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暴君爱宠后》 第1页 [穿越重生] 《成为暴君爱宠后》作者:宁甯【完结+番外】 文案 燕家女燕沅,为嫡母设计,代替妹妹被送进了皇宫。谁人不知当今陛下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入宫当日,她中毒吐血昏迷,醒来时,竟成了那只北域进贡的小狸奴。 燕沅战战兢兢,过着白日当猫,夜间为人的日子,却不想撞见暴君中药,危在旦夕。 翌日,暴君大发雷霆,命人在宫中搜寻昨夜的竹林女子时,燕沅正舔着毛躺在御书房的桌案上,想到昨晚被折腾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寒颤。 * 暴君最近有两件烦恼的事。 一是御书房中那只成了精的狸奴,二是竹林中让他食髓知味的女子 后来,当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离谱而荒谬的事实时,正撞上那个女人准备抱着狸奴跑路了。 * 举国皆知,暴君最近愈发昏庸,不近女色,不召后妃,整日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狸奴。 抱它上朝,将招惹它的奴才鞭杀抛尸,取出国库中的奇珍异宝甚至皇后册宝供它玩乐。 无人知晓,夜深人静之时,露华宫内,一片旖旎。 暴君眸色幽深,大掌抵在那纤细的脖颈上,轻笑,「还敢逃吗?」 燕沅含泪摇头,「不敢了」 又名: #猫咪的演技大赏 #关于我从爱宠变成爱妃这件事 #为了桂花糕鸡腿小鱼干……我每天都在努力表演爱他 食用指南: 1、女主前期灵魂穿到猫身,白天是猫,晚上回到人身,无任何异能,后期灵魂会彻底归位。 2、1v1,双c,暴君真疯批,后宫虚置 3、甜宠文,狗血设定一箩筐,不喜勿入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变成猫后,我躺赢了 立意:即便前路艰险,也要勇往直前 第1章 入宫 立秋方过,夏暑未消,天儿尚且有些闷热。 承德门外,一小黄门踮脚时不时往宫道尽头张望,望眼欲穿,许是因等着久了,他眉头蹙起,面上显出几分厌烦与不耐。 不多时,只听隐约马蹄声,宫道微微震动起来,随着声响渐大,一辆蓝顶马车入了眼,很快在宫门几尺开外停了下来。 小黄门登时换做一副恭顺敬畏的模样,躬身上前,笑问:「马车里的可是燕贵人?」 车内无人应答。 小黄门候了好一会儿,见始终无人答话,又忍不住道:「奴才是宫里派来迎接贵人的。」 他话音方落,便有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来,一个满口黄牙的婆子歉意地沖小黄门笑道:「公公见谅,我家姑娘头一回与父母分别,难免伤心得久些,且让我家姑娘整理整理仪容,请公公稍等片刻。」 「诶,诶。」 小黄门满口答应,心下却不屑。 这些年,他负责接进宫的后妃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个了,因何难过他会不懂,这些个娇滴滴的世家贵女,没经歷过什么搓磨,分别伤怀是其一,主要是想到自己一只脚进了这阎罗殿,从此任人宰割,生死难料,恐惧慌乱罢了。 约莫一刻钟后,门帘再次掀开,婆子先行下车,又走下个不大的丫鬟,帮着将车中女子扶了下来。女子身形摇晃,落地后颇有些站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 小黄门垂眸暗暗勾唇,不免心生嘲笑。 竟都怕到这个地步了。 他几步上前,想瞧瞧这位新封的燕贵人是不是同先前那些头一日进宫的妃嫔一样,双眼哭得猩红髮肿,跟个核桃似的,然凑近一看,却是双目微张,一时怔在了原地。 方婆子见小黄门久不言语,连连唤了他几声,小黄门这才回过神,低身行礼道:「奴才见过燕贵人。」 动作间,他又忍不住偷偷抬眸觑了一眼,瞧得更仔细了些。 只见那燕贵人肤若凝脂,一身肌肤白得透亮。杏脸桃腮,眉似远黛,眼眸倒没有他想像的那般红肿,反半眯着,透着些许慵懒迷离,湿漉漉似藏着一汪潋滟的湖水。一双唇没甚血色,衬得整张脸都有几分苍白,但即便如此,也丝毫没折损她的美貌。窈窕的身姿显出美人弱柳扶风的姿态,反更让人觉得我见犹怜,清丽婉兮。 小黄门入宫地早,先帝在世时他便已在浣衣局做起了杂活,宫中嫔妃花红柳绿,争奇斗艳,什么国色天香他未曾见过,可偏偏这位燕贵人的容貌令他心惊。 这等绝色,只怕在整个南境都难寻到第二个,难怪传闻说这位燕家女先前还被称为渭陵第一美人。 不仅如此,凑近了,还能隐隐嗅到她身上散发的一股独特的浅香,不似牡丹般浓烈,却又比清冷的梅香更馥郁,丝丝缕缕,勾人心魄。 这香味小黄门不曾闻见过,想着许是什么上好的薰香,毕竟这大户人家的姑娘鲜衣美食,膏粱锦绣,都最喜用香了。 「燕贵人,时辰不早了,奴才领您进宫吧。」 听得此言,方婆子登时泪眼婆娑,拉住女子的手,呜呜地啜泣起来,「姑娘,往后老奴就不能陪着您了,您一人在宫中定要好好的,天儿很快便要凉了,您身子不好,夜里记得盖暖一些,莫要着了风寒……」 第2页 她抽抽噎噎地说了许多后,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袋,不动声色地塞进小黄门手里。 」我家姑娘在这宫中无亲无故,往后还望公公多多照拂。」 小黄门熟练地收进去,笑意盈盈道:「您说得哪里话,燕贵人是主子,伺候好主子原就是我们这些当奴才的本分。」 一旁的婢女看着小黄门,神色凝重,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嬷嬷余光瞥见她,当即狠狠拽了她一下,肃色道:「往后,你要好生伺候姑娘,切不可有一丝怠慢!明白了吗?」 婢女咬了咬唇,少顷,垂眸缓缓点头。 方嬷嬷又嘱咐了婢女几句,这才以袖抹泪,看着她们进宫去。 然人才入了门洞,方婆子面上的不舍之情悉数烟消云散,望着由婢女半扶着,逐渐远去的那抹倩影,她双眉紧蹙,面上反流露出几分担忧来。 那厢,小黄门领着主僕二人一路往皇宫的西面去,见这两人走得慢,只得配合着缓下步子。 回望间,他又偷偷瞧了那燕贵人好几眼,想到这般美人却是要将韶华葬送在这深宫里了,心下不由得觉得惋惜。 宫里人虽不敢言,但都晓得那位是个疯的,他即位不久,便立下了个荒唐的规矩,京中凡是三品及以上官员,族中有适龄女子的,都需送一位进宫为妃。 他若只是□□薰心,沉溺美色倒还好,可那些女子送进宫,从来不是为他享乐所用,他即位八年来,只召寝过三次,而这三位宫妃,无一不是惨死的下场,甚至不久后,连带她整个家族都被会株连。 所谓进宫,也根本称不上是家族荣光,更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都会有掉落的危险。宫妃们每日提心弔胆,生怕召寝的消息一朝传到自己宫里,朝中重臣更是过得战战兢兢,担心自家女儿受到宠幸,连带着全家项上人头不保。 「燕贵人,您的住处在西面,拐过前面那条小道便到了。」小黄门笑嘻嘻道。 见那燕贵人依旧没有言语,小黄门心下难免不喜,瞥见她被婢女搀扶着,脚步虚浮,面色苍白的模样,不由得暗自撇了撇嘴。 长相归长相,胆战心惊成这般,吓得到现在都还腿软到站不住的,他还真是头一遭见! 小黄门鄙夷的眼神尽数落在身后女子的眼中,然她此时有再多怨气委屈都发泄不出来,小黄门那一声声「燕贵人」反唤得她愈发心烦意乱。 因她根本不是小黄门口中的燕贵人,那个礼部侍郎燕辙远的掌上明珠,渭陵第一美人燕溪。 而是燕家鲜为人知的另一个女儿,燕沅。 燕沅的确胆小,她自小怕的事儿便多,怕冷怕黑怕虫蚁,尤其怕疼,可她现下这副样子,不单单是被吓的,更多的是药力使然。 她也不曾想,昨夜陈氏唤她过去为她那妹妹燕溪宴行,一碗汤水下肚,醒来时,她却成了被送进宫的那个。 来的马车上,沈氏身边的方嬷嬷再三威胁于她,说这可是欺君之罪,若她说出实情,不仅无济于事,燕家上下只怕都性命不保,她定也在劫难逃,可若她乖乖呆在这后宫中,将嘴闭牢了,自会相安无事。 其实就算方嬷嬷不说,这种蠢事燕沅也是断不会干的,且不说她中了药,浑身无力根本闹不起来,就是冲着会丢了性命这事儿,她也不敢吱声。 她向来如此,命比天大,只要能忍气吞声苟活下去,其余的都不算大事。 一路朝西,两侧的宫殿愈发凄冷荒僻,走了小半个时辰,小黄门才在一扇斑驳褪色的朱门前停下。 他应付地说了两句,临走前忽又道:「燕贵人刚进宫不清楚,淑妃娘娘是如今陛下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妃嫔,她是内阁首辅苏大人之女,贵人往后遇着,切不可冲撞。」 多的小黄门也不好说,他总不能明着告诉燕沅,淑妃娘娘是个嚣张且愚蠢的,宫妃们都躲着陛下,只有她眼巴巴盼着受到荣宠。 仗着陛下不管,在宫中胡作非为,凡是有几分姿色的妃嫔,都不免被淑妃针对。 他倒不是好心,只是收钱办事,多少得提醒一句。 小黄门走后,夏儿掺着燕沅进了屋,草草用袖子擦拭了木凳上的积灰,将她扶坐下来。 「姑娘,你可觉得舒服了些?」 燕沅微微颔首,「好多了。」 见燕沅这副虚弱的模样,再抬首瞧了瞧这破败的屋子,夏儿眼圈一红,不由得哽咽道:「姑娘,这往后我们该如何是好,夫人让你代替二姑娘进宫的事儿,定是瞒着老爷偷偷干的,不如您想法子捎信给老爷,让他救您出宫去。」 燕沅摇了摇头。 皇宫不是酒馆,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夏儿想得太天真了些,纵然沈氏是瞒着燕辙远干的此事,如今也没有了迴旋的余地,要想保命,最好的法子,就是将错就错。 她强笑着道:「其实在宫中也没甚不好,好歹不必担忧夫人时时刁难,日子过得虽乏味,但也算安稳自在,是不是?」 嘴上虽这么说,可燕沅垂在袖中不安搅动着的手却出卖了她。 这宫里要真那么好,沈氏又怎会费尽心思桃僵李代,让她替燕溪进宫呢。听闻当今陛下残暴不仁,嗜杀成性,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身处在这皇宫得时时担忧自己的性命。 第3页 夏儿闻言抽了抽鼻子,她跟了燕沅近十年,还能不了解燕沅的性子,知晓她此时根本就是在强撑。 想到燕沅如今的遭遇,又念及她的身世,夏儿愈发心疼起她家姑娘来。夏儿自小父母双亡,七岁就被二叔卖进了燕府为婢,关于燕家的事自然比旁人了解得更透彻一些。 她家姑娘燕沅是燕家长女,比二姑娘燕溪还长上一岁多,却非正妻沈氏所出,对外虽说她是姨娘生的庶女,可真正知晓内情的却明白燕沅的身世远比之复杂得多。 说来,还是燕沅的爹燕辙远当年自己造下的孽。 燕辙远原是贫农出生,其父是小山村的寻常佃户,却因他资质过人,二十出头便过了乡试,成了十里八乡唯一的举人。 燕辙远自幼便由父母做主订了一门亲事,十九岁时迎娶了同村一位姓陈的姑娘,陈氏在燕辙远中举那年怀胎生下了一个女儿,那个孩子便是燕沅。 然孩子才过满月,燕辙远便远赴京师赶考,途中路过渭陵,渭陵太守沈铎看中其才华,邀其借住在家中,却不想燕辙远与太守爱女暗生情愫,甚至于珠胎暗结。 事情败露后,沈铎为保全女儿声誉,命燕辙远在参试后,立刻回渭陵迎娶其女。三月后,燕辙远考中进士,在沈铎的疏通打点下,赴渭陵为官,很快便成了渭陵太守的乘龙快婿。 燕辙远为借岳丈的声势地位步步高升,刻意隐瞒已娶妻一事,甚至多年来连一封家书都不曾寄回。 几年后,黄河水患,大坝决堤淹了不少农田和村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燕辙远的家乡也未倖免于难。燕辙远本以为那般灾祸之下,他家中应当无人倖存,不想有一日,陈氏竟突然带着燕沅找上了门。 沈氏为此与燕辙远闹得不可开交,沈铎心疼女儿,想到燕辙远隐瞒欺骗于他,盛怒之下,以官位前程威胁燕辙远好生处理此事。燕辙远无奈,只得给了陈氏一封休书与些许银两,要求她带着燕沅离开,再不许对外提二人的关系。 陈氏点头答应,可翌日却只带走了银两,留下了撕碎的休书和年幼的燕沅。 到底是亲生骨肉,燕辙远狠不下心抛弃,又怕沈氏看见燕沅不喜,便将她丢到了城外庄子上抚养。 一养便是近十年,直到这次燕辙远升迁,才带着燕沅一块儿来了京师。 夏儿本还不明白,沈氏那般厌嫌燕沅,怎不将她丢在渭陵,随便寻户人家打发了,原是早做了打算。 知道自己哭哭啼啼的只会让燕沅更不安,夏儿抹了抹眼泪,着手收拾起了屋子。 这地儿叫凝玉阁,虽是破败凄清,却依旧很大,夏儿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堪堪将燕沅的卧房收拾干净,见时辰不早,便照着小黄门指的方向去御膳房为燕沅取午膳。 迷药几乎退干净了,燕沅一人百无聊赖地在院中打转,却听角落里倏然传出几声猫叫。 她循声望去,将视线定在墙角的一棵银杏树上,层层金黄的树叶间,露出些许雪白的绒毛。 燕沅向来是喜欢狸奴的,从前在庄子上,她便常背着照顾她的李嬷嬷偷偷给几只流浪的小狸奴餵食。 「喵,喵……」 燕沅学了几声喵叫,旋即只见树叶簌簌抖动,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倏然从树叶间钻了出来,一蓝一黄,一对异色瞳眸闪着璀璨的光彩,定定地凝视着她。 对望间,燕沅心头蓦然生出几丝说不出的异样来。 正当她失神之际,小狸奴猝不及防地从树上窜下,直直往燕沅的方向扑来,燕沅忙伸手去接,一把稳稳将它抱在了怀中。 那狸奴只燕沅小半截手臂大,通身白如雪,毛长且柔软,燕沅忍不住抚摸了几下,低声道:「你是哪个宫里的,怎生跑到这儿来了?」 小狸奴用浑圆的脑袋在她怀中拱了拱,旋即埋下头舔了舔燕沅的右手。 燕沅顺势摊开手掌,掌心处有几道明显的指痕,陷入皮肉,渗出了点滴血珠。 这是方才进宫前,方嬷嬷唯恐她露了马脚,警告性地在她掌心掐的。 见那小狸奴盯了一会儿掌心的伤,又抬首看向她,眨了眨眼,似是在询问,燕沅勾唇笑道:「无妨,不疼的。」 正当她要收拢掌心时,那小狸奴忽地凑了上来,伸出舌头,轻柔地舔掉了她伤口上渗出的血珠。 这是在替她疗伤吗? 燕沅心生温暖,抚了抚小狸奴的脑袋,然下一瞬秀眉紧蹙,心口似被撕咬般骤然一痛。 第2章 变成狸奴了 这疼痛只一闪而过,快到燕沅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她疑惑地摸了摸胸口,但已察觉不到方才的痛感了。 燕沅低眸瞧了瞧这只乖顺可爱的小狸奴,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 她抱着小狸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将它放在膝上顺着毛髮。这狸奴似乎并不怕生,反眯着眼,一副惬意享受的模样。 燕沅原还有些慌乱的心也逐渐平復下来。 恰在此时,院门外倏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燕沅以为是夏儿,一转头却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推开虚掩的门匆匆而入,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副慌乱无措模样,直至瞧见燕沅膝上的狸奴,才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寻着了……」 那人快步上前,却在看清燕沅的容貌后倏然一愣,反应与先前那小黄门如出一辙。 第4页 少顷,他回过神,忙施礼道:「奴才见过燕贵人。」 忽地闯进个陌生人,燕沅还没彻底放下的心又骤然提了起来,「你是何人?」 见燕沅蹙眉略带警惕地看着他,来人回禀道:「奴才是在御书房伺候的李福,贵人怀中的是北域进献给陛下的狸奴,奴才刚刚不小心将它放跑了。这狸奴珍贵,贵人可否将它交还给奴才?」 李福吞了吞口水,心下其实有些忐忑,毕竟初见这燕贵人,拿捏不准这位的心性,若是个刻薄难伺候的,不将狸奴还给他该如何是好。 燕沅上下打量了李福一眼,见他面容和善,并不像在撒谎,迟疑了半晌,起身将怀中的狸奴递给他。 「给你吧。」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李福喜出望外,忙低身恭敬地接过,离得近了,燕沅身上的香气隐隐钻进他的鼻间,清丽淡雅,极其勾人,李福脑子一热,竟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贵人用的香料可真好闻,想必是极其贵重的香吧?」 燕沅听得此话,秀眉蹙起,身子微微一僵,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她还未开口,去御膳房取膳的夏儿也不知何时回来的,小跑上前,侧身挡在燕沅面前替她答道:「这香是我家贵人特意找人调的,难免独特些。」 看着眼前的小婢女一副戒备的模样,李福也知自己这话问得冒昧无礼,他讪讪一笑,又连连同燕沅道了几声谢,这才步履匆匆地离开。 待人一走,夏儿立即对燕沅道:「姑娘,您身上这香味的事儿,可得时时留心些,别教人发现实情,奴婢一会儿啊,寻寻可有能用的东西,给姑娘做个香囊,遮遮气味儿。」 燕沅点点头,她明白夏儿在担忧什么,她身上的香味儿,根本不是香料香膏所致,而是自然而然散发的体香。 她初初被送到庄子上时,还只有六岁,身上的香味不似如今这般明显,但随着年岁渐长,却是愈发掩盖不住了。 从前在庄上伺候燕沅的李嬷嬷为了保护燕沅,也会时不时做两只浓郁的香包掩盖燕沅身上原本的香味,毕竟此事太过诡异,再加上燕沅这副容貌,若泄露出去,只怕让有心之人做了文章。 「先别说这些了,姑娘,您也饿了吧,赶紧用午膳吧。」 两人进了屋,夏儿打开食盒,将菜餚和碗筷都摆放在檀香木的圆桌上。 一道芙蓉豆腐,一道凉拌三丝,还有一小盅的鸡汤。 燕沅颇有些诧异,看到这寝殿的环境,她原以为自己的膳食应当好不到哪儿去呢,她不确定道:「这真是御膳房给我的?」 夏儿笑答:「是啊,奴婢原也不相信,可那御膳房帮厨的,是确认了好几遍才交给奴婢的呢。」 燕沅盯着这一桌的菜,心忖着若是往后的膳食也是如此,那她在宫中的日子可就当真比在外头享受多了。 沈氏不喜她,从前在渭陵时,仗着燕辙远不敢多说什么,就常剋扣她的吃穿嚼用,故而她常一天三顿吃的都是清汤寡水,只偶尔李嬷嬷看不过去,会掏出自己的月钱为她买些肉食,她才能勉强打打牙祭。 她嗅了嗅诱人的鸡汤香,转头道:「夏儿,不如同我一块儿吃吧?」 夏儿摇头,「姑娘如今的身份是贵人,奴婢怎可同您一同用膳,教人瞧见了不好,奴婢听说宫中有专门给宫人准备膳食的厨房,奴婢去那儿吃就行。」 「那便快去吧。」燕沅推了推她。 「可……奴婢还要伺候姑娘用膳呢。」夏儿犹豫道。 「我不必你伺候,你快去吧,莫要误了时辰。」 夏儿着实飢饿难耐,打昨夜被沈氏扣下来到现在她都还没进过食,见燕沅坚持,她迟疑半晌还是离开了。 燕沅坐下来给自己舀了小半碗鸡汤,这鸡汤香气扑鼻,入口鲜美,不愧是御膳房大厨的手艺。然喝着喝着,燕沅却眉目低垂,神色黯淡下来。 她想起了她娘陈氏,在将她抛弃在燕家的前一夜,陈氏曾亲自去厨房为她熬了一碗鸡汤,然后边看着她喝汤,边含泪说了无数声抱歉的话。 燕沅并不恨陈氏,甚至有些想她。打她有记忆起,陈氏就一路带着她艰难地往渭陵去,两人常露宿街头,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可但凡有一口吃的,陈氏都会先留给她。 燕沅还记得,从前,陈氏最爱将她抱在怀里,一声声乐此不疲地唤着「沅沅」。 虽然燕沅偶尔会觉得陈氏好像透过她在唤别人一般,可在燕沅记忆里,那些家人的温暖依然全都是陈氏给她的。 她望向院中高大的宫墙,心下感慨,不知她娘现下在何处,往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还不待她继续伤感,燕沅忽觉小腹剧烈绞痛起来,痛得她额间冒汗,面色惨白。 她捂住肚子,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尝试着站起来,却痛得跌倒在地,下一刻,喉中一热,接连呕出好口血来,鲜血漫了一地,腥红得刺眼。 燕沅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逐渐模煳发黑,她想说什么,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彻底昏迷前,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中毒了! * 此时,皇宫,御书房。 李福提着关狸奴的笼子,在殿门外张望了半晌,见殿内无人,这才大着胆子快步进去,将笼子搁在里头的金丝楠木箱上。 第5页 然低着头出来时,恰巧与一人相撞,甫一瞥见那熟悉的衣角,李福心上一咯噔,忙唤了声」师父」。 太监总管孟德豫沉声问:「上哪儿去了,半天寻不着人。」 李福抬眸瞥了一眼孟德豫身后的李禄,瞧见他那得意的笑,便知是他故意告状了。两人虽都是孟德豫的徒弟,可李禄为了往后能挤开他,接手孟德豫的位置,总处处找他难堪。 」师父,北域进献的狸奴不小心跑了,徒儿方才去抓那狸奴去了。」孟德豫在宫中几十年,是个人精,根本骗不过他,李福只得实话实说。 其实,此事也怪不得他,他本是照孟德豫的吩咐,准备清点一番北域送来的礼品,让人抬去入库的,可谁能想到方才打开其中一个箱子,便有一只狸奴倏然窜了出来!一下就跑得没影了。 「狸奴?」孟德豫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厉声质问道,「你将那狸奴放哪儿了?」 李福不知孟德豫缘何动怒,伸手指了指殿内,小心翼翼道:「徒儿想着毕竟是活物,需问过陛下再行处置,此刻正和其他物件一块儿摆在殿中呢!」 燕沅是被一阵聒噪的吵闹声吵醒的,只听一个尖细的声儿在怒骂着什么,那声儿格外的清晰,就像是凑在她耳畔讲的一样。 「我怎收了你这么个蠢货,你难道不知陛下向来不喜那些个小畜生,还将它带进殿内碍陛下的眼,莫不是不想活了……」 燕沅缓缓睁开眼,可眼前只有几条金色的栏杆,栏杆外空无一人。 更奇怪的是,入目的摆设皆是燕沅从未见过的富丽堂皇,这里并不是凝玉阁,她为何会在这儿? 燕沅回忆了半晌,昏迷前的种种涌出脑海,她这才想起自己中毒的事来,下意识去捂嘴,却瞬间如遭雷击般怔在那里。 因她抬起来的根本不是纤细修长的柔荑,而是毛茸茸胖乎乎的短爪子,燕沅惊得后退,然只退了几步,身子便触到了壁,再退不得了。 她往四下一观望,这哪里是什么金色的栏杆,分明是一只金笼! 燕沅慌乱无措地上下确认着,可怎么看,都只能看见自己白白胖胖毛髮茂盛的身躯和四个爪子,稍稍一挪,眼前竟还出现了一条甩动着的雪白长尾巴。 她竟然变成狸奴了! 从被下迷药送进宫到中毒昏迷,本以为今日的经歷已经够离奇的了,没想到更离谱的还在后头! 燕沅错愕地举起手,不,是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脸。 她这是在做梦吗?还是死了化身成狸奴来到了阴曹地府? 燕沅试图冷静下来,旋即将视线缓缓落在了笼门之上。这笼子是被简简单单扣住的,燕沅试着将爪子伸出栏杆外顶了顶,很快就将扣子顶了开来。 她推开笼门,从箱子上跳了下去,只轻轻一跃,便跳得又高又远,靠着一对柔软的爪子稳稳落地。 燕沅抬首环顾四下,一时吓得缩了缩脖子,许是成了狸奴,屋内那些寻常的摆设,在她眼中顿时大了数倍,整个屋子俨然成了个庞然大物,着实有些吓人。 正当她不知往何处走时,耳畔零碎的脚步声越来越响,旋即只听一人惊唿道:「糟了,狸奴跑出来了!」 那人的声儿有几分熟悉,燕沅来不及细想,便见数双大掌俨然向她袭来,她吓得从几人的腿间窜出去,头也不回地朝着光亮处跑,跳过一处门槛,随意寻了个方向就逃。 狸奴的身子格外柔软灵活,燕沅轻轻松松就钻进小缝小隙间,窜得极快,不久便听身后追赶的脚步声逐渐小了。 但还未等它松一口气,耳畔紧接着便是兵刃交接的声响,燕沅这才注意到空气中瀰漫着的极其浓重的血腥味。 声音很近,近到燕沅转过一个墙角便寻到了气味的源头。 只见空旷的庭院中,三五尸首横陈,其间两人打斗正酣,面向燕沅的黑衣男子显然处于劣势,寥寥几招便逐渐招架不住,然他对面着华贵湛蓝长衫,身材匀称颀长的男子仍游刃有余。 似是戏耍一般,那人迟迟未出杀招,眼看着那黑衣男子满身是血,却只能狼狈地抵挡挣扎。片刻后,许是觉得无趣,背对着她的男子手腕轻轻一翻,长剑精准地自那黑衣男子的颈间划过,鲜血喷涌而出。 黑衣男子捂住伤口轰然倒地,却未立刻断气,吐血抽搐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没了动静。 躲在墙角的燕沅头一回真真切切瞧见杀人的场景,不由得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连手脚都开始止不住哆嗦起来。 或是感受到身后炙热的目光,男人猝然转身,只一眼,燕沅便惊得张大了嘴。 她本以为以一人之力弒杀数人的当是个凶神恶煞之徒,不曾想那人竟还生得十分养眼。 面若冠玉,神采英拔,一双剑眉入鬓,气质卓然,尤其是那丹凤眼,眼角微扬,眼波流转灿若繁星。燕沅觉得这人若笑起来,定是好看的,可惜此时那双眼凌厉摄人,嵌着的只有无尽的霜寒和未褪的杀意。 看着那人蹙眉步步上前,燕沅清楚自己该逃,可许是被吓过了头,她浑身僵硬,竟是丝毫动弹不得了,只能没出息地两腿打战,眼看着男人伸手一把捏起她的后脖颈,将她提了起来。 嗅着男人身上浓烈的血腥气,再想到那一地的尸首,燕沅后知后觉,吓得尖叫一声。 第6页 可尖叫一出口,却变成了一声惨烈而短促的。 「喵!」 第3章 众人皆知的暴君 孟德豫带人匆匆赶来时,正见他家陛下拎着一只小狸奴,眼眸里尽是满满当当的嫌弃。 他忙跑上前,「陛,陛下……」 季渊冷冷觑了他一眼,毫不怜惜地将狸奴甩进孟德豫怀里,「何来的狸奴?」 孟德豫侧身将狸奴塞给李福,答:「这是北域进献的狸奴,原在笼中锁得好好的,也不知怎的竟被它跑了出来……」 他战战兢兢,以为会被季渊发落,却见季渊剑眉微颦,并未说什么,孟德豫忙转而道:「陛下,东殿已备好了水,陛下可前往沐浴更衣。」 他话音未落,只觉身侧一阵风拂过,人已阔步往东面去了。 孟德豫这才舒了口气,他抬眼望向院中惨象,却是神色如常,似乎已经司空见惯,他默默同一旁的几个小黄门打了个眼色,旋即疾步追赶季渊去了。 几个小黄门相互看了一眼,便如往昔一般熟练地处理起了尸首。 倒不是他们胆大,初初见到这副场景时,好几个小黄门可都裆下一热,当场尿了裤子,可十天半个月来一回,诸如此类的事儿经歷得多了,便也见怪不怪了。 那厢,又被关在了金笼里的燕沅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切,久久都反应不过来。 她听那太监喊的分明是「陛下」…… 整个南境可就只有一个陛下,那便是众人皆知的暴君,季渊。 燕沅虽久居闺阁,但关于这位陛下的事,却了解几分,因幼时李嬷嬷常爱拿这位的事儿吓唬她,骗她好生睡觉。 说起这位暴君的身世过往,着实是离奇曲折,细说起来,只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世人皆知,季渊的皇位来得并不光彩! 可若说他是谋朝篡位,他又是皇室正统血脉,是开国皇帝季诚嗣亲手立下的太子,可若说他是名正言顺,应天受命,他又极其大逆不道,因他是杀了自己的亲叔父,前任皇帝安庆帝才得以继承的大统。 这错综复杂的故事,还得从三十多年前,季渊的父亲,季诚嗣说起。 那时,南境的江山还不姓季,那时的国号叫南黎,季家还是南黎有名的簪缨世家,他们几代效忠帝王,可到了季诚嗣这辈,皇帝昏庸无能,挪动军饷肆意享乐,致边关连连败北。皇帝为求太平,竟将南黎五州拱手奉给西峥,甚至要将嫡出的昭阳公主送去和亲。 季诚嗣心悦昭阳公主已久,听闻此讯,一怒之下,集结手下将士,在公主和亲当日,杀入皇宫,直取皇帝首级,在众人号召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南境。 为除后患,季诚嗣将前朝皇帝与除昭阳公主外的皇嗣统统处以极刑,随即不顾群臣反对,强娶昭阳公主为后,囚于露华宫,日日宠幸。 两年后,昭阳公主诞下一子,便是如今的敬元帝,季渊。 然季渊六岁那年,昭阳公主被毒死于露华宫,季诚嗣丧失理智,挥剑杀尽殿内三十余名宫人。当晚,季渊的叔父季诚泽带兵闯入内宫,以横徵暴敛,暴戾不仁等诸多罪名逼迫季诚儒退位。 季诚嗣只冷笑一声,抱着昭阳公主的尸首,在一片血泊中自刎而亡。 其后,季诚泽继位,改年号为安庆。他以休养为名,冠冕堂皇地将季渊送往边塞之地,命人伺机下手处置,并对外称季渊病重夭折。 季诚泽本以为季渊已死,他大可高枕无忧,然九年后,边塞之地忽而冒出一个用兵奇才,名唤赵扬,他凭一柄□□横扫千军,步步高升,甚至在三年间,连夺丢失数十年的南境三州,立下大功。 听闻此事的季诚泽大喜,命赵扬赴京领赏,然赵扬回京那日,等在殿外广场迎接的群臣在看清这位年轻将军的容貌时皆变了脸色,他们木楞地看着赵扬步步走上台阶,停在了季诚泽面前,浅笑着道了句「叔父,许久不见」。 言毕,不待季诚泽有所反应,赵杨也就是季渊,抽出袖中匕首瞬间刺穿了季诚泽的脖颈。 而后,新帝登基,改号敬元。 燕沅不知自己为何会见着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暴君,难不成她真的来到了阴曹地府,因着太害怕,使得阎王爷也成了那暴君的模样。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人倏然走到笼前,俯身低声细语道:「陛下不喜家宠,眼下我就只能将你送到别处去,你且乖些,莫要再乱喊乱叫,惹怒了陛下。」 燕沅盯着眼前这张脸,这人她认得,正是在凝玉阁从她手中带走狸奴的人。 好像叫什么……李福,说是在御书房伺候的。 燕沅脑中灵光一闪,倏然想到什么,北域进献的狸奴…… 她又低眸细细打量起身上雪白的毛髮。 难不成,她变成那只她亲手抱过的狸奴了! 笼外的李福说罢,将金笼提了起来,疾步跨出了门。因李福走得太急,整个笼子颠簸异常,燕沅蹲坐其中,只觉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地一阵,简直比来京师的路上遭遇的晕船还要难受。 她想要让李福行慢一些,可说出口话的却只能化成了一句无力的猫叫。 这叫声对燕沅来说没什么,却将李福吓得陡然一个激灵。 因长廊另一头,迎面而来正是方才沐浴完的季渊。 第7页 就是这声猫叫,让原本欲拐进正殿的季渊步子一滞,抬眸看来。忽将方向一转,径直停在了李福面前。 他垂眸居高临下地望着笼中的狸奴,沉声道:「朕可不记得北域进献的名单里还有这玩意儿?」 孟德豫嵴背簌簌地冒着冷汗,颤颤巍巍地答道:「许是北域使臣漏了也不一定,您瞧这猫通身雪白,还是蓝黄异瞳,定是稀罕之物。」 「稀罕之物?」季渊冷笑了一声,「别是北域派来谋害朕的。」 燕沅抬头看向笼外之人,一双如狼般森寒的眼睛紧紧锁着她,令她止不住浑身一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孟德豫很清楚季渊为何如此警惕北域,北域作为海内四国之一,向来独守于祁云山以北,不与诸国有所牵扯,可就在几年前,南境国内竟接连出现北域细作,似在秘密调查什么。 这些细作皆被季渊手下暗卫处置,本以为北域会自此收敛,却不想前一阵儿北域竟开始光明正大地派使臣送来礼品与拜帖。 拜帖言北域太子云漠骞憧憬南境秀丽风光已久,意欲前来一揽南境的大好河山,顺便与南境皇帝签订盟约,一结两国之好。 季渊这种戒心极强之人,自然不会听信这般冠冕堂皇的说辞,故而虽收下了献礼,却迟迟未回復拜帖。 孟德豫斟酌半晌道:「陛下若是不喜,要不……奴才这就处置了它?」 季渊闻言,稍稍挑眉,「哦?你要如何处置?」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孟德豫比谁都懂,他不敢私自拿主意,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反问道:「陛下想如何处置?」 季渊不言,只抿唇浅笑了一下。 恰如燕沅所想,眼前这个男人笑起来,确实是十分好看的,可燕沅不但没心情欣赏,反觉得一阵寒意攀上来,嵴背瞬间凉飕飕的。 「这猫的皮毛顺滑雪白,简单埋了岂不可惜。」燕沅只见面前的男人稍稍低身,那张清隽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他薄唇微启,含笑一字一句吐出令人惊悚的话,「不如就先扒了皮,用那张皮毛给朕做个软枕,再拆了骨头碾碎了餵狗,至于肉嘛,也莫要浪费,送去御膳房,做道汤羹岂不是正好……」 一旁的孟德豫听得嵴背发寒,他素来知晓自己伺候的这位陛下手段残忍,且极喜以折磨人为乐。不然也不会在即位以后,故意不杀安庆帝留下的一众子女,任由他们安排各类刺客进宫行刺。 方才在庭院中,孟德豫虽只淡淡瞥了一眼,但还是看清了那些被虐杀的刺客浑身上下数不清的伤痕,季渊不是在应付他们,根本是在享受折磨他们的快感,再冷眼看着背后那些对他恨之入骨之人只能无可奈何,深深陷入无力的绝望中。 但他没想到,季渊岂止喜欢折磨人,竟连只柔弱的狸奴都不放过。 见季渊说罢,淡淡睨了他一眼,孟德豫抿了抿唇,厉声对李福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照陛下的意思去办!」 李福听得两腿发颤,好似要被扒皮抽筋的是他自己一般,一开口连舌头都捋不直了。 「是……是……奴才遵命。」 他正准备要走,低头一看,就见那狸奴浑身僵硬,微张着嘴如木雕般一动不动,笼子轻轻一晃,它忽得双眼翻白,竟直愣愣往一侧倒了下去。 李福一惊,以为那狸奴是死了,凑近一看,发现那肚子还在起伏喘气儿呢,不知所措间,便听耳畔一声嗤笑。 「朕不过玩笑,怎还吓晕了。」 李福瞥了一眼笼中的狸奴,暗暗吐了一口气,两只手心都被汗湿了。 皇帝说出口的话就是圣旨,所谓一言九鼎,这要命的事儿,谁敢当做玩笑。 * 与此同时,皇宫最西边的凝玉阁中,却有隐隐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 两个小黄门望着那个伏在榻前,痛哭不止的婢女,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人劝道:「你家主子都已经没了,便让她好生去吧。」 婢女摇着头,哭得不能自已,始终抓着榻上之人的手不肯放。 小黄门低嘆一声,转而对另一人道:「去寻个门板,一会儿将人抬出去吧。」 说罢,他抬头看向床榻,榻上之人虽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可看她安安静静躺在那儿的模样,依旧美得不可方物,若不是方才太医院来人诊断过已没了脉搏,小黄门还以为她只是睡熟了而已。 不得不说,这位燕贵人的容貌着实称得是倾城绝艷,只可惜应了那句红颜薄命,进宫的第一日竟然就中毒暴毙了。 宫里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妃嫔,这些人入不了皇陵,最后的结局也就是一辆板车拉出皇宫,寻个地方埋了,不过若是家中愿意出些钱打点,指不定也能葬个风水宝地。 那厢,另一个小黄门已将门板扛了进来,见小婢女依旧不肯让,两人只得上前硬生生将她架开。 夏儿的气力到底抵不过两个人的,被拉起的瞬间,她死死扯住床栏,看着躺在榻上的燕沅,痛哭着唤道:「姑娘,姑娘你醒醒……」 她若是知道她家姑娘会出这样的事儿,今日她绝不会留她家姑娘一人在屋内用膳。想起那满地的鲜血,夏儿甚至能想像到燕沅在弥留之际有多无助和绝望。 控制住了夏儿,其中一个小黄门伸手要去动燕沅,然还未触到分毫,却见那张昳丽的面容动了动,秀眉微蹙,双眸紧接着缓缓睁开了。 第8页 那小黄门愣了一瞬,旋即尖叫一声,勐退几步,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抬起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床榻。 「诈,诈尸了!」 第4章 真是个荒唐又可怕的梦 看着原本没了生气的尸首,忽然睁眼开始喘息,另一个小黄门同样吓得面色煞白,他放开抓着夏儿的手,两腿打战忙仓皇逃了出去。 摔倒在地的小黄门亦尖叫着连滚带爬地出了凝玉阁。 夏儿扶着门框,远远张望了好一会儿,才疾步扑到床前,喜极而泣道:「姑娘,姑娘你醒了……」 燕沅难受得蹙了蹙眉,五脏六腑好似都被人生生搅过一般,疼得厉害。 她勉力侧过头,见夏儿哭得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气若游丝地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夏儿抽抽噎噎了好一会儿才答:「奴婢吃完午膳回来,就发现姑娘中毒倒在了地上,可等奴婢去太医院请来御医,却说您已经……方才那两人正准备将您抬走呢……姑娘,您醒了便好,醒了便好,您若没了,奴婢一人该如何是好……」 说到伤心处,夏儿又开始嘤嘤哭了起来,燕沅想安慰她,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她头一日进宫,与宫内之人别说无冤无仇,就是连个照面都不曾打过,到底是何人这般狠,要对她下此毒手! 燕沅张嘴想问些什么,然冷气倒灌进喉咙中,顿时让她剧烈咳嗽起来。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夏儿着急忙慌地站起身,「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给您瞧瞧。」 柳太医柳拓在被请来的路上,满腹狐疑。午后也是他亲手为这位燕贵人诊断的,那时那个叫夏儿的小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她家主子中了毒,请太医前去诊断。可太医院的太医素来是看人下菜碟,听闻是个刚进宫的没甚权势的贵人,都推说忙碌起不开身。 柳拓本也想袖手旁观,可看她哭成那样,到底心软看不过去,便主动跟着那小婢女去了。 燕贵人中的是名芸花的剧毒,此毒无色无味,只消沾上一点便会没命,当时他可是反覆确认了好几回,按理服下了这么大量的毒应当是回天乏术才对。 柳拓怀揣着疑问,跟着夏儿进了凝玉阁。踏进主屋时,许是听见动静,屋内人轻咳了一下,唤了声「夏儿」。 那声儿虽低,且透着几分虚弱,却悠扬婉转,如山间清泉般清澈悦耳。 柳拓霎时愣了一瞬,不由得想起先前看诊时瞧见的那张艷丽的容颜。然这回床榻上棠红的纱幔已然放了下来,只能瞧见其内隐隐绰绰的影子,柳拓低身恭敬上前道:「请贵人伸出手腕,容臣好生诊断一番。」 榻内人闻言,将一只皓若白雪的手腕缓缓伸了出来。柳拓盖上干净的丝帕,凝神细细探脉,少顷,却是蹙眉一脸诧异纳罕的模样。 不知何故,这位燕贵人此时脉象虽弱,但体内芸花的毒竟已消退了大半! 柳拓年岁不大,在太医院中也没什么资歷,但自小跟着父亲云游四海,见过中芸花之毒的人不少,可其中没有一个能像燕沅这样自愈,甚至于起死回生的。 见柳拓面色有异,一旁的夏儿担忧道:「柳太医,我家姑……我家主子如何了。」 柳拓收起帕子,抬首安慰道:「夏儿姑娘莫急,许是燕贵人吉人天相,体内的毒已没甚大碍了,只是中毒后身子难免有损,我一会儿开几贴药,夏儿姑娘按时给贵人服下,好好休养,过一阵儿应当能痊癒。」 夏儿欢喜不已,「多谢柳太医,多谢柳太医。」 「请贵人好生休息,臣先行告退了。」柳拓收拾好东西,起身施礼道。 床幔内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多谢」,柳拓正欲提步离开,却忽而嗅到一股极其浅淡的香气,他隐隐觉得这股香气有几分熟悉,似是在哪处闻到过。 然他回想了一会儿,却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他自觉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笑了笑,转身便抛到了脑后。 夏儿跟着柳太医去取了药,熬煮了半个多时辰,小心翼翼地餵燕沅喝下。 那药虽苦,但疗效却佳,服下后不久,燕沅明显感觉浑身的痛感减轻了些。 身子舒畅了,燕沅不免匀出心思开始胡思乱想。她记得白日里自己好似变成了一只狸奴,被关在了金笼里,还瞧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虐杀了不少人,那男人虽皮相养眼却心肠歹毒,竟还说要将她扒皮吃肉。 想起那人凌厉阴鸷的眼神,燕沅便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真是个荒唐又可怕的梦! 燕沅疲惫地闭上眼,越想越怕,心下只求,就算只是梦,也别再让她见到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男人了。 * 那厢,燕府。 燕辙远正与沈氏一同用晚膳,但许是心事重重没有胃口,燕辙远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停下了筷子。 「溪儿今早进宫,可还算顺利?」他蓦然问道。 一旁的沈氏身子微僵,立作一副感伤的模样,强笑道:「顺利,宫里能打点的,我都给打点好了。」 燕辙远幽幽嘆了口气,「那我便放心了,只要溪儿安安分分的,宫里的日子当不会难过,咱们燕家也会平安无事。」 沈氏搅紧帕子,垂眸没有答话。 原以为这个话题便算过去了,沉默片刻,却听燕辙远又问,「沅儿今日怎未前来用膳?」 第9页 听闻此言,沈氏与她身后的方嬷嬷俱是背上一凛,不知向来不关心燕沅的燕辙远今日怎突然主动问起来。 「老爷,大姑娘身子不适,这厢正在屋内歇息呢。」方嬷嬷开口答道。 「身子不适?」燕辙远疑惑,「昨日不还好好的?」 「是啊,我也奇怪。」沈氏道,「故方才特意请了大夫前去看过,说是有些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燕辙远蹙眉自言自语道,「也是我对沅儿不够关心,一会儿,我得亲自前去看看她才行。」 「不必了!」沈氏忙劝阻,「大夫嘱咐说,沅儿需好生静养才行,这会儿定还睡着呢,老爷前去,难免打扰到她歇息。」 燕辙远点点头,「那我便改日再去。」 沈氏顿了顿,紧接着道:「老爷,那大夫说沅儿其实已不适许久了,只是怕我们担忧,一直忍着未明说。她似乎有些适应不了京城的生活,对渭陵那边也惦念得紧,熬得久了身子骨这才出了毛病,故有件事儿我想同您商量商量。」 听到「商量」二字从沈氏口中吐出来,燕辙远不由得抬眸看来,着实觉得新奇,沈氏仗着有个身居高位且对他有恩的父亲,操持燕家事务时,一向是先斩后奏,从来不与他提前商议。今日这般,着实有些反常。 但燕辙远还是客客气气道:「夫人请讲。」 「我原将沅儿从渭陵接到京城来,是想着为她在京城寻门好的婚事,但看现在这般,只怕是不成了。不如还是送回渭陵去,将从前照顾她的老嬷嬷寻回来,再托媒人张罗着挑户好人家,您看如何?」 将燕沅一併带到京城,本就是沈氏的主意,现在又随心所欲说要送回去,燕辙远心下虽有怨言,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夫人想的周全,一切听凭夫人安排吧。」 沈氏笑着点点头,本悬着的一颗心这才稍稍安放了下来。 晚膳后,燕辙远照例去了书房处理公务。 沈氏带着方嬷嬷回屋后,屏退所有下人,低声问:「二姑娘回程的事儿可都安排好了?」 「都办得差不多了。」方嬷嬷回道,「那些个车夫都是信得过的,保管能顺利将二姑娘送回渭陵去。」 「好,好。」沈氏一脸焦急凝重,「得尽快将溪儿送走,切不能被老爷发现。」 提及此事,方嬷嬷蹙眉担忧地问道:「夫人,若是老爷忽然兴起,去了大姑娘那院子该如何是好?」 沈氏闻言勾了勾唇,笃定道:「他不会去的。」 好歹当了十数年的夫妻,沈氏对燕辙远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今日之所以问起燕沅,不过是想到了本应该被送进宫的燕溪,自觉作为父亲,为儿女做不了什么,一时愧意上头,这才随口问了一句而已。 其实心底根本不关心。 不然怎会任她随意将燕沅带到京城,又随随便便送回渭陵去。 说起燕沅,沈氏抬眸问方嬷嬷:「那丫头今日还算乖巧吧?可有闹过?」 「她哪里敢闹啊!」方嬷嬷想起燕沅那个胆小怯懦的样儿,讽笑道,「大姑娘向来不敢在您面前多说一句,今日奴婢告诉她,若事情败漏,谁也活不了,她当即便乖乖闭了嘴。」 「她敢不闭嘴!我允她在燕家白吃白喝那么多年,她就是为燕家,为溪儿做些什么,也是理所应当的。」 沈氏想起当年那桩事儿,愈发觉得窝火,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做错什么,能大发善心将那村妇的孩子养了那么多年,已是仁至义尽。 只望现下那丫头在宫中能安分守己些,莫要惹事生非露了马脚,然想起燕沅那张招人的面容,沈氏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也不知像了谁,生了这副勾人的狐媚样儿。 第5章 狸奴怎会自己开笼子 燕沅越睡越觉得凉得慌,甚至阴嗖嗖似有风擦身而过。 她心忖着,自己莫不是又犯了老毛病,夜里不老实,将衾被给踢开了? 谁知幽幽睁开眼,面前竟又出现了熟悉的金栏杆。燕沅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头差点磕到了笼顶。 瞧着这浑圆的身子,长又白的毛髮,燕沅愣了好一阵,险些哭出来。 她怎又变成狸奴了! 燕沅打量着笼外,这里似乎不是先前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了,里头堆着不少金银器物,绫罗绸缎,更像是一个库房。屋内虽暗,却有零散在各处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光,映照得满屋子的珍宝熠熠生辉,反惹得燕沅有些睁不开眼。 门外忽而传出一阵不大的脚步声,燕沅耳尖一动,辨别出来的是两个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没一会儿,门外响起开锁声,只见一内侍带着个小黄门进来,颐指气使道:「去,给那狸奴餵食。」 「是,禄公公。」 被使唤的王春表面上应得好,然一转身却是满脸不情愿,他举着托盘走到笼前,打开笼门,粗鲁地将猫食扔在里头,不悦地瞪着燕沅暗自嘀咕道:「成天被叫狗奴才,狗奴才,现在还要伺候这么个小畜生,可真是畜生不如了!「 「嘀嘀咕咕什么呢,还没餵好嘛!」背后,李禄厉声喝道。 「餵好了,餵好了。」王春登时换做一脸谄媚的笑,「小的就是瞧着这狸奴整日被好吃好喝地待着,着实羡慕得紧。」 好吃好喝? 第10页 燕沅看着面前那碗不用凑近就能闻到浓浓馊味的猫食,嫌弃地皱了皱眉,觉得这小黄门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真是一流。 「有何好羡慕的,就是个陛下都不喜的小玩意,只能被关在这库房里等死。」李禄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红漆雕花檀木箱道,「抱上这个,在后头跟紧了。」 说罢,李禄兀自捧了个不大的匣子,先行出了门,留下王春一人在原地犯了难。 那箱子虽看起来不大,可抱在怀里却是沉甸甸的,王春试了好几次才艰难地抱起来。 想起李禄那副刻薄的嘴脸,王春不由得在心中腹诽。 他李禄也就仗着是孟总管的徒弟才对他们这些人作威作福,离了孟德豫,他连个屁都不是。 王春并未发觉,就在他抬箱子的空隙,角落里的狸奴用爪子拨开扣子,自己开了笼门,悄无声息地逃了出去。 燕沅不知自己为何又做起了这个奇怪的梦,走在长廊上,望着周围陌生的场景,颇有些茫然无措。 因听觉变得极其灵敏,她能敏锐地察觉周围一切动静,轻轻松松就避开了人。 正当她优哉游哉地在这个偌大的宫殿内闲逛时,忽而嗅到一股极其诱人的香气,勾动她腹中的馋虫,惹得它飢饿难忍。 不管是人还是狸奴,她都有好长时间未曾进食了。 燕沅不自觉循着香气而去,走了一阵,却倏然被堵在了一堵高墙前。她凭着本能轻轻一跃,三两下便攀上了墙边的一棵芭蕉树,再顺势跳到墙顶,从另一棵树上跳了下去。 落地后,燕沅才诧异地回头望了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爬树翻墙了。 若在渭陵,这要是教李嬷嬷知道,少不了是要说道她一番的。 可转念一想,燕沅便又无所谓了,爬树翻墙又如何,如今它只是只狸奴,谁会去责备她呢! 燕沅继续循着香气往前走,很快便寻到了香味的源头,从一高处眺望,便见窗边的红梨木雕花圆桌上,摆着一大桌子珍馐佳肴。 有樱桃肉,清蒸鲈鱼,还有几道素菜。燕沅一向吃得清淡,也不是贪嘴之人,可嗅着这饭菜香,不知为何,却觉腹中饿得厉害,尤其是那道鱼,骤然变得格外馋人。 正当它望着那桌子菜,双目放光时,忽听内室有人唤了声「陛下」。 听到这称唿,燕沅下意识往后一缩,下一刻却见那个令她不寒而慄的男人骤然出现在了窗前。 怎又遇到这个罗剎了! 燕沅转身想跑,然才下了屋顶,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张网牢牢罩在了里头。 她慌乱地叫着,却如何也扯不掉身上的网。挣扎间,已被王春给提了起来,一把丢进了笼子里。 「可算是抓着了。」王春愤恨地在笼子上一拍,「小畜生,教你乱跑,教你乱跑。」 「好了,还不快赶紧送回库房去。」他身后的李福压低声儿道。 「诶,诶,多谢李福公公,多谢李福公公。」王春连连道谢,他本因为不意放走狸奴而惊慌失措,若不是李福遇见帮忙,此番他怕也难捉着这狸奴。 两人正欲从司辰殿的侧门悄悄熘走,却见一人倏然抬脚挡住了去路。 他们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便见孟德豫瞥了眼笼中的狸奴,沉眸看着他们问道:「是谁将狸奴放跑的?」 「是,是奴才。」王春沉默少顷,颤声答道。 孟德豫扫了他一眼,「陛下有旨,宣你进殿去。」 王春跟着孟德豫战战兢兢地进门后,便见季渊正慢条斯理地用膳。 见他久久沉默不言,王春忍耐不住,吓得跪倒在地告罪道:「是奴才愚笨,让狸奴跑了出来,惊扰了陛下,请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季渊头也未抬,只沉声道:「孟德豫,你手下的人当真本事,一只狸奴竟能任由它逃两次。」 莫名被连累,孟德豫斜眸狠狠瞪了王春一眼,旋即恭敬道:「陛下,是奴才无能,没能管教好底下人,奴才这就将人带出去,好生处置。」 听到「处置」二字,王春浑身血都凉了,跪倒在地连磕了几个响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奴才真不是故意的,奴才明明将笼子关牢了,奴才也不知它到底是如何跑出去的,许是……许是自己打开笼子出去的也不一定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孟德豫厉喝道,「这狸奴难道是成了精嘛,不然怎会自己打开笼子逃出去,分明是你大意未将笼门闭紧!还想狡辩逃脱责任!」 「奴才没有说谎,奴才真的没有说谎啊,陛下,饶命啊陛下……」 看着王春将头磕得砰砰响,燕沅多少觉得他有几分愧疚。 因他并未撒谎,的确是她自己打开笼门逃出去的。 可说出去,这事儿谁会信呢! 正当王春要被孟德豫叫来的人拖出去时,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是真是假,试试不就知道了。」 燕沅抬起头,便见季渊已阔步至笼前,居高临下,浅笑着看着她,「孟德豫,留下那道鱼,将桌上的午膳悉数撤下。」 这慎人的笑燕沅不是头一回见,一看就知道眼前这疯子没憋着什么好主意。 果不其然,等桌上的膳食被收拾干净后,季渊看着王春道:「半炷香内,若这狸奴真能自己打开笼门出来,朕便饶了你的命,若没有……」 第11页 他转向燕沅,盯着她的眼眸道,风轻云淡道:「朕就以欺君之罪教人一刀刀剐了他。」 燕沅望了望笼外瑟瑟发抖的王春,再看向眼前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顿觉一股寒意自脚底往上窜。 她看向笼门,犹豫了半瞬。 若她真的能开门,会不会被当成猫妖千刀万剐。 可若她不开门,那个小黄门岂不是在劫难逃。 殿中静得可怕,眼见桌上点燃的香落下一小截香灰,笼中的狸奴却依旧无动于衷,王春面若死灰,觉得自己此番定是死定了。 然绝望之际,却见那狸奴先是冲着那盘清蒸鲈鱼叫了几声,旋即用爪子不停地去挠笼门,很快门扣在震动下松了,被它借势一把推开,然后顺顺噹噹地走了出来。 见此场景,王春与屋内众人惧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站在桌上的燕沅,抖了抖身上的毛,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神情,满意不已。若真让它演示如何开门,只怕会将他们吓厥过去。 出了笼子,燕沅在那盘清蒸鲈鱼前蹲坐下来,凑近嗅了嗅,这鱼分明腥味大得厉害,可燕沅闻着却变得异常地香。 左右是梦,不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怎么行。 她抬了抬爪子,伸手想去碰那鱼,又收了回去,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燕沅想起从前见过的狸奴吃食的样子,学着低下头,直接在鱼腹上咬了一口。 虽是粗鲁,但那鲜美的滋味在口中蔓延,令她不自觉发出满足的「嗷呜嗷呜」的声响。 「这,这……这小畜生可真是放肆。」孟德豫见狸奴肆无忌惮地吃着,本想阻止,可抬眸觑了眼季渊的脸色,又退了回来。 见季渊饶有兴致地盯着那狸奴瞧,孟德豫登时换上一脸谄媚的笑,凑近道:「陛下,奴才瞧着这狸奴还算是机灵,指不定能给陛下解闷,不如便留下吧……」 季渊不言,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孟德豫登时会意,对跪在底下的王春道:「陛下心慈,饶你一命,还不快将狸奴带到偏殿去好生照料!」 「是,是。谢陛下不杀之恩,谢陛下。」 王春忙上前,不顾狸奴才吃到一半,将它强行抱起来,塞进笼子里带走。 还未吃过瘾的燕沅,幽怨地看着王春,只能伸出舌头舔舔掌心。 「凝玉阁那个昨夜下葬了吗?」 踏出殿外的一瞬,耳边突然传来男人低沉醇厚的声儿,燕沅舔毛的动作骤然一滞。 「陛下说的是燕贵人?」孟德豫答道,「听闻昨夜,原本没了气息的燕贵人又突然死而復生了。」 听到此处的燕沅精神一凛。 凝玉阁,燕贵人,死而復生…… 奇怪,难道她不是在做梦吗? 第6章 朕竟不知,自己养的还是只…… 燕沅还欲再细听,然王春逃得飞快,离得远了,后头的话是愈发听不清了。 「死而復生?」季渊薄唇轻抿,浅笑了一下,「燕辙远阳奉阴违送进来的这个女儿,竟还有这等本事。」 孟德豫瞧见季渊眸中的阴鸷,不由得替那位新上任的燕侍郎捏一把汗。 京师作为天子脚下,漫布季渊的暗卫眼线,燕家自认为得逞的这些小手段,早已被季渊掌握在手中。 要说这燕家真是胆大,分明知晓这位陛下是怎样手段狠厉的人,还敢桃僵李代,送个假的进宫。 「说是死而復生,但今早似乎又晕了过去,眼下仍是昏迷不醒。」孟德豫顿了顿,犹豫着问道,「陛下,此事是否要告知燕大人?」 季渊不答,少顷,只沉声问:「可是真的昏迷不醒?」 孟德豫瞬间便明白了季渊的意思,朝中重臣假借送妃嫔入宫的机会,以作行刺谋反之事,并不是没有过。 季渊是在怀疑燕辙远送进宫的这个「女儿」亦存了不轨之心。 「太医院柳太医亲自去探去,应当是没错。」孟德豫答道。 「命太医院好生医治。」季渊提起硃笔,在奏摺上划了一竖。 片刻后,他似是漫不经心道:「朕似有许久不曾召过寝了……」 乍一听得「召寝」二字,孟德豫惊得双眸微睁,为防失态,忙垂下头去。 往日被召寝的几个妃嫔是何下场,他再清楚不过。 他听几个亲眼见过的小黄门说过,那位燕贵人生得国色天香,跟个嫡仙儿似得。 可真是个仙女儿又有何用,谁教他们这位陛下根本不是怜香惜玉之人。 看来,那燕贵人就算没被毒死,也时日无多了! * 燕辙远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头疼脑热,与下属交代了一声,提早回了府,他不想惊动沈氏,便琢磨着从燕府侧门而入。 然还未到侧门,远远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沈氏正眼含热泪,依依不捨地拉着一人的手。 燕辙远原以为是沈氏要将燕沅送走,可定睛一瞧却是大惊失色。 纵然只是背影,他也不至于煳涂到连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分不清,沈氏拉着的根本不是燕沅,而是本该被送进宫的燕溪! 他在原地冷静了半晌,才沉声喝道,「夫人!」 沈氏抬头望来,瞬间面色发白,「老,老爷……」 她为防夜长梦多,本想趁着燕辙远上值之际将燕溪给送走,可谁能想到,却偏偏被燕辙远撞了个正着。 第12页 毕竟是欺君之罪,燕辙远不敢在家门前闹出太大的动静,直至进了书房,谴开一众家僕,他才厉声指着燕溪道:「孽子,简直胆大包天,竟敢让你姐姐代替你进宫去,可曾想过这是何等罪名!」 燕溪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父亲,女儿本也不想的,可……」 说话间,她委屈地看向沈氏。 沈氏心疼女儿,怒瞪着燕辙远道:「你沖溪儿吼什么,这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要怪便怪我一人好了!」 「你!」燕辙远气得面色铁青,「欺君之罪岂是你能承担得起的,若是沅儿代替溪儿入宫的事儿暴露,你觉得燕家会是何种下场!」 「这算什么欺君之罪!」沈氏振振有词道,「陛下只说让燕家女入宫,又不曾明说过让哪个女儿入宫,难道燕沅不是你的女儿吗!」 燕辙远被勐地一噎,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氏自知戳中了燕辙远的痛处,冷哼了一声,紧接着道:「倒也是,说出去,谁会信她燕沅是你的女儿,除了随你姓燕,她又有哪处同你长得像,你和那个相貌平平的村妇怎可能生得出这样的孩子,指不定根本就是那个村妇与旁人生下的小贱种,让你当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脆响,沈氏的脸被勐然打偏到一侧,髮髻散落凌乱不堪,她怔忪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燕辙远,仿佛不敢相信他方才的所作所为。 不止他不信,燕辙远盯着发红的掌心,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居然打了沈氏! 在渭陵时,为了步步高升,有更好的前程,他始终攀附着老丈人沈铎,也因着如此,在沈氏面前低声下气,事事顺从,从不敢惹她不喜。 然方才这一巴掌下去,燕辙远竟觉自己憋了十余年的气一下子就顺畅了。 没错,他早已不是先前那个任沈铎拿捏的燕辙远了,而是皇帝亲封的礼部侍郎,官位早已高居沈铎之上。 为何还要忌惮他沈铎,还要在一个小妇人面前畏畏缩缩。 想通后的燕辙远挺直背嵴,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氏,喝道:「别一口一句小贱种,你不过就是仗着你父亲是渭陵太守才敢恣意妄为,沈忻婉,我告诉你,如今这里是京城,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若是你桃僵李代一事暴露,不仅是燕家,就连你爹也难逃一死!」 沈氏看着燕辙远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气得胸口上下起伏,「好啊你,燕辙远,你总算是原形毕露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也不想想若是没有我们沈家,你能有今日嘛!」 她扬手就想去打燕辙远,却反被燕辙远毫不怜惜地一把推倒在地。 「若还想活,往后你就乖乖呆在院子里哪儿也不许去,若再让我发现你给我惹祸,我就把你给休了!」 燕辙远冷眼看着她,说罢,拂袖而去,留燕溪抱着沈氏在地上嘤嘤哭泣。 踏出书房,燕辙远只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然一想到沈氏桃僵李代之事,他便不免愁容满面。 如今那位可是敢当众杀了自己亲叔父继位的人,若是让他知晓此事,只怕赔上他一家性命都不够。 但这人送都送进去的,也没了挽回的法子,他不可能以送错为由将两人换回来。 唯一令燕辙远欣慰的事,燕沅素来还算乖巧,到了宫中应当不会给他惹事。 而且以燕沅的容貌,就算是送错了,宫中那位也不算亏。 想起燕沅的那张脸,燕辙远不由得双眉紧蹙。 陈氏的为人他最清楚不过,淳朴老实,绝无可能背着他偷人,更何况陈氏从有孕到生产,他都在家中陪着,他是亲眼看着燕沅出生的。 他又怎会煳涂到任由陈氏在他眼皮子底下与他人苟且,让他蒙羞,还养了她与旁人的孽种十余年。 长得不像又如何,燕沅就是他的女儿! 绝不会有错! * 燕沅醒来时,透过绣花床幔,朦胧地瞧见半掩的窗外已是夜色深重。 身子熟悉的难受感令她霎时反应过来,此刻她正躺在凝玉阁的卧房里。 可明明先前,她是在司辰殿侧殿的金笼里,团成一团,懒洋洋地闭眼休憩。 外间传来「吱呀」一声门扇开阖的声响,燕沅启唇,声儿里带着几分哑意。 「夏儿,是你吗?」 来人的脚步声忽得急促起来,夏儿撩开帐幔,惊喜道:「姑娘你总算醒了!」 燕沅由夏儿扶着颇有些费力地支起身子,「什么时辰了?」 「约摸快过酉时了。」 「酉时!」燕沅一惊,她原以为是天还未亮,原来她竟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今早奴才来唤姑娘起身,可谁知如何都唤不醒姑娘,忙请了柳太医来。柳太医诊断了许久,说许是因体内余毒,姑娘才会昏迷不醒。」 夏儿放下手中的托盘道:「姑娘饿了吧,奴婢端了碗清粥来,想着姑娘许久不曾进食了,给姑娘垫垫肚子。」 燕沅接过夏儿手中的碗,盯着碗中浓稠的粥水,抿了抿唇,却是不动。 夏儿见她一副犹豫的模样,登时会意道:「这粥奴婢另舀了几勺,已然试过了……」 燕沅这才放心下来,先前中毒的回忆太可怕,只要一想到那种肝肠俱断的痛苦,她就便忍不住发颤。 第13页 她舀了勺清粥送进嘴里,热乎乎的粥食下肚,身子很快有了气力,然喝到半截,燕沅垂眸若有所思起来。 「夏儿。」她蓦然问道,「你可知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是何名姓?」 夏儿茫然地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也才跟着姑娘进宫两日,而且这两日奴婢都在姑娘跟前伺候着,哪还有心思去打听旁的。」 燕沅微嘆了口气,想起自己在司辰殿听到的那番对话来。 若那真是梦,又怎会与现实如此相近呢。 燕沅喝完清粥后不久,夏儿又端来汤药伺候燕沅服下,相比于昨日,燕沅已觉好了许多,虽还下不了地,但至少能被扶坐起来了。 夏儿本想拿掉引枕,让她躺下歇息,却被燕沅拒绝,反指了指屋内那两口樟木箱道:「里头可有什么闲书,拿给我瞧瞧。」 那两口箱子是随燕沅一同带进宫的,里头的本应是沈氏给燕溪准备的东西。 可如今换了她进宫,便没用心准备,随意塞了些衣衫被褥,书册器具。 「看书费神,姑娘身子还虚着,该好生休息才是。」夏儿劝道。 「今日躺得太久了,难免有些腰酸背痛。」燕沅扯了扯夏儿的衣袂,软着声儿同她打商量,「好夏儿,你便让我看一会儿吧,只看一会儿。」 燕沅本就生着一张养眼的脸,再用那双碧波流转的眼眸,弱弱地撒个娇,别说是男人了,就是女人也得软下心来。 「那就只能看一小会儿。」夏儿向来架不住她家姑娘使得这招,只能无奈地妥协,打开箱子,随意翻出两本递到燕沅手中。 燕沅倒也不是真存着想看书的心,只是她发觉每每她睡过去,醒来时便会变成狸奴。 既是如此,是不是只要她不睡,便不会发生那样荒谬的事。 燕沅借着昏暗的宫灯,心不在焉地翻看着,看了小半个时辰便巧言将夏儿劝了回去,自个儿继续熬着。 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宿,燕沅越发觉得睏倦,书上的字儿仿佛都蹦出了纸面乱舞,怎也看不进去。脖颈酸痛不已,她扯了扯引枕换了个姿势,不过闭了闭眼,唿吸很快便均匀了起来。 再睁眼,第三次发觉自己变成狸奴的时候,燕沅已没先前那般惊慌失措了。 她幽幽嘆了口气,逐渐开始相信,这般离奇的遭遇是真的,根本不是梦。 看外头的天色,当是卯时前后,和昨日变成狸奴的时辰差不多。 燕沅想出笼去,却发现笼门上不知何时落了一把厚重的铜锁,定是防她逃跑的。 她丧气地垂下毛绒绒的尾巴,将自己团成一团,细细思索起这几日发生的事儿来。 不管怎么想燕沅都觉得此事荒谬不已,虽她素来爱看些花妖狐媚的话本子,可却不信鬼神之说,然眼下这境况,容不得她不信。 若她猜得不错,那些她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时候,应当都附身在这只狸奴身上。 可若是如此,原本那只狸奴的魂魄又去了何处?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侧殿的门开了,先前那个不意放跑她的小黄门走进来,开了锁,将馊了的饭食扔进笼子里。 酸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燕沅连嗅都不愿嗅,便嫌弃地往后退了两步。 「给你金贵的,有饭都不吃,饿死你算了!」 王春因着昨日的事儿,存着一肚子的火未发,见眼前的小狸奴挑三拣四的模样,怒气上涌,忽得伸手在它右后腿上狠狠拧了一下。 「喵!」 燕沅疼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不想这人下手竟这般狠,简直要硬生生从她身上拧下一块肉来。 昨日她还救了他,谁知原是这么个没良心的! 她虽一向胆子小,但没来由教人这样掐了还不还手,燕沅瞪大眼睛,当即气唿唿地抬起爪子,勐地就往王春的手背上抓了一下。 「嘶,小畜生,敢挠我!」 狸奴的爪子锐利,王春的手背登时被抓出几道清晰可见的血痕来,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笼中那只雪白的狸奴,伸手就要去抓它。 燕沅从他手臂下窜了出去,没教他得逞。 人自然没有狸奴灵活,王春追过去,却扑了个空,眼看着那狸奴逃出偏殿,往正殿的方向而去,顿时吓得面色一变。 燕沅漫无目的地乱窜,跑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到了一处池塘边,塘边有一凉亭,四面以素纱围之。 没听到亭中传来动静,她试探着跳上石阶,只见亭子正中的石桌上摆着几道精緻的糕食。 有银丝饼,海棠酥,糖蒸酥酪,还有燕沅最爱吃的桂花糕。 从前在渭陵时,李嬷嬷偷偷带她出去逛过几次庙会,每次都会自己掏钱给她买两块桂花糕吃,那香甜软糯的滋味燕沅至今都还念念不忘。 只是桂花糕还是那个桂花糕,模样馋人好看得紧,但不知为何对此时的燕沅来说那味儿闻着却没有那么诱人。 她疑惑地盯着那盘子桂花糕嗅了半晌,到底还是默默伸出了爪子。 然连个边儿都还未碰着,燕沅耳尖微动,似是觉察到什么一般,刷地一下收回了爪子,下一刻,伴随着「嗖」的风声,一枚锋利的匕首贴脸而过,径直插进了石桌中。 燕沅目瞪口呆地盯着石桌上裂开的一条大缝,还未来得及逃跑,四爪离地,又被人捏住后脖颈拎了起来。 第14页 耳畔响起的低沉男声有几分熟悉。 「朕竟不知,自己养的还是只贼猫!」 第7章 男人都是善变的 不仅是声儿,连这场景都熟悉得紧。 燕沅看着眼前这个淡漠冷峻的男人,少顷,只能发出一声绝望的「喵」。 她怎又落到他手里了! 季渊凝眸静静打量着手中的这只小狸奴。 它原本雪白顺滑的毛髮此时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双耳耷拉着,颤动的眸光里透出几分胆怯,两条垂落的后腿更是止不住地发颤,抖得跟个筛笠似的。 真是个没用的小东西! 季渊勾了勾唇,在石凳上坐下。 北域这些年的情况他也了解几分,自然知晓那位北域太子云漠骞绝非等闲之辈,此番莫名送一只活物来,定不可能只是为了讨他欢喜! 「方才偷食的勇气都到哪儿去了?」季渊将狸奴放在膝上,看着它飞快缩起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嘲讽道,「就这般胆子,如何做你们北域的细作。」 燕沅头都不敢抬,也压根听不懂这暴君究竟在说些什么。 什么北域,什么细作,他怕不是谵妄过度,一只狸奴哪里做得了这些。 她偷偷往亭外看了一眼,寻思着趁机逃跑,然主意才冒上头,一只粗糙的大掌已然缓缓落在了它的颈间。 燕沅骤然身子一僵,眼前这个男人的手段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以他的气力想捏死她就如捏死一只蝼蚁那么容易。 燕沅不是不想求饶,她能屈能伸,若有求饶的机会定不会放过,可暴君也得听得懂啊,指不定到时觉得她的猫叫声聒噪,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惊惶不安的燕沅并不知道,季渊不过是在用手掌丈量她的脖颈而已。 他虽不知云漠骞究竟是何用意,但这狸奴太弱,一把就能掐死,死的时候怕都挣扎不了几下,他并不屑于亲手杀这种软弱的小东西。 然就当他准备收回手时,本将头埋在身子里的狸奴忽而抬首看了他一眼,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喵」。 似乎全然没了方才的恐惧。 不止如此,它还偏过脑袋亲昵地在他的手臂上蹭了蹭,一双蓝黄异瞳熠熠生辉,直勾勾地看着他,满是讨好的模样。 季渊剑眉微蹙,竟是怔了一瞬。 看着男人不为所动的神情,燕沅心内直打鼓,可眼下她能使的,会使的也只有这一招的。 从前在渭陵,每逢过年,燕辙远都会派人将她接到燕府去。为了下一年的日子能过得好些,燕沅习惯了在沈氏面前作一副讨巧卖乖,低眉顺眼的样子。 惹得沈氏高兴了,自然也能少些折腾。 但看来在暴君面前,这招并不好使,也是,暴君这般杀人如麻的,又怎会轻易对一只狸奴心软。 可正当燕沅耷拉着脑袋,准备放弃时,那指节分明的大掌松开了它的脖颈,转而落在了它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 燕沅难以置信地看向暴君的脸,可他仍旧神色淡漠,甚至并未低头看它,好似抚摸她的并非他一般。 这人好像,是不打算杀她了…… 燕沅松了口气。 暴君抚摸的力道不轻不重,甚是舒适,不知不觉间,竟让燕沅本因害怕而发僵的身子不自觉放松下来。 她眯起眼睛,逐渐化成一滩水般惬意地伏趴在那温暖的双膝上尽情享受着。 风扬起素纱,裹挟着幽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中途,燕沅偷偷抬眸瞄了一眼,只见暴君轻啜了一口茶,目视远方,双眸深邃如谷,眉宇间拢着她看不懂的心绪。 她蓦然觉得,不喊打喊杀,安安静静时的暴君还是有几分赏心悦目的。 