍起马屁道:「大人这手字行云流水、铁画银钩,实在是妙哉妙哉!」 吕朔做了这么多年的紫微令,很多人都忘了,他一开始是因为字迹过人被庆帝破格提拔。 也有不少人忽视了一点,吕朔其实还有着极高的诗词天赋,每年庆帝做寿都是由他来写贺词。庆帝称赞过他的字雄健刚劲、凝重高雅,如今翻修的几座建筑,例如贡院上的匾额,亦是吕朔所书。 吕朔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不过十年苦功罢了,谁也使得。」 这时吕朔话锋一转,淡淡道:「要你办的差事可妥当了?」 心腹一迭声道:「妥当妥当,大人所料不错,谢舒一回京果然有不少人登门,人员名单属下已叫人记下,他倒是所交甚广,其中还有世家子弟。不过他很是识时务,大人这份礼他不仅接下了,还回赠了一份,属下这就将礼单呈给大人。」 心腹埋头掏礼单的时候,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窃喜。 吕朔则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微感意外。 说起来,他和谢舒也就六年前私下里见过一面,他现在还能回忆起此人当时的胆大包天与大言不惭。 不过即便后来谢舒连中三元入翰林院,也不足以使吕朔多加注意,因为翰林院在实际的政治不担任任何职责,直到谢舒《地理志》落成,在暴风雨前夕被派去做江浦河督,吕朔这时才发现,他这位「师弟」走的这招棋是何等的高妙。 第180页 只是这到底是姜鸿的安排,还是谢舒有着非凡的政治眼光? 前者令吕朔心中猜疑,后者则让吕朔有些忌惮了,尤其是庆帝直接委任谢舒,并没有经过他的手。 到底是从何时起,他这位师弟就得了陛下的青眼,是不是他六年前就忽视了什么呢? 而六年前,姜鸿刚收下谢舒不过一年的时间,即便姜鸿一开始就有所计划,也不可能遇到一切符合他所预期的弟子。 偏偏谢舒过往的经歷又是如此的平庸,还是说,真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正好遇到了一块完全合适的璞玉? 吕朔不由得嘆息:老师啊老师,你到底想做什么? 接着,吕朔心中冷笑起来:你又何必与我作对呢?天下大势,尽在我手啊!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吕朔并不想现在动谢舒,谢舒一人不值得乱了他的整个布局,所以吕朔的这份礼物是个烫手山芋,谢舒若是收下,对他清名有瑕,如果谢舒拒收,他也可以藉机安个不敬的罪名。 想不到谢舒的礼数倒是周全,还回了一份,他竟捨得他这身清名么? 吕朔一时摸不清谢舒的想法,不过如今朝中敢和他作对的人越来越少了,识时务的人总是讨喜的,他思绪一转便从谢舒身上掠过了,一个未坐稳位置的工部尚书,要参与这场棋局还早得很。 吕朔现在已在万人之上,他的目光也投放在了另一个高处,未来的储君之位。 吕朔虽然是太傅,但只是名义上的。 太子即便以仁厚着称,可继位后也绝不会留下他,吕朔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不过要想得到足够的筹码,吕朔只需要耐心等待。 这时,心腹低声又说了几句,吕朔唇角划过一抹微笑,三皇子么? * 那日的宴会很快不欢而散。 曾经的友人同道,还是各自离去了。 谢舒独坐了一会儿,一只手轻轻地抚过他的脸颊。 熟悉的温热唤回了谢舒的思绪,谢舒伸出手紧紧地揽住虞楚息的腰身,将头埋了下去,脸也贴在郎君的身上,好像在汲取着他的气息。 虞楚息站着没动,担忧又心疼地摸了摸谢舒的发顶。 谢舒没抬头,声音闷闷地传来:「郎君,你相信我吗?以后也会离开我吗?」 虞楚息闻言心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四年前,自己怎么会做出和他分别的决定呢?每每想到那时,谢舒通红的眼睛,虞楚息又何尝不是心如刀绞? 后来两人相见后,便再也没有提及此事,但此时此刻,虞楚息才知道谢舒并没有忘怀。 而虞楚息又怎么会不相信他,这些年,他们相伴着一同走过,尽管有过分别的一载,但两人的心从未分开。 在经歷的无数个春秋里,他见过他夙兴未歇,夜寐在公,见过他风雨兼程,逆水行舟。 他是怎样的人,没有人比虞楚息更清楚。 无论旁人如何言说,他都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是世上最好的人,也是他的夫君啊。 虞楚息轻声道:「你做什么我都信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 谢舒这时抬起头,将虞楚息拉坐在自己的膝上,但仍然搂着虞楚息的腰身不放。 他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虞楚息的眼睛,双目亮如星辰,出口却是轻轻的嘆息响在虞楚息的耳畔:「郎君,我这一世,别无所求,仅你唯尔,望郎君不要忘记今日所言。」 他说话时,眼神炙热,气息在他的耳垂边厮磨。 