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重生:绝不和甄嬛做姐妹》
第1章 殿选
避雷警告:
1.不是爽文,没女主光环。主线拉下皇后、送走太后、干掉皇上。
2.安陵容不搞雌竞,不是黑莲花杀穿后宫,也不会当太后,认为不杀不报复就是圣母的勿入。
3.讨厌安陵容恶女本质及自私敏感狭隘的性格、介意甄嬛是反派的勿入。
4.第一人称文,心理描写多,不喜勿入。
5.安陵容非主角,而是故事发生的视角,世界是围着有钱有势有光环的人转的。
人设有删改注意看简介,祝大家观书愉快!
题记:顶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示于人前。
——
小时候,娘说,交朋友要交善良可靠的。
她的姐妹都是阊门绣坊的绣娘,小时候我也略见过几位,她们手艺精巧、乐于助人,也曾教过我串珠刺绣的活计。
后来,娘靠着卖绣品给我爹捐了个芝麻小官,我们将离开苏州。她的姐妹们都前来渡口送别娘亲,依依不舍、踏歌相送。
姐妹之情。
那是大家都过得差不多时才会产生的情谊。
惜别善意。
那是娘一跃成为县丞夫人才会得到的馈赠。
一样贫苦时周身皆是姐妹,位高权重时周身皆是善意。
苦杏仁的滋味像娘常年喝的那味药,苦到了心底,却生出酸涩,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
甄嬛转身时的回眸好像还印刻在眼中,直到泪水滑落,她的身影才像水中倒影晕开似的消散。
“容姐儿,快起来拾掇拾掇,今日殿选可不能迟了!”
萧姨娘的声音将我惊醒,我缓缓转过头,看到了麻利收拾床铺的萧姨娘。
眼睛差点儿忘了眨,我错愕地看着她,又低头看向自己,身穿着素白色的单衣。
今日殿选?
我恍然摸了摸自己脸,尽是泪水。我觉得自己好累。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梦里我已经入选秀女,一路爬到鹂妃,双手沾满鲜血,害死了很多人……
我讨厌紫禁城,讨厌这个世界……
那是前世吗?记忆历历在目,感觉那么真实。
如果一切还没有开始,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还能回家,还能见到娘亲?
只要被撂牌子就行了!
我兴奋地掀开被褥,一只潮虫明目张胆地从褥子上不紧不慢地爬过去。
脖子微微抽搐,我无法控制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选择被撂牌子,返回松阳县,只会被爹嫌弃不中用,没准儿随便找个人就打发了一辈子,娘亲就要在那院子里被姨娘欺辱,受一辈子的苦......
这样的生活,又何尝不必斗?
明年夏天若是爹爹真如记忆中那般跟随蒋文庆押送军粮,家中没有了依仗,只怕一屋子都要充军发配,别说安度余生,哪怕是只保朝夕都很困难了。
不能被撂牌子,还是得步步经营、细细打算才是......
我赶紧起身,洗漱坐到凳子上,等着萧姨娘为我装扮。
“姨娘,将娘亲为我亲手绣的那件苏绣宫装拿来吧。”
那套苏绣宫装是娘亲为我置办的,是祝我旗开得胜的嫁妆。她说,女儿家在外,不能不留一件体己,会被人笑话的。
曾经,我未曾想到自己会中选,又生怕回程路上盘缠不够,特地留下这件素色宫装,以备不时之需。不曾想,这件衣服竟成了我请罪赴死时唯一所有。
京城时兴花团锦簇的纹样,以红色与紫色为美,橘色和玫色次之。色浓而价高,也是因为印染需要多重工序和染料的缘故。所以贵胄千金皆穿得姹紫嫣红,方不逊色。
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穿了京城闺秀们追捧的织花缎子。直到得知甄嬛被赐香囊,我才知道,什么叫反其道而行之。
想要脱颖而出,不是只有浓妆艳抹才能博人眼球,素净到底也是一种手段。
小两把头,素银簪子,珍珠花饰。这就是我全部所有......
那时,我穿着这一身吞下苦杏仁赴死,此刻,我要穿着这一身重新回到紫禁城。
穿戴好后,萧姨娘带着我下楼。
这儿离宫门甚远,脚程快的马车寻也寻不得,上一次险些误了时辰。现在时辰也不早了,若是不能赶紧寻辆快的,怕是又要迟了。
“小二,你们这儿最快的马车在哪家车行?”
小二忙着擦桌子,丝毫不理会我。也是......自住进来,我就拿不出赏钱,他自然不愿与我多说。初来时问他多要一床被褥都要被讥讽是穷乡僻壤来的破落户,我既无富贵,又非显赫,自然不会被人尊重。
我有些焦急,时间匆匆流逝,而我身上也没有碎银,只能赶紧退下手上一个鎏金镯子递给他,又一次好声好气地向他打探道:“小哥,这附近脚程最快的马车在哪儿叫?”
小二是个人精,眼睛滴溜打转。脑子里恐怕在盘算能去当铺换个一两还是二两。
“你往前走一百步,有家顺丰车行,他家的马车脚程快,你就说是鼎兴客栈介绍来的,老板会给你挑匹快马的。”
我赶紧感恩地对小二道谢,往前面车行而去。
果然,他家的马车快些,车子也宽敞些,我坐在车内,仔仔细细盘算着今日的计划,睁开眼时,已然到达了宫门之外。
“姑姑好。”
下车时,不早不晚,正好能跟上进城的秀女队伍。
接我的姑姑不像记忆中那般埋怨,只是与我点头致意。
我知道,那时我来迟了是延误了她统计签字、回宫复命,她才对我那样不耐烦。这一次,她能按时交差了事,不必焦心等我,于是人也和善了许多。
“快,快进去吧!”
姑姑引着我进去,我却知道这些姑姑都是太后的人,彼此之间通着消息,为了给她留下个好印象,我嘴甜地说道:
“姑姑辛苦了,多谢姑姑。”
“嘴还挺甜的,快进去吧!”
跟上汉军旗秀女的队伍,我抬头看向这绝好的阳光,这绝好的天空,这绝好的鸿雁高飞。
深入层层宫门,从前那些争强好胜之心早已消散,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却不似初来乍到般拘谨。
一入等候的小院,打眼便看见了花枝招展的夏冬春。
甄嬛倚在墙边,默默不语,她穿着一身素净宫装,看上去天然去雕饰般美丽出尘。
过了一会儿,她和眉姐姐说笑去了,我眼看着这些为了家族命途不得不来参选赌上一生的女孩,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必须认识甄嬛。不仅要利用此时热心快肠的她,省下住在客栈的银钱以备所需;还要借用她的特殊待遇,和德高望重的芳若姑姑拥有联系。
更不用说一旦入选,她便是个避无可避的对手,前世有些关于浣碧的疑虑我还是得趁她尚无防备之时先去刺探,才不落人怀疑。
抓住一切机会往上爬,就从此刻开始......
“啪啦哐嚓——”
茶杯砸在离夏冬春不远的地方,我低着头往后一退。
“你是哪家的秀女,拿这么烫的茶水浇在我身上,想作死吗!”
夏冬春,愚蠢却美丽,跋扈却富有,上一辈子让她死于一丈红真是太可惜了......
这样的棋子,应该为我所用才是。
第2章 结识甄嬛
夏冬春不过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对付她只需借力打力即可。
“姐姐恕罪,我并非有意冒犯姐姐!”
我忙蹲下对夏冬春行礼,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卑微至极。
记忆中,这是我在宫中生存的惯常之法,以退为进,做小伏低博人同情。
这一招对那些早在宫中挨惯了冷眼与冷遇的嫔妃无用,对那些高高在上瞧不起我的高门贵女无用,却对此时还抱有一腔热血、乐于主持正义的甄嬛最是有用。
“问你呢!哪家的!”
夏冬春不依不饶,见我蹲下行礼反而更加得意,耀武扬威地走近,居高临下地逼问我。
“我叫安陵容。家父是松阳县丞安比槐。”
低声下气地自报家门,我已太熟悉旁人那瞧我不上的冷峻目光还有嘲讽家世的冷言冷语。
曾经我视这些为风刀霜剑,可如今……呵,她们若知我连皇帝都敢质问,恐怕都要吓得花容失色。
“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门小户,何苦将脸丢到宫里来?”
夏冬春傲慢不羁,逞了两句口舌之快就像是得了金元宝一般的有存在感。
“你可知你得罪的是包衣左领家的千金夏冬春?”
当然知道,就是知道才要得罪。目的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入宫。
而像夏冬春这样的千金,脑袋空空毫无城府,正是最好的挡箭牌。皇后可用瓜尔佳文鸳,我为何不可用夏冬春?
我佯装受辱般抬头哀求:“陵容早就听闻夏家世代骁勇,为国尽忠,陵容身似蒲柳,能进宫见上您这样貌若天仙的小姐一眼就已经满足了!还请姐姐息怒,高抬贵手……”
夏冬春被我夸得眼角眉梢露出骄傲自满之态,没想到连我这种偏远县丞之女也知她夏家的威风,很是受用。
她打量着我身上的月白镶边素色苏绣说道:“就你,也配穿苏绣?京中皆以浓艳之色为美,你穿这一身,简直笑话死人了。想必你也不会被留用,能进宫见见世面已是几辈子的福气。我今日心情不错,你若跪下向我叩头请罪,我便大人大量,算了。”
这一次我没有再提及要用一身苏绣赔她,因为这一身苏绣已穿在我身上,我也不打算对她低头,这样步步退让只是为了激甄嬛出手。
同为一身素色衣衫的甄嬛像是寻到了知己,不顾眉姐姐的阻拦挡到我的身前,看似是为我辩驳,实则是为她自己这一身素净辩驳。
“夏姐姐宽宏大量,不值得生气。”
“你又是哪家的?”
夏冬春见甄嬛也穿着一身素锦,脸上微露难色,似乎是生怕自己出言不逊,得罪了门第比自己更高的闺秀。
“家父大理寺少卿甄远道。”
“大理寺少卿?也不是什么高官嘛。”
“凡事不论官位高低,只论个理字。”
夏冬春松了一口气,脸上的担忧一扫而空,似乎根本不把她所说的什么“理”放在眼里,对着甄嬛讥讽道:“你自负美貌,以为必然中选,就能指使我吗?”
“不敢。我只是为了姐姐着想罢了。今日汉军旗大选,姐姐这样怕会惊动了圣驾,若是龙颜因此震怒,又岂是你我可以担当的?”
“即便圣驾未惊,若是传到他人耳中,坏了姐姐贤良的名声,更丢了咱们汉军旗的脸面。如此得不偿失,还望姐姐三思。”
她依然是这样口齿伶俐、巧言善辩,可如今我也不是当初那个不懂言辞的安陵容了。
“我会记着你的!”
“姐姐貌美动人,见过姐姐之人才会念念不忘呢!”
夏冬春败兴而归,这一回合又是甄嬛小胜一筹。
“多谢姐姐出言相助!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莫要挂怀。”
她还是这般真诚大方、善良可爱、模样也如此明媚……
她照旧地为我介绍了眉姐姐,照旧为我摘下一朵秋海棠别在鬓边。
她也照旧摘下她那翠珠耳环当作见面礼送给我。耳环成色极好,恐怕比我头上所有首饰加起来还要贵重。
我身无分文只得细细计算、处处考量,锱铢必较才能取得一丝机会。金银财帛于她们这些高门贵女不过是九牛一毛,于我却是实实在在往上爬的生机。
“传安陵容、易冰清、江如琳、戴莹、刘莲子、戚思琴,六人觐见。”
听到黄规全叫了我的名字,甄嬛微笑着蜷起我的手,让我收下她的礼物,说道:“快去吧。”
我回望她一眼,想到前路艰险坎坷,下定决心不会再指望任何一人对我真心相待,我不会再信什么姐妹什么情谊,唯有荣华与权势。
走到殿外,庄严肃穆,皇上高高在上,太后威严庄重。
“松阳县丞安比槐之女安陵容,年十六!”
听到太监喊出我的名字,我熟练地跪地叩拜,谢恩行礼。
“臣女安陵容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他们是权力的核心,是宫中所有妃嫔的指望,也是毒后乌拉那拉氏的保护伞。
“撂牌子!赐花!”
我知道一开始我就没有机会得到皇上的青睐,就是此刻,他将我的希望全部打碎。
“安陵容辞谢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身体安泰、永享安乐。”
我知道伸手不打笑脸人,讲礼仪的人运气总不会太差,上一次就是因这一句让我引起了太后的注意。
“旁人被撂了牌子都一脸的不高兴,你倒懂规矩。”
太后开口为我说话,也是意料之中,我突然意识太后的帮助也是入选的关键一环。若此次顺利进宫,巴结太后也是必行之策,只怕是我身份低微入不了太后的眼。
“陵容此生能有幸进宫,见到皇上太后一面已是最大的福气。”
蝴蝶,蝴蝶,它该飞来了吧?
我微微抬头却不见蝴蝶的影子……难道?这世间竟容不得半分差错?我早到了宫中一刻,就改变了蝴蝶飞来的时辰?
难道被撂牌子已成定局?
不!
第3章 赐香囊
正在我挣扎绝望之际,皇上突然开口。
他会说“鬓边的秋海棠不俗”吗?
“一袭素锦倒是不俗。”
嗯?因为蝴蝶未至,他没有注意到秋海棠?
我赶紧低眉回答道:
“松阳县地处偏僻,家父清贫廉洁,百姓皆以素色为美,以效至纯至净之高洁品格。”
他向来最恨贪官污吏,听闻秀女不事铺张、心怀百姓,又像他一样向往纯元一般的美好,应该会很满意吧?
可这终究是与记忆中不同,蝴蝶没有来,我终究是心内难安。
“宫花艳丽,与你这一身并不相配,不若香囊,锦绣相合。”
皇上忽然开口让我隐隐震动,这一次我不是因为秋海棠,只是因为我自己!
“安陵容,留牌子,赐香囊!”
我立刻跪下谢恩,蝴蝶姗姗来迟,在鬓边轻轻嗅闻,我抬眸打量着皇上的神色,他比之刚才更加满意,眼神追随着蝴蝶飘忽远去。
“斗草怜香蕙,簪花间雪梅。世风好簪花,秋日亦慕春。”
皇上吟的诗句我未曾听过,但大概是世风好簪花,我正好赶上了风雅的潮流?
不管了。能留下牌子就行。只要能好好利用这个皇帝让自己活得长久、活得平安就行……
愉快地朝宫外走去,我再次看向宫墙夹道内狭窄的天空,沐浴在这阳光下,仿佛一切都能新生。
我不感谢任何人。我已清楚入宫意味着什么。一切情感都将是拖累,只有永恒的利益和永恒的权势。
快步朝着宫外走去,紫禁城外停着许多接人的马车。
但那些车夫也都是势利眼,看着谁家的小姐身份贵重就上赶着去拉生意。
我佯装无意地拿出刚刚得到的香囊,引得一众小姐羡慕。
“恭喜姐姐荣获宫嫔。”
祝福声与讨好声此起彼伏,尽管只是萍水相逢,她们亦不再像刚才那般对我冷眼打量。
车夫们抢着来送我回客栈,一个个不是降价就是陪笑,甚至还有分文不取送我回去的。
见这情势我亦不为所动,在宫中看惯了风起云涌、繁华落寞,仅仅是这样的场面日后不知有多少。
“贵人,我送您回去吧!”
马车的车棚之下悬挂着“顺丰”的牌子,见是送我来时的马车,我欣然登车,在众人的簇拥下飘然远去。
路上好生热闹,家中有喜的府邸不是张灯结彩就是鞭炮轰鸣,还有那些本来就不想中选的少女,家门迎接也是欢欢喜喜。
只有我,唯有孑然一身。乐时无人相庆,悲时无人相诉。
回到客栈,我才发现老板为我换了上好的厢房,宽敞华丽,一东一西有两间卧室,我与萧姨娘不必再挤一张床了。
这就是位高者天然会得到的善意,旁人对我有所图,才会竭尽全力对我好。而从今往后,我在宫中一言一行都可能随时关乎他们的性命。
“掌柜,我没有钱打赏你,你给我换回去吧。”
曾经我欣然接受,引得老板觉得我奇货可居,不肯放我走。现在我要反其道而行之。
“您是贵人,怎么能住那样的房间呢?”
我轻笑一声和他款款讲道理道:“我出身微寒,机缘巧合入得皇上太后的眼。本不该如此铺张,您若执意如此,我便即刻结账,换别家居住。”
掌柜一听我要走顿时急了,拦在萧姨娘身前说好话道:“本店意在与贵人共贺入宫之喜,只为沾沾喜气,绝不是强买强卖以此邀赏。贵人您可千万别走,没的像是小店得罪了贵人,以后哪儿还有人敢来啊!”
众目睽睽之下,掌柜亲口允诺不是强买强卖,更不是恭维邀赏,我才摆出贵人的架子来和萧姨娘一同上楼。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这是甄嬛教过我的话,我一定要先拿出主子的款儿来,旁人才会畏惧忌惮,不敢冒犯。
隔天一大早,甄嬛派流朱来客栈接我。
她家的消息很灵,一听闻我中选就邀我一起同住。甄府并不是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芳若姑姑亦是皇上和太后身边的人,这一次,我可要沾沾她的福气,攀上芳若姑姑这棵大树,不知能少走多少弯路。
“安小主,我们到了。”
流朱机敏地下车,愉快地和浣碧打招呼,这一次客栈老板不敢为难,倒也省去她的功夫,流朱对我也尊敬了许多。
“这位姐姐穿得好生华贵,想来是甄姐姐的姐妹吧?”
浣碧听到我的恭维也不推辞,反而自鸣得意,这便让我更加笃定,她不止是甄嬛的贴身丫鬟那么简单。
我跟着浣碧和流朱进门,一如往昔和甄嬛互通年纪,姐妹相称。
夜晚闲来无事,我忽然兴起想要去找如今天真烂漫的甄嬛探探口风,试一试浣碧的真实身份。
没成想竟见到甄老爷深夜独自前去女儿房中……
这……不合规矩。
若是有话要说,大多是父母召见女儿,让女儿去正房回话。若是父亲有私语要对女儿说也大多借夫人之口,或是单约女儿到一处无人轩榭。
哪有父亲进女儿闺房的?我心中不免生疑。多年的宫廷生活已让我观察入微,凡事不敢不多思多想,细细盘算。
站在廊外,我才发现院中一个丫鬟小厮都没有,像是提前驱散打发走了?这就更难说清了……
“你要切记,若无完全把握获得皇上恩宠,你可一定要韬光养晦、收敛锋芒。”
听到甄伯父这样说,我不禁有些羡慕甄嬛,她的格局与策略实非一朝一夕可炼成。
我也应当如此。即便我已经知道了敌人是谁,敌人们的弱点都在何处,更知道如何把握皇上的偏好,也要仔仔细细盘算,走好每一步,切不可露了锋芒,必要学会积蓄力量,以待厚积薄发、一击必中。
“按照规矩,你进宫可带贴身侍女。这带去的人既要是心腹,又得是机灵能干的。”
明日,我该托甄夫人帮忙,找个人牙子细细为我选个根基清白的侍女带入宫中。免得日后被眉姐姐点出,平白招惹白眼。
过了一会儿,他们聊到了浣碧。内容恰恰坐实了我的猜测!
浣碧当真是甄嬛的亲妹妹!
第4章 得封答应
亲妹妹,作贴身侍女侍奉长姐长大?
这屈辱之事如何使得!
甄嬛作为姐姐坦然接受妹妹十余年间像丫鬟一样对她服侍照顾……甄伯父是如何打算的?
我不禁心中发寒:甄嬛当年看似宽厚大方,实则亦有私心。若真是视她为亲妹,就不应该带她入宫,若非要带她入宫就应该在圣眷正隆时早日将她指婚远离宫禁。
多留一日都是深渊艰险,多留一天都有可能死于非命!甄嬛为何一直要留着浣碧在身边?
不过,既然得知浣碧是甄府二小姐,我倒不能像个主子似的使唤她了。也该以姐妹之心、姐妹之仪待她,方可不在她那小肚鸡肠的心里留下坏印象。
记忆中,浣碧对我的那些嫉恨与排挤,似乎也都有迹可循了。原来是生怕我抢了她这个亲妹妹的位置,和她在姐姐面前争宠呢。
我可没有兴趣给甄嬛当妹妹了。
小姐命丫鬟身。竟比我还可悲些……
第二天一早。
萧姨娘拿着我的珍珠花饰、剩下的一个鎏金镯子、那件新制未上过身的织花缎子、甄嬛送我的那对翠珠耳环去当铺换了二十两银子回来。
估摸着甄夫人已经用完早膳,我便登门拜访。
“甄夫人好。”
我乖巧地行礼,不敢拿一丝架子。
“安小主客气了,如今吃的可好?睡得可好?”
“一切都好,只是……”
我拿出绢子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一副委屈求全的模样惹得甄夫人忧心起来。
“安小主若有难处尽可说给我听,你一人独在京中无依无靠,就拿甄家当你的亲眷故友吧……”
“我见浣碧和甄姐姐情同姐妹,如今又要一同进宫,不由想起了家中姊妹也是如此相互依靠、扶持与共……”
甄夫人眼神微动,愣了一秒后叹息着说道:“主是主,仆是仆。进宫是该有人陪着,但更是要切记尊卑上下之分。”
果然。甄夫人是知道内情的,我小小一试就探出了她对浣碧的成见。
“安小主如此伤心,是因自己孤身一人、无人相依吧?正好,昨夜老爷说流珠浣碧要进宫,家中缺人手,正要采买奴婢,你与我一道,若有喜欢的,挑一个留用吧!”
下午,人牙子牵着一溜少女入宅,七八个站在院子里,畏畏缩缩的不敢抬头。
我一眼就瞧中了一个女孩,她看着敦厚老实,容貌平平,也比旁人更加怯懦些。
“你叫什么名字?”
我指着女孩问道。
“奴才小梅。”
“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口?”
“爹娘病死了,只有一个姐姐相依为命,姐姐嫁做人妇,姐夫家日子不好过将我发卖出来。”
口齿倒是很伶俐,看着年纪不大,倒像是个聪明的孩子。
“今后你叫宝鹬,跟我进宫可好?”
这个名字和内务府挑上来分给我的侍女并无分别,只怕外人也难分清亲疏远近,久而久之只怕是内务府也记不清哪一个是挑上来给我的,哪一个是我自己带的了。
小主们身边的陪嫁丫头总爱拿架子,不仅和小宫女们无法打成一片,还会仗着得势欺压宫人。陪嫁大宫女们不受内务府管制,有些内情消息也自然不会让她们知道,像宝鹬这样难以分辨的,便可浑水摸鱼。
宝鹬千恩万谢,叩头跪拜。礼节明显是经人牙子调教过的,我看着心里也欢喜。
我跟着甄夫人回房,将自己亲绣的荷包连着二十两银子一道送给她。
“这可使不得,我怎好收安小主的礼?”
我几乎要给甄夫人跪下,她忙着搀扶我不得不先拿着荷包。
“这是陵容的一点心意,情谊是情谊,礼节是礼节。陵容家中虽不富裕,但也不好意思让甄夫人出资为我置办陪嫁丫头,坏了礼数规矩。这个荷包是陵容亲绣的,望夫人不要推辞。”
甄夫人见我半蹲着不肯起身,只能收下我的礼,一口一个“傻孩子”地唤着。
我知道像甄夫人这样品级的夫人是瞧不上我这种家世的小主的。待我好、帮我忙,不过都是希望自家女儿进宫后能够有人搭把手而已。
我好歹已经是小主了,在宫中的分量怎么也比浣碧和流朱重,比起照应甄嬛,我不与她争宠为敌,就算是帮了大忙。这才是甄夫人肯全心全意帮我的真正关窍。
几日后,宣旨公公带着教引姑姑一道上门。
门口敲锣打鼓地欢迎,甄府满门簇拥着皇家的仪仗进正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少卿甄远道长女甄嬛,着封为正六品常在,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我看向甄嬛,一切一如往昔,似乎没有半分差别。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松阳县丞安比槐女安陵容,着封为正七品答应,赐号萱。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什么?我居然有了封号?叩头谢恩之时我竟有些茫然。
萱?这是什么意思?
萱似乎是草的意思?皇帝给我这个封号是说我像个草?可,莞好像也是草啊。
难道是我在殿选之时说的话让皇上动容?还是因为我鬓边簪花让他对我另眼相看?总之,有封号总比没封号强。
“这位是宫中教养礼仪的芳若姑姑。”
“姑姑安好。”
我与甄嬛异口同声,一同蹲下行礼。这已经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多年宫廷生活已经让我根本不用思考就能随人一道行礼。
“两位小主好生伶俐。”
紧接着又是宣旨公公故作姿态地说了夏冬春的坏话,“看了好大脸色”之类的。
看来,是内廷有人看不惯夏冬春,已经忙着积聚新小主们的厌恶之情,尽量抹黑夏冬春让她日子不好过了。
“奴婢芳若参见莞常在、萱答应。两位小主吉祥。”
芳若姑姑对着我们径直跪下,我和甄嬛一同上去搀扶,动作默契,仿若一起长大的姐妹。
“两位小主客气。”
甄嬛继续说道:“姑姑身份贵重,在教导礼仪期间不必行大礼,我怎敢受姑姑的礼。”
她还是这样八面玲珑。我不禁侧脸看向甄嬛,她如今位分在我之上,以后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必得低她一等了。
让她表现吧,我在京中无根基,还是得埋起头来做人才是。
第5章 芳若的含金量
“此次入选的小主共八位,按照先满蒙后汉的规矩,甄小主、安小主和济州协领家的沈贵人是同一日第二批入宫的。”
第一批入宫的是:满军正白旗富察氏,蒙军镶红旗博尔济吉特氏,蒙军镶红旗乌珠穆沁氏。满军正白旗方佳氏。汉军旗镶黄旗夏氏。
夏冬春显然当了出头鸟,能第一批进宫已被人算计。
乌珠穆沁生性孤僻冷淡,当初听说她入宫不久就暴毙了……
博尔济吉特氏是后族,年纪却只有十四岁,所以独居钟粹宫,既无人敢惹,又不争宠,于是连皇后也不再提起她。
隔日,芳若姑姑正式教习。
“正经主子只有三位,太后、皇上和皇后。”
我陡然感觉到姑姑话中深意。权力顶峰只有三人。我必得拉下皇后、送走太后、与人共谋杀了皇上,才能真的过上我想要的日子。
“娶的是当今太后的表侄女乌拉那拉氏,福晋温柔娴雅、深得人心,又与皇上恩爱非常。不过大婚后三年福晋难产离世,连刚生下的小阿哥也没能保住,皇上至今都十分伤心。”
宜修抱着纯元故衣感谢姐姐的画面忽然浮现在我的眼帘。
“最要紧的还是子嗣,实在没有皇子,公主也好,否则一辈子无所依靠……”
入宫前,宫中送来了每位小主份例的彩头,是入宫的旗头,有小两把头燕尾髻的装饰,也有隆重的绢花旗头。
我自然是选了不太出格的小两把头发型,装饰皇家新送来的料器花和鎏金珠穗。
我最后所有就只剩几方娘亲亲绣的苏绣帕子还有两支素银簪子了。素银簪子我找甄府的管家婆子换了几两,萧姨娘又将回程的盘缠大半匀给了我,共凑了八两碎银。
九月十五日晨。
我坐着轿子进宫,这一次身边有宝鹬陪着,我心中安定了许多,不枉我将周身所有都压在了这个贴身婢女的身上。
果然是住在延禧宫的西偏殿乐道堂。
这里冬冷夏热,四面漏风,简陋不堪。
我分了二两碎银给引我进宫的小太监。
“请公公喝茶,望公公不要嫌弃。”
小太监明显有些失望但仍旧是陪笑道:“小主客气,奴才告退。”
虽然少了些,总比没有好。我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深感记忆中初入宫的自己太不懂的收买人心。
“你居然也能入宫!真是冤家路窄!”
夏冬春盛气凌人地向我走过来,满眼里都是嫌恶。
“夏常在万安。”
我蹲下身子对夏冬春行大礼,熟识宫规,我不想落人口舌,所以率先低头。宝鹬也同我一起蹲下对夏冬春行大礼。
“看你这样子,不过是个答应吧!”
宝鹬一听夏冬春如此出言不逊,不知她是如何跋扈刁钻,立刻回答道:“我们小主是萱答应。”
夏冬春明显一愣,打量着我讪笑一声,却没有让我起身的意思。
“你居然还能有封号?我可真是小看你了。”
宝鹃听到了外面的说话声忙从里屋出来和我一同向夏冬春行礼。
“夏常在万安。”
我们主仆三人齐刷刷半蹲着,惹得怡性轩里富察贵人的侍女桑儿也探出脑袋来看。
“我可受不起你这大礼,别平白沾染了穷酸晦气!”
说罢夏冬春又昂首阔步地走了。我也赶紧拉着宝鹃和宝鹬起来。
“小主,您的包袱内务府已经提前送来了,寝殿也已经收拾好了。”
我和宝鹬一起跟着宝鹃进入乐道堂,这里还是曾经的模样。
正厅也是餐厅,放着一张小圆餐桌。寝殿在北侧,炕桌上摆着瓜果。南侧偏房很小。
“把人都叫来吧。”
我坐在南偏厅的案榻上,吩咐宝鹃将宫人叫进来。
从前这些宫人都是听富察贵人调遣的,除了一个宝鹃跟着我贴身伺候,其余的人我根本支使不动。
“萱答应吉祥!”
眼下只有一个小太监唤作小林子,宝鹃才十五,宝鹊刚十四。
宝鹬听从我的吩咐分了三两银子给小林子,又分了三两银子给宝鹃。
“我家世寒微,如今拿不出体面的赏赐。若你们忠心于我,肯为我好好办事,日后若我得宠,必不会亏待你们。”
小林子微微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叩首并不言语。
我知道延禧宫虽无主位娘娘,但一切事务都以富察贵人为尊,小林子跟着掌事太监在富察氏那儿分到的赏赐也远不止这些。
“我这儿平时也没有什么大事,若有吩咐必有赏钱,你们平时爱躲懒也罢,爱去别的小主那儿匀活儿邀赏也罢,我都不管。只一样……别拿我当外人。”
宝鹃宝鹊互相看了一眼,眸中显出意外:宫里向来尊卑上下分明,眼前的小主却没有什么架子。
宝鹊年纪小,口无遮拦地笑着说道:“萱答应不像个来享福的小主,倒像是个来干活拿月钱的掌事宫女。”
她刚一说罢便被宝鹃瞪了一眼,拉着她一道行礼告罪。
她们这些出身八旗的宫女多少都有些瞧不起我这个八品县丞之女。
我也没闲工夫和她们置气,只是严肃地说道:“我近身的事儿由宝鹬来做,你们平日里只在宫里洒扫即可。好了,我要去向富察贵人问安,你们愿跟着便跟着,不愿跟着就忙自己的去吧。”
小林子行礼起身,仍旧回掌事太监那儿听吩咐去了。宝鹊和宝鹃倒是愿意跟着我,送赏赐的人一波波忙慌慌的,在延禧宫穿梭。
待江公公从怡性轩出来,我便带着宫女一道儿去拜见富察贵人。
这东偏殿的确要气派华丽些,但我确实没想到夏冬春居然住了延禧宫正殿,这不是明着打富察贵人的脸吗?
这安排像是故意要引得富察贵人和夏常在不对付一般。
“嫔妾萱答应安氏拜见富察贵人。”
第6章 抱上富察大腿
我一进门就对着正坐在主位上喝茶的富察贵人行礼,她似乎有些不适应,慌乱得差点将杯盖跌在桌上。
竟然是个娇憨冒失的?我暗暗有些诧异,从前和富察贵人往来不多,竟不知她也是个茫然可爱的天真少女。
“起来吧,以后同住延禧宫,我们也应当彼此照应。我毕竟是贵人,位分远在你之上。日后若有缺衣少食之处尽可来我这儿直说。”
我微微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富察贵人,竟有些后悔上一次只顾着和甄嬛、眉庄姐姐长妹妹短的了。
“陵容身份低微,一切仰仗贵人垂怜,还望贵人多多提携。贵人若有吩咐,陵容必尽心尽力……”
富察贵人瞧着齐刷刷跪在地上的主仆四人,对身旁的桑儿使了个眼色。
桑儿也是机灵,从内殿拿了一个首饰匣子来交到我的手中。
见我收了她的礼,富察贵人眼角眉梢都是仿若当了主位娘娘的气派和威风,对我这套奉承认主的做派倒是相当受用。
“以后都是姐妹了,我富察氏是大族,照应一个小小答应不在话下。”
“多谢贵人。陵容无以为报,只有一方苏绣帕子图样别致,特来献给贵人。望贵人不要嫌弃。”
桑儿从我手中接过帕子递给富察贵人,她看到上面比翼双飞的图案很是开怀,叹道:“果然是绣工精巧,难得一见,当真是谢谢安妹妹了。”
我低头暗笑,许是苏绣在京城的确不常见,又许是刚进宫没多久富察贵人只是客套不想驳了我的面子,因而夸赞也透露出体面。
客套完毕我带着侍女回到乐道堂,到了内室梳妆台打开匣子,里面有两个镂刻花纹的银镯,还有一支玉钗,一支珍珠米穗流苏钗,还有一串朱砂手链。想来都是富察带进宫的首饰嫁妆,进宫后发现这些首饰与各位小主相比有些掉份儿了,便收起来赏人用。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有嫁妆体己了。尽管是从富察贵人那儿捡来的,总比没有好吧。利益交换即是如此,我允诺受她调遣、她便用权势富贵庇佑我。
记忆中我守着自己的自尊一直不肯低头向别人俯首称臣,以至于被皇后拿捏当了数年棋子。如今我要自己选择阵营,自己选盟友。
我要拉下让所有人都没有了指望的宜修,让皇上也尝尝那满宫里虚情假意,无人不想让他生不如死的日子。
富察氏很好。她除了脑子,什么都有,而我恰恰有脑子。
不一会儿太后命人送了赏赐来,是新进宫小主每人两匹的福寿团纹赤色云锦,还有一匹玫色织花暗纹缎子。一件做新被子、一件做新衣裳倒是省不得的。
紧接着便是剪秋上正殿去给夏常在送礼,周宁海带着华妃的赏赐去富察贵人那边,流水的赏赐好不热闹。
我与宝鹬一同收拾内殿,将太后赏的布料放在桌上未曾收进来,不一会儿便听见夏常在扯着嗓子在门口喊道:“出身微贱呢就别怪旁人都不待见你!这满宫里竟无人给你赏赐,可真是叫人寒酸啊!”
宝鹬眼中微怒,我却嘴角微扬,这个夏冬春还是这么跋扈张扬不知收敛,我就算想要救她收归己用,竟也不是一件易事。可新进宫的小主里,唯她一人最适合给我当挡箭牌了。
见我不回应她,夏冬春也觉得甚是无趣,像个斗鸡似的仍回自己宫中去了。华妃手下的周公公从怡性轩出来也忍不住多看了正殿一眼,恐怕也在为嚣张的夏冬春感到错愕吧。
午膳用的是三菜一汤。答应的份例很是素简比之松阳家中尚有不足,只比高位宫女好一点点。
想来是黄规全为了给华妃敛财,从各宫都克扣搜刮了不少,得宠的有家世的不敢得罪,我这种正是欺凌的最好对象。
用过午膳我便带着宝鹬一道儿去富察贵人殿中请安,就像从前去皇后宫中晨昏定省一般。
富察贵人正在和桑儿说笑,主仆二人不知何时从家中带来了些桥牌花笺的玩意儿,正在掷骰子。
见我来了,富察贵人也不掩饰,只是坐端正了迎接我而已。
“快给萱小主沏杯茶来,妹妹爱喝什么,我从家中带了不少上好的茶叶来。还有昨天皇后娘娘新赏的雨前龙井,要不给妹妹尝尝?”
龙井沏来,我一闻香气便发现了端倪。旧时的茶有一股子霉味,即使存放得再好,也是掩盖不了的。
这是富察贵人在验我,想看我的笑话,若是我漏了怯她便能在暗地里嘲笑我。可她哪里知道我自小在江南长大,碧螺春和龙井是最常见的了。
看向富察贵人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立刻明白了她的小心思。
她看出来了,皇后是将去年的茶分给了满蒙小主,拿自己不要的东西打发人呢。
龙井珍贵,若是赏给下人,只怕是骄纵;若是赏给汉军旗的低位嫔妃,又怕被瞧出端倪。
富察贵人领了皇后的恩情自然得千恩万谢,可惜这龙井实在入不了她的口,她又只能吃哑巴亏。
“姐姐待妹妹这样好,妹妹自然喜不自胜。只是这龙井茶叶不易存放,不若炒制捣碎煮成抹茶,做了糕团更是好吃。明日姐姐可否借宫中的小厨房一用,我蒸了茶团和众位姐妹一道分食,也算是皇后娘娘恩泽普惠后宫?”
富察贵人看向我微微颔首,她也看出了,我尝出了龙井的问题,但也知这东西自己留着没用,送出去又拿不出手,白白欠人一份人情不说,还有苦说不出。做成茶团既掩盖了茶叶的霉味,又还了皇后的人情,还能落个由头去各个宫里和众位小主相见,属实一箭三雕。
“妹妹真是好心思,搁我是断断想不了这么周全的。”
富察贵人瞧着我眉眼含笑,拢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一拍。
我知道她如今虽然还有防备,但已经将我纳入她的姐妹阵营之中。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依附世家大族求生存的小贱婢。
我之于富察,恰如曹贵人之于华妃。只是,华妃家声势再煊赫,也不及富察氏为满军旗大族。宜修需要人制衡华妃,却不想是甄嬛这样顶着纯元光环的汉军旗妃嫔,她那人,向来是把血统和嫡庶挂在嘴边的。
若是富察中用,也轮不到熹妃赐大姓钮祜禄氏了。
第7章 救了夏冬春
一大早我就在延禧宫的小厨房忙活。
厨房我不常来 ,一是自己本就不善烹调,二是油烟气味容易熏着,鼻子若是没有往日灵敏便无法辨识香料了。
但是制作糕团这种活计,小厨房的宫人都是做惯了的,我将配方写与管事的姑姑,让她念给小太监小宫女听,又自带着上好的茶叶来,他们做事倒也勤谨。
茶叶化作了粉末数量就不可估算,就算他们合起伙儿来吞没了十几两茶叶也是无从查起的。
这些茶叶在宫中恍若垃圾,但到了这些宫女太监手中,又变成了能够互相馈赠的人情。尤其是雨前龙井,任谁都知道是皇上亲自分赏的,面子上就已经甩了旁人几条街。有没有霉味什么的,宫女太监们自然喝不出来。
我这样一无所有之人,只能尽力为他人做事手上才能过得油水,自己手上有了油水,跟着我做事的人手上才能沾到油水,这样一来才能得人望、得人心。而不是我一朝落魄,满宫里上至妃嫔下至宫女都是看我笑话的。
当我一无所有,脸面便成了最无用的东西,也成了最该善用的东西。
记忆里的我怯懦自卑,将脸面看得极重,反而丢了更大的脸面。最终我还是要在众人面前唱歌、冰舞,以一己之身去博君一笑。
我自芬芳,清风自来。这种孤傲高洁的手段,只适用于眉姐姐那种家世极好的千金,不适用于我。我只能学余莺儿,放下自尊、眼中唯利,才能得到我想要的。
糕团做了一上午,我端着刚蒸好的糕团拿去给富察贵人尝尝。
她细细切了一小块,放入口中,茶香味苦而里面包的豆沙馅料又清甜爽口,小厨房的宫人还算是尽心尽力。
恰巧是午饭时间,富察贵人的餐桌上摆好了六菜一汤,从色泽到选材都比答应的份例要高出不少。
我想到眉姐姐缩减后宫用度时,听小厦子说她宫里份例怎么吃也吃不完,终于明白了。可我的份例是万万经不起裁减的,再裁就没了。
“安妹妹,忙了一早上了,留下一起用膳吧!”
“姐姐这不合规矩......”
我佯装怯懦地推辞,没想到富察贵人倒是豪爽,直直将我拉着坐下。
“这么多菜,我也吃不完,你不帮着我吃些,倒了也是可惜。”
过了一会儿,夏冬春用完午膳在宫里溜达,看到我坐在富察贵人宫中用膳,突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这才两天,你就攀上高枝儿了?天生下贱的坯子,自己宫里吃的不好,就来蹭富察贵人的。”
夏冬春进门没有行礼,指着我的鼻子就骂,仿若进了自己家门一般。
“夏常在这说的是什么话,好没道理!”
富察贵人一拍桌子,宫中服侍的宫人齐刷刷的跪了一地,宝鹬也跟着跪下,只是眼角含笑对着我使了一个眼色。
夏冬春方才想起来要和富察贵人行礼,不情不愿地半蹲了一下又起身,富察贵人气得眼冒金星。
“夏常在的规矩没有好好学啊?让我宫里的宫女给你示范一次吧。”
桑儿神采奕奕地走到夏常在身旁,向她示范行礼,“夏常在参见富察贵人,富察贵人万福金安。”
夏冬春羞得脸蛋通红,只能学着桑儿的样子蹲下对富察贵人行礼。
“夏常在的奴才不懂事,小主进门也不通报一声,拉出去各自掌嘴二十。”
夏冬春瞬间慌了,她的奴婢怎么好由富察贵人随意发落?赶忙拉住自己的陪嫁侍女红杏和紫霞。
“你怎么能打我的人呢!”
“掌嘴三十。”
夏冬春见宫里的大小太监宫女,无一不听从富察贵人的,恍然腿软地差点儿站不住。
外头院子里正在行刑,里头富察贵人傲慢地站起来走到夏冬春面前扶起她。
“夏妹妹,延禧宫虽无主位,但我的位份最高,掌事太监和宫女也皆由我来调配。你若安分守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若还像前些日子似的聒噪,我必回了皇后娘娘将你赶出延禧宫去。”
夏冬春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己那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陪嫁侍女,仿佛第一次认清了自己身在何处。
我也轻轻吸了一口气,看向了神色凌厉的富察贵人。
她也并非愚蠢。从前她作为高位妃嫔和夏冬春同住几天,都没有出手管教她,恐怕也是生了让她自取灭亡的杀心。
夏冬春之死,原来宫中尽是刽子手。安排她住延禧宫正殿的内务府跑不掉,没有好好教她规矩的教习姑姑跑不掉,纵容她不守规矩的富察贵人跑不掉,对她假意拉拢引得华妃不满的皇后跑不掉,激她出手与莞姐姐眉姐姐争执的我跑不掉,最后杀她的华妃跑不掉。个个都动了杀心,只有华妃动了手。
这一次,她想逃过一死也没那么容易,有今日冲突在前,想来后日觐见皇后她该夹着尾巴做人,不会再那么猖狂了。若她死了,我又找谁当我的挡箭牌呢?
下午估摸着小主们午睡起来,我和富察贵人一道让宫人们带着食盒去各个宫里转悠。
离延禧宫最近的是景仁宫,富察贵人携着食盒送去,特地谢皇后赏赐茶叶的恩典,又恰好绕去近处的永和宫见见曹贵人。再去不远处的钟粹宫和博尔济吉特氏唠唠家常。
我则是携着食盒去离延禧宫最远的西北角,那里是咸福宫、储秀宫和碎玉轩,如今报了延禧宫管事的富察贵人,我也能正大光明地去甄嬛和眉庄那里串门了。
先去了咸福宫,主位敬嫔娘娘是个端和有礼的人,恰好眉姐姐也在她那里,两人正坐在榻上下棋打发时间。
“敬嫔娘娘刚说要准备些茶点,你就来了,可真是巧。”
眉庄看到我有些意外,但在主位娘娘面前,还是极力表现出热情得体的模样。
“我与富察贵人也是闲来无事,做些糕团打发时间,特拿来和各宫姐姐一道品尝。”
敬嫔身边的如意相当谨慎,当着我的面就开始验毒试吃,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虽有打我脸的意思,亦或是在警告我,对咸福宫今后别盘算什么下作手段。
我还没有蠢到和齐妃那般正大光明地投毒,敬嫔真是多虑了。
她们下棋下到一半,正好喝茶吃点心,我也识相地先告退了。
然后是储秀宫。
储秀宫富丽堂皇,如今却只有欣常在一人在住,她倒是挺自得的,一边嗑瓜子一边和宫女说笑话呢。
见我拿了糕团来,欣常在也没什么架子,直接让宫女全切了,和宫女一道分享。
真是个爽快人......
最后是碎玉轩。
到碎玉轩时正殿里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是甄嬛和淳儿。
心头微微一紧。
第8章 巴结
我几乎自嘲地笑了一下,原来早在刚入宫的时候,甄嬛就待淳儿这样好了。只有我,以为她是只护着我的好姐姐。
殊不知,只要是进了她闺房的,通通都能称得上是好姐妹,个个都能得到她的关照。
她的爱真多啊。和皇上一样,可以分你一点也可以分她一点。我的爱很少,如果爱自己就不够分给别人了。
“呀!陵容来了。”
淳儿坐在榻上和甄嬛亲密得像家中姐妹。案桌上牛乳茶、菱粉香糕、牛乳糕、豆沙卷摆得满满当当。
她们也正好在吃茶食聊天。
从前我来时,甄嬛从未这么对我,我虽不及淳儿年幼天真,可我也曾是个爱吃甜食的小妹妹啊。
我未曾要过,所以她便不给。可若是我自己要来的,那也不再是我想要的了。
甄嬛看出了我眼神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吩咐流朱赶紧给我拿凳子来坐。
我从食盒里取出一碟龙井茶团,挤在案桌上,笑吟吟地说道:“左不过今日无事,我和富察贵人一道做了茶团给姐妹们尝尝。”
淳儿伸手直接捻了一块放入口中,刚咬了一层糕饼皮就赶紧吐了。
“呀!这么苦呢!”
甄嬛笑话她吃不惯龙井的味儿,赶紧将牛乳茶递给她,安慰道:“茶团自然是有些苦的,里头的馅儿是甜的,姐姐给你剥了壳,你只吃里头的豆沙蓉可好?”
“皇后娘娘前日里赏的龙井茶我都给嬷嬷们了,那味儿又苦又涩我是喝不来的。”
我心里一惊,忽然察觉到了异样。淳儿还真是口无遮拦,什么都敢往外说。皇后娘娘赏赐怎么能直接赏了下人?这岂不是乱了尊卑贵贱?
甄嬛也觉察出了淳儿天真年幼、毫无城府,赶紧对着我悄悄摆了摆手,大约是叫我千万不要说出去。
淳儿欢欢喜喜吃了甄嬛剥给她的豆沙蓉,亲昵地问道:“姐姐,我明天还能来和你一起用午膳吗?”
甄嬛宠溺一笑,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奶胖脸颊,笑道:“当然可以啦!若有想吃的就直接让小厨房给你做,和姐姐不必客气!”
我心中微微震动不禁思忖道:原来如此。
沈贵人巴结敬嫔是如此,淳常在巴结莞常在也是如此。每个宫里新来的低位嫔妃都不得不去高位妃嫔面前卖好才能获得庇护。
我当初竟然丝毫不知要去巴结富察贵人和夏常在,一味只知和别的宫里的姐妹打成一片,也难怪富察贵人看我不顺眼,后来处处针对我了……
从碎玉轩出来,我和富察贵人约了时辰一道去拜见华妃。但连面儿都没见上,颂芝收了茶团就打发我们走了。
翊坤宫离丽嫔的启祥宫和齐妃的长春宫最近。我和富察贵人共同拜见完两位娘娘,已是黄昏。
这一下午费尽腿脚走下来,我才知道当初的自己是多么不中用。无依无靠就更应该去各位娘娘面前多留些好印象、争取好感了。
哪怕是底下的宫人议论嘲讽,为了这往来的面子,各宫娘娘也会管住下人们的嘴。而不是放任他们将嘲讽和谣言掀成波浪,最后留下一个“宫里不喜欢安嫔的人多了”。
我没有家世和荣宠撑着,更应该学习欣常在在后宫广结善缘、多多社交,才不至于被人踩到脚底下去。
若是以后能像欣常在一样有女傍身、平安终老,我就很满足了。
第二日用过早膳,我照例去富察贵人宫中请安。
夏常在倒像是忘了昨日如何在延禧宫丢了面子,照样花枝招展地去逛御花园了。
也不知她是真的心大,还是脸皮厚,好歹也得躲在宫里几天不出门,省得出来惹人厌烦......
计算着时辰夏冬春要回来,我赶忙和富察贵人道别。
“才坐了一刻就要走?”
富察贵人也是个怕冷清的,见我要走眼神里生出戚戚然来。
“进宫前莞常在曾邀我在她家小住,昨日皇后娘娘赏了上好的织花锦,我想着平日里我难得拿到这么好的料子,想问她喜欢什么,拿这布料给她做个小玩意儿当谢礼。”
我若是不象征性地报一下恩,恐怕人人都将视我作白眼狼,这可不利于宫中生存。
富察贵人低头一笑,说道:“那匹织花锦是每位新人各一匹的,不过是礼数上的常礼罢了。”
似乎是怕我不懂得里面的门道,于是她又拉住我走到近前小声说道:“你知恩图报是好,但青色和绿色这样的次色,平时根本入不了闺秀们的眼。做个垫子套子也就罢了,可千万别做成香囊扇面,反而弄巧成拙了。”
她还挺好心?这些我自然已知,只是记忆中我那次刚入宫时,从未有人提点过我这些。
“你去吧,记得午膳前回来,我等你一起用膳!”
富察贵人和我说了一会子话,我一出东配殿就撞上了刚回来的夏冬春。
“御花园果然好看,什么东西都那么精致。”
“给夏常在请安。”
瞧见我对她行礼,夏冬春却反而得意起来,对着我讥讽道:“萱答应这又是想上哪儿去呀?别是忙着出门勾引皇上吧?”
我默默不语,早已习惯了这种冷嘲热讽,屈居人下不得低头。
“这三日是不能侍寝的,就算你出门走运撞见了皇上,也别指望你那狐媚撒娇的可怜样能入得皇上的眼!”
我仍旧低着头半蹲着,回答道:“多谢常在教诲。”
她见我始终不还口,她拿不到把柄说嘴,只能悻悻而归,撂下一句“下贱坯子”。
直到她回到殿内,我才拉着宝鹬一道起身,心疼地揉了揉她的膝盖。
“小主,你怎么这样忍让,任她欺凌践踏?”
我笑着拨开宝鹬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轻轻说道:“若无完全把握一击必中,多一个敌人不若多一个朋友。”
这是甄嬛的生存之法,我也该取其精华而自用。
我郑重地看向宝鹬,“再说了,她是常在我是答应,我若反驳反而叫人拿住把柄。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华妃说过,妃与贵妃哪怕只差一字都是低人一等。这就是宫里的上下尊卑分明。
要知道,皇上的心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公正,甄嬛长着那样一张脸,旁人再与她争什么都是自取其辱。
第9章 分道扬镳
秋日微凉,天气也不似前些日子燥热。
我走到碎玉轩瞧着甄嬛和眉庄正在廊前摘桂花。
“萱小主到!”
小允子通报了一声,她们二人不再说笑而是礼貌地微微和我行礼。
姐妹,也是内外有别的。
从前我不让小允子通报就直接进来,恰恰是高估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我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开诚布公、赤诚相待,没想到两位姐姐早在一开始就对我设防。因而当时我没让小允子通报,反而惹得甄姐姐不快了。
这一次,划清界限地客气相待,反而让彼此舒适了一些。
“快进来喝茶吧。别在日头底下晒着了。”
眉庄比甄嬛更像碎玉轩的主人,亲自张罗着让我进去坐,甄嬛也没有半分介意。
这样的情谊,令我艳羡。
但我知道,在这宫中,我是不会有这样的姐妹之情的。
跟着她们二人进了内殿,眉庄像是在自己家一样径直坐在了榻上,就和昨日的淳常在一样。
细细想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那个坐冷板凳的。也是因为我位份低微,能够不站着伺候就已经是各位姐姐们宽容大度了。
“今日天气好,我想着左右也是闲着,不如来看看莞姐姐,没想到眉姐姐也在。”
眉庄心情不错,笑盈盈地说道:
“我也是如此,宫中能有相熟的姐妹总好过孤苦伶仃。”
她微笑着看向甄嬛,两人默默对视,又一次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
她们自然是姐妹相熟,而我只能是孤苦伶仃。
“我听说昨日夏常在的贴身丫鬟被富察贵人罚了掌嘴,可有此事?”
眉庄是个消息灵通的,同在西六宫,她或许是跟着敬嫔娘娘的缘故,消息也比甄嬛更快些。
“确有此事。夏常在进殿宫人也不通报像进了自家寝殿一般,富察贵人出身大族自然容不下她。”
我说话时暗暗惋惜,倒是甄嬛惊愕之中带着些许畏惧。
眉姐姐见她情状立刻解释道:“主位是可以自行责罚宫人的。富察贵人虽不是明面上的主位,但延禧宫中属她位分最高,自然领了管辖之权。你宫中不也是你管着掌事宫女太监,淳儿只管吃喝吗?”
甄嬛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这才反应过来,若是她位份低于淳儿,恐怕就要屈居人下了。
“有富察贵人收拾她,她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甄嬛握住我的手,像是安慰鼓励我一般给我打气,生怕我在夏常在那儿受了委屈。
“多谢姐姐费心,陵容自会和夏常在和富察贵人好好相处的。”
我会很坚强,不需要她们再为我出头,也不需要她们扶持我上位。与其期待他人的帮助,不如自助。
“我知道小主不爱喝六安茶,特意换了香片。”
浣碧温和地将茶杯递到我手中,我也对她点头道谢。
“在姐姐家中住过一段时日,浣碧倒费心,事事都记着。”
浣碧一听我夸她,口齿更加伶俐,赶忙行礼说道:“两位小主和我家小主情同姐妹,奴婢怎敢不用心呢?”
“我原以为流朱伶俐,却不想这浣碧嘴更巧,心更细。”
眉庄一边喝茶一边夸赞浣碧,一旁的浣碧得意地站在甄嬛身旁,眼角露出骄傲之色。
我却打量着甄嬛和浣碧主仆二人,隐隐觉得心寒。
浣碧这每天一口一个奴婢的,自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便有些膈应的慌。
“浣碧服侍我久了,自然比别人多长些记性。”
甄嬛的夸赞听得我身体发毛,这哪像是对妹妹说的话,就像皇上曾经看待我那样……
我微微抬手用手指挡在鼻尖,生怕自己那愤愤不平的表情露出端倪。
“自然是自幼服侍咱们人好些,我这一次也是带了采月和采星过来。陵容,你那儿呢?”
我微笑着看向站在身旁的宝鹬,微笑着回答:“宝鹬虽然和我不是自幼长大的情分,但有缘得很,她聪明老实进宫学规矩很快,我也欣慰。几个宫女年纪都还小,指不上她们做什么。我素来省事,一切都好。”
两位姐姐看我这么说,只是相视一笑,嘴角露出些许苦意。
我心中微微一惊,这一次我已经带着陪嫁丫鬟了,难不成她们又要可怜我,大发善心地施舍我?
“流朱,你去我妆台上拿几个新得的时兴宫花包起来让宝鹬带走。”
甄嬛的大方让我感到不适。我在富察贵人那儿接受赏赐好歹是因为我允诺愿听她吩咐调遣。甄嬛这么做,倒是让我下不来台了。
“多谢姐姐。”
嘴上说着违心的话,心却更加淡漠。
呵呵。从前我想要的,也从来都不是下人首饰。是我来时也能自然地坐到榻上和她说笑,她会亲自惦记着我爱的吃食为我准备。
这一切都是我痴心妄想,我从来不可能得到的。她又如此对我,只让我心头更加凉薄罢了。
“今日新得的几匹缎子,我看正合你穿,等下我就让采月给你送去延禧宫。”
我知道眉庄这样待我是因为甄嬛,她向来是个爱屋及乌的人,若非因为甄嬛想要帮我,她是断断不会主动想起要送我缎子的。
“两位姐姐待陵容这样好,我无以为报。这份情谊陵容感激不尽。”
我赶紧蹲下行大礼对她们二人表示感谢,全了这份礼数,心中却更加冷漠。
这一次不是我卖惨来求的,可她们仍旧是高高在上的姐妹,和富察贵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能收下富察贵人的首饰匣子,就能收下甄嬛的宫花和眉庄的缎子,都是客套礼数并无分别......
如今我人微言轻无法还礼,日后若能一朝扬眉,这些劳什子我也会全了礼数还回来,还了她们这财帛恩情。
“你我姐妹三人一同入宫,彼此又最熟悉,互相照顾是应当的。”
甄嬛拉着我和眉庄的手攥在一起,仿佛我们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盟。
我看着她们二人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这样尊卑分明的姐妹,哪里算得上是姐妹呢?
从此一刻,就是分道扬镳。
第10章 夏秋冬春
入夜。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宫人们都已去休息。只有宝鹬守夜就睡在我的床下。
“宝鹬。”
我轻声喊道。
“小主,是要喝水吗?”
已经三更天了,打更的小太监刚从甬道走过不久。夜深人静。
“我想喝蜂蜜水。”
宝鹬乖乖的,夜深也依旧为着我去小厨房取花蜜来。我见她转身拐进小厨房去找值夜的小太监拿钥匙,也悄悄地从房中走出来,站在正殿的廊下。
夏冬春的奴才和她一样,睡得死猪一般,我就站在窗下,那小太监竟也没有发觉。
悄悄地给窗户开了一个缝,我在窗沿上抹了些昨天做糕团剩下的红豆沙。那酱红色和木窗框如出一辙,丝毫看不出差别。
静谧之中听见宝鹬拿着蜂蜜水出来,我赶紧走到中庭等她。
“小主,你怎么出来了。”
我捧着她兑好的蜂蜜水,站在中庭慢慢地喝着。
“今夜的月色真好啊。”
我抬头看着天空,引得宝鹬也跟着我一起望向那层云之后如宝石般熠熠的月光。
“今日是九月十七。月儿自然是圆的。小主是想家了吗?”
家。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跟我提起过家了,我差点儿都要忘记家这个东西了。
喝完蜂蜜水,宝鹬懂事地去院中地大缸里舀水洗净,然后拿着碗跟着我依旧回房睡觉。
一大早。
“啊啊啊啊啊!”
正殿传来夏冬春的尖叫声,她在房内摔花瓶摔碗,哭得声嘶力竭。
“不中用的奴才!给我打发到慎刑司去!”
我泰然自若,坐在梳妆台前,宝鹃拿着玫色绢花旗头而来,我却对着她摇了摇头。
宫里的奴婢都知道隆重的日子要打扮得隆重些才好,可今日我就是个陪衬,打扮得越不显眼才越好。
依旧是素白宫装,还有进宫前分得的料器花饰,一身朴素,和甄嬛遥遥相应。
我见富察还未出门,便想等她一起去。延禧宫出了西门就是景仁宫,再怎么也比其他小主方便。
刚走到中庭,只见夏冬春将她那身两天赶制出来的华贵青绿宫装扔在门前。
我看着上面老鼠啃咬的痕迹不禁低头一笑,转而看向只能穿一身玫红的夏常在。
“你居然敢笑话我!”
夏冬春今日穿不上皇后赏的布料新裁的衣裳本就怒火滔天,见到我更是有了发泄的出口,冲过来就要刁难我。
我赶紧蹲下对她行礼,大声喝道:“夏常在请自重!今日觐见皇后倒是迟不得的!姐姐的衣裳被老鼠啃了,依我所见倒是好事!”
夏冬春听到我这么说更加生气,呵斥我道:“你倒是说说,怎么还成了好事!”
“一来,姐姐的新衣裳是内务府新赶制出来的,针脚粗糙不说,上身也不合。衣服嘛,穿得越久行走起来才不生硬。这二来,皇后娘娘赏的料子华贵无比,姐姐本就貌若天仙,若连衣裳都压了各位娘娘的风头,岂不是平白招惹妒忌?这三来,姐姐的美貌和打扮终究是给皇上看的,只要能在皇上面前嫣然生姿即可,何必在意在各位姐妹面前是否能艳冠群芳呢?”
夏冬春虽然是个蠢蛋,但经我这么一说倒也不生气了,只是可惜了那件青色的宫装,刚刚做好连穿都没有穿一次,就只能废弃了。
“行吧。算你说话好听,起来吧!”
夏冬春这才让我起身,兴致盎然地往景仁宫去了。
我去东配殿门口迎富察贵人出来,只见她倒是有些失望,埋怨地剜了我一眼,说道:“妹妹何必跟她说那么多?夏氏傲慢无礼,就算是被娘娘们斥责也是咎由自取。妹妹何必教她,也未免太心善了些。”
听到富察贵人这么说,心里的怀疑恍然落地。
看来,富察贵人正盼着夏氏早日去死,自己好搬进正殿,当延禧宫正儿八经的主子呢......
“夏姐姐终究是延禧宫人,她若犯错,难免不会牵连到咱们。若由她犯错牵累了姐姐,那多冤枉啊......”
富察贵人冷笑一声,看着我的眼神由暖转冷,轻轻说道:“妹妹啊,你还是太天真了。”
那眼神意味分明在说:若她死了,便碍不着我们了。
果然,这满宫里没有一个善茬,当初当真是我太天真了。
一入景仁宫,只见正殿两侧坐满了妃嫔,我位份最低,只能跟在富察贵人身后,身旁站着比我年纪还小两岁的淳常在。
华妃如旧姗姗来迟,众嫔妃都蹲下向她行礼,我隐隐看见齐妃站着,只是微微屈膝。
皇子生母才是这满宫里最尊贵的,遑论什么家世恩宠,都比不上一个成年的儿子。
我暗暗一笑,忽然想到了自己有一个绝妙的好东西。
宜修灵验无比的生子秘方!
那方子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如今这满宫里,宜修想要打谁的胎就能打谁的胎,但我想要让谁生谁就能生。
“本宫来得不算迟吧?”
我起身看向华妃婀娜的背影,不禁心里叹道:让她生确实有些困难,不比我当初用了息肌丸,华妃简直是麝香都腌入味了。
一众小主跪下向皇后行叩拜大礼,这一次夏冬春比上一世收敛了许多,虽然仍旧昂着个脑袋像个骄傲的白天鹅,但至少没有插嘴乱说话了。
夏冬春没脑子在意自己的性命,我还惦记着要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
向华妃行礼之时,她照常和皇后唠嗑给众人脸色瞧、给新人下马威,大家一起身就点了夏冬春回话。
“有一位夏常在,听说很能干。”
夏冬春满面春风,完全听不出来这是华妃的反话,竟然傻得有点儿可爱......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嫔妾就是常在夏氏。”
华妃眼神中要刀了她的心昭然若揭,我不禁用余光打量着二人。
“夏常在很会打扮,怎么没穿皇后娘娘新赏的料子呢?”
夏冬春一愣,只以为是华妃嫉妒她的美貌,说她就算穿得不行也难掩天仙之姿。
“那料子嫔妾昨天用水仙熏香,可能是太香所以晚上被老鼠啃了。”
整个景仁宫少有的静谧,似乎连华妃都没料想到这样的答案,“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因为华妃笑了,所以她身旁的齐妃和丽嫔也跟着笑起来,曹贵人和敬嫔倒是淡淡的只是用绢子掩面。
我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样也行吧。华妃不喜欢比她聪明的人,有个蠢人反而算是个乐子了。
“那夏常在岂不是辜负了皇后的一片心意?”
第11章 避开锋芒
华妃的刁难没有得一而止,还在继续给满宫里唯一的一个傻子挖坑。
宜修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她虽喜欢蠢人,但不喜欢看着两个蠢人菜鸡互啄,赶紧打断道:“一匹料子而已,穿不穿得上,都是这件衣裳的缘法,又何来辜负一说呢。”
华妃听到皇后帮夏冬春打圆场,也没了继续逗弄她的兴趣,转而看向甄嬛和眉庄。
华妃如同过去一样的刁难眉庄,甄嬛又如同过去一样的出言相救。她们两姐妹,还真是扶持与共,情深似海啊......
拜见完毕,各宫娘娘都让身边的贴身侍婢分了一些赏玩的东西给新来的小主,这一次因为有了封号,比上次的赏赐倒略多了两件。
尽管和眉庄、甄嬛相比只是九牛一毛,但我已经很高兴了。
众人散去,眉庄和甄嬛走在最前头,我却跟着富察贵人,这一次没有上赶着叫人以为我和甄嬛眉庄是一派的。
夏冬春冒冒失失地穿过我和富察贵人,直往前去,显然又是要去嘲讽眉庄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讥讽甄嬛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了。
她话虽不错,但确实太不给人留面子。
华妃的仪仗挡在我和富察贵人身前,我们只能眼看着夏冬春作死。
“只是沈贵人这小恩小惠,还真是会邀买人心啊!”
甄嬛气急又拿这个无法沟通的蠢蛋没有办法,只被生怕起冲突的眉庄拦着。
两方僵持不下,没有一边儿占了上风,于是她们都堵在路中间没有走。
我知道甄嬛和眉庄何等倨傲,让她俩给夏冬春低头简直是痴人说梦,她俩位分本就在夏冬春之上,本不用对她客气的。我也知道夏冬春如何跋扈嚣张,让她给甄嬛眉庄道歉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如今华妃在前,谁也不能抢了她治理后宫的权柄。可若是华妃一开口,夏冬春八成难免一死……可要怎么办才好?
淳儿小跑着从景仁宫出来,看见整个甬道都被堵着顿时识相地一言不发。
我灵光一闪,拉住淳儿呢喃道:“听闻华妃娘娘宫里的小厨房糕点极佳,我们一起去求个恩典,让华妃娘娘让我们开开眼吧!”
淳儿看向前头的甄嬛,微微一愣,赶紧拉着我绕到前面去和华妃请安。
“给华妃娘娘请安!”
我们俩一道儿给华妃行礼,倒是让华妃一些意外。毕竟我们俩一个年纪小、一个位份低,刚刚站在最后面华妃连瞧都没瞧我俩一眼。
听到我和淳儿一道行礼的声音,甄嬛、眉庄还有夏冬春一起转过身来给华妃请安。
一时间跪了一片,华妃傲娇地抚了抚自己绝美的发髻,傲慢地问道:“有什么事儿啊?”
生怕淳儿说错话,我赶紧开口道:“嫔妾鲁莽,有一事向娘娘讨教。不知前日里嫔妾亲手做的茶团娘娘吃着可好?听闻娘娘品膳堪比御膳房的大师傅,只想求娘娘金口,品评一二。若娘娘喜欢,嫔妾再做了请娘娘鉴赏。”
华妃错愕地看向颂芝,眼神轻蔑一瞥。
“虽是不错,但比起本宫宫里做的还是差远了。”
她心里对我这种当面的奉承讨好很是受用,眼底里透出笑意。
淳儿似乎察觉不出这话中的危险,心急我怎么还不提及去蹭吃蹭喝的事儿,于是跟着说道:“嫔妾听闻华妃娘娘宫中的糕点乃是宫中一绝,连皇后娘娘都赞不绝口。嫔妾想求娘娘给个恩典,让咱们见识见识翊坤宫师傅们的手艺。”
淳儿这话属实有些冒险。华妃估摸着有些心虚,她宫中的糕点只送了甄嬛、眉庄和富察三人。我也是昨天在富察殿中用午膳才知……
现在就是赌华妃,是想杀鸡儆猴立威服众,还是邀买人心过一把像皇后一般被众人簇拥奉承的瘾了。
突然,灵芝慌慌张张地凑到华妃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
我微微抬头看着灵芝的唇形,旁的没瞧见只瞧见了“井里”二字。
华妃眼中晃过一瞬间的惊恐,却很快又恢复了从容大方,笑盈盈地对着一众跪在地上的新小主笑道:“各位妹妹若是喜欢本宫宫中的糕点,就一起跟着去尝尝吧。
“谢华妃娘娘恩典。”
众人无有不应,齐刷刷地打发了宫中之人将娘娘们的赏赐拿回宫去,各位小主皆跟在华妃的仪仗后面,由贴身侍女陪着去蹭点心吃。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却察觉出了更大的阴谋。
当初,按照原来的时间,我与甄嬛、眉庄该已经发现了那井中的女尸......
那么这样看来,井中的女尸和华妃有关。因而我让她赏脸,她顺水推舟。
她遍邀宫中嫔妃至翊坤宫说话,实则是在避皇后的追查和问询了。能够拖上了一时半刻的,恐怕翊坤宫中的人也能通气对好口供,瞒得一丝不漏。
华妃路过夏冬春身旁时,颂芝不客气地笑道:“夏家这样的到了咱们年府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夏冬春吓得低头,甄嬛和眉庄也惊讶颂芝说话这样不留情面。
众人一道去了翊坤宫吃着玫瑰乳酥、柿饼酪,各怀鬼胎地说说笑笑。只有淳儿是真的吃的开心,恨不能打包一些带回碎玉轩去。
从翊坤宫出来已然接近正午,大家一早上陪着皇后说话又陪着华妃说话,都有些累了。
富察贵人一回延禧宫就气冲冲地回了东配殿,我知道她是在生我的气,只好乖乖地跟在后头和她解释一二。
“夏冬春她自己不要命!你何苦要救她!你被她奚落欺负得还不够吗!”
我低着头淡淡一笑,心想:富察贵人真是恨不能夏冬春即刻去死啊......
“姐姐,今日就可侍寝了。”
富察贵人气得脸都白了,重重坐在椅子上灌了一口茶问道:“那又怎样?”
“宫中各院,咱们宫里人最多。皇上不论惦记着谁,这荣宠都是姐姐的。”
富察贵人看着我忽然心中了然,夏冬春虽笨,但是也好掌控。宫中素来有低位嫔妃将孩子交给主位抚养的规矩。
延禧宫的孩子,无论是从谁的肚子生出来,都是她富察氏的孩子。
“但想要她听话,哄着总是没用的,还是得打服了才成。”
富察温柔地说着狠辣的话语,似乎已经想好了让夏冬春乖乖听话的计策。
“富察姐姐心有成算,陵容拜服。”
我低眉顺眼地向她行礼,只盼着今夜皇上翻甄嬛的牌子,她可千万别又突发时疾。
第12章 孤立无援
夜晚,很不平静。
各宫各院的小主都在梳洗打扮、沐浴熏香,生怕被翻了牌子一时准备不及。
宫人们则是团在休息的伍房里说说笑笑,给皇上翻谁的牌子攒了局、下了赌注。
“宝鹃,你押的哪位小主?”
宝鹃一听我问起赶紧低下头,我猜她押的必然不是我,才如此害怕。
“你去取今天齐妃赏的那片金叶子,帮我押沈贵人吧。”
宝鹃欣喜地抬头,似乎没想到我会参与进他们宫人的赌局,更没想到我不押旁人而押沈贵人。
“好的小主!”
宝鹃兴冲冲地取了金叶子走了,宝鹬看向我的眼神却有些忧郁,“小主,你怎么不押自己呢?我觉着咱们小主不比旁人差,没准儿也能一举夺魁呢。”
我笑着牵起宝鹬的手,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凡事不要痴心妄想。”
记忆中,我就是痴心妄想得太厉害,以至于走了那么多弯路……早知那是我争不来的,不去争便也不会那么失望了。
夜里,喜讯传来,被翻牌子的果然是沈贵人。宝鹃带着金叶子回来赢得盆满钵满。
“小主小主!咱们赢了好多钱啊!有二十多两银子呢!”
宝鹃和宝鹬开心疯了,毕竟这堪比我几个月的份例,一夜之间就赚到了。
我跟着她们笑的开心,心中也知若非拿了金叶子去做赌注,旁人未必会见钱眼开和我对着赌,只是没成想我这个小主竟也是个一心掉进钱眼里的。
“你们各自拿二两银子去玩吧。其余的宝鹬帮我收起来。”
宝鹬和宝鹃一人得了二两银子开心得不行,旁的宫里因为沈贵人获得了头份的恩宠都在郁闷不忿,只有乐道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不再去想谁侍寝谁得宠,我只要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过日子便是。
只是欣喜之余我还是有些在意:怎么又不是甄嬛呢?她难道还是避不过那时疾?可也没听说要淳儿搬离碎玉轩避疾呀?
“宝鹃,明儿大早帮我打听打听,莞常在是不是病了。”
宝鹃似乎觉得我的吩咐怪怪的,但没有多问。
“好的小主。”
我洗漱了准备睡,却听见正殿里夏冬春的哭声吵闹,一口一个“皇上怎么会不记得我”,“都是因为你们不中用皇上才不来的”……
我无语地摇了摇头,心想:看到夏冬春活过今晚,我竟然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已经睡了半刻钟,只听见外头吵闹声不断,灯火通明。
我赶紧拾掇拾掇起身让宝鹬陪着我出门去瞧瞧。
果然,富察贵人也被夏冬春烦死了。她可能今夜本就准备着侍寝却被沈贵人夺了先机正在气头上,又加之夏冬春大晚上哭哭啼啼的,终于受不了了。
“小主夜半吵闹,你们不知规劝,反而助长她的气焰。来人!将夏常在宫里的人全都拖出来,跪够一夜才准起身!”
夏冬春倔强地冲富察贵人喊道:“你有本事让我跪啊!欺负我的宫人算什么本事!”
富察贵人陡然一笑,狠狠地看向夏冬春,咬牙切齿地对自己宫里的宫女说道:“送夏常在回去睡觉,给她暖一碗牛乳,供一根安神香好好的伺候着她去睡。”
我见富察贵人如此,便知夏冬春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
若夏冬春是个识相的,就拖着棉被出来陪自己的宫人一起挨冻受罚,如若不然,今夜一过,她身边将再无人可用。
“哼!量你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说罢,夏冬春昂首挺胸地欣然享受着桑儿等人的贴身照顾,好好地回殿中睡觉去了。
富察贵人望着正殿里熄灭的灯火,轻蔑地嗤笑一声,依旧回自己宫里去了。
快十月了,天气虽不很凉,夜晚却也是刺骨。我看着在外挨冻受罚的宫人也是可怜,他们不过是替夏冬春受无妄之灾,成为了富察贵人离间他们主仆情分的棋子而已。
“宝鹬、宝鹃,把殿中的暖炉拿出去吧。炭火烧起来搁在中庭里。”
宝鹃立刻反对我的做法争辩道:“小主!那都是夏常在的人,你何必对他们那么好!咱们月例只有十斤炭,烧完了就没了!过些日子天更冷了小主你都没得用!”
我自然知道炭火越到天冷越稀贵,但雪中送炭的戏码却不是天天能上演。
“去吧。”
宝鹬和宝鹃一道把暖炉抬了出去,跪在外面的宫人都悄悄地往暖炉四周集中。虽然仍旧是跪着受罚,但有一团暖暖的火光陪着,他们似乎也就不再感到寒冷害怕了。
“宝鹬,今夜蜡烛不熄。就亮着吧。”
宝鹬看着我更觉得奇怪,但她没有多问只是照办。
蜡烛熠熠的光辉透过窗户照亮着西配殿下的夜晚,宫人们偶尔抬头看见这黑夜中唯一亮着的窗户也不禁感恩这份无声的陪伴。
隔日清晨,我让宝鹬和宝鹃早早将暖炉撤回,不留一丝痕迹。
夏冬春的宫人们看向乐道堂时眼光中尽是感恩与尊重,我恍然叹了一口气,只后悔前世一心想要做人上人,每每在他们面前充主子摆架子,殊不知这些宫女太监才是我唯一可以利用的筹码。
收买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像华妃那样豪掷千金,只要一点点的关心和体谅就够了。在这皇权笼罩下的黑暗钢铁牢笼里,谁不期待一丝温暖和真情?
夏冬春起身发现无人侍奉她洗漱,拢着外衣走到门口对着中庭喊道:“来人啊!快来伺候本小主起床!”
宫人们皆打着哈欠揉着膝盖互相搀扶着散去休息,没一个理会夏冬春。
“红杏!紫霞!你们两个反了天了!快来伺候我洗漱!”
两个陪嫁丫头脸上是哭了一夜的泪痕,决绝地回望了一眼夏冬春,双双跪倒在富察贵人的廊下。
“求贵人请旨将奴才拨来怡性轩伺候吧!奴才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眼睁睁瞧着自己的贴身侍婢毫无留恋地背叛自己,夏冬春气得直想穿过中庭去给自己那两个不中用的奴婢两脚。
可她没有梳洗打扮、连衣裙都没有换,刚踏出门槛便又缩回脚去。
“红杏!紫霞!你们敢走!就永远不要回来!”
两个丫头跪倒在富察贵人门前,不见富察贵人出声决意不肯抬头,过了一会儿,富察贵人梳洗完毕才召了她们二人进去。
富察贵人知道现在处置了夏冬春,陪嫁侍女和财物便全要发还本家,但如果斩断她的臂膀,挟制住她,情况则完全不同。可收下夏冬春的侍女还要担心她们往后再度反水,反而不值。
于是富察贵人说道:“你们二人是夏常在的陪嫁侍婢,按理来说我是无权处置的。既然你们不愿跟着夏常在,我便帮你们回了皇后,放你们出宫归家。”
两个丫头原本以为自己要跟着夏冬春在宫中熬一辈子,听到富察贵人这金口玉言的,瞬间喜笑颜开,一口一个“谢贵人恩典”,连声跪谢。
我与富察贵人都已梳洗好准备去向皇后请安,只有夏冬春仍旧蓬头垢面连衣服都没有换。
“妹妹既然无法出门见人,我便替妹妹回了皇后娘娘,今日偶感风寒,觉得不适,就不能去请安了。”
富察近乎炫耀地对着躲在殿内不肯出门的夏冬春喊道,说罢便拉着我一块儿去景仁宫了。
第13章 姐妹情深
景仁宫里还没热闹起来,只有富察贵人和我先到了。
“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你们两个倒是来得早。怎么不见夏常在?”
我低着头只是蹲着行礼,心想:昨天晚上那么大动静。景仁宫和延禧宫不过一墙之隔,在这儿装什么不知道?就算是真没听见,这满宫里听墙角的恐怕都把夏氏的丑闻传遍了。
“夏妹妹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因而不能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莞尔一笑,意味深长,显然不打算管延禧宫里的破事儿。只想让我们三个人各自为阵斗得你死我活,她再坐收渔翁之利。
“嫔妾还有一事求皇后娘娘恩典。夏常在的陪嫁侍女同她一道儿染病,嫔妾想着侍女无法照看主子,留在宫中养病也不方便,不若放她们出宫返回本家,从延禧宫里另挑两个能干的指去照顾夏常在。”
皇后看出了富察贵人的心思,知道她想要搓磨夏冬春,也完全没有反对,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如此甚好,你这样有盘算,也省得本宫费心。延禧宫里你位分最高,宫里的事情你就辛苦多担待一些。”
富察贵人本就出身不凡,进宫就是奔着妃位以上去的,听到皇后这么说已然觉得自己将是延禧宫未来的主子,一边洋洋得意一边叩谢恩典。
我也跟着富察贵人一道起身,等着其他小主一起来请安说话。
迟迟不见甄嬛和眉庄我有些疑惑,但也没法儿开口问,直到听其他妃嫔唠了好一会儿嗑才见眉庄姗姗来迟。
“臣妾来晚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今日华妃告假没来,齐妃坐在上位讥讽道:“沈贵人头一次侍奉皇上自然辛苦,哦?”
富察贵人看着沈眉庄气得将茶杯重重砸在茶案上,脸也撇向旁处不肯看她一眼。
按理来说,就算皇上宠幸妃嫔也该遵照先满蒙后汉的规矩。但我心里清楚,皇上有心病,对满军旗的嫔妃多有防备,对汉军旗的官员则是多有笼络。
“只要能伺候好皇上,请安晚些又何妨?绘春,包两盒东阿阿胶赐予沈贵人,好让她补补身子,年纪轻轻的可别累坏了。”
皇后看着大度贤惠心疼新人,实则是把眉庄当活靶子使呢。昨夜承宠她必然赏赐不断,今天又当着众嫔妃的面赏赐阿胶。
看着对这一切看似一无所知的沈眉庄,我低头一叹:后宫残忍、尔虞我诈,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时的眉庄还浑然不知呢。
齐妃见着今天殿中空旷突然问道:“怎么不见莞常在和夏常在?”
皇后哀婉地抚了抚手中的玉如意道:“莞常在昨日午后从台阶上跌了下来摔伤了腿,恐怕这几个月都只能静养了。夏常在昨日伤风感了风寒,估摸着近些日子也不能来了……”
齐妃口无遮拦地哀叹道:“多俏丽的两个妙人儿,刚一进宫就病了,还真是运气不好。”
她这样一说,一旁的沈贵人微微抬眼,用绢子悄然掩面。
气氛不尴不尬,众人也只是强颜欢笑,没多久便冷场了,皇后也不强留,只叫大家散去歇着。
一出景仁宫门,我便追上了沈眉庄。
“眉姐姐,甄姐姐摔伤了腿,也不知严重不严重,我想去瞧瞧她。”
眉庄看到我殷勤又关切,和我亲亲热热地说道:“正好我也想去瞧瞧嬛儿的伤势,咱们一起去吧!”
进门到了碎玉轩,我忽然觉察出气味与前两日有所不同,那株桂花树不知何时被挪走了,新栽了一株凤凰花树。
前两日甄嬛还和眉庄一道儿在廊下摘桂花呢,怎么突然就把树挪走了?
打量着院子瞧了瞧才发现那株金桂被挪到了戏台子后头的花丛里。
眉庄忧心甄嬛的伤势先一步进寝殿去了,我则是绕到了土壤明显被翻动过的海棠树下,手指微微沾了些海棠树根附近的泥土细细嗅闻。
是麝香。但气味很淡,恐怕埋在树下的东西已经被启出来了。
恐怕是甄嬛发现了麝香,故意叫把金桂挪远些,否则金桂的气味浓郁掩盖了麝香的馥郁,寝殿近旁再被人埋了麝香倒是闻不出来的。
她很聪明。一丝不漏。
我用腰间的绢子擦了擦手,赶紧进了里屋,只见甄嬛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仿佛很虚弱的样子。
走到她面前我潸然泪下,心疼道:“不过一日,姐姐怎么就成这样了?”
眉庄比起我的伤心倒是另一副面孔,气愤道:“这宫里的奴才怎的如此不当心!小主在宫里也能摔着!”
守在旁边的浣碧矫情兮兮地跪在我俩身前解释道:“昨日小主回来说要吃桂花蜜糖,我们便如在府中一般摘桂花来着,谁知小主......”浣碧伤心抹泪演得像是确有其事,“小主一个不当心从廊上跌下来......”
从浣碧的说辞来看,是甄嬛天真鲁莽,自己想要摘桂花却从廊上摔下来。
但以我所看,真实的事情该是这样:
甄嬛想要吃桂花蜜糖。流朱和浣碧就一道儿给她摘桂花。她偶然发现了海棠树下的秘密,启出了树下的麝香。
甄嬛又惊又恐,但又知道此事不宜张扬,她既知宫中已有人要害她,自然不敢出头冒尖,第一个获得盛宠,所以顺水推舟让自己率先受害。于是便佯装和两个陪嫁丫头一道摘桂花,自己从廊上跌下来,以“相冲不吉”为由将桂花树挪走。
我看向甄嬛,摸到她的腿上正上着夹板,看来摔得确实严重,伤筋动骨怎么也得一百天。
真是个狠人。为了避宠宁可自伤。
有些怀疑甄嬛这腿伤的真实性,我不禁开口试探道:“不知是哪位太医为莞姐姐诊治的,医术可还好?”
听到我这么问,眉庄也跟着关心道:“别是那起子糊涂太医,给你小病当大病治,反而延误了。”
甄嬛笑着握住眉庄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是温太医。和我娘家素有交情的,姐姐放心。”
我也放心了。八成,这是甄嬛自导自演避宠的一出戏。
不仅瞒着我,连她最亲密的眉姐姐也瞒着,她还真是懂得“姐妹情深”四个字。知道宫中暗箭难防、枪打出头鸟,竟连眉庄也不告知一声。
好姐妹,就是这么用的。
不过,沈眉庄倒是对甄嬛情真,甄嬛如此对她,她都无半分猜疑和妒忌。
第14章 杀死那个真人
看望完甄嬛回到延禧宫,发现夏冬春已经自己收拾妥当又像个斗鸡似的雄赳赳气昂昂。
我还以为那些小宫女小太监经过这一遭,再也不会为她所用了呢,没想到还真是没根儿的墙头草。
想来夏冬春出手阔绰,这几天收的赏赐和自己带进宫来的嫁妆还够她霍霍一阵子,收买宫人帮她梳妆打扮、送水送餐不在话下。
红杏和紫霞已经叫富察贵人送走了,重新指给她伺候的是香叶和凝霜。那两个奴婢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估摸着不会任由夏冬春胡来。
“安妹妹,你怎么才回来,姐姐我可一直等着你用午膳呢!”
夏冬春见我要往富察贵人宫里去,一把揽住我的臂弯,将我生生往她宫里拖。
我算是看明白了,夏冬春是彻底和富察贵人结了梁子,她没有朋友,只能拉拢我。
可设计她无所依傍的明明就是我和富察两人,这家伙的大脑是看不清现在的情势吗?
难道她以为,我没有出手正面刚她,就是可以拉拢的对象?还是,因为我人微言轻、命如草芥可以任人摆布?
“姐姐说笑了,我只是小小答应,怎么敢和姐姐一道用膳呢?”
我挣脱开夏冬春拉着我的手就要跑,却被她再一次扯着衣服拉住。
我娘的苏绣!可别被她给扯坏了......见她迟迟不松手,我只能对她虚与委蛇。
她还真是个出生武家的世代骁勇,手上的劲儿哪里像个闺秀,说她是练武劈柴长大的我也信。
我对着身旁的宝鹬使了个眼色,她悄悄往后退了退,然后忙赶着去富察贵人那里通风报信去了。
我则是被夏冬春生拉硬拽一般直接推进了正殿里,被她压在凳子上坐下和她一道用午膳。
常在的份例也不错,四菜一汤,精致小巧,按照一个正经胃口的常在来说,这么多菜是不多也不少正正好。当然,对于淳儿那种大胃王而言,还是得努努力往贵人方向继续奋斗。
“妹妹别光看着呀,吃吧!”
夏冬春虽然昨天在宫里摔盆摔碗,今早又在宫里发疯发癫,但是现在看着这么正常,我都有些害怕了......她的脾气怎么说风就是雨,一阵一阵的。
她胃口不错,吃饭大口大口的,一点儿也不注重闺秀的礼节,和淳儿有几分相像。比起甄嬛眉庄那样的假人,眼前这个真人反而可爱了许多。
见我用筷子夹菜时每次只夹一点点,夏冬春则是豪爽地往我的碗里直接夹菜,像极了小时候我娘看着我吃饭的模样。
“安妹妹你怎么不吃啊?”
夏冬春不知道是记性不好,还是陡然失忆,像是完全不记得前两天是怎么对我欺辱谩骂,又是怎么对我冷嘲热讽了。
“当然是怕你毒死我。”
我一点儿也不客气,夹进碗里的菜一口都没有吃。
“你!”
夏冬春顿时原形毕露,气嘟嘟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憋了很久了一般。
“我请你一起吃饭是看得起你!我就算要毒死你也不会这么正大光明的!你当我傻吗!”
我默然不语只是微笑着看向她,眼神之中不言而喻:难道你不傻吗?
被我用眼神嘲讽了之后,夏冬春更加气恼,一拍桌子站起来,直接赏了我一耳刮子。
我瞬间被打蒙了,用手捂着脸茫然地看着夏冬春。
虽然从小在得宠姨娘那儿挨得巴掌也不少,但是像夏冬春这样身后无所依仗还敢动手打人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夏常在!她与你同为嫔妃,你怎可打她!”
通风报信的宝鹬带着富察贵人姗姗而来,刚一走到正殿便见到夏冬春非常有力地扇了我一巴掌,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早一刻迟一刻都是不成的。
富察贵人冷笑一声,她身后这一溜宫女太监皆是此事的见证,若是将夏冬春的所作所为报给皇上皇后,她这条小命还就真悬了。
“夏常在,你可知殴打嫔妃是何等罪过?轻则罚没月例、禁足宫中,重则遭鞭笞之刑、打入冷宫!”
富察贵人一句话就把夏冬春吓得直接跪倒在地,被我激出来的片刻真性情又不得不掩藏起来。
“富察贵人饶命,富察贵人饶命!”
夏冬春连连磕头,只能哀求富察贵人高抬贵手,不要把此事报给皇上皇后。
“现在知道要饶命了?动手打人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我看就应该将你拉去受刑,打到筋骨皆断才会知道如何在宫中为人处世!”
听到富察贵人的厉声呵斥,夏冬春属实被“筋骨皆断”吓得不轻,哭着匍匐到富察贵人裙裾之下,拉着她的衣摆哀求道:“富察贵人,求你,求求你,不要送我去行刑,求你了。”
富察贵人不为所动,夏冬春又转而投向我这一边,抱着我的花盆底哀求道:“安妹妹,你帮我和富察贵人说说,求求你,我不想受鞭笞之刑,不想去冷宫,妹妹,求求你。”
看到夏冬春跪在脚下,我忽然生出一丝凄然来,并没有痛快,也没有欣然,只是觉得悲凉。
这个后宫谁不是命比纸薄,我们都是上位者眼中争斗的蛐蛐,无论谁打死谁,旁观者都是乐得所见。
刚刚她吃饭的时候明明那么欢快,像一个无忧无虑的跋扈世家大小姐,这么鲜明活泼的夏冬春,也将被这个冰冷的宫殿吞噬了。
“我会乖乖的,我会安分守己,我再也不会平白招惹你们了,我也不会再招惹其他贵人,我就在宫里好好待着,我哪儿也不去,求你们,不要把我送走,不要......求你们了。”
富察贵人瞥眼看向我,眼神中是大功告成的志得意满。
我捂着脸看向哭得眼泪鼻涕混作一团的夏冬春,眉头微蹙。
宫中不留无用之人,若非我无人可用、只得忍辱负重,她昨天就死在华妃的一丈红之下了。
“将她关在宫中,禁足思过一个月,每日除了送吃食,不准给她开门。延禧宫上下谁敢再收受她的钱财替她办事,我必然回了皇后娘娘,送他去慎刑司服苦役!”
富察贵人的命令掷地有声,她现在拿捏着夏冬春殴打嫔妃的把柄,人证俱全。要这个傻乎乎的闺秀乖乖听话,只需要将她置于地狱一阵子,她自然会拼了命的想要重见天日,为她所用。
豪门嫡女的手段,果然和我家不同。富察氏见惯了母亲作为当家主母的杀伐决断,行事作风和华妃相比不相上下。
“安妹妹的脸没事吧?”
处置完回光返照的夏冬春,富察氏终于有时间来关心我了。
我低头微笑,捂着脸摇了摇头。
“嗐,此事我还是得去回禀皇后娘娘,让敬事房将你的绿头牌也撤下来,若是让皇上瞧见了你脸上的伤,从此不再怜爱妹妹,便可惜了。”
我脸上的笑意陡然转作冷漠。
好一个一石二鸟,若刚刚夏冬春不是掌掴,即便是杀了我,富察也会等到鲜血横流才会带人冲进来吧......
第15章 迟到
第二夜。皇上召幸了富察贵人。
还真是皇上的风格,汉军旗满军旗一边一个贵人,哪边都不得罪。若博尔济吉特氏足岁,没准儿也有她的一份。
凤鸾春恩车响着铃铛来到延禧宫前的甬道。
敬事房的公公带着司寝的嬷嬷一道儿去给富察贵人讲礼仪。接着就是带她去养心殿更衣、沐浴、熏香、裹进被子里。
这套流程很羞耻。就好像我被当成了一个物件、一个礼物、一个供人欣赏把玩的东西。
富察贵人上了车,我遥遥闻见她身上的茉莉香粉气味。陡然想起,若非熬到常在以上的位分,我竟是连茉莉粉也不够资格向内务府领取的。
若想要调香的本事能够发挥作用,还是得先积蓄力量、积攒本钱。
夜静静的。
夏冬春哭了一日终于安分了,不再吵闹。富察贵人去了养心殿侍寝,东配殿也空了。
延禧宫静得可怕,就像我封为鹂妃后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难熬。
“小主,该洗漱了。”
宝鹃端着水盆,宝鹬拧好帕子,宝鹊则是候在一步之外等着去处理洗面后的脏水。
我将脸上的脂粉洗净,等着宝鹬帮我卸钗环。
“小主,怎么还没有轮到你侍寝呀?”
听到宝鹬的问题,我终于明白了民间常说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监急。
“傻丫头,我脸上这么明显的五个指印,去侍寝岂非自断前程?”
宝鹬懊恼地自己掌嘴,刚打了一下就被我用手拉住。
“对自己好些。咱们生来就不是那达官显贵、豪门望族,难道还不能自己活得快活些吗?旁人对我们不好,那我们就该对自己更好;若连自己都不对自己好,那这一辈子岂不是太苦了?”
“难得今夜无事,你们自去早些休息吧。我自己卸钗环收拾也是一样的。”
打发了她们离去,我一人卸妆散发。
今夜是宝鹊守夜,她温温吞吞地扯着被子蹲到我的床榻之下。
记忆中,宝鹊因替我传话害了沈眉庄血崩而被杖毙,现在看到她依旧这么瘦瘦弱弱又小心翼翼地伺候我,眼眶竟然湿润了。
“宝鹊。你喜欢在我这儿当差吗?”
我睡在床上隔着帘帐轻轻问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喜欢。萱答应很随和,平日里活儿也不多。对我们说话也是柔声细语的。”
我忽然有些愧悔,宝鹊于我还算忠心,却因我要她传话惊了沈眉庄的胎被杖杀。死时也还是花一样的年纪。
“如果日后让你去别的小主那儿当差,你可愿意?”
我有些讨厌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试探,无时无刻不在求别人对我的真心。无时无刻想要通过别人自伤自证来确认自己能够被认可。
宝鹊突然从被子里支起身子来,隔着帘帐我也能看见她娇小的身形。
她倒映在帘帐上的影子忽然抖动起来,一开口便是哽咽的哭腔。
“小主,您别不要奴婢。奴婢虽不伶俐,但是忠心小主的。请小主不要赶奴婢走……旁的小主那里是日子好过些,但小主就像我的姐姐一样,奴婢愿意跟着小主,吃苦也无妨……”
我掀开帘帐抱住娇弱的宝鹊,我总是期待旁人先对我有真心,还用要赶走她的话来伤害她、试探她……
“我没有要赶你走。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别当真……你别当真……”
经历了被人当棋子,把人当棋子的一生。我好像无法直视被我害死的宝鹊了。
我得学学甄嬛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不再牺牲无辜来达到目的。
隔日,在皇后娘娘处请安。
我依旧是到的最早的,坐在最末席上,等着众位嫔妃。
来一个,起身行礼寒暄一个。皇后今天像是懒懒的,位次都已经坐满了,也不见她出来。到现在还没来的就只剩肯定要拿捏架子显摆一下的富察贵人,还有迟到大王华妃了。
“这都是哪儿来的规矩,侍寝第二日就迟到,俨然成风了。”
齐妃不耐烦的讽刺依旧精准踩雷。昨日迟了的沈贵人脸色难堪,曹贵人和丽嫔也心知肚明地瞥向空着的华妃的位置。
“还不都是华妃娘娘给新人们开的好头。皇上偏不让臣妾早起,谁没侍过寝啊?”
欣常在的嘴依旧毒辣,学着华妃的腔调说“皇上偏不让臣妾早起”的时候语气入木三分,惹得在座的众人皆掩面偷笑。
“华妃娘娘到!”
江福海的通报略不合时宜,华妃嚣张走进来时狠狠剜了欣常在一眼,然后扶着自己点翠的华丽旗头环视众人。
“淳常在是在宫中没吃饱吗?”
华妃的提问让正在吃蝴蝶酥的淳儿愣住了,她茫然地看向众人,将手中那半块放下。
“嗯……碎玉轩离景仁宫太远,我一路走来费了两盏茶的工夫,早上吃饱了来的,走到这儿就饿了。”
华妃似乎本想刁难试探口无遮拦的淳儿是皇后宫中的点心好吃还是翊坤宫的好吃。但碰上淳儿这个和她同款的吃货,一向威严的华妃娘娘也只有掩面而笑了。
“向众位姐姐告罪,嫔妾今日来迟了。”
富察贵人终于到了,一来就一一向高位嫔妃行礼,只有华妃不肯卖她面子,理都不理。
“富察贵人今儿可是真早啊……”
华妃娘娘刚刚没有刁难成淳儿,就逮住了更让她气恼的富察贵人。
“嫔妾侍奉皇上,自然要早起伺候皇上起身、穿戴、奉茶,送皇上离了养心殿再过来。比不得娘娘清闲自在,有时间将发髻梳得如此精致华贵。”
我一听富察贵人这番说辞,不由暗暗无语:她怎么这一世仍旧如此得势便猖狂?她的脑子是只用来收拾夏常在这种低位妃嫔,不能用来向高位妃嫔求好卖乖吗?
我暗暗思忖道:是了是了。都是嫡出的贵女,向来是按当家主母培养的,哪里懂得低头做人呢?
华妃的头低不下。富察、甄嬛、眉庄、乃至夏冬春……个个都不会低头。
“皇后娘娘驾到!”
江福海的通报打断了华妃想要怼死富察的心,将她那口气憋在怀里无从发泄,时间掐得恰到好处。
“本宫早起不适,劳烦各位妹妹等了这么久。”
皇后刚解释完便听见华妃将无处发泄的怒气撒了出来。
“您是皇后。臣妾们等您都是理所应当,谁敢怪罪您呢?只是臣妾听闻上行下效、那也得上行,下才能效,您说是吧,皇后娘娘。”
华妃的话里夹枪带棒,意思不言而喻:大家迟到都得被议论,就你迟到我们说不得。当皇后的人还让妃嫔等,你不会当皇后我来当啊。
第16章 生子秘方
“华妃既知上行下效,便更知为尊上者如何行事,为卑下者自然不能置喙。”
“哼……娘娘巧言善辩,臣妾是比不得的。”
华妃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嘴角歪了一个轻蔑的笑。
“同在后宫都是姐妹,哪里有什么比得、比不得的呢?”
宜修的说辞永远是一派滴水不漏的贤后作风,我当初还真是被她这副菩萨面孔给骗了。
“臣妾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华妃似乎听不下去宜修这样冠冕堂皇的皇家辞令,起身微微行了个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左右今日无事,大家便都散了吧。”
皇后宣布散了,直接回了后殿。其余妃嫔面面相觑,眼神之中都是见怪不怪的心知肚明。
富察贵人刚坐下没多久,连屁股都没有捂热就又要起身。
淳儿见着大家都起身了,拿起刚刚放下的半块蝴蝶酥依旧塞进了嘴里。
恐怕是甄嬛受伤养病,御膳房只给她准备清淡的饮食方便伤口恢复,这么一来倒是让爱吃的淳儿没了口福。
欣常在瞧见淳儿的腮帮子鼓鼓的,嘴角还有芝麻,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和她一般年纪的女儿,对着淳儿招手道:“淳常在若是喜欢吃甜食,我那儿也有许多,有空尽管跟我去取。”
“真的吗?”
淳儿两眼放光,上赶着牵住欣常在的手,跟着她一道往储秀宫去了。
入夜,皇上从养心殿去翊坤宫用膳的消息传来。
满宫里都知道,今天这牌子是不用翻了,一点儿悬念都没有,无聊得紧。
“宝鹬,帮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个东西。”
我记得的,那传说中灵验无比的生子秘方,我记得。
车前草三钱、苍术三钱、甘草二钱、山葵三钱、白菊三钱、党参二钱、川芎二钱、黑荞穗三钱、白果十个捣碎、白术二钱、白茯苓三钱、阿胶三钱、当归三钱、白芍三钱、丹皮五钱、扁豆三钱炒制,熟地五钱。
将方子写完,我好好收在袖子里,心情竟然有些激动。
今后这个宫里会是一个有婴孩啼哭的地方了,一定、一定要是。
“小主,您这是要去哪儿?”
见我晚上要出门,宝鹬连忙给我取下挂在架子上的披风。
“不用了,我就去富察贵人那儿坐坐,不必跟着我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我揣着药方往怡性轩而去,进门便见到富察贵人正在润手,米津兑了紫茉莉花,是我一眼就能瞧出的方子。
“你来了?”
富察贵人语气之中有些失落,恐怕是她盼着今夜皇上能够再次召幸她,只可惜皇上却往给她脸色瞧的华妃那儿去了。
“嫔妾有一个调养的方子,想要献给贵人。”
富察一听是药方,警惕地挥了挥手,让宫中伺候的人全都散去,只留下了桑儿。她打量着我竟然出门没有带贴身侍婢,似乎对我更加放心了些。
将方子交给富察贵人,她看了两眼就对桑儿使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桑儿不知从哪儿也翻出了一张药方来,两张方子一块儿摊开桌上。
我低头一瞥,两张药方竟然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惊了。这是什么情况?
“好妹妹,我就知道,你对我的心是真的。”
富察贵人牵着我的手坐下,一时间她泪眼婆娑,像是久违的感动。
“母亲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让我凡事 多思多想,一定要处处防备、时时警惕。可看到妹妹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我当真是......”
我看着桌上的药方,恍然大悟,这另一张竟然是富察自家中带进宫里的!
难怪她鲜少被宠幸却能够一举有孕,她被召幸的次数不及甄嬛的十分之一,竟然能够那么好的运气直接怀上龙裔。
我当时居然也没有多想,没想到是坐胎药灵验所致。
后来我联手宜修打下她的龙胎后她便再无身孕,想来是宜修当时吩咐了章太医在给她清宫之时,断了她未来的指望......
现下来看,仅仅有生子秘方也是不够的,防不住宜修和太医,终究是无用。
富察贵人也算是手握着直通妃位的筹码,这样都能从竞争的队列里被踢出来,不是她不中用,而是原来我太中用了。
“这张方子并不是什么秘密。先帝在时后宫几乎人尽皆知。先帝勤政,文韬武略,却有三十五位阿哥、二十位公主,你以为是怎么来的?”
我顿时愣住了。是啊,先帝爷子孙昌茂,若非宜修,皇上也不至于到如今只有一个三阿哥成年。
“不过这是满族大姓间的秘密,你能知道我反而觉得奇怪。”
富察贵人立刻就怀疑到了我的身上,我不得不扯谎糊弄她。
“我荣获宫嫔那一夜梦到一位仙君,仙君将方子告知我,说是日后入宫有大用。我便将这方子记了下来。第二日去医馆问了,才知这是女子调养滋阴坐胎之药。”
富察将信将疑,收起两张方子对着桑儿说道:“拿笔墨来,既然妹妹早已将此方记在心中,那再写一遍不成问题吧?”
我对着她点了点头,微笑之中有些惊讶。
富察竟然是如此心细周到之人,对我的防备毫不避忌。
再一次写完一遍方子,富察拿起来一看,和刚刚我拿给她的那张笔迹一模一样,才勉强相信了我的这套说辞。
“妹妹怎么自己不用,倒来把方子先给我呢?”
富察比之刚刚感动之情更深,对我似乎已经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陵容身份低微,一朝有孕恐惹祸上身,成为众矢之的。姐姐与我不同,姐姐家世显赫,若是有了龙裔,封妃指日可待,谁又敢对姐姐做什么呢?”
我的话似乎正合富察贵人之意,我猜这就是她的心中所想。
“妹妹放心,若我一朝有孕,无法侍奉皇上,一定向皇上引荐妹妹。只要咱们姐妹齐心,我们延禧宫就能恩宠不断,屹立不倒。”
多熟悉的话啊……前世沈眉庄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我已不信这些了。
第17章 秋菊傲立
秋深。
菊花盛开,将萧瑟的宫中装点得精致。
进宫一个月,新人之中皇上除了召幸了富察贵人一次,其余的全是沈贵人,旁的人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一眼。
天有些寒了。进宫时太后赏的玫红色织花缎子终于赶在天彻底冷下来之前做好了一身御寒的宫装。我知道自己比不得夏常在,吩咐下去、赏银给下去,两天就能做好一套衣服。凡事到了我这儿,宝鹬和宝鹃连番去内务府催,那也得排到最后做。
我的处境和在宫里养伤的甄嬛一般无二,都是不受人待见的。
皇后头风发作,早起给富察贵人请了安,我便去咸福宫看看眉庄。
她如今圣眷正浓,每天上门送礼巴结的人络绎不绝,我也是避嫌,才等到风头过去了,才上门来拜她。
一进咸福宫,便看见摆满的盛开菊花,像是春日里那样繁盛。
常熙堂的匾额因皇上的吩咐特意换成了存菊堂,也是眉庄的圣恩殊宠,门口两旁摆着珍贵稀有的绿色菊花。这些无一不彰显着沈贵人独占鳌头。
“安妹妹,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啊。”
沈眉庄心情不错,正坐在正殿里看账本,虽是案牍劳苦,但是她脸上神采飞扬,似乎完全不觉得累。
“眉姐姐。”
邀我在桌边坐下,沈眉庄让采月上了茶便不再搭理我,她一边拨着算盘一边看着账本,偶尔还在纸上写下心得,忙得不亦乐乎。
我也不急着跟她说话,就静静地坐在她对面,一边喝茶一边望着外面盛开的菊花在风中摇曳。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似乎是察觉到我一直没作声,眉庄搁下手中的紫毫笔,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道:“妹妹怎么来了也不说话?倒叫我觉着怪冷清的,差点儿忘了妹妹在这儿。”
“我也是怕扰了姐姐,见姐姐辛苦更不敢烦姐姐了。”
眉庄听我这么打趣并不生气,而是笑得惬意。
如今宫中谁不知沈贵人是皇上亲口下旨准许学习协理宫中事务的,位份远高于她的齐妃,资历更甚她的敬嫔都没有这样的荣宠,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以后将是能与华妃抗衡的三把手了。
“妹妹今日来是有话要说吗?”
眉庄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没有带贴身宫女,忽然试探道。
“是。”
我放下茶杯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小太监,眉庄注意到我的眼光,立刻说道:
“你们几个去内务府将份例的银炭取来。”
小太监乖乖告退,排成一溜儿,低着头往宫外走去。
见左右的人都驱散开了,我才开口说道:“眉姐姐,如今姐姐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又能学习料理宫中事务,日后定然是要问鼎妃位的。”
眉庄谨慎地抬手似乎要遮住我的嘴,眉眼中似在责怪我口无遮拦,但我知道这也只是她谦逊的伪装罢了,她入宫承宠就是为了家族荣耀。
“前日里我听说华妃娘娘因姐姐喜欢菊花,将自己宫中所有的菊花都毁去了......想来是华妃娘娘嫉恨姐姐,拿物件撒气呢,我有些为姐姐担忧。所以希望姐姐能够早做打算,切莫等到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过去了,后悔莫及……”
眉庄似乎没想到我能对她这么掏心掏肺,顺着我的话感慨道:“看着华妃这盛势,我也心惊。我听说华妃娘娘在王府就是椒房之宠,如今身为华妃依旧恩宠不断,可至今没能成为贵妃,都是因为没有子嗣。”
“陵容正是为此而来。”
说着我对着眉庄掏出了那张生子秘方,展露在她面前。
“妹妹,这是?”
眉庄接过方子细细一看,虽不知这是什么药,但也知其中有几味是滋阴补血的。
“这是陵容家中秘传的坐胎方子。我身无恩宠,揣着也是枉然,不若给了姐姐。”
她显然有些迟疑,我知道她在怀疑方子的用处,也在质疑我的用心。
“姐姐若有了孩子,地位一定会稳固的,以后就算是想要超过华妃,当皇后娘娘的左膀右臂也不在话下。”
她有些狐疑,只是看了两眼并不敢放心从我手中接过方子。
“姐姐......陵容身份低微,唯有仰仗姐姐才能在宫中免受他人欺辱。若是姐姐连我也不信,陵容就不知在这宫中还能信赖谁、依靠谁了。”
说着,我低下头掏出腰间的绢子擦了擦涌出眼眶的眼泪,眉庄也为我感到心疼,安慰我道:“陵容你别多想,我不是怀疑你,而是......”
“姐姐,我也知方子终究只是方子,不一定人人都可用。所以嘱咐姐姐找个信得过宫女,将方子带出宫去找外面的大夫瞧瞧,看看用药是否得当。或是让甄姐姐相熟的温太医帮忙斟酌,是否与姐姐的体质相合。我虽心向着姐姐,盼着姐姐早日怀上龙裔,却也害怕姐姐心急。是药三分毒,调理身子是日久的事儿,须得慢慢来才是。”
眉庄原本还在怀疑我的用心,一听我这么说,便知我是真心为了她好,感恩地握住我的手,嘴角的微笑也变得温柔。
这样的温暖她只有对着甄嬛才会流露,对我,这还是头一次。
“姐姐,妹妹私心想着如今姐姐刚得盛宠,倒是不宜有孕的。这天眼看着就要入冬,天寒地冻不易坐胎,不若先调养着等到开春,夏日坐胎,秋末生养最是相宜。”
眉庄很是欣慰,抚了抚我旗头上的料器装饰说道:“妹妹怎还戴着入宫时的首饰?我前日里新得了一支攥珠玛瑙钗,不若给妹妹戴吧,妹妹肤光胜雪与绛红色最是相配。”
仍旧是交易。虚伪的客套已是这些闺秀习以为常的“礼节”,又何曾将我放在平等的位置呢?
眉庄待我与富察并无分别。一个允诺将我引荐给皇上,一个赏了我她自己不喜欢的首饰。不过是见我无宠无势,随意打发我罢了。
我以为的交易是我主动示好,旁人在我需要时也会拉一把。而事实上我根本不够格。物件打发我,便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当然,既然人家给了我,我就会好好接受。
正好采月为她拿来了那支玛瑙珠钗,她随手为我插在发髻之间,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
“多谢姐姐,陵容身无长物,全部所有都是姐姐们所赐,陵容不敢忘恩。”
看着我要蹲下对她行大礼,眉庄赶紧将我扶起。
“皇上政务繁忙,近日里不常来后宫,若是得空,我一定为妹妹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我赶紧摇头,旁人劝来的恩宠,就是得了也会为人所议论,不若自己得宠,扬眉吐气。
“姐姐不必费心,一切随缘便好,只要姐姐得宠,妹妹就高兴。”
见我如此乖觉懂事,眉庄眉眼之间的笑意更加温和从容。
第18章 全是死路
翌日,夏冬春被解了禁足。
满宫里都以为夏冬春是风寒未愈,不宜侍寝,只有皇后、富察贵人和我三人知晓内情。
皇后很满意富察贵人的处置,对我不事声张的性子也很认可。
一大早梳洗完毕,我报了富察贵人便去夏常在的正殿。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
也是,除了每日有人帮她倒一次粪桶、送一次吃食,便再无人进出此殿。夏冬春这一个月活得连我家的狗都不如。
虽在同一个宫中,但一个月不见,她憔悴了许多,人也不似选秀时那样明艳丰腴,瘦了一大圈不说,人也变得怯懦。
“夏常在万安。”
我照常进门就对着她行大礼,如今她居然有些怕我,看到我笑盈盈地进门,坐在梳妆台前的夏冬春身子竟不自觉的微微蜷起。
“夏姐姐,这一个月过得可好?”
我走到她的身后,接过香叶手里的梳篦,轻轻地为她梳头,一手握着她的发丝,一手从上往下慢慢地刮下来,头发打结了,就生生扯断。
“你……你想干什么?”
夏冬春身子微微颤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眼眶湿润。
她这一个月无人服侍、没有洗澡、连拉撒都是自己一个人来。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头发上也全是白色的垢屑,被褥卷成一团烂棉花,除了金银首饰,这个宫里什么都没有。
一天一壶水不够她喝的,她就将水仙花摘了吃,将养花的水舀了喝,如今那水仙就和她一样,形容枯槁、残败不堪。
“我自然是来服侍姐姐呀……姐姐是常在,我是答应。我原是要侍奉姐姐洗漱上妆、伺候姐姐洒扫进退的。”
我的话明明柔声细语,夏冬春却被吓得眼泪直流,她身边除了我便只有听富察贵人指来的香叶与凝霜。真真是无人依仗,任人欺凌,就像……当初刚进宫的我。
“来人啊,伺候夏常在沐浴更衣。”
夏冬春的头发被我攥在手里,她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屏住呼吸。用耳朵听着太监宫女一个个口中嘟囔着对她的嫌恶进进出出地打扫通风。通过镜子的倒影看着那些下人怀着鄙夷的表情将她的被褥、衣物、日常所用全部拿出去烧掉。
她的嫁妆体己金银全都拢作一箱摆在桌案上,里面的金银珠宝散发出冷冷的光辉。
所有的窗子统统开到最大,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吹进延禧宫正殿,只穿着一件素薄单衣的夏冬春冷得发抖,鼻涕顺着人中流到嘴唇上,在镜子里显得滑稽可笑。她动手想要擦鼻涕,我却拽着她的头发往下一拉。
她不得不仰面朝天看着高高在上的我,眼里只有忍痛的委屈和祈求饶恕的恳求。
“夏常在。我既没有在众位妃嫔面前给你难堪,也没有张口闭口下贱坯子、穷门小户的奚落。还为你梳头,帮你喊人来打扫收拾,你说,我是不是对你很好啊?”
她咬着唇敢怒不敢言,只能轻轻点头,看着她求饶恳切的模样,我微微松了松手。
过了一会儿洗澡水准备好了,我拽着夏冬春的头发走到浴桶前,对她吩咐道:“衣服脱了,自己走进去。”
夏冬春有些意外我的指令,瞥眼看向窗子喃喃道:“窗子没有关,往来的宫人会……”
我“噗嗤”一笑,反问道:“夏常在,你已入宫,生是宫里的人,死是宫里的鬼。还怕被人看吗?日后侍寝,一样是宫女围着看着,太监们隔着帘帐隔着门听着,现在还这么拘谨,以后要如何是好?”
夏冬春似乎有些诧异我会说这样的话,试探着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已经侍寝过了吗?”
没有。
呵呵。皇帝怎么会记得一个县丞之女。我区区一个答应,岂敢奢求皇帝把我放在心上?
他就算宠我爱我也是把我当成旁人的替身、分宠的工具或是一个给他无聊生活增添乐趣的猫儿狗儿罢了。
气愤地将夏冬春的头发一扯,把她的头直接往浴桶里摁,我这样粗暴的动作显然吓到了夏冬春,她张皇地尖叫起来,不知道是哪儿得罪了我。
“烫!”
“不会烫坏你娇嫩的脸,给我下去。”
见我不依不饶,夏冬春又想反抗,我对着香叶使了个眼色,她和凝霜二人一同拉着夏冬春的臂膀和我一起将她扔进浴桶里。
夏冬春像一只溺水的天鹅,仰着脖子不停地拍打着水面,激出了好大的动静。
“安陵容!你是想要烫死我吗!”
夏冬春的本性又被我激了出来,她那无助又张狂的样子如今看着倒是可怜又可爱。
“你一个月没洗澡,身上的死皮都不知道多厚了,不用热水烫一烫、捂一捂,你想永远带着这层污垢活下去吗?”
夏冬春也是个明白人,知道我语气虽然凌厉,但话里的意思是为她好,只能忍着烫胀红着脸忍着。
“给她加药浴。”
夏冬春见宝鹬拿着她未曾见过的药包丢进浴桶,以为我要害死她,吓得直接站起身来。
“大小姐,药浴不懂吗?你从小洗澡是不是只撒花瓣和香料啊?”
“……”
还真是。我不禁有些羡慕这么个天真跋扈的夏冬春,她是当真不适宜在深宫生存。
“甘松、白檀、紫丁香、枸杞、陈皮……”
听我报了洒进她浴桶的材料,夏冬春忽然眨巴着眼睛看向我问道:“你是要把我煮汤喝吗?”
“……”
一旁的宫女实在忍不住了,都偷偷地笑起来,我则是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大声道:“我这是告诉你,不是毒药,没打算害死你!”
夏冬春泡了一会儿似乎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是真不打算害她,忽然胆怯地问道:“安陵容,你安的什么心?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妖怪要吃唐僧肉啊?”
她……
甄嬛引用的都是前朝典故、诗词歌赋、曲艺杂谈……怎么到了夏冬春这儿就成了小说和志怪呢……
叹了一口气,我秉退左右,让宫女全都出去了。
“你死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除了我。”
夏冬春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眼神之中畏惧和惊愕相织。
“怎么会……”
她似乎还没有认清形势,都已经到这般田地了,还以为自己是夏家得宠的千金小姐呢。
“你死了。皇上少发一个嫔妃的月俸,他当然乐意,女人满后宫都是,不缺你一个。”
夏冬春的眼神由难以置信转为悲哀。
“你死了。就少了一个争宠的妃嫔,旁人得宠的机会、侍寝的次数都会因此而变多。敢问哪个妃嫔不高兴?”
夏冬春惶然道:“皇后娘娘,我是忠心皇后娘娘的呀……”
“你就是皇后激怒华妃的一颗棋子。你用皇后赏的料子制衣阖宫皆知,华妃与皇后分庭抗礼,杀了你泄愤不在话下。你死了华妃高兴,她杀鸡儆猴,告诉宫里谁都不准依附皇后。你死了皇后更高兴,她攥着华妃杀你的把柄告到皇上那儿去,谁是贤后谁是毒妇一目了然。你死了富察贵人高兴,她正好入主正殿,当延禧宫名正言顺的主子。你死了莞常在和沈贵人也高兴,你当日当众羞辱她们,早就与她们结下了梁子,她们虽不至于杀你,但看你落魄而死肯定是乐意的。”
听我说完,夏冬春泪流满面,她即便想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也是四面楚歌、八方尽是死路。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我活?”
第19章 土气和艳俗
她眼神中的炽热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轻蔑地说道:“你不死,延禧宫里富察贵人做主。我拿着你的份例,收着你的炭火,穿着你的衣服,衣食丰足。你若死了,就只能守着答应的份例过苦日子,我当然希望你长命百岁,但又不希望你出来作妖,你永远困在延禧宫里当个行尸走肉,最好。”
“你这个下贱坯子!你!”
夏冬春被我的回答激怒了,她眼中乍现的希望之光被我一口气摁死,只剩下黑如浩夜的死灰。
她眼中的光虽熄了,但脑子似乎清醒了一些。
“多谢你还希望我活着。如果我真是半点利用价值都没了,你肯定也早就盼着我去死了吧?说到底这宫里,我对你是最差的。”
我看着这样卑微的夏冬春,难免有些物伤其类,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冷漠与无情。
只要入了这个后宫,所有人都是奴才、是物件、是草芥,存活的唯一价值就是能被使用。或是当一把匕首,或是当一块盾牌,或是当一枚棋子。与其说是感怀她,不如说我感怀这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吧?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梳洗?为什么要……”
我转过脸看向她冷笑一声,她不会以为我是慈悲心肠、活佛转世吧?我再次拉住她的头发让她不得不仰面看着我。
“活着就要争宠,否则你毫无价值。你以为自己能这样一直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吗?这个宫里,谁都能无声无息地了结你!”
夏冬春捂着自己的发根,疼得龇牙咧嘴,赶紧对着我点了点头。
“你的金银财帛,我就尽数献给富察贵人了。别不乐意,若你没有这些,根本保不住你这条小命。”
我松开坐在浴桶里的夏冬春,起身走到门口,回望一眼,见她眼睛鼻子哭得红红的,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从今往后你只能听我的。”
“凭什么?”
“势弱依附势强,愚笨听从聪明。向来如此。”
“你强什么?你既非世家大族,又非貌若天仙,我凭什么依附你?”
夏冬春的话把我给逗笑了,我几乎笑得直不起腰来,只是冷冷说道:“夏常在,那你试试吧。瞧瞧其他的妃嫔是想弄死你,还是接纳你、带你争宠上道。”
我推门出去,让香叶和凝霜好好伺候她沐浴熏香、打扫寝殿。
一出门,宝鹬就跟上我一道去给富察贵人复命。宝鹃则是进门去取了夏冬春桌案上的匣子,追上我转而进入东配殿。
富察正在看内务府送来的御冬坎肩和斗篷。摸着风毛看着绸缎的花纹仔细挑选。
我知道,若不是她挑剩下的,也不会给我,一直都是如此。
“夏冬春肯乖乖听话了吗?”
她抚摸着玫红色的斗篷绸缎,眼光中的冷意仿若冰霜。
“嗯。她愿效忠贵人,唯命是从。”
“哼……”
富察贵人冷笑了一声,似乎根本就看不上夏冬春,反而怕被拖累,失了皇上的欢心。
“贵人,夏冬春就交给我吧……若她中用,便是贵人的助力;若她不中用,嫔妾为您送她走。”
富察不置可否,只是拿起一旁深红色的斗篷捧给我,说道:“这颜色多衬妹妹,沉稳大方,又显得妹妹华贵持重。”
我看着她手中的斗篷颜色,是枫叶般的砖红。虽是稳重,但由我来穿难免显老又显面色暗淡。不如她选的那个颜色,艳丽如霞,光彩照人,显得她如人面桃花相映红。
“多谢贵人,我最喜欢秋日的枫叶,这红色真真是好看。”
见我如此恭维,富察嘴角撇过一个瞧不上我的笑容,眼神里分明在说:艳俗之色,又土又乡气。
“你愿替我办事,我自然高兴。若是延禧宫中没有妹妹帮衬,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选了两件坎肩给你,你瞧瞧可还喜欢?”
一件翠蓝色的琵琶襟坎肩,一件淡紫色的对襟坎肩,虽都是艳俗之色,但我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无论是美是丑,我都得高高兴兴地接纳。
“谢贵人恩典,嫔妾心中欢喜。”
宝鹃将夏冬春的首饰匣子交给了桑儿,宝鹬则是屈膝接过衣服,脸上淡淡的,似是有些不高兴。
我带着她们依旧回宫,一回到乐道堂就吩咐宝鹊将大门关起来。
“宝鹬。你过来。”
宝鹬放下那三件难看的衣服,撇着嘴跪在我面前,眼神中是不服气的倔强。
“你刚刚在怡性轩甩脸子给谁看!贵人赏我东西,那就得高高兴兴地接着!哪怕再不喜欢,也得把面子给做足!”
宝鹬委屈得直哭,嘤嘤地喃喃道:“小主,她没有你好看,性子也没有你柔和,不过是家世好些,凭什么回回我们都捡她们剩的东西使,还得高高兴兴地受着……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知道她是在为我鸣不平,可这深宫本身就是不平……也永远得不到一份公平。
“宝鹬,她是贵人,我是答应。宫中一应物资衣料炭火饮食都由她来调遣,我也不想讨好她奉承她,可若我不陪着笑脸为她办事,我们将会过什么生活你想过吗?”
她没有想过,但我曾经历过。
炭火不足,几乎要冻死,恨不能将所有的衣物和被子都盖在身上。
食物不是馊的就是臭的,但又不能不吃,不吃就要死了。
入宫一年身上穿的还是参加选秀时赶制的那件织花宫装,鞋子几乎要磨破了还得继续穿,头上的料器花饰也几乎戴了一年。
月例银子只有八两还要被克扣,别说换点茶叶、香料,就算是换些针线和碎布料子都要遭宫女和太监的白眼。
“那小主就一直这么忍着吗?要忍到什么时候呢?”
我温柔地抚了抚宝鹬的头发,微微一笑,说道:“忍到富察贵人得宠,仅次于华妃与沈贵人之时。”
三个丫头看着我的眼神都有些迷惑,但我只是淡淡地微笑。
她们不知,华妃有一个习惯,她只针对在她之下第二得宠的女人,决不伤皇上当时最中意的女子。
当富察贵人不得不每天应付华妃的搓磨之时,也就是我该筹谋获宠之日。
第20章 嚣张华妃
入冬。
无论是小主还是奴才都换上了冬装。早起出门请安,看到富察贵人领上围着的雪白风毛,不禁有些羡慕。
我只能围着她挑剩下的土黄色风毛,看着怪寒酸的。任谁都知道这冬日的皮草,玄色为最佳,几乎只供皇上和太后所用;雪色次之,皇后和主位娘娘们才能使用;连眉庄只能分到绛红色,而到我身上便只能分到土黄色了。
玄狐最贵,雪狐次之,赤狐再次,草狐则是寻常了。不过出门看到夏冬春和我同样围着土黄色的毛领,我倒是心里平衡了许多。
夏冬春自解了禁足第一次去景仁宫请安,她有些生疏害怕。
今日不同往日,富察贵人先走了,我则是跟在夏冬春之后,几乎和她是前后脚到达景仁宫。
嫔妃们来的时间都差不多,不一会儿就全到齐了,只等着万年迟到的华妃。
“华妃娘娘到!”
华妃今日穿了一件紫色宫装,雪白的风毛搭配明黄色的丝线显得贵气又大方,比之往日更加光彩照人。
“哟~夏常在出来啦?”
夏冬春身子微微一颤赶紧蹲下对华妃行礼,“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华妃嘴角一撇,阴阳怪气地笑道:“病了这一个月,夏常在倒是懂礼数了。起来吧。”
夏冬春刚准备起身,就听到坐在上头的皇后娘娘忧虑地叹道:“你病了一个月,人都瘦了一圈,本宫看着真是心疼啊。”
经我调教,知道了皇后和华妃之间剑拔弩张的夏冬春已然不是当日那个傻子了,她低着头谦逊地说道:“烦皇后娘娘记挂,嫔妾病容残损,还需时日调养,只是嫔妾心心念念惦记着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敢怠慢。”
齐妃知道夏冬春这口齿是在点华妃,忍不住幸灾乐祸地一笑。
华妃则是看向夏冬春,一副“你也敢挑衅我”的威吓表情。
“是了。既然病容残损,也就不必到皇上面前去丢人现眼了。别让皇上看见你那上不了台面的模样,反而惹得阖宫笑话。”
华妃说罢,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奇妙。
曹贵人有些暗暗着急,她听出了华妃和皇后、夏常在的对话根本驴头不对马嘴。脑子里只想着不让嫔妃到皇上跟前去争宠侍寝,根本没听出夏常在在点她不尊皇后。
丽嫔则是盯着夏冬春的容颜暗自嘲笑,似乎自恃美貌,根本没把夏冬春放在眼里。
“各花入个眼,嫔妃好不好看,都是由皇上说了算,咱们又怎么好揣测皇上的心意呢?”
皇后又开始点华妃了,明里暗里说她恃宠而骄、揣测圣意。
华妃却是高傲地歪着头看向众人,似乎在说“本宫就是满蒙八旗都比不过的容色翘楚”,她近乎嘲讽地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容颜衰败还是容颜姣好,年老色衰还是年轻漂亮,旁人不说出来,自己难道还瞧不出来吗?”
众人皆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向皇后。
毕竟这满场子里,就属皇后年纪最大,华妃在讥笑谁,不言而喻。
气氛肃杀,安静得可怕,大家屏息凝神,都不敢说话。
“呵,华妃说笑了。女子温婉贤良方为佳人,皇上是贤明君王,自然不会只以貌取人。各位妹妹各有千秋,也各有所长,岂是徒有外表那么简单?”
皇后的话显然是夸着满宫的嫔妃来给自己找补,大家虽知安慰,倒也算受用。
只有华妃,觉得皇后这是拉着一帮丑女给自己找不得宠的借口呢,笑得轻蔑又无礼。
“再说了,谁没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呢?今秋有今秋的新人,三年后大选,又有三年后的新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皇后原本还是在防御,这一句算是直接往华妃的心窝最痛处戳去,顿时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华妃突然站起来,就差把“气死本宫了”写在脸上,微微对皇后行了一个礼,也不说句告退,就直接耀武扬威地走了。
众人见皇后把华妃怼得不轻,心里也暗暗爽快,几乎都微笑着目送华妃离开。
我暗暗看向夏冬春,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后和华妃的正面交锋,似乎对我告诉她的“分庭抗礼”有了一些真实的理解。
“今儿说话也累了,大家都散了吧。”
我不得不感叹,坐在皇后宫里请安听她们说话是累,每句话里都是心眼,每个字里有挖坑。
华妃这种听不出来旁人的嘲讽,直接对旁人产生伤害的还好。若是像皇后那样城府又深、心眼又多的,只怕是一场下来,伤敌一千也得自损八百。
夏冬春显然有些被吓到了,从景仁宫里出来就贴着我走,生怕无人陪着。
回到延禧宫,我直接入了乐道堂,夏冬春则是不尴不尬地跟着我一起进来。
“夏常在有何贵干?”
我自己动手沏茶,动作娴熟,似乎让夏冬春有些意外。
“你怎么自己做事?”
我坐下抿了一口茶笑道:“不然呢?针线活儿要自己做,衣服也要自己缝。内务府难道还会给我这种无宠无势的答应做新衣?”
还有一个月就是腊月了,到时候冰天雪地,没有冬衣就要冻死了。
“哈?”
夏冬春显然有些不太适应,茫然地问道:“那你宫里的人呢?她们都不做事吗?”
“宝鹬和宝鹃内务府领东西了。东西哪能直接送到我门上?哪怕她们跑得殷勤,都不一定分得上。在这宫里,谁不是拜高踩低,谁不是看着上头的脸色做事?”
夏冬春忽然眼神里有些茫然。
她没有了嫁妆,陪嫁的宫女也没有了,她如今份例没被克扣,餐食供应不缺,已经是家世不俗在保驾护航了。
她有的我可没有。
她故作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一脸诚恳地望着我说道:“安妹妹,你教教我怎么缝衣吧!我也学着点儿以备不时之需!”
我冷笑一声觉得她天真,这宫中处处都是交易,她用什么来换呢?她什么都没有了。
“想想你自己拿什么跟我换。我可不会白白施恩。”
我起身拿起放在一旁没有缝完的暖炉套子,压根不理会现在身无所长的夏冬春。
夏冬春急得要哭,忽然道:“我去求富察贵人,我要换宫室!她住正殿,你住怡性轩,我住乐道堂!这样总行了吧!”
她还不算太笨。
我瞥眼看向她依旧不为所动,夏冬春无法,只能踉跄着跑出去,一路朝着东配殿怡性轩而去。
第21章 敛财之策
翌日富察贵人回了皇后,延禧宫中无人有异议,大家各自就搬了。
倒是皇后在早上请安的时候假惺惺地说“宫室都由华妃安排,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大家同为姐妹,必要互相担待”。
这话一出口,富察直接就恨上了华妃。明明她身份比夏冬春更贵重,居然没有安排在延禧宫正殿,这不是摆明了防着她得宠,不肯让她在宫里过得好吗?
听了这话夏冬春也恨上了华妃。她本以为自己受皇上青睐才比富察贵人住得好,合着这宫室安排就是故意让她和富察贵人起龃龉,让她没有好日子过。
只有我知道,华妃对于谁住哪个宫室根本无所谓,恐怕随手一指让富察和夏冬春两虎相争罢了。倒是皇后,是最有可能在这种小细节上拿捏,一边叫她们二人斗得你死我活,一边甩锅给华妃让她落个兴风作浪的名声。
这种拿捏人心的伎俩,华妃是学不来的。
重新住进怡性轩,我有些恍惚。原来,富察贵人自打夏冬春被打残了丢进冷宫就住进了延禧宫正殿。
而我,直到获宠封为常在,从圆明园回宫后,才从乐道堂搬出来,住进了怡性轩。
现在,靠着拿捏夏冬春,对富察贵人卖好,入宫一个多月我就给自己换了个好的居所。对于现在这个形势,我很满意,既不快也不慢,是该合计合计怎么敛财了。否则靠着这点儿月例银子,就算能够活下来,也没可能指望争宠了。
要知道,争宠的前提条件,是有钱财。
当初若非甄嬛愿将她华贵青嫩的绸缎赏我做衣裳,用翡翠和碧玉做头饰给我打扮,我的歌声再动听也是枉然。
如今我手上剩下的只有眉庄接济我的三匹绸缎。只是颜色老气,我肯定是穿不了的,只能让宝鹬和宝鹃拜托黄规全给我换了一匹鹅黄色的锦缎,虽然不很华贵,但至少雅致,正好用来裁除夕夜宴的赴宴宫装,否则新年连一件新衣都没有,恐怕徒惹人笑话。
手上还有三十两银子。但过年每位小主都要打赏下人,应酬往来,就算加上我份例年节赏赐的银子,也左不过一百多两。赏人社交绝对是杯水车薪。
最后所剩便是富察贵人送的那一匣子成色和品质都堪忧的首饰......那些并非宫中样式和制式,可以在暗地里流通,即便是失宠也可以用来给太监宫女行方便。皇上虽然无情, 但绝不会动妃嫔嫁妆里的财物,倒还算有情义,只是对于我这种带不了嫁妆的穷门小户,则毫无作用。
这匣子首饰,是我最后的安全网,是万一落魄时的救命钱财,万万动不得。
人微言轻,这日子不论怎么算计,都是苦的。
琢磨了半天,我决定,还是得去眉庄那儿坐坐。皇上准她学习六宫事务,到了开春就会给她实权,若是我能在其中提上一点儿意见,或是拿捏到一些内情,没准儿就能靠着源源不断从手上过钱粮的油水而过得好些,再也不必这么守着月例过得紧巴巴的了。
咸福宫存菊堂。
冬日的下午,正厅里银炭烧得暖暖的,不像我那里,哪里分得上银炭,从来只有黑炭的。
眉庄和前些日子一样,坐在正厅里看账本,最近累的连黑眼圈都出来了。
“姐姐快歇歇吧,你瞧你眼里血丝都熬出来了。”
我进来了一会儿,亲自从采月手里接过枸杞菊花茶,端到眉庄跟前。
她似乎连我进来时的通报都没听见,看见我倒是有些意外。
“妹妹来了多久了?我竟然不知。”
我微笑着将茶递到她手里笑道:“刚来。姐姐快喝一口,枸杞和雪毫都是明目的,姐姐天天看账本,可别把眼睛看坏了。”
眉庄看我如此殷勤,少有的给我面子,停下来喝了两口茶也不急着继续看账本。
“宫中人多事杂,我也是过手了账本,才知道当家是何等困难。”
听着眉庄的感慨,我也附和着点头,低眉顺眼,但保持警醒。
“如今宫中开支繁多,光是往来庆贺和宴会,一年就足足要支出几万两银子,看着真是触目惊心啊......”
我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样顺着她的话说道:“过几天是皇上生辰万寿节,下个月冬日初雪家宴,新春除夕家宴,元宵阖宫宴请。到了开春,皇上重农,一是要摆亲蚕礼,二是要去天坛拜祭,后宫中又要请花神,准备着太后生辰......”
“是啊......这些都是祖制旧例倒是省不得的。”
我怀着心思提议道:“姐姐,宫中宴会,哪些地方支出最大,便在哪些地方节省不就得了?”
“宴会饮食都是御膳房的手艺,遍邀亲王,左不过是饭菜上的银钱,倒是省不得的。其余的嘛,请戏班子入宫表演,请外头的歌姬舞姬曲艺师父进来倒是笔开销,不仅要宫中太监费心去寻,还得重金请进来,表演完了又得行赏才不至于丢了皇家的脸面。”
我赶紧提议道:“不如就用宫中的舞姬歌姬,平日里养着她们不就是做这些嘛。年节家宴,总该其乐融融,也可以让众位妃嫔、皇子公主一同表演才艺,与众人同乐,才显得阖家团聚、和和美美。嫔妃有了在皇上面前露一手的机会,皇子公主们也能趁此邀宠,皇上若是高兴了给大家些赏赐,那也是从库房里出来又挪去了各家宫室,最终不就没挣也没亏?”
眉庄听到我这么说倒是挺高兴的,俏皮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头道:“你这个机灵鬼!”
“妹妹说的很有道理,我明儿就去向皇后娘娘提议,日后免了戏班子入宫,歌姬舞姬也只用南府的。若是寻常家宴,就让各位嫔妃一展所长,正好以示与皇亲贵眷亲密无间。”
我笑着点头,看向眉庄的时候,眼中是志得意满的愉悦。
若不靠着宫中这些领着月例,毫无争强好胜之心的舞姬歌姬衬托,我日后又要怎么脱颖而出呢?
“姐姐有为皇上节省开支之心,倒是最贤惠的,我看姐姐是有气度做正妻的。”
眉庄一听我话里恭维的意思有些逾矩,赶紧拉着我摇了摇头,但眼中却是失落的神情。
她还真是有当正妻的心思呢......被我一试就探出来了。
眉姐姐啊眉姐姐,你可要把这失落的表情藏藏好,否则别说是华妃,皇后都有杀了你的心啊......
“是妹妹口无遮拦,该打。”
眼见着我要对自己掌嘴,眉庄又连忙抓住我的手腕,微微一笑。
“你知道说错了就好,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
她眼中含笑,没有真的怪罪我,只是这僭越的心思昭然若揭。
第22章 责罚
是夜,皇上翻了富察贵人侍寝。
凤鸾春恩车早早接了她去养心殿和皇上一起用晚膳。
夏冬春很乖觉,让香叶和凝霜将晚膳的餐食搬到我宫里来,她要和我一起吃。
她忽然变得这么殷勤我倒是有些不习惯了。不过她过得再差,份例也比我高,我还是很乐意享受她的孝敬的。
“安妹妹,你说皇上喜欢什么样的?”
她这张嘴,真是刚规矩了两天就开始不守规矩,脑子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一点儿不知遮掩。
“漂亮的。”
她不说话,脸上自恋的表情仿佛在说:我很漂亮,怎么还没被翻牌子?
我低头吃饭,只是给了她一个白眼自己体会。
“嗯……你就理理我嘛。”
夏冬春的撒娇完全不顾场合和对象,我看向她的眼神像是要杀人,她才乖乖闭上嘴作罢。
用过晚膳,夏冬春又在我宫里看着我缝衣服,学着怎么穿针引线,怎么刺绣串珠。
“你这样也好意思说是个闺秀?女红这么差……”
往日里都是夏冬春奚落我,如今也有我嘲讽她的机会了。
“我从小有人服侍,学这个做什么?我娘亲也不会,她只负责貌美如花、执掌全家即可。”
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不禁有些羡慕,她是不必吃苦的,可以快快乐乐长大。
“我喜欢去骑马、去爬树和哥哥们下水摸鱼。我爹还教过我舞剑,但我学什么都是半吊子,学得不好。”
“……”
我看她封边线缝得歪歪扭扭,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布料,一边听她说儿时的事情一边为她缝衣裳。
“你说,皇上会喜欢我吗?”
“不会。”
我的语气冷漠无情,将夏冬春的期许一棍子打死。
“哼!你就是嫉妒我比你漂亮!皇上不喜欢我难道会喜欢你吗?”
和傻子说话真是费劲,我都不知要怎么回答她。
“不会。皇上既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我。咱们就是这。”
说着我举起手中正在缝的衣料,它光滑艳丽,但只是一件衣服罢了,想换随时可以换,谁会永远喜欢一件衣服呢?
“做一件漂亮的衣服,不仅得好看、要贴身、还要符合场合。还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甚至还得创造美好珍贵的回忆,才不至于被人厌弃。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夏冬春看着我一脸茫然,她有些惊叹于我说出这样的话,但又反驳不了我,只能继续默默的看着我为她缝衣裳。
“看会了吗?拿着回自己宫里做去吧。”
为她缝完边线,我又把衣料扔还给她,任她如何讨好地说着“好妹妹”我都不再看她一眼。
夏冬春不愿自讨没趣只能带着衣料和针线回乐道堂去了。
*
皇上不事铺张,万寿节只是留在皇后宫中吃了顿午膳,倒是华妃在翊坤宫准备了宴席,邀请皇上去用酒膳,又留下了皇上过夜。
一个月来,皇上忙于西北军务,鲜少进后宫。去了皇后那儿两次,召了沈贵人两次,召了富察贵人两次,又去了华妃那儿三次。
其余的人则是一个月连瞧上皇上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日早上请安,沈贵人迟迟没来,华妃倒是奇怪,一早就坐在景仁宫里等着了。
什么情况?
我打量着华妃和丽嫔,她们二人有说有笑,过了一会儿华妃故作姿态地叹道:“这沈贵人好大的架子,昨夜又不是她侍寝,还来得这样晚?”
齐妃则是跟着华妃说道:“不过多侍寝了几次就恃宠生娇,来日若诞下皇子可怎么了得……”
提起生孩子的事儿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堪,在场唯一一个有皇子的女人倒是很得意。
“这沈贵人也是,什么事儿能够大过给中宫请安,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人来。”
丽嫔无情的嘲讽显然是在拱火,只是她今日和华妃一直挤眉弄眼、交换眼色,有些反常。
“皇后娘娘,沈贵人一定是路上有事儿耽搁了,请娘娘不要生气,她一定不是有意的。”
敬嫔像是知道内情,忙着给皇后解释,帮眉庄挽回一点颜面和好感。
“沈贵人到!”
听到江福海通报,众人都向着门口看去,只见沈眉庄慌慌张张的赶紧进来跪下行礼,不仅给皇后告罪,也向众位嫔妃道歉。
皇后并没有责怪沈贵人,照例赐座看茶。
“皇后娘娘果然体恤,只是皇后厚爱,怕是要宠坏了沈贵人,坏了六宫的规矩。”
华妃话中明晃晃的刀子直往眉庄身上刺去。
丽嫔跟着说道:“可不是嘛,臣妾开句玩笑,是不是以后只要说自己有心,就能不按规矩向中宫请安了呢?”
只要是脑子没问题都能瞧出端倪了,今天华妃和丽嫔是打着配合找茬,非要惩治沈眉庄。
采月忠心护主,赶紧解释了缘由,但引起了众嫔妃侧目。
一个小小的奴婢居然敢在景仁宫插嘴护主,这下子说沈眉庄恃宠生娇倒被坐实了。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该承担。”
我一听这话便知,今天华妃是绝不肯放过沈眉庄了。
果然,敬嫔刚一开口,就被华妃定了一个“教导不善”的罪名。
“沈贵人恃宠而骄,藐视皇后,本该杖责三十!”
华妃一点儿不给皇后面子,就事论事地开始给眉庄定罪,听到这个罪名,我顿时有些心惊。杖责三十,岂不是半条命都给打没了,以后就是残了也未可知。
华妃话锋一转,戏谑笑道:“臣妾以为法外不外乎人情,姑念沈贵人是初犯,就罚她两个月月俸吧,敬嫔教导不善,同罚两个月月俸。”
最终皇后娘娘体恤,只罚了眉庄和敬嫔一个月的月俸。
请完安我随淳儿一道回碎玉轩看甄嬛。
我迫不及待想要看看她知道眉庄被责罚是个什么神情。
是毫不掩饰地厌憎华妃?还是虚情假意地替眉庄自认倒霉?是姐妹情深地想要安慰眉庄?还是心安理得地继续避宠?
第23章 嫉妒
入了碎玉轩,这儿不似前些日子繁盛热闹,反而有些凄凉。
宫女太监们也都懒懒的,碎玉轩门口竟然连守着的太监都没了。
“莞姐姐,我来看你了。”
没有太监通报,我就只能自己进门前给自己通报了。
一进门便见甄嬛坐在寝室的榻上,腿上盖着被子。
“姐姐这些日子好点了吗?”
甄嬛握了握我的手,神色淡淡的,笑容也是淡淡的。
浣碧给我拿了一张凳子来,我只得顺坡下驴在凳子上坐下。
“好些了,如今可以下地走一走了,不过片刻就会觉得疼,所以依旧养着。”
我听到她这么说就知道,这避宠的戏码还要演些日子,至少要演到演不下去为止。
“莞姐姐,有一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我低着头委屈得几乎要落泪,甄嬛赶紧拉住我的手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可是妹妹被人欺负了?”
我摇了摇头,眼泪从眼角滚落,叹道:“今日眉姐姐给皇后娘娘请安迟了,差点儿被华妃娘娘罚了三十杖责……”
甄嬛显然有些担心,惊诧道:“什么!”
“不过后来皇后娘娘求情,只罚了一个月月俸。”
甄嬛被提起的心脏又坠落下去,后怕地抚了抚胸口。
“可我今日瞧得真真的,眉姐姐来之前华妃和丽嫔就一直互相使眼色,定然是华妃有心,害了眉姐姐……要知道,眉姐姐平日里晨昏定省从无差错。”
她会如何反应呢?我可真是太好奇了。
“可华妃为何要害眉姐姐呢?”
她很理智,也很淡定,有些出乎意料,不过这也证明了我的猜测,一切与她甄嬛没有切身利益的人和事儿,她都是可以舍得的。
“许是皇上最近看中眉姐姐,宠爱她器重她,才招致其他妃嫔的怨恨。”
我暗暗地点了甄嬛,话中之意很明显:你撇下眉姐姐一人避宠,实则是将风险丢给她一人承担。你想着自保之时,眉姐姐被人怨恨谋害差点儿就领了杖责丢了性命。
“可我们……又如何斗得过华妃呢?”
我坐在凳子上默默地流泪,心里却是无比的寒凉。即便是眉姐姐这样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也是无法舍弃自身的安全去为其遮风挡雨的,她和眉庄的这段关系,不过是她坦然地享受眉庄对她的付出而已。甄嬛何曾想过要回报眉庄、感恩眉庄、救助眉庄呢?
“莞姐姐,我好怕。这深宫之中,无人依仗,就像走在刀尖上,指不定明日妹妹得罪了华妃,便没命再来见姐姐了……”
我佯装伏在甄嬛的膝上哭得伤心,止不住内心阴暗的试探。
“妹妹,你切切不要搅和到华妃的事儿里去,凡事多忍让多低头,若是被人欺负狠了,就找皇后娘娘做主,皇后娘娘宽容大度,想来是可以庇佑你的。”
我找皇后庇佑?我还没忘了是怎么被皇后算计至死的......
我心里不知为何有些暗暗爽快,眉庄待她那样好,还不是只能当她甄嬛的挡箭牌,替死鬼?淳儿也是,眉庄也是,流朱也是,浣碧也是,槿汐也是,不过是她甄嬛的护身符,从来替她挡刀挡枪,甄嬛只需要流几滴眼泪装一装伤心罢了。
若当时我依旧当她的好姐妹,我会有好下场吗?恐怕早就因护着她而死了。
“姐姐仍在病中,切勿多思多虑,妹妹自会照顾好自己,眉姐姐且有敬嫔娘娘和皇上护着呢,姐姐莫要担心。”
我起身站起来和甄嬛拥抱了一下,她拍了拍我的背,我抚了抚她的头发。
那些早已被埋葬的嫉妒心,似乎又一点一点复活了。凭什么她能够被这么多人爱着护着?凭什么她享有荣华富贵、儿女绕膝还要摆出一副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的样子?
“陵容,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机会,还是要早日侍寝。”
“嗯,姐姐,陵容记住了。”
离开碎玉轩回到延禧宫,乐道堂的门大开着,夏冬春像我以前那般坐在桌前缝衣服。
“怎么不见富察贵人?”
平日里,富察见了夏冬春就烦,夏冬春也不敢随意招惹她,常常都是躲在寝殿里,像今日这样光明正大地缝衣服倒是少见。
“刚刚华妃娘娘宫里的周公公来了,说是请富察贵人去说话。”
我心里一惊,心想着时机成熟,只不过这比我想象中更快。
华妃刚收拾了沈贵人,就开始磋磨富察贵人了,果然在华妃之下容不得一个受宠之人。
“宝鹬,宝鹃,随我去御花园逛逛。”
夏冬春见我刚回延禧宫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又要走,赶忙撂下手中的布料针线追着我出来。
“好妹妹,你要去御花园不如咱们一道吧?我这些日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都快要憋死了。”
夏冬春被禁足了一个月,解了禁足后碍着富察贵人的缘故,只能畏畏缩缩地做人,除了去给皇后请安,平日里连延禧宫都不敢踏出,生怕自己独自溜达,就像那个跌死在井里的宫女福子。
福子溺亡的事儿近些日子成了后宫里的诡异传说,宫女太监们传得神乎其神,有说被前朝嫔妃亡魂索命的,有说因为被皇上看上了所以被其他妃嫔暗地里灭了口的,也有说是她不堪华妃欺辱自尽的。
总之,四面楚歌的夏冬春是决然不敢一人出门的。
“求你了好妹妹,带上我一起吧。”
我心想着既然准备要争宠,来日被人惦记算计是迟早的事儿,即使被视作和夏冬春是一党,也不过是早一日被人盯上罢了,便点了点头。
“在外你是常在,我是答应。你尽可以对我不必这么客气。”
夏冬春听我这么一说,反而两眼放光,兴奋起来。
第24章 梅香醉人
快到腊月里了,倚梅园里的红梅含苞待放。我知道这是余莺儿和甄嬛的主战场,也不打算抢了她们的。
转而去向无人到访的延庆殿一带,那里沿墙盛开了许多蜡梅。
我本身不喜红梅,而是更喜腊梅的。
我娘虽然读书少,却也对我说过“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的谚语。
爹爹是个香料商人,从小带着我辨识各类花卉及花朵盛开的花期。苦寒之花便是蜡梅,花期较梅花早两个月,虽同称为梅却是截然不同的植株。
红梅白梅盛放于新春一月,是蔷薇花科,与海棠花倒是亲眷。而蜡梅却是盛放于苦寒十一月,是自成一派的花朵,到了新春花期便尽了。
古代那些描绘梅花高洁坚忍的诗句大抵都是在说蜡梅,但到了插花装点、绘画绘器之时又都用上了红梅。我总觉得有几分鸠占鹊巢、不历艰苦倒占尽风光的意思。
“安妹妹,这儿好多梅花!好香!”
夏冬春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上赶着去折枝,梅香令人闻之欲醉,让我也略略放下了入宫许久的细腻心思。
“宝鹬、宝鹃,帮我折些蜡梅吧,只要花苞,细细摘了即可。”
两个宫女摘梅花,我则是跟着活泼的夏冬春在花枝之间嗅闻,想起了儿时在家中倚着蜡梅和母亲一起绣花的岁月。
“若是有雪就更好了,我可以和安妹妹一起打雪仗!”
这个夏冬春……真把紫禁城当自己家了。
“再过几天大概就要落雪了,一天比一天寒呢……”
“那到时候咱们再约打雪仗?”
夏冬春是个调皮的性子,我知道若不是现在答应了她,她肯定又要撒娇撒痴地烦我。
“好好好,咱们挑个下雪天,趁旁的妃嫔都不在,咱们肯定打雪仗。”
夏冬春嘟着嘴气呼呼地撒开原本拉着我的手。
“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这满宫里哪有什么时候会没有其他嫔妃在!若是等到皇上摆驾去圆明园避暑,都是夏日了,哪里还有咱们打雪仗的机会!”
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原本是个骑马踢球的明艳女孩,进了宫中处处拘束,什么都玩不了,处处都得提防着旁人说嘴,是很难过的。
拉起夏冬春的手,我唯有默默的微笑,“夏常在,或许等我们有了孩子,就可以带着小公主、小皇子在宫里打雪仗了。”
夏冬春恍然一愣,仿佛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也从未想过生育当娘亲的事儿。
“那好吧......”
*
过了几天,天又更寒,炭火得彻夜点着。
夜里落雪,沙沙的雪粒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
推窗一看,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已是早上了,只是还未到起身的时辰。
我拢着一件斗篷走到宫门口,看着这铺在地上薄薄的一层雪,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这几日用腊梅的花苞曝干碾末兑在平日用的妆粉里,反倒比内务府专供常在以上嫔妃所用的茉莉粉还要香。
幸好赶上落雪前的好天气,若是要等到下一个暖阳再晒花,恐怕要耽搁好多日。
过了一会儿,景仁宫的太监来传皇后娘娘的口谕,今日大雪不必去皇后宫中请安,皇上下朝后会在绛雪轩设家宴,遍邀宫中嫔妃一道赏雪同乐。
初雪家宴,这么快就来了。
夏冬春听说了这事儿,咋咋呼呼地穿过中庭,从乐道堂直奔我这儿来。
“安妹妹!要不咱俩就说不去赴宴了!去延庆殿那边打雪仗!”
“......”
夏冬春怎么还惦记着打雪仗的事儿?不过细细想来,延庆殿在西六宫西侧。绛雪轩却在东六宫往御花园必经之路上,离得倒是很远,即便是她们打雪仗闹出动静,怕是轩内丝竹管弦之声早已盖过了。
“好吧,那你去跟富察贵人说。”
我推了她出去,夏冬春则是赌气一般气冲冲地往富察贵人宫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夏冬春又欢欢喜喜地从正殿出来,直奔我这儿来了。
“咱们不用去啦!我跟富察贵人说,既是宫中家宴,我们俩这种没侍寝的常在答应还是别露面了,反而丢了富察贵人的面子。富察贵人本来不允,我说我美若天仙去了怕是皇上自此就不宠爱她了,她立刻就允了!”
我一听夏冬春这么口无遮拦的,赶紧穿戴好去正殿告罪,直直跪在富察贵人跟前。
富察贵人瞧了我一眼,戏谑地笑道:“哟,今天打扮得挺俏丽啊?”
我特意换上了新制的淡黄色宫装,搭配富察贵人赏的淡紫色对襟坎肩,首饰则是用了富察贵人赏的玉钗,小两把头上簪着甄嬛送我的那三朵绒花。
“今日阖宫宴饮,嫔妾只是不想丢了贵人的面子。”
富察贵人气恼地将手中的珍珠花饰丢在地上,冷哼一声道:“怎么,两个月没够上侍寝,现下想着勾引皇上了?”
“嫔妾不敢!”
“今日宫宴,你就别想着去了,我也是为你好,别招惹了华妃,小命不保。”
我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哎呀妹妹,我又不是永远不让你见皇上,待到我地位稳固之时,自然会扶持你侍奉皇上的。”
见我哭得伤心,富察也从梳妆台前屈身,扶着我起来。
“你瞧你哭的眼睛都红了,现下更不能去见皇上了。”
她使了个眼色让桑儿帮她把珍珠花饰捡起来,簪在我的燕尾髻上。
“好了,我要梳妆打扮了,你先回去吧。”
我看到富察难得的没有戴头冠而是选择了装饰黄金花朵的旗头,便知她今天是憋着一口气要在宴会上和华妃争高下了。
“谢贵人赏赐。”
说罢我姗姗从正殿出来回到怡性轩,夏冬春在门口不知道溜达了多少圈,门前的雪都被她踩化了。
“怎么样?”
她担心地拉住我的手,生怕今天打雪仗的计划落空。
“好啦,今天陪你打雪仗。”
夏冬春开心疯了,抱着我就要转圈圈,吓得宝鹬和宝鹃赶紧拦着,生怕我俩一块儿跌了。
“在富察贵人出宫赴宴之前,咱们就各自在宫中待着好吗?”
我看向夏常在的侍女香叶与凝霜,取下珍珠花饰交给她们二人。
“今日之事,莫要告诉富察贵人,否则,这花便是你们偷的,宝鹬宝鹃和夏常在皆是见证。”
香叶和凝霜赶紧低头谢恩,说着不会透露给富察贵人。
而我从她们这些小宫女的眼中也隐隐看到了对于去玩雪的期待。
是啊,都是十五六的小姑娘,谁不喜欢玩雪呢?
第25章 多疑
丝竹声响起,绛雪轩内一派欢声笑语。
我和夏冬春悄悄地从倚梅园绕过御花园,穿过万春亭朝着延庆门而去。
这儿的蜡梅开得甚好,不若前几日,还有许多花苞,现下倒是全都开了。
延庆门无人出入,连宫人洒扫都忽略这地方,以至于我和夏冬春一步一脚雪,鞋袜和裙摆很快就沾湿了。
正在我愣怔之时,夏冬春从蜡梅树枝上撸下一团雪朝着我扔过来。
雪水洒了我一脸,迎面都是蜡梅的香气,纵使衣襟沾湿我也完全不生气。
我也从旁边的灌丛里撸了一把雪就朝着夏冬春砸去,没成想砸到了香叶的身上。
“香叶!咱们快反击呀!”
夏冬春笑得开心像个无拘无束的小孩,一边从草丛里团雪球,一边咯咯地笑着。
宝鹊和宝鹃见我被砸了连忙帮着我一块儿一起团雪球,来没来得及起身就往夏冬春那边砸。
“快!她不行了,快打她个落花流水!”
夏冬春见我没了力气,根本没有怜香惜玉之情,折下旁边的蜡梅树枝对着我晃动过来,上面的雪粒和雪水洒得我满身都是,斗篷很快就湿了。
“宝鹊,帮我把斗篷摘了吧,太笨重了,也打湿了会浸湿里面的衣裳的。”
见我脱下斗篷,夏冬春以为她将我打伤了,赶紧跑过来想看看我,没想到她那花盆底在雪地里一走快,直接摔趴下了。
香叶和凝霜忍着笑将自家这个摔在雪地里的主子扶起来,夏冬春的前襟全被雪水打湿了,再玩下去恐怕要感染风寒。
“你们快扶夏常在回去吧,别冻着了才好。”
夏冬春有些不依不饶,似乎没有分出胜负她还有些不甘心。
“你先回去吧,我想折几支梅花回去插瓶。”
见我带着宝鹃和宝鹊,夏冬春也不再言语,她摔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若是再晚些回去碰上那些散了宫宴的贵人们,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用斗篷接着吧,反正已经打湿了,总是要回去沥干的,不若沾了梅花的香气,倒更雅致呢。”
我从草丛里走出来,走到宫道上忽然觉得脚底传来一阵凉意,不得不跺脚走动走动才不至于冻着。
“这位小主,我们娘娘邀您进去烤烤火。”
延庆殿的大门前出现了一个相貌端正的小宫女。微微愣怔后,我对着宝鹃和宝鹊喊道:“你们折完花就先回吧!”
这是端妃的居所,我从前与端妃从无往来的,也不知她是何时和后来的甄嬛勾结到了一起。
刚入宫便听说端妃一直病着,从来无人照看的。
“小主竟也不带人侍奉吗?”
吉祥说话很温柔,我则是微笑着看向她。她蹲在门口药炉前,将新取来的药包拆开,准备煮药。
“我只是最末的答应,凡事亲力亲为惯了。难不成我还不认得宫中的路,找不见回去吗?”
掀开内殿的纱帘,我缓缓走进去。
床榻之外还有一层纱帘,似乎是为了隔绝寒气与药气。
隐约可见床榻上的端妃病恹恹的,她倚在枕头和褥子上,看上去十分虚弱。
我看到端妃那样子深感悲凉,忍不住想要上前去探看。
“小主坐在炉前烤烤火吧,鞋袜都湿了。”
我见吉祥殷勤只能先坐下,脱了花盆底和袜子,光着脚烤火。
身上沾着梅花雪水的香气因为烘烤幽幽地散发出来。
“真好啊……刚刚我听见了难得的欢声笑语……就像我少女时那样……”
原来是这样,我赶紧低头道歉,“请娘娘恕罪,嫔妾不是有意吵扰了娘娘休息。”
端妃微微睁眼看向我,“这又怎么算吵扰呢?我独居深宫鲜少听见人说话,笑声更是少了……”
“嫔妾见娘娘的宫墙外有好多蜡梅,一时喜欢才来攀折,望娘娘恕罪。”
端妃微笑着看向我,缓缓说道:“以前在雍亲王府,也种了好多梅花,蜡梅、红梅、白梅……从入冬一直开到立春。”
这事儿我虽然不知,却知道红梅是纯元皇后最喜欢的花,也是甄嬛和皇上的孽缘。
“皇上驾到!”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地转过头,隔着灰绿色的纱帐的确看见了穿着紫金黑袍的皇上还有跟在身后的苏公公。
我转头看向自己的脚,又看向一旁恭敬跪下的吉祥恍然大悟。
皇上虽不待见端妃倒也是在意她的生死,如今入了冬,端妃的身子更差了,吉祥去太医院报了之后,太医院又得向皇上通报。
端妃出身将门,又与皇上有多年情谊,皇上肯定是不会让她死了的。宴会散后便象征性地来看端妃一眼……
倒是端妃……她是故意把我留在这儿见到皇上的。
我赶紧蹲下踩在自己宫装的裙裾上,生怕被皇上发现了我没穿鞋袜……原本打算着在除夕夜宴上高歌一曲获得圣心,如此一来计划都被打乱了。
“皇上万福金安。”
听见我请安的声音,掀开帘子的皇上有些错愕地瞥了我一眼,问道:“你是哪儿来的?怎么从前没见过?”
皇帝居然把我当成宫女了……他果然不记得选秀时的事儿了。
“嫔妾萱答应安氏,今日偶然路过延庆殿,因雪天路滑沾湿了鞋袜,所以求端妃娘娘让嫔妾烤火取暖。”
皇上多疑,对我这套完全属实的辞令竟然不太相信,继续打探道:“既是鞋袜湿了,如何像是提前知道朕要来一般请安问候……”
我心里暗暗恼怒,这个皇上难不成以为是端妃联合我特地把他勾引过来的?
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我突然掀开宫装裙裾的下摆,露出了光着的脚丫子,像是在抗议皇上对我别有用心的打量。
看到我还光着脚,他才注意到我用身子挡着的炉子上挂着的袜子还有放在一旁晾着的鞋子。
他眉眼之间露出一丝笑痕,仿佛在笑我竟然如此慌张地光着脚给他行礼。
“你怎么跑到延庆殿来,你的宫室离这儿应当很远吧。”
皇上还在继续追问,生怕我和端妃有什么勾结一般,面对这般多疑的皇帝我不得不继续屈膝回答:“延庆殿这儿有盛开的蜡梅,臣妾身份低微用不了好的香粉,只能自己来摘鲜花熏香。适而来了这儿。”
皇上听罢突然向我凑近了一步,探到我的脖颈周遭细细一闻,说道:“好香啊……果然是梅花的气味。”
我被吓得一激灵,纵使早已对他逢迎侍寝几百回了,可如今面对着这个皇帝我仍旧觉得可恶又厌弃。
“今日阖宫宴饮,你贸然逃席就是为了蜡梅花?”
还在试探……这个狗皇上的疑心还真是不少,怎么多心多得跟我似的。
“嫔妾与沈贵人交好,听闻宫中宴饮所费甚多,想来皇上也不记得我这样位卑无宠的答应,去了也不过是浪费皇上的开支而已。既无法让皇上高兴,我又何必去多花皇上一顿饭钱呢?”
皇上听了我的话少有的嘴角露出笑意,叹道:“朕怎么会不记得你呢?你叫安陵容。选秀时穿着一身素白苏绣。发髻上别着一朵秋海棠。你喜欢簪花?你今日头上也有蜡梅……”
说着他从我的发丝上取下蜡梅的花朵,想来是刚刚打雪仗夏冬春拂到我头上的。
“蜡梅。是生于苦寒却幽香四溢的花。和你一样。”
第26章 得宠
“莺莺燕燕纷飞后,粉淡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元好问的虞美人?
皇上吟完词还挺得意的,我就算书没读过几本也知道插萱草、凤钗头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说当日浓妆艳抹全是庸脂俗粉,只有我笑靥素装跟江南名妓一般风流多娇,哪怕头上只插根草,也好比凤钗首饰……
“皇上,苏小小可是名妓……”
我一点儿面子没给皇上留,直接点破了他拿我妓女相提并论的事儿……
他要是说旁人我可能还真不知道,苏小小在江南地界也算是口耳相传的名流了。但凡是家中女儿不守规矩一些,爹娘都要揪着耳朵斥骂女儿是不是要当“苏小小”供人玩弄取乐……
“美人如斯,何必计较。萱答应读过的书不少?”
我可不想抢了甄嬛后宫状元的名头,再说我也没读过几本,只是浅显地略知一二罢了。
“嫔妾素来不喜读书,唯爱侍弄花草、调香吟歌而已。诗书不大通,唱词倒知道不少……”
皇帝显然被我呛懵了,他说什么我都不给面子,直接怼回去了。
我都死了一回了,哪还有心情在他面前装通情达理的小家碧玉?我是如何就是如何……
“不如现下就跟朕回养心殿,亲自唱给朕听?”
我一愣看向旁边的鞋袜,皇上轻笑一声,对我微微抬头,“怎么?朕在这儿你穿不得鞋袜?”
我温温吞吞地坐下,掀开裙摆,露出雪白纤足,余光便能察觉到他炽烈的目光。我拿起袜子穿上,又拿起花盆底穿上,重新拂好裙摆,站起来跟在苏公公身后。
恩宠稍稍来得早了些……
苏公公贴心地为我掀开纱帘,我却转头看向端妃,她直起身子对我微微颔首。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心里却盘算着端妃帮我的全部过程。
她像一只蜘蛛,静静在废弃的宫殿里等待着闯入的飞蛾,这是她触角伸出延庆殿的机会,无论是谁她都得抓住,她想要挣出一片天地,只能抓住每一个过路人卖好,以期待回馈与感恩。
这么想来,我好像明白当初她是怎么挑中了甄嬛卖好的。甄嬛容貌像纯元,一定会受宠,而且甄嬛是热心快肠之人,连素未谋面的我都会相助。
如此看来,端妃身上的价值远不止表面的这些。若这一次能够一跃成为宠妃,我倒是应该好好和端妃往来才是。
一路走到养心殿,跟着皇上进了东暖阁。
“小厦子把暖炉抬近些。”
我只站在榻前,等待皇上吩咐。
“还站着?坐下吧。”
我听到皇上口谕才坐在榻上,隔着案桌被那个老色坯瞧着。虽然浑身上下都感到不适,但既已入了养心殿,便只能迎难而上、曲意逢迎了。
我坐下后,也不理他,只是微微抬着脚靠近炉火,手也微微抬起伸出手取暖。
“雪天难行,你一路走来鞋袜又湿了,朕不若赏你一乘辇轿,来日再在宫中行走便不会沾湿了。”
我听出了皇上口吻里的宠眷,但并不买账,拒绝道:“臣妾谢皇上隆恩。只是臣妾平日里只去景仁宫请安,并不去其他地方,实在用不上轿辇,还是请皇上收回成命吧。”
皇上似乎觉得有趣,我居然拒绝了他的宠爱。
只不过在我看来,他这是自我感动似的宠幸,根本不顾我喜不喜欢、想不想要。
“你既已进了养心殿,还觉得日后无旁处可去吗?”
知道鱼已上钩,我低头一笑,缓缓转脸看向皇上。他是最吃欲擒故纵的,这一次我也要学学甄嬛这一招。
“若是皇上想见臣妾,自可以来见臣妾,或是吩咐轿辇来接臣妾。又何必独独赏臣妾一乘,倒像是故意宠臣妾给旁人看的。”
皇上被勾得眉开眼笑,站起身来抓住我正在烘烤的手说道:“朕就是想宠你,宠给旁人看,叫旁人都羡慕你。”
我温顺地站起来,侧身凑到皇上身旁,身上因暖炉被烘出的幽幽梅香沁人心脾。
“臣妾只愿在宫中平平安安,不愿被众位姐妹时时刻刻盯着言行举止。”
皇上忽然揽住我的腰,低头在我耳旁问道:“那朕今夜不翻你的牌子,你也愿意吗?”
“臣妾自然可以忍耐,只是皇上有三宫六院,美人多如春日繁花,倒是想要什么风景都唾手可得的。”
“忍耐?”
皇上很精准地找到了我话语中专门给他挖好的坑,眼神灼灼地看向我。
“蜡梅原就是苦寒之花,自然是要忍耐。”
我忽然抬头注意到挂在墙上的《梁园飞雪图》,似乎东暖阁里向来就挂着这幅画,皇上是对雪景有什么特殊的情结不成?
注意到我飘忽离开的眼神,皇上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注意到了墙上的画。
“皇上很喜欢雪景?”
他没有回答。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僭越,赶紧跪下准备告罪却被他扶着搀起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朕自然也是喜欢雪景的。”
我默然一笑,跟着附和道:“臣妾也最爱雪景。小时候,臣妾在姑苏长大,臣妾家门前有一条河,每当初雪之日父亲便会带着臣妾和娘亲去摇一乘草蓬船,在河上赏雪。”
“怎么?江南的河道落雪也不结冻吗?”
“是呀。即便飞雪漫天也无积雪,河道也不结冰,船上可以架上小火炉,煮茶烤果子,两岸蜡梅飘香而来,雪与花纷飞而落,冷香浮动。”
突然从飞雪图里抽离开来,我赶紧后知后觉地告罪,“臣妾多言,请皇上恕臣妾妄自议论之罪。”
“你这怎么算妄自议论呢?听你说着朕倒是想起张岱的那篇《湖心亭看雪》了。”
我知道皇上想到了何处,又装作无意地念道:“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皇上满意地一笑,对着我说道:“今天就不必回去了,留下陪朕吧。”
我歪头一笑,装作不懂规矩地问道:“皇上不用翻臣妾的牌子,用凤鸾春恩车接臣妾吗?”
“朕喜欢你留在这儿,不必翻牌子。”
上钩、吃饵、咬死,现下该让他死心塌地了。
“那陵容给皇上唱一首曲子吧?皇上喜欢听什么?”
“唱首应景的吧。”
“《菩萨蛮》?”
“谁的词?”
“雨晴、夜合、玲珑日……”
几百年前温庭筠意味分明的暗示,像是特地为我写的。
“万枝香袅、红丝拂……”
蜡梅盛开恰如此情此景,手上捏着的粉红色丝绢恰如其分地晃到他眼前,被他抓住。
“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
如今我已入金堂,也该是萱草长……
“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
唱到眉黛远山绿时,我看到皇上明显抬眼看了我一眼。
或许是因为我本身嗓音有三分与纯元相似,又因为唱法经过调教便和她有七分像。
“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一曲唱毕,皇上已起身揽住我的腰,将我拥在怀里裹到榻上。
“皇上这……不合规矩。”
“今后你在这儿,不必守规矩。”
我莞尔一笑,如同往昔勾住皇上的脖颈。我知道,男人就是男人,他已自乱阵脚。
第27章 良夜
入夜,我陪着皇上一道用酒膳。
“这品酸笋鸡丝汤如何?”
“臣妾难得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皇上眼色微动,关心地问道:“怎么?平日里吃到的都是凉的?”
我放下筷子微微一笑,“天寒地冻,赐菜送到延禧宫,再经过查验试吃早就凉透了。不比皇上,内膳房就在养心殿前院,做好了热热乎乎端来就成……”
“各宫都有小厨房……”
皇上刚说了半句就意识到问题所在了。我只是个答应,份例的菜尚且只比宫女好一点,又怎么可能有赏钱调用小厨房呢……
“苏培盛。晓谕六宫,封萱答应为常在。今日晚了,明早再去宣旨吧。”
我赶紧跪下伏在皇上桌前,“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说过,在养心殿,你不必守规矩。”
谁不知道他说一套做一套,说是说可以不守规矩,等我真的没规矩了,岂不是随他论罪了。高兴的时候自然是无所顾忌,哪一日不高兴了,岂不是要把我打入冷宫?
自从放下了对皇上恩宠的执念,只以哄他高兴以求恩赏为目的,心里轻松了很多,再也没有以前那种想要跟后宫众人争高低,非要超越谁、踩在谁头上的那种偏执了。
我谢完恩起身继续吃饭,静静的,只要皇上不说话,我就不说话。
“你性子很冷?”
“并非如此。臣妾爱笑爱闹,只是宫中规矩大,臣妾不敢逾矩。”
“朕特准你不必守规矩了。”
我抬眼看向皇上,心脏“噗通噗通”直跳,心想着我若真的逾矩,他不会治罪吗?
赌一把?
我低下头盘算着今日获宠的全过程,不过是皇上将我视作名妓与歌姬,看成那妩媚轻佻之人。谁让我一开始就被他看见了脚,恐怕当时老男人就已经被勾起了欲念,因此宠我的全程都显得轻浮,色欲昭然若揭。
我还没用上迷情香,便已如此。皇上果然敌不过十六七岁的娇嫩女孩。
“那臣妾想吃皇上碗里的。”
皇上撇嘴一笑,有些错愕,缓缓答道:“餐食是一样的,并无分别。”
“可臣妾就是想吃皇上碗里的。”
一边这么说我一边紧张得汗珠往下掉,连苏培盛都忍不住侧目看向我,眼神中在劝我别再这么说了。
“那你过来吧。”
我咽了一口口水,腿都有些软了,这不比我当初在正殿质问指责他,现下我明明还有机会再好好活一次,我这样做是不是会把自己给葬送了?
这一生,我不想当他的棋子、玩意儿、豢养的一只鸟。我只想做安陵容。
“来吧。”
皇上舀了一勺豌豆黄像是喂宠物似的送到我嘴巴前,我看了一眼苏公公。
他眼神里分明在说:圣恩殊宠,快接着啊!
原来,能够被天下最尊贵的人豢养,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幸福?他的荣华富贵、他的权力威势都可被我零星依仗。
我屈膝蹲在他身前,仰着头等待他的喂养,那一刻屈辱和满足交织着同时漫上心头。
我看见了他眼底毫无掩饰的欲念,却也看见了这欲念背后之于我的意义。
我伸出舌头轻轻在勺子上一舔,只沾了一点点细腻如绸的豌豆黄便舔唇吞咽,不再吃了。
皇上的喉结难耐地滚动,我知道自己与那些羞赧的少女不同,我对他的勾引是积累了十年经验的。
如果满后宫能评评皇上在谁床上的时间是最长的,华妃死后便是我……迷情香不过是引君入瓮的前菜,后面的一切才是皇上哪怕知道我怀有身孕也情难自控的真正原因。
狐媚惑主。我觉得这是天下对一个女人魅力最高的褒奖。
“怎么?豌豆黄不好吃?”
皇上忍着嗓子里的沙哑问我。
“没有栀子的香气。”
皇上开怀地笑道:“栀子是夏日的花,如今是隆冬,就算有也是干货风味不及初夏。因而我让御膳房免了。”
我则是蹲得更低,几乎是仰面看着皇上,从坎肩的领子里伸出自己白皙修长的脖颈。
“臣妾知道一法,可将新鲜栀子花的风味保留,等来年夏日臣妾给皇上做可好?”
我笑得委婉灿烂,举手投足都是练习过无数次的勾引,就像那青楼里供人取乐的妓女,一颦一笑、俯仰之间,都是心机。
皇上心悦地捏了捏我的下巴,宠溺地回答道:“好。你若吃饱了就跟苏公公去围房吧。司寝的嬷嬷会跟你讲规矩。”
“皇上不是说臣妾不必守规矩吗?”
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点了点头,转而看向苏培盛,笑意更浓,说道:“好。那你的规矩朕亲自教你。”
我装作天真烂漫地愣怔着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跟着苏公公离开。
养心殿的后殿是皇上的寝殿。
南面是嫔妃侍寝的寝殿,北侧是皇后侍寝的寝殿。
新侍寝的嫔妃大多先带到西侧的围房梳洗裹成卷,沐浴熏香。仿若老生常谈。
我细细回顾着今日与皇上相遇的点点滴滴,想要从他的行为和意趣里抓到我来日可以利用讨好之处。
既然成为了真正的嫔妃,那就要侍奉好自己的金主,只有让他身心愉悦,我的地位才能扶摇直上。
我没办法当甄嬛那样文采风流的解语花,那就只能当怡情娱心的晚酌酒。她负责让人清醒,我负责让人醉。
我恍然想起,皇上刚刚提到的是张岱?他们还真是有些相似……
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皆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
“小主,可以起来了。”
当着服侍宫女的面光着身子走到被窝里,然后裹好由太监抬进养心殿的寝宫。
皇上还没有来,我只能缩在被窝里面轻轻扭动才能获得一丝松快。
黄色的纱帘挡在床榻与外室之间。我裹着被子坐起来,看到皇上正在外室洗漱。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轻轻地吟唱着当初令我获宠的歌,悄悄打量着皇上在外的反应。
“你唱歌很好听。唯有昆山玉碎、香兰泣露可以与之比拟。”
皇上褪去龙袍换上了寝衣,正要掀开帘帐,我却赶紧慌张说道:“皇上,寝殿的蜡烛可否多熄掉几盏?”
他似乎是觉得我害羞,第一次侍寝会害怕。可我知道,我没有纯元的脸是最大的硬伤,光线越暗我的恩宠才会越多。
“苏培盛,把近榻四周的蜡烛都熄了吧。”
说罢他掀开帘帐,似乎有些意外我盘着腿坐在床边裹着被子和他说话,脖颈和肩膀乃至前胸都露出雪白的肌肤,可我丝毫不扭捏,只是深情地望着他。
“朕现在就来给你讲讲侍寝的规矩。”
他扬起嘴角忍着鼻息走过来,拢着我的被子,将我直接压下。
第28章 盛宠优渥
夜半,我起来换上准备好的寝衣,已然不愿和他同床共枕。
侍寝总是如此,无所兴味。男人可以随时随地找不同的女子,就像更换吃食的口味。女人却只能一生一世只与一人共眠,哪怕对于他不过是排遣无聊的众多玩物之一,也不能背叛。
侍寝了那么多次,早已觉得无趣了。床笫之欢,不过是我讨好逢迎,他享受意趣,甚至他脑海中描摹的还未必是我。
这样的肉体相搏无趣无味,我也不过是排遣寂寞,为了求一份生存而已。
我坐到榻上伏在案桌上,静静地听着外面落雪的声音。我始终想不明白,起初甄嬛到底爱皇上什么,她怎么能和这个男人同心同德,而这男人又为什么被她吸引得恨不能将世间珍宝奉于她手?
“怎么睡在这儿?”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皇上的声音,我警惕地醒来跪到床前,“皇上是要喝水吗?”
见我低眉顺眼披散头发跪在床前警惕地准备侍奉,他似乎觉得有些失落,对我伸出手。
“只是不见了你,觉得有些担心。”
他伸手抚摸我的头发,让我想起了幼时娘亲宠爱我的时光,我忍不住贪恋地闭上眼睛,趴在床沿任他肆意地摸着。
“上来睡吧,夜还很长。”
我愣了一下,没有办法地爬上床睡在外侧,背对着皇上。
“怎么?害羞了?已然是朕的人,反倒不敢看朕了?”
“不是。臣妾习惯了一个人睡,乍然与人同床共眠,臣妾睡不着。”
他似乎难得听到这么实诚的话,开怀一笑似乎在嘲我痴傻。
“那是你侍奉朕还不够累。”
我抬眼看向又起来的男人,他眼中的色欲像是洪水,我除了被淹没别无他法,我不能拒绝更不能反抗,我已成了他的妾、他的所有物,这一生一世我都再无法自控……
心头生出愤怒,我恨我自己不得不依附于他,我恨我自己只能当那个被选择、被玩弄的角色。
他给我多少力,我就还给他多少力,他要怎么折腾我到精疲力尽,我就要怎么折腾他到欲罢不能。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红颜祸水、狐媚惑主,可我却好像在激荡之中找到了一点我自己。
至少我不再像看起来那么柔弱,而像是在以命相搏。而且我获得了一点儿主动权,而不是任凭他想怎么摆弄折腾就怎么配合。
鱼水之欢,像是不服输的战斗。攻防之间,挣扎出令彼此都心醉的花。
“朕从未一夜宠幸一个妃嫔两次。”
“臣妾也未曾一夜侍奉一个君王两次。”
他笑了,他很高兴,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然后我无法招架睡意地沉沉睡去。
晨起,醒来时皇上已经在戴朝珠了。
我赶紧起身,跪倒在皇上跟前,静静地给苏公公递皇上的香囊酚袋。
“让他们来吧,昨夜你也累了,拾掇拾掇去给皇后请安吧。”
“是,臣妾遵旨。”
皇上刚一出门,宝鹬和宝鹃就从外面进来了,带着我的衣物和披风还有装扮的匣子。
“昨日小主一直未归可把我们急坏了,直到小厦子来传旨说小主入养心殿侍奉,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宝鹃嘴快,脸上的笑意根本藏不住。
宝鹬却是将宫中的内情说与我听。
“富察贵人晚膳前从华妃处回来,听说小主进了养心殿气得在宫里摔碟子摔碗,夏常在还不客气地去奚落了几句,又被罚了禁足。”
这个夏冬春……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憋都憋不住。
“小主快些吧,否则给皇后请安该迟了。”
宝鹬见我愣着停下了描眉的手忍不住提醒我。
我也顾不得容颜了,拉着两个侍女就往外跑,一出养心门便看到了一乘暖轿。
小厦子就候在门口,见我蹲下行礼道:“皇上口谕,让常在坐暖轿去请安。并说,就是要宠着常在给旁人看。”
我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了,这个老头,这是拿我当活靶子玩呢!我如果想不被华妃怼死就只能依附于他、讨好他、日日像这样勾引他。
他就是爱看女人们为他争风吃醋,却又怕事情闹大掀起波澜……真是想的美。
坐上暖轿去景仁宫确实快一些,毕竟平日里在宫道上走着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花盆底需要注意仪态,旁人全是平底鞋,还不是能走多快就走多块。
“萱常在到!”
到了景仁宫,听见江福海已经改了口,我还怪不习惯的,毕竟真的当了很久的安嫔,其余的称呼我都有些生疏。仔细想想我还是最喜欢当安常在的,那时候有姐妹、有宠爱、也有不拮据的生活,只是后来......因为富察贵人的事儿,全没了。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对着皇后行大礼,在众嫔妃的面前接受她们的奚落和嘲讽已经成了平常事。
“小门小户”、“狐媚”、“装可怜扮撒娇”这些都已经听得我耳朵起茧子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萱常在这心思还真是不错,昨日阖宫宴饮不见你人,晚上倒是悄无声息地就进了养心殿。”
华妃对着我开始嘲讽,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半蹲着向她行礼。
“嫔妾在延庆门那儿看到了极好的蜡梅,也是偶然,碰上了去探望端妃娘娘的皇上。”
一听到我提及端妃,华妃的脸顿时拉得好长,整个人都阴沉下来,忍着怒气不再言语。
果然华妃和端妃之间结的梁子不小,当初我只听闻华妃折磨端妃,常常不给吃食不给药物,如今稍稍一试探,两人之间果然有深仇大恨,恐怕和皇上也脱不了关系,否则他昨天也不会在延庆殿那样追着试探怀疑我。
“谁知道你是有心勾引还是偶然遇见......”
富察贵人讪讪地阴阳怪气道,似乎我之前的好言好语全都白费了,延禧宫的同盟条约也在我侍寝的这一刻直接被撕毁。
“嫔妾就算有心遇见皇上,也会选绛雪轩门前的倚梅园,何故跑那么远去一个皇上平日里从来不去的地方呢......”
富察贵人有些意外我刚刚得宠就敢跟她直接正面对垒,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我则是暗暗地在心里对甄嬛喃喃:别怪我给你挖坑,明知除夕夜宴就在绛雪轩,你还非要去倚梅园祈福,宫中有梅花的地方多了去了,我就不信旁的梅花承担不起你甄嬛的福气。
我信你甄嬛雪夜祈福不为接近皇上,但自我之后,旁人不会再信了。
第29章 勤劳致富
请完安,离了景仁宫,华妃嚣张地扬长而去,富察贵人也没给我好脸色。
眉庄则是拉住了我,低头对我说道:“那起子糊涂人的闲话你别往心里去。”
她倒真是个山东姑娘,再豪爽没有的,旁人对我嫉恨得要命,她却突然来对我示好了。看来我对眉庄的认知还算精准:是可以同富贵的姐妹。
只要我身上有荣宠了,于她算是有利可图,她也是可以放下成见来和我做朋友的。
“多谢眉姐姐,陵容人微言轻,除了依靠姐姐和皇上,哪有办法在这后宫生存呢?”
我说着说着就要抹泪,倒是眉庄忽然提议道:“我听闻嬛儿那儿也出了变故,正好昨天初雪日,皇上特意让内务府给各个宫中又多送了几篓银炭,你陪我一道去给嬛儿送去吧。”
心底暗暗冷笑一声,我忍着眼泪不让眉头蹙起。
呵,她心里只有她的嬛儿。连我获宠也是能够哄甄嬛高兴的乐子,是能够激发甄嬛早日病愈出来争宠的模板。我不过是陪着她去照料好妹妹的一个见证人,原本就可有可无。
“正好,妹妹也给莞姐姐做了一个暖炉套子,今日正打算去送给她。眉姐姐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回到延禧宫拿上暖炉套子,我叫上宝鹃和我一道去碎玉轩,刚出门就听宝鹬凑到我跟前说道:“华妃娘娘又喊富察贵人去翊坤宫研磨呢,这都三日了,天天都去。富察贵人被磋磨得脾气都大了。”
果然.....得宠治标不治本,想要在后宫过得好,还是得让华妃不再作妖,否则她今天看不顺眼这个,明天又欺辱那个,人人都没有好日子过。
不过一切都要从长计议,想要华妃调转矛头也非一朝一夕可成。
“宝鹬,你帮我打听打听,富察贵人最近有没有在喝什么药膳。”
宝鹬一听是活儿便知道会有赏钱,麻利儿地跑到小厨房去聊天唠嗑去了。
我则是和宝鹃一起去了碎玉轩,眉庄因去咸福宫吩咐小太监抬炭来,也折腾了一些时间,于是刚好我们两个差不多的时间到。
一如往昔,眉庄坐榻上,我坐板凳上。
“姐姐这个玉钗颜色极好,定是皇上赏的吧?”
甄嬛一眼就看到了眉庄发髻上的玉钗,我也跟着侧脸瞧过去,附和着道:“姐姐现在圣眷正浓呢!”
眉庄听我打趣她,立刻谦逊地看向我说:“妹妹如今也侍寝了,怎么还来打趣我呢?”
甄嬛的眼神中有些惊喜,立刻挽着我的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昨晚的事,也是机缘巧合,我才偶然遇见皇上。”
甄嬛笑得十分得体,我看不出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若只是看这笑容,我倒觉得她仿佛是真心为我感到高兴。
“我带了几篓银炭来,你先对付着用吧。我见槿夕用的炭盆烧的都是黑炭,定是内务府那帮奴才使坏,我总要禀明了皇后才是。”
眉姐姐怒气冲冲地怨怼内务府苛待了甄嬛,见她用的是黑炭气得眼睛都红了。
我只是难堪地低下头,自嘲地一笑。
我也从来用的都是黑炭,可从无人记挂我的。就算是眉姐姐和我姐妹相称,又什么时候去过延禧宫看望我,关心我吃的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呢?
甄嬛她真的好幸福啊,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去争,旁人就能将爱送到她的跟前。
她们姐妹俩絮絮叨叨说了内务府不上心,康禄海没心肝,皇上不常来后宫的琐事,我才渐渐回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了费心绣的暖炉套子。
“有了这个暖炉套子就不会烫着手,我给姐姐做了一个,望姐姐不要嫌弃。”
甄嬛显然对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有些意外,叹道:“这织花锦是进宫时,每位新人各得一匹的,这么好的料子,做个暖炉套子,岂不可惜?”
“不可惜!妹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给姐姐,姐姐喜欢就好。”
甄嬛抚了抚暖炉套子上的刺绣说道:“喜欢。”
我微笑着看向她,眼里却有些寒意。记忆中她用手炉从未裹过我送的暖炉套子。她的喜欢,真是令人寒心啊......
三人又在一道说笑了一会儿,皇上身边的小厦子突然来了。
“萱常在,皇上下朝了,说在养心殿等您,暖轿已经备好了,您要不这就跟奴才去吧。”
我惊讶地看向眉庄,她脸色有些差,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旁边的采月则是提醒道:“小主,快年下了,宫中准备节礼的事情还多着呢。”
眉庄起身拉着甄嬛的手笑道:“改日再来看你。”
我也对着甄嬛微微点头,说道:“妹妹也先走了。”
看着眉庄快步走在前头,离开碎玉轩时在暖轿前略略停了一下才转身离去,我知道眉庄铁定是吃醋了,她如今还对皇上有所希冀。
算了,不帮她也不害她。顺其自然吧。
我转头上了暖轿,暗暗叹了一口气。果然,升了位份就是要多干活的,也比旁人要多面对那个皇上些时日。要是……光拿赏赐不用干活就好了。
到了养心殿东暖阁,榻上得案桌上放着新供的蜜桔,香炉里点着幽幽的龙涎香。
闻到这香的气味,我恍然想到了一个让华妃自掘坟墓,放弃磋磨各宫嫔妃的法子。
“怎么站着,也不坐下。”
听到皇上的声音,我赶紧转身蹲下行礼,回答道:“没有皇上的旨意,臣妾不敢坐。”
“早上去皇后那儿请安迟了吗?”
他自顾自地脱下鞋行云流水地坐在榻上,盘着腿抱着面前的茶盅,笑呵呵地问我。
他是故意的,想要我感谢他,想要我向他抱怨被其他妃嫔侧目,想要我撒娇装柔弱地求他为我做主。
“没迟。臣妾谢皇上的暖轿,只是其他姐妹看皇上如此厚爱臣妾难免多言语几句,臣妾看,皇上就是故意把臣妾架在火上烤,让臣妾下不来台……”
我故意扭捏地向他撒娇耍赖,故意扭过头去不愿理他,反倒是让皇上心满意足,伸出手来要和我牵牵。
我只能将自己的手伸给他,让他捏着我的手。
“朕宠你,谁敢让你下不来台?”
他的指尖轻轻的挠了挠我的手心,痒痒的,像是在对我道歉服软,我想要挣脱又被他拉得更紧,身体里的暖意直升腾到脖子、耳后根,雪白的肌肤红了一片。
奇怪。从前,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第30章 富贵常在
“皇上召臣妾来是想听曲吗?”
皇上细细看了看我的脸庞,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看得我有些发毛,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道:“臣妾脸上有脏东西吗?”
“有。”
我有些错愕,生怕惹得皇上不快,想要行礼告退去更衣,却被他一把拉进怀里。
我坐在皇上身侧,整个人仰倒在他的臂弯里,依然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伸手试探着想要去摸摸脸上,却被他拦住。
“皇上惯会欺负臣妾。”
我佯装嗔怒,实则是真的害怕在皇上面前露出妆容有失的一面,得宠时自然是情趣,失宠时回忆起来便成了致命伤。
“我帮你拂去。”
他的脸凑近我,用手轻轻地接近我的脸颊,拇指摁在我的脸上往外一掸,像是证明自己没说谎似的将拇指伸到我面前,让我看看那脏东西的真实面目。
他的手指上是桃花色的胭脂痕,居然是生生把我脸上的脂粉给抹下来了……
“皇上又逗臣妾!”
我佯装生气地抵住他的胸膛不准他再靠近我分毫。
被卷在他怀里的温暖紧密得让人觉得窒息,我既害怕又竟有些贪恋。总感觉……这一次侍奉皇上和之前不同了,说不上哪里不对,总之感觉很奇怪。
“皇上,翊坤宫的周公公来了,说是华妃娘娘准备了皇上爱吃的什锦锅子,请皇上去用午膳。”
苏公公跪在东暖阁外的通报使我和皇上之间的暧昧气氛戛然而止。
他有些不耐烦,但我一心只想赶紧跑,我今日刚升了常在内务府肯定送了不少东西等着我回去盘家产呢……
“皇上,华妃娘娘的小厨房膳食做得极好,您就过去尝尝吧。”
听到我这么说,余光之外周宁海和苏培盛同时微微抬头,似乎都在意外我劝皇上去看华妃。
“你不想陪着朕吗?”
我的手赶紧贴上皇上的心脏,凑到他耳边说道:“臣妾只希望皇上吃得舒心,过得顺心,只可惜臣妾没有一手料理汤水的好厨艺,不及华妃娘娘的用心。皇上想要臣妾,臣妾随时都能来,又何必弃华妃娘娘于不顾呢?”
想走,很想走,很想立刻走。求皇上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放我走!
“那好吧……昨夜折腾你也累了,今儿就好好回去歇着吧。”
我佯装依依不舍地从他怀里脱身,对他蹲下行礼后才缓缓告退。
我隐约感觉到华妃这么急着争宠把我赶走有点儿惹到皇上了。但我很感谢她这么着急上火,把我从老男人的手里解救出来……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去盘点布匹、首饰,还有我为量身定制的赏赐了!
新年之前就获宠也好,这样就能带着宝鹬宝鹃她们一起过个好年了!
回到延禧宫,宝鹬紧赶慢赶地来复命。
我刚进怡性轩,就看到了堆在桌上的各宫小主送来的赏赐,内心乐开了花但还要佯装镇定。
“小主,奴婢打听了,自前日里华妃娘娘召富察贵人去翊坤宫研磨起,贵人便开始用药膳了。”
看来富察贵人还挺心急的,刚被磋磨就开始想着用身孕打败华妃了。那我也得努力帮帮她,让她率先怀孕去承受旁人的算计和恶意了。
关起大门来,我带着几个丫头一起看礼物,这以后就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了。
“齐妃娘娘送了一枚绿玉花片珍珠流苏压襟。一对金底烧蓝花钗,一对金底烧蓝葫芦耳坠。”
还真是会给我挖坑……如今宫中嫔妃因效仿皇后娘娘节俭无人用压襟。金底烧蓝虽不昂贵却也不是我这等常在可用,至少得等我熬到主位娘娘才能装饰……若是提前用了便是得势猖狂、若是不提前用就只能放着生灰。
“敬嫔娘娘送了一对银底珐琅彩护甲、一只白玉手镯,一套嫩绿色绣荷花宫装,只是有些单薄,不过到了明年夏天便可上身了。”
这套宫装……不是甄嬛给我的吗?
我细细一想便知其中缘由,这恐怕是甄嬛封贵人时敬嫔送的。只是她甚少穿青绿色,最终就赏给了我穿。原来从那时开始,我就是个戴百家簪、穿百家衣的嫔妃了,也难怪其他妃嫔取笑……
“华妃娘娘送了一对金底烧蓝玉耳坠、一支白色水晶宫花、一对点翠嵌白玉小耳挖簪。”
华妃当真豪横。如果说齐妃是明目张胆的算计,那华妃就是随意打发了些不用的首饰,结果对于我来说还是太过豪奢了……
“丽嫔娘娘送了一对雕花白玉耳坠,一对烧蓝蝴蝶小簪。”
恩?奇怪。丽嫔送的礼物中规中矩,倒真是我能用上的?她看着不像是能为人着想的老好人啊……
“拿来给我看看。”
打开匣子手刚一拿起那对小簪就疼得将簪子从手中撒开。
“小主您怎么了!”
宝鹬生怕簪子被跌坏了要去接那簪子,我立刻对着她吼道:“不要拿!”
手像是被荆棘扎了一般疼痛,不一会儿手指和手心就渗出了细细的血丝,却看不清伤口在何处。
宝鹃吓得赶紧点了蜡烛来,凑到桌案上细细给我查看双手。
“小簪上怎么会有毛刺!”
宝鹊用绢子将小簪拾起,拿了备用的菱花镜来看才发现了簪身上一排毛刺,跟琅琊棒似的。
“奴婢去告诉皇上!求皇上为小主做主!”
宝鹬气得满眼含泪说着就要跑出去,我一手拉住她的臂弯,手指再次被扯得生疼。
“皇上正要去华妃那儿用午膳,丽嫔是华妃的人,你去翊坤宫告丽嫔的状吗?”
宝鹬委屈地转过身,似乎不忍看到我这么白白受伤,心疼道:“那小主就这么吃了暗亏,那些人肯定得意死了!”
“这烧蓝蝴蝶小簪看着是内廷的形制,就算是告到丽嫔那儿,丽嫔也大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最终罚的也是内务府置办首饰的奴才,伤不了她们。”
听我这么一说,宝鹬更加泄气,难过地走到我跟前看着我的手“吧哒吧哒”地掉眼泪。
“没事儿。她们这小心思想来不是内廷处理的,大约是将首饰托送出去让外头的工匠改的。只要她们还敢这么玩,咱们就有机会抓住对方的把柄。”
宝鹬和宝鹃听了我的话连连点头,宝鹊则是捏着蝴蝶翅膀道:“小主,我一会儿去小厨房的磨刀石上磨一磨,就能戴啦!”
宝鹊倒是欢欢喜喜的挺乐观,我认可地对她点了点头。
这才是封常在的第一天,恶意与迫害便接踵而至。以后的每一天,都要在算计旁人与抵御被算计之间度过了。
“小主,咱们接着看吧!沈贵人送了一对黄白玉花小簪,富察贵人送了一支砗磲花黄金流苏钗,曹贵人送了一只缠枝玉兰花纹样的月白色香囊袋……”
第31章 斗智
“萱常在吉祥,奴才黄规全奉皇上旨意,给常在送东西来了。”
“粉白色料器旗头装饰一套。银制嵌玉发冠及银制蝴蝶后压一套。金底嵌宝石蝴蝶簪一对。”
旗头又多了两套,从此以后不用守着那套入宫的料器花装饰和那个粉红绢花旗头过日子了。
“八达晕纹锦缎两匹。福寿团纹锦缎两匹。天华锦对襟长马甲一件。喜上眉梢冬季宫装两套。”
看着流水的赏赐送进去,刚从翊坤宫回来的富察贵人气得在宫里摔杯子,碎片都砸出了正殿的门槛。
“这一件,是皇上特地吩咐亲自交给常在的。”
我从黄规全手里接过锦盒,里面是一对金莲衔玉珠的花钗。
宝鹃眼神好立刻恭维着我说道:“金莲衔珠,可是连生贵子的意头,皇上盼着和小主……”
她没说完就被我捂上了嘴。我警惕地看向忙慌慌给我搬礼物进去的太监只是漠然一笑。
连生贵子?从前,皇上从未对我这么上心过。是他对所有人都如此,还是此刻在他心中我变得特别?
黄规全走了,我又回了宫中,看到了装在锦盒里的两套宫装。
一套是奶绿色上面绣着蜡梅和燕子。还有一套是灰蓝色上面绣着金色梅花和喜鹊。果然是喜上眉梢……还特意寻了我喜欢的花。
“皇上对咱们小主可真上心呐!”
“是呀,进宫这么久从没见皇上对哪家的小主这么好的呢!”
宝鹬和宝鹊开心极了,一口一句奉承地哄着我高兴。
不要抱有希望就不会失望。这一次因我出现在甄嬛之前才得到这样的荣宠,我率先沾了纯元皇后的光,用她的歌声迷惑了皇上。
等到与纯元皇后面容有五分相似,性情也有五分相似的甄嬛获得椒房之宠时,谁都得靠边站。
我知道这种恩宠只是镜花水月,所以除了把握时机好好敛财,别无他想。
“皇后娘娘身边的剪秋姑姑来给小主送东西了。”
“金制嵌珊瑚珠寿字花钿一个。花篮型金底烧蓝流苏耳坠一对。银底珐琅彩扁方一支。蜜合色如意云头对襟坎肩一件。”
我听着奴才报完便知,除了那件坎肩这个冬天就能穿上,其余的不争到妃位我也不能僭越。
记忆中原来的我不懂得如何看首饰的品级和使用。也不懂得高门贵秀的那一套礼节繁复的装扮门路,因而堆砌着使用了各位嫔妃送来的首饰。一是僭越高位,二是审美庸俗,常常惹人嘲笑。
如今倒是知道了,可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人送的东西没几件能用上,我又觉得挺无奈的。
只能分门别类收入登记,以后用来做人情赏给旁人了。
直到正午,宝鹬宝鹃才收拾完了所有收到的东西,准备摆午饭。小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跪在我宫门口像是在表忠心。
“奴才愿效忠常在,鞠躬尽瘁。”
我坐在餐桌前对着他微微抬手,“起来吧。康公公康禄海认识吗?”
“没什么交情。”
小林子看到我脸色淡淡的立刻补充着答道:“如果常在有需要,奴才定然好好打探。”
“那好,得空帮我看看启祥宫有没有太监出宫办事,去的是谁,在宫外找的是谁,办的又是什么事儿,一一调查清楚。查好了有赏,露了马脚被人发现了那你就自己担着。”
吩咐完,宝鹬从内室匣子里取了十两银子交给小林子,他激动得连声跪拜然后离去。
从前进宫时打赏我只给得起二两。入宫两个月,我就敢打赏十两。这个比做答应一个月的份例还要高。
果然,得宠才是在宫中生存的唯一出路,有钱才有底气,有钱才敢和那些女人斗。
午睡起来我便去了正殿给富察贵人请安。她正坐在正厅里抄经,恐怕又是华妃给她安排的事儿。
“贵人这几日劳累了,妹妹帮姐姐一起抄吧。”
富察贵人撂下笔阴阳怪气地笑道:“妹妹得蒙盛宠,在皇上跟前伺候自然比我更劳累。”
我知道她是吃醋,又有些不甘心,我赶紧奉承讨好道:“姐姐,妹妹家世低微、容貌平庸,哪及姐姐出生世家又是倾国之姿。如今我已承宠,自然是想着能够帮衬姐姐,助姐姐早日生下龙裔,巩固地位,这样陵容在宫中才算有所依靠啊……”
说着说着我开始抹眼泪,像是埋怨般的叹道:“姐姐,你也知道皇上心性无常,不过是今儿喜欢你,明儿喜欢她,从无定数。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一个又能花红百日呢?与其这样彼此争斗,不如早些生个孩子,过咱们自己的日子。”
富察贵人似乎渐渐想起了入宫前她母亲对她的教导,后知后觉地有些自责,拉着我的手说道:“妹妹,我是被猪油蒙了心,跟华妃待久了,便像她似的满心满眼里都是皇上皇上的。你可不要怪我……”
富察贵人也懒得抄经了,一股脑儿地丢给宫人们自己反倒去歇着了。
“妹妹这就去给华妃娘娘谢恩,若有怒火,华妃娘娘自会朝着臣妾来。姐姐放心。”
我离开延禧宫正殿便往翊坤宫去,宝鹬都被吓傻了,一边跟着我,一边不住地担心。
“小主,你何苦要去惹华妃呢?她如今嫉恨小主,怕是恨不能将小主大卸八块呢。”
我微微一笑,并不在意。从前和华妃交手那么多次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烈火性子吗?
到达翊坤宫门前,我跪在廊上等着华妃午睡起床。
北风寒冷,幸好翊坤宫正殿内温暖如春,从棉帐里透出的丝丝暖意便足够我取暖防寒了。
整整让我在门廊前跪够了一个时辰华妃才召我进去,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欢宜香气味。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走到里面给华妃行大礼,她像古画上的杨贵妃一般卧在榻上,眼睛微眯,神色倦怠。
“什么事啊……非急着要见本宫?”
华妃打了一个哈欠,手上的烧蓝嵌宝石护甲显得她更加雍容华贵。
“嫔妾谢华妃娘娘赏赐,华妃娘娘的首饰华贵无比、精致夺目,臣妾姿色平庸实在无福戴上。”
华妃一听这恭维,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倒没给我脸色瞧。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你可以走了。
我看向一旁正在焚烧的香炉,佯装不适地呛咳了几声。
华妃登时嫌弃地看向我,“不舒服就出去,少在本宫这儿丢人现眼。”
“嫔妾有一事......不知可否……”
我眼神瞥向周围的宫女,华妃也有些在意便叫颂芝让人全都出去了。
她烦躁地支起身子,恼道:“什么事啊?”
我入了珠帘直接跪到华妃跟前跪拜后说道:“华妃娘娘,你宫中可否有识得香料之人?嫔妾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有些头晕目眩,似是被这香料所染。”
华妃听我这么说,更加不乐意,骄傲道:“这是皇上独独赐予本宫的欢宜香,你闻不来,说明你是贱皮贱肉,用不了好东西罢了。”
我伏在地上佯装更加不适地解释道:“娘娘,嫔妾自幼便对香料敏感,更知香料之中加入一些东西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身体发肤,娘娘闻久了不觉得,嫔妾未曾适应,便能察觉出来。”
华妃仍旧不太相信我,但还是打发了颂芝取出欢宜香来,以作查验。
第32章 斗勇
“华妃娘娘,您身边可有信得过的宫人,略懂香料的?”
必要让华妃信得过的人查验出香料的问题,她才能减轻对我的怀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边等着华妃吩咐,一边心里竟然有些打鼓。开弓没有回头路,我的身家性命,都在此一博。
我刚侍寝得宠,若不给华妃卖一个好,只怕没几日便成了淹死在井里的福子,有福却没命享了。
颂芝端着香料走上前,眼神里都是看不上我的傲然,脸上的神情分明:她就是那个懂香料的。
颂芝懂香料?她是故意不告诉华妃,还是她未曾察觉?若颂芝已经被皇上买通,我今天这招棋岂不是惹祸上身?
想到前世华妃降为答应颂芝仍陪着她,我忽然镇定了一些。如今殿内只有我们三人,颂芝作为华妃亲信证词反比我更可信。
“华妃娘娘,既然颂芝姑姑精通香料,又是娘娘信得过的人,不若让她细闻细验,核实一番?”
颂芝坐下,轻蔑看了我一眼开始辨析其中的成分,缓缓写下了欢宜香中的香料名字。
青藿、苜蓿、甘松、白檀、丁子、煎香......
忽然我注意到她手中的笔开始颤抖,华妃也在意地蹙起眉头。
“有何不妥?”
华妃的语气充满威慑,颂芝吓得撂了笔跪在地上轻轻一言:“娘娘,里头搁了麝香。”
“麝香?”
我赶紧抓住气口为华妃解释道:“嫔妾听闻这麝香十分金贵,天长日久用了,便难以有孕。”
华妃一听登时气得一脚踹在颂芝身上。
“你是本宫的家生奴才,一家子老小的身契都攥在本宫手上,你竟敢背叛本宫!”
“娘娘!奴婢是忠心娘娘的!奴婢是真的不知其中有麝香啊!”
华妃抄起那写着香料成分的纸摔在颂芝的脸上,整个人愤恨得颤抖。
“以前不知,怎么今天一仔细查验就知道了!还不是你们做事不当心!”
华妃气得直要把颂芝打发出去,我赶紧打断深陷在怒气里无法自拔的华妃。
“华妃娘娘,您宫中的欢宜香未必是一开始就加入麝香的,一时查检不当也是有的。”
我话还没有说完,华妃就急着怼道:“连这种事儿都不上心!还能办好什么事儿!不如快快打发了出去!”
我继续心平气和地劝说华妃道:“华妃娘娘,这欢宜香中用其他的香料调和得非常好,平时在燃烧时是断断不会被发现的。”
华妃眼神里尽是杀意,她直直盯着颂芝,只怕是身边人出了手脚不干净的,手抓着榻椅的扶手像是要把梨木给捏断。
“华妃娘娘,如今敌人在暗你在明,查明此事还得在暗地里悄悄进行。此事非同小可,在查明真相之前不宜打草惊蛇,若是放任那恶人逍遥法外,华妃娘娘岂不是深受其害却不能报仇了吗?”
她一边倔强地昂着头,一边忍着眉头的抖动,似乎是气狠了。
随着她沉默着镇定下来,她忽然恶狠狠地看向我,似乎是想起了我与端妃之间的关系。
“你是真的体质特殊,精通香料,还是受人指使,故意来告知本宫此事?”
我赶紧卑微地低下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此事全凭华妃对皇上的忠心不疑,对皇后的积怨已深,以及我押上性命的孤勇。
“嫔妾在宫中安身立命,自知举步维艰,嫔妾刚刚得蒙盛宠,自然是为娘娘所厌弃的。只是,娘娘若不揪住害您之人平安生下一个皇子,日日如打地鼠般磋磨我们这些新进宫的嫔妃也无用啊。三年又三年,时时都会有新人的。”
华妃不去研究怎么生孩子,便会每天想着法子折腾凌辱大家。不是沈贵人就是富察贵人,以后还会有我和甄嬛。只要她一天停不下嫉恨其他女人的心,她就一天要在后宫兴风作浪搞得大家都没法儿好好过日子。
我只想平平安安,没兴趣再到她面前给她唱歌,也没兴趣被她苛扣物件摆设、遭受她的言语羞辱了。
我说的话似乎华妃听进去了一些,她立刻说道:“我定然要去回了皇上,让皇上把那害我之人凌迟处死!”
我正在欣慰华妃经我一言可能要开窍了,没想到她直接拉着我往死路上狂奔。
“华妃娘娘!此事关乎前朝后宫,如今西北战事正紧,皇上和大将军忙于军务。若无十分把握将幕后黑手揪出,您切切不要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以免走漏风声!您想想,此人心机颇深,能把麝香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入御赐之物,又能买通太医院上下所有太医瞒着您,岂是等闲之辈?若是娘娘还未能生子就被人倒打一耙,那才是真正的冤枉啊!”
我觉得我透露得已经很明显了,华妃的脑子再不好使,也该知道自己该对付谁了。
“是皇后!哼,皇后那个老妇,自己不能生,就让本宫也生不了!”
华妃拍打着榻上的绒毯,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信了此事是皇后所为,将来的筹谋便可顺利铺路。只要华妃一直勇猛地对付皇后,我们这些新入宫的嫔妃就有夹缝中生存的机会。
不过,她是真的一丝一毫都不愿怀疑皇上。
“嫔妾只愿娘娘万事顺遂。为保万全,娘娘不如仍照旧领着这欢宜香麻痹敌人,让颂芝姑娘重新调配一份在宫中燃烧,免得打草惊蛇。”
我继续向华妃卑微行礼,以获得好感。
原来的华妃不知欢宜香秘密的她一直都在进行无效宫斗,她得罪遍了满宫的嫔妃以至于后来墙倒众人推,若是她趁早收手,没准儿可以趁早心死。
“行了,你走吧。本宫向来恩怨分明,今日机缘巧合让你发现此事,本宫自不会声张。但你若敢把此事捅到皇后那儿去,本宫必不会叫你看见明天的太阳!”
我跪下叩头谢恩,直言不敢。只要她还满心满眼里只有皇上,能让她不遍地结怨就已经算是小胜了。
“嫔妾告退。”
正要离开时,华妃又突然叫住我。
“萱常在!”
我心里陡然一惊,生怕向来铁腕铁拳铁石心肠的华妃突然变卦。要知道,她杀个嫔妃也是寻常事。
“本宫已经很久不信任何人了……”
我赶紧又跪到她身前,“嫔妾无所倚仗,唯有性命而已。请娘娘高抬贵手,饶嫔妾一命。”
在皇后那儿,被知道了秘密的人都是死路一条。可眼前的是华妃,她若有这算计,也不会被曹贵人攥满证据告发了。
“你退下吧。”
华妃忍着心头复杂的情绪让我离开,我悬着心才终于落下。
赌命之博,拿下了。
第33章 不配
恐怕在华妃发现幕后黑手是皇上之前,她能消停好一阵子。
我刚从翊坤宫出来,才刚在宫道上走了没几步就碰上了小厦子。
“小主,您可急死奴才了,皇上召您呢。”
见他急得满头是汗,我只好跟着他上了暖轿,不一会儿就到了养心殿。
东暖阁里皇上已经坐在榻上等着我了。
“臣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上好像有些生气了,并不回答我而是独自一人在喝红枣银耳汤。
我只能继续蹲着行礼,不敢起身,蹲了一会儿后我觉得脚都有些麻了,可皇上仍旧没有吩咐让我起身,我只能开始自救。
眼泪“吧嗒吧嗒”地滴落,我轻轻地隐忍着抽泣声,可皇上还是注意到我哭了。
“你去翊坤宫做什么?”
他语气里似乎有些埋怨,看着我蹲在面前哭得伤心,眉头蹙起。
“华妃娘娘赏了臣妾东西,臣妾自然要去谢恩。”
皇上似乎意识到了我这个小小常在的卑微处境,心软了一些,但还是硬气地问道:“你惦记着给她谢恩,就不来养心殿给朕谢恩吗?”
“各宫姐姐都给臣妾送了贺礼,臣妾是要一一去谢恩的。皇上的恩,臣妾也要谢,臣妾以为晚上会有机会来谢恩的。”
皇上看着我鼻息之中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浮现笑意。毕竟之前我还是暗暗撩皇上,现在几乎等同于明撩了。
我知道,整个宫里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用我这么下作的手段来魅惑君王,但这确实是我的立身之本。我读书少没法儿谈论诗词歌赋,我家世地位也不足以让皇上不得不顾虑外戚而来眷顾我,我所拥有的便只有容颜、嗓音、肢体、本事。
后宫众人,对于以色侍人、以身获宠、以艺博笑的行为都是看不上的,那是妓。
而皇上也是这么看待我的,我是妓,所以一开始给我定封号时,他便想到了苏小小,他说我斜插萱草也是凤钗头,只有我自己知道,萱草就是萱草,凤钗则是凤钗。
“那倒是朕错怪你了,你心里有朕,惦记着朕?”
我赶紧双膝跪地,伏在皇上脚边,委屈地叹道:“妾身如丝萝,唯有皇上可依附,若心里没有皇上,我要怎么在这后宫生存呢……”
“起来吧。”
皇上伸手探到我面前,我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地上。
皇上见我不起身,声音里带着怒意问道:“怎么了?”
“臣妾脚麻了。”
他似乎没想到我的答案这么实诚又好笑,宠溺地伸出两只手在我面前,我才乖乖搭着他的两只手,几乎是被他给拖了起来。
被他抱着挪到了榻上,他环着我的身子问道:“脚还麻着呢?”
“恩……”
从嗓子里冒出来的声音带着暧昧的意味,沙哑而扭捏,像是狐狸尾巴扫动着他的心。
“那朕替你揉揉?”
我立刻推辞道:“臣妾怎好让皇上做这样的事,臣妾自己揉即可。”
他的手伸到我的小腿接着是脚踝,然后伸进裤腿,隔着袜子轻轻地揉着。
而我在他的怀里故意地做出气息难耐、面红耳赤的模样,引得他根本不愿撒手。
“现下好了吗?”
“恩……”
他嘴角的笑意比之刚刚更深,眼神里的欲望像蛇毒一样一点点吞噬我的意志一点点让我沉溺。
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他心里总是想着甄嬛,哪怕在我的床上也会提及她……说起她多么善解人意、多么精通诗书……
此刻,竟然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要不要现在就谢恩?”
“皇上不忙政务了吗?”
“案牍劳形,怎可与你相较?”
我知道自己会被说成狐媚,我也知道今天之后有多少人恨得牙根痒痒,可这就是我不得不做的事,就像卖艺获赏天经地义。
*
夜晚,雪又下起来,我看向养心殿外的假山造景觉得有些无聊。
“趴在窗户边看什么呢?”
皇上午后小憩了一个时辰后又去西偏殿理政,直到入了夜才回到寝殿。
我在这儿一个人呆了一下午无聊得紧,只得翻看些无聊的《左传》、《资治通鉴》打发辰光。
“看雪。”
他走到我身旁,揽着我的腰肢与我一同看向窗外。我忍不住身子一抖,觉得有些战栗。
“白雪纷纷何所似?”
“未若柳絮因风起。”
“你读过不少书?”
“臣妾与宫中一位姐姐交好,她是真正的才比谢道韫,腹有诗书气自华。”
皇上的眼神微微冷了一些,似乎在质疑我的用心,我知道此时此刻他是希望只有我们的。
“你想说谁?”
“莞常在。”
听到我说的是甄嬛他似乎没有那么警惕了,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她的伤如何了?能下地走路了吗?”
我猜,皇上是很放不下甄嬛的纯元脸的,他从未在任何时候表现出对另一个女人的在意。除了现在。
“姐姐现下已经大好了。只是冬日里雪天路滑,怕出来又再伤着,因而不敢出门。”
皇上点了点头似乎能够理解,然后松开搂着我腰的手叹道:“美人如斯,久候亦无妨。”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明明是我自己去试探皇上的,却在知道了他心中记挂着一直没见上面的甄嬛时,感觉到了愤懑与心碎。
我并不在意眼前的这个男人爱谁,可当我知道他连假装爱我的意思都懒得表演时,我又感受到了那种郁郁滞塞的心情,最终化作一句:
原是我不配。
我没有资格,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妓。别说管家理事、协理六宫,我就连上台面介绍给公亲大臣也是不够格的。那个妃位是我可望不可及的东西,因为皇上的心底也是觉得我不配的。
他率先躺在床上,我看着外面皑皑的雪光,默默地流泪。
“容儿你穿的单薄,贪看雪景别着了风。”
听到皇上在叫我,我擦干泪恢复体贴温柔的笑容转身伏到床前,看着他痴痴地望向我。
“皇上想听曲吗?臣妾唱给您听。”
“好。”
他这么惦念雪景,大约是在思念亡妻纯元吧……我就投他所好,陪他思念吧。
“雪照山城玉指寒,一声羌管怨楼间。”
“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
“翰林风月三千首,寄与吴姬忍泪看。”
雪夜思念遥远爱人的词,唱得皇上肝肠寸断,他抚了抚我的头发,满眼悲怆地闭上眼睛,对我说了一句,“容儿,世间唯有你懂朕。”
我惨淡一笑,默然无语。
第34章 命数
今日皇后晨起不适免了晨昏定省。
待侍奉完皇上去上朝,我便回延禧宫了,夏冬春被罚了三天禁足,已经两天了......
如今她在宫中无依无靠,任人欺凌,富察贵人处置她甚至都不需要经过皇后。
夏冬春虽然家底殷实,可身边没有了亲信连个消息都送不出去,与我当初并无半分差别。
我先去正殿给富察贵人请安。
富察今日心情颇好,似乎是因为华妃不再召她去翊坤宫研墨听训话了,见到我进门也是满脸的笑意。
“富察姐姐,面色红润,可是有什么喜事?”
富察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无奈道:“整天在这宫里闷着,能有什么喜事儿?”
我看到她桌上堆着抄完的佛经还没给华妃送去,估摸着华妃近日里是想不起这茬事儿了,于是向富察贵人提议道:“富察姐姐,华妃娘娘最近忙于除夕夜宴,恐怕没心思理会这些俗务。反正这些经文也已经抄好了,不若我们带着一道去看望太后吧?我听闻太后娘娘入了冬身体就不大好,咱们这些做嫔妃的也是该时时去探望。”
有了前世的记忆,我可算明白了甄嬛绝地反击的根本缘由:不要计较个人得失,拉拢所有可以拉拢的人,平日里广结善缘,登高时自然可以集结力量。
富察贵人从没想过要去拜见太后,但听到我这么说,不由地瞥了一眼桌上抄好的几十卷经文。反正也不是她自己抄的,若是华妃想起来,那就发动延禧宫上下所有人一块儿再抄呗,也不是难事。
“妹妹说的是,咱们合该去给太后请安的,入宫这么久还没有见到太后,原是失了礼数了。”
富察贵人温婉地看向桑儿,对她说道:“去取母亲给我带进宫的高句丽山参,和皇上上个月赏的灵芝来。”
我看着桑儿去了内殿,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见富察贵人傲慢道:“你是我宫里人,今日去面见太后就不用带礼物了。”
她非常熟悉路数地打发了掌事太监去太后那儿先传话,说延禧宫的富察贵人和萱常在要来。然后特地选了一件偏素雅的粉蓝色宫装,连头上的那个银质点翠钿子也换成了普通的旗头。
此时此刻,我才知道于我而言,还有太多没有学到的礼仪和人情世故,而这满宫里只有富察贵人能够教我。甄嬛和眉庄的心眼子那么多,未必能对我和盘托出,而她们就算再懂门道也不是满军旗的,最体己的信息她们仍旧被阻隔在门槛之外。
看到我有些愣怔和局促,富察撇嘴一笑,问道:“这两天侍寝收了不少赏赐吧?”
她语气里的挑衅意味很浓,我只是低着头,装作恭敬地对她微笑。
“是不是大多是首饰金银布匹和衣料?”
我收到的赏赐向来如此,前世是这样,今生也是这般。
“你要知道,皇上拿财帛打发你,后宫众人也只会拿赏玩打发你。可若是要成为真正的贵人......”
正在描眉的富察贵人突然转身看向我,眉笔轻轻地附上我的眉骨,像是姐妹情深一般替我描摹。
“财帛是最无用的。你拿的出旁人没有的东西与之抗衡吗?你是拿得出山参和灵芝,还是拿得出千军万马?你是拿得出一个氏族的效忠,还是拿得出稀世难寻的珍品?”
她开窍了。富察贵人经我昨天一点拨,居然开窍了。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我这样身无根基的女人,后宫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足为惧,连站到和她同一高度来竞争,都是她自降身价。
所以,此刻她的傲慢变得更加让我窒息。
“安妹妹。皇上、太后是天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人,你的那点儿小聪明,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猫儿狗儿抖机灵的乐趣罢了。可我不同,我要去拜见太后,太后就必须给我这个面子。否则就是不给富察氏面子,你懂吗?”
如果说我进宫带着些许偶然和侥幸,那么其他所有人进宫都是命数。她们甚至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为了此刻而努力,且这努力并非是个人的,而是整个氏族的。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首领太监方德海回来了,回禀道:“太后愿见富察贵人,请您午时正刻到寿康宫,小心雪天路滑,且可慢慢地去。”
富察放下眉笔,近乎得意地看向我,眼神中在说:你瞧,得宠又如何?能让太后给你三分颜面吗?
“贵人好福气,嫔妾唯有仰仗贵人。”
看到我低眉顺眼地向她行礼,富察贵人轻笑一声,假模假样地将我搀扶起来。
“好妹妹,咱们同气连枝,自是该相互扶持,你只要给我我想要的,我便可以给你你想要的。”
她开始谈条件了。今天我想要能进寿康宫的门,就必须允诺她帮她把皇上叫过来。
虽是交易,倒也明明白白。
我微笑着看向她,不得不答应道:“嫔妾定设法为贵人请来皇上,只愿贵人与皇上恩爱长久、鹣鲽情深。”
“行了,你先出去吧,一会儿出门时就跟在我身旁。”
像打发奴仆一样将我吩咐了出去,我心里却有一丝心痛。
我不知这痛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我在难过不得不将皇上供于他人枕榻吗?
还是因为我又一次被家世和权势扎了心,知道了前路到底有多艰苦?
*
寿康宫。太后坐在榻上已经备好了茶点。
我跟在富察贵人身后入了正殿,跟着她一道儿向太后行礼。
“臣妾贵人富察仪欣拜见太后,愿太后万福金安。”
“臣妾萱常在安陵容拜见太后,愿太后祥康金安。”
“起来吧。”
太后微微抬起手,优雅得像是画中的菩萨。我前世甚少面见太后,从未想到在近处看她,她竟是个难得的美人,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眷顾着她的容颜。
“哀家吩咐了天冷不必走动,难为你们俩的孝心,特地跑一趟。”
富察贵人乐乐呵呵地应下,我却听出了言外之意,我们两个这样恭敬,旁人为了面子也会在除夕前特地先来拜一次太后,这才算不落了下风。
旁人是被逼着加入这种内耗,可太后是实打实要去应付宫中的众位嫔妃,她心里是很不乐意的。
不过还好,想来太后怨恨也不会怨到我一个小小常在的头上,而是算到不太聪明的富察头上。
“听说,皇上最近很宠萱常在?”
富察和太后唠了一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家常,妯娌之间的闲话,突然问到了我这儿。
“谢太后关怀,皇上只是近几日多见臣妾,臣妾惶恐,唯有尽心侍奉才能报当日太后赏识之恩。”
太后微微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嘴甜伶俐,是个会伺候人的。哀家当日倒是没看错。”
呵,原来是这样。
宫中尽是世家女子,皇上难免在高门贵女那里吃瘪,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恰恰需要我这种除了讨好别无他法的,哄着他顺着他,当他的出气筒。
原来,连我的命数,也是定好的。
第35章 宫斗帷幕
从寿康宫出来,富察贵人喜笑颜开,走路带风,嚣张得跟华妃似的。
富察刚刚被太后哄得高兴,太后又是说她年轻漂亮有了皇子便能成正经主子,又是说她家世不低人也聪明日后肯定能够帮助皇后料理后宫琐事。
这么一通好言好语下来,富察有些飘飘然了,似乎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四妃候选人。
从形势看来,华妃和眉庄身后都有手领兵权的父兄做靠山,按理来说该是四妃的候选人。瓜尔佳氏和富察氏又是满族大姓,本应也是四妃的候选人。年纪还小的博尔济吉特氏和淳儿,也是前途无量。
齐妃已有皇子,还有敬嫔丽嫔,甄嬛,曹琴默都是竞争对手。妃位只有四席,对手却有这么多,这样看来......众妃嫔若不自相残杀,我还真是一点儿机会都没有。
可是若不争到妃位,就算生下了孩子也是率先被牺牲去边关戍守、送去和亲的命运......
今日富察贵人的话倒是点醒了我,上一世我能成为鹂妃,不过是皇后手中一把暗器,丢出去也就完了。若要成为真正的妃子,像先帝的良妃一样从辛者库贱奴一路爬到能够和德妃母子抗衡的地步,我就得稳扎稳打,拿得出能与旁人争高低的本事。
如此想来,我忽然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用和宜修一样的策略:利用好甄嬛这柄剑。她能够得到皇上无上的宠爱,就会陷入无限的争斗,她杀尽所有挡道儿的女人,我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固宠、生子、斩掉旁人的护身符,给自己多留几个挡箭牌。这才是我接下来真正该做的事情。
跟着富察回到延禧宫,她没有留我一起吃午膳。
我则是依规矩向她蹲下行礼,试探道:“嫔妾可否去乐道堂看看夏常在?”
富察贵人心情好,懒得管两个常在之间的情谊,随手一挥道:“随你吧,只要她不添乱,我哪有那个闲心思管她。”
“谢贵人恩典。”
低头弯腰出门去,我给了乐道堂门口两个守着的小太监一人二两喝茶钱,让他们散了。
推门进去,夏冬春像是又在屋子里发了两天的疯,屋子里的铺宫陈设被她掀得乱七八糟,这么个情绪不稳定的主儿,简直是个炮仗。
“安妹妹你来啦!”
夏冬春头发乱糟糟的,看到我进门却兴冲冲地来迎接我。
“夏常在,我们小主如今是萱常在了,你是该行礼的。”
宝鹬还惦记着最初我被夏冬春奚落的旧事,终于熬到了我高于她的这一刻,她竟然有些按捺不住了。
夏冬春茫然地笑了,赶紧蹲下却又被我搀扶起来。
“好姐姐,你对我行什么礼呀?我听说你为我说话得罪了富察贵人,妹妹心疼都来不及呢。”
夏冬春说不出的感动,看着我容光焕发的样子,眼眶湿润。
“妹妹,如今你得了宠,姐姐跟着你心里也有底了。想来,这宫中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把我给杀了。”
我温柔地捧着她的脸,微笑着为她擦去眼角的泪珠,安慰道:“那是自然,姐姐只管听妹妹的,一定能够在宫中平平安安。”
夏冬春,你一定要像淳儿一样讨人喜欢,一定要像淳儿爱慕甄嬛那样爱我,一定要像淳儿那样傻乎乎地为我出头,替我扛事儿。
“我来替你洗漱,一会儿一块儿用午膳吧!”
宝鹬有些着急忙拉着我的衣袖道:“小主,你如今已经不是答应了,怎么还......”
“宝鹬!我与夏姐姐情分岂容你置喙!回怡性轩摆膳,一会儿我与夏常在一起吃。”
见我对着自己的陪嫁侍女大发脾气,夏冬春更加感动,双手握着我的手,嘴角抿着一个可怜楚楚的微笑。
“陵容。你就别给我梳头了,让香叶和凝霜做吧。”
站在夏冬春身后,镜中倒映出我们二人的面容。夏冬春长得很漂亮,是那种世家大小姐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漂亮。她如今有些瘦了,不似刚进宫时那般丰腴俊俏,若是再养得胖一点点,她的容貌几乎可与华妃媲美。
“姐姐姿貌不凡,皇上见了一定喜欢。”
夏冬春竟然有些害羞,微笑着低头,完全没有了刚入宫时那自信张扬的气度。
“姐姐可有所长,我听闻除夕宫宴,各位嫔妃可以一展所长搏皇上青眼,姐姐可有才艺?”
看着夏冬春不说话,我便知道她是不敢出风头,因为自己树敌不少所以畏首畏尾。
见她不说话,我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叹道:“富察贵人准备弹一曲古筝搏皇上一笑,想来她的琴音,当是绝妙。”
夏冬春即刻中招,冷笑了一声道:“那算得了什么。我善舞艺!可比什么高山流水的琴音容易博人好感。”
“那姐姐可会跳惊鸿舞?”
夏冬春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点名要她跳惊鸿舞。
“会是会,只不过,为什么非得是惊鸿舞呢?”
武将世家出身的夏冬春,小时候骑马狩猎,还曾跟父亲学过舞剑,比起甄嬛那个纯替身,夏冬春这个一半柔弱如纯元,一半娇蛮似华妃的主儿,没准儿真能一舞夺取皇上的心。
“姐姐你就听妹妹的吧,这半个月就好好练舞,希望姐姐一跃龙门,扬眉吐气!”
夏冬春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对着镜中的我绽开一个温和的微笑。
午睡起来,外头天阴沉沉的。
我怕一会儿小厦子又来宣旨让我去养心殿伺候,故意问小厨房要了一支朝天椒生生嚼了,看着口中上火生了几个泡,赶紧让宝鹬帮我先去敬事房安排,把绿头牌撤下来。
入夜,想着今天皇上定然要翻旁人的牌子,我早早沐浴,换了寝衣,坐在梳妆台前调和前些日子做的腊梅香膏。
“皇上驾到。”
听到宫里的通报,我不以为意,想着皇上应该是想起来翻了富察贵人的牌子。
“小主!小主!”
宝鹬和宝鹃一边喊我一边对着门口蹲下行礼,我一瞥门口皇上已经进门,才慌慌张张地从凳子上下来,一道低头行礼。
“朕来了怎么也不到门口迎接?”
他像是有些生气了,语气之中有些嗔怪。
他好似进了自己家门一样坐到我寝殿的榻上,行云流水地摘下帽子、脱下鞋子,远远地看着我。
“臣妾以为皇上会去富察贵人那儿。”
娇嗔的语气我拿捏得熟练,好像吃醋了一样。
“朕听闻你身体不适,特地来看你,你倒像是不想朕来似的。”
可不是。你来了我这儿,富察贵人要在宫里把我骂一千遍了。
“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侍奉皇上,自然是希望皇上能够有其他姐妹伴驾,伺候皇上高兴。”
我继续冠冕堂皇地说着得体的告罪话术,只是语气一如既往地撒娇卖乖,他没有生气,反而十分受用。
“那朕走了?”
皇上佯装戴上帽子,我却不顾礼节地起身蹲在他的膝前,像一只狸猫一般趴在他的腿上。
“皇上来看臣妾,臣妾高兴。可臣妾不愿一人高兴,臣妾想要皇上也高兴。”
说着,我的手搭在他的腿上,手指使坏地在他膝上画圈圈,他看向我的眼神里再一次充满占有的意味。
第36章 延禧攻略
皇上的气息变得深重,一旁的宫女全都识趣地悄然离开,他见殿中无人搂着我起来,抱我坐在榻上。
“不是身体不适吗?你还这般?”
我可不愿伺候他,不过是帮富察贵人打个前站罢了。我可得等着富察怀孕,圣恩隆重,才能有机会抓住宜修害人的把柄给华妃送去。
“皇上不是喜欢臣妾没规矩吗?”
皇上嘴角的笑意溢了出来,隔着衣服抚摸着我,我只能装作一副支应不住的样子,在他的怀里东倒西歪,满足他的掌控欲。
“皇上,富察贵人备了酒膳,请您过去品一品。”
外头方德海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我和皇上的意乱情迷,他嘴角的笑意忽然消失,眼中甚至出现了些许凌厉。
我勾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说道:“臣妾原就身体不适,还是让富察贵人伺候您吧……”
他搂着我的腰肢不肯松手,近乎忍耐地回答:“朕去旁人那里,你也愿意?”
我忽然委屈地哭起来,轻轻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叹道:“陵容在宫中艰难,请皇上就不要为难陵容,让陵容四处的得罪姐妹,让宫中各位姐妹不快……”
他见我哭得伤心便知我与他一样,为了现在的位置有诸多不得已与忍耐,抚了抚我脸上的眼泪,他安慰道:“朕知道你的难处,朕又何尝不为难?你只记着,不论朕在哪里,朕的心里都是有你的。”
我乖巧地点头,起身送皇上出门,怡性轩的大门一开,满宫的宫女太监都见到我哭得梨花带雨、依依不舍地送皇上走。正殿里倒是得意洋洋、灯火通明。
宝鹬和宝鹃快要气疯了,两个人进内殿时恨得直跺脚,我则是用手拂去脸上的眼泪,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回妆台前调香膏了。
“小主!富察贵人怎么这样啊!到手的恩宠就这么没了!”
宝鹬是个老实人脾气也直,向来是把喜怒哀乐都摆在脸上的。
“啪”我转头甩了宝鹬一巴掌,把她打懵了。
“小主……”
宝鹬捂着脸眼泪汪汪的,满脸皱出一副委屈样子。
“我说过几次了?富察贵人在我之上,她如何行事,我位分低微不能置喙!你若再摆出这样一副不甘不愿的可怜样,来日被送了慎刑司我也救不了你!”
曾经我就是这样不甘不愿,被人抓住了把柄利用致死,可如今想来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呢?恩宠圣恩都是镜花水月,若真的为此争得头破血流,满后宫便只剩皇上一个赢家。
宝鹃拉着宝鹬走到外面,推着宝鹬去休息,自告奋勇地为她顶班,直到送走了宝鹬她才缓缓地进来。
“奴婢知晓小主心性,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宝鹬她入宫不久还没看清罢了,时间久了,小主好好调教,自然就懂了。”
我看向宝鹃,她曾被我连累致死。我并非没有怀疑她与皇后勾结,只是,以我当时的处境,身上背负那么多条性命,我不得不留着已经和我变成一根绳上蚂蚱的宝鹃,否则身边便无人可用。
信任是后宫最大的成本,彼此之间见不得光的秘密越多,两个人的关系才能越紧密。
我捏了捏宝鹃的脸颊安慰道:“宝鹬虽是我带进宫的,但我心里你和她并无远近亲疏之分,你在宫中时间长、懂的也多,平日里务必帮我提点着宝鹬些。”
说罢我从妆台上拿出了富察贵人赏的银镯套在宝鹃的手上。
“这对银镯,你与宝鹬一人一个,愿你们便若此镯、朝夕相伴,情同手足。”
宝鹃千恩万谢地收了,她眼中闪动的感恩光芒不禁让我触动,记忆中前世的我大约待她真的不够好,也是我无用没本事待她好。即便她当初背叛我,我也不会指责她,跟着我这么个什么都拿不出手的小主,她的日子也艰难。
“早些睡吧,晚上有的折腾呢。不早些睡恐怕睡不着了……”
可我就算枕着富察侍寝的柔声依旧可以入眠。曾经被我害死的人都还活着,我如何不能睡得香甜……
*
转眼除夕夜宴。
我是新宠不宜太出挑,穿了皇上新赏的绿色蜡梅春燕宫装,依旧梳了小两把头,为了彰显恩宠戴了皇上新赏的粉白色料器头面。
“小主,您这样也太素了,宫中夜宴光影之下还是珠光宝气更加夺人眼球。”
宝鹊傻乎乎的,宝鹃和宝鹬一块儿笑她,大家都知道今夜富察要奏一曲高山流水,夏常在又要跳惊鸿舞,是延禧宫大放异彩之日。
我自然是那个不该出格的陪衬,打扮得越不出挑越好。
“行吧,为了哄哄我们宝鹊。把富察贵人赏的砗磲花金流苏钗给我戴上吧。”
三个丫头欢欢喜喜地给我戴上华贵的钗子,穿上绛红色的斗篷出门,今日是正宴会有亲贵王爷因而我带着宝鹃赴宴。
一进绛雪轩我就发现了宫宴的布置有问题,到处都摆着红梅花,外头倚梅园的梅花也开得正盛。
我忽然知道是谁给了甄嬛扶摇而上的青云,竟然是华妃……她不知道红梅和纯元的关系。
因西北战事告捷,皇上龙颜大悦,和华妃祝酒对饮,倒不怎么理会身旁的皇后。华妃因为怀疑皇后害她的缘故,气焰比往日更盛,俨然一番副后的姿态。
富察贵人正在弹高山流水,但皇上像是有些醉了独自一人离了绛雪轩。
我立刻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对着身旁的宝鹃说道:“我去偏殿更衣,你留在这儿不必陪我,我去去就回。”
外面天寒地冻,只是风雪已停,梅花凛然。
我远远看着皇上深入梅花之间,只是微微一笑,他会遇见甄嬛,也会碰上余莺儿,这一次甄嬛还是来了倚梅园祈福……至少说明她身边的人没有通着后宫的消息。
那日请安我已放下话说,勾引皇上当去倚梅园,还有人撞上来……岂不是说明劝甄嬛来这儿的人,反而是知道甄嬛、红梅、纯元、皇上这四者之间联系的?
除了皇后和端妃……我看到苏培盛从殿中追出来,还有拿着玄狐皮斗篷的果郡王,突然灵光一闪。
苏培盛和果郡王应该都知道……
能给甄嬛递消息的,只可能是他们二人其中之一,且都不熟悉后宫之事。那是谁呢?
我忽然想起了苏培盛与槿夕的关系。苏培盛自殿选后便知甄嬛来日必然获宠,才安排了槿夕入碎玉轩伺候,而槿夕顺水推舟安排了雪夜红梅。
可……甄嬛也未必没在宫外认识果郡王,我还记得甄嬛在翊坤宫外小产时,果郡王亲自救人,那情分断断超出了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甄嬛她有一张和先皇后相似的脸,就能让这么多人为她未雨绸缪、鞠躬尽瘁,当真是我羡慕不来的。
我有些失落地想要回头,却见皇上凄然从倚梅园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
皇上看到我在绛雪轩门口突然疑心地问道。
第37章 美女如衣
“雪花红梅,暗香浮动,臣妾也是最爱雪景的,皇上忘了?”
醉意上头的皇上看到我没有披斗篷,穿着他赏的那件蜡梅宫装,一把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殿内。
“如今醉意上来,倒是想听容儿你唱一首应景的词了。”
我则是佯装妒忌地打趣道:“今夜众姐妹各有才艺,臣妾那三板斧的本事可不敢拿出来卖弄,还是留在养心殿单独唱给皇上听吧。”
皇上知道我在明晃晃地撩他,只是两只手一起盖住了牵着我的那只手,看向我的眼神变得迷离而沉醉。
一进殿内,便是丝竹响起。
我回了自己的座位,只等着夏冬春的表演。
皇上刚从凌霜而开的梅花之中脱身开来,正是思念纯元皇后之时,此时此刻便有一个美女身穿着嫣红的丝绸舞服,为他跳一支惊鸿舞。
乐声喧嚣,舞袖飞扬,比之后来甄嬛那支不得不为之的惊鸿舞,夏冬春的惊鸿舞飒爽翩然,反而像是华妃舞出来的效果。
皇上也沉醉了,目不转睛,兴致盎然。只是不知他眼中正在跳舞的究竟是纯元还是夏冬春。
不过也好,既然纯元是皇上所爱,那么后宫众人为了得到皇上的宠爱,人人都蹭一点也无妨,总不能全都叫甄嬛一人全都占尽风光吧?
“这是夏常在吗?”
眉庄看了半天才发现跳舞的并非宫中的舞姬而是夏冬春,不禁试探地问我。
“是,眉姐姐,她久不出来走动,人和从前都不像了。”
眉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着夏冬春嘴角微微一动,抽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一舞毕,皇上非常满意,拉着夏冬春就要到身边坐,夏冬春穿得单薄露骨,丝绸之下的雪白肌肤在皇上身边一览无余。
她靠在皇上身边娇羞又天真,丝毫不在意其他亲贵大臣的眼光,华妃只是暗暗地撇过脸去不愿看皇上与他人恩爱的景象。
我猜,华妃现在肯定悔得肠子都青了,恨自己为何当日不杀了夏冬春,竟任由她今日舞到皇上跟前来。
“爱妃一舞堪称国色,翩然生姿,灵动秀美。”
皇上赞不绝口,似乎把在场所有的女人都忘到了脑后,我和眉庄相视一笑,表情惨淡。
“宫中向来如此,姐姐不要伤心。”
眉庄听了我的话只是举杯自饮一杯,无奈地看向一旁的红梅盆景。
“早已不是菊花傲立的季节了。”
我转而看向自己身上的腊梅花,随着眉庄的话自嘲似的叹道:“蜡梅一季只开两月,雪落花开,雪融花尽,妹妹又何尝不是已过花期。”
听到我的感叹,眉庄又倒了一杯酒,与我碰杯,两人对饮。
后宫的女人就像是积聚了漫长岁月而盛放的花朵,无论自己为了这一刻筹谋多久,对于赏花人而言,也只有这一次新鲜感,劲头过了,便会丢开。
此夜,毫无悬念。
皇上召夏常在侍寝,无数人在背地里恨得牙痒痒。
翌日是新年第一天,众嫔妃齐聚景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
有皇上撑腰,夏冬春又恢复了进宫那一日的嚣张气焰,走路都拿下巴尖儿看人。我一瞧她和富察贵人一样,两个得势时压抑不住自己内心骄傲的傻姑娘,忽然觉得拉扯延禧宫真是不容易。
“夏常在,今天打扮得可真俊俏。”
华妃看到夏冬春穿着一身喜庆的胭脂色宫装,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见她一到跟前,就呛了过去。
“嫔妾这身衣裳是皇上新赏的,皇上说这绯红衬臣妾,显得肤白貌美。”
华妃狠狠地抓住椅子的扶手,眼神恨不能直接剐了夏冬春,可转头看到皇后镇定的神情又不得不压抑住怒火,等着以后慢慢跟夏冬春算账。
我知道在夏冬春得宠之前,嫣红一色的宫装都是特供华妃的,听闻是皇上最喜欢华妃穿红色......如今被夏冬春突然杀出来分了一杯羹,华妃不气死才怪。
我看向坐在上面的皇后,她嘴角含笑很是满意,比之训导劝诫,她恨不能两人当场打起来,一次性处置了两个不安分的。
“新春吉庆,各位姐妹相聚设宴,也不要太过奢靡,咱们宫中省下的银钱都是犒赏前线将士的一份心意,你说是不是啊,华妃?”
嫔妃之间摆小宴是春节期间的常例,更是华妃笼络后宫众人的一种手段,皇后这么一发话,无异于断了华妃拉拢后妃的路数,几乎是明着向华妃宣战了。
“自是如此,皇后体恤将士,咱们后宫众人也该与皇上同心同德,谨守规矩本分,千万不要落了把柄让旁人说嘴。”
华妃咬牙切齿地回答皇后,眼睛却看向今天戴着黄金发簪的夏冬春,意在指她僭越。
“咱们这位份低微的,统共就十几两的月例,能够奢靡到哪儿去呢?不过是仰仗着皇上的赏赐艰难度日罢了。”
夏常在简直是深入简出却得了欣常在的精髓,怼华妃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知夏常在在点谁的淳儿还附和着点头,我和欣常在对视一眼只是微笑。
请安散了,还未到正午,我和夏冬春一块儿在怡性轩里调梅花露,颜色艳丽如珊瑚,香气宜人,而且还甜甜的很好吃。
不一会儿苏公公就有旨意传来,说是皇上又新封了一个倚梅园的宫女,余官女子。
我微笑着看向夏冬春,她难过得直掉眼泪,拉着我的手质问道:“妹妹,难道是我昨天不够好吗?皇上怎么转眼就纳了新人!”
“傻瓜。”
我捧着夏冬春的脸,觉得自己平日里对她的教导都是白白念经,她竟听不进去的。
“记得我说过的吗?我们于皇上就是一件好看的衣服。没有人会永远穿一件衣服,衣服怎么可能决定主人今天喜欢哪一件呢?”
夏冬春怅然若失地点了点头,作为高门贵女长大的她似乎还不能接受自己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物件。
“夏姐姐,咱们就过自己的日子,多想也无用。皇上想到了姐姐的好,自然就会来找姐姐的。”
我知道夏冬春是个烈火性子,若是任由她随心所欲恐怕会惹出大乱子。她的骄傲张扬只要对着皇上展现就行,不必惹得其他女人侧目。
与夏冬春的忧心不同,富察贵人对于余官女子得宠似乎内心毫无一丝波澜。
她是当真开窍了,知道自己的竞争对手是华妃、是齐妃、是眉庄......穷门小户的妃嫔她完全不必入眼,什么常在、答应、官女子,不过是大户人家的侍妾通房一样的存在,压根上不了台面,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新年十几天,皇上除了日常去华妃那儿用午膳,翻了几次沈贵人的牌子,其余的都是余官女子在养心殿随侍伺候。
正月十五日元宵,妃嫔们都乖觉的早些到皇后宫中请安,唯独不见昨儿刚封了答应的余氏。
第38章 共振
“这还真是反了天了,一个答应,让满宫的嫔妃等她给皇后请安。”
齐妃按捺不住,率先出言表达自己的不耐烦。
我轻笑一声忽然想起,似乎向来都是齐妃沉不住气先开口的。毕竟皇后之下的妃子之中,论身份贵重只有齐妃可以开这个口,只是她向来言之无物,没有什么攻击性,所以大家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齐妃消消气吧,现在还只是个答应,以后还未知能爬多高呢?”
华妃心平气和地喝了一口茶,慵懒的样子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毕竟有人代替了她不知天高地厚地给皇后脸色瞧,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怎么?她还想跟先帝的良妃似的,生下皇子?做梦去吧!”
齐妃被华妃一句话挑拨得怒意更甚,满宫里只有默默喝茶看笑话的。
“如今皇上宠她,几天几夜不离养心殿,谁有这个本事?”
众人听到华妃这么说都忍不住落寞地低下头,连我都不得不暗暗佩服余莺儿。
她还真是个厉害角色,只靠着梅花雪景的势头,还有唱昆曲的本事,就能把满宫的女人都比下去,她究竟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勾得皇上非她不可?
前世我还没得宠,不知她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今生倒是有兴趣探一探她的底细。
“余答应到。”
余答应穿着一身宝蓝色宫装,外套紫红色的对襟坎肩,一脸笑意来请安。
“答应余氏来迟,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各宫姐姐请罪。”
她虽然态度还算端正,但满宫里没有一个妃嫔搭理她,只是默默的。
又说了一会子话,皇后娘娘吩咐了元宵的节礼,便让妃嫔们都散了。
余答应跑得比谁都快,一出宫就上了辇轿,我差点儿追不上她。
“余妹妹。”
余答应坐在辇轿上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容色清丽却性子狷狂。
“萱常在有什么吩咐?”
“姐姐想到妹妹宫中去坐坐,妹妹可有空?”
我忍着心头的不屑好言好语地上去搭话,没想到余答应根本不卖我这个面子,直接对我说道:“我要去养心殿侍奉皇上,不得空。姐姐还是改日吧。”
说罢,余答应扬长而去,为她抬轿辇的小太监脚步轻快,朝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夏冬春从后面走出来挽住我的臂膀,安慰我道:“妹妹何必跟她一般见识,以为谁稀罕她呢!呸!”
夏冬春刚刚“呸”完,身后就传来一阵笑声,沈贵人、欣常在、富察贵人似乎都被夏冬春这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给逗笑了。自从有了余答应,大家仿佛觉得当日的夏冬春也没有那么讨厌了,甚至有些可爱。
回到延禧宫,我坐在我梳妆台前久久看着镜子,有些疑惑。
皇上独独赏了余莺儿一乘辇轿,这是做给谁看?
我明明都对他说过,赐辇轿这种事除了会引起六宫非议、妃嫔不和,并没有任何好处。他怎么还是执意要余答应掀起波澜?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灵光一闪:皇上和我是一路性子的人。
多心爱试探。
如果我是皇上,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想了一会儿,我忽然“噗嗤”一笑,没想到皇上的后招在这儿,赶紧叫来了宝鹬。
“宝鹬,帮我送一盒蜡梅香膏去养心殿,说是送给余答应的。”
宝鹬听了我的吩咐一愣,半天不肯动弹。
“小主,余答应现在正得宠,要什么没有啊,为什么咱们要送?”
我对着她比了一个“嘘”,只是摇了摇头,让她送去了。
宝鹃陪着我梳妆打扮,宝鹊则是听了吩咐在用前阵子晒的蜡梅干花烹茶。
一个时辰后。
宝鹬回来了,似乎是在养心殿受了委屈,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宝鹃看到宝鹬像是不开心,赶紧上去问她。
“那个余答应好大的架子!我奉小主之命给她送东西,她却不识好歹,直接把咱们小主的东西扔出来了。还是苏公公体恤小主,把香膏揣着了。”
宝鹬一边抹泪一边为我鸣不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得抽抽,宝鹃和宝鹊都被她逗笑了。
我赶紧把宝鹬叫到跟前,拿着绢子给她擦眼泪,笑话她道:“旁的小主哪有你家小主这好性子?”
“朕怎么不知你有这般好性子?”
门口突然传来了皇上的声音,我看向宝鹬会心一笑,忙赶着去行礼迎接。
“外头的奴才竟也不通报一声!”
我佯装埋怨地说了一句,皇上立刻搀扶我起来顺便解释道:“是朕不让传的,想听听你在背后如何议论朕。”
我抬眼看向皇上,微笑有些玩味,他和我简直是一路性子的人,连偷听墙角好奇他人是如何看自己的龌龊小心思也是也一样。
“皇上怎么来了?”
我跟着他进寝殿,服侍他在榻上坐下,接过宝鹊端来烹好的茶。
“朕没说要过来,你怎么连茶都备下了?”
我佯装生气地坐下,身子转向另一边不肯给他看,撒娇道:“趁着今儿是元宵,皇上非要打哑谜,臣妾侥幸猜中了,皇上还在这儿逗臣妾。”
“满宫里只有你一人知晓朕的心意,朕如何不急着来见你。”
他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则是非常给面子地顺坡下驴,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
“皇上独宠余答应,不过是想要大家各出心思来讨好皇上,寻个乐子。只可惜众姐妹都忙着嫉恨余答应呢,只当皇上是被狐狸精勾了魂去。可众姐妹哪知,皇上才是那藏头露尾的狐狸呢!”
皇上听见我打的比方乐得哈哈大笑。
“谁在朕身边朕都不在意,朕只想有人肯为朕花心思,懂得朕、明白朕。而不是处理了一天政务,朕还要花心思来哄女人,朕没有那个心情也没有那个力气。”
所以,他故意将余答应变成众矢之的,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她,皇上便能够轻轻松松脱身干净。若是真有女人只在意他而无所谓余答应,自然会放下自尊来给余氏卖好,也自然会千方百计地将心思递到御前。
而他要的就是这份只在意他一人的心思。而且他还要端着自己的自尊,让旁人低声下气地来求。
和我一样。甄姐姐的爱若是分给那么多姐妹,那便不是我想要的爱了。若是甄姐姐的爱需要我低三下四地委曲求全,那我也宁肯毁掉这份姐妹情谊。
只可惜,满宫里唯爱他一人的只有华妃。但肯低声下气来求他宠爱的只有我。
所以皇上就算设了这么个谜题,满宫里会解的也只有我。
“皇上可是生气了?气臣妾不主动去找您?”
皇上拉着我的手,眼神里居然透出几分让我也惊讶的真诚,问道:“那你呢?是不是生气了?气朕朝三暮四,不来找你?”
第39章 柔弱与眼泪
“插着花、听着曲,喝着梅花雪水烹的茶,皇上自然是想不起臣妾了。”
他看着我笑了,笑得意味深长,笑得心满意足。
和我在一起,他何尝不是插着花、听着曲,其实也无半分差别。只是余答应在后宫没有根基、身份低微好拿捏,他才如此。
“雪夜相遇时觉得颇有意趣,苏培盛真把人寻到跟前了,又觉得索然无味。”
我默默低下头,心想:可不是,因为找错了人。正主儿还在碎玉轩避宠呢。
见到我垂着脑袋不说话,以为是我伤心了,他伸手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
我一边缓缓抬头,一边积蓄力量,眼眶里的泪水顺势落在他的手心。
“怎么?还在气朕一个月没来看你?”
我虚情假意地用双手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庞,叹道:“陵容怎么会生皇上的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陵容以为皇上心里是没有陵容的,自是不敢贸然去打搅皇上宠幸其他姐妹。可如今,知道皇上心里是有陵容的,陵容只后悔没有早一日陪伴皇上。”
他很吃这一套,百试不爽。我主动揽责,他干净脱身。我深情款款,他随便玩玩。
皇上非常受用地抚了抚我今天戴的流苏钗,看向我的眼神里再次恢复了那种惬意的神情。
他哪里是要当我的君上,当我的主子,他是要当我的神。
此夜漫漫,我又不得不为了一己荣宠,和他行床笫之好,可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难熬得让我窒息。
直到见他沉沉睡去,我才起身坐到妆台前,瞧了瞧胸前和脖子上被他欺辱占有所留下的印记。
“容儿......”
他在床榻上喊着我的名字,我后背发凉、毛骨悚然,我仍然清晰记得他将我称作“毒妇”的神情,那样厌弃又那样决绝。
我将印记用粉敷上,像是欲盖弥彰地欺骗自己,然后伏到床前看着这个熟睡中的帝王。
我得生一个孩子,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就是你对于我的意义啊,皇上。
“菀菀,菀菀......”
他又开始喊纯元皇后了,我自嘲地笑了一声,开始像哄孩子一般对着他唱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唱完,他眼角渗出一滴泪,缓缓地睁开眼睛,忧郁地看着我。
“唱的什么,再唱一遍?”
“臣妾唱了一首《江城子》。”
皇上似乎有些疑心,支起身子看向我,问道:“哪一首《江城子》?”
我自知不能唱刚刚的那一首,否则更是辩白不清,反倒叫皇上疑心我知晓纯元皇后的旧事,更疑心我和端妃有往来。
只能改唱一首郎情妾意的填词,幸好母亲小时候教过我不少唱词,但凡有点儿名气的绮丽婉约词,我都能信手拈来。
“清明天气醉游郎,莺儿狂,燕儿狂。翠盖红缨,道上往来忙。”
听到我这么唱,皇上反而被逗乐了一般笑了,迷离的眼神似乎在数落我“莺儿狂,这一句是不是意有所指啊?”
“记得相逢垂柳下,雕玉佩,缕金裳。”
“春光还是旧春光。桃花香,李花香。浅白深红,一一斗新妆。”
皇上听到这一句则是完全乐了,用手指着我,觉得我阴阳怪气,借着唱词叱骂他郎君无情,喜新厌旧,左拥右抱,还引得嫔妃争执。
“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
皇上突然将我抱入怀中,箍着我的身子埋怨道:“朕这个惜花人怎么就不见了?还需要含泪而歌?”
我躺在他的怀里只能无奈撒娇道:“臣妾只是唱着玩儿嘛,哪里晓得皇上竟然还被我唱醒了。”
“你继续唱,朕喜欢你唱。”
帘帐之下只有昏暗交错的影子,两个人亲密地拥在一起,歌声萦绕其中。
我知道他心里想的不是我,纵使只是歌曲唱词,竟也唱出了几分情真意切。
“怎么还真的唱哭了?你还真是爱哭,和从前一样。”
我心里一惊,知道皇上说错了话,但是他这个信息对我却异常有用。
从前我只听闻纯元皇后人美心慈、和善温婉,竟然在皇上面前也曾是个委屈了就会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皇上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拥着我倒下,摸了摸我的头发说道:“睡吧。”
翌日清晨。
送走了皇上,我洗漱穿戴,想着早些去皇后娘娘那儿请安,毕竟昨晚后宫的怒火都集中到了我这儿,我可得小心应付。
刚一出延禧宫的宫门,我便看见了余答应。
她所居住的钟粹宫也在东六宫,离这儿并不远,延禧宫又正好在景仁宫旁边,所以遇见也算是正常。
“你个狐媚矫情的贱人!”
余答应冲上来就要打我,自从上一次被夏冬春打了一巴掌,我也算是有躲闪的经验了,穿着花盆底也能敏捷闪开。
她见没有打到我,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朝着我的脸就捅过来,吓得宝鹬和宝鹃一起架着她的臂膀不肯让她靠近我半步。
“来人啊!快来人啊!”
宝鹬大喊着,周边甬道上的宫人无不放下手中的事儿来帮忙,可因余答应得宠,没有人敢真的下重手制止她,只是像人墙似的挡在我面前。
“放肆!景仁宫前也容你们撒野!”
剪秋突然从景仁宫杀出来,带着太监们将余氏制服,我则是佯装惊魂未定地躲在宝鹬和宝鹃身后,吓得花容失色。
“余小主,您是自个儿进景仁宫给皇后娘娘解释,还是奴才们押着您进去给皇后娘娘解释?”
余莺儿十分猖狂了得,哪里肯给剪秋脸色,只是翻了一个白眼。
“押进去!”
剪秋的气势比一个主位娘娘还要凌厉,一声令下无人不遵。夏冬春后知后觉地从延禧宫出来,看到我发髻也乱了,妆容也花了,直问我出了什么事儿。
等到宝鹃一五一十说罢,夏冬春憋着的一肚子气终于忍不住了,恨不能即刻就去景仁宫办了余莺儿给我出气。
我则是附在夏冬春耳边说道:“得罪我,余氏受不到什么惩罚,要想余氏被罚得狠,还是得让她得罪更不该得罪的人。”
夏冬春一脸错愕地看向我,眼神中的惊奇转为钦佩,努着嘴对我点了点头。
“安妹妹好心思。”
第40章 富察有孕
富察贵人身体不适,叫了太医来宫中,告了假没来请安。
回怡性轩整理了一下头发再去给皇后请安时,景仁宫里已经坐满了,余答应像是游街示众的犯人一样一直跪在厅前,等着皇后娘娘出来。
能晾余莺儿这么久,显然是宜修在给她下马威了。
华妃淡定喝茶之余还不忘打趣一句,“皇后娘娘还真是个体面人,明知道有新妹妹跪在这儿,还迟迟不肯出来。”
她一开口大家便相顾无言,心中了然:余莺儿是她华妃想要扶持的人。
想来也是,余莺儿嘴甜爱巴结,人微言轻攀上华妃也是情理之中。华妃虽不在意这么一个小小答应,却需要人当个苍蝇去烦皇后,不管余莺儿能闹出什么名堂,总之是死是活都恶心。
“皇后娘娘近日操劳了,晚些也是有的。”
敬嫔唯唯诺诺地搭了一句话,没想到华妃撂下茶杯,转头就给了她一个白眼。
“哼,几日不见,敬嫔也会体恤皇后辛劳了,难不成是本宫协理六宫不力,皇后娘娘才如此劳碌不堪吗?”
听华妃说到这儿,我便知皇后不得不出来了,毕竟再这么说下去,华妃要嫌弃宜修身体不行,还不如干脆把后位让出来让旁人治理。
皇后果然掐准了时机,在华妃编排她年岁不永之前从后殿出来了。
“华妃今天兴致不错啊,和众位姐妹有这样多话要说。”
皇后又一次四两拨千斤,一句话点出了她多嘴多舌,说了不该说的话。
众妃嫔见皇后出来,立刻都放下手炉从座椅上起身给皇后请安。享受着无上尊重的宜修傲然地坐在皇后的宝座之上,微微抬手让大家起身。
“本宫一早就听闻景仁宫门口吵吵嚷嚷,究竟是什么事儿啊?”
皇后看向我,我正要起身回禀,没想到夏冬春居然身手敏捷地站起来。
“启禀皇后娘娘,早上我与萱常在同来景仁宫请安,谁知刚一出门,余答应就上前来要打萱常在,还卸下钗子要划花萱常在的脸。幸而奴才们又忠心护着,否则萱常在岂不是要被余答应毁了终生!”
她还真是被我哄得越发像淳儿了,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怕得罪人,我不禁有些担忧。
“果真如此吗?”
皇后严厉地看向跪在脚边的余答应,口吻令人不寒而栗。
“也不止我一人看见了。延禧宫的奴才,甬道上的宫人,景仁宫的奴才,都长着眼睛呢!确实是抵赖不得的!”
夏冬春嘴快又伶俐,根本不容我插嘴,像个小公鸡似的叽叽喳喳又气势汹汹。
听她说罢,绘春带着几个人证进来,都是在延禧宫和景仁宫附近伺候的奴才,一对口供果然如此。
“余氏以下犯上,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皇后娘娘刚发落完,便听到华妃娇滴滴的一句“诶?”
那声音柔若无骨,激连我都跟着身子一酥,只见华妃眨巴着眼睛挑衅似的晃了晃脑袋,说道:“正月里怎么好见血呢?皇后娘娘也不怕犯了祖宗的忌讳。”
说罢,华妃用那粉紫色的绢子挡住鼻息,似乎在隐隐嘲笑皇后急于斩掉皇上心尖尖上的新宠。
“那妹妹说怎么办呢?”
皇后忍着怒气,知道自己今天想要痛痛快快发落了余氏这个蛮横霸道的主儿是没路了,只能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
“念着祖宗恩德,就罚她闭门思过半月吧,二月二龙抬头日也能和众姐妹团聚。”
皇后估计要被气出内伤了,龙抬头日是中宫挑菜节,原是要遍邀宫中姐妹一道分食新春鲜食,正好那一日把余氏放出来,岂不是又要平添诸多烦恼......
“既然华妃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
皇后还是顾念着皇上的心意,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反而是无奈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埋怨我不中用。
我知道她的意思,若是我得皇上喜爱,都不必拉到景仁宫来回话,皇上亲自动手解决了余氏,一劳永逸。
可我知道,能让皇上斩了余氏的人是甄嬛,皇上对我的那点儿真心实在不值一提。
一番风波过去,早上请安也散了,眉姐姐似乎心情不错、扬眉吐气。我听闻昨儿个余答应还冲撞了眉庄给了她脸色瞧,如今大约也是泄愤了。
回到延禧宫,我和夏冬春一道去正殿看望富察贵人。
她难得身体不适,结果错过了审问余莺儿这么一出大快人心的好戏,简直可惜了。
“姐姐如何了,可是这些日子劳累太过?”
富察坐在床上,脸上倒像是扑了粉上了妆一样娇羞动人,我暗暗生疑心想:难不成是早上起来上了妆才身体不适的?
桑儿则是满脸堆着笑,给他们小主端了一碗马蹄羹来。
“我们小主有喜了!”
夏冬春一愣有些羡慕但不置一词,我则是有些错愕,心里直道:真正的战争要开始了。
我赶紧伏到富察贵人身旁,打探道:“姐姐还没有对皇上说吧?”
“方德海已经去养心殿了,等皇上下了朝就禀报皇上。”
我心焦地抓住富察的手腕摇了摇头,谨慎道:“姐姐,吩咐人赶紧把方德海叫回来吧。你刚有孕应该安稳坐胎,若是来往恭贺扰了清净,岂不是不利于养胎?”
更要命的是,延禧宫与景仁宫只有一墙之隔,就算想要瞒着宜修,恐怕也瞒不了多少时日,富察贵人居然还上赶着去告知皇上,恨不得满宫里敲锣打鼓地来庆贺。
“这有什么,我怀着龙裔,谁不得给我三分颜面?”
看到富察贵人那神气骄傲的劲儿,我一狠心对宝鹬说道:“去养心殿把方德海叫回来,绑也要给我绑回来!”
夏冬春看到我忽然气势威严,像是不认识我了一般看着我。
“富察姐姐,我现在和你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个后宫不太平!皇上立府二十余载,身边伺候的福晋还有侍妾没有三十也有二十多,可只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你当是为什么!有人一直在暗害龙胎!姐姐如今有孕,无异于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若不埋起头来仔细查检身旁的奴才,身边所用的一应器物,姐姐要如何保全腹中之子与自身?”
富察看着我也愣愣的,平时我一派做小伏低、委曲求全的可怜样儿,今天突然摇身一变,倒成了个杀伐决断、有勇有谋的主子,谈吐言辞一如主位娘娘。
“那就先听妹妹的吧,可宋太医......”
我赶紧对宝鹃道:“去取皇上赏的金莲含珠簪给宋太医拿去。让他乖乖闭嘴,什么都别说。安胎药的方子也拆成三份,一份送碎玉轩每日连同莞常在的伤药送,一份送延禧宫,一份送延庆殿连同端妃的日常药物送,务必不要人察觉!”
连生贵子的意头是皇上所赏,想来宋太医也知道该为谁办事了。
富察错愕地看着我,眼神中是难以置信的惊叹。
第41章 纵横筹谋
我起身郑重地看了富察一眼,谨慎地说道:“富察贵人,你这一胎,但凡宫中多一人有了歪心思都生不下来。我去找各宫娘娘帮忙,让她们暗中护着你,只要你这一胎能生下来,她们就会相信,自己也能生下来。”
我撒开富察的手就要去奔忙,却被她拉住了手不肯松开。
“陵容,你为何这样帮我?”
我顿了一下,愣怔地看着她。因为,我知道我亲手杀了你第一个孩子,让你这一生都没有了指望。或许,我只是想减轻内心的愧悔,为自己赎罪吧......
就算我仍然想要荣登妃位,但我不想再杀人了。
“贵人,嫔妾知道你对我没有情谊,对我好、帮我也不过只是交易,可嫔妾就是铁了心想要这个孩子活,想要贵人和孩子平平安安。”
她看到我眼神坚毅却眼眶含泪,抚了抚我的手背道:“陵容,以后就叫我仪欣吧。”
夏冬春见识到了我的心机和手段,对我比之平日更加敬重,说道:“安妹妹,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笑着看向夏冬春,她虽然跋扈直爽,但也确实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摆架子充阔气还是绰绰有余。
“你就以乐道堂中失窃为由,抄检延禧宫,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东西都要搜刮出来。桑儿去报皇后,说富察贵人不甚其烦,疲累不调,需要静养一段时日不去请安了。”
夏冬春听到我这轻车熟路地技巧和安排,摸着我的脑门问道:“安妹妹当真十六岁吗?我怎么觉得你和我母亲一样老道?”
我笑着拉开夏冬春的手,回答道:“过阵子就十七了。”
打趣完夏冬春,我带着桑儿备的礼先去碎玉轩拜访。
甄嬛那边失宠已久,应该已经到了最难捱的时候,炭火、布匹这些东西于她倒是最紧要的。我吩咐奴才拿上我这个月份例的十斤银炭,还有得宠时赏赐的四匹锦缎,送去碎玉轩。
到了碎玉轩,我见眉庄又在这儿陪着甄嬛说闲话,两个人理丝线忙着做新衣,倒是和睦欢乐的场景。
我一进门就跪倒在甄嬛身前,哭得眼泪汪汪的求两位姐姐相助,她们俩相视一眼,似乎觉得奇怪。
“陵容,出什么事了?怎么行这样大的礼?”
我起身擦了擦眼泪看向甄嬛,解释道:“甄姐姐,你可得帮帮陵容。若没有你,陵容不知要如何在延禧宫活下去了。”
甄嬛放下手中的丝线,赶紧拉住我的手,继续追问道:“怎么了?”
“富察贵人有孕。”
眉庄的眼神黯淡下去,似乎有一种输了一程的不甘。
“陵容在延禧宫向来不得不看人脸色。但陵容也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富察有孕不敢声张,又怕被错了主意的姐妹暗害,延禧宫上下一心只愿保孩子平安降生。”
甄嬛和眉庄点了点头,她们虽然各有盘算,但至少有良知,即便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孩子,她们也是不愿他无辜受害的。
“陵容,有话你便直说吧。”
眉姐姐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也不愿再和我打马虎眼、弯弯绕,直击命门。
“富察贵人生怕被人知晓有孕之事,因而想将安胎药分成两份,拆开送。就算被人发现端倪,只看半份药材也查不出用途。更借温太医之手,以伤药之名送到姐姐这儿,便更不会使人起疑。两份合一便是富察贵人的安胎药。”
眉庄与甄嬛惊叹于富察如此小心谨慎,心思缜密,再一次互相看了一眼。
“两位姐姐待陵容情深意重,陵容才愿向富察贵人担保,可以信任两位姐姐。希望姐姐们能与延禧宫同心同德,力保胎儿降生。富察贵人允诺,若得二位姐姐鼎力支持,来日碎玉轩或咸福宫有孕,她也必倾力相助。”
甄嬛立刻握住我的手对我点了点头。
“后宫之中明刀暗箭,但孩子是无辜的。若只是此事,我愿帮富察贵人一次,送药路上人多口杂,此事多一人知晓都不安全。流朱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让她每日给你送这半份药去延禧宫给你,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我感动地立刻俯身行礼却被甄嬛搀扶起来,她缓缓叹道:“助人者人恒助之。我和眉姐姐不是那起子小心眼的人,答应了帮忙就一定会做到。”
“只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皇上呢?若有皇上护着,此胎必定安稳啊?”
甄嬛看向发问的眉庄深吸一口气,说道:“姐姐,嬛儿有话对你说……”
眉庄的问题显然有些没跟上宫斗的节奏,我没有解释只是先告退离开了。
想来甄嬛会把碎玉轩中挖出麝香的事情告诉眉庄,让她理解我们此刻这样防备的动机,放弃依靠皇上的天真想法。
从碎玉轩出来一路往南穿过雨花阁东门便能到达延庆殿。
同样的说辞我开门见山说与端妃,她倒是比想象中更易说服。
端妃听到富察贵人怀了孩子比她自己有孩子还要激动高兴,特地吩咐吉祥为延禧宫跑这一趟,只当是举手之劳。
“孩子,都是无辜的……只可惜本宫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端妃百感交集,虽然缠绵于病榻,但依旧欢喜地说等孩子降生想要抱抱那孩子。
我虽不知前因后果,但看到端妃这样主动地加入保护富察贵人的行列,同样十分感动。
告别了端妃,黄昏时分我赶回了东六宫,去拜见在永和宫费心带着一个八个月大小婴儿的曹贵人。
我知道曹琴默心眼多,若非如此,这满宫里也不至于只有她一人生下了孩子。她对于防备有害人之心的敌人,一定有详尽的办法和策略。
对于曹琴默我则是掏出了华妃赏的那对点翠嵌玉小耳挖簪。华妃的头面惯用点翠,在她之下的曹贵人却十分简朴,恐怕是一直被华妃压制不敢出挑。
“妹妹怎的如此客气,竟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
点翠一般都是嫔位以上才可用的,以曹贵人的心思应该能看出我投诚的心意。
“妹妹是有事求姐姐。妹妹听闻,华妃娘娘在喝坐胎药,加之隆恩盛宠,想来是很快就会有好消息了。”
曹贵人将女儿送给乳母,一边戴上银护甲一边轻笑一声,不置一言。
“愿姐姐向华妃娘娘举荐嫔妾,嫔妾愿为华妃娘娘肝脑涂地。”
曹贵人见我向她卑微行礼,拉着我站起来说道:“华妃的门第哪里是那么好投的?姐姐我在她身下也不过是求一个平安度日罢了,哪有什么花团锦簇、荣宠万千的好日子呢?”
见我聪明乖觉,她果然想要将我收归己用。这后宫之中,想要给自己安上护身符的远不止我一人,聪明人都知道拉扯势力的重要性。
“你的礼我先收下了。你若有难处先来问我吧。永和宫与延禧宫本就是邻居,互相照应原也是应该的。”
我叩头谢恩,已经思虑好对策,明天就去求太后私下让曹贵人看护富察贵人的龙胎,有太后的懿旨又有今日的礼物,恩威并施,想来曹贵人不敢推辞。
回到延禧宫已经入夜。一路走来不得不感慨:想要绕过宜修把孩子生出来,可真不容易啊……
“小主,不好了!皇上听闻富察贵人有恙,銮驾正往延禧宫来呢!”
我刚回到宫中还没来得及听夏冬春汇报搜宫进展,就听方德海来报,劳累得不禁扶额。
皇上就会添乱……
第42章 清醒克制
“夏常在,今日查验结果先按下不提,明日再审吧。”
夏冬春知道事情轻重,对着方德海使了个眼色,带着手脚不检点的人去了后头伍房。
延禧宫一派海晏河清之象,我紧赶慢赶地回到怡性轩,将之前和夏冬春一块儿调的红梅花露涂在嘴唇上,将头面上的料器花拆下一朵,戴上了华妃赏的水晶宫花。
好容易赶到了正殿前整理了一下衣衫便听见苏培盛的通报声传来,我立刻站在帷帐前蹲下对皇上行礼。
“萱常在,你怎么在这儿?”
我缓缓抬头看向皇上,娇艳的唇色和头上的水晶宫花都将我的意图明晃晃直给到皇上。
“臣妾正好想要来看望富察姐姐,没想到皇上也来了。”
苏培盛瞥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这巧合,也太巧了。
“那就一块儿进去看看吧。”
我起身跟在皇上身后进入正殿,富察贵人显然是精心装扮过的,一丝也看不出病态。她还想着趁孕期继续固宠,用美貌和孩子双重诱惑将皇上留在她这儿......
“太医怎么说?”
皇上坐在床榻上,看着富察贵人故作骄矜的姿态有些不耐烦,手虽然牵着富察贵人,眼神却总是往我这边瞥。
“太医说是近些日子俗务繁多,疲累了,身子不调,要多加休息。”
桑儿的回禀恰到好处,既不过分渲染病势,又为来日告知皇上是有孕所致留下了后路。
“朕看你精神还不错,这些日子就好好歇着吧。”
见皇上起身,富察贵人有些依依不舍,欲言又止恨不能当即告诉皇上她怀有龙裔的好消息,而我则是郑重地对她摇了摇头,眼神意味分明地告诉她要忍耐。
皇上刚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我便也赶紧扯了个幌子说先回去了,若有不便可随时支使我照应。
皇上走到正殿外面,像是故意等我一般停了停,直到我掀开帷帐出来,他才转过头看向我。
我看到他眼光灼热地看着我,便知他又贪恋我那千依百顺的温柔乡了,主动上前问道:“臣妾那儿有新调的梅花清露,皇上可要去尝尝?”
“容儿既然开口了,那朕定然是要去尝尝。”
我和皇上一起回到怡性轩,他一进门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这儿熏的什么香?朕从没闻过又觉得很熟悉。”
我低头一笑解释道:“臣妾只是个常在,份例里是没有香料的。只是臣妾酷爱调香,便省了份例里的十两六安茶磨成粉又调了宝华殿领来的藏香混合而制。”
皇上看了我一眼,忽然笑起来。大约是没想到我能够这么抠门,连宝华殿大师的供香也不放过。
“容儿好心思。茶香悠远、藏香静心,亏得你能制出来。”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所以并不遮掩直接点破,回答道:“还不是前些日子臣妾无需侍奉皇上,只能想方设法地哄自个儿高兴。”
这话几乎是明晃晃告诉他,即便他想不起我,我也是惦记着他、思念着他、只能调香怡情、排解无聊。
纵使只是哄人的假话,但皇上还是十分高兴,牵起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前。
“你爱调香,朕以后有多少新奇稀有的香料都第一个送你。你也好好为朕琢磨琢磨,多制几味香来。”
我拉着他到寝殿的榻上坐下,深情地望着他欣然允诺道:“那臣妾制出香来就送到养心殿去,让皇上时时刻刻闻着臣妾的味道,让臣妾时时刻刻陪伴着皇上。”
他笑得咧开嘴,像是从未如此开心过,抓住我的手也微微用力。
我打开案桌上的小盅盖子,里面盛放着熬煮放凉的梅花清露,色泽鲜红、香气四溢。
“皇上尝尝,臣妾用红梅捣碎为末,蜂蜜与蜜桔调汁。”
他尝了一口看向我的嘴唇,那鲜艳的色泽几乎已成了明晃晃的勾引。
“还加了什么?朕吃着觉得有些酸。”
我用食指抹下一点唇上的花露展示到皇上跟前,他明显加重的气息隔着一丈远我也能感觉到。
“花露中加了话梅果脯和山楂片研的磨,因为色泽相近,所以瞧不出来。”
他忽然一口嘬住我的手指将我手上沾下的花露吞入口中,这过于色欲的举动属实令我未曾想到,我身子也不禁跟着一激灵,一瞬脸红到了耳后根。
“皇上……”
我扭捏地将手指从他口中抽出,心绪亦难平静,心跳比往日快了两倍不止。
明明是我先撩的他,但此刻却有一种被他拿捏了的错觉,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却被皇上精明地发现。
他对我伸出手,我只能回应他。
接着被他拉入怀中、抱在怀里,走到床畔,压入香闺。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明明点的不是迷情香,整个氛围仿佛是在宝华殿的佛堂里品茗吃茶点,可一时意乱情迷,两人都疯了一般。
一夜相融旖旎,欢爱更甚往日。
他精疲力尽沉沉睡去,我却后怕得不能自已。刚刚我沉迷于情欲近乎失控,对着这样一个凉薄的男人,我竟然也生出了一丝占有欲。
我转头看向枕上酣睡的男人,狠狠用养好的长指甲掐住自己的手心,告诉自己:安陵容,记住这种钻心的疼,永远不要因为一时的欢愉,就放松警惕、忘了初衷。
皇上,他是天下最冷酷薄情之人。
*
第二天从景仁宫请安回来,方德海就给我递了消息来。
“萱常在……出事了。”
我正打算叫上夏冬春一道去正殿和富察贵人审吃里扒外的小鬼儿,没心思听他说闲话。
“外头正在传,延禧宫有位小主有孕。皇上特意嘱咐了秘密养胎……”
“什么?”
我惊得目瞪口呆,几乎滴水不漏地封锁消息,居然第二天就传得人尽皆知!
这延禧宫简直漏成筛子了。
“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哪位小主有孕,听说了吗?”
我急得抓着方德海的袖子,完全没心思去审人了,这还审什么,直接打发出去换一拨新人算了!
“太医院传出来的消息,说有身孕的是小主您。”
啊?
我愣了一下反而松了一口气。想来是那枚簪子产生的误会,那枚金莲衔珠钗一查就知道是皇上赏我的,如今流去了太医院,又加之皇上连着两天都在我宫里过夜,确实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不若……将计就计,把所有的暗算都往我这儿引,反而引蛇出洞、拿住把柄和证据。而且还能保富察贵人几个月周全,只要龙胎安安稳稳到了五个月,想来就无虞了。
“告诉夏常在和富察贵人,我去寿康宫见太后,那些不中用的奴才该发落发落,该送刑送刑。我信她们的决断,不必等我了。”
方德海原是听富察贵人吩咐的,如今她闭门养胎,皇上又连着来我这儿,这奴才倒是机灵得很,这么快就墙头草似的换了风向。
“方公公,您是延禧宫的掌事太监,我是很敬重您的。”
方德海立刻给我行礼说道:“小主客气。”
“只是咱们延禧宫也有自个儿的规矩,你平日里还是听富察贵人调遣,别乱了尊卑。”
方德海多少有点儿心眼,狗腿地迎合道:“规矩是规矩,情面是情面。规矩上奴才是延禧宫的奴才,往长远里瞧,情分上奴才是小主的奴才。”
我轻笑一声,看着低眉顺眼的方德海第一次有了一点点自信。
原来,强者的身边是真的会自动靠拢想跟着青云直上的趋炎附势之辈的。
第43章 做局
寿康宫。
我跪在门前求见太后,两个侍卫拦着不准我进门。
想来也是,我一个常在,也没有事先和太后约时辰,贸然前来求见,肯定是要吃瘪的。否则日后宫中人人如此,岂不是要乱套了?
尽管是昭然若揭的惩罚,我也甘之如饴,毕竟这说明太后只是在考验我,并非不见我。
跪足了一个时辰,竹息姑姑前来唤我进去,我才得以进入寿康宫,见到了已经装扮好的太后,她看起来十分傲慢,眼神之中都是对我的鄙夷,似乎根本看不上我这种不入流的做派。
“萱常在这假惺惺的做戏给谁看?”
我一进门,太后毫不客气地开始对我施压,连上次和富察贵人一道儿来时的体面礼貌都没有了。
我直接对着太后跪下,深深叩了一个头,说道:“太后娘娘,延禧宫的富察贵人有孕,臣妾生怕富察姐姐遭人暗害,特地来知会太后一声,以求庇护。”
太后眼睛微亮,细细地打量我,然后问道:“有孕为何不去对皇上说,反而跑到哀家这儿来?”
我伏在地上继续解释,“臣妾是怕宫中姐妹错了主意,白白害皇上失了龙裔。且昨日看过太医之后延禧宫上下一心封锁消息,可今天还是传出了某位小主有孕的消息。臣妾实在是害怕,所以才来求太后。”
太后沉思一秒,忽然轻笑出声,对我说道:“你这傻孩子。何故对富察贵人如此耳提面命?”
我抬头看向太后,矫情地说道:“臣妾不是为富察贵人,臣妾是为了皇上的孩子,太后的孙子。今日若是旁的姐妹有孕,需要臣妾搭把手,臣妾依旧会如此尽心尽力。”
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让竹息把我搀扶起来,拉住我的手说:“竟瞧不出你是个这样的好孩子,倒是哀家错怪你了。只是哀家许久不理后宫俗务,一应事务都交给了皇后打理,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心想完了,在太后心中那拉氏的荣耀和皇上的孩子不分伯仲,都是她要维护的。
知道她想要推辞这件事,只能在暗地里护着,我立刻再次伏地跪下,哭诉道:“臣妾不想劳太后费心,只求太后两件事。一是看护富察贵人的宋太医,希望太后帮忙提点,莫要让他着了小人的道儿。二是希望太后下旨让永和宫的曹贵人帮忙看护龙胎,时时来延禧宫照看。”
太后看着我细细思忖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两件事都不算难办,也没有动到宜修管理后宫的根基,便缓缓说道:“行吧。你这孩子,在哀家这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这两件事哀家若做不到,也枉为太后了。”
竹息再一次扶着我起来,顺势就要送我出去,结果太后又一次叫住我。
“萱常在。这后宫人人都有私心,愿你常有此志,不改初心。”
将我送出宫门,太后宫里的太监给我拿了一盒调理身子的参片,是已经切好用药浸染曝干的,比富察贵人上次所送的人参更加珍贵。
我知道这东西补气血,定然是太后送给富察氏保胎的,千恩万谢地在寿康宫门口叩头谢恩,将东西转交给了来接我的方德海。
延禧宫。
夏冬春和富察贵人处置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又打发了几个吃里扒外收钱递消息的。整个宫里总算清净了,至少只有体己人了。
午膳前,宋太医来了。
他看过富察贵人后便要走,我则是叫住了宋太医,说道:“烦请太医配个补气血的方子,就说我身子不调要补补。”
宋太医有些错愕,看着我的样子却又不像在开玩笑,他眼神微动,似乎是想起了太后的吩咐,只是微微点头乖乖听话。
待他走后,富察忽然好奇地拉着我的手问道:“妹妹身子一向康健,怎么突然向太医要补气血的药?”
我坐在床榻上拉着富察贵人的手笑道:“做幌子给旁人看的,如今外头传延禧宫有孕的是我,我自然要装得像一些,帮姐姐挡着那些暗算。若是下药毒害,旁人也只会冲着妹妹来,姐姐尽可放心。”
富察看到我这样为她着想,感动地拥住我,抚着我的背喃喃地喊了一声“陵容”。
只是我心硬,对这样温暖的呼唤也没有感触了。利益交换、筹码往来,我帮她不过是想借机看清后宫的形势,拉拢可以拉拢之人,为今后做打算罢了。
午时三刻。
皇上难得去了皇后宫中用午膳,似乎是不太高兴,一会儿便从景仁宫出来,转头进了延禧宫。
看到我还在用午膳,皇上特地坐下陪我一起吃。
“臣妾这儿的餐食略素简了些,不如华妃和皇后宫中......”
皇上似乎根本不在意,只是舀了一碗冬瓜排骨汤,一边喝一边打量着看向我。
“旁人那儿的菜色虽好,但不及你这里,朕吃着舒心。”
我低下头淡淡一笑,心想:这不过是最后的先机罢了。等到开了春,甄嬛得宠,他对我的好就会瞬间烟消云散。
这样也好。也叫甄嬛知道,她避宠之时,旁人未必不会争取先机,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好事都是等着她去收割的。努力用心之人,凭什么就比不过一张脸的气运?
“朕在皇后那儿听说你有了身孕。”
我心里一惊默默地笑了,果然,宜修的消息很快,但正中我下怀。想来宜修大约是问皇上,是不是叫我秘密养胎罢了。而皇上越是否认,宜修便越是笃定。
宜修的心思,我可太清楚了,跟在她身边多年,连她的脾气都摸不透,我也就白白耗费那一生的苦难了。
“没有的事儿,姐妹们见臣妾受宠,猜测着胡乱传的罢了。”
皇上喝了一口汤,看向我的眼神中有些惋惜,叹道:“朕倒希望是真的,盼着容儿你给朕生个孩子,像你这么善解人意就好了。”
呵。他是想让我给他生个歌喉动听、温柔可爱的小纯元吧?等到他见到甄嬛,有了更好的选择,就会直接把我抛诸脑后了。
“臣妾也盼着孩子,盼着皇上高兴。”
他看向我难得温柔地一笑,恐怕是我这儿的温馨与皇后那儿的小心试探截然不同,所以才让他这么开怀吧。
用完膳皇上留在怡性轩午睡,我则是悄悄退出寝殿,找到了苏培盛。
“萱小主有何吩咐?”
苏培盛客气地向我行礼,我只是扶着他起来让他不必如此。
“苏公公,我知道皇上听您的,有些话我不好对皇上说,只能劳烦公公借公公的嘴说。”
苏培盛怀疑我在拉拢他,立刻推辞,但我不容他客套直接说道:“苏公公,皇上常常来这儿于我不便,前朝后宫多有非议,怕是影响皇上的清议。若是公公有心,就劝皇上多去看看其他姐妹吧。”
苏培盛似乎没料到我会将恩宠推出去,微微点头道:“小主体谅皇上,奴才自会照办。只是......这恩宠一旦没了,小主日后举步维艰啊。”
我知道。拱手让出炙手可热的恩宠,在后宫无异于自寻死路。
“苏公公。我虽仰仗皇上生存,但只仰仗皇上,在这堆满女人的后宫里亦是死路一条。”
他点了点头,似乎有些理解我的处境了。
第44章 做戏做全套
晨起请安。
我到景仁宫时,平日里从不看我一眼的娘娘们难得都看向我。
华妃细细打量,眼神毫无遮掩地瞥向我的小腹。齐妃有些忧虑,急于试探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丽嫔一副瞧不上我的傲慢模样,敬嫔则是温和地看向我,对我微微颔首。
我猜,眉庄已经把实情告诉了敬嫔,与她同气连枝、互通有无。
“萱常在,今日皇后宫中奉的是上好的普洱,你快尝尝。”
齐妃的试探毫无技巧可言,几乎是明晃晃地在问:你是不是怀了孩子?
我坐下瞥了一眼茶盅,佯装无奈地说道:“嫔妾近日身子不适,太医嘱咐了不能喝浓茶,适而可惜了。不如齐妃姐姐替妹妹多喝两杯,方不算辜负。”
说罢,眉庄看了我一眼,反而拿起茶细细喝了一口,像是在配合我的演出。
“齐妃姐姐自是有福,我看萱常在的福气更大,得皇上日日探望。皇上啊天天上赶着往延禧宫去。”
华妃轻描淡写的嘲讽,几乎是在打明牌,意思也很明确:叫我别装了,有孕就有孕,皇上宠着谁敢谋害?
我则是谦虚地告罪,也直接对着华妃打明牌,说道:“嫔妾身子不适,实在不宜侍奉皇上,因而已递了消息给敬事房,不必让嫔妾的牌子随着各位姐姐一道送去给皇上瞧了。”
我在演戏,可华妃却觉得我是得势猖狂,仗着有孕不把旁人放在眼里,气得对我翻了个白眼。曹贵人尴尬地想要去劝一劝她,可大庭广众的也不能直接骂她傻,脸色忽明忽暗有些着急。
皇后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又开始试探我道:“萱常在若是身体不适,便不必来景仁宫请安了,好好在宫里养着吧。女人家的身子最是娇贵,今儿御膳房有一品乌鸡当归红枣汤,本宫让他们给你送去。”
“谢皇后娘娘关怀。”
我深吸一口气,心想:靶子来了。
这是宜修惯用的手法,她捧杀,让旁人动手,草船借箭,借刀杀人。而今天的草船就是这品汤……几乎明着告诉所有不安分的人,这个汤就是害我的最佳选择。中宫所赐我不敢不喝。就算出了事儿,也能怪我自己不当心,怪御膳房做事不谨慎。
请安散了,我立刻回宫,将今日情形告知富察贵人,她一听众人反应,忽然觉得自己躺在宫里吃好喝好、乖乖养胎还不赖。
正午。汤来了。
我特地留了宋太医查看,这味乌鸡当归红枣汤有什么不妥之处。
宋太医尝了一口看向我,眼神有些愕然,回答我道:“里头搁了牛膝、川芎、丹参。都是活血化淤、疏散通经的药。”
“有孕之人喝了如何?”
我很平静,微笑着看向他。
“轻则腹痛腹泻,若是长久喝下去,不出一月必定滑胎。”
我感恩地看向宋太医,他这人还算是老实,问什么答什么也没有藏着掖着。
宋太医显然有些慌了,跪下叩头推辞道:“小主万万不能喝啊!即便您无身孕,长久喝下去,若逢月信也会下红不断,十分伤身!”
“宋太医你可有月信时可用的排瘀疏散之药?能做戏的那种?”
他看向我忽然明白了一切,缓缓点了点头。
下午,曹贵人应太后懿旨来照看富察贵人,我也在正殿侍奉,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她交代了富察几句后,我便邀她去怡性轩坐坐。
曹贵人坐下意味深长地瞧了我一眼说道:“妹妹真是好心思,连姐姐也是你算计的一环。”
我矫情地拉着曹贵人的手说道:“昨日若不是妹妹拿华妃娘娘扯谎,姐姐怎么肯收下那点翠的首饰呢?”
曹贵人暗暗一笑,知道自己已经上了贼船,如今只能当一根绳上的蚂蚱,保着富察贵人的孩子平安降生。如若不然,就是嫉恨富察贵人生子抢了温宜的恩宠,反而不好。
“曹姐姐知道内情,妹妹也不和姐姐绕弯子了。今日邀姐姐来说话,实则是因为我膳食中被人下了通经活血之药。”
曹贵人震惊的看向我,她似乎也没想到有人这么按捺不住,刚一得到消息就开始害人。
“妹妹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
曹贵人细细打量着我,似乎没想到我看上去温柔怯懦,实则是个有成算的。
“请贵人姐姐告诉华妃娘娘,就说,偶然发现有人在汤中下药暗害嫔妾。我位分低微,若真生下皇子也可求皇上养在她膝下。若让人白白杀了个孩子岂不是失了筹码?不若揪出那下药之人,一石二鸟,既向皇上卖好,又能铲除一个谋害龙胎的毒妇。”
曹贵人知道当年腹中之子被害一直是华妃心中隐痛,如今有机会铲除异己,又揪出害人胎儿之人,华妃一定亲力亲为、不遗余力。
“你这样利用华妃,她就算愚蠢,将来知道你并无身孕肯定会雷霆震怒的。到时候,痛下杀手也未可知……”
曹贵人这话压根不是在为我担心,而是担心华妃知晓自己被人玩弄欺骗,牵累到她身上。
“曹姐姐,在华妃娘娘身边这么久,不会想一直居于没有子嗣的丽嫔之下吧?难道不想靠着女儿受宠努力生个皇子,居于丽嫔之上吗?”
曹琴默瞳孔微睁,看向我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起来。
“姐姐这一次保富察贵人,太后必定青眼有加,多加恩赏。又何愁不能再得圣宠,将来荣登妃位呢?”
曹琴默只是笑了笑,没有听我这样哄着她捧着她,只应下了借华妃之手调查下药之事。
曹贵人走后,一直在门口守着的宝鹬趁着殿中无人问我道:“小主怎么不怀疑是华妃娘娘下药呢?”
我笑着捏住她的脸颊叹道:“华妃娘娘是个爽快人,她想杀我,拿一把刀子直接来捅我即可,何必费心动这么多脑筋?”
“小主……”
宝鹬有些心疼我,我们知道华妃何等骄狂,就算真的处置了个常在、答应,皇上也不会追究她……
命如草芥,死了不过是白死罢了。
“傻瓜,我说笑的。”
笑着转头看向宝鹬,我却瞧见了她眼中悲悯的泪珠。
第45章 宫里不留蠢人
十天后。
“快去叫太医!快!”
宝鹬哭着为我拢好被子,打发了宝鹃去请皇上,又打发了宝鹊去请皇后,方德海则是早就得了我的令,若我不测宫中乱作一团务必快请华妃来。
我躺在床上虚弱不堪,身下是顺着腿流出的鲜红经血。特地选在我来红之日,宋太医这给的排瘀血的药还真像那么回事,假的流得跟真小产了一样吓人。不过只撑片刻应该无妨。
“这哪里是月信,分明像是被人杀了一刀,血怎么止不住呢!”
不过一会儿,身下的褥子就全被浸红了,宝鹬不得不招呼着赶紧换一条褥子来。
皇后最快到达,忧心忡忡地看到宝鹬拿着一块被鲜血染红的褥子出去,也不由地吓得花容失色,手忍不住挡住了愕然张开的嘴。
“怎么会这样啊!”
剪秋扶着皇后在我寝殿的榻上坐下,她们二人坐镇,整个怡性轩井然有序。
皇后才不管我究竟有没有身孕,看到那么多血便知道,若我有身孕铁定能把胎儿打下,没身孕也能伤了我的根本,让我不得不费时日调养。
过了一会儿,皇上也来了,从养心殿东侧门出来便可直驱延禧宫,倒是比身在西六宫的翊坤宫和长春宫来得更快。
皇上也坐在榻上,和皇后相对,威严地叫住了刚刚提着药箱进来的太医。
“太医怎么做的事!萱常在只是身子不调,怎么闹成这样!”
宋太医伏在皇上身前,说着早就已经准备好的台词说道:“待臣先去查看,一会儿再来回禀皇上。”
走到床榻前,宋太医对着我微微点头,将准备好的丹药送进我口中,佯装慌乱地退出去,伏到皇上的身前。
“皇上,小主应该是吃了活血的药物所致,小主身子不调,本就是月信紊乱、淋漓不绝,又吃了通经的药物,更是血气下涌,出血不断。”
皇上听了宋太医的话,气得将茶杯一砸,怒道:“太医院是怎么做的事,这点小病都照看不好!”
皇后的神色明显不对了,似乎是察觉到了我有孕确实只是一个幌子,只为引蛇出洞。而皇上对于我的病情也是有耳闻的,从未往有孕的方向想过。
宋太医按照计划好的说辞开始泼脏水,“皇上,小主所用之药微臣刚刚已作查检并无大碍,只怕是这药是下在了小主日常的饮食之中,不易察觉。”
皇后神色微动,佯装担忧地看向皇上,但一言不发。
我侧着脸隔着纱帐观看着这一出大戏,只等着各色人马一一登场。
宝鹬将午膳的餐食全都摆到了桌上,哭着跪在皇上跟前,“皇上,小主今日一直说不舒服,所以午膳也没有用,请太医和品膳的公公一道查验,瞧瞧这餐食有没有问题吧!”
过了一会儿,流程走完,宋太医一脸惊恐地伏在地上将实情吐露,“皇上,小主的餐食中无一例外都被下了通经活血的药,分量不多,但想来能让小主如此血流不止,应该已经持续下药多日了。”
皇上气得手上的珠串差点儿扔出去,怒道:“这些个脏东西,是怎么进到萱常在的饮食里的!延禧宫的宫人当的是什么差!”
皇上的话掷地有声,在宫中伺候的宫女太监跪倒了一片,一个个瑟瑟发抖。
“皇上!臣妾抓到了下药之人!”
华妃盛装打扮,显然是等着唱大戏登场,华贵的点翠旗头,一身缕金线的玫红色宫装,衬得她妖娆大方。
华妃将三个小太监扔在皇上面前,微微行了个礼说道:“臣妾来迟,皇上莫要怪罪。”
皇上抬头看了一眼华妃,又看了一眼皇后,心中已经猜得七七八八。
“这是太医院的小路子。就是他将药从太医院偷拿出来的。”
华妃像是早就已经熟知了底细,一个个地为皇上介绍。
“这是齐妃宫里的小恒子,他说是齐妃指使他每日去御膳房拿萱常在的餐食给延禧宫送来的。”
“这是长春宫外做洒扫伺候的小坤子,他说他亲眼见到齐妃十日前召了小路子进长春宫,出来时喜笑颜开地拿了许多赏赐。”
华妃说完,皇上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到华妃筹备得如此齐全,他心里也清楚。齐妃作恶不假,但华妃为了扳倒齐妃特地等到我发病出事、不可收拾时再来发作也是真。
如今齐妃被架在火上烤,一会儿她人来了,一对口供全都对上,那这皇子生母就不得不处置。
皇后蹙着眉头摇了摇头,只是默默的不发一言。
“齐妃娘娘到。”
齐妃来得很快,看到屋子里跪着小路子和小恒子,她便知事情败露,赶紧跪下到皇上身边哭诉。
“皇上,臣妾没有,他们冤枉臣妾!”
皇后扶额看向另一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皇上,那些药不是臣妾指使下到萱常在饮食里的,你可要信臣妾啊!”
华妃一向不机灵,可听到齐妃这么说反而嘲笑道:“齐妃姐姐,没人提及你下药害人,你怎么还上赶着来否认啊?”
华妃口中的幸灾乐祸的笑意不慎溜出,引得皇上埋怨地看了她一眼。
“你说!是不是你,买通太医院的太监将药取出来!是不是你,吩咐长春宫的太监去领萱常在的餐食!是不是你,让人把药下进萱常在的饮食里,害她气血亏损、流血不止!”
齐妃哭着听完皇上的质问,恍然惊愕地看向皇后,问出一句,“萱常在没有身孕?”
华妃知道打蛇要打七寸,立刻抓住齐妃的话头反问道:“难不成,齐妃姐姐是以为萱常在有孕才下药毒害?那岂不是......你不是妒忌萱常在圣恩隆重,而是意在谋害龙胎!”
“齐妃,本宫原以为你沉稳持重,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皇后见齐妃一直盯着自己,赶紧站起来指着齐妃先发制人。
“皇后娘娘......”
“你就算不想自己,你也要想想三阿哥啊!你怎么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啊!”
皇后的质问痛心疾首,皇上也被几个女人烦的头疼,知道这是皇后、华妃、齐妃的局。皇后撺掇齐妃,华妃抓住把柄,对立双方如今都铁了心要把齐妃摁死。
“齐妃,朕顾念你生下皇子劳苦功高,不会赐死你。褫夺封号,降为贵人,迁居茭芦馆,非召不得出!”
齐妃哭得声嘶力竭,拉着皇上的龙袍下摆有苦说不出,只是喃喃道:“皇上,我是三阿哥的亲娘啊,三阿哥以后可怎么办啊!”
皇后则是上赶着拉住皇上,眼神中满是忧虑提醒皇上道:“是啊皇上,三阿哥可是皇长子,您这般处置齐妃......”
皇上回头看了皇后一眼,看穿了她眼睛里的欲念和心思,说道:“三阿哥已成年!今后就由皇后教养!”
气得起身往外走去,见齐妃仍旧扯着他的衣裳下摆不肯松开,皇上突然狠心道:“三阿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额娘!”
齐妃哭得伤心,华妃则有一种输了一筹的错觉,气恼地扬长而去,追着皇上安慰去了。
我看完这一场大戏,满意地闭上眼睛。
想来,过两日余答应放出来,又要兴风作浪……再加之开了春甄嬛将吸引全部目光,无人再会把目光对准一屋子病弱的延禧宫了。
第46章 捧杀余氏
延禧宫的风波过去,休息了两天我也能够正常去正殿看望富察氏了。
她气色不错,胎相也很稳,恶心呕吐的症状还没起来,只是嗜睡畏寒。这两天雪已化尽,天气渐暖了,她倒是松快了些。
如今已经无人怀疑延禧宫有小主有孕,正是大家最松懈的时候,她多出去走走不仅能够打消旁人的疑虑,也有利于胎儿。
“富察贵人,明日挑菜节,你便和夏常在一起去万春亭赴宴吧。天气好,也正好可以透透气。”
“都说了以后就叫我仪欣,不用贵人贵人的称呼了……”
尽管富察贵人这样说,我仍旧不改口,尊卑上下这事儿,除非有一天我在上她为下,叫名字才无妨,否则终究是给自己埋祸根,招惹闲话。
夏冬春看着我还惨白的脸色道:“只可恶明儿又要碰上余答应!她今日刚解了禁足就去养心殿门口跪着求见皇上,正在门口唱昆曲呢!”
余莺儿低三下四的做派让满宫的嫔妃不满,可皇上如今身边没有个可心的人,除了有余答应陪着时还能不费心思、不动脑子,和旁人在一起总是免不了谋划和猜忌,也是累得慌。
我拉过最近张狂本性又冒出来的夏冬春附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惊讶地看向我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我笃定地点了点头,夏冬春隐约有些兴奋,她不禁高兴地咧开嘴笑得十分夸张,一点儿闺秀的样儿都没了。
富察贵人狐疑地看着我们,不禁好奇地问道:“你们俩打什么哑谜?也说给我听听?”