可惜这份难得的安逸还未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急唿打断。 「陛下!」 燕沅蓦然觉得身子一沉,原本轻柔抚摸着他的大掌竟一瞬间换了方向,毫不怜惜地压在它的背上,令它动弹不得。 暴君面上的冷峻差点让燕沅以为自己生了错觉,他方才的温柔也不过是不存在的假象罢了。 燕沅懵了半晌,忽然觉得李嬷嬷从前的话说得很对。 男人果然都是善变的! 「陛下……」 孟德豫带着王春匆匆赶来,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伏在季渊膝上的狸奴,大气都不敢喘,更不要说出口求饶了。 看季渊沉冷的面色,心下定是对这狸奴极其不喜,他这是倒了什么霉,手下这帮子蠢货连只狸奴都看不住,连着三日放任它逃跑,还次次往这位阎王面前撞。 他们不要命,他还惜着他这条小命呢! 孟德豫静默了半晌,见季渊并未大发雷霆,这才大着胆子上前道:「让这狸奴扰了陛下清闲,奴才罪该万死,这就将它带走!」 见他伸手抱起狸奴,季渊并未阻拦也未开口,只静静地看着,等狸奴被关进金笼正要被带走时,他却忽而风轻云淡道:「明日起送去御书房。」 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你们既看不住,便由朕替你们看着。」 孟德豫愣了一瞬,忙满口答应:「是,是奴才们无能,奴才这就去办。」 他转身诧异地瞥了笼中的狸奴一眼,没想到这小畜生三番两次冲撞了陛下不但大难不死,还让向来心狠手辣的陛下产生了兴致,当真是有本事。 第15页 半途,孟德豫沖王春吩咐道:「去御书房收拾个地儿出来,好安置它。」 王春手上的抓痕还在隐隐作痛,一看到这狸奴他心下恨得直痒痒,可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问道:「孟总管,这狸奴……该安置在御书房哪个地儿啊?」 孟德豫横了他一眼,「蠢货,自然是陛下时时瞧得见的地方!」 * 燕沅醒来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沉沉向晚。 侯在里屋的夏儿听见她醒转的动静,已没了昨日的激动,只撩开床幔,小心翼翼将她扶坐起来。 「什么时辰了?」燕沅问。 「还不到酉时,比姑娘昨日醒的时辰稍早一些。」夏儿答道。 燕沅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想起方才的一切,忽得问道:「夏儿,你说,人有可能会变成狸奴吗?」 夏儿听得这话,稍稍愣了一下,旋即笑出了声,「姑娘怕不是病煳涂了吧,这些神神鬼鬼的,都只有书里才有,人怎么可能变成狸奴呢!姑娘许是睡了太久,才将梦里的事儿当了真!」 是啊,人怎会变成狸奴呢…… 燕沅抿了抿唇,无奈地笑了笑,这话不管是说给谁听,都当是这般反应。 她张了张嘴,本想让夏儿去打听打听御书房那厢的事儿,可到底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如今她连给她下毒的人是谁都不知,冒然让夏儿去打听,只怕惹祸上身。 看来真相如何,还得她自己去寻! 夏儿伺候燕沅用膳喝药后,又应她的意思,将她扶起来,在屋中走了几圈。 除了偶尔被夏儿扶起来出恭,其余时候燕沅都在榻上躺着,躺得着实有些久了,难免全身酸痛。 如此走了几圈,虽是有些吃力,但酸痛感到底减轻了些,出了身汗,人也连带着舒畅了。 只是汗水透湿了衣衫,黏黏腻腻,多少有些不适,燕沅便让夏儿烧水准备沐浴。 因燕沅向来不喜人伺候,夏儿也只能在屏风外候着,大抵一刻钟后,便听燕沅在内低低唤了一声。 夏儿绕过屏风,只匆匆扫一眼,便羞得面红耳赤,慌忙垂下头去。 只见燕沅将藕臂搭在桶沿上,无力地倚靠着,满头如瀑般的青丝散落,衬得一身凝脂雪肌愈发透亮白皙。桶中水清澈,隐隐可见藏在水面下的身段纤秾合度,婀娜曼妙。她双眸因虚弱而迷离缱绻,两颊微红,朱唇半咬着,愈发显得娇媚动人。 这场景,饶是女人瞧见也会心跳不止。 夏儿素来知晓她家姑娘生得好看,且那美貌非同一般。在渭陵时,李嬷嬷就曾说过,她家姑娘若生在乱世,只怕是各路豪强竞相抢夺的祸水。 也因着如此,燕沅长开后,李嬷嬷始终将她在庄子里藏得很牢,不许她私自外出,也不让她见任何外男,就是出去游玩,也是一顶幕篱遮得严严实实的,不教人瞧见真容。 虽说燕辙远将燕沅丢在了庄子里不怎么理会,但也让燕沅因祸得福,受到了保护,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十六岁。 而若当初陈氏带走了燕沅,以燕沅这般容貌,只怕早晚会给她带来灾祸。 「夏儿,扶我起来。」 见夏儿失神,燕沅又唤了一声,她倒不是怠懒,只是因病浑身无力,泡久了便有些起不了身,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叫夏儿进来。 夏儿将燕沅小心翼翼地扶出了浴桶,又扯下干净的帕子作势要给燕沅擦身。 燕沅忙抬手拦了她,赧赧道:「我自己来便是,一会儿穿好了衣裳再唤你。」 夏儿知道燕沅是不好意思,笑着颔首退了出去。 九月的天儿已有些寒了,出了浴桶,燕沅便觉浑身凉飕飕的,忍不住一个哆嗦,忙加快了擦拭的动作。 然擦到一半,燕沅捏着帕子的手却不动了。 只见她的右腿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青紫,约莫半个拳头大小,在雪白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燕沅纳罕地蹙了蹙眉,她分明一直在榻上昏睡着,又是如何受得伤。 她思索了半晌,想起白日的事,忽而双眸微睁。 她怎觉得淤青的位置,和那小黄门今早掐狸奴的地方那么得像。 第8章 原是只母猫 这个荒唐的想法只在燕沅脑中一闪而过。 她笑着摇了摇头,毕竟狸奴是狸奴,她是她,发生在狸奴身上的事儿怎可能同样发生在人身上呢。 「姑娘,您可穿好了,这天凉,您仔细受了寒。」见燕沅久久没动静,夏儿忍不住在外头提醒道。 「知道了。」燕沅应了一声,又低眸瞥了那瘀伤一眼,旋即伸手扯了架上的衣裙换上。 小小的瘀伤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是先前她中毒倒下时不意在哪儿磕碰导致的吧。 * 辰时前后,朝明殿早朝散,孟德豫跟随季渊回到御书房,转头见李福脸色煞白,还未缓过劲,暗暗骂了声「没出息」。 李福垂着头没敢吭声,但想起方才朝堂上的一幕,仍觉得惊心动魄。 今日朝臣议论的主要是涧南一带突发洪涝一事,此事解决地还算顺利,然早朝快结束时,高居上首的季渊忽得笑说近日收到一份好礼,甚是欢喜,欲与群臣分享同乐。 说罢,命孟德豫取来一物。 那物以红布覆盖得严严实实,根本猜不出究竟为何,可孟德豫端着托盘走进来,忽得脚下一绊,盘子前倾,盘中物好巧不巧咕噜噜滚到了赵王脚下。 第16页 赵王扫了一眼,顿时吓得面色惨白,当即尖叫出声。 只见半掀的红布间露出凌乱的黑色长髮与血肉模煳的半张脸来。 下头群臣乱作一团,季渊噙笑看着他们,幽幽道:「也不知是哪位爱卿如此有心,知道朕闲来无聊,特意送来几人陪朕练剑,朕倒是难得遇上能与朕过上几招的人了,若众位爱卿还欲献礼,朕自是万分乐意!」 李福知道季渊是在敲山震虎,藉此警告朝中那些蠢蠢欲动之人。 想起赵王最后软着一双腿被人扶出去的场景,他明白这位先皇留下的四子应当是活不久了! 赵王在安庆帝的几个皇子中并不算出色,相较于三皇子诚王,他整日耽于美色,不学无术,平庸愚蠢得很,此番敢派人入宫行刺,多数是为人怂恿。 李福没再去细想,毕竟伺候好主子才是他们的本分,这些朝堂之事与他们无关,自然也不必太过关心。 他正欲前去沏茶,却不想李裕已快他一步,将沏好的茶水递给了孟德豫。 孟德豫接过,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躬身进了殿内。 「陛下,喝茶。」 他恭恭敬敬地将茶盏搁在季渊手边,却见季渊正凝眸望着东面的小榻。 说是在看小榻,不如说是在看放在榻上几案处的那只金笼,笼中,一只雪白的毛团正缩着身子唿唿大睡。 孟德豫多精明一人,登时麻熘地上前将金笼提了过来,自作主张地搁在了书案上,笑着道:「陛下您瞧,这狸奴着实怠惰,天儿都大亮了,还睡得不省人事呢。」 季渊不言,抬手开了笼门。 笼中的狸奴的确睡得很沉,这般大的动静却仍是没有丝毫要醒转的迹象。季渊将手缓缓伸进笼中,然才碰到毛绒绒的小傢伙,他便觉那柔软的身子微微一颤。 看着表面依旧沉睡着的狸奴,季渊似笑非笑,吩咐道:「寻些猫食来。」 「是,陛下。」 孟德豫忙应声去办。 此刻,笼中的燕沅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她前几回醒来时,都是四下无人,可怎么这次一睁眼,面前就是这个杀人如麻的暴君。她将头深深埋在浓密柔软的毛髮,索性装睡,一动也不敢动。 可才装了没多久,一股浓烈的食物香气就毫不留情地钻进它的鼻尖,好似是鱼,但里头似乎还混着肉。燕沅抽了抽鼻子,香得差点没忍住。 她偷着将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便见笼外的青瓷碗中,放着剔了骨的鱼肉,和一些鸡肉丝拌在一块儿,奇香无比。 笼门并没有关,反大敞着,似乎在向她招手。 好在燕沅的理智到底还没被食物的诱惑打败,她很清楚,那一碗猫食就如同钓竿上的饵一般,等着骗你上钩,若真吃了,岂不任人宰割。 见狸奴仍是没有动静,季渊抬手挥退了孟德豫。 昨日他便察觉到了,北域送来的这只狸奴有些反常。 分明前一刻还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转头却开始向你撒娇讨好,反覆无常不说,今日竟还故意在他面前装睡! 季渊未曾养过狸奴,不知其他狸奴是否也是如此,可既是北域所赠之物,便不得不多存一份戒心。 燕沅一装便装了小半时辰,装得身子都麻了,嗅着萦绕鼻尖的香味,如今的她当真是又饿又累,满腹哀怨之时,却听笼外传来细微的声响。 她心下一喜,少顷,缓缓睁开眼,便见眼前的檀香木座椅上已是空无一人。 她急切地环顾四下,并未看见季渊的踪影,想是出去了。 望着笼外的青瓷碗,燕沅已然忍到了极点,她蹑手蹑脚地走出笼子,在碗中嗅了嗅。 因着生病,这些日子夏儿给她吃的都是些没甚滋味的清粥淡饭,如今尝着荤的,便不由得狼吞虎咽起来。 许是吃得太投入,燕沅并非发现,一人缓步行至它身侧,静静看着她。 「朕给的饭食可还合胃口?」 再度被拎着后脖颈提起来时,燕沅口中还囫囵吞着一块鱼肉。 她看着男人漆黑深邃的双眸里透出的几分戏嚯,微张着嘴,一时怔愣在那里。 啊,中招了! 她可怜兮兮地「喵」了一声,正猜测男人会如何折磨它时,却已被轻轻地放回了桌案之上。 四爪一落地,燕沅登时弓起身子,戒备地望着立在她面前的男人。 见季渊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她转身想躲进笼里去,却见头顶骤然出现了一支湖笔。 那笔摇摇晃晃,笔头上好的狼毫在她眼前不停地打转。 燕沅稍稍愣了一下,还欲往笼里钻,可身体的本能却不受控制,径直抬起雪白软绵的前爪往湖笔扑去。 可那湖笔时起时落,她怎么努力也扑不着,被耍得团团转的燕沅心下叫苦不迭。 她也不想动,可奈何身体根本不听她使唤。 正当燕沅累得气喘吁吁时,那湖笔忽而停滞在半空中不动了,燕沅趁势忙往笼中钻,可还未到笼门口,那支湖笔又骤然落到她眼前,摇晃起来。 燕沅本想视而不见,然前爪又一次没出息地往那狼毫抓去。 耳畔蓦然传来男人嘲讽的低笑。 被一番耍弄,燕沅的小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一忍再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季渊托额挥舞着手中的湖笔,看着那狸奴被他耍弄得团团转,不由得心情大好。 第17页 左右他也无趣,只当是养个解闷的小玩意儿,看看他云漠骞究竟意欲何为。 若真有问题,再杀了便是! 逗弄了一阵,眼看着那狸奴扑咬的动作渐弱,季渊无趣地收回了笔。 本以为那狸奴会趁势躲回笼里去,却见它忽而转了方向,在他猝不及防间,一爪子掀翻了案上的那方砚台。 候在殿外的孟德豫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面色一变,忙疾步跑进殿来。 此时御书房的那张花梨木雕花桌案上,一片狼藉,砚台翻转,乌黑的墨汁四溅,污了一大叠的奏章。 孟德豫瞥见季渊湛蓝的常服上沾上的点点墨渍,再看看那同样脏不可言的狸奴,顿时全明白了。 「陛下,这……这……」他慌不迭地吩咐身后的李福李裕,「快,给陛下备水沐浴。」 燕沅坐在书案上,看着季渊这身狼狈的模样,心下洋溢着报復得逞的快感,然还未等她高兴太久,就再一次被提了起来。 眼前的男人面色沉冷,眸中显露的阴鸷吓得燕沅一下清醒过来,怕死的本性再度占了上风。 完了完了,这下是在劫难逃了! 燕沅瑟瑟发抖,被一路拎着穿过冗长的廊道。 孟德豫等人碎步跟在季渊后头,看季渊这番脸色,同样觉得这狸奴的命不长了。做什么不好,偏偏要惹怒这位,不等于自己上赶着送死嘛。 李福李裕手脚麻利,等季渊赶到东殿,二人已备好了沐浴的水,在殿门外等候。 看着季渊进了殿,两人关上了殿门,同孟德豫一起恭恭敬敬地候在了外头。 孟德豫琢磨着季渊大抵是想自己动手处置这只狸奴,心里都已做好了准备,希望待会儿这狸奴的惨叫声莫要太瘆人就好。 燕沅无助地看着自己被拎进殿内,此时连哭都哭都出来了,只后悔明明知道暴君不好惹,为何还要去踩老虎尾巴,这么不惜命。 走进殿内后,男人的步子忽而停了,燕沅抬眼望去,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池热气氤氲的池水。这浴池本就不小,对此时变成了狸奴的燕沅来说更像是一个辽阔的池塘,水波荡漾,深不见底。 燕沅不会水,也怕极了水。 可心头的恐惧还未完全漫上来,身子已骤然被抛了出去,狠狠砸向水面。 四面八方的水涌来,将她包裹其中,燕沅恐惧不已,尖叫着用四个爪子扑腾,拼命挣扎着。 池水虽还算温暖,可燕沅却感觉到一股渗到骨子里的寒意,就和八岁那年的除夕夜,燕溪将她推入燕府后花园的池塘时一样冷。 燕沅还记得,那时的她拼命唿救,却始终得不到回应,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缓缓沉底。若不是四下寻她的李嬷嬷及时发现,哀求家丁将她救上来,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了。 她万万没想到,八年后的今天,这种溺水濒死的恐惧,她还会再经歷第二回 。 就在她挣扎到没了气力,叫声逐渐被水吞没之时,忽得有一只手一把将她从水中拎了起来。 季渊看着掌中奄奄一息的小狸奴,剑眉微蹙。 在边城时,他曾见过一些士卒围在一块儿,故意将无主的狸奴丢进水中,看着它在惊慌过后狼狈地游上岸,再伺机抓住丢下水去,周而復始,以此为乐。 他也是从那时得知,狸奴虽不喜水,却是天生会水的。 方才他并未有杀了这只狸奴的念头,至多是想吓它一吓,但他没想到,这一只竟是例外。 劫后余生的燕沅浑身毛髮湿透,可怜兮兮地将两个爪子搭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瑟瑟发抖。 「素来听北域严寒干旱,竟连狸奴都是不会水的废物嘛。」 听着耳畔季渊带着嘲讽的嘀咕声,燕沅懒得搭理他。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仔细一看,却是一个激灵,这才发现,身下的男人未着寸缕。 她趴在肩头偷偷往下瞄了一眼,便见季渊略微黝黑的肤色和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不止如此,在肩颈及胸膛,凡是燕沅目光所及之处,俱是深深浅浅的伤痕,看这些疤印的模样,显然有些年头了。 燕沅蓦然想起,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曾经也是在尸横遍地,肝髓流野的战场上以一敌百的将军,这满身的伤想就是那时候来的。 但伤成这般程度,只怕无数次闯过鬼门关。 想到暴君的过往,燕沅的恻隐之心只跳动了一下便立马收了回去,纵然他从前过得再惨又如何,方才她可是差点被他给害死了。 她舔了舔湿漉漉的爪子,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本想跳到池外,却发现前爪触到的那片肌肤甚是弹软。 燕沅来不及想太多,双爪已不由自主地在上面缓慢地踩按起来。 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满足感溢上心头,可她方才愉快地踩了几下,就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扯开。 沉冷的声音旋即在她耳边炸响,「踩得舒服吗?」 燕沅回过神,低头看向方才踩按的位置,勐然一愣。 「你们北域的狸奴都如此好色?」 看着季渊眸中的冷意,燕沅简直百口莫辩,她对天发誓,她绝无此可耻的嗜好,实在是身不由己,一时没忍住。 季渊握着狸奴,视线缓缓下落,忽地薄唇微抿,「倒还不知,你是公是母。」 听得这话,燕沅顿生了不好的预感,正欲挣扎逃跑,另一只大掌已然将它的后腿擒住,男人的脸逐渐凑近。 第18页 虽不是人身,可燕沅依旧觉得羞耻难当,仿佛教人当场轻薄了一般。怪不得李嬷嬷从前让她不要靠近男人,这世上的男人果然多是无耻之辈。 要不是方才经歷过生死劫难,她真想抬手给眼前这登徒子来上一爪子。但燕沅不敢,只能拼命扭着身子表示抗拒。 挣扎间,她偶一垂首,在清澈的池水中瞟了一眼。只一眼,燕沅双眸缓缓放大,一时间慌乱与羞窘如潮水般漫涌上来。 或许是羞赧过度,也或是氤氲的热气熏的,燕沅头晕眼花,竟觉天旋地转起来。 昏迷前,她恍若听暴君嗤笑一声道:「原是只母猫……」 第9章 御医变兽医 夏儿估摸着时候,自御膳房端来温热的膳食,推开房门,果见床榻上的衾被动了动。 燕沅白日昏睡的事虽让夏儿有些忧心,但太医院的柳太医来过几回,说是她家姑娘脉象平和,身子一日日见好,应当没甚问题,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将托盘里的饭菜端出来,摆好碗筷,却见内间迟迟没有起身的动静。 夏儿掀开床幔,凑近一瞧,便见燕沅缩着身子,面向榻内,一张衾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将整个人都埋在里头。 「姑娘,您不饿吗?怎还不起身。」她轻轻拉下被褥,只瞧了一眼,便惊诧地「呀」了一声,慌乱道,「姑娘,您的脸怎这般红,可是哪里不适?」 夏儿作势要去探燕沅的额头,却被燕沅拦住了。 此时的燕沅双颊滚烫,如飞上两片红霞,她赧赧地自衾被中露出小半张脸来,眸光飘忽道:「我没事儿,就是,就是在被子里闷久了,给热的……」 想起醒来前最后看到的场景,燕沅咬了咬唇,怎开得了口告诉夏儿她方才瞧见了男人的身子,且从上到下通通给瞧光了。 见燕沅这副含羞带怯的模样,夏儿忽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儿。 「你笑什么!」燕沅扁嘴不满道。 「奴婢是笑姑娘这模样,跟人进门头一日的新妇似的,羞羞答答的。」 「哎呀,胡说什么呢。」燕沅抬手往夏儿身上轻打了一下,两人旋即笑闹起来。 表面上虽是主僕,可因两人年岁相仿,又一块儿在庄子里长大,燕沅从来将夏儿当姐姐一般看待。 闹了好一会儿,夏儿才伺候燕沅起身用膳,虽身子还是无力,但燕沅好歹能坐住了,和白日变成狸奴时不同,此时的燕沅并没有太大的胃口,只简单喝了些汤水。 晚膳用罢,她才瞥见搁在角落里的几个锦盒。 那盒子精緻异常,摆在凝玉阁这个陈设简陋的卧房里多少显得格格不入。 「夏儿,那是什么?」 夏儿麻利地收拾着手上的碗筷,顺着燕沅指的方向看去,答道:「奴婢忘了告诉姑娘了,午后淑妃娘娘派人来过,送了些滋养补身的药材,说是姑娘服了病能好得快些。」 淑妃…… 燕沅隐隐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但一时没想起来,还是夏儿在一旁道:「姑娘不记得了?我们进宫的头一日,那位送我们进来的公公还顺道提过一嘴。」 经夏儿提醒,燕沅这才模模煳煳地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儿,可当时她中了迷药,晕得厉害,便没怎么听进去。 只隐约记得,那淑妃是个不好惹的。 可她自入宫第一日便中毒昏迷,一直呆在凝玉阁未曾出去,与那淑妃并无瓜葛,淑妃又为何要特意命人送药材给自己。 「淑妃娘娘真的只是派人来送药材?」燕沅满腹狐疑。 夏儿闻言警惕地往四下一望,闭了门窗,凑到燕沅跟前压低声儿道:「奴婢瞧着不完全是,药材奴才瞧过了的确是好药材,可是淑妃娘娘派来的宫人有些奇怪,凑到姑娘榻前,唤了您好几回,像是……」 像是在试探她是真的昏迷还是假装的。 燕沅顿时瞭然,她虽素来胆怯,为了保全自己凡事喜欢退却忍让,但又不代表她傻。能明目张胆地利用御书房的膳食给她下毒的人,定然在宫中有些权势。 不管那人是不是淑妃,她都不得不防。 「将那些东西先都收起来吧。」燕沅低声嘱咐夏儿,「下回,若淑妃再派人来,你便表现得难过一些,越难过越好。」 最好让她们认为她已是奄奄一息,无药可救,回天乏术了。 只要她们觉得她的存在不是什么威胁,她便能就此保下一命。 夏儿会意,重重点了点头。 * 亥时前后,更深露重,夜阑人静,然御书房中,仍是灯火通明。 孟德豫候在书案侧,方才在茶盏中添了茶,便听耳畔一个低沉的声音问:「醒了吗?」 他微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季渊问的是谁,忙往东侧的小榻上瞥了一眼,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这狸奴主子想是受了惊吓,还未醒呢。」 孟德豫在宫中呆了十几年,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小黄门变成了如今的太监总管,其中艰辛旁人难以想像,可纵然经歷了那么多,他也想不到有一日竟得把一只小狸奴奉为主子。 几个时辰前,他本以为这只狸奴应当不可能活着从东殿出来了,不曾想,殿门一开,却见那狸奴浑身毛髮透湿,用巾帕裹得牢牢的,正窝在他家陛下的怀中睡着呢。 这样都不死,以孟德豫对季渊的了解,清楚季渊根本没有杀了这只狸奴的意思。 第19页 他家陛下都捨不得杀,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得将这只狸奴好好供着。 季渊闻言抬眸望了一眼,便见那狸奴团成一团,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软枕之上,湿透的毛髮已彻底擦干了,经过篦子梳理,比原先看来更白净顺滑,远远望去,恰如小榻上卧了一团白雪。 孟德豫见季渊心下有几分在意,便自作主张上去,想将那狸奴唤醒。 然伸手推了几把,却是面色微变,他犹豫半晌,转身道:「陛下,这狸奴主子似乎……似乎有些问题。」 季渊头也不抬,浑不在意道:「死了?」 「那倒不曾。」孟德豫蹙眉看了那狸奴一眼,「只是……如何都唤不醒。」 唤不醒? 季渊薄唇轻抿,搁下手中湖笔,起身阔步至榻前。 刻意装睡,又何来唤醒一说! 他将大掌覆在狸奴的身上,正欲让孟德豫取些猫食来,然感受到狸奴平稳的唿吸,却是剑眉微蹙,凉声道:「传御医!」 柳拓今日正巧值夜,他与另一位赵太医在接到旨意,匆匆往御书房赶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有被皇帝传召的一天。 要说如今御书房那位,当真是身强体健,继位八年来,连个伤寒咳嗽都没有,更不要说传召太医了。若不是后宫中还有那些个跟花儿一样娇弱的妃嫔,整日里称病喊痛,只怕他们太医署早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柳拓和赵太医在小黄门的带领下进了内殿,便见一人坐在榻沿,垂眸望着榻上的狸奴。 虽知晓当今帝王不过二十有六,正值壮年,然真正得见龙颜,柳拓仍不免怔愣了一瞬。眼前的男人身姿英伟,通身气度高华,赭色常服上用金线绣制的龙纹熠熠生辉,纵然只是坐在那里,似乎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仍不免让人心惊胆战,不敢直视。 不得不说,虽天下人骂他暴戾恣睢,大逆不道,却仍不可否认,季渊龙姿凤章,生来便是帝王之相! 正当柳拓偷觑着这位年轻帝王,心下纳罕这般好气色并不像是得病的样子,便听季渊身侧的太监总管低咳一声道:「榻上的是北域进献的狸奴,陛下爱宠。从午后起便一直昏睡不醒,两位太医给瞧瞧,看看究竟是何缘故。」 听得此言,柳拓与赵太医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落在了榻上,果见那只通身雪白的狸奴一动不动。 他们学得这一身医术,向来都是看人的,什么时候给狸奴看过病。 但在季渊面前,他们哪敢说一个「不」字,纵然没看过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赵太医在太医院的品级更高,无奈只能先行上前,他缓缓靠近小榻,将手搭在狸奴的前爪上,装模作样地探了会儿脉道:「陛下的这只爱宠脉象平和,许是疲累所致,才会如这般昏迷不醒,多休息休息便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企图矇混过关,却听面前始终沉默不言的男人一字一句道:「朕的太医院养的都是一帮废物?连只狸奴都治不了?」 他语气平淡,可声音里的寒意却是吓得殿内众人浑身一凛。 已近天命之年的赵太医闻言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哆哆嗦嗦道:「陛下饶命,臣医术不精,着实看不出陛下的爱宠究竟得了何病啊……」 季渊淡淡道:「既是医术不精,往后也不必再来太医署了。」 他话音方落,便有几个小黄门上前将哀嚎着的赵太医拖了出去。 站在后头的柳拓见此一幕,吓得背上冷汗涟涟,恐慌之际,只听一个尖细的声儿在他耳畔乍响。 「柳太医可有什么法子?」 孟德豫看着面前这个也不过而立之年的太医,心忖着这位应当更是束手无策。 那赵太医只是被逐出太医署,丢了官衔,已是陛下仁慈,若他还是无法医治这狸奴,彻底惹怒陛下,恐怕就不是离开太医署那么简单了! 柳拓吞了吞唾沫,偷着擦了擦手汗,这才佯作镇定地上前为狸奴探病。 所谓「望闻问切」,纵然他真没给狸奴看过病,也得做出一副熟练的样子来。 他凑近瞧了瞧,见那狸奴唿吸平稳,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就像是沉睡了一般。以柳拓所知,狸奴虽嗜睡却又是极其警觉的动物,没道理这么大动静仍是毫无反应,的确有些奇怪。 他大着胆子转向一侧,「敢问陛下,您这爱宠近日有曾受过什么伤或是什么惊吓?」 面前的男人眸光锐利如鹰,盯得柳拓嵴背发麻,他原以为季渊不会答他,少顷,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午后曾落了水。」 柳拓闻言,眼眸暗自转了转,他跪在小榻前,小心翼翼地将狸奴全身各处都检查了一遍,过程中始终眉目蹙起,神色凝重。 装模作样了好一阵,便听季渊问道:「究竟是何病症?」 柳拓哪里晓得是何病症,他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地躬身禀报导:「臣瞧这狸奴瘦弱,想是极易得病。狸奴本就俱水,臣猜测许是午后落水导致狸奴受了惊,才至于一时昏迷不醒,不过狸奴恢復得快,再睡上几个时辰应当就会好了。」 「哦?」头顶响起一声冷笑,「几个时辰?」 听见这声瘆人的冷笑,柳拓只觉脑中轰得一下,终于反应过来,他拙劣的演技早已被眼前人识破了。 他抿了抿髮干的嘴唇,半晌,一咬牙道:「明日寅时前,当是能醒过来。」 第20页 殿中一片死寂,许久,只听衣衫摩挲的声响,一双云纹绣金短靴停在他的面前。 「明日寅时前,若它醒不来,柳太医便先一步去下头等它吧。」 柳拓低身施礼,道了声「是」,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渐行渐远。 季渊走后,柳拓瘫软在地,仍心有余悸,他往榻上看了一眼,长嘆了一口声。 是能继续活下去还是只剩几个时辰的活头,可就看这一回他能不能赌得赢了。 第10章 就好像人一般 出了御书房,孟德豫跟着季渊一路回了司辰殿,伺候季渊就寝时,却听他蓦然问道:「平素是谁在照顾那只狸奴?」 孟德豫脱衣的动作一滞,「是……御书房伺候的王春。」 季渊坐在榻沿,褪了鞋袜,淡淡道了句:「处置了。」 在一旁侍立的李福身子微微一颤,旋即听孟德豫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 司辰殿灯熄后,孟德豫神色冷肃,疾步往御书房的方向回返。 打方才季渊问出那句话时,孟德豫便瞭然他要兴师问罪,若不是为了狸奴昏迷之事,那就只能是因柳太医说的狸奴瘦弱那话。 想那狸奴刚送进宫时,甚是圆润可爱,这才不过几天,相较于之前,竟是瘦了一大圈。 整日被关在笼子里吃了睡睡了吃,还能反瘦下来!定是那些伺候的人不用心。 孟德豫心里明白,季渊此番处置王春,其实并非因多喜欢那只狸奴,说到底,在季渊心里,那也就只是个解闷的玩物罢了。 他更厌的是王春阳奉阴违的举动,那对季渊来说,就是一种难以饶恕的不忠! 王春被几个小黄门擒住时,还一脸茫然无措,得知是因那狸奴才惹怒了陛下,吓得连连在地上磕头求饶。 孟德豫能在季渊身边呆这么久,自然不可能因为王春的几句求饶就轻易心软放过他,他不但无动于衷,反嫌王春聒噪,抬手命人将他拖下去。 见难逃一死,王春挣扎着拽住孟德豫的裤脚,将手一指,「孟总管,都是他,都是李禄指使奴才的,是他说那狸奴就是只小畜生,不必太放在心上,奴才才会给那狸奴餵嗖的饭食啊,都是因为他……」 一旁的李禄闻言登时面色惨白,孟德豫置若未闻,只对着几个小黄门低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人带走!」 王春叫嚷着被拉下去后,李禄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父,您别听他胡说,徒儿不是故意的,您也晓得先前陛下对那狸奴并不上心,所以徒儿才……」 孟德豫冷眼睨着他,「蠢货,我从前说过什么,你都当耳旁风了嘛,当奴才的最忌讳捧高踩低,宫里风云变幻,宠辱难测,谁知有朝一日会不会报应上头!」 「是,师父说的是,徒儿记住了,徒儿记住了。」李禄连连应声。 孟德豫在他肩头狠狠踹了一脚,低喝道:「记住了有何用,自去领三十大板,好好长长记性!若下回再有此事,休怪我没有保你!」 「是,多谢师父,徒儿这就去,这就去。」李禄边说,边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殿外。 看着这不争气的徒弟,孟德豫面露愠色,压了压怒火,转头对李福道:「陛下不喜有宫婢进殿伺候,你心细,今日起,便由你来照顾那只狸奴。」 李福听罢,怔愣了一瞬,少顷,才缓缓答应:「是,师父。」 见李福一副畏惧忐忑的模样,孟德豫在他肩上一拍道:「富贵险中求,做事勤快些,好好把握机会,明白了吗?」 「徒儿明白了。」李福颔首。 孟德豫瞧着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不由在心下低嘆了一声,当初他之所以选中李福和李禄,正是看到了他们二人的出众之处,可二人的不足亦十分明显。 李禄有野心和手段却少了份仁善,难以服人,而李福做事细緻,善良有余却是胆量不足,不够心狠手辣,则极易遭人算计欺凌。 看来这两人都还需他再好生□□一阵才行。 孟德豫处置宫人的动静极大,连殿内的柳拓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如今自身难保的他哪里还有空去管别人。 榻上的狸奴依旧一动不动,可一侧的莲花更漏却在提醒他时间已所剩无多。 眼看着殿内的灯燃尽又续,晨光自隔扇窗探进来,在小榻上投下窗棂精緻的雕花影子,柳拓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离死应是不远了。 幸好他至今未娶,膝下无儿无女,也算是了无牵挂,只恨他师父云游四海后写就的那本医典还未编纂整理完,怕是无法完成他师父的遗愿了。 寅时将至,正当柳拓唉声嘆气时,却见榻上原纹丝不动的狸奴突然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伸展四肢,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醒,醒了!」 柳拓咋咋唿唿的一声,让守在殿外的几个小黄门纷纷探头往里望。 看见好端端坐在那儿的小狸奴,皆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本以为这位柳太医大抵活不到正午了,不曾想如他所说这狸奴还真在寅时前醒了过来。 有眼色的小黄门忙跑去寻孟德豫,将此事禀报给他。 燕沅看着眼前这个一脸劫后余生、欢喜庆幸的陌生男人,歪过头,疑惑地「喵」了一声,不过一个夜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这是发生了什么? 她抬起前爪舔了舔毛髮,发现这还是头一回醒来时没被关在金笼里,她站起来抖了抖身子,跳下了小榻。 第21页 燕沅已用现在这灵敏的鼻子闻过了,周遭并没有那个讨厌的暴君的气味,他应是不在殿中。 她迈着步子,悠哉悠哉地往外走,轻而易举地跳出了门槛。 门外的几个小黄门没一个敢上前拦她,看见她出来,还特意往一旁让了让,但又怕她跑丢了不好交代,只得远远在后头跟着。 燕沅在院中摸索了半晌,钻进了一片茂密的菊花丛里,走了一阵,在一处遮掩得严严实实的地方停下,用两只前爪在泥地上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坑。 当了几日的狸奴,燕沅也算是发觉了,她虽是人的神志,却还存着狸奴的习性,且这习性有时无法控制,才至于有了先前她非礼暴君的那一出。 竖起尾巴解决了事儿,燕沅又麻利地将坑回填,悠闲地在花丛中穿梭观赏起来。 因狸奴的身子低矮,行在锦簇的花丛间,盛放的花朵不时擦过她的头顶和脸颊,雅淡清幽的花香在鼻尖萦绕不息。 正当燕沅惬意地欣赏着这片美景时,忽有一只蓝凤蝶自她眼前翩跹飞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爪子便已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去。 季渊穿过冗长的廊道,偶一抬眉,便见奼紫嫣红的菊花丛间,一只雪白的狸奴灵活地跳窜扑蝶,它时而举起爪子往空中扑腾,时而埋伏在花丛中,等待蝴蝶降落,伺机捕捉。 他不自觉停在了步子,凝神望着这一幕。 不仅季渊在看,他身后的孟德豫也是看得移不开眼,不得不说,这一副灵动鲜活狸奴扑蝶图,给一贯死气沉沉的御书房添上了一抹亮眼的色彩。 燕沅所以扑蝶,不单单是因为身体的本能反应,也是她自己好玩。从前在庄子里无聊,看书练字外,她也常同春儿一块儿举着小网兜在园中追着蝴蝶跑。 那蓝凤蝶被惊动后,越飞越高,逐渐远去,再也追不着了,燕沅坐下来,埋头正欲打理一番身上的尘土,便有一双大掌轻柔地将它抱了起来。 嗅着那股熟悉的气息,燕沅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 孟德豫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抱在怀里,笑着对季渊道:「陛下,您瞧,这狸奴主子活蹦乱跳的,想是没什么大碍。」 燕沅看见暴君伸过来的手,下意识一缩,可想起先前浴池那事儿,她又缓缓将头探出来,尽力迎合着他的动作。 季渊见状,却是微一蹙眉。 眼前一双蓝黄异瞳颤动,透着显而易见的恐惧,可即便如此,还是在刻意逢迎讨好他。 这般姿态季渊看过太多,可频频在一只狸奴身上看见,未免显得蹊跷诡异。 动物不似人,往往心思单纯,若是害怕定会离那事物躲得远远的,而不是似这样曲意逢迎。 就好像人一般…… 这个想法浮上来时季渊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怕不是戒备过度,才会生出这般荒唐的想法。 季渊眸中的冷意令燕沅分外紧张,经过上次的事儿,她算是明白了,忤逆暴君定是没什么好下场的,若想过得好些,还是得乖巧顺从。毕竟她如今只是个狸奴,该做的只是让主子高兴而已。 见季渊的手落在了她的脑袋上,燕沅抬起头蹭了蹭,软绵乖顺的样子好似跟昨日打翻砚台的根本不是同一只狸奴。 「看来,是还死不了。」 季渊轻笑一声,收回手,折身进了御书房。 柳拓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地施礼,唤了声「陛下」,却见他步履未停,径直而过。 跟在后头的孟德豫止了步子,低声对柳拓道:「看来阎王爷是还不想收柳太医您的命,柳太医守了一夜也累了,赶紧回去吧。」 「多谢孟总管。」柳拓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来,孟德豫一走,他赶忙快步离开御书房,一刻都不敢多留。 燕沅被用干净的巾帕擦了脚爪,重新放回了东面的小榻上,当李福毕恭毕敬地将香喷喷的鱼肉摆在她面前时,她还颇有些难以置信,没想到一觉醒来,不但没被关进笼子里,连伙食都与之前大不相同。 她在殿中环顾了一圈,并未看见先前负责照顾她的小黄门,燕沅疑惑了一瞬,但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把头埋进碗中大快朵颐起来。 吃饱喝足后,她舔着前爪慢吞吞地擦了擦脸,抬眼见那厢季渊正埋头处理政务,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这才放心地团起身子,躺在了软绵的垫子之上。 暖阳自敞开的隔扇窗照进来,燕沅眯着眼,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只要那暴君不来招惹她,这般舒服的日子燕沅还是很喜欢的。晒了会儿太阳,她四脚朝天在榻上打了个滚,就见一小黄门疾步进殿禀报导:「陛下,北域使臣已在殿外候着了。」 「宣!」 听见「北域使臣」四个字,燕沅坐直身子,好奇地往外探,想看看老是被季渊挂在口上的北域,派来的这位使臣究竟是何模样。 等了片刻,便见一着湛蓝官袍的男子躬身进了殿内。 「北域使臣沈澄见过南境皇帝。」 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模样,可听声儿应当是个年轻的男子。 燕沅盯着那人,不自觉出声。 一声突如其来的「喵」在寂静的御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站在书案前的使臣蓦然转身,在看到她的一刻双眸微张,一脸诧异惊恐。 第11章 既在朕的手上,便是朕的…… 第22页 看那人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燕沅用爪子触了触脸,还以为自己的模样生得有多难看呢。 沈澄异常的反应,同样一点不漏地落在了季渊眼中。 他微微眯起双眸,「怎么,沈大人不认得这只狸奴了?」 沈澄回过身,面上震惊之色未褪,他抿唇迟疑半晌道:「这只狸奴……」 一旁的孟德豫笑着道:「沈大人忘性不小啊,这只狸奴可是沈大人亲自同那些礼品一起献给我们陛下的,我们陛下甚是喜欢呢。」 听闻此言,沈澄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他慌乱地跪倒在地,声儿都带着几分颤,「南境陛下恕罪,这只狸奴其实并非我家太子献给陛下的礼物,而是太子爱宠,不知为何被混在礼品中错送进了宫。「 季渊眸光锐利,定定看了他半晌,「既是你们北域太子的爱宠,缘何会带到我南境来。」 沈澄唿吸一乱,眼神旋即飘忽起来,「这……这是因为此狸奴身患奇疾,久不得治,太子听闻南境有人可医此病,这才命沈澄将狸奴一併带来南境。」 仅仅为了只狸奴就四处寻医,这荒谬的理由连孟德豫都不信。他瞥了眼坐在案前的季渊,原以为季渊会因此大发雷霆,却不想他神色如常,反问道:「这也是北域太子欲来我南境的缘由之一?」 沈澄微愣了一下,颔首道:「是。」 他掩在袖中的手紧张地攥紧成拳,一颗心跳得飞快,少顷,却见一明黄的通关文牒出现在眼底,旋即只听一低沉的声音响起,「北域太子为治一只狸奴也如此大费周章,果真是情深义重之人,朕今日传你前来,正是想告诉你,朕允了贵国太子进入我南境境内。」 沈澄惊诧地抬起头,怔了好一会儿才从孟德豫手中接过文书,连忙谢恩,「多谢南境陛下。」 他看着手中的文书,迟疑了半晌,又鼓起勇气道:「狸奴丢失的这段日子,沈澄为了寻它费了不少周折,如今终于寻见,可否请陛下将此狸奴交还给沈澄。」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道异常凌厉灼热的目光落下,刺得他头皮发麻。 「不论是不是送错,既是到了朕的手上,便是朕的东西。」季渊定定道,「若还想要,就让你们太子亲自向朕来讨!」 听着季渊异常强硬的语气,沈澄薄唇紧抿,虽心下不满,却没敢再言,如今身在南境,不比北域,他没有反驳的能力与资格。 此事不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只要狸奴还活着,总归是能拿回来的。 他用余光瞥了榻上的狸奴一眼,少顷轻道了一声「是」。 等沈澄识相地退出殿外,孟德豫疑惑地上前问道:「陛下先前不是不愿让北域太子进入南境嘛,为何……」 季渊抬眸冷冷横了他一眼。 孟德豫心下一颤,忙低头告罪,「是奴才多嘴,不该多问。」 坐在小榻上的燕沅看着这一幕,不免觉得孟德豫可怜,在季渊这般阴晴不定的暴君身边当差,着实是提心弔胆。 她抬起后腿挠了挠脖颈,便见季渊倏然起身,径直向她走来,还不待她躲闪,就已被一只大掌捞了起来,放在了膝盖上。 虽季渊的动作仍是不大温柔,可这次好歹不是被捏着后脖颈拎起来,燕沅已是谢天谢地了。 孟德豫静静侯在一旁,想起方才的一幕仍心有余悸,季渊戒心极重,向来最忌被人揣度,他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存什么好奇心。 他懊恼反思间,只听季渊道:「你说这狸奴是真的错送了,还是他云漠骞给朕演的一齣戏。」 经歷了方才那一遭,孟德豫答得甚是谨慎,「奴才蠢笨,实在猜不出来。」 季渊抬手在狸奴的头上揉了揉,它虽显而易见地有些抗拒,却并未躲闪。 他实在看不出,这只胆小怕水还懦弱无能的狸奴究竟哪里值得云漠骞这样大费周章。 且如云漠骞那般手段狠厉,心机深沉,不像是会疼爱怜惜一只小狸奴的人。 作为皇太子,云漠骞在北域深孚人望并非没有缘由,昔日北域草原六部联手造反,他先以离间计使其相互猜忌,从内部分崩离析乃至于自相残杀,最后轻而易举将谋反之人一网打尽,凡是牵涉其中的皆处以极刑,一概都不放过。那血流成河的惨相,即便在密函中仅是只言片语,季渊也能想像得到。 云漠骞欲来南境的缘由季渊不得而知,但放他入境…… 谁知是引狼入室还是请君入瓮呢。 燕沅趴在温暖的膝盖上,偷一抬眸便见男人如狼伺敌般幽暗阴沉的目光,亦如不见底的深渊令她嵴背生寒,当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男人果真是不能惹的! * 凝玉阁中,夏儿正在院子里打扫飘落满地的树叶,就见几人倏然推门闯进来。 为首的小黄门殷勤地为后头衣着华丽的女子开路,甫一瞥见站在一旁茫然无措的夏儿,厉声呵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见过淑妃娘娘。」 夏儿愣了一瞬,忙疾步上前施礼。 「奴婢见过淑妃娘娘。」 她偷着抬眸看了一眼,只见眼前的女子一身棠红暗纹对襟罗衫,湖蓝绣花花鸟百迭裙,珠翠环绕,装扮雍容张扬,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眼神里尽是轻蔑。 夏儿心下忐忑,不明白这位在宫中嚣张得大名鼎鼎的淑妃为何会纡尊降贵,亲自来这偏僻的凝玉阁。 第23页 「不知淑妃娘娘前来,所为何事?」 淑妃瞥了夏儿一眼,「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夏儿紧张地抿了抿唇,「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这厢还在屋内昏睡着呢。」 听得这话,淑妃不置一言,提步往主屋的方向而去。 夏儿惶惶跟在后头,便见淑妃进了屋,在外间随意环顾了一圈便径直入内。 内间的床榻上,纱幔垂落,隐隐可见其中躺着一人,淑妃缓步靠近,抬手掀开床幔,却是怔愣了一瞬。 燕沅进宫的头一日,她虽远沅看过几眼,但不想凑近一瞧,这容貌更是刺她的眼。 纵然只是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那副勾人的长相依旧没损半分,反因这几分病气显得更娇弱可怜。 淑妃咬了咬下唇,眸中不由得显出几分妒恨,但她很快收敛神情,问:「你家主子如今病情如何了?」 夏儿知道这话是在问她,她想起燕沅先前的嘱咐,垂首抽了抽鼻子,再开口声儿里带着几分哑意,「回淑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不大好,时醒时晕的,根本吃不下东西……」 听着这小婢女伤心的语气,淑妃怀疑地蹙了蹙眉,那日她分明让人在御书房的膳食中下了剂量不小的芸花毒,按理眼前这人不应该还活着。 难道她根本没有喝那碗汤,而是发现了汤中的毒如今故意在装病。 「你家主子的被褥怎这般薄,既是病了自然得更注意保暖。」淑妃佯作掖被的模样,暗地里却悄悄将手伸进了被褥之中,覆在了燕沅的手背上,重重一拧。 见躺在榻上的人神色不变,纵然这般依旧无动于衷,淑妃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想是那日喝下的汤不多,才没死得那么快,但看这模样,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 淑妃的小举动,都被一旁的夏儿看在了眼里,她屏息提心弔胆,除了心疼燕沅以外,也生怕燕沅突然醒来以至于露了馅。 淑妃盯着燕沅那张昳丽的脸看了半晌,不屑地勾唇笑了笑,又泄愤般暗暗在那白净的手背上掐了一把。 这宫中的女人虽都千娇百媚,可最美的永远只能是她。只有这样,陛下才能在人群中一眼就瞧见她,她是绝对不会给这些狐媚子丝毫勾引陛下的机会。 陛下是她的,后位也定会是她的! 亲自确认过后的淑妃心情大好,她正欲站起身,却听榻上人一声嘤咛,模煳喊了声「疼」。她转头看去,一只藕臂蓦然抬起,还未等她躲闪,直直往她脸上忽来。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内间显得格外清晰。 第12章 他绝不是捨不得这狸奴…… 屋内一时鸦雀无声,宫人们俱将头埋得极低,谁也不敢去看淑妃的表情。 眼见燕沅醒转,夏儿一颗心几乎快要跳出来,她愣了一瞬,忙哭着扑上前去,「主子,主子您总算醒了,您都昏睡好久了。」 尚有些迷迷煳煳的燕沅只觉手背有些疼,方才抬手时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她缓缓睁开眼,便见一个貌美的陌生女子坐在床侧,用手捂着下颌处,面色黑沉。 「主子,这是淑妃娘娘。」夏儿生怕露馅,赶紧解释道,「淑妃娘娘听闻您病了,特意来看您的。」 听到淑妃二字,燕沅脑子转得飞快,只愣了一瞬,旋即掩唇低咳起来,连被扶着起身的动作都显得格外无力。 她气若游丝道:「原是淑妃娘娘,臣妾如今这般,未能亲自迎您,实在无礼,望娘娘恕罪。」 她作势要下榻,一副下一刻便要断气的模样,弄得淑妃只得不情不愿地伸手阻拦她。 「妹妹不必多礼。」方才被燕沅打到的下颌处还隐隐做痛呢,可碍着这么多人看着,淑妃只得强笑道,「你还病着呢,好生休息就是,我怎会怪你呢。」 「臣妾早就听说淑妃娘娘温柔大度,善解人意,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燕沅瞥了眼手背上的一大片青紫,说这话时不知有多违心,可从前在沈氏面前装惯了,这种话倒也没那么难说出口。 虽也清楚这不过是阿谀奉承之言,可淑妃听着到底还是受用的,连方才被打的气都不由得消了一些。 可一码归一码,瞧着燕沅这张能言会道的嘴,淑妃暗暗咬了咬牙,原以为她应当没两日了,但看现在这模样,好似不是这么回事儿。 淑妃这人睚眦必报,就算方才燕沅打的那下只是无心,她也绝不会就此罢休。 一时死不了倒也好,若死得太容易,岂不是无趣。 她亲昵地拉起燕沅的手道:「妹妹与我那几个亲妹子年岁相仿,我头一眼瞧着便觉亲近。妹妹好生养身体,将养好了,就到我那儿去做客,陪我说说话。」 燕沅抿唇笑了笑,心下却笑不出来,都能这么毫不留情掐她手背的人,邀请她去能有什么好事。 可她不能不应,只能无奈地低嘆一声道:「臣妾自然也盼着能去,这是我这身子,就怕时日无多了……」 「妹妹怎能这般丧气,我瞧着也就三五日,指不定就能好了。」淑妃说罢站起来,「时候也不早了,不打扰妹妹歇息,待你好些,姐姐便派人接你去珍秀宫。」 燕沅浅笑着颔首,「娘娘慢走,恕臣妾不能远送,夏儿,代我去送送淑妃娘娘。」 等人声渐远,燕沅才长舒了一口气,后背已尽数被冷汗透湿了。 第24页 夏儿送完淑妃回来,也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她煎好药递给燕沅,担忧地问道:「姑娘,奴婢瞧这淑妃娘娘是盯上您了,若她到时真召您去珍秀宫,该如何是好。」 燕沅捧着药碗,亦是一脸愁容,她若是白日来召,倒还好些,毕竟那时她是真的昏迷着,可若又是这般情况,岂不是逃不过去。 她思忖了半晌,一时实在想不出应对的法子来,只得道:「如今愁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低头抿了口汤药,觉出和先前的味道有些不同,抬眸问夏儿:「这药方是改了吗?」 夏儿点点头,「柳太医说,姑娘除了白日昏睡,脉象是一日比一日好了,故而药方也有所修改。」 柳太医…… 燕沅记得,她今日醒来见到的头一个人,孟德豫就唤他「柳太医」。 「夏儿,你可知太医署有几位柳太医?」 夏儿思索半晌,「奴婢知道的,就一位。姑娘问这个做什么?您不是见过吗?」 这位柳太医,燕沅先前的确虽见过,然隔着一道帐幔,屋内的灯又昏暗,她根本不曾看清长相。 但这位柳太医,也是燕沅在变成狸奴和人时,唯一都见过的人。 若是确认了柳太医的长相,应当就能笃定她变成狸奴的事真的不是在做梦。 燕沅背靠着床头,忽得捂住胸口,作一副难受的模样,「夏儿,我觉得有些不适,你能否帮我把柳太医请来。」 「姑娘哪里不适?」夏儿慌乱地问道。 「就……略有些胸闷难喘。」燕沅心虚地扯谎。 「那您快躺下。」夏儿急切地将燕沅扶躺下来,「奴婢这才去太医署请太医。」 看着夏儿着急忙慌的样子,燕沅不免有些愧疚,自她生病以来,一直都是夏儿在照顾她,她暗暗下了决心,待她痊癒以后,一定要好好对待夏儿。 夏儿去得很快,回来时告诉燕沅,柳太医不在,就在不久前,被陛下召去御书房了。 她不好告诉燕沅,除了柳太医,谁也不愿来凝玉阁给燕沅瞧病。 「姑娘,您是不是很不舒服?」夏儿含泪问道。 「我没事,没大碍了。」燕沅忙安慰夏儿,「方才不舒服定是教那淑妃给吓的,你家姑娘不向来胆子小嘛。」 夏儿笑起来,这才算放了心,看燕沅还有心思同她玩笑,定是没什么大碍。 燕沅回想着夏儿的话,疑惑那柳太医怎又被召去御书房了。 少顷,她双眸微张,似是恍然大悟。 呀,定是因为她,不,是那狸奴又昏迷不醒了! 燕沅猜得不错,此时的柳拓望着御书房小榻上那只一动不动的狸奴,着实是欲哭无泪。 他怎这般倒霉,早上才以为自己死里逃生,可眼下似乎又要小命不保。 不止是柳拓,一旁的李福看着季渊沉冷的面色,同样胆战心惊,他头一回照顾这狸奴,便出了事儿,若季渊追究,他自然难逃罪责。 整个御书房鸦雀无声,静得落针可闻,季渊看着贴在自己身侧的小狸奴,剑眉紧蹙。 白日还活蹦乱跳,未曾想天一黑,竟变得怎也推不醒,他抬眸看向柳拓,「可曾听过狸奴会得的一种昏迷之疾?」 柳拓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问的是他,支吾半晌答道:「臣……臣未曾听说过。」 孟德豫一听这问话,登时反应过来,「陛下,这狸奴主子连着两夜昏迷,莫不就是沈大人口中所说的奇疾,若真是如此,那沈大人便没撒谎。」 季渊将大掌覆在狸奴的头顶,午后还能在他的抚摸下舒服到眯眼的小傢伙,此时却是一动不动,若不是知晓它根本唤不醒,感受着它绵长均匀的唿吸,只会当它是睡熟了。 他站起身,瞥了眼战战兢兢站在一旁的柳拓,淡淡道:「守在这儿,直到它醒为止。」 「是……臣遵旨。」柳拓颤声应答。 季渊踏出几步,又止了步子,回眸望了一眼榻上的狸奴。 一只小狸奴而已,他自然不会是捨不得它,只是这狸奴作为云漠骞的「爱宠」,将来于他还有大用。 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眼看着季渊出去,柳拓和李福皆松了口气,方才听孟德豫说什么「奇疾」,看来这狸奴应当本身就患了疾,只盼明日能像今日这般顺利醒过来才好。 想起季渊方才那问话,柳拓仍是心有余悸,他哪里知道狸奴会得的昏迷之症是什么。 就说是人的昏迷之症,他也尚且找不到缘由,像是如今凝玉阁那位燕贵人,中了芸花之毒死里逃生后白日便一直昏睡不醒。 说来也真是有趣,一个白日昏迷,一个夜间昏迷,一人一猫,就跟…… 一个念头倏然在柳拓脑中闪过,他忙摇了摇头。 不可能,绝不可能! 那种邪门的蛊术应当在十几年前便已绝迹了才对! 第13章 就叫圆圆吧 燕沅醒来时,不出意外,又见到了昨日那位柳太医。 他正支着脑袋,跪坐在小榻前打盹,瞧见他这一脸疲惫的模样,燕沅张开嘴发出了一声轻软的「喵」。 听到这声猫叫,睡得迷迷煳煳的柳拓乍然醒转,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这小命可算再次保住了。 燕沅眼见那柳太医锤了锤发麻的腿,慢悠悠站起来,再次投向她的目光却变得有些微妙。 第25页 他用双眸紧紧凝视着她,似要从中看出什么来。燕沅被他这眼神看得浑身不适,没来由生出一丝心虚,忙背过身去舔毛,想藉此遮掩过去。 柳拓也确实不再接着看,他自嘲地笑了笑,出门去喊李福。 燕沅抬起头,小榻旁的隔扇窗微敞着,可见窗外翠绿的芭蕉叶倚墙而生,幽淡的桂花香浮动,沁人心脾。她跳上窗台,外头日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丛生,让她忍不住惬意地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她爬上芭蕉树顶,又藉此攀上屋顶,站在御书房的屋嵴上,纵目远眺,大半个皇宫的尽数落于眼底,晨光洒落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熠熠生辉。 远远瞧见御花园的那片湖泊,燕沅蓦然心下一动。 想要证明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亲自去凝玉阁看看,不就一清二楚了。 燕沅生怕跑到地上被人抓住,干脆在紧挨的屋顶朱墙间跳窜,循着日升的另一头奔去,她依稀记得那个带她入宫的小黄门曾说过,她住的凝玉阁就在皇宫的最西边。 一直往西去,定是能找到的! 皇宫极大,燕沅跳窜了许久,看着眼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一时茫然无措。 进宫那日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连走过哪条道都不大记得,又该如何去寻。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当燕沅有些筋疲力竭想放弃时,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赫然落入眼底,燕沅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眼熟,径直往银杏树的方向奔去。 跳上一处破败褪色的朱墙,只见院中满地落叶堆积,其间摆设恰与凝玉阁一模一样。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正欲继续确认,耳尖微动,就听有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昨日起了大风,树叶簌簌而落,在院中堆了满地,夏儿提着笤帚,准备清扫院落,耳畔忽而响起一声绵软的猫叫。 她抬头一瞧,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站在墙顶,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两人目光相接后,它灵活地跳下来,缓步向她靠近。 夏儿将手中笤帚搁在一旁,蹲下身子,「你是哪个宫的娘娘养的?怎跑到这儿来了。」 燕沅蹲坐着,仰头目不转盯地看着她,虽是难以置信,可她眼前这人正是她的夏儿。 难得在白日见到自己熟悉信赖的人,燕沅忍不住凑到夏儿脚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 夏儿将狸奴抱在怀里,轻柔地抚摸着它柔软的毛髮,半晌却是蹙了蹙眉,她总觉得这只浑身雪白,还是蓝黄异瞳的狸奴在哪里瞧见过。 思索间,就听院门吱呀一声响,一内侍推门而入,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 窝在夏儿怀中的燕沅瞧见这熟悉的一幕,心下发笑,记得她进宫的头一日,也是在这儿,见到了同样着急忙慌的李福。 可谁能想到,情景再现,她却从先前抱着狸奴的那人,变成了怀中的狸奴。 李福扶着膝盖,一路追得口干舌燥,抬手擦了擦额间的薄汗,「怎……怎又跑这儿来了。」 夏儿还记得李福,上回也是他将这只狸奴带走的,她上前问道:「公公可是来寻狸奴的?」 「是,是。」李福忙应答,「我一时没注意,又教它给跑了,多谢姑娘帮我抓住它。」 夏儿想说不是她捉的,而是这狸奴主动亲近她,但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小心翼翼将怀中狸奴递还给了李福。 那狸奴似乎还有些捨不得她,被李福抱过去时挣扎了一下,一双眸子望着她,可怜兮兮的。 李福接过狸奴,想起孟德豫说过燕贵人中毒的事儿,关切道:「你家主子身子可还好?」 听李福问起燕沅,夏儿顿生几分警惕,垂眸低落道:「整日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实在称不上好。」 忆起先前见到过的那张脸,李福不由得心生惋惜,他安慰夏儿:「莫太丧气,燕贵人福大命大,定能好起来。」 夏儿听得出李福这话是发自真心的,颔首道了声「多谢公公」。 李福点了点头,离开前,又往主屋的方向望了一眼,旋即一声低嘆。 嘆息的不止是他,还有他怀中眼巴巴看着自己离凝玉阁越来越远却无能为力的燕沅。 看来,还得找个机会逃出来,至少要亲眼看到躺在榻上的她自己才行。 待李福回到御书房时,便见门口多了几个小黄门,他心下一跳,疾步入内,恰与送完点心出来的孟德豫相撞。 孟德豫沉着脸,将李福扯了出去,低声问:「去哪儿了?你可知陛下下朝回来未看见狸奴,面色有多难看。」 「徒儿……徒儿……」 李福实在说不出他又不小心让狸奴跑了的事儿。 燕沅抬眸看着李福为难的模样,想起他方才在凝玉阁关切自己的话,张嘴「喵」了一声,挣扎着从李福怀中跳下来,跑进殿里去。 孟德豫见此,赶紧跟上,无暇再怪罪身后的李福。 李福登时如逃过一劫般舒了口气。 方才进了内殿,燕沅便觉一道灼热的目光从高处落下,紧紧锁在她身上。她佯作不知,继续往小榻的方向走。 「过来。」 燕沅步子微顿了一下,本不想去,可想起浴池被罚的前车之鑑,只能不情不愿地折身回返。 季渊抬眸,便见那走到半途的狸奴在听到他的声儿后又转回来,缓步走到书案前的地上坐下,盘起尾巴,抬头乖巧地看着他。 第26页 一人一猫静静对视了半晌,季渊侧首往桌案的空处看了一眼,本想示意它上来,可转念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毕竟一只狸奴哪里看得懂这些。 他復将视线落回桌前,却觉一道残影自眼前划过,通身雪白的狸奴已然跳上了他左手边的桌案上。 它站在他面前,毛绒绒的尾巴高竖,尖端轻轻地左右摇摆着。 燕沅很努力地表演着高兴,心忖着这般应当能讨好暴君,让他待会儿少发点疯吧。 季渊搁下笔,双眉微蹙,凝视着眼前的狸奴,少顷,淡淡命令道:「坐下!」 狸奴应声收起尾巴,听话地蹲坐下来,还睁着一双璀璨的蓝黄异瞳,软软地「喵」了一声。 跟在后头的孟德豫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陛下,这狸奴可真是聪慧,想必从前在北域就被好生教导过。」孟德豫惊嘆不已,「也不知这狸奴叫什么,若是知晓名字,下回再跑丢了,兴许能更好寻一些。」 季渊伸手在狸奴的下颌处揉了揉,便见它舒服地眯起眼,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先前的名字有何重要。」他声音逐渐变冷,「如今它既在朕的手上,便是朕的东西。」 孟德豫双眼一提熘,忙附和,「陛下说的是,既到了我们南域,自该有个新名字。」 在季渊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孟德豫多少也掌握些他的性子,知季渊这人占有欲极强,最不喜的便是别人觊觎他的东西,只要是他认定了属于他的,旁人绝不可沾染半分。 如今他对这狸奴有些几分兴趣,自然不可能让她还用从前的名字。 「你觉得该取何名?」季渊问道。 「这……奴才怕是起不好,只能……尽力一试。」孟德豫哪里敢真的拿主意,他顿了顿道,「奴才幼时住在乡下,也见过邻家养的几只狸奴,取的名字倒都简单,若是求福气,便叫大福,若是求财运,便叫阿财。奴才也不求什么,看狸奴主子瘦成这般,只望它更肥壮圆润些……」 孟德豫思索片刻道:「不如就叫……肥肥吧。」 正舒服享受着季渊抚摸的燕沅勐然转过头去,本想着取什么名都无所谓,但也不能这般俗气吧。 整日被人在后头叫「肥肥」,她怕不是真有一天会肥成豕。 燕沅顿时凛起眼睛瞪着孟德豫,从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以此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季渊低笑道:「看来它不是很喜欢你取的这名。」 孟德豫嘻嘻笑了两声,他哪是真心在取,自然是为了抛砖引玉,「奴才愚笨,还是陛下亲自来取吧……」 燕沅抬眸见季渊凝视着她,薄唇微抿,含着浅浅的笑,总觉得季渊取的名儿应是更靠不住。 她低头用舌头一下下舔着掌心,就听耳畔男人缓缓道:「既不喜欢肥字,那就叫圆圆吧……」 燕沅双耳一竖,蓦然怔忪在那里。 第14章 吃了我的糕点就是我的猫…… 从前和陈氏在一起时,她也爱这般叫她,「沅沅」这个称唿,是燕沅幼年时最温暖的回忆。 虽然知晓眼前的男人喊的只是狸奴,此圆亦非彼沅,可时隔十年,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喊出这两个字,燕沅只觉心口异样得厉害,忙低下头佯作舔毛的模样。 孟德豫见此情形,生怕季渊因狸奴这副模样生怒,赶忙道:「圆字亦有团圆美满的寓意在,陛下这名字取得可真好。」 季渊无视了孟德豫的阿谀奉承,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背对着他的狸奴,「不喜欢这名儿吗?」 燕沅没有搭理他,想着自己这番态度,应当会让季渊考虑再换个名儿吧。 季渊倒也没因狸奴的冷淡而不悦,他从手边的青瓷盘中拈起一块桂花糕,凑到了狸奴鼻下。 嗅到这股香气,燕沅蹭地抬起头,看着嘴边诱人的桂花糕却是犹豫了一瞬,谨慎地望了季渊一眼。 见他似乎并无恶意,燕沅才小心翼翼凑过去,张嘴接过桂花糕。 方才咬了一口,就听季渊不容置喙道:「不喜欢也无妨,吃了点心,便算是应了朕的话,往后你就只能叫圆圆。」 燕沅茫然地抬起头,微张着嘴,口中的点心都还来不及嚼。 简简单单一块桂花糕,她怎就被强签了卖身契呢! * 此时,皇宫珍秀殿。 淑妃派去监视凝玉阁的小黄门匆匆回返,在淑妃的贴身婢女如兰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如兰面色一变,疾步入殿禀报。 殿中,淑妃正斜躺在小榻上休憩,抬眸见如兰这副样子,蹙眉道:「出何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娘娘,小卓子回来禀报,说看到御书房伺候的李福公公半个时辰前去了凝玉阁。」 「李福?」原还懒洋洋躺在榻上的淑妃顿时来了精神,「他去那儿做什么?」 如兰答:「奴婢也不知,不过听小卓子说,李福公公再出来时,手上便多了只雪白的狸奴,蓝黄异瞳,想是陛下养在御书房的那只。」 淑妃在宫中耳目众多,自然知道那狸奴的事儿,听闻那只狸奴是北域太子进献给陛下的,陛下甚是喜爱,不但让它住在御书房,甚至还由孟总管的徒弟李福亲自来照料它。 一只狸奴而已,淑妃倒没怎么放在心上,陛下宠爱想也是图一时新鲜,很快便会腻烦。 第27页 如今她更该担心的不是那只小畜生,而是凝玉阁那个。 陛下虽后宫充盈,佳丽三千,却丝毫不近女色,但不代表不爱女色,故而这宫中凡是相貌出众些的,她都需防着才行。 毕竟,按那个游方术士所说,她往后可是要当皇后的。 淑妃想起过往种种,掩在袖中手不由得攥紧成拳,她虽是苏家女,却不是当朝首辅苏衍之的嫡女,而是姨娘所出,在家中排行第五。 因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苏衍之觉得她八字晦气,在她出生后,将她和她母亲冷落在苏府最僻静的院落里,受尽府内众人欺凌。 直到她及笄那年,苏衍之忽然将她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一游方道士在她身边摇头晃脑地绕了好久,蓦地神神叨叨地沖苏衍之道喜,言她这命格独特,是皇后之相。 此时正值季渊上位不久,突然下令让朝中三品及以上官员送族女入宫,苏衍之便顺势将她送了进来。 苏衍之的嘱咐淑妃一直牢记于心,只要她听话顺从,将来定能登上皇后宝座。 到那时,她就能让她的母亲成为平妻,与常年欺负他们的主母平起平坐,让从前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都尝尝轻视她的滋味。 因此,凡是会阻碍她成为皇后的人,她一个都不能放过。 凝玉阁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楚楚可怜,可谁知存着什么心思。 她那副病弱的样子指不定就是装的。 淑妃秀眉紧蹙,转头对如兰道:「派人去一趟凝玉阁。」 * 燕沅今日醒来,比前日又早了一刻钟,她记得她是在御书房的小榻上休憩,不知怎的就睡了过去,再醒来看见的就是这熟悉的海棠红床帐的帐顶了。 环顾一圈,见夏儿并不在屋内,燕沅扶着床栏起身穿衣,慢悠悠地推门出去。 想是柳太医的药起了效果,她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浑身无力,也有了进食的胃口,再过一阵,应是能完全痊癒。 院中的夏儿听见动静,忙起身来扶,「姑娘,您身子还未好全,怎都不喊奴婢一声,自己就出来了。」 「无妨,我自己能走,又何必喊你呢。」 燕沅被扶着在石凳上坐下,瞧见桌上的针线筐子,问道:「这是做什么呢?」 夏儿笑着从筐子中取出一个香包给燕沅看,「先前说好给姑娘做的,待姑娘身子好了,正好可以带在身上,遮遮香味儿。」 燕沅看着针线筐里显然做了好久的香包,牵起夏儿的手,神色有几分愧疚,夏儿是跟着自己入宫的,和她一样对宫中极不熟悉,这段日子,她卧病在床,都是夏儿在照顾她,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夏儿,谢谢你。」 夏儿摇摇头,「姑娘说什么谢,在渭陵的时候,姑娘对奴婢多好,奴婢都记在心上,姑娘往后可别再说这些了。」 她倏然想起什么,转而笑着道:「姑娘,今日还有一只狸奴闯进咱们这院子里,就是那只通身雪白的狸奴,进宫头一日,您见过的那只,可还记得?」 燕沅微愣了一下,勾唇笑道:「记得。」 「那狸奴生得可真好看,两只眼睛的颜色还不一样呢。」夏儿想起白日的事儿,越说越来劲,「它还很亲人,一直在用脑袋蹭奴婢,奴婢还抱了它呢……」 听夏儿喋喋不休地说着,燕沅会心一笑,夏儿不知道也不会相信的是,那只狸奴就是她,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对她格外亲近。 暮色沉沉向晚,很快便起了凉风,燕沅身子虚,禁不住吹,登时掩唇咳嗽了两下,夏儿见状,忙扶她进去。 然还未走到房门口,就听院门「砰砰」的响声,凝玉阁破败,院门亦是如此,门锁松动根本闭不牢,还未被推两下,就被人彻底推开了。 燕沅和夏儿心下同时一咯噔,想躲却是来不及了。 一个小黄门不道一声,已气势嚣张地径直进了院子,看到燕沅的一瞬,稍稍愣了一下,上前敷衍地施礼,「见过燕贵人。」 这人燕沅有几分印象,上回淑妃来时,他就跟在后头。 燕沅忐忑地厉害,但还是强作镇定,掩唇连连咳了几下,哑声问:「何事?」 「淑妃娘娘派奴才来传话,请贵人在三日后的戌时前去珍秀宫。」 小卓子说罢,又偷着抬眸瞥了燕沅一眼,这位燕贵人的气色显然好了许多,明明昨日还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今日竟能好端端站在院子里了。 果然,淑妃娘娘对这位格外防备也存着几分道理。 夏儿登时激动不已,「我家主子身子尚虚,还得好生调养,三日后如何去得了珍秀宫。」 「这便不是奴才能做得了主的了。」小卓子不以为意。 燕沅抿了抿唇,带着几分商量的口气道:「并非我不愿前去,拂了淑妃娘娘的意,实在是身子不允许,等再过阵子身子养好了,我定主动前去珍秀宫同娘娘请安,还望公公能回去禀告一声。」 小卓子在珍秀宫当差也有几年了,淑妃是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他此番被派来传话,根本没有成与不成的选择,若是完不成,只怕是要吃瓜落。 他索性挺了挺背嵴,面带傲慢,直直看向燕沅,「燕贵人,奴才便同您明说吧,三日后便是高祖皇帝与孝贤太后的忌日,淑妃娘娘将后宫妃嫔都召集到一块儿,正是想为先皇和孝贤太后祈福,您若不来,只怕是对陛下,对先皇和太后的不敬!」 第28页 燕沅本欲以身子不好搪塞过去,却不想淑妃竟以此明目逼得她不能拒绝,她沉默半晌,垂眸道:「我知道了,那日我定会前往。」 见燕沅还算识相,小卓子笑了笑道:「贵人也不必太过忧心,若那日您身子不适,我们娘娘会派顶小轿来接您,定不会让您做出大不敬的事儿。」 