虞楚息并非曾经不晓事的时候,又习惯了谢舒的亲近,这时身上无力,一下子酥软下来,他不免生出一点羞意,只好避开目光轻垂臻首。 谢舒心动难抑,情不自禁地去含住他的唇舌。 第099章 翌日, 谢舒前去工部报到。 正如之前所说,工部是掌管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的部门。 而无论是哪朝哪代,六部之中, 工部都是地位最低的, 也是最不受重视的。 这其中的原因有许多。 先从其他五部说起, 吏部向来为六部之首, 直接决定着官员和人才的选拔和评定, 每年年末,吏部评定官员的政绩,影响着朝中绝大多数官员的升迁, 其中的好处也是说不尽的。 而户部管经济大权财政税收,兵部管军事力量,刑部掌全国的刑罚政令,这些都是一个王朝的立足之本, 地位不言而喻。就连职能最少的礼部也有着最为清贵的地位, 因为天子的合法性正来源于此, 不论是从思想方面还是社会角度,都不容撼动。 所以工部在六部之中地位最低, 并不意外了。 而从工部下设的几个职能部门, 工部司、屯田司、虞部司、水部司也可窥见其中一二。后三个职能和一个国家的基础设施有关, 但由于封建土地所有制, 所以工部并没有太大的权利, 反而受制于霸占土地的豪强地主。 至于最主要的工部司,也是工部地位低下的重要原因。 工部司共有工匠五百户左右,他们有着专门的户籍, 即匠户。 匠户与民户不同, 必须世代承袭, 为了更好给皇权服务,不让匠户的技能流传,他们的人身自由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受官府直接管理,子女世袭其业,连婚姻都不能自主。 因此即便他们有着极高的手艺,也受不到任何的尊重。 第181页 谢舒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一入工部,还是为眼前的萧条景象感到惊讶。 明明是掌管各项工程的地方,办公之处却十分简陋。 见新任长官环视周遭,几名在旁的老吏毕恭毕敬地低着头,心中更为忐忑。 自从前任工部尚书被抄家后,工部也受了一场大清洗,许多东西都被查抄没收了,要想刑部轻饶,那也好办,只要给够了钱。可是工部本就是油水最少的部门,银子都到上任长官那去了,哪里还拿得出来,如今工部库房里,给工匠的饷银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虽然工部众人看谢舒如此年轻,不过上上下下都知道谢舒的名声,又听说紫微令吕朔都与他有交情,更不敢轻慢,反而怕谢舒等会怪责! 所以当谢舒接手这份新职位,还头一次如此顺利。 之后一连好几天,谢舒都在查阅工部的各项工程事宜以及明细章程。 工部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等谢舒发作,可谢舒只让他们将这些数据整理,编纂成一本又一本的书册。 一开始工部众人任劳任怨,不曾问过什么,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谢舒也不曾开展过别的工作,众人实在是忍不住了。 工部侍郎硬着头皮找上谢舒道:「大人,工部一向以务实为本,拙于文字,大人要我们制册成书,却不告知原因,还请大人明示。」 也无怪乎众人不解,谢舒一直有着诗名,加上有史以来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又是正经翰林出身,无论学识和才华都无人能比。工部的大多数官员本来就不擅长文字工作,平日也差人一截,如今更感觉到和文官出身的谢舒有着深深的鸿沟。 而谢舒之前治河的功绩,他们毕竟未曾亲眼得见,因此便以为谢舒实际上并不擅长工部的管理和工作。 见下属质疑,谢舒面色如常,淡淡问道:「先帝在世时,工部奉命建造干元殿造价几何,所用什么耗材,又有多少名工匠工作?五年前,工部建造同样的主副殿,花费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同?」 工部侍郎努力回忆,五年前的工程他大致还记得,可几十年前的他哪里记得清? 但当谢舒一问,他只要翻阅才编纂的工册就可以对比出来数据,电光火石一闪,顿时由衷地生出一种佩服来。 只是他心里还有不少疑问,见谢舒并不倨傲,于是恭敬地询问道:「工部还有许多难处,下官要请教大人......」 过了许久,工部侍郎才出了内堂,他进去时还是满脸愁容,出来后,却一脸春风。 工部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更为好奇,不等他们开口询问,这时副长官便召集他们进去。 谢舒将这些日子自己思考的一些政令细则拿了出来。 一个国家的治理需要多方面的人才。即便是和平年代,国家也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如何选用人才,解决问题,是制度设计者需要考虑的问题。 谢舒是参加科举出来的人,他对科举制度了解和熟悉程度比任何人都要深。 不可否认的是,科举制对这个时代来说是一种公平公正,也更为先进的制度,到了后世,科举制的核心规则依旧在社会运用着。 