我和夏冬春相视一笑、只是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富察贵人佯装生气地撒开我的手,想要我吐露实情,我则是学着画本子里的道士一般摇头晃脑。
“天机不可泄露。”
*
翌日,二月二。
杏花初开,春暖天晴。
我不必赴宴,便带着宝鹬和宝鹃去延庆门看望端妃。
刚走到西六宫一带便瞧见甄嬛带着流朱在御花园的交界处扎了一个秋千,正在上面吹箫。
“小主,咱们要去给莞常在问安吗?”
我往东瞧了瞧御花园中热热闹闹的万春亭,忽然明白了一切。当初皇上是嫌烦琐,躲懒来的这附近。
“不去了,就当作没来过吧。”
这个春天即将属于甄嬛,她独占春色,风头无两。
下午,皇后攒了局邀请众嫔妃去清音阁听戏。还特地邀了不怎么出门的太后,南府戏班子今儿唱的《麻姑献寿》。
欣常在、淳常在、夏常在、沈贵人、敬嫔还有我一块儿作陪。华妃一党一个都没有出现。
想来是太后听闻了齐妃的事情,虽对皇帝的处置不满,但也知齐妃是华妃纵容和宜修撺掇,她俩一道摁死不得翻身的。太后不会责怪宜修,但难免对华妃动气。
太后心情还算不错,点了几出热闹的戏,也打赏了唱得好的角儿,直到日昏方才散去。
打清音阁出来,一路往南穿过西六宫,住在这一带的嫔妃一个个都回去了。只有延禧宫的我与夏常在,还有景仁宫的皇后还陪着太后一路送着。
凤鸾春恩车打东边过来,里头飘过昆曲的腔调,太后坐在辇轿上侧目瞧着,并不痛快。
“前面是哪位姐姐,不若让我先过去吧!我要去养心殿侍奉皇上。”
听到余答应的声音我和夏冬春相视一笑,不枉她一直撺掇太后点戏点到这个时辰,她活泼爱闹的性子也看不出心机与端倪,和淳儿一样不会让人起疑。
“停轿!”
太后一挥手,小太监只能停下,后面皇后的仪仗也不得不跟着停下。乌泱泱在养心门一带站了许多人。
我转头看向余答应所乘的凤鸾春恩车,心想:这么多人的仪仗一看就是皇后,她也敢惹?真当宜修年老色衰不中用,和她置气还能多生皱纹?
片刻,一个小太监被打发了来传余答应的话,可他一跑到前头瞧见了皇后与太后就不敢动弹,只能连声告罪。
许是余答应见自己打发的奴才迟迟不回来复命,亲自下来吵架,她打扮得娇艳欲滴,穿着一身华贵宫装,盛气凌人。
“本小主急着去养心殿侍寝!谁敢拦着!”
我本以为余答应的措辞会更嚣张,没想到她还是被仪仗吓得收敛了一下,只不过这点气焰激怒太后,足矣。
余答应杀到辇轿前,看见了太后在上,皇后在侧,瞬间吓得跪倒在地,连忙行叩拜大礼,伏在地上告罪道:“嫔妾不知是太后,请太后恕罪!”
太后冷哼一声看了宜修一眼,怒道:“平时你就是这么管理后宫的?这么点儿小事还得哀家动手。”
宜修装的低眉顺眼,我却知今日之计若无宜修请来太后断不能成。她不过同想借太后之手除掉骄狂的余答应,心怀默契地与我们一同使力。
她作为皇后不愿动皇上宠爱之人,便借皇上无法违抗的太后之手来做。看似将自己摘得干净,可皇上又岂不知她联合母亲来压制他的心思。宜修不得不说,在求君恩宠眷上仿若一个傻子,只会把夫君越推越远。
“余答应以下犯上,藐视中宫。杖责三十,扔到春禧殿去。”
太后说完在场之人皆不寒而栗,夏冬春吓得抓住我的手,我则是让她安心般回握住她。
我知道她在后怕,因为当初她那样不懂事,差点儿就成了余答应的前车之鉴。
太后发落完,便往寿康宫去了,皇后派人拖着余答应带回景仁宫行刑。我和夏冬春也准备返回延禧宫,路过养心门正好碰上了出来打探消息的苏培盛。
他听闻了余答应的事儿急得团团转。
“太后处置了余答应无可厚非,可皇上那儿要怎么交代?皇上还等着人陪侍呢!”
我推了推夏冬春,她惊愕地看向我,似乎惊魂未定不敢去养心殿侍驾。
“夏姐姐,今日所见所闻总要有人回禀皇上,不若你去,你知晓内情正好对皇上说明。”
苏培盛看到我将夏冬春推出去,眼神中充满对我的同情与怜爱。似乎也在为我身子被下药弄坏了而感到惋惜。
“是啊夏常在,你去了也好回禀一声,奴才笨嘴拙舌的也说不清楚。”
夏冬春原就不是扭捏之人,听到我与苏培盛一道劝说她,她便壮着胆子跟苏培盛走了。
我看着她走入养心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叹道:快争宠吧……再不争宠,别说吃肉连汤都喝不上了。
第47章 莫愁前路
余答应被太后处置了,满宫里都等着这个空档卖好夺宠,可破天荒的皇上不仅连着几日没有招人侍寝,还在午后去御花园淋雨伤风了。
华妃、敬嫔、沈贵人在养心殿轮流侍疾,劳碌之下也只是和皇上多了相见的机会而已。
皇上病愈后初次放晴,我带着宝鹬一道去御花园赏春,刚到千秋亭一带便看见了甄嬛又一次坐在杏花下荡秋千。
“小主,咱们去吗?”
宝鹬以为我又要躲着甄嬛,这一次我却直接上前去,和甄嬛打招呼。
“姐姐。”
甄嬛看见我有些惊慌,四下张望着来处,向我问道:“妹妹怎么来了?”
看到她一脸张皇的模样我便知,她私下与皇上会面,竟然还怕人知晓,连我也遮遮掩掩的瞒着。
她还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避宠悄无声息也就罢了,争宠也要悄无声息。就像是偷袭一般,满宫的嫔妃都在最松懈的时候被她偷了家。
“我瞧着春光正好,所以特意来碎玉轩找姐姐一块儿踏青,不想姐姐先来了。”
我笑得明媚爽朗,坦坦荡荡,丝毫不怕被人瞧见,反倒是甄嬛像是有意不想要我在这儿久留。
“我也不过是瞧着杏花开得好,所以才......”
我望着周遭的杏树嘲笑甄嬛道:“姐姐莫不是眼花,前两日一场大雨,花都被打落了,哪里还有什么杏花?”
甄嬛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改口道:“原以为杏花还开着,没想到零落成泥,都已不见......”
她伤春悲秋似乎有心事,我觉得有些奇怪但不知道怪在何处。
抬眼一瞧看见了树丛后面窜出来的皇上,吓得我赶紧蹲下行礼,“皇上吉祥,万岁万万岁。”
甄嬛却好似被吓到了,傻傻地站着,我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后知后觉地与我一道蹲下行礼。
“皇上万福金安,臣妾常在甄氏,拜见皇上。”
皇上走近了些,越过我直接牵起甄嬛的手将她从地上牵起来,担心道:“病才刚好,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我也缓缓地起身,嘴角微微一扬,只觉得讽刺。皇上他还真是薄情。
“是妹妹唐突,竟不知姐姐在这儿是等着皇上,妹妹先告退了。”
皇上似乎压根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牵着甄嬛的手,看着她的眼睛,深情款款,一刻不离。
我给宝鹬使了个眼色,和她一道离开,但没有走远只是站得远远的在树丛之后躲着。
“您是皇上?”
甄嬛这一问,我吓得攥紧了手中的绢子。这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
可我明明记得,当初和眉姐姐一道恭贺她为贵人时,她说是在御花园偶然遇见了皇上。
她这一问不仅说明她从前已经私会过皇上,甚至还不知道面前人就是皇上。
我紧张得咬住食指骨节,生怕自己撑不住听下去后面的话。
“从前不怕,你胆子大。”
皇上这句回答倒是中肯,甄嬛敢在后宫里私会男客,甚至还不知这男客是皇上?
我吓得浑身冒汗,甄嬛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万一他不是皇上,又被人撞见,岂不是私通杀头之罪?家中满门都要被拖累进去!玉娆以后还如何嫁人。甄家女眷又要如何抬起头做人!
“从前不知是皇上,如今知道了,不敢不怕。”
我站在树丛后心想:甄嬛你还是庆幸是皇上吧,若不是皇上,那就更该害怕了。
皇上向甄嬛解释了大雨那日爽约之事,还故作撒娇地向她卖惨说自己受了几天风寒。
我想到这儿更觉得不对劲。
明明......我前两天去碎玉轩看甄嬛时对她说了,皇上在御花园受了风寒,眉姐姐在养心殿侍疾。
若说之前她还不知与自己相约之人是皇上,前两日我已告知了这么多与之相匹配的消息,时间、地点、人物,全都吻合,若按甄嬛的心机不可能没有猜到与她相会之人就是皇上啊!
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要么就是她故意不愿相信是皇上,那便是她当真有心私通外男。
要么就是她早就猜到眼前是皇上,只不过故作天真地演戏装傻。
“后来朕想,那日雨那么大,你又一直在静养,定是来不了了。”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甄嬛否认,她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否认,即便是承认了她对皇上的心意,那也将是埋进皇上心底的一根刺,永远都不可能拔出来了。
皇上与我一样生性多疑,从今往后这接下来的回答都会在午夜梦回之时传回耳畔。
“其实那日,臣妾并没有爽约。”
我忍不住扶额,心想:那日甄嬛身边陪着的人务必口风严谨,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之险。
甄嬛怎么会那么傻......竟然将自己的心意对皇上剖白,难不成她是真的喜欢面前这个能够当她爹的男人?
“皇上,如何欺瞒臣妾?”
“不是欺瞒。朕只是不愿意,不愿意你因为朕的身份,怕朕、顺从朕、献媚于朕。更不愿因此成了个孤家寡人,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我冷笑一声看向树丛后向甄嬛解释的皇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和宝鹬一起悄然离开。
回宫的路上我不发一言,只觉得可笑。
“小主,你怎么哭了?”
我错愕地看向宝鹬,才发现脸上竟然有泪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或许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吧。
皇上竟然会因为妃嫔怕他、顺从他、献媚于他而感到不乐意。可他与我在一起时,明明受用得很,我顺从他、依附他、献媚于他时,他也曾口口声声说着“心里有我”。
明明早就知道他是个最凉薄自私的人,可直面这样刺进心脏的话,仍旧觉得像是被击穿了一样感到凉飕飕的。
杀了甄嬛。
这个可怕的想法第一次冒进我的脑海,我吓得停住脚,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不敢动弹。
从前,她再如何得宠得势,我从未动过想要杀了她的念头,可如今我却真心真意地希望她死,希望她从后宫消失。
不是因为她是甄嬛,而是因为她破坏了后宫的规则。
明明后妃嫔御如同百花争艳,各有姿色也能出尽百宝,她却靠着那与纯元相似的性情与容貌,脱离百花,凌驾其上。
人人都是臣下、是宠儿、是猫儿狗儿,要哄皇上开心;人人被皇上拿捏,她却能拿捏皇上。这,旁人怎么比得了呢?
第48章 真假姐妹
回到延禧宫,正殿里欢声笑语。
“陵容你瞧瞧,我这腰是不是粗了?”
我看向富察贵人的小腹,对她笑着点了点头。
富察有孕已近三个月,是最不安稳的时候,只要撑过这两个月,甄嬛大放异彩引得后宫群起而攻之,到时候富察的身孕便有五个月了,到那时候再吐露实情,此胎必定平安降生。
“陵容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
富察有了身孕,心思也比往日里更加细腻,一眼便瞧出了我心不在焉。
“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没睡好罢了。”
话音刚落,夏冬春就从外头回来,兴冲冲地来讲外头听到的见闻。
“我刚刚在宫道上听说,皇上从御花园抱着莞常在回宫。抱着!皇上亲自抱着!”
我见怪不怪地勉强笑了一下,富察贵人则是眉头微蹙,心里略略不忿。
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讨好侍奉皇上,甄嬛却享受着一个男人的保护和爱慕。
我们都是同样的年纪,只是姐妹们都在扮演顺从皇上的母亲,甄嬛却在扮演从皇上那儿攫取关爱的女儿。让人如何不嫉妒呢?
“狐媚!”
富察贵人瞬间没了和大家说笑的心情,手中的绢子一撒仍旧躲回床上休息去了。
我则是对着夏冬春微微摇头,气她说错了话惹得富察贵人不高兴。
拉着夏冬春告辞从正殿出来,我特地嘱咐她道:“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不要再和莞常在有争执,她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满宫里任何一个女人都比不上她。”
夏冬春见我这样说有些不能理解,安慰我道:“妹妹何必妄自菲薄!咱们哪里比不上她!凭什么要让着她给她低头!她再得宠,难道还能让华妃给她靠边站?”
“能。”
夏冬春听到我的回答顿时傻了眼,一脸的难以置信,继续试探道:“难道还能让皇后给她靠边站?”
“能。”
这一次夏冬春倒吸了一口凉气,默然不语。她了解我的心眼手腕, 知道我所言非虚,竟然有些畏惧。
“她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拍了拍夏冬春的肩膀,意在劝她做好我们手头事,不要卷入斗争之中。
回到怡性轩,坐下喝了一口茶。
小林子忙不迭地进来行礼,眼角含笑,看来是我交代他的事儿有线索了。
“奴才小林子,给萱常在请安。”
我瞥了一眼宝鹬,让她把周遭的人都打发干净,殿中无人我才示意小林子回话。
“奴才在启祥宫外打探了两个多月,终于在前几日发现了端倪。”
“说。”
我语气冷冷的,没工夫听他卖好邀功。
“启祥宫的康禄海康公公几日前奉命采买花朝节所用金银花钿。去了宫外一家叫珍宝阁的首饰铺子,又取了几个赤金红宝的簪子。还去了一家名为福寿堂的药铺,拿了一味安神静心的方子。奴才使钱问了那家的伙计,他说这方子虽是寻常,但有几味药分量加重了,长久喝下去,不出半年就会形同痴呆。”
嚯......不知丽嫔拿了这药是准备害谁的,不过就算她想这个主意的时候是准备害我,如今得了药也该是要去害甄嬛了。
“货单抄上了吗?买货的样例有没有收着?”
小林子是个聪明的,立刻回禀道:“这个不必常在说,奴才明白。已经准备好了。”
我从头上取下那支沈眉庄赏的红玛瑙攒珠钗递给小林子,说道:“你办事尽心,日后必少不了你的赏赐。”
小林子千恩万谢地从怀中掏出了抄来的药方出货单还有安神药的小样给我,然后乖乖地退了出去。
*
不过两日,宫中风向忽变。
皇上一直没有翻牌子,只是日日去碎玉轩看莞常在。
甄嬛收到的赏赐远远超过了位份,但满宫里无不因为她受宠上赶着巴结她,给她送礼。
今日是我的生辰,夏冬春有心地早早来给我送上了贺礼。
“安妹妹,这是我亲手绣的帕子,你看看,是不是得了你的真传啊?”
我看着帕子上那歪歪扭扭的蝴蝶,忍不住“噗嗤”一笑,心想:打死也不能让她说出去,她的刺绣是我教的。
“小主,礼物已经备好了,咱们现在去吗?”
夏冬春看到宝鹬手上拿着一个锦盒,狐疑道:“今儿是你的生日,你给谁送礼去?”
“莞常在刚刚得宠,都是应该的人情往来,阖宫妃嫔都送了,咱们也得送一送聊表心意呀。”
夏冬春有些气愤,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拿过宝鹬手中的锦盒一瞧,顿时怒道:“这不是你得宠时皇上赏的金底嵌宝石蝴蝶小簪吗!这一对做工精巧,是皇上单独赏的,你也肯给出去!”
我安抚夏冬春道:“入宫前莞常在就一直照应着我,从前也把她的耳环和宫花赏给我戴,她进宫后受冷落多时,我自然是要投桃报李的。我的首饰原本就少,也拿不出几件像样的东西,唯有这对小簪拿得出手送她。”
夏冬春知道我家境不好,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见我为了送礼这样打肿脸充胖子属实心疼。
“前阵子你不是给她送了炭火和布匹吗?这还不够还她的情分吗?”
我捏了捏夏冬春日渐肉嘟嘟的脸颊笑道:“妃嫔之间同舟共济,自然是要有来有往的,又不是还清了就老死不相往来,日后肯定还要彼此扶持的。这谁欠谁的,越是算不清,反而越能够捆绑得紧。”
“那你是拿她当真心的姐妹吗?”
我看着夏冬春那一脸纯良的样子又笑了,直骂道:“傻瓜,宫里的姐妹怎么能用真心假意来说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真真假假,都在需要之间。”
夏冬春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歪头一笑,“那安妹妹你等我一会儿,我也去备一份礼,和你一起到碎玉轩去。”
夏冬春可比我豪横多了,拿了一只手掌大的金底烧蓝蝴蝶簪,中央还嵌着一颗红珊瑚。这簪子就是簪到华妃的发冠上都够格了,果然还是我家世寒微,攀不上她们这些京城官眷的阔绰。
“安妹妹,有时候我觉得和你心很近,你从不嫌弃我笨,会时时提点我;有时候又觉得和你心很远,好像你从来没把自己的真心袒露给任何人,你眼里只有筹谋、算计、世故、生存。”
夏冬春的话不禁让我一愣,我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的。
从前我也有过真心,可不仅是真心,连良心都被这深宫的黑暗吞没了。
在这地方真心是会害死人的。
第49章 布局
夜晚。
皇上又没有翻牌子,去了碎玉轩陪甄嬛。
曹贵人来延禧宫看过富察贵人,嘱咐了一些孕期能吃的果脯、果干之类的吃食,就急着要去翊坤宫。
刚走到正殿门口,我就追上了她。
“曹贵人,我也想去看望华妃娘娘,不知可否带我一道儿去?”
经过齐妃和余答应的事情,曹琴默对我已有警惕,微微点头,只说道:“在华妃跟前我也只是一个小人物,不要指望我替你说什么话。”
那是自然,丽嫔还活着,自然没有曹贵人的用处。不过很快,就能借甄嬛的手除掉丽嫔了。
“贵人明明有个女儿,却仍居于丽嫔之下,难道不受气吗?”
曹琴默轻笑一声,回答道:“她是嫔位,入王府早,人漂亮也受宠,家中又是世代医官。我家只是个破落户,自然是比不过的。”
“贵人有女傍身,家世不及又如何?华妃娘娘身边要的是能人,又不是美人。”
曹贵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嘴角略微上扬,笑道:“萱常在好心思。”
“嫔妾想的是......”
我突然缄默不言,凑到曹琴默耳边,轻轻吐露后半句:“中宫易主。”
曹琴默似乎被我这句话给吓到了,她惊愕地看向我,似乎没有料到一个刚进宫没多久的常在能够说出这样的话。
只是我的目的,和华妃的最高目标,不约而同,高度一致。
“你敢说出这样的话,已经不是等闲之辈了。”
曹琴默撂下这样一句话,便再也不和我多说什么,似乎对我有了一些警惕之心。
我一边与她往翊坤宫走,一边思量,我实在是等不得甄嬛扳倒宜修,更何况她再一次沉迷于和皇上的卿卿我我之中,毫无争斗之心。
在宫中要狠,心中必先有恨。
甄嬛得宠,正是华妃心头最恨之时,但与其让她磋磨甄嬛,不如让她直指后位。至少打的是一个有意义的仗,否则不过是替宜修做嫁衣,让一个既无宠爱又无子嗣的毒妇白白坐收渔翁之利。
翊坤宫。
华妃打扮得娇艳夺目,戴着她最喜欢的点翠旗头,在正殿里溜达。
我跟着曹贵人行礼,华妃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地走到内室之中,坐在榻上盘着个腿吃蜜饯。
“你怎么来了?”
华妃看着我似乎根本就不想跟我多说话,毕竟自从她知道我并无身孕之后,还是有点儿被涮了的后知后觉。
在华妃眼中,齐妃毒害我,她收拾齐妃,那是一箭双雕的事儿。后来得知我压根儿没有身孕,齐妃和她都是听信了流言,各自以为胜券在握,实则被人耍了,华妃便再也不待见我了。
“嫔妾愿效忠娘娘,直指后位。”
华妃惊得银叉上的蜜饯险些没吃进嘴里,果子的糖渍滴到衣服上。
她放下叉子傲然一笑,手撑在案桌上,细细地打量着我,问道:“你怎么那么恨皇后?你刚入宫没多久吧?”
其实,为此我早就编好了一个故事,亦真亦假,绝对足够支撑曹贵人和华妃下决心反杀宜修。
“嫔妾与皇后有血海深仇。嫔妾有一位远房姐姐,早年曾在雍亲王府为奴婢。她曾在嫡福晋也就是已故先皇后身前当差。姐姐却在先皇后难产当日被乱棍打死,英年早逝。那之后,侧福晋扶正为福晋,变成了今日的皇后。”
华妃不以为意,觉得这个故事再正常不过,内容和她所知道的也大差不差。
“华妃娘娘。试问,若您身为侧福晋已率先诞下长子,即刻就要扶正为正室。却冒出一个身份更贵重、宠爱更甚您的女人居于您之上,你会让她平平安安诞下嫡子吗?”
华妃片刻之前还恨甄嬛恨得想要食肉饮血,恨不能将她杀了泄愤。此刻代入故事之中,立刻察觉到了一丝凉意。
曹贵人在一旁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不禁胆寒地看向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华妃娘娘,您还记得自己的孩儿是怎么被打下的吗?整个王府,有谁能够指使当时的端妃呢?”
华妃被我说的声泪俱下,似乎眼帘之前又一次浮现出自己那个已成型的男胎。
此刻,她将自己代入了纯元,她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威胁到宜修的人。她有年家撑腰,宠爱也远胜宜修,若是再生下孩子,第一个威胁的人就是福晋。
“毒妇!为了自己的福晋之位,不仅杀了自己的姐姐,还杀了本宫的孩儿!”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庆幸这是在翊坤宫,华妃出手阔绰,这满宫里都是她的亲信,方圆几百步的侍卫都是听她调遣的。若是在碎玉轩那种漏成筛子的地界,我是断断不敢说这种话的。
华妃伤心了一会儿,骂骂咧咧地说了一会儿宜修的坏话,情绪才慢慢平复过来。
“你特来告诉本宫此事,不就是想本宫跟你一起扳倒皇后吗?起来吧。”
我跪在地上久了,差点儿都忘了要起身,只见灵芝给我搬了一张板凳来让我坐下,而旁边的曹贵人依旧只能站在华妃身侧伺候。
瞧我的眼神瞥向曹贵人,华妃大手一挥,示意旁边的小宫女也给曹贵人搬了一张凳子。
“本宫也想扳倒皇后,只是,怎么做呢?她可是太后的亲侄女,本宫总不能拿把刀先捅死太后再捅死她吧?”
果然,这是我认识的华妃。
她的脑子只有拿把刀直接上去捅死人这种招数,稍微复杂一点儿,不留痕迹一点儿都不行。
曹贵人在一旁面露难色,似乎产生了和我一样的想法,然后默默地看向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显:我知道你投靠她是因为她傻,我也是。但她是真傻。
“华妃娘娘。旁人若要害你,会从谁下手呢?”
华妃一愣,面露难色,看向周宁海,周宁海被华妃一瞥则是赶忙低下头去。
“谁替您干的龌龊事越多,旁人就会盯着这个人,将他的罪证全部搜齐,只要能够让这个人指证是您指使主谋,您便顺理成章被拖下水,对吧?”
华妃被我提醒得心里发毛,但好歹开窍了,说道:“江福海、剪秋、绘春都是皇后的亲信。做事滴水不漏,又有皇后护着......”
我微微一笑,说道:“皇上已经将三阿哥交给皇后管教了。还有一个贬为贵人的齐妃在茭芦馆等死呢。”
“本宫会让哥哥在外面好好关照三阿哥。至于齐妃嘛,为了儿子,她谁都会攀咬的。”
华妃戏谑一笑,眼神之中的狠厉缓缓渗出。
第50章 吃醋与妒忌
回到延禧宫,夜已深。
一进怡性轩,竟然是宝鹃、宝鹊和宝鹬像看犯人一样,围着坐在正厅里的夏冬春。
“你怎么在这儿?”
刚刚在翊坤宫讨论怎么扳倒皇后,现在回来看到夏冬春捧着个食盒,我感觉有些诡异,又有些好笑。
“倒是你!今日是你的生辰!不留在宫里摆个酒膳,怎么还跑出去了!”
三个丫头听到夏冬春这么说,立刻跪下向我行礼,“小主吉祥,祝小主生辰安康,岁岁安乐!”
按说宫里小主的生辰都是秘密,生辰八字被人知晓很容易被人作法使厌胜之术。我从没有告诉过夏冬春,她是怎么知道的?早上急着去碎玉轩,我竟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竟是一身冷汗。
“你们先出去吧。”
我语气冷冷的,三个侍女有些奇怪,但还是听了吩咐出去关上了门。
我上前一步直接掐住了夏冬春的脖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畏惧和惊恐同时出现在她的眸子里,我却同样紧张而惊惧。
“说,你是从哪里拿到的我的生辰八字。”
夏冬春有些慌乱,委屈得眼眶含泪,支支吾吾地吐字却含糊不清,我只能略略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
“敬事房。我使了银子看的记档,然后在入宫页上看到了你的生辰。”
我冷笑一声继续质问她道:“你看记档干什么!”
“好奇......”
手上掐着她脖子的力道重了些,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说实话。”
“前些日子陪富察贵人去宝华殿求福袋,富察贵人求了一个,我也求了一个,我想给你也求一个,但法师说要有生辰八字才能求......”
夏冬春一脸真诚不像是说谎,但我仍旧存了个疑心,想着明天亲自去宝华殿验证查看。
“是我错怪你了。”
我松开夏冬春,她警惕地捂着脖子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不慌不忙地打开食盒,里面放了两品小菜。
一品烤笋。一品蜜饯樱桃。都是不太甜的甜口。烤笋是姑苏家常,樱桃则是松阳来的。
我抬眼看向夏冬春,她还真是将我的生平经历、家乡喜好、生辰八字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这你都知道......”
夏冬春没有听出我语气中愕然与防备,只以为我在夸她,骄傲地说道:“后宫嘛,只要花点儿银子什么不能知道!”
“你最近手头又宽裕了?”
夏冬春咧嘴笑呵呵的,一边夹了一片竹笋哄我吃,一边说道:“过年不是允许后妃和家中互送节礼嘛。我阿玛和额娘知道我一人在宫中艰难,给我封了银子和首饰送进来。”
人与人之间,果然命途不同。她被富察贵人压得不能抬头时,内务府也没有敢在她头上克扣搜刮,冬衣、炭火和餐食都没少了她的。这就是家世,天然的保护。
从未被保护过,我竟懵然不知。
同是过年互通节礼,我却是将年节赏赐和份例的一百两银子全都封了送回松阳老家去。旁人的父母只担心女儿在宫中过得不如意,我的父母却需要我给他们输血。
虽说是生辰之日,我并没有感到快乐,反而因为夏冬春这样重视,而感到逼仄。
见我兴致缺缺,夏冬春忍不住问我道:“你是不是因为莞常在得宠不高兴啊?你不是说过吗?我们都只是皇上的衣服,穿两天就会撂开的。有什么好在意的。”
“没有。我很高兴, 多谢你为我庆生。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推着夏冬春出门,看到她依依不舍地转头回望我,我则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寝殿而去。
就算夏冬春对我有几分姐妹真心,我也不会靠近她。一旦旁人察觉出我真的在意夏冬春,就会视夏冬春为我的软肋,通过伤害她来伤害我。我不就是用杀了眉庄来刺痛甄嬛吗?
这个道理我懂,所以更明白在这后宫中,与谁都该若即若离,与谁都不可有一分真心。
*
一个月间。
皇上几乎日日去碎玉轩,不是陪甄嬛用膳,就是和甄嬛喝茶、下棋。
没过多久,便是汤泉宫沐浴。
隔日,眉庄少有地来了延禧宫,我还在上妆梳头,她就已经到了怡性轩。
“呀!姐姐怎么来的这么早?”
虽说延禧宫和景仁宫离得近,眉庄到早了来坐坐也无不可,只是,这离平时请安还有半个时辰呢,我这种三步路就到了的小主才刚起床,眉庄远在咸福宫岂不是早一个时辰前就醒了?
看到她眼下的乌青,我想起了往事,当初甄嬛侍寝的第二天,她也是这般少有的来了我这儿。
“本想去给皇后请安,没想到皇后身子不适,不必请安了,所以就来看看你。”
是啊......若非她因甄嬛侍寝睡不好,皇后不适又免了请安,她是断断不会来我这没有恩宠的凄凉地的。
“眉姐姐眼下乌青,是昨儿晚上和敬嫔娘娘说话晚了吗?”
“是呀。左右也是无事,拿个话本子一道闲聊。”
她闭口不提甄嬛侍寝之事,我不开口,她便默契地忽略。这种郁闷的情绪憋在心里没有出口,眉庄定然不舒服。她似乎还是第一次领教到妒忌的难受,可我日日都被这种愤懑折腾得睡不着,以至于现在都麻木了。
“等甄姐姐侍寝从行宫回来,咱们一块儿去向她道喜吧~”
我装得天真无辜,像是真心为甄嬛高兴,眉庄也只是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她抚了抚我的手,默然不语,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就走了。
我望着沈眉庄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真是稚嫩到家了。从前我总是自卑、妄自菲薄,在她们跟前也总是说些丧气话。
殊不知,她们心里也有狠毒、她们心里也有郁闷、她们心里也有愤恨。我说出来了,她们的气也借了我的口撒出来了,她们还能高高在上地认为我狠毒、认为我郁闷、认为我妄自菲薄。
如今我不肯给沈眉庄这个气口,她有再大的委屈也只能憋着,看着我宽宏大度、善解人意,她才会深陷在这种难受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呵呵,假云淡风轻,就怕碰上真云淡风轻。
午后,甄嬛从汤泉宫回来,晋封莞贵人,赐椒房之宠。
富察贵人前阵子害喜厉害,平日里参片和山楂片不离口才能减轻些不适。小厨房里酸楂糕做得多,偏偏这阵子又不害喜了,我便带着这多余的甜点去碎玉轩。
我知道甄嬛不喜食酸,可她对我有所防备从未对我说过不喜食酸。我带着这“无心之失”特地送来,让她尝尝这一个月来后宫女人的滋味。
“呀!眉姐姐也在!”
眉庄正坐在榻上和甄嬛刺绣说话,两个人温和从容,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将酸楂糕摆在桌上,我笑盈盈地瞧着甄嬛,她似乎还没察觉到眉庄郁闷的心绪。这倒是个挑拨她们姐妹关系的好机会……
“姐姐果真大喜了,我听闻皇上还给姐姐备了洒帐的民间习俗。里头搁了枣子、桂圆,可不就是盼着姐姐早生贵子嘛!”
听到我这么恭维,甄嬛害羞地低头一笑,眉庄却只是默然盯着手中地帕子没有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眉庄的迟疑,甄嬛立刻着急地问道:“姐姐?我也没想到皇上会这样待我......”
眉庄立刻摇了摇头打断道:“嬛儿,你得宠,我高兴。”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她们这对姐妹像是心怀坦荡地相视一笑,不禁也跟着笑了。
第51章 寒心
早上请安,甄嬛和眉庄一起来,两姐妹好不亲昵。
许是最近华妃身无恩宠,没什么理由迟到,所以也紧跟着到了。
刚一坐下,华妃便阴阳怪气地笑道:“这莞贵人和沈贵人真是姐妹情深,连请安都要结伴一起来。”
甄嬛和眉庄相视一眼,只默默的。
“后宫中姐妹自是应当和睦友善,嫔妾与莞贵人同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敢有失,因而到的时辰差不多。”
我看向低头卑微地向华妃解释的眉庄,不禁心里有些为她不值。她真是时时刻刻把自己当成甄嬛的姐姐,护着她、为她说话。
可甄嬛呢?明明享受了皇上更多的保护和宠爱,她还是默默不言地选择让眉庄去和华妃硬碰硬。
明明从位分上来说,甄嬛有封号,比眉庄更尊贵,她却每每缩在眉庄的身后,等着姐姐替她挡刀挡枪。不得宠时如此,得了宠仍旧如此。
我撇过头去,只见夏冬春则是抿嘴对我一笑,眼神也在打量眉庄。
“沈贵人真是贤德友爱。近期不必侍奉皇上,想是闲来无事,不如替本宫抄录一卷《女论语》训示后宫女眷,让众位姐妹都效仿沈贵人大方得体、贤良淑德。”
华妃不过一句话就给正在学习事务的沈眉庄加了活儿。本来已经调转矛头专注对付皇后的华妃,又一次因为甄嬛的受宠开始针对眉庄了。
皇后交代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让大家散了。
眉庄和甄嬛急着一块儿走了,生怕再被华妃逮住讥讽挑拨。华妃和丽嫔紧随其后,像是专门上赶着去使离间计。
我和曹琴默对视一眼,她眼神中的无奈昭然若揭:这种馊主意不是我的手笔。
也是。曹琴默善于攻心,每每使计策都是一环扣一环,让人抓不住把柄也瞧不出目的。像上次那种让小太监打湿眉庄衣裳,或是今日这种明刀子挑拨姐妹关系的策略,一眼就叫人看穿,显然是丽嫔那个蠢人给华妃出的蠢主意。
“莞贵人与沈贵人情同姐妹,怎的忘了专宠之余,分一杯羹给自己的姐妹呢?”
我和曹贵人走到宫门口,瞧见华妃正在奚落甄嬛,暂时停住了脚步没有走出去叫人难堪。
眉庄失宠已久,自腊月里我承宠以来,源源不断有新人上位,距今已有三个月了。她除了整日琢磨管家理事被华妃刁难,并无指望。她对甄嬛表现得宽和大方,不过是性子孤高要面子,不肯给好姐妹低头向她开口示弱罢了。
她不开口要,甄嬛便也不给。眉庄这种亲姐妹的待遇,和我又有什么分别?
眉庄落寞地看了一眼甄嬛,开口回答道:“娘娘让嫔妾抄录《女论语》,嫔妾又岂不知妒忌怨恨乃女子德行之大亏,嫔妾虽鲁莽愚钝,德行却万万不敢有亏。”
我蹙眉想走出去,却被曹贵人拉住了袖子,她对我缓缓摇了摇头。
华妃分明是在质问甄嬛,她怎么不答?
“你虽德行无亏,难保别人不也是这样。本宫在宫中多年,人心凉薄反复无常之事见多了。”
华妃还有闲心思担心眉庄被甄嬛背叛......真是杞人忧天。
“娘娘教诲,嫔妾们一定谨遵。”
甄嬛终于开口了,低眉顺眼地敷衍着迎合了华妃。
华妃觉得没趣走了,我正要出门,又一次被曹贵人拦住,对我使了个眼色看向眉嬛二人。
“今日,你也算见识了。”
眉庄的叹息带着些许无奈,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若不是因为她和甄嬛交好,以眉庄的家世地位,怎么会受到如此低级的奚落和挑拨。
“华妃也就罢了,姐姐,你可怪我?”
我低头轻笑一声,竟不知甄嬛也会我这套欲退还进的策略。若是真有心,直接向眉庄道歉便是。而不是拉出皇上来当挡箭牌,说“我没想到皇上如此待我”;或是拉出华妃来当冲锋枪,说“华妃怪我”。
“若不是你,也会有旁人,若是旁人,我宁愿是你。宫里这么多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虽与我们交好,终究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若是连你我都不能互相扶持,那以后数十年的光阴要怎么熬呢?”
眉庄的话说完,曹贵人终于松开了我的手,她像是先一步料想到了这两姐妹之间的私心,有意留着我看透她们的真面目,好死心塌地地和她结成同盟。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得自己如同跳梁小丑。
眉庄对甄嬛说我不值得信任,呵呵。她之于甄嬛,就像坠入爱河的傻子,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和曹贵人告别之后,我带着宝鹬一道往西六宫去。
西侧的宝华殿与延庆殿、雨花阁相近,平时少有人来。
我找到了夏冬春所说的那个为我所求的祈福福袋,福袋上系着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的布条。
拆开拿出了里面的字条,字条上写着:无宠无爱,孤老一生。
我低头一笑,夏冬春还真是我的好姐妹啊......就是蠢了一点。诅咒之术是我玩剩下的。
不过,这倒是让我再没有利用她的负罪感了。
我又拆开夏冬春的福袋,里面的字条上写着:荣华富贵,子孙绕膝。
调换了两张字条的位置,我漠然一笑,请旁边的法师帮我把福袋挂得越高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能再将它们取下。
仰头看着华贵斑斓的穹顶,我对着满天的神佛小像行礼祈祷:“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保信女所愿皆成。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相会。”
第52章 有效的离间计
有曹贵人时时来探望富察贵人,她的胎瞒得一丝不漏,日渐长大。
我也有机会每天借着送送曹贵人的名号,日常里去她宫里坐坐。
她备了百合汤,邀我一同坐下喝一碗。
过了一会儿音袖自外头进来禀报道:“皇上今儿没翻牌子,但现下在碎玉轩。”
我和曹贵人默契地一笑,只觉得甄嬛天真,和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还有那么多儿女情长。
“妹妹自上次病愈后似乎再也没见过皇上了。”
曹贵人的话里有话,在问我是否要加把劲争宠。
“妹妹不及曹姐姐有温宜公主,皇上心里念着女儿也会时时来探望。”
曹贵人得意一笑,却不想跟我讨论这种争宠吃醋的话题,岔开话头说道:“妹妹没有子嗣,若是再没有宠爱可怎么好?三年秀女大选,现在不加把劲,时光匆匆,到时候再想要怀上龙裔给自己挣个前程,只怕是难上加难。”
她说的话我都明白,只是,没有解决掉皇后站稳脚跟之前,就算是得了皇上的宠爱,我也无力自保。我既无家世仰仗,又无后宫盟友,旁人弃卒保帅时,率先抛下的就是我。
“曹姐姐聪慧,必定知晓陵容所谋并非男女情爱。我们这等容貌姿色不是一等一,家世背景也不是一等一的嫔妃,岂是笼络皇上就能在后宫平安的?”
我喝了一口百合汤,心想:从前不与曹琴默来往,不知道和她说话这么累。她一直对我多有试探,一是怀疑我的用心,二是不放心我的心性。今天把话说开了倒也好。
“那妹妹听了今日沈贵人对莞贵人之言,有何感想?”
这倒是个真心的问题了。曹琴默似乎想听真话。
“甄嬛聪慧伶俐却深陷情爱,她虽不会招兵买马,但皇上就是她最好的武器。”
曹琴默点了点头,似乎很欣赏我的分析。
“沈眉庄看似稳重贤德,实则憨傻孤高,若她与甄嬛离心,确实是刺向甄嬛的一柄利剑。丽嫔虽知离间挑拨二人,但低估了她们从小长大的情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寒了沈眉庄的心为我们所用,也非一日之功。”
曹琴默似乎有些意外,我竟然看穿了她今天拦住我的用意:收用沈眉庄。
我想,她看上沈眉庄与皇上看上的原因一致:制衡华妃。华妃不可靠,不是因为她人不可靠,而是只依附于一头,不给自己一条退路,始终于自身不可靠。
甄嬛再聪明,家中不过是个文官,怎么比得上手握兵权的济州协领沈自山?再说了,眉庄与华妃一样的直爽憨傻,反而容易利用。毕竟,就算我和曹琴默互为帮衬,也未必斗得过有皇上撑腰又机敏聪慧的甄嬛。
“妹妹能有这份见识,日后定能与我一同飞黄腾达,为嫔为妃。”
我对曹琴默点头一笑,却没想到她率先站了起来。
“走吧,我们去翊坤宫。”
“啊?”
我听闻最近每晚华妃都叫沈眉庄去宫里抄账簿,我们此刻去,岂不是让受华妃欺凌的沈眉庄难堪?
“今晚有好戏。山东巡抚进献了几方好墨,送了皇后还有华妃。”
听曹琴默说起墨,我忽然想起了今夜是什么日子。是沈眉庄落水的日子!
“甄嬛连着侍寝七夜。华妃已经耐不住性子要出手了,我劝她回翊坤宫放弃皇上。你救沈眉庄回咸福宫,务必支开甄嬛。”
曹琴默看来是真把我当自己人了。她这一招一是让华妃撇清关系在皇上那儿卖好;二是让甄嬛抓不到华妃的把柄放弃追究;三是让甄嬛不得不继续应付皇上放松警惕;四是让我能趁着这个空档加速离间眉嬛二人。
她的心机,着实令我佩服。
只是,我针对甄嬛尚且有前世纠葛的情愫难以释怀,她又为什么针对甄嬛呢?
“曹姐姐,有一事,陵容不明。”
曹琴默一边往外走一边看向我,似乎已经知道了我想要问什么,“她得椒房之宠,便是步当日华妃之后。等到她如同华妃一般盛势,那就不好办了。你我都懂得,良禽择木而栖。谁不想要依附一个有钱有势的傻姐儿,非要选那机关算尽的聪明主儿。”
也是。我与曹琴默,还真是相像。
“曹姐姐,若陵容来日有幸诞下皇子,必让他记在姐姐名下,耳濡目染、聪慧上进。”
就算以后有了孩子,跟着我这样出身的母亲也很难有前程。曹贵人虽然家道中落,但这后宫里的孩子,母家家世再显赫也不如自身聪慧有城府。
皇上不就是如此问鼎九五至尊吗?孝昭仁皇后再尊贵,还不是让乌雅氏的庶子得了皇位?
曹琴默握了握我的手,转而对我一笑,眼眶中竟然有一丝泪光。
我忽然知道她这么久以来只专注于悉心养护女儿的原因,和欣常在一样!她在生产之时恐怕也是被动了手脚,加之欢宜香的缘故,身体已然很难再有孕。又或是有孕的风险远大于旁人,很容易落个母子俱损,实在不值得冒险。
果然,在宫中没有一个知根知底的太医之前,怀孕生子无异于往黄泉路上跑。
夜深露重,刚走到翊坤宫一带,我便听见了眉庄的呼救声。
“快!”
我赶紧往千鲤池一带狂奔,没想到宝鹬比我跑得还要快,一边跑一边转头对我说:“小主,奴婢熟识水性,奴婢下去救沈贵人即可!”
我赶忙拉她回来,叮嘱道:“喊侍卫来救人,我亲自下去救。”
“小主!”
“我自小在江南水乡长大,你还怕我在个池子里淹死不成?”
说罢,我蹬了花盆底,直接跳入千鲤池中,拥着眉庄往岸边游。
“陵容?”
“姐姐别说话,身子放松四肢张开,保持平衡,这样妹妹也能游得快些!”
眉庄满脸是泪,听着我的话,乖乖地放松,仰着头,任凭我拽着她往岸上去。
幸而宝鹬呼救及时,一群侍卫打着灯笼,提着长枪来搭把手,我才将沈眉庄拖上岸。
她还没有因为呛水过多而晕厥,我抱着她坐在岸边,不停给她搓手脚。
正是三月天,池子里的水还凉的很,在救护的轿子赶来之前,我只能这么先给她取暖。
“宝鹬,采月!快来!给沈贵人搓一搓。”
沈眉庄抬头看着我,眼泪从眼角滑落,她那被我拢在手心的右手忽然抓住我,像是感恩一般。
“陵容。多谢你。”
“阿嚏!”
我侧过脸去打了个喷嚏,引得眉庄担心地支起身子,我只是安抚地撩开她垂在额上湿漉漉的发丝。
“我没事的,只要姐姐没事就好。”
第53章 连环计成
过了一会儿,救助的轿子来了,我推着眉庄上轿子,嘱咐采月赶紧跟上。
宝鹬抱住我,扶着我往咸福宫走,我一边打寒颤一边向前,只觉得步步艰难。
是啊,像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搏命,又如何在后宫站稳脚跟?
一路到了咸福宫,敬嫔听说了眉庄落水的事儿急得团团转,看到我紧跟其后,赶紧招呼着我进正殿换件衣裳。
“哎呀,萱常在,这么冷的天,你怎么亲自救人,这些事让奴才们做就好了!”
一边吩咐如意拿了一套换洗的衣裳,敬嫔一边帮着宝鹬为我脱衣裳,一点儿没有个嫔位娘娘的架子。
“眉姐姐是后宫女眷,就算侍卫想救也是顾虑甚多,一来二去反而耽搁了。嫔妾熟识水性,又与眉姐姐交好,下水救她是情理之中。”
敬嫔看我脸都冻得煞白不禁心疼地让如意去给我冲了一剂红糖姜水来。
“快快喝下暖暖身子。你下头那病症才刚好,又泡在这冷水里,可怎么得了?女人家的身子最娇贵,若是以后......”
敬嫔只以为我是天真热心肠,进宫不到半年就把身子搞垮了,以后再无指望便要和她一样在这冰冷的宫殿里等死了。
“敬嫔娘娘,陵容是知恩图报之人。眉姐姐对我好,我自然要报答她。敬嫔娘娘对我这么好,将来若有机会,我也会报答您的。”
敬嫔像照顾小妹一样为我拢好衣服,又擦了擦头发,和我互相搀扶着去存菊堂看眉庄。
李太医正在救治,采月和采星在近旁候着。
皇上和甄嬛已经到了,皇上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俨然一个家主模样。甄嬛则是依偎在眉庄的床榻旁,眼中含泪。
“沈贵人身边的奴才是怎么做的事!”
眉庄赶紧起身摇了摇头,对皇上解释道:“皇上恕罪,臣妾在千鲤池边喂鱼,台阶青苔滑脚,一时失足才落入水中。”
存菊堂的奴才齐刷刷跪了一地,虽然眉庄已经解释了缘由,但仍旧不能消解皇上心头的怒气。
我低头冷冷一笑,心想:皇上肯定在埋怨眉庄搅了他与甄嬛的良夜,没准儿以为是眉庄不懂事,使了苦肉计骗他撂下良辰美景前来。
“存菊堂的奴才不中用啊!”
听到皇上的口气似乎要惩罚宫人,眉庄急切地抬起身子继续解释道:“小施是臣妾吩咐去拿鱼食所以不在近旁。采月则是跟着华妃娘娘身边的颂芝去取赏赐的徽墨了。的确是臣妾自己不小心,不关旁人的事。”
皇上一听有华妃的事,忽然明白了一些,眼神忽变,关切地看向眉庄。
他恐怕已经猜出了是华妃推眉庄入水,而沈眉庄如此替凶手掩盖,则是想要免去后宫一场风波。
她在他眼里,很懂事。
“朕听说是萱常在亲自下水救的人?”
我赶紧蹲下行礼,皇上大手一拂,免了我的礼。我却听出了这个多疑皇上口气之中的疑虑,他肯定在疑心为何我深夜从延禧宫那么远的地方跑到翊坤宫来。
“听曹贵人说,华妃娘娘宫中的酸黄瓜腌得极好,延禧宫中的富察贵人有孕,想要些酸黄瓜,嫔妾才漏夜来取,只希望富察贵人可以好受一些。”
皇上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富察贵人的身孕已近五个月了。贵人性子沉静、不事声张,因而只报了太后娘娘,由曹贵人暗中看护。臣妾与夏常在一同照顾,生怕走漏风声,有嫔妃像齐妃娘娘那般错了主意。”
敬嫔缓缓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忽然一惊似的眼光微动。她意识到了,为保富察贵人,延禧宫隐忍蛰伏五个月,甚至不惜打掉齐妃。
“很好,延禧宫,很好!”
皇上眉开眼笑,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眉庄落水之事,也没有了处置采月和小施的心情。
“既然你没事,那就好好养着吧!莞贵人,天色不早了,你跟朕回养心殿吧。”
皇上起身,可甄嬛尚有疑虑伏在眉庄床前不肯起来,眉庄抬眼瞧着皇上眉头微蹙,忙对甄嬛说道:“嬛儿,你跟着皇上去吧。我没事。”
我也紧跟着说道:“莞姐姐放心地跟皇上休息吧,眉姐姐由我来看护,我已经打发了宝鹬去给富察贵人取酸黄瓜了,想来也无事。”
皇上见我也殷勤地愿意陪伴眉庄,一把拉过甄嬛的手,温柔道:“走吧。”
众人行礼目送皇上离去,敬嫔却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看了我一眼才离开。
人皆散去,存菊堂的寝殿内一片静谧。
“之前我不曾问你,你那灵验的生子秘方也给了富察贵人,是吗?”
我突然明白眉庄提醒甄嬛我不可信任的缘由。原来是这样……那日我去碎玉轩说了富察有孕,她便暗暗记下了。
眉庄虽然表面上依旧与我姐姐长、妹妹短的,实则当时就已经认为我有意向富察示好,脱离了三人的利益共同体。
眉庄心有戚戚,今夜被人推入水中仍在后怕,而我救了她的这个义举恰恰让她决定把话摊开来……
“是。我不敢让姐姐以身试险,所以才劝姐姐慢慢调理。”
眉庄忽然像是吃醋了一般撇过头去,虚弱的脸庞上尽显怒意,“你倒是会做人。”
我赶紧眼泪汪汪地跪在地上,伏在她的床前,委屈地解释道:“我知道姐姐志向远大,可姐姐越是如此,不就越应该求稳吗?富察贵人身份贵重,眉姐姐家世显赫,两位在新人之中原是不分伯仲。可姐姐盛宠优渥,又领了管家理事的差事,本已越过富察氏拔得头筹;若是率先怀有龙裔岂不更成了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眉庄没有吭声,似乎也是觉察出了我话中的道理,只是默默地听着。
“眉姐姐,你瞧瞧宫中如何险恶。若非我一力阻挡,担下当日有孕的风声,如今富察贵人腹中的胎儿已被齐妃生生打下了。若头一个有孕的是姐姐,姐姐又当如何避险?”
眉庄心中知晓今日是被人暗害,故意推入水中。若是有孕,又没有人及时救助,恐怕母子俱亡,早已没命了。
她似有愧疚与懊悔,凌厉的眼神忽然变得柔和起来。
“陵容......今日你不顾自身地跳入池中救我......我刚刚是太冲动了,心直口快的,你可不要怨我。”
她心直口快、性子厉害我也不是第一日知晓了,她向来如此。
眉庄伸出手为我擦了擦眼泪,我也抓住她的手,与她手掌相合。
“姐姐,妹妹只盼着姐姐早日养好身子,给皇上生位小阿哥,陵容就心满意足了。”
她的眼神恍然变得坚定了些,似乎是有富察贵人在前,她也更笃定这药方能够给她带来一位皇子。
“陵容。从前,我竟不知你这样真心待我......”
我暗暗一笑,叹道:都是利益交换,谈什么真心……
第54章 兵来将挡
擦了擦眼泪,我坐到眉庄的床榻上试探地张望四周,悄声凑到眉庄耳边问道:“姐姐今日如何会落入千鲤池中?”
眉庄像是一腔委屈被激起,眼泪一下子涌出眼眶,顺着眼角滑落在软枕上。
“陵容,有人,有人要我的性命!”
我拿起绢子替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姐姐慢慢说。”
“他从背后推我入水,我看不清。我只知道他力气甚大,不是个太监就是侍卫!”
眉庄说着说着又伤心起来,怒道:“宫里的人虽然面和心不和,但也不至于要了我性命这般歹毒……能在宫中这样害我的,只有!”
“华妃!”
我赶紧帮她把气口撒出来,免得她再憋着难受。
“可千鲤池离她的翊坤宫如此之近,她要对付我,也不该选在自己的地方,总该懂得避嫌才是!”
我安抚眉庄道:“华妃虽然跋扈……可她又为何要害姐姐呢?如今姐姐不过是在她门下低头学理事罢了,能有多大仇怨?”
眉庄冷哼一声,睥睨着帐内遮掩道:“还不是嬛儿受宠,她怕我二人羽翼渐丰,急于剪去!嬛儿有皇上护着她不敢动,便不把我放在眼里,恨不能了结了我!”
我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心想眉庄这落了水,脑子倒清楚,她也察觉出自己是被甄嬛受宠连累受害了……竟不需我费口舌挑拨。
“只恨我现在只是区区贵人,就算想要和她算账,也是无能为力。”
我回握住眉庄的手,对着她点了点头,附和道:“姐姐,你对抗华妃无异于以卵击石,你千万要保重自身,以谋来日啊!”
眉庄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又抚了抚我的发髻,关心道:“陵容,现下也不早了,我没什么事儿,你不必在这儿守着,回延禧宫歇着吧,有采月和采星她们在呢。”
我心想,皇上已经走了,戏也做完了。反正也不会有人真的在意我是不是在这儿留侍一晚,还不如早些回去,富察贵人那儿还有事情要交代呢。
“那妹妹就先回去了,姐姐你可要好好的。”
恋恋不舍地离开,我一出咸福宫就马不停蹄地回延禧宫,富察贵人有孕的消息已经告知了皇上,恐怕不出一个时辰阖宫皆知。翊坤宫那边自有曹贵人替我挡着华妃的嫉恨与怒火,我担心的反而是佛口蛇心的皇后。
夜已深了,正殿烛火未歇,我在门口问道:“富察姐姐已经睡下了吗?”
桑儿一听是我的声音,立刻从寝殿出来开门,她神情焦灼,眼中含泪,似乎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说。
“求萱小主救救我们家贵人,我们小主晚间突发不适,宋太医今夜不当值,她不敢信旁人,生怕被人害了,一直忍到现在也没请太医。”
我心里一惊,转头看见方德海,对他说道:“去太医院问问是哪位太医在?若温太医在就请温太医,若他不在,请江诚或江慎太医。如果都不在,就请随侍太后的李太医和张太医。”
方德海忙点了点头,立刻带着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往外跑。
我跟着桑儿进入寝殿,富察贵人捂着肚子在床上脸色惨白,头上还不断出冷汗。
“富察贵人,冒犯了。”
我伸手摸向她的腹部,孩子有胎动,但寻常五个月的身孕是不会有这么剧烈的胎动的。
“桑儿,贵人晚间都吃了什么?和平常有什么不同!”
我的气势俨然是一个来问责的主位娘娘,桑儿一边看向她家贵人一边说道:“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平时御膳房送来的菜。今儿贵人贪嘴,多吃了一品蟹粉酥。”
螃蟹性寒,现在又不是螃蟹的季节,恐怕是地气较暖的地带养殖的。蟹肉寒凉不宜给孕妇吃,只是蟹粉酥里的蟹肉蟹黄都是热油煸过的,应该无碍才对。
“没有别的了吗?”
“再没了……”
若是真把帽子扣到蟹粉酥头上,只怕是火要引到华妃身上。毕竟这品点心一直是华妃专供,怎么偏偏她不吃就出了事,实在解释不清。
我一一检查富察贵人的一应生活器具,直到走到梳妆台前,一个一个妆盒打开嗅闻,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盒香粉是哪儿来的!这脏东西怎么没有给宋太医验过!”
桑儿吓傻了,一看那是富察贵人平日里一向会用的香粉,赶紧跪在地上解释道:“这是夏常在送的,说是不伤胎儿还润泽肌肤。贵人一时忘记了给太医验看,便用了一些日子……”
夏冬春!竟然是她!她还真是完完全全地步了我的后尘。诅咒之术是她,如今麝香害人也是她,害的还是富察的胎儿!
“温太医!温太医来了。”
我着急地拉住温太医,向他卖好道:“富察贵人用了麝香,请太医务必保密,救下贵人。”
温太医一惊,跑到床榻前跪下,诊完脉后对我说道:“小主放心,贵人体内的麝香不多,大约是没有过多使用。贵人腹痛是因为晚上吃多了不消化,只要开一剂消食的药就好了。”
我缓缓松了一口气,看向在床上半睡半醒的富察贵人,过了好久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她吃多了……只是吃多了,还好……幸好富察贵人今天吃多了发作起来,否则还抓不住夏冬春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见桑儿给富察喂了一颗消食丹,温太医亲自写了药房让小太监去抓药,出了正殿才向我询问道:“小主为何点名要微臣来看富察贵人?”
“温太医,我与甄姐姐交好,入宫前也曾在甄府住过些时日,听姐姐提起过太医仁心妙手。”
“莞贵人,她提起过我?”
温太医眼中的欣然过于明显,若看不出他的心意,我岂不是成了瞎子。
“在宫中没有可靠的太医帮衬,我心难安。只盼着温太医帮我寻一位人品端方、医术精湛的太医多加照拂。”
温太医有些为难,谦逊地低下头去。
“微臣也想帮小主,只是……微臣资历尚浅,也说不动哪位太医为小主尽心尽力。”
我知道他这种推辞一半是因为没有把握不敢贸然允诺,一半是因为和我不熟不愿掏心掏肺。
“那这样说吧……温太医也非时时都在太医院,万一碎玉轩有恙,一时找不到大人为莞姐姐医治。大人愿荐哪位太医解燃眉之急?”
温实初这一次算是听懂了,为了甄嬛,他什么都能听懂。
“太医院有位费太医,名叫费叔奕。他与我是同门又是同僚,为人坦荡、可以放心。”
费太医?莫不是……丽嫔的医官亲戚?
第55章 水来土掩
富察贵人吃下药后,腹痛的情况下很快缓解了,温太医也不便久留便要告辞。
“小主,明日我会单送一份药来,是解麝香之害的,还望小主让富察贵人按时服下。”
我点了点头,一路送温太医到宫门口的甬道上,路过乐道堂时见里面人影攒动便知夏冬春还没有睡。
我也不打算和夏冬春藏着掖着,如果在宫中这么久,连无知轻狂、害人不用脑的夏冬春都解决不了,真是枉活一世。
我回到延禧宫,看到乐道堂的蜡烛熄灭,站在门口冷笑了一声。
直接把门推开,站在寝殿门口候着的香叶着实被吓了一跳,直喊着“萱小主,你要干什么呀!”
我直接拂开挡在身前的香叶,这小丫头娇滴滴的,身板还没有我结实,我一推就倒在在隔断的木架上。
“夏冬春!你给我出来!”
夏冬春不愧是武将之女,手持着板凳准备砸我,力气甚大,她这样的推几个沈眉庄都不在话下。
我就站在她面前,站在凳子之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对她狠狠说道:“砸,就往这儿砸!你敢砸,我就敢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夏冬春明显动摇了一下,但想到了自己已无退路,又一次抓紧了凳脚,再次扬起。
“你以为我骗你?带有麝香的香粉是你给富察贵人的,人证物证确凿。你以为会有人保你吗?一旦败露,旁人只想借富察贵人的手赶紧摁死你。”
蠢啊。实名投毒第一人齐妃还在茭芦馆关着呢。实名投毒第二人就来了。
皇后怎么就喜欢用这样愚不可及的人呢?若是她没有纯元光环和太后庇护,只是个普通妃子,恐怕早就被生吞活剥了。
夏冬春被我一言吓得有些颤抖,悔恨的泪水倔强地从眼眶涌出,但她仍旧举着凳子不肯放手。
“香粉现下在我身上。你如果还希望继续活下去,就一五一十把内情告诉我。我今夜已经把富察有孕的事情告知了皇上,明天一早皇上就会派太医来诊平安脉,你以为还跑得掉吗?大罗神仙都救不了你。”
夏冬春一听皇上已知晓富察有孕,登时腿软地跌坐在地上,眼泪横流。
“这香粉是平白出现的,就放在我的梳妆台上。上面留了字条说,富察久用必致滑胎。”
我忍着怒气闭上眼睛,这个夏冬春怎么和宝鹃当年倒香灰拌马尿有异曲同工之处......
“所以你根本不追究来处,直接给富察用了?万一是毒药,用了直接殒命呢?谋害嫔妃是死罪,会株连满门哦?”
夏冬春哭着抱膝蹲在地上,委屈道:“我当时只想着你和富察入宫时怎么欺负我的,我没想那么多......”
我和富察欺负她?笑死了。也不知她是听了身边哪个宫女的挑唆,脑子又忘带了。当时真是该让华妃打死她,永绝后患。这个蠢货入宫也半年了,竟然丝毫没有长进!
“你自己选条路吧。要么去向皇上自首,谋害嫔妃,大概打入冷宫吧。要么自请为胎儿祈福,去宝华殿诵经赎罪,延禧宫不能再留你了。”
我转头就要走,夏冬春却哭着抱住我的腿,“安妹妹,求你,我知道你心眼儿多,你有办法救我的。你就再救我一次吧!”
我抬脚踢开夏冬春抱着我小腿的手,恨铁不成钢地看向她,“夏冬春!你以为我没有尽心救你吗?如果我不救你,你都死了几次了!如今不是我不救你,是你自寻死路!你如果不能想清楚自己来宫里要干嘛,整天还想着报私仇、泄私愤,你永远不可能有活命之机,还会把我和富察贵人一道拖死!”
走出乐道堂,还能听见夏冬春嘤嘤的哭声,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凝霜和香叶,至少有一人被皇后买通了,否则好好的香粉怎么可能直接出现在夏冬春的梳妆台前。
解决夏冬春容易,反倒是解决宫女困难。两个一起毒死太显眼,还是明日拜托给华妃,让她送进内务府,随便打发吧,延禧宫是留不得了......
方德海在正殿门口守着,我走过去对他说道:“乐道堂的香叶和凝霜,烦请公公为我盯着,明日黄昏之前,务必不要她们离开延禧宫半步。”
方德海识相地对我行礼,对我说道:“小主操劳了一日,快回去休息吧。已经三更天了。”
我抬起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月亮,心想:今天,可真是漫长啊。
隔日,皇上下了朝亲自来看富察贵人。夏冬春还算聪明,自请为龙裔祈福,愿去宝华殿诵经直至皇子满周岁。
皇上对她的善举颇为动容,甚至还给她颁赏了一个新的封号“穆”,取“文昭武穆、子孙繁衍”之意,午后穆常在沐浴更衣迁入英华殿,从此每日祈祷祝福。
为了解决香叶和凝霜,我报了富察贵人这两人不能留之后,便去翊坤宫找华妃帮忙打点。
毕竟,此事若是从皇后那里过明路,无异于告诉皇后延禧宫察觉到了被安插眼线,但借华妃的手,皇后反而一时半会儿动不了现在被当做金饽饽的延禧宫。
宜修再怎么不想要富察的孩子出生,也不可能像华妃那样明火执杖地和龙胎过不去。她没有皇上的宠爱,又没有家世的扶持,若连“贤德”二字都保不住,这皇后名存实亡。
*
翊坤宫。
华妃、丽嫔、曹贵人三人正在商议谋害甄嬛之事。经过昨天的事,曹贵人已经将我正式引荐给华妃。
“只是,这事儿让谁去做呢?”
丽嫔和华妃齐齐看向我,我才明白……她们俩想要我去当替死鬼呢。看来,前些日子和华妃所说的拉下中宫的话,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只当个笑话听了。在她眼里我只是个用完就丢的匕首,随处可见的贱婢……
这么无心宫斗只想着泄私愤的华妃,简直是个长了年纪却没长脑的夏冬春。
既然她们想要找个人出头去害甄嬛,出了事儿也能替她们当替死鬼,我就出个主意算是投名状吧。
“春禧殿的余答应。”
丽嫔似乎完全瞧不上我的建议,冷笑道:“甄嬛得宠时,余答应已经被打入春禧殿多时。无仇无怨,她为何要害甄嬛?”
“嫔妾这就去春禧殿,只需要一句话,嫔妾就能让她死心塌地、自绝后路地谋害甄嬛。”
华妃听到我如此有信心,突然对我有了兴趣,歪头看过来,用手指了指我。
我乖觉地对三位行礼告退,立刻离了翊坤宫往春禧殿去。
没有家世和财帛,但我有脑子和消息。只靠这,就能够让后宫的漩涡转动起来。
第56章 蚁穴
春禧殿,与寿康宫的院墙隔着宫道,偏僻冷清。
我走进春禧殿内,看到了趴在床榻上养伤的余莺儿。
幸而时气好,最近天暖又干燥适合养伤。余答应得宠时的赏赐不少,因而现在还拖着半条命,只是行动不大方便。
“你来干什么?”
余答应虽然已经没了恩宠,但脾气还是很差,见了我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
我缓缓走到她的身旁,凑在她的耳畔说道:“除夕夜倚梅园祈福,有人偷天换日、鱼目混珠,与皇上说话之人,一个是宠妃那就必然有一个是死囚。”
她立刻震惊地瞳孔微睁,吓得浑身颤抖。
“余答应……莞贵人死了,祈福的人便是你。她不死,你就是欺君之罪。”
余莺儿更急了,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对着我喊道:“可是那一夜!还有物证!就算她死了,我也不能证明与皇上说话的人就是我!”
物证?
我错愕地转过头,心脏狂跳。从前我并不知甄嬛除夕夜倚梅园祈福还留下过什么物证。
“是一枚剪纸小像。我看到她挂到树枝上的。我原以为是贵重的珠串扇坠想要据为己有,可刚刚瞧见就被旁人拿走了。那人是在场的第四人,除了莞贵人和皇上,还有一人知道当日是她而非我在场。我杀了甄嬛也无用啊……”
余莺儿吓得浑身直哆嗦,拉住我的手臂央求道:“我要怎么办?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
似乎是想到了自己的家人,余答应突然哭了起来,觉得往日的辛苦和付出全都白费了。
剪纸小像?
我明明记得当日跟着皇上进倚梅园的是果郡王。可记忆中果郡王荷包里掏出来的小像不是浣碧吗?
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那就是甄嬛!是果郡王拿走了甄嬛的小像!我突然意识到……用求生的渴望来逼余氏下毒手已经无用了。
她无论杀不杀甄嬛都得死。她杀了甄嬛,若是果郡王跳出来平反,她得死;她不杀甄嬛,若是哪一天东窗事发,她还是得死。
我怜悯地看向跪在地上的余莺儿叹道:“你做。哪怕不慎被发现,落个谋害嫔妃。即便你死了,你的家人也幸免于难。你不做。日后欺君大罪。这可是要诛九族的。”
我不愿和她多说废话,推门就要离开,见我头也不回,余莺儿踉跄地摔到我跟前,拉住我的裙摆说道:“你让我做,我来做!别走!”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心里一团乱麻,快步走出春禧殿急着回翊坤宫复命。
华妃派来监视我的灵芝也惊了,我进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居然让余答应哭着喊着要替华妃和丽嫔杀人?
一路上我盘算着已知的一切,只觉得浑身冷汗。果郡王喜欢甄嬛?还私藏了她的小像,贴身放在荷包里!
这是什么五马分尸、凌迟处死的惊天大秘密……
这一局没想到计划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有意外收获了。
在翊坤宫告知了华妃和丽嫔余答应愿身先士卒,为娘娘卖命,华妃惊奇地笑了,嘴角歪得意味深长。
“本宫倒是好奇,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走到华妃面前跪下行大礼,回答道:“做,死;不做,亦死;死一人可乎?愿娘娘保住余氏家人,她愿耳提面命,绝不走漏一言。”
曹贵人和我相视一眼,华妃则是高兴地将我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我的手背。
“妹妹的首饰旧了,随我去妆台上挑一支喜欢的珠钗吧?”
我听到华妃要用钱财笼络我,立刻告罪推拒道:“嫔妾姿色平庸,哪及娘娘绝代风华?再好的首饰在嫔妾身上不过是明珠暗投,实在不值,还是由娘娘佩戴更显珠光璀璨。”
我的讨好逢迎将华妃哄得很开心,她挑衅地看了一眼丽嫔,丽嫔又对我翻了一个白眼侧过身去。
“时候不早,嫔妾先告退了。”
我默默地退出翊坤宫,心里却有些气馁。华妃她……根本没有斗宜修的斗志。
本想借华妃的势为我所用,不成想她也只是把我当一把刀而已。还是找曹琴默共谋吧,待我与曹贵人功成那一日,华妃定然乐得坐看中宫倒台,自己执六宫事宜。
所以我还是得配合曹贵人帮她上位,把丽嫔送去给余氏陪葬,让曹琴默成为华妃第一受用的军师。
早已见惯了皇上的纵横捭阖,我也应该学着谋篇布局,让各方势力制衡牵扯。只有我隐匿在斗争之中,才能收渔翁之利,就像曾经的雍亲王。
我一回怡性轩就佯装不适地躺在床上,叫来了宝鹬。
“去太医院请费太医来为我搭个平安脉吧。”
微眯了一会儿,隔着帘帐看到了一个年轻的太医,他眉目疏朗,斯斯文文,和温太医一样。
“小主,劳烦您伸出玉手,微臣要替你诊脉。”
我掏出怀里藏着的那份丽嫔派人从宫外药房采购安神药的单子折成一个小三角握在手心,随着诊脉将手伸了出去。
费太医看见我手心的东西微微一愣,却没有拿走,按着规矩在我手上盖了一层丝巾。
“费太医,这是丽嫔娘娘的东西。”
费叔奕一听与堂姐费云烟有关,立刻取走了我手心里的东西,乖乖地为我诊脉。
“我近日心神不宁,烦请太医每隔一日来请平安脉,务必勤谨。”
费太医已知我身体没什么问题,但听到我这么说,搭在我手上的手指还是微微一抖。
“小主思虑太多,平日里要多休息,多吃些新鲜水果和甜食,这样有助于放松心情。”
我转脸看向纱帐外的费太医,他还真是和温太医一样,温柔体贴,细心善良。若我还是个少女,大约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男子……只是如今我已经走不出这深宫了。
“费太医,碎玉轩的淳常在,心思单纯,无忧无虑。她爱吃甜食,经常吃多了撑着,麻烦太医多去瞧瞧她,为她拟个调理脾脏、消食健胃的药膳……”
费叔奕大概会喜欢淳儿那样的姑娘吧……天真活泼、开朗爱笑的。
“照料各位小主是医家的本分,不必小主说微臣也会做好,小主不必担忧。”
费叔奕似乎有些愠怒,或许他讨厌我这样心思深重的人,也或许是因为我攥着丽嫔的把柄,显得我像个恶人。
“宝鹬,好好送费太医出去。”
我见他离开,将帘帐拉开,看着一旁袅袅升腾的藏香,忽而释然一笑。
好久没有侍寝了,趁着甄嬛被下药的空档,挣点恩宠吧……否则入夏做单衣又是一笔开销,实在没钱了。
第57章 帐中香
丽嫔那边已经开始对甄嬛下手了。
甄嬛推脱身体不适已有三五日没有进养心殿侍寝。眉庄落水后一直卧床休养不愿见人,近榻只有温太医照顾。因而皇上又开始去华妃那儿用晚膳,则又顺理成章地歇在了翊坤宫。
丽嫔虽不及曹贵人聪颖有城府,但为华妃冲锋陷阵收拾人出的都是见效快的法子,夺宠如同硬抢,很得罪人。
“小主,您要的香料都取来了……咱们如今恩宠少,小主还调这香料做甚,白白费了银钱。”
宝鹬大概是去香药局取东西又被人奚落了才这样心里不舒服,一回来就对着我抱怨。
“那蔷薇花末好难得,竟用了皇后赏的黄金寿字花钿,和黄公公好说歹说才换来。”
我知道宝鹬是在为我心疼,宫里月例少,我也失宠多时了,首饰也是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首饰匣子都要见底了。
记忆中我很努力,试验了百种香料,整整调试了两年才制出了鹅梨帐中香。所以现在我只要凑齐了原料便可直接制香了。
沉香、檀香倒是易得,只是蔷薇末、玫瑰汁都是金贵玩意儿还得等着花期与时令,且要新鲜的才好。加入柏木、苏合香、乳香、藿香、蜂蜡。用十颗冷凝香梨经数次反复熏制熬制才可炼成。
忙活了一整天,制出一品鹅梨帐中香,只够燃几夜。
我瞧着外头日色已昏,叫来了宝鹃。
“陪我去一趟养心殿。”
走到养心殿时,皇上仍在西配殿理政看折子,苏培盛也只能留在殿外听吩咐。
“苏公公。我制了一品香可以安神静心的,让随侍的医官看过后留在养心殿吧,若皇上有个烦躁不安时可以点来静静心。”
苏培盛收下我手中的香料盒子,似乎觉得有些为难,试探着问道:“小主可要见皇上?奴才也可进去通报一声。”
“不必了苏公公。皇上辛苦,让皇上有空多歇着吧。”
苏培盛对我点了点头,行了个礼,我便带着宝鹃走了。
“小主忙了一日,制香又花心思又花钱,怎么也不求见皇上?”
我的手搭在宝鹃的胳膊上,一路缓缓往延禧宫走,笑道:“求又有何用?最好是皇上自个儿愿意见我。若是皇上不愿见,就算我凑到跟前去,也是惹人厌烦。”
宝鹃不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唉叹道:“小主,有道是见面三分情。如今连见一面都难,情分就更渺茫了……”
我停下脚步看着急于求成的宝鹃。我知道除了得宠那个月日子稍微好过些,她跟着我一向是没有捞到什么好处的,一直当最末小主的宫女难免不忿。谁不希望自家小主高升,也能跟着扬眉吐气呢?
“宝鹃。我会一步一步走上去,但前提是我得有命,你也是。都说富贵险中求,但我不敢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你懂吗?”
宝鹃知道我对她说的掏心窝子的话,懂事地点了点头,身子略略靠近了我一些。
才走了三百步,身后小厦子就追了过来。
“萱小主!皇上要见您。”
我和宝鹃相视一笑,她眼里的兴奋比我还要多,高兴地扶着我转身。
我很淡定,看着一路往西的夕烧落日,嘴角微微扬起,宝鹃几次想要加快脚步,我却始终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越是皇上要见我,我就越不能急。
养心殿东配殿。
香炉里缓缓渗出鹅梨帐中香的气味,香甜悠远,隽永绵长。
“这品香失传已久,若非试了数百种香料,你也难以复原这周娥皇的手艺。”
他的评价很中肯,语气里带着些许惋惜之意。
“朕最近忙于朝政,也很冷落了你。”
我听着他为自己开脱的道歉,只觉得心内寒凉。他哪里是忙于朝政,明明就是腻在碎玉轩不肯出来,天天和甄嬛床笫厮磨。
“这香气倒是让朕想到了碎玉轩的梨香满园了,此时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因着莞贵人身体不适,朕已有几天未曾去看过她了。”
我忍着心头的怒意挤出一个微笑。他明明知晓这香制作多么繁琐不易,却还是先想到自己几天没去看甄嬛……
“皇上思念莞姐姐,闻着这香也可聊解相思。”
听到我说话如此合他心意,他满意地对我伸出手,我亦乖顺地回握住他的手,坐在榻上隔着案桌与他遥遥相对。
“这香梨都是秋日的,你如何得来?”
“入宫时皇后娘娘赏了一篮西域香梨,臣妾舍不得吃,便托人存入了冰库做冻梨,今日刚启出来熬煮。梨汁因冷冻而保存风味,臣妾又加入了新鲜的蔷薇花末与玫瑰汁子复原花香果香的甜味,因而更显浓郁悠长。”
皇上一听我为了制这品香,断断续续费了半年的工夫,不禁有些感动。
“容儿为朕的心意,满宫里再无第二人可比。”
他握住我手的力道微微加重,我也只能微笑着看向他,感恩似的说道:“臣妾只有皇上,也只仰赖皇上,臣妾为皇上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他很高兴,咧嘴一笑脱下帽子,放在榻上。
“你别回去了,留下陪朕吧!”
我起身对着他屈膝行礼,“谢皇上恩典。”
他深情地望着我,手撑着脑袋一副享受的模样,我知道他这是又等着我给他表演节目呢……
“臣妾新学了一首唱词,皇上可愿赏脸听听?”
“好!”
我最近可没少背词,同一个词牌的曲调都是一样的,但要在曲调里找出思念故人的词确实费了些周章。
“春情只道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他似乎因为我的唱词想起了纯元,眼眸有些湿润。
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效果,我要他时时刻刻记得他的菀菀,时时刻刻记得他的梦中人是谁,那个未招魂是谁,那个和他密绾同心结的人是谁。
他对纯元越情深,对甄嬛的爱就越虚假。他会时时刻刻把“莞莞”比不上“菀菀”刻在心里。
“容儿也读纳兰词?”
“满州第一才子的盛名,臣妾也是仰慕的。虽然纳兰伤感,但其中情意又何尝不是天下女子所求呢?”
皇上看着我,眼神深邃。这一刻,梨香氤氲、气氛迷离。
第58章 闺房之乐
“你与别的嫔妃不同……”
将皇上的最后一丝力气榨干,我软软地趴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咚咚”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额上的汗珠都干了,我才恍惚地回答:“皇上说过臣妾不必守规矩,所以才与旁人不同。”
他鼻息间漏出一丝笑意,叹道:“她们都怕朕,你倒不怕。”
我心想,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不过是男女之欢,我有什么好怕的?比起侍奉迎合,我倒是更乐意享受意趣。
既然此生只一个男人了,还不能多想些花样取悦自己吗?他拿我当妓子,我唯一报复的方式,就是同样拿他当妓子,倒也公平。
“容儿,朕与你在一起很快活。”
“……”
“不必多思、不必多想,松快得让朕害怕……朕是一国之君,若是如此耽于淫乐,实在不妥。”
“臣妾不愿皇上害怕。若臣妾让皇上害怕,皇上便只在愁绪郁结、心烦意乱时召臣妾,臣妾只想让皇上高兴。”
他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将我拢在怀里,手指间绕着我肚兜的系带,眼神里的欲念说明他只是一个意乱情迷的男人。
“皇上还想吗?”
“明日还要上朝。”
我翻身坐在他的胯间,他立刻打消了什么朝政什么战事的念头,眼眸里满满的只有我。
*
一侍寝,隔天就有了赏赐。
我就像那青楼的花魁娘子,一刻千金,一夜便能盆满钵满,富贵一个月。
三个丫头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得像三只鸟儿,忙碌地收拾金银财帛、首饰花钿,全都跌进了钱眼里。
“小主,费太医来给您请平安脉了。”
小林子引费叔奕进来,我便看见了他满面的春风,他心情不错,眉目疏朗,比之往日来请安眼中多了几分笑意。
“费太医可有为我留意淳常在的身子?”
费叔奕立刻对我行礼问安回答道:“微臣刚从碎玉轩来,淳小主身子康健,只是年少长身体才吃的多些,不碍事。臣已为她拟了一个消食的药膳,嘱咐了小厨房依方熬煮,并吩咐宫人每日睡前给淳小主服下。”
“大人果然细心。”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语气里的乖戾,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我。
“小主心系姐妹,自然一样贴心。”
他的恭维像是在哄我开心,我看着他礼貌一笑,微微将眼神移开。
我……也是期待的。甄嬛拥有那么多的东西,皇上的宠爱、温太医的爱慕、果郡王的私情……我何尝不期待有人喜欢我呢?
不是因为我讨好迎合,不是因为我能在床榻上与他颠鸾倒凤……只因为我是我而已。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
哪怕是令我有一瞬眼亮的费太医,他也如我所料地更喜欢淳儿,甚至根本掩饰不了、也不愿遮掩他心头的欢喜。明知是死罪……
“小主一向康健,只是微臣提醒您切勿多思多虑,保持心情愉悦。”
他请完平安脉收起诊脉的帕子,起身便要走,一句话也不肯和我多说。
“费太医,我前些日子给你的东西,丽嫔已经动手了。”
费叔奕震惊地转过身,看着我几秒没有动弹,谋害嫔妃会牵连家族,他知道这个后果。
“是哪位小主!”
费叔奕是个好人,我猜他是想悬崖勒马替姐姐救下那被下药毒害之人。
“你替我做事,我告诉你是谁。”
费叔奕捏着医药箱的手指明显使了劲儿,他似乎很讨厌我这种功利的行为,更讨厌我拿捏着丽嫔的把柄转而威胁他。
“好。”
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字,咬牙切齿,我猜他此刻一定恨不能咬死我这种铁石心肠的毒妇。
“帮我查一查太医院麝香仁的调用情况,哪个宫什么时候取用多少份量。你什么时候抄录给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她害的是谁。”
费叔奕气得脸都白了。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而快步离开,我听得他抖得直响的外袍便知:他要气死了。
看他如此气愤,我反而戏谑一笑。笑他的赤诚丹心,也笑我自己冷面冷心。什么都是可以拿来当筹码的……
我坐在榻上良久没有动弹,直到宝鹃兴冲冲地进来。
“小主,皇上来了!皇上来了!”
我淡定地喝了一口茶,冷静地问道:“他是来看富察贵人的吧?”
宝鹃才不管皇上是来看谁的,她只知道皇上来了于我就是机会,立刻劝说我道:“小主,皇上来看谁不重要,只要小主有心留下皇上,皇上自然愿意陪着小主!”
我冷哼一声,一点儿也提不起劲去伺候皇上,对着他虚情假意地笑,对着他娇柔做作地表演。
但我依旧如宝鹃所愿,坐到梳妆台前,涂脂抹粉将自己打扮的得娇艳。
“朕来了,你也不去见朕?”
皇上进来又免了小林子通报,像回自己家似的坐到榻上,语气里竟然有些埋怨。
“皇上看富察姐姐,我怎么好去打扰呢?富察姐姐身怀龙胎辛苦得很,肯定有许多体己话要和皇上说。”
我起身走到他身旁,侧身靠在他的臂膀上,像一只贪恋温暖的猫一样环着他的手臂,轻轻地与他十指相扣。
“她怀着身孕诸事繁琐,这儿不舒服,那儿不痛快。朕又不能治病,也是烦得很……”
呵,她是为你生孩子辛苦,你还烦得很?
我佯装气恼地躺在他怀里,仰面朝天看着他的脸庞问道:“那皇上也会烦臣妾吗?”
“不会。若是容儿你有了身孕,朕一定高兴,怎么会嫌你烦呢?”
呵,骗子。我已经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了。
脖子上的领巾松散开来,他眼神微眯地替我抽走,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
“皇上?”
“朕有时想,朝政千头万绪,永远忙不到头。还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负春宵好时光。”
他熟练地解开我领口的盘扣,我则是眼神灼灼地望着他并不推拒。刚解开两颗扣子,他看到了里面露出的赤色肚兜立刻像猛兽捕猎一般把持不住。
“皇上……”
我气息深重地挽着他的脖子,躺在他怀里像狐狸一样扭动腰肢。
他难耐地搂着我走到床榻,不由分说地将我欺在身下。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离他很近……
他为了笼络朝臣、稳固氏族不得已地去高门贵女那儿开枝散叶,何尝不委屈?简直是为国做妓……只有在我身上,他可以攫取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是男人,他可以肆无忌惮,他可以放任欲望,他可以放弃规矩和筹谋……
皇上他,真是和我好像啊。
我仰头揽着他的脖颈,抬腰任凭他揉掐,似乎在这种极致简单的暴力里,他的自卑、委屈、渴求、胜负欲与我的一同炸开,化作尘埃。
第59章 织网
早上请安,眉庄病愈难得出席。
“嫔妾向皇后娘娘请安,向各位姐姐请安。”
眉庄的声音里略带虚弱,听着精神不大好的样子,我关切地看着她缓缓坐下。
“看见沈贵人的面色好了,本宫才能安心。”
皇后温柔娴雅,好似一尊普度众生的菩萨,慈眉善目、笑语盈盈。
华妃瞧见我与眉庄看似亲厚的样子,立刻不饶人地说道:“沈贵人这一失足还真是因祸得福,得到皇上的疼爱,时常探望,连下水救人的萱常在也分了一杯羹。你们姐妹这福气,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我……不过侍寝了两天又被华妃恨上了。我哪一天才能让她专心对付皇后,把争宠夺爱抛诸脑后……她现在身子没调养好,就算独承雨露,那也是白白浪费啊……
“是啊,这几日我看千鲤池旁,突然多了好些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后来一想啊,明白了,估摸着,都盼着跟沈贵人一样咕咚下去,皇上的圣眷就到了!”
听到丽嫔那浅薄的推脱,我无语的地看向曹贵人,她眼神中是和我同样的无奈。
我心想这丽嫔的说辞也太站不住脚了,沈眉庄不深究是为了自保而自退一步,她倒好,见人退缩反而抄起屎盆子就往人脑袋上扣……这么会得罪人,难怪连鬼神都怕。
“丽嫔你真会说笑!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宜修突如其来的训斥让我不禁低头一笑,看来她也知道丽嫔鲁莽跋扈、得寸进尺,有些过分了。
“是呢,沈贵人一直得宠,只有那些年老色衰的女人才会出尽百宝想要留住皇上。”
华妃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皇后,眼神里的挑衅像是明晃晃的宣战,我暗暗想:华妃终于知道矛头对准皇后了。只是每每直逞口舌之快,也没有办法真的扳倒皇后,难不成靠气死她来上位吗?
“听了娘娘的话,臣妾真害怕,谁没有年老色衰那一日呢?等下臣妾要去宝华殿好好祈福,求菩萨保佑臣妾,能和娘娘一般青春貌美。”
眉庄字字锥心只为堵住华妃的嘴,只是她嘴快话又直,没察觉到这话顺着华妃说下来反而同样讥讽了皇后。
“菩萨要保佑这个那个哪儿忙的过来啊?还是积善积德自求多福吧!”
皇后明显有些生气了。似乎她被排除在了“青春貌美”的范畴之外,心里十分不痛快。
“听说沈贵人与莞贵人是自小的情谊,姐妹情深,怎的今日不见了莞贵人?”
我一听华妃又调转矛头,像丽嫔一样傻乎乎地又来言语离间眉嬛二人的姐妹情,我又无语了。她哪知像她这样的言语挑拨,越是中伤,人家姐妹感情越好……明晃晃的刀子刺过来,人家还不知道抱团反击吗?
“姐妹再情深,也架不住皇上的盛情啊,我听说皇上约了莞贵人去了上书房,所以今天才不能来。”
丽嫔配合华妃挑拨离间,又一次没让话掉地上,只是提及了皇上的宠爱所有人都脸色难看,连宜修都不免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本宫说呢,所谓的姐妹情深也不过如此……”
华妃淡淡的,眼神哀伤得明显,众人都瞧出了她的失落也都暗暗叹气的叹气、喝茶的喝茶。
请安散了,回到延禧宫,费太医已经在怡性轩候着了。
我坐到榻上,行云流水地伸出手腕,费叔奕将帕子搭在我的手上,手心里悄悄被他塞了一个与之前我给他的同样三角折纸。
将东西死死握在手心,我对着费太医莞尔一笑,心想:只可惜丽嫔的名字已经上了生死簿,不是我要她死,而是旁人要她死,费太医你可千万不要恨错了人。
“药是莞贵人在吃。不过现下她已觉察出端倪,没有你去当好人义薄云天的机会了。”
费太医微微一愣,眼神中有一种平白为我做嫁衣的无力感。
“小主可真是好算计。”
他阴阳怪气地说罢,我跟着讥讽道:“费太医知道太医院这么大的秘密,敢说自己没有留有旁人的把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应该谢我才是。”
费太医不置一词,愤愤离开。
见他走了,我驱散四下的人,将那纸展开,看到了上面所写的景仁宫所用麝香一事。院判章弥听她调遣,帮她瞒着整个太医院……若是皇上知道了一定畏惧惊恐、惴惴不安,他和我一样,关键权力被旁人把持就会夜不能寐,唯恐被人害死……
将那张纸重新叠好,我揣着直奔永和宫,将它交给了曹琴默。
曹贵人看到我一手是香粉,一手是调用记录,忽然谨慎地问道:“人呢?那个被皇后买通将香粉带入延禧宫的人呢?”
我忽然后悔,我做错了事情!香叶和凝霜不该丢给华妃去调配,反而应该攥在自己手里的。如今她二人若是被暗中处死,我们拿着皇后的证据便是功亏一篑。
“音袖,你去查一查,那两个宫女如今在哪里,立刻来报我。”
我坐在曹琴默的对面,深深吸了一口气,比起她的心思,我还是略差了一筹,若是我要对付的不是宜修而是她......以她滴水不漏的心思,大概会把谋害纯元做得天衣无缝、查无可查。
在永和宫和曹琴默逗了一会儿睡醒的温宜公主,音袖回来了。
“回小主,香叶和凝霜如今都在碎玉轩,和花穗那一批一同调进去的,被安排在外院做苦力。”
我和曹琴默相视一笑,差点儿得意得笑出声来。没想到这两张催命符竟然阴差阳错去了碎玉轩......就算她们是皇后的人,皇后也不会轻易让她们死,她们留在碎玉轩当眼线反而更有价值。皇后做梦都想把人插进碎玉轩去,没想到华妃随手一打发就不留痕迹地替她办到了。
“派人留意着这两个丫头的动向,若有和景仁宫往来的痕迹,立刻报我知晓。”
音袖微微颔首,乖巧地退出去吩咐人做事了。
“曹姐姐,如今我们攥着皇后调用麝香谋害龙胎的证据......”
曹琴默知道我想说什么,立刻打断我道:“不可!她是皇后,岂是你三言两语便可扳倒?她身后还有太后!”
我前世受制于皇后,被她欺压利用了一辈子,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说道:“如果能拿了剪秋或是江福海,严刑拷打,必然能吐出更多东西来。”
曹琴默看着我轻蔑地一笑,“妹妹,若非她自入圈套、深陷其中,我们怎么能收网围捕?有了这个筹码,我们刚可以开始织网。不要像华妃似的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还是步步为营、让其永世不得翻身,来得稳妥。你不知对方有多少后招,拿了一处命门就想决一死战,只会把自己给葬送了。”
我看着她乖顺地点了点头,心想:若是曹琴默有命活到后来,恐怕熹贵妃也未必能敌。
第60章 决胜盘
苏绣中有一种高超技法,叫双面三异绣。正反两面:图样不同、针法不同、色调不同。
余氏下毒一案于甄嬛与眉庄,和于曹贵人与我,便是如此。
她们所看到的、查到的,不过是我们早就设计好的。而刺绣的背面则是出乎意料、截然不同的画面。
小印子晚上进了碎玉轩便没有出来。一早上得到的消息,槿夕去养心殿跟皇上报了余氏谋害甄嬛的事。
曹贵人一早就来看望了富察贵人的胎,转而到了我这儿对着我笑道:“妹妹,戏台子已经搭好了,是时候让咱们的昆曲名伶上台了。”
宝鹬走了进来,拿着食盒对我说道:“小主,您吩咐的桃花姬做好了,咱们现在就去养心殿吗?”
我和曹贵人使了个眼色,手搭在宝鹬腕上和她一道去养心殿。
养心殿西偏殿,皇上正在批折子,平时这个时候我是绝不会来的。
“皇上,臣妾带了一碟桃花姬来,您尝尝,先歇会儿?”
皇上抬起头,双手捂着脸,想来是刚听了槿夕说的那些烦心的事儿正在头疼。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香膏,抹在手腕上,凑到皇上跟前。
“什么香?提神醒脑,竟比薄荷脑油还管用?”
我收起手笑道:“这是臣妾的秘方,若是告诉了皇上,皇上便只要香膏,不要臣妾了。”
他被我逗得一笑,似乎刚刚的烦扰瞬间烟消云散。
我知道皇上不是那听风就是雨的人,槿夕的说辞纵使令他动心爱怜,也只能坐实下毒一事。
“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皇上疑心最重,一切有违常理的事儿,他都要追根究底,连我突如其来的看望也不例外。
“臣妾与莞姐姐交好,听闻了余答应的事儿也是心惊胆战。但想到皇上定然亦为此事烦忧,才特来陪陪皇上。”
他抬头看向我,对我伸出手,示意我与他心意相通。
甄嬛只顾着为自己被谋害愤慨,为了追究余答应的罪责而气恼上头。她却不知,皇上是最烦这些女人家争执的事的。
甄嬛明明可以把这事儿报给皇后,让皇后处理,却偏偏让槿夕来御前说,不就是希望皇上为她主持公道吗......
她自信皇上偏袒宠爱她,定然会站在她的那边,殊不知,这是我与曹琴默给她挖好的坑。
“容儿,你懂事,朕和你在一起舒心些。”
正在我和皇上温柔对视之时,苏培盛来报,“启禀皇上,华妃娘娘带着余答应求见。”
我微笑着退到一旁,等着好戏上演。
华妃像是个主持公道的贤妃,对皇上行礼后说道:“臣妾带了罪妇余氏前来问话。她若是谋害嫔妃、证据确凿,望皇上严惩!”
皇上看了华妃一眼,只觉得她说话难得如此公正又圆满,有些反常。
“皇上!”
余答应哭着跪倒在皇上理政的桌子前,“皇上,臣妾是嫉恨莞贵人得宠。自她得宠,皇上再没想起过臣妾!希望皇上念在当日除夕夜倚梅园相遇,饶臣妾一命吧!”
皇上有些动容,看着余氏娇滴滴的可怜样,似乎想起了当初和她赏梅品茶,一夜夜听她唱昆曲的时光。
甄嬛紧随其后也进了养心殿,脸上略带愠色,质问余莺儿道:“当日果真是答应在倚梅园与皇上吟诗吗?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当真是你吗!”
甄嬛明显是为了告发余氏欺君特地而来,明明是她和皇上相遇,反而被旁人抢了恩宠已经有些不快,如今见余莺儿当着皇上的面也敢堂而皇之地撒谎,更加怒不可制。
“嬛嬛,是你?竟然是你!”
余莺儿见皇上长了一颗偏得不能再偏的心,立刻匍匐着往前,跪倒在皇上面前哭道:“皇上!定然是莞贵人当日在场,恰巧听了臣妾的祈福之词,想要冤枉臣妾!臣妾是嫉恨谋害她,可臣妾从来没有骗过您啊皇上!甄嬛!你是不是想治我个欺君之罪,一定要看着我去死才甘心!”
甄嬛被余答应问懵了,她万万没想到余氏敢在御前这么正大光明地反咬一口。
我看向华妃,和她默契地对视一眼。如今这状况,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辩驳不清了。
皇上也微微蹙眉,看着地上的余莺儿又看向楚楚可怜的甄嬛,不知如何定夺。
两方都是除夕夜出现在倚梅园,都能对上诗句。哪怕是甄嬛文采出众远比余莺儿讨人喜欢,他也不可能就此论断一个大不敬的“欺君之罪”。
因为谁都拿不出人证与物证,这才是皇上如此焦心烦躁的根源。他与我一样,平等地不相信任何人。
“皇上!当夜臣妾出现在倚梅园,原是因为嬷嬷吩咐臣妾修剪花枝,花房众人皆是见证!当时皇上您问我是谁!臣妾便答了您是倚梅园的宫女!如何冒出一个腿脚不便正在养伤的常在!若当夜就是她,为何当时不开诚布公地说出自己是谁!”
甄嬛恍惚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向余莺儿身旁的华妃,又看向余莺儿,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余莺儿义正言辞、咄咄逼人,说得确有其事一般,将被冤枉的甄嬛逼得退无可退。
“皇上......是臣妾,当夜确实是臣妾。”
甄嬛被逼得无法,只能一样跪下祈求皇上的爱怜,祈求皇上的宠爱与信任。
“嬛嬛,你当夜可有带什么物件没有,香囊、扇坠、珠串?若你有物证,朕将倚梅园翻过来也要证明你的清白!”
甄嬛犹豫了,她缄默不言,不知该不该说。
此时余答应突然吼道:“皇上!臣妾带了一枚小像!挂在梅花枝头!”
甄嬛一听余莺儿知道小像的事情,更加确定自己是被算计了,身子微微发抖。
我想她是生怕连自己的小像都被余莺儿攥在手里,若余莺儿给了什么太医侍卫之类的外男,以后追究起来,她就算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甄嬛依旧不发一言,皇上却还是偏袒她,只说:“余莺儿谋害嫔妃!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甄嬛跪在地上,委屈得满眼是泪,喃喃道:“皇上,真的是臣妾,是臣妾......”
“甄嬛!我与皇上除夕相遇,皇上他爱听我唱昆曲,你为什么连这点回忆都不肯留给我呢!”
余莺儿哭喊着对准一旁进门的柱子,猛力往那儿一撞,头上的血瞬间流下来。
“啊!”
甄嬛被吓坏了,似乎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拿一条性命来冤枉她......
华妃也吓得花容失色,见皇上只顾抱着被吓坏的甄嬛,与我又对视一眼。
我微微点头,面带微笑,眼眶中涌出仿佛被惊吓出的泪水。
第61章 险恶
余氏的尸体被拖走,华妃先告退离开。
“有皇上陪着莞姐姐,臣妾也先告退了。”
我看着皇上拥着甄嬛到一旁的榻上坐下,拢着她的身子安慰道:“朕相信你,朕怎么会不信你呢?”
我低头一笑,走出养心殿,看着外头的绝好日光,忽然觉得炽烈。
“小主,怎么了?”
候在外面的宝鹬看到我有些魂不守舍的,担心地问道。
怎样,才能敌得过一颗偏心呢?就算甄嬛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皇上也是相信她的。旁人用一条命来冤枉她都不成......
不过没关系。我最了解皇上,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相信罢了。当他有一天厌倦甄嬛时,他会将这些疑影一个个当作罪状直接扣在甄嬛的脑袋上。
他一直如此。自私凉薄,只有旁人欺骗他,没有他辜负旁人的。
“没事,刚刚吓着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我回想起甄嬛的反应,心中竟有一丝爽快。如今余氏触柱而死,欺君之罪便也不了了之。
皇上如果相信余氏,那甄嬛便是有意钉死余莺儿不想给她活路还要与她争宠。余氏虽然有罪,但甄嬛亦是狠毒。
皇上如果相信甄嬛,那余氏所言也不虚。甄嬛祈福带的物件呢?她为何带伤出门偏偏去了倚梅园?当日又为何推脱是宫女不肯承认身份?余氏欺君已死,可甄嬛也未必坦坦荡荡。
我能想到这一层,皇上也能想到这一层。所以只要甄嬛敢用倚梅园偶遇来给自己博好感、在皇上面前求爱怜,她就注定要输。
这一局稳赢,无论她如何挣扎,结果都是我们想要的。有这一局在前,我突然对扳倒皇后有了信心,我希望也能看到皇后作困兽斗的一天,无论怎么辩解都是死。
*
隔天皇上离宫视察井田,宫内没了给甄嬛主持公道的帮手。
给皇后请安时,华妃压抑不住要呛甄嬛的欲望,直接怼道:“听闻莞贵人除夕夜曾去倚梅园赏花,还偶遇了皇上……怎么那么巧啊?”
甄嬛畏畏缩缩地解释道:“臣妾独在病中,雪夜祈福恰好去了倚梅园而已……”
华妃瞧了我一眼继续说道:“宫里有梅花的地方那么多,怎么偏偏去了倚梅园?岂不是你明知除夕夜宴就设在绛雪轩,有意攀附隆恩才故意去偶遇皇上?”
妃嫔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似乎都对甄嬛去倚梅园的目的有所怀疑。
皇后看向甄嬛的眼神也变得意味深长,毕竟她已有了纯元脸,又加上了红梅雪夜也太巧了,若是说没有高人在背后指点,也很难让人信服。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有意还是偶然又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皇上心里有你,为你惩治了余氏。”
皇后说罢微笑着看向甄嬛,可众人更觉得不公。后宫之事明明一向由皇后主理,只有甄嬛坏了规矩,仗着皇上宠爱把后宫的争斗燃到了皇上面前。
“莞贵人逼死了余氏还能这样惺惺作态,真是看不出来啊……”
丽嫔又冒冒失失地往甄嬛头上扣屎盆子,甄嬛则是蹙眉无辜地看了丽嫔一眼,有苦说不出。
她没辩白清楚除夕夜之事,反而惹了一身膻。明明是余莺儿谋害她,可皇上只追究了个打入冷宫。如今倒像是余氏因她含冤而死,旁人不得不疑心到她身上。
请安散后,我回宫叫上了小林子去了碎玉轩。
到那儿时,甄嬛和眉庄正坐在榻上说话。
“我心里恨极了被人暗算,也恨急了花穗和小印子,可皇上下旨杀了他们,我这心里并不畅快。”
甄嬛的话还真是道貌岸然得很……
“是啊,看到杀人,我这心里也不畅快。更何况,余氏惨烈而死,就算她言语中疑窦丛生,也无从查起了……”
隔着窗子听到她们姐妹俩假惺惺地在这儿当好人,我微微摇头只是戏谑一笑。她们就像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却从来没有杀过一只鸡的人。
旁人杀鸡还不是为了满足她们高高在上的口腹之欲?如今刚溅了丁点儿血到袍子上,就想把自己摘干净了,装得仿佛从来是吃斋念佛的活菩萨一般……
“姐姐!小林子刚刚来回我,说他曾见丽嫔身边的康禄海出宫采买药物!”
我装得着急忙慌来报她们,甄嬛和眉庄则是同步地喝了一口茶,并不看我一眼。
她们有心防备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前天抓住了花穗小印子不告知我,昨天去养心殿禀报皇上也不让我知道内情。
就算我把反败为胜的牌送到他们手上,她们也是瞧不上我的。
“仔细说说!”
眉庄很威严,看也不看小林子一眼,只让他跪着回话。
“奴才前些日子出宫办事,偶然看到了启祥宫的康公公去了一家药铺买了些药回来。奴才见那药铺是医官费家的产业因此多留了个心眼。”
眉庄抬手让小林子先别说话,放下茶杯看向甄嬛疑心道:“余氏失宠已久,她又不懂药理,上哪儿弄药物,又怎么知道在你的药罐子里下多少分量,花穗是怎么被安排进你宫里的……看来,此事和丽嫔必脱不了干系!”
槿汐一听眉庄的话也对甄嬛说道:“小主,那康禄海原想跟回小主,却被小主打发了回去。如若咱们说动他作证,扳倒丽嫔,未必不可?”
我看向槿汐附和着点头,也赞同这个主意。
“莞姐姐,如今康公公是最有可能经手此事的,在哪儿取药,取的什么药,药铺的出货单上也能对上。人证物证俱在,不怕丽嫔敢抵赖!”
眉庄也对着甄嬛点了点头,已经决定好说服康禄海反水,去皇后娘娘处揭发丽嫔。
从碎玉轩出来,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从翊坤宫议事出来的曹贵人。
“我已说服华妃弃车保帅。丽嫔手脚不干净,把柄落得太多,已经无用了。”
她的话让我更加放心,我亦淡定道:“甄嬛决定用康禄海揭发丽嫔,估摸着明日就能告到皇后那儿去。”
曹贵人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杀机。这个局做到现在,只差最后一步了。
“丽嫔明天就会疯,绝对不留痕迹。”
我的话让曹贵人满意一笑,她继续往前走与我一同深入树影密布的御花园。
“借谁的手?”
“太医的手。”
“那沈眉庄会疑心是甄嬛不择手段、报复灭口。”
我欣然一笑反问道:“你猜甄嬛会向她的好姐姐解释,为什么一直称病养伤的她,除夕夜会在倚梅园吗?”
嫌隙的裂缝早已存在。我不过是凿开而已。
第62章 一人或全家
“宝鹬,去请费太医来吧,就说我身体不适。”
手撑在案桌上假寐,过了一会儿费叔奕来了。
“微臣拜见萱常在,常在万安。”
我伸出手对着宝鹬使了个眼色,她懂事地将怡性轩附近的人都驱赶离开。
“丽嫔的事情败露了。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让你姐姐疯了,这样她最多幽居后宫此生无宠;要么等着她供出事实,攀扯华妃,到时候想与你费家作对的人可就多了。”
费叔奕惊愕地看了我一眼,吐出两个字:“毒妇!”
我满不在乎地看向自己好不容易蓄长的指甲,莞尔一笑,冷静道:“我狠毒吗?下毒害人的可不是我,每天在宫中挑拨离间的也不是我。我第一次收丽嫔的赏赐,她就将首饰加了毛刺,扎得我几天手碰不得东西。是我狠毒吗?”
费叔奕有些说不出话来,嘴角抽搐想要反驳什么却又保持沉默。
“费太医,你只有一天时间考虑,明天等旁人策反了丽嫔身边经手办事的康公公将她主动供出,费家出了这么一个狠毒后妃的名声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你家中的女眷要如何指婚?你家以及家中在京城的医馆药铺还要不要名声?”
用一个毒妇换一家子平安,这笔交易,怎么做选择其实显而易见。
“我......”
我冷笑了一声,对着外头喊道:“宝鹬,帮我好好送费太医出去。”
他恍惚地提起药箱,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亲手下药给姐姐,见到宝鹬进来,他失魂落魄地跟着走到门口,却又在出门前望向我。
眼神里的憎恨,和当初的我并无分别。是我,将他卷入了宫斗的旋涡,让他失去了安稳一生的机会,从此以后我拿捏着他谋害姐姐的把柄,他将不得不听命于我。
*
天气闷热,午后请安时,天恍然暗了下来。
甄嬛带着康禄海到了景仁宫,一五一十说出了丽嫔如何让他去宫外采买药物,又是如何教授徒弟小印子按照分量送往碎玉轩,又是如何让花穗学了将药罐盖子放在药里熬煮的奸诈法子。
康公公甚至掏出了当日出宫采买的买货单子,我一看那皱皱巴巴的痕迹便知,那是小林子从货单上抄来的那一份。我给了费叔奕,费叔奕又给了康禄海......如果挣扎已经无用,那还不如索性摁死。
剪秋从康禄海手中接过那份证据,还有他留存的药物,和甄嬛从小印子手中抢下来的一比对,果然是同一种。如今证据确凿,皇后震怒,一巴掌拍在宝座的倚靠软枕上。
过了一会儿,华妃与丽嫔姗姗来迟,丽嫔一瞧康禄海跪在甄嬛身旁,暴怒得气血上涌,直喊得一句:“吃里扒外的东西!你不瞧瞧当初是谁将你从那死人堆里救出来!果然是没根儿的东西!甄嬛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样处心积虑地攀诬我!”
“丽嫔!这里是景仁宫!你瞧瞧你这是什么样子!”
丽嫔不顾身旁的宫女阻拦,一脚蹬在康禄海的背上,直将他蹬得趴在皇后脚前。
甄嬛看到丽嫔如此着急上头,立刻行礼对皇后说道:“丽嫔娘娘指使余氏证据确凿,只是不知,还有什么人在背后指使丽嫔娘娘。”
华妃丝毫不在意,坐在椅子上淡定地摆弄自己新戴的黄金流苏钗。
“什么证据确凿!我不认!皇后娘娘!是康禄海这个奴才勾结了莞贵人来污蔑臣妾!请皇后娘娘明鉴!”
“确实。药馆那里还需要差人去查证,花穗和小印子已被皇上杖毙,也是死无对证......”
皇后有些为难地对甄嬛搪塞了一句。唯恐将宫中的事传到宫外去,不仅有失脸面,还会引人揣测。
甄嬛看到皇后如此没有决断要为她查个清楚,忽然跪在地上向皇后行大礼。
“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亲自查明案件来龙去脉,皇上必定放心!”
众人面面相觑,甄嬛又搬出了皇上,仗着皇上的宠爱,倒逼着皇后去为她证个清楚明白,求个天理公道。
我戏谑地低头一笑,拿起身旁的茶盅,打开茶盖,微微摇头吹了吹,抿下一口。
“莞贵人有皇上撑腰,自然什么都不怕。”
华妃说罢也死死地盯住甄嬛,眼神里的杀气近乎逼到了她的跟前。
丽嫔也瞪着甄嬛,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臣妾敢对天发誓!此事与臣妾无关,是莞贵人与康禄海串通一气,污蔑臣妾!”
忽然外头雷声大作,闪电划过时将整个景仁宫里照得透亮,丽嫔被吓得倒在地上,看着外头狂风大作呓语起来。
“不是我,不是我做的!”
丽嫔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匍匐着跪倒在皇后身前,吓得魂飞魄散地说道:“皇后娘娘,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不是我让余氏害人的。”
甄嬛也被吓到了,看着丽嫔这反常的模样,疑心地朝前探看,却被丽嫔一把抓住脖子,死死扣住。
眉庄吓坏了,赶紧上前去抓住丽嫔的手,我也快速过去抱住丽嫔的腰。宫女和小主合力才将丽嫔从甄嬛的身上扒拉下来。
“甄嬛!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丽嫔被拖开时,双腿乱蹬,面目狰狞,一直放声狂笑不止。
欣常在警惕地瞧了一眼,惊恐地说道:“丽嫔娘娘好像是中邪了!不会是余氏的冤魂来索命吧!”
甄嬛由眉庄扶着坐到椅子上,满宫的嫔妃都畏惧得不敢动弹,我则是与对面的曹贵人相视一笑,微微点头。
华妃看着女人们惊叫出声,淡定道:“皇后娘娘,丽嫔得了失心疯,要不就留在景仁宫医治吧?”
皇后狠厉地看向华妃,知道她这是又想要给自己添堵,于是直接结案道:“丽嫔疯癫无状、谋害嫔妃,即刻打入冷宫!康禄海杖毙!”
甄嬛一听又这么不了了之,急切地上前,似乎想要皇后扳倒华妃才肯干休。眉庄却皱眉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摁回椅子上坐着。
暴雨落下之前,皇后让各位小主各自散了,华妃趾高气昂地走在前头,好不威风。
“丽嫔怎么会突然疯了呢?”
眉庄和甄嬛走在后头,泄气地叹道。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恐怕是丽嫔自己把自己吓疯了吧?”
我跟在她们身旁,附和着眉庄的话,但她似乎并不相信什么鬼神,她脸上的神情明明在说她觉得是有人暗害了丽嫔。
眉庄思忖了一会儿,突然喃喃道:“难道是华妃?”
我则是佯装疑惑地看向她,问道:“所有证据都指向丽嫔,华妃害她岂不是白白惹人嫌疑?”
可论动机,论在太医院的人脉......除了华妃,那就只有......
眉庄忽然停住脚步,侧脸看向甄嬛,问道:“嬛儿,你的腿伤究竟是什么时候好的?”
延禧宫就在近旁,我和眉嬛二人告别后目送她们越走越远。
第63章 后路
天气渐热,宫中人人都换上了夏装。
富察的身孕也显怀了,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早上去皇后宫中请安也不便。
明明景仁宫与延禧宫只隔着宫道也没几步路,她还是累得直喊腿酸。
“陵容,你听听,是不是有动静?”
我趴在富察的身畔,看着肚子上划过一道波浪,惊喜地眉开眼笑。
“贵人,皇上回宫了。”
方德海前来通报,但只说了半句又没说下去,富察贵人深深吸了一口气试探道:“是去了华妃那儿,还是去景仁宫看望皇后?”
方德海支支吾吾地看了我一眼答道:“去了碎玉轩看莞贵人。”
富察贵人一下子委屈漫上心头,气恼地将床榻上欣常在送来的肚兜全都拂到地上。
“那个狐媚子!整天就只知道缠着皇上!皇上这么久没有来看我,一回宫便去了那个贱人那里!”
我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仿佛看见了我的娘亲。父亲也是这样,无论娘亲带着我如何辛苦,他总是偏爱几个年轻貌美的姨娘的。
“贵人莫动气,对孩子不好。等你生下了皇子,咱们延禧宫就热闹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旁人得宠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桑儿乖巧地端了一碗凝神降火的莲子百合汤,富察贵人看着身旁的人都和颜悦色地看着她,像是个被宠溺的小姑娘一般歪头一笑,低头喝下。
陪着富察贵人在中庭溜达了二十圈,直到日头变大了我才回宫休息。
下午,宝鹃陪着我一道去咸福宫看眉庄。
她近些日子越来越忙了,皇上将华妃的一部分协理六宫的权力分给了她,如今她可以管理各宫物资发放、查看内务府的银钱账目了。
如今的内务府,甭管私下里是不是给华妃敛财,明面上的主子就是眉庄。
这也是我的好机会,定然要趁热打铁,捞点油水。
“姐姐辛苦,日日看账本,妹妹带了消暑的西瓜薄荷饮来。”
眉庄揉了揉眼睛,对着我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一下,“宫中所费甚大,皇上就算要节俭,也无从减起。”
我看她有些累,试探着提议道:“姐姐能否说给妹妹听听,妹妹也替姐姐出出主意?”
眉庄将账本拿给我,我却赶紧推拒过去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我看不合规矩。
她见我如此谨小慎微,反而对我放心了些,说道:“我想着咱们每日宫里的份例都用不完的,比方就贵人来说吧,每日陈粳米一升二合,猪肉六斤,鲜菜六斤,白面两斤,豆腐一斤八两,便是怎么吃也吃不完的。就不用说嫔位和妃位的份例了。不如折了现银分给各个宫里。”
我是过过苦日子的,一听便知沈眉庄是入宫从没受过苛待,不知若是无宠又受欺凌过的是什么日子。
“姐姐,不可。”
“怎么?”
眉庄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否定她的提议,细细思忖了一番,还是没明白。
“姐姐自入宫就身受皇恩,不知我这最末的答应,无宠的常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妹妹的月例只有十六两,每每去内务府换鲜花或是脂粉,都要被拿捏漫天要价。得宠时名贵的玉台金盏分文不取就送到我宫里,无宠时要几盆玫瑰花都要交十两的过桥费。”
眉庄愣住了,疑惑地看向我,“什么是过桥费?”
“意思是,这玫瑰原不是给我的,内务府得拆了旁人的才能分给我。既然我拆了旁人的房子,拿了旁人的砖瓦,那么内务府必然要向旁人道歉,过桥费就是赔礼。”
“可是一应调配都是由内务府来操办的,他们怎么好额外收钱呢?”
眉庄显然是当大小姐当久了,根本不知底下人为了这点儿蝇头小利也会打得头破血流。
“眉姐姐,有人怕冷,十斤炭不够烧,却不爱吃,米缸满得吃不完。只要拿米换炭,给内务几成小利,这交易便成了。大家各有转圜,内务府看钱办事倒也算有章程。可若是人人都是拿银钱,我这样月例只有十几两的常在,如何与开销几千两的华妃相比?只有被当成蚂蚁踩死的份儿。好炭好米都给了有钱的嫔妃,我们这些低位的只有残羹冷炙,连最基础的炭火、米面保障都没了。一旦失宠到了难捱的时候,活活被饿死冻死也未可知。”
眉庄听我说罢,唏嘘地摸了摸我的头发,缓缓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害怕自己也有失宠的那一天,害怕自己也会被旁人欺凌作贱到这个地步,她不再提这件事。
“姐姐,其实,若真要省银子,妹妹到有一个巧宗。”
听到我有法子,眉庄欣喜地拉住我的手,“你快说来听听!”
“每个宫里原都是有小厨房的,不过不准备早膳和午膳,只给各宫娘娘准备茶点、酒膳、宵夜,也是由各宫小主自己出钱养着的。不若,一应餐食全都在各个宫里单做。食材各个宫要多少便去御膳房领,久而久之,知道了各个宫开销的范围,内务府便不必再采购那样许多,这不就省了下来?以后御膳房只管皇上皇后的饮食,也轻松些。”
眉庄点了点头道:“是呀。敬嫔娘娘也时常让我和她一起用膳。两个人吃十几个菜,怎么也吃不完。若是都在宫里单做,吩咐了厨子就做四个菜,我和敬嫔娘娘,只两个人就能省下不少开销。”
我也附和着说道:“华妃娘娘爱吃是出名的,她宫中与其说是开销大,不如说是浪费大。华妃的小厨房从食材到制作都是娘娘自己出钱盯着的,御膳房的手艺她根本瞧不上,所以浪费巨大。这样一来,她小厨房的厨子可以直接从份例里取食材做,能省下不少银钱。”
“只是,这样一来,御厨房的奴才就要分到各个宫里,人多手杂,只怕主位管理起来麻烦。”
眉庄这就明显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又不是主位,她怎知主位不爱管人?紫禁城上下等级分明,什么时候轮到小主亲自去管教奴才了。
“姐姐,即便是小主失宠,就靠着份例和自己开火的权力,最多吃得简单些,再苦再难也不会落得臭的馊的,直至饿死吧?还有解暑的绿豆汤,也分了冰糖和绿豆各个宫里自己煮。小主自行决定什么时候做,给谁吃,吃多少,奴才们肯定会更尽心的。”
听到我这么说,眉庄眼光忽然一亮,握着我的手道:“妹妹真是聪慧。”
我惬意一笑,心想:我这可不是聪慧,作为最末的小主,只是想要掌有物权罢了。否则自己的奴才连喝一碗绿豆汤都要看黄规全的脸色,也太憋屈了。
分了绿豆和冰糖回来,宝鹬宝鹃她们就有绿豆汤自由了。
第64章 试探与试探
隔天,皇上刚下朝就让我去养心殿东配殿随侍。
有些奇怪,明明刚刚从外头回来,皇上应该和甄嬛是小别胜新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叫我去呢?
“宝鹬帮我把香膏带上。”
特地在手腕处抹了一点,带上的绢扇也选了那柄早已在茉莉花水里浸泡晾晒过的。
到了养心殿,我看见皇上坐在榻上似乎有些烦躁。
“皇上万福金安。”
他抬起头面带愁容,对我招了招手。
我走到他身旁,靠着他坐下,主动地拉起他的手,手腕在他的腕上轻轻蹭了蹭。
“什么香?”
“安神宁心的,臣妾取了竹叶、玫瑰、天竺葵、茶叶混合龙涎香和檀香做的。是不是比薄荷脑油的气味温润淡雅些?”
皇上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他有烦心事昭然若揭,只是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不找甄嬛,毕竟她才是他的解语花,我来了也说不上什么话。
“此香叫什么名儿?”
我摇了摇头笑道:“臣妾只会调香,不会咬文嚼字,还是皇上赐个名吧?”
“远山青茗,怎么样?闻着仿佛置身空山幽谷。”
他闭上眼睛,手上的念珠缓缓地转动着,单从意境上来说,确有几分王维的禅定模样。可我知道他的恬淡释然,不过是杀伐决断间歇的偶然,聊胜于无。
“丽嫔的事没有吓到你吧?”
过了好一会儿皇上才睁开眼睛,我忽然明白了他召我的原因。丽嫔为了一己荣宠谋害甄嬛,连皇上都开始后怕自己专宠她引得后妃怨恨妒忌,所以给甄嬛找了个挡箭的靶子,就是我。
他还真是会做人,为了保护甄嬛,就随意牺牲我的性命。
我默默地流泪,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让皇上疑惑起来,追问我缘由。
“臣妾刚得宠时也曾受丽嫔暗害,只是丽嫔娘娘为上,臣妾为下,臣妾不愿皇上烦扰,所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如今丽嫔疯癫圈禁冷宫,臣妾也暗暗感恩莞姐姐查明真相。”
皇上眼神微动,然后陷入了沉思。然后抬手摸了摸我的脸,眼神温柔如水。
“那你是怎么看华妃的?”
他怎么突然问起华妃的事儿?想到昨夜是甄嬛侍寝,我大抵猜到了。恐怕是甄嬛又向皇上倾诉自己在后宫如何受丽嫔欺凌,不得不状告皇后惩治了她。没准儿还顺便吹了枕头风,诋毁了一把一直视她作眼中钉的华妃。
“臣妾与娘娘相交不多,只觉得娘娘漂亮大方。她会因为臣妾受皇上赏识给臣妾赐首饰,也会因为臣妾好奇翊坤宫的点心,就遍邀嫔妃去做客。”
皇上看着我忽然笑了,似乎我口中的华妃才是他日日所见的那个熟悉的华妃。她会爱屋及乌,即便是不喜欢的嫔妃也会在礼节上做到体面;她非常好面子,宫中有好吃好喝的从不藏着掖着。
“莞贵人说华妃果毅,你怎么看?”
开始了,他又试探我。甄嬛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引导皇上,她居然妄图掌控这个自私又自负的男人。
“臣妾不懂什么是果毅。”
皇上捏着我的脸颊,宠溺地笑了一下,反而开始为我解释:“行事果敢,能掌事用人的,便称之为果毅。”
我则是佯装无知地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一下。
“臣妾瞧不出什么行事果敢,只知华妃娘娘协理六宫,井然有序。也瞧不出什么掌事用人,只知华妃娘娘治下严谨,从无人敢说她不是的。”
皇上又一次摸着我发髻上的流苏笑了,拉着我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容儿,朕喜欢和你在一块儿,你没那么多心思。”
我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笑靥如花。
我都已经是侍奉了数年的妃嫔还不知道他的脾性吗?在宫中斗女人只能靠自己,任何妄图拉他进入战场的女人都会被厌弃,甄嬛也不例外。对他,只有忠诚和驯顺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什么是恃宠而骄?就像兄弟姊妹抢果子吃,无论谁分多分少,那都是姊妹间的事。如今偏偏有一个仗着父亲宠爱的女儿,每每分少了都要父亲来收拾众人。
明明游戏之中,有赢就有输,这次输了下次再赢回来便是。这个孩子则是破坏了规则,只想赢,仗着父亲的宠爱还想要永远赢。这便是恃宠而骄。
甄嬛在后宫众人的眼中便是如此。她破坏了规则,她把另一个权力层级的人,拉入了女人的战场,妄图通过皇上去反击华妃......怎么可能不惹人厌烦,让人侧目?
午后欢愉罢,皇上腻在床榻抱着我,忽然问道:“容儿这么懂事,朕总想着赏你个什么?”
我心想:你这个老骗子一高兴就什么都答应,结果最后也没个着落,谁敢问你要赏赐……你怎么不把几个月前约定要给我的名贵香料都给我送来啊......
“臣妾只愿在宫中和皇上长相厮守,家人在宫外平平安安。”
皇上听我提起家人,忽然有些动容,问道:“你父亲的官职,确实有些低微,也是该升一升。”
又是试探......面对这样敏感多疑的皇上,我也防得疲累。
我赶紧做作地捂住皇上的嘴,眼眸含泪地看向他,对他摇了摇头。
“臣妾父亲谨小慎微,不宜给他太高的官职,官中诸事繁琐、千头万绪,父亲实在没有能力担起。”
听到我这么说,皇上更觉得有趣了,笑道:“旁人听到要给家中父兄升官都乐得开花,你倒不肯,唯恐朕给他升官,倒是个赤纯的。”
我哪里是赤纯?只是知道我那不中用的爹,做县丞就差点儿把一家子害死,做了知府又把我给坑得体无完肤,恨不能早日和他划清界限。
若不是为了娘亲,我只盼着他干脆早日去见阎王。
“皇上若是真体恤臣妾,不如让家人到京中来吧,臣妾不求父母荣华富贵,只求他们离臣妾能近一点。”
近一点,待我有了权势,也能好好约束我那不成器的爹。
他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么真挚的话,抚了抚我散开的头发,微微颔首。
“你有一副好嗓音,想来也是家中调教得好。朕明日下旨让你父亲做神乐署署丞,调教皇家祭祀所豢养的乐生舞生,可好?只是这官职不升反降,只是个从八品。”
我赶紧从床榻上下来,对着皇上磕头,“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很意外我竟然一丝怨言都没有,这官职既无升迁指望,又无油水可捞,还是个可有可无的闲职,就算父亲安安稳稳干到年老,最多混个六品荣休。
可这对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怪朕?”
我满足地笑了,对着他摇了摇头,“臣妾所有皆是皇上所赐。”
“你倒懂事。”
他靠在枕头上对我伸出手,将我拉回床上,温柔地拥着我。
第65章 阴云前奏
那日之后,皇上再也没有召我去过养心殿,他忙着宠爱甄嬛和眉庄,又一次把答应我的香料抛诸脑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后妃离宫去圆明园避暑前,方德海来报我,说是父亲母亲已经在京郊神乐署附近置办了房子,如今已经安顿下来了。
因为路途遥远不便,父亲只带了母亲和来过京城的萧姨娘。其余的莺莺燕燕都留在了老家照看庶子庶女。
旁人只当他是与母亲伉俪情深,知礼守节;我却知道他是准备死死靠着我吸血罢了。
庶子庶女和姨娘于他而言不过是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只有我这个有出息的嫡女才是他荣华富贵的指望。只要有了钱就会有更年轻貌美的姨娘......
这一点,父亲是拎得清的。
宫中炎热不宜养胎,富察贵人与我这一次也能一起去圆明园避暑。
皇上在九州清晏理政,夜里住水榭万方安和。西北战事告捷,皇上为了表示对华妃的看重,将她安排在离万方安和最近的杏花春馆。
富察贵人住涵远楼,我住抒藻轩,曹贵人住随安室,三人同居一院,倒是可以互相照应。
圆明园......从建造风格到轩舍名字都和江南风光一脉相承。
苏州的桃花坞,杭州的曲院风荷,看着眼前的风光,我总是不免想起家乡的图景。皇上对江南风光如此偏爱,似乎将我纳入宫中也是有迹可循了。
富察贵人舟车劳顿一天,累得脸都白了,扶着她在床榻上休息,我却听见外头有小宫女嘀嘀咕咕,天热本就烦躁,第一天到这儿,我也不得不拿出小主的款儿来。
“说什么呢!园中嬷嬷没有教过你们规矩吗!”
两个小宫女推推搡搡一个也不敢开口,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不说是吧?方德海,拖出去各自掌嘴二十!”
其中一个小宫女突然跪下出卖了自己身旁的好姐妹,说道:“铃儿说皇上不重视贵人,只有莞贵人那里分到了纳凉的风轮儿,贵人怀中龙裔却......”
我一听见到富察贵人侧身往里躺着,便知这些拜高踩低的奴才又伤了她的心。
“出去各领十下手板,再发现你们不知轻重地嚼舌根,打出园子去,永不许再伺候!”
我处置了那两个小丫头,坐到床榻边抚了抚侧身躺着的富察的背。
她如今月份大了,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亦是需要当心的时候,心情总是郁郁寡欢可不好。
“富察姐姐,别理会那起子不懂事的奴才说的混账话。等姐姐生下了皇子,一切都会好的。”
富察哭着转过身来,脸上的泪水显得她更加憔悴,孕妇月份大了浑身不舒服,她又整日焦心忧虑,变得爱哭沉默,我看着也难受。
“如今在园子里消暑,咱们就松快松快,吃些好吃的、玩些好玩的、看些好看的。这儿不比宫里规矩大,咱们就乐乐呵呵的,不想皇上了好不好?”
没想到听我这么说罢,富察反而更伤心了,起身拥着我哭道:“凭什么呀?我出身大族,相貌在同辈女子里也算端丽,如今又怀了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凭什么她甄嬛想要什么好的都能有!我这么辛苦为皇上怀着孩子,却什么都没有!”
她趴在我的肩上哭得伤心,我却已经麻木了。这种郁郁不得志的心情,我已体验了很多年。我没有办法左右皇上的心意,他就是唯一的规则,就算不公,旁人也无法干涉。
“姐姐,你就当莞贵人不存在。和谁争都别和她争,想想皇后和华妃也没有分到呢,你若是生气,皇后和华妃岂不是更生气?”
富察恍然“噗嗤”一笑,想到一向身受恩宠的跋扈华妃也被压了下去,反而心里有些畅快。
“姐姐今日也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从涵远楼里出来,我亦无奈地回到抒藻轩坐下,把温宜公主哄睡着的曹贵人便来看我了。
“妹妹可要午睡?”
曹贵人眉眼含笑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但眼神里的精明依旧藏不住。看来她是又被华妃派了活儿,要上赶着去害人了。
“姐姐有事不妨直说,妹妹愿效犬马之劳。”
宝鹬带着宝鹃宝鹊一块儿出去了,音袖也跟着站在门外,大门紧闭。
“我听说莞贵人当日得宠,是皇上假借十七爷之名与她品箫谈琴,这话有几分真啊?”
我刚拿起茶杯一听她这话便知甄嬛的宫里出了奸细,虽不知是谁,但仅凭这一点确实可以让甄嬛失宠。
“不是有几分真,而是就是真的。当日她在御花园等皇上私下相见,我就在场。”
曹琴默一愣,转而笑了,似乎是拿捏住了这么重要的把柄,喜悦溢于言表。
“曹姐姐打算怎么设计她?去皇上面前挑拨?还是将传言散布得阖宫皆知?”
曹琴默一听我这么说便知我不打算这么轻轻松松放过甄嬛,好奇地问道:“那妹妹觉得应该如何?”
“皇上偏心莞贵人,若是发现谣言,宁可刨根问底把散布之人揪出来也不会严惩甄嬛的。”
她似乎也想到了皇上对甄嬛近乎痴迷的喜爱,有些气馁,若是直接进攻不成,那怎样才能让皇上真的疑心呢?
“最好是能让皇上亲自捉奸。”
“什么!”
曹琴默被我的言辞吓得眉头蹙起,眼神里的怀疑似乎认为我在痴人说梦。甄嬛就算再得宠也不至于和王爷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吧?
想到当初果郡王只身闯翊坤宫救下甄嬛,那不顾一切的样子,我轻轻地喃喃一句:“最好借皇后的手去做,这样皇后脱不了干系,甄嬛一身腥膻,眉庄孤立无援便只能向我们求援靠拢……”
曹琴默看着我满意的一笑,她胸有成竹,似乎已经有了一条毒计。
我继续提醒她道:“姐姐,咱们不仅要对付皇后,还要拉拢眉庄。甄嬛呢就让她当个靶子吸引皇上的目光吧。毕竟换个妃嫔受害,皇上恐怕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曹琴默认同地对我点了点头,似乎是觉得我的心计与她不分伯仲,我们都不该埋没屈居贵人常在这种位分。
“妹妹好谋算。”
第66章 开局
风和日丽,我去找甄嬛解乏。
碧桐书院别致清丽,宫人摇着风轮,四周摆着茉莉花盆栽,寝殿里放着一大缸冰块。真真是舒服透心。
“妹妹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甄嬛得宠后长久的不见我,两人之间都有些生疏了。
“富察贵人的孩子快出生了,妹妹想着给孩子打个平安结珠络,只是妹妹虽工于刺绣,珠串这些倒是不大通,所以来向姐姐求教。”
甄嬛看到宝鹬手里拿着玉珠、玛瑙珠之类的东西有些尴尬,“我女红上一向不大通,只怕是帮不了妹妹了。”
我心想,我当然知道你不行,我也不是来找你的。
“槿汐!”
甄嬛对着外头喊了一声,槿汐立刻进来对着我们屈膝行礼,等候吩咐。
“虽然我不大会打珠络,槿汐的手艺却很好,让她教你吧。”
我赶紧笑着点了点头,歪头腼腆一笑,“谢谢姐姐,姐姐身边的人手艺肯定不错。”
一下午,槿汐耐心地教我打珠络,我跟着她串珠结绳,甄嬛则是坐在一旁喝茶看书。
“呀~槿汐姑姑的手艺真好。”
我学着她的样式打好了一个, 浅紫色的平安结显得精致漂亮。
“是萱小主学得好,奴婢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
我将我手中的平安结递到 甄嬛手中,像个讨要夸奖的小妹妹般说道:“姐姐快看,我这平安结打得好不好?”
甄嬛抚了抚平安结的结扣微笑着点了点头,“陵容你最心灵手巧,满宫里的姐妹都比不上你~”
她眉眼俱笑,眼睛亮亮的。
“槿汐这个也不错,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富察贵人吧,也是我对她孩子的一份心意。”
我微笑着点头,心里却再一次觉得她高高在上。富察有孕,我是亲力亲为做礼物,她却只是打发个宫女做礼物。
两个一道送去,我肯定不能对富察直言她那一个是宫女做的,否则显得我小心眼又爱嚼舌根。她倒是懂得空手赚情面的。不过,或许在她眼里,能让槿汐教我就已经是巨大的情面了。
“在宫中同为姐妹,自是应当如此。”
我脸上堆着笑意接过槿汐手中的那个平安结珠络,绛红色华贵又不出挑,真真是最好的。
回抒藻轩的路上,宝鹬有些不乐意,愤愤不平地说道:“莞贵人一下午就在那儿干坐着看书,书有什么好看的?不若跟着姑姑和小主一起打珠络,有说有笑的还热闹些。”
我瞪了她一眼,警示她多嘴,在路上还敢瞎说。
直到走到上坡的石阶上,四周都是假山和树,我才缓缓对她说道:“宝鹬,世家小姐都以琴棋书画为艺,像什么唱歌、刺绣、花牌、打珠络都是不入流的。莞贵人是受宠的正经主子当然不能屈尊降贵做这些。就算她说是亲自做的,旁人也不会真信。”
“那小主又何必亲自学呢?让奴婢代劳不就成了?”
我被她这小脑瓜子气得直笑,拍了一下她的脑门说道:“若只是让你一个小婢女学打珠络,莞贵人怎么会安排技艺精湛的槿汐来教?”
宝鹬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懂事地点了点头。
一回抒藻轩,我就照着槿汐的珠络纹样,又拿珠串打了一个新的苍青色,一直忙到晚上才终于完工。
带着那新打的珠络去见曹贵人,天气炎热,温宜公主难哄,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妹妹怎么特地带了个珠络来?”
曹贵人也是个擅长打珠络的,一瞧便知是好手艺,仔细看了看平安结的走线样式,问道:“这样式,是莞贵人身边槿汐的手艺吧?她工于此技可是有名的。”
我微笑着看向她,轻轻说道:“请姐姐帮我把这个交给碎玉轩的奸细,让她转交给苏培盛。”
当日知道皇上借果郡王之名和甄嬛私会的,不是流朱就是浣碧,无论是借谁的手给苏培盛送去,想必都不会引起苏公公的怀疑。
“这是为何?”
曹贵人显然被我的这手棋给弄得不知所云,不明白为何要走这样奇怪的一步。
“曹姐姐,只要这个珠络送到,我保证,崔槿汐就可以从甄嬛身边被支开。”
她微蹙眉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太相信这招能有如此奇效。
“好,若是此招可成,我便信你的神通,将那奸细引你见见。”
*
隔天,我去九州清晏给皇上请安时便看到我仿的那个珠络带在苏培盛的腰间。
苏公公对槿汐姑姑的喜欢还真是明目张胆。也是,若不是我设了此计,恐怕苏公公从来没有收过心爱之人做的任何东西。他那么在意槿汐却只瞧得出纹样是槿汐所善,没能发现这是我仿的。
槿汐甚少陪着甄嬛来御前伺候,恐怕是看不到端倪了。
两天后,皇后娘娘突然从甄嬛身边要走了崔槿汐,让她去教圆明园的宫女规矩。说是温宜公主周岁礼在即,又有七夕夜宴,奴才们不能在王公大臣面前丢了脸面。
曹贵人日日带着温宜公主去九州清晏,自然是很快从小厦子那个嘴快的奴才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夜就来问我。
“妹妹是如何做到的?不过三日,皇后亲自调走了崔槿汐!为什么?”
因为自从知道了甄嬛除夕夜访倚梅园,宜修就开始疑心甄嬛身边有人知道她长得像纯元了。若是这个信息被甄嬛所利用,皇后作为妹妹的这个光环也将黯然失色。
皇后早就疑心,却在发现了苏培盛和槿汐所制的珠络之间的关系后,决心动手。
皇后那性子我是最了解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只要她查出苏培盛和崔槿汐既是同乡又相识多年,她就不可能不警惕。
我看向一脸疑惑的曹琴默,只是狡黠一笑,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曹琴默既不好奇也不追问,同样默然一笑,仿佛是认可了我这个盟友,说道:“走吧,咱们去无边风月阁,我带你去见那奸细。”
和曹琴默这种聪明人相处是很轻松的,不费口舌,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互通心意。
单纯的交易和利用,反而让人感到毫无负担。
第67章 背叛
无边风月阁,冷清又僻静,今儿正好是月圆日,月光透亮如宝石生辉。
曹贵人与我在阁顶倚着窗户远眺,等着那奸细来复命。
“这月色倒让我想起家中与弟妹一同乘凉的光景了。”
曹琴默突然的感慨让我有些在意,听她的口气似乎也是家中长女。
“姐姐可是想家了吗?”
曹琴默微微一笑,“自然,我盼着有朝一日封妃,回家省亲,光耀门楣。”
我听闻曹家原也是世家,因我未曾长在京城不知道那些弯弯绕绕。
“我家是汉军正白旗包衣。祖上曾为太宗皇帝建立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当时也是显赫门第。”
我看着曹琴默有些微微震惊,果然,京城长大的闺秀没有一个家世不显赫,曹家四代以前也算是名门望族。当时的曹家大约不亚于如今的年家吧......
只是,那已经是她高祖父时期的事儿了,曾祖与祖父可能还能沾点光,到她这一代几乎等同于空有一个世家身份了。
“家中子侄不争气,靠着荫封到圣祖皇帝朝时,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幸而我父亲一心向学,中了进士,好歹有个六品员外郎的闲职……否则我连选秀的机会都没有……”
这下我才听明白……曹琴默竟然是圣祖皇帝朝的秀女,被撂了牌子赐到雍亲王府做侍妾,她的聪明劲儿和审时度势的眼光似乎也有迹可循了。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家虽然已经潦倒,但若是我得宠,我那聪慧的幼弟能够金榜题名,曹家便还有机会翻身。”
原来……连曹琴默也是在为家族而拼尽全力的,我不禁有些感慨,她活得也并不轻松。
听到曹琴默难得这样说自己的心事,我忽然抓住她的手,安慰她道:“姐姐目光长远,必定前程远大”
她听懂了我话中的深意,莞尔一笑,风韵动人。
“小主,人来了。”
我望向珠帘之后,细细打量着昏暗灯光后的婢女,看到浣碧掀开帘子进来,心头划过一阵凉意,忽然戏谑一笑。
转脸看到曹贵人眼神中透露出的得意神情,我竟然有些佩服她。她是怎么做到策反了甄嬛的亲妹妹的?
“参见曹贵人。”
浣碧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震惊之中缓缓反应过来,转向我也向我行了一个礼,“参见萱常在。”
曹琴默面对浣碧显得十分傲慢,完全不将她放在眼里,只顾着喝茶与我继续谈笑,说了些温宜会喊娘了,或是她能抓着荷包不松手之类的琐事。
“曹贵人......”
浣碧忽然出声,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曹贵人对她毫无吩咐,只是一味让她站在这儿干耗着。要知道她从碧桐书院偷跑出来一趟也非易事。
“音袖。”
音袖拉住浣碧的胳膊朝着她的后脖颈子那块生生拧了一下,即便是隔着一步之遥,我也能感觉到那种皮肉之痛。
浣碧疼得直跪下求饶,伏在地上半天不动弹。
“主子说话,哪儿有奴婢插嘴的地儿,你们家莞贵人平时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听了曹贵人的话,我方知,她并不知晓浣碧和甄嬛的另一层关系,只当她是个叛变的奴才。
我心想:浣碧如此娇狂还不是甄嬛纵出来的,这么一个庶妹在身边,若是对她太差引她嫉恨,若是对她太好又错了尊卑规矩。如此一来,不上不下,反而两人都膈应得难受。
浣碧沉默不言,只是委屈地咬着嘴唇。
我见曹琴默已经把白脸给唱了,我则是只能唱红脸了。她人还怪好的,居然给我留了个贴心的好角色。恐怕也是念着我当日和甄嬛的情分,觉得我更容易掌控浣碧,才这样处理。
我对宝鹬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浣碧搀扶起来。
“浣碧,你既然来了这儿,就要想清楚、想透彻,这是没有回头路的。不要想着我们能给你什么,你在莞贵人那儿得不到的,凭什么我们平白就要给你呢?你要先想想自己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这样大家才能共谋共赢。”
浣碧有些无助,似乎察觉到自己掉进了捕兽的陷阱里,眼泪汪汪地想要逃跑,却发现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她既然已将甄嬛的私隐告诉了我二人,将来传出去,甄嬛要查也很方便。
“奴婢不知两位小主想知道什么,我家小主,没别的事了......”
浣碧有些退缩,脚步不自觉地往后走,音袖却拉住她的臂膀将她擒住。
“哦?那你家小主当真是摔伤了腿,养伤养了数月吗?”
我的问题显然切中了关窍,曹琴默满意地看了我一眼,默契地一笑。
“小主当真是摔伤了......”
浣碧抬眼看了我和曹琴默一眼,最终没有扛住压力,说出了实情,“但没有很严重,养了一个月就好了。小主怕入宫后锋芒过盛,所以才劳烦温太医将病情拖着,对外宣称一直没好,实则是为了避宠。”
我看向曹琴默,她对我点了点头。她已经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做了,支开温实初。
“这可是欺君大罪,温实初哪儿来的胆子,敢为你家小主这样豁出性命?”
我进一步的追问让曹琴默也好奇起来,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一副知道了惊天大八卦但是要克制住好奇心的表情。
“温太医和我家小主相识得早,两家也素有交情,所以......所以......”
浣碧没有说下去,但是我和曹琴默都已经知晓,温实初是甄嬛的护身符,想要真的算计甄嬛,必须要把温实初从她身边弄走。
这使计弄走还不是长久之计,最好是温实初从今往后都不再听甄嬛的调遣。
“行吧,今日就到这儿,你早些回去吧,别让你们家莞贵人起疑。”
浣碧听到曹贵人大方地让她走,心里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浣碧,你敢来这儿,这份胆识实在过人,但将来要当皇上的妃子,只有胆识是不够的。”
她转身之前,我还是给了她画了一张大饼,希望她能够以此充饥以求来日。
曹贵人听到我这么说,反而会心一笑,似乎是觉得我丝毫不遮掩,有些太心急了。
等到浣碧离开,她才缓缓地问我:“妹妹何故要抬举她做妃嫔?这样的奴婢只要一口好吃好喝好赏赐便能钓着了。”
“曹姐姐,浣碧可不是一般的婢女,你瞧这宫中哪个侍女像她那般穿戴与旁人不同?若是让甄嬛扶持了她当小主,反而与我们不利。”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向窗外,似乎不相信我说的话。
当然,只有我知道浣碧的身份非同寻常,若非当小主,浣碧在甄嬛那儿可以得到一切她想要得到的,根本用不着叛变。
她如此冒险,不过是不想仰人鼻息,将自己的命运系在长姐甄嬛的荣宠之上。
这又有什么错呢?人本该如此,靠自己的本事求富贵。
第68章 离间
自从各宫各院自己开小灶,虽说银钱省了不少,但吃得确实没有过去丰盛。
于是小主们三三两两,每天搭伙凑一桌。三五个嫔妃,便能吃一二十个菜,一人一筷子,花样多了,也不浪费。
最近华妃胃口不好,杏花春馆的厨子换了个川菜厨子,一水儿的白玉蹄花、川北凉粉、辣子鸡、蟹粉酥......旁人胃口不好都是醋黄瓜、凉拌金针、水果管够,只有华妃倒是毫无遮拦地恨不能在宫里吃烤肉、点锅子。
她这么反其道而行之,倒是引得皇上乐得去她那儿用膳,八百里加急冻了西北的牛羊肉来,晚上和她一道烤肉吃。外头是奴才对着炭火烤肉,里头是主子围着冰块吃肉,别提多惬意了。
今儿我约了甄嬛一道在眉庄的闲月阁用膳。今天你做东,明天她做东,倒是每天不重样,也能显得姐妹之间亲密无间。
刚一进门,便见到甄嬛已经提前来了,正在内室和眉庄说话。
“今夏新供的杨梅不错,妹妹可要吃两颗?”
眉庄今天心情不错,听说是在勤政殿被皇上嘉奖了。
如今食材都是分到各个宫里自个儿做,哪怕只是贵人也能挑到华妃素日爱吃的那些新鲜玩意儿。从前新鲜的蜜桃、杨梅都是特供皇后和华妃宫中的。皇后最近喜食葡萄,华妃喜食西瓜,反倒让低位的嫔妃们也能捡漏了。
甄嬛挥了挥手,无奈一笑,“姐姐知道,我是不爱吃酸的。”
眉庄像个姐姐似的吩咐采月道:“去切一盘蜜桃来,今儿挑的蜜桃又甜又软正是妹妹爱吃的。”
甄嬛像是个得宠的小妹妹,乖觉地一笑,脸上是温暖的神色,从流朱的手中接过团扇,亲自给她的眉姐姐扇风。
“莞姐姐来得好早,妹妹竟是迟了呢。”
我微笑着走进去,她热情地招呼着我赶紧坐下。眉庄自上次我将小林子的线索引出,助她们揪出丽嫔之后就对我与往日不同了。也或许是甄嬛对当初伤势的隐瞒也略略伤了她的心。
“哪里就来迟了,你怕是听到了要切蜜桃,特地来分我的吧?”
甄嬛用团扇掩面,打趣着我笑得开心。
眉庄则是笑着轻轻用扇子拍了一下甄嬛的耳旁坠下的珍珠流苏,像是在嗔怪她拿我开玩笑似的。
“对了,温宜公主再过几天就满周岁了,皇上嘱咐了皇后要好生热闹一番。”
眉庄不愧是有了些许权力可以协理事务的,什么消息都比我和甄嬛要早一些。
“曹贵人有女傍身,到底是比咱们强些。”
我附和着眉庄搭话,眉庄见我迎合她,便看着我说下去,甄嬛却有一种被冷落的错觉。
“任凭眼前皇上怎么宠爱咱们,没有子嗣终究也是不稳固的,你且看华妃就知道,纵然她纵横六宫,可没有子嗣,当初还不是在齐妃跟前输一筹?”
甄嬛避宠时日久,压根没有见到过齐妃,也不知当日齐妃是如何每天在景仁宫炫耀她的三阿哥又长高了。
“没有个实实在在的孩子,到底说什么也是空的。”
眉庄说起孩子有些落寞,她本来已经可以开始用坐胎药了,因着三月里落水吃了好一阵子的药,恐怕是药性相冲,即便前些日子得宠,也没能怀上孩子,倒是可惜。
“姐姐和她们不一样。”
甄嬛好不容易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似乎想要说服眉庄,只可惜是隔靴搔痒,根本不知眉庄痛在何处。
甄嬛一直恩宠不断,自然不知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她所说的不一样,也不过是指眉庄如今年轻得力,身上还有圣眷隆恩罢了。可真正理解眉庄的却是我,眉庄这样的家世,若不早日生个孩子,随着年华逝去,只会越来越艰难。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甄嬛那样,勾一勾手指,皇上就能即刻出现的。
“我倒真是和她们不一样,皇上为了三阿哥,到底也得见见教养他的皇后。曹贵人和欣常在虽然只是女儿,可皇上也一样疼爱,只要记挂着孩子就会顾惜到生母。如若不然,皇上过了一时的兴致,总会抛到一边的。”
眉庄有些伤心,她的伤心是我能体会的酸楚,甄嬛懵然不知。
我轻轻地握住眉庄的手,泪眼婆娑地和她对视一眼,眼神之中是坚毅的安慰。
“姐姐服侍皇上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消息呢?”
甄嬛像是不想输给我一样,凑到眉庄身前,拉起她另一只手。只是她说出的话十分扎心,我都替她觉得尴尬。
这后宫里大家没有好消息的原因还不明白吗?甄嬛得宠之前,都是华妃专宠,旁人一个月也伺候不到皇上两次,怎么怀孩子去?
旁人哪有她这样的荣宠?刚一得宠就连着侍奉八夜。我这大半年来,一共也没侍奉到八夜啊......
我默默地不说话,只是看向眉庄,她嘴角一抽,心境未必和我不同,但为了不让她的好妹妹多心,她还是强颜欢笑地说道:“皇上一个月才到后宫几次啊......如今我帮着皇后娘娘料理琐事,越发顾不得了。唉......说到底也是我福薄吧......”
我听眉庄这示弱自谦的话头,已经算是明示了。甄嬛这一次该听明白了吧?知道要将自己的恩宠分些给她的好姐姐了吧?
甄嬛却佯装生气地走近眉庄,怒道:“呸呸呸!什么福薄?华妃盛宠,还不是没有身孕?况且我们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我微笑着看向甄嬛,只觉得她很傲慢又很可笑。华妃盛宠而无身孕,拿她和眉庄比,岂不是要气死眉姐姐?
华妃承宠之数比眉姐姐多了几倍不止,虽然是同无身孕,但境况却是天差地别。华妃没有身孕还能够叱咤风云,眉庄可以吗?
甄嬛根本不懂眉庄在急什么......她急的哪里是孩子?她急的就是恩宠!连恩宠都没有,谈什么孩子?
眉庄如此暗示明示,甄嬛只知道打马虎眼,从来不肯正面回答眉庄,看似是安慰实则是蒙蔽。眉姐姐长久地等着她久而未至的甘霖,自然容易病急乱投医。在我看来,眉庄当初受假孕之害,甄嬛也是促成计划的一环。
若是她真的对眉庄是真姐妹,连恩宠都肯与她分数,眉庄何至于焦虑到要偏方......
“以后我们定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姐姐放心吧~”
甄嬛的笑容像盛开的春日花朵,眉庄虽失落却还是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跟着说道:“是呀,姐姐身子好了,如今也能喝坐胎药养着了,富察贵人不就是靠着那妙方一举得子吗?”
我看似俏皮无遮拦,实则是笃定了眉庄没把那方子给甄嬛,有心试探。
果然,甄嬛错愕地看向我,疑惑道:“什么妙方?”
第69章 圈套
眉庄显然有些慌了,似乎是没想到我会将生子秘方的事儿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可我如今才是这三人之中最坦荡的,我自然敢说出来。
我见眉庄神色不对,赶紧打岔说道:“不过是个偏方,等用了膳,我给莞姐姐也送一份过去~”
甄嬛犹疑地看向我,转而又看向眉庄,似乎三个人的友情,她反而成了多余的那个。
眉庄也跟着附和道:“是呀,虽说诞育龙裔要靠天意,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得要点人为才是啊~”
甄嬛忙装作无事一般对着我笑道:“这方子可不可信啊?要不我们还是问过温太医再用吧?流朱,去太医院问问,温太医在不在。”
甄嬛抬手间就要请温实初,对他的信任让我和眉庄不禁淡漠地对视一眼。
“小主您忘了?护国公孙老公爷病重,温大人应诊去了。说是一应吃住全在孙府,等老公爷病愈了,温大人才会回来呢。”
流朱的话反而让眉庄觉得有些在意,神色有些黯淡了下去。
“他什么时候去的?”
“就昨儿个午后。孙老公爷病得突然,温大人走得也急。”
她们主仆俩仿若无人地讨论着温实初的行踪细节,丝毫不把我与眉庄放在眼里。
眉庄生怕甄嬛不相信她这个姐姐说的话,忙拉着她的衣袖说道:“嬛儿,你连我也不信吗?当初我落水时温太医问过我平时服用的药膳方子,当时我就将陵容给我那方子给温太医瞧过了,他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方子,温经补血、益气养身,确实是有助于怀孕的。”
甄嬛嘟着嘴佯装撒娇似的说道:“我怎么会不信姐姐呢?如今有这样的好方子,咱们更是如虎添翼,若是咱们率先诞下麟儿,地位一定会稳固的!”
我低头一笑,用银叉扎了一块刚切好的蜜桃塞入口中,心想:甄嬛想的是她自己有了身孕肯定会地位稳固吧……
*
用过午膳趁着日头还没有毒辣起来,我去曹贵人那儿取了江慎开的推迟月信的方子送到碧桐书院去。
“呀,妹妹何必如此着急,赶着日头过来。若是晒着了可怎么办……”
甄嬛见我脸蛋红扑扑地赶来,心中有些愧疚,拉着我就往里屋去坐。
“眉姐姐一向与姐姐亲厚,妹妹一直以为眉姐姐肯定将方子给了姐姐才没有提起,如今提起来了正好,妹妹也将这方子给姐姐送来一份,希望姐姐一举得男。”
甄嬛的微笑带着些许苦意,恐怕她也很在意一向和她掏心掏肺的眉庄为何忽然有事瞒着她吧……
“陵容……你怎么那么傻呀……这么好的方子你留着自己用岂不是好?”
甄嬛微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眼神中溢出的同情与悲悯都令我作呕。她这话中的意思也太有趣了……
我若自己留着方子,恩宠虽少也能算个筹码,悄无声息怀孕生子,便可安稳一生。但我给了眉姐姐,她的恩宠和家世都在我们之上,如今又有管家理事之权。若是真怀孕生子,只怕不用等到皇子满周岁,便可直指妃位,一下子就越过我们好大一截。
果然,甄嬛想要的姐妹,是那种时时事事都比不过她的姐妹,若是眉姐姐一下子比她高很多,她也是无法内心平衡的。她只想和眉姐姐平起平坐,或是拉扯帮衬对方,根本不想有一天自己需要仰人鼻息、被眉庄拉扯帮扶。
姐妹之情,是大家过的差不多才会有的感情。而善意与好心,则是自己必须位高权重才能欣然接受的馈赠。否则就成了受嗟来之食、成了没有风骨地受人恩惠……
甄嬛与我,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过她的家世比我好些。
如今我想明白了,与其那样纠结自尊,还不如踏踏实实,干脆放弃自尊。这个宫里,一向只有皇上才能拥有尊严的。依附皇上得来的尊严不过是最虚假的幻梦,是狐假虎威的威势,也只有华妃和甄嬛能甘之如饴了……
“姐姐,陵容自入宫以来,备尝世人冷眼,这样的好方子,陵容怎么会据为己有,不和两位姐姐分享呢?那陵容成了什么人了?”
见我一边表忠心一边要落泪,甄嬛在意地掏出腰间的绢子为我擦了擦眼角。
“倒是我的不是,叫你伤心了。”
她很温和、举止轻柔,我享受着她这般温暖的样子,心里却暗暗爽快。
甄嬛啊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眉庄、相信温太医、相信浣碧……这样你才会知道这个后宫究竟有多么险象环生。你才会从依附皇上宠爱的美梦中惊醒,来到真实的宫斗的世界……
*
这两日闲来无事,我绣了一柄蜡梅团扇给眉庄送去,她倒是心怀坦荡,也不在意前两日我说的生子秘方之事。
“妹妹的刺绣真是巧夺天工,宫中的秀女竟然都比不得妹妹。”
我微微一笑,将团扇凑到眉庄跟前,说道:“姐姐闻闻是什么味儿?”
眉庄凑近一闻神色惊异,赞叹道:“古有刺绣栩栩如生,今有妹妹绣花也能香气四溢,倒像是真遇见了那冰清玉洁的蜡梅,让人平添一份清凉之意。”
我抿嘴一笑,将扇子又掉了个个儿,反面也是一样的蜡梅绣花,双面刺绣在宫中可是从没见过的。
“呀!这不是苏州的双面绣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呢!妹妹的手艺当真是绝世无双!”
看着眉庄爱不释手,我满意地一笑,对她说道:“宫中姐妹不过是让着妹妹罢了,哪里敢称绝世无双呢?”
眉庄像是看到了新奇玩意儿似的,将团扇拿着反复赏玩爱不释手。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
晚上,皇上召我侍寝,入了四面临水的万方安和,我才知什么叫做舒适清爽。
皇上远远地像个卧佛似的躺在榻上,窗户齐开,荷花香气随着湖上水汽和微风一并入内。
“今儿看到眉儿掌着一柄蜡梅团扇,那香气、那手艺,一瞧便知是你。朕不召你来,你便躲着不见朕,你倒是会躲懒啊?”
看着躺在榻上的皇上脸上微带怒意,我则是佯装吃醋道:“皇上想不起臣妾也就罢了,还要推脱说是臣妾躲着不见皇上……真真是坏透了……”
“朕坏?你这妮子还真是被朕纵坏了。”
他带着笑意一把拉我入怀,拥着我看着湖面上倒映的波澜月色问道:“容儿满十七了吧?”
“嗯……入春便足十七了。”
“真年轻啊……”
第70章 父与子
如今侍寝不同了,我再也不是那个被特许可以不守规矩的人了。
多年的经验,皇上摆什么姿势想要怎么爽,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今夜,按照嫔妃侍寝的规矩伺候他,屈辱感比往日更甚。我就像是一条没有任何尊严可言的狗,向他摇尾乞怜。
我妄图快速地将他折腾到筋疲力尽,然后被他拥着趴在他的怀里。
“容儿,这宫里除了华妃,就你胆子大。”
我趴在他的胸膛上累得发丝浸湿,根本顾不上回答他。他的意思也很明显,旁人都太小心翼翼、温柔可人,根本不得劲。这个贱男人,就是喜欢骚的。
“臣妾也如华妃娘娘,日日思念皇上,盼着皇上能来看臣妾。”
他微微蹙眉抚了抚我的头发,并没有说话。
隔日一早,我侍奉皇上起身穿戴,一直送皇上到勤政殿理政方才离开。
一出门,便见四阿哥跪在勤政殿外头,大太阳晒着,他的嘴唇都晒白了。
我正要上去和四阿哥说话,没想到那孩子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突然起身对着身后行礼。
我顺着他行礼的方向看去,看到穿着一身水蓝色莲花宫装的甄嬛,正从林荫处走出来。
“莞娘娘!莞娘娘!”
四阿哥热切奔过去,完全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缓缓地走到甄嬛身边,抢在四阿哥之前先开口说道:“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皇上政务正忙,只怕是没空见姐姐了。”
甄嬛有些失落,流朱为她撑着伞却也气馁地瞥了我一眼。
“四阿哥,你也先回吧,皇上正忙着呢。”
我俯身看向四阿哥劝说了他一句,他却丝毫不领我的情,直直往甄嬛面前去请安。
“儿臣给莞娘娘请安,莞娘娘万福金安。”
小孩跪在地上叩头行完大礼,还向身边的嬷嬷也介绍道:“张嬷嬷,这位是莞贵人。”
我忍住嘴角的冷笑,只是装得一脸和善地看着甄嬛开始她的表演。
“四阿哥请起,我与阿哥素未相见,阿哥怎知我身份?”
她牵着四阿哥起身,像是个温柔的大姐姐,站在一旁的我倒像是个多余的。
“绿树荫浓遥遥一见,儿臣觉得莞娘娘十分亲切,所以认得。莞娘娘不也认得儿臣吗?”
甄嬛看到自己被皇子如此恭维,少有得露出欣然的微笑,俯身瞧着他说道:“诚如阿哥所言,遥遥一见已觉亲切。”
“儿臣与莞娘娘有缘!”
四阿哥见甄嬛对他十分温柔上心,小嘴甜甜的,怎么套近乎怎么来。
若说有缘,四阿哥怎么把我抛诸脑后,舍近求远,非要去和甄嬛有缘?还不是拜高踩低,与旁人又有什么分别?
“有劳阿哥记挂,这位是萱常在。”
甄嬛见我脸色有些尴尬,拉起我的手介绍给四阿哥,那机灵鬼这才对我行礼问候道:“萱娘娘吉祥。”
呵呵......刚刚对甄嬛是跪拜大礼,到我这儿就变成拱手礼了,同样是他的庶母,四阿哥还真是会见风使舵。
“张嬷嬷,我和莞娘娘有话要说,你走远些。”
听到四阿哥这么吩咐,张嬷嬷果然躲开,我还算识趣,知道自己在这儿碍着事儿了,赶紧向甄嬛行礼告退道:“妹妹还有事,先回去了。”
往前走了一段,直到过了小桥,我才躲在树后悄悄看了四阿哥一眼。没想到那孩子心眼儿多,眼神还跟着我,生怕我走得不够远,听见了他和甄嬛的密谈。
我低头一笑,心想:皇子私会庶母,还有心将旁人都支开,若是旁人瞧见必得治罪。只是,如今我有心将皇子拢作筹码扳倒宜修,这才是我最重之事,实在不能让四阿哥对我有戒心。
我还是乖乖巧巧地去闲月阁吧。都说姐妹之间亲密无间,我也要将这私会皇子的事儿好好地告诉眉庄,与她同心同德,千万别让千尊万贵的莞贵人错了主意。
闲月阁。
沈贵人和敬嫔娘娘正在下棋,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倒也轻松畅快。
“陵容,你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笑着坐在采月端来的凳子上,接过一口晾好的茉莉茶,喝了一口也不说话。
眉庄似乎察觉到我有话要说,但是面对着她信任的敬嫔,她不想显得自己有所遮掩,便说道:“妹妹可是有话说?敬嫔娘娘一向提点我,有事她听了也无妨。”
敬嫔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才支支吾吾地开口:“刚刚在勤政殿外,妹妹瞧见了跪在日头下求见皇上的四阿哥。回来的路上又遇上了莞姐姐,我走远后瞧见他们二人像是挺投机地说话呢……”
眉庄有些震惊,蹙眉看向敬嫔,似乎觉得这事儿堂而皇之说给敬嫔听,似乎过于胆大了。
“莞贵人是有些冒失了。”
敬嫔的感慨一下子就绝了眉庄胡思乱想的苗头。她像是一眼看穿了我要离间眉嬛,正在用庶子的事情引得眉庄在意。毕竟眉庄与甄嬛同为贵人,若是一直无子嗣,收养一个没有生母的皇子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这宫里,凡事手脚比脑子快,是要坏事的。唯要牢记一句话,明哲保身,是最要紧的。”
这一句,几乎明着告诉眉庄,四阿哥不能碰。
眉庄则是有些疑惑,继续向敬嫔谦逊道:“多谢姐姐提点,只是妹妹心性愚钝,还望姐姐指点一二。”
“四阿哥,天性聪明又没病没灾的,可是为什么皇上最不愿意见他呢?这宫里有母凭子贵之说,殊不知道还有子凭母贵之说呢。四阿哥久失圣心,那是因为他的生母是热河行宫里一个粗使的宫女。”
眉庄错愕地看向我,我也同样回以惊讶的眼神,一副第一次知道这种惊天大秘密的表情。
敬嫔看到我们俩这天真无辜的大眼睛,不禁尴尬一笑,声量也放低了些。
“这是咱们当今圣上,还是郡王的时候,有一次和八王爷起了争执,一时失意喝多了酒,就宠幸了一个宫女。谁知这一夕之幸就有了四阿哥。这事儿又被八王爷知道了,告知了先帝爷,先帝就以当今圣上行为不检为由大加斥责,差点儿撸了他郡王的名号。”
听闻这事还关乎前朝九子夺嫡险象环生之事,我悄悄攥住眉庄的手,故作镇定地安慰她。
“这个宫女又长相丑陋不堪,出身微贱,所以皇上一直不喜欢她,把她扔在行宫里待产。”
我听到这儿心头竟然生出些许怒意。皇上那长相,也好意思嫌弃旁人丑陋?
“这个女人也是命苦啊,生产那日竟然难产而死,只留下四阿哥。”
对于皇上凉薄本性有了解的我便知,这个宫女多半是“舍母保子”计划里的一环,皇上对孩子都厌弃至此,怎么可能让那母亲留着呢?大概若生的是个女儿,便是母女具亡了吧......
敬嫔忽然不再出声,殿中气氛诡谲,我们三人屏息凝神,互相看着惨淡一笑,都不再言语。
第71章 大戏
九州清晏。
温宜六月十九的生辰,今日大操大办。
王公贵眷齐聚一堂,但凡是有品级的嫔妃都着吉服。我在这其中位份最低,只能穿了一身最贵的浅紫色浮光锦。苏州新上供来的衣裳,皇上念着我前一日侍寝,特地赐了我一件。
头上也簪金器不好逊色于今天统一戴庄重旗头的各位嫔妃。我是最不喜这种宴会场合的,我从小没有经历过这些贵胄名门的应酬往来,如何说话做事,都得依样画葫芦学着旁人。
记忆中我怯懦得紧,但凡有大节庆的宴会,我大多都推辞不去,仍旧对于那些进退礼节不甚了解。
南府的舞姬跳的是醉清波,一袭绿衫舞服倒是叫人神清气爽。
一曲舞毕,皇上竟然脸上略带愠色,拍了一下桌子道:“这个老十七不知道又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这个时候还不来......”
“皇上,您是最知道十七哥的,他是最随性自在的。”
慎贝勒一言反倒叫大家都乐得掩面笑起来,皇上也跟着笑了,像个大家长宠溺幼弟般说道:“左不过是家宴,朕见他也逃席惯了,由他吧!”
我此刻才发现,原来皇上是亲自下场开玩笑调节气氛呢......宜修也确实无用,她身为庶女与我一样没什么参加大场合的经验,哪怕是成了皇后也是不能够拿出东道主的款儿来与宾客同乐的。
“今儿富察贵人也出来啦~还真是难得。”
华妃微笑着看向坐在对面的富察贵人,即便是调和气氛也让人听出了几分阴阳怪气。
富察已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八月里回宫便要准备着生产,如今身子笨重不常出来走动。今天她穿着绛红色吉服正装,又戴着黄金花朵装饰的隆重旗头,和华妃的气势倒是不相上下。
“富察贵人福气好,大清子孙昌茂,也是本宫与皇上的福气。”
皇后对着富察点了点头,脸笑得都僵作一张面具,反倒是皇上听了皇后的话很是开怀,笑着看向宜修,满意地颔首。
曹贵人见皇上龙颜大悦,紧跟着附和赚好感,望向富察贵人道:“皇上皇后都盼着富察贵人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好想知道是多俊的一个阿哥呢!”
“那就借曹姐姐吉言了!”
曹琴默原以为自己的吹捧会引来富察贵人的自谦,怎么着也该夸夸今天的小寿星温宜吧,没成想,富察自恃年轻貌美、出身大族,俨然一副马上就要地位飞升的模样。
我不禁暗暗为她捏一把汗,富察这是许久不出来走动,又忘记要怎么埋头做人了。
大家正在说笑之时,只听得外头太监来报:“端妃娘娘驾到!”
众人无不朝着外头看去,只见端妃穿着一身蜜合色锦袍吉服,鬓边簪花,虽说是个色衰病弱的妃子,却也能看出她气度高华、风姿绰然。
“端妃娘娘驾到!”
我虽在延庆殿见过端妃,却也是第一次见她盛装打扮,她颇有那明宋两朝的美人风韵,宛若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一般,举手投足都是弱柳扶风的美感。
端妃走到正殿,浅浅蹲下行礼,“臣妾祝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
皇上的口气有些冷漠,我狐疑地用余光打量着他。上一次在延庆殿也是,他明知端妃过得不好,却也从不去照拂她,像是故意只吊着她一口气似的。
“谢皇上。”
端妃掩面咳嗽,眼神转向我这一边,我对着她点头微笑,却见她的目光瞥向甄嬛,细细打量了一番叹道:“皇上又得佳人了。”
这句话,在场的原只有皇上皇后和端妃三人明白其中含义,这一世才恰恰多了一个我。
“端妃长年累月的不见生人,所以还保留着当年的眼光啊。”
皇后的赞叹像是下了封口令不准端妃多言一般,反倒是对面的敦亲王翻了一个白眼。
我这才意识到,敦亲王与福晋二人也是见过纯元皇后面貌的!
心里划过一阵寒意,忽然发现这个宴会还真不是简简单单的一般场合......
端妃看了看温宜,又送了个陪嫁的项圈,果然如她所言,她是很喜欢孩子的人。
南府上了第二出表演,跳的是踏莎行,甄嬛出去醒酒。我则是纹丝不动只敢继续埋头欣赏,我可没有甄嬛那么大的面子,在这样的正宴也敢离席。
我可是听了富察贵人的教导,说是早上不能用膳也不能喝水,这样才能在宴席上保持礼节,吃了也不会撑,也不至于要告罪去更衣离席。
直到一曲毕,奏乐的换了一首姑苏春晓,我竟然隐隐想起了家乡的光景。
“皇上,臣妾心想,今日之歌舞虽盛,却未免刻板了些。既是家宴,在座的有都是亲眷,不如想些轻松的玩意儿可好?”
曹贵人说罢看向我,我则是微微一笑,歪过头去喝了一口酒。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你有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皇上似乎也有了些兴致,毕竟歌舞年年都看,也是太乏味了些。
“在座的姐妹既是陪伴圣驾,自然身有所长,不如将这些长处写出来抓阄无论谁抓到了什么便出来以娱宾客,皇上觉得如何?”
皇上听了点了点头,眼角眉梢还有些得意,“这主意倒新鲜,就按你说的办吧!”
他似乎将后宫嫔妃都当成是一件件新奇珍宝,可以随意展示给众人看一般。这和大家为了恩宠主动献技倒是不同了,多少有些半强迫的意思。
每个嫔妃的桌上都得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自己的封号位份。背面则是要写自己的长处。
如今我已得宠,我不想被旁人发现自己歌喉的秘密,于是便写下了“月琴一曲”。
看到隔着一张桌子的眉庄也微微思忖才写下,我想着她大抵是写了“抚琴一首”吧?
而甄嬛的纸条,则是由留在殿中的浣碧代劳,写的长处也是早已和我与曹琴默通过气的。
“吹箫一曲”。
当然,这是从浣碧处得到的当日旧事细节,为的就是让皇上想起当日初遇甄嬛的情景。一会儿真的果郡王出现,以皇上多疑的性子,不生疑气恼才怪。
言语挑拨算什么?只有皇上自个儿越查越气,越描越黑,才会真的对甄嬛动怒。
第72章 疑心
见甄嬛已从殿外回来,曹琴默带着音袖拿着签筒上台。
“皇上,东西臣妾已经备下了。这抓阄行令的差事,不如就让臣妾来吧。”
曹琴默今天穿着一身华贵吉服,虽是个贵人却也不输嫔位的气场,看着倒是很大方。
皇上听到她这么说,今儿又是温宜的生日,反而生了些许抬举之心似的,与她打趣道:“你这个出主意的人,自己倒不上了?”
曹贵人赶紧笑着推辞道:“臣妾身无所长,只会打个珠络玩,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臣妾已经想好了,诸位姐妹无论大家表演什么,嫔妾都奉送一串珠络以表示心意。皇上您看这样可好啊?”
曹琴默难得露出小女儿般撒娇的神态,她今日的妆容又隆重美艳,倒是真正的主角一般。
“虽是偷懒,勉强倒也算得过了。”
皇上也难得给曹贵人面子,对她少有的露出笑意。
甄嬛有些茫然,但只是不动声色地瞧着曹琴默要做什么。我看向甄嬛腼腆一笑,心想:甄嬛还没见识过曹贵人的手段,恐怕今天要开眼了。
如今,无论是华妃还是曹琴默,她都没有足够的警惕心与之抗衡。
曹贵人矫揉造作地在签筒里摸了好久,这才抽出一张来,笑道:“请皇后娘娘墨宝,亲手书写一个寿字。”
“在这么多人面前,可难为本宫了。”
皇后微笑着自谦推辞,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春风得意。我猜宜修早些年很被纯元压了一头,从来没有这种在旁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恐怕也是非常郁郁不得志吧。
“皇后娘娘的书法乃是一绝,我瞧倒是曹贵人的手气,岂能让娘娘轻易逃过去?”
端妃的语气倒是怪怪的,像是在讥讽曹贵人暗箱操作,又像是讥讽宜修得了便宜还卖乖。
“是啊,皇后娘娘书法出众,若不露一手岂不可惜?”
华妃居然附和着端妃一道给宜修脸色看,如今她是被捧上了高台,不写不行了。
皇后写完字后,端妃就告退了,曹琴默也抓住了时机,再抽了一张。
“这个呢,是莞贵人的,请用箫吹奏一曲《杏花天影》。”
皇上突然神色就变了,甄嬛也有些吃惊。她会吹箫虽然不是什么秘事,只是这首曲子是她与皇上相识的曲子,怎么曹贵人会知道?
“皇上,臣妾听闻,莞贵人的箫声极好,皇上还特地将珍贵的蓝田玉箫赐给莞贵人赏玩。今日,何不让众位姐妹开开眼呢?”
皇上的神情有些尴尬,微笑也变得意味深长。
欣常在却在此时插话道:“臣妾听闻纯元皇后的箫声可是宫中一绝啊,曲声清丽幽婉,无人可比。只是不知这莞妹妹的箫声能否与之媲美。”
富察贵人听到欣常在这么说,多日来因为甄嬛受宠的愤懑也借着此事发泄出来,讥讽地说道:“我听说莞贵人的那柄蓝田玉箫是绝世无双的好箫,只不过,能不能吹出人间难得的妙音,就说不准了。”
甄嬛显然有些退缩了,她一边怀疑是身边人走漏风声将当日偶遇皇上之事泄露出去,一边又无奈接受着众位嫔妃拿她与纯元皇后相较。
甄嬛默默地不说话,众人都在怂恿她出来吹一曲作罢,偏偏她一言不发。
她恐怕还等着皇上或是眉姐姐给她解围呢。只是今天的皇上是一个不能偏宠妾室的皇上;今天的眉庄也不再是事事能够为她出头的眉庄了。
曹贵人也紧接着富察贵人的话头继续说道:“这吹箫本就是莞贵人所长,若非如此也无法令皇上一见倾心。这就算吹得不如纯元皇后也无妨,在座的都是自家姐妹,何必拘礼呢?”
甄嬛一听曹贵人步步紧逼只能起身行礼,对着皇上告罪道:“臣妾箫声寻常,实在不登大雅之堂,恐怕要贻笑大方了。”
我看向甄嬛,心里暗喜:她果然忙中犯错了。她这样推辞岂不是坐实了皇上毫无赏识的眼光?她守住了自己的尊严,倒是将不识货的帽子往皇上脑袋上一扣。
我见皇上脸色已经有些微愠,差点儿憋不住嘴角的笑意。
敦亲王冷冷地端详了甄嬛片刻,像是嘲讽皇上一般说道:“臣弟听闻皇上又新得了一位莞贵人,才貌双全。今日不过是吹一首箫而已,竟如此推拒,这才貌双全,倒成了浪得虚名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用绢子掩面,生怕自己的笑意被人瞧见。
这敦亲王是知道怎么往皇上心口最痛处扎去的。他这一番言词不正应了那句“纵得莞莞类卿,亦除却巫山非云也”。他明明知道甄嬛是皇上特地寻来的替代品,却还死死强调替代品只是空有皮囊的花瓶。
这不是成心要把皇上气死么......
皇上架不住敦亲王这样的激将,只能说道:“莞贵人,你取箫来,就吹一首罢。”
甄嬛打发了流朱去碧桐书院取箫,等候之间,大家又看了一曲欣常在的琵琶表演。她倒是个豪爽的,直接去乐司手中拿了一柄琵琶就开始演奏。
甄嬛故作矜持地说了些什么“献丑了”、“与纯元皇后无法相较”的谦词,最终还是吹了一首《杏花天影》。
她吹到那句“满庭芳草不成归”时,突然,果郡王从外头进来,配合着她的箫声,与她合奏。
两厢之间反而生出郎才女貌、琴瑟和谐之感。箫声与笛声交相辉映,众人都沉醉其中,无人再言语。
皇上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看着他们两个人合奏吹得投入,反而被人打脸了一样局促。
曹贵人微笑着看向我,我亦从容地用团扇掩面,垂眸沉思。
今儿过去,皇上不多心才有鬼。
一曲吹完,皇上恍惚了许久才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看向果郡王道:“十七弟!来迟了!可得罚酒三杯!”
果郡王却丝毫不知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坦然笑道:“臣弟刚刚已经与新嫂合奏一曲,为其助兴,皇兄怎么也要看在新嫂的面子上放臣弟一马!”
他这玩笑开得……宜修的脸拉得老长,都快垮得掉地上了。
我无奈低头,只觉得眼前这个果郡王真是傻到家了,从没见过人上赶着来当刺向甄嬛的匕首的。甄嬛如今被我和曹贵人算计得四面八方都是利刃,想要逃出生天着实有些困难。
甄嬛表演完了,但皇上并没有龙颜大悦,反而脸色凝滞,兴致缺缺。
只有我和曹贵人知道,疑心病重的皇上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甄嬛和果郡王初次合奏就能如此默契?甄嬛究竟是否早知道果郡王的年纪相貌?当初的杏花微雨,究竟是甄嬛有意接近,不戳破他的谎言;还是天赐良缘,甄嬛当真信了他是果郡王的话?
这些我能疑心的,皇上也能疑心。
皇上的眉头微蹙,只是自酌了一杯,并不说话。
第73章 登场
宴席罢,午后我去闲月阁看眉庄,没成想她约了甄嬛正要出门。
“你也一起去吧,我瞧着今日宴席散了嬛儿和曹贵人说了许多话,心里有些不安。你是个最心细的,不如也替嬛儿出出主意。”
我听到眉庄这么说,像是感动一般抓着她的手,郑重相看。
眉庄这块只为甄嬛谋算的寒冰,总算是被我化开了一些。若说从前,在她心中甄嬛的分量远比我重,那么如今,为了后宫的谋算她不得不将我也更看重些。
一入碧桐书院,我便见流朱在院子里用网兜捕知了,浣碧则是不知去了哪儿。
寝殿之内,甄嬛一人摘了许多殿中的茉莉花放在绣帕上,正在绘花样。
她还真是风雅......今天在曹贵人手上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居然还能泰然自若、沉稳置之,果然是能够斗到最后的高手。
“眉姐姐!”
看到我紧随其后,她迟疑地问道:“安妹妹你怎么也来了?”
我一瞬就察觉出了异样,从前她都是叫我“陵容”的,突然改称“安妹妹”,恐怕此刻,她内心已经与我生疏了。
我也学着甄嬛样子没有回答,像个小妹妹一样看向眉庄。
“陵容去看我,我想着今日曹琴默生事绝非偶然,才带她一起来见你。”
眉庄果然心直口快地回答了甄嬛,明明她问的是我,回答的却是眉庄,这被旁人护着的特权也有一天被我抢到了手里。
甄嬛没有看向眉庄,反而看向我,嘴角客套的笑意渐渐消失。
“我已问过流朱,她心直口快说与旁人,也不知如何口耳相传,传到了曹琴默耳中。皇上现下正在勤政殿忙着,我一会儿再去向皇上解释。”
眉庄听到甄嬛的打算,思忖着点了点头,担心地坐到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道:“嬛儿,曹琴默是华妃的人,她......”
甄嬛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看向我叹道:“曹贵人城府之深,令人防不胜防。”
眉庄蹙着眉头看向甄嬛,几乎是同时我和眉庄都看到了甄嬛鬓边新簪的玉钗,怕又是皇上赏的。
眉庄抚了抚那触手生温的玉钗微笑道:“她再要害你,也架不住皇上喜欢你。”
语气里的羡慕和失落,似乎只有我听得出来,甄嬛则是像个乖巧的小妹妹般伸头给眉庄抚摸,仿佛在向我炫耀。
正在她们姐妹温存之时,小厦子来了。
“启禀莞贵人,皇上得了些好诗,请您往勤政殿一同品评。”
我和眉庄对视一眼,一同起身,眉庄拍了拍甄嬛的手背说道:“我们先走了,你快准备着去伴驾吧,别让皇上等着了。”
从碧桐书院出来,眉庄比起来时反而更不高兴了,她虽然嘴角含笑但一言不发,显然是有些失意了。
自从来了圆明园,皇上甚少召见眉庄,像是完全把她给忘了一般。
“还是莞姐姐好福气,仔细算来,自来避暑,皇上只召了我一次。”
眉庄听到我这样羡慕的感叹也被勾起了伤春悲秋之态,唏嘘道:“是啊,嬛儿好福气。我也不过日常见了皇上两三次,侍寝是一次都没有的......”
她堂而皇之地将侍寝挂在嘴边,忽然羞赧地用团扇掩面,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向她,她反而生气起来将团扇扑到我的额头上,像是教训妹妹一般轻轻一拍。
“陵容,你竟还笑话我?”
我赶紧逃跑,眉庄却跟在我后头追着,我转头看见树影光斑下拿着团扇一边拘着礼节一边想要追上我的眉庄,忽然觉得心里很惬意。
蝴蝶自她眼前飞过,偶然扑在她扇动的团扇上,那模样绝美。
*
入了七月里,湖上荷花都开了,香气四溢,景色宜人。
皇上特地吩咐了在湖中增加往来接送的船只,若是嫔妃不愿走陆路的,来往也可走水路,夜晚船上灯影恍惚,桨声水声相合,反而平添一丝诗情画意。
夜里,我与曹琴默在湖上泛舟。临岸接了浣碧上船。
一上船,她就将我给甄嬛的那张推迟月信的方子递了过来。她手脚还算麻利,调换过来后,日后甄嬛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那药她在吃吗?”
“小主有在按时服用。”
曹琴默和我坐在其中,浣碧则是跪在船篷内回话。
“你家小主关于当日吹箫之事有没有说起什么?”
曹琴默为我斟了一杯茶,转而给自己斟了一杯,船只很稳,曹琴默的手更稳,竟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小主问了流朱,知道了前因后果,但并没有责怪她。”
曹琴默突然将手中的茶泼了出去,蹙眉埋怨道:“妹妹别喝这茶,水陈了,没茶味。”
在这颠簸摇晃的黑暗之中看着故作骄矜的曹琴默,我微微一笑,她这是在点浣碧呢。这消息早十天前我们就知道了,还轮得到她来回禀?
“小主那日去了勤政殿,似乎与皇上起了龃龉,回来更衣时,内衫都湿透了。”
我暗暗思忖:甄嬛巧舌如簧,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又非比寻常。恐怕是强行解释了一番,才让皇上消了疑心。不过于我们而言,只要皇上心中有这个疑影,发作了也就够了。
“起来吧。过几日便是七夕夜宴,你打扮得俏丽些,有你出头的机会。”
浣碧一听曹贵人这么说,立刻激动得喜笑颜开,连声拜谢。
船一靠岸,我们便放了浣碧回去。
天色黢黑,我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万方安和不禁无奈地一笑。皇上不是宠幸华妃就是陪着甄嬛,其余人一点儿机会都没有,浣碧也是拎不清,非觉得我们这样的日子才是好日子。
等她承宠,宫女出身要从官女子做起,还不知要受多少比我更残酷的煎熬与屈辱呢。
*
畅春园,乐声幽婉,装饰华丽。
殿内的盆栽放的都是紫薇与茉莉,梁上挂的是花草木烫金宣糊的灯笼,底下无一不坠着准备好的谜题丝绢。
这一看就是出手阔绰的华妃的手笔,她还真是会为了皇上高兴,怎么隆重热闹怎么来,普普通通的七夕家宴,被她布置得像大节庆一般。
众嫔妃都盛装打扮,甄嬛身边带的却是流朱,看来浣碧没用,辜负了曹贵人给她搭的戏台子。
等到开宴,浣碧悄然出现站在甄嬛身旁,她今日穿得倒是挺别致的。
只是那衣服我隐约有些眼熟……那不是我前世送给甄嬛的那套浮光锦吗!
当年一展歌喉得宠,五件浮光锦均落到我手中。一件正红色我送了皇后,一件秘色我送了华妃,玫红和天水碧则是给了甄嬛。当初甄嬛就分了一件浮光锦给浣碧,没想到这一世也是一样。
浣碧穿的还是那件玫红色……让一个奴婢穿的和皇后一样华贵,不知道甄嬛是怎么想的?
如今是皇上分数赏赐,居然与我如出一辙。两件给了甄嬛,还真是偏心……
我看到甄嬛神色一惊,想要推拒浣碧回去,正在此时流朱却脸色惨白地对甄嬛告罪道:“小主,奴婢肚子不舒服……”
我忽然明白了……浣碧还真是为了邀宠不顾流朱和甄嬛的死活啊,对流朱下药,瞒着甄嬛穿浮光锦赴宴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浣碧疯了?
我心想着:把她利用完这一次还是丢开吧……可不能深交。
第74章 徒劳
乐声之中,宴会开席。
“臣妾祝皇上万福万寿,大清海晏河清!”
华妃率先站起来祝酒,皇上亦是龙颜大悦,与她一并喝了一杯。华妃穿得雍容华贵,头上是璀璨的全套点翠旗头,看着竟然比皇后还耀眼些。
最近西北战事正酣,年家受到重用,每天都能听到战报的风声传来。无外乎是什么年将军又斩杀了敌军大将,或是年家军大破敌军,追击数十里不舍。华妃得宠,风头无两,连怀孕的富察贵人和皇上的心头好甄嬛都得靠边站。
华妃喝完一杯故作姿态地瞥了颂芝一眼又斟了一杯酒,对着皇后说道:“臣妾祝皇后娘娘青春永驻,与皇上恩爱长久。”
啊......我和曹贵人同时惊愕地看向华妃,她这张嘴还真是敢说啊.....
明知人家年老色衰非祝人家青春永驻,明知人家貌合神离非祝人家恩爱长久。她是懂怎么戳宜修的痛处的,一天不逞口舌之快能憋死她。
皇后的脸色难看,但脸上仍旧保持着笑容,与华妃互敬一杯。
“本宫年岁渐长,不及诸位妹妹年轻体健,只盼着各位姐妹都能像富察贵人似的,多有福气啊。”
宜修这话......她是会反击的,也知道怎么往不能生育指望渺茫的华妃心口下刀子。
华妃狠狠瞪了皇后一眼,自从她认为宜修谋害了她的龙胎,她就越发将自己的怒意和怨恨表达得明目张胆了。
富察贵人听到皇后夸了自己一句,忙悠悠地起身,拿起桌上的杯子也对皇后祝酒道:“嫔妾才疏德浅,哪里比得上皇后娘娘福慧双修?嫔妾不过是身受隆恩,侥天之幸能够诞育皇嗣,今日以茶代酒,也敬皇后娘娘一杯。”
自从知道了皇后下手谋害她的龙胎,富察贵人的祝词也显得阴阳怪气。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这俩跋扈的姐妹,难道纯靠口舌准备气死皇后?
“浣碧,我有些醉了,你陪我出去走走。”
我身旁的甄嬛语气有些冷漠,对浣碧也没有太客气,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便出去了。
我和曹贵人眼神相接,她很迅疾地对身旁的音袖使了个眼色,音袖果然懂事地离席跟着浣碧和甄嬛身后出去了。我也对宝鹃使了个眼色,让她一同去。
宴会上贵眷亲王互相敬酒,也是无聊得紧。
“今儿殿中挂了这许多灯笼和谜语,华妃有心了。”
皇上看到殿中的灯笼挂得热闹,还没等华妃开口便已来了兴致,我和曹贵人脸上的笑意忽然僵住。这是准备好给浣碧的,我们把所有谜面和谜底都提前告知了她,指望她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众,一举获得皇上喜爱。
只是现下人还没回来呢......
“左不过是家宴,猜谜取乐罢了,今日不拘什么小主还是奴才,只要是能猜出谜底的,臣妾都奉送一片金叶子,以作彩头,皇上看着可好?”
华妃不知我和曹琴默扶持浣碧的计划,只是按照我们告知她的行云流水地安排下去。
我急得发丝间生出汗水,只气浣碧这个没轻重的几乎要坏了事儿。她若是只坏事也就罢了,就怕旁人趁着这个空子捡便宜。
“莞贵人呢?”
似乎是作诗猜谜的事儿勾起了皇上那附庸风雅的情怀,他忽然注意到甄嬛不见了。
我赶忙回答道:“莞姐姐不胜酒力,去偏殿更衣了。”
“哦......”
听到皇上提及甄嬛,华妃更加着急,撒娇着催促皇上赶紧开始玩。宫人们则是拉动柱子后面的机关,殿中的灯笼便齐齐降落下来,围着四周的席位转动,嫔妃们也不拘小节,一一站起来,展开转动到面前的灯笼下卷起的丝绢,查看上面的诗句。
“偶因一语蒙抬举,反被多情又别离。送得郎君归去也,倚门独自泪淋漓。臣妾猜出来了!”
华妃像是头一次在这种舞文弄墨的活动中拔得头筹,高兴得像个小姑娘,对着皇上叹道:“皇上!是伞!”
皇上看向明艳的华妃,微笑中带着宠溺的意味。
“萱常在,你有猜出一个来吗?”
见我拿着手中的绢子迟迟没有松开,皇上突然问我道。
“臣妾也猜出来了。春风一夜到衡阳,楚水燕山万里长。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是雁。南来北飞,却把他乡作故乡。”
皇上难得满意地对我点了点头,似乎有些刮目相看之意。
“曹贵人呢?”
曹贵人微微颔首,“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是风。”
过了一会儿,甄嬛只一人回来了,浣碧不见踪影,我不留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甄嬛果然还是懂得如何拿捏浣碧的,只靠言语就能劝退她。
不过今天浣碧确实太过出挑,就算是得到了皇上的青眼,她那身浮光锦也足以让宜修治她个大不敬的僭越之罪了。
“莞贵人,你也快看看华妃准备的诗谜。”
皇上见到甄嬛回来,像是突然兴致盎然,怂恿着甄嬛快猜。
“臣妾猜着了。”
甄嬛刚回来,随手拉下一个绢子,立刻就猜到了,这才情几乎令在场所有的贵胄亲眷侧目。
“不知不觉巧遇春,太阳升起日浮尘。来时含情意浓浓,走时落泪看错人。是雾,皇上。”
甄嬛这样的才思敏捷,似乎终于洗刷了旁人认为皇上只是以貌取人的流言,皇上龙颜大悦,也亲自解了一个谜。
“千形万象竟还空,映山藏水片复重。春光繁花无穷尽,悠悠闲处作奇峰。这是云啊。”
皇上笑得开心,似乎是看到妃嫔们都难得如此卸下规矩礼仪,又露出小女儿般活泼不拘的一面,开心得很。
果郡王来得迟,直到几巡酒过,诗谜都猜出来了他才姗姗来迟。
“十七弟!你又被什么美人迷住了眼,这时候才来!”
皇上心情很好,打趣着果郡王引得众人哄笑。
“臣弟在外头看到一种叫夕颜的花,一时贪看忘了时辰。”
果郡王谦逊告罪,皇上也没有怪罪他,笑着说道:“如今正是紫薇盛放的季节,朕瞧着殿中的这几盆紫薇开得倒是甚好!”
众人依旧猜谜祝酒,直至夜深方才散去。
一出畅春园,宝鹃就悄悄跟到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道:“浣碧被奴婢扣在采芳洲,等着小主去问话。”
浣碧真是白费了我和曹贵人一番心思,没准儿刚刚甄嬛一番言语又将她说动了。
我可得趁热打铁,将她彻底从甄嬛身边剥开。
第75章 功成
<\/head>第75章 功成<\/blk><\/h1>
采芳洲。<\/blk>
我对门口守着的方德海使了个眼色,他乖乖走开。<\/blk>
我推门进去,浣碧似乎刚哭过,眼睛还红红的,见到我也不似往日那般卑微。<\/blk>
“萱常在,你扣着奴婢在此是什么意思?”<\/blk>
她还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她是甄家的庶女,父亲官居正四品,从小在京城长大,当然瞧不上我这个八品官的女儿。<\/blk>
“你们家莞贵人对你说了什么?”<\/blk>
经过甄嬛点拨,她已对我有所防备,只字不提,只是一脸乖顺。<\/blk>
“是不是你姿色平庸,就算承宠也没有好日子?”<\/blk>
看来是被我猜中了,浣碧并不言语,默默低下头去。<\/blk>
“还是她日日活在刀尖上苦不堪言,不想你同受此苦?”<\/blk>
浣碧的头垂得更低,泪眼婆娑。<\/blk>
“你可知,你的长姐一早便知你身份?”<\/blk>
浣碧愕然抬头,震惊地看向我,她似乎在惊讶我是怎么知道她的身世的。<\/blk>
“浣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命运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啊......”<\/blk>
我的话似乎突破了她的心房,我见她攥着手中绢子的手都变得用力起来,骨节分明、经络可见。<\/blk>
“我曾想,若你是我的妹妹,我大抵不会带你进宫。这里如荆棘丛一般,危机四伏,一个宫女命如草芥,一不留神就像福子、花穗那样死了。”<\/blk>
浣碧听我说得胆寒,不禁肩膀抖动,我则是走到她身边,依偎着将她按在凳子上,让她放轻松。<\/blk>
“可是不进宫,我要怎么挣前程呢?”<\/blk>
我不着痕迹地翻了一个白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长姐在宫中得宠,想收个义妹指个好人家有何不可?虽不说富贵无极,至少平安喜乐,不必日日担心死于非命吧?”<\/blk>
浣碧似乎被我说动了一点,用绢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blk>
“她明知你是妹妹,平日里还不是让你端茶递水、让你去做那些跑腿传话的差事?我瞧她近身总是带流朱多些,也更乐意听槿汐的意见。怎么?你这个亲妹妹,反而是她亲信之中最疏远不可信任之人吗?”<\/blk>
我的话似乎说到了浣碧的痛处,她抽泣着侧过脸去,不愿被我看见愠怒的神色。<\/blk>
想来她暗地里也没少拿自己和流朱、槿汐比较。任何想要抢她在姐姐心中分量的奴婢,都被她瞧不上。<\/blk>
我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凑到她耳边说道:“浣碧,求人不如求己。你想改变命运,是指望天下至尊的皇上靠谱些,还是指望只是区区贵人的甄嬛靠谱些?”<\/blk>
她的身子微微一怔,惊讶地看向我,眼神忽然变得坚定了一些。<\/blk>
“可是,在这后宫之中人人相争,我若无人举荐,又怎么能够出头呢?”<\/blk>
我轻轻冷笑了一声,心想:我和曹琴默费心为她搭了那么大个戏台子,她还没上台就演砸了,还好意思在这儿埋怨......若不是支开她是计划的一环,我都不想继续和她费口舌了。<\/blk>
“今日你本可靠着才情让皇上瞧见,可你偏偏穿了那身浮光锦,你是要打皇后的脸,还是要打华妃的脸?”<\/blk>
浣碧暗暗攥紧拳头,委屈得不出声。<\/blk>
“我这儿有一个锦匣,里面放着一卷今宵的诗谜,你收拾收拾送到万方安和去吧。今日皇上宴饮酒醉,一人独宿。”<\/blk>
她万万没想到我和曹琴默还有后招,突然跪在地上,俯身向我行礼。<\/blk>
“谢萱小主提携之恩。”<\/blk>
我欣然拉她起来,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盒香膏,从头上取下一个耳挖簪,舀了一些轻轻涂抹到她的指甲上,薄薄的附了一层,像是染了丹蔻一般。<\/blk>
“小主,这是什么?”<\/blk>
依兰花。<\/blk>
我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浣碧,只说:“有了它,皇上见你必定动心。”<\/blk>
我看向眼神里充满激动的浣碧问道:“我和曹贵人的事你没有说出去吧?”<\/blk>
“没有……她只以为我是想要博得皇上青睐,说我是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才想与她一同踩在刀尖上过日子,其他的没有与我深谈。”<\/blk>
也是。浣碧暂时没有给她拿到任何把柄,确实不必这么快就把底牌露出去。宴会间隙,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她们详谈如此私隐之事。<\/blk>
浣碧脸色微醺,红扑扑的娇艳如花,我说完,嘱咐道:“今日之后,你便是小主。明日去皇后那儿谢恩,记得让她关照庇护你。”<\/blk>
浣碧感动地跪在地上,对我又行了一次大礼。<\/blk>
“小主大恩大德,浣碧没齿难忘。”<\/blk>
我亲自为她开门,让方德海送她去万方安和。我看着浣碧抱着锦匣婀娜的背影,忽然得意地笑出声。<\/blk>
最好的匕首,当然要送给最好的刺客。宜修沉寂这么久,不就是因为没拿到一把趁手的利刃吗?我和曹贵人亲自给她送一把去。<\/blk>
*<\/blk>
隔天早上,皇上封了一位官女子的消息不胫而走。<\/blk>
我在抒藻轩和曹贵人一起逗温宜玩儿,乍听了消息只是意料之中般笑了一下。<\/blk>
过了三刻钟,小厦子来宫院传旨,“皇上口谕,晓谕六宫:封宫女浣碧为官女子,赐封号锦,赐居平安院。”<\/blk>
我微笑着看向曹贵人,说道:“想来皇上旨意六宫皆知,我去闲月阁看看眉姐姐。”<\/blk>
曹贵人也将温宜交给乳母,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也要去瞧瞧华妃,没准儿又在殿中摔碟子摔碗了。”<\/blk>
一路往闲月阁去,我心想,眉庄大概要被气死了。<\/blk>
皇上的新宠是浣碧,旁人肯定会认为是甄嬛意欲培植自己的势力,才抬举自己的贴身侍婢侍奉皇上。<\/blk>
在眉庄眼中,她的好姐妹宁可分宠给一个婢女,都不愿劝皇上去看看她,岂不痛心?<\/blk>
不过皇上昨日也一定认为是甄嬛在和他玩情调,才给他送来浣碧以作新欢。<\/blk>
皇上见到浣碧穿着一身他赐给莞贵人的浮光锦,又看到那意味分明的诗谜,再看到浣碧年轻漂亮连眉眼都与甄嬛有几分相似,恐怕连姐妹双飞的情景都勾勒出来了。<\/blk>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blk>
红烛高照催得海棠花开,本是甄嬛讨好皇上之举。如今这谜底是海棠,不仅不会让皇上起疑,看着面前漏夜前来的俏丽妙人儿,还会想到“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淫词艳曲。<\/blk>
我虽不像甄嬛那般懂皇上的心,却实在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欲。<\/blk>
甄嬛善用情调,而我善于调情。<\/b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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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中计
闲月阁。
眉庄气得在寝殿来回踱步,从采星的手里夺了团扇,一个劲儿地往自己胸前扇风。
脸上只写了四个大字:气死我了。
我猜曹贵人那边也一样,华妃估计在杏花春馆也是气得要吐血了。
“姐姐!”
我由采月引着进来,她似乎也很为自家小主着急,神色焦灼。
“陵容。嬛儿她......”
眉庄欲言又止,气得将团扇砸在桌上,拿起桌上新制的酸梅汤豪放地一饮而尽。
“眉姐姐,我瞧着这事儿未必是莞姐姐一力促成。她与皇上两心相悦、恩爱非常,何故送一个浣碧去皇上身边呢?”
眉庄立刻捕捉到了“两心相悦”、“恩爱非常”八个字,气得将碗重重掷在桌上。
“呵,她和皇上情分深重,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过眼云烟,只能乞求天恩、承蒙雨露。只是!她想要效仿华妃宠冠六宫,也未免太心急了些!连我这个姐姐......她也不放在眼里的。”
心里暗暗一喜,有一种万年寒冰终于被凿开的欣然,但我面上仍装得忧心道:“眉姐姐,不如我们还是一道去问问莞姐姐吧,也许她是有什么苦衷呢?”
眉庄根本不听我说,径直坐下,侧过脸只对着殿中放的那盆茉莉花生气。
“采月!帮我把这几盆茉莉都搬到院子里去!省得我看着心烦!”
我一瞧便知是甄嬛为了彰显姐妹情谊特地给眉庄送来的,我明明记得前几日皇上说紫薇开得好,让从九州清晏挪几盆紫薇去碧桐书院。
合着......甄嬛拿着多余的茉莉做顺水人情打发眉庄呢。
“姐姐,莞姐姐许是为了咱们仨好,想要趁着恩宠怀个孩子,也未可知呀?”
见我还在为甄嬛说话,眉庄气得连我也一起嘲讽,“陵容,你想巴结她甄嬛就快快的去,省得在我这儿碍眼。”
宝鹬眉头微蹙,似乎有些咽不下这口气要为我辩驳,我却拦住她,说道:“怎么会呢?我与姐姐同心同德。同是没有恩宠,姐姐的心酸与苦楚,妹妹感同身受。”
我说着说着开始抹泪,眉庄知道她刚刚言重了,有些苦恼地接过我手中的绢子为我擦眼泪。
“是啊......这长日无宠的寂寞,你懂我懂,嬛儿就未必明白了。”
眉庄到底还是不愿去碧桐书院看望甄嬛,我和她又说了一会子话,便走了。
*
午后,碧桐书院。
我带着宝鹬忧心忡忡地来看望甄嬛,只见甄嬛正在榻上拿着书,似乎也没有心思的模样。
“姐姐......”
甄嬛见我来了,微微叹了一口气,无奈地一笑,问道:“你也是来问我浣碧的事的,是吗?”
我佯装痛心地摇了摇头,“姐姐是断然做不出这种将貌美女子,送到心仪男子身边去的事。”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想:她怎么做不出?前世不就是这么将我引荐给皇上吗?只是此时她觉得恩宠斐然没必要。等到必要之时,还不是能提携淳儿、和瓜尔佳氏互称姐妹?
“陵容。竟还是你信我。我一早听闻了此事便去闲月阁见眉姐姐,她竟然闭门谢客不见我了。”
甄嬛有些伤心眉庄不知她心性,我却觉得很无奈:旁人为什么非得当她肚子里的蛔虫......知道她是个多么高洁的心性?眉庄误会她的,也没碍着谁什么事儿啊......
槿汐已经回来了,许是浣碧成了小主,宫中宴会已毕,皇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扣着槿汐了。不过,一切顺利,浣碧承宠这一局已经做完。
“既来之,则安之。浣碧得宠,总好过被旁人钻了空子。姐姐难道忘了余氏吗?若是那样的毒妇爬上龙床,才是真正的可怕啊。”
甄嬛微微点头,又看向槿汐,眼神中仍旧是落寞。
“姐姐,今儿是欣常在生辰,她在蕊珠宫设小宴,邀了曹贵人和我,我又叫了眉姐姐。不若莞姐姐一起去吧,眉姐姐避着不见你,宴会相遇总不好甩脸子走人的。”
“小主去吧。听说今日是锦官女子在勤政殿随侍......”
听到槿汐这么说,甄嬛睫毛微抖,像是忍着心头的郁闷,最终还是化作一个体面的微笑。
“皇上,倒是挺喜欢她。”
看到她忧郁哀伤的脸,我心头难免动气,但又不得不憋着,不知她为何那样爱慕皇上。
*
蕊珠宫。
欣常在家乡远在边陲,饮食也粗重些,盛暑天气也吃牛羊肉。
好在宫中的梅子汤最是清凉解腻,早早就备下了,甄嬛素来不爱吃酸,倒也喝了两口。不知是不是今天的菜色过于腥膻,腻着了。
甄嬛吃着忽然作呕反胃起来,用绢子掩面忍着不舒服。
“莞贵人这是怎么了?”
做东的欣常在有些在意,忙赶着走到甄嬛身边,关切地看向她。
“许是这些日子累着了,有些头晕恶心。”
曹贵人看了我一眼,装得同样担心地凑到甄嬛身边疑惑道:“恶心?”
眉庄虽然还因为浣碧的事在和甄嬛置气,但一听她不舒服,又赶紧拉着她的手问道:“嬛儿你要不要紧?是不是吃错了东西?还是哪里不舒服?”
甄嬛显然不想要眉庄忧虑,微笑着看向她回答道:“没事儿。这几日天气炎热,我不过是胸闷闷的不舒服,想来回去早早睡一觉就会好的。”
欣常在突然狐疑地问道:“莫不是有喜了?”
众人哗然,眉姐姐却很兴奋,忙拉着甄嬛问道:“嬛儿,最近有没有请平安脉?”
甄嬛显然有些意外,茫然地四顾左右,摇了摇头,“温太医出宫应诊了,所以自来避暑我都没有找太医......”
曹贵人则是好奇地问道:“莞妹妹,你这个月的月信,来了没有?”
见甄嬛支支吾吾害羞得不说话,欣常在倒是爽快地说道:“大家都是姐妹,有什么可害臊的!”
我也期待地看着甄嬛,等着她说出那个我期盼已久的答案。
“已是迟了半月有余了。不过,妹妹时常身子不调,月信紊乱也是有的。”
眉姐姐像是已经觉得甄嬛怀有身孕,高兴地对着外头喊道:“采月,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曹贵人忙补充道:“快去将妇产千金一科的圣手江诚江太医请来!为免疏漏,将太医院的院判章弥请来!”
我也紧跟着附和道:“不如把费太医也请来一同诊治吧。温太医曾对我嘱咐过,费太医是他的同门同僚,人品可信。”
甄嬛本有疑虑,但是一听三位太医一同诊治,终于放心下来。
第77章 鲜花着锦
三位太医,一个是华妃关照的江太医,一个是被我捏着把柄的费太医,一个是被费太医捏着把柄的章太医。
三人无一例外,均报喜脉。
甄嬛承宠已久,华妃之下便是她了,她有孕是见怪不怪、天经地义,众人都不奇怪。
蕊珠宫里热热闹闹,众嫔妃欢声笑语。
我默默地看向曹琴默,对她倒有几分佩服,她设计这次甄嬛与前世设计眉庄完全不同。
我本觉得要求三位太医一块儿配合做戏,万一来日东窗事发,岂不是要被他们拖下水?毕竟这不是一个刘畚,只需花银钱买通即可。
曹琴默却十分自信,她告诉我一个极为浅显的道理:三人成虎。
只要说的人多了,没龙胎也成了有龙胎。院判和妇科圣手都说有,底下的太医就算诊出没有也不敢往上报了。只要皇上和皇后信,这出戏就有意义。
即便宜修没出手,到时候甄嬛来了月信,龙胎凭空没了,她也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配合三位太医顺水推舟说是因为前次中毒受害,身子不宜保养皇嗣。
她不敢敲锣打鼓地告诉全天下她的龙胎是假的,她想追查就会让皇上失望,不如不慎小产这个悲剧来得惹人爱怜。我们算计她一程,也给她还一份皇上的愧疚,也算是送了她一条不错的退路。
况且她有孕的恩宠和赏赐已经吃进去了也是得了实在,让她那种好脸面的人将东西吐出来归还各宫嫔妃,她绝不肯干。
她不过是引宜修出手的靶子。谁让她受宠呢?若是换个人受宠,我与曹琴默想借皇上的手扳倒宜修,也不会盯着她了。
而只要宜修出手,不管龙胎有没有存在过,只要结果是没了,就可栽到她头上去。
比起我担心太医的配合,曹琴默则是担心宜修不出手,白白设计一场还会让甄嬛对我彻底起疑。
我知道,不可能。曹琴默不了解宜修。
有的人手里拿把刀也想不到去杀人,而宜修则是一动杀心只恨手中没有把趁手的刀。七月初波斯国的进贡已至,想来螺子黛到了,松子那只波斯猫也该到皇后身边了。
欣常在和曹贵人欣喜地和甄嬛说了些孕期要注意的琐事,宫中难得氛围如此轻松愉悦。
过了一会儿,皇上和皇后来了,皇上身边还跟着打扮的清秀俏丽的浣碧。
皇上高兴坏了,牵着甄嬛的手,嘴角咧到脸颊,向太医问道:“是真的吗?”
“小主确身孕,已一月有余。”
三位太医异口同声,皇后坐在一旁也跟着微笑地点了点头。
甄嬛脸上洋溢着欢喜的笑容,看向皇上的眼神里皆是欣然与爱意。
“莞贵人的贴身宫女在哪儿啊?”
皇后一问,槿汐赶紧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得体大方。
“莞贵人有孕,事事都要小心照料。槿汐你也是宫中的老人儿了,一定要事事注意,每日饮食起居记得都要亲自来向本宫回禀。”
“皇后旨意,奴婢谨遵。”
皇后一瞧殿中的太医里正有一人是章弥,转头对皇上说道:“皇上,莞贵人既然有孕,是不是应该寻一个稳妥的太医替她照看?我瞧不如就让太医院的院判章弥领了这差事吧?”
我心中暗喜,宜修果然不放心江太医和费太医,也不想让甄嬛的亲信温实初照料她,而是选了自己的亲信章太医。
“好,章太医为人老成,医术也精湛,就章太医吧!”
皇上龙颜大悦,皇后说什么他都答应,他深情地看着甄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倒是浣碧,她耷拉着个嘴,似乎有些不乐意的样子。
我心想,章太医实在难做人,皇后就算让他暗害龙胎他也做不到,毕竟这龙胎根本就不存在。一边每天应付满心欢喜的甄嬛,还要一边应付心思歹毒的皇后,每日演戏也是辛苦。
我笑得开心,反而被皇上瞧见了,他不客气地点我道:“容儿见你莞姐姐有孕,这么高兴?”
“臣妾为姐姐高兴,也为皇上皇后高兴,大清子孙昌茂,乃是国之幸事!”
我小嘴甜甜的说着皇上爱听的话,却瞥见刚刚明明在为甄嬛高兴的沈眉庄失意了,她强装镇定地微笑着,眼神中的羡慕就像那上街市要糖吃的小姑娘。
*
甄嬛有孕,皇上天天都去碧桐书院陪她,刚刚封了官女子的浣碧侍寝一夜就被撂开了。
华妃出手阔绰,宫中的眼线也多,不过几天,浣碧经常出入皇后的桃花坞的事儿就被我和曹贵人知道了。
涵远楼。
我在富察贵人床前侍奉汤药,她肚子越发大了,行动也十分不便,人也变得懒怠,若不是为了方便生产不得不每天绕着院子走几圈,她是一动都不想动的。
“这生孩子真是累得紧,我已经撑不住了,只希望孩子早早降生,不要折磨我了。”
我听着富察抱怨,心里却很欢喜,笑话她道:“没准儿等孩儿一出生,日日夜夜吵嚷得你睡不着,你又要怀念如今怀着他的日子了。”
不一会儿,宝鹬进来,在我耳边密语了几句。
“陵容,怎么了?”
富察临近生产,心思也比往日更加缜密些,看到我神色有变就连忙担忧地问我。
“没事儿姐姐,只是……皇上说八月圣驾回銮,中秋要封莞贵人为莞嫔。”
我尴尬地说完,富察气得将桑儿手中端着的安胎药掀翻,气得直哭道:“凭什么!她刚怀上孩子就要封嫔,我的孩子还有一个月就出生了,皇上却不闻不问!”
我赶紧回到她身前安慰道:“富察姐姐,皇上怎么会不在意你呢?若你生下个小阿哥,皇上念在你诞育龙胎辛苦,也一定会晋封你为嫔位,还会颁赏封号呢。你要想,还有一个月你就是延禧宫正儿八经的主子了!”
富察一边抽泣一边抹泪,我忽然更加憎恶皇上了。
富察哪怕是有孕的时候,都比不上甄嬛的荣宠,更何况是前世失子之后见着甄嬛风光无限呢?不嫉恨、不痛苦才奇怪,也难怪她将一切都怪罪到甄嬛头上了。
“姐姐,你可不能伤心,你伤心,肚子里的小皇子也跟着伤心,这可怎么好?”
我劝了好一会儿,富察才平复下心绪,静静地靠在床榻数胎动。
第78章 烈火烹油
这天,前脚华妃身边的眼线来报了皇后去了勤政殿,后脚我就带着宝鹬出门。
宜修的耐心,不比前世了。
也是,富察贵人快生产了,莞贵人也有孕,这就两个孩子了,她不可能不心急。
若非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到圆明园避暑,宫中又有宴席庆典,皇后忙得顾不上。否则这会儿若无甄嬛挡在前头,皇后只怕又要对富察这边下手。
来时,皇后还未走,我只得先候在殿外,却听见里头隐隐传来皇后的声音。
“臣妾听闻,皇上当日初见莞贵人,曾假借十七弟之名与莞贵人品箫弹琴?”
“当日,是朕怕自个儿的身份吓着她,才那样说......”
他似乎根本不想和皇后谈论此事。
但皇后像是抓住了皇上话中的把柄,继续说道:“想来莞贵人是当真爱慕皇上,无关身份和名位。幸好莞贵人当时懂规矩,也没有与皇上过分亲近,否则这岂不是于礼不合?”
皇上没有出声。
“莞贵人当时是未曾侍寝就已晋封,已经违了祖制。老祖宗并无嫔妃怀孕就晋封的规矩,不若还是等到莞贵人生下皇子,再行加封吧?”
我则是隐隐觉得胆寒,宜修确实找到了这段情事里最险峻的部分,只是她的试探过于明目张胆,如此大胆试探必然引得皇上不快。
她太懂皇上了,甚至连装傻充愣都不愿意。可皇上并不喜人太懂他……
当初我与曹琴默用《杏花天影》设计甄嬛,是让皇上看见果郡王和甄嬛合奏,让他自己对甄嬛的忠贞产生疑心,这样我们完美隐身,也不会惹皇上起疑。
这一次皇后明着挑拨,几乎将甄嬛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她这哪里是要拦着甄嬛晋封,这是要直接害她降位啊……
只是宜修未必想到,皇上那自卑的心理和我如出一辙。只怕是要对她更加疏远了。
皇上恐怕现下觉得自己像是沾了果郡王的光才能获得美人芳心,皇后这话落在他耳中无异于奚落,哪里会痛快。
“今天的话臣妾也只是不留神听来的,莞贵人倍受宠爱自然易受非议,臣妾也是心疼她才不想她过早封嫔引人侧目啊……”
“朕知道了。”
“那臣妾告退。”
皇上冷冷的不再说话,苏公公才来门口回我的话。
皇后看到我在门口候着也不瞧我一眼,只是匆匆地走了。
我入了东暖阁,见皇上正看着一旁的西洋自鸣钟发呆,非常识趣地走到他身后,为他揉一揉太阳穴。
“富察贵人的胎还好吗?”
“孩子活泼,拳脚有力,想来是个康健的小阿哥。”
皇上温柔一笑拉住我的手道:“容儿,若是朕不是个皇上,你还会这样尽心侍奉吗?”
我停下手,趴着他的肩上,“只要皇上还是臣妾的君上,是臣妾的主子,是臣妾未来孩子的父亲,臣妾自然会如此。”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果郡王可不是甄嬛的君上、主子、未来孩子的父亲。
皇上默默地闭着眼睛很久都没有说话,我跪在榻上轻轻为他按摩,也不敢说话,刚刚那一句,确实是有些冒险了。
毕竟皇上是想要旁人对他的真心在意的。我只论纲常,或许亦是让他觉得失望了。
“容儿,如何知道一人的心?”
我知道,他想要试探甄嬛,可是碍于情面,又碍于甄嬛如今有孕,他不好去做个恶人。万一,试探之下甄嬛对他的确忠贞无二,他反而伤了甄嬛的心。这并不是他所乐见的。
他想试探未必对我不是一件好事,若甄嬛逾矩失宠,皇后更好下手,我与曹贵人更便于暗中搜集证据;若甄嬛清白无辜,皇后则显得心肠恶毒,皇上对她更加疏远怨恨。
我调笑着说道:“将那人的心剖开看看不就得了?”
我这一番言语如同妖妃妲己向纣王要求瞧瞧比干的七窍玲珑心一般,反而惹得皇上乐起来,“你说怎么剖,朕就怎么剖?”
“若想得到一人的真,自然是将彼时彼景再次复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不会轻易变的。”
皇上听了我的话只是抿嘴一笑,捏了捏我的脸颊,像是在对待一只乖顺聪明的小猫。
“好,你帮朕今夜约莞贵人去岚镜舫赏月,可好?”
不好。
这个皇上是会找人给他当枪使的,我约了甄嬛,然后到那儿她见到的变成了果郡王,那我成什么了?甄嬛又不傻难道看不出有人在设计她?她未必会和皇上计较,但一定会恨上我。她若对我起疑,以后还要怎么跟她当表面姐妹,继续利用她?
“哼。”
我佯装吃醋地转过身去,偷偷用绢子拭去眼角的泪道:“皇上便是这样欺负臣妾。约莞姐姐也罢了,还要借臣妾的口,平白让臣妾夹在中间。臣妾不依。”
我难得在他面前撒娇撒痴,哭得梨花带雨得倒是让他极为满足。他最爱看人为他争风吃醋,我第一次这样撒娇抗旨,反而让他很受用。
“好好好,不必你去说,那你就在这儿陪着朕,一道看一看你莞姐姐的真心,如何?”
我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对他绽开一个心满意足的微笑。
皇上还是挺好面子的,这么险恶的试探,他不想皇后知道也不想让华妃知道,却让我知道。因为他舍不得甄嬛,就算甄嬛当真如他所料,他也不想旁人非议甄嬛的不是。
甄嬛交好的姐妹中,只有我既讨他欢心,又对她有情,不仅身份低微、毫无威胁,还立场中立不会有所偏颇。最重要的是,我绝不敢走漏风声。
万一甄嬛验出来有所过失,华妃皇后知晓,肯定力求严惩;沈眉庄亲眼见证,肯定为甄嬛求情。这都不是皇上想看见的,他只想自己处置,不受任何人干扰;却又怕真的看见了,自己独独一人丢了面子。
*
昨夜是中元节,以致湖上飘着许多荷花灯。
岚镜舫是一处四面开阔的水榭,僻静雅致,西面小庐山的瀑布顺流而下融汇湖中,三面临湖耳边尽是水声,眼前尽是未谢的藕花。
我与皇上站在自得轩的耳室之中,轩窗半开,因无灯光自是无人觉察。
窗户正对着岚镜舫的观景平台,若是有人在上面走动,便是一览无余。
“皇上,臣妾带了驱虫膏,这东西好闻,而且最是驱蚊,抹上一点儿便无碍了。”
过了一会儿,果郡王先到,他划船前来,像极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富贵闲人。
黑暗中,我暗暗看向皇上,他借了谁的名约了甄嬛和果郡王呢?能让他俩都放下戒备地前来赴约......
过了一会儿,甄嬛也到了,她是从东面拾级而来。
“莞贵人?”
果郡王显然有些错愕,但没有对她行礼。
“妾身见过果郡王,不知果郡王为何在此?”
甄嬛倒是很得体地和他保持着距离,既不亲近也不疏离,我已知果郡王对甄嬛的情意,如今再看他们二人相见,竟有些胆战心惊。
皇上倒是很淡然,坐在窗边的榻上,月光透进来,我能看见他在闭目养神,像是在禅定。
他的这份心性,我亦应该学而时习之。
第79章 险恶试探
甄嬛率先发问,似乎有些警惕。果然,自上次被余氏反咬过后,甄嬛的防备之心比之过去多了一些。
“本王听闻这附近能摘到今夏最后一拢荷花,兴致所起,偶然到访。”
果郡王是个实诚性子,并无遮拦。
我暗暗看向皇上,他仍旧闭目养神只是静静地听着。
甄嬛并没有说明原因,但我猜测皇上大概是寻了一个不会让甄嬛起疑的人给她传话,大约是眉姐姐邀她来赏月。
两人之间的沉默十分微妙,最后还是果郡王率先开口。
“以往只知十里风荷,清香宜人,却不知置身其中,连菱叶、芦苇都气味清郁。”
果郡王这话倒是提醒了我,这儿还有菱叶与荷花,明儿可以让小林子带人来摘一些,做香料反倒雅致。
“小主......”
又一次是流朱跟在甄嬛的身边,这倒是将御花园偶遇完整复刻了。仍旧是无人的园子,仍旧是花香怡人,仍旧是甄嬛与流朱,仍旧是果郡王。只是这一次,是真的果郡王。
流朱的提醒也让甄嬛警醒起来,说道:“妾身与王爷在此相见实属不妥,恐怕伤了彼此清誉,妾身告退。”
听到甄嬛想要走,果郡王反而急切起来,“既是清誉,又为何害怕旁人说嘴。”
我忍不住在黑暗中一笑,却在月光之中瞥见了皇上忽然睁开的眼睛里的寒意。
甄嬛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了另一边,倚阑观赏月光下摇曳的荷花。
“贵人,喜欢荷花?”
“我喜欢荷花的佛性,温和如慈母。”
“本王亦是,喜欢荷花出淤泥而不染。”
轩内念珠的声音停止了,我注意到皇上手中的佛珠不再转动,恐怕是因为“赏花”故事也发生在了他们二人之间。不论杏花还是荷花,在皇上眼中是一样的。
甄嬛虽无逾矩,但在皇上眼中,他已不是她眼中的独一无二、无可替代,这才是最要命的。
“似乎男子会更偏爱松竹一些。”
“松竹刚劲却不知过刚易折。”
我撇嘴一笑,还真没从果郡王身上看到他的“出淤泥而不染”、“知道过刚易折”,他这行为举止,和他喜欢的荷花到底哪里相似?恐怕只是为了顺着甄嬛的话,随口一说吧。
眼前的是他的新嫂,是皇上的女人,他是不该染的已染,不该刚的已刚。若是懂得时时刻刻卑躬屈膝、谨遵礼法,便不会和甄嬛说这些话了。
果郡王并未和甄嬛保持距离,反而走到了甄嬛的同一边凭栏远眺。流朱也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
“仿佛有杜若的气味,只是不该是这个季节所有。”
我低下头,笑意更深,甄嬛她逾矩了,她只要稍微动一下脑子,都不至于说出这句话。除非她是有意和王爷聊下去。
“贵人好灵的鼻子,是小王所有。”
“杜若是有情的花,难道王爷有意中人了?”
窗外的平台陷入了沉默,我却听见皇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压抑着怒气。
果郡王没有继续和甄嬛聊意中人的话题,而是调转话锋叹道:“月光如银,良辰美景真是难得。”
“良辰美景奈何天,王爷也读《牡丹亭》?”
我读书虽少,也知道《牡丹亭》的戏本子说的是痴男怨女的情爱之事,不知为何甄嬛偏偏要把话题往这方面引。是炫耀才情,还是故作亲近?
“小王最中意这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生。果真情之一字,若问情由,难寻难觅。”
“世间情爱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王爷有幸可寻一往情深之人,我与皇上朝夕相对......但愿也有此情。”
甄嬛还真是用这一句救了自己一命。若非如此,她与果郡王的闲聊便成了暧昧。可即便如此,这些话足以惹皇上不快,皇上必然吃味。
突然皇上将腿放了下来,一甩手上的珠串,威严地起身,我忙扶着他,陪他一道走到门口。
苏培盛乖觉地开门,一时间灯笼一个个亮起,灯火交织,显出一派肃杀之气。
“小主!小主!”
放风的流朱注意到从石阶下忽然亮起来的灯火,赶忙提醒甄嬛。我则是陪着皇上一路款款而上。
“皇上吉祥。”
果郡王大步流星上前,先一步行礼。
“皇上万福金安。”
甄嬛紧随其后,战战兢兢地上前对皇上行礼。
“你有孕,免礼吧。”
皇上的语气之中毫无爱怜,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甄嬛站起来,眼神却悄悄瞥向我,试探着问道:“怎么不见眉姐姐,她约了臣妾来此赏月,现下还没有来......”
我知道,这个谎皇上是留着我来圆的,于是微笑着说道:“眉姐姐突然身体不适来不了了。让我来陪姐姐,没成想路上遇见了皇上,便与皇上一起来了。”
皇上满意地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忽然拉起我的手,包裹在手心里。
“竟然这样的巧......”
甄嬛打量着皇上的神情,似乎已经从皇上面带愠色的脸上察觉出了端倪。
“十七弟,可有心仪的女子了?”
皇上忽略了甄嬛,另一只手抓住果郡王的臂膀,面上笑呵呵的拉着我二人一同到阑干旁。甄嬛跟在身后,亦步亦趋,比以往都更加谨慎,不复刚刚意气风发之态。
我微笑着看向果郡王,眼神意味深长。这可是一道送命题,若是他说有,皇上必要问个清清楚楚替他指婚。若是他说没有,皇上更是要给他塞个女人,让他不能再这么无拘无束。
“臣弟有一心爱之人,只是,臣弟与她已经不可能了。”
忽然间,气氛沉默,皇上的笑意僵住了,我也微微胆寒,一旁的甄嬛恐怕也要吓得腿软。
“你是朕的十七弟,有什么不可能!你说!是哪家的闺秀!只要你想,朕都赐给你做福晋!”
果郡王突然跪下告罪道:“皇兄抬爱,臣弟还不想娶亲!”
岚镜舫里一片静谧,气氛再一次陷入尴尬,皇上突然“呵呵”地笑起来,看着果郡王笑道:“你也到年纪了,若不给你指门好亲事,只怕宗亲们议论朕不顾手足,枉顾友悌。”
“皇上!”
果郡王跪在地上仍旧作揖不起,只是皇上圣意已决,哪里容得了他动摇更改。
“沛国公家的小姐孟静娴,温柔可人,知书达理,就赐给你当个侧福晋吧!沛国公孟家三朝元老,与你也算是匹配得上!”
皇上说罢转身就要离开,果郡王仍旧不依不饶,跪在皇上身后不肯起身。
“皇上!”
听到果郡王仍旧在喊他,皇上才悠悠回头,眼神锐利地看着他,掷地有声地说道:“你是先帝的儿子,朕的手足,大清的皇子,你有你的位置、你的职责。这个亲必须成,这个人必须娶。朕又没有逼你与她举案齐眉,你好吃好喝得养着难道不成吗?”
说罢,皇上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跟在他的身旁,甄嬛紧随其后。
只留下果郡王一人,还傻傻地跪在石板砖上没有起身。
第80章 嫌隙成沟壑
我陪着皇上回万方安和,甄嬛在后面跟着。
坐在辇轿上的皇上,一边是我伴驾随行,一边是甄嬛伴驾随行。
“你有着身孕不必跟着了,回去吧。”
皇上语气中的冷漠寒若冰霜,他的气恼也显而易见,甄嬛却尴尬地蹲下行礼,“请皇上恕罪。”
辇轿停了,后头是皇上的仪仗,一众奴才跟着全部都停了下来。
“朕说了,你有孕不必行此大礼。”
皇上的语气比之刚刚的冷漠又多了几分烦躁与恼怒,她一再仗着有身孕这样卑怯地引人爱怜,实则是以弱凌强、借众目睽睽让皇上不得不放弃追究她。
若是对华妃,华妃肯定无法反击只有吃瘪的份儿,可这是皇上,他狠心起来一个小小贵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不动声色,只是观察着甄嬛要如何应对。
“臣妾刚刚与果郡王只是偶遇。”
“朕知道。你就这些想说的吗?”
皇上恼怒的是甄嬛与果郡王私下品诗赏花,就如同当初他们二人一同品箫赏花。可甄嬛却巧妙地偷换概念,仿佛皇上是因为他们二人私下相见才生气的。
“臣妾与果郡王相谈,处处谨慎,不敢逾矩。”
皇上坐在辇轿上歪过头看向仍旧蹲在地上的甄嬛,高傲地说道:“朕亲眼所见,你并无逾矩。所以,你何罪之有?”
甄嬛虽已与皇上解释过《杏花天影》的风声如何走漏,却不知皇后已经抓住了她的命门,在皇上面前明晃晃告了一状,她没法儿解释当日如何对皇上有情,此事就过不去。她更不知,连今天这场藕花深处的相遇也是皇上故意安排来试探她的,与其听她辩解不如亲眼所见。
“臣妾......”
甄嬛还在犹豫措辞,可皇上亲眼所见,已经心中了然,直接打断道:“流朱,扶你家小主起来,好好地送她回去吧。”
苏培盛见皇上没心情听甄嬛解释,一挥浮尘喊出一句“起驾!”
甄嬛仍旧蹲在地上行礼恭送皇上,可她这出戏皇上并不入眼,若非她身怀龙胎,恐怕皇上刚刚就当场发作了。
我跟在辇轿旁,心里暗想:终于......
皇上那性子越是闷着生暗气,越会和甄嬛疏远,嫌隙便也愈深。
华妃吩咐的事儿办成了,皇后也将有机会下手了。她若始终坐拥着众人瞩目、皇上的宠爱,皇后便无法对她下手,如今她失了风头,正是皇后动手之机。
我与曹琴默原不打算安排假孕这一出,只把浣碧这把刀递给宜修便罢。但又考虑到以皇后的性子,在同无身孕的嫔妃之中,她是选择借甄嬛的手扳倒华妃,还是借浣碧的手扳倒甄嬛,可能性却完全不同。
若甄嬛无孕,她想的肯定是联合甄嬛扳倒华妃;但甄嬛有孕,她则会立刻调转矛头先对甄嬛下手。
而若非宜修先对甄嬛下手,我与曹琴默又如何明哲保身地扳倒她?
*
天气转凉,自那夜之后,果郡王再也没有得召到过御前,甄嬛也只能在碧桐书院静心养胎。她丢了极大的脸面,不常出来走动,更不愿见人。
几天后。闲月阁。
我到的时候,眉庄正着急上火,在厅中来回踱步。
我看向采月和采星,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满头的汗?”
采月给我行了一礼,回答道:“小主刚刚去了勤政殿,请皇上顾念龙胎见见莞贵人,皇上......”
皇上当然不会理眉庄。眉庄就是见不得她的好妹妹受一丁点儿委屈,连惹恼皇上竟也毫不在乎。
看到甄嬛失宠,眉庄甚至比自己失宠还着急,一点儿不为自己打算,这可是她争宠的好时机啊......我与曹贵人日日筹谋诸事,自然是顾不上,可她每天闲着,难道就只为甄嬛打抱不平吗?
“陵容,这是怎么了?嬛儿明明有孕,怎么皇上突然冷落了她?我去碧桐书院问嬛儿,她也不答,这是怎么回事?”
我自然不可能将内情告知她,毕竟我只有一条命。
我支支吾吾地搪塞道:“许是,莞姐姐和皇上起了龃龉吧?两厢里都是有情的,越在意才会越不能释怀。莞姐姐有着身孕,皇上顾念孩子也不会真的对她动气。”
眉庄担心得不行,我扶着她坐下,拿出绢子给她擦汗道:“莞姐姐刚有身孕,静养为宜。此时不受往来烦扰,我瞧着倒是好事呢。”
“话虽如此,可我看着嬛儿伤心郁郁,哪里是养胎的样子......”
我暗暗一愣,甄嬛还有工夫伤心呢?她不会还觉得是皇上疑心过重,伤了她的心吧?
“姐姐,莞姐姐失宠,你更应该顺着皇上些,否则如何为她说话?若你得宠,旁人也不敢对她太冷落作贱,否则岂不是平白让旁人更欺凌到头上来?”
眉庄似乎想起了前次被华妃推入水中的事情,不禁暗暗后怕。
“陵容,你说的是。若我得宠,嬛儿日子也好过些。我是急糊涂了,没有想到这一层。”
她手持着绢子拧成一团,暗暗铆着一股劲,似乎决心要去皇上跟前卖好,只为能够帮衬她的好姐妹。
眉庄哪知,她越是尽心尽力在皇上跟前驯顺乖巧,就会越显得甄嬛胆大妄为、恃宠生娇。
当日皇上并责怪甄嬛什么,我唯恐她巧言令色去皇上跟前解释一番,为自己开脱。没想到甄嬛竟然只顾着自己伤心,也不去负荆请罪,真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唯一呢......
从闲月阁出来,我看着外头忙忙碌碌的宫人准备收拾东西回宫,不由暗暗一笑:这一次沈眉庄若能得宠,甄嬛与她便要彻底离心了。
甄嬛那性子,岂是能将皇上拱手让与他人枕畔的?
当初眉庄假孕失宠,她送我上位就不情不愿,纵容浣碧整天摆脸子给我瞧;后来她小产失宠,我靠歌喉荣升贵人,她亦对我疏远轻视。
她们姐妹俩不动声色地暗暗较劲、嫌隙裂缝愈演愈深到今天,只差最后一步了。
第81章 凶险生产
圣驾回鸾。
扶着富察贵人上车时,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马车虽是加了软垫铺得厚厚的,但对于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而言仍是颠簸。
临行前,我特地向皇上请旨,让富察贵人的马车排在最后,这样也能让她缓缓地回宫,不至于太受苦。
车驾浩浩荡荡,一路朝皇城返回,只有我与富察贵人的马车落后于队列许多。
“萱常在!萱常在!”
听到桑儿的呼喊声,我立刻让驾车的奴才停了,着急地从马车上下来,朝后探看。
“桑儿,出什么事儿了?”
我赶紧掀开车帘,朝内一看,富察贵人满头是汗,脸色也不太好看。
“姐姐,怎么了?”
富察贵人说不出话来,桑儿急得结结巴巴,说道:“小主说车子太颠簸了,她头晕恶心,浑身不舒服。”
照常来说,不该如此啊,她的车子走得最慢,里面又铺了软垫,连车窗都是封好不见风的。
我狐疑地走远了些,隔着一丈远看着眼前的马车,忽然察觉出了些许端倪。绕到另一边一看,果然如此。
这车子的两边车轮竟然不一样大!虽是微末差距,但一头的车轴少了一根,大小确实有异。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安排的,我深吸一口气。千算万算日日在饮食起居上万分小心,却没想到宜修在回宫的马车上做了手脚。
她还真是没闲着,只要逮到机会就会下手,防不胜防。
“宝鹬宝鹃,帮着桑儿她们一起将富察贵人扶下来。将软垫都挪到我车上去。”
富察脸色很差,却还是强撑着对我微笑了一笑,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与我换了车驾。
我换上富察的车后,立刻感受到了这种两边轮子有异的颠簸感,我这么个康健的人坐在上面都晕的想吐,更别说富察这种怀身大肚的了。
比銮驾迟了两刻钟才进紫禁城,宫道上都是来往送东西前往各宫的太监宫女,一个个低着头忙慌慌的。
富察一下车便上了轿子,在延禧宫众人的簇拥下返回宫室。
大家辛辛苦苦熬了这么久,如今还有半个月就要临盆了,可不能出什么差错,万一功亏一篑,岂非白忙活一场。
轿子停在延禧门前,桑儿和我一道扶着富察贵人往宫室里走,还有最后的五十步,在我眼中竟然从未如此漫长过。
“快!快抓住它!”
东边传来一个宫女惊叫的声音,我与富察贵人齐齐侧过头去,一瞬间,肥大的波斯猫直直朝着我们扑过来。
松子!
我侧身拉住富察贵人的手,支撑着没有让她倒下去,只是脚下的花盆底打滑,立时就要顶不住。
“快!来人!”
原本就在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们都吓坏了,一个个直直扑到地上,叠成人型肉垫,没让富察贵人直直摔倒在地上。
富察身下压着四五个奴才顶着她,可她还是脱力地躺了下去,吃痛地呻吟起来。
“贵人!贵人!”
众人慌作一团,桑儿率先惊叫起来,“贵人羊水破了!”
“宣太医!快!宣太医!”
一众奴才赶紧去拾掇了富察的寝殿,烧水的烧水,熬药的熬药,几个奴才帮着一起用被褥裹着富察贵人抬进寝殿里,一时间手忙脚乱。
“方德海,快去回禀皇上和太后,就说富察要生产了,务必请接生嬷嬷和太医快快的来。”
听我吩咐完,方德海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踉跄着离开了延禧宫。
今日本就是回銮之日,所有人刚从圆明园回来都十分劳累,我和富察至少还是坐车回来的。那些宫女奴才都是跟着车驾走回来的,早就累得不行了。
外头端水的奴才相撞,发出一声好大的动静,我看着躺在床上一脸苍白的富察,也急得满头是汗。
起身走到门口,两个做错事的奴才看到我齐齐跪下。
“还愣着干什么,拿起你们的盆子,做该做的事去,再急也要稳着来!”
两人似乎有些意外我没有杀鸡儆猴地责怪他们,听了吩咐即刻起身。
偏偏是今天。
太医院那边要收拾药材以及归类这些日子在圆明园的记档,也是忙得很,恐怕太医和太监连一口热茶都没喝上呢,就要赶着来看护富察贵人了。
过了两刻钟,太后率先到了,她亲自出面,在延禧宫正殿坐镇。
太后不仅人来了,还带着自己随侍的太医,宫中照应的奴才全部来帮忙,春茂姑姑亲自督查与安排奴才们的活计,不一会儿便井然有序。
太后坐在榻上,威严地向我问道:“萱常在,今日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下跪伏在地上回话,“回禀太后,今日回宫,是一只猫突然冲撞了贵人,才致贵人滑倒,突然早产。”
“猫?”
太后狐疑地看向竹息,竹息姑姑则是立刻答道:“是波斯国进贡了一只猫,名叫松子,是皇后娘娘在养着。今日突然腾挪了地方,那猫儿一时发性从景仁宫跑了出来。”
景仁宫挨着延禧宫,这猫跑进来也算是顺理成章,可只有我知道,这猫是专门被宜修调教了来打胎的。只是我以为,宜修会用它去对付甄嬛,而没想到居然是率先来惊富察的胎了。
太后听闻此事与皇后有关,便让我起身了。我在外恭候着,一边听着富察辛苦呻吟一边暗暗思忖。
又是松子这只猫。
可近日富察从未用过香料之类的东西,那猫怎么会盯着富察呢?
想了一圈,我忽然发现了端倪。
是我。
我不禁心跳加快,惶恐地吞了一口口水。那颠簸的车驾只是第一步,皇后故意诱导我们换车。我常日用香,我的车驾上则是残留着熏香的气味。富察贵人若不和我更换车驾还好,一旦与我更换,便会和我沾上气味。而刚刚又是我亲自扶着富察贵人进来......
双重保险,无论我扶不扶她,松子都会扑过来。因为富察身份贵重,一定是第一个进来的。
皇后姗姗来迟,来时头戴着抹额,似乎是头风发作,正是病弱之时。
“皇后病着就不必过来了,这儿有哀家盯着。”
太后看到宜修病歪歪地被剪秋扶着进来,冷冷地对她撂下一句。
“不来看过富察贵人,臣妾终究难以心安,只愿他们母子平安。”
宜修强撑着病体站在帘帐外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以身体不适为由先行离开了。
又过了一刻钟,皇上才坐着辇轿来到延禧宫,他也是劳累得很了,脸上尽是疲态。
他与太后共坐在正殿,听着里头富察贵人生产的呻吟闭目养神。
“皇帝明天还要上早朝,早些去休息吧。”
“再等半个时辰吧,朕在这儿等着也是一样。”
他们母子倒是惯会装面子的,富察有孕这么久没见怎么上心,如今被惊了胎,母子二人都在生死关头,倒是在意起来了。
也是富察出身大族才能得此殊荣,若是换作一个没有家世的贵人、常在,只怕是再苦再难也只能自己挺过去。
孩子的哭声从帘帐内传来,我松了一口气,惊喜地朝里张望。
“恭喜太后!恭喜皇上!是位小阿哥!”
我高兴地捂住嘴,激动得热泪盈眶,仿佛前世被我害死的那个婴灵,终于获得了新生。
第82章 福袋
八月初一日。皇六子弘昕降生。富察贵人晋升嫔位,赐封号昭。
虽是险象环生,最终母子平安,那只乱跑的猫最终被太后下旨乱棍打死。
我看着彻夜灯火通明的延禧宫正殿,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小主什么时候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宝鹬跟着忙活到夜里,看到我坐在榻上遥遥看着正殿的灯火光辉,忽然这么对我说。
如今我已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机会。但还不是时候......
三阿哥那边暂时还没有抓到把柄,我和曹贵人手中只有温宜公主和六阿哥两个筹码,打倒皇后还远远不够。
隔日,到达景仁宫的时候,皇上竟然也在。
皇后宝座之前跪着一个宫女,还站着一个身着灰鼠色锦袍的嫔妃。她发髻地后压是个银制五瓣枫叶,倒是很素雅。
“穆常在,你可认罪啊?”
皇后的话让我心头一惊,那竟然是夏冬春?她身量比之从前更加纤瘦单薄了,甚至多了几分病西施的体态。
在场的嫔妃都沉默不言,大家都快忘了已经挪去英华殿的夏冬春,皇后这个时候把她捞出来,不知道又是要唱什么大戏。
“臣妾不知有何罪。”
夏冬春话语中的清冷意味让我觉得陌生,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比从前冷静也更淡定。
“这是宝华殿负责焚烧祈福经文的宫女,她向本宫告发你,心怀怨怼、诅咒龙裔,害得昭嫔遇猫冲撞,险些母子俱损。”
难怪……富察出身大族自然比甄嬛更戳宜修的心窝,所以她才对富察连番下重手。如今延禧宫上下齐心保了皇六子降生,她则需要赶紧把自己撇干净。
松子是她宫里养着的,她自然难逃其责。太后护着她,不代表皇上护着她,更不代表富察的显赫母家不追究此事。
果然,孩子只有生下来才能真正威胁到宜修。胎死腹中,大氏族想追究也没有那个底气。
如今富察家捏着一个瓜熟蒂落的皇子,昭嫔又如此年轻漂亮,皇后自然是有危机感的。于是宜修此刻就决定先发制人,把夏冬春先抛出来,当她的替死鬼。
就算昭嫔想要追究,富察家的人有什么不对付也是冲着夏家去的。
我暗暗思忖着低下头,拿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
夏冬春缓缓转向身旁那个宫女问道:“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我诅咒龙裔?”
“奴婢见到穆常在焚烧的并不是经文,而是茅山道士那类的符咒。”
夏冬春一点儿没被吓着,轻笑一声道:“既然已经焚烧,口说无凭。”
我看着前面那个应对自如的人有些惊奇,她坦然得令人意外,和进宫时的那个嚣张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突然,绘春领了香叶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的是两个布满灰尘与蜘蛛网的福袋。
我一愣,那不是我让法师给我挂得高高,最好永远不能取下的那两个福袋吗?这才过了多久,就给我拿下来了。
这一刻,我已经完全摸清了皇后的路数,既然没有证据证明事情的真实性,那就只需要证明夏冬春本人内心恶毒、嫉恨妃嫔即可。
宜修出牌还是和从前一样,力求一个短平快,从不考虑漏洞。前世,松子害人没抓猫是如此,舒痕胶没有扫尾也是如此,告发熹贵妃私通时也不给自己留后路。
香叶乖顺地在皇上皇后面前行礼,跪在地上等着回话。
原来她就是皇后安插在夏冬春身边的眼线。皇后这么一来,倒是省去了我的工夫。等她做完这出戏,该让华妃把她扣下,留到来日……
“奴婢香叶原是昭嫔娘娘指给穆常在的侍女,奴婢曾亲眼所见,穆常在在祈福福袋之中写了诅咒言语。”
众嫔妃哗然,似乎是没料到宫中还能碰上如此明目张胆的害人之法,而且用的还是依靠鬼神这种不入流的法子,一个个脑袋都微微抬起等着皇上和皇后亲自验看里面的内容。
夏冬春听到香叶言之凿凿也瞬间慌了,身子摇摆侧身看向皇后。
皇上从托盘上取下两个福袋,瞥眼一看,“这是萱常在、穆常在的生辰八字?此事和萱常在有何关系?”
香叶支支吾吾地解释道:“当初宫中盛传延禧宫有孕的小主是萱常在,于是穆常在买通敬事房的奴才拿到了萱常在的生辰八字,去宝华殿行诅咒之举。奴婢想,穆常在既然对一介流言都如此笃信,对萱常在多有怨恨,又岂会对真正怀有龙裔的昭嫔娘娘诚心祝祷呢?”
我眉头一蹙,立刻察觉出了这件事的不对劲之处。夏冬春知道我是为了护着富察才放任风声传出去的,她怎么可能自己信了我怀有身孕去行诅咒之事呢?
真正信了是我有孕的该是宜修。
这香叶倒真是个好奴才,居然自己知道内情也不透露给皇后,让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反咬不成追究起来,也能把自己撇干净。
大约是,当时皇后做此事时,香叶还没有成为她的眼线;是之后齐妃谋害不成,皇后知道自己被涮了之后,才知道延禧宫里有个对手,拉拢了香叶为她做事。
所以才有了夏冬春拿了含麝香的香粉给富察的事儿,宜修她还真是一点儿没闲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上面的宜修,忽然镇静一笑。
“皇上!臣妾没有!这奴婢定是受人指使冤枉臣妾!”
夏冬春颤抖着跪在地上,向着皇上行礼,已经不复刚刚的镇定自若。
“你在哪个宫里当差?如今还在穆常在身边吗?”
皇上的问题似乎正中宜修下怀,我瞥见她嘴角微微上扬,志得意满。
“穆常在自请去宝华殿祝祷后,身边不再随人伺候,奴婢便被指去了碎玉轩,在莞贵人那儿做事。”
听到是甄嬛,皇上忽然放下了戒心,似乎觉得甄嬛再如何也不可能指使奴婢来冤枉夏冬春。
“拆开看看吧。”
皇上瞥向苏培盛,苏培盛则是十分利落地从绘春的托盘之中取出了那个写着我生辰八字的福袋。
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拆开,取出了里面的丝绢布条,拿给了皇上,上面明晃晃写着:荣华富贵、子孙绕膝。
皇上一脸怒意地瞪了皇后一眼,将那布条随手一扔,质问香叶道:“这就是你说的诅咒?”
华妃离御前最近,那丝绢刚飘扬下来,便见到了上面写的字,掩面笑话皇后道:“荣华富贵、子孙绕膝。这也算诅咒之言,那穆常在还怪好心的。”
华妃笑盈盈地看向众人,把对皇后白唱这出戏的讥讽表现得淋漓尽致。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微笑的微笑,喝茶的喝茶。如果说以前皇后还算是一个暗敌的话,这么一来,她已经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明敌了。
是谁搅得后宫不得安宁,大家有目共睹。
“皇后?这就是你要给朕断的案?”
皇上显然十分生气,比来时脸上的不耐烦更明显,皇后默然不语、只是摆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皇后头风未愈,还是好好歇着吧!华妃素来协理六宫、井然有序,事情就交给她去管吧,不必皇后费心了!”
华妃喜笑颜开,一大早不仅看了一出好戏,还将皇后的权柄都拿到了手里,没有比这更让她得意的事儿了。
皇上一甩手中的念珠,昂首阔步地离开,走到我面前时,却突然停下。
“六阿哥已经平安生产,穆常在也不必在宝华殿祈福了,择日迁回延禧宫吧,也好帮衬着一同照顾昭嫔。”
夏冬春也眉飞色舞,蹲下行礼,还对着我悄悄绽开一个笑容。
我疑惑地蹙起眉头,转身恭送皇上,心想:她在笑什么?
第83章 今年的枫叶
延禧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正殿里乳母保姆伺候着,殿外奴才奴婢忙碌着,太后拨来的春茂姑姑仍然还在这儿坐镇,一切井然有序。各宫妃嫔都送来了祝贺的礼物,一拨拨堆山码海。
从景仁宫回来,我就直奔寝殿看望富察,她虽然虚弱,但是看着精神还好,人也变得温柔从容了许多。
“昭嫔娘娘万福金安。”
我到她榻前,还是照大礼给她请安,反而把她给逗笑了,她埋怨地指着我,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
桑儿机灵地给我搬了张凳子坐在她的床边,方便我与她说话。
“昨天,多谢你了,若不是你拉着我没让我摔倒,又第一时间通知了太后,我可真不知......”
她说着说着委屈得要哭,我赶紧握住她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
即便是富察这样的豪门贵女,一旦选入宫中,既无夫君疼爱、又无主母照拂、若是连婆母都弃之不顾,那真是死路一条了。她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我。
“姐姐,妹妹无用,绵薄之力只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可如今姐姐不同了,姐姐有六阿哥,今后一定能够圣恩隆重,享尽荣华。”
听到我这么一说,富察眼睛里的光反而消失了,她蹙着眉头对我招了招手,我则是俯身到她枕边听她与我密语。
“陵容,昨日凶险,姐姐私处有大伤,争宠承恩恐怕是再也不能了。”
我心中一惊,只觉得脊背发凉,无奈吞了一口口水,攥紧了拳头。
步步凶险,处处是坑,也是我前世未曾生育,完全不懂里头的门道,才未想到宜修会在如此私隐之处下手。
我安慰了富察几句,但也只是亡羊补牢,为了不打扰她休息,略坐坐就走了。
一出正殿,乐道堂门口也是忙忙碌碌。
夏冬春正在搬家,她身后跟着的人是......
红杏和紫霞?那两个陪嫁奴婢不是早就被富察贵人打发了说要出宫吗?怎么又回来了?
看着夏冬春穿着一身银灰色的宫装,纤瘦窈窕,我竟然第一次对她有一种失控的危机感。
“萱常在!”
我本是转身要回怡性轩,可听见了夏冬春叫我,不得不脸上挂上笑容转身与她行平礼。
“穆常在好。”
夏冬春一把拉过我的臂弯笑道:“和妹妹这么久没见,姐姐有许多体己话要和妹妹说呢。”
她才不管我乐不乐意,直接拉着我就往乐道堂牵,脸上堆着满宫嫔妃一致的虚假笑意,只是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总是让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被她拉进乐道堂坐着,红杏乖巧地斟茶给我递过来,我瞥眼瞧着她,脑子里盘算过无数种可能。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是个傻子?”
“......”
我没有说话, 但也摸不清夏冬春的路数,原来她一进宫就死了,满宫里我还真就最不了解她。
“进宫第二天,昭嫔就吩咐人打了我的贴身侍婢;第三天,就让她们彻夜罚跪挨冻。在夏府十几年,她们俩跟着我都没受过这种苦。搁以前,谁敢动我的奴婢,就是打我的脸,我能连夜叫家丁小厮出去报仇......可那一晚,他们都在中庭跪着熬着,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怪那晚之后,夏冬春突然转了性子要请我和她吃饭。只不过被我激得没绷住,还是给了我一巴掌,把自己坑得禁足一个月。大小姐第一次示弱卖好,大概是没什么经验......
“所以我才叫她们别跟着我了,去跟着富察贵人。无论她收不收,她明面上都不能处置我的陪嫁侍婢。”
礼确实是这样。那两个奴婢富察是无权处置的,夏冬春将她们赶出去,倒是给了她们一条生路。夏冬春愚笨跋扈,但好歹有当主子的经验,与我正相反。
“昭嫔再讨厌我,她家再有权势,她也不敢在宫里杀了我吧?但红杏和紫霞不同,我护不住她们,她们就完了。”
旁人把奴婢亲信当自己的挡箭牌,当随意使用的工具,夏冬春却想着护着她们......她真是个奇怪的人,或者说是愚不可及吧。
“所以呢?她们没有出宫?你家在宫里还有人帮忙安排她们的去处?”
夏冬春说了半天突然听到我搭话反问,终于兴奋起来,笑道:“是啊是啊,托了内管领安排她们去做洒扫了。”
她笑得明媚,我脑子里却只有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言果然不虚。
“后来你得宠怎么不把她们要回来?”
夏冬春突然像是不认识我了一样,错愕地看着我,反问道:“不是你告诉我,皇上只把我当件衣服嘛,随手就撂开了。我当时位份还不如你,当然不好意思让她们回来跟我吃苦的。”
所以,夏冬春现在和我一样混上封号了,富察封嫔、皇子降生,也没有工夫和她周旋了,她就又把自己的亲信要回来了。
她不是很傻,加上家世,还算凑合。
“陵容,我知道,今天是你又救了我一命,我心里对你是很感激的。”
夏冬春亲热地拉起我的手,给我演起了甄嬛日常的那套“姐妹情深”的戏码,给我吓得手一缩,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在干什么......
见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她狐疑地反问道:“那个福袋里的字条是你替换的吧?除了昭嫔、求福袋的事儿只有你知道了。”
“......”
是。皇后害她,昭嫔没空,剩下一个知道的人是我,所以肯定是我换了字条。她排除得很准确。
见我不说话,她眨巴着眼睛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点头回应。
我只能无奈地微微颔首,尴尬地笑道:“是我换的。是我......你猜的不错。”
只是当时,我没想到后面有这么大一出戏,还顺手又救了夏冬春一命。
“陵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这满宫里只有你对我最好了。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添乱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去宝华殿给满殿的神佛还愿:各位神明辛苦了,这半年调教夏冬春开窍属实不易。我该多烧点香火纸钱,感恩各路大仙助她脑子开光。
第84章 出击
夜里,孩子的啼哭声吵闹,我一丝睡意都没有,只能伏在案上将夏日收回来的栀子花,亲手调成汁子。
孩子的啼哭声隔一两个时辰就会响起一次,景仁宫就在近旁,恐怕皇后更睡不着觉,头风也要发作得更厉害了。
“小主。”
宝鹃是个喜欢出去打听消息的,看着她一脸愁容的回来,我就知道没好事儿。
“什么事?说吧。”
宝鹃的口吻里带着叹息之气,缓缓道:“听皇上身边的小厦子说,入夜,皇上让苏公公给莞贵人送了一枚同心结。”
我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滚轮,掐指算了算日子。甄嬛惹皇上生气这才过去了半个月,皇上就先服软了。若放在旁人身上,恐怕就此失宠再无转圜,甄嬛果然是我挑中的好筹码。
皇上到底还是惦记着她的容颜和子嗣。
“皇上今儿歇在哪儿了?”
宝鹃似乎很意外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只是很冷静地问她,才迟疑地答道:“沈贵人那儿。”
哦......
这就说得通了,眉庄做什么都是为了她的嬛儿,一边自己承宠,还能一边想着给好妹妹送点儿甜头。
*
近日皇后那儿不必请安,统管六宫的大权都落到了华妃手里。碎玉轩那儿常日冷着,皇上也很少来延禧宫看望昭嫔,即便是去了沈贵人那儿两次华妃也没有生气。
皇上忘了锦官女子的事儿,华妃就把她仍旧安排到了碎玉轩,住在东配殿。
幸而永和宫与延禧宫近,便于曹贵人又打着给昭嫔“传授经验”的幌子来串门,说了一会儿话后便到怡性轩来找我。
支开周身的人,我与她一道在榻上坐下。
“姐姐尝尝小厨房新制的豌豆黄,怎么样?”
曹贵人微笑着吃了一口,细细品尝,然后笑道:“妹妹的手艺,快赶上华妃宫里了。”
“这怎么敢当,不过是照着老祖宗的方子,按部就班,依样画葫芦。”
曹贵人听着外头的脚步声都远了,这才沉下心来和我说道:“皇后那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是,以皇后的性子和城府,是绝不会放任甄嬛有孕而坐视不理的,只是她刚刚在夏冬春手上吃了一亏,称病不出,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恐怕槿汐能够重回甄嬛身边伺候也是皇后调查了一圈没有发现端倪才放回去的。
皇后突然这么沉稳谨慎,我倒是有些害怕......毕竟她是皇后,可不是个小小对手。
只是假孕的事情,再拖就要瞒不住了,还有什么事儿,能让宜修着急呢?
见我一直沉思不说话,曹贵人似乎有些在意,试探着问道:“妹妹在盘算什么?”
我佯装无奈地叹道:“怎样才能激皇后尽快出手呢?”
甄嬛大抵已经对我有了戒心,不仅是岚镜舫那一夜,槿汐与苏培盛日常见着肯定能发现那枚珠络,瞒不了多久的。
若不能尽快让她恨上皇后,与我们同仇敌忾地对付皇后,只怕后患无穷。万一她被皇后笼络走,一心扑在皇上身上,非要和华妃争风吃醋,转而去对付华妃,我们就功亏一篑了。
曹贵人看着我眉头紧皱地思索,轻描淡写道:“她怕什么就给她什么。这还不简单?”
皇后怕什么?她怕嫔妃怀孕,皇子降生,还怕纯元!且这个消息只有我知道!皇后想破了脑袋,也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我惊喜地对曹贵人咧开一个笑容,近乎感恩地说道:“曹姐姐当称女诸葛也!”
曹贵人知道我已经明白下一步如何走棋,释然一笑,受用地打趣我道:“那老天爷挺开明,既生瑜又生亮。”
*
养心殿。
我带着新制的豌豆黄来看皇上,他批折子劳累,见我来了才歇下。
“快给朕捏捏,案牍劳形,国事繁忙啊。”
他一边吃东西,一边享受着我给他捏肩膀,日子倒是惬意。
“你把栀子加进去了?”
皇上有些惊喜,因他免了御膳房在豌豆黄里加栀子鲜花汁子这种费钱又费力的工序,再也没有吃过有栀子香气的了。
“做这事儿,又费神又费力,为了朕这一口,你早几天前就开始忙着了吧?”
我微笑着柔声答道:“臣妾为皇上做事,臣妾乐意。”
他的手忽然抓住我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紧紧一握,像是在回应我的乖巧懂事。
“你很有心。”
来了,终于夸我了。不等到他夸我的这个气口,我都没法儿接准备好的词儿。
“臣妾听闻,纯元皇后温柔娴雅,待人随和,与皇上伉俪情深。臣妾不及纯元皇后万一,只能尽心竭力略略补过。”
皇上十分谨慎,登时松开了牵着我的手,捧着碗试探着问道:“你怎知纯元的事?”
“臣妾与莞姐姐一同受芳若姑姑教引,自然是听芳若姑姑夸赞的,臣妾心中亦很感怀,憧憬纯元皇后恩泽上下的美德。”
皇上这会儿才放下戒心,笑道:“芳若是侍奉过纯元的,有她当你的教引姑姑,是你的福气。”
呵呵。这福气还不是我强行和甄嬛有交集才得来的,若不是蹭她的,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但既然知道这是福气,就要让这福气为我所用,不可白白浪费了。
“是呀,臣妾想着姐姐有孕,宫中一应照顾肯定是缺人手的,如今锦官女子也不在姐姐身边伺候了,所以想求皇上给姐姐选几个处事稳重的老人拨去碎玉轩伺候。万万不能再发生如昭嫔娘娘那般被猫冲撞早产之事了。”
皇上转脸看向我,我看不透他眼神之中的意味,心里忽然害怕起来。
我赶忙低头跪下请罪,“臣妾失言,请皇上恕罪。”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我好一会儿才忽然笑道:“你是为了你的莞姐姐好,何罪之有?”
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吓得我差点儿脑子里把所有求饶的说辞都过了一遍。
“你心细,你不说朕也没想到。”
我根本不敢起身,只是低着头委屈道:“臣妾一心只想着莞姐姐和皇上能够恩爱如初,朝夕相见。”
忽然,皇上对着我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既然芳若是莞贵人的教引姑姑,便让她去碎玉轩侍奉莞贵人生产之事吧。她是伺候过纯元的,为人老成,做事周到,也好叫你放心。”
我热泪盈眶地再次跪下对皇上行礼,“谢皇上恩典。”
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微笑,我心想着:宜修这次该要着急了。就怕,小纯元替着替着成了真纯元。
第85章 弃子
第一次,和宜修攥着一样的牌,却有一种胜了她一筹的欣然。
从养心殿出来,秋风飒爽,日光温暖,我抬头再一次看向天空,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微微一笑。
这样好的阳光,今天要看到,明天要看到,以后的每一天都想要看到。
三天后,曹琴默兴奋地来通知我皇后出手了。
等的就是这一天。
我激动得心脏突突直跳,驱散左右亲自给曹贵人沏茶,听她与我互通消息。
“黄规全去翊坤宫回禀,说是锦官女子使钱领了一些桃仁粉末。她虽要的不多,但给银子很大方,底下奴才有些在意,才报了过来。”
我暗暗思忖一会儿,对曹贵人说道:“让温实初回宫吧。”
曹贵人有些莫名其妙,让他回宫,岂不是甄嬛就要知道自己并无身孕了?
“妹妹这是何意?”
我没想到皇后这一把还是挺谨慎的,若是她用的是那种不记名的害法,比如野猫冲撞、暗藏麝香、怪力乱神这种,我们还有法子将锅扣到她头上去。
如今浣碧是实名暗害,在内务府扎扎实实留了签字和记录,皇后对外可以撇的干干净净。
一旦东窗事发,浣碧就立刻被皇后弃卒保帅,皇后可以全身而退。就像当初她利用我给甄嬛送舒痕胶一样,一旦事发,我就会立刻被甄嬛揭发问罪,皇后还是毫发无伤。
浣碧已被皇后当成了弃子。但这说明皇后的背景调查做的太差了,如果她能查出浣碧背后的价值,就知道拿捏她便能拿捏甄氏一族,不会轻易就把浣碧扔出去。
如今的局势,反倒不能让浣碧继续害甄嬛了。毕竟她于甄嬛的作用截然相反,反而可作为刺回皇后心脏的利刃。
唯一之法,就是我们把假孕的锅扣到皇后的头上去,让浣碧像当初的曹琴默一样,先蛰伏起来,等待筹码足够多时,再求一击必中。
曹贵人一边喝茶一边看向我。
“妹妹这是怎么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曹贵人反而对我微微一笑。
“妹妹,我想跟你要一句实话,浣碧是什么身份?她如今替皇后做事,虽是我们的刀子,亦是皇后的刀子。伤着自己就不好了。”
我谨慎了吸了一口气,看着曹琴默微笑打量我的样子,忽然沉默了。
她太聪明了,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聪明,什么细枝末节的事儿都瞒不过。
“浣碧是甄嬛的亲妹,但她娘是罪臣之后。”
曹琴默眼睛微眯,像是忽然顿悟地了然一笑,说道:“我说呢,她怎么避着莞贵人在宫中给她娘亲私烧纸钱。”
她也把筹码透了给我,一换一,谁也不吃亏。
曹琴默说完反而开始低头思忖起来,似乎她决定用浣碧来大做文章。
浣碧的身世注定了她和甄嬛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若是两人为了家族抱团也是情理之中。但身世的雷,我和曹贵人皆知,是可以用以拿捏甄家姐妹俩的决胜棋子。
“妹妹,把章太医弃了吧,这一局我们不能弃浣碧。”
英雄所见略同,曹琴默也是想要把假孕局的锅扣到章太医和皇后的头上,把浣碧保下来为甄嬛所用。
我暗暗攥紧拳头,脸上却是难得的惺惺相惜的笑容。
浣碧和甄嬛绑定着如此复杂的生死荣辱,将来会成为我们日后制衡甄嬛的一张好牌。
不能只想着今天明天,还有皇后被拉下宝座的日子,也是需要继续斗的。
“姐姐,告诉黄规全,若下次浣碧再来领桃仁粉末,便给她换成苦杏仁粉末吧。我有办法让甄嬛下决心与我们同演好戏。”
曹琴默莞尔一笑,眼神中是赞许的欣然。
“妹妹好心思。”
我看向自信的曹琴默竟然生出一丝害怕,她聪明得过分,明明掌握的信息如此之少,却能够迅速串联成链条。这份心机,我是比不得的。
“姐姐亦是,可见未来不可见之云波诡谲,妹妹拜服。”
*
碎玉轩。
甄嬛坐在榻上懒懒地看书,身上裹着薄薄的毯子,颇有那倦怠美人的姿容。
“姐姐。”
她抬起头对我一笑,但眼神中是掩藏不了的冷漠。
想来也是,那夜岚镜舫偶遇果郡王,偏偏是我和皇上一起见证,她被我看到了如此不堪的私隐,自然是不想见我的。
“姐姐,怎么也不出去走走,御花园里的桂花开得正好,满树的金黄,幽香四溢。”
甄嬛放下书,流朱正好为她端来一碗花生杏仁奶,热腾腾的还冒着热气。
眼见她就要喝,我赶紧拦下。
“姐姐,别喝这个!”
她望向我的眼神中既有狐疑又有试探,似乎觉得我一惊一乍的。
我将她的碗挪近了些,仔细闻了闻,蹙着眉头,取下头上的银质耳挖簪,放进汤里一验。
“陵容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取出耳挖簪,上面颜色毫无变化,甄嬛淡然一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汤都是在我小厨房里熬的,出锅的时候流朱她们也会验的,难不成就端来这几步路,就被人下了毒不成?”
她笑话我多心,我却拦着不让她将碗挪走,谨慎道:“姐姐,我闻着这花生杏仁奶味道怪怪的,不像寻常的坚果清甜,倒有一丝苦味。”
“流朱,将章太医叫来问问。”
我忽然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严肃道:“姐姐,我听闻温太医回来了,还是让温太医来看看吧。”
甄嬛有些犹豫,毕竟章弥是皇上皇后亲自吩咐的,她似乎不想这样让旁人以为她和温太医关系非同寻常。
“宝鹬,你去请温太医,领到碎玉轩来。”
这样一来,太医院记档上诊脉的登记便会写的是我,甄嬛也不必担心了。
温太医一来,就验看了那碗花生杏仁奶,悄悄对我们说道:“小主,这里头搁了苦杏仁。苦杏仁生食有毒,若是将几颗生苦杏仁一同捣碎碾成末掺入其中,长久下去轻则胸闷气短、呼吸不畅,重则休克昏厥、一命呜呼。”
我瞳孔微睁与甄嬛惊恐对视。
第86章 利用
甄嬛吓得人都傻了,低声惊道:“这都是在我宫里做的!怎么可能呢!”
我将耳挖簪重新插回发髻之间,没人会注意到顶端的蝴蝶珠子已经被换成了遇热就融化的桃胶封着的小小苦杏仁粉末丸,随着我验毒之时,轻轻一敲碗边就滚落其中。
“还是请温太医给姐姐号个平安脉吧!这许久以来,不知姐姐有没有遭到其他暗害!”
温太医也很慌张,急切地为甄嬛铺好帕子,刚一搭上脉就震惊得瞳孔放大,低声说道:“小主,你没有身孕。”
“什么!”
甄嬛错愕地身子发抖,我也装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反问道:“可是,太医院的院判章弥亲自说姐姐有身孕的!还天天给姐姐请脉呢!”
甄嬛与我对视一眼,脸色吓得惨白,她知道自己又中了旁人的圈套,忍不住攥紧拳头。
“是谁要害我!”
我突然提议道:“姐姐,当日为你诊脉的不是还有一位费太医吗?他是温太医的同门,没准儿能告诉我们真相呢?”
温太医似乎对费叔奕的人品也很笃定,对着甄嬛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费叔奕也来了,一看到我在这儿,就知道自己该唱哪一出戏,跪地告罪道:“莞贵人恕罪,微臣有罪。”
甄嬛一听费叔奕也不打算装了,厉声问他道:“你为何要欺君,说我有孕?”
“微臣人微言轻,都是受章太医指使啊!章太医是院判,微臣区区末流,怎敢违抗?”
甄嬛泄气地靠在枕上,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让两位太医先保守秘密。
我则是疑心地对甄嬛说道:“姐姐,当日荐了章太医的可是皇后娘娘啊......”
她赶紧慌张地捂住我的嘴,静静地对我摇了摇头。
我突然落泪,泪水滚落到甄嬛捂着我嘴的手指上。
她似乎十分意外,担心地问询道:“妹妹,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深情地抓住她的手,努着嘴轻轻说道:“姐姐,有一事,妹妹一直没有敢和你说,因为与你说了恐怕妹妹性命不保。只是今日,妹妹再也见不得姐姐这样受人暗害了!”
甄嬛有些茫然地眨巴着眼睛,悄悄地将被我攥着的手缩了回去。
“姐姐,岚镜舫那一夜,是皇上有心试探。起因则是皇后去皇上那儿说了早前姐姐与皇上初遇的是非。皇后质疑姐姐当日未知皇上身份时已对皇上有情,实属不忠。姐姐若是能问到御前的人,便能证实妹妹所言句句属实。”
甄嬛警惕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槿汐,槿汐则是乖乖点了点头。
槿汐和苏培盛素有交情,无论她们是向御前的苏培盛打听,还是向如今就在碎玉轩的芳若打听,我的说辞都是滴水不漏。
甄嬛百思不得其解,疑惑道:“可是皇后娘娘为什么要害我呢?”
“姐姐,你恩宠深重,自然引来嫉恨。你可曾听闻前几日穆常在之事?皇后听信一面之词,差点儿发落了为昭嫔和六阿哥祈福的穆常在。”
甄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疑惑道:“这其中可有什么内情?”
我用绢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委屈地看向甄嬛,缓缓道:“昭嫔娘娘当日生产万分凶险,乃是受了皇后的暗害,皇后心肠歹毒、下手狠辣,身居高位但难以容人。姐姐,若我们再不反击,只将为人鱼肉啊!”
槿汐也跟着后怕地点了点头,“小主,萱小主说的有道理啊。”
甄嬛对我似乎还有防备,对着我试探道:“可是我这么久都没有来月信,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抓住甄嬛的手,装作沉思了一会儿答道:“姐姐的安胎药一直都是由章太医负责,他既是皇后的人,又掌管着脉案和药物,让姐姐月信推迟又岂是难事?”
生怕甄嬛不信,我又继续说道:“姐姐假孕这些日子,偏偏温太医一直在孙老公爷府中看诊,除了皇后,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权力能够支走温太医呢?”
过了好一会儿,甄嬛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才回握住我的手。
“陵容,今日若非你,我恐来日死于非命,有口难辩。多谢你。”
我看着甄嬛泪眼低垂,佯装心疼地替她擦了擦泪珠。
“姐姐,我去求如今主持六宫事务的华妃娘娘主持公道,她本就与皇后势如水火、分庭抗礼,定然不会拒绝。只要让章太医咬死这件事,做成姐姐小产之状,让皇后的计划落空,姐姐便也可全身而退了。”
见她似乎不信任华妃,我拉住她的手劝道:“只要皇上信了姐姐是真有孕,必定对姐姐宠爱如初……华妃虽素日不待见姐姐,但也不至于要了姐姐性命、害了姐姐满门如此歹毒啊……”
甄嬛细细思忖了一会儿,依旧十分犹疑,我继续补充道:“姐姐如今重中之重,是要将在饮食中下药之人揪出来,否则后患无穷啊……”
她终于像是清明过来一般点了点头,对我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
甄嬛的动作很快。
当日午膳带了小厨房的菜去养心殿找皇上,大约是重新说明与皇上的相恋相知的过程,得到了皇上的怜爱。槿汐也顺便去和苏培盛套话,大约是证实了我的言辞。
当日晚上费叔奕就通知我,他和温实初已经准备好了一副下红之药,与当初我保富察贵人时的一模一样,可作小产的假象。
如今就差锅往章太医的头上一扣,让他将皇后咬死这一件事了。
深夜,我和曹贵人悄悄到了翊坤宫。
想要章弥把黑锅都往皇后头上砸,我俩是没有那个本事的,只有华妃的金银财帛才有用。我和曹贵人难得向华妃乞求资源作为助力,她倒是还挺上心的。
“章弥家和乌拉那拉氏勾结甚深,本宫在宫外的人查到他们有金钱往来,大概没法儿用金银买通章弥反水。”
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从未感到如此窘迫过,华妃一掷千金都没法儿做到的事,我们该如何?
似乎是看到我俩一向都是踌躇满志,胸有成算,第一次露出这种愁容,华妃忽然“噗嗤”一笑,“放心吧,本宫已经绑了他的家人送出热河了。若他配合,做完这一局,本宫保他一家子荣华富贵;若是他不配合,他就别想章家还有后人了。”
绑架?
第87章 事发
我错愕地看向曹琴默,她亦为难地笑了一下看向我。
果然,华妃是个直接的。
绑架好。绑架非常好。铁腕铁拳铁石心肠,可比金银财帛好言相劝来得更直接有效些。
只是这样高风险高代价的行动,我与曹琴默就算有心策划也无钱实施,非得靠华妃不可。
隔天,我和曹琴默在御花园“偶遇”了浣碧。
她看上去比当侍女时憔悴了许多,想来是日夜心力交瘁、筹谋自身而成了现在这样。
“莞贵人发现你了吧……”
浣碧无奈地点了点头,似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甄嬛发现了在她的饮食中做手脚的事情。
当然,若非我下的苦杏仁粉末,甄嬛未必会警惕地查出平日里在她饮食里动手脚的竟然是她的亲妹妹。
“她说与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并不追究我背叛她,只希望我与她同心同德,不要再为皇后蒙蔽,替她当刀子害人了。”
果然,甄嬛很聪明。与其发作起来,不如顺水推舟。皇后动了害她之心昭然若揭,不论是与太医共谋陷害她,还是吩咐浣碧下药谋害她,以甄嬛的心性,都不可能再坐以待毙。
“很好,你以后就好好听莞贵人的话。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必再与我们往来了。”
听到我这么说,浣碧当是我们放过她一马,不再拿捏着她,千恩万谢行礼感恩。
我却知道,甄嬛一定会自己把浣碧当一把好刀子,刺进皇后的心脏。
*
八月十四日。
我带着眉姐姐亲手制的枣泥山药糕到碎玉轩来。她近日多有不适,说是身子懒怠不爱走动,所以只能靠我代劳。
一到碎玉轩,我便见奴才奴婢们一盆盆热水从外往里端,又从里往外泼。
来了!日子到了!
我远远站在门外,便看见了在内殿候着的小厦子。
皇上竟然来得如此快?半个月前富察生产之日他磨蹭了少说半个时辰才姗姗来迟。今儿是消息还没传到咸福宫,他人便已经到了。
人与人果然是不同的……
“嬛嬛,你怎么样了?”
皇上亲自守在榻前,紧紧握着甄嬛的手,淳儿隔得远远地看着,也着急得抹泪。
浣碧则是脸色一些不大好,她虽知甄嬛是假孕,却不知皇后要她日常下进杏仁奶里的桃仁粉末究竟是什么作用,怎么就伤甄嬛到了这个地步。她有些紧张畏惧,但亦是担忧伤心。
甄嬛昏迷着,脸色惨白,我见尤怜,流朱扶着她起来,皇上亲自给她喂药、为她擦汗、看着她那凄凄的模样只是静静的。
我猜,他大约是想到了纯元母子俱亡的那一日吧……所以连眼角的泪水都显得多了几分真挚。
过了一会儿甄嬛醒了过来,她满眼含泪,演的比当初我那样子要像真的多了。
“皇上……臣妾的孩子……”
皇上看到她伤心欲绝,忍不住眉头紧蹙,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嬛嬛,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甄嬛哭得声嘶力竭,让我也不禁想起前世害她失掉的第一个孩子,胸口隐隐作痛。
“皇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滑落,我则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也掩面与其他嫔妃一样同情地拭泪。
这时候华妃匆匆进来,看到甄嬛哭得撕心裂肺,蹙眉严肃道:“皇上,莞贵人失子,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啊!”
我看到华妃的发挥还不错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本不愿见到皇上为甄嬛失子伤心,可我与曹琴默连番劝说她:甄嬛失子就可拖着很长一段时间不宜侍寝,她能得了实在,华妃才肯来演这一出。
“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孩子怎么会平白就没了!”
听到皇上怒声呵斥,华妃牵了一串人进来,为首的便是章太医。
“章太医,你不是为莞贵人看护龙胎吗?怎么今日成了温太医在此救治?”
皇上瞧了一眼章太医又看了一眼华妃,眉头锁得更紧了。
“皇上恕罪,微臣有罪。微臣受人指使在小主的药中下了红花……”
皇上十分震惊,狐疑地看向华妃,似乎觉得是华妃故意栽赃陷害章太医。
“皇上,这是章太医利用职权,在太医院调用红花、麝香等药材的记录,请皇上过目。”
华妃上前将一叠证据交到皇上手中,见皇上面带愠色地接过,继续说道:“章太医已招供,富察贵人孕期用了含麝香的香粉、前次欣常在小产,皇上刚登基时芳贵人小产都是他亲手调配药物所为。当时,欣常在和芳贵人还出言不逊、冤枉臣妾!臣妾真是百口莫辩,幸好当初皇上深明大义、处事严明,这才没有让臣妾替他背了这黑锅。”
皇上若有所思,压抑着怒气喃喃道:“章太医……你说,是受何人指使!”
“太后驾到!”
我心中一惊,赶紧蹲下身子朝着外面行大礼,实在没想到太后来得这样快。
太后一来就坐在榻上,脸上的神色既威严又肃穆,她冷冷地看了一眼华妃,又试探着看了一眼皇上,半晌没有说话。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脑子里盘算得飞起,只恨曹贵人今天为了避嫌没有来帮衬一把。
“章太医。你说,你是受了谁的指使?”
太后的话让华妃一惊,无辜地看向皇上,皇上完全不买太后的账,只是冷眼看着母亲在这儿问话。
“微臣……微臣……”
章太医忽然不敢说话了,只是茫然地看向皇上。
“你倒是说呀?”
太后步步紧逼,章太医更加不敢开口。
我心想:完了。
皇后有太后擎天护着,这一局想要把皇后彻底打掉是不可能了。但我身份卑微也无法插话进去。
皇上冷冷一哼,并不看太后。
“皇上万福,太后万福。”
眉庄的声音?
我见沈眉庄着急进来,有些愕然。她不是身体不适来不了吗?大概是得了消息,急切地要为她的好姐妹甄嬛鸣不平吧?
“皇上!莞贵人小产,难道这孩子就凭白没了吗?”
沈眉庄太过冲动,根本没有想到太后在此坐镇背后的深意……
第88章 全胜
皇上忽然抓住甄嬛的手,不忍心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故意与太后作对道:“章太医谋害龙胎、以权谋私、”
但皇上再次看向华妃、眉庄和太后之时又忽然放软了语气补充道:“渎职懈怠、残害妃嫔。念其多年辛劳,赐自尽!”
“然,受何人指使尚不能定,先拿下送到养心殿偏殿,朕要亲自审问。”
我暗暗攥紧手中的帕子,心想:幸好皇后与章太医所做的恶事不少,若是平白污蔑确实漏洞百出,如今只是让他承认往日之过,反倒是严丝合缝、证据确凿。
太后抬眼看向皇上,神色如常,既无不快也无欣然。
“皇额娘,皇后身子不好,主理六宫事宜力不从心,不若就让她好好养着,不到节庆祭祀,就不要出来走动了。”
太后似乎还想要反驳,但皇上嘴快根本没有给她那个气口。
他继续对着华妃说道:“西北战事告捷,你哥哥不日就要拔营还朝,你可要好好替朕照看后宫诸事,莫要让皇后和太后操心。”
太后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无奈地看了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甄嬛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碎玉轩一场大戏,外人只知是章太医在莞贵人的安胎药中做了手脚,害得莞贵人不慎小产,皇上十分伤心,要求处死章弥。
而只有华妃确定,章弥会将皇后让他害各宫嫔妃小产的事儿都交代个一清二楚。
毕竟她手上不仅捏着他调用麝香的证据,还有乌拉那拉氏与章家来往的人证和钱庄支取钱财的物证,若是这些都被皇上知道,就是满门抄斩,远不止死他一人。
章太医虽死,但为我们拿下的功绩非常可观。宜修虽还是皇后,但只空有一个虚壳,近乎禁足宫中,成了个摆设。只怕她还以为是甄嬛太聪明,发现了杏仁变成了桃仁,浣碧手脚不干净被温太医发现才坏了她的计划……
进宫一年,能把宜修折腾到这个份儿上,我很满意。
只是她不死,我终究心难安。还是得好好的筹谋,让皇上放弃所谓情分,让太后放弃所谓荣耀,一致弃她于不顾,才算大功告成。否则来日她利用“姐姐纯元”反复地翻身,一切都将变成徒劳。
八月十五日中秋。昭嫔正式册封。而莞贵人骤然小产,纵使皇上心怀有愧,但碍于太后的意思,最终没让她在中秋册封为嫔。
我想着……这局还是大获全胜。甄嬛见皇上不肯严惩皇后,定然心有不甘。
太后也在甄嬛身上看到了太多纯元的影子,害怕皇上因宠失正,害怕宜修真被一个纯元替身打倒,也开始分外戒备。
*
入了九月,天气转凉。
华妃独承雨露,莞贵人有皇上怜爱时时探望,一个要了身子,一个要了心。其他人则是闲得都要在宫里数砖了。
一大早我和穆常在陪昭嫔用了早膳,出门就听到宫人聚在墙角嚼闲话。
“听说果郡王逃婚了!皇上罚他去了西南,名为游历,实为流放!”
“听说沛国公孟家的小姐知书达理、貌若天仙,果郡王为什么想不开,非要去吃那苦头!”
小宫女们你一句我一句的,也没有注意到我渐渐靠近。
“都没有事情做吗?”
我突然的呵斥把她们吓了一跳,但宫女们向来不将我放在眼里,于是也没有很恭敬。
自富察升为嫔位,正式统管一宫事宜,她们平日都是只听昭嫔或是掌事姑姑秋实的调遣,对我的话一向爱搭不理。
夏冬春漱完口出来便见到我在训斥奴婢,上赶着过来。
“你们几个过来,我有差事吩咐你们做。”
奴婢们听到出手阔绰的夏冬春有吩咐忽然变得乖顺了很多,低着头上前行礼愿听夏冬春的差遣。
我忽然觉得十分挫败,就算我内里已经能够将夏冬春和富察二人都治得服帖, 但外头的面子我仍旧是没有的,这只关乎家世和财富。而我最近忙着斗皇后都没有费心去争皇上的宠眷,确实是没有钱向她们卖好了。
夏冬春一把拉起我的手叫我一块儿坐到乐道堂的正厅里。
“你们几个,把乐道堂门口的菊花,搬到怡性轩门口去。”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夏冬春,她倒是气定神闲,打开了桌上的食盒,抓了一把花生开始剥。
她像是看好戏一样看着几个宫女搬了过去,然后笑着对红杏说道:“让她们再搬回来。”
红杏像是知道自家小主在玩什么把戏,欣然地跑到了对面,对几个宫女吩咐了。
过了一会儿,她们又把菊花搬了回来。
“再给我搬到怡性轩廊下去。”
夏冬春说罢,将剥好的花生仁塞到我手中,“请你吃。”
我看懂了她在干什么,她这是才磋磨这几个乱说话的小丫头呢,来来回回地搬不过是惩罚她们,只是她这么做难免易生怨怼。
“你不怕她们报复你说你跋扈嚣张、苛待宫人?”
“她们不敢。”
夏冬春咧嘴一笑,脸上都是骄傲的神情,她有这个底气说这种话。
*
自从皇后不再理事,众嫔妃日日到翊坤宫去听华妃议事。
华妃惯会笼络人心,连宫里奉的茶、准备的点心都比皇后宫中要好出不少。虽是华妃好面子的心态在作祟,但阖宫里没有不爱吃的。
今儿一进门,就看到了华妃脚上的鞋。
我默默一笑,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掩住自己的笑意。平日里,华妃的裙摆至少要长两寸,鞋子也是若隐若现,如今这双鞋倒是金光璀璨,为了彰显它连裙裾都跟着裁短了。
“呀!这不是皇上新赏的蜀锦玉鞋吗?”
曹贵人夸张的奉承演技拙劣,显然是华妃强行要求她将这双鞋在早上议事时点出来的。
“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昭嫔低头瞥了一眼华妃的脚,然后又不服气地翻了一个白眼,轻笑了一声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嘴快给了华妃炫耀的机会。
“这是皇上独独赐予本宫的蜀锦玉鞋。”
众人微笑不语,脸上的表情都变得难看。
第89章 蜀锦
见众人都不言语,华妃更加得意。
她歪嘴魅惑一笑看向甄嬛,继续补充道:“这鞋底的菜玉属蓝田玉的名种,触手温润,但穿着不凉脚心。鞋里面都是镂空的,装着各种香料,皇上说了,这叫步步生香。”
华妃有些忘词了,给曹贵人使了个眼色,曹贵人接着她的话,尴尬地给众嫔妃介绍道:“这鞋尖上坠着的是合浦明珠,圆润硕大,光滑灿烂。还有这鞋面用的是织金镂花的蜀锦。”
曹贵人实在是奉承不下去了,然后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只能赶紧装作没见过世面地问道:“这蜀锦,嫔妾从未见过,只听说异常名贵?”
夏冬春似乎很意外我会对蜀锦感兴趣,反而抢了颂芝的话头为我介绍道:“这蜀锦十分难得,听说蜀中绣娘十人绣三个月方得一匹,一寸之价可比十斗金。”
三个月前......那不是西北战事正紧,年羹尧在前线效力的时候吗?皇上那会儿就想着笼络华妃了?还特地用了她最喜欢的华贵明黄色,和她今天这套黄金旗头相得益彰。
“还不是因为大将军在前线效力,娘娘在后宫尽心,皇上才赐如此殊荣。”
曹贵人一边讨好一边笑得脸都僵了,说罢就赶紧喝茶润了润口舌。
我看向甄嬛,忽然觉得皇上凉薄得过分。前世,若非华妃夜闯闲月阁被甄嬛摆了一道,失了皇上欢心没了协理六宫之权,这双鞋恐怕也穿不到甄嬛的脚上。
看到我正在发呆,夏冬春狐疑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小声说道:“陵容妹妹若是喜欢,我也叫我阿玛弄一套进来,给你穿?”
什么?
我错愕地看着夏冬春,她眼神里的认真仿佛不是在开玩笑,我连忙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衣袖从夏冬春手里拽了回来。
“过些日子便是赏菊大会,本宫想,不如各位姐妹要不一人带一道以菊花为引的吃食来赴宴,也是个乐趣。”
众人一听华妃这么说,都不由地低下头去。虽说大家都身无恩宠,也不必日日侍奉皇上,但不喜陪着华妃天天整花活儿,又要费心费力还要阿谀奉承。
“本宫会邀皇上同来,各位姐妹看怎么样?”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华妃,她好像变得大方了许多?有点儿把自己当成皇上正妻的那个架势了……
大家听着皇上能来,都高兴了许多,毕竟像我这样家世一般的嫔妃,一个月若是捞不到一次侍寝,日子未免太艰苦了些。而若是连侍寝都捞不着,就更难指望怀上孩子了。
一出翊坤宫,夏冬春就凑到我身边,抱怨似的说道:“安妹妹,这可怎么办?你知道我的,烹调这一块儿一窍不通。”
我露出一个苦笑,赶紧走快了两步,不想和她显得过分亲昵。
“穆常在,你别问我呀,我也不是很擅长呢。”
夏冬春却像是看不出我有意和她疏远的样子,上赶着又走到我身旁,认真地和我说道:“妹妹,要不你就叫我姐姐吧?又不是从前我为上你为下的时候了,何故这么客气呢?”
我看到前面淳儿也走得快,赶着上去打招呼,“淳常在!淳常在!”
这一次夏冬春没有跟上来,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突然对我这么热情,我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不舒服。
“安姐姐,有什么事呀?”
我微笑着看向小脸越发圆滚滚的淳儿,笑道:“华妃娘娘不是说要大家准备糕点吗?姐姐不善厨艺,知道妹妹舌头灵,品膳亦是一流的,只求妹妹有空帮姐姐品鉴品鉴呢?”
淳儿瞬间乐了,开心道:“这算什么事儿呀?姐姐只管做,拿来了我便给你好好尝。定然能让姐姐拔得头筹!”
我客气地对着淳儿行了一个平礼,微笑道:“多谢妹妹。”
想着回东六宫的嫔妃都已经走了,我才和淳儿告别,没想到刚转入御花园,就看见了站在门前的夏冬春。
她不会是在等我吧?
“宝鹬,要不我去咸福宫看看眉姐姐吧,她近日少出来走动,我也惦记得很。”
我转身就要跑,没想到夏冬春像是预测了我的行踪一般,昂首阔步地拦在我身前。
“安陵容!你是不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啊!”
我莞尔一笑,心想:夏冬春还敢这么和我不客气的说话?教训都浑忘了?
“穆常在,有何贵干?”
夏冬春气得说不出话来,见我对谁都亲亲热热,唯独对她平淡冷漠,就像那上街买糖被遗落的孩子一般赌气。
“就是......你能不能理理我?”
她忽然语气放软,近乎撒娇一般地看着我,我看着她那样子觉得好笑,最终无奈地问道:“我要去咸福宫看沈贵人,你也去吗?”
夏冬春明显有些动摇,她和沈眉庄不熟,平时打照面的机会都少,但是她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我得广结善缘嘛,自是应该多走动的。就算是和沈贵人不熟,多走动走动不就熟了?就像你一样。”
我将手搭在宝鹬手臂上,跨过门槛,心里竟然有一丝羡慕:原来,像夏冬春这样的大小姐,都是这么大方的。她根本不会有那种结交别人的负累,只觉得是寻常。
不像我,总是害怕打扰到旁人的。即使满宫里结交奔忙,心里既没有一丝肆意,也没有一分畅快。
“安妹妹,咸福宫是这么走吗?”
我只顾一人想事情走路,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碎玉轩门口。
从前常来,都走成了习惯,我看到门口笑意盈盈的佩儿,忽然对着夏冬春笑道:“既然都来了,那就看看莞姐姐吧?”
一瞬间,夏冬春的脸垮了下来。我挑衅似的踏入碎玉轩,夏冬春则是苦着一张脸。
当初她和甄嬛结下的梁子并不小。选秀那一日为了我和甄嬛争吵也就罢了,阖宫觐见那一日她还上赶着去嘲讽她和沈眉庄。
她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要她低头告罪,还不如杀了她……
第90章 真心
一整年没有去向两位贵人告罪,夏冬春本是输了一程礼节的,偏偏她又不喜欢甄嬛抢了众人侍奉皇上的机会,平日里就多有抱怨。
如今要她低声下气地去告罪,还要“姐姐妹妹”地和甄嬛装腔作势,那场面想想都觉得好笑。
我从容地往里走,心想:这套能屈能伸的技法所包裹的屈辱,旁人是难以体会其中心酸的。如今还只是让夏冬春向甄嬛俯首道歉而已,她又哪里会真的懂得我这种为了生存时时刻刻陪着一张笑脸的痛楚呢?
“安妹妹,你等等我。”
夏冬春从容地走进来,与我一道等了小允子的通报才进门。
甄嬛和淳儿正坐在榻上聊天,两个人亲密无间。
“陵容,你怎么来了,淳儿刚刚还和我说起你呢!”
甄嬛亲切地对我伸手,我顺势坐在她身旁流朱搬过来的板凳上,对她也回以乖巧的微笑。
夏冬春像是做了深刻的筹谋似的,对甄嬛行大礼道:“嫔妾常在夏氏,初来拜见莞贵人。从前嫔妾出言不逊,行为有失,还望莞贵人恕罪。”
我听着夏冬春的话,感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快把她难死了。我心里忍不住想笑,但面上还是保持着镇定。
甄嬛尴尬地看向我,然后又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夏冬春说道:“穆常在客气了,这宫中何尝不都是姐妹呢?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早就不在意了,何故放在心上呢?”
夏冬春听到甄嬛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迟疑地站起来,恐怕在怀疑甄嬛为何这么轻松地放过了她毫不追究。若是搁夏冬春的性子,她不刁难一番才不肯罢休;可换作甄嬛,她眼高于顶,从不和看不上的人计较。
“莞贵人大人有大量,姐姐钦佩之至。”
夏冬春刚刚行完礼起身,说的话就变得阴阳怪气,我和淳儿对视一眼,都露出微微的苦笑。
“小主,黄公公来给小主送东西了。”
见到黄规全手上端着一个烤漆托盘,托盘上还放着一件颜色清淡好看的宫装,连上面的刺绣都是月白色丝线掺着银线绣的花朵。
甄嬛连忙起身,微笑着看向黄规全问道:“什么东西叫公公这样端着?”
黄规全惯会说好话拍马屁的,捏着嗓子奉承道:“蜀锦局新到的花色,皇上特命人做了一身宫装赠与小主,这可是上上荣宠啊!”
早上华妃那儿才刚穿上了明黄色的蜀锦玉鞋,还不到中午甄嬛这儿就得了新到的蜀锦宫装。皇上还真是左右逢源,哪边都不肯耽误的。
黄规全欢欢喜喜领了槿汐姑姑给的喝茶赏钱走了,淳儿率先拿起摆在案榻上的衣服打量着看起来,“这是什么花呀?怎么没见过?”
我一瞧那白里透红的花朵便知是牵牛花,但并不说话。
“这是,牵牛花,也叫作夕颜。”
甄嬛淡淡地叹道,看着那宫装暗暗出神,我却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般,只是一时间记不起来了。
后来淳儿和甄嬛又说说笑笑了几句,我全都没听进耳里去,脑子里一直不断在思索,究竟是谁还说过“夕颜”的事情......
夏冬春似乎是瞧见了我脸色不对劲,突然对甄嬛告罪道:“莞贵人,我与萱常在约了去宝华殿还愿,就此告辞了。”
我愣愣地看向夏冬春,迟疑地站起来,给甄嬛和淳儿一一行礼,然后才从正殿退出来。
一出碎玉轩,我就冷冷地向夏冬春看去,像是责问一般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要和你一起到宝华殿还愿了?”
夏冬春满不在乎,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叹息:“我真是不懂你,在那儿你又不开心,为什么非要整天上赶着往那儿去!”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夏冬春不知我心中的盘算,也不知我如此忍辱负重、步步为营是为了什么。
她可以过得滋润畅快,但是我不可以。
见我只是坚定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踏得结结实实,夏冬春又跟着追上来,像是讨好一般拉住我的臂弯。
“好妹妹,我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你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不会再说这种惹你生气的话了。”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像是安慰她一般回答:“我没有生气。”
走到宝华殿门前,她像是个主人一样轻车熟路地领我领香、叩拜、祝祷、焚烧经文。这一套动作,她似乎早已烂熟于心,做起来的时候像是一个真正的礼佛之人,她这半年来就日日在这儿静静做着这些无聊的事情。
“陵容,我们再挂一次福袋吧。上一次我为你写的:平安喜乐万事顺遂,竟被替换了!”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内疚:当初我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她呢?
我就是这样......不愿直接面对旁人对我的凉薄,然后就陷入自苦与寒心无法自拔,殊不知很多事情,若是说开了便没有那么多嫌隙了。但我却总是坐等嫌隙变成沟壑,也不愿去试一试的。
“夏冬春,你的福袋被我换成了那句诅咒:无宠无爱孤老一生......”
我鼓起勇气,试探着对她说完,等待着这个烈火性子的大小姐对我发脾气。
她若是推开我,我便能心无负担地与她渐行渐远。
“你!”
夏冬春忽然扬起手掌,举得高高的,就像她当初忍不住要赏我巴掌时一模一样。
我等待着她的决绝,等待着她如同前世眉庄说我“狠心”那样将我的真面目揭露,然后丢下一句如甄嬛那般高高在上的“再冷也不能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
她的手落下,抚了抚我额前的碎发,忽然笑道:“你怎么那么厉害?”
“啊?”
我愣住了,眼眶里涌出些许晶莹,但我含着那滚烫的泪珠,生硬地想要将它们憋回去。
“你居然惦记着去看福袋的内容!简直谨慎得可怕!我要是有你这个警惕心,我额娘和阿玛估计要乐开花了!”
她不觉得我狠心吗?不觉得我自私吗?不觉得我伤害了她吗?
“你不难过吗?我把诅咒换给了你?”
我仍旧谨慎地试探,生怕她只是做戏麻痹我,故作镇静与冷漠。
“我当然难过啊!我很伤心的!但是你不换的话,我可能已经没命了不是吗?比起没命,伤心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着她的话,我突然笑出声来,看着面前一脸无邪的夏冬春,忽然想通了。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站在我这一边,以我的角度去想。而那些做不到的人,所说的“姐姐妹妹”都是假的。
第一次,在这深宫之中,我觉得心热了一点。
第91章 分崩
“陵容,你写的是什么愿望呀?”
夏冬春写好了自己的,藏着掖着不让我看,倒是好奇地想要凑过脑袋来看我的。
我将绢子挪远了些,故意不给她看,只是自己默默盯着那写下的字:
活下去。
我微微一笑将自己的绢子卷起来,心想着:只有活下去,才能想其他,若是二十多岁就又死了,岂非白白来这一遭了......
夏冬春看我神神秘秘的,也不再探看,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福袋与我的一同挂得高高的。
我看着身边那个虔诚地祷告祈求的夏冬春,忽然觉得不虚此行。
*
十月里,年大将军还朝请安,皇上御赐赏宴,华妃独揽大权,还能与哥哥一同用膳。
这样的殊荣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华妃一时独占恩宠,无人能比,她如今就像那成了正妻一样,连甄嬛也近一旬未见过皇上了。
明日便是赏菊大会,我好容易制了一品菊丝水晶糕,拿到碎玉轩去给淳常在尝尝。不成想,她竟然找欣常在去了,我倒是跑了个空。
“姐姐。”
甄嬛一个人在榻上抄诗词,排遣无聊,我提着水晶糕进去,少有地不等流朱给我拿凳子,直接亲热地坐在了榻上。
“陵容,这都入夜了,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打开食盒,将里面的水晶糕拿出来,笑道:“妹妹做了一品菊丝水晶糕,想要拿给淳常在尝尝,到了碎玉轩才知道,她出去了,所以拿来给姐姐试试。”
她微笑着接过流朱递过来的银筷,难得温柔地说道:“你倒是上心,我是懒得花心思费神做这些的。”
我跟着微笑,并不说话,心想:谁也没有我缺皇上的恩宠啊......除了多费点心思将东西做得出彩,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再不加把劲,入冬做新衣都要没有钱了。
她尝了一口,对我满口的夸赞,我只能礼貌地在脸上堆满乖巧的笑容。
“小主,翊坤宫的周公公来了。”
周宁海突然拖着一条瘸腿进来,我竟然有些愣怔,忽然想起了今夜是什么日子。
今天不就是华妃拿我当歌姬取乐,奚落我和甄嬛的日子吗?
“奴才给莞贵人、萱常在请安,两位小主吉祥。”
我脑子里飞快盘算,想着这一世没人知道我日常唱歌给皇上听,华妃又纳了我入麾下,怎么会再次找上门来呢?
“皇上想听莞贵人抚琴,正在翊坤宫等着呢。”
华妃好不容易等到了风头无两的时候,又把争风吃醋那一套弄回来了,她一旦失去了斗皇后这个目标,立刻调转矛头又针对上了甄嬛。
我默默的不说话,只看甄嬛如何应对。
“皇上在娘娘宫中,娘娘自是侍奉得宜,嫔妾去了岂非打搅了皇上与娘娘的良夜?”
甄嬛的话说的滴水不漏,里子面子都有了,只是她不知道华妃铁了心要作贱一个人的时候,是容不得拒绝的。
“皇上和娘娘正等着呢,这抗旨的意思小主要回也得自个儿去回啊。”
周宁海说到这个份儿上,甄嬛已经不能拒绝,她只能看向槿汐,“取我的琴来。”
我佯装依依不舍地握紧她的手,哀怨地看着周宁海,叹道:“姐姐......就不能不去吗?”
甄嬛惨淡一笑,拍了拍我的手,“没事的,别担心我,你快回去吧。”
我带着宝鹬和甄嬛一起离开碎玉轩,将她送到前面的宫道上才目送她离去。
我见她转入通往翊坤宫的甬道,才和宝鹬一起转身。
“小主,咱们去哪儿?”
我看着头顶这绝好的月色,忽然来了兴致,对她说道:“去存菊堂吧,眉姐姐那儿的菊花最多了,月下赏菊也是一番风情呢。”
*
存菊堂。
眉庄难得地坐在正厅里,一个人顾影自怜,桌上摆着藕粉桂花糖糕和枣泥山药糕。
“眉姐姐!”
看到我来了,眉庄似是有些惊喜,欣然地起身拉着我到桌前坐下。
“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自从甄嬛小产,眉庄就没怎么和甄嬛走在一起了,我虽不清楚缘由,但也差不多能猜到。
甄嬛失宠时,眉庄一心争宠想要帮衬她的好妹妹;甄嬛得宠时,又何曾想过这空庭冷落的存菊堂呢?
甄嬛惹了皇上生气,眉庄像是比自己惹了皇上生气还着急,甄嬛小产,眉庄像是比自己失了孩子还要伤心。可最终等来的结果是什么呢?
她的眉姐姐不过如同过眼云烟一般被忘却丢在一旁罢了。
“我刚刚去了碎玉轩,正好碰上翊坤宫的周公公将莞姐姐叫走了。”
眉庄有些疑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冷冷道:“嬛儿如今也是有骨气了。都会为了皇上的恩宠上赶着去卖华妃的好了。”
我佯装痛心地摇头,拉着眉庄的手,对她说道:“姐姐,你误会了。莞姐姐不是自己想去的,是皇上特意命周公公来叫的,她也是没有办法。”
眉庄不经意地翻了一个白眼,冷哼了一声,看向庭院里盛开着的“金龙凌云”、“阳春瑞雪”、“青峦滴翠”的名贵菊花,一言不发。
“受什么样的宠,就要挨什么样的罪,都是她自己选的,与我又有何干?”
我瞧着眉庄近些日子不得宠,居然脾气也变大了,一句句不留情面的,像是真和甄嬛离心了一般。
不肖半个时辰,莞贵人被华妃叫到翊坤宫当乐妓取乐的事情就传遍了后宫,眉庄蹙眉听罢心里似乎并不畅快,一个人对着面前的红枣汤,舀了几次都没有放入口中。
“嗐......我还是去碎玉轩瞧瞧吧。”
看到眉庄又这么为甄嬛心疼,我近乎要崩溃,眉庄这一腔为了甄嬛的热血什么时候才能凉下来啊?
这世上最难挑拨离间的一对,就是眉嬛二人吧?
“眉姐姐,莞姐姐受了如此折辱,定然是不愿见人的。她气性那么高,岂是需要人同情安慰的呢?姐姐不若明日再去和她好好说吧。”
眉庄踉跄地站起来,又幡然醒悟似的转身,忽然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我吓得赶紧扶住她,“采月!快去叫太医!”
第92章 积怨
眉庄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躺在床上茫然地看向我和采月。
我惊喜地握着她的手,欣然说道:“恭喜姐姐有孕!姐姐心愿得偿!”
“哈?”
眉庄错愕地从床上抬起身子,慌乱地看向为她把脉的温太医,问道:“陵容说的是真的吗?”
温太医低着头,嘴角微微勾起,行礼对她说道:“恭喜小主,千真万确,已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姐姐!”
我激动地握着她的手,像是身上的重担又被卸下了一些。前世,我害她难产血崩,静和公主早早就没有了母亲,心中总是愧疚的。
如今眉庄已经日渐和甄嬛离心,我若能力保她和孩子平安,来日斗倒皇后,又多了一分助力和一个筹码。
眉庄却谨慎地拉住我的手,对我暗暗摇了摇头,“陵容,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只怕引来是非。温太医的医术我是相信的,也请太医好好为我护着这个孩子。”
我警惕地点了点头,对着眉庄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章太医那日当着众人并未吐露幕后黑手是谁,虽说做局的我知道是皇后,但眉庄只怕还以为是向来凶悍跋扈的华妃呢......