说吧,他施礼告退,一丝余地都没给燕沅留。 「姑娘……」夏儿担忧地牵住燕沅的手,急得眸中泛泪。 燕沅同样怕得厉害,可还是笑着对夏儿道:「怕什么,那日去珍秀宫的又不止我一人,淑妃还能明着害我不成。」 虽说如此,可若给她下毒的真是淑妃,如此肆无忌惮,那她怕是什么都敢做。 总之,她得想办法逃过这一劫才好。 第15章 这香味儿难得没令他生厌…… 淑妃一事让燕沅心烦意乱,连白日都打不起什么精神,只焉焉地躺在小榻上心事重重。 幸好这两日季渊政事格外忙碌,并没空理会她,才让燕沅不至于太过提心弔胆,也能偷得一点清闲。 淑妃说要接她去珍秀宫的当日,御书房格外忙碌,小黄门们捧着东西进进出出,不知在做些什么。 李福看她乖巧地躺在榻上,见人手不够,便也前去帮忙。 燕沅一开始是很乖巧,可躺了一会儿,不免起了旁的心思。 她伸直前爪舒展了一下身子,用余光打量了四下,趁着无人注意,再次灵活地跳出窗台爬上了屋顶。 凭着上回的经验,这一次燕沅循着夏儿的气味很轻松就找到了凝玉阁。 夏儿正坐在院子里,方才将香包缝制好,咬了线结,只听一声「喵」叫,抬头便见那只雪白的小狸奴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跟前。 「你怎又来了?」 夏儿蹲下身子,摸了摸狸奴的头,不知为何,分明只见过两次,她却觉得自己同这狸奴格外地亲近。 「那公公寻不到你,只怕是要着急的,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她话音未落,狸奴已凑到她的脚边,斜着脑袋蹭了蹭她的腿。 见它可爱,夏儿也不忍心赶它,同它玩了一会儿后,蓦然想到什么,「你是不是饿了?昨晚好似还有些没吃完的饭菜,我给你端来?」 那狸奴像是听得懂她的话一样,不再继续缠着她,而是抬起头,沖她「喵」了一声。 夏儿站起身,轻怕了怕它的脑袋,「你在这儿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燕沅乖巧地坐在原地,看着夏儿走远,直到看着人走进耳房,才飞快地往主屋的方向窜去。 主屋的门虚掩着,只微微开了一条小缝,燕沅凭着狸奴柔软的身子轻易便从缝隙中挤了进去。 屋内静得厉害,甫一进门,一股令她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 自小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或是太过熟悉,燕沅已快感受不出来了,如今以狸奴的样子,闻到的这香味却变得异常浓重。 她缓缓往床榻的方向走去,不知为何,心情倏然变得格外紧张。 因身子低矮,即便到达榻前,她也看不到榻上人的模样,燕沅只能从床幔底下钻进去,抬起前爪往上一跳,稳稳落在了柔软的衾被之上。 乍一看见那张令她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脸,燕沅总觉得有些怪异,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以这种方式看到自己。 燕沅走到床头,坐了半晌,忽得伸出爪子往那略有些苍白的脸上而去。 爪子触到肌肤的一刻,她迅速闭上眼,深唿吸了几回,才再次缓缓睁开眼睛。 见眼前仍旧是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燕沅耷拉着脑袋,丧气地双耳都下垂了。 也是,碰一下就能回到自己身子里,这么荒唐的想法怎么可能成真。 燕沅挨着自己的身子,躺倒在柔软的衾被上,烦乱地打了两个滚,今日淑妃便要接她去珍秀宫,她还不知如何是好。 既不能回到人身,还不如让她就当一日狸奴,让自己昏睡在那儿,说不定还可以藉此逃过一劫。 正当燕沅在床榻内翻滚时,四处寻不到狸奴的夏儿推门走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床榻内有什么在动,上前一瞧,便见那只狸奴正敞着肚皮惬意地躺在她家姑娘身边呢。 夏儿顿时便急了,挥手就去轰它,「去去去,快走开,快走开……」 狸奴被她轰下了榻,回首看了她一眼,竟还有些恋恋不捨,夏儿气唿唿道:「快走,快走,往后不许你再来了!」 她虽喜欢这狸奴,可到底将燕沅的安危放在第一位,狸奴走后,夏儿担忧地在燕沅身上检查了一遍,见她无碍,才算松了口气。 燕沅依依不捨地出了屋子,抬头看了看天色,跳上朱墙赶忙往御书房的方向回返。 若她再不回去,只怕李福难逃孟德豫的责罚。 她沿原路返回,爬上芭蕉树,纵身跳进半掩的窗子里,一抬头,便看见那沉黑如墨的双眸近在眼前,紧紧锁着她。 燕沅惊得「喵」一声,还来不及逃跑,就被一只大掌给擒住了。 看着手持书卷,半倚在小榻上的季渊,燕沅只得认命地坐下,谁教她自投罗网,直接往人怀里跳。 孟德豫站在小榻前,见狸奴平安无事地回来,一颗心才算落了下来,「陛下,您瞧,圆主子这不是回来了嘛,您不必忧心,狸奴生□□自由,想是去哪里熘达了一圈。」 第29页 季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沉冷,「朕何曾说过担忧它?」 「是奴才多嘴,奴才多嘴。」孟德豫佯装在自己脸上扇了两下,抬眸看了眼小桌上半天都没翻过一页的书册,暗暗瘪了瘪嘴。 季渊将大掌落在狸奴的脖颈上,轻柔地抚摸着,微一低身,便嗅到狸奴身上一股浅淡的香气,似是花香,又比花香馥郁些,说是脂粉香,却更清幽雅致,总之应是女子身上的气息。 他双眸微眯,剑眉蹙起,「性子这般野,这是招惹了谁?」 看着季渊的神情动作,再听他这番话,一旁的孟德豫隐隐猜到几分。 应是这狸奴不意沾上了什么气味。 他家陛下素来爱洁,最不喜异味,尤其是香料香膏,故而他宫中从不点薰香。还记得前年,珍秀宫那位大着胆子往陛下身上扑,纵然只沾到了一个衣角,季渊也厌嫌地命人将整件衣袍给烧了。 孟德豫始终觉着,以他家陛下这性情,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恐是要一辈子无子无嗣了。 不过这狸奴脏了,又不能像衣袍一样烧掉,只能一会儿抱出去彻头彻尾洗个干净。 正当孟德豫以为,季渊会命他将狸奴带出去时,却见季渊神色如常,抚摸狸奴的手不停,孟德豫一脸错愕,甚至怀疑,是他猜错了。 季渊的确不喜那些香料香膏,可嗅着狸奴身上这香味,却难得没有生厌,甚至觉得有几分沁人心腑。 「东西可都备好了?」他蓦然问道。 「都备好了。」孟德豫愣了一瞬,恭恭敬敬地答,「如往年一般,都吩咐下去了,这两日绝不会有人来叨扰陛下。」 每年的八月初一初二,是孝贤太后和高祖皇帝的忌日,孝贤太后即昭阳公主当年被人下毒毒害,而高祖皇帝则在次日杀尽宫人后,随孝贤太后而去。前任皇帝庆安帝还在时,宫中对此事讳莫如深,谁都不敢提,自然也无人祭奠。 而季渊即位后,加封父亲季承嗣为高祖皇帝,母亲为孝贤太后,在每年的这两日闭门斋戒,以此来为父母祈福。 「既准备好了,便都出去吧。」 孟德豫站在原地不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少顷,迟疑道:「陛下一人,奴才实在是不放心,要不,奴才还是留下来陪您吧。」 「不必,都出去!」季渊定定道。 「是。」 孟德豫施了一礼,本欲离开,可抬眸瞥见榻上的狸奴,便伸手去抱它。 燕沅见孟德豫靠近,激动地站起来,能两日不必见到暴君,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眼看着孟德豫沖她伸出手,然还未触到她丝毫,一只大掌蓦然按住了她,男人低沉的声儿旋即响起。 「将它留下。」 「是。」孟德豫还是收回手,躬身退出殿外,留下一脸茫然的燕沅微张着嘴,对着孟德豫渐行渐远的背影欲哭无泪地「喵」了一声。 孟德豫走后,殿外零碎的脚步声渐远,很快周遭能听见的便只剩下风吹树叶发出的簌簌声。 少顷,原慵懒躺在小榻上的季渊站起来,回首淡淡望了狸奴一眼。 燕沅顿时紧张地绷紧身子,却见季渊并未理会她,径直走到花梨木桌案前。 他将手伸到桌下,不知动了什么机关,东面忽得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一道暗门缓缓移开。 燕沅看得目瞪口呆时,季渊已提步入了门内。她本想继续躺在小榻上休憩,不去理会,可好奇却如羽毛般挠得她心下发痒难耐。 暗门合上的一瞬,身子已不由自主地窜了进去。 门后是一条逼仄的密道,漆黑潮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燕沅大着胆子走了一阵,便见一条石阶赫然出现在眼前。 石阶向下,深不见底,不知延伸到何处。 这密道里阴气森森的,细微的动静都能出现迴响,燕沅蓦地有些后悔,想退回去,可进来的门已然关上了。 她只能硬着头皮跳下石阶,没一会儿,便重新回到了平地上,可一抬头,燕沅却是懵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两条岔路,她坐在原地仔细嗅了嗅,双耳一竖,往右侧跑去。 右侧的密道中依稀残留着季渊的气息,燕沅跑了一阵便觉眼前逐渐明亮了起来,一条向上的石阶尽头终于出现了出口。 暗门正在缓缓闭合,燕沅一鼓作气,飞快地窜上去,刚好从微小的缝隙中挤出。 看着身后闭得严丝合缝的暗门,燕沅回头望了望险些被夹住的尾巴,庆幸地舒了口气。 她绕过暗门前的屏风,举目四眺,便见自己身处于一个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宫殿中。 殿内一片寂静,细细倾听,并未听见周遭太多人声,只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应是来自季渊。 燕沅跑出殿外,秋风萧瑟而过,裹挟着残败的落叶吹到她的脚下。燕沅一抬头,不由得愣住了,只见朱墙外,高大的翠竹如翻滚的波涛般迎风摇曳,层层叠叠,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她耳畔萦绕不息。 她怔忪着缓缓走出敞开的殿门外,一片密密的竹林映入眼帘,似乎看不到尽头。 燕沅记得,在庄子上时,李嬷嬷曾与她说过一些坊间流传的皇宫密辛。 高祖皇帝季承嗣在谋朝篡位后,将前朝昭阳公主即孝贤太后囚在了寝宫中,四周以密密竹林围之,使之如笼中鸟一般难以脱逃。 第30页 燕沅转过身,抬首看向宫门上悬挂着一块蓝底金字牌匾,正如她的猜想,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露华宫。 第16章 你在安慰朕? 燕沅听闻,十多年前,曾有几十个宫人被斩杀于此,冤魂久久不散,就在这片竹林里游荡。 风吹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恰似鬼哭狼嚎般可怖,燕沅吓得身子一缩,赶紧跑进了殿中。 一股淡淡的香菸气飘来,燕沅循着味道往露华宫的西面而去,很快便在角落里寻到一个小香堂。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只见季渊跪坐在那里,嵴背直挺,凝视着供桌的方向纹丝不动。 供桌上的紫金香炉里,插着三炷刚点燃的香,烟香裊裊向上,在画像处氤氲而散。 画像有左右两幅。 右侧是一副帝王像,画中人丰神俊朗,气质卓然却是神色冷厉,眉目与季渊有几分相像,应是南域的开国皇帝季承嗣。 其左则是一女子倚窗远眺的画像,只见她目光空洞无神,望着远处,不知在看些什么,一双秀丽的蛾眉紧蹙,眉宇间似含着化不开的愁绪。 燕沅猜想,画中女子应该就是孝贤太后,当年南黎的昭阳公主了。如此美貌,怪不得季承嗣冒着谋逆失败的风险也要将她夺到手中。 坐在香堂的门槛外,燕沅远远望着,竟觉得季渊那跪坐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凄冷。 也是,父母早逝,被遣至荒僻的边塞,险些被叔父派去的人杀害,年少经歷的磨难良多,应是格外想念父母。不然他也不会化名为赵杨,伺机为父母亲报仇。 赵杨与昭阳同音,想是寄託了季渊对母亲昭阳公主的思念之情吧。 燕沅想起母亲陈氏,和自己这些年来的遭遇,心下难受得紧,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季渊听见动静,侧首便见那只雪白的狸奴在他身边停下。 它伸出肉嘟嘟的爪子,在他手掌上轻轻拍了拍,旋即抬起头,用一双璀璨的蓝黄异瞳地看着他,沖他软软长长地「喵」了一声。 好似在对他说什么。 对视了半晌,季渊蓦然自嘲地勾了勾唇。 「你在安慰朕?」 他声音低沉,似带着几分愠怒。 燕沅一个激灵,便见季渊盯着她,眸色愈发阴沉浓重起来。 她霎时怔住了,蓦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何要蠢到去同情杀人不眨眼的暴君,正欲逃跑,就被一只大掌提了起来。 「你是觉得朕很难过吗?」 季渊冷笑了一声,没想到自己竟被一只狸奴同情了。 被提在半空的燕沅看着季渊眸中的阴鸷,吓得心肝直颤,幸好她能屈能伸,立马耷拉着两个耳朵,可怜兮兮地望着季渊。 又是这个眼神! 季渊蹙了蹙眉,本想将手上的狸奴丢出去,可顿了顿,不知为何,还是将它放在了膝上。 若是换作旁人,此时早没了性命,然想起方才狸奴安慰他时真挚的眼神,季渊只觉心头隐隐生出几丝难言的异样。 他抬眸,望向墙上的画像,目光冰冷锐利,不带一丝感情。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值得他难过的。 他不需要安慰,也从未有人给过他安慰,。 打从出生起,他母后便对他厌恶至极,不愿多看他一眼。他父皇季承嗣亦是如此,他将所有心思都扑在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从始至终将他当作一个无用的附属品。 每年,他之所以前来祭拜,不过是想告诫自己不要像季承嗣一般愚蠢,沉溺于情爱以至于走上绝路。 自六岁那年,被亲叔父派去的人毒杀,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爬出来时,季渊便知道,这世上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只有大权独揽,手握生杀之柄,才不会任人欺凌。 燕沅不知季渊在想什么,只觉他一身戾气散出来,吓得她埋下头,往他怀里缩了又缩。 连续两个多时辰,季渊都神色自若,跪在香堂内一动不动,燕沅闲得无聊,干脆蜷缩在季渊身边的蒲团上,舒舒坦坦地睡了一觉。 本以为再醒来,应会是在凝玉阁的床榻上,谁知睁眼看见的仍是季渊赭色的衣角。 她诧异地往外望,瞧见大亮的天色,心下隐隐瞭然了几分。 虽没有刻意去求证,但从她每回甦醒的时间来看,燕沅发现,刚开始,她成为狸奴,和为人的时辰几乎是一样的,大抵都在六个时辰上下。 只不过,渐渐的,一日比一日醒得早了。 从前是要酉时才醒,而如今甚至还未过申时便会醒转。 照这么说,是不是再过一阵子,她就能彻底变回人了,再也不会变成狸奴了。 高兴归高兴,可想到今日醒转要面对的事儿,燕沅忧愁地垂下脑袋。 去见那淑妃还不如和暴君呆上一整日呢。 她抬眸看去,只见季渊双眸紧闭,唿吸平稳,好似睡着了一般。燕沅舒展了一下身子,想着在回到人身前,再去外头熘达一圈。 才走了两步,谁知一股熟悉的晕眩感让她霎时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如何都站不稳了。 眼前发黑,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地前,燕沅只觉有一只大掌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头。 季渊看着昏迷不醒的狸奴,再望向外头的天色,只觉它今日晕得比之前都早。他动作轻柔地将狸奴托抱进怀中,起身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第31页 燕沅再睁眼,看见熟悉的海棠红帐顶时,忍不住长嘆了一口气。 看来,到底是逃不过的。 「姑娘,您醒了。」 夏儿撩开床帘,伺候燕沅起身梳洗。用篦子帮燕沅梳头时,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满目愁容道:「姑娘,方才,淑妃娘娘又派人来提醒您莫要忘了晚上祈福的事,您……真要去吗?」 「去,自然是要去的。」 燕沅一脸无奈,若淑妃邀她只是为了去珍秀宫说说话,她大可以以身子不适推脱,可如今淑妃用高祖皇帝和孝贤太后为由,逼得她不得不去。 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咬了咬唇道:「夏儿,替我更衣。」 燕沅选的是一件月白长衫和柳绿暗花百迭裙,素净不张扬,在这个日子里倒算合适。为防身上这香气被人察觉,夏儿还在她腰上系了一个小香囊。 她方才更完衣,淑妃派来的人便已迫不及待地停在了凝玉阁门口,为首的正是那日来传消息的小卓子。 见燕沅被夏儿扶着出来,小卓子命人下轿,阴阳怪气道:「燕贵人,我家娘娘体恤您身子不好,特意派了轿子来,请您上轿吧。」 燕沅与夏儿对视了一眼,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躬身进了轿内。见两个小黄门抬起轿子,夏儿正欲跟上,却被小卓子给拦住了。 「这是去给高祖皇帝和太后娘娘祈福,不需你在旁伺候,好生在凝玉阁呆着吧。」 小卓子挥手示意了一下,两个小黄门步子矫健,疾步离开。 眼看着轿子远去,夏儿急得追上去,颤声唤了声「姑娘」,轿帘被掀开,一张略显苍白的脸探出来,沖她微微点头,给了个放心的眼神。 夏儿缓步停下,站在原地低低抽泣起来。 坐在轿中,燕沅的手不安地搅动着,大抵一炷香的功夫,轿子便抵达了珍秀宫门口。 燕沅下了轿,被领着进了殿,到了门口,只听小卓子道:「燕贵人且在这儿等待片刻,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正殿的门开了条小缝,燕沅微微倾身往里望,便见里头衣香鬓影,坐着不少女子,她们皆垂首执笔,不知在抄些什么。 燕沅倏然想起小卓子先前来时说过,淑妃召集后宫妃嫔就是要为高祖和孝贤太后祈福,可为何她抵达时,众人皆已坐在了里头,且看疲惫的样子,似已坐了很久。 她心头倏然生了不好的预感。 「燕贵人来得可真早啊。」 淑妃身侧的婢女如兰沉着脸自殿中走出来,语气嘲讽轻蔑,「我家淑妃娘娘今日命各宫午后来此抄经祈福,这天都快黑了,您才姗姗来迟,可知是对高祖和太后的大不敬!」 燕沅双眸微睁,万万没想到淑妃竟会玩这般无耻的招数,分明是她告知了错的时辰,还以此诬陷她怠慢嚣张。 她张嘴正欲反驳,却被扑上来的两个小黄门擒住,其中一人在她膝窝处重重一顶,燕沅不由自主地倒下去,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 第17章 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停…… 如兰居高临下,嚣张地看着她道:「淑妃娘娘仁慈,念燕贵人您身子不适,也不予以重罚,便罚您在此跪够一个时辰,好生反省悔过。」 燕沅想挣扎,然纤瘦的双肩却被小黄门压得死死的,怎也起不来,小卓子见她反抗,在她耳畔警告道:「燕贵人可得想清楚,这大不敬的罪名不小,若我家娘娘将此事告知首辅大人,首辅大人再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燕侍郎可就……」 听得此话,燕沅怔了怔,双眸垂落,旋即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小卓子说得不错,淑妃这人卑鄙无耻,什么都干得出来,她反抗得越狠,只怕死得越快。 她不服气地咬了咬唇,跪便跪吧,她也不是没跪过,在渭陵时,她可没少被沈氏寻各种藉口磋磨过。 两个小黄门见她识趣,便没再按着她。 天色渐沉,暮色被彻底吞没前,珍秀宫的宫灯被一一点燃。 暖黄的灯光洒落在燕沅脚上,却没让她感受到丝毫暖意,入了秋,天是一日比一日凉,夜风一吹,寒气顿如毒蛇般自冰冷坚硬的青砖缠绕而上,冻得燕沅的双唇都有些微微发紫。 她身子本就未好全,这么一折腾,着实是撑不住。 她忍不住掩唇低咳了几下,便听「吱呀」一声,正殿的门开了,几双锦缎绣鞋接连踏出门槛,连带着灼热的目光落在燕沅身上,刺得她头皮发麻。 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在她耳畔响起,燕沅索性抬起头,直直看过去。 那些自殿中出来的妃嫔看向她的眼中带着□□裸的同情与怜悯,却也不乏看好戏的心思,她们自觉被淑妃折磨得够惨了,可如今看到一个更惨的,心下不免生了些幸灾乐祸。 然看清燕沅的脸后,众人却是愣了一瞬,再看她眸光坚毅倔强,全然没有她们期望的那种,被欺负后哭得梨花带雨,绝望委屈的模样,反直勾勾地看着她们,似乎彻底看穿了她们不堪的心思。 好几个妃嫔被她看得不自在,顿生了几分心虚,忙收回视线加快了步子离开珍秀宫。 殿内抄经的妃嫔们接二连三地离开,很快便都走光了。 燕沅的身子被冻得越发无力,她以手抵地努力支撑之时,就听一声冷嗤。 第32页 「妹妹可知错了。」淑妃自殿中走出来,嘲讽地看向燕沅,「本宫午后便派了人前去请你,却不想你如此懈怠,拖到那么晚才来。本宫奉陛下之命治理后宫,不能包庇与你,就只能让你在此跪一个时辰。」 听着淑妃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燕沅心下直犯噁心,却没说什么,只还是捂着胸口费力咳,仿若随时能咳出血来。 如愿以偿地看到燕沅这副虚弱的模样,淑妃不由得心情大好,她转头对小卓子道:「虽还未到一个时辰,可本宫瞧着燕贵人这般,到底是不忍,你差人用小轿,将燕贵人好生送回去。」 听得这话,燕沅秀眉微蹙。 这就简简单单送她回去了? 「是,娘娘。」小卓子应声,暗暗与阶下两个抬脚的小黄门交换了眼色后,便伸手去扶燕沅,「燕贵人,奴才送您回去。」 燕沅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还不忘在淑妃面前微微一施礼,违心道:「多谢淑妃娘娘。」 淑妃不言,只觉眼前这人当真是蠢极了,明知是她诬陷,居然还反过来谢她。 燕沅被宫人扶上轿后,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她将头靠在轿壁上,身子顿时松懈下来,难受感也紧跟着蔓延而上,跪久了,不止膝盖,浑身都酸疼难忍。 轿子颠簸不已,晃得燕沅整个人都快散架了,闭着眼昏昏沉沉间,轿帘似乎被人掀开又放下,轿外小卓子与其他两个小黄门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进来。 「……好像是晕过去了,倒是正好,方便我们动手……只能怪她运道不好,被淑妃针对,淑妃今晚教她死,谁敢留她到五更……」 听到「死」这个字,燕沅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待会儿,你们二人将她抬到竹林前,用手闷死后丢进碧水湖里。」小卓子吩咐道,「动作麻利些,不要惹出太大的动静被人发现,明白了吗?」 「卓公公,淑妃娘娘这么做会不会太明显了些,毕竟人是我们送回去的,出了事儿难免不被人疑心啊!」其中一个小黄门问道。 「蠢货。」小卓子低骂了一声,「你以为淑妃娘娘为何要选在今日,还特意让她溺死在竹林前的湖里,这竹林闹鬼的传闻已久,她今夜在此丧了命,不就可以用被鬼缠身一说了事嘛。」 轿中的燕沅听到这席话,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嘴,以防发出声来。她双眸颤动,手指也在微微发抖,而外头人正在毫无忌惮地商量如何杀了她。 她咬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绝不可坐以待毙。 任轿子颠簸了一阵,燕沅忽得将头往轿壁上狠狠一撞,发出「咚」的一声响,旋即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完了,她用虚弱的嗓音道:「停轿……」 外头人置若未闻,轿子依旧颠簸地继续走,燕沅等了片刻,倏然掀帘,又费力地提声喊了句。 「停轿!」 小卓子像才听到她的话一般缓缓转过头,见燕沅捂着嘴,一脸难受的模样,淡淡道:「燕贵人有何吩咐?」 「这轿子颠得我腹中难受,可否容我下轿缓缓。」她将头伸到轿外,作势欲呕。 小卓子皱了皱眉,却依然没有停轿的意思,只道:「燕贵人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燕沅往前瞥了一眼,便见轿子离那片竹林越来越近,不由得心急如焚。 「等不及了。」她呕声顿时更大了些,断断续续道,「若我……若我吐在这轿子里,你就……就不怕淑妃娘娘责罚吗?」 提及淑妃,小卓子的神情这才有所松动,见燕沅作势要往轿子里吐,他忙喊道:「停轿,停轿!」 轿子一停,燕沅钻出来,捂住嘴跌跌撞撞地往路边跑。 小卓子本想去追,可看燕沅老实地停下,扶着树干弯腰呕个不停,心下便松懈了几分。 左右都已经在竹林附近,离碧水湖不远了,何况他们有三个人,再不济,也不可能让一个身子不适的弱女子跑了。 等了燕沅大抵一炷香的工夫,见她久久不回,小卓子多少有些不耐,他上前本欲喊燕沅上轿,方才伸出手,却是一声惨叫。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只见手背上赫然多出一个血洞,鲜血潺潺流出,滴落在地。 而此时,燕沅颤抖的右手上正握着一把锐利的银簪,簪头的鲜血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越是胆小怕死的人,被逼得越狠,则反抗得越凶,从前跟着陈氏时,燕沅为了活下去,草根树皮都吃过,如今为了保命,她亦什么都敢做。 两个小黄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眼见燕沅转身扑进竹林里,一时怔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还不快去追!」小卓子捂住血流不止的手,痛得五官都扭曲变形了。 两个小黄门听着风吹竹叶发出的沙沙声,吓得浑身汗毛竖立,一时谁都不敢动。 「若真让人跑了,看你们如何跟淑妃娘娘交代!」 小卓子的一声吼令两人立刻清醒过来,忙往燕沅逃跑的方向追去。 燕沅强撑着气力,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里不住地跑,头也不敢回,她自然知道这里是何处,但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宁愿搏一把。 紧追不捨的两个小黄门自然也听过露华宫闹鬼的传闻。可相比鬼,会随时要了他们性命的淑妃则更可怕,纵然即便真有鬼,他们也绝不能让那燕贵人跑了。 第33页 方才跪了近一个时辰,燕沅的身子已然疲惫不堪,跑了一阵,便觉喘不上气,双腿沉重如铅,每迈一步都极其困难。 就在她拼了命强撑之时,脚上不知被什么一绊,骤然向前扑去。 与其同时,她只觉一阵疾风擦过头顶,伴随着「嘭」地一声脆响,打落了她束髮的白玉簪,青丝随风倾泻而下。 燕沅倒在地上,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身后传来惨烈而短促的叫声,正是来自于追赶她的两个小黄门。 风止林静,前头忽地响起细微的动静,似是脚踩落叶发出的响动,随着声音渐近,燕沅不安地攥紧拳头,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有人停在了她的面前。 低沉冰冷却令她万分熟悉的男声在头顶炸响。 「谁?」 第18章 燕贵人…… 月色被乌云遮掩,竹林中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看清眼前人高大挺拔的轮廓。 可日日呆在这人的身侧,燕沅怎么可能听不出他的声音。 那灼热的目光刺在她的身上,刺得她嵴背发凉,她低垂着头,朱唇死死地咬着,一时害怕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暴君的残忍她是亲眼见过的,听方才那惨叫,淑妃宫里的两个小黄门应当已没了性命。若不是她恰好跌倒在地,只怕此时也成了一具尸首。 少顷,燕沅缓缓抬眸,颤声道:「可是在露华宫守殿的公公?」 季渊剑眉微蹙,不知面前的女子在玩什么把戏,他只沉默凝视着眼前模煳的轮廓,并未开口。 燕沅明白,暴君此时不过是在试探她,他戒心重,从御书房的密道来此,就是为了不让旁人察觉,若发现她认出他来,她只怕会死得更快。 她眸子暗暗转了转,忽得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哽咽道:「多谢公公相救,我方才进宫不久,也不知怎么招惹了淑妃娘娘,今日若无公公相救,只怕是要死在那两个小黄门手里了……」 季渊静静听着这女子哭泣,却是不为所动。 他并未有救她的意思,甚至没想要放过她,只是方才投出的暗器恰好被她躲过了而已。 倒是命大。 但不管她是何意图,在这深夜闯入竹林的人,他一个都不可能放过。 掩在袖中的飞刃正欲脱手而出时,被阴云掩盖的月色忽得稍稍探出了头,从竹林缝隙间钻了出来。 清冷的月光虽不能将林中照亮,却足以让因常年习武视力优于常人的季渊勉强看清了女子的模样。 她跌坐在地,一头如绸缎般柔顺的青丝垂落至她脚边,她昂着那张艷丽小巧的面容,颊边挂着的泪还在月光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用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他,带着几分畏惧和乞怜。 季渊手上的动作一滞,不知为何,倏然想起了那只正在殿中沉睡的小狸奴。 若它化身成人,沖他讨好求饶时应当也是这个模样。 林中静得可怕,静到燕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紊乱的唿吸声,嗅着随风飘来的淡淡血腥味,她失落地垂下头,清楚自己大抵是渡不过此劫了。 正当她绝望之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惊诧地抬眸看去,便见那人的身影渐入密林,很快消失不见。 在原地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燕沅才回过神,艰难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往林子外跑,生怕季渊过后后悔。 竹林外,那顶小轿仍在原地,可小卓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燕沅没管太多,只凭记忆虚浮着步子回到了凝玉阁。 她无力地敲了敲门,在门外的一瞬,终于卸下一口气,倒在了夏儿身上。 * 两日匆匆而过。 一大清早,天还未亮,当孟德豫推开御书房的门时,便见季渊静坐在书案前,手边的软枕上,狸奴在上头睡得不亦乐乎。 「陛下。」他恭恭敬敬上前,「奴才已命人备好了早膳,您姑且先用一些吧。」 他招了招手,李禄便抢先一步将膳食呈了上来,先前被打了二十仗,现下他恢復好了,自然不能放过任何在孟德豫面前表现的机会。 季渊却并不急着用,「这两日可有朝臣来禀?」 「知陛下要闭门斋戒,倒是没有什么大人前来叨扰。」孟德豫顿了顿道,「只戎庸关派人送信来,说北域太子已于昨日进入我南境境内,恐怕不久便能抵达京城。」 「他云漠骞倒是心急。」 季渊瞥向手边尚且昏睡的狸奴,半晌,又道:「后宫可有事发生?」 孟德豫微愣了一下,不明白向来不关心后宫之事的季渊为何突然问起,幸得他在宫中耳目灵通,答道:「奴才也是听说,前日晚,淑妃娘娘宫中的两个小黄门不知为何死在了……死在了露华宫外的竹林里,看伤口似是被人用暗器穿喉而亡……」 他没敢再说,毕竟宫中能以此手法杀人的,除了季渊,就只有季渊手下的暗卫,而且事出在那地儿,他总隐隐觉得与季渊有关。 「那两人为何深夜出现在竹林附近?」季渊抬眸看向孟德豫。 「初一那日,淑妃娘娘召了各宫娘娘前去珍秀宫抄经祈福,燕贵人姗姗来迟,被淑妃娘娘罚跪。」孟德豫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听说那两个小黄门当时是送燕贵人回宫,不知为何就死了,还有一个小黄门听见里头的惨叫,便跑回了珍秀宫,现下疯疯癫癫,逢人就说竹林闹鬼。」 第34页 对于淑妃这人,孟德豫心下很是不屑,仗着陛下不理会后宫之事,仗势欺人,欺辱妃嫔的事层出不穷。 做了那么多恶事,倒也不怕一招遭了报应。 燕贵人…… 季渊微微挑眉,脑中闪过那日在竹林中看见的艷丽容颜,他默了默,沉声吩咐道,「召燕辙远进宫。」 燕沅醒来时,已被李福抱到了东面的小榻上。 她眯着眼睛,在柔软的垫子上滚了一圈,觉得当狸奴的滋味可比当人好多了。 因着那日被淑妃折磨,再加上竹林逃杀受了惊吓,回到凝玉阁后,她便高烧不退,直到昨日晚才勉强舒服了些。 燕沅抽了抽鼻子,顺着味儿就看向榻桌上放着的一碗猫食,双眼顿时就亮了,「喵」了一声,迫不及待地就上前大快朵颐。 她狼吞虎咽着,肚子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但边吃边忍不住腹诽。 暴君自己不吃,也不想着她的吃喝问题,被迫和季渊呆在露华宫的两日里,她可着实是饿坏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她甚至把手都伸向了香堂里摆放的贡品。 不过,幸好暴君还算有良知,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阻止她。 吃饱后,燕沅心满意足地坐在原地,舔着爪子洗脸,洗到一半,便听颤巍巍的声儿自外头传进来。 因季渊常在御书房召见大臣,故而燕沅一开始并未在意,可越听越觉得这声儿格外耳熟,连背影都显得那么熟悉。 她跳下小榻,迫不及待地走到书案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低垂着的脸。 「父亲!」 燕沅张开嘴,可喊出来的只有一句激动的「喵」。 燕辙远闻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任何反应。 今日突然被召来,他本就慌张,哪有心思去看一只狸奴。他也不知面前这位是如何想的,竟然绕过礼部尚书,让他这个侍郎来负责接待北域太子这么重要的事。 事出有异,就怕…… 燕辙远心内直打鼓,也没怎么听清季渊具体说了什么,直到听见「退下吧」三个字,才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施礼缓缓退出殿外。 燕沅也顺势跟了上去。 方才出了御书房,就听孟德豫问道:「燕贵人身子骨一直不好,燕大人今日恰好进宫,不如去看看贵人?」 听得这话,燕沅不由得期待地看向燕辙远。 「不必了!」 燕辙远答得极快,顿了顿,似是解释般苦笑道,「我怕她一会儿见到我,心下感伤,反病得更重一些,等改日她病好了,我再来看她。」 说罢,他沖孟德豫颔首道谢,快步往宫门的方向走去。 燕沅在原地停滞了一瞬,到底没忍住往燕辙远离开的方向追。 「诶,圆主子!」 身后,孟德豫急急唤道。 燕辙远步子一滞,面上闪过一丝恐慌,他往后看了一眼,见孟德豫唤的只是一只狸奴,方才舒了口气。 他下意识以为燕沅被桃僵李代送进宫的事暴露了。 听闻前几日,燕沅惹怒了淑妃,在珍秀宫门口被罚跪了一个时辰,这才生了病。 他若真去看望燕沅,一则怕那生性多疑的暴君是在藉机试探他,二则淑妃是首辅苏大人的女儿,惹了她,只怕苏大人那儿也讨不到好。 想到燕沅在宫中惹的事,他暗骂了句「不省心」,旋即疾步离开。 燕沅跟在燕辙远身后,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毫无留恋地越走越快,甚至连一点迟疑停顿都没有,只想逃离皇宫的模样。 心似坠了千斤,沉于无底的深渊中去。 从燕辙远方才的神情中,燕沅猜想她的父亲许是知道了她代替燕溪入宫的事。 可即便如此,他连去看她一眼都不愿意。 燕沅很小就知道,燕辙远其实并不在乎她,可虽然明白,内心深处,她还是渴望燕辙远能再多关切她一点。 阿娘不要她了,爹爹也将她丢在了宫里。 她没处去,也没有家了。 燕沅站在墙顶上,毛髮被秋风吹乱,她看着燕辙远渐行渐远的背影,失落地缓缓垂下了头。 第19章 将头深深埋进暴君的怀里…… 御书房内。 燕辙远离开后,孟德豫看着季渊逐渐阴沉的脸色,屏息上前添茶,却听季渊忽而问道:「可曾见过那燕贵人?」 孟德豫添茶的动作一滞,毕恭毕敬答:「奴才倒是没亲眼见过,只听下头人说那燕贵人生得……很是不错。」 季渊微微垂眸。 这话倒是不假。 宫中常办宴席,后宫里的女人他多少瞧过一眼,可那般出众的却是头一回见,他虽命人调查过这个燕家桃僵李代送进来的女子,却也只查到她六岁以后的事,关于她六岁以前的经歷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方才细细看过,虽是父女,他在林中遇见的女子与燕辙远却根本无一处相像。 而且借进宫的机会,以美人计行刺杀之事,不是没有过。 右手指节在花梨木的桌案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沉默了少顷,孟德豫只听季渊又问:「平素负责燕贵人的是哪个太医?」 孟德豫思忖片刻,「奴才记得,好像是太医署的柳拓柳太医……」 季渊依稀觉得这名有点耳熟,还是孟德豫顺势提醒道:「就是先前来给圆主子瞧病的那位太医。」 第35页 提到狸奴,季渊顺势往东边小榻上看了一眼,见榻上空空如也,不由得剑眉微蹙,但还是很快收回视线,吩咐道:「召柳拓来御书房。」 孟德豫应声去办,再回来时,便见季渊凝神看着小榻的方向。 「陛下,方才燕大人离开时,圆主子也跟着出去了。」他顿了顿道,「这狸奴都是爱跑的,奴才让李福跟着,想必很快就能回来。」 季渊不言,只默默将注意力又放在了眼前的奏章上。 正如孟德豫所言,不多时,狸奴便慢悠悠从外头回来了,它径直从季渊面前走过,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这圆主子定是累了。」孟德豫呵呵笑了两下,忙对李福吩咐道,「还不快为圆主子拿些食水来。」 季渊抬眸,眼看着狸奴进了东间,却并没有唤它。 大抵过了一个多时辰,孟德豫呈上御书房送来的午饭,方才要开口喊季渊用膳,就听他埋首道:「睡着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着实让孟德豫愣了一瞬,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奴才方才去看过,圆主子正在窗台上坐着呢。」 听得这话,季渊状似不经意般从奏章间抬起头,淡声问:「坐多久了?」 孟德豫偷偷回身看了李福一眼,依着李福的口型答:「快有大半个时辰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椅子挪动的声响,一个眨眼,先前还在书案前的人已然阔步到了小榻前。 那狸奴果然坐在小榻前的窗台上,双耳耷拉着,昂着头,呆呆地看着天边,任凭一身雪白的毛髮被秋风拂乱,始终一动不动。 「下来。」 燕沅失落间,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但如今她心情不佳,实在不想迎合他,索性装作没听见。 站在小榻边的李福不由得紧张得吞了吞口水,不知向来机敏聪慧的狸奴今日怎突然听不懂人话了。 他眼见季渊将手缓缓伸向狸奴的头,正欲抚摸,却被那猫爪不耐地挥开了。 李福心勐然一跳。 就算方才不是故意,这下绝对是故意的。 这位陛下在位八年,哪里被人冷脸相待过,更何况是一只狸奴,李福不免担忧起来,觉得狸奴主子这下可没好果子吃了。 可还不待他哀嘆担忧完,狸奴已被季渊扯抱了下来,动作温柔地令看见这幕的人皆是瞠目结舌,他将狸奴小心翼翼得放在膝上,问道。 「不高兴了?」 季渊的语气平淡,甚至没有波澜,可御书房内凡是听到这话的都以为自己在做梦,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居然还会说关心的话。 燕沅本想挣扎,可方才在窗台上吹了那么久的冷风,甫一接触到温暖的怀抱,她便不想动了。暴君的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再加上那句轻描淡写的问话,让燕沅心中的委屈顿时如潮水般汹涌而上。 她发出一声低落难过的「喵」,旋即将头深深埋进暴君的怀里。 柳拓今日不当值,被忽然从家中传召至御书房时,着实有些懵,更懵的是,他在御书房外足足侯了快两个时辰才被传召入内。 进去就见,季渊将怀中的狸奴放在软垫上,还扯过手边的小被盖在它身上,细緻地像是在照顾一个孩子一样。 「臣见过陛下。」柳拓上前施礼。 季渊头也不抬,「凝玉阁的燕贵人平素是你在问诊?」 柳拓愣了一愣,原想着莫不是这狸奴又出了什么问题,谁知却听季渊问起那燕贵人。 「是,自燕贵人进宫以来,都是臣在负责诊治。」 「她病情如何?」季渊又问。 柳拓如实答道:「燕贵人先前的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只是……前几日受了惊吓,高烧不止,只怕还需卧榻几日。」 「有你悉心医治,三日,应当足够她病癒了吧。」 季渊将视线投来,冷得柳拓起了寒颤。这话不是在问他,更像是在命令他,不容他作丝毫反驳。 柳拓抿了抿唇,沉默片刻道:「不出意外……」 「没有意外。」季渊定定道,「三日后,朕绝不想听到她称病。」 柳拓被季渊强硬的气势逼得头皮发麻,只得低低道了声「是」。 看柳拓满目茫然,孟德豫心下却是瞭然,虽拖了些时日,但看来这陛下到底还是没打算放过凝玉阁那位。 李福亲自送柳拓离开,出了御书房,看柳拓一脸愁容,忍不住安慰道:「柳太医不必忧心,连狸奴那关您都过得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说起狸奴,柳拓苦笑了一下,他就是误打误撞,运气好,根本没去治那只狸奴。 「陛下爱宠是已完全痊癒了吗?」他问道。 「没有。」李福顿了顿,实话实说道,「这狸奴似乎天生患有昏睡之疾,且昏睡的时间一日比一日长了,这不,今日又比昨日早昏睡了小半个时辰。」 他边说边感嘆:「怪不得陛下喜爱,这狸奴实在是聪慧,一举一动就跟听得懂人话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狸奴成精了呢……」 柳拓越听眉头皱得越深,他匆匆与李福道了三两句,便疾步往凝玉阁的方向而去。 夏儿恰好从屋内出来,看见柳拓,惊喜道:「柳太医,您怎来了,我家主子刚醒不久,烧也退了,正巧您给看看。」 柳拓面色有些难看,他迟疑半晌,问道:「你家主子醒来多久了?」 第36页 夏儿想了想道:「大抵一炷香吧,倒是比昨日早了!」 一炷香! 柳拓记得,他进入御书房,看见那狸奴在季渊怀中沉睡,大抵也在一炷香前。 」你家主子每日都是如此吗?一日比一日醒得早?」 柳拓语气倏然有些激动。 夏儿疑惑地看着他,以为此事与燕沅的病情有关,沉默半晌道:「是啊,我家主子中毒死里逃生以后,白日都会昏迷,不过倒是一日比一日醒得早,怎么了?」 柳拓愁眉紧蹙,没有回答,只忽而转身,疾步出去了。 夏儿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纳罕地瘪了瘪嘴。 柳拓径直回了太医署,来不及歇一口气,就自房间的橱柜里取出一叠纸来。 纸张大小不一,甚至纸张的材质都有所参差,且看泛黄程度,显然有些年头了。 柳拓翻找的手微颤着,分明快至中秋,豆大的汗珠还是止不住从他头上落了下来,也不知翻了多久,他的手倏然一滞,目光定住,从中缓缓抽出一张来。 纸页的最前头,赫然写着两个大字。 命蛊! 第20章 圆圆,过来! 这厚厚一叠纸都是柳拓的师父云游四海时写下的医药典籍,其中记载着不少鲜为人知的疑难奇症。 柳拓将抽出纸张上所记述的内容从上到下细细扫了一遍,最后将视线定在了药王谷三个字上。 他终于明白,为何他在那位燕贵人身上嗅到的香气会如此熟悉,因为同样的香气,他也在药王谷闻见过。 柳拓是个孤儿,幸得被师父方境收养,才不至于孤苦无依,他自小跟着方境週游四国,到过不少地方,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便是这药王谷。 若让他形容此间人,他只能说,遍地疯子。 当中疯的最厉害的便是药王谷的谷主风遂安。 风遂安常年沉迷于长生之术,所谓的命蛊便是他阴差阳错间研制出来的。 命蛊虽没有令人长生不老之效,可却能救人性命。此蛊分子母两蛊,母蛊种在人身,而子蛊则需放在合适的狸奴身上,只要人的肉身不至于损坏到无法修復的地步,受伤中毒或是患疾而亡者皆可有一次死而復生的机会。 这也是为何燕贵人会在中了剧毒芸花的情况下还能回还。 柳拓思至此,不由得蹙了蹙眉。 只是他记得,那命蛊生效的条件极为严苛,母蛊只可种在三岁以下的孩子身上。 故而风遂安用来试药的就是他生来患喘鸣,体弱多病的幼女。 燕贵人能用此蛊,便证明母蛊在她三岁前就种在了她体内。 三岁前? 到底是谁在她身上种了蛊。 柳拓曾在药王谷住过一年,他记得那一年冬天,确实有一群衣着奢贵之人贸然入了药王谷向风遂安求药。 可究竟是何人柳拓并不清楚。 他又将关于命蛊的记载重新扫了一遍,却发现文字断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似乎还未道出此病的全部,应当还有下文。他在成摞的纸张甚至橱柜中细细翻找了许久,却仍是一无所获。 柳拓愁眉紧锁,少顷,长长地嘆了口气。 希望他师父当年对他说过的话莫要成真才好。 * 窗外桂花香愈渐浓郁,离中秋团圆之日越发近了。 燕沅醒来时,季渊不在御书房内,这个点,许是还在上早朝,她吃了半碗猫食,滚了一会儿藤球,便觉得无聊得紧。 她抬眸看了看窗外,转过头沖李福「喵」了一声,李福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凑近问:「圆主子想去外头走走?」 燕沅以「喵」声应答,旋即跳下小榻,优哉游哉地往外走。 暴君最近也不知怎的,就像是转了性,虽然还是很喜欢用那只狼毫笔逗她,但对她分外宽容,也不将她拘在御书房内了,还吩咐李福每日带她外出逛逛。 燕沅觉得,只要剩下当猫的日子都能这么舒舒服服的,就算装装样子陪暴君玩玩也无妨。 昨日外出,她已爬到高处踩过点了,今日出了御膳房,就径直往御花园的方向跑。 虽已入秋,可御花园却不是一番惨败凋零之象,金桂与□□竞相开放,还有木槿与紫薇点缀其间,确认李福跟在后头后,燕沅灵活地爬到其中一棵金桂树上,本想将御花园的美景尽数揽于眼底,却听熟悉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她抬首望去,一眼便看见了燕辙远的脸。 他毕恭毕敬地跟在一人后头,燕沅不需仔细听,就能听清他说的话。 「太子殿下,我们陛下在前头的亭中备了茶水,您稍等片刻,他下了朝很快便会来。」 太子殿下…… 几人越走越近,燕沅自枝桠间好奇地探出头,努力想要看清那人的相貌。 许是听见了树叶间窸窸窣窣的动静,经过桂花树时,那人倏然停了步子,抬首看来。 燕沅不由得愣了一瞬。 她本以为,季渊应当是她见过最养眼的男人了,不曾想,这世上还会有人能与他匹敌。 只是两人生相全然不同,暴君冰寒锐利如剑,而眼前的男人温润儒雅似玉,一刚一柔,却是同样好看。 在与她对视后,男人也怔了片刻,但很快回过神来,薄唇微抿,温柔地沖她一笑,甚至向她招了招手道:「乖,下来。」 第37页 燕沅承认自己没出息,在男人轻缓的声线中心下一暖,竟听话地从树上爬了下来,缓缓蹲坐在了男人面前。 方才,听她父亲喊这人叫太子殿下,再看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北域使臣沈澄,想必他就是暴君先前提过几次的那位北域太子,云漠骞。 燕沅不明白,如此气度高华,周正儒雅之人,暴君为何要那么诋毁防备他。 她昂着头沖他「喵」了一声,云漠骞也随即蹲下身来,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 在无人注意之际,她眼见云漠骞凑近,薄唇微张,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音量问道:「卿儿,是你吗?」 卿儿? 这是谁? 燕沅疑惑地歪了歪头,难道是这只狸奴原先的名字吗? 见狸奴久久没有反应,云漠骞的眸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失落,正当他开口想说更多时,就听一低沉醇厚的声音唤道:「太子殿下!」 云漠骞抬眸望去,便见不远处,一着黑色朝服的男人阔步而来,他身姿挺拔如松,纵然抿唇不言,周身散发的沉稳威慑的气势也足以令人臣服,不敢轻视。 季渊忌惮云漠骞,可云漠骞何尝不忌惮于他,北域与南境仅隔了一道祁云山脉,若以南境从前的兵力,的确不足为惧,可如今这个弒君篡位的新帝却是一个用兵如神、杀伐果决之人,仅仅八年,南境的兵将便以拥有了不可小觑的实力,若他一声令下,祁云山脉亦可过。 云漠骞垂眸掩下复杂的思绪,拱手施礼道:「北域太子云漠骞见过南境陛下。」 「太子多礼了。」季渊面上含笑,眼底却一片冰冷,他将视线缓缓落在狸奴身上,勾唇道,「朕的狸奴贪玩,爱四处乱跑。不知可否冲撞了太子殿下。」 他刻意强调了「朕的」两字,云漠骞不可能听不懂其中意思,「陛下说笑了,这狸奴先前一直养在孤的身边,今日一听孤的唿唤便跑到了孤的面前,看来是还认得他的主人。」 季渊眸色一凛,旋即轻笑道:「太子殿下说得不错,朕的狸奴确实念旧情。」 燕沅蹲坐在御花园的小道上,昂着头来回看,不明白这两个大男人到底在争些什么。 她正欲趁势默默走开,刚站起来,就听暴君低沉且带着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来。 「圆圆,过来!」 第21章 召燕贵人今晚前往司辰殿…… 自打季渊给狸奴取了这个名后,还是头一回这么叫她。 乍一听到这两个字,燕沅浑身一个激灵,心下那种怪异感又浮了上来。 她正欲提步走过去,忽而有只十指分明的大掌往她头上伸了过来,一抬眼便是云漠骞那如同春风拂面的笑容。 见狸奴愣在原地久久不动,季渊剑眉微蹙。 「过来!」 这声儿比方才更沉,燕沅缩着脑袋往后看了一眼,显而易见地察觉到了季渊的怒气。 她一秒都不敢停顿,迅速转身朝季渊奔了过去。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毕竟她现在天天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要是惹得暴君又不高兴了,指不定又会发什么疯呢! 燕沅窜到季渊脚下,歪着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还眨了眨眼睛,沖他软糯糯地「喵」了一声,尽显依赖亲昵。 一旁的孟德豫眼见季渊周身的愠气散去,显然对这狸奴的表现十分满意,不由得在心下惊嘆,这小畜生还真成精了不成,怎连这套谄媚的狗腿法子都学会了! 哦不,是猫腿! 季渊微微倾身将脚边的狸奴抱入怀中,抬眸对云漠骞道:「前头的凉亭中设了宴,太子殿下请吧。」 看见狸奴方才的表现,云漠骞的脸色只变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笑着颔首同季渊往前走。 亭中已备了薄酒和些许点心,浓烈的香味令燕沅垂涎欲滴。 季渊落座后将她放在膝上,她看着满桌的美味,忍不住将两只前爪搭在桌面上,但碍于季渊在,她也不敢直接吃,只能眨着两只璀璨的异瞳眼巴巴地望着。 坐在对面的云漠骞见状,拈起一块桂花糕递到燕沅嘴边,含笑问:「想吃吗?」 若是人的时候,燕沅一定会勐点头,然后迫不及待地将桂花糕塞进嘴里,可自打上回尝过之后,她才发觉,那本该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却是寡淡无味,她本以为是御书房的大厨失误,忘了放糖,直到后来偷偷尝了蜜枣,才发现竟同样是无味的。 狸奴似乎天生就尝不出甜味。 桂花糕若不是甜的,又有何好吃的。 不过这人这么善良,还给她拿吃的,燕沅很感动,本想接过那块桂花糕,却听身后季渊忽而道:「太子殿下不知,我家圆圆并不喜甜食,倒是更嗜鱼肉。」 说罢,忽而又有一块肉饼凑到了她的鼻下。 浓郁的香气让燕沅不由自主地跟着那肉饼动,最后一口咬住了那饼,大快朵颐起来。 季渊唇间含着淡淡的笑,似炫耀般看向云漠骞。 云漠骞面上没有丝毫怒气,只将视线落在狸奴身上,薄唇紧抿。 他放下手中的桂花糕,面上的柔意渐渐敛起,正色道:「孤此番来南境,承蒙陛下准予,想必陛下也知道,孤为何会心急如焚赶来京师。」 他顿了顿,又瞥了那狸奴一眼,定定道:「还请南境陛下应承诺将此狸奴交还给孤。」 第38页 「承诺?」季渊双眸微眯,「什么承诺?朕何时答应将狸奴还给你。」 站在云漠骞身后的沈澄闻言面色一变,「可那日,陛下分明说过,若想要狸奴,便让我家太子殿下亲自来讨。陛下贵为南境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怎可出尔反尔。」 「出尔反尔。」季渊嗤笑一声,「朕确实说过让你家太子亲自来讨,却未曾说过朕一定会还,又算什么出尔反尔。」 他眸色锐利,刺得沈澄一时语塞,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能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卑鄙。 「不过朕也是开明之人,不管是人还是狸奴,都该自选其主。」季渊定定地看着云漠骞道,「太子殿下想要回狸奴也可以,唤它一声,若它愿意跟你走,朕便将它还给你!」 云漠骞凝视了季渊片刻,干脆道:「好!」 他低眸看向那只狸奴,张了张嘴,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少顷,正埋头吃肉饼的燕沅只觉一只大掌温柔地在她背上抚了抚,她疑惑地看了过去,便见云漠骞眸色温柔,轻声唤道:「乖,过来,跟我回去。」 她木楞了一瞬,身子方才微微向云漠骞的方向倾斜了一点,就听另一侧淡淡道:「圆圆,你若过去了,就得跟他回北域,你可想清楚了。」 回北域! 燕沅顿时清醒过来,正欲抬起的步子忙又倏然落了回去。 她才不去北域,她对那里人生地不熟,而且听说北域常年冰寒,还不若南境呢。 她沖云漠骞「喵」了一声,像是在表达歉意,又埋下头专心致志吃起剩下的肉饼。 季渊唇间噙笑,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愿赌服输!」 看着狸奴不为所动的模样,云漠骞面色微寒。 季渊的笑意顿时更浓了些,他侧首对孟德豫道:「太子殿下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你亲自送太子殿下出宫休息吧。」 面对这道逐客令,沈澄的脸色很难看,他正欲说什么,却瞥见云漠骞礼数周全地起身告辞,也只得忍气吞声跟着出去了。 两人和守在亭外的燕辙远一道被领出了宫门,回驿馆的马车上,沈澄迟疑再三,还是道:「殿下,臣见那只狸奴似乎并未有异常,兴许那蛊术根本没有发动。」 云漠骞垂首看了看掌心,「孤记得卿儿幼时最喜欢吃桂花糕了……」 瞥见他眼底的落寞,沈澄微嘆了口气,「太子殿下,恕臣直言,这么多年了,公主殿下兴许已经……」 「闭嘴!」 云漠骞眸中闪过的戾气令沈澄嵴背一寒,忙噤了声。 「孤相信卿儿一定还活着,还等着孤去接她回家。」 那厢,云漠骞走后,季渊坐在原地,静默地看着狸奴津津有味地连吃了两个小肉饼。 孟德豫也时不时瞥向季渊,方才他可都看见了,那北域太子唤狸奴时,他家陛下虽表面波澜不惊,可在狸奴看向云漠骞时嵴背微微僵了僵,看来这小狸奴于他家陛下而言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他笑呵呵道:「这圆主子如今依赖陛下,将这里全然当作是家了,那北域太子又如何能唤得走。」 「被唤走了也无妨。」季渊风轻云淡地伸出手,在狸奴头上抚了抚,「若它真跟着云漠骞走了,也绝对无法活着出这道宫门。」 吃饱喝足后开始舔着爪子洗脸的燕沅闻言动作一滞,忽得庆幸自己方才没有一时煳涂作错误的选择。 一双大掌将她抱起放在了温暖的膝上,她一抬眼便撞进男人幽深的瞳眸里。 果然,这人还是得顺着的。 燕沅亲昵地用前爪抱住男人结实的手臂,用脑袋蹭了蹭,末了,还昂着头,乖巧讨好地沖他「喵」了一声。 季渊剑眉微蹙,不知为何,眼前又突然闪现出竹林里那张苍白昳丽的面容来。 他侧首对李福道:「带它回御书房。」 「是。」 李福应声将狸奴抱走后,季渊看向孟德豫,「凝玉阁那个,如何了?」 孟德豫反应了一瞬,立刻禀道:「听柳太医说,身子似乎好多了,只是进食还没甚胃口。」 季渊沉默不言,片刻后起身往亭外走去,可方才下了石阶,又倏然止了步子。 * 燕沅今日醒来,还不到申时三刻,外头天光大亮。 她唤了几声夏儿无人应答,便随意穿了件荷色的暗纹长衫和霜白百褶裙,髮髻轻绾,百无聊赖地靠在小榻上看书。 自打淑妃暗害她不成反将事情闹大以后,便没再为难过她,最近一阵应当也不会来找她麻烦,在凝玉阁养病的几日,燕沅倒是难得清闲。 手上的虽只是本杂书,胜在故事精彩,引人入胜。 燕沅昨日只读了一半便挨不住睡了过去,今日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看剩下的半册。 不久,门「吱呀」一声响了,她以为是夏儿便没有回头去看,仍是有些无力地倚靠在软枕上。 须臾,只听屋内响起一阵突兀的低咳。 不像是夏儿的声儿。 燕沅这才移下书卷,露出一双杏眸来,乍一眼,她还没觉出不对劲,然下一刻,她嵴背一寒,差点失措地从榻上跳下。 因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季渊身边的太监总管孟德豫。 若是在当狸奴时看见时,定是自然,可她现在是人身,这里是凝玉阁! 第39页 看见站在孟德豫身后面色发白的夏儿,燕沅心下顿生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见孟德豫用一贯的谄笑慢慢靠近,尖细的声儿在燕沅耳畔响起。 「恭喜燕贵人,陛下有旨,召燕贵人今晚前往司辰殿侍寝。」 第22章 他怕不是中了邪,才会一…… 侍寝…… 燕沅坐在小榻上,久久反应不过来,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谁要侍寝? 见燕沅怔愣在那里,孟德豫不由得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个美人来,心下感嘆,这位燕侍郎桃代李僵送进来的女儿果然如听闻的一样生得出尘绝艷,不施粉黛,光是坐在那儿便令人心惊。 「燕贵人,燕贵人。」孟德豫连连唤了几声。 燕沅回过神,她理了理衣裙下榻,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未来迎接,衣衫不整的,让公公见笑了。」 孟德豫客客气气道:「您这是高兴坏了吧?也是,陛下已许久不曾召人侍寝了,您还是今年头一个呢。」 这话可着实让燕沅笑不出来。 今年头一个?是啊,今年头一个要死的倒霉蛋。 她眼看着孟德豫转头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小黄门们会意将东西一一搁在了外间的圆桌上。 「这是侍寝要穿的衣物,天儿还早,您姑且准备准备,一会儿啊,会有人领您去沐浴净身,然后就可以去司辰殿偏殿等着陛下了。」他顿了顿,似是刻意强调,「这该带的您都带上,不该带的还是留在凝玉阁的好。」 燕沅强笑着点了点头,将孟德豫送了出去。 一行人前脚刚走,夏儿就扯着她的衣袂哭得泣不成声。 「姑娘,怎会……」夏儿抽抽噎噎道,「陛下怎会召您去侍寝呢?老爷分明为官清廉,不曾干过什么谋反之事啊!」 燕沅咬了咬下唇,她又怎会明白那个疯子的想法! 难道是她桃僵李代的事被发现了,还是竹林那晚,他认出了她? 燕沅烦乱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只觉每一刻都是煎熬,外头逐渐沉下去的天色仿佛在提醒她活着的时间不多了。 她头一回那么想变成狸奴,毕竟暴君对狸奴还算不错,可她终究不是那只狸奴。 夏儿哭了许久,一双眼睛哭得和核桃一般肿,两人默默地对着谁也不说话。 从前被召去侍寝的是什么下场她们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去,指不定就是有去无回。 大抵过了一个多时辰,凝玉阁外忽而喧嚣起来,一个嬷嬷进了屋,恭敬地施礼道:「奴才姓王,是特来接姑娘前去侍寝的。」 「多谢王嬷嬷了。」燕沅笑不出来,只淡淡道。 王嬷嬷上前扶着燕沅出了凝玉阁,夏儿一直紧跟在后头,在燕沅上轿前,哑声喊了句「姑娘」。 燕沅鼻尖一酸,骤然回身抱住了夏儿,她本想说些交代后事的话,可想了想也没什么好交代的,毕竟宫外无人惦念她,纵然她真死了也没什么人伤心,她转而安慰道:「放心,你家姑娘福大命大,这回定也能死里逃生!」 说罢,她抬手帮夏儿擦了擦眼泪,转身利落地钻进了轿子里,轿帘一落下,她捂住嘴,眼泪似决了堤般不住地往下落。 轿子颠了好一阵后才停下,进了殿门,燕沅认出,这里赫然就是她先前来过的司辰殿。 以狸奴的眼睛看过的地方,以人身后再来看,熟悉中多少带着几分微妙的感受。 浴池在司辰殿北侧,因着今夜的侍寝,平素看不到一个宫婢的地方,此时候着不少宫婢和嬷嬷。 一想到那么多人看着自己沐浴,燕沅多少有些不自在,见其中一个宫婢伸手要替自己褪衣,她向后躲了躲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那些宫婢面面相觑,却是不动,还是王嬷嬷道:「贵人不知,侍寝前沐浴都需有人伺候,这是规矩。」 见燕沅面露为难,她顿了顿又道:「可若是贵人不习惯,让老奴一人留下,伺候您可好?」 燕沅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宫婢们鱼贯而出后,燕沅才勉强褪衣开始沐浴,偌大的浴池泡在其中极其舒服,可燕沅却没享受的心情,只匆匆用布巾擦拭了事。 沐浴完却听正欲往她身上擦香膏的王嬷嬷道:「贵人身上可真香,简直比这香膏还要好闻呢。」 燕沅心下一颤,怎将这事儿给忘了。 」我身上的香膏廉价,哪有这香膏好。」她状似落寞地笑了笑,顺势地接过那罐子香膏,一个劲儿往身上抹,边抹边道,「这般金贵的东西,自然是得多抹点,日后怕是用不到了。」 王嬷嬷低眸抿了抿唇,没答她的话。 换上侍寝的衣裳后,燕沅跟着王嬷嬷入了偏殿。 按规矩燕沅需独自一人入内,可王嬷嬷见她害怕的模样,主动提议陪她进去。 燕沅自然愿意,但她还是犹豫地看了守殿的两个小黄门一眼,见他们并未多说什么,甚至浑不在意的模样,才同王嬷嬷一块儿入内。 殿内不大,一眼便可望尽,燕沅环视了一圈,甚至开始想像自己今晚会以什么方式死在这个殿中了。 她掀开珠帘入内,殿内的桌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糕食。 宫里的人分明都知道侍寝是什么结果,却还是规规矩矩装作不知道般按平常侍寝的规矩办事。 第40页 这些平素在燕沅眼里一定非常美味的糕点此时却有点像她的祭品一般令她着实生不出胃口。 但就算是死,燕沅也不想做个腹中空空的饿死鬼。 她毫不客气地拈了一块桂花糕送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着,还不忘拿起一块蜜枣糕问王嬷嬷吃不吃。 看燕沅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王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只笑着摇了摇头。 燕沅也不继续劝,只埋头吃自己的,当狸奴时虽然有桂花糕吃,可奈何没有滋味,现下尝到了香甜软糯的桂花糕后,她突然又有胃口了。 这糕点干,吃完了第四块后,燕沅只觉得噎得慌,她随口拿起一旁的小壶就往嘴里灌,被辣得睁不开眼才发现里头是酒。 她盯着酒壶看着一会儿,想着喝醉了或许还死得不那么痛苦些,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咬牙,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满杯。 等季渊进殿时,燕沅的酒已喝了小半壶。 她半伏在桌面上,天旋地转,迷迷煳煳间,一抬眸就看见珠帘外那道熟悉的身影,她笑着站起来,勐然扑了上去。 季渊平素的反应极快,旁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可今日许是感受到燕沅身上没有杀意,松懈的瞬间,竟任由燕沅一双藕臂缠上了他的腰身。 站在后头的孟德豫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伺候季渊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景。 先前几个侍寝的,多会变着法子含蓄地使美人计,但敢这么直接勾引的只有燕沅一个。 这是要另闢蹊径? 孟德豫不知道的是,燕沅根本不是勾引,此时她已醉得分不清自己是人还是狸奴,她牢牢地抱住季渊,还用脸在他胸口上蹭了蹭,酥着声儿求道:「陛下,你不要杀我……」 季渊眉头越蹙越深,沉声道:「愣着做什么!」 孟德豫与王嬷嬷闻言,忙去拉燕沅,一时竟还拉不动,燕沅紧紧抱住季渊的腰,嘴上还不停地喃喃道:「您不摸摸我吗?您不是最喜欢摸我了嘛……」 燕沅说出的话孟德豫都没耳听,一张老脸差点就臊得挂不住。 他瞥了眼季渊愈渐沉冷的脸色,只差扯着燕沅的耳朵喊她一声祖宗,还不住嘴,是嫌死得不够快嘛。 两人费了好大的劲儿,刚将燕沅扶睡在了榻上,便听季渊淡淡道:「都下去吧。」 「是。」 孟德豫应声退下。 每回侍寝,宫周围都要清人,待第二日再前往收拾。孟德豫踏出侧殿,一边将宫人尽数挥退,一边在心里盘算,明日来的时候要带十个人来清理血污够是不够。 宫外人声渐消后,季渊提步缓缓靠近床榻,便见燕沅面朝外斜卧着,似是睡着了。 她的双颊因酒醉酡红如霞,朱唇上还沾染着酒液,在灯光下潋滟闪烁,比那夜在竹林里看见的更惊艷摄人。 过于出众的美貌对季渊来说却是最值得怀疑的地方。 他不知那日,她是不是真的无意间闯进竹林。 可轻易放过她的错,绝不会再发生第二回 。 季渊微微倾身,将大掌缓缓覆在燕沅纤细的脖颈上。 无论她的目的为何,是不是在伪装,至于濒死之境不可能不露出真面目。 他正欲加中手上的力道时,却见榻上的女子忽而嘤咛一声,手臂环抱,抬起膝盖缩紧了身子。 季渊的动作不自觉一滞。 这是圆圆睡觉时最爱的姿势! 这个念头在季渊脑中一闪而过,却令他剑眉紧蹙。 他怕不是中了邪,才会一次次觉得这个女人和狸奴像。 也不知过了多久,燕沅迷迷煳煳睁开眼,一下便撞进男人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瞳眸里,她看见他薄唇轻抿,看着她的目光如狼般锐利深沉。 「陛下……」 她支撑着想要坐起来,下一瞬却骤然被人推倒在柔软的衾被里。 男人有力的双臂半撑在她脑袋两边,略显粗重的唿吸在她耳畔逐渐放大。 第23章 朕最讨厌别人觊觎朕的东西 燕沅唿吸一滞, 不是因暴君忽如其来的动作,而是因深深插在了她头顶床栏的那枚匕首。 只要季渊动作慢上一分,想必此时那匕首已径直插进她的脑门里,要了她的命。 季渊低眸扫了眼此时吓得花容失色的燕沅, 剑眉蹙起,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下意识救她。 可现下并不是思考此事的时候, 耳畔似有细微风声划过,他反手扯下一大片床幔向外一甩, 霎时缠住了身后那把欲刺向他的长剑。 沿着锋利的剑身看去, 燕沅不由得怔愣了一瞬, 惊得朱唇微张,「王嬷嬷!」 分明还是那张略显苍老的脸, 可此时的王嬷嬷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慈祥和善,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杀意。 她面色沉冷, 看向季渊的眼中满含愤恚。 好不容易借着今日伺候侍寝妃嫔的机会实施刺杀, 却接二连三受阻,她眉目深锁似有些不耐烦,手掌一翻,数枚毒针脱手而出,往季渊的方向而去。 这种雕虫小技在季渊眼中不值一提,轻易便可躲过,可今日他却怔了一瞬, 竟没先躲,而是回身揪住燕沅的衣领一把丢出了榻外。 燕沅猝不及防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疼得她倒吸了一口气,但看向那几枚深入墙面的毒针,她摸了摸胸口, 只庆幸命还在。 第41页 再一抬头,就见季渊也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长剑,正与王嬷嬷缠打在一块儿,季渊的武功燕沅是见过的,四五个人都奈何不了他,就别提一个王嬷嬷了。 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王嬷嬷便被打得没了还手之力,季渊挑断了她两条腿的筋脉,让她只能狼狈地跪倒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谁派你来的?」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王嬷嬷勉强撑着上半身,只冷笑了一声,「你季渊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天下人皆欲诛之,我不过是替天下人除害罢了!」 「大逆不道,残暴不仁?」季渊唇间噙笑,静静凝视着王嬷嬷。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燕沅只觉脚底一凉,暴君这样的笑容她见过太多,每回看见都没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随着王嬷嬷的惨叫,那柄长剑已然刺穿了她双肩的琵琶骨。 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殿中蔓延。 季渊缓缓蹲下身,「你说得倒是不错,只可惜现在坐在这个皇位上的依然是我季渊,朕才是正统,那些无法杀了朕取而代之的都不过是废物。」 「你!」王嬷嬷闻言忽而激动起来,「季承嗣沉溺美色,暴戾恣睢,你作为那暴君的儿子,同样滥杀无辜,生性骯脏,算得上什么正统,你根本没资格坐上这个皇位……」 看着季渊眸中的笑意愈浓,本破口大骂的王嬷嬷倏然止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季渊的激将法。 「那你觉得有资格坐上这皇位的该是谁呢?」