而科举制的弊端也很明显,一个人熟读儒家经典,能写诗作赋自然不错,但他们钻研的学问无关乎国家的实际治理,更多的是一种思想、文化和意识形态的素养。 他们也许能够写出一篇好文章,可却不能挽救人民百姓,也不能做出实际上的贡献。他们之中也有人出过一方为民的好官,可是本质上还是为了维护皇权的存在,为了当前政权的延续,而大部分的人读书的目的也只是为了走上官场,成为统治阶级。 因此后来才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俗语。 简单来说,要改变现状,谢舒要做的,就是解决实际上的人才问题。 科技和发展才是社会的基石,他需要吸纳专业的人才,进行必要的数位化改革。 而工部虽地位低,但有着颁布相关政令的权利,只需要得到皇帝允许即可。 至于钱财人力方面,只要按照他所设政令行事,便不用担心了。 谢舒如今要做的就是和众人商讨,再进行完善和细化,之后等待时机便是。 机会很快就来临了。 庆帝如今睡眠越来越不好,他喜好燃香,于是叫太医院制作了各种名贵的香料,晚上点香才能睡得着。 泰安十一年秋,庆帝常常居住的养心殿失火,庆帝惊惧之外,也大为震怒,彻查当夜值班的宫人,牵连甚广。 庆帝需要安慰之余,更迫切的是需要一座豪华舒适的宫殿来弥补。 户部担心庆帝借题发挥,百般劝谏,只答应拨出惯例范围内的钱财。 谢舒却在这时上奏说,他有办法尽快盖出一座庆帝想要的宫殿。 第100章 完结章(上) 听到谢舒说有办法尽快修建一座自己想要的宫殿, 庆帝大为高兴,不禁想起昔日他南巡时所住的西园是何等巧夺天工,别致雅趣, 心中更加期待。 谢舒趁机道还需要颁布几条工部的政令。 首先工部施工, 要想效率更高, 需各方人员的配合。 工部应有工程独立自主的权利, 人事调动、物资运送也该有专门的人员对接, 工部负责任命和调配。 其次工部的所有工程物资要想尽善尽美需从民间择优採买,那么也应有考察市场的人选,谢舒推荐万天云担任此职位。万天云本来就是官宦子弟, 又是候补同知,并不违背规矩。 第182页 谢舒为他申请了一个新的官职监理,由庆帝直接任命,官阶为从六品。 最后谢舒还提出, 如今工部所记载的匠户人数太少, 各行各业的工匠也有所缺失, 再加上官府给他们的报酬也不足以补偿他们的劳动,因此经常以消极怠工的方式来抵抗, 所以难以完成各项工程任务。 谢舒建议广招天下工匠, 并将他们记载在册以班次来组建。每次工程便轮流上工, 以一季为满, 完日随即查原勘合及工程明白, 就便放回,周而復始。如果工匠不能及时回来服役,也可缴纳银两来抵。 闻说此举不仅能够大为一改往日工部怠惰的风气, 而且听到有银钱进帐, 庆帝也意动不已, 何况他心思都放在未来的寝宫上,大笔一挥都批准了这些政令,那就这样办吧。 这件事一经传出,引起一片譁然。 朝中上下之前未曾想过,原来还有比之前更为□□、严苛的政令。 明眼人一看这政令就知道,谢舒使得自己的权力无限扩大,也更容易敛财了。加上谢舒主动顺从庆帝的意思,放长了庆帝奢靡的习性,这是媚上的举动。 于是私下里许多人说,这是要出第二个吕朔了。 吕朔得知此事,一笑置之,并没有觉得是一种冒犯。 因为谢舒任职工部尚书的这一年里,无论明面上和私底下对吕朔都十分地恭敬,礼数也很周全。 半年前吕朔的夫人因病去世,吕朔无心主持丧事,谢舒便以师弟的名义,亲自写了一篇祭文来悼念。 这件事让吕朔对谢舒的印象改观了不少。 以己度人,吕朔认为谢舒和他也是同样的人,毕竟谢舒曾经赘婿的经歷已广为人知,况且到了这官场上,谁不为权力和欲.望目眩神迷?恩义亲友,又算得了什么呢? 既然如此,那么谢舒便可为他所用,吕朔也放心了许多。 所以谢舒讨好庆帝是说的通的事情,建造一个宫殿罢了,远不足以影响吕朔在庆帝心中的地位,因为像这样的事情,吕朔曾经为庆帝做过的太多了。 而吕朔如今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易储上。 太子是一定不能上位的,可虽然庆帝也不喜这个储君,但从来没有真正做过要更换储君的决定。 毕竟易储事关重大,稍不留神,就会动摇江山社稷,所以庆帝有时流露几分,也足以让朝臣心中牴触,让太子无时无刻不处于惶然之中,做事也更加小心翼翼。 之前庆帝对三皇子邵祯的过分偏爱,助长的不仅是邵祯的野心,许多见机而动之人暗中与他缔结党羽,致使朝中有多种暗流涌动,互相争斗。 太子和三皇子之间的关系也越加恶劣,但好在庆帝平日积威甚重,太子又是一个仁厚到木讷的人,邵祯的势力也不足够,所以两方之间还未爆发过什么兄弟阋墙的事件。 但如果继续下去,最终的至尊之位迟早还是落在太子手中。 吕朔不能看着事态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如今三皇子再三加了筹码,吕朔也看到了未来实际的好处。 三皇子虽心狠手辣,却也自视过高,还不如庆帝,无论是登基还是日后要想稳住政局都必须倚靠他,以吕朔的手段,他是可以和三皇子谋皮的。 但要想在不为人察觉的情况下找出太子的错处,挑起这场易储之争也不太容易。 不过吕朔本来就是太子一派的仇敌,不担心没有借题发挥的时候。 