不过,甄嬛没有将内情对她的好姐姐和盘托出我倒是不意外。她瞒着眉庄的事多了,恐怕也不好意思将假孕的事情说出来。
“姐姐今后可要万事小心。今后这半年可日日都走在刀尖上了。”
眉庄镇定地回握住我的手,从容一笑,眼神瞥向被褥下的腹部。
*
赏菊大会设在绛雪轩。
外间摆九百九十九株菊花,姹紫嫣红如同春日的云霞。
轩窗贴菊花花瓣与花叶,风雅脱俗,也是耗费巨大,自从华妃开始掌权筹办宴会,每一个小节都过得有滋有味。
皇后不出席,眉庄称病,昭嫔仍在休养,于是场面上显得有些寂寥冷清。
桌上摆着玛瑙葡萄、新鲜石榴、紫苏汤、菊花酒、金秋新上的肥美螃蟹,赴宴嫔妃每人携一品以菊花为引的糕点小食给皇上品尝。
不记姓名,只论手艺。内务府新制的如意云头雕花玉佩以作彩头,由皇上亲赏今日拔得头筹的嫔妃。
“这一品花糕,以百果仁为馅料,裹以菊花瓣,上淋新鲜桂花蜜,果真是极好的!”
那糕点一派附庸风雅之态,都不用想便知道是甄嬛的巧思。
众人面面相觑,只是默然微笑。
“这个不错!满口菊花香,果子只有铜钱大小,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欣常在根本掩饰不住自己的得意,被皇上夸了,瞬间露出欣慰的笑容。
“这一品菊丝水晶糕,晶莹剔透,入口鲜滑,竟有一丝白柚的酸苦味。这是谁做的?”
我低头一笑,从席间出来,走上前对皇上行礼。
“这品菊丝水晶糕乃是臣妾所制。”
他让我免了礼,我抬眼对上他的眼神,却觉得与往日不同了,他看我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真切。
“柚子酸苦,果肉肉瓣晶莹剔透与菊花相似,以菊瓣裹柚丝,可是个精细活儿。”
平日里穿针引线、调香制粉,哪一样不精细,只不过皇上从不在意我在干什么罢了。
“臣妾想着,宫中糕点小食以甜口居多,秋菊傲然并不与甜味相称,反倒是与清爽的苦味、幽淡的酸味更相合。”
皇上很满意我的回答,夸赞道:“萱常在懂菊花,更懂菊花的风骨,并非甜腻的献媚而为酸苦的等待。”
“谢皇上夸赞。”
我退回席上,旁边的夏冬春开心地对我使眼色,像是在替我高兴,嘴巴砸吧砸吧地微动,虽没有出声但我瞧出了她在说什么:你一定能拔得头筹!
过了一会儿,皇上品尝完了所有嫔妃带来的糕点,宣布最终的结果。
“今日众嫔妃各有巧思,心意斐然,朕最中意这一品【少年游】,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百果仁酥脆、菊花瓣淡雅、桂花香清甜。”
众人都赶紧起身恭贺甄嬛获得了今天的彩头,看着她上前,皇上亲自将那枚如意云头雕花玉佩交给她。
若是放在前世,恐怕我早就生气愤恨了,可如今我早就了解了皇上的路数。
刚刚他问起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最终获胜的人不是我。
他喜欢逗弄甄嬛哄她开心,还喜欢玩“欲扬先抑”这一套,先叫她失望挫败,最终再赏她一份众人瞩目的大礼。
旁人的心思,不过是为了陪衬她而已,皇上为了逗她一乐,是谁的心意都可以牺牲的。
我很淡定,但是身旁的夏冬春快要气死了,眼神里对甄嬛的厌弃飙出去一丈远。
华妃看着皇上这么给甄嬛面子,也耐不住性子了,赶紧挑事儿道:“莞贵人对皇上的心意,真是难得,把宫中各位姐妹全都给比下去了!”
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华妃最近头上没了压制她的皇后,愈发娇狂,天天盯着甄嬛怼。
“是啊,莞妹妹年轻可人疼,皇上自然上心些。”
欣常在似乎久未承宠,心里也是很不痛快,今天难得被皇上夸了一嘴,还是被当成了旁人的垫脚石,一腔怒火只能往甄嬛身上撒了。
甄嬛突然被华妃和欣常在为难,脸色有些难看,她无辜地看向皇上,默然不语。今日她的眉姐姐也没有来赴宴,若是皇上不替她开口,她就得平白受了这委屈。
皇上忽然清了清嗓子,像是想要亲自下场来平衡大家的醋意,结果还没说话,华妃就对着曹贵人使了个眼色。
曹贵人接收到华妃的指示,赶紧端起桌上的一盘择好的玛瑙葡萄,送上前去。
“皇上,酒烈伤身,臣妾择了一盘果子,请皇上品尝。”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找了个台阶下,能把现在这风雨飘摇的女人争斗事儿给躲过去,于是赶紧亲尝了一个。
“曹贵人,不错。”
曹琴默难得被皇上当众夸赞,也是得体地微笑行礼,然后退了下去。
夏冬春看明白了这场锋刃无形的对垒往来,偷偷地看着甄嬛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我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袖,瞪了她一眼,她反而蹙眉打量着我,眼神里写满了:你不会真把甄嬛当好姐妹吧?
我无奈一笑,赶紧拿起酒杯自饮一杯。
第93章 反常
夜里,夏冬春一头栽进我宫里,拿着针线非要跟我学刺绣。
我看到她亲绣的那幅蝶恋花,唯有苦笑,想要劝她还是别白忙活了。
“安陵容!你是不是瞧不起人!”
我坐在凳子上,看着这个大小姐颐指气使地发脾气,忽然觉得好笑。
“穆常在,我哪里敢瞧不起你呀......”
“那你教我!”
夏冬春才由不得我拒绝,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自己凑过来,红杏也学着她主子的样子,一股脑将布料针线之类的往我桌上一铺。
“呃......你一向这么霸道吗?”
我的提问反而让红杏掩面笑起来,她忍不住看向她那不争气的主子,冲我点了点头。
我有些震惊,红杏一点儿不像个家生的奴婢,反倒像是夏冬春真的姐妹一般,连悄悄的奚落都这么不留情面。
夏冬春警惕地发现了我和红杏之间的眼神交流,一把捏住她的脸蛋,佯装生气地问道:“你怎么还和萱常在使上眼色了?”
她笑盈盈的,虽是生气但感觉不到一丝高高在上的威势,反而平易近人。
夏冬春,还真是个怪人。
过了一会儿,徐公公突然来了。
“萱小主,今夜皇上翻了您的牌子,请预备着侍驾吧!”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好生行礼送了徐公公出去。
“陵容!我就知道你今天那道菊丝水晶糕定然能够入得皇上青眼!我不打搅你了,你快梳妆打扮着去吧!”
夏冬春听到是我侍寝居然非常高兴,麻溜儿地收拾起放在桌上的布料。
我有些犹疑,试探着问道:“我侍寝,你不会不开心吗?”
夏冬春“噗嗤”一笑,像个女侠似的把手搭在我肩上,说道:“我不愁吃不愁喝的,侍不侍寝差的不多。可你很需要,不是吗?”
我低头一笑,让宝鹃帮着红杏一块儿收拾,好好送穆常在出去。
她的话叫我心头一暖,从前和甄嬛姐姐长妹妹短的时候,我也没有指望得到太多东西,只要她能想到我的处境,为我留一杯残羹冷炙就够了。
可是她一心扑在皇上身上,哪里知道我这苦日子的难熬,就连眉姐姐她也不放在眼里的,更何况是我这种半路的姐妹?
我目送着夏冬春风风火火地回自己宫里,忍不住嘴角上扬。
*
养心殿后殿。
许久没侍寝了,我都忘记了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隔了好久好久。
如今皇后被禁足,也是我该好好筹谋趁机怀个孩子的时候,否则等宜修翻身起来又要斗,哪里还有心思。
“等很久了吗?”
皇上见我坐在榻上,缓缓地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默默地不说话,只是拿着书侧过身来,仰面对他一笑。
“在看什么?”
“皇上知道的,臣妾善歌曲,所以平日里读些词来打发辰光。”
皇上又坐到了榻上,盘着腿手捻着佛珠,眼睛微眯,似是想要听我为他唱一曲。
“依依江柳弄烟丝,粲粲江花映竹枝。莫把竹枝翻别调,转愁折柳送行时。”
这首竹枝词,与金缕衣有异曲同工之处,都是劝人珍惜之语。但由我吟唱起来,却又多了几分郎情妾意的不舍之意。
他伸出手,示意我可以和他相握。
“朕这些日子冷落你了,若不是今日一品菊丝水晶糕,朕还不知你的酸苦相思意。”
我除了微笑做不了其他,对他的虚情假意早已熟稔,赶紧做作地伏在他的膝上,乖巧地说道:“臣妾不在意与皇上朝朝暮暮,只要皇上惦记着臣妾,能偶尔想起,臣妾就很开心了。”
最好一个月一次,不用太多也不用太少,赏赐正好够用,也不会被其他妃嫔怨恨。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转而又捏着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容儿,你最懂事,从不叫朕为难。”
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能够平平安安、顺顺遂遂地活下去,在哪儿活着不是活着呢?
他拥着我入帘帐,我照旧乖巧地侍奉他,他似乎多了几分畅快和肆意,我却依旧千娇百媚地哄着他。
*
天气渐凉,六阿哥也少抱出来晒太阳,怕着了风。
我和夏冬春闲来无事就聚在延禧宫正殿里,陪着昭嫔一块儿逗孩子玩。
“呀!他冲我笑了!”
夏冬春看到六阿哥对他眨眼睛,嘴巴嘚吧嘚地冲她吐泡泡,高兴得手舞足蹈,一旁的昭嫔都被逗得开怀。
虽然自昭嫔生子之后,皇上平日里也偶尔来看看她们母子,但是她自知无法再侍奉皇上,人也变得淡漠了许多。
外头方德海前来通报:“昭嫔娘娘,淳常在拜见。”
淳儿倒是少来延禧宫的,不知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她穿得粉粉嫩嫩的,提着礼物就进来了。
“昭嫔娘娘万福金安。”
淳儿欢欢喜喜地行礼,我和夏冬春也起身和她一起行平礼,难得客气。
“淳常在怎么来了?”
昭嫔见到淳儿有些警惕,毕竟这不是平日里常见的姐妹,她自从生了皇子之后,总有些敏感,仿佛谁都会将她的六阿哥夺走一般,有些疑神疑鬼。
“我最喜欢小娃娃了,姐姐生了小娃娃,我一直不得空来看,所以今日特地备了礼,给姐姐瞧瞧。”
淳儿的盒子里是一个玉珠手串,看上去成色不错,是份贵重的礼。
昭嫔让桑儿收了礼物笑道:“你这么惦记着六阿哥,是这孩子的福气。”
淳儿笑得开怀,她凑到摇篮前,和夏冬春一起做鬼脸逗孩子笑,两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我坐在一旁却暗暗觉得奇怪。淳儿的确是从不来延禧宫的,这也太反常了,就像那天夏冬春去碎玉轩拜见莞贵人一样反常。
我们不便在昭嫔宫中久留,过了一会儿就走了。
“淳常在!我宫中新做了蜂蜜栗子糕,要不午膳就和我与萱常在一起吃吧!”
夏冬春是个好客的,尤其是刚刚淳儿和她一起逗孩子,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淳儿一听可以和我们一起用膳,眼神中流露出少见的惊喜,赶忙说着:“好呀!”
一边用膳我一边打量着淳儿,她时时和夏冬春开玩笑,说起进宫之前在家玩乐的时光,倒是看不出破绽来。
“淳儿,你怎么不找你莞姐姐了?”
我突然抛出的问题似乎让淳儿失落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莞姐姐待锦姐姐好些,我总觉得自个儿在那儿像是多余的。”
“没事儿!你要是一个人闷得慌,就来延禧宫找我们呀!”
夏冬春倒是嘴快,像是一会儿就和淳儿成了推心置腹的好姐妹,爽朗得很。
我低头思忖,不着痕迹地看向淳儿,心想:原来,眉庄与我,有亲疏;淳儿与浣碧,亦是有亲疏。
我有自己的事忙,眉庄也一心扑在养胎上,反倒是一向凑在甄嬛跟前的淳儿失意了。
她日日要面对的还是浣碧,浣碧对她姐姐的占有欲可不小。
第94章 省钱
入了十一月,蜡梅都慢慢绽放了。
许是因为天寒花开,皇上又想起了我是喜欢蜡梅的,新赐的宫装上都绣着蜡梅,又召我侍了一次寝。
如今饮食上所用的份例少,便能挪出钱来多要些炭火,即便是黑炭,也能烧得屋子里暖暖和和的。
我正在坐在窗下缝过冬的坎肩,便见曹贵人来了。自从皇后禁足,华妃执掌六宫,她很少来这儿。
华妃满心满眼里只想着怎么打扮漂亮、怎么吃喝舒心、怎么哄着皇上,如今她已得了自己想得的,应该没什么花头要耍才对。
“曹姐姐?有事儿吗?”
曹贵人神色凝重,似是有大事要与我商议,我看她警惕又紧张,使了个眼色让宝鹬带着人都出去了。
“华妃要我们给她想个挣钱的法子,她钱不够花。”
什么......
我无奈地看向曹贵人,她亦悲怆地看向我。她位份只在贵人,虽然有养育公主的贴补,但是家道中落只能守着月例过得中规中矩。我就更不用说了,只是小小常在,月例连华妃开销的一个零头都没有,她居然要我们两个穷得要命的人想法子替她弄钱?
“妹妹,我想着治标不治本啊......今儿她要五千两,明儿又要八千两,咱们上哪儿给她弄去?”
曹贵人的担忧亦是我的担忧,华妃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确实太过招摇。
“姐姐是怎么想的呢?”
曹贵人试探着向我征求意见,小声说道:“让华妃自个儿不事铺张。”
我心里不由惊叹曹贵人还是很敢想的,这事儿一旦成了的确永绝后患,但是要让一向穿金戴银的华妃突然转了性子要厉行节俭,十分考验我和曹贵人劝说她的话术。
我们二人盘算了一天,才在入夜后悄悄至翊坤宫。
华妃坐在窗下,穿着紫色的宫装,明黄色的坎肩,盘着腿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娘娘,曹贵人和萱常在来了。”
我们俩战战兢兢地给华妃行礼,她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心里不由地紧张。
“交代你的事儿,盘算得怎么样了?”
华妃微微睁开眼睛,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只是盯着曹贵人等她回话。
“娘娘,嫔妾想着,如今宫中唯娘娘马首是瞻,众人心悦臣服,实在也不必花那许多银钱了......”
曹贵人说完立刻看向我,意思是她已经开好头了,希望我能顺着华妃些。
“每逢年节本宫就要大兴赏赐,要宫里的人听话信服,威信是一回事,皇上的恩宠是一回事,最重要的就是银子赏下去,人家才肯实实在在地为你做事!”
华妃根本没等我开口,直接就把话撂下了,意思也很明确:本宫养着那么多眼线,庇佑你们不遭人暗害、受人欺凌,都是要花钱的。
“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下令节省开销,连年节的赏赐都只有往年的一半。娘娘出手如此阔绰,岂不是让皇上难堪吗?”
华妃最在意皇上,也最在意她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形象,我只能从这个方面入手说服她。
她似乎听进去了我的话,只是垂眸沉思,并不说话。
我鼓起勇气看了曹贵人一眼,继续说道:“娘娘,您如今掌六宫事,身份贵重。皇后已经不中用了,皇上治理后宫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娘娘您啊......”
她似乎听到自己在皇上的心中分量如此重,有些得意,忍不住欣然地笑起来。
“说句私心的话,娘娘来日成了贵妃,皇贵妃,乃至......按照份例就是高出普通嫔妃不少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如今娘娘已是六宫翘楚、尊贵无比,正是以德服人、与皇上同心同德之时啊......”
曹贵人听我一次说了这么多,害怕得直吞口水,抬眼看向华妃,打量着她的反应。
华妃微微点头,并没有否决我所说的话,我赶紧用甄嬛的例子来和她说明。
“华妃娘娘,皇上前两日赞了莞贵人聪明节俭,能用明纸糊窗省下燃烧蜡烛的银钱。圣心如此明确,咱们不应该迎合皇上,上行下效吗?咱们也该多想一些巧宗,多省下一些银钱,让皇上觉得咱们娘娘也是贤惠得体,可为众妃表率啊......”
华妃没有说话,但曹贵人知道我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毫无转圜的余地,只能紧跟着开口,“是啊娘娘,皇上喜欢莞贵人节俭,咱们就比她更节俭;皇上喜欢莞贵人识大体,咱们就比她更识大体。走莞贵人的路子,让莞贵人无路可走,娘娘才能握住君心啊......”
我敬佩地看向曹贵人,她的话可比我会说多了,华妃本就视甄嬛如眼中钉,让她和甄嬛互相竞争贤惠,可是皇上最乐意看见的了。不知要免去后宫多少风波,又省下多少银钱。
“可是今年不比往年,哥哥在京中过年,就算宫中的赏赐可以省下来,宫外的可......”
华妃脑子还没有转过来,还想着拿钱邀买人心的事儿,我赶紧凑上前说道:“皇上圣意如此,大将军最好也能与娘娘上下一心、收敛锋芒,不该叫皇上看出破绽来啊......”
意思很明确了,华妃在宫里扮贤惠,大将军在宫外装穷。只要过了这一阵子,山高皇帝远,该怎么过怎么过,但是面子上的清廉必须装好。
“你们的意思本宫明白了,只是这省钱的巧宗,本宫想不来,就你们替本宫想吧!”
我心中有些无奈,华妃虽比宜修这个主子好糊弄些,但她是一点儿心思都不肯自己花,一股脑地全推给旁人替她想。
“嫔妾遵旨。”
“嫔妾告退。”
我和曹贵人直至出了翊坤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想要说服华妃真是不容易,偏偏她还是个脾气火爆的猛虎,手起刀落就能让我们这样的蝼蚁无生还之机。
“妹妹可有什么省银钱的巧宗?”
曹贵人微笑着看向我,像是在打趣我作茧自缚,为了让华妃省钱,还得拉着她亲自想法子。
“现下还没有,不过,能让华妃娘娘转了性子当个贤惠人儿,这就能省下不少了。”
曹贵人听我这么说,不禁轻笑出声,只觉得我们二人在她手下讨生活,艰难又卑微。
第95章 妒忌
天气越来越冷,十一月的天已经冷得人不得不穿风毛坎肩。
眉庄的身孕最终没有瞒过四个月,整日里推脱身子不适也不是个事儿,还是在天彻底冷下来之前报给了皇上。
皇上龙颜大悦,给眉庄提前颁了封号“惠”,嘱咐她好生养胎。待她产下龙裔之后,再加封为嫔。
温太医日日在存菊堂照看眉庄的胎,甄嬛也很放心,两人似乎又和从前一样亲近了。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又是一年初雪日。
皇上又在绛雪轩设家宴,还是皇亲贵族和妃嫔们一同赴宴。
皇后称病不出,与皇上同坐高位的成了太后。进宫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后出席正宴,恐怕是不想皇后不在,其他宠妃蹬鼻子上脸、得势猖狂吧......
“华妃今日穿得好生素净?”
刚一开席,太后就注意到了坐在前排的华妃穿了一身蜜合色的宫装,坎肩换成了天青色,与往日金光璀璨、嫣红夺目的风格完全不同。
她今日也没有装扮最喜欢的点翠旗头,连黄金珠宝簪子都不戴了,只依品级装饰了黄金首饰,难得露出了成片的发包,让人看见她的青丝。
我和曹贵人默默对视一眼,心想:华妃终究把“贤惠”的面子给装上了。
“皇上忙于朝政、心系百姓,臣妾身处后宫只得略尽绵力,与皇上同心同德。”
华妃的话像是蜜里滚过一般,甜甜的十分招皇上喜欢,皇上满意地对她一笑,转而有些得意地看向太后。
“华妃体念朕与百姓,实在难得!”
太后见皇上和华妃竟然演起了“鹣鲽情深、恩爱长久”的戏码,忽然对华妃招了招手。
“你过来。”
华妃有些错愕,环顾四周的贵胄公卿,迟疑地起身由颂芝搀扶着到太后跟前行礼。
“华妃如此贤惠得体,哀家十分欣慰。这只彩凤黄金步摇是哀家刚做德妃的时候,孝惠太后赏的,你如花似玉的年纪,位份又尊贵,打扮得如此素净做什么?依哀家看,这支步摇给你正好。”
我心中一惊,太后手段老辣,开始捧杀华妃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华妃不能推辞。
偏偏华妃是个根本藏不住心思的性子,手抚了抚耳鬓的珍珠流苏,顿时喜笑颜开。
“谢太后疼爱,臣妾不敢领受。”
虽然华妃嘴上说着不敢当,眼角眉梢喜滋滋的得意神态却完全藏不住,我悄悄看向皇上,他果然嘴角耷拉下来,只看着母亲和爱妃演着这一出“慈爱婆婆和孝顺媳妇”的和睦戏码。
“哀家疼你,就像疼皇帝是一样的。”
这句话不说还好,太后一说罢,我见皇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压抑内心的愤懑。
“臣妾却之不恭,敬谢太后。”
华妃起身重回席间时,比刚来的时候更加骄傲,傲视众嫔妃,俨然将自己摆在众妃之上。
太后见华妃如此不知收敛,微微一笑,只听见身旁竹息说道:“太后您服药的时辰到了,太医还在宫中候着呢。”
“哀家觉得不太舒服,就先回去了。”
太后起身,众妃行礼目送,我的后背冒了一层冷汗。听这群每句话都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说话,可真是累啊......
太后一走,皇上就吩咐了宫人将酒端上来,分发给各桌妃嫔和亲眷。
“这是莞贵人新酿的美酒。大家一同尝尝,这是桂花酒!”
皇上说罢,华妃和眉庄都立刻转脸看向甄嬛,一个神色挑衅,一个流露羡慕。
“朕与莞贵人一同采摘金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这一句说完,华妃和眉庄又同时将头转过来,一个神色嫉恨,一个哀婉叹息。
桂花繁盛之时,正是眉庄为了甄嬛小产心力交瘁之时,结果甄嬛靠着皇上的怜爱和愧疚日日与皇上腻在碎玉轩,却把当时直言追究,得罪了太后的眉庄抛诸脑后了。
她如今怀着皇上的孩子,日日看着孩子的父亲如何宠爱另一个女人,心里又怎么能够舒坦呢......
“家宴之上,众位王爷在座。桂花酒甜醉,却略显简薄,待客之道,难道不该以宫中珍藏的美酒与众亲眷共贺才是?”
华妃又上头了。我心中无奈一叹,我和曹贵人说了那么多装贤惠的话,她一吃醋就全忘到脑后了。
待客之道的确如华妃所说,应该将宫中珍藏名贵酒种取出。可是皇上有意抬举莞贵人,明摆着要趁着宜修不在,和莞贵人过一把“琴瑟和谐、夫妻伉俪”的瘾。
皇上宠妾在先,已是失了分寸,如今最怕的就是有人点出他失了分寸,偏偏华妃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非要点破,怎么不会失了君心呢?
“西北战事初平,自太后皇上起都节俭用度,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所制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是皇上节俭用度之心,更显皇室亲密无间。”
我撇脸看向甄嬛,她这套说辞的确很好地打了华妃的脸,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和对面众位亲王所想。
明眼人都看出了皇上偏宠莞贵人,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皇上的意思罢了。如今一个贵人都能在这儿摆正室的阔气了,让人如何不心惊侧目。
更何况五爷、十爷都是知道纯元皇后容貌的,以后要巴结讨好谁,只怕心里也有数了。
“我见莞贵人今儿怎么穿的是浮光锦啊?不是听说莞贵人有一身蜀锦的宫装,是皇上特意叫照着妹妹的喜好织的花色,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吗?统共就这么一匹,也该让各宫姐妹开开眼啊?”
昭嫔生了皇子身份贵重,如今坐在华妃之下,位次远高于甄嬛,居然也开始报当日有孕时不被皇上重视之仇了。
浮光锦甄嬛一人得了两件已是让人嫉恨,只有一件的蜀锦也给了她,旁人听了这话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呢?
众嫔妃面面相觑默然不语,连曾经天真无邪为甄嬛说话的淳儿也只知拿着糕饼埋头吃而已。
锦官女子见甄嬛被众妃怨怼,连眉庄也不开口为甄嬛说句话,只能讪讪地说道:“莞贵人得皇上宠爱,只要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大家原本就看不上宫女出身、依附甄嬛上位的浣碧,如今正宴上她还敢为甄嬛说话,大家更是觉得鄙夷,一个个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并不搭话。
皇上欲言又止,最终未发一言,任凭南府舞姬到厅前跳舞,才算勉强躲过了这场尴尬。
第96章 离析
翊坤宫。
华妃坐在梳妆台前,将手上的金底珐琅彩护甲重重一拍。
动静大得我和曹贵人都吓了一跳,和颂芝一起连忙跪在地上,等着她发脾气。
“本宫一瞧见甄嬛那巧言令色的样子,就恨不得撕了她那张嘴!”
我和曹琴默跪在地上默然不语,低着头静静地等待她把气给撒完。
“狐媚矫情!哄得皇上非向着她不可!”
华妃越说越生气,一边卸珠钗,一边恨不能攥着手里的珠钗直接冲出去杀人。
她骂骂咧咧不休,直到骂得解了气才看到身后跪着一圈人。
“起来吧!”
我和曹贵人面面相觑,拖着已经跪麻的腿起来,颂芝也悄悄凑上前去,动作轻柔地为华妃摘耳环。
“你们两个无用的东西,也不想想办法!甄嬛这才假装小产了多久,又得宠了!本宫恨不得她明天就死在碎玉轩,一劳永逸!”
我吞了一口口水,不敢说话,曹贵人则是习惯了华妃发脾气,好言好语地劝道:“娘娘,那甄嬛不过是个小小贵人......”
“她还是小小贵人就敢蹬鼻子上脸,在正宴上给本宫脸色瞧!小小贵人?”
曹贵人想要糊弄一下华妃早点回宫,没成想吃醋的华妃头脑也变得敏锐起来,根本不听她这样打马虎眼。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华妃说道:“娘娘,杀了甄嬛算得了什么呢?甄嬛不是最看重姐妹之情吗?咱们让她孤立无援,求告无门,不正好诛心?”
华妃听到我这么说,反而来了兴致,轻盈一笑,转过身子看向屈身对着她毕恭毕敬的我。
“哦?你是怎么想的?”
我赶紧跪下,战战兢兢地答道:“甄嬛与沈眉庄情同姐妹,若是沈眉庄与甄嬛离心离德,甄嬛必然伤心。”
华妃轻轻一哼,似乎并不同意我的主意。可拉拢沈眉庄这事儿,对于我和曹贵人却是极大的好处。
曹贵人听到华妃虽未认可但也没有否决,赶紧接着我的话说道:“是啊娘娘,沈眉庄憨直,可比那鬼灵精的甄嬛好对付得多,若是她们二人一直联手,于娘娘也是无益。况且沈眉庄再得宠,她怀着身孕也没有办法侍寝,再怎么也能拖上个一年半载的。”
我赞叹地看向曹琴默,她说话真是会说到点子上,每次都能直戳华妃的心门,她果然是华妃身边的老人儿了,拿捏华妃都精准得要命。
我也跟着曹贵人继续劝说道:“华妃娘娘,皇上的心性您最了解。除了娘娘,皇上这些年对谁还如此上心、恩宠不衰过呢?不过是一时新鲜,转眼便撂开罢了。甄嬛今年得宠,未必明年还得宠,等到下一次选秀,她还能继续得宠吗?”
华妃似乎听了我的奉承十分受用,微笑着看向镜中娇艳如花的容颜,笑道:“是啊,本宫与皇上相伴多年,自是有旁人不能比的夫妻情分,甄嬛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与曹琴默听出了华妃又沉浸在与皇上恩爱长久的美好幻想里,赶紧附和着哄她高兴,这才能够脱身从翊坤宫出来。
外头乌云密布,一丝月光也瞧不见。
前头的宫人提着灯笼为我和曹贵人照亮回东六宫的路。
“妹妹,离间眉嬛二人实非易事,你有把握吗?”
没有。这一次,从入宫起,我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让沈眉庄无处发泄自己的嫉恨,也时时将甄嬛的所作所为都隐晦地点出来让她心生芥蒂。
可是沈眉庄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永远以她的嬛儿为先。直到最近有了身孕,才稍稍疏远了甄嬛一些。可甄嬛的温太医还是时时照看着沈眉庄,两厢里是真有情还是不得空,确实很难说。
“姐姐,惠贵人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对甄嬛深信不疑、爱难自拔,妹妹多番挑拨,都是徒劳。”
曹贵人听到我这么说,忍不住轻笑一声,眼神里充满挑衅地看向我。
“妹妹,你也可以去莞贵人那儿使使劲啊,她们二人之中,谁的鬼心眼儿多,不是明摆着的吗?”
我无奈一笑,只觉得曹琴默想的太简单了,她几乎从未与甄嬛正面交锋过,哪里知道甄嬛的心眼儿多得像筛子。我的话头但凡含了一丝挑拨的意味,就能叫她立刻察觉出来。如今的形势,我还不能早早地断了我和她的虚情假意。竭泽而渔,岂非来日失了扳倒宜修的重要助力?
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和踌躇,曹琴默歪着头对我一笑,说道:“有些话,既然妹妹不能说,那就借旁人的嘴说。莞贵人最信任谁,就让谁去挑拨。”
忽然之间,我脑袋里灵光一闪,似乎找到了这么个绝不会让甄嬛疑心的人。
“谢谢姐姐教诲,姐姐运锋刃于无形,是顶顶厉害的。”
永和宫到了,曹贵人回去照看温宜,我也返回宫中,还没进延禧门,就听到乐道堂欢声笑语的。
我路过乐道堂门口,棉帷帐遮蔽着里头的暖意和灯火,窗下两个女孩正在说笑。
“小主?”
宝鹬见我在廊下停住了脚步,忽然疑惑地出声。
我看向毫无心思的夏冬春和淳儿那交错仰合的影子,只是低头一笑,默默地回宫。刚往东配殿走了几步,便见紫霞小跑着跟上来。
“萱常在,我们家小主给你留了一碗普洱牛乳茶,特地兑了玫瑰花酱的,一直温着只等你回来喝呢。”
这是独我一人有呢?还是淳常在也有呢?
这句话憋在心里,我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或许我不够勇敢吧,我早已不敢去试自己在旁人心中的分量。
我对着紫霞颔首微笑,跟着她一道去乐道堂,里面烛火明亮、温暖如春。
“安姐姐!快来!夏姐姐从内务府领了好些香粉,有茉莉粉、有葵花粉、还有琼花粉。”
我看到铺在桌案上的各色白瓷小盒、烧蓝圆钵,跟着淳儿一起笑了。
“淳儿年纪小,尽爱玩这些香粉,淳儿若有喜欢的,告诉姐姐,姐姐得了空也给你制些?”
淳儿一听我会制香粉,一蹦到我面前,像个小妹妹似的笑道:“姐姐对淳儿这么好,淳儿便服侍姐姐喝这牛乳茶吧?夏姐姐亲手调了玫瑰汁子添进去,可香了!”
我接过淳儿亲自端来的牛乳茶,抿了一口对着她们二人微笑,心底却漫上来一层失意。
第97章 寝衣
自从眉庄有孕,她便懒了许多,整日的躲在宫里不出门。
一是害怕雪天路滑,摔了伤了,二是害怕有人使绊子,谨慎小心。
存菊堂。
我通过夏冬春的关系,从内务府拿到了极好的布料,每日都在眉庄这儿窝着,和她一起做女红。她最近常在绣婴儿的肚兜,一针一线都是给孩子的心意。
我看着窗下温和从容的她,心里总是觉得前世害她的负罪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陵容,我想着给孩子绣个虎头帽,可是这胡须却怎么也绣不好了。”
我微微一愣,这话,从前她也对我说过。我看着她,五味杂陈地对她一笑,“姐姐若是不嫌弃,便让妹妹试试吧?”
我接过眉庄递过来的布料,改了针法,重新绣了递给她。
“果然经你的手一绣,确实大不一样啊!”
眉庄眼睛里的温柔充满初为人母的慈爱与真挚,让我也不由地为她欣然。
“到时再在两根虎须上嵌上颗明珠,戴上就更好看了!”
“如此甚好,那你再教我绣一个?”
我静静地待在这儿整日地陪着她,外头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倒是颇有一番景致。
“也不知嬛儿现在在做什么......”
眉庄绣累了,接过采月给她递过来的红枣汤喝了一口,又想起了她的好姐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抬头,依旧忙着绣手下的金龙凌云图样。
“听说院子里的白梅都开了,皇上这几天都陪着莞姐姐在碎玉轩赏梅呢。皇上下棋输了莞姐姐一局,还被莞姐姐罚了抄写所有咏诵梅花的诗词。”
我温和地说罢,却听见眉庄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杯子搁下。
“嬛儿真是好福气......”
我听出眉庄语气里的失落,顺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是呀,倚梅园的红梅都开了。皇上还让人折了好多梅花日日往碎玉轩送去,昨日我在莞姐姐那儿也瞧见了,白瓷瓶配红梅真真是好看。”
甄嬛对眉庄的第一次隐瞒,就是从倚梅园偶遇皇上开始的,我可要时时提醒着眉庄,别让她忘记了。
果然眉庄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倚梅园的红梅都开了啊......”
似乎是看到我绣的认真,和她说话也没顾得上抬头,只是无意地说出这些话,她突然岔开话题,伸手过来。
“陵容,你绣得怎么样,也给我瞧瞧。”
我将手中的寝衣递给她,等待着她验看,她果然观察得仔细,眼神中流露出钦羡。
“这金龙盘飞绣得栩栩如生,细微处也做得如此精心,后宫里没有人的手艺比得上你的。”
眉庄的夸赞虽是客套,也少有得让我开心,我转而伏在桌案上对她笑道:“姐姐心里亦有皇上,不过是没工夫做这些费神费力的事罢了。等妹妹绣好了,以姐姐的名义送去,皇上必然对姐姐更加上心。”
她听我这么说,立刻拒绝道:“这怎么好呢?你绣了这些日子,费了不少心思,我可不能抢了你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机会。”
我心想:我现在可不急着在皇上跟前露脸,我只急着让你和甄嬛离心。若非她最近在绣寝衣要给皇上卖好,我怎么会让你送一套寝衣去与她争呢?
“姐姐久不见皇上可不行。孩子受不受重视,很看母亲在皇上眼中的分量。你就看当初齐妃娘娘吧,她虽然生下了皇长子,可没有皇上的疼爱,终究是比不过华妃的。姐姐难道想要孩子跟着自己,也过那样的日子吗?”
眉庄似乎想到了被皇上弃之不顾的齐妃,生下皇子也没有得到宠爱的昭嫔,不免心有戚戚,忽然紧张起来。
“姐姐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生母得宠,不说一应照料周全,就是宫里这些见风使舵的奴才瞧着也不敢对姐姐不敬。姐姐如今一人觉得没什么,来日诞下龙裔再筹谋就来不及了。昭嫔娘娘自生产后只在坐月子时见过皇上几次,如今皇上已经绝迹不来了。”
眉庄听了我的话,忍不住悲戚地落泪,一边拭泪一边握住我的手,“陵容,还是你心思细,能够想到以后的事。是啊,既然有了这个孩子,我再不想争,也不得不争。”
我也拿出绢子凑过去给眉庄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安慰她道:“姐姐,不是妹妹想的多,而是昭嫔娘娘的例子就在眼前,妹妹实在不想看到姐姐也步上她的后尘啊......”
皇上凉薄寡恩,忌惮昭嫔的家世,又对她情分单薄,于是在她生产之后彻底冷落了她。昭嫔虽生的是个皇子,但不像曹贵人那般有华妃这样好事的高位嫔妃帮衬着讨好皇上,如今又有华妃和甄嬛两人一道压在上头,自然是圣眷稀少了。
但她再不济也是有皇子傍身、跻身嫔位的人,远比我这样如同风中飘萍的人处境好多了。
但于我和曹琴默的利益而言,只要眉庄能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不再甘于为甄嬛卖命即可。
若是她想清楚,便会明白:孩子才是她的亲骨肉,甄嬛也不过只是儿时相处过一段时日的异姓姐妹罢了。
她不可能靠着甄嬛活下去,她只能依靠孩子和隆恩才能活下去。
*
几天后同一时间,碎玉轩和存菊堂的寝衣一并送到了养心殿。
皇上果然当日就去存菊堂看了眉庄,撂下了整日与他下棋、赏花、讨论诗词的甄嬛。
晚上,皇上稀奇地召了我去养心殿侍寝。
换了寝衣坐在榻上等他,我看到他穿着我绣的那件寝衣出现在面前。
“容儿这么好的绣工,自纯元皇后之后,再没有人能比得上了。”
我暗暗一惊,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从前我从不知纯元皇后连绣工都很精湛。她还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针织也无所不能。
“皇上好眼力,竟瞧出来了。”
我乖巧一笑,奉承着他的观察入微,心里却隐隐害怕,毕竟这是借眉庄之手送来的。
“你怎么给朕绣了寝衣自己不送来,反倒叫惠贵人送来?”
我扶着皇上在榻上坐下,佯装委屈道:“姐姐怀着孩子辛苦,日日针线不离手,她那般心系皇上和孩子,却不便时时到皇上跟前侍奉,这样日日思君不见君岂不可惜了?”
皇上似乎很感念眉庄对他的情分,眼神中流出些许愧悔。
“也是朕忙于朝政疏忽了他们母子。所以你就找个由头让朕有心去见见惠贵人?也不为自己想想?”
我佯装撒娇似的钻进他的怀里,环着他腰叹道:“皇上心思缜密、见微知着,这不是找臣妾来了吗?”
他爽朗地笑出声,将我搂得更紧,重重地用手捏住我的下巴,像是在逗弄能和他玩耍的狸奴。
“你这么驯顺懂事,宫里再没人比得上你。”
我假意吃醋道:“那莞姐姐和眉姐姐呢?”
“嬛嬛才情卓着,眉儿贤良恭顺,亦是各有千秋。不过此刻,朕还是最喜欢你。”
离间眉嬛最好的刀子便是皇上,且甄嬛对皇上的情分深信不疑,乍然没了才会怅然若失。
“臣妾才不信,皇上明明最宠莞姐姐了,将眉姐姐与臣妾都浑忘了。”
见我赌气撒娇为他吃醋,他反而高兴起来,环着我的身子道:“好好好,我也多花些时间陪陪你眉姐姐,陪陪你可好?”
我摇了摇头,拉住皇上的手,“眉姐姐怀着龙裔辛苦,皇上更当多加照拂。臣妾一己之身,不愿皇上费心费神。”
他抚了抚我的头发,心里大概在想:真乖。
第98章 看戏
华妃听从了我和曹贵人的建议,重新安排了赏银的分发。
以往年下,华妃赏人都是将各宫依附于她的人赏五十两银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的眼线也肯卖力为她做事。养着十几二十号眼线,却花千两。
今年,在我与曹贵人的建议下,华妃普惠后宫,凡一等宫女赏十两,诸宫加起来不过百两。凡二等宫女赏五两。诸宫加起来又百两。凡三等洒扫宫女太监赏三两。诸宫加起来又三百两。
各宫一等掌事宫女大多不肯收钱,只收了华妃随礼的胭脂水粉之类。唯有末等奴才倒是照单全收了,统共花了不到五百两银子,却收买了上百号人。
曾经的眼线一时没了银钱确实颇有怨言,我与曹贵人说服华妃给了他们“头目”的权力,往后各宫的消息都由他们收集至翊坤宫禀报。底下收受了赏钱的末等奴才但凡想要得脸,都不得不哄着这些“目光长远”的华妃“亲信”。他们这些早先投靠的眼线倒有了一份长久体面、源源不断、来自下位的孝敬。
华妃虽然已经将赏银减了大半,但惠在人人有份,她如今又掌握着治理六宫的大权,倒是无人敢有怨言。
为着哄好华妃,我和曹贵人还绞尽脑汁地给她想了一些省钱的巧宗。
诸如将赏人包礼物的金纸都换成普通的油纸,但是都贴上红色条子吉祥话,以示后宫吉庆。这样赏人既不失了面子,又能叫皇上在面儿上就瞧见华妃是当真有心节俭。
还有主张各个宫里在炭笼里放香料或直接点线香,以驱散冬日异味而非使用新鲜花卉,这样便省下了花房耗费的暖房炭火和反季培育花朵的银钱。
华妃自觉吃喝上与往日无异,唯有首饰衣衫上没有新添新置、略显素简让她有些懊恼。但她的素简在众嫔妃中仍旧是光彩夺目,无人可比。
明儿就要入腊月,我忙着和宝鹬宝鹃一块儿将新收回来的蜡梅摘下曝干,留作茶引。
“穆常在到!”
夏冬春风风火火前来,小林子通报的话音刚落,她就已经闯到了里头。
我还来不及开口,她就像个兴奋的小孩似的对我说道:“听说华妃娘娘请了南府戏子唱戏!明天满宫嫔妃都能去听戏啦!”
什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些日子和曹贵人的筹谋全都白费了。
请戏子唱一天,算上瓜果筹备、打赏银钱,少说也得花个大几百两,华妃真是刚省下点儿钱,转眼全给花了。
甄嬛好歹知道做做“施恩百姓”的面子,鼓励皇上将省下的银钱拿去开粥场、赈济贫民;华妃可倒好,只想着怎么摆阔气、宴群芳。
“妹妹不高兴吗?明天可有热闹看了!”
夏冬春似乎入宫之前就是一个喜欢看戏听话本的大小姐,憋闷了这么久,好容易遇上了这种场面,欣喜若狂。
“高兴。我也很高兴。”
我扯出一个笑容看向夏冬春,想到明天那种一群嫔妃七嘴八舌的场面,心已经开始累了。
*
清音阁。
众嫔妃早早到了,坐在席上等着华妃大驾。整整等了两盏茶的时间,华妃才姗姗来迟。
她没有忍住,又戴了往日最喜欢的黄金首饰、点缀宝石簪子,连对襟长马甲也换上了那件金线绣的明黄色,与她身上的秘金色宫装正好作配。
皇后如今不出门,她独领风骚,摆出了正宫的架势。
“华妃娘娘万安。”
大家对她行礼,她十分受用,大摇大摆地坐在主位上,笑得十分得意。
“今儿都预备了什么戏啊。”
华妃自个儿安排了这一出,还故作懵然地向周宁海发问,众人默然微笑,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主仆演着。
“回华妃娘娘的话,是《刘金定救驾》,其余的就是各小主按自己喜欢的点。”
华妃环视众人,脸上写满了:你们谁有我娘家得力?护持皇上登上皇位。
“让他们开唱吧。”
台上的刀马旦耍得一手好功夫,我却无心看戏,只是绷紧了弦,一丝不敢松动。
“本宫记得有一出极好的《楚汉争》,莞贵人你觉得如何啊?”
我暗暗瞥眼看向甄嬛,华妃这是明着点她呢,“十面埋伏”、“四面楚歌”,谁为楚霸王,谁为刘沛公,不言而喻。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
众人都有些尴尬,敬嫔和惠贵人都微微侧脸看向甄嬛,只有夏冬春和淳儿交头接耳,一边吃果子蜜饯还一边悄声说笑。
“这出戏热闹,想来各位姐妹都是爱看的。”
听甄嬛说罢,我轻轻呼了一口气,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心想:这是什么鬼热闹......
“那本宫就再点一出《薛丁山征西》吧!”
话音刚落,曹贵人就赶紧接着话赞叹道:“华妃娘娘的兄长战功赫赫,恰如唐朝大将军薛丁山,征西成功、扬名千古!”
华妃满意地瞥了曹贵人一眼,赏识道:“曹贵人可真会说话啊!本宫就先点这么多,其余的各位姐妹点吧。敬嫔,你说呢?”
“啊......”
敬嫔娘娘乍然被华妃点了名,有些惊慌失措,忙从周宁海手中接过戏本子,装作认真地翻看了一下。
“臣妾就点一出《雷峰塔》吧......”
我微微蹙眉,心想:敬嫔是个会点戏的,她这么一点,谁是千年白蛇、谁是收妖法海,就很见仁见智了......
“呵......”
华妃不屑地一笑,对着敬嫔翻了一个白眼,敬嫔赶紧将戏本子如同烫手山芋般交还给周宁海,只是闷头喝茶。
台上锣点吵闹,我的心也跟着“噗通噗通”直跳,陪着华妃看出戏,不得不全神贯注、浑身紧绷。
“莞贵人可要点一出《长生殿》啊?”
我一听华妃开口,手上的杯盖差点儿跌落,她真是惯会讽刺人的,旁人暗讽也就罢了,她这完全是明着挑衅。
杨贵妃独承恩宠的故事如今不正在后宫上演吗?甄嬛在初雪家宴上出尽风头,华妃都被比了下去,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甄嬛礼节周全地站起来,对着华妃行了一个礼,说道:“臣妾还是点一出《南柯记》吧?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越是显赫就越容易登高跌重,人去楼空,谁还管他富贵贫贱,谁还分钱财权势?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
我震惊地看向甄嬛,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她仗着皇上的恩宠,真是敢说啊......
第99章 形势
华妃冷笑一声,实在忍不了了,转身看向甄嬛,“莞贵人这是在说谁呢?不会是自己吧?”
语气里毫不遮掩的怒火和嘲讽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大家屏息凝神只看甄嬛如何应对。
甄嬛一愣,似乎没想到华妃如今仗着权势熏天像从前怼皇后一样直接怼她。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富贵繁华不过流水落花。嫔妾不过是就戏论戏罢了。”
甄嬛的话头显然是不想和华妃继续纠缠了,否则这好好的一出戏,反倒成了她和华妃你来我往地打擂台了。
华妃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讽刺道:“莞贵人饱读诗书啊,连词曲戏文都信手拈来,真可称得上是后宫状元!”
甄嬛有些动摇了,她没料到华妃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给自己留,追着她讥讽个不休,有些委屈地看向她的好姐姐沈眉庄。
“莞贵人爱在诗书上用心,皇上也喜欢,华妃娘娘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眉庄出言像是相助,让华妃别再和甄嬛过不去了,可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昭嫔难得听到沈眉庄阴阳怪气,放下手中的茶杯也跟着说道:“是呀,莞妹妹醉心诗书自然与皇上聊得来些,不比姐姐我呀,平白听了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浑话。”
昭嫔也是个会嘲讽人的,后宫女眷皆以驯顺为德。甄嬛如此卖弄文采,本就逾矩,如今满场的闺秀虽不及她的才情,但大多也是家中悉心教养、饱读诗书过来的。大家为了守规矩谨遵妇德,才压抑少女本心;她仗着皇上的疼爱倒是可以随心所欲,让人如何不羡慕嫉妒呢?
甄嬛默默地不说话,昭嫔和华妃的位份皆在她之上,她若强行辩驳,反而会被抓着把柄,万一华妃再治她一个犯上之罪,倒是不划算了。
“莞贵人,她只是喜欢诗词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敬嫔像个和事佬,谨慎地插了一句,登时就被华妃瞪了一眼,她只能微微低头,装作没说过这话一般,继续认真听戏。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瞥向对面坐在后头的夏冬春和淳儿,她俩一个吃吃喝喝、一个专注看戏,仿佛都没将这些刀光剑影听进去。
真是惬意啊......
*
腊八日,阖宫嫔妃觐见太后。
我一大早起来梳妆打扮,换上了那件青绿色绣荷花的宫装,配同色的对襟马甲。这白色的风毛马甲,我原是分不上的,亏得夏冬春是个能在内务府说上话的,才分给我一件。
今日觐见太后,我的穿着也不至于太艳俗难堪。
“惠贵人、莞贵人、曹贵人向太后请安!”
如今站位分明,眉庄有孕第一次在正式请安的场合居于甄嬛之前。
“祝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看了一眼眉庄,又看了一眼甄嬛,眼神中的打量意味分明。恐怕还在因为甄嬛小产害得宜修称病不出而看她们这抱团的二人不顺眼。
即使眉庄怀着身孕,太后也没有多留意关照。毕竟,当初眉庄在皇上那儿是力争要求严惩幕后指使之人的。
“穆常在、萱常在、淳常在向太后请安!”
夏冬春家世在我之上,即使我们如今平级,她还是居于我之前。我们一道向太后行大礼,谨遵规矩。
“祝太后凤体安泰、福寿永年。”
我以为说完这吉祥话就完了,没想到太后突然开口。
“许久不见穆常在了,如今还在抄佛经吗?”
我有一丝惊讶,夏冬春什么时候私下见过太后?怎么我完全不知道?难道是夏日众嫔妃都在圆明园时?夏冬春独在宝华殿礼佛,恰好遇上了同未离宫的太后?
不过,夏冬春最近忙着和淳常在聊天吃蜜饯果子,自她回了延禧宫,我从没见过她抄过什么佛经。
“谢太后关怀,臣妾最近在抄《大智度论》,若太后喜欢,臣妾即刻命人送一卷来给太后。”
什么?《大智度论》?我从未听说过。
我懵然看向前面侃侃而谈的夏冬春,有些不认识她。
“精进者,谓心练于法而不懈怠。你能如此勤勉,很好。”
众人皆意外地瞥向夏冬春,谁也没有想到,从来难开金口的太后,居然当着所有的嫔妃夸赞她。
“如法制财而用于布施等,为身精进;断悭贪等恶心,使不得不入者,为心精进。臣妾比不得莞贵人能为皇上出主意节俭用度、施粥济民;臣妾唯有戒贪戒痴,修养身心。”
我抬眼看向夏冬春,疑道:这还是我日日面对的那个夏冬春吗?她怎么还有两副面孔?
她是一夜开窍了吗?连在太后跟前告状都告得这么不着痕迹?不仅暗暗指甄嬛为了讨好皇上,插手前朝之事,还把自己说得挺高洁,是因为潜心修身才不争皇上恩宠。
“穆常在很懂事。竹息,取两匹云锦来赐予穆常在。”
夏冬春十分欢喜,赶紧再次叩拜,“多谢太后。”
谁能想到啊,这才一年半,当初那个规矩做得乱七八糟的夏冬春已经变得这么得体了。
“你有空就来寿康宫陪伴哀家,替哀家抄写经文吧。哀家瞧着你这孩子喜兴,也聊得来。”
太后如此抬举夏冬春,众人皆震惊侧目,没想到她在宝华殿祝祷礼佛大半年,居然还礼出心得来了。
“臣妾必当尽心侍奉太后!”
夏冬春高兴得不行,回太后的时候都忍不住语气里的笑意,像个被爹娘夸赞的小孩一样乐呵。
我瞧着夏冬春如此得脸,不禁暗暗羡慕她。她原有家世,只要再加上努力,就能大放异彩了。不比我这种没家世的,就像没有地基的房子,搭得再高也是一阵狂风就吹塌了。
*
一路从寿康宫回延禧宫,夏冬春似乎看出了我有心事,一直跟在我身旁,不言不语。
直到进了延禧门,我往怡性轩去,她还跟着。
“陵容,你会不会写字啊?要不明日我们一起去寿康宫替太后抄经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突然停住了脚步,茫然地看着她。
她是在做什么?太后好不容易抬举她,她要把我也捎上?她疯了吗?万一太后怪罪她不懂事怎么办?
夏冬春见我不回答,撒娇似的牵起我的手,扭捏道:“你知道我的,没规矩惯了,若没有你在我身旁盯着,怕是不肖一刻钟就破功了。你就帮帮我嘛......”
她是怕我拒绝推辞,才故意这样说。我知道,她想帮我。可是,为什么呢?
“夏冬春,为什么?”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妄图看穿她眼光潋滟背后的深邃心思。
第100章 顿悟
夏冬春被我问懵了,一脸疑惑地问道:“什么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追问情由,只是叹了一口气,不想再和她言语,却见红杏抱着一匹云锦往我宫里去。
这是在干什么?
“穆常在,红杏怎么往我宫里去了!”
夏冬春还在思索我问的问题,一听我急切慌张地又问,她无意地瞥了一眼红杏,淡定道:“太后不是赏了我两匹云锦吗?我给你一匹啊。”
我恨不能抄起手炉往她那脑袋上砸过去,她怎么一会儿智慧得像个高人,一会儿又缺心眼得像个傻子?
我哪里是在问她“红杏为什么往我宫里去”?我就是在问她“为什么给我分一匹云锦”。
“无功不受禄。”
“所以,我才让你陪我去寿康宫抄经啊。”
“......”
云锦就是我陪她去抄经的犒赏?她就只是简单这么想的?我静静站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又试探地问道:“真的?只是抄经?”
夏冬春忽然神情变得严肃,看着我的眼神也变得认真起来,拉着我走到怡性轩廊下。
“安陵容,你信不信,在宝华殿礼佛的时候我顿悟了。”
我一愣,转而“噗嗤”一笑,第一次被逗得直不起腰来,宝鹬也傻眼了,似乎是第一次在宫里看到我如此开怀,忙扶着我,让我不至于失仪。
“穆常在,进来说吧。”
我忍着笑将夏冬春邀请进门,对她仍旧是不近不远、恭敬有礼。
夏冬春进了怡性轩像进自己家一样,径直往我北厅的榻上一坐,搁下手炉。
“你顿悟什么了?”
我微笑着问她,一边坐在她的对面,一边将手炉递给宝鹃。
“《六祖坛经》有言:不悟,佛即众生;一念悟时,众生皆佛。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夏冬春想要向我表达什么。
“意思就是,你所崇敬的无所不能的至高无上者,你以为他能决定一切,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和他没有不同。他不是神,他也是人;我们虽是人,但也可以是神。”
我微微打了一个寒颤,后背冒出冷汗,只觉得双臂都是鸡皮疙瘩。
夏冬春真悟了?
她看穿了我要杀死权力顶峰的人,将神拉下神坛?
“所以,你讨好皇上不过是把他当佛而已,顶礼膜拜,佛便只是一尊像,并不在你心里。”
我轻笑一声,还以为夏冬春悟出了什么大道理。原来,她是看我每每讨好皇上、在后宫做小伏低辛苦,才想要劝我放下执念,别想着那些荣辱尊贵,释然度日。
宝鹃递来了两杯茶,我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哦”。
夏冬春见我这么不上心,反而着急起来,恨铁不成钢地叹道:“嗐!安陵容!你怎么就不懂呢!”
我微笑着看着她,她所说的我哪里不懂呢?可,我是不能释然的。
菩提不争为佛,蝼蚁不争即死。
“唉......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呢?其实你不用献媚讨好任何人,不用陪着一张笑脸,你也是很好的安陵容啊。”
我呆呆地看着她,嘴角勾勒出一个苦笑,反而重重地撂下茶杯,佯装生气地看向她。
“穆常在,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
别让我相信真心,别让我在乎自尊,别让我沉醉温暖,别让我靠近你啊。
夏冬春一听我气愤地要逐客,只能闷头赶紧喝了一口我宫里的茶,然后兴致缺缺地起身。
“唉,你不懂。”
她迟疑地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想要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但看见我冷漠的目光,她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唉......你怎么就不懂呢?”
直到她掀开帷帐离开,我才露出笑意,隔着明纸窗户隐约看着她气恼地昂首阔步返回乐道堂。
*
隔天,寿康宫。
夏冬春带着我一道儿来抄经,太后却没有生气,只是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太后,臣妾为你做一趟茶可好?”
夏冬春在太后面前很乖巧,像一个大家闺秀,反而平添了几分沉稳持重的风采。
太后微微颔首,似乎想看看夏冬春想玩什么花样。
她焚香合掌,对着一株檀香唱梵语佛乐,那模样我只见宝华殿的法师做过,从不知夏冬春悟性这么高,居然也学会了。
“此为丹霞烧佛。此为法海听潮。”
太后满意地看着夏冬春,仿佛在看一个小女孩。烧水听沸,仿佛也有门道。
“此为法轮常转。此为香汤浴佛。”
夏冬春熟稔地洗杯烫壶,手法精湛,在宝华殿还真没少学东西……
“此为佛祖拈花。此为菩萨入狱。”
夏冬春向太后展示了所选用的茶叶,然后投入水中,举手投足都是美感,我竟无意停下了抄经的笔,看着她身上缓缓渗透出的名门闺秀做派,忽然有些黯然神伤。
“漫天法雨。万流归宗。函盖乾坤。”
泡茶冲水,洗茶滤液,泡茶等待,在夏冬春的话语中都变得具有禅意。
“偃溪水声,普度众生。”
斟茶敬茶,夏冬春行云流水地烹好一杯茶奉与太后,太后亦是对她十分喜爱,跟着她说道:“品茶之道,一为五气朝元。”
说着太后呼吸茶香,品茶味。
“二为曹溪观水,看茶色。三为随波逐浪,饮茶水。四为圆通妙觉,回余韵。哀家在孝昭仁皇后身旁做校书奉茶宫女时,学的就是这茶事十八道。”
夏冬春和太后两人相视一笑,生出些许惺惺相惜的忘年神交之感。
“萱常在,经抄好了吗?”
我赶紧加快了几笔,忙说道:“回禀太后,就快好了。”
过了一会儿,太后的茶喝好了,我的经也抄完了,拿到太后跟前,低头聆听箴言。
“萱常在的字,倒是不错,有心了。”
我赶紧行礼低眉顺眼地回答道:“能为太后抄经是臣妾的福气,臣妾不敢不用心。”
太后看看了一眼夏冬春又看了一眼我,对着我笑道:“你这孩子倒不错,不论是昭嫔还是穆常在都喜欢你的。”
听到太后夸赞,我又行礼道:“谢太后,是两位姐姐平日关照提点臣妾,臣妾才不致失仪。”
夏冬春则是亲亲热热地伏在太后身旁笑道:“太后你别听她的,萱常在谨小慎微、处处留心,是她提点着臣妾呢!”
我的心跟着她的话一颤,害怕地看向太后,没想到太后一点儿不生气,反而和夏冬春说笑道:“你以为哀家看不出来吗?你活泼爱闹,但纯粹简单。萱常在沉稳安静,但心思缜密。哀家只是老了,又不是瞎了。”
“太后慧眼,臣妾们自然是比不上的!”
夏冬春欢乐地说着恭维的话哄太后高兴,其中分寸拿捏得精准有度,她像是侍奉家里的长辈一样,亲密与恭敬处理得炉火纯青。
第101章 冒进
年大将军要在京中过年,虽是遮掩锋芒,但仍旧威势煊赫。
皇上最近常常去存菊堂看眉庄而冷落了甄嬛,不知是为了眉庄身孕的缘故,还是看重眉庄母家的缘故,亦或是皇上被太后叫到寿康宫中说了什么的缘故。
总之皇上近日一得空就去陪着眉庄,就连敬嫔也少有得侍奉了皇上两回。
华妃则是更加得意了,她知沈眉庄有孕无法侍寝,又知敬嫔庸懦不成气候,甄嬛一时间被皇上撂开了,她高兴得恨不能在翊坤宫放鞭炮。
甄嬛昨日被召入养心殿侍寝,是这个月头一次,今早来翊坤宫请安迟了些。
“给华妃娘娘请安,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甄嬛匆匆进来,行礼之后畏畏缩缩地坐回椅子上,一脸恭敬。
“哟,莞贵人许久不侍奉皇上,是不是规矩都不熟了?今儿竟然来得这样迟。”
华妃的嘲笑让甄嬛无比尴尬,她连忙起身告罪道:“嫔妾年轻不懂事,自然不及娘娘侍奉皇上年久,进退得宜,还望娘娘多教导臣妾。”
甄嬛惯会明褒暗贬。面儿上是说华妃侍奉得好,里子却在挑衅华妃,谅华妃也不敢真的“责罚教导”她。
“哼。既然莞贵人希望本宫教导规矩,本宫就好好教教你规矩!”
甄嬛以退为进这一招碰上个忌惮皇上和在意恩宠的,自然是无懈可击。偏偏华妃就是求仁得仁的那一种,甄嬛要退,她就围追堵截,恨不能把她逼入穷巷,上演一出“关门打狗”。
眉庄听到华妃又要显摆她的威势,赶紧从座位上起身对她行礼,“华妃娘娘恕罪,莞贵人不是有意的。”
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蹲着行礼有些不便,曹贵人赶紧对华妃使了个眼色又摇了摇头。
华妃忽然莞尔一笑,用手扶着发髻亲热地对眉庄说道:“哎呀,惠贵人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这样心疼莞贵人,岂不是让本宫难做人?”
眉庄一愣,抬眼看向一向对她冷峻的华妃像转了性子似的对她好言相劝,一时难以适应。
“惠贵人,你快起来吧。本宫不会责罚莞贵人的,不过是和众位姐妹说笑罢了。”
我松了一口气,众人则是稀奇地看着华妃,不知道她在唱哪一出。
“本宫知道你怀有龙裔辛苦,特地劝皇上多去瞧瞧你,你可要体谅本宫的苦心啊!”
我和曹贵人愕然对视一眼,然后又看向华妃。她怎么一争风吃醋,脑子也变得灵光了许多?连讥讽和挑拨也句句都在点子上,颇有当年皇后的风范了。
眉庄惊讶地看向甄嬛,甄嬛亦失落地低下头,两人并无眼神交流。
“对了,本宫这儿有一盒上好的东阿阿胶,一会儿散了让人送到存菊堂去,佐桂圆熬羹最是滋补了。”
眉庄再一次起身行礼,“多谢娘娘恩典。”
华妃看到甄嬛有些不高兴,更是演得来劲,满脸堆着愉悦的微笑,“哎呀,惠妹妹,何必如此客气呢?都是一家子姐妹,不必和本宫如此生疏。”
眉庄大概是第一次听到华妃称她“惠妹妹”,整个人都怵了,她试探着看向甄嬛,甄嬛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华妃。
“莞贵人,你瞧瞧惠贵人多有福气呀,肚子里指不定还是位阿哥呢!”
甄嬛越是平静,华妃就越想看她生气,句句都往她的命门上戳,众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任由华妃讥讽甄嬛。
“是啊,嫔妾也盼着惠贵人生一位阿哥,这样皇上和太后也会高兴的......”
甄嬛勉强地搭了一句话,言语里的委屈谁都听得出来。
华妃不再言语而是对着曹贵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乘胜追击,曹贵人则是继续打趣道:“要说皇上最宠爱的就是莞妹妹了,妹妹所承雨露也最多,一直没有个孩子可怎么是好?”
甄嬛被讥讽得无喘息之机,只能对着华妃佯装大方地说道:“嫔妾之中还是华妃娘娘所承雨露最多,嫔妾怎么敢和娘娘比呢?再说了,有无子息,得宠终归得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甄嬛的反击十分漂亮,华妃估计要被气死了,她最痛心处就是自己没法儿怀孩子。
之前颂芝替她重新配了不加麝香的欢宜香在宫中焚烧,当时是为了麻痹皇后和太后。因此皇上也一时还未瞧出破绽。可她身子已经坏了,想要个孩子岂是易事呢?
从前是皇后句句讽刺她没有孩子,如今是莞贵人讽刺她没有孩子,华妃顿时气得花容失色,咬牙切齿地对甄嬛说道:“天命若顾我,必将赐我一子!今儿本宫也累了,先散了吧!”
*
正月里,宫外突然闹起了时疫,宫里也是人心惶惶。
华妃统管六宫,每日将艾叶分发到各处,每日晨起、正午、黄昏各烧一次驱疫。各宫宫女每天缝制含有药材的香包佩戴在身上和室内。免了晨昏定省,人人都窝在宫里不能四处走动。
翊坤宫率先闹起时疫,皇上近些日子也没再召见华妃,为了时疫之事,日日歇在养心殿,殚精竭虑。
延禧宫因着有昭嫔和六阿哥的缘故,所有的药材都很齐全,一时倒也很平安。
夏冬春最近没了淳儿当她的玩伴,时时跑到我这儿来,这些日子不必去寿康宫抄经,我们便在怡性轩里抄经。
“小主!出事了!景仁宫和延庆殿出时疫了!”
小林子来报的时候,我心里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华妃耐不住性子,想要借时疫置宜修和端妃于死地!
前几天甄嬛刚讥讽华妃不能生,华妃就趁着机会赶紧报仇了。只是......能索性摁死宜修倒不错,只怕弄巧成拙,华妃没有摁死皇后,反而把自己给坑了。
“端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小林子立刻回禀道:“两位娘娘无事,是延庆殿的吉祥和皇后宫里的绘春染了病。”
糟了。
恐怕华妃做事之前没有和曹琴默商量,脑子一热就让周宁海去办了。延庆殿和景仁宫防华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然不会让华妃真的害到,恐怕还拿到了华妃把得了时疫的宫人用过的东西送进两个宫里的证据。
蠢啊......这才消停了几天,又要斗了。
“陵容,你很担心端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吗?两位娘娘福泽深厚,又有太医们照看,肯定会无事的。”
夏冬春的安慰一丝也没有让我高兴起来,反而更加疲累。
皇后若是无事,恐怕这一次就要翻身起来了。
她若再和太后演一出“纯元妹妹没有被照看好”的苦肉计,指不定能把华妃打趴下。
第102章 蛛网织就
没过几日,便听说皇后染上时疫,性命垂危。
太后斥责太医院的太医不尽心,特吩咐了谁能制出治疗时疫的方子,便能填补空缺成为太医院院判。
华妃见皇上日日着急上火也无心到后宫来,只能拉着江诚和江慎两个太医夜夜翻开医书、查找典籍,只为研制出药方能够解皇上燃眉之急。
一大早,夏冬春着急忙慌地闯进我宫里,着急和我说她听来的消息。
“陵容!出大事了!”
我看着她急得冲进来,赶紧迎上去,帮她掸去斗篷上的雪珠。
“什么事啊?”
“昨夜听小厦子说,皇后宫里的染冬告发华妃身边的周公公将得了时疫的宫人用过之物送到景仁宫。太后连夜赶到养心殿要求严惩华妃,削她治理六宫之权。结果你猜怎么着!今天一大早!华妃娘娘带着二江两位太医去养心殿送上了治疗时疫的方子!”
“所以皇上没有追究华妃的事是吗?”
夏冬春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是啊,听说太后认为华妃行事不稳,等皇后病好了,还是得让皇后主理六宫之事。”
宜修有太后当靠山,并不是普通的法子就能置于死地的。不能再让宜修翻起风浪了,下一次出手,必须将她彻底摁死。
转眼开春,皇后仍旧坐镇景仁宫。
我与曹贵人的一番筹谋,被华妃冒进之举全数毁去。
幸得年富年兴平了卓子山的叛乱,华妃听从了曹贵人的建议不向皇上要求过高的封赏,皇上非常高兴华妃如此懂事,一个月尽去了翊坤宫,又让华妃独占鳌头。
不过我心里清楚,皇上只给华妃恩宠,等于什么都没给,聊胜于无罢了。
*
景仁宫。
皇后病愈后第一次众嫔妃请安,谁都没有迟到,大家到的时间都差不多。
皇上似乎是特地为了给皇后撑面子,难得也在景仁宫坐着。
“皇上万福金安。皇后万福金安。”
众妃嫔行礼之后,皇后率先开口关心沈眉庄道:“惠贵人还有三个月即将临盆,算着日子正是端午的时候呢。”
眉庄由采月扶着起身,“谢皇后娘娘关怀。”还没有来得及行礼,皇上就抬手让她先坐下了。
“惠贵人怀着孩子辛苦,朕也忧心,幸好这一次时疫没有染及咸福宫,敬嫔十分尽心。”
敬嫔难得被皇上夸一句,也立刻起身向皇上行礼谢恩。
“宫中的时疫稍有扼制之象,华妃功不可没,即日起恢复华妃协理六宫之权。”
华妃脸上喜滋滋的,挑衅地看了一眼妆容寡淡的甄嬛,也对着皇上行礼。
“华妃,你要恪守妃子本分,好好协助皇后。”
皇上这一句看似是嘱咐,实则是警告,里面的威慑意味不由让我和曹贵人心惊,两两对视一眼,都深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次对付皇后,不能借华妃的手了,不仅明目张胆,而且易惹皇上不快。
我看向曹贵人座位前的沈眉庄,她怀有身孕是最易引宜修出手的;曹贵人则看向我座位前的甄嬛,恐怕在琢磨甄嬛在皇上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是最易让皇上严惩宜修的。
要是,两个能打包一块儿设计,让宜修动弹不得就好了......
“河南地秀才闹事罢考,朕明日要去河南出巡看看,后宫的事就由皇后主持,华妃协理。”
皇上皱眉吩咐完,看向恢复权势的华妃,皇后却一脸恭敬地看着皇上说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会尽心竭力,料理好后宫的。”
曹贵人默默地看向我,我也悄悄地颔首。
皇上一离宫,甄嬛的靠山就没有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
请安散后,曹贵人借故要去瞧瞧六阿哥,与我一同进了延禧宫,照常逗了六阿哥一会儿,曹贵人便向昭嫔告辞与我一同离开。
夏冬春拿着拨浪鼓正逗孩子玩得起劲,看到我忽然走了,有些在意地站起来目送我,我对她回以一个微笑,她反倒乐了,又摇着手里的玩意儿坐下。
怡性轩里,焚着檀香,少有的有些佛寺的意味。
“妹妹从前不点檀香的,怎么近日转了性子?”
因为夏冬春常来我这儿抄经,依着她的喜好点的。只是,这样的微末小事曹琴默都能察觉,我以后也该更加谨慎些。
“点来静静心罢了。宝鹃,帮我换成百合香吧,那个香甜,闻着舒心些。”
曹琴默嘴角微微勾起,看着宝鹃去换香料,笑意更深。
“妹妹,如今皇后翻起身来,咱们的好日子又没了。”
是啊,没有皇后的时候,我们只要哄着华妃开心,让甄嬛不得专宠即可。黄规全给脸面地从不苛扣,也不盘剥,这过得就很好了。
皇后一起来,华妃难免腹背受敌,她心情不好,整日地发脾气骂人,我和曹贵人也难过得舒心。
“所以,这一次务必把皇后压得不得翻身。”
曹琴默见宝鹃点完香出去了,才缓缓说道:“妹妹,咱们的筹码太少了。有太后护着皇后,此事做起来不易。”
“姐姐,惠贵人有孕,莞贵人得宠,章太医身死,浣碧可作刀。”
曹琴默谨慎地摇了摇头,意思是这远远不够,想要赢,就要拿出足够多的筹码,决一死战。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四顾周围,低声说道:“温实初。纯元皇后。那拉氏荣耀。乌雅氏私心。茭芦馆的齐妃。宫外的三阿哥。”
除此之外,还有富察氏的六阿哥,她的温宜公主。但我不想曹琴默觉得我在算计她的女儿,故意没有说出来。
她攥着手上的绢子细细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望着外头的暖阳叹了一口气。
“确实,可以收网了。”
到今天,我们已经攒够了筹码,也等到了时机,甚至前路和后路也都铺得差不多了。听到她平静的话语,我心头有些激动,发丝间渗出细密的汗水。
“姐姐,什么时候动手?”
曹琴默自信地看向我,轻轻叹了一句,“我记得景仁宫的宫女绣夏,过年的时候收了华妃的礼吧?就从她开始吧。”
我乖巧点头,知道她意欲何为。皇后最大的恶念来自于对旁人生子的怨恨,这恰恰是我们可以利用坑害她的点。
“只是苦了惠贵人,她这一胎能不能保住,就看天命了。”
“姐姐可信,人定胜天?”
曹琴默看着我笑了,似乎是觉得我慈悲,把人当棋子,还在乎棋子过得怎么样。
第103章 捧杀
皇后掌权对我而言,最大的好处就是请安只走几步路,早上能比去翊坤宫请安多睡两刻钟。
我的心情如常,倒是夏冬春开心得不行,能让她多睡一会儿,她高兴得在屋里蹦了两天。
景仁宫。
皇上离宫第二日,没人侍寝,因此所有人到的都很早,连华妃也不例外。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万福金安。”
宜修坐在皇后的宝座上傲视众人行礼,流露出自得的神态。她穿一身正红色金凤宫装,戴着璀璨的全套黄金钿子,鬓边簪牡丹花,十分气派。
“都起来吧。赐座。”
众人还未起身,只有华妃却已经先一步坐下了。她因为失去了被人众星拱月的派头,有些气恼失望。
“淳常在怎么没来啊?”
大家看向甄嬛,她今天穿得倒是清淡,只是难得戴了宝石点缀的旗头,显得华贵大方。
“淳儿有些脾胃不适,太医告诫要静养少走动,是而不能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甄嬛在碎玉轩居主位,自然替淳常在应答,只是我记得早就嘱咐过费叔奕要好好照看淳儿,怎么还会脾胃不适呢?
“淳常在年纪小,难免不注意保养,如今时疫未清,不走动也好。”
皇后温和如慈母,面儿上的贤惠装得如同真佛。
“谢皇后娘娘体恤。”
甄嬛低头行礼,似乎根本不想和皇后说话。也是,甄嬛知道皇后是如何歹毒狠辣,如今面儿上还要装得乖巧懂事,岂不难受?
“对了,华妃,宫中的例银都发放了吗?”
“都已按时发足了,不必娘娘费心。”
华妃可不会像甄嬛那样给宜修面子,我才注意到今天华妃也穿了一身胭脂红,虽不比正红鲜艳,但也十分夺目。头上戴的也是黄金首饰,满头金光,与宜修不分伯仲。
“内务府发放的例银,本宫都瞧过账簿了,有些账目华妃都清楚了吗?”
华妃被削了治理之权才不足三个月,皇后就来挑衅她有没有好好看账了。不过,对于华妃而言,有黄规全在内务府盯着,她哪里需要自己看账呢?
“各宫各人都是按照老祖宗定下的月例银子发放的,绝无错漏!”
皇后看向怀着身孕的惠贵人,问道:“惠贵人看过了吗?”
眉庄一愣,只是腼腆地微笑,自从皇后失权,华妃统管六宫,她学习六宫事务的事儿已经名存实亡。
别说黄规全根本不是眉庄能支使得动的,去年夏天,她为了给皇上省下西北军费,得罪了好些内务府和御膳房的管事太监,旁人又怎么会把账目巴巴地送到存菊堂去呢?即便是底下的奴才念着眉庄的好,可毕竟无权无势,只不过是办事的蝼蚁,能做的只是平日里夸奖一句惠贵人的贤德罢了。
“不用看。臣妾对过的账目绝无错漏,且惠贵人不熟悉银钱账目,如今又怀着身孕,怎么好拿如此费心费神的俗务去打搅养胎的惠贵人呢?”
皇后大概听说了她不在的日子里,华妃荐了皇上去惠贵人宫里的事,怕她们两人结成一党,故意在试探。可华妃当初只是为了气一气甄嬛,过了一把瘾,转眼就忘到脑后了,也不知做戏要做全套。
“再说了,惠贵人如今身子累容易疲乏,看账目又慢,若是延误了例银发放,反而惹得阖宫抱怨。皇后,您说是不是啊?”
华妃一脸笑意,眼神中确实明明白白的挑衅,仿佛在说:你都半年不理事了,还想挑我理事的毛病?
眉庄不知皇后的歹毒,一心还以为她是贤能正宫被跋扈的华妃压制得不得抬头,于是行礼告罪道:“嫔妾看账目的确有些慢,得空必然好好研习,嫔妾愿为皇后分忧。”
我微微叹了一口气,总有一种眉庄没跟上节奏的错觉,她怎么还傻乎乎地以为皇后是个贤惠人?也是,甄嬛不把事儿对她说开,以眉庄的心智怎么也想不到下药害人的章太医背后是皇后。
华妃一听惠贵人有些依附皇后的意思,也不动脑筋想一想缘由,怒意上头就直接呛了回去,“好好研习,你要研习多久啊?研习到你肚子里的孩子呱呱坠地会喊额娘吗?”
眉庄欲言又止,只能憋住怒气,脸上分明得写着“忍”。
“哼,天资不足,难当大任,让你协理六宫事务,不知要耽误多少事儿。若是让奴才们笑话为尊上者愚笨无能,那才叫闹了大笑话呢!”
华妃的奚落有些过分了,她纯粹是把对皇后的不满一股脑儿全倒在眉庄的身上,害得眉庄没有体面。偏偏眉庄又是个极看重尊荣面子的,若不是怀着孩子,恐怕早就要发作起来了。
我侧脸看向甄嬛,她倒是奇怪,竟也不出一言为她的眉姐姐辩驳两句。平时她被华妃讥讽时,眉庄可是硬着头皮也要为她说一句的。
我注意到皇后也看着甄嬛,忽然有些心惊,她对甄嬛的反应似乎很是满意,笑着看向眉庄道:“惠贵人,你如今身子如何啊?本宫听说你胃口不好,进得也不香,很是担忧啊......”
眉庄十分规矩,害怕惹得旁人妒忌怨恨,于是平静道:“嫔妾一切都好,劳娘娘挂心了。”
华妃一见皇后这披着一张羊皮对谁都亲亲热热的就烦,又忍不住插嘴:“惠贵人怀着孩子就是金贵,饮食上若是不精细,就更吃不进去了。这有孕的辛苦,旁人是羡慕不来的,是不是呀,莞贵人?”
甄嬛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着看向眉庄,最终还是不发一言。
皇后看华妃这么字字带刀,句句带枪的也十分满意,继续装好人安慰眉庄,“是啊,一人吃两人补,惠贵人你多进些,哪怕每天鲍参翅肚,也没什么了不得的。”
华妃一听到“鲍参翅肚”,又翻了一个白眼。眉庄只是淡淡地回应:“谢皇后娘娘关怀。”
“难得宫中有添丁之喜,惠贵人,你这一胎若是个阿哥便好了,年纪和六阿哥差不太多,将来读书习字兄弟俩也能作伴。”
皇后这一句,瞬间让昭嫔的脸垮了下来,昭嫔目光如炬地盯着眉庄,似乎有些愤懑。
“待你生下龙裔,来日为嫔为妃也指日可待,更能帮衬本宫和华妃了。”
皇后惯会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帮眉庄得罪了满宫的嫔妃。华妃、昭嫔看向眉庄的眼神都变得狠厉起来。
第104章 五瓣竹叶
请安散了,我特地跟上眉庄,说要去她宫里讨碗茶吃。
夏冬春原本想要叫住我,见我上赶着去扶有孕的沈眉庄,只是懊恼地转头回延禧宫了。
我看着她一脸气愤,大步流星地回去,忍不住想笑,却仍旧是转头温柔地看向眉庄。
存菊堂。
我刚扶着眉庄坐下,便见到了温太医拎着药箱来了。
他熟练地为眉庄诊脉,一边切脉一边微笑点头,“贵人身体康健,龙胎也安然无虞,大可放心。”
眉庄脸色有些白,恐怕是一大早听了那些费神的话,劳心了。
“多谢温大人。采月看茶。”
眉庄如今颇有把温太医当自己的亲信的苗头,对他不仅信任亲近,甚至也不对他设防。恐怕是因为她信甄嬛的人品,所以又爱屋及乌地信任温太医。
“温太医,我怀着身孕不怎么出去走动,但外头的天气也未必全然不知。江诚和江慎擅长的是妇婴之科,怎么触类旁通,研制出了治疗时疫之药?”
我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完了。眉庄一早上被华妃怼麻了,满心里想着寻华妃的错漏呢......
“微臣不知。”
我眼睛微眯看向温实初,打量着他这句话的真假。记忆中,研制出时疫药方的就是他,难不成这次换了人?是他有意隐瞒,还是他确实不知?
“温大人,希望你对我与嬛儿不要分了彼此,都要多加照拂。”
眉庄这话说得很重,把温实初当亲信的意思很明显,若是温实初还做不到知无不言,倒显得有些辜负眉庄了。
“微臣听闻,照顾端妃的杨太医,尽心尽力、披星戴月研制时疫之方,本来已有眉目也救下了端妃身边的宫女。只是......这方子如何到了二江的手中,微臣就不得而知了。”
眉庄冷哼一声,“还能是如何?华妃向来不择手段,定然是她让二江顺手牵羊,偷走了方子!”
我心里有些无奈,眉庄只把华妃当仇敌,一心只想着如何扳倒华妃,一点儿没看出来自己被皇后捧成了众矢之的。
*
隔天请安,景仁宫正殿里突然多了一个宫女。
我侧脸一瞧,竟然是早些日子被华妃阴差阳错插进碎玉轩的凝霜。她是在延禧宫就成了皇后的人,还是进了碎玉轩才成了皇后的人呢?
我微笑着看向曹贵人,曹贵人则是自信满满地看向站在皇后身侧的剪秋。
一瞬间我明白了所有。
我将温实初袖口有五瓣竹叶的事儿说与了曹琴默,曹琴默则利用绣夏告诉了剪秋。皇后忌惮惠贵人有孕,又忌惮莞贵人得宠,想要下手必须先把温实初撇开。
华妃一进门看到厅中跪着个奴婢,立刻就知道又有好戏可看,扶着颂芝坐下,率先开口道:“这是哪个宫里的奴婢,一大早的跪在这儿?”
皇后没有开口,那奴婢也不敢说话,直到众嫔妃齐聚一堂,皇后才缓缓开口。
“下跪何人?”
“奴婢碎玉轩宫女凝霜。”
“你一大早来景仁宫所为何事?”
“奴婢要告发莞贵人私通,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众人愕然,我却用绢子悄悄掩面,眼神与曹贵人相接,她设的局不为害甄嬛,只为诛温实初的心。
眉庄登时就急了,但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皇后瞬间大怒,一拍旁边的软枕,怒道:“宫规森严,小小奴婢竟敢信口雌黄!”
见皇后发了这么大脾气,眉庄也不好说什么,反倒是华妃一脸看好戏的神色,挑衅地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既然这奴婢前来告发,想来是知道诽谤嫔妃乃不赦的大罪,咱们为何不听她一言呢?”
甄嬛和眉庄同时看向华妃,一个紧张、一个畏惧,恐怕她们都以为是华妃设的局。
凝霜立刻伏地叩首,对着皇后说道:“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言,甘领死罪。”
我则是无奈地看向那宫女,又看向宜修。跟了宜修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要射出去了就再无生机。
“你既说莞贵人私通,那奸夫是谁啊?”
“太医温实初!”
我看向甄嬛,我已见过祺贵人告发她的往事,如今同样的剧情发生在她还是小小贵人之时,却与她当时育有一子二女,身为贵妃时大大不同。
果然,甄嬛蹙眉看着那奴婢,平静却迟疑。
“温大人是莞贵人的心腹,日日都要把脉的,若说日久生情也是难怪。”
昭嫔好容易拿住了甄嬛没有皇上当靠山的时刻,一逮到机会就要报有孕时不被皇上重视之仇。谁让皇上日日和她厮磨,也不看顾为他辛苦怀孕的昭嫔。连消暑的风轮都是给甄嬛而不给孕妇的。
“昭嫔怎能如此揣测呢?太医为嫔妃看诊是情理中的事,温太医医术高明,臣妾听闻温太医和莞贵人母家也素有交情,入宫之后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
欣常在自新人入宫后半年才见皇上一次,华妃她不敢嫉恨,当然就只能在甄嬛身上逞一把口舌之快了。恐怕那一日赏菊大会,欣常在制点心也费了不少心思,难得被皇上夸一嘴,那玉佩彩头还是给了甄嬛,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皇后娘娘这都是一派胡言,毫无证据!万不可听信了这空穴来风啊!”
眉庄率先行礼为甄嬛辩解,皇后瞧她怀着身孕赶紧让采月扶她起来。
“惠贵人,此事还没有定论,你不要紧张。若确无此事,本宫必将整肃后宫,以维纲纪!”
看到皇后一脸正气地仗义执言,眉庄信任地点了点头,乖乖坐下。
“你既告发莞贵人私通,可有什么证据吗!”
凝霜跪在地上缓缓开口道:“莞贵人小产后第二日,曾单独召温太医入内请脉,槿汐姑姑和流朱姑娘都不在近侧,奴婢进去送盆栽,偶然看见了温太医的手搭着莞贵人的手,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奴婢还瞧见温太医的衣袖口子翻出来一截,绣了一片小小的五瓣竹叶。”
凝霜不愧是皇后的眼线,时间地点人物事件,说得一清二楚。我和曹贵人不过透露了“五瓣竹叶”这么一个小小的消息给皇后,她便可编出这么详尽周全的事儿来。也是温实初和甄嬛往日里确实亲近异于普通嫔妃与太医,才叫皇后轻易拿住把柄。
小产第二日请脉?恐怕是甄嬛在怀疑推迟月信所下药物的影响吧......大约是甄嬛当时也有许多疑虑想要和温实初确认,所以才警惕地屏退左右。
敬嫔担忧地搭话道:“皇后娘娘,这小小奴婢只是一面之词,不可相信啊。”
敬嫔刚一帮甄嬛,华妃就立刻烦躁地瞪了她一眼,敬嫔只能赶紧闭嘴,畏畏缩缩不再说话。
皇后看向江福海,严肃道:“事关重大!请温太医来景仁宫问话!”
我带着笑意看向宜修,她还不知道,这个连环套是为她而制。如今她一心要把温太医一劳永逸地支开,把甄嬛搞得焦头烂额,方便下手对付眉庄的胎,正中我和曹琴默下怀。
第105章 及时雨
等待,是一件焦灼的事情。
尤其是满宫的嫔妃噤若寒蝉地等着温实初来回话,哪怕是再想讨论这绯闻轶事,也只能喝茶叹息。
夏冬春就像那被绳索扣住的猴儿,一会儿搓手绢,一会儿叹气,像是看戏看到一半角儿忽然下场去了,百爪挠心。
过了一会儿,温实初匆匆而来,额头都是汗,显然是小跑着过来回话的。
“给皇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小主请安。”
温太医一脸茫然丝毫不知怎么会忽然被叫到景仁宫来。刚刚行完礼起身,只听见他身旁的江福海忽然拉住了温太医的手腕。
“温大人,得罪了!”
江福海眼疾手快,撸开温实初的衣袖,露出了一截袖口,上面果然绣着五瓣竹叶。
众人都微微抬头探看,看到了被江福海拉着展示出来的袖口,又都忍着笑意看向莞贵人。
皇后却是神色镇定,佯装疑惑地向温实初问询:“这绣文很别致,是一直都有的吗?”
温实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拱手回答道:“微臣的母亲素爱翠竹,所以微臣的袖口都由母亲亲自绣一片竹叶,以表思亲之意。”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有人来报:“端妃娘娘驾到!”
端妃穿戴整齐,拖着病体靠着吉祥进来,走到前面给宜修行了一礼,“皇后万福。”
“端妃怎么出来了?”
端妃还没有坐下,华妃就忍不住开口,一脸的嫌恶毫不遮掩。但端妃十分从容,慢条斯理地坐下,与华妃正好相对。
“臣妾听闻宫中有大事发生,一时新鲜所以出来了。皇后娘娘不会怪臣妾鲁莽吧?”
宜修没有说话,她需要赶紧审问温实初,不想被忽然进来的端妃打岔。
端妃看向温实初,气定神闲地笑道:“刚刚进来时,温大人的话我也听到了。想来,温太医袖口上的花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但凡是个有心人都会留意看见的,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啊?”
华妃冷哼一声死死盯着端妃,“端妃真如及时雨啊,原来是来替温太医和莞贵人说情的。”
华妃阴阳怪气,端妃不得不蹙眉看向皇后,皇后则是盯着温实初。
温太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瞥眼看向了甄嬛,然后赶紧跪下告罪道:“是微臣失仪,给贵人请脉时一时翻开了袖口,一切都是微臣的错,与小主无关!”
他告罪诚恳,解释也算是过得去,只是这事儿模棱两可,没有论断,终究是很难让人彻底信服、消除疑影。
眉庄见温实初和甄嬛有难,赶紧帮腔道:“是啊皇后娘娘!不过是奴才嚼闲话,捕风捉影。怎么好因为这种莫须有的事儿就质疑莞贵人和温太医的清誉呢!”
我微微侧脸看向眉庄,细细思忖,她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称呼甄嬛“莞妹妹”而改成“莞贵人”的?
华妃嗤笑一声,难得遇见甄嬛陷入如此窘境,她心情大好,立刻讥讽道:“温太医和莞贵人的情谊当真不一般啊,否则怎么会让你去照看与她情同姐妹的惠贵人?”
甄嬛很平静,似乎已经想到了反击的对策,起身对皇后行礼,乖巧道:“皇后娘娘,请容臣妾问她几句话。”
皇后一脸忧郁地看向甄嬛,仿佛是站在她那一边的,脸色慈祥得令人迷惑。
“凝霜,你可知诽谤嫔妃是何罪责?”
甄嬛的话掷地有声,字字铿锵,颇有一番气度。可她料错了凝霜,这不是心生怨恨才投靠祺贵人的斐雯,而是早前就被皇后攥住身家性命的凝霜。
“奴婢知道。但奴婢在宫中做事,只能对皇上一人尽忠,若有得罪还望贵人恕罪。”
甄嬛眼神微动,轻蔑一笑,嘲讽道:“如果你对皇上效忠也会得罪我,岂非将我置于不忠不义之地?”
凝霜不敢抬头,只是伏在地上跪得中规中矩。
“你既在我宫里侍弄花草、布置盆栽,我问你,我宫里有多少种花,各自数量又有多少,你可知晓?”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甄嬛的反击一点儿含金量都没有。上一次是问斐雯正殿紫檀上是琉璃花尊还是青玉花尊,这一次又是问花卉植株。想着证明此人记性不好,或是平日里做事不上心,以此证明她信用有问题,说辞不可信。
她怎么没想过,万一对方是个经过调教,滴水不漏的奴才呢?
凝霜微微起身,对着皇后答道:“碎玉轩花卉十种,桂花树两棵,海棠树一棵,凤凰花树一棵,枇杷树两棵。庭前芍药八盆,廊下月季八盆,殿中黄色蔷薇四盆,书台兰花两株,寝殿杜鹃两盆,马蹄莲两盆。所有花卉皆由奴婢浇水看护。”
我微微一笑,心想宜修虽喜欢用不太聪明的人,但绝不会用毫不谨慎的人。凝霜本是二等宫女,被插到碎玉轩,又只做浇水搬花这些活计,怎么可能做不好呢?
甄嬛微微一愣,没想到这个凝霜口齿清楚,脑子清明,竟是个对手。
“你的确做事上心、枝叶末节也很留意。可你只是一小小奴婢,进入我宫中怎敢私自窥探?还敢瞧太医的手如何搭了我的手?如此居心,实在可疑!”
见甄嬛落了下风,有点儿强弩之末的意思,端妃再一次开口道:“想来若是温太医和莞贵人真有私情,自然是会防着别人的,怎么偏偏就让凝霜瞧见了,还瞧得那么真切?”
眉庄也赶紧附和道:“是啊皇后娘娘,此事颇有蹊跷,定然有人主使,必然要揪出那主使之人啊!”
眉庄有点儿嫌命长了,回回都要求抓住幕后主使,她哪里知道这主使之人就是她正在央求劝说的皇后娘娘。
华妃看向皇后,生怕皇后听了端妃和惠贵人的话心慈手软,又轻拿轻放,赶紧对曹贵人使了个眼色。
曹贵人抬头看天,似乎在想:明明只想安安静静看一出戏,主子非要加进去一块儿唱,真是摘不干净啊......
“是啊皇后娘娘,听闻莞贵人和温太医母家素有交情,记得莞贵人初入宫时不慎摔伤,当时就是温大人诊治的。莞贵人一入宫就休养了数月未曾侍寝,也着实令人心疼啊......”
曹贵人一下子就点出了甄嬛身上的漏洞关窍。
第106章 求仁得仁
华妃经曹贵人这么一提醒,也想起了陈年往事,想起了甄嬛除夕夜漏夜出门偶遇皇上的巧合,忽然心有盘算地看着甄嬛挑衅一笑。
“这是真伤还是假伤很难说啊......什么伤需要休养大半年啊?若说是真的行动不便,为何又能在除夕夜踏雪寻梅、偶遇皇上?依本宫看,莞贵人分明是心有所属,避宠躲恩。没准儿还背着皇上和后宫众人在碎玉轩大行秽乱之事呢!”
曹贵人一句,立刻让华妃将甄嬛初入宫时见不得人的算计全部翻开,众人都不敢言语,只是打量着看向甄嬛,连眉庄都不例外。
是啊......恐怕眉庄也早就看出她的好妹妹和温太医之间,情分非比寻常了吧?
“江福海,去太医院取莞贵人入宫时的脉案来!再叫上李太医和王太医一同为莞贵人验伤,以证清白!”
甄嬛一听皇后要验伤查脉案,立刻急了,行礼辩解道:“皇后娘娘,嫔妾是什么样的人,皇上最清楚,怎可听信一面之词,怀疑嫔妾的忠贞,让嫔妾颜面尽失呢!”
众人一听甄嬛又开始提皇上,都各自低下头去,喝茶的喝茶,微笑的微笑。
如今皇上可不在宫里,甄嬛若不服软告罪,只会越查越深,她自己也将深入陷阱,无法脱身。
敬嫔看皇后默不作声,试探着提议道:“皇后娘娘,此事不过是风言风语挑起,涟漪掀成波浪罢了。温太医去碎玉轩去得勤些,不过是尽他医家的本分。如若这样都被人说闲话,那我们这些都让太医医治过的嫔妃,岂不都要人人自危了?”
华妃每每听到敬嫔开口帮衬甄嬛都一脸的不耐烦,立刻侧脸怼道:“事有不明,自然要查清!既然莞贵人和温太医清清白白,又有什么不敢查的呢!我瞧着应该将温太医和莞贵人一道送进慎刑司,若是任凭大刑如何伺候,都不改口,那才有几分可信呢。”
一听要将两人送入慎刑司,眉庄更加着急,慌乱得赶紧否决道:“莞贵人是千金之躯,怎么好用大刑呢!华妃娘娘就不怕皇上回来追究吗?”
又是皇上。我听到眉庄这么说,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心,句句都在华妃命门上踩。这样火上浇油,华妃岂不是更铁了心要治甄嬛的罪了?
流朱忽然冲出来,跪在殿前,说道:“奴婢愿为小主受刑,温太医和我家小主绝无私情!”
又来了。我看到流朱愿为甄嬛拼命,总是觉得她不配。她的挡箭牌可真多啊,用完一个还有下一个,旁人为她赴死以证清白,可她呢?是不是问心无愧,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
“李太医、王太医到!”
温实初神色紧张、汗如雨下,若是甄嬛去偏殿由两位太医验伤,立刻就能发现根本没有伤筋动骨之处。他在脉案上所写的一切也都是杜撰的虚言,这么一来,他们二人的谎言被戳破,一旦治罪便是欺君大罪。
我微微侧脸看向宜修,恐怕她也没想到只是想把温实初支开,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吧......
甄嬛看到两位太医入殿,江福海手上还拿着当初温实初为她编造的脉案走到前面,忽然冲出来重重地“噗通”一跪,陪在流朱身边。
那闷声一响,像是膝盖骨都砸碎在景仁宫的地砖上,我眼皮微动看向伏在地上的甄嬛,华妃显然也被甄嬛这一跪给吓到了,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皇后娘娘,嫔妾与温太医绝无私情!”
甄嬛脸色煞白,额角青筋暴起,眼中盈满泪水,不知是刚刚那一跪太痛,还是她委屈伤心。
“莞贵人,你先起来吧,先随两位太医验伤后再看。”
皇后着急想要拿住甄嬛,没想到甄嬛却直直晕了过去,两位太医赶紧上前来查看,隔着裤子碰了一下她的膝盖骨和小腿骨。
“启禀皇后娘娘,莞贵人刚刚一跪怕是跪伤了,如今还是先治伤要紧啊。”
李太医的回复让华妃气得直翻白眼,她意犹未尽地冷哼一声,“偏偏要验伤的时候,她就跪坏了身子!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我看着甄嬛被流朱扶起来时腿都已经软了,默默叹了一口气:真是个狠人啊,竟以自伤以证清白。不过比起欺君之罪,腿真的受一次伤又算得了什么呢?她也算是为了圆谎,求仁得仁了。
华妃咄咄逼人,惠贵人见到甄嬛受伤也没有太客气,“华妃娘娘,这原就是没有定论的事!娘娘这般诋毁栽赃又是意欲何为!”
华妃被惠贵人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明晃晃怼了一句,气得身子发抖,想到自己原本就是个看戏的,如今甄嬛受伤、温太医辩驳不清,已是好戏连台。于是她咬牙切齿地缓缓坐下,侧脸看向皇后,不再发一言。
端妃看到甄嬛已经晕厥,于是向皇后建议道:“皇后娘娘,此事难有定论,若是因为一个小小贱婢之词,伤了皇上心爱之人,皇上回来一定会怪罪的。”
敬嫔听到端妃如此说,也勇敢地建议道:“是啊娘娘,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奴婢,孰轻孰重,娘娘自有定论。此事不过是以讹传讹,又怎么能够真的治罪呢!”
我为了不让眉庄与旁人疑心也跟着附和道:“皇后娘娘,莞姐姐遭受非议已是无妄之灾,如今又受伤了,若是再论罪,皇上知道了岂不伤心?温大人即便和莞贵人母家相熟,两人又有些早识的情谊,这又有什么错呢!”
似乎是被我的话点醒了,温实初立刻跪倒在皇后跟前,“皇后娘娘,微臣照看莞贵人尽心尽力,绝无阴私之事!微臣愿自请离宫主持京中流民时疫之事,从今往后不再照看莞贵人玉体,请皇后娘娘为莞贵人另择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好好看护!”
曹贵人满意地一笑,得意地看向我,我亦轻轻颔首,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温实初被支走,宜修的计划才刚刚开始呢......等甄嬛醒转过来查到是宜修在从中作梗,便能视宜修为死敌,一条路走到黑。
她于我们就是那能够撬动皇上的棍子,虽看似轻巧纤弱,却能撬动这宫中最大的力量。
第107章 赏春
温太医离宫,甄嬛受伤,眉庄换了太医照拂。皇后已得了她想要得的,便下定论是凝霜捕风捉影、污蔑嫔妃,杖责八十,送进慎刑司服役。
曹贵人一听到宜修没有杀了凝霜,便告诉华妃要像当初保香叶一样,将这个宫女也一道儿保下来,留着来日釜底抽薪,绝杀皇后。
消停了几日,宫里平静得诡异。
今日晨起请安时,皇后说宫中春花已开,要遍邀嫔妃到景仁宫赏花。
曾经,就是这一局,皇后命我用松子打了富察贵人的胎,而今,松子那只猫已经没了,有身孕的是已经有孕快七个月的眉庄。
眉庄月份这么大,若是还被冲撞,是有可能要母子俱亡的......我不知宜修又在打什么算盘,到底有些惴惴不安。
*
景仁宫。
中庭里摆了各种各样的花,花香四溢,嫔妃们身上所携的脂粉气味也是混作一团。
夏冬春一到景仁宫就上赶着去和淳常在打招呼了,淳常在因为脾胃不适甚少出门,今儿倒是与大家一道赏春同乐来了。
“淳常在!你闻闻,这花好香啊!”
看到那两个穿得鲜艳的女孩聚在一起,我心里有些羡慕也有些畅快。
“陵容!你快过来,这并蒂芍药开得真好!你也来看看啊!”
夏冬春对我招手,我却有些迟疑。今日一进门我就一直跟在眉庄左右,不知道皇后又出了什么主意害她,想要拿住宜修的把柄,还是要人赃并获才好。若是一个闪失跟丢了线索,岂不是白白筹谋了......
“穆常在,你自赏吧,我陪着眉姐姐,她身子不方便。”
眉庄见我如此为她,转眼对我一笑,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
如今甄嬛失势,窝在碎玉轩养伤,眉庄倒是把我当成她唯一的同盟开始和我靠近了。
“惠贵人,今日出来赏花可还舒心啊?”
皇后走到眉庄身前,像是个知心人一样在她的身侧,一脸慈爱地关怀她。
“劳娘娘牵挂,嫔妾一切都好,谢娘娘安排赏花,娘娘费心了。”
惠贵人得体的恭维让一旁的华妃很是不快,只见华妃走到另一边翻了一个白眼。
“你呀是福气好,有七个月了吧?下个月便能让你母家来人照拂生产,这也是你的殊荣啊!”
“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惯会用一句话帮眉庄得罪满宫嫔妃的,大家入宫已久,都是无法见到家人的。
就拿富察贵人来说吧,原是八个月可以有母家照拂,可她八个月身孕时偏偏是在圆明园行宫。不知是皇上忌惮富察家世显赫,还是皇后不想有人前来照拂让她无法下手谋害富察,总之最终富察也没有见到母亲。
“惠贵人是福气好,皇上宠爱,皇后心疼,不比姐姐我啊哪怕有着身孕也是要被莞贵人压一头的。”
昭嫔有六阿哥后,最怕的就是惠贵人也产下皇子与她的孩子争恩宠,她又最嫉恨莞贵人,如今莞贵人不在,言语上让与她交好的惠贵人难受一下,她也是开心的。
“自己没本事争宠,孩子也不得皇上喜爱,还在这儿大放厥词。”
华妃不开心,见人就怼,听见昭嫔仗着自己有皇子气焰嚣张,也顺道儿怼了她一句。
“不怪华妃娘娘生气,这有孕的辛苦啊只有我和惠贵人才知道,华妃娘娘这身娇肉贵的,自然不知这生儿育女的辛苦了。”
昭嫔既有家世又有皇子,在年轻妃嫔里也算是拔得头筹了,原本脾气就有些骄纵,如今更是沉不住气了。她这一句拉着惠贵人,又得罪了满宫里所有没孩子的嫔妃。
“别说本宫也怀过孩子,就算没生过见得也多了!不就是一个皇子吗!本宫看你是要上天了!”
眼瞧着昭嫔和华妃就要吵起来,皇后赶紧充当和事佬道:“皇子也是可以随意议论的吗?今日是赏花,两位妹妹别伤了和气。”
昭嫔和华妃两两翻了个白眼,朝着不同的方向去了。我倒是有些怀念去年七夕时她们二人一块儿怼宜修的时光了,当时还知道明刀暗枪都朝宜修去,现在怎么又掐上了呢?
皇后觉得没趣,摘了一朵牡丹捏在手上,邀眉庄一同欣赏。
华妃原本已经走了几步要离开,见到那牡丹的颜色又转过身来嘲讽道:“这牡丹花开得倒是好,只是粉红一色终究是次色,登不得大雅之堂。”
众人默然,华妃今天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火药,如此剑拔弩张,见人就呛,对谁都一样。
华妃又走了回来,站在芍药花丛中摘了一朵娇艳硕大的,笑盈盈地说道:“还不若这芍药,虽非花王却是嫣红夺目,这才是大方的正色呢!”
华妃得意地看向皇后,继续向她走去,“粉红都是妾室所用,只有正红和嫣红才是正室所用。”
庶出的宜修,当初入府又是侧福晋,如何听得了华妃这样的话,眉头紧皱,脸色凝重。
“其实只要人年轻,簪什么花还要分颜色吗?你说是不是啊,皇后?”
华妃几乎要把“年老色衰”、“不得宠爱”八个大字怼到皇后脸上去了。
只是众人门清,华妃和皇后哪一个都不是善茬,一个嘴毒脾气大,一个阴狠爱挑拨,谁都不爱偏帮。
皇后自觉没趣,只能撂下一句:“芍药花再红也是妖艳无格,终不及牡丹国色天香。”
大家面面相觑,相视一笑,不过是各自赏花去了。
“惠贵人,你站了这么久也累了,剪秋,扶惠贵人到廊下休息吧。”
我想着眉庄一个人离开众人视野实在不太稳妥,想要跟着她一起去,没想到皇后突然点了我。
“萱常在,本宫听闻你对花卉很有研究,不若给本宫挑一只簪到鬓边吧?”
我的眼神追随眉庄远去,可心却“咚咚”直跳,若是让宜修得逞,却捏不到她的把柄,就太亏了。
“嫔妾遵旨。”
我赶紧远离众人,装作找花,实则是方便视线能够继续盯着眉庄。
“哎呀!”
只听见不远处有了一声动静,是夏冬春的声音,我转向夏冬春那边,只见她和淳儿互相没留意,撞了一个满怀,两人都跌坐在地上。
“哎呀,穆常在,淳常在,有没有受伤啊?”
皇后赶紧带着众嫔妃赶到她们二人身前,众人围着她们,身边的侍女也赶紧拉着她们起身。
“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一时脚滑才和淳常在撞了。”
嫔妃们都在笑呵呵地笑话夏冬春冒失没遮拦,我却隐隐听见一声眉庄的惊呼。
第108章 冲撞
夏冬春刚被侍女扶着起来,立刻看向我,我赶紧趁乱后退了几步逃出人群。
眉庄不知见到了什么东西,并没有坐在廊下休息喝茶,反而是挺着个肚子用帕子在挥什么东西,一旁的采月亦是。
我想要上前去帮她,却发现锦官女子腿脚更快,先我一步过去。
浣碧如今穿着花盆底走路也不及当年穿平底鞋时稳重了,一边帮眉庄驱赶那不知名的东西,自个儿转身都困难。
“快来人啊!”
我走近才看见了她们在驱赶什么,竟然是一群马蜂,围着眉庄打转。想都不用想便知是皇后的手笔,只怕这是训练过的毒蜂,那就更加危险了。
奴才们听见我的叫嚷声都赶紧转身拥过来,奴才们只顾着用袖子挥赶漫天的马蜂,却不知腿上根本没有了方向感。
三三两两,不是你碰着我,就是我碰着你。
“陵容!有蜂子,你别去!让奴才去就成了!”
我也没想去救人,但夏冬春拉着我的手腕,我倒是心静下来了些。她手上的劲儿大得出奇,眼神却无比坚定。
我被夏冬春一把拖了出来,她忽然附在我耳边说道:“这么多蜂子肯定不是远处飞过来的,与其去救惠贵人,不如去找养蜂的地方?”
她怎么这么冷静?
“啊!”
眉庄和浣碧相撞,两个人跌坐在地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围了过去,连带着赏花的嫔妃们也惊慌失措,又躲又赶。
我看向夏冬春,和她一起悄悄退出赏花的人群。
“小时候,我跟着哥哥上树掏鸟蛋,打落过马蜂窝。马蜂不会飞很远,他们离开了蜂巢,也会往原来的地方飞。你想找到养蜂的人,对吧?”
夏冬春很机灵,她看出了我今天心不在焉,也看出了我在护着眉庄,更看出了我背后的目的。
“我眼睛又没瞎,当初告发我的香叶,告发莞贵人的凝霜,都是皇后的人,对吧?皇后当初要置我于死地,两次。我怎么好让你为我报仇呢?”
报仇?她是指香粉里的麝香,福袋里的诅咒?
呃......我哪里是为她报仇......我就是单纯地想杀了皇后。
夏冬春一边带着我匆匆在景仁宫周围躲闪着查找线索,一边絮絮叨叨,我竟不知她心里都是这样想的。
“陵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白白担风险的。”
她的话难得稳重,但我听着却想笑。我没有想把她拉进这危险的算计之中,她却直直闯进来。
“嘘——”
夏冬春似乎听见了蜂鸣拉着我悄悄绕过去,这里是景仁宫奴才休息的宫室,只是景仁宫奴才众多,要拿住哪个才能逼出口供,就不得而知了。
看到有蜂子绕着宫墙边的屋檐打转,夏冬春笃定地对我点了一下头。
“走吧。”
“走?”
这证据若是不保留下来,隔天就不可能再有任何痕迹了。以宜修的心性,怕都不必等到明日,不到晚上这些蜂子就会被引走。
“养蜂可不是件易事,这才刚开春呢,京城的蜂子从哪儿来?所以还是得有宫内外互通物资的消息,才能查出人头。”
听到夏冬春这么说,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她爹是包衣佐领,自然能查到。
没想到,她这么有用。
“既然确认了是景仁宫的太监做下的事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如今手忙脚乱的,咱们能知道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快回去看惠贵人吧!”
我隐隐觉得夏冬春像是撑着一张面皮子,想要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当我的护盾。
只是......她哪里知道,我实际上可不是个妹妹……
*
景仁宫。
嫔妃们都围在皇后娘娘的寝殿里,众人既紧张害怕又担忧焦心。
浣碧和眉庄一同摔伤,浣碧一人独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歇息,其他嫔妃全都聚在床前,看着眉庄。
“皇后娘娘......好疼。”
眉庄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满头是汗,我看着也是揪心。她床前最近的是皇后和敬嫔,欣常在和曹贵人两个有过生育的也站得不远,倒是华妃站得远远的,只是也蹙着眉头。
皇后亲自坐在床边为眉庄一边擦汗,一边安慰道:“太医马上就来了,别担心啊......”
“微臣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李太医和王太医匆匆赶来,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太医了,这紧赶慢赶的也是气喘吁吁。
“来了就好,李太医,快去看看惠贵人!”
皇后十分上心,把控全场,招呼着太医赶紧进去,倒是华妃静静地深吸了一口气。
“回禀皇后,小主摔倒后,脉象不稳,胎气震动,且又受到了惊吓,十分不好。且惠贵人胎儿已经成型,恐怕有胎盘脱落,胎儿下坠的风险。微臣建议还是应该尽早回到自己宫中休养,再看一看能不能保得住啊......”
华妃一听眉庄的孩子已经成型,忽然紧张起来,攥着手绢捏得紧紧的。
“那就快点去开药方吧!”
听到皇后这一句话,我更加难以沉住气,只怕这药方不是要保住眉庄的胎儿,而是要生生将她的胎儿打下。这么大月份打下孩子,十分伤身啊......
华妃突然上前,难得的向皇后规矩行了一礼,“惠贵人不好,自然该找个好太医尽心医治。江诚乃太医院之手,又擅长妇婴之术,乃是妇产千金一科的无双国士。臣妾请皇后让江诚太医亲自看顾惠贵人的龙胎。”
我有些意外地看向规规矩矩的华妃,她要保眉庄?
转念一想我才意识到:我早就告诉了她,当初她的孩子被打下可能与皇后有关。或许直到此刻,她才真正信了我的话。
如今惠贵人遭遇着与她当初一般无二的局面,华妃当然不想让皇后奸计得逞。
“只是......江诚太医不是要照管时疫之事吗?”
皇后显然有些没想到华妃会突然对眉庄伸以援手,一时间话语也变得有些迟疑。
“宫中时疫让下头的太医去做便罢了,哪有事儿比皇上的龙裔要紧,你说是不是啊,皇后娘娘?”
华妃单打独斗有些抗衡不了宜修,忽然她的狗腿子曹贵人也突然跪下,向皇后请求道:“江太医妙手仁心,当初臣妾难产就是得江太医相救,请皇后娘娘成全!”
她是为了助力华妃,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我不得而知。
我也跟着跪下,于是夏冬春也跪下,景仁宫里登时跪了一片。
“请皇后娘娘成全!”
第109章 转圜
正在皇后被众人架着下不来台时,太后忽然来了。
“太后万福金安。”
嫔妃们都不必起身了,调转个方向直接行礼。太后耳报神倒是快,气势汹汹进来,还暗暗瞪了宜修一眼。
“哀家一听说就赶紧过来了,惠贵人怎么样了?”
皇后赶紧装作忧心地回答:“太医已经来看过了,已经开了药方了。”
太后似乎松了一口气,可此时剪秋突然从寝殿里跑出来,赶紧行礼汇报:“太后,不好了,惠贵人见红了。”
我立刻攥紧了手里的绢子,不忍地看向曹贵人,她只是默默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太后立刻在竹息的搀扶下往寝殿走去,亲自查看惠贵人的症状。
“怕是不中用了。”
太后金口玉言的宣判,似乎是绝了惠贵人的指望,又像是暗暗允许了宜修的作为,为她兜底。
从帘帐中出来,太后坐在正殿的榻上蹙眉问道:“怎么回事啊?”
“太后,是贵人在廊下休息,不知何处飞来的一群马蜂,搅扰了贵人。奴才们驱赶不及,手忙脚乱地撞了贵人,贵人才摔倒了。”
采月实在为自家主子着急,又怕甄嬛在碎玉轩养伤,无人能够帮助眉庄,赶紧冲出来解释,她满脸是泪,是当真心疼自家主子的。
皇后也赶紧蹲下告罪道:“都是臣妾不好,见着春暖花开就遍邀嫔妃来景仁宫赏春同乐,不晓得竟会发生如此事情。”
我心想:皇后还真是会向自己的姑母求救。她这一句一出口,太后就知道不能继续追究了。
“行了,赶紧找软轿接了惠贵人回去,在皇后宫中不方便,吩咐太医尽力,看看能不能保住龙子。其他的,就看天意吧......”
听到太后这么说,华妃又一次提议道:“太后,让江太医去看顾龙胎吧,他是妇科圣手,或许有转圜之机呢?”
华妃第一次这般热心肠地帮一个平时被她怼得体无完肤的嫔妃,倒是让人觉得挺挺奇怪的。没准儿旁人以为是她要害龙胎呢......
太后细细思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皇后。
我心想:糟了,太后要让华妃背黑锅!若是惠贵人的胎儿保住了,那就相安无事;若是惠贵人的胎儿保不住,屎盆子尽可往华妃的头上扣。这姑侄俩还真是好狠的心啊......
“既然华妃这么好心,那就让江太医去看顾吧,一定要保住龙裔!”
刚刚对着皇后是“尽力”,现在对着华妃则是“一定”,太后惯会拿人当靶子使的。
一时间大家都散了,我才看见浣碧还在一旁静静地坐着,我过去帮着浣碧身边的云梦一块儿拉她起来。
“要不去延禧宫坐坐吧,也叫个太医给你瞧瞧?”
浣碧似乎已经被人轻视惯了,乍然被我关心一句竟然有些感动。
可我找她去延禧宫可不是为了和她演姐妹情深的,她这把刀子又到了该用的时候,我当然得给她抹点儿油、调点儿蜜,她才能乖乖听话。
曹贵人看见我和浣碧走在一起,对我微微一笑。我侧脸对上夏冬春的眼神,她则是坚定地对我点了一下头。
不知为何,夏冬春忽然开始全力反击皇后,我心里竟然有些不踏实......
*
怡性轩。
浣碧从未来过我宫中,有些生疏,眼神四下打量,恐怕在想我这个常在也没有比她这个官女子强多少。
她有甄嬛帮衬着,就算铺宫不足、月例不多,也能靠着甄嬛的恩宠赏赐补上。我靠着华妃和夏冬春,能有实在的饮食衣料炭火,月例和定赏一文不差就不错了,不敢再计较面子。
过了一会儿费太医来了。
他看见浣碧似乎有些意外,浣碧在这儿看见他也有些错愕,但两个人眼神里的交流转瞬即逝。
他们俩之间,能有什么秘密?
“小主,微臣帮你看一下。”
过了一会儿,费太医禀告道:“小主的伤无碍,只要开两副药服下,再外敷跌打损伤的药油即可。”
让宝鹬送太医出门,宫中一个外人都没有留,浣碧也让云梦跟着太医去取药了。
我看向浣碧,佯装关心地试探道:“锦妹妹,你也太傻了,怎么上赶着去救惠贵人?若是被马蜂蜇了脸,可怎么侍奉圣驾?”
她则是无奈地笑了一下,“莞贵人嘱咐我一定要看顾好惠贵人,她有伤不能出门,怕有人害了惠贵人,特地叫我跟在她身边的。”
我叹了一口气,伤心道:“这种事,让奴才们去做就好了。你毕竟是侍奉皇上的小主,怎好做这些?同为嫔妃,我也很忧心你的,你如此以身犯险,伤着自己可找谁说理去?”
浣碧听了我一席话,竟然委屈地低下头去,恐怕她也受了不少苦。末位嫔妃必然要受的轻视少不了她的,甄嬛恩宠之下被人怨怼的嫉恨也少不了她的。
这不就是另一个我吗?果然,和甄嬛做姐妹,就是这种日子。
“只是你凡事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莞贵人得宠,侍奉圣驾劳心劳力,总有照顾不周之处,你可不要怪她。”
我装得和蔼亲善,就像曾经皇后对待我那样,柔声细语,好言相劝。
“我又怎么敢怪她呢?我现在得到的一切,都是附庸她得来的,得过且过而已。”
浣碧难过地几乎要流泪,我则是亲热地为她擦眼泪,安慰道:“以莞贵人的恩宠,将来再生一个孩子,定然能保你一世荣华,你就放心吧。”
她欲言又止,似乎对甄嬛能够盛宠不衰有些无法信任,只说:“这后宫哪有人能花红百日呢?她在宫中,也有寂寞空庭。”
我也跟着感叹道:“身为嫔妃,就是如此,求人不若求己。自己挣恩宠,扬眉吐气,才是正理呢。”
听到我的鼓励,浣碧似乎很开心,或许在碎玉轩,甄嬛都是让她不要出头冒尖,安分守己听任她的安排吧......
可是这世上,有谁看着大富贵不眼红呢?谁不想自己争口气,非得靠旁人呢?
我们又说了一会儿子话,浣碧才离开,她前脚刚走,夏冬春后脚就闯进来。
“陵容,我知道是谁在养蜂了!”
这么快!
夏冬春的消息也太灵通了吧?内务府难道是她家开的?进出记录任她翻阅,一看便知?
第110章 心意
“是谁!”
我有些激动又有些紧张,夏冬春则是故弄玄虚地拉住我的衣袖走到我的近前。
我有些茫然,心想这宫中四下无人的,她整这一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她悄悄凑到我耳边,轻轻对我说道:“江福海。”
我差点儿藏不住眼中的雀跃,镇定地看向她,问道:“真的?”
她快速地点了点头,嘴角也忍着笑意,像是已经攥住了打倒皇后的筹码,兴奋得不行。
“走,咱们去寿康宫,让太后拿住江福海审问!”
我一听夏冬春的话,差点儿没有一口血气得喷出来。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她不过是个供太后玩乐的开心果,论分量哪里比得上身为侄女的宜修?
就算太后平时对宜修不咸不淡,甚少过问,但太后偏帮宜修近乎义不容辞。若是让太后知道我们查到了江福海,恐怕我们两人都要遭殃。
“不可!此事还是得等皇上回来再行定夺!”
我拉住夏冬春,不准她轻举妄动。
一定要等皇上回来看甄嬛演完她被人诬告私通的苦肉计。再等皇上看完眉庄如何拼了性命给他保孩子,绝杀皇后才有用。
“你刚刚去打听的时候,没让人知道吧?”
我倒是很害怕夏冬春查马蜂的事被皇后或者太后知道,岂不是等不到皇上回来,我们就要输掉一程?
“不会的,是我夏家的人。知道什么叫做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包衣吗?”
我听了她这骄傲的言辞差点儿笑岔了气,她还真是敢大放厥词。这种话被旁人听去了,可是要治个大逆不道之罪的。
不过她的话虽难听,说的倒是实在。是啊......这紫禁城不过是流水的主子罢了,反倒是这些世袭包衣,不论顶峰如何厮杀,他们都有自在的。
权力的巅峰是高处不胜寒,而巅峰之下反而是舒适的避风港。
*
隔天。存菊堂。
听说江太医昼夜不懈地待在咸福宫,我也很担心眉庄,于是和曹贵人一起去探望。
宫女们熬药的熬药,几乎按照随时生产的架势在忙碌准备。
眉庄有孕已经快七个月了,只要保到八个月,即便是早产母子也无虞了,所以这一个月,便是最凶险的一个月。
“惠贵人如何了?”
曹贵人叫来了江诚问询,眉庄还在床上昏睡,看上去不大好的样子。
“回禀小主,血已经止住了,贵人确如李太医所言是胎盘早剥,所以有出血症状。如今只能躺着,若是胎盘不再下坠,养到八个月大便可催产生子。”
我攥着手绢暗暗叹了一口气,当贼容易防贼难,让我设计害人还行,保人我还真是没经验。
“那惠贵人在床上躺一个月,岂不是到时候生子会很困难?”
曹贵人比我更懂生产之事,她的问题也句句问在了点子上。
“是啊,孕妇月份大了,必要多走动才能开盆骨,生产时开宫口也容易些。只是一味躺着,只怕到时候生产会有大事啊......”
我看向躺在床上的眉庄,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种情况,真的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
三天后。皇上回宫。
算着日子,皇上不是为着眉庄的胎回来的,而是为着甄嬛受辱回来的。
他一回来就去了碎玉轩的事,阖宫皆知,怕是积聚了一肚子对皇后的怨气。
晚上他又到了存菊堂看望眉庄,为了做戏做全套,我和曹贵人建议华妃在咸福宫坐镇盯着太医,也好给皇上演一个关爱姐妹的贤妃。
“皇上驾到!”
华妃赶紧蹲下行礼,对着皇上泪眼婆娑。
“爱妃眼下乌青,这些日子辛苦了。”
华妃的黑眼圈可不是为了沈眉庄的胎熬出来了,听说她这几日气愤难当,日日跑到延庆殿去给端妃脸色瞧,估摸着是想起了自己那个生生被人打下的男胎,才难以入眠。为着怕她把端妃迫害死了横生枝节,我还特地拜托了夏冬春让内务府松松手。
“臣妾记挂着惠贵人的胎,只希望沈家妹妹万不能像当年臣妾一般不慎小产了。”
皇上听到华妃这么说似乎也有些动容,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在安抚她。
坐在惠贵人床前的椅子上,皇上端正地等着太医回话。
“惠贵人的胎如何?”
江太医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只能圆滑地回答道:“惠贵人的龙胎暂时无虞,只是惠贵人体弱,又受了冲撞,只怕是生产时要吃一番苦头。”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道:“好,那你就好好照看着吧。每日需得到养心殿向朕回禀惠贵人的情况。”
他说罢看到我和曹贵人也在殿中跪着,有些好奇道:“萱常在,你也在这儿?”
我抬头看向他,一脸担忧地答道:“臣妾担心眉姐姐,故而时常来看看她......”
“你有心了。一会儿随朕一道回养心殿吧。”
我一愣,警惕地看向华妃,果然她醋劲儿上来了,狠狠剜了我一眼,我只能赶紧低下头去,乖巧地随着皇上的銮驾离开。
一路上,我细细琢磨着坐在轿辇上的皇上,有些疑惑。
他从来想不起我来的,怎么忽然把我叫到养心殿去?这个时辰,不侍寝也说不过去......
难道是甄嬛受了伤,无法侍寝,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我以解他对纯元皇后的思念?那也该找浣碧啊?
如今我手头宽裕,一两个月不侍寝也能过,父母都到了京城,包些银子送回去也免了那五成车马费,倒是省下了不少。
进了养心殿,他让我坐在榻上等着,过了一会儿小厦子取了一盒东西进来。
“你猜猜,这是什么?”
浓郁的牡丹花味隔着盒子也能闻见,我却茫然地装作不知摇了摇头。
见我猜不出来,他反而很高兴,笑呵呵地从小厦子手中接过匣子为我打开。
“这是洛阳的牡丹花干。因着朕这次下去巡视,官员特地送来了一盒。”
牡丹雍容华贵,香气悠远,底蕴深厚,可做香包主调。
我赶紧蹲下行礼,告罪道:“牡丹国色天香,乃是皇后娘娘可用,臣妾不敢僭越,实不敢领受。”
皇上并没有生气反而说道:“皇后不用香料,你这哪里算是僭越呢?朕本可充入内务府,再让奴才们给你送去。只是朕惦记着你是最爱调香的,才特地亲手赠与你。”
我一愣,他都这么说了,我再推拒则显得有些不给脸面了。
“谢皇上隆恩。”
我可得赶工制出一对龙凤呈祥的香囊,给皇上皇后一人送一个,若非如此,我领了这牡丹花干岂不是要把宜修给气死?
这皇帝,他想表心意,岂知我要为此通宵达旦啊......
第111章 牡丹花下
侍寝完的第二日,请完安我就紧赶慢赶地回宫绣香囊。
给皇后的凤穿牡丹图样要又快又好,即便是宜修不会要,我也不得不把面子装足。
“小主,你别急,快喝口水润润。”
宝鹬给我点了烛台凑到近前,宝鹃给我端了一杯茶,宝鹊则是在依照我的要求将丝线分缕,将准备好的各色花干称重混合,滤除杂质。
绣了两个时辰才把金凤绣好,脖子酸痛得根本动弹不得,见我扭了扭肩膀,宝鹬赶紧过来帮我轻轻地揉了揉,急得要哭。
“小主,你歇会儿吧,针线做多了眼睛疼。”
我用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再替我揉了,她让我这样松快,我又没法儿集中精神赶工了。
“小主,让奴婢帮你绣吧。”
宝鹃伏在我膝前要替我做事,我却故意打趣她道:“等你什么时候绣工有你们家小主八成好了,再来帮我做吧。”
宝鹬和宝鹊原本也急得打转,恨不能把手卸下来给我凑个三头六臂帮我的忙,一听我这话也被逗笑了,看到她们仨都在为我忧心,我忽然觉得心里很满足。
说罢我让她们帮着先修剪璎珞,串珠打结,这样等我绣好了,便能直接缝合送到景仁宫去。
忙到午后请安的时间,终于将香囊绣好了,所有的地方严丝合缝,精致小巧又香气四溢。
“这个香囊做得真好,小主的绣工胜过绣坊奴才千百倍!”
宝鹊刚夸完就被宝鹃瞪了一眼。我倒是不在意这些,经过那么多事,我早就看开了,什么尊卑贵贱都不过是名分称呼。
越在意这些虚妄,越容易圈地自牢。当安嫔就快活吗?当鹂妃就快活吗?回头一望,我只觉得那是枷锁……权势富贵要实实在在的,那些虚名一文不值。
*
景仁宫。
皇后午睡起来歇在榻上,拿着一本《左传》在看。她看上去慵懒又惬意,恐怕她心里想着眉庄的胎未必能保,保不住还有华妃挡枪,心里正是得意呢……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我行完礼起身,她微笑着看向我问道:“萱常在怎么来了?”
“嫔妾做了一个香囊,想要献给娘娘,还望娘娘不要嫌弃嫔妾双手笨拙才好。”
皇后抬眼打量了我一会儿,轻笑一声。看着剪秋从我手中接过香囊,才继续问道:“你有这工夫,怎么不多花点心思去陪陪皇上?”
真是个会挑拨的……她嫌我不争宠,没办法儿分掉甄嬛和眉庄的宠爱,在这儿激我呢……我都听她这话多少年了,还不清楚她的盘算吗?
“嫔妾很是仰慕娘娘,气度高华、沉静自持。”
她忽然低头笑了一下,忽然感伤地说道:“你年纪轻轻的,学本宫做什么?本宫如此,不过是被这景仁宫的安静和寂寞浸泡得久了……”
激将不成就开始以己作例卖惨威吓,皇后还真是希望我能够越挫越勇地上赶着去争宠啊……
“因为常日安静才教会人忍得住寂寞,嫔妾是很敬重皇后娘娘的。”
皇后对我略有防备,但听到我如此恭维,还是给面子的从剪秋手里接过了香囊。
她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装作有意地赞叹道:“这个香囊好别致啊。闻出来的味道也清淡典雅。”
我赶紧为她解释道:“嫔妾以牡丹和兰花为料,配了沉水香和松针。”
宜修拿着香囊凑近了闻了一会儿,神色沉醉地叹道:“初闻只觉得清淡,闻久了,牡丹那种雍容的底蕴才会缓缓渗透出来,沁人心脾。这绣花图纹也是本宫最喜欢的凤穿牡丹。萱常在有心了。”
“只要娘娘喜欢就好。”
皇后忽然放下了香囊,警惕地询问我道:“听闻昨日皇上赏了你一盒洛阳带回的牡丹花干,你都用在这儿了吧?”
言语中虽无威吓,但和宜修相处久了,她的醋意和小心眼我还是察觉得出来的,赶紧敏锐地下蹲行礼告罪:“嫔妾自知身份低微、无福消受,所以做了这个香囊献给娘娘,这天下一切的好东西都应为娘娘所有。”
她见我如此害怕地告罪,反而得意地笑了,“你倒是乖巧懂事。”
我忍着心头升起的怒意依旧陪着一张笑脸。皇上如此,太后如此,皇后也是如此,他们三个夸我只会用“乖巧懂事”、“驯顺伶俐”这样的词,仿佛我就是他们豢养的猫儿狗儿。
我由剪秋缓缓搀扶着站起来,“谢皇后娘娘夸奖。”
“只是可惜了,本宫素日不用香料。”
说罢,皇后像丢一件不要的东西一般递还给剪秋,剪秋又一脸看不上我的样子,把香囊递还给我。
我只能陪着一张笑脸继续告罪:“嫔妾失察,嫔妾每每来皇后娘娘宫中请安,只知娘娘宫中尽是花卉鲜果清香,竟不知娘娘是不爱用香料的,都是嫔妾太过粗心了。”
“本宫知道你的心意,只是花心思在本宫身上,不如讨好皇上来的事半功倍啊。”
宜修知道我并非真心给她送香囊,不过是为免口舌是非而装门面做样子罢了。她能做的不过是挑拨我去争恩宠把后宫的水搅浑而已,毕竟我这样的小角色暂时还入不了她的眼……
“多谢娘娘教诲。”
我行礼离开走出景仁宫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糊弄过去了,也不枉我忙活了一整天。
刚走到宫门口,我便见着浣碧由云梦搀扶着进来,她也来景仁宫了?
我与浣碧眼神相接,她走到我身前对我行了一礼继续往里走。
我走到延禧门前,最终没有进去而是调转身子往着北边的宫道而去。
“小主?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宝鹬陪在我身边见我忙了一整天好容易可以松口气了又要奔忙,免不得又忧心起来。
浣碧去了景仁宫,这意味着甄嬛开始有动作了。果然,她也是耐不住的,皇上一回来就急着喊冤叫屈了。
她越是可怜惹人疼,我和曹贵人的胜算就越大。是时候去碎玉轩一趟看看她的伤如何了,表面姐妹,也是要日常做做样子的,免得让人以为我们彼此疏远了,反而瞧出端倪。
我可不希望旁人瞧出我与曹贵人共谋之事……更不希望有人以为我和夏冬春才是一党。
心近者远之,才是宫中的生存之法。
第112章 报仇
碎玉轩。
我看到皇上身边的苏培盛在外头候着,便知皇上正在里头,谦逊地默默给他行了个礼就准备走人。
“小主客气了。小主等一会儿吧,皇上大概一会儿就出来了,张廷玉大人还在养心殿等着呢。”
我对苏公公更客气有礼了些,他对我也更温和友善。记忆中,我不受人待见,是在养心殿的寒风中等一个时辰进不了门,也不会有人替我通传一句的。
我跟候在廊外,站在苏培盛之后,却站在流朱之前。
“臣妾的伤……怕是好一阵子不能侍奉皇上了……”
“不要紧,朕让太医给你好好医治。朕有心来,不必你往养心殿去。”
我心头十分气恼,但又说不上为何气恼,胸口闷着一句“狗男女”要骂,但是教养和德行又告诫我不能这么想。不过想来……若是夏冬春她可能就真的悄声骂出口了。
“你也真是傻,摆明了是空穴来风,你何不先服软?等到朕回来替你做主便是。如此跪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臣妾不是倔强不肯低头,臣妾是不想皇上因此等小事搅扰,让皇上烦忧……”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了点头,她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我也应该好好学学,听着真是让人舒坦。
“在朕心中,无人能与你相较。朕信你的清白,也信你对朕的情谊。”
皇上的回应亦是情深意重,只是此刻我有些犹疑,他这话是对甄嬛说的,还是对想象之中的纯元说的?
“你放心,朕再也不会教你这样伤心了。”
“伤不伤心原也由不得人,臣妾只要皇上有这样的心思足矣。”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苏公公,他竟然也同样叹了一口气,只怕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知道内情的苏公公守着秘密看着这孽缘也不甚唏嘘吧。
“朕再也不会让你受别人的委屈了。”
“臣妾不委屈。”
皇上对她的偏爱真好,好得让我欢欣,让我觉得胜算在握,让我觉得打倒皇后胜利在望。
只要有甄嬛在,不怕皇上还念着宜修是纯元妹妹的情谊,一个异母所生的妹妹,如何比得上性情容貌都与纯元相似的甄嬛呢?
皇上出来了,见到我在外面蹙眉问了一句:“萱常在怎么在这儿?”
“莞姐姐腿伤未愈,臣妾很是挂记,所以来看望姐姐。”
“萱常在很有心啊……”
我心头一颤,皇上又开始疑我的用心了,恐怕是我到处看望姐妹,让他有些在意。
“臣妾位份低微,请安侍候各宫姐姐都是应当的,不敢懈怠。”
“你懂规矩,也很贤德。去看看你莞姐姐吧。”
他说罢就走了,我琢磨着他刚刚说的话却有些激动,他说我“贤德”?这可不是夸低位嫔妃用的词……难道是我这么勤快地在各宫演“姐妹和睦”的戏码,叫他当真以为我是迂腐的良妇了?
我进到甄嬛的寝殿,她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兴奋,忙招手让我到榻前去。
“姐姐的伤如何了?这几日我只顾着去照看眉姐姐,也没来莞姐姐这儿,真是疏忽了。”
她则是忧心地抓着我的手打探道:“眉姐姐如何了?腹中的孩子还好吗?”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佯装担忧道:“江太医的医术确实高明,眉姐姐现下已经无虞,只怕到了生产的时候……妹妹不懂这些,也只能白担心罢了。”
甄嬛像是放心了一些,淡淡地叹道:“难得华妃竟也肯帮着眉姐姐……”
“听闻华妃四年前小产与眉姐姐如出一辙,不甚跌下台阶,静养喝安胎药时,反而将成型的男胎生生打了下来。”
甄嬛瞳孔微睁,用手挡住微张的嘴,思忖了一会儿才缓缓对我说,“华妃娘娘,也是个可怜人。”
我听她没有要和我谈及反击宜修的事,只能主动问起,“姐姐,我刚刚来时,在景仁宫门口遇见了浣碧,她不会是一时糊涂……”
甄嬛听我已经见到了浣碧,似乎不愿再对我隐瞒,轻轻地点了点头。
“是,是我让她去景仁宫的。”
我佯装愕然地抓紧她的手,谨慎地低声问道:“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那是皇后,咱们斗不过的。”
甄嬛的眼神忽然狠戾了几分,微笑着吸了一口气,回握我的手也变得紧了几分,“妹妹,她害我也害眉姐姐,此事我自有理论,你就不要管了。”
她慌忙地要撤手,我却赶紧攥住她的指节,没有和她分开,泪眼朦胧地委屈道:“姐姐,此事凶险,你别这样,我怕……妹妹在宫中无依无靠,唯一的倚仗就是你和眉姐姐。莞姐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她有些迟疑,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陵容,我们姐妹三人一同入宫,自是应该互相照应。有些事我不说与你知,是为了你好。”
行吧。她不说,我就只能靠着华妃的人自个儿打听了。不过看她这个气口,应该是攥着手头的筹码不会轻易放过宜修了。
这样深得我心。
“妹妹明白,妹妹心里是很敬重姐姐的,也知道姐姐这么做是为了护着陵容。陵容不会多问,只望姐姐事事顺意。”
她看我如此知进退,难得亲密地为我用绢子擦去眼泪,然后静静地站了起来。
“我也不想如此,是皇后逼我的……”
什么!
我看着她像是腿脚无虞地穿着花盆底正常走路,面露惊诧之色。
她能走?那天在景仁宫不都晕了吗?被人抱走的时候,腿软软地挂着,像是膝盖骨碎了一般?
“姐姐!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我脸上的表情太吃惊,为了不让她起疑,只能追问。
她冷哼了一声,对着我微微一笑,“权宜之计。原也不是什么大伤,膝盖跪青紫了而已。太医见我晕了又不知缘由,自然不敢惹麻烦。”
是啊……谁让她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太医若是当着众人面说她是装的,等到皇上回来她枕头风一吹,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就算再向着宜修,也知道性命远比富贵重啊。
我这种没有宠爱和家世的,哪敢冒险用这样的招数,恐怕第一个脑袋搬家的就是我自己。
苦肉计的前提,是那个为你出头的人心里有你。若是没有,演独角戏,便成了引人厌烦的笑话。
第113章 试探
夜里,我坐在榻上绣金龙抢珠的香囊。
给皇后的那个没送出去,给皇上的这个还是得继续赶工。皇上那人……若我收了他的东西,不好好地回馈他,下次再有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再记着我了。
口头的谢恩他也知道只是顺口一说,只有实打实的心意送到了手上,他才会有一点旁人是为了他的“在意和眷恋”而不是为了他的“权势和富贵”的真实感。
这一点与我一样。嘴上的姐妹算不得姐妹,实打实的利益才能叫我信服。
宝鹬为我又换了一盏蜡烛,心疼地靠在我腿边,“小主,至于这么着急吗?没日没夜地做这些活计……”
“给皇上的嘛,当然要做得精细做得好。今儿白天皇上夸了我一句,我当然要回报皇上的赏识之恩呐。”
宝鹬像是突然灵光一闪,欣然说道:“那奴婢为小主去做碗羹汤,奴婢也谢谢小主的赏识!”
说罢她欢欢喜喜地走了,只剩宝鹊一个守在近旁,还在帮我分线扎缕。
过了一会儿,御膳房掌管糕点食材的小唐来了。
“给萱常在请安。”
他是华妃身边的旧人了,平日里匀个糕点材料到翊坤宫也是常事,今天到我这儿来回话,看来是有人有动作了……
“起来吧,唐公公。”
他见我客客气气,便躬着身子回禀道:“皇后身边的绘春姑娘今日来御膳房领了一些木薯粉说要制珍珠丸子。”
我转念一想不懂其中因果,问道:“这有什么不妥吗?”
“这木薯粉本是无恙,只是孕妇和婴儿不能吃,孕妇吃了腹部胀气还会影响生产,极有可能母子俱损;婴儿吃了则会刺激肠胃导致呕吐,长此以往会虚弱而亡。”
我转念一想,有些奇怪,既然浣碧被甄嬛送进了景仁宫当刀子,皇后应该让她去当靶子领木薯粉才是,怎么让绘春去领了?
细细一琢磨,我才缓缓反应过来,上一次章太医的事浣碧能够全身而退,想必皇后对甄嬛和她都有所忌惮。即便是浣碧此刻入了景仁宫表忠心,恐怕皇后也不敢真的信。
除非……浣碧像当初我允了华妃去算计余氏那样,给皇后纳一道投名状,先办成了事儿才能深入腹地。
所以,这领木薯粉的亲信之事反而没有经浣碧的手。不过说来也对,到时候东窗事发,皇后有的是法子推到浣碧头上去,她有没有领不重要,只要是她下进去的即可。
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的针线,细细考量。皇后的盘算我已大致猜着,只是甄嬛又是怎么想的呢?浣碧成了皇后的刀,能知道的事儿不会比我更多,甚至还要先做恶事。
若是来日浣碧被人揭破,说出主使是皇后的确可以顺利把皇后拖下水,可浣碧自身未必能全身而退。甄嬛是不计后果,还是另有筹谋呢?
“唐公公,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我对宝鹊使了个眼色,她也乖乖为我给了小唐一两银子做赏钱,好好地帮我送人出去了。
*
几天后。存菊堂。
眉庄已经能够短暂地坐起来了,她日日都在床上躺着不能乱动,也是累得慌。
“陵容,你来啦,正好陪陪我。”
我坐到她的床边,她忽然拉住我的手,泪眼婆娑,眼神里温柔得让我皮肉发麻。
这是怎么了?她怎么突然转了性子?用看甄嬛的眼神看着我?
“采月都告诉我了,赏花那天,华妃力荐江太医为我保胎,你与曹贵人也向皇后请求。我知道华妃没有那么好心,想来是你求来的。之前,嬛儿对我说你与曹贵人来往甚密, 叫我防着你些,我竟没想到也有一日需要华妃救命......”
她的话让我心惊肉跳,似乎她与甄嬛对我的警惕都有迹可循了,原来是甄嬛知道了我与曹贵人来往的事......这话能传到甄嬛耳朵里,看来皇后身边的凝霜真是功不可没。
我说她俩怎么那么难离间呢……合着皇后还忙着离间我和她们二人呢……
论筹谋与心计,甄嬛确实算得上是个对手。只是,她若是只想要皇上的宠爱,平安终老,危害比皇后小得多。即便我再嫉恨她,只要她不碍着我得富贵权势、荣登妃位,我也是没兴趣再和她拼个你死我活、非要闹到无法收拾不可的。
既然眉庄已经误会了我忍辱负重,那我就将计就计吧。
“眉姐姐,你不要怪我,陵容在宫中求生艰难,哪个宫里敢不时常去请安,哪个嫔妃又敢不讨好?说来,只是广结善缘,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她见我委屈,拉紧我的手,安慰似的抚了一抚。
“陵容你是对的。从前是我太傻了,当被人捧着的大小姐久了,性子孤高倨傲。平日里得罪了人,自己个儿都不知道。殊不知在这后宫要活下去,给自己留一线,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我如今也不是孤身一人了,我还要保着我的孩子......更是谁都不能得罪。”
眉庄终于想通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恨不能拉着昭嫔一块儿来听听。
昭嫔自从生了子,骄傲狷狂性子越发耐不住了,她自诩嫔位又有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自是身份贵重与旁人不同;再者她知道自己日后承宠没有指望,只能强撑着面子给自己一点儿存在感......
“姐姐,现下最重要的就是保住眼前这个孩子和你自己,其他的以后再想吧。”
她感动地点了点头,微笑里的释然中亦多了几分斗志,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眉庄,她好像开始为自己和她的孩子、她的家族发力了,而不是满心满眼里都是“嬛儿”。
“贵人,锦官女子身边的云梦送来一品珍珠圆子,说是按照贵人京中外祖家的口味制的。”
采星进来通报了一声,将那盅珍珠丸子留下了。
眉庄微笑着看向我,像个小女儿似的撒娇道:“好久不吃珍珠丸子了,说了这会子话也饿了。浣碧的手艺是极好的,你也留下用些再走吧?”
采月懂事地拿了两个小碟,每个碟子里夹了三颗丸子。眉庄则是毫无防备地招呼我坐到榻上去吃。
这是皇后的计,甄嬛想要制胜就看浣碧能不能扎进皇后身边了。
我装作不知地吃了一颗,木薯粉的味道很明显,糯食本就不易消化,长此以往......只是浣碧这送来的时机也太巧了,专挑有人在的时候送?
我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放下了筷子。
“姐姐,别吃这个,珍珠丸子是用木薯粉做的,不易消化,你如今不便,还是吃药膳清粥吧。”
眉庄感动地搁下筷子,抽泣着对我说道:“陵容,我没看错你。嬛儿说要和我做戏一同引皇后入局,让我别对你说,可我瞧着你是真心的……”
“……”
再真的心也经不起这么反复不信任的试探啊,眉姐姐……
幸好我有脑子、够谨慎啊。
算了,能让眉庄把她的心从甄嬛身上剥开,我已经胜利了。谁要她这施舍一般的姐妹情呢……
第114章 作壁上观
大半个月过去了。宫里风平浪静。
这意味着,海上的大风暴即将来临。从前都是我深入旋涡,无法掌握命运,这一次我终于也有了几分如同曹贵人一般的气定神闲。
什么都不用做,看着甄嬛和眉庄铁了心要设计报复皇后,竟然是这种冷漠却又惬意的滋味。
翊坤宫。
华妃难得戴上了她满头的点翠首饰,拿着一支红宝石簪子不知往哪边插比较好。
我和曹贵人候在她的身旁,尽力地哄她开心。
毕竟拉下皇后这一局,甄嬛和眉庄作前锋,我们得把后面的武器粮草都备齐;她二人只想着反击,我们可是要让皇后永世不得翻身的。
而草船借箭,缺的不是皇后的箭,而是华妃的草船。我和曹贵人一无人脉、二无钱财,筹划此等大局属实力不从心。
“三阿哥的签字画押,萱常在,就由你去茭芦馆交给齐妃吧。呵,本宫都忘了,该称她李贵人。”
华妃得意地将红宝石簪子嵌入青丝,又拿起一个点翠飞凤衔珍珠的头面,换下了中央那只点翠孔雀开屏。
我从颂芝手中接过那借条,暗暗蹙眉。这是过年时打下的欠条,华妃竟能隐忍到今天才发作,难得沉得住气啊。
“本宫已说服了皇上将四阿哥弘历、五阿哥弘昼接回宫中教养,五阿哥的生母裕嫔接回宫中。”
我隐隐注意到曹贵人吸了一口气,恐怕是觉得宫里孩子多了,又有皇子殷勤争宠,自己的温宜更是难分到皇上那点金贵的父爱了。
“四阿哥机灵,五阿哥调皮,有这兄弟俩日日在跟前晃悠,本宫一想到皇后那难受的样子,就觉得痛快!”
分工很明确,三阿哥和齐妃我去搞定;用四阿哥和五阿哥激怒皇后,曹贵人去搞定;到时候数罪并罚、罄竹难书之时,也就是皇后倒台之日。
*
茭芦馆。
齐妃穿得很简素,一袭粉红镶边的素色缠枝纹宫装,头上简单地簪着珍珠花朵和红白花料器。
她有些呆呆的,倚着门看向外面的翠竹,她身边的翠果只是乖乖的在给炉子烧火,大约是在烧水。
虽然位分还是贵人,但宫里只有两个侍女一个太监,想来也是皇上薄情、华妃无义、黄规全又找到能盘剥的好对象了。
“给李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
齐妃不耐烦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向着院子里那株夹竹桃走去,若是单论身形和仪态,她也算的上是出挑了,只可惜美人迟暮,皇上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了。
“贵人还是别站在这花下了,夹竹桃的枝叶和花粉都是有毒的,若是误食了,可就不好了。”
齐妃慌忙地退了几步,看向翠果又看向我,疑惑道:“真的啊?”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我不禁好奇地试探道:“是呀,在嫔妾的家乡,人们只敢远观而不敢亵玩呢。”
“那怎么皇后娘娘送了这花,说是怕我寂寞、专门供我赏玩?”
她自语的喃喃声又轻又低,但还是被我立刻听着了,心中不免升起寒意。即便早知宜修心狠手辣,但她连已经失宠只能孤独终老的齐妃都要置于死地,真是好黑的一颗心啊……
我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走到她近旁,佯装神秘地对她说道:“贵人,我听说三阿哥在宫外出事了。”
“啊?三阿哥出什么事了!”
齐妃过于激动两只手搭在我的腕上,抓得紧紧的,她很紧张自己的孩子,眼眶里瞬间涌出泪水。
我安慰地抚了抚她,悄声说道:“听闻是三阿哥过年时去宫外应酬办事,不知怎么的,欠了年大将军好大一笔银子,如今年家收不上账来,华妃娘娘要去皇上跟前告状呢……”
齐妃眼泪瞬间滑落,犹疑地试探道:“欠了多少银子?本宫还有一些体己嫁妆、这些年也攒了些首饰……”
她竟然还自称本宫,还未从皇子生母的角色里苏醒,难不成她还期待儿子登基接她出去不成?
我佯装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一万两银子……算上利息只怕是不止这些了。”
齐妃惊得直晕了过去,翠果也连忙过来扶着她家主子。齐妃躺在侍女的怀里,眼神麻木、泪水直流,只恨自己出不去这个门,连帮三阿哥在皇上跟前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她哪里知道是年家的儿子带着三阿哥去了赌坊,眼看着他越输越多故意借钱给他的。
三阿哥在皇后那个严母的管教之下没有半点松快之机,半分选择自己都做不得,哪里经得住年家这般带着目的的诱惑……
“怎么办,本宫怎么才能救三阿哥。本宫只有三阿哥这一个孩子,他是本宫唯一的指望啊……”
齐妃号啕大哭,声嘶力竭,倒让我有几分动容。这个宫里,我很久没见过人这样哭泣了,别说欢欣要忍着,连自己的悲痛也得忍着……一切的情感都只能为权力巅峰产生,自己的感情是一点儿都容不下的。
“萱常在,本宫当初害你也是不得已,你今日特来告诉我此事,是不是有法子?你有法子你就说,本宫为了三阿哥,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做……”
她哭得几乎要伏在我的怀里,此刻她身上的头衔和荣华都尽数褪去,仿佛只是一个可怜的无助母亲。
而她并不知道这是我们算计的一环。
我佯装不忍地搀扶着她起来,谨慎地对她说道:“娘娘,嫔妾知道当初下药害我您并非主使,只是您直到今日还不明白吗?她只是拿您当枪使啊!”
齐妃一愣,眼泪也停下了,茫然地看着我,眼神之中是难以置信。
我忍着叹息心想:她竟然被人害到如此地步,也没复盘一下过程,还没想明白皇后是怎么利用她的?
“您禁足降位,她全身而退;您母子分离,她教养皇子;您日子清苦,她得享尊荣。就算三阿哥真的有出息,她能给您生路吗?”
说罢我看向那株花开繁盛的夹竹桃,齐妃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用绢子掩面而泣。
“你说吧,要本宫做什么,华妃才肯放过三阿哥?”
我温柔地握住齐妃的手摇了摇头,劝说道:“华妃娘娘不需要您做什么。只是,您要为自个儿报仇啊,谁害得您沦落至此,您就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加倍奉还呐……”
第115章 杀机
夜晚。养心殿。
皇上近日总是召我侍寝,华妃之下便是我了。这个月,已经第二次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甄嬛受伤、眉庄有孕的缘故,他对我倒是上心了几分。
“容儿,等久了吗?”
他梳洗完习惯性地坐到榻上,倚着靠枕眯眼看着我,我也已经很熟练了,躬着身子从榻上下来,给他唱曲。
“红藕香残玉簟秋。”
他微微一笑,玩味地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今日唱的是这一首。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我缓缓地走到他的榻前,跪在他的两腿之间,轻轻抚摸上他的寝衣。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他将我拢在怀中,一手轻佻地用手指卷起我的头发,一手捏着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我忍着心头的恶心,对他勾起温柔的笑容,与他相拥。
“此情无计可消除......”
等不到我唱完,他已深陷其中,任凭我侍奉得宜。他闭着眼睛仰着头,享受着我的魅惑,从来没有像这般毫无防备过。
杀了他。
这个念头刚刚划过我的脑海,我便见他睁开了眼睛。我警惕地对他微笑,抄起一旁的丝绢蒙起他的眼睛,让他沉醉欲海,不能再打量审视我。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直到一切结束,我才趴在他身上,俯身附在他耳边,将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唱给他听。
我多希望,他只是一个任凭我操纵情事的欲兽,可他不是,他是一头比我更加硕大黑暗的欲望的怪兽,稍有不慎,我就将粉身碎骨......
气喘吁吁地搂着我,他难得如此安静地与我温存,半句话都没有。
“皇上,不好了!惠贵人要生了!听闻惠贵人不好,莞贵人差人来问,皇上要不要去看看!”
苏培盛在门外急得话都说得快了些,我心中震动,知道今夜就是绝杀皇后之时。
皇上懒懒地躺在榻上,似乎半点儿不想动弹,他还在里头,没说要出来,我就仍旧保持着,将他缠在温柔乡里。
一个妾室要生产,另一个妾室要他去看看,还有一个妾室用身子缠着他让他不想走。
他微眯着眼睛,一手抓住我的脖子,轻轻地捏了捏我的颈骨,瞬间又起来了。
他不想去,他想继续?我看着他布满邪恶心思的眼神,一瞬间竟有些恍惚茫然。
眉庄舍命为他生孩子,他却嫌烦想逃避,用欲望和我这个祸水给他做挡箭牌?
我微微一笑,撑在他的身上。他这么放纵,正合我意。
我比之往日更加卖力,想要折磨他到不肯离去,这仿佛正中他下怀,他享受得迷醉,苏培盛在外头听着里面的欢爱旖旎也不敢再通报。
一刻钟后,苏培盛又来通报,说是皇后太后华妃都到了咸福宫,惠贵人还没生出来。
皇上揉了揉我的头发, 示意我下来,我才乖乖地为他拿常服和靴子,替他穿戴。
我和苏培盛侍奉他穿好送他出门,他难得贴心地对我说道:“容儿不必心急,缓缓地再来看你眉姐姐就是。”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冷漠一笑,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门外皎洁的新月。
他想要一个以他为尊、不争不抢、姐妹和睦、排解欲念的女人,我已经全部做到了。
皇上啊,我给了你想要的,你也一定要给我我想要的。
“小主,咱们赶紧梳妆吧,存菊堂只怕都要翻天了。”
宝鹬显然没见过大场面,手脚也慌乱起来,我静静地侧过身去,微微一笑,淡定地说道:“急什么?这样乱成一团,今夜铁定是不能睡了。”
我语气里的寒意似乎让宝鹬有些害怕,她替我梳发髻时,抓着梳篦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我对着镜子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说道:“宝鹬,别怕。都会平平安安的。”
*
存菊堂。
皇上和皇后在,太后许是已经被劝走了,夜深露重,也实在不能让太后这么熬着。
听闻华妃来得最早,带着曹贵人在这儿指挥江诚营救惠贵人。这出戏演得实在不错,既显得华妃贤德端惠,又能让眉庄心存感激。
甄嬛一直候在产房外面,急得根本坐不下来,满头是汗。
我细细一想,就猜到了她的路数,如今大局未定,不好就此发作,必得等到眉庄产下龙裔,皇上龙颜大悦,才能借着皇上的偏心发作起来。
听到眉庄在帷帐里头揪心地忍着喊叫,我的心仿佛也被人攥住了。
这真实感让我想起害死她的那一夜,起初恐惧占满了我的心,听说她不行了,反而多了几分欣慰和痛快,黑暗与狠毒像风暴一瞬间将所有的恐惧都赶走了,心里只剩下一种解脱般的释然:哈,她终于死了。
可这种至暗的痛快没有一会儿就变成悲凉,变成折磨,变成梦魇,变成每一次午夜梦回时惊醒的耳语。我除了借酒消愁忘记这一切,用对甄嬛的怨恨麻醉自己,别无他法。
我不敢回头,我不敢看别人,更不敢看自己......
婴儿的啼哭带着呛咳的声音,我吓得一激灵,忽然捂住嘴。
“是皇子还是公主?”
“眉姐姐怎么样了?”
皇上拉着刚出来的太医着急问询孩子,我则是拉着刚端着水盆出来的宫女问询眉庄。
“恭喜皇上!惠贵人诞下一位公主!”
皇上喜笑颜开,一拍椅子的扶手笑道:“公主好!公主很好!即刻封惠贵人为惠嫔,赐居启祥宫!咸福宫上下赏三个月月例!江太医赏白银百两!”
皇后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恭维着看向皇上,笑道:“恭喜皇上又添一位公主!”
宫女支支吾吾的,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回答我道:“贵人不太好,奴婢不清楚啊!”
皇上一听宫女这么说也忽然忧心起来,皇后则是松弛地一笑,才慢悠悠地从座上起来,威严地追问道:“惠贵人究竟如何了,江太医你来回话!”
我悄然瞥向皇后,她似乎还没有察觉到蜘蛛的靠近,正在得意自己的计谋得逞。
惠贵人生了个女儿,若是公主的母亲又早亡了,简直是她最乐见的结局。
“皇上,惠贵人难产并非体质有异,而是用了木薯粉导致腹部胀气,胎动不适,才急产出血!”
“嗯?”
皇上蹙眉看向皇后,手上的佛珠利落一甩。
第116章 决战前夜
“木薯粉?那是什么东西?”
皇上疑惑地看向江太医,等着他给个解释。江太医立刻神情凝重地说道:“木薯粉是南洋进贡的特产,磨粉可做点心,只是根叶有毒,须小心处理。”
皇上又一次瞥向皇后,将佛珠攥在手里转动起来,冷冷问道:“是有人下毒谋害惠贵人与公主吗?”
“木薯粉本是无毒,只是孕妇和婴儿不可食,像惠嫔娘娘这样月份大的,更是母子俱损。”
“好阴毒的手段,是要置朕的孩子于死地吗?”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着江诚,半晌没有说话,蹙眉思忖,有疑虑也有盘算。
殿中一片安静,甄嬛忽然哭着掀开帷帐出来,跪在皇上面前,“皇上,眉姐姐她......”
她哭得梨花带雨,熬夜熬得眼睛里红血丝都出来了,见她又这样情急地跪下,皇上顾不得思忖那样许多,赶紧将她搀扶起来。
“莞贵人,朕知道你着急,但你先别急。若惠嫔当真遭人暗害,朕必当严惩!”
说罢,他又看向皇后,眼神中的狠厉令人不寒而栗。皇后做过的恶事他不是不知道,以前放过了,不过是不想撕破脸皮罢了,如今甄嬛受辱,眉庄难产,皇后兴风作浪,他作为皇上倒是被架空了,他嗜权如命,如何肯干。
恐怕自从知道院判章弥是皇后的人开始,这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就开始忌惮宜修了。
华妃也跟着悠悠地走出来,蹲下和甄嬛一道行礼,补充道:“是啊皇上,一定要彻查此事,揪出凶手,也好肃清宫闱,确保再无此种龌龊之事发生!”
皇上心头最爱的两个妾室难得没有针锋相对,反而姐妹情深地一道求他垂怜、主持正义,恐怕他心里快要满足死了。
“那就给朕查!”
皇上说罢又忍不住看了宜修一眼,我瞧着宜修神色微变,心里十分痛快。果然,华妃和甄嬛联手,打下一个宜修,绰绰有余。
华妃傲然起身,立刻吩咐道:“叫御膳房总管把近来碰过木薯粉的人一并带来。再查哪些宫苑有谁领过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过了一会儿,皇后身边的绘春,浣碧和她身边的云梦都来了。
御膳房掌管糕点粉料的小唐跪在地上回话道:“奴才查过档了,只有绘春姑娘曾在两旬前来取过一次木薯粉,后来每三日云梦姑娘会来取一次,说是要给锦官女子制珍珠丸子,此外再无他人。”
浣碧一听线索到了自己的头上,立刻跪下,哭诉告罪道:“皇上恕罪,臣妾有罪。”
皇上不置一词,只是隐忍怒气看着跪在身下的浣碧,她今日打扮得十分素净,像极了当初刚刚得宠的莞常在,她眉眼处本就与甄嬛相似,如今刻意装饰显得更像了。
“臣妾深知一事,却隐瞒至今,如今不敢不说了。”
浣碧默默流泪,哭得惹人怜爱,皇上的语气反而放松了些,严肃问道:“什么事,你说来听听。”
“去岁莞贵人怀孕之时,皇后娘娘命臣妾将莞贵人杏仁奶中的杏仁换成桃仁。臣妾当时听信皇后娘娘,以为是养胎补气的药物,后来待莞贵人小产后悄悄查验,才知这桃仁实则是损胎伤心的呀。章太医下药暗害,莞贵人小产已成定局,莞贵人不想让皇上烦忧,便按下此事不提。”
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杏仁换桃仁的事情一说开,苦杏仁粉末的事情就瞒不住了,不仅甄嬛以后不会再信我,皇后若是还有机会查下去也能发现我这头的端倪了。
甄嬛信不信我无所谓,只是宜修必要掐住脖子不能再松手。
皇上怜爱地看向甄嬛,眼中的心疼溢了出来。
“可这次惠贵人有孕,趁着皇上不在宫中,皇后娘娘捏着臣妾在莞贵人饮食中更换桃仁的把柄,要臣妾时时送木薯粉所制的珍珠丸子来存菊堂。起初是皇后宫中的绘春领了粉末交由臣妾去制,后来便让臣妾自己领了去制。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反抗,又受了皇后的蒙蔽,才做了这些糊涂事。”
皇上翻了一个白眼,狠狠地看向皇后,皇后则是立刻跪下哭诉道:“皇上,臣妾冤枉,是锦官女子污蔑臣妾,臣妾从未做过此事啊!”
皇上没有理皇后,反而质问浣碧道:“你为何不来告诉朕,让朕为你做主!你惧怕皇后,难道这后宫朕就做不得主了吗!”
浣碧一边抹泪一边叹道:“皇后娘娘乃后宫之主,只怕臣妾还未入养心殿,就已经身首异处了。臣妾实在害怕,就悄悄将此事告知了惠嫔娘娘,因而惠嫔娘娘没有服下许多,只是没想到......惠嫔娘娘还是身受其害,差点儿难产血崩。”
曹贵人跟着动容地附和浣碧道:“是啊皇上,锦官女子无依无靠,皇后却贵为国母,国母之命,小小官女子怎敢违抗呢?”
皇上冷哼一声,嗤笑道:“国母,她也配做国母吗?”
宜修被皇上这句话惊得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软了,手缓缓搭在皇上的膝上,泪眼婆娑地哀叹道:“臣妾冤枉啊,一定是莞贵人指使锦官女子来污蔑臣妾。锦官女子原就是莞贵人的贴身侍婢,两人一直同居一宫,自然是情同姐妹,她们合起伙儿来攀诬臣妾,臣妾真是百口莫辩啊!”
皇上并不说话,只是低头沉思,他恐怕也在复盘整个事件的始末。只是皇后作恶板上钉钉,即便是甄嬛有心联合浣碧告发,皇后也无法撇清自己。
“皇上,若是姐姐还在的话,她一定会相信臣妾是清白的。”
皇后使出了她最大的筹码,看来也是黔驴技穷了,我们这儿好戏还没有上台呢,她就已经用最重的砝码了。
“朕倒真希望,你姐姐没有你这个妹妹。”
皇上的话冷淡中又带着绝情,嫌恶感从语气里跃然而出。
皇后惊得眼泪滑落,瘫软地伏在座椅旁边,眼神绝望地看着她的夫君,身子不住地颤抖。
绘春突然跪倒,匍匐到皇上身前,“皇上,都是奴婢的主意,与皇后娘娘无关,桃仁是奴婢让锦官女子换的,木薯粉也是奴婢去内务府领的。”
华妃轻笑一声,讽刺道:“你只是一小小宫女,敢做这谋害嫔妃的大案?”
皇上显然是累了,不想再继续追究,糊弄着宣判道:“绘春谋害龙裔,打发到慎刑司严加审问!”
“皇后娘娘救我,皇后娘娘救我!”
绘春一边被人拖走,一边叫嚷着让皇后救命,众人低头不语,心里像明镜似的。
“皇后的身子不好,以后宫里有什么事,就交给华妃处置吧。等惠嫔出了月子,让惠嫔和敬嫔一同协理。皇后只安心养好身子便是,不必勉为其难。”
皇上语气冷漠对着皇后像是没了半点情分,皇后抬头看着皇上,满眼都是难以置信。
一听皇上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过,华妃和甄嬛都急了,皇上却故意起身叹道:“时候不早了,朕也倦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这个结果和我们预料的别无二致,今天这一出不过是大宴的前菜,明天才上硬菜呢......
第117章 风浪
皇后被皇上怒斥的当夜,宫里悄悄传出了一些流言。
诸如从前许多龙胎和妃嫔都是被皇后所害,纯元皇后和皇子也是由皇后所害。
这是我们早已安排好的,时机到了宫中人皆开始议论。过年时,收了华妃打赏的几百个宫女太监,终于开始发挥作用,风声越来越大,到今天,大到太后和皇上想不知道都难了。
隔天,皇上下了早朝,来存菊堂看望眉庄和公主。
咸福宫妃嫔又不少,甄嬛在,敬嫔在,我也在。
皇上进来时蹙着眉头,大约只略坐坐就想走。
他坐在眉庄的床前,接过乳母抱过来的的孩子,满心欢喜地说道:“公主是昨日小满所生,便叫小满吧。公主的封号,惠嫔可有属意的?”
眉庄看着那小小的早产孩子,恬淡一笑,“静和,岁月静好 ,平安和顺。就叫静和,皇上觉着可好?”
皇上对于眉庄这种贤妻良母似的期许很是满意,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就是朕的静和公主!”
起完名字,皇上起身要走,将孩子又交还给乳母,眉庄看着皇上要走有些不舍,手伸出床帷,一瞬间却抓空了。
“皇上还没有用早膳吧?小厨房做了藕粉桂花糖糕和槐花甜汤,皇上用些再走吧?”
皇上一听眉庄如此心细,又如此挽留他,一时情深义重地返回眉庄床边,握了握她的手。
“好,朕在你这儿用了早膳再回养心殿。”
皇上刚桌前坐下,就邀了甄嬛一起坐下用膳,甄嬛有些难过昨天皇上对皇后的处置,整个人也蔫蔫的。
见甄嬛不领情,皇上便邀我一起用膳,我知道自己在这儿位份最低不好出头,于是答道:“臣妾侍奉皇上用膳即可,臣妾晨起已经用过了,不饿。”
正吃着,夏冬春突然扣了江福海过来。
“启禀皇上,臣妾今日从延禧宫出来,见江公公鬼鬼祟祟地将什么东西扔出来,特拿了人来给皇上审问。”
皇上眉头一皱,显然觉得此事没完没了,心里十分烦躁,搁下了手中的碗。
他本知夏冬春曾被皇后暗害,如今墙倒众人推,逮到了皇后的把柄,哪有不送到跟前来理论的?
“穆常在,究竟什么事啊?”
夏冬春恩宠稀少,皇上对她并没有太客气,我隐隐地为她担忧。
突然,夏冬春身边的太监小桂子突然利落地撸下江福海的袖子,就如设计甄嬛当日他撸下温太医的袖子那般。不同的是,江福海的手腕和手肘上都有被蜂子蜇过的疤痕。
“这不是马蜂蜇过的痕迹吗?”
敬嫔一下猜到了夏冬春的意图,立刻帮腔着点出江福海的疤痕,意指眉庄不慎在景仁宫跌伤也与皇后有关。
“当日眉姐姐在景仁宫赏花,因被马蜂冲撞才致跌倒受伤,若不是江太医妙手回春,只怕都等不到皇上回来,眉姐姐和公主就已命丧于此了。”
莞贵人也是个聪明人,一看到夏冬春送来了新线索,立刻咬住,开始发力。
夏冬春见敬嫔和莞贵人都如此机敏,等她们说完才缓缓道:“臣妾验了江公公丢出来的东西,都是治疗蜂蚁虫害咬伤的。他谋害惠嫔娘娘,证据确凿,只是不知,他久在皇后之下,究竟做了多少恶事。”
皇上见地上跪着一片,隔着几丈远的苦主眉庄还探着脑袋忧心地想要一个说法,只能说道:“先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等问到了口供,再审!”
甄嬛见皇上不愿追究皇后,只是拿下了皇后的亲信,欲言又止,只是隐忍地低下头去。
夏冬春走后,皇上刚吃了没几口,华妃又领着李贵人进来了。
“齐妃?”
皇上歪着头不耐烦地打量,脱口而出的还是她曾经的封号与位份。
我见他不太乐意,赶紧送上了帕子给他擦嘴,皇上咂吧着嘴看了我一眼,歇了一口气问道:“华妃你把她领到这儿来做什么?”
华妃一脸忧虑地装腔道:“李贵人身边的翠果今早到翊坤宫来报,说是当日谋害萱常在,她家主子是受人蒙蔽。臣妾主理六宫之事,自然当为李贵人平反,怎么好叫幕后黑手逍遥法外呢?听说皇上和萱常在都在存菊堂,便带着人来了。”
皇上把帕子撂在桌上,双手撑在桌沿威吓似的问道:“李贵人,你有什么冤屈,你说。”
齐妃哭得眼睛红肿,缓缓道来:“皇上,臣妾当日是听信了皇后的话,她说萱常在有孕,来日生下皇子定会威胁到三阿哥,臣妾才听了她的吩咐将什么川穹、黄芪之类的药物下入萱常在饮食之中。臣妾不通药理,哪里知道什么药下多少分量能害人的奸诈法子啊......”
齐妃伏地哭喊,倒是让皇上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宜修才是那个颇通药理的”。
“臣妾禁足之后,皇后娘娘又送了两棵夹竹桃树供臣妾赏玩,可那夹竹桃的花粉花叶都是有毒的,皇后娘娘此心,岂不是要置臣妾于死地?臣妾到底是三阿哥的生母啊!”
齐妃哭得伤心,甄嬛得到了摁死皇后的新线索,也赶紧跪下帮齐妃说话。仿佛她只是一个受皇后挑唆胁迫的无助母亲,不仅自己被害得禁足,连孩子都被人夺去抚养。
皇上看着周遭一片嫔妃都蹲着向齐妃求情,蹙着眉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还在犹豫,皇后虽然哪儿哪儿都不好,但大体上是顺着他意思的,也从未违拗他的心思。况且皇后的背后还有太后,他与母亲本就不算亲近,若是再将宜修严惩,岂非是朝堂动荡的大事?
正在此时,苏培盛突然冲进来禀报。
“皇上,慎刑司的绘春招了,其他的倒没什么,只是一事事关纯元皇后......”
曹贵人早就在慎刑司盯着精奇嬷嬷追着绘春往纯元皇后那个方向审了,早先被华妃藏起来的香叶与凝霜也把谋害昭嫔、陷害夏冬春的事儿招了个干净。
如今江福海也被押入了慎刑司,他的供词与绘春互为佐证,只怕等不到入夜,皇后所做的那些恶事就将全数浮出水面。
皇上忽然大怒,手上的佛珠甩在桌上,登时线断珠落、滚了一地。
“李贵人你先回茭芦馆吧,不必禁足了,有空朕会让三阿哥去看你的。”
说罢,皇上起身出了存菊堂。我和华妃悄悄对视一眼,皇上要去处理皇后,我们就该去处理太后了。
第118章 静谧
翊坤宫。
华妃正在重新梳妆,她换了一套素简的青色宫装,发髻上也只有几只黄金珠钗。
颂芝给她上妆,特地化得可怜又清淡,华妃这个样子倒是显得年轻了一些。
“娘娘,鹤顶红已经下入了四阿哥的饮食之中。此毒金贵无比,难以寻踪,宫内外来往没有一丝痕迹。为四阿哥挡毒的老鼠也已经送进阿哥所了。”
四阿哥也是个精明人,竟敢与虎为谋,为了博得皇上的担忧、太后的怜爱如此大胆。
曹贵人办事又准又辣,一旦出手就没有不成的,我暗暗瞥向身边的曹琴默,对她肃然起敬。
“等四阿哥那边闹起来,本宫就带着他去寿康宫。”
华妃胸有成竹,她一手捏着三阿哥去赌坊欠下巨额外债的证据,可以告皇后一个教导不善之罪;一手又捏着四阿哥被下毒谋害的铁证,只鹤顶红一项便可往皇后身上推去。
静和公主刚刚遭遇难产差点儿没命,六阿哥又屡次被皇后暗害,生产时被猫冲撞也是板上钉钉。
即便是皇后作恶至此,以太后的性子也会继续保她,除非,我们拿出她最在意的东西。
“娘娘,若是太后不置一词,您必要缓缓说明,宜修毒妇不配为国母,为保乌拉那拉氏后位,可让她幽居宫中、占个皇后的名头。”
华妃一听曹贵人这么说瞬间就不乐意了,气恼道:“费老大劲扳倒她,还要让她继续当皇后?本宫图什么!”
见她一怒,我赶紧好声好气地劝慰道:“娘娘,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幽禁宫中,还不是任由娘娘处置?娘娘独揽宫中大权,与皇上同进同出,又何必在意一个名分呢?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再无声无息地了结了她,岂不是更加干净?”
华妃如今是事儿还没有办,恐怕已经想着能够在后宫叱咤风云了。听了我的劝说才缓缓地沉住气,眼神之中也多了几分杀意。
“若是太后执意不肯,本宫又当如何?”
曹贵人突然走近了一步,站在华妃的身侧,整个人像一柄刀子一样发着幽幽的寒光,将我惊得一激灵。
“娘娘可提议让太后母家选一适龄女子入宫。太后要保母家荣耀,隔着亲的乌拉那拉氏算什么?亲自择选一个乌雅氏的女子进宫岂不是更好?宜修年逾四十,生育再无指望,若是生不出孩子,那也不过只是宜修一人之荣耀,待她死了,这富贵权势便也了了。但是让乌雅氏的女儿生下一个爱新觉罗家血统的孩子,将来封个贝勒,乃至亲王,都是源源不断的荣华。这个道理,太后不会不懂。”
华妃郑重地看着曹贵人,眼神里忽然多了几分精明和防备,她忽然冷笑道:“她能生,本宫不能生。待那女子入宫,本宫岂不是要给她让位?”
曹贵人有一种和傻子说不清的无奈,忍着叹息看向我。
我赶紧陪着笑脸哄着华妃道:“娘娘,待您成了贵妃、皇贵妃,一个十几岁的丫头又如何是您的对手呢?再说了,皇上对娘娘情深义重,娘娘的母家又军功卓着,怎是一个刚出阁的落魄氏族的闺秀可比?就算她有太后可仰仗,可太后又能活到几时?娘娘,日子还长着呢,且要看得远些。”
华妃最在意的不过是皇上的恩宠,一想到自己和皇上有旁人不可比拟的多年情谊,瞬间将危机感抛诸脑后,又专心起来听我和曹贵人和她筹谋话术了。
“行吧,若是如此,太后仍旧坚若磐石,不肯放手,又当如何呢?”
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双双跪下,异口同声说出一个名字“隆科多”。
隆科多是孝懿仁皇后的亲弟,也是太后在前朝最大的依仗,皇上忌惮功臣人尽皆知。与其让隆科多大人仗着长辈与亲眷之谊在皇上面前给脸色,告年大将军的黑状;不如先发制人,让年大将军先参隆科多一本,掣肘太后。
西南土司之乱尚未平复,新疆葛尔丹蠢蠢欲动,准噶尔部也尚未收复,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不可能在此时动年大将军,伤了沙场战士之心。
借年大将军向隆科多施压,顺而向太后施压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牌。
华妃在年大将军身边和皇上身边时日多,心眼也大,一听到“隆科多”便立刻明白了曹贵人筹谋之意。
她满意地一笑,抬手让我们两人起来,少有地认真打量着我们二人。
“曹贵人,萱常在。本宫有你们二人,如虎添翼。你二人虽为闺阁女子,却当称幕僚谋士也。”
乌雅氏的女子是我们此计里的恩义与前路;隆科多的权势是我们此计里的威吓与后路。太后若是一心还想着保住谋害嫔妃、残杀皇嗣的宜修,就是不顾家族与前朝,也不顾大清与皇上,想要陪着侄女一块儿死。
入夜。
皇后应召入养心殿,华妃听信去阿哥所接了四阿哥去寿康宫。
一边是用纯元之死绝杀宜修在皇上心中的最后情分,一边是用家族荣耀绝杀宜修在太后手中的利用价值。
攒了一年的筹码,只赌一局,押上全部。
从翊坤宫出来,走在宫道上,我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沸腾,像是掀起了混杂着惊险与恐惧的风暴,偏偏我享受得紧,只觉得刺激酣畅。
皇后,杀了皇后。我会做到的。
等到两边回禀完出来,明天就会是一个没有乌拉那拉氏宜修的新的一天。
我内心激动地返回延禧宫,正殿里六阿哥发出“咯咯”的笑声,夏冬春欢笑的声音也从里面传来,忽然觉得很平静又安定。
停下脚步,看着天空中的弯月,我像是第一次感觉到风吹过头发,春日的花香从远处飘忽而至。
站在延禧宫的中庭之中,仰面看着那风卷残云,我能感觉到自己活着,而非一颗棋子。
“陵容,你在这儿站着干什么?晚上风大,快跟我进去。”
夏冬春从正殿出来,看见我傻站着,忽然像个老母鸡护崽似的,捏着我的臂膀就将我赶走。
可她没放我回怡性轩,而是将我捉进了乐道堂。
“备了玉米排骨汤,一直温着等你回来喝呢。这一天殚精竭虑,累了吧?”
夏冬春将碗挪到我手边,我愣怔地看向她。
“事情都了了,喝完汤好好睡一觉,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她笑得灿烂,托着腮督促着我喝汤,我却低着头看向汤里的波纹。
好好睡一觉?要杀的人没有死绝,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第119章 新局面
三更天,小林子来报,太后漏夜入养心殿。
四更天,方德海来报,皇后被押送至寿安宫,并未说处置。
只是后宫人心都何等清明,有些话并不需要皇上说出来,大家便也心知肚明皇后的未来了。
剪秋、江福海、绘春杖毙,绣夏、染冬拔了舌头放出宫去,景仁宫的宫女太监,有的放到慎刑司永世不得出,有的放到辛者库做劳役 。
当清晨的阳光再次洒在紫禁城的红墙黄瓦之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人提起宜修这个皇后,也默契地当她没有死。只是她似乎从未存在过,以后也不会再出现了。
*
隔日,甄嬛被诊出了喜脉,已有两个月,龙颜大悦,皇上完全把宜修这档子事儿抛诸脑后。
再过一旬便是甄嬛的生辰,皇上特地嘱咐了要好好操办,惠贵人和莞贵人与同日在公主满月之日行册封礼,晋封为嫔。
我算着日子,甄嬛的孩子大抵是在二月里,皇后养病复权,华妃被短暂削权时怀上的。不过,这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的孩子仍旧安然无恙,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清晨。
夏冬春多睡两刻钟的好日子还没过一个月,皇后彻底失势。于是又得每天起个大早梳妆打扮去西六宫报到。
大早上她打着哈欠一路迷迷瞪瞪地由红杏搀扶着到了翊坤宫门口,才算有了些精神。
华妃重掌六宫大权,满头珠翠,坐在椅子上霸气四射。
“给华妃娘娘请安,华妃娘娘万安。”
各自坐下,我百无聊赖地端起桌案上的茶杯,茶叶竟然是雪顶含翠,看来华妃又忍不住摆阔气,用名贵茶叶招待阖宫嫔妃了。
“这雪顶含翠当真是好茶,入口幽香,神清气爽。”
曹贵人话音刚落,我便微笑着看向华妃。果然华妃虽喜欢装点门面,却又怕人识不得自己的门面,故意让曹贵人说出来,好让众嫔妃开眼,也显得自己大方。
“听闻莞贵人好茶,怎么也不喝一口呢?”
华妃见甄嬛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坐着,并不卖她的面子,故意刁难。
“嫔妾怀着身孕,不宜饮茶,适而可惜了。”
华妃翻了一个白眼冷笑了一声,“怀了个身孕像得了个金元宝似的到处显摆,喝本宫一口茶,算不得什么吧?”
众人皆看向一身水蓝色宫装的甄嬛,她如今怀有身孕风头正盛,皇上连着三日都歇在了碎玉轩,天天陪着她,连正在坐月子的眉庄也被忘却了。
甄嬛被华妃的话架得下不来台,只能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赔笑着赞叹道:“皇上最疼爱娘娘,自然是什么好茶都先紧着娘娘了。”
众妃嫔忽然谨慎地看向华妃,大气都不敢出。皇上得的雪顶含翠并没有赏给华妃,而是赏给了年大将军。这茶叶如何进了翊坤宫,不言而喻,是宫内外互通消息和物件。
甄嬛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点破,明褒暗讽,华妃一时气得嘴角抽搐。
“莞贵人知道皇上最疼爱本宫就好,别说是雪顶含翠,只要本宫想要的,皇上统统都会给本宫找来。不像有些人,得了一首诗、一副字,就欢喜得像什么似的,到底是寒酸。”
我暗暗地捏紧了手里的杯盏,心想,宜修不在就只能看她们俩成天地斗嘴,虽说是热闹,但也是刺激。每天心都悬着来请安,直到散去才能落下来,也是考验。
甄嬛难得地得一而止,并不与华妃纠缠,起身行礼告罪道:“嫔妾身子不适,先回宫歇息了,还望华妃娘娘恕罪。”
华妃气得恨不能从她的座椅上弹起来骂人,但曹贵人赶紧对她摆了摆手,她才咬着后槽牙笑道:“那莞贵人路上可要小心,别磕着碰着,再让皇上心疼了。”
见甄嬛走了,其他的人也纷纷告退,直到宫里只剩下我和曹贵人,华妃才终于忍不住嚣张地骂道:“甄嬛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宫叫板!”
曹贵人柔声细语地安慰道:“娘娘,莞贵人不过是刚怀上身孕,一时放肆才这样罢了......”
“她刚怀上身孕就这么放肆,来日生下皇子,岂不是要上天了吗!”
华妃气得坐在椅子上直捶软垫,要不是还得撑着一张贤妃的面皮子,她怕是要冲出去将甄嬛手撕了。
华妃恨铁不成钢地看向曹贵人,气恼地翻了一个白眼,“她生孩子,你也生孩子。怎么你生下孩子还是小小贵人,人家还没生就已经要封嫔!”
曹贵人委屈地跪下,我也跟着跪下,华妃静静地喘气,并不发一言,只是呆呆地看着门外。
“嫔妾只愿温宜平安成长,其他的别无所求。”
曹贵人温柔地告罪解释,华妃的心似乎也静下来了些,她的眼眶中含着泪,悲怆地喃喃道:“凭什么人人都能生,就本宫生不了......”
我知道华妃伤心,只能顺着她的脾气安慰,“娘娘,调养是日久的工夫,娘娘被人暗害多年,一定要心情舒畅,好生养着将来才有指望呢。再不济,娘娘大权在握,来日挑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养着,就如娘娘所出,不是一样的吗?何必急于一时呢?”
周宁海拖着一条瘸腿进来,向华妃行礼道:“娘娘,皇上吩咐了一会儿来用午膳,让娘娘准备着接驾。”
一听皇上要陪她吃饭,华妃立刻高兴起来,赶紧打发了我和曹贵人先回去,自己起身往梳妆台去了。
“颂芝,帮本宫重新上妆。”
华妃的性子和夏冬春一样,像风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嫔妾告退。”
我暗暗攥紧了绢子,和曹贵人一同规规矩矩退出正殿,一起返回东六宫。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她虽出手阔绰,但绝不允许手下的嫔妃打扮得出挑,也不愿替我等开口求皇上的位份。她对你我虽然信任,但也忌惮......妹妹还是得加把劲啊,明年秋天大选,有了新人入宫,妹妹可要如何自处呢?”
我知道曹琴默这番话是有些真意的,她不过比我大了两三岁,一应穿戴打扮都刻意地在扮作一个“母亲”,如何不压抑自己的本心呢?
“姐姐,求威势庇护、钱财生路,咱们自然得依靠华妃娘娘。可是求恩宠权势,位份荣尊,咱们就只能靠皇上一人了。姐姐还有女儿,女儿的将来不是系在华妃娘娘身上,而是系在皇上身上的啊......”
曹琴默难得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第120章 饕餮
后日是甄嬛的生辰,满宫里的奴才都忙着给这位宠妃筹备生辰礼。
我日子松快了些,来存菊堂看看静和公主。
眉庄像是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坐在床上抱着孩子哄她睡觉。
“姐姐?”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采月也轻轻地帮我挪了一张凳子在床边,我微笑着坐下,隔着三尺远看着她怀中睡得安详的小满。
“姐姐这儿怎么这样静?”
眉庄的眼神恍然冷了些,“人多碍事,我让他们都出去了,静和睡着了,轻易不会醒。”
她说话声大了些,似乎一点儿也不害怕吵着孩子,反而尖锐地看向我,“你怎么来了?也不用去嬛儿那儿卖好吗?我听说皇上亲手替她绘了姣梨妆,好看吗?”
她吃醋了?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眉庄的醋意,平日里她总是装得很贤德。
“皇上亲手绘就,自然是情深义重,无人可比。妹妹也是很羡慕莞姐姐的。”
她有些反常我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说些中立的话,先试试她的口风。
“她如今颇得圣意,炙手可热,只怕是宫里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
我恍惚地看着眉庄,仿佛看见了另一个昭嫔。同样是生了孩子,同样是孩子不被父亲重视。昭嫔产子时,恰逢甄嬛假孕,惠嫔产子时,却遇上了甄嬛真孕。
“我来看姐姐,无关位份和权势,只是想来看看姐姐和公主而已。”
眉庄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我,“我近来脾气不好,冲撞妹妹了。只不过,我也是白说一句罢了。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情谊深。妹妹于我是多次雪中送炭之情,姐姐又何尝会不记得呢?”
我看着眼前的眉庄,忽然觉得很冷静。从前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嬛儿时,我恨不能撬开她的脑壳,让她醒一醒。可如今她真的醒了,却也知道了世间“姐妹之情”的真相:不过是因利而来、利尽而散罢了。
她已经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嫔妃,放下真情,拾起斗志。只有这样她才能为我和曹琴默所用,而不是一个受感情左右的无法掌控的闺秀。
“姐姐别想那么多。身子养好了,与敬嫔一道协理六宫事,才是正经。想要公主过得好、前程好、将来指婚得一个好额附,全凭姐姐的荣宠和手腕了 。”
她点了点头,不知什么时候,眼眶中的泪光不见了。
*
离开存菊堂,我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却见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挡在前面对我行礼。
“萱常在吉祥,寿安宫娘娘想要见您。”
宜修想要见我?
算着日子,距她被禁足不过十日,她就已经将来龙去脉全部复盘明白了?
能将这一年以来的全部细节全部回忆起来,从甄嬛、眉庄、华妃、昭嫔、夏冬春、曹琴默的背后发现我的影子,皇后果然不简单。
“好。”
宝鹬有些担心,忙拉住我的手,对我摇了摇头。
“回去把那个凤穿牡丹的香囊拿了送到寿安宫来吧。”
宝鹬见我打发她走,要一个人跟着小太监去寿安宫,更加害怕,拉着我的手不想让我走。
“没事的,快去吧。”
她迟疑地退了两步,飞快地跑开了,我则是一人跟着小太监往最西侧的寿安宫而去。
这里幽静冷僻,是太妃太嫔们的居所,女人们也不老,只是都有些麻木,也看不出那种安享晚年的惬意。
早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她们就静静地在廊下坐着,也不说话只是发呆。
小太监领我去了宜修所居的宫室,这里比起富丽堂皇的景仁宫,只能用简陋二字来打发了。
“萱常在?本宫倒是小瞧你了......”
她从正殿的座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像是哭了很久,眼睛都已经肿了。
“嫔妾的狠毒与算计,不及皇后娘娘万一。”
“呵。”
她冷笑了一声,眼泪又一次从眼角滑落,不经装饰的脸上可以轻易看见她衰败的容颜。皱纹、斑痕、白发,一旦失去了精心的打理全都出来了。
“你为何要害本宫?”
宜修扑过来要掐我的脖子,我却灵巧地闪开了,平时躲夏冬春那突如其来的挽手已成习惯。
她扑了个空,踉跄地靠在屋内的柱子上,恶狠狠地看着我。
“宜修。你知道什么叫做因果循环,轮回报应吗?我,就是你的报应。”
我看向她的眼神里尽是恨意,她却看着我忽然害怕起来。
“柔则......姐姐?”
我低头一笑,心想:她竟然把我当成纯元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这是我第一次对皇上以外的人唱歌,刚唱了一句,宜修就被吓得捂住耳朵,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你是人是鬼!”
见我只是盯着她,半句话都不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我看着宜修渐渐平复了心绪。
意识到我并非她所认识的纯元,她镇定下来,人还跪坐在地上,只是昂着头眼神倔强。
“纯元算什么?本宫才是皇后,是大清唯一的皇后!”
她的话叫我不寒而栗,仿佛她身上的人味已经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一个虚无的“皇后”头衔。
“你就不怕报应吗?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怕那些被你害死的女人和孩子来向你追魂索命吗!”
我步步向前地逼问着她,不知为何,我想逼出她的良知和忏悔,我不相信她身上一丝一毫人的知觉都不见了。作恶后的痛苦难捱,杀人后的内心煎熬,难道她都没有吗?
“她要来索命尽管来索啊!免得本宫长夜漫漫,总梦见我的孩子向我啼哭不已。孩子夭亡的时候,姐姐有了身孕。皇上只顾姐姐有孕之喜,何曾还记得本宫与他的孩子啊!”
宜修撕心裂肺的哭泣和呐喊,让我震动畏惧,她竟从未后悔,她从未......
皇上毫不留情地把她丢进了绝望的深渊。一次又一次,对富察是如此,对眉庄也是如此......为他吃尽苦头生下了孩子的女人,都比不了“纯元”的有孕之喜。
他总是这样的,总是这样......是他将女人们变成了嫉恨的魔鬼,是他用权势富贵来饲养女人们,将她们喂养成了永不知足的餮兽,然后高高在上地俯瞰她们为了他手上那点饲料,自相残杀。
“为什么不恨皇上......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冷漠的发问忽然让宜修一愣,她自嘲地一笑,仰天忍泪,可泪水还是顺着她的脸庞滑落。
“你以为我不想吗?本宫做不到啊!本宫多想恨他啊!可是本宫做不到啊!本宫对他的爱意,不比他对姐姐的少啊......”
我被她的话吓得不禁退了一步。
爱?
皇后抽泣着发泄完了,突然站起来,拿下头上的一支珠钗直直朝我刺过来。
“小心!”
夏冬春忽然闯了进来和宝鹬一起将皇后推开,皇后握着那尖锐的钗子卧在地上,眼中仍是不甘心的愤恨。
我被夏冬春护着出来,宝鹬则是像打赏乞丐似的,将那个凤穿牡丹的香囊丢给宜修。
夏冬春利落地将门锁上,那宫殿最终一丝日光都不剩。
*
百合花蕊有毒,若不近闻则无碍,日日放在手心凑在鼻前,长此以往,便会不治而亡。
每一朵牡丹干花都是精心刷过干胶,滚过花蕊粉末的,若非行家细闻细验,绝不会发现。
宜修啊......你因惧怕被人暗害,所以从不用香料。若是你能耐得住对“皇后”名分尊荣的渴望,便能活下去。
你爱极了“凤穿牡丹”,我就告诉你什么叫“牡丹穿凤”吧。
第121章 飞鸟归林
四月十七。太液池牡丹台。
甄嬛即将封嫔,内务府不敢懈怠将她的生日大操大办。
皇后不在,甄嬛位居皇上身旁坐侧席,华妃只能坐妃位客席。
我远远看见华妃盯向甄嬛,气势汹汹的像是伺机而动的猛虎,对自己的恼怒毫不遮掩。
“这牡丹台,南有湖水,西临曲溪,康熙爷在世的时候,常来这里观赏牡丹,留下了一段佳话。”
曹贵人少有地开口为华妃解释这牡丹台的由来,许是想要让她别整天想着嫉恨甄嬛,好好讨皇上的欢心才是正理。
康熙爷对孝懿仁皇后情深义重,所以才种下满园牡丹,如今宜修再也看不到这样好的牡丹了。若是华妃能够成为皇上心上的第一人,那么从今往后在这儿过生辰、与皇上赏牡丹的就是她。
可华妃压根没听懂曹贵人对她的期许,只是憋着气恼道:“皇上在这儿给她过生日?也太抬举她了。她也配?”
曹贵人登时有些后悔开口,默默低头自饮了一杯。
赴宴的不仅有后妃嫔御,五爷十爷夫妇也在邀请之列,莞嫔的生辰宴颇为隆重。
李贵人久不出来,解了禁足后第一次来大宴,人都有些生疏了,看着命妇们的妆容装饰,不禁好奇地向曹贵人问道:“咱们现在都不知道外头时兴什么妆容了,怎么这些命妇的眉心都画了梨花点缀啊?”
曹贵人不敢惹恼华妃,反倒是昭嫔开口说道:“这呀,是皇上亲手为莞嫔画的姣梨妆,风靡京城呢!”
昭嫔看似是回答李贵人,实则句句都是对华妃说的,字字如刀直往华妃的心窝上插。
李贵人尴尬地感叹了一句“不就如花钿一般吗?也不是很美啊。”
“皇上亲手画就,如此深情厚谊,自是不同旁人。”
惠嫔难得地加入了舌战,只是她的话看似是在为好姐妹辩解,实则倒是将战火立刻烧到了甄嬛的身上。
华妃气得直拿起酒杯干了一口,甄嬛却注意到了眉庄的态度与往日有些不同,转头对皇上说道:“皇上,臣妾想去看一看眉姐姐。”
“好,去吧。”
皇上对甄嬛百依百顺,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的温柔在旁人的眼里都变成了刺眼的刀剑。
“皇上就如此偏爱莞嫔吗?”
李贵人见到皇上这般,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或许她侍奉皇上多年都没见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用心过吧。
“不是偏爱,是交了心。如今除了莞嫔,还有谁能够随意出入御书房,伺候皇上左右呢?”
我听到曹贵人这么说,突然警惕地看向她,她注意到我的目光,傲然地回看向我。
她的谋算已经露出了端倪,今后要打压莞嫔,她要从“干政”的路子下手。只是如今皇后没了,我得好好谋划着晋一晋位份,生个孩子;来日皇上又得了新人,我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如今干掉了皇后,这就意味着没人会保我得宠,想在华妃之下挣到恩宠,一切都得靠自己的筹谋算计了。
甄嬛走到嫔妃席间,直奔眉庄而去。
“姐姐还未出月,出席宴会,身子还吃得消吗?”
她坐到眉庄身边关切地询问,只是眉庄已不复当初对她的热切,只是冷冷地答道:“我一切都好,你放心。”
甄嬛似乎也察觉到了眉庄语气之中的冷淡,低眉垂头问道:“姐姐这是怎么?是不是诞育公主辛苦,身子尚未调理好?妹妹实在是担心。”
眉庄的眼神飘忽看向远处,悄悄地抽出了自己被甄嬛牵住的手。
“江太医医术高明,但也是医得了命,医不了心。”
她感觉到了眉庄的疏远,于是眉庄退一步,她便进一步,又靠近眉庄道:“姐姐,我得宠也是为了我们。在宫中活命自保,不能没有皇上的宠眷。”
听到“我们”二字,眉庄像是不认识甄嬛一般看向她。我知道眉庄如今心里的“我们”已经变成了她与静和公主。母女之情,血浓于水。
眉庄并没有直接说破,而是叹了一口气,“荣宠侥幸,不过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般时事迁移,并无稳固之说,既不稳固又何必一定要放在心上?就连华妃也是盛时宠冠六宫,败时失势削权的。”
眉庄说罢抬头看向甄嬛,但她似乎未将眉庄的话听进耳里,只是张望地看向敦亲王福晋。
“出什么事了?”
“福晋似乎病了,我过去看看。”
甄嬛绕过妃嫔席位去了末席照看敦亲王福晋,我注意到曹贵人的眼神也跟着落在了她们二人的身上。
我与曹贵人的眼神再一次相接,彼此心间心知肚明。甄嬛僭越、越俎代庖,即便今日她是主角,皇后也不在了,但她这样拿出了正室照应妯娌的款儿,落在皇上的眼里未必是乖巧懂事,反而可能是有野心不安分。
她现在得宠自然不觉得什么,待到皇上的热情一冷却,便成了致命伤。
“娘娘,皇上在后湖备下了给您的贺礼,请皇上和娘娘移步一观。”
皇上遍邀众嫔妃一同去看他送给甄嬛的生辰礼,大家心里都不太乐意,但是为了皇上的心意不得不扯出微笑捧场。
假山之中,皇上随手一指天空,“你们看!”
正在皇上手指向天空的一瞬间,后湖两侧的假山过道里忽然飞起了一群鸟儿,有喜鹊、有杜鹃、有白鸽、有白鹭、有燕子、有黄鹂,甚至还有仙鹤......
黄规全带着雀鸟司的人为了帮皇上哄莞嫔高兴,真是下了血本了,这少说也有几百只鸟。
空中的鸟儿盘旋着叽叽喳喳地鸣叫,那是一种自由的、欢愉的、解脱的鸣叫。
鸟儿们扑棱着翅膀从假山花园里起飞,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离开了红墙黄瓦的紫禁城。
飞鸟归林,这是每一只笼中雀的梦想吧......
“娘娘大喜。皇上为莞嫔娘娘放生群鸟祈福。”
槿汐从远处而来,手里还提溜着一只鸟笼,里面是一只黄莺。她捧在皇上和莞嫔之间,由皇上打开笼子,甄嬛亲手解开系在鸟儿脚上的锁扣。
那鸟儿当着他们二人的面,从笼子里钻出来,迅捷地振翅而飞,那轻盈上天的模样让众妃不禁微笑羡慕。
随着一拨一拨的鸟儿飞上天空,在皇上身边的甄嬛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开心和欢喜。
其他的嫔妃则是一个个都垂下头去,不愿再看这天上远去的飞鸟。
第122章 黑白
夜晚。翊坤宫。
烛光晦暗,难得华妃不事铺张,宫里这样简素。
曹贵人抱着温宜公主坐在榻上,我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华妃盘着腿霸气四射地打坐,一言不发,她的模样越来越像狠厉的皇上了,我和曹贵人也静静的不敢说话。
“本宫的母亲才是正三品诰命夫人,如今莞嫔的母亲也攀上了。”
华妃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是要命的话。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心里各自盘算着怎么先糊弄过去,早些回宫。
大白天对着皇上陪笑脸,陪得脸都僵了,晚上回来还得继续哄华妃。
“或许,皇上只是一时兴致。”
曹贵人率先开口,但发挥有些失常,她的话过于糊弄了,不知是累了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这么回答,华妃是铁定不会接茬的。
“不是一时兴致。”
华妃的脑子在争风吃醋上从来没有输过,此刻她头脑清明,我与曹贵人无法轻易脱身。
“当初皇上答允本宫要封本宫的母亲为正二品诰命夫人,只因为皇后一力反对,说本宫只是妃位,母亲的封诰不宜过高,终究还是未能成封。”
我沉默不言,不能理解华妃为何还相信皇上的允诺。皇上答允我的事,兴致未至,都是断然想不起来的。他那人答应得快,做到的少。如此凉薄,我从不信。
“甄嬛现在还是小小嫔位,皇上就如此抬举她?假以时日她若生下孩子,岂不是要踩到本宫脸上来了?”
“这怎么会呢?”
曹贵人再一次想要糊弄华妃,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华妃打断了。
“怎么不会!”
华妃难得如此明事理,对于后宫的局势看得十分清晰。如今的确是华妃与甄嬛分庭抗礼,但是待甄嬛生下孩子,局势如何变幻就未必了。
华妃到了如今的位份,不进则退。想要名正言顺地统管后宫,没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孩子,是不成的。而鉴于皇上对年家的忌惮,也是不可能让华妃生下孩子的。
所以我和曹贵人只能从甄嬛身上下手。这才是华妃今夜扣着我二人要交代的事。
“娘娘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我见曹贵人卑微,只能微笑着柔声劝慰华妃,可她脾气上来对谁都一样,伸手也打笑脸人。
“不生气?只有除掉甄嬛,本宫才能不生气!”
我见曹贵人将温宜公主给了音袖抱着,就知道我们俩又该演哪一出了,起身行礼蹲在华妃身下。
“嫔妾自当效力,为娘娘筹谋,免娘娘烦恼。”
华妃听到我们这样虔诚地表忠心,心里才舒坦了一些,终于放我们回去。
走回东六宫,我和曹贵人一人一手牵着小温宜。
她难得走夜路,追着前面提灯笼的太监跑得很快,我和曹贵人不得不被她拽着往前跑。
小公主性子活泼,快两岁了,正是爱玩爱动的时候。
“妹妹可有想法?拉下莞嫔可不是一件易事。”
曹贵人难得有些泄气,许是她也从未见过皇上对一个女子如此钟情,疯魔痴迷到将华妃都撂在一边,连生下皇子的昭嫔、生下公主的惠嫔都不放在眼里。
“让皇上死心是没办法了,只能让甄嬛死心。”
曹贵人停下脚步愣怔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在痴人说梦。她眼中仿佛在说:甄嬛是享受着夫君疼爱和荣华富贵,这就是世间女子的梦想,她已实现,怎么可能轻易抛下?
“不如这样,我筹谋让甄嬛死心,姐姐筹谋让皇上疏离,可好?”
她虽不知我的盘算,但她已经找到了甄嬛进出御书房的错处,只要捏住这一处,长长久久地下功夫,一旦有了导火索,她就难以脱身。
曹贵人微微一笑,似乎觉得有我与她一同应付华妃,再难办的事情也算是有同袍互助了。
“静候妹妹佳音。”
“妹妹也相信姐姐的筹谋。”
*
回到延禧宫,乐道堂里又是淳常在和夏冬春在玩。
她们俩最近常常聚在一起和侍女们玩花牌,夏冬春输多赢少,总有抱怨,但她的抱怨也不过是嘴上夸几句淳儿聪明机灵罢了。
“萱常在,我们家小主给你备下了汤羹,邀你去喝一碗再回去休息呢。”
红杏如今几乎成了延禧宫晚上专门逮我的戍卫,但凡我迟了一刻回来,她便向那抓宵禁后乱跑的巡城守卫似的把我送进乐道堂,非得喝夏冬春一碗汤、一盏茶才能放行。
都是寻常,我也惯了,便跟着她去了乐道堂。
夏冬春似乎正巧赢了一把,开心地在房中直蹦,见到我进来了,忙拉着我坐下也玩一局。
“又是叫我玩花牌,又是叫我喝羹汤,我该做哪个好呢?”
我难得这样温柔地和她们打趣,夏冬春也乐了,又拉着我将我安排到桌前。
“喝羹汤!这可是我亲手做的红豆甜汤,不喝完不准走。”
淳儿也乐乐呵呵的,羡慕地笑道:“穆姐姐对萱姐姐就是好,每次烹茶煮汤都只给萱姐姐一人,满宫里独一份儿的呢!”
我拿着手中的勺子,忽然有些迟疑,只是冷静地看向夏冬春。
“看我干什么?快喝!”
她像个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根本容不得我反抗,明明是对我好却显得凶巴巴的。
她好像也知道了那个小秘密:心里越是亲近,表面就越要疏远。她如今在外头从不给我好脸色,只有回了宫里才会“妹妹长妹妹短”的像是赔罪一般地哄我。
“淳儿最近常来玩呢,怎么也不在你莞姐姐那儿?”
“嗐,莞姐姐怀着孩子不便,每日早早的便睡了。锦姐姐今日去养心殿侍寝了,碎玉轩独我一人,也是没趣。”
淳儿没什么心思,我怎么问,她便毫无遮拦地答了。
只是我没想到,甄嬛身子不便,皇上竟然翻了浣碧的牌子。这是皇上自个儿的主意,还是甄嬛有意在固宠呢?
若是甄嬛生下皇子,浣碧也有了身孕,华妃肯定要急眼,我和曹贵人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喝呀!”
似是见我发呆半天也不吃一口,夏冬春忽然坐到了我对面,拿了一柄勺子亲自舀了甜汤要喂我。
我吓得身子往后一退,立刻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夏冬春看到我像个蚱蜢似的弹开,忽然笑得开怀,将舀起的甜汤送进自己口中。
“这有什么使不得的?你喝的这样慢,岂不是不给我面子?我恨不能掰开你的嘴,直接给你灌进去!”
“......”
她霸道得要命,淳儿看着我们忽然“噗嗤”一声笑起来,一屋子的侍女也跟着乐了,个个都围在我身旁,劝我喝快些,否则就要帮着夏冬春灌我了。
第123章 决斗
四月底,西南战事告捷,年羹尧加赏一等功,父亲加赏太傅衔,母亲加赏正二品诰命夫人。华妃的侄儿年富承袭其父一等男世职。
皇上十分高兴,要给华妃也晋贵妃,就和惠嫔和莞嫔同日册封。
隔日,翊坤宫请安。
众妃嫔得知了华妃要晋位的消息,都客客气气地对她行礼。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如今没有皇后,华妃独揽大权,她的位份一升就更能名正言顺地凌驾于众妃嫔之上了。
华妃得宠,人也变得矫情起来,突然装腔作势地问道:“诸位姐妹今日怎的如此客气呀?”
大家面面相觑并不说话,华妃立刻看向曹贵人,曹贵人只好逢迎着答道:“听说皇上要晋娘娘为贵妃,嫔妾们当然是要向娘娘道喜了。”
华妃听了曹贵人的恭维心情更加舒畅,坐在椅子上傲视众人。
“想来从前只有皇后才有如此福分,没想到本宫今日也有这般福气了。”
大家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大家都知道华妃此言僭越,但没人敢冒犯于她。甄嬛近日和眉庄疏远了些,一人怀着孩子单打独斗太招惹,于是她也不置一词。
“华妃娘娘身受天恩,福泽绵长,如此福气,自是受之无愧。”
眼看着就要冷场,我也跟着附和着说了一句好话哄华妃高兴。只是没想到甄嬛突然看向我,眼神中是这一世我第一次见到的赤裸的寒凉。
请安散去,我主动走到甄嬛身旁。
“妹妹想去姐姐宫中讨口茶喝,姐姐不会将妹妹拒之门外吧?”
甄嬛复杂的眼神里都是防备,但还是微笑着答复道:“就喜欢妹妹这种不请自来的了。”
我的手搭在宝鹬腕上,跟着莞嫔走在后头,她有了身孕风光无限,如今也有辇轿可乘,真是令人艳羡啊。
这一刻,终于到了。
有些话说明也就罢了,彼此猜来猜去反而没意思。
这一世,我没兴趣害她的孩子,也没兴趣害她,更没兴趣和她做姐妹。如今将这面皮子撕开,就这么一团和气地做泛泛之交、表面姐妹便罢了。
碎玉轩。
这里装饰比之从前更加富丽,同是嫔位,碎玉轩可比惠嫔的启祥宫正殿还要气派。
我刚一坐下,流朱就给我上了茶,竟然也是雪顶含翠,看来她这儿的倒真是皇上亲赏的。
难怪那一天在翊坤宫她那样得意,恐怕在她心中,她早已是皇上心中最爱重之人。
“莞嫔娘娘宫中的茶果真是好。”
听我夸了一嘴,甄嬛抬眼看向我,笑意也更深了。
“萱常在与本宫生疏了,还是唤我姐姐吧?”
生疏与否,她与我心知肚明。
甄嬛非常识趣地将身边的人全都打发开了。
“小主,要不还是奴婢陪着您吧?”
槿汐看向我的眼神也是戒备,似乎是怕我在碎玉轩直接暗害了甄嬛,看来苦杏仁粉的事情她们宫中的几个亲信已经全部复盘过了,也知道当初假孕是我故意引她入局。
“我若有什么不适,自然都是安妹妹的不是,妹妹说是不是?”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这么直白地与我虚情假意,我反倒痛快了些。
“妹妹自当全力护姐姐周全。”
她低头一笑,拾起桌案上的团扇轻轻一摇,叹道:“真没想到,你我姐妹竟也需要这样隔着万重心思说话了。”
“是吗?嫔妾倒是觉得,今天我们才算真正坦诚相见呢。”
我放下茶杯看向她,心情却很坦然,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她面前我总是自卑的。她拥有那么多的东西,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傲人的才情......
可是这一刻,我再没有那种她高高在上的感觉了。
“妹妹,近日怎么不戴那支烧蓝蝴蝶的耳挖簪了?”
她很聪明,连当日我是怎么下药的细节都已经算计出来了,明着试探我。
“烧蓝贵重,嫔妾只是一介常在,如何比得上娘娘满头点翠。”
一句比一句疏远,一字比一字冷淡。
前世我与她的姐妹情,就像一块粗布与一块锦缎强行拼接在一起,直到最后我用剪子划开,也没能承受住那种缝合处千丝万缕牵扯的痛彻心扉。
直至今生,我也仍旧是带着怨恨的,从一开始看见她,我就带着满腔的无处发泄的愤恨。
可今天,我想亲手做个了结,将她的金丝银线还给她,也把我的粗线麻绳还给我自己。
“娘娘,前次之事,是嫔妾对不住你。只是我身无恩宠,位份低微,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扳倒皇后那般毒如蛇蝎之人,确实是别无他法。”
甄嬛似乎没想到我直接把话全说开了,看着我有些微微愣怔。
“妹妹是极聪明的人,当然知道怎么明哲保身,全身而退。”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只是,姐姐也要叮嘱妹妹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但也要看是什么人,是不是?否则殚心竭虑、受尽折辱,倒是有苦说不出了。”
华妃的性子跟炮仗似的,我不说她也能猜到,我在华妃之下大约是受委屈的。只是我没想到,她居然还有心要拉拢我。
甄嬛做事果然是有大局的,比起将一己好恶写在脸上的眉庄,她这样不计前嫌倒是显得大度了。
只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莞嫔娘娘有大志向,能与华贵妃娘娘一争高下,嫔妾只求平安度日,衣食无缺罢了。”
我想要黄规全不再苛扣我的份例,我想年节的赏赐一分不差,我想时兴的衣料首饰也有挑选的权力,我想走在宫道上不会被宫女太监议论出身。
这些,甄嬛是给不了我的。而这些我费心求华妃庇护得来的东西,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缺过。
“那妹妹就是真要与我生疏了?”
我看到她眼中略有泪光,只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选秀当日她出手相助是真意,我知道她邀我入府让我同住也是真意,我更知道进宫之后她将首饰衣料送我更是真意。
只是我自己冷心冷肺,眼中从来只有生存与算计罢了。我们本来就是不能做朋友的。
“是。”
“我知道,假孕之事你为我留了万全后路。即便不是为了帮我,我也领了你这份情。但是,为虎作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弃暗投明才是保全自己和别人最好的法子。”
她心里很清楚,我知道的事情太多,若是敌人则会棘手,所以依旧想要拉拢我 。
“娘娘如此说,嫔妾又如何不懂得良禽择木而栖呢?只是我这只鸟,能依附的并不是莞嫔娘娘这棵树罢了。”
我直接的拒绝让她感到意外,或许我该圆滑一点,给自己留有余地一点,给自己一片回头草、一条回头路。
但是,我不要回头,再也不要回头了。
“那我们的姐妹情谊,如此便尽了?”
她有些恍惚,只怕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为何如此干脆决绝地要和她划清界限。
“宫中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娘娘在上,嫔妾自是要以礼侍奉,郑重相待的。”
她微微一笑,眼光彻底冷了下来,手摇着团扇打趣道:“是呀,宫中都是姐妹。妹妹与旁人又有何不同呢?”
第124章 前朝
五月里,天气渐热。
甄嬛怀着身孕侍奉圣驾不便,皇上又把我给想起来了。
华妃纵有些许不快,但我在养心殿侍奉总好过甄嬛,便也没有和我计较。
我从未在御书房侍奉过,难免有些紧张。
皇上在御书房批折子,我则是在一旁研磨侍奉笔墨,帮着苏公公递茶水送点心,站得时间久了倒也有些腰酸腿疼。
“容儿,你倒是安静,在朕跟前也不怎么说话。”
我一愣,停下了研磨的手,心想:在御书房侍奉我哪里敢说话,没得被人抓住把柄说我干政,我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臣妾怕扰了皇上理政,适而不敢说话。”
皇上似乎是累了,他搁下笔,手撑在桌子上闭上眼睛仰起头。我明白他的意思,信步走到他身后给他按肩膀,让他松快松快。
“国事繁忙啊,等圆明园那边准备好了,六月里朕带着你们一起去避暑,也能歇一歇。”
我笑着柔声道:“皇上心系天下,又体贴咱们姐妹心思,臣妾感念皇上恩德。”
他极喜欢我这样乖巧的阿谀奉承,让他能在案牍闲暇之余,心情也畅快些。
苏培盛从殿外前来禀报,见到皇上脸上带着笑意,嘴角也松泛了些。
“启禀皇上,隆科多大人到。”
我乖巧行礼告退,先往后殿的茶水房去,虽是隔着墙,但隐约还是能够听见殿中的谈话。
我一边和御前奉茶的芳若姑姑准备茶食,一边蹙着眉盘算:能够进出御书房的确对于把控皇上的心意和前朝的动向颇有助益。只是众嫔妃皆是恩宠稀薄,甚少来侍奉,许多消息自然是没有甄嬛那样灵通了。
若非她有孕不便,我怕是一年也轮不上来御书房伺候一次的,今日算得上是侥幸了。
“皇上万安。”
“隆科多舅舅。快起来吧。”
“舅舅急着见朕,可有要事?”
“奴才今日发现,年羹尧在京中的府邸正在进行大肆的翻修,并且他还拆毁了周围数百间民居,以作修建花园之用,其府邸规模堪比亲王的宅居,不可不谓僭越。”
听到这里,我心里有些打鼓,华妃喜好奢华,忍不住要摆阔。年将军也是如此,他们二人若是一直不知收敛,照样是祸患。若是不能把前朝的事情摆平,这大火早晚烧到后宫来,到时候华妃无法自保,我与曹贵人亦是覆巢之下无完卵。
“朕刚封赏了他,他一时得意要翻修府邸,铺张些也是有的。”
我放下了正在捻茶叶的夹子,立刻察觉到此话不对劲。皇上一向是见不得旁人好,攀比的嫉妒心不比我少,别说他对同胞的十四爷时常阴阳怪气、诋毁不已,就连醉心诗书的十七爷他也是颇有忌惮。
对亲兄弟都尚且如此嫉恨的一个人,对年大将军反倒宽容和善了?这不是摆明了的捧杀吗?就像宜修当初对华妃那样。他们俩还真是天生的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妻。
“年羹尧此举,使得周围百姓流离失所,不得不露宿街头,天子脚下尚且如此,若在青海,不知道年大将军府是不是要比亲王府更加气派啊!”
隆科多如此不顾皇上猜忌地来告年将军的黑状,想来不是为了黎民百姓操心。若是心系百姓,把百姓的事儿处理了再来皇上这儿邀功即可。
他是嫉恨年羹尧圣恩隆重,在皇上心中的分量高于他这个肱骨之臣?还是太后授意制约华妃,特意要给即将入宫的乌雅氏闺秀让道?
一会儿离了养心殿,我可得找曹贵人好好筹谋,这朝政之事我不大通,还是她更有远见些。
“舅舅言重了。年羹尧虽然性子傲些,但还知道分寸。舅舅一向与年羹尧有些嫌隙,年羹尧是包衣奴才出身,舅舅是朕的至亲,许多事舅舅要多提点才是。也只因舅舅在,年羹尧总不至失了分寸。”
“皇上隆恩,奴才没齿不忘。奴才听说太后凤体违和,不知是否恢复?奴才想向太后请安。”
啊?
隆科多大人话头一转,忽然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御书房议政还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岔开话题聊别的呢?我在后宫待了十年,从未见过后妃外戚入后宫的,就算是宠妃母亲入宫也得是封了诰命才能进来,这种殊宠这些年我唯见甄嬛得到过......
“皇额娘病中乏力,否则能与舅舅闲聊叙旧。如今太医说要静养,一时恐不得见。等皇额娘身子好些了,舅舅再来请安吧。”
我静静地与芳若姑姑烹好一盏茶。
“小主,小心烫,皇上喝的茶都是八分烫,容易烫着手。”
芳若对我很客气,说话也柔声细语的,我注意到她的眉毛似乎是用螺子黛画就,有些愕然。
从前,连我都是成为安嫔,在华妃和甄嬛都不在时才能用上如此金贵的眉黛。
这宫里,如今能将螺子黛分给芳若的也只有甄嬛了。只怕是当时芳若入碎玉轩侍奉她有孕时甄嬛特意赏的,芳若姑姑是御前的人,她自然是要好生礼遇了。
“多谢姑姑提点。我能得姑姑教引,如今又能在御书房和姑姑一同侍奉皇上,是我的福气呢。”
芳若听出了我这话的恭维和礼敬,笑着回答道:“小主言重了,奴婢能够与小主相识一场才是奴婢的福气。”
果然是皇上身边的人,说话张弛有度,有礼有节。
芳若是这宫中少有的侍奉过纯元的人,她与甄嬛如此亲近倒是提醒了我。或许我该让甄嬛自己一点一点去揭破自己的爱情幻象,看清楚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怎么来的。
*
永和宫。
曹贵人听完了我今日在御书房的见闻,思忖了良久才缓缓地答道:“如今这局势,若是什么都不做,无异于坐以待毙。”
我虽不清楚她的谋算,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前世,甄远道可是弹劾年羹尧的功臣,在皇上的倒年大计之中当属前锋。若是这一世皇上还是铁了心要卸磨杀驴,新疆之乱、准噶尔之变都不放在心上,非要先杀了年大将军,于我们便成了灭顶之灾。
“切不可让皇上在隆科多与年羹尧之间率先忌惮年将军。”
曹贵人的话意味分明,既然太后那边已经开始泼脏水了,我们也得还点儿颜色。在京城的隆科多势力盘根错节,可比常年在外征战的年羹尧好抓把柄得多。
且一个是贵胄亲眷,一个是善战之将,就算都要宰了,也得看看利用价值。皇上登基两年就想着清算刚刚战胜归来的功臣,怎么会不叫人寒心呢?
第125章 孩子
我与曹贵人将盘算说给了华妃,不过一旬,外头就传出了隆科多大人的风言风语。
说是隆科多大人府中的舞姬不堪欺辱,投井身亡,在京城之中传得甚是难听。
有人说是隆科多大人见色起意逼迫那女子的;也有说是隆科多大人的座上宾观赏表演后色胆包天,将人轮番奸污的;还有说隆科多大人与其子,父子双双逼迫那女子,被家中女眷视为红颜祸水乱棍打死的。
总之,这事儿传进了宫里,气得皇上几天没去太后宫中请安。
养心殿。
皇上正在批折子,气得将折子直接飞了出去,我端着茶盏刚从后头进来,被忽然飞出去的折子晃得一愣。
气定神闲地放下托盘和茶杯,我静静地走到门口,将那摔在门槛附近的折子捡起来合上,又递还给皇上。
他甚少发这么大的脾气,许是年羹尧和隆科多,半斤八两都是不安分的,把他给气的。
“朕近日屡屡接到弹劾隆科多的奏章,说他私德不修,内宅不宁,狷狂自傲,草菅人命。”
我微微蹙眉,十分想走。他敢说,可我哪里敢回答。
若是说我不懂,什么都不说,他会觉得我说不上话,以后再也不找我来御书房陪侍。若是我侥幸说上两句了,他又要疑心忌惮,恐怕又要因此疏远我。
要是曹贵人在就好了。她对于朝政之事,看得可比我要清明高远。
“臣妾只是深闺妇人,不懂朝政上的事。”
皇上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笑道:“若是莞嫔在,便能和朕说上几句。不过,容儿你也好,女儿家本就不必通晓那些男人们的杀伐之事。”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将茶奉与皇上,佯装哄他高兴道:“只是,臣妾见不得皇上气恼烦忧。那人纵使没有罪过,只要惹得皇上不乐意了,便是天大的罪过。”
我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一般对他撒娇,他反而高兴起来,抓着我的手贴在胸口。
“妮子伶俐,最合朕心。”
我对着他的衣裳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哪里不知道他的情话都是逢场作戏。刚刚还在可惜莞嫔不在,这会儿又变成我最合心意。
一张嘴,尽诓人了。
*
启祥宫。
惠嫔自从搬入了启祥宫,整日与静和公主为伴,甚少出门。这里曾经是丽嫔的居所,后面的体元殿和长春宫,近旁的永寿宫都无人居住,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姐姐,我带了新制的莲花糕来。”
眉庄整个人都蔫蔫的,穿得也很素简,她这儿不比延禧宫,有个爱说爱闹的夏冬春时时陪着心情不畅的昭嫔。
她一人与乳母保姆一块儿带着年幼的孩子,恐怕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延禧宫离这儿远,你辛苦做这些,又巴巴地送过来,自己的时间就没多少了。”
她抬手抚了抚我的额发,笑得温柔。
看来,甄嬛没有来过,或是来过了但没有和眉庄提起过我已投入华妃门下之事。许是她觉得往日里眉姐姐本就待我淡淡的、颇有防备,也不必特地过来说一嘴惹人嫌疑。
“左右也是闲着,做些茶点好打发辰光。再说了,我可不是来看姐姐的,我是惦记着来看静和公主的。”
她似乎是被我的话逗笑了,难得开心,将孩子递给我,眼神示意我也能抱抱她。
我接过孩子,战战兢兢地抱着她。小小的孩子在襁褓里熟睡着,软软的、嫩嫩的,呼吸也轻轻的。
我恍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未曾生下的孩子。我辛苦怀他近六个月,他在我身体里长大、翻滚、脚踢的感觉,我还依稀记得。
只是最后,他还是生生没了,化作让我痛不欲生的一滩血肉......
报应不爽。我一辈子都未曾有过一个孩子。
“陵容,你怎么哭了?”
眉庄有些错愕,直接用手指拂去我脸上的泪珠,我才恍惚地擦去眼泪,笑道:“为姐姐高兴,也羡慕姐姐,有一个孩子傍身总好过孤苦伶仃的。”
说着,我让宝鹬将我前几日刚得的白玉手镯递给采月。
“妹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好送给公主,只有皇上赏的一个镯子可以给她,算是借花献佛了,希望以后也能为公主的妆奁增色。”
眉庄见我自己过得紧巴巴还惦记着给静和送礼,心怀谢意地笑道:“那你便是这孩子的干娘了。日后若是她不听话,你便也帮我教导她。”
我一愣,眉庄突然显得如此亲近,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好。”
我们一同看向那小小的孩子,她仿佛是这冰冷黑暗宫殿里温暖的光,让人的心也跟着暖了些。
*
翊坤宫。
早上请安,众妃齐聚。
华贵妃如今也有了新的首饰衣衫,她穿着秘金色的花卉宫装,旗头上缀满了宝石和珠玉,耳上也是大颗的东珠,手上的护甲也变成了纯金镂花的样式。
珠光宝气,用来形容她最为合适。
一个月来,华贵妃独承雨露,除了我、欣常在、锦官女子各侍奉了一次,其余的五次都是华贵妃一人的。
虽说日常里陪着皇上下棋、说话、赏画、品诗的还是甄嬛居多,但是甄嬛捞不到过夜,可把华贵妃给得意坏了。
“娘娘身后这鹣鲽情深的嵌玉屏风,是皇上新赏的吧?皇上对娘娘当真是爱重。”
每天请安,曹贵人都像例行公事一般要逢迎华贵妃两句,哄得她开心,才能在请安结束后顺利回永和宫去,若是她不高兴就会留我们下来听她发脾气,也是累得慌。
“我瞧着娘娘宫中这玫瑰乳酥做得倒是极好,配今日的碧螺春,最是得宜。”
听到我夸东西好吃,淳儿也跟着附和道:“是呀,华贵妃娘娘宫中的糕点是宫里最好的,嫔妾可爱吃了呢!”
一早上就被夸赞,华贵妃很是开心,大手一扬,看向颂芝。
“给淳常在包一盒玫瑰乳酥带回去,淳常在爱吃,有空也可常来翊坤宫坐坐。”
淳儿十六了,至今还未承宠,皇上仿佛也把她全然忘在了脑后,满宫里只有她暂时毫无威胁,华贵妃竟然对她示好了。
昭嫔看着华贵妃得势这一派和睦之象,有些不乐意,忽然嘲讽华贵妃道:“娘娘恩宠深厚,怎么也没给皇上添一个小皇子啊?”
我和夏冬春立刻看向昭嫔,她一个多月没见到皇上去瞧六阿哥,脾气又不好了......
第126章 舌战
华贵妃的脸色忽变,瞬间就垮了下来。
曹贵人十分紧张,赶紧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正盘算着要怎么哄她高兴,忽然坐在前面的李贵人也跟着附和道:“不过,若只是一个公主,也没什么意思。”
她仗着是三阿哥生母十分体面,既卖了昭嫔一个面子,又给了华贵妃脸色。
只是她这一句刚出口,惠嫔、曹贵人和欣常在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李贵人如今位份和封号都没了,但得罪人的本事还是和从前一样厉害,一句话就把满宫里所有没生皇子的女人全给嘲讽了。
我本以为华贵妃要发脾气,没想到她难得沉得住气,略显威严地说道:“李贵人这话差了,若是生下个聪明伶俐的皇子,自然是母凭子贵,若是生下个呆呆笨笨的,不讨皇上喜欢,反倒是讨人嫌呢!”
华贵妃哪里是在说三阿哥讨人嫌,分明是在说李贵人讨人嫌,字字讥讽不肯放过。
“前儿我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听到四阿哥正在湖边背书,那书背得可比三阿哥顺溜多了。诶,李贵人,你说这四阿哥的生母死得早,是谁调教他比这千尊万贵的三阿哥还要伶俐啊?”
李贵人气得脸都绿了,偏偏华贵妃如今最是尊贵,谁人都不敢惹她的。
老好人敬嫔看着李贵人受辱,试探着帮了一句:“其实只要能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不论男女,皇上都会喜欢的。”
平时不发一言的敬嫔温柔地看向莞嫔,眼神中也露出羡慕之情。自从眉庄升了位份搬走,只怕是咸福宫也冷清了,敬嫔这些日子连个下棋说话的人都没有。
甄嬛见敬嫔看着自己,也礼节性地回应道:“是呀,男女都一样。若是像温宜公主一样,多乖巧啊。”
小温宜近日爱跑爱玩,天天都要去御花园摘花捉蝴蝶,怕是甄嬛也偶然见过几次。母女情深,有所依仗,这是宫里少有的温暖。
“呵,李贵人你听听,连莞嫔都知道温宜比三阿哥乖巧多了!”
华贵妃逮到了借刀杀人的机会,怎么肯放过,立刻借甄嬛的话呛了回去,不想让有皇子的李贵人得意。
李贵人如今位份在华贵妃和莞嫔之下,即便是皇长子生母也不得不低头,她憋着一口气难以发作,只能吃了哑巴亏。
*
入夏,已是六月。
往年这时候就该筹备着去圆明园避暑了,只是今年闹了旱灾,两个月没下过一滴雨。
皇上决定亲赴天坛祈雨,宫中一应事务就交给华贵妃处理。这一世,没有皇后陪伴,皇上不打算在甘露寺小住,来去不过三日,倒也没什么风险。
临行前夜,皇上召了我入养心殿。
一到冬暖阁,我便见着甄嬛坐在榻上,她和皇上面前还放着一张棋盘,似乎棋局已了。
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
可惜我没得选,想来是皇上兴致所至和她闲聊下棋,偏偏她有着身孕又无法侍寝,于是退而求其次地召了我来。
甄嬛是纯元的替身,我亦是。我还是替中替,皇上从未把我当人看待过。
“姐姐也在呀?”
我微笑着向他们二人行礼,皇上看都不看我一眼,抬手说了句“起来吧”。
“既然妹妹来了,那姐姐就先走了。”
她站起来行礼准备告退,皇上却担心地搀扶着她,怨道:“那么急站起来,若是滑倒了可怎么好?”
“哪儿就那么娇弱了?”
他们二人仿若无人地打情骂俏,让我不禁想笑。若是放在前世,我恐怕还会吃醋妒忌、心存怨恨,不过如今,只觉得他们两个这一出情深意切像南府戏班子演出一般,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朕即将离宫,很是舍不得你,你这两日有哪儿不舒服,定要和太医说。”
甄嬛悄悄瞥了我一眼,见我根本没有看着他们,才缓缓说道:“臣妾总会觉得腰酸腿痛,浑身乏力。不过太医说了,头次有孕,总会特别累些,也属正常。”
我连忙佯装忧心地附和道:“那姐姐可要好生休息,让太医多照看着些,莫要让皇上担心了。”
皇上见我情急关心甄嬛,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容儿可真是心疼你姐姐。”
甄嬛看向我,嘴角的笑容傲慢且意味深长,我亦微微颔首,回以谦卑的笑容。
待甄嬛走了,皇上没一会儿便拉着我去后殿。
他对甄嬛是情谊深重,对我则是欲念深种。
床帏一拉,香闺之中便是我的天下。
*
顺贞门。
皇上的銮驾即将出发,华贵妃俨然一派皇后的姿态,站在众妃之前。
“华贵妃。”
皇上一喊她,她便乖巧上前娇柔一蹲,眼神里也有了几分正妻送别夫君的不舍。
“宫中一切事务都交由你了,你要好好料理。”
华贵妃见皇上没有和任何人嘱咐说话,唯独对她一人牵手告别,心里很是受用,满脸都是笑意。
“臣妾谨遵皇上旨意。”
直到皇上离去,众妃嫔才一一上前,跟着华贵妃一起目送皇上登轿起驾。
“恭送皇上。”
銮驾出了宫门,华贵妃却没有急着回去,反而笑道:“听闻过两天就要迎乌雅氏那位新人进宫了。听说她是太后嫡亲侄女,是一等一的美貌。太后以当年温僖贵妃作为孝昭仁皇后亲妹进宫之礼迎她入宫,进宫就给了妃位,说是毓妃呢。莞嫔,你说皇上见了她会不会很高兴啊?”
“皇上若是高兴,贵妃娘娘也会高兴的,不是吗?”
华贵妃想要看甄嬛吃醋嫉恨,偏偏人家气定神闲,悠然自得,只能咬牙切齿地笑道:“当然。本宫想,莞嫔也会高兴吧?”
甄嬛扯着一张无懈可击的笑脸回应,“嫔妾当然高兴。毓妃娘娘入宫乃是后宫喜事,想来不会有人为此而感到不快吧?”
华贵妃说不过甄嬛,也没能激怒她,只能铩羽而归。
“莞嫔的口齿越发伶俐了。”
她俩你一言我一语地交锋,敬嫔怕莞嫔吃亏,赶忙提议道:“莞嫔有孕在身,不宜在外面久站。还是先回宫吧?”
“敬嫔如今真是大胆,本宫还没有发话,你也敢自作主张?皇上虽给你协理六宫之权,但你不过是小小嫔位。在本宫座前,你只能俯首帖耳、不能违逆。敬嫔,你可懂吗?”
“是。”
敬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华贵妃奚落,心有不忿但也不敢言说,只能乖顺地低下头。
“本宫侍奉皇上在先,你在后。本宫做侧福晋的时候,你只是本宫房中的格格,哪怕日后你有福气能与本宫平起平坐,也要记得你是本宫房中的人。在本宫面前,本宫没发话,就没有你说话的份儿。明白吗?”
“明白。”
大家皆同情地看向敬嫔,一个个不敢抬头,生怕被华贵妃逮着出气。
为毓妃进宫而吃醋气恼的人,明明是华贵妃她自己啊......她这样四处给脸色地结仇,我和曹贵人想要为她在皇上跟前筹谋个“贤德”的名号,简直难于上青天。
第127章 忍
夜晚。翊坤宫。
颂芝正在帮华贵妃卸钗环,我和曹贵人还在后面静静地站着,想要和她商议要事,她却顾不上。
来了一个时辰了,她吃点心喝甜汤不许我们说话,她润手享受按摩也不许我们说话,现在她终于要松下发髻,准备洗漱了。
“皇上一走,这宫中尽是娘娘的了。”
颂芝的逢迎让我和曹贵人不得不谨慎地对视一眼,我们就是来劝她安安分分做人、规规矩矩做事的,颂芝这一句直接让华贵妃飘到天上了。
“是啊,这么难得的机会,该收拾的人也该收拾收拾了。”
我和曹贵人听着话茬不对,立刻跪下,我们俩卑躬屈膝,反而让华贵妃有些在意,蹙着眉转过身打量着我们两个。
“什么事啊?你们两个闷葫芦,来了也不说,杵在这儿一个多时辰了。”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腔愤懑,但还是很快压制了下去。我不能和她计较,计较她也听不明白。
“娘娘,后日毓妃就要入宫了。”
“本宫知道,不用你特意来提醒!”
曹贵人刚一开口,刚说了半句,就被华贵妃打断了。
我感觉到身旁的曹琴默默默吸了一口气忍住了怒意,继续赔笑道:“娘娘,想要一劳永逸地除掉莞嫔,磋磨她只会授人以柄,让她有机会去皇上那儿告状。”
曹贵人说话小心翼翼,唯恐在碰到了华贵妃的逆鳞。
“本宫还怕她不成?本宫就不信,她一小小嫔位,冲撞冒犯于我,皇上还能向着她不成!”
华贵妃突然气恼,手边的胭脂盒子都打翻在地上,曹贵人战战兢兢不敢再说话。
我伏在地上继续劝道:“娘娘,莞嫔抓尖卖乖,在皇上那儿一向装得柔弱可怜。您越是如此,越是中了她的圈套,让皇上以为您跋扈嚣张。您在宫中生气,没准儿莞嫔在碎玉轩偷着乐呢。”
曹琴默暗暗看向我,眼神向我肯定:年世兰只有在争风吃醋时,脑袋瓜子才会灵光。
华贵妃听进去了我说的话,她可没想到筹谋算计那部分,她只想着不能让皇上只喜欢甄嬛而不喜欢她。
“娘娘,毓妃是新人,又有太后倚仗。我们何不拉拢她,直叫她以为甄嬛才是那个不安分、不尊上的嚣张宠妃?如今宫中皆以娘娘为尊,娘娘越是沉得住气,越显得甄嬛犯上僭越。娘娘越是贤德有礼,就显得甄嬛狐媚祸主。到时候,哪怕皇上想要偏帮她,难道不顾这满宫妃嫔的心意吗?”
“本宫凭什么低头!凭什么服软!”
华贵妃看似听进去了,实则是半个字都没理解,我和曹贵人算计只需片刻,想要让华贵妃听明白并且配合着去做,却要费半天的口舌。
“娘娘,这都是做给皇上看的,娘娘本心如何并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皇上要信娘娘。”
曹贵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又搬出了皇上的看法来打动她。只是,华贵妃突然有些嫌弃我们两个,看向我们的眼神里都是轻蔑与不耻。
“本宫对皇上是真心的,皇上对本宫亦是如此。你们要本宫扯一张唱戏的脸谱子,学甄嬛那一套虚与委蛇的假模假式?本宫不屑!”
天爷啊,让身居高位的华妃动心忍性,怎么就这么难?
“娘娘若是在意和皇上的恩情,想要和皇上天长日久地长相厮守,必得先忍了这一时。莞嫔有孕如今是皇上心头的香饽饽,娘娘若是上赶着与她不对付,就是弃自身于不顾,弃将来于不顾。若是惹恼了皇上,娘娘还如何和皇上恩爱长久呢?”
我突然支起身子来,不再装得一副惧怕她的可怜样,硬气地将她最在意之事说给她听。若是连这都说不动,我和曹贵人只能另想办法了。
华贵妃咬紧了牙关,气得直发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泄了气。
“好。本宫就先忍她这一时。待她生下孩子,本宫再收拾她!”
听到华贵妃松口,我心口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身旁的曹贵人也很欢喜。
“是啊娘娘,莞嫔有孕,这至少有一年没法儿侍寝,多好的事儿啊。这正是娘娘稳固后宫、攻城略地的好时机啊!不如等着时日,静候佳音。”
曹贵人是会顺着华贵妃的话头送一程东风的,这一句将华贵妃捧得喜笑颜开。只怕是华贵妃心中想着一年后她都能正位中宫了,到时候想怎么整治甄嬛她都将无翻身之力。
“好了,你们俩先回去吧。”
我和曹贵人终于面带微笑,真心实意地回了一句“嫔妾告退”。
*
一回延禧宫,我照例被红杏拉进了乐道堂。
夏冬春已经温着汤候着我了,只要我入夜离宫避人耳目去翊坤宫,她就一定会给我备着。
“妹妹,我今天煮的花生猪蹄汤,蹄花炖的又软又烂,入口即化。”
她刚一打开汤盅的盖子,我就闻到了一股腥膻味儿。想来是夏冬春这家伙厨艺不精,去味的时间没做够。
“你来吃啊,愣着干什么?”
闻着这味儿我有些恶心,但是看到她那么殷勤,我也不敢驳了她的面子。毕竟平时她帮忙打点着,我送东西出宫悄悄给母亲,太监们都没再收过我钱,还会客客气气地来回我。
坐在桌前,舀起一块煮的软糯的花生, 我硬着头皮送进口中。
“安陵容,我熬的汤有那么难喝吗?怎么像是让你吃糠咽菜一样?”
夏冬春不乐意了,她如今一不高兴就会直呼我的大名,半点儿面子都不给我留。
不想惹她不快,我只想赶紧应付完回宫歇息,近日不知是不是思虑太甚、操劳太过,总是觉得累,连信期都迟了。
吃了一口蹄花,忽然间胃里翻滚,那腥膻气味直冲鼻腔。
“安妹妹......你吐了?”
夏冬春惊愕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难以置信的打量。
“不,我不是有意的,不是你的蹄花做的不好吃,真不是......”
今天夏冬春却没急着发脾气,反而是对着身旁的红杏皱眉耳语了几句打发她出去了,她一脸严肃地看向我,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汤的味道特别冲鼻?特别恶心想吐?浑身酸软?疲累乏力?”
她的问题指向明确,在场的人都反应过来了,我亦是。
紫霞乖巧地将汤从我面前挪走,看向我时笑容也甜甜的。
第128章 恩惠
“妹妹,你信得过我吗?”
夏冬春突然郑重地拉着我的手,眼里都是期盼的殷切。
我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个宫里谁都不能信。
上一次我冒了极大的风险将福袋诅咒的事情告知她,她没有追究,毕竟是因为我顺手救了她。若我是有孕,我也对她坦诚相待,万一引来嫉恨和谋害......
不过,她也斗不过我。
“信不过。”
夏冬春毫无遮拦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自嘲地笑了,“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看来你没有传说中的一孕傻三年,你还精明着呢。”
太医还没有来,她怎么确认我就是有了身孕?
“你原就是个狗鼻子,闻什么都精明,所以我给这猪蹄费尽心机去味,是个人都吃不出来是猪了,你还能闻到味儿!这说明什么?”
明明她说的是实话,我听着却很想笑,但又怕她以为我是嘲笑,只能憋着笑。
“安妹妹啊,我让红杏去请费太医了。以我的名义请,旁人也不会疑心什么的。太医院一旦开了安胎的方子,立刻就会叫人发现。咱们就不喝那苦得倒胃的东西了。我明儿让我爹送些桑寄生、杜仲、贝母还有燕窝、阿胶什么的进来,同是滋补,这些东西可比药好入口多了。内务府连着平日的膳食物资一块儿送到延禧宫,就在咱们小厨房煮,多隐蔽。”
她聪明了很多,做事也变得谨慎,完完全全不是当初那个叱骂我的大小姐了。
“你别不说话呀?我知道你信不过我,可我真想帮你!好在先帝废了殉葬制,我就算无子无宠到老,也能靠着家里过得舒坦。你不一样啊......”
是啊,夏冬春是整个夏家保着她,我却是独自一人保着我那个家......
费太医来了,确实诊出了喜脉,他很乖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然后匆匆离开。
他走后,夏冬春又苦口婆心地拉着我的手劝道:“你防着任何人都是对的,包括我。但我必须告诉你,我夏冬春认准的姐妹,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弃。不论你信不信,这话我今天就撂这儿了,若违誓言,天打雷劈。”
我低头笑了,像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华贵妃那么喜欢听奉承的好话。
有些话,即便是谎言,也会让人对未来充满希望。若非谎言,则是意外之喜。不管怎么算,听这话的人都是开心的。
“我知道了。我先回宫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我从乐道堂走出来,恍惚地看向自己的小腹,我知道,从今往后,前程都挂在皇上一人之上,将他的利用价值榨干,我才能过上好日子。
*
翊坤宫。
众妃请安,莞嫔却称恙不出。
这一世该是没有人害她了,恐怕是皇上嘱咐了她少来翊坤宫,有了皇上的金口玉言,她才敢明目张胆地推脱不来。
“周宁海,去碎玉轩请莞嫔来。本宫瞧她就是仗着有孕得意,矫情多事!”
众人原本只想着恭维华贵妃几句就早点走,华贵妃非要让甄嬛来瞧瞧她的气势,少说又得拖半个时辰才能走人,都有一些怨恨。
只是这怨恨七分是对着华贵妃的,也有三分是对着莞嫔的。
“娘娘,您何必与莞嫔置气呢?谁不知道娘娘是最宽容大度的了?”
曹贵人神情尴尬地说完,无奈地看向我。昨夜我们劝她劝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一觉睡醒,华贵妃又要闹腾。
“她人都不来,如何知道本宫的大度?”
众人不敢说话只能喝茶吃点心,盼着甄嬛早些来。
过了一盏茶的时辰,莞嫔来了,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大约身体不适只是推托之词,只是不想在皇上不在宫中时,被华贵妃揪住小辫子不放,起了龃龉还引起争执。
“给贵妃娘娘请安,嫔妾晨起不适,所以来晚了。”
华贵妃看到甄嬛还算恭敬,只是挑眉笑道:“知道你有孕在身,难免娇贵。起来吧。”
“每日来娘娘宫中请安,都能见到娘娘座前的纱帘,臣妾斗胆问一句,这是什么料子,怎么也没见过?”
我赶紧开口想要哄得华贵妃高兴,若她早早放了众人散去,也免生事端。
华贵妃十分得意,炫耀似的答道:“萱常在在御前久了,也开始识货了。这是皇上特地送给本宫的月影纱。宫中唯独本宫一人可用。”
“嫔妾见识浅薄,不如娘娘见多识广。”
我微笑着告罪,看向曹贵人,她立刻察觉出了我话里的意思,跟着说道:“萱妹妹侍奉皇上晚,自然有所不知。这月影纱,是外头供来的珍品,挂在屋子里,日光再渗漏进来也如月光柔和,一匹之价不下百金,可与蜀锦相较。”
众妃嫔都暗暗看向甄嬛,华贵妃是一匹十斗金的蜀锦做鞋子,一匹百金的月影纱做帐子,她即便有蜀锦的衣裳,在华贵妃面前倒也略显小家子气了。
华贵妃被我和曹贵人这一唱一和的哄得很开心,摇着团扇满足道:“曹贵人说这些做什么?皇上待本宫的心意,自然是旁人不能比的。”
甄嬛不忿的撇过头去,曹贵人则是笑着告罪道:“都是嫔妾多嘴了。”
“对了,本宫新得了一对翡翠耳环,那颜色最衬莞嫔了。颂芝包起来给莞嫔送去吧。”
华贵妃这一手颇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甄嬛纵使不乐意,还是起身谢恩。
“哦,皇上还新赏了本宫两个缕金线的暗花枕,里头装的还是粟玉呢,听说最能助眠安睡了。莞嫔怀着身孕不适,正好也给了你吧。”
甄嬛刚谢完恩坐下,又起身向华贵妃谢恩,抬头间还特地看了我一眼。
我轻笑着抿了一口茶,心想:她不会以为这是我给年世兰出的主意,在给她脸色瞧,磋磨她吧?
“对了,本宫这儿还有几柄苏绣的团扇。手柄都是紫竹做的,触手生温,摇起来的风也不凉,夏天用正好,便也给了莞嫔吧。”
甄嬛忍着心头的愤恨,仍旧笑容满面地起身对着华贵妃行礼谢恩。
华贵妃看着她那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十分痛快,让大家都散了。
第129章 先入为主
一早,毓妃入宫。
太后安排了她在承乾宫入住,独承乾坤恩露。太后这一招和宜修有异曲同工之妙,将这位新人捧到天上,引得后宫众人嫉恨侧目,她想要生存,便只能牢牢依靠太后这棵大树,听从太后的吩咐,为她所用。
夏冬春今日正好要将抄好的经书送到寿康宫去,我便跟上了她。
“寿康宫多远呢,你如今......还是不要去了吧。”
我心想着今日没准儿能在寿康宫遇见毓妃,若是不想引人猜忌就和这位新人搭上线,跟着夏冬春去哄太后是最自然的。
“走慢些就是了,我哪有那么金贵娇弱?”
夏冬春虽是不希望我受累,还是顺着我的心思,将我带上了。入了御花园,她更是一步步走得极慢,生怕我磕着碰着。
到了寿康宫,太后正病着,也没有起身,只是懒懒地靠在枕头上。
“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我与夏冬春刚行过礼,便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女子端着药进来,她旗头上的料器珠花还有点翠钗子都衬得她大方端和。
我和夏冬春对视一眼,然后对她行礼道:“给毓妃娘娘请安,毓妃娘娘万安。”
她微微一愣,似乎有些不习惯,看着我们蹲在身前有些恍惚。
“你叫她们起来,她们就起来了。”
太后忍不住开口教她,或许在她心中自己是个新人,年纪又比大家小,可她的位份如此尊贵,显然是不必挨那低位嫔妃要受的气的。
“起来吧。”
虽是刚刚入宫,但她的行事做派显然是大家嫡女的作风,乌雅氏虽非显赫勋贵,到底也是皇城里长大的。
“太后气色不好,一定不能劳心劳神呐,要好好的歇着。”
毓妃殷勤地说着,又仿若无人地端着药坐到榻上,亲自侍奉太后喝药,如此亲近之事从前都是竹息姑姑做的。
“哀家有什么可忧心的。华贵妃照应六宫事宜,自是得心应手。”
太后也不在意我和夏冬春在这儿,语气怪怪的,像是在给毓妃透底,满宫里唯有华贵妃一人不能惹。
“臣妾还在闺中时就听闻,华贵妃在王府就开始帮皇后打理内宅之事,如今只会更加治理有方了。”
毓妃很谦逊也很恭敬,她才十七岁的年纪,说话这样周到,确实稳重老成。
“嗯,华贵妃的性子,确实是做大事的,只是......”
太后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小太监就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隆科多大人府中送来千年山参一支,望太后凤体安康。”
我和夏冬春看向那小太监,眼神中的意味却不同。
夏冬春恐怕是关注到了千年山参,这东西不易得,恐怕是出了大价钱购得的。
而我关注的却是隆科多,外臣给太后送东西也无妨,大多都是礼节装点门面,怎么这礼送得倒有几分用心?
难道是前阵子隆科多大人被弹劾,所以特地送礼来卖好,请求太后在皇上跟前帮忙劝说的?可是太后和皇上本就疏离,隆科多这礼送得也太怪了。
“好了,哀家的药也喝完了,你们都先退下吧。”
我们三人一道出来,夏冬春和我跟在毓妃身后,缓缓地返回东六宫。
毓妃的承乾宫离延禧宫并不远,毓妃见我们一路与她同行,忽然提议道:“两位姐姐与我住得近,我初来乍到有许多事也不甚了解,两位姐姐可否赏脸去我宫中坐坐?”
毓妃突然示好,正中我下怀,本就是想要借着太后的关系让她放下戒备,她还真的没有多思多虑。
“娘娘客气了,娘娘吩咐,嫔妾唯有谨遵。”
我与夏冬春再次一起行礼,把礼节做足。
承乾宫虽然离皇上早朝的地方近,但装饰却很素简,我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便发现了端倪。
虽说铺宫之物都是妃位的常例,但是装饰的赏玩之物、瓶瓶罐罐似乎都是从景仁宫直接拿来的。也就是说,宜修的物件全都挪到了毓妃的身上,恐怕连纯元皇后的那些赏玩物件也一应在太后的安排下进了承乾宫。
宜修不中用了,太后便换了一个毓妃来打纯元的怀旧恩情牌。
果然是好算计。
太后有的是棋子能为她冲锋陷阵,制衡后妃,把控皇上心意。只是,皇上不是那天真的少年君主,而是老谋深算的中年皇帝,如此被母亲管辖猜忌,只怕也十分不爽。
想要干掉太后,便只有让皇上权欲膨胀,在这天下之中,再也容不得一人掣肘。
“毓妃娘娘宫中的雨前龙井真香。”
我的逢迎称赞张口就来,夏冬春则是也跟着夸道:“娘娘毓质名门,胜过嫔妾们万千。”
毓妃被我们恭维得有些尴尬,笑着让身边的侍女拿了一个首饰匣子来。
“太后赏了些首饰,我不好一人独占,自是要和姐妹们同享。两位姐姐先到,便请姐姐们先挑吧?”
她这话像极了当初让夏冬春先挑赏赐的眉庄。如今她在妃位,我们若是不受礼,反倒显得不给面子了。
匣子一打开,看到里面的首饰,我恍然蹙眉……这不是宜修最爱翻看的那个旧匣子吗?似乎……里面都是纯元的遗物。
我先是看到了未经雕琢的羊脂玉。夏冬春注意到我的眼光,便对毓妃夸赞道:“这羊脂玉真是不错,白璧无瑕,当真珍贵。”
毓妃对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似乎也没有多上心,也笑道:“是呀,这羊脂玉成色不错。穆常在眼光很好呢!”
我则是看到了那枚串珠鸳鸯佩,称赞道:“鸳鸯的意头极好,虽是小巧但也寄托了女儿家的心思。”
三人之中,恐怕唯有我能认出这与皇上随身携带的那枚鸳鸯佩是一对。夏冬春久不承宠,毓妃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过,更不知了。
“萱常在不必如此客气的,要不再挑一件去吧?”
毓妃初入宫中,盘算未深,还不知自己在拿什么东西送人,眼里只有价值而已。
“多谢娘娘赏赐,嫔妾觉得鸳鸯佩就很好,不敢多要,娘娘如此大方得体,嫔妾很是钦慕。”
我与夏冬春拜见完毓妃一出来,她就把羊脂玉塞到了我手里。
“你喜欢吧?给你了。这羊脂玉成色虽是不错,但我夏家还不缺。”
我一愣差点儿笑出了声,我只是记得这羊脂玉前世是皇后送给熹妃的双生子制玲珑玉璧的,所以才有些在意而已。
见我犹豫,夏冬春又补充道:“待你荣登妃位,肯定要装饰冠冕,这块玉正好雕琢了镶嵌上去,定然够格。”
我默默看向她,微微一笑。
“有你盼着,我定不负所望。”
第130章 贵人
皇上从天坛回銮,一回宫就急着去了碎玉轩。
这也算是毫无悬念了,从前宫人们还会猜一猜是华贵妃还是莞嫔,押个赌注也算是个趣儿。如今则是不会攒这种无聊的局了。
第二天下午,我正在宫里调鲜花汁子,已是春末,收回来的花干都得提炼成凝脂才易于保存。
“萱小主,皇上想在申时一刻见一见您。”
皇上午睡起来的时辰,要见我?想到上一次皇上离宫去视察井田,回来也是去碎玉轩,第二天要见我,我差不多摸出了他的意图。
皇上觉得我是位卑言轻,既不敢得罪华妃又不敢得罪甄嬛,说话反而有几分可信。
这就像朝中的言官,他们是被赋予了特殊的功能,既敢得罪贵胄又敢得罪权臣,所以说话也有几分可信。
到了东暖阁,皇上正在看书,见我来了,他又将书撂下。
他叹了一口气,略显烦躁地对我招了招手,我便乖乖地靠到他身边,问道:“皇上是疲乏了吗?臣妾为你揉一揉吧。”
他摇了摇头,只是攥住了我的手,又叹了一口气。
昨儿去了碎玉轩陪甄嬛,今儿又在翊坤宫陪华贵妃用了午膳,他是两个美妾的艳福都享受到了,现在又开始烦了。
“皇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皇上并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默默的。这就是他表达疑心和警惕的惯用方式,他不必像我这般处心积虑地想托词、找退路、岔开话题,他只要冷着就行了。
“容儿,金箔的花钿和珊瑚的花钿,你喜欢哪一个?”
虽是在问妆容,但我知道他实际在问年世兰和甄嬛,我喜欢哪一个。
“女儿家都是爱美的,臣妾自然两种都喜欢。”
皇上仿若猜到了我的答案,但亲耳听到我这么说更加得意,宠溺似的摸了摸我旗头上坠下的包金流苏。
“只是,金箔的花钿昂贵稀有,必要等到大节庆或是宴会上,满殿灯光之下才显华光。珊瑚的花钿衬得人肤光胜雪,若是有其他姐妹在旁倒显得自个儿独独出挑,岂不伤了姐妹体面?不若就在侍奉皇上时用,皇上一人见臣妾色若白玉即可。”
华贵妃及其家族虽然需要费心周旋经营,但是拿得出手、也镇得住场子。莞嫔的好只有皇上一人可见,她若放在百花之中,只会招惹嫉恨。
“容儿很有心得。听闻朕不在宫中,华贵妃强邀了莞嫔去请安?”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找我来磨叽了这么久,大约只有这一句是真的想问。
“是呀。”
“嗯?”
“华贵妃娘娘强邀了莞嫔娘娘去翊坤宫受赏呢,尽是些臣妾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什么缕金线的暗花枕,什么翡翠耳环,什么苏绣紫竹的团扇......皇上赏了那么多珍品,华贵妃怕是想要让各宫姐妹开开眼,也让莞嫔娘娘同沐皇上恩泽?”
在甄嬛那儿,华贵妃恐怕是不顾她身子不适,强要她去翊坤宫,还赏赐东西要她巴巴地谢恩。
在年世兰那儿,甄嬛恐怕是犯上僭越,假意推脱不来请安,她还特地给人送了不少好东西彰显贤德。
皇上知道他俩就是互相不对付,分不出个对错所以然来,才找了我来回话。我只能进一步把这事儿说成是两个人是为了皇上拈酸吃醋、暗暗较劲。
“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知道妾室们为了几件赏玩之物就急红了眼反而很高兴。就好像关在一只笼子的两只温顺兔子,为了几根菜叶就急得撕咬,斗的不死不休,有趣得紧。他不在乎谁赢,谁赢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们都是在为他而战,他便是永恒的赢家。
“容儿留下吧,今夜别走了。”
完了,瞒不住了。虽然贸然告知皇上有孕的确有风险,但我谋定下一局,还差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此刻,位份、富贵、圣恩庇护于我而言尤为重要。
我忽然委屈地蹲下告罪,“臣妾有罪,皇上恕罪。臣妾已有两个月身孕了,为着不让皇上烦忧,因而未及时禀报。臣妾位份低微、无所倚仗,不敢贸然让阖宫姐妹知晓。”
皇上比之刚刚更加高兴,笑着将我拉起来拢在怀里。
“苏培盛,快去宣太医,好好给萱常在瞧瞧!”
我佯装怯懦地躲在他怀里,垂眸低眉看着他牵住我的手,与他掌心相合。
“小厦子,晓谕六宫,晋延禧宫萱常在为贵人。”
我心里很得意,却还是佯装要行礼谢恩,又被他一把拉住。
小厦子也出去后,皇上略显温柔地深情凝望着我。
“容儿,你静默谦顺,满宫里你最懂事。”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反而静静地掉眼泪,泪水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见我如此,似乎也触动了愁肠,忽然追忆道:“朕幼时和太子一起去围场骑马狩猎,有一次马惊了,朕与太子都摔下来。你猜当时,谙达来问,朕是怎么说的?”
我看着皇上,他眼睛里多了几分我从未见过的真诚,我装作茫然地摇了摇头。
“朕说,朕无碍。让谙达先扶太子回帐,实际上朕缩在背后的手臂上都是血。朕知道,你孤在宫中,受的委屈不会少,只是你不愿声张罢了。”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皇上从未对我说过。或许我乖巧静谧,让他看见了年幼的自己,想要通过补偿我,去补偿自己。
只是,我不会因此而感动,只会觉得攥到了他的弱点和软肋,知道以后要怎么在宫中扮演好于我最有利的角色。
“臣妾不委屈,只要皇上心里有臣妾,臣妾不论怎么过都甘之如饴。”
他将我拢得更紧了些,眼神看向我的小腹,嘴角勾起满意的笑容。
晚上,我陪皇上用了膳,徐公公来请皇上翻牌子。他像是在和太后置气,没有选择新入宫的毓妃,而是挑了浣碧。
甄嬛不行,我也不行,他就退而求其次选浣碧,顺道还能去见见甄嬛。
他还真是对纯元情深义重。
这一夜,我有孕的消息传遍六宫,又成贵人了。
两年,爬到这个位置,和前世差不多。只是从前我是背靠着皇后那个毒妇,借着甄嬛小产的时运,通过一展歌喉而封的贵人;如今是解决掉了皇后这个心腹大患,终于能靠恩宠和孩子上位了。
我曾羡慕甄嬛能生那么多孩子,如今我也能生了。
第131章 以彼之矛
翊坤宫。
晨起请安,今日亦是毓妃首次来和各宫姐妹相见的日子。
华贵妃坐在座上,先是瞪了我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戴着她赏的翡翠耳环的莞嫔,又气势汹汹地看向新入宫正在行礼的毓妃。
她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四处狼烟,本宫都不知道先灭哪个为好!
“毓妃妹妹,当真美貌,连本宫见了都心生爱怜呢。”
我和曹贵人看向华贵妃,这还真是她的拿手好戏,柿子挑软的先捏。
“嫔妾姿貌怎可与贵妃娘娘相较,娘娘仪态万千、貌冠群芳,所以得圣恩隆重,宠冠六宫。”
毓妃很谦恭,看来有太后为她指点迷津,她也有一套自己的生存策略,不敢先去触华贵妃的锋芒。
“呵,说到宠冠六宫,本宫哪里够得上呢?还是有孕的莞嫔更受宠吧?若是来日诞下皇子,怕是整个后宫都要跟莞嫔姓甄了。”
年世兰肯定又因为皇上日日去碎玉轩不痛快了,今天这是在拿莞嫔开刀,也算是给毓妃一个下马威。
华贵妃突然点了甄嬛,眼神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甄嬛见华贵妃不肯放过,只能蹲下行礼告罪。
“皇上近日多加照拂,并非为了臣妾一己之身,而是为了宗庙社稷。后宫之中,上有太后,下有贵妃,刚刚娘娘所说后宫随甄姓,实在叫嫔妾惶恐。”
甄嬛说话实在漂亮,将皇上的宠爱归为心系宗庙国祚,算是很妙的防御;又搬出了太后示好毓妃,点出了华贵妃的口不择言,算是强势的回击。
“莞嫔!”
华贵妃拿她开刀不成,怕是又要生气,曹贵人赶紧蹲下行礼提议道:“娘娘,说了半日,口也干了,不如歇上一歇,喝上一盅茶再说吧。”
我也跟着行礼附和道:“是啊娘娘,莞嫔娘娘有孕不便,要不让她先起来吧。”
华贵妃最爱逞口舌之快,偏偏言辞上说不过莞嫔,听我一言她反而看向我,撒气道:“萱贵人仗着有孕是要学莞嫔恃宠而骄了吗?你若步了莞嫔的后尘,以下犯上不知教训,那就太不应该了。”
我一听,就知道年世兰被甄嬛气狠了,又敌我不分,逮人就怼了。
眉庄一听华妃这话头,突然出声言道:“莞嫔和萱贵人有孕,娘娘如此不肯放过,难道是连皇上的心意也不顾了吗?”
我看向眉庄,忽然觉得她变了。从前她只会为甄嬛出头的,如今也能捎带上为我说话了?只是她说话没点儿技巧,提及皇上近乎是猛戳华贵妃的心窝肺管子。
“惠嫔!你是要以皇上要挟本宫吗?”
毓妃见华贵妃如此气急,忽然起身行礼道:“华贵妃娘娘统管六宫,自是无人敢不敬,只是......”
她莞尔一笑,竟然不顾华贵妃的怒意一一将莞嫔、我与曹贵人搀扶起来。
“只是,娘娘位高权重,唯有以德服人,后宫才能太平祥和、姐妹和睦呢。”
毓妃仗着有太后撑腰,委婉的话语中也暗藏犀利,不过,她这样貌美又硬气,的确不辜负太后送她进来制约华贵妃的用途。
年世兰见毓妃一个小丫头都拿出了大方的款儿来,只是撇嘴一笑,咬牙切齿让大家都散了。
*
一回延禧宫,黄规全就巴巴地候在我廊下,我知道他是送钱来了。
“奴才逢皇上之命给贵人送东西来了。金底烧蓝蝶恋花流苏小钗一对。绿松石串红珊瑚多宝钗一对。银底莲花烧蓝流苏钗一支。烧蓝翟鸟珍珠簪一对。金色寿字纹锦缎一匹。金色鲤鱼纹锦缎一匹。青色五福捧寿纹锦缎一匹。喜上眉梢青绿色宫装一套。锦绣山河浅紫色宫装一套。”
这一次的喜上眉梢绣的是桃花和黄鹂......真是巧。
“这一盒是皇上亲自吩咐交给贵人的,说是给贵人平时解闷玩。”
盖子打开,里面是一盒小小的玉质五瓣花,每一个都是铜钱大小,和金叶子、金瓜子一样是赏人的东西。玉虽没有金值钱,却比金更少见,不过是以玉赏人更显体面而已。
皇上还挺会照顾我的面子的。
“黄公公,请留步。”
黄规全难得亲自来我宫里,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很是机灵。
我从盒子里抓了几片玉质五瓣花给他,微笑道:“近日皇上接连封了几位妃嫔,黄公公赶制正宴吉服要多费心了。”
黄规劝接了赏赐,摇头晃脑地答道:“不费心,都是照着旧例和原有的纹样裁衣绣花,哪有贵人服侍皇上辛劳呢?”
我对他温柔地招了招手,提醒道:“我听闻皇后原收藏的吉服如今都落到了毓妃娘娘手里,你若找她借来打样,岂不少操心些?况且她初入宫中,想着广结善缘,定然不会拒绝。”
“这?”
黄规全有些犹豫,毓妃是个新人,位份又高,他摸不准对方的脾性,怕是得罪了。
“借来一观而已,内务府这点儿事儿都办不了吗?还是,必得华贵妃娘娘开了金口才成呢?”
我忽然威严起来,倒叫黄规全笑容一僵、身子一抖。
黄规全明里暗里知道我如今拜在华贵妃门下,又忌惮着我有孕新封贵人,于是只能逢迎地说道:“这算个什么事儿呀?皇后收藏的衣服能给四执库的人观摩,那是奴才们的福气。都是老一辈儿的手艺,自然是该借鉴学习的。我一会儿就去承乾宫借,包管做几身像模像样的,不叫小主们失望。”
“那就劳烦黄公公了。”
我笑得客气,让宝鹃好生送黄规全出去了。侧脸看向桌上放着的两匹锦缎,我看向宝鹬。
“这两匹料子帮我包起来,一会儿带上,要出门一趟。”
宝鹬看着那金线绣的花纹两眼放光,有些犹豫。
舍得这一时的,以后才有更多。从前我就是太不懂这些了,后来才叫千金散尽。
“小主,这包好了要送到哪儿去呀?”
我盯着那锦缎微微一笑,“延庆殿。”
两个熟悉纯元容貌的人,是这一局最重要的棋子,她们二人一直自作主张地帮衬甄嬛,我就要让她们的无意,显得更加有意才是。
第132章 攻子之盾
延庆殿。
端妃见我来了,强撑着身子起来,坐在床上望着我。
“给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她默不作声,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嘴角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她病容残损,恐怕已是许久不见生人了。
“萱贵人怎么来了?”
我手一挥,让宝鹬将锦缎递给吉祥,笑道:“若无娘娘,嫔妾哪有今日?”
她见到我甚是平淡,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听闻萱贵人有孕,也算是熬出头了。只是我身子不好,你离我这样近,没得再过了病气给你。”
她难受地咳了两声,仿若无根之柳,一眨眼就要倒过去似的。
“看来,娘娘是有心防着嫔妾了,是因为莞嫔的缘故吗?还是听闻我与华贵妃来往的缘故?”
端妃一愣,见我开门见山根本没给她装傻充愣的机会,反而笑了。
“娘娘眼明心亮,足不出户也尽知宫中事。前次有人告发莞嫔私通,娘娘来得那般及时,不是巧合吧?”
端妃没有说话,又咳嗽了几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嫔妾知道娘娘的筹谋,不过是想要借莞嫔的手,扳倒华贵妃而已。华贵妃与娘娘结怨已深,又整日磋磨娘娘,娘娘自然乐见她登高跌重、万劫不复。”
端妃的神情严肃了一些,直勾勾地盯着我。
“萱贵人,年世兰这些年待我,如同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呢?”
她拒绝与我结盟的言辞与我想象中别无二致,只是我今天来这儿,另有所图。
我冷哼了一声,只觉得皇上可怖。
“端妃娘娘,你与华贵妃的恩怨人尽皆知。当年是你端了那碗安胎药打下了她的孩子吧?怎么,你敢做却不敢认吗?”
她被我的话激得身子抖动,欲言又止,眼眶里的泪也滚落下来。
“当年指使你之人,位高权重,你不敢违拗。所以就甘当他的刀,他的棋子,承受这本不该由你承受之痛吗?你可知,你遭受的煎熬与折磨,他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不愿再看你一眼罢了。你在他眼里,只是一枚弃子。”
在这后宫,弃子是不会被人过问的,死了就死了。
端妃仰天撑在床上,眼泪顺着脸庞滑落,痛苦得眉头紧锁,却哭不出一声来。
“他为什么厌弃你,你知道吗?”
端妃忍着泪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嘴角抽搐地答道:“他从来都没有厌弃我。我最早入府,与他是青梅竹马,与他一同长大。夏日为他扇凉,冬日为他暖被,自我十三岁入府,便是这么一日日独自一人照顾过来的。”
我看着端妃这执迷不悟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
“那为什么他纵容年世兰灌你喝下一壶红花?为什么他事后毫不追究仍旧封她为华妃享受无上尊荣?为什么他将你弃在这偏远的宫殿里不闻不问?你可知,自年世兰上次来你殿中发过一通脾气后,下令新鲜的吃食不许给、连浣衣局都不准给你洗衣服?”
端妃一愣,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我趁着眉庄产子兵荒马乱之时,特地拜托了夏冬春在暗中透了风进来。只是多帮忙安排一个人的吃食衣物,夏冬春还是做得了主的。
“是你?”
她忽然有些动容,紧皱的眉头也松了一些。
“若非如此,娘娘生生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的。”
端妃不知是坐的太久了支撑不住,还是病得不轻体力不足,侧倒在床上,眼泪一滴滴浸湿了枕头。
“他若想护着你,什么做不到?你与年世兰同是将门之后,他当然乐见你们无法生育,日日争斗,不死不休。你想扳倒年世兰,正中他下怀;可若你真正扳倒了,你觉得等着你的未来是什么?”
端妃痛苦地闭上眼睛,卧在床上半晌没有说话。静谧的宫殿里连窗外的虫鸣和翠竹摇曳声都变得明显。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她的脸从抽搐抖动到平静淡漠。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睛时,我能感觉到她的心死了。她眼底透出了与曹琴默一般的寒凉与轻蔑,我却觉得她好像作为齐月宾活过来了。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喃喃道:“可年世兰不死,我永远出不了延庆殿半步。”
她的处境和宜修一般无二。可是若华贵妃倒台,宜修也就能出来了,这可不是我想看见的。
“端妃娘娘,华贵妃那一边我自有筹谋让她不再为难你,只是你还得等一些时日。”
她听到我这么说,便知我要开条件了,抬眼看着我,眼神在说:需要我帮你什么?
“娘娘最早入府,应该十分熟悉纯元皇后吧?熟悉她的喜好、她的举手投足、她的音容笑貌。”
端妃眼神一亮,似乎没料到我会直切到这一层,对我的态度也比刚刚更加郑重了一些。
“你想做什么?”
“娘娘就说些知道的便是,放心,我不会叫皇上知道是你透露出来而疑心你的。”
端妃自嘲地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自己这副病弱之躯,她什么筹码都不剩了,能利用的只有“纯元”二字。
“纯元皇后,善琵琶善吹箫,一舞动天下,歌声亦是一绝。她入府时独爱芙蓉,后来更爱红梅。好诗词,最喜欢元好问的词。好书画,最喜欢崔白的画。颜色最喜雨后青蓝,晚霞夕烧。我就知道这么多......”
甄嬛连穿衣风格都能与纯元如此相近,看来她身边的崔槿汐可真是功不可没。
“多谢娘娘。娘娘可要好自珍重,保养身子,以待来日。”
端妃点了点头,目送着我离去,我亦关照了吉祥几句让她好生照顾端妃。
“吉祥,莞嫔娘娘来过吗?”
她乖巧地摇了摇头,脸上扯出一个苦笑。看来,是我占到了先机,甄嬛如今得宠还没有想到拉拢端妃以作助力。
见我出了延庆门一路往北而去,宝鹬有些疑惑地问道:“小主,这又是上哪儿去?”
我抚了抚头上的金钗,对着宝鹬一笑,“养心殿。”
下一个,是芳若。
第133章 修身
养心殿。
今日来得不巧,皇上没有在理政,而是坐在东暖阁看书。
我悄悄瞥了一眼西侧御书房的茶室,暗暗觉得可惜。
“你怎么来了?”
皇上低头看书并未抬头看我一眼,眉眼之间有些烦躁。刚刚进门前见到了竹息姑姑,恐怕是太后来催他去见毓妃了。
毓妃那姿貌,冰清玉洁、气质出尘,比甄嬛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怕是皇上一见了她,要把年世兰和甄嬛都抛到脑后了。
尤其是听了刚刚端妃所说的纯元皇后的脾气秉性,一路上过来我总是忍不住觉得毓妃和那性子很贴,是温柔娴雅又与世无争的气韵。
“从华贵妃娘娘那儿请安回宫,黄公公送了好些赏赐来,臣妾特地来给皇上谢恩。”
我乖巧地如往常一般蹲在他的身侧,给他捶腿按摩,不敢有半分懈怠。
“这些捶腿的工夫,让下人做便是,你怀着身孕不宜太辛苦。”
我微微一笑,有些恍惚,不知是我害喜呕吐的反应还没出来,还是夏冬春每日给我煲的汤太见效,我并没有觉得身子变累变沉,时而忘了自己有着身孕。
“只要能让皇上舒坦,臣妾不觉得辛苦,臣妾心里高兴。”
他玩味地看向我,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为我也扯出一个乖巧的笑容,与我四目相对。
“故君子隆师而亲友,以致恶其贼;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欲无进,得乎哉?小人反是,致乱,而恶人之非己也;致不肖,而欲人之贤己也;心如虎狼,行如禽兽,而恶人之贼己也;谄谀者亲,谏诤者疏,修正为笑,至忠为贼,虽欲无灭亡,得乎哉?荀夫子的话真是好。阿谀谄媚动人心智,广开言路兼听则明。古来贤君莫不如此啊。你说是不是?”
我听懂了,但我不敢说话。毕竟我刚刚就谄谀献媚于他,现在开口怎么说都是错了。
“皇上说了这样许多,喝口水,润一润吧?”
他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惋惜道:“若是莞嫔在,便能与朕说上许多。”
我仍旧一言不发,心想:她那是胆子大,我是惜命之人,不敢把一家子的生死拴在我自己一张嘴上。
“姐姐博学多才,谈论古今,最能适宜。”
皇上接过我的茶杯抿了一口,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朕听说今日在翊坤宫,华贵妃又为难莞嫔了?”
谁的消息这么灵通,不过一个时辰,莞嫔被华贵妃刁难的事儿就传到了养心殿?
“华贵妃心里挂着皇上,皇上若多去看看娘娘,她便高兴了。”
我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她们两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远高于我,我说谁的不是都是错。不如直接给解决方案,皆大欢喜。只要皇上去了翊坤宫,华贵妃心情好了,自然就少为难莞嫔了。
“这后宫,和前朝是一样的,讲究一个制衡之术。不是今天看你一眼,明天看她一眼就能解决的。”
他这话,顿时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对我直白地说“制衡之术”?难道是我刚刚装不懂,让他放心大胆地无所戒备了?
我茫然地看着他,只是呆呆地眨巴眼睛。
他见我傻傻的,忽然宠溺地对我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单手捧着我的脸颊。
“臣妾与莞嫔娘娘情同姐妹,私心里其实是更想皇上去看看莞姐姐的。姐姐有孕辛苦,如今也少出来走动了,一个人闷在碎玉轩也是寂寞。”
莞嫔是怕被人暗害窝在宫里避险,她这么小心,我就算有什么算计也施展不出来。从旁人的身上下手没有路子,那就只能从皇上身上下手了。
“朕自有主张。只是你与她是姐妹,事事为她着想,也是贴心。”
皇上的话还是让人难以琢磨,不过他没有否决,或许就有机会。
“皇上刚刚说,好善无厌,受谏而能诫,虽欲无进,得乎哉?臣妾懂得这一句。臣妾做天子妃嫔,自然应该多行善举、多语善言,多听教导、多诫己身,只有这样臣妾才能更好地侍奉皇上呢。”
我装得凡事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多审视自身而非他人,那两个每天告状的宠妃自然显得惹人厌烦了。
皇上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许之意,叹道:“你知道这话,莞嫔这样聪明,却不明白。”
我忍着得意的笑容,伸手抓住了皇上的手,以示与他的亲近。
甄嬛果然被皇上惯得有些骄纵了,皇上虽然面儿上对她宠爱如旧,心里却暗暗生出了隔阂与失望。
“皇上的茶凉了,我去御茶房给您再烹一杯来。”
御茶房。
“小主,今日皇上喝太平猴魁。”
与我在御茶房碰了几次面,芳若姑姑待我比之从前也客气了许多。
“多谢姑姑提醒。姑姑在御前伺候有年头了吧?”
芳若忽然变得警惕起来,只是规规矩矩地答道:“奴婢是太后指给纯元皇后的入府掌事,是皇后薨逝才到御前伺候的。”
所以,芳若看似是纯元的人,实则是太后插在纯元身边的人。这么说来,能让芳若进甄府当教习姑姑,许是太后的意思。她知道甄嬛将来定然大放异彩,先派人摸清脾气秉性,好做应对。
毕竟若甄嬛是个厉害角色,定然会威胁到皇后宜修。只是太后算漏了我这个不起眼的陪衬。
“从前在甄府听姑姑教习时,就听姑姑说过帝后伉俪。入宫之后才知道,皇上当真对纯元皇后情深似海。”
我将水浇入杯中,侧身看向身旁的芳若。
她一瞬间就听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眼神里划过一刻错愕,转而又变成奉承的微笑。
“莞嫔娘娘福泽深厚,这是上天垂怜,难得的福气。只是,小主是如何知道的?”
福气?我陡然觉得脊背一凉,只觉得恐怖,这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像皇上的傀儡,连喉咙里说出来的话也像是皇上嘴里吐出来的。
我低头一笑,滤好茶叶,用布擦净杯身,放在托盘上。
“姑姑,宫中卧虎藏龙,碎玉轩亦有高人呢。”
我说完就端着茶离开了,不论芳若如今是效忠太后还是效忠皇上,只要权力的顶峰知道自上而下的一朝宠幸,变成了自下而上的别有用心,就会警惕、疏离、疑虑甚至诛杀。
不过她现在怀着龙裔,勉强为自己留了一条性命罢了。
第134章 欢笑
是夜,皇上宠幸了毓妃,然后便着魔了。
第二日在承乾宫看董其昌的字帖,第三日赐椒房之宠,第四日在承乾宫听毓妃弹琵琶......
正在整个后宫都憋着一口气敢怒不敢言时,两个多月滴雨未下的老天下雨了。皇上龙颜大悦,认为毓妃封号吉庆,带来祥兆,雨不停,便不离毓妃。
怡性轩。
大雨滂沱,华贵妃免了晨起请安,我便在宫中歇着,点了香帮夏冬春抄点经文。
“小主,您说的那个奴才找着了。”
小林子引了一个从未进过延禧宫的小太监进来,然后聪明地退了出去。
小贵子鬼精灵似的抬头四处打量,那精于算计的模样和前世一模一样。
“奴才小贵子,给萱贵人请安。贵人吉祥。”
当初找了他便是瞧着他身家干净,既无亲眷又无近友,这种人利用完了直接丢在乱葬岗都不会有人发现。
“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去办。”
小贵子微微抬头,眼神中竟流露出些许轻蔑,贪财之人最是拜高踩低。
我对宝鹬使了个眼色,她悄悄从袖兜里掏出一枚金锭交到小贵子手中,他登时眉开眼笑,奉承地说道:“奴才但凭小主吩咐。”
“没什么事儿,你是内务府新来的,眼生好办事儿。就帮我送些物件去碎玉轩即可,不必说是谁送的,就说是上头吩咐的。”
小贵子眼睛提溜一转,笑得很是精明,答道:“若是些赃物或是害人的东西,奴才岂不是......”
我轻笑一声,语气忽然放冷,“公公,若是这种东西,你今天就出不了延禧宫的门了。知道了这种事儿,我还能留着你的命?”
小贵子点头哈腰,满意地点头,反倒是我身旁的宝鹬身子微微颤抖。
宝鹬的命和我早就紧紧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生她生,我死她也无法苟活。
我把从毓妃那儿拿来的那枚串珠鸳鸯佩放在皇上赐我首饰时用的木匣子里,交给小贵子。
“帮我好好地送到碎玉轩去吧。莞嫔娘娘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
小贵子喜滋滋地护着匣子撑伞远去,我透过窗子看向他的背影,心里觉得十分安定。
他越是嘴巴严谨,越显得这东西真。
甄嬛怀着身孕心中苦闷,皇上又专宠毓妃心中难免生出醋意。我此时送去鸳鸯佩,只会叫她以为皇上是为了应付太后而宠着毓妃,皇上仍旧与她心意相通所以才送了鸳鸯佩来聊解相思。
当初那枚同心结,不就是她假孕之时,皇上在宠眉庄的那夜送她的吗?同是年世兰独掌大权,同是皇上宿在旁人那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深入爱河的女人啊,对身旁的女人们都会打起十万分精神警惕,唯独对那个男人毫无防备。
*
暴雨五日。第六日放晴。
皇上在太液池摆宴庆贺普降甘霖。
今儿倒真是家宴了,只有皇上与众嫔妃出席,大家都打扮得并不出挑,也没人穿吉服正装,只有华贵妃一人打扮得隆重,满头金光,艳压群芳。
大家都明里暗里地看向毓妃,她连续侍寝九日,宠眷已经超过了当日的华妃和甄嬛。
果然,风水轮流转,宠妃也不会永远是一个人。
曹贵人今日特地带了温宜来宴席,似乎是见我升了位份她也有了一些危机感,想要使使劲靠公主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为自己挣个好前程了。
甄嬛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表情只是淡淡的,眉庄也是同样淡漠的脸,她们二人坐在一起,仿佛是被人生拉硬拽拖来参加宴会的两姐妹。
“皇上祭天之后,上天雨露甘霖不断,大旱得以缓解,看来是皇上的诚意感动苍天。臣妾替天下臣民敬皇上一杯。”
华贵妃率先起身祝酒,腰肢柔软,语气娇柔,说话酥得连我的身子都跟着一麻。
皇上见她难得这么识大体,无愧为众妃之首,满意地一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昭嫔见皇上心情好,也跟着站起来,“皇上圣心垂怜苍生,众姐妹才能在这太液池欣赏映日荷花,臣妾感激不尽。”
说着她也举起酒杯照着华贵妃依样画葫芦,向皇上敬酒。
如今端妃卧病,毓妃新秀,嫔位里以生育皇子的富察氏为尊,她面子大,皇上礼貌地一笑,也喝了一杯。
“六阿哥快满周岁了,到时候一定给他好好办!”
昭嫔像是等着这句话呢,笑得十分得意,挑衅地看向华贵妃,缓缓坐下。
李贵人一见有皇子的昭嫔得皇上如此赏脸,还得到了皇上亲口允诺要给六阿哥大办生辰宴,顿时也生出了给三阿哥争气之心,忽然站起来。
“皇上喝了昭嫔的酒,也赏脸喝了臣妾的酒吧?”
皇上并没有给李贵人脸面,手一挥蹙眉道:“朕不能了,一会儿再喝吧!”
李贵人忽然一脸不乐意地娇嗔道:“皇上都喝了昭嫔的酒,却不喝臣妾的酒,皇上偏心。”
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看向李贵人。
“昭嫔性子沉静,久不见朕又一向不争恩宠,她教养皇子从不让朕操心,所以她这酒朕是不得不喝。”
我抬眼看向皇上,他这一句话点了爱争宠的年世兰和甄嬛,又点了教养皇子让他操心的李贵人,一箭双雕。听着是赞许昭嫔,实则是威慑众妃要安分守己、少作妖。
华贵妃听罢对着昭嫔翻了一个白眼,完全没听懂言外之意,还记恨错了对象。
甄嬛则是默默地看向毓妃,眼神中流露出如水般波澜不惊的哀愁。
宴会毕,皇上难得地来延禧宫看望昭嫔,陪着六阿哥玩了半个时辰。
六阿哥如今能叫皇阿玛了,正殿里欢声笑语,难得如此温馨。
夏冬春窝在我宫里也不去正殿露个脸。她如今身无恩宠,连宴会皇上都不记得叫她,这样下去岂不是真要老死宫中了?
“今日皇上正好在,你去正殿请个安也好啊,你最会逗六阿哥了,没准儿皇上还更高兴呢。”
夏冬春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在我跟前抄经,头也不愿抬一下。
“到了皇上跟前又得装得体,你知道的,我懒得装,我也不爱装。”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噗嗤”一笑,这宫里但凡是武将家出来的没一个爱装的。华贵妃不屑,眉庄不会,夏冬春懒得装。
见我笑了,夏冬春才抬起头来,乐道:“就该这样多笑笑,整天蹙着个眉头也不知道思量什么,你别生个小皇子天生是个八字眉!”
她这话一出,周身的几个宫女也跟着乐了,大家都笑盈盈的。
延禧宫,恐怕是今夜紫禁城最欢乐的一座宫殿了。
第135章 各方角力
七月里天气热得人受不了,但因为旱灾的事,皇上有意节省开支便没有带阖宫嫔妃去圆明园避暑。
大家在紫禁城里甚少出门,脾气都有些躁。华贵妃也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改成了一旬一次,也省得大家日日来回奔忙。
翊坤宫。
今早请安,一进正殿,我就感觉到一股剑拔弩张之势。
“这个月,皇上除了去华贵妃那儿一次,莞嫔那儿一次,其余的全是毓妃。”
李贵人虽然位份低了,但是这嘴快又蠢的毛病没改,一句话就得罪了满宫的嫔妃。
年世兰和甄嬛自是非常不乐意,毓妃被视作众矢之的也并非无知无觉,其余的人则是在甘霖之宴后连见都没见皇上一面,心情更加糟糕了。
“呵,毓妃可是太后的亲侄女,与皇上多亲厚啊。不过,这乌雅氏到了我富察氏门前,也不过是个小门小户罢了。”
昭嫔前世就以贵人之位敢唆使齐妃掌掴莞嫔,到了今生,她都敢以嫔位之身直接说妃位的是非,这不要命的魄力和胆气,我是学不来的。
华贵妃见到昭嫔毫无遮拦地讽刺毓妃,反而心情大好,笑道:“富察妹妹豪门勋贵,又诞下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身份贵重自是旁人不能比拟。”
她这煽风点火的,是要富察为她冲锋陷阵可劲儿怼毓妃了。
“咱们呐,都是一步一步熬上来的位份,刚入宫嘛,谁不是聆听各宫姐姐的教导,一点儿一点儿学宫里的规矩。哪及毓妃娘娘,入宫就就是妃位,如此荣耀,也不必受我们这低声下气的苦楚了。”
昭嫔今日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盯着毓妃不放,句句如刀。
“昭嫔妹妹可别说了,如今毓妃妹妹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谁和她过不去,岂不是和皇上过不去?”
华贵妃一句看似在劝和阻止昭嫔继续说下去,实则是彻底将火燃到了昭嫔的身上。她在这种事上的机灵敌过她平时审视形势百倍。
华贵妃见毓妃一脸的云淡风轻也不说话,继续感叹道:“毓妃妹妹的性子和婉谦逊,比之莞嫔有过之而无不及,难怪皇上更中意了。你说是不是啊?莞嫔。”
甄嬛如今月份大了,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日日与别的女人厮磨,当日昭嫔与惠嫔的屈辱和痛心,她如今也算是饱尝了。
“贵妃娘娘侍奉皇上多年,自然知道皇上最中意什么样的人。嫔妾怀着身孕不便,皇上宠眷哪位姐妹,自不敢有异议。”
我看向说完后又默默的甄嬛,能感觉到她竭力在保护自己那高傲的自尊,把皇上不再宠爱她解释为有孕不便,是最合适却也最无力的托词了。
华贵妃顿时哑了火,每次甄嬛一开口,她就无话可说,只能憋着一肚子的气。
“是啊,只要皇上高兴就好,哪位姐妹侍奉在在侧都一样。本宫累了,散了吧!”
*
怡性轩。
我回宫的时候,小贵子已经在殿中等着了。
“贵人,今日送什么去碎玉轩?”
我瞥了宝鹬一眼,宝鹬将准备好的元好问的诗集递给他。
“前次你去送鸳鸯佩,莞嫔可有疑心什么?”
小贵子笑道:“奴才按照贵人所说口风严谨,莞嫔娘娘也没有多问,好生收下了。”
“好。你去吧。”
小贵子前脚刚走,夏冬春后脚就进来了,她眼神里喜滋滋的,看来是我托她办的事做好了。
“陵容,你快瞧瞧,这做得好不好?”
她从袖兜里掏出一枚圆头印章,上面仿照人的手印刻了纹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
“你是不知道,我让人搨了十几个崔槿汐在内务府领东西的画押才凑出这一个印章。你要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啊?”
这个印章是要给小贵子,去伪造内务府领用的记录的。
我看向夏冬春,不想告诉她内情,只是淡淡道:“我让内务府送了些东西给莞嫔,但不想让她知道是我送的。”
夏冬春蹙眉,一脸不高兴道:“送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还不让人知道?”
我掰着手指头细数道:“有玉佩、有诗集、有簪子,其他的暂时还没想到。”
夏冬春眼疾手快地想要把印章夺回去,似乎不想让我这么巴巴地给莞嫔送礼,气恼道:“她位份高又得宠,什么都不缺,你给她送什么呀?”
当然是送皇上的猜忌了。
眼见着甄嬛周身与纯元相关的东西越来越多,以皇上的性子定会起疑,但他又绝不会质问甄嬛理由,定然是暗中调查。
只要他查出这些相关的物件都和崔槿汐有关,就会深扒崔槿汐的过往,便也能知道她是有可能见过纯元皇后的了。
到时候,甄嬛与纯元的相似都会被皇上视作别有用心、处心积虑的利用。只怕去年我在余氏之死身上埋下的祸根也能一同爆发,除夕夜倚梅园初遇,甄嬛当初咬死是她,来日就是陷她自己于万劫不复。
“你看,你又思虑着不理人了。”
夏冬春有些气恼,看着我半天不说话,脸上是失落的表情。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不说就不说吧,我也习惯你防着我了。其实,你现在能托我办事儿,我还觉得挺高兴的,就好像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筹谋的开心我也能占一半了。”
“我......”
我开口想说些什么,她却果断地捂住我的嘴,摇了摇头。
“别说!我就喜欢这样!我整天闲着没事儿,猜你的心思也挺有意思的,偶尔猜对了还是惊喜呢。你若告诉了我,还有什么兴味?”
她性子爽直,什么话都直说,与我正相反。只是,她居然以猜我的心思为乐,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我们正说着话,小林子突然来禀报。
“贵人,刚刚毓妃娘娘宫中的宫女来传话,说是娘娘让您去承乾宫一趟。”
我瞥了夏冬春一眼,微微一笑。
果然,这一天到了。毓妃发现了那枚串珠鸳鸯佩的内情了,这是明着要拿我去问话呢。
日后毓妃能不能站在我和曹贵人这一边,就在今日了。
只是,许久不见曹贵人,也不知她借着华贵妃的权势将隆科多那条线打理得如何了。
她本是要设计让皇上疏远甄嬛的,谁承想毓妃一来,她不费吹灰之力,自然而然地给了我可钻的空子,这一局摆甄嬛一道,倒成了我单打独斗了。
不过让甄嬛死心不过是应付华贵妃的差事,于我们二人自身的利益,拉下太后和隆科多才是迫在眉睫。
第136章 替身
承乾宫。
这里和初来时已经大不相同,装上了飘逸的青色纱帘,整个宫殿显得柔美而冷淡。
我走进内殿,刚准备给毓妃请安行礼,她便冷冷看向我说了句“不必了”。
“坐吧。”
她抬手邀我坐下,指的却是她的软榻,这样亲近反而让我觉得脊背发凉。这个毓妃是什么路数?
“萱贵人好大的胆子啊。”
她的话语锋芒毕露,但说话的声音依旧柔软凝滞,一点儿听不出在发怒。
我赶紧起身准备告罪,她让身边的宫女挽着我的手臂起来。
“这种戏就不必对我做了,我是不吃这一套的。”
我抬眼看向这个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的姑娘,她的老成超越了面容,她气质清冷,却如秋风凌厉。
见我不出声,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最近鼻子比往日更灵,即便是那酒澄澈如水,隔着案桌我还是闻了出来。她这人的底蕴似乎与举手投足间显示出的那个人并不相同。
“那枚鸳鸯佩,皇上有一枚一模一样的。萱贵人,你要踩着我上位,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她没有和我打马虎眼,手中酒饮尽,说出的话更是单刀直入。
“嫔妾哪有这般心思,那鸳鸯佩嫔妾已经转送他人了。”
我注意到眼神正在与我对峙的毓妃忽然眉头一抖,似乎没料到我要那鸳鸯佩竟然不是为了给她下套或是给自己争宠。
她短暂地思忖了片刻,疑心道:“这鸳鸯佩,不是个好东西,是吗?”
虽然她入宫时日尚短,看起来也不太聪明的样子,但是好在直觉敏锐,一下子就感知出了鸳鸯佩来历有鬼。
我默默的没有回答,我们两个之间,虽然互相有掣肘,但也是不同的。她是宠妃、我有身孕,她捏着我收了鸳鸯佩的筹码,我却早早转送他人没留把柄。即便位份上相差甚远,但我身后有多重盟友关系,她是不敢轻易动我的。
终于有一天,我安陵容也成了旁人不敢随随便便就扔下的弃子了。
“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进宫,也不想当宠妃。本来我还有机会在这天地间寻一心爱之人与他白头偕老,可现在我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了。”
她的胆子这么大?这种话也敢说?我眼睛微睁,惊得大气不敢出。她身边的侍女也忙拦着她,生怕我出去乱说害得她家主子死无葬身之地。
“自我承宠之日起,我就不想活了,嫔妃自戕是大罪,你若传出去让皇上给我个痛快也好。”
啊?我传出去,我的小命岂非也没了?我这才刚刚有些奔头。
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只能好声好气地劝说:“毓妃娘娘怕是吃醉了酒,伤心说胡话了?嫔妾还是改日再来回话吧?”
“从小,父母教习我知书达理、广学才艺,一步一步将我变成如今这模样。直到我见到皇上痴迷的眷恋,我才知道是为什么。他们早就准备好要把我当成一件礼物送给他。从我出生起,我这条命就由不得我自己了。”
她居然把自己的底牌赤裸裸地透给了我?真的不想活了?还想拉着家人一道死?
也是,从小被当成纯元替身培养长大,只为送给一个陌生的老男人,这样的父母又何尝将她当成手心里的宝儿呢?不过是一个求得荣华富贵的棋子而已。
她眼中有泪,只是对我这样一个贵人交浅言深,落在旁人眼里她只怕是疯了。
我起身准备告退想逃跑,却被她扯住了衣袖。
“你知道那鸳鸯佩的来历。你告诉我。”
她的命令从柔声细语中吐出,让我觉得不寒而栗。
我忽然意识到前世她能够逃过一劫不必入宫,是因为来年皇上决定了不选秀,宜修做主只要了瓜尔佳文鸳入宫。她年纪拖不了三年又三年,而且太后这一步闲棋不过是替宜修失势预备着而已。前世宜修直到太后薨逝都仍是手掌大权的皇后,这招闲棋便也没了用武之地。
今生是我拉下了宜修,才让她看到了自己这人生的真相。
“当日那个首饰匣子里都是纯元皇后的遗物。”
她像是早有预料般微微颔首,转而看向我,眼神中的寒光足以杀人,“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只是低头行礼,“嫔妾想做什么娘娘不必知道,娘娘既然不愿当一枚棋子,何不等一等?没准儿,有一天,娘娘也能手刃那些将自己这条命视作一个物件的仇人?”
她不动声色,但眼神里尽是惊愕,却又快速平静下来。
“这宫里的女人,当真有意思。”
*
半个月后,皇上突然下令让甄嬛身边的崔槿汐去圆明园当差。
这无异于将她判了“流放”,不出意外,崔槿汐再无指望能够踏回紫禁城半步。
皇上似乎没有对甄嬛说明缘由,所以引得甄嬛和他起了争执,满宫里都在议论莞嫔惹得皇上不快,骤然失宠的事情。
御前奉茶的芳若也忽然被指回了太后身边当差,不得再在御前伺候。
眼见皇上对甄嬛疑心深重,我让小贵子不必再往碎玉轩送东西,只当没发生过这档子事儿。
御花园。
今日天气凉爽,我陪着皇上一道走走,走了没多久,便见到甄嬛正穿过宫门返回碎玉轩。
她如今月份大了,每日出来走走也便于生产,遇见她也是常事。
皇上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在意,停住了脚步久久地望着。
“皇上好些日子没去看莞姐姐了,今夜可要去看看?”
皇上犹豫了,手上的珠串拍在手心里,眼睛却仍旧盯着甄嬛,直到她的倩影一丝不见,才又继续往前走。
“并非是朕不想去她那里,只是她因崔槿汐离了身边伤心,朕也不忍。”
甄嬛真是被皇上骗得分不清主次了,她为了槿汐和皇上闹别扭,在皇上眼里,无异于他砸了她宫里一个花瓶,她却计较得要找他要个说法。
在皇上眼里,她甄嬛一切所有,尽是他皇恩所赐,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根本不必过问甄嬛的意见。只是甄嬛一直受到尊重和礼遇,忘记了这最重要的事情。
“莞嫔的性子太倔强,也是该磨一磨。”
皇上此话一出,我只能勉强一笑。甄嬛在他眼里也不过是颗璀璨但硌手的宝石,不把她磨成适应他的样子,他也是可以随意丢弃的。
第137章 添堵
皇上难得温柔待我,当着众奴才的面儿要与我牵手并行,我则是郑重地和他双手相扣。
我陪着皇上跨过门槛,只是微笑并不说话,他却像是有一腔怨念要发泄一般,看着我叹道:“莞嫔若是有你一半的和顺就好了。”
像我一样有孕也陪着他散步,有孕也不顾自身,事事以他为先。他可知,我亦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姐姐若有什么让皇上不满的地方,还请皇上念着姐姐有孕辛苦……”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便恼道:“她辛苦。朕也辛苦。她怎么不为朕想想?”
我瞥了一眼皇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是他生气了,我必须顺着他,否则他便会迁怒到我身上来,我继续温柔地说道:“莞姐姐只是一时没想明白罢了,待臣妾去劝劝姐姐,姐姐那样聪慧定然能够领会皇上的苦心。这只是臣妾的一点儿愚见。”
“你如此体贴朕与莞嫔的心思,朕怎么会觉得哪里不好呢?”
暗暗松了一口气,听出他的话头并没有将刚刚的事儿放在心上,我才觉得安心了一些。哄着他,但不能太明目张胆地哄着他,这其中分寸拿捏,就像在万丈钢丝上行走,不得不慎。
“皇上过奖了,臣妾只希望皇上一直能高高兴兴的。臣妾无能,不及姐姐能时时为皇上分忧解难。”
我看向他,眼神中充满期待,若是今日这番言谈能让他彻底对我放下戒心,日后出入御书房便不再是她莞嫔一人的特权了。
“容儿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咳咳咳咳……”
话没说完皇上突然咳嗽起来,不知是真咳,还是注意到了我的试探故意搪塞过去。
我赶紧挽着他的手臂抚了抚他的胸膛,忧心道:“皇上操劳国事辛苦了。臣妾亲自摘了枇杷叶,让人拿冰糖炖了,等下皇上喝了便能镇咳止痰,而且味道也不苦。”
“难为你了,还要亲手做这些事。”
他似乎有些感动,郑重地看着我,眼神中多了几分体谅。
“你身上这件是蜀锦?”
“是呀,前几日蜀锦局新到了一匹紫色的蜀锦,皇上特让内务府为臣妾赶着制了新衣。”
他欣赏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光停留在我刚刚显了一丝孕象的小腹。
“你穿蜀锦好看,以后有多少朕都赏你。”
他丝毫不顾及身后的奴才,捏了捏我的脸颊,以示对我的宠爱,仍旧牵着我的手返回养心殿去。
*
黄昏从养心殿坐着辇轿出来,只觉得腿有些酸。
今日走动得有些久了,穿着花盆底更是不适,但我为了时时知道皇上的心意,不得不努力一点、辛苦一点。
回宫的路上看到了流朱正往养心门而去,她见到我十分尊重地蹲下给我行礼。
“萱贵人吉祥。”
“起来吧。怎么,是要去养心殿吗?”
我温和大方地向她问询,流朱却忍不住心头的不忿,直直地答道:“我家小主身子不爽,我去向皇上回禀。”
流朱没给我好脸色,大概是因为莞嫔失宠,奴才们也跟着受气了才变得如此别扭。
“姐姐的胎是有什么不适吗?我也该去看看姐姐的。”
我装得贤惠得体,不想在大庭广众下失了风度,流朱却厉害起来,阴阳怪气地说道:“贵人事忙,还是不必到碎玉轩去看小主了,没得两厢里都不适,反倒不好了。”
流朱目无尊上、不敬嫔妃,若是我现在就打发了她去慎刑司去挨十记杖责,也是合情合理。但零零碎碎的敲打没意思,反倒引得甄嬛痛定思痛,强势反击。不如将她们主仆二人一起赶出宫去,才叫清净呢。
“话虽如此,可我与姐姐情同姐妹,哪有她身子不适我却不去看望的道理呢?你去养心殿请皇上吧,我先走一步去碎玉轩等着。”
既然这么不喜欢我去碎玉轩演戏,那我就应该好好去添添堵。皇上忙于政务,刚刚又听了我的劝说,正是不愿见莞嫔的时候。我也该做戏做全套,这就殷勤地去“好好劝劝”莞嫔。
我坐在辇轿上心情大好,吩咐了小林子转道去碎玉轩。
流朱停在原地半天没行礼恭送,我虽不能转头看看她的表情,但也知她怕是脸都要气歪了。
碎玉轩。
我走到门口,正听见甄嬛在对小允子说:“我不想见人,你且去回掉她吧。”
小允子还未及退出来,我就已经走到了玄关处,如今没了崔槿汐这种老成贴心的把门,我就算进来了,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也不敢真拦我。
甄嬛有些憔悴,卧在床上拢着被子,看上去的确是伤心难过有些精神不振。
“给莞嫔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我行过礼就自然地坐到她的床前,佩儿手脚慢拿了凳子过来却被我瞥了一眼。
甄嬛抬眼对佩儿使了个眼色让她退下,淡漠地看向我,“你怎么来了?”
“刚刚在路上碰到了流朱,听闻姐姐身子不适,所以特地来看看姐姐。”
说着我让宝鹬将手中的一盒东阿阿胶转交到佩儿手中。
“刚刚从养心殿出来,皇上特地赏了一盒东阿阿胶,妹妹身子一向安康,不若赠与姐姐,也算是皇上的一片心意了。”
我满脸堆着笑容,心里却知甄嬛不可能真收下我这礼物。她性子孤傲,又正是在和皇上闹别扭的时候,见了这份礼心里指不定多恼呢。
甄嬛一愣也笑了笑,回道:“多谢妹妹美意。”
“姐姐有孕快六个月了,总这么自苦可怎么好?等来日诞下皇子,皇上一定会回心转意,和姐姐恩爱如初,仍是神仙眷侣的。”
我知道她何等心高气傲,头份恩宠被人生生夺走,自己不能抢回皇上,还要靠孩子去搏皇上的怜爱,这无异于将她的自尊击落到尘埃里。她断然做不出这种事。
“妹妹多心了。我与皇上一向和睦。”
我礼貌地站起来,抚了抚她的手,“那妹妹就放心了。姐姐不适,妹妹也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甄嬛皮笑肉不笑,冷淡地看了佩儿手中的盒子一眼。
“小允子,好好地送萱贵人出去。”
我走得慢,辇轿还没起驾,便见着佩儿端着那盒东阿阿胶出来往太医院的方向去了。
我看着佩儿那步履匆匆的背影只觉得有趣。
“小主,那么好的东西,送给莞嫔还不如咱们自己留着呢!”
宝鹬那气恼跺脚的样子有了几分夏冬春的神韵,不知是不是近日她常来串门的缘故,把我身边的宫女性子都给带偏了。
我轻笑一声,吩咐道:“没事儿,走吧。”
皇上的东西甄嬛这样丢出去,也不怕被我拿住把柄在皇上面前告她一状不知好歹。
第138章 至尊之败
八月初一是六皇子生辰。
皇上下旨在绛雪轩设宴,遍邀宗亲。华贵妃全权操办。
宴会前几日,我与曹琴默正在翊坤宫回禀近日部署,华贵妃心情大好,赏了我们俩一人一斛螺子黛。
“谢华贵妃娘娘恩典。”
我与曹贵人惺惺相惜对视一眼,她亦帮衬着扶我起来,生怕我有孕行礼摔着了。
过了一会儿颂芝来了,回禀道:“娘娘,黄公公带着正宴的吉服来给娘娘过目了。”
他一进来我就看见了那件绛红色绣芙蓉花的,那件极衬甄嬛的肤色,想来她穿上定然是光彩无限,令人神魂颠倒。
华妃的新吉服是一身深红色,上绣如意云纹,十分大气华贵。旗头上也是花团锦簇,黄金花朵花叶之间缀满了珍珠。
我的吉服是一件深紫色,中间团补上绣喜相逢纹样,也算是难得的做工精美了。
“做得不错,只不过,那件芙蓉花的是给谁的?本宫怎么瞧着样式有些老气?”