季渊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赵王,秦王,还是……诚王」 王嬷嬷的眸光微微颤动了一瞬,但很快恢復正常,她嗤笑了一声道:「季渊,你父亲当年罪有应得,你决计也会落得个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下场,南境将来定会有个明君!」 话音刚落,她忽得呕出一口黑血来,痛苦地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后,很快就没了动静。 季渊看着王嬷嬷的尸首,不为所动,死士便是如此,任务不成宁愿将藏在口中的毒药咬破,也绝不背叛主子半分。 「愚蠢。」 他轻嗤了一声,稍一侧目,便瞥见蹲坐在那里瑟瑟发抖的燕沅。 与暴君目光相触的一瞬间,燕沅吓得一个哆嗦,看着王嬷嬷睁大眼却已悄无声息的身体,她全身跟个蓑笠一样抖个不停,残余的几分酒意此时也已是烟消云散。 眼看着那双金丝龙纹绣靴停在自己的面前,她害怕地闭上眼,死死咬着唇,可呜咽声还是忍不住漏了出来。 看着眼前蜷缩着身子赤脚坐在地上,面色惨白,已吓得不成样子的燕沅,季渊微一垂眸便见她一双精緻小巧的玉足此时已被冻得通红髮紫。 他剑眉微蹙,倏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快,本该提起剑的他却先一步将空着的手伸了出去。 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屏息间,燕沅就觉衣领一紧,下一刻整个人又像猫儿一样被提了起来,毫无怜惜地扔在了绵软的衾被上。 她睁开眼,不由得抬眸茫然地望向他。 榻边,昏黄的宫灯将燕沅的侧脸染成诱人的蜜色,她昂着头,盈满了不解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潋滟清澈,使她显得分外玉润冰清。 季渊不觉心下微动,眼神躲闪间,稍低下眸,却看见燕沅凌乱的寝衣间若隐若现的春色。 南境沿用前朝旧制,侍寝一贯让妃嫔着这些薄如蝉翼的衣衫,为的是让帝王从中得到更多的乐趣。燕沅今日穿的就是一件银红的外衫,里头是绣着鸳鸯戏水花纹的小衣,原本穿的还算齐整,可经歷了刚才那一遭,如今却是香肩外露,纤细的系带堪堪挂在那儿,一片春意阑珊。 燕沅清晰地看见季渊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凑近了一步可下一瞬却是剑眉微蹙,退了回去。 一股浓郁的香气钻入季渊鼻间,令他骤然清醒了过来。 「身上抹了什么?」他沉声问。 燕沅懵了懵,「是,是香膏……」 想起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失神,季渊稳了稳唿吸,心下升起几丝烦乱。 见季渊看着她面露嫌恶,燕沅心下一咯噔,朱唇微启,正欲说什么,便见季渊提起右手的长剑,直往她指来。 「啊!」 她扭过头低唿一声,心下还在嘀咕,早知道暴君这么不喜这香气,沐浴后她就不该多此一举。然等了半晌,她却未迎来想像中的疼痛,反觉身上一沉,转过脸一看,手边的那条衾被此时正牢牢盖住了她的身子。 而季渊不置一言,折身离开了侧殿。 看着大敞的殿门,直到确定暴君不会再回来后,燕沅才长长地唿出一口气,可提着的心却没有放下。 晚风自院外刮进来,拍得门扇转动啪啪作响,也吹熄了殿内的灯火,整个侧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窗外风吹芭蕉发出的声响像极了鬼魅之声,想到屋内还有具尸首,燕沅缩在床榻一角,害怕得用衾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在心中反覆默念经文为王嬷嬷超度,还嘀咕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就去找暴君好了,千万别来害她。 胆战心惊地缩了几个时辰,许是真的累了,也或是方才的酒意上头,燕沅的眼皮沉得打架,也不知何时竟迷迷煳煳睡了过去。 翌日天未亮,趁着季渊还未起,孟德豫带着十几个小黄门,提着洒扫用具径直往司辰殿侧殿而去。 第42页 听昨日守在殿外的小黄门说,里厢动静还挺大,似有打斗之声传出,看来那燕贵人此时应该已经走完黄泉路,准备喝孟婆汤了吧。 孟德豫没想到,那燕贵人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实则身手了得,还真是哪家派来的细作。也是,先前也不是没有过,这些披着美人皮的往往最善伪装,手段最是毒辣。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往侧殿,远远就见殿门大敞着,孟德豫招招手,示意身侧一个小黄门先进去探一探。 那小黄门迟疑着进了里头,很快便跑了出来,大惊失色道:「孟孟孟总管,里头……」 孟德豫还以为是季渊出了事,眉头一皱,忙快步往里去,只见离殿门不远的地方,躺着一具尸首,他凑近一看,却是面色大变。 「王嬷嬷?!」 看到这情形的几个小黄门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意外的人。 孟德豫镇定地最快,立刻吩咐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抬出去处置了!」 「是,是。」 两个小黄门应声上前去抬尸首,然过了一夜,尸身已然变得又硬又沉,两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搬了出去。 孟德豫环顾外间,却没有看见应该看到的人。他掀开珠帘入内,直到将视线落在了床榻拱起的衾被上,才算瞭然。 只他很疑惑,前几个来侍寝的嫔妃下场都极其惨烈,尸首周围尽是淋漓的鲜血,可今日的内屋除了部分器具翻倒之外,并未有哪里异常。 以他季渊的了解,并不像是会让人体面地死在榻上,还用衾被给她遮盖的性子。 孟德豫眼神示意身侧的小黄门,小黄门不能不从,只得大着胆子上前,颤着手去掀那衾被,他半闭着眼,畏畏缩缩,生怕瞧见血肉模煳的惨象。 可衾被还没掀开,却被一股力道扯住,一个劲儿将它往回拉,与此同时,衾被里还传来娇滴滴的嘤咛声。 「啊!鬼啊!」 小黄门吓得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燕沅还睏倦得很,她不满被人打扰,嘟着嘴,扯着衾被坐起身,迷迷煳煳间看见站在床榻前孟德豫,下意识以为自己又变成狸奴了。 看到这么个大活人,孟德豫同样吓得面色刷白,但毕竟是在季渊身边伺候多年,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只惊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凑近唤道:「燕贵人?」 听到这三个字,燕沅一下清醒了过来,她伸出手瞧了瞧,又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这才反应过来,这厢还没到变成狸奴的时辰呢。 见燕沅怔愣在那里,孟德豫又唤了她一声,问:「昨夜您这是……」 燕沅抿了抿唇,声若蚊吶,「昨夜有人刺杀陛下……幸得陛下英武,才没让那人得逞。」 「哦,原是如此……」孟德豫半信半疑,有好多话想问可到底不能问,下一瞬,他忽而将视线定在了燕沅身上。 见孟德豫盯着自己眼神怪异,燕沅低眸一瞧,便见手臂和胸口多了好几片青紫,想是昨夜季渊和王嬷嬷打斗,她四处乱躲时无意间磕碰的,她忙赧赧地将衾被往上扯了扯,低声问:「孟总管,天快亮了,我能……回去了吗?」 想到昨夜的事儿,燕沅仍心有余悸,现下她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回到凝玉阁去。 「这个……奴才也不能做主。」孟德豫想了想,恭敬道,「请燕贵人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请示陛下。」 燕沅点了点头,目送孟德豫缓缓退了出去。 孟德豫领着几个小黄门到主殿时,季渊已起身,正一人着手穿戴朝服,许是在军营待了数年,他向来不太喜让人伺候,凡事亲力亲为。 季渊很远便听到了孟德豫的动静,却是一言不发,直到孟德豫假模假样地过来伺候,才道:「侧殿都收拾好了吗?」 「奴才正命他们收拾呢,想必很快就能收拾好了。」孟德豫替季渊挂上腰饰,沉默少顷道,「陛下,那王嬷嬷的尸首倒是好处置,可燕贵人……」 伺候季渊那么多年,孟德豫还真未遇见过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吃不准季渊的意思。 方才在侧殿时,他隐隐瞧见那燕贵人身上有几处红肿发青,不免心生猜测。毕竟那燕贵人生得招人,且过了一夜未死本就已是反常,被幸了不是也没这般可能。 季渊整理衣袍的动作一滞,昨夜瞧见的旖旎一幕又在眼前闪过。 他唿吸沉了沉,心下透出几丝烦乱,他从来不是仁善之人,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可却一次次放过了那个来歷不明的女人,连他自己都觉得反常。 沉默少顷,他淡淡道:「派人将她送回去。」 简简单单的一句,孟德豫也从中推断不出什么来,他老老实实不多问,只恭顺地应了声「是」。 因要陪季渊去朝明殿上朝,离开前,他还特意唤来了李福送燕沅离开。 虽不知这位燕贵人大难不死的缘由,但孟德豫这人向来谨慎,看他家陛下对这燕贵人并不像其他妃嫔那么厌嫌,无论如何,先巴结着总归不会有错。 侧殿那厢,燕沅坐在床榻上,等了一会儿,才见一小宫婢端着托盘进来,盘中赫然是一些女子衣物,她将托盘搁置在榻旁的小桌上,低身施礼道:「燕贵人,轿子已在外边等了,这是孟总管为您准备的衣裳,奴婢伺候您起身。」 这是可以回去了? 第43页 燕沅心下一喜,身子顿时也不难受了,忙利索地起来,换好了衣裳,匆匆洗漱了一番,迫不及待地出了侧殿,总觉得晚一步小命都会不保。 李福正站在殿外等她,「燕贵人,奴才送您回去。」 见是李福,燕沅心中的紧张不免舒缓了些,白日当狸奴时,都是李福在照顾她,因而燕沅对他难免多了几分亲切,她微微颔首,「多谢李福公公了。」 听燕沅清晰地叫出自己的名字,李福微有些诧异,没想到燕沅还记得自己,毕竟两人先前只见过一面。 「贵人客气了,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他领着燕沅出了司辰殿,将她扶上了小轿,一路随着轿子去了凝玉阁。 轿子颠了一阵,直到离司辰殿远了,燕沅倚着轿壁,提着的一口气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晨光熹微,暖黄的日光爬上轿帘,天逐渐亮了,燕沅掀开轿帘一角往外望,看见冗长的宫道两侧朱墙被照得金灿灿的,倏然忍不住鼻尖一酸。 昨夜她是真的做好了打算,觉得自己应当看不到翌日的太阳的。 她背手揉了揉眼眸,放下轿帘,却觉头晕目眩起来,她将身子后倾,闭上眼丝毫没有慌乱。 看来,是时辰又到了。 天儿才亮,燕沅侍寝后活着被从司辰殿抬回凝玉阁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皇宫。 众人诧异议论之时,坐落于皇宫一角的珍秀宫中,不时传来碎物的声响和低吼,宫婢和太监在殿内跪了一地,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 任淑妃发了会儿脾气,贴身宫女如兰才捧着茶盏,战战兢兢地靠近道:「娘娘,您喝口茶消消气,生气伤身,为了那燕贵人,不值当。」 一提到燕沅,淑妃好容易平缓了些的怒火又如浇了油般止不住地往上窜,她将手一甩,骤然挥落了如兰手中的茶盏,滚烫的热茶溅在如兰的手上烫得她一哆嗦,忙跪倒在地。 「贱人,贱人。」淑妃气得脸都扭曲了,「打她进宫的第一日,乍一看到那贱人,本宫就知道她手段不同一般,昨夜定是靠着那副皮相勾引了陛下,居然还活着出来了!她凭什么,凭什么被陛下宠幸……」 如兰强忍着手上的痛,慢慢地膝行靠近,「娘娘您别生气,就算这人好端端从司辰殿出来了,也不定是被陛下宠幸了,奴婢听说,昨夜那司辰殿里是死了个人的,指不定陛下不杀那燕贵人,是另有打算……」 这一番话似是稍稍抚慰了淑妃,她面上愠色稍缓,低眸看向如兰,半信半疑道:「真的?」 「是真的!」如兰笃定道,「司辰殿当值的其中一人与奴婢有些交情,是他亲口同奴婢说,他们进去时,陛下并不在侧殿,昨夜是睡在正殿的,想必陛下与那燕贵人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季渊与燕沅并未睡在一起,淑妃的脸总算是好看了些,她瞥了眼如兰道:「起来吧。」 「谢娘娘。」如兰站起身,示意宫人再为淑妃上一盏茶,待茶水上来了,她恭恭敬敬端到淑妃手边,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奴婢知道娘娘爱慕陛下,可这事儿到底是要琢磨着慢慢来的,您说是不是?」 淑妃啜了口热茶,一张脸登时又耷拉下来,似是并不同意这话,「慢慢来,慢慢来,本宫都已经进宫三年了,却连陛下的面都没见过几回,你教本宫如何不急!」 「娘娘……」如兰警惕地往后瞥了一眼,对殿内的宫婢挥了挥手道,「都先下去吧。」 宫婢们应声鱼贯而出后,如兰凑到淑妃面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娘娘还记得,大人前段日子托人捎给您的东西吗?」 淑妃先是蹙眉愣了一瞬,旋即双眸微张。 「你是说……」淑妃顿了顿,不满地扁了扁嘴,「可本宫接近不了陛下,如何用得了此物。」 她又不是不想在季渊面前多露面,可季渊整日不是在朝华殿上朝,就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从不踏进后宫一步,甚至极少去御花园,连个偶遇的机会都不给她。她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烦躁时也只能拿宫里这些狗奴才和后宫嫔妃出出气。 如兰闻言笑了笑,低声道:「娘娘,奴婢教您慢慢来,是教您先别心急,这机会过两日不就来了嘛。」 淑妃抬眸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北域太子云漠骞来我南境,陛下定是要盛情款待的,听闻几日后陛下要在御花园设宴,按从前的规矩,嫔以上的宫妃都是要前去的,这不就是老天赐给娘娘绝佳的机会吗?」 淑妃心下暗暗一思量,惊喜地笑了笑,「对啊……」 她牵起如兰被烫红的手,一改方才的刻薄愠怒,和颜悦色道,「如兰,你这手疼得厉害吗?你跟了本宫这些年,也知晓本宫的性子,本宫无意伤你,就是一时冲动了些,你莫怪本宫。」 如兰摇了摇头,「娘娘说的哪里话,奴婢怎会怪娘娘呢,奴婢既跟了娘娘,就会一辈子誓死效忠于您。」 「幸好父亲派你陪在本宫身边,才不至于让本宫孤立无援。」淑妃欣慰地看着如兰,取下腕上的和田玉镯改套到她的手上,「这是赏你的,你专心为本宫办事,本宫将来入主中宫,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定不会亏待了你。」 「多谢娘娘。」如兰屈膝施礼,然垂头的一瞬笑意顿散,柔光倏然锐利了起来。 第44页 这一幕淑妃自然没有看见,因她此时正满意地笑着,沉浸在当皇后的美梦里难以自拔。 * 睁开眼瞧见御书房熟悉的布置后,燕沅在小榻上翻了个身,只觉耳畔的鸟啼声清脆悦耳,格外动听。 心下直感慨,活着真好! 那日从司辰殿回到凝玉阁,夏儿可谓是又惊又喜,看到她平安回来,哭得涕泗横流,但转而发现她昏在轿中,又吓得赶忙请来太医。 想起那位柳太医每回看自己的眼神,燕沅便觉得心慌,这位柳太医也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晚来给她请脉,总会用奇怪的眼神偷偷瞥她,看得燕沅额间直冒冷汗,莫名生出一股心虚来。 不仅仅是柳拓,甚至连季渊也是如此,处理政务的闲暇,看到她在他身侧滚着藤球玩,总直勾勾地看个没完。 不过季渊这一阵似乎有些忙碌,礼部的人进进出出,一直在同他禀报什么。 燕沅随意听了一耳朵,暴君似乎是要在宫中为那北域太子云漠骞设宴以迎他千里迢迢出访南境。 这事儿,夏儿也同她提过一嘴,说珍秀宫那位正为此大张旗鼓地为自己准备出席宫宴的装束,顺带还派人去一同出席的妃嫔面前敲打警告了一番,让她们都规矩些,莫想着盖过她的风头。 燕沅也就只是个小小的贵人,这般宴会与她无关,她不必出席,也丝毫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今日便是宫宴,季渊忙起来,御书房的人也跟着忙,李福抽不出闲暇管她,看她乖巧,餵过她后,就让她自顾自睡在御书房的小榻上。 宫宴是午宴,季渊下了朝径直去了司辰殿更衣,此时的御书房只有几个看守的小黄门而已。 燕沅实在无趣,趁着无人注意,从小榻边的窗子跳了出去,想着去外头熘达一会儿就回来。 今日不用顾及身后跟着的李福,燕沅在屋顶树梢和小道间窜得极快,这些日子,因着当狸奴的好处,她已将皇宫大部分地方甚至于一些犄角疙瘩都摸遍了。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她最喜欢的御花园。 宫宴就设在御花园的碧水湖边,因而往日宁静的御花园今儿显得格外有人气儿,宫婢太监步履不停,来往穿梭,忙得可谓脚不沾地。 狸奴的听觉异于人,小小的动静在此时的燕沅耳中变得格外喧嚣凌乱,吵得她头疼,她晃了晃脑袋,转身跑进了一片偏僻的蔷薇花丛里。 馥郁的芬芳令她神清气爽,她四脚朝天愉悦在花丛中的空地打了个滚,就听不远处传来有些熟悉的气味儿。 她好奇地站起来,朝着气味的方向而去,就见一凉亭中,有人端坐饮茶。 积石如玉,列松入翠,一举一动尽显高雅矜贵,这人燕沅认得。 云漠骞面容端肃,静静望着在微风下碧波荡漾的湖水,若有所思,却听耳畔一声轻软的「喵」,顺声看去,便见亭下的蔷薇花丛间,钻出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脑袋。 「是你啊……」 看到狸奴的一瞬,他眸中的寒意退去,转而被和煦所取代。 他含笑微微低下身,「过来!」 燕沅架不住这如玉质一般清润的声儿,提起步子忍不住向亭中的男人靠近,待她行至云漠骞脚下,就被动作轻柔地抱了起来。 云漠骞将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大掌抚了抚她的嵴背。 燕沅不习惯地挪了挪身子,相对于脑袋和下颌,她并不喜欢被摸这个地方,甚至下意识有些排斥。 她很疑惑,先前在御书房听沈澄说过,她现在附身的这只狸奴应当是云漠骞的爱宠,可既然这么疼爱这只狸奴,难道连它喜欢被摸什么地方都不清楚吗? 不仅如此,他连抱狸奴的手法都有些生疏。 着实奇怪得很。 正当燕沅疑惑之际,却听云漠骞忽而在她耳畔幽幽道:「你可知孤有一个妹妹?」 妹妹? 燕沅茫然地抬眸看向他,既是妹妹,那应当就是北域的公主了,可此事与她并无干系,云漠骞对一只狸奴说这个做什么。 她傻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却见他的眸光逐渐暗淡下去,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孤将她给弄丢了……」 云漠骞看着怀中狸奴不为所动的模样,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一只狸奴如何听得懂他的话。 他母亲当年千辛万苦入药王谷求药,虽求得了命蛊,但谷主风遂安也说过,此蛊能不能生效尚未可知。 就像他妹妹云漠卿出生时,国师的预言一样,也许并不一定完全灵验。 云漠骞的父母即北域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他父皇的后宫自始至终也只有他母后一人。 打生下他,他母后身子便一直不好难以再生育,皇家子嗣单薄,不少朝臣进谏劝他父皇再纳妃,他父皇都坚持不肯,直到云漠骞六岁那年,他母后又为她生下了一个妹妹,即北域唯一的公主,云华公主。 他父皇大喜过望,为这个孩子取名为「卿」,卿同庆,即祥瑞福泽之意。 然公主满月那日,他父皇请来国师为公主祈福卜算,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结果。 国师言公主虽生来尊贵,却与其名相反,註定命途多舛,灾祸难断,更言她十六岁那年会遭遇一场死劫,或难以活过二八之年。 预言并不一定完全准,可北域建国百年以来,几任国师占卜的预言成真者十之八九,北域帝后担忧公主,不敢存着侥倖之心,经歷了几年的打探,终于听闻在北域与南境交界之地,有一谷名为药王谷,谷主风遂安研制出了一种可救人性命的蛊术——命蛊。 第45页 皇后大喜过望,想带着年仅三岁的公主前往药王谷,北域皇帝因政务众多不能随意离开,只得派出手下精兵暗卫护送皇后和公主,云漠骞放心不下母后和妹妹,一再坚持下最终让他父皇同意一块儿跟去。 药王谷与世隔绝,处在层峦叠嶂中,一行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进入此地,让风遂安同意交出命蛊,并将母蛊种在了公主体内。 虽不知此蛊会不会生效,可北域皇后的心却因此放下了几分,心忖着只要能逃过死劫,纵然命途再多舛,云漠卿作为公主,被呵护着过着金枝玉叶的生活,定也不会太难。 回程的路上,他们途径南域边城,正值南域一年一度的千秋节,百姓为庆祝丰收在街上举办灯会,一片繁华热闹之象。 九岁的云漠骞为之吸引,恳求母后让他带着妹妹出外赏灯,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会成为他此生做过最后悔的事。 那日的街上人群摩肩接踵,川流不息,云漠骞牵着云漠卿的手猜灯谜,买糖糕,流连于摊肆之间。 玩得不亦乐乎时,忽而有一群受灾北上的流民哄抢引发恐慌,百姓四处逃窜,登时一片乱象,那些暗卫竭力保护云漠骞和云漠卿的安危,可面对大片混乱的人潮多少有些力不从心。 只稍稍松手的功夫,本一直挨在云漠骞身侧的云漠卿就这样消失在了人海中,怎也寻不到了。 那夜的千秋节数十人因踩踏而亡,云漠骞和皇后曾强忍悲痛去官府一一认过尸首,只庆幸其中没有一个是云漠卿。 因是北域人,再加上身份特殊,在南境边城寻了足足半个月后,他们不得不先行回了北域都城,留下几个暗卫在此继续找寻。 此后十三年里,北域皇帝一直派人苦苦追寻云墨卿的踪影,可如何也寻不到。看着母后的身体因悲伤过度每况愈下,云漠骞没有一日不责备自己。 而就在几个月前,出关的国师夜观星象,再以自身元寿卜算,言公主所处之地与南方紫薇星相近,紫薇星是帝星,那公主应当是在南域都城。 云漠骞正是为此才来到了南域,虽身边不少人劝他放弃,但他还是愿意相信他的卿儿还活着。 就算她如今已是二八年华,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将糕点塞进他口中,软软唤他「皇兄」的小姑娘了,可云漠骞笃定,只消见到她,他定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来。 沉思低落之际,云漠骞只觉胸口被什么蹭了蹭,垂眸便见那狸奴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沖他长长地「喵呜」一声。 虽不知云漠骞到底经歷了什么,可看他的模样,似乎很难过,燕沅便忍不住想安慰他。 他的妹妹丢了,燕沅也找不到她娘了,说起来,他们还有些同病相怜呢。 看着狸奴的举止,云漠骞微微愣了愣。 他见这只狸奴的次数屈指可数,只一年前暗卫将它抱来,说寻到了适合放子蛊的宿体时,他伸手摸了摸这只狸奴。 命蛊虽能起死回生,但起效的条件极为复杂严苛,母蛊需种在三岁及三岁以下的稚童身上,可长期存活,而子蛊一旦种下,最多只能活一年,也就是说,若这一年内,宿主平安无事,子蛊便会自然而然死去,命蛊也随之失效。 因而为了应国师当年为云漠卿卜算的那个劫,他们等到一年前才真正将子蛊种下。 云漠骞又在狸奴背上抚了抚,他从不知狸奴竟还懂得安慰人。 是所有狸奴都这么聪慧吗?还是命蛊已经起效了…… 云漠骞倏然将脸缓缓凑近,将燕沅吓了一跳,他用那双如幽谷般漆黑深邃的眸子紧紧盯着燕沅,似要从中看出什么来。 燕沅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下忍不住嘀咕。 最近这是怎么了,周围这些男人一个两个都爱这么盯着一个狸奴看。 她眼见云漠骞薄唇微张,嗫嚅了半晌,似乎不知该怎么开口,少顷,低声问,「卿儿,是你在里……」 「太子殿下!」 他话音未落,便听一阴沉的声音骤然响起。 灼人的目光刺过来,背对着的燕沅下意识背毛竖立,如坐针毡。 看见来人,云漠骞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放在石桌之上,淡淡颔首,「陛下!」 季渊扫了狸奴一眼,似笑非笑,「看来,朕的圆圆甚是念旧情啊。」 这话说得不咸不淡,可入了燕沅的耳朵,总觉得有些怪异,就好像暴君在谴责她背着他,私会情郎一样。 虽说她作为暴君名义上的妃嫔,按理确实不该面见外男,可再怎么说,她如今也只是只狸奴啊。 正当燕沅在心中莫名其妙为自己辩解开脱时,就被季渊娴熟地抱了起来,还伸出右手在她两耳之间轻柔地抚了抚。 燕沅惬意地将头枕在季渊的臂弯里,只觉这力道不轻不重,舒服得她顿时没出息地从腹中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不得不承认,暴君这人虽有些喜怒无常,可在这方面确实更合她的心意。 一侧的云漠骞始终抿唇不言,只默默盯着季渊怀中的燕沅,若有所思。 季渊面色愈发黑沉,不豫的气息连站在他身后的李福都清晰地感受到了。 片刻后,季渊忽而低笑了一声,眸中的凉意仿佛能冰冻三尺。 「太子殿下可能不知,朕最不喜旁人觊觎朕的东西!」 第46页 第24章 想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云漠骞微愣, 旋即抿唇轻笑了一下。 「属于陛下的东西,自然是陛下的,旁人无论如何也抢不走。」他顿了顿,「可若不是陛下的, 陛下就算强留也无用。」 季渊闻言眸色愈发锐利起来。 两人视线相对, 一片死寂中, 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吓得周遭的宫人都屏息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许久,还是云漠骞先道:「陛下既如此欢喜这只狸奴, 也是孤的荣幸, 孤别无所求, 但愿陛下能始终一如即往好生对待它。」 燕沅稍稍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听这话,这位北域太子是打算将狸奴让给暴君了? 她转而看向季渊的脸, 却发现季渊面上并未有丝毫喜悦之情,反是愠怒之意更盛,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 伸出大掌将燕沅高昂着的脑袋给轻按了下去,少顷,淡淡道:「那是自然。宫宴也快开始了,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前去入席吧。」 说罢,他转而看向孟德豫,「派人领太子殿下过去。」 「是。」孟德豫应声对身后的李禄嘱咐了两句。 云漠骞沖季渊微微颔首,由李禄领着, 提步离开了凉亭。 季渊抱着狸奴,蹙眉望着云漠骞的背影, 眸中闪过一丝狐疑,几日前还信誓旦旦说要将狸奴带走的人,今日却如此爽快地放手。 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孟德豫站在亭下, 见狸奴瘫在季渊怀中悠然地摇着尾巴,迟疑片刻上前道:「陛下,将圆主子交给奴才吧,圆主子这阵子吃得好,可比从前重了不少。」 他倒不是怕季渊抱不动,而是他家陛下身上的这件礼服本就沉,再抱着这狸奴,多少有些累,更何况一届帝王,抱着只狸奴四处走动,让那些参宴的朝臣们瞧见,难免有失威仪。 然孟德豫这话一出,季渊还未反应,倒是怀中那狸奴一下竖起脑袋,冲着他呲牙咧嘴起来。 听到孟德豫委婉说她胖了的话,燕沅顿时不乐意了,她哪里胖了,也就肚子比平时圆润了一点,爬树比以往慢了一点,翻滚比从前动静大了一点而已啊。 一点也不胖! 正当她尽情表达着自己的不满时,便听耳畔一声低笑,男人坚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不必,朕抱得动。」 季渊都不在意,孟德豫也没甚好说的,便随他出了凉亭,缓步往碧水湖的方向而去。 燕沅窝在季渊怀中,舒适地打了个哈欠,季渊这一身用于宫宴的礼服以缂丝织就,纹样精緻独特不说,手感尤其顺滑,她时不时用脸在他外袍上蹭啊蹭,心下感慨,若是她也能穿上这样的衣衫就好了。 可还未走一阵,燕沅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道:「臣妾参见陛下。」 乍一听见这矫揉造作的声儿,燕沅着实愣了一下,转过脑袋一看,果然,那站在眼前衣着光鲜的女子就是讨人厌的淑妃。 她着一身葡紫的绣花暗纹湖绫长衫,钴蓝妆花绮罗百迭裙,看这一身装束和满头朱翠,显然是下了功夫。 在御花园撞见季渊,对淑妃来说,的确是意外之喜。 见眼前的男子面容俊秀,身姿强健,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令人折服的威仪,淑妃一颗心跳得厉害,忍不住偷着抬眸多看了两眼。 虽世人都说陛下是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可能嫁予这样神采英拔,气度高华的男人为妻,淑妃却引以为荣,更何况也只有他能给自己无上的尊贵。 「陛下这是要去参宴?」她掐着嗓子娇滴滴地问,「臣妾可否与陛下同行?」 季渊冷冷扫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径直往前走。 淑妃只当他是默认了,欣喜地一笑,低身自顾自谢恩,「多谢陛下。」 孟德豫虽面上不显,可对淑妃这番谄媚造作之态,多少心存鄙夷,这位苏家女大概不懂什么叫自知之明,陛下封她为妃,哪里是对她存着几分喜欢,也就是她苏家及她父亲苏衍之对陛下来说尚有几分可利用的价值罢了。 不在后宫安安分分呆着,一再来陛下面前丢人现眼,大抵是蠢得有些无可救药。 燕沅并不喜淑妃这人,应该说不止是不喜,是厌恶痛恨,毕竟淑妃是真真切切想要了她性命的人。 若不是她幸运跑进竹林中逃过一劫,此时怕已成了那碧水湖中的水鬼。 只可惜她晚间只是个小小的贵人,白日又是只狸奴,寻不到什么机会报仇。 燕沅将脑袋趴在季渊的手臂上,也就只能狠狠地瞪着淑妃以泄心头之恨。 然正当她眼看着自己与淑妃擦身而过之际,就听一声娇娇柔柔的「哎呦」,淑妃整个人身子一歪,像是没了骨头一般直直往这厢倒来。 季渊嫌恶地蹙了蹙眉,躲避的动作极快,可他没想到,怀中的小傢伙比他的速度更快。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淑妃半边髮髻被锋利的猫爪扯乱,「噼里啪啦」一阵响后,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钏玉簪掉落一地。 看着自己晨起辛苦梳就的髮髻此时乱成一团糟,淑妃几欲抓狂,抬眸看向燕沅的眼神兇狠,似有要杀了她的冲动。 作为罪魁祸首的燕沅此时却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看着淑妃恶狠狠的眼神,害怕地往季渊怀中缩了缩,连呜呜的叫声中都带着几分颤意。 孟德豫将事情经过的都看在了眼里,只觉这狸奴是成了精,分明是它干的好事,居然还在这里装无辜。 第47页 」陛下。」淑妃见狸奴这模样,不免气急,以帕掩唇抽抽噎噎道,「臣妾,臣妾做错了什么,为何它要如此对臣妾。」 她本欲博得季渊的同情,却听耳畔异常冰冷的声音响起。 「在御花园中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淑妃一抬眉便见季渊冷眼睨着她,眸中似嵌了冰霜般寒凉,她心下勐然一颤,顿时止了哭声。 「你吓着朕的圆圆了。」季渊伸手在瑟瑟发抖的狸奴身上抚了抚,虽仍是语气平淡,笑意不显,可温柔的举止,却与方才对待淑妃的态度截然不同。 「还不快回宫梳妆!」 淑妃的面色倏然变得极其难看,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强咽下这口气,低身施礼道了声「是」。 燕沅心下大快,她本没打算报復淑妃,可谁教她自己送上来,她这般主动,她又怎能不抓住难得的机会呢。 看着淑妃咬牙切齿却奈何她不得的模样,她眼神得意,似是炫耀般将两只前爪搭在季渊胸口,还不忘亲昵地蹭了蹭。 直到淑妃离远了,她才将欣悦地视线收了回来,乍一抬眸,便见暴君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眨了眨眼,霎时又变回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季渊静静凝视着它,少顷,面无表情道:「人都走了,别装了。」 怀中的狸奴愣了一下,旋即歪了歪头,表现出一脸茫然无辜的模样。 「喵?」 此时的碧水湖畔,甚是热闹,群臣三两成群,围站在一块儿,表面虽是一派和气之象,暗地里却是个个心怀鬼胎。 前几日燕家女被召寝的消息已然传遍了京城,作为头一个侍寝不死还被陛下派人送回去的嫔妃,众人对此是议论纷纷。 虽不知那晚,那位燕贵人是否真的受了宠幸,可有了前车之鑑,众人都知道被召寝的定都是家族有谋反之心的妃嫔。 就是为此,他们也不敢轻易靠近燕辙远,万一被视作同党受了牵连,那可是要命的事儿。 燕辙远独自一人站在角落里,只觉四面八方的视线时不时投来,直要将他扎成筛子。 乍一听到燕沅侍寝的消息,他惊恐万状,险些晕厥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沈氏桃僵李代的事儿暴露了,虽说燕沅活着出了司辰殿,但燕辙远心下仍是惴惴不安,毕竟当今陛下阴晴不定,现下放过了你,谁知往后还会不会改变主意。 他本就提着的一颗心,在众人的目光打探中不免愈发紧张起来,正当他偷偷擦着手心的汗时,就听一尖细的声儿道:「陛下驾到。」 众人忙退到两侧,恭敬地低身行礼。 燕沅窝在季渊怀中,好奇地伸着脖子往两侧望,就只能看见那些平素眼高于底,目中无人的大臣们的脑袋,他们的头一个比一个低,就好像生怕与暴君的视线撞上,引起他的注意。 虽知他们跪拜的是抱着她的季渊,可头一回见到这副场景的燕沅也忍不住昂了昂头,作出一派神气的模样。 季渊在上首落座,淡淡道:「平身。」 众大臣闻言缓缓起身,可倏一抬眼,却是一个个怔忪在那里,不少人眨了眨眼,反覆确认自己并未看错。 他们平日冷肃沉稳的陛下此时正将一只通身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抱在怀中,那狸奴舒坦地用脑袋在那金贵的礼服上蹭来蹭去,离得近的大臣甚至还能在季渊的玄青外袍上清晰地看见几根雪白的猫毛。 底下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面露震惊,谁也不敢说话。 季渊恍若无事般将狸奴放在膝上,举起杯盏,面向坐在下首的云漠骞道:「北域太子远道而来,实乃我南境之幸,今日朕在此宴请太子,自也是希望北域与南境能和平共处,天下河清海晏……」 这一番冠冕堂皇之词,听得燕沅是瞌睡连连,看着暴君与那北域太子含笑一来一往好一会儿,她忽觉无趣地紧,趁着暴君饮酒的间隙,跳下了他的膝盖,转而跑到了李福脚下,「喵喵」地叫着,缠着他不放。 李福察觉出她的意思,为难地看了眼孟德豫,孟德豫又看向季渊。季渊默了片刻,微微颔首,便算是允了。 燕沅这才兴高采烈地往外跑,李福跟在后头,压着声儿连连唤道:「圆主子您慢些!您慢些,奴才跟不上了。」 离开了碧水湖,耳根也清净了,燕沅将李福远远甩在了后头,本欲寻一平坦之处晒着日头打打滚,却忽而闻到一股极其浓烈的香气。 双脚像是不受控一般,她忍不住被引诱着往香气的源头而去,方才钻进一花丛中,便有一布袋迎面罩了下来,视野瞬间变得暗黑一片。 她的挣扎尖叫声被全数蒙在了袋子里头,耳畔有两人得意地在交流,听声儿似乎是两个小黄门。 「我就说这东西有用,凡是狸奴都会被这东西的香气吸引过来。」 「好了好了,知道你厉害了,还不快动手,一会儿被人发现可就惨了。」 动手! 燕沅心勐然一颤,当人时就处处被人针对,怎变成了猫还会有性命安危呢。 她的头被套得牢牢的,丝毫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它想挣扎但却被其中一人死死按住,另一人缓缓将手落在她身上时,燕沅一个激灵,害怕地颤抖起来,却没有迎来疼痛感,那人似乎只是在她背上和肚子上摸了两下,就放了手,将她重新放回了平地上。 第48页 「快走,快走!」 两个小黄门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乃至于消失不见后,燕沅才逐渐反应过来。 这便完了? 他们不是来杀她的吗? 竖起耳朵打探了下周围的动静,确认自己安全后,燕沅用两只前爪扒拉着脑袋上的布袋,却如何也取不下来,正当她不知所措之际,只听一声熟悉的「圆主子」,眼前恢復了明亮。 「您这是怎么了?」 见到李福的一刻,燕沅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感受,她「呜呜」地叫着,飞快地跑到李福脚边,粘着他不放,心下直嘆,外头实在是太可怕了,怎人人都想害她。 李福将脚边的狸奴抱了起来,疑惑地看了眼那布袋,见狸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问:「圆主子想回去了吗?」 燕沅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般,飞快地眨了眨眼。 回到碧水湖畔时,宴席已进行到一半,席中不少人酒意正酣,鼓乐奏响,丝竹声缭绕,临湖的一个木台上婀娜妖冶的舞姬正翩翩而舞。 不少人的目光都被曼妙的舞姿和艷丽美人所吸引,唯独季渊的视线却落在了被李福抱回来的狸奴身上。 与出去时的活蹦乱跳不同,此时的狸奴靠在李福怀中,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萎靡。 他微微蹙眉,「将它抱过来。」 李福将狸奴递给季渊,便听他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儿,李福其实也不清楚,只恍惚听见狸奴的叫声,跑去看时,就见它被布袋牢牢套住了脑袋。 他不敢随口胡说,思忖片刻,只禀道:「没什么事儿,圆主子许是跑得有些累了。」 季渊垂眸,见那狸奴在他膝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上头,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抿唇没再多问。 被暴君身上熟悉的气息环绕,燕沅头一回觉得心下如此踏实,连带着方才的慌乱都烟消云散。缓过神后,嗅见桌上的菜餚香,狸奴的本性再一次冒上了头,她忍不住坐起来,将两只前爪搭在桌面上,看着那碗色泽鲜艷,香气扑鼻的红烧肉垂涎欲滴。 趁着暴君不注意,她伸出毛茸茸的爪子试图尝上一块时,爪子被一只大掌无情地拍开了,燕沅不悦地「喵」了一声,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再次将爪子伸了出去。 这一回,眼看着肉就在爪边了,盘子却倏然被移到了桌角上,被孟德豫顺势端走了。 本该到嘴的肉就这么飞了,燕沅的小脾气登时就窜了上来,她四脚朝天,在季渊怀中撒泼打滚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似乎全然忘了不久前她有多害怕眼前的暴君。 看着怀中的小傢伙,季渊唇角轻抿,露出极浅的笑。 孟德豫很快返回,手上多了一盘水煮的鸡肉,呈给了季渊。 虽他家陛下只是随口一吩咐,可他却看出来了,他分明是怕这红烧肉又咸又油腻,对狸奴有害。 季渊伸手从碗中捞了一块鸡肉,在狸奴嘴边蹭了蹭,「吃吗?」 肉香味勾得燕沅吞了吞口水,但她也是有志气的,刚被人耍弄,哪儿那么容易就妥协。她傲娇地撇过头,理也不理。 「既是不吃,便撤下去吧。」 听到这话,燕沅怔了一下,本以为季渊还会多哄它一会儿,没想到这么轻易就不管她了。 好猫不吃眼前亏,她立马转头咬住了季渊手上的那块肉,大快朵颐起来。 吃完了,她又跳到桌案上,埋首在瓷碗中好好地饱餐了一顿。 季渊抿了一口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吃饱后,燕沅蹲坐着,舔着前爪细緻地擦了擦脸,旋即趴下身子,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一抬眸,就看见在席间坐着的淑妃。 此时的淑妃已是妆发齐整,妆容甚至比方才更加明艷,可明艷归明艷,就她这么恶狠狠地瞪着她看,燕沅也实在欣赏不了她姣好的容貌。 她索性无视淑妃灼热的目光,一转头,就对上了席下的另一道视线。 与淑妃看她的眼神截然不同,云漠骞眸光温柔似水,静静凝视着她,其中蕴着几分燕沅看不懂的东西。 「圆圆!」季渊微沉的声音响起。 燕沅听话地转过头,走到季渊的手边,甫一坐下,便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正是来自季渊搁在她面前的杯盏。燕沅好奇地凑到杯前嗅了嗅,发现杯中的酒味并不沖人,甚至泛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很是好闻。 见她似对这酒感兴趣,季渊将杯盏往前推了推,眸中带着几分戏嚯,「这是桂花酒,可要尝尝?」 燕沅先前是喝过酒的,就是那晚在司辰殿侧殿,那酒的滋味,她还记得,又辣又沖。可眼前的酒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奇心催使下,她伸出舌头在杯中轻轻舔了一下。 并不太辣,甚至有些好喝,燕沅止不住又飞快地舔了一口。 季渊面色微变,他本是玩笑,却没想到这狸奴真的会去喝,他忙推开杯盏将狸奴重新抱起放在膝上,对孟德豫吩咐道:「拿些水来。」 孟德豫领命取来水,季渊将水杯凑到狸奴嘴边,不容置疑道:「喝!」 燕沅扭过头,她才吃饱呢,腹中满满当当可装不下这水。 可她躲到哪儿,那杯盏就跟到哪儿,燕沅无可奈何,只得伸出舌头被迫舔了小半杯。 见狸奴喝了水,季渊才放下了水杯,在边塞时,他曾亲眼见过被士卒恶意灌酒至死的狸奴,知晓狸奴是不可饮酒的。 第49页 他虽面上平静,可眸光却时不时落在狸奴身上,观察它是否有所不适。 然未见狸奴有所变化,却是他自己的身子忽而出现了异样。 一股燥热自下腹升起,流窜到四肢百骸,季渊稳了稳凌乱粗重的唿吸,只觉喉中干渴难言,饮下三杯凉酒都压制不住,反愈发变本加厉。 纵燥意翻腾,季渊仍是面色平静如常,毫无波澜,少顷,他只扶额懒懒道:「今日的酒宴便到这儿吧,朕有些醉了。」 说罢,他转头吩咐了孟德豫几句,抱起狸奴,起身离开。 席下,望着季渊离开的背影,云漠骞微微蹙眉,季渊的脚步虽看起来稳健,可在常年习武的云漠骞眼中却分明透出几分急切慌乱。 众人躬身目送季渊远去之时,谁也没发现,有一人已悄然离开。 远离碧水湖后,季渊的步子越来越快,趴在他怀中,听得他剧烈跳动的心脏,燕沅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异常。 季渊径直往竹林的方向而去,临近露华宫,他倏然停下步子,沉声道:「都退下,谁也不许跟着!」 身后跟着的几个宫人对视了一眼,不敢不从,忙应声退下。 白日的竹林景致与夜间全然不同,风吹竹叶发出沙沙声,显得格外寂寥凄清。 听着暴君越发粗重凌乱的唿吸,燕沅看着他,不免心生担忧。 他这是病了吗? 她伸出前爪,本想摸摸他的脸,却是耳尖一动,敏锐地觉察出身后跟着个人。 季渊也察觉到了,「谁?」 明亮宽阔的竹林间藏不住人,只一转头,不远处,淑妃的身影便暴露无遗。 「陛下……」 看着季渊面沉如水,她似乎有些害怕,可还是努力定了定神,大着胆子上前。 「为何在这儿?」季渊的声音沉冷如冰,让淑妃愈发慌乱。 她咬了咬唇,少顷,答道:「臣妾见陛下似有不适,心下担忧,才忍不住跟了过来。」 季渊眸色愈深,倏然闪过一丝杀意,「你给朕下了什么?」 淑妃闻言吓得一个寒颤,可还是嘴硬道:「臣妾不知陛下在说什……」 她话音未落,一枚暗箭刷地自她耳畔擦过,划破她的侧脸,深深插入竹竿之中。 淑妃双腿一软,瞬间瘫倒在地,「是……是两相欢。」 「如何给朕下得毒?」 季渊自认谨慎,用的食水都再三验过,绝不会给人机会从中动手脚,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他中毒,多少有些蹊跷。 淑妃瞥了季渊怀中的狸奴一眼,颤颤巍巍地如实交代道,「臣妾命人在狸奴身上抹了露凝香……露凝香虽名为香,却无色无味,接触露凝香后,若再饮酒,少则一刻钟,多则半个时辰,便会渐渐毒发……」 听得这话,燕沅恍然大悟,原来方才那两个小黄门抓她,是为了利用她与暴君亲密接触的机会给他下毒。 「解药呢?」季渊质问道。 「没,没有解药……」淑妃双唇发颤,话都不清了,「想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打决心用此药,她就没想过退路。她已入宫三年,或许失去这个机会就再没有机会了。 见季渊毒发,身子无力,几欲站不稳,淑妃抬眸看着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伸手褪去了外衫,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来。 燕沅虽也是女子,但仍是被眼前香艷的场景所震慑,她不得不承认,淑妃讨厌归讨厌,但即便右脸破了相,也仍是个身材婀娜,姿容秀丽的美人。 淑妃步步靠近,语气中带着几分恳求。 「陛下,您便要了臣妾吧。三个时辰内若无法解毒,您会……」 随着一声惨叫,季渊袖中最后一枚暗箭瞬间穿透了淑妃的左肩,鲜血飞溅而起,落在翠绿的竹竿上。 淑妃捂住肩膀,痛得蜷缩在地。 季渊本欲取淑妃性命,可毒发燥热难耐令他一时失手,才使暗箭偏了方向。 他冷冷瞥了淑妃一眼,强忍着周身无力走进竹林深处,低唤了一声,「仲七。」 下一瞬,燕沅只觉眼前一道黑影划过,一眨眼的工夫,跟前已站了一个男人,他躬身施礼道:「陛下。」 「去寻解药。」 男人利落地应了声「是」,转眼又消失不见。 竹林尽头便是露华宫,还未走到殿门口,燕沅只觉季渊步子一踉跄,骤然倒在了竹林中。 燕沅反应飞快,瞬间从他怀中跳了出来,才不至于被他压在身下。 她伸出爪子推了推季渊,却见他面色酡红,唿吸急促,躺在落叶间一动不动,她「喵呜」地唤了几声,却始终不见季渊有何反应。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燕沅倏然有些慌了,她在原地无措地转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想了半天,才想到出去找人求救。她本欲往竹林外跑,但担心那个对她恨之入骨的淑妃还在,她迟疑了片刻,转而跑进了露华宫内。 高祖与太后忌日时,与季渊呆在露华宫的那两日,燕沅已然摸清了密道的机关。 她进了正殿,按下了小几底下的一处机关。 听到密道门打开的声响,她绕到屏风后,正欲进入密道,却觉熟悉的眩晕感袭来,她酒醉般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不受控地倒在了密道口。 而另一头,凝玉阁正屋,内间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勐然睁开了眼。 第50页 门「吱呀」一声开了。 夏儿端着饭食进来,便见燕沅躺在榻上,傻愣愣地盯着帐顶一动不动。 她撩开一侧床帘,挂在铜钩上,问:「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燕沅摇了摇头,慢吞吞地起身穿衣。 夏儿从御书房端来的都是些清淡的饭食,她坐在圆桌前,心不在焉地提起筷子吃了两口,忽而抬眸问道:「夏儿,御花园的宴席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夏儿没想到燕沅会问这个,她摇摇头,「奴婢一直呆在凝玉阁这儿,不晓得御花园那儿的情况。」 见燕沅咬着唇,秀眉紧蹙,似有些心事重重,夏儿忍不住问:「姑娘,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儿?」 燕沅没说话,在夏儿面前,她多少有些撒不了谎,她往窗外望了望,此时夕阳西落,暮色四合,天儿很快便要黑了。 自她醒来也过了快小半个时辰,不知道暴君是不是还在那竹林中躺着。 她稍稍有些担忧,可想了想,又将这份忧虑给压了下去。暴君先前唤出的那个人,应当是他身边的暗卫。 既有暗卫在,她又有何好担心的,他们定不会不管他。 燕沅这般想着,提起筷箸,正欲去夹盘子里的鸡肉,手却忽而凝滞在那儿。 应当不会死吧…… 她心下不由得挣扎起来。 少顷,见燕沅刷地站起了身,夏儿疑惑不已,「姑娘怎么了?是饭菜不合胃口?」 「夏儿,你可有多的宫婢衣裳?」燕沅转头看向夏儿,神色认真。 「倒是还有一套……」夏儿不解道,「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快些拿来!」 见燕沅面色焦急,夏儿并没有多问,只「诶」了一声,麻利地去了耳房取来衣裳。 拿到衣裳的一刻,燕沅心下尚有些动摇,然思忖片刻,她咬咬牙,还是进了内间迅速将衣裳换上。 都亲眼见到暴君晕倒在竹林中了,燕沅到底无法心肠硬到坐视不理,踏踏实实倒头睡觉去,且听那淑妃的话,这毒的毒性不小。 无论如何,她偷偷去看看,若无事她便回来。 就当是……还了侍寝那夜他从王嬷嬷手上两次救了她的恩。 她对着铜镜,将两侧髮髻放下了些,遮了遮面容,转而对夏儿嘱咐道:「我要出去一趟,应当很快便会回来,你在凝玉阁呆着,莫要乱跑,知道了吗?」 夏儿虽满腹疑团,但并未多问,只郑重地点了点头,她家姑娘平素虽喜撒娇,看着胆小,可真遇着一些事儿却很能拿主意。 她换了这身衣裳说要出去,定是有什么要事要办,虽没对燕沅加以阻止,但夏儿还是不放心道:「姑娘小心些,早点回来!」 燕沅重重点了点头,问夏儿要了个灯笼,在确定四下无人后,偷偷跑出了凝玉阁。 夜色愈发深了,今夜乌云掩月,再加上凝玉阁荒僻,无人点宫灯,几乎看不到什么光亮,燕沅凭着记忆,一路往东侧走,大抵一炷香后,停在了一个荒废的宫殿前。 在露华宫闲来无事的两天里,燕沅将那密道摸了个遍,发现密道除了通向御书房外,还通向离凝玉阁不远的一个宫殿。 她推开摇摇欲坠的殿门,跨过杂草丛生的院子,进了角落的库房,库房里堆满了杂物,且灰尘漫布,呛得燕沅掩唇连连咳嗽。 她艰难地从杂物中跨过去,贴着墙壁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一处凸起,她用劲往下一按,只听一阵石板摩擦的响动后,燕沅面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通道。 先前以狸奴的模样钻出这个洞口时,她还不觉得洞口小,然现下再看,这个动仅半人高,进入这个洞口需将腰压得极低,着实有些艰难。 燕沅提着灯笼,强忍着恐怕,在漆黑的密道里走。 密道中阴暗潮湿,燕沅衣着单薄,本该觉得冷,然走了一阵,她却感觉一股奇怪燥热感自难言之处升了上来,连带着一股陌生的感受,令她唿吸急促,身子忽而使不上劲儿了。 燕沅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放下灯笼,扶着墙壁缓了缓,寂静的密道中久久迴旋着她略显粗重的喘息。 她回首望了望来的方向,心下冒起一瞬回去的想法,但抿了抿唇,燕沅还是选择继续向前。 撑着略显无力的身子继续走了大抵一炷香后,她才自另一个出口钻了出来。 暗门徐徐打开的一瞬,燕沅一眼便瞧见了昏睡在地的狸奴。 这还是她除进宫的第一日外,头一次以人的模样见到它。 她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抱起来,因不知现下露华宫是何情况,燕沅将灯笼留在了密道内。出了密道,她没敢马上出去,而是躲在屏风后听了半晌,直到确认正殿无人后,才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正殿内漆黑一片,燕沅摸黑将狸奴轻轻放在了小榻上,转而快步跑出了殿门,一头钻进了竹林里。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竹林中,燕沅凭着记忆摸寻,很快在离殿门不远的地方看到躺倒在那里的模煳身影。 季渊似乎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可大抵没能抵过药的毒性。 「陛下。」 燕沅缓缓靠近,蹲下身推了推他,却见他无任何的反应。 两相欢…… 燕沅回忆方才淑妃说过的话,不明白这到底是何种毒药,竟能让平素身子强健的暴君虚弱至此。 第51页 躺在竹林中到底不是个事儿,燕沅思忖了片刻,抬起季渊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试图将他扶起来。 然她还未使劲,反被那健壮有力的手臂骤然缠住了腰肢,天旋地转的一阵后,男人的身子重重压住了她。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间,耳畔低沉声音中带着几分哑意:「好香……」 「陛下……」 燕沅用手抵着他的胸膛,试图用仅存的气力推开他。 然那大掌已然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缓缓抽开了她的衣带,燕沅在心下暗骂「登徒子」,但身子不知为何,丝毫反抗不了,反觉一股奇怪的感觉似潮水般翻涌而上,像是在渴求什么。 这种陌生的感受令她既害怕又不由自主,她朱唇微启,一声羞人的嘤咛在竹林间迴响。 燕沅眸中含泪,无力地挣扎了一会儿,本能到底赢过了意识,诱使她伸出藕臂主动攀上了男人宽阔的背嵴。 第25章 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被他…… 秋意渐深, 夜风吹在身上,严寒刺骨。 夏儿披了件衣裳,坐在院子里,已然等了大半宿, 可眼见天都快亮了, 她家姑娘还未回来。 她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 蓦然有些后悔没有阻止燕沅离开。再怎么样,她也该将她家姑娘劝住的。 天刚翻了鱼肚白, 夏儿正琢磨着要不要去外头寻寻, 却听院门处传来「咚咚」的声响。 这声音不大, 似乎敲的人并未用多大的气力,她一个激灵, 跑到院门口,迟疑半晌, 缓缓将门开了一个小缝。 门一开, 倚在门扇上的人瞬间倒了下来,夏儿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燕沅虚弱无力的身子,警惕地往外望了望,忙把燕沅扶进来,转身将院门闭得严严实实。 夏儿上下打量了燕沅一番,便见她衣衫凌乱,浅色的裙摆上甚至沾了些红白的污垢, 「姑娘,姑娘您没事吧?」 看着夏儿惊慌失措的模样, 浑身酸疼难忍的燕沅只气若游丝道:「夏儿,先扶我进去。」 「诶。」 夏儿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燕沅扶进屋内,放在床榻上, 眸中含泪,哽咽道,「姑娘,你这一晚上到底去哪儿了?」 燕沅稍稍喘了口气,没时间同她解释这些,只拉着夏儿嘱咐道:「一会儿,替我换了衣裳,便将这一身衣裳藏起来,若有人问起,便说我身子不适,一直躺在屋内,并未离开,明白了吗?」 虽不知缘由,夏儿还是重重点了点头,「奴婢这就给姑娘烧水去。」 「嗯。」燕沅躺在榻上,目送夏儿离开,她只觉浑身疲累不堪,一阖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眼,瞧见富丽堂皇却有些陌生的摆设时,燕沅着实愣了愣,但低眸瞥见雪白的毛髮,便骤然反应了过来。 如今的她,应当是在露华宫呢。 说来,还是她亲手将昏睡的狸奴抱到了榻上。 她伸展两只前爪,舒展了一下身子,不由得感嘆没有一丝疲惫疼痛的感觉可真好。 昨夜在竹林里跪久了,连膝盖也隐隐作疼呢。 天已彻底亮了,燕沅环顾四下,便听正殿东面传来一阵水声,还不待她仔细分辨,水声便停了。 少顷,东面的帘帐一掀,倏然走出一人,只一眼,燕沅便窘得不知所措,只能飞快背过去蜷起了身子。 此时的季渊只着一条单薄的亵裤,上身未着寸缕,自他发梢低落的水滴顺着他健壮的腰腹而下,将地面染湿了一片。 若燕沅此刻是人,那她的脸定是像雨后海棠一般艷红。 昨夜在那漆黑的竹林中虽看不清季渊的脸,可肌肤相亲的感觉却依然清晰不已。 想到被按在竹林中翻来覆去地折腾,她便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寒颤。 然季渊却并未看向小榻这边,只径直往妆檯的方向而去,他立于那枚鎏金牡丹纹铜镜前,微一侧身,便见后背处几道长长的指痕清晰地映于铜黄的镜面中。 昨夜那媚毒发作,季渊一直处于混沌模煳的状态,且竹林昏暗,根本看不清什么,虽依稀记得那般销魂滋味和仿佛还萦绕在鼻尖的幽香,可他醒来时周围却是空无一人。 他剑眉紧蹙,飞快地系好衣袍,提声唤道:「孟德豫!」 话音刚落,守在殿外的孟德豫立即碎步跑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季渊在小榻上坐下,面色沉冷如冰,「昨夜有人行刺朕,应当是个女子,派人去各宫查查,昨夜戌时前后,可有行踪不明之人。」 孟德豫微微愣了一下。 昨夜季渊突然离席,是他留下善了后,办完事儿转而去寻季渊时,便听御书房的小黄门说,季渊抱着狸奴独自一人进了竹林,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孟德豫想着或许他家陛下有什么要事,就没去管。再加上后来发现了闯进竹林,受伤严重的淑妃,便更没有胆子进去叨扰季渊。 直到今日天快亮,早朝的时辰将近,迟迟不见季渊从林中出来,孟德豫心生疑惑,才不得不冒险进入竹林。 当他走到最深处,快接近露华宫的地方,便见季渊衣衫大敞,双眉紧蹙,正扶额坐在那儿。 虽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听季渊说起刺客,孟德豫却多少有些不信。 毕竟季渊性子谨慎,若真有刺客,他定是按兵不动,而不是这般让大张旗鼓地去寻,多少有些蹊跷。 第52页 但他没多问什么,只应了声「是」,出门吩咐李福和李禄。 打听到季渊说的这话,躲在床榻一角的雪白毛团便忍不住绷紧了身子。 燕沅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上,孟德豫不明白,可她却很清楚,暴君根本找的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她! 虽说她也算是救了暴君,可她清楚,以暴君多疑的性子,不可能会感激她,甚至会因此怀疑她的居心。 燕沅蓦然有些后悔,她昨日为何要大发善心来救他,救着救着将自己给搭进去了。 幸好她今晨醒得早,这才有了逃跑的机会,侍寝那回她好容易逃过一劫,无论如何,这次她绝不能被他找到。 趁着季渊不注意,她偷偷跳下小榻,跟在了李福李禄的后头。 孟德豫交代完,再回返,便见季渊坐在榻上微微失神。 他将茶盏搁到季渊手边,便听季渊问道:「淑妃死了吗?」 「淑妃娘娘昨夜被宫人发现,虽失血过多,但还算救得及时,勉强保住了命。」他顿了顿,「陛下,是想如何处置淑妃娘娘?」 季渊抿了口茶,淡淡道:「不必理会。」 还不到收网的时候,且让她多苟活一阵。 「是。」孟德豫偷着抬眸打量了季渊一番,虽丝毫未看出他受伤的痕迹,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昨夜逢了刺客,可有受伤,可需奴才召太医来?」 「不必。」季渊下意识拒绝,然转念一想,又改了口,「将柳拓召来。」 「是。」 传召的旨意下来时,柳拓正在太医署整理药箱,一炷香前,凝玉阁那小婢女又来了,说她家主子忽然发了高热,让他过去瞧瞧。 可这药箱还未整理好,他人却被皇帝传唤,到底是皇命不可违,柳拓迟疑半晌,差使药童将一些退烧的药材先送去凝玉阁,自己跟着两个小黄门去见皇帝。 走到露华宫的竹林前,他还有些诧异,原以为会去御书房,没想到却来了这处。 在茂密的竹林中走了好一会儿,眼前才赫然出现露华宫三个字,柳拓还是头一回来这传说中闹鬼的地儿,他虽好奇但不敢多加张望,埋着头快步入了正殿。 看见那双绀青龙纹绣靴的一瞬,他只听一个低沉的声音道:「都退下吧。」 宫人应声鱼贯而出,殿内一片死寂,静得柳拓都能听见自己「咚咚咚」的跳得极快的心跳声。 虽未抬头,但眼前人沉重的压迫感还是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少顷,只听那人淡淡道:「听闻,柳太医的师父曾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名医。」 听季渊提到他师父,柳拓有些费解,「是,臣的师父还算得上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 季渊坐在小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似乎心惊胆战的年轻太医,眸光幽暗深邃,「既是如此,柳太医跟随尊师学医多年,相对也知道不少鲜为人知的病疾和秘药吧?」 柳拓不知季渊为何这么问,他思索半晌,谨慎道:「臣略懂一二。」 「可听说过两相欢?」 柳拓微微怔愣了一瞬,乍一听觉得有些耳熟,旋即满目惊愕,倏然抬起头。 季渊薄唇微抿,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看柳拓这般反应,清楚他应当是知道此药。 「说说。」 柳拓咽了咽唾沫,心下直嘀咕,怎他最近遇到的问题,都与那疯子成群的药王谷有关。 「臣对此毒了解的并不算多,只听说人在与露凝香接触一刻钟内饮酒,便会生出此毒。若此毒三个时辰内不得解……」他顿了顿道,「定会暴毙而亡。」 提到「暴毙」二字,柳拓明显感觉到榻上人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戾气。 「此毒可会自愈?」 「这……臣不曾遇见过。」柳拓如实答道。 看着季渊沉冷的面色,柳拓双唇嗫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还是开口问道:「臣斗胆,敢问陛下,到底是何人中了此毒?」 话音刚落,柳拓便觉那如狼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牢牢定在了他身上,他蓦然后悔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片刻后,当柳拓以为不会得到回答时,却听那坐在榻上的帝王轻描淡写道:「是朕!」 柳拓陡然一惊,虽心有所察,但真正听到,他还是忍不住震惊。 季渊有多谨慎他不是不知,像他这般防备心极重的人缘何会中这样的毒。 殿内顿时一片死寂,季渊虽不言,但柳拓明白,他是在等着他主动交代什么。 这位陛下敢坦诚此事,倒不是多信任他,不怕他外泄。而是他有自信,只要他敢多嘴往外说一句,就会即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 柳拓沉了沉紊乱的唿吸,禀道:「陛下也知道,这平常的媚毒,要解毒也简单,那便是男女交欢。但据臣所知,两相欢却与其他媚毒有所不同,中毒后的确可以交欢的方式保住性命,可之后每隔半月仍会毒发,虽毒发不死,但却会极其煎熬,若想抑制毒性,便只能与初次交欢之人再度……」 头顶的压迫感越来越强,柳拓闭了嘴,没敢再继续往下说。 两相欢这毒是药王谷最擅用药的毒娘子所制,为的便是将她从谷外绑回来的男子困在她身边。 她爱慕此男子已久,无奈那人却心有所属,一心只想离开,抱着得不到心得到人也好的想法,一怒之下,毒娘子便对此人下了两相欢,以毒性牵制他,使他纵然再恨,也离她不得。 第53页 听季渊方才的问话,柳拓猜测,他大抵并不知为他解毒的是何人,不然绝不会问此毒能否自愈。 榻上,季渊捏着茶盏,面沉如水。 若依柳拓所说,那设计对他下此毒的人,一开始便计划好了,若他执意不愿人为他解毒,必死无疑,而若他接受了淑妃,便等于被此毒挟制。 只听「砰」一阵碎裂声,柳拓抬眸便见那茶盏已然被捏碎成数片,自季渊手中滑落。 那厢,燕沅在墙顶树丛间窜来窜去,紧紧跟着在各宫间询问的李福李禄。 昨夜戌时,宫门下钥,各宫妃嫔自然也闭了殿门好生呆在殿内,不可能跑到外头去吹凉风。 两人分头带着几个小黄门问了一个多时辰,自然是一无所获。 后宫嫔妃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也就二三十个罢了,差不多都问完后,李福在路上碰见李禄,商量着回去交差。 见他们并没有往凝玉阁去的打算,燕沅才算舒了口气,可心才放下一半,便听李禄反对道:「这最西面似乎还住着一人吧,没去过那厢,怎能算是都查完了。」 最西面的宫里住的是谁,李福自然知晓,那燕贵人待他亲切,他对燕贵人也抱着几分好感,「那最西面的凝玉阁住着的是燕贵人,燕贵人身子不好,终日缠绵病榻,应当不是陛下口中的刺客。」 李禄向来看不惯李福,又听说那厢住的是燕贵人,不禁冷哼一声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了!若那燕贵人真没问题,陛下当初也不会召她侍寝,什么身子弱,指不定都是骗人的假象而已!」 他朝身后的两个小黄门一招手,「走,去查查!」 李禄这话并非没有道理,李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李禄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吓着凝玉阁的人,忙提步跟了上去。 然方才走到凝玉阁门口,李禄正欲让人上去推门,忽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吓得他一个激灵,忙往后退了两步,定惊一看,一身雪白的毛髮,蓝黄异瞳,不就是陛下格外宠爱的那只小畜生嘛。 他伸手正欲把狸奴提起来,李福却快他一步冲上去,将狸奴抱进了怀中。 「圆主子,您怎在这儿呢?」 燕沅昂着头,沖李福「喵呜」了一声,她自然是来阻止他们进凝玉阁的。 见那小黄门又要去推门,她挣扎着从李福怀中跳了出来,绕在那小黄门脚边就是不让他走。 「李福,还不把你这畜生主子抱开!」李禄怒道。 他本就不喜这狸奴,此时见它妨碍,忍不住抬脚想踹它。 李福忙再次上前去抱狸奴。 燕沅缠得住一个,到底缠不住其他几个,李禄一示意,另一个小黄门立刻上前将破旧的殿门推了开来。 正蹲在院子角落熬药的夏儿听见动静,忙跑了过来,见一群人来势汹汹,强掩下心中害怕,有礼地问道:「不知各位公公来凝玉阁,所为何事?」 李禄不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家主子呢?」 「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这厢还在屋内睡着呢。」 「都这个时辰了,还睡着?」李禄狐疑地往正屋方向望了一眼,嗤笑道,」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才躲起来了吧。「 夏儿心勐地一跳,但面上仍是佯作平静,甚至略带疑惑地看向李禄,「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主子身子不好,发了高热,这才在榻上躺着的。」 李禄不信,继续质问道:「我问你,昨夜戌时前后,你和你家主子都去了哪儿?」 夏儿掐了掐掌心,答:「自然是在凝玉阁待着,昨夜用完晚膳,我家主子读了会儿书便觉身子不适,早早便在榻上躺着了。」 看到李禄咄咄逼人的模样,不止夏儿紧张,李福怀中的燕沅同样紧张不已,但听夏儿这慌撒得镇定自若,眼睛都不眨一下,不由得在心下好好夸赞了她一番。 「这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回去吧。」李福解围道,「你看那药还在炉上煎着呢,我们还是莫要打扰燕贵人歇息的好。」 燕沅听得连连贊同,可李禄到底不是这么好煳弄的。 他不置一言,忽而转身,径直往正屋的方向而去,夏儿想阻止可到底没来得及,李禄态度嚣张傲慢,一把推开屋门步履不停地进了内间。 「公公。」夏儿挡在李禄前头,不肯让他靠近床榻,「我家主子还在歇息,你这是要做什么!」 「让开。」李禄冷声道,「我不过就是确认一番,可若你再拦着,难免让我怀疑你家主子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得这话,夏儿面上流露一丝慌张,为难间,被李禄一把重重推倒在旁。 李禄倒不是多执着于抓住刺客,不过是想向他师父孟德豫证明他的能力,像李福这般软弱无用的东西,哪里配得上和他比。 他快步靠近床榻,勐一掀开那海棠红的床帘,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 虽听说过这位燕贵人生得昳丽动人,可李禄还是头一回亲眼瞧见。躺在床榻上的女子虽面容苍白,却依然掩不住那招人的美貌,杏脸桃腮,冰肌玉骨,着实让李禄看傻了眼。 他虽七岁入宫,早早去了势,可并不代表他不好美色,先前没机会,后来跟着孟德豫,在这宫中有了些权势,便常挑那些刚入宫,无依无靠的婢子,偷着以威胁诓骗的方式供他亵玩。 第54页 然这般美貌李禄还是头一回见,摆在这宫中任她若花般凋零,着实可惜。 平素哪有这样的美人供他玩弄,心忖着纵然只是趁机摸了摸也好,李禄低下腰,忍不住缓缓伸出手。 然还未触及那张白净如玉的脸,就听一声狸奴的嘶叫,下一刻他痛得惨叫一声,捂住手腕,连连后退,低眸便见衣袖被狸奴锋利的爪子划破,破口下,已是血流不止。 而那对他下了狠手的狸奴一改平日的怯懦,此刻正站在床榻边上,沖他呲牙咧嘴。 「好你个小畜生,敢抓我!」 李禄本就对先前平白挨了几十大板的事耿耿于怀,对这只狸奴怀恨在心,现下被它抓伤,甚至连想杀了它的冲动都有了。 见李禄作势要去抓狸奴,李福忙一把拦住了他,厉声警告道:「李禄,你这是要做什么!别忘了这是陛下的爱宠,若它有个好歹,赔你条小命都不够。」 听李福提起季渊,李禄这才稍稍冷静了些,他咬了咬牙,恶狠狠地瞪了那狸奴一眼,怒气沖沖地地甩袖而去。 他走后,李福抱起榻上的狸奴,对夏儿道:「好生照顾你家主子。」 夏儿感激地微微颔首,「多谢李福公公。」 说罢,她又看向李福怀中的狸奴,抿唇笑道:「多谢你,救了我家主子。」 