秋季渐渐接近了尾声,又到了鞑靼缺少食物和粮草的时候。 几年前,鞑靼从河套南下一番劫掠后遭到当时的都护王振率十万大军攻打河套,鞑靼心生惧意,却捨不得放开河套。 但这场全面爆发的战争只僵持了数月之久,都护王振突然落狱了。 鞑靼于是更加猖獗,今年的秋季本来只想饱掠一番就离去,但谁知道越进越深,接连打到了蓟州。 蓟州是河西的最后一道防线,绝对不允许敌人侵入。 否则以后河西也都在鞑靼之手了,仗着黄河之势,他们可立于不败之地。 军情一传来,庆帝紧急召集众臣,商量该如何解决。 兵部尚书王奎本就因王振落狱一事对吕朔心怀恨意,这时立刻指责是吕朔的过错,不该主和,应该主战。 吕朔却反驳道,鞑靼所求本是温饱,若只是驻兵抵御他们,并不会出这样的事情,正是因为几年前,王振偏要存心立功,让鞑靼看到了大庆军力上的不足,这才导致这样的结果。 王奎性情莽撞,听到吕朔的诡辩,顿时勃然大怒,然而他却忘了一件事情,吕朔之前的决定,同样也是庆帝所为。 王奎攻击吕朔的软弱,也是在指责庆帝的错误。 庆帝颜面大失,厉声喝止,要降罪王奎。 左右都连连求情,太子也在其中。 这本是一件小事,可吕朔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不用露面,手下的人已帮他挑拨起来:既然帮王奎求情,便是认为王奎无错,那么主战的又有谁呢? 这个时候,太子也难以解释清楚,最终未能逃出问责。 但办法还是要想出来的。 三皇子邵祯开口道,鞑靼入侵已是惯例,并无什么大的野心,可以和他们谈判。 终究吕朔也认同了道,鞑靼围城必有所求,不如先谈判,拖一拖时间,到时候大军一到,鞑靼久耗,精力也不足了,自然抵挡不住。 第183页 庆帝听到总算有解决的办法,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快马加鞭让人谈判拖延时日,一边让邵祯做督军,整顿军队赶去河西,至于吕朔坐镇全盘负责此事,而谢舒为他建造的寝宫也即将完工了。 这座新建的养心殿让庆帝非常满意,庆帝欢喜地看着殿内各式布置,同时称赞悬挂在殿前的新匾额。 谢舒的字比起吕朔,别有一番韵味,而谢舒在诗赋上的才华又和吕朔有多大的区别呢? 谢舒制定的工部政令也从一开始不得民心,到后来,成为民心所向。 工部有了相应的权力后,这些日子,所属的几项工程,水利、交通、屯田的事宜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人民的利益并没有任何的损害,反而得到了实际的好处。 其次工部的所有工程物资从民间择优採买,极大地促进了市场的发展,谢舒新建的工匠轮班制还了工匠人身自由,所谓银钱相补也只是收一个虚数,反而鼓励工匠从事商业活动,发展经济,尽管这一切都和世家、地主的利益相悖,因此谢舒在朝中的名声并未有什么好转,三天两头都有人在庆帝面前弹劾谢舒,但在民间却颇有盛名。 不过对于庆帝来说,谢舒和吕朔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吩咐下去的事情,谢舒总能完成的很好,谢舒甚至比吕朔更好用。 庆帝不再怀念刚刚离开的吕朔,转而频繁地召见谢舒。 而在皇宫中,常常出现的不只是皇帝,还有皇帝的宠妃。 卫卿童在三年前诞下八皇子后,地位水涨船高。庆帝老来得子,八皇子又聪明伶俐,讨人喜爱,因此庆帝特许由卫卿童亲自抚养,而不是抱给皇后或是他曾经宠爱的顾贵妃。 很快卫卿童也被封为贵君,一下子有了不弱的权势,还手段雷霆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信,引起很多人的注意。 八皇子的祥瑞之兆庆帝经常念在口中,传遍左右,庆帝如今也多增添了一个乐趣,那便是亲自教导这个年幼的孩子,也许他心血来潮,也许有别的原因。 即便没有人会真的觉得庆帝会属意年纪最小的八皇子,但卫卿童的地位是真正的稳固了。 而在此之前谁也想不到,这个曾经身份低贱,如同浮萍的双儿竟然有这样的命运。 这一日,谢舒向庆帝汇报完工程进度,刚出内殿,便在转角处撞见了卫卿童。 这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了,但谢舒自从知道原身和卫卿童的始末后,便十分注意两人的距离。 直到现在,他和卫卿童也从未有过私下的交谈,即便偶尔碰面,也不会对视。 于是谢舒一如往常从旁避让,恪守着朝臣的礼节,但卫卿童这次却停下了脚步,轻轻唤道:「谢舒。」 他的声音带着江南特有的妮侬软语,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怨和情思。 即便左右无人,对方似是刻意等候,谢舒却后退一步,声音更加疏离冷漠:「臣当不起贵君此等称唿,还请贵君不要逾矩。」 卫卿童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谢舒,曾经两人青梅竹马的时光如同隔世一般,对方早已不是那门前少年,眼前的男人已将近而立执之年,傀俄若玉山,肃肃如孤风。 卫卿童看了又看,努力想要找到他那一点熟悉的记忆。 