黄规全暗暗看了我一眼,忙对华贵妃解释道:“这是给碎玉轩莞嫔娘娘的。团补纹样还是特地从毓妃娘娘那儿借了皇后的旧衣仿的。是二十年前时兴的样式,因而娘娘看着有些老气。”
华贵妃轻蔑一笑,没有深想其中缘由,嘲讽道:“就该这样呢!也让她知道,有了新秀上台,她这碟子菜也该凉透了!”
曹琴默则是乖乖地附和她,“那什么时候撤了这盘菜,全看娘娘的心意了。”
华贵妃被捧得得意,曹琴默又一次转头看向我,她心里清楚,能撤了甄嬛这盘菜的不是华贵妃,而是我。
*
绛雪轩。
众妃嫔齐坐,亲王命妇也在。
如今华贵妃执掌六宫,坐妃位之首。毓妃和端妃称病没来,昭嫔坐在华贵妃之下,打扮得甚是隆重。
皇上来得晚,进门时众妃起身行礼,他也没顾上看一眼。
南府舞姬照例跳舞,看得人也是乏味,夏冬春和淳儿坐在最末席,两人难得出席正宴,吃得倒是挺开心的。
敦亲王和福晋像在自己家似的,两人碰杯对饮、恩爱异常。
如今皇后禁足,已经很久不露面了,十爷如此像是在故意气皇上没有正室妻子可以拿得出手一般。
连皇上都注意到了他们俩这两情缱绻的做作样子,特地举起酒杯,对着敦亲王夫妇道:“老十!朕敬你与福晋一杯!”
敦亲王不情不愿,但还是在福晋眼神的威逼之下缓缓站起来,他人虽然威武不屈,但对福晋实在是好,妻子一个眼神便叫他乖巧得像个孩子。
他们夫妇二人举起酒杯和皇上对饮了一杯。
“多谢皇上!”
皇上喝完放下酒杯,敦亲王悄然嫌恶地瞥了皇上一眼,转而又看向今天并不出挑的甄嬛。
我低头一笑,本想让皇上自己发现这神似纯元故衣的吉服,现在看来,敦亲王为了给皇上添堵,要送她一程了。
敦亲王看了一眼福晋,忽然站起来对着甄嬛敬道:“本王敬莞嫔娘娘一杯,谢娘娘前次生辰宴上照应内人!”
众人都呆了,从未见过十爷如此客气,平日里连皇后他都不放在眼里,今日居然为了妻子谢一个小小嫔位。
昭嫔恶狠狠看了甄嬛一眼,似乎今日六阿哥生辰宴她自认为主角,被甄嬛抢了风头很是不乐意。
甄嬛茫然地起身温和一笑,举起手上的杯子,“妾身怀着身孕,不便饮酒,以茶代酒,谢王爷抬举。”
皇上眯着眼看向甄嬛,眼神忽然一顿,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然后一脸怒意地看向敦亲王。
“莞嫔生辰那日?福晋身体不适吗?”
皇上的声音略带颤抖,明显是忍着怒意的询问,竭尽全力地在亲王面前维持风度。
我欣然低头,只觉得大功告成。如今是正宴,皇上有再大的怒意也不能发出来,还得憋着。以皇上那性子还不得憋出内伤来?
敦亲王福晋似乎也很意外皇上问起旧事,起身告罪道:“当日是妾身失仪,心口疼的毛病又犯了,幸得莞嫔娘娘关怀。”
皇上暗暗攥着他手上那串玉珠,嘴角的笑容十分僵硬。
众嫔妃皆能感觉到了这沉默中的肃穆,一个个心里也都清楚甄嬛照看十福晋乃是僭越之举,如今被翻说开来,她是否有罪全在皇上许与不许之间。
皇上突然笑了一声,像是为了化解这场尴尬,说道:“咱们在外是君臣,在内是至亲。互相照应本是应当的!”
众人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一小小的风波,我却注意到后来的歌舞表演皇上全都没有放在心上,时时盯着甄嬛,一再地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宴席一散,诸王一离。皇上根本没有问甄嬛一句,也没有给她辩解的机会,即刻下旨道:“莞嫔犯上僭越、藐视皇后,禁足宫中,非召不得面圣。”
嫔妃们面面相觑,都惊得不敢说话,甄嬛更是莫名其妙,一脸茫然。连华贵妃都愣了,完全没想明白皇上怎么突然转了性子,一点儿小事就恼了甄嬛。
皇上怒得起身,一句求情辩解的话都没听,快步离席。
散席之后,众妃嫔心存疑虑地各自结伴回宫。
“皇后都禁足好几个月了,现在说莞嫔藐视皇后,听着怎么这么怪啊?”
夏冬春在我身旁悄声口无遮拦,吓得我赶紧捂住她的嘴,严肃地瞪了她一眼,对她摇了摇头。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我可以撒手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将手松开。
皇上意指的藐视皇后,说的不是宜修,而是纯元。
如今崔槿汐不在甄嬛身边,她不会再知自己是因为纯元而受难,只以为皇上是郎君无情、喜新厌旧,不再如从前那般宠爱她了。
心死嘛,也是要有一个过程的。尤其是自己去查出真相,拨开谜雾看到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才能真正觉悟。
“你上哪儿去?”
见我出了绛雪轩并非往延禧宫去,而是跟上了皇上的銮驾,夏冬春迟疑地拉住我。
皇上如今是最气愤恼怒之时,谁在他身边为他纾解,就能得到最多的信任,我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这是风险也是机遇,若今日乘风而上,皇上身边的宠妃便有我一席了。
跟到了养心殿,皇上刚进西暖阁就气得将手边的茶盏砸了出去。
“放肆!”
他身旁的苏培盛吓坏了,蹲在地上行礼,动都不敢动。茶盏砸在门前,我还没进去,就连忙蹲下行礼。
皇上似乎还不解气,又将桌上的纸笔也掀翻在地,看了一眼乖顺的苏培盛说道:“你们都放肆!”
一个善于利用旁人的人,一朝被人戳中了软肋,就气急了。
今日,皇上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全被敦亲王看穿了。
原就嫉恨十爷少年夫妻,数十年恩爱伉俪的皇上,今天输了个彻彻底底。
第139章 缴下光环
“告诉内务府!只许按答应的份例给莞嫔!”
皇上气极,在宴席上半个字都不愿多说,回到养心殿便开始大发脾气。
“萱贵人!你是来给莞嫔求情的吗!”
对着亲王贵胄不能怒,对着身有家世的嫔妃们不能怒,他也只能对苏培盛、小厦子和我怒一怒。
苏培盛侧脸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乖乖地起来,缓缓地往皇上桌前走去。
“臣妾知道皇上不开心,特地来陪陪皇上。皇上若有气要撒,臣妾便在这儿听着。等皇上气消了,还是要吃点东西啊,臣妾注意到刚刚宴席上皇上一口都没吃。”
我柔声细语地说罢,垂下的手对苏培盛悄悄挥了挥,示意他出去重新泡茶来。
皇上看向我,忽然对我伸出了手,我走上前去和他牵在一起。
“难为你,还惦记着朕吃没吃东西。旁人只在意富贵恩宠、位份尊荣,只有你还关心着朕。”
他想要的女人是以真心真意待他,却不能对他苛刻“妻子”名义和专一爱恋的。
只能要宠,不能要爱。
我低下头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抚上我的小腹,帮他加深一点记忆,这宫里不是只有莞嫔有孕,有的是人可以为他生儿育女。
“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已经稳了。”
他满意的抬眼看向我,忽然攥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则是拿起手上的珠串抚了抚我的脸庞。
“容儿好久没有给朕唱曲了。”
他很想念纯元。
他从舍不得给旁人一丝一毫的情谊,似乎所有的重视从他心底都得以“眷恋纯元”的名义拿出来,他才会觉得名正言顺,否则就是他对纯元的背叛。
他对妻子忠贞,可“我爱上的人每一个都像你”又岂不是纯元对他的诅咒呢?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皇上默默地闭上眼睛,听我唱词,心绪仿佛渐渐平稳下来。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皇上的眼睛缝隙里似乎溢出了湿润,我惊讶地瞳孔睁大,脑子飞快盘算。
难不成,皇上对甄嬛是有真情的?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她更像纯元皇后的缘故。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皇上再次睁开眼睛,泪水沾湿了睫毛,一瞬间又不见他的泪珠,只见痛心难忍而已。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我流下两行泪,唱得肝肠寸断,替他将眼泪全部哭出来,他见我动情,对我招了招手。
再次走到他身边,他牵着我的手,我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好像我离他更近了一点。
“为什么唱这一首?”
“皇上与莞姐姐恩爱情重,如今这般相隔,臣妾也不禁为皇上伤心。”
他耳中听到的是“莞姐姐”,还是“菀姐姐”呢?他眼中的我是安陵容,还是当时的妻妹宜修呢?
*
几天后,翊坤宫。
华贵妃突然被皇上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急召我和曹贵人一同为她盘算。
她忽然对我们两个客气了很多,人还没到,榻前的板凳已经搬好了,甚至还铺上了软垫。从前我们俩只有站着回话的份儿,时不时还得跪着回话。
见我们坐定,华贵妃才蹙眉将圣旨递给曹琴默,看向我们俩的眼神也变得慎重。
曹琴默看完又递给我。皇上要华贵妃保莞嫔平安生产,而且还特地下了圣旨来警示华贵妃。
看来,甄嬛并没有坐以待毙,心志坚定,立刻就开始自救了。恐怕是禁足宫中还不忘写信给皇上陈情以保胎儿。
她虽不知是如何着了我们的道儿,但满宫里能和她作对的也就只有年世兰,腹中的孩子是她翻身起来的唯一筹码,她当然要好好保住。
“莫名其妙,又不是本宫逼着她去照应敦亲王福晋的。这么一来,她若有什么闪失,反倒要怪到本宫头上来!”
华贵妃本想着莞嫔禁足、毓妃称病,又到了她耍威风的时候,没想到皇上这一道旨意逼得她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十分不痛快。
“娘娘,莞嫔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产了,咱们就等她三个月又何妨?等孩子一落地,咱们的事儿就了了。”
曹琴默好言好语地相劝,语气比平时更加柔和端庄。
“万一她生下一个皇子,皇上又宠幸她怎么办!”
曹琴默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亦不发一言温和地看向华贵妃,我们俩什么话都没有说,华贵妃却愣怔地蹙起眉头,盯着我们二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本宫只管顾着她好吃好喝,太医稳婆照料周全,其余的一概不管。”
“娘娘筹谋得当,嫔妾拜服。”
我和曹贵人谦逊地起身行礼,说了句好话给华贵妃听,她顿时没了刚刚的焦躁之态。
“娘娘, 您的炖羊肉好了,可以用了。”
颂芝提醒了一句,华贵妃看向我们,难得客气道:“你们俩也留下用些?”
我和曹琴默各自推辞了离开,不敢在华贵妃面前太蹬鼻子上脸。
离了翊坤宫,曹琴默一脸欣然地看向我,“妹妹的锋刃无形,这大半年悄悄斩去了莞嫔身边所有的挡箭牌啊?”
是啊,沈眉庄疏离、温实初避嫌、浣碧自有小算盘、槿汐派往圆明园,芳若重回寿康宫。甄嬛的身边,如今只剩下流朱一人了。
“不是还有一个流朱吗?”
我的回答让曹琴默莞尔一笑,微微颔首,“妹妹放心,姐姐也不好坐享其成的,流朱姑娘,我会替妹妹好好安排的。”
我看向身旁的宝鹬,轻轻拍了拍她搀扶着我臂弯的手。
流朱这种宠妃亲信在宫里横着走惯了,也该是时候让她也体验一下宝鹬平日在宫中受的气、遭的罪、平白跑的腿了。
我和曹琴默并肩走在宫道上,迎面的奴才和宫女一一对我们俯首行礼。
转道往东六宫去,我转身看向碎玉轩的方向,嘴角上扬,轻轻笑叹了一句“抱歉”。
我或许面目可憎又可恨吧?将自己的阴暗与怨恨都发泄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
可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让她失去了一切命运偏爱与眷顾,变成了普通的嫔妃罢了。
一个家世不高不低的汉军旗妃嫔。和毓妃相比,她貌不出众、才也逊色。
第140章 普通的答应
莞嫔禁足和前世大有不同。
前世莞嫔独居碎玉轩,皇后下令内务府苟总管苛待嫔妃、侍卫不准任何人出宫门半步。以至于闹出了逼死人命的惨剧。
如今,华贵妃可没闲工夫调派那么多人和莞嫔作对,她最近的眼中钉已经换成了毓妃。
碎玉轩只关闭了正殿宫门。淳常在和锦官女子进出如常,新到的掌事宫女付映篱则是听淳常在的调遣。
甄嬛除了份例变成了答应,没了皇上的宠眷探望,一切如旧。甚至有着多年积攒的赏赐和愿意帮她送衣料吃食的锦官女子和淳常在,她的日子远比我前世进宫的时候好得多。
乐道堂。
淳儿最近在碎玉轩待着憋闷,比之前来得更勤了。我和淳儿坐在桌前,夏冬春去内室拿了一个大蜜饯漆盒,里面装满了各色炒货坚果。
“这是我爹从外头给我买进来的,比御膳房做得还好些呢。”
我笑着看向夏冬春,刚拿起一个核桃就被她夺去,她也不嫌麻烦亲自用银片给我开了。
“多吃核桃好,我额娘说吃核桃,孩子的脑子聪明。”
我接过核桃仁抿嘴一笑,夏冬春看着我又补充道:“不过,你已经很聪明了,孩子肯定不会笨。”
淳儿也跟着笑起来,“一会儿我去御膳房要些核桃也给莞姐姐送去,她近日郁郁寡欢,连东西都不肯吃了。”
听到淳儿提起甄嬛,我赶紧揪住话头追问,“华贵妃不是下令了要好生照顾莞嫔饮食吗?听说比往日里做得都要精致可口呢。”
“莞姐姐被禁足难免气苦,皇上从未这么久不去看她,连一句安慰都没有,莞姐姐当然伤心。”
夏冬春见我和淳儿因为聊到莞嫔的事情有些惋惜,立刻岔开话题道:“皇上从来不来看我,我不还活得挺开心?所以啊,想开了就好了!”
我见夏冬春这么没出息,笑得直不起腰来,用手指戳了一下她越发圆滚的脸颊。
“小主,出事儿了,莞嫔娘娘身边的流朱姑娘被打了!”
“啊?”
雨儿特地来通风报信,惊得淳儿“蹭”得站起来,不顾身边人阻拦匆匆地往外跑。
“淳常在你别急,咱们一块儿去看看。”
见我起身,宝鹬也将披风围在我身上。夏冬春是个最好热闹的,宫里有事发生她每一次都要挤在第一线,紫霞也赶忙去内室将披风拿出来。
我们一道跟着淳常在和雨儿到了碎玉轩,流朱正在戏台子前的砖地上跪着受罚。
“付姑姑,这是怎么了?”
我率先走上前去,向一旁的掌事宫女问询。
掌事宫女付映篱是华贵妃调来的人,行事作风和年世兰如出一辙,铁拳铁腕铁石心肠。
“萱贵人吉祥,穆常在、淳常在吉祥。回禀贵人,流朱姑娘说我苛扣她家小主份例的蜡烛和炭火,这凭空污蔑理应掌嘴十下,奴婢只是依宫规行事罢了。”
我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流朱,耐心地问道:“流朱,你可知答应份例一月烛火是多少?”
流朱一瞬间懵了,她从前只做贴身伺候的事,她才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蜡烛没了就让人去领,崔槿汐从中统筹安排,从来不可能出现宫里没蜡烛点这种情况。
付映篱冷漠答道:“白蜡七支,黄蜡两支,羊油更蜡一支。黑炭二十斤。你自己算算,这个月用了多少?”
流朱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已经用超出了量,可如今已经见了底,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主受冻摸黑。
我见她伤心柔声劝道:“法外不外乎人情, 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儿了,你好好和付姑姑说,她自然会帮你去内务府黄公公那儿说两句好话。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乱说话,姑姑自然要依宫规处置你。你家小主身边如今只有你一人得力,你再折了岂不是白白叫莞姐姐伤心?”
流朱委屈地低下头去,只能默默地继续跪着,眼神无奈地瞥向紧闭的正殿。她似乎有些懊恼后悔又一次让甄嬛担心,倔强地忍着泪。
“谢萱贵人教诲。”
淳常在见我说了这么久,邀我和夏冬春一道去西配殿坐坐,我们还是第一次到淳儿的宫室来。
这里十分素简,淳儿从未承恩,一直守着常在的份例过得也十分清苦。甄嬛在宫中有心照应亲妹浣碧,恐怕就顾不上淳儿了。
“我这儿有普洱,两位姐姐可不要嫌弃呀。”
淳儿欢欢喜喜的,完全没把自己过得不如人的事儿放在心上一般,我四周打量着她的寝殿,忽然看见了一个红色的鸳鸯香囊,那样式不像是宫中的而像是民间的。
“萱姐姐看什么呢?”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眼光,淳儿突然问道。
“没什么,就是......你那帷帐的颜色不错,我很喜欢。”
淳儿坐下来又张望了一眼外头叹息道:“流朱的脸都被打肿了,真可怜。付姑姑特别重视规矩,我宫里的雨儿,锦姐姐宫里的云梦这两天也被她训斥了。从前槿汐姑姑在的时候,大家都可随意了,天天说说笑笑的。付姑姑一来,人人都不苟言笑,行礼不到位都要被她揪着不放。”
在别的宫里,尊卑上下分明,也算是常态。延禧宫在秋实姑姑治下也是如此,哪一个宫女不是规规矩矩?行礼参拜、领用物资皆不得有微词。
流朱同甄嬛一样,是一直享受着特殊的优待,一朝变成普通人则有些适应不了了。
“是呀,这满宫里只有你夏姐姐,到哪儿都有人敬着,哪个宫女太监敢不给她面子?”
夏冬春见我打趣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挺骄傲的,“是呀淳儿,你若是被付姑姑欺负了,就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淳儿像是故意要逗夏冬春一般,突然站起来对着门外喊道:“付姑姑!”
夏冬春一惊,以为淳儿现在就要她在碎玉轩耍一套威风,赶紧规规矩矩地坐下。
“姑姑要不要进来喝口茶?我宫中备了普洱。”
夏冬春一听便知淳儿是骗她好玩,恼得对她做鬼脸。
“多谢小主,奴婢不渴,奴婢在外头伺候即可。”
付姑姑规规矩矩行礼,一丝不苟,脸上神情严肃,比起崔槿汐的八面玲珑,她倒是无情得更符合这座紫禁城的气韵。
第141章 朔风
转眼秋深了。
后宫难得天下太平,日日风平浪静。
翊坤宫。
众妃请安都兴致缺缺,华贵妃自从没有了莞嫔陪她斗嘴,每天看着这满宫驯顺的羔羊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毓妃娘娘到!”
毓妃昨日在养心殿侍寝,适而来请安晚了些,按照经验来说,华贵妃又要揪住此事不放,大做文章了。
“给华贵妃娘娘请安,嫔妾有事来迟了,请娘娘恕罪。”
华贵妃冷哼了一声,嚣张地叹道:“毓妃无故来迟,罚于翊坤宫外跪诵《女诫》。跪足了半个时辰才准起身。”
我和曹贵人抬眼看向华贵妃,她这是闲着没事儿又要找事了,如今这平分秋色的日子还挺舒坦的,毓妃喜静不爱争宠,除非皇上翻她牌子,没事儿她也懒得往皇上跟前凑。
毓妃一点儿没有脾气,对着华贵妃行礼谢恩,自个儿就跑到殿外跪着了。
众妃嫔本来还准备替她求情让华贵妃高抬贵手,没想到毓妃一阵风似的走得挺快,跪在翊坤宫门口,一本正经地开始背诵《女诫》。
“娘娘,毓妃娘娘不是有心的,您就让她起来吧。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只怕会迁怒娘娘啊。”
曹贵人赶紧进言让华贵妃松松手,她这么嚣张跋扈对一个弱不禁风的毓妃,明摆着欺负人。
“是啊娘娘,花岗岩石坚硬,若是跪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敬嫔也跟着帮腔,她果然是平等地救助被年世兰欺辱的所有嫔妃。
“请娘娘饶恕毓妃娘娘,毓妃身娇体弱,经不起这般长跪啊。”
我也跟着劝说蹲下行礼,一时间惠嫔、穆常在、淳常在都跟着求情蹲下,华贵妃蹙眉看着众人觉得了无兴致,起身走到廊下。
毓妃正在砖地上跪着,驯顺地一句一句背诵,像是一只没有灵魂的傀儡。
华贵妃见她这么顺从,一丝也不敢违抗的模样,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
“行了,毓妃妹妹起来吧。本宫和你说笑呢,你还真跪下了。”
毓妃恍然抬头,突然挑衅地一笑,说道:“娘娘执掌六宫,自然言出必行、有理有据。嫔妾领罚,不跪足半个时辰是不会起身的。”
我忽然注意到毓妃身边的宫女不见了,也不知是去通知太后还是皇上,不论来得是哪一个,要倒霉的都将变成华贵妃。
华贵妃一愣,没想到自己一拳头直接打进了棉花堆,对方照单全收,叫都叫不起来。
“哼,你爱跪就在这儿跪着。本宫秉公处事,还怕你不成?”
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知道毓妃今天这事儿若是处理不当,怕是给华贵妃招致大祸,赶紧求情:“请娘娘怜悯毓妃,请娘娘饶恕毓妃。”
华贵妃一脸懵懂地看着我们,眼神里都是不理解:是她自己要跪的,又不是我逼她跪的?
见华贵妃说不动,曹贵人亲自去廊下劝说毓妃。
“毓妃娘娘,华贵妃娘娘只是一时情急,不是有意的,您先起来吧。”
毓妃瞧都不瞧曹贵人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华贵妃,微笑着仍旧背诵,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突然,翊坤宫门口进了太后的仪仗。
“太后娘娘驾到!”
我绝望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向曹贵人,心想:毓妃还真是个有靠山的对手。
太后走到毓妃身边,对她微微抬手,严肃道:“起来吧。”
毓妃这才缓缓地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傲然看了华贵妃一眼,温和一笑。
众嫔妃跟着太后进殿,太后蹙眉坐在年世兰的贵妃宝座上,四处观看打量。
“华贵妃,你就是这么治理后宫的吗?”
太后的话不怒自威,吓得众妃齐齐蹲下行礼,大家都屏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
“启禀太后,毓妃无故来迟,臣妾只是略施小戒,以作训示。”
华贵妃难得乖巧地低头回话,说话的语气都变得温柔和顺,她亦低着头规规矩矩。
“不过是迟来了一会儿,毓妃侍奉皇帝辛苦,算不得什么大事。何须如此下她的脸面,让她跪在宫门砖地上,让嫔妃奴才们看着,成何体统!”
太后的话说的很重,她向来不管六宫之事,如此就是敲山震虎,震慑年世兰了。
华贵妃吓得跪下,伏在地上告罪道:“臣妾惶恐,臣妾只是和毓妃妹妹说笑而已,哪知毓妃妹妹当真了,自个儿就去跪着了。”
太后环视众人,怒道:“华贵妃是说笑吗?”
嫔妃们皆不敢回答,太后冷笑了一声,“华贵妃,身为嫔妃侍奉君上最要紧。今天是毓妃,明天还会有别人,你若想不明白这一点,这个贵妃便到头了。”
殿中一片静谧,太后也没有久坐,一边咳嗽一边起身,由竹息扶着走到华贵妃跟前,低眉垂眸看了她一眼,“华贵妃如此聪慧,应该明白哀家的意思。若再有下一次,前来训斥的便是皇帝。”
太后走后,众妃嫔见华贵妃迟疑地起身,才一个个被搀扶着站起来。
“散了吧!”
华贵妃眼中噙泪看上去有些委屈,她怨恨地看了毓妃一眼,由颂芝搀扶着进去了。
离了翊坤宫,我走得慢,一步一步走了一刻钟才到御花园。
打眼儿就看见了正在御花园里散步的甄嬛,她如今有八个月的身孕,皇上特许她每日出来走一走,便于生产。
我缓步走上前去,对她行礼,“莞嫔娘娘吉祥。”
流朱见我如此客气,也乖乖地给我行礼,“萱贵人吉祥。”
“妹妹有着身孕何必如此客气,我不过是个失宠的嫔妃。”
我以为她能自己发现线索,为了找出崔槿汐被调走的真相,乖乖走进我给她设计的圈套,没想到她只以为是皇上喜怒无常、不再爱她,还沉浸在伤春悲秋之中无法自拔。
看来,还是得我推她一把才行。
“如今最得宠的便是毓妃娘娘了,只是妹妹和姐姐交往甚多,总觉得这毓妃的脾性与姐姐很像呢。喜欢诗词,喜欢书画,与世无争、温柔娴雅。”
甄嬛静静地看着我,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一愣,“你说什么?”
“温柔娴雅?”
她眼光微微一亮,似乎想起了上次听到这个评价是什么时候,是芳若在教习我们二人时,评价纯元皇后的词。
“妹妹还有事,先告退了。”
宝鹬扶着我往东六宫的方向而去,我却隐隐听见甄嬛冷笑了一声,喃喃道:“犯上僭越,藐视皇后......”
第142章 敌人
延庆殿。
提前通知了吉祥说我要过来,端妃娘娘也难得梳洗打扮,拖着病体换上了衣裳。
“娘娘身体不适,我这般实在为难娘娘了。”
端妃坐在梳妆台前缓缓地转过身来,吃力地对我一笑,“若是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还要这副破身子做什么。”
我走到她近前,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腕,看向我隆起的小腹。
“快六个月了,日子过得真快。”
说罢她又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尽是不忍,“我帮你这一次,你可有把握杀了年世兰?”
我轻轻点了点头,满怀怜悯地看向端妃。
杀了年世兰?她暂且还是我和曹琴默的摇钱树呢,怎么可能杀了她?
“娘娘放心,嚣张跋扈的年世兰必死。”
是啊,华贵妃这般张扬处事早晚将我和曹琴默拖下水,等解决了太后就该让她心死,与我们一致对付那权力顶峰的丑恶怪兽。
“咳咳咳咳......”
端妃听着十分感动,抚了抚我的手背,激动得又咳嗽起来。
“虽是安慰之语,也叫人听着振奋,也不枉我费心帮你一程了。”
我让宝鹬帮着吉祥一道搀扶着端妃起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出宫去,一路走进御花园在千秋亭里坐着等候。
甄嬛每日这个时辰会来御花园走一走,自前几日我推了她一把,她已经开始通过流朱向外打听“鸳鸯佩”、“芙蓉花”的来历,恐怕也已经得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消息。
如今端妃在此守株待兔,便是唯一能给她想要真相之人。
我和宝鹬站在树丛之后,隔着栏杆瞧见她一步步朝这边走过来,她看上去垂头丧气、毫无生气。
“端妃娘娘吉祥。”
抬眼看见了亭中的端妃,她吃力地踏上台阶,缓缓地走到端妃跟前。
“不肖数月光景,你便成了这个样子?”
端妃一脸怜爱地打量着甄嬛,神情悲悯,轻轻叹了一口气。
“半年前在景仁宫,幸得娘娘出言相助,嫔妾还未及去亲自谢恩,实在是失礼了。”
甄嬛看到端妃对她如此亲近,受宠若惊地低着头,谦逊温顺已然没了宠妃时期的张扬自信。
“你怀着身孕不便,我又是常年缠绵病榻之人,不相见才为好啊......咳咳咳咳咳。”
端妃的身子太弱,强撑着和甄嬛说话,也不知能不能将戏完完整整地演下去。
甄嬛让流朱帮忙扶住端妃,看着她忽然郑重道:“娘娘,嫔妾有一事想问娘娘,您何故对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嫔妃,这般维护?”
端妃一愣,还在继续咳着,使了个眼色让吉祥屏退了周遭之人。甄嬛也觉察出了此事并不简单,身子往前凑了凑,眼眶里涌出泪水。
“是因为我像纯元皇后,是不是?”
甄嬛的泪水随着她的疑问悄然落下,我隔着树影看见她静默哭泣的样子也忍不住蹙眉。
一切都是皇上的错。
都是他无情无义。
杀了他!
端妃安慰似的握住她的手,又叹了一口气。
“起初我听到你的封号为莞便有几分疑心,后来见到你的面才觉得确有几分相像。”
甄嬛忍着泪忽然抬头一叹,忽然冷笑道:“莞?”
“纯元皇后小字菀菀。菀菀黄柳丝,蒙蒙杂花垂。”
她蹙眉落泪,心痛难忍。
端妃见她伤心,从腰间拿出绢子,轻柔地为她拭泪,劝说道:“天凉了,再叫冷风扑了热身子,伤风了可怎么好?你怀着孩子,一切还是要为孩子着想啊。”
甄嬛看向自己即将生产的孕肚,眼泪一滴滴落在隆起的肚子上。
“皇上......罢了。”
她或许对皇上有一腔怨恨,但一句都无法言说,不论是对着端妃,还是在透风的宫墙之内,再多的怨怼之语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多谢娘娘告知嫔妾,嫔妾心中感激,今日出来时日已久,就先告退了。”
甄嬛如行尸走肉一般由流朱搀扶着从台阶上下来,缓缓地往碎玉轩返回。我也在宝鹬的搀扶下往东六宫走,一步一步,只觉得艰辛。
明明已经和甄嬛是互相敌视的对手,可看到她被皇上伤到如此地步,我还是忍不住唏嘘。
甄嬛,你可不要怪我,害你的不是我,是皇上。
*
华贵妃那日受了太后训斥,最近十分收敛,既不争风吃醋,也不奚落嫔妃,整日好吃好喝。
毓妃性子冷淡不愿意哄着皇上,久而久之,皇上倒也怀念起了华贵妃的温柔矫情,又宠爱她了。今儿和她一起吃珍珠海米煨鹌鹑,明儿和她一起吃燕窝鸭子炙羊肉。论起满后宫对皇上的用心,华贵妃当属头一份的。
“这脆腌黄瓜皇上喜欢,放他跟前吧。”
我和曹贵人到翊坤宫时,华贵妃正在备皇上的晚膳,明明离晚膳时辰还有一个时辰,她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忙活了。
“那品鱼茸花糕前日皇上只吃了两口,怕是吃腻了,放远些吧。”
她最近根本无暇管六宫的琐事,每日照例叫我们来问一问而已,若无事立刻就放我们走了。
“莞嫔那边还好吗?没什么事儿吧?”
华贵妃一边指点着颂芝摆餐具,一边见缝插针地问了我们一句。
“太医来回过话了,一切安好。”
华贵妃转过身来接过灵芝递过来的擦手帕子,一边擦了擦手,一边说道:“那就好。皇上下旨要本宫照看莞嫔的身孕,这档口,谁敢和龙胎过不去,就是和本宫过不去。”
华贵妃心情好,连带着对我和曹贵人也比从前温和多了。
说罢她将帕子扔回灵芝手中,手搭上颂芝的腕子,“还有一品金腿山鸡汤,你陪本宫去小厨房看看炖的如何了。”
“对了,小厨房做了一品绣球干贝,赏给萱贵人吧,她怀着孩子要多补补。还有一品奶汁鱼片,就赏给温宜吧,小孩子多吃鱼聪明。”
我和曹贵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难得华贵妃也能如此宽厚待下了。
“谢华贵妃娘娘恩典。”
“免了,别站在这儿碍事,本宫忙着呢。”
我们未及行礼,华贵妃便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她忙得像个御膳房大总管,每天为了皇上的膳食费尽心力却也乐在其中。
第143章 触怒天颜
延禧宫。
刚刚红杏神神秘秘地和我说上次烦夏冬春查的事情有眉目了,我赶紧就跟她到了乐道堂。
甫一坐下,看见夏冬春端了一盅汤羹来,我才知道什么叫上当受骗。
“快,尝尝这紫参乳鸽汤。又鲜又滋补。”
我垂眸看了一眼那盅,暗暗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上次烦你查的千年人参有眉目了呢。”
夏冬春打开碗盖,用勺子捣鼓了一下,“这不就是眉目吗?紫参很难得的。”
托她查事情,她倒好,这买卖渠道、价值几何都没有查出来,反倒先开始花钱了。
见我不为所动,她原本准备卖关子的心思全都藏不住了,直言道:“哪儿那么容易啊?山参不易得,品相越好越珍贵的,渠道就越紧俏。人家能托隆科多大人送到太后跟前,哪里是轻易给点儿银子就能套出话来的?总得让人先放下戒心,让人知道咱们不是为了断人财路而来,人家为了长长久久的生意,才能略略多说一嘴不是?”
我乖乖点了点头,又一次感觉到自己与她的差距。我的心思都只能用在操纵人心这些小事上,一旦触手伸到前朝,便是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
“紫参这么难得,给我喝可惜了,我可以借花献佛送到皇上跟前去吗?”
夏冬春毫不遮掩地翻了一个白眼,忍着怒意盯了我一会儿。
“安陵容!你就是这么不识好歹!拿去吧,拿去吧!”
她语气里的烦躁很明显,一般这种时候,我只要说两句好话哄哄她,便好了。
“你放心,我不会占了你的功劳的,我会叫皇上知道是你辛辛苦苦熬的汤,不会埋没了你的。”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夏冬春气得要掀桌,“腾”的一声站起来,指着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我舍不得用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心里念着你的好,你不必这般辛劳的。”
夏冬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知怎的憋不住嘴角的笑意忽然笑出声来,似乎不再计较我要把汤送给皇上的事儿了。
她的脾气时好时坏,刚刚还怒得要打人,现在倒是欢喜雀跃了。
*
养心殿。
皇上盘腿坐在榻上,面前还放着他的那枚鸳鸯佩。
毓妃时常称身子不爽,装得身娇体弱,一个月也侍奉不了皇上几次。如今甄嬛长久地不在眼前,只怕是皇上比往日更加思念纯元了。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皱眉看向我,面无表情地微微叹息,或许他期待来这儿向他示好的人并不是我。
“延禧宫的穆常在今日炖了一品紫参乳鸽汤,请皇上尝尝。”
皇上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似乎满脑子在想“穆常在是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显警惕地问道:“朕也很久不见穆常在了,她还好吗?”
“穆常在静心礼佛,日日抄经祈福,对臣妾和昭嫔娘娘很是周到。”
皇上将手边写好的字撇到一旁,捧着汤盅,对我微微颔首。
“她倒是个实心肠,也不争宠,平日里朕倒是少留意她了。”
听到皇上忽然在意夏冬春,我有些后悔提及她,头也跟着垂下去,只觉得心头酸涩。
“怎么?容儿吃醋了?”
皇上以为我吃醋了?那我便吃醋给他看,他这人惯爱看嫔妃为他争风吃醋的。
“穆常在性子怡然,在宫中自得其乐,不像臣妾唯有时时见到皇上,得皇上照拂才欢欣自在。”
“哈哈哈哈哈。”
他高兴地打开汤盅,喝了一口,又招手让我坐在榻上,也贴心地喂了我一口。
低头注意到他纸上写着什么“莞莞类卿”的字,我意识到皇上是在思念纯元,亦是在思念甄嬛,他纵使总要打着纯元的旗号去宠幸旁人,实际上早就背叛了对妻子的忠贞。
“皇上,莞姐姐生产在即,要不还是去看看她吧?”
好容易叫甄嬛知道了自己是替身的真相,她恐怕憋着一腔怨恨呢。若是两人久不见面,互相憋着吵不起来,待她生下皇子,恐怕皇上就要既往不咎,让她复宠了。
如今不是前世那般境地,甄家没倒,甄远道因着她封嫔还升官做了督察院左都御史,甄嬛未必能断情绝爱、抛下一切。想要甄父为我们所用,借他的职能去扳倒隆科多,甄嬛失宠失权是必行之策,否则曹琴默借华贵妃权势在前朝布的棋都将沦为废子。
“听说她入了秋睡得就不好?”
皇上低头用勺子舀着汤,却忍着心疼问询甄嬛的近况。
“皇上下旨禁足,臣妾也不能去看一看莞姐姐。只是前几日在御花园遇见了姐姐,她形容憔悴,神采也不似从前了。皇上不准姐姐来瞧皇上,可没说自己不能去看姐姐啊......”
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点头,伸手过来我亦乖巧和他牵住。
“朕知你与莞嫔情重,你这样为了朕与莞嫔,实在难得。”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戴上帽子,“苏培盛,去碎玉轩,朕去看看莞嫔。”
果然,他心里早就想去碎玉轩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人给他递个台阶而已。
他欢快地起来走到门口,忽然转身对我说道:“朕先去,容儿你有孕不必着急,朕叫小厦子给你备一乘轿子,你缓缓地来。”
我嘴角扬起,知道他怕与我一起去,反而惹得甄嬛不乐意又伤了她的心。这样错开而至,反而显得他情深义重了。
既凉薄,又爱装情深。真是让人感到恶心。
“臣妾遵旨。”
*
碎玉轩。
我缓缓而至,站在廊下,却听见里头已经吵起来了。
“朕来看你,你也不问朕好不好?朕尚且记挂着你有孕睡不安稳,特来看看你!你就想和朕说这些吗?”
苏培盛和我对视一眼,急得脑门上都是汗。
甄嬛没有说话,反倒是皇上继续训斥道:“老十何等骄狂,他当日敬你便是叫朕难堪!意在讥讽朕宠幸妾室、不顾大局,纵你僭越、不敬皇后!朕错在太宠你,宠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罔顾礼法!”
甄嬛终于出声,只是语气里带着哭腔,“是臣妾叫皇上难堪了吗?岂止是皇上错了,臣妾更是错了!”
我心中一惊,不禁后退了一步,从不知他们二人亲密至此,甄嬛竟敢如妻子般质问皇上。
“放肆!”
皇上怒斥一声。
我透过窗影隐隐瞧见里头,甄嬛自知冒犯天颜,不忿地跪下了。
第144章 决裂
“臣妾若说是无心,皇上可信?”
信。
这些日子试探下来,我知道皇上根本没有因为“鸳鸯佩”、“芙蓉花”、雨后青蓝、相似的吉服而迁怒于她,从来只当她是无心之失。
皇上与我都了解甄嬛性子高傲,倔强难驯,是断断不肯为人替身,利用纯元为自己谋得盛宠的。可正是如此,皇上才生气。他想要一个乖乖肯为他当替身的甄嬛。
“无心也罢,有意也罢,错便是错!”
“臣妾冒犯皇后,自知罪孽深重,宁愿一生禁足,羞见天颜。”
进圈套了。终于。
我忍着心中尘埃落定的得意,顺手用绢子掩面遮住自己的笑容。
皇上要她乖顺地当替身,甄嬛却拒绝再侍奉皇上,这就是明火执仗地对着干。
“莞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甄嬛哭声抽泣隔着一道墙也能清晰听见,她忽然哽咽着问道:“莞嫔?在皇上眼中,我只是莞嫔吗?我是甄嬛,也是四郎的嬛嬛啊!”
皇上冷漠地叹道:“你可知,能被朕宠眷,是你的福气。”
“是吗?这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她质疑地笑叹俨然忘记了自己在面对一个君王,深陷痛苦失去了清醒与理智。
“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甄嬛挣扎着对皇上喊罢,只听见里头流朱突然惊呼起来。
“小主!小主!皇上!小主流血了!”
皇上显然也慌了,连忙喊道:“苏培盛!宣太医!快宣太医!”
苏公公紧赶慢赶地离开,我则是在宝鹬的搀扶下进去扶着皇上,他似乎被甄嬛那动了胎气的虚弱样子触动了,眼眶中尽是晶莹,只怕是想起了纯元难产之事。
我扶着他坐到正殿之中,付映篱手脚利落地照应一众宫女安排生产之事,倒是井然有序。
过了两刻钟,华贵妃匆匆赶来,曹贵人、敬嫔、惠嫔也不期而至。
“皇上,莞嫔的胎相一向安好,这是怎么了?”
华贵妃听闻莞嫔早产吓得换了一件素色宫装前来,生怕皇上向她问罪。
“莞嫔自己不慎,和你无关。”
华贵妃听到皇上这金口玉言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叹道:“莞嫔妹妹也是,月份这么大了,怎么也不当心着些呢?”
帷帐之内传来甄嬛生子凄惨难忍的哼吟,听得我头皮发麻。敬嫔和惠嫔都担心得不行,各自拿着绢子拭泪。
皇上拉着我与他坐在一起,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看向我时眼神中渗出些许懊恼与愧疚。
惊心动魄地听着她生了一个时辰,终于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激动地握紧了皇上的手,他亦喜上眉梢,嘴角的笑纹怎么也藏不住。
“恭喜皇上!是位公主!是位公主!”
接生嬷嬷喜庆地出来回话,皇上高兴地从座上下来,直奔帘帐,前去探望莞嫔。华贵妃听到是公主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得意地看了一眼曹贵人。
众妃嫔见帘帐拉开,炭盆点得暖暖的,都高高兴兴地跟着皇上进去,看望生下公主的莞嫔。
皇上龙颜大悦,走到床榻边,看向面色虚弱的甄嬛,问道:“莞嫔,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甄嬛撇过头去,眼睛直直盯着被褥上的鸳鸯戏水绣花,噙着泪不愿泪水落下。
“皇上要臣妾想明白什么?”
皇上丝毫不计较刚刚莞嫔的质问,反而喜气洋洋地哄道:“你已经为朕生下了一位公主,还要意气用事吗?你的过失罚到今日也够了,朕已经决定下旨封你为妃。”
他话语中宠溺的语气引得华贵妃侧过脸去翻了一个白眼,脸上写满了不屑:凭她也配皇上如此哄着?
甄嬛却很冷漠,一动不动,像是丢了魂一般,“臣妾失德,不敢忝居妃位。”
华贵妃听到甄嬛这么说总算挤出了一个笑颜,安定地看了一眼我和曹贵人。
“嬛嬛,若你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
华贵妃刚欣喜了一秒,顿时蹙眉看向皇上,想要开口劝说却又被曹贵人拉住衣袖。
“从前?”
甄嬛眼眶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从眼角滑落下来,茫然地看着前面,不愿与皇上有一刻眼神相接。
皇上不死心地拉了一下甄嬛的手,甄嬛却连忙撤走了,她抬眼看了一眼皇上,两人相看两生厌般各自撇开头去。
华贵妃见到他们二人如此,竟然也动容地退了一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的确是朕太过垂怜你了。你这样的心性,实在是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皇上一抹脸,又恢复了那个狡黠阴狠的君王之相,卸下了那张“喜悦父亲垂爱妾室”的面具。
“多谢皇上。”
众妃都错愕地欲言劝说,但是眼看着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句都不敢插嘴。
“去佛堂静静心吧,不用住在这儿了。”
每一个女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痛心之情,就连华贵妃也不例外,她看着甄嬛那泪流满面的模样,竟然眼眶中也泛起泪花。
“好。臣妾残生便会于青灯古佛之畔,日夜为公主祈祷。”
皇上显然没想到甄嬛会这么干脆利落地答允,一句恳求和饶恕都不说,气得侧过身去,低眉看着地面。
“其实,你不想出宫修行也可,可效仿当日穆常在,在宫中的宝华殿......”
众人都听出了皇帝的心软,并不想放甄嬛离开,想为彼此留一线生机,以待来日。
“不,臣妾不祥之身,不敢扰了宫中平安。”
甄嬛抬眼看向华贵妃,两人眼神相接,她似乎第一次用一种充满悲悯的目光看向年世兰。
她觉察得出来,华贵妃真爱皇上,皇上亦对她这个与“纯元”毫不相干的美妾有几分真意。
她拖着刚刚生育完的身体从床上下来,跪在皇上跟前。
“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妾出宫后,希望能由华贵妃娘娘来抚育公主,娘娘虽与臣妾不睦,但娘娘侍奉皇上多年,即便是为了皇上的心意,也定会善待公主。”
我与曹贵人对视一眼,甄嬛这一步棋走得很高啊......自此以后年世兰不能动公主分毫。
况且华贵妃位高权重,在宫中无人敢惹,公主在她膝下定然衣食无忧。她对皇上又是真心实意,为了皇上她也会爱屋及乌,悉心照料。更重要的是,华贵妃膝下无子,心中亦有隐痛,更会对公主视如己出。一个公主也不会让皇上忌惮年世兰,反而会比往日更加宠爱有加。
“若是如此,臣妾再无遗憾。”
甄嬛三拜九叩,行拜别大礼,伏在地上久久不起。
“你既如此,朕无话可说!”
第145章 千宠万爱
翊坤宫。
华贵妃一回宫在正殿转悠了好多圈,我和曹贵人就坐在板凳上看着她眉头紧锁地转悠。
“甄嬛她什么意思?把女儿给我抚养?”
我和曹贵人并不说话,相信她其实已经想明白了缘由,只是暂时还难以接受。
“她怕不是要害本宫吧?”
华贵妃激动地看向曹琴默,试图从她那儿得到肯定的答案。
曹贵人咧开嘴一笑看了我一眼,又尴尬地对着华妃,“娘娘,襁褓婴儿,能如何害娘娘呢?”
“本宫总觉得后背发凉,觉得她没安好心,可本宫又说不出来哪儿不对。”
曹贵人见我神色有些倦怠,立刻好言哄劝华贵妃,“娘娘,有了一个公主,娘娘膝下也不再寂寞,这是好事啊。”
华贵妃欣然一笑,“果真?”
我与曹贵人一齐点了点头,我们刚一告退离开,便听见华贵妃兴师动众地要颂芝他们开始准备公主居住的一应所需之物,兴高采烈。
离了翊坤宫,曹琴默表情恢复了理智,假笑全都不见。
“甄嬛这一手真是没想到。”
她语气十分冷漠,恐怕是有些担忧。从前华贵妃膝下无子无女,温宜若有所需,华贵妃也会垂怜几分。自静和公主降生后,温宜能得到皇上看望的机会就少了,但好在华贵妃得宠,她带着公主时常来翊坤宫坐坐,也能为她蹭到些许父亲关怀,只怕以后这就难了。
“是啊。不过,她的女儿在我们手里,前朝牵制甄远道倒是事半功倍了。”
听到我这么说,曹琴默眼光微亮,轻轻一笑。
“妹妹,甄嬛若有来日回宫之时要和华贵妃争夺女儿,你能想象那是怎样神鬼变色的场面吗?”
曹琴默想得深远,她瞧出了皇上对甄嬛的不舍,想到了甄嬛有可能回宫,她甚至想到了两虎相争的一番恶斗。
“那就叫她,永远不能回来。”
我的话语杀气腾腾,却惹得曹琴默低头一笑,“从长计议吧,至少该用的棋子还是不能浪费。”
我们二人在夜色里穿行,周遭的寒风震得身上的斗篷“呼呼”作响,宫道上只听得见花盆底“哒哒”前行的声音。
*
三日后,甄嬛离宫。
华贵妃去碎玉轩接公主回翊坤宫,她一路上十分纠结,也不知是该和甄嬛演一出依依不舍的苦情戏,还是就将自己的自得神态挂在脸上。
仪仗浩浩荡荡地到了碎玉轩,她如同往常一般气势汹汹地走进去,看到甄嬛面色惨白的坐在榻上,忽然撇了撇嘴,积攒了一肚子奚落甄嬛、耀武扬威的话顿时都无处发泄了。
华贵妃蹙眉看了跟在后头的我和曹琴默一眼,忽然正色道:“把公主给本宫吧。”
甄嬛忍着泪抱着孩子,难分难舍地叹道:“公主就拜托娘娘了。”
华贵妃见她如此情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忽然,甄嬛站起来将襁褓托付到她手中,华贵妃抱着孩子露出了久违的真切的笑容。
“从今往后,娘娘便是公主的额娘了。”
华贵妃一愣,忽然嚣张地对甄嬛说道:“你既将孩子托付给我,来日就别后悔,这是本宫的孩子,本宫亦是她唯一的娘亲。”
我和曹贵人悄然互视一眼,就猜到华贵妃一定会撂狠话,她才不会愿意在甄嬛面前失了面子,仿佛受她恩惠一般。
甄嬛狠心地转身过去不再看那孩子,华贵妃则是歪嘴一笑,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华贵妃娘娘!公主的小字由我来取可好!”
见华贵妃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甄嬛突然追了过来,潸然泪下。
“哼,这是本宫的女儿,名字和封号自然由本宫和皇上来定,你自请离宫斩断红尘,有什么资格给公主起名?”
华贵妃没有给甄嬛机会,撂下一句冷言冷语便在宫女的簇拥下离去。
我和曹贵人还是体面地对甄嬛行礼后再离开。
*
甄嬛所生的公主,皇上赐封号胧月。
刚挪到翊坤宫没几天,华贵妃就疼得如同心肝肉一般,她再无闲工夫刁难妃嫔,每天请安若无大事,就赶紧打发大家回宫,她一刻不见胧月人就魂不守舍。
公主十天大时,华贵妃特地向皇上求了恩典办满月礼。遍邀满宫的皇子公主前来为胧月庆贺,皇上心情也好,将在外游历的十七王爷也召了回来。
十一月初八日,公主满月,天降大雪,皇城笼成冰雪琉璃世界。
毓庆宫美轮美奂,也比绛雪轩更宽敞华丽,皇上特许华贵妃为胧月在此办满月礼。宫中到处都挂着胧月喜欢的红色穗子,窗户上也贴小儿嬉戏的剪纸窗花。
今日毓庆宫十分热闹,十七爷、十八贝勒都到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也都长高了。六阿哥已经能在乳母的照应下走几步路了,温宜公主能够趴在皇上膝前背诗了,静和公主虽贪睡但梦里笑起来咯咯响。
皇上见着满宫里和睦喜庆,笑着叹道:“今年的初雪来得早。”
华贵妃忙不迭地捧着皇上,“是呀,是咱们胧月带来的福气。好大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呢。”
皇上见华贵妃言辞上如此懂事,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年一定是丰年安泰的景象!天佑我大清啊!”
众人见皇上兴致如此好,立刻齐齐站起来祝酒道:“愿皇上龙体康健,大清福祚永年!皇上万岁万万岁!”
宴会开席一会儿,皇上突然看向果郡王,问道:“朕久不见十七弟,不知川蜀一带巴山楚水之景如何啊?”
如今甄嬛离宫,她与果郡王那段惹人猜忌的过往似乎也被皇上短暂地放下了。
“臣弟此行去了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在杜甫的浣花居所长住了大半年。”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笑道:“千佛岩可去了吗?”
“臣弟知道皇兄和皇额娘心念祝祷佛事,已经一一拜过了。”
皇上忽然叹道:“蜀道难于上青天,十七弟此行辛苦了。”
果郡王出去了一趟,不仅人消瘦凌厉了些,说话做事也世故圆滑起来,举起酒杯对着皇上敬道:“臣弟不过游山玩水,哪及皇兄为国事操劳,日夜辛苦。臣弟敬皇兄一杯!”
皇上得意一笑,很是受用这恭维奉承,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46章 公主之命
几巡敬酒毕,华贵妃着人在殿内布置了一张矮矮的圆台,上铺赤色金凤锦缎。
四周摆满了各种皇上赏赐给华贵妃的各色珍宝,有脂粉钗环,有香囊珠串,有缀满宝石的匕首套子,有难得一见的羊毫笔。
“以往只有周岁才行抓周礼,臣妾实在喜欢胧月这孩子,便早早给她备下了,前两日她睡着了还抓着臣妾的手不肯放呢。”
皇上见胧月躺在那金凤上憨态可掬,忍不住高兴对华贵妃笑道:“你若喜欢,让公主抓周也无妨,算是个乐趣!”
众人见小婴儿肤白胜雪,眼睛又大又亮,乖乖地躺在那圆台上张牙舞爪。
宫女们将华贵妃准备的东西一一放至她手中让她试着抓一抓,旁的香囊、步摇、皆是摸了摸便松手了,唯握着一柄小弓在乐呵呵的不肯松手,发出“咯咯”的笑声。
“公主抓了一把小弓,皇上您瞧!”
华贵妃得意地向皇上炫耀,皇上看着那柄弓似乎也想起与年世兰的旧事,深情地望向她,“朕记得你刚入王府时,朕时常带你去骑马狩猎,你是将门虎女,骑射俱佳。公主与你一样,将来必定是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啊!”
皇上十分开心,众人又一次起身恭祝公主千岁,平安喜乐。
“苏培盛,朕有一柄紫杉木祥云雕花小弓,拿来赐给胧月公主!”
华贵妃见皇上如此宠爱胧月,赶紧起身谢恩,“多谢皇上垂爱,胧月得皇上如此宠眷,定然会不负所望,卓尔不群!”
曹贵人见皇上如此偏爱胧月的模样,难免有些失意,拢着怀中的温宜更加紧了些。
*
入了腊月。
翊坤宫。
众妃如今难得在翊坤宫议事,皇上一下早朝就来了这儿。
皇上坐在上座愁眉苦脸的,他心思深沉,一手烦躁地拨着念珠,一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
“皇上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儿吗?”
华贵妃见不得皇上烦心,试探着关心,皇上蹙眉抬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去。
“正好你们都在,不妨听听。”
皇上环视众妃,难得在惠嫔和曹贵人身上逗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今日早朝,准噶尔派人入朝求亲,为他们的英格可汗求娶大清的公主做王妃,以安边民之心。”
我注意到欣常在松了一口气,她的女儿在半年前已经指给了吏部侍郎的长子为正室,算是逃过一劫,反而是曹贵人身子微微摇晃,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皇上见众人不发一言,继续道:“为难的是,他们此次要求娶的是嫡亲公主。”
华贵妃率先不满,坦言道:“准噶尔本属大清,不过是个边疆部族,如此海口简直是蹬鼻子上脸!”
惠嫔同出将门,难得和华贵妃同仇敌忾,也跟着说道:“和亲本属常事,从宗室女中择一姿色清丽的封了和硕公主下嫁便是,他们非要嫡亲的公主,岂非得寸进尺!”
皇上看到两个有女儿的嫔妃言辞如此尖锐,比来时面色更阴沉了,缓缓地看向敬嫔。
“臣妾记得只有先帝爷将亲生的蓝齐公主,嫁与了准噶尔。”
敬嫔说罢皇上才跟着接话继续道:“正是因为有此先例,朕才不好回绝。”
曹贵人急得双眼通红,眼中含泪,起身行礼。
“皇上,温宜虽是您亲生,可她还年幼,如何能和亲啊?”
见她如此情急,她身旁的惠嫔惺惺相惜地将她搀扶起来,神色柔和。
“温宜若是足岁,朕也不必为此烦心了。”
皇上这一句话掷地有声,三个有女儿的嫔妃都忍不住身子一颤,微微蹙眉。公主哪怕再金尊玉贵,在皇上的眼里也不过是“遣妾一身安社稷”的筹码而已。
“如今,朝中的局势你们都知道,朕登基不足三年,刚刚平定了西北,准噶尔是一向厉害。若此事得不到妥善解决,恐怕要起战事。而如再动兵,一时钱粮都不足啊,实在不是上上之策。”
嫔妃们噤若寒蝉,一个都不说话,大家何尝不是作为家族的筹码被送进宫里,这憋屈而无法自控的人生,只是让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再一次感怀身为女子的无奈罢了。
见大家都不搭腔,皇上继续说道:“安内必先攘外,为今之计,和亲是唯一的办法。”
皇上已有决定,和亲是必行之策,如今来翊坤宫不过是和众嫔妃倒个苦水,让众妃体谅他的狠心与为难而已。
曹贵人噙着泪水几乎要落下,手紧紧地攥着绢子咬着嘴唇,忍着心中之痛。
“只是朕亲生的温宜公主太过年幼,一时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曹贵人看向我终于叹息着泄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中已经被她揉成团的绢子,身子仍后怕得颤抖。
“太后驾到!”
太后的耳报神就是快,大约是知道了皇上正在翊坤宫和众妃议论和亲之事,便也赶着来了。
“皇额娘万福金安。”
“太后万福金安。”
众妃行礼,华贵妃给太后让了座,蔫蔫地又往下坐了一个位次。
“哀家听说准噶尔要求娶大清的公主。不过,他们只说嫡亲,又没说是皇帝亲生。”
“皇额娘的意思是?”
这母子俩惯会装腔作势的,今儿这出戏若是太后不来救场,只怕是要演不下去。皇上想唱红脸当好人,那么太后就得唱白脸做恶人了。
“先帝的朝瑰公主正当妙龄,尚未定下人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太后金口一开,大家都知道朝瑰和亲已成板上钉钉,今日不过是告知大家一声罢了。
“可她毕竟是朕最小的妹妹啊......”
皇上蹙眉难忍,装得痛心疾首,面露苦涩。
“皇帝为国事日夜操劳,后宫女眷自当为国效力,否则白白受万民朝拜供奉吗?朝瑰只是先帝一个小小贵人之女,就算指婚也不过是在朝中寻一中等人家,不如嫁去准噶尔来得体面尊贵。”
正殿里鸦雀无声,众人缄默不语,只看着太后和皇上搭戏台子似的继续演。
“是啊,朕只有这么一个未嫁的妹妹,不能不为她打算。如此想来,准噶尔可汗可算是上佳人选。”
妃嫔们都低着头,敬嫔更是耐不住直接叹息一声,在寂静的宫殿里变得尤为明显。
“朝瑰既是唯一的人选,华贵妃,你安排着为她筹备嫁妆,十日后下嫁准噶尔。”
太后严肃地看向华贵妃,这句话便是对她的警醒:若她好好治理后宫,大家也就相安无事,若她非要无风起浪,即便她有了个女儿,也拗不过皇帝的心意,说和亲就会和亲。
“曹贵人你心细,又一向与华贵妃亲厚,准备嫁妆的事儿你便也帮着华贵妃些,不能失了大清的体面。”
太后这话又敲打了曹琴默,惊得她微微颔首,起身行礼谢太后抬举。
第147章 万事俱备
十日后,曹贵人送了朝瑰公主的和亲队伍出城,一脸忧思地来了延禧宫。
“妹妹。”
她神色恍惚,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太后有意打压华贵妃,你我安身立命,从今往后必要受太后掣肘了。”
听到我这么说,她赞同地点了点头,忍痛闭上了眼睛。
“朝瑰公主成个亲冷冷清清的,一路哭出城去......太嫔位份低微,皇上并不把公主放在眼里,何况是这种老死不相见的事。”
我伸手抓住曹琴默的手,两人紧紧攥在一起。
“所以姐姐,我们都要往上爬,否则如何保得住孩子呢?”
她的手冷冷的,怕是一路从宫门口回来,手炉都凉了,我转头向宝鹬,“帮曹贵人的手炉换些炭来。”
她感恩地对我微微一笑,似乎对我能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十分感动。
“妹妹,我已让浣碧修书一封送回甄家。甄远道念在他亲生的外孙女在我们手中,定会相助。只是我听闻莞嫔在甘露寺尚好,甄家也时常去接济她,只怕过得比在宫里还舒坦呢。”
我听到曹琴默这么说只是轻笑一声,“她若一生一世吃斋念佛便好了。她若安分在宫外待着,咱们自给她一条生路,让她闲云野鹤。她若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回来,等着她的便是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甄嬛,我已放了你一条生路,仁至义尽。若今生如此你仍要闯鬼门关,我定然不会手软,一定送你去见阎王。千万不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
“妹妹,如今外头的事已经办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瞧这东风何时来了?”
曹贵人说罢对我信任一笑,接过宝鹬为她换好的手炉,起身离开。
她刚一走,我连水都没有喝一口,便见夏冬春掀开帷帐进来。她像是早就想找我说话了,偏偏等到此刻才见曹贵人离去,急得话放在口里都烫嘴似的。
“陵容,查到了,我告诉你,可不得了了。”
我如今身孕已有八个月,想要起身抚一抚她的背让她别着急却也不容易,只能使了个眼色让宝鹬赶紧用海碗倒了一口水让她喝完再说。
“这千年人参啊是贡品,原就是送到宫中的, 督办的官员为了孝敬打点便送入了敦亲王的府中。敦亲王嘛,早年协管正黄旗三旗事务,自然收到的孝敬不断喽?敦亲王留了一支,又给隆科多大人送了一支。奇的是!两支千年人参都进了紫禁城!”
夏冬春简直就是一个从戏台子上蹦下来的说书先生,卖关子还上瘾了,我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她才乖乖地继续说。
“其中一支,你知道的,太后生病那会儿送进了寿康宫。这另一支,你打死都想不到!”
我蹙眉扶额,实在受不了她这说话的调调,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另一支,在前次莞嫔有孕冒犯皇上失宠之时,由敦亲王福晋亲自送进了碎玉轩!”
敦亲王福晋熟悉纯元容貌,早就生出了投靠笼络之意,且在她因崔槿汐之事和皇上闹别扭时送去,无异于雪中送炭。敦亲王福晋耳聪目明,连消息也很灵通呢。
不过按照甄嬛那小心谨慎的心思,大概是把人参直接送进了太医院,和我给的东阿阿胶是一样的出路。
若是这两支千年人参都没动,便是证据确凿可治敦亲王和隆科多结党营私,侵吞贡品。
物证只怕已经湮灭,凭人参之事是扳不倒这两人了。但得知这一层消息,便可缓缓地收集证据。
皇上最是疑心深重,他若是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网罗罪名交给底下人去办即可。
“多谢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我感恩地双手拢住夏冬春的手,她喜滋滋地笑了,“这算什么事儿呀?你孕中不宜多思,凡事还是待产下龙裔再筹谋吧?”
我乖乖地点了点头,笑道:“今儿你去寿康宫拜见太后吗?我也好久未见太后了,过年前也该去请安问候一次。”
“雪天路滑,你就别去了。”
我佯装不乐意地低下头,缓缓地松开了她的手,装得快要落泪的样子。
“好好好,一起去一起去,真是怕了你了。叫小林子备好暖轿,脚炉要烧得暖暖的才能出门!我先让方德海去探一探路,等他确认冰雪都已扫尽咱们再去。”
我乖巧颔首,对她绽开笑容,再次握住她的手。
*
寿康宫。
太后精神很好,坐在榻上,身后围着一件狐皮大氅,那墨狐的狐皮唯有西北大雪山才有,想来是华贵妃敬献的。
太后近日有心压制华贵妃,不愿见她因莞嫔离宫而一家独大。华贵妃能想到的法子便是送礼讨好,只把太后当成寻常百姓家的婆母侍奉。
“太后万福金安。”
我和夏冬春两人到太后跟前,行礼蹲下,直到起身太后才假模假样地关心道:“你有着身孕怎么还好行礼呢?快坐吧。”
夏冬春常来寿康宫陪伴太后,一来就亲亲热热地站到太后身边,摆出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
“最近在读什么经书呀?”
太后并不看我而是像个查验功课的师父一样笑看夏冬春。
“《楞伽经》。诸菩萨摩诃萨依于义,不依文字,若善男子、善女子,依文字者,自坏第一义。”
我愣愣地看向夏冬春,她所说的东西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只觉得似乎很高深的样子。
太后听她这么说反而笑起来,“你小小年纪能读懂这个?别是来诓哀家。”
夏冬春则是讨好地伏在太后膝上,悄悄地瞥了我一眼,“臣妾原不懂的,见了萱妹妹便懂了。不依文字,便是去来自由,通达无碍。萱妹妹虽然读书少,心却通透,可不就是不依文字,唯执本心吗?”
太后见她如此说,打量着瞧了我一眼,对着夏冬春笑道:“你能懂这一层很不易,可要多谢萱贵人啊。”
她们二人说说笑笑,所言我一句都没有听明白,只是默默地坐着摆出和善的笑容。
春茂忽然进来禀报道:“太后,隆科多大人前来请安,问候太后凤体。”
太后刚刚还好好的,听了这话突然咳嗽起来,夏冬春也赶紧起身为太后抚了抚背。
“告诉他,哀家一切都好。他是外臣,不宜入内,免了请安吧。”
太后说罢春茂乖乖退了出去,我却发现太后有些迟疑,眼中渗出一丝哀愁。
第148章 东风
临近小年,宫里上下忙作一团。
今年比往年好些,外无战事、时疫也清,因而年节的赏赐都比往年多出一成。皇上念着我有孕,又加了一成。手头松快,也好托夏冬春给我买些名贵的笃耨香进来。
天将下雪,我坐在窗下给孩子缝肚兜,曹贵人忽然来了。
她嘴角含笑,眼神明亮,突然说道:“妹妹,东风已至。”
心头涌起一阵激动,手上的拳头忽然握紧,我欣喜问道:“前朝出什么事儿了?”
曹贵人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敦亲王三天前回京了,在早朝时不仅迟到而且戎装进殿,御史张霖出言弹劾奏敦亲王大不敬之罪。”
皇上自从上次在六阿哥生辰宴上被敦亲王讥讽之后,便派他去边关犒劳将士,好几个月不见了。
甄远道如今身为督察院左都御史掌管监察百官之责,他女儿被敦亲王当了筏子讥讽皇上因而失宠,这消息被我们透了出去,果然敦亲王一有过失,他就上赶着让人启奏了。
曹贵人见我正满意地思忖,反而笑道:“还有更精彩的呢!敦亲王当朝并未发作,却在散朝回家的路上,把张霖拦住,一通老拳,当场就把张霖给打晕了。”
我和曹琴默忍不住笑起来,越细想越觉得有趣。敦亲王性子莽直,只怕除了这种直截了当的武力解决方式,也想不出其他好办法了。
我们两个互相对视一眼,有一种华贵妃被扔到朝堂上去参政的错觉。
本就捡芝麻似的等着言官和贵胄冲突起来,没想到敦亲王直接给我送了一个大西瓜。
“姐姐,让华贵妃给年大将军修书一封,务必让大将军摆明立场,与言官御史同仇敌忾,申斥敦亲王的大不敬之罪。”
曹琴默明白我的意思,郑重地点了点头。
前世在皇后身边时曾听她说过,皇上痛恨政敌,亦生恨同情政敌之人。允祀允禟虽然已经伏法,但敦亲王曾经与他们勾结多年,也时常为八王九王说话,皇上不过是顾忌他生母是钮祜禄氏,尊贵无比,所以才稍稍松手。
年羹尧若是为敦亲王求情,就是往皇上的靶子上撞。只有撇清关系、与皇上一致不过脑地叱骂曾经争夺皇位的亲兄弟们,才是正理。
入夜,我叫小厨房拿东阿阿胶加了党参炖了汤羹,亲自送到养心殿。
“皇上万福金安。”
我还没来及蹲下,苏公公就看着皇上的眼色将我搀扶起来。
“你怎么来了?月份这么大了,也不便。”
我佯装委屈地从宝鹬的食盒里端出汤盅来,叹道:“听闻皇上不太高兴,臣妾特来陪陪皇上。”
皇上忽然抬头,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样子,扯出一个微笑来,“旁人知道朕不高兴,都怕来。生怕触怒龙颜,反倒弄巧成拙,你倒是不怕。”
我听他话头里带着几分赞许,便跟着俏皮起来,“臣妾想念皇上,肚子里孩子也想念阿玛,不论臣妾是否侍奉妥当,心意不变。”
他招手让我走近了些,用手上的珠串抚了抚我隆起的肚子,嘴角含笑。
“这几日宫里发生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吧?”
我抬眼看向皇上,温顺一笑,心想:他自上次对我放下了戒备,如今敢与我谈朝堂之事了?
“臣妾只是略知一二。皇上还是先喝汤吧,天冷了热热的喝下去才舒坦呢。皇上操劳国事是要紧,但还是要保重龙体啊。”
他想试我是否有意论政,我就偏不与他议政,只论龙体安康,叫他知道我只在意他一人之事。
“这个补气凝神最好了,皇上尝一尝合不合胃口?”
皇上盘腿坐在榻上,喝汤喝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容儿不懂朝政,那朕便问你,倘若你的一个兄弟打了你的贴身婢女,你会如何处置?”
我赶紧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佯装思虑地凝视着皇上,然后摇了摇头。
“臣妾家中兄弟子侄皆听家主的,家主如何处置,臣妾便如何遵循。”
皇上听我言罢突然笑了,继续补充道:“倘若,你便是家主,你又将如何处置呢?”
我看着皇上半晌没有说话,见他的确期待我的回答才淡淡一笑,“兄弟与我是至亲,婢女与我又有情谊。此事我自当撇清,不作论断,无论偏向谁,两方都不会满意的。若是让兄弟给婢女赔罪,兄弟必然怀恨在心;若是让婢女吃了哑巴亏,日后我又将如何自处?”
皇上一边喝汤一边点了点头,笑话我道:“容儿说了半天,还是没说该怎么办啊。”
“臣妾会找家中族长,或是族亲长辈来劝和。一来不必臣妾亲自出面,免得两头受气。二来长辈的威信与辈分搁在这儿,若兄弟不尊便是目无尊上。三来婢女受委屈臣妾可以劝慰赏赐,兄弟受委屈岂非来日反目引出阋墙之祸?”
皇上皱着眉头,似乎听进去了一些,却又不是很赞同。
我当然知道他不赞同,他想要给敦亲王倚功造过的机会,前世他不仅没有深究,还封了他的一双儿女意在捧杀。
“容儿想着手足情深、不可反目;难怪在后宫之中人人与你亲厚,皆将你视作姐妹。”
他深情地握住我的手,对我所说的办法不置一词,只是对我比之前更加敬重,或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无害的羔羊,愚昧和顺、毫无攻击之力。
*
没几天,前朝有了新动作,皇上让多位宗亲连番去劝说敦亲王,连隆科多也去了。
我不太了解满军旗之间的宗族关系,还是曹琴默为我解释了我才知,敦亲王之母是遏必隆之女,而遏必隆之子娶了隆科多之妹为妻,所以准确说来隆科多和敦亲王才是真亲戚,倒是和皇上没什么血缘关系的。
总之,敦亲王最后架不住亲戚长辈们连番上门,为免来往应承之扰,赶在过年前带着礼物去了御史张霖家登门致歉,虽是草草了事,好歹是应付过去了。
过年吉庆,各宫都摆小宴互相庆贺,只有我因为快到生产之日,不便出门、独独留在宫中。
正在榻上歇着,却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我警醒地睁眼,看到小厦子刚刚进门。
“贵人,皇上生大气了!华贵妃娘娘遍邀嫔妃在清音阁听戏,奴才不敢去打扰,不知贵人可否有空去养心殿瞧一瞧?”
第149章 站队
乘着暖轿到了养心门,我看着头顶的牌子忽然有些忐忑。
为了接近权力,我不得不接近皇上,只是离朝政越来越近,身上的风险也越来越大。
曹琴默拢着宫外的消息,我刺探着皇上的圣心,有朝一日被揭破便是极刑之罪。比起斗皇后是在诡计和阴谋里穿梭,利用皇上、想杀皇上,就如同老鼠要悄悄每天每夜深入凶猛恶虎的口腔,一点一点松动和拔去他的獠牙,一招不慎便被他吞入腹中,连皮带骨一丝不剩。
“贵人,您可来了,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奴才们都轰出来了。您进去好歹劝一劝,奴才们感激不尽啊。”
宝鹬扶着我走得缓慢,苏公公急得想要往前快步前行却又被我这慢性子牵制住,不得不返回来等我。
“苏公公,出什么事儿了?”
我柔声细语地问询,似乎也叫苏培盛安定了些,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答道:“似乎是为了敦亲王请封的奏章。”
我冷冷一笑,心想:敦亲王真是蹬鼻子上脸。前次殴打言官之事皇上没有追究,他反而傲慢起来了,还想要找皇上捞点实在的赏赐名位,让皇帝来安慰安慰他这个委屈弟弟。
皇上性子与我一样,生平最厌恶被人要挟掣肘。若是我主动给,我便不求回报;但是旁人架着我要我给,我便会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我默不作声地走到养心殿门口,撇下宝鹬在外,一人独自进去。
扶着门框踏过门槛,我每一步都走得极慢。
“放肆!”
皇上又一次将茶杯砸出来,惊得我赶紧扶着柱子,生怕踩到了茶水打滑、又怕踩到了碎片摔着。
见我进来,皇上只是坐在椅子上直直盯着面前的摊开的奏章,我亦不动声色,乖巧地进御茶房重新烹了一杯茶端到皇上面前。
他仍旧没有看我一眼,只是独自生气,一言不发。
“容儿。你不问朕为何生气吗?”
我乖巧地侍立在旁,“皇上生气从不为自己,不过是为国为民,为朝政为苍生。”
“你坐吧,别累着了。”
我扶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缓缓地坐下,眼睛却盯着皇上,充满爱意地看向他。
“你懂事体贴,可旁人就未必如此了。敦亲王身为朕的手足,不说安分守己,以作皇室表率;反而嚣张跋扈,殴打朝臣。朕念他认错道歉不予追究,他反而娇狂起来,要朕追封他的生母温僖贵妃为贵太妃,还要迁入先帝妃陵。简直不成体统!”
我茫然地看着他,只是附和了一句,“敦亲王让皇上动气,是他的不是。皇上是天子,顺应皇上之心,便是顺应万民之心。敦亲王不顾万民之主,只顾一己之利,实在不该。”
我知道皇上生气不是为了朝政,他只是私心讨厌敦亲王而已。就像我私心讨厌甄嬛。敦亲王拥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一群宠他爱他的宗亲、还有一个忠贞不二、长相厮守的妻子。这才是皇上心中最不可言说的隐痛,给敦亲王加封只会叫他更加无奈和生气。
“温僖贵妃是先帝嫔妃,虽然早死,追封亦在情理之中,只是温僖贵妃当年死得难堪,先帝下旨不许葬入妃陵。朕若允了他,先帝的颜面往哪儿搁!”
我低头一笑,听着皇上的话,只觉得他的嫉妒之心已经漫溢而出。好不容易让老十俯首称臣,又能用先帝压制着他,让他显赫的母家黯然失色,皇上怎么肯让他心愿得偿呢?
“是啊皇上!怎可让敦亲王置皇上于不忠不孝之地!”
我激动陈词,皇上没有生气,反而很高兴我能痛他所痛、急他所急,为他慷慨激愤。
“容儿一向温顺寡言,今日倒是很能体会朕的为难。”
我抽出腰间的绢子默默拭泪,忽然岔开话题道:“臣妾想到在家之时,虽为长女但父亲并不在意臣妾,反而将异母所生的弟弟捧在手心。臣妾孝顺父亲,却无法忍耐弟弟的娇狂欺辱,臣妾身为长姐一向对他礼敬有加,他却每每在父亲面前告状说臣妾心怀异望、怨怼父亲。臣妾这些年亦是有苦说不出......”
皇上见我哭得伤心,难得蹙眉起身走到我面前,拢着我的身子,和我一道叹息。
“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朕肯做这个不孝子,可太后,怎么肯!”
我轻轻环住皇上的腰,为怕他气愤恼怒,抬手亦抚摸他的后背,希望他能够消气。
“朕若允他,必失前朝后宫人心,若是不允,他必定怀恨在心!”
我撒娇一般地顺着他说道:“那就不允。皇上贵为天子,难道还要受他这么个狂悖之人要挟?天下人的眼睛都雪亮着呢,皇上不必为这种泼皮受这等腌臜闲气。”
皇上忽然痛快地舒了一口气,抚着我的脸颊道:“只有容儿最懂朕心,也只有你能够叫朕舒坦。”
我仰面望着他的眼睛,能看到他内心所有阴暗的角落,每一处都与我相似,每一个处都经不起一丝光线透射进来。
突然小腹痛起来,我蹙眉低头,捂着肚子疼痛难忍。
“容儿,你怎么了?”
我痛得气都喘不上来,抓着椅子的扶手,一瞬间像是有无数锤子在敲打腹部。
“皇上,臣妾可能要生了。”
皇上顾不上计较敦亲王如何惹人讨厌,欢快地对外喊道:“苏培盛!快!送萱贵人回延禧宫!叫太医叫稳婆!”
苏培盛见皇上这样兴奋,赶紧打发人去筹备,皇上则是欣喜地看着我,抓住我的手。
“容儿,你定要平平安安为朕生一个孩子,莞嫔已经走了,朕要和你好好的。”
我痛苦地汗水直下,听到“莞嫔”二字气得瞬间泄劲,只觉得痛楚比之刚刚更加深重。
一阵痛楚过去,我觉得稍稍好些,宝鹬赶紧扶着我走出养心殿,刚一坐回暖轿,疼痛又起,一波一波像是要将我折磨致死。
许是我日常一直在宫中走动从不懈怠,又许是我的孩子是这宫中唯一没有遭遇任何暗害足月生产的孩子,我生得比旁人都更快。
“恭喜皇上,恭喜贵人,是个小阿哥!”
皇上高兴地走到我的床榻,握住我的手笑道:“苏培盛,晓谕六宫,萱贵人生皇七子,晋封为嫔,赐居......”
我赶紧拉住皇上,虚弱地劝说道:“臣妾在延禧宫住惯了,昭嫔娘娘和穆常在待臣妾也很好,一人独居倒是冷清,就不烦皇上再赐殿宇、多费银钱了。”
这地方离毓妃和曹贵人近,又能日日见着夏冬春,消息互通更便宜,我倒是不想离开的。
“你懂事节俭,不事铺张。待你封妃之日,朕一定为你装饰新殿,将你喜欢的奇珍异宝都赐予你。”
终于,在他那小气又算计的心里,我也是可以封妃之人了。
第150章 大封六宫
清音阁妃嫔听戏刚散,夏冬春回来的时候,便见到延禧宫多了一个孩子。
昭嫔牵着六阿哥也来看小弟弟,开心地在怡性轩直拍手。
“陵容,我们出了清音阁才知你胎动发作,一路赶回来,你都生完了!都是因为雪地难行,我们也未及陪在你身边。”
夏冬春握着我的手,不知怎的高兴地落泪,反倒是要我抬手给她擦眼泪。
看着她如此真情实意的模样,我的心稍稍笃定了一些:三年,最多五年,一定要让皇上去见阎王。
我安陵容不管什么朝政万民,亦不管什么海晏河清。我只要我和我在意的人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傻姐姐,你哭什么?”
夏冬春的眼泪“吧嗒吧嗒”像是脱线的珍珠,我帮她擦眼泪擦得袖子都湿了。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好想哭,咱们有六阿哥,还有七阿哥,真好啊......”
昭嫔在一旁也被夏冬春逗笑了,亲昵地扯了一下她的脸颊故作严肃道:“我与安妹妹都有孩子了,你什么时候加把劲也给六阿哥生个弟弟啊?”
夏冬春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对着我们俩直摆手,“我可没有那大志向,我蹭你们俩的孩子玩就好了。来年冬天,咱们就能一起打雪仗了!”
大家又在一块儿说笑了一会儿,昭嫔顾念着我刚生完孩子硬把夏冬春拖走了,说是不叫她打扰我休息。
我看着她们带着孩子宫女欢欢喜喜地离去,忽然觉得外面的北风呼啸声也没有那么刺耳了。
凛冬已至,春日可期。
*
隔日,皇七子赐名弘昫。
月子里本是不便出门,华贵妃亦免了我晨昏定省。
只是敦亲王的请封的事情并没有解决,今日皇上特到了翊坤宫找众妃嫔议事,我便和昭嫔、穆常在一起出门了。
翊坤宫里炭火点得暖暖的,众妃心情都不错,毕竟今年年节赏赐颇丰,大家都过了个好年。
大家都听说了皇上不愿允敦亲王奏章,为温僖贵妃加封之事。谁都不敢乱出主意,只好跟着皇上一道骂了几句“敦亲王不敬”的词,并说不出什么实际的解决办法。
我与曹贵人默默对视,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皇上想要装作迫不得已,自己当好人,就总得有人出来当恶人。
那恶人要劝皇上不必在意个人荣辱,一切以大局为上。只是皇上心胸狭隘,即便为了大局忍辱负重,也会膈应劝他的刺耳的声音。
谁能够真正不顾安危地和皇上共进退呢?
“太后驾到!”
曹贵人微微一笑,我也跟着点了点头,这就是我们期待的人。
太后最适合当这个恶人,却也最不合适。
合适在于:皇上顾忌自身脸面,亦是在意太后的脸面。他可以不要脸,但不能替太后不要脸,除非太后先一步说自己不计较脸面。
不合适在于:太后和皇上的关系原就若即若离,太后帮皇上,想要皇上念恩情,皇上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皇上想要祈求的是母爱,太后能给的却是利益交换。
“皇帝。哀家以为,追封太妃之事,不仅是国事也是家事,嫔妃们畅所欲言也无可厚非,只是......朝政大局为重,皇帝施恩上下,才显得孝义之至。”
众嫔妃乖巧地附和点头,有一种卸下重担的松懈感。太后如此说,便是不计较大家今日在翊坤宫的言语。
但我和曹贵人皆知太后虽是帮皇上说话,可口吻之间却帮出一副教导皇上的优越感,这是皇上十分忌讳的。
“太后以为如何?”
皇上正襟危坐,装得十分愿听劝谏,神情显得也很乖顺。
“请皇帝依照敦亲王所言,追封温僖贵妃为贵太妃并加以尊号,迁葬入先帝妃陵。”
皇上不语,只是抿着嘴,众人都看得出来他生气了,但是他对着太后不能发泄怒气。
“亦加封宫中各位太妃,加以尊号,以寿祺为诸太妃之首。”
皇上听了太后这话才松开了皱紧的眉头,对着太后说道:“朕也该为皇额娘崇以尊号,让皇额娘享万民之仰、受普天之尊。”
太后微微一笑,看向满宫里噤若寒蝉的嫔妃,又看向我,“听说皇帝要加封萱贵人为嫔?萱贵人生育皇嗣虽然辛苦,但祖制并无妃嫔产子就须晋封的例子。”
我一听心都被揪了起来,平日里经常去寿康宫请安抄经也无用,家世寒微,太后是不愿见我如此登云直上的。
“并不单单是为了她生育弘昫的缘故,萱嫔是难得的安分守己,又谦顺懂事。”
皇上为我说话是我没想到的,或许是我与他共情缺少亲情、生存不易的言辞奏效了?他对我亦有同情补偿之心?
“宫中不乏资历深厚的嫔妃尚未晋封,皇七子生母......”
太后似乎还想劝说皇上收回成命,没想到皇上直接打断道:“皇额娘说的是,朕登基三年从未大封过六宫,既然追封太妃以显仁义,亦该给宫中妃嫔升一升位份了。”
太后一愣,欲言又止,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众嫔妃点了点头。
“宫中本该有四妃六嫔。敬嫔久侍宫闱,一直勤谨,就册封为妃吧。惠嫔诞育公主功劳不小,她性子沉稳,封妃亦是情理中事。敬妃和惠妃赐协理六宫之权,以后六宫诸事也帮衬着华贵妃些。”
皇上看出了太后要打压华贵妃一家独大,于是让敬妃和惠妃两人一同掣肘,制衡华贵妃。
“曹贵人生育温宜时本该晋封的,当时西北起了战事耽搁了,就晋封为嫔,赐号襄。欣常在跟朕日子也久了,就晋为贵人吧。”
皇上环视众人,在看到浣碧的那一刻微微愣怔,或许是在她的脸上见到了甄嬛的影子,让他有些难以释怀。
“锦官女子晋封为答应。如此前朝后宫皆无异议。”
得了晋封的妃嫔齐齐下蹲行礼,“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万岁。”
为了让温僖贵妃追封之事不显眼,皇上把太妃和后妃能封的全都封了。这事儿虽然费钱,但能够保住面子,皇上打着“忠孝仁义”的旗号施惠,便也无人敢置喙他不遵先帝遗嘱了。
太后担忧地看了一眼坐在一面一脸冷淡的毓妃,转向皇上说道:“皇帝日夜为国事操劳,又广施恩德体谅臣下,果然圣明。”
我微微蹙眉和曹琴默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出了太后略有不满,只是她亦知皇上狡黠阴狠,表面上不敢有违拗。
太后,亦有自己的命门。家族和隆科多便是。
第151章 殊途同归
正月里天寒,华贵妃免了嫔妃们请安,一时间大家都闲在宫里。
旁人都说坐月子且该多歇歇,我倒是觉得生完一身轻松,并无不适。
每天裹着披风在宫里溜达,看着夏冬春趴在摇篮边挤眉弄眼地逗七阿哥玩,倒也觉得很惬意。
乳母刚把七阿哥哄睡着,宝鹊悄悄地进来通报道:“小主,太后娘娘身边的春茂姑姑说,太后想在申时一刻见一见您。”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宝鹬则是搀扶我从榻上起来走到梳妆台前。
“太后怎么这个时候想见你呢?外头雪地难行,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夏冬春从摇篮旁起身,疑惑地走到我身旁,看着镜子里的我向我建议。
“你真要去?”
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儿,我看着镜子里明艳大方的夏冬春追问道。
“当然!若是太后又要像前两日那般当众下你的面子、刁难你,我还能帮着说几句,不让你叫太后欺负了!”
我听到她这么口无遮拦地瞎说,猛地侧身望向站在我身旁的夏冬春。
我以为她一直是将太后的宠爱和心意放在头一位的,就像曾经的眉庄给自己找个靠山一样,毕竟这是宫里,生存大于天。可如今这话头,她似乎将我看得比太后更重些。
只是,为什么呢?
我是不经意间救过她,对她也抱有些许前世误她终生的愧疚,可剩下的全是利用和算计。
“看着我干什么?”
夏冬春眨巴着她那水灵的大眼睛,一脸疑惑的样子气得我想笑。
“看看你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笑着又转回身来,任凭宝鹬和宝鹃给我梳妆,却看见镜子里的夏冬春突然接过宝鹬手中的梳篦,一手拢着我的头发一手为我梳头。
我浑身紧绷,这不是我当初对她做的事吗?生拉硬拽,毫不怜惜。
“陵容,你如今是娘娘了,你在上我在下,我也可以为你梳头。”
似乎注意到我脖子微微一紧,整个人都不习惯的有些僵硬,她忽然俯身趴在我的肩头,与我一同看着镜中的容颜笑道:“我知道,自我入宫你就护着我,我也会护着你的。”
我与她实在是不同的。
我记仇不记恩,她记恩不记仇。或许只有像她那样才活得轻松快活吧?
我看着镜子里的我们,忽然释然地笑了。
*
寿康宫。
太后坐在榻上十分威严,不似往日是我们主动来请安问候、抄经说笑的,今天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萱嫔,你跪下!”
我一愣,赶紧跪在太后身前,夏冬春也愣了,着急地陪我一起跪下。
太后见她如此情急,傻乎乎地一块儿跪着,略微不满地蹙起眉头,叹了一口气。
“穆常在,你跪什么?起来。”
太后给竹息姑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搀扶夏冬春起来,我也对着夏冬春眨眼让她先起来再说。
见夏冬春乖乖地起身了,太后正色看向我,质问道:“萱嫔,你可知罪?”
我眼皮一抖,赶紧伏在地上装作乖顺的样子,“臣妾惶恐不知,还请太后明示。”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入御书房,以妃嫔之身干涉朝政!”
我一听反而松了一口气。我与太后之间,是谁干涉朝政,皇上最清楚。
“请太后明察,臣妾万万不敢犯这样的死罪!”
太后冷哼了一声,嗤笑道:“哀家听闻,你那日在养心殿和皇上议论许久,不仅涉及先帝亲王,还谈及社稷朝纲?”
皇上身边有太后的眼线。
这么一来, 倒是好办多了。太后拿着我的把柄想要惩治我,却将自己的把柄拱手送来。
“太后明鉴,臣妾卑微,岂敢干政?皇上当日气愤难当,心结难解,臣妾只是烹茶陪伴,与皇上搭几句话而已。臣妾愚昧,诗书尚且不通,不过是小女子说的那起子浑话,如何能搅扰圣听?朝政之事臣妾听懂尚且费力,怎敢沾染干涉呢?”
太后冷笑一声,并不打算放过我,继续冷言道:“你虽不懂朝政,焉能不知在皇帝跟前要谨言慎行?你这样胡乱开口,贻误皇帝、干涉大局也未可知!”
我在皇上跟前伺候,也不能当个木头,一个字都不说吧?太后明显是瞧我不顺眼, 有意打压。我今天若是不遂了她的心意,只怕是明日还要受磋磨。
“皇上忧心朝政、废寝忘食,臣妾受皇上眷顾才得以在后宫平安度日。臣妾不懂那些大事,只知侍奉君上康健舒心,以尽绵薄之力。臣妾年轻不懂事,还望太后垂怜,多多教导臣妾才是。”
似乎是见我还算规矩本分,太后听罢默默了一会儿,“罢了,起来吧。”
“谢太后。”
宝鹬搀扶着我起来,太后见我似乎是跪久了有些腿脚不适,吩咐道:“还在坐月子就叫你跪了这么久,是哀家的不是。萱嫔,你坐吧。”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这路数和皇后如出一辙。
“你既愿意听哀家教导,那以后每日同一时辰便来哀家这儿请安听训吧。七阿哥自有乳母们照料,等天儿暖了,你也抱来给哀家看看。”
申时一刻,是每日皇上午睡起来在御书房批折子的时辰。如此一来,太后算是绝了我在御书房陪伴争宠的指望。
“臣妾遵旨。”
夏冬春见太后语气缓和了些,忽然撒娇地伏在太后的膝前,“太后怎么只让萱妹妹来陪伴,是不喜欢臣妾了吗?臣妾不依,臣妾也要来!”
太后宠溺地捏了捏夏冬春的脸颊笑道:“你和萱嫔要好是不错,但只一味的要好,在宫里是会伤着自己的。你瞧萱嫔都已经生了皇子,你整日跟在哀家身边做什么?也该好好想想法子去讨好皇帝才是。”
我的心忽然一颤,只是低着头不说话。太后在离间我与夏冬春?不足三载,我便从答应升到嫔位,让太后忌惮心惊了。
太后想要的局面,是后妃人人都只得到恰好足以让身后家族不会心急戒备的恩宠,大家相互牵扯制衡,这样绝对的权力就永远在她与皇上的手中。
夏冬春无辜地继续撒娇道:“定是太后嫌臣妾聒噪,厌烦臣妾了。太后与皇上一样,都喜欢萱妹妹,不喜欢臣妾了。”
夏冬春装傻充愣有一套,她这么耍无赖,倒是把太后逗笑了。
“你啊!你不知你是真听不明白,还是装听不明白!”
太后亲昵地用手戳了一下夏冬春的脑门,语气里宠溺又怨怪,倒是没有生气的样子。
第152章 暗斗
雪化了。
滴滴答答的在屋檐下响个不停。
寿康宫里一片静谧,太后坐在榻上看经书,我在窗下的书桌前为太后抄经。夏冬春在小厨房盯着太后温着的药,帮着春茂姑姑一块儿试吃解苦的果子蜜饯。
“太后,隆科多大人从外头带来一品扬州八宝酱菜,请太后品尝。”
我继续抄经并不抬头,只是用余光打量着。竹息姑姑从外面端进来一个小盒子,上面还用烫金红纸贴着封条,十分有心意。
太后蹙眉看向我,我不动声色地装作抄好一张搁到一旁,反而识趣地背过身去。
“叫他不必送了,不过是酱菜而已,哀家这儿还不缺。”
太后的语气冷冷的,倒是叫竹息姑姑心疼起来,忽然为隆科多说话道:“隆科多大人说这酱菜口味酸爽,很合太后的脾胃,倒是比三必居的爽口。”
太后的脾胃?三必居?
“算啦,人老了,吃什么都一样。皇帝爱吃酱菜,便给他送过去吧,千里迢迢送来也不容易。”
皇上爱吃酱菜?
仔细回忆起来,皇上和我用膳之时,曾夸过御膳房的风腌小菜极好,前次在华贵妃那儿,也听年世兰说过皇上爱吃翊坤宫的脆腌黄瓜。
山珍海味、玉盘珍馐,竟然在皇上眼里比不过下饭搭粥的腌菜。
竹息姑姑出去后,太后突然看向我,眼神灼灼。
注意到她的目光,我仍旧装作无意地侧过身来,才假装发现她的打量,乖巧地问道:“太后有何吩咐?”
她冷哼了一声,“在皇帝跟前能说会道,到了哀家跟前倒是半个字都没有了。”
“臣妾本就不善言辞,皇上不计较臣妾无知才纵臣妾多说几句,臣妾知错,日后必当注意言行,不再胡言乱语。”
我将抄好的经文捧起拿到太后跟前,跪下双手呈上由她检阅,她看我如此恭敬十分满意,从我手中接过那一沓抄好的经文。
过了一会儿,夏冬春正好端托盘出来,见我如此卑躬屈膝,突然开口道:“太后,萱妹妹可真是懂规矩啊,服侍太后从不骄矜。”
太后这才佯装发现了我还跪在地上,埋怨道:“傻孩子,你也忒懂事了,怎么还跪着呢?哀家老了,凡事也不能周全,幸得穆常在提醒,否则让你一个坐月子的一直跪着,哀家岂非不仁?”
“太后是最好的性子,向来慈爱体恤,臣妾恭敬服侍太后是应当的。”
太后将手中的经文搁在一旁,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夏冬春又看了一眼我,“萱嫔,你来服侍哀家吃药吧。”
我谨慎小心地上前,从夏冬春托盘里接过碗,轻轻一吹然后送到太后嘴边。
她蹙眉喝了一口,叹道:“这药真苦,喝得人舌头都木了。”接着直接从我手中拿过碗一口气一饮而尽,那模样倒是十分霸气,颇有几分华贵妃的气势。
我乖乖地将碗又放回夏冬春手持的托盘上,端着酸甜可口的杏脯到太后面前。
太后嚼了一片,轻轻舒了一口气,“难为你们俩了,日日陪哀家在这儿,自己得空的时间倒是少了。”
我赶紧蹲下行礼,谦逊道:“侍奉太后是臣妾们的本分,不敢懈怠。”
夏冬春则是欢快地附和道:“是啊是啊,臣妾和萱妹妹都可喜欢来太后这儿了!”
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俩一眼,默默一笑。
*
开了春,天气暖了。
皇上除了日常去华贵妃那儿用膳看看公主,就是就近去承乾宫瞧瞧毓妃。
毓妃虽然体弱,但也不好次次推脱身体不适不侍奉皇上,仍旧是妃嫔之中所承雨露最多者。
刚从太后宫里抄经回来,手腕累得酸疼,宝鹃帮我拿了冰块敷着手肘倒是舒服了些。
夏冬春回乐道堂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又来了我这儿,见到我手下垫着冰,突然咋咋呼呼地跑过来。
“安陵容!你是不是疯了啊!原本月子就没有好好坐!手里握冰,可知以后要落下病根的!”
她急忙给我撤走了冰,抓着我的手给我揉揉,“你要是抄经疼了,就喊宝鹬宝鹃缓缓地给你揉半个时辰也好啊,冰镇虽是止疼,可治标不治本。”
小林子突然进来通报道:“小主,皇上身边的厦公公说皇上的銮驾正往这边来,想要看看七阿哥。”
孩子快两个月了,这还是皇上头一次来看看弘昫。
“小林子,你在门口迎着皇上,就说我带着七阿哥在正殿和六阿哥玩呢。”
夏冬春知道我的心意,对着我温和一笑。
皇上难得来延禧宫,若是只看七阿哥不看六阿哥,昭嫔难免心中有气,六阿哥久失阿玛疼爱也会不乐意,不如一道看了,反倒是阖家团圆,一派和睦的景象。
正殿里一岁半的六阿哥已经能走得很稳了,嬷嬷们牵着他在正殿里到处摸东西。
“萱妹妹,你怎么抱着七阿哥来了?”
昭嫔忽然起身和我行平礼,有些意外都快入夜了,我还带孩子来她这儿来。
“皇上说了要过来,我想着六阿哥也久不见阿玛了,兄弟俩一块儿见见父亲不是正好吗?”
昭嫔忽然松开了我的手,冷哼一声走到走到六阿哥身旁将他拢在怀里。
“呵,如今我们六阿哥还得沾你们七阿哥的光了,否则连父亲都见不着。你带着七阿哥来我这儿,是故意想炫耀吗?”
我知道富察心中隐痛,她也不是因为我和六阿哥才如此别扭,只是她久失恩宠、心中不忿罢了。
我赶紧走到她身边拉住她的手,“姐姐,妹妹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驾到!”
听到外头苏公公通报,宫中各人不得不一一蹲下行礼请安。
皇上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还没有对昭嫔解释清楚他就出现了,一会儿她那性子要是言语上有什么冲突,岂非酿成不可挽回之祸?
“都在啊。”
皇上心情不错,暖暖烛火之下,乳母抱着七阿哥,嬷嬷牵着六阿哥,三个美妾乖顺对他行礼,算是其乐融融。
“来,朕抱抱六阿哥,是不是重了呀?”
皇上走上前去想要抱抱弘昕,却没想到孩子认生,躲在嬷嬷的身后不敢探头。
昭嫔见状赶紧打圆场道:“六阿哥久不见皇上,怕是害羞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蹲到六阿哥身旁,拉着他的手,柔声对他说道:“弘昕,快给皇阿玛抱抱,皇阿玛来看你了。”
六阿哥突然被母亲拉住手有些不适,挣扎着想要挣脱,却怎么也甩不开。
“皇上,六阿哥平时很乖巧,从不这样的。”
昭嫔赔笑着尴尬地一手挽住六阿哥的腰,硬生生将他抱起来,想要送给皇上看看。
“啊!”
突然,六阿哥不知怎的疯魔了一般,对着昭嫔的肩膀猛咬,挣脱着从她的怀里下来,又踉踉跄跄地躲回嬷嬷的身后。
第153章 自相残杀
皇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并不作声,反而坐在榻上像是看戏一样想看昭嫔如何教导劝说六阿哥。
昭嫔知道皇上正在等着她表现,更加急切起来,紧张地和嬷嬷们一起劝慰六阿哥,和他耐心地讲道理。
“六阿哥,这是皇阿玛,皇阿玛想抱抱你,他喜欢阿哥。”
昭嫔耐心和温柔并没有起作用,嬷嬷也只能顺着昭嫔的慈母表演帮腔几句,一不敢抢了昭嫔的风头,二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
夏冬春眼见着皇上有些不耐烦,夺过七阿哥乳母手中的拨浪鼓,蹲下对着六阿哥摇了摇。
“六阿哥,穆娘娘这儿有好玩的东西,要不要过来拿呀?”
皇上猛然蹙眉看向夏冬春,她像是在逗小猫小狗似的以利诱导六阿哥。
果然,六阿哥听见了拨浪鼓的动静,十分高兴,张着小手踉踉跄跄地往夏冬春这儿跑,夏冬春则是将拨浪鼓递给皇上,六阿哥就像个小猫似的吃力地往榻上爬,想要去夺皇上手中的拨浪鼓。
皇上原本还有些不乐意,但孩子趴在他的腿上张牙舞爪地捞小鼓反倒让他高兴起来。
六阿哥久久抢不到拨浪鼓,也急切起来,哼哼唧唧地想要哭,皇上这才把拨浪鼓递到他手里,终于顺利地将他抱起来。
“是重了些,也高了些。”
听到皇上这么欣慰的评价,昭嫔这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悄悄用绢子擦了擦鬓角的汗。
六阿哥欢快地在皇上的腿上蹦跶,趴在皇上的肩头怂恿皇上站起来抱他,皇上无心思哄他便将他又放了下来。
六阿哥骤然失了拥抱有些委屈,呆呆地站在皇上身旁十分茫然。
“来,朕也抱抱七阿哥。”
乳母将七阿哥送到皇上手中,他如今才十来斤,斤两只有六阿哥的一半,而且还不会乱动,看起来比六阿哥乖顺了许多。
“七阿哥长得像容儿,眼睛大大的,这么小睫毛就这么长,会是个漂亮的皇子。”
正在皇上抱着七阿哥夸赞相貌之时,六阿哥的小手突然拿着拨浪鼓往七阿哥的头上打去,幸得夏冬春眼疾手快挡住了,只是那甩起的珠球还是把七阿哥吓了一跳,小小的孩子突然惊恐得哭起来。
“六阿哥!”
皇上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色严肃地看向弘昕怒吼一声,六阿哥突然被父亲这么一喊,吓得扔了拨浪鼓,也伤心得哭起来, 直往昭嫔的怀里钻。
我赶紧从皇上的怀里接过七阿哥的襁褓,他一听我安慰的声音,便像是忘了刚刚的风波,又乖乖地砸吧嘴巴吐泡泡。
可六阿哥毕竟是个已有自己情绪和记忆的小孩,乍然被父亲这么一吼,自是委屈异常,他如今开口说不清楚几个词,更是口难择言,又急又伤心哭得更厉害了。
皇上不经意地翻了个白眼,似乎是嫌孩子太吵闹了惹得他头疼,忽然起身道:“朕看也看过了,养心殿还有些折子要批,就先走了。”
六阿哥见皇上要走,忽然难过地要追过去,踉跄着跑到门口却不稳地摔倒在地上,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阿玛”。
皇上回过头,见到嬷嬷和宫女都簇拥上来围着他,自无暇来管孩子,只是依旧走了。
正殿里乱作一团,昭嫔难过地搂着孩子。
小孩子是最赤诚的,六阿哥尽管有些害怕认生,和皇上一块儿抓了一会儿拨浪鼓也放下了芥蒂,却在最想和阿玛玩耍的时刻被阿玛放下。他不懂嫉妒争宠那一套,他只知道表达自己的不满而已。
只是皇上久不和小孩子打交道,他不明白,也根本不会当父亲。
昭嫔作为母亲看到孩子被父亲如此漠视,亦委屈得眼眶湿润。
她抱起六阿哥从门口返回,一腔怨恨无处发泄,对我怒道:“抱着你的孩子从我这儿离开。”
我知道她怨的是皇上,只是因为不能怨皇上,所以才怨我。
“姐姐......”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措辞,在昭嫔眼中不是耀武扬威、就是假惺惺做戏,因为我无力让皇上留在延禧宫好好当一个陪伴孩子的父亲。
“姐姐,对不住,妹妹告退了。”
我抱着弘昫离开正殿,一步步往怡性轩走去,才略知有了孩子的不同。
从前,和和睦睦、团结一心的延禧宫是皇上太后最乐见的。如今却不是了。
太后有意离间我和夏冬春,皇上也有意离间我和富察氏。
六阿哥身份尊贵,皇上忌惮他的母族,所以对昭嫔少有眷顾。延禧宫里有两位皇子,皇上害怕我的孩子与六阿哥一起长大结成一党,酿成当年八王九王之乱,便有意让我和昭嫔分崩离析。我家世低微,即便有孩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最适合当刀子了......
延禧宫若是还像从前那样太平和睦,三个嫔妃亲如一家反而让皇上太后忌惮。
不想斗也不行,权力顶峰逼着我们自相残杀,以削弱我们各自的力量。
乳母将七阿哥哄睡着,我则是坐在榻上给七阿哥绣个肚兜,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做得比平时更慢了些。
过了一会儿小林子进来递了消息,“皇上翻了毓妃的牌子召她入养心殿侍寝。”
什么批折子忙政务不过是想要离开延禧宫的托词,一回养心殿,他仍旧是自个儿怎么舒心怎么过的。
*
开春,上巳节。
华贵妃统管六宫,大小节日都要过,特地在御花园摆了曲水流觞宴。
年世兰原本兴致勃勃地邀了皇上也来凑个热闹,只是皇上推辞说政务繁忙,不便前来。
御花园里众妃嫔围着假山流水造景的案桌,端妃和毓妃又称病不出。
华贵妃做东居主位,左侧是敬妃、昭嫔、欣贵人、淳常在、锦答应;右侧是惠妃、我、襄嫔、李贵人、穆常在。
今日坐在眉庄身旁,我才发现她比之往日消瘦了许多,因为我怀孕产子休月子,与她也有很久不见了。
“眉姐姐怎么瘦成这样了?如今开春,也该多进补、滋养身体才是啊。”
眉庄对着我惨淡一笑,“无妨,冬日难捱,我不过是记挂着嬛儿在甘露寺的近况,总想着寻个由头去看看她。”
她刚提了一句“嬛儿”,华贵妃就立刻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惠妃妹妹可别犯了忌讳,今儿皇上虽不在,但这么堂而皇之地谈及废妃,难道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
华贵妃自从认了胧月当亲闺女养着也生出了逆鳞,谁敢提公主生母,她就跟谁急。
一时间,淳常在和锦答应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第154章 争风吃醋
华贵妃见众人都默默地不说话,环视众人,突然看到昭嫔今天戴了个银底点翠的华贵钿子,抚了抚自己鬓边的米珠流苏。
“昭嫔今儿打扮得甚是艳丽。”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略有不安,年世兰没了莞嫔陪她斗嘴,逮住昭嫔逞一逞口舌之快也是好的。从前她奚落的是脑子不太灵光的齐妃,现在她又揪着直肠子的富察。
“嫔妾打扮得再艳丽,哪及华贵妃娘娘满头珠翠来得豪奢呢?听闻小人得志、穷人乍富都是这样,恨不得将全副身家披挂上阵,才叫人眼热呢。”
昭嫔如今不得宠,脾气比以前更大了,她本就在座之中家族最有底气的,当然不愿丢了面子。
华贵妃这几个月请安的时候怼毓妃,没有一次擦出火药味,都被毓妃软绵绵地顺着话头解了,也十分不得劲。如今昭嫔与她针锋相对,她倒是忽然兴致起来了。
“本宫就瞧不得有些人整日一副轻狂样子,不得宠也就罢了,还爱显摆,平白在这儿惹人笑话。”
昭嫔被华贵妃狠狠戳中了痛处,气得撂了筷子,“嫔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华贵妃气得要拍桌子,恼怒昭嫔不经她允准就擅自离席。
我知道若是华贵妃生气了,我和曹琴默又得跟她去翊坤宫听她发脾气,于是赶紧说道:“华贵妃娘娘息怒,最近时气不好,昭嫔姐姐身子也不舒坦,所以言语上有些冲撞,娘娘大人大量,就饶恕姐姐这一回吧。”
曹琴默见我说话,淡淡笑道:“是啊娘娘,昭嫔不适,就让她回去歇着养着,咱们赏春同乐,别让这点小事扫了娘娘的兴致啊。”
华贵妃瞧着面前已经没有一个打扮出挑的,个个都朴素寡淡,才举起酒杯娇媚笑道:“本宫哪会为这点子小事生气,先干为敬,各位姐妹随意。”
华贵妃喝罢,众妃嫔都乖巧起身,一齐给华贵妃敬酒。
*
宴席散了,我便照旧去寿康宫请安。
夏冬春小宴上吃撑了,要回宫更衣后再来。
奇怪的是,在寿康宫的外面看到了苏培盛,皇上的銮驾亦在。今日皇上推了华贵妃的宴饮,竟然是来陪太后用膳说话的?
“皇额娘,三月初三上巳节是什么日子,您以为儿臣当真不知吗?”
皇上的质问带着些许恼怒,但这问题问得不明所以,我听着也是一头雾水。
太后没有回答,皇上则是冷冷地扔下一句,“不必让舅舅再给朕送酱菜了,御膳房做得就很好。”
说完皇上就出来了,看到我候在廊下反而有些惊奇。
“萱嫔怎么在这儿?”
“太后抬举臣妾,命臣妾来寿康宫抄经,所以臣妾在这儿。”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里面,蹙眉牵起我的手,“朕说怎么这么久不见你,今日就跟着朕去养心殿吧!”
糟了,我成了他们母子俩打擂台的彩头了。就好比双狮抢球,无论哪头狮子获胜,那彩球定然会被他们互相撕扯得面目全非。
太后老谋深算,弄权而不使诡计,因而比宜修要难对付得多。我和曹琴默几次三番想要设计,却苦于抓不到太后实实在在的把柄和证据而作罢。
或许,离间他们母子才是最好的办法。只是我位卑言轻,不适合当插在他们中间的双刃剑。
*
养心殿。
皇上坐在榻上拿起一本诗集,略有兴味地看起来,转眼就把我给忘了。
他刚刚将我从寿康宫带出来,纯粹为了炫耀权力给太后一个下马威而已,如今气已经撒了,我怎样便不要紧了。
我乖乖地跟着苏培盛退到御茶房,仍旧是烹了一杯茶搁到桌前。
“容儿熏得是什么香,从前没闻过。”
皇上坐在榻上神色略显惊奇地看着我。
“臣妾戴了一个笃耨香的香囊。过年时,臣妾听闻内务府有真腊国采购而来的树脂便领取了一些,亲自配了这种古书中曾谈到过的笃耨香。”
当然,若非夏冬春,内务府才不会采购这么偏门的制香材料......
“给朕瞧瞧。”
难得他有兴致,我便解下香囊交到他手中,他看着上面的鸳鸯图案忽然一笑,“容儿的绿头牌该挂上了吧?”
“是。太医也说臣妾恢复得不错。”
他解开香囊,取出里面的香蜡略显好奇地端详了一会儿,“听闻这笃耨香盛夏不融,香气清幽。容儿什么时候也给朕做一个?”
我佯装羞涩地低下头,“若是皇上不嫌弃,这个臣妾今夜就为皇上挂在床头可好?”
皇上听懂了我言辞里的勾引,反而乐得勾起嘴角。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将我引到他榻上,亲昵地依偎着我。
这时候,苏公公忽然进来禀报,“皇上,毓妃娘娘说做了一品杏仁莲子羹,希望能呈给皇上。”
皇上一听是毓妃忽然理了理衣襟,我也识趣地站起来侧立在旁。
毓妃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像是被人逼着前来讨好的。我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太后怕我狐媚争宠,所以特叫了毓妃来的。
“毓妃辛苦了。”
皇上将诗集撂在一旁,端起毓妃递过来的碗,平静地喝着。
毓妃注意到皇上案桌上放着的香囊,突然问道:“这是笃耨香吗?幼时在诗文中见过,仙风吹过海中春,氤氲偏傍玉脂温的句子。今儿倒是头一回见,果真是形如凝脂,香似仙风。”
我黯然低下头去,若是我能像她这样博闻广知,诗文美词信手拈来,只怕此香在皇上心中也会变得风雅而不可亵玩了。
“这是容儿配的,她最善此道。”
皇上听到毓妃也对香囊如此上心,反而挺骄傲的,好像我是一个可以拿得出手称道的奇珍异宝。
“萱姐姐果真好风雅,妹妹好生羡慕。”
“毓妃才是才华横溢、口齿伶俐,旁人又怎么能比呢?”
皇上开心地看着我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只当我们俩在争风吃醋,我们酸让他甜。
“毓妃若是喜欢这个香囊,朕就赐给你吧!”
我看向皇上,心里清楚,他是故意的。他要我为这个和毓妃争起来,他再假模假样地左拥右抱,互相安慰。
“臣妾不依,这是臣妾给皇上的一片心意,若是毓妃喜欢,臣妾再做一个便是。”
毓妃也瞧出了皇上的心思以及我装腔作势的拙劣演技,跟着演道:“鸳鸯香囊是萱姐姐一片心意,皇上若要赏臣妾,不若换个旁的吧。臣妾日日拿着萱姐姐绣的鸳鸯,没得让人以为是萱姐姐有意于臣妾呢?”
毓妃怕是戏本子看多了,演起来竟比我还真切些,皇上听罢笑得十分得意开怀。
“好,萱嫔的香囊朕收着,朕腰间的龙飞九天香囊便赐给毓妃吧。”
第155章 双刃剑
乐道堂。
我难得郑重地和夏冬春坐在一起,她看到我严肃的模样也有些在意。
“陵容,你有什么事儿你就说,你这样看着我,我心里发毛。”
我欲言又止,几次三番想开口,却又侧身过去不愿再说了。夏冬春原就是个急性子,被我这么反复折腾了两回,急得拉着我的手。
“此事十分危险,一旦被人知晓只怕是引来杀身之祸。”
我说罢明显感觉到夏冬春一愣,她亦认真地看着我,问道:“陵容,这事你非做不可吗?”
非做不可。
且我身边可用的唯有夏冬春一人。华贵妃是有钱有势,可夏冬春也说过,有些人脉在京城盘根错节,不是用钱就能收买得了的。
她看出了我根本没想过退路,忽然笑道:“既然是你死我活,那就只能让旁人死,咱们活。”
这样狠毒的句子从她的嘴里冒出来,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但她这么有勇气,已经胜了五成。
“好。我要查几件事。第一,皇上登基以来,隆科多大人都往太后宫里送了些什么,多久一次。请安又有几回。”
夏冬春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然后点头答应道:“这不难。宫里进出都有记录,送进来的物件也是有登记的,很容易查到。”
“第二,太后入宫之前和三必居有什么关联,比如是不是常客,或者家住得近不近。”
夏冬春蹙眉,眼神里充满了好奇,似乎在疑惑这些毫无关联的线索我都是从哪儿搜刮来的。
“我听襄嫔说隆科多佟佳氏是孝懿仁皇后的兄弟,太后与他似乎无亲戚之情,为何如此亲密?”
夏冬春一副惊诧得得知惊天大八卦的表情,捂着嘴不敢说话,见我如此淡定地将这些悄声说与她,她镇定下来后忽然握住我的手。
“陵容,我若帮你这一回,咱们俩可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她眼神真挚,不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说法怪怪的,不像是姐妹义结金兰,反倒像是漕帮码头拜把子歃血为盟一般。
我亦谨慎地点了点头,“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同命同心,不可背弃。”
因为一旦背弃,我们必然两败俱伤,皆无活路。
*
天气暖和,我抱着七阿哥到御花园走走,嬷嬷们说小孩子多晒太阳长得快些。
温宜也长大了些,穿着粉嫩嫩的衣衫赖在襄嫔的怀里不肯下来。
御花园里的花儿都开了,温宜在襄嫔怀里直嚷嚷着要摘花。
“小温宜,你的小脸蛋怎么又圆滚滚啦?”
我看到温宜雪白的脸庞肉嘟嘟的,忍不住上去亲亲她。
“萱妹妹,你都是有七阿哥的人了,怎么还瞅着温宜不放?”
曹琴默打趣我的话语里略带羡慕,我则是看着温宜说道:“妹妹倒是喜欢女儿的,乖巧可爱,要是再直率天真些便好了。”
听出了我话语中的惋惜,曹琴默安慰我道:“妹妹圣恩隆重,再生一位公主又有什么难呢?”
我略带愁容地看向她,悄声叹道:“妹妹如今日日在太后跟前伺候,自是无暇顾及了。”
听我这么一说,曹琴默也知道太后有意打压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她这口气叹得有些假,她何尝希望我爬得太高位居她之上呢?
即便不是姐妹只是同盟,也是见不得对方比自己好很多的,最好就是差不多。
“妹妹,前头,有动静了。”
我一听便知前朝东风再起,敦亲王作妖,我们的机会又来了。
“宝鹬你和嬷嬷带着七阿哥在这儿,本宫与襄嫔娘娘一道去前头逛逛。”
树影之下,周遭无人,即便阳光灿烂,也只能投下斑驳细密的光斑在我们二人之上。
“什么动静?”
“甄远道率督察院右副都御使瓜尔佳额敏大人、御史薛从俭大人,当朝参奏敦亲王劳军期间,虚撰明目、营私纳贿。从前跟从八王与九王的旧部,皇上有一些没有赶尽杀绝,如今都投在敦亲王名下,敦亲王还为其谋取官职俸禄。”
果然,甄远道为自家女儿报仇不遗余力。一旦搜集到罪证,就直接发作了。
皇上不满敦亲王已久,也是时候动刀子除去这道恶疮了。
“那就托姐姐,将隆科多那边的野风也吹起来吧。”
话音刚落,春风乍起,树影晃动,片片落花从我们头顶拂过。
*
春暖花开,后宫的日子难得平静,转眼五月里,满宫上下开始筹备着六月跟着皇上去圆明园避暑的事宜。
去年因为大旱的缘故没能去成,后妃们反比从前更期待了。
毕竟到了圆明园,来往少规矩也少些。再者以华贵妃那怕热又暴躁的脾气,才懒得每天召大家议事,就是真得了松快。
承乾宫。
屋内清冷,连贴身伺候的人也不在旁。
毓妃见我来了,一点儿也不意外,反而直言道:“那日在养心殿,不是我想去的。”
她还是那么不计较亲疏,直接让我坐在榻上,一人看书,手边放的还是一杯清酒。
“嫔妾知道。”
她抬眼看向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我没兴趣参加你们这些女人之间无聊的争风吃醋,也不爱演那一套姐妹情深,更反感整天装模作样地演戏给旁人看。”
我微微颔首,“嫔妾知道。”
“那你来做什么?”
毓妃撂下手中的书,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拿起手旁的酒轻轻抿了一口,又拿起一个杯子给我也斟了一杯。
“我想拿你当刀子使。”
她鼻息之间轻笑一声,低头斟酒,水流平稳连贯,似乎一丝内心震动都没有。
“萱姐姐还真是没喝酒就已先醉了。”
她十分淡定坦然, 像是在和我聊早午晚膳吃了什么一般稀松平常,问道:“拿我当刀杀谁?你要背叛你的华贵妃娘娘了吗?”
她微笑着端起酒杯递给我。
“太后。”
她的手指忽然不听使唤地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恍然洒了出来,然后缓缓抬头看向我。
“若非太后的旨意,你的父母如何会将你按照先皇后的模子来教养?你这把双刃剑可不是我磨的,是太后她自己十几年磨一剑磨出来的。”
她忽然用手托着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若非万全,绝不引你入局。”
见我如此有信心,毓妃反而好奇起来了,“人世间充满了偶然与意外......”
“但我信人定胜天。”
毓妃又给我倒了一杯酒,与我相碰,突然乐道:“好一个人定胜天。”
第156章 四郎探母
入夏,皇上携后宫女眷往圆明园避暑。
如今后妃中有皇子公主的不少,只撇下几个没孩子的人留在宫中也显得薄情寡恩,于是从未来过圆明园的淳常在和穆常在也跟着来了。
华贵妃独掌六宫大权,仍旧住在离皇上所居的万方安和最近的杏花春馆。
皇上有意让我和昭嫔分开,便让夏冬春住在了我曾居的抒藻轩,让淳常在住在随安室与昭嫔同居一院。
我则是换到了万方安和东北边的绾春轩,曹琴默也在华贵妃的安排下与我同居一院住在了品诗堂。
碧桐书院则由皇上钦点给毓妃居住,锦答应与她同院。
夜晚,湖面凉风起。
温宜公主和七阿哥都由嬷嬷哄睡着了,我和曹琴默两人在廊中歇着。
月色如银,前年在圆明园动手引皇后入局历历在目,如今我们要杀的已经换成太后了。
“姐姐,我们能成事吗?”
我望着头顶的天空,那月光照得我发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到时候赔上的是我的全部。
曹琴默一边摇着团扇一边笑道:“妹妹一向心有成算,怎么今日突然怯战了?”
或许是因为我有了弘昫,亦或许是我把夏冬春这块盾当矛使,一个人拥有的越多,牵挂的越多,反而不敢死了。
见我不说话,曹琴默也停下了手中摇着的扇子,与我同看向头顶的月亮。
“妹妹,在这个宫中,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权力是真的。一鲸落、万物生的道理你不是不明白。皇后倒台,权力才能往下放;甄嬛失宠,圣眷才能大家分;太后亦然,她没了,前朝的盛宴咱们才能上桌。”
我陡然看向曹琴默,她清明通透远胜于我,若非友而为敌,我未必是她的对手。
“听姐姐一言,妹妹如醍醐灌顶。”
曹琴默笑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打趣着问道:“当年你拜在年世兰门下说要中宫易主,扶持她直指后位,有几分真假?”
陈年往事,听她如今说起来,我都觉得好笑。
“姐姐知道,华贵妃靠梦活着,不给她造梦,你我如何依附于她呢?”
曹琴默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看着我憋着笑直摇头。
*
前朝皇上申斥敦亲王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华贵妃依照曹琴默的意思让年大将军收敛做人,以求和敦亲王撇清关系,一时间年府这边倒是很安稳。
皇上前日召了张廷玉和年羹尧一同觐见,年大将军不仅大斥敦亲王犯上僭越,还怒斥隆科多巧立名目、私占农田;其家眷与敦亲王家眷郭络罗氏、敦亲王母家钮祜禄氏勾结甚深,放印子钱以牟取暴利。
自从没了皇后,宫里的好东西头一份儿的都属华贵妃所有,她倒是比前两年还节俭了些。果然,非要和皇后较尊贵的攀比才是年世兰花费巨大的万恶之源。
玉镜明琴馆。
华贵妃遍邀众妃嫔听戏,设了可口点心,冰镇水果,晾好的各色茗茶。
过道里放了冰,四周放了茉莉花和数台风轮转动纳凉,曾经甄嬛一人独享的待遇,在摆阔的华贵妃这儿,人人都能享受一回了。
华贵妃姗姗来迟,众妃起身请安。
“给华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华贵妃婀娜走到中间坐下,抚了抚她黄金璀璨的头面,笑道:“本宫来迟了,胧月那孩子拉着本宫的手不让走,非要本宫亲自哄她睡着,才得脱身前来。诸位妹妹久等了。”
自从有了胧月,华贵妃又多了一个能炫耀的筹码,每天不遛出来显摆一下,她就憋得慌。
曹琴默一边喝茶一边恭维地笑道:“娘娘从前喜欢描金的器具 ,怎么如今都换了?”
华贵妃为了配合前朝年大将军的动作,同气连枝,但她生怕自己的表演没有观众,偏让襄嫔装模作样地点出来。
“这是本宫哥哥敬献的,淡雅质朴。哥哥总说富贵来之不易,不能轻易挥霍。本宫身为众妃之首,自当为后妃表率。”
李贵人一口茶差点儿没喷出来,连声咳嗽,引得华贵妃说罢又狠狠剜了她一眼。
华妃点了一出《娘子关》,这是她最喜欢的戏。
“毓妃,本宫听说你才情甚好,你也点一出吧,本宫相信你的眼光。”
毓妃淡淡的,从周宁海手中接过戏本子,翻了两下说道:“臣妾点一出《四郎探母》吧。”
她点罢依旧漠然地将戏本子递还回去,一言不发,倒是华贵妃蹙起眉头。
华贵妃看向毓妃,看似说笑地说道:“这杨四郎也真是,与铁镜公主成婚十五载,一向夫妻和顺的,竟然为了见母亲一面甘冒杀头之罪,还让公主替他计盗令箭,助他出关。养不熟的白眼狼,萧太后留他一条性命倒是替旁人做嫁衣了。”
惠妃忽然冷冷说道:“生养之恩大于天,杨四郎孝义之至,怎么到了娘娘这儿反倒成了不识抬举了?”
敬妃见他们俩呛起来,连忙帮着打圆场,“公主情深,四郎义重。佘太君与萧太后亦是巾帼枭雄,所以这出戏才引人称道。”
华贵妃见敬妃又当和事佬烦躁地瞥了她一眼。
毓妃平日里少言寡语,看到大家为她点的这出戏争起来,忽然也感叹道:“到底是铁镜公主爱人至深失去了自己,若杨四郎背信弃义,一去不复返,她便是一人承受辽国子民万世唾骂。杨四郎倒是摘得干干净净,忠孝仁义全占了。”
我和曹琴默看向毓妃,皆知她在说华贵妃爱皇上至深,将来年大将军和皇上之间她必要选一个。她若如铁镜公主一样相信、选择四郎,就要背负被年家唾骂的恶名。
华贵妃压根没听懂毓妃的言外之意,冷笑道:“本宫若是铁镜公主,必当自披甲上阵,与对面的杨门女将战他个八百回合!亲自绑了佘太君来送与夫君。”
毓妃真是个会点戏的。刚一开场,我头都大了。
“惠妃妹妹也点一出吧。本宫瞧你看戏颇有心得。”
华贵妃看谁不顺眼就让谁点戏,借着看戏将平日里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
“臣妾点一出《目连救母》吧。”
华贵妃听惠妃这么一说,手握着桌角微微使劲。
她歪起一个微笑看着惠妃,虽是一句话没说,但众人都听见了她眼神中的言辞:你还想靠胧月公主把甄嬛从甘露寺救出来啊?做梦吧!
第157章 里应
杏花春馆。
华贵妃着急叫了我和曹琴默到她宫中问话,一进门就看见她热得脸都白了。
明明宫中放了冰,只是桌上冰好的西瓜和葡萄她是一口都没吃,急得蹙眉。
“娘娘,出什么事儿了?”
曹琴默佯装关怀地上前去,搀扶着华贵妃先坐下,然后自己才默默地坐在榻上。
我坐在鹅羽软垫铺好的凳子上,乖乖地端正坐着。
前朝风波不断,如同沸水冒泡,我们就是要等此刻水滚烫人才好连锅一块儿端了。
“今天早上皇上在勤政殿议事,说八王和九王在宗人府对皇上颇有怨言,明发下来让众臣谏言,直问该如何处置允祀允禟。你们怎么看?”
华贵妃是真的不懂朝政,但又害怕年大将军说错话,所以才叫了我和曹琴默来。
皇上要惩治敦亲王这档口,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一丝错漏都不能有。年大将军相信妹妹在宫中更接近圣意,才愿听华贵妃的建议。
我和曹琴默的余光相触,谁能想到,我们坐在闺房之中开始指点朝政了。
我率先开口道:“娘娘,八王九王结党妄行,怨恨皇上便是无视国君。自作孽,不可活。”
华贵妃十分惊诧,她知道年大将军也居功自傲之人,听到我说的这么严重,也有些震动。
“难不成,本宫要哥哥严惩八王九王?若是如此,将来哥哥被人污蔑论罪,皇上岂非要赶尽杀绝了?”
她额头急得冒汗,似乎并不认可我所说的话转而看向曹琴默。
“娘娘,皇上宠爱娘娘,哪怕看在娘娘的份儿上,又怎么会如此对大将军呢?八王九王是与皇上争夺皇位之人,皇上早有诛杀之心,还是应该一切以皇上的心意为重啊!”
曹琴默声情并茂地说完,几乎是连骗带蒙地在劝华贵妃,“皇上的心意”这几个字几乎直击年世兰的命门。
华贵妃沉默思忖,曹琴默搁下手中的团扇,亲手给华贵妃剥葡萄。
“年家一直对皇上忠心耿耿,哥哥近日在外也十分收敛。允祀与允禟则曾经意图动摇天下,是皇上最厌弃痛恶之人。”
曹琴默见华贵妃上钩,忙不迭地递上葡萄,然后恭维着说道:“是啊娘娘,年大将军曾经扶持皇上荣登九五之尊,沙场征战立下汗马功劳。八王九王是乱臣贼子,对皇上欲杀之而后快,怎么能够相比呢?”
年世兰松了一口气,用银叉挑起曹琴默放在小碟里的葡萄,一口吃下。
“娘娘若觉得唇亡齿寒,就更应该劝说大将军好好约束家臣,在朝堂上亦要和皇上同仇敌忾。只有一切顺应皇上之意,皇上才会如常倚重大将军啊。”
我见华贵妃已经完全放下了戒心,又继续跟着劝说,如今她的威势于我和曹琴默还很重要,不能过早地被皇上忌惮砍去。
等到我们能够将后宫诸事收入囊中,再剁了年羹尧也不迟。
“皇上素来狠心,一旦论罪便没有回头路了。朝中嫉恨污蔑哥哥的也不少,只希望哥哥能像本宫一样,时时事事为皇上思虑。”
华贵妃若有所思地感叹了一句,没一会儿便称胧月公主午睡将醒,叫我们俩也回去看孩子去了。
*
两日后,前朝传来风声。
张廷玉大人主张对八王九王处以极刑。甄远道携督察院上书称八王九王罔顾君臣人伦,请皇上不必顾忌兄弟之义。年羹尧怒斥八王九王是乱臣贼子,希望皇上严惩不贷。
只有隆科多大人认为八王九王到底是皇上的手足亲人,应该让族中尊长入宗人府,好好劝说教导二人。
真是没想到,我给皇上出的主意,变成了隆科多给皇上出的主意。恐怕隆科多认为允祀允禟和敦亲王一样都是手足,劝两句也就罢了。
只是当初敦亲王是打人,允祀允禟可是罪名昭彰的谋反。
午后暴雨骤歇,天色将暗,我到碧桐书院去见毓妃。
碧桐书院与从前一样雅致凉爽,只是如今已换成了毓妃在住。
看到苏公公在门口,我便知毓妃根本不需要我提醒她动手,她消息同样灵通,已经自己入局了。
“皇上在这儿,那我晚些再来看毓妃娘娘吧。”
我故意说的比平时大声了些,果然引得了殿内皇上的注意,他在室内说道:“是萱嫔吗?进来吧。”
我低头一笑,手搭在宝鹬腕上款款上阶,进了碧桐书院。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给毓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他们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各色凉菜,两人正在窗下互酌。
“容儿,你来尝尝,毓妃这儿的酒酿得甚好,小菜也不错。”
我也跟着坐下,举起酒杯与他们碰杯共饮。
我尝了一口面前的干丝绿豆芽,佯装娇俏地赞叹道:“毓妃娘娘这儿的小菜当真不错,干丝鲜嫩、豆芽脆爽、酸甜可口,十分开胃呢。”
皇上十分开怀,见我这么会夸也跟着说道:“是不错,这小菜可堪媲美华贵妃宫中的厨子了。”
毓妃佯装无知地解释道:“臣妾听闻圆明园有个师傅是原在京城的三必居做事,这一次特拨来圆明园伺候的。臣妾家和三必居只隔一条街,从小就爱吃他家的酱菜。”
她说完,我跟着附和道:“定是皇上好心思,特意拨了毓妃喜欢的厨子来,连带着臣妾也有好口福呢。”
皇上没有说话,捏着筷子只是默不作声地微笑,然后镇定地自饮一杯。
“朕从小长在孝懿仁皇后身前,幼时隆科多舅舅惦记着朕爱吃酱菜,每每进宫都会给朕带一品三必居的小菜尝鲜。”
不知是不是皇上今日喝多了,话也多起来,对着我们俩竟然说出幼年之事。
恍惚之间,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把毓妃和我,当成了纯元和宜修。
“是啊,记得冬日里臣妾在寿康宫抄经时,隆科多大人仍旧送来酱菜,太后还特命竹息姑姑给皇上送去呢。想来,太后与隆科多大人都是心中记挂着皇上的。”
皇上一顿,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上,但为了不让我们起疑,仍旧扯出一个微笑,看向我。
“对了,太后怎么突然让你日日到寿康宫请安抄经?”
我佯装委屈地认错道:“都是臣妾不好,出入御书房与皇上所言甚多。太后教导臣妾要谨言慎行,不可在君上面前胡言乱语......”
皇上忽然冷哼一声,举起酒杯又饮下一杯。
我与毓妃悄然对视,装作姐妹情深的模样,碰杯共饮。
第158章 冷灶
晨起,天晴。
襄嫔带着温宜公主与我一起去闲月阁看眉庄。
冷了她半年之久,便是要她孤立无援,她如今脾气差,连华贵妃都敢直接怼,已经是一把成熟的刀了。
皇上与我二人是同样的策略,只盼着眉庄能够冷面冷心强势制衡年世兰的那一天。
所以,我们更应该先下手为强,适时将这张靠山牌握在手中了。
刚刚从荷花池的树荫小道走过来,便听见孩子嬉闹的声音。
“哥哥,哥哥。”
我和曹琴默蹙眉互视,决定按兵不动先不过去,瞧瞧情况再说。
只见一岁多的静和公主被两个乳母搀扶着,她还不太会走路,但小脚丫子却晃呀晃的非要迈出去,踉踉跄跄每一步都像是要摔倒。
惠妃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眼睛看着女儿,神情却很麻木,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过了一会儿,我们身旁的假山旁忽然窜出个脑袋,吓得温宜公主惊叫起来。
四阿哥?
惠妃听到温宜公主的哭声也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打眼儿就看见了假山石间的四阿哥,忙对他喊道:“呀,四阿哥,你快下来啊!怎么爬得那么高?”
我细细一瞥四阿哥,只见他麻利地从假山间下来,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
“萱娘娘吉祥,襄娘娘吉祥。”
他竟然这么听沈眉庄的话?看来他搭上沈眉庄这条线并非一日两日了。原来不止我和曹琴默、皇上,还有一个人想要扯着沈眉庄的大旗,给自己谋一条出路呢。
“惠娘娘!我给静和公主编了个草环!”
四阿哥兴冲冲地跑到静和面前,将自己手中的草环戴在静和的头上。
温宜在曹琴默的怀中有些急切,轻轻叫嚷着要下来玩,刚从曹琴默怀中一脱手,她就欢乐地直奔四阿哥和静和而去。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喜欢找玩伴了。
“哥哥,哥哥,我也要。”
四阿哥笑着蹲下来看着温宜道:“那你先和静和妹妹玩,哥哥再给你去做一个。”
见到这小小的少年又一次乐呵呵地跑开,我和曹琴默才缓缓地走到惠妃面前。
“给惠妃娘娘请安,惠妃娘娘万安。”
“不必了,坐吧。”
我和曹琴默各寻了个石墩子,由贴身侍女铺上绢子坐下,和沈眉庄恰好构成三足鼎立之局。
“安妹妹和曹姐姐怎么闲逛到这儿来了?真是跋山涉水啊。”
惠妃那阴阳怪气明显在说我和曹琴默目的不纯,我们还未靠近,她的一身刺就已经全副武装起来了。
“今儿御膳房做得水晶马蹄羹不错,温宜喜欢所以也想着给静和妹妹尝尝,吵嚷着要我带她来见妹妹呢。”
曹琴默有备而来,让音袖将食盒递给了采月,沈眉庄礼貌端庄地叹道:“难为温宜公主想着,本宫替静和谢谢姐姐了。”
有孩子当筏子,再别有用心的话听上去也变得和睦了许多。
说完眉庄又看向我,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你呢?你又为什么来?
襄嫔见两个公主在争手上的小木船,行礼退下到一旁去孩子中间劝说,实则是在给我和眉庄说话腾地方。
“最近少见姐姐出来走动,所以惦记着来看看姐姐。”
眉庄高傲地看向静和,冷冷叹道:“我本来就不喜欢热闹,所以平日里不出来。听闻妹妹幸得太后宠爱,日日在寿康宫实在辛苦。我哪里比得了妹妹左右逢源,毓妃、襄嫔、穆常在,满宫里没有你不交好的。”
听着怎么像吃醋?不会是眉庄在怪我这些日子和她疏远吧?她若是真想有个说话的人也能来延禧宫寻我啊,在这儿阴阳怪气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是,眉庄居于高位已久,身在妃位,又岂会屈尊来找我呢?
“是太后不嫌弃妹妹愚笨,众位姐妹又肯调教妹妹......”
我刚客套了一句,眉庄就打断道:“嬛儿刚离了宫,妹妹就急着另寻靠山了,真是叫姐姐寒心啊。”
我忍住想翻白眼的心,缓缓叹了一口气。眉庄不会还以为我们仨才是宫中一党吧?
烧了这么久的冷灶,是时候添柴加火,让她彻底醒过来了。
“姐姐。姐姐还不明白吗?甄姐姐已经不会回来了!废妃回宫从无先例!且不说胧月公主已由华贵妃娘娘抚养,即便甄姐姐回来也很难将孩子夺回。姐姐真的希望甄姐姐回来这明争暗斗永不停歇的地方吗?她伤心绝望誓要离开这牢笼,我们救她回来岂非与她的愿望背道而驰!”
我激愤陈词,直言快语,将眉庄说得落泪,她一边拭泪一边喃喃:“我就是舍不得她,没了嬛儿,我在这深宫的日子,每一刻都是寂寞。”
我顺势抓住眉庄的手,郑重道:“姐姐有女儿啊,静和公主是姐姐的亲骨血,她难道不重要吗?再者,姐姐如此在意甄姐姐,不是更应该振作起来吗?华贵妃手上捏着甄姐姐唯一的血脉啊。甄姐姐在宫外有知,也会感念姐姐对胧月的关心与照顾的。”
眉庄听罢掩面落泪,一丝声响都没有,只是身子不住地颤抖。
过了一会儿,她心绪平复,除了眼睛红红的,一丝看不出哭过的样子,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反而伸手握住我的手。
“陵容,谢谢你叫我明白。我之前是昏头了,皇上他真是好薄情啊,对我如此,对嬛儿也是如此。”
她看向我,又看向远处正在陪公主和四阿哥一起玩耍的襄嫔。
“对你如此,对襄嫔亦是如此,对静和如此,对温宜如此,对四阿哥也是如此......他对人人都是一样的,从不放在心上。”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沈眉庄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属实不易。她终于跳脱出一个后妃应有之义了。
“四阿哥。你过来。”
突然,沈眉庄对着四阿哥招了招手,他亦欢快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惠娘娘,刚刚静和抓了一只蜗牛,她好开心啊!”
沈眉庄为四阿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道:“你肯时常来陪静和玩,静和当然开心了。”
我打量着面前这个颇有心机的孩子,他亦用余光与我相触,精明算计昭然若揭。
第159章 愿者
太阳升的高了些,惠妃害怕静和晒着,带着静和回闲月阁吃小食去了。
四阿哥见状要告退,却被我拦住。
“四阿哥,绾春轩冰了绿豆百合汤,你要不要陪温宜公主一起去用些啊?”
这孩子看着稚嫩,实则是个老道的,见我主动邀请他,居然还有些提防,拱手婉拒道:“张嬷嬷也已做了绿豆汤, 等着我回去喝呢。”
曹琴默看出了我的打算,拢着温宜一块儿帮腔道:“温宜公主很喜欢四阿哥呢,阿哥若是陪着用些,没准儿进得更香?”
四阿哥犹豫了,但他仍旧没有允诺。
“宝鹬,去勤政殿问问皇上是否有空来绾春轩看看七阿哥和温宜公主。”
我话音刚落,四阿哥就立刻俯身行礼答允去作陪。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有心的算计。见不到实在的利益,竟连挪步都不愿意。他出身不高,竟然还有脸看不上我和曹琴默?
真是有趣。
绾春轩。
正殿铺上了厚厚的垫子,七阿哥正和乳母、嬷嬷一起玩。他最近会翻身了,抬头也能坚持很长时间,看到新鲜的东西和人就会开心得“咯咯”笑。
“宝鹊,盛两碗绿豆汤来,先让四阿哥和温宜公主喝了。”
四阿哥头次来这儿有些拘谨,幸好身旁有个小嘴止不住叭叭,一直啰嗦地和哥哥说话的温宜,气氛倒没有那么尴尬了。
喝完绿豆汤,两个孩子都来逗七阿哥,一时间倒是一派温馨和睦的景象。
“皇上驾到。”
皇上听到绾春轩里一片笑声,进门就叹道:“什么事儿啊,都笑得这么开心?”
襄嫔忙不迭地递话上去,“刚刚七阿哥想抓温宜公主的小木马,温宜不给,七阿哥就要上去抢,四阿哥正在和七阿哥和温宜说道理呢。七阿哥年纪小哪里听得懂这些,一个劲儿地往四阿哥的怀里钻,还将四阿哥的辫穗都抓住了呢。”
皇上听罢十分开怀了,见着三个孩子玩得有声有色,满意地点了点头。
“四阿哥怎么在这儿?”
我跟上去请安,对着皇上回答道:“晨起臣妾和襄嫔姐姐一起出去逛逛,谁知竟见着四阿哥在湖边背书,天气炎热,臣妾记挂着小孩子最怕热,所以邀阿哥来喝一碗绿豆汤解暑。”
这套说辞没有让皇上有任何戒备和怀疑,他反而高兴道:“朕许久不见四阿哥,来,四阿哥,你过来朕问问你。”
我使了个眼色给宝鹃,她十分懂事地退了出去,给皇上也添了一碗绿豆百合汤来。
“刚刚你襄娘娘说你在给弟弟讲道理,讲的什么道理,也说给朕听听。”
皇上低着头,一边吃一边问,并不看四阿哥一眼。
“儿臣说的是贤君禹的典故,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四阿哥说完,皇上仍旧在低头喝绿豆汤,我听不懂只能默默地看向曹琴默。
“书背得倒是很流利,你倒是解一解是何意,又为什么要对弟妹如此说?”
皇上突然严肃地起身看着四阿哥,威严的样子令我和曹琴默也忍不住胆寒。
“禹知兵刃之祸,伤民误国,所以对百姓施以财帛,解甲断刃,以德行感召诸侯,使得天下臣服。这便是化干戈为玉帛之意。儿臣与弟妹说这些,便是希望兄弟姐妹和睦友爱,争斗不如同享,抢夺不如互惠。”
皇上看着四阿哥没有说话,反而是一旁的温宜张着手臂想要皇上抱抱,皇上便遂了她的心愿将她抱在膝上。
“千年前的诸侯淳朴啊,解甲断刃,便尽得人心,像小孩子一样。”
莫名其妙的感慨从皇上的嘴巴里冒出来,大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微笑。
“行吧。四阿哥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开蒙读书的时候了,以后就和三阿哥一起上书房吧。”
只坐了片刻,皇上便若有所思地走了。
过了一会儿,曹琴默也带着温宜公主回去用午膳,我则是以送送四阿哥为名和他在院中的凉亭坐下。
“多谢萱娘娘提携之恩,儿臣没齿难忘。”
四阿哥假模假样地对我谢恩行礼,那一脸的乖巧顺从让我有一种看见自己的错觉。
“四阿哥,本宫这块垫脚石如何?”
他一愣,脸上浮起羞赧的红晕,显然是被我戳中了心中所想,有些慌乱。
“本宫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莞嫔不成,便拜在惠妃门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逐渐变得像一只伺机而动的小狼,狠厉与畏惧交织在一起,谨慎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萱娘娘,你想说什么?”
“四阿哥这么懂争斗不如同享,抢夺不如互惠的道理,自然愿意与本宫互利互惠?”
他蹙眉看着我,眼神中的警惕和戒备仍旧没有放下,反而多了几分惊诧。
“儿臣还小,又备受冷落,不比七阿哥常常得皇阿玛眷顾看望。”
我佯装贴心地安慰他道:“可毕竟你是皇子,宫中出入各处方便,年纪又小,旁人又何尝会对你心存戒备呢?”
四阿哥脑袋很灵光,脱口而出:“原来萱娘娘是想儿臣当个顺风耳啊?”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无宠无爱,银钱短缺,除了一个“皇子”的身份,他身上几乎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被人利用的价值。
在这短暂的静谧中,他大约想到的是和我一模一样的内容。
“其他阿哥都有自己的额娘,儿臣也想要有额娘。”
和小孩子谈生意还真是简单直接,他竟然这么快就考虑好了,自己的野心也赤裸裸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阿哥必将心想事成。”
他没想到我这么爽快,但他别无选择,因为我和曹琴默是唯一对他伸出橄榄枝的人,他失去这次机会,不知又得等多久。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木剑,将剑柄和剑身分开展示给我。
“这是儿臣的小木剑,里头是空的,萱娘娘想要知道什么,便画个图塞在里面,放在荷花池假山石群入口的石墩子之下。”
“你不怕我画的,你看不懂?”
“儿臣很聪明。”
果然,愿者上钩,无饵也可钓鱼。
第160章 外合
下午,我正在院中乘凉,夏冬春忽然着急忙慌地冲进来。
她神色很不正常,我亦察觉出了端倪,赶紧拉着她到内室坐下。
“出什么事儿了?”
夏冬春深吸一口气,拉住我的衣袖凑到我的耳旁,轻轻说道:“夏刈不在圆明园。”
夏刈?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这不是皇上身边的亲卫血滴子的首领吗?
“你不是叫我盯着点儿皇上身边的风向吗?其余的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今日散朝后,果郡王入了勤政殿,然后夏刈就带着人出宫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怕是皇上要有大动作了,前朝除了前阵子弹劾敦亲王沸反盈天,这些日子一直风平浪静,这么突然出手,恐怕是果郡王捏到敦亲王谋反实证了。
想到果郡王对甄嬛的心意,我冷笑一声,只怕是他也在为甄嬛报仇呢。
我忽然抓住夏冬春的手,谨慎道:“你怎么知道血滴子的事儿?”
夏冬春看着我如此紧张反而很高兴,笑道:“你忘了我姓什么啊?夏刈算起来是我祖父的二弟的重长孙,所以论辈分他还得叫我姑姑呢。”
我竟没想到夏冬春还有这层关系在。
“那你这么刺探皇上身边的人,不要命了?就算有族亲在内,被皇上知道了可是要杀头的!”
她安慰似的将我的手包裹在她的手心,轻轻说道:“当然不是这种明目张胆的互通消息啦,圆明园中午忽然少了上百号人吃饭,只要留心膳房送饭班次都会发现的,旁人只当是侍卫正常调遣。可我一问巡班侍卫便知巡岗如常,那你说少了的人是谁呢?”
夏冬春变得细心谨慎,就算打探消息也变得不留痕迹,她倒是让我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你是不是想夸我呀?快夸我!”
我被她这模样恼得“噗嗤”一笑,偏不夸她,她心痒难耐地一口一个“好妹妹”地撒娇,我耐不住她这撒泼打滚的性子,只好说,“多谢你,你神通广大,帮了我大忙了。”
她喜滋滋地摇头晃脑,开心地在我宫里多吃了两块莲花酥才走。
*
午后,皇上说天象显祥瑞是多子多孙之象,要在九州清晏设宴,遍邀贵胄公卿带各家孩子前来赴宴。
敦亲王推脱有疾不能出门,但为了不让人起疑,还是让福晋带着庆成郡主到了圆明园。
九州清晏十分热闹,孩子们说笑玩耍,一派阖家欢乐之景。
“老十家的庆成郡主都长这么大啦!像额娘,是个标致人。”
敦亲王福晋赶紧携女儿一起起身向皇上敬酒,“多谢皇上夸奖,庆成愧不敢当。”
喝完酒母女双双坐下,皇上却像是故意问道:“庆成多大了?是不是到了指婚的年纪了?”
敦亲王福晋吓得赶紧起身回禀,神色略显慌乱,“郡主才十二岁,如何能指婚呢?妾身还想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年呢。”
皇上见福晋如同惊弓之鸟,反而十分得意,笑道:“不过日子过得也快,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到时候朕定会封庆成为公主,让她风风光光出嫁,绝不逊色于朕亲生的和硕公主!”
华贵妃娇嗔着讥讽道:“郡主真是好福气啊,得皇上如此宠爱,来日指个部落首领,番邦亲王多体面啊。”
皇上明着拔华贵妃当刀,华贵妃就傻乎乎往福晋心口插,还真是默契。
不过皇上今天这么圣恩施惠的话放出去,恰好和今晚敦亲王举大计谋反正好形成鲜明对比。满宫的贵胄们看着瞧着,明天敦亲王败露之时,便是谋反辜负皇恩、罪名罄竹难书。
互相祝酒了几巡,皇上突然点了夏冬春起来。
“穆常在,朕听闻夏家有一套不外传的剑舞,今日高兴何不与宾同乐呢?”
夏冬春有点儿懵,她一个几年不被皇上记起的人,竟然在今夜被皇上叫起来舞剑?
众嫔妃都是见过她跳惊鸿舞的,若非如此,她也不能一举获宠。
“皇上稍候,嫔妾且去更衣。”
我看着夏冬春告退的身影,忽然意识到皇上在打什么算盘,“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在外头是夏刈率血滴子围攻敦亲王府,骁骑营率军捉拿敦亲王;在里头便是夏冬春剑舞,专门威慑在场的王爷、贝勒及其家眷。
殿内忽然奏起肃杀的《兰陵王破阵曲》,夏冬春持剑跳舞,英姿飒爽。
她亦知皇上意图,于是整个破阵走步尽朝着左边公卿那边舞去,皇上与后妃这两边倒是成了她所守之地。
一时间殿内只听见乐声和舞剑甩出的“刷刷”兵刃响声,众人静默,屏息欣赏。
直到夏冬春跳完,乐声停了数秒,仍旧无人出声,只是沉浸在令人胆寒的肃穆中久久难以出来。
“啪,啪,啪。”
皇上轻松地为夏冬春鼓掌,引得大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举杯压惊的压惊,低头叹气的叹气。
“穆常在一舞,果然是翩若游龙,英姿勃发啊!”
皇上的夸赞让大家找到了一个可以把紧张和恐惧都释放出来的出口,都跟着夸赞夏冬春舞姿精绝。
正在一片祥和之际,九州清晏大门敞开,果郡王突然穿着朝服进来。
“启禀皇上,骁骑营已领人拿下了逆贼敦亲王。”
宴席之上满场愕然惊惧,只有皇上一人镇定自若,甚至有几分得意。
各位亲王和家眷都吓得起身跪倒在殿中,一个个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皇上瞧着这满殿跪着的人,忽然正色道:“先帝在的时候,允祀、允禟、允?狼狈为奸,意图篡夺皇位,允祀允禟做得太过,事败削爵,允?不过跟从,后因温僖贵妃的缘故保全下来。为了安抚他,朕还封他为亲王,可惜他太不知足!”
敦亲王福晋和庆成郡主吓得默默流泪,身子抖动不敢作声。其他的亲王及家眷也吓得连头都不敢抬。
“朕希望,允?是最后一个有谋逆之心的人!此后诸王都能安分守己。”
皇上的警告威吓意味极浓,殿中静得令人害怕。
“臣弟效忠皇上,绝无二心!”
五爷恒亲王赶紧高声表忠心,伏在地上汗水直下。
“臣弟是第一风花雪月之人,别无他想,但求皇上保全富贵。”
十七爷也跟着撇清,装成风流模样不愿惹皇上忌惮。
亲王贝勒们一个个表忠心,一时间“皇上万岁万万岁”响彻九州清晏。
我看向坐在最高处的皇上,他纵横谋划、炉火纯青,已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势,我后背也不禁渗出冷汗来。
第161章 幻想
皇上最近忙得很,扫尾敦亲王谋逆之事,革职其门下之人,抓捕其党羽,雷霆之威未减。
皇上在前朝大刀阔斧,便也没有时间来理会后宫之事,他下旨免了一应节日庆贺、宴会应酬。
勤政殿。
夜晚烛火摇曳,皇上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他面色不太好,看上去像是劳累过度了。
“皇上,臣妾带了一品人参乌鸡汤来,最是安神宁心。”
皇上并不说话只是睁开眼睛看着我,连动都懒得动,靠在枕上缓缓地叹息。
“臣妾知道皇上不喜油腻荤腥,过了三道滤,将油都撇尽了才送来。”
皇上往案桌前凑了凑,坐在桌前像个等食的孩子,双手搁在桌上,手中盘弄着珠串。
“臣妾听说太医院有上好的人参可入药膳,一去问了还真有,说是辽东来的千年人参,最是滋补。”
皇上累得一个字都不想说,一边喝汤一边还在想事情,喝着喝着突然喊起苏培盛来。
“苏培盛!你去朕桌上!大理寺的折子,给朕拿来!”
我佯装无知的样子担心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要不先喝完再理政吧?”
皇上蹙眉严肃、目光灼灼,刚刚还累得像是随时能昏睡过去,现在又好像有十万分精神了。
皇上起身下榻,腿脚比苏培盛还快,健步如飞往西偏殿书房而去,精准地拿起大理寺审敦亲王案的奏章,一边看一边气愤。
“吉林将军进贡千年人参两支,账目口供呈述均送到敦亲王府!又是怎么到了太医院!苏培盛!你这个督太监的人头还要不要了!”
苏培盛吓得跪在地上,皇上的奏折一扔,恰好掷在他的拂尘边上。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苏培盛连连磕头,大气都不敢喘,赶紧问道:“奴才愚昧,请皇上明言,让奴才死个明白。”
“你的眼睛不够亮堂!这宫里有人和外头互相勾结,你竟然懵然不知!允?的爪牙都伸到朕的太医院来了!”
瞧着皇上虽然语气冷酷,但面色如常并无追究之意,我也进殿为苏培盛求情说话,“皇上,臣妾不知这千年人参有何不妥。只记得毓妃入宫那日,臣妾和穆常在在太后宫中请安,是隆科多大人差人送给太后的。许是太后心疼皇上,才将人参送到太医院去了也未可知啊。苏公公在宫中事务繁杂,这过了明路的事儿,一时疏漏也是有的。”
苏培盛一听我给他解释说话,伏在地上,赶紧求饶道:“求皇上饶奴才一条命,奴才日后定当严加防范。”
皇上一听反而同情起苏培盛来,叹了一口气,语气放软对他说道:“要不是留着你的脑袋将功折罪,朕还斥责你做什么。你先下去吧。”
苏培盛松了一口气,对我投来一个感恩的眼神,“奴才去给皇上泡杯茶,皇上消消火。”
皇上劳累地坐下,手撑在桌上,严肃地看向我,质问道:“你久在太后身边,见过几次隆科多送东西进来?”
他把我当成自己插在太后身边的探子和细作了?
这样也好,至少这说明,此刻,他比起信任太后,更加信任我。
“臣妾只碰上过两次,一次便是这人参,毓妃和穆常在也在场的;还有一次便是扬州的酱菜,太后亲命竹息姑姑给皇上送去呢。”
我装得两边都不得罪,反而激怒了皇上,他气恼地将手往桌子上一拍。
“给太后的便是人参,给朕的便是酱菜。舅舅可真是朕的好舅舅!”
真是和我一样。连旁人送自己的东西都要比高低贵贱,最恨旁人将自己轻贱。
我忍着心头的笑意佯装担心地赶紧走到皇上身旁,心疼地拉起他的手,为他搓了搓手心。
“皇上再生气也得顾忌自己的身子啊,手打疼了可怎么办。”
我急得直落泪,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十分感动的将另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
苏培盛低着头端着茶进来,刚搁下就准备走,却被皇上叫住,他身子一抖弓腰转过身来听吩咐。
“你去给朕查查,自朕登基以来,隆科多舅舅给皇额娘送了多少东西。”
“奴才遵旨。”
见苏培盛乖乖地退了出去,皇上忽然拦腰将我抱坐在他腿上。
我身子一抖,想要挣脱,忙推辞道:“臣妾重,会累着皇上的。”
“哪里重?容儿冰肌玉骨,身轻如燕。”
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欲望,转身勾住他的脖子。书房重地,原是后妃不可擅入之所,他亦谨慎小心,理政和休息分得明明白白。
“皇上......”
我娇媚一叹,他立刻上头,将我抱起离开书房,往东边榻上而去。
我勾着他的脖颈,余光看向那铺满奏折的书桌,心头升起一丝失落。那张桌子就是他的天下,女人,永远不能靠近。
我脑子里突然浮现起一个诡秘的幻想:我看到他掀开所有的奏章,将我抱坐在那桌上。他将我穿刺欺凌,我亦折磨他精疲力尽。我看到他闭上眼睛颓然溃败,我的胯下却是他的江山。
“想什么呢?”
“想要皇上。”的全部。
他得意一笑欺身上前,将我压在榻上,扣住我的双手。
*
前朝处置敦亲王的事儿没完,每天都有新证据,每天也都有新的弹劾奏章。
皇上每天都在勤政殿焦头烂额,除了我这种搏命套消息的,只有毓妃这种本来就不想要命的在跟前伺候了。
连华贵妃都对皇上的狠辣决绝心有余悸,不敢在皇上跟前瞎转悠,恨不能天天写家书发回西北,嘱咐年羹尧不可张扬。
绾春轩。
七阿哥睡着了,我坐在榻上看着外面的月亮。
今儿是中元节,宫人们都得允准去湖中放荷花灯祈福,我知道她们的心思大约与我一样:活下去。
最近我时常觉得自己在万丈高的钢丝上行走,头上悬浮着两座大山。
从前我虽然在地上,脚踏实地,但是头顶那三座大山,随便掉下些石子,即便无意砸到我,我也会随时殒命。我离那高处太远了,远到我都不知道石头什么时候掉,又该如何躲。
我不想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于是乘风击碎了一座山,踏着那些坠落的石块登云直上,抓着一条钢丝苟活。
我不能再跳下去回到地面,会死。可在这钢丝上,上面落下石子击中我,我还是会死。我站得更近只意味着死得更明白。
我想再击落一座山,再次登石而上,这样就安全了。可即便我登上了最高的那座山,我亦知他终有一天会自行崩裂,化作无数碎石坠落下去,除非我还能再凌空登上新塑就的高山......
要是我有翅膀就好了,是一只鸟,能飞,就再也不害怕了。
“小主,皇上来了,您快预备着接驾吧。”
宝鹬拉着我晃了晃我的手,将我从幻想中拉回现实,我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忍住对命运不可控制的绝望,对她点了点头。
第162章 枝节
皇上愁眉苦脸地进来,一来就坐在了榻上。
他也不脱鞋直接盘腿坐在我的垫子上,放下帽子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赶紧和宝鹬一起泡了一杯茶来,放在他的跟前。
“皇上,这是金丝菊茶,平肝火的。”
他不说话,我便使了个眼色让殿中的人都退下,偌大的寝殿里只剩我们二人。
“敦亲王允?囚禁宗人府,这次算是求仁得仁,和允祀允禟可以作伴了。”
我默默的不说话,见皇上抬眼看我,我才俏皮地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面露喜色,拉起我的手,嘲笑道:“敦亲王举兵谋反前,竟然想向吉林将军和步兵统领隆科多借兵。迎允祀为帝,尊允禟之母宜太妃为太后!简直可笑!”
我低头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过完年我们就让华贵妃敦促年大将军尽早返回西北。否则以敦亲王拖人下水的本事,只怕借兵密函也有年羹尧的一份儿。
我也跟着笑话道:“旁人也不傻,官高爵显,何必冒死举兵跟他谋反?隆科多大人已官至一等公,是加无可加的富贵,又一直忠心皇上,才不会如此糊涂呢。”
皇上忽然松开我一只手,神色犹疑,“你和毓妃都挺为隆科多说话啊?”
这不是为了给太后挖坑吗?
“臣妾死罪,言语有失,望皇上恕罪。”
我突然害怕地蹲下行礼,头也不敢抬,却听见他的一声轻笑。只怕他以为我胆子小又愚昧,觉得有趣吧。
“不是,朕就随便问问,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又没见过隆科多,怎知他忠心?”
我佯装思索地默默了一会儿,“臣妾常在太后那儿抄经,许是听过太后提起过吧?想来太后也是如此对皇上说的。”
皇上冷哼一声,只当我傻,抚了抚我今儿戴的珍珠流苏钗,笑道:“那倒是,太后确实是这么说的。所以,朕不怪你。”
言下之意,他怪的是太后。
“八月回銮,朕会和太后说一声,叫你不必再去抄经了,你又要带孩子还要侍奉太后,怎么忙得过来?”
我感天动地地抹泪欢喜,赶紧谢恩,“谢皇上恩典。”
他看到我如此高兴反而眉头锁得更紧了,双手将我从地上拉扯起来,温柔地抚了抚我的手背。
皇上只当我是傻乎乎当了太后的喉舌而不自知,心有忌惮才解救我。他脑子里只有筹谋,哪有情谊呢。
若非我今日用这件事刺到他,他打死也不会想起来要救我于水火的。就算太后对我有更无礼的磋磨,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是不起眼的小事,死了都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
*
没几天,隆科多被革去了步军统领之职。次子罢官,禁足府内。
皇上命隆科多上缴登基时所赐的四团龙补服、双眼孔雀翎。黄带紫辔也不准再用。
绾春轩。
宝鹬从外面进来,对着我失望地摇了摇头,我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小主,奴婢日日都去,那石墩子底下的小木剑是真的再没出现过。这事儿会不会牵连到我们啊?”
“这个不必担心,没有证据的事,谁敢随随便便往我们头上扣帽子?”
宝鹬这才松了一口气,乖巧地退出去了。
只是我疑虑的是,是四阿哥故意收手,还是被迫收手?
他若是故意收手,便是觉得我无力自保、更护不住他,打量着我有自己的孩子生怕我害了他,所以占了一次便宜便绝交往来,也算是摸清楚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是这样,倒也无妨,小孩子嘛,惧怕风险而不敢越出雷池是应该的。这么固步自封,他也不算是个有决断的货色。
只怕是此举被旁人发觉,有第三人知晓此事,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宝鹊,你陪我出去逛逛吧。”
宝鹊看着外面已经黑透的天色,试探着问了一句:“小主,已经很夜了。”
“夜晚凉爽,难道大白天出去晒太阳?”
宝鹊被我逗乐了,忙去点了个灯笼和小林子一起陪我出门,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前几天放下的荷花灯,被风吹到了岸边聚拢在一起。
虽是夜里,竟然也有游船在划动。
我走到湖边,对着不远处的船只问道:“不知是哪位姐妹在船上,可否停船靠岸?”
船没有靠近,反而摇得更远了,正在我狐疑之时,突然船头窜出了淳常在。
“萱姐姐是我,我和......穆姐姐在游湖呢!船小狭窄,恕我们不能邀姐姐上船了。”
船越摇越远,我却更加疑心起来,夏冬春知道是我,竟然会不出来打声招呼?
我一路走到假山群附近,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默默地看向我和四阿哥约定藏小木剑的那一个石墩子,恨不能将它盯出个洞来。
过了一会儿,我隐隐看见远处有灯影过来,特命宝鹊将灯笼熄灭,不准作声。
那人身形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个宫女,她鬼鬼祟祟地精准找到我与四阿哥约定的那个石墩子,搬开后将小木剑放了进去。
我轻轻一拍小林子,他十分聪明地跟上去,从黑暗中窜出来逮住了那人。
“哎哟!谁啊!”
这暴跳如雷的骂声,再熟悉不过,我让宝鹊赶紧点着灯笼陪我过去瞧瞧。
果然看见了一脚蹬在小林子背上,豪气冲天正在拍膝上脏污的夏冬春。
她见到我才意识到自己脚下是什么人,突然收起自己的脚,尴尬道:“哎哟,林公公,对不住,对不住。”
小林子后怕地弓着腰返回我身后,一副吃了哑巴亏的模样。
我没问她缘由直接拉着她去了假山高处的凉亭,那儿隐蔽无人正好审问。
点着蜡烛和她一对一地坐在一起,我冷声质问道:“你穿着紫霞的衣服做什么?扮成宫女好玩?”
“啊......”
她低头一笑看着自己这身衣服,和我打马虎眼道:“是不是还挺合身的?”
“你怎么知道石墩子和小木剑的!从实说来!如若不然......”
我明明是在威胁她,夏冬春却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笑道:“不然怎样?同命同心,绝不背弃哟。”
“......”
第163章 行百里者
见我恼怒不吭声,夏冬春赶紧神神秘秘地凑近。
“四阿哥,不行啊。”
“怎么了?”
夏冬春居然抬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像是在教训我,我看着她这莫名其妙的样子,惊讶地微微张嘴。
“你这回找的人,实在不行,比我可差远了。这些日子我帮你验过这小子了,他就是敷衍你。无论让他透露什么消息,他都是弄些随便拉个宫人都能问到的事儿来回复。鬼精着呢。这小子和你一样,自私自利还八面玲珑,你明知道他是虚与委蛇吧,还揪不到他的错处。他演得挺开心,我就只好陪他玩玩喽。”
我看向夏冬春的眼神恍然狠厉了几分,佯装生气地问道:“你说我什么?”
夏冬春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对着我绽开一个露出八颗牙齿的微笑。
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我忽然觉得轻松。在宫中如履薄冰,时时刻刻我都绷着一根弦,偏偏和夏冬春在一起,连验人这种包裹着促狭心思的试探都变得亮堂堂的。
好像,夏冬春真的把这看作一场游戏,她像猫戏老鼠似的逗弄四阿哥,开心得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我找了四阿哥?”
“笑死人了,你安陵容什么时候善心大发做好事啊?无利可图,你会管四阿哥渴不渴热不热?要不要去上学啊?”
我再一次抿着嘴忍着气,合着,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
见我态度不对,夏冬春又一次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平时装得很好的,真的。满宫里谁不夸你随和好相处?要不是咱俩在一条船上,我哪儿能知道你的真面目是这样啊?”
我眯着眼冷冷问道:“我什么真面目啊?”
夏冬春似乎知道我不是真的生气,反而比刚刚更加嬉皮笑脸地答道:“当然是美丽大方、温柔可人,心思缜密、善解人意啦!”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刚刚湖上的游船,严肃道:“你是坐船来的吗?”
“我一个人怎么坐船来?我都假装宫女了,还明目张胆坐船,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只点了一下头,想到淳儿刚刚那番说辞,不禁有些疑虑。
*
八月里圣驾回銮。
转眼入秋。
我又能进御书房伺候了,即便是一两个月只能来一次,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殊宠。
皇上在批折子,我就在旁边研墨,谨言慎行,不敢乱说。
“你瞅瞅,这是朝臣们给允?拟的罪状。共八大罪项。藐视君王,背负先皇,结党营私,紊乱朝政,阻塞言路,殴打大臣,别怀异心,滥用武功。条条都是恕无可恕的死罪。”
他让我瞅瞅,我还能真瞅瞅?
我低头研墨,不置一词,皇上见我不说话,将折子一合扔在一旁,坐在椅子上叹了一口气。
“毕竟是朕的兄弟,恕无可恕也得恕。朕不能因为他背负上屠杀手足的罪名。”
我的手忽然一顿,吞了一口口水。
从前我从未想过,皇上也是有旁的东西在制约他的,比如君王声名。他可以狠毒,但也只能悄悄地狠毒,明面儿上还得是个贤君、仁君。
“念敦亲王颇有战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杀之,令先帝亡灵寒心。故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罪,着革去王爵尊荣,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人府,非召不得探视。”
我赶紧微笑着哄他,“敦亲王对皇上如此,皇上还这样待他,真是仁义之至。”
皇上听了十分受用,继续说道:“是啊,连他的家眷妻儿,朕也只贬为庶人,连敦亲王府都许他们住着。朕已是仁至义尽。”
过了一会儿,苏培盛又送了一叠折子进来,刚下去一点儿的小山,又堆了起来。
“皇上操劳国事,当真辛苦,臣妾在旁看着都心疼。”
皇上听到我这么说比刚刚更加高兴,一边从上头拿出折子,一边笑道:“红袖添香在侧,案牍劳苦也有情致。”
他伸手想要握一握我的手,我却扭捏地闪开,他低头一笑继续看折子。
御书房静谧,苏培盛退出去后只听见我磨墨的单调声音。
“放肆!”
刚看了一个,皇上就气愤地将折子扔了出去,吓得我赶紧跪倒在地。
“舅舅可真是我的好舅舅!满朝都在弹劾敦亲王的党羽,要求用严刑厉法治天下。舅舅却偏偏送来一封弹劾金南瑛的奏章!这是什么意思!”
我根本不敢动,也不知道金南瑛是谁,一句话都不敢插。
“不关你的事,你起来!”
听到皇上这么说,我才卑微起身,帮他拾起飞出去的折子,装好重新递还给他。
“金南瑛是十三弟举荐,到西北做陕西驿道的。朕要他弹劾敦亲王之人,他却顾左右而言他,弹劾怡亲王之人,岂非扰乱视听!”
十三爷的人在西北?这不会是皇上按在年羹尧那儿的钉子,用来监视年羹尧的眼线吧?
我试探着说道:“许是隆科多大人失察,并非存心。”
“哼!舅舅断不会如此!不过是对朕有怨言罢了!朕将他与他的儿子革职,本只是有意训诫。舅舅仍旧监管理藩院,任吏部尚书,掌管朝廷用人大事,朕还许他铨选官吏、不必奏请。可他,竟这样辜负朕!”
皇上雷霆之怒令人胆寒,我亦不敢插嘴,只让他自行发泄。
“苏培盛!传旨!”
苏培盛躬着身子进来,与我一样的恭敬。
“隆科多自恃己功,扰乱视听!削太保之职,革一等阿达哈哈番职。着隆科多离开京城,去阿兰善修城开垦荒地。”
我听到皇上这么说,便知我和曹琴默至少已经成功了一半,暗暗松了一口气。
没过两天,太后忽发重病,皇上以不宜搅扰太后养病为名免了众妃在太后跟前请安伺候。
整整半年之久,皇上终于把我从抄经的火坑里给救出来了。
不对,应该是我费尽心机,把自己从抄经的火坑里给救出来了。
第164章 逃杀
敦亲王党羽落马,隆科多及其两子革职离京。
督察院弹劾有功,着左副都御史甄远道任正二品吏部尚书,择右副都御使瓜尔佳鄂敏之女遴选入宫封为祺贵人。
皇上心中到底是对甄嬛有愧,甄远道也想拼尽全力帮女儿重回紫禁城,我和曹琴默在前朝毫无根基,兄弟子侄也指望不上,几乎是越往后死得越明白的牌。
承乾宫。
门口种上了竹子,挡在窗前,枝干叶子的影子投影在窗上,多了几分诡秘之意。
“给毓妃娘娘请安,毓妃娘娘万安。”
毓妃没说话,她又在榻上喝酒。几乎我每一次来,她都在喝酒。我知道她在麻痹自己,或许除了这种方式,她没有别的让自己逃避现实的方法了。
“坐吧。”
看她这么疯,我反而有点害怕。我战战兢兢地坐在榻上,她见我坐下立刻又给我倒了一杯酒,直接推给了我。
“毓妃娘娘......”
我正想解释说我回去还要照顾七阿哥,喝了酒有酒味,这样不太好,结果毓妃忽然生气起来。
“不要叫我毓妃娘娘!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婵媛。”
她脸颊微醺,眼睛里是朦胧的泪水,她的怒意也像软绵绵的拳头,一丝看不出攻击力。
唱词里婵媛指的是美女。毓妃她还真是人如其名。
我悲悯一笑将酒又推了回去,刚推到案桌中间,便听到她说:“你知道太后为什么不想让你封嫔吗?我刚入宫的时候,你就有了身孕,姑母说你这一胎若是男孩,她就帮我要来。而我有了皇子,就能封贵妃彻底站稳脚跟。”
我的手停住了,迟疑地扶着那酒杯,忍着心中的愤怒和委屈。不仅是我,我的肚子,我的孩子都是旁人的垫脚石。
我看着她默然不语,她却自嘲地笑起来,“我才十七岁,她要我养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孩子,告诉我这是我扶摇直上的筹码,是我问鼎皇后之位的筹码,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动,她似乎是嫌这么一小杯一小杯地喝不带劲,突然举起酒壶直接往口中直灌。我看她那疯魔的样子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拦住她。
她轻蔑地扬起头看着我,指着我的胸口笑道:“去圆明园之前,姑母见我仍旧不愿抚养七阿哥,便告诉我,若是我介意皇子的生母,她可以帮我无声无息地解决掉你。她说你狡黠聪慧,与其养虎为患,不如尽早铲除。”
我的手颤抖地一松,吓出一身冷汗,身子颤栗了一下。
之前的记忆历历在目。难怪那时毓妃说世间充满偶然和意外,她早就知道了太后的心思。我没有凌驾于紫禁城的眼睛,我看不见旁人的想法,太后这种老谋深算的杀意,我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
“哈......就是你说人定胜天的时候,我决定和你联手了。虽然我不喜欢你,尤其讨厌你一边虚伪地从旁人的碗里扒拉吃食,一边还盘算着怎么抓住旁人的把柄随时准备掀翻对方的饭碗。但是,太后要杀你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什么你要这样。”
是啊,我若动了一瞬恻隐之心,死的就是我。
我颤抖着从毓妃的手中夺下酒壶,对着嘴,仰天灌了一口,眼泪从眼角滑落,后怕的情绪才暂时地被压制下去。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死了。若无毓妃的倒戈,我就是跌在井里的福子,是无辜杖杀的小唐,是随意杖毙的茯苓……太后不需要罪名和理由就能杀我,甚至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看到我愣怔着半晌没有动弹,毓妃轻笑一声从我手里夺过酒壶,倚在靠枕上又灌了一口。
毓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笑道:“太后的病怎么来的那么巧?”
我低下头,想起自己抄写的那一张张经书,缓步坐回榻上。
“自然不是巧合。若无太后,我怎么能日日出入寿康宫却无人起疑呢?”
太后以为我是幼虎要趁爪牙未锋时尽早除去,可事实上我早就是成年的毒蛇,从她第一天名为施恩将我拢在怀里时,她被反咬一口便成了定局。
毓妃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清醒了些,她眼神微动,似乎在盘算寿康宫上下所有的人和角落。
“寿康宫上下甚严,你是怎么做到的?这不可能。”
我扬起嘴角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我还没傻到太后不死就将害人计谋对人和盘托出。
我看向护甲尖端小小的凹槽,只感谢太后对我半年如一日的教导。当我每每背过身去,装作不听她和竹息姑姑私语时,都是我在墨台中做手脚之机。
黄色杜鹃花有毒,但实在美丽,花朵与果是治疗风湿的主材,所以花房种有此花,供太医院摘花捣末为药。
夏冬春说太后风湿痹痛已久,常有肢节疼痛不能下床之状,每日子时必用此花末与牛乳和酒调服。因而太医便知她有用过此花之状。
可此花末若是与肌肤直接相触,神不知鬼不觉自鼻息口腔入体,便会心慢晕眩、血气不足,长此以往便是呼吸困难,失眠难安。待她为隆科多担心焦虑之时,就是病来如山倒。而我已离宫两月,一直在圆明园侍奉,可以撇的干干净净。
花粉蘸着墨汁写成经文,经由太后日日仔细验看,然后放在春茂姑姑的托盘上送进宝华殿烧掉,无声无息,物证灰飞烟灭。
她若是从不挑我的错处,也从不想借机看我跪着等她查验我写得如何,只让我抄好送走,又怎么会被我发现可乘之机呢。
毓妃看我一言不发,只是胸有成竹之状,淡定地将酒壶掷在桌上。
“太后年纪大了,本就病痛不断,掰着指头也活不了几年。如今皇上也忌惮太后手伸得太长。你这么做,不过是顺应君心罢了。”
我看着毓妃冰冷的眼睛,忽然觉得她虽然身在宫墙内,可心好像从未被禁锢。
“毓妃娘娘姿貌出众,即使看不上嫔妾的七阿哥,将来也定会有自己的孩子,登临贵妃指日可待。”
毓妃笑得趴在桌上,只露出一双狠厉的眼睛,“我不会为他生一子半女,任由他把我毁得一干二净!”
第165章 瓜尔佳氏
翊坤宫。
今儿是新人入宫的日子,不过瓜尔佳文鸳已经算是我的老对手了。
曾经宫里被宜修搞得乌烟瘴气,捧杀年世兰,纵得她随意杀人、毫无顾忌,以至于妃嫔凋零,请安时都稀稀落落的。
现在倒好,那叫个热闹,皇上确实是不该选秀了,就宫里这些人,他都睡不过来。
祺贵人打扮得明艳,一席粉红色宫装,旗头上料器花和大颗珍珠十分华贵。刚进宫就能用上点翠的首饰,看着真是令人羡慕。
“给华贵妃娘娘请安,给各宫姐姐们请安。”
华贵妃在座上盯了祺贵人良久,才撇了撇嘴,说道:“起来吧。祺贵人,果然生的很美。”
“谢华贵妃娘娘夸奖。”
华贵妃忍着心头的愤恨,环视四周,看着满宫的如花美眷, 缓缓叹了一口气。
“这人长得不错,封号也很喜庆。”
欣贵人率先恭维,如今祺贵人被安排在储秀宫与她平起平坐,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祺贵人是美,只是眼角眉梢中,透露出算计的样子。”
李贵人一开口,大家就赶紧低头喝茶,各自想着如何将此刻的尴尬化解过去。
“宫里人多,心计也就多了,这是非就更多了。”
敬妃还是如常平等地为所有人解围,只是她如今说话的气度也不再是当日为嫔时的怯懦模样,对着华贵妃倒也生出了几分底气。
敦亲王被囚,隆科多外放,谁不知道最近皇上开始挑年羹尧党门下之臣的错处了。
以敬妃的眼界,恐怕早已看到了皇上兔死狗烹之心,也知道华贵妃的靠山已然岌岌可危。
“这宫里的人啊,永远只会多不会少,她生得如此娇艳,怕是皇上见了她便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
昭嫔看着祺贵人也略有唏嘘,只怕她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同是出身满军旗大族,同是一入宫便是贵人。三年前,她也明媚娇艳,可如今皇上已经鲜少去看她了。
欣贵人忽然俏皮地看向襄嫔,“你们猜,今天晚上皇上会不会召她侍寝呀?”
襄嫔一乐也跟着说笑,“这有什么难猜的,难不成还是你我啊?”
“你呀!”
欣贵人边说边用绢子掩面遮笑,手指着襄嫔怨她玩笑有趣,惹得众嫔妃都低头笑了。
华贵妃不愿多看祺贵人那娇俏的模样,便让大家散了。
敬妃和欣贵人率先离开,两人说说笑笑。
“她父亲是平定敦亲王和隆科多的功臣。”
敬妃的言下之意便是她在朝中的根基比她们二人更深厚。
“是啊,我看这祺贵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欣贵人似乎已经对这个同住的妃嫔有所忌惮,今日一直在暗示众人她不好惹。
惠妃和锦答应一起缓缓起身,两人都默默的。
浣碧淡淡地叹了一句:“宫里又该热闹了。”
惠妃则是伤春悲秋地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
夏冬春和昭嫔两人有说有笑地离开,正在讨论祺贵人今儿的发髻梳的如何,头上的首饰价值几何。
她们俩还真是爱美爱娇,每每凑到一块儿不是讨论脂粉钗环就是衣料锦缎。豪奢闺秀的日常大抵就是她们俩这个样子吧。
过了一会儿,祺贵人和毓妃出去了。
“毓妃姐姐,嫔妾初来乍到,若有不周到的,还请姐姐指点。”
“我没什么可指点你的,我这人生性不爱交际,妹妹还是自便吧。”
毓妃走快了几步,不肖一会儿就走到了昭嫔前头。
众人皆知毓妃是太后属意的后位候选人,她平日里待人冷淡也被视作是高傲,只有我知道,她是真的不愿身在这名利场,对周遭的一切深恶痛绝。
祺贵人这热脸忽然贴了毓妃的冷屁股,有些激愤,却还是保持着微笑。
她又追上夏冬春和昭嫔,满脸堆笑地问道:“听说六阿哥聪颖可爱,嫔妾可否去延禧宫坐坐?”
昭嫔受冷落已久,乍然被新来的满军旗闺秀巴结,很是受用,耀武扬威地说道:“我宫中今日正好备了红枣燕窝羹,只怕妹妹不来呢。”
我和曹琴默走在最后面,两人相视一笑。
恐怕在曹琴默眼中瓜尔佳文鸳只是一个急于与六宫交好的新人,只有我知道,她的野心不小,手段也龌龊,简直是紫禁城的搅屎棍。
当夜,毫无意外地由祺贵人侍寝。
*
第二日,翊坤宫。
祺贵人虽然昨夜侍寝却来得很早,我和曹琴默一向是请安最早的人,进门一打眼看见了祺贵人还当是眼花。
她从前这么巴结皇后也就罢了,如今皇后不在了,她做出这后宫表率的样子,还真是来“出人头地”的。
“萱嫔娘娘万福,襄嫔娘娘万福。”
我默不作声地坐下,襄嫔也不太搭理她,我们都在好奇这个看似精明的祺贵人要如何破局。
“两位姐姐来得真早。”
襄嫔见祺贵人对她说话,莞尔一笑,“我们不必侍奉皇上,不及妹妹辛苦。自然是妹妹更加勤谨。”
祺贵人谦顺地低下头去,脸颊微红,“襄嫔娘娘要照顾温宜公主,萱嫔娘娘又要照料七阿哥,小儿看顾繁琐不易,自然是比嫔妾更辛苦了。”
关怀我们两个受累的母亲,用孩子拉近关系,她确实有几分心眼儿。
妃嫔们一一进来,祺贵人就乖乖地一一请安,礼节周到,哪怕是低位的嫔妃也十分客气。
大家起初都有些狐疑,奇怪她一个侍寝的怎么来的这么早,想明白了她不愿成为众矢之的的盘算后,各自又释然了。
自从莞嫔离宫后,华贵妃掌六宫事,她又有了个女儿需要悉心照料,众妃嫔都能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
除了偶尔陪华贵妃听听戏,吃个小宴费神些以外,一向和睦友善,少有纷争。
华贵妃从寝殿过来,坐在座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这两日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冷了的缘故,胧月总是睡得不踏实,本宫也跟着揪心,睡不好觉。”
祺贵人见大家不说话,起身行礼道:“嫔妾入宫时,额娘怕嫔妾初入宫睡不好,给嫔妾备了一瓶安神丹,睡前吃一颗便能安睡好梦,嫔妾愿敬献给娘娘。”
华贵妃忽然冷哼了一声,“本宫亲自照料公主,自然不能睡得香甜。只有不必照顾襁褓婴孩的人才如此舒服呢。祺贵人还是自个儿留着用吧。”
华贵妃终于也有扬眉吐气,显摆自己有孩子来讥讽旁人的一天了。
第166章 水火
祺贵人被华贵妃说的哑口无言,大约是没想到年世兰对她的示好如此不给面子。
祺贵人不尴不尬地坐下,华贵妃却得意起来,笑道:“有新妹妹入宫,就是热闹啊。皇上说今年的赏菊大会不办了,咱们姐妹要不还是一块儿去清音阁听戏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起身向华贵妃谢恩。
祺贵人又口齿伶俐地说道:“华贵妃娘娘真是大方体恤。嫔妾刚进宫,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如此有姐妹们相伴, 心里都暖暖和和的。”
大家低头用绢子掩面的掩面,喝茶的喝茶,都忍着笑意。
祺贵人以为华贵妃是抬举她才邀宫中妃嫔一道庆贺,实际是华贵妃最喜摆阔,不放过任何过节吃喝、热闹享受的机会。
万年不开口的毓妃忽然嘲讽道:“祺贵人真是会说话,大家的心里话都给你说出来了。”
我看向毓妃,心想:她才是真的会说话,骂祺贵人不会瞧眼色还能说得这么漂亮。
“呵,毓妃妹妹也很会说话。听着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真是随意啊。”
华贵妃难得抓到毓妃的小辫子,赶紧逮住怼了一句。
祺贵人傻乎乎地继续说道:“华贵妃娘娘不嫌弃嫔妾啰嗦就好,嫔妾见了娘娘就觉得亲切,仿佛有好多话要说。”
欣贵人忽然也跟着说道:“是呀,祺贵人年轻话多,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
“是吗?”
华贵妃瞥了一眼毓妃那冷脸,忽然提议道:“祺贵人这么喜欢热闹,要不搬去承乾宫与毓妃同住吧?毓妃和你一般年纪,你们姐妹俩又都出身满军旗,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毓妃深吸一口气,看向上头的华贵妃,气得后槽牙都咬紧了。
祺贵人也是个机灵的,自然知道满宫里除了翊坤宫华丽宽敞,就属承乾宫是最富丽的了,赶紧起身谢恩。
“多谢华贵妃娘娘恩典。”
欣贵人这才高兴地感叹一句,“是啊,承乾宫多好的地方,还能独承乾坤恩露呢!”
大家听到欣贵人大庭广众地说出这么令人羞赧之语,都不禁看向她笑了。
*
皇上得了祺贵人新鲜,一个月除了去华贵妃那儿两次,又去了惠妃那儿一次,其余的都是祺贵人。
搁在以前,华贵妃肯定要带头磋磨祺贵人,可现在承乾宫日日鸡飞狗跳,已经是宫中的一出笑话了。
秋深,日子过得平淡。
昭嫔平日里待我和夏冬春如常和睦,只要皇上不来延禧宫,表面总是风平浪静。但若是皇上只去我那儿她就会不乐意,我带着七阿哥去她那儿她也不乐意,唯有皇上单独去正殿瞧六阿哥她才高兴些。
不过这种机会,一两个月只有一次。
入夜,永和宫。
我带着七阿哥去找温宜公主玩。
“弘昫,快说个阿玛给襄娘娘听听!”
弘昫在我怀里张牙舞爪,好不容易吐出个“阿玛”把我高兴了半天。
“温宜五个月的时候就会叫阿玛了,温宜是不是呀?”
我惊叹于曹琴默的孩子如此聪慧,整整比弘昫早了五个月,佯装羡慕地说道:“我当真喜欢温宜这孩子,要不还是姐姐和妹妹换一换吧?”
曹琴默抱着温宜温柔得像个菩萨,忽然说道:“甄远道和瓜尔佳鄂敏上书弹劾年羹尧,纵容手下卖官鬻爵、贪污纳贿。这把火,最迟一年就要烧到后宫里来了。”
我将弘昫交给宝鹬,让她带着孩子去外殿给乳母。轻轻地戳了戳温宜脸上胖嘟嘟的小肉肉,笑道:“早就知道了,皇上那么狠心,既不肯放过隆科多,又怎么肯放过年羹尧?”
曹琴默忽然抓住我正在戴护甲的手,眼神也多了几分锐利。
她不想屈居华贵妃之下了。
“姐姐,咱们的退路,该变成前路了。”
从前我们依附华贵妃享受她的权力和富贵,这一年就是我们要逐渐和她撇清,换眉庄作山头的时候了。
“妹妹,那华贵妃?”
“皇上对年世兰情重,不会赶尽杀绝的,但年世兰永远是我们最坚硬的盾牌。”
曹琴默面露疑虑之色,她尚不知我要杀了皇上,或许也从未想过要杀皇上。她如今眼神里的疑惑就是不明白我为何要将年世兰当成退路。
“皇上浑身上下最拿得出手的感情就是愧疚。姐姐,若是年府满门......你觉得补偿会落到谁的头上?”
曹琴默会心一笑,我却忽然沉默了。
我这人也是,浑身上下最真的感情好像也是愧疚。因为欠夏冬春和沈眉庄一条命,便总是不自觉地去补偿她们,对新生孩子们也是......
“娘娘,娘娘出事了!”
永和宫的掌事太监赶紧进来通报,急得满头是汗。
“承乾宫走水了!”
襄嫔和我一道匆匆走出殿门,隔着几重宫墙便能看见不远处的宫室火光冲天。
“快!小乐子,打发人去救火。”
襄嫔嘱咐了嬷嬷们好生照顾温宜,我亦让乳母抱着七阿哥在殿内不要出去走动,我们俩一同出了宫门,就见宫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救火的宫人。
夏冬春那个爱看热闹的来得快,明明脸上都是兴奋的神情,还佯装担忧地问道:“怎么回事啊?怎么就走水了?”
宫人们齐心灭火,动作也很快,火焰很快熄了下去,这时候皇上也到了,他身旁还跟着华贵妃。
年世兰的脸都要气歪了,好容易赶上一次皇上在翊坤宫用晚膳又吩咐了要留下安睡,这刚吃完就急着来看大火了。
皇上看着毓妃和祺贵人,两个都是花朵般娇艳,新欢旧爱哪一个都舍不得,只能站在华贵妃身旁。
“祺贵人,你的伤,没事吧?”
瓜尔佳文鸳哭得梨花带雨,不过是寻常擦伤,演得倒像是毁容了一般。
见她不说话,皇上蹙眉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
毓妃站在一旁,即便是在乱作一团的背景下也显得清冷脱尘,“皇上还是自个儿问祺贵人吧,臣妾不便回答。”
祺贵人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哭着,夏冬春站在我身旁却一副“明天又有好戏看”的表情。
皇上一见她们这样便知是女人之间的事,烦得立刻转身,一句关心都没有。
“那就各自回宫休息吧,毓妃你去空着的春禧殿对付一阵子,祺贵人你就搬回储秀宫吧,别折腾了。”
“皇上,臣妾出来时让小厨房炖了东阿阿胶桂圆羹,想来现在回去吃正好。”
华贵妃得意地瞥了一眼烧成黑乎乎一片的承乾宫,风采万千地挽着皇上走了。
第167章 干政
翊坤宫。
今儿众嫔妃来的都很早,因为自从皇后没了,很久没有这种惊心动魄的戏码了。
夏冬春起了个大早,平日里来翊坤宫请安都得拖到不能再拖了才梳妆,今日我才刚起身,她已经扮好了在我廊下等着了。
几乎是一路被夏冬春架着手膀子拖到翊坤宫,进门才发现,我们俩来得还不算早。
李贵人、欣贵人、敬妃都已经到了。更难得的是,华贵妃也已经上座了。
过了一会儿,毓妃和祺贵人也来了,夏冬春兴奋地连翊坤宫的茶都多喝了两杯,只恨不能手捧着个果盘嗑瓜子。
“昨夜,是怎么一回事啊?祺贵人?”
华贵妃强忍着眉间的笑意佯装严肃地发问,论装威严她还真比不过皇后。
祺贵人委屈巴巴地开始掉眼泪,一边抽泣一边起身向华贵妃行礼。
没想到她还没开口,毓妃忽然起身,微微一蹲回禀道:“昨夜嫔妾在殿中喝酒,祺贵人不请自来。嫔妾让侍女银枝去回了祺贵人,没想到祺贵人身边的景泰和银枝动起手来。将殿中灯柱打翻了。火就这么烧起来了。”
众人默不作声地互相对视,知道毓妃有心避重就轻。两人究竟如何起争执的部分竟然被一言带过了,大家都有些懊恼。
祺贵人一听她这么说,立刻哭哭唧唧道:“嫔妾好心好意来拜见,银枝出言奚落,还说嫔妾狐媚、迷惑了皇上!”
毓妃一言不发,只是岿然不动,像是一只仙鹤高傲地扬着脑袋。
“是,景泰是不小心推了银枝,可若不是毓妃娘娘在殿中挂着那许多丝绸帘帐,飘起来如鬼影一般。寝殿还放了那么多酒,怎会一下子烧起来不可收拾!原只是个意外,嫔妾纵然有错,没有约束好宫人;可毓妃娘娘陈设实在不妥,将宫室搞得像是青楼瓦舍一般,这才易燃烧了起来。”
瓜尔佳文鸳的精明只持续了一个月,刚得宠就飘起来了。在承乾宫夺了几回毓妃的恩宠,就以为自己能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华贵妃看她们俩这各有缘故的,正中下怀,“祺贵人身边的景泰,无事生非,杖责二十。毓妃身边的银枝,口无遮拦,掌嘴二十。毓妃和祺贵人,各自禁足一个月,以儆效尤!承乾宫修缮宫室的银钱,从你们二人的月例里扣除!”
众妃嫔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得把一年的宫份给搭进去?这么费钱的斗法第一次见。
我意味深长地看向毓妃,心想:只怕这火是她激祺贵人烧起来的。
她那人喜静,偏生遇上这么个聒噪的人,干脆借她的手整一出,也好图个清净,不仅避了瓜尔佳氏还避了皇上,一箭双雕。
*
天气越来越冷,到了年下,太后的病终于好转了些。
虽说仍旧在吃药,但如今好歹是能坐起来了。我知道太后的病可轻可重,皇上若有意放任,太后一病不起也是常事,如今这情势便是皇上有意留着太后。
腊月初八,众嫔妃照例去寿康宫请安,难得的是,皇上下朝也过来了。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万福金安。”
皇上屈膝行礼后坐在上头座上,同太后一道看着底下的嫔妃请安问候。
太后和皇上有些疏远,母子俩虽然挨着坐在一起,但是皇上手捏着佛珠泰然自若,双腿一岔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太后却裹着狐皮大氅有些束手束脚,双手交叠在膝上十分局促。
太后身边的太监喊道:“华贵妃给太后请安!”
“祝太后凤体安泰,福泽万年。”
华贵妃千娇百媚地请安,笑容明媚灿烂,皇上看着亦满意地微微颔首。
“咳咳......华贵妃如今治理六宫还好吗?”
太后像个慈祥的老母亲,语气里都是对年世兰的关怀,我忽然明白宜修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是跟谁学的了。
华贵妃听到太后关心,笑盈盈地答道:“有惠妃与敬妃协理,一切都好。”
“你还这么年轻,也是时候给皇帝添个小皇子,好和胧月公主作伴啊。”
太后笑眯眯地说完,华贵妃的身子突然顿了一下。
年世兰被戳到痛处了。这几乎在提醒她,胧月并非她亲生,她终究没有自己的孩子。她掩藏不住声音里的颤抖,笑着答道:“谢太后吉言,臣妾定会好好调理身子,来日给皇上生个健健康康的阿哥。”
“敬妃、惠妃、毓妃给太后请安!”
“祝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天高。”
太后看向站在前面的惠妃与敬妃,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敬妃和惠妃协助华贵妃辛苦了,望你们恪尽己责,安守后宫。”
惠妃和敬妃恭恭敬敬再行大礼,“臣妾谨记在心。”
一轮一轮请安结束了,众嫔妃都候在殿内,等着太后发话让大家散去。但是太后却当着众人面看向皇上。
“皇帝啊,这祺贵人是功臣之女,可别太冷落了。”
我的余光悄悄瞥向毓妃,太后这是在点皇上纵容祺贵人欺负毓妃,让华贵妃趁机将两人禁足。言外之意:毓妃受些冷落也就罢了,毕竟是亲眷。瓜尔佳氏是功臣新秀,前朝会因此心生怨言。皇上若想对年羹尧下手,不该如此纵容华贵妃坐收渔翁之利。
皇上也扯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笑脸虎模样,感慨道:“后妃嫔御皆有父兄亲眷在朝中效力,朕会一视同仁,雨露均沾。”
我低头思忖:皇上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他不会过分宠眷功臣之女,也不会有意冷落年世兰让年羹尧起疑。
太后尴尬地笑了笑,像个老母亲耐心地恭维道:“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皇帝自然能够处理得当、应对得宜。”
嗯?太后提醒皇上前朝后宫休戚相关,不要妄图切断?
皇上听到太后这么说比刚刚更加高兴,像是抓住了太后的把柄一样,装作乖顺的样子。
“儿子谨记皇额娘教诲。只是皇额娘久在后宫之中,已不能知前朝诸臣的心思,又何来前朝后宫瓜葛牵连之说呢?”
众妃嫔战战兢兢,这些话他们母子俩分明可以私下里说,如今摆到台面上,不就是说给大家听的吗?
“哀家眼见朝中重臣为先帝与你殚精竭虑......”
皇上猝不及防地打断,“皇额娘不是常说,后妃不得干政吗?”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心想:刚刚太后关心则乱,为了隆科多,说错话得罪皇上了。
“前朝的事皇额娘无需担心,皇额娘只需养好自己的身子便是。朕先回养心殿了,有空再来给皇额娘请安。”
皇上起身,袍子抖得直响,像是心有怨气,扬长而去。
“政事繁忙,皇帝也要当心身子啊,咳咳咳咳......”
太后看着皇上的背影,眉头紧蹙,关心的话语还没说完,皇上已经走出了殿门。
第168章 祸起
怡性轩。
从寿康宫请安回来,夏冬春就忧心忡忡的,也没回乐道堂,径直跟我回了怡性轩。
“陵容,皇上是什么意思?”
我轻叹了一口气,真是羡慕她这听不懂意思的样子,我听懂了直害怕,她这个没听懂的倒是挺自在的。
皇上有心处理年羹尧,这话八成是说给华贵妃听的,只不过按照年世兰那个性子,估计和夏冬春应该是一样懵。
“我感觉皇上有别的意思,但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意思,皇上是不是不喜欢太后啊?”
我舒了一口气对着她微微颔首,“你能看懂这一点就够了。皇上就想让你明白这一点,有事儿没事儿就别到太后跟前去了,免得惹皇上不快,懂?”
“可是太后是皇上的额娘诶......”
“......”
我抿嘴一笑不再说话,夏冬春乖乖地点了点头,一副“她虽然不懂但会照办”的模样。
*
前朝年羹尧屡遭弹劾,华贵妃为了帮衬哥哥,不得不缩起脑袋做人,冬日里没有像去年那样摆宴,也没有邀请众妃听戏摆阔。
翊坤宫。
“胧月,和姐姐玩儿去吧。”
胧月日渐长大,一岁多的小脸已经显露出甄嬛的模样,清秀可爱。她极喜欢温宜,每每襄嫔带着温宜公主来翊坤宫,她都乐得直拍手。
“姐姐,姐姐!”
华贵妃看到胧月坐在地上伸出小小的臂膀要捞正在乱跑的温宜,忍不住对着曹琴默笑道:“胧月这孩子,额娘还不会叫,倒是先会叫姐姐了。”
难得看到华贵妃如此高兴,我也跟着附和道:“是呀,七阿哥也喜欢温宜,整日里闹腾着要去找姐姐。”
华贵妃叉起一块蜜饯一边吃一边问道:“萱嫔怎么没把七阿哥带来,本宫也有日子没见那孩子了,他只比胧月小两个月,正是最好的玩伴呢。”
“七阿哥怕冷年纪又小,臣妾就没有带他出来。”
看着两个小丫头在跟前玩手绢,玩木马,我心里忽然觉得有一阵暖意,却在迎面望向华贵妃那张堆满笑容的脸时骤然消失。
年羹尧的事,很棘手。毁去年家,却保年世兰,难度很大。
周宁海突然进来,拖着一条腿走到华贵妃身边耳语了几句,吓得她立刻站起来。
“什么!”
华贵妃眼中瞬间涌出泪花,整个人担心到颤抖,转向襄嫔,“甄远道弹劾哥哥的家奴魏之耀,说他声势煊赫,仗势欺人。还有瓜尔佳鄂敏,弹劾哥哥挟川北总督王允吉之子为人质,命他于军前效力。这不是笑话吗!哥哥那是抬举他,才肯让他儿子跟在身边打仗,否则这军功还能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他头上啊!”
皇上忌惮年羹尧,哪里顾得上事实如何?更不用说年羹尧掌管军权多年,皇上早就有意收回了。
襄嫔看了我一眼,微笑着哄道:“娘娘,前些日子皇上对太后说的话,您忘了吗?皇上不准前朝和后宫瓜葛着,娘娘此时情急为年大将军求情,岂不是火上浇油?”
华贵妃镇定了一些,踉跄地坐回椅子上,忍住慌乱严肃道:“本宫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襄嫔继续安慰道:“娘娘,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娘娘何不先探探虚实,看看弹劾之事究竟有几分真假,也好以作应对。如今咱们对外头的事懵然不知,贸然求情只会引火烧身。若是连娘娘都牵连进去,还如何为大将军说话呢?”
“是,周宁海你去打听打听,魏之耀是怎么一回事。”
华贵妃连忙听劝地点头,手却抓着梨木把手死死不敢松开。
“嗻。”
“娘娘,这些日子娘娘要多顺着皇上些,千万不要急着给大将军求情。娘娘是将军和家中子侄女眷唯一的指望,定要稳住自身,以期皇上爱屋及乌、念及旧情。”
曹琴默这段说辞虽有让华贵妃明哲保身之嫌,说的却也实在。曾经年世兰仰仗父兄在宫中耀武扬威,如今也到了她成为全家人指望与靠山的时候了。
“本宫就是怕皇上再也不宠爱本宫和哥哥了。”
华贵妃一时委屈和畏惧一道涌上心头,难过地眼泪直涌上眼眶。
“额娘......抱、抱......”
胧月看见华贵妃伤心,忽然张着臂膀想要抱抱她,可她还不会走路,坐在地毯上急得小脸通红。
“额娘抱,额娘抱。”
华贵妃激动地拥住胧月将她当成心肝宝贝地拥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我和曹琴默见状告退,先离开了翊坤宫。
外头的雪积得厚厚一层,屋檐下挂满冰凌。
我和曹琴默一言不发地走在宫道上,心中都有些动容。
我知道襄嫔也是挚爱女儿之人,看到华贵妃那样,她原本已经满副铠甲的心也柔软了一些。
一路走回永和宫,进了门曹琴默才缓缓开口:“妹妹,之前你说把华贵妃当成退路,我并不认同。既然要换靠山,她知你我背叛,岂非有心对你我报复?还是斩草除根来得一了百了。可现在,我忽然发现她已不是当初那只猛虎了。”
“姐姐,你也不只是猛虎的利爪了。利爪只知伤人,甚至会伤及猛虎自身;可姐姐已然脱离猛虎了,不是吗?”
甄嬛离宫后,我们再没为年世兰设计陷害过谁,反而陪着她天天唠嗑聊孩子。
曹琴默忽然笑了,一边温柔地揉着温宜的头发,一边打趣我道:“真不知你是在讥讽我,还是在恭维我。”
曹琴默让宫女和乳母带着孩子进了正殿,与我站在永和宫的庭中。周遭无人,空旷一片。
“没有别的办法,除非让年世兰自愿为刀,替皇上除了年羹尧。”
曹琴默的话比天更寒,我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郑重点了点头。
“姐姐,以年世兰的心性,她不可能......”
曹琴默忽然笑着转身,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你还记得余莺儿吗?年大将军和她又有什么区别呢?他是想活,但更想妹妹活,家中女眷小儿总不能被皇上赶尽杀绝吧?”
我看着曹琴默,静静地不说话,年世兰也有忍辱负重,为保家人屠杀亲兄的一日了。
第169章 甘露寺
翊坤宫。
众妃请安时,皇上下朝过来了。
华贵妃近日有些畏畏缩缩,凡事都不敢违拗皇上心意,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皇上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皇上眉头紧皱显然是不太高兴,他默不作声地掀袍坐在上座,未置一词就先叹了一口气。
众妃嫔见他这样就知道没好事,脸上的表情也瞬间难看起来。
“南方冰雪成灾,只怕来年收成不佳啊。”
这话头,一般又是要缩减后宫份例,开始节俭用度了。
幸好如今我已在嫔位,身边又有七阿哥宫份上补贴不少,即使不承恩宠,日子过得也还好。
“朕想着应当为天下之表,为南方受灾之地祈福,以求上天垂怜,不再降雪。”
华贵妃忙不迭地迎合道:“皇上仁心,必会感动上苍。臣妾自当安守后宫......”
华贵妃话还没有说完,皇上突然抬手,制止了她的逢迎之词。
“为表诚心,朕想带后宫女眷一同去甘露寺祈福。”
我轻轻一笑,甄嬛离宫日久,我都快忘了这茬事儿了。如今甄远道在前朝得力,皇上难免触景生情,也算是敷衍甄远道,好让他继续为自己卖命。
华贵妃一听“甘露寺”三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脸上的不忿就要克制不住。
“宫中一向在宝华殿祈福,甘露寺来往不便,不若还是在宫中......”
华贵妃的提议没说完,又被皇上给打断了,“祈福本是心意,若在宫中,天下臣民如何得见朕与众爱妃的诚意?甘露寺乃大清圣寺,前往祈福无有不妥。”
皇上心意已决,根本容不得更改。惠妃倒是挺高兴的,端庄大方地说道:“去甘露寺祈福,一则省了请僧尼入宫的银子,二来正如皇上所言,出宫祈福更显诚意。”
三来,他们都能见到想见的甄嬛。
华贵妃见皇上心意违拗不过,只能乖巧地建议道:“臣妾想,为免声势浩荡、舟车劳顿,嫔位以下的姐妹就不去了吧?”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这都是小事,你看着办吧。”
说罢皇上离去,众人也离开了翊坤宫,只有我和曹琴默还在殿内。
华贵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拳头攥得紧紧的,我们以为她是为了甄嬛的事气愤,没想到她一开口,便是:“本宫仔仔细细地询问了皇上身边的人,听说皇上已经派刑部查处了魏之耀所贪污的几十万两家产,说他是仆以主富,说哥哥仗着总督私自牟利,倚仗下属中饱私囊。皇上最恨一个贪字,他们怎么如此行事,非要惹皇上不痛快!”
曹琴默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便劝说华贵妃道:“娘娘这个节骨眼上,要让大将军低调行事,以求撇清。还要让年大将军帮着皇上一道查缴贪墨银钱,明哲保身要紧啊。”
华贵妃瞪了一眼曹琴默,又烦躁地扶额,“甄远道和鄂敏都是为了帮她们女儿,才处处和本宫作对!”
皇上哪里是因为魏之耀迁怒年羹尧,明明是为了剁年羹尧,先斩魏之耀以作警示。
她越想越伤心,一边思索一边道:“皇上还派人去询问哥哥是否知道魏之耀贪污之事,岂非对哥哥起了疑心?哥哥手底下的人还想替魏之耀瞒着,能瞒得住吗!如今皇上以为哥哥手底下的人官官相护、自成一党!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迁怒哥哥,万一也迁怒了本宫......”
我赶紧也跟着劝说:“娘娘,不论皇上是否迁怒年大将军,咱们都得先做最坏的打算。将军远在西北,可家中女眷和儿孙都在京城,还要娘娘费心庇佑啊。”
华贵妃刚刚还在担心皇上迁怒于她不再宠爱她,听我这么说忽然冷静了一些。
“是啊,年家还有这么多女眷和孩子......本宫若一味想着自己,岂非置年氏满门于不顾?”
她镇定地闭上眼睛,忍着泪水,“下去吧。本宫还是先筹备甘露寺祈福之事。”
*
二月初二。
已是初春,还没去甘露寺祈福,南方雪灾已停,可皇上的意思是:非去不可。
终究仪仗还是浩浩荡荡出了宫门,到了甘露寺。
甄嬛离宫与从前不同,从前她是罪臣之女、断情绝爱,如今她家中尚有父亲帮衬,也不至于潦倒落魄。
“恭迎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看着甘露寺的牌匾,一边搓手拨弄手中的珠串,一边问道:“祈福之事安排的如何?”
“一切均已安排妥当。请皇上与众位娘娘入大殿敬香。”
“有劳住持带路。”
我跟在惠妃之后,见她一下轿子就四处张望仿佛在众僧尼中寻找甄嬛的身影,不禁微微摇头。
不知道这一次甄嬛是否又在大殿擦地,皇上如今在这儿,她若想要翻身只怕有心即成。
众妃嫔在大殿外候着,皇上率先进去。
“请皇上敬香。”
皇上敬香后跪在蒲团软垫上,久久没有起身。
妃嫔敬香完毕,一个个起身。襄嫔是个眼尖的,看见了躲在柱子后面的甄嬛,佯装无意地斥责道:“是谁在此!鬼鬼祟祟的!”
我忍不住攥了一下拳头,心想曹琴默今日心急了。她看见甄嬛病容残损、衣饰朴素,怕是想让她在皇上和后妃面前难堪,以甄嬛高傲的性子,只怕是再无颜面回宫当昔日的宠妃了。
可此事赌的成分太大,万一皇上对她动了怜悯之心,只怕是今天就能迎她回宫了。
甄嬛怯生生地从柱子后面出来,瘦弱地跪在地上,“贱妾参见皇上,各位小主。”
惠妃看到她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忍不住眼眶湿润,倒是皇上喜怒如常,并没有看到她十分惊喜的模样。
“呀,这不是莞嫔娘娘吗?嫔妾冒犯。”
曹琴默佯装失礼地道歉,却引得华贵妃不满,“甄氏是废妃离宫,如何还能称娘娘?”
华贵妃翻了一个白眼,将脸撇向一旁,不再看她。
“贱妾甘露寺莫愁,今日失仪,冒犯皇上和各位娘娘。”
惠妃关心情切想要上去搀扶甄嬛起来,却被皇上一声咳嗽打断。
皇上冷冷道:“起来吧,不必跪着了,忙你的去吧。”
甄嬛低头卑微起身,拎起一旁的水桶,往后退去。
“怎么?莞嫔在这儿还要擦地吗?”
皇上虽然语气仍旧威严,但心疼的语气藏不住,华贵妃担心地看向皇上。
一旁的净白赶紧解释道:“莫愁现在干的都是粗活。毕竟不是养尊处优的娘娘了,砍柴、浆洗、擦地都得做的。和寺里的小姑子没什么两样。”
皇上一听蹙起眉头更加心疼难忍,深深吸了一口气。
住持静岸师父眼见如此赶紧说道:“可莫愁毕竟是宫中的贵人,如此实在是委屈了。”
皇上看着甄嬛,忽然开口,“莞嫔,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第170章 代价
“贱妾莫愁,已入空门,不知皇上所问莞嫔是谁。”
皇上被甄嬛一句话怼得寒心,一甩手中的珠串狠心道:“一入空门,四大皆空,前程往事都该抛弃?佛法曰众生平等,莫愁娘子也不该有例外,都是应该的!”
净白一听皇上的金口玉言,傲慢地瞥了一眼甄嬛,“皇上说的是。”
惠妃忍不住伤心说道:“皇上,莫愁如此瘦弱单薄,还要做这许多粗重的活计,岂不为难?”
皇上气得将手背到身后,对惠妃怒目而视。
“皇上......臣妾失言了。”
惠妃许是想到了自己的静和公主,原本争执的心还是忍耐下来,若是她惹了皇上,只怕要连累女儿。她惋惜地看了一眼在角落里楚楚可怜的甄嬛,不忍地转过头去。
华贵妃见皇上如此维护她与胧月十分得意,高傲地走到皇上身边,狠狠地瞪了甄嬛一眼。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也跟着皇上的仪仗离开大殿。
我忽然有些纠结,既觉得甄嬛为了这么个男人不值得;又怕她像华贵妃似的想通了,重新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又像前世似的怀着孩子风光回宫。
*
养心殿。
皇上从甘露寺回来就郁郁寡欢,每当他遇上这种谁都不敢惹的时候,就是我去搏一搏,给自己和七阿哥挣点儿赏赐的时候。
东暖阁里烛火摇曳,皇上不知又触动了什么情肠,望着窗外久久发呆。
“皇上,喝盏茶润润吧。”
皇上看向我,有些失落地撇过头去,依旧看着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皇上可是想甄姐姐了吗?”
他忽然警醒地看向我,“旁人都不敢在朕面前提她,唯恐朕生气,你倒不怕。”
我紧挨着他坐在榻的边沿,柔声道:“皇上生气是因为皇上放不下。”
他知道我是懂他的,伸出胳膊将我拢在怀里,我则是顺势依偎在他的胸膛。
“朕今天看着莞嫔那个样子,唉......她就是太倔了,若是像你这般和顺,也不至于与朕走到这一步。”
皇上心里有她,只要没法儿把她从皇上心里头抹去,终究是个祸害。
“皇上是想要让甄姐姐回来吗?”
我佯装吃醋地试探,演得一脸委屈,泪眼婆娑。
“她既不肯回来,朕强求又有何用?朕今日如此低声下气地问她,可她说的是什么话?”
低声下气?那不是强势质问吗?还是说皇上觉得只要是给莞嫔台阶下就算是委屈求全啊?
“是姐姐辜负了皇上的心意,皇上原是情深义重的。”
他惋惜地摸了摸我的肩膀,将我拢得更紧了些,“还是容儿明白朕、懂得朕啊。”
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不安。即便是甄嬛仍旧不改心志,可谁又能猜到她哪一天转了性子再次与皇上鹣鲽情深了呢?
还是得加派人到她身边监视才是......一旦发现她与皇上死灰复燃,就直接摁死,想来便无虞了。
“皇上,甄姐姐在甘露寺一直做粗活也太辛苦了,还是拨个人去伺候姐姐吧?姐姐身边只有流朱一人,万一有个病痛的,如何应付得过来呢?”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并不说话,我猜不透他的性子,只能继续试探。
“臣妾身边的宝鹊还算忠心,人也老实,帮忙砍柴烧水应该不成问题。”
皇上忽然拉起我的手,温柔地抚了抚,“你与莞嫔当真情重,不过你那儿人手一直就没加过,你还要照顾七阿哥,岂不是杯水车薪了吗?”
这什么意思?难道皇上不想让宝鹊去?
“莞嫔是去修行的,自然得历经苦楚、方能醒悟,你若让人去照顾她,她日子过得舒坦了,岂非更加不想回来了?”
论心狠,我当真比不过皇上。原来,皇上是想要她扛不住这种艰苦,自己回来......
我好像明白前世为什么皇上要风风光光迎她回来了,因为他征服了甄嬛倔强高傲的心。他用几年摧残人心的苦楚,彻底降服了甄嬛,让甄嬛乖乖臣服于他的权力与荣华。
就像我一样,因为穷怕了、苦怕了、被人凌辱怕了,所以才这样依附皇上。
皇上不愿拨人去帮她,又在意她,我也想监视她......
“那皇上,可容臣妾与眉姐姐偶尔去甘露寺探望?我们三人一同入宫,一直情同姐妹,臣妾去瞧瞧还能告知皇上甄姐姐在外面过得怎么样。”
若非心腹人传信回来我也不放心,万一被发觉还有后患,不若自己去盯着些更放心。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认可地点了点头,握紧了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容儿,朕一会儿让内务府给你再挑两个聪慧伶俐的宫女,跟你回延禧宫伺候。你这样简素也实在不像话。”
我佯装撒娇地环住他的腰腹,“皇上待臣妾这样好,臣妾无以为报......”
“对了,外头进贡了一盒蜜合香,朕惦记着你是最喜香料的,到时候也让内务府给你送去。”
我抬头勾住他的脖颈,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我知道他送我的每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都是有代价的。
我自己,就是那个代价。
*
怡性轩。
我坐在榻上看着夏冬春逗七阿哥玩,看到黄规全喜庆地进来,又是来送东西的。
“萱嫔娘娘,奴才奉皇上之命来给娘娘送东西来了!”
托盘上摆着几匹锦缎,我一看便知是蜀锦。皇上他竟然真的把蜀锦都赐给我了?
“二月初到了蜀中供缎,皇上惦记着小主的生辰快到了,特地吩咐奴才,将这五匹全都给了小主。”
我抬手抚摸手下华贵的锦缎,一丝没有前世那种胜利的愉悦。
“这是波斯进贡的蜜合香,统共就这么一盒,娘娘的恩宠可是头一份儿的呢。”
黄规全翘着兰花指,逢迎讨好的模样倒是机灵得很。
“这三斛是波斯进贡的螺子黛,皇上说让娘娘画罥烟眉最好看。”
我使了个眼色让宝鹬给黄规全打赏,送他出去。
黄规全刚刚退下,夏冬春就兴奋地凑到我跟前来,“螺子黛!我替妹妹画眉吧?我也觉得你画罥烟眉最好看了!”
第171章 好戏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我侧坐着仰着头,任凭夏冬春给我描眉,她的动作很轻,抬眼看到她的脸庞,离我也很近。
“你别动,你一动,我给你画歪了。”
我忍着笑意保持镇定,只觉得她画得很慢很慢。
“好了。”
我看向镜子,愣怔了一会儿,抿着嘴半天没有动弹。
“夏冬春,你是故意的?”
夏冬春看着镜子里我那两撇八字眉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我看到她那模样,便知她就是故意的。
“你平日里不就是这样吗?总是蹙着个眉头,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哈哈哈哈。”
我斜睨她一眼,赶紧叫红杏帮我把她们家主子给我撵走。
“我不走,哎呀,我不走。弘昫,快别让你额娘赶我走啊!”
夏冬春被红杏架着臂膀往外拉,弘昫坐在地毯上茫然地看着她“咯咯”直笑。
午后新来的两个宫女,一个赐名宝鹦,一个赐名宝鹑。
吩咐了她们在外殿负责洒扫后,看着她们一脸乖顺地退下,走到门口脚步即刻变得轻盈,我忽然觉得我这儿的林子真大,什么鸟儿都有。
这些天,年羹尧撇清自己的奏折递上去,又肯帮着皇上清缴赃款,适而弹劾的奏章停了,日子又平静了些。
*
开春了,天也暖和。
小林子得了宫外的消息,终于给我递来。自上次苏公公被皇上教训之后,宫内外互通物件和消息比从前更加难了,不仅各宫出入次数减少了,连盘查也变得严苛。查一件小事,都得费老大的劲儿。
华贵妃那样出手阔绰的自然重金赏下去就能打探到魏之耀的消息。我这种银钱短缺的,哪怕只想查查甄嬛的近况,都得精打细算。
“废妃莞嫔身边只有一个甄府陪嫁的丫鬟流朱在伺候,甄府的家生子玢儿时常送些应季的衣物和药材,也帮忙打点着寺里的姑子。”
我有些疑虑,从前甄嬛出宫时,沈眉庄都掏心掏肺地给她送银钱送医药,安排温实初去照看,求太后让芳若送东西,甚至不惜让温宜生病以祝祷之名借机去看她。如今也只会当着皇上的面流两滴眼泪了?
“宫中可有人与甘露寺有所来往?”
小林子茫然地摇了摇头,紧接着机灵地问道:“娘娘可是有什么线索,奴才下回出去再好好打听。”
即便是身边的奴才,我也不敢全然托付心中所想,我端庄一笑,“小林子这趟辛苦你了,先下去吧。”
沈眉庄演甄嬛的姐妹还演入戏了。怎么也学得甄嬛那一套?实在的利益攥得挺紧,表面上哭哭唧唧装得情深义重。
“宝鹬,带上七阿哥,我要去启祥宫看看惠妃。”
启祥宫。
“给惠妃娘娘请安。”
惠妃见了我十分高兴,一脸愧疚地将我扶起来拦着我请安。
“妹妹可是与我生分了,怎的如此客气?”
“姐姐,姐姐!”
七阿哥喊着静和公主,从我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和静和玩,可他还不会走路,只能任由嬷嬷搀扶着跟在静和后面。
“好久没有来启祥宫看姐姐了,姐姐还好吗?”
眉庄温柔一笑,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
“前个儿皇上来的时候和我说了,你与我一样惦记着嬛儿。特意允准我们有空可以去甘露寺祈福看看她。皇上跟前我说不上话,妹妹得宠,自然和皇上说什么,皇上都会听的。”
她居然和我拿上同样的戏本子了,我装六宫和睦装得深入骨髓,她装姐妹情深也装得真挚感人。不管怎么说,这戏码于皇上,比“火烧承乾宫”省心。
“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妹妹一直以为甄姐姐不过是出宫修行,一应吃住待遇都和宫中相差无几,哪里想到甄姐姐竟然要做那些粗重活计?”
我说着说着, 佯装心疼地落泪,眉庄也动容地湿了眼眶。
“是啊,我竟不知嬛儿在那鬼地方受这般苦楚。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过得并不好,让我怎么放心呢?”
我微微一笑,装作思虑地提议道:“温太医不是如今主管药材采买的事宜吗?他不在宫里侍奉小主,常有机会出宫,不若让他去照料甄姐姐?”
眉庄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眼波流动,“是呀,我怎么没想到?温太医和甄家素有交情,让他去照应嬛儿,定然义不容辞。”
早在头次去圆明园时,眉庄就察觉出了温实初和甄嬛的关系,再者还有私通告发旧事在前……她居然顺着我的话头让他去了?
眉庄感动地为我擦了擦眼泪,我亦为她擦了擦眼泪,一派姐妹情深的气象。
“娘娘,四阿哥在外求见。”
我意外地看向眉庄,警惕地握着她的手,“姐姐,四阿哥怎么来了?”
眉庄叹了一口气,忧心道:“我知道,敬妃和咱们说过,皇上最厌弃四阿哥,可他总来请安,我也不好次次都推辞的。”
我嘴角抽搐地笑了一下,沈眉庄收养四阿哥,岂不是要被这个鬼精的孩子给玩死?
我和曹琴默想拉她当靠山,却不想让四阿哥上贼船。
“姐姐还年轻,何愁没有自己的皇子呢?日子还长着,真要选退路,为何非要选一个让皇上厌弃之人,这不算退路吗?”
她随我的目光看向殿中正在一块儿玩耍的静和与弘昫,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叹息了一声。
“妹妹的心意我明白了,采星你去回掉四阿哥吧,说我今日不便见他了。”
看到采星出去的背影,我的嘴角微微一扬。小机灵鬼在圆明园时敷衍打发我,就不要怪我今天我也摆他一道。
*
有了孩子日子便过得匆忙,一天到晚仿佛什么都没做,就入夜了。我和曹琴默纵有筹谋,但也需要先顾着孩子。
入春七阿哥着了一次风寒,吓得我几天几夜没睡好觉,七阿哥刚好了些。翊坤宫那边便是胧月公主也贪玩让冷风扑了热身子,夜间滚烫起来。华贵妃急得焦头烂额,半个月没让请安议事。
终于熬到了初夏,天气热起来了,孩子们也少有病痛,宫里的妃嫔也松快些。
翊坤宫。
华贵妃漏夜将我和曹琴默喊来。
年世兰十分憔悴,也只梳了个寻常发髻,人都瘦了些。
“皇上今天下旨,将甘肃巡抚胡期恒革职,署理四川提督纳泰也被调回京城了。他们二人是哥哥的左膀右臂,如今送一封书信出去难得,你们帮我想想,要叫哥哥如何行事啊?”
我和曹琴默同时脖子一紧,知道断头铡皇上已经装好了。
现在就是看,年羹尧是自愿躺上去,还是皇上把他押上去了。
第172章 霸王别姬
“娘娘,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娘娘想要递消息出去,只怕根本瞒不过皇上的眼睛。”
华贵妃听了曹琴默的话更加着急,抽泣着问道:“那本宫该怎么办?本宫还能怎么办?消息又递不出去,本宫想救哥哥也不能。”
曹琴默为难地思忖道:“眼下,消息定是要送的。只是不能让皇上瞧出来,娘娘要对大将军说什么。”
“说了这半天,还不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本宫要你们何用!”
我和曹琴默见她怒意凛然,赶紧跪下,装作乖顺的样子。
华贵妃急得摔东西,颂芝也瞧出来年世兰又急又怕是冒失了,连忙将打落的漆盒拾起来,又和灵芝一起搀扶起我们。
“两位娘娘,我们娘娘如今是怕狠了,还是得想个对策出来啊。”
颂芝眼眶含泪,也是当真为年世兰情急,她向来对我们说话不算客气,如今也有几分央求的意味了。
我转念一想上前道:“娘娘不是最爱看戏了吗?大将军可懂戏文?”
华贵妃似乎被我的话触动记忆,突然感慨道:“爱看戏的不是本宫,是哥哥爱看戏。从小便带着我去戏园子里,跟我讲穆桂英挂帅,跟我讲平阳昭公主镇守娘子关,哥哥胸怀大志,誓要踏平西北,如今他战功赫赫,却被小人诋毁至此。”
年羹尧战功斐然不假,但他平日里跋扈张扬也不假。偏是这真性情,最易被人抓着把柄。
“那请娘娘送一折《霸王别姬》的戏文去西北吧。大将军会懂娘娘的意思的。”
华贵妃突然愣住,看着我半晌没说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不敢说,曹琴默却抢在我前面说道:“自然是救大将军了!”
曹琴默到了这个时候,还要哄骗年世兰,她的心果真比我硬多了。
“娘娘您想,楚霸王一世英名,若不是负隅顽抗,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年大将军与娘娘是亲兄妹,怎么会看不懂娘娘是要他放弃抵抗,归顺皇上,好好认错,以求原谅呢?”
华贵妃有些动摇了,“果真?”
我嘴角抽搐,亦帮着曹琴默哄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又怕何人耻笑?这不就是戏文里虞姬劝项羽的词吗?大将军与楚霸王一样容易被人激将,不能自制,娘娘将戏文送去,大将军定能明白娘娘心意。”
华贵妃忍泪点了点头,让周宁海将她收的一折戏文本子放在盒中快马加鞭送回西北。
我和曹琴默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看着华贵妃这伤心的模样都有些许不忍。
年世兰好骗,年羹尧当然明白“霸王别姬”是何意: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便只有自刎以谢天下。
*
早朝皇上怒斥年羹尧不恪守为臣之道,公行不法,全无忌惮,决心惩处平息民愤、重振朝纲。年羹尧的党徒若有阳奉阴违,负国恩而敢私惠者,均以逆党之罪重罪正法。
没过多久,年羹尧革去川陕总督一职,贬为杭州将军。
养心殿。
皇上主动叫了我到东暖阁伺候。前世也是如此,年羹尧革职消息传入宫中那一日,皇上对年世兰心怀愧疚不肯见她,特地拉了我来当靶子。
我如从前一样,带着月琴前来,见到皇上正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皇上看上去今日兴致不错?”
我微笑着看向他,他眼底透出的每一分得意都掺杂着血腥的气息。
“是啊,前阵子朝政忙,朕也没有心思听你好好唱上一曲。”
我低头含笑,装作羞涩的样子,从宝鹬的手里接过月琴,“臣妾也好久没见皇上了。”
“许久没见朕,你都学会弹月琴了?”
我抱着月琴坐下,佯装撒娇的样子,“皇上有皇上要忙的事儿,臣妾也得想着法儿花着心思让皇上高兴啊。”
他笑得怡然自得,侧靠在案桌上打量着我,手中的珠串随意地拨弄着。
“就你惯会哄朕。”
我拢着月琴,按弦拨弹,琴声清脆,柔和如流水。
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花盆底“哒哒”的脚步声,今日的主角来了。我和曹琴默给华贵妃逐字逐句地讲清楚今日这出戏的重要之处,年世兰为救家人也一字一句地学了下来。
“皇上!臣妾年世兰求见皇上!”
皇上微微蹙眉,明显是心怀愧歉疚,躲着不见她。
他知道年世兰自皇后不在就一直尽心尽力,主理六宫也好、侍奉君王也好,都比宜修在时清明平静得多,也没有从前那么极尽奢华了。从前的年世兰只是美妾,如今也已成了贤妾了。
正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做错,皇上对她的愧疚之情才更深重。
按照我们所教的,华贵妃没有贸然为年羹尧说情,而是唱起了戏文。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经几星霜。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
华贵妃唱的是虞姬,又何尝不是自己。自从嫁入雍亲王府,从前是夺嫡活在刀尖上,后又随他风光入宫,可如今为了家族还是活在刀尖上。
从前是余莺儿跪在养心殿门前唱昆曲,唱得嗓子都哑了也不离去;现在是华贵妃卸下高贵的自尊跪在这儿唱,声嘶力竭、字字泣泪。
皇上低眉抬手,让我停下弹月琴的手,只听得窗外华贵妃一边唱一边哭,让人动容。
我知道皇上已经心软了,试探地提议道:“皇上,华贵妃娘娘在外面如此乞求,您还是见见她吧?”
皇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微微颔首,“苏培盛,让华贵妃进来吧。”
“皇上,那臣妾先告退了。”
“你不走。”
我暗暗屏住呼吸低头走到一旁,抱着月琴想要和身后挂着的画融为一体。
华贵妃进来恭恭敬敬地请安,跪在地上哭得伤心。
这是我和曹琴默教的,若非等皇上开口千万别说话,只哭就行,女人一哭皇上就心软念旧了。
“华贵妃,你急着求见朕,就是给朕唱曲吗?”
“臣妾知道哥哥冒犯天威,罪无可恕,臣妾不是来给他求情的。”
我暗暗攥紧拳头,心想:很好,华贵妃演得情真意切,将自己和罪臣撇开了。
“那你来干什么?”
“臣妾想见哥哥一面,想劝哥哥休要困兽犹斗,将满门无辜都弃之不顾。”
这句话是曹琴默反复斟酌教给华贵妃的,她以为在救哥哥,落到皇上耳里,她就是效忠皇上,甘为手刃亲兄。
皇上有些震动,“听闻你送了一折《霸王别姬》给你哥哥,竟是这个意思?”
“是,家中父老女眷、子侄小儿都在京中,哥哥定会听从臣妾劝谏。”
华贵妃对于自己所说之言的分量一无所知,只是相信我和曹琴默是为了帮她。
苏培盛忽然跌跌撞撞进来,慌张得差点儿没有行礼。
“皇上,年大将军与川陕总督岳钟琪将军在渡口含泪诀别,自刎于长亭了。”
华贵妃眼睛一黑,忽然倒了过去。
第173章 不疯魔不成活
翊坤宫。
华贵妃晕厥后被送了回去,皇上心念她大义灭亲之举也守候在旁。
我和曹琴默候在床榻一侧,敬妃和惠妃候在另一侧,其余低位妃嫔则是候在外殿。
众人皆感慨华贵妃心狠手辣,为保富贵,连兄长都要劝说自尽。
“哥哥, 哥哥 !”
华贵妃终于醒了过来,喊着“哥哥”猛地支起身子,看到身旁的皇上眼泪盈满眼眶。
她看着皇上,起初只是惊讶,忽然微微摇头似是难以置信,又猛地看向我和曹琴默,最后害怕地往后缩了一下。
随着泪水滑落,她的眼神里已经全然变成了恐惧,她一言不发,身子微微颤抖,后怕地看向满殿里站着的嫔妃。
“皇上?”
皇上嘴角抽搐,但还是蹙眉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华贵妃心系大局,深得朕心。爱妃为朕的江山不计一己私情,助朕匡扶社稷,实乃古今难得之义举!”
一瞬间年世兰明白了一切,她双眼颤抖地再次看向我和曹琴默,对着皇上冷笑了一声。
年世兰嘴角颤抖地向他问询:“皇上......为什么?”似乎是想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皇上知道她得知年羹尧死讯心痛无措,并不计较她此刻的任性和追问,反而安慰道:“华贵妃如此善识大体、贤德有为,朕已属意你为皇贵妃,位同副后,掌六宫事。”
此言一出,华贵妃眼睛中的疑惑和质问瞬间变成了愤怒。她咬着后槽牙,怒把手边的枕头掀落到地上,倔强地看着皇上。
她若成了皇贵妃,在年氏一族眼中岂不成了卖兄求荣的小人?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皇上心虚地侧过身子来,不敢再看年世兰,双手搭在膝上,暗暗呼了一口气。
“华贵妃,朕心念你痛失手足,不忍苛责,你可不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皇上冷冷的话语叫在场的每个人都不由地后背发凉,年世兰眼泪横流,泪水滴滴答答地顺着脸庞滴落下来,只是她沉默不语,几次扯动嘴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臣妾是您的枕边人啊,臣妾十七岁入王府,陪伴皇上至今啊。”
我和曹琴默余光悄悄相触,心有余悸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实在害怕年世兰此时发作起来,问皇上要一个说法,口无遮拦地指责皇上。还好,她率先想到的还是自己最爱的男人算计她,将她这些年的恩爱相守全都辜负了。
皇上默默的,手紧紧地攥着珠串,又调整了一下坐姿,离年世兰更远了些。
“那一年,臣妾刚刚入王府,就封了侧福晋。那一年,王爷常常带我去策马、去打猎。王爷说过,他只喜欢我一个人!”
宫中的妃嫔都默默地低下头去,不忍听下去,大家都是携着家族的期许进宫的,从来就知道皇上的喜欢来自于对家族的倚仗。
皇上眼角也渗出些许晶莹,他无情地撇过脸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
“皇上,您今天宿在这个常在宫里,明晚又宿在那个贵人宫里。我就这样等啊等啊,总也等不到您来......您可知我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啊!”
妃嫔们默默叹息,连敬妃都忍不住用绢子拭泪,这种苦楚与寂寞,宫中谁人不知呢?
“华贵妃。你是贵妃。而朕,是皇上。”
皇上冰冷的话语让年世兰眼眶中盈满的泪水顿时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滴落。她的睫毛颤抖,上面沾湿了泪花。
“皇上,从来没有人像臣妾一样喜欢您、信任您啊!”
她的话虽然不错,但确实一句就把所有妃嫔都拉进了沼泽里,我不由地攥紧拳头,长长的指甲扣进手心,忍着心头泛起的畏惧。
“纵使当年您偏心打下臣妾胎儿的毒妇!依旧封她为妃与臣妾并尊,臣妾也没有半句怨言啊!”
华贵妃忽然探过身子手抓着床沿,看向面无表情的皇上,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寻找出他爱自己的痕迹。
皇上没有说话,欲言又止。华贵妃尝试着将手附在皇上的手上,却被皇上一下子挡开了。
“呵......”
华贵妃突然手软下来,抓着床沿,笑声嘲讽又凄厉,“从前皇上就是这么牵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总会有那么一天,会为我和孩子报仇的。”
“臣妾信了皇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华贵妃探起身子质问皇上,一瞬间被皇上直直赏了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众人为之一抖。
皇上怒视华贵妃,刚刚愧疚又心疼的神色早已荡然无存,转而变成了冷酷残暴,他像是一头已经弓起身子准备进攻的恶狼,随时要将年世兰生吞活剥。
“华贵妃年氏,神志癫狂,言行无状,着废去主理六宫之权,闭门思过,非召不得面圣!后宫之事皆由惠妃主理,敬妃与襄嫔协理!”
华贵妃冷笑着支起身子,流着泪趴在床上对皇上行礼参拜,“谢皇上恩典。”
皇上愤怒地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口谕道:“年羹尧之子年富问斩。家中男子凡年十五以上,皆戍极边!”
华贵妃惊得瞳孔睁大,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在怎样一个险恶的牢笼之中。
她的不驯顺,她的不领情,瞬间就会化作刺向家人的无数利剑。她顶一句嘴,就会死很多人。
“皇上!皇上!求您饶恕臣妾的家人吧!皇上!”
妃嫔们都跟着皇上的銮驾散去,直到殿中只剩下我与曹琴默两人。
华贵妃久久跪在床榻上,哭得撕心裂肺,我们只是默默地候在一旁,一言不发。
“你们两个!和皇上一起设计我们年氏!里应外合,逼死哥哥!本宫真是没有看出来啊,你们两个能有这份心性!你们不过是本宫身边养的狗!竟敢背叛本宫!”
我和曹琴默无奈一笑,仍旧不说话,只是任由年世兰这样撒气谩骂。
从前她嫌我们不中用也曾叱骂过,可这一刻,我们都已清楚,没有了年羹尧的年世兰已是强弩之末。
“娘娘,您还有家人,仍旧这样撒泼撒痴,家中女眷怎么办呢?沦落官妓,还是给披甲人为奴?”
曹琴默的语气和皇上一样冷静淡漠,说的却是实在的道理。
我亦镇定地劝说道:“娘娘还有胧月公主,哪怕是为了公主,也得尽快振作起来啊。”
听了我们的话,年世兰反而更加痛心悲怆,捂着胸口久久不能释怀。
“你们两个给本宫滚出去!本宫不想见到你们!”
第174章 烈女
年羹尧身死,华贵妃失权,宫里的风向瞬息转变。
华贵妃疯癫无状,胧月公主被暂时挪到敬妃的咸福宫照顾。惠妃不喜显摆威势,鲜少让妃嫔去启祥宫议事,宫中若有事宜,便约襄嫔一道去咸福宫和敬妃商议。
惠妃虽有主理之权,但是为人谨慎妥帖,对资历更深的敬妃十分尊重。
襄嫔一直是华贵妃的心腹助力,皇上眼明心亮,知道一折戏文劝死年羹尧这种招数根本不是年世兰能够想得出来、下得去手的。
从前华贵妃治理后宫一向井井有条,所以才让曹琴默襄助敬妃和惠妃,治理后宫。
“小主,走过了,咱们不是要去延庆殿吗?”
一路上一直在想事情,走过了延庆门竟然也没有发觉,宝鹬的提醒恍然让我反应过来,对着她懊恼一笑又折返回去。
华贵妃失权之后,端妃这儿恢复了一丝生机,衣食供应充足、药物和人手也不缺。她毕竟在妃位,只要不被黄规全苛扣,能够过得十分惬意。
“给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端妃坐在榻上,梳妆打扮起来,穿着一身宝蓝色宫装,显得稳重大方。她刚刚喝完药,但精神很不错。
她的窗户打开,外头的清风舒爽,敞入殿中,十分清凉。
“你来啦。”
端妃伸手牵我到一旁的榻上坐下,眼神温柔,颇有得志的欢愉。
“年羹尧已死,年世兰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了。”
她的话语中充满欣喜,仍然想要为自己出一口恶气,恨不能手刃仇人。
我微微一笑,知道她的心思,“不若娘娘去看看华贵妃吧?她如今伤心憔悴,整日蔫蔫的,连皇上都不再理睬她了。”
端妃一愣,立刻察觉出了我话语中的杀机,此时此刻就是她摁死华贵妃的最好时机。
“我也很想见见她。自从王府一事后,我再也没有和她好好说过话了。”
她应下了,只怕是比起杀了年世兰,她更想亲眼瞧一瞧昔日跋扈的华贵妃如今落魄到何种地步吧?
我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纸包,“羊踟躅,黄色杜鹃花末。混入酒中服下,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
昏睡一整天。
这是蒙汗药的主材,混酒服用可治痛风与直接接触生食效果天差地别。
端妃颤抖地接过我手中的药包,看着我眼神中充满震动。
她或许在害怕谋害年世兰的后果,或许又在兴奋我给她提供了作案的手段,或许还在高兴年世兰倘若真的死在自己宫里,会被人认为是伤心过度、自戕而死。
端妃激动地握起我的手,忽然担心道:“我身子单弱,与她单独共处一室,只怕是被她活活掐死也未可知啊。”
我反手拉住她的手,安慰似的拍了拍,“娘娘放心,我和襄嫔在外头候着,绝不让年世兰伤了娘娘。”
端妃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攥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
入夜。
我和襄嫔悄悄领着端妃到了翊坤宫。
宫里的奴才都躲懒休息去了,年世兰如今脾气比从前更差,除了颂芝没人敢在跟前伺候。
我和襄嫔带着食盒乖巧地在华贵妃的桌上摆菜,颂芝则在一旁布置餐具。
今日内情唯有我们三人知晓,能不能让华贵妃起死回生,便在今夜了。
华贵妃穿得素简,看着我们仨忙活,冷笑道:“你们这两条背叛本宫的狗!竟还有脸出现在本宫面前!”
端妃听她实在骂得难听,从门口悠悠地进来,仪态端庄,眼神里却显露出杀意。
“呵,难怪,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来了?我说安陵容和曹琴默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子,竟然是你在背后捣鬼!”
华贵妃见她气度如常,在翊坤宫像在自己家一样泰然自若,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拢了拢衣服也霸气豪迈地从床榻上起来。她昂着头忍着怒,面带笑容地坐到桌前,摆出了一副主人的姿态,瞬间将端妃的气势压制下去。
华贵妃看到了桌上的酒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眼眶中尽是打转的晶莹。
“呵,在我宫里头,给我摆鸿门宴。亏你们想得出来。”
她愤怒地看向我和襄嫔,连颂芝也被她狠狠剜了一眼。我们三个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像门神一样站在窗下和门前,不许任何人靠近。
里头灯火阑珊,华贵妃率先开口,“本宫真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你,以致今日潦倒窘迫,被你这个贱人耻笑!”
“杀了我?当年你不分青红皂白,把所有的事情都加在我的头上,深夜闯入我阁中,灌我喝下一壶红花,你固然惨死一子,可我却再也不能够生育!”
她们二人剑拔弩张,听着像是随时都能打起来,偏偏里面除了说话声,一声动静也没有。
“不能够生育又如何!我恨不得你永生永世断子绝孙!”
我和曹琴默互视一眼,彼此都察觉出了她们话中的玄机,她们都不再自称“本宫”了。
“若你真有铁证,早就把我剉骨扬灰,怎会苟延残喘,沦落到与我一般无二的境地?”
华贵妃沉默了良久,怕是又触动了手刃亲兄的痛苦回忆,冷笑道:“你个贱人懂什么?”
端妃确实是不懂的。
年世兰若肯屈服于皇上给的名位与荣宠,早已位居皇贵妃。可她就是这么倔,宁可当着满宫嫔妃的面质问皇上,触怒天威,也决然做不出踩着哥哥尸体踏上副后之位的事来。
“我不懂?我就是太懂了,为了父母兄弟,为了子侄亲眷,任凭你折磨我多年,也只能缄默不言。”
华贵妃又一次沉默了,“不,不可能......”
“如果我真是罪大恶极,皇上又岂会留我苟活至今?”
华贵妃忽然起身,像是被端妃的话吓到了,动静大得我们在门外都能听见她踉跄踢到凳子的声音。
“不可能,我不信,我死都不会信......”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已然笃定,昔日嚣张跋扈的年世兰要死了,因为端妃接下来说的话,她会信。
第175章 重生
“那碗安胎药是你端给我的!”
年世兰的质问已经变成了自欺欺人般的笃定。
“下药打下我孩子的人就是你!”
年世兰的愤怒变得虚无,她说话已然没有刚刚那么中气十足,哭腔悄然渗出。
端妃见年世兰沉默,也起身站了起来,我透过窗影看见她们两个隔着一张桌子正在对峙,端妃的气势俨然已经压倒了华贵妃。
“你知道为什么你小产之后就没有再怀上孩子吗?”
端妃的质问引得华贵妃像一头受伤的猛虎一样,拼尽全力地反击。
“我知道欢宜香里有麝香,是皇后那个老妇,她厌憎皇上宠爱我,才将我害到如此地步!”
端妃紧接着冷笑一声,“没错。可若非皇上的旨意,怎会没有太医告诉你,你的体内有麝香?”
华贵妃颤抖地口齿不清,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说不明白。
“不,不可能,不可能,皇上......”
“你可知就连你当年小产,也都是皇上的旨意。那碗安胎药,我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罢了。你灌了我再多的红花,也换不回你的孩子。”
我们屋外的三个人连气都不敢喘了,我紧张得攥紧拳头,听着端妃的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透。更不用说被皇上欺骗算计了多年的年世兰,只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
华贵妃哭得泣不成声,痛苦之深不亚于当日得知年羹尧死讯。
她在宫中纵横多年,便也被枕边人算计了多年。杀害孩子的凶手、杀害哥哥的仇人,一直都睡在她的身旁,与她良夜合欢。
“因为你是年大将军的妹妹,因为我是虎贲将军的女儿。皇上对我们早有戒心,他不会让我们生下有皇室血脉的孩子的。”
端妃的话并没有咄咄逼人,可却听出了一种拿刀架在年世兰脖子上,逼她一刀碰死的错觉。
年世兰突然凄然地笑起来,笑声中交错着自嘲和无奈,却又透露出悔恨与决绝。
短暂的静谧仿佛漫长得揪心,连外头的夜风呼进耳道都变得像轰鸣。
她突然扑到桌子上,拿起酒壶,仰头对着自己狂灌,端妃吓得直喊我们。
冲进去时,端妃正坐在地上抱着年世兰,酒壶摔在一旁,年世兰平静地躺在她的怀里,眼睛闭上了如同死亡一般安详,只是她满脸是泪显然心有不甘。
端妃急切地看向我们,同样哭得涕泗横流,“快,快叫太医!”
见我们三个不为所动,半步都没有动弹,端妃更加心焦地对我们咆哮道:“喊太医啊,快叫太医。她会死的!”
曹琴默和颂芝淡定地收拾桌上的酒菜,我则是走到她的面前,缓缓蹲下。
“端妃娘娘,华贵妃不会死的。羊踟躅混酒,会睡得很香,一天一夜不会醒来,她该好好睡一觉,不是吗?”
我抚了抚华贵妃凌乱散落的发丝,望向一脸错愕的端妃,她的眼神中惊讶瞬间转为感恩与后怕,一边点头眼泪一边落下。
“谢谢。”
端妃的话叫我身子一抖,恍然一愣,在这后宫之中,好像从未听见过这两个字。
*
一天后,华贵妃醒了。
她有些懵,看着围在她身边的还是我、曹琴默、颂芝、端妃,愣怔了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没死?”
大家面面相觑并不作声,只是微笑着看向她。曹琴默攥紧了我的手,第一次,我感觉到她这个人身上的暖意。
“娘娘,您是贵妃,怎么会死呢?”
一听曹琴默这么说,年世兰骤然起身,坐在床上看着我们几个忽然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过了一会儿,她哭够了,眼睛肿得像是鱼泡一样,完全没有了风华绝代的样貌,反而有几分好笑。
“胧月呢?”
华贵妃向颂芝追问,眼中满是担心。
“皇上叫挪去咸福宫给敬妃娘娘带着了。”
华贵妃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浑浑噩噩,伤心绝望,不仅将家中子侄害到边关,还失去了她心肝宝贝的胧月公主。
“都是本宫不中用,害得你们都......你们放心,本宫不会轻易就死的。胧月,家中的女眷老幼,还指望着本宫庇佑。本宫心智坚韧,是要镇守娘子关的女将军。”
我们几个听到她这么说,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劝道:“娘娘,您好好休养身体,保重自身,这翊坤宫上下还指望着你呢。”
年世兰郑重地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在我们起身时忽然拉住了端妃的手。
“姐姐,我当真以为你是要将我置于死地了。”
端妃低头一笑,看了我一眼,安慰地拢住她的手,“别想那么多,日子还长着呢。”
看到她们二人似乎冰释前嫌,又恢复了被皇上离间暗害前的情谊,我和曹琴默略有感慨,率先退出了翊坤宫。
走在回去的宫道上,曹琴默突然问道:“妹妹,你不会是想牝鸡司晨吧?”
到今天这地步,曹琴默还看不出我真正的目的,她就不是曹琴默了。
“妹妹不敢有如此宏图大志,不过是为保家人,苟活罢了。”
曹琴默冷笑一声,忽然看向狭窄宫道里永远不广阔的天空。
“妹妹有皇子,自然可以这么说。姐姐就不同了,我只有温宜一个女儿,所求不过是平安终老,能为温宜指个好人家。”
她的话,似乎是不希望我联合华贵妃和端妃,将皇上置于死地?
看着我疑惑地神情,她难得对我一笑,“妹妹,咱们到底是不同的,我还指望着我的幼弟金榜题名,他如今才十岁。我若稳坐后宫,自然能够在他为官后为他助力,我若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曹家要如何翻身呢?”
我缓缓地停下脚步,看着曹琴默并未停下的脚步,忽然明白了。
她不希望皇上死,或者说她想留皇上十几二十年......可如此可恨之人就在眼前,我却要忍受逢迎他这么多年,这怎么忍得下去呢?
看着她渐行渐远,我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第176章 思念
入夏,天气渐热。
年初南方雪灾,赈灾拨款出去好多钱,为了节省开支,皇上免了去圆明园避暑。
于我而言,只要不缩减份例,在哪儿过夏天都是一样的。
怡性轩。
我正在宫里绣香囊,前几日皇上刚赏了些沉速香,装在香囊里携带各处最是得宜。
他既然赏了,我就得回馈,这也算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陵容!有热闹!去不去看!”
夏冬春一脸兴奋地跑进来,小林子回回都追不及她,通报烫嘴,根本喊不出来。
“又有什么热闹?皇上最近不是除了去惠妃那儿就是去祺贵人那儿吗?”
沈眉庄掌权,借着议事和回禀的名头也能多见皇上几回;祺贵人的阿玛在前朝清扫年羹尧的党羽颇为得力,因而也是恩宠不断。
“就是祺贵人那儿的热闹呀!你还不知道吗?”
一听是瓜尔佳文鸳的热闹,我更没有兴趣了。她惯会用些下作的手段争宠,我都习惯了。
见我一脸认真地继续绣香囊,夏冬春有些不乐意,挨着我坐到我旁边一把挽住我的手。
“听说,欣贵人身边的佩儿被祺贵人给打了。惠妃已经陪着皇上去储秀宫了。咱们也去看看吧。方德海刚刚来说敬妃、李贵人还有襄嫔都去了。连从来不看热闹的毓妃都去了!”
如果只是责打宫女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怎么连毓妃也上赶着跑去看热闹?
我们要出门的时候,昭嫔也正好出门,宫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储秀宫。
我们到的时候,惠妃正在痛心疾首地为欣贵人说话,“皇上,佩儿是碎玉轩的宫女,从前伺候莞嫔的。即便是指出来了给欣贵人支使,可祺贵人与她平起平坐,如何能打她的宫女呢!”
这个平起平坐实在很难说,一个有资历,一个有宠爱。
皇上坐在正殿里,怒视着跪在下面的祺贵人,“你为何要打她?”
祺贵人还没来得及申辩,欣贵人就抢先答道:“因为她嫉恨皇上昨夜翻了臣妾的牌子,佩儿今早起来泼水的时候不小心溅湿了祺贵人身边的景泰的衣服,便不依不饶地要拿她出气。”
这行事风格挺像夏冬春啊......我悄悄瞥眼看向她。
夏冬春却一个激灵,眼神十分严肃,仿佛在说:我可没有这样!
“臣妾没有!”
祺贵人一听欣贵人这么说,激动地抬起身子,瞪了她一眼。
“呵,臣妾瞧着祺贵人身边的景泰是个不安分的,前次和臣妾身边的银枝争执,现在又和欣贵人身边的佩儿起龃龉,想来是祺贵人不会管教所致。”
毓妃鲜少出门,更少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里开口,今儿不知是转了什么性子。
“毓妃!你嫉恨我得宠已久,别逮着机会就落井下石!”
听到祺贵人这么不受激的一句,毓妃低头用扇子掩面遮住自己的微笑,眼神却暗暗瞥向皇上。
“大胆!”
皇上一拍桌子把祺贵人吓了一跳,她又乖乖地伏在地上跪好,不敢胡言乱语。
他烦躁地看了一眼殿中跪着的奴才,又无奈瞧了一眼殿外围着看热闹的妃嫔,缓缓叹了一口气。
“不中用啊......”
我与襄嫔瞬间敏锐地听懂了这句话,她的余光陡然与我相接,我们仍旧如此默契。
惠妃手腕不够凌厉,惹得皇上不快了。前次火烧承乾宫,华贵妃一手处置没让皇上有一刻烦心;惠妃如今执掌后宫连宫女相争都不能平,还要拉着他来处置。
“责打无罪宫女,毫无怜悯之心。嫉恨侍寝嫔妃,实则怨怼于朕。”
欣贵人听到皇上这话头,立刻谢恩,“皇上,祺贵人仗着得宠,一有什么就寻个由头拿我宫里的人出气。臣妾不愿用此微末小事搅扰皇上,可实在不能忍耐她如此轻贱到臣妾头上啊。”
皇上又叹了一口气,心有愤懑地看向惠妃。
从前年世兰在时,宫中嫔妃谨遵上下尊卑,一旦被华贵妃发现这种事便会严惩,别说宫女连小主都跑不掉,于是十分规矩。
“祺贵人,禁足三个月,罚俸半年。景泰,掌嘴八十,以儆效尤。”
皇上对着她翻了个白眼,缓缓地起身,扫视了一眼来看热闹的嫔妃们,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
惠妃欣慰地握住欣贵人的手,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惹了皇上不快。
她处事之风是不错,算得上公正也不愧于仁义,只是在这宫中当掌管群花的人,不会动刀子修剪,只会借皇上之手平衡各宫醋意,是远远不行的。
沈眉庄虽有管理之能,却无杀伐之魄,这后宫里但凡多几个祺贵人这样的人,就乱套了。
*
盛夏。
养心殿。
听闻敬妃抱着胧月在这儿玩儿,我和襄嫔都各自抱着孩子来。
“给皇上请安,给敬妃娘娘请安。”
皇上见到我们来了十分高兴,疑惑道:“这胧月也不知是怎么了,总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襄嫔放下怀中的温宜,温宜果然上赶着去敬妃怀里捞胧月,她牵着妹妹的手,一下子逗笑了胧月。
胧月刚会走路,见到温宜和弘昫十分兴奋,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弟弟,在厅中撒丫子跑了起来。
“胧月从前在翊坤宫,从小和温宜玩大的,两姐妹亲近,所以一见温宜就高兴。”
曹琴默的话意有所指,敬妃瞬间垂下头去。
“苏培盛,华贵妃怎么样了?”
“今儿是年将军尾七,华贵妃娘娘在殿中设了香案祭拜呢。”
皇上不由地叹息一声,只是看着正在玩闹的孩子们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胧月忽然向着皇上跑过去,拉着他的龙袍摇道:“额娘,胧月想额娘。”
一听她这么说,弘昫也傻乎乎地往我的怀里钻,向胧月炫耀似的喊着“额娘抱,额娘抱。”
温宜也跟着靠到襄嫔身边,直勾勾地看着胧月,投去同情的眼神。
胧月原本还挺开心的,一见弘昫和温宜这情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额娘,胧月要额娘!”
皇上束手无策,敬妃和如意连番来哄也哄不好,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挣扎无果。
“皇上,要不带胧月去看看华贵妃吧?她静了这些日子,大约已经想明白了。”
襄嫔的建议虽有仆于旧主之嫌,但我想她更多是心疼胧月和年世兰之间的母女之情。女儿是她的软肋,由此及彼,她又何尝不明白年世兰的苦楚呢。
第177章 格局
翊坤宫。
胧月刚到宫门口就挣脱了敬妃,撒丫子往里跑,身后的嬷嬷和如意根本追赶不及。
周宁海看到皇上的銮驾兴奋地进去通报,灵芝看到胧月踉踉跄跄地往宫里跑赶紧迎上来。
华贵妃也赶忙从宫里出来,看到在中庭里迈着小步子的胧月,她激动得热泪盈眶,踩着花盆底下台阶时还差点儿崴了一跤。
“胧月!”
“额娘!”
华贵妃抱着胧月哭得泪眼婆娑,胧月抱着她亦是嚎啕大哭,“额娘,胧月想额娘。”
敬妃也忍不住撇过头去,悄悄地用绢子拭泪。
皇上看到华贵妃这样心疼女儿,前阵子伤害年氏的愧疚又浮上心头,他缓缓上前拉起华贵妃和胧月。
“朕许久没有来看你了。”
“臣妾还以为皇上再也不会来了。”
华贵妃一边回答一边潸然泪下,抱着胧月,眼泪滴滴答答地像脱了线的珍珠。
“朕,是生你的气。忍着,不愿意来见你。”
华贵妃和胧月拥在一起,哭得身子直抖。
“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再也不要离开皇上和胧月了。”
华贵妃哭着直抒胸臆,让皇上更加震动,对着她微微点头,从华贵妃怀中接过小小的胧月和她一道返回殿内。
我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知道我们已经不必担心华贵妃会如同之前那般疯魔了。她如今不是从前的年世兰,她为了守护胧月,守护家眷,念着有一天手刃仇人,她什么都能忍。
敬妃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对胧月同样不舍又惋惜。
襄嫔也注意到了敬妃的反应,忽然提到:“听闻敬妃姐姐宫里的茶极好,嫔妾可有机会去尝尝?”
敬妃赶紧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扯出一个得体的笑容来,“只怕妹妹不来呢。”
我抱着弘昫和她们去往相反的方向。
启祥宫。
沈眉庄正坐在榻上看账簿,她倒是头一个勤谨的,自掌权一个多月来,一直殚精竭虑。
“姐姐,姐姐还在忙吗?”
她见我来了,忙搁下笔,招呼我进去。
“弘昫呢?”
“我见采星带着静和在外面捉知了呢,弘昫也想玩,就一块儿去了。”
她张望着外头正在用网兜扑树的两个孩子,微微一笑,“日子真快,夏天都要过去了。陵容,夏天过去就是秋天了。”
她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奇怪的伤春悲秋的话了,意味不明,让人摸不着头脑。
“是呀。孩子们长得快,一眨眼就长大了。”
我看着眉庄像是神思倦怠的样子,赶紧叫采月过来,“这是怎么了?你们娘娘是哪里不舒服吗?”
眉庄低着头,看上去有些羞怯。我看向采月,采月又看向眉庄,眉庄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家娘娘是有喜了,因为还没坐稳,所以不便说。”
确实,之前皇上一直宠眷毓妃和华贵妃,好不容易华贵妃、毓妃、祺贵人都失宠了,这可不就该轮到惠妃了吗?
宫中已经一年多没有孩子出生了,皇上不知得有多高兴呢。
“恭喜姐姐,姐姐这一次一定能喜得麟儿,给皇上生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沈眉庄忽然用手拦着我的嘴,对我摇了摇头。
“此事,妹妹还是不要说出去,我如今胎相不稳,怕是又遇上前次生静和那般的事。”
她远比从前谨慎得多,但偏偏告诉了我,我虽厌她从前种种试探,可如今她全然信我,我还挺受宠若惊的。
“只是,姐姐有着身孕,可如何去甘露寺看望甄姐姐啊?”
眉庄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也很思念嬛儿,只怕是一年半载都不能成行了。”
看着沈眉庄这模样,我心里不由地暗爽,只怕是她乘着“思念嬛儿”的青云才怀上了这个孩子。
只要能给自己积蓄力量,扯谁的旗子又有什么关系,有用就行了。沈眉庄也开始深谙在宫中的生存之道了。
“下次若有机会去甘露寺探望,我定会为姐姐传达思念,不叫甄姐姐担心。”
我握着沈眉庄的手,郑重地说罢,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
秋日里,眉庄有孕坐胎,皇上将主理六宫之权又还给了华贵妃。
宫里一年多没有孩子出生,于是皇上十分重视这一胎,常常去启祥宫看望惠妃,连带着静和公主都得了宠爱,常日里有皇阿玛陪伴玩耍。
翊坤宫。
时隔几个月,又到了众妃齐聚一堂在翊坤宫请安议事的时候。
恰如惠妃所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地位从无稳固之说。
“给华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华贵妃坐在座上,气度远比从前沉稳老练,即便是怡然自得的神态也不会轻易摆在脸上了。
“起来吧。”
待众嫔妃坐下,华贵妃才冷冷地笑道:“众位妹妹当真客气,从前只有皇后才有如此福气,本宫也侥幸能够上一回了。”
皇上对年氏情深义重,自从为她复权后,便常常来看她,连年氏的女眷和孩子都得到了善待。如今后位无人已久,皇上本就属意她为皇贵妃,大家若连这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岂不是在宫里这些日子都白熬了。
华贵妃看到了坐在后面的祺贵人,忽然歪嘴一笑,“哟,祺贵人放出来啦?听说你在惠妃与敬妃治下很不安分,日日给欣贵人脸色瞧。本宫倒好奇了,你在本宫治下,还敢做出这许多轻狂样子来吗?”
华贵妃威严,即使只是说话都比惠妃和敬妃骇人一些,祺贵人吓得赶紧从座上起来,行礼告罪,“臣妾知罪,已经改过,望娘娘明鉴,臣妾绝不敢再犯。”
华贵妃昂着头,轻笑一声,“知道就好。”
“九月里重阳节,皇上说今年是太后整寿,不能敷衍,要好好生生办一场,还特地定了去圆明园,遍邀宗亲参加。还望各位姐妹多用些心思给太后准备贺礼,可别丢了各自的颜面。”
太后自从入了夏身体就一直不太好,缠绵病榻,久不露面。也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非要在这个时候大办宴会。
第178章 物尽其用
九州清晏。
众妃嫔已经就座,只等着皇上和太后前来。
夏冬春与我坐得远,开宴之前仿佛得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一直悄悄对我使眼色。
只是她这挤眉弄眼的我实在看不明白,最后把她急得还是打发了紫霞过来。
紫霞慎重地附在我的耳边,轻轻一句:“隆科多大人刚刚往畅春园的方向去了。”
我眼皮一抖,看向正空着的两位正座,忽然明白了这重阳节是为谁而过。
隆科多在阿兰善修城开垦已有一年,明明不是回京述职的时候,却出现在这儿,用意还不明显吗?
连年世兰都能手刃亲兄了,太后若是对隆科多下不去手,皇上就更没有留着她的意义了。
殿中华光璀璨,妃嫔其乐融融,慎贝勒许久不见也成了翩翩少年。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皇上进殿,率先去问候了怀有身孕的惠妃,“夜里风凉,可要加件披风啊。”
我习惯性地看向华贵妃,发现她正一人饮酒,毫不在意。从前这个时候,她怕是白眼要翻上天了,现在却很稳重淡定。
惠妃点头温和一笑,“多谢皇上关怀,臣妾一切都好。”
皇上看着满殿的嫔妃欣然地一甩手中的珠串,忽然看到慎贝勒旁边的位子还空着,指着那空座笑道:“老十七!”
大家都十分捧场地笑了,毕竟十七爷是迟到大王,他哪一日不迟到了,只怕皇上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说辞开场了。
太后也跟着大家笑起来,满脸无奈地笑着看向十七爷的座位,“是该娶个福晋,好好管管他了。”
太后说罢立刻咳嗽起来,虽然太后今日穿戴华贵,但整个人的虚弱疲惫一览无余。若非皇上命太医吊着她的命,只怕是早就不成了。
大家听了太后的话又跟着笑起来,说说笑笑地讨论起十七爷怎么还没娶亲的事儿。
“臣弟来晚啦!”
果郡王突然从门口出现,穿着一身银鼠灰衣裳,器宇轩昂走进殿内。
“还请皇额娘、皇兄恕罪。”
果郡王赶忙走到上座之前,拱手作揖,一脸乖顺。
皇上笑呵呵的心情很不错,没有指责,而是像个兄长一样慈爱道:“朕早就习惯你在宴席上迟到早退,当初你执意要去西南一带游历,一年多没在朕跟前,宴会上缺了你,反倒没趣了。”
大家又跟着捧场地笑起来,仿佛都在嘲笑果郡王毫无遮拦,还是少年心性。
我却略略蹙眉,当初的事旁人不知,我却一清二楚。皇上亲口下旨要赐孟静娴为侧福晋与果郡王成婚,他是逃婚才借口去了西南游历,如今提起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太后也跟着关心道:“老十七有些日子没到哀家跟前了,最近都忙什么呢?看着倒比从前更瘦了?”
他身后的仆从刚要回话,果郡王就抬手拦住了,亲自解释道:“不过是在清凉台吟诗作画,偶尔去看望冲静元师,过些吃斋念佛、砍柴烧水的简单日子。”
太后听到十七爷这么说,脸上反倒有些不高兴了,“老十七身边是缺个照顾起居的人了。”
我低头一笑,心想:原来如此。
太后好不容易被皇上搬出来一回,原来是来干老母亲催婚的活计的。
皇上也跟着附和道:“如今可有中意的人吗?”
果郡王会心一笑,眼底透出一分温柔,“臣弟若有中意的人,就不会只身前来了。只怕臣弟毕生所求不过是庄生晓梦罢了。”
皇上盯着果郡王看了一会儿,忽然诡异地“呵呵”一笑,意味不明。
太后注意到皇上奇怪的情绪,看向后面的慎贝勒,“允禧也长大了,也该找个福晋好好静静心了。”
此刻,我才慢慢反应过来,皇上剪去了隆科多和年羹尧的羽翼,自然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联姻结亲是最快最有效的纽带。他不选秀,就让果郡王和慎贝勒娶亲。
人人都是他的筹码,人人都是他的棋子,一个都不例外。
慎贝勒赶紧起身作揖任性道:“儿臣和十七哥心思一样,必要求一位心爱之人才好。”
果郡王微微一笑看向慎贝勒,两兄弟惺惺相惜,像是深有同感一般。皇上的脸色却不似刚刚那么好看了,只怕是他又想到了夫妻伉俪的敦亲王夫妇,眼看着这俩幼弟还能执着于心爱之人,让他如何不嫉恨。
“你看,大的不好教坏小的,允禧都不敢娶妻了。”
太后对着果郡王埋怨,脸上却还是慈爱的表情,这话听着和婉,实则有些厉害。
果郡王也察觉出了话语中的分寸,赶紧作揖解释道:“大清,只要皇兄一人枝繁叶茂就好了。”
皇上原还有些恼,听了这一句神情缓和了一些。
“再说了,臣弟们本就胸无大志,自然应该偷偷闲了。”
果郡王和慎贝勒相视一笑,“偷偷闲”听着像是隐晦的风流笑话,惹得皇上和众嫔妃都跟着笑起来。
见皇上开怀,果郡王看向惠妃,“还未及向惠妃娘娘道喜。”
惠妃不明所以地起身,尴尬地向果郡王回礼,“多谢王爷。”
皇上举杯祝酒,恭贺太后身体康健,众妃与宗亲一同起身恭贺太后重阳之喜。
“众位小主给太后献礼!”
太后身边的太监大声一贺,众妃嫔身后的宫女都接连从后头捧着礼物站定,等着一一敬献。
“华贵妃敬献赤金莲花蜜蜡多宝手镯一只。”
我都不用见,便知那赤金镯子上肯定镶满了宝石。竹息姑姑拿起镯子送到太后跟前,我才远远看见那镯子通身镂刻佛教莲花纹,以玉石和翡翠镶嵌其中,顶端拱着一大颗蜜蜡。
怎一个贵字了得?华贵妃即便是没了娘家补贴,全靠着这些年攒的首饰,化作这么一件宝器,也是难得。
太后满意地颔首,“华贵妃有心了。”
众人送的名画、古籍、经文与她一比,则显得逊色很多,谁也没有她得脸。
我送的一幅百鸟朝凤的刺绣也只能聊表心意,没有金银珍宝就只能用手艺来凑。
过了一会儿,轮到亲王们献礼。
“儿臣前些日子去围场狩猎,两箭射中黑熊眼睛,得了一张上好的黑熊皮,特献给皇额娘,给皇额娘冬日御寒所用!”
旁人送的不过是些寻常玩意儿,倒是慎贝勒这一张黑熊皮足见心意。
“允禧有心了,哀家很是中意。”
太后对着慎贝勒笑了笑,然后又侧脸看向皇上,母子俩默契地对视一眼。
第179章 獠牙
献礼一毕,太后便起身对皇上说道:“哀家该吃药了,就先回去了。”
皇上难得郑重地起身,对着太后行礼道:“儿臣恭送皇额娘。”
殿中一派和乐欢愉,祝酒吟诗、观舞说笑。
席间毓妃醒酒离席,我也跟着出去,走到毓妃身边。
“听说太后身子不好,嫔妾很想去看望呢。”
毓妃见我话中有话,也不和我打马虎眼,“今日萱嫔想要去看太后,怕是不成了。太后有旁的事儿要忙呢。”
我们俩一路从桐花台走过来,远远看见畅春园内灯火通明,外头还站着皇上的亲卫。太后身边的竹息姑姑同样候在殿外。
“嫔妾实在不知,杀隆科多大人的法子多如牛毛,为何召回京多此一举呢?”
我的问题反而让毓妃意味深长地一笑,“杀了他有什么意思?让他知道谁杀了他才有意思。”
她看穿了皇上的凉薄狠毒,却能玩笑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比起我的在意,她的轻蔑更叫我毛骨悚然。
“回去吧。过些日子,隆科多大人暴毙于阿兰善的消息就会传回京城了。”
她先于我转身,我不得不跟着她一道回去,背后的黑暗与杀意,似乎都隐匿于夜晚的笙歌与觥筹。
回到殿内,舞女一曲刚完,果郡王像是喝醉了,一边捧场鼓掌,一边大声叫好。
皇上也有些醉了,举杯对着慎贝勒赞道:“允禧是越发长进了!骑射俱佳!”
虽然是夸赞,我听着却像嫉妒,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皇上的确羡慕慎贝勒青春年少。
“皇兄谬赞了。”
慎贝勒刚谦逊地拱手自谦,皇上就对着果郡王嘲笑道:“老十七的骑射都是皇阿玛亲手教的,如今浑都忘了!还不及七八岁时候的本事了!”
果郡王一听笑着恭维道:“皇兄啊,我是把酒问月,吟诗弄赋多了,生疏了!倒是皇兄您一直勤力,精于骑射!”
皇上在果郡王身上占到了上风,比刚刚更加高兴,与他碰杯共饮。
恒亲王瞧着他们这兄友弟恭的样子也跟着插嘴,“老十七还没娶亲就成了这样,若是有娇妻美妾在旁,腿脚岂不是要更加发软了吗?”
妃嫔们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些男人在开风流笑话,一个个默然不语只是微笑。
“早知道啊,这酒就不喝了,箭还没射呢,人反倒先醉了。”
皇上听到十七爷这话说得颇有意趣,“哈哈”直笑十分畅快。
几杯酒下肚,果郡王醉得不省人事,恒亲王见他如此,故意对着皇上嘲笑他道:“十七弟的酒量不及前两年了,才这么几杯就醉了!”
皇上嘴角微扬,正中下怀似的抬手,“苏培盛,送果郡王到蓬莱洲歇下,朕已备好了软榻,让他好好歇着吧。”
众嫔妃都跟着皇上一起笑话十七爷不胜酒力,一个个敬酒劝皇上也多喝几杯。
*
重阳夜宴结束没多久,宫中便传来两件大事。
隆科多大人暴毙,尸首返回京城,皇上厚德允准按公卿之礼下葬。
果郡王迎娶沛国公府的孟静娴为侧福晋,腊月初二行过府成亲之礼。
十一月里,天降大雪,太后的病更重了,听说已经病得下不来床了。
养心殿。
皇上正在榻上假寐休息,我轻轻搁下茶便准备悄悄走,他却突然醒来握住我的手。
“什么时候来的,朕也没察觉。”
他眯着眼醒来,语气里仍旧是没有睡饱的慵懒。
“刚来,臣妾知道皇上忙于朝政辛苦,不便打扰,想着搁下这明目的枸杞黑豆茶就走呢。”
他迷迷糊糊地拉着我要我坐下,我便给他打开杯盏,将杯子推到他跟前,乖巧地坐在他的对面。
“年羹尧的党羽众多,阿谀奉承之辈更是令人生厌。他的幕僚汪景祺竟在书中称他是宇宙第一伟人!真是气得朕连午膳都用不下去。”
听到皇上这么一说,我“噗嗤”地笑出声来,捂着嘴强忍笑意。
“怎么,容儿也觉得好笑?”
皇上原本还在恼怒,见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眼底渗透出些许宠溺。
“皇上喜欢这词吗?臣妾若是如此奉承皇上,皇上可会欢喜?”
皇上原本只是有些乐,一听我这么说笑得更加开怀,露出一口牙来。
“瞧,这便是皇上与那起子小人的不同之处了。这世上唯有那些毫无自知之明之人,才能被这种词吹捧得洋洋自得呢。皇上本就是天下至伟之人,自然不屑于这种虚无头衔了。”
他被我奉承得舒坦,一边喝茶一边微笑,“所以朕下令,将汪景祺枭首示众,首级悬挂于菜市口,十年不准拿下来。朕倒要看看,谁还敢大放厥词。”
心底升起一股凉意,我早就知道他的杀伐与狠毒都是最平常不过的。可当他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让我仔仔细细看清里面的每一颗獠牙,我亦感到胆寒。
“皇上是威武君子,有皇上护着臣妾这小小女子,臣妾心安。”
我歪头一笑,对着他显露出得体的娇羞,手却紧紧地攥着绢子,生怕露出一丝害怕。
他看着我良久,忽然一笑岔开话题道:“听说老十七病了,在清凉台养着。只怕下个月的婚事又得往后拖,这个老十七,总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
我佯装俏皮地问道:“皇上是疑心,果郡王是为避亲事,才像大姑娘一样装病?”
皇上被我一言戳中心思,笑着用手指戳了一下我的脑门,“妮子伶俐,越发爱玩笑了。”
我则顺着他的话继续开玩笑,“只怕是果郡王在清凉台金屋藏娇,这才迟迟不肯娶亲,没准儿皇上去了还能瞧见美人儿呢。”
早在上一次夜宴我便瞧出了皇上在言语上轻贱果郡王的意思,我这么将果郡王的风流无度说得有鼻子有眼,反倒叫皇上心里满足上了。
他低头又喝了一口茶,笑着思忖了一会儿,“朕也许久没有出宫了,整日呆在这宫里也是闷得慌。不如容儿陪朕去瞧瞧他,也杀他个措手不及!”
皇上这窥探隐私的性子还真是上不得台面,我看着他不禁嘴角上扬。
“臣妾若是独自一人伴驾,只怕是满宫里的姐妹要把臣妾给吃了……”
我佯装害怕地侧过身子装作委屈巴巴的样子。
“那就让华贵妃一起去,旁人谁还敢为难你?”
我抿嘴一笑,看向皇上,心想:他把最跋扈和最驯顺的带走,打算得挺好。
只不过宫里没了华贵妃坐镇,指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呢。
总之,与我无关。
第180章 清凉台
出宫这一日,风和丽日,雨雪已停。
华贵妃舍不得胧月,因而带上了乳母、嬷嬷,带着胧月一起出宫。
清凉台。
此处景致甚好,远望凌云峰,俯瞰甘露寺。暮鼓晨钟均在耳畔,落霞孤鹜尽收眼底。
四合院小巧,屋外和院内都种着碧色的梅花。
碧色的梅花?
从前不是听闻浣碧知道果郡王的别院里种着碧色的梅花,她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了?”
皇上正准备踏上台阶,看见跟在后头的我停住了脚步 ,不禁调转过头疑惑地问我。
“臣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绿梅呢,真是罕见。”
皇上嘴角一扬,笑道:“这有什么难得?你若喜欢,朕也在你宫里种些。不过和绿菊一样都是花房培育的新种,倒不如自然天成来的令人心醉了。”
华贵妃心疼胧月陪着在外头吹风,赶紧娇嗔的喊道:“皇上,快进去吧,胧月吵着要进去看她十七叔呢。”
皇上转身一笑,双手怕冷地揣进袖兜里,身上的墨狐皮草将他拢得像是憨厚的黑熊一般。
果郡王的地方果然是诗情画意,盆栽是红梅与白梅,墙上挂着竹刻的长赋,四周的屏风和墙壁上都是书画。
屋里的炭盆烧得暖意盎然,果郡王盖着一卷被子倚在榻上,被子上还有一本书。
我从未见过谁在病中还如此有意趣,怕是我读书太少不懂他们的意境罢了。
“老十七不在,连个和朕谈诗论画的人都没有了。”
皇上像进自己家一样走到果郡王面前,果郡王人还躺在榻上,没来得及下榻请安。
“臣弟给......”
果郡王掀开被子刚下来准备行礼,就被皇上抬手拦住,两厢里倒都有一丝拘谨。
“既病着,就不要拘礼数了。”
皇上行云流水地在他榻上坐下,看着他定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华贵妃跟在皇上身边,笑盈盈地看向果郡王,“王爷原是风流倜傥,如今一病,倒是憔悴了许多,本宫瞧着外头钦慕王爷的世家闺秀只怕要心疼了。”
我跟在后面进去,远远地给果郡王行礼,抬眼看到他的眼神,却觉得有些警惕。
“王爷安好。”
行礼后坐下,我仍觉得摸不着头脑,他对我抱有戒备是什么意思?难道当初我和皇上一道撞破他和甄嬛私会的事儿,他还记恨上我了?
“皇兄和华贵妃娘娘今儿个兴致真好,只是怎么突然想到到臣弟这儿来了?”
果郡王倚在榻上,不像是病了,倒像是醉了,看向皇上和华贵妃,丝毫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难得雪化了,整日闷在宫里也是无趣,出来走走。也是听说你病了,心里记挂着,所以来看看。”
皇上搪塞的推托之词七分真,三分假,加上自个儿那忧思深重的表情,倒是有九分真了。
“果然还有病色,只是精神还好。”
皇上关心地拍了拍他的被子,似乎有些懊恼。我知道皇上是惦记着来看清凉台的美人儿的,看见果郡王是真病了,反而有些期望落空的失落。
“是啊,胧月听说十七皇叔病了,特地来看望十七皇叔呢。”
华贵妃看出了皇上的兴致没有来时高了,忙岔开话题,将胧月牵到果郡王跟前。她如今走路已经比前时利落了许多,伏在果郡王的榻前好奇地盯着他看,样子乖乖巧巧。
“胧月也来啦?”
果郡王宠溺地摸了摸胧月的头,抚了抚她耳边的花穗,眼神里满是爱意。
“十七叔,十七叔。”
华贵妃见着果郡王还有病态,忙拉着胧月回来拢进自己怀里,脸上摆出得体温和的假笑。
“胧月,不闹十七皇叔了,皇叔还病着呢。”
皇上看了一眼缩回华贵妃怀里的胧月,又看了一眼果郡王,调笑道:“这丫头鬼精灵着呢,她知道你病了,不肯要你抱。这股机灵劲儿和她额娘一模一样。”
华贵妃听到皇上这么说脸色恍然一僵,但转瞬又摆出一张笑脸,附和道:“皇上,您又取笑臣妾,臣妾是胧月的额娘,女儿自然像母亲了。”
皇上有意提起甄嬛,刚一开口就被华贵妃堵了回去,他眉头一抖看了我一眼,装作无事发生地又看向果郡王。
“老十七,你又有些日子没来宫里了,什么时候带着你的侧福晋一块儿来,热热闹闹的朕才欢喜。”
有华贵妃在旁,皇上想和果郡王聊聊甄嬛也不能,只能再次把婚事提起,只是果郡王却有意见招拆招,并不顺着皇上的话继续说。
“臣弟幼时就常听皇兄和皇嫂谈词论赋,一同和歌。自然也是希望能够得一心上人,与她心意相通、意趣相投。”
果郡王贸然提起纯元,让苏培盛都吓得一抖,华贵妃不明所以地与我对视,我则是弯起嘴角,装得温和顺从。
“后来,也只有甄氏......只可惜,她太不受教了。”
皇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提起甄嬛,没有任何人领情搭话,殿中一片静谧,十分尴尬。
“甄氏,甄氏......”
胧月从华贵妃的斗篷里钻出个脑袋,像是故意哄他皇阿玛高兴似的喊着,华贵妃突然眼眶湿润将她抱在怀里,拢得紧紧的。
“你知道是谁吗?你就跟着学?”
皇上打趣胧月,华贵妃却不给面子,微微侧过身去,不太高兴地抚了抚女儿的碎发,爱意浓浓地凝视着女儿。
皇上也察觉出了华贵妃不乐意,只能转过身去再次看向果郡王,“你的清凉台一直听说很好,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地方。”
“皇兄若是喜欢,常常来就是了。”
皇上笑叹一声,将手中的珠串甩到他的被子上,“出宫一趟多难呐,多少言官的眼睛盯着呢。清凉台虽好,缺个女主人,等你病好了,沛国公家的孟小姐过门了,你在这儿也就不寂寞了。”
皇上一催成婚的事儿果郡王就开始打马虎眼,又拿出了“誓寻真爱”的架势笃定道:“臣弟若有了意中人,定将她奉为清凉台的主人,一生呵护。”
“你若不喜欢孟小姐,朕先从世家女子中挑几个好的给你留着,你也相看相看,没准儿有缘,也不至于错过了。”
皇上说罢看着果郡王,十七爷只是抿嘴笑而不语,皇上有些自讨没趣地无奈,只能说道:“天儿也不早了,朕还想去甘露寺休沐两日再回宫去。难得出来一趟,也该祈福祝祷,愿天佑我大清。”
皇上脸色远没有来时那般温和,反而多了几分肃穆,站起来拍了拍果郡王的手道:“你且好好养着。”
果郡王要起来行礼,皇上再一次拦住了他。
“不必了,把病养好了要紧。”
“路上滑,皇兄慢走。”
第181章 羡慕
“恭送皇上。”
皇上忽然停住了脚步,瞥眼看向端着药要往殿内送的两个侍女。
华贵妃轻蔑地看向别处,深吸了一口气,只是紧紧地牵着胧月,我却跟随着皇上的眼光注意到其中一个侍女有些眼熟。
这不是......瑛答应吗?
一瞬间,我的脑子忽然发热,万千种思绪纠葛旋转。
瑛答应是当初浣碧送进宫的,但是瑛答应是清凉台的侍女。她不会......和果郡王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情愫吧?
想到浣碧那被甄嬛纵坏了的嫉妒心,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猜测未必有错。
注意到皇上正略有兴致地打量着她,我低头一笑,上前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在清凉台伺候的吗?”
皇上忽然抬眼与我对视,笑得意味深长,昂首阔步出门而去。
她怯生生地对我行礼,“萱嫔娘娘吉祥,奴婢采苹是清凉台的婢女。”
我给身边的宝鹬使了个眼色,她接过采苹手中端着药的托盘,往里走去。我抚了抚采苹的手道:“你可是十七爷身边的贴身婢女?”
这一句几乎等同在问她是否是通房丫鬟,采苹一听我这么问吓得直摇头。
皇上的銮驾刚出门,我便听见殿内砸了药碗的声音。
侧脸往里一看,宝鹬吓得手足无措,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我亦看见了一个尼姑模样的女子刚刚从屏风后面露出身影。
甄嬛!
我吓得往后看了一眼,确定皇上身边的侍从已经全都离开了四合院,才匆匆返回殿中。
我盯着果郡王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一脸局促的甄嬛,瞬间明白了一切。
果郡王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宫外和甄嬛私会!前世滴血验亲的奸夫我总算知道是谁了!
突然,果郡王对我跪下,那痴傻的模样吓得我张着嘴不敢说话。
他!疯了!他肯定是疯了!
“萱嫔娘娘,望你大人大量,不要将此事告知皇兄。你若说出去,整个清凉台以及我额娘、甄家上下老小,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啊!”
他像是完全忘却了尊卑上下,竟然跪我?而且为了保护甄嬛跪我?
我冷笑一声,反问道:“凭什么?不顾及清凉台上下,不顾及甄家上下的明明是你们两个,凭什么要我大发慈悲,装聋作哑?”
果郡王关切地看向甄嬛,替她揽责道:“嬛儿病重,被赶出了甘露寺,我若不施以援手,她就冻死在路上了......”
我一听反而有些气愤,打断道:“你不忍她冻死在路上施以援手,难道目的就单纯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是皇帝妃嫔,你是皇上手足......”
我都说不下去了,甄嬛站在一旁羞红了脸,双眼挣扎出屈辱的泪水。
“不是的!嬛儿当时已经昏迷了,是我执意要带她来清凉台医治的!是我一意孤行!是我不顾她的清誉!都是我的错!”
我瞥眼看到甄嬛紧蹙着眉头拭泪,她的手红肿得像一根根红萝卜,曾经细腻光滑的皮肤也变得粗糙皲裂。
我不忍地转过头去,气恼地吞了一口口水。
我怒她总是拥有那么多好东西,拥有那么多好人,拥有那么多起死回生的幸运。
我咬着牙不肯再看跪在我面前的果郡王一眼,他却更加急切拉着我的斗篷下摆,激动得满眼是泪。
“你就抬抬手,她已离宫,对你又有什么威胁?你杀了她,焉知皇兄不会恨你啊!”
我的神志清明了一些,果郡王确实戳中了此事的关窍:皇上最重脸面,我若捅破此事,自己又如何全身而退?
我强装镇定地看向跪在我身前的果郡王,他的哀求讨饶与刚刚的高高在上截然不同。他是个识时务的,能屈能伸。
“你是在威胁我吗?”
听到我言语冷漠,果郡王一脸哀戚地看了甄嬛一眼,“你想怎么样?”
我挑衅似的俯身凑到他耳畔,“王爷你这个人,你的情谊,本身就会害死人的。”
我瞥眼看向柔弱的甄嬛微微一笑,继续对他低语道:“你若真想和她双宿双飞,就抓住她永远别放跑。”
我支起身子站定,他顺着我的眼光看向站在远处一脸惊讶的流朱和阿晋,似乎心中明白了我的意思。
男人想要抓住一个女人,就是要抓住她的一切,将她困在笼子里,永远飞不出去。紫禁城也好,清凉台也罢。她只要踏出去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我转过头,傲然地看着甄嬛,扬起一个微笑。
罢了!是她自己要踏进同一条湍流两次,皇上的薄情寡信还没有叫她明白,那就叫她再傻一次吧。
“今日之事,我会装作没看见。甄嬛,你既有人珍视爱护你,你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吧。”
这一世,我已与她两清。她若自愿永远留在宫外,受旁人圈养疼爱也罢。
我猛地转身,看到外头白雪皑皑的凌云峰,忽然有些唏嘘。
若能拥有自由,谁不向往呢?我也想和在意的人,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采苹还候在门外,我走到门口,对着她微微一笑,“姑娘,谢谢你们家王爷给你带来的福气吧。”
说罢,我带着宝鹬快步离开清凉台,走到外头看到候着的小小暖轿,只觉得它像一个小小的棺材,把我装进去,带走,永远离开这广阔的天地。
起驾离开,我忍不住掀开暖轿的小窗帘子,看向与我不断远离的白墙黑瓦的小小四合院,轻轻叹息一声。
甄嬛啊......我还是很嫉妒你。
即便你是饮鸩止渴,好歹是真正欢愉自在过。
*
甘露寺。
我比皇上和华贵妃晚了一刻钟到。
皇上刚刚从静岸师太那里得知甄嬛因为生病挪去了凌云峰禅房养病。
刚从山上下来,皇上已经没有理由再兴师动众地上山一场,否则他的别有用心便成了板上钉钉。
华贵妃听闻甄嬛不在反而十分得意,佯装惋惜道:“真是可怜了莫愁妹妹,住在那僻静无人之处休养。虽说师太已派了药物让她吃着,皇上还是安排个太医去瞧瞧吧?”
皇上瞥了华贵妃一眼,知道她在试探,蹙眉正经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大病,派个太医惹人瞩目,还是算了吧。”
我微微一笑,只怕是皇上想起了前次在宫中时甄嬛被告发与温太医私通之事。孤男寡女, 深山老林,叫他怎么放心?
比起甄嬛的性命,他还是更在意甄嬛的忠贞和清誉的。
皇上无心礼佛,夜晚早早在禅房歇下。
我在后厨拣了些燕窝炖了汤给皇上端去,一进门,皇上就直愣愣地看着我。
“哪儿来的小姑子?甚是俏丽。”
我放下燕窝汤,坐在榻上,扬起嘴角望着他,深情款款。
“天然去雕饰,朕的容儿即使一身净服,同样惹人怜爱啊......”
他凑近揽过我的腰,轻轻嗅闻我的头发,我卸了所有的钗环,披散着头发,只穿着僧尼一样的服饰,反而激得皇上情动欲起。
他轻笑一声揭开我的衣襟,却在看到里面光洁的肌肤和鲜红的鸳鸯肚兜时彻底把持不住。
“容儿......只有你最得朕心。”
我揽着他的脖颈与他一同倒下,像是拉着他一道陷入无间地狱,沉溺于男欢女爱的罪恶欲海之中。任凭这愧对佛祖的行径,在佛祖眼皮子底下悄然搅动。
第182章 风云
僧衣披在身上,我揽着他的胳膊缩在他的怀里。
远处檀香的气味更让人有几分离经叛道的刺激,他的手附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揉捻。
“那个小丫头......”
我知道他在说采苹,黑暗中我忽然对上他的眸子,这一刻,我完全被这个男人的阴暗给吸引了。他的不顾羞耻、他的赤裸欲望,尽在我的眼底。
“皇上是希望她是十七爷的人,还是,不是十七爷的人?”
我故意这样打趣皇上,他亦随着我眼波流转,想来脑海中思绪万千。若她是老十七的人,他的快感便在于一女共侍二人的刺激,就像杨贵妃的被迫苟全。若她不是老十七的人,他的快感便在于横刀夺爱,帝王之欲唾手可得。
他的笑容变得狡猾而玩味,我则是在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些,附到他的耳畔,“完璧无瑕,是个妙人。”
皇上恍然开口大笑,捏住我的脸颊,又张开手拍了拍我的脸。他这意思就是我懂事,而且懂他的龌龊心思。
他如今最苟且不能见人的阴暗,都在与我共享;与我在一起时,他连伪装的深情都不必呈现。
唯有欲望而已。
我见他如此高兴,反而佯装吃醋地怒道:“皇上是想着她,还是想着臣妾?”
一边问我一边跨坐到他的身上,抵着他的胸口,任凭身上披着的僧衣顺着肩膀滑落。他比往日更加情动,抓着我的腰肢死死扣住,我也摁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动弹。
他的轻蔑的笑意像一道光贯穿我的身体,提醒我此刻他根本不是人,只是野兽。
他喜欢我这只永远拼死挣扎的兔子,永远把身体用于和他角力,若只是个乖顺献祭的死物,他才没兴趣征服。
他爱死了我此刻不服输的性子,每次都要把我折腾到精疲力尽才肯罢休。
我不行了。
每当我这么说罢,他才会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而每当他毫无防备地沉沉睡去,我才会有那么一些活着的真实感。
是他不行了。我还很年轻。
*
第二日,小厦子得令去清凉台请采苹入宫。
一切都在暗地里悄悄进行,皇上生怕华贵妃在甘露寺就地翻脸,才瞒着她不肯走露风声。只是如今的华贵妃,只怕已经不会为了他纳一个小丫头的事儿着急上火了。
傍晚,采苹打扮成宫女的模样送进了我休息的禅房。
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他还是在意华贵妃在外头吃醋,和他争执起来不好看。我则与他如此心意相通,自然会替他瞒着这个新人。
采苹穿着宫女装束,梳着小两把头,打扮得甚是娇俏。
“采苹,你从今往后便与清凉台再无瓜葛了,你可明白?”
采苹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奴婢,奴婢......”
我耐心地将她拉到跟前,看着她慌乱如同小鹿的眼睛笑道:“宫里和外头是不一样的。无人庇护,进宫没几天,小命就没了。你说是不是?”
她吓得赶紧跪下,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
“哦?”
我对宝鹬使了个眼色,让她将禅房周围的人全都撇开。以往的经验告诉我,越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知道的越多。
“你别怕,我还能吃了你不成?我既答允了十七爷不说出去,自然就不会说出去。”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我亲口对皇上说。就算有一天要说,也该是你亲口对皇上说呀,采苹。
“只是,这山高路远,缺医少药的,也是辛苦你们了。”
采苹愣了愣,抬眼看了我一下。
她知道我不是在关心她,她在犹豫是否要拿消息换我的庇护。
她恭顺地垂眸答道:“不辛苦。温太医来得快,太医妙手仁心,一剂药便让莫愁娘子起死回生。我们王爷也幸得太医照拂,才好了起来。”
竟然温实初也在清凉台?本想再攥个知情者在手里,没想到是他。
我一想到爱慕甄嬛的温实初,得天天见着果郡王和甄嬛在一起,恨不能即刻返回清凉台,去瞧瞧他那恼恨绝望的神情。
我轻笑一声,将采苹从地上扶起来,“妹妹怎的如此客气,以后同在宫中侍奉皇上,自然是要互相帮衬的。”
采苹战战兢兢地起身,看向我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从她的眸子里看见那个虚伪的自己,像一条毒蛇一样弯起嘴角,已经多了几分和皇上一般无二的狠厉与骇人。
山林间未曾沾染世俗的小兽是最灵敏的,她能一瞬觉察出对手的危险,即便对方已经将所有美好的面具戴上,她也本能地抵触。
原来,我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
一回宫,本以为采苹的事情会引起波澜,没想到三天不在宫中,紫禁城算是翻天了。
我陪着皇上刚到养心殿,就见祺贵人、昭嫔哭哭啼啼,敬妃在门口告罪求见,他不愿处理女人们这些狗屁倒灶的破事,一股脑地全部推给了华贵妃,隔天再审。
我回到延禧宫时,夏冬春已经在我廊下候着了。
“你可回来了!”
夏冬春后怕地对着远处的紫霞招了招手,嬷嬷竟然带着七阿哥从乐道堂出来。
我意识到了事情不对,赶紧小跑着过去拥住弘昫,一边检查他四肢和脸,一边后怕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出什么事了?”
我看向嬷嬷,嬷嬷们看向夏冬春,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拉起弘昫的一只小手,和我一道牵着。
“回去再说吧,你可不知道,你儿子差点儿就没了。”
“什么!”
后悔的泪水忽然涌上眼眶,我算是知道华贵妃为何要把胧月贴身带着,我做母亲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一进怡性轩,我就拢着弘昫不肯撒手,捧着他的小脸端详了好一会儿。
“都是额娘的错,是额娘大意了,额娘是第一次当额娘,弘昫会原谅额娘吗?”
他见我眼泪“吧嗒吧嗒”地直掉,担心地用小手为我擦去眼泪,“额娘不哭,穆娘娘会保护弘昫,弘昫会保护额娘。”
我双手颤抖地将他拢在怀里,久久不敢松开。
夏冬春见状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弘昫,你先跟着红杏姑姑去玩吧。穆娘娘有事要和你额娘说。”
我一边用绢子拭泪,一边看向夏冬春,心中的冷意多了几分。
“出什么事了?”
夏冬春见我人平静下来才娓娓道来,“祺贵人来延禧宫拜见昭嫔。硬要嬷嬷们抱着七阿哥去玩,昭嫔是一宫主位,嬷嬷们怎敢违抗。”
我吓得抓住案桌的桌角,几乎不忍听下去,强忍着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颤抖着对她说道:“你继续说。”
第183章 有仇
听夏冬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一边抹泪,强忍着心头的怒意。
我自认这一世不曾与祺贵人针锋相对,生了七阿哥之后,一个月侍寝两天,给娘亲和儿子赚些贴补罢了。既不敢过分懈怠,也不敢拔尖冒头。
可即便如此,她还要踩到我的脸上来。
“祺贵人口口声声说,凭什么蜀锦新衣唯有你一人独有,凭什么名贵新奇的香料也是你一人独有,连螺子黛都给了你,这不是步华贵妃和当年莞嫔之后吗?激得昭嫔也对你口出怨言。”
我手攥得紧紧的,咬着后槽牙恨不能此刻就去给瓜尔佳氏两巴掌。
“幸好我听见七阿哥的哭声救得快,否则那蜡烛油就全滴到他眼睛里去了。”
我有儿子,又有宠爱,还有位份。这三者共有,足以让所有人侧目嫉恨。太后尚且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更何况这些嫔妃。
聪明人猜得到我手腕凌厉,不敢随意招惹,偏偏瓜尔佳氏硬要闯鬼门关。
我吓得捂嘴,手攥着衣服气得喘不上气来。
见我伤心,夏冬春赶紧起身拥住我,抱着我与我哭作一团,“你这个傻娘亲,什么都算得明明白白,怎么偏偏算漏你儿子呢?”
我抱着她见她比我哭得更厉害,安慰道:“幸好有你。”
“是啊!得亏有我!否则你上哪儿哭去!”
夏冬春哄着我擦了眼泪,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明儿华贵妃亲审此案,你准备怎么办?”
看着祺贵人和昭嫔今天先发制人在养心殿门口那样子,我就知道她们已经串好了一套天衣无缝的供词,准备倒打一耙让夏冬春得理也逊三分了。
“不怎么办。”
“不办了?”
夏冬春知道我睚眦必报不是会轻易放过她们的性子,眼神中的疑惑渐渐散去变成了笃定。
惠妃有孕不便处事,敬妃庸懦不敢得罪满军旗两位嫔妃,襄嫔作壁上观、隔岸观火。
此事没有伤到七阿哥本就不大,闹起来反而让人戒备了。我若非要讨个说法,徒惹皇上烦忧,让他觉得我生事麻烦而已。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各凭本事,生死由命罢了。祺贵人不想让我好过,我又何尝会放过她?
*
第二天,翊坤宫。
华贵妃一到正座,便瞧了我一眼。我昨夜已经告知了她采苹入宫一事,也告诉她我追究祺贵人和昭嫔自有我的法子,不必她兴师问罪明着给满军旗脸色看了。
与其让她们备好说辞给夏冬春恶心瞧,还不如我直接算计她俩给一个痛快。
祺贵人和昭嫔自知理亏有些不安,不住地瞥眼看向华贵妃,生怕她立刻发作起来。
惠妃和敬妃也有些尴尬,毕竟她们无能处事,才引得后宫风波不断。
“众位姐妹听说了吗?又有新人进宫了,本宫瞧着往后这宫里就该更热闹了。”
原本还在为自己担心的祺贵人惊讶地看向华贵妃,其他人则是见怪不怪地低头一笑。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没听皇上说?”
惠妃淡淡地一问,一边抚着自己的小腹,一边目光无神地看向对面的一盆花。她知道,治理六宫她出不上力,怀了孩子又无法侍寝,皇上有了新宠,她和女儿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华贵妃则是略显嚣张地答道:“就昨儿个午后,跟着銮驾回来的。封了瑛答应就叫住进宫了,皇上可是日夜牵挂得紧,昨夜新人已经侍寝了。”
昭嫔一听皇上牵挂带回宫连夜侍寝,气得直喊一句“狐媚。”
李贵人也讪讪地说道:“当初的余答应好歹是个宫女,起码是个官奴的后人,这瑛答应......”
华贵妃笑着看向身份尊贵的祺贵人和昭嫔,“清凉台粗使的奴婢。”
“皇上就这么封了一个低等的丫头做答应?”
祺贵人恼恨的话语有些口无遮拦,不顾忌讳也不怕人传到皇上耳里。
众人皆知瑛答应身份卑贱,暗暗觉得她根本不配伺候皇上,忍不住嘲笑的嘲笑,奚落的奚落。
襄嫔瞧大家颇有兴致地议论纷纷,也跟着问道:“怎么也没听说让她住哪儿?”
“皇上亲口下旨让她住在养心殿的偏殿,还未安排宫室,这才叫圣恩殊荣呢。”
华贵妃一边说一边看向祺贵人,果然激得她耐不住性子道:“凭她也配!”
我低头微微一笑,低下头只喝茶不说话。
请安散去,我突然叫住了祺贵人,“祺贵人,怎么不见你身边的景泰?怎么,伤还没好吗?”
她轻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嘲讽道:“你以为皇上会为你做主吗?还是华贵妃会为你主持公道?小门小户出身,生下皇子又如何,照样不受人待见。”
我静静地看着她如从前一般嚣张,反倒觉得好笑了。
“如今有了新宠进宫,祺贵人也该好好加把劲了,若是她率先生下龙裔,岂不把妹妹给比下去?”
祺贵人被我这一句气得直要跺脚,“下贱坯子!还想生下个贱种和我争!”
她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我还留在原地站着远远地瞧着她。
妃嫔们一一散去,襄嫔却缓缓地走到我身旁,“妹妹,这不像你啊。”
“她敢动七阿哥,就别怪我要她的命。声东击西嘛,跟姐姐学的。”
我微笑着看向襄嫔,她看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中却涌出一些复杂的情绪。她缓缓摇了摇头,然后低眉垂眸。
“妹妹,我劝你不要太过冒进,否则折了自己,更折了七阿哥。”
“谢姐姐教诲。”
我对襄嫔行礼告别,返回延禧宫,召来了方德海。
“娘娘,您瞧瞧,这就是咱们宫里长得最俊俏的小太监了,你看着还成吗?”
我坐在榻上抿了一口茶,威严看向那小太监。
“抬起头来。”
那小太监的确眉清目秀,长得像个小闺女似的白白净净,是个难得的模样。
“叫什么名儿啊?”
方德海知道事情办成了,乖顺地退出去从宝鹬手里接过赏钱,识趣地离开了。
“奴才小瑞子。名儿是师父给起的。”
我将一盒药膏递到他手中,将他的手指卷起来,“你师父抬举你,将你举荐到我跟前做事,你可别辜负了我。”
小瑞子捏着那药膏有些害怕,身子直抖。
“别怕,这是我家家传的舒痕胶,是实打实的好东西。我既用你,自然不会拿你的性命开玩笑。”
小瑞子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娘娘,这是要送到哪儿去?”
“储秀宫的景泰,听说她脸上的伤很重,几个月也不见好。她既失了祺贵人的欢心,又不受人待见,很是可怜。你就替我可怜可怜她吧?”
“奴才遵命。”
小瑞子捏着舒痕胶傻乎乎地走了,我则是喊了宝鹬到跟前。
“去春禧殿一趟,找毓妃借东西。”
第184章 有怨
春禧殿。
此处僻静,又是余答应曾经居住的地方,后宫人人都忌讳,只有毓妃不忌讳。
这儿又挨着寿康宫,太后自从病了,皇上去探望得越来越少,自隆科多大人暴毙之后,更是一次都没有了,连带着毓妃悄无声息地失了宠。
“还在喝酒?不会醉吗?”
我一进去就闻到了浓重的酒味,她比之在承乾宫时更加无所顾忌。
看到她那张鬼斧神工的脸、天然出尘的气质,不禁叹息一声。若我有这么一张好皮囊,早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她却暴殄天物般每日躲在这宫里。
但凡她肯给皇上一点儿好脸色只怕都是令人艳羡的宠爱无极,她却执意不肯讨好。
“越是想醉就越是清醒,喝得多了醉得更难了。”
她发丝凌乱,趴在案桌上眯眼看着我,即便是醉眼朦胧,我也能瞧出她的好奇。
“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你又想弄谁?”
她一眼看穿我,和瞎猜的夏冬春截然不同。
我没说话,她则是捞起酒壶“呵呵”一笑,“我猜猜,心怀嫉恨的瓜尔佳氏,疑心生暗鬼的富察氏,不会还有庸懦不敢处事的敬妃吧?”
我笑而不语,只是温柔地看向她,她却醉醺醺地摇了摇头,“你可别想再用纯元皇后了。太后病危,我也是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我虽不想活,但我不喜欢生死被旁人攥在手里。我既无法决定怎么活,我还想决定怎么死。”
我低头一笑,坐在榻上,撑着脸看向她,“你不想看瓜尔佳氏如何自掘坟墓吗?”
她顿时清醒过来,眼神灼灼地对上我,“她的坟墓我想挖可以自己给她挖,我若不想挖谁也甭想借我的手下刀子。”
她这一句很明显给我透了底,当初承乾宫失火就是她给祺贵人挖的坑。
我拿起她的酒壶,又拿过她的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婵媛,你误会了。我不是来找你借纯元皇后之势的。”
她听到我喊她的名字,忽然一愣,笑着把我手里的酒壶和杯子都夺回去,越笑越开心,仰天靠在枕上,像个豪放不羁的饮客男子。
“你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今天心情好,什么都给。”
我忽然正襟危坐,低头缓缓说道:“嫔妾贵在鼻子灵,曾在毓妃娘娘身上闻到过极好的麝香味儿。想来,娘娘恩宠如此深厚却无身孕,是有心避孕了。”
她摘下自己腰间的香囊,像是外头豪掷千金的贵公子,往桌上猛地一拍。
“麝香也不是什么难调用的东西,何必找我?”