狸奴张嘴轻轻软软地「喵」了一声,仿佛在回应她。 李福一行人走后不久,柳拓便赶到了凝玉阁。 他方才从露华宫出来,作为大夫,到底对病人存着几分不放心,这才匆匆赶来查看。 夏儿很是惊喜,她原以为柳拓大抵是不会来了,刚刚经歷了那惊心动魄的一遭,乍一看见这位柳太医,她忍不住喉间一哽,哑声道:「柳太医,您来了。」 「你家主子如何了?」柳拓问道。 「不大好。」夏儿抽了抽鼻子,「昏迷不醒不说,还一直在发高热。」 柳拓拎着药箱疾步进了内间,便见半边床帐被银钩挂起,夏儿也看见了,她忙上前将这半边床帐放下来。为了给燕沅退热,她方才给她擦了身子,听见屋外的敲门声,一时情急跑去开门,这才忘了放下。 然柳拓已然将帐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了,衾被没有盖牢,他分明看见女子白皙纤细的颈子上,如梅花般的点点红痕。 他双眉蹙起,问道:「你家主子昨夜可有外出?」 夏儿掩在袖中的手一颤,继续用应付李禄的那番说辞道:「自然没有,我家主子昨日身子不适,早早便睡下了。」 见柳拓隔着帐子盯着燕沅看,夏儿默了默,又道:「我家主子昨夜倒是在院子中坐过一小会儿,不知是不是教风吹的,浑身起了不少红色的疹子,还受了凉,这才觉得难受的。」 柳拓垂眸,没有拆穿她。 这小婢女不通人事,想是没有看出来,故而连撒谎都撒得极其蹩脚,可柳拓是大夫,一眼便认出,那分明就是男女欢爱留下的痕迹。 这燕贵人是宫妃,身上缘何会有这样的痕迹,看这小婢女支支吾吾,柳拓猜测莫不是这燕贵人胆大包天,偷偷跑出去与人私通。 柳拓没再继续往下想,毕竟他只是个太医,眼前还是治病救人要紧,他将干净的帕子搭在燕沅的玉腕上,切脉细细诊断了一会儿,却是面色微变。 他眉目紧蹙,似是有所怀疑,抬手又诊了一回。 应当不会有错,可怎么会! 他还从未遇见过两个人同时中了两相欢,若他猜得不错,这位燕贵人应当就是昨夜为陛下解毒之人, 不,准确说,这两个人如今互为对方的解药! 第26章 狸奴化身美人与他春风一…… 李福李禄回到御书房禀报时, 已近午时。 孟德豫方才伺候回到御书房的季渊用完午膳,从殿内出来,迎面碰上了两人。 「查得怎样了?」他问道。 「这各宫,我和李福都盘查过了。」李禄抢先一步上前答道。 孟德豫眉头一竖, 沉声问:「都去了哪些地方?」 「各宫娘娘的住处都去了, 徒儿查得尤为仔细, 确实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李禄侧目看了李福一眼,「但李福那厢, 徒儿见他问得都挺快, 有没有寻着徒儿就不晓得了。「 李福见李禄又趁势暗暗在孟德豫面前告状, 忙上前一步,「徒儿也查了, 并未有什么问题。」 「一群蠢货!」孟德豫一人给了一脚,当即噼头盖脸地骂道, 「我让你们查, 何止让你们去查各宫娘娘,这司造阁,浣衣局……那么多宫婢婆子你们都查了?废物,平日白教你们了!」 「师父息怒。」李禄摸了摸被踹疼的腿,求饶道,「徒儿这就去,这就去!」 李禄说罢, 忙带着两个小黄门灰熘熘地出了殿。 见李福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孟德豫怒瞪了他一眼, 「你还傻愣着做什么!」 李福哈着腰尴尬笑了笑,将宽大的袖子移开,露出怀中雪白的狸奴来, 「方才去的路上遇上了偷跑出来的圆主子,这……」 「给我吧。」孟德豫横了他一眼,接过狸奴,冷冷道,「都给我好好去查,若办不好差事儿让我在陛下面前遭了殃,有你们好受的。」 「是是。」李福连连应声,也紧接着出去了。 看着李福离开的背影,孟德豫嘀咕了句「不争气的东西」,垂眸看了眼怀中的狸奴,忍不住喃喃道:「昨夜就你和陛下呆在一块儿,你要是会说人话,干脆告诉我一声,到底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昨夜敢行刺陛下。」 第55页 此时,这位正被大张旗鼓搜寻的「刺客」燕沅闻言略有些心虚地扭过了头。 季渊正埋首于案牍之间,听见动静头也不抬道:「查得如何了?」 「回禀陛下,正在查呢,毕竟这宫里的女子不少,一一查过还需费些工夫。」孟德豫迟疑了一瞬,又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那刺客的容貌特徵或是大抵的年岁,这样那些奴才也好寻得容易些。」 季渊眸色微沉,握笔的动作一滞,耳畔仿佛还能听见女子怀抱着他时的娇喘低泣,似乎还有一股淡雅又勾人心魄的幽香萦绕在鼻尖。 他唿吸略微粗重起来,稳了稳心神,只道:「应是个年轻女子。」 听到这个回答,孟德豫只觉头疼,这宫中的姑姑婆子能有几个,那些宫婢妃嫔哪个不是年轻女子,他这话问了同没问不是一样。 但他还是恭敬地笑了笑道:「奴才定会尽力抓到刺客。」 他转身正欲将狸奴放回东间的小榻,便听季渊道:「抱过来。」 孟德豫步子一滞,忙收回步子,恭恭敬敬地将狸奴放在了季渊手边的花梨木桌案上。 「跑哪儿去了?」季渊伸手在狸奴的头颈间抚了抚,却觉狸奴身子一抖,往外挪了两步,似是在躲避他的动作。 经歷了昨夜,燕沅实在无法直视季渊。 他抚摸的分明是狸奴,却让她不自觉忆起昨夜那粗粝滚烫的大掌在她身上寸寸拂过而引发的阵阵战慄。 昨夜也是这双大掌死死掐住了她的腰,屡次将因受不住而妄图脱逃的她拽回来。 见狸奴逃开,季渊剑眉蹙起,将狸奴抱起来,却发现它下意识偏过头,不敢与他对视,他怔了怔,轻笑道:「怎的,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燕沅心虚地将视线落在别处,正欲挣扎着跳下来,便听一个小黄门疾步进来禀道:「陛下,苏大人求见。」 季渊原本含笑的双眸在听到此话后骤然变得严寒如冰,他盯着面前的狸奴沉默着若有所思,须臾,沉声道:「传!」 苏衍之被领进来时,便见季渊怀抱着狸奴,正拿着一块鱼肉,亲手餵给它吃。 动作亲昵,神情宠溺,还一本正经道:「多吃些,我们圆圆都饿瘦了。」 苏衍之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被养得肥嘟嘟的圆滚滚的狸奴,丝毫看不出她被饿瘦了的迹象。 他止住诧异,停在书案前,躬身施礼,唤了声陛下。 面前人却没有回应,似乎并未看见他一般,一如即往地哄着狸奴给它餵食。 燕沅躲着季渊不断给她递食的手,实在没有胃口,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睛,着实不知他又憋着什么主意。 他不喊起,底下那位苏大人也不敢直起身子,就这样弯着腰,保持着施礼的动作整整一炷香的工夫后,季渊才像刚看见他一半,懒懒地将视线投过去。 「苏大人来了,起来吧。」 「多谢陛下。」苏衍之这才直起腰,然姿势维持久了,一动就酸痛得他「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气,一张脸都扭曲了。 季渊视而不见,反明知故问道:「苏大人进宫所为何事?」 「回陛下,臣是为淑妃娘娘的事儿来的。」苏衍之强忍着酸痛,又低下腰去,「臣听闻,淑妃娘娘不意得罪了陛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故特来恳求陛下,轻惩淑妃与苏家。」 说罢,他跪下来,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可桌案前的人似是没在意,苏衍之等待许久,只听到一句「圆圆,喜欢这个吗?」 他偷偷抬眸,便见那年轻帝王竟将传国玉玺挪到了狸奴身边,供它肆意玩乐。 苏衍之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心下直嘆荒唐。 少顷,还是孟德豫在旁提醒道:「陛下,苏大人还跪着呢。」 季渊被打断,略有些不耐烦地抬眸,「淑妃做了什么?苏大人可知道?」 苏衍之双眸暗暗转了转,答:「臣……不知。」 「淑妃暗中给朕下了药,想谋害于朕!」 季渊语气听似平淡,可其中的蕴着的杀意与压迫感却让苏衍之嵴背发寒。 「陛下。」苏衍之又「咚咚」磕了两个响头,「是微臣教女无方,才使淑妃犯下这等大错,恳请陛下网开一面,严惩微臣,饶了淑妃的性命。」 苏衍之说到半截,话语哽咽,言辞间尽显爱女心切。 御书房一片死寂,少顷却听书案前骤然传来低沉的声儿,「淑妃一事,朕便不多追究了。」 苏衍之怔了一瞬,面露震惊,原以为因着此事,淑妃定难逃一死,他的官职甚至性命亦会不保,没曾想季渊竟会如此轻易放过他。 「苏大人该清楚,朕不是什么仁慈的性子,淑妃做那般下作之事,意图谋害朕,是何等大罪!」季渊眸光倏然锐利起来,「朕昨夜之所以未杀她,不过是碍着圆圆在场,不想污了它的眼。」 突然被提及的燕沅一下竖起了脑袋,她没想到暴君说谎的工夫如此了得,昨夜他杀淑妃的动作流利,那喷涌的鲜血她还深深记得,哪里有半点顾及她的意思。 「朕本打算连带着发落苏家,不过,念在苏大人平日里为南境鞠躬尽瘁,对朕忠心耿耿,且淑妃并未得逞,思虑再三,便只将淑妃打入冷宫,以作惩戒。」 第56页 苏衍之忙跪下谢恩,「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季渊转而看向孟德豫,「派人领着苏大人去珍秀宫看看淑妃,这大抵是他们父女最后一次相见了。」 苏衍之愣了愣,旋即应声道:「是,臣告退。」 季渊没再理会他,又垂眸开始逗弄狸奴。 苏衍之缓缓退出去,临退到殿门口,倏一抬眸,便见季渊含笑道了句「朕的圆圆当真是讨喜。」 说罢,竟俯身凑近狸奴的脑袋,苏衍之见此一幕,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绊倒在门槛上。 震惊的不止是他,还有殿内所有瞧见这个场景的宫人,当然,其中最懵的当数燕沅。 虽然季渊的嘴唇并未真的碰触到她的脸,可却是凑得极近,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男人湿热的唿吸。 看着男人幽沉深邃的眼睛,昨夜的场景又在眼前一闪而过,燕沅吓得尖叫一声,挣扎着自季渊怀中跳了下来。 她着实没想到,暴君居然如此变态,昨夜折磨她的人不说,如今竟连一只狸奴都不放过。 看着狸奴大惊失措,飞快窜上东面的小榻,季渊薄唇轻抿,可下一刻,他转头看向殿门的方向,眸色愈发沉冷冰凉起来。 苏衍之跟着御书房领路的小黄门,一路到了珍秀宫,进了殿内,还恭恭敬敬地施礼问安。 躺在床榻上养伤的淑妃看见来人,着实怔忪了一瞬,旋即哽咽着唤了声「父亲」。 见淑妃右侧脸破了相,半边肩膀都因受伤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苏衍之眉头蹙起,并未多说什么,直到如兰退了殿内宫人,闭上了殿门,苏衍之的脸才瞬间沉了下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淑妃坐在床榻上,抽抽噎噎道:「女儿用了父亲给的药,不曾想给陛下发现,差点没了命。」 「蠢货!」苏衍之顿怒道,「我不是教你用在适当的时候嘛,在宴席的场合公然用此药,你怕不是想害死我,害死我们整个苏家。」 「可……可……」淑妃一时不知所措,旋即看向如兰,将所有怒气都撒在她身上,「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小贱人,若不是你怂恿本宫,本宫如何会用此药。」 如兰闻言,「扑通」一下跪了下来,一脸无辜,哭得好不可怜,「娘娘在说什么,奴婢劝过娘娘的,可是娘娘不听,执意要用此药,奴婢根本拦不住您啊!」 「你胡说,分明是你,都怪你,都怪你!」淑妃激动起来,「本宫知道了,你一开始就是想害死本宫!对不对!」 淑妃作势下榻,要去打如兰,却被苏衍之一把推回了榻上,她肩上的伤口禁不起摔,又迸开渗出一大片血来。 苏衍之居高临下地看着淑妃,眼神中尽是冰冷轻蔑,全然没了御书房时的慈父模样。 「我给过你机会,可你一次次丝毫让我失望。看来,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帮你了。实话告诉你,我方才从御书房过来,陛下决定饶你一命,但将你打入冷宫的圣旨应当很快就会到。」 当初送她进宫,不过是看她野心大好拿捏,没想到竟愚蠢到了这般,下个药都能被发现。 本来打算以此药顺利杀了暴君,不曾想暴君不但没死,甚至未被此药操控。 枉他费尽心思寻来此药,到头来一场空,还差点将自己搭进去。 淑妃闻言怔在原地,哪来得及管肩上的疼痛,狼狈地爬下床榻,扑在了苏衍之脚下。 「父亲,父亲你别放弃女儿,一定还有办法,女儿一定还有办法挽回这一切。」淑妃哀求着,少顷,似是想到什么,「您忘了那方士的话吗?女儿命格尊贵,将来是能当上皇后的,您忘了吗?」 苏衍之低眸睨着她,目露鄙夷,无动于衷。 什么皇后命格! 这不过是他当初诓骗她心甘情愿入宫的说辞罢了,没想到她却蠢笨地当了真。 一个苏家的庶女,他利用的棋子而已,母亲身份低贱,哪来的资格成为皇后。 苏衍之狠狠甩开了她,正欲离开,却又被淑妃拽住了衣袍。 「父亲,你再给女儿一次机会。」淑妃哭得涕泗横流,「女儿这就去把那给陛下解毒的人杀了,再去给陛下下一次药,让陛下离不开我,我一定能当上皇后的,一定可以的……」 苏衍之冷冷地看着她,「陛下根本没有中毒!」 淑妃闻言怔愣了一瞬,她缓缓抬眸,骤然嘶吼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那日在竹林里,陛下那副模样,分明是中了毒,绝不会有错的,陛下就是中了毒,到底是哪个小贱人给陛下解的毒,我要去杀了她,要去杀了她……」 淑妃仿佛是疯了魔,嘴上不停地嘀咕着,然苏衍之并未她信的话。 暴君狡猾,指不定所谓的中毒不过是他为了套话而故意演的一场戏,引她说出实情而已。 听闻那暴君今日一早就大张旗鼓地在宫中寻找刺客。 两相欢多少会使人无力,但都能应付刺客的人,并不像是中了毒。 且听说那刺客是个女子… 苏衍之暗暗蹙眉。 王嬷嬷已经死了,他们在宫中安插的刺客没有吩咐应当不会轻举妄动。 看来,昨夜行刺的另有其人,也是,这天底下想杀了这暴君的人数不胜数,宫中还有其他刺客再正常不过。 第57页 看着已经近乎疯癫的淑妃,他折身阔步离开,方才走到殿门口,却听淑妃突然高声笑起来。 「我知道了,是那只狸奴,定是它,那只狸奴成了精,才魅惑了陛下,哈哈哈哈,定是如此……我要去杀了那狸奴,去杀了它……」 苏衍之听到这话,步子一滞,倏然想起在御书房看到的那一幕,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许久,才提步出了正殿。 及至院中,便有一人追了上来,恭敬道:「苏大人,奴婢送您回去。」 苏衍之一侧首,便与身旁女子视线相撞,他止步嘱咐道:「好生照顾淑妃娘娘,平日记得小心伺候,莫让她……生了什么病。」 「是,奴婢知道了。」 如兰瞭然地福了福身,垂首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阴翳。 然他们并不知,珍秀宫中的一举一动已一丝不差地落入一人眼中。 戌时前后,那人跪在空荡荡的御书房中,将所听所闻悉数回禀给眼前的男人。 「知道了。」季渊手持书卷,神色淡淡,旋即抬眸问道,「可有查到昨夜那女子的下落?」 仲七薄唇微抿,拱手道:「属下无能。」 季渊闻言神色沉了几分。 他命孟德豫在宫中大肆搜寻昨夜的刺客,不过是个做给人看的幌子,暗地里仍派人在寻那竹林女子。 看今日苏衍之的反应,那女子应当不是他们安排的人,既然不是,那又会是谁呢? 「确认那竹林没有其他出口?」季渊又问道。 「是,属下再三确认过了。」仲七答,「竹林应当只有一个出口,而那个出口仲五一直守着,不可能逃得出去。」 季渊放下书卷,指节在榻桌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父亲季承嗣当年为了囚禁他母亲,不但在露华宫外种了一片竹林,还在竹林外建了一圈极高的围墙,除非那女子功夫了得,不然难以攀过这道墙。 仲七似乎看出季渊在想什么,「依属下之见,那女子应当不会武功。」 在收到季渊去寻解药的命令后,仲七在两个时辰内发动京城所有的暗卫去查找名为「两相欢」的毒药。 然关于此毒的记载极少,仲七只能查出,此毒解法非男女交欢不可,待和仲五一同回到竹林时,就隐约看到了其间缠绵的两个身影。 想到解毒的法子,面对此景,他俩不好上前打扰,只能一边守在了竹林出口,一边听着内里的动静。 只是他们没想到这断断续续一折腾便是一整夜,待天快亮,里头的动静终于消停时,他才进去查探,却隐约见一个翩跹的身影披衣跑入露华宫内。 然等他追进去时,殿内却奇怪地空无一人,能看见的便只有…… 仲七不自觉将视线落在了榻角熟睡的狸奴身上。 季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笑了一声,「怎的,你也觉得是狸奴成了精。」 仲七尴尬地低咳了一声,「属下并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只是属下的确亲眼看见那女子进了露华宫,可四处搜寻过,却并未发现她的踪迹,就像……在殿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露华宫有密道一事,仲七也清楚,只季渊戒心极重,内心谁都不信,因而这条密道的入口究竟在哪儿,如何进去,他一无所知,也不敢去问。 仲七此言暗示之意明显,季渊剑眉微蹙,垂眸沉思片刻后,低声道:「下去吧。」 「是。」 跪在底下的人应声,一眨眼便消失无踪。 偌大的御书房里只剩下沙沙的翻页声,少顷,翻页声止。 季渊缓缓将视线落在东面的一处白墙上,墙后便是那条直通露华宫的密道。 这条密道,是他父亲季承嗣秘密命人挖的,为的便是能随心所欲地通过此道见到他母亲。 那些参与挖掘的宫人,虽未死,但悉数被砍了手,剪了舌,送往了偏远之地,因而除了那些宫人,这京城知晓此秘密的便只有季渊一人。 这还是他五岁那年,无意间发现的。 要说还有知道这条密道的…… 季渊看向榻上的狸奴,旋即自嘲地笑了笑。 当真是荒唐。 狸奴化身美人与他春风一度,这等缱绻的风月之事,若写成话本子放在闹市上定然卖得紧俏。 可惜,季渊从来不信这种邪! 虽心下觉得不可能,但他还是起身,打开了墙后的那条密道。 密道内昏暗,季渊举着灯,很快便到了岔路口。他只思考了一瞬,就提步往右侧而去。 若那女子真是从密道逃的,就绝不会走通向御书房的路,御书房昼夜有人看守,她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那能走的只剩下一条道。 这条道季渊未走过,只知这是当年季承嗣为以防万一,所留的一条道。 这道极窄,因阴暗潮湿,地上满是青苔,季渊边走边用手中烛火探照,便见那些青苔之上明显有新鲜踩踏过的痕迹。 他剑眉微蹙,步子又疾了些,很快便到了密道的尽头,他在墙上摸索半晌,一个不大的出口徐徐打开。 季渊自这窄小的洞口钻出去,便见一屋子布满尘灰的杂物,看样子,这里应当是个库房。 他从容地自凌乱的杂物间跨过,推开摇摇欲坠的门,入目便是一杂草丛生的庭院。 看这模样,应当是个无人居住的宫殿。 第58页 并非皇宫每处,季渊都认得,且因没点宫灯,宫道上几乎一片漆黑,几乎辨不出方位,四下寂静,只能听见周遭起伏的虫鸣声。 季渊在原地站了片刻,便依稀闻西侧有些响动,行了数百步,就见一处殿门微敞,漏出些许火光来。 他抬首看向那殿门上的牌匾,清冷的月光清晰地映出上头褪色的三个大字。 凝玉阁。 那张娇媚的脸方才浮现在眼前,季渊便听一道婉约清丽的声儿幽幽传来,「多谢柳太医……」 一瞬间,季渊只觉嵴椎一麻,仿若听见那娇吟声带着低泣在他耳畔道「轻点,疼」。 第27章 这么快就暴露了? 凝玉阁门口, 柳拓沖那亲自送他出门的女子道:「臣先行告退,燕贵人快些回去歇息吧。」 午间虽来看过一次,但到了晚上,恰逢值夜, 柳拓思虑再三, 还是来了凝玉阁。 一进来, 便见那平素躺在榻上,只能瞧见睡颜的女子, 盈盈地坐在那儿, 沖他嫣然一笑。 柳拓只觉心倏然停滞了一下, 本想着趁机试探一番,可见这燕贵人有礼地命婢女奉上茶水, 又连连谢他,竟是被惹得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最后只虚虚探了个脉嘱咐了两句便离开。 他也不知自己倒了什么霉, 什么命蛊,什么两相欢都教他给遇上了,还事事与那暴君有关。 出了凝玉阁,柳拓在心里直嘀咕,毕竟这些事儿都与他无关,索性他便装作不知道,日子还能过得舒坦些。 然正思忖着, 还没走几步,偶一抬眸, 柳拓便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站着一人。 那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看不清脸。 柳拓还以为是什么过路的宫人,眯着眼细细辨了一会儿,就听一低沉的声儿带笑,幽幽传来。 「柳太医当真尽职尽责,这个时辰还前来看诊。」 听到这声儿,一股寒意瞬间攀上他的背嵴,柳拓眼见那人从树下走出来,露出半张清隽的面容,张了张嘴,连声儿都带着几分颤意。 「陛,陛下……」 他双腿打颤快步上前,躬身施礼道:「臣见过陛下。」 柳拓偷偷抬眸看了两眼,再三确认是季渊没错,他怎也没想到这个时辰,他竟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是凝玉阁里的那位这么快就暴露了? 季渊瞥了眼不远处破败的宫殿,又转而将视线落在柳拓身上,问道:「燕贵人病了?」 柳拓闻言紧张地抿了抿唇,「燕贵人许是着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昏睡在榻上,这会儿才好了些。」 一直…… 季渊剑眉微蹙,「何时开始高热的,在榻上躺了多久了?」 面对季渊的逼问,柳拓手心直冒冷汗,旁人不知道缘由,他还能不知嘛,看来这位陛下多半是疑心上凝玉阁里的那位了。 季渊在宫中大肆寻找刺客的事儿柳拓也有所耳闻,可他看那燕贵人的模样,实在不像什么刺客。 且她中了命蛊,白日始终附在狸奴身上,若对这陛下有谋杀之心,早该动手了,也不会在陛下身中媚毒时相助。 柳拓不知季渊找到昨晚解毒之人后,会怎么做,但一想到这位陛下平素的残暴行径,他思虑片刻,模稜两可地回答。 「臣今日一早来时,燕贵人便已烧得不轻,甚至在胡话,听燕贵人的贴身婢女说,她家主子昨日用过晚膳后去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难受,臣估摸着当是昨夜就开始发的病。」 季渊眸色深沉,静静看了柳拓一会儿,淡声道:「退下吧。」 听到这话,柳拓还有些诧异,没想到季渊没再继续逼问他,他拱手道了声「是」,在缓缓退出季渊视线后,疾步往太医署的方向而去。 走到宫道尽头,他转头回望,便见柳树下,那颀长的身影依旧站立在原地。 柳拓止不住吞了吞唾沫,替凝玉阁里那位捏把汗,这能做的他都已经做了,甚至不惜冒着欺君之罪撒了那样一个谎,剩下的,就只望那燕贵人自求多福了。 凝玉阁的殿门本就破旧,外加上遭了几回难,如今即便合上中间也有一条明显的大缝。 季渊站在柳树下,透过这条缝隙往里望,便见那身姿婀娜窈窕的女子正站在庭院中,纤长的脖颈扬起,抬眸眺望天上的圆月。 她一身霜白的衣衫素雅,没有血色的面庞越发衬出她的病弱,就如湖中圆月般,虽清冷唯美,却仿佛一碰就会碎。 「姑娘,夜里天儿凉,快些进屋吧,不然这病怕是又要重了。」殿内传来婢女担忧的声儿。 燕沅抿唇浅笑着,「就再站一会儿,这躺久了着实是累得慌,若再不让你家姑娘我活动活动,怕是浑身都要僵了。」 夏儿无奈地嘆了口气,「那奴婢再给姑娘拿件衣裳来。不过,就只许站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好,定不食言……」燕沅颇有些哭笑不得,往里推了推夏儿,「你快些去拿衣裳吧。」 夏儿疾步进了屋,燕沅勾唇笑了笑,却倏然觉得后背一凛,似有一道格外灼热的目光定在她身上。 燕沅疑惑地转身望向殿外,可透过殿门的那条缝隙,只能瞧见正对着的那棵柳树上,光秃秃的柳条在晚风中摇曳。 她缓缓收回视线,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第59页 许是错觉吧。 燕沅这晚睡得还算不错,退了烧身子舒坦了,再加上昨夜被折腾的疲累,沾了枕头便沉沉睡去,梦里还出现了甜甜的桂花糕。 正当她砸吧着嘴,享受那香甜的滋味时,桂花糕消失了,她缓缓睁开眸子,取而代之的是那张清隽冰冷的脸。 只一瞬,燕沅便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吓得「喵」了一声,声音尖锐而惨烈。 叫完了,她忽然觉出些不对劲。 那喵叫声竟还有回音,盘旋在殿中久久不散。 燕沅一抬眸便看见殿顶陌生的藻井,她缓缓将头转了过去,便见偌大的殿内,整整齐齐站了两排身穿朝服,手拿笏板的大臣。 看这模样,显然是在上朝。 燕沅一时反应不过来,就听耳畔响起暴君的低笑。 「朕的圆圆终于睡醒了。」他说这话时,并未看向她,而是将视线落在底下的群臣身上,「众位爱卿觉得,朕的圆圆生得可爱吗?」 底下的大臣头一个埋得比一个低,俱是战战兢兢不敢吭声。 他们不知这位陛下发的什么疯,上回在宴席上也就罢了,今日竟公然将狸奴带到了朝明殿这等庄严之地。 且听这问话不知又埋着什么陷阱等着他们往下跳。 朝阳殿中顿时一片死寂,人人自危,少顷,便听那坐于上首的男人懒懒道:「孙大人,你说呢?」 被突然指名的大理寺卿孙诚吓得一抖,只能硬着头皮走出来,恭敬道:「陛下这爱宠生得通身雪白,举止可爱,且极具灵气,世所罕见呢,陛下这爱宠,着实让微臣饱了眼福,是臣的大幸……」 季渊怀抱着狸奴,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一味阿谀奉承的孙诚,唇间微勾,面露嘲讽。 「孙大人说得很好,朕也是这么觉得的。」 底下的孙诚方才舒了一口气,就听季渊紧接着道,「听闻孙大人家中有一棵出自东海的夜明珠,大如拳,朕的圆圆最喜这些玩意儿,孙大人既和朕一样,如此欣赏圆圆,不如便将此物献上,如何?」 「这,这……」孙诚大惊,这哪是是让他献,分明是明抢。 「怎的,孙大人不愿意?」 见孙诚有所犹豫,季渊微微挑眉,面上却未显不豫,只用大掌轻柔地抚了抚狸奴的脑袋。 「不愿意也无妨,大可用旁的来代替。。」他唇间含笑,抬眸风清云淡道,「反正只要是圆的,朕的圆圆都喜欢,比如说……脑袋。」 他话音刚落,殿中响起一阵暗暗的抽气声,被压在掌下的燕沅也忍不住身子一抖,只差对着季渊疯狂摇头。 不,这东西,她一点也不喜欢,一点也不想要。 千万别送她! 孙诚吓得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愿意,微臣自然愿意献,微臣是南域的人,整个南域都是陛下的,微臣的东西便是陛下的东西,陛下想要什么尽管拿去便去。」 季渊闻言,一双狭长的眼眸里笑意渐深,却愈发让底下人不寒而慄,「孙大人果然忠心,众卿,可还有愿为朕的爱宠献礼的?」 为了自己圆滚滚的脑袋不沦为狸奴的玩物,底下的大臣顿时一个比一个殷勤,季渊话音刚落,便争先恐后上前献礼,且献上的礼物件件都价值连城。 季渊抬手示意孟德豫取来笔墨,将东西一一记录下来,名单整整写了七页纸才写完,着实让孟德豫咋舌。 还记得他家陛下刚登基那年,让群臣拿出银两为南方赈灾,彼时殿上的大臣是个个哭穷,威胁之下,也只勉强拿出了几百两纹银。 这才过了八年,当年哭穷的这些大臣,暗地里不知中饱私囊了多少钱财,迫害了多少百姓。 确实是时候治治他们了! 季渊坐在上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待最后一人上前禀报完,才俯下身去,柔声对怀中的狸奴道:「圆圆可喜欢这些礼物?」 看着季渊像昨日在御书房时一样凑近她,燕沅满脸不情愿,正欲逃开,就被一只大掌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眼见男人的脸离她越来越近,燕沅索性先发制人,埋下脑袋,伸出舌头在暴君的喉结上轻轻舔了一下。 燕沅明显感到暴君的身子僵了一瞬,但很快,他恢復笑意,看向群臣道:「众爱卿有心了,看来朕的圆圆很喜欢这些礼物,以后众爱卿也要多多为朕的圆圆献礼,帮朕讨圆圆欢心。」 殿内不少人闻言面露绝望,见季渊垂眸抚摸着狸奴,一脸痴迷的模样,仿佛能听见心在滴血。 燕沅暗暗腹诽,这喜不喜欢的,全让他一人决定了。 她偷着背过身,嫌弃地用爪子抹了抹嘴。 那些所谓群臣献给她的礼物,不到午时便通通送进了宫,当然,没能到燕沅手上,一概入了国库。 不过,季渊还是让孟德豫留下了那颗从孙诚手中得到的,拳头大的夜明珠。 这夜明珠虽是珍贵,可燕沅每到晚上便会昏睡过去,根本看不到这夜明珠的璀璨。 且这夜明珠摸上去冷冰冰的,沉甸甸的滚起来也笨重,在燕沅心里,还没她那放了铃铛的藤球好玩。 是夜,亥时过后,孟德豫跟随处理完政事的季渊回了司辰殿,伺候他就寝。 方才替季渊褪去外衫,便听他问道:「可在宫中查到那刺客的下落?」 第60页 尚且一无所获的孟德豫倏然紧张起来,「回陛下,许是那刺客狡猾,将自己藏得极好,奴才还未查到那刺客的踪迹。」 他本以为季渊会就此大发雷霆,却见他神色平淡,似乎对此事并不上心,只道:「多派些人,将宫中彻查一遍!下去吧。」 「是。」孟德豫应声退出殿外。 季渊躺在榻上,阖上眼不久,耳边似又响起风吹竹林的沙沙声。 一双纤细柔软的手缠上了他的脖颈,低吟娇喘声在耳畔迴荡,令鼻尖萦绕的淡雅幽香都添了几分令人慾罢不能的妩媚。 那被手臂托起的娇软身子愈发无力,却被他一次次强行托起,女子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低泣化为求饶,很快又只剩下低泣。 季渊不知自己尝了多少次的滋味,只觉怎样都无法餍足。 没有月光的竹林一片幽暗,根本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季渊困住她的腰肢,将大掌落在她的脸上,一寸寸抚摸着,努力想去看清。 许是风吹散了阴云,月光倾泻而下,女子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她双颊绯红若染了胭脂,一双潋滟的瞳眸含泪,如雨后的海棠般水淋淋的,媚态尽现。 他看见她泛着水光的朱唇微启,轻轻软软地唤了声。 「陛下。」 季渊只觉一阵灭顶的快意涌上,他勐然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狼狈。 他将手臂枕在额上,可一闭眼睛,脑中反覆的仍是梦中旖旎的场景。 季渊剑眉微蹙,倏然坐起身,一开口,声音低哑。 「仲七。」 榻边的烛火闪烁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殿中赫然多出一人。 「陛下。」来人跪地施礼。 隔着床幔,季渊的眸光比夜色更加沉冷。 「替朕去盯几个人。」 第28章 命蛊?当真是荒唐 还不到五更天, 一向觉浅的孟德豫便被外头的动静吵醒了。 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推开屋门喊住了过路的一个小黄门。 「三更半夜的,这是闹什么呢?」 「回孟总管, 是陛下传召。」小黄门答, 「陛下半夜甦醒, 不知为何突然传浴,还嘱咐奴才们备凉水。」 「凉水?」 孟德豫面露诧异, 这如今已快入深秋, 天儿是一日凉过一日, 里头就穿一层单衣都受不住,居然还要用凉水沐浴。 「知道了。」 他挥退那小黄门, 回屋后思虑再三,到底有些不放心, 旋即手脚麻利地穿上衣裳, 赶去了司辰殿正殿。 原应躺在榻上熟睡的季渊此时却手执书卷,斜倚在小榻上。 甫一进门,孟德豫便嗅到了殿中散发着的一股微妙的气息,不由得怔忪了那里。 在伺候季渊前,孟德豫也是在司辰殿当值的。 那时的安庆帝好美色,几乎每日都要召不同的妃嫔来侍寝,还会服药助兴, 一闹就是半宿。 彼时他虽还只是个资歷不深的小太监,可男女那些事儿终究还是清楚的。 他算是明白, 为何他这位陛下要大半夜泡凉水。 这殿中散发的是什么气味他一闻便有了数,只他没想到,继位八年来虚置后宫, 素来不好女色的季渊竟也会…… 可转念一想,孟德豫觉得此事也很正常,毕竟季渊正值鼎盛之年,恰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若没这些个反应,怕是得传太医来瞧瞧了。 但孟德豫到底是个人精,即便心下一清二楚,也佯作不知,只上前关切道:「陛下可是睡不着?要不奴才命人给您送碗安神汤来,这泡凉水到底对身子不好。」 季渊缓缓抬首,锐利如鹰的眸子对上他,似是一瞬间将他看穿了一般,孟德豫心下一咯噔,顿生了几分心虚。 「不必,下去吧。」少顷,季渊淡淡道。 孟德豫恭敬地应了声「是」,目送季渊起身往侧殿方向而去。 他不由得在心下感嘆,也亏得他家陛下是常年习武的身子,不然这么冷的天泡这凉水澡谁人受得住。 * 群臣本以为带狸奴上朝的荒唐事干一次也就罢了。 但他们不知暴君最近发的什么疯,接连好几日都抱着狸奴上朝,甚至还说要大兴土木,在宫中为那狸奴建几座专门的宫殿,搜罗天下珍宝,供狸奴玩乐。 季渊的所作所为在群臣中引起了诸多不满,除了感慨暴君的荒唐,他们更多的是心疼自己费尽心思,好容易积攒的财物。 毕竟若那暴君真要建什么殿宇,势必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想到要用他们的财物帮暴君去讨好一只小畜生,不少大臣的心里都恨得直痒痒。 这日早朝散,方才又被季渊夺走一架象牙屏风的大理寺卿孙诚一出了朝明殿,便逢上了站在殿门口的苏衍之。 他忙疾步上去,谄媚地笑道:「苏大人。」 苏衍之微微颔首,安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边走边道,「孙大人也不必难过,一架象牙屏风罢了,陛下喜欢拿去便是,我们这些为人臣的,何必贪恋财物,为南境效力,为陛下效忠才是正事。」 孙诚强笑了一下,心下却不以为然,这位首辅大人说得倒是轻巧,那架象牙屏风,可是南境有名的雕刻大师顾恺之作,其上活灵活现地雕刻了春夏秋冬四季耕猎图,仅此一副,价值难以估量,乃是稀世珍品。 第61页 「苏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虽心下不这么想,可孙诚面上还是嘆了口气,一脸痛心疾首,「可苏大人您不知,下官倒不是心疼那架屏风,正如下官先前所说,这南境都是陛下的,陛下想要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下官只是感嘆陛下夙兴夜寐,对于政事一向勤勉,可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竟……唉……」 看着孙诚这副唉声嘆气的模样,苏衍之也是面色沉重。 「说到此事,本官倒是要提醒孙大人一句。近日本官偶然在外头听见一个荒谬的传闻,竟言陛下身边的狸奴是妖精所化,魅惑君王,这才使得陛下最近无心朝政,做出如许匪夷所思之事。」 「狸奴成精!」孙诚被这话吓得不轻,勐一提声,惹得四下的大臣都纷纷好奇地转头看来。 孙诚慌忙捂嘴,压低声儿道:「苏大人,到底是谁在传这话?」 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宫门口,苏衍之回答道:「这……我倒是不知,许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吧。不过,本官向来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话,孙大人往后若是听见,也莫要当了真,本官的马车就在前头,那本官就先行一步了。」 「唉,唉。」孙诚连连答应,「苏大人您慢走。」 目送着苏衍之远去后,孙诚依旧站在原地回味他方才说过的话。 自古以来,这狐妖魅惑帝王的传说民间倒是流传了许多,可狸奴成精祸乱朝纲,勾引帝王他还是头一回听见。 不过实话实话,那只通身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着实生得好看,若化身成美人,定也是个勾人的。 若它真能化形,可是不得了,毕竟帝王被妖精迷惑,沉迷美色,昏聩无度,以至于灭国的故事并不在少数。 听闻这只狸奴还是北域所献,北域欲以此法来对付南境,倒也不是不可能。 孙诚越想越觉得这事儿真,少顷,疯狂地摇了摇头,心下反覆道。 莫信莫信!都是假的! 虽孙诚的嘴还算牢靠,并未将此事外传,但悄然间,陛下被猫妖魅惑的传闻在宫中流传开来。 柳拓自同僚处听到这个传闻时,背嵴瞬间冒了冷汗,虽说那只狸奴并不是会化形的妖精,可他也知道,那只狸奴的身上的确有猫腻,不会化身美人,却附了个美人的魂魄。 怀揣着这么大个秘密,他略有些战战兢兢,这日夜间上值,入了太医署,便见一负责洒扫的小药童正蹲在地上,不知在看些什么。 「咳,咳。」 柳拓掩唇低咳一声,「做什么呢?」 小药童被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站起来,「柳,柳太医……」 他捏着一页纸,挠挠头道:「我方才在您房间里打扫,一打开橱柜,便从里头掉出些纸来,正准备捡,但看到上头写的,就忍不住读了起来……」 太医署有不少小药童,平素负责抓药煎药,洒扫整理这些小活,但因着眼前这个分外勤勉,柳拓对他的印象也异常深刻,甚至记得他叫阿耀。 「不必偷偷摸摸的,若是想看医书,往后大大方方来看就是。」 「真的!」小药童阿耀惊喜不已,「多谢柳太医,多谢柳太医,这整个太医署对我们这些人最亲切的就是您了。」 「不必谢,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想我当年还没那么多的医书可看呢。」 柳拓弯下腰,帮着整理掉落在地的纸张,待收拾好了放入橱柜中,抬眸却见站在他身侧的阿耀仍牢牢捏着一张。 见他嗫嚅半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柳拓笑了笑道:「想说什么便说吧。」 阿耀这才大着胆子道:「柳太医,你说人真的能附身在狸奴身上吗?」 乍一听到这话,柳拓双眸微张,扯过阿耀手中的纸张,扫了一眼,上头记载的果然是关于「命蛊」的事。 他掩下心底的慌乱,强作镇定道:「这有些药和毒,不过是世人的揣测,其功效未得到证实,与其当做医书,不如当做故事来看。」 「故事……所以这都是假的吗?」阿耀一副迷惑不解的模样,「可我看这上头说得头头是道的,不像是假的啊……」 阿耀凑近柳拓,往四下望了望,压低声儿道:「柳太医,不瞒您说,我方才看到这张纸,还联想到了宫中最近传的沸沸扬扬那事儿呢……」 柳拓面色一白,顿时明白阿耀说的是何事,他笑了笑道:「子虚乌有的事,别当真。」 他顿了顿,又嘱咐道:「阿耀,这上头写的,切记别同任何人提起,知道吗?」 「为什么呀?」阿耀略有些疑惑不解,少顷,才似恍然大悟道,「哦……柳太医是怕旁人说您胡言乱语,胡说八道,以此诋毁于您吧。」 柳拓愣了一瞬,旋即贊同地点了点头,「所以,您千万不能说出去。」 「嗯嗯。」 阿耀连连点头,他往后还要来看书的,又怎会不守信用四处乱说呢。 待阿耀拿着笤帚出去了,柳拓低眸看了眼手上的纸张,只觉像捏了个块烫手山芋般让他紧张不安。 如今正是关于狸奴的传闻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这东西大抵是不能留了,幸好今日看到的是阿耀,不是旁人,不然指不定哪天就惹火上身,被冠一个研究邪术,谋害君主的罪名。 他起身去了廊下,眼瞅着四下无人,将那页薄薄的纸丢进了燃烧的药炉中。 第62页 然方才投下,忽得吹起一阵奇奇怪怪的风,吹得柳拓一时迷了眼,待他揉着眼睛,再次看向药炉时,便见那纸张已然皱起被彻底烧成了黑色的灰。 他舒了口气,这才放心地折身回了屋。 可他不知道的是,一刻钟后,那张他本以为已付之一炬的纸,却被呈到了御书房的桌案之上,只烧损了一角。 仲七单膝跪地,拱手恭敬地禀道:「陛下命我们监视那柳太医,今日果真让仲九发现了柳太医可疑的行迹,他趁着无人,偷偷摸摸不知想焚毁什么,幸好及时被仲九截了下来。」 桌案前,季渊面色寒沉,将那纸张上的字一一揽过,倏然手掌一用力,揉皱了半张纸。 命蛊? 当真是荒唐! 第29章 她们就算想逃也逃不出去…… 仲七虽未抬头, 却感受到殿内的气息愈发压抑,他清楚那是季渊盛怒的表现,始终垂着头,未敢吭声。 少顷, 才听案前人道:「朕让你查的另一边, 如何了?」 「回禀陛下, 那燕贵人的身子确实是弱,常要昏睡到午后才会醒转。」仲七顿了顿道, 「看起来并未有什么异常。」 凝玉阁那厢, 是仲七亲自去盯的, 本以为这位燕贵人应当大有问题,可盯了那么多天, 却并未发现这位燕贵人有丝毫可疑之处,平素就一直呆在凝玉阁中, 根本不外出。 「朕知道了, 退下吧。」季渊淡淡道。 「是。」仲七应答。 桌案上的烛火晃动了一下,花梨木桌案前中已是空无一人。 季渊凝眸盯着那烧毁了一角的纸张看了半晌,忽而站起身,往东侧的小榻而去。 小榻的软垫上,躺着一个毛茸茸的小傢伙,它唿吸平稳,可季渊明白, 它根本唤不醒。 他唇角微扬,忽得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既为那纸上所描述之物的荒唐,又为这荒唐之物竟解释了先前所有的不合理。 若那纸上所说为真,那眼前的狸奴之所以患上昏睡之症, 根本不是得了什么奇疾,而是命蛊所致。 中蛊之人白天附在猫身,身子昏迷不醒,夜间回到人身,则狸奴会反之陷入沉睡。 季渊缓缓将视线落在东面的一片白墙上。 他本疑惑这条密道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而今再想,知道这条密道的应该依然只有他和这只狸奴。 因狸奴身上附着的是人的魂魄,所以它清清楚楚地知道密道在何处,那竹林女子消失在露华宫中的诡异之事也得到了解释。 按纸上所说,命蛊有起死回生之效,而这宫中确实有一个本该中毒而亡,却半途生还之人。 季渊眸色愈沉,若幽潭般冰冷彻骨,令人不寒而慄。 是或不是,是真是假,一探便知。 翌日,燕沅睁开眼,瞧见眼前飘舞的雪白毛髮,便知自己又变成狸奴了。 她略有些丧气,毕竟这几日她着实辛苦,每日早晨一睁眼,看见的就是金碧辉煌的宫殿,还有底下乌泱泱一堆头戴冠帽,手持笏板,头埋得一个比一个低的大臣。 最让她觉得辛苦的是每日都得舔一舔暴君,以表达自己的欢喜。 燕沅不由得在心下感慨,当狸奴可真难! 她伸了个懒腰,然定睛一瞧,却发现自己并未在朝明殿,而是她熟悉的御书房。 再三确认暴君不在殿内后,她不由得惊喜地自小榻旁的窗子跳出去,跑到御花园的院子里,尽情撒欢。 在泥地里打了会儿滚后,燕沅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她伸长脖子一探,果见季渊阔步往殿中而去。 虽说暴君每日带她上朝的行径确实有些奇怪,可她最近的伙食和玩意儿也因此提升了许多。 人都是懂得感恩的,更何况她如今是狸奴的样子,要什么出息,得讨好主子,才能有美味的鸡腿和小鱼干吃。 她软软地「喵」了一声,朝殿门的方向跑去,圆滚滚的身子随着跑动一晃一晃的。 待凑到季渊脚边,她斜着脑袋在他腿上蹭了蹭,极尽讨好之意。 一只大掌旋即将她捞了起来,燕沅本以为自己又能落入宽阔的怀抱时,对上的却是一双格外冰冷阴鸷的眸子。 她身子一僵,只觉这眼神让人瘆得慌。 她回想了半晌,实在想不到自己到底又做了什么得罪了眼前这人。 但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季渊到底还是将她抱在了怀里,提步进了殿内,只是没像平素那般摸她的头,也没将她放在了膝上,而是随手搁在了花梨木桌案上。 还沉浸在季渊方才可怕的眼神中,略有些瑟瑟的燕沅很安分地团起了身子,缩在那里。 虽身侧的暴君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可燕沅总觉得今日的气氛格外压抑,连殿内的温度都凉了几分,且总有一道令人发寒的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暴君这人时常阴晴不定,燕沅已然习惯了。 她索性装作不知,闭上眼休憩,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她睁开眼,便见孟德豫疾步进了殿内,神色略显慌乱,同季渊禀报导:「陛下,淑妃薨了。」 本躺在桌案上懒洋洋的燕沅霎时清醒了过来。 淑妃死了! 她不是被打入冷宫了吗?如何死的? 底下的孟德豫继续道:「今日一早,冷宫附近的一个宫婢去井里打水时发现的,听淑妃身边的婢女说,她家主子自被打入冷宫后便一直神智不清,整日嚷嚷着要见陛下。昨夜那婢女一时疏忽打了个盹,不曾想被淑妃逃了出去,许是天黑,一时不意掉进去的……」 第63页 坐在上首的季渊始终默默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孟德豫说完了他都不曾言语,还是孟德豫等了半晌,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淑妃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许久,季渊才淡声道:「问问苏衍之可愿意要,若他不要,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说到此处,燕沅突然见他侧首看来,神色冰冷,一字一句道:「朕最厌欺瞒设计朕的人,能留她一个全尸,已是朕的仁慈。」 留全尸? 燕沅吓得一个哆嗦,这是何意? 难不成淑妃并不是失足落井,而是…… 想起季渊从前的心狠手辣,燕沅倏然觉得一股寒意窜上来,更加确定,淑妃应当就是眼前之人杀的。 毕竟他睚眦必报,淑妃先前设计给他下毒,这等大罪,他不可能只是轻飘飘给一个打入冷宫的惩罚。 那她呢,若她就是那晚竹林之人的事暴露,下场又会怎样? 孟德豫领命退出殿外吩咐几个小黄门,坐在殿内惶惶不安的燕沅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了一句「蠢货,按以往的方式处置,自然是丢进城外的乱葬岗」。 燕沅嵴背顿时一僵,倏然怔忪在那里。 直到未时前后,在凝玉阁醒来时,她仍有些恍惚,被夏儿伺候着洗漱用膳后,她坐在小榻上,倚着窗子,抬首久久望着被朱墙围起的一片晴空。 夏儿端来熬好的汤药,见燕沅望着外头髮愣,低低唤了她两声,「姑娘……姑娘……您该喝药了,这厢儿啊药还是温的,正好入口,再过一会儿怕是要凉了。」 燕沅回过神,看了眼那碗漆黑的药汁,端起瓷碗,抬头一饮而尽。 她今日这般爽快,着实让夏儿有些惊诧,若是换做平时,她家姑娘定会再三推脱,与她撒娇说药苦,不想喝药,今日这般,多少有些反常,她迟疑半晌,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燕沅抿了抿还沾着药汁的朱唇,倏然抬眸,定定地看向夏儿。 「夏儿,你想离开这儿吗?」 「离开?」夏儿愣了愣,「离开哪儿?皇宫吗?」 燕沅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到先前那么嚣张跋扈的淑妃,却落得个这样悲惨的下场,虽说她算是罪有应得,可燕沅念及自己,多少有些害怕。 到底狸奴是狸奴,她是她,纵然暴君对狸奴再好,也与她无关。 暴君正在宫中大肆搜寻刺客,若是她的秘密泄露,定然难逃一死。 若是能逃出去,她真的很想去寻她娘亲,再与她娘亲好好地生活在一块儿。 不求过得多么富足,燕沅只是想要一个能真正关心她疼爱她的亲人,如此便足矣。 夏儿低嘆了一口气,一出声便打碎了燕沅所有的幻想,「姑娘,这里是皇宫,我们根本出不去!」 燕沅浅淡的笑意顿时凝在了脸上。 是啊,皇宫里外守卫森严,固若金汤,她们就算真的想逃,又该怎么逃,往哪里逃。 沉默少顷,她朱唇轻抿,看着夏儿道:「莫要当真,你家姑娘我不过开玩笑罢了。」 她缓缓转过身,又将视线投向了窗外那片狭窄的晴空。 真可惜……没有机会啊! * 一个时辰后,皇宫,御书房。 本在殿外守着的孟德豫,忽而被季渊唤了进去。 入了殿,便听那案前人道:「明日,吩咐人将京郊的温泉行宫收拾出来,三日后,朕要带着宫中嫔妃和众位大臣去温泉行宫小住一阵。」 温泉行宫? 孟德豫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地方了,安庆帝还在位时,倒是很喜欢带着几个宠爱的妃嫔前往,在周遭群山环绕,风景如画的温泉行宫内颠龙倒凤,不知昼夜。 可季渊即位八年,从未去过那地儿,缘何突然提起?还破天荒地说要带着嫔妃一同前去。 孟德豫疑惑地蹙了蹙眉,骤然忆起前一阵夜里的事儿,蓦地恍然大悟,唇间顿时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也是,他家陛下素了这么些年,如今许是终于想通了也不一定。 这当和尚的滋味有什么好,他们这些太监是没了物什无法享受,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守着满宫的娇艷的花儿还活得那么清心寡欲岂非浪费。 「是,奴才遵旨。」孟德豫顿了顿,又问,「陛下说要带着嫔妃们前去,不知是哪几位娘娘?」 季渊头也不抬,漫不经心道:「贵人及贵人以上的嫔妃都需伴驾前往。」 孟德豫暗暗在心下算了算,这贵人及贵人以上的嫔妃少说也有十来个。 不管选上了谁,都是件好事儿,这皇嗣总算是快有着落了。 待孟德豫兴高采烈地退出殿外,季渊方才抬首看向睡在小榻上的狸奴,眸色比夜色更沉。 他的手底尚且压着一条细小的密笺。 既有这么一条逃而不得的鱼,他自然要给一个机会,看看他想抓的猎物会不会乖乖落了圈套,自投罗网。 第30章 果然是你 伴驾去温泉行宫的旨意传到凝玉阁时, 燕沅正帮着夏儿做新的香包,这香包的香气散得快,顶多七八日,便压不住她身上的气味了。 来宣旨的是御书房的李禄, 他口传完旨意, 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沅瞧, 让燕沅只觉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燕贵人好生收拾一番, 陛下三日后便启程, 能随行伴驾可是您的荣幸。」 第64页 「多谢公公。」燕沅正欲直起身, 便见一双粗糙的手径直朝她伸过来,幸得她反应快, 及时退了一步,才没让他得逞。 李禄面上的笑意一瞬间僵在那里, 少顷, 似有些不悦道:「那,小的就先退下了。」 「公公慢走。」 燕沅强笑着,恭敬地将人送出了门。 待人一走,夏儿便忍不住骂道:「没了子孙根的东西,居然敢妄图轻薄姑娘你。」 听到夏儿这话,燕沅不由得抿唇笑了笑,「你竟也会说这些腌臜话了, 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夏儿讪讪地扁了扁嘴,「都是先前在庄子里, 听后厨那些大娘们说的,奴婢就是生气,上一回他也是这般, 想对姑娘动手动脚的。幸好御书房那狸奴帮了姑娘,不然怕是让他得逞了。」 两人进了屋,夏儿走向角落里的那只大樟木箱,边翻边问:「三日后去行宫,姑娘想带些什么去?」 「只去几日罢了,随便带点吧。」 见燕沅略有些心不在焉,夏儿想了想,笑道:「姑娘昨日还说想离宫,今日就来了圣旨,说让姑娘伴驾去温泉行宫,行宫虽不远,倒也算是离了皇宫了。这种机会可是难得,听说那处风景秀丽,姑娘权当是去散散心也好。」 燕沅淡淡一笑,知夏儿就是在劝慰自己,山水景色有甚好看的,她在渭陵城郊的庄子里呆了十年,每日一抬头看见的不是山便是树,着实是看烦了。 且暴君突然说要出游,不知在想什么么蛾子,这趟还能不能去得太平还未可知。 但她还是勾唇笑了笑,「你倒也不必急着收拾,慢慢来吧。」 相比于去温泉行宫,她更想出宫去,燕沅暗嘆了一口气,可是只怕她这辈子都要耗在这宫里了。 翌日醒来时,看到熟悉的御书房布置,燕沅满意地在小榻上打了个滚,心想着暴君终于是腻了将她带到朝明殿去。 侯在殿外的李福听见动静,碎步跑进来,「圆主子,您醒了。」 燕沅坐在那儿,似回应般沖他「喵呜」了一声,还伸出前爪拍了拍炕桌,李福顿时会意。 「圆主子可是饿了?」 他同小黄门吩咐了一声儿,很快便将准备好的猫食送到了燕沅嘴边。 燕沅埋头在白瓷碗中,慢吞吞地啃食着,吃到半晌,就听殿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抬眸一瞧,便见两个小黄门低身快步进殿,其中一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纸卷,不知是何物。 到了那花梨木桌案前,两个小黄门合力将那半人高的纸卷摊开来,小心翼翼用纸镇压住四角。 其中一人动作稍稍大了些,便听另一人紧张道:「小心些,这温泉行宫的地图可就独此一份,若是坏了,小心你的脑袋。」 温泉行宫的地图? 燕沅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桌案上探,待两个小黄门走了,趁着李福不注意,她跳下小榻,爬上了花梨木桌案。 抬首望去,一副偌大的地图赫然呈现在了她的眼前。 虽纸张已泛黄破旧,可上前描画的殿宇与山脉却依旧很清晰,可谓一目了然。 燕沅蹲坐着,将地图四角都看了个遍,看着看着蓦然发现行宫最西面的偏僻之地有一条通往山下的小道。 她正欲再细看,就听一声惊唿,孟德豫诧异的声儿响起,「呀,圆主子怎跳到上头去了!」 燕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儿吓得一抖,抬眸便对上男人阴沉的双眸,她心下一虚,正欲跳下桌去,却被一只大掌快一步按住了身子。 如往常般被抱到男人膝上时,燕沅还愣了一瞬,小心翼翼觑了觑季渊的脸色,见没有异样,才将身子放松了下来。 季渊将桌上的地图草草揽了一遍,问道:「行宫的事宜安排得如何了?」 「都按陛下吩咐的去办了。」孟德豫答,「负责守卫的人多分到了主殿附近,若真有刺客,定也难以近陛下的身。」 他顿了顿,又略显期待道:「不过那些娘娘们……陛下想安排在何处?」 孟德豫问罢,燕沅便见季渊伸出手,随意指了指,「就安排在这儿吧。」 她定睛一看,季渊的手不偏不倚,正落在了西面,那里稀稀落落有一片小的宫殿。 孟德豫道了声「是」,心下却难免有些失望,这陛下好容易带着嫔妃出行,怎还安置在离主殿这么远的地方。 坐在季渊膝上的燕沅却丝毫没在意这些,她忍不住盯着西侧那深入山林的小道看了许久,一个主意蓦然在心底窜出了头。 三日后,一群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宫门驶出,穿过整个京城,往温泉行宫的方向而去。 燕沅本还担忧,自己会因昏迷无法前往,没想到季渊因政事耽误了时辰,直拖到未时前后才出发。 那时,她恰好刚醒来不久。 温泉行宫离京城并不远,出了京城不消一个时辰便已抵达了山脚下。 行宫在山腰上,当年建宫的安庆帝为了更便于上山,特意凿了一条利于车马通行的山道,只一炷香便能到行宫门口。 燕沅和夏儿坐在最后头的马车上,与为首的御驾遥遥隔着。待下了车,燕沅忍不住踮起脚尖往前头张望,直到看见那颀长挺拔的身影怀抱着毛绒绒的一团,这才舒了口气。 虽先前季渊命李福为她整理了不少玩具吃食,可燕沅到底有些放心不下,生怕中途出什么差池。 第65页 她如今这般情况,光是人逃了根本没有用,想彻底逃掉必须得带着狸奴一块儿。 季渊先行入了主殿后,剩下的人才陆续被宫人带去各自的居所。 这座温泉行宫虽有人把守,但因荒废了八年,已变得破旧不堪,尤其是西面的这片殿宇,听说只是给妃嫔住的,再加上时间紧,宫人们只草草打扫了一番,依然十分杂乱,院中杂草丛生,屋内的墙上满是霉斑,地上甚至还有没铲掉的青苔。 随行伴驾的几个妃嫔都十分嫌弃这儿,听闻要自己选住所,谁也不愿要最靠近西侧,格外破旧的那屋。 那厢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尚且来不及修补,夜风吹进来指不定有多冷。 几个妃嫔推来推去,最后以「位份低,进宫时间最短为由」推到了燕沅身上。 燕沅到底没说什么,只沉默着接受了。 她神情看起来虽委屈,可心底却不知有多雀跃。 待人走散了,燕沅拉着夏儿便进了屋,夏儿却有些紧张,掩在袖中的手都在发颤。 「姑娘,这能行吗?」 乍一听她家姑娘说起此事时,夏儿 吓得心肝直跳,惊诧一向胆怯的燕沅竟敢做出这般危险之事。 「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才知道。」燕沅咬了咬唇,「别怕,这儿偏僻不会有人来理会我们,好容易出来,若不试试,指不定一辈子都得被困在宫里了。」 夏儿犹豫了一瞬,重重点了点头。 她在外头也没什么亲人了,与她亲近的也只有燕沅,若是燕沅要走,不管危不危险,她自然也得跟着走。 入夜后,待天彻底暗下来,燕沅带着夏儿偷偷绕到了殿后,踩过茂密的灌木丛,摸索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地图上那条狭窄的小道。 她们顺着这条小道往下走了约小半个时辰,便惊喜地发现山谷间一条平坦的小路。 附近并无人把守! 「姑娘,能出去,我们能出去!」夏儿激动地拽住燕沅的衣裳。 然燕沅脸上却没有同她一样的欢欣。 毕竟不是逃了就逃了的,宫妃脱逃的罪名不小,指不定会祸及整个燕家,她必须得想个法子,让她既逃的掉,也让他们不再来寻她。 燕沅思忖了一夜,翻来覆去没睡着,加上自屋顶吹进来的寒风刺骨,待天□□明,她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 再睁开,看见眼前陌生的环境时,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被带到温泉行宫了。 这个寝殿虽未有司辰殿大,可依旧十分宽阔且奢靡,燕沅抖了抖身子,跳下小榻,在殿内漫无目的地走着。 少顷,只听殿外响起一阵奇特的风声,她顺着声音的源头而去,跳上窗台,便见一人在院中舞剑。 院子正中有一棵百年银杏,正值深秋,风簌簌而过,裹挟着金黄的中杏叶而下。落叶间,那人面容清隽沉冷,身姿挺拔,剑随掌动,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 能看到的就只有他周围无数被剑划作两半的银杏叶,没有一片沾上他的身。 燕沅一时傻了眼。 还记得她见到季渊的第一日,他就在用剑,只是那剑沾了血腥杀了人,使她对他愈发恐惧起来。 细细回想之下,除了被丢进浴池的那回,她附在猫身大多数时候都过得很惬意。 暴君虽时不时爱耍弄她,吓唬她,眼神也极其可怕,可并未真正伤她性命,反而她平日的吃食和玩意儿都是旁的狸奴不能比的。 至少作为狸奴的主人,暴君并不算坏。 只是,她到底不是狸奴,是人! 她一日比一日甦醒得早,总有一日会彻底摆脱狸奴的身体。 暴君对狸奴的好,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 燕沅看着远处陷入深思时,并未发现耳畔的风声不知何时已然停了,待她反应过来,恰好对上一双阴沉的眸子。 那双眸子盯着她一动不动,燕沅与他对视着,总觉得这眼神里透着几分意味深长。 还不待她细细回味,便被抱进了熟悉且温暖的怀里,一股淡淡的汗味钻入鼻尖。 侯在一旁的孟德豫忙递上干净的巾帕,「陛下,早膳已经备好了。」 季渊随意擦了擦额间的汗,将巾帕丢给孟德豫,阔步入了殿内。 他将狸奴放在圆桌上,抬眸一示意,很快便有小黄门将备好的饭食端到了狸奴面前。 今日的燕沅却并不急着吃,她嗅了嗅喷香的鸡肉,不由得在心下感慨,过了今日或许就再也不能经常吃到那么好的饭食了。 季渊慢条斯理地用着早膳,偶一抬眸,便见狸奴埋下头去,吃得格外得慢,仿佛在细细品尝肉的滋味,显得有些捨不得。 他眸色幽深,少顷,唇间微扬,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 燕沅正吃得津津有味时,忽觉一只大掌久违地落在了她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 「在行宫的这些日子莫要乱跑。」她一抬眸,便见他薄唇轻启,缓缓道,「听闻那林中可有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 若是放在从前,燕沅或许就信了,可看着季渊眸中的戏嚯,燕沅再清楚不过,他分明就是在耍弄她。 她「喵呜」了一声,埋下头去继续吃,并未理会他。左右都是最后一日了,她不同他计较。 然吃了几口,燕沅却倏然停住动作,愣在那里。 第66页 对啊……就是这个! 这一趟来温泉行宫,李福并未跟来,而是守在了皇宫御书房,没了李福紧盯着,燕沅也自由了许多。 她摇着尾巴,蹲在正殿门口坐了一上午,待午膳吃完了,她又慢悠悠地走出去,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趁人不备,顺着树干跳上了屋顶。 温泉行宫不似皇宫那般大,站在正殿的屋顶上,整个行宫尽收眼底。 她如今住的那屋子正挨着西侧的山林,屋顶上还有一个破洞,一眼望去格外明显。 为了让狸奴更容易寻到地方,她有意没在身上佩戴香囊。她站在屋顶,用灵敏的鼻子嗅了嗅,果然自那个方向闻到了她身上独特的香气。 确定了位置,燕沅纵身在屋顶间跳跃,直往气味的源头奔去。 大抵一盏茶的工夫,她在一个破了洞的屋顶上停下,蹲在那儿顺着洞口往里瞧,一下便看到了坐在桌前的夏儿。 燕沅这才放心地跳下屋顶去,可方才落了地,她便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扑面而来。 遭了,是时辰到了! 她强撑着往一旁的灌木丛里钻,方才藏起来,身子一歪,彻底没了意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屋内,燕沅倏然睁开眼,她支起身子坐起来,披衣正欲下榻,便见坐在桌旁的夏儿快步走过来,「姑娘,您醒了!」 「嗯。」燕沅顿时放缓了动作,问道,「该准备的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夏儿指了指屋内一角,那儿放着两个小包袱,「能放的奴婢都放在里头了。」 燕沅点了点头,忽而道,「夏儿,我有些饿了,能否给我端些吃食来?有了气力,待会儿也好逃……」 「好,姑娘等一会儿,奴婢这就去拿。」 眼看着夏儿离开,燕沅飞快地穿上衣裳,跑出屋去,她拨开灌木丛,寻了好一会儿,终于从中瞥见了雪白的一团。 她将狸奴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护在怀里,入屋寻了块大的软布,包住狸奴,藏在那两个行李之中。 夏儿回来时,并未发现那些行李的异常,对于晚上出逃的事儿,夏儿同样很紧张。 天儿逐渐暗下来,山高林密,周围几乎漆黑一片,入了深秋,甚至连聒噪的虫鸣声都听不见,只有晚风扑得树枝簌簌作响,像极了鬼魅之声。 夜色彻底将光吞没后,燕沅不敢多加耽搁,生怕狸奴不见的事被察觉,查到这厢来。 妆匣里的东西,燕沅没有都带走,除了身上本就佩戴的,只拿了一副镯子和一对玉耳环,都戴在了夏儿身上,其余的该放的都放在那儿,尽量不惹人怀疑。 她将装着狸奴的包袱抱在怀里,其余两个小包袱都给了夏儿。 看见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大包袱,夏儿很是疑惑,「姑娘,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呀,看上去沉甸甸的,要不还是奴婢来拿吧。」 「不必了。」燕沅神色飘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自己拿着便是。」 听燕沅说是重要的东西,夏儿淡淡「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然才入了林中,燕沅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而道:「夏儿,将你的衣裳撕下一块。」 她边说,边将怀中的狸奴放下,着手撕下了自己的一片裙角。 夏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照做,将撕下的一片衣角,递给了燕沅。 却不曾想,她家姑娘旋即拔下头上玉簪,勐然在手指上一划。 虽不是看得很清晰,但夏儿还是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逐渐蔓延开来。 「姑,姑娘……」她吓得不轻,但还是努力压着自己的声儿,「您这是做什么!」 燕沅把血染在碎衣片上,将这些衣片随手丢在了两处,又取了一侧的耳环丢在附近,「我们不能就这样逃了,得让他们相信,我们是被野兽拖了去才行。」 顾不上手指上的疼痛,燕沅重新抱起狸奴,对夏儿道:「快走!」 林中漆黑一片,她们没敢打灯笼,生怕被人瞧见,只抓着树干,凭着昨日的记忆,一步步往下探。 也不知走了多久,燕沅恍惚听见些尖细的声儿,声儿虽离得很远,却让燕沅背嵴一凛。 她意图加快步子,却觉身子不知为何变得愈发无力,一股燥热自难言处升起,连唿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这种感觉对燕沅来说似曾相识,可怎么会,她怎么又…… 燕沅扶住树干,试图喘一口气,心下不停地安慰自己,因是身子弱,走了太多的山路所致,休息一会儿便好了,然站得越久她越发觉得身子使不上气力。 夏儿看出燕沅的异样,担忧道:「姑娘,您没事吧?」 「我有些走不动了。」燕沅低喘着,「你先走,我一会儿便跟上来!」 「不行,奴婢要跟姑娘在一块儿。」夏儿哽咽道。 「快走。」燕沅使劲推了推她。 夏儿本不该进宫的,都是因为她才被连累,这些日子,若没有夏儿照料,燕沅不知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她始终觉得很对不起夏儿,这一回,纵然她自己逃不掉,也一定要让夏儿离开。 「你若不走,到时我们谁都走不了。下了山,你便当了身上的首饰当盘缠,别回头,一路往南去,我会来找你的。」 夏儿抽了抽鼻子,在燕沅的一再坚持下,才哭着转身往山下逃。 第67页 直到夏儿的身影看不见了,燕沅才稍稍放下心,她解开怀中虚虚繫着的包袱,露出狸奴毛绒绒的脑袋来。 她忍不住喃喃道:「若是入宫那日没有碰见你,是不是就没了这些荒唐事儿。」 燕沅自认前十几年过得很难,却没想到有一天竟还会狼狈地抱着一个狸奴逃命。 她强撑起身子,继续扶着树干往下走。 身上那种难言的滋味如潮水般重重涌来,将她打得溃不成军,燕沅只强走了几步,膝盖一软,来不及抓住树干,整个身子骤然向山下扑去。 这山虽不算陡峭,但到处都是凸起的尖锐怪石,倒下的一瞬,燕沅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狸奴,害怕地闭上了眼。 只望若是没保住性命,自己的死相莫要太过难看才好。 然她等了半瞬,却并未迎来想像中的疼痛,头磕上了温暖坚硬的东西,腰肢似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牢牢缠住了。 她缓缓睁开眼,只模模煳煳看到面前人的轮廓,但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那夜无休无止的缠绵又尽数浮现出了她的脑海。 她几乎瞬间便认出了他。 下一刻,低哑阴沉的声儿在她耳畔乍响。 「果然是你!」 第31章 毕竟撩拨了,是要负责的…… 看着眼前的男人, 燕沅尚且有些茫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何他会出现在这里,什么叫「果然是你」,难道他已经知道她就是竹林那晚的人。 燕沅还欲细想, 可涌上的难耐感却令她难受地咬住了唇, 一双柔荑忍不住攥紧男人的衣衫。 那人身子一僵, 拦在她纤细腰肢上的手臂一瞬间又用力了几分。 山林深处忽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连带着凌乱的脚步与喧嚣声越来越近。 眼前倏然明亮了起来, 季渊眸色愈沉, 像暗流涌动的幽泉, 倒影着女子绯红娇媚的容颜。 孟德豫赶到时,乍一看见眼前的场景, 不由得怔愣在那里。他悄悄辨认那低垂着头的女子,旋即心下一惊。 这……这不是凝玉阁的燕贵人嘛。 「陛下……」 孟德豫恭敬地上前, 心下却纳罕, 他家陛下只说来寻狸奴,怎的还遇见了这一位。 正当他疑惑不解之时,却听季渊忽而道:「将狸奴抱走。」 狸奴? 孟德豫懵了懵,顺着季渊的视线往那燕贵人怀中一瞧,才见那敞开的包袱里露出雪白的毛绒绒的一片。 不就是被他们陛下爱护有加的狸奴嘛! 「哎呀,圆主子!」 他慌忙跑上去,将那包袱拿了过来, 麻利地解开包袱,将那狸奴上下检查了一番, 见它唿吸平稳,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还活着呢。 他抬眸望向那位此时战战兢兢的燕贵人, 再看向季渊阴沉如水的脸色,不由得暗暗「啧啧」了两声。 也不知这位燕贵人在想什么,居然敢逃跑,还带走了陛下的爱宠。 看陛下如今这面色,怕是恼怒极了,她这不是自己找死嘛。 不止孟德豫,同样这般想的还有燕沅,她原以为季渊发现了她就是那晚的竹林女子,可听见他说的话,便觉季渊应是为狸奴而来。 他是来抓偷狸奴的贼的。 看着面前人冰冷的眼睛,燕沅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却见那人倏然倾身过来,她吓得缩紧身子闭上眼。 然身子一轻,下一刻,竟被打横抱了起来。 「回清凌宫。」 「……是,陛下。」 孟德豫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又低眸瞧了瞧怀里的狸奴,一脸不明所以。 怎……这敢情不是来找猫,是来抓人的呀! 他同几个小黄门招手一示意,疾步跟在了季渊后头。 然季渊到底是常年习武的,身子强健,在这般陡峭的山上,抱着个人,依旧如履平地,很快就将他们远远甩在后头。 待孟德豫气喘吁吁地回到清凌宫门口时,季渊已然进了殿。 殿门口的几个小黄门同样一脸茫然,见孟德豫回来,忙凑到他面前道:「孟总管,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啊?陛下不是去寻狸奴的嘛,怎还抱了个女子回来。」 他们不晓得,他又如何晓得。 孟德豫没好气地横了他们一眼,「干好手上的活,主子的事儿都别管!」 「诶,诶。」虽这般应着,还是有人忍不住道,「那要不要进去给陛下送盏茶?」 他话音刚落,便觉额上勐然挨了一下,不由得捂着头痛唿了一声。 「蠢货!送什么茶!」孟德豫低骂道,「妨碍了主子的好事,还要不要命了。」 几个小黄门赶忙缩起脑袋,没一会儿,其中一人却突然又道:「孟……孟总管……」 「又怎么了!」孟德豫不耐道。 那小黄门伸出手,往他身后指了指。 孟德豫折身看去,便见一人正提步而来,待行到他跟前,有礼道:「孟公公,陛下可在,本官有事求见陛下。」 此时,清凌宫殿内。 被倏然扔在小榻上的燕沅难受地缩起了身子。 男人缓缓靠近,她不抬头亦能感受到沉重的压迫感。 她眸中含泪,沉默少顷,忍不住看过去,哑声道:「陛下,那狸奴真的只是我在山林间散步时捡的而已,并不知是陛下的爱宠。我见它一动不动,以为它是病了,又怕它冷,这才寻了块布将它裹了起来……」 第68页 季渊垂眸,居然临下地看着燕沅瑟瑟发抖,嘴上还在说着蹩脚的谎话。 「原本是想怎么逃?」他倏然冷笑了一声,将视线落在她被撕坏的襦裙上,「不会是想装作被野兽拖去,吃得骨头都不剩吧。」 