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对方依旧没有看他一眼,卫卿童方才勐然回神,他的声音重拾起这些年月培养出来的雍容与高傲:「谢大人留步,本宫有要事与你商谈。」 谢舒听完卫卿童所述,一时默然不语。 卫卿童见谢舒神情冷峻,忍不住露出嘲讽的微笑道:「谢大人莫非真以为讨得陛下的欢心就够了?无论是太子和三皇子继位,我想谢大人的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卫卿童身在后宫,对朝中的形势却是一清二楚。 这不仅是卫卿童拥有非凡的野心,更是因为随着卫卿童起势,后宫还有一股势力日益壮大,那便是如今的内务府太监总管刘强。 刘强原本只是一个平庸到不能再平庸的内监,可他的命运在八年前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那时他暗中依附三皇子,在求得去江南负责建造庆帝的行宫的差事后,到了江南刘强便与三皇子的舅舅巡盐御史顾钟勾结起来,准备搜刮油水,中饱私囊。 这本是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情,别的内监也是这么做的。 但刘强却遇到了很多意外。 从虞家开始,刘强一而再再而三地碰到了钉子,没办成差事还得罪了三皇子,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谢舒。 之后谢舒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刘强顺利完成任务,还在阴差阳错之下遇见了卫卿童,接着刘强把卫卿童献给了庆帝,加上办事得力,连连得了庆帝的青眼,刘强一步登天,自此逃过一劫,也不用再怕三皇子了。 不仅如此,刘强暗中襄助卫卿童,而卫卿童也是他在庆帝身边的后盾。 前朝和后宫有着相似之处,皇帝的喜恶至关重要,人人都想要离皇权更近一步。 刘强已是内务府太监,也有着相当大的权力,但还远远不够。刘强的危机感来源于三皇子邵祯,可平常累积的不快却是因为吕朔。 吕朔收买了皇帝身边不少内侍,而这些原本有许多该是刘强的人。 吕朔的一手遮天让刘强十分不满,因此表面上刘强也对吕朔十分顺从,但背地里缔结着仇怨。 第184页 而谢舒的冒头使两人都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卫卿童想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储君,刘强也想当上比内务府总管更高的职位大内总管。 可八皇子太小,他们在前朝的势力也不够,于是不约而同想到了谢舒。 谢舒如今已是庆帝新的宠臣,有着不弱的权力,同样和太子、三皇子不和。 如果他们三个联合在一起,未必不能在不得圣心的太子,远离京城的三皇子中间找到机会。 见谢舒还不点头,卫卿童许诺更多的好处:「谢大人可是担心本宫过河拆桥?本宫知道分寸,无意干涉朝政,日后我儿一旦登基,大人便为尚书令兼太傅,甚至尊称谢大人一声相父也未尝不可。」 卫卿童说到最后,声音颇具诱惑,心中翻动着一种不足为人道的隐秘快意。 谢舒和虞楚息已成婚十年了,可到现在,还无所出。同样是双儿,卫卿童知道虞楚息和他不同,本身就很难怀孕。无后是件大事,即便谢舒再怎么喜欢虞楚息,如今依旧是虞家赘婿,但卫卿童不相信,两人之间没有隔阂。 想到未来的天子尊称他相父,这样的滋味又是什么样的呢? 而卫卿童所言足以动人了,尚书令和太傅都是正一品,尚书令拥有实际的朝政大权,太傅则有着超然的地位,朝廷的辅佐大臣与帝王老师都集一人之身,这是何等大权? 何况卫卿童确实是带着诚意的,后宫干政有着忌讳,政治不是一般人能够玩得转的,卫卿童是聪明人,也愿意放手。 谢舒的神色却从始至终都不曾动容,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依旧俊美也成熟的眉眼中顿生出一种威严难测的凌然,他这时看向卫卿童,那深邃的眼神森冷至极。 这一瞬间的威压让卫卿童足以心神戒惧,仿佛一切都无所遁形。 卫卿童差点呆坐下来,看着谢舒毫不犹豫离开的背景,咬牙道:「谢舒,你以为你的秘密我不知道吗?」 见谢舒终于凝住的脚步,卫卿童终于松了口气,他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知道,他不是谢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修一下再发 第101章 完结章(中) 自从三皇子邵祯得势之后, 朝中流言四起。 人们都说,庆帝会对待世家一样,迟早会废除太子, 将储君之位传给三皇子邵祯, 这次让邵祯率军击退鞑靼, 就是预备给邵祯立功, 日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继位了。 太子已岌岌可危了。 这样的流言其实一直都有, 可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流传速度之快,流传范围之广。 