我捞过那枚宝蓝色的香囊,上面还绣着芙蓉花,微微一笑,“宫中调用物件,都要人头签章,如今从外头采买也是重重风险。这种事,过手的人越多,泄露的风险越大,不若找你,更干净。”
从她的香囊里掏出东西来,我顿时惊得“噗嗤”一笑,居然是这条红麝香珠项链。
宜修的好东西还真是全落到了毓妃手里,不管好的坏的,能争宠的还是能害人的,一应俱全。
我欣赏似的举起这串红麝香珠,赞叹地看向毓妃,“外头进贡的珍品,不出意外最后的领用记录是到了太后那儿。”
真是清白,等太后死了,死无对证。
“你只要这个就够了?”
“嗯。”
毓妃一歪头,撑着脑袋看向我,“我真是好奇,你要怎么做。”
*
延禧宫。
御膳房送来了好些南北膳房新制的蜜饯果子,已到腊月里,各色果干和干货做得多,夏冬春捧着她的漆盒来弘昫面前炫耀。
“这是葡萄干,这是杏干,这是桃肉干,这是梅子干。七阿哥想吃哪一个?”
弘昫一手捏着牛乳香糕,一手抓着花生糖,跟在夏冬春身后一个劲儿地讨要。
“你的果子真全,只怕是唯有华贵妃那儿和你比了。”
我打趣着夏冬春,她却喜滋滋的还在逗弘昫,并不搭理我。
“你有没有给昭嫔送些去,你如今也不往正殿去了,这样表面上的工夫也不做,只怕是不太好。”
夏冬春一听我这么说反而气恼起来,“要送你去送,我才不去。我在昭嫔面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她宫里人这些日子都躲着我走,我再去只怕压不住脾气。”
我看着她那气嘟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继续开玩笑道:“就是这样才更要去呢!人家越是烦你,你就越是去膈应对方。她想赶你走,你偏偏赖着,那红黄蓝绿的脸色才好看呢。”
我吩咐宝鹬给我装了一个小食盒,每一样果子蜜饯都装了一点,亲自送到昭嫔那儿去。
“昭嫔姐姐安好。”
我亲亲热热地进门,桑儿都有些傻了,眼神仿若大白天看见宫里毫无顾忌地爬进了一只女鬼。
“御膳房送来了好些蜜饯果子,弘昫爱吃,妹妹想着六阿哥也会喜欢的,就拣选了一些。”
昭嫔看着我也愣住了,她自知愧对于我,脸上是尴尬躲闪的神情。
“你来做什么?”
昭嫔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我看着她那样子,竟也生出了些许捕猎者的快感,她像一只正在疯狂逃跑的兔子,而我就如同老鹰一般俯瞰着她的所有慌乱和挣扎。
“咱们同居一宫本是姐妹,多见见,说说笑笑的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昭嫔拢着六阿哥,将孩子的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怀里。宝鹬却像在自己宫里一样,利落地将装着各色果干的小碟子一一码在桌上。
昭嫔见这情状只能扯着嘴角套近乎道:“咱们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哪里来的误会嫌隙呢?”
我捻了一块杏干给六阿哥,哄着他笑道:“你额娘怀你的时候最爱吃酸了。翊坤宫的酸黄瓜,寿康宫的杏脯,咱们小厨房的山楂糕,都是萱娘娘亲自去讨,亲自盯着做的。”
六阿哥接过杏干笑着看向昭嫔,眼睛里是甜甜的晶晶亮。
见着他开心地吃完杏干,我又递了一个葡萄干给他,昭嫔却警惕地将他的手打落下来,惊得六阿哥委屈得直想哭。
“葡萄不能吃,你忘了上次起疹子了。”
昭嫔换了一个梅子肉递到六阿哥手里,安抚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两眼闪动地看向我。
“是我对不住妹妹,姐姐知道错了,再也不会了。”
我伸手想要摸一摸六阿哥的脸颊,昭嫔却吓得将孩子抱着闪开,碰都不敢让我碰。
我笑着叹了一口气,“是吗?我自问一向对你恭敬有礼,即便已至嫔位也甘愿屈居你下,只想着刚入宫时的守望相助,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姐姐是如何对我的?”
第185章 良车过河
“妹妹!我是鬼迷心窍!祺贵人说你出身寒门,怎配与我平起平坐......”
我看着她情急地解释,那份补偿愧疚的初心正在一点一点瓦解。
“她说你有儿子,还有宠爱。宫里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你,皇上出宫游玩也只带着你,你不过是个小门小户,凭什么拥有这么多......”
我曾经身无分文,连第一盒首饰都是富察给我的。我得到的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低眉顺眼地讨好、虚情假意地奉承、玩弄心智地筹谋,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我凭什么拥有这么多?呵呵。
“是祺贵人,她说你不在宫里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说是两个孩子打闹之间没轻没重的,打翻烛台伤到了脸,皇上也不会真的追究什么......我们两个满军旗的大族,难道还怕你吗?”
是啊,她们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不必把我放在眼里了。
“妹妹,姐姐知错了,姐姐真的知错了。”
她再次握住我的双手,郑重地牵着我,我却想起了她告诉我,我可以唤她闺名的那一刻。皇上的疏远离间,祺贵人的挑唆怂恿,就让那时本就不太真挚的情谊烟消云散。
我将手从她的手中撤出,“姐姐,凡事有因就有果,你如何对我,就休要怪我如何对你了。”
昭嫔吓得一激灵,看着我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慌,“桑儿!叫太医!快查查这些蜜饯果子!叫太医!”
我深吸一口气,稳重地站起来,看着昭嫔那模样微微一笑。她还真是不了解我,我什么时候这样明火执仗地害人?
她吓得不顾礼节地用手指着我,“你休想动我儿子!从今往后!你休想踏进延禧宫正殿一步!”
我站定转身,本想抬脚就走,最终还是撂下一句话,“姐姐这地方,可脏得很。不过,我就喜欢这儿。我不仅要踏进延禧宫正殿,我还要把你从这里赶出去。”
我回过头,挑衅地看了她一眼,昭嫔恐慌地抱着孩子直退,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你既做得出,又何怕后报呢?
*
快到正月里,果郡王的婚事再一次延期,皇上这一次换了个软柿子捏,让慎贝勒娶骁骑营统领家的幼女黎萦,正月十五完婚。
华贵妃攒了个局,在清音阁听戏。记得当年在这儿,年世兰和甄嬛争执,点了一出《楚汉争》,怕是也没想到,她哥哥真的成了“楚霸王”。
好戏开场,华贵妃点了一出《铡美案》。
与她从前爱看刀马旦耍花枪的风格不同,众人都隐隐发现华贵妃变了。
“这《铡美案》真是不错,臣妾也最爱看这一出了。这陈世美,负心薄幸,自私冷漠,亏得妻子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包拯这惊天一铡,真是大快人心。”
毓妃从前都是和华贵妃不太对付的,今天却十分捧场,襄嫔都不知道该递什么词上去了。
华贵妃看向毓妃冷笑了一声,给周宁海使了个眼色,让他把戏本递给毓妃。
“本宫瞧着毓妃听戏最有心得,毓妃点一出吧,后宫姐妹肯定都爱看。”
毓妃也很大方,一边翻戏本子一边用余光看向祺贵人。
“嫔妾点一出《玉堂春》,这唱段极好。”
果然,毓妃刚刚点完戏,祺贵人就按捺不住心情,嗤笑道:“不过是个名妓的风流轶事,她说自个儿矢志不渝,只委身于王金龙一人,以为旁人就会信吗?出身下贱,不知道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龌龊事。”
她一边说一边看向瑛答应,意有所指。
惠妃看不惯祺贵人这嚣张的做派,冷冷地跟着说道:“苏三忠贞不二,虽为妓女但德行却是女子典范,她又不曾害人,不过是世道艰难害得她历经苦楚。”
李贵人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得挺热闹,也跟着插了一句道:“这王金龙毕竟是吏部尚书之子,焉知这苏三不是见势起意,想要搏一搏给自己挣个官眷娘子当当?”
我看向毓妃,她实在是个会点戏的,每一个人都能在这个唱段里,阴阳怪气地说些平时说不了的话。
华贵妃忽然笑出了声,“这戏最有意思的就是苏三和王金龙还和和美美在一块儿了。简直是笑话。”
祺贵人一听华贵妃这么说连忙逢迎道:“就是,一个下三滥的玩意儿,居然还攀上了尚书之子?”
华贵妃缓缓地转身看向后面笑得灿烂的祺贵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宫是说,王金龙这个风月场里的浪子不配苏三对他情真意切。”
祺贵人吓得一愣,赶忙俯身告罪,众人都拾起绢子掩面偷笑。
听戏散了,我追上了一人独行的欣贵人。
“欣姐姐,妹妹瞧着外头雪景甚好,要不要一起去千秋亭说说话啊?”
欣贵人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与她同居一宫的祺贵人那气焰嚣张的模样,故意大声地说道:“萱嫔娘娘真是太客气了,嫔妾不过是个贵人,哪里能让娘娘称一声姐姐?”
我知道欣贵人是想给祺贵人甩脸子瞧,也跟着假模假式地说道:“欣姐姐资历深厚,侍奉皇上日久,妹妹怎敢不恭敬呢?到底妹妹年纪小,还要姐姐多指点。”
祺贵人气得直跺脚,将手炉扔到身边婢女的手中,泄愤似的踏雪远去。
“我就瞧不上她那轻狂样儿,谁没得过宠啊?再说了,再得宠也没有萱嫔娘娘得宠啊。”
我低头一笑,心想:欣贵人是个直肠子,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和欣贵人一路走到千秋亭坐下,四目相对,欣贵人尴尬一笑,“娘娘定是有话要对嫔妾说吧?否则也不会特意避开众人,单独留嫔妾在此了。”
她这么直来直往的,我倒是有些不习惯,宫中的人说一句话都有十七八个弯,每一句都像刚刚在清音阁听戏一般,各有各的指桑骂槐。
我让宝鹬递了一个盒子给欣贵人,她十分欢愉的接过,直接打开从里面拿出了那串红麝香珠。
“这是什么好东西?嫔妾从未见过,独有一股异香。”
她举着珠串凑近闻了闻,赞叹道:“虽然味道很淡,但是好闻得很呢。”
我静静地看着她,冷静地答道:“这是红麝香珠。女子长久佩戴,便不能有孕。”
欣贵人吓得手一抖,珠子又滚回盒子里去,她疑惑地看着我,似乎在问我是何用意。
“贵人只管下次侍寝后耀武扬威地戴上,定有人来和你争抢。”
欣贵人立刻明白了其中之意,嘲笑道:“是她自己要抢,我不过是屈服于她的威势不得不低头罢了。我又不知这珠串的来历,也无知地戴着招摇过市,谁让她偏生见不得旁人好。”
我看向她身后皑皑的雪景,只觉得着白茫茫的真干净。
第186章 抽身而退
欣贵人收好了那盒子,忽然犹豫道:“万一她知道了这珠串的害处?”
果然,能安安稳稳在后宫过到如今的,心眼儿都不会少,她也不会白白替我当刀子。
“放心,我会叫她知道的。瓜尔佳氏心肠歹毒,得了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留在自己身边呢?”
欣贵人忽然后怕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原来娘娘不是拿刀杀她,是要她拿刀杀人。”
我松弛地靠在椅背上,玩味地看着欣贵人,“贵人厌憎她,可害她终是自己手上沾血留了把柄。只有她自己手上不干净,贵人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她赶出储秀宫去不是?”
欣贵人敬佩地对我一笑,“嫔妾知道,娘娘走到今天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心智与毅力亦非旁人可比。这笔生意嫔妾做了,若有执掌储秀宫那一日,嫔妾定邀娘娘到宫中一聚,拜谢今日之恩。”
她很豪爽也没什么架子,看清了利弊便能了当决断。
“那妹妹就等着欣姐姐摆宴那一日了。”
*
养心殿。
瑛答应被安排在了长春宫,不过几天,皇上又腻味了。
我带着新制的凝露香来,特地给皇上点上,他撑着头在榻上闭目养神,样子十分惬意。
苏培盛过来送了一杯参茶,搁下杯子的声音略微大了些,引得皇上睁开眼睛,烦躁地甩了一下珠串。
“太后的身子怎么样了?”
苏培盛低眉顺眼地答道:“还是不大好。太医说心悸多梦,气郁五内。皇上,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说罢看向我,我亦跟着帮腔,“是啊皇上,臣妾也好久没有去向太后请安了,要不陪皇上走一趟吧?”
皇上烦躁地垂下头,拿起一旁的书装作翻看的样子,叹道:“太后的病是心病,太医都治不好,朕去有什么用?”
是啊,太后年纪大了,手刃隆科多后心绪无法排解,华贵妃至少靠着憎恶皇上吊着一口气,太后再恨也不会杀了自己儿子啊。
苏培盛明显是得了寿康宫的授意,也不顾皇上的心意继续说道:“也说不准,皇上去了,太后见了,心一宽,病就好了。”
皇上一边抚着自己的耳廓,一边躲开苏培盛的目光,继续说道:“太后的病是因朕而起,罢了。”
苏培盛恹恹地退了出去,我则是将香炉推得更近了些,“皇上闻闻,这香可还清甜?”
他扬起嘴角一笑,捏住我的脸颊,“朕记得赏了你波斯进贡的蜜合香,怎么没见你用过?”
我泄气地叹了一声,懊恼道:“皇上还说呢,臣妾前阵子跟着皇上去了外头一趟,蜜合香不见了。也不知是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将东西偷了,真是可惜。”
皇上一听反而恼怒起来,“延禧宫的宫人是怎么做的事!你不在宫里,东西都保管不好吗!”
我低头默然不语,只是委屈得湿了眼眶。
“也罢,前几日穆常在特来和朕说了当日之事。你久在昭嫔之下,宫中凡有调派用人之事,自然不得力些。你懂事识大体,从不叫朕烦心,所以朕才喜欢你。”
我顺势娇羞地拢住他的手,低头乖顺地一笑,“皇上......”
“不过是蜜合香而已,今年还会有进贡,朕照样赐给你。”
我悄然与他十指相扣,指缝与他插得紧紧的,手与他牵在一起,他快活地一笑。
“苏培盛,今儿不翻牌子了,留萱嫔在养心殿侍寝。”
*
元宵节皇上亲临慎贝勒府,眼看慎贝勒成婚,直至入夜还没有回来。
寿康宫突然传出了太后不好的消息,华贵妃领着众嫔妃候在太后宫中,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华贵妃神色如常不过是垂着头装作忧思的模样,敬妃演得有几分真切,不住地抹眼泪。端妃抱恙没有前来,毓妃则是跪在一旁连哀伤都装不出来。
我是最会哭的,哪怕内心毫无波澜也能够哭得眼泪直落,夏冬春还傻乎乎地给我递绢子擦眼泪。
“你负了我......”
众妃嫔都听见了太后昏迷的梦呓,只是装作没听见,低头各哭各的。
“皇上驾到!”
皇上忧心忡忡地坐到太后的床榻,伸手握住太后的手,看上去十分难过。
“皇额娘。皇额娘?”
皇上喊了太后两声,她仍在梦中,只是睡得十分不踏实,口中呓语不断,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太后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你答应过的,选秀一过......”
皇上一听生气起来,对着众嫔妃怒道:“哭什么!皇额娘还在呢。”
从前太后熬了数年才病逝,如今有我拉下宜修在前,下毒在后,毓妃也不如她所愿地甘为傀儡,皇上更是厌弃她手伸的太长,掣肘后宫又置喙前朝。她竟然这么早就不行了。
华贵妃本就不想跪在这儿装情真意切,哀戚地提议道:“皇上和太后肯定还有很多话要说,臣妾还是和众位姐妹在殿外候着吧?”
不知是不是华贵妃这话过于中气十足,太后醒了过来,抓着皇上的手问道:“老十四呢?”
妃嫔们识趣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地跪在殿外,总算不必装那份伤心了。
里头的话语虽听不清,但我隐隐听着太后似乎和皇上吵了起来,皇上还动怒了。
“儿子已是孝顺至极!”
我听到这一句,咬着嘴唇几乎要流血,才忍住了心头的冷笑。
不肖一炷香的时间,太后就咽了气,我隐隐觉得太后是生生被皇上气死的。皇上含泪从寝殿走出来,眉头不住地颤抖。
我知道大功告成,从今往后,我头上悬浮的大山唯有皇上一人了。
皇上伤心落泪,哭得不能自已,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悲伤,他走出太后寝殿时几乎站不住脚。
太后薨逝,天寒地冻中举办丧仪。
皇上坚持在寿皇殿为太后守灵,因为天寒劳累以致数度昏厥,众妃嫔劝说无果,只能陪着皇上一起守灵。
我一边跪着一边觉得不适,整个人累得腰酸腿痛,只觉得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听到的声音还在。
“萱嫔娘娘!”
第187章 集怨一身
“小主,您醒啦?”
宝鹬趴在我床头高兴地直抹泪,我看见宝鹃和宝鹊也在后面,远处还有正在收拾东西的费叔奕,撑着从床上起来。
“娘娘有孕,起身可要慢些。”
费叔奕没了前几年看我的那种鄙夷,反而尊重了许多,我隐约看见他腰间挂着的青色香囊,和淳儿床头的那一个是同样的民间刺绣样式,忽而释然地叹了一口气。
“娘娘,还是那句话,切忌忧思过度。你这样思虑过甚,伤及五内,可不是......”
可不是长久之相。
他还是懂规矩的,最后没把不吉利的话挂在嘴边,但我焉能不知他所说的意思。
“本宫记得了,谢谢大人提醒。”
他提着药箱刚离开,夏冬春就窜了进来,欢喜地冲到我的床前,握住我的手。
“嗨呀!陵容,你可知道我有多高兴!”
我赶紧捏住她的鼻子,让她把笑容憋回去,“太后新丧,你还高兴,不要命了?”
听到我这么说,夏冬春张开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淡淡地说:“你说你这人,说你凡事悲观吧,你又事事努力像是要为自己挣个千秋万代;说你凡事乐观吧,你又天天生怕踩到坑里一命呜呼。”
我茫然地看向夏冬春,忽然发现她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
“皇上下旨免了你去寿皇殿守灵,这可真是太好了,若是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呢!”
夏冬春的庆幸亦是我的庆幸,我也不乐意看着皇上每天在那儿演孝子,众妃嫔还要时时刻刻担忧他跪坏了身子,更是心累。
太后停灵日满,送梓棺出宫,已是春日。
*
翊坤宫。
惠妃已有六个月的身孕,挺着个肚子来请安让众人心里都有些羡慕。
我这头刚刚坐稳,因着刚刚入春衣服穿得多倒也显不出怀。
华贵妃懒懒地靠在榻上,等着众嫔妃来请安。她如今没了争宠的心,人也比往日更加贤德,议事也不过是个姐妹们聚聚喝茶的由头,大家说笑几句也就散了。
“李贵人怎么穿了一身粉红衣衫?穿这样艳丽的颜色,就像乡下媒婆涂红脸的腮帮子,俗得很。”
祺贵人穿着一身粉红色锦缎宫装,一进门就发现李贵人和她撞了颜色,言语间十分不客气。
李贵人气得直接将手中的茶杯砸到桌上,故意问道:“欣贵人今日怎么还没有来啊?”
大家都知道昨夜是欣贵人侍寝,也知道李贵人特地甩脸给祺贵人瞧。
祺贵人翻了个白眼,气呼呼地坐在位子上不愿再和李贵人有一瞬对视。
“欣贵人到!”
欣贵人脖子上挂着那串色泽通透的红麝香珠,走着淑女步伐款款请安。
“嫔妾来迟了,给各位姐妹告罪。”
说罢,欣贵人就傲然地坐在座上,挑衅地看了祺贵人一眼,她们二人剑拔弩张,像是即刻就能打起来。
毓妃注意到欣贵人脖子上的珠串疑惑地看向我,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欣贵人也是皇上身边的老人儿了,一向勤谨,一次也便罢了,若再有下次,本宫可没有从前皇后的好性子,该怎么罚便怎么罚。”
华贵妃虽无年家倚仗,可还是皇上属意的治理六宫的人选,她一向手腕刚硬,仍是无人敢惹。
“嫔妾知罪,绝不再犯。”
欣贵人再次俯身行礼,华贵妃也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珠串,撇嘴一笑,“欣贵人得了一串上好的珠子?本宫瞧着真是不错。”
华贵妃不轻易开口夸旁人的首饰,她如此一说祺贵人更加恼恨,攥着手绢扭过头去,一丝余光都不想分给欣贵人。
“对了,瑛答应,本宫这儿有新制的蝴蝶酥,一会儿叫人包些给你带回去。”
包点心赏人这事儿在华贵妃在这儿也算是寻常,尤其是新得宠的嫔妃,她都会分些糕点果子以示和睦。偏偏祺贵人正在气头上,见到华贵妃如此抬举瑛答应反而恼怒起来。
“翊坤宫的蝴蝶酥做工繁琐、烘烤亦讲究火候,糖霜更是粒粒分明,怕是瑛答应以前从未吃过这么精致的点心吧?”
瑛答应微微蹙眉也不知该如何与祺贵人争辩,只是默默低下头去。
我看着祺贵人得意的模样忽然笑道:“这世上有些人,就是有趣。多吃了几块糕点就觉得自己个儿高人一等,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臭毛病。”
众人看着我都有些意外,毕竟平日里我绝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与人过不去。
可从前是从前,日后这后宫里也该有我安陵容的一席之地了。往日里我总是缄默不开口,没得让那些没长脑子的蠢货真当我好欺负呢。
“萱嫔娘娘说的是什么话?嫔妾不过关心瑛答应两句,怎么还急眼了?难不成萱嫔娘娘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听了几句酸笑话就忍不住了?”
我低头一笑,抚了抚根本没显怀的肚子,“祺贵人才是真有意思。本宫不过随口一说,怎么你偏要顶着这帽子往里头钻?祺贵人不会当真觉得那个有臭毛病的是你自己吧?”
祺贵人翻了一个白眼,自知位份在我之下不能明着怼我,便看向最末席从来不说话,只默默捏着糕点不敢动弹的锦答应。
“听闻锦答应也是宫女出身,从前劳作辛苦,怕是难得品尝翊坤宫这样好的点心,可得抓着机会多吃两块,才不辜负你主子将你奉与皇上、让你过好日子的一片心意。不过人人都赞忠仆可贵,嫔妾倒是好奇,锦答应这种踩着主子脑袋爬上龙床的是忠仆吗?”
瓜尔佳氏颇有当年华贵妃的风采,见人就踩,逮人就怼。不过华贵妃是只怼与她争夺宠爱的人,而瓜尔佳氏则是仗着颇有出身,看不起所有身份微贱的人。
锦答应被祺贵人说得眼泪直落,默默搁下糕点,一言不发。
毓妃则是冷哼了一声,“本宫也很好奇,像祺贵人陪嫁的景泰那般因贵人挨了八十下掌掴,就被贵人弃之不用的算不算忠仆呢?”
祺贵人警惕地看了毓妃一眼,她们俩还有罚了年俸修宫室的旧仇在前,自是不对付的。
“景泰不过是脸伤不好看,嫔妾才少带她出来而已。女子容色最要紧,嫔妾当然不会叫她出来平白给人瞧,让人肆意嘲笑侮辱她。”
惠妃一听祺贵人这么说,也跟着平静地说道:“这么说来,让自己的奴婢挨这八十下反倒是你这个主子体恤待下了?祺贵人才真是心疼奴才的好主子啊......”
这场面虽混乱倒是有趣。
祺贵人仗着位份家世对着末位的答应奚落,反被两个家世位份更高的妃位给怼了。
第188章 射手之心
祺贵人被怼得体无完肤,悻悻告退。
欣贵人悄悄看了我一眼,立刻跟了上去,步伐轻松直直超过了祺贵人走到她前头。
众嫔妃都赶紧起身告退,都耐不住性子赶紧追上去看热闹,夏冬春跑得最快,我见她一出正殿的门就要往外冲,赶紧拉住她的手。
她一副“噢,我得等你”的小心模样,陪我谨慎跨过门槛,“对了,我又忘了你有孕,我走慢些。”
我心里笑得要命,我哪里是需要她扶我,我是怕她掺和进祺贵人和欣贵人的好戏坏了我的大事。
果然,等我们赶上前去,祺贵人和欣贵人已经吵起来了。
“就仗着皇上宠幸你一回,你还威风起来了?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年纪又多大了,还敢和我争?”
祺贵人言语刺人,句句都往欣贵人的心口戳,完全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不过也是,祺贵人入宫以来,无论是“火烧承乾宫”还是“折辱欣贵人”,从来没有伤及自身,回回都是赔点钱、禁足些日子就作罢了。
尤其到了我这儿,她谋害七阿哥,竟然连问责都没有,更是叫她相信,她仗着前朝卖力的阿玛和显赫的家世可以在宫里为所欲为。
欣贵人被她说得羞赧至极,看着后头越围越多的嫔妃,不甘地怒道:“嫔妾与贵人平起平坐,为何贵人要如此讥讽不肯放过?”
欣贵人明显要给她下套准备服软了,祺贵人却丝毫看不出端倪,反而更加嚣张,“平起平坐?就凭你,还想和我争高低?”
惠妃蹙眉要上前,却被敬妃伸手拦住,敬妃冷静地对她摇了摇头。
我看着敬妃这个老好人低头笑了。
明哲保身的老好人,说白了就是世道黑恶时助长其风,世道清明时坐享其成。缩起脑袋当个乌龟,等待着旁人厮杀给她一个好日子过。
欣贵人装得羞愤落泪,环视一眼周围的嫔妃问道:“既然嫔妾家世样貌样样都不如贵人,贵人又何必如此让嫔妾难堪呢?”
瓜尔佳氏颇有当日华贵妃打压夏冬春立威的架势,笑道:“欣贵人身上的红玉珠甚是好看,不若借妹妹赏玩一番,也是姐妹间的情谊。若是皇上知道了也会觉得姐姐大方贤惠的。”
这是明晃晃的霸占和欺凌,她那气焰与夏冬春颇有几分相似。我悄悄看向夏冬春,夏冬春却立刻对我低语道:“这些赏玩的东西,我夏家才不缺。”
我扶额笑着叹了一口气。是了是了。她只是抖威风,从不强占旁人的东西。哪怕当初逼我下跪道歉,也是我故意冒犯在先,她得理不饶人罢了。
欣贵人佯装屈辱地取下脖子上的珠串,双手奉上。祺贵人则是大手一挥将珠串塞到身旁的宫女手中,扬起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欣贵人如此知进退,妹妹就笑纳了。”
祺贵人扬长而去,瑛答应默默地拥在欣贵人身旁,惺惺相惜地给她递绢子拭泪。
夏冬春看到祺贵人那嚣张的样子,手暗暗地在底下挥拳头,似乎想要直接打上去才过瘾。
我拍了拍她的手,“我要去一趟碎玉轩,你先回延禧宫吧。”
夏冬春却扯着我的手不敢放开,“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不顾自身地忙前忙后?”
这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与其加固篱笆防卫,不如加派人手攻击。
“不行!我陪着你去。你要找锦答应说话,我就去找淳儿聊天。”
不论我想怎么撇清我与夏冬春之间的关系,如今这情势已经很明朗了,宫中谁人不知我们两个互为倚靠呢。不过旁人都以为是夏冬春依附于我,而我心里却总觉得自己是依靠着她的。
“好吧。”
我们到了碎玉轩,这里已经不复两年前的光景了。
掌事姑姑已经调走,宫女和太监散的散、躲懒的躲懒,连庭中的海棠和梨树都快死了。
曾经这里是宫中最幽静雅致的一处所在,有甄嬛这个宠妃的人气养着,屋子也仿佛有了生机和精神,而现在......
“萱嫔娘娘真是贵人事忙,怎么贵步临贱地到碎玉轩来?”
浣碧不得宠,嘴巴也更厉害了,今日在翊坤宫又挨了祺贵人一顿奚落,自然是不痛快。
她这人和瓜尔佳文鸳一样,惯会用家世看不起人的。如今她父亲是吏部尚书兼左都御史,官居正二品,当然看不起我了。即便我如今位居嫔位,她也会用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傲慢,在我身上寻点儿存在感。
“甄大人可还安好?平定了敦亲王、隆科多、年羹尧,甄大人可是大权在握,旁人难以企及的富贵权势啊。”
听我这么一问,浣碧的表情忽然淡漠下去,难忍地叹息一声,亲自倒茶给我。
“家中一切都好,父亲到底还是更疼她些。”
她?浣碧不会还在吃甄嬛的醋吧?甄嬛在甘露寺能病重到把命差点儿丢了,可见甄大人也不是什么温良慈善之辈。
我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笑道:“若我有三个女儿。长女出家做姑子,次女入宫为嫔妃,幼女才名满天下。我会把宝都押在谁身上?”
浣碧一愣,手微微一抖。
我猜甄大人那性子,会把所有本钱都押在甄玉娆身上。男人嘛,都是一样的利己又凉薄。
哪怕是只在甄府居住过一阵子,我也瞧得明白,甄嬛谨慎妥帖、圆滑世故、走一步想三步的隐忍与机敏都是从甄夫人身上学来的。反倒是任性妄为、自私自利、道貌岸然的虚伪做派是从甄大人身上学来的。
“你想甄大人把本钱往你身上押,你至少得给他看到指望吧?”
浣碧忽然清醒了一些,满眼含泪地怒道:“爹爹怎么会不疼我?”
男人都很现实,若是浣碧太不中用,难保甄大人不会去打解救甄嬛的主意。更何况甄远道是鄂敏的顶头上司,又兼官员选拔考绩之职,想打压鄂敏再容易不过。
“那就让你爹疼疼你,搬走鄂敏这块儿绊脚石。”
我从袖兜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圆钵,里面是她曾经用过的依兰花软膏。
她错愕地看向我,然后又转而看向我的小腹,顿时明白了我的用意。
我要她代替我去争宠献媚,我要她代替甄嬛成为甄远道在后宫的内线,我要她成为瓜尔佳氏的靶子之一。
若一个射手只有一支箭,又只有一张靶子,她会犹豫甚至会怀疑自己进了圈套;但一个射手只有一支箭,却有好几张靶子,她会不假思索地拔箭射出去,因为她以为只要射出去自己就胜了。
无论瓜尔佳文鸳是击中瑛答应还是锦答应,于我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第189章 飞马渡河
养心殿。
苏公公见我拿着食盒来,松了一口气地对我悄悄说道:“萱嫔娘娘你可来了,这几日皇上朝政繁忙,十分忧心,好几日都没有休息好了。”
我暗暗走到一旁,细细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听说是为了云南、西藏、准噶尔部的事,这些奴才也不懂啊。”
我尴尬地对着苏培盛一笑,他不懂我也不懂,只是皇上去年刚逼死了年羹尧,今年边疆就蠢蠢欲动,显然是积毁销骨的反噬来了。
年羹尧死了也就罢了,他那善战的儿子年富也被皇上斩首,报应来得有点儿太快了。
“萱嫔娘娘,皇上这两日脾气大,您可得小心伺候啊。”
苏培盛的提醒是好意,但于我而言,也是聊胜于无,只要在御前哪一次伺候不是提着脑袋?
我提着食盒缓缓地进去,只见皇上坐在桌后,看着堆成山的奏章愁眉苦脸。
“皇上先喝盏梨汤吧,前日听见皇上咳了两声,臣妾心中挂念,特地取了梨花冰糖和嫩梨肉炖的。”
皇上一边喝一边自言自语,说着些奇奇怪怪的话。
“西藏发生阿尔布巴之乱,意图投奔准噶尔部。虽然颇罗鼐自动起兵平叛,但是准噶尔部落一日不靖,西藏事一日不妥。西藏事料理不能妥协,众蒙古心怀疑二。这二处是为国家隐忧,朕虽然设立了驻藏大臣,也筹划着用兵准噶尔部,可是尚有许多未清之事啊……”
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亦郑重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噗嗤”一笑。
“容儿听不懂吧?”
我摇了摇头,尴尬地笑道:“皇上说的地儿,臣妾都没听说过。臣妾就像那装在盒子里的物件,稀里糊涂从家里到了紫禁城,然后就再也没去过更远的地方了。”
皇上听到我这么说反而觉得很有意思,“朕记得去年俄国进贡了一只大孔雀。那孔雀在圆明园养着,却听不懂咱们这儿的话,也吃不惯咱们这儿的饲料。驯兽的管事说,这鸟儿是傻了,还不知道自个儿已经不在俄国了。”
他笑呵呵地和我说着这只笼中雀,我却忽然感觉到毛骨悚然。
于皇上而言,我们这些嫔妃不就是一只只温驯的笨鸟吗?他想逗趣玩乐时我们驯顺讨好,他不想理会时我们也从不打扰。女人的一生,就是从这个笼子里出来,然后去另一个笼子里待着。
“臣妾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孔雀呢。”
皇上惋惜地搁下勺子,一脸哀叹道:“可惜,那只孔雀绝食而死,好在羽毛美丽可以做衣裘,容儿若是喜欢,朕命内务府给你做一件?”
我忍着心头的胆寒默然摇头,“臣妾再受皇上赐的好东西,都要被人骂死了。”
我很少如此明显地向他示弱与拒绝,皇上攥着手上的珠串一甩,反而笑着问道:“骂的什么词,朕也听听?”
我低头抚了抚肚子,埋怨道:“狐媚祸主,红颜祸水。”
他看向我龇牙一乐,“在朕听来,这都是夸人的话。”
我撑着椅子扶手起身,缓缓走到皇上桌前,将碗收回食盒里,娇嗔地恼道:“皇上也不心疼臣妾。”
他忽然抓住我正在收拾的手,“朕哪里不心疼你啊?”
我则是将另一只手也附在他的手背上,忧心道:“皇上自从太后病逝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批折子,日夜操劳,脸都绿了,可要注意身子啊。皇上不心疼自个儿,可不就是不心疼臣妾吗?”
他抓握我的手微微用力,然后挪到了我的小腹上,与我一同贴在肚子上。
“四个月了吧?”
“是啊,太医说四个月胎就稳了。”
他笑着看向我,“费太医可还好吗?要不要朕给你再找两个老成持重的?”
我眼波流转突然说道:“甄姐姐在时,曾夸过温太医的医术十分高明,不知臣妾有没有这个福气,让温太医和费太医一同为臣妾看护龙胎。”
他大手一挥,“这算什么大事,把温实初叫回来即可。”
“谢皇上恩典。”
我微微下蹲行礼谢恩,他则是满意地捏着我的脸颊,“若是容儿给朕生个公主,像你一般的玉雪可爱就好了。”
我眼光一冷,低头微笑。我知道他终究是看不起我的,觉得我不配当皇子生母,生个女儿反而威胁和野心都会小些。
“臣妾也盼着是个公主,七阿哥就有小妹妹了。”
苏培盛忽然进来,对着皇上通报道:“皇上,张廷玉大人在门外候着呢。”
我转身告退,与张廷玉擦身而过时,瞥见了他官帽上的孔雀翎,不由地捏紧了手中的食盒快步出去。
走到养心殿门口,我忽然愣怔地回望了那里一眼。
仿佛地面上渗出汩汩鲜血,将透亮的地面全都染遍......
*
怡性轩。
坐在榻上歇着,叫了宝鹦给我读书,我看书容易困,不若听着舒服些。
宝鹦识的字多还能给我讲讲意思,我就当听故事让她给我读《左传》了。
“小主,去床上睡吧,在榻上睡着了容易着凉。”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又睡着了?”
一旁的宝鹬和宝鹃都乐了,一边点头一边搀扶我从榻上下来。
“唉......皇上喜欢读书多的女子。偏生我不是那块儿料儿,看着容易困,听着也要睡着的。”
牝鸡司晨,曹琴默也太抬举我了。
人啊一旦站到高处,很多事就由不得自己了,我已经当过鹂妃了还能不明白吗?父亲那般谨小慎微的一个人,也能被膨胀的权欲哄着贪污八十万两。
权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并没有掌控它的眼界和见识。
“娘娘,小瑞子来回话了。”
刚走到床榻前,我又返回来,正襟危坐地等他回话。
“奴才小瑞子,给萱嫔娘娘请安。”
我微微抬手示意他起来,他则是凑近了一步躬着身子答道:“娘娘吩咐的药膏已经起效,景泰姑娘的脸已经全好了。”
我给宝鹬使了个眼色,她又拿出一个盒子来递给小瑞子。
“你就说这是前次来给她送药时在储秀宫捡到的香料盒子,让她在宫中问问是哪位小主丢的。”
“喳。”
第190章 兵卒进退
四月里,天渐渐暖和了。
皇上最近十分宠爱锦答应,她靠着眉目有几分像甄嬛,又有我给她的依兰花,一时间风头盖过了祺贵人去。
翊坤宫。
祺贵人戴着那串珠子招摇地来请安,一进门就给瑛答应和锦答应一人一个白眼。
“嫔妾给华贵妃娘娘请安。”
似乎是特意来给毓妃和惠妃脸色瞧,她今天带了景泰在身边。那姑娘脸虽然好了,但是性子变得谨慎畏缩起来,连头都不敢抬。
“哟,祺贵人今儿怎么让景泰出来了?”
李贵人就像是生怕火烧不起来的灶上师傅,非得添些柴火才痛快。
祺贵人扬起嘴角坐在座上瞥了景泰一眼,“主上恩遇,奴才才忠心。我给她配了上好的药膏祛疤,脸可不就好了?”
我差点儿憋不住笑意,赶紧喝了一口茶压了压,赞叹道:“祺贵人真是体恤,看来景泰必然是贵人所说的那种义薄云天的,忠仆。”
“那是自然。”
祺贵人被我这么一捧更是得意,行云流水地喝茶,略显乖巧地看向座上的华贵妃。
“一大早的叽叽喳喳,吵得本宫头痛,众位姐妹若无事就散了吧。”
华贵妃说话越来越像宜修了,她如今根本没了口舌上斗赢大家的心思,人也变得疏远淡漠,不争不抢。
正在嫔妃们准备起身告退时,小厦子突然来了。
“启禀华贵妃娘娘,皇上下朝后突发高热,苏公公已经安排太医赶往养心殿了,娘娘看是否安排嫔妃侍疾啊?”
华贵妃一惊,从座上弹起来,环顾四周,先看了一眼惠妃和我,知道我们俩有孕什么忙也帮不上。
毓妃十分抗拒地直接把头撇过去躲过了华贵妃的眼神,华贵妃冷静点道:“敬妃、襄嫔性子沉稳、做事细心,随本宫去养心殿侍疾。”
祺贵人十分踊跃地扬着脑袋,偏偏华贵妃看都不看她一眼,反而说道:“欣贵人、李贵人都是伺候皇上的老人了,也跟着去吧。”
华贵妃立刻起身出门坐轿辇前往养心殿,被点了侍疾的嫔妃也跟着前往。我和惠妃最后才起身,远远的被撂在最后面。
“陵容,你也要去养心殿吗?”
惠妃见我的轿辇往北边宫道走,忽然问道。
“是呀,皇上不好,妹妹自是担心,即便不能侍奉,去看一眼也是好的。”
惠妃若有所思,微微颔首,护着自己已经七个月大的肚子,最终还是叹道:“我也去看一眼吧,总是放心些。”
等我们到养心殿时,只有华贵妃、敬妃在,说是其他人各有班次轮流侍奉,已经各自回去休息了。
华贵妃见侍奉皇上的太医来了,眼神微动,略显威严地问道:“皇上的病怎么说?”
两个太医吓得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回话,“皇上操劳过度、脉象虚浮。高热虚弱,只怕要醒转过来还得些时日。”
她蹙眉看向皇上继续正色道:“皇上不是见大臣就是批折子,也实在太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
苏培盛端着药过来递给坐在床榻上的敬妃,然后向华贵妃回话,“奴才已经通知了恒亲王、果郡王、慎贝勒前来侍疾,各位小主夜间不便守夜,晚上便由宗亲侍奉即可。”
华贵妃对他的处理很是满意,“苏培盛,你做得很是妥帖,这些日子要辛苦你了。”
苏培盛被华贵妃一赞忧思情急起来,“娘娘不怪罪奴才们没有好好伺候,奴才感激涕零。”
华贵妃则是一边拭泪一边从敬妃的手中把喂药的碗夺过来,敬妃略显尴尬地撇了撇嘴,只能扶着靠着床将皇上扶起来,拢着皇上的身子方便华贵妃喂药。
“这些日子,皇上真是......太后病逝,皇上心里苦,可也不能这样失度,不顾自身啊......”
苏培盛见华贵妃伤心,蹙眉安慰道:“娘娘也得珍重自个儿的身子,这后宫全仰赖娘娘了。”
华贵妃喂了两口,又把碗递还给敬妃,叹息道:“你们好好在这儿看照着,有本宫坐镇,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苏培盛,每过两个时辰派人去翊坤宫给本宫通报一次。让皇上好好休息,别让人吵扰了。”
苏培盛恭顺行礼,“奴才谨遵。”
果郡王和慎贝勒来了,华贵妃生了避忌之心,立刻道:“既然王爷和贝勒来了,那本宫就回去了。”
刚走了两步,众人皆听见皇上的呢喃之声:“嬛嬛,嬛嬛......”
华贵妃不舍地回望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皇上一眼,拳头却暗暗地握紧。
“皇上还真是放不下她啊......”
华贵妃嘴角抽搐轻叹一声,最终还是昂首阔步径直离开。
我和惠妃对视一眼,也向敬妃行礼告退。
我看着前头坐上轿辇一脸凝重的华贵妃,心想:若是以前,她一定会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一刻也不愿离开;如今也能淡定稳重地回宫了。
“我总觉得华贵妃与从前不同了。”
眉庄忽然的感叹带着些许惋惜,她护着肚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得安安静静。
*
回到延禧宫,小瑞子已经在殿内候着了。
我缓缓地坐到榻上,让他起身回话。
“景泰信了你吗?”
小瑞子低着头笑着答道:“景泰姑娘并未起疑,奴才告知后躲在储秀宫的墙根底下等着。果然,她拿着香粉盒子去了欣贵人的东配殿。欣贵人并未收下,她又去了祺贵人所居的西配殿,奴才瞧得真切,她没再出来,香粉盒子应该是被祺贵人收了。”
我接过宝鹊端来的桑寄生杜仲贝母汤,喝了一口问道:“祺贵人没有找人查验?她不至于这么蠢吧?”
小瑞子立刻笑盈盈地奉承道:“小主料事如神。景泰当日就去请了太医为祺贵人查验香粉,说是成分天然并无伤人之处,祺贵人已然放下戒备。”
我低头一笑,蜜合香她也敢收。
蜜合蜜合,只怕满宫里只有我一人知道什么是蜜合。
西域盛产的紫葡萄凝练果蜜,混合波斯独有的蓝色番红花。此花在西域虽是常见,但只取雌蕊做香料,三千株雌蕊方得这么一小盒。因由果蜜调和,方称蜜合。
香气幽微,难以察觉,可里头的葡萄果蜜却是十成的量。
第191章 等待
见小瑞子领赏乖巧退出去,我让宝鹬给我把小贵子叫来。
小贵子还是那贼眉鼠眼的样儿,脸上笑嘻嘻的,学得黄规全一样的神气。
“娘娘,这是内务府给您赶制的蜀锦宫装,黄公公特意吩咐的,说是娘娘若觉得哪里不好,奴才们再改。”
我眼见他躬着身子将那身紫色的宫装放在案桌上,轻轻地抚摸着这繁复的纹路。
“小贵子,有件事儿本宫要你走一趟。”
小贵子自从在我这儿领了赏干了一次活儿,十分乖觉。
“下次去给祺贵人送东西时,跟她说她脖子上的红玉珠是外头进贡的玩意儿,未必合她的体质,谨慎起见不要长久佩戴。”
瓜尔佳氏再傻听了这话也要找太医查一查了。
小贵子一听点头一笑,向我问道:“若是祺贵人疑心奴才?”
我抬眼瞪了他一下,用护甲勾破了衣领处的盘扣线,“主子如何吩咐,你就如何做。她若疑心你,那是本宫该思虑的事儿,轮不到你操心。”
小贵子警惕地低下头,屏住呼吸接过宝鹬给他的赏赐,他颤颤巍巍地将赏钱揣进衣兜。
“盘扣松了,重新补一下吧。下次来送宫装时再回话。”
宝鹬端起桌上的托盘递还到小贵子手中,客客气气地送了他出门。
*
翊坤宫。
早上请安,众妃嫔都摆出一副忧思难忍的模样,华贵妃熬得黑眼圈都出来了,很是憔悴。
颂芝一脸担忧地奉茶,“娘娘,喝杯参茶吧,您这两日担心皇上,眼睛都熬红了。”
华贵妃扶着额叹了一口气,抬手挡开了颂芝递过来的茶。
“已经三日了,皇上还没有醒,本宫如何喝得下去呢?”
华贵妃如今不需要我和曹琴默提醒,已经能将贤德演得炉火纯青了,看着真像那么回事。
襄嫔赶紧安抚华贵妃道:“娘娘忧心圣上,可也得保重自身啊。”
“皇上一日日的不醒来,本宫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华贵妃有些急躁,众妃嫔以为她是生气了,一个个头都不敢抬,只是默默地叹息。
祺贵人手撑在桌上,埋怨道:“娘娘日日去养心殿探望,嫔妾可是使足了劲也看不上一眼,只能白担心着。”
众人看向她,有些意外她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还能激华贵妃,实在是胆气十足。
华贵妃怨毒地剜了她一眼,并不屑和她争执。
“嫔妾等无能,不能侍奉皇上左右,只能忧心娘娘身体。娘娘既要掌管六宫事宜,又要为皇上担忧,急得气色都不好了,这可如何是好?”
浣碧从前很少说话,但她近日生出了争宠上位之心,此刻倒是乖巧地向华贵妃卖好。
襄嫔也顺着浣碧的话继续说道:“是啊娘娘,您若是身子再垮了,嫔妾们可真要没有主心骨了。”
祺贵人翻了个白眼,看向锦答应,冷笑道:“不过话说回来,皇上前些日子都是在碎玉轩,难保不是锦答应侍奉不当,才致使皇上身体抱恙。”
华贵妃看向浣碧,似乎又想起了那日在养心殿听到皇上喊“嬛嬛”的事儿,眼神忽然多了几分冷意。
浣碧也察觉出了华贵妃脸色不对,赶紧俯身行礼告罪道:“都是嫔妾不好,不懂得侍奉皇上。”
欣贵人见锦答应如此卑微,反而对着祺贵人怼道:“锦答应若是侍奉不当,皇上又怎么会喜欢去碎玉轩呢?合该去找祺妹妹好好侍奉才是啊!”
华贵妃一听祺贵人又和众人吵起来,烦躁地拍了一下桌子,“祺贵人若是真的如此挂心皇上身体,就去宝华殿诵经祈福直至皇上身体痊愈吧!”
众人都暗自笑了,我则是低眉喝茶只用余光瞧着她那恼怒却不能撒气的憋屈样子。
祺贵人无力反驳华贵妃,只能起身行礼,浅浅答了个“是”。
众妃嫔正要散去,小厦子又欢快地跑了进来,通报道:“启禀华贵妃娘娘,皇上醒了!”
夏冬春气得捏住桌角,我悄悄微笑着看向她,她愤恨地盯着一脸得意的祺贵人,像是下一秒钟不把气撒出来,她就要在翊坤宫炸了。
“本宫这就去养心殿瞧瞧。”
华贵妃起身扶了扶自己的发髻,搭着颂芝的手走下来,众妃嫔也跟着她退出翊坤宫去。
*
皇上醒了,为了把病中落下的朝政补起来,半个月没进后宫,天天都埋在养心殿理政看折子。
费叔奕今日没有出现,反而是温实初来给我诊脉。
我坐在榻上将手摊着,看他恭恭敬敬地搭脉后,对宝鹬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殿中诸人都被驱散干净。
“温太医,甄姐姐还好吗?”
听到我的问题,他神色恍然一僵,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支支吾吾地答道:“微臣怎知莞嫔娘娘如何?”
我冷笑一声收起自己的手,看着他那不敢抬头的模样说道:“是我和眉姐姐让甄家拜托你去照顾甄姐姐的,你在我面前装什么?”
温实初还是十分警惕,装得一脸无知的样子,“微臣不知道萱嫔娘娘在说什么,微臣先告退了。”
我故意砸了一下桌上的杯盏,吓得他身子一怔,不敢动弹。
“温太医,本宫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温太医低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走却走不了,只能淡淡道:“微臣愿闻其详。”
“从前,有个体弱的小姐,得了一种怪病,治了许久都不好。突然府中来了一个风流俊俏的方士,说只要自己在小姐房中一夜,便能让小姐药到病除。此时,府中的郎中不依,说小姐的病即将痊愈,虽说此时药性未显,但只要再喝两天药便可药到病除。家中的主君甚是担忧,于是让方士和郎中一同医治,果然第二日,小姐痊愈。”
温太医看向我,眼神中十分明朗,他知道,我知道了。
我护着江采苹在宫中不被人欺凌,她不吐点儿真东西出来,是不行的。
“温太医,你说这位小姐,是该感恩一直费心治病的郎中,还是风流倜傥的方士?”
温太医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药箱,无奈地答道:“医者仁心,只要小姐身子好了,于医者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何必计较这功劳归谁呢?”
第192章 报怨
“大人,你这话可不对。”
温太医愣怔地抬起头看向我,有些不解。
“若是人人都感恩方士,便无人尊重医者。长此以往,大家看病都不找医者,反而去找方士,岂不是这世间要白白死去的人就更多了?既是医者的功劳,便得医者来受,怎可让旁人虚冒功劳、不劳而获呢?”
温实初听罢,眼神流动似有思忖之相,忽然问道:“小主对微臣说这些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轻轻拿起茶杯的盖子抚了抚水面的茶叶。
“我只是想说,她既信了方士可以救她于水火,郎中又何必上赶着去操心呢?下一次她若病了,郎中就不该救。世上可有的是被病痛纠缠,需要郎中救治的人。大人说医者仁心,难道这仁心不可对其他有心还报感恩之人施展吗?”
温实初听得云里雾里,不禁试探道:“小主既如此说,又何必让微臣去时时照看呢?”
我拿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你这么喜欢当好人,我就让你当,顺便让你瞧瞧当好人的下场,不好吗?”
温实初面露愁苦之色,若他不是个男子,恐怕要当场委屈落泪。
“若是萱嫔娘娘的故事讲完了,那微臣就告退了。”
我忽然抬手,拦在他的身前,“延庆殿的端妃娘娘久病不愈,同是孤苦伶仃,你不如费心医治她吧?至少,端妃娘娘会真心感激你的。”
温实初一愣,对我点头致意,行礼告退。
*
养心殿。
难得皇上有心情休息,叫了瑛答应在东暖阁弹筝,放松自身。
我也带着小厨房新制的山楂桃酥来请安。
“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见我来了,立刻欢喜地上前来,“朕已经说过免礼了,你怎么还动辄请安行礼?”
他高兴地扶着我坐到榻上,我则是将糕点搁在桌上。
“温太医和费太医来回禀过朕了,说你腹中有双生胎,朕真是欢喜!”
我微微一笑,看向一旁起身对我行礼的瑛答应,她脖子上挂着那串祺贵人当着众嫔妃面讨要去的红麝香珠。
瑛答应和锦答应之间,还是瑛答应更无家世根基好欺负些,祺贵人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
“瑛答应的筝弹得真好,高山流水,难觅知音。”
皇上见我言语中有些吃醋,用珠串的穗子抚了抚我的脸颊道:“容儿弹月琴亦然,只是你如今有孕不便,别再累着。”
我笑着递了一块糕点给皇上,他则是宽和大方地对瑛答应招了招手,像是在哄一只小猫。
“苹儿你也来尝尝,延禧宫的山楂馅儿比御膳房做得还细。”
瑛答应乖乖地走过来,悄悄与我对视一眼,拿起一块桃酥。
我却佯装闻到了奇怪的气味似的恶心难受起来,皇上果然担心,忙起身走到我身旁担忧道:“容儿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适吗?”
我用绢子捂着鼻子,疑惑道:“瑛妹妹脖子上的红玉珠可真是香啊,这么一熏,臣妾都闻不到桃酥的味儿了。”
皇上狐疑地撩起瑛答应脖子上的珠串,略有疑虑地一闻,“果然很香。看着也不像是玛瑙、珊瑚。”
皇上见我难耐不适的模样,冲着外头喊道:“苏培盛!叫李太医来!”
瑛答应在皇上的吩咐下先摘下了脖子上的珠串,只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静静的。
皇上虽心有疑虑但凭借他的疑心也猜到了七八分,“这珠子哪儿来的?”
瑛答应见皇上问询,乖乖地答道:“是祺贵人赏赐给臣妾的,她说是外头进贡的珍品,叫臣妾好好戴着。”
皇上微微蹙眉,又对着外头喊道:“小厦子,让内务府的黄规全带着外头进贡的册子来回话。”
过了一会儿,李太医来了,细细闻了一下珠子之后答道:“皇上这是红麝香珠。女子长久佩戴则不能有孕。”
瑛答应默默地委屈低头,我则是装作惊讶地向皇上说道:“臣妾记得这珠子原是欣贵人戴着的,祺贵人喜欢,欣贵人便割爱让给了祺贵人。若是两位贵人知晓此事,也不会堂而皇之地戴上了,只怕不过是一场误会吧?”
皇上听我这么一说也微微颔首表示认同,我知道,他私心里根本不希望自己的枕边人有如此歹毒的害人心肠。
过了一会儿,黄规全来了,皇上见到他倒是不太客气,质问道:“你查查,这红麝香珠是怎么到了后妃手中?”
黄规全吓得赶紧翻册子,翻了许久才答道:“回禀皇上,这珠子是送到太后宫中的。”
太后怎么给了欣贵人,这事儿已经无从查证。皇上怕是想到了当初江福海口供中还有皇后谋害欣贵人小产的事情,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
黄规全是个周全之人,他似是怕牵扯到自身,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内务府的奴才去储秀宫给祺贵人送月例时认出了这串珠子,他禀告奴才说已经告知祺贵人此珠不可长久佩戴。此事与内务府无关啊!皇上。”
黄规全伏在地上惶恐解释,算是把自己撇清了,皇上当然没有理由向内务府问责。只是,这么一来黑锅就结结实实地扣在祺贵人的脑袋上了。
皇上恼怒地清了清嗓子,忍着怒气,“苏培盛!晓谕六宫:祺贵人瓜尔佳氏,心肠歹毒,谋害嫔妃,着降为答应。”
皇上原就因为祺贵人喜欢生事有些厌了她,如今人证物证齐全得很,皇上连叫她来回话都不愿意,直接给她宣判了。
瓜尔佳氏和齐妃当初谋害嫔妃一样,不过是连降两级,算不得什么严厉的惩罚。
皇上看着眼前委屈哭泣的瑛答应心烦,便让她先退下了,李太医和黄规全也离开了。
正当我要起身告退时,皇上突然抬眼看向我,“朕记得,容儿最懂香料。刚刚离得这么近,连红麝也不识得吗?”
我知道他疑心已起,与其搪塞过去不如直接坦白。
“臣妾刚刚认出来了。”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剖白,蹙眉严肃道:“那你还?”
“臣妾眼见瑛答应被人暗害,心有不忍,只能请皇上救救她。”
皇上叹了一口气,继续质问我,“你为何不改日请华贵妃审理此事?贵妃掌治理六宫之权,责无旁贷。”
我一边说一边流泪,叹道:“刚刚闻到那味儿时,臣妾并未想到这许多。不过是私心里想看皇上因为臣妾不适而急上一急,臣妾便知皇上心里是有臣妾的了。”
皇上竟然信了我这番小女子的心思,为我擦了擦眼泪,叹道:“是朕不好,倒惹你伤心了。你是慈心,并无过错。”
我感念恩德地抓住他为我擦眼泪的手,深情脉脉,“皇上......臣妾只盼着皇上子嗣繁盛,这样七阿哥有了弟弟妹妹也会开心的。”
他微微一笑,眼中的信任盖过了疑虑。
第193章 巅峰
自瓜尔佳氏降位,她便称病不出,也当起了缩头乌龟。
如今她与瑛答应和锦答应平起平坐, 脸都丢尽了,哪里还敢往人堆里扎。
这一次有孕比前次格外累些,肚子被撑开了许多横纹,即便是每天涂抹舒痕胶也无济于事。
只恨我从前过于纤瘦,肚子在短短两月内被陡然撑开,上面全是鲜红的血痕。如今才五个月,只怕等到足月时这肚子已经不能看了。
入夜,正卸了钗环,便听到外头通报,说是皇上来了。
我对着镜中憔悴的面色,火速抹了一些胭脂提了气色,然后才缓缓转过身子迎接皇上。
皇上根本没看我,径直坐到榻上坐下,盘着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挥了挥手让宝鹬带人下去,自己撑着妆台起身坐到皇上对面去。
见他不说话,我便拿起一旁的刺绣安安静静地做起来,就当他这个人不在。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歇够了,睁开眼睛看向我。
“容儿憔悴了,还做这些活计?”
我低下头去抬手抚住自己的脸笑道:“孩儿贴身的肚兜,臣妾还是想自己做,到底是做母亲的一番心意。”
他欣赏地伸过手来,与我握了握,眼中满是欣慰与心疼。
“日日在养心殿批折子,真是累得慌......”
我摆出一张笑脸建议道:“臣妾不便侍奉,宫中能够伺候皇上的妃嫔大有人在。皇上不是很喜欢瑛答应吗?”
他嘴角扬起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手指轻轻抠了抠我的手心。
他的意思分明,我却无动于衷,从前孕期行房事没了一个孩子的事儿我还没忘。
“瑛答应虽好,可朕看着她怎么觉得有点儿累啊......”
“......”
我不知如何接话,但也知道他来就是找我说话的,不能冷场,便继续笑着说道:“皇上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换换胃口了?”
他对着我龇开一个微笑,指着我坏笑道:“眼睛真毒。”
还不是因为太了解我爹......女人嘛,永远是下一个最好。
“锦答应温柔殷勤,但朕总觉得少了什么。毓妃才思敏捷,跟她聊个天、下个棋还成,但旁的嘛......她性子寡淡待人冷漠。若说二者平衡,当属莞嫔。”
我知道了,他又想甄嬛了。专门找人聊她来的。
浣碧眉目虽然像她,但是大字不识几个,和他聊不到一块儿去。毓妃才情甚好,但是不愿承宠更不愿时时哄着他顺着他。
可他伤甄嬛至此,难道还指望甄嬛如从前一样待他?岂不是痴人说梦?
见我久久不说话,皇上忽然扬手尴尬一笑,“罢了,不提她。”
我只能鼓起勇气建议道:“皇上,要不再选一回秀得了?”
皇上听我这么一说反而气恼起来,“光选秀有什么用?一个个见了朕就万岁万万岁的,噤若寒蝉。除了脸长得不一样,其他都一样。”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他和我一样,想要别人的真心而非假意。
如今这满宫里已经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还有真心了,他明白但无能为力。或许他以为我对他有真心吧,才如此坦诚地与我剖白。但我怀身六甲,实在无法侍奉左右,才让他气恼难耐。
“皇上是天子啊,臣妾们时时刻刻敬皇上是天子,才会如此。”
他是神而非人。权力和真心,二者只可取其一。他明白的,我亦明白。
我说出了此事的真正关窍,他反而释然了,欣然道:“容儿读书虽少,但是说话句句都在点子上。”
知道他已经没了想要选新宠的心思,我又赶紧奉承道:“不过是跟在皇上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连臣妾这样的榆木脑袋也开窍啦。”
他伸手捏住我的脸颊,使劲地抖了抖手指以示宠溺,笑道:“那也是容儿心思纯净,只有通透之人才能看到症结,那被乱花迷了眼睛的人是看不见的。”
宝鹬适时地奉了一杯茶来,皇上喝了一口神清气爽。
“对了,有件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听这气口便知此事不简单,今日瓜尔佳鄂敏私见皇上告发甄远道的事儿已经悄悄传开了,明显是因为瓜尔佳文鸳失宠,锦答应得宠而行的应对之策。
我吓得赶紧起身行礼,委屈道:“皇上可别再用什么前朝之事来问臣妾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臣妾可万万担不起罪名。”
见我小心谨慎又战战兢兢,皇上反比开口之前更加高兴,近乎嘲笑我般说道:“没那么吓人。假如,朕是说假如啊。你有一旧友赠与你一礼物,可此物却是某桩大罪的赃物。你会将这赃物如何处置?”
从前皇后联手瓜尔佳氏扳倒甄家,便是因为甄远道收藏钱名世的《古香亭诗集》,据说此诗集中有歌颂八爷、十爷、十四爷的诗句,犯了皇上痛恨政敌的忌讳,所以才迁怒甄远道。
皇上这么问便是想让我作为一个参考,来考验甄远道对他的忠心。毕竟我能说出“皇上是天子”,已经昭示了我的臣服与忠诚。
“若臣妾知道这是赃物,定然摒弃私情,秉公处置,上缴认错。若臣妾不知这是赃物,大抵会因为昔日友情,一直珍藏吧。”
皇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肯定,又继续问道:“那朕现在就告诉你,你这个友人大逆不道、罪责深重,你会不会替朕谴责他?”
我茫然地看着皇上,微微一愣,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
他也疑惑地看着我,像是想从我无辜单纯的眼神里看出我在懵懂什么。
“若是此人是皇上钦定的恶人,臣妾怎么可能反驳呢?臣妾必然会顺应皇上心意,竭力谴责。私情再深,也不及皇上金口玉言啊。”
甄远道这个直臣当初便不肯写诗谴责钱名世,被皇上发配宁古塔,大抵如今也是同样的反应。他若是明白“皇上是天子”,就不会任性地想要当个耿直之辈将一家老小都连累了。
“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只怕是三岁小儿都明白。”
他的话语中只有叹息,眼神中却尽是对“权威”极力维护的狠辣。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权力巅峰的模样。不存在天理公道,唯有私欲的无限膨胀。
第194章 野心之端
怀着双生子每天都累得要命,从前怀弘昫的时候快临盆了还能踩着花盆底四处筹谋,如今这才五个月,不是腰酸不适就是思虑一会儿事情就累得想睡觉。
“娘娘,娘娘。”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又捧着刺绣靠在榻上睡着了。
我恍惚警觉地喊了一句:“弘昫呢?”
宝鹬担忧地看着我,缓缓说道:“穆常在带着七阿哥去御花园玩了。刚刚祺答应去了正殿给昭嫔娘娘请安。”
我如今窝在宫里甚少出门,对于昭嫔的动向倒是一清二楚,既已是明敌,两方都有些剑拔弩张。我与夏冬春自那事之后除了平日照面,都再未能踏入延禧宫正殿一步。
鄂敏在前朝想要拿甄远道祭旗立功,瓜尔佳文鸳则是在后宫联合昭嫔意图复位。
步步都在我的预料之内,无妨。
过了一会儿夏冬春回来了,弘昫的脸蛋玩得红扑扑的,脑门上还挂着汗珠。
“来额娘这儿,擦擦汗。”
弘昫乖乖跑到我跟前,双手扒在榻上,两只小腿一够爬到我身边,靠在我怀里让我擦汗。
“额娘,弘昫想要额娘陪着弘昫玩。”
我捧着他的脸蛋笑道:“弘昫长大了,额娘怎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和穆娘娘一起天天陪着你呢?”
他有些懊恼但并不失落,反而奶声奶气地吟诵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弘昫像是炫耀一般对我念着他新学的诗,说罢还对着夏冬春摇头晃脑,两个人挤眉弄眼不亦乐乎。
“我们弘昫真厉害......”
我刚一抱着他夸完,夏冬春就在一旁捧场地为他鼓掌,两个人乐得手舞足蹈。
看到他们这么开心,我忽然生出一丝担忧来,弘昫是皇子,若遇上个像皇上这样心黑手狠的兄弟当皇帝,只怕很难善终。
我摸着弘昫白白净净的小脸,思虑得眼泪悄然滑落。我早已习惯了单打独斗,直到昭嫔下手我才陡然意识到,我是个母亲,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额娘怎么哭了?弘昫惹额娘不开心了吗?”
弘昫一边为我抹眼泪,一边情急地想要知道缘由。
纵使我恨极了皇上,可这个孩子是在我膝前一点点从襁褓婴儿长成现在能跑会说的模样的。他若是愚笨不堪,我便也不作妄想,竭力护着他便也罢了。偏偏他那察言观色的机灵劲儿......也不知是像我还是像皇上。
我向夏冬春使了个眼色,她便默契地哄道:“弘昫,你快跟着红杏姑姑和宝鹊姑姑去玩吧,额娘是被沙子迷了眼睛,穆娘娘给她吹一吹好不好?”
弘昫一听夏冬春这么说,反而更踊跃地扒在我身上,想要为我吹一吹眼睛,结果被夏冬春从后面环住腰直接抱下了榻,推给了红杏。
弘昫想回来却被红杏和宝鹊拉住挣扎不得,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好笑极了。
“快去玩吧,你看你额娘都笑了。”
夏冬春赶紧打发走了弘昫,然后才郑重地坐到榻上与我相对。
“你感觉到了,是吧?”
我叹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弘昫很聪明,这么聪明对于一个皇子而言未必是好事。
夏冬春忽然担忧地说道:“陵容啊,有些事你得早下决断,否则误了七阿哥一生。咱们俩,加一块儿凑不出一本《论语》来,继续将七阿哥带在身边是误了他啊。”
三阿哥就是前车之鉴,李贵人的学识不足以教养三阿哥,又因皇上深陷夺嫡险境无心管教,以至于三阿哥已经成年,学业功课仍旧是资质平平。
如今的太平日子,一是得益于李贵人庸懦,四阿哥无人倚仗,五阿哥调皮体弱。六阿哥七阿哥都还年纪尚小。但是再过几年......
我也想为了孩子多读些书亲自教他、陪伴他,可争宠筹谋处处费心,更何况肚子里还有两个孩子,如今真是想都不敢想了。
夏冬春茶都喝完了还没等到我回答,她托着下巴眼睛巴巴地等我,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这人,就是既要又要还要,你刚刚脑袋瓜子里肯定啥啥都想过了吧?是不是不可能都要呀?”
我抬眼看到她那淡定的样子,心想如果现在给她抓一把瓜子,她肯定能坐在这儿饶有兴致地看我纠结思虑一整天。
“你心里明明已经有决断了,就是舍不得七阿哥是吧?陵容,你想想,万一你这一胎俩儿子,只怕七阿哥首当其冲要替两个小的挡灾。等孩子出生再议,咱们就失了先机。”
我欲哭无泪地抬头望着天,不愿听夏冬春在这儿嘚吧嘚吧地给我分析情势,她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
“我就不能生两个公主吗?”
我赌气似的反问道,夏冬春眼睛晶晶亮,乐呵呵地笑了。
“公主当然更好啦,多省心,咱俩就每天陪着她俩玩,她们还有七阿哥这个哥哥护着,多好。”
无论我如何用错综复杂的绳索将自己困得不能呼吸,夏冬春永远一副自己拿着剪刀一刀子就能给我划拉开的模样。
快刀斩乱麻,先做了再说,不行再补救,这就是她的行事之策。
“走吧,陪我去见毓妃。”
*
春禧殿。
毓妃醉醺醺地靠在榻上,看到殿中忽然多了些人,愣怔地甩了甩脑袋。
我推了推七阿哥,对他说道:“弘昫,快叫毓娘娘。”
弘昫很少见到毓妃,有些生疏,扯着夏冬春的裙摆,躲在我们俩之间。
毓妃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恼道:“你把孩子带到我这儿来干什么?都是酒味。”
话音刚落,她赶紧吩咐了银枝将窗子都打开通风,又亲自拾掇着桌上的酒,红杏和宝鹬很有眼力见儿都赶着上去帮毓妃收拾。
不一会儿,她这儿干干净净,终于像是能够待客的样子了。不过看她这麻利收拾的样子,平时皇上驾到时没少这么匆忙清理桌面。
“你平时自个儿来不打招呼便也罢了,今日怎么带着孩子来也不打招呼,没的叫孩子以为我言行不羁。”
毓妃看似埋怨,见到弘昫却有些兴奋,从榻上下来弓着腰对他招手。
“小弘昫,到毓娘娘这里来。”
弘昫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果然像是夏冬春附身一样撒丫子跑到毓妃那里。
“嫔妾有一事想要求毓妃娘娘,望毓妃娘娘成全。”
见我半蹲着行礼,毓妃却并不看我,一边摸着弘昫的脸蛋,一边微笑着冷冷道:“别想让我养你的孩子。我生性孤僻,不喜人多,尤其不喜欢笨手笨脚还爱闹腾的小孩子。”
弘昫眨巴着眼睛望着毓妃那张精致的脸蛋道:“弘昫不是笨手笨脚还爱闹腾的小孩子。”
夏冬春傲然地对着毓妃一笑,似乎在炫耀:看,我带的孩子聪明吧?
第195章 正位
毓妃并不买夏冬春的账端坐在榻上,严肃地打量着我们俩。
“弘昫是个乖孩子,如今他年纪还小未到开蒙上学之时,嫔妾和穆常在才学平庸,实无教授之质。”
毓妃听完我说话才扯出一个微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我养孩子呢,原来是要我教他读书啊?”
夏冬春和毓妃接触不多,听到毓妃在自己宫里说话连虚礼都不遵还是颇有些惊讶。
“陵容她怀着双生胎实在无暇全心抚育七阿哥,我们找到你也是不得已。”
毓妃眼神微动,细细端详了夏冬春一眼,又笑着喃喃道:“陵容。原来萱嫔的闺名是陵容啊?”
夏冬春蹙起眉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亦茫然地和她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那就带着他来春禧殿玩吧。直至他开蒙上学之前,做他的师父解解闷也无妨。”
听到毓妃这么说,我才总算松懈下来,让宝鹬带上我敬献的礼物,“这是螺子黛,蜀锦,点翠头面......”
毓妃默默摇了摇头,“我不缺你这些东西。愿意教他不过是看在这孩子聪慧乖巧,才给你三分薄面。”
夏冬春听到毓妃这冷言冷语的,气得要冲上去辩驳,我却见怪不怪地用手拦住她。
“书生上学尚且需要束修,七阿哥在毓妃娘娘这儿怎可不循礼呢?”
毓妃一乐,抿嘴一笑,指了指我旗头上的簪子,“我瞧着那支白玉簪子就不错,不若就把这给了我吧?”
我抬手一拂将簪子从头上取下来,恭恭敬敬地给毓妃递过去,夏冬春却嘟嘟囔囔的,“原是一对簪子,如今取下一个不就落单了。”
毓妃接过簪子转而就簪到了自己头上,“其他的就不必了,我身在妃位还不需要你的孝敬。以后就有劳穆常在时时带七阿哥来玩了。”
夏冬春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神经,不乐意地翻了一个白眼,摆出一个难看的假笑行礼道:“嫔妾一定勤谨。”
我看向夏冬春有些狐疑,半个时辰前明明是她劝我要为七阿哥打算长远,怎么现在突然又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了?
*
回到延禧宫时,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看上去十分慌乱的样子。
太医也小跑着往宫里跑,我和夏冬春刚回到怡性轩,便听到皇上到了。
吩咐了嬷嬷们照顾七阿哥休息,我和夏冬春一块儿到了正殿外,正巧遇到皇上进门。
“出什么事了?”
皇上言语间有些恼怒,看到正殿里富察抱着六阿哥哭天抢地的,心里似乎更烦了。
皇上注意到后面我和夏冬春也来了,忙担心地让小厦子扶着我坐下。他这么关心体谅我,倒是我未曾想到的,也不太适应。
太医好容易从昭嫔的怀里将孩子扒开来检查,验了好久才尴尬地说道:“应该是六阿哥体质敏感,吃了什么导致起了疹子。”
皇上一甩手中的珠串正色道:“是吃了什么呢?”
两个太医脸色慌张,伏在地上手直哆嗦,“微臣不知。”
“太医院养着你们这些庸医有何用!连六阿哥是怎么起的疹子都查不出来!”
皇上气得手往桌上一拍,吓得太医继续说道:“六阿哥的脉案上曾登记过阿哥食葡萄会起藓,只是微臣已经查过了六阿哥近几日所用饮食之案,并未发现用过葡萄的迹象。”
我淡定地坐在一旁,佯装忧心地看着六阿哥,昭嫔却忽然信誓旦旦道:“皇上!一定是萱嫔!她要害本宫的孩子!她要害皇上您的孩子啊!”
皇上蹙眉看向我,我则是脖子一缩装作无辜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
夏冬春听到她这么说反而不客气了,“昭嫔娘娘说的这是哪里的话?前次你意欲伤害七阿哥不成,反倒害怕萱嫔挟私报复,从不让她靠近,连她的宫人都不准踏进正殿半步。说她害你岂不是笑话!”
我佯装委屈低头,皇上却伸手过来牵住我的手,对昭嫔怒道:“你不好好照料你的孩子,出了事偏往萱嫔的头上栽,朕倒是想问你,你是如何照顾孩子的?同在延禧宫,怎么七阿哥就好好的!”
昭嫔一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孩子默默哭泣。
“昭嫔娘娘,烦您先松开六阿哥吧,这般抱着他,孩子气血不足不利于恢复啊。”
太医战战兢兢地从昭嫔手里夺下六阿哥,慢条斯理地给他脸上、手臂上和脖子上都涂上药膏。
“昭嫔姐姐,太医院的太医妙手仁心,六阿哥定然很快就能好的,放心吧。”
我话音刚落,昭嫔就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脸惊恐地跪在地上,“皇上,臣妾虽然没有证据,但是萱嫔嫉恨臣妾已久,此事定然是她所为。臣妾请求皇上下旨,让萱嫔搬离延禧宫,也好还六阿哥一个清净!”
我乖乖地坐在一旁,并未提出异议,皇上瞥了一眼我那笨重的肚子,忍怒说道:“你既没有证据,如何污蔑萱嫔?就算六阿哥有疾需要隔断静养,怎好让萱嫔一个怀着身孕的换宫室?朕看你就是无事生非,和祺答应一样只会惹朕烦心!”
昭嫔一边流泪一边对着皇上央求,“皇上!臣妾并非污蔑。萱嫔!你说,你到底是如何将药下进了六阿哥的饮食里!”
眼看着昭嫔要上来扒拉我,苏培盛倒是先一步用浮尘挡开了她的手。
皇上见她举止如此异常,突然站起来训斥道:“昭嫔!朕念你心系六阿哥身子,为母情急不与你计较。苏培盛,把景阳宫打扫出来,即刻迎昭嫔和六阿哥住进去。”
我见皇上准备走,也跟着起身行礼,皇上抬手摸了摸我的肩膀,忧心道:“不必行礼了。昭嫔既然离开,你便是延禧宫的主位,以后调遣人手、左右侍奉也方便些。”
“谢皇上恩典。臣妾感激不尽。”
我乖顺地跟着皇上一路送到延禧门,看着皇上登上轿辇,对我挥手示意让我回去,才缓缓转身。
看向那不远处再熟悉不过的延禧宫正殿,我百感交集地叹了一口气。
我安陵容,回来了。
我不想回来,但还是回来了,可既然回来了,我就还是得斗下去。
“陵容,你看什么呢?”
夏冬春看着我不禁问道。
“我在看,过去。”
我这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逗得她哭笑不得,“你可别再说这种稀奇古怪的话了。”
第196章 独行
鄂敏在前朝为皇上收集责骂钱名世的诗篇,编纂成集刊印派发全国,颇得圣意。
祺答应最近安静得体,又得宠了,虽然只是个答应但她家世显赫又有恩宠,自然是野心勃勃。
养心殿。
我如今不必侍奉皇上,但终究是见面三分情,隔几天就要坐着轿辇来他面前送个参汤或是糕点,能说上两句话也是好的。
今日一进门我就看见祺答应坐在榻上,正在给皇上递橘子吃。
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还真是其乐融融的画面。
“臣妾来得不巧了,不知祺妹妹在这儿。”
祺答应不情不愿地起身给我行礼,“萱嫔娘娘吉祥。”
她只是草草了事,行完礼绢子一甩又一屁股坐在了榻上,完全没有要给我腾挪地方的意思。
我远远站着让宝鹬为我搁下参汤,“皇上忙于朝政,可要注意身子。”
祺答应将脸撇过去不经意地一笑,皇上则是看着她那轻狂的模样饶有兴致。
“容儿,你坐朕这儿歇会儿吧。刚刚坐着轿辇过来,歇会儿再走吧,别把肚子里孩子累着。”
他牵过我的手拉着我和他坐在一边,除了之前在榻上和他做那事,我还从未与他如此亲昵地坐在一边过。
他像是有意要看祺答应吃醋,一句一句关心着我最近的胎动如何。
“虽有不适,臣妾还是会忍耐,为皇上诞育子嗣,是臣妾之幸。”
祺答应听我说完忍不住悄悄翻了一个白眼,低头撇嘴一笑。
“萱姐姐真是辛苦,可惜臣妾就没有这个福气,只盼着皇上能多眷顾臣妾呢。”
她这绘声绘色的勾引也没有比我强多少,她虽言辞轻浮,可皇上就吃这一套。
我看着她心烦,于是起身告退,正巧小厦子急匆匆地进来,“皇上,昭嫔娘娘宫中人来报,六阿哥身上起疹子的事儿还是不好,望皇上过去看看。”
皇上故意喝了两口参汤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叹道:“朕又不会治病,有事找太医啊。”
小厦子犹犹豫豫地不知道怎么去回话,皇上只好恼道:“就说朕在忙,没工夫见她。有空了自会去看六阿哥的。”
我淡漠地一笑看向祺答应,她似乎觉得此事与她毫无关联,仍旧娇俏地给皇上剥橘子。
离开养心殿,我看到了前来面圣的甄大人,心想:让浣碧所筹备的先机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
这几日,甄远道弹劾瓜尔佳鄂敏结党营私、藏污纳贿、行事残酷不仁。甄大人掌管督察院,又兼管吏部,掌事用人上比鄂敏要方便许多,奏折上证据列得清清楚楚。一时间钱名世案未决,鄂敏营私案又在前朝斗了起来。
翊坤宫。
嫔妃如今少来请安,我和曹琴默难得一起带着孩子在这儿玩。
胧月比弘昫大两个月,小丫头生得鬼精,简直就是一个小年世兰。
“小七,你去把那个绢花给我拿来!”
弘昫乖乖巧巧地听话,把拢在那儿的一筐子绢花全都拿了过来。
“姐姐玩。”
胧月美滋滋地摸了摸弘昫的头,倒是温宜已经有了一个大姐姐的样子,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弟弟妹妹,但凡胧月和弘昫起了争执,她都能上前去摆平的。
华贵妃去更衣了,曹琴默难得与我坐在一起,她眼睛盯着孩子们,却对我说道:“听闻昭嫔搬离延禧宫后,六阿哥还是不好,脸上的疹子消了又起,起了又治,如此反反复复大半个月了,听闻脸都抓花了。”
我静静地看着弘昫并不说话,曹琴默则是继续试探道:“自然了,昭嫔已居于景阳宫,和妹妹又有什么相干呢?”
“是啊,都与我无关。”
曹琴默微微一笑看向我,“妹妹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妹妹只想依附华贵妃求个日子和顺,寻惠妃当条退路保住性命。如今怎么这样动起手来?”
弘昫忽然看向我,眼神里竟然有几分担忧与害怕,我想要过去问问,他却麻利地跑到我跟前。
“额娘,弘昫渴了。”
我赶紧喊了乳母过来给他喂水,他立在我和曹琴默面前像个小柱子,直到华贵妃回来他才又去找胧月玩耍。
曹琴默忽然意味深长地看向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我看透了她眼神中的意思:她说,我懂了。
是啊,小孩子不知避露锋芒,他的聪慧在大人的眼里如此显眼。他还以为自己的伪装天衣无缝,他才两岁多啊......
我每每看到他这样,都又惊又喜,又感动又悲伤。我太希望我的孩子像个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了,可这黑暗的牢笼里,一寸光都可能随时被吞没。
“说什么呢?”
华贵妃突然的搭话让我一时想不到措辞搪塞,反倒是曹琴默笑道:“萱妹妹在说,这几个孩子一同长大,情分很深呢。”
华贵妃很是得意,“胧月性子活泼,有姐姐和弟弟陪着玩耍才开心。”
胧月玩得直打哈欠,华贵妃拢了她哄她去睡,我和曹琴默也带着孩子告退。
“妹妹,咱们到底是不同的。姐姐只有温宜一个女儿,将来为她指个好额附,姐姐就心满意足了。”
曹琴默只要保重自身,以她潜邸出身的资历,温宜聪慧搏来的宠爱,熬到温宜足岁便可功成身退,今后无论谁当新君,她都能保全自身。实在不必和我冒险,反而容易搭上温宜。
我们刚从翊坤宫正殿出来,便见一个小太监忙慌慌地往里闯。
“出什么事儿了?”
颂芝拉住他,语气十分威严,似乎怕他吵到刚被抱进去的胧月。
“惠妃要生了,奴才是启祥宫来通报贵妃娘娘的。”
我和曹琴默陡然对视一眼,立刻将孩子交给嬷嬷,眉庄已是妃位,若再生下一位皇子,地位直逼华贵妃,这后宫就真的要变天了。
缓缓地到了启祥宫,里头已经生起来了,敬妃早早守在眉庄身边,她们二人曾有同居一宫的情谊,如今仍旧互相扶持。
皇上还没有来,惠妃在里面生得撕心裂肺,听得我心惊肉跳。
“娘娘用力啊,快用力啊。”
里头接生的稳婆对着眉庄鼓励,太医也在外头跪着,不一会儿华贵妃也来了。
半个时辰后皇上才来,他见到我在这儿,忧心道:“萱嫔怎么在这儿,你怀着身孕不便,还是回去休息吧。”
我蹙着眉头叹道:“臣妾心系眉姐姐,若是回去会更担忧的。”
眉庄难产,生了许久还没有生出来,听着却越来越虚弱了。华贵妃又叫了江诚江慎来,我亦忍不住为她担心。
“朕就不信,你们这么多太医,护不住惠妃和龙胎!”
一圈太医急得满头是汗,互相商量斟酌用药,直到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才松了一口气。
“恭喜皇上!是位小公主!”
第197章 温良
我担心地跟着皇上一起进去看惠妃,却看见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她神色有些委屈,似乎并没有生产后的欢欣,我看到那个小小的公主,大抵猜到了她的郁闷。
沈眉庄心气颇高,一直想着生个阿哥为自己一朝扬眉,连着两胎都是女儿怎么能叫她不伤心。
“惠妃,你辛苦了。启祥宫上下各赏三个月月俸。”
皇上坐在榻上握着她的手,她竭力地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眼神中的哀伤还是没有散去。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发现华贵妃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不知是她为自己统管六宫的地位保住了而庆幸,还是为眉庄平安产女而庆幸。
*
公主封号清洛,皇上没了当初刚有温宜时的欢喜。
这已经宫里的第四个公主了,对于皇上而言,这个公主似乎有些可有可无。他远不像当初疼爱温宜那样疼爱眉庄的女儿。
温宜占了天时,胧月占了人和,静和与清洛就远没有她们那么幸运了。我也有些害怕,就算生孩子也得看孩子合不合父亲的心意,否则搭上了半条命去也是徒劳。
养心殿。
皇上刚批完奏折,累得眼圈都黑了,我带着莲子汤来看他。
满宫里没有人比我更殷勤了,我能感觉到皇上待我与从前有些不同了,大抵是我水滴穿石般的毅力也将他哄出了习惯。
有些人日常总见着,忽然不见了就会想念。就像贴身的奴才用久了,乍然失去也会处处不满意一样。
“烦。”
我只微笑不说话,站着给他舀起莲子汤,他的坏情绪总是往我这儿倒的,已是寻常。
“这个莲子清热解火的,都是新鲜的嫩莲子,个头又小又甜。”
“实在是烦啊......”
我坐在榻上,担忧地看向皇上,他却垂着头,用勺子一圈一圈地在碗里打转,一点儿没有要喝的意思。
“皇上烦心,臣妾也担忧啊......”
此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我好像越来越像宜修了。
“前朝......”皇上抬手要提,又愤恨地叹了一口气,“罢了。”
甄远道同情逆党,鄂敏藏污纳贿,新贵宠臣,没一个好人,个个都在皇上最讨厌之处蹦跶。若是一起处置了,难免有忌惮功臣,鸟尽弓藏之嫌。但不处置,皇上又咽不下这口气。
皇上不希望旁人有自己的心思和脑子,只是自己的触手、腿脚、喉舌。
“容儿,若你的奴才,一个不肯为你说话,一个背着你私收贿赂,你怎么办?”
我一愣,微笑道:“宫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倘若他们二人都有曾立下过功劳呢?”
“可臣妾当时也恩赏了呀。赏罚分明,不是应当的吗?”
他看着我忽然一笑,举起勺子塞入口中,一边抿着口中清新的莲子。我知道他自己想要这么做,只是苦于没有那份决心而已。因为这样太冷漠了,一丝仁义也没有。
可高位者的仁义不过是心情好时可以随意抛洒的打赏,并不是应该、更不是必然。只有仰人鼻息者,才不得不良善,因为一旦被人抓住作恶的把柄,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难。
穷苦只能温良,富贵才能嚣张。
我一直以来真是太穷了,至今也没存到多少钱。舒痕胶里的白獭髓真贵啊,笃耨香里的香蜡也贵,给浣碧争宠的依兰花也贵......
*
翊坤宫。
华贵妃照本宣科般提醒各宫嫔妃要去圆明园避暑的事儿,自从祺答应降位安分了一些,她也没有乐子了,整个宫里连个上蹿下跳被她收拾的人都没有。
一片祥和。
惠妃还在坐月子,适而没有来议事,过了一会儿她的宫女采星来了。
“给华贵妃娘娘请安,我们娘娘说她坐月子不便,这一次就不去圆明园了,不必华贵妃娘娘费心安排。”
华贵妃微微颔首,并不在意,反倒是关心起昭嫔来,“六阿哥的身子还好吗?如今还起疹子吗?”
昭嫔被华贵妃提了一嘴无奈伤心起来,“治了许久也不见好,反反复复的。六阿哥的脸......一条条疤看着臣妾真是心疼。”
说罢她一边抹泪一边叹气,惹得其他有孩子的嫔妃也同情起来。
襄嫔哀婉地说道:“体质敏感是这样的,时时刻刻都要当心,可怜六阿哥那么小一个孩子......”
温宜公主因是难产所生,从小肠胃就娇嫩些,吃多了就吐、吃坏了就拉肚子,襄嫔每次见温宜不好,都心疼得恨不能替她受苦。
欣贵人则是有些狐疑道:“怕不是冲撞了什么邪祟吧?昭嫔妹妹要不要去宝华殿给六阿哥求个经幡还是福袋什么的?”
昭嫔一听欣贵人这么说,忽然来了精神,“我怎么没想到。是该请法师好好做场法事才是。”
李贵人也拉着昭嫔说道:“昭嫔妹妹也盯着些身边人,孩子和身边克着也会这样的。一见面就发病,一见面就体虚,长久下去虚弱而亡都有的。”
昭嫔被李贵人吓得拿绢子捂住嘴,一边若有所思一边不敢说话。
我低头一笑,非常感谢李贵人这么帮我把昭嫔往歪路子上引,这样一来,昭嫔更不可能去查六阿哥真正的病因了。
“姐姐说得有理,妹妹从未这么细想过。”
昭嫔对李贵人所说的“相生相克”之言非常笃定,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可以还六阿哥一个清净。
我也关心地开口道:“听闻祺答应不是有一种祛疤效果很好的药膏吗?当初景泰的脸都伤成那样了,还能复原如初,想来是个好东西。不若让祺答应也配了给六阿哥,这样六阿哥脸上的疤就好得更快了。”
昭嫔虽对我有些敌意,但是对祺答应却还算信任。许是她们都出身于满军旗大族,出身差不多聊得更来些。祺答应既没孩子,恩宠又一般,对于昭嫔而言可以说是毫无威胁。更何况她们曾经一同意图谋害七阿哥,也勉强当过一条绳上的蚂蚱,更是惺惺相惜。
祺答应有些尴尬地一笑,瞥眼看向身边的景泰,景泰则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毓妃则是看向我,笑容意味深长,我被她盯得发毛转过脸想要吃块糕点躲过去,刚一侧过头便看见夏冬春也看着我。
我又放下糕点,坐得端端正正。
我不轻易开口,开口必有坑。旁人不知道,毓妃和夏冬春却很清楚。
第198章 省事
我怀着身孕不便出行,便没有跟着去圆明园。
不知是皇上为了省钱还是怎样,这一次除了带有孩子的嫔妃去,就只带着敬妃、祺答应。
自从皇上的銮驾走后,我忽然觉得这宫里仿佛是我的天下了。
锦答应和淳常在在碎玉轩乐得自在,瑛答应倒是常常来延禧宫坐坐陪我说说话。夏冬春每日带着七阿哥到毓妃那儿去玩。惠妃一人独居启祥宫并不出门。端妃就更不用说了,她是最避世的。
天气炎热,我每天都躲在延禧宫里不愿出门。
费太医和温太医还算尽心,我能看得出来费太医每次在宫中当值都很开心,连带着对我都是笑容满面。温太医则是一张苦瓜脸,回回来都是蹙着眉头,像我欠了他钱一样。
“本宫,还好吗?”
一个恭恭敬敬含笑发呆,一个端端正正愁苦忧郁。我无奈叹了一口气,我可真是好欺负。
“啪——”
我拍了一下桌子,气恼道:“让你们二人回话,你们都哑巴了吗?”
两个太医吓得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互视一眼,似乎都在埋怨对方没有认真听。
“娘娘的胎相十分安稳,双生子容易早产,但娘娘体质温和,大抵无事。”
温太医说完后,费太医又跟着说道:“近日天热,娘娘切勿出去走动被日头晒着了,多休息,保持心情舒畅即可。”
虽然颠来倒去都是这些话,但是听到他们俩这么说,我便更加安心了些。
两位太医走了,我却听到外头方德海通报道:“惠妃娘娘驾到。”
沈眉庄?
今儿刮了什么风?她少说有两年没来过延禧宫了吧?
我赶紧起身,她却温和地抬手让我免礼,我赶紧吩咐了宝鹬一句,“给惠妃娘娘泡雨前龙井来。”
她月子还没坐完,大热天的跑到我这儿来,倒是让我有些生疑了。
“姐姐怎么来了?日头这么大,再晒着可怎么好?”
眉庄淡然一笑,暗暗叹了一口气,“许久不见妹妹了,惦记着,所以来看看。”
难道是因为她生产那一日我去看她了?她忽然又想起从前我跟她说过的话了?她如今已在妃位,就算不争也能安安稳稳过一生了。
“清洛公主还好吗?那日姐姐难产,可把妹妹吓坏了。”
眉庄点了点头淡淡道:“一切都好,只是我不中用,比不得妹妹是有阿哥傍身的。”
啊......她想起来了。
不过眉庄还是目光很长远的,她的女儿不受宠,她的形势与曹琴默不同。曹琴默早早依附了位高权重的华贵妃,温宜和胧月抱团邀宠,在皇上心中自是分量不同。但沈眉庄自甄嬛离宫之后就一直单打独斗,只有对谁都客客气气的敬妃帮衬。
即便她两次都借甄嬛的东风怀上了孩子,但是没有父亲的疼爱与宠眷,公主的命运就很晦暗了。抱团是最好的法子,皇上精力有限,去一个宫里看两三个孩子,总比满皇宫跑,一次看一个要舒心方便。
昭嫔失宠迁宫只怕也让她看清楚了,皇上来延禧宫是来看谁的。终于被人重视起来,我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欣然,我知道这意味着:她看得起我了。
我佯装谦逊地答道:“公主也好啊,皇上就盼着妹妹生个公主呢。”
她眼神微动渗出一丝惊讶和羡慕。她怕是以为皇上宠爱我,生女也无妨。
“皇上当真宠爱妹妹。”
我微笑着抚了抚肚子,心想:从前是我巴巴地去讨好她,如今形势可不同了。甄嬛刚去甘露寺的时候皇上还常常提起她,眉庄也能借着皇上的愧疚眷恋用姐妹之谊续一续情分,但皇上如今已经绝口不提了。眉庄在皇上眼中只是管家理事的帮手,决断手腕还不如华贵妃。
我拢住眉庄的手,微笑道:“姐姐如此说,可真是折煞妹妹了。妹妹不过是多花些心思,赚点见面情分罢了。姐姐若是愿意,一定也可以的。”
皇上我是了解的,美人纾尊降贵讨好他,他会照单全收。偏偏要眉庄献媚讨好却难于上青天,明知那个男人对她和女儿如何凉薄,还要摆着一张笑脸逢迎,真是难啊。
她尴尬一笑试探着问道:“姐姐以后常来妹妹宫里坐坐,妹妹不会不乐意吧?”
“怎么会?姐姐愿意来,妹妹喜不自胜。”
她温柔一笑,眼神中露出些许感激。她看中的是我的宠眷与子嗣,我看中的可是她的家世和钱财。
*
皇上和嫔妃在圆明园一个月了,日子清闲平静。
早上我喝了安胎药在殿中散步,刚走了两百步便见夏冬春急急忙忙地冲进来。
“陵容,圆明园出事了!”
我淡定地坐到榻上,配合她惊异的表情佯装愕然道:“出什么事儿了?”
她看出了我浮夸的演技,像是忽然被扫兴了一般委屈道:“你做戏不能认真一点吗?”
我低头一笑,拿起案桌上的团扇一摇,“你说吧。”
“昭嫔说瓜尔佳氏克六阿哥,劝说皇上将她驱逐宫禁呢!”
我冷笑一声,昭嫔对怪力乱神之事倒是笃信不疑。
夏冬春这热闹,一点儿也不令我意外,没个新鲜的。
“昭嫔是怎么得出祺答应克六阿哥这么个结论的呢?”
夏冬春神神秘秘地伏在桌子上对我说道:“六阿哥不是一直起疹子吗?昭嫔说祺答应配给六阿哥的药膏,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而且祺答应每见六阿哥一次,六阿哥反而就会复发一次,比从前更严重些。”
景泰的药膏是我的舒痕胶,祺答应是吹牛皮吹破了,随便从太医院领了祛疤的药膏给六阿哥用,当然会效果不佳。至于起疹子嘛,她悄悄地偷用后宫独一份的蜜合香不想让人知晓,那香气幽微不易察觉,而且一经沾上就会数日不散,偏偏里面的葡萄蜜是六阿哥一丝也沾不得的。
祺答应恐怕只觉得冤枉,昭嫔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觉得自己更冤枉。
“那皇上是怎么处置的呢?”
夏冬春见我一点儿都不好奇,也没了和我谈别人倒霉事的兴致,缓缓道:“皇上训斥了昭嫔口不择言。对祺答应倒是没什么,但是因为她阿玛结党营私的事儿,她母家被问罪了。”
我微微一笑,督察院两个御史各有黑料,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让皇上心烦,皇上就会先处置谁。
更何况,比起妃嫔与皇子相克,皇上只怕更在意两个满军旗的妃子来往过密,抱团结党。
解决蠢人就是省事,都不必出手,她们就能自己斗个你死我活了。
第199章 默然之间
眉庄刚出月,傍晚趁着暑热消了,便带着静和来延禧宫。
延禧宫的西边隔间是个宽敞的饭厅,从前我也在这儿做香料、独酌自饮,如今倒是可以邀惠妃和夏冬春一起在此用膳闲聊了。
静和端庄谨慎,刚在夏冬春的怂恿下拿了一块芙蓉糕,弘昫就拿起另一个栗子酥往她手里一塞。
“姐姐吃。”
小丫头第一次来延禧宫,忽然被这么“盛情款待”有些不适应。静和悄悄瞥了惠妃一眼,乖乖巧巧地将栗子酥放下,掩面先吃芙蓉糕。
她很安静,举手投足都是淑女典范,惠妃对她也十分满意,微笑着对她夸赞。
另一边的夏冬春和弘昫则是另一番图景。
“弘昫,这个大虾可好吃了,宝鹃快给他剥一个。”
夏冬春亲自给弘昫夹菜,虽然老祖宗饮食上规矩甚严,但是弘昫的小碗里满满地被夏冬春塞满了他爱吃的东西。
“弘昫可以自己剥,弘昫现在可厉害了!”
弘昫像是要炫耀自己的本事,学着宝鹃的手法,亲自剥大虾,一手都是油,惊得对面的静和目瞪口呆。
他一边亲力亲为地剥大虾,一边欢欢喜喜地看向我,剥完一个还神气地在我面前晃了晃。
“额娘吃。”
他乍然放进我的碗里,露出一个“我要听夸奖”的笑容,性子像是一个复刻的夏冬春。
“弘昫孝顺额娘,额娘很开心。弘昫自己吃吧,额娘想吃时,宝鹬姑姑会给额娘剥的,好吗?”
他的小腿在桌下欢快地晃了晃,对着我点了点头。静和默默的,似乎有些羡慕弘昫可以这么无所顾忌地玩笑和表现,小心翼翼地拿起弘昫给她的栗子糕,一个人文雅地吃着。
过了一会儿,方德海突然来报,“端妃娘娘驾到!”
我狐疑地看向眉庄,她也莫名其妙地看向我。端妃也是个从未踏足过延禧宫的人,我这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紧俏了,人人都来登我的门第。
端妃进来时神色却很古怪,她似乎是来找眉庄的,但是见我这儿还有夏冬春便有些欲言又止。
“我带着七阿哥和静和公主去乐道堂玩会儿。”
夏冬春也敏锐地察觉出端妃有话要说,是忌惮她在此所以才没有明言,于是赶紧拉着我宫里的嬷嬷和宫女们离开了。
一时间,厅中只有惠妃、端妃与我三人。
“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端妃给吉祥使了个眼色,吉祥从袖兜里掏出了一条女子样式的罗缨系带。
我和沈眉庄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具体情由,但是猜到了个大概。
“这是满军旗女子出嫁时佩戴的罗缨纹样,这个遗落在宫道上,被本宫拾了来,本宫远远瞧见了费太医,知晓兹事体大便悄悄收了起来。”
端妃说罢我已经明白了,整个宫中除了去了圆明园的祺答应和昭嫔是满军旗,就只有毓妃和淳常在是满军旗。而延庆殿偏远在西北边,那一带最近的宫室就是碎玉轩。
幸好那一带偏僻少人,否则……
惠妃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姐姐的意思是......”
我们三人默然不语,只是互相看了一眼。
端妃先是看向我又瞥向眉庄,眼神里的意思是:华贵妃和敬妃不在,宫中唯一有权处理此事的是惠妃。
眉庄蹙眉看向我然后摇了摇头,她眼神中的意思是:此事是皇家秘闻,不可声张处理。
我看向惠妃,在桌下用手牵住她的手,然后贴上我的肚子,意味分明:费太医为我看顾双生胎,若我失了亲信便是危机重重。姐姐想要我开口讨皇上的恩宠,就替我保全他。
眉庄一愣,但没有将手撤走,反而看向端妃,端妃微微一笑说道:“本宫瞧着静和甚是乖巧,想来是个贴心的小棉袄。惠妃一人抚育两个公主,只怕也有些力不从心吧?”
端妃看出了我们俩已经达成了一致要摁下此事,但她既已知晓如此私隐之事,就没打算空着手回去。
我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看向眉庄,她想要为女儿挣皇上的情分,就要给端妃分一杯羹。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利益的纽带联结在一起才算是互相牵制。
聪明人之间,不需要说过多的话,只是互相看一眼,已经胜却千言万语。
“端妃姐姐颇得皇上敬重,只可惜膝下寂寞。娘娘气度端方,静和合该在娘娘身边耳濡目染,方能修个沉静庄重的性子。只盼着娘娘常常带她回来看看清洛与本宫便是。”
眉庄照顾着不足两个月的清洛,又带着不满四岁的静和,确实有些力不从心。静和已经认了生母,就算是交到端妃处教养,她也亏不了什么,但对端妃而言却是一个实打实加入这个秘密联盟的人质。
端妃欣然一笑,感动地抓住眉庄的手,“多谢你。本宫没有自己的孩子,平日里也只能羡慕旁人的孩子。静和若在本宫身边,本宫一定许她所能给的一切。”
惠妃眼中涌出些许晶莹,也不知是感动还是不舍,她回握住端妃的手,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坦然自信了许多。
是啊,这是惠妃自甄嬛离宫后,第一次开始拥有自己的同盟,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即便是用女儿换来的,但这可是最早侍奉皇上的端妃,她底气当然足。
“宝鹬,去太医院把费太医叫来,就说本宫胎动不适,需要他来诊脉看看。”
宝鹬对着惠妃和端妃行礼,匆匆跑出门去,我微微一笑,对着门口吩咐道:“宝鹃,去小厨房备一盆热水来,要滚烫的。”
惠妃和端妃静静地看向我,只是低头扬起嘴角,各自掩面喝茶。
过了一会儿,费太医匆匆前来,脸都跑白了,似乎是害怕我的胎相有异,被皇上怪罪。
他一进来看见惠妃和端妃也在有些愣怔,忙跪下恭顺请安。
“给各位娘娘请安,惠妃娘娘吉祥,端妃娘娘吉祥,萱嫔娘娘吉祥。”
他一抬起身子便见到了桌上摊着的那枚罗缨,吓得眼睛瞪得滚圆,然后身子微微发抖,屏住呼吸装作镇定的样子。
“费太医,这东西你识不识得?本宫这儿从无这物件,是否是太医不慎遗落的?”
费太医猛地抬头看向我,他知道我在说谎试探他。
第200章 爱为何物
“微臣,微臣......”
费太医若是承认了这东西是他的,便是承认了他与宫中嫔妃私交甚密。这东西随便一打听便能知道是谁的。他与淳常在就是绝命鸳鸯,一死死一对儿。
费太医若是不敢承认这东西是他的,我的话便也成了托词,我已经明示可以保他了。此事已被我们在座三人知晓,他就不能再和淳常在有任何瓜葛。
这个罗缨系带就是我们攥住他的把柄,问他要什么他都必须给,否则随时随地让他们两个一起去见阎王。
费太医忽然泪眼婆娑地跪下,“微臣自知死罪,但请只赐死微臣一人,不要伤她分毫。”
我一惊,看着伏在地上的费叔奕只觉得胸口震动。他不要命了!即便是不要命了,也要保淳儿。
宝鹃端着那盆热水进来,我示意她先搁下,然后出去。
这盆热水原是准备试试他对我的忠心的,没想到他根本没什么忠心,也不想着给我保胎,只想着用自己的死换淳常在活,连他医官费家满门的前途都弃之不顾了。
这是什么疯子?
他这么出手都给我整不会了,我尴尬一笑看向惠妃和端妃,惠妃也是一脸错愕。
只怕沈眉庄也在想,这人怎么掀桌不玩了,我们还想保他呢......
端妃清了清嗓子,直白地对费叔奕说道:“只要你不再与她来往,从今往后即成陌路,我们不会将此事捅给皇上,你继续做你的太医,她继续享她的清福。”
端妃说得如此直白,近乎把生路摆在了费叔奕面前,他听完之后却是神色为难,嘴角抽动,竟然滑落一滴泪下来。
“微臣做不到。”
他忽然叩头,脑门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肩膀抖动似乎在忍着哭泣。
这句话好耳熟......“本宫做不到啊。”这是宜修死前对我说过的话。
惠妃惊愕地看着他质问道:“你可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求死吗?还是拉着她一块儿死?”
费叔奕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听见他面对着地面抽泣的声音。
端妃忽然站起来,温和地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你起来吧。此事由不得你。你若执意如此......”她看向了我的孕肚,“那死的必须是另一个人了。”
“不行!端妃娘娘,求求你。惠妃娘娘开恩啊!萱嫔娘娘,微臣一直对你忠心耿耿啊!”
忠心耿耿?刚刚连命都不要了,他哪里对我忠心耿耿?这是要把怀着身孕的我置于刀山火海啊......
端妃手搭在吉祥的腕上,眼神之中尽是杀意,在宫中解决掉一个淳儿这样根本就没进入过皇上视线的嫔妃易如反掌。推入水中做出溺水之状,便可保全她的声名和家族。
“不,端妃娘娘,杀了我吧。求您了,放过她,杀了我。”
我看着费叔奕现在这狼狈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从前他眉目舒朗、英俊骄傲,会高高在上地瞧不起我,对我堂而皇之地吐出“毒妇”二字。可现在看着他这样像一条狗一样哀求,我却没有半分爽快。
“端妃娘娘,求您高抬贵手,饶过他们吧!”
温实初突然破门而入,跪在地上向端妃叩头行礼,拦不住他跟着冲进来的宝鹃被我一个眼神示意关上门,低头告罪行礼后出去了。
我和惠妃对视一眼,立刻听出了温实初话中的端倪:他是个知情者。
我则是忽然问道:“温大人,你怎么来了?”
温实初赶紧转向我给我也行了一个礼,“微臣听闻娘娘胎动不适,怕费太医一人无法支应,特来看看。”
他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郎中,这种热闹都能因为他担忧我腹中胎儿蹭上。
端妃温和地看向温实初说道:“饶过他们?事情既已揭破,他们再来往只会双双殒命。如今我们开恩至此,只要不再往来,便肯守住秘密,已是仁至义尽。”
温实初则是痛心疾首地答道:“娘娘,让相爱之人生生分离,这难道不比让他们死别更难受吗?”
我实在不明白,生离怎么就比死别难受了,冷冷说道:“那就去杀了她,干脆利索,选死别吧。”
温实初听我这么一说吓得抬起身子惊恐地看着我,慌乱地说道:“微臣有一个方子,可以使人假死,七天七夜气息全无,待到七日之后,人便可恢复生机。”
我悄然和惠妃对视一眼,被他这个方子说得心动。若有这个方子,岂不是人人都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这个牢笼了?
只恨我现在已经有了孩子与牵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孤身一人的安陵容。况且若是我无恩宠和子嗣,也不会活着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更何况,我若离了这个牢笼,又要怎么接济眼睛不好的母亲过得顺遂康健......
罢了,到底是我没有那个命数也没有那个气运能使上这个药。
宫中一片静默,惠妃和端妃看向我,她们两个都心软了,若有此方确实可以让淳常在逃过一死。
温太医和费太医也看向我,毕竟此事中要保费太医的是我,留不留淳常在便也成了我说了算。
“即使她不死,能够出宫,今后又要如何过活?”
费太医听到我这么问,欣喜若狂地伏地磕头,“微臣尚未娶亲,会迎她入府好生相待,绝不会负她。”
我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我不相信。
淳儿好歹是天子嫔妃,就算不出宫不承宠,靠着她的家世也能金尊玉贵过一生。若是出宫跟了费叔奕,一则不可能成为正室,毕竟要假做身份、掩人耳目;二则未必能得他一世宠爱,万一色衰爱弛,此刻冒的风险都成了不值。
“微臣会一生一世对她好的!绝不辜负她的情谊,也不辜负各位娘娘的慈心。”
见我仍旧不说话,费叔奕更加着急了,“请娘娘相信微臣,微臣此生唯爱她一人,绝不再娶!”
我冷笑一声,指向那盆滚烫的热水。
“把你的脸浸进去,毁了你这副好皮囊,本宫就信你一回。”
一个丑陋不堪的太医,不会再有门当户对的好女子愿嫁了。若淳儿也对他永执同心便不会介意他样貌丑陋,若淳儿嫌弃他不再俊朗便还有回头的机会。
女子的退路不多,可不能寄希望于男人口说无凭的爱意。
惠妃看向我深深倒吸一口冷气,端妃倒是面色如常,只是玩味地看着费叔奕。
“娘娘,您非要如此吗?”
温实初看着费叔奕起身走向那盆热水,忽然急切地向我追问。
“非要。”
第201章 是人
费叔奕一点一点接近那盆滚烫的热水,我内心毫无波澜,反倒是温实初急切地跪到我的身前,扯着我的宫装裙摆。
“娘娘,娘娘,毁了他,对您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只是这世间对女子太不公,即便是此刻淳儿身份地位在他之上,一旦她一无所有,只能依靠费叔奕,她的处境便再也由不得自己了。
费叔奕对着那盆水始终犹豫不决,脸几次想要接近那滚滚冒着蒸汽的水,却几次没有摁下去。
他崩溃得直掉眼泪,眼泪鼻涕流得像是惹人同情。
“娘娘,微臣誓死效忠娘娘,娘娘你放过他吧!”
温实初在我面前连连磕头,他对着这么个同僚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爱怜与恻隐之心。
我深吸了一口气,冷笑一声,“费太医,你的真心可真是假得很啊?”
他若是真的爱淳儿超过自身,毁容而已,难道不值得搏一搏吗?三位嫔妃和温太医的手腕足以助他了,可他自己却舍不得这副天生的好皮囊。
“罢了。本宫不需要你自证,你们退下吧。”
温实初听到我这么说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露出感恩的笑容。
反而是费叔奕听到我如此轻蔑不屑的话语,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对着铜盆猛得一浸,瞬间被烫得把头抬起。
“啊啊啊啊——”
他痛苦地捂着脸起身,即便是手掌遮挡下也能看到水渍之下是一张通红烫伤的脸。温实初担心地不顾礼节,直接冲过去查看他的伤势,扒开他捂着脸的手。
温实初痛心问道:“娘娘,微臣可否?”
我对着宝鹬使了个无奈的眼色,看向门微微抬头。宝鹬跟着我久了,也越来越了解我的心思,直接昂首快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让两位太医出去。她悄然翻白眼的样子简直把我的无语和气恼都写在脸上了。
“谢娘娘恩典。”
温实初快步搀扶起脸庞通红的费叔奕,直往外头赶。
殿门大开,外头天已经黑了,一丝月光都不见,庭中微弱的烛火之光让人感觉到恐怖与寒凉。
“此事该当如何?”
惠妃似乎从未想到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试探的语气中竟然显露出些许畏惧。
端妃则是一脸见怪不怪的模样,坦然坐下还温吞地喝了一口茶,迎着夜风,任凭那风将她垂下的珠穗摇响。
“入夜了,弘昫一会儿会吵瞌睡的,妹妹该去接他回来了。”
我起身站起来松了松筋骨,坐着太久了劳累得紧,又要在人前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真是累得慌。
惠妃经我一提醒才恍然想起了自己的女儿还在乐道堂和夏冬春玩耍,也跟着起身道:“是啊,今天不早了,我也该回去看看清洛了。”
端妃见我们两个都站起来,也跟着微笑道:“本宫出来久了,是该回去吃药了。”
见到她们的身影浸于夜色之中,我才暗暗松了一口气,腰酸腿软地被宝鹬扶着走到榻上歇着。
宝鹬见我累狠了,一边嘱咐我好好休息,一边跑出去紧赶慢赶地端了一碗红枣汤来,劝我补补气。
“娘娘难道任凭费太医拿捏吗?他说如何就如何?”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我的红枣汤喝了一口,嘴巴里甜津津的滋味像在品尝鲜血。
“笑死人了,他不过一介太医,本宫还要听他的吩咐,按照他的意思办事吗?”
费叔奕的真情告白大约感人至深吧?我见惠妃和温太医都挺吃这一套的,看到他真的自甘毁容,怕是十分震动又感慨。
可我的心冷,不信什么真情真爱,即便他毁容自证,我也不会信的。
我安慰似的拍了拍宝鹬的手,叹道:“帮我去碎玉轩叫淳常在来一趟吧。”
过了一会儿,淳常在来了,她抿着嘴手搭在雨儿腕上,见到我累得撑在案桌上等她,暗暗攥紧了手中的绢子。
“给萱嫔娘娘请安。”
雨儿在淳常在的示意下退出去,宝鹃看到我的眼神后乖觉地将门再次关上,淳儿隐隐后怕地往后看了一眼。
她行完礼起身战战兢兢走近了两步,我则是取出案桌下的罗缨系带递还给她,淳常在自知东窗事发,一脸惊恐地跪在地上。
她一言不发像是憋了一口气,眉头皱得仿佛要锁在一起,整个人卑微得缩成一个瘦弱的球。
“费太医已经来过了。他要求赐死他一人,保你平安。你觉得呢?”
淳常在惊讶地抬起头,欲言又止,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嫔妾既做得出,就知道一旦东窗事发没有活路。萱嫔娘娘想要嫔妾的命,就拿去吧。”
她很冷静,像是把这一天早已演练了无数遍,比起费叔奕的张皇失措,她此刻的淡定坦率让我有些意外,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个爱吃爱玩的淳儿。
我要她的命干什么?若能换笔银子,我即刻就杀了。
“此事既已被本宫捏住,你是死是活都由本宫说了算。只是......凡事都是有条件的,不是吗?”
淳儿短暂一怔,似乎意识到我告诉她费太医已经来过的真正意义。
我要她的命没有用,我要她乖乖成为我掣肘费叔奕的棋子,让费叔奕全心全意听命于我。
见她不说话,我轻笑一声,“你可知,费太医直言愿迎你进门,照顾你一生。”
淳常在一惊,嘴不自觉地张开,眼神微动,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感动与惊喜,眼神中反而渗出恼怒和气愤。
“嫔妾不愿意!”
天子嫔妃,可不仅仅是自身。淳常在这三个字,不仅代表了皇家,更代表了方佳氏全族。
这么浅显的道理,淳常在还是懂的。她虽然位份低微,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常在,但有着娘家帮衬好歹是锦衣玉食。和费叔奕的男女之欢,是这黑暗生活中的挣扎与喘息,可若是失去淳常在的身份,她就是一朵飘萍,这条命就任凭费叔奕处置了。
我惊喜于她的清醒,继续试探道:“他愿为你自毁容颜,不再另娶。”
淳常在忍着怒意伏在地上,继续叩头,“嫔妾是个人,不是物件。不会因为他情真意切,就感动敬献自己的一生。”
我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一株娇嫩的花,挣扎着冲破荆棘编织的樊笼,探着头拼命地呼吸着樊笼外新鲜的气息。
乖张疯狂是她,不拘束缚是她,甘霖滋润不使她沉溺,反把她叫醒。
第202章 爱的樊笼
费叔奕以自己为要挟,以死迫我保她时,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着待到双生子瓜熟蒂落,要将这个对我毫无忠心可言的家伙剁了。
我难道离了他,就无人照拂身体了吗?他竟以自身要挟,逼我就范?
但是此刻,淳常在不愿嫁给费叔奕,我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她是不愿的,无论是皇上还是费叔奕,她都不愿。她也发现了,皇宫到费府不过是从一个牢笼去另一个牢笼。
“这个后宫,已经容不下你了。”
我冷冷地说罢,淳常在一副提着的心终于坠落的释然模样,她扬起嘴角一笑,似乎在迎接自己死亡的命运。
“我做不到,一个足以做我祖父的人......我做不到。我不喜欢费叔奕,不过是他喜欢我罢了。他的喜欢让我觉得,这个后宫没有那么糟糕了,让我觉得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好像自己有了一点主动权。你看,我可以选择他,也可以不选他。而不是面对皇上,我没得选。”
我默不作声,她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向我,眼中是一种失望的戏谑。
“你不会懂的。你上赶着侍奉皇上比谁都殷勤,你怎么会懂?”
她自嘲地叹息一声,仰着头任凭泪水滑落,像一个战败者无奈地接受命运的重击。
我沉默地看向她,我从来不知道一向活泼欢乐的淳常在,也有如此深邃的一面。
“自从和他在一起,我每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被人发现,连累家族满门。我会害怕到睡不着觉,也会庆幸几年了也无人注意。我明知一朝事发是极刑之罪,可我忍不住,我的心像是有一个洞,没有东西能填上它。”
她茫然地跪在地上,眼泪滴滴答答地从脸庞滑落,我能感觉到,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很久很久,从来没有人可以倾诉。
“刚刚你说他要迎我入门,我害怕得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他当我是什么?一个被他随意拿捏的女子?他说要娶我就必须嫁?因为除了嫁他,我就只有死路一条?凭什么!”
她愤恨地握紧拳头,最后还是缓缓松开,毫无顾忌地抹去脸上的泪水。
“萱嫔娘娘,请给嫔妾一个痛快吧。”
我默默了良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总觉得淳儿是我想成为的模样,偏偏我不是这个模样。
“你家中可有什么姊妹亲眷,可以不计后果地帮你助你?”
淳儿忽然愣住了,疑道:“娘娘问这个做什么?”
“你只说有没有吧。”
我烦躁地撇过头去,心想:当初杀眉庄,也有嫉妒和羡慕吧。她真的背叛皇上了,她把我渴望做而做不到的事做了。我见不得旁人得到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所以急于毁去。
甚至后来我看着皇上宠爱当初的静和公主,有一种奇妙的快感,好像连带着报复了皇上。他被人背叛了,他却不知道,他不知道,我却知道。好像他在这种无知无觉中也被我玩弄了一次。
“嫔妾的长姐,对嫔妾极好,她与姐夫恩爱无极,对嫔妾一向爱护有加。”
我蹙眉撇过脸去,“你回去吧。”
她愣愣的,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没有起身,见我一直不说话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
即便是站起来了她也有些不知所措,试探着走了几步,见我没有喊住她才遥遥对我行了礼离开了正殿。
大门一开,外头的寒气渗漏进来,桌上的烛火也被风吹得摇曳。
“宝鹊,去告诉温太医,悄悄给淳常在送一副药去,看着她服下。”
宝鹊乖乖离开了,我却扶额撑在案桌上,想着刚刚淳儿所说的那些话,久久不能释怀。
*
第二天,淳常在暴毙的消息传遍后宫,人人都说她是在睡梦中死去的。
她的尸首奉入雨花阁,因为天气炎热,故而停灵三日后就送出宫下葬。皇上在圆明园听闻此事倒是毫无反应,毕竟他怕是都忘了淳常在是谁。
延禧宫。
夏冬春神色凝重地进殿来,一点儿没规矩地在我榻上坐下,拿起我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口水。
“事情都办妥了。梓棺掉包,换了一具尸首送走。淳儿已经安排马车送回她姐姐处了。”
我面无表情,既无欣然也无失望,只是听夏冬春絮絮叨叨地继续说,“她答应每个月都写东西递进来,你放心吧。”
我接过淳儿留的纸条,感恩地对着夏冬春点了点头,手中摇着的扇子凑到她面前,对她扇了扇风。
她对我这样讨好的侍奉很是满意,仰着面愉悦地对着我微笑。
“费太医!费太医!娘娘没说见你!你!穆常在还在里面!”
费叔奕一脸愤怒地盯着我,似乎想要让我给他一个说法。
我看到后面跟着进来的方德海低头告罪,立刻说道:“费太医不敬本宫,交由惠妃按宫规处置。”
费叔奕一惊,憋着一口气,眼神之中尽是对我的嫌恶。
“你过来。”
他握着拳头不甘地走到我面前,我则是将淳儿的那张纸条递给他。
费叔奕看了一眼便是热泪盈眶,将纸条贴在胸口久久不肯松开。
“我已经允了你,保她一命。从今往后,你若还想得到她的消息,就乖乖给本宫做事。”
我摊开手让他把纸条还给我,他纵然不舍还是忍着抗拒放在我的手心。我将那纸条当着他的面焚毁,化作灰烬。
费叔奕突然“噗通”一声跪下,对我磕了一个头,“谢萱嫔娘娘恩典。”
看到他这个模样,我便知道温实初口风严谨,这之前都没有将淳儿之死的真相告诉他,纵使是被我捏着把柄不得已而为之,温实初也算是听话了。
方德海咧开一个尴尬地微笑对着费叔奕说道:“费太医,咱们领杖责去吧?”
费太医躬着腰退去,夏冬春则是神神秘秘地凑近我,严肃道:“你知道吗?外头怂恿皇上选秀呢。上次三年大选皇上没有选,今年又不选说不过去啊......”
谁家不想塞个闺女或是妹妹到宫里来,若是一朝得宠,那就是满门荣耀。
“尤其是乌拉那拉氏,听说选了个标志人儿参选呢。皇后病故,虽说这些年一直空位没有继后,但见毓妃久久不产子,太后又薨逝了,心里难免着急啊。”
毓妃一直淡淡的不肯承宠,占据高位却不承子嗣,就算她不急,她背后的乌雅氏和那拉氏也快急死了。
夏冬春担心地握住我的手,眼神里的忧虑和不舍让我一下看穿了她的心思。
第203章 日久生情
八月圣驾回銮。我产期将近,延禧宫上下紧张得不行,每天都在害怕我即刻就要生产。
“易产石放好了吗?记得每天都要准备些柴火,时时刻刻要准备烧热水的!”
五年,宝鹬也变成了一个大宫女该有的样子,严厉的样子不逊色于华贵妃身边的颂芝了。我坐在榻上看着她每天都像是要准备打仗一样安排,心里也觉得暖暖的。
“皇上驾到!”
我身子已经笨重到起身没人扶不行了,听到通报再下榻,脚还没落地皇上已经走到面前了。
“你怀着双生胎辛苦,快坐吧。”
皇上看上去有些疲惫,今日回銮他一回宫就来看我,这份殊荣实在是不逊色于当日的莞嫔了。
“宝鹬快去泡杯参茶来。”
听我急切地吩咐宝鹬去为他泡茶,皇上满意地拉住我的手,“这两个月还好吗?朕在圆明园也惦记得很,虽说每天都有人通报说你近况不错,朕还是很担心。”
我佯装感动得热泪盈眶,说道:“臣妾一切都好,只是,皇上怎么看着脸色不太好?臣妾虽在宫中待产,但日日都挂心着皇上身体。”
皇上叹了一口气松开我的手,靠在后面的靠枕上,蹙眉道:“前朝建议朕选秀,心思昭然若揭。依朕的意思,宫中人也不少,嫔妃多了自然开销也大,没得让人以为朕耽于美色,无心朝政。”
如今我已经能轻易读懂皇上话中的意思了。他不愿选秀无非是不愿多花钱,不愿把好不容易挣来的勤政美名给消耗了,更不愿外戚插手到后宫来。而他告诉我,则是想看我吃醋。
“皇上自然是需要新人侍奉左右,再选两个身份贵重的妹妹,便能诞下血统更高贵的皇子了。”
皇上原本是想看我吃醋,我便吃醋给他看,但他听到我说“血统”反而一脸心疼地看向我。
“朕从不在意这些,容儿可别妄自菲薄。不论旁人怎么议论你的出身,你在朕心中与旁人无异。”
我感激地默然拭泪,对着皇上感恩地点了点头。
“朕刚刚听方德海说七阿哥去毓妃那儿了?”
我尴尬一笑,“臣妾怀着身孕无力照顾七阿哥,毓妃娘娘热心快肠对七阿哥是极好的。娘娘才华斐然,诗书皆通,七阿哥耳濡目染,学了好些诗词。”
皇上有些惊喜,欢欣地点了点头,“没想到毓妃如此喜欢孩子,朕还当她性子冷淡是最烦这些俗务的。”
毓妃性子冷淡是真,不喜孩子也是真,如今能待七阿哥这么好,不过是时日久了,情分自然就深了。连皇上都能对我这么关心了,可见日久生情这话不假。
“若是朕为七阿哥择一位身份高贵的养母,你看如何?”
刚刚我还在庆幸皇上默许了毓妃教养七阿哥,但当他直白地对我这么说,我依旧十分震动。
没有试探,没有迂回,他就这么直白地问了。我觉得有一口气憋在胸口喘不上来也咽不下去。
那口气瞬间化作眼泪涌上眼眶,可我却奇怪地忍住了。我嘴角颤抖地想要赞同他,可将孩子送出去的话,几次都没有能开口。
“是朕不好,惹你伤心了。”
见我久久不说话,他忽然用双手包住我的手,痛心地叹道:“天底下有几个母亲能狠心将自己的孩子送给旁人教养呢?只是......容儿,朕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好啊。”
咱们的孩子?听到皇上这么说,我就知道他已经铁了心。这不是我的孩子,而是他的孩子。他为了堵前朝的爪牙伸进后宫,要用我的孩子去给毓妃镀金。
如果乌拉那拉氏和乌雅氏真有扶持七阿哥之心,我的孩子就是首当其冲被皇上忌惮的靶子。试金石,七阿哥于皇上就是这么个用途。
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想杀了他,快忍不了了。
我没有作声只是低着头,即便我早早算计到,孩子在毓妃跟前,很有可能会成为她的孩子,甚至我是为了这个结果走这一步棋的。可是真当孩子要与我分离,我却又舍不得了。
眼泪滑落,我轻轻抽泣,没有回答皇上,皇上也难受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你若不愿......”
“臣妾愿意。臣妾为皇家开枝散叶,不敢自恃功劳,后宫的孩子都是皇上的孩子。”
他看着我泪眼婆娑的模样,满意地一笑,“容儿体谅朕,朕心甚慰。待你产下双生子,朕有意擢升你为妃,让你当朕最宠爱的妃子。”
四妃已满,毓妃领了七阿哥大约要如先帝的温僖一样荣升贵妃了。
我看着皇上欣然的神情,想要对他绽开一个笑容,却始终扯不出来。
*
祺答应自回宫就搬去了茭芦馆和李贵人同住。 因为瓜尔佳鄂敏论罪的事,她也被皇上厌弃了,丢在偏僻的茭芦馆,无人问津。
翊坤宫。
我月份大了,本不必来请安,但也不好次次都不来,今日瞧着天气舒服就出门了。
“萱嫔娘娘到。”
我托着肚子进去,众人的目光都看向我,我则是淡定地走到自个儿的位子前,“给华贵妃娘娘请安。”
我微微一蹲便起身了,坐在位子上环视众人。许久不到人堆里来,各宫的姐妹看着都生疏了。
看过来时发现欣贵人微笑着与我点头致意,我也回以微笑。
瓜尔佳文鸳终于离开了储秀宫,欣贵人也高兴有清净日子过。
“祺答应,你说你又不用侍寝,怎么来得比有孕的萱嫔还晚呀?”
李贵人看到祺答应来了,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讥笑,半分颜面都不给她留。
祺答应愤愤瞪了她一眼,请安完默不作声地坐下。她如今位份低微,每天居然要看着李贵人的脸色过日子,茭芦馆那景象我只是想想就觉得好笑了。
“皇上心系西南水灾,不愿兴师动众选秀,望各位姐妹尽心侍奉皇上,莫要让皇上烦心。”
华贵妃瞧着李贵人和祺答应一大早上就带着怨气,打圆场似的安抚了一句。
“咱们比不得萱嫔和毓妃的恩宠,皇上回宫了几天,不是在延禧宫就是在春禧殿,还真是独占春色啊。”
昭嫔见我春风得意,言语中有些恼恨,我刚准备开口,只听见毓妃一句,“昭嫔若觉得酸,本宫就赏一坛上好的酸梅酒给你尝尝,让你也酸个够。”
昭嫔被毓妃怼得哑口无言,似乎也没想到毓妃言辞如此犀利。
“怎么?昭嫔得了本宫的恩赏,也不行礼谢恩吗?”
昭嫔抿着嘴起身,不情不愿地对毓妃行礼,“谢毓妃娘娘恩典。”
华贵妃玩味地看着她们俩这针锋相对的样子,歪嘴一笑,喝了一口茶心情大好。
第204章 龙凤呈祥
延禧宫。
正拿着那本永远看不进去的《左传》在读,我看着看着就困了,靠在榻上刚眯了一会儿,就听见“哒哒”的脚步声。
宝鹃一脸忧虑地进门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娘娘,您的父亲出事了。”
“什么?”
我吓得一激灵,这几年家中在京中一向平安,母亲在费家药方的治疗下,眼睛也好多了,即便是行动还有不便,但至少可以自理生活。
“出什么事儿了?”
我一把抓住宝鹃的手腕,焦急地问道。
她支支吾吾地不敢说,我则是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重了几分,眼神也变得狠厉起来,“说!本宫有什么承受不住的!出什么事儿了!”
宝鹃痛心疾首地跪在地上,“娘娘,您父亲上山礼佛被强盗所杀,连头颅都不知所踪啊!”
我惊得捂住嘴,忍着心头的紧张继续问道:“我娘呢?她怎么样?”
宝鹃吞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这个倒没有听说。不知详情如何。”
我一扬手,推她出去,“快去打听!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
娘亲,娘亲......我就要封妃了,你要看着我,要风风光光来看我啊......
我急得掀开身上的毯子,赶着要下榻打发人去查,宝鹬似乎没想到我一下子动作如此迅疾,一步没跟上我倒是踩空了一步,跌坐在榻前。
“啊,娘娘!”
宝鹬一脸惊恐地扶我起来,看到我裤腿湿了,慌张地直喊人。
“方公公!快叫太医!小林子!快去叫接生嬷嬷!宝鹊去通知华贵妃和皇上!宝鹦宝鹑快进来帮娘娘!”
我深吸一口气,手撑着榻起来,还能自个儿走路,惊得几个小丫头目瞪口呆。
“娘娘您快别逞能了!”
她们扶着我躺倒在床上,宝鹬站在我床前利落地掀帷帐,吩咐了人烧水拿被子,像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二爷一般挡在我的身前。
过了一会儿,宫中诸人井然有序,接生稳婆和太医都来了。
“温太医,温太医!您快瞧瞧,我们小主怎么样了?”
我躺在床上脸色煞白,汗水不过一会儿就将发丝全部打湿,温实初滑跪到我床前,给我诊脉后松了一口气。
“娘娘脉象顺滑并无大碍,只是双生子诞育颇费气力,微臣这就去给娘娘开一剂吊住精神的催产药,助娘娘顺利生产!”
温太医退出去后,我见夏冬春急匆匆地掀开帘帐冲了进来。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一边深呼吸一边耐着性子对我说道:“陵容,你不着急啊,你慢慢生,我陪着你呢。”
她眼睛都急红了,眼眶里都是泪水,但是一滴都没有落下来,她仰着头拼命地忍着的模样好笑得要命。
“娘娘别泄劲,要用力啊。”
夏冬春一听嬷嬷这么说吓得摆出一张严肃脸,“你别看我,生你的。”
“我家里出事了,麻烦你帮我查查,是怎么一回事,可以吗?”
夏冬春听我这样对她说反而气恼起来,“什么事都没有你生孩子重要!你认真一点好不好!”
这一胎生得比上一胎更快,还没等到皇上下朝来看,两个孩子就生了下来。
“一个小阿哥!一个小公主!”
隐隐听到接生嬷嬷的话,我却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只觉得困得要命,这时候看到皇上来了,他面露喜色十分高兴。
“容儿,你给朕生了一对龙凤胎,给了朕一对龙凤呈祥。”
我微微愣怔,从前,生下龙凤胎的是甄嬛,如今我也能有如此时运了?我觉得胸口涌起一阵澎湃,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呢?”
守在一旁的夏冬春咧嘴一笑,“乳母抱去喂奶了,两个孩子都健康可爱,放心吧!”
夏冬春欢喜得不行,满脸的笑意将皇上也感染得乐起来,对着我眉眼弯弯。
她注意到皇上心情不错,赶紧帮着我奉承道:“臣妾恭喜皇上喜得麟儿,龙凤呈祥,天下太平,天必佑我大清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夏冬春是个会说吉祥话的,从前哄太后那套功夫如今也用到皇上身上了。
“恭喜皇上,恭喜娘娘。”
延禧宫的奴才和奴婢们一听夏冬春这么会起头,立刻跟着跪下蹭皇上的龙颜大悦。
“好!很好!延禧宫上下各赏三个月月例!穆常在看护主位有功,着升为贵人!”
满殿跪在地上的人都快欢喜疯了,一个个笑容满面,“谢皇上恩典!”
过了一会儿,弘昫跑了进来,他高高兴兴的,嬷嬷们拦都拦不住。
“弘昫要看弟弟妹妹!”
皇上见到弘昫那激动的小模样开心得握住我的手,“容儿,你可知道朕有多么欢喜?”
我原本脸上堆着笑容,听到他这么一说,心里陡然一凉,笑容变得温和而虚假。
“臣妾也很高兴。”
乳母抱着孩子前来,皇上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先抱小公主好,还是抱小阿哥好。
“小公主给皇上请安。”
皇上还是接过了公主的襁褓,看了看公主又看了看我,笑道:“公主如此像朕,这可如何是好?”
我忽然一笑,心想:完了。我女儿大约不会是什么美人坯子了。
看够了女儿,他又接过小阿哥,满意地赞叹道:“阿哥长得像容儿,刚生出来睫毛就这么长。眉眼下巴都和容儿一样。”
皇上抬头看见正踮着脚凑过来看小弟弟的弘昫,笑道:“真是亲兄弟,弘昫与他弟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哈哈哈。”
延禧宫欢声笑语,皇上像是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握着我的手久久没有松开。我抬头望着这宫殿,觉得曾经那种冰冷肃杀的感觉仿佛褪去了。
正在这和睦的时刻,华贵妃到了,毓妃、惠妃也到了,皇上炫耀似的让乳母快把孩子都抱给大家瞧瞧,华贵妃也难得温柔地说道:“真是辛苦萱妹妹了。两个孩子都很漂亮呢。”
皇上在一片夸赞之词里沉醉得飘飘然了,坐定看着刚来的人笑道:“金秋不选秀,朕有意大封六宫。晋华贵妃为皇贵妃,掌六宫事。萱嫔刚产下双生子,抚育幼子不易,七阿哥弘昫交由毓妃教养,晋毓妃为毓贵妃。惠妃诞育公主、协理六宫同样辛苦,也晋惠妃为惠贵妃。”
刚来的三人乘着皇上高兴的东风,瞬间扶摇直上。
“萱嫔诞育双生子,功劳不小,改封号为宣,晋为宣妃!朕要宣告天下,朕乃天命之人,得上天垂怜眷顾,赐朕龙凤双子,以嘉朕勤政不倦,以慰朕恤民之心。”
我看着皇上那喜悦的样子,轻轻舒了一口气,终于,我又成妃子了。
第205章 惊梦
入夜,我睡不着,记挂着娘亲的事情,心中又焦又恐。
宝鹬来服侍我吃药,见我干瞪着眼眼圈都黑了,吓得惶恐将我扶起来。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您可别吓奴婢啊。”
我叹了一口气,明明已经累得要命了,偏偏一丝睡意都没有,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娘亲,好想见见她,好想让她知道我现在很争气......
我靠坐在枕上,无声无息地落泪,宝鹬赶紧拢住我,慌慌张张地安慰道:“娘娘,你有事要说啊,可别憋在心里,奴婢听闻人生了孩子都容易伤心,您可要珍重自身啊。”
她的怀抱让我感觉到暖意,我感觉到眼泪打湿了她的袖子,哽咽着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娘亲了。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她了。”
宝鹬似乎被我勾起了伤心事,原本是来安慰我的,结果也跟着我委屈地哭起来,“奴婢也想娘亲,只是娘亲已经故去多年,奴婢连她的音容笑貌都想不起来了。”
我轻轻叹息一声,如今我也忆不起娘亲的容颜了,只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同在河上泛舟,桥洞下都是莲蓬,姑苏的芡实又甜又香,盘门外总有货郎小哥摇着船来卖红菱。
连那叫卖的吴侬软语似乎都仍在我的耳畔,娘亲温柔漂亮,笑起来像花一样。
外头响起敲门声,我愣怔着擦了擦眼泪,宝鹬则是问道:“这么晚了,谁呀?”
“陵容,是我。”
夏冬春!她是不是已经得到娘亲的消息了!
“小林子!让穆贵人进来!”
夏冬春一进来就遥遥见着我和宝鹬两个人哭得鼻头红红的,忍不住也叹息了一声,她站得远远的第一次像是不敢接近我一样。
“是不是我家的事情,有眉目了?”
忍着心头的害怕,我抓着床上的被褥,像是要给自己一些振作下去的力量。
夏冬春见我面容憔悴,忽然有些不敢说了,她紧张地安抚我道:“陵容,你听我说啊......你娘没事,她没有上山礼佛。”
我恍然松了一口气,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爹死了,我娘没事,那就好。
只是......是谁下这么狠的毒手?竟然要将我爹置于死地?还特地在我生产前将消息放给我?
这计谋属实是不错的。若我心智软弱被激得难产早亡,一尸三命,七阿哥也已经给了毓妃,我这一条线全军覆没。若我心智坚硬生下皇子,荣登妃位,只怕要封赏母家,但我父亲一死,我在家世上再无指望,路就走到头了......
我试探地问道:“能查到是谁吗?”
夏冬春抿着嘴,低下头去,她不愿说话。她的伪装比我差远了,她知道此事凶险,不想我插手,但是装得一点儿都不像。
“你刚生完孩子,不要急好吗?伯父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节哀啊......”
啊......我是得伤心一下,还得演得像一点,否则要怎么让皇上动心爱怜呢?
“你若知晓内情,却不告诉我,我将日夜难安。”
夏冬春一愣,表情十分为难,缓步走到我身前坐到床榻上,抓着我的手,几次欲言又止。
最终她还是没有忍住,在我几次三番的哀求下,蹙眉附到我耳畔,说了三个字:三阿哥。
我抬眼看向她,瞳孔微睁缓缓叹了一口气。真是看得起我。
三阿哥已成年,虽仍在阿哥所住着,但行动要自由许多,每逢节日祭祀都能出宫,皇上不便亲自走访的亲眷贵胄,也是他在替父走动。
一想到从圆明园回来时皇上那难看的脸色,我忽然明白了。皇上身体不如前几年康健了,只怕是半年前大病一场让三阿哥也生出了觊觎之心。
夏冬春看到我思虑甚久,担心地摁住我把我往床上一推。
“你干什么?”
她严肃地帮我掖好被子,用手盖住我的眼睛,“睡觉!你早上刚生了孩子,大晚上不睡觉,你是想怎样?”
夏冬春气鼓鼓地看向宝鹬,严厉吩咐道:“你也是,忙了一整天了,赶紧哄她睡,怎么还陪着她哭呢!”
我看到夏冬春额上的发丝都垂了下来,莫名感动地抬手帮她抚到耳鬓。
“你也快回去睡吧,多谢你,一直为我忙前忙后的,自个儿都没休息好。”
夏冬春脸上的表情却忽然黯淡了些,失落道:“你对我这么客气做什么?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你是我看中的人,我会保护好我们延禧宫的。”
我一愣,看着她严肃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说的不是看中,而是看重。
我还当她觉得在这么多嫔妃里,最欣赏我的脑子手腕,觉得跟着我能够扶摇直上呢。
笑着对她点了点头,我乖乖地在她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只觉得久久不至的睡意终于袭来。
*
惊醒时一身冷汗。眼睛猛地睁开,暗暗吞了一口口水。
不对。
三阿哥害我,没有动机。除非是李贵人指使的。
可凭李贵人的脑子还能想出隔山打牛的招数?不直接来害我,而去宫外对付我的家人?
一想到和她住在一起的是瓜尔佳氏,我恍然明白了个大概,她利用李贵人搬倒我,一石二鸟,两个讨厌的人都被设计了。等到追究起来,她巧言令色辩解一番没准儿还有功。
祺答应人虽然蠢,但是慧在直觉准。
她位份连降,家中问罪,原本引以为傲的身份与家世都化为灰烬,即便她看不懂我如何害她,也不懂如何抓我的把柄,但她能像昭嫔那般,用一根筋的脑子猜出是谁在设计她。
她这种人就像蚊子,只要没拍死,赶走了就回来,不仅“嗡嗡”得吵闹,还晃眼烦人。
瓜尔佳氏做的不过是傻乎乎的“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但是用她的命加上三阿哥和李贵人的命,换我爹一颗人头?
这么丰厚的封妃大礼,我真是该好好谢谢他们。
“宝鹬......”
宝鹬见我已经醒了,赶紧麻溜地从地上起来,看到外头天还没亮,忧心道:“娘娘,天还没亮呢,你怎么这会儿就醒了?可是要喝水吗?”
我微微抬起身才发现外面天还黑着,我可能只睡了两个时辰就惊醒了。
我看向宝鹬腕上那一只和宝鹃一样的银质手镯,微笑道:“嗯,喝水。”
最艰难时期走出来的同行者,会在富贵后生出异心,名为贪。
第206章 除草
隔天,皇上一下朝便到了延禧宫来看我。
“这是怎么了?怎么如此憔悴?”
我只是靠在枕上默默流泪,一言不发,皇上看得气恼转而向宝鹬问道:“你家娘娘怎么了?怎的哭成这样?”
宝鹬深得我说哭就哭的精髓,伏在地上对着皇上磕了一个头,叹道:“娘娘昨日得知了安大人被强盗所杀,惊惧伤心才骤然胎动生产。娘娘诞下双生子一夜未眠,一直哭泣无法自已。”
皇上陡然蹙眉,手拍在床榻上怒道:“是哪个爱嚼舌根的这么不懂规矩!”
我暗暗看向他,果然,此事早已发生,不过是有心瞒着我,宝鹃的通报纯粹为了惊了我的胎。
我若是像甄嬛在意甄远道、眉庄在意温实初那样在意我那个不成器的爹,只怕难以幸免于难。
方德海捉了宝鹃来,直接扔在皇上面前,他抑制着怒气心疼地看了我一眼。
“是谁!指使你告知宣妃此事!”
宝鹃伏在地上浑身直抖,“奴婢是担心娘娘才将娘家事说与娘娘,奴婢是无心啊!”
皇上气恼地扬了手指着她看向苏培盛,“拖进慎刑司严刑拷打!不吐出幕后指使,绝不放过。”
我却拉住皇上,难过地直掉眼泪,“皇上,宝鹃跟着臣妾多年,还是让臣妾亲自处置吧?”
他抚了抚我惨白的脸庞,忧心道:“也好。朕一定还你父亲一个公道!你父既已殒命,朕就加赏你母亲为正五品诰命夫人,待你身子好了,让你母亲也进宫来看看你。”
我感恩地在床上俯身行礼,“谢皇上恩典,臣妾感激不尽。”
皇上走后,宝鹃仍旧跪在地上,空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床前的宝鹬和床上的我,还有远远守在门口的方德海。
“说出幕后指使,我饶你一命。”
宝鹃铁了心,伏在地上摇了摇头。
我也不和她啰嗦纠缠,直说道:“方德海,宝鹃背主忘恩,杖毙。就在庭中行刑,叫上延禧宫所有人来观刑。”
宝鹃一惊,吓得直往我身前扑,“娘娘,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
方德海十分利落,从后揽住她的脖子直接将她拖了出去。
“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奴婢说!”
方德海停了一步,似乎在等我的命令,我只是将身下的被子拉了拉。
“晚了。宝鹃,机会稍纵即逝。”
宝鹃眼中的光瞬间没了,她恐惧得晕了过去,软塌塌地被方德海拖了出去。
我看见她垂下手腕上戴着的那只银镯,不禁唏嘘。
外头的板子将她打醒,但没几棍子又把她打晕,紧接着便是毫无动静的血肉模糊、单调的杖刑声一下一下,像是扼住咽喉的恐怖嘶鸣。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黑暗中皇上拉着我做那事,一下一下,宛如酷刑,让我死了一次又一次。我挣扎无果,只能接受,门外还有那些侍奉的宫女太监听着我奉承呻吟,我的自尊、我的一切都被他杀了一次又一次。
“娘娘为什么不听她说出幕后指使?”
我对着宝鹬微微一笑,“因为不重要。”
不是以为我软弱可欺吗?那我就亲自杀一个给她们瞧瞧。
*
八阿哥赐名弘映,公主的封号皇上则是让给我来定。
皇上几乎天天来延禧宫看两个孩子,每次见我都欢喜得很。我这儿每天都有送礼的嫔妃,几乎人人都知道,挑准时候来延禧宫,总能见上皇上一面。
这就是恩宠。我一直羡慕的,人人上赶着来巴结的恩宠。
“想好了吗?给公主定个什么封号?”
我为难地看着怀中眼睛缝小小的女儿,惨淡一笑,“臣妾诗书上不大通,只怕辜负了皇上的宠爱。”
皇上见我如此自谦,对着我温柔说道:“不拘什么都好,都是咱们的孩子,名讳嘛,能表达为母的心意就最好了。”
“公主诞于初秋,臣妾见御花园的枫叶都红了,正是丹枫迎秋的红火景象,公主便叫丹枫吧?”
我本以为皇上会嫌弃我起得名字不如他起得那么文绉绉的诗情画意,没想到他十分高兴,抱着公主笑道:“丹枫很好。一定会是个热闹活泼的孩子。小枫啊小枫,喜不喜欢这个封号啊?”
小小的婴儿看到皇上笑得发出欢快的“咯咯”声,像是十分捧场一般,引得皇上更加欢喜。
“朕还有政务在身,明日再来看你。”
皇上将孩子交给乳母,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亲自扶着我躺下让我好好休息。
“皇上如此待臣妾,臣妾喜不自胜。”
目送着他离开延禧宫,我的笑容才终于可以收起来,我累得叹了一口气,侧身往里一躺,只觉得疲累。
眯了一会儿半梦半醒的,听到方德海仿佛在殿外和谁说话,我起身问道:“方德海,是谁在外面?”
紧接着我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儿臣弘历特来给宣娘娘请安。”
方德海也跟着说道:“娘娘,四阿哥前来给您请安,恭贺娘娘荣升宣妃。”
我可真是出息了,连从前那个瞧不起我的四阿哥也来拜我的山头了。
“让他进来吧。”
四阿哥进来给我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又拱手说道:“宣娘娘吉祥。祝宣妃娘娘千岁金安,身体康健。”
“起来吧。”
我玩味地看着四阿哥,心想:他这两手空空的也好意思来登我的门第?他无生母依靠又无父亲倚仗,不会是来我这儿打秋风的吧?
“宣娘娘得皇阿玛宠爱,风光无极,这宝珠山茶除了皇阿玛养心殿里的,大抵都在宣娘娘这儿了吧?”
我看向一旁的宝珠山茶盆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是默默的。
“儿臣卑微,送不出什么贵重的贺礼,只有一个消息,可以送给宣娘娘,当作儿臣的一点心意。”
我低头一笑,面前的四阿哥不就是当初的我吗?一无所有,所以卖消息讨好旁人。
两年前在圆明园与他商议时,他倒是会糊弄我,如今真想巴结了,消息也上赶着往我这儿送。
我使了个眼色让宝鹬驱散宫人,四阿哥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三哥有一相好,叫临鸢。是给阿哥所送餐食的膳房宫女。”
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我却察觉出了里面暗含了多少小心思。
“四阿哥,要拿本宫当刀子,也不瞧瞧自己的手腕撑不撑得住?”
第207章 重演
四阿哥淡定一笑,只装出恭顺的样子。
“宣娘娘身居高位,自然比儿臣更懂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儿臣不过是连额娘都没有的野孩子,所筹谋的不过是苟活而已。”
若是旁人大抵会信他这套说辞,可他走的就是我的路,我怎么会不懂呢?这么做小伏低、卑微谦逊,不过是眼睛盯准高处而不得不忍耐的践行而已。
虽是顺水推舟,但他的消息来得恰到好处,给了我机会将茭芦馆连根拔起。
“你退下吧。”
我看到四阿哥低着头得意一笑,胸有成竹地离开,仿佛看见了曾经在翊坤宫搏命引年世兰为刀的自己。
隔天,夏冬春就帮我把这个叫临鸢的宫女底细背景查到了。
我手拿写着她身份背景的文书,仔仔细细地端详。
“这是什么人啊?查她干什么?”
夏冬春一脸懵,她已经打算派人收集证据帮我查我爹怎么被买凶谋杀了,结果我一点儿不着急,反而让她查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消息,她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我。
“别人打你一拳,你是不是去官府递状纸,费尽心力让捕快查明此事,把他送进衙门关起来才痛快啊?”
夏冬春茫然地点了点头,“不然呢?”
“他卸我一条胳膊,我就断他一条腿,他若想去官府求告,我就直接把人舌头拔了,他若想找人代为伸冤,我就把他脑壳敲傻。”
夏冬春仰头吸了一口气,赞许地点了点头,“可是,这样你就担风险呀?”
我对她咧开嘴角,笑道:“如果我知道,官府永远不会站在我这边呢?我的求告,从来是石沉大海而已。”
夏冬春忽然双手握住我的手腕,“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
我一怔,只觉得世界安静了一瞬,回过神来才忍着笑意拿起手中的纸,轻轻一拍她的脑门。
本来脱口而出又想对她道谢,但想起她最烦我对她客客气气,最终还是没有说。
“好。”
*
毓庆宫。
八阿哥与丹枫公主满月,正巧是清洛公主百日,宫中难得办家宴庆贺。
年世兰从前是最好热闹的,如今最好热闹的变成了胧月,单单为着她,皇贵妃也将宫宴筹备得大方体面,算是给足了我和惠贵妃颜面。
“臣妾请皇上饮尽此杯,祝皇上与后宫姐妹都能恩爱长久,子孙繁盛。”
皇贵妃率先起身祝酒,只是她的“恩爱长久”听着像是讥讽,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
皇上非常高兴,与皇贵妃对饮一杯后,众妃嫔都跟着起身来。
“恭贺惠贵妃,恭贺宣妃,愿皇上子孙昌茂,福祚绵延。”
妃嫔们一个个打扮得娇俏可人,只是扫一眼,便觉得赏心悦目,我温柔地看向皇上,他亦觉得心中满足,手中的珠串轻盈地甩着。
“朕今夜去你宫里,朕有几日没见弘映和丹枫了,想得很。”
我心想,今天这个大场面下,这不是拿我当活靶子吗?赶紧提议道:“皇上不过几日不见两个孩子而已,倒是七阿哥许久不见皇上了,弘昫才更想皇阿玛呢。”
皇上微微一笑,看向一旁穿着清雅的毓贵妃,玩味地看向我,“好。朕的确有日子没去春禧殿了。”
皇上深情望向她的模样,仿佛乌雅婵媛是她的纯元皇后,而弘昫则是他那个被害夭亡的孩子......梦中的天伦之乐,似乎成为了现实。
毓贵妃则是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遥遥与我互敬一杯,就差把“我谢谢你”贴在脸上了。
几轮敬酒罢,我站起来对着三阿哥颔首行礼。
“三阿哥为皇长子,乃众皇子表率,本宫敬三阿哥一杯,愿弘映能如三阿哥这般气宇轩昂,风姿卓然。”
三阿哥愣愣地站起来喝了我一口酒,旁的嫔妃像是认准了风向一般,见我敬了三阿哥一杯也跟着敬了三阿哥,一轮下来,灌了七八杯。
“弘时虽为皇长子,但朕到底还是中意咱们的孩子。”
皇上俯身过来对我说了一句悄悄话,我则是低头一笑,“臣妾只愿孩子康健,能像三阿哥一样长得高高大大的,为人忠贞,心思单纯就好了。”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觉得我的见识短浅和李贵人有的一拼,不存野心,便生不出觊觎之心。这就是他最乐见的。
“三阿哥是心思少,朕也喜欢。”
我低头一笑举起酒杯和皇上对饮一杯,心想:可不是,心思多了就要猜。三阿哥这种木头疙瘩一样的脑袋一眼就能看穿,我也最喜欢这种了。
三阿哥有些喝多了,说了自己要去更衣,便离了毓庆宫。
我悄悄对夏冬春使了个眼色,红杏则是乖乖地跟着退出宫去,我拿起酒杯继续喝。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高兴得醉意盎然,我起身向皇上告罪道:“臣妾不胜酒力,想出去透透气。”
皇上忽然将手搭在我的手上,眯眼一笑,“朕也不能了,和你同去。”
今日单我一人就敬了皇上五六杯,可不就是不能了,旁边的惠贵妃察觉出了异样,却只是与我一道敬酒,我敬几次她就敬几次,倒是顺水推舟让我显得不那么刻意了。
“今夜月色甚好呢。”
皇上牵着我的手走出殿门,外头夜风微凉,满庭桂花,香气四溢。
走过小廊,我隐约听见了后头树丛里的动静,心中一惊,忽然对着皇上说道:“前头怕是有什么猫儿狗儿的在打架,臣妾陪皇上回去吧?”
皇上则是狐疑地抬手,让身后跟着的太监宫女全都停下了脚步。
他拍了拍我的手让我也驻足不要往前,自己一人踱步往前,跨过回廊,拨开那灌木遮蔽。
他停下了动作,气得摔了手中地珠串,久久没有动弹,他一言不发,愤恨地转身过来,突然对着苏培盛说道:“回养心殿!”
我知道出事了,警惕地跟在皇上身边,同样保持沉默,只是默默在毓庆宫门口恭送他离开。
他只怕要气死了,偏偏此事不能说开。一个人憋着,别提多难受了。
我回到殿中,里面仍旧一派热闹欢愉景象,我悄悄和夏冬春互敬一杯,告诉她:成了。
第208章 羞辱
晚上回到延禧宫,夏冬春欢喜雀跃的样子就差蹦上房梁了。
蹦完之后她又狐疑道:“但是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耳环一边说道:“只是让曾经发生在皇上身上的事儿,发生在三阿哥身上而已。”
皇上做郡王时酒醉误事,宠幸了热河行宫里的宫女李金桂生下了四阿哥。
临鸢那么想要当三阿哥的侍妾,一朝飞上枝头搏一搏将来,我就给她一个机会把生米做成熟饭。
三阿哥勾起皇上年轻时的旧事记忆,不把皇上气个半死才怪,在宫中夜宴间隙和宫女苟合,我但凡想一想皇上看到那树丛中景象的表情,都快要乐死了。
四阿哥想要坑害三阿哥,自己乘我的东风踩着三阿哥上位,我就帮他爹加深一下回忆,他这个机灵鬼是怎么生出来的。
皇上一看到四阿哥,即便想不起当年的李金桂,但一想到漆黑夜里的三阿哥和临鸢二人,便能想到自己那被先帝斥责、八爷讥讽的屈辱旧事。
让皇上受辱却不能发泄,不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我真的不懂,那又你叫我把三阿哥出事的消息放到茭芦馆去是什么意思?”
我转身捧起夏冬春那张肉乎乎的脸,笑道:“当然是为了看好戏啦。”
瓜尔佳氏不满李贵人已久,知道了三阿哥出事,还不赶紧调查详情,在茭芦馆高高兴兴地多踩他们母子两脚?若是皇上下旨严惩,她还能正大光明把自己利用过的刀子收起来,只怕要在睡梦中笑醒了。
李贵人最在意自己的三阿哥,大概是上赶着去皇上跟前哭诉求情。只是她越这样,皇上就会越气恼。
夏冬春不明所以地冲我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
隔天,三阿哥在养心殿被皇上斥责的事悄然传出,宫中悄悄议论纷纷。
我特意去了咸福宫看望敬妃,果然,她那儿聚着不少人,欣贵人、惠贵妃都在。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昨儿不还好好的吗?”
惠贵妃一脸疑惑,她虽是在问敬妃,实则眼睛看向我,毕竟昨夜陪着皇上出门透气的是我。
“妹妹昨日陪着皇上散步至廊中,听到前头树丛有异动,皇上撇下了妹妹与众人独自前去查看的。”
我这一句囫囵吞枣般含糊,但三位嫔妃皆是惊恐地同步用绢子掩面,错愕地看向我。
都是聪明人,这句话看似什么都没有,实际什么都有了。敬妃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蹙眉忧虑道:“难怪皇上如此动气。”
欣贵人也跟着赞同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象到了皇上那惨不忍睹的心情,表情也变得青一阵红一阵的。
“那三阿哥怎么办?李贵人只怕要伤心死了。”
惠贵妃的感慨让在场的我们跟着装出一副忧心同情的模样。
茶喝了一会儿,忽然小厦子来了,他见此处聚满了嫔妃,乖顺道:“皇上下旨,革了三阿哥的黄带子,贬为庶人,记入八爷名下,交由五爷恒亲王教养。”
皇上这个处罚真是绝了。
我太想笑出声, 但是碍于这大庭广众的,只能忍着笑意不断地深呼吸。
皇上这纯粹属于隔空报复八爷,当年自己行为不检被八爷抓着小辫子不放,如今儿子不检就扔给当初羞辱他的八爷。八爷多了这么个“孝顺”儿子,不知心里得有多恼呢。
*
养心殿。
我到门口的时候,见着李贵人正在门口哭着磕头。
苏培盛见了我忧心地过来搀扶,“娘娘您还在坐月子呢,怎么跑出来了?皇上动气,吩咐了不见人,只怕娘娘是见不到皇上了。”
呵,谁想见他。本来我就是来带李贵人走的。
我端着食盒交给苏培盛,一脸担忧地说道:“苏公公,帮我交给皇上吧。再动气也得吃东西啊......”
苏培盛点了点头,端着食盒蹑手蹑脚地进去,我则是俯身看向一旁还跪在地上哭的李贵人。
我低头凑到她耳边,轻轻一叹:“李贵人,不想给三阿哥报仇吗?”
她眼中噙着泪珠,听到我这么一说打了一激灵,猛地抬头看向我,吞了一口口水有些畏惧紧张。
她知道自己害死了我爹,见我这么帮她,或许还生出了些许愧疚之情。
就喜欢这种蠢人,被卖了还能替我数钱呢。
见苏培盛出来了,我清了清嗓子对李贵人说道:“贵人心系三阿哥,如此自伤只会让皇上伤心,不如先走吧。本宫也是有孩子的人,明白贵人爱子情切,只是......皇上政务繁忙,贵人要以皇上为重啊。”
李贵人再蠢也听懂了我劝她赶紧走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浅显,不必我对她反复言说了。
李贵人拖着自己那不中用的双腿站起来,翠果也含泪将她搀扶着。
我们两两转身时,我瞧见苏培盛遥遥认同地点了点头。
皇上那人最厌女人哭,若是闺阁情趣、讨好示弱便也罢了,若是用哭来要挟他,他则会厌烦恼恨。我帮他清理了吵闹,他便会在心里暗暗记我一功。
李贵人跟我离了养心门,我带着她去了宝华殿。
这里偏僻少人,嫔妃们少来,来往的都是藏教喇嘛,是个说话能够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宣妃娘娘所说报仇是何意?”
李贵人对着我一边拭泪一边问道,她有些警惕,似乎是隐隐感觉到我比她有筹谋许多,暗暗地在害怕我。
“李贵人难道不知道是谁想置你们母子于死地吗?她与你不睦已久,拿着你们母子当刀子使,用完就要丢, 难道贵人看不明白吗?”
李贵人如同醍醐灌顶一般惊恐地捂嘴,慌乱地看向我,“你知道了?”
如果说之前只是怀疑,听你这一句我也知道了。
她又惊又愧地叹道:“你怎么......”
我怎么不恨你和三阿哥,逮着瓜尔佳氏围追堵截是吧?因为你的脑子看不出来我在害你啊......
“本宫是个明白人。贵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孩子,被人利用而已。本宫也生育孩子,怎么不懂做母亲的心呢?旁人心黑手狠,哪里知道我们做母亲,为孩子计深远的初衷啊。”
李贵人被我说得潸然泪下,对我点头,“我做一切,都是为了三阿哥啊。”
我默然一笑,我何尝不是。只是,人动手做恶事总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手腕的。
没有手腕就作恶,那是自寻死路。
第209章 还报
僧人们虔诚叩拜祷告,耳畔是喇嘛诵经的声音,宝华殿外一派肃穆氛围。
我一脸温柔地看向李贵人,她竟然对我完全没有戒备,信任地望向我,攥着前襟忍着泪,身子不住抖,“三阿哥的指望断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心中暗暗一乐:难道是因为我当初提醒了她交芦馆的夹竹桃有毒,所以她一边害我一边还内疚不已?
不过我自有我的打算,这回宫里想置瓜尔佳氏于死地的人可不止我一人。
“本宫真是害怕,听闻六阿哥因为祺答应毁了容貌,皇上再也没去看过昭嫔母子。也不知是伤了什么阴鸷,祺答应一人竟生生毁了昭嫔的指望。”
我佯装难过地为昭嫔母子抱不平,引得李贵人后怕地看了一眼身旁掠过的一行僧人,也跟着言之凿凿道:“是啊。祺答应见昭嫔一次,六阿哥就起疹一次。那小小的娇嫩脸蛋,抓得一道道疤,根本就不能看!只怕是长大了也没法儿褪去。”
李贵人蹙着眉,看上去感触颇深。
我亦一脸惋惜地说道:“男子容色虽不比女子重要。但相貌丑陋,难免皇上不宠爱。一旦皇上不在意,以后议亲如何得世家大族青眼?只怕这一辈子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
李贵人听我言罢,生出些许与昭嫔惺惺相惜之情,“都是因为祺答应!害得本宫的三阿哥被皇上厌弃!本宫真是后悔啊……竟听了她的唆摆!宣妃妹妹,姐姐当真不是有意的,都是被祺答应诓骗蒙蔽!”
她似乎是在向我道歉示好,把所有的锅都往祺答应身上推,好撇清自己让我不追究她。
我佯装同情地握住她的手,“姐姐所说本宫如何不知。姐姐是最安稳恬淡的性子,若非被她教唆,怎么会拉着三阿哥跳进这深坑里?她无子失宠,家世衰颓,自个儿再无指望,却拉着姐姐的三阿哥垫背,心肠何其歹毒?”
我的话说到了李贵人的心坎儿里,她真当自己是个无辜受害的可怜人,一边拿着绢子拭泪,一边对我的理解同情表示感谢。
我知道,三阿哥与宫女苟合并不是什么大罪,主要是他买凶杀人动了我爹,引起了皇上的警惕。
连夏冬春都能轻易查到的事情,皇上有血滴子怎么会查不到呢?皇子谋杀当朝官员可是谋逆大罪……或许皇上觉得我爹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神乐署署正,不值得为我爹动三阿哥这个皇长子,只需要对我赏赐封诰加以安抚即可。
皇上慷他人之慨虽从不吝啬,事儿一旦到了自个儿身上却是个最小心眼的。他见不得儿子让他难堪,更让他忆起最无法容忍的往事,这才动怒严惩。若非三阿哥自个儿多行不义,我也无法让他自取灭亡。
临鸢当夜就被杖毙,悄无声息。这就是皇上的手段,一念之间夺人性命,仿佛踩死一只蚂蚁。
“宣妃妹妹,你今日对姐姐说这么多,姐姐真是……”
她一副把我当作知心人的样子,脸上的脂粉都因为泪水而晕开,显出了苍老。一瞬的唏嘘在我心中悄然划过,但那颗心很快恢复了冰霜般寒冷。
我在面儿上仍旧装得大度热心,柔声道:“祺答应害三阿哥至此,姐姐难道不想报仇雪恨吗?”
我的言语中透出杀机,李贵人看着我一愣,她似乎感觉到了我这个人的危险。她眼神中渗露出些许恐惧,就像采苹看我的眼神:一种本能的畏缩。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出了我的虚情假意,自嘲地一笑,但随之目光也变得冷漠狠厉起来,“本宫既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机会。”
“姐姐,有心就有机会。昭嫔或许就是姐姐的机会呢?”
李贵人看着我一怔,微微点了点头,她看出了我把她当刀子,但似乎已经不介意我把她当刀子了。比起忍气吞声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她更想把自己的怨恨重新还给嚣张的祺答应。
“宣妃妹妹所说本宫明白了。”
李贵人端庄地站起来对我行了一礼,她本是皇长子生母,身份尊贵;若是安分守分、不存歪心便可安稳到老。这么好的日子,最终因为能力匹配不了野心而葬送了。
不是她太不中用,而是本宫太中用了。
*
延禧宫。
宫中的夜晚是漫长而寂静的,尤其是这种害人的漆黑,更让我觉得肃杀而萧瑟。
我恍然想起了前世自己一觉醒来嗓子哑了的那天早晨,我引以为傲的东西骤然失去,那种恐惧和绝望几乎让我崩溃。
比起受人欺凌,更可怕的是面对不知何处而来的暗算,以及面对晦暗未来的恐惧。
“娘娘,事情办妥了。”
方德海忽然进来回禀才让我回过神来,他脸上骄傲邀功的神情似乎比我更高兴。
“昭嫔没有起疑吗?”
方德海抬起头一张忠厚的脸上显出些许狡诈,“从前昭嫔为主位时,奴才还算尽心,因而她并未起疑。”
刀子有了,刃也开了,使刀子的人心里有恨,一切水到渠成。
“辛苦你了,去休息吧。”
方德海十分恭敬地笑道:“能替娘娘做事是奴才的荣幸,娘娘前途无量,娘娘不嫌弃奴才粗笨就好。”
他是个聪明人,在我是萱常在时便愿助我,我算是他这辈子押得最成功的一个宝了吧?
“主子与奴才一荣俱荣,是方公公眼光好。前朝大员尚有从龙之功,公公又何必妄自菲薄?”
方德海见我如此客气,再次对我叩拜后退出去。
*
黎明。
凄厉的惨叫划过宫禁,我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看向床榻旁已经侍立在旁的宝鹬。
她立刻看懂了我眼神中的意思,快步离开,我则是自己起身,在宝鹊的服侍之下开始漱口上妆。
刚装扮好,宝鹬就回来了,她弓腰低头在我耳旁说道:“娘娘,祺答应的脸毁了,正在宫中哭喊撒泼呢。”
我微微一笑,看着镜中那个容颜姣好的自己,缓缓带上妃位才可用的金底烧蓝护甲。我望向自己的手,那像猛兽的爪子,却精致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注目欣赏。
“走吧,去翊坤宫请安。今儿众姐妹大约心情都不错。”
我的手搭在宝鹬腕上起身,瞬间收起眼中的痛快与得意。
第210章 利刃
翊坤宫里妃嫔们乐乐呵呵地小声交头接耳。
人人都在议论祺答应被毁容之事,所谓墙倒众人推就是这情形。
皇贵妃穿着一身秘金色宫装,通身绣着花团锦簇的纹样,看上去高贵又热烈。她换上了黄金钿子,比之从前的金器宝石点缀的旗头更显贵重。
她看上去威严冷漠,环视众人后,抚了抚自己耳下坠着的黄金珠子串成的耳环。
“本宫晨起听闻祺答应吃错了东西,脸上起疹子了?”
年世兰一发问,众人都立刻乖顺低头、坐得规规矩矩。
李贵人一点儿不怕年世兰追查,反而上赶着说道:“是祺答应自己吃东西不当心,只怕是再也不能好了。”
说完,李贵人悄悄抬眼看向对面正襟危坐、一脸傲然的昭嫔。
“周宁海,派个太医去给祺答应看看,生得这么美,若毁了脸可怎么好?”
是啊......生得这么美,没了脸就失去了一切。
“皇贵妃娘娘真是好心,依嫔妾看,她这就是作孽太多自有天收罢了。她毁了六阿哥的前程,不过是承受六阿哥痛苦之万一,嫔妾犹嫌不足!”
昭嫔之词怒气凛然,众人皆心领神会地看向她,祺答应的脸是怎么毁的一目了然。
不过昭嫔出身大族,又有皇子傍身,谁也动不了她的。
“昭嫔妹妹,这话可不能乱说,没得叫人以为是妹妹害了祺答应可就不好了。”
欣贵人盈盈一笑,看向昭嫔的眼神意味深长,昭嫔却十分坦然,只怕她以为由李贵人替她下手,自己就能全部摘干净呢。
“怎么会呢?茭芦馆地处偏僻,来往突兀祺答应必有警惕,你说是不是呀,李贵人?”
毓贵妃已经看穿了一切,她端着茶杯轻笑着看向李贵人,一句话吓得李贵人直哆嗦。
敬妃和惠贵妃互视一眼,默契一笑,脸上也洋溢着痛快的盎然神情。
我暗暗看向最末席的瑛答应和锦答应,她们两人也少有的露出显而易见的笑容。
真好。
这才是姐妹和睦,人人欢愉的景象呢。
*
养心殿。
刚进门我就听见皇上咳嗽的声音,一瞧皇上正在西暖阁批折子,我便径直去了东暖阁,将食盒里的点心都摆到桌子上。
“容儿来了?”
我遥遥地走到中间,远远对着皇上行了一个礼。
他一字未说,伸出手看向我。我知道那是他示意我可以去御书房陪伴他的意思,缓步走到他的面前,隔着那张堆满奏折的桌子,和他牵手。
“手怎的这样凉?是月子没有坐好吗?”
我轻轻叹息一声,“父亲身死,臣妾梦魇不已,夜夜都能梦见父亲被人屠戮的惨状。”
一边说我一边默默拿起绢子拭泪,看得他心疼不已,捏住我右手的劲儿也使得大了些。
“朕已派人全力追捕屠杀你父的强盗,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我默然点头,对着皇上摆出一张楚楚可怜的笑脸,“臣妾相信皇上。”
他似乎觉得我既好糊弄又听话,拉着我的手要我绕过桌子走到他的身旁,双手将我的手拢在手心里抚摸。
“听说祺答应的脸毁了,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真是可惜啊......”
太医院的太医无用,是因为如今的院判是当初治疗时疫有功的杨太医。那可是端妃的人,又由皇贵妃亲自派给瓜尔佳氏诊治,即便能用心,也不会再用心了。
皇上当真心疼美人,即便鄂敏在前朝那样被论罪,他还是舍不得娇憨轻狂的祺答应。
“祺妹妹是难得的美人,难怪皇上如此在意。只是女子容色最重要,这不是要了祺妹妹的命吗?”
我佯装吃醋地娇嗔一句,他反而乐起来,眼睛弯弯的眯成一条线,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
我们两个正在为祺答应“大慈大悲”地打抱不平,突然苏培盛进来,脸色为难地禀告道:“皇上,祺答应不堪屈辱,在茭芦馆痛苦自缢了。身边的景泰发现时,祺答应的身子都凉了。”
我佯装一惊,用手捂着嘴才没有叫喊出声,一脸悲怆地看向皇上,却发现他蹙着眉脸上显出怒意。
很好。原本要放任祺答应自生自灭的皇上,怜惜之情骤然而起。
我虽读书少,但也知道汉武帝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以倾国之姿得幸于武帝,病重之时却以纱巾覆面,至死不愿见武帝一面。得不到的和永远失去的才是男人最难舍的。
祺答应的美貌,只有永远失去了,才会成为刺向李贵人和昭嫔的利刃。
瓜尔佳文鸳那人,能够得宠全靠自己的脸蛋。让她痛苦有一万种方法,但让她绝望自裁只有这一种。
皇上眼神中的惋惜和怒意,缓缓变成了寒凉,“让皇贵妃彻查此事,若为人祸,必须严惩!”
苏培盛得令躬着身子退了出去,我则是一脸担忧地看向皇上,忽然抬手抚了抚皇上的脸。
他似乎惊诧于我如此胆大妄为,但并没有因此斥责我,眼神里短暂的惊异变成了玩味的享受。
他抓住了我的手挪到他的唇前,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指节。
“美人若如斯,何不早入怀?”
他生硬一扯,将我拉入怀中,我坐在他的腿上,像是被周身堆成山的奏折淹没。他有意无意地掐揉我的腰,我装作娇喘地贴紧他的身子。
“皇上,太医说臣妾诞下双生子身子虚亏,还不宜侍寝呢。”
他忍耐地深吸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他身体里涌动的热流,眼神也变得灼热滚烫。
“可是朕想要你,已经出月了,想来也无妨。”
我轻轻地抵住皇上的身子,凑到他耳畔,热气若有若无地喷在他的耳畔,“臣妾想要尽心侍奉皇上,不愿皇上有一丝不悦。待臣妾身子好了,臣妾一定百倍千倍地回报皇上对臣妾的宠爱,可好?”
皇上被我勾得身子一激灵,笑意比刚刚更深,重重点了一下头。
“小厦子,宣瑛答应入养心殿侍奉。”
我乖巧地起身行礼,只觉得皇上的眼睛黏在我的脖颈处,似乎还在暗暗地回味我涂在耳后的香膏气味。
第211章 绝路
延禧宫。
夏冬春一进门就看见了我宫中的滴水观音,她有些错愕地走到台前,指着那东西问道:“你不是叫我吩咐花房给景阳宫送吗?你这儿怎么也有?”
我低头一笑,只是看着手中的刺绣并不说话。
夏冬春见我不回应,继续说道:“花房的管事公公说这花特别吸漆味儿,景阳宫刚装饰了迎昭嫔母子进去,自然是要用这花的。听说昭嫔觉得这花名字喜庆很是喜欢,在宫中摆了不少。”
是啊,滴水观音贵重,是暹罗国进贡的珍品,只怕生在京城的昭嫔连见都没有见过。
可小时候,跟着爹爹辨识花卉时,爹爹曾告诉过我,长成这样的花十有八九叶茎有毒,一旦沾染皮肤就会频起红疹,而且生于南国之花,在大清很难得到根治之药,所以要离得越远越好。
见夏冬春傻乎乎地要去触碰那带刺的叶子,我立刻厉声斥道:“别乱摸,叶子有毒。”
她吓得立刻弹开,一脸疑惑地看向我,“这花放在景阳宫岂不是?”
我指尖的针刺破锦缎,钻入下面,引着线浮现于面料之上,我柔声答道:“所以我叫方德海去景阳宫去送东西的时候提醒昭嫔了,她不会让自己和六阿哥受害的。”
夏冬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似的惊呼出声。
我一边微笑着看向她,一边用针扎破布面,从上引着针重新穿透,让线跟着露出。我的刺绣手艺极好,即使眼睛不盯着,也能摸出纹理,穿刺之间从不会扎到自己。
“所以,你是为了撇清自己,所以才在两宫都放滴水观音?问起来,就说是花房提醒过的。就算下毒的是李贵人,你怎知她不会攀咬你,而出卖昭嫔呢?”
因为李贵人知道,我知道三阿哥买凶杀了我爹。谋逆大罪,说开了放到皇上面前,那三阿哥连带着李贵人的母家几百口人,没一个能够逃脱一死。
我已向她显露出不愿追究之意,她还要和我整个鱼死网破,那就是搭上全族性命和我拼个高低。人再傻也知道拜高踩低,慕强凌弱,李贵人这样的更是如此。六阿哥不得皇上宠爱,她保昭嫔得不到任何好处;我是七阿哥生母,养育八阿哥,胜算更大。
人是很现实的,宁可投向有权有势的坏人,也不会投向无宠缺爱的好人。更何况我与昭嫔在李贵人眼中,没一个好东西。人在绝境里,再蠢的脑子也知道如何趋利避害。即便她想明白是我亲自赶她入穷巷,她也只能投靠我以求生机了。
我佯装无辜地摊开手对着夏冬春笑道:“我什么都没做,李贵人何故要攀咬我呢?”
夏冬春松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我,“陵容,我就是害怕。我看着你,总觉得你在万仞高空行走,我怕你粉身碎骨,我怕我接不住你,我怕......”
她有一种很奇怪的本事,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明明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拨开重重迷雾,看见我的恐惧、我的害怕、我的胆寒,与我感同身受。
我搁下手中的刺绣,抬手捂住她的嘴。
“为了你,为了弘昫、弘映、丹枫,我绝不会跌下来的。”
*
翊坤宫。
早上去请安的时候,皇上也在,年世兰一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模样,和皇上神情越来越相似了。
众嫔妃行礼问安后,皇贵妃对着周宁海道:“把人带上来。”
景泰低着头一进殿门就跪在殿中,眼睛红红的,像是为她主子之死忧伤过度。
“你说,这盒东西是谁给祺答应的?”
景泰原本伏在地上,乖顺得像只羔羊,忽然抬起身在来,她看向我然后掠过我身旁的襄嫔,手指向襄嫔身后坐着的李贵人。
“这是李贵人交给我家小主的。”
李贵人惊慌失措,像是很意外景泰会出卖她。毕竟景泰是收了李贵人好处才肯帮她替换祺答应所用的敷脸珍珠粉的,小瑞子与景泰是对食之好,这种消息我怎会不知。
如今祺答应自戕,死无对证,物证和景泰这个人证足以钉死李贵人。
“皇上!她胡说!臣妾没有!她污蔑臣妾!”
李贵人吓得跪倒在地上,指着景泰辩解,但除了这一句,她说不出其他有用的话来撇清自己。
皇贵妃见李贵人言之无物,轻蔑地说道:“皇上,臣妾让太医查看过了,这珍珠粉里掺了滴水观音的叶汁。听闻,花房只给延禧宫和景阳宫送过这种植株。”
皇上听罢就要宣花房掌事公公来问话,我和昭嫔几乎是同时看向李贵人。
跪在殿中的李贵人像一只可怜的兔子,左边是豺狼,右边是虎豹,哪一个的眼神都可以即刻吞了她,李贵人颤抖得低下头,我看见她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滴下。
“皇上!一定是宣妃指使李贵人下毒谋害祺答应!”
昭嫔耐不住性子,心怀怨毒地指向我,眼神中的狠厉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
我则是一脸温柔地看向皇上,抿着嘴装作乖顺的样子。
皇上则是大怒一声,“放肆!”吓得众嫔妃低头恭顺,一个个噤若寒蝉。
昭嫔不知,前两日我在养心殿和皇上一起痛心祺答应容貌被毁;昭嫔更不知,李贵人曾教唆三阿哥谋害我父,此事皇上心中了然。在皇上眼中,我是一个懵然无知的受害者,怎么会和害死自己亲爹的凶手一起联手坑害祺答应呢?
宫中人人皆知,和祺答应有仇的明明是她昭嫔啊。
李贵人本来还在为自己辩解,一听昭嫔要把黑锅往她和我的脑袋上扣,陡然醒悟转而看向我。
她是昭嫔的刀,她和昭嫔都是我的刀,这一刻,被困在旋涡中心的李贵人眼神清明。她看向皇上,亦明白了皇上信谁、要维护谁。
这后宫从来没有公道。皇上信谁,真相就是什么。
“皇上!这珍珠粉是昭嫔赐予臣妾!说是让臣妾代为转交给祺答应。臣妾不知这东西有毒啊!”
昭嫔愕然,似乎没想到李贵人选择撇清自己,把黑锅往她头上一扣。
花房掌事太监进来,按照约定好的说辞,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那句我意料之中的撇清责任之词,“启禀皇上。滴水观音此花可净宫中漆味,只是茎叶有毒不可触碰。花房送到两宫时,皆已说明。”
昭嫔愤然起身指着掌事太监道:“信口雌黄!花房太监从未对本宫如此说过!”
我坐在椅子上幽幽看向昭嫔,柔声道:“皇上,臣妾宫中的方德海前几日去过景阳宫后回禀臣妾,说是在那儿见到了和延禧宫同样的滴水观音,为怕昭嫔和六阿哥不知,特地又告知了一次呢。”
昭嫔惊恐地看向皇上,转瞬看向我,手指着我怒道:“安陵容!是你!”
是我。
只是此事,所有人的证词都指向你,你没有路了。
第212章 隐雷
翊坤宫殿中一片静谧,昭嫔指向我,宝鹬凛然挡在我身前。
“昭嫔怎可信口开河?宣妃乃是皇子公主生母,她与你有何仇何怨要害你?”
毓贵妃说罢轻笑着看向昭嫔,其余的嫔妃亦是一脸懵然。
弘昫之事我未曾揭破给众人知晓,大家自然不知我与昭嫔的恩怨,只知昭嫔对我处处针对,而我对她处处忍让。偏偏此事皇上知晓,我不事声张、息事宁人,在他面前是个生生吃了哑巴亏的可怜母亲形象。
昭嫔被激得差点儿脱口而出她与祺答应谋害七阿哥之事,但她看着毓贵妃忽然噤声。
此刻,七阿哥已经有了更加坚固的护身符,乌雅婵媛偏生得皇上千宠万爱,身后又有大族作为后盾,她一旦说出旧事,就不是被毓贵妃清算这么简单的事了。
昭嫔慌乱地看着满殿嫔妃,终于意识到她已经身在绝路。
“皇上......臣妾是六阿哥的额娘啊。”
她悲痛地跪倒在地上,不再辩解,只求皇上怜爱。
李贵人一瞧昭嫔开始摆可怜样乞求皇上原谅,反而不卑不亢地伏在地上、默不作声。
皇上蹙眉看了皇贵妃一眼,手上的珠串一甩,下令道:“昭嫔谋害嫔妃,着降为常在,禁足景阳宫,非死不得出。六阿哥交由敬妃教养。”
“不!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不会再犯了!”
我看着昭嫔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佯装惋惜地看向皇上,他正好看着我。我手上干干净净,即便皇上有疑心也比不过真正的清白。
皇上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到李贵人身上,怒道:“李贵人禁足茭芦馆,非死不得出。”
李贵人听到自己的惩罚并没有难过,反而是一副心愿得偿的坦然。她杀了祺答应这个上蹿下跳的恶人大仇得报,皇上念及旧情并没有严惩她,作为常年不见皇上的妃嫔,禁足于她不过是聊胜于无,这一局在我的手腕下她近乎毫无损失。
“谢皇上恩典。”
李贵人伏在地上谢恩,反而看上去比昭嫔那个正在哭泣的疯妇正常些。
景泰忽然悲痛欲绝地朝着一旁的柱子上跑去,“小主,奴婢来陪您了!”
毓贵妃见景泰往自个儿这儿跑,挥手让银枝拦住了她,皇贵妃身旁的周宁海也帮着拦下了此刻要死要活的景泰。
惠贵妃看着这景象一脸敬佩地对皇上说道:“景泰忠心侍主,皇上就免她殉主吧?”
皇上蹙着眉头,压根不想管宫女触柱这种小事,烦躁道:“既然如此,朕念景泰忠心无二,特准你为主守陵三年,三年后返回本家。”
景泰哭着对皇上谢恩,连连磕头。
皇上起身叹了一口气,甩了甩手中地珠串,将手背在身后,一脸严肃地离开了翊坤宫。
这世上真情假意本就不重要,景泰是否真心殉主无人在意,重要的是旁人怎么看,有没有人愿意捞她。
这后宫中时时刻刻都是戏,皇上又何尝看不出来,不过是不愿揭穿。旁人搭戏台子,他来看,也有他搭戏台子,嫔妃们捧场的时候。
都是角儿也都是看客,这便是戏。
*
即将入冬,天一天比一天冷,滇藏之事未清,皇上日日埋在养心殿,根本不愿出来。
我带着现熬的冰糖炖枇杷来看皇上,他最近总是咳嗽,已经快两个月了也不见好。
到门口时,苏培盛拦着我道:“果郡王在殿中和皇上议事,只怕娘娘还得等一会儿。”
果郡王从不过问朝政之事,皇上怎么突然用他了?
我正在思忖,便见果郡王出来了,他眉头深锁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我与他微微行礼,带着食盒进去,听到皇上又在咳嗽。
“皇上,朝政再忙也得注意身子,如今时气不好,再病着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皇上坐在椅子上微微松了松筋骨,然后缓缓地站起来,他看上去十分不好,脸色铁青,手撑在桌上摇摇晃晃。
我隐约瞧出了不对劲,但只是担忧地关心道:“臣妾听皇上总在咳嗽,快喝些冰糖枇杷润润肺吧?”
他缓步走到东暖阁,盘腿坐在榻上,对着那碗汤顿了很久都没有喝一口,他眯着眼像是睡着了。
我静静地坐在对面就看着他,他精神放松,正在打盹,若我现在有一把刀奋力刺入他的心脏,大抵能让他顷刻就死。
只是这么做我无法全身而退,还会害了孩子们。
突然,他睁开眼睛看着我,“容儿。”
“臣妾在。”
“准噶尔的英格可汗暴毙,他的几个儿子和侄子为了汗位搞得边境大乱,朕无可用良将,只怕是看不到收复准噶尔的那一天了。”
我微微一笑,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只是催促道:“臣妾不懂这些。皇上还是先喝口汤润润吧,忙了那么久嘴唇都干了。”
他叹了一口气一边喝汤一边对我说道:“毓贵妃说要给七阿哥找个谙达,举荐了族中的一个年轻人。”
“皇上和毓贵妃选的人定然不错,臣妾没有异议。”
皇上似乎也不是来问我意见的,只是通知我一声而已,他继续说道:“那年轻人名叫乌雅兆惠,骑射角力虽是一般,但看着挺正直。不过为着是毓贵妃的亲眷,朕才启用。容儿不会不乐意吧?”
我微微一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乌雅兆惠是走了毓贵妃的门路在宫内找了个差事,说白了,皇上为了毓贵妃的心意就允了。
“皇上选的人,一定是极好的。都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七阿哥自个儿争气比选谁当谙达重要的多。”
皇上非常满意我的回答,笑着伸出手示意我可以和他牵住。
我摆出早已僵硬的微笑握住他的手,忽然发现皇上从前一向暖暖的手,如今指尖竟有些寒凉。
他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前了,只是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皇上,天冷了,可要好好保养身子。臣妾日日心系唯有这件大事,愿皇上岁岁安康,龙体永健。”
皇上颔首一笑,一边喝汤一边对我说道:“有容儿挂心,朕自会注意。”
第213章 磨砺
春禧殿。
“宣妃娘娘到。”
掌事太监的话音刚落,我便看见弘昫张着臂膀像个小鸟一样从殿中冲出来。
“额娘!”
他欢乐地奔向我,我亦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将他拥入怀中。我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蛋,抚了抚他又变长的辫子,理了理他加厚的对襟马甲,再次把他抱在怀里。
我的好孩子。
为免后宫议论,我总是克制着不常来看他,如今弘昫得了陪伴的谙达,我也算是有个正当理由来看看孩子和他的师父。
殿门出现了一个英武的年轻人,看上去和乌雅婵媛年纪相仿。
我缓缓松开弘昫,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和他一起返回正殿,还未走到门口,毓贵妃就对我介绍道:“这是七阿哥的谙达,乌雅兆惠。别看他与我一般大,论辈分是我侄儿。”
我忍着笑对他点头致意,心想:夏冬春和乌雅婵媛怎的辈分都这么大?一个是夏刈的姑姑,一个是乌雅兆惠的姑姑,年纪虽小倒是挺占便宜的。
“七阿哥调皮,烦谙达多费心了。”
乌雅兆惠一脸严肃正经,那不苟言笑的样子颇有几分当师父的严厉,“宣妃娘娘客气,七阿哥聪慧机敏,微臣只盼为阿哥尽心效力。”
弘昫似乎很喜欢他,凑到兆惠跟前,“谙达,我们再去爬树吧!”
兆惠对我恭敬行礼带着七阿哥走了,两个人看着像是好哥们一样,兴致盎然地离开。
“进来喝口茶吧?”
毓贵妃开口邀请,我则是跟她进了殿内,她这儿和从前不一样了,一瓶酒都看不见了,帘帐也都束起来,看着干净利落了许多。
桌上铺着很多简单的字样,显然是毓贵妃教弘昫认字还没收拾起来的。
“正山小种宣妃喝得惯吗?”
她问罢,我点了点头,我这人不挑剔,什么都能入口的。
银枝去备茶,毓贵妃则是开门见山地对我说道:“兆惠是我挑的。他这一支落魄,幼年过得疾苦。从前,我觉得只有名师指点、金玉堆砌才能造出妙人。不过见到你,我方知宝剑锋从磨砺出,这话不假。”
我一愣,笑道:“毓贵妃娘娘,这是在恭维嫔妾?”
她看着我的眼神意味深长,乐得用手撑着脸仔细端详我,“不是恭维。是赞叹。”
她说赞叹?
她眼中的欣赏之情竟让我有些受宠若惊。从前没人看得上我,我那些不入流的伎俩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狐媚妖术”。尤其是出身大族的女子,一个个都看不上我,觉得我一味儿地做小伏低,只会做那些低三下四的事儿。
银枝将茶杯放到我跟前,我才恍然回过神来,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毓贵妃换了一个角度看我,我在她眼中仿佛是一件精美的画作,她那仔细琢磨的样子看得我有些无措。
“忍常人不能忍之事,凡事力求一击必中,真可怕。”
她所说的“真可怕”不像是畏惧,反而像是在夸我漂亮,语气里满是钦慕和欢喜。
我被她夸得紧张,拿起面前的杯子侧过脸去,赶紧喝了一口躲开她的眼神。
“你知道吗?大多数人,都是旁人骂了一句,就要立刻反手一巴掌打回去的。你却能堆着笑容把脸伸过去,直到对方出手露出破绽再摁死,这份心性,我只怕永远学不会。”
我缓缓放下茶杯,今天听了毓贵妃太多的夸赞,我有些浑身不舒服。
“贵妃娘娘不必学。我并非不想,只是不能。这不能里隐藏的屈辱和不甘,是人间至苦。”
说罢我叹了一口气,起身对着毓贵妃行了一礼,告退后就要转身。
“那你现在甜吗?”
她的问题很奇怪,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过得甜不甜。
我回过头看着她,淡淡叹道:“嫔妾从不在意,或苦或甜,都要活下去。咱们从来没得选的,不是吗?”
她自嘲一笑不再说话,我则是悄然离开。走到殿外,看着周身宫墙围绕起来的宫室,觉得重重叠叠的墙像层层牢笼,把我关在最中央。
*
延禧宫。
温实初一边给我搭脉,一边显得心不在焉,我使了眼色让宝鹬驱散周遭众人。
“温大人,你有心事啊?”
温实初愣怔地回过神来,紧张道:“微臣没事。”
“不会是甄姐姐出事了吧?”
听我这么一试探,他反而痛心地叹了一口气,撇过脸去。我察觉出异样,只觉得古怪。
“若你憋在心里实在难受,何不对本宫说呢?她在宫外,我在宫内,此生不复相见,本宫听了也不过当一阵风过耳罢了。”
温实初跪在地上,又叹息了一声。我瞧着他这么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就烦心,恨不能打他两拳出气。
“嬛妹妹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啊?这是何意?
“果郡王奉命前往滇藏查探,舒太妃原是云南人,家中尚有祖产,可以将她安顿。所以嬛妹妹就装扮成果郡王的贴身侍婢,跟着他远走高飞了。”
云南?甄嬛孤身一人跟着果郡王去云南?
且不说郡王府在京城,皇上未必能容果郡王返回舒太妃原籍。果郡王如今出入养心殿为皇上办事,只怕是今后身在何处都由不得自己。
一个女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无人照拂,候着郎君归来与她厮守缠绵,我都不敢想那是怎样一个景象。
我清了清嗓子,佯装安慰温实初道:“这是甄姐姐自己的选择,她愿意便快活。”
“可是我不愿意。果郡王能给的,我都能给,为什么?”
我不懂。
比起甄嬛顺利远走高飞,我更在意的是她如何金蝉脱壳,废妃即便离宫也不是无人关心生死了。凭空没了个大活人,甄家可是要被追究的。
如今甄远道虽因惹皇上气恼而革了吏部尚书之职,但还是督察院御史,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官员。要论罪与否也只在皇上一念之间。
“她就这么直接走了,弃家人亲眷于不顾了吗?”
温实初摇了摇头,答道:“他们在山中备下一具骸骨,换上了嬛妹妹的僧衣。若是来日有人追查,只会以为她是不慎跌入山中,被野兽所害。神不知鬼不觉。”
好吧。甄嬛已经得了她想要的,从今往后不会再回来,我就放心了。
“温大人,人要往前看。你是为你自个儿活的,又不是为她而活的。”
温实初惊诧地抬头看向我,似乎我的话击中了他的心,他惨淡一笑认同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宣妃娘娘能说出这番话,真叫微臣惭愧。”
呵,我是一介女流,读书不多,所以应该言之无物、见识短浅?
“那你便惭愧吧。”
本宫最烦男人一副掌握全局,只把女人当成战利品的架势。
温实初如此难受,不过是争不过果郡王罢了,他自以为无微不至的照顾能感动甄嬛,不想反被甄嬛摆了一道而不甘气恼。
男人输给女人,就摆出这一副受害者的模样,真是滑稽好笑。
第214章 回归
“对了,皇上入秋便一直咳嗽,总不见好,这是什么缘故?”
温实初一惊,伏在地上反而有些畏缩,我看着他这模样更加奇怪。
按道理说,院判杨大人是治疗时疫的圣手,这种病症应该是手到擒来,皇上如此反复,我隐约觉得蹊跷。
他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撑在地上的膀子都有些哆嗦,支支吾吾地吐不出半个字来。
“罢了。你不必说了。”
他不敢说。
那就比他敢说更奇怪,这后宫之中,除了皇上,能让人怕成这样的,只剩一人。
*
天彻底冷了下来,下了很大的雪。
御花园里,夏冬春正在陪着弘昫打雪仗,毓贵妃远远地坐在亭中。我则是站在路上瞧着他们乐乐呵呵玩得开心。
过了一会儿襄嫔也来了,温宜公主看到弟弟玩得开心,不顾嬷嬷阻拦,撒丫子跑进雪地里,襄嫔担心地想要迎上去,看到我站在一旁,便也跟着站到我身边。
“许久不见宣妃妹妹了。妹妹的精神是越发好了。”
我微微一笑,并不看襄嫔。我一手收拾了祺答应、李贵人、昭嫔,三阿哥、四阿哥、六阿哥。这后宫已经修剪得很合我意了。
哥哥们都已失宠,即便后面仍有皇子诞生,也得不了弘昫和弘映的先机。皇上的身子显然不是能撑个千秋万代的模样。
“襄嫔姐姐也很好啊,风姿更胜从前呢。”
自从皇贵妃没了争风吃醋之心,襄嫔也开始取悦自己了,她从前不敢打扮得出挑,如今也有笑靥如花的美貌了。她只比我大了三岁,也正当女子姿容盛时。
“姐姐不比宣妃妹妹得皇上宠爱,姐姐也难保能为温宜要一个好前程。”
她是会说话的。从前四妃卡满,她就算有争心也无力。如今四妃缺角,还有一席空缺,襄嫔也想争一争了。
皇贵妃有胧月,惠贵妃有清洛,端妃有静和,我有丹枫。四位公主压在温宜头上,形势与从前可不再相同了。
从前她为自保不愿和我共谋,如今我凭一己之力也能将路障扫平,她的意思便是要押我胜。
“妹妹坐得妃位,难道襄嫔姐姐就坐不得吗?不为自身计,也要为公主将来打算不是?”
襄嫔郑重地看着我,眼神中的光芒乍现,她很明显动心了。
“宣妃娘娘不计前嫌,还愿帮衬姐姐,姐姐感激不尽。”
我恍然转过脸去,看向远处正在玩闹的孩子们,语气忽然变冷,“妹妹有一事不明,还需姐姐指点。皇上入秋便患了咳疾,久久不愈,姐姐可知是何缘故?”
我显然是问到了问题的关窍,襄嫔陡然一愣,脚步又往我这儿挪了一步。
“妹妹。详情姐姐也不知。不过自圆明园回来,皇上便开始陆陆续续服食丹药,以求延年益寿。这真人炼丹之事都是由端妃经手的。”
端妃?
我蹙眉低头,只觉得哪里怪怪的,虽说她前有真人炼丹铺路,后有太医治病为盾。看上去天衣无缝,但是皇上怎么会信她这么一个久病失宠之人?
“姐姐莫不是在诓妹妹吧?端妃敬献的仙丹,皇上会吃?”
襄嫔歪嘴一乐,脸上浮现出几分得意之色,“敬献之举自然是由皇贵妃来做。皇贵妃可不是从前的年世兰了。这不也是你我的功劳吗?”
这一刻我恍然想明白了所有事。
襄嫔作壁上观,眼见着端妃和皇贵妃两人合谋搞垮皇上的身体,又眼见着我一手扳倒一票人。她暂时身在局外,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站队罢了。
“姐姐如此说,妹妹便知姐姐待妹妹一如往昔。”
我们之间的情谊是最纯粹的利益捆绑,是合作,是互为后盾,比所谓“姐妹”更加可靠。
襄嫔暗暗松了一口气,忧虑道:“年氏性子太急,连妹妹都瞧得出端倪,只怕皇上自觉不适也是早晚的事。”
“是啊。几位阿哥年纪都小,难不成让四阿哥捡了大便宜?”
襄嫔立刻明白了我话中之意,即刻提议道:“还和从前一样,姐姐稳住年世兰,妹妹稳住皇上,可好?”
“甚好。”
*
养心殿。
皇上靠在榻上假寐,见我来了才缓缓睁眼。
“容儿近日备的什么汤?朕喝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当然是让温实初备的排毒汤,我想你死,但你现在死了我可怎么办?被四阿哥反扑清算吗?
“臣妾在毓贵妃那儿听闻,松竹梅花上的雪水取下熬汤煮茶,别有一番清冽之味,也是附庸风雅才这么做了献给皇上。”
皇上一听是毓贵妃的主意,脸上浮现出美滋滋的表情,但为免我多思多想,他搪塞道:“毓贵妃心思奇巧,但容儿最是勤谨,亲手调制汤羹,朕心甚慰。”
他一边喝汤一边看向外头的雪景,“外头天气如此好,倒是让朕想起去年和容儿一道前往清凉台的光景了。”
我不知他是想起了清凉台,还是想起了在寺庙中的情事,佯装羞赧道:“皇上若想出宫走走,不若去圆明园吧?圆明园雕梁画栋,雪景肯定甚美。”
他突然铁了心似的摆了摆手,笃定道:“不,就去甘露寺。西南水灾在入冬之前彻底解决,朕也正好去佛寺还愿,敬告天地。”
他是怎么了,突然又说要去甘露寺?莫名其妙。
我看到他身后的台子上摆着插瓶的红梅花,明白了个大概。他只怕是又想起了甄嬛,要去问一问那句“莞嫔,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见我一直不说话,皇上反而有些狐疑,“怎么?容儿不愿陪朕前往吗?”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甄嬛已经跟着果郡王远走高飞,只留下一具假尸体。皇上再想要见甄嬛也不能了。
他若是年年都要去甘露寺瞧瞧甄嬛是不是回心转意,我岂不是要防得累死?
“自然不是,皇上愿意带臣妾,是臣妾之幸。臣妾怎会不愿?”
他看着我像是看穿了我心里的不乐意,但他并不生气反而玩味地笑了。
我不知道他的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是以为我吃甄嬛的醋而得意?还是因为又能在寺庙里大行秽乱之事而兴奋?
我琢磨不透,只知道不是好事。
第215章 故人到访
“雪天山路难走,马蹄容易打滑,皇上耐心些吧。”
出宫往甘露寺走,一路不顺。皇上动怒但碍于面子忍着,在马车里正襟危坐,只是转动手中的珠串打发辰光。
轮子卡进坑里,偏生马儿不听话,几次都没有走出来。
御前的马在宫苑中金尊玉贵地养着,何时遭过这种雪天爬山的罪,也难怪不驯顺。这宫里,连马都能给皇上甩脸子,偏偏我得坐在他旁边端茶递水地安抚。
过了一会儿,马一顿走出了坑,发出一声无奈的嘶鸣。
刚过了新年,皇上对外寻了个祈福的由头就巴巴地往甘露寺来,为怕皇上撞上腊月里和果郡王私奔的甄嬛,我特地拖着皇上过了半个月才出门。
想来,半个月足以他们走出京城了。
一到甘露寺,便听见显赫的敲钟之声,专门为了迎接皇上而敲。
住持和众位僧人迎接,姑子们满满站了一院子,我陪着皇上敬香,行礼参拜完毕,已经是黄昏。
我们坐在禅房里,过了一会儿静白便过来上茶,眉眼之间尽是打量的意味。
我知这姑子是个坏心眼,前世没少磋磨甄嬛,想来这一世也是害怕皇上追问起来的,不禁低头一笑。
我平生最恨拜高踩低之人,瞧见这种人害怕畏缩,心里也是痛快的。
皇上倒是不骄矜,即便是寺里的粗茶也蹙着眉忍着喝了。
“宫里来的莞嫔现下何处?”
我瞧见苏培盛身子微微一抬,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与我悄然相接,我们俩一副“就知道是如此”的样子,近乎同时一笑。
静岸师太答道:“回皇上话,现下莞嫔因病已搬至凌云峰的禅房住着。”
皇上脸上略显愠色,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搁,怒道:“去年此时,便说莞嫔病了,如今还病着?”
静岸慌乱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不清话,推脱道:“莞嫔应该......应该已经见好了。”
住持越是害怕,皇上越是恼怒,质问道:“岂有此理?什么叫应该?你是住持,难道连这都不清楚?”
静岸和静白两人吓得忙跪下行礼,两个人慌张地面面相觑,似乎连词儿都没对过,也没想到皇上年年来都盯着莞嫔的事追问个不休。
我看出了皇上舟车劳顿一日,既疲乏又烦躁,现在敷衍他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赶紧起身帮着两个姑子说道:“莞姐姐最喜清净,怕是僧尼们为免打扰才少过问。”
皇上却一副决心追究的模样,一点儿不给我面子,继续叱问道:“你们倒说说!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这么久呢!”
我低头不想说话,即便我不喜甄嬛,皇上这话也过于凉薄了。
来的时候好好的?那可是生下公主三天就离宫的甄嬛,伤心绝望几乎要寻死。这原来就是皇上口中的好好的?只要他想推卸责任,任谁都得接着这口黑锅。
静岸尴尬地看向静白,静白则是抬起头搬弄起自己那灵巧的口舌来。
“皇上恕罪,莞嫔来到小寺静修佛法,是小寺上下的无上荣耀。”
住持不说话反而在一旁一边颔首一边“是是是”的附和,两人的尊卑上下像是颠倒过来了一般。
“小寺上下无人不尊她敬她,不敢有一丝的怠慢。只是莞嫔心怀大慈大仁之心,不愿叨扰旁人,事事皆要亲力亲为,还自请为寺里的老弱姑子浣洗衣物,砍柴挑水。”
皇上似乎陷入了沉思,脸上神情严肃看着静岸依旧在那儿附和着“是是是”。
“莞嫔身子本来不好,一日不堪风寒便病倒了。”
皇上听罢静白的话,感触颇深,缓缓叹了一口气,“她竟浣洗衣物,砍柴挑水?”
我错愕地看向皇上,这不是皇上头次来甘露寺时,和甄嬛置气特地吩咐了说要她干粗活,践行佛法所说“众生平等”的吗?他自个儿给忘了?
皇上如今这痛心的模样是演给谁看呢?甄嬛的苦不说十分,至少八九分是他给的吧?
“莞嫔现在怎么样了?”
我知道皇上正在为甄嬛心疼,代他向静白发问。
静白见皇上不过问反而松了一口气,笑着回答:“自打莞嫔病了以后,小寺独独辟了禅房让她安心休养,想来如今应已大好了。”
皇上抬眼看向我,我亦微笑着看向皇上。
“皇上,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明日一早再上山吧?皇上劳累了一天,合该好好休息。”
静白也忙跟着附和我道:“是啊是啊。小寺准备了禅房给皇上和娘娘,山路本就难行,天色一黑更是不便。”
皇上认同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反驳。
*
夜晚。侍奉皇上睡下后,我走出禅房。
“苏公公,皇上睡得不安生,晚上可要多照应着些。”
我走到院子里,这寺里的穿堂风颇为寒凉。弯月之下,前路一片漆黑,只有身旁的宝鹬为我提着灯笼陪我返回禅房。
“方德海回来了吗?”
“一个时辰前就回来了。方公公亲自去凌云峰禅房查看的,说是无人在住,已经空置许久了。”
这我就放心了,甄嬛走了,是真的走了。皇上能见到的也只是一间空空的禅房。
我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抓住宝鹬的手腕,“脚印。”
这些日子一直下雪,若是无人到访,不可能留下脚印。方德海确认了是好,但这不就留下了宫中人到访的痕迹?
宝鹬也惊得张大嘴巴,立刻告罪道:“奴婢失察,这就让方公公带上一筐雪去盖住脚印!”
夜深了,离天亮只剩几个时辰,脚印再怎么盖也会留下破绽。
“让方德海带着小太监们去扫尽明日登山路上的积雪,为皇上开路。”
宝鹬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从她手中接过灯笼,推她赶紧去办事。
希望皇上不要起疑,希望皇上是念着我在意他之心,希望明天一切顺利,皇上能够彻底放下甄嬛这个执念,从今往后再也不想着她念着她,只当她死了。
天色微明,我瞧着窗外显出光亮便起身洗漱准备去皇上那儿准备侍奉。
“娘娘,路上积雪已尽,今日皇上和娘娘可以坐轿上山。”
我松了一口气,对着前来回禀的宝鹬露出一个微笑。
第216章 死遁
阳光洒在晶莹的白雪上,枝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像是水帘一样清雅好看。
我候在禅房外,等着和苏培盛一起进去侍奉皇上洗漱穿戴。
他起身后眯着眼站着,苏培盛为他穿衣服,我为他戴朝珠,香囊酚袋共有五个,左三右二,每一个都是后妃的心意。
“臣妾一早吩咐了人去扫尽上山路上的积雪。今日上凌云峰,皇上就不必坐马车了。”
皇上突然睁开眼,抬手捏住我的肩膀,笑道:“容儿最心细,做事周到体面。”
我从小厦子手中接过漱口的茶水,恭敬地递给皇上,他一边漱口一边看着我,眼神里的笑意是难得的温暖。
我总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从前事事迎合他的宜修了。想到最后一次见宜修时她那癫狂哭泣的模样,我不由后怕:幸好我只要金银,所求无他。
早上陪皇上用了新鲜的清粥小菜,寺庙里腌的脆笋和生姜丝难得爽口,皇上吃了好些心情大好。
阳光正好,我与皇上入了暖轿,仪仗悠悠往凌云峰上而去。
路上积雪虽然已经扫尽,但是地面冻得难行,轿夫们为怕颠簸走得比往日更慢些。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才到凌云峰禅房下,最后三百阶则需要皇上亲自拾阶而上。
皇上的手搭在苏培盛腕上,看向那回转几圈的三百级阶梯,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恐怕已经很久没有走这么多路了,若是知道自己上去扑个空,估计心情会更加糟糕。
皇上似乎鼓足了勇气开始跟着静岸和静白两人往上走,一路十分沉默,我跟在他后面穿着花盆底上去倒是觉得没有太吃力。
到底是我在宫中四处结交惯了,若是行走的步数能计量一下,没准儿我是整个后宫的魁首。
两百步转至内院平台,皇上累得直大喘气,站定后久久没有再往上。
他看向那不远处的禅房,最终舒了一口气依旧往上爬,没两步就踉跄地差点儿摔倒,吓得苏培盛和小厦子连忙扶着。他走得左摇右晃,像是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要气绝身亡了一般。
皇上好不容易走到最高处的禅房前,似有些许近乡情更怯之意,站在禅房门口若有所思。
我微笑着在后面看着他,对已知的结果极为自信。
皇上打开禅房的门独自踏入其中,里面一丝动静全无,过了一会儿里面传出暴怒之声。
“莞嫔现下何处?不是说在这儿养病吗?人呢!”
我佯装担忧地赶紧凑上去,跟着苏培盛一块儿进入禅房,这儿收拾得虽然干净,但隐约还是能瞧出一直有人居住的迹象。
桌上摆着一面梳妆的小圆镜,床榻上还放着一些临摹的字帖,还有一些解闷的书籍。
我注意到的东西皇上也注意到了,他缓步走到床榻前,拿起枕边一张发黄的纸。
“陌上花又开,盼君缓缓归。”
纸下还有一枚同心结,皇上看着竟然有些眼眶湿润,将纸贴在胸前。
我一愣,心想:皇上不会以为这句话是写给他的吧?难道他还以为甄嬛在此思念着他,盼着他来看她?
见他沉浸在自己想象的深情里,我凑上前去,“皇上,此处看起来久无人住,只怕是莞姐姐已经不在这儿了?”
我想引导皇上去发现甄嬛之死,他恍惚地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叹息一声。
“来人,给朕查,莞嫔身在何处!”
苏培盛觉察出了皇上的气恼和焦急,立刻躬着身子派人去周边搜查。
静岸和静白站得远远的,一句话也不敢说,过了一会儿,皇上想起了她们二人,指着静岸道:“不是说莞嫔在禅房养病吗?人上哪儿去了?”
静岸和静白两人哆哆嗦嗦地跪下,一边叩头行礼,一边告罪说自己无知。
我则是站在一旁安慰皇上道:“兴许莞姐姐只是出门去了。毕竟姐姐在这儿凡事要亲力亲为,砍柴挑水都得自己去做,进山采些野果野菜也未可知啊。”
甄嬛一人独居凌云峰,此事太过蹊跷了。若无人照顾帮衬,她烧水的柴、水缸里的水、饮食的米面菜果,都要从哪儿来呢?
皇上坐着轿子尚且需要一个时辰才能上来,甄嬛一个弱女子和流朱在这山中,要怎样生活一年之久?难不成这山里的野兽也都避开她们从不上门吗?
“皇上别担心,莞姐姐在这儿似乎过得还不错呢。您看这些解闷的书,说的都是男女欢好、长相厮守的故事。”
我拿起床头箱笼上的书递给皇上,以皇上的心思,再怎么心盲也该知道这凌云峰禅房曾有过第三人到访了。
果然,皇上拿着书翻了几下,神色变得凝重,他一言不发似乎是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
一个时辰之后,苏培盛前来通报,一边扶着帽子一边持着浮尘小跑进来。
“皇上,山坡下发现了一具女尸,身着甘露寺的僧衣,只是不知......”
皇上一惊,“腾”的站起来,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站不住,我赶紧扶住皇上忧心道:“皇上,只是一具女尸......”
皇上突然将手中的书掷在地上,笃定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和苏培盛对视一眼,面对他这不愿接受现实的模样显露出些许无奈。
苏培盛欲言又止想要开口劝说皇上两句,没想到皇上像是提前知道他要说什么安抚之词,继续厉声道:“给朕查!凌云峰,方圆百里!朕就不信找不到莞嫔!”
让他最后挣扎一下吧,挣扎结束也就死心了,我这一劳永逸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
陪着皇上下山回到甘露寺,他忽然正派了许多,今夜也不必我侍奉了。
一个人在禅房里拿着那枚同心结和那张泛黄的旧纸,演着一个思念亡妾的可怜君王。
我是最了解皇上的,谁走了他都要伤心一阵子的。前世的年世兰、沈眉庄,哪一个不是死后被他惦念感怀?只是他的真情若要用旁人一条命来换,这命也太过不值了。
“皇上,今日早些歇息吧?”
皇上似乎根本没听见我的嘱咐,只是一人呆呆看着那纸,我悄然翻了一个白眼,端庄离开。
本宫就看不得皇上这迟来的深情,仿佛当日把甄嬛往死路上逼的不是他了一般。
第217章 回来
“皇上!找到了!找到了!”
隔着老远我听见小厦子的呼声,惊得从禅房内坐起。
找着了是什么意思?
我与身旁的宝鹬对视一眼,忙起身离开禅房,刚刚走到门外,就看见了穿着一身汉女服饰的甄嬛,她身上披着娇嫩的淡粉色斗篷,发髻上还簪了一朵小小的粉白花朵。
她看上去娇俏异常,比之从前在宫中还要清雅脱尘。
“莞姐姐!”
我忍着心头的疑虑叫住她,她却埋头跟着小厦子往皇上的禅房而去。
怎么会这样?
我扶额侧过身去,脑子里盘算着诸多可能。难道是甄嬛想明白了,知道跟着果郡王也是一条死路,所以回来了?还是,温实初也被甄嬛蒙在鼓里,他并不知内情才对我说了那些话?
愤懑与忧虑一下子浮上心头,我忽然觉得头痛,但一想到我攥着甄嬛许多把柄,她的生死已经在我一念之间,我又暗暗松了一口气,隐隐觉得有些爽快。
我慢慢地在宝鹬的搀扶下走到皇上的禅房之外,候在外面等着进去面圣。
“嬛嬛。”
“四郎。”
内室里的话我刚听了个开头就快忍不下去了。不过这周遭的太监宫女个个都长着耳朵,只怕他们跟在皇上身边听到的远比我多得多。
听到了也要装作没听到,此生不能说出去一个字,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朕还以为你......”
“是流朱。她上山砍柴数日不见人影,妾身惦记着所以才出门去寻。”
我知道甄嬛的说辞十有八九是假,此刻却又拿不出证据来戳穿她的谎言,这种烦躁和恼恨萦绕于心,气得我忍不住不断深深吸气来压制。
“你怎么换了汉女装扮,淡雅清新,甚是好看。”
我听到皇上这么说,心便死透了。他见色起意,已经不顾甄嬛身上的疑点了。再加之他以为甄嬛死了伤心一夜,如今失而复得正是欢欣惊喜之时,更是被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昏了头脑。
“妾身出门寻人,穿着一袭僧衣恐污了皇家圣寺声名,因而乔装改扮,借家中小妹之名,也不会令人起疑。”
搪塞之词,假的很。不过皇上此刻已经没有脑子了,他才不在乎甄嬛说了什么。只怕他在脑海之中已经和甄嬛在床榻之上颠鸾倒凤数百回合......
皇上又问了些她在寺中是否艰苦的事情,甄嬛又担心地问了皇上和胧月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的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就你侬我侬好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甄嬛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突然转了性子变得柔顺,皇上难道看不出来吗?还是明知甄嬛以身作陷阱,诱他深入,他仍旧自信绝不会中了小女子的圈套,只是想着把她吃干抹净?
苏培盛突然从内室退了出来,警惕地对我说道:“宣妃娘娘,皇上只怕今日是不会再见您了。您要不先请回吧?”
我尴尬一笑,“烦请公公转告莞嫔姐姐,说本宫久不见她惦记得紧,盼她有空来禅房一叙。”
转身望向那晴朗的天空,我忍着心中的妒忌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禅房。
比不得。
呵呵,纵使我早就不想和她比了,可眼见着她轻巧一使手腕,皇上便手到擒来,我还是心怀怒意的。
*
夜晚。
“贱妾莫愁参见宣妃娘娘。”
正坐在台前让宝鹬篦头的我微微抬手,示意她停下动作,我转过身去。
我看着甄嬛缓缓地走到我面前,低头对我行礼。
这样的画面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可当这景象真正浮现在眼前,那种抑制不住的痛快仍旧让我脑子“嗡嗡”作响。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亦死死盯着我。
突然,她俯身跪下,伏在我的身前,卑微得仿若一个贱婢。我心中震动,屏住呼吸,只觉得心中那个自己一直期望成为的像光一样明媚的女孩瞬间崩塌了。
“求宣妃娘娘饶贱妾一命。求宣妃娘娘给贱妾一条活路。”
我暗暗攥紧拳头,知道了甄嬛的策略。她如今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人了。
她知道,去年在清凉台我就已经发现了她和果郡王的情事,她这条命已经被我握在手里了。她想要活下去,皇上并不是最难过的关卡,我才是。
“本宫为什么容你一条活路?”
不知为何我忽然不敢看她,将脸撇向另一边。我心中清楚,这一世的甄嬛从未伤害我,她不过是独占恩宠,把皇上的假意当真情,狐假虎威地让众人黯然失色。
若说有罪,皇上比她令人厌憎多了。
“允礼死了。我要为允礼保下他唯一的血脉。”
我冷笑一声,只觉得甄嬛病入膏肓,没救了。我见过疯子,但如此痴迷的疯子还是第一次见。
她竟然把自己当成一个死去男人的物件,一个为他延续血脉的容器。但凡她说是自己想要保腹中的孩子,我或许都会动容些许,但她太爱那个男人了。爱得让我厌恶。
“果郡王没死。”
她惊讶地望向我,眼中充满质疑,喃喃道:“我亲眼所见,船沉了。”
“本宫说没死就是没死。你若回宫,一定会后悔。”
她瘫软地跪坐在地上,似乎在盘算着近期发生的一切,睫毛抖动、眼眶含泪。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悲痛地捂住胸口,颤抖道:“我可以信你吗?”
“自请修行,放弃回宫。只要你足够坚决,皇上岂会强求?”
先不说废妃回宫从无先例,就算是前朝那些迂腐官员也不会容皇上这样胡来。后宫那么多的嫔妃,没有一个乐见甄嬛回宫,迎她回去,皇上就要为她一人与众人为敌。以我对皇上的了解,只要甄嬛咬死不肯,这事儿就绝不能成。
“陵容......”
我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忽然意识到,她将自己最私隐之事告诉我,或许是因为在她的眼中我是个不会将她置于死地之人。
“你既对我摊开,我也不打算瞒你。甄嬛,你若永不回宫,我定容你一条生路。请你不要践踏我最后的仁慈。”
她眼神之中尽是疑惑,她似乎完全想不明白我为何这般坚决地阻止她回宫。
因为我最恨这种人,她明明拥有那么多,却要轻易丢弃。淳儿以命相抵飞出宫禁,甄嬛却傻了一样想回来。
那是世界上最坚固的牢笼,非死不得出啊。
第218章 旧爱
甄嬛从我禅房离开后就跟着静岸师太返回僧尼所居的禅房,又换回了一袭僧衣。
夜已深,但皇上禅房里的灯火还亮着,我鼓足勇气想要去试探一下。
“皇上,臣妾备了牛乳燕窝,吃下了好安睡。”
苏培盛从里头出来对我点了点头,轻轻为我开门。
我悄然进去,看到皇上正靠在床榻上,手里还把玩着那枚同心结,脸上尽是得意而美满的神色。
知道他正沉浸在和甄嬛重修旧好的征服快感里,我说任何诋毁甄嬛的话都会被他认为是别有用心。
“皇上很高兴。臣妾也高兴。”
我端着碗,舀了一勺汤羹送到他嘴边,他一口嘬完笑着看向我,笑容里是一种诡异的成就感。他抓住我的手腕,手指轻轻揉搓。
“甘露寺四年,莞嫔的性子柔婉了不少。”
是啊。从前皇上总在我面前说她性子倔强,若是有我一半的和顺就好了。如今甄嬛已经不爱他了,真真是不顾屈伸、能演会装,也与我一般无二了。
“是皇上会调教人,桀骜如莞姐姐,也懂事了。”
我堆着笑又舀了一口送到他唇边,他没有喝,像是被我捧得高兴,继续说道:“是啊。她生下胧月三天,朕就废去她的名位,让她思过。若是她的名位还在,又怎么会知道出宫以后的苦楚。”
他眼睛微眯着,小小的缝里透出恐怖的凉意,我只觉得毛骨悚然,连手指都不禁轻轻抖动。
“不过莞姐姐久病缠身,在甘露寺备受苦楚,也是当年太过任性倔强了。”
我实在害怕皇上一时上头立刻要迎甄嬛回宫,赶紧调转话头,希望他念着甄嬛“久病不祥”、“任性倔强”,慎重考虑她今后的处置。
一下午甄嬛和他情到浓处的表白,大约是将自己说得悔不当初又情深不能自抑。我既要顺着皇上的心意,又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这话不经斟酌还真是不能轻易出口。
“过去的事她已经受了教训,若非她离宫四年,朕也不知自个儿会对她如此牵挂。”
果然。
皇上是被下了迷魂汤了,处处替她维护,竟然对着我也说出对她牵挂之语。
“皇上情深义重,是后宫姐妹之幸。”
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的碗,忍着心中的不屑,侧过身去,生怕自己眼神里的轻蔑被他瞧出端倪。
“容儿你都不知,这些年朕在后宫,连个说贴心话的人都没有。朕曾命她落饰出家,如今只希望她愿为朕再度装饰。”
“......”
他竟然没有说贴心话的人?那我算什么?他如今对我说的又是什么?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在身边的则可以弃若敝履。
男人。可憎。就像我爹。我现在恨不能冲进来几个强盗割下他的头颅,才能略略泄愤。
我佯装忧心地看向皇上,理智地提醒道:“可姐姐是废妃之身,如今能够再度侍奉皇上,想来姐姐必定甘之如饴。若是让宫中皇贵妃、毓贵妃知晓了,还不知要起多少事端呢。”
其实皇贵妃和毓贵妃都不在意,但是皇上的心尖尖上还是有她们二人的一席之地的。一个殷勤大度哄着他好吃好喝,一个坚冰初融与他共享天伦之乐,皇上哪里舍得丢弃。
若是因甄嬛回宫一事造出许多事端,可不是皇上乐见的。
“她怎么能算是废妃呢?朕从来称呼她都是莞嫔,从未改口。”
完了。
皇上大概此刻的脑子里只有甄嬛一人,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居然在这儿给我抠字眼?前朝后宫谁人不知她是废妃之身?他居然跟我说甄嬛不是废妃?
我尴尬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是臣妾大意了,原来这些年,莞姐姐在皇上心里从未离开过。”
我的话说得拈酸吃醋,皇上似乎察觉到了我掩藏的不乐意,忽然拉住我的手抚摸。
“不过容儿说得也有理。为免后宫再起事端,朕会命苏培盛安排莞嫔在甘露寺的一应生活起居。为祈求上天风调雨顺,朕会下令甘露寺每月举行一次祝祷,朕亲自来上香就是。”
每月来宠幸甄嬛一次?亏他想得出来。
不过至少可以短暂拦住甄嬛回宫了。
果郡王那边的事儿我还是得托人在外好好查查,这风流王爷当真无用,要他抓住甄嬛别放跑,就这么简单一件事他都办不好,简直是废物。
*
养心殿。
自从凌云峰回来没几天,皇上晋了锦答应和瑛答应为常在,日常里也是她们二人侍奉多些。
她们两个,一个眉目与甄嬛相似,一个是在思念甄嬛的动机下看上,一个个都成了甄嬛的替身。
我到东暖阁时,皇上正拿着诗词在看,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雅兴了。
“容儿身上怎么有天宫巧的气味?”
他抬头看我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弧度,疑问里有几分试探的意味。
“皇贵妃娘娘最喜用香,臣妾不过从翊坤宫来就沾染上了胭脂香味。”
他蹙眉放下书,盯着我从食盒里拿出东阿阿胶桂圆羹,继续问道:“你去翊坤宫做什么?”
我微微一笑,直接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皇贵妃娘娘体恤妃嫔,将闲置的东配殿改成了皇子公主们玩耍之所。温宜、胧月、静和、六阿哥、七阿哥都聚在那儿玩耍。惠贵妃娘娘也时常带着清洛公主去看哥哥姐姐,很是热闹。”
皇上眼神微动,轻轻叹息一声,“朕也很久没看看孩子们了。”
是啊,你满脑子只有朝政,一旦空闲下来就惦记着甄嬛,惦记着那些乌七八糟的情事,有多少能分给那些由妃嫔们尽心带大的孩子们呢?
“皇贵妃知晓皇上忙于政务不得空,特地让臣妾带了小厨房炖的东阿阿胶桂圆羹来,益气补血,热热的吃下去最是相宜。”
皇上盯着那碗羹,忽然感怀颇深,“世兰宫里这羹炖得最好,少说也得三四个时辰。从前她为了朕一顿午膳,后半夜就要起来盯着,甚是辛苦。”
他埋头一勺一勺地吃着,忍不住动情叹息。
第219章 死讯
“对了,这阿胶不错,下次去甘露寺朕让苏培盛也带些给莞嫔。”
幸好是我在这儿,若是年世兰,只怕要气得忍不住翻白眼。尽管她已经不爱皇上,但自个儿的辛苦只能为旁人做嫁衣,高傲如她怎能忍下这口气。
皇上他真是好薄情啊。
“还有上次容儿备的牛乳燕窝,朕记得莞嫔从前也最爱吃这个,朕也得记着给她带上。”
我摆出一个虚假的笑容,看着皇上满心满眼里还是只有甄嬛,无奈叹了一口气。
“皇上,莞姐姐身边无人照拂,还是拨两个宫女去伺候吧?姐姐凡事亲力亲为,自是诸多不便。”
皇上一愣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对。还是容儿想得周到。朕明日就派碎玉轩从前侍奉莞嫔的奴婢去。”
我一听他顺着我的话进了我设计好的圈套,立刻殷勤地提议道:“臣妾记得碎玉轩的佩儿很是机灵。菊青也很憨厚。侍奉莞姐姐是再好不过的。”
皇上似乎完全想不起佩儿和菊青是什么人了,只是附和着点了点头。
佩儿如今是欣贵人的人,菊青则在我封嫔后被指到了延禧宫。她们二人既熟悉甄嬛脾性,又受我恩惠,当然是再好不过。
“只是嬛嬛不肯回宫,不愿朕为了她而与前朝后宫周旋,她如此体贴朕,这份心意让朕很是动容。”
原来,甄嬛对皇上的搪塞之词是这么说的,还真是哄得皇上舒坦。
但她肯暂时接受我的提议拒绝回宫,也算是对我颇有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苏培盛突然进来,看到我在这儿有些不敢开口,皇上瞥了我一眼,对他说道:“无妨。什么事?”
突然,苏培盛为难地让身后的阿晋来回话。那是果郡王的贴身侍从,从前在清凉台见过的。
阿晋悲痛异常,眉头紧锁地回禀道:“王爷他,王爷所乘的船沉了,连人带船沉入黄河,连尸首都不见踪影。”
皇上气愤地一拍桌子,忽然怒道:“底下人是怎么做的事!不是让他们好好看着果郡王吗!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我脑子飞快思索,立刻明白了一切。
皇上虽然安排了果郡王前往滇藏查探,但是仍旧派了探子暗中监视他!
或许正是因此,温实初所说的远走高飞、安顿云南才没有成行。
我暗暗地攥紧拳头,看着桌上的东阿阿胶继续思索:甄嬛知道果郡王的船沉了,偏生又说山中的那具尸首是流朱?
我似乎想通了所有的事。应该是果郡王自知有皇上的人跟着,所以让自己的侍从阿晋带着流朱和甄嬛与他同路不同行。这样既避开了皇上的耳目,又可互相照应。
甄嬛亲眼所见果郡王沉船,只怕是一时无法查得究竟是谁人所害,才带着流朱和阿晋返回。
或许甄嬛刚一回京就听说了皇上前往甘露寺的事儿,所以紧赶慢赶地回来,只为了掩盖她曾经离寺私奔的真相,不愿牵累家人?
可她说自己有了果郡王的孩子......
我心中一惊,意识到此事确实蹊跷。若是在私奔前甄嬛便知怀有身孕,舟车劳顿,一路颠簸,果郡王或许不会让她跟着,会劝她在甘露寺好好养着。也就是说,甄嬛很有可能是在回程路上才知自己怀有身孕的。
这么一算日子......不足一月的身孕下她就和皇上......太医来了也诊不出个所以然。
甄嬛动作太快了,一回甘露寺就和皇上滚到了床上。如今果郡王不知所踪,甄嬛只要一口咬死并未私通,我还真拿不出人证物证来佐证他们二人的私情。
但凡我一心急就容易在皇上面前尽失信任,反而落得个污蔑妃嫔清誉,诋毁亡故郡王,破坏皇家名声的罪名。
甄嬛不是瓜尔佳文鸳,她是皇上失而复得的心尖宠,打倒她的难度不亚于当初的皇后。唯有蛰伏起来缓缓地搜集证据,以求将来一网打尽。
看着正在皇上面前跪着抹泪的阿晋,以及一脸忧愁的皇上。我忽然有些庆幸。幸好这几年我没有买凶对甄嬛下手,否则七阿哥就落得和三阿哥一样的下场了。
一来,甄嬛这几年一直有果郡王擎天护着,我未必能够得手。听闻他当年可以一箭贯穿京西野鸽子四目,骑射俱佳,武功高强,备受先帝称赞,连皇上都十分羡慕。
二来,即便是我收买的强盗真的杀了甄嬛,依他们二人这情分,果郡王一旦查到真相,不论是心慕甄嬛的他还是皇上,铁定不会给我一丝活路了。他们输得起,我可输不起。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我不是那种能拿上身家性命去赌甄嬛一条命的人。
“给朕派人去查!果郡王怎么会出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皇上动怒呵斥,手猛地一拍案桌,我才缓缓回过神来,安慰道:“皇上,黄河的水那样急,连铁船都能打成碎片,人的尸骨要如何寻回呢?”
我记得前世果郡王没死,若是今生依旧,果郡王再过一个月就能回来。到时候,便能让甄嬛死心塌地地待在宫外,水到渠成。
不过这一场假死确实是端倪毕现,疑窦丛生。
“奴才已经找到王爷所坐的那艘船的残骸,船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
阿晋吞吞吐吐,气得皇上怒道:“只是什么!”
“只是船底并不是用铁钉钉结而成,而是用生胶和绳索胶缠在一起。船一经在水中行驶,生胶和绳索便会断开,船就沉没了。”
阿晋的话中有话,连我都听出了问题,我看向皇上战战兢兢。
果郡王乘坐的船只是官府督造的,怎么可能出现这种问题呢?除非是皇上有意除掉果郡王。
但是看着皇上和我一样惊讶而失措的表情,估摸着此事还真不是他主使的。他派果郡王去滇藏好歹是做实事的,就算心有忌惮也不至于顺道要了他的命。
毕竟世人皆知皇上不顾兄弟手足之情,这么干岂不是平白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
皇上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主使之人的险恶用心,怒道:“是谁要害果郡王!是谁要害朕的亲弟!”
是谁要害他的名声?又要冤他屠杀手足?
我猜,这才是皇上真正想说出来的话。
第220章 爱中疯魔
延禧宫。
温实初跪在我身前,已经一盏茶的时间了,我丝毫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
我知道,把自己的怨恨和愤怒,发泄在可能同样不知情的温实初身上,无济于事。可此刻,我不找一个人出气,就憋得慌。
“娘娘从甘露寺回来就郁郁寡欢,不如微臣给娘娘开一剂宁神散?”
他试探着抬头建议,眼神都不敢与我相接,我将手中的茶杯砸在桌上,端详着他那张温和从容的脸。
“给我开一剂落胎药。”
温实初大惊,愕然看着我,又看向我的肚子,“娘娘三思啊!”
我冷哼一声,平静道:“不是给我的。”
温实初抬起身子的动作比刚刚更加慌张,却是一脸正气的表情。
“那微臣就更不能配此药了!为医者治病救人,怎可做这种害人害己之事?微臣劝娘娘莫要做这样的事,您有皇子公主,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实在得不偿失啊!”
温实初居然变身正义之士了?我还需要他来教我仁义道德?难不成我和他一块儿帮淳常在出宫,让他误以为我是个大慈大悲之人?
我可不是为了费叔奕,也不是为了他们口中那假得要命的天长地久,只是为了方佳淳意她本人的心意。
“就算你不配,本宫也能找费太医配。只是他未必能如你这般医术高明,若是那人落胎时痛苦异常、又或是此后再也不能生育,那就可惜了。”
温实初知道我铁了心要他配药,低着头伏在地上,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看得令我生厌。
我想,若是甄嬛要他做这种事,大概他是不会有丝毫拒绝的,毕竟他的意志只随甄嬛而动。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将茶水佯装无意地泼在他身上。
他不堪如此被我羞辱,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微臣,绝不会......”
“这药是给甄嬛的。”
“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流转,从惊讶变成恐慌,又从担忧变为笃定,最终蹙眉严肃道:“是果郡王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勾起嘴角看着他,眼神的意味分明。
“我配。”
我托着腮玩味看着他缓缓低下头去时那嫉恨又苦恼的表情,只觉得这是我近期见过的最有意思的画面。
温太医,你的善良也是有限的,不是吗?
杀果郡王孩子的时候你可不手软,给我装什么正气凛然、仁义忠贞?不涉及自己的利益时,总是能够轻易审判旁人,一旦触及自己所怨恨的对象,不是一样无情无义?
*
二月里,皇上忙于滇藏之事,一时无暇去甘露寺探望甄嬛。
美人再要紧,也重不过朝政。这算是皇上仅剩的底线和原则了。
我带着一盒盒燕窝、东阿阿胶、党参、还有各种脂粉和金银首饰前去甘露寺,代皇上瞧瞧甄嬛。
此行我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下甄嬛的孽障,彻底断了她回宫的指望。
禅房外站着菊青和佩儿,她们两个人恭顺对我行礼,眼神里流露出安分的敬意。
我知道她们两个替我监视甄嬛功不可没,对身后的宝鹬使了个眼色,让她记得打赏这两个丫头。
禅房里的甄嬛正坐在榻上念经,手中的佛珠自顾自地转动,那模样像极了打坐休憩的皇上。
她的睫毛上凝着泪珠,脸色也很差,鼻头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不久。
我将礼物堆在桌上,对着她笑道:“莞姐姐,这是皇上让妹妹拿来的。愿姐姐为皇上珍重自身,保养身体,柔婉承欢,和顺侍奉。”
我故意激怒她,用皇上夸奖她的词奉承她,她果然睁开眼睛,缓缓起身对我行礼。
“贱妾莫愁参见宣妃娘娘。娘娘如今位高权重,又何必对贱妾如此讥讽?”
讥讽?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和皇上已然有了肌肤之亲,还装什么贞洁烈妇?又不是我逼着她回来和皇上行同房之好的。
我又从食盒里拿出宝鹬入寺后特地借了滚水冲泡的药端上来。
“旁的都是皇上的心意,只有这一碗,是妹妹的心意。姐姐想要保重自身,还是要干干净净才能免生枝节啊。”
她的胎没了,便没有回宫的理由。她的胎没了,也可杜绝自身的隐患。此事一举两得,于我于她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附子、木通、五灵脂,穿山龙、鳖甲、刺蒺藜,都是活血化瘀的良药。更有一味红花在里面,莞姐姐若喝了,便可保自身与家人。待果郡王归来,便可与姐姐再续前缘,想要生再多孩子都不在话下。可姐姐若此刻因瞒不住有孕而被皇上迎入宫中,岂非成了辜负郎君的负心人?再者,修行之人宫外有孕一事,必定会引得物议如沸,将来,甄家女眷又要如何嫁人呢?”
我亲自将药端到她的面前,放到她的手中。她看着那黑乎乎的澄清液体,顿时又湿了眼眶。
“这药是本宫让温太医亲自开的,吃下去不会很痛,胎儿必死无疑。”
甄嬛猛地抬头看向我,似乎没想到我能支使得动温实初,更可怕的是温实初乖乖听了我的话,为她配了这一剂落胎药。
“你凭什么说允礼没死!你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你只是为了阻拦我回宫!你不想给我和这腹中的孩子一条生路!你要杀了允礼的孩子!毁了我在这世间唯一的指望!”
甄嬛忽然痛苦地质问我,我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她的问题太多了,有些我能回答,有些我不能回答,有些确实是我心中所想,有些确实是她异想天开。
“已经是二月了,距沉船之事已经四十天了。若允礼没死,他定会急急回来寻我!即便没有回来,他也会千方百计地送信回来叫我安心。你骗了我!”
她疯了。她心里只塞着果郡王,我的劝谏她竟然一句都听不进去。就算不为自身计,她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安然保下腹中胎儿,还不连累家人的?
“这碗落胎药,我不会喝的。我要这个孩子!不仅这个孩子,还有我的家人,我都要。”
她气恼地摔了手中的落胎药,那发脾气的样子看得我心头一怒,扬手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打完她,我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不能平静。
我心里百感交集,情绪复杂。我恍然觉得她像是比我小很多岁的小女孩,傻乎乎地跌落进男人甜言蜜语编织的陷阱里。我想拉住她,可她偏要往下跳。
“甄嬛,你这个傻子。”
这是我最后一次拉你,算是还尽你最初热心待我的恩情吧。
你敢回来,我就敢杀。
第221章 摊牌
甄嬛坐在榻上,眼泪“吧哒吧哒”地往下掉,她那柔弱可怜的模样,让我都不忍看下去,只能撇过脸去。
虽说我也会这招“欲退还进”、“我见犹怜”,但终究是没有她演得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允礼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像允礼一样来保护我了。”
想来也挺可笑的。再也没有人像允礼一样保护她了?我却一开始就没有人保护。
尽管她原有的护身符都已经被我斩去,但她还有正爱她爱得上头的皇上。
“甄嬛,你清醒一点。你一人带着这么大个雷,指望谁搭上九族为你隐瞒?”
我本着一点儿好心,想让她为将来计、为家人计,打下胎儿终究对她百利无一害。谁知道她根本不听我劝说。
“安陵容!你帮不了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她一个人发泄情绪,我看着这四四方方的灰色墙壁,忽然感到这座笼子比紫禁城还要狭窄和逼仄。
“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为了死得无辜的允礼,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知道她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她情绪激动像是随时都能晕过去。我此刻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冒进,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齐齐栽到我头上?
“允礼死得蹊跷,我不能不理会。他去滇藏之前曾与我说过,准噶尔部叛乱至今未平,常有细作混入滇藏。他的意外是滇藏乱民,还是准噶尔细作所为,都不得而知。可无论是哪一种,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他报仇!我腹中的孩子,注定要成为遗腹子。”
等……等会儿。你刚刚不是说我帮不了你,你要靠你自己吗?所以靠自己的意思是……
“可是果郡王一脉不能因我而终止!这个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名分,好好长大。”
她可真是叛逆。我不想让她回宫,她就给我杠上了。
宫外的孩子,废妃私生,就算果郡王真的回来了,难道还能迎她入门成为正室吗?没准儿这孩子就是浣碧那样的下场,永世无法入族谱,甚至只能过为奴为婢的生活。甄嬛恐怕这些日子早就盘算明白了。
“允礼曾告诉我,皇上曾在病中呼唤我的名字。我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要尽力一试!我要用皇上的手,用皇上的权力来报仇!”
她铁了心要让孩子以龙裔的名义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一点儿也不避讳我,跟我摊牌对垒。
她是太自信皇上对她的爱慕与眷恋,还是看不起我这个对手?
是了,没准儿在甄嬛眼中,我还真是个好对付的。当初我投入年世兰麾下光明正大和她坦白,如今给她落胎药也直截了当。简直是明火执仗、毫无保留。
甄嬛被我坑得连见识我手腕的机会都没有,没准儿她以为,当初是她凭借宠爱拉下毒后宜修。
“报仇?果郡王兴许没死,兴许只是一个意外。”
你非要冠冕堂皇地将回宫享受荣华说得这么义正言辞吗?
女人想要荣华富贵可耻吗?女人想要为孩子争一个好前程可耻吗?女人有野心可耻吗?她若是直言想要为自己、为孩子争一份好生活,我或许更能与她感同身受。
用皇上的权力为果郡王报仇?我不懂。
“咚咚咚。”
我听见敲门声,对外头威严道:“进来吧。”
温实初提着药箱进来,看到我和甄嬛剑拔弩张般对峙,然后视线瞬间移到地面,看到了那碗被打翻的落胎药。
他顿时额头急出汗水,转身将禅房的门关上,痛心疾首道:“嬛妹妹,你糊涂啊!”
温实初整个人都有些战栗,我知道眼前马上要上演一出好戏,退了几步坐到桌前,给自己斟了一杯茶,顺便还给温实初也倒了一杯。
“温大人,来得这样急,先喝口水润润吧?”
温实初瞥了我一眼,仍旧严肃地盯着甄嬛,“我没心思喝茶。”
我轻笑一声,自己举着茶杯到嘴边,十分好奇温实初会怎样劝甄嬛。
“为什么!嬛妹妹,为什么!”
甄嬛眼神瞥向我,然后对着温实初笃定道:“因为我遇见了皇上,这个孩子是皇上的。”
我低下头,嘴角的笑容更加意味深长。
论情分温实初会信甄嬛,论本心温实初会信我。其实到现在这个地步,这个孩子是谁的已经不重要了。
温实初看向我眼神中满是惊恐,很明确,他信我。他脑子很清醒。
“嬛儿!你疯啦!这可是欺君之罪!这万一!”
是啊,甄嬛不会以为把我和温实初绑在贼船上,一块儿欺君就能保自个儿了吧?
“没有万一!若是有万一,那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
温实初吓得后退了一步,近乎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我,他大概万万没想到,今儿随我来甘露寺是这么一出好戏。
“你去告诉皇上!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根本不是他的!”
甄嬛对着我还有几分柔弱无辜,对着温实初立刻变得咄咄逼人。我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喝一边看他们两个大声密谋。
我忽然想起前世,那会儿我与皇后明明已经蒙中了甄嬛此胎有问题,放出风声说她的孕肚比寻常月份更大。可皇上不仅丝毫不信,反而斥责疏远了皇后。
皇上的心意大于天。
哪怕甄嬛如同杨玉环一样已经嫁作他人妇,皇上只要喜欢,也是能毫不介意地夺娶的。
那一时上头的心性,如烈火焚烧,能将所有阻拦者都化为灰烬。
温实初急得说不出话来,一脸忧虑地安慰道:“你明知我不会这样做!果郡王和皇上能做到的,我也可以!”
甄嬛忽然又放软了语气,眼眶中盈满泪水,我知道刚刚对我的那套说辞她又要对温实初来一遍了。
“你能帮我照顾保全我的家人吗?允礼可以。”
我一愣,甄远道没有因为钱名世一案被牵连,不是因为我和浣碧先下手为强,嘱咐了甄大人提前收集瓜尔佳鄂敏结党营私的罪证吗?什么时候成了果郡王的功劳?
“你能帮我调查允礼的死因,为他报仇吗?皇上可以。”
我扶额微微摇头,心想:皇上那人她还没看清吗?他可以,但不会。
第222章 夺权
温实初被甄嬛质问地垂下头去,哀怨道:“说来说去都是我无能,我不能帮你。”
我仰头又喝了一口茶,只觉得他们俩这么对话实在有趣,我能在这儿看上一天呢。
见温实初开始自怨自艾,甄嬛也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不是你不能帮我,而是我命途多舛,我好不容易离开了紫禁城......”
我眼神微亮,看向甄嬛。
“可现在还是不得不回去。因为这天下是皇上的。没有人能帮得了我那么多。”
我笑得一口茶都要吐出来了,哪有什么“不得不”,不过是不想显得自己急功近利、自私凉薄。她如今深谙我与皇上的生存之道,为了自身的利益装得无辜可怜。
此刻,我倒是有些喜欢她了。
甄嬛说罢将脸转过去,连和温实初眼神相接都不敢,叹道:“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肯帮我,我也不会勉强。”
她好狠啊,狠得略略有些像我。我端详着她那模样,仿佛看见了在养心殿里虚情假意的自己。
为了自身利益,不顾礼义廉耻,谁都可以利用,连我都在她的算计之内。
“我在宫外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哪怕是斗得无穷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的好。”
甄嬛一边说一边看向我,她视我为威胁她生存的敌人,却能这样巧用心智利用我。她这句话无异于在对我下战书,激将我放过她,让她回去。
“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我也未必愿意......”
甄嬛深情地看向温实初,眼泪滑落,鼻头显出娇嫩的粉色。
“罢了。嬛儿。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
温实初刚刚说罢,我便见甄嬛咬着唇撇过头去,她不是快要笑出声才咬唇强忍吧?
只差二十天的胎相。即便是华佗再世,只怕也不敢咬准怀孕的日子。温实初决心要为甄嬛搭上九族拼命,皇上又偏心宠爱甄嬛,我无凭无据,再阻拦她不过是自讨苦吃。
行吧。把她领回宫里再慢慢杀,希望她不要后悔。
“莞姐姐,你好好养身子。我和温大人会好好告知皇上这个天大的喜讯的。”
甄嬛缓缓叹了一口气,一副计谋落成的松快之感从眼底流露出来。
她以为我和温实初是任她摆布算计的棋子,殊不知,这一刻她重新回到了我的棋盘。
*
养心殿。
我来复命回话,皇上坐在东暖阁的榻上,案桌上摆满了奏折。
从前他绝不会在这儿理政的,只怕是近日实在太忙了,刚歇了一口气,苏培盛就把奏折送来了。他懒得回西暖阁坐冷板凳,所以才在榻上看起来。
“恭喜皇上。臣妾此次去甘露寺探望,顺道带着温太医给莞姐姐把平安脉。温太医说,姐姐有喜了!”
皇上手上还拿着奏折,突然抬头看向我,“果真?”
我笑着对他点了点头,继续说道:“臣妾特地叫了温太医来给皇上回话。”
皇上一乐,放下手中的奏章,拿起放在案桌上的珠串,轻轻一甩。
“微臣温实初参见皇上,参见宣妃娘娘。”
我直接坐在一旁的榻上,眉眼含笑看着温实初一本正经地撒谎为甄嬛隐瞒。
“回皇上,莞嫔娘娘有喜已一月有余。”
皇上笑着看向我,像是忍不住和我分享他又有孩子的喜悦。
我不通医道,更不知甄嬛在甘露寺都做了什么龌龊事,不过是占尽让皇上高兴的先机,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罢了。
“只是......”
温实初这句“只是”意味颇深,皇上忽然严肃起来,蹙眉看向他,“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的胎像略有不稳,需要好好静养,为保万全,只怕不能与之过分亲近。”
皇上微微叹了一口气,将珠子放到桌上,对着温实初嘱咐道:“你,尽心尽力照顾好莞嫔,太医院的事平时应卯即可。平身吧。”
温实初叩拜告退,我则是喜滋滋地看着皇上,托着腮装作娇俏的样子,“恭喜皇上!”
他听到不能和甄嬛亲近之后似乎有些失意,估计这些日子正是上头,满脑子只想着怎么和甄嬛......一次就中反而让他不乐意了。
等她怀胎十月生产出月,就要一年之久才能重新和她再试云雨,岂不是要把他憋死了。
再者宫中皇子公主已经出生了这么多,对于皇上而言,多一个少一个确实没有那么重要了。
如今的情势与前世可是大不相同啊......
“臣妾为姐姐和皇上高兴。姐姐真是好福气,皇上一去探望就有了。”
皇上见我对他无有不依的,张开手掌抚摸着我的脸庞,“今儿就别回去了,留在养心殿吧。”
*
夜晚。
我坐在皇上的身上,他擒着我的腰抚摸着我腹部一条条横纹。
“容儿即便生了两子一女,仍是如此纤瘦。只可惜这腹上的横纹,当真是白璧微瑕了。”
他笑着咧开嘴,掐住我腰的手劲更大了些。我也将相同之力还报给他。
他舒服痛快,像认输一样求饶道:“容儿如今也会对朕使坏了。”
帘帐之中,我不再是任他摆布的鸟雀,而像是马背上征战的女将军。他已经被我拿捏住了,他喜欢谁、想要谁、厌弃谁如今都是我说了算。
甄嬛也不会例外。
他忽然松开手,一脸享受地闭上眼睛,我俯身趴在他身上,凑到他耳旁轻轻低语,“臣妾还有更坏的呢。”
我的舌头轻轻一点他的耳垂,将他引得一激灵,又起来了。
情事方毕,他躺在床上,舒服得叹道:“朕想即刻迎莞嫔回宫。”
“臣妾也盼着姐姐早日回来呢。只是,姐姐若要回来,还住在碎玉轩吗?”
皇上笑着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低头像是与我说悄悄话一般,“朕想建一个新殿给她居住,你看如何?”
“自然是好。姐姐身受皇上恩宠,想来皇贵妃执掌六宫事宜,也定能体谅皇上的心意。”
皇上一愣,像是想起了从前甄嬛和年世兰处处针锋相对、拈酸吃醋,斗个没完没了的旧事。
“不过,去年西南水灾、国库吃紧,大兴土木恐怕会引得群臣反对。还是让内务府把永寿宫整修出来,这样便无不妥。”
我靠在皇上的身旁,拉着他的臂膀,“皇上心怀天下,又体贴姐姐,真真是最好的。”
第223章 顺流
“皇上可是要迎莞姐姐为莞妃吗?当初皇上本有意在姐姐诞下公主后晋她为妃的,如今妃位尚有空缺,岂不正好?”
皇上蹙眉看向我,眼神中尽是打量的意味,他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则是真挚地看着他。
“胧月早已记在皇贵妃名下,宗谱上来看,莞嫔一于社稷无功,二于龙脉无助。废妃回宫册封为妃,会不会太显眼了?”
我早就拿准了皇上多疑忌惮的命门。
当初宜修联合群臣反对,句句申斥皇上迎罪臣之女回宫不妥,仗着自己是满军旗处处拿甄嬛是汉军旗下五旗出身说道。还说甄嬛没有诞育皇嗣于社稷无功,引得皇上给她赐姓钮祜禄氏,还给她一个养子以作傍身之功,简直是自损一千的打法。
咱们这位皇上,最会居安思危、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
前头困难重重他就卯足了劲儿要去克服;但前头若是一马平川他反而要谨慎行事了。
“姐姐既然有孕,封妃亦是板上钉钉,为免前朝议论,皇上不若依旧按嫔位迎回宫中,待姐姐生下皇子再行封妃,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吗?姐姐待皇上情真,定不会在名位上计较的。”
襄嫔正盯着这最后一席妃位呢,为了她的温宜,不把甄嬛往死里整怎肯罢休。
皇上思忖了片刻,忧虑道:“只是朕亏欠莞嫔许多,若不在名位上补偿她,总觉得心有愧疚。”
他这该死的愧疚之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了。
“皇贵妃只有一女,惠贵妃当年产下公主也才封嫔,莞姐姐此时便封妃,只怕是各宫姐姐们更不能好好地与莞姐姐和睦相处了。”
皇上蹙眉考虑,或许是顺着我的思绪,想到甄嬛刚从宫外回来就引得后妃怨怼嫉恨,几乎是让她回来当靶子。若是甄嬛因此龙胎有失,或是成为后宫怨气所中,反倒得不偿失了。
“还是容儿思虑周全。那朕就好好装饰永寿宫,寻些珍宝古籍供她赏玩,养胎嘛,心情舒畅最重要。”
我依偎在皇上身旁,脚尖轻轻地隔着寝衣蹭着他的腿,搔得他拢住我的身子。
“对了,这个莞字不好。朕要给她改个封号。”
封号......
“臣妾近日也读了些书,只听得一个僖字极好,僖者,欢乐也。不正应了皇上喜迎姐姐回宫之事吗?”
皇上思忖了一会儿,与我说道:“朕还是看中熹字。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
我赶紧迎合皇上道:“臣妾不如皇上文采。熹者,炙热也。恰如姐姐炙手可热,乃是皇上心中最要紧之人。臣妾记得那位说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大儒,就是叫朱熹,姐姐诗书才学也堪称后宫状元,可不是巧了吗?”
皇上看着我一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容儿长进了。读书也变多了。能够说文解字了。还是依容儿的意思吧,熹字叫人想起那死板的老学究,不如僖字活泼喜兴些。”
我暗暗地攥紧拳头,只觉得还报了当初“鹂”字的屈辱讥讽。
我《左传》翻得虽少,但也知道“小心畏忌曰僖,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刚克曰僖,有过曰僖;小心恭慎曰僖,乐闻善言曰僖。”
这个字送给甄嬛正好。她口舌灵巧、刚硬倔强、受罚有过,用这个字正好警醒她。
从前都是她搬弄文墨,好歹我也读了几年书,关键时刻活学活用,不过分。
*
翊坤宫。
皇贵妃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里面那个容颜姣好的自己,烦躁道:“皇上怎么又去甘露寺见了那个贱人。还搞大了肚子!”
我听着年世兰这么说,恍惚觉得她像是一个老母亲在指责自己拈花惹草的风流儿子。
襄嫔吞了一口口水,欲言又止。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翊坤宫为年世兰筹谋了。如今她位同副后、只手遮天,整个后宫无人对她不敬不尊,根本不需要我们为她出主意。
她自个儿主意也大得很,都能联合端妃在皇上的饮食中下药了。
“娘娘的意思是......”
曹琴默暗暗看了我一眼,又往前凑了一步。我有一种隔世之感,仿佛我们仨还在从前。年世兰还是华妃,曹琴默还是贵人,我还是小小常在。
“她不是回来抢本宫的胧月吧?”
年世兰忽然警惕,整个人表情都变得严肃起来,她愤恨地将手拍在桌上,“本宫不管她回来想干什么。只要她敢说自己是胧月的亲娘,让胧月疑心本宫,本宫就要她的命!”
我和曹琴默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情况肯定不是年世兰猜测的这个情况,但是她这么认为倒也没错。
襄嫔安抚道:“娘娘现在贵为皇贵妃,谁还敢冒犯娘娘呢?嫔妾等定设法为娘娘筹谋,免娘娘烦恼,好好护着胧月公主。”
我也跟着附和道:“娘娘这些年处处照应嫔妾与襄嫔姐姐,嫔妾等自当效力。”
这些年过得可算滋润,不说份例赏银只多不少,我得到的赏赐冠绝后宫,可与当年的华妃媲美。
皇贵妃听到我们二人的笃定之词,深深吸了一口气,卸下自己手上的护甲,对着颂芝说道:“一会儿胧月午睡醒了,本宫带她去御花园逛逛。”
我和襄嫔对视一眼,低头告退。
一路上从西六宫往东六宫走,我们两个人似乎都在享受着这种久违的结伴同行。
宫中妃嫔皆以安定和顺的日子为乐,或许只有我们在使用心计时才会找到一些自己的存在感。
“听说妹妹一力劝说皇上,不让甄嬛封妃归来,姐姐谢过妹妹了。”
她聪明得让我舒坦,她知道我做此事完全是为了她。
“她是废妃之身,名下又无龙裔,凭什么可以越过姐姐头上去?论出身、论姿貌、论年份资历,若她封妃,妹妹当真为姐姐不平。”
襄嫔莞尔一笑,虽知我只是巧言善辩,怂恿她对付甄嬛,但仍旧十分受用领情。
“妹妹胸有成竹,想来是抓住了她的命门?”
曹琴默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眼睛中是我最熟悉的狡诈。
“妹妹手中有的是她的命门。”
“哦?”
我往她身前走了一步,凑到她的耳旁,轻声说道:“果郡王。”
曹琴默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更深,戏谑地摇了摇头。
第224章 风起
延禧宫。
乳母哄着弘映和丹枫睡了,我难得松口气坐在榻上歇会儿。
如今又是春日里了,正好启出秋日里的冻梨,又是做鹅梨帐中香的季节了。
“先称沉香末一两。”
新来的丫头叫宝鹄,倒是个心细的,她机灵记性好,我便带着她学制香。
我将檀香罐子打开,用镊子将檀香块放到蜡纸上,“再称檀香末一钱。”
她说家中父兄前些年在西北战场上战死,家中只有母亲和妹妹相依为命,如今在宫中做活儿还能由月钱送回家中,到了年龄放出宫去,就不知道要如何过活了。
制香的手艺落在我这个一生出不了紫禁城的人手里也是无用,不若教给她,好歹是门生计。
“再将鹅梨去了中间的瓤核,将香末倒进去。再将鹅梨顶继续盖好。”
我接过她称好配好的香末,放进鹅梨中,对她会心一笑。她手脚很顺,做事是个麻利的。
“然后用那个小银瓮把这个盛好,放在火上蒸三溜。”
我看着她轻手轻脚地将香料处置好,拿起一旁的绢子擦了擦手。
“穆贵人到!”
夏冬春成了贵人仍旧是风风火火的模样,她眼神里有事儿,我对着宝鹬使了个眼色,让她带着宝鹄和正在制的香料一块儿出去。
两个丫头在榻前收拾着,夏冬春嘴巴里的话像是早就快要憋不住了,一直唉声叹气的,恨不能让红杏帮着一块儿收拾。
“你得了空也不歇歇!进宫六年多了!我就没见过你哪天不忙活的。”
夏冬春仰着头感慨,那模样十分好笑,她像是怕我累坏了的老母亲,担忧又贴心。
“停下来我也不知要做些什么。不如这样忙忙碌碌的,累狠了好入眠。”
我感受不到夏冬春和欣贵人攒局玩花牌的乐趣,也不知道看那些戏本故事有什么意义,让我看书作画、吟诗作赋就更难了。
一天若不塞得满满当当的,到了夜里我就睡不着,盘算事情可以睁着眼到天亮。
见宝鹬和宝鹄都退出去了,夏冬春也打发了红杏离开。
直到门口的宝鹊和小林子将门关上,夏冬春才神神秘秘地凑近我说道:“你要我查的事情,可吓人了!”
我又不是让她去查果郡王的生死,不过查查他在京中的故交和近况而已。那么有名的一个风流王爷,该流传出来的轶事也应该早就人尽皆知了。
“果郡王不是没有娶亲吗?但是他府内有一个侍妾。”
“什么!”
我的天爷啊,这是什么消息。
我忍不住捂嘴,忽然惊讶变成了痛快的笑意,得意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情比金坚,果郡王这样风流倜傥的就更是了。
我曾听采苹说过,她家王爷乐善好施,经常救人于危困,什么病重无依的奴婢,什么流离失所的官眷后裔,还有达官显贵家斥责受罚的小丫头,但凡是他能顺手救一把的,他都愿开金口。
他是王爷只当是举手之劳,但那些被救了性命的姑娘们没准儿生出觊觎之心,想着一朝麻雀变凤凰呢。
“那侍妾是何身份,你可知晓?”
夏冬春一副脑子不太灵光的模样,拍了拍脑门,仿佛是要把字儿从脑袋里抠出来。
“叫叶澜依。是圆明园百骏园里的驯马女。前年皇上在畅春园设宴时果郡王不是喝多了嘛......然后就......你懂的。”
叶澜依!
也就是说她此生不会入宫了,还到了果郡王府当侍妾?
我立刻反应过来,一想便知是皇上那个小心眼儿干的龌龊事。
当日夜宴,我记得果郡王好像说了什么皇上精于骑射之类的浑话。没想到皇上反手就给了他一个驯马的奴婢,这不是专门给果郡王脸色看吗?
“你说这奴婢也是挺稀奇哈,果郡王虽是风流,但一直不肯娶亲,京中盛传他有断袖之癖呢。若是传闻属实,这上赶着爬上软榻的奴婢岂非断送一辈子了?”
我脑中正盘算着前世一些被忽略的线索,忽然被夏冬春稀奇古怪的揣测给打断了。
“哈?”
我看着夏冬春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果郡王若是真有龙阳之好,最危险的不就成了常常和他观赏字画的皇上?
亏夏冬春这个脑壳想得出来。
“不过现在果郡王英年早逝,孟小姐是嫁不出去了,那侍妾也要守一辈子寡,真是可怜。”
是啊,与果郡王有关系的女人,孟静娴未曾出嫁就可能要永远待字闺中,叶澜依深藏后院永不见天日,反倒是甄嬛还能重新得到皇上宠爱。
这世间,越驯顺的人越凄惨,只有为了自身不择手段之人才能活下去呢。
我亦如此。
*
三月里,黄规全奉命督办大修永寿宫一事。
他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眼见着皇上把甄嬛放在心上,在永寿宫又布置了椒房,装饰摆件皆按照妃位去办。
翊坤宫。
如今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请安议事都和睦了许多,每天说说笑笑的,但最近因着甄嬛要回来皇贵妃火气大了,比平日都更爱呛人些。
黄规全送来了整修永寿宫的账目,年世兰一边翻一边笑道:“不过就是装饰一下,这才几天啊,就花了八千余两?”
皇贵妃将手中的账册一扔,眼神狠厉地看向主理此事的惠贵妃和敬妃。
襄嫔微微一笑看向我,我又看向跪在面前的黄规全,忽然明白了。
宫中协理六宫之权一直是惠贵妃和敬妃握在手里,皇贵妃纵使大权在握,少不得受人掣肘。她们二人从前和甄嬛交好,如今皇上亲口下令要大肆整修,当然是顺着皇上的心意,力争尽善尽美。
但是皇上那人是既好面子,又舍不得花钱。既然如此,那贴金花钱的事儿就让惠贵妃和敬妃来做,秋后算账省钱的贤良就让皇贵妃来担。
惠贵妃站起来,蹙眉看了黄规全一眼,似乎意识到自己掉进了圈套。
毕竟她身为贵妃,造价用料这些事儿也不大通,不过是听黄规全回禀个大概而已,恐怕也没想到能花这么多钱。
“启禀皇贵妃,皇上眷顾甄家妹妹,曾明言要极尽奢华,美轮美奂。嫔妾等自然唯皇上马首是瞻。”
我悄然低头一笑,惠贵妃这是帮甄嬛还是坑甄嬛呐,怎么像是打着皇上的旗号给她拉仇恨一样。
这不是宜修的招吗?
第225章 深远
“起来吧,既然是皇上的心意。本宫自然不会置喙半句。”
惠贵妃得意一笑,退回座上歇着,皇贵妃则是一副气没有撒出来的模样怼了黄规全一眼。
那机灵的狗腿子立刻拾起账本躬着要重新递还给皇贵妃,她一边翻一边笑道:“这甄氏的肚子可真是争气,咱们后宫这么多人,几年也没给皇上生下几个子嗣。她倒是福气好。”
毓贵妃和夏冬春本来就没有给皇上生儿育女的愿望,听了这话只是淡淡的。敬妃和端妃年纪都大了,也不做这番指望。襄嫔和欣贵人恩宠稀薄,有心无力。
倒是锦常在神色略略不平,她侍奉皇上好几年了,也有过得宠的时候,偏生一直没有身孕,心里怎么可能不急呢。
我和惠贵妃对视一眼,默契一笑。这后宫里只有我们俩生孩子,是因为当初的生子秘方我分了她一杯羹。皇上身子大不如前,只靠天意没有人为,只怕是任谁都生不出来。
毓贵妃见众人都不说话,冷笑道:“是啊。这后宫好不容易清净了一阵子,待甄氏回来,只怕又没有清净日子过了。”
她懒懒地看向皇贵妃,年世兰翻了一个白眼,抚了抚自己旗头上的黄金珠穗。
年世兰撑在自己的宝座扶手上,环视妃嫔一眼,“她不想清净,本宫有的是清净的日子给她过。”
众人沉默不语,低头喝茶,我暗暗瞥向末席的浣碧,只见她攥着手绢悄悄使劲。
*
长春宫。
瑛常在这里素雅中带着些许华丽,倒有几分文人墨客的韵味,她跟着果郡王很久,学得七八分清丽脱俗的腔调。
她一个人正在榻上看书,那书是前些日子皇上把玩的那本诗集。
“给宣妃娘娘请安,嫔妾有失远迎。”
我摇了摇头,直接坐到她的榻上,“本宫难得到你这儿逛逛,所以进来看看。”
瑛常在对我十分恭敬,根本不敢坐下,只是站在一旁。
“你坐吧,这是你宫里,你拘什么礼。你不嫌弃本宫不请自来、不与你客气就好。”
瑛常在低眉为我斟了一杯茶递到我跟前,“娘娘说笑了。嫔妾不敢。”
我环视着周遭的楹联,只觉得意头有些寡淡,瑛常在不像个少女,倒像是阅尽千帆的老者。
“黄规全还尽心吗?本宫瞧你这里素简了些。”
瑛常在笑得淡然,摇了摇头,“嫔妾孤身一人,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若是缺了什么定要和本宫说。本宫也是末位的答应过来的,这底下的日子有多艰苦还能不知道吗?即便本宫不如其他世家妃嫔那般阔绰,匀些烛火衣料还不在话下。”
瑛常在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再一次站起来端庄对我行礼,“嫔妾谢过宣妃娘娘。”
我温柔地看向她说道:“瑛常在在果郡王身边许久,可知王爷有一侍妾名唤叶澜依?”
瑛常在忽然瞳孔微睁,眼底划过一丝疑虑,缓缓说道:“嫔妾知道这位叶姑娘,但只知前几年,叶姑娘在百骏园时重病几乎要死去,幸而王爷在圆明园练骑射时遇见了,请了大夫为她医治,还拨了采兰前去照顾她。”
我暗暗思忖了一会儿,叶澜依竟然和果郡王有这层旧情在?
若前世也是这样,那么后来宁贵人在滴血验亲之时那般帮甄嬛的动机......便是,爱屋及乌?因为知道果郡王和甄嬛的情愫,所以才拼尽全力地帮甄嬛?
我轻轻一笑,心想,从前叶澜依助甄嬛是跟了皇上没得选,如今她名正言顺是果郡王的侍妾。有甄嬛这个威胁果郡王性命的大雷在,搁她那性子恨不能亲手将她除去。
“果郡王还真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难怪瑛常在跟在王爷身边也学得如此温顺得体。”
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看向她,瑛常在的神色却小心翼翼的,生怕在我面前说错了什么话。
“好妹妹,本宫瞧着御花园的柳条都抽芽了,何不折一支挂在内室呢?”
瑛常在有些不知其所以然,天真地向我问道:“娘娘这是何意?”
“柳同留,就是要皇上久留的意思。在宫中,想要那些宫女太监不议论出身、拜高踩低,皇上的恩宠是最要紧的。”
瑛常在低头一笑,释然悠远的样子,“嫔妾不信这个。嫔妾也从不在意旁人的议论诋毁。我本就如此,再怎么借皇上威势,也改变不了。”
我陡然一愣,她这份坦荡洒脱,是我在这个年纪没有的。
只是,她还不明白,没有威势,一旦碰上个恶人,很容易就死了。
*
延禧宫。
四月里,宫中最大的事是要迎甄嬛回宫。于我而言却不是。
我一早起来梳妆打扮,特地让宝鹬去毓贵妃那儿接了七阿哥回来,激动万分地等待着。
“娘娘,夫人来了。”
我赶紧起身,亲自迎到门口去,只见萧姨娘陪着娘亲进门。
“妾身林氏参见宣妃娘娘。”
看到娘亲要跪下,我赶紧扶着她的手肘,不肯要她行礼。
“娘娘,这个礼节不能不做,您就容妾身行礼吧。”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她的鬓角都白了,但是穿着诰命夫人品级的衣裳,看上去那么华丽又尊贵。
行完跪拜之礼,我赶紧拥住娘亲,迎着她坐到榻上,伏在她的膝旁。
“娘,女儿好想你。”
弘昫机灵地跑到我身旁,学着我的样子一样伏在娘的膝前,眉眼含笑地抬头看着她。
娘亲抚了抚我的脸,激动得泪水滚落,“看到你这样好,娘就放心了。”
我哭得泣不成声,只觉得等这一刻好久好久,好像有几辈子时间那么长。
我抱着弘昫坐到榻上,伸出手和娘亲牵住,泪眼朦胧地端详着她的眼眸,“费太医还尽心吗?我托他这些年为娘亲医治眼睛,只怕他阳奉阴违、不得力。”
娘亲抚了抚我的手背,温和笑道:“比来京之前好多了。如今还能做刺绣呢。”
我心疼地埋怨道:“娘亲眼睛刚好了些就做这些累人的活计,可别再熬坏了。岂不是平白让女儿焦心?”
萧姨娘见母亲不说话,帮腔道:“如今我们在京中都好。诰命的月例都用不完的,反比老爷在的时候过得更滋润呢。夫人也就白日里做些刺绣打发辰光,还是惦记着为小姐攒着。”
说罢,她从宝鹊手里拿出一身苏绣宫装,我一看上面波光粼粼的绣文,忍不住拿着绢子拭泪。
“女儿如今什么好料子都穿得上,不必娘亲再为女儿这样劳心劳力了。”
娘亲忽然一笑,目光中尽是温柔,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和我乘着乌篷船去买莲蓬的她。
“娘亲爱你之心,独一无二。”
弘昫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仰起头认真地看向我,嘴角含笑。
第226章 利诱
“姨娘,这些年在京中过得还好吗?本宫只恨不能出宫,也无法帮衬你们。”
萧姨娘激动地擦了擦眼泪,笑道:“一切都好,尤其是老爷走后,京中的夏家和甄家都对我们颇为照应。”
夏家我知道肯定是夏冬春打了招呼,甄家......
娘亲握着我的手,感动地说道:“甄府如此气派,这般折节下交,照应我们,为娘实是受宠若惊。”
我暗暗一盘算就明白了,甄夫人还真是有远见卓识,宫中只有一个她不喜欢的浣碧能够帮衬甄家,她早就意识到浣碧不可靠了。若不能让她的女儿甄嬛回宫争宠,甄家到底还是欠缺些底气。
她这样照顾娘亲和萧姨娘,就是希望我记着当年在她家的恩情,必要时帮衬甄嬛一把。我既有皇子又在妃位,自然是什么人都上赶着来巴结了。
幸好爹已经死了,娘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也只求安稳度日,否则还真是后患无穷。
“娘亲,您不必妄自菲薄,您如今是诰命加身,旁人尊您敬您都是应该的。既然甄府帮衬你们,女儿也不会落人话柄,自会还礼的。”
萧姨娘站在一旁点了点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之意,“对了,甄府最近也有件喜事呢。听闻过年时甄家二小姐在游园会上作诗拔得头筹,被护国公孙老公爷的长孙看上了,说是已经下聘了呢。”
我看萧姨娘说话时,一旁的宝鹄眼神有些闪躲,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
宝鹄尴尬一笑,畏畏缩缩地答道:“奴婢入宫前听说过这位孙小爷,说是他脾气暴躁、极好美色,流连青楼、通房丫头就十好几个。”
围在宫里的女眷们听罢都暗暗叹息一声。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护国公家看上甄玉娆,那也是玉娆高攀,想要拒婚哪有那么容易。浣碧只是小小常在,甄嬛自己都腹背受敌,更别说拉扯自己的妹妹一把了。
正在殿中陷入沉默之时,方德海突然来报,“娘娘,时辰不早了。夫人该回去了。”
我一听只觉得心中一酸,赶紧站起来拉着母亲的手不肯松开。她温柔地抚了抚我的脸庞,安慰道:“看着容儿如今一切都好,娘就放心了。娘自会好好保养身子,容儿也别太操劳了,你看你一直这么瘦......”
娘亲说着说着就要拭泪,抬头时还是对我绽开一个微笑。
“罢了,宝鹬去取一对和田玉璧以作贺礼,让娘亲代为交给甄家恭贺他们家中之喜。再拿两盒阿胶、两盒燕窝,两盒鹿茸给娘亲和萧姨娘带着回家。”
娘亲抿嘴一笑,攥着我的手更加紧了些,她不再言语,知道这都是我的心意。
*
碎玉轩。
院子里搁了一张躺椅,浣碧一人躺在梨花树下,头顶片片落花洒在她的身上,那样子倒是极美。若不是我,而是皇上看到这番景象,只怕又要心动上头了。
“宣妃娘娘驾到。”
浣碧睁开眼,脸上的神色有些恼,似乎在说:这一出又白演了。
“云梦呢?怎么不见她在?”
浣碧坐起来冷哼一声,“没用的东西,连皇上都请不来。”
她慢悠悠地站起来对我略略行了一个礼,“宣妃娘娘吉祥。只是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又到了我这偏僻无人的地方来?”
我笑着走进碎玉轩正殿,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坦然地坐在正殿的榻上,浣碧一愣,看着我已坐下也跟着坐了下来。
从前这儿是我遥不可及的地方,坐在这软榻上还要看人眼色。如今倒是扬眉吐气了,根本不用在意旁人怎么看怎么想,我肯坐就是她的面上有光。
“本宫听闻甄家二小姐甄玉娆要嫁给护国公孙老公爷的孙子,真是体面尊贵啊。”
浣碧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将脸悄悄撇开,不愿让我看见她不忿的表情。
“她是嫡幼女,千宠万爱长大,自然能这么好命了。哪里像我,这么多年,明明也得过宠,可就是没那个运气怀个孩子。”
她将自己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侍奉皇上这么久还没学会喜怒不形于色,真是欠调教。
我低头一笑,继续说道:“那孙绍祖可不是个什么好郎君。听闻他风流跋扈、耽于美色,男女通吃,败家轻狂。真是可怜玉娆了,孤身一人竟要嫁去那样的豪门腌臜地儿。”
我一边喝茶一边细细地打量着浣碧的神情,果然,她惊讶之后反而流露出痛快的神情,只是那一瞬的爽快转瞬即逝。
她立刻装得忧心道:“那可真是可惜了。她心比天高,性子是最像长姐的,以后可要怎么活啊......”
她的语气里带着笑意,我佯装没有注意到地站起来,看向梁下那只皇上赐给她赏玩的白羽鹦鹉。
“本宫让人备了礼恭贺她新婚之喜,锦常在可要备份礼回去?”
浣碧看上去神色有些为难,她身为常在捉襟见肘,能不从甄家伸手要钱就已经不错了。自从没了甄嬛帮衬,她在后宫过得还不如当初刚封官女子时体面。
我见她不言语,转头抚了抚白羽鹦鹉的尾羽,“本宫可以帮你备份体面的贺礼,让你在玉娆面前出次风头,压压她的威。可你要怎么报答本宫呢?”
浣碧听到我这么说已经见怪不怪了,她是我的刀,这满宫里除了我利用她还能给她点儿好处,她别无出路。
“甄嬛要回来了。等她回宫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别让她瞧出来是你做的。这个够简单吧?”
浣碧略略蹙眉,似乎有些犹豫。
“嫔妾不知如何做。”
“不知如何做,就动脑子花心思,好好琢磨琢磨。”
浣碧似乎有心要拒绝我了,但我是宣妃,她是锦常在,我在上她在下,哪里有她拒绝的机会。这份贺礼我替她送定了,她想不想要,都得受着。
“本宫替你送一对黄金珐琅彩手镯,上头镂刻鸳鸯戏水、比翼齐飞,可是难得的珍品。靠你自己,想为她的妆奁增色,还不知要熬多少年才能这般扬眉吐气一次呢。”
我给的太多了。她一年的份例攒起来也送不了这么贵重的首饰。
“嫔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第227章 云涌
养心殿。
明日甄嬛就要回宫,皇上激动兴奋地连折子都批不下去。
这几日每天下午,拉着我在东暖阁一起看他给甄嬛准备的赏玩的字画古玩之类东西。
“都是库里寻来的积年珍品,臣妾看着哪一个都是好的。”
皇上一边端详着那些瓶瓶罐罐、西洋送来的精致时钟,把玩着那些玉石摆件,爱不释手。
小厦子突然冲进来,欢呼着“回来了,回来了!”
皇上本在给我讲这汝窑的瓷器如何烧制出这通透漂亮的冰裂纹,陡然被小厦子打断,一脸怒意地看向他。
小厦子是个机灵的,还没等皇上开口,就已经跪倒伏在地上,乖乖巧巧的样子。
“慌慌张张,连个话都说不全!”
皇上探过身子严肃地盯着他,继续问道:“是谁回来了?”
我嘴角一扬,知道今生与前世并无分别。
“果郡王回来了。”
果然,果郡王跟在苏培盛身后悠悠地进来,看上去黝黑发瘦,倒不似从前夜宴之上意气风发之态了。
“给皇兄请安。宣妃娘娘安好。”
我看着皇上下榻扶他起身,也跟着下榻站在一旁对他回礼。
“快起来,快起来,坐。”
我懂事地走到一旁,皇上则是拉着果郡王和他坐在同一边榻上,亲密无间。从前只有我们做那种事,皇上才会拉我和他坐在同一边。
皇上目光灼灼地看向果郡王,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庆幸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自从夏冬春胡诌了果郡王有断袖之癖的缘故,如今我看着皇上和果郡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朕听说你葬身黄河,实在是伤心得不行。”
皇上的眼神瞥向我,我知道他在十七爷面前不能演,正在点我为他演下去,“是啊王爷。皇上寝食难安,打发了好几拨人去搜寻,日日惦记着你,人都瘦了。”
我叹息了一声,心想:他可不是寝食难安,想甄嬛想得人都瘦了。
果郡王看向皇上的时候眉头紧蹙,眼中含泪,像是感动的样子。
“你能回来,真是天佑我大清啊!”
皇上拍了拍他的背,拉住他的手,果郡王亦是感慨万千地叹道:“都是有皇兄的庇佑,臣弟这才捡回一条命啊。”
“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朕有一件喜事,正不知道找谁去办。”
我听不下去了,我怕看见果郡王那吃惊崩溃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赶紧对皇上说道:“皇上和十七爷有要紧话说,臣妾就先告退了。”
我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皇上满心喜悦地对果郡王说道:“朕要迎僖嫔回宫,就是从前的莞嫔。旁人听到这个事儿都急着反驳朕,你倒很镇定。”
“皇上......皇上要接心爱之人回宫也是情理之中嘛。何况臣弟也听说僖嫔已有身孕。”
殿内传来皇上畅快的笑声,只怕是果郡王的心正在滴血。
我心里快要笑死了,面上还得装得一脸淡然,由宝鹬扶着缓缓朝外走去。
甄嬛啊,甄嬛。我给过你一条光明灿烂的来日之路。只是你偏偏不信。非要回到这不堪入目的暗沉往事里来。
你就后悔吧。
*
永和宫。
曹琴默一见到我就十分警惕,她从前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春风吹起她旗头上的紫珍珠流苏,我竟然有一种她的发丝扬起的错觉。但她明明头发梳得服服帖帖、一丝不苟。
我有些不太明白,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笑道:“姐姐安好。今日怎么没有带着温宜公主出去玩?”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拉进内室,驱散宫中众人,悄声向我问道:“妹妹是何方神圣,竟能未卜先知?果郡王真的回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直打鼓,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她太聪明了。
连皇上的人都查不到果郡王的行踪,我却提前一个月就告诉她果郡王乃是甄嬛命门,将来可作决胜筹码。
或许当时她只是将信将疑,但此刻,她是确认了我确实抢占到了先机。
“姐姐,你信我,不必管我的消息是怎么来的。妹妹不会骗姐姐。”
襄嫔微微退了一步,盯着我眼波流转,她似乎从未在这个后宫里真正信任过谁,但是此刻她犹豫了,她在下注,她在赌。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一笑,“妹妹能从小小答应成为今日宠妃,自然是不简单。”
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握住我的手,和我紧紧攥在一起,“我把我和温宜的一切,都押给你。宣妃妹妹啊,你可要扶摇直上九万里。”
曹琴默拉着我在床榻上坐下,亲昵得我都有些不能适应。
“妹妹,消息姐姐早就送出去了,只怕不肖几天就能有结果了。”
我信任地点了点头,对她微微一笑。
自从曹琴默为了搬倒太后,借着年世兰的人脉将手伸出过后宫一次,这种放消息的活计已经是轻车熟路。
风声。她就是我的风声。
“那孟家小姐的未婚郎君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要不再把握住,岂不要被全京城的官眷耻笑?”
曹琴默掩面一乐,对着我说道:“要姐姐说呢,这孟小姐不过是做了天下女子敢想而不敢为之事罢了。凭什么只有男子能挑选女子?女子就不能选自个儿想嫁的人吗?她身为公府的千金独女若都做不了主,更何况咱们这些人?”
她脸上的笑意里暗含着不甘,恐怕她若是男子能够读书入仕,也是不想嫁到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来,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家中幼弟的身上。
“姐姐说得是。咱们推她一把,亦是推自个儿一把。若是那娶亲的男子不愿又如何,他不过是品尝了全天下千千万万女子,不得不经的痛苦之万一罢了。”
曹琴默像是忽然找到了知己一般,少有得对我笑得灿烂。
我好像透过她明媚的眸子里看见了仍旧是少女的曹琴默,看见了她曾经不亚于甄嬛的心高气傲,也看见了她不得已而为之的苟且与蛰伏。
第228章 回宫
从永和宫出来,我突发奇想,想要去永寿宫瞧瞧。
一路向西,迎着火烧般炽热的夕阳,一步一步朝着刚刚修缮过的豪华宫殿而去。
刚到宫道前,便看见了同样站在永寿宫门口的惠贵妃。
她一个人站在宫门口发呆,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有些惋惜。
“眉姐姐。”
“你怎么大老远的跑到这儿来?也不嫌累得慌。”
她穿着一身宝蓝色的旗装,雍容华贵,身为贵妃后平添了几分从容淡定。
“我想着甄姐姐明日回宫,想过来瞧一瞧,没想到眉姐姐也在。”
眉庄低下头走了两步倚在宫门口,笑道:“启祥宫就在近旁,我与嬛儿以后就是邻居了。”
我隐约看到永寿宫里的合欢花快开了,一瞧便知是曹琴默的手笔,我不过提了一嘴“果郡王”,她便能说动年世兰让内务府移栽合欢花来此。
眉庄见我心情不错,转身笑道:“小时候,我和嬛儿叠纸船,总想着我们的船要漂得一样远。就算要嫁人,也要嫁得一样远,最好是两兄弟,这样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看着眉庄那唏嘘的样子,安慰道:“姐姐心愿已成。”
眉庄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总是羡慕她的。即便我身为贵妃,但看到她的永寿宫如此奢靡,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和她差得好多。”
“姐姐怎的如此自怨自艾?是生了清洛公主还没有休养好身子吗?”
她尴尬一笑,眼角却渗出泪水,我有些看不懂她,只觉得她性子变得郁郁了许多。
*
清晨,阳光温暖。
皇上携众妃迎接僖嫔回宫,与从前唯一不同之处就是,甄嬛少了那半幅皇后仪仗,看上去没有那么威势显赫了。
如今她仍是甄氏而非钮祜禄氏,仍是汉军旗而非满军旗大姓,仍是四品官的女儿,论出身家世在众妃之中不过资质平平。
不过她的吉服华贵,旗头璀璨,除了皇贵妃没人能够比得上她。
年世兰特意穿着皇贵妃吉服,明黄色的衣裳衬得她与皇上宛若夫妻一般。她傲视着一步步走过来的甄嬛,眼角眉梢都是轻蔑。
毓贵妃一身深紫色,有一种赶鸭子上架被绑来捧场的感觉,她全程低着头想自个儿的事儿,看都不看甄嬛一眼。
惠贵妃、敬妃、端妃都很端庄,对着甄嬛微笑致意。我和襄嫔微笑对视,像是看着一只兔子一步一步接近我们设好的陷阱。
“臣妾归来,恭祝皇上圣体康健,福泽万年。”
甄嬛下蹲行礼,皇上心疼地上去牵起她的手,将她拉着站起来。这份荣宠让众人无不相视而笑。
“一路上可好吗?”
“都好。”
皇贵妃见他们俩那痴缠的样子忽然上前一步,对着甄嬛笑道:“皇上一告诉后宫姐妹你要回来,大家可是开心得不得了。”
是啊,因为这事儿请安议事的时候都比从前热闹多了,又有争吵的话题了不是?
甄嬛环视年世兰身后的后宫旧人们,温柔道:“多谢各宫姐妹关怀备至。”
皇上看向一旁迎甄嬛回来的果郡王,“这一路奔波劳苦,朕该好好谢谢你才是。”
果郡王像是强忍着内心涌动的情绪,平静地回答:“皇上若高兴的话,将珍藏的几幅古画赏给臣弟就是了。免得臣弟,日思夜想。”
皇上乐呵呵地笑道:“好!随你挑就是!”
甄嬛忽然看向我,眼神里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则是挑衅般说道:“妹妹未曾想到还有今日,又能与姐姐一同侍奉皇上了。”
她像是被我戳中了软肋,眼神快速地瞥了果郡王一眼,笃定道:“姐姐倒是无时无刻不想到妹妹,虽是许久不见,却像日日都见。”
我们俩之间的火药味像是被敬妃发现了,她忙赶着打圆场道:“僖嫔今日气色不是上佳,许是舟车劳顿,有孕在身的人不宜在风口中久站,还是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惠贵妃看着甄嬛一样是百感交集之态,“皇上为了迎妹妹回宫,特地命人重修了永寿宫呢。”
眉庄到底还是在意皇上对甄嬛的千宠万爱,当着众人的面就点出来了。
我也跟着说道:“皇上为了姐姐的永寿宫费尽心思,寻了不少积年珍宝出来,还不让咱们姐妹看新鲜,只等姐姐回来开宫呢。不如,僖嫔姐姐带我们开开眼吧?”
皇上一把牵住甄嬛的手,笑话我道:“日后总有去的时候,何必急于一时?朕先陪僖嫔回永寿宫。”
众妃嫔面面相觑,目送着皇上对她像捧着手心里的宝一样带着她离开。
*
晚上。皇贵妃在绛雪轩设家宴。
年世兰原是最好热闹的,自从年大将军身死,难得大办宴席,如今为着甄嬛回宫,皇上高兴,花起银子来有些不管不顾,皇贵妃也带着内务府趁机办宴会捞油水了。
绛雪轩风雅,地方是小巧了些,但贵在精致,众嫔妃和王爷坐在一起显得其乐融融。
“恭祝僖嫔娘娘祈福归来,国祚永延。”
大家祝酒罢,皇上端着酒杯看向慎贝勒笑道:“黎氏有孕了?朕敬皇弟和弟媳一杯!”
黎氏缓缓起身,举杯和慎贝勒一起回敬皇上。
皇上看到果郡王只顾着喝酒,一杯一杯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一般,忽然笑道:“老十七也缺个打理家事的人了!你看允禧,娶了亲之后人都长大了不少。”
慎贝勒和黎氏恩爱一笑,两人同时看向旁边座上的果郡王。
果郡王好像察觉到了皇上又要提起他娶亲之事,警惕地看向上座脸色如常、云淡风轻的僖嫔。
“恕臣弟还不想娶亲。”
我和曹琴默悄悄对视一眼,沛国公肯定上折子恳请皇上赐婚了。
“沛国公府的小姐孟静娴,她幼时曾与你一见,钟情许久,然而你始终未允。”
皇上在点六年前,他在圆明园指婚一事。那是果郡王第一次逃婚......
“那孟静娴痴心一片,再不肯嫁,一来二去竟耽误成了未嫁之女。”
可不是一来二去,前年皇上再提起时连婚期都定下了,偏生果郡王又托病躲过去了。
“沛国公听说你前往滇藏迟迟不归,劝孟小姐改嫁他人,没想到孟静娴触动情肠、伤心欲绝,竟抱病不起。”
我悄悄看向曹琴默,果郡王秘不发丧,这是宫中秘事,沛国公能知道是因为我们想要他知道。
“沛国公爱女心切,今日再上请安折子,恳请朕念他女儿情真,情愿女儿以侍妾之位侍奉在果郡王左右,不至使他老来失了爱女。”
笑死,果郡王的侍妾是一个驯马奴婢,公府小姐甘愿和奴婢平起平坐,好比沛国公当面抽果郡王大耳刮子了。
沛国公再上折子的意思很明确:逼婚。
第229章 背刺
皇上的话说的很重了,意思几乎是:不可违抗。
甄嬛生怕果郡王在这大日子里发疯,赶紧附和皇上说道:“孟小姐钟情王爷许久,王爷不可辜负。”
果郡王一听甄嬛这么说反而急了,立刻拱手行礼。
“臣弟和孟小姐无意,娶她岂不是白白耽搁她?况且臣弟在很多年前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子,和她两情相悦,后来虽然分隔千里不能结为夫妇,但在臣弟心里,她才是唯一的妻子。”
我惊得几乎用绢子掩面,悄悄看向襄嫔,她果然也露出一个得意的眼神,势在必得。
皇上蹙眉看着果郡王,满殿都是嫔妃宗亲,果郡王当着这么多人驳他的面子,属实是有些不识好歹了。
我看到皇上脸上略有愠色,忙跟着打圆场道:“王爷真是说笑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王爷不娶亲,如何断定自个儿最爱是哪一个?”
皇上见我为他解围心情颇为舒畅,满意地对我一笑,我继续说道:“嫔妾幼年最喜吃姑苏的梅花糕。觉得这世上最好吃的便是家门口的梅花糕。后来随父迁至松阳,又吃到了定胜糕,便觉得梅花糕似乎不再是最爱吃的了。王爷您不试一试,怎知最爱的就是梅花糕呢?”
甄嬛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狠厉,我看到她那一脸郁闷的样子就觉得痛快。
皇上也跟着附和道:“宣妃说得是!男子有个三妻四妾是最寻常不过的,你又没和她相处过,怎知两人不能举案齐眉、情长到老?”
甄嬛撇过脸去,不愿再看果郡王一眼,若是皇上再说下去,我看她要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皇上见无人为他帮腔,继续给自己找补道:“况且沛国公言辞卑微,爱女情切,朕也不免动容。”
“可臣弟已经耽误她那么多年了,何必拖上她一辈子呢?”
果郡王一点儿不怕死,皇上说一句他就要驳一句,一点儿不顺从。以我对皇上的了解,恐怕此刻果郡王已然上了皇上要诛杀的名单了。
他是一个见汪景祺奉承年羹尧,就要把对方头颅割下悬挂菜市口十年的人,怎么可能容得下旁人如此挑战他的权威?
“你若执意不允,孟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为你搭上一条性命?若沛国公因此事心中生怨,于朝政也不相安啊!”
皇上动怒了,众人战战兢兢,十几双眼睛都盯着果郡王,生怕一会儿要满殿的人要跟着一块儿告罪为他求情。
果郡王绝望地看了甄嬛一眼,叹道:“如此说来,臣弟是非娶不可?必得好好待她一世?”
皇上喝了一杯酒,看都没看果郡王一眼,反而转向身旁打扮娇艳的甄嬛。
“嗯。朕,要的就是这句话。”
*
第二日。
众妃齐聚翊坤宫议事。
年世兰最不喜欢俗务,如今也没什么显摆威势之心,十天半个月才请安一次。
颂芝悄悄告诉过我,年大将军死后,皇上换过翊坤宫的欢宜香,已经换成了不含麝香的,只是年世兰早已没了想要为皇上生子的执念。
可叹皇上不知,早在年大将军死的前几年,我们就已经换成了无麝香的。年世兰迟迟无法生育,是已经被他害得伤了身子,多年调理也只是杯水车薪。
“给皇贵妃请安,娘娘金安。”
年世兰穿着金色绣莲花的宫装,看上去像是佛前开过光的菩萨一样,她刚坐下就看向了甄嬛。
“一晃数年,本宫瞧着僖嫔的样貌不改分毫。当真连岁月匆匆都格外疼惜僖嫔啊。”
我瞥眼看向甄嬛,心想:怎么不改分毫?她如今的妆容浓重,妖艳无比,后宫之中谁人比她更娇俏?连皇贵妃在她面前都显得寡淡了。
甄嬛似乎对于年世兰的刁难早有预料,连忙起身行礼说道:“娘娘容色冠绝后宫,嫔妾等哪比得上娘娘貌如春花,常开不败呢?”
皇贵妃身子舒坦一晃,悄悄翻了个白眼,似乎完全没听懂甄嬛在嘲笑她以色侍人。
毓贵妃见甄嬛欺负傻子,蹙眉叹道:“凭她是什么花,都有开有谢,只是早晚而已。不过这花期长短嘛,便是各花有各花的缘法,你说呢?僖嫔。”
甄嬛从前是后宫第一的口舌文采,如今还是头次和毓贵妃正面对垒,她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皇贵妃压根没听懂甄嬛和毓贵妃在打什么哑谜,打眼看了一眼空着的位置道:“锦常在呢?为什么今日没来?”
敬妃立刻回答:“回娘娘,锦常在一早起说不舒服,是而不能来请安了。”
皇贵妃冷哼一声,“僖嫔一回来她就不舒服,真巧啊。一会儿请安散了,叫个太医去碎玉轩瞧瞧。”
颂芝对着皇贵妃点头行礼,皇贵妃又看向甄嬛,“僖嫔有孕,身子金贵,可要好好养着。多歇着,少走动,别一出门再伤着,那就得不偿失了。”
年世兰呛甄嬛像是刻进身体里的战斗欲,不在言语上压她一筹,她就浑身不舒服。
但甄嬛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会和年世兰舌战数个回合的人了,她一脸淡然地起身向皇贵妃行礼谢恩,规规矩矩,一丝不苟,让年世兰抓不到一点儿把柄。
“行了。散了吧。”
皇贵妃语气里略带怒意,像是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没有戳到甄嬛的痛处,甄嬛居然一句都不驳她,她反而有些懊恼。
*
惠贵妃和僖嫔的轿辇一路朝着北边而去,我和襄嫔远远地目送着她们,缓缓掉头往东六宫的方向走。
一路走到御花园,我们两个见妃嫔们都已经四散离去,才漫步进入迎春圃。
“浣碧下手了?”
今天浣碧没来请安我就猜到了有问题,只是她事前没有和我通过气,我有些担心。不过,皇贵妃的耳目众多,如今也都是襄嫔拢在手里,她大概知道些许。
“姐姐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只知道她去花房拿了些鹅卵石。”
浣碧那点心思,就算是真想给甄嬛一个下马威,只怕也想不出高明的招数来。
鹅卵石?
我低头一笑,命运总是如此相似,瓜尔佳文鸳的破脑袋倒是被她继承了。
曹琴默轻声叹道:“只怕惠贵妃和僖嫔的轿辇已经到了必经的六棱石子路。”
我看向错落枝丫上刺眼的阳光,笑道:“那轿夫必然会滑脚的。”
第230章 追究
养心殿。
我带了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和一碗莲叶羹来看皇上。
数年前,如此殷勤探望的多是华妃,如今变成了我。甄嬛心里容不下皇上,比起我这游刃有余的侍奉,她还嫩着呢。
她能忍辱负重和皇上亲密接触,却难像我这样把假意做得如同真情。我数年如一日的讨好侍奉,早已让皇上对我放下了戒心。我与苏培盛已经快没有分别了。
“眉庄宫里的这个藕粉桂花糖糕做得最好。”
我将莲叶羹也推到皇上面前,他倒是很喜欢,一边喝一边说:“这是新鲜的嫩莲叶,水也是荷叶上的露珠,口感如此清冽,宣妃有心了。”
我莞尔一笑,坐在榻上,“是惠贵妃姐姐有心。惦记着皇上迎甄姐姐回宫,这几日肯定是敞开了胃口吃,又贪杯喝多了酒,这才嘱咐臣妾给皇上送来。”
皇上忽然叹息一声,“朕也很久没有去看眉儿了。难为她还想着朕。”
“今早臣妾听闻,昨日惠贵妃和僖嫔一同回宫,轿夫在储秀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那儿踩到了鹅卵石,差点儿滑脚摔了两位姐姐?”
皇上严肃地点了点头,“昨晚僖嫔已经对朕说了,她不愿计较此事。即便是有人要害她,她也愿意给那人一次机会。”
这路数,不就是我的路数吗?
她既然不愿计较,那我就帮她计较计较。
“僖嫔姐姐愿意息事宁人,当真不错。只是眉姐姐身为贵妃,手掌协理六宫大权,这样遭人暗算而不计较,岂非以后谁都可以欺负到贵妃娘娘头上去了?眉姐姐好性子,但这样的小人纵容一次,以后给毓贵妃和皇贵妃碰上,这可怎么好?”
一想到毓贵妃那个冷傲的个性,还有皇贵妃那个烈火的脾气,皇上的眼神定住了。
我温柔地看着他,等待他给惠贵妃一个说法。
甄嬛惯会替自己卖人情的,也不想想,现在不是她为上、眉庄为下的日子了。这事儿计较不计较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嫔位说话,贵妃还没开口,她就劝皇上不计较,还真是会慷他人之慨。
“那就告诉皇贵妃查查吧。朕也不愿嬛儿和眉儿同受了这委屈。”
皇上低头沉思,喝着莲叶羹像是没了半分兴味。
“谢皇上恩典。”
我起身行礼,余光悄悄打量着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眼中的我与甄嬛、眉庄,三人是一同入宫的好姐妹。甄嬛不愿计较,我和眉庄突然要计较。只会叫他觉得甄嬛对他所说的不计较是伪装的假意,此刻借我的嘴和眉庄的压力给出来的才是真心。
皇上不喜被人玩弄于股掌,但凭借他对女人的了解,却想不出更深的圈套了。因为在他眼中,女人是好对付的,是没有那么聪明的。
*
翊坤宫。
皇贵妃雷厉风行,不消半日就查到了线索,众妃嫔齐聚翊坤宫,等着皇贵妃亲审。
“周宁海!把东西拿上来!”
周宁海跛着一条腿,端着托盘走上前,皇贵妃垂眸看了那托盘里的鹅卵石一眼,“这青苔十分古怪,黄规全,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跪着的黄规全脑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躬着身子看了一眼,翘着兰花指对着年世兰赔笑道:“这青苔叫牛毛藓,只有种着蜀中的矮子松时才有,这玩意儿稀罕,寻常不易得。奴才记着,宫中只有储秀宫的欣贵人喜欢种这种矮子松当盆景。”
黄规全说罢,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像是生怕此事又牵连到他内务府。
欣贵人家在千里之外,听闻是青海与四川接壤之处,所以养得她一派泼辣脾气。她一听这事儿和自己有关,暴躁起身道:“臣妾是喜欢养矮子松,也喜欢搁这种鹅卵石,只是此事处处指向臣妾,岂知不是有人蓄意诬陷!”
欣贵人说罢看向甄嬛,她也有些一根筋,竟然怀疑是甄嬛回宫要立威所以拿了她当筏子。
这误会真是......意外之喜。
皇贵妃悠悠地蹙眉看向众妃嫔,“也是。就凭几块石头定了欣贵人的罪,难免有失偏颇。”
毓贵妃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想在这儿被“叽叽喳喳”的声音闹得烦,忽然开口说道:“既然是在储秀宫附近的六棱石子路发现的。我且问僖嫔与惠贵妃一句,昨日早起请安时走得可是这条路?”
惠贵妃点了点头,“不错。我与嬛儿早起便是这条路往翊坤宫来的。”
敬妃也立刻明白了毓贵妃话中的意思,帮着脑子不太好使的年世兰一道问话,“那么,早上来时这路上有无鹅卵石,轿夫可曾觉得滑脚呢?”
惠贵妃的眼神看向了仍旧因病缺席的锦常在的位置。
毓贵妃则是心知肚明地靠在椅子扶手上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正在盘算始终的甄嬛。
甄嬛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忽然起身对着皇贵妃告罪:“嫔妾不愿因一己之身惹得后宫不安,想来只是花房奴才不小心,送盆栽时无意遗落的,反倒惹得欣姐姐平白蒙冤,是嫔妾的不是。”
惠贵妃看出了甄嬛有意维护浣碧之心,并没有说话,默默地看向座上的皇贵妃。
年世兰一听这话,冷笑一声,“僖嫔认为是花房的奴才不小心,本宫亦觉得抬轿的奴才做事失于谨慎。既然都是奴才的过失,那就让送盆栽的奴才和抬轿辇的奴才一块儿痛打二十大板吧!”
甄嬛继续拦着皇贵妃道:“奴才们只是不小心。望娘娘饶他们一次,不要严惩。”
年世兰死死盯着甄嬛,嘴角微微扬起,咬牙切齿道:“本宫是皇贵妃,位同副后。皇上亲将此案交由本宫审理,本宫自当恪尽职责、践行宫规。也好叫后宫晓得,本宫座下不容马虎冒失之人,也不容兴风作浪之人,更不容置喙本宫处置之人!”
皇贵妃的话掷地有声,不容违抗。甄嬛只能悻悻地坐回椅子上,坦然扯出一个微笑。
这后宫早已不是甄嬛离宫前的模样了,从前总是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如今可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人人有孩子、人人有话语权。
甄嬛再受宠,在这花团锦簇里也不显眼了。
第231章 慈母
甄嬛回宫三日,皇上特意嘱咐了各宫不便去永寿宫恭贺打扰。
只是,这三天真是精彩纷呈,大家看热闹说笑话一点儿也没闲着。
更稀奇的是甄玉娆的婚事作罢了。看来甄嬛除了为保腹中果郡王的孩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借皇上的权力去办。
她倒是会为了家人肝脑涂地,不愿看着妹妹往死路上走。想要让护国公府退婚,普天之下只有皇上开了金口才算是一劳永逸。
她未必不信我,只是为了甄家只能不信我。她穿着那身娇俏的汉女服饰出现在甘露寺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翊坤宫。
年世兰今天杀了一把甄嬛的威风,高兴得连晚上的火腿炖肘子都多吃了一碗。
她带着我和襄嫔在廊下设座煮茶吃果子,看着三个孩子。
胧月在庭院里拿着她那柄小弓和弘昫一起跟着兆惠学射箭,温宜则是在一旁帮他们俩算所胜的筹数。
“胧月姐姐,我要封你为护国大公主,征战西北,荡平准噶尔!”
我听到弘昫这么说,眼神忽然警惕起来,这话可不能胡说。没想到我身边的年世兰倒是很高兴,附和弘昫道:“这才像本宫的女儿!胧月你今日射箭若输了弟弟,额娘的蟹粉酥便再也不分给你吃了!”
襄嫔掩面一笑,只听到胧月不服气地大喊道:“我才不会输给弟弟!”
我们三人一同饮茶如同饮酒般互敬一笑,周宁海却在这时过来,对着我们禀报道:“僖嫔娘娘去了碎玉轩。”
我和曹琴默迅速互视一眼,知道时机到了。
“娘娘,皇上说僖嫔有孕不便打扰,但咱们该尽的礼数还是得做足啊。”
襄嫔刚一开口,年世兰满脸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怒道:“本宫是皇贵妃,难道还要本宫上赶着去瞧她吗?她也配?”
从前年世兰是为了争皇上和甄嬛过不去,如今是为了护胧月和甄嬛过不去。
“娘娘,咱们一味防守总是无用,还是要主动出击才成。”
我的话让年世兰有些摸不着头脑,曹琴默却是一瞬便理解了我话中的意思,看向一旁正在欢呼的胧月。
“你们要胧月代本宫去给甄嬛送贺礼!她想得美!”
已经预料到了年世兰这激烈的反抗,曹琴默几乎是在她说话的同时就已经起身行礼。
“娘娘,不是胧月公主去。是嫔妾和宣妃妹妹一起带着胧月先去,娘娘和皇上后去。若甄氏敢有犯上僭越之心,也好让皇上逮个正着不是?只消一次,永绝后患,甄氏再敢觊觎公主也不敢贸然伸手。”
年世兰抿着嘴,努着一口气,打量着看向我和襄嫔,像是费了老大的劲儿才下定决心。
“好。就这一次。颂芝,将本宫那件蜀锦孔雀图样青色宫装,还有那件玄色百花对襟褂子包起来,明日由胧月给僖嫔送去。”
那件蜀锦是蜀锦局绣了两年的珍品,宫装背面是一整只孔雀观花的图样,做工精巧、世所罕见,就算拿出去给外国皇室做外交国礼也不逊色。年世兰是真舍得。
那件百花褂子也是满绣中的极品了,上绣花卉纹样九十九朵,形态各异,轰轰烈烈。听说光是绘制图样画师们就反复斟酌了一年之久......