燕沅怔了怔。 他为何会知道? 季渊似笑非笑,那双幽深的眸子像是瞬间看穿了她的想法,「这……难道不是朕教你的吗? 回想起他白日说过的话,一股寒意瞬间攀上燕沅的背嵴。 不对! 他不是来找狸奴的,是来抓她的,可怎么会,他怎会知道她附身在狸奴身上的事。 这么玄乎的事,连她自己都久久无法相信,她本以为没有人会想到的。 燕沅倏然忆起他前段时间突如其来的冷漠,一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若是如此,或许从一开始来温泉行宫,就是暴君为了引诱她入套而设下的陷阱。 而她居然蠢到毫无防备,乖乖咬了他放下的饵。 虽心下惊慌,燕沅还是故作镇定道:「陛下在说什么……」 季渊微微倾身,便能嗅到自燕沅身上散发出的熟悉的幽香,和那夜一样勾人心魄,让人慾罢不能。 燕沅被困在眼前的男人与白墙之间,看着他盯着她的眼睛,启唇,一字一句道:「宫宴那晚,你不是从密道逃跑的吗?」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燕沅像是被雷击了一般,脑中哄地一下。 完了,全完了! 他竟什么都知道了! 她会死吗?会被当做刺客处置吗? 想起淑妃的下场,心底不断涌上的恐惧让燕沅掩在袖中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所有的解释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极其无力,她知道他一旦认定了,就绝不会被轻易改变想法。 或是求生的执念太强,她不知自己哪儿来的气力,竟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男人,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小榻。 然方才向殿外走了两步,身子却骤然悬了空,她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扛在了肩上,只能锤着他的肩,两条腿无力地挣扎着。 「放开我,放开……」 孟德豫进来时,恰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惊得瞪大了眼,忙垂下头去,全然没想到他家陛下竟还喜欢这么玩。 自觉打搅了季渊的好兴致,他垂着头,战战兢兢地唤道:「陛,陛下……」 「何事?」 听着季渊沉冷的声儿,孟德豫忍不住吞了吞唾沫,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陛下,苏大人求见。」 季渊剑眉微蹙,将人重新丢上了小榻。 「将屏风展开……」 苏衍之进殿时,便见内殿彻底被一架紫檀雕龙纹屏风隔断开来,他在屏风前止步,低身施礼,恭敬地唤道:「陛下。」 「苏大人来了。」少顷,屏风内传来男人慵懒的声儿,「朕方才歇息下,此时衣裳不整,怕苏大人笑话,这才以屏风隔断开来。」 「是微臣冒昧,打搅陛下歇息了。」苏衍之拱手道。 「苏大人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苏衍之抿了抿唇,往屏风上看了一眼,这屏风将里外彻底隔断,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微臣听闻,陛下方才兴师动众,命人搜寻山林,只为寻失踪的爱宠。臣辗转反侧,如何都睡不着,思虑再三,有些话想对陛下说。」 听苏衍之提到狸奴,屏风后的季渊垂眸看了眼坐在他怀中的燕沅。 此时,她正无力地倚在他的胸前,身子软若一汪春水,已然连逃跑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死死地抿着唇,压抑着唿吸,生怕发出响动教屏风外的人发觉。 季渊静静凝视着她,说话的声儿却依然一如往常,「苏大人想说什么便说吧。」 「那臣便直言不讳了。」屏风外,苏衍之恳切的言语传来,「这一阵儿,宫内那些传闻陛下想是也听说了,臣明白,那些都不过是胡言乱语,可悠悠众口难堵……」 外头的喋喋不休让本就难受的燕沅愈发觉得烦乱,她抿了抿唇,只觉喉间异常干渴,身侧男人熟悉的气息蓦然变得勾魂摄魄,使她忍不住挺直身子,缓缓靠近。 本就有些心猿意马的季渊嵴背倏然一僵,一垂眸,便见那娇艷胜花的美人正埋首在他的颈间,温热的唿吸如羽毛般丝丝缕缕挠在他的心口,生出难耐的氧意来。 他眸色顿时深了几分,稳了稳粗重凌乱的唿吸,嗤笑道:「苏大人的意思是朕被狸奴所惑,以至于失了神志,昏庸无德,是吗?」 「臣不敢!」苏衍之闻言面露惶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知道,陛下是明君,一只狸奴如何能迷惑得了陛下!」 「哦?」 季渊倏然拽住怀中那愈发不安分的一双柔荑。 「这宫中不都传,朕的爱宠是猫妖,夜间还能化身美人迷惑君王,祸国殃民……」 他眸色深沉,伸手抬起那美人的下颌,便见她面颊绯红若染了胭脂,一双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似蕴着一汪泉水,正迷濛地望着他,媚态丛生。 季渊喉结微滚,原本慵懒的声音也透出几分低哑。 「苏大人既相信朕,不如便亲自替朕澄清此事。」他缓缓道,「朕的圆圆今日就睡在隔壁的云华宫,苏大人不如便在圆圆的榻前盯上一夜,看看它会不会变成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第69页 「这……」苏衍之面色微变,「陛下……」 「怎么,苏大人一向对朕忠心耿耿,连这都不愿意?难道苏大人今日来劝朕根本不是诚心的?」 苏衍之面露难色,他今日来,就是想惹怒季渊,被狠狠斥责一番然后赶出去,再找人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样,季渊为一只狸奴重惩进言忠臣的事传开,更坐实了他的昏庸。 可没想到,季渊不但没按他的期望做,还反将了他一军。 为了维持自己在季渊面前忠臣的形象,苏衍之咬咬牙道:「陛下多虑了,微臣自然愿意。」 「好,苏大人果然忠心,退下吧。」屏风内传来清冷的声儿。 「臣告退。」 苏衍之在心下暗暗咒骂着季渊,起身缓缓退出殿外,临退到门口,恍惚听见屏风内传出一声女子的娇吟。 他倏然止住步子,站在原地再去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许是错觉吧…… 苏衍之讽笑了一声,这暴君继位八年都不曾正经地临幸过哪个嫔妃,定是有羞为人道的问题,清凌宫怎么可能会有女子。 倒也好,他不爱风月,自然也就不会有子嗣,到时除了他让诚王继位,也能名正言顺些。 思至此,苏衍之心情大好,然才踏出了清凌宫,准备回去,却被一直在殿门口听着动静的孟德豫给喊住了。 「苏大人,您走错方向了吧。」他含笑恭恭敬敬地指了指另一头,「我们圆主子住在那儿呢。」 苏衍之愣了一瞬,面色瞬间难看起来。 听到殿门掩上的声音后,季渊才将怀中人放了开来,他垂眸打量,便见燕沅正紧攥着他的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她朱唇微启,唇瓣上尚且留着潋滟的水光。 忆起方才尝到的甜美的滋味,季渊只觉喉间一紧,思虑片刻,却将人抱起来,绕过屏风,往西侧而去。 神志模煳的燕沅仿若听见门扇开阖的声响,氤氲的雾气迎面而来,她正欲再细看,身子骤然下沉,温热的水瞬间将她重重包围。 溺水的恐怖漫上来,燕沅顿时清醒了几分,下意识挣扎着。 但挥舞的双手很快被擒住,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下来,将她牢牢禁锢在那里,动弹不得。 耳畔,男人低哑的声音乍响,「想要吗?」 要什么? 燕沅分明不知他在问什么,也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只觉身子就像是缺了一块儿,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看不见也抓不住。 她只含混不清地点了点头,「嗯……」 「那便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季渊定定凝视着她,「云漠骞煞费苦心给你下了命蛊,派你来南境究竟意欲何为?」 什么云漠骞,什么命蛊…… 燕沅泪汪汪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看着她眼中的茫然,季渊剑眉微蹙,是否是说谎他一眼便可认出,他沉默少顷,又道:「你究竟是如何附在狸奴身上的?」 「入宫那日……我中毒后醒来,便成了狸奴的样子,我也不知为何……」燕沅艰难道,她忍不住将一双藕臂缠上他的脖颈,唇间泄出低吟,「我没有说谎,我好难受……」 同竹林那晚一样难受,她知道想要不难受的方法,也知道这法子如今也只能在他身上寻。 季渊薄唇紧抿,鼻尖尽数被那妩媚的幽香缠绕,唿吸越发粗重凌乱。 恰如柳拓所说,两相欢半月一发,其实在林间抓到她时,他便已有了毒发的徵兆,只是生生靠隐忍掩饰了过去。 苏衍之来时,他命人遮挡的屏风不只为藏她,更是怕他自己在苏衍之面前露出端倪。只他没想到,他的克制差点一度被怀中人彻底击溃。 他垂眸冷冷地看着燕沅,池中的温泉水浸湿了她单薄的衣裙,露出若隐若现的撩人春色来,她伏在他耳畔,带着哭腔,尾音上挑,低低唤了声。 「陛下……」 季渊嵴椎一麻,眸色幽沉如漆黑的深渊般望不到底。 他倏然伸出手按住她的脖颈,低下头去。 他本觉得他能忍,并不需人为他缓解毒性,可解药既然就在面前,没有不用的道理。 毕竟撩拨了,是要负责的! 第32章 昨夜还嫌不够? 月色如华, 白练般倾泻而下,却照不清氤氲水雾中的旖旎,唯有令人耳热的声儿久久迴旋在山林之间。 燕沅趴在池沿,面色绯红如霞, 浑身疲惫又无力, 她已然不知过去了多久, 只觉仿佛在云端起落,飘忽不定, 无休无止。 男人粗粝的手再次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时, 她忍不住一个哆嗦, 叫了声「别」,嘶哑无力的声儿里带着几分泪意, 或许是声音太轻,那人仿佛没有听见。 宽大的衣衫旋即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只觉身子一轻, 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长长的水渍蔓延至殿内,一路延伸到屏风之后,季渊自架上扯下干净的巾帕,擦干身上的水珠,换上寝衣,便依稀听见那嫣红床幔后发出的嘤咛低语声。 「水……夏儿……我想喝水……」 季渊默了默,少顷, 阔步行至圆桌前,倒了一杯水, 旋即折身撩开床幔,将榻上人柔软的身子半抱起来。 唇间一触到温热的水,燕沅便迫不及待地吞咽着, 她的嗓子又干又疼,都是方才使用过度的结果。 第70页 她模模煳煳地睁开眼,只觉浑身酸疼不已,忍不住挪了挪身子,便见昏黄的灯光下那人眸色暗沉,如狼般愈发漆黑幽深,紧紧锁在她的身上。 燕沅并不知,挪动间盖在她身上的衾被缓缓滑落,大片红痕暴露无遗,若点点梅花绽放,格外刺眼。 季渊凝眸看着她,头一回知晓女子的肌肤原来如此娇弱,只消他手指稍稍用力便会掐出痕迹。 看着这些漫布的红痕,方才缱绻的场景似乎又闪现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将杯盏搁在了床榻边的桌案上。 季渊向来理智,两相欢毒性已然压制住了,没必要再继续纵情,毕竟眼前这人至多不过就是供他解毒的玩意儿罢了。 绝不可沉沦! 他正欲离开,一只纤细的柔荑却倏然拽住了他的衣角。 回首,便见榻上人看着他,媚眼如丝,声若蚊吶道:「我还想要……」 话音未落,燕沅只觉唇上一热,那大掌勐然按住她的脖颈,将她上半身都託了起来。 所有的空气似乎都被他攫取了去,她将柔弱无力的右手抵在他的胸口,却是怎也推不动,她根本抵不过男人的气力,很快就深深陷在绵软的被褥中,丝毫动弹不得。 眼泪在燕沅眼眶中不停地打转。 他这又是发什么疯! 她只是……只是还想要再喝杯水而已啊…… 是何时睡过去的,燕沅已然不记得了,或许应该说,是何时晕过去的。 再醒来时,她头晕脑胀,混沌得厉害,微微一动,浑身便似散了架般痛得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殿内烛火燃尽,此时昏暗无光,燕沅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靠在什么温暖的东西上,她总觉得自己还在凝玉阁,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 一只大掌忽而抓住了她的手腕,疼痛感令燕沅倏然清醒过来,缓缓抬眸,便望进一双似嵌着寒冰的眼眸里,低哑沉冷的声儿旋即在她耳畔响起。 「怎的,昨夜还嫌不够吗?」 昨夜零星的画面在脑中闪过,一股滚烫的热意窜上脸颊,燕沅羞得咬了咬唇,倏然掀起衾被将自己埋在了里头。 衾被外,传来衣衫摩挲的声响,须臾,她忍不住将衾被掀开一角,便见季渊正站在榻前穿衣。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灼热,那人倏然转头看来,神色冰冷,不可嚮迩。 与昨夜对她的态度全然不同。 若不是她清清楚地记得,燕沅都快怀疑眼前这个根本不是昨夜死死抓着她不放的男人。 然季渊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整理好衣着,走出了屏风。 眼见他消失在视野里,燕沅掀开衾被往里一望,这才发现自己未着寸缕。 到底不能一直这么光熘熘的,可昨晚她穿在身上的那件衣衫已然被彻底撕坏了,燕沅有些犯难,坐起身子在床榻上看了一圈,旋即抬眸看向榻外。 透过床幔,她依稀看见床榻边的木架子上挂着一套白色的寝衣,看尺寸,应当是季渊的。 燕沅思忖半晌,用衾被裹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床榻边,伸出大半个身子去够那挂在木架上的寝衣。 然方才碰到一角,燕沅只觉头晕目眩,旋即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床榻下栽。 她在心下暗叫不好,这样掉下去额头怕不是要磕个大包了。 想像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燕沅似乎感觉到一双大掌稳稳托住了她,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季渊垂眸看着在他怀中昏迷过去的人儿,剑眉微蹙。 殿门外,倏然传来「咚咚」两下敲门声,孟德豫的声音旋即传来,「陛下可起了?」 季渊将怀中人重新放在了床榻上,盖上衾被,「进来吧。」 守在清凌宫殿外的孟德豫闻声,沖身后几个小黄门一示意,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入内去。 甫一踏进门,旖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闻见这味道的孟德豫不由得心下大喜。 昨夜他只守到前半夜便去歇息了,并未听见其内有什么动静,本以为什么都没发生,可此时见通往温泉的西侧门大敞着,池边还丢着凌乱的衣衫,便知事情成了。 他在屏风外止步,没再继续往里走,只试探地唤了一声:「陛下?」 少顷,便见季渊衣着齐整从屏风内走了出来。 孟德豫迟疑地往里望了一眼,一时没敢问,招了招手,让几个小黄门上前伺候季渊洗漱。 待洗漱完了,只听季渊淡淡道:「命人准备准备,朕一会儿便启程回宫。」 这么快! 孟德豫稍稍有些惊诧,却听季渊又道:「一会儿寻个老实的宫婢进去伺候。朕离开后,待人醒了,置一顶小轿悄悄送回宫,切勿被人发现。」 「是,陛下。」 孟德豫嘴上应着,心下却疑惑不已,直接带人回宫就是,为何还要在之后偷偷送回去,而且听他家陛下这意思,似乎笃定屏风内的人在他走后才会甦醒。 他望了望屏风的方向,双眉蹙起,旋即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看来应当是这燕贵人昨晚被折腾得不轻,暂时起不了身,这才需要再休息几个时辰好好缓缓。 他命人呈上早膳,趁着季渊心情还算好的时候,问道:「陛下,这按从前的规矩,嫔妃初承恩宠后,应当是要酌情提一提位份的,不知这燕贵人……」 第71页 坐在圆桌前慢条斯理用膳的季渊筷箸不停,风轻云淡道:「燕贵人昨夜入了山林,不是被野兽拖走了吗?」 孟德豫闻言勐然一惊,这人明明就在里头了,为何还说被野兽拖走了! 想起昨夜搜寻狸奴的小黄门呈上的东西,他很快反应过来,连连应声。 「陛下说的是!那山林中野兽甚多,燕贵人夜间闲逛,和她的贴身婢女不慎被野兽拖了去,待被人发现时,只剩两片沾了血的碎布和一只耳环,应当是进了那野兽的肚子……」 孟德豫提着一颗心,边说,边觑着季渊的脸色,试探他的反应。 「回宫后将沾了血的碎布还给燕辙远。」季渊顿了顿道,「不必告诉他人死了,只说寻不着,生死未卜……」 这是要造成假死之像?金屋藏娇? 虽不知季渊到底是何用意,但孟德豫向来有眼色不多问,他恭敬地道了声「是」,正欲退下去,却听季渊又道:「将圆圆抱来。」 * 在云华宫醒来时,燕沅一眼就看见了眼底青黑,靠在小榻边打盹儿的苏衍之。 燕沅还记得他,知晓他是淑妃的父亲,当朝首辅。 虽与这人接触不多,可燕沅总觉得这人很讨厌,而且昨夜他还在暴君面前说她坏话呢。 她双眼一提熘,忽而计上心头。 她伸出爪子在那人手上拍了拍,待苏衍之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她龇牙咧嘴,沖他勐然「嗷呜」一声。 方才甦醒的苏衍之吓得尖叫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等回过神,狠狠瞪了小榻上的狸奴一眼。 心下暗骂,果然畜生就是畜生,格外惹人厌。 这一幕恰巧被进门的孟德豫瞧见,他唇角微微一勾,忙装模作样地快步上前搀扶狼狈起身的苏衍之,「哎呦,苏大人,您没事吧?」 「没事儿,没事儿。」苏衍之尴尬地笑了笑,「陛下这爱宠正与本官玩闹呢。」 「哦……」孟德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苏大人可看清了,我们圆主子是不是会变身的妖精啊?」 「公公说笑了,自然不是!本官可是一直对传闻深恶痛疾,始终相信着陛下。」 看着人苏衍之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孟德豫颔首,亦作出一副欣赏的姿态,「苏大人果然对陛下忠心耿耿,守了一夜,想必苏大人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多谢孟公公。」苏衍之说罢,迫不及待地折身往外走,然还未走几步,便听身后孟德豫又道,「苏大人在朝中威望高,莫要忘了同诸位大人解释清楚,陛下这爱宠真不是什么惑君的妖精!」 苏衍之脚步一滞,少顷,回首强笑道:「自然,自然!」 看着苏衍之离开的背影,孟德豫轻嗤了一声,旋即将小榻上的狸奴抱起来,笑意温柔,「圆主子,奴才带您去见陛下。」 正扭着身子,慢条斯理舔着腿上毛髮的燕沅瞬间一愣。 身子被抱起来的一刻,她眼疾手快地用尖锐的爪子勾住小榻边的围栏。 「圆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孟德豫拉了拉,却是拉不动,只能好声好气地哄道,「一会儿啊我们便要回宫了,您现在就随奴才去见陛下,奴才命人给您准备您最喜欢的鸡腿儿,好吗?」 不,她不去,绝对不去! 燕沅执着地勾着床栏不放开,僵持了好一会儿,孟德豫无奈,只能示意身后跟来的小黄门。 两个小黄门上前,一左一右,将燕沅勾在上头的爪子强行拉开。 眼看着离小榻越来越远,她不住地挣扎着,奈何孟德豫不但能忍且力气大,她再怎么胡闹,也始终没让她逃脱成功。 清凌宫就在隔壁,出了云华宫,不用走几步就能到,眼见离殿门的距离越来越近,燕沅索性不再挣扎,团成一团,乖乖窝在孟德豫怀中。 没一会儿,他便听孟德豫唤了一声,「陛下。」 燕沅忙将眼睛死死地闭起来,只要装作睡着了,他便为难不了她。 孟德豫将怀中的狸奴放在了季渊身侧,看着狸奴一动不动地模样,不禁纳罕地嘀咕道:「怎的这么快就睡着了。」 季渊斜躺在小榻上,垂眸淡淡看了狸奴一眼,问道:「回宫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吗?」 「回禀陛下,差不多都安排好了。」孟德豫答,「大抵半个时辰后便可出发。」 季渊微微颔首,「好,下去吧。」 孟德豫应声而退,偌大的清凌宫一时只剩下了一人一猫。 燕沅提着一颗心,听着耳畔沙沙的翻书声,极力稳着唿吸,少顷,便听耳畔响起低沉醇厚的声儿。 「昨夜坐在这儿勾引朕的时候,胆子不还挺大的嘛。」 季渊凝眸,看着那躺在软垫上的狸奴在听到这句话时,身子显而易见地一抖,却依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倒是能忍! 他唇边现出不显的笑。 装睡都装不好,还轻易就落了他设下的圈套。 这般蠢,云漠骞绝不会选这么一个人作为埋伏在他身边的奸细。 可若她与北域无关,为何会附在北域送来的狸奴身上? 季渊倏然想到一种可能,笑意渐敛,眸色愈发锐利起来。 * 燕辙远此番并未随御驾一同前往温泉行宫,而是留在京城招待那位北域太子。 第72页 这位太子看起来温文儒雅,没想到竟也是个好色之人。 他奉命陪这位北域太子在京城各处游玩,询问他想去何处,谁知那北域太子一开口竟让他带着去青楼楚馆领略一番。 到底圣命难违,燕辙远虽惊诧,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带这位太子将京城所有的风月之地都参观了一遍,且每到一家就得按云漠骞的意思将楼中最美的姑娘叫出来给他瞧瞧。 不止如此,他还以「听闻南境盛产美人儿」这话,同他打听,京城内哪几位大人家里藏着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这话问的燕辙远是冷汗涟涟,生怕得罪朝中哪位同僚。 不过倒不是他自夸,要说他见过的京城最美的女子,还数他那位被桃僵李代送进宫的女儿。 只可惜,她纵然不受恩宠,也已然是皇帝的人,云漠骞无论如何都肖想不得,他自然也不敢跟云漠骞提及,生怕惹祸上身。 陪云漠骞逛了大半日的燕辙远在未时前后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燕府,然前脚跨进门,后脚陛下身边的太监总管便来了。 本就因燕沅一事心虚不已的燕辙远,乍一看到来人,双腿一下就软了,但还是得颤颤兢兢地迎上去,恭敬道:「孟总管,您怎么来了?」 他忙命下人奉茶,还客客气气地招唿孟德豫上坐。 孟德豫却是不坐,只低咳一声,肃色道:「燕大人,陛下派咱家来给大人送些东西!」 听闻是季渊派他来的,燕辙远心下一咯噔,强笑道:「不知是何物?」 「燕大人不如自己看吧。」 孟德豫伸手一示意,后头的小黄门将盖着白布的托盘呈了上来。 燕辙远心惊胆战,生怕里头是季渊赐的什么白绫或毒药,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颤颤巍巍地将手伸了出去。 磨蹭了半晌,他才一咬牙将白布掀开,定睛一看,见里头是两块碎布和一只耳环时,他着实愣了一瞬,不明所以道:「孟总管,这……这是……」 「燕大人可认得出这是谁的物件?」孟德豫问道。 燕辙远细细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还请孟总管直言。」 孟德豫长嘆了一声,「这是燕贵人留下的,还请燕大人节哀……」 节哀? 燕辙远怔愣在那里,久久反应不过来,「孟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燕贵人本伴驾去了温泉行宫,昨夜许是去林中散步,不曾想竟遇了勐兽。」孟德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摇着头一脸惋惜,「陛下命人搜寻了整整一夜,只寻到这两片破碎带血的衣角和一只耳环,应当就是燕贵人和她贴身婢女的。」 听闻此言,燕辙远久久说不出话来,他面色略显苍白,少顷才道:「那,那我家沅……溪儿是死了吗?」 「这个……并未寻到尸首。」孟德豫顿了顿道,「但……应是凶多吉少了。」 他盯着燕辙远,注意着他的神情,许久,便见他从震惊中反应过来,旋即嚎啕大哭:「我可怜的溪儿啊,怎的会遇到这种事儿……」 虽说这声儿听得悲恸,可孟德豫细细一看,却是一滴眼泪都没看见。他暗暗嘲讽地勾了勾唇,面上却满是同情,「燕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虽说那山中的野兽兇恶,向来吃人不吐骨头,但燕贵人福大命大,逃过了一劫也说不定。」 站在孟德豫身后的两个小黄门闻言疑惑地对视了一眼。 这话儿,是在安慰人吗? 办完了季渊交代差事,孟德豫也不多留,看燕辙远一个劲儿装哭也挺累的,便随意寻了个由头离开了燕府。 孟德豫走后,燕辙远的哭声才渐息,少顷,正厅后的帘子一掀,沈氏快步走了出来。 在背后听了许久的她心知肚明却还明知故问道:「老爷,沅儿怎么了?」 燕辙远折身冷冷看了她一眼,抬手便甩来一个巴掌,「都是你这个贱人,都是你!若不是你想出那种馊主意,沅儿怎么会死!」 沈氏捂着火辣辣的半张脸,懵了懵,旋即抬眸直视着燕辙远,忽得冷笑了一声,「你怪我何用,她燕沅死了,你难道有半分伤心,心底怕是庆幸得很吧!」 「你!胡说八道!」 被戳中心思的燕辙远颇有些气急败坏,他正欲抬手再打,可看着沈氏高昂着头,一副挑衅的模样,高举着胳膊,怎也打不下去了。 少顷,他将袖子一甩,冷哼一声,阔步离开了正厅。 沈氏站在原地,愤愤地看着燕辙远离开的方向,可想到孟德豫方才说过的话,被打的气顿时就被狂喜盖了过去。 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那小贱人死了,她桃僵李代的事就再也不会被人发现,她的溪儿彻底安全了! 简直是天助她! 回院后,沈氏立马唤来方婆子,吩咐道:「准备准备,明日一早我们便去宁安寺祈福。」 「祈福?」方婆子疑惑道,「夫人是想为老爷和二姑娘祈福吗?」 「不是,是为了那个低贱的丫头。」沈氏惬意地抿了口茶,「如今她在宫中以溪儿的身份自居,出了这档子事儿,若我们无动于衷,只怕惹人怀疑。这阵子都低调些,无论哪个府上送来的帖子都拒了,让厨房只给我上素菜。」 「是,夫人。」方婆子抿了抿唇,神情略有些不安,沉默少顷道,「夫人,您说这大姑娘会不会化身厉鬼,找我们来索命啊?」 第73页 沈氏喝茶的动作凝滞在那里,眸色飘忽了一瞬,旋即抬起头厉声道:「胡说什么!她又不是我们害死的,被野兽吃了只能怪她命不好!」 天生的短命鬼,贱命! 要索命,就去找吃了她的野兽好了!与她何干! 她还为她超度祈福,斋戒吃素,已是仁至义尽,她还要反倒感谢她才是呢! 第33章 那人是要在此囚禁她吗?…… 迷迷煳煳醒来时, 燕沅只觉浑身舒畅了许多,似有人给她擦了身还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她勉强支起身子坐起来,嗓子干疼得难受,冰凉的空气一入喉, 让她顿时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下一刻, 一双纤细的柔荑掀开嫣红的床幔, 婉转的声儿旋即传来,「燕贵人, 您醒了。」 燕沅转过头, 一张清丽的容颜就入了眼, 那人一身宫婢装束,看模样, 年岁似乎与她相差无几。 她疑惑地环顾四下,这才发现自己还在清凌宫。 方才坐在御驾上和暴君一起回宫时, 她一直在装睡。故而也无法得知暴君在她昏迷后到底将她怎么样了。 但看这样子, 难道是打算将她丢在清凌宫不管了? 燕沅忍不住心下一喜,白日维持着狸奴的样子身不由己,可回到人身能不用见着暴君实在是太好了。 然正当燕沅欣喜不已时,却听身侧那宫婢紧接着道:「贵人,婢女伺候您起身吧,晚膳已给您备好了,用了晚膳, 一会儿便有人送您回宫去。」 听到「回宫」二字,燕沅扬起的唇间瞬间就耷拉了下来。 倒也是, 想轻易逃脱暴君的魔爪,简直是痴心妄想。 她低嘆了一声,看到那宫婢, 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云蕊,燕贵人唤奴婢蕊儿便是。」那宫婢说罢,将准备好的衣裙给燕沅换上。 那衣料轻薄,触手生滑,贴在身上格外舒适,仿若无物,燕沅忍不住摸了好几下,不用想也知道,这些都是顶好的衣料,应当是专门贡予皇家的。 她不由得心嘆,这辈子能穿上这么好的衣裳,倒也是值了! 从前在燕家时,虽说她穿的衣裳也算远胜于贫苦百姓,但都是用沈氏赏给她的那些,在库房里堆了几年的尺头所做的,手感到底没那么好,且运气差些,有些发黄或是遭了虫蛀,往往是不能用了。 只幸得王嬷嬷手艺好,做不了的衣裳的尺头便裁出能用的几块来给她做荷包香囊。 正当燕沅抿唇笑着,欣赏这身衣裙时,却不知站在她身侧的云蕊着实看直了眼。 燕沅上身着的是一件鹅黄妆花眉子的对襟长衫,下身则是一条湖蓝海棠绣花百迭裙。 鹅黄不显气色,本不是谁都驾驭得住的,可穿在燕沅身上,偏偏衬得她的肤色愈发净白如瓷,透出几分明媚娇艷来。 云蕊愣了一瞬,忙将视线收了回来。 「外头都备好了,贵人一夜食水未进,快去用些晚膳吧。」 燕沅轻轻点了点头,此时她腹中空荡,着实是饿得慌。 可也不能说是食水未进,毕竟她还是喝了水的…… 想到昨夜的事,羞赧之余,燕沅忍不住扁了扁嘴。 那男人可真小气,翻来覆去地折腾她却连多给她喝一杯茶都不肯。 燕沅用了小半碗饭,垫了垫空空的肚子,就在小榻上坐着消食。 见天色渐晚,云蕊上前道:「贵人,我们该走了,接您的马车已在外头等了。」 左右也逃不掉,燕沅微微颔首,跟着云蕊从温泉行宫的偏门出去,上了辆马车。 马车颠簸着下了山,燕沅倚靠在车壁上,原本酸疼的身子愈发难受了。 见燕沅秀眉紧蹙,似有不适,云蕊忙掀开车帘吩咐道:「贵人不舒服,你将车开慢一些!」 说罢,她转而从囊袋中倒了水,递给燕沅,几杯温热的水下去,才勉强将燕沅的难受之感压下了些。 因车速慢了许多,原本只需一个半时辰的路程,却硬生生走了两个时辰才到。 抵达宫门口时,云蕊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昏昏沉沉的燕沅,低低唤道:「贵人,我们到了。」 燕沅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云蕊扶下了马车,从皇宫的一个偏门入了内,走了几步,旋即坐上了一顶小轿。 宫门下钥后,闲杂人等不得在外乱走,此时整个皇宫都静悄悄的,燕沅阖眼坐在轿内,许久,仿若听见轿外传出越发清晰的虫鸣声儿,她疑惑地将轿帘掀开一角,却是蓦然清醒了过来。 「蕊儿。」她唤了一声。 云蕊放缓步子,行至燕沅身侧,「贵人有何吩咐?」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燕沅询问道,「这条并不是去凝玉阁的路啊……」 云蕊面色微僵,少顷,才答:「不是回凝玉阁,陛下给贵人安排了旁的住处……」 旁的住处? 说话间,燕沅骤然瞥见前头的一片竹林,心下一咯噔,下一刻,便见轿子停了下来。 云蕊将轿门的门帘掀开,恭恭敬敬道:「贵人,林中狭窄,难以行轿,还请贵人屈尊下轿步行入内。」 燕沅咬了咬唇,却是没有动。 她自然知道,这片竹林内是什么地方。 「贵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莫要为难我们。」 见燕沅久久不肯下轿,云蕊思忖半晌,索性实话实话道:「那凝玉阁贵人无论如何是回不去了,陛下对外说,贵人您在山林中遭了野兽,连尸首都寻不到,如今生死不明……」 第74页 燕沅闻言双眸微张,震惊得久久缓不过神来。 什么生死不明…… 那话不就在告诉别人她死了嘛! 看着眼前茂密的竹林,燕沅只觉一股寒意倏然自脚底窜了上来。 那人是要在此囚禁她吗? * 此时,皇宫御书房内。 一人勐然跪倒在地,他看着被丢在眼前的纸张,浑身不住地发颤。 柳拓如何也想不明白,这物应当早已被他丢进火炉中,燃烧殆尽了才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额间直冒冷汗,须臾,便听上头传来不寒而慄的声儿,「柳太医,欺君是何罪,你应当很清楚吧?」 「陛下,微臣,微臣……」 柳拓并不知眼前的年轻帝王到底知晓了多少,思忖片刻,他努力稳了稳心神,开口道:「微臣并非有意欺君,只是此事非同寻常,微臣难以笃定,实在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此事。」 「哦?」柳拓偷着抬眸,便见坐在案前的人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朕还记得,那日在凝玉阁前,柳太医还告诉过朕,燕贵人是前一日开始生病的……」 他顿了顿,忽然冷笑了一声,「可前一日,燕贵人分明和朕在一块儿……」 柳拓心勐地一颤,难以置信地看向季渊,没想到该知道的他竟然都知道了! 他面色惨白,眼看着季渊唇边的笑意渐散,眸色愈发冰凉。 「该如何和朕交代,柳太医应当很清楚吧?」 柳拓抿了抿唇,须臾,垂下头去,「微臣定知无不言……」 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案前的人,指节在花梨木桌面上扣了扣,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声儿入在柳拓耳中,就像是鼓槌,一下下敲在他心口,紧张得他唿吸都快凝滞了。 他等待许久,才听那人一字一句问道:「燕贵人为何会有类似于两相欢的症状?」 从甦醒过来到通过密道进入露华宫,她就算因狸奴接触了露凝香,也绝不可能在这过程中饮了酒。 可看她昨夜与他相似的症状,应当也是在竹林那夜中了两相欢不错,不然不可能如此凑巧和他在同一日发病。 柳拓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缓缓解释道:「回禀陛下,这关于命蛊的记载,是微臣的师父留下的,然不知为何,陛下得到的那张纸上却并未记录完全。微臣曾见过其他种了命蛊的人,所以知晓若子蛊的宿体受伤,则母蛊的宿主也会受到相应的伤害,微臣猜测,燕贵人之所以会有两相欢的症状,若不是燕贵人饮了酒,那饮酒的应当就是狸奴……」 住在药王谷的那段日子里,柳拓曾与风遂安的女儿风芷涵有过接触,他曾亲眼看见,风芷涵附身的那只狸奴不意被採药的镰刀割破了前爪,几乎是同一瞬间,躺在床榻上的风芷涵的手蓦然出现了一个口子,流出淋漓的鲜血来。 柳拓也猜测过那位燕贵人中两相欢的原因,最后还是觉得,问题应当出在狸奴身上。 季渊闻言剑眉蹙起,蓦然想起宴席那夜,狸奴曾舔了他杯盏中的桂花酿。 若依柳拓所言,一切便都解得通了。 他垂眸思索片刻,眸光锐利,紧紧锁在柳拓身上,「这世上真没有可彻底解两相欢的方法?」 柳拓被盯着头皮发麻,少顷,禀道:「微臣的确不知……」 季渊眸色愈发寒沉。 若是两相欢无解,便意味着他每月都需倚靠那个女人。此事一旦泄露,无疑成了他会被旁人藉此摆布的一道死穴。 无论如何,他决不能被一个女人拿捏挟制。 「柳拓。」 忽然被叫了名姓的柳拓吓得浑身一抖,旋即便听面前人道:「朕限你一个月,若你能寻到解毒之法,朕便不再追究你的欺君之罪!」 寻找解毒之法? 听闻此言,柳拓心下一阵哀嚎,这事儿难于登天,倒不如就地给他一个痛快! 守在殿门口的孟德豫直到看见柳拓恍恍惚惚地走出来,才缓步进殿去,恭恭敬敬道:「陛下,已过巳时了,您该歇息了。」 眼见季渊放下手中的奏摺,正欲站起身,孟德豫迟疑半晌,又道:「燕贵人已被送回宫了,陛下不去看看吗?」 他话音未落,便见季渊倏然横了他一眼,凉声道:「朕为何要去看她!」 孟德豫心下一咯噔,想起季渊最厌旁人揣测他的心思,忙道:「是奴才多嘴,陛下恕罪。」 季渊淡淡看了他一眼,只道:「回司辰殿。」 「是。」 孟德豫跟在季渊后头踏出了御书房,不由得暗暗舒了口气。 倒也是,他家陛下一向清心寡欲,昨夜那般大抵一时为美色所迷。 估计在他眼里,那燕贵人大抵不过是供他纡解的玩意儿而已,没必要日日临幸! * 京城,官驿。 二楼厢房内,一人屈膝而跪,恭敬地同眼前人禀报:「殿下,这南境京城及京城周边的所有医馆、药馆,属下都已打探过了,并未听说最近有人因身患奇怪的昏睡之症而前来求医。」 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人闻言微微扶额,语气似有些疲惫,「孤知道了……」 跪在地上的人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思虑片刻,还是道:「殿下,我们来南境已逾半月,可对公主之事,依旧一无所获……南境京城尽是那暴君的耳目,再这么查下去,只怕会惹他怀疑……」 第75页 风自窗缝间钻入,吹得桌上的烛火明灭不定,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云漠骞的脸上,透出那俊朗面容上的几分黯淡。 「京城中约二八年华的女子,都一一查过了吗?」他又问道。 「是,都查过了,除了……」那暗卫顿了一顿,「除了入宫的几个嫔妃……」 云漠骞眸光微微一亮,旋即抬首看向他,语气颇显急迫,「宫中与卿儿年岁相仿的嫔妃,共有几人?」 「大抵有三四个,多是朝中几位重臣之女,或是其族中女子。」 云漠骞闻言若有所思,少顷,喃喃道:「看来最近,孤得想办法再入宫一趟。」 暗卫神色忧虑,「殿下,宫中不比宫外,处处危险,想见到那几位嫔妃,怕是并不容易。」 云漠骞闻言剑眉微蹙,没有言语。 不容易也得去看看,毕竟这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听闻那南境暴君后宫虚置,嫔妃们根本不曾受过宠幸,完全是因为那南境皇帝下的荒唐的圣旨,逼不得已进宫的。 云漠卿如今既希望他的卿儿在里头,也希望她不在,那些进宫为妃的多是被家中视为弃子的女子,若他的卿儿也同样遭受了不幸,那是不是意味着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好。 思至此,云漠骞心下滞闷难言。 他的卿儿作为北域唯一的公主,原本应当玉食锦衣,过着最尊贵的日子,可却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吃尽苦头! 若能找到她的卿儿,无论如何,他都得将她带回北域去。 第34章 男人都是口是心非的 睡在露华宫的头一夜, 燕沅听着外头沙沙的风吹竹叶声,只觉毛骨悚然,辗转反侧,怎也睡不熟。 直熬到近五更天才勉强睡去, 意识再次復甦时, 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入眼就见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脑子尚且混沌得厉害,她蓦然伸出舌头, 在那上头轻柔地舔了舔。 抱着她的人身子倏地一震, 燕沅神志回笼, 突然意识到眼前人是谁。 她怔愣了半晌,旋即怯怯地抬眸向上望。 果不其然撞进了那双如幽谷般漆黑的眼眸里, 他眸光深邃锐利,紧紧锁在她身上, 却同从前被她舔后的反应不同, 似乎还有几分燕沅看不懂的东西涌动着。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正准备蜷起身子将头深深地埋进去时,就被一只大掌快一步提上了桌案。 燕沅放眼望去,底下又是乌压压低垂着的戴着冠帽的脑袋。 坐在案前的人伸手在她脖颈上抚了抚,耳畔旋即响起他那低沉醇厚的声儿来,「朕的圆圆对诸位爱卿的献礼极为欢喜,朕也因此心情大好。今日不若便挑一位爱卿赐……」 季渊顿了顿, 在殿中巡睃了一遍,提声道:「赐黄金千两!」 他话音刚落, 底下便是一阵起伏的吸气声。 黄金千两,怕是够寻常人家吃几辈子了! 殿中站着的不少大臣虽表面不动声色,心底下却是激动不已, 他们虽平时中饱私囊了不少,家底丰厚,可谁会嫌钱多呢,更何况是皇帝赏赐。 正当他们猜测那暴君会挑谁时,便听他继续道:「各位爱卿献的礼取悦的既是朕的圆圆,那这拿黄金千两的人,不如便由朕的圆圆亲自来选吧。」 此时坐在桌案上,只等着暴君发完疯宣布退朝的燕沅闻言一愣,她徐徐转过头,便见身后那人低眸看着她,似笑非笑。 他伸手将她抱起来,凑到她耳畔,以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嘀咕了一句,「一会儿下去,看哪个最不顺眼便挑哪个!」 说罢,将她放在了地上。 底下的群臣自然都看见了季渊对着狸奴耳语的场景,心下却不在意,只道他是魔怔了,毕竟一个狸奴哪里听得懂人话。 燕沅蹲坐在原地,抬眸不知所措地看着季渊,只见他神色温柔,笑着道:「去吧……」 这笑容惹得燕沅浑身不适,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下阶去。 狸奴生得矮小,甫一下到殿中央,燕沅不抬头,看见的唯有袍角和似乎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皂靴。 挑最看不顺眼的…… 燕沅费力地昂着头在人群中穿梭,看见的都是极其陌生的脸,有些人看她走近,不为所动,有些人则微微低腰,冲着她谄媚地笑,那一口黄牙露出来,噁心得燕沅面露嫌弃,反窜得更快了! 走了一阵,她步子一滞,忽而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不是旁人,正是她那狠心的爹,燕辙远。 若依蕊儿所说,她爹此时应当也已经知道她在山林中遇害之事,可如今她怎么瞧着,都没见他面上有半分伤怀,反是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她心中颇不是滋味,旋即便听坐在上首的季渊道:「圆圆选的是燕大人?」 季渊话音方落,燕沅便见始终低垂着头的燕辙远双眸微张,面上流露出一丝喜色。 燕沅心下勐地一沉。 原来,她竟还没有这一千两黄金更让他在乎吗? 她骤然转过身,跑到方才沖她笑得最谄媚的大臣边上,蹲坐在他的皂靴旁,冲着季渊的方向「喵呜」了一声。 那旁的燕辙远看到这副场景,唇间的笑容顿时凝滞在那里。 季渊含笑,居然临下地看着这一幕,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被选中的看来是罗大人!」 詹事府詹事罗岿心下狂喜,面上却一脸惶恐,他忙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同季渊施礼道:「臣何德何能!」 第76页 「既是朕的圆圆选的,罗大人受着便是。」 季渊瞥了眼身侧的孟德豫,孟德豫登时会意,沖殿外高喊了句「抬上来」! 少顷,便有几个小黄门吃力地扛着两个沉甸甸的大箱子进来,箱盖一敞,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照得众人移不开眼! 「众位爱卿往后多向朕的圆圆献礼。」季渊以手支额,神情慵懒,「自然也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朝明殿的这一场闹剧罢,李福抱着狸奴跟随季渊回了御书房,将狸奴放在了小榻上,见它精神不振,似有些萎靡,不由得担忧道:「圆主子,您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饿了?」 季渊闻声抬眸看去,便见那狸奴团起身子睡在榻边上。 许是感受到他的眼神,它微微扬起脑袋,却是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别过头去。 就像是在生他的气! 季渊剑眉微蹙,方才收回视线,便见孟德豫快步入殿,禀报导:「陛下,众位大人又送来不少给圆主子的礼物!」 「同之前一样,命人清点一番后入库。」季渊凉声道。 「是,陛下!」 孟德豫领命退出御书房,想起底下人呈上来的礼品单子,忍不住在心下嘟囔起来。 先前那位首辅大人被罚看了狸奴一夜,事儿传出去,狸奴成精的传闻不但丝毫未消,还愈演愈烈,向季渊进言的奏摺几乎堆成了山。 君主变得昏庸无道后,这朝臣是奸是忠,是清是昏,则愈发明了起来。 今日他家陛下在朝堂上来了这么一出,没想到底下那些揣着心思的这么快便都耐不住了。 孟德豫知道,那些大臣献礼倒也不全是为着那黄金千两,不过是见他家陛下对狸奴喜爱至此,想藉机阿谀奉承一番,惹得龙颜大悦,指不定还能为自己图些功名前程。 哼,怕是打错了算盘! 李福还在忙着照顾狸奴,孟德豫思来想去,便将清点入库的事交代给了李禄,还嘱咐他该留的留,不该留的东西一律都退回去。 李禄受宠若惊,这差事虽算不上太大,但办好了孟德豫往后定也会多信任他几分。 他疾步赶去皇宫库房外,乍一看见那场面,着实愣住了。 那些大臣们送来的,不单单是金银器物,因着是用来讨好狸奴的,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李禄蹙眉自那些堆积的箱子中跨过,随手掀开一个盖着红布的物件,却是惊地尖叫一声,勐然一退,险些四脚朝天往后栽去。 「这……这……这怎么还有老鼠!」 「回禀禄公公,这是太常寺少卿胡大人送来的。」一旁的小黄门答道,「胡大人说,狸奴天生喜欢擒鼠,这几只可是他特意命人寻来的珍贵品种,圆主子定然喜欢!」 看着在笼中乱窜,「吱吱」叫着的几只白鼠,李禄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嫌弃地拂了拂手道:「都退回去,还有旁的活物吗?通通退回去!这些如何入库!」 「是,禄公公。」 几个小黄门应声,麻利地在堆了满地的礼品间挑拣起来。 没一会儿,还真从里头挑出了不少活物。 正当几个小黄门要将这些东西拿出去时,李禄偶然一瞥,却指着其中一人,喝止道:「你,等等!」 那小黄门不明所以地看过来,「禄公公,怎么了?」 「将你手上的东西拿来。」他命令道。 「诶……」小黄门将提在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那东西盖着红布,但看形状似乎是只笼子。 小黄门递过去的动作大了些,便听里头倏然传来「喵呜」一声叫。 李禄抬手一把掀开了红布,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里头赫然是一只毛髮雪白,蓝黄异瞳的狸奴。 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抬眸问道:「这狸奴哪儿来的?」 「回禄公公,这是吏部方大人送来的。」觑着李禄惊诧的表情,小黄门笑道,「瞧着是不是像极了圆主子,奴才们乍一看见也吓了一跳呢。」 确实像极了! 李禄又细细看了笼中的狸奴一眼,无论是体型,还是毛髮的颜色及长度几乎是一模一样。 若不是知道北域送来的那只此时正在御书房中,他怕不是就要错认了。 「听闻这是方大人费了好大的气力托人从北域带来的。」小黄门迟疑道,「那这狸奴……还要送走吗?」 「自然是要送走的!」李禄横了他一眼,厉声道,「陛下只要圆主子就够了,再多一只做什么……」 「是,奴才这就送走。」 那小黄门说罢,转身而去,然方才走了几步,却听身后又传来一声「等等」。 他忙止住步子,转过身去,便见李禄低咳一声道:「想了想,多只狸奴跟圆主子作作伴但也不错……就留下吧。」 「唉。」 那小黄门又将笼子提回来,沉默少顷,请示道,「禄公公,那这狸奴该放在哪儿呢?要不……现在就送到御书房去?」 「送什么御书房!给我吧。」李禄伸手接过笼子,「这狸奴野性未训,恐冲撞了陛下,便让我好生□□一阵再说,你先忙去吧。」 「是。」小黄门应声,麻熘地继续干活。 李禄看着笼中的狸奴,蹙了蹙眉。 他其实也没决定好如何处置,但留着,总觉得有一日能用得到。 第77页 * 皇宫,御书房。 孟德豫端着点心进殿,看了眼角落里的莲花更漏,再看向榻上的狸奴,知晓此时他这圆主子应当又昏睡过去了。 他将点心端到季渊手边,又给他上了盏茶,「陛下,您先歇息歇息,用些点心吧。」 季渊随意瞥了瞥,又将头转了回来,可抬眸瞧见那小榻上毛绒绒的一团,復又将视线落在了其中一盘桂花糕上。 他恍惚记得,有一日在司辰殿,他恰好抓住了正欲偷吃桂花糕的狸奴。 如今再想,那日想吃桂花糕的应当不是狸奴,而是她。 思及狸奴白日黯然的模样,季渊淡淡道:「将这盘桂花糕给她送去。」 她?哪个她? 孟德豫懵了一瞬,但很快反应了过来,他边觑着季渊的脸色,边试探道,「那奴才这就命人悄悄送到露华宫去?」 见季渊并未反驳,他才放心地端起那盘桂花酥,放进托盘里,折身正欲去办,没走几步,却听背后又传来一句:「等等。」 孟德豫忙止住步子,恭恭敬敬地回过身,便见季渊头也不抬道:「不必说是朕赏赐的。」 「是,奴才遵命。」孟德豫端着托盘出去,直到踏出御书房外,才忍不住暗暗勾唇笑了笑。 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嘴上说着不愿意见,心底还不是惦记着。 小半个时辰后,这道桂花糕便被御书房的小黄门趁着夜色悄悄送进了露华宫。 云蕊接过食盒,听小黄门嘱咐完,才提着进殿去。 甫一踏进内殿,便见燕沅靠着引枕,斜卧在小榻上,昏黄的灯光打在她娇艷的侧脸,映照出诱人的蜜色。 她满目愁容,一双潋滟的杏眸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却是一动不动,心思不知神游到哪处去了。 云蕊抿了抿唇,笑着撩开珠帘,「贵人,您瞧,奴婢给您送来什么好东西了?」 燕沅懒懒地将视线投过来,勾了勾唇,语气却颇有些无力,「是什么呀?」 云蕊将食盒搁在小桌上,掀开盒盖,却是同燕沅卖起了关子,「您猜猜?」 燕沅摇了摇头,她不想猜,也没心思猜。 见她神色黯淡,提不起神儿,云蕊想了想,索性将盒盖打开来。 「贵人,是桂花糕,您可喜欢?」 燕沅怔愣着看着云蕊将那盘桂花糕从红漆食盒中取出来,忍不住伸出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 今日的晚膳燕沅并没有用多少,此时眼见她咬了口桂花糕,云蕊忍不住问道:「燕贵人,好吃吗?」 她期待地看着燕沅,却见燕沅吸了吸鼻子,一滴清泪骤然自她眼中落下,滴在她手中的桂花糕上破碎溅开。 「燕贵人……」见燕沅哭了,云蕊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无声的眼泪很快变成了小声的抽泣,燕沅终于止不住幽幽哭起来。 自六岁马面陈氏将她丢在燕府后,无论被沈氏磋磨得多惨,甚至被下药送进宫,燕沅都几乎不曾哭过。 她今日不想哭的,可实在是忍不住。 尝到这桂花糕的味道,她想起了从前在渭陵的日子,可如今李嬷嬷不在这儿,夏儿也离开了,她身边连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外头都当她死了,如今被囚在这阴森森的露华宫中,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出去。 思至此,她哭得愈发厉害,似宣洩一般,云蕊不知如何阻止,只得任由着她哭。 哭了大抵一刻钟,她才逐渐止了声儿,让云蕊打来一盆热水,擦了擦哭得红彤彤的脸。 时辰已然不早,云蕊伺候燕沅躺下,才转而出了殿。 然燕沅却并未睡熟,辗转反侧了许久。 方才哭得狠了,此时喉中干涩得厉害她起身下榻倒了杯水喝,转身看见搁在梳妆檯上的铜镜,忍不住坐在了镜前。 她掀开薄透的寝衣,露出光洁白皙的后背来,微微侧身,便见其上仍留有星星点点的痕迹。 都是那夜暴君干的! 谁知道过了整整两日,这痕迹仍然未消。 她不悦地扁了扁嘴,起身往床榻的方向而去,然走了几步,却是骤然身子一僵,怔在了原地。 一股寒意倏然自脚底窜了上来,她飞快地环顾四下,可殿中空空如也,分明什么都没有。 她纳罕地蹙了蹙眉,却总觉得这屋中,似乎有一道视线紧紧锁在她身上,那目光似狼窥视猎物一般灼热滚烫,令她嵴背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头也不回地爬上床榻,用衾被将自己的脑袋蒙得牢牢的,又莫名想起当年露华宫的事儿来。 不会是鬼吧! 第35章 这狸奴像是在置气一般 寅时前后, 孟德豫领着一帮小黄门进了司辰殿,见季渊已穿着齐整,稍稍有些诧异。 昨夜,他家陛下在御书房闭门处理政务, 几乎快过亥时才歇息, 也不过只睡了几个时辰, 没想到还能起得这般早,神采奕奕, 丝毫没有倦色。 他伺候季渊梳洗完, 踏出司辰殿前, 询问道:「陛下,可需李福将圆主子从御书房抱来?」 季渊整理衣襟的手微微一滞, 「不必了,一会儿它醒了, 让李福带着它去御书房外逛逛吧。」 「是。」孟德豫应声。 他估摸着季渊应当是想起狸奴昨日萎靡的样子, 今儿才没带它上朝去。 第78页 先不说在群臣面前演戏的事儿,他家陛下对这狸奴的确爱惜得紧。 孟德豫随手抓了一个小黄门,让他将季渊的口谕传到御书房那厢。 大抵半个时辰后,侯在御书房的李福才见睡在小榻上的狸奴幽幽醒转。 「圆主子,您醒了?」 燕沅迷迷煳煳地睁开眼,伸展四肢,在小榻上打了个滚。 昨夜被那「鬼」吓得不轻, 惹得她几乎一夜未睡,那种睏倦乏力感似乎也传到了狸奴身上。 她张嘴打了个哈欠, 懒洋洋地躺在小榻上不愿意动。 李福蹲在榻前,以为她仍是心情不佳,好声好气地哄道:「圆主子, 您昨日都没怎么进食,奴才特意命御书房拿来了您最喜欢的小鱼干儿,您尝尝?」 说罢,他沖身后的小黄门招了招手,一盘喷香的鱼干登时便摆在了燕沅面前。 燕沅的确食慾不佳,可奈何她如今是只狸奴啊,纵然她没有胃口,面对腥味极大的小鱼干,狸奴的本能还是让她几乎忍不住流了口水。 最后不争气地一头扎进瓷碗里,嗷呜嗷呜地大快朵颐起来。 见她肯吃,李福的心这才放下了些,「圆主子,陛下吩咐了,等您醒了,便带您出去逛逛。」 听到这话,燕沅刷一下抬起头,双眸一亮。 暴君倒还算有些良心,没完全禁她的足。 夜间被囚在露华宫中出不去,白日里就算以狸奴的模样在宫中逛逛也是好的。 为了能快些出去,她埋下头大口大口吃得飞快。 一旁的李福忍不住劝道:「圆主子,您慢些吃,慢些吃,不急……」 吃完了一小碗的鱼干,燕沅慢条斯理地舔着爪子擦了擦脸,才兴致勃勃地跳下小榻往外头跑。 李福追不上她窜的速度,只能在后头远远地跟着。 燕沅跑到她最喜欢的御花园,本想赏花去,可已入深秋,寒冬将至,整个御花园除了些常青树,繁花凋零,略显萧瑟。 她跳上一株梧桐树,举目四望,本想寻寻有没有好玩的地方,耳尖一动,恍若听见一阵低低的哭泣声。 然她往四下一看,却并未发现哭泣的人, 狸奴的听觉极其灵敏,甚至能听到百尺外的动静,虽看不见,但这人应当就在附近。 燕沅本不想理会,然这哭声听着悽惨,似乎还是个女子,她多少有些不忍,一时顾不得身后跟着的李福,直往声音的源头奔去,很快便在御花园的一角寻到了那个哭泣之人。 那处被繁杂的花木掩映,很难被人发现,燕沅站在附近的墙顶上,乍一看清其间的场景,不由得愣了愣。 只见一宫婢打扮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苦苦哀求眼前将她压在宫墙上的人。 看衣着打扮,那个压着宫婢的人竟还是个内侍! 虽那人背对着她,看不清楚模样,可燕沅隐隐觉得这背影有些眼熟,仿若在哪里看见过。 疑惑间,便见那宫婢哽咽道:「禄公公,求求您放过奴婢吧……」 禄公公! 燕沅身子一僵,旋即听那内侍尖细的声儿传来,「咱家能看上你是你的荣幸,你今日若乖些,这往后在浣衣局的日子定能过得舒坦。」 听到这熟悉的声儿,燕沅顿时恍然大悟。 原是御书房那个讨厌的李禄,先头还想对她动手动脚的那个。 听李禄这般说着,宫婢却仍是不愿,一时挣扎着身子哭得愈发响了。 李禄惊慌地捂住那宫婢的嘴,唯恐旁人听见,在她耳畔威胁道:「别哭了!莫要不识好歹,你也知道我是谁的徒弟,在这宫中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若不乖乖听话,到时在浣衣局有你的苦头吃。」 那宫婢闻言面色一白,她方才进宫不到两个月,家中无权无势,直想等着到了年岁出宫去。 虽进来时,有早进宫几年的老人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同她说起过宫中有些公公癖好特殊,得小心些,当时没在意,没想到没过多久竟被这个禄公公盯上了。 浣衣局的宫婢低贱,日子本就不好过,若忤逆了眼前这人,只怕再也无法安生。 她咬住双唇,努力压住哭声,偏过头去,任由那内侍凑近,甚至将肆无忌惮的手落在了她的衣衫上。 那宫婢绝望地闭上眼之际,却听耳畔一声惨叫,睁眼再看,只见李禄捂着脖颈连连后退,痛得一张脸都扭曲了。 宫婢低眸看去,便见地上正蹲坐着一只狸奴,对着李禄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沉声响。 「又是你这个畜生!」 李禄摊开捂着脖颈的手一看,入目皆是血淋淋的一片,他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怒瞪着狸奴道:「好你个小畜生,一而再再而三破坏我的好事儿,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见李禄面露兇狠,作势要去踢那狸奴,那小宫婢吓得忙往一旁闪了闪,趁机逃走了。 李禄的速度自然比不上狸奴,燕沅轻轻一避,便躲开了他伸过来的脚,跳上了墙顶,摇着尾巴,优哉游哉地看着下头气急败坏的李禄。 见李禄环顾四下,抄起个竹竿儿作势要来打她,燕沅身子一跃,跳下朱墙,嗅了嗅周遭的气味,寻李福去了。 那厢,将狸奴跟丢了的李福一时心急如焚,在御花园四处寻找,直到听到软软的一声「喵呜」,转过身才不由得舒了口气,忙将蹲坐在那儿的狸奴抱起来。 第79页 「圆主子,您这是去哪儿了,让奴才好找,若您出了什么事儿,奴才怎么跟陛下交代。」 李福这话的语气虽略带幽怨,可燕沅看得出来,他不过是担心她罢了。 想起方才看到的场景,再看看眼前的李福,她不由得在心下感嘆。 同是孟德豫的徒弟,怎就相差这么多呢! 燕沅被李福一路抱着回了御书房,辅以进殿,就看见已下朝回来的季渊正坐在小榻上饮茶。 她一时愣住了,不知向来喜欢坐在桌案前处理政事的季渊今日怎的还占了她的地方。 李福也同样怔了一瞬,他停在小榻前施了一礼,道了声「陛下」,旋即将手中的狸奴放在了季渊身边。 前爪甫一沾上小榻,燕沅就迫不及待地蜷起身子,背对着季渊,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嘛! 被囚入露华宫后,暴君一步都不曾踏入过,她也不需他过来,她倒宁愿他忘了她,将她一直晾在那儿。 她身侧的季渊倒也真如她所愿,视线一直落在书页上,从始至终未曾看她。 侯在小榻旁的孟德豫看着眼前这副场景,心下纳罕不已。 这一人一猫,一坐一躺,看着再正常不过,可他总觉得这气氛略微有些压抑,且看这狸奴像是在置气一般。 这狸奴还能跟人吵架? 孟德豫不由得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 怎么可能!定是他想太多了! * 燕沅今日醒得格外得早,几乎才过午时,便自床榻上甦醒了过来。 云蕊伺候她梳洗更衣后,燕沅百无聊赖之下,想着寻本字帖练一练字。 她停在一个博古架前,取下其上一本摆放的书册,草草翻了翻,却有一张夹在其中的纸骤然滑落下来。 她弯腰拾起,将纸缓缓展开。 其上所书的是一首着名的行军诗,其诗大气磅礴,振奋人心,与那变幻灵动,张扬飘逸,似乎丝毫不受束缚的字相得益彰。 燕沅忍不住在那字迹上细细摩挲着,虽不知这是何人所写,可这行云流水的字着实让她喜欢,她折身在案前坐下,备纸磨墨,依着那字迹描摹起来。 不知不觉,一描便是几个时辰。 直到云蕊送来晚膳,她才有些依依不捨地放下了湖笔。 草草吃了两口后,燕沅又倚着看了会儿书,临近亥时,便由云蕊伺候着睡下。 天儿变得快,午时还是万里晴空,不曾想入了夜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很快雨势渐大,打在竹林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燕沅躺在衾被里,听着外头的动静,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哗啦哗啦的雨声夹杂着唿啸的风声,在空荡的殿内久久迴旋,像极了鬼哭狼嚎。 燕沅想起昨夜那事儿,在衾被里瑟瑟发抖了许久,到底是害怕得睡不着。 她将衾被掀开一角,探出头去,在殿中环视了一圈,旋即一咬牙跳下床榻想去唤睡在隔壁耳房的云蕊。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殿门探了探,却见外头一片漆黑,她试着喊了两声「蕊儿」,却被雨声掩盖了去。 一阵寒风吹过,冻得她一个哆嗦,她不得不去取件外衫披上,然后转身去拿放在角落里的灯。 然灯还未拿着,燕沅却隐隐约约看到屏风后的白墙上倒映出的人影,她心勐然一提,不由得尖叫一声。 这声「啊」才喊到一半,倏然有一只大掌捂住了她的嘴,身子被托抱起来,重重压在了那屏风之上。 第36章 陛下,我好疼 耳房内, 正欲睡下的云蕊依稀听见自正殿内传出的叫声。 她愣了半瞬,披上外衫,提灯穿过迴廊,轻轻推开正殿的大门, 低声唤道:「贵人……」 殿内无人应答。 云蕊往内殿的床榻上看了一眼, 旋即在殿内环视了一圈, 倏然看见燕沅的外衫掉落在屏风旁,她疑惑地蹙了蹙眉, 悄步靠近。 然弯腰拾起外衫之际, 她眸色微张, 分明看见屏风后的白墙上倒映出的人影。 她唿吸一滞,骤然捏住了藏在袖中的暗箭, 正欲出手,目光下落, 在看清那露出一角的绀青绣靴后, 又缓缓将袖箭收了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 她看着屏风的方向暗暗嘟囔了一句,折身退出殿外。 听到殿门被合拢的声响,捂在燕沅嘴上的大掌才放了下来。 燕沅被眼前的男人紧紧压在屏风上,因紧张唿吸凌乱得紧,嗅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她颤声唤了句。 「陛下。」 想起昨日在殿内感受到的视线,她忍不住嵴背一寒。 虽知晓屏风后就是通往御书房的密道, 可她万万没想到,季渊竟有这般癖好, 喜欢躲在这后头偷窥她。 季渊低眸,瞥见燕沅赤着的一双光洁小巧的玉足,他微微颦眉, 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来,阔步入了内殿。 被勐然丢在床榻上时,燕沅不由得身子一僵。 与暴君独处,做什么都好,她唯独不想与他在一个床榻上。 在温泉行宫那夜太过印象深刻,而且这已过了两三日,她的腰还酸疼得紧呢。 她骤然抵住季渊宽阔的肩,一双灵动的眸子暗暗一转,想起白日的事儿,随口道:「陛下,内侍也能做那档子事儿吗?」 燕沅虽不大懂,可在渭陵事,曾听李嬷嬷破口骂过,说内官都是没有子孙根的玩意儿。 第80页 可白日在御花园,看李禄那副模样,分明是要轻薄那宫婢。 听到这话,季渊稍稍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了燕沅的意思,看着她状似懵懂的神情,他双眸微眯。 这是在勾引它吗? 见季渊突然不动了,燕沅正欲往后躲,纤细的脚踝倏然被滚烫的大掌拽住,身子被一把拖了过去。 被男人压在身下的燕沅脑中一片空白,少顷,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内侍自然也有能让女子快活的法子……怎么,想试试?」 看着季渊愈发沉黑的双眸,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方才那话的不妥。 她急得一下抵住男人的胸口,「陛下……我,我来月事了……」 她一副颤巍巍的模样,眸光似乎都在发颤,季渊唇间的笑意渐散,沉默着看了她半晌,忽而嘲讽地勾了勾唇。 「你不会以为朕是要幸你吧……」 见他直起身,燕沅也慌忙坐起身子,往床榻内缩了缩,警惕得跟个兔子,好似他会吃了她一样。 季渊剑眉微蹙,面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朕不过是来看看,你有没有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 燕沅闻言,垂眸暗暗扁了扁嘴,被囚在这露华宫中,她能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 虽这般想着,她还是怯生生地抬眸看向他道:「陛下,我真的不是北域的奸细……」 她坐在床榻一角,缩着身子,一双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一身纱制寝衣单薄,透出其间春色,撩人心弦。 季渊唿吸沉了沉,他喉结轻滚,忽而不置一言,起身离开。 燕沅凝视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看见他走入屏风后,才不由得长舒了口气,钻进衾被里。 无论如何,知晓谁是「鬼」后,她总算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 翌日,御书房。 朝明殿那厢还有要事要议,孟德豫便奉季渊的命抱着狸奴先回来,方才踏进院子,便见李禄正站在御书房门口,厉声教训两个守门的小黄门。 「你可知我是谁,竟还敢以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一个个皮痒了是吧……」 昨日被狸奴坏了好事,脖子还被挠得不轻,李禄心情本就不好,没想到今日一早想入个御书房,还被两个小黄门拦了下来。 想那李福平日里因着要照顾那只畜牲,在御书房都是进出自由,李禄心下不服气起来,便将火泄到了两个奴才身上。 孟德豫站在不远处沉着脸看着这一幕,少顷,才提步上前,勐然咳嗽一声。 李禄闻声看来,乍一看清来人,面上顿时一片惨白,忙碎步跑过来,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师,师父……」 孟德豫冷哼了一声,垂眸睨着他,「李禄,你架子倒是挺大啊,咱家这太监总管的位置是不是该拱手让给你啊!」 「师父玩笑了。」李禄点头哈腰道,「徒儿就是看这些个奴才不懂规矩,想着若他们在陛下面前出了错,连累的还是师父您,这才提醒了两句。」 他向来油嘴滑舌,最是能哄得孟德豫心情大好,原以为今日用这张嘴就能如愿让孟德豫消了气。 谁曾想甫一抬头,却见孟德豫眸色沉沉地盯着他,「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李禄捂住后颈,神情闪烁,「这……这……」 见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孟德豫厉声道:「是不是又给我惹什么破事儿了!」 御花园那事儿李禄到底不能说,沉默半晌,看了孟德豫怀中的狸奴一眼道:「昨日徒儿也不知怎么招惹了圆主子,被圆主子平白挠了一爪子……」 他话音未落,就听「呲」得一声,那狸奴忽得沖他呲牙咧嘴,面目狰狞。 燕沅知道李禄这人不要脸,可不曾想他这么不要脸,仗着狸奴不会说话,就随意冤枉她。 孟德豫见狸奴这番态度,怒瞪着李禄,「圆主子性子向来温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伤你,怕不是你做了什么,才惹得圆主子不高兴。」 「师父,徒儿真没有……」 李禄企图辩解,却被孟德豫冷冷打断,「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选中你。你心气儿这般高,指不定哪一日就爬到我头上来了,明日你便不用来御书房了,我这儿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听得这话,李禄一时慌了手脚,他之所以敢在宫中肆意妄为,都是仗着孟德豫徒弟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他被孟德豫赶出御书房,往后在宫中的日子还怎么过! 他跪倒在地,拽住孟德豫的裤脚不住地哀求,「师父,徒儿错了,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师父……」 孟德豫抬腿狠狠踹了他一脚,「往后不许叫我师父,我孟德豫没你这个徒弟!」 说罢,抱着狸奴头也不回地径直进殿去。 燕沅直起上半身,趴在孟德豫肩上,看着后头被小黄门们拦住,哭得涕泗横流的李禄,暗骂了句「活该」。 这等龌龊之人,也不知有多少宫婢遭过他的毒手! 这个下场,还算是轻的! 回御书房后,吃完李福呈到她面前的猫食,舔了舔毛,燕沅便兴高采烈地跑到外头去玩。 在御花园的草丛里打了会儿滚,她忽地耳尖一动,仿若听见一声猫叫。 燕沅登时精神一振! 她进宫这么久,还真没在宫中看到过旁的狸奴,甚至连狗都没有,许是暴君不喜欢,宫中谁都不敢养。 第81页 此时听到猫叫声,她不免觉得新鲜,她着实好奇得很,她如今以这副狸奴的模样,不知能不能跟旁的狸奴同人一般交谈呢。 她回首看了李福一眼,沖他「喵呜」了一声,李福便知她又要跑了。 虽习以为常,李福还是道:「圆主子,您别跑太远了,一会儿奴才寻您不见可如何是好。」 燕沅又以一声「喵呜」作答,旋即往声音的源头窜去。 她穿过一片山茶,就见那腊梅底下正坐着一只狸奴。 乍一看到那狸奴,燕沅瞬间愣在那里。 通身雪白柔顺的毛髮,还有蓝黄异瞳,生得简直和自己附身的这只一模一样。 就同在照镜子一般。 燕沅看着眼前这只狸奴,不知为何,已没了方才的欣喜,心下总隐隐有些不安。 她缓缓后退,然还未彻底退入山茶花丛中,忽得有一帕子从天而降捂住了她的口鼻,燕沅来不及挣扎,一瞬间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一炷香后,在原地等了狸奴许久的李福到底是耐不住了,他循着狸奴离开的方向边寻边唤,寻了好一会儿,便见那片茶花后传来狸奴的叫声。 「圆主子,圆主子!」 他又唤了两声,少顷,就见花丛中钻出一个圆滚滚的脑袋来。 「圆主子,您怎的在这儿呢。」 李福小心翼翼地将狸奴抱起来,却见那狸奴在他怀中挣扎了一下,看向他的眼神陌生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怯怯。 他疑惑地蹙了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可细细再看,这模样分明就是他的圆主子不错。 「是不是因为太累了……」 李福暗自嘟囔了一句,抱着狸奴折身回去。 季渊自司辰殿换了便服赶到御书房时,已近午时。 孟德豫进殿给季渊奉了茶,见他往东面瞥了一眼,像是随口问道:「李福呢?」 李禄一走,他手上原先的活儿便没人干了,孟德豫就只能派给李福去做。 可这些污糟事儿,孟德豫不好同季渊讲,只能道:「奴才派李福出去办事儿了!」 见季渊频频将视线投向东面,孟德豫便知他家陛下在意的并不是什么李福。 他索性转过身,将榻上躺着的狸奴抱起来,走到季渊跟前道:「陛下,您瞧瞧,圆主子今日得格外精神呢,散步回来,又吃了一大碗。」 季渊抬首淡淡瞥过去一眼,本欲收回视线,却是骤然愣在那里。 