即便是再老实,再敦厚的人, 在此时也该生出一些愤怒。 何况太子身边也不缺少人煽风点火。 世家被压制的过头了,与吕朔结下的血海深仇早已蠢蠢欲动,亟待报復,这次是不死不休。 酝酿已久的浪潮终于在这一日爆发了。 吕朔决定拖延时间, 和鞑靼谈判, 这种以逸待劳的方法本是不错。 鞑靼虽擅长骁勇善战, 但游牧民族的缺点很明显,他们很难持续作战, 而且也很少有什么战略。 却不料事情并未按照他所想的那样发展下去。 河西再次传来新的军情, 鞑靼不知是不是提前得知了消息, 不仅拒绝谈判, 还突然进攻了蓟州, 三皇子所领的大军还未到,蓟州便已落入鞑靼之手。 消息一出,朝中上下一片惊惧, 鞑靼第一次占领了蓟州这样的大城, 如果继续南下, 岂不是离京城也不远了? 这样的危机史无前例。 朝中都责怪这是三皇子的疏忽和吕朔的错误,弹劾如同雪花一样落下。 监察御史徐胜凯写了一篇笔锋极犀利的文章,指出吕朔有十大罪过。 一是厚贿结纳,专利无厌,二是收买内监,察听帝踪,三是结党营私,扰乱朝纲,四是...... 等等这些罪过有一大半都不是夸张,而是确有其事。 其中的任何一个罪过换了旁人都可置之于死地。 但庆帝只是留中不发,降旨让吕朔将功赎罪,必须在期限的时间内,让鞑靼退兵,至少不可让他们继续南下。 至于三皇子邵祯则一字不提,谁都知道,邵祯这次不仅没能立功,反而还失去了角逐皇位的可能了。 但这样的结果真的能让人满意吗? 即使太子满意,世家也不会答应,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了吕朔的地位动摇了,要是不加一把力推到,以后等吕朔站稳了重新清算,那么他们又该如何呢? 而如今在庆帝面前说的上话的人,只有谢舒。 尽管谢舒和吕朔的出身一样,两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冲突,并且很多人都觉得谢舒将成为第二个吕朔。 但二者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 吕朔惯常笑脸迎人,杀人不见血,也柔侩□□,顺者昌逆者亡,而谢舒为人倜傥豪放,更让人信服,他手段也温和许多,虽说一不二,但至少留有余地。 况且,他们推举谢舒,吕朔又怎么可能再和谢舒交好,如此一来,吕朔和谢舒结下仇怨,对世家来说也是大有好处的。 因此世家大张旗鼓找上谢舒,并且也愿意给谢舒让路,谢舒工部如今的许多工程,他们都可以配合。 谢舒并不明确自己的态度,但实际上的好处却到手了。 第185页 他要做什么,六部其他部门都不是不能妥协。谢舒曾经颁布了很多政策,例如工部施工需全员配合,工部工程也有独立自主的权利,人事调动、物资运送也该有专门的人员对接,工部负责任命和调配,工匠轮班制等等。 谢舒颁布的这些政策已经开始实施了,如今他又要新的改革。 他要颁布农田水利法,鼓励垦荒,兴修水利,他要颁布交通改革法,修筑基建。 他要改革税收,重新清丈全国土地,核实土地所有者。就连这个,世家也捏着鼻子同意了。 潜移默化中,谢舒如今的权势越加高涨,依附他的人变得越来越多,而吕朔的势力正在日益减弱...... 这时忙着解决鞑靼的吕朔也并非没有察觉,他一边看着世家和谢舒合作,一边看着弹劾他的文章,其中有一个人叫做徐胜凯,是谢舒在金陵的同乡,还曾经同结了金陵文社。 同乡,又是同社! 在如今科举制盛行的朝代里,同乡几乎可以看做是同党了,何况还是谢舒曾经举办的金陵文社呢? 吕朔心中怒火高涨,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背后操纵这一切,捅他刀子的人是谢舒! 只要等战事一结束,他回到庆帝的身边,首先解决的不是世家,而是谢舒! 但战事远不是那么顺利就结束的,鞑靼占领蓟州之后,依旧贪得无厌,他们并没有退去的打算。怎么能退却呢?好不容易才占领了蓟州这样的城池,河套终究还是显得贫瘠了。 鞑靼如今的领导者是鞑靼王的王子,他和他的父亲不同,他的眼光更为深远,也有着更大的野心。 他在河套长大,其中河套有不少汉人,他从小开始学习汉话,学习汉人的文字。 雷厉风行地取下蓟州也是他的命令,因为几天前,他的父王准备和大庆谈判的时候,要求大庆给他们足够多的金钱和食物。 他却意外探听到了一个消息,这次谈判只是拖延时间,实际上,大庆的三皇子已经带兵前往讨伐他们的路上。 于是鞑靼王子当机立断,趁着晚上蓟州城防松懈的时候,攻下了蓟州。 但鞑靼王子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没有选择屠城,带走能带走的一切,而是诱导城内的汉人为他所用,他如今对庆朝的形势很了解了,他知道庆朝朝局的混乱是怎样的情况...... 吕朔和三皇子邵祯奉命来对付他们,可是他们在朝中还有更大的敌人,他们两人也不是忠君爱国的人,一个是庆朝最大的奸臣,另一个觊觎着储君之位。 于是鞑靼王子提出鞑靼愿意受降,与大庆谈判,接受大庆的分封。 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鞑靼所说的「受降」只是一种变相的藉口。 