我和曹琴默当初说的没错,只要年世兰赶下了宜修,什么好东西没有啊,哪里还需要自个儿掏腰包去外头的珍宝斋定制。
“娘娘深谋远虑,嫔妾佩服。”
我和曹琴默哄着年世兰舒坦,她扬起嘴角,靠在椅子上,洋洋得意。
“本宫也让甄嬛开开眼,什么叫好东西。别以为皇上给她装饰个永寿宫就了不得了。本宫所有,她想都别想。”
*
永寿宫。
“宣妃娘娘到!襄嫔娘娘到!胧月公主到!温宜公主到!”
甄嬛和眉庄正坐在永寿宫的榻上一同绣花,一听了胧月来,甄嬛慌忙放下手中的刺绣迎上来。
襄嫔一进门就奉承道:“永寿宫富丽堂皇,果然甚好。”
我脸上堆着笑容和她一块儿牵着胧月的手走进去,还没走到玄关,甄嬛已经眼含热泪地迎了出来。
她蹲下身子看着胧月,满眼都是期待与激动。
胧月不明所以地对着她行礼,“给僖娘娘请安。”
比起甄嬛,胧月更熟悉惠贵妃,直接忽略了甄嬛往前走了两步,又到惠贵妃跟前,“给惠娘娘请安。”
惠贵妃尴尬一笑,扶着胧月起来,“好孩子,快起来吧。”
我看着氛围略微有些古怪,笑道:“僖嫔姐姐回宫大喜,妹妹准备了一份贺礼,是翡翠首饰一套,望姐姐不要嫌弃。”
襄嫔也跟着让身边的音袖拿出贺礼来,“姐姐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作贺礼,只有这一份黄金多宝树的摆件还能衬得上妹妹,望妹妹笑纳。”
胧月知道此行的目的,一扬手让跟在后面的灵芝也跟上前来。
“我额娘让我给僖娘娘送份大礼,愿僖娘娘务必恭受。”
甄嬛见胧月的眼神里略带轻蔑,不由地眉头抖动,忍着难过蹲下行礼,亲自接受皇贵妃的礼物。
一旁的惠贵妃仿佛看不下去的样子,“月儿,僖娘娘也是你的额娘啊,快叫额娘亲亲啊。”
我不知道眉庄是有意为之,还是心疼甄嬛的缘故,竟然无形之中帮了我们一把。
“胧月,额娘抱抱?”
甄嬛一时情绪上头,张开手臂想要拥胧月入怀。
明明是面对着我和襄嫔,她近乎知道可能有陷阱,但是此刻母女之情让她盲了眼睛。
“胧月,亲一亲额娘好不好?”
胧月警惕地退了一步,“我额娘是皇贵妃年氏。”
甄嬛一愣,便听到门口传来一句,“胧月公主是本宫亲生。只有本宫一个额娘。你算哪门子的额娘?”
皇贵妃姗姗来迟,打扮得隆重华贵,身旁还跟着与她一起来的皇上。
皇上看到甄嬛伤心不免心软,摇了摇头叹道:“胧月,不可对僖娘娘不敬,快,给僖娘娘赔不是。”
胧月不忿地往皇贵妃身旁挪了一步,“皇阿玛,并非胧月之过,为何要胧月认错。”
我一愣,仿佛在胧月身上看见了选秀那日为我论是非的甄嬛。
甄嬛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对着皇上解释道:“是臣妾的不是。”
胧月从小在年世兰身边长大,性子热烈张扬,见到甄嬛这样委屈可怜的样子,反而气性比皇贵妃还大。
“皇阿玛,额娘让女儿送贺礼前来以显仁义,僖娘娘还未曾对额娘谢恩呢。”
我看着咄咄逼人的胧月微微一笑,这不是给了年世兰一张甄嬛的嘴吗?小刀子嘴真厉害,刀刀往甄嬛心口扎啊。
第232章 深情
“胧月!”
皇上怒斥一声,胧月却是个倔强的,眼眶中瞬间涌出眼泪,“皇阿玛从未对女儿大声呵斥过!皇阿玛说最疼胧月了!如今却为了僖娘娘......”
温宜一直站在襄嫔身边安安静静,忽然抓住胧月的手,将原本准备跑开的胧月拉住。
“胧月妹妹,僖娘娘不过是喜爱胧月罢了。从今往后,宫中将多一人疼胧月,这不是好事吗?”
六岁的温宜已经颇有姐姐的风范,语气温柔、说话得体。
胧月气呼呼的,鼻头通红,温宜赶紧拉她到一旁,拿出腰间的绢子给她擦了擦泪水。
“僖娘娘是长辈,你我自当礼敬。姐姐陪着你一同向僖娘娘行礼赔罪可好?”
胧月本身还带着些许年世兰般的火热侠气,被温宜一劝反倒成了一个乖顺的孩子。两个小公主一同向甄嬛行礼问安。
“胧月今日言语冒犯僖娘娘,望僖娘娘恕罪。”
年世兰看到自家女儿给甄嬛道歉气得快憋不住了,我和襄嫔一手拉住她一边袖子,等着胧月和温宜把戏给演完。
皇上蹙眉看了皇贵妃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是来送礼问安,胧月本是好心。皇阿玛刚刚说话大声了些,胧月可不许生皇阿玛的气啊。”
殿中原是热热闹闹,恰逢苏培盛拿着宗亲福晋们恭贺的礼单而来,皇贵妃一见便怂恿他当众读出来,也好哄皇上和僖嫔高兴。
“恒亲王送五福捧寿锦缎两匹。怡亲王送蝙蝠纹金镶玉一块。慎贝勒送黑子石榴绣文斗篷一件。果郡王说,凝晖堂的合欢花尽数送给娘娘,入药也好、观赏也罢,愿娘娘与皇上岁岁合欢、恩爱长久。”
襄嫔听罢,佯装奉承的样子说道:“要不怎么说咱们这位十七爷心思奇巧呢。这合欢花意头当真是极好的,刚刚一进永寿宫的门,臣妾就见着内务府的奴才也在庭中栽植了合欢供僖嫔观赏,这不是巧了吗?”
甄嬛意识到了合欢花是个坑,只是没想到果郡王偏生这么巧也送了合欢当贺礼,战战兢兢地看向皇上,“臣妾只愿和皇上情长到老,永不分离。”
皇上并不说话,只是硬笑了一下,我和襄嫔惯会看眼色的,立刻拉着皇贵妃一同告退。
惠贵妃也察觉出了皇上似乎略有不快,大抵也分不清究竟是为了甄嬛亲近胧月,还是为了果郡王送礼,只得也乖乖退了出来。
*
延禧宫。
夏冬春正陪着弘映和丹枫在庭中晒太阳,春风和煦,两个孩子坐在摇篮里舒舒服服的。
乳母拿着玩具逗他们,两个孩子抢一个小布老虎抢得“咯咯”直笑。
我蹲到摇篮前,佯装突然出现一般哄两个孩子高兴,他们则是见到我就张开双臂要我抱。
“不行不行。你们的额娘很累,额娘没有力气抱你们,让穆娘娘抱吧?”
夏冬春说罢,一手撸起一个孩子夹在咯吱窝下,吓得乳母们赶紧托着两个孩子,生怕夏冬春摔了他们。
我也惊得瞪大了眼睛,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弘映和丹枫却异常兴奋,开心地想要被夏冬春夹着跑。
夏冬春见我有些不乐意才乖乖将孩子转交给嬷嬷们,跟着我一同回正殿里。
“天气确实热了,才跑了这么一下,我都流汗了。”
我拿出绢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忍不住笑话她,“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没轻没重的?”
夏冬春忽然看着我严肃道:“对了,前阵子你让我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我的手停在她的额角,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夏冬春真是神通广大,皇上的粘杆处有夏家的人可真是太好了!
夏冬春拿过我手中的绢子自个儿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这种小道消息,告诉我这个一辈子出不了后宫的嫔妃,夏刈不过也只是可怜我而已。再说了,他虽叫我姑姑,实际上拿我当傻子。”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我赶紧打断她,从前夏冬春从来不会这样自谦的,她何时也变得敏感了?
“我看着你,当然觉得自己笨啦,原来我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可你做的事,我都看不懂!只知道那些讨厌鬼,好像撞了霉运一样一个个倒下了。”
我看着夏冬春那一脸懵的样子得意一笑,抄起一旁的团扇轻轻一拍她的脑袋。
夏冬春不再给我扯东扯西,反而认真说道:“果郡王去滇藏实则是中了准噶尔细作的埋伏,所以才遭遇沉船。果郡王好容易上岸,又被准噶尔汗王的长子摩格所擒获,直接带到了准噶尔驻地。王爷九死一生,偷跑出来,日夜兼程才得以回京。”
我听完这消息默默了良久,夏冬春也跟着感慨道:“王爷真是不易,几番差点儿丧命,还能死里逃生。这世上一定是有他牵挂不已的人吧。”
从前我以为果郡王对甄嬛不过是露水情缘,和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不过拿她当个能够生儿育女、侍奉左右的奴隶罢了。可摩格扣押他在准噶尔那么久,定然是许诺了不亚于皇上所给的娇妻美妾、金银权力。他仍旧冒死回来,可能真是为了甄嬛。
甚至他还不知道甄嬛有孕,只是单单为了她这个人而已。
这样的情谊,令人艳羡、旷古难闻,我以为只会存在于那些欺骗女子的话本子里。
可即便是在故事里,也是忠贞的女人比忠贞的男人容易寻得多。世人皆将那些贞洁烈妇标榜起来,塑就金身,却从来不对男人提什么要求的。
这样算起来,甄嬛又怎么不算负心薄情呢。明明只要再等几个月......她却是极其果决地赶紧给自己找了一条后路。
算了,也不是她的错。她亲眼所见船沉水急,心中早有决断。又怎么会因为我这个她并不信任的人而改变心意?
唉......说到底,皇上的权力可以给她想要的一切。她想要的太多了,除了自身还要亲眷家族,这是旁人给不了的。无论是温实初还是果郡王,都救不了被孙小爷看上的甄玉娆,唯有皇上。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若我是果郡王,九死一生归来见到爱人已经嫁作他人妇,大约要杀了她泄愤。
他竟能忍住心中痛苦、仍旧将她捧至他人身畔……
他是忌惮天子宠爱不敢杀,还是依旧情深不忍杀呢?亦或是爱人至深,早已把自己都忘却了。
“陵容,你发呆好久了,这个消息对你有什么用吗?”
夏冬春的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单纯,我微微一笑。
“这个消息,能杀人。”
第233章 上头
养心殿。
刚到门口就见小厦子迎了上来,他脸色有些难看,生怕惹了我不高兴。
“宣妃娘娘吉祥。”
我看到大门开着,微笑着问道:“皇上出去了?”
甄嬛回宫之前,宫里最得宠的是我,连带着养心殿的奴才都给我几分薄面,如今最得宠的变成了甄嬛,他们一个个都害怕我像当年的华妃一样无故撒气。
“皇上去永寿宫陪僖嫔娘娘用午膳了,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我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劲,甄嬛有孕不能和皇上亲近,皇上用了午膳还要在她那儿休息,真是为了她连淫欲都抛诸脑后了。
没事儿,男人嘛,憋几天还成,还能一直憋下去?皇上这个位子,就更是了。
“劳烦厦公公告知皇上一声,就说本宫来过了。”
我离了养心殿,缓缓叹了一口气,引得宝鹬忍不住开口道:“皇上真是宠僖嫔娘娘,从前娘娘再得宠,皇上也少有上赶着去延禧宫的,如今竟然不辞辛劳地日日往永寿宫赶。真是鬼迷心窍。”
我心里暗笑一声,前世甄嬛离宫的时候,皇上也是日日往延禧宫跑的,不过如今我已经学会了掌握主动权。皇上主动来看自然有面子,但是我主动到养心殿才能刺探到我想要的消息,握住皇上的心。
“没事儿,这才第五天。皇上正在兴头上呢。”
皇上这小伙子似的劲头能撑过半个月,算我输。
一路返回,我忽然看见云梦拿着包袱往永寿宫的方向去,转到碎玉轩门前的宫道上,才发现奴才们都在帮着搬东西。
我低头一笑,甄嬛确实懂什么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浣碧刚刚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就决定要把浣碧收到自己宫里看管起来。浣碧人虽不聪明,但鬼心思不少,又极易受财帛恩宠动摇,被我和曹琴默这样的小人唆摆。与其放任她一人独居在偏远的碎玉轩,不如放到眼皮子底下来。
我走到碎玉轩,看见浣碧正在院子里站着,看着宫人们来来往往的忙活。
“给宣妃娘娘请安。”
浣碧有些拘谨,我给她的那对手镯她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玉娆的婚事就吹了。而且我要求她办的事一下子就被甄嬛察觉到了,她看着我的眼神略有闪躲。
“东西你就留着吧。本宫还不缺一对镯子。事儿你办得不错,本宫很满意。”
浣碧微微一愣,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她可能很久没有得到这样的夸奖了,甚至只做了这么点小事就得了一对上好的镯子。不仅我不追究她,连甄嬛也护着她。
“僖嫔有孕,妹妹少不得要替僖嫔伺候皇上。缺什么少什么可要和本宫说。”
浣碧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轻轻颔首。
“僖嫔娘娘也是如此打算的,她有孕不便,希望我能时常陪伴皇上。皇上如今少来,香膏还有许多,不必娘娘费心。”
我转脸看向她,眼神里尽是温柔。浣碧对我如此掏心掏肺,大抵是因为比起甄嬛那个爱摆架子的长姐,我更加平易近人、和善友爱。
再说了,浣碧得宠的捷径,一直是我给她的。人走惯了捷径,便觉得正常的道路也成了绕远路。
“好好侍奉僖嫔,在她那儿还能常常见到皇上呢。这可是你的好机会。”
浣碧乖巧地点了点头,恭送我离开。
可惜她不知啊,永寿宫里点的是皇上亲赏的鹅梨帐中香。此香万不可与依兰相遇,两者相遇会使身热情动。
浣碧使用此香已久,无论是她自己还是皇上都不会起疑。就算甄嬛知道依兰花不可与香相遇,就算她认识依兰花的草植,也不会知道提纯后的依兰香和蛇床子放了十足十的量是什么效果。
此香焚烧极为厉害,但容易被人发现端倪。所以这一世,我只是拿出一星半点混入平时染指甲的丹蔻,抹在腕间和耳后的香膏里,卸妆洗漱时便可洗净,更是不易察觉。
我是一等一的制香高手,惯会用香料给别人制坟墓。
*
几天后。
果不其然,皇上逐渐退却了对甄嬛的上头,又开始往春禧殿去瞧毓贵妃、陪着年世兰用午膳、昨日还叫了瑛常在到养心殿弹筝消遣。
养心殿。
我来时皇上正在榻上看诗词,搁下一碗糖水葡萄我就准备走。
“容儿,你不走,陪朕坐坐。”
我转过身来,忍住心中的得意。他早就被这几年百花盛开的温柔乡给惯坏了,甄嬛那点儿柔顺反而不特别了。
在这后宫中做嫔妃,最重要的就是有自个儿的特色。皇贵妃娇憨跋扈像朵娇艳的芍药,毓贵妃清冷孤傲像凌霜红梅,惠贵妃端庄大方像不争秋菊,论起温柔如水令人沉醉便是我。
皇上想要的他都有,甄嬛只不过是一个征服欲未满足的心病,她回来了,病便好了。
“唉......朕最近在永寿宫。锦常在时常在跟前,朕总觉得不大痛快。”
我佯装吃醋地嗔道:“皇上左拥右抱怎么还不痛快了?听说是僖嫔主动提起,要让锦常在搬到永寿宫同住的?”
皇上撂下书,一边吃葡萄饮一边叹道:“是啊,永寿宫是朕赐予僖嫔一人独住的,为的就是免被打扰,啧......”
我微笑着哄道:“姐姐有孕不便侍奉,自然不愿委屈了皇上。锦常在原就是姐姐的贴身侍婢,也算是知根知底,姐姐自然放心。”
“朕也知道。”
他烦躁地说罢,忽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微微定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别的事。
抱团争宠,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能怀疑的,皇上也能怀疑。
他不喜被人拿捏,更不喜妃嫔抱团,几乎所有嫔妃都是独居一宫。延禧宫里能住着夏冬春,是因为她在皇上那儿几乎成了透明人,从不争宠。
“皇上有了美人在旁还不乐意?僖嫔姐姐最在意皇上,不愿让皇上不悦。这到底是是姐姐的一番心意,若是辜负了,臣妾都替姐姐委屈。”
皇上见我这般为甄嬛说话,倒是挺开心,咧嘴一笑,吃完了葡萄饮,撂下了勺子。
“嬛嬛如此在意朕,确实比从前更加体贴了。反倒是朕多心,她若因此伤怀,倒是朕不好。”
皇上忽然像是感谢一般拢住我的双手,郑重地握了握,“容儿心思最细,朕和嬛嬛有你,是我们的福气。”
笑死了。
皇上竟然以为甄嬛一步步回宫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和他再续前缘,恩爱如昨,我倒是个功臣?
好像也没错。就让他误会吧。
第234章 傀儡
延禧宫。
夜晚,我和夏冬春哄了弘映和丹枫睡着。
夏冬春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花牌,两眼放光地看着我。
“啊?这么晚了,还玩啊?”
夏冬春许是不参与这后宫的筹谋算计,精力无处发泄,自从淳常在走了后,便成了我陪她玩花牌。
“陵容,你是不是怕输啊?”
我哪里是怕输,我是没那个心思再和她耍心眼算牌了。每每一起玩,我不是输了手镯就是输了耳环。
“说吧,你又看上什么了?”
夏冬春忽然起身直接从我发髻上取下了一支玉石簪子。这簪原是一对的,如今只剩一支。只是这簪也不算名贵,还是我身在嫔位时的首饰。
“就拿这个做彩头吧。”
我乐呵呵一笑,我知道她只是给我找乐子罢了,所以即便是故意输给她,我也是开心的。
“好吧好吧,那就玩一局。”
结果毫无悬念,夏冬春开心得不行,拿着簪子和身边每一个宫女都炫耀了一遍,引得宝鹬宝鹄掩面而笑,红杏则是嫌弃自家主子让她别太得意了。
夜深,夏冬春也准备回怡性轩睡了,这时候方德海突然来报。
“出什么事儿了,大晚上慌慌张张的。”
方德海眼神闪躲,蹙眉答道:“皇上在永寿宫生大气了。听说,不仅去了东配殿锦常在宫里歇息,还升了锦常在为贵人。”
我扬手一挥,“下去吧,本宫知道了。”
夏冬春狐疑地看着我,眼睛里写满了疑惑。浣碧今年是运势极好,几个月时间就从答应升到贵人了。
“这是你做的吗?”
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后宫里,一切都以皇上的心意为先,不是吗?”
*
翊坤宫。
锦贵人来得很早,规规矩矩地特地来向各宫妃嫔请安,她刚得了晋封,倒是挺乖觉。
皇贵妃来时发现甄嬛的位置还空着,冷笑道:“僖嫔怎么没来?不会又是仗着有孕,说龙胎不适吧?”
锦贵人像是早有准备一般起身行礼,对着皇贵妃告罪道:“僖嫔姐姐确是龙胎不适,所以不能来向皇贵妃请安了。”
皇贵妃嘲讽地掩面而笑,引得欣贵人和襄嫔也跟着低头微笑。
“本宫听闻,昨夜皇上在永寿宫生了大气,这僖嫔也是,都已经去甘露寺吃斋念佛那么久了,怎么还不知收敛自己的脾气?”
众人面面相觑,眼神相接在互相交流信息,只有锦常在知道内情,但她口风严谨不敢说。
我身旁的襄嫔突然探过身子来,附到我耳边悄声说道:“皇上想要和甄嬛亲近,偏生甄嬛不肯,所以才引得皇上不快。”
我心知肚明地一笑,看向一脸得意的襄嫔,甄嬛这回宫还不满半个月,就让皇上不快了,还是因为我们铺的坑实在太多,防不胜防。
“妾妃侍奉,最重要的还是要让皇上舒心顺意。本宫,最见不得让皇上不舒坦的人。谁让皇上不舒坦,本宫就让她不舒坦!”
皇贵妃也深谙“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的道理了,她这样教导大家,所有嫔妃都赶紧起身回答道:“嫔妾等谨记在心。”
*
养心殿。
我知道皇上是赌气才将浣碧升至贵人,搁皇上的性子,到今日也未必能够痛快,结果小厦子说皇上因为僖嫔身体不适又去永寿宫探望了。
宝鹬害怕我伤心,一边陪着我折返一边安慰我道:“娘娘,别伤心,您仍是妃位之首,即便僖嫔娘娘生下龙裔封妃,也越不过您去的。”
我低头一笑,我哪里在意这些。只是觉得不懂男人罢了。
我不懂果郡王也不懂温实初,我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皇上了,可他这样从不计较甄嬛的冒犯上赶着去卖好的样子,仍旧叫我觉得触目惊心。
甄嬛是怎么做到的?我会算计那么多人的心,却无法像她那样让所有男人为我前赴后继。
“诶?娘娘,您往哪儿走?”
“去永寿宫。”
宝鹬的眼神中渗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她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不仅不吃醋还能上赶着往不喜欢的人跟前凑。
“皇上在哪儿,本宫就去哪儿。只要本宫不难受,难受的就是旁人。”
我镇定地扬起嘴角,心中很愉悦,五月的阳光和煦温暖,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到永寿宫时,看到一群太医跪在殿中,为首的便是温实初。
“给皇上请安。臣妾听闻姐姐龙胎不适,特地过来看看。”
我装得温柔得体,在床上倚在皇上身畔的甄嬛则是露出一个同样虚假的微笑。
“容儿有心了。朕也是听说了此事,所以特来看看嬛嬛。”
皇上的手附在甄嬛拢着他臂膀的手上,那小鸟依人的演技果真是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实初突然开口回禀道:“皇上,娘娘腹中有双生胎。以免龙胎有失,皇上不可与娘娘过分亲近,这样才能保得龙胎无虞啊。”
我懂事地看向皇上,微微点了点头,皇上则是表情古怪,一脸歉意地看向甄嬛。
“是朕不好。差点儿伤了你和孩子。容儿为朕诞下了双生胎,嬛嬛你也有了双生胎,焉知不是上天庇佑朕!”
我则是率先行礼向皇上恭贺,“皇上大喜,皇上子嗣繁茂,乃是大清之幸!”
佩儿将燕窝牛乳端到了甄嬛面前,“娘娘,你早起头晕不适,不如用些燕窝吧,也好补补身子。”
皇上看到后赶紧从佩儿手中接过碗,一脸宠溺地对甄嬛说道:“朕亲自喂你。”
我死死盯着甄嬛绽开一个微笑,强忍着心头的怨恨和不甘。我还真是没想到,皇上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就好像是她手中牵动的傀儡玩偶一般。
甄玉娆的婚事说退就退,锦常在的位份说升就升,以为她惹恼了皇上,我特地来探个虚实,结果就是:一个双生子的消息就让她翻身做主人,皇上不计前嫌还亲自喂汤。
甄嬛悄悄瞥向我,眼神中是充满挑衅的胜利者的轻蔑。
“姐姐有皇上陪着,臣妾就先告退了。”
我转过身退出去,走到正殿门口看向浣碧所居的东配殿,心想:这把养了六年的刀子,该用还是得用。
第235章 集怨
日子平静了一些,甄嬛仍旧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连带着锦贵人也得了恩宠赏赐。
翊坤宫。
今日我来时,看到敬妃、襄嫔和欣贵人站在庭院里并未进去,有些奇怪。
正在我想要问一问襄嫔之时,便见颂芝出来了,她环视了一眼候着的嫔妃,好像是在找什么人,发现甄嬛还没有来,便说道:“娘娘刚起,正在梳妆,请各位娘娘和小主稍候片刻。”
年世兰的作风还是如此,想磋磨甄嬛,那就正大光明地给她脸色瞧,让她在站在翊坤宫外等一等也是好的。
襄嫔参透了年世兰的招数,笑着奉承道:“娘娘这儿的春花开得正好,嫔妾们在这儿赏花,让娘娘不必着急。”
颂芝对着众嫔妃行礼,“各位娘娘小主们自娱便是。”
敬妃心知肚明地和我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欣贵人倒是最自在的,她想着按年世兰的性子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便自顾自地走开真的赏花去了。
翊坤宫的芍药开得热烈,一朵朵的嫣红夺目,让人想起从前在景仁宫赏春花的旧事。
我缓缓走到欣贵人身边,“翊坤宫的花儿真不错,这宫里只有永寿宫可堪与之相比了。”
“可不是吗?永寿宫那两位得宠,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有了。”
欣贵人话音刚落,锦贵人就到了,她看上去比从前更加从容,似乎是仗着有皇上的宠爱和有甄嬛的威势,人也自信多了。
欣贵人收回自己看向锦贵人的目光转而看向我,“妹妹,要不怎么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我低头一笑并不说话,襄嫔一脸淡然地附和道:“脸面有什么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恩宠。有了恩宠,什么没有啊。听说,皇上在永寿宫,那是亲手给僖嫔喂安胎药,亲自为僖嫔试橘子的酸甜,说是她有了身孕,一味爱吃酸的。”
锦贵人刚得了宠略显嚣张,直接凑上来笑道:“一味爱吃酸也是福气,不像有些人,明明吃不到新贡的蜜橘,说出来的话倒是酸得很。”
浣碧这人,典型的墙头草,谁给她好处她就跟着谁。见利忘义,见异思迁。
如今甄嬛对她说了些“荣辱与共”的话,又在生活上处处照应她,她就忘了当初为了一对镯子给本宫做龌龊事的自己了。
欣贵人想要上前去辩驳,我却挡在她的身前,对锦贵人说道:“妹妹说的是。妹妹侍奉皇上时日也长了,合该像僖嫔一样怀个孩子才是。妹妹如今已是贵人,若能诞下皇子,没准儿还能与僖嫔平起平坐呢。”
浣碧眼神微动,看向我的目光里充满了郑重。她是自个儿给甄嬛当奴婢惯了,一点儿压倒甄嬛的野心都没有。如今贵人和嫔位只差咫尺,她如何能不心动呢?
欣贵人也笑着对我奉承道:“是啊,这后宫里都是母凭子贵。宣妃娘娘好福气,生下七阿哥和八阿哥,平步青云。锦贵人身受恩宠,未必不能啊。”
欣贵人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帮着我一起把浣碧往歪路子上带。
“僖嫔娘娘到!”
甄嬛的轿辇在翊坤宫门口停下,她扶着肚子一步步走过来,看上去气势凌人丝毫不输给皇贵妃。
“欣姐姐数年不见,口舌倒是愈发厉害了。想必是平日里对着矮子松观赏鹅卵石太闷了,所以一到人堆儿里,嘴巴就闲不住。”
鹅卵石一案明面上处置了奴才,暗地里还是有风声说是欣贵人谋害僖嫔龙胎,是僖嫔高抬贵手才放她一马。
可甄嬛自个儿知道此事是浣碧所为,这宫里长了脑子的也知道欣贵人是被冤枉的。
甄嬛这样倒打一耙的讥讽,无非是想保住浣碧和她自己的清誉,将两人摘得干干净净。
欣贵人从来不是个畏威的,立刻轻笑着怼道:“谁是谁非,娘娘心里明镜似的,何必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呢?”
敬妃和惠贵妃也聚了过来,想要拉一拉架,她们这两个有协理六宫之权的,最喜欢的就是当和事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和气气,她们也轻松些。
敬妃对着欣贵人说道:“不过是一场误会,欣贵人少说一句吧。皇贵妃不是已经惩治了奴才吗?”
惠贵妃也微笑着走到甄嬛身边劝和道:“是啊。妹妹怀着身孕若还动气,皇上知道了又该心疼了。”
我眉头一抖,注意到浣碧眼神微动。皇上的宠爱心疼,甄嬛仍旧是独一份的。
果然,一次是偶然,两次是意外,三次便是有心了。眉庄看似是在帮甄嬛说话,每每一开口就在给她拉仇恨,一点儿不带手软的。
“皇贵妃请各宫娘娘小主入殿议事。”
众嫔妃进殿,我跟在惠贵妃之后先进去,甄嬛托着肚子还得排在敬妃和襄嫔后面,我用余光瞥向她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忽然觉得心情甚好。
年世兰心情不错,估计是一边梳妆一边听着外头欣贵人给甄嬛和浣碧脸色瞧,得意坏了。
“即将入夏,皇上说今年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宫中嫔妃皆可前往圆明园避暑,你们要带什么人,要带什么东西,就都准备着吧。”
我暗暗一笑,心想,皇上是想要在甄嬛面前摆阔呢,少有这么大方得带这么多人去圆明园。这不是故意拉了一帮看客来看他演情深嘛?
皇贵妃见大家兴致不高,则有继续说道:“听闻果郡王和沛国公家的孟小姐已然成婚,小两口相处和睦,真是了了皇上的一桩心事。”
甄嬛听到这话,忽然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愤恨。
我对着她挑衅一笑,心想:就喜欢看你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紧张样儿。
“多年没有在圆明园好好过节了,皇上的意思是今年的七夕夜宴要好好操办,各位姐妹也想些新鲜花样来,帮衬本宫侍奉皇上高兴。”
众嫔妃赶紧乖巧起身行礼,“但凭娘娘做主,嫔妾等不胜欢欣。”
年世兰得意地抚了抚自己的发髻笑道:“没什么事儿大家就散了吧。”
甄嬛托着肚子缓缓起身,年世兰却突然叫住她,“僖嫔,本宫要和胧月一道儿去千鲤池喂鱼,僖嫔可愿同往啊?”
我和襄嫔忽然同时一愣。
年世兰又想干嘛?把甄嬛推水里吗?
第236章 反扑
皇贵妃的话极其嚣张,引得欣贵人和敬妃都走到门口了,还忍不住回头探看。
甄嬛犹豫了,她明知年世兰没安好心,但是一听是和胧月一起,并没有急着一口回绝。
年世兰看着甄嬛脸上那复杂流转、千头万绪缠绕在一起的表情忽然笑道:“胧月,额娘和僖娘娘一起陪胧月玩可好?”
胧月从后殿出来,一一给还没离开的各位娘娘请安,规矩得体、性子大方。
“好。”
胧月这口回答显然是提前和年世兰对过词儿了。
我和襄嫔对视一眼,各自咽了一口口水。上一次年世兰脑袋变聪明还是和甄嬛为了皇上争风吃醋时。
如今这么明显的一个陷阱,活生生就是为甄嬛量身定做的。偏偏甄嬛对胧月有心结,倘若拒绝了她难免不甘,但不拒绝她又心惊胆战。
真是折磨啊......
甄嬛蹲下身子含泪道:“嫔妾有孕,不便陪公主去了。胧月,僖娘娘抱抱可好?”
胧月疑惑地看向甄嬛,然后转头看向皇贵妃,“额娘?”
年世兰靠在座椅上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摇,笑道:“胧月不必问额娘的意思,这宫里没人能强迫我们胧月做不喜欢做的事儿。”
胧月咧嘴一笑,走到甄嬛跟前,搭着她的手让她起身。
“僖娘娘不必行如此大礼,旁人会误会我额娘故意刁难你的。”
隔着一丈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甄嬛的心在滴血,年世兰把胧月带成现在这个模样,真是比什么刀子扎甄嬛都管用啊。
只是......当年离宫时,甄嬛也是筹谋深远才将女儿交给了当时的华贵妃,胧月金尊玉贵,只怕比前朝的嫡公主生活还要优渥。
“既然僖嫔不愿一同前往,那便罢了。”
皇贵妃兴高采烈,对胧月招了招手,公主就陪到她身旁,她们母女二人亲密无间,一颦一笑大约在甄嬛来看都无比刺目。
看戏的众嫔妃见状也赶紧散了,敬妃离开宫门前还不住唏嘘摇头。
*
养心殿。
几日不来请安,我特地来看看皇上。
“皇上喝碗红枣雪蛤吧,这个最补身子了。”
朝政繁忙,皇上还在西偏殿批折子,我走到跟前去时,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晃了晃自己的肩膀,我便乖乖地站到他的身后,给他松松肩颈。
“僖嫔这几日总是闷闷不乐的,也不知是怎么了。”
嚯。甄嬛又不乐了。
当然是因为年世兰逮着机会就对她炫耀女儿,甄嬛能乐得起来才出了鬼了。
我则是佯装担忧地说道:“姐姐老这么熬着,她受得了,肚子的龙子可怎么受得了啊。”
听到我担心甄嬛的孩子,皇上也搁下了正在朱批的笔,挪过我放在桌上的红枣雪蛤。
“朕何尝不着急啊。不如安排些歌舞杂技的哄僖嫔高兴。”
我低头一笑,心想:皇上能想到的主意也就这些了,就像打发猫儿狗儿就给它们一条鱼干、一根骨头似的,不过是宠物而已。
我悻悻地说道:“皇上这样做,姐姐未必会高兴。姐姐一人在宫中久不见家人,胧月公主又不与姐姐亲近,姐姐自然心中苦闷,愁肠无法纾解,不如让姐姐也见见其他家人吧。”
皇上一边吃一边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蹙眉,似有些许警惕,他恐怕以为我是来替甄嬛开口的。
“朕心里有数。不叫僖嫔见家人,朕自有道理。”
若是甄嬛开口,皇上八成答允,但由我来试探,皇上八成不允。因为皇上已经不爱在我面前伪装了,习惯是不易改变的。
皇上的道理便是,甄嬛离宫后甄远道革了吏部尚书之职,从正二品直降到正四品。甄家又差点被清算,还是弹劾鄂敏,将功补过才逃过一劫。这些事儿若是都由甄家人说给甄嬛听,皇上害怕伤了自个儿在甄嬛心中高大而伟岸的形象。
“这品雪蛤是不错。回头让御膳房也给僖嫔宫里送。”
我微笑着奉承道:“皇上疼爱姐姐之心,真是让臣妾羡慕。”
皇上听了我这话反而高兴起来,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容儿可不许吃醋啊。”
*
延禧宫。
宫里在收拾去圆明园避暑的东西,因为有弘映和丹枫两个孩子,东西格外多,收拾起来也麻烦些。
小林子突然进来,慌慌张张的,看到他那样子,我就知道没好事。
“娘娘!出事了!皇贵妃銮驾往永寿宫去了!永和宫襄嫔娘娘知道了特地差人来告知一声。”
年世兰亲自去永寿宫?听着怎么这么稀奇?
“你可知道是出什么事儿了?”
小林子支支吾吾的,愁眉苦脸答道:“好像是为着什么点心的事儿。永寿宫给翊坤宫送了几盘小孩子吃的吃食,皇贵妃娘娘突然就气得直往永寿宫去了。”
完了。
甄嬛也是个惯会激将人的。年世兰天天用母女之情刺激甄嬛,甄嬛也反手用血浓于水来膈应年世兰了。
偏偏她们两个人之间,年世兰是那个脾气大受不了激的,一旦起了冲突,甄嬛胎动不适,怎么都能栽到年世兰头上去。
“快!备轿辇!去永寿宫!”
一路上往永寿宫去,我一边为年世兰想对策,一边扶额觉得烦躁。甄嬛未必真想夺回胧月,但是她自以为是的对胧月的好,在年世兰的眼中几乎是尖刺,会引得这个母亲不顾一切的反扑。
一到永寿宫,我就听到里面已经闹开了。
“尊卑有别,只有本宫赏你的份儿,哪有你往本宫宫里送东西的份儿!”
年世兰这火爆的脾气,对上毓贵妃和甄嬛这种软钉子,是最不讨巧的。
“嫔妾只是敬上一些做母亲的心意,望皇贵妃娘娘恕罪。”
我进门就看见甄嬛蹲在地上行礼告罪,年世兰像是在自己家似的坐在永寿宫正殿的正座上,气得旗头两旁的珠穗都隐隐晃动。
“母亲?你算哪门子的母亲?胧月只有一个额娘,那就是本宫!”
我和襄嫔根本插不进嘴,年世兰正在气头上,谁沾上都讨不到好。
“皇上说永寿宫的小厨房不错,饮食上更精致些。嫔妾也是想着公主兴许会喜欢,所以才差人送去的。”
甄嬛哭诉的话音刚落,我便见皇上出现在了门口,也没通报,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他面露愠色,审视着座上嚣张的年世兰。
第237章 黑夜
皇贵妃看到皇上来了,愤恨地瞪了甄嬛一眼,赶紧从座上下来,蹲下给皇上行礼。
皇上不仅没有让年世兰起身,反而走到甄嬛身边,郑重地将她扶起来。
“你有身孕,朕说过,能免的礼数则免。没人能让你行如此大礼。”
年世兰脸色黑得像包公似的,我都怕她下一秒就要和皇上争执起来。她如今不是当初还会在意皇上心意的年世兰了,平日里憋着对皇上的怨怼本就不易,如今给她一个口子,还不一股脑把气全都撒出来?
甄嬛楚楚可怜地起身,走到皇上的身旁,宫里的斐雯给她搬了一张凳子让她坐在皇上身边。
“什么事值得生这么大的气?要你从翊坤宫赶来?”
年世兰仍旧蹲在地上,委屈地抬头,“皇上!最近这些天,僖嫔天天派她宫中的菊青来翊坤宫来。给胧月公主送点心。”
皇上威严地坐在座上,一甩手中的珠串,“几盘点心,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年世兰看着甄嬛拿着绢子在皇上身边坐着拭泪,咬牙切齿道:“今日僖嫔送的是糖莲子、鲜蘑菜心、火腿莲子豆腐羹、糖蒸酥酪。”
其实这菜色并无不妥,即便暗含了“怜子”之意,只要装没看见便也罢了。只是年世兰害怕甄嬛像她抓住皇上的胃那样抓住公主的胃,潜移默化地将女儿夺走,才这样发作起来。
皇上并不说话,甄嬛和年世兰,哪一个都是他的心头好。
如今甄嬛有孕,年世兰也没了哥哥,更是不分伯仲,在皇上心里更难分出高低来了。
“皇上!永寿宫的奴婢出言不逊,说胧月是僖嫔的女儿,吃一口僖嫔亲手做的羹汤,亦是尽天伦孝道。僖嫔不教她,小小奴婢怎敢在翊坤宫大放厥词!”
我看向甄嬛,终于明白了她整这一出的意思。
菊青是从延禧宫出去的,替我监视她。甄嬛四两拨千斤,让她天天给翊坤宫送吃食,只要顺势教她拨上两句,小小奴婢不懂其中险恶,自然就照做了。
借年世兰的手拔掉我在她身边安插的钉子,真是好算计。
甄嬛知道我未必没有自己的算盘,不可能事事和年世兰通气。年世兰性子受不得激,一上头哪里会和我与曹琴默商量。这一局,她既除了眼线,又恶心皇贵妃,一举两得。
“小小奴婢,言语上如此不检点,引得两宫不宁。苏培盛,送到慎刑司,杖二十,不许再到永寿宫伺候。”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皇上没有一时上头为了甄嬛杖毙她。我看向曹琴默,她立刻明白了我眼中的意思,永寿宫出去的人都是可作扎甄嬛的刀子的。
菊青被拖了出去,我看向她时用眼神示意她我会救她出来。菊青懂事,一言不发被拉走了。
皇上见年世兰还蹲在地上,起身将她扶起,“不过是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奴婢,犯得着生这么大气?”
皇上一笑看向甄嬛,继续对皇贵妃说道:“僖嫔也是好意。你若不喜欢,她便不送了。这不就行了吗?”
年世兰铩羽而归,我和曹琴默也只能告退。
夜晚,小林子忽然来回话,见到他大晚上来报,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怎么了?”
小林子跪在我身前,“襄嫔娘娘说,菊青进了慎刑司还没打一板子就毒发身亡了。”
甄嬛滴水不漏,没给菊青反水的机会。这手腕凌厉,比之出宫前要利落多了。
“好。你下去吧。”
菊青知道得太多了,从甘露寺探望时起,她就被我插到了甄嬛身边,甄嬛当然容不下她......
此刻我也盘算明白了甄嬛当初将怀孕秘事告知我背后的意思。
一来,甄嬛不想我对她太有敌意。她给了我软肋拿捏,对我又卑微服帖,想示好表示不争之意。她当时处境艰难,走一步才能算一步,若是一步都走不下去,满盘皆输。
而且在甄嬛的眼中,我没必要对付一个血统不纯的孩子,反而可以拿他当一个把柄。但若是她身孕之事在之后来爆出,我误认为她有了皇上的亲生孩子,她觉得我一定会赶尽杀绝。
二来,在玉娆的婚事被作废之前,她不想让我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在皇上面前从中作梗。所以声东击西,用自己当靶子,替甄玉娆挡刀剑。
甄嬛这人,在保孩子和保妹妹这事儿上,还真是尽心尽力。
宝鹬见我发呆久了,给我上了一碗甜酪。
我吃了一口,忽然对着她问道:“如果你十分讨厌一个人, 但她暂时没害过你,顶多是让主子不再喜欢你、打赏你,你会怎么做?”
宝鹬有些不明所以,试探着答道:“那奴婢就会更勤快地侍奉主子,叫主子也记得奴婢的好。她若有了错处,奴婢也不会替她隐瞒,让主子责罚她便算是出了自己一口恶气。”
我眼神微动,微微一笑,“若她犯下的是弥天大错,要诛九族呢?”
宝鹬也有些犹豫了,缓缓答道:“可是,犯错的是她,又不是奴婢。”
我低头吃着甜酪,心里却有些震动。是啊,这么朴素的道理,即便是宝鹬也知。
“不过,她一人犯错九族皆灭,奴婢尚有不忍。奴婢觉得一人做事一人当,无辜之人遭受牵连实在是太可怜了。”
我忽然看向宝鹬,她甚少在我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而且这想法大逆不道,近乎是在质疑皇上所定刑罚的劣处,若是叫旁人知道,她的脑袋即刻就要搬家。
“若是能只叫她一人受过便也罢了。”
我抬手抚了抚宝鹬的头,笑道:“宝鹬,你是个好人。”
是啊,一人之错,牵累旁人不过是皇上这“九族皆灭”的严刑厉法过于可怖,我恨透了皇上,恨透了这动不动就把家人亲眷全都连坐的恐怖刑罚。惩罚一人是循法,牵连九族便是君权威慑,意在让人感到恐怖、震动、更加甘于当一只绝不反抗的羔羊。
明明都是人,皇上的杀伐权力,却让他成为了百姓眼中的神。
不是因为他和人有什么不同,而是因为他的权力在这片国土上无边无际、不受约束。哪怕是十族,只要他动怒想灭,也无人能够限制他的。
这夜真黑啊。
第238章 绿菊
圆明园。
我有两年没来这儿了,此处景致依旧。
我与曹琴默分别住在万方安和东北边的绾春轩和品诗堂。皇贵妃因为之前胧月公主的事儿被皇上钦点安排在了清凉殿,反倒是甄嬛盛宠和浣碧一起住在了年世兰的旧居杏花春馆。
圆明园里免了晨昏定省,嫔妃们也松快些,如今我在妃位手头也没从前那么紧了,也能摆个小宴来请各位姐妹一聚。
请帖发了出去,不消一日,各宫嫔妃的回复便来了。
皇贵妃说在自个儿宫里吃得都比我这儿好,毓贵妃说不喜人多不爱凑热闹,惠贵妃说筹备七月里的宴会繁忙,端妃说自己身子不好,僖嫔说自己的有孕不便。
最终只有谁的面子都会卖的敬妃,本就与我同居一院的襄嫔,最喜欢热闹说笑的欣贵人和穆贵人,还有被甄嬛推来刺探敌情的锦贵人,和从来不会拒绝我的瑛常在到访。
绾春轩。
我正在筹备小宴的菜色,方德海到了内殿。
“什么事儿?”
“今日嫔妃齐聚娘娘这儿,倒是僖嫔娘娘入夜去了端妃娘娘那儿。”
端妃所居的揽月坊就在皇贵妃的清凉殿附近,甄嬛胆子也真是大,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跑到年世兰眼皮子底下去。
不过以甄嬛对端妃的了解,只怕还想要拉拢端妃作为盟友呢。毕竟一直看护端妃病情的是温实初,端妃收养的又是沈眉庄的孩子。甄嬛自然认为,端妃和惠贵妃有所联系,都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甄嬛回宫不足两个月,步步为营,处处算计,怀着孩子也不闲着,真是难为她了。
只可惜,甄嬛知道的太少了,她离宫太久了,端妃不再是能被她拉拢之人。
灯笼点了起来,绾春轩的院子里,三面竖起屏风,屏风后点着熏走蚊虫的香料,四周摆着今夏新盛开的紫薇盆栽,花开繁盛,正是欣欣向荣之象。
我让敬妃居主位,以示礼敬,她推脱不肯,最终还是我坐了正位。
这样被花朵一般嫔妃簇拥的一日,我也未曾想到。前世,我身边总是冷冷清清的,每日除了给皇后筹谋算计,只能一人独饮。我何尝不期待这样说笑热闹的场合呢?
“本宫最喜欢绿豆百合糕了,难为宣妃妹妹想着,宣妃妹妹这儿做得倒比本宫宫里更细呢。”
敬妃是个会捧场的,一边吃还不忘一边向我卖好。她心里清楚,六阿哥能被她收养,全是我一手促成,她虽不会在明面上给我好处,暗地里给我捧场说和几句还是可以的。
我笑着对敬妃说道:“做糕点要想要口感细腻,最重要的就是滤纱的网眼要小,且要多滤几次不厌其烦。等到这绿豆末和百合末都细如膏脂,自然口感就鲜嫩了。”
襄嫔笑盈盈地看向我,这宫中算计人也是同理,不厌其烦、网子织得越来越密,自然刀俎下的鱼肉也可再无其形。
欣贵人则是对着面前的酱肘子夸道:“宣妃娘娘这儿的肘子怎么与旁处不同?这本该是个咸鲜口儿,嫔妾吃着倒是满口的甜味儿。”
我赶紧对着众嫔妃介绍道:“这是本宫的家乡风味,江南好甜口,浓油赤酱,连肘子都是酸酸甜甜的。难怪欣贵人吃不惯了。”
众人都笑了,忍不住都多尝两口旁的地方风味。
锦贵人正吃着肘子,突然不适地作呕起来,我看到她那矫情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眼熟。
不会是有孕了吧?
我看到襄嫔得意一笑,忽然上赶着去扶着锦贵人,锦贵人身边的瑛常在也愣愣的一脸担忧。
“快叫太医来瞧瞧,这是怎么了?”
襄嫔张罗起来游刃有余,我猜肯定又是她的手笔,只是此事发作之前她未曾与我通气,搞得我也有些慌了。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年轻太医,我仔细打量了他的样貌,才发现竟是卫临。
卫临脸上满是新人才有的那种稚气和单纯,他替浣碧诊了脉,突然对着她恭喜道:“贺喜小主,小主有孕,已一月有余!”
我赶紧打发了方德海去告诉皇上这个好消息,襄嫔则是对我露出一个十分意味深长的笑,纵使我不知内情,也能察觉到浣碧这一胎有问题。
皇上年纪大了,自从年过五十,他那方面一日不如一日。
前年我和眉庄还是靠着生子秘方才能有孕的,后来就连我这种一直喝着坐胎药的都怀不上了。浣碧这一胎,看来是真被我当日那句“若有了身孕就能和僖嫔平起平坐”的话给激到了。
我赶紧起身说道:“今儿有一品莼菜鲈鱼羹,清淡落胃,锦妹妹喝最好,怀了身孕多吃鱼,孩子会聪明呢。宝鹬,让小厨房将汤先端上来。”
浣碧十分得意,一边摸着自己的小腹,一边低头微笑,看到周遭的高位嫔妃都殷勤地起身为她张罗,脸上的神情美滋滋的。
过了一会儿皇上来了,一切都与从前如此相似,像得我都觉得恍惚。
皇上十分高兴,坐在锦贵人身边,抚了抚她的手。
“今年夏天宫里的菊花早早就开了,起先还担心是妖异之兆,如今看来原是主大喜的!”
皇上说罢,在场的众嫔妃都跟恭贺皇上和锦贵人,“皇上福泽绵长,锦贵人大喜!”
锦贵人今日打扮得甚是清淡,比之如今浓妆艳抹的僖嫔,她更像当初的莞贵人,年轻又素雅。她原就比我小了两岁,才刚满二十,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
“苏培盛,嘱咐杏花春馆的厨子,将锦贵人的菜式都换成和僖嫔一样的,务必精细可口。”
我和襄嫔暗暗对视一笑,让甄嬛和她那曾为奴婢的庶妹在生活起居上平起平坐,加之浣碧又是个得势便猖狂的个性,甄嬛如何能心平气和呢?
皇上心情不错,宝鹬端到他跟前的蜂蜜茶他一饮而尽,“僖嫔有孕,锦贵人也有孕,宫中近来的喜事真是不少。”
小宴散去,众妃嫔都各自回宫,皇上则是亲自陪着锦贵人回了杏花春馆,还特赐一乘轿辇给她,让她以后来往宫中不必再步行,十分宠爱。
皇上这人多思敏感,甄嬛待他之心和从前还是否一样,日子久了怎么会体会不出来?
只要有更好的,他就不会只盯着一个,只怕他想用浣碧得宠激甄嬛吃一吃醋呢。
第239章 女子命途
夜晚。
小宴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和曹琴默一起坐在院子里,夏冬春照看着丹枫和弘映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穆娘娘,温宜也来陪弟弟妹妹玩。”
温宜晚上多吃了两碗酸笋鸡丝汤,若不是襄嫔拦着,她还想喝第三碗。她是个懂事孩子,知道我和襄嫔有事要商议,便自请去帮夏冬春了。
院子里四下无人,屏风已经撤去,周遭树影雕梁一览无余。
“姐姐现下可以告诉妹妹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
曹琴默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对我微笑,扇面上那两只紫金蝴蝶在她的手中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她像是故意要考验我一般,气定神闲地说道:“不若妹妹猜猜?”
我看着曹琴默,愣怔了一会儿,她如今竟有兴致和我打哑谜了。她的笑容里带着几分闺阁姊妹之间的亲昵和玩笑之意,仿佛我与她之间的距离近了些。
“妹妹能猜到的不过是偷天换日、偷梁换柱。只是换的是哪个日,换的是哪根柱,妹妹就不清楚了。”
曹琴默俯身凑到我耳畔,“妹妹既有心扶持姐姐,姐姐自然投桃报李。妹妹心思全然付诸七阿哥身上,姐姐自然也当尽力。”
我心头一紧,曹琴默找了皇子干这大罪!
是四阿哥!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暗暗盘算起来。浣碧借腹生子,她在曹琴默的示意下找四阿哥并不稀奇。但是四阿哥会同意就比较稀奇了。
浣碧的身份搁在这儿,四阿哥要谋朝篡位,挑中浣碧可不算是个上佳选择。除非他还是想走一条保险的路,想要给自己找个得宠的养母,比如甄嬛。
一瞬间我全都明白了。
浣碧和四阿哥之间的交易,大约是事成之后浣碧助四阿哥记到甄嬛的名下。可是甄嬛若产子封妃,分身乏术之时怎么可能收养四阿哥呢?
我看到一旁仍旧笑盈盈的曹琴默,终于想到了此局最险恶之处。
只要甄嬛的孩子没了,四阿哥就是甄嬛想要在后宫立足唯一的指望。连浣碧都有孩子了,甄嬛在后宫要如何自处呢?
四阿哥比我们更有动机对甄嬛下手。这么一来,我和襄嫔全身而退。
甄嬛得了养子,四阿哥得了额娘,浣碧借腹生子,三人一损俱损,一网打尽。果郡王便是那根导火索,烧到甄嬛就能把四阿哥和浣碧一同烧为灰烬。
“姐姐在后宫里实在是屈才了。妹妹拜服。既然姐姐如此全心全意为了妹妹,妹妹自当将这个网子织得万无一失,以保万全。”
六月的圆明园,忙忙碌碌,每一个人都一样。
*
午后,我去碧桐书院看弘昫。
从假山环绕的石阶上下来,便看见有孕的僖嫔和有孕的锦贵人在荷花池畔乘凉赏花。
她们撇开了身边人似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说。前世我就是在这儿下来时看到了穿着一身浮光锦讥讽我是小门小户的浣碧耀武扬威而过。现在又是这条路……
“当年若不是你任性离宫,我何至于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无法出头?”
浣碧仗着有孕似乎对甄嬛没有从前那么尊重了,她质问甄嬛时也不太客气。
我挥手打发了宝鹬换条路,自个儿则是坐在沿路的石墩上,躲在树影后悄然听着。
“当日我触怒天颜,冒犯皇上,是怕连累家人才自请离宫,我在甘露寺又何尝不苦?”
甄嬛倔强地撇过脸去,似乎也想起了伤心事,难以释怀。
“皇上那么喜欢你,我仅靠着有几分像你就得了皇上青眼。你若是不那么自私,想着我,想到爹爹,怎么会落得如今这局面!”
甄嬛被浣碧质问得哑口无言,只能扶着肚子坐在一旁的石墩子上叹道:“是我对不住你们,现在我只想弥补。”
浣碧冷笑了一声,“弥补?你拿什么补?爹爹被人暗算差点儿流放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在宫中无依无靠、受人欺凌的时候你又在哪儿!你有孕不便侍奉,便推了我去争宠,你当我是什么?”
甄嬛似乎不能理解浣碧此刻的愤懑,“你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强迫你。如今形势如此,我若不和你联手,只会为人鱼肉!当初不是你自己想要侍奉皇上成为嫔妃,连一家子性命荣辱都不顾了吗?”
“你承宠就是荣耀,我承宠就是屈辱?若不是你初回宫中、腹背受敌,你会想到我吗?你会让我一日日地侍奉皇上吗?从前,在碎玉轩的时候,你那样得宠,何曾想过分一杯羹给你的亲妹妹啊!”
甄嬛与浣碧之间的嫌隙倒是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浣碧有些像前世的我。因为受人掣肘,只能到处当别人的棋子而感到命运无法自控。
“从前是我不对,可如今我想好好待你,只希望一家子平平安安,父母和玉娆都能好好的。”
甄嬛的语气放软,似乎是在向浣碧示弱,她抬头看向浣碧,多了几分求和的意味。
“呵,说到底,玉娆才是你的亲妹妹。她婚事有难,你便执意回宫为她逆天改命。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也曾和你睡过一个被窝,和你一起扑过蝴蝶、摘过花,甚至对你卑躬屈膝、事事侍奉,你何曾想过要对我好呢?把我带进宫?给我指门好亲事?可流朱是怎么死的!菊青又是怎么死的!我若只是你的贴身侍婢,我能活到今天吗!”
浣碧声泪俱下,继续指责道:“你以为你是救甄家于水火的功臣吗?别自以为是了。早在你成为弃妃出宫之时,爹爹就放弃你了!爹爹宁可让玉娆结交达官显贵,也未曾让你在甘露寺衣食丰裕。你想让玉娆和郎君举案齐眉、情长到老,焉知孙家这门亲不是父亲的打算?”
甄嬛错愕地看向浣碧,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犀利地把家中秘事翻开来说清。
“到底我们只是女子,父亲的打算便是我们的命途。你不中用了,便是我,我不中用了便是玉娆。家中没有儿子,女儿就得用自己的婚事和夫家为家里撑腰。国公府的长房媳妇,也只有你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看不入眼,要为玉娆推掉。你是觉得自己嫁得比她好,可以为她安排指点?还是觉得玉娆不如你,无法在那富贵窝里挣出自己一片天地?”
浣碧字字如刺把我从来想说都未曾说出口的话对着甄嬛和盘托出。她是甄嬛的亲妹,到底说出这些话比我更伤人。
“你总是这么傲慢的!为旁人安排这安排那。说白了,不就是想炫耀你手上那点从皇上那儿哄来的权力吗?”
浣碧说罢,见甄嬛一言不发,她只是扬长而去,空留甄嬛一人坐在荷花池畔。
第240章 争锋
“姐姐。”
我见浣碧走了,缓步下台阶去,走到正坐在石墩子上沉思的甄嬛面前。
她见到我有些意外,来不及起身给我行礼,我便对她笑道:“姐姐真是折煞妹妹了,皇上金口玉言免了姐姐行礼,妹妹怎好受姐姐的礼?”
甄嬛笑着邀我坐下,我便坐在了她对面,仿佛回到了我与她在碎玉轩决裂的那天。嘴上姐姐妹妹,心里全是攻防算计。
“妹妹如今可当真是贵人。阖宫里有谁敢不敬妹妹、对妹妹无礼呢?”
我莞尔一笑,看着她那因为浣碧奚落的泪光还未退去,拿着团扇在面前缓缓一摇。
“妹妹原以为,姐姐能够在外逍遥自在,得到自己毕生所求。不想峰回路转,姐姐又不得不和妹妹朝夕相见了。只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成了别人的女儿,姐姐心里如何?”
甄嬛刚刚被浣碧怼得哑口无言,现在我又上赶着往她心口捅刀子,她难受得连捻扇柄的手指力道都加重了几分。
“胧月自幼不在我身边,不与我亲近也是情理中事。更何况,妹妹与姐姐又何尝不是同病相怜呢?”
她所指的同病相怜,不过是我的七阿哥也被皇上安排到了毓贵妃那儿。且她的胧月尚且是自己交给当日的华贵妃的,在她看来,我的弘?是我人微言轻、不得不让出去的。比起她,我不过是皇上眼中一个生育皇子的工具而已。
哟……甄嬛还知道往我心上捅刀子呢?
“毓贵妃出身满军旗,又是先皇后的族妹,皇上自然更加关照,弘?能得如此照拂,自然比跟着我这样的母亲更加尊贵。姐姐不也是这样为胧月公主打算的吗?”
婵媛。连名字听上去都和纯元皇后的追谥相似……只怕在皇上心里将她认作皇后的转世之人,这哪里是甄嬛能比得了的。
“做人有得亦有失。哪儿真有十全十美的好时候呢?即便妹妹今天身为妃位之首,不仍有意难平的时候吗?”
她嘲笑我仍旧屈居年世兰之下,事事要为年世兰周全,只不过还是一条狗腿子。何曾想到,她回来之前,年世兰已经开始悄悄谋杀皇上了。
若我当真有意难平,那就是你啊甄嬛。看到你每天这样耀武扬威地在我面前招摇过市,我哪里能够气顺呢?
我放下手中的团扇,看向那满池盛开的荷花,继续说道:“有得亦有失?妹妹只怕姐姐得不偿失呢。”
女儿是如她所愿得了好照料,但变成了刺向她的锋刃,只怕甄嬛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如千刀万剐吧?
“但比起有些人,用尽心机也难得一分真心,只怕到头来,这一生全是不值得。”
甄嬛看透了我的软肋。她知道我想要什么,我这样用尽心机失去的是什么,却还这样刀刀见血地讥讽我。
“姐姐说的是。只是妹妹听闻,过些日子七夕夜宴。果郡王要携家眷赴宴,不仅能见到以情深闻名的福晋孟氏,还有从圆明园出去的侍妾叶氏也会来赴宴。”
甄嬛眉头微蹙,似乎根本不知叶澜依这号人的存在,她睫毛抖动、思绪万千,似乎在怀疑果郡王这颗心到底有几分真。
“那叶氏是前年重阳夜宴时,皇上特地赐给十七爷伺候起居的。听闻这位叶氏容貌昳丽,在圆明园做奴婢时就颇受十七爷关照,许是孟氏从未来过圆明园,王爷才特请叶氏一道赴宴,也好陪伴福晋。多么贴心啊,王爷拥两位妙人在怀,这便是齐人之福了。”
甄嬛一直十分淡定,终于在我提起果郡王的轶事时忍不住了,眼神中的愠怒直逼我来。
“王爷已然成婚,他如何待福晋与侍妾,都是应该的……”
我冷笑一声,“姐姐说妹妹用尽心机也难得一分真心,姐姐又得了想得的了吗?姐姐如今这局面,岂非当日执意回宫的报应?”
她有些动容,故作坦然地一笑。连我都能感觉到她强忍着心头之痛。
“姐姐,那位置本该是你的。可从今往后,那个人、那颗心都全属她一人所有了。”
不是比谁更会扎心吗?我有的是刀子,想扎几刀扎几刀。
甄嬛叹了一口气,对我笑道:“我的位置是皇上的嫔妃,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何来她占了我的之说呢?”
她的意思很明确。她要的不是一人心,而是权势富贵,和我一样。野心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姐姐既然决心如此,便是非要与妹妹相争了?”
甄嬛看向我的眼神里是从前一般的冷漠客气,从今往后,我们又是水火不相容了。
“权势荣宠,宣妃娘娘要得,嫔妾就要不得吗?”
她的话如同坚冰,轻蔑的语气里是执迷不悟的疯魔。
她若听了浣碧的话愿意放弃争心,向我低头示好,甘于像欣贵人、敬妃那样老老实实平安度日,我未必不能放过她的家人亲眷,像对待富察氏那样叫她失了恩宠在宫里老死便罢。
可此刻,她一定要做天子嫔妃,宁可扼杀自己的最后一分真心,也要扒着皇上护着这双生胎。她有什么打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这样狠心,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怎能让我不忌惮害怕。
“姐姐万事小心,妹妹只希望姐姐能够平平安安诞下龙胎。”
我起身站起来,这句威胁果然吓到她了,她瞳孔微睁地死死盯着我,不知道我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我微笑着离开,只觉得这圆明园的花草景致十分合我心意。荷花池畔莺飞蝶舞,阳光透过树影如同星斑洒在我的身上。
从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
七夕。
皇贵妃难得大操大办宫中宴会。这一日倒是排得紧,白日里皇贵妃还邀请了宗亲一同游园。
圆明园湖景甚美,今日特地安排了往来船只,可供嫔妃皇子公主还有王爷及家眷们游湖赏花。
满湖的莲花恰如我第一次入圆明园时看到的胜景。
我站在岸边目送着毓贵妃带着弘?一道登船,自个儿则在岸边看到了仍在等候下一趟船来的孟静娴和叶澜依。
“宣妃娘娘金安。妾身果郡王侧福晋孟静娴,给娘娘请安。”
我见孟静娴如此客气,笑着将她扶起来,“福晋不必如此多礼,早就听闻福晋是个谦和文静的性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孟静娴被我如此热情一夸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脸看向身旁低着头的叶澜依。
“福晋可有兴致陪本宫走走?这游湖的景致不过是人困在湖心,四处不可至。不如在这岸上,想到哪儿都可随心所欲。”
孟静娴听出了我话里有话,对我行礼点头。
第241章 岁岁合欢
孟静娴和叶澜依跟在我身畔,随我漫步至桐花台。
这里不过是断壁残垣,只能依稀看得出前朝繁盛旧景,显出一丝萧条之感。
“宝鹬,收拾一下桌案石凳,本宫要在这儿坐坐。”
我坐在桐花台之中,故作感慨地说道:“此处原是先帝赐予舒妃的。哪怕前朝再如何雕梁画栋、美轮美奂,到了今天也不过是一片废墟而已。”
孟静娴第一次和我接触,不知我说这伤春悲秋之语有何意味,便奉承着说道:“娘娘为何出此伤感之语?即便物是人非,物换星移,您瞧那合欢花不是开得正好吗?”
先帝宠爱舒妃,在桐花台周遭也种上了合欢花,只愿与她岁岁合欢。
“这儿的合欢花哪里算好呢?本宫在宫中见过比此处更好的合欢。”
孟静娴未曾去过宫中,也不知我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知如何搭话,只能看向身旁的叶澜依。
叶澜依对着我屈膝行礼,回答道:“宫中凝晖堂的合欢花乃是天下最佳,一到入夏时节便如花海一般。那是先帝爷赐给十七爷的生辰礼,谢宣妃娘娘金口夸赞。”
孟静娴生出些许逊于叶澜依的不忿之情,她对果郡王的事了解得很少,反不如叶澜依一个奴婢。她懊恼地一笑,似乎在尴尬没有听出我的弦外之音是在恭维十七爷的恩宠。
我微笑着看向叶澜依,“叶格格知道的真多,本宫也是第一次听说呢。怎么?叶格格从前常在紫禁城走动?”
叶澜依自以为自己抖机灵抖错了地方,害怕得蹲下行礼告罪道:“妾身从前只是百骏园的奴婢,只是在为皇上准备骑马表演时去过紫禁城,机缘巧合下知晓此事。妾身从前连宫女都尚且不如……”
“起来吧。本宫并无怪罪之意。只是叶格格所知与本宫所知有些不同呢。本宫所说宫中更好的合欢是在永寿宫见到的,满庭满院,繁盛如海。听闻是十七爷恭贺僖嫔回宫所赠,内务府已将凝晖堂的合欢尽数移栽至永寿宫了。”
孟静娴和叶澜依悄然对视一眼,都察觉出了这件事背后的不寻常之处。
“王爷是第一风花雪月之人,将合欢送给僖嫔娘娘,想来也是投其所好,别有情致罢了。”
孟静娴似乎害怕我因为怨怼僖嫔,连带着对付果郡王,赶紧把他们俩的关系撇清。
“是啊。十七爷诗情画意,久负盛名。想来福晋与格格也是有福的,在王府对二位也一定是宠眷无极。”
我这一句恭维直接刺进她们两个心里,她们各自脸色都变得古怪起来。
我笑着看向不远处飘散而来的合欢花,继续问道:“今日怎的未见十七爷身边的贴身侍从阿晋呢?”
孟静娴恍惚地答道:“阿晋的妻子生产,妾身就特准他回去陪着了。”
“看来奴才随主子,阿晋也是个情种,对流朱倒是体贴温柔。”
孟静娴和叶澜依忽然慌张对视一眼,似乎对我知道阿晋的妻子是流朱这件事十分意外。
我看到她们的反应便知,自己的试探得到了与心中所想一致的答案。
“宣妃娘娘知道得可真多,连小小奴婢的名讳都记得?”
我笑着一摇团扇,“本宫前年随皇上去清凉台看望病中的十七爷,曾见过他们二人的。本宫与流朱也是老相识了,如何能不关心呢?”
孟静娴和叶澜依感觉到她们与我相比,不仅仅是心机筹谋差了千里,甚至连消息内情也差了万里。
她们不知如何回话,我则是递了个台阶给她们,“时候不早了,咱们一道缓缓去九州清晏吧,入夜便要开席了。”
*
九州清晏。
皇上身边如今坐的是皇贵妃,僖嫔居于敬妃之后,倒不似从前的显摆张扬了。
桌上贡着各色鲜果、美酒佳肴,这次果郡王赴宴终于不敢迟到了,和福晋坐在一起看上去十分般配和睦。
“宣妃娘娘安好,听闻娘娘宴会前曾邀家眷游园赏花,在此谢过娘娘。”
果郡王刚到就先问候了我,顺便把我已经见过孟静娴和叶澜依的消息正大光明卖给了甄嬛,真是个会配合的。
“叶格格熟悉圆明园景致,倒是她为本宫指点讲解了许多呢。”
我反手又把同游一事的锅扣回了叶澜依头上,想要让我担上僭越勾搭宗亲家眷的名声,那还不能够。
“能让本王家眷为娘娘引路,是果郡王府之幸。”
皇上看到我和果郡王如此有来有回地说话觉得十分奇怪,露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打量着我们。
“僖嫔娘娘安好。娘娘月份大了,身体可还康泰?”
甄嬛突然被果郡王问候,也悠悠起身回复:“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
皇上又看向甄嬛和果郡王,眼神仍旧是狐疑的打量。
佩儿见皇上一直看着甄嬛,开口提醒道:“皇上,娘娘该去喝安胎药了。”
皇上一愣,挥手对僖嫔关心道:“你赶紧去,别延误了。”
话音刚落,甄嬛起身,皇上拿起酒杯对着大家说道:“年年乞与人间巧,不道人间巧已多。与朕共饮此杯!”
众嫔妃宗亲皆起身祝酒,“愿皇上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过了一会儿歌舞起,果郡王也悄悄出去了,我眼见叶澜依脸色有些不对劲,悄悄使了个眼色给曹琴默。
她果然让音袖悄悄去叶澜依身边耳语了几句,大约说是王爷酒醉不能无人侍奉之类的说辞。
过了一会儿,叶澜依也悄悄离席,朝着廊外而去。
歌舞一巡罢,钦天监副使季惟生突然而至。
“皇上!微臣恭喜皇上!七夕之夜,牛郎织女星鹊桥相会,织女星尾带两颗小星,乃子孙满堂之象!只是东南方向有一星,颇有危两小星之兆,只怕是会不利于宫中有孕之人。”
这钦天监星宿不利之说,听着怎么让人有些发毛,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你只说怎么办吧。”
“各位嫔妃娘娘可有双亲姓中带木的,许是星宿不利,还宜静修为妙。”
真是冲我来的。而且是当众下我面子。
看来甄嬛是被我一句保重龙胎给吓到了。只是她能想到的招,不过如此而已。
我赶紧起身,对着皇上说道:“臣妾母亲姓林,只怕冲撞了僖嫔,臣妾自请静修,在僖嫔生产前不再相见。”
皇上看到我这么主动踊跃地来认领这个黑锅,有些意外,“那真是委屈容儿了。”
“不能亲自照拂僖嫔是臣妾之憾,臣妾只愿皇上能喜得麟儿。”
看到我站起来主动领了责,欣贵人也突然站起来说道:“臣妾母亲姓柴,只怕也冲撞了僖嫔娘娘,也自请静修,在宫中为僖嫔祈福。”
皇上见大家对星宿之事还挺笃信,又对利于甄嬛之事如此上心,十分满意,“六宫和睦,乃朕之大幸!”
第242章 夜猫冲撞
宴会虽仍在继续,南府舞姬又跳了一曲甄嬛和果郡王才各自姗姗回来。
我起身对着皇上祝酒道:“臣妾怕冲撞了僖嫔,先行告退。”
皇上饮尽杯中的酒,略显尴尬地对我笑了笑,转而看向甄嬛。
甄嬛则是一脸不知所谓地向皇上问道:“宣妃娘娘何出此言?何来妹妹冲撞了姐姐之说?”
她演得一脸真挚,惊讶中带着些许担忧,无辜地看向皇上时眼睛晶晶亮。
欣贵人冷笑一声答道:“僖嫔娘娘还不知道呢?刚刚钦天监来过了,说是嫔妾和宣妃都会冲撞有孕之人,只怕要静修为宜。嫔妾想,幸好只是双亲姓中带木不宜,若是旁的,岂非满宫姐妹都得给妹妹这一胎让道儿,一块儿在宫中静修祈福。再叫皇上把妹妹给供起来,也好显得妹妹恩宠无人可比啊。”
欣贵人见皇上脸色不太好,知道自己言语奚落有些过分,赶紧起身告罪道:“臣妾心直口快,望皇上恕罪。臣妾不愿冲撞僖嫔,也想先行告退。”
皇上似乎知道因为钦天监一句话就近乎让两位嫔妃禁足,是闻所未闻更是有失偏颇,不禁没有因为欣贵人口不择言而气恼,反而安抚道:“两位爱妃善识大体,朕心甚慰。”
我和欣贵人率先离席,她与我一道往绾春轩去。
今夜多云,空中月色繁星皆不见,圆明园花鸟虫鱼甚多,仿佛置身山林之中。
“这不是明摆着僖嫔给娘娘使绊子呢嘛,嫔妾就瞧不得她那矫情样子,把咱们都当傻子呢?”
欣贵人这张嘴是个顶顶厉害的,而且她有气从来不憋着,倒是比我要肆意畅快的多。
“不过是仗着有孕,皇上又宠她罢了。谁没怀过孩子啊,怀个孩子了不得了。她在外头有孕,焉知这孩子是不是皇上的?”
我警惕地看向欣贵人,对着她盈盈一笑,“欣姐姐,这话可不兴乱说。若是传出去叫人议论起来,只怕是对皇上的清议不大好。”
欣贵人听到我回应她,陡然一愣,忽然心有灵犀般回答道:“嫔妾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过,既然皇上看重清誉,自然有人可以帮皇上受着些风言风语。”
到了绾春轩,我这儿一片寂静,只有远远的丝竹声遥遥传来。
欣贵人和我一道坐在廊下乘凉,说了一会儿闲话,过了一会儿,方德海突然跑过来。
“娘娘不好了,刚刚娘娘离席不久,僖嫔娘娘说是身体不适想先回宫,不想路上碰上了圆明园的野猫冲撞,抬轿子的轿夫一时不慎将僖嫔娘娘摔落下来。”
欣贵人一副“天道有轮回”的得意笑容看向我,我则是佯装无奈地感慨道:“僖嫔这一胎才六个月,又是双生胎,可怎么保得下来?”
“野猫冲撞,也不盯着旁人,偏盯着僖嫔。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不祥呢?”
我搁下手中的扇子微微一笑,心想:果然,叶澜依动手了。
圆明园本就是叶澜依的地盘,这里树木葱郁,猫儿兽儿都不少,听闻她做驯马女之前是驯兽女出身。
不过能够让她如此利落的下手,只怕是今夜离席听到了不少消息。对于我和曹琴默而言,果郡王是能害死甄嬛的利剑,对于叶澜依和孟静娴而言,甄嬛又何尝不是能害死果郡王的匕首呢?
只是甄嬛和果郡王实在不知收敛,皇家宫禁,宴会间隙,竟敢私会密谈,一点儿不怕死。
既然这么不怕死,就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叫刺激。
“欣姐姐,咱们还是去杏花春馆瞧瞧吧?圆明园不比宫里,什么都齐全,太医院未知僖嫔六个月早产,只怕也是手忙脚乱。”
欣贵人立刻听懂了我话中的意思,得意洋洋地笑道:“这种热闹,咱们怎么能错过?既然不允咱们近身,远远瞧一眼也是好的。”
绾春轩离杏花春馆很远,我缓缓地让小林子备了轿辇,慢吞吞地过去。
到杏花春馆的院子里时,外头已经乌泱泱站了一堆人。
佩儿匆匆从殿内出来,对着坐在外头的皇上回禀道:“娘娘进言,说是希望皇上不要顾及多年情分,若有不测,断断不要犹豫,必要舍母保子。”
皇上坐在殿外,一听了这话气得大袖一挥,手中的珠串差点儿甩出去。
“什么舍母保子!朕说过了,僖嫔母子都要平安无恙!否则要太医院一同陪葬!”
皇贵妃坐在皇上身畔,佯装温柔地安慰道:“皇上,僖嫔妹妹这胎才六个月,只怕......”
人人都当甄嬛的胎才六个月,实际上已经快七个月了。只是孩子胎里不足,就算生出来,只怕也救不活。
众嫔妃一下夜宴就为着“关心僖嫔”的缘故,都站在院子里等消息,一个个都有些乏了,可还是不得不顺着皇上心意陪着等消息。
过了一会儿,温实初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跪在皇上身前,“皇上,胎儿尚未足月,娘娘虽已服下催产药,但接生嬷嬷说胎儿没有力气,无法出来......”
皇上一拍椅子的扶手,指着温实初问道:“你什么意思!僖嫔母子决不能出事!”
我和欣贵人微笑对视一眼,知道皇上不过是在无理取闹。
“皇上。如此拖下去,只会母子三人具亡,娘娘告诫微臣说必要舍母保子,否则会做出比自尽更惨烈百倍之事。如此情势,微臣不得不向皇上请示......”
皇上看着温实初半晌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犹豫,但我知道,无论僖嫔母子如何,温实初没有未来了。
皇上内心里是想要保孩子,但是他的面子不能让他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否则会寒了众嫔妃之心。
温实初要做的就是全力保胎,放弃甄嬛。
只是温实初对甄嬛颇有私心,他做不出放弃甄嬛这个行为,所以才来请示皇上,反而把皇上架在火上烤。如此一来,皇上怎么可能容得下他?
太医是皇上的爪牙,不是某一个嫔妃的亲卫,他这样暴露私心,便没有活路了。
突然,四阿哥带着身边的张嬷嬷匆匆穿过人群跪倒在皇上面前。
“皇阿玛!儿臣听闻僖娘娘难产,儿臣身边的张嬷嬷曾是儿臣的接生嬷嬷,经验老道,没准儿可以一试!”
我看着一脸严肃的四阿哥,便知道,双生胎,死定了。
第243章 僖妃
“皇阿玛!”
四阿哥跪地拱手,神色急切,一派为皇上分忧的模样。
皇上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张嬷嬷。那是为李金桂接生之人,她可是这宫中“舍母保子”第一人,手法上毫无破绽,四阿哥生母难产而亡的悲惨事迹人尽皆知。
皇上又看了一眼满头大汗的温实初。这是甄嬛亲信的太医,从刚入宫就开始为她诊脉,两家里也颇有渊源,他若肯舍母保子,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张嬷嬷!僖嫔母子就拜托给你了!”
温实初心下一失,但也知道皇上已有决断,只能跪在门口无奈地张望殿内。
我却看向一脸淡然的皇上,对他的恨意又浓重了几分,纵使他偏爱甄嬛至此,甄嬛仍旧没有他的龙子重要。
女人于他,不过如是。
过了一个时辰,内殿里似乎传来一声婴儿哭泣,只是那声音刚哼唧了两声,便没了动静。
佩儿匆匆从里面出来回禀,满眼含泪跪在地上,“皇上,僖嫔娘娘刚刚诞下一个小阿哥,阿哥血气不足,刚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似乎是里头的甄嬛也知道了孩子夭亡的消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让众嫔妃都不免动容。
皇上一怒,将手中的珠串砸到地上,“脑袋都不要了吗!”
众人吓得齐刷刷跪下,只怕皇上在气头上,杀伐无度,无辜牵连。杏花春馆的宫女太监们瑟瑟发抖,一个都不敢动。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内殿又传来哭声,只是那哭声如同小猫哼叫,听起来有气无力。
佩儿再一次出来回禀:“恭喜皇上,僖嫔娘娘又诞下一位公主,公主暂时无虞。”
皇上看着脚下跪着的一圈人,缓缓地闭上眼睛,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哼鸣,仿若老虎发威前的示威。
“皇上!僖嫔娘娘不好了,出血不止,只怕是......”
小允子出来的时候身子都快趴到地上了,生怕触怒龙颜。
皇上狠狠瞪了内殿一眼,又看了一眼还跪在门口的温实初,怒道:“温太医,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办不好,你给僖嫔母子陪葬!”
温实初好不容易得了要保甄嬛的口谕,麻溜谢恩起身,踉踉跄跄奔至殿内。
直到天都擦亮,黎明将至,才传出僖嫔无恙的消息。
“封永寿宫僖嫔为僖妃,与公主满月之日同册嘉礼。”
皇上似乎是累狠了,摇摇摆摆地由皇贵妃搀扶着返回万方安和。他看上去并没有很高兴,反而脸上全是倦态。
众嫔妃陪着在杏花春馆熬了一夜,也终于稀稀落落地散去。
*
因着锦贵人有孕,我和欣贵人一直居于自个儿宫中静修,没再出门。
八月回銮,中秋甄嬛如愿封妃,她所生的公主封号灵犀。听说她失了孩子忧思伤心,月子里也不大好。皇上不愿两厢里触动愁肠,便少去看望她。
不过甄嬛早已不是从前的甄嬛,听说她常常带着灵犀去养心殿陪伴皇上,皇上因为念着她失子之痛,反而对她颇为愧疚,多有补偿。
延禧宫。
自从我开始静修,无人来往,只有夏冬春和两个孩子日日陪着我。
秋深了,听闻灵犀体弱多病,一直让皇上十分挂怀。
“陵容。”
夏冬春匆匆进来,看到我正在绣花,缓缓叹了一口气。
她神情严肃地在榻上坐下,让红杏把刚做好的桃花姬搁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着急啊。”
我抬眼看向夏冬春,她脸蛋红扑扑的,想来是外头出事了,急着回来送消息的。
手中的金鱼眼睛还差最后几针,我忍着心头的好奇,云淡风轻地问道:“僖妃对弘昫下手了?”
只怕甄嬛觉得是我害死了她的孩子,但她苦于没有证据,只能主持她自以为的正义。
“倒也没有那么吓人。听闻是僖妃和皇上说,七阿哥曾说了要封胧月为护国大公主、荡平准噶尔的豪言。如今,七阿哥和他的谙达已经被叫到养心殿了。”
眼睛已经绣成,我抚了抚手中那条栩栩如生的鱼儿,忍着怒意问道:“毓贵妃怎么说?”
夏冬春一脸茫然,似乎很奇怪我为什么这么问,然后傻乎乎地答道:“没怎么说。”
毓贵妃不急,要么就是此事不重,要么就是她另有谋算。
“方德海,备轿,本宫去养心殿瞧瞧!”
*
养心殿。
苏公公看到我一脸担忧地迎上来,“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凑近苏培盛痛心疾首道:“本宫是七阿哥生母,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苏培盛臂弯上挂着拂尘,看上去脸色十分为难,他想要劝我回去,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忽然,我听见里头弘昫奶声奶气地厉声争执道:“谙达无错!儿臣无错!准噶尔虎视眈眈,野性难驯,若不早日收复,必成心腹大患!”
“放肆!”
皇上砸茶杯的声音惊得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捏着绢子的手也不由紧了几分。
“你怎么来了?”
听声转头,我才发现毓贵妃来了,她穿戴整齐,身上好几件首饰都是曾经宜修那个旧首饰匣子里的东西。
天水碧的斗篷,衬得她清秀脱俗,她从前最恨为人替身,如今竟然肯为了弘昫,做这么明目张胆的让步。
我知道她在意弘昫,赶紧蹲下对她行礼,身子还没蹲下便被她搀扶起来。
“兆惠无错,弘昫无错。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你在这儿不便,回去等信儿吧。”
我看到毓贵妃踌躇满志,眼神坚定,便知道她的筹谋不会让我失望。
“嫔妾谢过贵妃娘娘。”
她微微一笑往我这儿凑近了一步,“弘昫也是我的孩子。”
我抬头看到她眼中的真诚,暗暗松了一口气,镇定地朝着养心门外走去。
刚走到宫道上,还没进暖轿便看见了僖妃的仪仗正往这边来。永寿宫离养心殿远比延禧宫近,甄嬛想要笼络皇上之心,自然比我近水楼台先得月。
同是妃位,她如此显赫不知收敛,比端妃敬妃乃至我都要风光,不就是仗着得宠吗?
我手搭在宝鹬腕上,一路走到僖妃的暖轿前,“僖妃姐姐,好久不见。”
轿夫们面面相觑,只能停下,佩儿懂事地将帘帐掀开,露出僖妃精致装扮的娇艳容颜,以及她那华贵无比的金色宫装。
“皇上不是让宣妃妹妹静修吗?妹妹怎么到了养心殿来?”
她瞥了一眼养心门,冷笑一声,“也不怕皇上怪罪?”
第244章 乌雅崛起
“妹妹怎么穿得如此单薄?想必心寒尤胜天寒吧?”
我眼睛微眯,死死盯着甄嬛,她似乎一直认为我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人,觉得我是为了荣宠体面才处处对皇上百依百顺,甚至还因此看不起我?
就连讥讽我,都是在嘲笑我现在不如从前风光。
不过,即便我在宫中静修,份例赏赐黄规全还不敢少了我的,这后宫到底还是皇贵妃当家,又不是她甄嬛当家。她还以为我是从前那个要贴补娘家,给我爹送血的安陵容吗?
“妹妹见惯了世态炎凉,习惯了人心轻贱。姐姐经历过,自然也懂得。”
比起她在甘露寺为奴为婢的日子,我这点儿屈辱算什么?若是比揭伤疤,她的伤疤可比我的要多。
“皇上让妹妹静养避世,以免招惹事端。姐姐是怕妹妹心急坏事,越发连皇上的心意也顾不得了。”
弘昫的事是她从中作梗,只为了故意激我出来到皇上面前求情讨饶,若我真是冲动得跪在养心殿前为七阿哥说话,只怕是真要惹怒了皇上。
她亦知晓我的软肋,哪怕孩子给了毓贵妃,我还是有可能忙中出错,慌不择言。
“旁人嫌我不祥,姐姐却最清楚我是否不祥,哪里不祥。”
我故意将钦天监之言掀开试探甄嬛,她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坦然之态,“姐姐不过一句闲话,妹妹怎么就说自己不祥了?当真是叫姐姐伤心。妹妹既然不便出门,为何还装了这么多心思?妹妹今日如此境地,安知不是素日操心太过?”
她越说到后面越是咬牙切齿,她一心认定那个夭亡的孩子是我暗中筹谋,只不过苦于没有证据和时机,无法将我一招击毙。
我亦如此。她与果郡王暗通款曲早已证据确凿,此刻我蛰伏观望,亦是在静待时机。灵犀已经成我们的决胜棋子,但是我已经不满足于拉下他们二人。
我要他们化作剑,刺进皇上的心脏。日后害死皇上的罪名,总要有人担着,我的弘昫要名正言顺,要光明正大,要众望所归。
“妹妹既无高贵出身,又无显赫家世,在这后宫生存,只能处处用心,自强而已。”
甄嬛抚了抚手中的平金手炉,笑道:“自强当然好。只是别用错心机,枉顾性命就好。人心不足,机关算尽,往往过分自强便成了自戕。”
我低头一笑,心想:甄嬛这番说辞,说给我听还不如说给她自己听。
“论自强,妹妹哪里比得上姐姐。”
她可是随便招一招手,皇上就能手到擒来,论“自强”之力,我可真比不上她这扭转乾坤的本事。
“妹妹知道就好。本宫亦记得,妹妹对本宫是何等姐妹情深,必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绝不辜负。”
她所说的滴水之恩,便是我执意劝说她打胎之事。我以为我是在帮她,她却觉得我是在害她。她认为我在杀她和允礼的孩子,她认为我在毁掉她“自强”唯一的筹码。
她所说的涌泉相报,便是永远不会放过我,要让我为自己的杀念付出代价?这么严于律人宽以待己,道貌岸然的人,我活了两辈子,只见过她一个。
“同样的话,本宫还给姐姐。”
她一愣,看着我有些不明白,我却迅速让开,走到一旁坐进自己的轿子里,等待着乌雅婵媛这首次发力能带来的战况。
轿子里摇摇晃晃,我缓缓闭上眼睛,忽然想起了前世我一袭素衣,跪在养心殿门口替父戴罪的那一夜。
甄嬛和皇上,他们两人一丘之貉,高高在上,两人对我极尽嘲讽和奚落。那一刻,我能感觉到,甄嬛她就是吸附在皇上那条恶龙身上吸血最足的那只蚂蟥,她的神色嘴脸,都与皇上无比相似,相似到令我恶心。
她对着我“嘘”声的那个瞬间,我知道甄嬛死了,她不再是人,只是皇上的爪牙。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看着轿帘上繁复的花纹,忽然庆幸:我不必屈辱地跪在养心殿前求情了,前世我除了一己之身一无所有,可我已不是当初那个安陵容了。
*
入夜。
银枝悄悄来了延禧宫,她匆匆而至,我赶紧起身到门口迎她。
“怎么样了?皇上怎么说?”
银枝一乐,对着我跪下说道:“恭喜娘娘,皇上封了七阿哥为固山贝子!七阿哥的谙达兆惠被授为军机处章京,入职军机处!”
我激动得忍不住捂嘴,看向宝鹬时热泪盈眶。
银枝见我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笑盈盈地告退了。
我松了一口气踉跄地坐在榻上,盘算着今日此事,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之处。
弘昫还未满四岁就封为贝子,如此殊荣十分罕见。而且他下午在养心殿那般言辞激烈,我生怕他冒犯了皇上,引得皇上不快。
想来,朝政之事,与后宫侍奉到底是不同的。迎合奉承,伺候皇上舒坦或许符合皇上对一个后妃的想象,却不符合皇上对一个皇子,一个官员的要求。
这些事我不懂,但毓贵妃未必不懂。
弘昫胸有大志,在皇上眼中未必是僭越,也有可能是雄心。皇上已然逐渐年老,这些年苦于准噶尔之乱,他亦知朝无良将、国库空虚,无力顽抗征战,只能寄希望于以后。
*
转眼除夕。
因着皇上宠爱僖妃的缘故,特将除夕之礼交由甄嬛来办,力求一个有新意。
除夕当日,艳阳高照。锦贵人因为月份大了无法出席,我与欣贵人倒是捡了个便宜,又能出席正宴了。
后湖之上,八旗护卫在冰上来去自如,表演冰嬉,中央设嫔妃与宗亲看台。
皇上身边一左一右,是皇贵妃与毓贵妃。其余后妃则是依次排开,甄嬛与惠贵妃同侧,我则是与敬妃同侧。
众妃着新制的风毛冬衣,身披各色绣花斗篷,花朵一般簇拥着中央身着黑色熊皮大氅的皇上。
“去年冰嬉才好看,那出《哪吒闹海》胧月也喜欢。”
皇贵妃身旁坐着胧月公主,她一边拦着女儿,一边阴阳怪气地讥讽甄嬛今年办得不如她。
皇上半晌没接皇贵妃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太祖皇帝就善于走冰,他带人出战走冰比马队还快。”
毓贵妃难得出席这种热闹的场合,也鲜少坐在皇上身旁,今日倒也给面子,附和皇上说道:“听说皇上当年还是四王爷的时候,年年冰上比骑射都能拿到好彩头。”
皇上见毓贵妃如此主动恭维,突然兴致极好,反问道:“婵媛如何得知?”
“臣妾与太后同出一脉,家中子侄自然尊慕皇上,不仅将皇上善行义举编撰成册以供效仿学习,还连年在族中办冰上骑射,乌雅氏的子侄大多是走冰的好手。”
皇上龙颜大悦,看向后湖周围所种的繁盛梅花,怅然一笑,“此情此景,倒叫朕想起一首诗了。”
他还未及开口,毓贵妃率先说道:“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我挑衅地看向甄嬛,心想:替身的命运,就是这样, 总有更像的。
第245章 瓮中捉鳖
“毓贵妃也喜欢这首诗?”
甄嬛温柔地和皇上对视一眼,两个人眼神相接、眼波流转。
被夹在中间的惠贵妃不得不笑着低下头,皇贵妃则是悄悄翻了一个白眼,拿起桌上的糕点对着胧月问道:“这牛乳菱粉香糕最松软,胧月可要吃一个?”
甄嬛余光看到了皇贵妃故意给她气受,陡然转过脸去,无奈地再次直视前方。
毓贵妃看到甄嬛吃瘪,继续说道:“想不到僖妃也与本宫一样,欣赏梅花孤洁之姿。”
皇上看到毓贵妃今日一直十分捧场,还夸了一嘴甄嬛,心里更是受用,也跟着附和道:“嬛嬛与你都是性情纯净之人,自然都喜欢性情纯净之花。”
性情纯净?
我暗暗看向离我甚远的甄嬛,只觉得皇上这个评价好笑得足以我和襄嫔拿这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到老去。
我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孟静娴,一直用手护着腹部,颇有兴致地寒暄道:“福晋是否不适?本宫瞧着福晋脸色不大好?”
孟静娴见我关怀,生怕搅扰了大家的兴致,突然起身告罪,“妾身有喜了,适而有些不舒服,劳娘娘记挂。”
果郡王登时脸色难看起来,拿起桌上的杯子先喝了一口。
皇上则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够着脑袋看向果郡王夫妇,笑道:“老十七!若是皇阿玛还在,知道你如今成家了,又这么快有了孩子,必定欢喜!”
皇上高兴地紧,众嫔妃也含笑望向孟氏对她点头致意。
我又暗暗瞥向甄嬛那脸色,她装得十分淡定,咬着嘴唇看着前面的冰嬉表演,仿佛悠然自若的模样。
我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刺激她,于是对着孟静娴祝贺道:“福晋与王爷郎才女貌,生下的小世子也必然聪颖可爱。这才是果郡王一脉的福气呢。”
甄嬛瞥向我,忍着一口气看向皇上,似乎是要开口说话结果却被孟静娴抢了先。
“王爷呢?喜欢小世子吗?”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果郡王,那动人的神态无法伪装,果郡王对着热情的孟静娴不得不扯出一个体面的微笑,对她点了点头。
“都好。我都喜欢。”
皇上看着他们两个那恩爱情深的样子,忽然又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弦,幽幽地叹息一声,“朕看到你与福晋如此和顺,实在欣慰啊。”
果郡王听到皇上这略带羡慕的语气,眼神快速地在毓贵妃和皇贵妃身上飘过,赶紧起身恭维道:“臣弟所有,都是皇兄的恩典。”
是啊。这娶妻的恩典,恩赏了六年才勉勉强强的成了。皇恩浩荡,即便夫妻不和,也得装出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才能让皇上舒坦。
皇上满意地点了点头,目视前方多了几分威严,“你不忘敬重兄长,安分为臣之礼。咱们就是兄友弟恭,君安臣乐!”
这话听着有些怪怪的,我悄悄看向身旁的襄嫔,她则是凑过身子轻轻与我说道:“皇上有意派果郡王驻守雁门关,以抗准噶尔进犯。”
我收起自己的好奇,喝了一口茶,细细思忖道:原来如此。果郡王深入敌营,被俘数月归来,皇上对他已然存了疑心。如今刚想把他派出去,家中妻子就有了孩子,如此拆散只怕是会显得他无情,所以皇上才这么不痛快。
八旗骑兵散开,突然一个少年手持正黄旗锦旗翻了一个跟头过来。
那少年身手矫健,在冰上将手中的旗子耍得威风凛凛,仿若戏台上那神通广大的孙悟空。
我看向那冰上不断接近的少年,忽然看清了他的面容。
这不是四阿哥吗?
我又看向甄嬛,忽然明白了她的打算。失子这半年,她还真是没闲着,只是她步步为营,不过是步步掉入了曹琴默的算计之中。
她自作聪明,以为局势尽在掌握,却不想她封妃一事已经动了曹琴默最眼红的一杯羹。
想来,这一世,甄嬛还真是对曹琴默知之甚少。
岚镜舫生事,是我出面见证果郡王和甄嬛二人私隐;头次假孕案时,曹琴默避嫌推脱未至碎玉轩;曹琴默一直以一个与敬妃一样避世老好人的形象现身,从来没有和甄嬛起过什么正面的冲突。
比起我,曹琴默反而像个受宠妃胁迫的无助母亲,次次都把自个儿摘干净了。
四阿哥一边滑冰,一边对着后头十个竖起的靶子张弓射箭,一共十箭,箭箭中的。他一番冰上表演孔武有力,技巧绝佳,与训练数年的亲贵子弟可以相较。
听说先帝爷年间,就有八旗子弟通过苦练冰嬉而得圣上青眼从而平步青云的,前世是我,如今也有四阿哥了。
人在极大的利益诱惑之前,是什么苦功都肯下的,这一点四阿哥倒是与我如出一辙。
皇上十分高兴,平时最不上心的儿子,突然在除夕日给他一个大惊喜,这冰上彩头的功夫,简直把皇上年老后不堪骑射丢了的面子全都找补回来了。
四阿哥背囊中还有一箭,忽然,空中乍然飞起两只鸽子,四阿哥忽然定身,敏捷开弓,一箭贯穿两只鸽子,滑冰奉与皇上帐前。
“皇阿玛万福!”
皇上见到四阿哥给了他这么大的体面,乐呵呵地走出正席,亲自接受了四阿哥献上的鸽子。
“愿皇阿玛身体安泰,大清国泰民安!”
皇上高兴得不行,看向跟在身旁的苏培盛说道:“吉林将军进贡了一件上好的貂裘,就赐予四阿哥吧!”
四阿哥如此得脸,立刻蹲下行礼谢恩,“谢皇阿玛关怀!”
僖妃一脸慈爱地看着四阿哥,皇上也注意到了她温柔的眼神。今天的事儿是僖妃办的,面子也是僖妃成全的,皇上自然知道自己该赏僖妃些什么了。
“僖妃痛失爱子,朕心不安。四阿哥一直无生母照料,就将四阿哥记入僖妃名下,以慰僖妃之心吧!”
四阿哥十分恭顺,一丝没有喜出望外之情,只对着皇上继续行礼,“谢皇阿玛成全!”
甄嬛也赶紧蹲下对着皇上行大礼,“谢皇上恩典。”
我和曹琴默悄悄对视一眼,知道瓮中之鳖已经全部坐定,只待我们把他们一网打尽。
“皇上是否太过宠爱僖妃了!”
年世兰急了,看到皇上送了甄嬛一个皇长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第246章 掌上珊瑚
二月里,锦贵人生下一个皇子,九阿哥赐名弘晽。
我和欣贵人静修了半年,总算是解了禁足。
如今甄嬛手里有四阿哥和九阿哥,荣宠又是宫中最盛,一副这个后宫要跟着她姓甄的气焰。
养心殿。
听闻午后甄嬛殷勤来探望皇上,我也上赶着来了,还特意带了一品枣泥山药糕来。
“皇上万福金安。”
我行完礼,眼瞧着甄嬛傲然坐在皇上对面的榻上,一副不肯起身给我让座的样子,低头一笑。
是了。如今我这妃位之首名存实亡,比起子嗣恩宠,甄嬛自觉已经凌驾于我之上。
我轻轻搁下那盘眉庄最喜欢吃的糕点,然后将食盒递给宝鹬,自己则是行云流水地靠在皇上后面,殷勤地跪在皇上那边的榻上,给他揉肩。
甄嬛看到皇上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任凭我伺候他舒坦,眼神中短暂流露出错愕后很快变成了鄙夷。
她看向我的神情里皮笑肉不笑,或许在她眼中我还是低她一等,那又怎样?如今能够和皇上如此亲密的人是我,和皇上同坐一榻的人还是我。
她还是不懂。居于同一边,可比平起平坐,重要多了。
“容儿许久不来养心殿了,朕也记挂得很。”
皇上反手拍了拍我正在给他捏肩的手,举止温柔,充满宠溺,言语之中的思念之意漫溢而出。
“臣妾也想念皇上,不过有僖妃姐姐替臣妾伺候皇上,臣妾十分安心。”
皇上听出了话中的醋意,嘴角一咧,看向甄嬛,“僖妃与你情同姐妹,如今从容温柔,再好不过。”
甄嬛知道我是来坏事的,忽然从身旁拿出一个锦盒,递给皇上。
“皇上替臣妾瞧瞧,这个送给娴福晋可好?听说她胎已坐稳,臣妾也不知送她个什么好,便挑了这个。”
皇上一打开,我就看到了锦盒里的东西,是一只上好的翡翠镯子。
宫里人尽皆知,我最爱翡翠。
而我爱翡翠是因为翡翠贵,值钱好流通。比起玉石之类有门槛的稀罕玩意儿,爹娘拿着这个更容易在不显赫的人里被尊重,还不似金银那么臭显摆。
皇上拿起来仔细一瞧成色,说道:“这仿佛是朕上回赏你的东西。你一向不舍得戴,怎么肯拿去送给娴福晋?”
甄嬛一脸春风和煦,温柔地回答:“正因为臣妾不舍得戴,所以才要拿出来去送给娴福晋。只是要拿着皇上赏的东西去借花献佛,还得要问一问皇上依不依呢?”
皇上转头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喜欢翡翠,甄嬛当着我的面拿出一个我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还正好是他赏的,他怕我吃味了。
“皇上赏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送娴福晋也好。妹妹瞧着皇上当真宠爱姐姐,姐姐手上又多了一个珊瑚手串?定又是皇上赏的,臣妾可不依啊。”
我故作撒娇地贴着皇上,像是一只在向他讨赏的猫儿,一副“她什么都有,怎么我都没有”的可怜模样。
皇上听了我的话也注意到了甄嬛手腕上那串红艳艳的珊瑚手串。红色的珠子显得手纤细白嫩,反比翡翠更加显年轻些。
“是啊,朕瞧着你手上倒是多了一个珊瑚手串?”
甄嬛一愣,低眉垂眸看着手上那串珊瑚,幽幽说道:“珊瑚,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不如翡翠,衬得起娴福晋的身份。”
我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向皇上,皇上则是有些疑惑,眼神中显出些许茫然。
“朕赏你的东西,如何处置都是你的事儿,不必问朕。”
皇上说罢拿起桌上的枣泥山药糕吃了一口,甄嬛倒是微笑着给皇上打开茶杯的盖子,将茶贴心地递到他的面前。
“皇上,锦贵人诞育皇嗣功劳不小,她亦侍奉皇上多年......”
甄嬛这话头,是要给浣碧晋位啊?浣碧不过是她的贴身侍婢出身,若是也能封嫔,让诞育公主的潜邸旧人襄嫔和欣贵人怎么想啊......
皇上估计和我想到了一处,所以他犹豫了,半晌没有说话。
“听闻当年宣妃妹妹也是诞下七阿哥之后就晋封为嫔,皇上当真宠爱呢。”
嚯。比恩宠比勤谨,浣碧敢和我比吗?
那会儿我可是一边侍奉皇上,一边给太后抄经,一边带孩子,还能一边去华贵妃那儿报到呢。一个人干四份儿活儿,我难道不值得一个嫔位?
“说起侍奉年久,欣贵人侍奉皇上十余年,仍是贵人属实是委屈了。还有瑛常在,皇上对她也一直颇为宠眷,到如今还是常在,也是可怜。”
听我说完,皇上没有理会甄嬛,反而对着我点了点头,“容儿说的是。”
他转头看向一脸忧郁的甄嬛,有些恍神,许是又在她那飘忽遗世的模样里看到了纯元的影子,缓缓叹了一口气。
“锦贵人诞育皇嗣,确实应该加赏。那就晋锦贵人为锦嫔,赐居钟粹宫。晋储秀宫欣贵人为欣嫔,长春宫瑛常在为瑛贵人吧!”
我低头一笑,心想:得不偿失了吧?钟粹宫可是我们东六宫的地界。我和曹琴默住的地方。皇上这是有意要把浣碧和甄嬛拆开呢。他是仍旧在意和甄嬛欢好不愿有旁人在侧,还是忌惮她们主仆二人日渐势强呢?
我和甄嬛一同跪下给皇上谢恩,倒是真的一派和睦之象。
皇上喝了一口茶,看着桌上的枣泥山药糕出神,突然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眉头微蹙。
*
永和宫。
我久不出门,最近刚结束了静修便开始四处走动,带着静修时绣的一副舐犊情深图来看望襄嫔,她正陪着温宜公主在写字。
“呀,妹妹的绣工越发好了,这松下的梅花鹿母子,活灵活现,仿佛能够活过来了一般。”
襄嫔忙让音袖将刺绣裱起来,说是要挂在寝殿里才好。
温宜如今察言观色已经炉火纯青,刚见我坐下,便带着嬷嬷和宫女出去了。
“钦天监一句话便让妹妹困在宫中半年之久,姐姐当真为妹妹心寒。”
我摇头一笑,反倒觉得坦然。皇上偏心甄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被“不祥”也不是第一次了,如今有儿有女、有钱有势,静修一阵子反倒松快。
“妹妹好奇的是,甄嬛刚回宫,如何在钦天监安插了人?”
我看向曹琴默,知道她心思细密,不可能不查这其中缘由。
第247章 时机
曹琴默会心一笑,缓缓给我倒了一杯茶。
“事儿是惠贵妃做的。在宫中想要斗,最重要的还是钱财和威势。”
沈眉庄这人还真是摇摆不定。说她帮甄嬛吧?平日里她又总是暗暗给甄嬛使绊子。说她不帮甄嬛吧?甄嬛这些小伎俩,只怕桩桩件件都有她参与。
想要姐妹过得好,但也别太好。最好就是不如她好,就最好。
沈眉庄如今的行事作风真是深得甄嬛的精髓。
“甄嬛当时还是小小嫔位,如何买通人在钦天监正史饮食中下药害他病弱回家休养?又是如何买通钦天监副使季惟生,让他当众下娘娘的面子?这事儿可是欺君大罪,对付的还是有皇子的宠妃,若非重金买通,谁敢做这种杀头的罪?”
曹琴默说得十分在理。甄嬛母家只是文官,又一向自诩清流,想要甄父花钱帮甄嬛宫斗,那是不可能的。甄嬛多年不在宫中,就算永寿宫极尽奢华,但可以动用的钱财却很有限,后宫之中能够出手如此阔绰的,也只有家父是正三品武将的惠贵妃了。
不过甄嬛靠沈眉庄的钱对付我,还好意思瞧不起人呢?纵使我依附皇贵妃多年,但我好歹是自掏腰包吧?
“季惟生这人不错。见钱眼开,没什么道德,本宫最喜欢这种人了。”
曹琴默莞尔一笑,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对了,妹妹可曾听说,果郡王前几日和慎贝勒去策马,不慎跌下马来,身子滚烫了几日都不见好。”
我狐疑地看向曹琴默,一脸好奇地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听说是为了娴福晋在当众说了自己有孕之事,果郡王已经两月未曾踏入福晋房中一步了。”
我哭笑不得,含在口中的茶差点儿一口喷出来。
果郡王是疯了吗?甄嬛已经是僖妃,他也和孟静娴有了孩子,竟然还做这种没轻没重的事?
就算孟静娴是故意膈应甄嬛,可是和孟静娴生孩子的人是他,他还好意思对孟静娴发脾气呢?一天天的不想着好好过日子,整日里还惦记着皇上的女人,这可真不是我想要他的命,是他上赶着来送死啊......
“那就把这消息送给甄嬛吧。让她受一受煎熬也是好的。”
曹琴默轻笑一声,眼神中多出几分狠厉来,我知道,她指着用这一局彻底把甄嬛从妃位上拉下来。
*
天已经逐渐暖了,春花繁盛比往年开得都要热烈。
翊坤宫。
案桌上的山茶花开得浓艳,花香四溢连雪顶含翠的茶香都被盖住了。
皇贵妃坐在座上,懒懒地说道:“今儿人倒是齐啊,没什么事儿就散了吧。”
年世兰撑着自个儿的脑袋,一副不想和大家斗嘴,只想回去吃点心陪胧月玩的样子。
瑛贵人突然起身,悄悄看了曹琴默一眼,然后对着皇贵妃说道:“嫔妾要告发僖妃私通。”
原本困倦得几乎要打哈欠的年世兰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四下张望,先是看向了我和曹琴默,然后又盯住了瑛贵人。
她嘴角憋着笑意,眼神里满是要看好戏的愉悦。
甄嬛看向一脸淡泊的瑛贵人,眉头紧蹙,快速看向锦嫔和惠贵妃。
皇贵妃可不是宜修,听到有甄嬛的乐子,她连装生气都装不出来,只是靠在软枕上,悠悠道:“瑛贵人说来听听,这奸夫是谁啊?”
甄嬛睫毛抖动想要为自己辩驳两句,偏偏她看向的那两人一个都没有为她开口的意思。
“皇贵妃娘娘......”
敬妃倒是率先忍不住,又想为甄嬛说一句了,只是毓贵妃笑着叹了一句,“敬妃姐姐三思。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姐姐可要谨慎些。”
敬妃一听悄悄看了皇贵妃一眼,年世兰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瞪了她一眼。敬妃不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去,装作从来没有开过口一般。
瑛贵人对着众人屈膝行礼,淡定说道:“果郡王。”
嫔妃们面面相觑,各自交头接耳,嘴角含笑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幸灾乐祸。
甄嬛一脸怒意,恶狠狠看着瑛贵人,转而又看向我,手抓着椅子扶手久久没有松开。
我赶紧冲出来当好人,帮着甄嬛说道:“瑛贵人何故如此说呢?僖妃与你素无来往,无冤无仇。”
我顿了顿,看了一眼兴奋的年世兰继续说道:“你原是十七爷清凉台的人,可是知晓什么内情?”
年世兰饶有兴致,伸手拿起颂芝托盘上的茶杯,一边喝一边看。
“当年嫔妾在清凉台时,适逢僖妃伤寒病重,与流朱姑娘一道被赶出甘露寺。流朱姑娘带着僖妃一路往凌云峰禅房,却被风雪所困,十七爷不忍看僖妃病痛而死,于是将她挪至清凉台看病。”
浣碧一脸惊愕地看向甄嬛,嘴角勾起一个奇怪的笑容,眼神里竟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看着她的表情,我便知道,甄嬛对浣碧隐瞒的事情不少,不仅是流朱的死,连果郡王的旧事也一道隐瞒了。浣碧跟着她是把命都拴在她身上,她身上绑着这么大颗雷却不与她说明,岂不是随时准备拉着她一道死?
惠贵妃则是一脸后怕地吞了一口口水,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茶盖,盖子因为她出神跌落到茶汤里,她才反应过来要将茶杯搁下。
年世兰心情颇好,见一人都不为甄嬛说话,得意地叹道:“原来孽情深重始于当日。僖妃,你有什么话说啊。”
甄嬛不得不起身对着皇贵妃告罪道:“瑛贵人所言确有其事,当日嫔妾病重,是由贴身侍婢流朱和甘露寺的姑子莫言送至清凉台,王爷代为求医问药。是王爷心善,救嫔妾于危困,实属义举。”
襄嫔微微一笑,看向甄嬛,继续问道:“那么僖妃娘娘,您可还记得当日为您诊脉的是哪位大夫?可能为您作证啊?”
甄嬛看向襄嫔,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中圈套了。
我和曹琴默等候多时,就是为了温实初和果郡王产生联系的这一天。甄嬛不顾自身和孩子,听闻果郡王突发高热,竟然将温实初推去了果郡王府诊治。
她不过是僖妃,上有贵妃、皇贵妃,外有皇上,哪里轮得到她将温实初指给亲王诊脉?
温实初是皇上的太医,此刻倒成了甄嬛的太医,她指哪儿他便打哪儿了。
第248章 爱的尖刺
翊坤宫中寂静一片,甄嬛迟迟没有开口出卖温实初,但众嫔妃心知肚明,除了温实初也没有旁人了。
襄嫔见甄嬛不肯自己说,只能使了个眼色让瑛贵人开口。
“是太医温实初。”
话音刚落,欣嫔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嫔妾记得温太医和僖妃的情分不一般啊。”
当初碎玉轩的宫女告发甄嬛和温实初私通,两个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门道已是人尽皆知。
后来温实初为避嫌被安排去了宫外采办药物,是我假借沈眉庄之名让他去宫外照看甄嬛的。甄嬛若是当真心有忌惮,就能想到陷阱之深始于当日,如何敢回宫呢?
甄嬛故作轻松地一笑,“是温太医。嫔妾在甘露寺,身子一直不大好。温太医是受惠贵妃所托,皇上授意前来为嫔妾照看身子的。当日嫔妾病重,果郡王寻了温太医来,也是情理中事。”
沈眉庄看向我,我亦淡定地看向她。把温实初推出去,是我们俩的事儿。但在皇上心里,我们俩可是真真切切的“与甄嬛姐妹情深”。
皇贵妃一脸严肃地瞥向沈眉庄,“惠贵妃,可有此事啊?”
沈眉庄赶紧起身行礼回禀道:“嫔妾念着当日莞嫔生产三日后便离宫修行,担忧她月子不调,落下病根。所以才请皇上安排太医照看。”
温实初去探望名正言顺,倒显得甄嬛在外可怜了。
我暗暗瞥向甄嬛,继续说道:“看来,僖妃与果郡王是否有私,温实初亦是人证,该传来一问。”
我特意将路子掰回正道儿,郑重地看向年世兰,她则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对着周宁海吩咐道:“传温太医前来问话。”
浣碧看着周宁海往殿外而去,紧张地看向甄嬛,似乎是在做什么内心斗争。待到周宁海走到门口时,浣碧突然开口道:“慢着。”
皇贵妃眼神灼灼,轻蔑地看向浣碧,咄咄逼人道:“怎么?锦嫔是要拦着本宫查明此事吗?”
浣碧吞了一口口水,声音颤抖地说道:“温太医现下不在太医院当值,听闻僖妃将他指去了果郡王府看病去了。”
甄嬛转头一瞥浣碧,眼神里的怒意直逼她来,我则是气定神闲地拿起杯盏,笑着抿了一口茶。
浣碧是个墙头草,最会审时度势,她永远只选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边,从无忠诚可言。
众人一副又知道了不得了的内情一般表情古怪,皇贵妃则是差点儿藏不住自己的笑意,对着门口的周宁海说道:“去果郡王府请!”
甄嬛一听赶紧起身对着皇贵妃行礼道:“娘娘三思。此事尚未有决断,若是贸然出宫请人,只怕是伤了皇上的名声。若是皇上怪罪起来,只怕娘娘也担待不起啊。”
原本都在乐乐呵呵看笑话的嫔妃们,像是忽然想起来,这后宫中还有一个皇上,他亦是风暴的中心。不过现下他还没得消息,被蒙在鼓里呢。
毓贵妃看着恭顺卑微的甄嬛礼节得体,缓缓看向皇贵妃,“僖妃说的有理。还是让僖妃宫中的小允子去请吧,就说僖妃身子不适,别把温太医吓坏了,也别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我看向乌雅婵媛,恨不能给她鼓掌庆贺。
周宁海去请,果郡王和温太医皆知宫中出事,只怕有所应对;换小允子去请,反而让他们二人放松警惕了。更险恶之处是,宫外的人不知内情只知表象,僖妃先是派温太医去果郡王府,后又派永寿宫掌事太监请回,明眼人都知道果郡王和僖妃关系不简单了。
如此僵持不下,甄嬛无论怎么选,都落不到好处。
甄嬛察觉到了毓贵妃此话的险恶,忍不住拳头攥紧,手上尖锐的黄金雕花护甲攥成一团。
“还是劳烦周公公吧。皇贵妃娘娘身边的人做事,自然不会有失。”
甄嬛暗暗抽了一下嘴角,身后的佩儿悄悄离开,我知道她应该是去搬救兵了,不过她能够搬的救兵只是能为她卖惨的莫言,还有能同情她的皇上。
我巴不得皇上来,最好再被气病了,甄嬛那就真是无转圜之地,前朝后宫齐齐要将她摁下。年世兰苦心下药那么久,也该见效了。
周宁海前脚刚走,永寿宫的斐雯立刻进来了,手上还捧着两叠礼单。
“你是什么人?”
皇贵妃看见这证人一波波忙慌慌的,便知这戏早就安排好了,神色轻松起来,歪嘴一笑。
斐雯穿着一身淡蓝色宫装,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回禀道:“奴婢是永寿宫的宫女斐雯。”
襄嫔的手指轻轻一点,柔声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斐雯抬头张望四周,对上甄嬛那锐利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去,双手颤抖地答道:“这是庆贺娘娘回宫,以及娘娘封妃的礼单。”
众嫔妃一听是礼单,便知这之中最重要的便是果郡王送的礼。
皇贵妃一乐,瞧了一眼甄嬛那紧张的样子,吩咐道:“那就念来听听,果郡王都送了什么啊?”
“凝晖堂满院的合欢花,还有南海红珊瑚手串。”
似乎怕众人听不懂,毓贵妃赶紧如同后宫状元般给大家解释道:“嫔妾记得,纳兰有词曰: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合欢可是两情缱绻的花儿。”
甄嬛绝望地闭上眼睛,似乎对于果郡王一事亦有后悔与无奈。
我看到她那痛苦的神情忽然忍不住蹙眉。
她或许也是真爱果郡王吧,所以我每次拿果郡王刺激她,她都那么大反应。合欢花和珊瑚手串这种显而易见的软肋,只要她心中无男人就能躲过去,偏偏此刻这男人的爱成了害死她的最有力物证。
见甄嬛静默无声,毓贵妃依旧耐心说道:“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这两件礼物,还真是情深义重。”
众嫔妃缄默不言,只是同情地看向甄嬛,虽然此事还未有定论,但众人也都是看惯了戏文话本过来的,这种情爱之事怎么可能不懂呢。
我懂她。我知道,甄嬛不过是做了大家想做而不能做之事。这世道叫女子从一而终,叫女子一生被困于樊笼,这是每一个女人的悲音。
我也不懂她。我不明白她为何得陇望蜀,既已被人捧在心间,却仍旧贪图富贵。
第249章 博弈
一个时辰的工夫,温太医神色惊恐地进了翊坤宫。
他规规矩矩地向众嫔妃行礼,只怕是心中无比忐忑,汗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温太医,听说僖妃早年在甘露寺病重,被挪去清凉台医治,可是你经手的?”
温实初看向发问的皇贵妃,眼神微微掠过我与甄嬛,一副尘埃落定似的神情,缓缓躬身答道:“是微臣医治的。”
皇贵妃一听挑衅地看向甄嬛继续问道:“你可知,僖妃和果郡王别有情愫?”
温实初吓得直接跪下,哆哆嗦嗦地不敢说话。
我则是眼神锐利地看向甄嬛,意味分明:这是你救温实初最后的机会。他为你鞠躬尽瘁多年,不要临了了还要被你牵累。
甄嬛看着我眼眶里涌出些许晶莹,心一横突然答道:“嫔妾与王爷清清白白。温太医亦可为嫔妾作证!”
温实初见甄嬛如此义正言辞,也跟着伏地答道:“微臣只知治病救人,在清凉台一直是娘娘的贴身侍婢流朱与果郡王的奴婢采苹与采兰照应。娘娘的确未曾与人有私!”
甄嬛松了一口气,皇贵妃则是哑口无言,只能看向襄嫔。
“即便是温太医不知。可果郡王救人是事实,果郡王送礼也是事实,要如何抵赖呢?”
襄嫔一出口就把事情重新引向了风口浪尖,欣嫔也跟着开口煽风点火道:“是啊。早些年果郡王迟迟不肯娶亲,说是惦记着什么可遇不可得的人,不会说的就是僖妃吧?”
她们俩两句话就把果郡王觊觎甄嬛的罪名给钉死了,物证也有,果郡王早年的说辞也是人尽皆知,千真万确难以抵赖。
甄嬛行完礼站起来,傲视着在座的众位嫔妃,一副舌战群儒的架势。
“曹姐姐,果郡王不过是如常送礼罢了,怎么就叫各位解读出这许多意思来?各位公卿都曾赠与本宫珠宝首饰、衣衫摆件,难不成个个都对本宫有意?果郡王心思奇巧,人尽皆知,送本宫的礼物别致些也是有的,怎么就成了别有用心,觊觎妃嫔?”
甄嬛这张嘴,我是佩服的。她的心智坚硬,我亦佩服。旁人若是遇到如此情景,只怕要吓得口不择言,她还能如常对垒,句句将自己摘干净,真是厉害。
“欣姐姐,果郡王迟迟不肯娶亲,从未说过是为了谁。怎么就生搬硬套,落到本宫的头上?岂非污蔑诋毁本宫与果郡王的清誉?如今娴福晋和果郡王举案齐眉,恩爱得子,今日这话若是传出去,搅扰了福晋养胎、果郡王养病的清净,谁又担负得起这罪责?”
我暗暗看向甄嬛,心中十分畅快:甄嬛为了活命,必须撇清她和果郡王的关系。可她越是撇清,越是字字锥心。
她哪里是说给旁人听,她是说给自己听。果郡王是如常送礼,果郡王不是为她,果郡王与福晋恩爱情长。旁人说一百遍给她听,都不如她亲口说一遍给自己听。
我光是想一想,都能感觉到她痛彻心扉的难受。
“皇上驾到!”
僖妃字字铿锵,一时间无人能与她争锋辩驳,苏培盛的声音突然将沉默打破,众嫔妃赶紧起身行礼,低着头一个也不敢看皇上。
“皇上万福金安。”
皇上走到厅中的香炉前,忽然驻足看了一眼上座的皇贵妃,严肃道:“宫中无一日安宁,朕何从万安?”
年世兰还没有察觉到皇上的怒意,更没有注意到苏培盛后面跟着小允子,神色有些懵懵的,反而是端妃率先告罪道:“臣妾等搅扰了皇上清安,望皇上恕罪。”
皇上蹙眉看了一眼端妃,忍着怒意看向皇贵妃,“出了什么事,这样乱哄哄的?”
瑛贵人忽然跪到皇上跟前,对着皇上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僖妃与果郡王暗通款曲,臣妾今日特请皇贵妃定夺。”
皇上一愣,环视仍旧保持着行礼姿势没有起身的嫔妃们,突然怒道:“胡说!”
他高高扬起手掌,却在看到瑛贵人那张与世无争的清丽面庞停下了手。
敬妃见皇上似是要打瑛贵人,按捺不住同情说道:“皇上,瑛贵人郑重其事,许是有什么隐情。若是真有什么误会,立刻解开了也好,免得将来以讹传讹,反而毁了果郡王和僖妃的清誉不是?”
他似乎想起了瑛贵人是果郡王身边出来的,手颤颤巍巍地放下。
“好。朕就听你一言。”
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瑛贵人,整个人仿若一尊佛像,不怒自威。
“僖妃病重时,果郡王曾将其接至清凉台养病。臣妾亲眼所见,王爷待僖妃绝非叔嫂之意,而为男女之情。”
江采苹知道,今日若不摁死僖妃,来日被摁死的就是她自己,比之刚刚,话语要犀利多了。
“且清凉台离僖妃修行的凌云峰禅房不过一步之遥,果郡王若常常去探望,与僖妃岂非如同在山间做了夫妻一般?且当日人证并非只有臣妾一人,还有果郡王府的奴婢采兰、王爷的贴身小厮阿晋、僖妃身边的侍婢流朱,皆是见证。”
皇上清了清嗓子,蹙眉道:“这三人,可能与你一同指证啊?”
瑛贵人一愣,不知后招,周宁海却突然说道:“奴才刚刚去果郡王府请温太医来问话,恰巧碰见了流朱姑娘,便一道儿请来了。”
我看向曹琴默,看到她志得意满的眼神便知没有什么碰巧,人是悄悄绑票扣下了。
皇上转眼看向甄嬛,怒气冲冲地坐到正座上,闷哼一声,“传!”
流朱穿着粗布衣裳,看上去不似从前那般机灵乖巧,反倒多了几分饱经苦难的颓然与沧桑。明明她和浣碧是一样的年纪,同样是嫁人生了孩子,但看上去却比浣碧老了五六岁。
“奴婢流朱见过皇上、见过僖妃娘娘。”
皇上坐在座上,却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只见身子起伏像是忍着涌动的心绪。
皇贵妃见皇上不问话,开口问道:“瑛贵人说,果郡王常常去凌云峰探望甄嬛,与她在山间如同做了夫妻一般,可有此事啊?”
流朱看向甄嬛,眼神坚定,斩钉截铁,“绝无此事!我家小主和果郡王是清白的!”
我低头一笑看向毓贵妃,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反问道:“那你怎么嫁入了果郡王府?”
皇上像是忽然被提醒了一般,抬头看向流朱。
第250章 血浓于水
“奴婢跌落山崖,恰巧被果郡王的小厮阿晋所救......”
襄嫔一听轻笑一声,“凌云峰山高水险,偏偏被果郡王的人所救,还真是巧啊?”
我则是一脸疑惑地看向皇上,疑心道:“当年本宫与皇上去凌云峰探望僖妃,那时,果郡王不是去了滇藏迟迟未归吗?怎么,他的贴身小厮反倒有闲工夫在凌云峰闲逛,还能救下流朱姑娘?”
既然没有证据说明甄嬛真的与人苟合,那就只能把路子往果郡王假死逃生,觊觎皇位的路子上引了。
皇上从未在女人的事情上计较过,只怕就算甄嬛真的心有所属,只要她还肯臣服于皇上,皇上仍旧是乐见的,反而还有一种夺人所爱的征服感。
但是皇权不同,谁敢把爪子伸到皇位上一丁点,皇上都能立时要了那人的命。
皇上意识到了,他听了我的话沉默了,他垂头闭目点了点头。
流朱见状继续伏地磕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表忠心道:“皇上!凌云峰苦寒无比,山林间缺衣少食,常有野兽出没,小主若真是与果郡王有私,何必守在那里吃苦呢!”
我低头一笑,心想:这不是原准备去云南来着?确实没想留在那儿吃苦啊。
皇上听罢不着痕迹地叹息一声,抬头看向甄嬛,威严问道:“你有没有?”
甄嬛眼中含泪,一脸委屈,那可怜的愁容看得令人心疼。她缓缓地蹲下行礼,抬头看向皇上,“臣妾没有。”
皇上听完甩开手中的珠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皇贵妃的软垫和靠枕上。
“罢了,朕相信僖妃。”
他不是相信僖妃,他是不想让自己被人议论。这样说来,不仅显得他是个相信妃妾的好男人,而且还能免了外头以讹传讹,毁了他的面子,说他被僖妃背叛。
皇上的心性我是最了解的。
“姐姐为皇上生有皇嗣,如今又教养四阿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将来被人议论,只怕对姐姐不好?”
听我说罢,皇上忽然警惕起来,看向甄嬛的眼神里充满了打量与审视。
若说她和果郡王有私只是男女之间的暧昧小事,那么她为果郡王生育孩子便是混乱血统的大事。如今她又是四阿哥的养母,若是存了携子夺嫡之心,那便更是重演了“摄政王扶持幼子”的旧事。
“僖妃是有孕回宫,即在外头有孕,皇上不便时时探望,焉知这孩子......”
欣嫔说着说着没了声,悄悄打量着皇上的神色,不敢继续说下去。
温实初也急了,赶紧说道:“欣嫔言下之意,是说公主并非龙裔?事关皇家血统,欣嫔怎能胡乱揣测!”
我暗暗一笑,温实初刚刚不是挺淡定地和甄嬛站在一边吗?怎么现在怕死起来?
“皇上!万万不能听欣嫔的揣测啊!皇上!”
温实初十分焦灼,连连伏地跪拜,看上去比一脸淡然的甄嬛着急多了。
皇贵妃冷笑一声,轻蔑地看着温实初,“僖妃早产本就蹊跷古怪,灵犀公主六个月所生竟也养到今日了,真是闻所未闻,焉知不是僖妃妊娠之期已到,所做的借口?”
皇上则是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年世兰,严肃道:“僖妃身子本就单弱,胧月也是八个月所生!再说了,圆明园夜猫冲撞如何预料?僖妃难产痛失一子,何必为了掩盖妊娠之期,伤了自己的孩子?”
甄嬛听到皇上句句维护她,拿起绢子难过得拭泪,楚楚可怜,引人怜悯。
襄嫔见甄嬛即将扳回一城,几个月铺的局即将因为皇上的偏爱而化为灰烬,赶紧附议道:“小皇子夭亡固然令人唏嘘。但若是僖妃自知血统不正,以小博大,这才更叫人心惊啊。”
虽然早就知道了曹琴默的计谋,但听到这句话,我仍旧惊得汗毛直立,浑身起鸡皮疙瘩。杀了血统不正的小儿子,只为博同情领养血统纯正的大儿子。这心机手段,亘古未闻,武则天来了都得和甄嬛义结金兰。
皇上原本准备放过甄嬛了,一听襄嫔一言,整个人都呆住了,手中的珠串也停止了转动。
众嫔妃也愣住了,大家看向甄嬛,眼中竟然多了几分惊惧。甄嬛若真有如此城府,那以后这后宫岂非要受她摆布?
“那怎么办?”
皇上疑虑地看向襄嫔,语气里已经多了几分杀意。
“臣妾听说过一个古法,将至亲之人的血刺于同一器皿之中,若能融为一体,即为亲。否则便是没有血缘之亲。”
毓贵妃忽然对着皇上提醒,说的话像是钝刀子,一刀刀往皇上的面子上割去。
皇上胸脯起伏,像是忍着极大的怒意,手攥着珠串死死地盯着甄嬛。
甄嬛跪在地上,遥遥地看着皇上,噙着泪水感慨道:“臣妾原以为,和皇上情缘深重,谁知竟会到如此地步?早知要被皇上疑心至此,臣妾情愿当初在凌云峰孤苦一生罢了。”
皇上闪躲地低下头,看着地面说道:“嬛嬛,只要一试,朕便可还你和孩子一个清白。”
甄嬛跪在地上泪水从眼眶滑落,那模样令人心碎,“皇上要试,便是真疑心臣妾了?”
殿中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甄嬛落泪抽泣之声,她缓缓低下头,泪水“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臣妾不愿见皇上龙体有损,果郡王亦在府中养病,若是传召前来,只怕惊扰了宗亲......”
皇贵妃见她这样推脱,实在受不了了,怒道:“既然灵犀是你与皇上亲生。那便让灵犀和胧月滴血验亲吧!两姐妹同父同母,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甄嬛一愣无话可说,只是咬着手指看向皇上。
皇上一甩珠串,抬眼看向皇贵妃,“验!”
苏培盛亲自去备了水,灵犀公主接来时正在“哇哇”直哭,众妃嫔听着孩子如此揪心的哭声亦十分难忍。
“刺一滴血。”
皇上一边看向撇过脸去不敢看的甄嬛,一边看向正在自行刺血的胧月。
不一会儿,两位公主的血都刺于器皿之中,过了一会儿融为一体。
皇上站在器皿前看了良久,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和曹琴默对视一眼,眼神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她在质疑我的消息是否属实,我则是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
甄嬛见皇上久久没有动静,也探着身子够着脑袋望了一眼。
“臣妾此身,从此分明了?”
第251章 导火索
心脏“噗通噗通”在跳,我看着甄嬛,惊得忍不住捂住胸口。
不可能。
这一次不可能有错。
甄嬛亲口承认的,她说自己怀了果郡王的孩子。她没有必要骗我,更没有机会拉着温实初将我蒙在鼓里。
哪里出了问题?
我脑子“嗡嗡”的,恍惚地看向那碗水,然后看向备水的苏培盛,转而看向站在那碗水前面无表情的皇上。
襄嫔急了,她见我没有说话,转而给瑛贵人使了个眼色。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直觉告诉我,我们被算计了,不能贸然行动。
瑛贵人看向那碗水,似乎要开口质疑提议再验,我不顾一切地率先跪下,阻拦了瑛贵人的动作。
“皇上......”
我还没说话,甄嬛立刻打断我,对着皇上可怜兮兮地哭道:“皇上验过,疑心尽可消了?”
皇上看向甄嬛并未说话,转而看向我,我一愣继续说道:“僖妃姐姐身在宫外多年,又携子回宫重得皇上怜爱,宫内外一向风言风语,如今弄清楚了也好。”
得撤。赶紧撤还能保人。
我不知道怎么了,但是直觉告诉我,今日的滴血验亲,绝不是前世那场简简单单的告发私通局。
皇上清了清嗓子,突然对我伸出手,将我搀扶起来,反而把刚刚自证清白的甄嬛晾在了一边。
“容儿说的是。宫闱之内,若有不清不楚,弄清楚了便是。”
皇上这是准备结案了?他这么轻易就信了甄嬛,这么轻易就把这么大的事儿给糊弄过去?
“坐吧。”
皇上吩咐我坐下,我却如坐针毡。甄嬛还跪在我面前呢......正常情况,皇上不是应该先安慰她吗?
这什么路数?
襄嫔低着头,双手攥着绢子根本不敢看皇上,瑛贵人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坐回正座上,先是看向完全一脸懵的年世兰,无奈地又转而看向庸懦的惠贵妃和敬妃,最终叹了一口气。
皇上手中的珠串一甩,我隐隐感觉到了杀机,抿着嘴盯着那碗水,大气都不敢喘。
毓贵妃感觉到我们即将兵败,悠悠然说道:“纵使灵犀公主是皇上亲生,果郡王在外救人,是僖妃自个儿承认的。流朱姑娘是僖妃亲信,又嫁入了果郡王府,证言如何可信?不如送进慎刑司,让精奇嬷嬷审一审?”
皇上见毓贵妃句句都踩在了无可辩驳的点上,蹙眉看向她。
“皇兄!皇兄误会了!”
周宁海拦都拦不住,果郡王从外头直直冲进来,我看到他惊得差点儿下巴要掉下来了。
他怎么敢来的?来送死吗?
皇上倚在靠枕上,微眯着眼睛看向果郡王,眼神跟随他一路冲到面前。
苏培盛似乎也没有料到果郡王会在此时跳出来,赶紧提醒道:“王爷,未经皇上传召,您是不能进来的。”
果郡王脸色惨白,显然是仍在病中,身体未愈,只是他这样上赶着来,岂不是越描越黑?甄嬛不是已经脱险了吗?
皇上心平气和,对着苏培盛说道:“果郡王的话没有说完,他也难受。”
嗯?
这是试探?
这是钩子!是皇上顺水推舟,眼见曹琴默的靶子打到了果郡王,放任他一路入宫!
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只觉得耳畔都是“咚咚”的心脏蹦跳之声。
这是皇上的绝杀时刻!
皇上疑心果郡王已久!那碗水是苏培盛做的手脚!皇上要满宫嫔妃作见证,他要告诉果郡王,孩子是他的!
这该死的胜负欲……无论甄嬛心里装的是谁,皇上都要当那个获胜者。
所以,他对甄嬛的态度才是那样......因为甄嬛此身分不分明,还需要继续验证与试探!
皇上丢不起这个人,他太好面子了。
我们之前做的工夫看似没有起效,其实是皇上没有逮到时机。他若是自个儿发作起来,显得他小心眼又疑心重,所以这一局等后宫里先爆起来,他再来坐收渔翁之利。不仅可以通过苏培盛这一手,彻底摘掉自己的污名,还能逮到果郡王的破绽,正大光明地处置他。
刚刚曹琴默忍不住提以小博大之事,皇上也早已先她一步想到了,因为被猜到了心中所想,所以才登时恼羞成怒。
太黑了。太黑了。曹琴默布的这一局,替皇上当刀子了。
甄嬛生怕果郡王情急之下乱说话,赶紧说道:“王爷!是妾身因受皇上宠爱,居于后宫旋涡之中,连累了王爷清誉!”
聪明。
甄嬛一句话把尖刺又推到了我和曹琴默设计陷害她这一边。只要话题中心还在宫斗的范围里,果郡王就绝对安全。
果郡王似乎根本没听懂甄嬛话中之意,继续说道:“僖妃为皇子生母,位份尊荣,皇上若因此等莫须有的罪名重责僖妃,岂非让天下人耻笑!当年臣弟见僖妃病重垂危、施以援手,也是因为曾听见皇兄在病中呼唤僖妃的小字,知道僖妃仍是皇兄心中挚爱,这才全力营救。臣弟生怕僖妃成为皇兄毕生之憾,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皇兄啊!”
果郡王句句维护甄嬛,不愿因自己之举连累甄嬛,打着为了皇上的旗号照顾甄嬛,果真是情深义重。
皇上盯着果郡王,突然说道:“你知道。情之所钟是极难改变的。”
危险。
这句话很危险。皇上意指果郡王,还是顺着果郡王说他自己?
满场的嫔妃动都不敢动,看着他们二人剑拔弩张地有来有往,都快忘了原本在议什么。
“皇兄!僖妃对您之心天地日月可鉴,这才是情之所钟!所以百转千回还能重聚啊!臣弟不愿污浊皇上清誉,使得宫闱之内非议丛生,愿一力承担所有罪责!请皇上不要牵连僖妃与公主!”
果郡王这辩驳之语,一心为了证明甄嬛的真心,丝毫不顾自身,虽是感人,但是愚蠢。
皇上突然怒起来,“你这个请求,是为了朕,还是为了她?”
皇上指着僖妃,死死盯着果郡王。我和曹琴默对视一眼,知道皇上动了杀机,果郡王已经自爆了。
这个设计僖妃到绝境的局,为皇上验明了果郡王的心意。
成了。
果郡王这根引线,还是着火了。
第252章 兵不血刃
果郡王恍然大悟,看向满殿的嫔妃,忽然真诚一问,“原来皇兄费尽心思,是为引臣弟说出这话来?”
皇上忽然得意一笑,有一种藏不住的爽快从眼中漫溢而出。
难怪他刚刚装得对僖妃信任至极。若是他显得薄情寡恩、狠心猜忌,如何在面子和形象上赢过果郡王去?岂不成了恼羞成怒、斤斤计较的小人?
这么演下来,皇上成了信任妾妃的好男人,果郡王反而是对皇嫂暗生情愫的淫乱小人。
他顺水推舟的计成了,满宫嫔妃都是见证,果郡王觊觎嫔妃,该杀。
“你一向小心谨慎,”皇上像一个胜利者一样松弛下来,继续说道:“却因为听说僖妃深陷与你的非议之中,贸然闯殿!”
皇上像是完全无视了在场的所有人,眼中只剩下果郡王这个年轻皇亲一人。
“你一向对朕言听计从,却因为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几次三番推脱朕的指婚,抗旨不遵!”
疑心一直都有。
皇上与我一样,不到清算的时候,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而已。
一击必杀。这就是他的一击必杀。
他要当赢家。他要完完全全地战胜果郡王。
“朕只恨从前瞎了眼睛!没有发现你这大逆不道的心思!”
年世兰都被吓到了,一副自己走错了门的样子,抬头看向头上的匾额,似乎在怀疑这还是不是翊坤宫。
果郡王吓得直直给皇上跪下了,继续大喊道:“皇兄误会了!”
但是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是完全没有误会啊。果郡王关心则乱,他今日不顾病躯进宫,就是来送死的。
“若非你今日贸然闯殿!朕断然不会相信旁人所言!”
皇上拍着胸脯几乎一口气要上不来,他指着果郡王继续说道:“是朕懵然不知!你!很好!”
果郡王自知没有活路,只能认命一般说道:“皇兄!僖妃一向谨守宫礼,是臣弟轻纵无礼!刚才臣弟闯殿的确失礼至极,但也是不想因为自身牵累无辜。皇兄猜测种种,臣弟也明白,都是因为太过在意僖妃的缘故,皇兄对僖妃有此心意,乃是僖妃之幸。”
我憋着笑,心想:果郡王到现在都没看明白,还在用那个只会儿女情长的脑子想问题。皇上哪里在意什么僖妃,他在意的是权力,是威慑,是不可冒犯。
皇上胜券在握,环视众人,决定开始收网定罪。
“瑛贵人,危言耸听,扰乱宫闱,降为答应,禁足长春宫。”
我和曹琴默对视一眼,心想:有的救。皇贵妃的地盘下,只要不死都可花有重开日。
“惠贵妃,敬妃,行事庸懦,毫无决断,削协理六宫之权,以后诸事交由宣妃、端妃协理。”
我迟疑地看向皇上,装得一脸错愕,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意外之喜啊!端妃也得以从皇贵妃的幕后走到台前,以后处置诸事更有发言权了。
“果郡王,即刻前往雁鸣关戍守,非召不得回京!”
皇上这是在赶他去死,果郡王本来就在病中,如今直接去那苦寒之地戍守,就是明着要了他的命。而且此举还能保全宫闱秘闻,果郡王死在边塞也算是为国尽忠,与甄嬛再无瓜葛。
和我猜得别无二致,皇上不会在明面上清算果郡王和甄嬛,而会逐个击破,分开折磨,而且他的双手要滴血不沾,干干净净,让自己显得仁慈高洁,顾念旧情。
“僖妃,有心也好,无意也罢,横在朕与果郡王之间,实属祸水。念僖妃诞育公主,不忍加以苛责。故褫夺封号,降为贵人。”
就这?皇上是真的对她百般包容,是我羡慕不来的宠眷。
甄嬛哭着对皇上磕头谢恩,叹息着说道:“臣妾不怕受辱,只是今日,臣妾实在不能不心灰意冷。”
甄嬛她发现了!她发现自己是皇上对付果郡王的筏子,今天这一局看似是冲着她来的,实则皇上里里外外都在护着她、保着她。所以她要拿住皇上这一点。
我只是惊讶地看着她,她是怎么敢的?她和皇上的情分深到可以这样说话吗?
她又开始以退为进,激皇上为了自证真心而放过她了。只是此法唯有被偏爱时才能用,我这样的人根本不敢去赌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心灰意冷?”
皇上质问甄嬛,似乎被甄嬛这句话给气得哽住了,鼻孔里突然流出两溜鲜血。
苏培盛吓得赶紧扶住皇上,连忙喊道:“太医!快宣太医!”
其余人都被惊得愣住了,我和襄嫔赶紧起身快速一左一右扶着皇上坐下,温实初也踉跄着起身来到皇上跟前。
温实初想要拿住皇上的手替他诊脉,却被皇上拂袖一把推开,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众嫔妃手忙脚乱,围着皇上都是一脸担心,皇上却愣愣的,眼睛无神,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小厦子突然冲进来,却被层层叠叠的嫔妃给拦住,只得远远地禀报一声,“皇上!不好了!准噶尔摩格可汗率四十万铁骑直逼雁鸣关而来!”
皇上一听,直接晕死了过去,吓得众嫔妃惊呼一声。
皇贵妃也慌了,倒是端妃很有主意,直接对着大家说道:“如今皇上突发疾病,苏公公,即刻封锁消息,将皇上挪至养心殿。太医院所有太医至养心殿听吩咐。”
皇贵妃看向刚刚被皇上推开的温实初,指着他怒道:“温实初,勾结亲王,私自行医,赐自尽!”
甄嬛猛地转头看向温实初,又看向已然昏迷的皇上,知道此事已无转圜,只能伏在地上为温实初求情,“皇贵妃娘娘,请娘娘开恩。”
我看着慌乱无措的甄嬛,拉起她的手,凑到她耳边提醒道:“他是为你而死。你本知道这是死罪,可能株连九族,不还一直心安理得地要他帮你吗?”
甄嬛转头恶狠狠地看着我,仿佛她今天的下场都是我一手促成。
不过,只是降为贵人,算得上什么下场,我还犹嫌不足呢。
第253章 先锋
隔天,皇上终于醒转过来,榻前是惠贵妃、敬妃、襄嫔和欣嫔四人轮流侍奉。
甄嬛位份在刚刚诞育九皇子的浣碧之下,皇贵妃不准她侍疾,她坐拥奢华的永寿宫不得出,就算有天大的手腕也施展不出来。四阿哥的养母转眼成了个贵人,他的一番筹谋也算是白白打算。
转眼入夏,皇上的身子一直不好,一宿一宿地熬着。
雁鸣关守卫战从三月里一直打到六月,岳钟麒,傅尔丹将军不耐暑热,军中中暑病倒之人连连,难以应战,听说正是节节败退。若是雁鸣关破,准噶尔大军将直驱京城而来。
养心殿外。
“外头的蝉鬼儿都吵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找人拿个粘竿粘了?一会儿皇上龙兴犯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我带着食盒刚到门口,就看见苏培盛正在数落小厦子。
他鲜少如此急躁,对小厦子没了半分耐心,我听说因为边疆之事,皇上一直脾气不好,只怕是他们在御前当差也不容易。
“苏公公安好。”
苏培盛见我来了,赶紧对我行礼,“娘娘,这大热的天,您怎么出来了?”
我瞥了一眼养心殿,“听说皇上几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全靠一口参汤吊着,这怎么成呢?本宫特意带了小厨房做的消暑开胃的小菜来,好歹劝皇上吃两口。”
苏培盛见到我仿佛看到了救星,叹息道:“这两天的奏折把皇上都给埋进去了,眼睛都熬红了,到现在午膳都没吃呢。”
皇上这么不爱惜自身,真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苏培盛替我进去通报了一声,我便带着食盒款款进入,皇上正在西偏殿批奏折,整个人看上去虚弱疲累。
我走到皇上身后手上抹了一点薄荷脑油替皇上揉揉脑袋,让他能稍稍放松一下精神。
没想到,我才刚刚上手一会儿,皇上就气得将手中的奏章飞了出去。
上一回他这样动气还是隆科多弹劾金南瑛之时,不知今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这个准噶尔的新可汗摩格,野心勃勃、年轻气盛,竟然要大清每年封赏三百万两,胃口可真大啊。”
我不懂朝政,试探着问道:“这不是明抢吗?”
皇上听到我这么说,示意我松下揉他脑袋的手,轻蔑一笑,“容儿说的很对,就是明抢。他自恃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就敢轻易动摇大清根基。”
我忧心地打开食盒,捧出里面一碗鸭汤,端到皇上面前,“皇上,再着急也得顾着身子,还是先喝完汤再看折子吧?”
皇上摇了摇头,眼神却瞥向一旁的窗户,“那风声太喧嚣,还是把窗子关起来吧。”
我看向那露着缝隙通风的窗子,缓步走到窗边,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这么热的天,皇上连一丝透风都受不得了?不知是否是这两年被丹药掏空了身体,内里已经虚透。
“皇上!摩格可汗误杀果郡王,要求上京面圣!”
小厦子慌张进来通报,我惊恐地看向皇上,他脸上倒是很淡定,像是等这一天很久了。借刀杀人,皇上借了摩格的刀,终于把果郡王给杀了。
可汗杀了皇亲,准噶尔和大清梁子也结下了,如今摩格出师无名,要求封赏岁贡也成了无理要求。
真绝。果郡王一颗人头,可抵百万银钱。
我看着皇上那眼睛里漏出的寒光,突然产生了一个恐怖的想法,果郡王未必是摩格所杀,可能是军前被人暗害推到摩格头上去的。
*
永寿宫。
甄嬛这儿冷冷清清,灵犀公主也已经挪去启祥宫由惠贵妃抚养了。
黄规全惯会拜高踩低,甄嬛失宠,位份只在贵人,过得素简,哪里照应得起公主的饮食起居。沈眉庄对她还算顾念情分,还肯帮她照应孩子。
只是,皇上自那日滴血验亲后未必没有派人对灵犀再验,可能是顾惜昔日情分,才没有对甄嬛赶尽杀绝。
对于皇上而言,甄嬛早已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战利品,一个用来炫耀占有欲的物件而已。
“宣妃娘娘吉祥。娘娘怎么有兴致来嫔妾这里?”
甄嬛穿着一袭素衣,首饰简单,像极了当初刚入宫时的模样。她坐在榻上抄写诗词,抄的都是些思念情人的句段。曾经,皇上最喜我唱这些追思故人的词,所以多少识得。
“姐姐,你仍觉得是我害你至此吗?”
甄嬛不说话,行完礼就坐回榻上,继续抄她的诗词,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见她自顾自抄诗,坐在永寿宫的榻上,淡淡地对她说道:“果郡王死了。”
甄嬛嘴角抽动,整张脸颤抖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手中的笔也跟着抖动起来,泪水一滴滴落在纸上,晕开那些诉说思念的字词,她仍旧看着纸,用左手扶着右手的手腕,最终还是写不下去一个字。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她痛苦地搁下笔,捂住脸崩溃地喃喃,我知道她后悔了,时至今日,她悔不当初。
只是她曾经何等傲气,总是觉得自己值得好的。与我正相反,我总觉得自己不配。
我深吸一口气,看到她眼下乌青,眼睛也红红的,这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整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是,也是准噶尔可汗摩格害死了他,还是皇上害死了他。”
甄嬛听我说罢,微微蹙眉,痛苦地闭上眼睛,叹道:“允礼曾与我说过,他是中了摩格的埋伏,被困准噶尔才迟迟未归。若非摩格,我们本可以......”
她比前世天真许多,眼睛里能看到的光明也远胜于我。
或许是这一世她过得太顺畅平坦了,这后宫里毒后宜修被早早拉下,跋扈的年世兰也早早掌权鲜少滥杀无辜。很长一段时间,甄嬛她只需要与皇上好好地相爱,像个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和大家争风吃醋而已。即便是被我算计得两度失宠,她也不过是逐渐看清了自己得到命运馈赠的真相。
比起前世她惨失淳儿、痛苦失子、长街受辱、故衣算计、流朱殉主、甄家被害、父母流放,我自觉对她仁至义尽。不过,她似乎比前世更恨我了......
大概,是因为未历苦难的人生,不能迎接这至暗的时刻。
大概,也是因为今时今日是我做主角的缘故吧?
“你曾说过,你回宫是为了给他报仇,这个仇你还报吗?”
甄嬛眼光微亮,看着我一脸迷惑,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锐利,里面的东西也变得笃定而狠辣。
第254章 锋芒毕露
“你想干什么?”
甄嬛故作坚定的声音里仍旧带着哭腔,我不忍地撇过头去,不由地想起前世我与她见的最后一面。
想起心里那点不甘心变成了怨恨,变成了狠毒,变成了永远不能回头的黑暗。
见我久久不说话,甄嬛也有些懵了,嘴角扯出一个苦笑,“你不信我也是应当。我本就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允礼为我做了那么多,是我负了他。”
“三日后,皇上要在圆明园九州清晏接见可汗摩格。”
我一边说一边注意到甄嬛的拳头都攥紧了,她如今手上不戴护甲,养得水葱似的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
她心绪难平,忍着一口气,问我道:“所以呢?”
“皇上想找人给摩格一个下马威,当众羞辱他一番。只是,摩格勇猛彪悍,不拘大清礼节,万一伤着了谁,便是谁倒霉了。”
甄嬛听罢冷笑一声,怨恨地叹道:“皇上还是如此,惯会让旁人替他冲锋陷阵,自个儿坐在那高位上看笑话的。”
我低头嘴角上扬,心中暗暗有些欣慰,比起回宫前口口声声说“要用皇上的权力给允礼报仇”的甄嬛,我反倒喜欢现在这个破罐子破摔,把对皇上的怨怼摆在脸上的她。
“皇上是让年世兰做这件事吧?她的地位尊荣,性子口齿,更像是皇上会挑中的人。”
我点了点头,仍旧惊叹于她的聪慧机敏,若她不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再多几辈子大概都不是她的对手。
她想到了我来找她的真正关窍,忽然抬头注视着我,眼眶中泪水浮动。
“我未能对胧月尽过半分做母亲的心意,给年世兰当盾,就算作还一些她数年宠爱胧月的恩情吧。”
我见她应下了,不再多言,缓缓起身。
“宣妃娘娘。”
我背对着她,听到她背对着我喊出如此生分的称呼,反而觉得十分别扭。
“姐姐还是叫我妹妹吧。”
我说罢继续往殿外走,却听见甄嬛忽然说道:“几年前在宫外,我与摩格曾有一面之缘。”
什么?
我错愕地回过头,看着甄嬛抖动的背影,转而又坐回榻上,郑重地看着她。
“那时我和允礼在凌云峰出游,救了一个被蛇所咬的异族男子,回宫前夜允礼对我说出了被困准噶尔不得回的实情,告诉我当日所救的男子便是可汗摩格。”
摩格见过甄嬛!还知道她和十七爷的私情!皇上又把果郡王的死推到他头上......
若是摩格当场醒悟过来自己是被皇上耍了,岂非睚眦必报,边境要大乱了?
“你别误会,我告诉你此事,不是想推脱不去应战。他恩将仇报,害得允礼差点葬身黄河,又害得我和允礼此生无缘,还害得允礼葬身边关孤魂难回。我必要杀了他,才有脸面去黄泉下与允礼再会。”
我一愣,看着甄嬛眼中的坚定有些呆住了。
她说的要为允礼报仇,这一次,是真的决定要报仇了?
她要是真的成功杀了摩格,便是功在社稷,边境宵小群龙无首,只怕会先自乱阵脚。恐怕甄家也会因为她的义举而被加以尊荣,可这么一来,她必死无疑。
只是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算计,又要怎样杀了摩格。
她有这份决心,大抵能把皇上想要给摩格的讥讽,杀到极致吧?
*
九州清晏。
今日是正宴,皇贵妃到了,端妃和我到了,剩下一席妃嫔留给了甄嬛。
皇上原不想让甄嬛出席,但我极力举荐甄嬛来给摩格下马威,甄嬛虽然位份不高,口齿却是一等一的,既然要打对方的脸,就要这种效果才膈应人。
亲王贝勒坐定,一个个都等着摩格现身,结果他已迟了一炷香的时辰还未觐见。
摩格也是个有脾气的,这暑热的天气里,比的就是耐心,谁先着急上火、恼羞成怒,谁就输了。
苏培盛出去请了两次,第三次才匆匆地回来通报。
“准噶尔可汗摩格已在殿外等候觐见。”
皇上面无表情,看着苏培盛冷冷说道:“宣他进来吧。”
“宣摩格可汗觐见!”
摩格耀武扬威地进殿,果然一打眼就看向了甄嬛,他十分严肃威武,身着明黄色服饰,气势上并不输给皇上。
他身后的随从精通汉语,替他行礼道:“我可汗来朝,参拜大清皇帝。”
慎贝勒看到了杀他十七哥的凶手,率先站起来发难,“准噶尔既来觐见,为何不以我大清之礼面见圣上!”
摩格显然没有把慎贝勒放在眼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句准噶尔话,看起来十分嚣张。
皇上忍着怒意,整个人虽仍坐定,但我能看到他明显后槽牙都咬紧了。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汗似乎很喜欢论语。”
我抬眼看向皇上,听闻皇上满蒙汉语皆通,我不知他还听得懂准噶尔语。
皇上看向甄嬛,甄嬛亦是眼神锐利地站起来,举起酒杯走到摩格面前。
摩格嘴角微扬,似乎有几分胜利者的骄傲劲儿在身上,他得意地抬手要去接甄嬛的酒杯,甄嬛却当着他的面,直直将酒洒在地上,几乎洒到了他的皮靴上。
摩格大惊失色,对着甄嬛怒道:“汉人祭祀死者时才以酒浇地!你在诅咒本汗!”
我低头一笑,心想:甄嬛是会暗自报仇的,当着满宫亲贵的面,祭祀十七爷,还能当众下摩格的面子给他难堪,一箭双雕。
“可汗误会了。妾身并非诅咒,而是以贵宾礼仪迎接可汗。”
甄嬛狡辩之时我看向皇上,果然,他兴致不错,眼中透出些许满意之味。
“可汗乃天朝贵宾,这第一杯酒就是感谢皇天后土,引来嘉客之喜。”
摩格的手不耐烦地背到身后,头微微扬起,对着甄嬛轻蔑道:“此话未免太牵强了吧!”
年世兰见甄嬛和摩格这样有来有往的对垒,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似乎在庆幸不是自己上去和人咬文嚼字。
“可汗不必过责。每常大清与准噶尔来往,不过是互市交易,连月来却是兵戎相见,准噶尔早就臣服大清,如今却多杀戮......”
甄嬛郑重地停在了“杀戮”二字上,咬牙切齿,仿若准备攻击的野兽。
“若今日因可汗到来,而使准噶尔和大清和平相处,自然日后黎民也能因此得福了。”
摩格本就是失了先机来和谈的,如今甄嬛站上了道德高地,处处得理不饶人,果然让他有些气恼了。
他冷哼一声,环视众人,笑道:“这位贵人真是伶牙俐齿,一点儿也不像终日处于后宫而足不出户之人!”
我敏锐地看向甄嬛和摩格,他们两个之间气氛微妙,摩格在暗暗点她从前在宫外的旧事。
“妾身才疏学浅,只是小小贵人。后宫之中德才兼备者大有人在,嫔妾等不过都是受皇上略略指点,才懂得一二。”
这一出防守打得出彩,恭维皇上之余,还震慑摩格,实在漂亮。
甄嬛若是男子,能在鸿胪寺任职接待外臣,只怕能大有作为吧?
第255章 剑拔弩张
“请可汗满饮此杯,以尽今日相见之欢。”
皇上对甄嬛的表现十分赞许,大手一挥让小厦子送上一杯酒。
“好!”
摩格倒是个大方的人,从小厦子手中接过酒,对着皇上恭敬道:“祝大清皇帝福履绥之,寿考绵鸿。”
我嘴角微扬看向皇上,心想:他没几年活头了。
摩格豪爽地将酒饮尽,将酒杯往小厦子的托盘上一砸,仿佛那杯子太小不够他喝似的。
皇上见摩格还算淡定也威严地挥手示意道:“可汗,坐。”
摩格刚刚坐下,就开始嘚瑟起来,摇着身子发难道:“本汗远道而来,也带了一巧物与众人共赏。多年前,本汗曾得一九连玉环,听闻乃西域采玉工匠赔上性命才得此美玉,又费尽心思琢成此环。都说,中原多智者,能否请大清皇帝为本汗解开这九连玉环?”
皇贵妃悄悄地身子后缩,似乎有一种她不该来今天这种拼智谋的场子的错觉。
摩格刚刚在甄嬛那儿丢了脸面,自然要赶紧找补回来,还真是有备而来。
皇上看了一眼呈上来的九连玉环,对着苏培盛吩咐道:“拿到堂下请诸臣遍观。谁能解开,朕自有重赏。”
我耳朵里只听见了“重赏”二字,心里有些痒痒,但是看到那九连环被小心翼翼地从我面前端过去,我还是断绝了自己天真的想法。
歌舞已上,玉环拿了出去。皇上却无心观赏,整个人有些坐立不安,一会儿看向摩格,一会儿看向年世兰,一会儿又看向甄嬛,显然十分烦躁。
过了一会儿,苏培盛躬着身子进来,生怕得罪了皇上一般迟疑说道:“回禀皇上,无人可解。”
摩格挑衅地看向皇上,志得意满,皇上被架得无法只能说道:“再给诸位王爷瞅瞅。”
我暗暗心惊,心想:这玉环怕是原就解不开,摩格是故意在这儿戏弄众人。刚刚皇上不该应承下来,这不是显然进了旁人的死套里吗?
众人皆摇头推辞,无人可解,摩格的侍从大放厥词嘲笑道:“原来大清多智者,只是讹传罢了!”
胧月一听,像年世兰一样翻了一个白眼,冷笑道:“这玉环有何难解?大清子民人尽皆知,只是不屑于告诉你罢了。”
年世兰有些慌张看着胧月这出头的样子佯装镇定地一笑,战战兢兢地看向皇上。
“胧月可有法子?”
皇上蹙眉看向胧月,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胧月却落落大方,走到摩格面前,拿着玉环高高举起,摩格的侍从慌张来夺,生怕胧月将玉环砸碎,毁了这价值连城之物,胧月却身手敏捷地转到摩格身侧。
摩格过于防备地将胧月一扣,抓着她的衣襟往前一凑,胧月却笑着对他悄声说了一句。
众人吓得几乎要惊叫出声,皇贵妃差点儿都坐不住了。
“本公主已然将破解之法告诉了可汗,可汗是否觉得有理?”
我暗暗看向甄嬛,又看向年世兰,胧月虽然聪慧,但也是真猛啊......一点儿不像个小姑娘。
摩格看着得意洋洋手举着玉环的胧月,瞪大了眼睛盯了她一会儿,最终还是撒开了手,冷笑一声。
“公主说得有理,大清果然人才辈出,连小小丫头都有如此见地。”
皇上听到摩格夸赞,“哈哈”地大笑起来,“胧月!最得朕心!”
我看到胧月轻松地将玉环放在可汗桌上,神气地走回皇贵妃身边,恍然看明白了。
玉碎可解,但玉不可碎。
如今是准噶尔粮草齐备、兵强马壮,大清要打一时钱财和良将都没有,要撕也撕不起。
若无果郡王这条命横在前面,只怕摩格早就打进来了,怎么可能来和谈?他要的是钱,打到最后什么都落不着,就白打了。
胧月的意思便是:鱼死网破只会两败俱伤。如今不为玉碎,是否可保瓦全?
胧月不仅见地不凡,而且身手敏捷,一句话便可消弭硝烟让摩格忌惮,未来可期......
“以蝼蚁挡一猛兽,大清皇帝以为如何?”
摩格在说胧月是蝼蚁,只能在言语上耍耍小聪明,他却是猛兽,若非诚意和谈一手捏死她也是寻常。
“猛兽有猛兽之力,蝼蚁有蝼蚁之慧!可汗就觉得自己一定能赢吗?”
突然,摩格可汗的侍从匆匆从外头又进来一个,与他耳语了几句,摩格顿时就慌了。
我看向正在淡定喝酒的皇上,心中了然:声东击西,这招不仅我们会用,皇上更会用。此时摩格不在军中,大军群龙无首,只要巧施心计便可让他们后方失守。
皇上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若没有这点阴谋,只怕登不上这个皇位。
宴会剑拔弩张之气顿时全消,摩格忍着怒意直到散席。
*
养心殿。
摩格和皇上会谈一日,皇上身子支撑不住,一入夜就叫了我入到东偏殿侍奉。
“皇上操劳国事,实在是辛苦。”
皇上靠在榻上,眯着眼睛享受这我给他捏腿捶肩,舒坦得哼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甄嬛进来了,我看到她有些意外。皇上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见过她了,怎么今日突然叫了她来养心殿?我赶紧从榻上起身准备告退,却被皇上按住手。
他冷漠地瞥了我一眼,似乎在示意我继续给他按摩。
我嘴角抽搐一笑,只能继续跪在榻上,贴心侍奉。
“皇上叫臣妾来,有何吩咐?”
皇上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可汗摩格说,他有一心爱之物,想要向朕求取。”
甄嬛行礼后蹲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她低着头只是静静地听着。
“朕真恨你这张面孔!”
我吞了一口口水,听明白了皇上的弦外之音,甄嬛也懂了。她倔强地抬起头,满怀怨恨地看着皇上,丝毫不掩饰自己眼神中的凌厉。
“摩格特意来见朕,要朕许你和亲。”
我一愣,忽然想明白了皇上留我在此的原因,皇上是在试探甄嬛的反应,亦是在试探我的忠心。
他要我帮他将甄嬛说服,将自己的“好姐妹”推进火坑。
他要我不遗余力,做他的爪牙,成全他这龌龊心思。
第256章 恨毒
“他是什么时候看上你的?”
皇上的手肘撑在靠枕上,居高临下地质问着甄嬛,语气里满是轻蔑。
我一瞬察觉出这是试探,皇上已经查到了甄嬛与摩格曾经遇到过的实据,他只是想听甄嬛告诉他实话。
“臣妾是天子嫔妃,怎可委身和亲?摩格实在荒谬。”
甄嬛没有回答皇上的问题,反而迂回反击,把自己的命运和皇上的面子挂钩。
皇上最重面子,嫔妃和亲,乃是奇耻大辱。
皇上看向我,轻笑一声,“朕岂不知他荒谬?可他搬出汉元帝的典故,给朕讲了一出昭君出塞。”
忽然,皇上伸手箍住了甄嬛的脸,像端详一个花瓶一样审视着她的面容。
“真是一张红颜祸水的脸,不仅果郡王,连摩格亦为你倾倒!”
我看到皇上那样粗鲁地对待她,像是在对待一个随手要丢的物件,心中被时时按捺下去的恨意又再次浮上来。
我看到他们二人僵持不下,赶紧从榻上下来,跟着跪倒在皇上面前,“皇上三思,此事关乎大清颜面,姐姐身为公主生母,若委身和亲,日后皇子公主如何抬得起头?”
皇上松开手,甄嬛则是从发髻上立时取下一根发簪指着自己的脸。
“摩格若真因臣妾而起邪念,臣妾愿自毁容颜,保全颜面。”
我伏在地上暗暗思忖:甄嬛到底是什么打算?摩格突然要她和亲是怎么回事?她之前所说的报仇,又打算怎么个报法?
皇上支起身子,盘着腿坐在榻上,打量着我们二人。
“若仅仅是颜面有何要紧?岳钟麒偷袭他大军粮草,不过拖延数日而已。战事延绵至今,大清元气大伤,朕问过户部,现下所有的粮草集于一处,也只能够大军三五月之数,彼此僵持下去,只会有百害而无一利!”
皇上摊牌了,他的意思很明确,不主战而主和。我和甄嬛不能逆他的心意,必须顺着他的大局观来行事。
“摩格允诺朕,只要许你为准噶尔的王妃,免除互市关税,准噶尔的大军就会全部撤退,从此再不与大清起烽烟。喜轿已经备下,就在顺贞门外,事急从权,也不必等到天亮了。灵犀还小,朕会把她交给惠贵妃,好好教养。”
皇上说罢看向我,给我使了个眼色,让我继续劝说甄嬛。
我深吸一口气,心中既知晓此事如何屈辱,却还是得让甄嬛把自己当成一个物件,一个战利品,去换取无辜百姓和前线战士的生机。
“姐姐,你我身为嫔妃,受天下所养......如今是报皇上恩德的时候了。”
我觉得字字诛心,皇上豢养我们,不过是拿我们当做随时可以交易的筹码。他利用我们,我们利用旁人,人人是饲养我们的养料,我们又是饲养他的养料。
甄嬛死心一般喃喃答道:“臣妾明白了。臣妾不敢忘恩,但凭皇上所愿。”
她手中的簪子登时从脸上挪到了脖颈,对准了喉头,眼神也狠辣起来。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我实在看不懂甄嬛的路数,她要干什么?
甄嬛抬头死死盯着皇上,冷笑一声,“若臣妾顷刻死在皇上面前,皇上又要如何给摩格一个交代?”
皇上似乎也没想到甄嬛如此疯魔,直直站起来,一步逼近她。
“皇上若敢再进一步,臣妾手中的簪子就会再进一寸!”
我看着甄嬛扎着喉头,伤口流出鲜血,只是跪在她身旁,惊得不敢动弹。
“为了老十七!你恨毒了朕吧!”
皇上指着甄嬛怒不可制,偏偏此刻甄嬛以命相要挟,皇上不敢拿她怎么样,毕竟甄嬛现在还有利用价值。
甄嬛仰着头,眼泪汩汩而下,语气却变得冷漠,“皇上圣明。皇上残害手足何其狠毒,怎么,还不许臣妾恨你吗?”
我暗暗往后一退,心想:甄嬛这是要气死皇上?然后和亲路上再手刃摩格?
“放肆!放肆!”
皇上气得吐出一口鲜血来,我赶紧起身扶住皇上,用绢子接住他嘴,突然对正在剖白内心的甄嬛产生了几分敬佩之意。
“呵,不妨告诉皇上。回宫之后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每一次与你接触,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皇上倒在我怀里,指着甄嬛说不出话来,甄嬛却一副大仇得报的畅快,继续说道:“皇上,动怒无益于龙体安泰,只会让皇上五内郁结、心火难消。皇上息怒!”
皇上气息哽住了,甄嬛则是淡定地站起来,将簪子重新插回自己的青丝之间。
“臣妾一开始就不愿入宫,偏偏命运捉弄,老天爷逼着臣妾嫁给你。臣妾也曾信四郎对嬛嬛是真心,可叹这世上不仅有更像纯元皇后的乌雅氏,还有臣妾永远不及的纯元皇后!”
我怀中的皇上不住颤抖,我能感觉到他对甄嬛亦有真心。正因为有真心,此刻被甄嬛如此揭破,才痛彻心扉。
他的真心太不值得了。总是得陇望蜀,总是既要又要,谁把心捧给他都会被伤得体无完肤。宜修如此、齐月宾如此、年世兰如此、甄嬛亦是如此。
她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叹道:“这世上曾有一个人真心待我,在这广阔世间,他只是我的允礼,我只是他的嬛儿。你永远也比不上允礼,即便是他死了,他仍旧是我挚爱之人!”
皇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甄嬛竟然当着皇上的面,直言他输给了果郡王......
“是摩格毁了这一切,是你毁了这一切!臣妾永不敢忘!”
甄嬛说罢转身离去,抬着头流着泪,似是要去属于自己的那顶喜轿了。皇上怒得抬起身子,用手抓空捞着她的背影,最终什么都没有捞到,反而晕了过去。
我屏住呼吸看着躺在怀里已经极其虚弱的皇上,心也跟着硬了起来。
“苏公公,快请皇贵妃和端妃来!还有替皇上诊脉的太医院院判杨太医,以及侍奉皇上丹药的卫太医,也一并请来。”
苏培盛看见皇上又如春日里那般晕死过去,吓得赶紧让小太监们帮忙,把皇上挪到养心殿后殿去。
我一人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皇上虚弱地躺在床上,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住他的脖颈。
皇上啊......你可知道,不止甄嬛,满宫的嫔妃都恨毒了你啊......
我缓缓松开手,忍怒用指腹抚了抚皇上晕厥中仍旧紧蹙的眉头,为他掖好被子,无奈地叹息一声。
第257章 玉碎
甄嬛走了。
真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听说她在顺贞门偏门,卸去所有钗环妆饰,披散头发戴上一顶黄金发冠,披上一件红色嫁衣,坐进那顶象征着大清女子屈辱的喜轿里。
我有些恍惚,坐在一旁的榻上看着仍在昏睡中的皇上,忽然流下泪来。
我想起了甄嬛给我摘海棠花的样子,两次,都带着笑,她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明媚的女孩,明媚得刺目,让我每每发现自己褴褛的模样就自惭形秽。
可她也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可悲的女孩,她嫁给皇上,嫁给果郡王,嫁给摩格,三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每一个男人都用“爱”和“喜欢”去绑架她,让她不得不委身于人。皇上用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威,果郡王用的是别无选择的活路,摩格用的是大军压境的逼迫。
原来,一个女子,倾国倾城,才情卓着,在这吃人的世界里反是悲哀。甄嬛能拒绝的,也只有温实初了。
我低头抹去眼泪,看见皇上已经醒了,他脸色惨白地坐着,望着我。
他没有说话,只是对我招了招手,我脖子一紧赶紧蹲到他的床榻前等候吩咐。
他看着我满脸的泪痕,忽然抬起手指为我擦去眼泪,用手捧住我的脸庞,“让容儿担心了,是朕的不是。”
我眼神躲闪地错开他真挚的目光,忍不住咬紧后槽牙。
“嬛嬛呢?”
“已经上了喜轿,随摩格离宫了。”
“纵使嬛嬛言行无状,但朕不怪她。”
气吐血了都,他还挺能忍的。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吧?嫔妃屈辱和亲,若还诋毁她的名誉,便显得不仁不义。
甄嬛乖乖和亲就是解决他心头大患,这么便宜的买卖,岂不快哉?他还能为了挽回颜面,继续在我面前演仁慈大度,真是令人佩服。
我按下心中涌动的复杂情绪,叹道:“皇上是为了大局,臣妾明白。”
他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发,从未如此温柔,我却觉得毛骨悚然,心里无比抗拒地想要躲开。
天亮了。
窗户外头透出些许光进来,皇上眯着眼睛抬手挡住光,虚弱地咳了几声。
“朕想见见皇贵妃,告诉苏培盛,让她来养心殿陪朕用午膳吧......”
皇上掀开被子,拖着身子坐到床边,示意我给他穿靴子,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
“皇上还病着,今日不如歇着吧?”
皇上见我劝他,不仅不听劝告,还逆反起来,自顾自地开始穿戴。
“前朝事多,朕歇不得。”
*
延禧宫。
午后,我看着弘映和丹枫睡觉,两个孩子怕热,总是踢被子,丹枫还总是把脚搁到弘映的肚子上。非得有人在一旁看着才行,否则他俩能睡着睡着打起来。
夏冬春蹑手蹑脚进来,自个儿悄悄搬了一张凳子陪着我坐在床边,悄声道:“这才几天,甄嬛走了,皇上病了,你也瘦了。”
我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抬手捧住夏冬春那胖嘟嘟的脸,“你倒是胖了,每天和孩子们抢东西吃,弘映都来和我告状了。”
夏冬春无奈一笑,悄悄指了指正在熟睡的弘映,似乎在指责他出卖了自己。
“听说,朝中要求遥寄书信劝甄嬛舍身取义者甚多,一个个都说嫔妃和亲虽然稳固河山,但是奇耻大辱,唯有命甄嬛自戕以保清白才能稳固国体。连四阿哥都是如此向皇上请求的......”
我冷笑一声,一听就知道是那些迂腐的老臣,一个个要用女人的性命去给他们的脸面镀上金箔。
“打又不敢打,捐又不愿捐,推了女人出去,还要她一死以谢天下。”
夏冬春意外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犀利的言语,她恍然一笑,忽然抓住我的手,“陵容,你醒了啊?”
我看着夏冬春哭笑不得,不知道她又在说什么鬼话,只是回握住她的手。
*
皇上身体不好,近日多是襄嫔和皇贵妃在近榻侍奉。
端妃不能陪着皇上一宿一宿熬着,宫里大小事务则是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不过萧规曹随,按部就班地按皇贵妃治理之策管束上下。
我正在延禧宫看账簿,看到夏冬春忧心忡忡地进来,面露为难之色。
“怎么了?皇上身子又不好了?”
夏冬春坐到我面前,郑重地说道:“甄嬛死了。”
手中的账簿忽然滑落,我愣怔地低下头看着那账册,耳中像是忽然没了声音,我抬头看见夏冬春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一出雁鸣关,甄嬛就在休憩的营地刺杀了摩格,一路往果郡王埋冢之地逃去。听说阻拦她的侍从侍女被她刺伤了好几人,她后背中箭十几支,最终穿着嫁衣倒在了果郡王墓前。”
我沉默良久,看着夏冬春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甄嬛所说的报仇是这个意思......她真的行刺摩格了,她还穿着嫁衣去陪果郡王了。
她就像那日在九州清晏举着玉环翻到摩格身侧的那个小女孩。胧月不为玉碎,只是言语震慑,而甄嬛只为玉碎,成了真的刺客。
正在满殿寂静之时,小厦子突然进来,“宣妃娘娘,皇上说想在东暖阁见一见您。”
夏冬春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别愣神了,我只能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去养心殿见皇上。
我到门口时,襄嫔正好从里面出来,她细心体贴,温柔从容,这阵子像个母亲一样疗愈陪伴皇上,倒是比从前得宠许多,连首饰衣衫都比从前华贵了。
襄嫔见到我,撇脸看了一眼养心殿里面,对我悄声说道:“皇上得知了甄嬛死讯,正伤心呢。”
我冷哼一声,叹道:“我还不了解皇上吗?伤心几天也就好了。谁死了他都要伤心一阵子的。”
不过是装作情深义重给旁人看,演着演着只怕自己都要信了。
我抚了抚自己繁复华贵的宫装,拿着扇子冷眼往里走去,一进门就看到皇上盘腿坐在榻上,案桌上放着甄嬛那枚黄金的玫瑰簪子。
我低头叹了一口气,脸上摆出同情的表情走到皇上面前。
“容儿,嬛嬛到底是为了大清,舍生取义......”
我要吐了,他编出这样的鬼话来骗谁?
他是要给甄嬛塑就金身?还是让自己的惋惜不舍名正言顺?还是显得他像汉元帝一样无辜可怜?
第258章 骚动
“朕想追谥嬛嬛为贞义夫人,她虽为准噶尔王妃,但到底是大清的功臣。”
是功臣,不仅保住了大清的颜面,还搅得准噶尔大乱。
摩格年轻气盛是难得的将才,轻易死于女子之手,只怕英格可汗那些侄子儿子为了争斗地盘又能打一阵子了,如何统一部落举兵犯境呢?
遣妾一身安社稷。皇上这一手,赢麻了。
“甄远道年事已高,见地也不似前几年那般清白......朕就赏他个正四品典仪的闲职,让他安度晚年吧。”
用完就扔。甄远道到底是因为钱名世一案得罪了皇上,不再受重用。如今甄嬛死了,便更不愿摆在面前添堵。给一份体面尊贵赶得远远的,也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皇上的打算是最周全的。
甄嬛当日那样言辞激烈,诛心不肯放过。而她死了,皇上就气顺了,还能原谅她。如今她不仅死了,还带来了额外的利益,皇上便能顺水推舟装个好人。
我知道,他的脸面和情感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从来不值一提。
我叹息着奉承他道:“皇上思虑周详,姐姐泉下有知,定会感念皇恩。”
如今我语气里的温柔连装都装不出来了,皇上意外地看向我,再次拉起我的手。
“容儿,朕知道你也一样伤心。你不要怨朕,送她去和亲,朕也是不得已。”
我颔首回答:“臣妾明白。”
*
似乎是察觉出了我的冷漠,皇上也不再对我颐指气使了。我推托六宫事忙,鲜少殷勤地去养心殿伺候。
又到了一年初冬,一直勤谨侍疾、又时常带着温宜哄皇上高兴的襄嫔如愿封妃,如今后宫里妃位又四角齐全了。
寿皇殿。
阖宫祭祀祖先,皇上携嫔妃敬香祈福,祈求大清国泰民安。
一轮敬香完毕,皇上转过身看向跪在地上的一排皇子公主,四阿哥为首,器宇轩昂,似乎十分希望皇上能够与他说两句。
四阿哥生母出身微贱,养母又远嫁和亲,虽是旁人嘲讽他不堪,但他还是十分活跃,不仅常常去养心殿讨教还常常亲自炖了参汤送给皇上。
“朕很久没有抱八阿哥了。”
那是因为皇上不来延禧宫看我,我也很少带孩子去看他了。
弘映有些惊喜,乐乐呵呵地张开双臂朝着他皇阿玛跑过去,被皇上一把抱起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又重了些!”
皇上亲了一下弘映的脸颊,脸上满是笑意地看向我,我却只是淡淡的,对着他微微点头。
毓贵妃瞧了我一眼,帮着我说道:“八阿哥又长高了,宣妃悉心照顾,八阿哥也想着要为皇上快点儿长高长大呢。”
皇上又一次看向我,眼中满是怜爱,继续说道:“朕记挂着阿哥和公主,自然也记挂着你们。天儿一天比一天寒,别贪凉吃生冷的东西,别挂着汗去吹风。”
众嫔妃跪在地上对着皇上伏地谢恩道:“多谢皇上关怀。”
“朕瞧着宣妃脸色不好?如今宣妃协理六宫诸事,素来劳累,如果你们未能帮衬,反而叫她添了一丝烦恼,那便是叫朕心里不安乐!”
襄妃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意味深长,我则是抬头看向皇上,再次对上他殷切的眼神。
这是怎么了?
这几个月我不太搭理他,他倒是上赶着对我真诚起来了?怕不是因为我在他身边伺候多年,一时间没人像我那般娇柔殷勤,他有些不习惯了?
祭祖结束,回到延禧宫,黄规全正在我廊下候着,带着花房的小太监们站在外头。
“娘娘,皇上说娘娘是最喜欢蜡梅的,这不,宫里的蜡梅刚开,就命奴才们折了这许多来插瓶供娘娘观赏,说是愿娘娘心情舒畅。”
我给宝鹄使了个眼色,让奴才们将蜡梅都送进寝殿。
我转身看向外头阴阴的天空,一伸手,一片雪花落在我的手心,瞬间化成了水。
我无奈叹了一口气,“宝鹬,你陪我去养心殿给皇上谢恩吧。”
皇上是故意整了这一出,我若不给他一个台阶下,便是不识抬举了。
即便我今日身在妃位,宫中诸事皆如我所愿,我还是得向皇上低头,因为我的权力都是他给的。他能给,就能收,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
养心殿。
皇上正在西偏殿书桌后头溜达,像是无心批奏折,等着我来似的。
我走上前去,蹲下对他行礼,“臣妾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见我这么快就来了,他很高兴,兴冲冲地从书桌后绕到前面来,亲手将我扶起来,这样热情都有些让我受宠若惊了。
“花房的蜡梅都送去了吗?容儿可还喜欢?”
我淡淡一笑,继续对他行礼,“臣妾喜欢,谢皇上惦记。”
他拉着我在一旁的榻上坐下,举止亲密,像是把我当成知心人一般,“今日早朝,鄂尔泰和马齐争辩起来,朕听来听去,还是为了立嗣的事。这宫里宫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眼睛盯着朕这张龙椅。”
试探。又是试探。我都倦了。
“这是国事,臣妾不便干政。”
我一句话堵得皇上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我温柔一笑,将我的手拢在手心里。
“先帝生辰,朕想要择一位皇子替朕主持祭祀,你看选哪位阿哥好呢?”
还试。还试!
“皇上决定就是,臣妾生有皇嗣本当避嫌。”
皇上身子往后退了一些,蹙眉看着我,似乎没有想到我一直这么保护自己,半句不敢置喙。
“朕还是觉得七阿哥好,他年纪虽小,但是天资聪颖。朕前几日考问他诗书,文义皆通,见解独到,朕十分欣慰啊。”
我低头一笑,“那是毓贵妃教得好。贵妃娘娘才情极好,又与世无争,七阿哥跟着这样的母亲,自然学得多、长进也快。”
皇上听出了我言语中的不忿,不怒反乐,笑道:“容儿,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朕何尝不是为了弘昫的将来打算?”
他看我无心为孩子说些什么,温柔地摸了摸我头上的珠钗,“先帝祭祀,还是让恒亲王和慎贝勒去办吧。”
他早就想好了,故意问我是哪位阿哥来试探我。
我微笑着看向皇上,镇定地点了点头。
第259章 狂徒
宫中一向太平。日子过得飞快。
皇上身体不好,又逢年纪大了,没心思选秀,便在宫女之中选了几个姿色清丽的封了答应常在,随侍身边。
自从我开始对皇上淡淡的,他对我反而上赶着殷勤了许多,攻防之间逐渐被我抓住了这若即若离的分寸。等他上头了我就晾他一阵子,等他心痒难耐了,我便又上赶着去殷勤伺候几次。
如此一来,侍奉的次数比从前少了,赏赐权柄反比从前多了。
瑛答应告发僖妃的事情过去了几年,皇上也渐渐地不在意了,解了她的禁足,又恢复了她贵人的位份,平日里带在身边听一曲。
转眼又开春了,宫外因为立嗣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皇上比往日里更烦,一日不堪风寒,又病倒了。
翊坤宫。
大晚上,皇贵妃不知又怎么了,突然叫上端妃、襄妃和我一起到她宫中。
我和襄妃到的时候,端妃坐在座上一脸茫然,皇贵妃则是在厅中走来走去,像是出了什么事,十分烦躁。
襄妃摆出一张笑脸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
她问完见年世兰不回答便看向我,我也十分疑惑。
皇上如今最喜和皇贵妃一起用膳,倒是没了宜修在时那番“雨露均沾”的规矩了,想吃多少吃多少,想来几次来几次。论朝夕相见,年世兰倒是头一份的。
年世兰突然深吸一口气,看向我们三人,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宣布一般。
“本宫有孕了。”
我和襄妃惊得退了一步,端妃倒是挺高兴地,连忙扯住年世兰的衣袖问道:“是皇上的?”
年世兰听端妃这么问,反而眼神迷惑起来,似乎在说:不是皇上的还能是谁的?
我和襄妃对视一眼,心想:自从出了甄嬛那件事,大家都开始抱着怀疑的态度看宫中的孩子了。
端妃立刻对着年世兰高兴道:“这是好事啊,有自己的孩子,终生就有依靠了。”
她的话并没有让年世兰眉开眼笑,反而让年世兰的神色变得凝重,她看向我和襄妃,像是鼓起勇气一般说道:“我以为我不可能了......我也以为皇上不可能了。”
谁说不是呢,所以这才是意外之喜啊。
“姐姐,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年世兰对着端妃说罢,我愣怔地看向襄妃,她眼神中也是同样的惊讶。
这还是年世兰吗?曾经她想要一个孩子,想得发疯,调养数年只为了得到一个孩子......如今她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却不想要了。
端妃郑重地握住她的手,问道:“为什么?是因为皇上吗?皇上是皇上。孩子是孩子啊。”
年世兰的眼神忽然坚定起来,她看向我又看向襄妃,缓缓道:“我想自己做回主。我这条命向来由不得我自己,难道生孩子我还不能自己做回主吗?你们,能明白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年世兰松了一口气看向襄妃,她也跟着点了点头,最后端妃则是扼住年世兰的手腕,缓缓说道:“我们明白没有用,你最想让皇上明白,不是吗?”
我瞥眼看向端妃,心想:这是诛心啊。皇上对年世兰多有补偿,还是因为当年害死了她的孩子,后又屠戮了她的家族。如今年世兰怀了他的孩子,他心中的愧疚好不容易能够减轻一些,年世兰却不肯生,这不就是摆明了不肯原谅他。
年世兰听懂了端妃的话,笃定地点了点头。
回宫路上,襄妃颇为感慨,一路走回东六宫,叹了好几次气。
难得我们两个都没有坐轿辇,春日的夜里走一走,微风拂面倒是挺惬意的。
路过承乾宫,我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拦着襄妃一起停下。
宫人们面面相觑,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我和襄妃对视一眼,两个人独自往承乾宫而去。
我暗暗想,不会是宫女太监对食吧?这么不知收敛?都搞到明面上来了?这住在承乾宫的孙答应也是心大,年轻得宠却不知如何约束宫人。
宫门虚掩着,宫女和太监也不知上哪儿去了。我和襄妃两人一进去,便见一男一女在花丛之中大汗淋漓,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大胆!”
襄妃似是有些慌了,只见到一条赤色鸳鸯肚兜挂在那狂徒的腰带上忍不住惊呼出声。
那狂徒显然被襄妃一喊给吓到了,赶紧拾掇衣服闪开,露出的却是孙答应拿着衣衫蔽体的可怜模样。
我惊得瞳孔睁大,看着孙答应那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的模样,呵斥道:“见了本宫还不赶紧把衣服穿起来!”
那狂徒赶紧穿戴,自知死罪,一边穿一边哭,直到把衣服全都穿好了,我和襄妃才看出来这是个侍卫。
孙答应羞得要去撞墙,我赶紧喊了一声“宝鹬”,她立刻带着宝鹄和宝鹃一起进来将孙答应牢牢制服,扣在身下。
“方德海!这个侍卫夜行不轨,押入慎刑司暴室!”
曹琴默看向哭得满脸都是眼泪的孙答应,忽然眼神深邃地盯了她一会儿,然后看向我。
“妹妹协理六宫,此事由妹妹劳心,自无人敢有异议。”
我知道曹琴默已有成算,肃然点了点头,带着孙答应从承乾宫出来。
我看向宫道上窃窃私语的宫女太监们,威严说道:“把孙答应带回延禧宫扣下!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本宫必拔了他的舌头!”
*
延禧宫。
孙答应跪在我身前瑟瑟发抖,我则是坐在榻上欣赏着黄规全新送来的金底珐琅彩护甲,上面勾勒的喜相逢的蝶恋花图案,是我最喜欢的。
“你现在有两条路。要么帮本宫做一件事。如果办得好,没准儿你和你的情郎两个人都能活。要么拒绝本宫的提议,本宫立刻拿着你去养心殿回禀皇上,你和你的情郎两个人都得死。”
孙答应屏住呼吸,眼泪鼻涕哭得糊在脸上,她年纪小,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根本经不住我这样威吓。
“嫔妾愿听娘娘吩咐,但凭娘娘吩咐。”
她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样子极其卑微,我则是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莞尔一笑。
皇上啊……这满宫的嫔妃都来要你的命了。
第260章 惊雷
春雨骤歇,外头一地落花,阳光分外和煦。
我打开养心殿的窗户,春风柔和入内,屋子里亮堂堂的。
毓贵妃侍奉皇上吃完仙丹,扶着皇上坐起来。他眯着眼睛靠在枕上打盹儿,似乎是闻到了风中清新的花香,陡然睁开眼睛。
“外头的杏花都开了吗?”
我转过身子对着皇上笑道:“杏花微雨,甚是好看。”
皇上恍惚了一会儿,嗓子里哼哼了几声,“容儿,陪朕去御花园里走走吧。”
就等着这一句呢。
御花园里给你安排了一出好戏,戏子都已登台,只等着你这位观众呢。
我看向宝鹬,她心领神会地退出去,我和毓贵妃则是一边一个侍奉皇上穿戴。
已经是三月里了,皇上还穿着冬日的棉服,真真是一丝凉都受不得了。
“你们在这儿候着,朕想自个儿进去走走。”
轿辇停在御花园外,皇上往小路走进去。
苏培盛看着皇上那摇摇晃晃的模样,有些忧心地望向我,“娘娘,要不,您还是陪着皇上吧?”
我对着苏培盛点了点头,悄悄跟在皇上身后,与他隔着十步之遥。
万春亭周遭杏花开得正好,花瓣上还携着雨珠,春风一吹,杏花如花雨一般落下。
那架秋千还在树丛之间,只是如今上面无人。皇上站在不远处看着那架秋千很久,然后自个儿颤颤巍巍地坐了上去,像个孤独的大胖熊,抓着绳索荡来荡去。
“四阿哥!你不要追我了!”
孙答应一路跑到万春亭门前,四阿哥则是一路追着她过来。
本以为我能和皇上一同见证这黑暗的时刻,没想到,皇上一人坐在秋千上,挡在树影之后,竟然没有被他们二人看见。
皇上没有动弹,只是悄悄歪着头蹙眉看着他们二人。
四阿哥似乎以为四下无人,粗鲁地抓住孙答应的手,眼神中的狠毒漫溢而出。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害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孙答应被钳制得不能动弹,一边挣扎一边怒道:“四阿哥你松手,我是你的庶母!”
四阿哥显然有些慌张,一步步逼近孙答应,还忍不住四下张望,“你要说出去半个字,来日,我绝饶不了你。”
我深吸一口气,没想到四阿哥如此狂妄。
我以为只要让孙答应用锦嫔那一胎激一激四阿哥,让他言行出格被皇上瞧见,就够治罪了。
他还能饶不了他的庶母呢?这意思不就是,他要登基清算吗?这么敢说?
大抵是因为朝中大臣声称“主少国疑”者甚多,大多是力荐四阿哥为储君的。如今皇上身子不好,几年间常常缠绵于病榻,倒是让他自诩为帝,私下里不管不顾了。
他比弘昫年长十岁,自然觉得幼弟不足为惧。只是,没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皇上缓缓从秋千上起来,手背在身后攥得紧紧的,远远审视着四阿哥和孙答应。
“四阿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听了孙答应这话,皇上不知又是如何震动了,不禁踉跄了一下,头顶的一朵云忽然盖住了阳光,让他身子一抖朝着这阴霾的天空看去。
“放肆!”
皇上对着远处两人怒吼一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赶紧上前扶住皇上,苏培盛听到皇上的怒声也带着人姗姗前来。
皇上一边咳嗽一边在我的搀扶下往前走去,指着跪倒在地的四阿哥和孙答应,手抖得不知道先叫谁回话为好。
“你说!你先说!四阿哥干了什么?”
孙答应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着一脸怒意的皇上,又看向皇上身后的宫女太监答道:“臣妾不敢说。”
皇上一愣,气息哽住,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我赶紧为他顺了顺气,他才恍惚地站定。
“带回养心殿!朕要亲自审问!”
*
养心殿大门紧闭。苏培盛和我都候在殿外,毓贵妃却不知上哪儿去了。
我看到苏培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整个人慌得不行,拉着他走远了些,悄声说道:“皇上身子不好,今日怕是有大事,让人去通知妃嫔们到养心殿外候着吧。”
苏培盛点了点头,吩咐了小厦子去办。
“娘娘,皇贵妃月前让内务府备下了寿材,算是冲喜......”
我心中一惊,年世兰带着黄规全这事儿办得挺悄无声息啊,苏培盛知道了,其他人却被蒙在鼓里。皇上不知也就罢了,连我都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苏培盛告诉我寿材一事的缘由。他看出来了,四阿哥不中用了。
“公公辛劳多年,一切都是为了皇上,本宫亦是如此。接下来诸事,还需要劳烦公公鼎力相助。”
苏培盛对着我点了点头,自去安排诸事。
我踏上台阶,重新走到养心殿门前。我低下头,看着这漆黑锃亮的地砖,脚上的花盆底从未让我的脚触及过地面,鞋尖上贝珠的穗子透出璀璨的光。
“四阿哥与锦嫔私通!九阿哥亦是珠胎暗结,实非皇上的骨肉啊!”
“皇阿玛!儿臣冤枉!万万不可听信孙答应的一面之词啊!”
皇贵妃率先到了养心殿门前,看到大门紧闭便知内有大事。
过了一会儿,恒亲王和慎贝勒也到了,也不知是谁通知的,他们看到我们二人都站在门口有些茫然。
突然,大门一开,四阿哥跑出来,忽然喊道:“太医!太医!”
他慌慌张张地出来,看到我突然瞳孔睁大,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中计,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动作。
恒亲王和慎贝勒看到皇上吐血倒在座上,不明所以,只是手忙脚乱地进去照应皇上。
“弘历!废为庶人,废为庶人!”
皇上抓着恒亲王的手,瞳孔瞪得老大,生怕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来不及把话说完。
我知道皇上已经来不及追究孙答应所言之事是否属实了。四阿哥犯上僭越、觊觎皇位是板上钉钉。他对孙答应的杀机也被皇上看在眼里,即便私通之罪不实,此子背父也是皇上亲眼所见。
四阿哥踉踉跄跄地跑出养心门,刚一出门就被夏刈逮了个正着。
夏冬春看着夏刈将四阿哥带走,则是一脸淡定地走过来,后面还有一个个准备好来“哭丧”的端妃、欣嫔。
天色突然阴沉下来,远处响起一声惊雷。
第261章 诛心
不一会儿,闻讯前来的嫔妃越来越多。
孙答应吓得伏在地上不敢动,我们几个高位的嫔妃则是跟着进殿,看着恒亲王和慎贝勒将已经不能自己行走的皇上挪到后面的寝殿之中。
皇上躺在床上,看着明黄色的帘帐,又警惕地看向两个兄弟,忽然说道:“皇亲非召不得入内。”
我看向一脸无奈的五爷和慎贝勒,似乎他俩也知道皇上的疑心病又犯了。若是他病中思绪万千,像料理其他手足一样料理了他们,反倒不值得了。
“臣弟告退。”
恒亲王和慎贝勒拱手作揖,乖乖退了出去,寝殿之内则是脸蛋娇艳如花的美妾们。
皇上似乎终于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气息也变得平和了许多。
天色渐暗,外头春雷滚滚,皇上却在床榻上熟睡,似乎丝毫察觉不到周身的杀机。
帘帐之外,为首跪着皇贵妃。
毓贵妃和惠贵妃也都跪在近前。殿中其余便是端妃、敬妃、襄妃与我。
寝殿大门紧闭,外头跪着欣嫔、锦嫔、穆贵人、瑛贵人。门外则是跪着常在答应等小主,还有得到消息稀稀落落而来的亲贵大臣们。
*
午后,天彻底暗了下来。
皇上看到满殿跪着妃嫔,似乎十分放心。
皇贵妃年世兰是被屠戮了家族还会每天准备好吃好喝待他的傻女人。
端妃齐月宾是为他担了杀子虚名还能安于当他制衡年世兰棋子的傻女人。
毓贵妃乌雅婵媛是从不知自己身为替身,还愿用家族威势帮他给儿子镀金的傻女人。
惠贵妃沈眉庄是端庄贤惠、与世无争,堪为后宫女德典范的傻女人。
敬妃冯若昭是数十年无子无宠还从无怨言,庸庸碌碌只愿当个老好人的傻女人。
而我则是爱他的权势富贵爱到无法自拔、毫无自我,从来只知道贴心侍奉。用自己的身子讨好他,当他的出气筒、受气包,还为他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简直傻得无可救药。
皇上知道襄妃不傻,但更知道她的聪明无处可用。还不是只能对他贴心侍奉,才能保住自己那风雨飘摇的家族?
皇贵妃忽然站起来,伏到皇上床前,对着皇上笑道:“皇上,臣妾有喜了。”
皇上一愣,惊讶得看向年世兰,眼中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他自个儿支着身子起来,看向仍旧嫣然无方的年世兰,叹道:“上天还是原谅朕了。”
端妃也跟着站起来,从一旁端过一碗药,走到年世兰面前。
“妹妹,这碗安胎药,你就喝了吧?”
其余人都有些懵,只有敬妃瞪大了眼睛看着皇贵妃和端妃,她知道这两个人在干什么,她们在皇上面前重现十几年前的旧事。
皇上看着端妃那锐利的眼神,转而看向那碗安胎药,怒道:“端妃!你在里头搁了什么!”
端妃像是没有听见皇上的声音,皇贵妃则是接过那碗安胎药一饮而尽,笑着看向皇上。
端妃耐心地跪在皇上面前,“这碗安胎药里搁了什么,臣妾如何知道,皇上不是最清楚吗?当年,臣妾也不知皇上将这碗安胎药给臣妾时,是要臣妾当刀子,还要纵年氏对臣妾百般折辱数年啊。”
惠贵妃一脸惊讶地看向皇上,又暗暗地打量着我们,忽然发现在场的没有一个错愕意外,于是只能和我们一样静静的不出声。
皇上环视众人,似乎也很奇怪为什么大家毫无反应,有些气急败坏地指着端妃道:“端妃!狂悖!来人!”
皇贵妃坐在床榻上,歪嘴一笑看向皇上,“来人?来什么人?这满宫里都是女人,皇上想要谁来帮你?”
皇上忽然知道自己深陷险境,伸手要去掐皇贵妃的脖子,年世兰身手敏捷,直接躲闪开,居高临下地看着皇上。
“臣妾是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的。江太医说臣妾用麝香多年,早已伤了根本。臣妾这个年纪,若是执意保胎,便要担一尸两命的风险。即便孩子生下来,也未必康健。臣妾凭什么用自己的命替皇上担这个风险?更何况,伤了臣妾的是皇上您啊!”
皇上大惊失色,抓着被子怒道:“是谁告诉你的!不可能!太医院都长着同一条舌头!没人敢告诉你!”
他怒目圆睁,扫视众人,然后目光停在了我的身上。
“宣妃!是你!不可能!内务府说欢宜香用各种香料调和极好!绝不可能察觉!你不过是个闺阁女儿,如何能发现这秘密!”
是啊,我不过是一闺阁女儿,家父官职低微,麝香这种金贵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从焚烧的气味里精准地发现呢?
我看着皇上平静地回答道:“大清吏制松散,底层腐败盛行。家父原是一香料商人,靠着我母亲卖绣品,给他捐了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
皇上虽然病得快不行了,脑子转得却很快,登时想明白了。
他蹙眉看着我一脸疑惑,他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才缓缓问道:“容儿,为什么?朕对你,千依百顺,爱护有加,从未负你啊!”
我低下头轻蔑一笑,“是吗?皇上你何曾有一丁点儿喜欢过臣妾!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皇上盯着我,忽然眼眶中涌出泪水,只是他噙着泪生生将它忍住,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哽在喉头,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他低着头,转而看向自觉可以信任的敬妃,“敬妃,朕把主理六宫的大权给你,你帮朕处置了她们。”
敬妃一愣,看向皇贵妃,又看向端妃,再又看向我,忽然苦笑了一下。
“皇上,您曾说臣妾庸懦,不堪大任,如此大权,臣妾实不敢领受。”
皇上一拍床榻,似乎没想到连敬妃都拒绝他的放权,敢于违抗他的旨意,难以置信地问道:“为什么!”
敬妃忽然流下两行热泪,泪眼婆娑地看向皇上,“皇上,臣妾跟随您十八年了,十八年来,您身边新人不断,哪里知道臣妾这深宫寂寞的感觉?”
皇上看着敬妃,手不禁攥紧了床上的床单。
第262章 屠龙
“皇上,你知道吗?我宫里共有三百六十二块砖石,可这每一块,我都抚摸过无数遍了。”
惠贵妃听到敬妃如此说,忽然触动愁肠,身子抖动,似乎与她感同身受地默然哭泣。
“其中,还有三十一块,已经出现了细碎地裂纹。”
敬妃冷笑一声,叹息着看向皇上寝殿内这华贵斑斓的穹顶,“否则,我要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皇上无言,似乎没想到一向不会在他面前多言的敬妃,今日突然有这么多话要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不过是皇上你制衡年氏的一枚棋子罢了。若非当年昭嫔自寻死路,皇上你可曾想过要给我一个孩子呢?哪怕是补偿也好。”
殿中的妃嫔不禁一个个暗暗叹息,无人说话。
“欢宜香。害的只是年氏吗?当年你将我塞入她房中时,便绝了我这一生生育的指望,不是吗?”
敬妃说着说着,从质问变成了怨恨,言辞铿锵,似乎想要皇上给她一个说法。但是皇上只是眼神闪躲,反而看向了惠贵妃。
“眉儿。朕即刻封你为皇后,你现在出去告诉天下,她们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沈眉庄哭着抬起头,看向皇上,眼神里也缓缓渗出杀机。
“皇上,您当臣妾就不恨吗?纵然臣妾知道一朝嫁与君王,虽不敢奢望举案齐眉,却也是指望您能爱我怜我,让我可以有终生的依靠!可您是如何对我的?您爱过我吗?宠过静和吗?疼过清洛吗?一年之中,您能来启祥宫看女儿哪怕一次吗?”
皇上哽咽无言,只能搪塞道:“朕会补偿你的!你此刻依朕的意思去做,朕会补偿你和公主的!”
沈眉庄似乎被气笑了,反问道:“补偿?我这些年的苦痛,岂是你能补偿的?我初入宫时,你也曾把我捧在手心,可这之后的十几年,便弃我不在意我。皇上,你真的是好薄情啊......”
皇贵妃喝下去的药似乎起效了,她忽然痛苦地捂住肚子,疼得倒在皇上的床榻旁边。
她脸色惨白,裤腿渗出鲜血,却依旧笑着看向皇上,眼中含泪,“皇上,您瞧,咱们的孩子。曾经您狠心打下我们的孩子,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如今我也狠心打下我们的孩子,算是将这多年仇怨,全都还报给您了。”
皇上看到年世兰身下的血,惊得瞳孔睁大,大口大口直喘气,一下子倒在床榻上,晕厥过去。
*
又下了一场春雨,皇贵妃劳累过度,在皇上榻前小产,引得众人唏嘘,由端妃护着回宫休养了。
惠贵妃和敬妃为了稳住外头众人、约束宫人,先退了出去。
入夜,殿中陪着皇上的便只剩我与毓贵妃,还有襄妃三人。
皇上又睡得迷迷糊糊地醒来了,看到殿中是我们三个,眼神中竟有些许惊恐。
“夏刈呢?”
我坐在榻前,温柔笑道:“穆贵人让夏刈扣了四阿哥,送去宗人府了。”
皇上眼神微亮,像是忽然想起了穆贵人这个十几年没有出现在视线中的人,喃喃道:“她是夏威的女儿!夏......夏.....”
他竟然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夏冬春。”
经我一提醒,皇上似乎完全想起了关于夏冬春的一切,恶狠狠地看向我,抬手颤抖得指着我。
毓贵妃将药端到我的手中,我淡定地舀了两下,“已经不烫了,皇上喝药吧?”
“夏刈!”
“夏冬春曾对我说过,流水的皇帝,铁打的包衣。我猜,夏刈也是这么想的。”
皇上又被气得哽住了,躺在床上翻了一个白眼,似乎没想到连血滴子的首领都会背叛他。
我舀了一勺药伸到皇上的嘴边,他却紧闭着嘴唇,死活不肯张开,我轻蔑一笑,心想:今日之局严丝合缝,无有遗漏,我怎么能在药中下毒呢?
“臣妾先喝一口,免得皇上疑心臣妾。”
“先搁下吧。朕不想喝。有一件事,朕想要夏刈去查,容儿,你帮我把他叫来。”
我缓缓搁下药,坐在榻上,一脸纯真好奇地看向他,“臣妾愿为皇上代行其劳,臣妾若知,必定知无不言。”
皇上看了一眼远处的毓贵妃,又看了一眼襄妃,最终放弃似的悄声说道:“朕要知道,九阿哥到底是不是朕的儿子。”
我低头一笑,没想到临了了,他还在惦记这种小事。远处的襄妃也跟着笑了,似乎在嘲讽皇上这奇怪的执念。
“不是。孙答应所言,句句属实。”
皇上一惊,忽然硬撑着抬起身子来,死死盯着我,“是你!是你故意叫朕看见的!”
他气得怒目圆睁,想要伸手来掐我的脖子,却没力气再往前伸手够住我。
“不妨告诉皇上。四阿哥和锦嫔的私情,是臣妾和襄妃一手促成。孙答应之所以冒死将此事说与皇上,也是因为她与侍卫私通,被臣妾与襄妃逮了个正着。臣妾与襄妃在草丛中发现他二人时,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还挂在那个狂徒的腰带上。她想要活命,所以才肯冒死说出实情。”
他气得倒了下去,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容儿,你陪伴朕多年,从无忤逆朕的时候,为何背后却如此狠毒!”
我低头一笑,看着他已是强弩之末,反而坦然起来,“在这后宫之中,谁没有狠毒过?比起皇上残害嫔妃、手足、功臣、良将之毒,臣妾甘拜下风!”
“为什么?为什么!”
我恍然抬起头死死盯着皇上那张垂垂老矣的脸,“因为我家世低微,身无靠山。我的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若非巧用心智、步步为营,我早就死了几百回了!襄妃也是如此!”
我叹了一口气,看向坐在一旁满眼含泪的毓贵妃,再次转过头叹道:“不。即便家世高贵,满腹才华也无用。只因为我们是女子,就无一例外将受荼毒!父为女纲,夫为妻纲,子为母纲,女人这一生,便是被父亲、丈夫、儿子捆绑的一生!永远,无法逃离!我们,什么时候能自己做回主呢!”
最终章 乐园
乌雅婵媛终于忍不住了,起身阔步走到皇上跟前。
她捂着胸口,含痛质问他,“从出生起,我就被按照你的喜好培养长大,我做错了什么!天生要当一件礼物,精心包装,只为送给你让你高兴!”
她像是终于出了一口恶气,缓缓地叹息一声,微笑着望向我。
“早在初入宫时,我就喝下了九寒汤,立誓此生绝不为你生一子半女!我被困在这后宫十年,这,便是我唯一能做之事,多么可笑!”
皇上看着毓贵妃那张年轻的脸庞,抬手想要抚摸,似乎是想起了纯元皇后。
“朕这一生,要求的或许曾经得到,然而正如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
我看着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冷言道:“皇上。您真的爱纯元皇后吗?您把我们一个个搜罗起来,是因为爱纯元皇后吗?”
皇上躺在床上,叹气一声,“啊......容儿,嬛嬛,纯元......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皇上,您应该感谢臣妾。若非臣妾和襄妃,拉下毒后乌拉那拉氏,她便要皇上断子绝孙了!若非臣妾和毓贵妃,拉下一向与隆科多暗通款曲的太后,皇上如何能不受掣肘地肆意这许多年?”
皇上后知后觉地抬起身子,似乎终于开始明白这十几年后宫和睦的种种,全是为了杀他而布下的假象。满宫里,早已没有了爱他的女人,那两个与他的皇权站在一起的女人,早就被我们给刀了。
襄妃则是淡定地远望着皇上,冷静地说道:“谢皇上两年前抄家之恩,我弟弟已然遁入空门了。靠着我的恩宠支撑多年的家,到底还是彻底散了。臣妾不怪您,一门荣辱皆系于臣妾一己之身,本就不公。不过,你断了臣妾的指望,臣妾便断了你的性命,这很公平。”
“你这个毒妇!毒妇!”
我见他快要不行了,走到他的面前,继续说道:“皇上,男人可以选择男人,男人可以选择女人。凭什么女人只能被选择而不能做选择呢?我要爱男人,也要爱女人。你做到的,做不到的,我安陵容都要做到!”
“朕要杀了你!”
他抬起身子,却又倒了下去,眼睛开始无神。
“这世道给女人制了无数条条框框,我要一个一个把它拆掉。这世道男人厌憎女人,女人也厌憎女人,我便要爱女人,爱身边的每一个女子。”
“放肆!放肆!你们竟然谋逆!你们竟敢背叛朕!”
他躺在床上一边呜咽一边捶打着床榻,挣扎着像是一条在水坑里快要窒息的鱼。他的水坑即将干涸了,他无奈地瞪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吸气,丝毫动弹不得,气息越来越弱。
他仍不肯放弃,却像那想要翻身的咸鱼,扑棱了几次也是徒劳无功,无济于事。
他奋力地抓住一旁的黄带子,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他油尽灯枯了,像蜡烛烧到最后,忽然一下就熄灭了,手便是那蜡烛上烧化的蜡油,顺滑地从黄带子上落下来。
最终,他没了动静。襄妃冷漠地走到近旁,用手合上他的双眼,然后转过身子对着我们温柔一笑。
大约是心中过于畅快,我们三人喜极而泣,挂着泪珠走到门口打开寝殿大门。
“皇上驾崩!”
*
国丧。宫中一片雪白。
“跪!”
妃嫔皇亲、皇子公主,跪在灵前。
“叩首!”
数百人身着孝衣素服,神色凝重,伏地送别。
“哀!”
众人齐声而哭,三叩首后,才缓缓起身。
“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贵妃上位!”
恒亲王让年世兰出来说话,年世兰却哭得不能自已,像是要把多年委屈悲愤都发泄出来,久久无法言语。
众妃看着她这样小产不久又悲痛异常,心疼又叹息。
“今日诸位亲王都在,本宫必要据实相告。先帝有亲笔密旨,黄纸固封,贮于锦匣内,搁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牌匾之后。诸位王爷及亲贵大臣,可前往乾清宫检验!”
皇贵妃说罢,诸位王爷大臣齐齐前往乾清宫,苏培盛亲手将圣旨取下,当着众人解开,当场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七阿哥弘昫,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宜承继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恒亲王惊讶地看向我,“立黄口小儿为国君,怎能服众啊!”
慎贝勒对于恒亲王这突如其来的发难有些意外,正直道:“世祖六岁登基,圣祖八岁登基,七阿哥已经十岁,天威所在,如何不成?”
恒亲王看向一旁冷脸的乌雅婵媛,咄咄逼人道:“世祖有多尔衮,圣祖有鳌拜,慎贝勒可别学错了路!”
“恒亲王是否对先帝有不臣之心,才处处加以揣测?还是别有所图啊!”
慎贝勒的帽子一扣,满朝亲贵大臣都盯着恒亲王,最终将他压得不敢再多言语。
*
天亮了。
阳光和煦。光芒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亲自给弘昫穿上明黄色的龙袍,戴上朝珠,戴上顶冠。
“弘昫。额娘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弘昫虽然才十岁,却已经十分聪颖老成,头脑清晰,见地分明。
“额娘,您为何不愿当太后?儿臣明明可以让你以生母之尊成为太后的。”
我抚了抚他的领子,看着他眼神灼灼的精神样子,笑道:“当太后并非天下一等一的痛快事儿。你刚登基,需要满军旗亲贵的相助,乌雅氏与那拉氏、钮祜禄氏、富察氏等大族皆有姻亲联系,他们的支持与效忠,比额娘的名位重要得多。”
他笃定地点了点头,对我微微一笑。
“儿臣知道,诸位娘娘都为儿臣打算深远,前朝诸事若有不明,儿臣会至后宫与诸位娘娘一同商议的。”
我让他调转过身子,梳了梳他的辫穗。
“国家大事,男子议得,女子也议得。只是,凡事皆有章程,断不可只听一家之言,且要广开言路,兼听则明。即便是后宫娘娘们的话,也得辩个明白,分个利弊再做定夺。额娘读书不多,不懂那许多大道理,只知道,不卑不亢、互利互惠、恩威并施、人定胜天这十六个字。”
弘昫转身对我一笑,“儿臣懂得。”
*
鞭声乍响,我远远看着那小小少年昂首挺胸走上皇位。
“朕,今日登基,当行仁孝之道,尊先帝世宗遗命,追尊嫡母纯元皇后为孝敬皇太后。尊生母毓贵妃为圣母皇太后。册礼追封之事皆由礼部郑重相待。”
弘昫看着身下伏地的众位大臣忽然说道:“朕既登基,奉先帝遗命。自本朝起,绝不使一女子和亲,如有战乱,天子守国门。”
众人哗然,却被黄口小儿的气势给吓得立时跪地叩拜,“皇上圣明,福泽万民!”
我看着那个骄傲勇敢的少年说出了百年来无人敢说的豪言,激动得心情澎湃。
*
延禧宫。
“你这就收拾包袱了?弘映和丹枫也不管了?”
婵媛一进门就看见我和夏冬春在收拾东西,气得七窍生烟。
“我们不过去甘露寺小住一阵子,又不是不回来了?祈福,为国祈福!”
夏冬春看到我这么高兴,也对着婵媛投去一个得意的笑容,阴阳怪气道:“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俩读书少,论语都背不全。弘昫有你,我们就放心啦!”
婵媛几乎要对着夏冬春翻白眼了,一手扯住我的袖子。
“那你们在外若有见闻可不许藏着掖着,回来可得告诉我?”
婵媛那样高傲的人,如今这般低声下气,让我有些不忍。我知道她也是想要出去的,日日待在这宫里,实在太过憋闷了。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等朝政之事理顺了,下次祈福,咱们就一道出去。如今我才三十岁。古人说,三十而立,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呢!”
婵媛拿起绢子掩面一笑,“那是男子所说的。”
“怎么?女子三十就该困于樊笼,囿于闺阁,不能去见见外头的广阔天地吗?”
她一愣,莞尔一笑,眼神里流露出期待的欣喜。
我走到延禧宫的门口,看向外头绝好的阳光,一伸手,那光斑就落在手里。
好像充满希望的命运,也回到了我手里。
“这世间,定会改变。我们要去见见这天地,见见这众生,弘昫便能为天下顾周全,为子民谋万世。”
我转头看着婵媛和夏冬春一笑,“而且这子民里,不止有男子,还有女子。”
她们对视一眼,与我一同笑了。
【全文完】
*这是一条分割线*
打卡:2023.7.29-2023.11.12
我终于写完了,其实现在连完结感言都激动得不想写了。这个屠龙结局就是芭比乐园式的幻想了,大家把它当作一场重生幻梦,开心就好吧(?????????)~
番外一是原剧剧情安陵容视角的现代化小故事,改编自本文准备期写得原作人物分析,怕大段的解说议论看着费劲,干脆改成故事,好理解一点。
番外二是人物传记。暂定了本文世界里的甄嬛、夏冬春、乌雅婵媛、黄规全。其他人物可以提名,随机掉落。
if线的暗黑版结局,在我写了这么阳光乌托邦版的之后不想写了,把那些诡计留到以后的书里吧。(期待暗黑版的朋友们不要打我)
关于新文,保守起见,暂不写原创。我想写王佳芝的故事。因为涉及特殊的时代、地域、文化、原作者张爱玲独特文风的学习问题,会过几个月再出现。而且我这一次一定多攒点稿子再发,不然每天爆肝要崩溃了,我已经三个月没有追剧看综艺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集中看评论,然后从头开始把本文再精修一遍。
感谢大家陪伴这么久,没有你们我肯定坚持不了这么久!还有谢谢大家的评论,真的因为大家的建议修改了很多地方,成全了这个书变得更好!(双手合十,叩首)
好嘞,嘿嘿,再见。ヾ( ̄▽ ̄)~
番外 胖橘人生的最后一天
连续的梦魇,错落的人脸,好像在梦中受尽酷刑,最终伴随着一声“皇上”醒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朕打眼便看见了眉清目秀的婵媛。
她今日打扮得十分素雅,头上装饰简单,比往日更像纯元了。
啊......纯元。
她扶着朕起身,身上像是拖着千斤重的石头,只是坐起来就累得浑身酸痛。
“吱吖”一声,朕顺着声音的方向瞧去,看见容儿打开了寝殿的窗户,外头的清新之气恍然入内,鼻息之间感到一丝温暖、一丝湿润、一丝甜蜜,仿佛朕那即将枯萎的生命,又摇曳出一丝生机。
闭着眼睛感受着这微风,口中被塞了一枚仙丹,朕如常嚼了嚼,吞入腹中。苏醒的感觉渐渐起来了,身体的疲惫缓缓褪去,脑子也开始变得清醒。
这舒服的感觉让朕贪恋,贪恋得不想睁开眼睛。
坐在床上微眯了一会儿,身旁是婵媛身上的胭脂味。远远的,朕仿佛闻到了一缕杏花香气。
嬛嬛。朕终究还是忘不了她。
陡然睁开眼睛,看向窗口,站在那跟前的是一席紫色蜀锦的容儿,她比从前气度雍容、举止端庄了许多。
“外头的杏花都开了吗?”
她眼中闪动着成熟的气韵,嘴角微微勾起,“杏花微雨,甚是好看。”
啊......杏花微雨。嬛嬛的《杏花天影》,好多年没有听到那样好的箫声了。
朕想说些什么,但是想到嬛嬛已经身死多年,容儿也一直有意不在朕面前再提起她,便只能作罢。没得叫一个亡故之人,再搞得彼此之间疏远淡漠了。
“容儿,陪朕去御花园里走走吧。”
朕拖着懒怠的身子起来,坐在床沿上,脑中描摹着御花园中的春景。这几年朕忙于设立军机处的事儿,加之不想让后妃掺和,于是少进后宫。都快想不起有美作陪、共赏春色的惬意了。
婵媛和容儿在朕的左右,动作轻柔地服侍朕穿戴,她们两个娴静话少,倒叫朕想起了从前在王府的时候。纯元和宜修也是这般姐妹情深,贴心侍奉,令人沉醉。
坐在轿辇上晃晃悠悠到了御花园,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叫朕觉着年轻了许多,仿佛自个儿又是个年轻王爷了。
朕清了清嗓子,抬轿子的奴才识相地停下,苏培盛喊道:“落轿。”
朕看向一旁跟着一直静静的容儿,她像苏培盛一样乖顺懂事,扶着朕下来,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也从来不追问朕的行踪。
纵使知道她是体贴,朕心里还是有些许失落。朕宁可她傻傻地问一问朕,和朕多说几句,就像从前在御书房伺候时那样......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的话越来越少,在朕跟前,半句都不敢多言了。
或许是从议储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起吧......朕明知她爱子,仍旧试探,她晓得分寸,从无差错,前朝后宫,不敢沾染。只是,她心里大约还是生朕的气的......
“你们在这儿候着,朕想自个儿进去走走。”
御花园一如往昔,花房打理得还是从前的样子,石子路走过来,打眼便看见了那架秋千。
竟然还在。只是物是人非。
朕恍然想起了在御花园里初遇嬛嬛的情景,她穿着一身粉红衣衫,袖口领口的红色镶边衬得她娇嫩活泼,一曲箫,颇有纯元当年的风范。
她就坐在那秋千上,阳光洒在她身上,微风乍起,杏花的花瓣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身上。
她闭着眼睛,遗世独立,好像这前朝后宫的纷纷扰扰全都与她无关......
若是一切都停在那一刻,便是最好的。后来……没有后来也罢。
朕走上前去,坐在那秋千上,抓着那腐朽的绳索,晃了几下,似乎找回了些许无忧无虑的松弛,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什么朝政与国事都离朕飘然远去。
朕看向面前那棵杏花树,花儿依旧开的那样好,恍然想起嬛嬛所言的“杏花虽美,可结出的果子极酸,杏仁更是苦涩。若做人做事,皆是开头美好而结局潦倒,又有何意义”。
可叹朕喜欢杏花,不似桃花艳丽,也不似寒梅清冷,格外温润和婉。
春风一吹,杏花如花雨一般落下,落在朕的衣裳上,平添了几分寥落凄凉之意。
物是人非啊......
“四阿哥!你不要追我了!”
朕惊得一激灵,蹙眉抬头,看到不远处万春亭前,孙答应慌里慌张地停下,跟在她后头的竟是四阿哥。
朕静静地审视他们二人,只觉得脊背发凉,他们二人难不成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私情?
按兵不动,朕倒要瞧瞧他们能说出什么豪言。
“你是如何知道此事的?害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朕歪了一下头,思忖道:孙答应知道了四阿哥的秘密?还是死罪?四阿哥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孙答应挣扎着甩开四阿哥的手,一脸愠怒,转而又被四阿哥擒住。
“四阿哥你松手,我是你的庶母!”
朕心中暗暗得意。孙答应倒是懂规矩,还知道人伦纲纪,礼节进退。只是四阿哥,太猖狂了,背地里竟是如此一番面孔。
四阿哥不仅没有松开孙答应的手,反而对她步步紧逼,还朝四下张望。明知行为不检,却还执意为之,简直是狂悖!
“你要说出去半个字,来日,我绝饶不了你。”
朕看着面目狰狞的四阿哥,忽然后悔当日没有将他掐死在襁褓之中,随他那上不了台面的母亲一起去了。
忍着怒意缓缓站起来,朕一步一步朝着他们二人走去。
还未到近前,便听见孙答应咬牙切齿道:“四阿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这一句,皇阿玛也曾对朕说过。朕恍惚想起了皇额娘临死之前,对朕说的那句“当年你是怎么样争得皇位,先帝都看着呢”。
忍不住一个踉跄后退了一步,却感受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心缓缓爬上来。朕抬头看向天空,发现一大片云遮住了头顶的日光,连最后一点儿温暖也不给朕留下。
先帝都看着吗?
不!朕不信天命,只信人为!
太子出生起就得了朕所期许的一切,凭什么!老十七只是黄口小儿,皇阿玛也属意他为太子,凭什么!朕多年工于政务,数十年东奔西走为皇阿玛巡视天下,不争不抢,朕又得到了什么!到底是比不过皇阿玛一颗偏心!
太子?呵,若无孝诚仁皇后,若无皇阿玛的偏疼宠爱,他算什么!
“放肆!”
朕对着四阿哥和孙答应怒吼一声,却觉得将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耗尽了。
突然,身边多了一人,她支应住朕,扶着朕像是给了朕些许力量。朕看向她,容儿仍旧是那张淡泊温柔的脸,紧跟着苏培盛也来扶住朕,关切地看向朕。
察觉到一溜儿的奴才机警地拥上来,朕忽然觉得自己又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对。
朕是一国之君,天下之王。朕早已不是那个不受人待见的四阿哥,而是这国家的主人,天下臣民的主子!
一边咳嗽一边走向孙答应和四阿哥,他们俩已经慌张无措地跪倒在地上。朕抬起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止不住。
唯恐被四阿哥瞧见朕这虚弱的模样,朕放下手,立刻厉声对孙答应吼道:“你说!你先说!四阿哥干了什么!”
孙答应唯唯诺诺的,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朕身旁的宣妃和苏培盛,还有身后乌泱泱的宫女太监,最后害怕地伏在地上。
“臣妾不敢说。”
不敢说?
朕看向四阿哥,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若非谋逆大罪,孙答应有什么不敢说的?
宣妃着急地抚了抚朕的前胸,为朕顺了顺气,朕才略略觉得好受一些,指着他们二人,怒道:“带回养心殿!朕要亲自审问!”
*
养心殿。
坐在正座上,朕居高临下瞧着跪在漆黑地砖上的二人。孙答应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吓坏了,四阿哥倒是镇定,恐怕还在为自己找借口搪塞朕。
“你说!四阿哥干了什么?”
孙答应不敢抬头,抬起身子的时候暗暗瞥了四阿哥一眼,突然道:“四阿哥与锦嫔私通!九阿哥亦是珠胎暗结,实非皇上的骨肉啊!”
朕一愣,看向四阿哥,顿时无言。
不是谋逆?不是篡位?他和锦嫔?珠胎暗结?
外头响起滚滚雷声,天阴沉下来。
朕恍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阴霾天,隆科多抱着额娘......
皇阿玛他是天子啊!
“皇阿玛!儿臣冤枉!万万不可听信孙答应的一面之词啊!”
朕仿佛被人死死摁入水中,窒息了一般,连四阿哥辩解的声音听起来都闷闷的,模模糊糊。
锦嫔?嬛嬛的婢女?上不了台面的下贱东西!和他娘李金桂一样!
“噗。”
一时气血上涌,朕竟然吐出一口血来,身子也支撑不住地挂在龙椅上,浑身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
惊恐和震怒同时浮上心头,朕看着四阿哥竟然有些畏惧,害怕他像朕对先帝那样,早已筹谋好了一切,只等着今日发作起来,等着朕咽气,他好执掌天下。
如此想来,这御花园中的事反倒显得有些刻意了,好似是故意让朕瞧见的。
意识开始模糊,朕却仍旧死死盯着四阿哥,生怕他即刻过来灭了朕的口。
“太医!太医!”
四阿哥慌神了,踉踉跄跄地打开门奔出去,将朕晾在椅子上。
难道?不是他?有谋逆之心的另有其人?
正在朕强撑着意识不愿闭上眼睛之时,五弟和允禧突然冲了进来,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直奔朕而来。
他们如何来得这样巧这样及时!
他们二人手忙脚乱地将朕扶起来,朕才瞧见了四阿哥朝着养心门外奔去,该不会是四阿哥等着朕死了,要去联络各处,筹备诸事吧?
绝不能!
朕赶紧站起来,瞧见苏培盛、皇贵妃和宣妃都候在门口,对着她们喊道:“弘历!废为庶人!废为庶人!”
老五被朕的话吓到了,眼神里尽是慌乱与惊讶,朕抓住他的手,突然想起前朝立嗣之事,老五一直是支持四阿哥的。
他不敢对朕做什么,难保不敢对朕的儿子做什么。
可恨朕此时一口气喘不上来,所有话都像浓痰一样堵在喉头,只能任凭老五和允禧将朕挪到床榻上。
躺在床榻上,朕看着明黄色的帐子,手紧紧抓着床单,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将自己这口气顺下,若是不能说话,岂非成了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们二人神色担忧,看得朕忧心胆寒,也不知他们是否早已站到了四阿哥那边,只为了监视朕而留守在朕身边。
看到皇贵妃、宣妃、毓贵妃她们一个个走进来,朕缓缓松了一口气。还好,她们都对朕忠贞,绝不会放任外人屠戮她们的夫君。
朕开口对皇贵妃示意道:“皇亲非召不得入内。”
世兰果然明白朕的意思,径直走到朕的床榻前,鲁莽坐下,直接将老五和允禧挤得没了位置。
他们二人还算顺从,对着朕拱手行礼,说了一句“臣弟告退”后便退了出去。
朕看着一张张如春日百花盛开般娇艳关切的脸,忽然放下心来,沉沉睡去,只觉得刚刚的提心吊胆不过是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风暴。
雨过天晴,一切如常。
*
昏昏沉沉。睡醒了,但仍旧觉得疲乏,一丝力气都没了。
朕看向跪在殿中的妃妾,忽然觉得感动。
世兰啊。她对朕情深不能自抑,二十年来,悉心侍奉。从前在雍王府,只有她不怕朕,陪着朕去策马打猎,一日日地守候,事事以朕为先。她为了朕,甚至劝杀了兄长,这份恩情,朕如何不知?
嫁给了朕,便是朕的人。如她这般为朕而活,才叫忠于夫君,堪为天下女子楷模。
婵媛。自从她养了七阿哥,对朕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淡了,对着孩子也能露出久违的笑容。她笑起来真好看啊,和纯元一模一样。
朕看着她,总是恍惚觉得纯元没有难产而死,而是好好地活到如今,带着我们的孩子慢慢长大......真是幸福啊。
容儿。朕的后宫这么大,唯有她一人,从未忤逆过朕,一心为朕着想。刚进宫的时候缺衣少食不曾和朕抱怨,后来被丽嫔和华妃欺压也未曾多说半句,即便是被皇额娘故意刁难,月子里就日日去寿康宫抄经,她也乖顺应下了。
这偌大的紫禁城,除了苏培盛,唯有容儿最懂朕的心意。她还身份低微,别无靠山,读书少也听不懂政事,有她在身边,朕更安心些。
世兰忽然站起来,伏到朕的床前,眼睛亮晶晶的,笑容里带着一种久违的感动。
“皇上,臣妾有喜了。”
朕一惊,但看到她那喜悦的神情,仿佛一颗压在心口十几年的大石头轰然落下。朕支起身子,拉住她的手,忍不住看向头顶。
举头三尺有神明,朕多年勤于政务,从不懈怠,果然感动了上苍。
“上天还是原谅朕了。”
朕的眼中也不免露出些许晶莹,看着世兰那泪眼婆娑的样子,朕亲自为她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珠。
从今往后,朕和世兰,便要重新开始。一切前尘往事,全都烟消云散。
“妹妹,这碗安胎药,你就喝了吧?”
朕一愣神,看到端妃端着一碗药递到世兰跟前,她那和善的笑容,渗漏出一丝不言而喻的诡异。
此情此景,多年前,并无半分差别。
浑身的血像是在此刻凉透了,朕伸手想去够那碗安胎药,手却被世兰压住,她眼神单纯地安抚般拍了拍朕的手。
眼神里仿佛是那句她对朕说过多次的话语:臣妾会给皇上生下一个皇子。
一口凉气像是从鼻息之间直接凉到了心底。
不!世兰!别喝!
“端妃!你在里头搁了什么!”
朕开口质问端妃,世兰却像从前一样毫无防备、信任朕、信任自己的姐妹,将那碗安胎药一饮而尽。
不不不不......
朕想要拦住她,却听见端妃对朕说道:“这碗安胎药里搁了什么,臣妾如何知道,皇上不是最清楚吗?”
朕蹙眉看向跪在地上的嫔妃,她们没有一人露出错愕惊叹的神色,仿佛对这碗安胎药心知肚明,对朕的残忍决绝也了如指掌。
怎么会?她们......她们就这么听着端妃控诉朕?
“端妃!狂悖!来人!”
她们一个个麻木得像是温顺的羔羊,跪在地上目光灼灼地瞧着朕,端详着朕,仿佛朕在他们眼中才是个戏子。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朕看向世兰,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朕,眼神里尽是怨毒与轻蔑。
朕不允许,不允许她用这种眼神看着朕!她怎么敢!
想要伸手要去掐住年氏的脖子,朕却发现她比想象中敏捷得多,朕在她面前就像一具枯槁的老树,早已没了钳制她的气力。
年氏含泪说着什么自己不想要孩子的鬼话,朕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疑问:是谁告诉她的!是谁把欢宜香的秘密,告诉她的!
朕看向众妃之中最懂香料的宣妃,“不可能!你不过是个闺阁女儿,如何能发现这秘密?”
香药局不是说,西北大雪山的马麝十分金贵,当门子药力最强,气味却不浓。宣妃家世寒微,此生都未必见过这种价值不菲的东西,她怎么可能知道?
“大清吏制松散,底层腐败盛行。家父原是一香料商人,靠着我母亲卖绣品,给他捐了一个从八品的芝麻小官。”
什么!一个香料商人?一个绣娘?从商贱民,圣贤书也没读过,竟然用金银打通为官门路!吏部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竟敢卖官鬻爵!
宣妃。身份如此微贱,竟然能走进紫禁城!竟然能成为嫔妃!竟然能对朕大放厥词!
朕看着她,却无法将对她家世血统的嫌恶摆在明面上。朕曾经无数次安慰过她,朕不在意她的出身,即使她无家世也照样宠爱她。
“容儿,为什么?朕对你,千依百顺,爱护有加,从未负你啊!”
看着她的眼睛,从前的一幕幕闪现在眼前。
朕记得初见她时,她光着一双脚,像只受惊的兔子;朕记得她初承宠时,那脸红陶醉的模样......名贵的香料,华贵的首饰,价值不菲的绸缎,千金难求的宝石,朕给了她所能给的一切,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是吗?皇上你何曾有一丁点儿喜欢过臣妾!你对待我,和对待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有什么区别?”
不然呢?
朕不明白。
她也想当朕的妻子?
不是吧?
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朕看着她那怨恨至极的眼神,忽然觉得像是被扎了一刀,痛彻心扉。她的眼神无比坚定,朕却看不懂她了。
悲伤像洪水一样袭来,朕忽然想起了容儿一直都是这个模样,她的温柔如水,不过是保护自己的屏障,一直都把朕划在圈外。从前朕说不清道不明,此刻总算明白了。
朕要失去容儿了。
不。
朕从来没有拥有过容儿。她从来没有爱过朕。
竟然,从来没有。
一切不过是她讨好侍奉,朕打赏金银。她就是如此看待这十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的吗?
可朕是天子,朕不能放下,因为朕要做出一副从未拿起的样子,才能回击她的冷漠。
脑子“嗡嗡”的,朕看向敬妃,想要她为朕收拾了这帮疯女人。
没想到她也疯了。
朕又看向一向最正常的惠贵妃,拿出皇后之位,激她为朕处置了她们。
没想到连她也疯了。
朕绝望地看向黄色的帘帐,才明白过来,这是个陷阱,是个圈套,朕已经深陷沼泽,唯有黑暗等着朕了。
突然,年氏趴在朕的身旁,脸色惨白,朕吃惊地看着她的裤腿缓缓渗出鲜血,脸上却挂着欣慰的笑容。
朕止不住摇头,想起了亲手打下我们孩子的那一日,那种蚀骨之痛又回来了,仿佛有一只魔鬼的手将朕的心反复揉搓把玩,即将把朕的心狠毒捏碎。
“皇上,您瞧,咱们的孩子。曾经您狠心打下我们的孩子,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如今我也狠心打下我们的孩子。算是将这些年的仇怨,全都还报给您了。”
碎了。
那魔鬼将朕的心捏碎了。
仿佛血肉模糊,血浆迸出,一瞬间麻木无觉,紧跟着却是炸开的暴风雨般的痛苦。
朕看着世兰身下汩汩流出的鲜血无法移开眼,仿佛被摁进深潭,即将溺水而亡。朕挣扎着想要再吸几口气,却对上众嫔妃狠厉冷漠的眼神。
眼前突然一黑,朕什么都看不见了。
脑海中只剩下无尽的平静:朕活不过今日了。
她们不会让朕活着走出这道门,更不会让朕看到明天的太阳。
她们想要朕的命。
番外 甄嬛篇 喜轿(一)
天漆黑。
我走出养心殿,忍痛看向这连星光都不见的夜,忽然流下两行泪。
里头陵容忙着叫太医,太监和宫女如潮水般朝里头涌去。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我的未来在前方。
失魂落魄地走到顺贞门的偏门,我看着这“顺”、“贞”二字,才知道自己进了怎样一个魔窟。
原来今日结局,早在当日已经种下。
一顶喜轿,停在门口。
虽说是喜轿,却连一丝喜气都看不见。就像当日接我从甄府来紫禁城的那一顶,装饰华贵、雕琢精致,可偏偏绸缎不是红色的,也没有绣着民间嫁娶的“蝶恋花”、“并蒂莲”、“龙凤配”......
我这一生所求,终究还是没有得到。
轿子前的宫女面容生涩,手捧着一件红色嫁衣,上置一只黄金发冠。
我拔下发髻上的花钗,随手丢在地上。一旁的太监宫女一愣,眼神一个个不住往地上瞥去,但他们一个都不敢动,像是木桩子,像是没有灵魂的傀儡,没有命令他们仿若死物。
珠穗、宝石簪子、绢花、金钗,满头珠翠撒了一地,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喘息之感,好像这紫禁城里的一切都与我再无瓜葛。
“王妃,请穿嫁衣。”
身份又变了。
从前是小姐,后来是小主,如今又变成了王妃。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松开自己的领巾,解开衣服的盘扣,周遭的奴才全都低下头去,一个都不敢看,他们似乎没想到我如此疯魔,竟然大庭广众、宽衣解带。
我还有什么可在乎的?让一个女子用自个儿的身子去平定边疆之祸,岂非天下之辱?比之这万民之辱,我一人之辱算得了什么?
就着单衣穿上喜袍,戴上发冠,额头黄金的穗子晃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我低头看向身上的喜袍,上面绣着大雁齐飞,水草缠枝......
我想到死在雁鸣关的允礼,心头涌起一阵痛楚,最终还是默默走进喜轿。
黎明,天翻出一丝鱼肚白。
轿子摇摇晃晃地离开,我闭上眼睛。眼泪早已干涸,我的意识恍然回到了入宫的那一日,同样是忐忑地坐在轿子上,一些被埋藏已久的记忆一幕幕浮现在脑海。
陵容。
我猛地睁开眼,有些意外。怎么会想到她?
微微掀开帘帐,我看向外头暗中带着光亮的天色,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切冤孽仿佛都是从为她与夏冬春争辩开始的。
*
殿选日。
“姐姐恕罪,我并非有意冒犯姐姐!”
远处的女孩穿着一身素色苏绣,看上去像一朵不染尘埃的小花。她急得快哭了,蹲在地上恭恭敬敬地行礼赔罪。
我打量着歪头看了一眼,心想:是她。
刚刚她一进门就看向我,看到我们穿着相似的一袭素袍,她还欣然地笑了一下。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不可遏制的钦羡与惊喜的神色,仿佛下一刻就要过来搭话了。
我有些小小得意,女孩子之间的欣赏是最坦诚的,不似男子的打量,满是真心的喜欢。
她端着茶杯往里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瞥了我一眼,那机灵又畏缩的模样可爱极了。
“啪啦哐刹——”
呀!那女孩撞到人了,大约是只顾着看我的缘故。
“问你呢!哪家的!”
被差点儿撞上的那姑娘不依不饶,盛气凌人,一步一步朝着那行礼告罪的女孩。
“我叫安陵容。家父是松阳县丞安比槐。”
县丞之女?我暗暗想:她怕是第一次进京,又是头一遭见到这么多贵眷名媛,一时露怯也是有的。
“果然是穷乡僻壤里出来的小门小户,何苦将脸丢到宫里来?”
这咄咄逼人的奚落十分刺耳,我不禁蹙眉。头次进京,她即便被撂了牌子,回乡也会告知家人京中所见所闻,若叫人人都以为紫禁城内尽是跋扈小人当道,岂非让万民失望,皇上清誉受损?
父亲常常对我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是大家业越是从里头微末小事败起来。父亲以天下为己任,我又怎可不挺身而出,当仁不让?
今日之事,虽是安陵容之过失,但她若非看向我,未必走神忘形。
这个忙,于公于私,我都该帮。
“夏姐姐宽宏大量,不值得生气。”
我挡在安陵容身前,直面穿得一身喜气洋洋的夏冬春,比起穿戴素雅的安陵容,我更不喜这般娇艳轻狂的贵眷。
果然,夏冬春是个草包,言语上根本辩驳不过我。拿下一城胜利,我骄傲地转身看向一脸感动的安陵容。
“多谢姐姐出言相助!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安陵容卑微行礼感谢,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楚楚可怜,引人同情。
我赶忙扶起她,笑道:“举手之劳,莫要挂怀。”
安陵容似乎余惊未定,打量着看向夏冬春,忧心地对我说道:“那位夏姐姐不是友善之辈,姐姐为我惹了她,恐怕要招来烦恼。”
我看出她脸上的担忧神色,见她这样为我着想的心意,不免生出些许感动。
“是她烦恼。我没有。”
我笃定地告知安陵容,一则是不想让她担心,二则我的确从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夏冬春跋扈无礼,原就是丢了汉军旗的脸面,我出言辩驳,并不为安陵容一人之面,也是为了整个汉军旗闺秀的脸面。
我见安陵容仍旧低着头,便笑着走到一旁,摘下一朵海棠花别在她的鬓边。
“先敬罗衣后敬人。世风如此,到哪儿都一样。”
安陵容听罢,苦涩一笑,用手抚了抚海棠花,眼中涌出复杂的感激,泪光再次闪动。
“姐姐衣饰略素雅了些,那些人难免会轻视姐姐,这对耳环就当今日见面之礼。”
我又摘下耳环送到安陵容手中,她蹙眉推辞道:“不,不......”
最终她看着那一对玉珠耳环,低眉垂眸,双手捧着。好像那耳环是什么了不得的金贵东西,沉得她不得不端着。
“希望姐姐心想事成,一朝扬眉。”
我一句话像是激起了她为自己搏一搏的斗志,她抬头看向我,眼神里燃出坚定与志气。
真好。女孩子就该这样,不要妄自菲薄,定要竭力争取。
她被公公点到名字要上殿去了,手中还捧着我给的耳环。她忍不住再次转过头看向我,这一次,她眼神中的成熟与坚决,一瞬变得有些陌生冷漠。
是错觉吗?是吧。
*
甄府。
陵容住进我家已经有些日子了,她对我总是若即若离的,好似想要亲近,却每每又在笑容里藏着些许苦涩。
想到她的家世,我也略略明白了她的小心翼翼,于是更大方地将妆台上的首饰和绢花都让出来,和她一起分享。
她戴上我的首饰时,总是忍不住垂眸浅笑,我想,她该是很喜欢妆镜中如今嫣然俏丽的模样吧?
今日宣旨公公与教引姑姑一道上门,家中布置整洁,张灯结彩,十分喜庆。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松阳县丞安比槐女安陵容,着封为正七品答应,赐号萱。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我看向陵容,实在为她高兴。此次进宫的小主里唯有我们二人有封号,想来皇上是喜欢素雅清淡的女子的,那一日,不就只有我二人穿得天然去雕饰吗?
宣旨公公为我们介绍道:“这位是宫中教养礼仪的芳若姑姑。”
“姑姑安好。”
陵容与我异口同声,一同蹲下行礼。我忽然发现,陵容虽然家世寒微,但向来礼节周到、说话做事也游刃有余,想来家中也是好好教养过的。
“奴婢芳若参见莞常在、萱答应。两位小主吉祥。”
芳若姑姑对着我们径直跪下,我和陵容一同上去搀扶,动作默契,仿若一起长大的姐妹。
果然,人不可貌相,陵容的气度举止,又岂是衣衫首饰可以埋没的?皇上太后也算是慧眼识珠了。
有眉姐姐和陵容一同在宫中,我忽然觉得将来的日子也并非母亲所说的那般晦暗无光了。
*
入宫第三日,冤家路窄,阖宫觐见完便碰上了夏冬春。
“只是沈贵人这小恩小惠,还真是会邀买人心啊!”
夏冬春轻狂倨傲,出言不逊,明明只是一个连封号都没有的常在,却敢蹬鼻子上脸,欺辱到我与眉姐姐头上来。
我一时气急想要与她辩驳,却被眉姐姐拉住,她暗暗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在宫中公然与夏冬春冲突起来。
“给华妃娘娘请安!”
陵容和淳儿的声音快速将我从和夏冬春争执的恼怒中拉出来,我一转身看见后面华妃娘娘声势显赫的仪仗,登时明白过来:陵容和淳儿在救我们。
我和眉姐姐赶紧蹲下对着华妃娘娘请安,一旁的夏冬春也跟着蹲下来,一脸的后怕。
陵容突然对华妃娘娘提起了龙井茶团的事情,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为她捏把汗。她这样做未免太惹眼了,只怕引火烧身。
她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我和眉姐姐不被华妃追究。总不会是为了救夏冬春吧?
华妃居高临下地环视了一眼跪了一地的新小主,得意地抚了抚发髻,“各位妹妹若是喜欢本宫宫中的糕点,就一起跟着去尝尝吧。”
我暗暗松下脑中绷紧的弦,看向远处的陵容,发现她也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战战兢兢。忍不住看向眉姐姐微微一笑,我忽然觉得在宫中有与自己相互扶持的姐妹真好。
“夏家这样的到了咱们年府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颂芝经过我们面前时,毫不客气地撂下一句狠话,吓得我和眉姐姐愕然无声,一时间脸上的庆幸神色全部褪去。
这里是后宫,可不是家里,从今往后,便是步步惊心。
*
新人侍寝第二日。
眉姐姐和陵容请安一散就着急往我这儿来了。昨日,在海棠树下机缘巧合启出了那麝香,我便知这后宫并不似看上去那般平和,暗潮汹涌令人生畏。
父亲告知过我,若无完全把握获得皇上宠爱,应当韬光养晦、避露锋芒。
还好实初哥哥愿意帮我,否则我在这深宫之中便是如履薄冰,日日踩在刀尖上了。
陵容一来就伏在我床前,望着我潸然泪下,“不过一日,姐姐怎么就成这样了?”
眉姐姐比之陵容的软弱心疼,反而有些恼怒,“这宫里的奴才怎的如此不当心!小主在宫里也能摔着!”
纵使她们二人性子如此截然不同,我却知她们都是为我着想,把我放在心上。
我心里实是非常欣喜的。
“不知是哪位太医为莞姐姐诊治的,医术可还好?”
陵容一关心,眉姐姐也跟着打听,“别是那起子糊涂太医,给你小病当大病治,反而延误了。”
我笑着看向着急的她们,拉起眉姐姐的手拍了拍,安慰道:“是温太医。和我娘家素有交情的,姐姐放心。”
陵容眼中神色微动,仿佛比之刚刚更加放心了,只是她心思如此细腻,比之直来直去的眉姐姐反让我觉得有些在意。
她敏感多思,在府中同住时我便瞧出些许端倪,大概,是她孤身一人在外,不得不多重考虑吧?
*
碎玉轩。
避宠多时,原本热闹的地界连猫儿狗儿都没有上门的了。
我正坐在榻上看书,陡然听见一句“莞姐姐,我来看你了”。
是陵容!她来了。
我撂下书,探着脑袋朝着玄关外头看去,只见陵容还穿着选秀那日的宫装,神色却有些伤感。
“姐姐这些日子好点了吗?”
她走到榻前,关切地看向我,眼眶湿润像是来之前刚哭过一般。
“好些了,如今可以下地走一走了,不过片刻就会觉得疼,所以依旧养着。”
浣碧给她搬了一张凳子,陵容却略显迟疑后才坐上去,我与她执手相看,无言之中尽是感怀命运的惺惺相惜。
陵容张了张嘴,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莞姐姐,有一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可是妹妹被人欺负了?”
我看出了她的纠结,握住她的手重了几分,示意她“有我在,不必怕”,她这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陵容低着头摇了摇脑袋,眼泪顿时落下,看得我也跟着揪心起来,“今日眉姐姐给皇后娘娘请安迟了,差点儿被华妃娘娘罚了三十杖责……”
“什么!”
我愕然抓紧她的手,心仿佛猛然提了起来,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后来皇后娘娘求情,只罚了一个月月俸。”
陵容及时的安慰让我松了一口气,只是那“怦怦”狂跳的心脏,仍旧提醒我这劫后余生的恐怖。皇后与华妃分庭抗礼,这时候谁插进去,都捞不到好处。
这个信号很明确,必须站队,不能中立。我避宠也就罢了,陵容若是夹在中间,就会像眉姐姐一样腹背受敌。
比之跋扈张狂的华妃,慈眉善目的皇后,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靠山。
我安慰了显然被吓狠的陵容几句,最终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妹妹,你切切不要搅和到华妃的事儿里去,凡事多忍让多低头。若是被人欺负狠了,就找皇后娘娘做主,皇后娘娘宽容大度,想来是可以庇佑你的。”
陵容起身与我抱了一下,她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妹妹,在这险恶之中已然自乱阵脚。
“陵容,你要照顾好自己,若是有机会,还是要早日侍寝。”
想来她如此害怕,还是因为身无依仗,若是有皇上的宠爱傍身,或许会好些?可是眉姐姐有宠爱傍身,仍旧免不了被算计责罚。
这后宫,无论怎么选好像都是错,可我一个避宠之人,实在无法帮衬陵容了。
“嗯,姐姐,陵容记住了。”
她看上去比我想象中要坚强许多,听了我的话,神色反而坚韧了一些,我不禁暗暗欣慰。
*
纵使开了春,天却还冷着,眉姐姐怕我寂寞,陪着我在碎玉轩做刺绣。
听到小允子来报,陵容来了。
她来就来,还带着十斤炭火,四匹锦缎,属实显得有些生分。自她得了宠,回回来碎玉轩都会带上些东西,浣碧说是“显摆”,我却觉得不是,大抵是陵容想要还报当日扶持的恩情吧?
不过她总是这样,倒是让我觉得怪怪的,像一副随时要和我分道扬镳的架势。
陵容一进门就哭着对我和眉姐姐行了大礼,看上去是出事了。
眉姐姐赶紧扶她起来,我也忙跟着问道:“陵容,出什么事了?怎么行这样大的礼?”
陵容在我的安慰下才缓缓站起来,向我们解释了缘由。原来是富察贵人有孕,为了暗中保胎,富察想要借碎玉轩的手取药,以保万全。
我有些犹豫,原本我避世就是为了躲开宫里的喧嚣争斗,如此一来,便不得不牵扯其中了。
我看到陵容眼泪朦胧,不由地心软。她在延禧宫过活,上有显赫的富察贵人,下有跋扈的夏常在,日子恐怕过得鸡犬不宁。
如今求人求到碎玉轩来,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我是她唯一愿意相信之人了。
“后宫之中明刀暗箭,但孩子是无辜的。若只是此事,我愿帮富察贵人一次,送药路上人多口杂,此事多一人知晓都不安全。流朱是我的贴身侍女,我让她每日给你送这半份药去延禧宫给你,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我握住陵容的手,看着她感恩地抬起头,心中忍不住感慨:陵容这般为旁人前后奔忙,只怕惹人注目,若是算计随之而至,倒是不值了。
果然没几天,我就听闻了陵容的饮食中被齐妃下了川芎牛膝等下红之物。是齐妃调查不明害错了人?还是有人见不得陵容如此周全富察,故意借齐妃之手谋害她,急于剪去富察的羽翼?
我虽叹息感慨但也只能装作不知。无论是眉姐姐还是陵容,一旦承宠无一幸免。
这后宫暗流涌动,远没有表面上那般风平浪静。我若轻易下水,被漩涡卷得粉身碎骨也未可知啊。
*
春日里。
自我御花园和皇上相遇,得宠升为贵人,陵容除了恭贺我晋封那一日送了礼来,一个多月了,她再没来过。
她吃醋了?还是生出了旁的心思?
皇上连着召我侍寝七夜,今日终究去了欣常在那里,我闲来无事只能抚一曲《湘妃怨》聊解相思,没想到皇上竟来了碎玉轩。
一曲还未弹罢,眉姐姐落入千鲤池,陵容冒死救她的消息便传来。我和皇上赶紧去存菊堂一探究竟。
皇上正想追究眉姐姐身边的奴才之时,陵容披着敬嫔的衣服来了。
她头发湿透了,鼻头也冻得红红的,看着比往日更加苍白动人。皇上忍不住多瞧了她两眼,我心里竟然有些刺痛,但理智告诉我,陵容和眉姐姐一样,是我扶持与共的姐妹。
“延禧宫中的富察贵人有孕,想要些酸黄瓜,臣妾才往翊坤宫去取。”
我陡然一愣,看向解释完低着头的陵容,不禁暗暗思忖:富察有孕之事一向瞒得一丝不漏,为何今日陵容和盘托出?她去翊坤宫取东西?碰上了从翊坤宫出来落水的眉姐姐?这些事情是不是太过巧合了?
眉姐姐并非冒失之人,为何会无故跌进千鲤池?这千头万绪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我竟一时理不清头绪。
皇上得知了富察贵人身孕一事很高兴,转过头看向我,“莞贵人,天色不早了,你跟朕回养心殿吧!”
我想陪着眉姐姐,也想问一问陵容,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迟疑地不肯起身。
可眉姐姐和陵容都生怕我这样一意孤行惹得皇上不快,帮腔着要我跟着皇上走,我不得不起来。
本来还想多嘱咐眉姐姐一句,却被皇上一把拉起手。
“走吧!”
我遥遥看向坐在眉姐姐床榻边的陵容,心中刺痛的感觉更强烈了。
我总觉得这些事碰在一块儿发生并非巧合,好像有人操纵着这一切,让我与她们二人渐行渐远。
隔日我还是去了存菊堂详细问了问眉姐姐落水之事,她的说辞与昨日告知皇上的一模一样,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我疑心陵容靠拢华妃,眉姐姐却说我胡思乱想。也不知她们昨晚说了什么,明明前几日眉姐姐还和我说“陵容与我们并非一起长大的情分”,一夜过去,她却对陵容笃信不疑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番外 甄嬛篇 喜轿(二)
春雨一程又一程。
这阵子我总是觉得身子疲乏,每日睡五六个时辰都不够。
有个叫香叶的宫女是从延禧宫撵出来的,听她说,陵容和富察贵人关系紧密,陵容近乎唯富察之命是从。
我心里有些失落,却不十分伤心。
一则,这后宫里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陵容身在延禧宫,向富察贵人卖好也无不可。我只盼着她还惦记着我们的姐妹情谊。
二则,这宫女也不知是受谁的命派来的,如此上赶着离间我与陵容之间的关系,只怕目的也不单纯。这后宫之中错综复杂,棋差一着便是满盘皆输。
没几天,我查出了花穗吃里扒外配合余氏在我药中下毒,又和眉姐姐一道逮住了送药的小印子,证据确凿。
槿汐与我一盘算,便发现了余氏冒名顶替、领我恩宠一事。她若有欺君之罪,便是必死无疑,再无翻身之机。
槿汐一早就去养心殿给皇上回话,我也跟着缓缓到养心殿,等着去给皇上透底。
到养心殿时,我却发现华妃带着余答应也在,皇上身边跟着侍奉的则是陵容。
之前的猜疑不免又加深了几分,陵容是不是已经投靠华妃了?
“希望皇上念在当日除夕夜倚梅园相遇,饶臣妾一命吧!”
余答应欺骗皇上毫不避讳,说谎也理直气壮,果真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我顾不上猜疑陵容和华妃同时出现的弯弯绕,忍不住上前辩驳道:“当日果真是答应在倚梅园与皇上吟诗吗?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当真是你吗!”
她不过是一失宠答应,欺君罔上,加害于我,还这样咄咄逼人,简直闻所未闻。
她若无人撑腰,我到死都不会相信。
“嬛嬛,是你?竟然是你!”
皇上与我同床共眠多日,我是何为人,皇上最清楚。他一听我这般说,便立刻猜到了当日倚梅园祈福有人鱼目混珠。
看到皇上如此信我怜我,我心中不免欣喜感动,心中也多了几分底气。
我以为余答应将认罪回头,以求轻放,没想到她变本加厉。
“甄嬛!你是不是要治我一个欺君之罪,一定要看着我去死才甘心!”
“当时皇上您问我是谁,臣妾便答了您是倚梅园的宫女!如何冒出一个腿脚不便正在养伤的常在?”
“皇上!臣妾带了一枚小像,挂在梅花枝头!”
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将当日之事说得清清楚楚,我看着胜利在望的余答应,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中计。
她连小像之事都一清二楚,若是我说出那小像是自己的,来日再冒出更大的陷阱,岂非更加无法辩驳?
如此严丝合缝的计策,竟然让我无法为自己辩解,反而越描越黑?这背后设计之人,城府之深令人胆寒。
突然,余莺儿猛地朝一旁的柱子一撞,直直碰死在养心殿内。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恍然发现余氏下毒不过是抛砖引玉。诱我深入来养心殿解释当日倚梅园公案,才是真正目的。
好深的心计,好歹毒的心。
我看向一旁吓哭了的陵容,心中产生了极大的疑虑。
她是真的柔弱无辜,还是心机深不可测?
幸而皇上始终信我,否则我将万劫不复。
*
隔天。
请安散后我和眉姐姐一起在碎玉轩复盘余氏下毒害我一事。
此事太过蹊跷,她不过宫女出身,如何买通花穗小印子,做出如此环环相扣之局?那药是从何而来?她又不通药理,如何知道在我的药中药量下几分?
此事细细盘算起来,疑点甚多,实不该让她就这么死了,该拿住了好好审问才是。
可一想到她碰死在养心殿的血腥情景,我又觉得恐怖,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寒意。
“余氏惨烈而死,就算她言语中疑窦丛生,也无从查起了。”
眉姐姐说罢摇了摇头,有些泄气,她也觉察到了此事背后不简单,但如今线索已断,我们又从谁下手去查呢?
我忽然想起了昨日在场的陵容和华妃,正准备和眉姐姐提起,便见陵容着急忙慌地进来。
“姐姐!小林子刚刚来回我,说他曾见丽嫔身边的康禄海出宫采买药物!”
我看向眉姐姐,只是低头喝了一口茶。陵容来得也太巧了,偏偏我想和眉姐姐提起她的时候,她刚好闯进来。
眉姐姐也喝了一口茶,威严地看向小林子,“仔细说说!”
“奴才前些日子出宫办事,偶然看到了启祥宫的康公公去了一家药铺买了些药回来。奴才见那药铺是医官费家的产业因此多留了个心眼。”
我审视地看向陵容,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陵容昨日大约只是机缘巧合在养心殿罢了。
若她投靠华妃,何必要把扳倒丽嫔的筹码送来?丽嫔一向依附华妃,又是一宫主位,是华妃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华妃怎会任由陵容如此自断臂膀呢?
陵容出身微寒,又只是个不受宠的常在。她虽心思细腻,但最胆小不过,怎么会有胆气去挑衅如猛虎一般的华妃?就算她敢,华妃又怎会听她一个小常在摆布?
眉姐姐也听懂了,略显激动地对我说道:“看来,此事和丽嫔脱不了干系!”
是啊,丽嫔出身医官世家,这样一来,下药之事便全可说通了。
槿汐也在我身边提醒道:“小主,那康禄海原想跟回小主,却被小主打发了回去。如若咱们说动他作证,扳倒丽嫔,未必不可?”
我抬头瞥向槿汐,她的城府和见识远比我清明,分析局势、出谋划策甚至比我还上心,当真是对我忠心。
我十分认同槿汐的主意,听到陵容义愤填膺地说:“人证物证俱在,不怕丽嫔敢抵赖!”我再次看向为我筹谋的她们,心里觉得暖暖的。
陵容送来的消息对我们扳倒丽嫔至关重要,若非为我打抱不平,她为何要牵扯进这样危险而又会被后宫众人视为一党的事件里呢?
我看向一脸笑意的陵容,心里镇定了许多。
*
丽嫔疯了。
她疯得十分蹊跷,华妃也赶紧和她撇清了关系,甚至要把她留在景仁宫看管。
不过这一局我们手中人证物证确凿,丽嫔指使余氏谋害我板上钉钉,就算她不疯也会被打入冷宫。如今疯了,也不知是她真的畏罪惊恐,还是装疯卖傻。
碎玉轩。
眉姐姐看上去有些生气,一坐下就质问我道:“嬛儿,丽嫔疯癫,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我一愣,惊讶之余觉得十分委屈。
“眉姐姐,嬛儿是何为人,旁人不清楚,姐姐还不清楚吗?”
我从没想到眉姐姐会这样疑心我,一腔郁闷顿时化作泪水涌上眼眶。
她看到我伤心,忍不住有些懊悔,轻轻叹了一句“哎呀,嬛儿......”
“妹妹不会,也不屑至此。”
我有些气愤地撇过头去,心中只觉得伤感,眉姐姐与我一向亲厚,今日却说出如此刺心之话,当真叫我难过。
“我若真想害丽嫔,何必拿着证据去皇后面前告发?”
眉姐姐却像是魔怔了一般,叹道:“她疯了,没准儿就能说出幕后指使,你不是一直疑心真正的主使是华妃吗?”
我听到眉姐姐如此说,难过地拿起绢子拭泪,继续解释道:“疯子的话信不得。皇后娘娘知道,华妃更知道。比起我,姐姐难道不更该疑心是华妃为了让丽嫔咬死此事,才下药将她弄疯吗?”
眉姐姐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最终叹了一口气,主动走到我身前,为我擦了擦眼泪。
“哎呀,是我惹你不高兴了,我亲自向你赔罪,好不好?”
眉姐姐抿着嘴要向我行礼,我赶紧将她扶起来,对她绽开一个微笑。
只是眉姐姐突然疑心,我总觉得有些反常。难道是因为近日我常常侍寝,和她鲜少见面说话的缘故?连她都生出了与我疏远的心思。
*
皇上外出巡视回来,第一个来了碎玉轩,又是让我侍寝,又是陪我赏花下棋。
我知道四郎心里有我,只是他也召了华妃、召了陵容......他的一颗心掰成几瓣,却也让我心中多了几分酸涩之意。
眉姐姐忙于学习管家理事,一日日埋在咸福宫看账本帮着皇上缩减用度,日常里也不和我常常见着了。
陵容为了保富察贵人的胎十分上心,凡事亲力亲为,延禧宫倒是上下一心,忙碌得都腾不出手来。
入夏,众妃嫔一道在圆明园避暑。
皇上在碧桐书院独独赐我风轮纳凉,这可是连华妃娘娘都没有的圣恩殊荣。我虽然感动四郎如此将我放在心上,却也害怕谋害算计再次冲着我而来。
不过浣碧安慰我说,只要我有皇上的恩宠,就什么都不用怕。
难得和陵容约着一起在闲月阁用膳,眉姐姐今儿在勤政殿被皇上嘉奖,还没到午膳时分,黄公公就送了许多新鲜水果来。
看到眉姐姐如此得皇上看重,协理六宫事务也越来越得心应手,我十分替她高兴。
“莞姐姐来得好早,妹妹竟是迟了呢。”
眉姐姐原与我相对而坐,见到陵容来了竟立刻起身迎接她,热情地拉着她的手招呼着她一道坐下。
我看着她们二人微微愣怔,觉得这气氛有些陌生。
什么时候的事?眉姐姐竟然和陵容如此亲近了?
我有一种被她们二人撇在圈外的错觉,便学着眉姐姐热情地打趣陵容道:“哪里就来迟了,你怕是听到了要切蜜桃,特地来分我的吧?”
陵容腼腆一笑,并未说话,反而是眉姐姐像嗔怪我拿她开玩笑似的,用手中的团扇轻轻扑了一下我耳旁的珍珠流苏,怕我欺负了陵容一般。
从前,眉姐姐不会这样的,从前,眉姐姐总是护着我的。
“对了,温宜公主再过几天就满周岁了,皇上嘱咐了皇后要好生热闹一番。”
眉姐姐说起筹备宴会的事儿,我也插不上嘴,只是静静地听着。
陵容则是附和眉姐姐道:“曹贵人有女傍身,到底是比咱们强些。”
“你且看华妃就知道,纵然她纵横六宫,可没有子嗣,当初还不是在齐妃跟前输一筹?没有个实实在在的孩子,到底说什么也是空的。”
眉姐姐对陵容说这样掏心窝子的话,让我有些意外。
当初的齐妃娘娘失宠时,我还在避宠,插不上嘴我便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见眉姐姐伤怀,我见缝插针似的安慰她道:“姐姐和她们不一样。”
没想到眉姐姐听了我这一句反而更加悲戚,望着陵容叹了一口气,“我倒真是和她们不一样......只要记挂着孩子就会顾惜到生母。如若不然,皇上过了一时的兴致,总会抛到一边的。”
我看到她们二人惺惺相惜地眼眶湿润,两双手握得紧紧的,只觉得刺目。
“姐姐服侍皇上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好消息呢?”
我拉起眉姐姐另一只手,不想让她沉溺在悲伤里,没想到眉姐姐嘴角一抽,更加难受了。
“皇上一个月才到后宫几次啊......如今我帮着皇后娘娘料理琐事,越发顾不得了。唉......说到底也是我福薄吧......”
想来是皇上朝政繁忙,为着西北战事近日常见华妃,眉姐姐和陵容一个月大约也见不了皇上两面,自然是更加同病相怜。
我见眉姐姐和陵容这样伤心,只能佯装俏皮地调节气氛道:“呸呸呸!什么福薄?华妃盛宠,还不是没有身孕?况且我们还年轻,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自来了圆明园,皇上也不似在宫中那般常来看我了,左不过日常里去勤政殿请安见了几次,若说思念委屈,我何尝不委屈呢?
只是这样一味耽于悲伤也无济于事,还不如高高兴兴向前看,我笑着拍了拍眉姐姐手,“以后我们定会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姐姐放心吧!”
眉姐姐总算擦了擦眼泪对我点了点头,只是笑容中仍旧揣着几分苦涩。
“是呀,姐姐身子好了,如今也能喝坐胎药养着了,富察贵人不就是靠着那妙方一举得子吗?”
陵容也看着我露出笑容,只是她所说的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妙方?”
我刚一脱口而出就后悔了,我忽然明白了她们二人能够如此私密地提及子嗣的缘由。陵容给了眉姐姐坐胎药的妙方?她没给我也就罢了,眉姐姐竟也没有和我提起。
心中涌起一阵苦闷,纵使知道因为皇上的缘故,姐妹之间难免会有嫌隙隔阂,只是没想到,她们两个人竟然一道瞒着我......这让我如何不心惊唏嘘呢?
“不过是个偏方,等用了膳,我给莞姐姐也送一份过去。”
陵容倒是坦坦荡荡,开心地看向我,一点儿没打算藏着掖着。她说得这么亮堂堂,我倒是推辞不得了。
“是呀,虽说诞育龙裔要靠天意,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也得要点人为才是啊。”
眉姐姐生怕我吃味,附和着陵容的话,像是想把这事儿搪塞过去,不叫我伤心。
我岂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们二人恩宠稀薄,为自己打算考虑无可厚非,若我不和她们站到一线,反而显得我小心眼了。
我想让温实初帮忙看看方子,不巧他去了护国公孙府照料老公爷的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幸而眉姐姐说她早已给温实初看过方子,我才放下心来。
午后我刚回到碧桐书院,陵容就亲自送来了坐胎药的方子。
看到她晒得脸红彤彤的,我不禁有些自责,我怎么能因为她和眉姐姐要好而心生不忿呢?
“眉姐姐一向与姐姐亲厚,妹妹一直以为眉姐姐肯定将方子给了姐姐才没有提起。如今提起来了正好,妹妹也将这方子给姐姐送来一份,希望姐姐一举得男。”
陵容说话敞亮,她居然直接将我和眉庄亲厚又疏远的关系点了出来,竟然也不怕我多想,比起从前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好似话直了些,人也开朗了一点。我知道她在延禧宫应付富察贵人不容易,难为她肯这样想着我和眉姐姐。
“陵容……你怎么那么傻呀……这么好的方子你留着自己用岂不是好?”
陵容这一份方子,送了富察又送了眉姐姐,还送了我。她四处卑微讨好,我若不收下便好似高傲瞧不上她一般。
“姐姐,陵容自入宫以来,备尝世人冷眼,这样的好方子,陵容怎么会据为己有,不和两位姐姐分享呢?那陵容成了什么人了?”
我见陵容急哭了,赶紧掏出绢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她这样真挚,倒叫我刚刚对方子的猜疑都显得上不了台面了。
“是我的不是,倒叫你伤心了。”
我安慰着一脸诚恳的陵容,却仍旧止不住心中的酸楚和刺痛。
终究,我还是在意的,希望眉姐姐待我一如往昔,始终将我放在陵容之前......
*
昨日陵容侍寝,听闻是眉姐姐举荐的缘故。今天一早我便往勤政殿去请安,恰好碰上了陵容出来。
她满面春风、嘴角含笑,身上穿着皇上新赏的浮光锦。浅紫色很衬她,显得她比从前贵气俏丽了许多。
我忽然有些不想看见她,她越是这样仿若不在意一般热情地朝我走过来,我越是心里如同针扎一般难过。
我不敢想她昨夜如何在皇上身侧婉转承恩,更不敢想皇上是否也会对她说那些亲昵的话语。
她身旁还有一个阿哥比她更亲切地朝我跑过来。
“莞娘娘!莞娘娘!”
我顾不上注意阿哥,只见陵容淡然悠远的样子,看向我微微一笑,“姐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皇上政务正忙,只怕是没空见姐姐了。”
我眉头忍不住一蹙,她的话明明最寻常不过,可我听着心里莫名堵得慌。尤其是我还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腊梅香味……
每每陵容侍寝过后我再见皇上,都能在皇上身上闻到陵容特制的香膏气味,留香绵久却又很淡,仿佛在提醒我这个男人并非我一人所有。
面前的阿哥乖巧地向我自报家门,他像是敏锐地发现了我对陵容的在意,故意岔开话题,不叫陵容开口,反倒和我攀谈起来。
陵容再没插进一句话,四阿哥又故意支走了身旁的嬷嬷,她更是不便再杵在我们之间,只能率先告辞。
我看着陵容悻悻离去,正好瞥见四阿哥盯着她,像是故意要怼走她的模样,心里竟暗暗生出一丝得意。
连四阿哥都知道,我才是皇上心尖上的宠妃。这一刻,我竟有几分在陵容身上扳回一局的欣喜。
晚上侍寝,皇上特意给我留了两件浮光锦,一件天水碧一件玫红色,他果然最把我一人放在心尖。皇后、华妃、陵容,一人只得一件,我却得了两件。真真是情谊深厚非比寻常。
那件玫红色我瞧着艳俗了些,不是我喜欢的,又瞧着浣碧实在眼红羡慕,便直接赏了她穿。
“别穿得太招摇了,免得惹人闲话。”
我特意提醒了浣碧一句,生怕她给我惹出麻烦来。她最近总是魂不守舍、花枝招展的,只怕是生出了什么不安分的心思。
让她知道我郑重待她的心意也好,为着这么一件华贵无比的衣衫,她也该懂得,这满宫里她无论靠自己还是靠旁人,都不可能再得到比在我这儿更好的了。
我倒不信,即便是皇后、华妃,她们谁还舍得赐浣碧一件浮光锦不成?
*
温宜生辰。
我身边人泄露了消息,一曲《杏花天影》让我与皇上生出了嫌隙。
偏偏那看见我光脚戏水的果郡王还不避嫌地与我合奏了一曲。
我虽感慕他才华斐然,但也架不住这样被丢在火上烤,若非皇上宠爱眷顾,我要如何逃过此劫?
平日里我倒是少留意曹贵人了。丽嫔被打入冷宫之后,她成了华妃的臂膀,今日宴会上她口舌实在厉害,对我步步紧逼。
午后,陵容和眉姐姐上赶着来看我,眉姐姐见我今日似是虎口脱险,提醒我道:“嬛儿,曹琴默是华妃的人,她……”
“曹贵人看似无意,实则令人防不胜防。”
我虽回答着眉姐姐的话,但仍忍不住瞥向陵容。今日宴席上让她看到我当众受辱吃瘪,现在她又和眉姐姐同进同出,我心里着实不大痛快。
“她再要害你,也架不住皇上喜欢你。”
眉姐姐这样在意我,让我倍感欣慰,我故意伸过头去向她撒娇,眉姐姐也像从前那样待我亲密无间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隐约瞥见陵容微微一怔,她似乎有些尴尬无措。我知道自己有点儿自私,可我忍不住希望眉姐姐更宠爱我。
若眉姐姐还是我一人的姐姐,四郎也只是我一人的四郎,便好了。
番外 甄嬛篇 喜轿(三)
七夕夜宴。
浣碧穿着那身我赏她的浮光锦而来,我吓坏了,偏偏流朱肚子疼离了宴席。
我看到浣碧那眼神中缓缓渗出的野心,忽然明白了一切。
是她!
《杏花天影》走漏风声是她!皇上假借果郡王之名与我相见,以至于皇上见到那日我与果郡王合奏而生疑也是因为她!
愤怒和委屈一时间全部浮上心头,我不顾夜宴规矩,立刻将她唤走。
走到偏远无人而至的桐花台,我细细打量着她的姿貌。容貌虽有几分像我,也算是俏丽可人。可她头上那蝴蝶小簪、粉红花朵、脚上那双粉红鞋子、一身与自身气韵并不相符的玫红锦缎,拼拼凑凑起来不过是艳俗而已。
就她这样,也想飞上枝头?
“浣碧,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浣碧见我质问她并不害怕,眼神里涌出一腔不肯服输的倔强,只让我觉得愚蠢。
我淡定地坐在台前的石凳上,望着手足无措的浣碧,不禁轻笑,“温宜公主生辰当日我去醒酒,回来就抽到了吹奏《杏花天影》一曲。当时我就怀疑是我身边亲近的人走漏了风声。今日我和流朱前脚才出碧桐书院,你后脚就打扮得这般娇艳而来,你以为这样就能入皇上的眼吗?”
她仍旧没有说话,只是不忿地将脸撇过去,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吃里扒外的事儿我见多了,想不到如今害我、背弃我、要拣个高枝飞的是我的亲妹妹!”
浣碧突然惊讶地看向我,疑惑道:“你知道了?”
我抬眼看向她,一瞬领悟了此中含义: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父亲的女儿。
“是,我早就知道了,入宫前夜父亲就告诉我了。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心才特别痛。”
浣碧一愣忽然腿软地伏在我膝头,泪眼朦胧。
“爹爹是怎么说的?”
我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听到浣碧亲昵地称呼父亲为爹爹,我忽然感觉到一丝输给她的屈辱。
父亲是如何待她的呢?若父亲珍爱她与她的娘亲。那母亲和我,还有玉娆,我们算什么?
我故意冷漠地答道:“父亲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叫我好好待你。这也是我带你入宫的原因,想为你留心个好人家,为人正室。你若留在甄府,将来顶多配个小厮嫁了,岂不耽误你一世?”
浣碧似乎明白了我对她的用心,泪光闪动地用手勾住我的手,叹了一句“小主”。
我暗暗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道:“你还要叫我小主吗?该叫我一声长姐才是!我知道你心里不甘,虽然你是父亲亲生的,可族谱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娘的排位也不能入祠堂供奉香火。可是浣碧,父亲心里是有你的,我这个长姐心里也是有你的。”
“不管你待我如何好,在这后宫之中人人相争,我为何不能为自己搏一搏呢?”
我见她如此自私自利,不把甄氏一族放在心上,抓着她手的力道都不自觉地加重。
“退一万步讲,即便你得到了皇上的宠幸,可你看看后宫中,哪个女子又花红百日了?你可知,我也有羡慕你的时候,你与我不同,我已命定,不得不认命,可你还有机会在这世间的好男儿里,选一位自己喜欢的人,与他白头偕老……”
我叹息着看向浣碧,再次回想起在勤政殿被皇上试探质问的寒凉与心惊,一朝侍奉君王侧,我便没有回头路了。
突然的脚步声让我惊醒,我赶紧拍了拍浣碧让她起来,小声嘱咐她道:“你这身衣服太显眼了,悄悄地回去,今日之事全当没发生过。”
我见她快步离开才发现了幽幽现身的果郡王。
*
夜宴结束回到碧桐书院,我才知浣碧根本没有听我的话乖乖回来,而是去了万方安和。
完了。
无论是皇上为了护着我而宠幸她,还是对她有意而宠幸她。只要我赏给浣碧的浮光锦一现身,以下犯上的过错我便无可辩驳,我们二人更成了华妃的眼中钉。连皇后娘娘也未必不计较我这无心之失……
万万没想到浣碧这一点私心,几乎断绝了我们的姐妹情分。我对浣碧的好言相劝,竟全成了耳旁风。
第二日,浣碧郑重前去皇后那里请安,赐居平安院,颁封号为锦。她选的高枝一目了然,除了皇后谁还能压着华妃不发作起来?
一件我赐给浣碧的浮光锦,足以让华妃大作文章、治我个不敬之罪。而浣碧此举,几乎是拉着我和皇后站到了一起,不得不视华妃为死敌。
偏偏眉姐姐以为我要扶持自己的势力,送浣碧上位,竟然也不理睬我了,反倒是陵容午后前来看我。
“姐姐是断然做不出这种将貌美女子,送到心仪男子身边去的事的!”
她真傻,竟不知浣碧承宠背后是怎样的势力纠葛,只以为是浣碧私心攀附。
不过,陵容的信任忽然让我感动,前些日子对她的怀疑与嫉妒,都化作愧疚。我忍不住紧紧攥住她的手,忍着泪对她微笑。
皇上说待我情分不同,可浣碧上赶着去侍奉,他也收下了。他是真的喜欢浣碧?还是因为浣碧是我身边人的缘故才宠幸她?
我低头思忖,耳边却传来陵容有力的安慰,“既来之,则安之。浣碧得宠总好过其他人钻了空子吧?”
我点头对陵容笑了笑,她说的也有道理。浣碧是我的亲妹妹,她若铁了心要埋身宫中,我与她只能同气连枝、互为依靠。
晚上在蕊珠宫小宴,三位太医一同诊出了我的身孕,满宫的嫔妃都喜悦地向我祝贺。
眉姐姐高兴极了,顿时将白日的嫌隙抛诸脑后。陵容也对我投来艳羡的目光,对我说着动听的祝福之语。
我们姐妹三人仿佛又如刚入宫时那般亲密无间。
最重要的是四郎欢欣愉悦,自这一日起,他天天殷勤地来碧桐书院看我,赏赐和礼物流水似的送到我宫中,无一不彰显着他对我的别样情分,在这宫中是独一无二的。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所期许的美好,仿佛唾手可得。
*
七月十六,天气晴朗。
傍晚,我在碧桐书院休息,眉姐姐宫里的小施特来告知,姐姐约我夜里去岚镜舫赏月。
如此时机,眉姐姐撇开众人,大抵是有话对我嘱咐,倒是推辞不得的。
流朱陪着我到了小庐山,一路拾级而上,此处果然风景秀丽,远远就闻到了莲花清香。
一到岚镜舫,我便见到了站在阑干旁的果郡王,脸不禁有些烧红。
七夕当日我们在桐花台畅谈许久,如今再见我竟有几分在意。他丰神俊朗、才华斐然,甚至将我引为知己,只是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
“妾身见过果郡王,不知王爷为何在此?”
我退了两步,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我害怕自己的心乱了,更害怕自己的心不受控地靠近他。
“本王听说此处能摘到今夏最后一拢荷花,兴之所至,偶然到访。”
我低头一笑,想起儿时我也曾经这样,在湖上泛舟,亲自去摘荷花。我与实初哥哥相识便是那时候……
那样的自由惬意,再也不会有了。此刻,我倒是对果郡王的肆意潇洒产生了些许羡慕。
我自知自己已经永世囿于宫闱,我这个人这颗心都属皇上所有,再这样下去,我怕自己沉溺其中,贪恋自在,便赶紧说道:“妾身与王爷在此相见属实不妥,恐怕伤了彼此清誉,妾身告退。”
刚刚转身,我便听见果郡王急切挽留我道:“既是清誉,又为何害怕别人说嘴?”
我一愣,心中生出千般无奈、万般委屈。身在宫中,周遭即便围着奴才奴婢,也有姐姐妹妹陪伴,却早已无人可以和我畅谈古今、吟诗弄赋。面对皇上,总是处处思量、步步小心,久而久之最喜欢的事也变得了无兴味。
他像是悄悄给我撕开了一个口子、打开了一扇窗,让我再次见到了无所顾忌、自由自在的甄嬛。
最终,我放弃了立刻离开的想法,默默走到一旁,故意和他保持距离。
我们聊荷花、聊杜若、聊戏文,只是寥寥几句,我却感觉到了一丝喘息之感,仿佛我还是未入宫的甄嬛,我还是从前那个我自己。
“果真情之一字,若问情由,难寻难觅。”
果郡王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黑暗中隔着那样远的距离,我也能感觉到他对我的异样情愫。
我愣怔了,身子又酥又麻,微风拂过,我忽然醒转过来,想起自己还怀着皇上的孩子,赶紧撇清道:“我与皇上朝夕相对,但愿也有此情。”
心脏“怦怦”狂跳,我意识到自己差点儿就滑入深渊,可那种感觉让我觉得既欣喜又悲伤。我好像知道了真正的心动,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主!小主!”
流朱急切的提醒立刻让我抽离,皇上的仪仗忽然从阶下而来,他身边还陪伴着陵容。
我害怕得踉跄了一步,恍然知道自己中计。皇上,皇上终究没有信我,竟然设了此局试探我?
伤心失望一瞬间全部浮上心头,我泪光闪烁地望着皇上和陵容,无奈叹息。
辩解和解释都变得无力,我一想到皇上爱我宠我,却弃我不信我,只觉得万箭穿心般懊恼心碎。
恐怕小施也是听了皇上吩咐才将我骗到此处,陵容所说的“眉姐姐不便前来”也不过是替皇上扯了幌子。
这日之后,皇上再没来碧桐书院见我,槿汐劝我不能如此下去,皇上的恩宠与在意大于天。
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曾经那样期盼一心人,槿汐却说不能求一心,但求用心,只要皇上对我有情分,就胜过旁人万千。
八月圣驾回銮,我无心讨好皇上,只想在碎玉轩好好养着身子,只要身孕无虞,我便不在意皇上如何看我。
富察贵人产子,延禧宫热热闹闹,碎玉轩则是冷冷清清。皇上连日都在存菊堂陪着眉姐姐,到底是把我给忘了。
入夜,苏公公突然来了碎玉轩,端着一个精致的盒子。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看到盒子里的同心结,我忽然一腔委屈失意盈满心肺,泪水不禁落下。
四郎心里是有我的。
他是皇上,却能这样对我低头,我又有什么道理还叫彼此僵着,让彼此困于思念伤怀之中呢?
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孩子,我也得放下自己的自尊和面子,乞求皇上的原谅和宠爱。
没过几天,皇上又拨了我的教习姑姑芳若来碎玉轩伺候,如此贴心在意,无一不是在向我示弱,叫我如何不感动自责。
*
虽然皇上还没有来看我,但是同心结和芳若的信号,近乎告诉了满宫里,皇上最宠爱的还是我。
浣碧也比刚封官女子时殷勤了许多,又像奴婢似的时时陪在我身边了,端茶倒水毫无怨言。
这一日我正在碎玉轩看书,听到小允子通报说陵容来了。
看到她意气风发,我竟有些难过。不知是我介意当日她与皇上一同撞见了我与果郡王之事的缘故,还是我埋怨她这些日子只顾着照料刚刚产子的富察贵人,回宫后再没登门与我作伴的缘故。
“姐姐,怎么也不出去走走?”
她看上去对我十分关怀上心,我也不好叫她尴尬的,只能悠悠地放下手中的书,默默对她一笑。
流朱机敏,似乎察觉到了我不想和陵容多言,特地端来了一碗杏仁露。
我刚准备喝,就被陵容一把抓着手拦下。
“姐姐别喝这个!”
我见她一惊一乍,不禁也有些狐疑。只见她谨慎地取下自己的银簪为我验毒,我见她那样只觉得奇怪。
银簪没有变色,我看着她笑着嗔怪,“小厨房做好端来时会验的,难不成端来这几步,就被人下了毒不成?”
陵容却万分紧张一定要我让温太医来查看才肯罢休,见她这么笃定,我只能应下。
“小主,这杏仁奶里被人下了苦杏仁。”
我听到温实初这么说,惊讶地看向陵容。从前只觉得她心思细腻,有些小题大做,如今看来,倒是我自己不够谨慎了。
陵容一听更是为我担心,不禁提醒道:“还是请温太医给姐姐号个平安脉吧!不知姐姐有没有受到其他暗害。”
我的身孕一直都是章太医照顾的,为了避嫌一直没有让温太医插手,若不是今日陵容以自己的名义请温实初来,我也是不好让他请脉的。
“小主,你没有身孕。”
温实初的话让我有些眩晕,一时间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当日三位太医都说我有孕的!流水的赏赐、阖宫的祝福、皇上的恩宠,一切花团锦簇竟都成了假象?
我惊恐地抓住陵容的手,忽然感觉到这深宫是何等深不可测。
陵容也害怕极了慌张地抓住我的手,声音发抖地提议道:“姐姐,当日为你诊脉的不还有一位费太医吗?他与温太医师出同门,不如叫他来问问?”
我脑子有些混乱,见温实初也赞同便忍着不安点了点头。
费太医一来便坦言是受了章太医的指使,可满宫里都知道章太医是皇后娘娘荐来给我保胎的,一想到浣碧,我忽然全部都明白了。
浣碧哪里是拉着我投靠皇后与华妃作对?她是依附皇后要将我置于死地啊……她满心满眼要取代我,一个私生女竟生出要取代我这个嫡女的心思。
我回过神来却发现坐在对面的陵容哭了。
“好好的,怎么哭了?”
“姐姐,有一事,妹妹一直没敢和姐姐说,只怕小命不保。只是今日,妹妹再也见不得姐姐这样受人暗害了!”
陵容哭得伤心,将岚镜舫之事与我和盘托出。原来是皇后!皇后质疑当日我与皇上在御花园相遇实属不忠,才在皇上面前再次进言挑拨。所以才有了皇上设计让我和十七爷再遇一事。
只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皇后娘娘明明那样和善慈祥,背地里为何如此心肠歹毒?她已经是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陵容悄悄将富察贵人生子、还有穆常在受冤的内情告知于我,我才知皇后娘娘为了三阿哥竟然毫不顾忌,对得宠的、有孕的嫔妃心生嫉恨,一个都不肯放过。
皇后此计环环相扣,先是策反浣碧、又是陷我假孕,再是让浣碧下药害我。若我发现了饮食中的问题,便用假孕置我于死地。若我先发现了身孕的端倪,便悄无声息地叫我“畏罪而亡”。
一个死局,我如何挣扎都在皇后的算计之中。
她可是皇后啊,我们身为小小宫嫔,如何斗得过她?皇上再宠爱我,皇后仍旧是毋庸置疑的中宫国母,我竟毫无胜算。
我看向热心肠的陵容,知道她为了给富察贵人保胎尽心尽力,实是一个赤诚之人。她今日如此掏心掏肺对我,也让我万分感动。
“陵容,今日若非你,我恐来日有口难辩、死于非命。多谢你。”
我握住她的手,她亦为我擦去眼角去泪水,还愿为我去请华妃为助力,为了洗清我的假孕罪名,将害人的罪名重新推回到皇后身上。
“姐姐,如今重中之重是要将下药之人揪出来,否则后患无穷……”
陵容的忧心嘱咐让我安心,她不知是谁这样背叛我,我却已经猜到了。除了投靠皇后的浣碧,还能有谁呢?
只是我从未想到,要将我赶尽杀绝的,竟是我的亲妹妹。浣碧如是,当真是叫我寒心。
*
夜里,我叫了浣碧来审问。
她战战兢兢,蹲在我身前瑟瑟发抖。
“是皇后叫你在我饮食中下药的吗?”
浣碧错愕抬头,却没有说话,我看到她这样,气得忍不住抓住桌角。
“长姐,浣碧不是有意的。皇后娘娘说,我若不照她的意思办,她便把我丢给华妃。我穿浮光锦承宠一事,若叫华妃娘娘知道了,我哪里还有活路?”
我气急指着她怒道:“所以你就用我的命来换你自己的命吗!”
浣碧哭着抓住我的裙裾,“长姐,浣碧不是有心的。皇后娘娘说这药不会真的伤到你的……”
天真。
我继续说道:“你可知这苦杏仁粉末长期服食,大罗神仙都救不了我?不会伤到我?我若真的吃了,来日只怕性命不保!”
浣碧惊讶地望着我哭了,她当真不晓得自己拿的是什么东西,就敢往我的饮食中下,真是愚蠢至极。
“你以为投靠了皇后就有出头之日吗?你瞧瞧延禧宫的夏冬春,就知道被人利用的下场!陵容说她为皇后谋害富察贵人被发现,富察贵人饶她一命让她自请去佛堂祈福,可最终呢?还不是被皇后拉出来挡枪!”
浣碧哭得泣不成声、悔不当初,我见她已然动摇,继续威吓她道:“她可是皇后!一旦被揭发出你娘是罪臣之女,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不但甄氏一族会被你连累,父亲私纳罪臣之女的罪名就足以让他流放宁古塔!”
浣碧终于醒悟过来,对着我陈情道:“我不是故意要害你和爹爹的,皇后说皇上那么喜欢你,而我又有几分像你,若你不在了,你的宠爱和富贵便都是我的了……”
我惊恐于皇后此言,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都渗出发丝。
“皇后这样说你也信?”
几乎要被浣碧气死,我不禁后悔答应父亲将她带入宫中,为了他对浣碧母女的一点情意,岂非让我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长姐,浣碧知错了,我那时的确是鬼迷心窍。”
我瞧她仿佛是真的醒悟了,叹了一口气将她扶起来,“这后宫之中如履薄冰,若咱们血浓于水都不能相互扶持,还能相信谁、依赖谁呢?”
“长姐……”
我拿出绢子给她擦了擦眼泪,叹道:“皇后那里你先应付着,如何反击我与陵容自有打算。若我们能借华妃之手重创皇后,你便不必再受皇后要挟了。”
我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感慨,比起毫无城府的浣碧、性子直爽的眉姐姐,没想到还是愿意做小伏低、敢为我去求华妃联手的陵容更靠谱一些。
皇后。
既然你对我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华妃纵然跋扈嚣张,嫉恨我得宠日日讥讽,却也没有皇后如此歹毒。若让如此小人居于高位,这后宫的女子岂非都要给她荼毒谋害了?
我看向碎玉轩的窗外,忽然想起刚入宫时,佩儿说金桂乃是皇后送来,不由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番外 甄嬛篇 喜轿(四)
夜静静的。
浣碧哭着回了东配殿,小允子等了一会儿才进来回话。
我坐在榻上瞧了他一眼,警惕地问道:“怎么样,找到了吗?”
小允子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到我的手中,答道:“奴才悄悄摸进了东配殿,在锦官女子枕头底下找到了这东西。这约莫就是她下在小主饮食中的脏东西。”
我打开纸包,低头一闻,我的鼻子不似陵容那么灵,闻不出什么苦杏仁的味儿。
不过,有这个东西在手,皇后教唆浣碧在我饮食中下毒便有了物证,来日再也无法逃脱。
见我不说话,小允子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小主,奴才要不要即刻擒了她带去养心殿?她谋害小主,证据确凿。”
我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急于向我表忠心的小允子,“不必。她留着,我自有用处。”
“那小主要奴才备下轿辇是......”
我手搭在槿汐腕上起身,胸有成算。皇上当日疑我与果郡王之事,若不明明白白说开,到底是嫌隙。既然决定了要对付皇后,让皇上心意站在我这一边,事关重大。
入夜,我亲自去养心殿陈情,幸而皇上信我怜我,关怀地嘱咐我好好养胎。
腹中的孩子虽是假的,却恰到好处地为我博取了皇上的同情,倒是让我的计划事半功倍了。
八月十四,按照我们约定好的,温太医和费太医为我做出小产之状,只等着各色角儿粉墨登场。
华妃娘娘果然有中伤皇后的野心,揪住了章太医。可即便我哭得令人动心爱怜,皇上也没有追究章弥背后的人,甚至连太后也到了碎玉轩“关心”我小产之事,显然是为了保皇后而来。
可四郎何等英明决断,事后还是削了皇后的治宫之权,对外说是让她养病,实则是叫她禁足。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小小贵人,即便是一场苦肉计也未必能够真的反击皇后,可四郎对我竟然这般情深义重,为了我们的孩子,竟然禁足中宫。
这样的偏爱,如何让我不窃喜。
*
皇后禁足,宫中又是华妃当家了。
四郎虽赐了她一双蜀锦玉鞋,但转头就让黄规全送了我一身蜀锦新衣,这样的宠眷虽定然会引得华妃妒恨,但我心里仍旧有几分胜了她的快意。
只是,我偶然发觉陵容和夏冬春走得很近,甚至夏冬春都能为了她来碎玉轩给我请安了。陵容的姐妹真多啊,她虽对我赤诚,可满宫里谁她不去结交呢?
眉姐姐近日称病总不愿见人,连陵容也只和延禧宫的富察氏和夏氏亲密,倒让我生出几分失落来。
华妃没了皇后这个劲敌,又眼红我得宠,三天两头阴阳怪气地嘲讽我,我虽在言语上从未输过,但到底心里还是不痛快。
赏菊大会前陵容费尽心思做了一品菊丝水晶糕,可当日皇上执意给足了我体面,又将珍贵的如意玉佩赏赐给我,几乎是向满宫嫔妃明示:我是他的心尖宠,谁也不能为难我。
我虽欣喜温暖,却也对陵容生出一丝复杂的愧疚。偏偏这是皇上的恩宠,连我也违抗不得。我越发感觉到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的尴尬。
日子一向平静,直到眉姐姐有孕一事爆出,我才知前阵子眉姐姐称病是为了掩盖此事。
算算日子,眉姐姐有孕正是我被设计试探与皇上疏远之时。
为眉姐姐看护龙裔的温太医没有告诉我,他说怕我触景生情伤心;早就知道此事的陵容也没有告诉我,她说以为眉姐姐会告知我此事。
到最后,竟然我与那些外人一样,反倒是最后知道的。
难道是她们都嫉恨我与四郎恩爱非常吗?
可我也劝过四郎去瞧瞧她们,别伤了我们姐妹间的情分。只是四郎不去,仍旧偏宠我一人,我又有什么办法。
即便眉姐姐如此对我,我还是常常登门去存菊堂瞧她,不愿姐妹情分淡薄。
眉姐姐有孕无法侍奉,四郎对我比从前更好了,他以为我真的小产,对我百般怜惜。秋日陪我酿桂花酒,冬日陪我抄写咏诵梅花的诗词,我们一起谈论节省银钱的巧宗,一起修剪白梅插瓶,下棋品茶、弹琴吹箫......
半年过去了,陵容极少登门与我作伴,眉姐姐声称养胎也再没来过。
年下无事,我便给四郎绣了一件寝衣,没想到眉姐姐和陵容也同绣了一件寝衣送给皇上。眉姐姐有孕博了怜爱,陵容绣工精妙博了眼球,自然把我比了下去。
这已不是头一遭了,陵容和眉姐姐总是这样两人互通消息,却将我蒙在鼓里,如何让我不失望唏嘘?
她们二人这样,反倒让我觉得在这后宫之中熬日子变得孤独寂寞,唯有四郎可以依靠信任了。
*
开春,华妃因为主持时疫之事不力,皇后病愈后重掌六宫大权。
果然,皇后耐不住性子,明刀子直接冲我而来。皇上刚一出宫巡视,我宫中的凝霜便受皇后指使,污蔑我与温太医有私。
幸好眉姐姐虽与我暗生嫌隙,但在大是大非之前还是能够力挺我。素昧平生的端妃娘娘也为我说情,最终将事情定为“奴婢诽谤、以下犯上”草草了之。
可是一时间众人的焦点都转到了刚进宫时温太医是否为我假造腿伤避宠之事,为了保住我自己和实初哥哥,我不得不当场做出跪坏膝盖的假象以逃脱。
只可惜温太医为了避嫌不得不离开宫禁领了出门采办药材的差事,照拂眉姐姐龙胎的太医也换了一个。
满宫嫔妃在景仁宫赏春,我借养伤未去,我怕眉姐姐也被皇后算计,特意嘱咐了浣碧好好看护她。果然当日,眉姐姐在皇后的地界出事了,听浣碧说,是陵容机警照拂,才没让事情糟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又是陵容。在她眼里,眉姐姐果真比我更重。
皇上回来第一时间来了碎玉轩,只道我身受委屈。陵容也久违地趁着皇上来看我,来了碎玉轩。
“萱常在怎么在这儿?”
皇上出门而去,我卧在榻上遥遥听见皇上的询问不禁冷笑一声,他们二人在我廊下来往寒暄,像是丝毫不在意被我听去。
皇上最后给了陵容一句“你懂规矩,也很贤德”的评价,让我更加郁郁。
陵容久不来碎玉轩,此时出现倒显得刻意了。若说她不是为了在皇上面前露脸争宠,满宫里谁能信呢?
见陵容进来了,我佯装温柔地对她招了招手。
她乖巧地像个小猫似的匆匆过来,坐在我身旁,忧心地抓着我的手,像是生怕我气恼般解释道:“姐姐的伤如何了?这几日我只顾着去照看眉姐姐,也没来莞姐姐这儿,真是疏忽了。”
我知道,陵容不过是见谁有孕,见谁得宠便和谁要好罢了,她的做派与京城里的闺秀到底是不同的。
只有我念着入宫前的一点情分,以为我们还真有姐妹之情呢。或许,从一开始,陵容就是有意接近我和眉姐姐的,也未可知啊?
陵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华妃拨了亲信太医看护眉姐姐龙胎的事儿,我也不知华妃是想要拉拢眉姐姐的缘故,还是有意和皇后作对的缘故。
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告诉我她在景仁宫遇上了浣碧。
她说出此事倒是让我心里顷刻一热。陵容人虽势利,但对我当真是知无不言。
她哪里知道,浣碧是我特意安排去景仁宫偶遇她的。听闻她彻夜为皇后绣香囊,乖顺勤谨,我也害怕她与皇后沆瀣一气,接下来的计谋不能实施。
“是我让她去景仁宫的。”
我自信地说罢,陵容眼中划过一丝愕然,转而神情变得谨慎,低头对我道:“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那是皇后,咱们斗不过的。”
她劝我不要对付皇后?是怕我没这个本事,还是首鼠两端、不敢得罪皇后?
“妹妹,她害我也害眉姐姐,此事我自有理论,你就不要管了。”
我说罢撤了手,只觉得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既可和眉姐姐重修旧好,又可以一举扳倒皇后。
“莞姐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陵容心思细,似乎看出了我不想带着她,她慌忙抓着我的手,泪眼朦胧。但她那胆小的模样让我心安,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我只能继续安抚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陵容。我们姐妹三人一同入宫,自是应该互相照应。有些事我不说与你知,是为了你好。”
她没再说话,只是郑重地望着我,眼中的信任让我又觉得回到了入宫前的时日。
陵容总是这样仰望着我的,她眼中流露出的那种钦慕之意,根本掩藏不住。
入夜时分,浣碧才从景仁宫回来。
她看上去脸色有些不好,整个人都有些哆嗦。我轻轻唤了一句“浣碧”,她才回过神来对我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手上攥着的绢子几乎捏成了一团。
就这点儿气性和胆量,就算做了小主又如何?依我看,让她嫁给平头百姓,也未必斗得过家中熬成精的婆婆妯娌,更何况宫里这些人?
她若没有我护着,就算被华妃找个由头随手杀了,也不会惊起半点水花。
“皇后叫我制了珍珠丸子,给眉庄小主送去。”
我蹙眉思忖,虽不知这珍珠丸子有何不妥,但必然是不利于眉姐姐的。
这东西借了浣碧的手去做,无论她听不听皇后的吩咐,皇后都可撇得干干净净。这也是皇后试探她忠心的机会,眉姐姐真出了事儿尽可全部推到浣碧头上去。
“皇后叫你做,你便做吧。”
*
隔天我叫来了御膳房掌管糕点粉末的唐公公。
许是因为我得宠,小唐明明只是个底下办事的小太监,却一点儿都不怵,乖巧行礼,眼角带笑。
“给莞贵人请安,贵人万福金安。木薯粉瘀滞肠胃,有孕之人长期服食,会使急产出血。”
我一愣,打量着面前这个精明的小太监,心里竟然生出了些许寒意。
这么聪明机灵,竟不必我问,便知道怎么答?
小唐被我盯得有些害怕,尴尬地笑了笑,忙逢迎地答道:“萱常在已经问过了,奴才想着贵人与常在交好,所问大约是同一件事……”
陵容?
我瞧了一眼身旁的流朱,她拿了五两银子塞到小唐手中,唐公公似乎早有预料般掂了掂分量收进怀里,得意一笑。
“什么木薯粉,我从没听说过,公公无故说起,我倒是听不懂了。”
小唐比我想象中更加慧敏,尴尬地赔笑道:“小主听不懂,是奴才的过错。都是奴才多嘴,搅了小主的清净。”
我有些疑心陵容,又瞧小唐这么懂事,让流朱把之前从浣碧那儿摸来的纸包找来递给他。
“公公帮我瞧瞧,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唐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包,一边拆还一边用眼神打量我,仔细查验后又叠好还给流朱。
“小主,这是桃仁粉末,有孕之人久食会使气血不足,气虚乏力,也是伤胎的。”
桃仁粉末?
不是苦杏仁?
难道那日是陵容骗了我?不对,当日是温太医亲自查验的杏仁奶,不可能有错。
我浑身发凉,只觉得脑子一片混乱,手也不由地攥紧,只是冷冷地对着小唐说了一句“退下吧”。
小唐什么时候从眼前消失的我也没注意,只是脑子里千头万绪的,仿若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浣碧在我饮食中下的一直是桃仁粉末,那皇后便不知我有孕是假。若不是皇后陷害我假孕,那就是......
我想起了药方的来历,想到了当日盛气凌人告发章太医的华妃,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我忍不住胸口涌起的一阵恶心,突然对着榻下作呕。
“小主,小主是恶心吗?”
流朱担心地扶住我,一边为我抚背一边急切询问。
“人更叫我恶心。”
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切。
是陵容。
是她给了我假孕的方子陷我于恩宠无极令六宫嫉恨!是她在我饮食中下了苦杏仁粉末只为骗取我的信任!是她联手华妃让我成了她们中伤皇后的利器!
即便皇后居心不良,实在可恶,可陵容两面三刀,又如何不叫我害怕!
我忍住心头如潮水般泛起的恐惧和胆寒,深深吸了一口气,抓住流朱的手腕,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是伤心吗?
我看向流朱那不知所措的小鹿般单纯的眼睛,只觉得心犹如被撕开一般。
陵容背叛了我们。
不管她有什么难处,做下了就是做下了。被迫的也好,主动为之也罢,即便不是为了害我,可她如此隐瞒利用,何曾拿我当作她的姐妹呢?
呵呵,姐妹?
我们二人可还当得起姐妹二字?
原来,在这后宫之中,懂得“趋炎附势”、“见风使舵”才能如鱼得水。她这样毫无风骨、谄媚迎上的人,怎么可能和我与眉姐姐是一路人呢?
是我看错她了。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错了。
*
浣碧晚上来正殿给我请安,她虽成了小主,但恪守规矩,对我十分恭敬。
我叹息着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若陵容与我们分道扬镳,以后我身边可用之人,便只剩下浣碧了。
倒不是我看不起浣碧,单论心思演技,她与陵容确实相差甚远,只怕是个拖后腿的。
“珍珠丸子,找个陵容在的时候给眉姐姐送去。”
浣碧一愣,茫然地看着我,人比刚刚还要紧张,我看着她那样子有些犹疑,“怎么?”
“这事儿和陵容小主又有什么关系?”
浣碧问我的时候不敢抬眼瞧我,言语间像是有几分维护陵容之意,让我觉得奇怪。
我拿出那枚药粉包,摊在手心给她瞧了一眼,“皇后让你在我饮食中下这药并非苦杏仁粉末,而是桃仁粉末。你觉得是谁把这杀人的罪名扣到你头上的?”
浣碧支支吾吾的欲言又止,尴尬地看着我问道:“是陵容小主?”
我审视着表情后怕又庆幸的浣碧,只见她“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那眉庄小主那边,我该如何说呢?”