他剑眉蹙起,看向孟德豫,沉声质问道:「圆圆呢!」 孟德豫被季渊这阴沉冰冷的脸色吓得不轻,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少顷,才颤颤巍巍道:「陛,陛下,圆主子不就在这儿吗?」 季渊蹙眉沉思片刻,面上忽得闪过一丝不显的慌乱。 下一刻,孟德豫不知他家陛下在桌子底下做了什么,却听东面的白墙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道暗门缓缓移开。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密道,一时反应不过来,等他回过神,季渊已然阔步入了密道。 孟德豫并不知御书房有密道,亦不知这密道通往何处,他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跟了进去。 季渊步子太快,他全然跟不上,待他走进去,甚至连季渊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一人在漆黑的密道中摸索着一路往前,好一会儿,孟德豫才隐隐看到前头的光亮。 然还未从另一头出去,他倏然听见一声痛唿。 听到这熟悉的女声儿,孟德豫不由得愣了愣,弯腰出了密道,环顾了一圈眼前的摆设,心道果然是露华宫。 他家陛下这几日都在御书房闭门理政到深夜,他原还心疼得紧,谁能想到殿内居然还有这条密道供他私会美人。 孟德豫来不及想太多,他快步往内殿的方向而去,便见季渊面色凝重坐在榻沿,怀中抱着一人。 他凑近细细一看,却被眼前触目惊心的一幕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铺在床榻上的被褥已然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 再看那燕贵人伏在他家陛下的怀中,痛得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如纸,她的背嵴之上不知为何,出现了几道极深的伤痕,看模样像是鞭伤,鲜血还在不住地从伤口处潺潺流下。 她用一双柔荑紧紧攥着季渊的衣袍,气若游丝,只能哽咽着艰难道:「陛下……我好疼啊……」 第37章 他急了! 站在一旁的云蕊同样吓得面色惨白, 倏然在季渊面前跪下来,「陛下,奴婢也不知燕贵人为何会变成这样,奴婢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 再回来燕贵人就忽然变成了这般, 真的与奴婢无关啊……」 季渊看着燕沅痛苦的模样, 剑眉紧蹙,他自然知道此事与云蕊无关。 按柳拓所说, 子蛊的宿体会影响母蛊的宿主, 她突然受伤, 定是那狸奴出了事儿。 若狸奴死了,那她…… 季渊唿吸乱了一瞬, 他来不及想太多,斜眸看向孟德豫, 「用密道将柳拓带来!快!」 「是, 陛下。」孟德豫应声,忙慌慌张张钻进密道口回返。 季渊俯身凑到燕沅唇畔,问,「可还记得是谁伤得你?」 燕沅痛得满头冷汗,她将脑袋枕在季渊胸口,气若游丝道:「是……是李禄……」 虽被蒙住了头看不清是谁带走了她,但狸奴嗅觉灵敏, 只消动动鼻子,就能知道那人是谁。 第82页 「可知道自己被带到哪儿去了?」 燕沅摇摇头, 顿了顿,又艰难道,「周围很安静……似乎是在一个屋内, 闻着那气味……当是许久没有人住了……」 「仲七!」 季渊低唤一声,不多时眼前便跪了一人。 他面色看似平静,眸中却满是散不去的戾气,「命人将宫内偏僻无人之处都寻一遍,务必捉住李禄!」 「是。」仲七领命,须臾,又问道,「陛下,可需……」 这话虽未说完,可季渊明白他的意思,他沉默片刻,双眸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慄,他启唇一字一句道。 「不杀,活捉!」 * 皇宫西面的一个废弃宫殿中,李禄正举着鞭子,看着眼前被抽得血肉模煳的狸奴。 它原本雪白的毛髮已然被染得通红,双眸紧紧闭着,唿吸极其微弱。 即便那狸奴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李禄却仍是不解气,抬腿重重往那狸奴身上揣了一脚。 他原本在孟德豫身边当差当得好好的,不出意外,将来定能继承孟德豫的衣钵。 如今一切都毁了,这全都怪眼前这只讨人厌的畜生! 若不是它,他也不会莫名其妙挨那几十大板,也不会接连两次被挠,甚至被孟德豫赶出了御书房! 他不好过,它也别想在御书房惬意地过好日子! 当初被送进宫的那只狸奴简直是天在助他,两只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就算他把这只折磨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躺在地上的狸奴虽伤势极重,但胸口上下起伏,显然还活着,李禄自怀中掏出一枚匕首,抽出刀鞘,对准狸奴的腹部,正准备来上最后一刀,就听那屋门「砰」地一声响。 他吓得身子一颤,旋即只觉手腕一阵剧痛,手中握着的匕首掉落在地。 李禄还未反应过来,外头忽然冲进来一帮侍卫打扮的人,将他勐然按在了地上。 「圆主子!」 跟在最后的李福甫一进门,便看见了躺在地上被折磨地奄奄一息的狸奴,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忙转身喊道:「快,太医……太医……」 被压倒在地的李禄一时懵了,全然不知这些人为何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 为首的侍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李禄,你调包狸奴,伤害陛下爱宠,罪无可恕。」 几个侍卫将李禄拉起来,一路押出去,走到一半,许是想到自己性命难保,李禄忽而似发了疯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几位官爷听我解释,听我解释的!」李禄拽着其中一个侍卫道,「我只是路过,听见狸奴的惨叫声,这才跑过来看,我是无辜的,是无辜的呀…..」 「吵死了!」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那侍卫狠狠斜了他一眼,忽而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直往他脸上凑来。 李禄吓得缩起身子,面露恐惧,「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侍卫冷笑了一声,「上头只说留你的命,可没说不能动你啊……」 * 翌日,朝明殿。 殿中气氛格外沉闷,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群臣看着季渊面上的寒意,俱是低垂着头不敢作声。 许久,才听那坐在上首的人道:「昨日,有奴才胆大包天,动了朕的圆圆,朕的圆圆受伤严重,如今还在榻上躺着呢……众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这个奴才?」 群臣在底下面面相觑,少顷,才有人站出来,正是那得了黄金千两的詹事府詹事罗岿。 先前得了好处,这厢他无论如何都要站出来说说,只见他大义凛然道:「这狗奴才胆敢伤害陛下爱宠,便等同于藐视陛下,微臣觉得这般大罪,应当处于凌迟之刑,即刻处死!」 他话音刚落,便立刻有不少人道:「臣附议。」 季渊勾了勾唇,一双狭长的眸子里却不带一丝笑意,「罗大人说得极好,不过朕觉得,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的圆圆所受的苦,自然也得让他先尝尝。」 他抬眸看向殿外,懒懒道:「抬上来!」 话音刚落,殿内众人只听一阵金属碰撞的声响,一个满身是血的太监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被侍卫拖了上来。 他跪倒在殿中,抬眸看见坐在上头的季渊,张嘴欲说什么,可口中只剩下半截舌头,只能含煳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声响。 季渊眸色沉沉地看着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只淡淡道了句「打」! 此令一下,站在身后的侍卫自腰间抽出一条长鞭上,鞭身甩在地面上,发出令人不寒而慄的声响。 他手上那鞭与寻常鞭子不同,其上布满尖细的倒钩。 一鞭子抽下去,勾起一片血肉的同时,便是撕心裂肺的惨叫。 此时站在殿上的大多是文官,哪里见过这般血肉模煳的场面,看着那被鞭子反覆抽打之处很快就露了骨,殿内很快响起了作呕声,与惨叫与鞭挞之声交杂,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浓重的血腥味瀰漫在整个朝明殿中,就是忍住没有呕的大臣此时也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唯有坐在上首的季渊不为所动,甚至唇间含笑,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幕。 还没打到十鞭,至多也就七八鞭,那惨叫声渐弱,很快就没了动静。 行刑的侍卫停下动作,伸出手指在李禄的颈间探了探,旋即禀报导:「陛下,人死了。」 第83页 「死了?」季渊微微挑眉,「这么不禁打!」 他俯视着殿中那已然血肉模煳的一团,低低笑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拖出去餵狗!」 殿内群臣闻言无不心下一颤,虽素来知晓殿上这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可大多数人还是头一次亲眼看见。 李禄的尸首被拖走后,不少人仍是惊魂未定,还未缓过神,就听季渊缓缓道:「众位爱卿也知道,朕对圆圆疼爱得紧,容不得旁人伤害它半分,若往后还有这样的事,只怕就没死得像这般轻松了!」 说罢,他随意地拂了拂手道:「今日众位爱卿都累了,退朝吧!」 看着季渊起身离开,群臣齐齐施礼道:「恭送陛下。」 直到那威仪的身影看不见了,群臣中才有人双腿一软,倏然倒在了殿上。 狸奴一事本就闹得沸沸扬扬,今日季渊为了那只狸奴当众鞭杀奴才的事一出,更是有人笃定了那狸奴化身妖妃魅惑君王的传说。 不仅如此,群臣人人自危,虽说现下死的不过是个卑贱的奴才,可季渊杀鸡儆猴,谁知往后当众被处死的会不会是自己呢。 * 季渊自司辰殿换下朝服,回到御书房时,便见李福正坐在榻边伺候狸奴。 为了方便养伤,狸奴嵴背上的毛都被剃了,如今不但光秃秃的,还被白色的布条缠得结结实实。 这模样着实有些可怜。 「如何了?」他淡声问。 李福禀道:「回陛下,圆主子伤口的血已然止住了,许是身子虚,奴才今日准备的猫食圆主子一口都不曾吃,奴才方才给它换了药,它便睡过去了。」 季渊在小榻边坐下,在狸奴头上抚了抚,低声道:「下去吧。」 李福看了孟德豫一言,知晓这话是同他说的,应声道了句「是」,缓缓退出御书房,关了殿门。 孟德豫候在一旁,面色平静,一颗心却忐忑得厉害,少顷,便听季渊头也不抬道:「昨夜看见的那些,知晓该怎么做吧?」 「是,奴才明白,奴才定守口如瓶。」孟德豫躬身,恭恭敬敬地答道。 昨夜,他带着柳太医前往露华宫时,什么狸奴,什么命蛊,该听的不该听的,他都听了。 对于知道太多的人,季渊向来只用一个方式来对付。 而之所以没有杀他,是因为他对他来说还算有用,且一向很是识相。 季渊抬眸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至案前处理政务。 用过午膳后,接近申时,孟德豫便见东面的密道缓缓打开,便知季渊又要去露华宫了。 如今都不避着他,不是信他,只不过是不怕他泄露罢了。 「不管谁来,一律说不见。」 季渊留下一句,转身入了密道。 孟德豫站在原地,直到密道门合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李禄那小子给他闹了那么大一个事儿,季渊没有降罪于他,已是留情,如今知道了那么多秘密,往后行事还得更加小心谨慎。 * 露华宫内,燕沅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榻上,不悦地扁了扁嘴。 昨夜暴君唤那柳太医来时,她疼得神志恍惚,但还是依稀听见他说起什么命蛊。 说什么子蛊影响母蛊,而她之所以受伤正是因寄宿了子蛊的狸奴受伤的缘故。 虽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燕沅明白,暴君应当已经知晓了她会附身在狸奴身上的原因了。 趴得久了,浑身酸疼得紧,尤其要腰,燕沅忍不住挪了挪身子,却痛得倒吸了一口气。 「蕊儿……蕊儿……」 她扭不过身子,只能扯开嗓子唤了两声,没一会儿,便听云蕊应声道:「贵人,您有何吩咐?」 「我腰疼……」燕沅赧赧道,「你能不能帮我揉揉?」 「是,奴婢这便来……」 她话音方落,燕沅只觉盖在身上的衾被被缓缓掀开,一双手落在她的腰肢两侧,痒得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碰这儿,好痒啊!」 那双手听话地放开,旋即落在她的腰窝上,用手指揉捏起来。 力道不轻不重,甚是舒适,捏得燕沅腰上的酸疼感顿时减轻了许多。 她趴在软枕上,惬意地眯着眼,「再往上一些,但千万别碰着伤口啊。」 那双手继续往上,落在她的背嵴上,似用掌根在轻柔地推,燕沅舒服不已,忍不住从唇间泄出一丝低吟。 落在她背上的手倏然一僵,旋即有一个熟悉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舒服吗?」 「舒服……」燕沅想也不想道。 少顷,她似乎意识到不对,勐然睁开眼,一时怔愣在那里。 第38章 女子当真是娇弱………… 燕沅咬了咬唇, 暗嘆自己蠢,云蕊一个姑娘,哪里来这么粗糙宽大的手掌,且按了这么久她竟都没有发现。 她欲强撑起半边身子看过去, 却被那大掌按了回去, 耳畔旋即响起男人低沉醇厚的声儿, 「别动!」 「陛,陛下……」 燕沅声儿都在发颤, 让暴君给她按腰, 她可实在是受不起。 她再次支起身子, 想阻止他,可谁知动作一大, 背上才凝结的伤口裂开,疼得她「嘶」了一声, 眼泪顿时便出来了。 季渊眼见她白色的中衣骤然被血染红, 剑眉微蹙,转头对云蕊道:「取药来。」 第84页 他话音刚落,燕沅只觉后腰一凉,忙挣扎着去抓季渊掀起她中衣的手,声儿都带着几分哀求,「陛下,别看。」 狸奴背上被李禄那鞭子抽得不轻, 她虽看不见,可想来作用到她身上, 鞭痕交错,血肉模煳,如今定也极其难看。 燕沅到底是女子,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狰狞的伤口教人瞧见。 见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季渊薄唇紧抿,少顷,只道:「怕什么,你什么地方朕没瞧见过。」 说罢,他面不改色地掀起中衣,解开她背上缠着的布条,将药粉撒在了燕沅撕开的伤口上。 那种疼痛钻心刺骨,燕沅忍不住紧咬双唇,背嵴微微弓起,但她生怕惹得季渊不喜,将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不敢发出声响。 感受到她僵硬发抖的身子,季渊的动作微微一顿,不知道上个药竟会疼成这般。 从前在军营时,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纵然让长箭刺穿肩胛,他也能不上麻药,自己处理伤口,从头至尾吭都不吭一声。 女子当真是娇弱…… 虽心下这般想,季渊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动作,上完药,他又从云蕊手中接过干净的巾帕,将她背上残余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包扎好。 处理完了,他将手上的东西交给云蕊,抬眸便见燕沅埋首在软枕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季渊凝视了她半晌,方才起身,对云蕊吩咐道:「好生伺候燕贵人。」 「是,陛下。」 季渊提步往密道的方向而去,方才钻进密道中,便听外头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他步子稍稍一滞,少顷,头也不回地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听到季渊离开的动静,睡在床榻上的燕沅终于忍不住委屈地哭出声来。 她也不知自己倒了什么霉,莫名其妙附身在狸奴上,莫名其妙受了这么重的伤。 狸奴倒还好,如今虽是光秃秃的被剃了毛,可只消毛长出来,便看不出受伤的痕迹了。 但她不一样,她又没有狸奴雪白浓密的毛髮,伤口这般深,只怕就算结痂长好了,也会留下难看的疤痕。 思至此,燕沅越想越委屈,再加上身上疼痛难忍,愈发郁闷难受,索性放声哭出来,任凭云蕊怎么努力都劝不好。 哭了好一阵,直到哭得枕头都湿透了,她才累得沉沉睡了过去。 那厢,季渊甫一回到御书房,便吩咐孟德豫将柳拓召来。 一刻钟后,柳拓才颤颤巍巍前来。 作为最近的御书房常客,柳拓的日子过得可谓心惊胆颤,那厢两相欢的解药还没寻到,这儿又频频给他出难题。 他躬身站在案前,见眼前人久久不言,想了想,先开口道:「不知陛下召微臣来有何吩咐?」 季渊头也不抬道:「两相欢的解药寻到了吗?」 柳拓面色微变,旋即艰难地笑了笑:「微臣寻遍所有典籍都寻不到关于两相欢的记载,但臣听闻,当年研制此药的毒娘子尚有后继者在世,已托人带信去询问此事了……」 他吊着一颗心,抬眸偷偷看了季渊一眼,见他神色自若,并未有太大的反应,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下一刻,便听案前人又道:「燕贵人的伤多久会痊癒?」 说到这位燕贵人,柳拓心下不免感慨,他原还想着这位陛下知晓了真相会如何对待那位燕贵人,不曾想,他居然效仿自己的父亲,将人囚在露华宫中。 这如出一辙的金屋囚娇,当真是父子没错了! 「燕贵人伤得不轻,只幸得没有伤及肺腑,好生将养着,快的话五六日便能下地了。」柳拓一五一十道。 季渊闻言放下手中的湖笔,薄唇轻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才道:「可会留疤?」 柳拓稍稍愣了愣,诧异地看向季渊。 留疤一事,最在乎当是女子,听这位陛下问这话,莫不是对此事十分介意! 转念一想,柳拓又觉正常,这陛下到底也是个男人,男人都爱美人,自然不希望燕贵人背上那疤到时坏了他的兴致。 「这……微臣也说不好,燕贵人的伤口太深,只怕……」 话音未落,柳拓只觉嵴背一寒,抬眸一瞧,果见季渊眸色沉沉地看着他,柳拓咽了咽唾沫,忙将话锋一转,「不过,微臣的师父曾告诉过微臣一个祛疤的方子,疗效极好,用上几个月,不出意……定能令燕贵人的伤口恢復如初。」 听得这话,季渊才满意地勾了勾唇,「柳太医如今应当还是个医监吧?」 「是。」柳拓禀道,「微臣进宫的年数不算长,在太医署中尚还没什么阅歷。」 「孟德豫。」季渊唤了一声。 孟德豫恭敬上前,「陛下。」 「替朕拟旨,柳拓柳太医医术高超,救回了朕的爱宠,甚得朕心,即日起,封柳拓柳太医为太医令,赐黄金百两,贡绸十匹。」 柳拓登时懵了懵,须臾,才听孟德豫提醒道:「柳太医,这可是莫大的恩宠,赶快谢恩吧。」 他这才稍稍反应过来,忙磕了两个响头,「谢陛下恩典。」 直到领旨退下,柳拓脑袋还一片空白。 一个太医署也不过两个太医令,且都是在太医署呆了数年,资歷极深的人,如今这么大一个官职从天而降,柳拓不但不喜,只觉脖颈似乎隐隐作痛。 第85页 若是不在一个月内寻到两相欢的解药,太医令又如何,只怕这位置都还没坐热呢,脑袋就掉了。 踏出御书房,迎面吹来一股冷风,吹得柳拓一个哆嗦。 果然,人还是不能知道得太多。 孟德豫前脚刚送走柳拓,后脚便有小黄门匆匆来禀,说殿外有人求见。 听清来人后,他忙疾步入内,禀报导:「陛下,北域太子来了。」 季渊持笔的手微微一滞。 倒也该来了! 他淡声道:「传。」 云漠骞被小黄门领着进殿时,便见季渊坐在东面的小榻上,正伸手抚摸着那浑身被包扎地严严实实的狸奴。 见那狸奴伤势如此严重,云漠骞心下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镇定地沖季渊施礼道:「见过南境陛下。」 季渊微微颔首,视线却一刻都不曾离开榻上的狸奴,「太子殿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孤听说,陛下的狸奴受了重伤,不由得心急如焚,毕竟孤亲手养过它,对它难免记挂,便想来看看。」云漠骞缓缓答道。 「太子殿下请坐。」季渊浅浅一笑,吩咐道,「孟德豫,上茶。」 云漠骞倒也不推辞,他到底是北域的太子,往后的北域皇帝,没必要恭敬地一直站在季渊面前。 见狸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云漠骞双眸微眯,忽而问道:「这是睡熟了?还是……」 正将茶盏端到云漠骞面前的孟德豫闻言面色一僵,如今他也是知道命蛊秘密的人了,他顿时笑了笑道:「回太子殿下,我家圆主子伤得太重,方才上了药,这厢应是睡着了。」 「是吗?」云漠骞似信非信,抬眸看向季渊,语气愤慨道,「也不知是何人,竟敢伤害陛下爱宠。」 季渊勾了勾唇,「一个胆大包天的狗奴才罢了,朕已将他鞭杀至死,至于尸首……拖去餵了狗,如今应当只剩一具残骸了。」 「陛下甚是仁慈。」云漠骞忽而笑了笑,「若是孤的话,定将他挫骨扬灰……」 候在一侧的孟德豫闻言抬眸看去,端坐对视着的两人惧是帝王之风,虽唇间含笑,却是笑里藏刀,眸色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慄。 孟德豫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少顷,便听那北域太子又道:「不敢欺瞒陛下,其实孤今日求见,除了看望狸奴,还有一件要事想求陛下应允!」 「太子殿下直言便是。」季渊淡淡道。 云漠骞用指腹摸索着光滑的杯壁,旋即抬首直视着他,「久闻南境出美人,正好孤还未娶妃,前几日得了父皇应允,意欲在南境挑选一位女子迎作太子妃。」 孟德豫端着茶盏的手勐然一颤,托盘中的茶具险些翻倒掉落。 季渊抚摸着狸奴的手凝滞,沉默少顷,方才薄唇微抿道:「太子殿下意欲在南境选妃,是我南境女子的荣幸,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喜欢怎样的女子,朕也好亲自为太子殿下挑选。」 「不怕陛下笑话。」云漠骞神色一片坦然,「孤在上回宫宴之时,无意间在宫中瞧见一个女子,倒是……令孤魂牵梦绕了好一阵儿。」 季渊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收紧,眸光倏然锐利起来,一旁的孟德豫更是吓得唿吸一滞,直嘆这位北域太子胆大。 这女子一旦入了宫,就算没有受过宠幸,也算是陛下的人。这位北域太子不管觊觎的是宫婢还是嫔妃,都等于在打皇帝女人的主意。 季渊周身的戾气很快便收了起来,他面色如常,笑着看向云漠骞,问道:「哦!太子殿下可知晓那女子的名姓?」 云漠骞摇了摇头。 「当日惊鸿一瞥,未问得姓名,只瞧得那女子的模样,应当是在二八上下……」他顿了顿道,「若此番孤能娶得美人归,与南境结秦晋之好,南域与北境定也能河清海晏,国泰民安,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季渊眸色沉沉,看了他半晌,忽而轻笑了一声,「太子殿下放心,朕向来知轻重,一个女子而已,定然不会捨不得。且让朕命人准备准备。七日后,朕会在宫中举办一场宫宴,届时召来宫中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子和京城贵女,让太子殿下好好寻寻!若寻到了,朕亲自为你们主持婚事!」 云漠骞闻言,满意地一笑,起身施礼,「那便多谢南境陛下了!」 孟德豫奉命将云漠骞一路送出了宫门。 再回返,便见季渊坐在小榻上,剑眉紧蹙,若有所思,他想了想,还是上前问道:「陛下,这宫宴一事……」 「便照朕方才说的办吧。」 「是,陛下。」 孟德豫领命退出去,方才走了几步,又被唤住。 抬眸看去,便见季渊神色凝重,问道:「你觉得,朕该不该将他想要的人给他?」 第39章 陛下不觉得好看吗?…… 宫宴那日, 一大清早,京城各家适龄的贵女,便都坐着小轿入了宫。 北境太子要在南域选妃之事,在南境闹得沸沸扬扬, 人尽皆知, 南域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 唯一的一回,还是南黎屡战屡败, 想以和亲的方式牺牲昭阳公主换取一时太平。 不过却被季承嗣半途拦截, 甚至被灭了国。 可这回的和亲到底有些不一样, 不但是那些京城贵女,就连宫中的妃嫔都在所选名单之列。 也就是说, 只消被云漠骞选中,不论是谁, 都能成为北域尊贵的太子妃。 第86页 燕沅被季渊抱在怀中, 前往参加宫宴,甫一到达御花园,着实被眼前奼紫嫣红之象惊了惊。 平素宫中安静得很,那些嫔妃整日里躲在自己宫中,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没想到今日宫宴,一股脑儿都出来了, 绮罗珠履,衣香鬓影, 一个个煞费苦心,入目着实是一番好风景。 见季渊前来,众人忙躬身施礼, 「见过陛下。」 季渊随意抬了抬手,正欲入座,忽而有一人上前,娉娉裊裊地一福身道:「臣妾见过陛下!」 乍一看清这人的脸,燕沅心下一震,因这女子的模样与先前的淑妃至少有六七分像。 正这般想着,却听季渊道:「朕还当是谁,原是淑妃!」 淑妃! 燕沅纳罕地抬眸看他,可淑妃不是已经死了吗? 那被唤淑妃的女子恭顺道:「臣妾入宫已有些时日,还未来向陛下请过安,还请陛下恕罪。」 季渊懒懒地上下打量她一眼,「淑妃今日这身装扮,倒是颇费了番心思,怎么,淑妃也有意愿做那北域的太子妃?」 淑妃闻言面上的笑意一僵,忙提声明志:「陛下明鑑,臣妾绝无此心思。臣妾既已进了宫,便是陛下的人了,不管是哪国的太子都不能将臣妾带离陛下身边。」 她神色诚挚,看向季渊的一双秋水剪眸里满是爱意。 燕沅听得浑身起了鸡皮,不知这么噁心的话,她如何说得出口。 「哦……」季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倒与你姐姐有几分不同,连说出来的话都更得朕喜欢……」 「陛下谬赞了。」淑妃眸中流露出几分伤感,「姐姐虽然已经走了,但她犯了那么大一个错,是陛下仁慈,还愿意宽恕她,给我们燕家机会,臣妾与燕家感激不尽,定会尽忠报国,对陛下至死不渝。」 季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少顷,勾唇朗笑道:「说得好!你父亲是股肱之臣,朕能得他,乃是朕之幸,自然不会因为你姐姐的事降罪于他。但也望淑妃能记住今日说的这番话,做到始终如一。」 「是,陛下。」淑妃恭敬道。 「入席吧。」 淑妃应声退直一旁,目送季渊远去。 燕沅趴在季渊肩头回望,好奇地看着那位新的淑妃。 原是先头那位淑妃的妹妹,怪不得两人生得这般像,而且暴君还故意将她姐姐的封号给了她,真不知是恩宠还是侮辱了。 正当她感慨之时,秋风迎面吹来,吹得她一个哆嗦,忙往季渊怀里钻。 先前受伤被剃了背上的毛,如今光秃秃的不仅难看得紧,也着实冷得慌,幸亏李福机灵,命制衣局量体裁衣,为她做了一件小袄,穿在身上,才勉强保了暖。 可到底比不上原先的毛髮,还是禁不住冻。 季渊入座后,众人也紧跟着入座,摄于季渊的威仪,底下谁也不敢喧譁,宴上可谓一片寂静。 直到听见内侍用那尖细的声儿喊道:「北域太子殿下到!」 那些耷拉着脑袋的贵女妃嫔这才抬起头好奇地看去。 须臾,果见一人身着月白长衫,以玉冠束髮,身姿挺拔如松,阔步而来。 早听闻这位北域太子生得神采英拔,俊美无涛,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虽说如今坐在上首的那位陛下也是龙姿凤章,少有的俊秀,可一想到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面对他时到底是恐怖胜过仰慕。 且当今陛下不喜女色,纵然再努力,也不过是白费心思。 而这位北域太子不同,谁不喜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贵公子呢。 燕沅虽不是头一回见这位北域太子,但仍是看得目不转晴,怔愣的间隙,面前一黑,竟是一只大掌遮住了她的视线。 她不悦地伸出爪子扒开那只大掌,下一刻只觉背上一凉,缓缓抬眸,便见季渊眸色沉沉地看着她。 燕沅怂得缩了缩脖子,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季渊这才抬眸一笑,看向自己左下侧的空位,「太子殿下入座吧。」 云漠骞沖季渊拱手施礼,徐徐入座。 待他坐定,季渊看着他笑道,「这京城所有适龄的女子都在这儿了,太子殿下瞧瞧,可有看入眼的?」 此言一出,那些表面不动声色的贵女妃嫔们都不禁凝神屏息。 对那些贵女们来说,呆在南境,他们能嫁的最多也不过是世家贵族的公子,若是能成为北域太子妃,往后便是北域皇后,光耀门楣,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而对宫中这些嫔妃们来说,更是如此,离开南境去北域,对她们而言无疑是一种解脱,总比在宫中守一辈子活寡得强。 云漠骞在席中睃视了一圈,乍一眼却是没有发现他想寻的人,他剑眉微蹙,看向季渊,只道:「微臣对众位姑娘到底不了解,不好随意下了结论。」 季渊自然知道,云漠骞不是怕轻易下了结论,而是根本没找到他想找的人,也不可能寻到。 他淡然地啜了一口酒,「不了解好生了解了解便是,朕今日命在座的每一位都备了才艺,太子殿下一会儿好生欣赏,指不定便能从中寻到心仪之人。」 云漠骞强笑道:「多谢陛下!」 季渊微微一抬手,很快宴席始,丝竹起,那些贵女妃嫔们一个接一下上前施展才艺。 这选不选妃的,燕沅全然不在乎,作为狸奴,她在乎的只有孟德豫为她特意准备的猪脚。 第87页 也不知是不是柳太医说起此事,这一阵云蕊端来露华宫的,不是当归炖猪脚,便是清蒸鲈鱼。 不管是人还是狸奴,吃得都一模一样,狸奴倒还好些,左右还算喜欢荤的,可她却忍不了,连吃了两日,闻着味道都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得一阵。 吃饱喝足后,燕沅舔舔爪子洗了洗脸,伸了个懒腰,津津有味地看着宴席上的各类表演,甚至颇有些艷羡。 她没学过什么舞,也未曾学过琴,甚至连女红都拿不出手,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便是她的字。 从前在渭陵城外的庄子上住时,百无聊赖之际,她就喜欢练字。用废的 纸都能堆满一屋子,最后实在没地儿放,李嬷嬷只能一摞一摞地交给灶房处置。 时近正午,季渊抬眸看了看当顶的日头,转而对孟德豫道:「将圆圆带回去。」 「是,陛下。」 孟德豫清楚,是时辰到了,他低身将狸奴抱起来,狸奴却显得有几分不乐意。 燕沅正看得兴致勃勃呢,没想到就被抱走往御书房去,她不悦得沖孟德豫「喵呜」了一声,依依不捨地看着宴席的方向。 看着她这反应,孟德豫觉得有趣,忍不住长嘆一声道:「当真是可惜,看不到那位太史令千金跳舞了。」 见怀中的狸奴好奇地探头看来,孟德豫低咳一声,神秘兮兮道:「听说啊,那位太史令千金,自幼便跳得极好,舞姿曼妙都不足以夸赞她,听说她一舞倾城,却不轻易在他人面前起舞,若错过了今日,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喽……」 一舞倾城,还只有这一次机会…… 燕沅眺望着宴席的方向,望眼欲穿,颇有些遗憾。 可还不待她遗憾太久,这厢昏过去,那厢就从露华宫的床榻上醒了过来。 燕沅望着帐顶,想起孟德豫方才说的话,思忖片刻,蹑手蹑脚地穿衣起身,方才往屏风的方向走去,便听身后的云蕊道:「贵人,您起来了。」 「嗯……」燕沅眸子暗暗一提熘,折身看向她,笑道,「蕊儿,我有些饿了,可有吃的?」 「贵人想吃些什么?奴婢这便给您去拿。」云蕊问道。 「什么都好。」燕沅咬了咬唇,「不过……我倒是馋极了刚出锅的糕食。」 「贵人是想吃桂花糕了吧?」云蕊笑了笑,「贵人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 「好。」燕沅点了点头,目送云蕊出去。 直到她的身影隐入竹林中看不见了,燕沅才回到殿中,翻出块帕子捏在手上,快步跑到屏风后。 想从露华宫出去,如今只有这一条道。 想都不必想,竹林中定埋伏着不少暴君身边的暗卫,而云蕊,这段日子下来,燕沅再傻也看出来了,她表面是婢女,实则就是暴君派来监视她的。 若不寻个藉口支开她,她定也出不去。 燕沅钻进密道里,临到岔路,想也不想快步往右侧而去。 在露华宫被关了半个月,燕沅着实是闷得慌,又听闻那位太史令千金的舞难得一见,不免觉得心头痒痒。 她也不是要逃跑,只是去看人跳舞罢了,看完就回来,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吧! 燕沅从密道另一头钻出去,便到了那个废弃宫殿的库房。 她推开库房门,跨出废院,以帕掩唇,低首一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许是因着今日的宴席,宫道上没什么人,从废院到御花园几乎是一路顺畅。 走了没一会儿,在近碧水湖的地方,燕沅便听见了裊裊的丝竹声,她顿住步子,藏身在一处能瞧见宴席场景的老树后,正好看见一人站在中央翩翩而舞。 那人容颜秀丽,巧笑嫣然,长袖飞舞间飘渺唯美,真与仙子无异。 果真如孟德豫所说一舞倾城。 燕沅一时看傻了眼,脚下不注意,似是踢到了碎石子,只听「扑通」一声响,那石子坠入湖中溅起一小片水花。 幸好那声儿并不大,几乎被丝竹声掩了过去,燕沅望着水中泛起的层层涟漪,方才舒了口气,抬眸却正与席中一人视线相撞。 隔着一小片碧水湖,燕沅也不知他是不是在看她,可看他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不放,心下倏然一慌,忙折身往回跑。 然才跑了几步,燕沅只觉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那股熟悉的燥热感从难言处升上,丝丝缕缕像羽毛一般撩拨得她心口痒痒。 「怎的又……」燕沅扶住一旁的树干,难耐地咬住唇。 她这是中了什么邪,怎的一回又一回得这般。 燕沅强撑着走了几步,却听身后似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正欲回头,只觉身子一轻,一眨眼的工夫,整个人都压在狭窄的假山洞中。 压着她的人生得高大,她不抬头只能瞧见他脖颈处的喉结。 许是因着身上的异样,此时他身上的气息变得格外惑人,燕沅忍住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的冲动,哑声道:「陛下?」 男人低沉熟悉的声儿里带着几分愠怒,「为何在这儿?」 「我……我……」燕沅支支吾吾了半晌,在男人摄人的视线下,只得实话实说,「我看那位太史令千金跳舞来了……」 说是实话,似乎也只有一半,可她总得为自己欲逃出来的想法找个藉口。 第88页 季渊被她这话勐然一噎,一时无言,须臾,不由得脱口而出,「有甚好看的!」 不挺好看的嘛。 燕沅在心下嘀咕,按理那样的舞姿应当能让所有男人都魂牵梦绕才对。 她忍不住反问道:「陛下不觉得好看吗?」 季渊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便见她用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看着他,却是双颊绯红如霞,唿吸显而易见的凌乱。 确实好看! 「又发作了?」 发作? 什么发作? 燕沅迷迷煳煳间,脑中倏然闪过一道灵光。 先前那柳太医曾说过,狸奴身上的变化会同样影响到她,想起竹林那晚的事,燕沅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还记得当时淑妃说过,露凝香与酒作用,就会变成一种叫两相欢的东西。 先前她不懂,后来不可能不明白。 那两相欢就是媚药! 她倏然双眸微张,缓缓抬首看向他。 便见季渊勾唇笑了笑,似乎猜出了她所想,「还不算太笨!」 「难受吗?」他伏身在她耳畔道,温热的气息喷在燕沅的耳尖,勾得她心底发痒,似有什么欲喷薄而出。 燕沅没想到,她最近几次的反常,竟是因为她和暴君一样都中了这个叫两相欢的东西。 不过,这毒怎这般奇怪,还会反覆发作呢! 微弱的光线自假山孔洞间透进来,照在燕沅光洁白皙的侧脸上。 季渊薄唇微抿,只见她湿漉漉的双眼朦胧迷离,唿吸沉重凌乱,朱唇被她咬得通红,少顷,似是终于忍不住,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肩上,自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他低笑了一下。 「看来回去是来不及了,便在这儿吧……」 这儿? 燕沅还未转过弯来,整个身子已然腾空,竟被半抱了起来,她吓得忙用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整个后背牢牢贴在了冰凉的假山石上。 动作间,燕沅忍不住泄出一声低吟,然声儿只发到一半,便被大掌捂住了。 她微微侧头看去,透过细小的洞孔,便见有人自假山前经过,正是方才与她对视的北域太子云漠骞。 季渊眸色沉沉,强势地擒住她的下颌,让她转过头直视着他。 狭窄的假山洞中瀰漫着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无需细嗅,便勾人心魄,比那两相欢更令他动摇。 果然,无论如何,他还是不想放过她! 第40章 想去北域吗? 因着今日的宫宴, 御花园中人来人往,甚是热闹,然并没人发现那狭窄的假山洞中瀰漫的旖旎气息。 燕沅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小腿发软, 脚尖方才沾着地, 整个人就因无力骤然地向下跌去。 一双大掌及时揽住她的腰, 捞起她,才令她不至于跌倒在地。 她微喘着伏在男人胸前, 下一刻却身子一轻, 被骤然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不得不将脑袋深深埋在男人的怀里。 燕沅迷迷煳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到的御书房, 只觉身上一凉,衣衫被尽数褪去, 温热的水很快包裹住她酸痛的身子, 令她顿觉舒爽了许多。 季渊蹲坐在浴池前,看着趴在池沿的女子面色绯红,一头青丝如瀑垂落在她的肩背上,衬得她的肤色越发白皙似雪。 她的背上还有被鞭打后留下的纵横交错的疤痕,十分明显,不过教之从前倒是淡了些。除此之外,那雪白的肌肤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的红痕, 惧是他方才的杰作。 季渊双眸微眯,伸手轻轻抚在她艷丽勾人的面颊上, 喉结轻滚,正欲解衣,却听殿门被「砰砰」扣了两声。 门外旋即响起孟德豫小心翼翼的声儿, 「陛下,北域太子求见!」 季渊的手微微一滞,少顷,才道:「知道了,你且让太子在殿中小坐片刻!」 「是,陛下。」 孟德豫走后,季渊凝视了燕沅半晌,方才起身,对镜整理了一番衣衫,推门阔步往正殿的方向而去。 此时,御书房正殿。 李福奉孟德豫之名,恭恭敬敬地给云漠骞上了茶,「太子殿下,请用茶。」 云漠骞却没有回应,他将视线落在东面的小榻上,沉默少顷,忽而问道:「孤两回来御书房,狸奴都昏睡着,孤记得它从前并非如此,倒是奇怪,它来南境后每日都似这般?」 说罢,他抬眸看向李福,李福心下一咯噔,他虽性子软,但不算笨,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还是晓得的。 「倒也不是。」李福佯作镇定道,「我家圆主子本灵活得很,不似这般爱睡,可前一阵受了伤,精神不济,这才得了嗜睡的毛病,可太医说,等伤好了应当会似先头一般灵活好动。」 云漠骞垂眸瞥了眼李福半掩在袖中略有些不安地摩挲着的手,勾唇笑了笑。 「原是如此。」 「那太子殿下慢用,陛下一会儿便会来,奴才就先退下了。」 得到云漠骞的准允后,李福才缓缓退出去,退至殿外,才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他总觉得这位北域太子看起来谦和有礼,却和他们陛下一样,沉稳威慑,令人不敢直视。 李福离开后,云漠骞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然望着澄澈的茶水神色却愈发凝重起来。 他绝不会看错! 第89页 方才在御花园看见的那位女子,模样生得与他的母后有七八分像,尤其是那双潋滟的眸子,似北域圣山的泉水一般,清澈干净。 那定是他的妹妹,他的卿儿。 可他到底对南境皇宫不熟悉,当他去寻时,却如何也寻不着。 而且,他再次看向睡在榻上的狸奴。 难不成命蛊已然生效了! 沉思之时,他只听一低沉的声音传来:「朕因琐事提前离席,太子殿下怎也不呆在宴席上,到朕这儿来了!」 云漠骞起身,沖季渊微一施礼,「陛下。」 季渊抬手道了声「免礼」,旋即玩笑道:「太子殿下不在,宴上那些女子怕是要失望了。」 「孤想找的女子并不在她们之中。」云漠骞直截了当道,「无论如何,她们总归是要失望的。」 季渊徐徐入座,佯作不知,只抬眸直视着他道:「哦?那太子殿下可寻到想寻的人了?」 「寻到了!」云漠骞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着,「孤在湖边看见了她,但很快她又消失不见了。」 云漠骞还隐隐记得她一身装束,虽是素净,但应当不是普通宫婢,若不是宫婢,便极有可能是…… 「消失不见?」季渊忽而轻笑了一下,「太子殿下看见的怕不是这湖中的精怪,才至于消失不见,不然一个大活人又怎会凭空突然消失呢。」 云漠骞双眸微微眯起,企图从季渊脸上看出一丝端倪,然看了半晌,却仍是一无所获。 他忽而抿了抿唇,「孤着实倾心那女子,自在御花园见到她,便魂牵梦萦,相思若狂。」 云漠骞顿了顿,摩挲着左手上的檀木手钏,一字一句道:「若陛下肯将这女子给孤,孤能给陛下一件您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季渊微一挑眉,身子前倾,做出一副好奇的表情,「太子殿下能给朕什么?」 「明宥城!」云漠骞缓缓道,「陛下难道不想要吗?」 季渊还未有所反应,侯在一旁始终没有言语的孟德豫却骤然一惊! 明宥城位居北域之南,南境之北,两国交界之处,明宥城本是个籍籍无名的边塞小城,人烟稀少。 但三十年前却因在东侧的山脉上挖到一条铁矿而闻名,若只是一般铁矿,倒也不至于这般出名。 此地出产的铁矿制成的器具格外坚韧,做成的兵器也锋利异常。 因此,海内四国皆对明宥城虎视眈眈,而如今这北域太子却轻描淡写要将此城拱手送给南境,着实令孟德豫咋舌。 季渊面色也变了一瞬,他沉默许久,才道:「朕倒是不曾想,太子殿下对这女子竟如此在乎,甚至愿意以明宥城相换。」 他勾唇笑了笑,「这般诱惑,朕不可能不心动,可朕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太子殿下要的人。」 云漠骞闻言,起身拱手,「以孤之力,自然无法寻到孤想要的人,孤便只能将此事託付给陛下了,若是能成,孤定然兑现诺言,将明宥城拱手奉上。」 一炷香后,孟德豫将人送走后回返,恰见季渊往侧殿方向而去的背影。 想起那北域太子方才的一番话,他不由得长嘆一声,旁人不知,他还能猜不到嘛,那北域太子要的根本就是如今被他们陛下囚在露华宫的那位。 明宥城这诱惑不小,得明宥城者,在兵备上意味着更胜一筹。 是要天下还是要美人。 到底该如何抉择。 孟德豫无法揣测季渊的心思,也不敢揣测。 侧殿中,浴池水汽氤氲,烟雾缭绕中隐隐勾勒出一个婀娜窈窕的身影。 燕沅疲惫地趴在池沿,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她双眸紧闭,许久,只觉一只大掌揽住了她的腰肢,将她抱在了怀中。 嗅着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燕沅没有反抗,下意识伸出手探了探。 滚烫的触感传到手掌上,燕沅欲缩回手,却被拢住,反牢牢抵在了上头。 燕沅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动了动手掌,却到底抵不过男人的气力,只能哑着声儿赧赧道:「陛下……」 季渊嗤笑了一声,「怎的,先前在这儿你不是很喜欢摸吗?」 先前? 燕沅疑惑地蹙了蹙眉,方才想起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股热意窜上双颊,她声若蚊吶道:「那是,那是……」 那时是她也是身不由已,狸奴本性如此,才不是她想摸呢。 见她绯红着脸窘迫的模样,季渊眸色微深,顿了顿,忽而勾起她的下颌,令她不得不直视着他。 「想去北域吗?」 看着季渊黑沉如墨的眼眸,燕沅怔忪了一瞬,方才想到他为何说这话。 若她不「死」,如今应当也在宴席之列,按理说也有被那北域太子选中的可能。 燕沅咬了咬唇,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这话,暴君喜怒无常,若答得不好只怕又惹他发怒。 季渊眼见燕沅一双眸子暗自转了转,倏然抬首看向他,语气诚挚道:「我为何要去北域,北域太冷,我不喜欢那儿,而且……而且……」 她嗫嚅了半晌,咬了咬牙道:「而且,北域没有陛下!」 分明知道她在撒谎,季渊还是忍不住怔愣了一瞬,旋即凝眸看着她。 见季渊的表情中没有不喜,燕沅提着的一颗心才缓缓落了下来。 第90页 果然,人都是喜欢听好话的,眼前这人也不例外,不枉她忍着噁心学那位新淑妃说这般话。 季渊薄唇微抿,唇间的笑意渐渐消散了。 打从在温泉行宫抓到她开始,他便知道,云漠骞来拜访南境,从头至尾要的都不是那只狸奴,而是附身在狸奴身上的人。 他尚不知眼前这人对云漠骞来说到底有何独特之处,独特到云漠骞竟然肯用一座价值不可用钱财估量的城池来交换。 燕沅被眼前这个男人盯得浑身不适,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奇怪,看向她的眼神里掺着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忍不住又低低唤了一声,「陛下。」 季渊松开捏着她下颌的手,忽而问道:「若有一人,拿着一件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要跟你手上的东西交换,你会换吗?」 燕沅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须臾,反道:「那人想交换的东西重要吗?」 重要吗? 季渊盯着她,须臾,缓缓道:「至少,暂时还离不开。」 虽不知他为何问她这些,但燕沅知道暴君这人精于算计,想要的自然也是完美的答案,她思忖半晌,认真答道:「既只是暂时,那便等不需要了,再换也不迟啊!」 看着她一脸天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向来铁石心肠的季渊只觉心底生出几分异样。 他伸出手,将大掌落在燕沅昳丽的容颜上,像是在应她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般道:「是啊,等不需要了,再换也不迟……」 第41章 季渊只听她用那婉转的声…… 沈澄在城门口焦急地等了三四个时辰, 才见云漠骞被小黄门恭恭敬敬送了出来。 他忙跑上前道:「殿下,可寻到公主殿下了?」 「没有。」云漠骞摇了摇头,「不过……孤在宫中看见她了,但没有寻到她。」 「看见了, 却没寻到?」沈澄茫然道, 「微臣不明白, 这是何意?」 云漠骞上了马车,才解释道:「她并未出现在宫宴上, 可孤无意在御花园看见了她, 再去寻时, 却找不到她了!」 沈澄沉默了一瞬,问道:「殿下确定那就是公主殿下吗?」 听闻公主走丢时才不过四岁, 如今十几年过去,相貌定然大变, 认错了也不是没有那般可能。 「不会!」云漠骞笃定道, 「她生得与母后太像了,孤不会看错,那绝对就是卿儿!」 沈澄没有见过云漠骞所说的这个像极了皇后的人,也无法断定,可他相信云漠骞,毕竟作为兄长,到底与旁人不一样。 「既是如此, 殿下,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云漠骞沉默片刻, 愁容满面。 若是可以,他倒是想将整个南境皇宫翻个底朝天。可恨只恨如今他们是北域人,行事处处受限。 「孤与那南境皇帝做了个交易……」他眸色幽深, 缓缓道,「孤承诺他,若他能帮孤寻到人,孤便将明宥城给他!」 「明宥城!」沈澄骤然一惊,「殿下,您怎能……」 明宥城的重要性海内皆知,得到明宥城的南境无疑是如虎添翼,指不定哪日就会对北域刀剑相向。 相比于沈澄的震惊与慌乱,云漠骞显得极其淡然。 与他的卿儿相比,一座明宥城根本不算什么! 他徐徐道:「南境皇帝虎狼之心,明宥城这么大一块肥肉,对他而言不会不诱人……」 他顿了顿,忽而垂眸,眼中闪过几抹忧色,「如今怕只怕,这块肥肉,他不愿来咬……」 马车一路行到驿馆,甫一下车,云漠骞便见一人疾步上前道:「太子殿下,北域来使,给殿下送来一封信!」 见那人行色匆匆,云漠骞微一蹙眉,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他接过那人手中的信笺,拆封取出,草草览了一遍,神色愈发凝重起来。 「殿下,怎么了?」沈澄问道。 云漠骞捏紧手中的信纸,微一嘆息道:「父皇来信,说母后病重,命孤速归!」 * 皇宫,御书房。 燕沅方才醒来,就被李福抱着往库房的方向去了。 她不知季渊今日着了什么魔,忽得吩咐李福带她去库房挑两样她喜欢的玩意儿。 难不成是昨日在侧殿时说的话深得他的喜欢,这才想到赏赐她。 燕沅暗自在心底点了点头,定是如此,早知道暴君喜欢听这样的好话,她说便是,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头了,左右她面皮厚,不怕说不出口。 李福抱着她一路去了库房,库房门口,已然有小黄门提前来迎了。 「福公公,您带着圆主子来了!」小黄门点头哈腰道,「快请进,陛下吩咐的东西都备好了!」 前头李禄的事儿给宫中的内侍们都提了个醒,如今这宫中最受宠的可不是什么嫔妃,而是陛下御书房的这只小狸奴。 不论如何,都得好生伺候着才是。 燕沅窝在李福怀中进了殿,便见库房门口已整齐地堆叠了不少东西。 「这些都是列位大人精挑细选,送来给圆主子的!」小黄门介绍道。 「圆主子,您瞧瞧,里头可有看得入眼的?」李福垂首问她。 燕沅抬眸「喵呜」了一声,李福会意,将她放在了地上。燕沅抖了抖毛髮,伸出前爪,灵活地跳到那些敞开的木箱上。 里头的物品琳琅满目,什么都有,金钏璎珞,如意玉瓶,还有大大小小的夜明珠,每一件都可谓是稀世珍宝。 第91页 可这些东西纵然再有价值,入在燕沅眼中,到底也只是冰冷冷的无用之物,丝毫勾不起她的兴趣。 她在各个箱子里徘徊,倏然在其中一个箱子前停了下来,鼻子不住地嗅着,旋即用爪子扒拉起来。 李福看出异常,忙上前帮忙翻找,很快从底下翻出一个精緻的雕花紫檀小木匣。 「圆主子,可是这个?」他问道。 燕沅站在箱子边上,以「喵呜」应答。 李福这才打开盒盖,只见里头躺着一枚半只鸡蛋大小的海棠纹银香囊,镂空的香囊内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李福凑近闻了闻,能嗅到香囊散发出的淡淡的气味。 「这是什么?」李福好奇地问道。 一旁的小黄门恭敬地回答道:「这是刑部的张大人送来的,说这是什么荆芥香囊,能让狸奴闻了觉得高兴……」 觉得高兴?世间还有这样的东西。 李福狐疑得蹙了蹙眉,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此物可对狸奴有害?」 「福公公放心,此物全然无害,也就是个狸奴欢喜的小玩具罢了。」 燕沅确实觉得很欢喜,莫名其妙地欢喜。 见她一直盯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放,李福低身问道:「圆主子就选这个吗?」 「喵呜……」 应完声儿,燕沅迫不及待地扑上前,两只前爪抱着那只香囊不放。 见她这般喜欢,李福也不好败了她的兴致,只得同小黄门要了这香囊,抱着狸奴回了御书房。 季渊已然下朝回来了,见李福进门,抬眸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并未说什么。 反是孟德豫殷勤上前道:「呦,圆主子这是带了什么回来?」 他伸手想看看燕沅抱在怀中的东西,谁曾想却被「呲」了一声,只见那狸奴对着他呲牙咧嘴,护着那东西不给他看。 孟德豫尴尬地笑了笑,「圆主子这般喜欢呢,竟还不愿意让奴才碰。」 「圆主子许是饿久了,才会不高兴。」李福忙打圆场,「徒弟这就给圆主子取猫食去。」 说罢,他将狸奴放在了小榻上,快步出了御书房。 燕沅抱着那银香囊,又啃又咬,忍不住在榻上翻滚,不知为何,脑袋里混混沌沌,整只狸奴都变得极其兴奋。 季渊听着自小榻那处传来的「嗷呜嗷呜」声,不由得抬眸看去,便见狸奴双目失神,用脸颊和下巴,不住地去蹭那银香囊,行为多少有些怪异。 他凝视了一会儿,旋即收回视线。 昨日那话是她自己说的,东西没用了,到时是要用来换的。 既是如此,没必要对这件必定不会留在他身边的东西寄予太多无用的感情。 毕竟,唯有他亲手夺得的南境江山,才是实实在在,永远不会背叛他的东西。 季渊执笔继续批阅奏摺,然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手中的笔仍是纹丝不动,心下的烦乱之感却如潮水般蔓延而上。 少顷,侯在书案边的孟德豫只见季渊忽而站了起来,径直往小榻的方向而去。 他坐在小榻边,看着此时对银香囊几乎癫狂的狸奴,剑眉紧蹙。 他欲伸手去夺,却见那狸奴倏然变了脸色,勐然伸出爪子向他挥来。 险些被挠的季渊神色凝重,沉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这……」 这事儿孟德豫哪里知道,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恰逢李福从御膳房端着猫食回来了。 孟德豫忙一把拉住他,质问道:「你这是从库房取来了什么玩意儿,是想害死圆主子吗?」 李福抬眸看去,便见那狸奴抱着银香囊,扭着身子,一副痴狂的模样,显然不大正常。 他忙吓得跪下来,颤颤巍巍道:「奴,奴才不知道啊,只听说这是刑部张大人送来的,能让狸奴高兴,奴才问过了,这物对狸奴无害,圆主子喜欢,奴才便带回来了。」 虽李福说此物对狸奴无害,季渊还是不放心道:「去请太医!」 「是。」 孟德豫匆匆跑出去,一般出这事儿,还能找哪个太医,自然只有那倒霉的柳太医了! 见燕沅仍是抱着那银香囊不放,季渊剑眉紧蹙,趁狸奴不备,将它一把抱了起来,转头对李福道:「将银香囊拿走!」 「是!」李福哪里还顾得上会被狸奴挠,忙伸手将银香囊扯下,生怕狸奴又来抢,慌忙带出了御书房。 被抢走了银香囊的燕沅不高兴了一阵,但很快就不再吵闹,她抬眸看着抱着她的男人,只觉他越看越好看,竟忍不住伸出脑袋,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蹭啊蹭。 季渊蹙眉看着这一幕,只觉荒唐不已。他几度将狸奴提起来,丢回榻上,但很快它又爬上来,甚至变本加厉,直往他肩上爬,要去舔他的脸。 闹了一炷香的工夫,见它仍是不消停,季渊显出几分不耐烦,正欲起身回去处理政务,却见那狸奴忽而摇头晃脑地一阵,旋即脑袋一垂,栽倒在了他腿上。 季渊推了它两下,见它一动不动,便知是时辰又到了。 他将狸奴抱起来,在榻上放好,起身坐回了书案前,然甫一坐定,他本欲去拿湖笔的手顿了顿,却不由自主地按下了藏在书案下的机关。 暗门缓缓移开。 季渊坐在原地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站起来走进了密道。 第92页 既然往后要送走,如今他定是要保证她的安全,若她有恙,他便得不到他想要的明宥城了。 他在心下如是告诉自己,甫一钻出密道,便见一个黑影迎面而来。 季渊常年习武,感觉极其敏锐,下意识要出手,然嗅到那熟悉的香味,却及时止住了动作。 甚至任由那人扑到他身上,双腿肆无忌惮地缠在他的腰身上,还用藕臂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 季渊只听她用那婉转的声儿同他撒娇。 「陛下,你终于来啦,沅沅等你好久啦……」 第42章 今日我要欺负回去 今日燕沅一醒来, 云蕊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整个人异常兴奋不说,还嚷嚷着要见陛下。 此时,看着突然出现的季渊, 再看看两人这令人浮想联翩的姿势, 云蕊忙垂下头, 识相地退出殿外,还不忘牢牢闭上殿门。 季渊看着缠在他身上的燕沅, 面色黑沉, 可手还是不自觉拖住了她, 以防她掉下来。 少顷,才厉声道:「下来!」 「不下来……」 燕沅扁了扁嘴, 仍是神智混乱,甚至还当自己是只狸奴呢, 她用额头蹭了蹭季渊的侧脸, 嘻嘻笑了两声,「陛下,你长得真好看!」 季渊唿吸微微一滞,他尝试着想掰开她的腿,让她下来自己站着,没想到她却将双腿夹得紧紧的,摇着头怎也不肯。 两人的姿势暧昧非常, 嗅着她身上散发的幽幽香气,季渊只觉喉间愈发干渴得厉害。 他剑眉微蹙, 索性抱着她,直往那张黄花梨架子床的方向而去。 临至榻前,趁燕沅一个不备, 他松开手,将她丢在了绵软的被褥上,转身欲走,脖颈却倏然从背后被人勾住了。 「陛下,别走!」 季渊本就未设防,谁曾想身后人一用力,就将他轻而易举扯倒在了床榻上。 眼见那人旋即胆大包天地爬坐到了他身上,季渊眸色寒沉,「放肆!」 燕沅嘟了嘟嘴,语气中略带几分撒娇,「陛下坏,将我关在这儿,还老是欺负我,今日我要欺负回去。」 欺负回去? 季渊面上的寒意微褪,瞥了眼两人如今的姿势,少顷,忽而勾唇嘲讽地笑了笑,「你便是想这么报復我?」 「嗯。」 燕沅眨了眨眼,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 平日都是他在上头,将她欺负得反抗不得,甚至只能一个劲儿哭,如今自然得变一变。 她坚信,若是她在上,定也是能将他欺负哭的。 看着她一脸天真的模样,季渊双眸微眯,「好啊,那你便试试。」 一想到能欺负季渊,此时的燕沅兴奋地紧,再加上那荆芥香囊的作用,面对眼前的君王,哪里有半分害怕。 她正欲动手扒季渊的衣裳,想了想,动作却是凝滞了一瞬,转而将季渊的双手抓在一块儿,又侧身扯来搁在床头的薄衫。 季渊凝眸看着她,反拽住她的手腕,眸色沉沉,「又要做什么!」 「别动!」燕沅不悦道。 她挣脱开他的手,将他重新按住,边将薄衫绑在上头边道:「我气力又抵不过你,我怕你跑了……」 季渊抬眸瞥了眼她打的结,就只是随意系住而已,轻轻松松便能解开。 「做这事的后果你可想好了?」 「想什么想!」燕沅此时是满腹勇气,她就是要反过来欺负他,报復他,让他哭! 季渊淡淡地看着燕沅低身解他的衣裳,自己却衣衫松垮,露出些许春光。 他眸色愈深,片刻后微微启唇,正欲咬住她垂落在他嘴边的系带,却听一声焦急的「陛下」骤然从外间传来。 季渊眸色倏然一凛,手腕轻轻一撑,便挣脱了绑在上头的薄衫,他飞快地拉过衾被将燕沅裹得严严实实,声音冷厉中带着几分愠怒。 「退下!」 孟德豫恰巧带着柳拓进来,好死不死,偏偏透过天青的床幔中隐隐约约看到了里头的场景。 虽两人都是衣衫齐整,但那一幕着实令孟德豫瞠目结舌。 若他没有看错,他家陛方才是被燕贵人压在了下头,还被绑了手腕吗。 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场景,真是没想到,他家陛下竟然还好这口。 季渊坐起身,不必看都知道外头两个在想什么。他剑眉紧蹙,沉声道:「还不滚过来给燕贵人诊脉!」 「是,是。」 和孟德豫一样,瞥到了方才那一幕的柳拓还未从惊诧中缓过来,听见季渊怒气腾腾的声儿,忙灰熘熘快步进去。 他低垂着脑袋,眼睛都不敢乱瞟,行至床榻前,看到被季渊拽着伸到他眼底的手腕,方才从药箱中取出干净的丝帕,盖在上头,细细诊断起来。 少顷,才问道:「燕贵人还未醒来前是不是闻了什么东西?」 「是了,是了。」不等季渊答话,孟德豫忙上前,将那银香囊呈给柳拓,方才一路上着急没来得及说,此时才解释道,「方才圆主子自库房带回来这个,不知为何,忽而变得异常兴奋起来,直抱着这个不放。」 柳拓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银香囊,凑到鼻下嗅了嗅,才转而对季渊道:「陛下,这里头放的当是荆芥,此物可入药,可用于风疹头疼,但若猫闻了,亦会产生情绪激动,甚至于兴奋致幻的效果,不过陛下放心,此物对燕贵人不会有害。」 第93页 季渊垂眸看了眼抱着他手臂不放,依旧有些神智混乱不清的燕沅,蹙眉问道:「大抵多久会恢復?」 「毕竟不是口服,此物药效不会太长,臣看着时辰,再过一小会儿,燕贵人应当就会清醒。」柳拓答道。 柳拓说的很快的确是很快,这厢方才聊完,燕沅便觉混乱的神智愈发清明起来。 她抬眸看了眼被自己紧紧抱着的手臂,方才发生的一切倏然从脑海中滚了出来。 燕沅窘迫难当,简直不相信方才的事是自己所为,须臾,她揉了揉脑袋,嘟囔了一句「好晕啊」,转而松开抱着季渊的手,掀起衾被钻了进去。 季渊看着背对着他而躺的燕沅,似笑非笑,并未拆穿她拙劣的演技,只起身道:「回御书房。」 孟德豫跑出殿外,同云蕊吩咐了一声,这才同柳拓一起跟着季渊从密道回到了御书房。 季渊挥退孟德豫,低眸看着站在案前的柳拓道:「柳太医,离朕同您说过的期限应当不足半月了吧,两相欢的解药寻得如何了?」 柳拓紧张地抿了抿唇,他命人快马加鞭送出去的信尚未得到回音,哪里知道如何了,可他到底也不能说自己毫无进展,只得强笑道:「微臣已查到些蛛丝马迹,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 「哦?」季渊瞥了他一眼,「那朕便静候柳太医的好消息了。」 「是,陛下。」 柳拓忐忑不安地退出御书房,简直愁得头髮都快白了。可白头髮到底不要紧,若是掉了脑袋才是大事,看来,还得再抓紧催催那厢才好。 * 京城,燕府。 燕沅「死」后,沈氏又是吃斋,又是上隆恩寺祈福,在家中呆了好一阵,才渐渐从「丧女」的悲痛中缓了过来。 没过多久,她便将燕溪从渭陵接来,以燕沅之名收到自己名下,对外称是姊妹俩生得像,想籍此抚慰丧女之痛。 然实则燕沅的死对整个燕家来说,都无疑是一件好事,虽说燕溪往后都不得再用自己的名姓,可能留在京城,便意味着往后能嫁得更好的如意郎君。 正当沈氏忙着为燕溪挑选门当户对的人家时,燕府却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小厮来报时,沈氏尚还有些恍惚,思忖片刻,还是让人进来了。 那人被小厮领到正厅时,沈氏伸着脖子看了好一会儿。 与上回见的时候相比,依稀还是那个模样,只不过额上面上添了不少皱纹,看着苍老了太多,全然不像是与她年岁相仿之人。 那人在花厅正中停下,显得略微有些拘谨,头也不敢抬,只卑躬屈膝道:「夫人……」 「倒还真是稀客啊。」沈氏勾唇笑了笑,「自上回渭陵一别,该有十年了吧。」 「是,刚好十年。」陈氏点了点头。 沈氏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也不喊人坐,只道:「今日怎突然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儿?」 陈氏这才缓缓抬起头,抿了抿唇,迟疑半晌,道:「夫人,能否让我见见我家沅沅?」 听到这话,沈氏心下一咯噔,放下茶盏的手一滞,她面上闪过几丝心虚,却努力佯作无事般抬起头,「你要找女儿,去渭陵寻啊,我家老爷此番进京,并未将她带来!」 「这……」陈氏面露诧异,「可我去过渭陵了,他们说沅沅被你们接来京城了!」 沈氏原想矇混过去,不曾想陈氏连渭陵都去过了,京城与渭陵相隔千里,她赶了那么多的路,只是为了见女儿,沈氏多少有些不信! 「你见她做什么!」沈氏不屑地嗤笑一声道,「先前丢弃她的也是你,如今想见她的也是你,她定然恨极了你,你觉得她还会想见你吗?」 陈氏闻言面色一白,垂下头倏然自言自语道:「是,她该恨我的,她该恨我的……」 暗地嘀咕了半晌,她又抬首看向陈氏,含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勐地磕了两个响头。 「夫人,我求您了,求您了……」陈氏哭得泣不成声,「您便让我见一见沅沅吧……我犯下的罪孽太多,若不恕清,死后又如何去见……」 陈氏被她这番举止吓了一大跳,站起身,被婆子扶着连连后退,「发什么疯,当初是你自己丢弃的,她如今是燕家的女儿,哪还能再还给你。」 而且,也还不回去了,她从哪里再寻一个燕沅还给她。 「来人啊,将她拖出去!」沈氏厉声道。 陈氏被两个小厮架住,蛮横地往外拉,然她口中还在不住地喊道:「我知道,夫人我都知道,你们对她不好,既是如此,便将她还给我,让我恕罪,让她重新得到她应得的,夫人,夫人……」 直到陈氏被拉出去,再也没了声响,沈氏才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对站在正厅的所有家僕道:「今日的事,若有人说出去半分,后果自己知晓,明白了吗?」 几个家僕垂首应声。 沈氏想起陈氏方才的话,不由得嗤笑了一声。 重新得到她应得的? 得到什么,嫁个大字不识的泥腿子,然后贫贱地过一辈子? 可惜啊,她命贱还不好,就只能求下辈子投个好胎了! 第43章 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 是日一早, 季渊下朝回来,便有小黄门进来传话,说北域太子因事先行回国,一月之后便会再回来。 第94页 他托沈澄传话进宫, 望季渊能早日帮他寻到那女子, 届时他定实现诺言。 听孟德豫传达完这话, 季渊头也不抬,只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孟德豫不敢揣测季渊的心思, 也不敢多说什么, 顿了顿, 又道:「陛下,奴才方才出去, 看见淑妃娘娘来了。」 淑妃娘娘…… 躺在小榻上的燕沅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 她都快忘了, 如今宫里来了个新淑妃。 「她来做什么?」季渊不以为意道。 「奴才瞧见她身侧的婢女端着托盘,许是来给陛下您送汤的……」 孟德豫越说声儿越小,犹记先头那位淑妃娘娘,就曾在刚入宫不久来御书房送过汤,守殿的小黄门拦着不让她进,她还在殿门口大发雷霆,被他家陛下勒令再不许来。 他偷着抬眸看了季渊一眼, 生怕他不喜,却见他淡淡道:「出去瞧瞧。」 「是, 陛下。」 孟德豫应声,心道看来是让他出去赶人了。 他阔步行至殿外,便见那新来的淑妃端庄地站在那儿, 见他走来,还笑着颔首,唤了声,「孟总管。」 「淑妃娘娘,您怎来了?」孟德豫恭恭敬敬道。 淑妃同身后的如兰使了个眼色,如兰上前一步,呈上手中之物。 「这是本宫特意熬的羊肉芦菔汤,本宫想着陛下平日理政辛苦,这汤补气益血,滋养肝脏,最是合适,劳烦公公替本宫送进去。」淑妃有礼道。 孟德豫上前接过,迟疑了半晌,问道:「淑妃娘娘不进去吗?」 这般安安静静的,不吵不闹的,倒是让孟德豫有些许不适应。 「不必了。」淑妃摇了摇头,「陛下政务繁忙,本宫便不去打扰了。」 说罢,她抿唇浅浅地笑了笑,又抬眸颇为不舍地往里头望了一眼,才折身离开。 孟德豫望着那淑妃的背影,疑惑地蹙了蹙眉,才端着那羊肉芦菔汤进了殿内。 走出一阵后,淑妃眼中的不舍一瞬间彻底消散。 她身侧的如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思虑少顷,才忍不住问道:「娘娘,方才那么好的机会,您为何不进去?」 「你当我和我那位姐姐一样愚蠢吗?」淑妃抿唇露出一丝讽笑,「对付男人啊,不能总是太主动去缠着,容易招他们厌烦,若即若离才能让男人对你产生几分兴趣。」 她虽也是苏家庶女,可不像她那位姐姐,锋芒毕露,一点也不懂得收敛,不知男人更喜欢的其实是含蓄的女子。 她亦没有她那般蠢,意识不到自己只是苏衍之的棋子。 苏衍之想利用她谋取宫中的信息,然后联合诚王造反,谋取皇位。 可她不甘被利用!毕竟谁知谋反之事能不能成。 与其如此,她不如先讨好如今这位陛下,即使她父亲苏衍之谋反不成,说不定到时他也不会捨得杀她。 更何况她生得虽与那位庶姐有几分相像,可到底比她更美貌。她母亲在苏府深得苏衍之宠爱,她耳濡目染,自然也习得不少能勾得男人的法子。 如今这位陛下身边没有女人,正是她下手的好时机,想来再过一阵子,她就能成为宫中最受宠,不,唯一受宠的妃嫔了。 她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对如兰道:「走吧,明日再来送汤。」 此时,御书房中。 孟德豫端着托盘进来,禀报导:「陛下,这是淑妃命送来的羊肉芦菔汤。」 好香啊! 躺在小榻上的燕沅嗅着气味儿,忍不住抬起脑袋,吸了吸鼻子,「喵呜」了一声。 季渊抬眸瞥了她一眼,旋即看向孟德豫,「朕不喜芦菔……」 孟德豫毫不意外,毕竟嫔妃送来的汤他家陛下向来都不喝,他登时接话道:「那奴才这就将汤端下去。」 他正欲退下,谁知又听得一句,「但朕也不喜欢奢靡浪费……」 孟德豫步子一顿,一时犯了难 这……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他偷偷抬眸去试探季渊的反应,却见季渊将目光落在别处,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小榻的方向,登时会意。 「陛下,这羊肉滋补,圆主子前阵子受伤得厉害,吃上一些应当不错,要不……」 季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孟德豫却明白他是允了。 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家陛下变得格外别扭,分明对那燕贵人在意得很,还装作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只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孟德豫暗暗嘆息完,立马唤来一个小黄门试了毒,确定无恙,才端到榻桌上,舀了一点到小碗中,递给燕沅吃。 方才看到孟德豫要将汤端走的时候,燕沅还觉得有些可惜,没想到此时美食就在她的面前,就算是暴君不想吃给她的,燕沅也不介意,正好她吃了不浪费。 