他不向大庆进贡,而是索取各种东西,还要大庆名正言顺地将河西以外的地域分封给他们。 这样的「受降」换作是任何人都应该觉得不对劲。 偏偏吕朔和邵祯知道了后,好像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并没有催动大军前进,而是将此事奏报给了庆帝。 吕朔和邵祯想到了一处,既然庆帝要鞑靼不能南下,那么一场败仗都不能有,议和才是最有用的办法。 庆帝得到吕朔的奏报后,交此事给百官奏议,群臣纷纷反对。 蓟州是河西的要地,怎么能让出去呢,一旦封给了鞑靼,势必会让天下人都寒心,以后还有谁有信心抵御鞑靼呢? 何况鞑靼属于蛮夷之地,蛮夷毫无诚信,朝令夕改,到时候再举兵南下,大庆危在旦夕了。 庆帝也觉得很不妥当,可这时,吕朔又来报,说鞑靼愿意每年献出千匹战马,以此来表示他们想要和平的决心。 有了最差的结果,再给出一个不错的,这样对比起来,鞑靼的态度似乎是恳切的...... 最主要的是,庆帝也深知,大庆的军队面对鞑靼不一定有获胜的机会,战事的消耗也是巨大的,可能要持续数年的时间都不会看到他想要的结局,庆帝不想整日因此事辗转反侧,之前的战事便是如此,庆帝不愿意再重蹈覆辙了。 如果此事顺利的话,能够安抚鞑靼,让他们不再进犯,也许可以换取数十年的和平。 庆帝犹豫了,众臣看出庆帝的动摇,心中大为着急,可也知道庆帝刚愎自用的脾性,越是劝他,庆帝越要如此。 如果真的此条奏议通过,那么之后庆帝定然会让吕朔负责此事,便可以让他将功赎罪了,到时候吕朔回京,还有谁能略其锋芒? 众臣不由得将最后的希望都放在谢舒身上,期盼他能说些什么阻止,说什么也好...... 最后谢舒终于站出来了,他对庆帝说,陛下,鞑靼没有诚意,是在愚弄我们。 庆帝面向谢舒,这个事事都让他满意的臣子,还是很有耐心的。 他郑重询问道,何以见得? 谢舒道,战马对于我们来说,不是必需品,可鞑靼索要的东西却是他们赖之生存的物品。 当鞑靼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么他们便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庆帝闻言悚然一惊。 他并非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还抱着相对乐观的想法,但当谢舒说的太过直接,庆帝也不敢再幻想了。 庆帝又问谢舒,该怎么办? 谢舒说应该富国强兵,充实边防,准备随时出击,利用好一切可以反击的机会。 第186页 鞑靼如今解决了温饱问题,不一定还有作战的士气,只要给他三个月的时间准备,他就能一举击败鞑靼。 这样的言论一出,群臣一惊,而庆帝心中也不太相信谢舒所言,可在这种时候,一个态度坚定的人更让人觉得信赖。 而庆帝虽然衰迈了,志气消退了很多,但也见不得能够接受被人侮辱。 最后庆帝还是同意了谢舒的提议,庆帝一面派人叫吕朔再细细商量谈判的细节,不能答应鞑靼的要求,一面则悄悄密召谢舒,还有今年新任的两位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商讨此事。 当天,商议完毕后,庆帝让谢舒主持这一切,至于其他两位尚书一点异议也没有,不约而同地将主导的位置让给了谢舒。 谈判又一次谈判...... 鞑靼让步了几次,也察觉到庆朝的敷衍态度,于是给出最后的期限。 可吕朔也早已感觉到了庆帝态度的转变,现在所有的压力都来到了他这边。 在知道是谢舒所为后,吕朔对谢舒的忌惮和恨意已到了新的巅峰,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条毒蛇潜伏在他的身边,他竟然不曾发现。 而现在吕朔更为担心的是,即便他以后真的回到了京城,但日后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执掌大权吗? 他听说,他离开京城后,谢舒已经代替了他的位置,庆帝的寿表还有诗词都是由谢舒来写,他在朝中的人也都相继依附谢舒了。 他之前遭人弹劾,庆帝只是将奏摺留中,等他回京之后呢? 而邵祯有着同样的顾虑,他和谢舒早已结下不解之仇,现在又更无望帝位,那么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另一边的京城,太子也坐立不安。 庆帝迟迟不给他确定的答覆,反覆无常的态度让太子这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 而太子心中更为惶恐的是这次鞑靼意外得知的消息其实是他手下的人泄漏。 如果吕朔和邵祯顺利回京,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如今能够面圣的又只有谢舒,也许谢舒知道父皇的心意,但谢舒始终不曾回復。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太子终于在身边人的劝说中下定了决心。 父皇啊父皇,这是你逼我的。 