皇后谋害我与眉姐姐板上钉钉,先对付皇后才是目前最重之事。如今就明晃晃地与陵容反目,难免让眉姐姐觉着我别有心思,“就说是我与她联手引皇后入局,陵容胆子小别吓着她,就别告诉陵容了。”
浣碧点了点头,低下头暗暗一笑。
我不知她笑什么,只觉得刺心郁闷。她是笑我对眉庄有所保留,还是笑我不自量力对付皇后?
不过,她笑什么都无所谓。官女子,说到底不过是能够伺候皇上过夜的宫女而已。
见浣碧走了,我才扶额叹了一口气。
同是没情分的“姐妹”,陵容到底比浣碧更有用些。
至少假孕时的荣宠赏赐、小产后的同情慰问,是实打实的,陵容也是吃定了我即便发现真相也不敢揭露,才如此算计。
浣碧脑子没有几两,害我的时候却毫不手软。陵容筹谋虽深,做人却不够狠,到底给我留了活路。
我何不将计就计,坐实了皇后谋害我小产一事,也送她一个人情?陵容既然拿我当刀对付皇后,将来未必不是一个可以争取的利刃。
皇后若当真被我们一举拿下,将来我与华妃之间,孰强孰弱,难道还瞧不出来吗?
*
眉姐姐生产当日。
江太医说姐姐急产出血乃是服用了木薯粉所致。浣碧即刻出来告发了皇后让她为眉庄制珍珠丸子,以及在我饮食中下了桃仁粉末之事。
我暗暗看向陵容,果然,她知道我发现了当日之事的蹊跷,眼神有些躲闪,不敢与我眼神相接。
皇上似乎早就恼了皇后的所作所为,或许是在为我那个“白白没了”的孩子伤心,对皇后并不客气,甚至没有留什么颜面。
不一会儿,皇后宫中的绘春突然跳出来,认下了木薯粉制珍珠丸子、桃仁粉掺入杏仁奶中两项谋害龙胎、戕害嫔妃的大罪。
我以为此事将不了了之,没想到第二天夏冬春扣了江福海来,告他受皇后指使赏花日谋害眉姐姐一事。
我忽然想起早前诅咒福袋之事,心里竟然有些暗爽,论起仇怨,曾被皇后利用暗害富察氏的夏冬春怎么可能不在这关键时刻来踩两脚?皇后也算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墙倒众人推了。
我见皇上已然动了治罪中宫之心,想着这一局该稳了,没想到夏冬春前脚刚走,李贵人后脚就来状告皇后利用她谋害陵容,在她饮食中放了下红之药。
原来.......这才是陵容那样憎恶皇后的原因。她承宠日久一直没有身孕,焉知不是当日被皇后害得伤了身子?
或许,陵容投靠华妃只是为了借势向皇后复仇?她是怕我不愿为她对付皇后,才那样步步小心算计?
我见着皇上要回养心殿亲审皇后,心里五味杂陈。
陵容投靠华妃,是不是并非本心,是不是我错怪她了?
*
皇后被皇上下令永世禁足,我也在眉姐姐生产第二日诊出了喜脉。
原来那日的眩目恶心,是真的身子不适。我再次从妆奁屉子里拿出了陵容给的那张方子,印象中好像和当初她给的那个不是同一张,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给替换了。
我让太医院的太医再次查验了方子,我手中的这个的确是有助怀孕的,与我平日里喝的坐胎药也吻合。
假孕局做完,不仅换了我的方子,连我的药也换了,一切神不知鬼不觉,就算我想告发陵容竟也拿不出证据来。
能做到这些的,除了浣碧也没旁人了,难怪当日浣碧言语中有些维护陵容,只怕是收了人好处亏着心呢......
自我有孕封了莞嫔,陵容不知是避嫌还是愧疚,再没来过碎玉轩。
这一日,西北战事告捷,华妃即将封为贵妃,请安时连陵容都学着最会恭维拍马的曹贵人一样谄媚华妃,看得我心中的不屑不禁流露而出。
请安散去,陵容突然走到我身旁,“妹妹想去姐姐宫中讨口茶喝,姐姐不会将妹妹拒之门外吧?”
我蹙眉打量着她,总觉得皇后下台后,陵容变了。
她好似张扬自信了一些,不再那样唯唯诺诺了,话语中也多了几分凉薄和挑衅。
明明她不过是个常在,而我已经是一宫主位,我却有一种被她压住气势的错觉。
“就喜欢妹妹这种不请自来的了。”
我傲然登上轿辇,在嫔位仪仗之下浩荡离开,远远瞥见陵容只能亦步亦趋跟在一众奴才之后,心里隐隐痛快却又暗暗作痛。
碎玉轩。
她一进来就自顾自地坐到了榻上,比从前要从容大方许多,看着都不像个常在了。
“莞嫔娘娘宫中的茶果真是好。”
我听到陵容这么说,不仅耳朵不习惯,心里更不习惯。
娘娘?她已经主动划清了界线,彻底要和我生分了?可是,为什么?
我忍着心头的不适,微笑着对她说道:“萱常在与本宫生疏了,还是唤我姐姐吧?”
槿汐已知昔日种种,生怕陵容对我不轨,有些担心要陪着我,我却还是打发了所有奴才离开,寝殿之中只留下我和陵容二人。
“妹妹,近日怎么不戴那支烧蓝蝴蝶的耳挖簪了?”
我郑重地看着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解释,只要她肯认错,像浣碧那样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我仍旧会好好待她的。
她一愣,低头一笑,“烧蓝贵重,嫔妾只是一介常在,如何比得娘娘满头点翠。”
她还是不肯。
还是称我娘娘,还是不愿低头,把我们之间的界线划得更加分明了。
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化作泪水盈在眼眶,忍着不愿在她面前落下。
我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娘娘,前次之事,是嫔妾对不住你。”
她认错了!
我心中一喜,我几乎忍不住想要起身抱一抱她,却听到她继续说道:“只是嫔妾身无恩宠,位份低微,想要凭借一己之力扳倒皇后那般毒如蛇蝎之人,确实别无他法。”
我有些愣怔,此刻,我听明白了。
认错是认错,分别是分别。
她不愿再与我为伍了,可她眼神中那种痛苦的决然明明与我一模一样,为什么?
她看上去不似往日卑微,甚至有些高傲,她看着我的样子,像是在俯视我,让我极其不适。
“妹妹是极聪明的人,当然知道怎么明哲保身,全身而退。”
我忍不住攥住拳头,实在害怕自己在她面前变得狼狈,忍着不舍继续道:“只是,姐姐也要叮嘱妹妹一句。得人庇佑是好,但也要看是什么人,是不是?否则殚精竭虑、受尽折辱,倒是有苦说不出了。”
我从未在谁面前放低姿态到如此地步,连眉姐姐也没有。
我不想她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眼里写满了苦衷,可她的言语却无比决绝。
陵容含着泪,像是极其克制的模样,最终还是笑着说道:“莞嫔娘娘有大志向,能与华贵妃娘娘一争高下。嫔妾只求平安度日,衣食无缺罢了。”
我听到这个结果,难受得泄气,终究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我哪里给不了她平安度日,又怎么无法保障她衣食无缺?华贵妃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四郎宠年氏,只是看重年羹尧而已,与我才是真正的夫妻情分啊......她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妹妹就是真要与我生疏了?”
我不死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我怕她来日后悔。在这宫中皇上的心意大于天,年羹尧功高盖主,绝非长久之相,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来日被华贵妃拖死之时,只怕会因此刻的决定而愧悔无极。
“是。”
她这一字斩钉截铁,冷淡得令我心惊。
“那我们的姐妹情谊,如此便尽了?”
我有些恍惚,只能将她做出如此抉择的原因归于她目光短浅、拜高踩低,才能让自己的心里稍稍好受一些。
“宫中何尝不都是姐妹呢?娘娘在上,嫔妾自是要以礼侍奉,郑重相待的。”
罢了。
她既然如此绝情,就别怪我来日不念昔日姐妹情分了。
“是呀。宫中都是姐妹。妹妹与旁人又有何不同呢?”
番外 甄嬛篇 喜轿(五)
决裂的痛像是一颗早就埋在心里的种子。
太久了,久到差点忘记了还有这颗种子。
直到此刻回想起来,那颗种子才后知后觉地轰然炸开,痛彻心扉的感觉刺骨般叫人清醒。
错的一直是我。
“抱歉,抱歉......”
眼泪滴滴答答顺着下颚落在鲜红的喜袍上,清晨的风吹开轿帘露出外头晴朗的天空。
我趴在小小的窗户边向外看去,只见紫禁城变得小小的,小成一颗豌豆那么大。
心里的痛慢慢地缓过来,变成了一棵小小的嫩芽。
陵容。
原来是这样......早在那个时候,你就决定了要把我推出宫禁。
是我太傻,以为你嫉妒我得皇上宠爱,以为你攀附华贵妃是见利忘义。
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后来关于陵容的事情在印象中都开始变得模糊,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
我记得她出现在我生产胧月当日的床前,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底却是一种欣然。
当时我以为她是失了我这个劲敌,终于能往上爬的庆幸。如今想来,或许是对我能够远离宫斗旋涡的羡慕,是为我能够离开皇上而高兴......
我记得她出现在清凉台发现我和允礼私情时的愕然与愤怒,对着允礼冷言冷语。
当时我以为她是嫉妒我能得到真心爱护之人,急于拆散我们。如今想来,她明明可以直接让皇上回来抓我们个现行,顷刻灭了甄氏满门,却什么都没有做......
我记得她在甘露寺劝说我等待允礼不要回宫时的愠怒与克制,恨不能打下我的孩儿。
当时我以为她是恐惧我回宫与她争宠,挡了她与子女登云直上的路。如今想来,她是真的得到消息知道允礼没死,不想我后悔莫及。
只可惜,讨厌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当年若非温实初告知我,陵容没有告发淳儿与费太医,还与他合力送淳儿出宫,我绝不敢利用她这点心软强行回宫。
她都能同情淳儿,为什么不能同情我呢?
她能放淳儿一条生路,为什么不能给我和孩子一条生路呢?
陵容这个人,狠极、韧极,唯独有颗真的跳动的心。她没有杀我,多少次了,刀子就在她手里,她还是没有杀我。
我以为她被我吃得死死的。我稍稍一使手腕,她就焦头烂额、禁足被困。
从头到尾,失了心的原来是我。
是我不再信她,是我对她厌恶至极。当我一袭粗布僧衣看到装扮华贵的宣妃时,我的自尊、我的骄傲、我的一切都被碾碎了,所以急于在她身上扳回一局。
是为了玉娆的婚事回宫吗?是为了允礼的孩子回宫吗?
大概是,我见不得自己衣衫褴褛,只能卑微地被她俯视的感觉。
难道我这一生,连陵容都比不过吗?就这一点虚荣作祟,毁掉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记忆缓缓开始变得清晰,我想起了她来永寿宫劝说我去赴招待摩格那场鸿门宴的日子。
*
永寿宫里静悄悄的。
自我成了甄贵人,这华丽的宫殿就成了一座冷宫。还好不是冬日里,否则生生饿死冻死也未可知。
宫里的奴才惯会拜高踩低,尤其是我这种惹怒皇上永失恩宠的,就连吃饭喝茶都得看人脸色。
此刻我还是贵人。记忆中,直到我离宫之前,陵容都还只是常在。
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永寿宫里的合欢花一棵一棵被皇上下令砍去,花房的奴才做事温吞,砍了许久还没有砍完。一天一天,宛若折磨,像是在把我对允礼的爱也一点一点拉扯出来。
我坐在榻上抄写诗词,现在除了这个,我也干不了别的了。
花盆底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小允子没有通报,看来是被免了,对方是个高位,他不敢得罪。
我这地界,连浣碧都不踏足了,还能有谁呢?
我转过身去蹲下,还没抬头就发现和心中猜测分毫不差:是陵容。
她大概是来看我笑话的,我如今落魄至此,她大约心中十分痛快吧?
“宣妃娘娘吉祥。娘娘怎么有兴致来嫔妾这儿?”
她穿着光泽艳丽,绣着大雁齐飞的深紫色宫装,与我这一袭素衣对比鲜明。
她满头宝石珠翠,我却只有两支银簪玉钗点缀,几乎落到了刚进宫时的模样。
我以为她要向皇贵妃似的开口傲慢奚落,没想到她刚一开口,气息就哽咽了。
她克制地顿了一下,问道:“姐姐,你仍觉得是我害你至此吗?”
我沉默了。
我不想看见她这样高高在上地可怜我、质问我,只是坐回到榻前,继续抄我的诗词。
是谁害我都不重要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她不过是想说是我自己将自己陷于囹圄。
诛心而已。好没意思。
陵容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坐在对面的榻上,淡淡叹息一声,“果郡王死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心里被掏走了一块,心上有个大洞,鲜血淋漓、一片模糊。
我喘不上气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手中的笔也抓不住了。
“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
如果当时不是我执意要回宫,允礼不会死的。接我回宫行册封礼的前夜,我们再次回到定情的河边。
为了回宫,我骗他腹中的孩子是皇上的,我告诉他我是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他说他不介意孩子是皇上的,只要我肯,他带着我远走高飞,能逃多远是多远,短暂的相守也好过永世的别离。
可我却对他说,这世间容不下一个嬛儿,也容不下一个允礼,是我负了他。
我哭得不能自已,陵容却继续说道:“是,也是准噶尔可汗摩格害死了他,还是皇上害死了他。”
我看着她微微蹙眉,痛苦地闭上眼睛。
陵容真正的目的在此,她又要拿我当刀子了,要我杀摩格,要我杀皇上?
“允礼曾与我说过,他是中了摩格的埋伏,被困准噶尔才迟迟未归。若非摩格,我们本可以......”
入宫前夜我就知道了允礼被害的真相,我一直骗自己骗陵容,说我是为了允礼报仇才执意回宫,如今想来竟如戏子般可笑。
“你曾说过,你回宫是为了给他报仇,这个仇你还报吗?”
陵容的质问让我心惊,像是逼迫我不得不解开自己的伪装,审视自己那满目疮痍的心。
这一次,允礼真的死了。
若我还记得初心,利用皇上的恩宠权势保护允礼,或是早对摩格下手,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陵容谈及要我赴宴,代替华妃给摩格一个下马威。我隐隐察觉到其中的隐雷。
这宫中无人知晓,摩格曾见过我与允礼。替陵容做此事,无异于把我自己的性命交出去。
我还有胧月与灵犀,怎么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呢?
我先敷衍着让陵容相信我会为她做事,心里却暗暗开始筹谋,如何将皇贵妃推下水,利用摩格替自己扳回一程。
陵容竟然有些傻气,一点儿没怀疑我的虚与委蛇,默默地起身,她背过身去,我发现她发髻后面还簪着一朵旧绢花。
那仿佛是我从前可怜她进宫时无依无靠时送给她的,她怎么还戴着......
“宣妃娘娘。”
我突然叫住她,欲言又止,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开口。
许是因为陵容这个念旧的性子,再小的首饰都舍不得扔,她这一戴再戴的节俭样子让我想起了从前在甄府那个用旧麻绳绑辫子的陵容。
“姐姐还是叫我妹妹吧。”
她回过头,对我笑的样子一如往昔。
一瞬间,我再没有她是宣妃的感觉了。
她只是陵容。
她仍旧是陵容。
这么多年,未改分毫。
是我变了,是我在皇上的宠爱里迷失了自己,是我在与华妃相对的胜负欲里失去了自己,是我在卑微与低落里忘记了自己,是我杀了刚入宫的甄嬛。
那些不甘屈于她之下的悲愤恍若一场暴雨,落在心里,化作湿漉漉的潮气。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对付皇后,护着年氏,甚至把全族都被皇上屠戮的年氏保了下来。
我再次忆起了她的话,“是皇上害死了他。”
我盯着陵容,终于明白了她这些年踽踽独行所筹谋的是什么,她对我的怒似乎也全都解释得通了。
原来如此。
自始至终,她进宫就是为了杀皇上。
*
喜轿摇摇晃晃一路颠簸,离开了京城。
我的眼泪也哭干了,这世间的阴差阳错太过令人感慨。陵容不告诉我她要做的事是对的,说了我也不会信,也许还早把她害死了。
偏偏是她这样的人,什么都谨慎地闷在心里,把所有的目的和愿景都化作行动,方能在后宫之中生存下去。
可那里太黑了,太丑恶了。陵容这样闻得到腐肉臭味,看得见恶疮流脓的人身处其中,过得该是什么日子啊......
我惊叹她的清醒,却又悲叹她的清醒。
太痛苦了。太煎熬了。
隐秘而坚韧,她才是真正的刺客啊。
*
一出雁鸣关。
安营扎寨休憩。
我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外头只有两个只会说准噶尔语的侍女。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悲凉漫上心头。
此处干燥风大,一路过来,我手上脸上的皮肤都皴得裂开了。
摩格耀武扬威地把我抬到这儿,却对我不闻不问,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害怕。
袖子里藏的匕首是藏在轿子隔板里的,皇上下此决定时,便做好了让我自我了断的准备。
我从无第二条路。
外头风声极大,我一个人悠悠站到帐前,透过缝隙打量着看向外头。
一个人影闪过,虽穿着准噶尔的服饰,脸上也贴着胡子,可那身形未免与允礼太过相似了。
我忍不住躲在帐子后面,轻轻捻开一条大缝,想要看个清楚。
风沙一起,恍然迷了眼睛,我想赶紧把眼睛里的沙子擦出来,却更加睁不开了。眼泪将眼睛糊住,将沙子冲出来,才略略好受了一些。
不见了。
我心中惴惴不安,心底漫起无限怀疑,刚刚是我眼花了,还是真的看见了允礼?
两个侍女狐疑地转过身看向我,眼神似乎在问我有什么吩咐。
只是我们彼此语言不通,我的吩咐她们也未必听得懂。
正在我无奈一笑时,她们二人突然像是没了魂儿一般,腿软地倒下来,卧在地上。
面前是装扮成准噶尔人的允礼!真的是他!他没死!
“嬛儿,快进去!”
他将我推入帘帐,我压抑不住心头涌起的欢欣用力抱住他,“允礼......”
泪水汩汩而下,一会儿就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衫。
“你怎么在这儿?京城皆说你被摩格所杀。”
允礼低头蹙眉,胸口仿佛有一腔悲愤,“刺杀我的不是什么准噶尔人,而是皇兄手下的血滴子。其中有几人,上次我到访滇藏一带时就跟着了。幸好嬛儿你及时折返回京,否则那时就被皇兄发现了。血滴子怕无法复命,佯称我死了,实则我被牧民所救捡回一条命。”
我一点儿不意外皇上做出此等心狠手辣之事。
屠杀手足?呵,他囚禁陷害的手足还少吗?
“我们跑吧!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
允礼突然的提议让我一愣,仿佛我一直渴望的自由,渴望的双宿双飞唾手可得。
我不禁退了一步,颤抖着摇了摇头。
“允礼,我是和亲王妃。这次和回宫不一样,我身上背负着边境安宁,背负着家国声誉,背负着甄氏满门。”
允礼难以置信地松开我的手,眼神中是难忍的屈辱,“难道你真要嫁给那个莽夫!”
“不,不是。如果此刻我逃了,摩格再次压境怎么办?”
允礼抓着我的手,对我说道:“嬛儿!这天下之事,本就与你无关。你只是一个女子,如何担得起这山河重任呢!”
我看着他,第一次有些不认识他。
怎么无关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纵使我并非男子,可这天下里原就有一半是女子。
“皇兄要对你我赶尽杀绝,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逃出去,我们就自由了。”
我突然恐惧地将手从他的手心抽出,父亲从小教我读的那些道理历历在目。
难道在他眼中,我甄嬛是一个只知吟风弄月的女子吗?我亦读经纶典籍,亦晓史书国策。
“不,我要杀了摩格。”
不是为了允礼,也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甄嬛。
他不敢想,我敢。
《孟子》云: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
允礼悲哀地看着我,眼眶中盈满泪水,他无奈地叹息道:“嬛儿。我陪你。风花雪月我陪你。杀神杀佛我也陪你。”
我望着他,忽然觉得清风明月,自在随心。
曾经自在逍遥的十七爷是我的渴望,他给了困在深宫里的我一点点风一样的轻松和懈怠。此刻,我才明白我爱的是什么,我爱的是他那从来不负重的,飘飘然的样子。
他就像江上一叶扁舟,随水流而动,缓行也罢,疾驰也罢,静止也罢,倾覆也罢,他就是这样自在的,也毫不在意。
而我,就是他的水流。
我再一次抱住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用力地抱住他。
“嬛儿,入夜时分,我再寻你。杀了摩格,我们一起走。”
我郑重点了点头,揪着他衣服的手也不禁加重了力道。
*
雁鸣关的夜比紫禁城晚许多。
漆黑的天空仿佛离人很近,那轮圆月也近,漫天繁星也近。我坐在帐中,手持着那柄匕首,等着允礼来。
我是准噶尔王妃,若我求见摩格,轻易便能接近他。
外头的水鸟发出孤单的鸣叫,听着凄惨瘆人,天已经黑了许久,允礼怎么还没有来寻我?
盘算思量片刻,我怕他又冲动地做了傻事,为了护着我一个人去刺杀摩格。
我掀开帘帐,外头两个侍女因为午后“昏睡”被罚了,见到我有些胆怯,只是默默低着头,我什么都没有说,攥紧袍子里掩藏的匕首,自顾自地朝着摩格的大帐而去。
她们二人怯懦地跟上来,我转身怒斥道:“退下!”
虽然语言不通,但她们完全听懂了我的威严,乖乖地停在原地,一步也不敢上前。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狂跳却仍旧镇定地一步一步朝着大帐而去。
走到帐外,我一眼就从巡视的侍卫中发现了允礼,他看见我也有几分错愕,看来,他是真的打算瞒着我自己动手。
他总是这样自作主张的,若无周详计划,又无见机行事之能,不如我们好商好量配合而为。他哪里知道,他一人独逞英雄,这未必是在帮我们......
我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款步进去,看到了正在案桌前吃羊腿的摩格。
“马奶酒,喝不喝?”
他豪爽地举起一旁装酒的皮袋子,看上去不拘小节,像个山匪。
我默默摇了摇头,缓步走到他的身旁,学着一旁侍女的样子蹲坐下来。
见他有些看不起我这文绉绉的样子,我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皮袋子,像在九州清晏的宴席上似的,为他斟酒。
只是他喝酒用海碗,真是海量。
灌醉他就好,灌醉了好下手,我心想着,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王妃果然体贴,难怪大清皇帝如此舍不得你。本汗说过,聪明的女人,同时具有美貌,本汗也喜欢!”
说罢他放声大笑,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机的接近。
我赶紧扯出一个微笑,继续为他斟酒。突然他一手揽过我的脖颈,吓得我惊呼出声。
一旁的侍女极其懂眼色的匆匆退了出去,摩格则是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你们大清皇帝不懂,人马算什么,财帛算什么,唯有美女才可解千愁!”
皇上不是不懂,呵,他是都要,以至于不缺我一个了。
我见他靠近,忍着胸中的悲愤与屈辱,作势配合,他果然毫无防备,对着我猛压下来。
就是这时候!
我抽出匕首往他胸口一刺,允礼也在这时候突然单枪匹马闯进来。
太轻了!
第一次用匕首扎人,仿佛只是划破了皮肉,根本没有伤到内里分毫,我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摩格暴怒而起,拿起身旁的弯刀就要砍我,允礼一个健步上前用刀挡下,我才得以从空隙中逃脱。
“嬛儿,不要管我,快跑!出了帐子往北二十步就有一匹快马,你骑上它快逃命吧!”
允礼一步踏上桌案一跃而下,冲摩格杀去,我站在帘帐旁,忍着泪摇了摇头,“不!要走一起走!”
他们二人扭打成一团,外头的侍卫也匆忙地赶来,我看到那个懂汉话的随从,对他说道:“可汗与勇士比武,胜者赏良驹一匹,里头正打着呢。其余人想与可汗比武,要等前边人输了方可进去。”
侍卫们听罢并没有起疑,反而高兴地起哄,在外头击刀相贺。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回到帐内,只见摩格压制着允礼,在他胸口杀了好几刀。
“嬛儿!”
允礼钳制住了摩格,两个人弯刀缠斗在一起,一时之间都无法动弹,我赶紧拾起地上那把匕首,再一次冲着摩格刺去。
这一次,我用尽全身力气,感觉到那匕首一点点扎入他结实的后背,血没有流出来,那感觉就像是将一把极薄的砍刀刺入厚实的瓜里。
摩格显然虚了,手上制约允礼的力气也轻了,允礼猛地将他一推,摩格扎着那柄匕首直直仰躺在地,瞳孔睁大,口中吐出血来。
他死了,就算现在没死,马上也会死的。
我慌乱地抓住允礼的手,才发现他身上新伤旧伤都在流血。
“嬛儿,快走。”
“不,你带我走。你带我走。”
我哭着哀求他,拉着他的臂膀不愿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
允礼喷出一口鲜血来,用带血的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好,都听你的。”
他突然站起来,撕下一卷衣衫将弯刀绑在手上,“一会儿出去,你快去牵马,我断后,立刻就到。”
我抹去眼泪,信任地对他点了点头,佯装无事的对外头的人说道:“勇士战胜摩格,命本王妃牵马来!”
侍卫们都惊呆了,一边欢呼一边高喊着我听不懂的准噶尔语,大抵是在为勇敢者唱赞歌。
我快步牵马而来,允礼则是举着刀耀武扬威地走出来,骑到马上。
众人见到他身上的伤不禁狐疑,允礼一把将我拉上马背,一刀划过,砍伤一片。
“驾!”
侍卫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摩格遇刺,叫喊着追过来。
天色漆黑,远处的雁鸣关只有零星灯火,就像黑暗中的一个方向。
“回家!嬛儿,我们回家!”
我抓着他满是鲜血的手,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允礼,我是你的妻子。今生今世,永远都是你唯一的妻子。”
“咻咻咻——”
耳边划过箭飞来的声音,后面的马蹄声也越来越响,追杀的人太多了。
“唔——”
允礼挂在我的身上,箭刺穿他的身体抵在我的背上,我拉着他的臂膀,继续向前飞驰。
雁鸣关就要到了,就要到了,允礼你等一等,就要到家了。
突然,我抓不住允礼的手了,他整个人侧着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
“不!”
马儿还在继续向前,我扯着缰绳猛喊着“吁——”,它才缓缓停下。
我一跃从马上跳下来,哭喊着“允礼”,一路奔回。月色下,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
“允礼!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们回家。”
那么近,还有不到五里路,就要到了。
我哭着抱住他的尸体,才发现他身中十几支箭,早就不行了,若不是为了护着我,他未必能支撑到现在。
身后追杀的准噶尔人嚣张而来,“咻咻咻”的箭声仍旧未停,我抱着允礼,我跑不动了。
“你一个人在关外,太寂寞了。嬛儿陪你。这一次,我陪你。”
一支箭扎进身体,我竟然感觉不到疼,只是望着已经闭上眼睛的允礼,心中汹涌。
又一支箭,我保护似的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允礼,拉起他的手捧住我的脸,一口血吐在他身上。
“你带我走。”
我微笑着闭上眼睛。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番外 黄规全篇 别找我麻烦
“黄公公,华妃娘娘喊您往翊坤宫去一趟。”
黄规全双眸下视,瞧了一眼跪在脚前的小路子,一口茶叶沫子“呸”在他头上。
午后这不是刚去翊坤宫回过话吗?怎么又要去啊?
黄规全心想,他也不是翊坤宫的奴才啊,内务府事忙,又近最后一轮殿选,他看着挺体面一总管,如今连坐下喝口茶的工夫都没了。
他脚尖微抬,一脚蹬在小路子脸上,反复揉搓。
“没瞧见本公公正喝茶呢嘛,没眼力见儿,去,把外头院子扫了。”
黄规全悠悠然放下茶杯,怡然自得地晃了晃身子,见脚下的小路子还没起身,他挑眉问道:“怎么个意思呢?”
“求公公饶恕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黄规全右手翘起兰花指,食指点在小路子脑门上,“蠢货,本公公这是教你!这点儿眼色不会看,来日到了贵人跟前,得罪了人自己个儿都不知道!”
起身往翊坤宫去,黄规全双手架着拂尘走在最前头。
“黄公公好。黄公公好......”
宫道上的太监无一敢不给他面子,此起彼伏地给他打招呼,弓腰对他行礼。黄规全嘴角一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是自顾自的迈着小步子匆匆朝前走。
在这宫里,旁人敬他不过是敬“内务府总管”这个官位,与他黄规全无关。
人人都说他见风使舵,可不就得这么着吗?
这紫禁城的风,是皇上。皇上要往东,他这使舵的哪敢往西?若这船往东开得好,那还得是皇上的风刮得好,可不能是他这使舵的使得好。
*
翊坤宫。
门口多了一个眼生的小宫女,穿着一身灰蓝色宫装,上头的竹叶纹倒是淡雅。
黄规全一瞧便想起了这是内务府刚拨到景仁宫里的。
他深谙“好马配好鞍”的道理,奴才也要匹配主子的性子,送进景仁宫的都是这种沉静自持的款儿。这丫头突然出现在翊坤宫,那便是“萝卜扎错了坑”,不会长。
“奴才黄规全,给华妃娘娘请安!”
黄规全笑盈盈地摆起自己的招牌喜庆假笑,跪到华妃跟前。
华妃盘着腿坐在榻上,眼神里火看着马上就要烧出来了。黄规全知道今儿的差事不好办,垂眸低下头,嘴上的笑容却不敢松下来。
“库银空虚,本宫又得顾得皇上体面,这殿选......”
黄规全心想,完了,又得加钱。
要不皇上怎么让华妃主持选秀一事呢?不就是明明白白点了他来当这个恶人,在后宫搜刮敛财,好给皇上装点面子吗?
这个中滋味,真是......嗐。
“体元殿虽不华丽,但是气派。奴才定盯着下头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打扫,保证既干净又亮堂。”
黄规全回完话,见华妃还是默不作声,冷汗不由从额头滑落。
“选秀当日备的茶有庐山云雾、武夷山小种、青稞奶茶、茉莉花茶。准备的点心有绿豆糕、马奶糕、豆沙卷、玫瑰乳酥。”
华妃终于“诶”了一声,嘴角扬起一笑,“把豆沙卷换成牡丹卷吧,听说皇后宫中新做的牡丹卷滋味极好,也让各位闺秀尝尝鲜。”
啊?
牡丹卷......牡丹唯有皇后可用。这,这不是让他难做人吗?
黄规全看向颂芝,她也傲然得意,他虽不知内情,但也不敢违抗,只能笑着附和道:“奴才遵命。”
华妃一抬眼,黄规全只能继续赔笑着说道:“赐花用的是苏州织造新供的绢花,香囊备的是针工局做的缂丝蝶恋花......”
华妃突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黄规全也停住了不再言语,抬眸看着她试探地答道:“要不香囊改用满绣蝙蝠纹,更热闹喜庆些?”
她仍旧没说话,黄规全继续试探道:“或者蜀绣花卉纹,蜀锦局送来了好些个花卉图案的样子,说是让娘娘拣选着瞧瞧二月里要送的缎子绣什么花样。”
华妃冷笑一声,“蜀锦局倒是机灵。不过,留牌子的秀女才赐香囊,以后这可都是宫里的小主。东西差了,小心她们枕头风一吹,到皇上那儿告你一状!”
黄规全尴尬一笑,往前跪了跪,伏在地上给华妃嗑了一个响头,“谢娘娘疼奴才。广西总督进贡了一批苗绣珍品,绣的是锦鸡报春。这京中的闺秀怕是见都没见过,绝不丢了皇上和娘娘的面子。”
华妃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额前的珍珠微微摇动,笑道:“山鸡?不错。”
颂芝忙不迭地逢迎道:“咱们娘娘才是枝头凤凰呢。”
黄规全害怕地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没听到这僭越之词,恨不能装自己没来过。
*
景仁宫。
黄规全跪在殿中,举着托盘。托盘上是本次殿选备给闺秀的糕点,其中有一个是华妃钦点的牡丹卷。
他可不敢背着皇后把这事儿办了,还是得过了皇后这条明路才可。
“大胆!牡丹乃中宫可用。黄规全,这内务府的差事,你怕是不想干了!”
剪秋一瞧见牡丹卷立刻就发作起来,代替皇后训斥他。
“回禀娘娘,奴才想着各家闺秀也都是高门贵女,即便不采选入宫,大多将来也是官宦嫡妻、宗室命妇,给她们体面,也是成全娘娘和皇上的体面。”
皇后娴静一笑,“黄规全,辛苦你了,如此替本宫与皇上周全。”
黄规全咧开嘴,笑着奉承道:“谢娘娘抬举。奴才办的不过是微末小事。哪儿有娘娘操心六宫大事辛苦。能替娘娘和皇上周全,是奴才之幸。”
“本宫听闻不是所有的宫室都打扫出来了,还有哪些地方没收拾啊?”
黄规全心想,完了,又要加活儿。
“奴才打扫了延禧宫、储秀宫、咸福宫、启祥宫。”
剪秋又道:“碎玉轩不是还空着吗?芳贵人打入冷宫后,那地儿都没人气了。”
黄规全赶紧点头,“是。”
皇后温柔一笑,继续说道:“新入宫的妹妹们日日都要来景仁宫请安,为免她们辛苦不便,住得近些也好。”
黄规全立刻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就是:新人尽量都往东六宫塞。
“倒也不是本宫有意冷落西六宫,一则是怕华妃管着西六宫事多辛苦,二则敬嫔、丽嫔、华妃她们虽住得远,到底都是一宫主位有轿辇可乘。若是让新进宫的常在答应日日来往行走,天长日久难免多生怨怼。”
黄规全崇敬地附和道:“娘娘思虑周详,奴才明白。”
总之就是,西六宫的宫室白打扫了,他得赶紧拨人把东六宫这边空着的宫室也打扫出来,还有西北边荒废的碎玉轩。
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
皇上选了八位新人。库里拨了八人的份例下来。
黄规全是个最会做事的,得宠的沈贵人和富察贵人好好哄着,其余的人能扣炭火扣炭火,能扣饮食扣饮食。
就单三个常在身上,他一个月便能薅出二十两银子。入了冬月,敬嫔和沈贵人被华妃罚了俸,能薅出来的就更多了。
倒不是他这个当内务府总管的抠门,而是皇上太抠门,回回摆宴办事儿不拨钱粮,一股脑儿地推给华妃去办。
华妃娘家虽有贴补,那也不好总吃亏,这敛财的活计还是得细水长流地由他来干。
开了春,皇上新封了一个莞贵人,但正好又禁足了一个余答应,收支上倒也平衡。
夜晚,黄规全带着手下小太监到了翊坤宫。
“华妃娘娘万福金安。”
黄规全的规矩是最全的,双腿跪在地上,像拜菩萨似的对华妃叩拜。
华妃拿着玉轮正在按脸,神色淡淡的。不过黄规全知道,只要华妃没有“高兴”,那就全算“不高兴”,得好好伺候。
挂起喜洋洋的笑容,黄规全讨好地说道:“奴才今儿过来,是把翊坤宫的月钱送来。”
华妃瞧着那两大包银子,不怒自威,“看样子,这分量好似沉了点儿。”
“份例归份例,咱们内务府上下倚仗娘娘关照,自该多孝敬着点儿。”
华妃爱折腾也会折腾,一折腾少不得这宫里就得安排歌舞、准备餐食、调拨人手。别看这看似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实则名堂大着呢。
安排歌舞,总得选节目挑人吧,上头人看什么无所谓,下头人可卯着劲想挣个“御前”的脸面。有了这一层“包金”,乐师去官员家中过府演奏,那打赏都得加倍。舞女若是被在场的亲王看中那就飞上枝头,若没有以后嫁人也是一本谈资。
花钱买名,最寻常不过。还真以为舞跳得好、歌唱得好就能露脸呢?都是生意。
准备餐食就更是了,挑什么菜,选什么产地,用什么工艺,每个环节都有油水可捞。要不怎么说位高权重,银钱自来呢?皇上这个位置就更是了,什么都不用做,各地名厨、最新鲜的瓜果都上赶着送进宫来。
一旦成了“紫禁城严选”,哪怕只是一道酸黄瓜也能价值翻倍。翊坤宫的小厨房看似是服侍好皇上的胃,实则是借了皇上的恩宠,盘活了一整条线上的人口。
做内务府总管,黄规全于公于私都是向着华妃的,皇后那儿死水一潭,没有竞争是太平,但不争是绝对出不了好东西的。
这个道理皇上懂,他这个当内务府总管的更得懂。
“皇上近来又封了一位贵人,你们内务府上下打点怕是要忙了。”
黄规全一听华妃这话茬知道她有意抬举这位莞贵人,生了拉拢之意,但嘴上还是奉承道:“谢娘娘体恤,再忙也不过是个贵人的差事,不费工夫。”
这宫里的新人,也不是华妃个个都打压的。她也知道不给皇后留机会的道理。
家里官大的她不用,家底太硬的她也不喜。只要肯顺服,她都乐意用。毕竟华妃娘娘“容色冠绝六宫”的自信还是有的。
自沈贵人和富察贵人之后,莞贵人还是新人中头一个晋封的,容色家世又一般,华妃自然看得上她。
“那位莞贵人一直默默无闻,想必是吃了你们内务府不少委屈吧。”
黄规全尴尬地赔笑道:“嗐......”
“她眼看着得宠,你们就敷衍吧。有你们的好。皇上若是听了她的枕头风,本宫也帮不了你们。”
哟,黄规全脸色忽变,发现华妃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了,这可不是拉拢,这是忌惮?
一个贵人让华妃娘娘如此忌惮,黄规全更知道该怎么办事了:面子给足,捧杀最好。
“还请娘娘疼奴才。”
黄规全对着华妃再次叩拜,手搭在华妃脚边,恭敬卑微。
可倒霉死他了,以后除了景仁宫和翊坤宫要亲自跑,连碎玉轩都得上着心了。
要知道别的小主那儿若无皇上亲自吩咐,或是晋位大喜,他才不用亲自过问呢......
又多了一个主子,嗐!
“本宫能疼你们什么呀?你们守着个内务府的差事,小心挑人去伺候着吧?”
哦,听懂了,得插眼线进去。
黄规全跪在地上,脑袋伏地,抬都不敢抬,仔仔细细琢磨着华妃的话,心里不甚唏嘘。
这调拨人手的学问可不小,平时安排人那讲究个“匹配”,这会儿安排人可就讲究个“添堵”。这亲近生疏、相投怨怼之间的分寸拿捏,可不是谁都能游刃有余的。
黄规全对着华妃再拜,规矩周全。
*
碎玉轩。
黄规全一大早就带着一溜儿人赶到了莞贵人这儿。
一见到莞贵人便单膝跪地给她行礼,“奴才给小主请安”。
“启禀小主,这些个宫女,太监,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伺候小主的。”
黄规全翘着兰花指,满脸堆笑,他深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假笑也比不笑好,这就叫讨喜。
“黄公公挑的人自然是好的,要不然以后有什么事儿,我便只找黄公公一个了。”
哟,给下马威了。
黄规全笑容僵在脸上,心想:这个莞贵人,还真得好好捧着,若她掌权可不得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扯下来?这会儿就晓得追责了。
“是是。”
黄规全附和地弓腰点头,继续说道:“奴才昏聩,因前几日忙着内务府的琐事,把给小主宫里桌椅上漆那回事交给小路子去办,谁知道这狗奴才办事不上心,居然给忘了。”
黄规全一边委屈告罪,一边蹬了小路子一脚,劲儿使得不大,小路子却还是被踢得倒了一下。
“奴才今日特意带了他来,给小主请罪,还请小主发落。”
黄规全低头弓着腰,比一旁的小允子还卑微。
“黄公公的请罪我们可不敢受,没得背后又听了那些不该听的,叫人呛得慌。”
流朱言辞犀利,比皇后身边的剪秋还要不客气,黄规全心里都乐了,这叫怎么个事儿啊。
“流朱,越发没规矩了。”
莞贵人说罢,黄规全连忙继续赔罪道:“哎呀,瞧姑娘说的,这都是奴才教导下面人无方。对了,奴才还叫人抬了一张新桌子来,还请小主不嫌粗陋。”
黄规全带着人退下了。
回到内务府,小路子规规矩矩跪在黄规全身前,“谢公公抬举。”
黄规全一乐,拿起手边的茶杯,“痛不痛啊?”
“轻得很轻得很。奴才晓得,公公叫奴才演戏,便是看得起奴才,日后各宫里都知道奴才是黄公公您的人,怎么敢不敬着呢?”
黄规全抿了一口茶,翘着兰花指又点了点他的脑门,笑道:“你小子,上道儿啦。”
这宫里当奴才,别的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有用。
能扛事儿、能背锅、有眼力见儿,不把自己个儿当个人,比什么都有用。
番外 允礼篇 雄兔脚扑朔
“你是个男子,怎么可以喜欢和兔子玩呢!”
四岁的允礼看向腕上停着一只鹰隼的九哥,傻乎乎地答道:“这是一只雄兔。九哥腕上的却是一只雌鹰啊……”
允禟龇牙对着年幼的弟弟一笑,“那是因为雌鹰有了崽,比雄鹰更残暴。强不分公母。”
允礼抱起草地上的兔子,也乐呵呵一笑,“柔也不分雌雄。”
*
皇上怒目圆睁,少有地对允礼威严。
“十七阿哥!你的兔子不能留了!”
允礼抱着自己的兔子看向九哥,委屈得说不出话来,可皇阿玛这一次是真的不疼他了。
“九阿哥九岁那年,随朕围场打猎,亲自猎杀一只虎仔。你作为朕的儿子,应该以兄长为榜样!”
兔子惊恐地缩在他的怀里,皇阿玛身边的李公公一脸为难地走到他跟前。
第一次,他觉得慈祥的李公公面目狰狞,既高大又恐怖。
“不,它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九哥可以饲鹰,儿臣不能养兔!”
皇上恨这个平日里最宠爱的小儿子一点儿不开窍,指着允礼气得说不出话来。
“皇阿玛。十七弟,不过是养只兔子来玩,不算什么。兔子养久了有感情,自然舍不得。十七弟还小,长大了自然习武骑射不会差的。”
允礼看向后背宽阔的四哥躬身挡在他的身前,忽然感动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他知道,他是皇子,决不能落泪,生生咬着唇把眼泪咽了回去。
允礼赶紧学着四哥的样子躬身对皇上说道:“儿臣会苦练骑射,绝不会让皇阿玛失望。请皇阿玛不要带走儿臣的兔子。”
四阿哥看到小小的允礼急得眼睛通红,泪水盈满眼眶,继续替他求情道:“心爱之物生生失去,十七弟会伤心的,儿臣不愿见幼弟为此悲恸。”
皇上震动地看向面前恭顺的两个儿子,又冷漠地看向一旁说允礼养兔不妥的九阿哥,突然释然一笑,“兄弟友悌。四阿哥很为幼弟着想啊。罢了,十七阿哥喜欢,便养着吧。”
见皇阿玛走了,允礼高兴地差点儿跳起来,用手抚了抚兔子的后背,感恩地看向为他说话的四哥。
“多谢四哥!”
*
作为皇上最宠爱的舒妃的儿子长大,允礼知道不争就是保全自己和额娘最好的法子。
他喜欢书画诗词、喜欢歌唱、喜欢吹笛、喜欢跳舞。
不过额娘说过,男子不能歌唱、也不能舞蹈,那都是女子才能做的事,所以他只得欣赏罢了。
总之,允礼时常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是孤独的。
他就像这世上唯一一只雄兔子,看着身边豺狼虎豹厮杀,看着雄鹰展翅、烈马奔腾。他害怕极了,越长大越怕旁人发现他是一只兔子,所以他也长出牙,他也磨爪子,痛苦地去学习和“擅长”那些根本不喜欢的东西。
逐渐的,他再也没有那种自己是兔子的感觉了,他也獠牙锋利,他也爪子尖锐。
不过四哥懂他,常对他说“十七弟,你这样就很好”。
他私心里很希望四哥能成为皇帝,因为四哥一定不会拿兄长的身份压他,也不会强迫他做不喜欢的事。四哥得了好的字帖和美人图总会拉着他一起看,下棋赏花也会叫上他。
后来,四哥真的成了皇帝,还封他为果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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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宜生辰,是额娘入宫的日子。
允礼从小便见额娘会在这一日独自落泪,久久惆怅不能释怀。他明白,纵使额娘盛时宠冠六宫,在这深宫之中从没有过真正的“开心颜”。
欢乐与团聚都是九州清晏里皇兄和他的娇妻美妾的。
允礼任性地不想在那热闹场合里久待,寂寞往往在这种觥筹交错的喧嚣里更刺痛人。
他站在山坡上,远望着盛开着荷花的池塘,一边饮酒一边感慨。
突然,她走进了他的视线。
他记得。
“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除夕雪夜倚梅园中,他在梅花枝头摘下了她的小像,可惜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封号和位份是皇兄所赐,为她烙上“皇家”的标记。而她的闺名,他永远无缘知晓。
她和皇兄身边那些谄媚讨好的木头美人不同,她径直往池塘边走去,坐在石墩上,许是看红鱼吧。池子里养了好些锦鲤,金色的、红色的、黑花的,很好看。
没想到她缓缓蹲下身子,脱了鞋袜。
这样大胆的女子,他是第一次见。允礼想要背过身去,却在想要转身的一瞬听到了银铃似的笑声。
那是发自内心的自在和快乐,是他以为深宫女人永远不会拥有的“开心颜”。
允礼犹豫了,定住了,看着她扑棱着脚丫子,水声灵动,他也忍不住笑起来,刚刚心中的烦闷和孤寂登时一扫而空。
随着她的团扇将水花扬起,一瞬间,中午的阳光下允礼看见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
那光影扑朔梦幻,美得让他移不开眼。
这样离经叛道的女子,让他略略找到了一丝知己的感觉,她也不是随处可见的那种“贤良淑德”的女子。
“啊!”
允礼听见她一声惊呼,蹙眉一愣,麻利跳下坡,一把拉住她的手,和她的侍女一起将差点儿落水的她拖拽上来。
见到她惊慌失措地遮着脚躲在侍女身后,允礼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为了救人,他把所有的礼仪规矩全忘到了脑后。
可......看都看了,他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吧?岂非更加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你躲开!”
她的侍女凶巴巴的,一胳膊肘把他推得一个踉跄。这么嚣张跋扈的侍女,允礼也是第一次见。
允礼顿时乐了,笑道:“自己都成落汤鸡了,你还顾别人?”
打趣着她们主仆二人,允礼第一次觉得这宫里不似往日那般沉闷肃穆了,反倒很有意思。
“你谁啊!大胆无礼!”
那侍女咄咄逼人,在这宫里不认识的人就敢随便得罪,还真是把脑袋瓜子提在手上护着她家小主,太有趣了。
允礼生出了几分逗弄她们二人的心思,既然那侍女说他大胆无礼,他就再出格些。
一会儿到了宴席上,那小丫头要知道自个儿得罪是个王爷,只怕晚上要吓得睡不着觉。允礼想到她们过会儿会有的五颜六色的搞笑表情,就觉得好玩。
“李后主有言,缥色玉柔擎,来称赞佳人的皮肤白皙,所言果然不虚。可是我看不如用缥色玉纤纤,更见玉足的雪白纤细之妙!”
果然,允礼如此一说,她们俩脸色变得既错愕又惊恐,那小主慌乱得脸颊绯红。
“快去帮我把鞋穿上。”
允礼心里乐死了,看着那小主眼眶里湿漉漉的,一边穿鞋一边眼红得要急哭了,像极了他小时候养得那只小兔子。
一瞬,允礼想起了这座宫殿的冰冷,忍不住失意地饮了一口酒。
“王爷请自重。”
允礼一愣,虽说两人只有一步之遥,却因为这一句话仿佛隔了山海之远。
她知道他是谁?
允礼忽然觉得了无趣味。他本以为,互相不认识,两个人说话就不必有负担,没想到,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你没见过我,怎知我是果郡王?”
允礼有些不服气地问道,没想到她的神色里竟然露出些许得意,骄傲得不可一世。
“宫中除了果郡王,试问谁会一管长笛不离身,谁能饮得西域进贡的玫瑰醉,又有谁敢在宫中如此不拘?”
允礼笑了。
她好聪明,见微知着。她好胆大,竟然敢斥他无拘?皇兄都说“他这样就很好”,她竟然像额娘一样教训他?
从小到大,这么厉害的女子,他还是第一次见。
“我身上的酒味很重吗?失仪了。”允礼拱手向她赔罪,纵使知道他身为王爷,根本不必对她如此毕恭毕敬。
“你是皇兄的新宠?”
允礼故意试探,他想知道她是谁。
她身旁的侍女果然耐不住性子,怒道:“这是莞贵人!”
莞贵人......允礼若有所思,心里忽然流出一丝失落。
对啊,她是皇兄的。
*
七夕夜宴。
桐花台。
这是皇阿玛赐给额娘的,如今已成断壁残垣。
允礼记得小时候,额娘曾在这儿为皇阿玛跳舞,柔美洒脱,那样子美极了。可惜这都已经成了过往,皇阿玛去了,额娘常伴青灯古佛,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也不会有了。
他惆怅迷惘,一步一步踏上台阶,却发现上头有人。
又是她?
允礼乐了,怎么又是她?回回都能贸然闯进他的视线,还回回都在他最失意寂寞之时。
她像是刻意佯装在赏花一般,走到一旁捻起台角的小花轻轻嗅闻,像是一只蝴蝶,误入了一片鲜花凋零的花园。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谁!”
黑暗中,两人隔着一段距离,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容。
她被他吓到了,慌张地寻觅,旗头上的珠穗都差点儿打到脸上。
闺秀们总是一派正经规矩的模样,鲜少露出如此像活人的一面,允礼每次在她身上瞧见“生机”都觉得心里都痒痒的,仿佛是春日青嫩的草尖破土而出。
“宫中夜宴欢聚,莞贵人怎么出来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说辞,然后答道:“今夜是七夕,自然是月色更动人了。”
啊?
允礼看向天空中那弯月儿,努力憋住笑,不知道这样的月色哪里动人。不过她不愿说自己离席来此的原因,他也不便追问。
允礼发现面前的莞贵人倒是风雅,既通诗词、又博文广知。他本想“考考”她,可认得这不常见的小花,没想到她不仅认识,而且还颇有见解,当真令他意外。
允礼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倾慕之情,正在一点一点占据他的理智,故意说道:“天家富贵之夜,贵人与小王避世于此,倒显得不合时宜了。”
他有些退缩,他怕自己越陷越深,提醒他们二人相遇的“不合”之处。
“我一向短视,眼前只见小小夕颜而已。”
允礼看着她愣住了,她竟然并未将他们之间的身份不合放在心上?
此刻,仿佛他们是两个没有身份的人,仅仅因为月色、因为夕颜、因为此时的心情,恰好相遇。
这种毫无枷锁、毫无桎梏、毫无顾忌的自在,让他一瞬醍醐灌顶。
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她身为女子都敢不在乎,他都是一个男子还不敢,岂非太过扭捏怯懦了?
允礼看着如今盛宠的她,不禁想起自己的额娘,感慨道:“帝王少有情爱,若有,也是不能见光,被世人接受的事情。就像夕颜,只开一夜的花。”
他知道她对皇兄有心,却也知道她越是这般如此走入迷局,将来越是会心伤。
他不忍看她心伤,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忽然想:他是不是仍旧保护不了他的兔子?即便是如此娇柔弱小的生命,他也无力保护。
因为“皇上”二字,永远压在他的头上。
曾经是父亲之命不可违抗,如今是兄长之尊不可触犯。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让他看似拥有很多,实则什么都是没有的。
*
通往凌云峰的山路,风雪未停。
她快死了。
允礼看着她冻得苍白的脸,绝望地想:他要救她!他不能放任她死去。即便知道救她这件事会让两个人都引火烧身,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从前她在宫里,他眼见着她被皇兄伤得体无完肤却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在宫外,他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他要尽力一试,他要靠自己救他的兔子!
他不顾一切地将她带回清凉台,他不怕旁人眼光地请来了温实初。
夜晚,他躺在雪地里将浑身冻得冰凉,然后折返房中,抱起浑身滚烫的她。
允礼一边拢紧她,一边痛苦地闭上眼睛。
老天爷啊,如果她真的会死,请让她死在我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我无力抓住你,我无力救你于那黑暗深宫,还无力救你于这苦难人世。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
允礼喃喃着,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他哭了。
纵使世人都说男子不可落泪,他还是忍不住,他觉得他就要永远失去她了。
*
通往雁鸣关的路,风沙肆虐。
他快死了。
允礼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被她紧紧抓着。这一次,她终于不再把他推开了,她终于坦诚地面对本心,她像是怕永远失去他似的紧紧抓着他。
他很高兴。
因为他见到了最初怒斥他不拘的嬛儿。她的眼神坚定、言语豪放,说出他想都没想过的事:她要杀了摩格。
她鲜活起来了。同是一无所有,她却不再是凌云峰上只能依靠他的女子。
如此想来,他救下嬛儿就仿佛救了一只翅膀受伤的鹰,像九哥那样让她停在自己的腕上,饲养她、驯服她、圈禁她……
原来她一直是雌鹰,是展翅高飞的那一种,也是凶狠高傲的那一种。他反而是白兔,一向怯懦退缩,纠结迟疑。
他若早如她这般敢想敢为,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事,他会在凌云峰定情的那一天就带她远走高飞。
今天,他更加爱她,更加不后悔爱她了。
在他心中,她是这普天之下最奇的女子,无视规矩也好,胆大妄为也罢,都是最可爱的。
背上的箭扎得他意识模糊,忍着口中的血,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还有五里路,他的嬛儿独自策马奔回,还能留住性命,还能再次展翅。
允礼猛地松手,深情地望着嬛儿,轻轻叹道:“好想和你再看一次夕颜。”
哪怕是只开一夜的花。
重重地落在草地上,允礼看向这仿佛离自己很近的月儿和星空,痛快地扬起嘴角。
他愿做雄兔,她来做雌鹰。
就算被她捕猎抓住、吃干抹净,他也无怨无悔。
番外 淳儿篇 痛&痒(一)
推开窗,初夏的微风干燥里带着些许热气,扑在脸上。
庭中的凤凰花开了。
方佳淳意特地让雨儿搬了一张小桌在树下,自个儿则是小跑着打开存糕饼的柜子,小心翼翼拿出油纸封住的酥饼和芝麻糖,双手捧着欢快地跑出来。
乘凉与偷吃,人生两大乐事!
吃饱了,便躺在小竹椅上小憩,惬意得恨不能永远这么过下去。
“淳儿,你看你吃了就睡,越发圆滚了。就快要到殿选了,你也不收敛些。”
方佳淳意歪过头,仍卧在椅子上,对着姐姐绽开一个灿烂的笑。
“我才不稀罕进宫呢。外头多有意思啊。对了,昨儿个上街,我和雨儿瞧见个好玩意儿,姐姐我去拿给你看!”
方佳淳意突然灵活地从椅子上起身,一溜烟儿跑进闺房,拿出一个长长的筒状物,兴冲冲交到姐姐手中。
“掌柜的说这叫望远镜,传教士带来的。可好玩了。”
将镜筒放在姐姐眼前,方佳淳意轻轻扭动,听到姐姐发出“咯咯”爽朗的笑声。
“罢了,你可要收好,别被阿玛和额娘瞧见了,又要说你贪玩,以后难寻婆家。”
方佳淳意听到姐姐这么说无奈地嘟起嘴,“还早着呢。我才十四。额娘那么疼我,肯定会多留我几年的。”
姐姐听到她这么说“噗嗤”一声,“怎么?你就觉得自己铁定落选了?”
“皇上能看上我什么呀?图我年纪小、图我吃得多、还是图我长得滚圆呀?哈哈哈。”
方佳淳意拿着望远镜,对准广阔的天空,轻轻转动,看见天空之中遥遥掠过的鸟儿都在自己的一目之内,嘴角微微勾起。
*
碎玉轩。
方佳淳意入宫半年了,日子过得不痛不痒。常在的月例不高,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正殿的莞姐姐伤了腿,一直在休养,虽说她在御花园偶遇了皇上,升了贵人,可还没有承宠,方佳淳意唯有守株待兔般等在窗下,才能在皇上来看她时悄悄瞥一眼。
皇上好像是个大伯,看上去比阿玛年纪还要大。
方佳淳意撑着脑袋失落地坐下,看着窗前倚栽而来的桂花树,无奈地撇了撇嘴。
“小主啊,赶紧拾掇着打扮打扮去正殿给莞贵人请安吧?还能在皇上面前露脸呢!”
方佳淳意幽幽看向宫里的嬷嬷,瞪了一眼之后又猛地转过头。
她才不要去。
“我的小主子,我的姑奶奶,你再这样下去日子可怎么过?永远就是个常在,在宫里熬到老熬到死吗?”
嬷嬷的话让方佳淳意十分头痛,她不争宠碍着谁的事儿了?她才不想对个大她三十岁的大爷赔笑卖好呢。
嬷嬷见她完全不为所动,脸色阴沉地离开了西配殿,一出门脸上就堆着笑去和槿汐姑姑套近乎去了。
方佳淳意看着她变脸变得如此丝滑,惊得瞳孔放大。
嬷嬷想要富贵,跟着她这个没用的小主,算是绝了指望,还不如去讨好掌事姑姑,从莞贵人手指头缝里期待一些赏钱。
方佳淳意苦笑着看向殿中其他的奴才,他们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瞧着正殿里那般趾高气昂,也是羡慕嫉妒的。
方佳淳意转过头来,不敢看他们,不禁想:会不会有一天,她再也坚持不住,被这一眼望到头的日子和不甘不忿的奴才推着去讨好侍奉皇上呢?
*
春日里,日子百无聊赖。
方佳淳意虽然还无法说服自己去讨好皇上,却学着宫里的嬷嬷一样去结交各宫妃嫔了。
她发现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蹭吃蹭喝的时候只要摆出一副傻乎乎的样子,说些好听的俏皮玩笑话,就不会让人讨厌。
所以,皇上不来的时候,她就去找莞姐姐;皇上来的时候,她就去找欣姐姐。为了衣料和炭火能够足数,偶尔也去和夏常在打花牌;为了例银能够不被过分苛扣,也会在翊坤宫捧一捧华妃娘娘。
日子就这么慢慢地过着,平平淡淡,依旧不痛不痒。
她也会有一点不甘心,不甘心被困在这宫里一生。她才十五岁啊,还有好多好多年.....
直到春日的某一天,一个年轻的男子突然出现在西偏殿外。
“微臣太医费叔奕给小主请平安脉。”
方佳淳意进宫以来从未传召过太医,她一向康健,从小怕喝药也不喜欢大夫。
方佳淳意指着自己,疑惑地看向雨儿,又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我很好,你走吧。”
没想到费叔奕这个人有点轴,跪在廊下说道:“小主贪凉贪食,脾胃不适,该拟个方子好好调理。”
她“噗嗤”一笑,心想:最讨厌这些打着“为你好”旗号的大人,变着法儿哄我喝那些苦得倒胃的药了。
“多谢大人关心,不必了。”
方佳淳意本以为他会像阿玛和额娘请来的那些老顽固的大夫一样,装模作样、苦口婆心地劝她两句,没想到那人一副“真省事儿”的表情,麻利儿起身,直接走了。
不是。
真走了?
方佳淳意自嘲地一笑。
心,好像被一根针刺穿了。
有点痛。
原来,在这深宫之中,连旁人的关心都是极其昂贵的奢侈品。
曾经拥有的父母的关怀、姐姐的宠溺,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了。
*
日子还在继续,自从心有了那一个小缝,方佳淳意时常能感觉到心会有点儿漏风。
就像小时候掉了第一颗乳牙,一开口,就感觉风灌进口腔,丝丝凉。
心也一样。被穿透了,那个缝时而觉得凉飕飕的。
隔了几天,淳儿终于忍不住了,刚用过早膳,她就一脸俏皮地看向雨儿。
“小主?”
雨儿看到主子这表情有些微微兴奋,这是小姐小时候想要捉弄姐姐时才会露出的鬼灵精似的表情。
自从入宫,她再也没见过小姐这一面。
“帮我去叫太医院的费太医来吧,就说我脾胃不适。”
打发了雨儿走,淳儿坐在梳妆台前,拆掉了自己头上的珠花,卸掉了自己的脂粉,打扮出一副病态。
她坐在镜子前,看似在看自己的脸,实则在透过身后的窗户看雨儿有没有回来。
等了两刻,雨儿匆匆往西偏殿而来,淳儿一副慌张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四下张望,最终还是蹬了鞋子,赶紧卧倒在床上,盖上被子闭上眼睛。
雨儿一回来,瞧见主子忽然到了床上,脸上的表情略显尴尬。
“小姐,那个,费太医他不在,听说去延禧宫给萱常在请平安脉去了。”
哈?
淳儿一掀被子直接竖起来,一脸懊恼,手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你是那个老大伯的妃嫔啊。
那个缝,好像要愈合了,但是有一点点痒。偏偏她是一个忍不了痛,更耐不住痒的人。
*
心情不好,淳儿午膳多吃了一个肘子才略略压下自己心中的愤懑。
结果,桌上的餐食还没收呢,嬷嬷忽然进来通报道:“小主,费太医来了。”
一口肉堵在喉咙口,淳儿差点儿噎住,赶紧喝了一口汤想要压下去,却一下子急得吐了出来。
雨儿手忙脚乱地帮她家小姐收拾,看到她领子上的酱汁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主,要不咱们还是换身衣服再请太医进来吧?”
淳儿赶紧点了点头,脱下了宫装却懒得换了,匆匆卧倒在榻上,将床榻前的帘帐拉起来。
雨儿看着她一切准备就绪,便悠悠地出去请了费太医进来。
费叔奕瞥见宫女太监正在收拾桌上的残羹,眼神微动,又是肘子、又是鸡汤、素菜一口没动,油腻荤腥、糕团甜食倒是吃得不少。
哪有这样的妃嫔?这可都是最容易叫人胖起来的。
宫中除了丰腴也依旧风华绝代的华妃娘娘,没人敢这么吃。
费叔奕走到床榻的帘帐前跪下,“微臣给淳常在请安。”
“费太医,我觉得肚子有点儿不舒服。”
费叔奕一愣,这小主的声音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仿佛是没长大的小妹妹。
因他看不着淳常在的真容,脑海里只能勾勒出一个年纪不大、软软萌萌的小姑娘样子。
淳儿从帘帐里伸出自己胖嘟嘟的手,因为白嫩嫩的显得特别像一截莲藕。
费叔奕差点儿憋不住笑,这么珠圆玉润的手,和萱常在那瘦削白皙的手完全不同。
附上一条纤薄的手帕,费叔奕一边诊脉一边看向一旁,却刚好对上雨儿期待的眼神。
主子不舒服,她还挺高兴?
“小主,肠胃瘀滞是因为平时荤腥油腻吃得太多。应该荤素搭配、少吃甜食、多出去活动。切勿像今日这样,刚用过午膳就躺在床上,这样下去可不行。”
类似的话阿玛、娘亲、姐姐都经常对她说,从前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可现在,她却十分兴奋,满足得仿佛回到了家里。
终于,又有人这样管着她了。
“微臣会给小主开一剂消食散,小主记得按时服用,饮食上更要注意。”
淳儿没有说话,沉醉在这种短暂的幸福里,连费太医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她将脑袋伸出帘帐,俏皮地打量着简素的西配殿,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心里的痛与痒稍稍被冲淡,就像小时候在院子里用简单的篓子、树枝、米粒就抓住了小麻雀。
那是一种意料之中的快乐,一点小伎俩,她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
“小主,记得好好吃药。”
“小主,蔬菜和瓜果也要吃。”
“小主,甜食不能再吃了,脸上长痘会不漂亮的。”
“小主,睡前不宜饮茶,喝牛乳好入眠。”
淳儿发现,自从费叔奕开始照料他的身体,他一天比一天啰嗦,一天比一天上心。
一开始只是督促她饮食,后来渐渐开始教她如何食疗,看起来容颜姣好、气色焕发。再到后来,如何食补保养皮肤、保养头发,也开始教她。
淳儿有一种自己被他当成孩子在精心养护的感觉。她逐渐变成了他的一件杰作,他努力用药膳和食物搭配,把她变成一个更好的方佳淳意。
那感觉像小时候被额娘和姐姐拥在梳妆镜前,一朵一朵珠花试过去打扮,每一次出席正宴时,被她们一件一件衣裙试过去打量。
母亲和姐姐会赞美她,她也会在这种赞美里得到幸福。
“小主,最近很康健,脸色也很好。”
淳儿一愣,看着费叔奕满意的表情,忽然觉得心有些空了。
“呃,那我还需要做些什么吗?”
她苦笑着追问,却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大功告成”的得意。
“小主现在就很好,不需要再做什么了。如常饮食、休息、走动,会一直这样康健下去。”
一直这样下去?
岂不是又成了从前那种不痛不痒的生活?
费叔奕能带给她的新鲜感只有这么多吗?淳儿忽然觉得有些愤怒。
“啪。”
淳儿突然掀翻了案桌上的茶杯,冷漠地将脸撇向一旁,不愿再看费叔奕一眼。
费叔奕不明所以,只能揣着狐疑弱弱告退了。
后来,他很久没有来,因为他忙着去给有孕的萱贵人保胎了。
淳儿觉得自己心上的缝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洞,一想起费叔奕,那个洞就会痛。
她似乎能窥见那个洞的内部是怎样一个被风蚀出的血肉化成茧的糟糕模样。
*
“小主,你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要不你还是吃点儿吧?”
雨儿看到自家主子这样,端着一碗鹌鹑汤,急得快哭了。
“我没胃口,我吃不下。”
淳儿无聊地走到窗前,看着同样寂寥的正殿,碎玉轩冷清极了,从前盛极一时的莞嫔都已经失宠了。
她在这深宫里,好没意思,她才十六岁,接下来还有那么多年,要怎么熬?
“今天不想吃,明天也不想吃,后天也不想吃。”
雨儿听到她这么说,难过得跪在地上,几乎要磕头哀求她吃一些。
淳儿看着窗外枝头的鸟儿,然后伸出臂膀,仿佛那鸟儿下一秒就能停在她的掌心。
她要把心上那个洞里的所有结痂和血茧扒开。
痛。
但只有这样,才会有大夫来治愈她,她才能再一次感觉到幸福的痒。
番外 淳儿篇 痛&痒(二)
小时候,不想去听先生讲书时,淳儿惯用的借口就是“肚子痛”。
只要佯装虚弱地躺在床上撒娇,额娘纵使知道她是假装的也会关切地守候在她的床前。
“淳儿有没有舒服一些啊?”
“额娘陪着淳儿,会不会好一点啊?”
淳儿明白,额娘也知道她是假装的。但是额娘从来不会指责她,而是配合她演戏,一整天都陪着她。
阿玛也会笑话额娘“太惯着淳儿了”,会把她疼坏的。
额娘却说:“小女儿嘛,总是会撒撒娇的。她这样无非就是想我们疼疼她,淳儿还是个孩子,这又有什么错呢?”
浸淫在爱里是快乐的。
而此刻,淳儿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从来锦衣玉食、备受宠爱的小猫,骤然扔进了需要厮杀来争食的斗兽场。
她瑟瑟发抖,她甚至蜷缩在角落不敢动。她又冷又饿,只能装可怜去会厮杀的猫那儿找点儿残羹冷炙饱餐。
莞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得到温暖的栖身之所。可莞姐姐对锦姐姐更好,她比不过。
穆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有一种还和姐姐在家每天翻花绳、踢键子的轻松感。可穆姐姐对萱姐姐更好,她也比不过。
欣姐姐对她很好,好得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母亲疼爱的小女孩。可欣姐姐有自己的女儿,总是一脸慈爱地提起她,她还是比不过。
她该学着当一只永远流浪、没有归处的猫了,淳儿想。
“淳常在!”
躺在床上的淳儿猛然睁开眼睛,她撇脸看向匆忙跑进来的费叔奕,他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她的寝殿前。
淳儿有些想笑,他却气势汹汹地跑进来指责道:“你怎么这样不听话!雨儿说你三天不吃不喝!你想干什么!”
费叔奕脸上红扑扑的,汗水顺着棱角滑落,眼下乌青。怕是最近照料萱姐姐的身孕费心费神。
淳儿赌气似的侧过身朝着里面,蜗牛缩进壳里一样躲着他.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不懂事,可她的心有个洞。她把血痂扒开,所以血就一直流一直流,疼得麻木了,就不再觉得痛了。
“出什么事儿了?不开心吗?”
费叔奕温柔的话语让淳儿顿时心被一暖,她嘴角微微勾起,缓缓地转过身子,盯着费叔奕。
他脸上的关切很真实,和额娘、姐姐哄她时一样。
“没有。什么都没有。”
淳儿轻轻一叹,看着费叔奕露出一个苦笑。她知道,把人轻轻推开,会引得对方更加迫切地靠近。
“有什么你就说什么!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怎么了?隐瞒大夫,是求医者最大的不智。”
淳儿看着他灼灼生熠的目光,突然觉得后背像是躺在一团软乎乎的棉花上。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直直盯着费叔奕,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漫上心头,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沾湿了枕巾。
费叔奕顷刻慌了,愣了一下不得已地低下头去,自责地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之间静默无声,但此刻费叔奕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也看清了淳儿。
照顾萱贵人的胎也没有忙到不可开交,只是他在照顾淳儿的过程中,缓缓发现自己越陷越深。
他害怕,他逃避,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了乱麻,便能免去诸多麻烦。
她是天子嫔妃,他的任何心思,都是自讨苦吃。
可他是个人,他的心会跳,他还活着。
费叔奕从袖兜里掏出一方帕子,撇过脸去不忍看向她,手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递了过去。
“小主五内郁结,伤心摧肝。微臣会勤来给小主请脉的。”
说罢,费叔奕像逃跑似的慌忙离开,到了廊下才好好地嘱咐雨儿如何安排饮食和用药。
淳儿紧紧攥着这方帕子,擦了擦眼泪,嘴角却忍不住轻轻勾起。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身在枯井里的囚犯,因自己永远出不去了,所以想要把趴在井口那个好奇的人、每天给她带来新鲜见闻的人也拖进深渊。
她真坏啊。
淳儿不禁想。
可是,一个人太孤独了。永远抬头仰望着井口,等待着他出现,太煎熬了。
下来吧,和我一起在黑暗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吧。
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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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玉轩。
自莞嫔离宫,这里冷清得仿佛冷宫,锦答应和她就像被遗忘的人,静静地在宫里等死。
春末,梨花谢了满地,凤凰花含苞待放。
淳儿遥望着费叔奕送给她的香囊,心满意足地一笑。她坐在榻上看着窗外,等着定时给她带来宫外见闻的费叔奕。
不过是什么张家的闺秀嫁错了人,李家的儿子和妻子大打出手,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但在她听来,也是津津有味。
“微臣费叔奕给小主请安。”
费叔奕提着药箱进来,伏在她的脚尖对她行礼。
雨儿懂事地退到一旁,站在玄关处,侧过身去,为自家小主守着她的秘密。
费叔奕如常将帕子搭在她的手腕上,微笑着凑上去,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这一年来,她被他照顾的很好。皮肤吹弹可破、头发乌黑浓密,十七岁的年纪显出少女特有的娇柔妩媚,对他俏皮一笑时总是摄人心魄,让他离开后也忍不住在脑海里将那画面反复咂磨。
这是他亲自培育的花儿,亲自浇灌、亲自呵护。天冷了怕她冻着,天热了怕她中暑,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把她放在心上。
“皇上说,这一次去圆明园,我也去。”
费叔奕一愣,手有些颤抖,睫毛错落地闪烁了许多下。
他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上想起来了吗?宫里还有一个淳常在?她娇艳如花,到了被采撷的时候。
自己精心养护的花,即将拱手让人了。
费叔奕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扎了一刀,明知道这是宿命,却一直残存着一丝侥幸,以为可以逃过去,期待着淳儿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夺走。
“你希望我侍奉皇上吗?”
淳儿缓缓地眨眼,堵住自己心头涌起的期待,郑重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说不希望。
求求你,千万要说不希望啊。
像姐姐那样,直白地告诉我你爱我吧,像额娘那样,不舍地说“淳儿,额娘不想你去那见不得光的地方。”
费叔奕咬着唇,准备好恭喜和祝福的说辞,却在对上她眼眸的一刻,瞬间破防。
“不要。不要去。”
说罢,费叔奕懊恼地低下头。他的话太无力了,他明明无法拯救淳儿,却还是忍不住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心啊。你就乖乖赴死吧。
别挣扎了,挣扎也不会有旁的结局。如此清醒地折磨彼此,到底有什么值得?
费叔奕隐隐叹息一声,将头埋得更低了。
淳儿看着低着头退缩地弓起身子的费叔奕反而很高兴。
她是被爱着的。
在这庞大的,尔虞我诈的,权势富贵至上的深宫里,她被真实地爱着。
好像在这一刻,死亡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淳儿突然抬起手,帕子扬起落下,她的手附上他的脸庞,惊得他一个激灵,身子抖动了一下。
淳儿第一次端详他的面庞,发现他眉目舒朗,鼻子高挺,眼若星辰。比起皇上那个大伯,他年轻英俊,温柔体贴。
指腹感觉到他冰冷的脸庞骤然变得滚烫,澎湃的感情像锅里翻滚的沸水,即使盖子没有揭开,也能感受到底下那翻涌冒泡的水花。
“好。不要。我不要做他的人。”
费叔奕震惊地抬起头,看着眼神坚决的淳儿,有一种他的花终于盛开的错觉。
她摇曳生姿,自信从容,再也不是那个小女孩了。
*
圆明园。
湖上十里风荷,淳儿坐在船上,船头是装扮成太监的费叔奕在为她摇船。
船至湖心,身影都被掩埋在荷花和荷叶之间,费叔奕放下船桨走到船内。
月色洒进船内,黑暗中只能依稀看见彼此模糊的脸。两人相对而坐,淳儿微笑着看向费叔奕,他比往日给她请脉还要拘谨。
她托着腮端详着这个满心满眼里只有她的男人,却又看得见他的闪躲和畏惧。
虽然她仍旧觉得自己是一只没有归处的猫,但好在她已经有了自己的老鼠,她攥着他的小尾巴,让他逃也无法逃,只能当她的猎物。
而且他是心甘情愿被她摆弄的,这只老鼠爱上了抓住他的猫。
淳儿突然起身,躬着身子想要去船外瞧瞧,只是她一起身,船就失去了平衡立刻摇晃起来,费叔奕害怕她摔着,立刻张开臂膀护着她。
如她预料,她跌落在她的怀里,他的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瓷瓶,一碰就坏了。
皮肤上麻麻的感觉瞬间蔓延全身,淳儿觉得身子也变得滚烫,她仰面看着费叔奕,他也目光灼热地望着她。
“费叔奕。你可以松开我吗?”
淳儿眨巴着眼睛,脸上是无辜可欺的表情,说着划清彼此界限的话。
这湖心周遭无人可至,仿佛他们二人被困在一个遥远的孤岛上,一切凡尘世俗都在此刻远去。
“不可以。”
他望着盯着他的淳儿,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幻想,逼着他抓紧她的腰肢。
费叔奕鬼事神差地俯身咬住她的唇,激动得热泪盈眶,箍住她软软身子的力道也不由地加重。
他真的做了。
费叔奕忍不住惊叹自己的大胆和无拘。
淳儿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捆绑,她想要挣脱却被费叔奕抱得更紧。
体力上的悬殊,忽然让她清醒过来,对方可不是什么老鼠,对方是能随时能把她吃干抹净的巨兽。
此刻,当世俗的权位身份都远去,她才成了真正无所依仗的人,一个纯粹的女子。
她推拒着让他松开,他意犹未尽,她惊恐万分。
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女子在这世道里是天生的猎物,不是被这一个抓捕,就是被那一个控制。
她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她不能当淳儿,只有“淳常在”三个字才能保护她。
这样大胆的事情不能再做了,她只有是妃嫔时才能拥有主动权,一旦沦为普通的女子,将一无所有。
淳儿逃跑似的与他保持距离,却在慌乱中跌坐在船上,船身摇动,发出些许声响。
“不知是哪位姐妹在船上,可否停船靠岸?”
淳儿几乎连滚带爬地钻出船舱,站到船头,才发现船已经漂离刚刚的位置,湖面之上十分扎眼。
登船的是她,可无法控制水流走势的也是她。
淳儿远远看见了萱嫔,心下一寒,她进退两难。躲过去,无疑是把自己推给费叔奕;不躲过去,那就是把自己私通的罪名送到了萱嫔手上,从此以后任人宰割。
“萱姐姐是我,我和......穆姐姐在游湖呢!船小狭窄,恕我们不能邀姐姐上船了。”
淳儿发现自己在船头这么对着萱嫔喊话,费叔奕却走到另一头继续开始摇船,一点一点远离陆上,越摇越远。
她压住心中的悲怆和恐惧,泪眼朦胧地看向一脸得意的费叔奕,忽然咬紧了嘴唇。
不。
但是她已经没有“不”的权力了,等待她的只有被吃掉的命运。
她不能挣扎不能反抗不能呐喊,她亲手为自己编织了樊笼,还把猛兽放了进来。
爱是什么?
淳儿突然后怕地想,这是爱吗?因为爱她而对她关怀备至,因为爱她而对她精心养护,于是她成了一个离开爱的饲养就会发疯的猫。
她知道,自己已经上瘾了。她会一次次去找他,找一个饲养她的居所,因为她的心上有一个洞,只有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才能填补。
领巾被费叔奕抽离,绕在他的腕上,淳儿痛苦地想:这是交易。
她想得到爱,就得用自己交换。
比起在皇上那儿的没得选,这已经是她能选到的最好结果了。
*
那一夜之后,费叔奕对她不同了,像是把她当成珍爱的东西一样爱护,比从前对她更关心,带进宫送她的小玩意儿也多了。
但她不再敢和他单独相处,只是贪婪地享受着他的爱意与喜欢。
“淳儿,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
淳儿听到费叔奕这么说,只是淡淡一笑,她不会把他的这种话放在心上,因为她是皇上的嫔妃,一生一世都被困在这宫里。
她也不愿说煞风景的话让他失落,毁掉他精心为她编织的美梦,所以她总是说“好。”
每每说罢,她都能看到费叔奕脸上乍现的喜悦和欢欣,一种刺目的占有欲,跃然浮现。
她是他梦想得到的物件。
直到她被萱嫔叫到延禧宫的正殿问话之前,她都残存着些许侥幸,以为可以这样贪婪地享受他的爱,直到彼此厌倦,直到她心上的洞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知觉。
卑微跪在地上,她听到萱嫔开门见山:“他愿为你自毁容颜,不再另娶。”
她仰望着试探她的萱嫔,忽然自嘲一笑,忍不住在心里自问道:这是你想得到的吗?
不。
她不假思索地得到了答案,不。
“嫔妾是个人,不是物件。不会因为他情真意切,就感动敬献自己的一生。”
她很自私吧,她很坏吧,明明是她将费叔奕拖进这井里,却丝毫不愿为他的动心负半点责任。
“这个后宫,已经容不下你了。”
淳儿短暂地释然了,仿佛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了下来。
“我不喜欢费叔奕,不过是他喜欢我罢了。他的喜欢让我觉得,这个后宫没有那么糟糕了,让我觉得有了片刻喘息之机,好像自己有了一点主动权。而不是面对皇上,我没得选。”
淳儿仰望着萱嫔,心底却觉得自己过于天真。无论她如何对萱嫔剖白,大约对方都不能明白。
“萱嫔娘娘,请给嫔妾一个痛快吧。”
萱嫔看着淳儿低头一叹。
“你家中可有什么姊妹亲眷,可以不计后果地帮你?”
淳儿一愣,好像心上那个已经血肉模糊的洞忽然有了一点知觉。
最终,萱嫔什么都没有追究,反而对她说“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
*
庭院里的凤凰花都开了。
回到自己的闺房,这里仿佛和数年前一模一样。淳儿再次见到姐姐时,却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了。
“姐姐!”
她抱住姐姐,姐姐也紧紧地抱住她,安慰似的抚摸着她的背,“回来就好。自你走后,额娘吃不下也睡不好,一日日憔悴。”
淳儿在姐姐的怀里,忍不住落泪,“淳儿以为一辈子都再见不到姐姐了。”
“对了,萱嫔送来了一卷信,你可要看看。”
淳儿打开丝绢,看到了费叔奕诉说思念、希望她回信的话语,她低头一笑,将丝绢放到一旁的蜡烛上,看着它燃烧起来。
“怎么?”
姐姐一脸担忧地看向淳儿,生怕她得罪了宫里人。
“前尘往事,合该付之一炬。”
那个洞,在长合,又痛又痒。
她似乎不用别人的爱去填补了,那里的血肉正在自己生长恢复。这一次,她要咬着牙忍过去。
火光簇簇。
她再也不是十几岁就死了,几十岁才入土的妃嫔。
她活着。
番外 眉庄篇 闺秀(一)
微风乍起,裙摆扬起。
从台阶上下来的眉庄捏着侧开叉的边沿款步绰约,她一低头便对上了母亲严厉的目光。
“什么做派,一顿一顿走得像个戏子,重来。”
眉庄咬紧牙,嘴角抽搐地挤出一个温和得体的笑,缓缓转过身子再次返回屋内。
她随母亲从济州来京中的外祖家省亲,明日是她第一次要见京城中的闺秀和贵妇,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济州协领家嫡长女的风范,也代表着京城常氏的治家之风。
容不得一点儿错漏。
沈眉庄知道,身为名门闺秀,她的一切都要符合那个完美的模子。
温和得体、进退有节,凡事不能太出头,也不能太边缘,还要面面俱到。
那些条条框框,处处互相掣肘、处处互相矛盾,但她得把此中分寸拿捏得让所有人都满意舒服,才算过关。
“母亲,女儿知道了。”
眉庄深吸一口气,摆出自己那练习了无数次的微笑,重新从门内走出。
微微抬脚,跨过门槛,花盆底上的珍珠穗子纹丝不动,一丝声响也无。
*
夏日,乘凉的棚子支在湖边,远处是亭台楼榭,贵眷们都在其中听曲品茗,闺秀们则是各自散开,三三两两地聊天说话。
母亲在京中虽是有亲有友,但对于沈眉庄而言,那不过都是一群陌生人。
她没有朋友,只能乖巧地侍立在母亲一旁,陪着夫人们说话。
“沈夫人,你家眉庄出落得可真是好,小小年纪便已如此识礼,不像我家冬春,小猢狲似的,一点儿闺秀样儿都没有。”
沈眉庄远远望去,那位陌生夫人指着的姑娘穿着一身娇艳热烈的玫红色,趴在池塘边看红鱼,她真怕那姑娘一个不小心跌进去。
众位夫人瞧见那姑娘都忍不住哄笑起来,而母亲则给她使了一个眼色,明显在告诫她:身为闺秀,言行无状,只会惹人笑话。
沈眉庄听得懂,也知道,自己绝不能成为那个样子。
她默默低下头去,眼神却不自觉地瞥向不远处那喂鱼的少女,心怀失落地仍保持着微笑。
“沈夫人好,眉庄姐姐初来乍到,我可否领姐姐在园子里逛逛?”
沈眉庄一愣,突然出现在身旁的女孩穿着天青色的旗装,发髻上装饰着几朵淡色的小菊花。她看上去并不出挑,但是细节处尽是低调的华贵。
甄夫人宠溺地点了女儿一眼,对着沈夫人笑道:“沈夫人,这是我家嬛儿。”
沈夫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甄嬛一会儿,对她十分满意,转而对眉庄说道:“随妹妹去逛吧,也别拘在我跟前了,好似我拴着你不放似的。”
沈眉庄的头垂得更低了,明明是母亲嘱咐她到了旁人府上不要随意走动的。
不过,她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所谓明珠,就是要配合主人大放异彩、引人注目,做到一个首饰应尽之义;却也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永远逃不出母亲的五指山。
“是,女儿知道了。”
眉庄随着甄嬛离开,一路走到湖边的棚子里,这里设着竹榻,案桌上摆着刚摘下的茉莉花。
甄嬛自顾自地捧起一抔花骨朵,纤细的手指捻着花在鼻尖摇了摇,然后优雅地举到眉庄鼻前。
“露华洗出通身白,沈水熏成换骨香。”
沈眉庄一愣,看着面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内心忽然震动。她不知是因为甄嬛说出的这诗句清冷脱俗,还是因为这茉莉香气沁人心脾,此刻她只觉得周遭的喧嚣繁华都逐一褪去,只剩下湖上烟波,面前的茶壶在小炉子上袅袅升起白气。
“虽无艳态惊群目,幸有浓香压九秋。”
沈眉庄接过甄嬛手中的花,对她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甄嬛惊喜地看着眉庄,直呼道:“姐姐博学广知,我也喜这一句,江奎爱茉莉成痴,不想千年之后还有姐姐这样的知音人。”
眉庄看着甄嬛这说辞,心下不免一惊,肩膀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古今风流画本,佳人往往都引自为才子的知己,方不算辜负。可是母亲说,那都是穷秀才们空有诗书在腹,不事经济营生才编出来骗闺秀的浑话......
不想眼前这位妹妹倒是胆大,丝毫不把什么闺秀的体面放在眼中的。
“我不敢称他的知音人,不过是偶然想起这一句,恰好应景罢了。”
眉庄搪塞般解释罢,侧过身去,看着宽阔的湖面轻轻地叹息一声。
甄嬛性子活泼,见眉庄沉静反而乐呵呵地和她谈起诗词来,出入这样无趣的闺秀集会,她难得碰上志趣相投的姐妹。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诗词,说着钦慕的诗人,说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词句,整个人都如星星般闪耀起来。沈眉庄一边为她斟茶递给她,一边附和着说上几句,心上的栅栏好像被人拆开了些许,从未有过的松快和自由感像风一样吹进心里。
“都说美人如花,姐姐喜欢什么花?”
“我不知道。”
甄嬛傲然地站起来,笑道:“我最喜欢菊花。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菊花,不与百花争艳,只成一缕清流。文人墨客视它为君子,我却更爱她灿烂艳丽、独承一季。”
沈眉庄看着侃侃而谈的甄嬛,笑意忍不住从嘴角溢出。
甄嬛,她真的是个很热情的姑娘,她的内心远比外表看上去浓烈炽热。
“前些日子我刚收了些荷叶上的露珠,到了秋日,配上竹叶、兰花、梅花,和菊花,便可配成一品君子茶,到时候邀姐姐来喝,可好?”
眉庄惊叹于她这风雅的志趣,又感慨于她能无所顾忌地做这些“闲散杂事”,她的母亲从不容许她搞这些不成体统的花头。
“妹妹好心思,只是这些花季节不同,想要配成一品,岂不太费了心思?”
甄嬛俏皮一笑,“梅花都是趁着冬日里摘下的,用盐腌制存在瓮中;兰花亦是同理。竹叶倒是四季皆有的,唯有菊花不易保存却最值得一等。”
眉庄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笑着点了点头,“若到时我还在京中,定应邀去喝你一口好茶。”
“好。君子一诺。”
甄嬛爽快地伸出手,翘起自己的小指,眉庄看着她这爽朗又天真的性子心中释然,她好像真把自己当个要去考科举的男子一般,完全没把自己当女孩。
“嗯。君子一诺。”
眉庄也伸出小指,与她勾连在一起。第一次,她有了想要成为的模样,就是甄嬛这样的,直爽、洒脱、傲然、像菊花一样既热烈又潇洒的女子。
*
那日的集会结束,眉庄再没见到甄嬛一面。
她家规矩大,纵使外祖家和甄府只有一墙之隔,母亲也不容许她常常和甄嬛来往的。
用母亲的话来说,她觉得“甄嬛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惯会吟诗弄词,不是正室嫡母的做派”。
而且沈家官位远高于甄远道,折节下交并不是官眷交往的常礼,眉庄只能傻傻地等着甄夫人下拜帖来,主动请她去甄府过府游玩。
可甄家自诩清流,又岂不知攀附权贵的名声传出去不好听,最终只是没了动静。
再次要见甄嬛的时候,已经是眉庄要随母亲回济州的前日。
母亲给相熟的官眷们都发了辞行帖,邀请知交与好友来府中一聚,这才给了眉庄再次见到甄嬛的机会。
这一日,眉庄早早地倚在门前,等待着甄嬛来外祖家,她想着,甄嬛住得最近,该来得很早才是。
廊下微晒,眉庄却越等越往门口去,外祖父瞧见了她这模样都忍不住打趣道:“什么人儿啊?让眉儿这样上心?”
眉庄见到外祖父慈祥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点上了烟袋,尴尬一笑,“是甄府的长女甄嬛,她与我年纪相仿,一见如故。”
“原来是她,那小丫头可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咱们这胡同里可都流传着生女当如甄玉嬛的话。”
甄玉嬛?眉庄一暗暗思忖,这倒是让她想起祸国妖妃杨玉环了,周旋于父子之间,弄权于君王枕榻,一张倾国倾城貌竟葬送了自己一生。
“可我记得她明明叫甄嬛?”
外祖父一乐,口中喷出雾蒙蒙的烟气,“这小闺女自个儿主意大,族中女子取名皆从玉从女,她偏不肯,说是玉为阴、女亦为阴,与她并不相合,自请去了玉字,改为甄嬛。”
眉庄听着外祖父这闲话,反而对甄嬛比之前更加钦佩了。
她可真是个出格的姑娘,连名字不喜都能说改就改,若搁到自己身上,就算是不喜也不敢做出一丝反抗。
“姐姐!”
甄嬛穿着一身汉女服饰,墨绿色的衣衫衬得她格外飘逸,两绺发辫让她显得比前次温婉了许多。
“妹妹今日当真标致,连姐姐看了都移不开眼呢。”
甄嬛忽而扭捏地红了脸,娇羞一笑,挽着眉庄埋怨道:“母亲说我性子张扬惹人闲话,又说女儿家大了该有些闺秀的样子,才将我打扮得如此这般。”
眉庄莞尔一笑,上下打量着这样的甄嬛,小家碧玉初长成的样子,反而更加让人动心爱怜了。谁能想到这样的模样下,是一颗放肆不羁的心呢?
甄嬛见眉庄理解她似的笑了,更加自嘲地笑道:“其实是母亲说你家规矩大,沈夫人极重闺秀面貌礼仪的,我不想让你为难。”
眉庄惊讶地看着甄嬛,胸口升腾起一种异样的感动和澎湃:
她是为了我。
甄嬛为了与她交好,所以才压抑本性,迎合她那古板的母亲!
“好妹妹,只可惜姐姐明日就要回济州去了,再见不知是何年何月......”
眉庄拉着甄嬛的手,忽然伤感得要落泪,甄嬛却从腰间取下绢子微笑着为她擦了擦眼角。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看着甄嬛吟出此句,眉庄心中暖暖的,只觉得在这世间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身为大家族的嫡长女,她身上肩负了太多责任和枷锁,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是为了“沈家”,但现在不同了。
她有朋友了,是她自己的朋友,甄嬛是沈眉庄的姐妹。
*
回到济州的日子又变得和从前一样枯燥无趣。
女工针织、经纶诗词、琴棋书画,治家理财,她是无可挑剔的闺秀,是沈家的活招牌。她逐渐不再是沈眉庄,是沈氏女眷的楷模,是济州女子的标杆。
近日朝中风声紧,连她一个闺阁女儿都察觉到了母亲和父亲异于往常的紧张和忐忑。
晨起站在父母门前等着请安,沈眉庄却听见父母难得地再议上京之事。
“你带眉儿一道省亲吧,你母家在京中,消息自然灵些。我虽一向不与皇子们交往,可到了这关隘,再不选边站,来日新帝登基哪儿还有沈家的好日子过?”
父亲说罢,母亲却默默了良久,并无附和之意。
母亲是不愿离开济州的,眉庄知道。
自从母亲诞下她就再无所出,十年间,父亲陆陆续续抬了好几房姨娘回府。虽说母亲手腕凌厉,在她治下那些妾室并无敢争宠犯上者,只是,母亲终究是不悦的。
若母亲离了济州,家中管家理事的大权自然就挪到了旁人手上,以她的性子自然不肯松手。
“家中庶务终究是小事,朝中动向才是大事。于沈家孰轻孰重,于你和眉儿孰轻孰重,我想你该明白。”
父亲的话让眉庄更加感到逼仄,“为了沈家”母亲不能计较个人喜恶,“为了沈家”母亲此行不行也得行。
“好。”
母亲虽只简简单单应了一个字,眉庄却忽然发现,这个字里蕴含的无奈和悲愤就像她平日里无法违拗母亲的指令时一模一样。
她受制于母亲,母亲亦受制于父亲。
“对了,我听说你母家与甄家为邻?此次上京,可借他家好好打听。一来,两家互邻,来往也属常事,不会为人非议。二来,皇上曾盛赞甄远道为人忠贞,堪为文臣表率,与他家交好总没有错的。再者,你不是一直想要让眉儿嫁回京中,万不能如你一般随我埋没在济州这粗野山壕里吗?眉儿与他家长女年龄相仿,若结成闺中密友,今后想要在京城打开局面,必定事半功倍。”
算计。
永恒的筹谋。
眉庄望着拦在面前的木门格栅,只觉得无奈。明明她是真心将甄嬛视作姐妹的,可因为父亲的政治意图,母亲的虚荣作祟,沈家与甄家的结交反倒显得尽是功利之心。
可她是既得利益者,又怎么能怨父母之计深远?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我待嬛妹妹永远如初。”眉庄暗暗地下定决心。
似乎只要她将甄嬛视作姐妹,甄嬛也以真心与她相交,她就赢了这些满脑子利益交换的大人一般。
*
秋深。
京城的秋日更显肃杀之气。眉庄时隔两年再到外祖家, 只觉得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在京中刚休整了两日,她便随母亲一道去甄府拜访。
她家的确比不上外祖家的宽敞,更比不上济州家中气派,小院里倒也有几分雅致,看着是精心布局过的。
“沈夫人,数年不见,风采更胜从前了。”
甄夫人话中的礼貌恭维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疏离,只怕也暗暗猜到了她家这么不请自来的目的。
“沈夫人好,眉庄姐姐好。”
甄嬛跟在甄夫人身后出现,已经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身上的英气消散了些许,更像一个得体的闺秀了。
她的衣衫上绣着海棠花和彩蝶,鹅黄色的绸缎上淡粉的花朵更显得风雅清丽。
眉庄隐隐觉得嬛儿与从前不大一样了,若说是哪里不同,大抵是变得像“闺秀”的那个模子了。
原来,人长大了,就会收敛起锋芒,就会把棱角磨平,打磨得圆滑。嬛儿亦不能免俗。
比之从前的钦慕向往,眉庄更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紧接着甄玉娆也出来行礼问好,语气动作和姐姐如出一辙。
“夫人好福气呀,两个女儿都这么聪慧漂亮。”
沈夫人的话语带着些许羡慕又感伤的意味,眉庄立刻觉察出了母亲的失落。
同是正室夫人,甄夫人就得丈夫独一份的尊重爱怜,连生两女也不曾纳妾。而她的母亲则要与姨娘们周旋斗智,连家中的庶弟庶妹,母亲为了“贤德”二字都视如己出地照顾教养,心中如何不苦闷。
“沈夫人夸奖,小女怎可当得?沈家大小姐的风姿是闺中佳话,自然也是沈夫人教养有方。”
沈夫人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那一颦一笑、一步一行都尽显优雅的女儿,温柔道:“不是一直念叨着你的嬛妹妹吗?难得一见,你们自说话去吧。”
眉庄得了母亲的允准,喜悦溢于言表,与甄嬛对视时眼神晶晶亮,满是激动。
两人一起去了甄嬛闺房小院,这儿栽了一株海棠花树,秋日里树叶落尽倒显出几分萧索。
“妹妹不是最爱秋日的菊花吗?外祖家装点花园栽了许多,明日我送几盆过来?”
眉庄和婉说罢却对上甄嬛意外的神色,心中不免有些狐疑。
“多谢姐姐,只是我如今不爱菊花了。菊之于东篱,自然是淡然悠远;但菊之于京中,不过是粉饰寂寥的繁华精致。其实,我这小院子单调平淡也独有一番滋味呢。”
啊……嬛儿的心境又一次领先于她,她对世事的见解又先她一步、深她一步。眉庄竟有一种自己在追赶嬛儿的错觉。
“是,妹妹说得有理。”
进了她的闺房,眉庄发现架子上有一件极为绚丽漂亮的舞衣,正红色的,袖口领口都镶了金色的边,丝绸的材质看上去既轻盈又夺目。
“这舞衣?”
眉庄亦被那衣衫吸引得移不开眼,从小到大她都未曾穿过这样浮夸又这样美丽的衣服。
“这是父亲送我的生辰礼,我苦练舞艺几年,终于小有所成,姐姐可要看看?”
眉庄看着甄嬛毫不掩饰自信地穿上了那件舞衣,发髻梳成仕女模样,簪着鎏金流苏钗,美得像是壁画里的飞天仙女。
甄嬛穿着舞衣像只红色的鸾鸟,轻快地跑到院中,在一地落叶中翩翩起舞。
风扬起她的裙摆,她的裙摆又带起地上的落叶,纷纷扬扬仿佛连落叶都活了过来,随着她的袖子和裙子一起舞动。
甄嬛依旧如曾经那般灿烂热烈,只是表面上更加符合闺秀的要求了。眉庄恍然觉得有些自卑,纵使她作为大家淑女略胜甄嬛一筹,可那又怎样,那并不是她喜欢成为的样子。
她自己呢?她何曾为自己像甄嬛这般轰轰烈烈地放肆一点,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妹妹,你这儿有琴吗?我来为你抚琴一曲吧?”
眉庄想要加入甄嬛,仿佛这样她也能尽情地感受这种自由了。甄嬛已然有了袅娜多姿的身材,有了摄人心魄的魅力,她不吝展现自己的美,以至于连眉庄也沉醉其中。
“眉庄小姐,奴婢为您去取小姐的琴。”
浣碧强颜欢笑地贴心为沈眉庄考虑周到,故意避开似的回屋取琴去了。
眉庄拿到琴看到琴弦上明显练习过的痕迹,眉头微蹙。
这世上的闺秀哪有不苦的。琴棋书画为难的又何止是她一人?甄嬛也得刻苦练琴、也得刻苦练舞,也得日复一日地行礼做规矩……
眉庄想要不逊于人,只有更努力更勤奋,把自己既有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不负这多年来的苦心经营。
眉庄一曲奏罢,甄嬛一舞方歇。
“姐姐琴音高妙,胜我百倍。”
“妹妹舞姿曼妙,我亦神往。”
甄嬛看着眉庄释然一笑,只觉得自己终不算输给了“十全十美”的眉姐姐。
做闺秀,眉庄是状元,人人都以她温婉沉静、大方得体的举止为效仿。甄嬛又如何想被眉姐姐和沈家看轻呢……
“姐姐,可曾想过要一个怎样的夫君呢?”
甄嬛坐到眉庄身旁,拾起地上一片落叶,捏着叶子的根茎在手中把玩。
“我不知道。”
甄嬛举起落叶看向天空,阳光透过残破叶子的缝隙落在她的脸上。
“我想要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眉庄乐了,笑着望向一旁眼神清澈的甄嬛,“怎样才算世间最好的男子呢?”
“爱我怜我。信任我、尊重我。与我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能当我终身的依靠。”
眉庄听罢,也茫然看向天空,缓缓眨了眨眼。
这世上会有人这样对她吗?
沈眉庄这三个字,不是为了当正室嫡妻而生吗?不是为了延续家族利益而生吗?不是为了成为完美的“女儿”、“妻子”、“母亲”、“婆母”而生吗?
“祝妹妹所愿皆成。”
“姐姐也要成呀。姐姐明天天气好,我们一起放风筝吧!”
甄嬛活泼地跳起来,仿佛在外她是甄家嫡长女,在这个小院子里,她只是甄嬛。
“好,我们放风筝。”
沈眉庄想,这是她自己的想法。
每每和甄嬛在一起,她好像就从“为了沈家”的那个笼子里解脱出来了,也从“闺秀”的壳子里解脱出来了。
番外 眉庄篇 闺秀(二)
那两年,眉庄常常随母亲在京中。
她与甄嬛一起折纸船、写花笺、品茶插花、日子过得飞快。皇上病重入了畅春园养病,十四王爷在西北作战,四王爷在京监国。
看似是到了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眉庄却再一次被母亲带离了京城。
已经到了冬月,路上寒风瑟瑟,马车摇摇晃晃,眉庄坐在其中一言不发,只是暗暗瞥见母亲神色凝重、心事重重。
“眉儿,母亲一朝扬眉的机会,终于来了。”
母亲思量许久,含着泪握住她的手,眉庄则是木木的,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她们刚到济州,国丧之讯便同时传到,雍亲王继立为帝。
直到新帝登基,母亲开始训练她宫中的礼仪,眉庄才回忆起母亲所说的“一朝扬眉”是什么意思。
她将成为新帝登基选秀的第一批待选秀女,此事意义斐然。
于沈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她能成为天子嫔妃,济州沈氏将在此地彻底成为名震一方的大族,三教九流无一再敢不给沈氏面子。
于母亲,这是扬眉吐气的时刻,若是她能一跃进入宫门,母亲无论在济州还是在京城都将成为受人尊敬的夫人,大权在握、贵眷巴结,纵使无子也不会被人看轻。
于她呢?她不知道。
沈眉庄看着妆镜里一天天妆容愈发娇艳成熟的自己,依旧摆出了那个端庄中略显妩媚的笑。
临行去京中参选前日,眉庄换上了鲁绣中的极品。
玫红色的缎子,上面用金线绣着大片的落雪纷飞,看上去金灿灿的。金色落雪上则是错落的红梅花朵,远远看上去倒像是金凤衔梅、振翅欲飞的图景。紫红色的镶边上绣着常见的夕颜花,更是相得益彰。
母亲给她备的首饰里有金链穿红宝石的耳环、有点翠翟鸟衔玛瑙和珍珠流苏的钗子、浅紫贝柱花簪,赤色料器金鱼簪,还有小颗的红宝石、珍珠、玉珠、琥珀珠做点缀。
从小到大,她从未这样盛装打扮过,一时间都觉得有些华贵过头了。
“母亲......这样是不是太过出挑了?”
母亲没有回答,反而是她身边的嬷嬷对着眉庄笑道:“小姐。咱们府上每年挑菜节也重制食单,加些新菜进来,虽是看重菜品新鲜水嫩,但夫人小姐都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总不能太逊色于平日惯常所食不是?”
听嬷嬷一言,眉庄犹如醍醐灌顶。她知道了,她以后再也不必和同龄的闺秀比了。
她是官场闺秀中的翘楚,闺秀的路她走到头了。若只是匹配一般人家,她就是人人争抢的正室嫡妻人选。
但现在情况变了,她要和皇上的嫔妃比。那些女人中有的已经生下皇子、有的容色倾城、有的风韵斐然。这情势下,她引以为傲的年轻,反而成了经验不足、认知有限。
“走几步让我看看。”
眉庄听到母亲的吩咐,缓缓起身,郑重又轻盈地走了几步到母亲跟前。
“很好,我们大小姐走得极好。”
陆姨娘的赞叹并不让眉庄欢欣,反而更加平静。
“腰肢更软些,皇上会喜欢。”
眉庄听了平姨娘的话不禁微微蹙眉,暗暗吸了一口气,眼皮微抬看向母亲。
从小到大,母亲都不允准她做出那种弱柳扶风的模样,因为母亲说那是勾栏做派、不成体统。
但这一次,母亲竟然没有训斥姨娘也没有告诫她。
眉庄忽然想起,是了,她是去皇家做妾的,做妾的方式和正妻并不相同。她从小只学了如何做正妻,也以为这辈子绝不可能做妾的......
母亲满意地继续吩咐道:“说句话听听。”
眉庄像曾经练习过无数遍那般从容地掀起裙摆,无声无息地跪下,拿腔拿调地说道:“臣女沈眉庄,参见皇上太后,愿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她的语气是磨炼过无数次的端庄得体,已经和自己原本的声音相差甚远,但母亲说大家闺秀的气度就该如此。她此次大选不是去当答应常在的,进宫之后只有早日封妃才能给全家带来荣耀。
姨娘也捧场地赞叹颔首道:“不错,很合规矩。”
对。很合规矩,沈眉庄永远不会越出女子典范的框子一步。
母亲亦含笑继续与她演练着选秀当日的情景,“若是皇上问你读过什么书呢?”
眉庄自信地答道:“诗经、孟子、左传......”
母亲的眼神顿时变得严厉起来,忍着怒意对她笑道:“错了。”
眉庄一愣,笑容僵在脸上,有些无措,她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又害怕母亲因此对她失望。
“皇上今天是选秀女,充实他自己的后宫、繁衍子嗣。不是考状元,问学问的。”
母亲的话让眉庄心下一沉,陡然涌起一腔的失落。如果只是繁衍子嗣,岂非是个女人就行?她吃苦受累十几年,到最后要和旁人拼的反而是争宠献媚吗?
眉庄垂眸对着母亲答道:“是,女儿明白了。”
她不明白,但为了让母亲放心,她只能装明白。
*
殿选日,眉庄碰上了许久不见的嬛儿妹妹,她心里十分高兴。
被皇上太后看中的过程,于她而言有些顺利过头了。或许是因为父亲官高兵重,去年镇压山东的匪患颇有功劳,又或许是因为她的言谈举止的确鹤立鸡群,母亲教授的礼仪和规矩让她一鸣惊人。
总之,沈眉庄被赐了香囊时并不激动开心,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淡然。
这样,母亲和父亲,沈氏一族终于可以满意了。
“大理寺少卿甄远道长女甄嬛,年十六。”
眉庄紧张地轻轻用手肘碰了一下身边的嬛儿,不禁为她捏一把汗。
嬛儿与母亲所教导的样子并不吻合,她并没有如自己这般收敛锋芒,恪守规矩,反而当着众人的面和皇上谈起诗词,还能反驳太后“甄姓听着像忠贞之士”是先帝所言。
她还是自己熟悉的潇洒,自信张扬,悄悄越出闺秀的模子。
“甄嬛,留牌子,赐香囊。”
眉庄看向站在自己前头的甄嬛微微一笑。她知道嬛儿资质不凡,皇上太后慧眼识珠。只是,她也骤然明白,原来能不能进宫和读书多少,规矩好不好,都没关系。
因为殿选前遇见的那个跋扈的夏冬春,还有没见过世面的安陵容都中选了。
眉庄唯记得一件事,她进宫不是要和同龄的少女们争高低的,而是要和满宫的女子争妃位的。
得宠重要,子嗣重要,更重要的是,步步谨慎不出错,还要恪守德行,把母亲教给自己的一切做到极致。
*
入宫日久。
眉庄头一个承恩受宠,她并不感到惊喜;眉庄被皇上委以管家理事之任,她也并不感到激动。
这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吗?毕竟,她苦苦当了闺秀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此刻。
宫女太监们尊重她,满宫的嫔妃除了华妃,没人敢和她过不去,甚至陵容这样出身不好的,还要主动来巴结她。
眉庄无所谓这宫里人要如何争如何抢,她只想把自己手头的事做好。像母亲那样把父亲交到她手中的庶务处理好,像母亲那样专心为父亲繁衍子嗣、悉心教养儿女。
这后宫里,唯有一样是她自己的心思,那就是守护她的好姐妹甄嬛。
后来甄嬛离宫,陵容月份大了不宜侍奉,皇上难得地来了她的启祥宫。
于她,这个皇上有些陌生,一年不打几次照面,眉庄都觉得不习惯了。
“皇上请喝茶。”
皇上坐在榻上,打开杯子抿了一口,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是岁寒三友。越州寒茶,配了松针、竹叶和梅花。”
皇上的话让眉庄低头一笑,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和皇上没有那么生疏了,这品茶是嬛儿教她烹的,看来她也烹给皇上喝过。
“嬛儿喜欢做这些事,臣妾闲来无事,便也依着她的方子配。”
皇上若有所思,像是有些思念在甘露寺的甄嬛,眉庄看着他那模样也忍不住轻轻叹息。
“萱贵人即将生产,若她诞下皇子,朕有意晋她为嫔,你怎么看?”
眉庄端庄一笑,知道皇上在试探自己。她生下女儿封了惠嫔,若陵容生下儿子封为萱嫔便与她平起平坐了。
虽说陵容是儿子,她是女儿,看上去是自己沾光,实则她的家世高出陵容一大截,入宫本就已经是贵人,而陵容入宫时只是答应......
“萱妹妹若诞下皇子,自是社稷功臣,封嫔也理所应当。臣妾等安守后宫,位份尊荣都是皇上所赐,必当以身还报皇上恩德。”
眉庄心里清楚,她不能不忿,早在选秀的时候她就看透了,这宫中的高低只看皇上喜不喜欢而已。
“朕记得你喜欢菊花?独立秋风,不与百花争艳,是好。若容儿诞下皇子,朕必封你为妃,绝不辜负你协助华贵妃操劳六宫事宜的辛苦。”
眉庄赶紧跪下谢恩,心里却还是淡淡的。
“谢皇上恩典。”
眉庄送走了皇上才默默倚着门松了一口气,母亲想要她争得的她已经快做到了,从此以后,她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好好养着静和。
*
宫里的日子是枯燥的,眉庄却已经习惯了这单调日子里的平淡。
直到陵容怀了双生胎,眉庄才终于有了一些危机感,她已经是惠妃了,但若是陵容生子封妃,有皇子的她便能压自己一头。
眉庄不得不学着满宫嫔妃的样子,笨拙地和陵容交好,甚至将静和让给端妃,以获取进入她们圈子的机会。
萱嫔生产之日,眉庄如往日一般得体地去恭贺她大喜,没想到皇上龙颜大悦,竟然封了她为贵妃。
此事出乎意料,眉庄自己都有些受宠若惊,她甚至有些忐忑与不安:为什么?
论资历,端妃比她侍奉更久。论子嗣,陵容已经有了两子一女。她若封贵妃岂不是皇上有意绝了陵容的晋升之路?
可是为什么?
嬛儿离宫后,陵容陪伴侍奉皇上时日最久,也是人尽皆知的皇上宠爱在意之人。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夜里。
眉庄将清洛哄睡着,刚坐在榻上喝了一口汤却听到采星来通报,皇上来了。
真是稀客,她想。
皇上白日里明明很高兴陵容的孩子出生,晚上神色却凝重起来。
“梅子汤?正好朕也渴了,给朕一碗吧。”
皇上自顾自地坐在榻上,略显疲惫地将帽子搁在桌上,坐在案桌前一言不发,他闭上了眼睛仿佛在休憩,眉庄也分不清他是真睡着了还是微眯假寐。
采月上了梅子汤来,皇上顿了一下才睁开眼睛,微笑着看向眉庄。
“朕封你为贵妃,你可高兴?”
眉庄缓缓蹲下行礼,感受到一种被捧杀的恐怖,推辞道:“臣妾不若宣妹妹能为皇上诞下皇子,也不若端姐姐尽心侍奉皇上多年,受之有愧。”
皇上听到她的谦辞心情却比刚来时好了些,嘴角微扬,露出一个不经意的笑。
“朕自有朕的道理。朝野上下,说宣妃是红颜祸水、狐媚祸主者甚多。朕亦知道,宣妃胆子小,从不敢违拗劝谏朕,行事说话都是顺着朕的心意。”
皇上一边喝一边说,眉庄却有些意外,她以为皇上是沉醉于陵容的温柔乡的。
“嫔妃,朕喜欢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朝野怎么看,大臣怎么学。若叫人都以为朕因宠失正,弃你这般贤德有为,淡泊名利的嫔妃于不顾,一味只提拔逢迎献媚于朕的,岂非失了分寸?”
眉庄看着皇上,虽然她被皇上肯定了,但她并不感到开心。
这一刻,她在皇上的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她是装点皇上面子的锦绣,她是掩盖皇上私欲的假面,她是皇上为自己立的牌坊。
皇上要借封她为贵妃告诉全天下,“贤德端庄”依旧是女子典范,万不可学宣妃那样。献媚讨好于夫君的女子,就算生了子嗣,也不配得到高位。
皇上亦要借封她为贵妃告诉朝野,他亦看重不阿谀逢迎的纯臣,他是有大局观的,绝不会漠视朝中那些风骨凛然、刚直不阿的臣子。
他真傲慢啊......里子的好处都吃干抹净,面子的装点也不忘周全。
若宣妃因此而妒恨她,皇上也能摘得干干净净,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国体、为了风气、为了平息朝野的议论。
眉庄心中只觉得可笑,却又觉得自己已经超越了母亲的期许。
她再也不是沈眉庄了,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失去了,她成了古往今来所有被冠以“惠”字封号的那种嫔妃,成了帝王造就的一个泥塑的金身,供普天之下的女子虔诚敬仰。
惠贵妃。呵呵。
*
启祥宫的日子犹如一潭死水,直到嬛儿回宫才微起波澜。
只是眉庄发现,回宫的嬛儿已经与少年时相识的甄嬛不同了,她不再是肆意洒脱的少女,那个轻飘飘的像风筝、像纸船的女孩。
嬛儿变得和宣妃一般无二,工于算计、依附皇上、自私凉薄,瞒着她这个好姐姐的事儿一件又一件......眉庄不禁疑惑,是什么改变了嬛儿?让她面目全非。
她没有问嬛儿,因为她以为,嬛儿一定会主动告诉她的。
可是直到嬛儿降为贵人,把女儿灵犀交给她抚养,她也没有得到答案。
回宫的甄嬛像一簇急速升空的烟花,在黑暗静谧中陡然亮彻天空,绽放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和绚烂,却又快速地陨落,留下一地狼藉和经久不散的硝烟气味。
“额娘?”
清洛走到她的面前,半蹲着身子摇摇晃晃,眉庄不禁蹙眉。
“错了!”
清洛委屈地低下头,抬眼看向永远不高兴的额娘,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身为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样子。连行礼都做不好,岂非让奴才们笑话!”
“可是胧月姐姐就不必如此......”
眉庄听见女儿顶嘴,顿时火气上来,一怒之下拍了桌子,“你为什么不和静和比,非要和胧月比呢?你瞧瞧襄妃膝下的温宜姐姐,不也端庄聪慧,仪态得体?”
清洛无奈地忍住眼泪,只觉得苦闷,同在额娘膝下,灵犀妹妹就得额娘宠爱得多。她不得不再次回到原处,学着采月的样子款款向额娘走去,头上的珠钗穗子都不敢发出响动。
直到清洛乖乖巧巧地蹲下行礼,眉庄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错。这样就很好,清洛你要记得,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皇家的体面。万不能让人耻笑了去。”
眉庄看向咬着嘴唇一脸失落的女儿,忽然柔声道:“额娘小时候比你苦多了。你外祖母手里捏着戒尺教母亲做规矩,比起她,我对你已是万分仁慈了。”
清洛伤心得撇过脸去,再也不愿听她再说一言,崩溃地抹着泪跑了出去。
采月见到眉庄脸上浮现出心痛的神色,忍不住进言道:“小公主才五岁,以后日子还长呢,娘娘慢慢教吧。”
眉庄扶额撑在桌上,眼眶也不禁湿润,“我这都是为她好啊......身为公主无论嫁去哪里,都是要被人议论一生的,难道我老了还要看着她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吗?”
采月也没有再说话,她亦觉得无论是“闺秀”还是“公主”,这些头衔于她们不过是枷锁。
*
春雷滚滚。
天色突变,眉庄被小厦子通知前往养心殿时便察觉到了今日之不同。
果然,皇上病重,养心殿的寝殿内跪满了嫔妃。妃位以上的七个人齐刷刷跪在皇上床前,看上去一个个都神色凝重、各怀心思。
皇贵妃和端妃演了一出大戏,眉庄惊得差点儿下巴都要掉了。
原来,年世兰被皇上算计得没了孩子、失了家人,她一直都清清楚楚。
原来,端妃被皇上当刀子使受尽折辱,等到今日,只为亲手做个了结。
一向依附皇上、对皇上千依百顺的陵容,竟然对皇上恨之入骨。
一向默默无闻、在宫中安然度日的敬妃,竟然对皇上亦有怨言。
毓贵妃、襄妃看向皇上的眼神也是满满的杀意和冷漠。眉庄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她们排斥在圈子之外了,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
不是她不屑与她们往来,而是她们不屑与自己往来。
当她把男子对女子的规训奉为圭臬时,这满宫里的女人早就恨透了这束缚女子的枷锁,甚至一个个不惜性命也要挣脱。
“错了。”
忽然,母亲那句话又回荡在耳畔,眉庄双目含泪,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喊道:哪里错了?
她读过《诗经》、《孟子》、《左传》,才不是什么“只读过《女则》与《女训》,略识得几个字”!
眉庄再一次与皇上眼神相接,却看见他殷切地望着自己。
“眉儿!朕即刻封你为皇后,你现在出去告诉天下,她们大逆不道,当处以极刑!”
皇后?
是啊......她从小被当成正室嫡妻培养长大,却在这宫中做妾十几年。
是啊......她为了家族的荣耀、父母的期许,从未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整天守着那女德的教条有什么用?她难道就不能反抗一回吗?就如同身旁跪着的这些姐妹们,将自己这些年受到的苦楚和愤懑全都还报给皇上。
眼神逐渐变得狠辣,“杀了他”的心思第一次漫上眉庄的心头。
进宫以来所有的委屈和孤独、所有的失望和无助仿佛如同冲破堤坝的汹涌洪水,将她这个人也冲垮击碎。
那一刻,眉庄觉得“惠贵妃”死了。
好痛快,像是套在身上的那个泥塑的假人壳子被敲碎了。一向活在窒息边缘的自己,仿佛又能畅快地呼吸了。
“皇上?您当臣妾就不恨吗?”
眉庄听见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激动得脸都在发抖。她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朕会补偿你的!”
眉庄看到皇上急于将她拉回深渊的样子,忽然嘲讽似的一笑,眼神中尽是轻蔑。
“补偿?我这些年的苦痛,岂是你能补偿的?”
心脏怦怦作响,手掌渗出汗水,眉庄听见自己牙齿摩擦间咯咯作响,感觉到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去。
她活过来了。
她再一次感知得到人的战栗、人的滚烫、人的激动、人的愤怒。
她口中字字句句,说的再也不是那些吃人书本上的鬼话,而是人言。
眼泪涌出眼眶,滑到嘴角,又涩又苦。
眉庄闭上眼睛,想起了儿时第一次被母亲教导落泪的时刻。
眼泪啊,如这女子的人生,又涩又苦。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一)
“啪。”
一巴掌打在玉婉的脸上,她努着嘴噙住眼泪,不服气地看向娘亲。
“我没错!明明是爹爹不来看你!为什么我多说一句都是错!”
何绵绵趴在床榻上痛心咳了几声,看着年幼的女儿还捂着脸,不禁后悔地用手抚上她红彤彤的面庞。
“是娘不好,娘下手重了,疼不疼啊?”
玉婉原本倔得不肯低头,见到病中的母亲温柔地安慰关心她,却又卸下了所有的防备,眼泪夺眶而出。
“不疼。只是,娘亲,爹爹什么时候才会来啊......”
何绵绵无奈叹息一声,望向那小小的门扉,像是要把那木头盯出一个洞来。
“玉婉。咱们母女两人能够住在这别院里,衣食供应不缺,还有一个老嬷嬷照顾,你爹已经尽力了。否则我们娘俩可要怎么活呢......”
玉婉伤心地拢住身子单薄的娘亲,最终还是不愿伤她的心。
爹爹,有自己的妻子,有自己的女儿。她和娘亲不过是藏在别院里不能见人的老鼠罢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
寒风冷得要杀人。
玉婉瑟瑟发抖地在被窝里拢紧娘亲一些,却发现娘亲的身子滚烫。
“娘!”
玉婉害怕地抓住娘亲的臂膀,想要将她扯起来,却发现娘亲知觉很弱,气息也浅浅。
她麻利儿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穿着单衣敏捷地跳下床跑到屋角烧水。
“咳咳咳咳。”
柴火的烟气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她只能用肘子挡在口鼻前,匆匆忙忙地将娘亲吃的药材全都扔进药罐子里。
“哎呀!小姐,你怎么不叫人呢?自个儿在这儿烧火,多危险啊!”
王婆婆是爹爹吩咐来照顾她们母女的,她早上又要洗衣、又要买菜还要去换炭火,忙得不可开交。因她长得凶巴巴的,玉婉不敢事事都劳烦她。
“娘亲不好了,王婆婆,麻烦您去请个大夫吧?”
王婆婆狐疑地随玉婉走到床榻前,只见何绵绵气息奄奄,害怕道:“你娘定是前次小产没有调理好,月子里落下病了......”
见到玉婉只穿着单衣,王婆婆从一旁拿起袄子往她身上一裹,好似在宽慰她。
“不,娘亲,娘亲!”
玉婉害怕得伏在床榻前,看着脸蛋烧得皴裂的母亲,急得满头是汗,她又望向身旁犹犹豫豫的王婆婆,一狠心朝着门口冲出去。
“我去找大夫!”
外头下雪了,玉婉小小的个子跑一步滑一脚,一百步的路摔了不下七八次。可她不能放弃,娘亲还等着大夫救,她一定要娘亲好起来。
路上的马车也走得极慢,载着贵人们悠哉悠哉地出行,仿佛这尘世间的疾苦与他们无关。
今日落雪,医馆闭门,玉婉一个踉跄摔倒在医馆门前,哭喊着磕头,“求大夫随我去救人,我娘亲病了,求求大夫了。”
小厮裹着大棉衣取下一块木板,露出半个身子,一边打量着在地上磕头的玉婉,一边问道:“大夫上门看诊,走一趟就得一百文,你给得起吗你?”
玉婉一愣,她不知道一百文是多少钱,只知道今日娘亲若不能得治,她怕是就要没有娘亲了。
“给得起,我们是甄府的家眷!大理寺主簿甄远道大人,听说过没有!我家就在前面一百步的棋盘街上!”
玉婉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马车突然停下,车帘掀开,里面坐着一位雍容典雅的夫人,窗边还趴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小姐姐。
跟在马车旁的嬷嬷匆匆上前来,走到医馆小厮面前,给了他一两银子。
“我家夫人说,救人要紧。”
玉婉知道今天遇上贵人了,连忙跑到马车旁跪下,“多谢夫人,多谢小姐。愿夫人小姐身体康健、万事顺遂。”
玉婉喜滋滋地领着郎中往家赶去,王婆婆正在喂娘亲吃那些旧药。
大夫诊过脉,蹙眉说了几句她听不懂话,玉婉大约明白,娘亲今天是不会死的。
幸好,幸好。多亏了马车上那好心的夫人。
正在玉婉庆幸生机转圜时,爹爹来了。他风尘仆仆的进来,急切地走向床榻,深情地拉着娘亲的手,一脸哀戚。
“爹爹,你可来了。”
玉婉哭喊着扑到爹爹膝前,伏在床前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可是爹爹却不敢看她,只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娘亲。
半梦半醒中的娘亲似乎察觉到了爹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睁开眼睛忧郁地望向玉婉。
“你答应过我的,要带玉婉入府。你答应过的......”
爹爹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低下头无奈叹息一声,“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不好和夫人说......”
何绵绵见他推辞,绝望地看了一眼傻乎乎的女儿,她明白自己的身子不好,年岁不永,若是病得神志不清就再难为女儿筹谋了。
“不,我不求她能正大光明地做甄府的二小姐。哪怕只是一个女使,能够长长见识、能够吃饱穿暖、能够学些女工烹调的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甄远道见着心爱之人如此卑微地乞求,心如刀绞。可是,他若连这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岂不是辜负了她对自己的一腔真情?
“怎么会呢?玉婉是我的女儿,我一定尽力给她最好的,将来也为她指一门好亲事。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甄远道要起身,袖子却被何绵绵攥在手里,她柔弱可怜,眼睛红红的。
“求你。带玉婉走吧,她一个小孩子,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甄远道看向玉婉,她鼻头冻得红红的,身上穿着已经略显褪色的旧棉衣,不忍的点了点头。
“好。依你。我带玉婉入府,你在这儿要好好养病,有空我就带女儿回来看你。”
甄远道说罢,牵起女儿的小手,何绵绵这才放心地松开抓住他袖子的手,感动地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们回来。”
那一天,是腊八,天很冷,街市上却很热闹。玉婉记得自己坐着马车跟爹爹来到甄府门前的心情,害怕、却又有些好奇。
“玉婉,从今往后你不能再叫我爹爹,要叫我老爷,知道了吗?”
玉婉胆怯地点了点头,他又继续说道:“玉婉这个名字是你娘起的,也不能用了。以后你就叫浣碧,好吗?”
她唯唯诺诺地缩着身子随着老爷下车,随着老爷进府。
“父亲!快看呐!娘亲给我买了一只兔子灯笼!”
浣碧一怔,见到一个披着红色斗篷的小姐手持着灯笼兴冲冲从里面迎出来。
是她。
那小姐身后跟着那位姿容和善的夫人,玄色披风将她衬得更加贵气。
马车上好心的夫人和小姐,就是她夜半恨得牙痒痒的父亲“明面上”的妻女。
甄夫人拢过甄嬛的肩膀,一脸不曾见过浣碧的神情对着甄远道问道:“这小丫头是你刚买来的吗?”
甄远道看向玉婉,嘴巴几次张合最终也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快速点了点头。
“嗯。给嬛儿作贴身侍女。嬛儿也大了,只有一个流朱伺候怕是不够。”
浣碧看向那个拿着兔子灯笼的姐姐,难过地垂下头去。
甄嬛不明白父亲和母亲在打什么哑谜,只知道她亲眼所见,这个小妹妹的娘亲病了、看诊无门。
甄嬛觉着真巧,心想:爹爹刚刚在棋盘街下车,怕是也见到了这小妹妹为母请医的孝顺样子,才动了恻隐之心将这苦命的丫头带回府中。
甄嬛攥着灯笼走到浣碧面前,“你衣服都旧了,我那儿有几件袄子,我看你穿正合适,随我来吧。”
姐姐温和从容,浣碧被她牵着手带到她的小院子里,流朱正躲懒坐在暖炉前烘手。
“哎呀,小姐回来啦!”
流朱殷勤地站起来,拿起桌上剥好壳的瓜子仁笑道:“费了我一早上的工夫呢,小姐可要吃干净才是啊!”
甄嬛笑着伸手刮了一下流朱的鼻子,“好呀。我们三人一起吃。”
她拉着浣碧的手走到衣柜前,浣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衣衫,都是绸缎的面料,领子上还有御寒的风毛,看上去又漂亮又暖和。
“这一件青色的对襟马甲正合你穿,快试试吧。”
浣碧双手接过姐姐塞到她手中的衣衫,那面料柔软光滑,她连想象都想不出这么好的东西。
浣碧当着甄嬛和流朱的面脱下身上的灰布旧袄子,穿上那件别有光泽的马甲,怯懦地对甄嬛投去一个尴尬的微笑。
“真好看!流朱你说是不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浣碧无措地捏着手,不敢和甄嬛对视,只是淡淡地答道:“浣碧。老爷说,我叫浣碧。”
没过一会儿,那个替她付诊金的嬷嬷带她去熟悉甄府的环境,还带她去了下人的房间洗漱。
“小姑娘,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都清楚吧?”
浣碧茫然地看向嬷嬷,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你的娘亲,夫人会拜托大夫好好照料的,请放心。”
心陡然一颤,浣碧听明白了嬷嬷的话。她必须在甄府乖乖的,对姐姐她一个字都不能说,这样才能护着娘亲......
“多谢夫人。”
浣碧环抱着身子走到准备好的热水前,看到水中荡漾着自己模糊的脸,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是浣碧,是小姐的贴身侍婢。”
*
晚上,小姐还在书房练字,流朱推搡着浣碧睡到小姐的床上。
她的床十分柔软,四面围着纱帘,给人一种梦幻的安全感,但浣碧有些不知所措,抵着流朱问道:“这是做什么?”
流朱“噗嗤”一笑,掀开甄嬛的被窝,“当然是给小姐暖床啊,把被窝捂暖了叫我,我侍候小姐卸钗环。”
哦,原来是这样。
浣碧躺在床上,感觉到被子冰冰凉凉,身体的温暖一丝一丝被厚重的棉花吸走。
真舒服啊......浣碧昏昏欲睡,却被流朱用头发搔着耳朵醒过来。
“哈哈,快起来吧,小姐要睡了。”
浣碧从被窝里出来,将缝隙全部掩好,看到流朱备在踏板上两床灰布棉被,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甄嬛捋着头发、穿着单衣走过来,笑道:“流朱高兴吗?以后就有人陪你一起了。浣碧你可不知道,流朱晚上可爱说梦话了,你来了正好,替我治治她。”
说罢,甄嬛行云流水地钻进被窝,整个人被掩埋在锦缎之中,只露出一颗脑袋,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容,“好了,熄灯吧。”
流朱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为甄嬛拉上床帐,然后牵着浣碧一起去熄掉外围的烛火。
两个人秉烛返回甄嬛的榻前,一起钻进被窝,浣碧刚想躺下就被流朱扶着坐起来。
流朱悄声说道:“咱们是靠着床,坐着睡。小姐晚上若要起夜、喝水、或是遇上雷雨夜、亦或是小姐做了噩梦要人安慰说话,都是咱们陪着。”
浣碧知道这是流朱在教她做事,乖乖地点了点头。
流朱很快就睡着了,鼻息间发出规律的声响。浣碧拢着被子、裹着甄嬛送她的棉衣却一丝睡意都没有。
这就是娘亲千方百计要为她筹谋的出路吗?她倒是觉得和娘亲在一起更好,至少自在、至少睡觉的时候可以躺下,还能抱着娘亲。
“浣碧,第一天进府,不习惯吧?”
甄嬛的声音引得浣碧一激灵,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发出了一个“嗯”声。
“等你熟悉了,你和流朱就能轮流守夜了,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回自己房间正常睡觉的。”
“嗯。”
甄嬛觉察出了浣碧的拘谨,忽然掀开帷帐,裹着被子探出脑袋在黑暗中看向浣碧。
“今天你就和我一起睡吧?只要不被母亲发现就好了。”
浣碧不敢动,甄嬛却对她伸出手,浣碧鬼使神差地将手给到她手里,然后一把被她拉着一起盖在被子下。
“嘻嘻,床上很暖和,是你的功劳哦。”
浣碧蜷缩在甄嬛的身旁,佯装闭上眼睛才哄得甄嬛也安心睡觉。
过了一会儿,浣碧睁开眼睛,盯着着帷帐中的黑暗,不禁在心里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同是爹爹的女儿,她什么都没有呢?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高低贵贱,为什么有嫡庶尊卑?
娘亲总说,她有这样的想法是大错特错,人要认命,认了命日子就畅快了。
可是浣碧觉得,错的,明明是这个世界啊!
但她太弱小了,还不足以与这个错误的世界对抗,她得听娘亲的话,在甄府好好学东西,她要变得更好、更强才是。
浣碧听甄嬛已经睡着了,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出来,重新回到床下,和流朱坐在一起靠在床边。
开阔的闺房里,月光透过窗户渗漏进来,洒下一片银白色的光。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二)
“浣碧,快帮我一下。”
浣碧看着书房里正在听先生讲课的甄嬛,恍惚了一会儿才听见流朱说话。一转头,流朱就把被褥交接到她手上。
“今儿日头好,正好拿出去晒晒,晚上小姐睡得也松软些。”
浣碧微笑着点了点头,和流朱一起轻手轻脚地捧着被子出门,临到跨过门槛,浣碧还忍不住羡慕地看了甄嬛一眼。
“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先生,这句何解?”
甄嬛读书似乎很有天赋,爹爹为她请了一个文绉绉的老先生教她。
“这句话是说,作为一个君子,要有宽广坚毅的品质,因为他的责任重大,道路遥远。”
浣碧眨巴着眼睛,在心中默念着先生的话。
“别发呆啦,快走呀。”
流朱一边轻声说道,一边用身子撞了一下浣碧,浣碧这才缓过神来,快步和她一起去做事。
做小姐的贴身侍婢要学的东西很多,比如如何检查衣料和刺绣,如何整理与搭配小姐的首饰,光是梳头发髻的样式她就学了十几种。
梳头的花油、擦身子的香膏、润手的洗手药、蜜调的胭脂、扑脸的香粉,这些东西她也慢慢跟着府中的姑姑嬷嬷教导,一点一点会看会验了。和真正的小姐唯一的不同就是,她没有使用这些东西的权力,除非是小姐赏给自己。
甄嬛只比浣碧大了不到三岁,她每一季都要做新衣裳,旧的脱下来,改一改可以给浣碧和流朱两个人穿。
流朱每一次拿到用旧绸缎拆了新缝的衣裳都高兴得不行。
浣碧只能安慰自己:一般人家的姐妹,也是妹妹穿姐姐穿过的衣衫,这并没有什么的。这样,她心里才能略略好受一些。
*
“唉,烦死了,我最讨厌做这个了。”
甄嬛将手中的针线撂开,一脸不悦地拾起一旁的诗词抄本,却又无奈地看着那绣了一半的兰花叹气。
浣碧见甄嬛烦忧,上前对她说道:“小姐,浣碧帮你绣好吗?”
甄嬛眼神微亮,又惊又喜地问道:“你会吗?”
下午嬷嬷学女红时,甄嬛因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所以困倦得像个懒猫似的。但在一旁陪着的浣碧知道,自己为了给娘亲争气,要抓住一切学习的机会,所以悄悄地都听下记下了。
“小姐你下午困成那模样,浣碧自然看在眼里,若不偷偷学了,小姐明日要如何给嬷嬷交差呢?”
甄嬛高兴坏了,一把抱住浣碧,乐道:“浣碧,你心最细了!若我有一天离了你,我可怎么办啊!”
流朱刚剥了桂圆肉来,看到小姐抱着浣碧,兴冲冲地跑到她们身边,“小姐不能离了浣碧,离了我就可以吗?”
甄嬛知道流朱是在打趣她们开玩笑,于是也拉住流朱的手,三个人一道牵在一起,“我们三个,是同吃同寝的好姐妹,当然要永远不分开。”
流朱感动地抱住甄嬛,像个撒娇的小妹妹一样眼眶湿润。浣碧则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喜悦:姐姐是把她当成妹妹的,即使她并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三个人愉悦地笑了,流朱坐在甄嬛膝旁给她捻桂圆肉喂她吃,浣碧则拾起一旁甄嬛没做完的刺绣替她继续绣。
浣碧很高兴,她忽然明白娘亲非要她进甄府的原因了。
纵使她不能像姐姐那样光明正大地成为受人爱戴的大小姐,但是她的见识并不逊于姐姐。姐姐出入的达官贵人府邸,她也跟着去;姐姐能接触到的首饰衣料,她也能见到;姐姐能品尝到的美食佳肴,她也学着做,姐姐能学的管家理财、女红针织手艺,她也跟着学。
除了一个甄府二小姐的名号,还有那些于女子本就不重要的诗词经纶,她比姐姐又差在哪里呢?她不过是一个有实无名的小姐而已。
她只缺一个名分,一个机会。
只要她勤勉努力,她将来未必不能像姐姐一样成为官眷,一府女主人。
夜晚,浣碧今日不值夜,刚准备关门就见到了爹爹身边的小厮。
“浣碧姑娘,老爷有事让你去一趟。”
浣碧的心突然一颤,是不是娘亲的病?明明这些日子以来,娘亲一直静养,看着气色也比从前更好了。
浣碧匆匆跟着小厮走,没想到不是往甄府的主屋去,而是往后门去。
门外停着马车,爹爹仓促掀开帘子,对她说了句,“快上车。”
浣碧急切地爬上马车,走进车内看见父亲端坐着,便不敢多问一言,她心里清楚,只怕是娘亲的病不大好。
马车停在棋盘街上,浣碧跟着爹爹从小巷子走,七拐八弯才到了她和娘亲的小院子。
院子里已经停了一口棺材,看上去有些骇人,浣碧忍不住紧张地抓住爹爹的衣角。
甄远道则是痛心地摸了摸她的头,但这安慰的动作却让浣碧觉得陌生又尴尬,她一顿松开了扯住爹爹衣角的手,像他身旁的侍女一样跟在一步之后,走进屋子里。
这里曾是她的家,现在却了无生气。母亲靠在床榻上,面色惨白,但仍扯出一个温柔的笑。
“娘亲!”
浣碧看到娘亲眼圈都黑了,难过地扑到她怀里,贪恋似的窝在她身边。
“你们母女许久不见,定有许多话说,我先出去问问大夫。”
甄远道看到她们母女俩这样难分难舍,不忍地带着小厮和嬷嬷出去,将房门关上。
何绵绵望着女儿,露出欣慰的笑容,将浣碧额前的发丝撩到耳后。
“真漂亮。这珍珠的簪子、绸缎的衣衫真好。”
浣碧环住娘亲,想要哄她高兴,附和着娘亲说道:“女儿很争气,女儿学了很多东西。女儿现在会梳好看的发髻,可以为娘亲打扮;女儿现在会绣好看的花朵,可以给娘亲缝衣;女儿现在会做好吃的汤羹,娘亲也能尝尝女儿的手艺了。”
何绵绵感动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又抬手拂去自己眼角的泪珠。
“你要好好活着,不是为娘争气,而是为你自己争气。娘亲母家也是读书的官宦人家,不过是依附太子才惨遭清算罢了。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太子尚且被两立两废,在这世间一切都要靠自己。找出路,才会有出路,否则娘亲也早就不知死在哪里了......”
这些话,娘亲从前从未说过,浣碧只是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她一定会靠自己抓住机会,成为真正的二小姐,也让她们娘俩的名字进入族谱。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娘亲抱着浣碧,眼泪簌簌而下,沾湿了浣碧的衣襟。两人久久地拥抱着,等到浣碧回过神来时,却发现娘亲不动了。
“娘?娘?你别吓我,不......”
听到浣碧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甄远道急匆匆跑进来,何绵绵已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手还搭在浣碧的背上,好像还在安慰女儿一般。
“浣碧,你娘走了,你给她磕个头吧。”
甄远道从何绵绵的怀里将浣碧与她拆开,浣碧却不肯撒手地依旧抱着娘亲,“娘,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娘!”
甄远道见浣碧伤心过头了,赶紧让王婆婆也来帮忙,两个人生生将浣碧从何绵绵身上揭下来。
“娘!我不走!我要陪着娘亲!我不走。”
浣碧哭喊着不肯走,却被王婆婆拉扯着一路往外,直到被塞进马车里。
浣碧想要跳下车来返回,却被王婆婆扼住手腕,“小姐。你娘死了,但你还活着。她现在死了没名没分,连甄氏祠堂都进不了,只有你成了真正的贵人,你娘才能名正言顺啊。”
浣碧听了王婆婆的话不禁为娘亲嚎啕大哭,那是她最珍爱之人,可死了连个牌位都没有地方供奉,这世间除了爹爹和她,无人再会记得曾有过一个何绵绵。
外头的月光皎洁,浣碧望着那冰冷的光芒暗暗攥紧拳头:我应得的,我必须都拥有。
*
浣碧在甄府的日子长了,她谨慎心细,凡事比冒冒失失的流朱更妥帖,甄嬛贴身的事情她做得更多,也更得脸。
平日里那些挑水、晒被、张罗马车、煮药熬汤、粘蝉打虫、跑腿传话的事儿都是流朱去干。浣碧只负责跟在小姐身旁,与小姐同进同出。
浣碧每日最重的活计大概也就是铺床叠衣、斟茶倒水、整理丝线这些事儿了。
甄嬛与她朝夕相处的时间长,情分也更深厚,不仅允许她坐在榻上床上,还常常将没穿过的衣衫、不常戴的首饰也悄悄塞给她。
浣碧自觉她越来越像甄府的二小姐了,吃穿用度、见识容貌,她比姐姐不过差了一点点,就算是旁的府中的庶女,只怕也无法和嫡长姐姐如此亲密无拘。
这样的好日子随着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中止了。
姐姐中选了。
她即将入宫成为嫔妃,离开甄府。
浣碧有些惴惴不安,她害怕姐姐将自己带入宫中。在甄府,因为爹爹和姐姐护着的缘故,除了夫人,几乎没人敢给她脸色瞧,做大丫鬟也算是威风凛凛。
可若是她要和姐姐一同进宫,她就从有实无名的假小姐,变成了人人可践踏的真奴婢。
她私心里希望此事不要发生,这世上唯一知晓也唯一能给她和娘亲正名的便是爹爹,她若是离开了爹爹,岂不是失去了最后一条出路?
隔天,姐姐吩咐流朱去接了住在偏远客栈的安小姐。
听闻那是姐姐入宫殿选当日结识的官宦小姐,这一次也被选入宫中成为嫔妃。
一大早,她就站在门前等候流朱将人接来,远远的便看见一驾比甄府出行略显寒酸的马车。
浣碧不禁低头一笑,有些得意,她随姐姐同进同出这么多年,即便是作为奴婢也没坐过这么掉价的马车。
安小姐从马车上下来,穿着一件柿色的衣衫,还算是中规中矩,头上只插了两根素银簪子,辫子还是用麻绳扎的。
浣碧低头看向自己,她身上可是簇新的绸缎面料,头上是海棠料器花簪,还有镂刻花朵的银花装饰,可比这安小姐有面子多了。
“这位姐姐想来是甄姐姐的姐妹吧?”
安陵容略显恭维地在阶下望着浣碧,说出的话却让她更加惊喜。素未谋面的人,是真的会发现她和姐姐容貌气韵的相似之处的!
浣碧暗暗抬手掩住嘴角的笑意,却望见流朱一乐,答道:“浣碧和我一样,是小姐的贴身丫鬟。”
浣碧来不及失落,便听到安陵容身旁的萧姨娘赞叹道:“一个丫鬟都打扮得如此华贵,想来甄府是何等气派啊。”
她不禁更想笑了,甄府算什么气派?这位安小姐还真是穷乡僻壤来的小门户,空有一个闺秀嫡女的名头,只怕是见识眼界比她还差了一大截。
从流朱手中接过安小姐的包袱,她们二人一道领着安小姐进府。
浣碧忍不住想:连安小姐这样的女子都能成为皇上的妃嫔,为什么她不行呢?
论姿貌气度、论见识举止,她不可能逊色于安小姐吧?
*
夜晚,老爷打发了姐姐房中的人出来,浣碧则和流朱一起留在房中做刺绣。
“小姐现在是小主了......”
流朱想都没想,跟着附和了浣碧一句,“是呀。”
浣碧有些心不在焉,原本她是铁了心想要留在府内的,可是今日见了安小姐,她却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心思:若她随姐姐进宫,是不是也有机会被皇上看中?
“听说,可以带贴身的丫鬟入宫,算是做陪嫁的。”
浣碧说罢顿了顿,想要试探流朱的反应。没想到流朱毫无反应地“嗯”了一声,问道:“怎么啦?”
“你去吗?”
浣碧问罢便后悔了,她的心摇摇摆摆,始终安定不下来,这么一问便把自己的犹豫出卖了。
“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从小和小姐一起长大,才不会和小姐分开呢!”
流朱的回答意料之中,浣碧却更加失落了。她明白,作为姐姐的贴身侍婢,她的命运从不在自己手里,是否进宫其实她没得选。
“嗯......”
流朱似乎很意外浣碧这不明所以的态度,赶紧追问道:“那你去吗?”
浣碧自嘲一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爹爹和姐姐是如何打算的,进宫不进宫,她的想法根本不重要。
流朱听到她的回答反而着急起来,对着她怒道:“小姐对你那么好!”
浣碧一听直肠子的流朱急了,只能赶紧搪塞过去,解释道:“我哪里说小姐待我不好了!我就是在想,我们这样一下子都走了,谁来伺候老爷、夫人啊......”
从前,浣碧觉得只要待在甄府,爹爹就一定不会辜负她,会给她寻一门好亲事的。可此刻,她也对未来产生了担忧。
进宫,或者不进宫。人生的图景将大不相同。
浣碧突然明白为什么姐姐殿选之前要去庙里拜佛,求菩萨保佑她撂牌子了。
因为,“没得选”比“有得选”无奈太多了。
而她,从小到大,一直没得选。姐姐给她什么,她都得接着。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三)
进宫的那一日,浣碧没有睡觉。
她穿着甄府备下的淡黄色宫装,簪着宫里送来的银簪和珠花、打扮得十分俏丽,她久不做粗活,指甲养得水葱似的,和姐姐的一样精致好看。
天还没亮,她和流朱就去了姐姐的闺房,为她梳妆打扮。宫里送来的首饰远比姐姐平时戴的更精致,平时再喜欢素雅的姐姐,簪上满头姹紫嫣红的料器,也显得人比花娇了。
从顺贞门的偏门进宫,浣碧看到甬道长得看不见尽头、红墙黄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抬头一瞧只见错落的屋檐上停留着雕刻精致的脊兽。
“真漂亮。难怪人人都想进紫禁城。”
浣碧一边赞叹着一边喜悦着,紫禁城是这个国家富贵的巅峰,享受着百姓几辈子都干不来的极度奢华。
而今天,她已经走进来了。
天空中飞过一行南下的大雁,浣碧也忍不住望向那广阔的天空,嘴角的笑意更深。
“鸿雁高飞,这可是好兆头啊。”
领路小太监说着吉祥话,对她们一行人倒是客客气气,只是她们越走越偏僻,宫道上的人也变少了。
流朱有些疑惑,挽着姐姐的手问道:“怎么越走越冷清了?”
浣碧立刻觉察出了一丝异样,冷清便是轻视,她在府中当大丫鬟多年,难道连这还看不出来吗?
领路的小太监像是怕惹了姐姐不高兴,连忙应承道:“不冷清,是清静。”
浣碧知道若是她们表现出一丝不乐意,难免被人揪住错处大做文章,便附和着小太监答道:“对,我们小主喜欢清静。”
一路走到碎玉轩,这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了,领路的小太监脸色也有些尴尬,浣碧连忙赞叹道:“像是新整修过的样子,挺漂亮的。”
小太监有了台阶下,也迎合着浣碧说道:“那是,这可是皇上刚登基的时候,芳贵人住的地方。皇上下旨重新整修过。”
浣碧听到有一位贵人,好奇地继续打听,“那芳贵人也住在里面喽?”
小太监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躲开了浣碧的追问的眼神,转而看向姐姐。浣碧暗暗觉得有些奇怪,但并未多想。
一进碎玉轩,康公公就殷勤地来为他们介绍碎玉轩,即便是偏僻冷清的住所,也宽敞别致。正殿后面还有避暑的饮绿轩,东西配殿也能住人,这比甄府的主屋还气派呢。
若是她能当主子住在这儿,那该多好啊......
浣碧向往地看着这宫苑的景致,突然瞄到了一个旧戏台子,对着康公公问道:“这怎么还有一个戏台子?”
浣碧话刚出口就察觉到自己出格了,她俨然一副主人家的模样,似乎把姐姐都忘了。
幸好无人察觉,康公公也很随和,直接介绍道:“原来宫里的嫔妃都爱看戏,所以戏台子特别多,这儿呢,有点儿远,慢慢就没人来了,就改成住所了。”
浣碧望着这小小的天地,只觉得羡慕,从今往后这就是姐姐的住所了。
她和流朱扶着姐姐进入正殿,这里的装饰更加别致清丽,灯柱、纱帐、隔断、灯笼,每一个看上去都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
一屋子的奴才共三个宫女、四个太监,跪在地上对姐姐行礼,说着好听的吉祥话,全都是伺候她听她差遣的,浣碧看着都有些恍惚了。
她觉得心里很高兴,但不知是为姐姐高兴,还是为自己高兴。若是她仍旧如同在府中那般得脸,她便是能压在这么多奴才头上的姐姐的亲信,姐姐若能得宠,她也会威风凛凛。
“赏吧。”
姐姐悄悄对她说了一句,浣碧从袖兜里掏出那准备好的一包银子递给康公公。
这锦绣的荷包里二十两银钱沉甸甸的,她头次代替姐姐打赏这么多金银出去,觉得倍有面子,没想到康公公只是见怪不怪地掂了掂分量,满脸堆着恭维的假笑。
姐姐打发了奴才们出去,她们才一道入了寝殿,像是在家中一样放下规矩与拘束。
浣碧见姐姐捶着腰坐在了榻上,便如在家中一般和她一起坐在榻上,劳累地擦了擦汗,有一种绷着的弦被松开的懈怠感。
“可吓坏我了,宫里好大的规矩,不过,可真好看!”
流朱心直口快地说罢,眼神不自觉地瞄向头顶的琉璃灯,脸上洋溢着欣慕的笑容。
浣碧立刻拿出大丫鬟的气派对流朱说道:“你可别光顾着看哪,规矩要紧!”
流朱就像那皮带松了的小猴子,听了浣碧的话,赶紧乖乖地伏在甄嬛膝前为她捶腿。
甄嬛则是宽慰流朱道:“你们俩是我带进宫的,这说话举止都要格外小心,别落了差池。”
浣碧暗暗瞥了姐姐一眼,知道姐姐是在点自己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压了流朱一头,这样并不合宫中的规矩,于是她连忙乖巧地点了点头,打趣流朱道:“流朱啊,只要管住她的快嘴就是了!”
流朱听不出浣碧故意转移话题,连忙对着浣碧撒娇似的说了句“讨厌。”
甄嬛见她们两人这么打打闹闹,像是没了高低尊卑,便继续安慰流朱道:“她的嘴虽快,却也不坏事,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浣碧知道姐姐又在点自己,见到她笑着望过来,自己则是笑着低下头去,错开不愿与她对视。
甄嬛见场子渐冷,浣碧不再说话,一手抓住流朱正在捶腿的小拳头,一手拉过浣碧捏着粉红绢子的手。
“你们俩是自幼与我一同长大的,如今又与我一同入宫,在这宫里过日子,若是身边人不可靠,就有如盲人走在悬崖峭壁边,时时有粉身碎骨之险。咱们三人,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浣碧看着姐姐,她知道姐姐这是在告诫她,她与流朱作为她的身边人,只有她与流朱可靠,才能与她同富贵。
浣碧嘴角微微抽动,欲言又止。
流朱听到甄嬛说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也跟着表忠心道:“我知道小姐待我们如同亲姐妹一般,我和浣碧一定好好护着小主。”
甄嬛很高兴,继续说道:“你们护着我,我也得护着你们。”
浣碧在心中悄然叹息,真挚地看向她的姐姐,答道:“小主安心便是。”
*
入宫第三日,姐姐和沈贵人就受了夏常在的言语奚落,还差点儿得罪了跋扈的华妃。
正当浣碧以为新小主侍寝就能把这些事儿都忘却时,她们却意外在碎玉轩的海棠树下挖出了一个香得古怪的坛子。
姐姐看到坛子里的东西神色忽然变了,然后紧张地遣了人散开,对她说道:“浣碧,陪我进去。”
浣碧意识到此事不简单,匆匆随着姐姐进屋,只见姐姐心事重重。
“我心里慌得厉害。”
浣碧一听,赶忙随姐姐一起坐在榻上,为她抚一抚胸口,为她压惊。
“浣碧,你去找温太医来瞧瞧。记着,必得是温太医。”
浣碧一愣,茫然地看着姐姐,忽然知道了她们身处在怎样的境地之下。姐姐自从有意拒绝温太医的心悦之情,就一直故意避着他,不希望再给他一丝希望。
姐姐是极重自尊的人,如此拉下脸来找温太医,便是低头示好了。
“诶。”
浣碧答了一声赶紧离了碎玉轩,慌慌张张地往太医院跑。
碎玉轩的路离太医院不算近,浣碧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在宫道上给高位的太监和姑姑们行礼,一扭头就有些忘了方向,不得不绕回去重新走。
进宫这才第三日,浣碧不太熟悉路线,紧张得错了两回才终于跑到了太医院。
倚着门来不及喘口气,浣碧见到了温实初,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下来。
“温大人!”
这一刻,浣碧竟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急得眼眶都湿了。
注意到太医院的小太监打量着自己,浣碧这才规规矩矩地走到温实初面前,像个奴婢一样对他行了一礼。
“幸好有您在,我家小主身子不适,您快去瞧瞧吧。”
温太医听了浣碧的话也瞬间担忧起来,立刻起身走近问道:“小主没事儿吧?”
“不管有事儿没事儿,小主说只要大人您去瞧,大人快去吧。”
浣碧知道温实初对姐姐的情愫,她这么一说,温实初更加无法放心,必然成行。
她知道,温大人实是希望姐姐能够多欠他一点的。否则温大人就像是一条被姐姐的绳子拴住的狗,松一松他就得走,紧一紧他就得来。
被需要、被利用反而是温大人期待的。因为这样就对他公平了一些,他就不是情感中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隶了。
回到碎玉轩时,里头乱作一团,说是小主和流朱一起摘桂花做蜜糖,不慎从廊上跌了下来。槿汐和菊青帮着忙才将小主挪回了寝殿。
浣碧知道,小主不信任除她和流朱以外的人才做出这么一场戏,也好暂时稳住这些势利的奴才、亦或是瞒过可能是外人眼线的奴才。
温大人一诊脉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小主似乎受到了惊吓?”
甄嬛轻叹一声,问道:“我发现了一些本不该发现的东西。”
温实初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那就要想办法忘记那些东西!”
“当日在宫外,大人说的话,不知是否还当真?”
浣碧听到姐姐这句话,心里冒出一股异样的嫌恶,像是一片白雪上,突然被人丢了一块泥巴,引得她不禁蹙眉。
姐姐在明目张胆地利用温太医对她的深情。
浣碧不禁看向一脸担心的流朱,又赶紧低下头。
那么她和流朱呢?是不是也会被姐姐这样明目张胆地利用?只因为她们都在乎与姐姐的姐妹深情?
“当真!永远事事以你为重!”
温太医坚定而敦厚的话语,忽然让浣碧想起进宫当日流朱表忠心的话语,仿佛她们和温太医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把一颗心挂在姐姐身上。
“永远二字,说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只怕是难了。”
姐姐的话仿若警钟,在浣碧的脑海中震颤。她恍然想起了母亲死前嘱咐她的话。
“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在这世间, 一切都要靠自己!”
永远?哪有什么永远?姐姐不过是欲壑难填地掠取,温大人不过是自我欺骗似的安慰。
“微臣自知别无所长,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重诺而已。”
浣碧看向流朱,发现她的眼神微动,果然,连傻乎乎的流朱都动摇了。
“小主,吩咐即可。”
温实初说完对着甄嬛深深叩头跪拜,一副任凭她处置的模样,甘为她的提线木偶。
甄嬛撇过头去,痛心疾首地叹道:“我不想侍寝。”
浣碧一惊,万万没想到姐姐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话。
她以为,姐姐找温实初来是要筹谋将来,好好地争宠保护自己和她们。没想到姐姐做出的决定几乎断了她们的富贵之路,也绝了她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的指望。
流朱也惊呆了,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甄嬛,满脸都写着:不是真的吧?
没想到满场最镇定的竟然是温实初,他沉稳地说道:“虽然微臣的心中也不愿小主侍寝,可是小主既已入宫,侍寝便是迟早的事。为前程计,还是越早越好啊!”
甄嬛泪眼朦胧,睫毛上闪动着泪珠,继续说道:“可我实在害怕,这时候侍寝......”
她放弃般看向浣碧,“温大人,我给你看样东西。”
浣碧这才想起从罐子里取出来的冲鼻子的香料,刚刚姐姐让她收起来来着。她忙到现在一刻未停,于是就一直揣在身上。
她从袖兜里拿出那稀罕的香料交到温太医手中,一脸好奇地看向温太医。
温实初一从浣碧的绢子上接过那东西就吓得手直抖,转过身望向甄嬛,“小主,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什么东西?浣碧心想,姐姐和温实初都认识,怎么她会不认识?
“碎玉轩的海棠,今年春天便开始不开花了。我今日机缘巧合在树下挖出此物,听闻从前住在这儿的芳贵人无故小产,想来也是这些东西的缘故。”
浣碧惊得咬住嘴唇,害怕地搓了搓手。
这东西竟然大伤女子躯体?罐子刚起出来的时候,她还头一个冲上去将东西接过来,亲自为姐姐把包着的油纸打开,姐姐让她收起来她还一直揣在身上......
甄嬛伤心地侧过身子去,哀叹道:“可见,宫中勾心斗角多厉害......只怕芳贵人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折损谁手。”
浣碧只觉得脊背发凉,别说姐姐,她都开始毛骨悚然。
为什么啊?为什么爹爹和姐姐要带她入宫?身在宫中,连嫔妃小主都未必能够善终,更何况她这样卑微的奴婢?
浣碧忽然想哭,可是她连流泪的权力都没有,只能看着姐姐对着温太医潸然泪下。
温实初赶紧安慰甄嬛道:“幸好小主发现得早!否则的话,这碎玉轩中的女子,恐怕都会有大碍。微臣自知无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能够护小主一世周全,也算是了全了当日的承诺。”
浣碧默默地低下头,比往日里更羡慕姐姐了。
她已经拥有了这么多,还有温太医擎天护着。
而她呢?她有谁护着呢?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四)
自从姐姐开始避宠,碎玉轩的奴才都变得懒懒的。
天气渐渐冷了,姐姐平日里并不出门走动,整日不是窝在床上躺着,便是坐在榻上盖着被褥看书。
沈贵人率先得了宠,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新做的橘色绣菊花的宫装,头上也簪着黄金翟鸟流苏钗,看上去已经是个正经嫔妃了。
浣碧暗暗地对那些好东西有些移不开眼,但又知道姐姐此时是断断不愿争宠的,便也只能远远看看而已。
夜晚,姐姐又捧着书坐在榻上,看上去十分闲适淡然,浣碧心里却有些不痛快。
“自从小主受伤以后,除了沈贵人、萱答应和淳常在常来看望以外,连阿猫阿狗都没有再上门的了。”
浣碧私心里希望姐姐能够争气,这样她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见姐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看着她,浣碧则是继续说道:“这几日,我见底下奴才都懒懒的,我才嘱咐他们几句,连小印子都敢和我拌嘴了。”
原本是家里得脸的大丫鬟,一进了宫,不得不四处做小伏低给人行礼、看人脸色也就罢了,就算是在自家院子里都支使不动人,还要受小太监的嫌气。
浣碧实是觉得委屈不痛快。她是想着进宫跟姐姐奔个好前程、过上好日子的,哪里想到竟是来渡劫吃苦受磨难的。
“都是情理中的事,他们愿做就做,不愿做也罢。”
姐姐一边看着书,一边回应着她,显然没把这事儿放心上,浣碧只能无奈地低下头去,只觉得有些自讨没趣。这么一来,反倒像是她搬弄口舌、挑拨是非了。
*
过了一个月,天又冷了一些,姐姐就算抱着汤婆子读书也是冷。
浣碧一早就吩咐了佩儿要备下热茶,这样小主热热地喝下去,身子才暖和,可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愣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流朱,你去看看,给小主的热茶好了吗?”
流朱从来不计较被她这么颐指气使的,乐呵呵地就搓着手出去了,姐姐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浣碧则佯装得体地送流朱出去,为她掀开挡风的棉帷帐。
放下帷帐,浣碧远远瞧见佩儿正在院子里烧水,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冻得直发抖。
“小主想要喝碗热茶,你怎么还不端来?”
流朱急匆匆地跑到佩儿面前,刚问完便见佩儿无意搭理她似的换了个方向坐着。
“要喝茶水自然要先发了炉子再烧水,让小主再等会儿吧。”
佩儿好大的架子,浣碧看在眼里都有些心惊。自从小主这儿门庭冷落,连自家的奴才都蹬鼻子上脸了,以后她和流朱要受的委屈恐怕只多不少。
“还有了,这个月内务府连小主份例的茶叶都没有送来,等下小主只能喝水了。”
浣碧叹息一声,掀开帷帐重新走回殿中,心事重重。
她终于知道姐姐所说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什么意思了,只是,荣华她是一点儿没享受到,损倒是真损到头上了。
过了一会儿,流朱怒气冲冲地牵了一串人进来,康公公和小印子,都捡了丽嫔的高枝就要飞了。
浣碧心里满是怒意,倒不是为了姐姐不值,也不是痛恨奴才们毫无忠心,而是因为他们这么走了,碎玉轩的脸面也就丢尽了。
姐姐如何善于御下、辨识人心,外头人不会知晓;旁人只会说碎玉轩的莞常在没前途、留不住人。主子受人议论排遣,便是她们做亲信的无用,脸面就更没了。
浣碧忍着怒,摆出一张黑脸威胁道:“大家还不快恭喜康公公和印公公,丽嫔那儿已经指明了要他们去伺候,待会儿收拾完东西就走人!”
她倒要看看,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下主子的面子,犯主子的忌讳。
流朱气愤难当对着康公公一顿奚落,浣碧的心里也跟着出了一口恶气。自进宫以来,康禄海一直拿自己“首领太监”的头衔压她,并不如槿汐姑姑和善好相与,她也早就恼了他了。
“浣碧,给银子!”
浣碧捏了捏袖口,心里有些不甘。姐姐刚刚放话说,今日遣散奴才,领一锭银子便可走人。可如今她们这儿连茶叶都领不上了,再给银子出去,日子更是杯水车薪......
可看到康禄海还瞧不起人的嘴脸,浣碧一咬牙,将银子砸到他的手心里。
“康公公,好走!”
转脸看向前阵子还和他吵架的小印子,浣碧则生出了些许戏弄他之意,银子在手心里转了一个轱辘,才轻描淡写地扔到他的手心里,也算是略略撒气。
“印公公,你也收好了。以后多学着你师傅的忠心,前程远大着呢!”
浣碧阴阳怪气地说完,流朱更是怒不可制地说道:“要走的一起走了!今日还有的银子给你们,若过了今日还想走,小主便回了皇后打发去慎刑司服苦役!”
小荷子果然耐不住了,伏在地上说道:“奴才愚笨,怕伺候不好小主......”
浣碧一听气得直接将一锭银子扔在地上,随小荷子像巴儿狗般跪着去捡。
日子本来就苦,一屋子不说同心协力也就罢了,还生出异心,还贴钱谴人。
这口气,她真是怎么咽都咽不下!
*
没过几日,萱答应侍寝了,隔日就升了常在,竟然能与姐姐平起平坐了。
一大早,景仁宫那边请安散了没多久,沈贵人和陵容小主便到碎玉轩来了。
沈贵人簪着皇上新赐的玉钗,还带着一篓银炭,这接济的意思分明,浣碧觉得又感恩,心里又不服气。
明明姐姐的才貌根本不逊色于沈贵人和萱常在,为什么非要守在碎玉轩吃这样的苦呢?
萱常在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着比往日里都从容自信多了,还带了一个亲手缝制的暖炉套子,说是要送给姐姐。
那织花锦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浣碧在府中也见过不少回了,也不知陵容小主是不是拿了不要的边角料裁的,看着就是一股子小家子气。
浣碧想起安陵容初入甄府那打扮,连富贵人家的丫鬟都尚且不如,短短几个月,竟然也能像个正经主子一样举止优雅、言谈得体了,心里更是不甘。
论相貌、论眼界,别说她比不上姐姐,就算是自己,她哪里又比得上呢?
果然,皇上的富贵恩宠,能够改变一切。就算是安陵容这样的小麻雀,也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萱常在,皇上下朝了,说在养心殿等您。暖轿已经备好了,您要不这就跟着奴才去吧?”
浣碧看见一个未曾见过的小太监进来通报,连小允子和槿汐都对他毕恭毕敬,便知这便是皇上身边贴身服侍的太监。
她望着安陵容,忍不住捏紧拳头,指甲也掐进手心的肉里。
羡慕、妒忌、不甘心,愤怒、鄙夷、不理解。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部浮上心头。
从前她只是缺一个名分、一个机会便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官家小姐。而如今,不说和姐姐,她和安陵容都差得这样多、这样远。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为什么如此不公!
*
自陵容小主得宠,她便得了空就送些炭火和布匹来。
明明和姐姐一样是常在,却像沈贵人似的摆阔气,仿佛他们没见过这些好东西似的,三天两头来显摆。
直到新年,从前轻狂跋扈的夏常在侍寝了,倚梅园粗使的宫女余莺儿也封了答应,浣碧的心里都更加不舒服了。
听说那余答应仗着受宠,十分风光,不仅在宫中乘着皇上赐的辇轿招摇过市,而且连沈贵人都不放在眼里。
皇上的宠爱,竟然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一个女子的地位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何教浣碧不动心呢?
明明已经是正月里了,雪还是积得厚厚的,浣碧和佩儿一起去内务府领月例,远远就见着余答应坐着轿辇,耀武扬威地在宫道上横行。
她们两个人不得不侧立在墙根下,低着头对余答应行礼。
浣碧趁着余答应过去,忍不住抬头瞥了一眼她的容貌,并不十分漂亮,气韵更是肤浅张狂。也不知皇上喜欢她什么......
直到余答应一行走过,浣碧才支起屈着的膝盖、躬着的身子,远远望着她的背影,久久出神。
“余答应可真得宠啊,瞧她那股神气劲儿。”
浣碧从佩儿的言语中也听出了些许不忿,望着那轿辇冷笑了一声,“本来一样是宫女,她唱个曲儿,摇身一变倒成主子了。而我们呢?去趟内务府拿份例的东西,都要看人眼色。”
她有些羡慕又有些懊恼,浣碧只恨自己是个命不好,运也差的。
佩儿也很感慨,叹道:“同人不同命啊,说起来,余氏还没有浣碧姐姐长得好看呢。”
浣碧一听,十分受用,心里大喜,笑着看向佩儿,脱口而出,“别胡说!”
佩儿倒是个明眼人,浣碧心想,以她的姿貌,未必不能如余氏这样一步登天。
她就差一个机会。一个机会而已。
*
开了春,姐姐悄无声息在御花园偶遇了皇上,由皇上亲自抱着送回碎玉轩。
这样的圣恩殊荣,闻所未闻,浣碧听到流朱匆匆赶回来报信时,乐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熬出头了,他们终于熬出头了!
浣碧想,只要姐姐得了宠,她以后的日子便也有指望了,再也不用过那种受人白眼、遭人奚落的苦日子了。
皇上抱着姐姐进碎玉轩,姐姐则如同一只娇羞的小兔子般缩在他的怀里。
浣碧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去,生怕错了规矩、有半点差池。
“皇上万福,莞贵人吉祥!”
碎玉轩一众奴才迎在门口,对着皇上行礼。流朱口齿伶俐,抢着答了皇上的话,反倒抢先引得了皇上的注意。
“你很好,话也灵透,叫什么?”
浣碧暗暗看向流朱,生出一丝输了她一程的挫败感,心也仿佛被人揪来一般紧张。
“奴婢流朱,是小主的陪嫁丫头。”
皇上笑着赞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怎么会这样呢?浣碧不甘地撇过头去,心里有些暗暗生闷气,她怎么到了关键的时候,反倒没有流朱伶俐了?
他们一众奴才跟着皇上进了正殿,浣碧迟疑地望着姐姐和皇上,差点儿忘了蹲下行礼,幸好在皇上转身前蹲下,才没有错了规矩。
浣碧眼见着皇上对姐姐恋恋不舍,又是当着众奴才的面牵手,又是当着他们的说着亲昵的情话,心里更加羡慕了。
姐姐总是这样幸运的,被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像是珍宝一样被人珍视呵护。
皇上前脚刚走,后脚内务府的小路子就送来了十几匹缎子,光是衣料就有两抬,赏玩之物足足一箱子,其余书画首饰更是有近二十个盒子。
“浣碧姐姐你瞧,这镯子多好看呐!”
佩儿打开八角形的锦盒端到浣碧眼前,只见里头搁着黄金镂彩的镯子、珍珠饱满的项链,银质珠花七八枝,璀璨夺目,令人爱不释手。
小路子刚走,皇上身边的小厦子又亲自来送赏赐。金累丝香囊一对、景泰蓝手镯一对、金镶珠石兰花钿一盒、如意宫花两盒、如意珠帐一副,还有各色绸缎十六匹。
浣碧忙忙碌碌地帮忙接着东西传给佩儿,槿汐姑姑则在一旁拿着笔登记,这么多好东西,浣碧从小到大也未曾见过这么多。
比之现在皇上赏给姐姐的东西,陵容小主那点儿赏赐当真显得有些寒酸了。
果然,皇上慧眼识珠,心里还是清楚,这许多嫔妃之间,谁更貌美才高,谁更令人动心爱怜。
浣碧笑呵呵地望着小厦子给姐姐递上那柄皇上亲赐的蓝田玉箫,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大地被满足了。
这玉箫,普天之下,唯此一件。这才是独一无二,这才是值得炫耀的事儿呢。
*
隔日,皇上来看姐姐,一众奴才跟着在门口迎接。
姐姐穿了一身浅紫色的宫装,打扮得十分素净,如同在府中一样。
皇上一见姐姐姿貌果然为其神魂颠倒,当着众人的面就夸姐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浣碧低头笑着,为姐姐得宠高兴。
“你打扮得别致,你的宫女穿得也清秀。看着叫人神清气爽。”
浣碧一惊,屏住呼吸,笑意挂在脸上,强忍着更深的喜悦。
姐姐见皇上抬举她,便附和着答道:“浣碧,是臣妾的贴身侍婢。”
皇上若有所思地笑道:“浣碧?难怪穿一身碧色。”
浣碧微微抬头,目光追向皇上,只见皇上拉起姐姐的手朝着内殿走去。
皇上记住了她的名字!皇上夸赞了她的衣衫!
浣碧忍不住嘴角上扬,恍惚地看着皇上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想要成为皇上的妃妾,似乎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了。
奴才散去,小允子也凑到浣碧跟前说道:“浣碧姐姐,同样的宫女穿绿色的衣裳,浣碧姐姐就能得到皇上的夸奖。”
浣碧害羞得望向里面,心里更加得意。佩儿也好、小允子也罢,都看得出来,她并非池中之物。
“我原以为皇上会先看到流朱的,她穿红色的显眼。”
浣碧故作矜持地谦逊了一把,引得小允子继续说道:“流朱姐姐也美,但不及浣碧姐姐,眉眼有些像小主,皇上才会格外留神的。”
浣碧窃喜,心想着自己似乎找到了一条得宠的捷径。
若是姐姐受宠,爱屋及乌,她依着几分与姐姐相似的容貌,定然能够被皇上另眼相待。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五)
姐姐独承恩宠,宫里来往庆贺的人络绎不绝,浣碧作为姐姐的亲信侍婢招呼各位嫔妃身边的大宫女,脸上也觉得十分有光彩。
姐姐自得宠后就一直侍寝,连带着浣碧都多见了皇上几次,她对皇上倒是没什么兴趣的,但姐姐梳妆台上的首饰却是她移不开眼的。
这一日,趁着姐姐在榻上看书,浣碧借口整理梳妆台,在妆镜前一个一个珠花地收拾。
皇上的赏赐既精巧又名贵,形制都是宫外见不到的样式。在宫外,再富贵的闺秀也不能满头珠翠,但在后宫中,皇后的钿子上缀满黄金珠宝,华妃的发髻上插满点翠宝石,是宫外根本无法想象的。
浣碧捧着一朵小小的玉片串珍珠的花饰,爱不释手地久久出神。
“浣碧?”
听到姐姐喊她,浣碧吓得将花饰撂下,一脸的不好意思,耳根也微微发红。
甄嬛看着那朵小小的玉质珍珠花,轻轻地从妆台上拿起来,为浣碧簪到发髻上。
“你是我的贴身宫女,虽不能打扮得出挑,也不好太素了叫人看轻了去。你喜欢就戴着吧。”
浣碧感恩地望着姐姐,却在看到她从容淡然的神情后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
“从前避宠,你和流朱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我得宠了,自然要有福同享啊。”
说着,甄嬛又拿起妆台上一盒皇上新赏的润手膏,“这个又香又白,你平日里劳作辛苦,用这个润手便能养得皮肤白嫩细致。”
浣碧心有不甘,但看着姐姐手中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心里痒痒的感觉。
她的手,确实比在府中粗糙多了。碎玉轩之前人手不足,烧火炖汤、搬桌拿炭、理线缝衣的事儿都得亲自动手,还不如在府里清闲。
“多谢......小主。”
浣碧微笑着接过姐姐送的东西,心里五味杂陈,她似乎变得像当初见钱眼开的康公公一样,舍不得富贵权势。
*
姐姐得宠之后碎玉轩风波不断,先是姐姐被余氏暗害,他们好不容易和沈贵人逮住了吃里扒外的花穗和小印子,姐姐却在告发余氏时被她以死反咬一口。
正在碎玉轩上下都为姐姐担心的时候,陵容小主却适时送来了丽嫔指使余氏的证据,这么一来,小主便能够从风波之中脱身。
不管怎么说,余氏和丽嫔终究没有伤到姐姐,皇上自河南巡视回来,反而对姐姐更加思念上心了,一回宫就召了姐姐侍寝,第二天又在御书房伺候。
浣碧候在养心殿的西偏殿外头,头上戴着姐姐送给自己的玉质珠花。
“今日早朝,我看见你父亲咳了两声,好像是受了风寒。”
皇上正在批折子,浣碧听到事关爹爹,心突然被揪了起来,悄悄瞥向殿内。
也不知爹爹在宫外过得怎么样?浣碧不禁有些忧虑。
姐姐在皇上身边研墨,回应道:“父亲一直有喉疾,臣妾也担心得很。”
皇上头也不抬,接着说道:“所以下了早朝,朕就让苏培盛拿了两瓶蜜炼枇杷露给你父亲。”
浣碧暗暗有些高兴,因着姐姐得宠,皇上对爹爹也很上心。自个儿不能尽孝于爹爹身前,知道皇上对爹爹有宠眷,她也是开心的。
姐姐继续说道:“父亲喉疾,也是臣妾母亲每日牵挂之事。春日熬杏仁百合,秋日蒸川贝白梨,悉心照顾了许多年。”
浣碧听到甄夫人对爹爹的贴心与情深,难受得皱起眉头。她的娘亲若还活着,若能进府,大约也会这样名正言顺地照顾爹爹吧。
“你父母伉俪情深,所以生出的女儿才如此温婉多情。”
皇上对姐姐的夸赞让浣碧觉得有些讽刺,更有些作呕。爹爹明明对娘亲才是一往情深,若不是碍于娘亲的身份,又怎么会让娘亲苦苦守在府外?
若爹爹对娘亲无情,又怎么会冒着杀头的死罪,和娘亲在外双宿双飞,还生下她这个女儿。
在浣碧心里,父母伉俪情深该是属于她的,那个温婉多情的女儿,也本该是她。
*
夜晚。
趁着碎玉轩中的人都睡着了,浣碧一个人挽着篮子躲到西北边的御花园角落里,择了一个被假山石挡住的隐蔽之处。
这些纸钱,原是姐姐心里不踏实让她去宝华殿烧给余氏的。
姐姐说,人死了,再坏也是生前的事儿,为她烧点纸钱也能让她早点超度。
正是因着姐姐这点慈心,她才有机会顺手从宝华殿带出些许纸钱,用来祭奠娘亲。
姐姐超度仇人尚且有份例的香烛纸钱,她在娘的忌日却连纸钱都拿不出来,还得偷偷摸摸的。
“娘,今天是你的忌日。”
浣碧刚燃起火,便想起了白日里皇上的那句“伉俪情深”,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不知道爹爹是否还记得,是否和我一样,只能偷偷地给您烧纸钱。”
浣碧一边烧一边觉得无奈,心里的苦像是从胸腔里弥漫出来,连喉舌都变苦了,所以只能说出苦话。
“娘,女儿不孝,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人头地,才能正大光明地给您烧纸钱......”
浣碧泣不成声,忍不住捏着绢子擦眼泪,却只能将所有的哽咽和悲鸣藏起来,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
“大胆!皇宫禁地竟敢私烧纸钱!”
浣碧吓得魂飞魄散,转身便看见一脸疲态的曹贵人正指着她神色严厉。
“曹贵人。”
浣碧赶紧蹲下对曹贵人行大礼,哭腔漫溢而出。她自知死罪,只能寄希望于曹贵人高抬贵手,饶他一命。否则,这人证物证俱在,明日紫禁城便要多一具她的尸体了。
曹贵人似乎看清了她的样貌,试探道:“你,你不是莞贵人的宫女吗?”
浣碧一听曹贵人登时将她认了出来,更加慌张,如今她便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你要知道,在宫中最忌讳的就是不吉利的事。私烧纸钱更是大不敬,就算莞贵人知道了,也保不住你。”
浣碧急得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伏在地上连连跪拜。千头万绪之间,她灵机一动,决定想办法保自己一命。
她要自己把这个把柄交到曹贵人手中,让她掌握主动权。
“曹贵人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千万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小主。”
曹贵人果然听懂了她的话,立刻说道:“罢了,起来吧。”
浣碧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心想:私烧纸钱一事,她叫曹贵人千万不要告诉小主,便是明着告诉曹贵人,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连小主都不知道她私烧纸钱的事以及缘由。一来,可以撇清姐姐,二来也是给自己搏一条生路。
曹贵人忽然柔声起来,安慰般说道:“幸亏是遇到了我,若是换作旁人,早拉你去慎刑司了。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在这里烧纸钱?”
伏在地上的浣碧微微抬头,知道今夜她逃过一劫,而且曹贵人对她的秘密很感兴趣。
“今天是我娘的忌日。”
曹贵人听了浣碧的话,不禁动容地叹息一声,“倒难为你一片孝心。”
这深宫何止是隔绝了妃嫔们的思亲之情,连底下的奴才也是不能有自己的一点念想的。他们的人、他们的心、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思想,一切都属皇上所有。连为自己的娘亲哭一哭,都是弥天大罪。
“既是要孝敬你娘,你偷偷在碎玉轩烧也就罢了,怎么还跑出来了?你们家莞贵人不是向来最疼爱你的吗?连吃穿用都与旁人不同,你的这点孝心她倒不肯成全你吗?”
浣碧有些胆寒,曹贵人太机警了,她不仅看出了姐姐对她特别关照,还看出了自己和姐姐之间不能言说的隔阂。
她只能搪塞过去,“奴婢怕冲撞了小主。”
浣碧再次对着曹贵人连连磕头,一遍一遍求着她高抬贵手。
“知道了,还不快把这些东西扫了,等着旁人来捉你不成?”
曹贵人高高在上,浣碧自知她得罪不得,连声道谢,转头去将东西收拾了。
见曹贵人走远了,浣碧才后怕地从假山石后探出脑袋,看向御花园西南方向,不禁出神。
这大晚上的......住在东六宫的曹贵人,怎么会跑到西六宫这边来?
*
转眼阖宫嫔妃到圆明园避暑,这里守卫宫禁没有紫禁城森严,侍卫也少,因此曹贵人突然以当日私烧纸钱之事要挟浣碧相见,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
夜晚,依旧是假山石之间,音袖在外头把风,里面只有曹贵人和浣碧两人。
曹贵人坐在石墩上,气定神闲地打量着浣碧,缓缓说道:“长得倒是挺标致的,看来你们家莞贵人是有意调教你伺候皇上了?”
浣碧尴尬地抚了抚发髻上的珠花,心里既有窃喜,又有后怕。
这只米珠攒花钗子是姐姐新赏的,满宫的宫女,连华妃身边的颂芝、皇后身边的剪秋都没有打扮得如此俏丽的。
不过,浣碧想到姐姐和皇上那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失落地摇了摇头。
“奴婢哪有这样的好福气,能与各位贵人一同侍奉皇上。”
曹贵人意味深长地一笑,一副正中下怀的得意表情,继续说道:“你的姿貌,可比当日的余氏强多了。她不过倚梅园一个粗使的宫女都能伺候皇上,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浣碧听到曹贵人的夸赞,沉寂已久的欲望又死灰复燃般热烈起来。她的理智告诉自己,这只是曹贵人拉拢她的手段,可是她的心里仍旧忍不住心花怒放。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说过,她配和姐姐一样成为嫔妃,配和姐姐一样享受荣华。
当主子。
这个盘旋在脑海多年的想法,此刻,仿佛唾手可得。自她入府成为姐姐的奴婢已经六七年了,如今翻身的机会就在眼前,她能洗刷身上“奴婢”的烙印!
浣碧突然对着曹贵人跪下,连连叩拜,“求贵人指点迷津,求贵人指点奴婢。”
曹贵人端庄地将浣碧从地上扶起来,突然问道:“当日你家小主在御花园偶遇皇上,得封贵人。那天,真是莞贵人与皇上第一次见面吗?还是......另有隐情?我听闻,皇上风寒之前就常往御花园去,还日日把玩一柄蓝田玉萧,后来那东西可是御赐到了碎玉轩去。”
浣碧大惊,瞳孔微睁地望着曹贵人,几乎被她吓到了。
这些稍稍打听便可知晓的线索,原本支离破碎,却被曹贵人串联起来,几乎接近真相。
若是自己在此时隐瞒,以曹贵人的头脑只怕是立刻能瞧出破绽,以后再想借她的势力在皇上面前露脸,只怕是不可能了。
况且,她还拿捏着自己私烧纸钱的把柄。
“皇上早些时候,曾假借十七爷之名,在御花园中与我家小主品箫谈诗。最初,是小主一曲《杏花天影》引得皇上注目,所以才会有蓝田玉萧一赐。”
曹贵人竟然并不惊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笑道:“浣碧,你是个聪明人。”
*
隔了几日,曹贵人又约浣碧相见,这一次与前次不同,浣碧见到了陵容小主。
看到她,浣碧忽然像是任督二脉被打通一般清醒,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了。
就是姐姐得宠的这两个月!
这两人一直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足以威胁华妃的宠妃。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会成为她们挡箭的靶子。
从前一直低调寡言、默默无闻的曹贵人,便是在姐姐得宠这档口一跃成为华妃身边第一亲信之人!如今,她不仅能够调用华妃在宫中一切奴才人脉,还能在黄规全的关照下钱财上得利......
丽嫔,是曹贵人和陵容小主设计拉下的!并且借了姐姐和皇后的手扳倒,她们二人滴血不沾!
丽嫔,不仅有医官相护,容貌和位份也远胜曹贵人,曾经是华妃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曹贵人篡了位,如今想来如何不让人胆寒心惊!
这一次,曹贵人便不如上一次和善好相与了,看上去颇有冷落她的意思。
浣碧心里直打鼓,难道是曹贵人已经得了她想要的消息,便准备将她撂开不管了?
没想到陵容小主步步紧逼,不仅让她交代了姐姐前次避宠的缘由,连温大人为姐姐隐瞒的事儿也被刺探了去。
随着她对姐姐的背叛越来越多,浣碧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除了牢牢抓住曹贵人和陵容小主,别无他法。
“浣碧,你敢来这儿,这份胆识是在过人。但将来要当皇上的妃子,只有胆识是不够的。”
陵容小主的话听着不像是诓她,浣碧那忐忑的心反而沉静了一些。
至少,曹贵人和陵容小主是当真有意要扶持她为嫔妃的,比起在姐姐身边做奴婢,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浣碧乖乖告退,音袖一直送她到无边风月阁外。
“我家贵人说,过几日温宜公主生辰宴,请浣碧姑娘务必打扮得俏丽些,随莞贵人侍宴。”
说罢,音袖头也不回地走了,浣碧远远回望着那月色朦胧下高耸入云的楼阁,不禁激动地握紧拳头。
她等了多年的机会,就在眼前了。
姐姐是皇上最在意之人,只要皇上注意她,就一定会看到姐姐身边的自己。
纵使无法一朝得宠,也会潜移默化让皇上对她留有印象。更何况,温宜公主生辰当日,主持的就是曹贵人啊。
浣碧微笑着看向雾霭沉沉的黑暗前路,再次抚了抚发髻上姐姐赏给她的珠花。
总有一天,她可以不再等着姐姐赏赐她,而靠自己去换取想要的一切好东西。
香膏、珠钗、金镯、宫装、项链、锦缎......她都能拥有。爹爹的在意,娘亲的名分,她也能够挣到。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六)
温宜公主生辰当日,姐姐不胜酒力离席,流朱陪着她出去醒酒。
皇上见姐姐不在,竟是没怎么往她这儿看,浣碧十分懊恼,只可惜自己今日戴了姐姐赏她的最好看的如意云头镶红珠的银钗。
曹贵人在宴会上果然借着她透出去的消息对姐姐公开发难,虽说皇上并未当场生气,却在散席后单独召见了姐姐。
姐姐和流朱回来时,虽然面色依旧淡定,仿佛无事发生,但是给她更衣时,浣碧发现她的内衫都湿透了。
“小主,出什么事儿了?”
浣碧一边手抖着为姐姐换上衣衫,一边打探地问道。她连眼都不敢抬,只敢低着头。
流朱在一旁率先答道:“都怪我嘴快,奴婢该死。”
该死......浣碧听到流朱如此诚恳认罪,反而惊得肝颤。
“小主与皇上偶遇之事,我不是告诉了你吗?那日在庭院里剪枯树叶子,也没注意身后是否有人,不知被哪个不知死活地听了去,竟然传到了曹贵人耳朵里。害得小主今日被皇上疑心!”
浣碧更加紧张了,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流朱只说给了她一人知道,如此一来她的嫌疑岂不是最大了吗?
流朱傻乎乎地对她毫不怀疑,可姐姐未必会如流朱这样粗枝大叶。
浣碧尴尬地笑了一下,推测道:“我想起来了,那会儿不是小主刚升了贵人,内务府送了一批新来的奴婢吗?花穗,替余氏谋害小主,余氏受丽嫔指使,丽嫔又是华妃的人。没准儿这消息也是花穗留意听到,递给曹贵人的?”
把所有的罪责都往一个死人身上推,她才能略略洗清嫌疑,虽说办法有些拙劣,但这是浣碧能想到的最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定是那贱蹄子!当日叫她被杖毙真是便宜她了,应该扒了她的皮!”
流朱义愤填膺,完全信任了浣碧的说辞,但她口口声声说着“杖毙”、“扒皮”的话,却让浣碧害怕得滴下冷汗。
浣碧不知姐姐是如何打算的,于是继续向姐姐试探道:“小主解释了,皇上该对小主半分疑心也没有了吧?”
甄嬛一直没有说话,却在这个时候郑重地看了浣碧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应该吧。”
浣碧才故作高兴的样子对姐姐绽开一个笑,“只要皇上信小主就好。”
浣碧说罢逃跑似的匆匆离开,心中却十分忐忑。
她已经背叛了姐姐,她没有回头路了,当初背弃碎玉轩的奴才如康禄海、如小印子、如花穗都已经死了。
她无法寄希望于甄嬛待她亲如姐妹,若姐姐只当她是奴婢,等着她的下场便是死路一条。
*
这几日,浣碧安分守己,不敢轻易出碧桐书院,生怕姐姐疑心揪出她的小辫子。
直到姐姐仿佛与皇上和好如初,皇上又三天两头来碧桐书院看姐姐了,她才略略松了口气。
捧着刚摘下的荷花回来,浣碧打眼儿就瞧见流朱正在院子里粘蝉。
午后的日头大,流朱晒得脸都白了,鬓边的发丝都湿了,举着个粘竿也不怕累。浣碧瞧着她这样辛苦,心想:这种粗重活计让小太监做也就罢了,她一个贴身宫女做这些,也太掉价了。
“小主怕热,你怎么不在里头给小主扇扇子啊?”
流朱一脸无辜,笑着看向浣碧,“皇上在呢,我怎么敢在里面待啊?”
“这些蝉闹得小主睡不好,我出来粘走这些小东西。”
流朱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恶狠狠的,像是要为姐姐赴汤蹈火一般,落到浣碧耳里,她却觉得有些怪怪的。像是流朱指桑骂槐,在说自己是惹小主讨厌的小东西似的。
“光粘这里有什么用,外头的院子里多得是呢,要一并粘去才安静。”
她这么喜欢干活儿,那就多干些吧。
浣碧昂首挺胸,生怕流朱看轻了自己,像个能指使她的小主般吩咐,有意支开流朱,进屋子里去皇上面前露脸。
流朱傻呵呵的像是完全没听懂,问道:“诶!你不和我一起啊?”
浣碧低头一瞧怀中捧着的荷花,故作清高地一笑,“小主让我摘了几朵荷花,说是午觉醒了要看的,我去找个瓶子插上。”
浣碧装作无意地进了正殿,一瞧皇上和姐姐正在榻上说话,赶紧走近了几步,蹲下告罪。
“皇上饶恕,奴婢不知皇上在这里,实是无心之失啊!”
浣碧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看向姐姐,姐姐眼神中的冷漠是她从未见过的,像是警惕防备她。
浣碧觉得脊背微微发凉,却又暗暗觉得痛快,赶紧装作可怜地解释道:“小主,浣碧不是有意的。”
没想到自己这么一说,姐姐仿佛更不高兴了,眼神轻蔑地撇过头去。
“你就是那个爱穿绿衫子的浣碧?”
姐姐虽不愿看她,皇上却像是对她生了兴致,第一次和她搭话。
浣碧大喜过望,低头害羞地回道:“奴婢正是。皇上好记性。”
甄嬛原本不愿再看浣碧,此刻却对她充满了审视和打量,嘴角勾起一个看好戏的笑容。
“放下东西,下去吧。”
浣碧忍着笑意起身,欢快小跑着走到一旁,她的余光注意到皇上的目光仍旧跟随着她没有松开,心里更是喜悦。
浣碧想着机会难得,她得在皇上面前演上全套,故意在宽口瓶中倒上水,摘下荷花放在水中,又展示自己纤细白嫩的手一般撩起水洒在花瓣上。
果然,皇上开口问道:“为何要把荷花放在宽口瓶里?”
浣碧一乐,没想到皇上完全按照她的预想与她有来有往的应答,娇滴滴地答道:“回皇上,奴婢心想,要是花浮在瓶里就好比开在水上,会更加好看一些。”
皇上盯着她微微砸吧了一下嘴,笑道:“你长得俏丽,心思也细巧。”
浣碧不经意瞥见了姐姐如同看戏一般的眼神,恍然觉得有些不自在,赶紧放下东西走了。
皇上轻呼一口气,眼神仍追随着浣碧,对着甄嬛叹道:“果然是你调教出来的人。”
*
天又更热了些,皇后免了晨昏定省,皇上除了去华妃那儿用晚膳,便是在碎玉轩午休。
浣碧见到皇上的机会也比从前多了,似乎,不需要靠曹贵人和陵容小主,她也能自个儿得宠。
刚用了午膳,正是日头毒的时候,流朱被姐姐打发着去陵容小主那儿送避暑的十金水。
浣碧看着流朱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讽刺,陵容小主早就和曹贵人混到一起去了,可叹姐姐被蒙在鼓里,还拿她当姐妹似的照应着。
说来,做人做事还是得学着点陵容小主的机敏,否则地位如何扶摇直上,得到皇上的宠眷赏赐呢?
陵容小主,她也算是会审时度势了。
晚上,皇上来了碧桐书院,小厦子手里还捧着两件衣裳。
“这是苏州的浮光锦,你看看可喜欢。”
皇上深情地望着姐姐,浣碧只是默默地看着,姐姐笑着抚了抚那衣裳,笑道:“听闻这浮光锦在唐朝时是高昌国的贡品,苏州织造研习古法多年才能织出,下雨天也沾不湿的。”
皇上似乎对甄嬛见识如此广博感到高兴,却悄悄抬眼瞄了浣碧一眼,笑容意味深长。
“这浮光锦,朕给了皇后一件,赏了华妃一件,容儿在苏州长大,念她思乡朕也赏了她一件。这两件,朕都是给你的。”
甄嬛腼腆一笑,对着皇上行礼谢恩,“谢皇上垂爱,臣妾怎么敢当?”
皇上一把拉起甄嬛的手,牵着她往寝殿里走,“你最得朕心,朕自然宠爱。”
浣碧望着那放在案桌上的浮光锦久久移不开眼,忍不住上前抚摸了一下,那光滑的料子几乎让她觉得自个儿的手都粗糙了。
真是好东西啊......
隔日,皇上刚走,浣碧便被叫到内室,桌上摆着一件浮光锦,玫红色的,艳丽如霞。
她望着那锦缎又腼腆地看向姐姐,心里有一丝期待,但又害怕自己想得太美。
“浣碧,你侍奉我多年,我心里是很疼你的。”
浣碧欲言又止,最终乖顺地答道:“奴婢应该的。”
“皇上给了我两件浮光锦,我留了一件给你。”
浣碧虽然幻想过得到这件浮光锦,但姐姐真的说要给她的时候,她心里还是涌起如同潮水般的欢欣。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尽管知道自己这模样有些太急功近利,但她实在憋不住笑了。
难道是姐姐瞧出了皇上的意思,看出了皇上对她有意,才特意顺着皇上的心思给她一件?浣碧忽然觉得,自己即将熬到出头之日了。
“多谢小主。”
甄嬛看到她那肤浅张扬的样子,不禁提醒道:“别穿得太招摇了,免得惹人闲话!”
浣碧点了点头,捧着那件衣服爱不释手,得意洋洋地退下了。
*
七夕夜宴之前,浣碧又见了陵容小主和曹贵人一次。
这一次,她原是打着要和她们划清界限的目的来的,毕竟她靠自己依附在姐姐身边,似乎也能暗度陈仓,皇上纳她为嫔妃,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没想到,陵容小主根本没给她拒绝共谋的机会,决定七夕夜宴之上,直接做局让皇上对她动心,送她去万方安和侍寝。
这岂不是一步登天?她不用等待了,也不必再在姐姐面前为奴为婢了!
这个诱惑对于她,完全无法拒绝。
夜宴当日,浣碧戴上了姐姐赏她的珍珠项链、玉珠耳环、玉片花和料器花也在发髻上簪了两朵,穿着那件浮光锦姗姗来迟。
没想到,姐姐一脸鄙夷将她叫了出去。
原来,姐姐根本无意捧她为宠妃,也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入宫以来,对她的好,全是因为爹爹的交代而做出的补偿。
连同自己身上的浮光锦,也不过是想要让她本分老实、继续忠于姐姐的筹码。
被戳破心思的浣碧觉得无颜再争宠,否则以后将如何面对姐姐和爹爹呢?
她一路往碧桐书院走,却被人一把撸到了采芳洲。没过一会儿陵容小主来了,看到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有些惋惜。
“浣碧。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命运还是要握在自己手中才安心啊......”
浣碧本不愿再和安陵容共谋,听到她这句话,娘亲的嘱咐又回响在耳畔。是啊,她依靠姐姐,又能依靠到几时呢?
姐姐自述日日活在刀尖上,当妃嫔的日子并不好过。可于她而言,当奴婢的日子更不好过。
如果连人上人都活得艰辛,那将她这样的人下人置于何地呢?
“浣碧,求人不如求己。你想改变命运,是指望天下至尊的皇上靠谱些,还是指望区区贵人的甄嬛靠谱些?”
浣碧看着安陵容,忽然明白她为何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为何要一边与姐姐深情似海,一边又设计陷害姐姐。
人要为自己。谁都没有自己重要。她想扬眉吐气,也只能靠自己。
如果今日听了姐姐的话,回过头去,仍旧臣服效忠于她,她就成了流朱那样的真奴婢。今生今世,命运都被姐姐捏在手里,再无出头之日了。
万一姐姐失宠,作为奴婢,她就将万劫不复。
陵容小主一边在她手上为她抹上依兰花香膏,一边说道:“今日之后,你便是小主。明日去皇后那儿谢恩,记得让她关照庇护你。”
浣碧感动地跪在地上,她仰望着眼神中充满关爱的安陵容,竟有一种恍惚看见了娘亲的错觉。
对啊。她怎么忘了,她从来不是奴婢,也从不想当奴婢。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被爹爹和姐姐裹挟着命运向前。小时候,她明明恨透了尊卑上下,恨透了这从来对她不公的世界。
她再也不想当奴婢了!
*
夜晚,万方安和。
浣碧携着一个锦盒求见,苏公公像是看出了什么似的,放了她进去。
“奴婢浣碧,参见皇上。”
皇上正坐在榻上,手撑着脑袋,发出微微的鼾声,听到浣碧的声音才恍惚着睁开眼睛,眯着一条缝打量着她。
“浮光锦?莞贵人对你倒好。”
浣碧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华贵的绸缎,腼腆而得体地答道:“是皇上对小主厚爱,奴婢才侥幸能沾染一回小主的福气。”
皇上突然笑了,持着珠串对着浣碧招了招手。
浣碧见状躬着身子往前走了两步,蹲在皇上面前,仍旧娇羞地捧着锦盒。
“这衣裳你穿着好看,华锦配美人,不算辜负。”
浣碧听到皇上如此夸赞便知自己要成功了,温柔说道:“小主命奴婢送了一卷灯谜来,请皇上一观。”
说着,浣碧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那一卷纸,双手呈递到皇上面前。
“你好香啊......”
皇上的感叹让浣碧不禁身子一抖,浑身酥软起来,嘴角微微勾起,脸颊红到了耳根。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皇上说罢,得意一笑,一把拉过浣碧的手,将她拢在怀里。
“是海棠。”
听到皇上立刻猜出了谜底,浣碧愣怔地依偎在皇上的怀里,想起了海棠是姐姐喜欢的花。
本是同根姐妹花,姐姐能做得海棠,难道她就不能吗?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七)
清晨,给皇上穿戴朝服,换上靴子,戴上朝珠。
浣碧的动作行云流水,虽是第一次侍奉,却像是已经伺候了多年了一样。
“你很好,伺候得朕舒坦。”
皇上闭着眼睛赞扬浣碧,浣碧有一种被肯定了的喜悦。她做奴婢这么多年,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论伺候人的贴心和熟稔,她不信满宫贵女还能比她更好。
“苏培盛,传旨下去,封宫女浣碧为官女子。”
皇上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浣碧一身娇艳的浮光锦,继续说道:“赐号锦,赐居平安院。”
浣碧大喜过望,跪在地上磕头谢恩,眼中涌出激动的泪水。
皇上看到浣碧如此感激涕零,心中也十分畅快,“再拨一个宫女、一个太监小心伺候。浣碧,晚上依旧来这里。”
“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浣碧伏在地上,仍旧像个宫女一样恭送皇上,心脏怦怦狂跳。
娘。女儿做到了。
这么多年,女儿终于洗刷了当奴婢的耻辱,成为主子了。
离开万方安和,浣碧独自向桃花坞而去。
她记得陵容小主的嘱托,第二日要去皇后那里请安,她走得很慢,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和太监偷偷地瞥向她。
浣碧也昂首挺胸地闲庭信步,再也不用像当宫女时那般躬着身子、时时行礼了。
圆明园的景致很美,但她从前眼睛里只有姐姐交给她的活计,不是去御膳房拿水晶马蹄羹,就是去内务府取胭脂水粉,或是帮小主去采摘荷花,从无一刻能够留意到这光影斑驳间树木葱郁、花开蝶飞。
桃花坞。
皇后已经端坐在正座上,像是等着她来请安似的。
浣碧知道妃嫔侍寝次日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当初在家中,芳若姑姑教授两位小主时,她也在一旁学了个仔细通透。
“锦官女子,辛苦你了。”
皇后娘娘有些客气,浣碧反而觉得很不自在,许是从前一直是奴婢,将皇后视为神一样的主子,此刻她关心垂爱,反倒叫她受宠若惊。
“臣妾蒙幸侍奉皇上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日后还请娘娘提点关照。”
皇后瞧着浣碧乖顺卑微,身穿着进贡的浮光锦,心中便已了然,皇上的眼睛早就盯到这丫头身上了。
“剪秋,锦官女子那儿是个新院舍,一会儿叫人送些赏玩的摆件去,也好装饰一番。锦官女子好歹也是主子了,可不能怠慢了她去。”
浣碧听到皇后娘娘如此贴心,还为她张罗内室布置,感激地对皇后再拜。
“皇后娘娘慈心,嫔妾自当铭记娘娘恩德。”
皇后笑着抬了抬手,温柔地说道:“起来吧。”
浣碧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却听到皇后仿佛十分忧郁地说道:“唉,后宫一向风波不断,本宫身子不好,实在疲于应付。锦官女子善解人意,定然能够为本宫分忧解难?”
浣碧一惊,洋溢在嘴角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心跳声回荡在耳畔,浣碧忽然明白自己掉进了怎样一个深渊。
她又没得选了。
面前的是皇后,想要杀她易如反掌。皇后这明目张胆的笼络和试探,意思便是要她归顺其下。
浣碧的脑子里飞快地划过劝说她继续安分做奴婢的姐姐,还有捏着把柄把她送上龙床的陵容小主,然后无可奈何地看向满身珠光宝气的皇后。
她再次蹲下对皇后行礼,忍着心头的委屈,说道:“能为皇后娘娘排忧解难,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卑微无所依仗,唯有绵薄之力可以报答皇后娘娘。”
“好啊。你果然没有让本宫失望。其实这后宫之中,从来只有一棵树,不过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罢了。”
浣碧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后,乖巧地答道:“皇后娘娘教诲,臣妾谨记。”
从桃花坞出来,浣碧再也没了来时的轻松,反而感觉到如芒刺背。
自己背叛了姐姐,姐姐一定恼了自己,只怕是和她同吃同睡的流朱也会看不起她。
她也无法再和曹贵人、陵容小主来往密切了。虽说那两人似乎也有自己的算盘,但好歹是真的助了她成为小主。利益交换,其实是痛快的。
刀子。
浣碧迟疑地停下了脚步,感觉到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份。
那些小主们,从未把她当作一个人看待。无论是姐姐,还是曹贵人、陵容小主、皇后娘娘。她们只把自己当成一把刺入对方心脏的刀,一颗棋子,一个物件。
她的身世被陵容小主攥在手里,她的性命前途则被皇后抓在手里,日后她们有什么需要,自己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走到平安院,里头奴才们来来往往地往里搬陈设和物件,一个宫女站在门口像是在迎接她。
“奴婢云梦,是内务府指过来伺候小主的。”
浣碧像姐姐那样优雅地抬手,由云梦扶着走上台阶,走进内殿。
这里装饰清雅,虽不如碧桐书院华丽别致,却也是个僻静宽敞的所在。
一直以来,她所求的不就是这些吗?被人伺候着生活,不必对掌事姑姑和太监们行礼,也能穿上好看的衣衫,戴上珠宝首饰。
纵使受制于人,她也能坦然面对,因为面前的软枕软榻,纱帘珠帐好得如梦如幻。
她再也不必在雷雨夜守着害怕的姐姐;再也不必坐在榻下无法踏踏实实地睡一个完完整整的觉。
这,就是她想要的。她认了。
*
之后的日子变得血雨腥风。
就像一场大战,搅和得她一生都不愿再忆起。
很快,姐姐被查出了身孕了。
得宠前最后一次相见,陵容小主吩咐她将小主妆奁盒子里的药方换了一张,那是陵容小主给姐姐的有助怀孕的方子。
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吗?浣碧想不出来,因为似乎一切都合情合理。
从圆明园回宫之后,浣碧仍旧住在碎玉轩。
虽说成了小主,但是小允子和流朱整天给她脸色瞧,连槿汐姑姑对她也不如从前那般和善可亲了。
浣碧只能再次向姐姐示好,对她俯首称臣,才能免遭她们的言语奚落。
她成了小主,但在碎玉轩中,位份在莞贵人和淳常在之下,最末的小主也只能在低等的奴才们面前耍耍威风,实际的权位都是没有的。
后来,富察贵人的孩子历险降生,皇后则命她在姐姐的饮食中下入桃仁粉。皇后说这并不会害到姐姐,只会让她体质虚弱不易保胎。
浣碧断断不肯,她知道姐姐生下的是甄家和皇家的血脉,会支持姐姐的地位更加稳固,若是一个小皇子,姐姐没准儿可以帮她脱离皇后的控制,也未可知啊?
可皇后却用当日的浮光锦做要挟,质问她“若华妃知道你也有一身浮光锦,并以此获得皇上的宠爱,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吗?”
浣碧终于明白了这一环扣一环的毒计,她承宠看似顺风顺水,其实每一步都是代价。
她必须为这每一步干下更多的恶事,才能保住眼前苟且的富贵。
她最终还是做了。
但没过多久,姐姐和温太医便发现了杏仁奶中被人下了东西,姐姐再次质问她,她才知道她下的根本不是什么不会伤人的桃仁粉,而是会让人慢慢死掉的生杏仁粉。
是谁?是皇后欺骗她,还是她找黄规全拿东西时被掉包了,亦或是另有旁人在局中暗度陈仓?浣碧不敢想。
但无论是否是她本意,她都已经做下了恶事,一件又一件,被人逼迫着向前,成为了只能用来伤人的刀子。
没过多久,姐姐真的小产了,浣碧不禁暗暗为姐姐伤心,看到姐姐对着皇上哭得声嘶力竭,她不禁愧悔难当。
是她害的,都是她害姐姐小产的。
皇上龙颜大怒,对外并不没有说什么,只是声称皇后病弱不堪俗务,让她静养。
可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就是禁足。浣碧隐隐知道姐姐有通天手腕,纵使在皇后这儿吃了一亏,也让皇后重创。
比起皇后,于她而言,还是依附姐姐更加稳妥一些。
夜晚,见到姐姐虚弱地躺在床上,浣碧忍不住前去探望,像小时候那样伏在她的床前。
“长姐,对不起,是浣碧错了。”
甄嬛望着泣不成声的浣碧,像一个姐姐一样抚了抚她的头发,“浣碧,你可知,不论你是否受人指使,做下了就是做下了。”
浣碧一听姐姐没有原谅她的意思,痛苦地连连磕头,“长姐,浣碧只是一时糊涂。皇后逼我的,浣碧不想的。”
甄嬛叹了一口气,拉着浣碧的手起来,让她坐到床边。
“这后宫中人人都有不得已,都有身不由己。可双手一旦沾上血,便永远也洗不干净了......”
浣碧默默拭泪,从小到大,姐姐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如此狠绝的话,这一次姐姐是真的恼了她了,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罢了,我答应了父亲要好好照顾你。我不会食言的,希望你以后能念着我们的姐妹情分,不要再做出这样的事。我可以原谅你,因为我是你的亲姐姐,可旁人呢?只会将你我、还有甄家拉入永无轮回的地狱!”
浣碧感动地再次跪在甄嬛床前,再一次对着她磕头,“长姐......”
“我知道你怕什么,皇后如今已经被禁足了,不必担心。倘若有一天她重掌大权,为了甄家,我也会护着你的。”
浣碧嚎啕大哭,伏在甄嬛的被褥上,一遍一遍喊着“长姐”。
她得了自己想要的,也能与姐姐扶持与共,平安度日。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亲密无间,连淳常在都少来串门,有孕的惠贵人也不再上门,更不用说早就有了异心的陵容小主。
她只有姐姐,姐姐也只有她。
*
开了春,皇后“病好了”,率先对有孕的惠贵人下手,吩咐她送木薯粉制成的珍珠丸子给惠贵人,让她难产。
浣碧得了信便告知了姐姐,姐姐让她顺水推舟,将东西送去咸福宫,并告知惠贵人不能食用,以此来蒙蔽皇后。
浣碧恍然发现,自己的身份并没有改变。她还是刀。
可皇后岂是不周全之人,果然在赏春之日又安排了马蜂蜇人,害得惠贵人失足摔跤。
浣碧虽听了姐姐的话护着惠贵人,还是没能做到万全,还跌伤了自己。
姐姐当初冠冕堂皇地说着什么“双手沾上血,一辈子也洗不净”,实际上就是要自己当她的刀。
她要被姐姐反过来背刺皇后了。冒着性命之险虚与委蛇、来日告发皇后的事由她来做,姐姐的双手还是干干净净,滴血不沾。
纵使惠贵人被皇后算计,纵使她一个小小官女子无力承担被皇后反扑之险,姐姐仍旧是清白的。
浣碧坐在乱哄哄的景仁宫里,看着众妃嫔为惠贵人的龙胎紧张揪心,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没过一会儿众人散去,只有陵容小主瞧见了她的伤,还邀她去延禧宫坐坐,为她喊了太医来瞧瞧。
浣碧一直警惕着安陵容,她知道这人惯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带着目的,要好好提防才是。
没想到,这一次,安陵容没有刺探任何消息,反而又一次鼓励她道:“身为嫔妃,就是如此。求人不若求己。自己挣恩宠,扬眉吐气,才是正理。”
浣碧望着安陵容,深感她与姐姐的不同。
姐姐那人,总是劝说她安分守己,劝说她不要出头冒尖,对她说那些荣辱与共的话。
安陵容每次见到她,都在劝她自己为自己挣出路,不要依靠旁人,就像娘亲那样......
可她总是害怕的,若要单打独斗,她怕自己既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机会。
所以寄希望于爹爹,把自己坑成了奴婢,寄希望于姐姐,又只被姐姐当刀子使。
她真的可以吗?像安陵容那样争宠?
*
自从配合姐姐拉下了皇后,有孕的姐姐便成了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浣碧想要插一脚进去,没想到难于登天,皇上甚至亲自给姐姐绘了姣梨妆,以示这后宫独一份的宠爱。
如果姐姐不在就好了。她忽然这么想,却也只能闷在心里。
姐姐生辰那一日,皇上给她举办了盛大的生辰宴。可到了晚上,因她有孕不便,浣碧则被皇上翻了牌子到养心殿侍寝。
一路上凤鸾春恩车的铃铛摇摇晃晃,浣碧打扮得娇艳可人。
浣碧望着外头皎洁的月光,突然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皇上。真的在意姐姐吗?如果在意,为什么今天翻了她的牌子?可再想想,如果不在意,为什么今天翻了她的牌子。
君恩,不过如是。
浣碧庆幸地揪住手中的绢子,突然有些伤感。姐姐仿佛是真的爱重皇上的,不像她是为了钱财、权势、能享受当个被人伺候的小主。
姐姐,那么聪明,原来也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候。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八)
自从甄嬛失宠离宫,借着萱贵人封嫔的大势,浣碧晋封为锦答应。
浣碧知道,这后宫看似是华贵妃当家,实际上是萱嫔和襄嫔的天下,她们俩上上下下为华贵妃打点,实是两个真佛,而华贵妃不过是她们的金身罢了。
后宫里自皇后销声匿迹、甄嬛离宫修行,太平得不真实。
说是太平,其实也不算太平。妃嫔们每天斗嘴吵架、互相讥讽、为了几件衣裳和珠钗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儿也不少。尤其是祺贵人进宫后,四处点火、任意撒泼,反倒是个折腾人的。
浣碧谨守本分,努力逢迎,虽可惜一直未有子嗣,倒也在四年间悄然从官女子升为了常在。
锦常在,纵使看上去还是个低位嫔妃,但她非常满意,因为爹爹是爱重她的,自姐姐离宫后,逢年过节也会托人从宫外带来问候和节礼。
从前这都是姐姐一人独享的,如今她是甄家的希望,也是甄家在后宫中唯一的依靠。
浣碧很惬意,她以为这种平淡和闲适可以一直这么持续下去,运气好的话,待她生一个孩子,将来封个贵人、嫔位也有指望。
时光匆匆而过。
有消息说,皇上要迎长姐回宫了。爹爹要将玉娆嫁给护国公府的长孙。
有她们两个天生带着光环的人在前,自己这努力的光芒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躺在竹椅上望着天空,头上梨花树的白色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浣碧心中郁结。大约满宫的嫔妃都不喜看到长姐回来,但长姐一定想不到,最不想她回来的便是自己这个亲妹妹。
她好不容易靠着自己双手得到的一切,又要在长姐的眼中变得微不足道了。
“宣妃娘娘驾到。”
浣碧还未来得及收起对姐姐回宫消息的不悦,便只能起身对着安陵容行礼。
是了。安陵容大约更见不得长姐回宫了,她可是长姐离宫后的最大赢家,几年间生了两胎,如今封妃了。
若是长姐一回宫,宣妃娘娘立刻被压制得无还手之力,皇上对她和孩子的宠爱被生生夺走,安陵容岂不成了满皇宫的笑话?
她们二人鹬蚌相争,浣碧倒是乐得当个看好戏的,若是能坐收渔翁之利便更好了。
“宣妃娘娘吉祥。”
浣碧对着安陵容行礼,没想到她却像个主人家似的径直走进碎玉轩的正殿,直接坐在了软榻的尊位上。
浣碧眼皮一抖,心想: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宣妃娘娘的气派都有几分往日华贵妃的影子了。
“本宫听闻甄家二小姐甄玉娆要嫁给护国公孙老公爷的孙子,真是体面尊贵啊。”
浣碧嘴角抽搐,被这猝不及防的刀子扎得心里生疼。
爹爹,终究还是看不起她的,宁把女儿送去那样的显赫高门里换富贵,也不肯信任她。
为什么?她也是爹爹亲生的啊!难道爹爹也在意她的身份吗?
奴婢的身份,是爹爹给的,她在甄府做奴婢也是为了爹爹和娘亲多年忍辱负重啊!
浣碧看着一脸戏谑的安陵容,淡定答道:“她是嫡幼女,千宠万爱长大,自然能这么好命了。哪里像我,这么多年,明明也得过宠,可就是没那个运气怀个孩子。”
浣碧说着说着失落得低下头去,这几年除了惠贵妃和宣妃,后宫里再无孩子出生。
她陡然想起了当年安陵容送给姐姐的生子秘方 ,可那东西早就被姐姐焚毁了。这满宫里,只有与安陵容交好之人才有机会生下孩子,如当初的富察贵人、莞嫔、惠贵人,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巧合。
如果安陵容真有灵验无比的秘方,为何皇贵妃和襄嫔一直没有动静呢?
浣碧思忖着,却听到安陵容佯装惋惜地叹道:“那孙小公爷可不是什么好郎君。听闻他风流跋扈、耽于美色,男女通吃、败家轻狂。真是可怜玉娆了,孤身一人竟要嫁去那种豪门腌臜地。”
浣碧一听反而乐了,心里暗暗觉得有些痛快。
男人不都是这个德行吗?皇上又比孙小公爷好多少?文武百官、满朝大臣盯着,皇上难道不是照样风流,在甘露寺与姐姐苟合秽乱。这些年皇上身边十几岁的新人从未缺过,为了大修永寿宫银子花得如流水。
孙小公爷好歹还是个年轻郎君,皇上呢,已经垂垂老矣了。玉娆有什么不堪嫁的,这不是嫁得挺好?
这样的男人,若是真被勾住了魂儿。耽于一人美色、为一人跋扈轻狂、为一人败家豪掷千金,那缺点便都成了优点。
浣碧装得一脸惋惜随着安陵容哀叹道:“那真是可惜了。她心比天高,性子是最像长姐的,以后可要怎么活啊......”
这时候,安陵容图穷匕见,忽然提出要为她给玉娆送一份嫁妆,浣碧才知道她的目的。
安陵容要她动手算计姐姐。
一对黄金珐琅彩手镯,镂刻比翼齐飞、鸳鸯戏水。以她常在的位份,一年月例也攒不出来这样贵重的首饰。
浣碧望着安陵容,忽然觉得很轻松。
她不像姐姐那样跟自己谈论情谊和家族,而是明码标价。她并不需要自己依附于她,反而拿住了她缺钱又想给自己争脸面的私心。
“嫔妾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浣碧对安陵容行礼,心想:在这后宫之中,能够被利用,甘于被利用,也是一条活路。
*
甄嬛回宫第二日。
浣碧取了鹅卵石撒在长姐回永寿宫必经的六棱石子路上,还嫁祸给喜欢养矮子松的欣贵人。
结果,长姐并未受伤,但是偏叫皇上知道了此事。
长姐聪慧,大约是像从前那样对着皇上撒娇,自己因为得宠而成众矢之的,因而没有留皇上留宿。长姐大抵也演了一把宽容得体、贤德大方,因为此事并未发作起来,皇上也没有继续追查此事。
不过第二日,皇贵妃却揪住此事不放,非要查出个所以然来,差点就查到了她的头上。
请安一散,长姐就把她叫到了永寿宫。
浣碧看着这殿宇奢华无比,可堪与翊坤宫比肩,心里十分震动。年世兰已经贵为皇贵妃了,可长姐还只是僖嫔。她的宠爱为她换取了旁人无法想象的富贵。
长姐就坐在正殿的正座上,看上去气派又威严。
“娘娘,温大人配的神仙玉女粉送来了,还有滋补养颜的药膳,都是不伤胎的。”
佩儿放下东西就退了出去,空荡的殿宇里只留下她们两个人。
“永寿宫是不是很漂亮?”
长姐似乎注意到了她刚刚羡慕打量的神色,故意这么问。
浣碧忍着心头的嫉恨,咬牙答道:“僖嫔娘娘宠爱无极,雕梁画栋、古玩珍宝都是皇上所赐,合情合理。”
甄嬛突然环视着周遭的一切, 神色悲伤地叹道:“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浣碧微微张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嘴角的轻蔑藏起,默默低下头去。
哈,这都是她不想的?不想要,为什么还要用神仙玉女粉,不想要,为什么还有流水的燕窝和鱼翅?
甄嬛见浣碧久不说话,开口试探道:“鹅卵石,是你做的吧?是谁指使?是不是宣妃?”
浣碧看着长姐,她眼中那种高高在上、胜券在握、对一切了如指掌的神色,让她感到逼仄。
“没有人指使。是我自己要做的。”
甄嬛轻蔑一笑,转而看向她的眼神变得冷漠了一些,“浣碧,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以为你这拙劣的谎言骗得了我吗?”
浣碧听到“从小一起长大”就觉得刺耳,从来,这个词就是她用来拿捏自己的,又何曾真的在意其中的情分呢?
旁人家都是姐姐照顾妹妹,在妹妹害怕打雷的时候护着妹妹;在甄府却反了过来,是她这个妹妹护着姐姐,就算是入宫了姐姐已经知晓她真实身份了,依旧如此!
“呵,娘娘要去皇上那儿告状,尽管去。就不怕嫔妾告你个攀诬之罪,说你教唆嫔妾污蔑宣妃吗?”
甄嬛愣怔地看着浣碧,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却还是镇定地说道:“别忘了,你是甄家的女儿。你若还想要你娘的牌位能够入得宗祠,这世间唯有一人可以帮你,便是皇上。”
浣碧冷笑一声,她听懂了长姐的威胁。她的意思便是,自己只有依附于她,才有机会将娘亲的牌位送入甄氏宗祠。
“怎么?你帮玉娆退了婚,这会儿想到要帮我了?”
浣碧看着甄嬛,忽然觉得十分屈辱。她一直想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宠登位,过不了几年,她也一定能够靠自己为自己和娘亲正名。
可她这四年的逢迎讨好在长姐眼里仿佛就像一根羽毛,轻飘飘的。
是啊。甄嬛得宠,她随手一指,便能翻云覆雨。自己拒绝她,反倒像是不识抬举。
甄嬛望着站在面前昂着头的浣碧,态度松动了一些,从座上下来,走到浣碧的面前,牵起她的手。
“浣碧,长姐的心里一直是有你的。永寿宫如此奢华,我一人独住太冷清了,只要你肯回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如今,我有孕不便,皇上宠幸旁人,不如自己人。”
心里有她?
独住冷清?
从前一样?
自己人?
浣碧忍着心中的嘲讽,像从前那样对着长姐动情地流泪。
长姐这番说辞从前她或许会信,但现在她已经不会信了。不就是想要拉她固宠,想要她继续当一个依附在她身边,任她差遣当刀子的小贱婢吗?
长姐或许不明白,她根本就不是受宣妃指使差遣的,她不过拿宣妃的钱、做自己想做的事。
“长姐......浣碧错了,浣碧愿意陪着长姐。”
浣碧佯装感动地抱住甄嬛,悄然弯起嘴角。她知道长姐未必信任她,但自己已经是她在宫中必须拢在手里的人。
不仅因为身世,也因姐姐自知,她若是与旁人为伍,便会招致更大的祸患。
华贵的宫殿、皇上的宠眷,她都要。
但想要她继续当姐姐的狗,那不可能。
*
虽说中伤甄嬛的事情并未办成,安陵容仍旧将那对金镯送到了碎玉轩,随之送到的还有新制的依兰花香膏。
浣碧一闻到这东西,便知自己的机会来了。
长姐有孕,想要拉她固宠邀她去永寿宫同住,宣妃又适时地送来了迷情香膏。
只要长姐有孕期间她能怀上孩子,地位扶摇直上,指日可待!
永寿宫正殿。
皇上正在陪长姐用晚膳,自长姐有孕后,一直胃口不好,小厨房的饮食不精致她便吃不下去,皇上拨了好几个御厨到永寿宫来,亲自为她张罗。
听闻永寿宫的小厨房如今堪比翊坤宫,连带着浣碧的口福也好了。
用过晚膳,浣碧便梳妆打扮,想着去正殿请个安,也好在皇上面前露脸。
刚跨过门槛,她便听见苏公公正在提醒,“皇上,敬事房的人来问,皇上今晚是否还要翻牌子?”
皇上吃饱喝足,坐在椅子上惬意一笑,“不用翻了,就在僖嫔这里。”
浣碧苦笑一下,站在门口没有动,可心里还是说不出的不自在。
“皇上又忘了太医的嘱咐?”
长姐的婉拒皇上并未放在心上,说道:“陪你待着也是好的。”
甄嬛低眉一笑,一副娇嗔的语气说道:“臣妾可不愿委屈了皇上,皇上也别来招惹臣妾。”
长姐的拒绝听着一股欲拒还迎的口气,浣碧忍不住缓步上前,她想要为自己争取一把。
“给皇上请安,僖嫔娘娘请安。臣妾烹了一杯茶,特来请皇上品尝。”
皇上看向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浣碧,从她手里接过茶,转而又看向甄嬛。
皇上抿了一口茶,松弛地叹道:“庐山云雾。不错。是僖嫔赏的吧?”
浣碧一愣,看向长姐,心里更加不舒服。姐姐又把皇上给她的东西赏了自己,在皇上面前显得贤德大方。这么一来,仿佛是她给长姐当筏子争宠了。
“是。僖嫔对皇上思念爱重,皇上的赏赐也如数家珍,时常给嫔妾观赏分享。”
皇上一听浣碧这话,更加喜上心头,“僖嫔待朕,就如朕待僖嫔是一样的。”
说罢皇上牵住甄嬛的手,忽略了蹲在一旁行礼的浣碧。
“娘娘有孕容易困倦,臣妾不敢打扰皇上和僖嫔娘娘,先告退了。”
浣碧携着假笑一路退到殿外,气得拳头攥得紧紧的。甄嬛想要装大方不想侍寝,说一句“锦常在思念皇上,请皇上去瞧瞧”有这么难吗?
想要自己为她固宠,却还是摆出一副皇上去哪儿都行的态度......既然这么不情不愿,那何必推辞皇上的宠爱?
浣碧想,皇上明明就想陪着长姐,她主动帮皇上下台阶留在正殿,没准儿自己在皇上心里反而懂事呢。
夜晚,浣碧刚卸了珠钗,便听见正殿那边皇上怒起来。
不会吧?长姐宁可惹怒皇上也不与他亲近?是因为怀着身孕的缘故吗?可皇上也不是随便身热情动之人啊?
浣碧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去正殿奉茶前,特意擦了依兰花香膏,恐怕是不小心沾到杯身上,皇上兴起......
还没来得及思考,浣碧便听到门口苏公公来了,“小主,准备接驾吧!皇上往您这边来了。”
浣碧慌慌张张地披了一件斗篷就跟着苏公公到门口跪迎皇上。
“臣妾恭迎皇上。”
皇上侧脸瞥了一眼正殿,忽然威严道:“苏培盛!晓谕六宫,封永寿宫锦常在为贵人!”
浣碧顿时笑颜如花,对着皇上叩拜谢恩。
“谢皇上恩典,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上穿着寝衣,和她一样只披着一件斗篷,浣碧起身后直接引着皇上入了寝殿。
身边的奴才也都是懂事的,为他们拉上外头的帘帐,熄掉蜡烛。
“臣妾今日是思念皇上,才去正殿请安,只想着能见皇上一面......”
皇上拢着浣碧压下,“朕岂不知你对朕的情谊......”
浣碧莞尔一笑,双手勾住皇上的脖子。
纵使她只是皇上不能宠幸姐姐的替代品,但机会是真实的,宠眷是真实的,位份是真实的,富贵是真实的。
她只有承宠的次数多了,才有机会像姐姐那样怀上皇上的孩子,一朝翻身。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九)
浣碧本以为自己升了贵人又得圣心,终于也有她独占恩宠的时候了。
没想到第二日,甄嬛就被诊出了双生胎,升贵人本该属于她的风光和恭贺,一下子全又到了长姐那里。
浣碧站在窗前,看着络绎不绝的赏赐、贺礼送进永寿宫正殿,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长姐惹怒了皇上,便机敏地赶紧找补,维护自己在皇上面前的形象。
而她呢?
就像一个物件一样任长姐操控摆弄。
入夜,浣碧去正殿请安,看了一眼桌上堆山码海的礼物就准备离开。
“浣碧。”
姐姐坐在榻上,扶着肚子看向她,眼神中是一种久违的怜爱。
“皇上赏的金底烧蓝蝴蝶步摇,穗子都是玉珠串的。这个不易得,我特地留给你。”
浣碧看着长姐手上的步摇,那玉珠和金花片串起的穗子既精致又好看,烛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笼络?安抚?还是夺了她风头和贺礼的道歉?
她看向甄嬛,自知她若有骨气,就应该高傲地拒绝长姐的赏赐。
可人和人就是不同,她若靠自己,或许一辈子也不能从皇上那儿得到这样的赏赐。
她得不到偏爱,就永远无法指望。
是不公平。
可这世界对她从来不公平。
“谢过长姐,浣碧很喜欢。”
浣碧低着头从甄嬛的手中接过那枚步摇,看着上面精雕细琢的镂刻,由衷地微笑起来。
不管她是怎么拿到的,只要在她手上,就足矣。
宫女太监们会敬重有加,嫔妃小主们会另眼相看。长姐不需要外物来彰显宠爱,是因为她全都有了。她需要外物来迷惑其他人,狐假虎威。
因为旁观的人只看结果,所以自己也只要结果。
*
天气渐热,妃嫔们又入了圆明园避暑。
浣碧和甄嬛同住在年世兰从前一直所居的杏花春馆,距离皇贵妃如今所居的清凉殿最远。
皇上如此安排,大抵是不想皇贵妃和长姐再因胧月公主起了争执,生了龃龉。
可苦了浣碧,要走最长的一条路去请安。
甄嬛因为怀着双生胎不便,被皇上金口玉言免了请安。而浣碧不比长姐出入有轿辇可乘,又累又热。
纵使一旬一次请安,浣碧心里也是不乐意的。她当小主,可不是为了像个奴婢似的吃苦。
可皇贵妃治下,人人驯顺如羔羊一般,浣碧再有委屈也只能忍着。
“锦妹妹,今儿头上这支步摇可真好看啊?”
散了请安,襄嫔少有地走到她身旁,浣碧见到她接近竟有一种被毒蝎子靠近的畏惧感。
自多年前圆明园温宜周岁宴生事后,她们仿佛只是同住在紫禁城的陌生人,再无交集。
浣碧蹲下对襄嫔行礼,却被她双手扶着站起来。
“妹妹客气了,姐姐是最不喜拘那些礼节的。”
浣碧直觉到襄嫔忽然对自己如此热情准没好事,不想和她牵扯太多,正想寻托词先告辞,便见襄嫔凑到她身旁。
“妹妹不想自个儿怀个孩子吗?僖嫔月份大了,这可是最佳的时机。”
襄嫔一语正中浣碧内心,她本以为襄嫔和宣妃一样,又是来说服她谋害长姐的。
“妹妹如何不想呢?不过没有那个气运罢了。”
襄嫔故作高深地一笑,,“妹妹可有空与姐姐走走?”
密林之中,掩人耳目,浣碧犹豫了一下,还是鬼迷心窍地随着襄嫔入了深林。
这里犹如迷宫,四周不见人影,却给浣碧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仿佛自己脱离了姐姐的掌心,有了转瞬的喘息之机。
“锦贵人,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一直没有身孕。”
浣碧一愣,心里却划过一个大逆不道的答案:皇上年近五十,事多操劳,自然没那么容易。
可是长姐一次就有了,也给了她一丝希望,感慨自己只是运气不好。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未必得是皇上的。”
浣碧看着曹琴默,瞳孔睁得老大,双手颤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欺君之罪,株连满门!”
浣碧明明脑海里迅速掠过的都是:可以这样!竟然还能这样!这样也可以吗?
话一出口,却是和长姐一样道貌岸然的斩钉截铁。
曹琴默的手掠过身边旁逸斜出的枝丫,轻蔑一笑,“满门?本宫去内务府查过你的身份记档,你是孤女,有什么满门可株连?”
浣碧一愣,才想起她是以姐姐陪嫁奴婢的身份入宫的,她明面上虽是甄家的,事实上却是无亲无故。曹琴默不知她是甄府的小姐,自然认为她是孤女。
不过,她和孤女又有什么区别呢?爹爹、姐姐何曾拿她当过亲人,自己又为何要拿她们当亲人?
襄嫔见她犹豫不决,整个人愣怔得无法动弹,忽然笑道:“不敢赌一把吗?赢了,你未来的路就顺畅了。”
说罢她一人往前走去,只留浣碧停在原地,仿佛就要撇下她了。
浣碧胆战心惊,谨慎地问道:“可输了......”
“我不会让你输的。”
走在前面的曹琴默突然转过头,眼神里的自信是浣碧从未见过的笃定,她的心里也不禁跟着曹琴默默念着“不会输”。
“这怎么可能?谁愿做此事?万一东窗事发,这孩子的血统......”
曹琴默悄然一步一步走回来,靠近浣碧,再次凑到她的身前,“四阿哥。”
浣碧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顿时面红耳赤,不由地吞了一口口水。
四阿哥比她还小几岁,虽说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不过,浣碧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不会输。
因为对于皇家而言,儿子还是孙子,又有什么差别呢?近乎是个万全之策了。
浣碧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不敢,她真的不敢,却又实在被这利益诱惑得眼冒金星。
“我做不到。”
浣碧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讶于这话。
是为了不背叛皇上,恪守妾妃之德吗?好像有什么古老的规训在她心上绑了一圈又一圈。
仿佛她把那绑住心脏的麻绳扯开,她就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的指责和谩骂之中。所以她宁可被捆绑着、缩着脑袋装作无事发生。
浣碧逃跑似的转过身,刚一抬脚就听到曹琴默继续说道:“你惦记着对你有恩的甄家。甄嬛可没有。她的孩子可不是皇上的。”
什么?
仿佛身上被人扔了一个火把,浣碧怒火中烧地转过头,在曹琴默戏谑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甄嬛!她的孩子不是皇上的!她早就赌上了甄氏满门!把自己的性命也算计在内!
若她不能成为龙裔生母,只要甄嬛的雷炸了,她就无法幸免于难!
浣碧绝望地闭上眼睛,默默地把这一生所有能够用以咒骂的语句都问候了甄嬛一遍。
娘亲千辛万苦为她挣来的生路,自己忍辱负重挣得的小主身份,在甄嬛的眼中难道就像一粒尘埃一样渺小吗?
甄嬛与旁人苟合私通,携着孽种回宫的时候,有过一刻想到过她这个妹妹吗?她想过会连累大家死于非命吗?
待到心中的火烧尽,似乎绑在她身上的绳索也不见了。浣碧忽然冷静了下来,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
曹琴默如果知道甄嬛这么大的把柄,这个雷避无可避,她没兴趣知道奸夫是谁,只可恨自己又被姐姐逼上了一条无可选择的求生之路。
皇上也好,四阿哥也罢,她不愿意,她都不愿意。
但是为了活下去,她不能再等待犹豫,若不能先下手为强,就只能被牵累至死。
“锦贵人,你不是那高山上不可攀折的雪莲花,也不是净瓶中不可玷污的圣水。坐以待毙,还是筹谋对策,这就不必我再多言了吧?”
浣碧麻木地点了点头,对着曹琴默郑重行了一礼,“谢襄嫔娘娘救命之恩。”
她不能被甄嬛拖死,决不能。
浣碧暗暗攥紧拳头,压抑着胸口将要喷涌而出的怒火,指甲嵌进手心,留下一道道血痕。
*
后来的事儿顺利得令人惊讶,浣碧不过和四阿哥在圆明园幽会了一次,便被诊出了身孕。
浣碧在众妃嫔的恭贺声中不由地想:果然,是皇上老了。
隔日,浣碧如常陪着甄嬛在荷花池旁散步,她月份大了,多活动好生产。
甄嬛怀着双生胎,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她明知入宫后宣妃指使浣碧对她出手,也知道年世兰视她为眼中钉,所以为了孩子一向忍耐,并不敢冒险。
浣碧陪着甄嬛走了百步,见她有些乏力了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休息。
“浣碧,恭喜你,终于苦尽甘来,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不知为什么,浣碧听见甄嬛的祝贺并无半点欢愉,反而觉得十分讽刺。若非甄嬛拉着自己往死路上跑,浣碧大抵是不会做出这样落下把柄的事儿的。
“呵,苦尽甘来?”
浣碧看着坐在石凳上的甄嬛,咬着嘴唇想要忍住对她的怨恨,气愤地撇过头去。
甄嬛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寻常,吩咐奴才们全部散开,一个也不准留在附近。
浣碧见四下无人,转过头来对上甄嬛澄澈又无辜的眼神,恼怒的脾气一上来,终究还是脱口而出。
“甄嬛,你可知,我这一生所有的苦,都是因为爹爹,因为你!”
甄嬛茫然地望着浣碧,不知道她是吃错了什么药,一向见利眼开的妹妹,突然对着她咬牙切齿,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来啃食她的血肉。
甄嬛扶住肚子,佯装从容地微微一笑。
“我给了你什么苦?从前在甄府,我不知你是我的亲妹妹,也待你和善大方。后来进了宫,明里暗里我给了你多少衣衫首饰,满宫里谁不知我疼你!就算你背叛我,执意要做小主,我又何曾阻你怨你?哪怕你与人合谋屡屡害我,我也没有追究过!”
甄嬛言辞犀利,眼中含泪,立刻将浣碧说得哑口无言。
“可当年若不是你任性离宫,我何至于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无法出头?”
浣碧委屈地想到自己在碎玉轩四年如行尸走肉的日子,被太监宫女们贬低笑话的日子,守着答应份例过得紧巴巴的日子。
若甄嬛真的想过甄家、想过她,她们姐妹俩不计前嫌地一起在宫中侍奉皇上争宠,不知道会过上怎样富贵无极的好日子。
“当日我触怒天颜,冒犯皇上,是怕连累家人才自请离宫,我在甘露寺又何尝不苦?”
浣碧无话可说,无论她怎么为自己据理力争,甄嬛只看得见自己。
她只看得见自己的苦难,只看得见自己的自尊被践踏,践踏旁人尊严的时候,她是理所当然的。
浣碧从未如此和甄嬛吵过,两个人越说越上头,字字句句都朝着对方心口扎去。
十几年的怨恨与不忿,十几年的嫉妒与不甘,都在此刻倾泻而出。
“你总是这么傲慢的!为旁人安排这安排那。说白了,不就是想炫耀你手上那点从皇上那儿哄来的权力吗!”
赏她浮光锦是如此,赏她黄金步摇是如此,自己不愿侍寝就拉她垫背也是。
她唾手可得的东西,总要这么高高在上地赏赐给她。只怕每每在她欢欣受赏时,甄嬛心里还在瞧不起她贪慕虚荣的嘴脸。
忍够了。真的忍够了。
浣碧抚摸着还未显出任何孕象的小腹,眼泪却汩汩流下。
她也该为自己,为这个孩子去谋一条生路了,就像娘亲曾为她做的那样。
*
后来,出了很多事。
甄嬛借荣宠隆重反击了宣妃,借天相之事将宣妃困在宫中,她计谋顺利,还顺带着把欣贵人也困住了。
但是她运气不好,遇到夜猫冲撞,生产出了事,小皇子夭亡,只留下一个小公主。皇上怜她伤心,将四阿哥指给她做儿子。
只要皇上想要补偿宠爱,什么破天荒、匪夷所思的事儿都能为她做得出来。
失去孩子的甄嬛使了一次离间计,想要破坏七阿哥和毓贵妃的纽带,没想到这非亲生的母子反而比从前更加亲厚了。
离间计不成的甄嬛又打听到了七阿哥口出狂言之事,借四阿哥之口去皇上那儿告了一状,没想到毓贵妃又一次化解了她的中伤。
浣碧在宫中避世养胎,只觉得甄嬛一步步癫狂起来,为了失去的幼子,和毓贵妃争在皇上心中的分量,和宣妃争皇子在皇上眼中的宠爱。
可甄嬛似乎没有察觉到:毓贵妃、宣妃、襄嫔,这三个人的纽带坚固得令人诧异。
浣碧从未见过后宫之中的女子能够做到如此彼此信任又互为盾牌,甚至让从前甄嬛、沈眉庄和安陵容的姐妹情谊显得像个笑话。
而甄嬛也并非未去争取过敬妃、瑛贵人、升为锦嫔的自己。可是大家跟着她不会得到比现在更多的了,为什么还要跟着她这个宠妃冒险呢?
浣碧能感觉到甄嬛正在滑入深渊,也能感觉到甄嬛已经拼尽全力为自己筹谋,可是时势已经变了。
个人的努力在绝对的时势里,就像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从前,无法撼动甄嬛宠冠六宫时势的是满宫的嫔妃;现在,无法撼动满宫嫔妃互为纽带时势的是她甄嬛。
甄嬛的不甘心看上去甚至有些愚蠢,她准备一条路走到黑了。
浣碧却觉得异位而处,自己大约也会如她一般愚蠢,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
番外 浣碧篇 错的是这个世界(十)
输了。
浣碧望着跌坐在地上哭泣的甄贵人,心中百感交集。
今天的雷,她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结果却如此滑稽。
满宫的嫔妃几乎都笃定僖妃和果郡王的私情,也心知肚明灵犀公主并非皇上亲生。
但是,没人敢说出来。
否则,皇上将赤裸裸地站在他们面前,任她们笑话议论。浣碧仿佛看见皇上那赤条条的身上披着一件华贵无比却无人能够看见的龙袍。
那件龙袍叫皇权,无人能够戳穿他光着身子的事实,只能装聋作哑地赞美那件龙袍的绝美刺绣和精致做工。
满宫的嫔妃只能附和着皇上的英明,为他捧场“是啊,灵犀公主是皇上亲生”。
众妃嫔护送着刚刚晕倒的皇上回养心殿,此刻殿中只剩下还未起身的惠贵妃、陪着甄嬛一道儿抹泪的流朱,还有她。
惠贵妃看着甄嬛,认真地端详了好久,最终只留下一声叹息扬长而去。
流朱则是搀扶着甄嬛起来,还用自己的粗布袖子给她眼泪。
浣碧看着她们二人如此主仆情深,仿佛一记耳光被人扇在脸上一样的丢脸和疼痛。
“云梦,把她们俩扯开。果郡王府的奴婢,怎么能和甄贵人过从亲密呢?”
云梦走上前去,粗鲁地对流朱动手,流朱却抱着甄嬛不肯撒手,两个人仿佛生离死别一般紧紧拥在一起,涕泗横流。
浣碧冷笑一声,忆起流朱为甄嬛事无巨细、无微不至照顾的点点滴滴,她不像个小甄嬛几岁的小妹妹,更像是事事为甄嬛着想的母亲。
凭什么啊?
就因为她生来是奴婢,所以只能嫁给奴才,然后再生一窝奴隶,世世代代地替人干活卖命,甚至随时有死掉的风险?
如此草芥!当初如果她不为自己打算,嫁给果郡王贴身小厮的会是自己吗?
浣碧不敢想下去了。
起身从翊坤宫出来,浣碧不禁回过头望着那灯火通明的奢华宫殿,心头的寒气一股一股涌上来。
流朱搀扶着已经擦干眼泪再次变得心智坚定的甄嬛从翊坤宫走出来,像是刚刚打了败仗却依旧坚挺的战士。
她以为看到甄嬛失去皇上的信任宠爱,她会稍稍放下自己的恨意,没想到竟是愈发浓烈了。她不仅为自己不屈不平,也为流朱不屈不平。
因为流朱才是和她靠着肩膀,互相依偎着靠在床榻边,半梦半醒睡到天亮的人。
*
永寿宫。
这里冷冷清清,自皇上病了,准噶尔兵乱又牵动人心,再无人敢提起甄嬛了。
浣碧望着庭院中的合欢花被昨夜的暴雨打落一地,嫉妒的心情再次盈满内心。甄嬛竟然还能拥有果郡王的爱慕和真情,老天爷当真眷顾她。
永寿宫的奴才已经换了个遍,甄嬛身边亲近的奴才全部被杖毙了,流朱倒是侥幸逃过一劫。
可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为奴为婢一辈子。
“甄贵人。”
浣碧走进正殿里,看到甄嬛正在抚摸那柄长相思的琴,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怎么?贵人还要对本宫摆架子吗?”
云梦则是嚣张地对着甄嬛喊道:“大胆,见了锦嫔娘娘也不行礼问安?”
甄嬛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她们一般,继续抚摸自己的琴弦,动作优雅、神态忧郁,做作得就如同她思念皇上弹奏《湘妃怨》的那个夜晚。
浣碧仍记得,那一夜皇上抛下了久失恩宠的欣常在,依旧到了碎玉轩,与她恩爱缠绵。
“罢了。姐姐就是如此,云梦你出去吧。”
甄嬛依旧不说话,自顾自地持着烛台去找曲谱,浣碧则是坐在寝殿的榻上,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看着她一个人找不到曲谱而东翻西找、累得流汗,显得狼狈不堪。
原来,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甄嬛来说,找本曲谱,都能如此难。她从前总是一伸手一切好东西都能瞬时到达手心的,何曾需要这样费力呢?
“甄嬛,看到你过得如此不顺意,我真的很开心。”
浣碧突然的话让蹲在地上找东西的甄嬛猛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她,怨恨和屈辱布满眼眶。
第一次,甄嬛用这样的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浣碧能够坐在甄嬛的位置上,像甄嬛曾经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她,把她当笑话看。
“别忘了,你仍旧是甄家的人。你的出身永远不会变,你娘的牌位永远进不了甄氏祠堂,你的儿子也不会拥有议储的资格。”
浣碧低头一笑,忽然觉得甄嬛似乎跌落在一个怪圈里出不来了。
那个怪圈里,嫡庶出身是第一重要的,家世尊卑是第一重要的,三纲五常是第一重要的,进入族谱、牌位得以供奉是第一重要的,儿子能够参与继承讨论是第一重要的。
可是这些捆绑她的枷锁,早在她选择借四阿哥生子的时候,就已经全部烧为灰烬了。
为了活下去,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伦理法度,什么血统,什么名分,重要吗?
如果她在乎这些,她不会拥有九阿哥。
如果她在乎这些,她早就像小允子一样因为和僖妃亲近而被牵连了。
“出身是奴婢又如何?我现在是锦嫔娘娘。我娘不稀罕进你甄府这腌臜地,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高不可攀。而且我只希望我儿子活得高兴,没那么大心思要争储位。”
浣碧说罢,甄嬛立刻摆出一副嘲讽的表情,似乎对浣碧的天真感到无语。
“宣妃会放过你吗?毓贵妃和她名下的七阿哥会放过你吗?还有,四阿哥会放过你吗?”
浣碧听到甄嬛说出她的养子四阿哥,整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
四阿哥巴不得浣碧无心储位,因为在四阿哥眼中,九阿哥是他摄政的备选计划,她怎么可能和九阿哥过不去呢?
这个宫里最天真的反倒成了还在认真宫斗的甄嬛了。
“甄嬛,做人不能既要又要。你以为你今天是输给了宣妃吗?不,你输给了满宫的嫔妃。”
甄嬛一愣,踉跄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浣碧。
“你在宫中的两年,谁都没机会晋封。你一离宫,大家的位份就涨了。皇上为了去甘露寺看你,每每从库里拨的银钱,都会一分不少的苛扣到每个嫔妃的头上。你一回来,为了修缮奢华无比的永寿宫,皇上花了整个后宫嫔妃的全年的月例。你以为大家不怨恨吗?”
浣碧对于甄嬛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谈论银钱,忽然觉得自己过于世俗了,笑着继续说道:“一家子吃饭,却总有一个人胃口大,兄弟姐妹加起来,都没她吃得多。她每天富足惬意,旁人每天饿肚子。大家怎么会不想把她赶下饭桌呢?”
甄嬛哑口无言,她自问自己很小心在处理和六宫女眷之间的关系。收礼必回礼,日常也和善问候。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
“甄嬛,你错了。让皇上宠冠六宫就是错。你看似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每一个人都因为你受伤了。”
“你不会记得因为《湘妃怨》被夺了宠的欣常在,也不会记得因为一品少年游,而白费辛劳的萱常在。更不会记得敬嫔侍奉了十年,而你入宫两年、一子未生便已在嫔位了。这后宫里,谁能无怨呢?而在你眼中,皇上把一切好的给你,便是你应得的。”
甄嬛难以置信地看着浣碧,茫然地摇了摇头,“可华妃也是宠妃......”
四年。只有甄嬛以为宫里的女人是不会成长、不会成熟的。人人都在变,人人都在努力,凭什么她在外和果郡王双宿双飞四年,回来还能与宫里的女人一较高下呢?
浣碧起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冷漠道:“年世兰早已不是从前的华妃。她兄长子侄被屠戮殆尽,她还会因为有求于皇上而争宠吗?不像你,玉娆的婚事要皇上帮忙推掉,别人的孩子也要皇上帮忙养育。”
嫡庶尊卑、长幼齿序、层层等级,已经极度不公了。她还要借皇上的宠爱和特权,凌驾于这些之上,只手遮天。
甄嬛慌张地摇了摇头,突然崩溃道:“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皇上的宠爱又有什么用!”
甄嬛流下泪水,她浑身瘫软地跌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她低着头喃喃自问:“为什么,为什么?允礼,是我对不起允礼......”
浣碧往后退了几步,她从未见过甄嬛哭得如此伤心,像是要把一缕魂魄都从口中呕吐出来一样。
她也知道,甄嬛是没得选的。天子的偏爱和宠眷,于世间任何一人都太重了。有谁能不被这天下第一的权势,举世无双的富贵所迷惑呢?
宠妃,就像一个壳子。里面可以来来往往套进无数女子,她们被女人嫉恨迫害,围攻打击。她们也被帝王当成挡箭牌,在所有乱世降临的时刻,用以作祭。
“姐姐,皇上的宠爱,可以护着你,也能害死你。这个道理,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吗?”
浣碧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寂寥的永寿宫,心头五味杂陈地离开。
但她希望今天这番话能让甄嬛明白,这后宫,斗来斗去,好没意思。失去的东西是永远拿不回来的,就像死去的娘亲,永远不会复生。
浣碧望向天空,突然觉得释然,看到甄嬛这副样子,她忽然觉得从小吃过的苦、流过的泪也变得有了意义。
因为在夹缝中挣扎求生过,所以比光风霁月之人更易看透这世间虚伪的真相。
*
甄嬛死了。
消息传回宫中时,浣碧一点也不意外,只觉得唏嘘。
早在宣妃能够劝说她出来面对准噶尔可汗摩格时,浣碧就猜到,甄嬛大抵是找对了自己真正的仇人。
是她对姐姐说的话起作用了吗?她不知道。
但她仍有一点点希冀,甄嬛是听得进她这个妹妹的话的,这样似乎就证明了她在姐姐的心里至少曾经有过一点点分量。
后来听闻甄嬛离宫前在养心殿疯魔了,竟然以死抗旨不愿和亲,把皇上气得吐血。
又听闻甄嬛登上喜轿前在顺贞门宽衣解带,疯癫无状,浣碧就知道,姐姐不会回来了。
永寿宫那一日,便是她们姐妹之间的永别。
皇上赐甄嬛“贞义夫人”的谥号,也给了甄远道一个典仪的虚职,在京养老。
浣碧苦苦央求,借着皇上对于永远失去甄嬛的伤心劲头,恳求与甄远道夫妇见一面,说要转交甄氏委托的遗物给甄家。
皇上被甄嬛刺杀摩格的大义之举给架住了,只能允了浣碧所求,让她在宫中与他们短暂见一面。
碎玉轩。
这里是荒废已久的宫殿,为了临时见一面甄远道夫妇才简单打扫了一下。
甄氏夫妇老了许多,不如从前那般意气风发了,浣碧坐在主位上撇开众人,只像个主人似的招待他们。
“这是越州寒茶。姐姐最爱的方子。皇上来,她也烹此茶款待。”
说着浣碧佯装抹泪,眼神却瞥向甄夫人,她面色不大好,似乎有些尴尬。
“姐姐存下的茶不少,雪顶含翠、越州寒茶都是她生前最爱的,我就一并交托给爹爹了。”
甄远道一愣,没想到浣碧这样当着夫人的面,直接把二十年的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锦嫔娘娘......”
甄远道拱手作揖,对着浣碧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该先向夫人解释,还是该先向女儿谢恩。
浣碧见他们二人如此畏缩,便继续说道:“夫人。您生了个好女儿呢,甘为大清嫁入番邦,只是姐姐终究是贞烈之人,不堪被可汗侮辱,还能为国立功。”
甄夫人失去女儿之痛在浣碧字字句句的诛心之中愈发强烈,整个人恍惚得发晕。
“不过,姐姐又何曾是个本分妃嫔呢?若是想着自己的家人,也不会去甘露寺了。夫人,你说是不是?”
甄夫人伤心得几乎要晕死过去,一口气喘不上来,急得翻出荷包里的救心丸吞下一颗。
“浣碧!”
甄远道一边扶着夫人,一边气恼地望向浣碧,意识到说错了话,又赶紧赔罪道:“娘娘恕罪,微臣一时情急。请娘娘不计较微臣......”
浣碧冷漠一笑,眼中却含着泪。
她已经知道了,在爹爹心中,她从来就是奴婢,成了锦嫔娘娘也还是奴婢,从不是他的玉婉。
“本宫计较。本宫不恕罪。本宫绝不原谅。”
浣碧站起来,看着这夫妻俩,咬牙切齿地离去,心中却像是有一个铡刀迅猛地落下,血淋淋的斩杀了甄远道,也斩杀了她自己。
离了碎玉轩,浣碧携着云梦走在进宫时那条冷清无人的宫道上。
过了一会儿,负责接送甄氏夫妇的小太监前来回话。
浣碧目光涣散地问道:“东西都收了吗?”
“收了。两坛茶叶,心肝宝贝似的带走了。”
浣碧知道,爹爹患有咳疾。她早就因为关心爹爹的缘故去太医院问过,按照甄夫人调理法子,他多半是肺热,忌食生冷寒凉之物。越州寒茶和雪顶含翠本就是清冽偏寒的茶,再加上几味寒凉药材的粉末,长久下去,必然无力回天。
如今连能帮衬甄府的温太医都已经死了,谁还能救甄家的人?
浣碧望向天空,心存一丝侥幸。那侥幸之中是爹爹对甄嬛也毫无留恋,绝不会动那两坛茶叶。
可惜,不会的。她知道,爹爹不会的。
爹爹的性子,放不下她们母女,又给不了正经名分,惯会自我感动地愧疚懊悔,犹犹豫豫、拖拖拉拉,既要又要。
对甄嬛,又怎么会转了性子呢?
永远失去的珍爱女儿,实现了男子难以匹敌的忠贞之举,该是爹爹那迂腐文人心中的骄傲吧......
爹爹会像皇上那样,用假装的深情把自己都蒙蔽,然后走进圈套,对毒药甘之如饴,最后心甘情愿赶赴黄泉。
娘亲啊,我送他下来了。只是,甄远道他不值得。自由自在吧,甄氏祠堂才是束缚。
浣碧低头收回自己望向天空的目光,轻声喃喃道:“爹爹,你欠我一个甄府小姐的人生。我就收回你父慈女孝的人生,以作偿还吧。”
浣碧继续走在这偏僻冷清的宫道上,心情就像进宫第一日那样轻快。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一)
元宵。
家中热热闹闹,祖母请来了戏班子唱戏,曹琴默拢着幼弟,看着台上大闹天宫的孙悟空翻跟斗。
众人喝彩鼓掌,一派热闹景象。曹琴默知道,家道中落,这不过是盛极转衰前最后的繁荣,想要破局,他们这一代必须做些什么。
伯父庸庸碌碌,政绩毫无建树,只不过是个靠着祖上荫封强装门面的蠢材。父亲努力上进,但是个只知经纶道理的迂腐之人,能当个闲散员外郎就已经费尽他毕生所学了。
男子不中用,依附他们的女子便只能等着大厦倾颓,然后如猢狲一般随树而倒吗?
可笑。自己的命,竟由旁人说了算。
恍然回过神来,曹琴默才发现身边的幼弟不见了,他又不知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她跟着急急去寻。
一路走到厨司才发现幼弟倚在院门旁,傻傻地盯着几头拖菜来的驴子瞧。
“这牲口倒不似马儿,拖着这么沉的东西,还急急地往里跑,真傻。”
曹琴默拢住嘲笑驴子不如马的幼弟,转眼看向那驴时刚刚勾起的嘴角又沉了下去。
马儿总是急着往外跑的,因为马儿向往自由。
“它们拖着这么沉的东西来,也是因为想要离开家。”
幼弟茫然地看向曹琴默,似乎没明白姐姐在说什么,问道:“家不好吗?宁可在外累死累活,也不愿回去?”
“这是它不被困在篱笆之内的代价。”
曹琴默抚了抚幼弟的肩膀,看着那头眼神明亮的驴陷入了沉思。
驴这一生,从无什么苦尽甘来,等着它的是卸磨杀之,连最后一点价值都要变成受人追捧的美味佳肴。
*
雍王府。
曹琴默穿着一身绣松竹飞鹤的浅碧色衣衫跟着嬷嬷进了府,这深宅大院,比之曹府更是华贵气派。
她的牌子被皇上撂下了,却递进了雍王府。
皇上是察觉到了什么吗?曹琴默不禁后背渗出冷汗。
伯父那个庸才勾结江南织造孙家暗地里给八爷九爷拉拢朝臣,不会给皇上觉察出了端倪吧?将她塞进避世的四爷府上,便是警告?
她的命运就好像围棋棋盘上一颗随随便便的棋子,送进宫,丢出来,安插到不起眼的地方。是黑是白,好像都不重要,放在哪里,好像也不重要。
因为太多了。如她一般的棋子太多了,多到手一拂将它们尽数掀落好像都无伤大雅。
她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院落,与她同居一院的是同被撂了牌子送进来的闺秀。那姑娘的姿色容貌皆在她之上,才入府一日便轮上了侍寝,然后她就成了真正的芳格格。
王府的日子比曹府风声鹤唳,规矩甚严。
虽然在外头听闻四王爷闲云野鹤、不问世事,只是与福晋夫妻伉俪,寄情农桑,但进了这府邸曹琴默才发现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别有一番机遇。
*
荣禧堂。
福晋规矩大,每日请安是免不得的,曹琴默不得不早早穿戴整齐候在廊下。
她虽勤谨来得却还不是最早的,最早的是侧福晋年氏房中的冯若昭,她看上去恭敬谦顺、面容慈善。
“福晋刚起,劳烦两位格格久候。”
剪秋出来面带微笑地传完话转头又离开了,冯若昭却像是有心事一般低下头去,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曹琴默看在眼里却也只能装作不知,默默候在廊下等着。过了一会儿,剪秋来叫她们,曹琴默才跟在后头进去。
福晋雍容华贵地坐在正座上,看上去也是个和善好相处的,曹琴默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侧福晋到。”
曹琴默悄悄侧过脸往门帘后一望,瞧见了李氏。她的儿子弘时是王爷长子,她也因此成了侧福晋。
据说王府从前两位侧福晋,一位继立为如今的福晋,还有一位因为顶撞原来的福晋失宠,最后郁郁而终。
李氏长得俏丽,即使年近四十也能看出她风韵犹存,一席青色绸缎倒显得她优雅。
紧跟着进门的是欣格格,她看上去也年逾三十了,不过脸上带着盎然的笑意,看着叫人欢喜。
“妹妹,你瞧瞧,姐姐这项链如何?”
李氏做作地将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凑到欣格格面前,欣格格则是配合她的炫耀,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哟,这么好的东西,该是王爷赏的吧?王爷可真是疼爱侧福晋啊。”
过了一会儿,芳格格也来了,她刚得宠,面上有光,看上去颇为得意。头上簪着一支略显华贵的海棠步摇。
芳格格看向她,眼神中有些挑衅,曹琴默感到不适,却还是体面地对她点头微笑。
此次送进王府的新人共两位,她已经输了一程。
可她犹记,自己出自世代簪缨的曹家。即便家世大不如前,也要撑住场面。输了什么都可以,绝不能输了体面。
芳格格径直走到福晋面前,对她行大礼,“早就听闻福晋娴雅贤德,不想竟是如此平易近人。妾身再拜福晋,愿福晋福寿天齐。”
曹琴默忽然发现对方竟是个机灵圆滑的,这么一来倒显得自己有些生涩不懂事了。
她刚准备起身,便听见一声珠帘掀开的“哗啦啦”声响。
歪着嘴、斜着眼站在不远处的是一位身着玫红色衣衫的丽人,坐在斜对面的冯氏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紧站起来行礼。
“侧福晋安。”
曹琴默也略显局促地起身对着年氏请安,年氏则是看都没看她一眼,对着芳格格冷冷笑道:“真是个伶俐人儿啊,难怪王爷喜欢。”
年氏身后跟着容貌一样出众的丽格格,两个人走在一起,便是一道风景。
曹琴默看向这满屋子的女人,已经摸清了她们的路数。王爷喜欢漂亮的女人,其次便是能生育孩子的。这儿看上去神色最漠然的便是福晋和冯氏。
她们二人无子无宠,看上去沉静寡淡,如同佛像一般,无可挑剔却又毫不真实。
芳格格见了年氏有些怵,尴尬地扯出一个微笑屈膝向她行礼。
“见过侧福晋。”
屈膝半蹲着,芳格格一人站在殿中尴尬得让人同情,年氏却坐在椅子上和一旁的丽格格说笑,互相称赞着今日佩戴的首饰。
一片静谧,无人敢说话,连福晋也只是微笑着看向年氏。
曹琴默一个一个打量着在座的人,悄然发现,欣格格眼中是鄙夷,冯氏眼中是畏惧,李氏眼中是不解,福晋眼中却是隔岸观火的精明神态。
捧杀。这位福晋,是个厉害角色。
曹琴默不禁暗暗捏紧了手中的绢子,飞快地在脑海中谋算对策。
年氏既然为难芳格格,早晚也会轮到自己,她若是在王府丢了人便是让曹家蒙羞,这种事决不能发生。
“妹妹头上的海棠步摇是王爷新赏的吧?真好看。”
李氏故意当着年氏的面点出,年氏终于回过神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面前仍半蹲着向她请安的芳格格。
年氏飞快抬眼瞪了李氏一眼,怒意正中福晋下怀。
李氏摆明了膈应她,她倒好,不仅中了圈套,还能立刻将自己恼羞成怒的神色叫众人都看见。
这么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曹琴默还是头一次见。家中的姑婆妯娌都是些成了精的人儿,每个人能说笑着唇枪舌剑,年氏这样登时就撕破脸的女子,真有意思。
“起来吧,走近瞧瞧。”
年氏开口,芳格格不敢不上前,低着头不敢看她,站得规规矩矩。
没想到年氏忽然站起来,高出芳格格半个头,她一抬手便将芳格格发髻上的步摇打落在地。
“哎呀,手滑。”
曹琴默看着年氏这么拙劣的下马威模样,差点儿笑出了声。
偏偏直到此时,福晋才一副打圆场的样子安慰道:“侧福晋是不小心的,她那儿首饰多,随便赔你一支便是。”
一股凉意突然袭来,曹琴默忽然不敢动弹。
这位福晋比她想象中更厉害。
一句“不小心”,绝了芳格格去王爷那儿告状的指望,明着维护年氏。
福晋却又叫年氏赔一支首饰,给了年氏抖威风、整治芳格格的机会。芳格格才真是被架着下不来台,受了委屈,接受年氏的赏赐也不是,不受她的赏赐也不是。
一句话,能让两个人彻底结下梁子,果真高手。
“那是,侧福晋娘家是新贵,兄长跟着大将军王在西北作战,颇有战功,一支簪子自然赔得起,哦?”
李氏适时的插嘴,让此事更加下不来台了。年氏不赔就成了小气,年氏要赔就不可能赔个同等价值的,否则就没了“道歉”的心意。
摆明了,李氏要年氏自掏腰包出点血了。
“一支簪子而已,珍宝斋刚做了一支多宝钗送来,不如就给了芳妹妹吧。”
年氏咬牙切齿地割爱,表情像是要把面前年轻又俏丽的芳格格给撕了。
曹琴默这才意识到,年氏是个头脑简单的。自个儿被福晋和李氏联手涮了,居然还不知道,一味地只怨恨面前的新人。
长见识了......
请安散了,年氏突然对着芳格格笑道:“走吧,妹妹,去我阁中取簪子呀?正巧,听闻妹妹略通诗书,也为我讲一讲,好长长见识。”
曹琴默对于年氏这样明目张胆的凌辱和欺负感到有些惊讶,但身旁的人却都像是习以为常一般,甚至冯氏还露出一种庆幸的神态。
难不成?年氏整日里以磋磨戏弄他人为乐?福晋完全不管?
这可是个虎狼窝啊。
*
回到枕水阁,曹琴默一个人坐在窗前细细思忖着这府中诸人的性情与头脑。
如今形势颇为明朗。
福晋与李氏为一党,她们大抵是看不惯年氏的,采用的策略也颇为隐蔽——捧杀。一个纵容、一个激将,互为配合。
年氏与丽格格则为伍,她们看着就是貌美得宠,仗着王爷爱重能够扇枕头风的。抓住了王爷,她们虽然赢得不光彩,却十分直接有效。
欣格格和冯氏看似并不依附任何一党,但欣格格明显和李氏更亲近,冯氏也与年氏颇有芥蒂的样子。
也就是说,现在这个局势,并不平衡,年氏大概率是落了下风的。
今日芳格格又与年氏结下了梁子,大概也会站到福晋那一边,以后势力就更加倾斜了。
曹琴默自知自己并非一等一的美人,想要在王府中站稳脚跟,最重要的是孩子。只瞧瞧不站队的欣格格和冯氏两人的神态,便知谁更洒脱轻松了。
既然要孩子,那就得争宠爱,既然要宠爱,向福晋靠拢是无用的,还是得有年氏的信任与引荐才成。
外头的天光暗了下来,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曹琴默站起来看着那窗外的天,只感到一种闷闷的潮气浮上心头。
“弦思,把母亲塞进陪嫁箱子的那只白瓷送子观音拿出来。”
弦思小心翼翼地将观音佛尊拿出来,曹琴默则是拿起点绛唇的细毛笔,轻轻地在佛像凹陷阴刻的眼珠之中点了两点。
“放在盒子里,用炭烘着。裁一段库锦一会儿包起来。”
弦思大为震惊,库锦是江南织造专供皇家使用的珍品,从来都是供给宫里的。曹家给小姐的陪嫁也不过就两匹之数,这下包盒子就裁,太奢靡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如同下棋,开局不佳,便要费十倍百倍的银钱和工夫去补救。”
弦思点了点头,不知小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直到黄昏时分,芳格格才从侧福晋那儿回来, 曹琴默赶紧去对角厢房打探。
“芳格格,妾身来给芳格格请安。”
芳格格像是刚哭过一般,眼睛红红的,整个人显得更加柔弱可怜了。
“这是怎么了?”
芳格格身边的奴婢是个嘴巴牢靠的,默默看了一眼曹琴默,却一个字也不说。
芳格格伤心够了,这才对着曹琴默微笑道:“没什么,风大迷了眼,离家有些思念亲人罢了。”
曹琴默佯装感慨地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只是今日妾身见年氏如此威势,心中不免惊恐畏惧。听闻,侧福晋邀了格格明儿晚上一同品茶,可否为妾身转送礼物?”
芳格格显然有些为难,推辞道:“我送去算怎么回事呀?既然是姐姐要送礼,合该自个儿送去才是。”
曹琴默一脸的悲叹唏嘘,惆怅道:“若是侧福晋的门第如此好进,我也就不托付妹妹了。侧福晋协助福晋管理府中事务,她的地方一般人进不去。刚进府时,我便下了帖子要去拜访,可侧福晋差人只说心领,并不召见,姐姐是万般无奈才求到妹妹这儿来。”
见芳格格仍在犹豫,曹琴默对着弦思使了个眼色,让她将东西拿到芳格格面前来。
芳格格看到御用的库锦眼神都亮了一下,颇为震动。
弦思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裹,打开盒子,露出里面精致温润的白瓷观音,给芳格格验看。
“听闻侧福晋两年前小产一直未能有孕,姐姐也是揣度着上头的意思备的礼物,兴许侧福晋一高兴,待妹妹也更加好了呢?”
芳格格原不打算替曹琴默跑这一趟,但看到东西是真的价值不菲,便也生出了旁的心思。
“既然姐姐这么说,那妹妹就替姐姐跑这一回,但愿侧福晋心悦意顺,对咱们也好。”
曹琴默千恩万谢地离开,芳格格立刻差侍女月息将东西好好包起来放好。
“芳主子,咱们真的要替旁人跑这一趟吗?”
芳格格从窗户的缝隙里看着一步步远离的曹琴默,嘲讽地笑道:“凭什么替她送?到了我手里,便算是我的。今日得罪了年氏,让她下不来台赔了我一支簪子。我正愁如何还礼,才能平息她的怒火。家中陪嫁之物,哪有衬得起年氏的......”
月息一惊,不禁试探道:“若叫曹格格发现了......”
“凭她的样貌,如何入得了王爷的眼?既得不了宠,我怕她作甚。”
芳格格手一拉,将窗子合上,不愿再看曹琴默的背影一眼。
曹琴默却悄然转头,望着那关上的窗子淡淡一笑。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二)
天阴沉沉的,闷了一天,雨还是没有落下。
芳格格早早去了年氏房中,带着曹琴默送去的礼盒。
弦思镇定地从房外进来,脚步加快了一些走到曹琴默身旁,“小姐,芳格格去了。咱们去吗?”
曹琴默换了一身墨色衣衫,衬得她如同水墨画一样寡淡,“走吧。”
弦思忍不住为曹琴默担心,忧虑地问道:“小姐不怕出了事儿,芳格格攀咬你吗?”
一滴雨点落在额头上,曹琴默示意弦思撑起伞来,主仆二人站在伞下,看着雨珠稀疏地从边缘滑落。
“弦思,你知道布兵伏击为什么都要占领高地吗?因为对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低处的人不论如何应对挣扎,高处都可机敏预判。”
弦思听到曹琴默的话不禁笑了,“小姐不该囿于闺阁,该去纵横捭阖的。”
曹琴默手指一抖,忽然觉得外头的雨钻进了心里,成了湿漉漉的郁闷,她看向身边的弦思,露出一个放弃似的微笑。
刚走到年氏房外,便又见到了冯氏,她规规矩矩地站在廊下,像是被罚了。
曹琴默客客气气地对冯氏行礼,站在门口等着灵芝前去通报。
里头突然传来颂芝一声尖锐的呵斥,“芳格格!瞧着你是不想在王府好好过了!”
重重的拍桌子的声音惊得曹琴默一慌,从小到大,她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家中人都是绵里藏针,心里再有怨言,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的。
曹琴默见刚开门的灵芝也张望着回过头去瞧热闹,侧身直接走了几步进去。一旁的冯若昭眼睛瞪得老大,不住地对曹琴默摇头,似乎是在委婉地劝阻她。
曹琴默却知道,该出手时就出手,容不得半点犹豫。
她走上前,佯装卑微地对着年世兰行了一礼,“给侧福晋请安。”
年世兰坐在软榻上,气得面目狰狞,她身下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芳格格。
盛装送子观音的盒子已经打开,雪白通透的观音面上,是两行血泪。
“送如此不吉的东西来,我看你是有心诅咒!”
芳格格听了年世兰的威吓被吓得魂不附体,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道:“不是妾身,是曹格格托我送来的,不是我的东西。”
“哦?”
年世兰都被气笑了,转而恶狠狠地看向曹琴默。
曹琴默一脸茫然看着芳格格,并不说话只是望着她。房中静谧一片,最终只能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年世兰又看向芳格格,颇有一番看好戏的兴味,眼神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流转。
“芳格格,你刚刚不是说,这是你嫁妆里的东西,为了答谢赏赐,特意献上吗?”
年世兰的质问让芳格格哑口无言,她深知自个儿已经中了圈套,只能推翻刚才的说法,自保为上。
“回侧福晋,妾身一时糊涂,这观音实是曹格格的东西,新人进府,携带的嫁妆私物在府中皆有登记。妾身不曾有过此物啊......”
芳格格不算笨,言语中隐匿了自己私心贪财、将旁人东西占为己有之事,只说东西来处以作撇清。
曹琴默低下头,跟在后面解释道:“此物的确曾是妾身所有。见芳格格得宠,又受侧福晋抬举,特意选作贺礼奉上。不过,妾身交予芳格格时,这观音是好好的,并不泣血。否则,芳格格如何能安心收下呢?”
每一句都是事实,却每一句都朝着不利于芳格格的方向而去。
芳格格指着曹琴默,一口气涌上来想要辩驳,却发现曹琴默的话严丝合缝到她找不到任何漏洞,只能对着年世兰一边磕头一边陈情。
“侧福晋!一定是曹格格做了手脚!是她陷害妾身!”
曹琴默也知道年世兰正盯着自己,缓缓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神,从容地答道:“妾身何来这么大的本事?送出去的东西再没碰过,却能叫观音泣血;还能让芳格格以自己的名义,送来给侧福晋。妾身若真有如此大的本事,岂非成了道士巫师之流?不仅能操纵佛像,还能控制人心?”
年世兰微微后仰,瞥向芳格格,斩钉截铁道:“滚回去。”
芳格格自知此事辨不清白,若是再言语激怒侧福晋更是不上算,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桌上只留下那个看着触目惊心的观音像。
外头的雨更大了,雨声“哗啦啦”的,吵得人心神不宁。房中香炉里的欢宜香袅袅散开,倒是驱散了些许潮气。
“我不信鬼神之说。你玩的什么把戏?”
曹琴默眼神一亮,有些意外。年世兰竟然不是个迷信神鬼的?这愚笨性情下突然的聪明,倒是让她刮目相看了。
“妾身不知侧福晋在说什么。”
年世兰坦然往后一仰,靠在枕上,惬意地晃了晃身子,笑道:“王府里的女人争来抢去、来来回回就那些招数,看腻了。难得看到猜不透的,有意思。”
曹琴默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年世兰竟然把王府女人的争斗当戏看,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却不知,她自己在福晋的眼里,也是一出戏呢。
曹琴默对着年世兰再拜,“能搏侧福晋一笑,是妾身之幸。”
年世兰望着身下这个谦恭温顺的侍妾,得意地拿起一旁的玉轮,轻轻地在脸上滚动起来。
“凭你的相貌,争不过芳格格,情理之中。”
曹琴默发现年世兰这口舌如刀剑,冒犯人是一流的,太伤自尊了。纵使心里不舒服,但她理智尚存,知道自己今日所求是什么。
“今日整这么一出,芳格格必定视你为眼中钉,你与她同居一院,没好日子过了。”
曹琴默笑道:“侧福晋不喜之人,便是妾身不喜之人。侧福晋捏着她对您不敬的把柄,若叫王爷知道了,她便失宠了。”
年世兰恍然大悟似的望向那尊佛像,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她没想到进府不过两日的丫头,老练得像在深宅大院里熬了许多年似的。
“投名状?你倒说说,我为何要照拂你?争宠?就凭你?”
曹琴默望着一脸骄傲的年世兰,忽然觉得她那瞧不起人的样子怪讨人厌的。
但是比起城府颇深、笑里藏刀的福晋,明显年世兰更好拿捏。
“侧福晋,王府表面上是您与丽格格的天下,可您瞧瞧王府的侍妾行事做派都是依着谁的意思?”
年世兰顿时停下了正在按脸的手,静静地看着曹琴默,“哼哼”了两声。
“福晋年老色衰,何足为惧?”
曹琴默吞了一口口水,一脸苦笑地看着年世兰,心想:这俩人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年世兰这也过于盲目自信了。
“侧福晋,谁都会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新人会源源不断进来的。到那一日,该如何自处呢?未雨绸缪,要趁早。”
年世兰看着手中的玉轮陷入了沉思,曹琴默知道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她们这样的年轻侍妾以后会越来越多,年氏今日的宠爱注定会消散。
福晋占着权位,李氏仗着儿子都无后顾之忧,与年氏情势大不相同。
“你是个聪明人。你既依附于我,我便不会亏待于你。只是......”
曹琴默刚抬起身子想要谢恩吗,却被年世兰一句“只是”搞得心都漏跳一拍。
“这观音泣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啊?
曹琴默在心里悄悄地笑了,没想到年世兰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自个儿想不明白的事儿,不弄个清清楚楚,只怕是夜里也会睡不着觉的。
“不知侧福晋有没有注意过佛像,眼珠中央都是凹陷的,如此雕刻是因为可以吸光,显得菩萨眼神深邃。妾身在眼珠中点了画唇的丹砂,今日落雨潮气一晕,丹砂便会从凹陷的眼珠中流出来。”
年世兰扶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去寺庙里拜佛时,无论站在哪个方向,那菩萨的眼睛都仿佛盯着自己似的。所以我从不信鬼神那一套,这不过是有心的人钻营出来的小把戏罢了。”
曹琴默忍着嘴角的笑意对着年世兰奉承道:“侧福晋英明。”
年世兰颇具欣赏地看着面前的曹琴默,多年来,她还是第一个算计人玩出新花样的,不由地叫她觉得这沉闷无聊的王府有了些许新意。
当夜,曹琴默侍寝,在年世兰的引荐下成了真正的侍妾。
芳格格虽知是曹琴默设计陷害她,拿她当筏子投诚年氏,一时间竟也没有法子能动弹已受年氏庇护的曹琴默。
曹琴默知道,站队,要趁早。
越是举棋不定,越是会夹在中间难做人。若是被一方拿住了立威,便成了活靶子。
单枪匹马,若不是身披着金钟罩,便不能指望凭借一己之力,能在阵营之战中占到什么便宜。
*
这一日,外头闹了起来,听闻是欣格格女儿冲撞了丽格格,一方赔礼道歉,一方仗着宠爱不依不饶,闹得不可开交。
王爷回来一脑门子的官司,心烦意乱,竟然入了枕水阁。
眼看着人就要进芳格格的厢房,弦思急得脑门冒汗,立刻来报曹琴默。
“小姐,王爷十天半个月也不叫人侍寝,好不容易来了咱们枕水阁,可得好好把握着。”
曹琴默知道自己的才貌是比不过芳格格去的,想要争宠只能另辟蹊径。
“取我的披风来,出门去。”
弦思登时傻眼了,王爷都进了枕水阁了,小姐还要出门去?这不是明晃晃地给芳格格创造承宠的绝佳机会么!
曹琴默望向一脸不解却还是乖乖取了披风来的弦思,莞尔一笑,“傻丫头。这又不是比武,兵对兵、将对将。这是田忌赛马,是有机会立于不败之地的。”
“啊?”
弦思一头雾水地摸了摸脑袋,仍旧看不懂自家小姐这是要干什么。
主仆两人熄了灯,匆匆离了枕水阁,往丽格格与欣格格所居的芙蓉台而去。
一路上,弦思持着灯笼嘟嘟囔囔地琢磨这曹琴默的话,样子傻乎乎的把她都给逗笑了。
曹琴默有心点拨,对弦思说道:“按受宠多少来分,咱们这边,侧福晋年氏是上马,丽格格是中马,我为下马。福晋那一边,欣格格是上马,芳格格是中马,冯氏为下马。懂吗?”
弦思一脸懵地摇了摇头,曹琴默笑着继续说道:“我只能争冯氏的恩宠。丽格格和年氏却能争芳格格的恩宠,明白吗?”
曹琴默知道,芳格格和她被安排在同院,就是福晋的策略。下马对中马,她永远输。
欣格格和丽格格被安排在同院,上马对中马,丽格格再貌美,也不及对方有女儿。
把冯氏和年氏安排在同院,冯氏输个底朝天也无伤大雅,因为福晋的基本面已经赢了。
弦思听曹琴默的口气,以为小姐只能争年老色衰者的宠,问道:“为什么不能争侧福晋李氏的呢?”
曹琴默笑话似的拍了一下弦思的脑袋,“傻瓜。有儿子的人已经进入另一层了。”
所以想要破了福晋的田忌赛马圈套,只有生孩子才行得通,否则就永远被框在这个战局里。
芙蓉台到了。
曹琴默打听了一下,听闻福晋头风发作不便处理,侧福晋李氏陪床侍疾,已经差了侧福晋年氏前来。
高手。
曹琴默不得不再次对福晋这“装病”的策略甘拜下风。
年氏那炮仗脾气,本来就嫉恨欣格格吕盈风资历比她浅却有女儿傍身,再加之丽格格费云烟是她帮衬之人,来了之后,便会对吕盈风产生围攻之势。
到时候,敌寡我众,便成了恃强凌弱、摆明了欺负人了。
而福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锅端打压了年氏一党。
曹琴默前脚刚到,年世兰就风风火火地来了,穿戴得珠光宝气,显然是来镇场子的。
“欣格格,听闻你对丽格格不太客气啊!”
年世兰一进门,霸气地一脱斗篷,甩到颂芝的手里,像只母老虎一般压得吕盈风缄默不言。
“侧福晋明鉴,淑和并非有意冒犯丽格格,小孩子家的口无遮拦,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妾身已经携淑和给丽格格赔礼致歉了。”
费云烟刚要开口说话,曹琴默就差弦思去她身边耳语了几句。
费云烟一听吃惊地望向曹琴默,也从她的眼神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突然讥讽一笑。
“好一招调虎离山,围追堵截。侧福晋,今日是妾身受了激冒犯欣格格了,请多担待。”
年世兰本来是耀武扬威来给费云烟出气的,没想到一向得理不饶人的费云烟却在这个时候突然退却了。
“妾身怕在这儿碍了欣格格的眼,先走了。”
费云烟匆匆告退,搞得年世兰一头雾水,她明明是来给费云烟撑腰的,费云烟居然一溜烟儿离了自己的院子。
年世兰费解地起身,走到曹琴默身旁,猜到是她捣鬼,问道:“丽格格干嘛去了?”
曹琴默边行礼边笑道:“久不见王爷,她找王爷去了。”
年世兰一愣,疑惑道:“王爷回来了?怎么没人来回我?”
“去了枕水阁。”
年世兰一想到是芳格格那个新人缠着王爷,忽然笑得咬牙切齿。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三)
费云烟已经先曹琴默一步到了枕水阁。
刚一进院门,曹琴默便见费云烟柔柔弱弱地倒在了芳格格门前。
“王爷,不好啦,我们格格晕倒啦!”
曹琴默若有所思,终于知道年世兰所说的“没意思”是什么意思,这么看来,大家的招数确实还挺稚嫩的。
不过,这也说明了一件事:王爷是吃这一套的,否则这招数没有存活的机会。
这种苦肉计,和计谋扯不上边,纯粹就是在让王爷掂量侍妾们在心中的分量。难怪“田忌赛马”能够在王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王爷的心意就是胜负的关键。
正在曹琴默愣怔之时,芳格格的房门开了,王爷忧心忡忡地出来,看到晕在侍女怀里的费云烟,急切地拢起她的身子,将她抱在怀里。
“愣着干什么!喊大夫啊!”
曹琴默心里一紧,走上前去,装出一副担忧的样子,“王爷,先带丽格格去我房中歇息吧。”
王爷并未拒绝,二话不说抱起费云烟。
房中点起灯火,费云烟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王爷......”
他们二人你侬我侬的样子看得曹琴默有些不适,她悄悄退出了房间,站到廊下,却听见丽格格的侍女埋怨道:“费太医被王爷安排去行宫照拂皇上了,可惜了,一家人也没机会见一面。”
曹琴默缓缓低下头陷入了沉思。皇上这两年身子不好,久在行宫养病......
王爷看似不争,似乎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呢。
她暗暗撇过头看向里面亲热缱绻的两人,一股凉意袭上心头,她忽略了一件事:娘家之力。年氏靠着西北作战的兄长,费氏靠着父亲在太医院。福晋那边,反而家世都是暂无助力的。
大夫跟着侍女进了门,曹琴默这才关切地跟了进去,本以为大夫只会说些胡诌的闲话,没想到却对着王爷恭喜道:“贺喜王爷,格格有孕,已一月有余。”
刚刚赶到的年世兰听闻这等喜事,惊慌得踉跄了一步,撑住一旁的案桌才不至于跌坐下来。
曹琴默转过头去,看见她眼眶中的泪水,忽然觉得有些震动。年世兰深深地叹了几口气,上前给王爷道贺一声便落荒而逃似的离开了。
见到年世兰走了,曹琴默竟然也有些许恍惚,她鬼使神差地送年世兰出去。
那样骄傲的一个女子,却露出一种破碎的失落感,她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月牙,身子却不住颤抖,像是忍着泪不愿被人瞧见自己的软肋。
她的手抓着颂芝的腕,紧紧的,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下来。
“走吧。”
年世兰又如同往常一般意气风发地走出了门,昂首阔步的样子与刚刚悲伤心痛之状判若两人。
曹琴默不禁也抬眼望向那月光,一种空旷渺远的孤寂感仿佛从天而降,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她又望向已经远去的年世兰,突然发现,这个明明处处都是肮脏算计的王府里,居然有了一丝人的真实。
“丽格格歇好了,王爷说要派轿子送她回去了。”
弦思突然的声音将曹琴默从恍如隔世的氛围里拉出来,曹琴默对着她从容地点了点头。
回到房中,王爷却没有走的意思,坐在榻上闭目养神,看上去也劳累了。
曹琴默不说话,只是按部就班地让侍女和奴才准备为王爷洗漱,他的意思很明显,懒得走了。
准备好一切,曹琴默也只是在一旁候着,一声不吭,一刻钟后王爷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在你这儿歇一会儿,睡得踏实,一刻钟像一个时辰。”
曹琴默知道这是很高的评价了,低头微微一笑,并不搭话。
“你话少,叫人清净。”
曹琴默抬头,正好对上王爷在她脸上打量的眼神,有些不适地再次低下头去。她不太喜欢被人这么审视打量。
“王爷事多劳累了,不如歇下吧。”
夜晚。
曹琴默躺在床上,身旁是已经睡得鼾声起伏的王爷。
她不由地抓住寝衣的前襟,脑海中是费云烟娇弱如水的模样,她戏谑地叹了一口气。
这辈子,她大概是演不了这么一出了。她能做的便不是依附身旁的男人,而是去依附最得宠的女人。
曹琴默明白,拿不到第一手的赏赐,荣宠和富贵都是大打折扣的,可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不是所有人都能迈过心里的那道坎。
*
自王爷在京中监理事务,平日里越来越忙,时常不在府中。
丽格格身孕过了四月,胎相已稳,年世兰像是故意显摆给福晋看,特意请了戏班子进府,自己出钱请姐妹们听戏。
王府人少,摆了三张小圆桌。福晋一人坐在最前头。年世兰、费云烟和曹琴默一桌,两人簇拥年氏,李氏、吕氏、冯氏一桌,三个人相识已久、相谈甚欢。
曹琴默只是意外,芳格格称病没来,倒是有些驳了年世兰的面子了。
“妹妹,听说你最近一味只爱吃酸的,我特意留了蜜橘给你,酸甜开胃的。”
李氏似乎有些危机感,面对着还未显怀的费云烟十分友好。
费云烟接过橘子望向另一桌的吕盈风,“侧福晋有孕是也是最爱食酸,所以生了个儿子。这福气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欣格格听到费云烟阴阳怪气地嘲讽她生的是女儿,忍不住呛道:“咱们自然是没福气的,偏妹妹最得王爷宠爱,日日要见王爷的。”
欣格格话音刚落,福晋喝茶的动作停了,年世兰拿着扇子扇风的动作也停了。
对外,大家只知道王爷人忙事多久不进后院,只有与费云烟同住的欣格格知道此等秘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都十天半个月不见王爷,哪里能咽下这口气。
年世兰瞥眼看向丽格格,忍着怒意质问道:“王爷去看你了?”
费云烟唯唯诺诺不敢回话,只能悄悄斜眼瞪了吕盈风一眼。
年世兰见她不说话,继续摇起扇子,只是手上劲道比刚刚大了些,额边的发丝也跟着一飘一荡。
费云烟见着气氛有些尴尬,起身对着年世兰告罪道:“妾身去更衣。”
年世兰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撂下扇子,拿着茶杯干了一口,仿佛喝酒消愁一般。
曹琴默看到一旁的李氏和欣格格两人凑在一起用扇子遮面偷笑,立刻明白了她们是故意要激怒和挑拨年世兰和费云烟。
年世兰也察觉到了,侧过脸去盯住李氏,一字一顿地问道:“侧福晋,戏不好看吗?”
李氏是个欺软怕硬的,赶紧收起自己的笑容,体面地点头,“好看,好看......”
戏唱了好一会儿,年世兰看得入迷,曹琴默却有些犹疑:费云烟走了好一会儿了,竟还没有回来?
曹琴默也起身说去更衣,朝着侧殿而去,除了外头两个侍卫,便无其他人了。
“刚刚有人进来过吗?”
“只有丽格格和她的侍女佩兰,后来佩兰出去了,丽格格还在里头。”
怪怪的。
弦思为曹琴默掀开帘帐,看到眼前情景,立刻惊得尖叫出声。
曹琴默也吓得捂嘴退了一步,只见费云烟倒在地上,裤子上流出鲜红的血,遮挡的屏风压在她身上,而她自个儿已经晕厥了过去。
“快!先将屏风挪开!”
曹琴默话音刚落,佩兰就慌张地出现在门口,大喊一声“格格”。
两个侍女这么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果然引得了其他人的注意,福晋侍妾们都闻声而至。
“哎呀,怎么会这样啊!”
福晋惊讶地看着两个侍女搬起屏风,赶紧差了其他随从一同去帮忙。佩兰抱着她家主子一时哭得梨花带雨。
“快,挪回去,赶紧叫大夫来瞧瞧!”
福晋临危不乱,拿出来当家主子的款儿,处理事情井井有条,侧福晋和众人都匆匆簇拥着丽格格回去。
曹琴默望着这四四方方连窗子都紧闭的侧殿,心头荡过一阵阴风。
有意思了。一出手就冲着要丽格格腹中孩子的性命去?
“格格,咱们不去芙蓉台吗?”
曹琴默张望四下,知道外头还有奴才们没有散去,她若一走,丽格格是怎么被害的,证据就会立刻被打扫干净。
“留下来,没准儿一会儿,还有人来的。”
曹琴默环视侧殿一遍,先是查看了一遍四周窗户的缝隙,并没有什么松动的痕迹,连灰尘都是成片的,像是无人动过。
更衣的内室里本应点着驱味的香,但是香炉里已经烧得只剩下烟灰了。
里面会有迷香吗?曹琴默打开炉盖一瞧,灰尘的粉末同质同色,不像是被人掺了东西。
转身一望那屏风,曹琴默有些疑惑,丽格格为何要站在屏风之下?又是怎么晕倒的?
曹琴默站到屏风旁,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屏风下面有刻痕,她蹲下身子查看了一眼,觉得更加奇怪了。
“弦思,你帮我把屏风再挪一下,正好对准这个刻痕的位置。”
曹琴默往前一看,忽然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垂头女鬼似的影子,投在屏风的左侧,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转过身,曹琴默才发现后头的灯柱和扎起来的纱帘正好投影在屏风上,组成了如此诡异的景象。这搁谁都得吓一跳,更不用说平日里最怕鬼神的丽格格了。
可是仅仅是如此,这么重的屏风又是怎么倒在她身上的呢?
如果是她真的惊惧万分,合该是自己把屏风推倒才是。若是她向后查看是否有人装神弄鬼,人也应该倒在屏风之上,而非屏风之下。
除非是费云烟吓得逃跑转到了屏风之前,却有人在此时把屏风推向她。
可按照侍卫的证词,期间没有任何人进出过,除了佩兰......
“格格,您瞧,这儿有一盘线。”
曹琴默蹲下身来拿起弦思所说的那段线,忽然察觉到这背后布局之人的险恶。
“弦思,这不是线,是琴弦。因为往常都是卷起来收好,所以一旦不被固定,又会卷成一盘缩回角落。”
果然,曹琴默在屏风右侧的柱子上发现了痕迹,又在墙面的一边发现了固定小洞和扯落下来弹到一边的钉子。
一切,曹琴默都已了然。影子投在左侧,就是故意引诱费云烟朝右边绕道离开。
但是她一旦受惊慌乱不免绊倒踉跄,此时,琴弦卷起,屏风一侧不稳则会朝着刚受力的那一边倒过去。
怀着身孕的丽格格本就不便,这么一来,根本不需要凶手到场,便能够将丽格格算计得无还手之地。
弦思望着自家小姐眼神,也差不多想明白了这其中的路数,不解道:“那凶手怎知丽格格会第一个来更衣呢?若换个人,此计不就害错人了吗?”
曹琴默望着外头思忖了一会儿,忽然叹道:“大家赴宴,为免来回更衣不便,之前都会少喝水,避免尴尬。但是丽格格不同,她有了身孕,早上必喝一碗安胎药,又逢胎儿大了本就利尿,需要常常更衣的。”
这么一来,线索全断。
年世兰安排的看戏,一早准备宴席瓜果、布置陈设的奴才就有十几个,更不用说今日还有外头的戏班在,人头更是混杂,铁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所以,丽格格失了孩子再冤枉也只能自认倒霉。
曹琴默叹息一声,无奈地去了芙蓉台,里头丽格格已经醒了。
失了孩子她倒是没有很伤心,反而抱着佩兰一直喊有鬼,哭得满脸泪痕。
一屋子的福晋侍妾围在床榻旁,有的安慰丽格格失子之痛,有的劝说她白日无鬼,只有曹琴默悄悄打量着每一个人的神色,不自觉地摸了摸藏在袖兜里的那一卷琴弦。
小小一个王府里,竟然有杀人不眨眼,滴血不沾身的高手。
曹琴默看着这如花美眷们关心担忧的神态不禁往后退了两步,只见芳格格脸色惨白地赶来,与她对视的时候眼神居然有些闪躲。
不是吧?
曹琴默一点儿也不怵,盯着芳格格,眼神里尽是试探。
“芳格格喜欢听戏吗?”
“......”
“板胡的琴弦有多长,你可知道?”
芳格格躲开曹琴默的眼神,直直往里走去,也是一派担心关切的模样。
看来,王府里想要生下孩子,只怀上是不够的,还得保得住。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四)
月色如银。
曹琴默坐在梳妆台前,深深地叹息一声。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在院子里拉磨的驴子,一日日过去,她则一日日辛苦地在原地打转。
这个世界对女人是很现实的,没有孩子,再得宠也是白忙活。
以芳格格的心智和头脑,费云烟在她门口装晕都能轻松夺宠,怎么可能想出如此精细复杂的局?大抵是心里的嫉妒和怨恨被人利用,受了高人指点罢了。
而这个高人,曹琴默推测是福晋。
进府这么久了,各人的城府她还是瞧得出来的,只是,她觉得很费解。
丽格格怀孕生子,对福晋有什么威胁呢?福晋年近四十,要再生嫡子恐怕有些艰难。养育妾室的孩子反而更能巩固地位,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只是嫉妒,未免有些太不理智了。费家如今有人在皇上病榻前冲锋陷阵,正是王爷要将这股绳子拧得更紧的时候,如此拆台实是不顾大局。
“弦思,我们去侧福晋房里。”
弦思刚把茉莉汁子兑进洗脸的水里,有些意外道:“夜了。格格是有什么急事吗?”
急。确实很急。
只怕对方也很急。今日关键的物证消失了,则意味着见不得光的“意外”被人发现了端倪。
于曹琴默而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物证利用好,让王爷的大局为她所用。
年世兰已经拆了发髻,换了寝衣。
穿着一身紫色的寝衣显得她肤如凝脂、面色胜雪,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更是显得她娇俏。
初一,是王爷固定去福晋房中的日子,年世兰坐在榻上吃水果,颂芝则依在她身下为她捶腿。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年世兰并不看曹琴默一眼,只是百无聊赖地翻动灵芝举着的绘本。
曹琴默从袖兜里掏出了那卷琴弦,双手呈递到年世兰面前,年世兰瞥了一眼问道:“什么啊?”
“此物就是有人谋害丽格格小产的物证。”
年世兰突然抬起手,对着灵芝挥了挥,让她下去。颂芝十分机灵地停止了捶腿的动作,起身退到一旁。
“是谁?”
“不知道。”
年世兰对着曹琴默翻了一个白眼,眼神里尽是对她的无能的失望与埋怨。
“侧福晋,此事是谁做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侧福晋不愿闹大此事令王爷烦恼。侧福晋也晓得大局,为王爷安抚丽格格。”
年世兰一头雾水,看着曹琴默不明所以。
虽说丽格格和曹格格一样依附于她,她还是更喜欢费云烟那个看上去人美无脑的。
曹琴默这人,相貌平平,宠眷也一般,除了平日里跟在她身边夸几句,实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年世兰从曹琴默手心里接过琴弦,问道:“我只告诉王爷此事即可?”
“嗯。”
曹琴默点了点头。她知道,对于王爷而言,无事比有事更重要。前朝风云涌动,只有后方一派祥和,才能心无旁骛,放手做大事。
*
荣禧堂。
福晋难得穿得正式体面,妆容也显得雍容华贵。
“皇上病情反复,德妃娘娘一直在近榻侍奉。咱们这种做小辈的也不能一味偷闲。王爷说,额娘身子不适,雍王府自然义不容辞,该由我前去照料。府中一应事务交由侧福晋年氏主理。”
机会,来了。
曹琴默知道,这就是王爷出的招。一来,是警告福晋,让她不得不离开王府。二来,是给年世兰奖赏,也让阵前效力的年羹尧安心。三来,福晋去了行宫,关于皇上的消息就更多了,既可以表现孝心,也可以打探内情。
年世兰笑得得意,起身对着福晋行礼道:“妾身定不负王爷和福晋所托,好好守着王府。”
另一边的李氏则是有些不忿,似乎对于年氏掌权有些不乐意,忙向福晋问道:“弘时近日学业长进了不少,福晋要不要带他去看看皇上,皇上见了孙辈欢喜,没准儿病也好得快些呢?”
众人皆知李氏想让自己儿子露脸的心思,只是默然低头一笑,堂中一片静谧。
李氏见无人附和应答,便只能自顾自地笑笑,假装无事发生。
午后,福晋离府,王府的气氛也不似往日里那般肃穆了。
年世兰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悄悄让厨司忙活了一下午,入夜王爷刚回来就把他请了去。
曹琴默看着外头的灯盏稀稀落落地亮起来,释然般松了一口气。
刚准备关上窗户,曹琴默无意瞥见隔壁厢房的窗口站着芳格格,她似乎正看向这边。
曹琴默嘴角一扬,将窗户开到最大,探出半个身子去,直勾勾地看向芳格格,颇有挑衅的意味。
没想到芳格格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直接吓得把窗户紧闭,连灯盏都熄了两个。
曹琴默难得高兴,让弦思取出幼弟送给她的盒子来。
里面是一成套的梨花木鲁班锁,都是些拆解拼装着取乐的玩意儿,左右今日无事,心情也好,最好打发辰光。
刚把东西都拆完,弦思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格格,王爷来了。”
啊?
王爷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今日不是去了年世兰房中用晚膳吗?年世兰能放王爷走?
曹琴默来不及收拾案桌上的东西,随着弦思一同迎到门前。
“起来吧,不必行礼了。”
王爷似乎兴致不错,嘴角带着笑意,进门时也利落洒脱。
曹琴默跟在他身后进了寝殿,一打眼就看见王爷正在端详桌上的鲁班锁。
“你喜欢这个?”
曹琴默不说话,只是笑了,王爷拿起小方盘里拆解开的木头部件,把玩了一会儿,试图将它们拼装回一起,却怎么也弄不起来。
“王爷,是这样的。”
曹琴默从王爷的手里拿过部件,轻轻松松地将其拼成一个球形,严丝合缝。
“没想到,你如此聪慧。”
曹琴默手里捏着木球,却对王爷这样的赞叹有些意外,毕竟今夜王爷来她这儿本就有些不寻常。
“熟能生巧罢了,有心便不难。”
王爷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忽然像是质问她一般道:“所以在这后院里,有心的人便能将无心的人玩弄于鼓掌。”
他的语气冷漠而严肃,吓得曹琴默顿时冷汗直下,跪在王爷身前。
“王爷言重了。妾身不敢。”
王爷往后一靠,胜券在握般坐着,双腿一岔,气势威严,“琴弦是你交给侧福晋的。她一向抓大放小,不注意这等微末小事,你为何要借她之手挑起事端?”
曹琴默立刻听出了王爷是在诈她,王爷只怕是以为她才是谋害丽格格小产的元凶,贼喊捉贼,故意不叫年世兰闹起来。
“妾身知道,王府失了个孩子,实不吉利,若叫皇上知道了更是伤心。再者,如今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只怕都盯着雍王府,若是里头乱了阵脚,便叫外头的人看笑话,更伤了王爷英明贤能的名声。可妾身不忍丽格格白白吃了这冤枉,才向侧福晋点出此事......”
大局。大局。
曹琴默说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这便是王爷处事的关键。
“你为何不对福晋直言此事,而对年氏说呢?”
是个送命的问题啊......
曹琴默的心都被抓了起来,整个人忍不住战栗。
今日她若回答得好,便叫王爷发现了她的心思与城府,以后想要装傻都不成了。今日她若回答不好,便是生了不安分的心思,还会白白替福晋背锅,被怀疑谋害丽格格了。
“其一,侧福晋与丽格格交好,妾身知道,侧福晋会将此事放在心上的。”
言下之意,她认为福晋不会追究丽格格小产之事,至于原因嘛......王爷心知肚明。说出来了,反而让大家难堪。
王爷对她留有余地的发言若有所思,只是微微颔首,并不言语。
“其二,戏班子是侧福晋自掏腰包请进府来的,小宴的一应筹备和人手也是侧福晋主理的。此事若真闹起来,只怕侧福晋第一个要担责任,反而让侧福晋难堪。”
若是她真的告到福晋那里,便中了人家的圈套,遂了人家的意思。可伤了年世兰,可不是王爷乐见的结果,外头还指着年家手里的兵呢。
“其三,此事是查不出结果来的。即便查出来了也是丑陋不堪的真相,妾身拿走琴弦不过是想作恶之人心中惶恐不安,头顶悬一把永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剑。也好让那人知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爷听曹琴默说罢,竟然赞叹地拍了拍手,对她投去欣赏的目光。
“你家也是世代效忠,本以为人才凋零无人可用,没想到还有你这样聪慧的妙人,进了我雍王府。”
听到王爷提及曹家,曹琴默恍然激动起来,看向王爷的目光也变得有神起来。
“很好。有你在世兰身边,我很满意。”
这句话,几乎为曹琴默点明了。
王爷知道她在依附侧福晋?他不仅不反对,甚至还支持?
他是怕年世兰横冲直撞吃了别人的暗亏,还是有心叫两方势力僵持不下、形成制衡之势?
曹琴默不知道,她只知道王爷看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和欣赏,这意味着她不再是王府里默默无闻的透明人,而成了在王爷心里有分量的曹格格。
“好了,时辰不早了,伺候本王就寝吧。”
曹琴默起身,温柔地侍奉,心里却像是散开了一片乌云,所有的事情都朝着光明的方向而去。
*
入秋。皇上仍旧不大好。几位王爷的福晋都在行宫里候着,名义上自然是“孝顺”,实际上则成了“打擂台”。
到了这种时候,谁不去近榻听候吩咐,反而会给皇上留下“不孝无情”的印象,于是福晋则一直跟在德妃娘娘身边,迟迟没有回王府。
曹琴默也在这个档口被诊出了喜脉,于她而言这是算计之内的惊喜。
她本就想趁着福晋不在赶紧怀个孩子,越早越好,却没想到如此之快,一下就有了。
和她有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欣格格、芳格格都铆着一股劲,都想要趁着福晋不在赶紧怀孩子。两个人明里暗里地使劲,斗得乌眼鸡似的。
曹琴默只盼着,皇上病能够拖久一点,福晋便可以迟迟不归,这样她和孩子的生机和胜算便大了许多。
腊月里,曹琴默的身孕刚满四个月,行宫便传出消息,皇上体念皇亲家眷照料辛苦,让大家都回府过年,不必守着了。
曹琴默一得了消息便赶到了年世兰阁中。
费云烟也在,她们两个人似乎谈到了什么趣事,正笑着。看到她来了,两个人便收起了笑容,各自拿起桌上的点心吃起来,像是故意无视她似的。
她们两个自从知道曹琴默有了身孕便有些疏远,这嫉妒之心乃是天性。更不必说她们两个都接连小产,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看到旁人有孩子自然是心里不舒坦。
曹琴默对着年世兰跪下,伏在地上对她叩拜,可年世兰并不吃这一套,反而调笑道:“曹格格这是做什么?”