这一晚,庆帝从龙床上被人从梦中摇醒,耳边传来卫卿童慌乱的唿喊,陛下,紫禁城被围住了! 庆帝大惊失色,赶紧叫人护驾,来的是刘强和一众内监。 庆帝才知道他的太子竟打算要逼宫,这对年迈的庆帝来说,实在是一个刺激。 庆帝看着窗外的灯火越来越近,心中越发颓然起来。 此时还有谁来得及阻挡呢? 京都护卫军驻扎在城外,太子既然早有准备,一定会封锁全城,而三皇子邵祯率领的精兵还远在河西,来不及回来。 好在刘强率领的内监拼死抵住宫门,不至于让溃败来得这么快。 时间过得是那么的漫长,天依旧没亮,庆帝一边做好体面的准备,拿出传国玉玺,一边心中还是生出盼望。 他想,这一晚上总有人能发觉不对吧! 三更的时候,内宫的城门被人推倒了。 但来的不止有太子的人,还有带领京都护卫军的谢舒。 这三个月谢舒改进的军备有了不少的成效,他新建的神机营每人都分发了火器,远不是普通军队可以抵挡的。 太子的宫变失败了,不等庆帝发落,他已畏罪自杀。 看着太子的尸体,庆帝一病不起,心中到底是怎样的痛悔已不得而知,但庆帝并没有因为太子的死去打算罢手。 一定要彻查!彻查! 庆帝让谢舒依旧封锁全城,守住京城九门以及南北要害,没有得到他的旨意前,谁都不准进出,宫外一条消息也不能传出去。 到底是谁教唆的太子呢?都要付出代价。 这场宫禁整整持续了七日,在封闭的京城里,大臣们如同笼中待宰的羔羊。 但每个人都清楚了,此时决定他们命运的不是在病中意识不清的庆帝,而是谢舒。 远在千里之外,正在密谋如何夺得皇位的邵祯也得知了太子逼宫的事情。 邵祯先是愤怒,接着大喜。 天赐良机啊,他正好可以借着清君侧的大旗回京了。 但吕朔却心有顾虑。 在吕朔看来,太子是一个仁厚到懦弱的人,他能下定决心逼宫,到底是到了怎样的绝境? 可庆帝还未做出要将皇位传给邵祯的决定,是谁在背后推动了这一切,还是说,这只是一个假消息? 但吕朔的劝说已无法熄灭邵祯的心火。 邵祯决意要带着大军回京,在路途中的时候,京城一直封禁的消息传来,一切都得到了证实。 邵祯让大军加快行军速度,他要尽早赶回京城。 终于离京城只有百里了,邵祯让人驻扎在外,想探听更多的消息。 庆帝这几日因病昏昏沉沉,此时,听到谢舒有事禀报,还是强打着精神坐起。 却不料听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谢舒说,三皇子邵祯没有上报,便私自带着大军回京,已兵临城下了。 岂有此事? 庆帝心中觉得里面还有些内情,可这个时候,由不得任何的差错,连太子为了皇位都能逼宫,那么三皇子呢? 第187页 但庆帝不想再杀一个儿子了。 于是庆帝下了诏书,派人给邵祯送去,他要听听邵祯的解释,要是真有什么误会呢? 可当邵祯得知派人送信的是谢舒,又怎么能够接受? 反而是吕朔察觉到了里面更为复杂的内情,太子的逼宫如果成功了,谢舒又怎么会在庆帝身边? 这说明太子失败了! 可太子失败,那么邵祯的回来也不再名正言顺了。 但邵祯就算真的认错,如今谢舒在庆帝身边,他又怎么会允许邵祯登基。 而对他来说,谁才是继位的最佳人选呢? 想通了这一切,吕朔已陷入深深的戒惧之中。 不难想像,谢舒到底在这场宫变中扮演的到底是怎样的角色,或者,不止是这场宫变。 纵观全局,那一只看不见的手,一步一步将时局推到今天的这一步,原来就是谢舒。 吕朔看透了,邵祯也想明白了,攻城要尽快,否则就来不及了。 但他们能够想清楚,却说服不了所有的士兵。 攻击京城,这是怎样的谋逆之罪啊! 即便太子逼宫,名不正言不顺,可他到底是太子,是本来的储君,三皇子还是三皇子啊! 至于吕朔,他的名声就更差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奸臣,几个月前,弹劾他的文章流传地到处都是。 这样的人,也值得他们卖命吗? 就在士兵们犹豫不决的时候,谢舒带人站在京城的城墙上,宣读了庆帝的圣旨。 原来如今在位的还是庆帝,太子的逼宫已被镇压了,庆帝召三皇子一人立刻进城,其他人待在城外,便既往不咎,否则视为谋逆。 这原本是正常的旨意,谁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会对儿子下手吧? 但邵祯怕的不是庆帝,怕的是谢舒。 他看着城墙上的谢舒,从未感觉到这样的恐惧,他该进去吗?等待他的又是怎样的前途和命运呢? 邵祯终是犹豫了,他这一犹豫,便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猜疑。 到最后,谢舒命人打开城门,竟有士兵自发地围住邵祯,至于吕朔,也没逃过去。 两人被带到谢舒的面前,他未曾理会邵祯,而是走到吕朔的身边。 吕朔的鬓髮在士兵的拉扯中散乱了,哪里还有当朝太傅的风华,他望着谢舒,竟不失风度地说道:「我输给了你,谢舒,我到底不及你狼子野心。」 吕朔这样评判谢舒,并非是一种讽刺,而是他真心实意地觉得谢舒手段高明,又从三皇子哪里得知了更隐秘的消息。 他这才明白谢舒真正的手段。 只要庆帝驾崩,继位的不是别人,正是卫卿童所生的八皇子。 可这世上,哪里有三岁的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