丽格格也随着年世兰的语气接话道:“哟,曹格格可是金贵身子,可别跪坏了,赖到侧福晋的身上。从前王府不就有位侧福晋瓷娃娃一般,跪了一会儿就小产了。”
年世兰第一次听说这种事,好奇地看向费云烟,“还有这种事?那真是谁被她讹上便是谁倒霉了。”
费云烟见年世兰感兴趣,继续说道:“侧福晋不必担心。当年那位侧福晋被福晋罚跪两个时辰才小产,又是胎儿不足两月还没坐稳才导致的。曹格格如今胎儿已经满了四月,不过行礼而已,不打紧。”
年世兰纵使听到费云烟说不打紧,但犹记得曹琴默是依附于她对抗福晋之人,如今福晋又要回来了,她不能失了曹琴默这个有孕的筹码。
这般奚落为难她,倒显得自己刻薄狠辣了。
“起来吧。什么事啊,行这样大的礼?”
年世兰使了个眼色让颂芝扶起曹琴默,语气也放软了一些。
曹琴默则是开门见山也不和她打哑谜,“求侧福晋怜悯,助妾身护着腹中胎儿。若此胎为男胎,妾身愿记入侧福晋名下。”
年世兰一惊,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我会为王爷生一个健健康康的男孩,不必你操心。”
曹琴默见年世兰拒绝,只能继续说道:“妾身无宠无爱,不比侧福晋得王爷看重,只求保住此胎,以后终生能有依靠。”
年世兰看曹琴默说得声泪俱下,心肠也跟着软了下来,“罢了,在我这里哭哭啼啼的,不像话。我兄长因当年嫂嫂生产之时,识得京中妇产千金一科的江家大夫。听闻他儿子江诚如今在太医院,只是他资历尚浅,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太医,你可愿意让他一试?”
“妾身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愿为侧福晋肝脑涂地,以作报答。”
曹琴默知道这个江家,也知道凭曹家今时今日之力,手是伸不进太医院,更请不动这位江太医的。
这是要和雍王府的嫡福晋对垒,且这嫡福晋还是德妃娘娘的侄女,曹家是不可能为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出力的。
更何况嫁的还是原本就和曹家不甚往来的雍王府,她还是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妾的身份......
除了依靠年世兰,她没有别的路了。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五)
“福晋回来了。”
曹琴默刚从年世兰房中出来,灵芝便急匆匆地进门去通报。
心下一沉。
她知道要开战了。剩下的半年时间,会是她最难熬的一段。
曹琴默抚了抚肚子,由弦思搀扶着去荣禧堂请安,到的时候,侧福晋李氏已经在了。
“哎呀,福晋您可回来了。”
李氏哭哭啼啼地抹泪,好像福晋是她许久不见的亲人,一副感触颇深的模样,看得曹琴默浑身起鸡皮疙瘩。
“给福晋请安。”
曹琴默是第二个到的,她深知自己这一胎要保住是危机重重,不得不放低姿态、守礼守节。上头的手稍微松一松,她就能多喘一口气。
李氏见到曹琴默,不屑地轻笑一声,脸转向一旁,“曹格格今儿到得真早,平日里不都是在年家妹妹跟前的吗?”
曹琴默没管李氏的言语讥讽,抬眼看向福晋。
她依附年氏是府中人尽皆知之事,更重要的是,这是王爷默认的。对于她来说,这是她站在这个战局里唯一可利用的消息。
福晋笑盈盈的,眉目慈善,对着曹琴默招了招手,“在行宫就听说了你有孕之事,真是叫人欢喜。都是一家子姐妹,与人交好是应该的。”
福晋说到此处忽然转脸看向了李氏,继续笑道:“只是,也不好太分了彼此。若是各自为政,便不好了。”
曹琴默知道,这句话看似是福晋在敲打李氏,让她不要对自己有敌意;实则是在敲打她,让她识相一些,记得谁才是王府的主子。
隔阂。
这句话让曹琴默彻底确定了王爷和福晋之间的隔阂。福晋对于王爷有心分权的行为,一无所知。若知道被自己的枕边人算计了,不知福晋心中是何滋味。
福晋一家独大的格局是王爷有心要破的,而她便是这破局的刺刀。
“福晋教导,妾身明白。日后定会悉心侍奉王爷和福晋。”
福晋忽然笑了,她听出了曹琴默话语中的敷衍意味,拉着她的手摩挲了一下,装作十分亲热的模样。
*
晚膳刚过,荣禧堂便送了好些东西来。
吃的、喝的、用的应有尽有,弦思目不暇接,一边盘点着东西,一边财迷般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格格,您瞧,这些都是珍品,在府中也难得一见的。”
曹琴默拿起福晋送来的一匹绸缎,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绣着寒塘浮鸦的图案,绣工倒是极精巧的,看上去就价值不菲。
幼年时在祖母身边也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只可惜随着年岁渐长,十年之间,家里便少用到这样繁复金贵的物件了。
曹琴默将料子枕在脸庞下,那柔软料子上细密的针脚光滑成片,像极了小时候大宴时不堪困倦,躺在母亲腿上打盹的感觉。
王爷。不能只是王爷。
曹琴默突然惊醒过来,拢着那缎子眼神忽然坚定。
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幼弟长大、金榜题名、入仕为官,曹家早就病入膏肓、回天无力了。但若是她能够生下男孩,而王爷能登基,那么一切就会完全不同。
“格格,怎么了?”
弦思注意到曹琴默神色有变,不禁伏在她身边关心道。
“这些东西都收起来吧,以后有的是用钱的地方。”
弦思看着东西两眼放光,乖巧地对曹琴默点了点头,捧场地哄自家主子道:“待格格生下孩子,我们的日子便更好了。”
曹琴默低头一笑,并不说话。她知道花无百日红,繁盛如曹家也会走下坡路。她终有走下坡的一天,到那天,钱财才会真正起作用。
夜晚,曹琴默梦魇惊醒,吓得一身冷汗,人像是虚脱了一般孱弱。
“弦思,弦思,去请大夫来。”
曹琴默靠在枕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一种想吐的感觉泛上喉头。
这一夜她吐得昏天黑地,像是把胃里的水都给倒干净了。
“大夫,我们格格这是怎么了?刚怀孕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大反应啊。”
弦思守在床前,急得直哭,看到曹琴默脸都白了,来来回回打水端盘子都手抖。
“应该是害喜了。虽说平常妇人害喜都是一两个月的时候,但有的人体质特殊,四五个月才害喜也是有的。”
曹琴默茫然地看着大夫,只是乖乖的点了点头,她没见过妇人怀孕,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个反应。
王府里只有福晋、李氏、欣格格有过孩子,偏偏她们都是那边的人,自然对她是有所保留,不可能对她知无不言的。
“大夫,是不是平日里少吃些,便不会这样恶心了?”
曹琴默实在不懂其中的门道,只能不顾面子地耐心询问。
“那怎么行呢!妇人怀孩子,四个月到六个月时,是孩子长得最快的时候。你不吃,孩子就会孱弱,到时候连挣出母体的力气都没了。”
曹琴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亦知这大半夜地叫大夫操劳已是打扰,只能做出乖巧听话的样子,让弦思好好送大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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呕吐的症状持续了几天仍没有好转,最该长斤两的时候,曹琴默生生瘦了四五斤下去。
年世兰早就托王爷送了拜帖去太医院,偏偏是正月里太医院轮休人手不足的时候,小江太医在宫中轮值腾不出手来,迟迟无法到王府来为曹琴默看诊。
原本老江太医也可来王府,老江太医回乡过年去了,要到元宵才回京。
眼看着曹琴默一日日消瘦下去,年世兰也是心急如焚。
“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好,倒成了我年世兰没本事了。我既说了保你,自然会保你和孩子平安!”
年世兰在曹琴默寝殿里来回打转,气得茶都喝了两杯。
“我倒是不信了,请了这么多大夫,一个个都说是害喜?”
曹琴默没怀过孩子,不知道年世兰究竟在纠结什么,靠在床上弱弱地问道:“这不对吗?”
年世兰一副“我怀过孩子我当然知道”的表情,斩钉截铁道:“害喜,是胎儿与妇人体质冲撞,刚怀的时候才明显呢!你这都快五个月了,孩子都成型了,哪儿来的冲撞?”
曹琴默也分不清谁说的有理,可是这么多大夫都长着同一条舌头,若他们都是骗自己的,想想也挺恐怖。
午后,年世兰又寻了一个大夫来,又是个生面孔。
她看上去有些骄傲,为曹琴默介绍道:“这是跟随在我哥哥身边的大夫,虽不精通妇人生产之事,但是最可信不过!”
曹琴默看着面前这个鹤发的大夫,信任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侧福晋,有句话,老夫不知当不当讲。”
年世兰霸气地坐在正座上,威严地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请侧福晋听完老夫接下来的话,即刻准备一匹快马,送老夫离京。”
曹琴默紧张地抓紧被褥,年世兰也眉头皱起,听出了大夫话语中的深意。
“格格不是害喜,而是药物所致,格格不如仔细检查最近所食、所用之物,有没有更换过的,或是新的突兀的。老夫言尽于此。”
说罢,大夫走了,曹琴默看着这属于自己的小天地,忽然心头涌起一阵凉意。
这怎么可能呢?
她房中的东西都是自己打点的,她近身所有的东西都是弦思收着管着。
大夫送走了,年世兰盘着腿坐在榻上,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审视着曹琴默这屋子,眉头锁得更紧了,“仔细想想,有什么东西是最近新添置的。”
曹琴默来来回回地想了几遍,眼神突然定在了门口那厚厚的棉帷帐上,那是腊月里初雪前装上的,因她有孕怕冷,所以装得早,炭盆一烘,屋子里就暖洋洋的。
炭火是早就托人查验过的,没什么问题,为了温经止血,还特意加入了艾草末一同焚烧。
年世兰看到曹琴默看着门口的棉帷帐,对着颂芝冷冷说道:“关门,拆帷帐。”
房中的奴才们一起将帷帐扯了下来,几个人数把剪刀,一块儿将帷帐绞碎,扯出里头的东西。
除了棉花,还有一些枯黄色的根茎状东西,细细碎碎地掺在里面。
“这是什么东西?”
年世兰看到棉花里掉出一地像是枯树枝子的东西,忍不住上前问道。几个奴才面面相觑、无人知晓,颂芝则是拿起东西大胆地闻了闻,立刻反胃地作呕起来。
“回侧福晋,奴婢知道这东西。苦丁香,民间又叫瓜蒂。这东西颇吸潮气,因为味苦常用来催吐。帷帐挡在门前本就是吸雨雪潮气的,加了这东西确实更易保暖,只是......”
年世兰已经听明白了,冷哼一声,一字一顿道:“妇人有孕,嗅觉比常人更敏锐些。旁人来来往往闻不到,只有曹格格一人能闻到,偏偏所有人都告诉她这是害喜的症状。”
曹琴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指都忍不住颤抖,想要避开旁人的算计,没有那么简单。单单她头次有孕,根本不了解生产之事,就如同蒙着眼睛走独木桥,随时有粉身碎骨之险。
“王爷这几日在京中应酬颇多,等王爷回来了,我便请王爷将你挪到我院子里去,也方便照拂你们母子。”
曹琴默没想到年世兰如此尽心尽力,心里生出无限感激,看着她那威风凛凛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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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了帷帐,曹琴默睡得踏实了一些,虽说夜里还是噩梦不断,但好歹不被折磨得夜夜呕吐不能入眠了。
王爷回来,并没有说要她挪去年世兰房中,曹琴默还是只能住在枕水阁。
是年世兰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没有向王爷提及?还是王爷不愿她们两个过分亲近,所以没有允准年世兰的请求?
曹琴默不得而知。
日近元宵,江太医终于得空从太医院脱身,来了雍王府应诊。
“格格,你可得多吃一些,听闻你怀胎至今,只长了不到六斤,这可怎么得了?妇人怀胎生子,长个二三十斤都是少的,如今你有孕将至五月,却如此消瘦,到时候只怕孩子能生下来,自个儿也无法保全啊!”
曹琴默静静地听着江太医给她一条一条地说着要注意的事,心中郁郁地流下泪来。
怀孕至今,还是头次有大夫告诉她要如何怀孩子。
常日里听着王府里的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有孕的经验,还有大部分是落胎的经验,叫她胆战心惊一直到如今,从来也不知有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终于知道了,她却更加害怕了。生产的风险远超她的想象,一不小心,便是母子具亡。
“多谢江太医,妾身幸得太医照拂,是母子之幸。”
江太医苦笑了一下,看着脸上一点血色都无的曹琴默叹道:“咱们医者,也不是常有机会救人的。能拉一把的时候,怎么好坐视不理呢?”
说罢,江太医拎起药箱离开了,曹琴默却从他的话里咂摸出百转千回的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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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月里王府兵荒马乱,曹琴默此时才听到风声,说是皇上正月里已经驾崩,王爷秘不发丧稳住朝局。
王府里一时间乱作一团,又要收拾东西准备迁宫,又要联系各方势力准备登基大典的。
福晋忙得焦头烂额、免了晨昏定省。女人们卯足劲想要争些宠爱,封个好位分,一个个跃跃欲试。
在这混乱时局之中,曹琴默封了常在迁入紫禁城的永和宫待产,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是,这地界离年世兰所居的翊坤宫甚远,曹琴默没法儿常去,年世兰也不好常来。
四月春暖,碎玉轩的海棠却不开花,人人皆说是“无花无果”的不吉之兆,芳常在却此时诊出了喜脉,成了皇上登基后头一个有孕的嫔妃。
芳常在以有孕之身破了谣言,皇上大喜过望,即日封了她为贵人。
曹琴默想,运数这事儿是羡慕不来的。
她听了江太医的话好好补身子,到了孩子到足月时,她好歹胖了二十斤,肚子撑得滚滚圆。
只是从身后看来,她仍旧不像是怀孕有身子的人,身子还是纤瘦的。只有从侧面瞧时,才能看到,她隆起一个和身材根本不相符的大肚子。
曹琴默已经不敢出门了,每日只在宫里溜达溜达,好方便生产。
日子一晃到了六月中旬,胎儿还没有动静,倒是让人着急起来。
按照算着的日子,曹琴默十日前就足月了,孩子也早该待不住了,可她却一点阵痛的症状都没有。
六月十八,实在过了日子太久了,年世兰便为曹琴默请了江诚来。
江太医一诊脉,便急了。
“赶紧上催产药!这胎儿再不生,只怕要成死胎了!”
曹琴默一听差点儿晕厥过去,一向太平无事的,江太医一来便到了鬼门关。她哆嗦地躺倒在床上时,眼中泛起恐慌的泪花,这不足二十年的人生里所有的大事小事都从脑海里飞快划过。
“药灌下去,很快就会起效的,只是,这胎儿比起格格的身材,属实有些大了,只怕格格要吃亏了。”
曹琴默躺在床上,前所未有地害怕,身边都是不认识接生稳婆,进出的侍女也都是临时调拨过来的生面孔。
外头虽有年世兰坐镇,可身边除了一个陪嫁的弦思,她没有一个相熟之人。
她望着挂在头顶的帘帐,身下的痛楚恍然袭来,泪水一滴一滴流到枕头上。
孤身一人。
没想到,在这生死交关的时刻,她最大的感受是孤独。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六)
昏昏沉沉。
曹琴默不知道自己生了多久,只记得喝下催产药的时候还是白天,现在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寝殿里点上了烛火。
床榻前的人影攒动,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带着虚影一般叫人看不清楚。
痛吗?曹琴默已经不知道了。
只是觉得眼皮很重,重得睁不开眼睛,所有的影像都是模糊的,仿佛被水晕了好几遍。
“常在,皇上说即刻封您为贵人,愿你生产顺遂。”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耳边闹哄哄的,太医也在说话,接生嬷嬷也在说话。
“欣常在怎么回事?这个时候把皇上请过去?”
年世兰嗓门大,气势足,已经迷迷糊糊快要晕死过去的曹琴默突然神志又清晰了一些。
她生孩子,欣常在把皇上请走了?
一旦开始思考,脑子就变得愈发清晰,连疼痛的感觉都慢慢回来了。
“把太医也叫过去?本宫倒想知道,欣常在是怎么个不适的法子!”
汗水黏腻,将发丝都贴在头皮上,曹琴默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思绪却仍旧像是急速搅动的旋涡,停也停不下来。
因为碎玉轩的芳贵人有孕,太医院照顾嫔妃的太医原就拨了两个过去。再加之皇上登基后太后身子不适,院判和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则随侍寿康宫。这档口上,欣常在那边也要太医,那么除了年世兰亲信的江太医,便无人可用了。
除了催产药刚喝下时能感觉到腹部的阵痛,后来几个时辰都浑浑噩噩,如今她终于又能感觉到孩子的动静了。
曹琴默一伸手,拉住身旁的弦思,绝望地说道:“告诉江太医,他用什么药我都认,我撑不下去了。”
好不容易找回的一丝清醒,若是再失了机会,只怕再也醒不过来了。
弦思哭着跑了出去,回过头来端了一碗浓黑的药。
“江太医说,药性凶猛,难保......”
曹琴默根本没有听弦思说完,一口饮尽,她哪里还有考虑保大还是保小的机会,这碗药下去,听天由命。
是谁活下来,又有几个活下来,都未可知,但她必须赌一把。
很快,药见效了,曹琴默又有了力气,只觉得浑身血液朝着下身涌去,感觉也变得异常敏锐。
“子时了!六月十九!观音得道之日!恭喜曹贵人诞下公主!”
曹琴默听到接生嬷嬷的祝贺与恭喜之声,激动得流下泪水,身子却已经完全动弹不得了。
“呀!贵人血崩了!快救人啊!”
又一次陷入了天旋地转之中,曹琴默听见女儿的啼哭声,也听见年世兰着急陈情的声音,还有皇上兴师问罪的声音。
“那碗药是谁端给曹贵人的!大胆!竟敢谋害嫔妃与公主!”
曹琴默听见了皇上怒斥弦思的声音,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做不到。
年世兰似乎急于撇清江太医的责任,附和着皇上说道:“此药药性凶猛,一个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曹贵人如此虚弱,怎会自己要求下胎呢?岂非不要命了?”
不。不是的。是她要求的。是她让弦思向江太医恳求的。
“奴婢一人做事一人当,公主和小主平安,奴婢死而无憾。”
不。不是的。
这宫里,都是些陌生人,她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唯有弦思与她相识多年。不可以如此武断地就给她定罪。
黑暗笼罩着她,她再也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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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心是麻麻的。
好像失去了感知周遭事物的能力。
传来的消息很多,比如公主由皇上亲赐封号,叫温宜;比如弦思因为护主不力,被皇上问罪;比如欣常在昨夜也诊出了有孕,已经三个月了。
曹琴默看着正在喂奶的乳母,眼神涣散,但是心里仍旧忍不住盘算起来。
欣常在不愧是王府里的老人了,算着日子,她和芳贵人有孕的时机差得不多,正是福晋忙着迁宫事宜,日日往返于紫禁城和王府之间的时候。
可欣常在更加聪明,低调地怀着孩子不声张,直到瞒不住了才漏出消息来。
也或许,是故意在她生产之日,漏出消息来的,为的就是叫永和宫的太医人手不足。昨日夜间,最终寝殿里只剩下江太医一人......
“小主,您起来做什么?”
音袖关切地拦住曹琴默,似乎不希望她下床去。
这是进宫后分到她身边当差的宫女,托年世兰查过,家底还算干净,但于她而言终究是没有弦思亲近的。
“我想见皇上,为弦思求情。”
曹琴默掀开被褥,脚刚沾到鞋子,音袖便哭哭啼啼地跪在她脚边,拦着不让她走。
“小主。弦思没了。昨夜华妃娘娘求情,只说送弦思去慎刑司服苦役。可送去的路上路过碎玉轩,芳贵人嘴上不饶人,说了几句不利小主的话,弦思便没有客气......”
曹琴默的心一下子被攥了起来,从前在王府芳格格与她本就不大和睦,又加之谋害费云烟胎儿一事弦思是知情的,只怕是心里早已把芳贵人视作恶人。
“芳贵人怀着身孕呢,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告到养心殿门口,说弦思污蔑她在王府时谋害丽嫔娘娘的胎儿......”
音袖没有说完,但是看到曹琴默已然没了动静,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曹琴默看着面前一脸为难的音袖,不得不无奈地低下头。
在这个宫里,冒风险是需要担责任的,年世兰不愿让江太医担,皇上不愿让刚生了公主的她担,那就只能让弦思这个不值一提的奴婢来担。
如此杀鸡儆猴,便是警告满宫的奴才们,为小主的意志冒险,就要承担后果。“赌”在紫禁城是错,“认命”才是对。即便认命代表的是“死”,那“死”就是“对”。
曹琴默不由地蜷缩在床上,环抱着自己的身子,感觉到浑身的血都渐渐凉透。
这是无情的地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只有敌我。认识旁人的恶,也认识自己的恶,才能好好的活下去。
甚至,在这个地狱里,比的就是谁更凶恶,更无情,更善用阴谋诡计。
绝望之中,曹琴默忽然感觉到胸口胀痛,只见乳母抱着温宜进来了。
“公主一直在哭呢,许是想额娘了。”
乳母抱着小脸哭得通红的温宜走到床边,曹琴默看着那陌生的小孩子一时愣怔。身体的反应,在孩子到来之前就已经发生了,就好像隔空有感应一般。
她那么小,却像是有本能一般,在被乳母塞到曹琴默怀里的一瞬停止了哭泣。她软软的趴在曹琴默的怀里,本能地抓着她的胸脯,小脑袋使劲地钻着。
曹琴默将她拢在怀里,忽然找回了辛苦怀胎的熟悉感,刚刚总觉得胸腹处空空的,好像少了什么似的。
啊......
是这样的。她们的生命,紧紧相连。
即便是温宜已经离开了母腹,她依旧记得她的心跳、她的气味、她的温度、她的声音。
“温宜,我是额娘啊......”
曹琴默轻轻地吻了一下温宜的额头,心中涌起一阵澎湃,仿佛生命里有了一点光亮。
*
七日后,曹琴默终于恢复了些元气,已经能够如常行走饮食了。
乳母们照料着温宜,她也不必费力,只是,温宜肠胃娇嫩,总是吐奶,瘦瘦小小的。
音袖从外头回来,看上去心情不错,她凑到曹琴默耳边,说道:“芳贵人小产了。”
曹琴默闭上眼睛,冷哼了一声,想到被冤枉得没了性命的弦思,眼眶还是不由地湿润。
“事情办的不错,以后我贴身的事就由你来做吧。”
音袖见曹琴默如此抬举,立刻千恩万谢地伏在地上叩拜,过了一会儿才起身,有些好奇地问道:“小主,您为何叫奴婢每日去碎玉轩门口放一卷琴弦呢?”
曹琴默看向音袖,忽然庆幸,音袖不知道王府里的事,倒也安全。
芳贵人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被弦思污蔑吗?她倒要瞧瞧看,她的心智到底够不够坚硬,能禁得起如此的拷问。
收了琴弦,只怕芳贵人也不敢声张,从前之事倘若真的追查起来,谁倒霉就不一定了。
“做得够隐蔽吗?”
音袖见曹琴默没有回答她,回答道:“每日时辰不一,安排的人也都不一。碎玉轩附近往来的人本就少,奴婢都亲自问过话了,没人瞧见。”
曹琴默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笑。
只可惜,她身后为她梳妆的人,再也不是弦思了。
午后,宫里闹出了大事,芳贵人小产后对着皇上哭诉是华妃谋害她的孩子。
华妃吃了好大的冤枉,和丽嫔一起去碎玉轩和芳贵人当面对质。
皇上会偏向谁几乎是一目了然,年羹尧刚封了二等公,是当朝新贵,华妃更是风头无两。
更何况,皇上心里门清。若从前丽嫔小产一事只是一个未解之谜,但她生产之日,弦思捅破窗户纸“污蔑”芳贵人,则是为皇上明着指出了凶手。
这也是弦思非死不可的理由之一。
她让音袖每日去送琴弦,不过是想吓吓芳贵人,让她做贼心虚,日夜不安而已。竟然这么快就小产了,倒是曹琴默未曾料到的。
芳贵人好歹无辜没了孩子,曹琴默本以为她以柔弱搏出位,大抵也能复宠。没想到因她出口污蔑华妃谋害她腹中龙胎,直接被皇上下令禁足。
芳贵人禁足半个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欣常在则在请安路上失足摔了一跤,传言说是内务府运油时没有密封好,所以导致路上撒了油没有及时清理。
欣常在卧床养胎半个月,最终也没能保住胎儿,反而恨上了华妃。
谁都知道内务府是华妃的远亲黄规全当家,宫中传言甚嚣尘上,都说是华妃跋扈心狠,打下了芳贵人的孩子还不够,还要打下欣常在的孩子。
禁足的芳贵人听说了欣常在小产一事,更是恨毒了华妃,解禁后不惜以死相要挟,请求皇上彻查华妃身边的奴才,清查碎玉轩的一应吃用之物。
皇上认为芳贵人无理取闹,责令将她打入冷宫,不再相见。有芳贵人的前车之鉴在,欣常在只能埋起头来做人,安心在储秀宫中静养,只当没怀过这个孩子。
虽然足不出户,曹琴默心里还是清楚的,两位嫔妃接连小产,桩桩件件都指向华妃,明显是有人做局构陷于她。
至于是谁,曹琴默心里也很清楚。可叹华妃和丽嫔两个没心眼的,任凭涟漪卷成波澜,谣言传成事实,也没有一点儿应对之策。
八月里曹琴默出了月子,头次去景仁宫请安。
福晋成了皇后,派头比以前更大了。一大早就拿着皇上的行房令瞧。
从前在王府,福晋忙于雍王府的内外应酬,又要为志在夺嫡的王爷紧盯着京城官眷福晋们的动向,对于王爷到谁房中过夜倒没有现在这般在意。
如今,皇后有当太后的姑母撑腰,皇上又有意分权给年世兰协理六宫事务,皇后也开始从根儿上给年世兰拉仇恨了。
“皇上当真宠爱华妃,上个月,皇上除了去丽嫔那儿一次,又去了齐妃那儿一次。其余的都是华妃。”
年世兰得意洋洋地傲视众妃嫔,笑道:“臣妾也对皇上说了,也该常去其他姐妹那儿探望。可皇上说臣妾侍奉得宜,最能舒心,臣妾也实在没有办法。”
丽嫔见皇后被华妃气得神色僵硬,忍不住悄悄地用绢子掩面偷笑。
齐妃则是看不上华妃似的悄悄翻了个白眼,身子也略略侧了一些过去。
“不打紧。马上就要殿选了,总会有新妹妹进宫来,替华妃分担,不会叫妹妹辛劳的。”
皇后一句话哽得华妃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咬牙切齿地对着皇后回以微笑。
曹琴默看着华妃被皇后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不禁也有些担忧,自己选择的阵营真的正确吗?
华妃看上去风头正劲,实则是全靠着年大将军的支持和皇上的宠爱。这东西不过是看着面子大,实际里子小。
“皇上自然是体谅皇后娘娘的,所以连选秀的一应事宜都交由臣妾全权安排,辛劳是辛劳,但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您说是不是啊,皇后娘娘?”
华妃仗着娘家军功卓着、财大气粗,被皇上钦点了筹办选秀一事。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有意扶持华妃。
或许在皇上眼里,他不愿皇后和太后的联盟在后宫一家独大,才如此行事。
曹琴默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至少目前为止,皇上的大局还在她的视野之内。
如今皇上有心捧华妃,她跟着华妃自然能够分到肉吃;如若有一天皇上有心踩华妃,她也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定会另谋出路。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七)
九月里新人进宫,莺莺燕燕美不胜收。
初次请安,宠冠六宫的华妃就给了所有新人们一个下马威。
曹琴默看着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妹妹们,不由地想起自己进入雍王府的第一日。她只比这些新人年长两三岁,就好像在这个黑暗旋涡里转悠了半辈子一样疲累。
沈贵人端庄大方,莞常在清雅伶俐,夏常在愚笨有趣,其余的人曹琴默倒是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长得都挺可人罢了。
不过自从新人进了宫,曹琴默的日子倒是平淡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王府里出来的旧人集体受了皇上冷落的缘故,无论是皇后还是华妃似乎都不在在意她们了。
沈贵人和富察贵人接连得宠,潜邸旧人里也只有华妃是皇上日常里还见着的,其余的嫔妃,则是连见皇上一面都难了。
曹琴默靠着温宜,好歹一个月能见皇上一面。不过皇上也只是在永和宫略坐坐就走了,一个月和她们母女也就相处一炷香的时辰。
而这一炷香,便是皇上对温宜的父爱,是曹琴默需要倍加珍惜的。
匆匆半年过去,新人们也一一都侍寝了。就像王府里一样,每个女人都有那么一阵子得宠的时候,转而就会被抛诸脑后,换了一个新的女人上位。
新的又变成旧的,旧的便和她们一样,开始在这深宫里苦苦地熬日子。
*
这一日,曹琴默正在永和宫里哄温宜。
她的小女儿已经八个月大了,会爬会笑,偶尔在床上想要翻个身,还会像小船一样翻不过去,十分有趣。
似乎只有和音袖还有乳母们围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时,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身处在怎样的牢笼里,又是怎样失去了一心为她的弦思。
“贵人,萱常在来了。”
曹琴默在脑子里盘算了几遍,才想起了那个默默无闻的安陵容。
她,很普通。
初次在景仁宫请安时,曹琴默就对这个小主没什么印象。她偶然得宠后封了常在,本以为皇上多喜欢呢,结果没过多久就宠幸了善舞的夏常在,能歌的余答应。
这个安陵容好像没什么过人的长处,实在难让人记得她。
曹琴默迎上去,笑容灿烂地装出一副好姐姐的好客模样。
“妹妹怎么今儿有空到我这儿来?”
安陵容一言不发,反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是一对精致的点翠嵌玉耳挖簪。
曹琴默抬眼看向安陵容,有一点意外。这礼物很贵重,满宫里除了皇上只有华妃送得起这样豪奢的赏赐。她猜测,这东西大概率出自华妃,毕竟华妃好点翠,人尽皆知。
她听闻这个萱常在的家世十分寒微,这样的赏赐拿出来送人,只怕是家底都掏空了。
舍得。
曹琴默看着面前的安陵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进宫半年就这么倾家荡产似的向不熟悉的嫔妃卖好?这小丫头不是真傻,就是真狠。
“妹妹何故要送姐姐如此贵重的礼物?”
曹琴默知道天下没有白食的宴席,她若不说清楚缘由,自个儿也断然是不会收的。
安陵容客套了几句说道:“愿姐姐向华妃娘娘举荐嫔妾,嫔妾愿为华妃娘娘肝脑涂地。”
这词儿听着有些耳熟。
曹琴默心里暗笑,当初她拜入年世兰麾下,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她听闻延禧宫中,萱常在一向唯富察贵人马首是瞻,刚进宫就替富察氏收拾了不安分的夏氏,实是一个会见风使舵的人。如今见着华妃势强,自个儿也有了恩宠,便又想要拣着高枝飞了,还真是无情无义,没什么忠诚可言。
不过,曹琴默对安陵容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如此无情之人,是最适合在这个凶恶地斗兽场生存的。
“你的礼我先收下,如有难处先来问我吧。”
曹琴默知道,华妃终究还是更亲近丽嫔一些,自从知道她生的是个女儿之后就少来往了。她如今在华妃跟前说不上什么话。
一则,丽嫔在王府和华妃相处的时间更长久,所以华妃更加信任亲厚。二则,她生了公主身子不好,又忙于养育孩子,无暇常去华妃那儿问安听训。三则,曹琴默心里清楚,当初允诺华妃生下儿子就记入她名下的事,华妃终究是在意的,所以温宜难免令她失望。
萱常在不过是个新人,若她这样都能拜入华妃麾下,岂非太过简单?
曹琴默知道,在这宫中生存,单打独斗绝对是不行的,她并无羽翼傍身,不如就暂且收下安陵容的孝敬,拭目以待。
曹琴默微笑着拍了拍安陵容的手,佯装亲热地说道:“延禧宫和永和宫本就是邻居,互相照应原也是应该的。”
*
翌日,寿康宫。
午后,太后突然说要见见温宜公主,曹琴默不得不带着孩子往寿康宫去。
只是,此事未免太过蹊跷了。
太后从不轻易召见嫔妃,更不用说曹琴默这样位份只在贵人的小人物了,抱着孩子一路进殿,曹琴默都十分忐忑。
“曹贵人,温宜如今还好吗?”
曹琴默看太后一脸慈祥,堆着笑回答道:“承蒙太后关心,一切都好。温宜出生时有些体弱,如今也都好了。”
太后认可地点了点头,“不容易。先帝驾崩,皇帝登基那半年,王府宫里乱哄哄的,皇后难免照顾不周,倒是辛苦了你了。”
曹琴默心里一紧。太后对皇后的所作所为,可能是知情的?
“皇后娘娘辛劳,又要忙于家国大事,臣妾这儿不过是小事......”
苦笑着应承太后,曹琴默却感觉到心里凉凉的。她能生下这个孩子,是万幸之幸,是赌上了她的一切和弦思的性命挣来的。
“皇帝的孩子,哪有小事?国祚绵延、开枝散叶才是皇家的头等大事。”
曹琴默有些懵了,太后这话里有话的,她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刚刚还在劝慰她不要计较皇后的所作所为,现在又对她说皇嗣是大事?
“昨日延禧宫的萱常在在哀家这儿跪求哭诉,说是希望你能常去延禧宫照应有孕的富察贵人。她说,你生下过孩子,比旁人明晰妇人怀胎生产之事,有你照看皇嗣,必然妥帖。哀家亦觉得有理。”
曹琴默一愣,突然明白了昨日安陵容假惺惺的投诚送礼是怎么回事。
这批新人里居然有个聪明人!
明明她难产生女、芳贵人小产、欣贵人小产这些事发生在这批新人进宫之前,这些小姑娘应该像毫无防备的小兔子一样一个个掉进皇后密织网罗的圈套里。
而安陵容居然像个根本不敢走出洞穴的狡猾兔子,未见猎手,已经备好了三窟。
如此尽心尽力地筹谋,她是想要依附满军旗大族的富察氏吗?
不过想到安陵容那张委委屈屈的脸,曹琴默大抵也猜到了。
人在深宫身不由己。
安陵容在延禧宫居于富察贵人之下,她若不对高位尽心,富察想要刁难她易如反掌;安陵容的家世身份摆在这儿,连独善其身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她若对富察氏不闻不问,任由富察氏遭人暗害,以后在延禧宫只怕会成为富察撒气凌辱的对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曹琴默忽然想起了刚入王府,被芳格格压制的她自己。可芳格格当时与她都是侍妾,好歹平起平坐。而富察氏对安陵容的压制,强弱胜负之间,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安陵容保富察贵人,是聪明人的必由之路。
“萱常在虽是个新人,却对皇帝和皇家忠心,哀家瞧着倒是个好孩子。”
忠心。
曹琴默抬头对上太后的眼眸,被“忠心”二字震慑得胆寒。在这个后宫里,唯有对皇上忠诚,才是真正的忠诚。
这是对她的敲打,太后在警告她不要对华妃太过忠心,而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谁。
“萱常在对富察贵人尽心,亦对皇上太后赤诚,臣妾也必当如此,对富察妹妹多加看护。”
曹琴默对着太后叩拜,缓缓地意识到自己中了安陵容的圈套。
昨天送礼的时候,那小丫头就已经想到了今日局面,那贵重的礼物只是为了诱她入局,平复她今日发现中计后的怒意。
真有意思。
曹琴默抱着温宜从寿康宫出来的时候,仍旧咂磨着安陵容这狡猾的心思,越是细品越是觉得有味。
宫里难得碰上个棋逢对手的妙人,能这么快就开始为自己挖凿护城河,堆砌高墙的人,真有意思。
*
第三日,延禧宫。
曹琴默敷衍似的去正殿看望了秘密有孕的富察贵人,说了些自己有孕的经验,便直奔安陵容所居的怡性轩。
萱常在并不似平常低位嫔妃的唯唯诺诺,反而显得有些从容镇定,这倒是曹琴默没有想到的。
“妹妹真是好心思,连姐姐也是你算计的一环。”
曹琴默开门见山,说出此话时略带怒意,想要震慑一下这个看似柔弱可怜,实则运筹帷幄的小妹妹。
没想到安陵容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更加矫情做作起来,似哭非哭地说道:“昨日若不是妹妹拿华妃娘娘扯谎,姐姐怎么肯收下那点翠的首饰呢?”
这一次,轮到曹琴默大开眼界了。
能演会装。每句话里都透着聪明劲儿,却又用凄凄惨惨的神情作掩饰,让人摸不清她的虚实真假。
正在曹琴默愣怔之时,安陵容突然正色起来,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严肃地对她说出了她今日午膳中被人下了通经活络之药的事。
曹琴默还没来得及震惊,安陵容又向她请求,要她向华妃提议揪住这个下药之人。
曹琴默知道,让华妃有机会铲除异己,华妃肯定是亲力亲为。去年华妃谋害龙胎的传言从未平息,若此次让华妃抓住这个对萱常在下药的人,正好可以为她稍稍洗刷议论。
可是,萱常在并无身孕,只是谣言。这一点曹琴默门清,这不过是安陵容将错就错,抛出去掩人耳目的烟雾而已。
“你这样利用华妃,她就算愚蠢,将来知道你并无身孕,定会雷霆震怒的!”
安陵容不清楚华妃,曹琴默却很了解。华妃脾气大又莽直,平生最恨被人欺骗玩弄,这样把华妃当枪使,曹琴默心中也很不安。
面前的安陵容胆子未免太大了,把所有人都算得明明白白,曹琴默都不禁佩服她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曹姐姐,在华妃娘娘身边这么久,不会想一直屈居与没有子嗣的丽嫔之下吧?”
安陵容见她犹豫,说出的话却让曹琴默愣住了。
面前的萱常在不仅摸透了华妃,还摸透了她,这才进宫区区半年的时间,她便已经算到了如此地步......
曹琴默忽然想,安陵容是不是像她一样,也看出了皇后的城府呢?
她低头笑了笑,竟然有那么一些期望昨天安陵容所言的“甘为华妃肝脑涂地”是句真话。
*
齐妃谋害嫔妃的事顺利被华妃揭破,在安陵容的筹谋、她的顺水推舟之下,华妃明面上旗开得胜,富察贵人在背地里吃尽红利。
曹琴默既欣赏安陵容的手腕,又对她十分好奇。她自觉出自姑婆妯娌错综复杂的大家族,所以才比旁人更懂得人情世故中的弯弯绕绕。
可安陵容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闺秀,竟然也有这等缜密而深入的心思,更加让曹琴默对她产生了些许惺惺相惜之感。
这一日,她又一次应付差事般看过了富察贵人准备回宫,没想到萱常在则是像狗腿子似的跟上了她。
“曹贵人,我想去拜见华妃娘娘,不知可否带我一道儿去?”
曹琴默看着安陵容,忽然有一种“期待成真”的欣喜感,但她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反而端着架子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在华妃跟前,我也只是个小人物,不要指望我替你说什么话。”
曹琴默见她并无退缩之意,反而踌躇满志,再一次想起了当初满腔孤勇要依附年世兰的自己。
都是为了生存,她也好,安陵容也好,都把渴望化作实干。
到了翊坤宫,曹琴默乖顺站到华妃身旁,仍旧是从前那顺从听话的模样。
华妃吃着自己的蜜饯也完全不看安陵容一眼,摆足了宠妃的架势和气派,无言之中便是浓浓的恐吓意味。
而安陵容伏在地上,对着华妃叩拜后忽然说道:“嫔妾愿效忠娘娘,直指后位。”
曹琴默震惊地看着安陵容,华妃也忘记了要吃手中银叉上的果子。
她,她怎么这么敢说?
曹琴默在心里暗暗地乐了,这个安陵容活出了一种丝毫不怕死的感觉,仿佛在鬼门关边试探,她还一点儿也不害怕。
和这宫里畏畏缩缩求生的人不同,安陵容既把求生欲写在了脸上,又把野心和欲望也写在了脸上。
简直是又疯魔又有狠劲,她怎么敢的?
曹琴默侧过脸去,最终还是掩面一笑,心里好像有一个小小的火苗,被“噌”浇了一抔烈酒,那火焰忽然窜扬起来,让她心里一热。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八)
安陵容口口声声向华妃暗指皇后城府颇深,是谋害龙胎、嫔妃的凶手。
曹琴默则惊讶于满宫里有了另一个人,和她知道了同样的秘密。她们都看出了皇后那慈眉善目的外表下狠辣癫狂的心。
为了配合惊讶的华妃,不能让她下不来台,曹琴默不得不佯装诧异。
曹琴默不禁仔仔细细地审视面前这个娇弱的安陵容,她那单薄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超乎想象的力量。
而且这小丫头,像是和皇后有深仇大恨一般,万箭齐发,只对准一个人。
待安陵容离开了翊坤宫,曹琴默立刻向华妃提议试试安陵容的深浅。
毕竟只有一起做过事的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也想再见识见识安陵容的本事。
*
近日,甄嬛一人独承雨露,又承椒房贵宠,原本在王府里花开两枝的华妃和丽嫔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想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丽嫔说,甄嬛一直在喝进补的药,其中几味药加重分量,久而久之,人就会痴痴傻傻,再也没有聪明机灵的劲儿了。若甄嬛只是一个笨蛋美人,大抵皇上就不会再宠爱她了。
曹琴默对丽嫔的点子不置可否,只觉得好笑。
一则,宫里的笨蛋美人,确实不缺甄嬛一个了。二则,丽嫔明目张胆谋害嫔妃,若被查到,也就只能去冷宫养老了。
曹琴默对安陵容所说的“在华妃身边比不过无子无宠的丽嫔”一事还是在意的。如果丽嫔真的去犯蠢,于她倒是一件好事,等丽嫔被追究了,华妃的智囊便唯有她了。
最终,安陵容劝服余答应去干这谋害甄嬛的事,以作投靠华妃的投名状,曹琴默也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直到这一局做完,余氏触柱而亡,丽嫔疯癫无状,曹琴默才察觉到甄嬛这人的厉害之处。
这个看上去毫无尖刺的莞贵人,竟然在三局连环之中全身而退?
头次是她在碎玉轩发现了花穗下药一事,揪出了幕后的余氏;第二次是她在养心殿巧言善辩,赢得了皇上的信任没有追究;第三次则是面对丽嫔的疯癫,临危不惧。待到皇上回来,连番受害的甄嬛反而成了最大的赢家,宠眷连绵。
曹琴默不由感慨,这一批的新人,还真是人才辈出。
不过,比起和皇上恩爱缱绻、宠眷不衰的甄嬛,曹琴默还是对安陵容的好感多些。不知是因为她眼光好也投靠了华妃,还是她对扳倒皇后有着深深的执念。
*
后来和安陵容一起为华妃效力的日子,让曹琴默格外有成就感。
她们一起做局,联合甄嬛和华妃两股宠妃的势力扳倒了皇后。
皇后。
曹琴默午夜梦回想到她们扳倒了皇后,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从前,她一个人,绝不敢干这么大的事儿;现在,她不仅做到了,还有了默契相衬的同谋,如何能不爽快呢。
皇后被逼退到禁足的境地后,华妃想要让甄嬛死。
安陵容主动请缨,操纵此局,不仅留了甄嬛一命,而且还让她自己死心、自请出宫,断了皇上的指望。
曹琴默亦由此发现,安陵容这人也有短处。她对皇后能恨得痛下杀手,对旁人倒是极怜悯的,比起华妃那个整天因为争风吃醋就喊打喊杀的人,安陵容理智,却也柔软了许多。
纵有不解,曹琴默也未曾追问过安陵容缘由,只觉得她好像很喜欢孩子,亦很心疼女子。谁生孩子她都上赶着去关心,谁因皇上受了冷落她都上赶着去劝慰。
好像,她和皇上也有仇似的,见不得任何一个女子因为皇上伤心郁郁。
甄嬛离宫后,安陵容与她马不停蹄地拿太后开刀。
曹琴默实是被太后点她为朝瑰公主筹备婚事的事儿吓到了,太后话里话外都是“警告”之意,似乎她对主子们不服从忠诚,女儿就是下一个和亲之人。
安陵容亦然,她封嫔之事差点儿被太后挡下,宫中亦有流言说是太后要安陵容将刚出生的七阿哥交由新入宫的毓妃抚养。
曹琴默知道,她和安陵容的家世在这个后宫里只能任人宰割。只是,当安陵容颇具野心地要扳倒太后时,她还是被这个小女子的胆气吓到了。
什么人啊?
拔掉皇后,逼退宠妃,还要扳倒太后?这是正常八品官家的女儿能干出来的事儿吗?
可是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勇,越斗越勇,心也越来越大。
曹琴默想,如果没有安陵容,她做得出这些事吗?大抵是不会的。
她虽有手腕算计,向下对付芳格格、初得宠的莞贵人,她敢;向上对付皇后、太后,盛宠的莞嫔,她真不敢。
是安陵容让她发现了自己可以遇强则强,好像只要细细筹谋算计,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后来,太后也死了。
皇上收拾了恃宠而骄的隆科多,紧接着就要处理功高震主的年羹尧。
她和安陵容,这一次,是不是要扳倒年世兰,自己做主子了?
*
永和宫。
曹琴默看到安陵容的时候,觉得她憔悴了许多,这些日子为了给年世兰出主意,她们俩都没睡好过。
年世兰压在她们头上多年,动辄打骂凌辱,虽然月例银钱上从没亏待过她们,但心里总有一股怨气在。
“妹妹,年家靠不住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曹琴默如此提议时,却见到安陵容眼神中的犹豫。
她抿了一口茶,才缓缓道:“年家不行了。可年世兰是皇上在意之人,我们若联手做局杀了皇上的心上人,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曹琴默不知道安陵容是怎么了,从前一向不会手软的,如今却仁慈起来。
“甄嬛不一样是宠妃,仍旧是妹妹的手下败将啊。”
安陵容却认真地看着曹琴默,眼神变得郑重起来,“姐姐。甄嬛怎么能和年世兰相比?或许姐姐不能明白,可我今日要告知姐姐一句,甄嬛在皇上心中未必有年世兰重要。”
曹琴默见安陵容如此严肃,突然察觉了里面的曲折回肠的心思。
她知道,年世兰当年的小产可能是皇上所为,皇上因忌惮年家,甚至都不愿让年世兰生子,如何还能真爱年世兰?
如果这也算是真爱......
曹琴默想到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么,就不是年世兰“重要”,而是这份感情“复杂”。复杂到,皇上不能放任年世兰简简单单为年家而死。
年世兰死了,皇上的愧疚就无处安放,他的悔恨与惋惜也就无处发泄,最终会变成对杀她之人的仇恨。
曹琴默不由地脊背发凉,从前,她从未想到过这么深的地步。她虽了解皇上的大局,却难解皇上的心思。
而坐在她面前一脸淡然的安陵容,正好填补了她这一部分的缺失。
“妹妹,你是不是还有事儿瞒着姐姐?”
曹琴默有些狐疑,为何甄嬛不能与年世兰相较?安陵容又是怎么知道的?
安陵容一口茶差点儿呛得吐出来,惊讶地望着曹琴默。她救年世兰纯粹是为了让曹琴默活啊。
记忆中,曹琴默和甄嬛联手扳倒了华妃,没过多久曹琴默就心悸而死。安陵容当初就觉得此事蹊跷,只是因为与自己无关才没有深思。
但现在想来,大抵是曹琴默谋杀旧主心有不安,更多的是皇上因为眷恋华妃而对当时的襄嫔下了死手。
年世兰没了年家撑腰,于安陵容来说她是死是活都无伤大雅。但是她和曹琴默都得活着......损了谁,今后的大计都将难以推行。
安陵容低下头,默默了良久,也不知如何将前世记忆的缘故与曹琴默说出,只能搪塞道:“姐姐只管信妹妹,我们一道保住年世兰,便是保住咱们自己。”
曹琴默见她语塞迟疑,只好不再追问,但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她仿佛看见,在那黑暗的宫道上,雾气缭绕,安陵容一人提着灯笼匆匆向前。她想要追上去,和她共同面对最前端的黑暗,却又在被她推开时,放缓脚步。
最终,曹琴默发觉自己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安陵容的身后,仍旧不知她独自面对的是什么。
难道,她是想为自己儿子争得皇位吗?她的野心是直击权力的巅峰吗?
曹琴默忽然不敢想下去了,她自认,她终究是没有安陵容那么勇的。
*
年羹尧自尽,年世兰疯魔,端妃一杯毒酒没有送走年世兰。
翊坤宫里,年世兰在床上昏睡着,颂芝伏在床榻旁哭了很久。端妃也一步不离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地抹泪。
曹琴默看到坐在一旁的安陵容眼圈都黑了,撑着脑袋打盹,却又害怕自己睡熟似的往复惊醒,忽然有些唏嘘。
这几年她是看着安陵容过来的,时时刻刻殚精竭虑,分分秒秒马不停蹄。她像是从来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为了筹谋,为了权势,永远绷着一根弦。
曹琴默看向躺在床上睡得安详的年世兰,不禁无奈一笑,甚至有些羡慕她。
过了一会儿,年世兰醒了,她似乎有些懵,眼睛因为哭肿了而难以睁得像平时那般滚圆。
“我没死?”
年世兰环顾四周,见到身边的是她们几个,突然哼哼唧唧地抽泣起来。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因为哭泣而憔悴浮肿,甚至看上去有些好笑。
嗐,这些年,她跟一个傻孩子计较什么。
曹琴默不禁瞥向安陵容,她的脸上带着从容温和的微笑,像是早就期待着看到年世兰醒悟的这一刻。
曹琴默忽然伸出手,攥紧安陵容的手,望向年世兰,“娘娘,您是贵妃,怎么会死呢?”
年世兰的眼神缓缓从每一人身上掠过,然后哭得更加凶了,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嚎啕大哭。
这架势曹琴默属实没有想到,但看到年世兰哭得这么伤心,从前被她大声呵斥谩骂的气愤也缓缓地撤了出来。
“都是本宫不中用,害得你们都......你们放心,本宫不会轻易就死的。本宫心智坚韧,是镇守娘子关的女将军。”
曹琴默看着年世兰激动地抓住端妃的手,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冲动。
好像大浪头盖过了身子和脑袋,汹涌得要将她淹没,她看着手紧紧牵在一起的端妃和华贵妃,脑中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她们之间的仇恨是可以化解的。或者说,她们之间的仇恨,本不该存在的。
她从未想过,女子能有别的可能。她好像自出生起就觉得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就是女子的命途。
想要挽回曹家,也只能靠幼弟入仕。想要温宜前程好,就只能靠位份高。说白了,无论是弟弟官场得意,还是她后宫风光,靠的都是皇上。
可以不靠皇上吗?
曹琴默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谨慎地抬眼看向上方,翊坤宫的穹顶画梁无一不在提醒她,这想法可笑。
但是她的心却像是被冲破堤坝的洪水,一遍又一遍地问她:可以不靠皇上吗?
直到离开翊坤宫,和安陵容一起走在回东六宫的宫道上,曹琴默仍然在克制心中这危险的想法。
可她越克制,关于“没有皇上之后”的想法就越来越多。能不能永远没有皇上?能不能没有了后宫?女人能不能不嫁人,不生子?
她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一匹奔驰的骏马,肆意地在草原上驰骋,她的鬃毛随风扬起,洒脱而自由。
马不必被拴在院子里,马不必戴上锁链和镣铐,马不必拉上重重的磨盘,马不必累死累活地在原地打转,马可以卸下所有的包袱,一路狂奔。
这广阔的天地都属于她。
曹琴默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安陵容,试探道:“妹妹,你不会是想牝鸡司晨吧?”
问题一出口,曹琴默就有些后悔,她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呢?
是,她不会开心。不是,她也未必满意。
安陵容的野心似乎已经指向了皇上,可是杀了皇上,扶了儿子上位,又有什么区别呢?女人最终还是在为男人而活的。
“妹妹不敢有如此宏图大志,不过是为保家人,苟活罢了。”
安陵容的回答一瞬将曹琴默从刚刚那星辰广阔的想象里拉了出来。
她失意地看向那被高墙围起的狭窄天空,冷漠一笑。
是啊家人。
温宜也好,弟弟也罢,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她不得不为他们而活,不得不让“皇上”成为她的依靠,曹家的依靠。
这是她的命。
年世兰失了孩子,没了兄长,家族子侄屠戮殆尽,也不能成为自由自在的马。她还有宗族里的女眷老幼需要依靠皇上照拂,哪怕有仇恨,都得放下。
更何况是她这样的?
驴,就是她们摆脱不了的命运。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九)
华贵妃夺回胧月后,日常里仍旧是曹琴默为她操持着后宫诸事。
端妃为了避人耳目仍旧稳坐延庆殿,并不常常出门,凡有消息只是差吉祥来永和宫通报一声,再由曹琴默告知年世兰。
心近者远之。
端妃是这么对年世兰的。曹琴默也是这么对安陵容的。
安陵容依附华贵妃、与自己交好并不是什么秘密,关键是皇上会怎么看。
扳倒太后的时候,她们的结盟是皇上乐见的。劝服年世兰的时候,皇上也需要她们这样的好刀子。
可她们若由表面姐妹成了真正的姐妹,在皇上眼里就会变成华贵妃结党、一家独大。
曹琴默知道,此时和安陵容划清界限,以皇上的性子,便会扶持安陵容来与年世兰抗衡。
她相信安陵容。
不知道为什么。曹琴默笃定,即便安陵容上位,她也不会与华贵妃一党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果然,经历年世兰一事后,安陵容的恩宠更胜从前,同时也招致了嫉恨。
但短短半年内,昭嫔被遣至景阳宫,瓜尔佳氏绝望自裁,三阿哥被革除黄带子,李氏被禁足茭芦馆永世不得出,四阿哥也受了冷落,毁了脸的六阿哥则交给了敬妃抚养。
这些事看上去桩桩件件都与安陵容无关,但曹琴默知道,有本事做到这些的,满宫里只有安陵容一人。
自安陵容诞下双生子成了宣妃,宫中的局势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变化。
曹琴默隐约感觉到,皇上是希望出现两个阵营互相制衡的面貌的,偏偏这个状态并未出现。安陵容滑不留手,狡兔三窟。好像和满宫交好,却又和满宫不熟,她的势力迟迟没有壮大起来。
曹琴默猜测,很快会有新的宠妃来搅浑水,皇上一定会逼安陵容长大的。
果然,甄嬛要回来了。
曹琴默不禁在这时候为安陵容捏把汗,当初安陵容放下狠话,若甄嬛回来必杀之。可这一次,大势是皇上所造,她是无法战胜皇上的。
曹琴默有些担心,她决定在此时重新和安陵容再次结盟。
其一,她有私心,想要争一争最后一席妃位。其二,她知道年世兰和甄嬛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远比安陵容重。
这一局里,皇上已经做好拿安陵容祭旗的准备,所以才会将七阿哥记入毓贵妃名下。她害怕安陵容被皇上的宠爱迷惑,自个儿成了甄嬛的垫脚石都不知道。
僖嫔荣耀回宫,安陵容的势力很快就成长了起来,欣贵人、穆贵人都成了安陵容的明牌。
一时间,皇宫里明面上出现了三足鼎立之势。
曹琴默想,这个后宫就像是皇上的棋盘,他喜欢看两虎相争,却不希望有胜者,老虎斗死一只,最好立刻就有新的补上。
斗到最后,自己最喜欢的人,也为他付出最多。于皇上而言,这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
自甄嬛回宫,曹琴默发现,她和安陵容的每一次筹谋都被甄嬛巧妙化解了。
甄嬛孩子还没生,却直接把安陵容逼退到禁足静修的地步,这个后宫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在绝对的宠爱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微不足道。曹琴默不禁怀念当年能够豪掷千金,直接去宫外绑票的年世兰了。只可惜,现在年家已经做不到了。
在甄嬛回宫出尽风头、享尽宠爱的一年后,曹琴默亲自攒了滴血验亲局。
令人意外的是,甄嬛的势力出现了墙倒众人推之势。
年世兰与甄嬛是水火不容。但惠贵妃、锦嫔两人竟然顺水推舟了。曹琴默更没料想到的是,一向看似与世无争的毓贵妃,在这一局中完全没了以往中立的看客模样,和甄嬛争锋相对。
滴血验亲的走向,并没有朝着她预想的方向发展,甄嬛只是贬为甄贵人。
曹琴默心想,这该是处理甄嬛最好的时机了,否则甄嬛若是翻起身来,只怕会对她们以死相搏。
曹琴默看得出,安陵容对甄嬛的情谊格外特殊,未必肯动手。
她心中倒是另有一个人选。
*
春禧殿。
毓贵妃刚送七阿哥跟着谙达离开,看到曹琴默时她却玩味地笑了一下。
“襄嫔姐姐?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毓贵妃没什么架子,却也没什么规矩,曹琴默对她行礼,她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转头走回殿里去了。
怪人。
当初,毓贵妃刚刚入宫时,她就瞧出了甄嬛和毓贵妃眉眼相似,当时她以为皇上只是喜欢这样的长相又诗情画意的女人。直到去年冰嬉时,她们两人因纯元皇后而暗生争辩,曹琴默才意识到,她们俩都是纯元皇后的替身。
可怕的是,这两个替身各自知道此事,皇上也默认了这件事。
也是那时候,曹琴默才忽然反应过来安陵容所说的“甄嬛无法与年世兰相较”是什么意思。
替身而已,确实是比不上年世兰一枝独秀的。
进了春禧殿,曹琴默看到毓贵妃径直躺在窗下的竹椅上,一副惬意的样子。
这一幕景象有些眼熟,仿佛幼年在家,家中太爷每日午后都是这样躺在摇椅上,松弛地接受侍女们的伺候。
男子摆出这架势很常见,女子这样不拘形象的,曹琴默还是第一回见。
“你今日来找我,是见甄贵人狗入穷巷,想要一网打尽吧?”
毓贵妃躺地十分婀娜,手撑着脑袋,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
纵使曹琴默早就看出来毓贵妃并不是个简单角色,却没有想到她这样的鞭辟入里,一眼就瞧出了她的目的。
曹琴默笑了,她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直接。
“嫔妾心中有一计,定让甄氏自取灭亡,只是需要毓贵妃娘娘相助。”
毓贵妃戏谑一笑,看着曹琴默认真说道:“你找错人了,我不会帮你的。”
曹琴默不明白了,明明毓贵妃和甄嬛是激烈的竞争关系。同为替身,干掉对方才能保证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为什么毓贵妃不肯呢?
当初甄嬛把矛头对准毓贵妃母子时,可是半点都没有手软。
“襄嫔姐姐,你为什么想这么做?害了她一次,害怕她反扑报复,所以要确保踩死吗?”
曹琴默忽然有些不喜欢说话如此直接的毓贵妃,一点儿余地和面子都不留。明明她资历更深、入宫更久,却被这么一个年轻嫔妃教训,曹琴默心里有些刺刺的。
“这便是后宫。你死我活。”
曹琴默突然挺直了腰杆,居高临下地看着毓贵妃,眼神坚定。
没想到毓贵妃突然笑起来,笑声中尽是嘲讽的意味,“襄嫔姐姐,你没有发现这个后宫和你最初认识的后宫已经不同了吗?”
啊?
曹琴默一愣,没有听明白毓贵妃的话。
“刚进宫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进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斗兽场。可是有人告诉我,我要记得自己真正的仇人,把我丢进这个暗无天日地方的人。”
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在心头晕开。曹琴默呆呆地看着毓贵妃,眼神不禁飘忽地四下打量,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空旷的荒原上。
广袤的天地之间,忽然只剩下渺小的她自己,还有面前同样柔弱的毓贵妃。
她在说什么?仇人?
曹琴默忍不住踉跄地退了一步,毓贵妃的眼神锐利到如同一头狼。
那个感觉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她脑海中的那匹马好像拥有了翅膀,能够登云直上,那匹马越跑越高,越跑越远,在星辰浩瀚之间肆意地奔跑。
曹琴默恍惚地低下头去,试探着问道:“是宣妃说的吗?”
毓贵妃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看着曹琴默,眼中流转的光波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那他们所说的仇人?
“你们要谋朝篡位?”
曹琴默忍不住压低声音凑到毓贵妃身旁,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她连声音都在抖。
论野心,她终究是不及安陵容的。每一次,安陵容都走在她前面,想杀的人也都是她未曾想过的人。
毓贵妃听了曹琴默的话却笑了,躺在竹椅上望着天叹了一口气。
“当然不是。旧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这和后宫有什么区别?妃嫔年老色衰,就会有新人接上,一切都没有改变。”
曹琴默这下更加听不懂了,毓贵妃究竟在和她打什么哑谜?
“错的是一国命运落在某一个人手里这件事。错的是一家人命运落在某一个老爷手里这件事。错的是明明每个人都有命,但每个人的命都不由自己说了算。”
毓贵妃的话让曹琴默愕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这,太大逆不道了!
曹琴默不敢听下去了,她颤颤巍巍地想要逃跑,却被毓贵妃拉住衣袖。
她对曹琴默追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不必为曹家负责,你不必为幼弟铺路,你不必为女儿挣前程。”
“不可以!”
曹琴默绝望地咆哮道,心里却好像大厦倾塌,碎石纷落。
她是曹家人,她当然要肩负复兴家族的使命。她是嫡系长女,她当然要扶持弟弟,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弟弟。她是公主的母亲,她当然要竭尽所能为女儿谋一条平坦之路。
“就因为他们给你冠以曹姓,所以你一辈子都是这一家的奴隶?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嫁出去的女儿,你这一生都和曹家再无瓜葛了?你帮弟弟再多,他们不会分你一亩田地,不会给你一个铜钿。”
曹琴默混乱了,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好像毓贵妃在帮她把身后拖着的那重重的磨盘拆下,可她自己却抱着那磨盘不肯撒手。
拖着沉重的包袱行走,原来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连她自己都已经习惯做一头驴子了。
就算乍然让她卸下负重,撤去笞打她的鞭子,她也不敢离开已经打转了二十年的磨台。
曹琴默突然站不稳,踉跄地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心跳“怦怦”的。
可毓贵妃并没有停下她的话语,仍旧一刀一刀像是刺进她心里一般,“还有温宜公主。你以为,你位高她就不必和亲了吗?此时此刻,皇上正为准噶尔战乱而烦忧,如果顷刻就要选一个嫡亲公主下嫁去准噶尔,你觉得会是谁?”
曹琴默绝望地盯着毓贵妃,眼眶中盈满泪水,她茫然无措,好像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回答不了毓贵妃的问题,如果皇上真要温宜去和亲,她能有什么办法?
“杀了皇上就可以了吗?”
曹琴默闭上眼睛抬起头,忍着,倔强地不想让毓贵妃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不,只有废除和亲之策才行。只有厉兵秣马、强兵强国才行。”
曹琴默忽然低头一笑,心想,难怪。
难怪七阿哥会口无遮拦地说要收复准噶尔,还要任命胧月为大将军,原来都是他的养母教的。
可如此壮志豪迈的孩子,却给了她一点点希望,这点希望不仅是给温宜的,还有其他所有公主的,甚至是其他所有宗室女子的。
毓贵妃见曹琴默后退,反而支起身子,从竹榻上下来,往前一步靠近她。
“襄嫔姐姐,你不想为自己而活吗?”
为自己而活?
她根本不敢为自己而活,她的负重好像已经变成了她的盾牌,成了她做一切有野心的事的借口。
筹谋算计,圈套陷害,怎么能够不是为了弟弟、为了女儿,而是为了自己呢?
见曹琴默不说话,毓贵妃继续说道:“襄嫔姐姐,你不想温宜有机会为自己而活吗?”
双手忽然攥紧,曹琴默听懂了这一层。
她和温宜是一样的。
她们母女就像被镣铐锁住,扣在黑暗牢笼中的囚犯。
如果她无法摆脱这些困住她的桎梏,她有什么理由去要求一个孩子挣脱枷锁?
只有她做到挣脱,温宜才有可能做到,她才有机会帮助温宜做到。
曹琴默忽然低头落泪,她终于明白了安陵容对孩子、对女人们特殊的关怀和爱怜。
甄嬛死不死,原来,一点都不重要。
让甄嬛死去,不如,让甄嬛也醒来。
曹琴默望着毓贵妃自嘲地一笑,她一直自认为是宫中数一数二的清醒人儿,没想到比起安陵容和毓贵妃,她还是蒙着眼睛的人。
曹琴默脸上挂着泪珠,却从容地笑了,“所以,弑君不过是第一步而已。”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十)
果郡王身死雁鸣关,准噶尔可汗摩格上京和谈。
曹琴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上一次为了平息战乱,大清就将朝瑰公主嫁给了年逾六十的英格可汗。这一次呢?
曹琴默知道,朝中大臣主战者并非多数,“和亲”已经成为了他们默认的选择。
一个公主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用千军万马呢?
温宜。温宜。
曹琴默一边快步朝延禧宫走,一边惦念着她的温宜。
她明明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子,干干净净、无忧无虑,可波诡云谲的朝堂动荡已经蔓延到了宫廷。
曹琴默这些日子都夜不能寐,仿佛一闭上眼,就会有无数手从黑暗中悄然伸出,一个个张开爪子扒拉着温宜幼小稚嫩的身体,将她越拖越远,将温宜从她的身边夺走。
她的女儿,并不是她的女儿。她生来就是要献祭于朝廷的工具。
曹琴默站在延禧宫的门口,突然顿住了,情绪复杂,思绪万千。
自从清醒了过来,她变得异常痛苦,因为意识到自己身处在怎样层层叠叠的围城之中,所以每一天都变得充满窒息感。
从前用阴谋诡计为自己开路的日子,变得像是一场灰色的梦,干掉别人的胜利感也变得索然无味,只剩下血腥腐朽的一地狼藉。
清醒原来意味着煎熬。
更煎熬的是要假装麻木,摆出一张温驯的笑脸,再日复一日地加深这种煎熬。
曹琴默叹了一口气,心想:安陵容,她不会疯掉吗?
延禧宫的正殿里,安陵容正坐在西厅里,又在称她的香料,夏冬春则是在帮她抄配方。
“妹妹。”
安陵容听到曹琴默的声音,立刻站起来,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宝鹄。
“姐姐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曹琴默无奈地低头,安陵容则是绕过来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走到东暖阁的榻上。
“听闻摩格要入京,我是担心温宜......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安陵容抚了抚曹琴默的手,悄声说道:“皇上要在九州清晏设宴,想给摩格一个下马威。”
曹琴默转念一想,这个后宫里除了年世兰,谁敢去怼敌方可汗?可是,年世兰这个口无遮拦的,嘴上向来没什么分寸,真是怼高兴了,反而叫大清失了风度。
“妹妹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曹琴默看着眼神笃定的安陵容,刚刚为女儿着急的心慢慢地安定下来,人也冷静多了。
“穆贵人查到的消息,说是当初果郡王在黄河遇险就是摩格所害,这一次在雁鸣关误杀,凶手又是摩格。”
曹琴默瞥了一眼还伏在西厅里写字的夏冬春,陡然察觉到这其中的深意。
摩格大军压境,原就师出无名,如今又杀了大清的郡王,更是成了不义之师。大清纵使兵粮不足,却有正当名义联合各部,共同抗敌。这也是摩格会甘心来和谈的原因。
本来就是准备来打劫的,没打算杀皇亲,打家劫舍和血海深仇还是有区别的。所以,摩格是可以用利益劝退的,他刚刚斗败几位叔父即位成可汗,向大清叫嚣不过是想立威掠财。真的打起来,无论输赢,摩格都会自伤元气,不值得啊。
曹琴默突然灵光一闪,看向安陵容,“和摩格有血海深仇的是甄嬛!”
安陵容点了点头,忧虑道:“我已经和皇上提议了让甄嬛出席宴会,甄嬛的口齿分寸,胸怀担当都远胜皇贵妃。毕竟,皇上厌弃她是一回事,利用她是另一回事。”
曹琴默低头一笑,她仍旧是佩服安陵容的,如今敢在皇上面前提起甄嬛的,除了她恐怕没别人了。皇上亦有大局观,从不会因为个人情绪而不顾前朝局势,这一点倒是被安陵容拿捏得明明白白。
“只是......”
安陵容苦笑了一下,难得的有些踌躇。
“只是?”
曹琴默好奇地追问,不知安陵容有什么难处。
“甄嬛早就恨极了我,我知道她的所有不堪。若我贸然去劝说她出席宴会,让她自甘为果郡王报仇,只怕适得其反。”
曹琴默认同地点了点头,安陵容所言确实如此。
甄嬛由滴血验亲之事被降为贵人,果郡王也因此被连累去了雁鸣关。甄嬛只怕是更痛恨设下此局,揭破她私隐的人,便是自己和安陵容。
贼坐牢的时候,才不会反思是谁让她成了贼,只会憎恶抓她入狱的捕快。
甄嬛不醒过来,此事便不能成行。
“姐姐明白了。此次和谈,本就是大清占理,金银财帛便能够息事宁人。若让公主和亲,大清便成了笑话。但如何让占的理发挥更大的力量,需要一个巧言善辩之人,好好羞辱摩格一番。”
曹琴默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想到温宜暂时处于安全之境,心里不由地轻松了一些。
不过现在另有一块大石头横在眼前,她怎么叫醒甄嬛啊?
*
永寿宫。
这里冷清了许多,听闻自从僖妃贬为甄贵人,只有锦嫔来过,她说过些什么,无人知晓。
曹琴默一手牵着温宜,一手牵着胧月,跨过门槛走进宫内。院子里正有奴才在砍合欢花树,钝斧子一刀一刀的,听得人心里难受。
“先别干了,退下吧。”
几个奴才面面相觑,有些为难,为首地上前一步对曹琴默说道:“襄嫔娘娘,皇上吩咐,必得在开花时尽数砍下,奴才们不敢抗旨啊。”
胧月见有人顶嘴,突然不客气道:“差这么一时半会儿,皇阿玛就要了你们脑袋不成?怎么?襄娘娘好心叫你们歇会儿喝口水,反倒成了违拗皇阿玛心意了?”
曹琴默看着牙尖嘴利的胧月,忍不住嘴角微扬,温宜也悄悄地后仰身子,悄悄对胧月赞道:“妹妹说得好!”
三人一同踏入永寿宫正殿,这里静谧无声,甄嬛正伏在桌面上抄写诗词。
注意到胧月来了,甄嬛眉头一蹙,突然眼眶湿润,忍着喉头的哽咽,拿起腰间的绢子掩面。
曹琴默轻轻推了一下胧月的背,胧月则是回望了温宜和曹琴默一眼,才缓缓地走到甄嬛身边。
“额娘。”
滴血验亲那一日,胧月便知道了自己的亲生额娘是甄嬛。
胧月静静地走到甄嬛身前,撩起裙摆,双膝跪地对着她磕了一个头,缓缓说道:“谢额娘生育之恩。胧月自那一日后就想来请安谢恩,如今心事也算是了了。”
甄嬛扶起胧月,抿着嘴忍着泪,用手捧着她的脸,心如刀割。
“额娘弃我不要我,胧月不怨恨。若不是额娘自私任性,胧月也无福分得皇贵妃照拂。她是一位好母亲,她疼爱胧月,保护胧月,多年来对胧月视如己出。因此,胧月要对额娘谢恩。”
甄嬛欲言又止,只是蹲着默默拭泪。
“额娘是不得已,额娘不是有意要抛弃胧月的,额娘是爱胧月的。”
胧月往后退了一步,躲到了温宜的身旁,像是嫌弃甄嬛般撇过头去。
曹琴默拍了拍温宜的手,示意她带妹妹到一旁去玩,自己则是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凳子坐下。
“同是生育女儿,同为母亲。本宫以你为耻。”
曹琴默的话极重,甄嬛登时脸色难堪地站起来,终于像个永寿宫的主人一样坐下,直勾勾地看向曹琴默。
“我当日年轻气盛,不忍被皇上轻贱,才忍痛割舍胧月,自请离宫修行,幸而她健康欢愉,否则我......”
曹琴默冷笑一声,讽刺地对着她点了点头,“是,你没错。可胧月又做错了什么?你抛弃她,不就是欺她不能言、不能选吗?她如今幸福快乐,是她自己之幸,是皇贵妃心善怜悯,和你有什么关系?”
甄嬛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咬着嘴唇。
“我当日确实是不得已,我自知愧对胧月,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念着她。”
曹琴默则是乘胜追击似的问道:“那灵犀就是在你的不得已和愧疚下有的吗?”
胧月也是曹琴默看着长大的,她清楚,胧月生身母亲弃她不顾,又和另一个男人生下了异父的妹妹,总是忍不住也心疼她一些。
甄嬛被曹琴默的话刺得再次无言,只能逃避似的躲开她的眼神,叹了一口气。
“当时我没有想那么多,有灵犀的时候,我也一心只想保着她平安降生。”
曹琴默见甄嬛隐去了对自己不利的部分,还在自欺欺人地装成一个慈母的模样,忍不住重重叹息一声。
“没想那么多,就怀了孩子。没想那么多,就携子回宫。没想那么多,所以连灵犀都被皇上交给惠贵妃抚养了。怎么?这一次又是不得已?难道你对灵犀就无愧了吗?”
甄嬛的心被曹琴默刺得满目疮痍,她不得不扶额遮面,悔恨的情绪久久无法消散。
“你到底想说什么!”
曹琴默看着甄嬛,嘴角一扬,“我只是想让你,看看你自己。甄嬛,你认识你自己吗?你永远摆出一种受害者的可怜样,焉知这宫里谁不受害,谁不可怜?”
曹琴默停顿了一下,舒了口气,看向远处坐在一起说话的温宜和胧月。
“胧月不可怜吗?胧月不是受害者吗?年世兰不是受害者吗?你刚离宫时,胧月在翊坤宫不适应环境,整日哭闹,嗓子撕了一次又一次。皇贵妃一宿一宿地睡不着,想尽办法安慰胧月。这么过了半个月,胧月才算适应了她的新母亲。”
甄嬛默然,眼神闪烁。
“是我对不住胧月,是我对不住皇贵妃。”
曹琴默轻笑一声,摇了摇头,“今日之前,你从没这么想过。因为你的想念、你的珍视、你的愧疚永远只落在嘴上,你什么时候做过对胧月好的事呢?回宫以来,你是为了自我感动而扮演一个好母亲,还是真的为胧月深思熟虑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永寿宫的殿宇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两个小公主轻声嬉笑的声音。
甄嬛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着手向曹琴默问道:“你今日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是见我落魄,来奚落我吗?”
曹琴默起身,她能感觉到,甄嬛身上包裹着坚硬的铠甲,那金光闪闪的铠甲上写满了仁义道德,已经把她困住了。
甄嬛,她不愿醒来。
她不愿承受清醒的煎熬。因为在自己编织的美梦里,她是为女儿计深远的好母亲,她是为爱人保留血脉的好妻子,她是为自尊不愿低头的傲骨铮铮。
“奚落吗?你要这么想也无妨。你自己也是母亲的女儿,是女儿的母亲,在这世间,怎么做对女儿最好,你难道不清楚吗?”
早在滴血验亲后,甄嬛就没活路了。
皇上念及旧情留她一命,不仅是为了堵住后宫悠悠之口,更是为了不让女儿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有污点的娼妇。
可她活着一日,灵犀和胧月就会因为真相被钉在耻辱柱上,被皇上在意厌弃。
比起怎么活下去,于甄嬛更深邃的问题是,怎么捡回她的尊严和体面,真正做些对女儿未来好的事情。
曹琴默走到门口,看到甄嬛一边拭泪一边叹息,也不知她有没有想通。
她伸出手,一边牵着一个公主,胧月欢欢喜喜的,温宜则是腼腆对着她一笑。
见她们离开,奴才们又拿起斧子,像是蟾宫里不知疲倦的吴刚,再次钝钝地砍起树来。
胧月回望了那合欢花树一眼,好奇道:“好好的,皇阿玛为什么下令砍去?”
曹琴默静静着看向随风飘散的花,眼眸里它们仿佛变成了一个个妃嫔的笑靥,“这是皇上的心意,花儿是无力反抗的。”
*
后来,甄嬛在九州清晏大措摩格锐气,龙颜大悦,满朝欢欣。
但是摩格不要钱财要美人,谁让他丢了面子,他便也要谁不能再有面子,这一招属实曹琴默没想到。
甄嬛和亲,不仅是甄嬛的自尊没了,皇上的颜面也没了。可这却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一个女人,不动一兵一卒,不费一毫一厘,就解决了边疆祸事。
不出所料,皇上果然选了最有利的一边。
曹琴默听说了这件事也悄悄地到了停放喜轿的顺贞门。
从前她送朝瑰公主去准噶尔和亲,公主坐上喜轿一路哭哭啼啼,哀叹着命运的不公。
这一次,她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看着甄嬛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华服,疯魔般卸去钗环,穿上嫁衣,钻进喜轿,心里满满的是瘀滞的郁闷。
遥遥望着甄嬛的喜轿在漆黑的夜里远去,曹琴默突然感怀地捂住胸口。
她不由地害怕,害怕自己要给温宜送嫁的那一日。
害怕女儿所嫁非人,害怕女儿身不由己,害怕女儿如喜轿里的女人般一去不复返。
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十一)
翊坤宫。
皇贵妃在宫里栽种了许多杏花,春日里杏花一开,甚是好看。
温宜十岁了,生得亭亭玉立,坐在树下和胧月、弘昫一道下棋。他们俩一起和温宜对战,输多赢少。
“胧月,你又偷棋子,别以为我没看见哦。”
温宜一把抓起胧月那拿着棋子的手,笑得温和从容。
胧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头,埋怨道:“姐姐若不让着我和小七些,我俩又要输啦。”
弘昫尴尬地瞥向胧月,帮着温宜劝说道:“输就输,总是正大光明的嘛。温宜姐姐也不能总欺负咱们两个小孩子,对吧?”
温宜眯眼看向弘昫,只觉得他说话越来越像毓娘娘了,自己若是不手下留情,便成了欺负小孩子了。
“好啦,让你们。”
温宜宠溺地一笑,从胧月的手里拿过棋子丢进圆钵里,胧月高兴得手舞足蹈,仿佛又有了胜算。
和年世兰、安陵容坐在廊下,曹琴默温柔地看着温宜,露出满足的笑容。
这几年皇上身子不好,但仍勤于政务,后宫来得比从前更少了。就算是侍奉,也是十几岁的答应常在跟在身边,她们这种已经侍奉十几年的老人,更是难见到皇上了。
“诶,襄妃,本宫家中的亲眷送来了名帖,都是些朝中官员家中子侄的相貌所长,你要不也看看?”
曹琴默一愣,她从没考虑过这种事,年世兰乍然提起,反叫她错愕。
“是不是太早了?”
曹琴默看着远处的温宜,心像是被人拉扯着一样的难受。
安陵容笑着从年世兰手中接过名簿,颇有兴致地翻阅起来,“礼部侍郎次子,年十五,举人中第,嗯,读书好、有文采,年纪也不大。镶红旗骑兵统领长子,年十四,善骑射、好角力,嗯,将来大抵是个威风凛凛的大丈夫。”
曹琴默越听越紧张,看向年世兰,“至于吗?温宜还小呢。”
年世兰从安陵容手中又将名簿拿了回去,一边翻一边“啧啧”赞叹,笑道:“这可都是京城尚未娶亲、抢手的好儿郎,若咱们温宜不是公主,只怕还没机会挑呢。下手晚了,可就没了。好男儿可不是春日的草,割完一茬还能再长一茬,那都是珠玉,摘一颗少一颗。”
曹琴默知道年世兰说得在理,能够有机会做选择,已经是温宜身为公主的侥天之幸了。这世间,大多数女子是没得选的。
可就算是有的选,对于温宜而言,仍旧是盲婚哑嫁,是选了一条路,就难以回头。
“再等等吧,等温宜可以自己选的时候……”
曹琴默攥着手里的绢子,好不容易才将心缓缓松弛下来,只见年世兰看得倒是挺开心,一边看一边点评,仿佛是在给自家胧月挑女婿一般。
安陵容伸过手拍了拍曹琴默的手背,似乎是在叫她不要太担心,她们三人都有自己的女儿,总有一天要亲手将女儿送出紫禁城。
“姐姐,出了宫,她们便能走上街市,便能结交妯娌朋友,那是比紫禁城更广阔的天地啊。”
安陵容的安慰突然让曹琴默释然了些许。
外头周宁海突然匆匆跑了进来,对着三位娘娘跪地行礼,“娘娘,宫外传来的消息,苏州织造的孙家因为贿赂逆党而被问罪了。”
什么!
曹琴默惊得站起来,看向年世兰。
苏州织造孙家十几年前和伯父交好,常有来往。当时孙家和曹家是八爷的拥趸,后来曹琴默被先帝爷指给了雍亲王,曹家为免猜忌,才不得不稍稍和孙家疏远。
皇上在登基后初次选秀就给了孙家好大一巴掌,责令孙家女眷永不许参加选秀。孙家一直是靠着巴结年大将军的缘故才保着一家子荣华富贵,当时苏州织造进贡的缎子都是直接送进翊坤宫的。
这些年,皇上清算八王九王敦亲王的附庸者一直没有停歇。名为清查贪腐、清明吏制,其实更是在对官员进行洗牌,让效忠者代替曾经站错队的人。
这才几年的光景,就轮到孙家了。那曹家怎么办?
曹琴默急得满头是汗,年世兰脸上却是一种已经麻木的悲伤。
“早晚的事,本宫知道,当年依附哥哥的,有一个算一个,皇上都不会放过。这对年家活下来的人,何尝不是一种警告?”
年世兰叹了一口气,撇过脸去,看向富丽堂皇的翊坤宫,仰着头抹去眼角的泪。
曹琴默知道,年世兰终究是放不下年大将军的死,皇上这样刨根揪底地清算,仿若在她的伤口上撒盐,一遍遍凌迟般提醒她:兄长拼了性命在战场上厮杀,年家子侄流血受伤,都是不值的。
曹琴默实在担心家里,匆匆告别了年世兰,从翊坤宫出来。
这些年曹家还算安分,没闹出什么引人瞩目之事,但是现在没犯事儿,不代表皇上不会追究从前犯的事。
她将温宜送回永和宫安顿好,立刻前往养心殿求见皇上。
养心殿大门紧闭,一派肃杀景象。事关家人,曹琴默往日里再是个淡定的性子,如今也无法冷静了。
曹琴默站在殿外候了一会儿,见到安陵容来了,她似乎也很着急的样子。
“姐姐,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没有确切消息之前,咱们先回去等着吧。”
曹琴默回望了一眼养心殿,又看向一脸平静的安陵容,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好吧,姐姐是关心则乱了。”
两个人一起乘着轿辇回宫,一路上一言不发,到了永和宫,两人进了内室才双双叹息。
“妹妹叹什么气?”
安陵容想到了前世爹爹贪污被皇上揪住不放之事,就算把爹救了回来,自己失势时也免不了爹爹被问斩的结果。
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上哪里有清清白白的官员。这后宫里也没有一个好人啊......皇上不过是从前愿意装聋作哑,今后不愿意罢了。
“姐姐急着去养心殿,是想了解家人的近况,还是想要替家人求情?”
曹琴默愣住了。
这个情况,与从前年将军远在西北,年世兰接到消息时是一样的。当时她们俩还费尽心机地为年世兰筹谋,宁可让年世兰接受年将军的死,也要保住京中家人。
同样的情况,劝旁人冷静,真落到自己身上,便无法淡定了。
“姐姐,尽可能地保下年幼的子侄和家中的女眷才是上策啊。我们身处后宫,再如何位高权重,终究无法置喙前朝之事。”
曹琴默忍着心头的无奈,眉头紧锁地忍住泪,脑子也清明了一些。
伯父勾结八王爷是板上钉钉之事,孙家的事不过是个引子,一旦拿到账册实证,曹家就无法幸免于难。
做下的事是抵赖不得的,一朝站错队,弥补却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曹家五代为官,即便到了这一代无人可用、稍显落魄,但百年来家中还是积攒了不少珍宝和田亩。抄了曹家,皇上的国库亏空便又能稍稍回血了。
没用的。
曹琴默绝望地望着窗外狭窄的天空,忽然放弃了。
不仅她是驴,连曹家也是驴,拖着沉重的磨盘在原地打转,也不过是替旁人白干活罢了。
他们在庄子上巧取豪夺来的钱,他们借着积攒财富从百姓那儿掠夺来的财富,他们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站队亲王得来的好处,最终也会落到皇上的口袋里。
等到这头驴子养得足够肥了,活儿干得足够多了,利用价值已经在岁月流逝中被榨干了,皇上就要把他们的磨盘卸下来,准备宰杀。
“妹妹,你说皇上喜欢不贪不腐的纯臣,还是喜欢又贪又腐的奸臣呢?”
曹琴默的眼神麻木,她忽然觉得不仅仅是这个后宫,哪怕是前朝,哪怕是这天下都是一座层层叠叠的围城。
所有的权力都像水流一般汇集到皇上的手里,这层层框架里的每一堵高墙,一个普通百姓费尽毕生之力也无法将其推翻。
安陵容沉思了一会儿,站起来安慰似的拍了拍曹琴默的肩膀。
“姐姐,一个人拥有绝对的权力时,他还是人吗?”
曹琴默错愕地看向安陵容,自嘲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忽然觉得自己提出的问题可笑至极。
对于皇上而言,谁忠诚谁奸恶,谁贪腐谁清廉都不重要。
他需要能臣做事,他需要勇将打仗,别人要为他耗尽毕生之力,他却可以什么都不给的。放出去的权力,想收回便能收回。给出去的财富,想掠夺便能掠夺。
除了皇上,这天下空荡荡的没有一个活人,全都是驴子,全都是驴子。
曹琴默绝望地流泪,抱住安陵容。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恐怖力量,皇权就像一团笼罩在整个大地上的乌云,而她们太过渺小了。
杀了他。
曹琴默感觉到一种浓浓的恨意从心底浮上来,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杀了它。
除了忍受皇上对曹家的清算,她什么都做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像年世兰那样,忍辱负重地讨好、把自己伪装成皇权的附庸,才能尽可能地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
天阴沉沉。
当皇上的手臂从黄带子上滑落,曹琴默久久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个叫嚣着她是毒妇的男人死了?真的死了?
曹琴默看着安陵容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将他的手放回被窝里,将他的被角掖好。
安陵容坐在床榻边,静静地流泪,然后开始露出微笑,她看过来的时候,曹琴默才终于有了一点真实感。
死了。真的死了。
曹琴默喜极而泣,捂着脸蹲下身子去,远远望着安陵容,肩膀不住地颤抖。
有人抱住了她,是毓贵妃,双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励。
安陵容也小跑着过来,三个人痛快地抱在一起,哭泣之声此起彼伏,她们好像是费尽心思挣脱了磨盘的驴子,如今终于能够痛快地为自己嘶鸣一声了。
外头划过一道闪电,照得屋子里一瞬亮堂堂的,曹琴默却抬起头,像是迎接般等候着姗姗而来的雷鸣。
弑君是第一步。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对毓贵妃说过的话,心里像是淌过涓涓细流般清凉爽快。
曹琴默知道,人在洪流之中如同沙粒般渺小,但是此刻,她们聚沙成塔,一点点地改变了洪流的航道。这又如何不使人振奋呢?
安陵容松开她们,镇定地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寝殿门口,激动得连手都在颤抖。
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曹琴默对着她笃定地点了点头,安陵容终于打开了那扇属于新世界的大门,悲恸地对着外头跪满一地的嫔妃和公卿喊道:“皇上驾崩。”
那一瞬间,曹琴默仿佛看到那匹独存在于想象之中的飞马,像一道闪电一样划破天空,将那满天的乌云戳出一个洞来。
地上奔跑的马多了起来,他们一匹匹也都生出了翅膀,跟随着那飞马朝着那乌云的空隙直冲而上。
随着冲上去的马越来越多,那洞也变得越来越大,乌云层层叠叠地朝外散开,露出阳光普照的天。
曹琴默满足地笑了,眼睛亮亮的,像是塞入了广阔星辰。
*
翊坤宫。
年世兰这儿热闹得紧,静和与温宜两个人聚在一起整日地切磋棋艺 ,丹枫追着清洛满院子地跑,身后还跟着踉踉跄跄的灵犀。
弘映实在不肯学射箭,却被胧月教训了,弘晽趴在摇篮里张牙舞爪,想要和哥哥姐姐们玩,却只能咿咿呀呀地说不出一个字来。
弘昕怯生生的,因为他面容有疤,总是害怕弟妹们嘲笑。
“弘昕,襄娘娘这儿来。这是你宣娘娘出宫前留下的舒痕胶,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弘昕点了点头,伸过脑袋将脸探到曹琴默手边。
敬妃温和地对着曹琴默一笑,看着这满院子的孩子,心里也是无限感慨。
“听说,朝中送进来的名簿都被你退了,真不为温宜好好挑一挑夫婿吗?”
曹琴默看着这宫里学自己想学,做自己想做,一个个想要为小皇帝出力的公主皇子们,释然地笑了。
“姐姐,你瞧,他们多像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小马驹啊。”
女人能不嫁人吗?能不生子吗?
温宜她已经是最尊贵的公主了,还不能选吗?
千辛万苦,就是为了送给女儿这能够选择的小小礼物啊。
曹琴默松弛地往后一仰,靠在竹椅上,瞥向身旁闭着眼睛享受温暖日光的年世兰,她睡得香甜,像是没了所有的负重,轻飘飘的像羽毛。
真好。
曹琴默用手撑着脸庞,看着依旧风华正茂、容色倾城的年世兰,轻松一笑。
番外 温实初篇 笼(一)
日头晒人,湖边树上的蝉鸣“吱呀吱呀”地吵人。
温实初的背上背着药箱,这是父亲急用的药材,非得到潮湿的地带才能采到。
京城大旱,已经半个月没下过一滴雨了,若不是到退了水的泥泞地里去寻,只怕连这两斤药材也是采不到的。
“问莲根有丝多少,心为谁苦,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
温实初倚在湖边的柳树旁,顺着歌声的方向望去,只见湖心有一只小船。
船上一角是一个师父摇船,一个小丫鬟拿着瓢舀水玩。另一边则是一位小姐怀抱一把荷花唱着歌,她身旁另一个小丫鬟正在剥莲蓬。
湖面波光粼粼,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洒下无数宝石一般光影浮动。
那歌声令人沉醉,温实初有些看呆了,扒着树干微微扬起嘴角。
他忘记了父亲嘱咐的差事,小跑着往码头跑去,他想知道这位唱歌的小姐是谁,哪怕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想到此处,他跑得更快了,汗如雨下却脚步轻松,气喘吁吁却满心欢喜。
温实初跑到码头时,恰好追上了下船的小姐,他赶紧俯身作揖行礼道:“方才听到小姐歌声,如闻天籁,能巧遇如此妙音,实是在下之幸。”
浣碧“噗嗤”一笑,用绢子掩面,喜悦地看向甄嬛。流朱则是傻乎乎地拎着装莲蓬的竹篓,捧着荷花,一脸茫然地打量着面前躬着身子的温实初。
“公子多礼,歌曲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甄嬛见到面前的大哥哥跑得满头是汗,身上还背着一个箱子,看上去又傻又愣。她不得不用团扇遮面,微微屈膝还礼,手忍不住悄悄扯了一下浣碧的衣袖,示意她不宜久留。
温实初这才抬起头,垂眸看向面前的小姐。
这位妹妹,他原是见过的!
这是甄大人家的嬛妹妹!过年时随父亲去甄家拜年,他曾与妹妹有过一面之缘。
“嬛妹妹!今日倒是巧了,竟在此处遇见。”
甄嬛一愣,脑袋歪过半个打量着面前的大哥哥,却仍旧没想起他是谁。
温实初见甄嬛已经将他忘了,这才尴尬地笑道:“是在下失礼了,偶然一瞥不算相见的。在下医官温家,温实初。”
甄嬛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个名字,用扇子掩面笑道:“实初哥哥?夏日日头毒,哥哥是采药才归吗?悬壶慈心,实在辛苦了。”
“嘿嘿。”
温实初听到“实初哥哥”身子一麻,忍不住高兴地笑出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哎呀!
温实初突然想起了药箱里还背着父亲急用的药材,匆匆躬身拜别,“在下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一边拍着脑袋一边往回跑,温实初懊恼这和嬛妹妹的初见一点儿没有情致,可又暗暗为了今日的相会而感到窃喜。
日头仍旧烈烈的,温实初的心却像是掠过一阵清风,还带着荷花的香气。
*
回到家,父亲正在案上忙碌,明明今日不去宫中当值,父亲还是一刻不歇。
“爹,您要的药。”
温实初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句,父亲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说道:“去根茎,洗净,曝晒后碾为末。”
温实初悻悻地退了出去,却又不死心地追问一句,“爹,您置办药材,为什么不通过太医院?反而要儿子去采药?”
突然,父亲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地抬起头,无奈地看向温实初,惨淡一笑。
静谧之中,外头的蝉鸣变得格外明显,温实初感觉到额头的汗又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是儿子多嘴,不该多言,父亲忙吧。”
温实初赶紧跑了,捧着药材去了根茎洗净,架好晒架,将一株株草药晾在杆子上。
“咚咚咚。”
敲门声?
温实初迟疑地四下打量,发现确实是他家后院的院门响了,才忙赶着跑去开门。
门栓一落,他便看见了一张红扑扑的脸蛋。
这不是嬛妹妹身边的丫鬟吗?
“温少爷。我是小姐身边的浣碧,我家小姐叫我把这个送来给你。”
温实初看着布兜里剥好的莲子,忍不住咧嘴一笑,心里甜甜的。
浣碧见他心情好,继续说道:“我家小姐说,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温少爷欣赏小姐的歌声,实属难得。小小回礼,不成敬意,望温少爷不嫌弃。”
温实初一听嬛妹妹以“知音”相比,心里乐得开了花,忙回道:“怎么会嫌弃呢!暑热难当,莲子清火,最是相宜,是我该感谢嬛妹妹如此贴心!”
浣碧礼貌地一笑,对着温实初行了个礼便走了。温实初却拿起布兜里的青嫩莲子往口中一丢,嘎嘣一嚼,任凭那清甜的滋味萦绕口腔。
这个季节的莲子莲心未熟,一点也不苦,只有满口清香鲜嫩而已。
*
夜里,外头突然闹哄哄的。
温实初揉了揉眼睛,缓缓起身,透过窗户看出去,只瞧见院子里错落地火把将里屋都照得亮堂堂的。
这是出什么事了?
温实初蹬上鞋子走到门前,却发现门被锁了。
“给我搜!定然能搜出来!”
不知谁大喊一声,吓得温实初一哆嗦,背倚在门后吓得不敢出声,捂住嘴巴悄悄地透过门缝看向外头。
只见穿着皇家服饰的侍卫一个个拔刀相逼,涌进父亲主屋的士兵一个个在里头将东西翻着扔出来。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温实初惊得忍不住扒在门缝上看,只见父亲被人擒住,架着拖了出来。
“微臣冤枉,微臣实在冤枉。十八阿哥并非微臣所害啊,求大人明鉴!”
领头的侍卫并不听父亲辩解,往地上狠啐了一口道:“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怎么抵赖!带走!”
温实初看着父亲被一群侍卫拖走,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整个人慌得战栗。
怎么办?这该怎么办!
温实初赶紧跑到书房,将平时习字默药方的那张大桌子往窗边挪,可那桌子实在太沉了,他一个人拖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怼到窗前。
温实初赶紧爬上桌,用力推开窗户,手脚并用地翻过窗户,这才离开了房间。
一路小跑着到门口,只见那群侍卫已经骑马离开了,远处的火把光影将胡同的尽头照得透亮。
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父亲仁心济世,怎么可能下药害人,一定是被诬陷的!
温实初手足无措,不知该找谁求助,忽然想到了和父亲交好的甄大人。
甄大人在大理寺任职,这种谋害皇子的大案,一定会经由大理寺调查的,他得赶在皇宫内定案之前,赶紧去求甄伯父帮忙。
温实初趁着夜色一路跑到甄府的后门,焦急地叩门。
“谁啊?”
门内的小厮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声音也懒懒的,像是刚被温实初吵醒。
“医官温家,家父温太医蒙冤!有急事求见甄伯父!”
里头没了动静,温实初不知是不是看门小厮又睡着了,愤愤地抄起外头横着的一支扁担,对着门就猛打,只怕动静不够大不够惊醒甄伯父的。
“诶诶诶!你干什么!大半夜的,老爷夫人早就睡了,你明日再来吧!”
温实初并不死心,若是父亲被人诬陷而死,一世的声名就全毁了,温家世代从医,以后家中亲戚还如何开门坐诊,如何治病救人?
“大哥,求求你了!开门吧!我要求见甄伯父!”
温实初急得眼眶含泪,脑门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滴。
“实初哥哥。快进来吧。”
一开门,温实初从提着灯笼后的浣碧身后看见了穿着斗篷,戴着帽兜的嬛妹妹,她似乎也十分焦心急切,悄然领着温实初往内院去。
“夜里看书晚了,还没入睡,听到实初哥哥叩门,便猜想出了大事。家中的小厮不懂规矩,还望实初哥哥体谅。”
甄嬛在前头引路,将温实初一路送进主院,才停下脚步。
“嬛儿能帮哥哥的只有这么多,希望爹爹能够帮助温家叔父顺利脱险。”
温实初瞧着甄嬛在浣碧陪伴下远去,隐入黑暗时只见一盏小小的灯笼光芒,仿佛漆黑瓮罐里的小小萤火。
进屋后,温实初赶紧将来龙去脉、所见所闻说与甄大人听。
甄伯父听罢温实初所言,若有所思地安抚他道:“孩子,你不必着急。谋害皇嗣是国之大事,皇上不会任由后宫自行处置的,明日我必联络谏臣上书,绝不使你父含冤而死。”
温实初感动地对着甄伯父叩头,激动地热泪盈眶。
“谢伯父救命之恩,实初没齿难忘。”
*
半个月后,父亲归来。
几个太监用担架抬着,父亲身上被打得没有一块好地儿,素色的里衣里头渗出鲜血来。
温实初看着不成人样的父亲,心疼得不知该如何安慰。
太监们将担架搁在院子里,匆匆站成一排。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华贵的太监手持拂尘从外头的轿子里钻出来,慢悠悠地走进院子里。
“温大人,接旨吧。”
太监趾高气昂,看上去目中无人,温实初心中略略不忿,但只能跪地叩拜。
父亲伤得极重,好不容易才从担架上翻身下来,颤颤巍巍地跪在太监脚边。
温实初看着父亲趴在地上,双手哆嗦地抖动,刚一开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微臣接旨。”
太监傲慢地瞥了他们父子一眼,宣读道:“皇帝口谕,温太医含冤受屈,朕心愧痛,赏白银百两,以作宽解。其子温实初,择日可令入太医院,钦此。”
温实初含泪叩头,和父亲一起高喊着“谢皇上隆恩。”
另一个太监拿着一个木漆托盘放在地上,上面是那一百两银锭。温实初忍不住抱住父亲,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实初,别哭。做太医,就是这样。千万千万,不要卷入后宫斗争,否则......万劫不复啊。”
温实初对着父亲点了点头,扶着父亲挪进卧房。
天仍旧是黑的,那白花花的银子躺在地上,仿佛把“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德行都击碎成一文不值的尘埃。
*
暮霭沉沉,天欲雨。
温实初穿着一身孝服跪在父亲灵前,欲哭无泪。
来来往往祭奠的人都说父亲是个好大夫,可是这又有什么用,父亲还是不堪重刑,回来养了不过半年就病故了。
太医,不过是贵人手中随时可丢的棋子,时时刻刻都有生命危险。
治不好要陪葬,是错;治好了伤了人利益,也是错。古往今来,有几个太医能够善终?又有几个太医凭借医术高明就能救人呢?
在权力的杀戮面前,他们身上的那一点医术,实在不值一提。
“实初哥哥,节哀。”
温实初一愣,眼前盆中的火焰好像窜上来了一些,他转过脸看向穿着一身素衣的嬛妹妹,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下眼泪。
他匆忙地拂袖擦去泪痕,对着嬛妹妹身边的甄伯父深深叩头。
“多谢甄伯父还家父清白,今后若有所需,实初定当竭尽全力。”
这半年,一直忙着照顾父亲,平日里还要去太医院当值学习,做些整理药材的打杂活计,一直没时间正式登门去拜谢,实在是失礼了。
温实初懊悔难当,没想到甄伯父并不计较,将他扶起来,语重心长道:“温大人是位好大夫。孩子,别太难过了。”
温实初用力地点了点头,看着案桌上的灵台心中戚戚。
他不明白。好大夫,为什么没有好报?明明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无法自救?
眼前火盆里的光焰簇簇,熏得温实初泪如雨下。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
春光甚好,今日轮休,温实初提着药箱又往甄府去。
后院的小厮已经与他十分相熟,乐呵呵地迎道:“温大人,您来啦,您可真是准时啊,每半月来请一次脉,从不懈怠的。”
温实初温和一笑,轻车熟路地跟着小厮往内院走,脚步轻快。
几年过去了,父亲的死也像是一团散去的云,在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案桌的温实初,谨记着父亲临终前的谆谆告诫:
“莫要牵扯进后宫争斗,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甄府对温家有恩,温实初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纵使知道太医不得为皇族以外的人看诊,还是每半月悄悄来一次。
候在廊下,小厮进屋去通报,温实初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给甄大人和甄夫人诊完脉,他就能去给嬛妹妹诊脉了。
“嗐,嬛儿是不愿去选秀的,我私心里亦是不愿......”
甄夫人的哽咽声引起了温实初的注意,他万分震惊地捕捉到了那话中的关键词:选秀!
“所有秀女未经选看前,都是不能定亲的,你想什么呢,逃不掉的。”
甄伯父痛心疾首的叹息更加叫温实初伤心,仿佛一颗酸梅哽在胸口,晕出又酸又苦的滋味。
这可怎么办!他对嬛妹妹早就暗生情愫......
他早就想要向甄家提亲,迎娶嬛妹妹为妻,如今选秀的事横在前头,万一嬛妹妹中选,他岂不是今生今世都再无机会了!
想到此处,手中的药箱怦然坠地,发出一声闷响。
番外 温实初篇 笼(二)
浑浑噩噩。
温实初忘记自己是怎么拎起药箱进去给甄大人和甄夫人请了脉,又是怎么起身要告退。
“实初。嬛儿不在家,今日不必请脉了。”
不在家?
温实初突然回过神来,略显惊讶地看着甄夫人。他每月都是固定的日子来请脉,嬛妹妹是知道的,怎么偏偏是今天不在家呢?
难道是嬛妹妹得知自己将要参加殿选,故意躲着他的?
可是,为什么躲着他呢?
温实初想到甄夫人说嬛妹妹不愿选秀而日日伤怀,突然心中涌出一个想法:
不会是嬛妹妹也在感怀,若是中选后他们再无可能,所以才免得两下里见面伤心吧?
温实初想到这里,不禁开口追问道:“敢问夫人,嬛妹妹今日去了哪里?”
甄夫人叹了一口气,看向甄大人,说道:“都说上善寺的菩萨最灵验,嬛儿去礼佛了。”
温实初一听,心中更喜,想来自己的猜测并无差错,嬛妹妹是想要被撂牌子,不愿被选入宫禁的。
从前,嬛妹妹就对她说过,她要嫁与心仪的男子,与其结成连理、白首到老。她若是嫁入皇家或是被赐入亲王府邸,如何再能得一人心,和一人白首?
远看近看,左看右看,只有他坚决对嬛妹妹表示过:他一生只会对妻子一人好,绝不再娶任何一个女子。
“多谢甄夫人,实初告退了。”
温实初喜滋滋地拜别了甄夫人,却让甄氏夫妇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白。
一路小跑着离开甄府,温实初回到家放下药箱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那只家传的玉壶。
小小的玉壶虽然不值多少金银,却是他最真挚的心意,他希望嬛妹妹能够明白,也能够坦然。
揣着玉壶离开家,温实初脚步轻快地奔向上善寺,守在门口等着,希望嬛妹妹一出来就能看见他。
他希望嬛妹妹能够心中毫无负担地去选秀。就算没被选上也不代表她不优秀不美丽,她还有他,若皇上不能慧眼识珠,这世间还有他能懂得她的出尘之姿。
在门口来回兜了几圈,温实初越想越欣然,有些激动、有些不好意思。
他就要对嬛妹妹袒露心意了,这些年压抑在心底的满腔欢喜,今朝就要倾泻而出。
寺庙的钟声敲了几遍,温实初远远的看见了浣碧和流朱簇拥下的嬛妹妹。
他忽然有些紧张了,忍不住吞咽口水,手心也开始冒汗。
嬛妹妹见到他果然款款向他走过来,两人低头对视一笑,她柔声称呼道:“实初哥哥。”
温实初身子酥得一激灵,佯装严肃道:“嬛妹妹。刚刚我去府上请脉,听甄伯母说你来这里敬香了。”
看着嬛妹妹,温实初终究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嘴角微微上扬。
甄嬛俏皮一笑,眼眸带喜,“出来走走,也是散心。”
温实初看到她这样强颜欢笑,心疼地安慰她道:“嬛妹妹,你就不要再瞒我了,我知道为了殿选之事,你已经烦恼多日了。”
看到嬛妹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温实初终于鼓起勇气,从袖兜里掏出玉壶。
“嬛妹妹,家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一片冰心在玉壶,他让我把此壶交给我们温家未来的......”
温实初手捧着那玉壶放在胸前,像是掏出了自己那颗炽热跳动的心,想要交给甄嬛。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意,你若接受的话,就不用再去宫中接受殿选了。”
甄嬛低着头,默默的,没有说话,思虑了一会儿才说道:“顺治爷在世的时候就定下定例,所有未经选看的秀女,断不可私下结亲。实初哥哥想一时救急,也不必拿出这么贵重的东西来,嬛儿受不起。”
温实初愣住了,尴尬得手足无措,捧着玉壶的样子显得极其卑微。
嬛妹妹难道这些年对他,就没有一点依赖和心悦吗?
可是,这普天之下的男子都是三心二意,都是花心凉薄。温实初自认不是这样的人,也只有他能够一生一世忠于甄嬛。
“嬛妹妹,我虽是一介御医,俸禄微薄,可是我保证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疼爱你!保护你!永远事事以你为重!”
温实初见自己说了如此掏心窝子的话,甄嬛仍旧不为所动,有些灰心,只能更加卑微地说道:“本来每半月一次到府上去请脉,能够偶尔见一次妹妹的笑靥,已经心满意足了。可谁知......”
谁知造化弄人。嬛妹妹若中选进宫,十七岁的她就要嫁给皇上那个年逾四十的人,一生一世为妾,永远不得出宫了。
温实初只是想想都觉得心如刀割,他最珍爱的嬛妹妹,怎么能去那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过黑暗没有尽头的一生啊。
温实初见甄嬛仍在犹豫,不得不继续补充道:“而且我也知道,妹妹心里是不愿去殿选的!”
只要装病,就能逃过一劫,他手上有方子,一剂药下去就能躲过这场灾祸。
温实初刚准备对甄嬛和盘托出,便听她打断道:“实初哥哥如此说,就枉顾我们一直以来的兄妹情谊了。”
兄妹?情谊?
温实初呆呆地看着甄嬛,不敢相信这些年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一直是自己真心错付。
“嬛儿没有哥哥,一直把您,当作自己的亲哥哥一样看待。自然相信,哥哥会待妹妹好的。”
温实初难以置信地盯着甄嬛,眼底忽然涌起悲伤,他强忍着钻心之痛,听嬛妹妹说着划清界限的冰冷之语。
垂下头去,温实初看着手中的玉壶,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他不敢再抬头看嬛妹妹一眼。
“自然了,以后有了嫂子,你也会对嫂子更好。”
不会的。
温实初只觉得嬛妹妹用“嫂子”这一刀将他刺得鲜血淋漓,他欲哭无泪,只感到深深的无力。他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嬛妹妹就是他唯一挚爱之人。
他不会放弃的!
温实初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白太过直接了,只能迂回地说道:“实初虽然唐突了妹妹,却是真心实意希望妹妹不要去应选。这不仅仅是因为,我心里一直把妹妹当成......其实更是因为,甄伯父曾经救过家父的性命!”
温实初想要把后宫的真相剖白给天真的妹妹,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一次,甄嬛再次打断了他想要继续说下去的话,“我们两家是世交,昔年恩义,不过是父亲随手之劳,不必挂怀。”
温实初急得满头是汗,这怎么是“举手之劳”?怎么“不必挂怀”?这是关乎家族声誉、亲人性命之事啊。宫闱斗争可是刀刀见血的!
“我父亲当年被诬,起因也是因为后宫争斗,不能独善其身,一介御医尚且如此,何况妹妹如果被选中的话,会身在其中......”
所以,不能去殿选,这个风险真的不能冒!嬛妹妹如果真的不想去,断然不能拿自己的终生去赌啊!
温实初刚想继续说下去又被甄嬛打断了话语,她忽然叹息道:“实初哥哥的话我都明白。可是我不去应选,迟早也是玉娆。家中无子,女儿还能不孝吗?”
一直端着的手最终还是落了下来,温实初将玉壶揣进衣袖里,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他知道,嬛妹妹心怀家人,再不愿意,也是会去参选的。就算他提出让她装病躲过一劫,把风险转给妹妹,她也是不肯的。
温实初望着甄嬛告别离去,忽然有一种一生一世都要失去她的错觉。
他的嬛妹妹,好像变成了那年盛夏绽放的荷花,永远粉嫩灵动,也永远不会凋谢。
*
甄嬛姿容出众,应选入宫。
这一切对于温实初而言并不意外,只是想到她将成为皇上的人,温实初还是忍不住心中隐隐作痛。
这一日,他正在太医院当值,突然,浣碧匆匆而来。
一听浣碧说“小主说,只要温大人您去。”
温实初忽然有一种被嬛妹妹重视的感觉,“只要”这两个字,对于他而言,是金山银山也无可比拟的。
但到了碎玉轩,嬛妹妹却问他,“当日在宫外,大人说的话,不知是否还当真?”
温实初恍惚了,他再一次被刺痛了。
他望着泪眼朦胧的嬛妹妹,当日的誓言不禁也窜进脑海:我保证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疼爱你!保护你!永远事事以你为重!
这似乎在提醒他自己的初心,也在提醒他当初他珍爱的嬛妹妹的模样。
仿佛,只要自己履行这个承诺,嬛妹妹就会如同从前,还是那个未入宫的小女孩,那个会口口声声喊他“实初哥哥”的小妹妹。
罢了。
温实初想,明明心里是放不下她的,何必真的在意她说的那些划清界限的狠话。如果为了一时的面子拒绝了嬛妹妹,今后她便会对他更加疏远了,岂不是自伤自痛?
有些花儿,注定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要他不碰,她就会一直盛开。
“当真!永远事事以你为重!”
温实初斩钉截铁地回答,眼神坚定地看着甄嬛,他已经不盼着能和甄嬛举案齐眉了,只盼着能看她平平安安。
即便不是以夫妻的身份,哪怕她是妃嫔、他是太医,两人这么扶持与共地一起老去,于温实初而言,也和白头偕老没什么两样。
甄嬛忽然戚戚地说道:“永远二字,说来简单。真要做起来,只怕是难了。”
温实初内心如同被火烤一般煎熬,嬛妹妹不相信他的誓言。
原来。当初是因为不相信他的誓言,所以才拒绝了他的提议。
如果当初,他能够让她相信,是不是嬛妹妹就不必栽到这深宫里来?
悔恨的情绪缓缓泛上心头,温实初痛苦万分,可惜没有如果,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人只能向前看,向前看......当初嬛妹妹不信他,这一次他一定会用实际行动叫嬛妹妹相信。
他温实初所说的“永远”就是“永远”,差一天一刻都不是永远。
“微臣自知别无所长,唯一值得一提的,就是重诺而已。”
温实初说罢对着甄嬛叩头跪拜,卑微得不见自己。但他甘做甄嬛脚下的垫脚石,只愿她的脚尖永远也触不到这泥泞的土地。
她是仙女,她该飘逸出尘,她不该落地,她不该深陷沼泽更不该淤泥绕身。
她只要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永远都是天真快乐的嬛妹妹就好。
“我不想侍寝。”
温实初听到甄嬛的话震惊万分,但内心却忍不住窃喜。这也是他渴望的,他得不到嬛妹妹,最好也永远不要有人玷污她!
甄嬛如今在温实初的眼里,比之往日更加具有神性,她是高高在上的神女,是凡夫俗子不可轻易攀折的人。
他温实初得不到甄嬛又怎么样?这世间没人能够得到甄嬛!
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卑微了。他不过和这芸芸众生一样罢了,有什么值得妄自菲薄的呢?
窃喜之余,温实初还是恢复了理智,告知甄嬛入宫侍寝越早越好。
他亦有一点点小小私心,想要试探一下甄嬛会不会为了荣华富贵顷刻跌落神坛,没想到嬛妹妹是理智的,不仅机敏地发现了碎玉轩中的麝香,还颇有筹谋地为自己打算。
这一刻,温实初觉得自己比往日里更加钦慕她了。
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踩在他的心尖尖上,让他欲罢不能。
哪怕只是跪倒在她的裙下,仿佛都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微臣自知无福陪伴小主一生,但能够护小主一世周全,也算是全了当日的承诺。”
温实初真心实意地对甄嬛许诺,飘飘然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今日是他和甄嬛的大喜之日。
甄嬛向他索要承诺,他也还以诺言。
除了红绸高挂、凤冠霞帔、大红喜字,洞房花烛,他们与成婚有什么区别呢?
温实初自认本不是那耽于男女之事的下流之徒,能够在精神上和嬛妹妹结为夫妻,他亦是甘之如饴的。
本来,“情欲”与“生子”就和“爱”无关,他不要嬛妹妹把身子给他,他也不要嬛妹妹为他受那生育之苦。
只要她需要他,他能为她付出,这就够了。
“温大人,我实在害怕。”
嬛妹妹哭得梨花带雨,温实初的心也跟着她的泪,一滴滴地受着浇蜡之痛。
“别怕。”
温实初叹息一声,温柔地安抚,希望自己的镇定之语能够给她带去些许慰藉。
“流朱,送温大人出去。”
温实初不舍地望了仍旧侧脸哭泣的甄嬛一眼,心中煎熬似乎能与她感同身受。
他一步步走出碎玉轩,站在这寥落的院子里,不禁想:愿,卿心与我心,时时如此刻。
他能悲她所悲、喜她所喜、哀她所哀、怒她所怒......
永远心心相印。
番外 温实初篇 笼(三)
宫里的日子平静。
自从嬛妹妹在碎玉轩养伤,温实初心也安定了许多,他有些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如果嬛妹妹永远都不必侍寝就好了。
半年过去了,温实初还像从前在宫外那样,十天半个月就去嬛妹妹那儿请一次脉。能够时时看见嬛妹妹可人的模样,温实初觉得心里很高兴。
这一日,温实初刚到太医院,便见到做杂事的小太监明里暗里地恭喜他。
不过昨日轮休,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温实初逮住一个相熟的公公,好奇地问道:“敢问公公,下官何喜之有?”
小太监拱手行礼,十分客气,恭维道:“大人还不知道呐,碎玉轩的莞常在,摇身一变成了莞贵人。大人在小主微末时相助,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吗?”
莞贵人?
莞贵人!
温实初愣住了,一时间手脚冰凉地定在原地。
这不可能。嬛妹妹说过,她不愿入宫,她不想侍寝,她但求一心人。
皇上?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也不符合嬛妹妹心中对夫君所想啊!
这不可能。
他要去问问嬛妹妹,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定是!
温实初拎着药箱一路小跑到了碎玉轩,才发现这儿和上次来时已经不同了。
院子里多了伺候的太监宫女,门头和柱子也比之前干净有光泽,连候在门口的浣碧和流朱脸上也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佩儿点着暖炉放在海棠树下,像是在催花早日开放。从前,这里的炭盆都得省着用,奴才和小主一同挤在殿中取暖。
温实初微微蹙眉,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却又不想承认。
他淡定地走进碎玉轩去给嬛妹妹请脉。
今日她穿了一件浅紫色绣海棠花的衣衫,整个人打扮得家常又素雅,头上装饰着颜色清淡的小花,玉面薄施粉黛,看上去比从前更好看了。
温实初为她请脉,手搭在绢子上,心却是木木的。
“咳咳。”
听到嬛妹妹忽然掩鼻轻哼,温实初才反应过来自己搭脉久了,赶紧起身对着甄嬛拜道:“小主的伤虽已好了,不过微臣还是可以向皇上陈情,说小主的身体情况仍然不适宜侍寝。”
嬛妹妹一定是被迫的,她一定不愿意对皇上婉转承恩,他要帮她。
只要她一句话,他一定会帮她躲过去,不叫她委身于心中不愿之人。
“我的伤,不过是一直用药拖着才未痊愈。”
温实初一愣,抬眼看向嬛妹妹,她略显紧张地张望了一下外头,探过身子悄声问道:“皇上若派其他太医为我诊治,会被发现吗?一旦查出,结果会怎样?”
他会死,还会连累温家世代行医的声誉。
温实初忽然紧张起来,原来他和嬛妹妹已经有了“一损俱损”的命门,同生共死。
他有些紧张,刚想开口劝慰嬛妹妹放心,便听到她说:“上次是否用药拖着,你有的选,我也是。这次要自然地痊愈,你没得选,我也是。”
温实初察觉到了这其中的无奈,但嬛妹妹的“我也是”让他更加爱怜。
他们在一起,一直是。
温实初忍着心中的不甘和痛楚对着甄嬛作揖,“微臣但凭小主吩咐。”
但他心里知道,这种不甘和痛楚,嬛妹妹也是一样的。
“在后宫若无温大人,嬛儿如履薄冰。”
“微臣不改初衷,一定护得小主周全。”
温实初心中钝钝的难受,好像半条命被抽走了一样,失魂落魄。
他由浣碧亲自送出殿宇,不禁失落地看向那“碎玉轩”的匾额,又望向两侧的对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于他而言,不过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夜里,在太医院当值,温实初耐心地整理脉案。
紫禁城的夜总是这么静,他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
莞贵人盛宠,成了皇上身边最炙手可热的嫔妃,甚至带着她去汤泉宫沐浴,宠爱无极。
温实初知道,这样煊赫的宠爱,他是给不了嬛妹妹的,只能低头看着手中的脉案罢了。
“温太医,延禧宫富察贵人有恙,萱常在请您过去一趟。”
大晚上的,照顾富察贵人龙裔的宋太医并不当值,居然是他倒霉赶上了。
身旁还有比他资历更深的周太医和梁太医,温太医站起来谦逊地对着周太医那个老头作揖道:“周太医,可否与微臣一同前去?”
周太医眼珠一转,脸上堆着和善的笑,拍了拍温实初的肩膀,“年轻人,该多历练。富察贵人怀着龙胎能有什么大事?你就去看看呗。”
平时周太医不是最喜欢去得宠的嫔妃跟前卖好了吗?怎么今日这般推辞?
温实初不大明白,便又转向梁太医,结果他还没有开口,梁太医就拿着帕子擦汗道:“嗐呀,这些药材只怕整理一夜也弄不好,真是忙死我了。小温太医啊,你就自个儿去吧。宋太医一直报的胎相平和,龙裔能有什么事儿呢?”
这下,温实初看明白了:他们都怕担责任。
如果富察贵人的龙胎当真有什么事,他就难辞其咎了,尤其他资历尚浅,被丢出去给太医院的同僚挡刀剑再正常不过。
“好吧,我去。”
温实初戚戚地跟着小太监走了,一路往延禧宫去竟然有些颓然。
嬛妹妹已经很久没有找过他了,像是刻意避着他一般。不过也是,她如今是宠妃、风头正劲,不好太过张扬,叫人看出他和嬛妹妹关系亲近。
到了延禧宫正殿,富察贵人这儿是萱常在守着。
温实初见萱常在看上去挺憔悴的想要问一句,却听到她开门见山一句:“富察贵人用了麝香,请太医务必保密,救下贵人。”
温实初愕然看着萱常在,只觉得她个子小小的,人也瘦瘦的,没想到说出的话却这样骇人。
救人要紧。富察贵人用了麝香,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岂非他也要跟着倒霉了。
温实初赶紧冲到榻前给富察贵人诊了脉,才略略松了一口气,萱常在把他吓得够呛,好在富察贵人体内没什么用过麝香的迹象,倒是吃多了有些不消化。
温实初嘱咐完一切,见萱常在仍旧忧心地守着,不禁有些好奇地问道:“小主为何点名要微臣来看富察贵人?”
他资历浅薄,该是没什么知道他的,延禧宫更是从未叫过他。
“温太医,我与甄姐姐交好,入宫前也曾在甄府住过些时日,听姐姐提起过太医仁心妙手。”
“莞贵人,她提起过我?”
嬛妹妹竟然对着外人夸过他“仁心妙手”?
温实初刚刚的疑虑顿时消散。这位萱常在是嬛妹妹的姐妹,她从嬛妹妹那儿听说过他,也很正常了。
眼神微亮,嘴角勾起,温实初有些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
萱常在又请他荐了一位可用的太医,温实初爽快地推荐了与自己同期进太医院的费叔奕。
温实初心情不错,从萱常在口中得知嬛妹妹的在意,他很高兴。
回到太医院,温实初见梁太医准备了治疗风寒的药材准备送往咸福宫有些奇怪。
“咸福宫哪位小主病了?”
梁太医漫不经心地答道:“哦,是沈贵人,听说今日在千鲤池喂鱼,不小心落水,还是萱常在救上来的。”
啊?
温实初回忆起刚刚在延禧宫萱常在那煞白的脸色,忽然明白了许多。
她还真是个热心肠的,一晚上,上半夜救了沈贵人,下半夜又为富察贵人操心,还挺善良的。难怪嬛妹妹会和她成为好友,还邀她去甄府同住,想来是个人品贵重之人。
嬛妹妹是个有礼有节之人,她的朋友定然也不会是奸邪之辈。
想到这里,温实初的心更加安定了一些,嬛妹妹在宫中能够有姐妹帮衬,总是好过无依无靠的。
*
春日里,温实初从嬛妹妹身上诊出了奇怪的脉象。
是有人在他给嬛妹妹的滋补药方里加重了其中几味药材的分量,长久下去就会形同痴呆。
温实初痛心疾首想要从太医院寻出证据好还给嬛妹妹一个公道,没想到没两天,嬛妹妹就亲自查出了凶手。
他真是无用。想要帮忙,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嬛妹妹不仅揪出了下药的余氏,还连带着一把拖出了背后指使的丽嫔。
温实初有些懊恼,也有些挫败,他于嬛妹妹好像越来越不重要了。
夏日里,皇上携嫔妃去圆明园避暑,温实初被皇上指去了给护国公府的孙老公爷看病。
皇上的口谕是违抗不得的,可温实初心里知道,皇上才不会知道他一介小小太医的名号。
难道是嬛妹妹?
自从她得宠后,就一直有心避着他,连日常请脉都免了。
那次下药之事,若是他时时请脉定然会发现端倪的,偏偏嬛妹妹自己都察觉到嗜睡的症状了,才喊他去看。
想来是他们两人的旧时情谊若被人知晓,会于彼此不利,嬛妹妹才会如此考虑。
温实初纵有不甘,但还是收拾行囊去护国公府常住了。
嬛妹妹,最终,还是变成了莞贵人。
她,到底是旁人的了。
*
两个月后回宫,温实初才知道莞贵人有孕了。
在圆明园时是章太医、江太医、费太医三人一同诊出的喜脉。皇上钦点了太医院的院判章弥来为莞贵人护胎。
温实初不禁懊恼,到底是他资历不够,连照拂莞贵人龙胎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趁章太医不在的时候,温实初也曾悄悄去翻过莞贵人的脉案,看到她一切安好,他便也放心了。
这一日,萱常在身边的宝鹬突然来了太医院,说是小主有事急寻。
温实初平静地收拾好药箱,跟着宝鹬一路气定神闲地赶路,却发现方向有些不对劲。
“这不是去延禧宫的路啊?”
宝鹬点了点头,一脸正经地看向温实初答道:“是,我们小主急寻温大人去碎玉轩给莞贵人诊脉。”
什么!
温实初转念一想便知出了事。莞贵人不打发流朱来,却让萱常在身边的宝鹬来,显然是不想在太医院记档上留下请他诊脉的案底。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不会是龙胎有恙吧!
温实初不禁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往碎玉轩风风火火赶去。
一到碎玉轩,看到萱常在和莞贵人都在,温实初赶紧对她们一一行礼。
桌上摆着一碗杏仁奶,两个小主特意打发了奴才出去,只留下亲信,才准他验看。
温实初一验只觉得心惊,又来了,这杏仁奶中被人掺了苦杏仁粉末。
这东西生食是有毒的,又像上次在药中加分量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要了嬛妹妹的性命。
温实初悲痛地看向甄嬛,心如同被人捏在手里一般窒息。
都是他不中用,无法时时刻刻护着他的嬛妹妹。他竟然还大放厥词说要护她一世周全,实则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
萱常在亦痛心疾首,担心地补充道:“还是请温太医给姐姐号个平安脉吧!这许久以来,不知姐姐有没有遭到其他的暗害!”
温实初听到萱常在的话,这才冷静下来,思绪也清晰起来。
他已经两个多月未见嬛妹妹了,若是她被人暗害,今日借此机会查明也是好的。
久违地在嬛妹妹手上搭上绢子,温实初的手指抚上她的手腕时都有些颤抖,可待他细细一号脉,手却更加颤抖。
出事了。
出大事了!
“小主,你没有身孕。”
嬛妹妹吓得脸色都变了,眼眶中顷刻涌出泪水,萱常在也在一旁急切地问道:“可是,太医院的院判章弥,亲自说姐姐有身孕的!还天天给姐姐请脉呢!”
温实初也混乱了。
他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不可能啊,他刚刚诊出来的就是信期未至的脉象。
这是怎么回事呢?而且不仅是章太医,江太医和费太医也诊出了喜脉,只有他一人诊出的不是喜脉?
此刻若是贸然说出去,只怕他第一个没命。
温实初慌张得不知说什么为好,看到嬛妹妹又惊又怒的表情只觉得心疼。
对了,费叔奕!费叔奕这人可信,这是他的好友,或许他能说出真相!
温实初刚想说,就被萱常在抢了先,“姐姐,当日为你诊脉的不是还有一位费太医吗?他可是温太医的同门!”
温实初张开的嘴巴显得有些尴尬,最终还是没说话,只对嬛妹妹坚定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费叔奕来了,他倒是十分卑微,伏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叫屈。
“微臣人微言轻,都是受章太医指使啊!章太医是院判,微臣区区末流,怎敢违抗!”
温实初看着伏在地上身子不住颤抖的费叔奕,不禁叹息一声。
竟然是章太医。
为什么呢?章太医可是皇上皇后钦点的啊。
温实初知道这场斗争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了,忍不住缩起脑袋,感慨自己不够位高权重,也不够资历和功绩,竟然是一点儿也帮不上嬛妹妹的。
“两位太医先退下吧,今日之事,希望两位就当没有发生过。”
嬛妹妹的语气冷淡而威严,更像得宠的“莞贵人”了,温实初脸颊抽搐了一下,心里却觉得更加凄凉。
好像属于他的那朵花,颜色变淡了,粉嫩地花瓣逐渐变得透明,他要抓不住了。
出了碎玉轩,一路与费叔奕同行回太医院。
一路上悄然无声,温实初觉得气氛有些诡异,不禁搭话道:“倒是没想到,萱小主对莞贵人的事这样上心。”
费叔奕突然停下脚步,缓缓看向温实初,嘴角一扬,冷哼了一声。
温实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怪怪的。明明是他向萱常在举荐了费叔奕,但是刚刚看下来,好像费叔奕和萱常在并不交好,反而有些冷漠。
难道,其他小主和请脉的太医之间都是这么冷淡的吗?
他对嬛妹妹的殷切是不是真的太过显眼了,才引得她这般避忌,酿成了今日这样的祸事?
番外 温实初篇 笼(四)
和费叔奕一起做出小产之状,帮莞贵人瞒过假孕一事本叫温实初提心吊胆。
没想到事发当日,竟是一出大戏,章弥章太医认下了谋害龙胎一事,完全引走了皇上的注意,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胎是真是假。
莞贵人在皇上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温实初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隔阂。
仿佛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莞贵人那一头是一种人生,他这一头则是另一种人生。她已经不能再是当初的嬛妹妹了,为了在宫里活下去,她必须扮演皇上喜欢的“莞贵人”。
事发第二天。
温实初去碎玉轩请脉,莞贵人少有地屏退众人,连流朱都没有留在身侧。
“实初哥哥,有一件事,嬛儿心中颇有疑虑。”
说罢,莞贵人悄悄从软榻的靠枕下抽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仿佛是药方的样子。
温实初接过方子时对上莞贵人忧郁的眼神,不禁抱有怀疑,心想:这不会才是假孕的真正关窍吧?
细细看了上面的药材和分量,温实初突然发现,这方子滋阴补肾,益气补血,是他见过的。
“半年前,沈贵人也曾给微臣看过这方子,并无不妥啊。小主疑心什么?”
莞贵人像是自嘲般笑了一下,一脸哀愁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百密一疏的遗憾。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一个巨大的蛛网里,连敌人都不知道是谁了。”
莞贵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方子靠近一旁的烛火,看着它燃烧起来。
温实初有些不明白,想要追问,却听到莞贵人自叹道:“眉姐姐和安妹妹都是一早就有了这方子,也还没有身孕,可见子嗣一事天意胜过人为。我还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温实初看着莞贵人如此,也知道自己无用帮不上什么忙。
更何况,他私心里根本无法想象嬛妹妹和另一个男人有了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
*
随着莞贵人小产,皇上心疼怜爱,她的荣宠更胜从前。
如今谁都知道,莞贵人的恩宠和华妃不分伯仲,为嫔为妃,指日可待。
自从莞贵人吃了“假孕”的暗亏之后,她最信任的人又变成了他,每隔几天就要他去碎玉轩请脉的。他则是如同从前那样尽心尽力地为她配合滋补养颜的补药,细细配独她使用的神仙玉女粉。
可终究,心境不复从前。
入了秋,沈贵人有孕,莞贵人不放心其他人看护龙胎,特意要他去咸福宫照料。皇后称病不出后,宫里日子平静,倒是宫外冬日里出了时疫,倒是不太平的。
温实初有心想要帮太医院工于此病的杨太医一起研制药方,奈何一人要照料两位贵人的身体,还要看护龙胎,实在是分身乏术,无能为力了。
幸而一直到开春,沈贵人的胎都相安无事,皇后娘娘也病愈重新主持六宫事务了。
这一日,温实初本在太医院好好当值,景仁宫的江福海却来了,指名要他去。
一到景仁宫,温实初就察觉了不对劲。
满屋子的嫔妃,仿佛就等着他一人。
温实初刚刚行完礼,袖子就被江公公生生撸起,露出袖口的五瓣竹叶。
这是在干什么?
温实初有些懵,听到皇后娘娘询问袖口绣文的来历,他便一本正经地如实回答了。
母亲给他绣的绣文,有什么不妥吗?
正在温实初摸不着头脑之时,端妃忽然来了,宫里的嫔妃坐得满满的,七嘴八舌地居然是在讨论他和莞贵人的“私情”?
温实初吓得不轻,忍不住瞧了一眼莞贵人,赶紧伏地解释道:“是微臣失仪!给贵人请脉时一时翻开了袖口,一切都是微臣的错,和小主无关!”
心脏吓得怦怦的加快,温实初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脸也烧得滚烫。
他的爱慕,终究还是成了伤害嬛妹妹的利器。
莞贵人比他想象中更加镇定,一句一句辩驳着华妃的刁难,一句一句拷问着污蔑他们二人有私情的小宫女。
温实初除了呆呆地跪在地上,竟然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的。
幸而这宫中还是帮莞贵人说话的人多些,紧张得浑身绷紧的温实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直到曹贵人突然悠悠然道:“听闻莞贵人母家和温太医素有交情,记得莞贵人初入宫时不慎摔伤,当时就是温太医诊治的。莞贵人一入宫就休养了数月,未曾侍寝,也着实令人心疼啊......”
温实初吓得瑟瑟发抖,只能强装镇定地忍住,这种时候,他不说话似乎就是对嬛妹妹最大的帮助了。
没想到华妃紧跟着嘲讽道:“依本宫看,莞贵人分明是心有所属,避宠躲恩。”
温实初一愣,低下头,心里却晕出无限的苦味来。
如今,无论有没有私情,他和嬛妹妹都摘不干净,不仅惹得后宫众人猜疑她,而且自己这条小命如今也成了风中柳絮,飘忽难定了。
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华妃娘娘说的话是真的:当初,嬛妹妹是因为和他两情相悦才故意避宠。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众人叽叽歪歪地又争辩了一会儿,皇后还叫来了两位太医要为莞贵人验伤,查验当日伤筋动骨,究竟是真是假。
温实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要为嬛妹妹继续辩白之时,只见她突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皇后娘娘,嫔妾与温太医绝无私情!”
温实初看见莞贵人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额上汗珠直下,便知刚刚那一跪只怕是用了全力了,她要把假的做成真的。
用新伤掩盖旧伤之碍,如此一来,皇上知道了也会站在莞贵人这一边的。
他真的不中用,一点也帮不上嬛妹妹,还需要她自伤来为自己寻求出路。
妃嫔们依旧闹哄哄地在议论如何论罪的事,温实初忽然意识到,只要他还在莞贵人身边一天,他们两家交好的关系就会引得非议,只有他离开才能护住嬛妹妹。
“皇后娘娘,微臣照看莞贵人尽心尽力,绝无阴私之事!微臣愿自请离宫帮衬京中流民时疫一事,从今往后不再照看莞贵人玉体。”
皇后娘娘这一次并无异议,而是惩处了污蔑他们的宫女。
温实初总觉得这像个圈套,好像他是被故意支开的,他如今看护着沈贵人和莞贵人两人,究竟是谁被针对了,他也摸不着头脑。
可他实在人微言轻,若不赶紧离开,只怕要害得自己和嬛妹妹万劫不复。
温实初不得不对着满宫的嫔妃再次叩拜,却仍旧后怕得胆寒。
他隐隐感觉得到,这太医院一旦离开,只怕是再难回来了。这太医院里,最好的药材、最全的医书、最厉害的国手,都再也与他无关了。
他的从医前途,也就止步在了二十二岁。
*
温实初虽还是医官身份,但到了民间便只是个大夫了。
时疫直到盛夏才在京中再无波澜,莞贵人也有孕了,成了莞嫔,听闻她生辰时皇上特意为她大操大办,是所有嫔妃都无的圣恩殊荣。
温实初被安排去经手采办之事、验看运往紫禁城的各种珍稀名贵药材。毕竟他曾是太医院待过一阵的人,见多识广,也了解皇家选材的门道,便在宫外干这事。
就这么过了整整一年多,温实初突然接到宫里的口谕,说是要他去甘露寺照顾废妃甄氏。
温实初生怕是圈套,特地使了银子打听了,是惠嫔娘娘和萱嫔娘娘一同举荐他去照顾的。
温实初心里激动又感动,不禁为嬛妹妹感到高兴,即便她身在宫外,她的姐妹仍旧是担心着她的,惠嫔和萱嫔如何不算是雪中送炭的温情呢。
甘露寺。
开春了,这儿因是山上,却还有些凉。
温实初经由这里的姑子指路,走了好久才找到这荫蔽处的一间禅房。
这儿的门不过是枯枝搭地简易篱笆,围墙又高又厚,把仅剩的那点儿温暖的阳光都挡在了墙外。
嬛妹妹,难道一直就住在这里吗?
他轻轻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只见嬛妹妹穿着一件肥大臃肿的袍子,正在给水缸倒水,流朱也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坐在院子里洗衣裳。
温实初突然心如刀割,痛得连喘气都满是苦涩之味。
“嬛妹妹?”
甄嬛错愕地转过身,看着温实初却有些自惭形秽的懊恼和躲闪,悠悠道:“温大人。”
“你怎么能干这么粗重的活儿呢!”
温实初痛心疾首,连脸上的肉都抽搐起来。
甄嬛坦然地一笑,说道:“我只是一个修行之人,有什么不能干呢?”
可他分明能感受她语气中的苦意,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温实初赶紧放下药箱,一个健步冲上去,夺过嬛妹妹手中的木桶,利落地将水倒进缸里。
他见水只有半缸,立刻抄起靠在一旁的扁担,准备冲出去挑水,不成想嬛妹妹却拦住了他。
“够了够了,今日的水已经够了。”
温实初更加惊讶,心痛得无法呼吸,质问道:“今日的水?难不成你每日都要如此辛苦吗!”
甄嬛一边点头一边坚强道:“所有事情,亲力亲为。”
流朱在一旁忍不住替甄嬛委屈道:“小姐每天都要和我一起砍柴挑水洗衣煮饭的。我本是小姐的奴婢,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可怜小姐的手......”
流朱说着说着忍不住伤心得抹泪,温实初才注意到甄嬛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
“让我看看!”
温实初第一次不顾甄嬛意愿地夺过她的双手,看到她那因为冬日浸泡在冷水里而得了冻疮的手,更加心疼。
从前,为她诊脉时,她的手水葱似的白皙又纤柔,指甲护得剔透漂亮。如今,她的这双手,又红又肿,还有皴裂的皮肤下流着脓水。
如何不让他难过呢!
温实初抓着甄嬛的手,死死地不愿放开,心仿佛都被碾碎了。
甄嬛有些在意地往后一缩,温实初才想到治伤要紧,快步从药箱里拿出敷伤消肿的药粉,捏着甄嬛的手想要为她搽上。
流朱在一旁和甄嬛对视一眼,突然抢着挤到温实初跟前,不尴不尬地对温实初说道:“温大人,还是我来吧。”
甄嬛一边和流朱一起擦药,一边怯生生地看向温实初,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多谢。”
温实初看到她这样,更加不自在。
他心里的那朵荷花,终究是凋谢了,消失了,再也寻不回来了。
温实初温柔地看着甄嬛,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她离得这么近,再也没有那种她高高在上、不可攀折的感觉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想要保护嬛妹妹,从前她身为嫔妃,在后宫中他无力保护,如今她身在宫外,他一定会竭尽所能,把一切能给的全都给她。
一生一世对她好,疼爱她,保护她,永远事事以她为重的诺言,好像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
入了冬。天一日比一日寒,因为落雪,药材进宫运输查验比之前费些功夫。
傍晚,温实初刚刚忙完回府,便见到一个不熟的小厮站在家门口,像是专门等着他的。
“温大人,奴才是果郡王身边的阿晋。甘露寺的莫愁娘子突发高热,昏迷不醒,王爷特意差奴才来请温大人去清凉台,为娘子诊治。”
温实初一听,急得冲回房中,换了衣服拿上药箱就跟着阿晋走了。
雪天路滑,上山的路难行,温实初不得不随着阿晋顶着风雪一路而上。
一边赶路,疑虑也一边窜进脑海:嬛妹妹怎么会在清凉台?为什么是果郡王差人来找他?
天已经全黑了,黑暗之中,温实初终于望见了半山腰上的院舍灯光,忍不住加快脚步。
一进院子,便见果郡王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躺在地上。
温实初随着阿晋往厢房里赶,根本没关心果郡王这是什么不要命的行径。反而是果郡王见他来了,高兴地从雪地里起来,跟着一起进了屋子。
果郡王一边搓手一边乐呵呵地对温实初笑道:“你终于来了!”
温实初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规规矩矩地对他行礼,“给王爷请安。雪夜难行,恕微臣来晚了。”
温实初抬头看见果郡王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都沾着雪粒,嘴唇也冻紫了,关心地说道:“微臣带了些疏散的药,还开了个方子,劳烦先在王爷这儿煎了吧。王爷也喝一些。”
果郡王丝毫不在意自身,只是关心地看向甄嬛,向温实初问道:“娘子好些了吗?”
娘子?
温实初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觉得大约是自己误会了,“好些了。若还像通报时说的那样高热不退,那就麻烦了。”
果郡王像是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叹道:“那就好。我先去换身衣服。”
温实初这才注意到果郡王的衣衫刚刚在外头看着硬邦邦的,进来后炭盆一烘反而湿哒哒的。
他不禁用余光看向甄嬛,似乎察觉到她的高热是如何退下来的了。
温实初望着果郡王离开内室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输了?难道又输了?
番外 温实初篇 笼(五)
清凉台的奴婢采苹是个细心手脚快的。
不一会儿就熬好了药来,流朱守在甄嬛身旁,将她抱着起来喝药。
采苹刚想要上手,温实初就赶到榻前,对她说道:“我来。”
流朱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什么只是默认了这件事。
温实初端着药躬着腰,一口一口给甄嬛喂进去,每喂一口心中都是自责与心疼,每喂一口却又感觉到幸福和温暖。
他曾在想象中无数次描摹过他和嬛妹妹婚后的小日子,她若病了,大抵就是流朱抱着她,自己给她喂药这样贴心的图景。
“吱吖”一声,门带入了风雪。
果郡王换了一身衣衫,披着件斗篷又返回来了。
温实初心里一顿,手中的碗握得更紧了些。
果郡王拍了拍采苹,让她空出一个位置来好让自己能近身探望甄嬛,温实初却敏锐地察觉到了。
“王爷,您怎么又来了?”
果郡王像是没听见似的,并不回答,温实初只能继续说道:“这儿有微臣,您就放心吧。”
男女有别,叔嫂有别,亲疏有别啊。
果郡王乐乐呵呵的,像是没有听出温实初的言外之意,反而说道:“什么时候温太医给娘子看完病,也给我瞧瞧,我这两日总是咳得厉害。”
温实初一愣,心想:啊?他就以病患的名头这么赖下了?
可转念一想,这清凉台是果郡王的地方,他想在哪里看病,似乎轮不到太医置喙。
温实初只能语重心长地继续劝他道:“王爷您不好好休息,病情反复,反而不利于身体。”
快走吧,快走吧。嬛妹妹有我守在身旁就够了。
果郡王一脸无辜天真地看了一眼流朱和采苹,笑道:“这不是大家都忙着呢吗?就我一个人闲着,我也过意不去。特意过来瞧一瞧。万一我不适,好歹太医就在身边。”
啊?
温实初一愣,眉头微微蹙起。
果郡王就这么牵强地赖下了?说自己病了离不了太医,就能和他形影不离地守在这里了?
温实初见果郡王是打发不走了,只能从流朱这里寻些好感,不至于叫流朱让果郡王感动,反而对果郡王的示好毫无防备了,对着流朱说道:“流朱姑娘,你已经守了大半夜了,快去休息一会儿吧。”
“也好,温大人,你也早些休息吧。若是你累病了,小姐可怎么办啊。”
温实初终于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心想让流朱去休息,他便能顺理成章地在这儿彻夜照顾嬛妹妹了,明日嬛妹妹醒来,必定感动欣喜。
阿晋悄然瞥了温实初一眼,又与流朱对视了一下,流朱后知后觉地补充道:“我就在旁边将就一晚没事的,从小我就是这么照顾小姐的。温大人、王爷,你们快去歇着吧。”
果郡王突然着急起来,突然提议道:“这样吧,我也留在这里!我们三人轮流,大家彼此也好照顾。”
温实初的脸垮了下来,三人一同照顾,他不就只是个大夫了吗?体现不出他对嬛妹妹的情谊啊。
可流朱似乎并无异议,温实初只能拉起被子给嬛妹妹掖被角,没想到他的手却和果郡王撞到一起,两人尴尬对视之时,流朱打圆场般说道:“我来吧。”
最终,果郡王歇在里间的软榻上,流朱守候在床榻边,温实初只能在外间的椅子上坐着睡一会儿将就对付一夜。
“温大人!小姐醒了!快来啊!”
温实初一激灵,突然从梦中惊醒,抬眼便看见果郡王坐在床榻上,一脸笑意。
啊?
他怎么睡着了?嬛妹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果郡王!
怎么会这样......
温实初踉踉跄跄地走到床榻前,为嬛妹妹把脉,惊喜道:“是好了,是好了。”
甄嬛看到温实初和果郡王都在,求助似的看向流朱:“既然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果郡王亦是眉开眼笑,建议道:“身子还没好全,还得安心静养。清凉台少有人到访,是最好的所在了。”
温实初一听,忍住对果郡王这昭然若揭心思的鄙夷,赶紧附和甄嬛道:“其实,清凉台也未必好啊。”
流朱看着一脸虚弱的小姐,担心地劝说道:“小主身子这样不好,腾挪奔波起来,只怕......”
温实初无奈地低下头去,那种自恨无法帮上嬛妹妹的心情,又漫上胸腔。
果郡王一边附和“是啊是啊”,一边忍不住咳嗽起来,引起了甄嬛的注意。
“王爷情况似乎不大对,你且瞧瞧?”
温实初听到甄嬛的吩咐,心像是被刺了一下,仿佛他在这儿只是因为他是个大夫,而已。
“王爷是辛劳过度,又着了风寒,适而引起了发热。”
温实初一边回答甄嬛,一边瞥见旁边的果郡王扶着额,像是马上就要支应不住的样子,脑袋有些麻麻的。
“只要赶紧捂着被子睡一觉,我再开个疏散的方子喝下去,也就好了。”
温实初铁了心给果郡王拆台,果郡王也只能适时地放弃表演,一脸乖巧地答道:“有劳太医了。”
果郡王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发现房中一片静谧无人说话,只能自己站起来笑道:“看来我是得去睡一觉了,哈哈。”
温实初见果郡王走了,这才放下心来,刚准备坐到床榻上照料嬛妹妹,屁股还没沾上,只听她一句:“我这里不要紧,你去看看他吧。”
他?
嬛妹妹称呼果郡王为“他”?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关心那个他,还是要赶自己走?
温实初蹙眉冷静了一下,还是脱口问了出来,“你很关心他呀?”
他也不知怎么了,原本只是像心平气和地试探一句,一开口就变成带着阴阳怪气的埋怨,引得甄嬛不经意地翻了他一眼。
“果郡王为人仗义,如今又是这儿的东道主,拼死救了我。”
拼死?果郡王是拼死,他又何尝不是拼死?
昨夜雪地难行,黑灯瞎火,他若是不幸滑脚坠入山崖,嬛妹妹会不会也赞他一句“拼死”?
温实初想要劝告甄嬛一句他们身份有别,却被她打断道:“我不过是寻常问候两句而已。你连日照顾我也很辛苦,你也赶紧去歇歇吧。”
温实初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但愿她如自己所言,只是寻常问候,别无他想。
*
隔日,温实初返回城中向上司告假,然后又紧赶慢赶地返回清凉台。
白日里远远看见皇上的仪仗在前头,吓得他三魂丢两魂半。
看到皇上銮驾的方向是往清凉台去的,温实初着实不敢再往前走了,吓得蹲在半山腰,捏着手中的药箱瑟瑟发抖。
这可怎么办?若是皇上发现甄嬛、哪怕只是流朱在清凉台,果郡王和甄嬛就全完了。
他只要不去,一时半会儿就追究不到他头上,他还能保住自己这条命和温家。
阳光照耀在厚实的雪上,反射出一层刺眼的光,温实初抱着医药箱一步都不敢走,只敢躲在树丛中静静听雪化下滴滴答答的声音。
温实初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皇帝的仪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皇上离开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试探着绕路继续往清凉台赶路,一到院子外头就看见萱嫔娘娘才刚刚离开,走进暖轿里。
萱嫔怎么比皇上走得迟?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温实初悄悄去了侧门,采蓝给他开门放他进去,一进正殿只见果郡王神色慌乱而伤心,嬛妹妹哭得惹人爱怜。
“连日来,多有叨扰,我们即刻就会搬去凌云峰禅房,多谢王爷。”
温实初定睛看向果郡王,忽然意识到,萱嫔可能是真的发现了甄嬛在此的事儿。
可她是嬛妹妹的好姐妹,定然是不会将此事报给皇上,将他们一船人都拖下水的。
温实初不禁庆幸,幸好是萱嫔撞破,否则嬛妹妹只怕真要跌入果郡王温柔体贴的美男陷阱里去了。
他跟着站出来附和嬛妹妹道:“是啊,此地不宜久留。又是王爷的地方,到底是不便的。”
果郡王看着温实初如此帮衬甄嬛说话,只是暗暗地攥紧拳头,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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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实初知道了萱嫔撞破清凉台的事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告诉了皇上,害了嬛妹妹。
一日过去了,风平浪静,一旬过去了,还是无事发生。
温实初终于放心了,看来,萱嫔真的与嬛妹妹情谊深厚,敢为她瞒下如此大事。
从前在太医院,总见费叔奕照拂萱常在身体时颇有怨言,以为她是个不好相处的人,如今看来,倒是个心肠柔软的人。
没过多久,宫里来了旨意,说是萱嫔有孕向皇上提议了由他回宫保胎。
温实初大喜过望,他在宫外做了两年采办的活计,从个大夫混成了一个督办,如何不气馁呢。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这事的料儿,常有人浑水摸鱼想要贿赂他偷换药材,可温实初坚持本心不愿做这下作之事,以至于上上下下人缘差,做事也频频遇阻,心里十分不痛快。
到底,替人诊脉看病,才是他为医的初衷。
如今有机会再回太医院,他还能继续与好友费叔奕同僚共事,又能看那些外头寻也寻不得的古书医方了!
萱嫔性子随和,对上对下都进退有度,是皇上偏宠的妃子,从来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伺候她倒也轻松。
春暖花开,温实初趁着轮休,带着一些春日滋补的药材去凌云峰看望甄嬛。
一到禅房,温实初看见了穿着一身娇俏汉女服饰的甄嬛。
她和果郡王在一起,两人靠得那么近。果郡王坐着,嬛妹妹依偎在他身旁,果郡王在画她的画像,嬛妹妹提笔再绘。
两人对视含情脉脉,周遭尽是甜腻的气息。
温实初站在门口,一时进退两难,心如刀割,可他们二人竟无一人注意到他,更让他觉得窒息。
“咳咳。”
温实初不得不清了清嗓子,甄嬛这才注意到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来啦?”
“我来得不巧。”
温实初提着药箱只想走,他不敢再看甄嬛一眼,心里更是厌恶果郡王。
“无妨。”
听到嬛妹妹语气中的挽留之意,温实初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听听她如何说。
“允礼,他,不是外人。”
温实初觉得自己一口血几乎要从喉头涌出,恨自己为何要留下听如此伤人的话。
“允礼?”
温实初从未如此气恼过,他像是逃跑一般匆匆离开禅房,一路走到外院,才被追出来的甄嬛叫住。
“你曾经对我说,你对男女之情已经绝望了!你也曾经说过,你要忘掉一切与宫中有牵连的人!可是,如今的果郡王呢!这你又怎么说!”
温实初不敢看甄嬛,他气得头脑发昏,只有一腔怒火想要发泄。他是气恼自己无法成为嬛妹妹依赖之人,他更气恼嬛妹妹又一次被这宫门王府里的男子骗得团团转。
她和果郡王在一起,就能得到一心人了吗?且不说果郡王身有婚约无法推脱,他作为一个王爷,是绝不可能一生只娶一人的!
“曾经,我是如此说过。”
甄嬛语气哀婉,带着几分示弱。
温实初脱口质问道:“曾经?”
“曾经说的话就不算了吗!”
甄嬛看向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彩,无奈地叹息道:“世事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把它当做永远。”
可是她明明开口向他要过“永远”,他是为了她,才把“永远”的这条路走到了现在。
她的曾经不能当成永远,那他的永远呢?
他的永远必须成为曾经吗?
“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可那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么希望她不要过去,可那终究还是过去了。”
温实初那个滚烫的心骤然凉了下来,只觉得甄嬛字字句句都在为她自己开脱,不禁第一次在甄嬛面前喊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只跟我说!你,和果郡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甄嬛被逼迫地低下头,略带歉疚地答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实在忍不了了,他暴怒地转过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甄嬛,只觉得自己不认识她了。
这还是甄嬛吗?还是他的嬛妹妹吗?她为何变得如此陌生?
“好啊。事到如今,你才肯和我说实话。”
温实初忍着钻心之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崩溃地问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甄嬛则是十分坦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淡定严肃的神态面对温实初。
“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是允礼,是他给了我一点希望,给了我一些活下去的理由。”
甄嬛脸上温柔又从容的表情像极了小时候在湖心泛舟的样子,温实初骤然发现,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她了。
温实初痛心疾首地提醒道:“可是,你和他在一起,以后要吃的苦头,只怕不会少!”
“我受苦,他也受苦,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是想好了会遇到些什么。你怕我所受的辛苦和委屈,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温实初冷哼一声,撇过脸去,喃喃道:“心甘情愿,好一个心甘情愿......可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的呀......”
温实初忍着泪看向甄嬛,她微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在看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我与他,是两情相悦。哪怕我选择允礼是一个错误,我也宁愿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好一个一错到底,好一个永不后悔。
温实初冷哼一声,想要离开,此时甄嬛再次开口向他询问道:“说心里话,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温实初犹豫了,但他不想被甄嬛绑架,尤其是此刻,他想把自己赤裸裸地剖白给甄嬛看。
“说心里话,一直以来,我都希望能够真正地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在梦里都知道,你根本不喜欢我!”
温实初压抑着哭腔和哽咽,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不会真正地开怀喜乐。”
温实初自嘲地“呵呵”了一声,转过身去,叹道:“还是你真正的安乐,更重要些吧。”
他抬脚离开,听到身后一句“谢谢你,实初哥哥”,心凉得如置数九寒冬,再也没了知觉。
实初哥哥。
希望这个词,永远消失吧。
番外 温实初篇 笼(六)
日子忽然变得很长、很长。
夜里躺在床上,仍旧忍不住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可是没有人会告诉他答案。
温实初开始回忆从前发现的各种细节,比如他初到甘露寺时,嬛妹妹那不愿让他插手帮忙的态度;比如在她在清凉台醒来时,嬛妹妹那句引人遐思的“他”。
他们俩到底在一起多久了,他竟然被完完全全地蒙在鼓里,一点也没发现。
隔天,进宫给萱嫔请平安脉,她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对劲,给他讲了一个方士和郎中的故事,说的便是他和果郡王的事。
连置身事外的萱嫔都看明白了,偏偏他不明白,他还真是可笑。
“小主对微臣说这些做什么?”
萱嫔淡淡一笑,眼神飘忽远去,像是她对这种真心错付、爱而不得的感情,感同身受。
“我只是想说,她既信了方士可以救她于水火,郎中又何必上赶着去操心呢?下一次她若病了,郎中就不该救。”
温实初抬头看向萱嫔,心中有些震动。
曾经,他以为萱嫔和嬛妹妹是情分极好的姐妹,没想到她这样清醒。利益交割、情分纠缠,在她眼里是泾渭分明的。
她的意思究竟是,嬛儿病了他不该去救,还是嬛儿今后的路他不要再插手呢?
温实初揣摩不明白,也不敢开口问,只有满心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从春日里到盛夏,温实初再没去过凌云峰一次。
他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经死透了,慢慢地腐烂,发出令人恶心的气味,让他不再敢看自己的心一眼。
想死。这世间好像变成了黑白的,了无生机,毫无色彩。
从前的记忆,除了折磨带给不了他别的;从前的人生,好像是白白活了。
温实初为了保萱嫔的双生胎没有跟着去圆明园,太医院变得格外清净。
“诶?费太医呢?怎么去了延禧宫这么久还没回来?”
新来的小太医卫临查了一眼记档的时辰,发现确实有些久了,萱嫔娘娘那儿胎儿一向安好,平日里都是去了就回,今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温实初担心萱嫔的双生胎有恙,赶紧抄起药箱匆匆地往延禧宫赶。
一到那儿,只见费叔奕跪在地上对着几位娘娘喊着:“杀了我吧。求您了,放过她,杀了我!”
温实初一听便知是费叔奕和淳常在东窗事发,他们二人的事,他早就瞧出端倪了,看到费叔奕去碎玉轩请脉比去延禧宫还勤快,他就猜出了内情。
看着他,温实初总是不禁想起从前常常去碎玉轩侍奉莞常在的自己。
淳常在自入宫后就未曾侍寝,费叔奕和她,好像活成了他梦想中的模样。一个永不侍奉皇上的妃嫔,和一个爱慕保护她的太医。
他悄悄地保护着他们就好像悄悄地守护着当初的自己和莞常在。
可惜,莞常在变成了莞贵人,又变成了莞嫔,现在她是允礼的嬛儿了。
温实初也冲进殿内,伏在地上向着三位娘娘叩拜行礼,“求娘娘高抬贵手,饶过他们吧。”
端妃冷言道:“饶过他们?只要他们不往来,我们便肯守住此事。如今开恩至此,已是仁至义尽!”
温实初看向上座的三位娘娘,知道她们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冒了巨大的风险了。
可是,看到跪在一旁像是被抽走魂魄的费叔奕,温实初又痛心起来,“娘娘,让相爱之人生生分离,这难道不比让他们死别更难受吗?”
失去所爱,是钻心蚀骨之痛,在座的妃嫔大抵都不懂。
萱嫔像是被温实初这一句激怒了,撂下话来,“那就去杀了她,干脆利索,选死别吧。”
温实初被她这满口打打杀杀的吓得不轻,情急之下,突然说道:“微臣有一个方子,可以使人假死,七天七夜气息全无,待到七日之后,人便可恢复生机。”
萱嫔和惠妃面面相觑,温实初察觉到了她们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心动,以及这短暂欣喜后漫长而悠远的悲伤。
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原来,这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想要被囚在这紫禁城中。
萱嫔试了费叔奕的真心,狠心看着他的脸被烫伤也面不改色,不禁叫温实初震动。萱嫔这人,原来狠辣起来也是可以毫不留情的。
温实初搀扶着费叔奕离开,帮他擦了烫伤药膏后便叫他先回府休息了。
他折返回到延禧宫,里头是淳常在刚刚出来,温实初提心吊胆,鼓起勇气还是走了进去。
萱嫔操劳了一日,脸色有些差,温实初见她怀着孩子还要如此为旁人的事费心,有些自责。
“娘娘,微臣这儿有参片,先含一片复复元气吧。”
萱嫔迟疑地含了一片,看着温实初失意地摇了摇头,“温大人,做大夫,你很不错。”
温实初嘴角一抽,扯出一个苦笑,手足无措。
言下之意,就是他做人不太行呗......
“你的假死药,一会儿送到碎玉轩去吧。”
温实初眼光微亮,惊喜地看着萱嫔,立刻叩头谢恩,没想到刚磕了一个头,就听到萱嫔继续说道:“对费叔奕,一个字都不要说。”
啊?
温实初抬头疑惑地看向萱嫔,“为什么?娘娘肯冒险送淳常在出宫,为何不愿成全他们呢?”
萱嫔冷笑一声,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温实初,“是不是你们男人喜欢谁,谁就得心甘情愿地和你们在一起?”
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温实初突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
原来是这样。是这样的......
嬛妹妹,不是必须回应他的感情的,一直以来都是他自作多情地付出。他们之间,早在上善寺送玉壶的时候,就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兄妹之情,是嬛妹妹亲口所说,一直以来都是他因为误会而傻乎乎唱的独角戏。
那个“永远”像是枷锁套在他的身上,让他以为付出一辈子就能得到她的爱。
其实不会,永远不会。
温实初难过地低下头去,忍不住抽泣,但还是强忍着悲伤擦去眼角的泪。
“萱嫔娘娘宽宏大量,能够成全淳常在,也放过费太医,微臣在此多谢娘娘。”
这一刻,温实初才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他感激地对着萱嫔再拜。
“温大人,你也想清楚,帮嫔妃假死出宫是死罪,没有回头路。日后本宫有难,你也不得善终。”
温实初鼓起勇气对着萱嫔点了点头,“微臣明白,纵是死罪,微臣也做。”
萱嫔看着不怕死的温实初,扬起嘴角。
温实初亦觉得心中安宁了许多,白日里审问费叔奕时他还觉得萱嫔狠毒,如今细细想来,她不过是用自己的方式像个姐姐一样保护淳常在罢了。
手腕虽然凌厉,可她还是当初那个心肠柔软的人啊。
*
萱嫔生子封妃,伺候她坐完月子已是深秋。
温实初终于有机会去凌云峰探望甄嬛了,他想对她好好告别。
哪怕只有一次,他想做那个率先退出她生命的人,放弃坚持了多年的对她好的习惯。
他想,这样,自己便能彻底死心了吧?
禅房里布置得很温馨,甄嬛坐在房中看书,心情也不错。
看到他来了,甄嬛顿时神色有些紧张,一脸的愧疚。
“我只是送些冻疮膏来,马上入冬了,你手上的冻疮发作难免痛痒。”
甄嬛听温实初这么说,真挚地点了点头,“温大人,今后你就不必来凌云峰了。”
温实初想到甄嬛会介意他的探望,却没想到如此绝情。
他的疏离还没说出口,她就率先往后退了一大步,好像生怕和他再有瓜葛。
输了。他又输了。
甄嬛看出了温实初的失落情绪,赶紧解释道:“允礼下个月要去滇藏,他想借此机会让我扮作他的贴身侍女离开京城,和他远走高飞。”
什么?
“可是......”
甄嬛的眼睛里充满对未来的期待,笑道:“可是什么?允礼已经差阿晋去义庄寻一具与我身形相似的骸骨投入山林了,到时候真的被发现追查起来,只怕也是一年半载之后的事了。”
温实初叹了一口气,终究有些舍不得,却不能宣之于口。
突然,甄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忧心道:“只是,陵容当初来清凉台,知晓了我与允礼......如果她撺掇皇上追查到底,只怕日后仍有后患。”
温实初一愣,不知道甄嬛是什么意思,为何突然说起这样的话。
“实初哥哥,听允礼说,陵容如今身边侍奉的太医是你。你若能为我们留意她的把柄,或许就能救我一命?”
温实初悄然退了一步,蹙眉侧过身去,他不愿再为甄嬛做事了。
“实初哥哥,你难道要看着我被人害死吗?”
温实初不得不严肃道:“宣妃娘娘不是这样的人,她很有情义。与她情分不深的淳常在,她都愿意冒险送出宫禁,你既已离宫,万事于她无碍,她又怎么会对你痛下杀手呢?”
甄嬛一愣,喃喃道:“她助嫔妃出宫?”
她打量着眼前的温实初,只觉得有些不认识他,没想到他这样为安陵容说话。
可她不能不警惕,不能不为自己备条后路,当初陵容在清凉台放下的狠话她还没有忘记,心里怎么能够坦然呢。
“实初哥哥,陵容如何对其他人我也管不着,只求你能护着我。你不是说过,我真正的安乐更重要些吗?”
温实初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到甄嬛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最终还是心软下来,点了点头。
*
二月里,宣妃突然寻温实初要了一剂落胎药的方子。
他起初并不愿助宣妃做这伤阴鸷的下作之事,但听闻是要打下甄嬛腹中果郡王的孩子,温实初便同意了。
宣妃去甘露寺送落胎药的那一日,温实初也跟着去了,宣妃吩咐他若是半个时辰不见她出来,便可进去。
一进禅房,温实初便见到了打翻在地的落胎药,以及哭得泪潸潸的甄嬛。
“嬛妹妹!你糊涂啊!”
温实初痛心疾首,只觉得甄嬛疯了,如今果郡王生死未卜,皇上又再度宠幸,她留下这个孩子,要怎么才能保得住呢!
见甄嬛迟迟不答,温实初走到她身前,质问道:“为什么!嬛妹妹!为什么!”
甄嬛望了宣妃一眼,对着温实初笃定道:“因为我遇见了皇上,这个孩子是皇上的。”
温实初定住了,眉头几乎皱得锁在一起,悲痛地看着甄嬛。
她说过她宁愿“一错到底”,她“永不后悔”。若这个孩子是皇上的,刚刚那碗落胎药,只怕她早已一饮而尽。
“嬛儿!你疯啦!这可是欺君之罪!这万一!”
温实初脑子清醒,他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便是万劫不复。
他悄然看向宣妃,他清楚,宣妃有决断,她这么做是为了嬛妹妹好。那深宫里的女人听到“假死药”三个字都眼睛放光,哪里有放弃在宫外的自由,非要回到宫里去的呢。
“没有万一!若是有万一,那这个万一就是你不肯帮我!你去告诉皇上!我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根本不是他的!”
温实初看着一边哭泣一边咆哮的甄嬛,欲哭无泪,他知道嬛妹妹是在无理取闹,他也知道嬛妹妹这是为了允礼不顾一切。
可要他亲自去向皇上告发她与人私通,害死她和甄氏满门,他做不出来。
“你明知我不会这样做!”
甄伯父救过父亲的性命,挽回过温家世代行医者的声誉,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呢。
温实初无奈地看向宣妃,却在她脸上看到了对他们二人的鄙夷,还有一种看不争气孩子一般的痛心。
关键在他。
他若不愿替宣妃作证,甄嬛这个孩子是谁的,在生下来之前是无法定论的。
宣妃草率告发只会引火烧身,不仅不能让甄嬛将孩子打下,还会把自己坑死。她不可能这么做的。
“说来说去,都是我无能。我不能帮你。”
温实初鼓起勇气拒绝了甄嬛,让她有些错愕。
甄嬛知道,温实初为人纯善,他人心最低处不过是心软,只要磨一磨,他是不会放弃数年情谊,真的弃她于不顾的。
甄嬛继续说道:“如今你肯帮我就帮,不肯帮我,我也不会勉强。我在宫外无依无靠,不过是坐以待毙罢了。宫里哪怕是斗得无情无尽,总比在这里,斗也不斗就被人害死了好。”
她看向宣妃,温实初则是深感无奈,他不明白为何甄嬛对宣妃一直防备有加,警惕异常。
温实初无助地看向宣妃,但她只是平静地看戏,一言不发。
“实初哥哥,有些事你不愿意,我也未必愿意......”
一句句“实初哥哥”里都是凄婉的语调,都是央求与恳切,她卑微地乞求他,让他好像被蜘蛛丝缠在网上不得动弹一般。
他明明知道,只要一狠心,就能将她踹开,可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啊。
温实初无奈地看向甄嬛,叹道:“罢了。嬛儿。这世上我拿你最没有办法。”
一瞬间,温实初看见了宣妃眼底泛起的寒光,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杀意。
她的脸上明明仍旧是温和的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仿佛那笑容在嘲讽他的愚蠢,鄙夷他的软弱,对他仍旧这样拿嬛儿没办法表示轻蔑。
“下次她若病了,郎中就不该救。”
那句话回荡在耳边,道理明明白白,可温实初做不到。他即便已经对嬛妹妹再无心思,仍旧无法见她不救。
忽然,温实初像是看见自己被拖出去杖杀的景象,听见满门亲眷哭喊呼号之声。
他不禁看向仍旧在抹泪的甄嬛,打了一个寒颤。
好像她是他的宿命,她是他的牢笼。
从他决定对她说出“保证一生一世对你好,疼爱你,保护你,永远事事以你为重”时,他就输得彻彻底底。
人,似乎应该事事以自己为重。
但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一回头,便看见“温实初”是个笑话。
他宁可把自己关在笼子里等待必死的命运,也不想看见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番外 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一)
起风了。
外头竹叶声簌簌。
银枝鬼鬼祟祟地跑进闺房,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对着自家小姐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小姐!看!这是什么!”
乌雅婵媛赶紧撂下手中的笔,轻快地冲向银枝,从她手里接过布包袱,刚拆开一个缝儿,看见里面的衣服,立刻高兴地蹦起来。
“哎呀,银枝,我的好银枝,你简直是天降的福星!”
乌雅婵媛一把抱住银枝,和她一起蹦蹦跳跳地转起圈儿来,两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而激动的笑容。
银枝突然按下婵媛的肩膀,对着她“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小姐,咱们得悄悄的,可不能太张扬啦。”
婵媛咧嘴一笑露出八颗牙齿,随即用手捂住嘴,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隔日,天还没亮,阿玛和额娘便穿着朝服一同入宫拜见姑母。
听闻姑母成为太后,乌雅氏族日后在朝中算是有指望了,乌雅婵媛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溜出家门玩耍的机会。
过完年她就十四岁了,只怕是以后出去玩的机会就更少了。小时候父母去交好的大人家中应酬集会还会带着她,自从满了十三岁便再也不带她了。
因为年满十三岁,她就到了遴选的年纪,成了为皇家准备的女子,若是抛头露面,难免被人瞧见议论。阿玛的行事准则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所以只要把她关在家里,就没人会议论她了。
“这是什么鬼道理?整日被关在府里,我都快憋坏了。”
灯影幢幢,银枝一边笑话小姐这不羁的性子,一边为她把头发编成辫子,给她戴上男子才会戴的瓜皮帽。
素白面孔看上去极其清秀,细看还是一个美人坯子。
“哎呀,小姐,你这一点儿不像个富家少爷,活脱脱还是一个女扮男装的闺秀啊。”
婵媛眯眼瞧了瞧镜中的自己,给自己脸边上画了一块青色的丑陋胎记,转过头看向银枝,“这样呢?”
银枝微微点头,又迅速摇头,“丑是丑了,但是气质还是不一样啊。”
婵媛又将领上的扣子解开一颗,用手抓起早上没吃完地酥饼,沾着满手的油和碎屑往衣服上一擦,弄出不经意的褶皱和不经意的油污,这下自然多了。
“诶!小姐!像了像了!您再提溜个鸟笼,腰间插一根烟杆儿,手上摇一把折扇,走出六亲不认的跋扈步伐,对了,走路要拿下巴尖看人,这不就活脱脱成了表少爷了吗!”
婵媛脑子里划过表哥那个臭屁的样子,突然捧腹大笑。
银枝也换了一身粗布男装,连脸都没洗就跟着小姐从后门溜了出去。
婵媛提溜着鸟笼,像胡同里的老爷似的悠悠走出去,见到谁都直接跟人点头,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认识她,时不时再和笼子里的鸟儿说几句闲话。
一路走到街上,打招呼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竟没有一个露出怀疑神色的。
婵媛忽然从容了许多,昂首挺胸地打量着路上走过的马车牛车,毫不避讳地观看来来往往的人群。
“诶,大爷,您这肉包子怎么卖?”
“两文钱一个。”
乌雅婵媛给银枝使了个眼色,立刻拿到了热乎乎的肉包,她顺手将鸟笼给银枝捧着,自个儿咬了一口。
“哎哟,银枝,一口就咬到肉了,你快尝尝。”
婵媛把包子凑到银枝嘴边,见她也毫无遮拦地咬了一口,不由幸福地笑了。
“少爷,你想去哪儿啊?”
“酒馆。”
“啊?”
银枝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一脸惊恐地看着自家小姐,只希望她是在开玩笑。
只见她大步流星,径直就往挂着酒旗的铺子去了。
乌雅婵媛大大方方走进去,岔开腿,坐得像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对着刚上工还在揉眼睛的小二喊道:“来碗酒。”
“客官你都坐下了,不如来一坛吧。沽酒二两四文,买酒一坛一斤十八文,喝不完还能带回家,划得来吧?”
乌雅婵媛点了点头,“小哥,你还挺会做生意啊。那就来一坛。”
“炒花生米、酱卤鸭掌、爆炒茴香豆、红烧鸡爪,来不要来一份儿?”
乌雅婵媛瞥向银枝,见她的眼神里写着“不要”,她立刻大手一挥,“都来一份!”
菜上齐了,乌雅婵媛见小二退到了厨司门帘后,忍不住歪着身子靠近银枝,悄声道:“怎么没给筷子啊?”
银枝压低声音,“小姐,吃这些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拿。”
用手拿!这么爽快!
她早就嫌筷子碍事儿了,只可惜在家中吃饭若不拿筷子是要被阿玛教训的,哪里知道外头还有这不必拿筷子的好事。
婵媛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也给银枝倒了一碗,使了个眼色给她。
银枝身先士卒,率先举杯喝了一口,差点儿被辣哭了,刚喝了一口就使劲捋舌头,“这酒哪里好喝啊!”
婵媛一脸难以置信地抿了一口,顿时刺激感直冲脑门,舌头都麻麻的。
她赶紧抓起鸭掌塞入口中,那感觉就像是冻豆腐入沸水,一瞬间水也不沸了,豆腐也软了,世界都变得温和起来。
真有意思。
难怪诗词里的文人为了一口酒都疯魔了一般。
酒入柔肠,滋味无穷。
这一日,婵媛和银枝在外闲逛了大半天。
她看到外头做苦力的伙计穿着单衣、露出精壮的膀子;她还看到坐在骆驼上的贵族招摇过街,好不威风。卖孩子男人,玩杂耍的伶人,说书的大爷,赶路的读书人......
只是四下一望,看不到什么女人。
她路过茶馆,看到坐在高台上的是一个女子。她含着胸、裹着脚、扇子遮面,穿着一身极其素雅庄重的衣衫,唱着婉转动听的歌谣。可她的举止谨慎,动作也很轻微,远不像男子那样大开大合,反像是有看不见的锁链扣在她身上。
一瞬间,她打了个寒颤,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就好像她是一只兔子,满怀好奇地沾上野兽的气味,走出了保护她的栅栏,然后走进了豺狼虎豹的世界。
“小姐,你怎么了?”
银枝看出了婵媛的不对劲,悄悄地问了一句,婵媛则是像撞了鬼一样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回到家。
直到踏入门槛,关上大门,婵媛这才松了一口气,好像自己又回到安全的地方了。
“乌雅婵媛!”
刚刚拍了拍胸脯将狂跳的心安定下来,乌雅婵媛一抬头就对上了阿玛严厉的神色,额娘在一旁也对她使了个眼色。
“你反了天了!竟敢趁我们进宫,偷跑出去!”
乌雅婵媛看向额娘,额娘则是又一次蹙眉,示意她赶紧认错道歉。
和阿玛对着干,她是落不到好的。
阿玛是个一丝不苟的正经性子,小时候她去厨房偷吃,下雪天也是要罚她在外面站规矩的。
乌雅婵媛心里悄悄喊了声:好汉不吃眼前亏。
“噗通”一声跪下了,婵媛对着阿玛和额娘一一磕头,“女儿知错,请阿玛责罚。”
“嗐!每次都说知错!每次都再犯新错!你什么时候能够真的知错啊!”
阿玛痛心疾首,一边训斥她一边愤恨地看向额娘,最后又转过身来指着她怒道:“你什么时候能够懂点儿事,让我们省点心!”
婵媛咬着嘴唇,也不知自己要懂的事,究竟是哪一件事。
如果阿玛能给她一条条写下来列明说清楚,她也就一条条去做了。偏偏这事儿根本没有范围、没有明文,只以他的心意为限。
是不是懂事,全凭阿玛一张嘴。这叫人如何服气。
“女儿知错了!阿玛想罚就罚吧。反正,女儿做再多,在你们眼中都是应该的,都是不够的!我不乐意学吹箫、不乐意学琵琶、不乐意学跳舞、不乐意学下棋、不乐意学刺绣,不都为了你们的心意做得很好了吗!阿玛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女儿快一年没出门了,喘口气都不行吗!”
婵媛怒视着阿玛,只见他一副被戳中心窝子喘不上来气的样子。
突然,他扇了额娘一巴掌。
“额娘!”
婵媛暗暗攥紧拳头,难受地撇过脸去,自责地看向额娘。
额娘被扇了一巴掌,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对着阿玛行礼,告罪道:“妾身管教不严,请老爷恕罪。”
“你教出来的好孩子啊!都敢穿男装溜出去了。若被人知道了,乌雅氏的脸往哪儿搁!太后娘娘的脸往哪儿搁!”
乌雅婵媛缓缓低下头去,心里像是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小人说,这个家快把人憋死了,还是赶紧跑出去透口气吧。
另一个小人说,外头的世界更危险,还是抱抱额娘,继续演个乖乖女吧。
“乌雅婵媛!出阁之前!你再不许离开府门半步!”
阿玛拂袖扬长而去,跪在地上的乌雅婵媛倔强地看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只觉得绝望。
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凭什么她就不配肆意站在阳光之下呢。
*
紫禁城。
红墙黄瓦。
今日是满蒙大选,殿选的女子都出自上三旗大族,她们一个个都像小马驹似的昂着头,是骄傲的草原儿女。
乌雅婵媛穿了一身靛蓝色宫装,上绣百花图案,这是额娘给她选的,说是当年姑母能够被选中就是因为先帝喜欢蓝色。
乌雅婵媛终究是觉得选秀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她才十四岁,还没准备好嫁作人妇呢。
走到体元殿前,随着队列中的女子一同行礼,却还是忍不住偷瞄了皇上一眼。
远远的,看不见相貌,只觉得十分威严,像阿玛训人时的模样。
报完名字,行完礼,太后姑母正准备开口,一个字都没说,只听见皇上说了句,“皇额娘,她还小。”
对对对,她年纪还小,不适宜入宫。
太后姑母并未再说什么,只听近处的公公高声喊道:“乌雅婵媛,撂牌子,赐花!”
乌雅婵媛几乎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回去时走在宫道上乐得笑不拢嘴,捧着手心里那朵做工精巧的绢花,忍不住看向这绝好的天空。
真好,她才不想被圈在这层层叠叠的宫墙之内,永远出不来呢。
站在宫门口等自家来接的马车,乌雅婵媛见到一旁穿着一身鲜艳颜色的富察姐姐似乎中选了,她那喜气洋洋的神态,引得周遭的小姐们都驻足上去恭贺。
后面出来的博尔济吉特氏也中选了,她神色淡淡的,从容又大方。婵媛也忍不住钦慕地点了点头,心想:这都是有权有势的大族啊,这么一比,她乌雅氏还真是排不上号。
不过,这样也好,她躲过一劫,不必栽到宫里去了。
有太后姑母作后台,皇后娘娘当表姐,想来日后议亲,她也能寻个捧着她,护着她的夫家。不说泼天富贵,至少也能平安美满。
*
落选的乌雅婵媛还是整日被闷在家里,除了日常里阿玛查她的功课,额娘检查她的舞艺琴技以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银枝帮她出去买东西解闷了。
“买到了吗!”
银枝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一边抚着胸口喘气,一边走过去将书递给小姐。
“可难买到了,小姐你都不知道,这书在棋盘街上有多紧俏。”
乌雅婵媛乐乐呵呵地摸了摸银枝的头,招呼她和自己一块儿坐下。
“这里头的故事可有意思了,上次我们出门时,那说书的大爷讲的就是这里头的故事呢。”
银枝像是突然想起来了,惊喜道:“想起来了!就是讲狐妖和女鬼的那本吗!”
婵媛猛地点头,一边翻开《聊斋志异》一边开始对银枝讲里面的故事。
蒲松龄寥寥数言,便能勾勒一个令人或惊恐、或沉思、或惊叹、或诡谲的世界。
故事里的女子很少是人的,或是女鬼,或是女妖,或是妓女,或是罗刹。若女子是人,大抵都是美得叫人心驰神往、勾了男子魂魄的女子。
一日日读到深夜,婵媛和银枝一日日讨论着故事里男女的爱恨嗔痴。
这小小闺房里的日子,似乎因为书里世界的广阔,而显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小姐,这么多故事里,你最喜欢谁呀?”
婵媛细细思忖了一会儿,忽然淡淡地笑道:“是那个不愿认命的狐妖鸦头吧,她那么弱小,却又那么有决断,逃出妓院的时候,那么勇敢又有谋算。被抓回去,还扛下数年酷刑,对人也忠贞,对己也忠贞。这样的女子,即便是被打上狐媚妖孽的烙印,即便是下九流最低等的妓女,又如何?仍旧叫我钦佩不已。”
银枝高兴地看着自家小姐,咧开嘴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番外 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二)
承乾宫。
鬼影幢幢。
薄纱制的帘子没有系好,窗户一开,风便进来,吹得纱帘扬起,像是群魔乱舞。
乌雅婵媛倒在榻上,眼角是泪。
手里的酒壶已经空了,她望着窗户望出去的竹影参差,不禁蹙眉转过头来,蜷缩成一团。
她以为自己不必进宫的,但是太后姑母说皇后病重,她身为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的女儿,不能不肩负起重任。
凭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凭什么推着她去做?
可轿子一到,吉服一上身,她根本没得选。额娘跪在地上对她行礼参拜,求她入宫。阿玛拿刀架在脖子上,口口声声说着“你不入宫就是拉着全家一道死”。
她有什么办法呢?能活下去,谁选死呢?
入宫即是妃位,住在得天独厚的承乾宫,连着侍奉了皇上九日,皇上还说她吉庆,大旱数月,是她进宫带来的普降甘霖。
一枝独秀、凌驾当日的华妃和莞嫔之上。
旁人皆说这是宫中从无人有过的恩宠,可她明明听见皇上在睡梦中呓语着“纯元”,纯元是表姐的谥号,而她的闺名是“婵媛”。
表姐英年早逝时,她尚未出生,作为乌雅家的幼女,她忽然感到一种恐怖的宿命笼罩在身上。
她所擅长的琵琶、吹箫、舞艺、棋艺,未必是她擅长的,而只是阿玛希望她擅长的。
那她自己呢?她自己喜欢的、擅长的又是什么?
乌雅婵媛轻轻喊了银枝两声,她又乖顺地换了一壶酒来,搁在她的手边。
银枝眼中含泪,却并不出声劝她,而是陪着她先喝了一杯,“娘娘,醒酒汤照例备下了,记得叫奴婢伺候您喝。”
乌雅婵媛无助地抱住银枝,泪水落在她的衣衫上,“什么奴婢,我不准你自称奴婢,你只是银枝。是我的好银枝。你是我的天星。”
银枝抚了抚婵媛的背,“小姐也是我的天星。”
“你是我的仙女。”
“小姐也是我的仙女。”
“你是我的公主。”
“小姐也是我的公主。”
婵媛被银枝逗笑了,泪水也从睫毛上震颤地落下来。她将手中的酒壶搁下,静静地抱着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姑娘,心里的委屈和怆然竟也缓缓地模糊与释散。
外头的竹叶离开枝节,飘入室内,像是告诉她,过刚易折。
罢了。
就凭她今时今日的位份,只要能活着,就能保着两家的富贵。
*
睁开眼,便是这暗无天日的世界。
还不如闭上眼,醉着反而能梦见自己还在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
梦里还能去见一见女鬼、狐妖、仙子、美女,总比对着这宫里满腹仇怨的女人,满眼享受的皇上要强得多。
一杯接着一杯,午后的日光照在身上,也觉得没那么炽热了,这宫殿让她觉得仿佛置身冰窖,凉透了。
心凉透了,就是死了。
“萱贵人到。”
婵媛迷迷糊糊听见银枝的通报,强撑着像被云朵托着的臂膀起来,整个人都有些晕,但只能佯装镇定,不能叫人看出端倪。
一打眼就看见怀着孕的萱贵人要给她行礼,乌雅婵媛心里不禁暗暗一骂:什么破规矩。什么傻子,还守着这破规矩。
“不必了。”
婵媛免了安陵容行礼,示意她坐在软榻上,她却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什么人啊,坐个软榻都这么高兴?自个儿宫里没有?奇奇怪怪。
婵媛看着她,忽然想起了饮酒前是自己差人去延禧宫请了她来的。
一上头便把事儿给忘了。
“萱贵人好大的胆子啊。”
婵媛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随口一诈。
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何叫她来,只记得叫萱贵人来之前,自己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这个女人不简单。
而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她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萱贵人明显被她吓到了,刚坐下就又站起来准备起身对她行礼告罪。
婵媛眉头一蹙,心想:烦人,搞得好像她仗着高位折腾孕妇似的。
她冷哼一声,“这种戏就不必对我做了,我是不吃这一套的。”
果然,萱贵人放弃了行礼告罪,又小心翼翼地坐回软榻上了。
婵媛满意地斟了一杯酒,终于想起了自己喊她来的原因:昨日她侍奉皇上时,发现了一枚鸳鸯佩。那东西她曾无意送给过萱贵人。
她是初来乍到,不知这两件东西的联系,而当日讨要此物的萱贵人显然是晓得内情的。
所以,这个女人不简单。
入宫前就猜到这宫里的女人为了王权富贵都疯魔了,没想到真有这样不识好歹敢欺到她头上来的。
她根本无意掺和进这狗屁倒灶的破事里,却还是一进宫就被人算计。
“萱贵人,你要踩着我上位,也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婵媛此语意在震慑,不愿被人当傻子,也不甘当她的垫脚石。
“嫔妾哪有这般心思,那鸳鸯佩嫔妾已经转送他人了。”
婵媛微微蹙眉,立刻感觉到其中的险恶。若是好东西,她为什么不自己留着?难道这是个会给人带来灾祸的玩意儿?
“这鸳鸯佩,不是个好东西,是吗?”
婵媛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道。可对面的人只是沉默。
她不能回答。
看来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婵媛忽然释然一笑,没想到她以为对方是上赶着来害自己的,偏偏对方是来帮她转移灾祸的。
这倒是她的不是了。
怎么就将宫里的女人视作洪水猛兽了,岂非自己也落入了那清高瞧不起人的窠臼。
婵媛抿了一口酒,突然对她说道:“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不想进宫,也不想当宠妃。”
对面的萱贵人被吓得不轻,眼神里尽是震惊,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扫视四周悄悄打量,像个警惕危险的狐狸。
婵媛不禁笑了,萱贵人还真担忧起她的安危来了。
简直是泥菩萨过江还关心金菩萨,好笑之余又多了几分淳朴。
为了吓吓她,婵媛继续说道:“自我承宠之日起,我就不想活了,嫔妃自戕是大罪,你若传出去让皇上给我个痛快也好。”
果然,婵媛在萱贵人身上看到了几分想要逃跑的神态,她显然被这不拘一格的豪言壮语给吓坏了,故作镇定地回道:“毓妃娘娘怕是吃醉了酒,伤心说胡话了?嫔妾还是改日再来回话吧?”
这一刻,婵媛忽然在她身上看见了点儿人味儿。
不是刚刚那个恭恭敬敬行礼的妃嫔,也不是算计筹谋诸事的后宫女人,只是个被她的真性情给逼出了真性情的小姐姐。
婵媛借着酒劲将入宫后的郁郁心情一股脑儿倾倒给萱贵人,瞧着她的神色从胆怯变成震撼,又变成悲悯。
可她默默了良久,还是决定拔腿要跑,像是见惯了豺狼虎豹,见到人反而不习惯一般。
婵媛起身拽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一脸恳求地问道:“你知道那鸳鸯佩的来历。你告诉我。”
“当日那个首饰匣子里都是纯元皇后的遗物。”
一石惊起千层浪。
乌雅婵媛的脑子里飞快地盘算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整个人的手脚一瞬冰凉。
她还真是说出了不得了的消息。
这个萱贵人似乎对纯元皇后之事一清二楚,不仅在她入宫第一日就来拜见示好,而且现在还告诉了她这么关键的线索。
若是放任她无知无觉,只怕那个首饰匣子里的东西,她再次赏人会酿成大祸,害人害己。
如今,她倒是好奇那鸳鸯佩究竟去了谁手里了。
乌雅婵媛转念一想,忽然猜到了答案。那位莞嫔,听闻箫声一绝,精通诗词,偏偏她的封号又是“莞”。
看来,这宫里的替身还真是不少。只是她奇怪,萱贵人为何偏偏要害莞嫔。
“你究竟想干什么?”
乌雅婵媛看着萱贵人挣开她手扯住的衣袖,微微行礼。
“嫔妾想做什么,娘娘不必知道。娘娘既不愿当一枚棋子,何不等一等?有一天,娘娘也能手刃那些将自己这条命视作一个物件的仇人?”
鸦头。
她是鸦头。
乌雅婵媛惊喜地看着萱贵人,脑子里尽是那志怪故事里的狐妖。
原来,这宫里她不是一个人,她不是那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唯一,还有人一样醒着,不仅醒着,而且她不用酒精麻痹自己,她选择直视黑暗。
乌雅婵媛暗暗攥紧拳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笑道:“这宫里的女人,当真有意思。”
风拂在面上,温温的,手指的触觉也敏锐了起来,心也热热的。
她不是一个人,她从来不是一个人。
女子啊,本身就是很多很多人啊。
*
寿康宫。
婵媛是太后的亲信,少不得要常常来此聆听教诲,服侍伺候。
这个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姑母,从前也不过是乌雅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自从入了深宫,就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她还是幸运的,儿子成了皇上,自己也成了受人敬仰的太后。
“婵媛,你入宫可不只是为了当一个毓妃的。”
婵媛看向靠在床上身子虚弱的姑母,苦笑了一下。
她连毓妃都不想当。
她能像现在这样按时去翊坤宫请安,受华贵妃的刁难讥讽,已经是用尽心力了。
一日日要在宫里忍受女人们为了绸缎赏赐,新鲜瓜果就吵吵闹闹,她早就倦了。
纵使是她看得上的萱贵人,瞧着她一天天逢迎华贵妃又讨好皇上,婵媛也嫌累得慌。
“臣妾刚入宫,诸事不明,还需太后提点,多加历练。”
她可什么都不想掺和,只想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她不害人,人不害她,就好。
“萱贵人即将临盆,她家世寒微,家中只是个八品官。若她诞下皇子,便是七阿哥,给你抚养,可好?”
什么!
乌雅婵媛惊讶地看着姑母,只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她才十七岁。养育孩子?她做不到。
婵媛刚准备开口回绝,只听太后继续说道:“皇嗣,才是你的立身之本。如今你要位份有位份,要家世有家世,只差一个孩子了。你是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的女子,要记得自己的使命。”
使命。后位吗?
祖母是乌拉那拉氏,额娘也是乌拉那拉氏,两家如此紧密的联姻,难道就是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使命吗?
婵媛知道自己直接拒绝不会让姑母死心的,便答道:“皇子还是由生母抚养更好。臣妾来日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太后娘娘不必急于一时。”
太后蹙眉咳嗽了一会儿,支起身子却慈祥地拉起婵媛的手。
“好孩子。你若介意皇子生母,萱贵人哀家也可替你除掉。她聪颖狡黠,纵容她势强位高,反而于你不利。你看可好?”
乌雅婵媛愣愣地望着姑母,半晌没说出话来,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动。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姑母就要杀了萱贵人?只因为她家世低微,无人撑腰?只因为她怀有龙裔,却聪慧有决断?
位高者捏死无权者,仿若踩死一只蚂蚁,连怜悯都显得可笑。
乌雅婵媛缓过神来,伏在床榻前对着太后磕头,“请姑母相信婵媛,婵媛定会诞下一位皇子,不叫乌雅氏和乌拉那拉氏失望。太后娘娘也说了,萱贵人身份低微,就算诞下皇子也不值一提,臣妾何必与她一般见识。富察氏也诞下了六阿哥,何愁臣妾不能呢?”
太后听到“富察”的名号,不禁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
婵媛知道,在姑母心中,富察氏比萱贵人更匹配做她的敌人。
“好吧。哀家这儿有个方子,你吃起来,必然很快有孕。”
乌雅婵媛从竹息姑姑的手中接过方子,低着头只是不经意地苦笑了一下。
*
夜晚。
银枝将熬得浓浓的九寒汤端来,迟迟不肯放在桌案上。
“给我。”
乌雅婵媛伸手去够,却被银枝小心地躲过了。
“小姐,真的非喝这个汤不可吗?太后娘娘明明是让你喝坐胎药,调理身子好生皇子的。”
乌雅婵媛望着这眼前的烛火,忽然悲上心头。
“这条命由不得我自己,生不生孩子,难道我还不能做主吗?”
她不想为皇上生孩子。
她不想连这么一点点自己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她也会因为对孩子的筹谋,陷入争斗的旋涡里,再也没有办法脱身出来?
她不敢想,只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愿为那个男人承受生育之痛,也不愿为那个男人承担养育之责。
一剂汤药,便可一劳永逸。
乌雅婵媛从银枝手中夺过汤药,含泪饮尽,露出欣然的笑容。
小小的碗还被她捧在手心,就好像她的命运也在她手中。
番外 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三)
“我想拿你当刀子使。”
乌雅婵媛一愣,颇具兴致地望着面前的萱嫔,心里暗暗一乐。
上次自个儿对她直来直去,是吃醉了酒口无遮拦;她回以如此直白的话,倒是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
这宫里,和谁说话都得花心思猜来猜去,这样说实话倒叫人欢欣。
乌雅婵媛轻笑一声,低头斟酒,淡淡道:“萱姐姐还真是没喝酒就已先醉了。”
见她不答,婵媛端详着萱嫔那镇定的样子,将斟满酒的杯子推给萱嫔,继续挑衅,“拿我当刀杀谁?你要背叛你的华贵妃娘娘了吗?”
乌雅婵媛虽不参与宫中的争斗,却也没闲着,宫女太监们议论最多的就是这位萱嫔娘娘。
有人说,她小门小户出身,一水儿做那低声下气的事儿,只以为顺着皇上心意,实是个奸妃。
有人说,她是三姓家奴,入宫前投靠甄氏,入宫后投靠富察,得了宠又投靠年氏,最是个不忠不义的。
有人说,她让颇有姿色才艺的宫女都生出了不安分的心思,是泼天的运道让她成了皇上的妃嫔。
乌雅婵媛知道,身无依仗的女子,从小小答应爬到今日嫔位,必然心智不同常人。
萱嫔并没有喝她给的酒,反而轻轻地推拒回来,将杯子又移回她的跟前。
“太后。”
太后?什么太后?
乌雅婵媛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望着眼前的女人,手指微微发抖。
她要杀的人是太后!
一瞬间,乌雅婵媛只觉得心中纠缠着两股寒意,冻得她麻木无觉。
太后想要为她杀母夺子,萱嫔亦想要直取上将首级。
这两个人的狠毒不相上下,而且一切都发生在风平浪静、和睦友爱的表象之下。
如果没记错,萱嫔还每天“孝顺”地去寿康宫抄经呢。
这两个人天天对着自己想杀的人也能摆出一张笑脸,一个慈爱一个恭敬,真是可怕。
乌雅婵媛再回过神来时,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酒也洒了一些出来。
萱嫔到底想干什么?
乌雅婵媛忽然意识到,富贵高位好像只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她别有居心。
“若非太后的旨意,你的父母如何会将你按照先皇后的模子来教养?你这把双刃剑可不是我磨的,是太后她自己十几年磨一剑磨出来的。”
窒息。
萱嫔话音刚落,乌雅婵媛就有一种被人一把摁进水中的窒息感。
她数年的挣扎、数年的疑问、数年的反抗一瞬间都得到了解答。
她看似在家经常反抗阿玛和额娘,实则在满足他们需求当一个“闺秀”的过程中,早就落入了太后的圈套。
于她自己怎么不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呢?
明明她从来就没被当成个人看过啊。
乌雅婵媛忽然释然地托着下巴看向萱嫔,“你有几成把握?”
“若非万全,绝不引你入局。”
“人世间充满了偶然与意外......”
这是杀太后。
乌雅婵媛不禁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得又喜又恐。
被线牵着的木偶,要拿着刀转过身去杀了操纵她的傀儡师。斩断她身上的丝线,让自己的行动只随本心。
“但我信人定胜天!”
萱嫔对着她十分笃定,眼神之中是熠熠的光。
乌雅婵媛笑了,又取了一个新杯子,斟酒满杯,推给她,“好一个人定胜天。”
窗外窸窣响动,是翠竹被风打得东摇西晃,乌雅婵媛看向外面的世界,却有置身山水、云雾缭绕的错觉。
绝顶之上,松下对坐,唯有两人而已。
*
太后逝世后,乌雅婵媛的日子越发清闲好过了。
除了时不时应付一下皇上,其余的时间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读了很多书,开始学作画,甚至还拿出先帝流传下来的算术要义拿着看。女子本是不能读这些的,但皇上宠爱她,也给了她机会钻研那些几何和微分的外来之术。
自己这条命,用来替旁人做事,是提不起劲儿的;但是用来丰富自己的学识阅历,又觉得时间怎么都不够用了。
坐在书房里如饥似渴地翻阅典籍时,婵媛总是觉得自己幸运的。
幸运在外头的官员数年寒窗苦读,最终也就是得到了一个替皇上卖命的机会,学业是不能再精进了,剩下的便全是权谋和附庸。
科举,说白了,不就是看谁跪得更低,跪的更合心意吗?
那些经纶道理,仕途经济的东西并不能真正造福百姓,也不能评判一个文人的忠奸善恶。
八股取士,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看这个人到底“想不想要”、“服不服从”、“驯不驯顺”。
婵媛想到这里,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看向那和萱嫔举杯共饮的软榻。
她,就是这样的。
想要、服从、驯顺。
乌雅婵媛忽然感恩命运,自个儿好像直接坐在了终点上,此刻已经得到了萱嫔一生一世无法企及的东西。
她不必争取,就能读到万卷典籍;她不必服从,仅在其位就能震慑他人;她不必驯顺,皇上的宠爱和赏赐并不会因为她的冷淡而减少。
普天之下,无人能够像她这样。
可是,这对于萱嫔来说,仿佛有些不公。
婵媛又回想起那日逃出府门看到的街道:满目的男子,满目的不公。
权贵坐在马车上,骑在骆驼上;平民拉着牛车,赶着骡子;书生穿着破了洞的鞋子匆匆赶路,哇哇哭泣的孩子被装在木盆里像物件一样贱卖......
天下雨了。
婵媛恍惚地看向门外。
想象里的书生那破旧的鞋子踏进了水坑;水牛不听话地在原地不动,拉车的汉子哭嚎着向前;吆喝着卖孩子的男人更加声嘶力竭;只有达官贵人在车里气定神闲地吃了一口雪花酥,感慨这雨落得甚好,城外的庄稼今秋收成大抵不会差。
“小姐,你怎么哭了?”
端着冰糖雪梨汤进来的银枝看到婵媛站在书桌前流泪,不禁着急地拥过来,婵媛却感到深深的无力,腿软似的跌坐在椅子上。
人停下来,就会思考。
人一思考,就会煎熬。
她看到了无数堵挡在前头的高墙,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骗得下面的人团团转,下面的人以为只要好好读书中举入仕,就有光明的未来。
萱嫔在太后眼中尚且是蝼蚁,又更何况那宫外的芸芸众生。
“我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银枝不知道自家小姐又在说什么胡话,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哄她道:“那就拣容易的先做,麻绳也挑细处断,咱们就先把能做的做了呗。”
婵媛像个小女孩一样一边摇头一边撒娇,“太难了。哪儿都不容易,是铜墙铁壁,根本无处下手。”
银枝则笑话似的扶着婵媛坐好,“铜墙铁壁太坚固,那就多喊些人呗,墙倒是众人推的嘛。”
婵媛一愣,看着银枝“噗嗤”一笑,没想到她这么通透,像是为她指明了方向。
她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忽然觉得高兴。
对啊,让这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
乌雅婵媛思忖了一夜,暗暗决定,她要把萱嫔拉入伙。
论决断、论筹谋、论筹码,论胆识,宫中无人可与她相较。
延禧宫。
乌雅婵媛少来这儿,发现萱嫔比起旁人可算得上是朴素了。
按道理来说,萱嫔身在嫔位,又有皇子的份例,宠爱也一直不少,不该过得如此清贫才是。
不过一想到她那全然指望不上还需要她贴补的家世,婵媛也明白了许多。
“毓妃娘娘可真是稀客。”
萱嫔起身行礼,邀她坐下,备了两盏普洱。里间的穆常在也带着弘昫出来对着她行礼问安。
“我不会打扰你们吧?”
萱嫔听到这话,立刻给宝鹬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齐齐退下,穆常在则是带着弘昫离开了。
“娘娘能来延禧宫,是嫔妾的福分,只可惜嫔妾这儿没有好酒招待,委屈娘娘了。”
萱嫔轻笑一声,手抚了抚鬓边那支玉钗,像是有些在意的样子。
婵媛一瞬便注意到了,那白玉浑圆,成色极好,流苏也做得精致,是难得的珍品。大抵是皇上亲赏她的,所以舍不得摘下。
“要喝酒,春禧殿便有。我既然来了你这儿,当然是宾随主便,喝茶了。”
安陵容有些愣怔,回回听毓妃这么“我”啊“我”的,都有些不习惯,但要她改口自称“本宫”,恐怕她更加不习惯。
安陵容默默的不说话,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好奇的眼神。
“做后宫女人的主子有什么意思,要做就做天下的主子。”
安陵容有些懵,她隐隐能够感觉到自从太后病逝,毓妃便有些随性不拘,只是今日她这口气大得如同当日她去承乾宫说服她反杀太后。
这意思,是要杀皇上啊。
心思竟与她意外地不谋而合。
婵媛注意到萱嫔一瞬间眼神呆滞住,却又很快露出欣然的笑容。
这时,反而是婵媛因为她的反应隐隐愕然,听到这么大逆不道的言辞,她居然并无什么激烈的反应。
“娘娘的心胸,当真叫人佩服。”
安陵容一时间找不到词来形容她的心潮澎湃,也找不到词来说明她的激动心情,唯有钦佩而已。乌雅婵媛明明还不足二十岁,胆识见地却如此骇人。
默然之间,四目相对,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这种惊喜的气场。
“嫔妾常常想,为什么男子的幸福都是那般相似,而女子的苦难则各不相同。后来想明白了,因为女子人生的终点便是夫爱子孝、和睦美满。”
婵媛微微一笑,只恨手边没有一杯酒,如此知交,当痛饮三杯才是。
不过看到手边的普洱,她又不得不惋惜地放弃这一时冲上心头的想法,拿起茶杯淡定地喝了一口。
“是啊,女子无权无势无富贵,就算是斗得无穷无尽,不过是成了这高门院墙内的胜者。这终点,却是很多男子的起点。他们生来便能处置家产、处置人丁、可以谋求家族生计、寻求破局复兴。只因一句男主外,女主内,女子就被困死在这墙内了。”
说罢,婵媛看向一旁,不敢和萱嫔对视。既怕她听不懂这话,又怕她觉得这话出格。
安陵容像是一下子被她点透了,眼神中满是感激。
从前,她恨皇上入骨,痛恨皇上把她当个玩意儿。她却想不明白这恨究竟源自哪里,她只知道自己不服,自己不愿,自己不甘。
如今,她知道了。
是因为女子能登上的最高位,也依旧是个摆设、是个装饰、是个傀儡。
安陵容忽然愤愤然说道:“是啊,为什么女子不能离开这高墙?为什么女子不能凭自己的才能做一番事业?为什么女子的价值要用丈夫和儿子的功绩来计量?”
婵媛惊喜一笑。萱嫔居然不屑那捆绑女子的枷锁,从未将规矩纲常视作不可触犯的天条。
她像是一件蓬蓬的棉衣,里头塞满了棉花,只轻轻撕开了一个小口子,里头便不断地涌出棉絮来,白色的棉花着急着从缝里钻出脑袋。
当真是差杯酒了!若此时能和她豪饮一杯,便是人生至乐之事了!
正在懊恼之时,婵媛被萱嫔一下子抓住双手,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这冰冷的宫殿里,人和人之间别看离得近,实际都像是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但此刻,婵媛知道,她们心在咫尺。
“我与你所谋,不在今朝,而在来日。不问今生富贵,只问将来之局。”
安陵容听着婵媛的话,脑子 “嗡嗡”的。她读书不多,说不出这么厉害的话,但她知道,毓妃是个站得高、看得远的人,婵媛所能谋的潮起潮落,不是她所能沾染的。
论后宫里这些玩弄人心的小伎俩,她是经验丰富;论起纵横朝局的大视野,还得是婵媛这种见惯大族互相牵扯制衡、晓得古来贤君治国方略,胸中有沟壑的女子才有。
“谢娘娘抬举。”
乌雅婵媛听到她又说这样客气的话,迟疑了一下叹道:“希望来日,我们也有机会能够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安陵容一愣,看着乌雅婵媛坦坦荡荡地起身离开,只觉得像是侠女隐匿于山林,无影无踪。
她身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侠气,洒脱豪放,气象万千,和她那娇柔的面貌并不相符。
*
和萱嫔相谈后,婵媛日日心情都不错。
这一日,她午膳时喝得美美的,倒在榻上正好休憩一个午觉。
迷迷糊糊之间她却见眼前站得乌泱泱的。
定睛一看,竟是萱嫔带着弘昫,还有穆常在来请安。身边还跟着保姆、姑姑、宫女。
“弘昫,快叫毓娘娘。”
婵媛心中大惊,心想:萱嫔不是会错意了吧?她怎么把孩子都带过来了?
要她养孩子?绝不可能!
“弘昫是个乖孩子,如今他年纪还小未到开蒙上学之时,嫔妾和穆常在才学平庸,实无教授之质。”
乌雅婵媛听到这儿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萱嫔,心里却暗暗高兴。
这是不是意味着,萱嫔是真拿她当自己人?
她高兴地抚了抚弘昫的额头,忽然有一种自己在这深宫里有家了的错觉。
番外 乌雅婵媛篇 沽酒寻梦(四)
午后,天气凉爽。
婵媛撂了一本书给弘昫,自个儿则是躺在一旁的竹椅上小憩。
“额娘,书房的师父教的都是《左传》、《孟子》,贞观时太宗的德政。”
弘昫捧着《墨子》一脸好奇地看着婵媛,小小的眼睛里是大大的疑惑。
婵媛对着他俏皮一笑,起身从龛笼里拿出一卷卷弘昫连看都没看过的书。
诸如什么《搜神传》、《聊斋》、《封神演义》、《今古奇观》之类的,弘昫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眨巴着眼睛拿过额娘给他的书,弘昫一开始看,就入了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师父交代的功课竟全都忘到脑后了。
弘昫回过神来,只见额娘正模仿着他的字迹在临写字帖,似乎已经把他的功课给写了。
婵媛注意到他从书中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了,对着他莞尔一笑。
“师父是不是对你说过,要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你知道为什么师父只教你读那些吗?”
弘昫攥着让他爱不释手的《搜神传》小心翼翼地答道:“因为旁的书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鬼神志怪故事吗?”
婵媛摇了摇头,坐到弘昫身边,“你的身份是皇子,读的是治世之学。可是,这世上大多数人读治世之学是毫无用处的。”
弘昫突然灵光一闪,笑道:“士农工商。”
婵媛惊讶于弘昫一点就透,抚了抚他的额头,继续说道:“对呀,治世之才也需要治世之机,治世之职。”
弘昫点点头,抢先回答道:“比如变法的管仲商鞅,比如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他们想要发挥才能需要先获得权力的支持。”
外头的风忽然透过缝隙吹进屋内,案桌上的烛火摇曳,火光渐弱,好像立刻就要被熄灭了。
银枝捧着灯罩过来,将琉璃罩子放在烛台上,火光又一簇变亮。
婵媛看着那火光不禁叹道:“弘昫啊,古来读书人只见得到那摘星楼上的魁首,却不见这被文字抛弃的众生。”
弘昫看向手中的《搜神传》忽然明白了额娘的意思,目不识丁的人,连参与进故事的权利都没有,他们是石头、是瓦砾、是沙土、是牲畜。
婵媛见弘昫沉默了,他良久不言,仿佛有些苦恼。
“好了,快去睡吧。额娘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不止有一种学问,不止有一种治世之策,不止治世一条路。师父们叫你读太宗,不过是因为你皇阿玛推崇太宗的垂衣拱手而治罢了。这不是唯一正确,只是能讨好皇上而已。”
弘昫一愣,豁然开朗,仿佛原本眼前只有一本书,突然环绕四周,全是经纶典籍,他们不仅是儒家之说,还涵盖古今,通达各业。
看着银枝哄着弘昫去睡了,婵媛才悄悄从柜子的最里层,拿出一壶酒来,一个人坐在桌前。
好累。
并不是为弘昫做功课累,也不是给他讲道理累,而是觉得任重而道远。
而且,这道儿未免也太远了。
远到仿佛在九重天上只是一个小小的点,她和弘昫却还站在山脚下。
更可怕的是,终其一生,可能他们和那个点的距离,也只缩短了一点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一杯酒饮尽,婵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刚刚忽然想到一个故事“愚公移山”。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没有用的。
婵媛忽然悲怆地想,就是因为大家都掉入了愚公的怪圈,所以才把天下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子孙但行愚公之志,便成了祖先意志的傀儡,轻易将自己的命运托付给遥不可及的理想。
若子孙不行愚公之志,那么这大山就会亘古永存,无人能够将其挪开,再伟大的抱负也将落入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的结局。
那为什么子孙要替祖先之志而前赴后继地献上一生呢?
儿子为什么要听老子的?孙子为什么要听儿子的?后辈为什么要听前辈的?
除了搬开这座山他们就不能去做别的事吗?万一有人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神器,轰然一声便把这山炸了,也未可知啊。
搬开大山的理想,究竟是愚公的理想,还是愚公为了让子子孙孙效命于自己而画的一张饼呢?
婵媛只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想越乱,她又喝了一杯,倒在桌上。
她的双目炯炯有光,望着内室里逐渐熄灭的灯火,忽然想到:啊,大抵该是这样的。
不管这一生眼前苟且的是什么,决不能忘记搬山的理想。这样,子子孙孙或快或慢,或献上辛劳,或奉上智慧,都各有选择,各有章法。
终究,他们还是要把大山给搬开的。因为那是压迫他们的东西,一日不消失,就会一日日地阻碍他们。
想通了的婵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额依靠在窗边 ,看向那漫天的星辰。
仿佛这广阔无垠的世界里啊,只有她渺小一人,那无边无际、足以吞噬所有恐惧的黑暗,会永生永世将她包围,不得挣脱。
*
延禧宫。
皇上的丧仪刚结束,婵媛穿着一身素服跟着陵容一路到了她这儿。
“上次你来没有好酒招待,这一坛,是早早就备下的。”
看到陵容从床下拖出一个坛子,婵媛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这是什么奇怪的行径?
“女儿红呀。姑苏老家都是这么做的,将老酒密封再贴上封条放在床底,待到出嫁的时候再启出来同乐。”
婵媛乐了,指着陵容笑道:“谁要出嫁啊?你吗?”
明明两个人都穿着玄色的里衣,素麻的丧服,头上还带着白色的绢花,但此刻的心情却像是即将离家远行的鸟儿,好奇之中又带着些许兴奋。
陵容没有拿小杯子,反而让宝鹬拿了两个海碗来,似乎真是要和她一醉方休了。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大家都压抑得太苦了。
陵容不再是从前谨小慎微的模样,她亲自为婵媛倒酒,笑容灿烂,眼角含泪。
“今日请你,便是辞行。”
婵媛刚端起碗,忽然心被击穿,空落落的难受,咬着嘴唇问道:“你要去哪里?弘昫要筹备登基了。”
陵容低头一笑,看着那还在碗中荡漾的酒水,缓缓叹道:“人人皆说我手腕毒辣、心机深沉,为登高位,不择手段。其实我只是怕而已。”
婵媛望着她,不禁蹙眉,手抓着衣袖的一角,忍耐着心里不断涌上来的痛楚。
“怕,什么?”
陵容自嘲一笑,对她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怕死。刚入宫时,华妃那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我这样的人,在紫禁城里死多少都不值一提。我没得选,可没人懂,只觉得我是为自己贪慕权贵找的借口。”
婵媛心里钝钝的,认识陵容这么久,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她从未对她说过。
连她都以为,陵容是为了弘昫登上皇位,自己成为太后才一路披荆斩棘到今天。
不止是她,襄妃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们才全心全意助她杀了皇上,陪她走到巅峰。
“在这宫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让旁人都杀不了我,不想杀我,或者没法儿拿我当刀子再把我害死。如今我的心愿已成,你看我活到现在了。”
婵媛忽然抽出手,一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活下去,吗?”
婵媛愣愣的,忽然发现自己认识的宣妃变得模糊起来,大雾散开后,看见的女子毫无装饰,笑得温和又拘谨。
权势富贵是她的铠甲,子嗣宠爱是她的武器,当敌人杀尽,她就要脱下这繁冗的东西,为自己而活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今后的女子,不会十几岁就嫁人。她们有机会选择读不读书,也有机会选择嫁不嫁人,甚至还有机会选择生不生子。再也没有人逼着她们了。我也不会为了家人的一线生机而落到这儿来,和一群同样命运悲惨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前的陵容是婵媛从未见过的陵容,她朴素清淡得让人恍惚,像是变了一个人。
身上决断的豪气,筹谋的谨慎,倔强的坚韧全都不见了。
“你若不当太后,弘昫会伤心的,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孝顺你的。”
陵容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碗轻轻朝着婵媛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把我关在这宫里孝顺吗?我想带着弘映和丹枫离开,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我可以开个香料铺子,夏冬春说要给我当掌柜呢。闲来做做刺绣,我也能贴补家用。我们的手艺,养活彼此,足矣。”
那我呢?
婵媛一句话闷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好像没有那个立场说一句“那我呢”。
治世之才需要治世之权。她的野心和抱负,这才刚刚开始。
陵容顶着殒命之险,跨过刀山火海,把这个天下和她的儿子都交给她了。
婵媛无奈地一笑,和她共饮此杯。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仿佛从陵容的手里接过了一筐石头,牵着她的儿子要去移山了。
“陵容,我会想你的。”
婵媛端起碗喝酒,一滴泪掉进碗里。
“我也会念着你。我在外面安乐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你和弘昫在保护我啊。”
婵媛见她一碗酒喝了半天还没怎么动,又气又笑,将碗重重掷在桌上,“你不行啊陵容。”
陵容乐呵呵地给她倒酒,眼神里是漫溢而出的真诚和坦荡。
天色渐晚,她们说着这许多年来对皇上的怨恨和嫌弃,滔滔不绝、意犹未尽。像是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怎么说都说不够。
“你居然说他是个老头,你不怕先帝夜里到你梦里来吓你。”
婵媛笑话着陵容口无遮拦,竟是一点不管不顾了。
“我才不怕呢。我还能再杀三百回合。”
婵媛捧腹大笑,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撑着脑袋看着陵容,不禁惋惜:若她最初遇上的陵容就是这炽热而温暖的样子,该多好啊。
*
春禧殿。
婵媛正在看前朝递上来的折子,看完就搁在了一旁。
“银枝,看过了,送去给皇上吧。”
话音刚落,弘昫就从外头进来了,恭恭敬敬对着婵媛行了一礼,“皇额娘,您为何什么都不和儿臣说?折子也是,看完就罢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给儿臣讲道理了。”
婵媛淡淡一笑,对着弘昫招了招手。
“你放手去做。你是皇额娘的孩子,又不是皇额娘的傀儡。决定只有你自己做了,你才会对它负责,你对它负责才会在意它的结果。若结果不好,你才会愧疚自责,之后才能改。”
弘昫一愣,他才刚刚登基,连张廷玉大人也提醒他要在意后宫前朝老臣之言,不要一意孤行。可皇额娘居然放心将所有事交给他。
“如果害怕走错路,只会止步不前。你年纪还小,难免行差踏错,众臣都会包容你的。趁这个时候把学过的东西,付诸实践,才知道能不能起效。若现在就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你永远都不会当皇帝的,只会当傀儡。”
弘昫惊叹于皇额娘对他的信任,高兴地对皇额娘点了点头。
“儿臣知道了,有皇额娘帮儿臣盯着,儿臣很放心。”
婵媛见他又风风火火、昂首阔步地离开了,不由看向那坛陵容留给她的酒。
这是陵容教会她的事。
克制权欲。克制掌控一切的欲望。
相信别人的能力,相信大家的力量。局势便是汇集众人之能,众人之力而成的。
哪怕弘昫只是个孩子,他也有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智慧,在质疑他之前,先理解他,比什么都重要。
“银枝,把酒开了吧。”
银枝有些笑话婵媛的意思,悠悠然道:“这可是最后一坛喽,喝完就没有喽?”
婵媛深吸一口气,仰天看着头顶的灯盏,犹豫了好久才答道:“还是不开吧。快拿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银枝喜气洋洋地将酒搬走,打开窗户让月光渗漏进来。
竹影摇曳,一如从前。
只是好久好久不喝酒了。
因为她的梦,不必用酒来麻醉,而可以靠双手去实现了。
幸而她本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本就是人杰而非草芥。否则等她拖着血淋淋的身躯爬到这里,只怕早已没了大刀阔斧的雄心壮志。
这世间仍旧不公,所以她只有像陵容那样倾尽全力,才能略略还世间一点公道。
世间尊卑有道,那是什么道?
她要去填平的沟壑,才是道。
番外 年世兰篇 氓(一)
“大小姐回来啦!”
小厮快步往府里跑,步履匆匆,呼喊通报。
“大小姐回来啦!”
门口的管家笑盈盈地站在马车前,躬着身子迎接。
“小姐,咱们到家啦。”
小丫鬟掀开帘帐,只见里头窜出一张面若银盆的雪白脸庞,眼神灵动,笑容灿烂。
毛绒绒的兜帽风毛将她裹得圆敦敦的,探出身子才露出一袭红艳艳的斗篷,将她衬得更加像冬日里唯一绽放的艳丽花朵。
“今儿有小姐最爱吃醉糟鸡,热腾腾的刚上桌呢。”
厨司的丫鬟听闻大小姐回来了,特地迎到门口来通报。年世兰一听,直接翻身从马车上跳下来,吓得周遭奴才惊呼一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这凳子放着就是给您踩的呀。”
管家絮絮叨叨地跟在年世兰身边,只见她斗篷一掀,大步跨上台阶,一路小跑往饭厅而去。
“世兰,快尝尝这乳鸽汤,鲜得为父牙都要掉啦。”
年世兰笑着一抽胸前系带,斗篷随即滑落,她大手一挥将斗篷行云流水般递给一旁双手承接的颂芝。
“今儿的菜色怎么这样眼熟?”
自从父亲湖广任上退下来,年世兰可再没吃到如此精细的餐食了,吉利虾、荔枝肉、七星鱼丸可都是费时费神的菜。
年世兰刚坐下,就瞧见父亲和母亲悄悄地使眼色,忽而佯装气恼地说道:“哈,看来是哥哥从广府回来了!”
众人一乐,只见年羹尧从屏风后露出半个身子,指着年世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我们家世兰!”
年世兰双手叉在胸前,一脸得意地骄傲道:“我还以为哥哥不回京了,伤心了好久,不成想,哥哥还是赶在年前回来了!”
“聚春园的师傅做得一手好菜,这次去两广公务,我特地把他的徒弟挖来京城。日后世兰还想吃便不必日思夜想了。”
听到哥哥的话,年世兰满足一笑,乖巧地坐在桌前,对他招了招手,“哥哥快来坐吧,父亲连汤都已经喝了两碗了呢!”
圆桌上铺着柿红色的桌布,各色美食热气缭绕。
年羹尧一边坐下,一边揉了揉妹妹的头,“又长高了,也长漂亮了。我们家世兰啊,将来肯定是大美人呢!哥哥可得给你寻个全心全意待你的好夫君!”
“哥哥!”
年世兰看着哥哥豪迈动筷的样子,不禁觉得心里像是撒了一把蜜糖。
若她要寻夫君,必然要寻个像哥哥一样的人。
一个英武豪迈、沉着不凡的大丈夫,最重要是会将她捧在手心,永远疼爱她。
*
戏园里热闹非凡。
年节里,特意排了一出《武家坡》,年羹尧拉着年世兰一起去看,坐在二楼的包厢里头。
戏园子里大多都是公子少爷,少有她这样的姑娘家。年世兰一边吃着梅子花生,一边看戏,倒是兴致不高。
她不喜欢这出戏,也不明白这出戏为何如此得人追捧。
“气都要气死啦,哥哥,我们走吧。”
年羹尧看向根本坐不下来的年世兰笑道:“怎么就气死你了?”
“这薛平贵可真是个负心郎!王宝钏傻得要命!苦守寒窑十八年,替他照顾一家子老小,他倒好,又是军功在身,又是迎娶公主,好不风光。”
年羹尧一愣,没想到年世兰会这样想,但对她却很赞同,附和道:“是啊。谁敢这么欺负我妹妹,我肯定把他大卸八块。”
年世兰听到哥哥这么说忍不住笑了,继续嗤笑道:“这就是男子得陇望蜀了,十八年不见,不说感谢妻子,反倒试探她、怀疑她、揣测她是否守身如玉,十八年如一日地等着他?未免太贪心了!”
年世兰这样义愤填膺,把年羹尧都逗笑了,“我们世兰最是个不服输的性子,自然不会被此等薄情之人诓骗,必然还以颜色。”
“那是!”
年世兰耀武扬威地抓起一个果子啃了一口,看戏的气撒出来,她可爽快多了。
过了一会儿,年羹尧身边的小厮忽然进来通报,说是九爷和十爷在下面。
年羹尧身为臣子,虽不结党但不得不在皇亲面前低头,下去请安打个招呼是最寻常的。
“世兰,你在这儿好好看戏,哥哥去去就来。”
年世兰看着哥哥骤然严肃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失落,自从哥哥得皇上重用,便越来越忙,如今想要哥哥陪她完完整整看一出戏都很难了。
手上拿着的果子仿佛一下子不新鲜了,年世兰像是跟自己生闷气似的将果子随手一扔,果子落在地上,滚出了帷帐。
“这果子才吃了一口扔了,着实可惜。”
年世兰循声往后看去,是个和哥哥身形年纪皆相仿的男子,笑眯眯地将手伸过来,手心里是那只红彤彤的果子。
“有什么可惜?我不想吃就扔了,不行吗?”
年世兰转过头去,不再理会他,没想到这男子居然一点儿不拿自个儿当外人,径直走了进来,坐在哥哥的位置上。
年世兰眼神中略带不屑地瞥了一眼,怒道:“这是我哥哥的位子。你凭什么自说自话地坐下!”
那男子从身后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了一个新的果子递给年世兰。
“用我的果子,换你的果子,你看怎么样?”
年世兰没看清他变戏法的手势,只觉得新奇又有趣,颇有兴致地站起来,围着他看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那个咬了一口的果子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这是什么鬼把戏?你可别拿什么仙法妙术之类的话来诓我,我是不会相信的。”
年世兰知道对方在玩弄她,偏偏自个儿弄不清章法,心里痒痒的好奇难受。
“那我告诉你。这一颗果子,摆到你的餐盘里,是果农春天浇水施肥,夏天悉心养护,秋天辛苦收获,最终挑挑选选、捡捡扔扔,把最好的奉上。为了你这一时口腹之欲,许多人费尽心思,你就这么扔了,岂不辜负?”
年世兰静静的,望着这个男子语气平淡地跟她讲道理。
“一针一线来之不易,都是百姓生计,也都是国之根基。”
年世兰不明所以地眨巴了一下眼睛,从让他手中接过了那完完整整的红苹果,露出一个礼貌但不想和他深交的笑容。
“四爷吉祥。”
突然,年羹尧回来,一见到坐在里间的人便行礼问安,年世兰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便是雍郡王。
她放下手中的果子,赶紧起身也对着他规规矩矩行礼,“四爷吉祥。”
四爷咧嘴一笑,又变戏法似的将那颗被年世兰扔掉的苹果放在桌上,“小丫头。富贵安逸动人心智,卧薪尝胆方图大业。他们或许不是傻呢?”
年世兰感觉四爷在暗指她讥讽王宝钏一事,可她想不明白,这女人不是傻还能是什么?
辛苦劳作十八年,还不傻吗?
和哥哥一起目送着四爷离开,年世兰还是一脸迷惑的神情,她不禁看向颂芝,发现她脸上也是一样写着“莫名其妙”。
不懂,她真的不懂。
*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年世兰辗转反侧 ,苦苦地思索。
王宝钏怎么就不傻呢?哪里不傻啊?
“颂芝!你说,王宝钏傻不傻!”
颂芝一下子被年世兰拽醒,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但看到小姐对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于是抓耳挠腮也得硬编一个答案来糊弄小姐。
否则,就以小姐这打破砂锅问到底、有心事绝对睡不着的性子,她今夜也别想睡了。
颂芝揉了揉眼睛,一本正经地说道:“小姐啊。王宝钏如果不吃这份苦,她能怎么办呢?相府嫡女下嫁本就是她自己选的,她还回得去吗?既然回不去,她又怎么活下去呢?小姐可以把她想得聪明一点,或许她就是蛰伏起来,拉拢身边所有人,等着有朝一日扬眉吐气呢?她虽种地事农十八年,可最终结果是好的呀,她还是将军嫡妻,名留青史。”
年世兰愣愣的,双手松开了颂芝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床榻上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盘算。
蛰伏十八年?这什么人啊,也太能忍了吧?
年世兰忽然有些庆幸,无论发生什么事,哥哥一定会站在她这一边的。哥哥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苦守寒窑的,以后无论她嫁到哪里,年家都是她的后盾和退路。
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年世兰一出院门就见哥哥穿戴整齐要出门。
这大过年的,家中上门来拜的亲戚和官员多得目不暇接,哥哥怕不是出去躲懒吧?
年世兰悄悄绕到哥哥身后,拉住他的衣衫。
“世兰啊,你终于舍得从你的被窝里出来了?”
哥哥宠溺地转过身对她一笑,年世兰则是努着嘴埋怨道:“哥哥如今可没有从前疼爱世兰了。以前哥哥去哪儿都会带着我的。”
年羹尧看着年世兰这黏人的样子乐了,故作严肃地说道:“哥哥又不是去玩乐的,是有正事。”
年世兰故作生气地低下头冷哼了一声,“大过年的,哪有什么正事?肯定是哥哥不愿带着世兰罢了。”
年羹尧拿年世兰没有办法,只好把事情说开,好让她自己退却。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地方,是四爷在城外的别院。他亲自种了些瓜果蔬菜,说要福晋亲自下厨以待宾客。我也在受邀之列,不得不去应酬。”
年世兰不禁怀疑道:“他不是郡王吗?怎么还自个儿种上菜了?”
年羹尧没有回答,只是对年世兰笑了笑,“傻丫头,你不懂。”
说罢,年羹尧扬长而去,年世兰则是望着哥哥的背影疑虑地挠了挠脑袋。
“颂芝,你说,这是不是蛰伏?”
颂芝一脸懵,看着自家主子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希望昨天自己胡诌的解释没有把自家小姐给带歪了。
年世兰忽然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笃定道:“肯定是!”
*
外头的杏花都开了,窗户一开便能看见风吹花瓣如雪般纷扬落下。
三年了。
哥哥从两广调任回来,马不停蹄地出使李朝,从李朝回来停都没停就巡抚四川。
年世兰听闻哥哥在四川调遣兵马,被川陕总督参了一本说他贻误军机,是皇上体恤父亲旧时之劳,哥哥昔年之功才没有怪罪。
位高权重,哥哥便愈发的忙碌危险,一年也无法回家一趟,看看她这个妹妹如今长得有多高,姿容有多漂亮。
“唉......”
颂芝一边替年世兰梳头,一边问道:“小姐叹什么气啊,小姐即将出嫁,这可是府里的大喜事啊。”
喜事吗?
皇上偏偏在这个档口,将她以致休湖广提督年遐龄之女的身份嫁给雍亲王为侧福晋,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哥哥一出事,原本有意和年家结亲的几户人家忽然都没了音讯,她年世兰美得名动京城,竟然一时间成了人人避忌的人物了。
年世兰只觉得郁闷,她还依稀对四爷有那么一点儿印象,是个和身形样貌和哥哥相似的男子,却只知在别院里种菜耕地,替皇上办些跑腿监工的伙计。
“唉......”
年世兰又叹了一声,心里觉得有些委屈。
从前哥哥在京城的时候,她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宝,是到哪儿都能自信张扬的大小姐,如今也不过只是一个物件而已。
春暖花开的日子,年世兰入雍亲王府为侧福晋。
小小的院子里,种着许多鲜艳灿烂的芍药,看上去热闹繁盛。
夜晚,王爷还没有来。
年世兰坐在床榻上实在等累了,便掀开盖头,起身想要去前头的桌上抓一把枣子桂圆填填肚子。
没成想,盖头刚一掀开,手刚抓满,大门就打开了。
一身红色吉服的王爷看上去喜气洋洋的,瞧见她不拘束的样子并未生气,反而一笑。
“你还是老样子。”
年世兰也不打算再装那温柔得体的闺秀,手一扯将盖头直接拉下来。
“妾身就是这样子。”
仰着下巴骄傲地撇过头去,年世兰用余光悄悄打量着缓缓走近的王爷,实则心里紧张得要命。
“你这样子,本王很喜欢。”
啊?
年世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红晕浮上脸颊,偷偷地侧过脸一些打量着王爷。
他看上去憨厚老实的样子,眼睛里是欢喜而宠爱的光芒,和哥哥看她的样子如出一辙。
“本王见过许多女子,像你这样明艳活泼的,世间独一无二。”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又委屈又感动。
哥哥啊,已经三年没有看她了,他若见到她,是不是也会说一句“我们家世兰,独一无二呢?”
王爷似乎看出了她这一瞬的失意,向她走近,郑重地抓住她的手。
“你既已入府,本王便会好好待你,千宠万爱,不在话下。绝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年世兰抬眼看着面前的王爷,欣然地笑了。
哥哥可以放心了。
有人会替他好好照顾她的。
千宠万爱,绝不逊于昔日的年家大小姐。
番外 年世兰篇 氓(二)
“侧福晋,到时辰起来请安了。”
年世兰半梦半醒地支起身子,领子开着口,露出的肌肤忽然感觉到一丝凉意。
她恍然睁开眼睛,看向床上那鲜红的被罩,昨夜香闺旖旎,王爷对她体贴温柔。
她是第一次侍奉有些生疏,幸而王爷照顾她,抚摸亲吻她的时候眼里都是热切的渴望。
她是被爱着的,年世兰想。
她从未见过谁的眼中对她呈现出如此欣喜而又渴求的模样,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当他沉重地压在她身上时,她被包裹得紧紧的,窒息之中是肌肤相亲的满足。
王爷已经起来了,侍女们正伺候他穿戴漱口,年世兰呆呆地望着他,不由脸颊又红了。
“请安也不是什么大事,迟一些去也无妨,就说是本王吩咐的,福晋最是贤惠大度,不会为难你的。”
年世兰水汪汪的眼睛里都是难以置信的欢欣。
可以吗?她不必像别人那样守着刻板的规矩?
“王爷是对旁人都这样,还是只对世兰一人这样?”
王爷忽然转过身来,一脸宠溺地对她笑道:“独你一人。”
年世兰忍不住嘴角的笑意,只能抱起一旁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遮住面孔,偷偷地用目光瞄着王爷。
“你若不想起,再睡一会儿也不是大事。”
年世兰坏坏一笑,抱着枕头缩进被窝里,“真的?”
“自然是真的。”
王爷走了,年世兰从被窝的小小缝隙里偷偷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窃喜。
他喜欢她,胜过旁人万千。
有了王爷金口玉言的可以迟到,年世兰便像在家中一样懒懒地起床,让颂芝给自己梳了一个顶顶好看的发髻才去了荣禧堂请安。
刚到房内,她便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哟,年家妹妹舍得从屋里出来啦?”
侧福晋李氏的腔调怪怪的,听着令人生厌,年世兰鄙夷地瞪了她一眼,没想到李氏竟摆出了一副姐姐的款儿来。
“怎么?按规矩给福晋请安是为妾的本分,妹妹今日来迟合该给福晋请罪才是。”
年世兰厌恶地蹙起眉头,看都不愿看李氏一眼,学着她的语气说道:“妾身是皇上亲封的侧福晋,和姐姐平起平坐,福晋还没说话,姐姐在此刁难,是什么道理?”
李氏一瞬被噎住了,没想到这新来的丫头片子,一点儿迂回都没有,直接给她定了性“刁难”。这下,李氏再说什么都是仗着资历欺负人了。
福晋莞尔一笑,和善地看着年世兰,“你侍奉王爷辛苦,又是年轻贪睡,迟来一些无妨的。”
年世兰一听福晋也如此好相与,得意地回了李氏一个轻蔑的笑容,气势昂扬地坐下了。
李氏见年世兰如此嚣张,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她说道:“你怎的如此恃宠而骄!这才刚刚入府!福晋,咱们身为姐姐的该好好教她应守的规矩!”
齐月宾见李氏这么义愤填膺,不禁帮年世兰说话道:“新妹妹刚入府,难免不周到些。福晋,妾身想,日子久了,就会好的。”
年世兰看向身边坐着的齐月宾,她倒是从容优雅,看上去气定神闲,颇有几分隐士的神秘感。
“多谢姐姐体谅。”
年世兰故意对齐月宾示好,笑得明媚灿烂,把对面的李氏气得七窍生烟。
正在这时候,王爷身边的小厮忽然进来传话道:“王爷说今日不在府中用午膳,邀侧福晋年氏一同出去。”
福晋眼神中掠过一瞬的失落,李氏也瞬间泄了气眼神中只剩下呆愣,齐月宾则是低下头去苦苦一笑。
年世兰没注意到旁人的反应,兴奋地从座上起来,对着福晋行了一礼,欢快地跟着小厮走了。
她本就不喜欢这种虚头巴脑的请安规矩,年家从来不拘这些繁文缛节。一家人嘛,实实在在的心意可比这些虚文来得有意义得多。
“王爷说去哪儿没有?”
小厮转过身对着年世兰温和一笑,“王爷说,到了侧福晋就知道了。侧福晋定然喜欢。”
坐上马车出门,年世兰激动地掀开帘帐,看着车子越跑越远,离开了繁忙的街道,一路朝着城外而去。
她高兴极了,自从哥哥去四川赴任后,她很少出城游玩。外面的阳光温暖,春风和煦,年世兰感到一种久违的自在萦绕周身。
下车到达的一处别院,围墙之内是精致的菜圃,王爷刚浇完水,光着脚丫从地里出来。
他的袖管撸起,露出精干的臂膀,裤腿也卷起,白花花的小腿上还沾着泥巴。
一瞬间,年世兰想起了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去野外鱼塘里摸鱼的样子,也是这样不拘身份,身上没了华服装饰的枷锁。
“听说京城三宝斋的厨子是你哥哥特意从聚春园带来的,我今日特意请了他来我的别院做菜。咱们今天就吃最新鲜的鱼,最新鲜的果蔬。”
年世兰有些受宠若惊,缓步走上前去,只觉得梦幻。
篱笆围起的小院子,周遭种满了姹紫嫣红的芍药花,中央摆着一张石桌,上面铺着和年府一样的柿红色桌布,上面摆着热气腾腾的笋干老鸭煲,太平发糕、醋溜鱼片、酱爆鸡丁。
年世兰感动得有些眼眶湿润,望着王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还傻站着?快过来吃吧。”
年世兰抽泣了两声,一脸埋怨地嗔怪道:“王爷为何待世兰这样好?”
王爷一边由人服侍着换上衣衫,一边对着年世兰伸出手,“因为你值得。”
值得?
年世兰被他的话甜到了心底,低头娇羞一笑,坦然地坐下看着满桌独独为她准备的餐食,踌躇得像个过年第一次上桌的小孩。
“来,这个鱼片鲜甜,是你喜欢的口味。”
年世兰见到王爷亲自为她夹菜,被宠得飘飘然了,赶忙也动筷子夹了一簇酱汁茄子送到他的碟子上。
两个人这样互相为对方夹菜的场景,是年世兰幻想许久的举案齐眉。
“王爷如何知道世兰喜欢吃什么?”
王爷靠在椅背上,认真而深情地看着她,“我既娶你,自然要知道。皇上旨意刚下,本王就书信给你哥哥,向他询问你的喜好。你哥哥也疼爱你,有问必答,还时常来信告知本王你的习惯所好,唯恐你在本王府上受了委屈。”
年世兰一听哥哥这样在意她,不禁再次热泪盈眶。
哥哥远在四川,与王爷书信频繁恐惹人猜忌,幸好每每谈及的都是她的事情,否则只怕要被小人妒恨猜忌。
“王爷待世兰这样好,世兰定投桃报李,也记着王爷的喜好......”
年世兰腼腆地笑了,一边吃一边看向周遭浓艳绚丽的花朵,眼睛里闪着怡悦的光芒。
*
“侧福晋,王爷说年大人来信了,邀您一同去书房看呢。”
这一日,年世兰在荣禧堂凳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小厮来叫。
她眉飞色舞地瞥了李氏一眼,大摇大摆地站起来,屈膝对着福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刚跨出门槛,年世兰便听见屋里头李氏气急败坏地指责道:“福晋!你看看,她都横成什么样了!成天霸着王爷,弘时都见不到阿玛了!”
年世兰故意使坏地退了一步,脚又跨了回来,耀武扬威地走到李氏面前。
李静言知道自己刚刚一番话全被年世兰听见了,脸色又青又红,满是尴尬。
“妾身把帕子忘了。”
年世兰骄傲地伸出手,颂芝麻溜儿地从椅子上拾起她的帕子塞到她手中。
见她再次转身,李氏才暗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年世兰又转过身来,把李静言吓得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姐姐以后有话要说,就对着妹妹当面说,别在妹妹背后说。妹妹若听不见,多可惜?”
李氏被年世兰玩得一颗心上上下下的翻腾跳跃,看都不敢再看年世兰一眼。
书房。
王爷已经在等着她了,王爷对她十分贴心尊重,哥哥的书信每次都等着她来了再拆封。
两个人一起看信,就好像是哥哥站在他们面前,手把着手、一字一句地教王爷如何待她好一般。
看到哥哥的书信里一言一嘱都是对她的关心,年世兰不禁怅然,“可叹哥哥公事繁忙......”
没等年世兰将思念的话说完,王爷便像是吃醋一般打断道:“你们兄妹情深。”
年世兰依偎在王爷身旁,看着书信上的话,笑道:“王爷待世兰也是如此。再忙也不曾爽过与妾身的约定。”
王爷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科尔沁送来几匹好马,你可要随我一同去瞧瞧?”
策马?
年世兰顿时兴奋地支起身子,整个人喜悦地几乎要蹦起来。
“好,妾身想去!”
*
京郊围场。
年世兰换了一身骑马服,一身藕粉色称的她娇嫩如花。
见王爷正在应酬与人交际往来,年世兰独自走到马圈附近。
一群马儿之中,偏偏有一匹十分不驯顺,一直不肯让马倌骑它,不停地尥蹶子。
马倌骑在它的身上,鞭子的力道也不由地加重。
“让我试试吧!”
年世兰打开围栏跑到马圈里,从马倌的手中接过鞭子。
马倌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只见那马儿潇洒地甩了甩头,像是十分享受自由一般轻快地跑起来。
年世兰被这有自己性子的马儿给逗笑了,对着沙地扬鞭,忽然抽了一下。
那马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见年世兰没有动作便又继续欢快地跑起来。
趁它乐呵呵的,年世兰对着沙地又一次抽了一鞭,这一次鞭子差点打在马儿面前。
它似乎有些疑惑,停住脚步,驻足踌躇,似乎在观察环境。
年世兰忽然站到马儿面前,看到它那透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爱不释手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没想到马儿十分受用地低下头,享受似的接受年世兰的安抚。
马倌看到这马突然乖顺起来也奉承般说道:“这马性子烈,没想到与侧福晋有缘?”
年世兰踩上脚蹬,一跃上马,那马儿又一次不服从起来,抬起前蹄想要把年世兰摔下来,可年世兰紧紧拽住缰绳,一声声“吁”像是在安慰它一般。
王爷听见年世兰的声音,不禁侧过头看向这一边。
只见马儿带着年世兰在围栏中兜了两圈,突然奔跑起来,一路朝着围场杀出去。
马倌吓坏了,在另一边与人寒暄的四爷也被这场景给吓了一跳。
没想到年世兰高兴地很,马背上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马儿一路奔驰带着她往树林处跑去,王爷也赶紧上马紧随其后。
“世兰!世兰!”
年世兰身下的快马越跑越快,像是带着她乘着风飞起来。她仿佛看见自己和马一道踩在云端,在转瞬即逝的凡尘里自由领略。
当王爷找到年世兰时,她正策马返回,那飒爽的英姿不逊于草原上长大的蒙军旗格格。
“王爷!这可真是一匹好马!妾身怕是要比王爷先到营地了!”
年世兰和身下的马越跑越快,几乎要把王爷甩在身后。年世兰少有的这样畅快高兴,一个人在马背上好像拥有了全世界。
感觉到王爷逐渐落后,年世兰贴心地扯了扯缰绳,让身下的马儿放缓步伐。于是两个人如同神仙眷侣一般,并肩而行,几乎同时跑到了营地。
“王爷!妾身还能再来吗?”
王爷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大胆勇猛,也未见过一个女子如此放肆不羁。她的活泼爽朗、她的自信张扬,在他眼中仿佛太阳一样滚烫炽热,让人忍不住想要把她捧在手心里。
“这匹马是你的!本王答应你,只要闲暇,我们就一起来策马!”
年世兰惊喜地松开缰绳,像是忘却了风险和危机,仰着身子、张开双臂,拥抱着春风与花香。
那自在的样子足够让人把这画面放在心里一辈子,永远珍藏。
“世兰!你当心!”
王爷忍不住提醒,年世兰则是听话地抓起缰绳,还不忘回头对着他俏皮一笑。
年世兰想,她和王爷一定要永永远远都这样相爱,他的眼里只有她,她的心里也只有他。
愿年年岁岁如今朝,君心常在似我心。
番外 年世兰篇 氓(三)
大夫躬身行礼,眼角露出一丝笑意。
“恭喜侧福晋,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啊......
年世兰惊喜地望向颂芝,两个人的手攥得紧紧的,她的手附上小腹,激动得笑出声来。
“颂芝,你听见了吗?大夫说我有身孕了。终于!”
六年了。
十七岁入府至今,她一直独承恩宠,偏偏从来没有身孕。
王爷在热河行宫里宠幸了一个宫女,一次就有了一个孩子,可这府里多年出生的孩子屈指可数。
可如今,她终于有孕了。
年世兰兴奋地换上最喜欢的红色衣衫,打扮得精致俏丽,直往府门口去。
她想第一个告诉王爷这个好消息,他们有孩子了,王爷一定会高兴的。
坐在廊下一直候到天色渐昏,灯笼点上了烛火,外出公务的王爷还是没有回来。
“侧福晋,等了大半日也累了,还是回院子歇着吧?”
年世兰心中郁郁,失落又烦闷,怀上孩子的开心和愉悦都化作一团扯不开的丝线堵在喉头。
“唉......”
年世兰转身望了一眼外头人影稀疏的街道,最终还是在颂芝的搀扶下回去。
躺在床上。
年世兰隔一会儿就会向颂芝打听一下,“王爷回来了吗?”
每一次看到颂芝摇头,她心中的犹疑就会多一分。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呢?
偏偏是她最想和王爷分享欣喜的日子,王爷迟迟不回。
夜到子时,年世兰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又拉住颂芝问道:“王爷呢?回来了吗?”
颂芝赶紧捣蒜似的点了点头,“一个时辰前回来了,奴婢见侧福晋睡着,就没有吵醒。”
年世兰忽然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麻利地掀开被褥。
“哎呀,侧福晋这大晚上的,你要上哪儿去啊?”
年世兰一边系扣子一边坐到梳妆台前,笑道:“我去告诉王爷我有身孕的消息啊。”
颂芝见年世兰这么兴冲冲的不顾自身,突然跪倒在她身旁。
年世兰正拿梳子梳发,瞥了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颂芝支支吾吾,抬头瞄了年世兰一眼,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答道:“王爷召了冯氏侍寝。”
手里的梳篦顿时停了 下来,年世兰一腔委屈愤懑涌上心头,她重重地将梳篦拍在桌上,顿时失控地蹬了脚上的鞋子。
“贱人!”
年世兰光着脚走到窗边,忍着泪看向王爷书房的方向,呆呆地伫立,失魂落魄。
颂芝害怕她着凉,赶紧拿了一件斗篷披在她身上,“侧福晋,你要珍重自身,和腹中的孩子啊。”
年世兰回过神来,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恋恋不舍地看着那远处的光亮一眼,转过身却望见冷冷的月光洒在庭中。
哥哥。
好久好久没见哥哥了,若是他在,定然不会让她这样伤心的,一定会亲自去王爷房中把冯氏捉出来。
想到这画面,年世兰不禁笑了,只感慨事与愿违,她最终还是成了哥哥鞭长莫及、无法时时刻刻照顾周到的人。
“睡吧。”
年世兰温柔地摸了摸身旁颂芝的脸庞,和她一起返回床榻。
隔日清早,年世兰醒的时候发现阳光已经落进了房内。
还没起身,便看见王爷坐在床榻边,手里拿着一碗羹汤。
“世兰,你醒了。”
王爷嘴角含笑,温柔的神情一如往昔。
年世兰看向颂芝,颂芝则是微微点头,同样笑容可掬地望着年世兰。
他知道了。
“世兰,你可知道本王有多高兴。你有了身孕,我们有孩子了!”
年世兰见到王爷如此激动,忽然起身拥住他,贪恋地勾住他的脖颈。
“本王今日就书信给你哥哥,也叫他高兴高兴!”
年世兰点了点头,“哥哥知道自己将有外甥了,一定会开心的。”
房中一派其乐融融的温暖景象,年世兰不由地将王爷抱得更紧,像个小女孩一样窝在他的怀里撒娇。
“对了,福晋那里就不必日日去请安了,一切以你的心意为上。”
年世兰本就最不喜去荣禧堂请安,每次要看见那些怨怼她的可恨脸庞,都要平白生气,如今便是最好的。
“王爷待世兰这样好,世兰定会为王爷生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那一日的阳光很好,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香气,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
怀身五个月,年世兰觉得身子越发笨重,今天担心身形走样不再漂亮,明天担心自己不会当母亲。
夏日的暑气重,年世兰自有孕后更加怕热了,屋子里摆着装满冰块的大缸,几个侍女轮流给她扇风取凉。
“妹妹。怀身之人可不能吃西瓜啊。”
年世兰一口甜滋滋正在嚼,一脸天真无辜地看向刚进来的齐月宾。
“这瓜果也有属寒凉的,你怀胎体热,可不能吃这个。”
年世兰似懂非懂地放下叉子,看到齐月宾如此关心她,心里悄悄生出些许暖意。
王府之中,只有齐氏不争不抢,年世兰得宠这许多年,大家明里暗里对她都冷嘲热讽,只有齐家姐姐一直淡泊名利,从来都替她说好话的。
“姐姐如何知道这个?”
年世兰略有一些疑虑,齐家姐姐年逾三十还未有过生养,她恩宠稀薄是如何通晓妇人生产之事的?
“从前的嫡福晋与我交好,她身怀有孕时便是我照拂伺候的,只可惜百般养护,还是生下了一个死胎撒手人寰。”
年世兰听到齐月宾这么说也不由地跟着一道唏嘘。
她听闻如今的福晋便是曾经那位福晋的庶出妹妹,王爷对她一向尊重友善,只怕也有弥补之意。
看到齐月宾眼中惋惜的晶莹,年世兰心里也跟着戚戚然。想来,齐姐姐是心地柔软之人,想起多年前的故人,仍旧这样触景伤情。
*
六个月。
年世兰的肚子越发大了,每天都会傻傻地坐在榻上用手感受肚皮之下的小波浪,时而还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在踹她。
天气渐凉,风也没有前阵子那般炽热了。
王爷难得休沐,陪着她一起在屋子里吃尝糕点。
“怀了孩子嘴巴越发刁了,东西不精致一点儿不肯入口。”
王爷的埋怨里满满是对她的宠爱,年世兰佯装不满地侧过身子去,娇滴滴地叹道:“那王爷还不是贪嘴,知道妾身这儿有好吃的,便日日来?”
王爷听到世兰这样娇嗔的调调,乐得开怀,“旁人有孕或喜食酸吃辣,你倒是不同,反而爱吃甜食了。”
“还不是因为每日要喝的安胎药,苦得倒胃!”
年世兰努着嘴睥睨着王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侧福晋,您的安胎药好了。”
年世兰听到奴才通报进来的声音,刚想埋怨一句不懂事,王爷在这儿还直直往里闯。
没想到端着药进来的竟是齐月宾,年世兰连忙收起脸上一瞬的不耐烦,赶忙问道:“齐姐姐怎么来了?”
齐月宾偷偷瞄了王爷一眼,对着年世兰温和笑道:“来的路上正好碰上了送药的丫头,说是大夫给妹妹换了一副安胎药的方子,我想着顺路,就把药接下了。”
年世兰有些受宠若惊,她知道齐氏和王爷是青梅竹马之情,如此让一个姐姐伺候她,倒是显得她有些骄横跋扈了。
“妹妹,这碗安胎药,你就喝了吧。”
年世兰有些不安地看向王爷,她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却又说不上来。
“多谢姐姐。”
年世兰一口就尝出了安胎药和以往的方子不同,大夫怎么突然换药也不对她说一声呢?
不过她一边喝一边看向王爷,王爷一脸温柔,都是赞赏她们姐妹和睦的满意神态。
或许大夫已经和王爷通报过了?王爷也没说什么,大约就是无事吧?
年世兰皱着眉头把药喝完,王爷则是心疼地握了握她的手。
“世兰,你受苦了。”
说罢,王爷亲自从碟子里拿了一个红豆糕喂她,当着齐氏的面也不避讳这异于旁人的恩爱举动。
年世兰探过头去张嘴接过,这亲密的举动让她一瞬幸福到了极点。
“本王还有公务要忙,先走了。就让你齐姐姐陪你坐会儿吧。”
年世兰撑着桌子起来,微微屈膝恭送王爷,满眼里都是小星星,仿佛置身于又甜又暖的汤羹里,快乐得要冒泡泡。
和齐月宾聊了一会儿王府里的趣事,年世兰忽然觉得腹部不适,胎动不安。
“颂芝,颂芝!”
年世兰刚察觉到不对劲,就感觉浑身使不上力,艰难地撑在桌子上,手指骨节分明。
“侧福晋!”
颂芝候在一旁,一跪到年世兰身前便看见她裤腿上的血迹。
年世兰定睛一看,顿时吓得脸色煞白,恐惧和悲愤盈满胸腔,她转脸看向一旁同样惊慌失措的齐月宾,难以置信地问道:“是你?”
齐月宾惊得赶紧从座上起来,想要搀扶着年世兰先去里间榻上躺下,却被年世兰一把攥住领口的衣襟。
“整个王府就你与世无争,我才信你两分!”
年世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往外一推,直直把齐月宾推倒在地。
“侧福晋,侧福晋。”
颂芝喊着眉眼都皱到一起年世兰,哭腔惹人紧张动容。
年世兰在侍女们的搀扶下回到床上,裤腿却是滴滴答答的血水混着羊水。
“哥哥......”
害怕得眼泪直往下流,年世兰抓着被子一声声呢喃着,唯恐自己一闭眼就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腹部的疼痛清晰而尖锐,年世兰能感觉到腹中孩子的动静越来越弱,曾经会在肚子里搅动的活泼孩子,正在一点一点失去生机。
“孩子,我的孩子......”
强撑着的清醒之中,年世兰看见大夫们来了,接生的嬷嬷稳婆们也来了,福晋和侍妾们也纷纷而至,王爷最后也到了。
“下来了,下来了。”
满手是血的稳婆从被窝里接出一个血淋淋的孩子,小小的,两只手掌大小,五官都长出来了,小小的手、小小的脚,闭着眼睛,浑身青紫。
“孩子!”
年世兰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打湿,身上的衣服也是津津潮,可她看到那个孩子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子想要扑过去。
“是个成了型的男胎,可惜已经没了气息。”
年世兰崩溃地喊叫着,像一个疯妇,满脸是泪,“王爷,王爷......”
王爷心痛地抱住她,一边抚着她的头发,一边安慰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一定还会有的。”
年世兰听出了王爷言语中的规避躲闪之意,忽然看向站在远处的齐月宾。
“是她!那碗安胎药是她端给妾身的,王爷!”
年世兰哭得不能自已,虚弱至极却还像个弓箭似的想要脱离王爷的怀抱,射出去给齐月宾两个耳光。
“齐氏,你有嫌疑,先禁足静修!”
年世兰惊讶于王爷如此轻轻放过的处置,拉着他的衣服质问道:“王爷!妾身喝的安胎药从无差错,偏偏齐氏经手一次,就生生打下了妾身的胎儿,除了她还能是谁!”
王爷拉着她的手,讨好一般地安抚道:“你先休息好好养身子,查明缘由,本王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公道?
年世兰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在被褥上,心中只感到绝望。
她愤然转身裹上被子面朝着里面躺下,身子不住抖动,泪水沾湿了枕巾。
*
一个月后。
年世兰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又恢复了光彩的自己,只是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眉眼俱笑的明艳女孩了。
嘴角一扬,便是一股子轻蔑的冷峻意味。
“哼。”
年世兰失望地看向窗外,只觉得胸口压着一股气,怎么也疏散不开来。
“王爷来了。”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麻木地起身行礼,却看到王爷带着她最喜欢的板鸭、 茶干、蟹粉酥。
“厨司新做的,尝尝吧,听颂芝说你最近没什么胃口。”
年世兰看着那精美的吃食轻轻叹了一声,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连吃东西的念头都没有。
王爷见她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听说你前日闯入齐氏阁中,灌她喝下一壶红花?”
年世兰恼怒地撇过头去,她猜到王爷是来兴师问罪的,她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推诿。
“是,那个贱妇杀了妾身的孩子,妾身没有杀了她,已经是便宜她了!王爷是要治妾身的罪吗!”
年世兰咬牙切齿,像是一头刚刚长出獠牙的狼崽。
王爷默默了一会儿,叹道:“大夫说,齐氏此生都不能再生育了,此事就到此结束吧。”
年世兰一愣,她已经做好了被王爷休弃的准备,没想到王爷竟然没有追究。
“福晋三灾六病的,身子不大好,你年轻识大体,诸事也能帮衬她。日后府中管家理事的事务,本王会让福晋交一部分给你做。”
年世兰望着王爷,眼睛都忘记了眨。
这是什么意思?要分福晋的权位给她?
王爷是看中了她的性子和才能,还是想要用权势和庶务来补偿她没了个孩子?
“本王是最疼你的。福晋身子不好,若有万一,这个王府还是要交给你打理。”
年世兰顿时察觉到王爷话语中的意思,惊讶之余又有些欣喜。
难道一直以来,在王爷心里,她才是那个“妻子”吗?
乌拉那拉氏不过是全了德妃娘娘体面和满军旗颜面的装饰,只有待她,王爷才真真是多年的夫妻情分。
“所以,本王盼着你长大,盼着你懂事。你不会叫本王失望的,对不对?”
年世兰自责地低下头,她知道她这些日子在院子里蛮横跋扈,摔碗摔碟的有些过分了。
“妾身只盼着王爷待妾身一如往昔,与妾身恩爱如初。”
年世兰低下头去,接受王爷抚慰似的被他摸了摸头。
一瞬间,她想起了那匹被驯服的烈马。
仿佛从臣服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了真正的自由。
番外 年世兰篇 氓(四)
阳光洒上紫禁城的屋脊,将黄色的瓦片染上一层金色。
年世兰乘着辇轿路过体元殿,远远的看见了一个个娇艳如花的女子,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
她微微抬手,周宁海一甩拂尘,轿夫们懂事地停下。
颂芝疑惑地看向年世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一个个走上台阶的秀女们。
年世兰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轻轻叹息一声。
今年是她侍奉皇上身边的第十个年头了,王爷登基为帝,哥哥加封二等公,任川陕总督。年家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她则是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华妃娘娘。
一拨拨年轻女孩,自她入王府起,就源源不断地送到他身边。
她们个个容色端丽,个个才艺出众,个个家世不俗。
幸好,这么多年,皇上最宠爱的还是她。
年世兰想到这里,袭上心头的危机感慢慢消散,最终化作一句“走吧”。
*
皇上和从前一样,为了让后宫平衡,朝中满意,入选的秀女总得临幸。
沈贵人之后是富察贵人,富察贵人之后是萱答应,萱答应之后是夏常在......
一个个轮过来,是年世兰早已习以为常的定例。不过她还是宠冠六宫,独享椒房之荣的宠妃,她并不在乎这些女人。
只要在她们得宠的时候给个下马威,让她们不敢和自己争宠,就能一直保证她自己的地位。方法虽然拙劣,但是好在立竿见影,从无人敢和她叫板的。
翊坤宫。
小厨房备了煎羊排、稻田谷鸭钵、八宝烧肉、竹荪母鸡汤,都是年世兰五更天就起来盯着做的。连那鸭子都是几个时辰前现杀的,肥瘦相间最是新鲜。
“颂芝,快,随本宫去瞧瞧,虾籽好了没有,这东西最费功夫的,可不能迟了。”
年世兰刚走到庭院里,便见周宁海急匆匆地从外头跑回来,满头是汗。
“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皇上銮驾要过来了吗?”
周宁海看着一脸喜色的年世兰忽然不敢触她的霉头,眼神闪躲、支支吾吾。
年世兰顿时明白了,翻眼看向远处高远的角楼,“说。皇上又宠幸谁了?”
心里厚实高大的墙壁一堵堵搭建起来,年世兰知道这是防御,是让她不伤得太难看而必须准备的。
周宁海伏在地上,“碎玉轩的莞常在。”
年世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常在。”
说罢,年世兰抬脚继续往小厨房走,她自信皇上是不会为了一个小小常在忘了要陪她用午膳的约定的。
“听御花园的奴才说,皇上是亲自抱着莞常在回去的。”
周宁海生怕这事儿日后叫娘娘知晓,反而会掀起更大的风波,索性一次性说了。
年世兰的脚步停住了,她呆呆看着跪在地上的周宁海,几乎不敢相信。
皇上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抱一个常在回宫?这可能吗?
年世兰忽然觉得心里的墙瞬时轰然倒塌,掀起硝烟般的粉末和灰尘,迷了她的眼睛,让她忽然看不见自己了。
愣怔了一会儿,年世兰挤出一个自我安慰的笑容,强压下内心的轩然大波,“抱就抱吧。与本宫何干。”
沉住气往小厨房走,年世兰只觉得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痛彻心扉。
她要撑住,她不能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塌了架子。
“周宁海,帮本宫送一碟子糯米软糕去碎玉轩,恭贺她新宠。”
*
春暖花开,又是一年杏花最好时。
年世兰看着庭院里花房新送来的鲜红芍药,愣愣的任凭颂芝为她打扮梳妆。
十六追月之夜,皇上一定会陪她的。
月色最好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哥哥,皇上那儿每旬一封哥哥从西北发回的家书,都会来翊坤宫和她一起看。
“帮本宫换那只镶红宝石的吧,那个做工精细,夜晚烛火下最好看。”
年世兰望向镜子里依旧容颜姣好的自己,怜惜般地拿起螺子黛的眉笔,轻轻地勾勒入鬓长眉,这样显得她更加妩媚多娇。
“娘娘,苏公公来了。”
年世兰一听是苏培盛,立刻欢欣地侧过身子,一脸期待地望向他。
苏培盛神色有些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娘娘,皇上今日午后要带莞常在去汤泉宫沐浴。”
年世兰一愣,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眼睛里的光也顿时熄灭。
嘴角抽搐了几下都没说出一个字来,年世兰最终还是攥紧了拳头试探道:“皇后娘娘随行吗?”
去行宫,理应由中宫随侍,否则让臣民侧目。
苏培盛低着头不敢看年世兰,继续回道:“皇后娘娘说身子不适,就不去碧凤汤沐浴了,请莞常在在青鸾汤好好侍奉皇上。”
呵。
皇后倒是惯会当好人哄着皇上高兴的。
青鸾汤......
皇上从没带她去过汤泉宫,连撇开众人单独带她出去,也是好多年前去围场策马时了。
“罢了,周宁海好生送苏公公出去吧。”
年世兰恍惚地转过身子,看见镜子里那张愁容满布的脸,忽然恐惧地抓起一旁的绢子往上一打,镜子里的光影忽然晃动起来,将她的脸也晕染得模糊。
她不想看。
红颜弹指老,未老恩先断。
这会是她的下场吗?
隔日,皇上和莞常在从汤泉宫回来,便封了她为贵人。
消息一丛丛如雨后野草般疯长起来,听说皇上特意穿了红色的喜袍与她共度良宵;听说昨日黄规全就接了皇上的密旨趁机在碎玉轩涂制椒墙;听说今日一早黄规全就去碎玉轩布置了民间的撒账习俗,桂圆红枣铺满莞贵人的床榻;听说皇上今日又召了莞贵人侍寝,特意交代御膳房备下一碗生饺子......
年世兰不禁想,原来,盛极一时的宠爱也会有更上一层楼的时候。
从前无人的恩宠能与她比肩,以后就会有了。
她不能坐以待毙,她不能眼看着本属于她的宠爱,一朝被人夺走。
“颂芝,叫黄规全来!”
得安插眼线进碎玉轩,帮她盯着这位莞贵人。
年世兰气势汹汹地坐到榻上,手却紧张地附上桌案上的茶盖,忍不住开盖、放下,再开盖、再放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年世兰感觉得到,她可能要失去皇上了。
*
自甄嬛得宠,年世兰夜夜睡不着觉。
幸而,睡不好的也不止她一人。
丽嫔恨得牙痒痒,听说还在御花园里当面和莞贵人拌起嘴来。
沈贵人更是来请安的时候眼圈都黑了,虽说她推脱是时气不好、多发梦魇,但年世兰清楚,是人哪有能耐住嫉恨的。
欣常在没能留住皇上在储秀宫,反被莞贵人一曲《湘妃怨》给勾走了,只怕心里也不好受。
年世兰忽然觉得自己也不孤单了,这宫里的女人,心思都是一样的。
天气渐热,皇上皇后商议着要去圆明园避暑。
哥哥率兵深入腹地,大军奔赴西北,皇上终于又来了翊坤宫。
一如从前的精致餐食,一如从前的美艳面孔,但似乎有什么已经不同了。
年世兰躺在床榻上,看着身旁的男人,还是装作无事发生地依偎在他身旁,抬手勾住他的脖颈,贪婪地想要他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年世兰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意,刚刚在帷帐之中婉转承恩,她好像又和皇上回到从前了。
烛火渐渐熄灭,耳畔只听得见皇上规律的呼吸,年世兰幸福地抱住他,想要把这时刻延长,再延长一些。
“隆隆——”
突然,皇上像是被惊醒了,发问道:“什么声音?”
年世兰用手勾住皇上的脖子,像是抚慰他一般按住他的肩膀,“皇上,是雷声。”
被子陡然被掀开,年世兰也吓了一跳,只见皇上坐了起来,看向帷帐之外。
“皇上?”
皇上像是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自顾自地穿鞋起来,一边喊着苏培盛,一边往外走。
年世兰茫然地看着皇上焦急地穿上外衣,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戴上帽子掀开帘帐出去。
“皇上!要下雨了。”
年世兰崩溃地坐在床上,看着帘帐外的皇上越走越远,他眼神里的笃定和担忧是她从没见过的。
“王爷为何待世兰这样好?”
“因为你值得。”
从前说过的情话犹在耳畔,可年世兰已经能够想象他对莞贵人说同样的话了。
正是因为想象得出来,所以更觉得心痛。
眼睛觉得酸酸的,眼泪盈满眼眶,只能强忍着才能不让它落下。
“娘娘,皇上都走了许久了。”
颂芝小心翼翼地提醒年世兰,像是害怕惊醒一只正在熟睡的小猫,细声细语。
“不如......娘娘早点歇息吧?”
年世兰的眼睛仍旧定在皇上离去的方向,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她无法说服自己,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皇上丢下了她。
皇上不会不知道,侍寝的妃嫔被撂下,是何等奇耻大辱。
可是,他顾不得了。
她的尊严、她的骄矜、她与他的情分,仿佛都在刚刚短短的一盏茶时间里陨灭了。
“皇上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年世兰哽咽地叹息着,越是深思越是心痛,“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娘娘......”
颂芝看到她最骄傲的大小姐,突然像个受伤的小孩一样咬着嘴唇哭起来,一样心疼难忍,蹙着眉头想要劝说两句,可话到嘴边又不愿说下去伤她的心。
年世兰坐在床上抽泣着,忽然,外头电闪雷鸣,闪电的白光照得翊坤宫透亮。
年世兰被吓了一跳,连带着哭声都停止了,钝钝地拢紧被褥。
“哐刹——”
又是一声惊雷,年世兰忽然反应过来刚刚皇上为何要离开翊坤宫去碎玉轩。
是为了甄嬛。皇上是想到她会害怕,心疼她了。
难道她年世兰就可以弃若敝履吗!
年世兰愤恨地将周身的被褥扔到地上,眼神迅即狠厉起来,“杀了她!”
颂芝被眼前的年世兰吓得跪倒在地,“娘娘息怒啊。”
她抬眼向从小陪着一起长大的大小姐,恍然有些不认识这个面目狰狞的人了。
*
有曹贵人和萱常在依附算计,年世兰的日子舒坦了一些。
甄嬛身边的贴身侍女背叛她去皇上面前献媚争宠,年世兰一想到甄嬛那遭人背刺的愤恨神情,就觉得痛快。
甄嬛又被她们设计得假装怀孕,不得不避开和皇上的亲近;年世兰又借此事扳倒了皇后身边的章太医,甄嬛不得不顺水推舟装作小产,又不能和皇上亲近。
尽管如此,年世兰仍旧能感觉到,皇上是人在心不在。
甄嬛因为外力之故不得承宠,反而叫皇上更加惦记想念起来,小别胜新欢,再次相聚反而情谊更浓。
扳倒皇后之后,甄嬛被诊出了喜脉,皇上特地选了牡丹台为她庆生。
年世兰看着甄嬛穿着一身华贵吉服,满面春风,只觉得愁绪满怀。
一杯酒下肚,辛辣而冷冽的刺激下,眼泪被压下去了些。
年世兰看着面前带着笑容的舞姬长袖挥动,无奈地撇脸看向别处。
“皇上在这儿给她过生日?也太抬举她了。她也配?”
年世兰看向如同做了夫妻一般恩爱默契的甄嬛与皇上,忽然有一种自己才是个插足他们感情的人的错觉。
她算什么,她到底算什么?
从前皇上说的那些话,难道都不算了吗?
年世兰又看见对面那些官眷命妇的眉心都画着五瓣白色梨花,迟疑之际,听得一句“这呀,是皇上亲手为莞嫔画的姣梨妆,风靡京城呢!”
她看向正在说话的昭嫔,又一次举起酒杯,只希望此刻自己是个聋子,不必听这些伤心的话语。
“皇上亲手画就,如此深情厚谊,自是不同旁人。”
年世兰忍着泪仰头饮尽,只觉得宴席上妃嫔们字字句句都像如针的暴雨,细细密密地扎在她的心上。
“噼噼啪啪”地在她心上扎了无数孔,痛得她麻木,痛得她无言。
宴会行到半程,皇上忽然带着甄嬛前往后湖假山处。
隔湖的树林里,忽然飞起数不清的鸟儿,各色各样,自由自在,年世兰站在廊下,看着被众人簇拥的皇上和甄嬛,心苦到了极点。
她抬头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不禁有些羡慕那些可以振翅高飞的鸟儿。
可低头看向她最爱的男人,他拢着甄嬛笑得那样开怀,仿佛得到了绝世珍宝般怜惜。
他的爱,消失了。
年世兰很清楚,但不愿面对。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原来,再美好的东西,过了季节,也是会变得不堪入目的。
番外 年世兰篇 氓(五)
哥哥说,钱财和权势是很重要的。
所以作为大小姐长大的年世兰从小就知道,银子是让人效忠的最好物什,只要银钱管够,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在宫里就更是了,威信、恩宠和钱财,缺一不可。
花一点小钱,就能成为别人的主子。
安陵容和曹琴默能够一直听命于她就是这个道理。
可她们俩太神了,她发了次脾气想要莞嫔消失,莞嫔就真的被皇上莫名其妙地责问了。
坐在轿辇上一路回宫,年世兰都没有想明白皇上散席前说的那句“莞嫔犯上僭越、藐视皇后”是什么意思。
皇后不早就被禁足了吗?
年世兰隐隐地感觉到不安,她本以为皇上对莞嫔的疯魔已经病入膏肓,但如此痴迷的爱恋竟然也是如此不堪一击。
只是一点小小的伎俩和一点小小的手腕,最得圣意的莞嫔也能瞬时从云端坠入地狱。
皇上的爱好可怕。
年世兰愣怔地看向越来越近的翊坤宫,只觉得浑身寒凉,风嗖嗖的将她穿透。
*
翊坤宫。
天气凉爽,京郊的柿子新鲜的送进宫中,捣成泥做糯米团子的馅料,甜得掉牙。
年世兰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太医给她回话。
莞嫔有孕禁足,非央求了皇上要年世兰来照看龙胎,年世兰虽有不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莞嫔一切安好,只是郁郁寡欢,食不知味。”
忽然感觉嘴里的柿蓉也不甜了,冷哼一声道:“她郁郁寡欢是因为皇上宠爱毓妃。她食不知味是因为皇上责她僭越。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毓妃。
年世兰记得那张清冷而厌世的脸,那个女人倒真是和皇上从前的宠妃都不同。
任凭皇上如何宠爱她,她都是一张不情不愿的死人脸,以至于皇上过了兴头,倒也没有那么想了。
曾经,年世兰希望皇上身边所有的女人都能像毓妃那样,永远不会生出争夺皇上、霸占皇上的心思。
但是真的出现了一个这样的人时,她又觉得羡慕,仿佛毓妃从未被皇上驯服过。
年世兰看着前方默默了良久,眼神定住了,整个宫里也没有人敢说话,翊坤宫一片死寂,只听得见轻轻的呼吸声。
“娘娘不好了,皇上在碎玉轩动了大气,莞嫔骤然见红,只怕要出大事!”
周宁海踉踉跄跄地进来,惊得年世兰“腾”得站起来。
“莞嫔的身孕不是已有八个月了吗?怎么还会见红?”
年世兰从未怀着孩子到过八个月,她也搞不清状况,只能一边穿戴护甲准备前去查看,一边向跟在身边的太医打听。
“只怕是莞嫔情绪波动,气血逆行,不慎导致的早产。”
早产?
年世兰的心像是被人抓了起来,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刚一出生就不幸离世的孩子。
深深吸了一口气,年世兰慌忙走道门口,只见曹贵人匆忙赶来,她神色不安,想来也是知道莞嫔出事了。
“娘娘,您还是换件衣裳吧?”
年世兰听了曹琴默的话看向自身,她穿着金色绣雀鸟的华丽宫装,看上去大气又贵重。
“本宫为什么要换衣裳?”
年世兰有些委屈,死死盯着曹琴默,有些不服气。
“莞嫔骤然早产,现下里头情形谁也不知,万一孩子有失,她栽到娘娘头上,娘娘要如何说清呢?”
年世兰一愣,咬紧后槽牙只觉得可笑,“本宫好生待她,事无巨细,如今穿件衣裳还要看她的脸色行事吗!”
“娘娘如何真的要紧吗?要紧的是皇上怎么看。娘娘若还在意以后和皇上的恩情......”
她年世兰在皇上心里就不要紧吗?
皇上难道会不分青红皂白,听信莞嫔的一面之词吗?
她和皇上的恩情,居然需要系在一件衣服上吗?
看到曹琴默挡在门口卑微低头,年世兰知道,今天不脱下这身金丝织就的华服,她是离不了翊坤宫了。
年世兰恼得眼眶红了,最终还是气势汹汹地去了里间换衣服。
见到颂芝将她头上黄金的装饰一一摘下,换成素雅的绢花,年世兰偷瞄着镜子里装饰寡淡的自己,忽然觉得卑微。
从前,她从不必担心皇上偏心旁人,皇上永远是向着她的。
如今有甄嬛在,皇上就再也不宠爱她了,她也没了那份被偏爱的自信。
赶到碎玉轩时, 帷帐里传来甄嬛痛苦生子的呻吟。
年世兰眉头紧蹙,害怕地向里张望。
“皇上,莞嫔的胎相一向安好,这是怎么了?”
皇上也是眉头紧锁,看到她的一瞬,才略略松了松表情,上上下下地扫了她一眼,略显安抚地说道:“莞嫔自己不慎,和你无关。”
说罢,皇上对着年世兰指了指一旁搁了软垫的座椅,示意她先坐下。
年世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偷偷看向不远处的曹琴默,心里暗暗的有些佩服。
曹琴默一向没有恩宠的,却把皇上算得如此透彻。
妇人生孩子惊心动魄,年世兰如坐针毡地忧心了一个多时辰,方听得里头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总算,生下来了。
年世兰抚了抚胸脯,想着这下她算是功德圆满,终于可以把莞嫔这尊大佛请走了。
皇上一听是位公主,眉开眼笑地冲到帐内去看莞嫔。
年世兰看着他那轻快的脚步,愉悦的背影,心里却止不住地伤感。
若她和皇上的孩子生下来,皇上会像现在这样高兴吗?
年世兰停在原地没有动,缓缓回过神来才跟了进去,正听到皇上说:“朕已经决定下旨封你为妃。”
封妃吗?
年世兰惊愕地看了莞嫔一眼,她虚弱不堪,惹人爱怜,也难怪皇上又对她既往不咎。她忍不住翻眼看向旁处,不想看他们在自己面前上演一番痴男怨女的恩爱戏码。
“臣妾失德,不敢忝居妃位。”
年世兰一惊,忍不住笑了一下。
连她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在嘲笑皇上的恩宠错付,还是在嘲笑甄嬛的高傲倔强。
“嬛嬛,你若肯,你还是朕的宠妃,朕待你还和从前一样。”
年世兰难以置信地蹙眉看向皇上,无法相信他竟然能够为了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
对她,从来没有。
年世兰想要质问皇上,却被曹琴默拉住了衣袖,她缓缓回过神来,才想起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的心早就拴在甄嬛身上了。
最终,甄嬛还是不愿低头,强撑着拒绝了皇上让她在宫中修行的提议,还向皇上恳求将公主交由她来抚养。
甄嬛要离开这个明明让她深爱的男人吗?
家世、钱财、权势、恩宠甚至女儿,统统都可以抛下吗?
年世兰盯着甄嬛,恍然发现甄嬛也看向她,眼神里是一种怜惜与悲悯。
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个失了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那个最终低下头接受皇上抚慰的女子,那个放过了齐月宾接受权势与恩宠的女子。
原来,骄傲的年世兰早就死了。
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原谅皇上的那一天。
*
甄嬛离宫后,平淡的日子没过多久,朝中弹劾哥哥奏折接踵而至。
贪财冷酷、独断专行......各式各样的脏水尽朝着哥哥身上泼去。
年世兰听从安陵容的建议,发了一折戏文去西北,劝哥哥自省认错,以求宽恕。
又听从曹琴默的建议,亲自到养心殿来替一家老小求情,示弱以期皇上心软。
养心殿。
黑色的地砖锃光瓦亮,年世兰看着紧闭的大门,目光里是豁出一切的恳切。
“皇上!臣妾年世兰求见皇上!”
里头全无动静,苏培盛也同情地对她摇了摇头。
“明灭蟾光,金风里,鼓角凄凉。”
年世兰顿了顿,唱起了小时候在戏园里听过多次的那一出虞姬。她恍然想起了和皇上初遇的那一日,她笑王宝钏傻,笑薛平贵薄情,却不想自己成了那个傻子。
“忆自从征入战场,不知历经几星霜。何年遂得还乡愿,兵气消为日月光。”
十三年了,她侍奉皇上身边十三年,也离开父母兄长十三年,从王府斗到紫禁城,和皇上的女人们不死不休地缠斗多年,都成了笑话。
“想我虞姬,生长深闺,幼娴书剑。”
年世兰唱到此处,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想起了自己和父母兄长在家中其乐融融用膳的光景,也想起了哥哥教她舞剑、教她骑马时,自己的快乐与肆意。
这些东西,竟然恍若前世,成了上辈子的记忆一般。
“自从随定大王,东征西战,艰难辛苦......”
年世兰一边唱一边哭,这十三年的岁月,仿佛一帘幽梦,如今终是该醒了。
“苏培盛,让华贵妃进来吧。”
年世兰听到里头皇上的声音,哀婉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拂去眼角的泪,拾起裙摆,扬着头缓缓走到养心殿里。
她按照曹琴默教的话向皇上求情,只见皇上神色缓和,甚至有愧疚怜惜之态,心中不禁安定了下来。
曹安二人,不愧为她身边最忠心之人,筹谋得当,救年家于水火。
年世兰志得意满,对着皇上再拜,看到他脸上震动又感怀的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皇上,年大将军与川陕总督岳钟琪将军在渡口含泪诀别后,自刎于长亭了。”
年世兰看向身后的扑在地上的苏培盛,忽然心如刀绞,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直晕死过去。
*
假的。
都是假的。
在翊坤宫醒来后,年世兰声嘶力竭地想要向皇上要个说法,但得到的结果是:假的。
十三年。
都是一个精心为年家编织的圈套。
从她入府的那一天起,皇上就打上了骁勇善战的哥哥的主意,她不过是捏在手里的人质。
年家早在皇上筹谋的第一天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哥哥身死。年富问斩。男子凡十五以上皆戍极边。
不仅仅是她,连整个年家都被皇上算计了。
年世兰绝望地赶走了把她耍得团团转的安陵容和曹琴默,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地望着这空荡荡的宫殿。
呆坐了好久,好久,久到年世兰都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具雕像,眼泪都哭干了。
“娘娘,娘娘......”
颂芝一边喊着年世兰,眼泪大颗大颗地从脸上滑落,她心疼极了,她的大小姐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没遭过这样的罪。
年世兰不忍再惹颂芝担心,躺在床上侧身向里,静静地流泪,泪水一滴一滴滑落在绣着比翼齐飞的大红色枕巾上。
“本宫饿了,你让小厨房煮完粥来吧。”
两人在一起,不过是一道触动愁肠,哭得没完没了,年世兰不想颂芝陪着她伤心,也不想自己这懦弱的模样被她看去。
睡醒了便流泪,哭累了便睡,如此两日后,年世兰醒来时,看见端妃神采奕奕地走进她殿中。
好啊。
落井下石是吧。
年家稍见落魄,齐月宾就上赶着来踩两脚了。
年世兰忍着胸口的怒意起身来,却看见安陵容和曹琴默一道在桌上摆上餐食。
叛徒。
她冷笑一声,忽然知道自己在怎样一个层层密密织就的蜘蛛网里,曹安二人居然是替齐月宾那个贱人筹谋。
“呵呵。”
定睛瞧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她注意到一柄龙凤彩珠酒壶,那东西是宫中下毒的玩意儿,早在她入王府前,母亲就悄悄教她辨识过这下作的东西。
没想到,居然也有用到她身上的一天。
年世兰抬头看了一眼寝殿的上方,那琉璃彩绘的灯盏漂亮得像是梦中的器具,可惜,今日过后,再也看不见了。
她拢了拢衣服,仍旧拿出贵妃的气势,霸气豪迈地从床榻上下来,从容地走到桌前坐下。
从前,都是她和皇上一起在这儿用膳,桌上汇聚过五湖四海的美食,天南海北的珍馐,如今想来只有满满的悔恨与懊恼。
“本宫真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了你,以致今日潦倒窘迫,被你这个贱人耻笑!”
年世兰看到端妃那泰然自若、淡泊名利的脸就想上去撕了她,两个人很快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句句不肯放过,字字朝着对方的心窝肺管子戳去。
“如果我真是罪大恶极,皇上又岂会留我苟活至今?”
端妃的质问忽然让年世兰恍惚了一瞬,她不敢想下去,她起身想要逃跑,却被凳子绊住了步伐,差一点摔倒在地。
年世兰捏着桌角瘫坐在凳子上,迟疑地摇了摇头。
她不信。
虎毒不食子啊。
那是她的希望,她的珍宝,她爱皇上多年的证明啊。
“不可能,我不信,我死都不会相信......”
年世兰噙着泪水,手又一次不自觉地捂住小腹,落胎那一日的疼痛,好像从未褪去。
“那碗安胎药是你端给我的!”
“下药打下我孩子的人就是你!”
端妃气定神闲,俨然一副诛心让年世兰求死的架势,傲然答道:“那碗安胎药,我不过是替皇上担了虚名罢了。你灌了我再多的红花,也换不回你的孩子。”
齐月宾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年世兰的心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刀子又抽身离去。
一个巨大窟窿眼里汩汩地淌出鲜血,年世兰想要捂住那洞,却好像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自己的鲜血汩汩地流干。
“为什么......为什么!”
年世兰仰天长叹,眼泪顺着两颊流向耳后,连喘息都变得沉重。
“因为你是年大将军的妹妹,因为我是虎贲将军的女儿。皇上对你我早有戒心,他不会让我们生下有皇室血脉的孩子的。”
一句话,像无数飞镖暗器齐齐将年世兰钉死在绞刑架上,她被打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浑身筋骨皆断,皮肤都粘连在那腐朽的木头上。
静谧。
久久的安静,万籁俱寂,像是时间停止。
年世兰忽然睁开眼看见了那困住自己的十字木架,上面满满当当写着当年那个故事。
“宝钏我妻呀,后面无有路了。”
“开开窑门夫妻见,也罢,倒不如,碰死在寒窑前。”
是啊,她没有路了。
倒不如,碰死在寒窑前。
“啊——”
年世兰扑向齐月宾为她准备好的毒酒,按下彩珠,灌入喉头。
当年,她就是这样让侍女们箍住齐月宾的身子,由她一剂将红花汤直直灌入她口中。
天道轮回,也轮到她了。
年世兰闭着眼一口饮尽,摔了酒壶,倒在地上。
一句早已被她忘记的诗回响在耳畔: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知道,今日之后,世间再无年世兰。
番外 槿汐篇 狠而无心
紫禁城天寒地冻。
路上积着雪,前头的小宫女们一边撒盐一边用扫帚扫开,后面的小太监一边用铁锹将冻住的地方敲开,把碎冰堆积到墙角。
“快点儿!今儿个可是初一!各家王爷一早就要带着福晋进宫请安,贺万岁爷新春新禧。干活麻溜儿点儿!”
槿汐拿着扫帚使不上劲儿,满手的冻疮青红夹紫,手指肿得小萝卜一般,一使劲,皮肤就皴裂开来,里面的晶莹的黄色脓水就流淌出来,更是疼痛难忍。
槿汐刚进宫几个月,姑姑们都欺负她是个新人,非叫她浣洗衣裳。
可怜她身后无有倚仗,再苦再难也只能硬生生地忍着。
从天还漆黑着,一直干到天蒙蒙亮,各家公卿王爷的马车都稀稀落落地到了。
纵是亲王和福晋这样的贵人,进宫请安也得走路,他们目不下视、脚下无尘,是踩在云端的人上人。
槿汐低着头弓着腰,拿着扫帚等在墙边,眼睛微微一抬便看见了四爷和四福晋。
福晋的怀中捧着一把新剪的红梅花,看着十分喜庆吉利。若是以此奉与皇上,倒是别出心裁又不事铺张。福晋那粉蓝色的斗篷上也绣着红梅,大抵是个欣赏梅花孤洁之姿的人。
眼神一移,崔槿汐又注意到四爷身边跟着的苏培盛。
那是她的小同乡,小时候一起在河塘里赶过鸭子。他本是家中幼子,后来爹死了没法儿发丧,听说把他送进宫就能换笔银子安葬,苏培盛孝顺,咬咬牙便答应了。从那之后,槿汐便再没见过他。
苏培盛注意到槿汐的目光,也不由地定睛看向她,定了一瞬忽然想起了她是谁,嘴角微微一勾。
柔则原本只是往前走着,瞧见苏培盛歪头看着一个小宫女,不禁停了下来。
她缓缓走向槿汐,只见那双冻得不能入眼的手,肿得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
苏培盛看到福晋关心槿汐,松了一口气,抿着嘴藏起自己的笑容。
“奴婢洗衣裳洗的。”
槿汐低着头回禀,悄悄瞥见四爷正赞叹地看着福晋,像是为她这悲天悯人的性子感到欣慰。
“真可怜啊。手都冻成这样了,怎么还能洗衣裳呢?”
槿汐没有说话,柔则则是一脸哀婉地回过头看向四爷,他微微颔首,像是在说“我明白”。
柔则抚了抚槿汐额前的刘海,温柔地说道:“小姑娘家家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呀。”
槿汐一愣,望着柔则那张清冷又单纯的脸庞,知道自己今天遇上贵人了。
果然,当天下午,内务府的公公便有旨意,叫她去侍奉荣妃娘娘。
槿汐怀揣着喜悦的心情收拾包袱离开,和她一同进宫只能做粗活的小宫女们都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
槿汐知道,荣妃娘娘那儿是个好去处。一则她性子平和、不好争执;二则她年逾四十,早已没了争宠好斗之心;三则她膝下有子有女,宫中福利待遇也不错。
如此一晃,便是十八年。
先帝驾崩,雍亲王即位,而那位早年曾经帮助过她的福晋,在她入荣妃宫中的第二年就难产而亡了。
槿汐已经三十五岁了,虽说宫女二十五岁便可出宫嫁人,可她家中早已没了亲人,还不如在宫里做活来的体面自在。
到底,在主位娘娘身边做宫女,能品到的美食珍馐、看到的珍宝奇石太多太好了。
多年下来她已经成了人人敬重的掌事姑姑,眼界见识比许多高门大户的闺秀还要广,人情世故比贵族大家的小姐还要深。若是出宫嫁人,她怎么能容忍那样晦暗而无趣、屈于人下又无所依仗的生活呢?
紫禁城,就是她的家,她的归宿。
她的命运和这座宫殿早已融为一体、紧紧相连。
*
新帝登基,选秀结束。
华妃娘娘要将闲置的宫室都打扫出来,太嫔太妃们迁宫的迁宫,安置的安置,荣妃则是迁往诚亲王府邸养老,不再留于宫中。
一时间太妃宫里人都遣散出来,槿汐无处可去。
暑热未消,槿汐穿着一身浅灰色宫装等在养心门,手上提着一个篮子,终于候到了苏培盛。
“苏公公。”
槿汐佯装巧遇地对着他恭敬行礼,脸上带着笑意。
“槿汐?”
苏培盛见到槿汐仍旧是从前的模样,眉眼含笑,温柔从容,不禁想起了幼时在家乡的光景。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槿汐抬头示意了一下西北边袅袅升起香火的方向,“太妃出宫,奴婢被指到了宝华殿去供奉神明,今日是往养心殿东偏殿的神龛来送供奉的香火的。”
苏培盛蹙眉看了看她,叹道:“怎么去了宝华殿呢?你这样体面的掌事宫女,做这些岂不委屈?”
槿汐苦笑了一下,“伺候谁还不都是一样的,供奉神明还省心些不是?”
苏培盛微微点头,悄悄扯了扯槿汐的衣袖将她拉到一旁,“选秀刚过,此次入宫的小主里有位莞常在颇得圣意,只是华妃把她安排在碎玉轩了。”
槿汐抬起头看向苏培盛,在他眼神中的疼惜里咂磨出了些许滋味。
难道,苏公公对她有意?
这么重要的消息,他如此堂而皇之说出来,来日若被皇上知道了......
“苏公公疼奴婢,奴婢谨记在心。”
槿汐对着苏培盛再次行礼,嘴角仍旧带着笑,优雅侧身离开,她继续朝着宝华殿的方向而去。
碎玉轩。好地方啊。
华妃有意打压这位莞常在,她想要去伺候只要拿出些体己钱孝敬内务府,再说几句好话哄哄这位新官上任的黄公公便成了。
她是宫中伺候多年的姑姑,这点颜面还是有的。
*
当崔槿汐第一次看清这位莞常在的容颜,她便知道,这位小主前途不可限量。
她长得太像曾经的福晋了。
从前的四爷与福晋是夫妻伉俪,情深似海,这位莞常在能入选,不就说明了皇上旧情难舍,不忘从前吗?
槿汐知道先帝对赫舍里氏是何等痴狂,后来的成妃、穆嫔无一不是因为眉眼与其相似而得宠。如今这位莞常在,一定也能扶摇直上!
莞常在入宫第一日。
槿汐对莞常在恭敬,亲自为她铺床,做贴身的活计。
她听见身后传来莞常在和她那两个陪嫁丫头的脚步声,但仍佯装认真做事,并未发现的样子。
“崔姑姑入宫有些日子了吧?”
槿汐一听只怕是莞常在生了忌惮之心,赶紧以退为进,连忙行礼跪下,“奴婢不敢。小主还是直呼奴婢贱名。”
甄嬛赶紧将槿汐搀扶起来,攥着她的手,微笑道:“姑姑且起来说话。”
槿汐赶紧低眉垂眸,心想:这位莞常在是个识礼数的,性子也温和,不仅容貌与纯元皇后相似,连性情也有几分相同。
“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我年长,阅历又多。我心里是很敬你的。”
槿汐惶恐地叹道:“小主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先前是服侍太妃的,因太妃心静不喜人多,便被指了过来。”
入宫久,最大的好处就是新来的人永远无法考究前人所言是真是假,说了多少,又瞒了多少。
“姑姑且去歇息,让流朱和浣碧服侍更衣就是。”
莞常在似乎对她有些生疏,崔槿汐连忙顺从其意乖顺离开。
*
除夕夜宴设在绛雪轩。
那儿离倚梅园近,听闻玉蕊檀心梅盛开,甚是好看。
满宫的妃嫔都去侍宴了,独独碎玉轩里热热闹闹,主仆上下共贺吉庆。
大家一起剪窗花,说说笑笑,倒也温暖。
“槿汐,你的让我看看?”
听到小主要看她剪的窗花,槿汐连忙递上去。
“哇,槿汐这孔雀开屏栩栩如生,真好看!”
小主的夸赞让崔槿汐受宠若惊,赶紧恭维道:“哪里比得上小主的和合二仙呢?快看,跟要活过来了一样!”
槿汐捧场,众人也都一块儿看过来,一道夸赞小主的剪纸手艺。
“我听说,有人剪纸能跟真人剪得一模一样呢。”
小主附和着自谦,果然,小允子刚剪的那张像极了小主的小像藏不住了,被佩儿打趣说了出来。
大家打闹了一会儿,正在兴头上,槿汐突然说道:“我听说,宫中有这样的习俗,在除夕之夜,若是把心爱的东西挂到树枝上,而且挂得越高越好,便可以祈福。小主若是喜欢这个小像,不妨就把它挂到院子里的树枝上?这样可以祈求来年事事如意。”
莞常在十分赞同,抬眼看了一眼窗外埋怨道:“不过我看这院子里都是枯树枝,没什么可挂的。不如?我们找个有梅花的地方,把小像挂上去?”
槿汐一听,大喜过望,赶紧答道:“好啊!”
小允子也跟着附和道:“倚梅园的梅花就好,离咱们这儿还近。”
槿汐意味深长地看了小允子一眼,只觉得他大抵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去那儿没准儿可以碰见皇上呢。
小主入宫时日已久,一直没有恩宠,他们这些做奴才的也得自己为自己谋个出路。康禄海眼皮子浅已经离了碎玉轩,可她是跟定了这位莞常在,绝不会放弃的。
两刻钟后,穿着斗篷出去祈福的小主回来了,神色有些古怪,她推托说是遇见了猫。
可这大雪天的,野猫怕冷如何会出来扑人呢?
槿汐顺着小主的话说了两句便打探道:“小主可许了愿了?”
小主一愣,慌张答道:“许了,天太冷,我就回来了。”
她不愿说,槿汐便没有再问,晚上特地叫流朱浣碧都去睡了,自个儿去寝殿守夜。
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之下,槿汐和小主闲聊了一会儿,抱着手炉的小主似乎放下了戒备,向她打探道:“我刚入宫,不太懂衣料纹样的事。我想问问你,团龙密纹,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团龙密纹?”
槿汐想要探探小主的口风,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小主怎么想起问这个?”
“今日宫宴不是遍请王公贵戚吗?”
怕不是遇见了?皇上!
槿汐察觉到小主不愿说,她不想显得今日她和小允子的配合是别有居心,故意岔开答道:“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可用。”
槿汐顿了一下,看向甄嬛继续说道:“非得是皇上看重的兄弟才可用。”
闲聊了一会儿与皇上同饮夜宴的亲王轶事,槿汐便劝小主睡了。
*
春日里,小主在御花园偶遇了皇上。
只一日便成了莞贵人。
入夜,华妃宫中的周宁海送了糕点来,是豆沙糯米团子和芝麻花生糖糕,都是最黏牙的。
小主端起那碟子糯米团子,感慨道:“这点心,果然是要比御膳房精致十倍。”
槿汐温和地看着小主,眼中皆是满意。
如今小主得宠,连华妃都高看一眼,只怕以后是有的斗了。
“一看到这点心,就想到华妃差点杖责了眉姐姐,幸而陵容说有皇后求情,只罚了月例便罢。”
小主说罢叹息一声求助似的看向她,“槿汐,我真是害怕。”
怕什么?
以后谁能宠冠六宫都说不准了。为了故去的先皇后,皇上能让一个无子的庶妹荣登皇后之位,更何况这与纯元皇后有五分容貌、五分性情都相似的莞贵人呢?
槿汐自信地安慰小主道:“这后宫之事瞬息万变,不是害怕便可以应对的。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唯有恩宠二字最重要。”
她的恩宠,就是他们这些奴才吃好过好的指望,就是他们扬眉吐气、受人尊重的筹码。
槿汐自问已经看过了惨烈的九龙夺嫡,后宫争斗,只有携着这位莞贵人一路走到最高峰,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小主有些气馁担忧,卑微道:“恩宠太过,便是六宫侧目。”
槿汐摇了摇头,她这样不争不抢可不是个好兆头,回应道:“恩宠太少,便是六宫践踏,人人可欺。小主要知道,无论您是否得宠,这后宫的争斗,其实您从未远离过。”
莞贵人的这张脸,让她注定无法从宫斗的旋涡里脱身。
就算她不想侍寝要恩宠,皇上也会逼着她想要,她的命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就定了。
她不争,也一样会被人算计。
槿汐想到了前些日子萱常在来求她襄助富察贵人保胎一事,郑重提醒她道:“就比如,小主与沈贵人、萱常在交好,就会被他人视作一党。”
甄嬛忽然不服气起来,她和眉姐姐如何被称作一党呢?她们的交情不能用利益捆绑来衡量。
“我与眉姐姐自小一同长大,自然应该同心同德,彼此照应的。”
“小主与沈贵人姐妹情深自然是好的,只是所谓同心同德、彼此照应,不止是后宫之中,也是宫中与前朝。”
沈贵人当然要交好,她父亲官居正三品,又是统领兵马之人,沈贵人不出意外将来位份绝不会低。
小主却一点儿争斗的心思全无,天真道:“我只求保我甄家平安,求皇上对我真心。”
槿汐默然一笑,略带警告意味地对她嘱咐道:“其实小主既已入宫,便从此与宫外的姑娘再无相同之处,生死祸福有时候自己是没得选的。”
小主低着头,似乎不愿听她说这无趣的道理,槿汐只能作罢。
“不过奴婢看得出,皇上很喜欢小主,小主也喜欢皇上。”
莞贵人眼神中那小女儿的娇俏神态,任谁都看得出,她陷进去了,她沉醉在皇上的恩宠里无法自拔,全然不知这是命数使然。
不过于槿汐,这便是最好的。
莞贵人登得越高,她在宫中便过得越体面越富贵。
什么情爱和真心在后宫里都是假的,只有“狠而无心”是真的。
谁有心,谁就输了。
待莞贵人知晓真相的那一日,她的心一定会死。
到那时,她才是崔槿汐真正想要扶持的主子。
完结の后记
这次是真的再见。
这篇文到此就完结了。
一、关于感情线索
这本书的情感线其实就是“绝不和甄嬛做姐妹”。很像小时候和最好的朋友决裂时说的那句“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会不会因为在乎这段感情而挽留我?如果和你做朋友,还是我永远当舔狗,那我就不要了。
高傲最在乎自尊的甄嬛绝对做不到。因为她的潜台词是:如果这段感情需要我委曲求全,那我就不要了。
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在亲密关系里非常伤人,除非所有人都像父母爱孩子一样毫无保留地爱她、成全她、为她而存在。
所以她们真的性格不合,不能做朋友。但陵容这个讨好型人格,又真的很难在亲密关系里非常坚决地划清界限。
原剧里有这样两个细节:
1.陵容谋害富察龙胎的那一天,松子误伤了甄嬛。陵容慌忙间掉了香粉盒子,赶去扶甄嬛。开口第一句是,“姐姐你若是伤着半点,我......”
情急愧疚之下的陵容自爆了。香粉盒子还被端妃捡到了。
此时陵容已经加入皇后战队,她误以为救了安比槐的是皇后,又误以为甄嬛看不起她才把浮光锦给浣碧,还误以为出卖诅咒小人之事的是甄嬛安排的眼线菊青,更误以为甄嬛借寝衣和淳儿来抢她本就少得可怜的恩宠。
这么多误解的怨恨在前,情急时刻,陵容忘记了误会,眼里只有甄嬛的安危。
2.滴血验亲局那一天,甄嬛被胖橘拂袖摔倒。陵容第一反应就是上去扶甄嬛。
此时的陵容已经对甄嬛下过舒痕胶,也给甄父放过老鼠,甚至让钦天监搞出了“危月燕冲月”来阻止甄嬛回宫。陵容怀疑自己的嗓子是甄嬛搞哑的,又怀疑自己被静修禁足是甄嬛搞的,还怀疑放纵贞嫔康常在雪天凌辱她的是甄嬛。
她们已是水火不容的仇敌之势,情急时刻,陵容还是忘了敌对,又去扶甄嬛。
安陵容是个骗子,连自己都骗。
嘴上说的话、心里想的话都不是真的,只有行动是最诚实的。
最终害死她的是她的狠辣里有那么点真心。而不是“狠而无心”。
这篇文对喜欢甄嬛的人不友好,对讨厌甄嬛的人也不友好。因为陵容对她又爱又恨,情绪复杂得让人站不了队。
“她曾是黑暗中的光,却也摧毁了因为那束光而错把世界看得美好的我。”
“再遇见她时,她还是那么耀眼明媚,但我忘不了她视我为渣滓的模样。”
“我还是很喜欢她,但是我再也不会那样炽烈爱任何一个人了,包括她。”
懂的都懂。
二、关于剧情线索
这个世界是个 i 人地狱,靠个人智慧单打独斗想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借势登梯,也就是很多读者反感的“跪舔”有钱有势的富察和华妃。但如果这都做不到,就只能埋头当驴一辈子了。
小说里可以无限加金手指,小说外只能认清现实,准备战斗。如果从来感觉不到挣钱如战场,也感觉不到多挣点钱、过得更好一点难如登天,那么恭喜你很幸福。
小说和游戏总是越到后期越难、对手越强劲,爽感越强,但现实是“存在即合理”,越来越无力。谁在高位都正常,并不非要能力出众。靠拍马屁、靠关系、靠持股、靠待得够久、靠当情妇奶狗、靠什么都有可能。
能扳倒的敌人,都不算什么。杀不死的东西,会永远折磨你。最后人要对抗的永远是精密复杂而庞大的系统、结构、生态。
三、关于接下来
现代职场篇番外和夏冬春番外会合并成一本书,正在抓耳挠腮构思一个倒霉蛋穿梭在现代职斗和古代宫斗之间的苦逼故事。
春节期间先开始更新的会是《欲|钻》。不会写很长,是本非爽文,非主流,非剧情向,又是一本一开篇就能劝退很多人的书。
我真的不会写爽文。典型网文也不会。看我的文很辛苦,甚至很痛苦。但总有人喜欢煎熬自虐嘛哈哈。
四、最后说一丢丢心里话
同一个客观世界,每个人角度看到的都不一样。因为认知的不一致,而导致人和人之间永远在跨服聊天。
所以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能被理解是一种珍贵的缘分。
所幸我遇到了最好的读者们,给了我表达的机会,太幸运了,真的太幸运。从最初没人看、也没稿费、只为爱发电的日子,熬到有人陪伴、评论、期待的时光,甚至有了写番外去挖掘人物的机会,这半年真好啊(泪目)。
希望,有机会的话,我能写水滴一样的文(就是三体里的那个强相互作用力构成的水滴)。看上去人畜无害,圆润光滑,实则刚硬强悍,无坚不摧。是越探究越深邃,越深思越恐怖的东西。
最可怕的不是眼前的敌人,而是房间里的大象。
希望我们都能成为一颗水滴。
让这个世界变得对女性更友好一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