她先用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汤汁,试探了一下烫不烫,才迫不及待地咬起一块羊肉嚼起来。 羊肉已炖得软烂,一咬下去便汤汁四溢,分外鲜美。 见她「嗷呜嗷呜」吃得香,孟德豫不由得道:「陛下,圆主子很是喜欢,看来淑妃娘娘的手艺不错。」 季渊望着小榻的方向,沉默少顷,才道:「明日若她再来,命人不必拦着,尽管将东西端进来便是……莫要浪费。」 第95页 「是。」 孟德豫退下去吩咐,忍不住心下生出几分同情,看来那位淑妃的良苦用心都註定要付诸猫嘴了。 * 燕沅附身在狸奴身上的时间愈发短了,几乎是刚吃过那羊肉芦菔汤不久,还来不及回味,就从露华宫醒了过来。 倒也好。 白日在御书房,燕沅也不知如何面对季渊,自上回荆芥银香囊那事儿后,一想到自己曾胆大包天坐在暴君身上想轻薄他,她就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她倚在窗边,望着随风簌簌而舞的竹林,不由得长嘆了一口气。 她在露华宫已然被困了半个多月了,附身在狸奴身上时,好歹还能出去瞧瞧,可若是以后,再也不会变成狸奴了,岂不是整日都得对着这片竹林。 云蕊端着茶盏进来时,便见燕沅一副神色郁郁的模样。 「贵人,用些点心吧。」 她将燕沅最喜欢的桂花糕搁在了她的前头,却见她只淡淡看了一眼,兴致乏乏。 云蕊想了想,忽得笑道:「贵人,午膳后有人会来露华宫看您,您且得多吃一些,不然一会儿瞧着气色不好,那人该伤心了。」 来看她? 燕沅满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来这露华宫的除了那人还能有谁,而且他才不会因为她气色不好而伤心呢。 「我没胃口。」她垂眸道,「我累了,想躺躺。」 方才醒来,又要躺下,这藉口到底拙劣了些。 云蕊抿了抿唇,知晓燕沅就是因自己被困在这儿生气在赶她,只能无奈地颔首道了声「是」,恭敬地退了出去。 其实燕沅方才的话倒也并非全是撒谎,近日醒转,她总觉得格外得累。 有时候醒来,身子沉重如铅,需得在榻上躺上好一会儿才能缓过来。 她解了外衫,重新躺回到床榻上。 闭上眼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只听耳畔似乎有熟悉的声儿在低低地唤她。 「姑娘,姑娘……」 这声儿令她格外地安心,燕沅艰难地睁开眼,便见一人站在榻前泪盈盈地看着她。 「夏儿……」 燕沅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缓缓伸出手落在了那人的脸上,直到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她才骤然清醒了过来。 「夏儿!」她双眸微张,「真的是你吗?」 「姑娘……」夏儿拉住燕沅的手,「是奴婢,奴婢回来了……」 燕沅支起疲惫的身子坐起来,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眼眶一热,「你怎在这儿,那日你也被抓了吗?」 「没有……」夏儿摇了摇头,「那日奴婢先行下山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温泉行宫的山脚下等着,可是等了一日又一日,却始终等不到姑娘。再后来,便回了京城……」 「回京城?」燕沅蹙了蹙眉,忍不住气恼地轻推了她一下,「我不是教你跑吗?为何还要回来……」 夏儿抽了抽鼻子,哽咽道:「等了几日,奴婢确实按姑娘所说,往南去了。可半途上,奴婢听说……听说姑娘在山上遇了难,没了……为了一辩真假,奴婢才决定回到京城……」 虽说逃跑那日,燕沅的确撕了衣裳,作出被野兽拖走的痕迹,可山中到底有没有吃人的野兽,夏儿并不确定。毕竟若燕沅真的骗过众人逃了,她不可能不来找她,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回到京城去一探究竟。 「你个傻瓜!」燕沅含泪骂道。 敢情她当初让她逃跑所用的努力都白费了。 「姑娘……」看着燕沅的脸,夏儿忍不住哭出声来,「奴婢只有您了,听到传言时,奴婢真的以为您不在了……」 见她这副模样,燕沅鼻尖一酸,当真是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知道夏儿是因为担心她才回来的,她并不该怪她。 「哭什么,别再哭了……」 周围没有趁手的帕子,燕沅只得用手去给夏儿抹眼泪,心下是又喜又气。 可到底是喜大于气。 看到自己熟悉依赖的人,燕沅心下的落寞减轻了些,难得有了几分踏实感。 一直站在后头默默不言的云蕊,见眼前这主僕俩哭声渐止,才上前道:「贵人,您还未用午膳呢,奴婢不如现在给您端来,您且用一些,才有力气继续说道。」 燕沅抬眸看向她,点了点头。 云蕊走后,夏儿才忍不住拉住燕沅的衣袂,低声问:「姑娘为何会在这儿?外头为何会传姑娘没了,而且这里不是露华宫吗?」 燕沅强笑了一下,面露感慨,「说来话长,有工夫,我再同你说道吧,」 「嗯。」 夏儿点了点头,她知道她家姑娘这么说,此事定复杂得很,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她细细打量了燕沅一番,旋即哑声道:「姑娘怎又瘦了。」 她家姑娘本就清瘦,如今更是显得单薄,且面色苍白,仿若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 夏儿心疼地看着燕沅,又忍不住抹了会儿眼泪,少顷,忽而愣了一瞬,「对了,姑娘,奴婢想起一事儿。」 「什么?」燕沅纳罕地问道。 夏儿警惕地往四下一瞧,凑近过去。 「昨日奴婢去了燕府,本想看看您有没有回去的可能,谁曾想在门口,恰巧看见了您娘亲!」 第44章 往后在朕面前记得要自称…… 「我娘?」 第96页 燕沅怔忪在哪里, 久久反应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拽住夏儿道:「你确定那是我娘吗?」 夏儿点了点头,笃定道:「奴婢应当没有看错, 姑娘刚入燕府时, 奴婢便曾见过您娘亲一面, 至今还记得她大致的模样。而且昨日在燕府门口,您娘亲一直嚷着要见您, 奴婢确定是她。」 燕沅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 可她知道夏儿不会骗她。 但她娘消失了那么久, 怎会突然出现,而且还说想见她呢! 「你可知她如今住在哪儿?」燕沅追问道。 「嗯。」夏儿答, 「她离开燕府后,奴婢便一直悄悄跟在她后头, 发现她就住在离燕府隔了两条街的一家小客栈中。」 夏儿顿了顿, 又道:「后来,奴婢又回了燕府,看见老爷下值回来,本欲上前询问姑娘的消息,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晕了过去,再醒来, 便在皇宫了……」 燕沅抿了抿唇,看来应当是季渊埋伏在燕府周围的暗卫干的, 如今她和夏儿按理都已经是「死人」了。 若夏儿冒冒然出现在燕辙远面前,这个谎言便意味着不攻自破。 「倒也好,至少他没有伤你, 而是把你还给了我。」燕沅牵起夏儿的手,「往后在这露华宫里,好歹还有你陪着我。」 看着燕沅眼中的忧伤,夏儿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的话,可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只重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许是因夏儿在,燕沅今日的晚膳都比往日多吃了一些。云蕊知道燕沅更待见夏儿,一直默默站在后头,让夏儿伺候。 用完晚膳,燕沅拉着夏儿将进宫后的遭遇,什么附身狸奴的事儿,两相欢的事儿都一一道来。 从前瞒着夏儿,是怕她知道了会被连累,而如今她已然被牵扯其中,反而得将事情告诉她,两人往后有商有量,她才能安全。 许是因这些事儿太离奇,夏儿一开始并不相信,甚至觉得话本子都编不出这样荒唐的故事,可燕沅说得条理顺畅,并不像是假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接受过来。 快过辰时,夏儿伺候燕沅睡下后,才蹑手蹑脚地出了正殿。 而燕沅却睡不着,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脑中迴旋的一直都是夏儿白日里同她说的那些话。 陈氏竟来了京城,还说想要见她。 如果见到她,她会对她说什么,说抱歉的话,还是会说要带她走。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将下颌抵在了膝盖上。 可不管她娘想说什么,如今她被困在这露华宫中,根本出不去,不但见不到她,也无法知晓她的想法。 燕沅无助地埋下脸,任满头青丝垂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倏然抬首,原本晦暗的眸子里燃起了点点光芒。 她掀开衾被下了榻,本欲去扯挂在架上的外衫,然伸到一半的手顿了顿,犹豫半晌,却是收了回来。 只转身端起案上的灯,打开密道门,弯腰钻了进去。 那厢,御书房。 孟德豫打开灯罩挑了挑灯芯,旋即回首看了季渊一眼,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司辰殿歇息吧。」 「朕知道了,下去吧。」季渊不为所动。 「是。」 见劝不动,孟德豫只得缓缓而退,掩上殿门。 殿门合拢的一刻,季渊倏然放下手中的湖笔,抬眸看向东面,风清云淡道:「出来吧。」 话音落,东面却没有任何动静,少顷,才隐隐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提灯出现在了珠帘后,她用那双纤细净白的柔荑撩开珠帘,湿漉漉的杏眸怯怯地向他望来。 她尚着着薄如蝉翼的银红寝衣,隐隐透出其后绣着芍药的抹胸来,勾勒出大好春光着实勾人心魂。 待看清她这身装束后,季渊剑眉微蹙,声音顿时沉了几分,「这个时辰,不就寝,来这儿做什么?」 「陛下……」燕沅咬了咬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半晌,才道:「我是来谢谢陛下的……」 「谢朕?」季渊挑眉,唇间露出一丝讽笑,「谢朕什么?」 「谢陛下……谢陛下没有杀我的婢女,而是将她送回了我身边。」 燕沅思忖半晌,发现自己能谢的也只有这个了。 季渊凝视了她许久,唇间笑意消散,復又垂眸,满不在意道:「不必。朕只是懒得杀她罢了。若无事,便回去吧。」 燕沅站在原地,冻得面色都白了,她大晚上穿着寝衣,从密道到这儿,想要的可不是这个结果。 见季渊神色冷漠,她咬了咬牙,提步上前,忽而拿起了那搁在砚上的墨锭,细细研磨起来。 季渊头也不抬,全然不为所动,许久,才道:「想说什么便说吧,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儿。」 「我……我没什么想说的。」燕沅心虚道,「我是陛下的嫔妃,自然得伺候陛下!」 季渊闻言落笔的动作一滞,侧首,眸光锐利,「伺候朕?」 燕沅被他看得背上一寒,须臾,从牙缝里违心地挤出一个「嗯」字。 她想过了,想要从皇宫中逃出去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别说皇宫了,若是季渊再狠点,她就是连一个露华宫都出不去。 若想去见她娘,唯一的可能便是让眼前这人答应放自己出宫。 她满怀期许地看着他,却见季渊眸色寒沉如水,倏然厉声道:「出去!朕今日不需要人伺候!」 第97页 燕沅被他这副摄人的模样,吓得嵴背发寒,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条路大抵是走不通了。 她微微垂眸,失落地道了句「是」,放下手中的墨锭,折身往东侧的密道而去。 看来,只能另想法子了。 临到暗门门口,正欲踏进去,燕沅只觉身子一轻,却被倏然抱了起来。 她吓得赶忙抱住男人的脖颈,一抬手便望进他幽深的眸子里。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想了想,你方才说的话不错,你是朕的嫔妃,自然该尽一尽自己的义务。」 话音方落,燕沅便被骤然丢在了小榻上,男人欺身压下,将大掌缓缓落在了她的寝衣的系带上。 燕沅忍不住闭上眼,却久久没等来后续,她纳闷不已,正欲睁眼,忽觉天旋地转的一阵,睁开双眸一瞧,望着被自己坐在身下的男人,却是一瞬间怔愣在那里。 「陛下……」 季渊好整以暇地躺在小榻上,嗤笑了一下,「怎么,上回不是你说要反过来欺负朕的吗?朕今日便给你这个机会。」 「我……我……」 燕沅又羞又急,为自己上回不清醒时说的话深深后悔。 「还有……」季渊微微眯起双眸,不容置疑道,「你既是朕的妃嫔,往后在朕的面前记得要自称臣妾!」 正殿门外,侯着的孟德豫初时只听里头传来女子的说话声,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意识到是燕沅来了。 后来,听着殿内越发喧嚣的动静,他忍不住老脸一臊,低咳了两声,提步往外走。 想着里头两位折腾完应当会需要叫水,他索性先去吩咐人提前将热水备好。 这厢,孟德豫方才走开,御书房就来了人。 守在御书房外的两个小黄门看见来人也着实愣了一瞬,可想起孟德豫白日才吩咐过不必阻拦,只得上前恭敬道:「淑妃娘娘,您怎又……您怎来了?」 淑妃笑了笑道:「本宫听说白日里送来的羊肉芦菔汤陛下很是喜欢,又听闻陛下到这个时辰了还未歇息,不免心疼得紧,横竖睡不着,便又熬了一盅补中益气的松茸山药汤来。」 「淑妃娘娘有心了。」那小黄门说罢上前伸手去接,「奴才这就给您送进去。」 那端着托盘的如兰见势却是退了一步,并未将东西交给他。 小黄门双手悬在那儿,面露尴尬,疑惑地看向淑妃,却听淑妃道:「本宫可否亲自将汤交给陛下?」 「这……」小黄门迟疑了一瞬,为难道,「淑妃娘娘,孟总管吩咐过,没有准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如兰闻言,顿时不悦地呵斥道:「说得什么话,什么闲杂人等,这可是淑妃娘娘!」 「如兰!」淑妃忙喝住她,转而和颜悦色地对那小黄门道,「公公,本宫一人进去,送了汤很快便出来,要不了一刻钟的工夫,定不会教你为难。」 两个小黄门对视了一眼,他们到底只是奴才,哪里能跟主子作对,而且陛下既说了往后不必阻止淑妃来送汤,这位淑妃大抵是有些不同的。 他们想了想,只得勉强同意道:「那麻烦淑妃娘娘快些出来!」 「多谢。」淑妃微微颔首,接过如兰手中的托盘入内,直往正殿方向而去。 她今日本不打算再来送汤的,可听闻白日那汤喝得干净,季渊似乎很是喜欢,便想着趁热在季渊面前再表现一番。 她娘说过,这天凉清寂,万分疲惫之时,送上一盅热汤,最是能抚慰男人的心。 淑妃也没想着多留,打算放下汤,说两句熨帖的话就走,凡事慢慢来,如今只消给这位陛下留下她贴心贤惠的印象便足矣。 她心下打着一副好算盘,含笑走到紧闭的正殿门前,匀出手正欲敲打时,却是神色微变。 作为皇帝理政之处,御书房四下寂静,不可能有什么喧嚣之声,可她却分明清晰地听见那时断时续的娇喘自殿内传了出来。 她吓得退了一步,差点将手中的汤盅打翻在地。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御书房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 第45章 陛下还满意吗? 她心下惊了惊。 这位陛下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 宫中佳丽无数,却无一受到他的宠幸。御书房内又怎会出现女子的声音,而且听这声儿,就像是在…… 淑妃将耳朵贴近殿门, 正欲再细听, 却觉肩上被人拍了拍, 骤然吓了一跳,手一松, 托盘眼看着要坠落, 幸得一双手及时伸出将它稳稳接住了。 耳畔旋即响起尖细的声儿, 「淑妃娘娘,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淑妃缓缓转过身, 便见孟德豫含笑有礼地看着她。 她心虚地勾了勾唇,嗫嚅了半晌, 旋即看向孟德豫手上的汤盅, 「本宫……本宫是来给陛下送汤来了。」 「呦。」孟德豫作出一副夸张的模样,「这个时辰,娘娘当真是有心了。可陛下正忙着,奴才一会儿便给陛下送进去。」 淑妃往殿内望了一眼,迟疑半晌道:「陛下正在处理政务吗?」 「是啊!」孟德豫定定道,「陛下日理万机,每日都要在御书房待到亥时才回司辰殿, 翌日一早便要起来上朝,着实辛苦, 奴才也心疼得紧呀!」 淑妃细细端详着孟德豫的表情,却是没能在他身上瞧出一丝端倪,甚至御书房内也没了方才的动静。 第98页 她沉默片刻, 笑道:「那便劳烦孟公公将这汤送进去了,本宫有时间再炖汤给陛下送来。」 「诶,诶!」孟德豫连连应声,「白日里娘娘送来的汤,陛下很是喜欢,还说若娘娘下回来送汤,务必别再拦着。奴才伺候陛下多年,娘娘您还是头一个呢,看来娘娘的厨艺很是合陛下的心意啊!」 这一番话入在淑妃耳中倒是十分受用,她的厨艺自然是没话说,所谓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要先抓住她的胃。 她虽是家中庶女,可自小该学的都学了,什么琴棋书画,女红厨艺都是一绝,为的便是将来嫁得一户好人家。 淑妃谦逊道:「陛下喜欢就好,本宫的厨艺也不过如此,自然无法与御书房的大厨们相提并论,那本宫便先回去了。」 「娘娘慢走。」孟德豫站在原地,端着汤盅,恭敬地同淑妃施了个礼。 直到看着淑妃消失不见,孟德豫面上的笑容才彻底消散。 这御书房看守的当真都是一群废物! 他不过才离开一会儿,就闹出这样的乱子,随意将人放了进来,差点坏了陛下的好事。 看来得好生惩戒教训一番才行。 此时,御书房内。 外头的动静平息后,季渊方才松开捂在燕沅朱唇上的手。 燕沅气喘吁吁地伏在男人的胸膛上,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哑声问道:「外头是什么声儿?」 季渊扯过小榻旁的外袍,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沉声道:「应当是那些奴才不长眼,平白让只老鼠窜了进来。」 老鼠?御书房还会有老鼠? 燕沅没怎么在意这事儿,她缓缓抬眸看向季渊,少顷,忽而抿了抿唇,羞赧道:「陛下,我……臣妾伺候得您可还满意?」 季渊闻言怔愣了一瞬,双眸微微眯起,旋即抬手撩起她的一缕青丝,意味不明地笑起来,「若朕说不满意,当如何?」 听得这话,燕沅激动地挺直身子,然腰上传来的酸疼感却令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果然是她痴心妄想了,什么在上头就能反欺负回去,明明是她被欺负得更惨了。 她委屈地一瘪嘴,晶莹的泪花便在她眼中打转,「那……那陛下如何才能满意?」 「为何想让朕满意?」季渊凝眸看着她,「或者说,你想向朕求什么?」 他眸光深邃,似已将她彻底看穿,燕沅垂了垂眸子,知道再跟他拐弯抹角也无用了,只得又低身恳求地看着他。 「陛下,臣妾想出宫……」 见季渊的面色一瞬间沉冷如冰,燕沅忙接着道:「臣妾听闻明日宫外有灯会,臣妾想去看看。」 听得这话,季渊的面色这才缓了缓,他不以为然道:「灯会有甚好看的,你若想看灯,朕命造办处给你制最好看的灯便是。」 「那不一样……」燕沅大着胆子道,「灯会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还有许多好吃的点心,陛下便让臣妾去吧,就只去两个时辰也好……」 她忐忑地看着他,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快同意,却见季渊看着她的眼睛,少顷,干脆道了声「好」。 燕沅还未来得及惊喜,便听他又道:「朕亲自陪你去。」 她唇间的笑意一僵,顿了顿,才道了声「多谢陛下」。 罢了,只要能出去就好,其他的到时候再想法子解决便是。 燕沅失神的片刻,只听季渊问道:「这吹枕边风的法子是谁教你的?」 「啊?没人教我……」 她闻言面上一红,旋即赧赧道:「先前在渭陵时,臣妾无意间听后厨的几个大娘说的,她们说若是想买新衣裳新首饰,便将家里那位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等他满意了,趁机讨要最是容易得手……」 燕沅越说声儿越小,从前她听见这话时,尚不明白其中意思,最近才懂,原来这就是李嬷嬷口中的腌臜话。 如今这目的也达到了,她支起身子,正欲站起来穿好衣衫回露华宫去,却觉腰肢一紧,下一瞬,被骤然压在了小榻上。 她看着季渊那熟悉的如狼般的目光,不由得一个激灵,颤声道:「陛,陛下……」 耳畔响起一声低笑,「你都说了,这事儿自然得让人满意。可朕如今还不够满意呢……」 * 燕沅也不知在正殿被折腾了多久,只隐约记得被抱去侧殿的浴池擦了身子,再醒来又是在御书房的小榻上。 昨日和暴君在这儿的时候,她都忘了小榻角落里还有只狸奴,如今以狸奴之身再看这张小榻,燕沅脑海里全都是些污七八糟的场景。 她羞得几个时辰都团着身子不敢睁开眼看,急得李福以为她是病了,连忙去请示孟德豫。 孟德豫只看了一眼,意外深长地笑了笑,「无妨,只是累了而已。」 所幸如今变成狸奴的时辰越来越短,不到午时,燕沅便在露华宫醒了过来。 她苦等了几个时辰,终于在天色黑沉下来后,由云蕊领着从竹林偷偷出了露华宫,上了一顶小轿。 只是令她意外的是,云蕊没有反对她带上夏儿,似乎并不怕她像上回温泉行宫那样藉机逃走。 不过,燕沅确实也没打算逃走。 小轿在宫中摇摇晃晃行了许久,方才出了宫门。 燕沅被夏儿扶下小轿,抬眸便见宫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有小黄门搬来小凳,将燕沅搀了上去。 第99页 刚开始,燕沅还以为马车上有人,然掀开车帘一瞧,里头却是空空荡荡。 她略有些不安地在车内坐下,直到马车行了一阵,在城西停下,却仍是没见到季渊的身影。 燕沅不由得心下一喜,难不成他政务繁忙,抽不出空,便决定不来了。 在马车旁站了一会儿,她转头正欲询问云蕊,便听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熟悉的声儿:「怎的站在这儿,不是来看灯的吗?」 燕沅背嵴一僵,脸上笑意顿散,缓缓转过头,便见季渊浅笑着看着她,他褪了华服,一身简练的天青色衣袍,玉冠束髮,清雅俊朗,连周身戾气都消散了一些。 她心下生出几分失望,可还是勾了勾唇间,低低唤了声「陛下」。 看着她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季渊微微挑眉,「怎的看起来不高兴,难不成是朕败了你的兴致?」 不然呢? 燕沅心下虽这般想,可到底不敢诉之于口,只道:「陛下说笑了,能与陛下一道出行,是臣妾的荣幸,臣妾自然高兴。」 「那便走吧。」 见季渊阔步向前,燕沅与夏儿对视了一眼,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头。 虽开始时有些心不在焉,可燕沅还是很快被灯会的热闹吸引了去。 她都已记不清有多久不曾见过这番繁华的景象了,上一回还是在渭陵时,李嬷嬷带她去的。虽只玩了一个多时辰便回了庄上,但依旧令她记忆深刻。 燕沅的目光自那些挂在屋宇两侧光彩夺目的花灯间掠过,又将视线落在了道路边的小摊小贩上。 这卖小食的,卖花的,卖胭脂首饰的,可谓是琳琅满目,目不暇接。 燕沅一时看花了眼,不由得缓了步子,却倏然发现一人拦在了她前头,垂首便见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提着篮子笑盈盈地看着她道:「姐姐,买支花儿吧,您生得这般美,这花儿很是配你。」 燕沅低眸一瞧,只见那篮中放着数十支的山茶花,那花儿红艷似火,娇艷欲滴,花瓣上还滚着水珠,仿佛刚採摘下来一般。 她忍不住弯腰捏起一支,放在鼻下轻嗅,淡雅的香气萦绕,久久不散。 没听见后头动静的季渊倏一回眸,便见那灯火璀璨中,那人捏着花,抿唇垂眸轻笑,娇艷的红山茶将她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如雪,美得不可方物。 他心下一动,忽而生出几分难言的异样。然再细细一瞧,瞥见四下不住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是剑眉微蹙,眸中现出几分寒意。 须臾,燕沅将手中的花枝放回篮中,无奈道:「你的花真好看,可惜姐姐没带钱……买不成……要不我用……」 她话音未落,云蕊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正欲说什么,却听一个低沉醇厚的声儿突然道:「这篮花,我都要了。」 卖花的小姑娘转过身,抬首看清那出声儿的人,双眸微张,旋即好奇地侧首问燕沅,「姐姐,这是你的夫君吗?生得好俊啊!」 燕沅闻言愣了愣,迟疑着看过去,便见季渊目光灼热地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嗫嚅半晌,到底说不出一个「是」字,只淡淡撇开了眼。 站在燕沅身侧的云蕊眼看着季渊的眸色沉下去,气氛倏然变得沉闷起来,登时低下腰,笑着对那小姑娘道:「自然是了,我家夫人方才进门几日,面皮难免薄些,不好说出口。」 「原来是这样啊!」小姑娘恍然大悟道,「那,那我便算你们便宜些,这一篮子,只需要五十枚铜板就够了。」 云蕊从荷包里取出一钱银子递给她,小姑娘犹豫了一瞬,为难道:「姐姐,太多了,我没有那么多钱找还你。」 「不必了。」云蕊将银子塞给她,「便只当……只当是给你的喜钱,讨个好彩头。」 小姑娘闻言高兴地咧开嘴,将一篮子花递给了云蕊,又朝燕沅和季渊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了句「多谢老爷,多谢夫人」,旋即兴高采烈地走了。 燕沅瞥了眼云蕊手中的花儿,不必抬头都知道此时季渊的面色定十分难看。 可她确实没有做错。 她怎能承认! 他的夫人,她哪里配得上这样的尊称…… 待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灼热的目光消失后,燕沅才抬眸看去,见季渊已然向前走去,才快步跟上。 垂首走了一阵,燕沅忽而看见一个搁在小摊边上的水桶,她侧首与夏儿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无意般一脚踢翻了那水桶,翻倒的水瞬间将她的鞋袜和衣裙溅湿了一片。 「呀,主子!」夏儿忙上前查看,「这可如何是好。」 季渊折身看了燕沅一眼,便见她满脸无辜地看着他道:「陛……我不是有意的……」 「这身衣裳怕是得换下来了。」夏儿小心翼翼地看向季渊,「老爷,要不先让奴婢带夫人寻个地方换身衣裳吧,这天儿凉,穿着湿衣怕是要得病的。」 燕沅吞了吞口水,紧张地看着季渊,便见他沉默半晌,点头道:「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她心下一松,微微颔首,道了声「是」,由夏儿扶着往南面去了。 走出一阵,夏儿拉着燕沅转了个弯,在巷子里弯弯绕绕,一炷香后,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姑娘,就是这儿了。奴婢去给您买身衣裳,您且快一些。」 「嗯。」燕沅点了点头,疾步进了客栈。 第100页 她正欲去柜檯询问陈氏的消息,却听身后一伙计厉声道:「没钱还住什么客栈,我们这儿又不是善堂。」 她折身看去,便见一个妇人背着包袱,抱着个五六岁大的,病怏怏的男孩儿,哭着同伙计求道:「你们便再多宽限一日,一日便好,天这么冷,我这孩子还病着,在街上如何熬得过,你们便再宽限一日,求求你们了……」 那声儿略有几分耳熟,燕沅蹙了蹙眉,忍不住凑近去瞧,忽而双眸微张。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她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张开嘴,声儿嘶哑哽咽。 「娘……」 第46章 我不是你娘 那妇人闻声看来,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燕沅,开始时神色茫然,少顷,她才似想到什么, 双眸颤动。 她向前走了一步, 低声试探地唤了一声:「沅沅?」 听到这熟悉的称唿, 燕沅抽了抽鼻子,点点头, 「嗯, 是我!娘, 是我!」 陈氏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 似是难以置信,许久, 才勐然上前拉住燕沅的手, 上下打量着她,「是了,是了,这副出众的模样,当是沅沅了……」 她以手掩面,一时哭得说不出话儿来,直到怀中的那男孩儿疑惑地看着她, 虚弱地唤了一声「娘」,她才止住了哭, 抬手擦了把眼泪。 燕沅低眸看了眼陈氏怀中的孩子,「这是……」 「是你弟弟,当年离开渭陵后, 我又嫁了人。」陈氏说罢,拉了拉那孩子,「来,叫姐姐。」 那男孩儿生得骨瘦嶙峋,面色蜡黄,像是生了什么病,一双眼怯怯地看向燕沅,在被陈氏催了好几回后,才几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姐姐」。 燕沅笑着点了点头。 听闻陈氏再嫁的事儿,她心下虽有些不是滋味,但到底也没生出太多波澜。这世道女子要独活有多难她是晓得的,陈氏既没了她这累赘,再嫁也在情理之中。 「对了,你为何会在这儿?」陈氏询问道,「我去燕府找过你,可是那夫人拦着不让我见你,你怎找到这儿来的?」 「我……」燕沅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日子她的经歷着实是复杂了些,一两句根本说不清楚,想了想,只能道,「我的婢女在燕府门口瞧见了您,便将此事告诉我了,我趁着今日灯会,就偷偷出来寻您。」 「原来是这样。」陈氏默了默,又问道,「那……那这些年燕家对你可好?」 燕沅牵强地笑了笑,「还行吧,至少不缺吃穿。」 「那就好。」 陈氏看了眼燕沅这身衣裳,她虽不懂衣料,但这看起来的确是价值不斐的样子。 她颇有些纳罕,这倒是与她在渭陵打听到的不一样。 听说在渭陵时,燕沅不但被燕辙远丢在城郊的庄子上,不管不顾,还常受主母沈氏搓磨。 但转而一想,陈氏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毕竟燕沅如今在京城不是渭陵,这燕辙远如今都已经是礼部侍郎了,他这般好面子的人,应当也不至于让燕沅在京城穿得太寒颤。 陈氏到底没怎么细想这事儿,她咬了咬唇,眸光略有些闪烁,嗫嚅了半晌,忽而抬首看向燕沅道:「沅沅,娘……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燕沅也正等着她这话,「娘,您说……」 见陈氏往四下看了一眼,略有些犹豫,燕沅立即会意道:「要不,我们开间厢房,在里头说?」 在一旁默默看了许久的伙计闻言立即上前殷勤道:「这位客官是要开间上房还是下房啊?」 燕沅瞥了眼那看起来病怏怏的孩子,拔下髮髻上的玉簪,「开间上房吧,我没带现钱,用这支簪抵押可以吗?」 伙计接过那玉簪,放在手上细细一看,这光泽,这水色,都无疑是难得一见的佳品!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就算开五间上房都够了!」伙计点头哈腰道,「客官您这边请,这边请!」 由伙计领着上了二楼,燕沅帮忙放下陈氏肩上的包袱,笑道:「娘,那玉簪应当能抵些钱银,您就先安心在这儿住着。」 陈氏有些新奇地在这上房中环视了一圈,目露惶恐,「沅沅,这也太贵了些,住宿的钱我没办法还你啊!」 「您是我娘!」燕沅道,「还什么呀!」 陈氏闻言面上的笑意一僵,她放下怀中的孩子,弯腰对他道:「阿重,若是累了,就自己去里头睡,娘有些话,想跟姐姐讲。」 那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咳了两声,兀自脱了鞋爬上床榻睡觉去了。 陈氏与燕沅面对面坐下来,有些无措地倒了杯茶给她,沉默片刻,才嘆声道。 「沅沅,我不是你娘!」 燕沅愣了一瞬,旋即勾唇笑起来,「娘,您在说什么呢?」 她以为陈氏是在玩笑,可细看之下,才发现陈氏神色认真,连半点开玩笑的痕迹都没有,她不由得心下一慌,低声问:「娘,您是在骗我,对吧?」 「不是,我并未骗你!」陈氏定定地看着她,「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的模样,你觉得我这样子,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吗?你是我十多年前逃难至南境的一个边陲小镇时捡来的!」 「可是娘……」燕沅不愿相信,在来到渭陵前,陈氏分明对她那么好,还能那么清晰地讲出她幼时的故事,从头到尾,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忍不住哽咽道,「我不是你和爹的孩子吗?」 第101页 「我和燕辙远的确有孩子!」陈氏盯着燕沅的眼睛,努力想让她认清事实,「可你觉得,当初那洪灾民不聊生,甚至有人易子而食,那么小的孩子如何活得下来。」 似是想起沉痛的往事,陈氏低眸哽声道:「那时,我的沅沅才三岁,洪灾后什么都没了,我的沅沅太饿了,就趁着我没注意,偷偷挖院子里的泥吃,她吃了一把又一把,吃得肚子圆鼓鼓的,那土出不来,最后她就被活活撑死了,就死在我怀里,就在我怀里断了气……」 燕沅看着陈氏脸上的伤感,忽而想起当年跟着陈氏时,她最爱将她抱在怀里,一声声叫「沅沅」。 原来,那个「沅沅」唤的并不是她! 她心口一疼,脑海中倏然升起一个想法。 「我究竟是你捡来的,还是……」 陈氏眸色微张,震惊地看向燕沅,少顷,嗤笑了一下。 「是啊,你哪里算是我捡的,当初在那灯会上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儿哭,我分明可以不管你,也分明可以将你送去官府,却一时鬼迷心窍,生怕别人寻到你,带你连夜逃出了城……」 「你为何要那么做!」燕沅激动地站起来。 「因为你的声音像极了我刚过世的沅沅。」陈氏自嘲地笑了笑,「可做了这般骨肉分离的恶事,我到底还是遭了报应……」 当初将燕沅丢在渭陵后,陈氏又挑了个老实的生意人再嫁,没过几年便又生了孩子,日子过得平淡但还算和美。 但孩子五岁那年,丈夫在去进货的路上遭了流寇,当即便没了性命。她一人带着孩子孤苦伶仃,然屋漏偏逢连夜雨,孩子忽而得了病,需得花费大量的钱银。她只得又卖了丈夫留下的房子,靠着卖绣品过日子。 陈氏自嘆命苦,一日走在街上,倏然被一游方道士唤住,说她孽债未尝,才至于多灾多难,若不赎罪,只怕再次累及子女。 正是因得那道士的一番话,陈氏才会不惜跋山涉水,将真相告诉燕沅。 吐出了埋藏多年秘密的陈氏长舒了一口气,她看向燕沅道:「我当初捡到你时,你衣着不凡,应当非富即贵。可惜你当初带着的东西,都被我当了换钱,一件都没留下,但你去当初我捡到你的边城寻寻,应当能寻到亲生父母的踪迹。」 燕沅抬眸看着她,知晓她再不愿相信也无用,她惦念了多年的母亲陈氏根本就是拐了她,让她与亲生父母分离的人。 她心下泛酸,可到底是再哭不出来,只凝视着她道:「当年你明明知晓我不是爹的女儿,为何还要将我留在渭陵?」 她分明可以可以早些告诉她真相,或许她早就与亲人团圆了! 「还能为何?」陈氏脸上闪过一丝恨意,「燕辙远上京赶考,我替他伺候公婆,照顾女儿,万般辛苦,他却为前程抛妻弃女,过得逍遥自在!我的沅沅已经没了,我便只能将你留在那儿,教他日日对着,永远记得对我的那份愧意!」 在这世上,陈氏最恨的便是燕辙远,可惜恶无恶报,老天无眼,居然让燕辙远这般虚伪的人快活到了现在! 燕沅听得此言,几乎站不稳。 原来……原来她只不过是陈氏用来报復燕辙远的工具罢了!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客栈的,只觉整个人脑中恍恍惚惚,来往的人群,四周的喧嚣,都变得格外不真实。 她站在客栈门口,直到凉风吹过,冻得她一个哆嗦,人才依稀清醒了几分。 她抬眸望着那片星辰灿烂的天空,心底却一片茫然。 从前,想着陈氏,燕沅总存着几分虚妄的幻想。 可如今,知晓自己不是陈氏和燕辙远的孩子后,她忽觉无所适从,天大地大,她的亲人究竟在哪儿呢? 夏儿赶回来时,便见燕沅站在那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姑娘,姑娘。」夏儿连唤了她几声,慌忙将她拉进了客栈里头,「外头凉,您怎能一直站着,怕是要着风寒的。」 见她眉目低垂,神色寂寥,夏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姑娘不是去见您娘亲了吗?如何了?」 燕沅低垂着头,到底不想将此事同夏儿讲,她知晓她可怜,可夏儿何尝不是如此,自幼失了父母,被卖身为婢,一辈子过得坎坷,她只强笑了一下,缓缓道:「挺好的,我娘与我说了些窝心的话,许久未见,不免有些伤感。」 「那便好。」夏儿打开手中的纸包,从中取出一双绣花鞋来,「衣裳奴婢实在买不着,只买着了鞋,姑娘便将就将就吧。」 「无妨。」燕沅垂眸看了眼自己快被风干的裙角,「左右也用不着了。」 夏儿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替燕沅换了鞋袜。两人再次回到灯会上时,已是大半个时辰后。 燕沅来到与季渊分别的地方,可举目四眺,却并未瞧见他的踪影。 「姑娘,陛……老爷是回去了吗?」夏儿问道。 回去了吗?他是等了太久没耐性,将她丢在这儿了? 燕沅看着人来人往,摩肩接踵的灯会,倏然有些恍惚,心底蓦然升起一个念头。 若是此时趁着人多逃跑,他是不是很难再寻到她了? 这念头尚在脑海中徘徊,燕沅就已不自觉牵住夏儿的手,挤着人群,疾步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而去,然才走了几步,却骤然怔愣在那里。 第102页 人群川流不息的桥上,正站着一人,负手而立,抿唇含笑,远远地望着她。 燕沅只觉背嵴攀上一阵寒意,停下步子,牵着夏儿的手也缓缓松开来。 她眼前着那人一步步从容地走下桥,在她面前站定,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燕沅抿了抿,强迫自己抬首直视着他:「臣……妾身见您不在原地,正急切地四处寻您呢……」 季渊看着她那双丝毫不懂得撒谎的眼睛,微微挑眉,「哦?我还以为你又要逃了?」 」您玩笑了,妾身怎会逃呢?」 她不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也不知能逃到哪儿去…… 季渊只轻笑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装束。 「衣裳怎没换?」 还不待燕沅开口回答,夏儿先道:「回老爷的话,这大晚上的,衣裳难买,故而奴婢只给主子买来了一双鞋。」 季渊垂眸瞥了眼她脚上那双做工粗糙的绣花鞋,淡淡道:「今日不早,该回去了。」 「是。」燕沅垂眸乖顺地答。 一路跟在季渊后头到了灯会的出口,便见云蕊已在马车旁等了。 燕沅恭敬地候着,只等季渊先上了车她再上去,然等了片刻,却觉身子一轻,竟被季渊一把抱上了马车。 她钻进车厢,回首看向季渊,却见他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不由得面露疑惑。 许是看出她所想,季渊解释道:「朕不坐这辆马车,你先回去吧。」 燕沅往四下望了一眼,倒是还有几辆马车停着。 也是,他来时也并非与她同乘,回去也没有一定要和她一起的道理。 他不在她倒更清净些。 燕沅沖季渊微微低身,颔首道:「多谢陛下,那臣妾便先行一步了。」 车帘缓缓放下后,季渊与云蕊交换了一个眼神,云蕊点了点头,跟随着马车远去。 直到马车的踪影再也看不见了,季渊身侧才忽而多了一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都听到了吗?」他问道。 「是,陛下。」仲七抬眸看向季渊,「属下都听见了。」 * 此时,客栈中。 陈氏正在安抚熟睡的孩子,向燕沅说出这个埋藏了多年的秘密后,她压在心底的这块大石总算是落下了。 偿清了一部分的罪孽,想必她的阿重定能重新慢慢好起来。 天色不早,陈氏正准备睡下,就听两声「咚咚」的敲门声传来。 「谁啊?」 她问了一句,却是无人答她。 这个点,许是伙计? 陈氏将门打开一条缝,便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陌生男人,她顿时警惕起来,问道:「您是不是走错地儿了?」 「可是陈氏?」那人问道。 陈氏沉默了一瞬,心底总隐隐有些不安,她飞快地道了句「不是,你认错了」,正欲将门阖上,却被外头人勐然一推,直接跨了进来。陈氏阻拦不住,正欲喊叫,却被那人捂住了嘴,在耳畔警告道:「别嚷,忘了你还有个孩子嘛!」 听得这话,陈氏赶忙噤了声,她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用恳求的眼神看向捂住她嘴的男人。 见她还算老实,那人也缓下语气道:「你不必怕,我们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如实交代,我们不会杀你。」 陈氏连连点头答应。 那人放开她后,陈氏勐喘了几口气,抬眸便见又有一人踏了进来。 天青色衣袍,身姿挺拔如松,可周身的威仪与矜贵之气却令人不敢直视。 陈氏自觉此人身份不简单,站在这人面前是连大气都不敢喘,少顷,便听他用低沉的声儿道:「你便是陈氏?」 「是,民……民妇便是陈氏。」她颤巍巍答。 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妇人,果然如她所说,燕沅与她没有半分像,当真不是她和燕辙远的女儿。 他索性直截了当道:「当年你是在何处寻到的燕沅?她身上可有能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陈氏闻言略有些诧异地看向季渊,全然没想到这人居然是为了燕沅而来。 她偷偷打探起这人的模样,生得清雅俊秀,衣着谈吐不俗,定不是什么普通人。 沅沅为何会与这样的人有所瓜葛,难不成…… 陈氏想起燕辙远那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不由得担心起来,他们不让她见她,莫不是利用她的美貌,将她送给了眼前这人作妾! 以燕辙远的下作程度,不是干不出来。 她一时没有回答,思忖片刻,反问道:「不知这位老爷和沅沅是……」 「你只管答,多余的不必问!」陈氏还未听到季渊的回覆,就听身侧人冷冷警告道。 陈氏紧张地抿了抿唇,想到睡在榻上的孩子,不敢再问,如实道:「当年,民妇是在南境边城捡到沅沅的,那时,她衣着华贵,倒是佩戴了不少珠玉首饰,只是……只是都被民妇给当了,过了这么多年,应当是寻不到了!」 季渊剑眉微蹙,沉声道:「再仔细想想!当时她身上可还有什么特别的?」 时隔多年,陈氏哪里还记得,她为难不已,只能绞尽脑汁去想。 特别的,特别的…… 特别的! 陈氏倏然想到什么,双眸微张,面上闪过几丝慌乱。 第103页 她一番神情变化,自然没能逃过季渊的眼睛,他沖仲七打了个眼色。仲七会意,自腰间接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丢在了陈氏面前。 荷包落地,发出「咚」得一声闷响,不必猜都能知晓里头定然装着不少钱银。 「你若实话实话,这些银两便是你的,这里有五十两,给你儿子看病绰绰有余。」仲七一字一句强调道,「你儿子的病按理应当撑不过这个冬天了吧?」 陈氏脸色一白,旋即看向床榻的方向。虽她心底不愿意承认,但按大夫的说法,若再不治的确…… 「沅沅方才到我身边时,刚开始,总会唤我……唤我……」她心下挣扎了许久,最后还是咬了咬道,「』母后』……」 仲七面色一变,震惊地看向季渊,便见季渊剑眉紧蹙,神色格外凝重。 他不置一言,只沉默许久便起身离开。 仲七忐忑地跟在后头,直到一僻静处,他才见季渊停下步子,折身看向他。 「去查查,云漠骞可曾有过一个妹妹。」季渊顿了顿道,「与她年岁相仿的……」 这个她是谁仲七自然明白。 「是。」 他领命,一瞬间消失无影。 银月如钩,挂于天际,季渊仰首而望,眼眸中透着几分意味不明的东西。 他一直在想,能让云漠骞愿意以明宥城相换的人究竟有多重要。 可没想到,她竟可能是…… * 北域皇宫。 云漠骞在东宫处理完政事,便匆匆往坤宁宫而去,进了殿,便见皇后坐在窗前发愣,手中正握着一个破旧的拨浪鼓。 皇后出身北域世家,未入宫前便是有名的美人,如今虽已是半老徐娘,面上却仍无一丝皱纹,美艷动人,只面色苍白,显得有些憔悴。 云漠骞只远远站在殿门口,并未进去叨扰她,还是皇后身边的婢女先看见了云漠骞,轻手轻脚地走来。 「安姑姑。」云漠骞沖她微微一颔首。 安莺疑惑道:「太子殿下白日才来过,这个点怎又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儿?」 「没有。」云漠骞摇了摇头,「只是听闻母后能起身了,故而来看看。」 说罢,他朝皇后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母后起来后便一直是这样吗?」 「嗯……」安莺闻言低嘆了一声,「太子殿下也知道,皇后娘娘的身子虽弱,但大不至于如此,主要还是心病。」 云漠骞低眸。 心病需心药医,那心药是什么,他很清楚。 「不过,自从太子殿下您回来后,告诉娘娘查到了关于公主的踪迹,她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 安莺顿了顿,忽而偷着抬眸看了云漠骞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云漠骞笑了笑道:「安姑姑若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见他这般说,安莺也不再扭捏,直截了当道:「太子殿下先前说的话,是安慰娘娘的,还是真的?」 云漠骞愣了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云漠卿丢失的这么多年,为了安抚皇后,他和父皇撒了无数次无法圆的谎,让她母后一次又一次失望。 所以安莺才会怀疑这回又是假的。 「不是安慰。」云漠骞定定道,「这回孤是真的有了卿儿的线索。」 他俯下身,凑到安莺耳边,低低道,「而且……孤还亲眼见到了卿儿。」 安莺惊得嘴都合不拢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许久,才再三确认道:「真的,是真的吗?太子殿下!」 云漠骞重重点了点头,「可是因为一些原因,如今孤还不能带她回来,恐还需费些时日,孤怕母后太激动,所以才没说出此事,还请安姑姑保密!」 「好,好,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安莺双眸泪盈盈的,激动不已,但又怕皇后听见,只能捂住嘴一个劲儿沖云漠骞点头。 她伺候皇后那么多年,自然也是看着公主出生长大的,公主能回来,她也一样高兴。 云漠骞又往殿内望了一眼,却没有进去。折身离开的一瞬,神色却倏然凝重起来。 就是冲着他母后的病,他也得快些将妹妹找回来才行。 他虽以明宥城为诱将找人的事託付给了那南境皇帝,可到底没有信任他。 若他的卿儿真的是被藏起来了。 他不信,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第47章 两相欢的解药 过了立冬, 天儿是一日比一日凉了,燕沅背上的毛虽说是长长了些,可就算裹了件小袄也到底没从前抗冻。 见她冷得慌,李福索性将火炉子移到了她前头, 任她蹲坐在那儿, 团起身子取暖。 季渊下朝回来, 恰好看见这一幕。 坐在炉子前的狸奴分明听见了他的动静,却闭着眼, 惬意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全然装作不知道的模样。 季渊不喜地蹙了蹙眉, 似乎每回附身在狸奴身上,她都会变得格外胆大, 胆大到都敢无视他。 他行至桌案前,止住步子, 倏然道:「这天儿着实是有些冷。」 跟在他身后的孟德豫闻言不由得懵了懵。 冷, 谁冷? 这世上比他家陛下更抗冻的怕是没有几个了,寒冬腊月都能身着单衣在雪中舞剑,这样的人还会喊冷? 虽心下纳罕,可孟德豫到底不能提出质疑,只得笑盈盈道:「今日着实是寒,陛下若是觉得冷,奴才这就命人去司辰殿替您取件衣裳来?」 第104页 他话音方落, 便见季渊微微侧首,横了他一眼。 孟德豫背上一寒, 不由得在心下直叫苦,这也不对!主子的心思怎这般难揣测。 他偷偷抬眸,顺着季渊的视线看去, 直到看见那窝在火炉前的狸奴,才不由得恍然大悟。 「陛下若是冷,不如,奴才将火炉移到书案边来?」孟德豫试探着问道。 季渊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默默在书案前坐下。 那厢,燕沅正惬意地蹲坐在火炉前享受着暖融融的温度,忽而只听一阵脚步声,睁开眼睛一瞧,却见两个小黄门在孟德豫的指挥下,麻熘地将火炉给抬走了。 眼睁睁看着那火炉离她越来越远,周围寒冷的空气再度袭来,燕沅昂起脑袋看向孟德豫,不解地「喵呜」了一声。 孟德豫满脸歉意,点头哈腰道:「抱歉了圆主子,陛下觉得冷,这火炉自然得紧着陛下先用。」 他顿了顿,建议道:「要不……您屈尊移驾,换个地儿取暖?」 燕沅看了眼被挪到季渊身侧火炉,再看向正在埋头处理政务的季渊,别说去了,当即便退了一步。 她才不去呢! 当人时躲不过他,当狸奴时,她自然得努力多得些自在。 自昨日从灯会上回来,她便因陈氏说的那番话愁得收不着觉,这厢儿好容易想小憩一会儿着实不想再曲意讨好他。 她索性转身跳上小榻,用嘴叼过小被,埋头钻了进去,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处理完一摞奏摺,季渊微一低眸,却见火炉边空空如也,再抬首看去,便见那厢的小榻上有一处拱起,只有一条毛绒绒的小尾巴露了出来。 孟德豫瞧着季渊略有些阴沉的脸色,不由得紧张地咽了咽唾沫,旋即便听耳畔又响起那低沉的声儿,「小榻上脏了,命人将软垫和小被都给洗了。」 「是,陛下。」 孟德豫同情地看了燕沅一眼,只得又出去办事,心下却忍不住嘀咕。 这陛下想让燕贵人过去,直说便是,还偏要这般拐弯抹角的,也不知折腾得到底是谁。 他踏出殿门,对李福吩咐道:「叫上两个人,将小榻上的软垫和小被都给换了。」 李福不明所以,「师父,这昨日才换过呢,怎又要换了?」 「教你换你便换,啰嗦什么。」孟德豫不耐道,「对了,还有一事要让你办。」 听完嘱咐,李福叫上了两个小黄门进去收拾小榻,自己转而将榻上的狸奴抱起来,往外走去。 感觉到动静的燕沅纳罕地抬起头,待反应过来时,已然被放在了那火炉前头。 「圆主子,奴才要收拾小榻,这厢暖和,您且在这儿将就将就,待一会儿收拾完了,奴才再将您挪回去。」 燕沅抬眸看着李福,无奈地「嗷呜」了一声。 视线一转,却正与一人目光相撞,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有些奇怪,说不出是凌厉还是温柔。 燕沅抬起爪子,忍不住想往外退,然一步都还未踏出去,身子一轻,直接被大掌捞了起来,落在了温暖的膝盖上。 她看着桌面上堆叠的奏章,不知所措间,便见孟德豫快步进来禀道:「陛下,苏大人来了。」 「传!」季渊淡淡道。 「是。」孟德豫应声出去,很快便将苏衍之领了进来,苏衍之恭敬地施礼,道了声「陛下」。 季渊用手摸着狸奴的脑袋,头也不抬,「苏大人可是有要事要禀?」 「是。」苏衍之抬眸瞥了一眼,迟疑片刻道,「陛下,前几日,太皇太后托人给微臣来信,询问微臣关于陛下的一些事儿?」 听到「太皇太后」四字,燕沅明显感受到季渊的抚摸她的手一顿。 太皇太后…… 燕沅倒是曾听李嬷嬷说起过,太皇太后是季渊的皇祖母,高祖皇帝和庆安帝的母亲。 当年,高祖皇帝季承嗣自刎,庆安帝继位后,她便一直在雾安山上的静心寺礼佛,不问世事。 若不是苏衍之说起,燕沅都记不起季渊还有这么一个亲人。 不止是燕沅,连孟德豫都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去觑季渊的脸色。 他家陛下对静心寺那位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不就是因为心有怨怼,这位苏大人怎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般不会看脸色。 「哦?」许久,才见季渊抬眸浅笑了一下,「皇祖母说什么了?」 「太皇太后忧心陛下,说陛下继位八年,后位便空虚了八年……」苏衍之顿了顿道,「不仅如此,陛下至今膝下无子,恐不利于皇位传承,朝局安定……」 季渊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苏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也该有个皇后,替陛下打理后宫,为皇家开枝散……」 「圆圆觉得这个写得可对?」 苏衍之方才情绪激昂地说到一半,便被无情地打断,一抬眸,便见季渊正抱着狸奴,将桌上的奏章一本本翻给它看,丝毫没有在听他说话。 更离谱的是,他还抓过狸奴的爪子,在红色的龙泉印泥上一按,转而落在了奏章上。 干净的纸面,顿时「啪嗒」一下留下了一个血红的猫爪印。 季渊似乎该还嫌不够,又抓着那狸奴连续在十几本奏章上如法炮制。 第105页 末了,还竖起本子,呈给苏衍之看,「苏大人,朕的圆圆盖的章可好看?」 苏衍之强笑着点了点头,继续道:「陛下……」 「苏大人是想说立后的事吧?」季渊抬眸问道,「怎么,难不成苏大人是有想成为国丈的想法?」 苏衍之面色一白,忙否认,「陛下,微臣并非这个意思,微臣只是……」 「既是没这个想法,苏大人便退下吧。」季渊的声儿霎时冷下来,「立后的事,朕自有决断!」 听这语气,苏衍之明白季渊此时已是极其不悦,他不再多言,识相地道了声「是」,躬身退下。 临退到殿门口,他不经意抬头一瞧,便见季渊正低眸逗弄怀中狸奴,那狸奴被弄脏了爪子显得极不高兴,而他正浅笑着继续拿着印泥往它爪子上抹。 看到季渊那发自内心的笑,苏衍之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疑惑地拧了拧眉,方才提步离开了御书房。 快出宫门时,他却骤然被喊住。 回首一瞧,便见一个婢女疾步朝他走来。 原是淑妃身边伺候的如兰。 她在苏衍之跟前停下,提声道:「大人,娘娘听说您去了御书房,让奴婢将她亲手做好的鞋送来给您,她说天凉了,您务必要多穿些,莫要着了风寒。」 「替我谢谢娘娘。」苏衍之伸手去接如兰递过来的包袱,一垂首,却是压低声问道,「最近宫里可有什么异样?」 「倒是没什么大事……」如兰顿了顿道,「只是娘娘先前说的一件事,让奴婢有几分在意。」 她偷偷往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娘娘前几日晚去御书房给陛下送汤,说是……说是听见御书房里有女子的声音……」 女子的声音! 苏衍之闻言双眸微张,但很快便掩下惊讶,神色如常道:「你回去告诉娘娘,家中一切都好,让她莫要担心。在宫中,定要安分守己,好好侍候陛下!」 「是,奴婢知道了!」如兰福了福身,目送苏衍之远去。 苏衍之提着包袱,出了宫门,想起如兰方才的话,却是双眉紧蹙。 御书房中有女子? 他双眸暗暗转了转,倏然想起在温泉行宫时,也曾亲耳听见到女子的声儿。 难不成……这位看似不好女色的君主实则在宫中偷偷藏了个女人? 苏衍之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若有所思。 他之所以与如今在静心寺礼佛的那位太皇太后有联繫,一来是想博得这位太皇太后的信任,二来便是希望往后诚王继位能得到这位的首肯,更加名正言顺些。 他今日去御书房,哪里是真的想劝那暴君立后,不过是想顺着太皇太后的吩咐巩固自己忠臣的形象,为将来扶持新君做准备。 不过,若那暴君真在宫里藏了女人…… 他的计划怕是得变一变了! * 此时,京城聚贤楼。 柳拓甫一接到信儿,便匆匆招来马车往这处赶。 离季渊说的一月之期只差没几日了,他还以为他这颗脑袋铁定要落地了,不曾想那位毒娘子的徒弟忽然托人给他来了信儿,说他已到了京城聚贤楼。 甫一到了这京城最大的酒楼,柳拓便直奔那梅字号雅间而去。 推门一瞧,便见一个年轻男子正端坐在那里饮茶吃点心。 「方昼?」柳拓站在屋门口,打量了这人半晌,有些不确定道。 那人抬眸笑了笑,道:「柳大哥,许久未见。」 的确是许久未见,柳拓上一回见到方昼,两人都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晃十几年过去了。 「柳大哥坐。」 方昼指了指一旁的座位,待柳拓坐下后,才缓缓道:「我接到你的信后便赶来了,着实没想到你如今竟成了宫中的太医。」 「唉。」柳拓长嘆了一声,「说来话长。」 而且如今他也没心思说这些,索性直截了当道:「对了,你是三师叔唯一的弟子,关于两相欢的解药她可曾告诉过你?」 方昼蹙了蹙眉,沉默少顷,反问道:「我倒是也很好奇,究竟是何人中了两相欢,以至于你如此着急?」 「我……」柳拓自然不能泄露季渊的事,只得道,「是一个很重要的人!而且这药必须得解!」 方昼见柳拓神色急切,想了想道:「两相欢的确能解……」 听闻此言,柳拓心下一喜,忽觉这颗脑袋抱住了,赶忙追问道:「真的吗?太好了!那要如何解?」 方昼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你也知道,我师父当年研制这药是为了什么,她对那人如此执着,所以绝不可能让他轻易就能将此药解开……」 「哎呀。」柳拓急不可耐道,「你快说吧,别卖关子了,不管这药方里的药多么难寻都无所谓,你只要将解药告诉我便是!」 此事事关当今陛下,这药材再难寻,以他的本事想来总能有办法。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得到药方。 「此毒能解,但没有药方。」方昼看着柳拓,面露无奈道,「当年我也曾问过我师父两相欢的解药是什么,我师父只笑了笑说……解药其实一直就在他摆在他眼前,可荒谬是他永远无法解开,因为……」 「谜底即是谜案。」 第48章 他心下生出陌生的感受来…… 第106页 柳拓听着方昼这话, 颇有些不明所以,「什么叫谜底即谜案,到底什么意思……」 他话未说完,却忽而止住了声, 自己悟了过来, 抬眸难以置信地看向方昼, 「难不成……」 见方昼对他点了点头,柳拓怔在那儿半日缓不过来。 倒像是毒娘子能干的出来的事了。 两相欢, 两相欢, 唯有两情相悦才能解开此毒, 怪不得她说荒唐。 此毒本就是她为了牵制和留住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才研制出来的,那男人恨极了她, 自然不可能爱上她。 而讽刺的是,此毒唯有两人情意相通方可解开, 柳拓蓦然有些嘆息, 一时竟不知,毒娘子研制此毒到底是来留住那男人还是折磨自己的。 只能得到身却得不到心,该有多悲哀。 可短暂的嘆息过后,柳拓不由得愁上心头。 这个解法,有了又等同于没有,根本不受他的控制,他到底该如何与那位陛下交代。 他头疼地看向方昼, 「除了这个法子,可还有旁的解法?」 方昼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便只有这一个,可惜啊,当年那个男人直到死都没有将此毒解开。」 毒娘子的事, 柳拓后来隐约听说过,说那个男人不堪折磨,最后还是趁着毒娘子不备自尽了,毒娘子痛彻心扉,一夜白了头,背着男人的尸首入了深山,再未寻到踪迹。 药王谷的事情纷繁复杂,柳拓也不好多加置喙,少顷,只问道:「小师妹可还好?」 听柳拓问起,方昼的面色稍稍变了变,他垂眸沉默片刻,才道:「原来你不知道啊,小师妹已故去多年了。」 柳拓闻言骤然一惊,「怎么回事!她出什么事了?命蛊不是已经生效了吗?」 「命蛊确实已经生效了。」方昼低嘆一声,旋即看向柳拓道,「起死回生,逆天改命本就有违天道,哪有那么容易,看到小师妹一日日好起来,当年大师伯也很高兴,但我出外游歷半年后回来,就听说小师妹没了……」 「怎么没的!」柳拓想起燕沅,心下焦急,不住地追问道。 「我也不知。」方昼无奈地摇了摇头,「小师妹死后,大师伯因接连失了妻女,很快便疯了,只时不时喃喃自语说,我应该早些的,应该早些的……我们也不懂其中之意。再后来你也知道,他将我们都赶了出去,封了药王谷的入口,再不许人进入。」 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拓剑眉紧蹙,看那位燕贵人变成狸奴的时间越来越短了,他原以为等再过一阵子她应该会彻底摆脱狸奴之身,恢復正常。 难道命蛊还有许多他并不知道的秘密! * 这天一寒,人也越发懒散,只想窝在温暖的衾被里不想动。 是日,燕沅只在狸奴身上呆了没两个时辰,便醒了过来,睁开眼,便嗅到一股幽淡的香气萦绕在殿内,沁人心脾。 她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缓了一会儿方才坐起身子,隔着床幔便见床榻边的冰裂青瓷瓶中插着几支腊梅花。 花朵金黄如腊,花瓣上还残留着晶莹的露水,似乎是才採摘下来的。 「贵人,您醒了。」云蕊端着水盆进来,将盆搁在架上,疾步过来伺候燕沅起身。 见燕沅拧着眉,仿若有些不适,担忧道:「贵人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燕沅摇了摇头,「许是睡太久,总觉得有些疲惫,再缓缓便好。」 「那奴婢给您倒杯热茶来。」云蕊又道。 「好,多谢。」燕沅感激地对着云蕊笑了笑。 她虽知晓云蕊是季渊派来监视她的,但云蕊伺候得一向尽心尽力,无可挑剔。她对云蕊说是讨厌,不如说是相比于夏儿更加疏离警惕些罢了。 待云蕊将热茶端到她手边,燕沅抿了一口,才抬首问道:「夏儿呢?」 「夏儿妹妹还在院子里呢,今日一起来,院子里的腊梅花便开了,她知晓贵人您喜欢花,打算挑着开得好的,剪一些布置在殿内。」云蕊答道。 燕沅含笑点了点头,她的确喜欢花,看到花心情也总会好上许多。 更衣洗漱后,燕沅在云蕊和夏儿的伺候下用了小半碗饭,便坐在桌案前练字。 这几日因为陈氏的事儿,她心下一直烦乱得很,就想通过练字静静心。 放在手边的仍是先前从书册中掉出来的纸页,燕沅已然练了一段日子,但不知为何,总是抓不住那字的神韵,缺些味道。 季渊进来时,便见燕沅垂首坐在桌前,提笔练字,却是秀眉紧蹙。 云蕊是头一个发现他的,随即便是夏儿,夏儿先是愣了一下,正欲开口告诉燕沅,却被云蕊阻止了。 云蕊沖她打了个手势,夏儿有些犹豫,脚下虽在动,却因为担心燕沅一步三回头,但到底还是不得不离开。 燕沅方才在纸上落了一个字,便忍不住低嘆了一声,怎么看都不满意。 正当她用手指摩挲着笔桿,无计可施时,就见眼前落下一片阴影,低沉醇厚的声儿带着温热的气息旋即在她耳畔落下,「愁什么呢?」 燕沅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啪嗒」而落,在干净的纸面上染上了一大片墨渍。 「陛,陛下……」 她忙站起来,许是太慌张,脚绊在椅子上,还是季渊伸手託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让她狼狈地摔上一跤。 第107页 燕沅抬眸略有些怯怯地看向他,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季渊闻言面色微沉,「怎么!朕不能来吗?」 「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见他不喜,燕沅忙解释道,「只是陛下突然来,臣妾有些惊讶……」 感受到季渊落在她身上的灼热目光,她略有些心虚地垂着头,少顷,才感受到那股压迫感消失,再一抬眸便见 季渊将视线落在了桌案上,又问了一遍,「练字便练字,怎愁眉苦脸的?」 见他看向自己写的字,燕沅忙伸手去遮,却被季渊快一步提了起来。 「这是你写的?」他问道。 燕沅缓缓点了点头,「臣妾描摹得不好,陛下莫要笑话。」 季渊将这字草草揽了一遍,忽而剑眉微蹙,復又垂首在桌案上扫了扫,很快定在一处,将夹杂在其中的一张纸页抽了出来。 「你便是描摹的这个?」他侧首问道。 「嗯。」燕沅点了点头,如实道,「臣妾偶然在书册间翻到的,这字写得大气好看,臣妾着实喜欢。」 「是吗?」季渊用手指轻轻拂过上头的字迹,眸色复杂,他默了默,忽而问道,「你可知这上头的字是何人所写?」 燕沅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她如何知晓。 季渊用手指捏住纸张一角,呈给她看,燕沅凑近,便见纸张背面的角落上写着一个极小的「溦」字,「是朕的母后!」 燕沅稍稍惊了惊,若是季渊的母后,那便是曾经的昭阳公主,如今的孝贤太后,也是这露华宫的前主人。 她原以为孝贤太后应当是个娇柔的女子,温雅端庄,不曾想竟能写出这一手大气磅礴的字。 季渊看着燕沅面上的诧异,仿佛猜出她所想,似笑非笑道:「她和你们想像中的从来都不一样。」 燕沅抬眸望着季渊,提到孝贤太后,他的神色很是微妙,看不出到底是思念还是怨恨。 不知为何,燕沅忽而联想到陈氏,还有她不知在哪里的亲娘,眸色不由得黯淡了几分。 季渊垂首看了她一眼,旋即弯腰提起笔,递给她,「想学吗?这世上能将她的字描到足以以假乱真的人就在你面前。」 听得这话,燕沅半信半疑,犹豫之际,季渊已然在纸面的空白处落下几字。 燕沅定睛一瞧,不得双眸微张,少顷,不确定地问道:「陛下,那纸上的字真不是你写的吗?」 季渊轻笑了一下,唇间露出几日自嘲,「很像吧。」 如今再想起那段偷偷练字的过往,他只觉讽刺又可笑,当初为了他母后注意他,他什么法子都想了,甚至想到去描摹她的字。 当他努力了一个多月,将写得几乎与她一模一样的字呈到她面前,期待她夸赞一句时,他那母后就只是瞥了一眼,蹙眉道了句「莫将时间浪费在没用的事儿上」。 那的确是无用的,可季渊仍是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才逐渐让自己清醒地认识到现实。 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暖不了他那位母后的心。 「陛下教教臣妾。」 燕沅着实很好奇,如何才能将字练得和季渊一样像,她期待地等着季渊的答覆,便见他凝视了她半晌,倏然从背后环住了她,抓住她的手。 「朕只教你一次,好生感受落笔的轻重,可得记住了。」 「嗯……」 燕沅还来不及好生答覆,握笔的手已然动了起来。 男人的手掌温暖宽大,将她纤细的柔荑几乎包裹在了其中,笔随掌动,纸面上很快出现了两行行云流水的字。 她边惊嘆边仔细观察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季渊才松开了她,只道「自己试试」。 燕沅点点头,这才顺着方才落笔时的感受,另铺了一张纸,一字一字地描着。 许是写得太专注,她并未发觉,身侧的男人始终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季渊想起灯会那日陈氏说的话,若双眸微眯,可无论怎么看,眼前的女子都与他印象中的公主相去甚远。 所谓的公主,似乎就该像他母后那样,矜贵高雅,胸怀天下,一身傲骨难驯。 他母后虽恨他父皇灭了她的国,但仍心繫着这个国家的百姓。 他记得他母后唯一一回对他笑,就是在他写出了一篇令太傅都惊艷的治国论后。 她纵然不喜欢他,却也希望他将来成为一个明君。只可惜,他到底没能如她的意! 失神之际,季渊只觉手臂被人一搂,低头一瞧,便见那张艷丽的面容抬眸看着他,沖他欢喜地一笑,「陛下,您快看,臣妾这个字是不是写得特别像!」 她指着书案,脸上的笑意似蔓到了那双潋滟的眼眸里去,清澈若无人玷污过山泉,季渊不自觉心下一动,生出几分陌生的感受来。 他撇开眼,唿吸乱了几分,倏然因这陌生的感受而烦躁起来,沉声道:「别这么笑!」 燕沅愣了一下,忙收回手,敛了唇间的笑容,心下却忍不住直嘀咕。 这男人怎这么多变,方才还在教她练字,这会儿怎连笑都不行了! 她眼看着季渊疾步往屏风后走去,连背影都能看出几分莫名其妙的愠怒,不由得疑惑地蹙了蹙眉。 突然这是怎么了?她好像也没招惹他呀! 第49章 喜欢朕吗? 雾宁山, 静心寺。 第108页 殿中僧人早课将尽,靡靡梵音自大殿金顶而上,直达云天,拂尽尘俗, 洗涤凡心。 侧殿中, 有一老妇人身着素衣, 木簪绾髮,手执一菩珠手串, 正闭眼凝神祈福。 少顷, 便听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一嬷嬷停在她身侧,低声唤道:「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 老妇人神色威仪,蹙眉颇有些不悦道:「何事?」 那嬷嬷禀:「太皇太后, 苏大人求见。」 听闻此言, 老妇人这才缓缓睁开眼,抬眸看去,「苏大人?哪个苏大人?」 「自然是苏衍之苏大人。」云嬷嬷道,「他如今正在山门外等着见您呢,看那模样,似乎有什么急事儿。」 太皇太后凝眸沉默了半晌,「宣他进来吧。」 苏衍之躬身入内时, 便见太皇太后端坐在上首,幽幽啜了口茶。 虽年已近六十, 但她仍是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一身矜贵威仪之气不掩, 真不愧是南境两代君王的生母。 他忙跪下施礼,「微臣苏衍之参见太皇太后。」 坐在上首的人淡淡瞥了他一眼,「苏大人日理万机,怎还有空来看望哀家这个老太婆呀。」 「太皇太后说笑了。」苏衍之道,「微臣今日前来,是为了一件要事。」 「哦?」太皇太后搁下茶盏,漫不经心道,「有什么要事,苏大人该进宫同陛下说去才是,哀家又不理政,苏大人跟哀家说又有何用!」 苏衍之默了默道:「回太皇太后,此事怕非您不可,因为正是关于陛下……」 座上之人这才有了些许反应,她将身子稍稍坐直了些,挑眉道:「陛下怎么了?」 苏衍之就知道她不会真的不管,这位太皇太后看似常年待在静心寺祈福,实则对宫中之事十分关切。 再怎么说,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也是她嫡亲的孙儿。 「太皇太后上回来信,希望臣向陛下进谏,让陛下早日立后,为皇家开枝散叶,但陛下……似乎很抗拒此事。」 「他不一直如此……」太皇太后低哼了一声,「他父皇为美色所迷,昏了头难,他却偏偏相反,干脆不近女色……」 太皇太后越说怒气越盛,说到一半,强压下怒气止了声儿,转而道,「苏大人若只是为了此事,大可不必特意来静心寺一趟。」 「太皇太后,微臣并非为此事而来,微臣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苏衍之倏然跪下,神色沉痛,几欲落泪,「您久不回京,许是不知最近宫中发生的事。几个月前,北域太子进献了一只狸奴,自那之后,陛下就似被狸奴迷惑了一般,带着它上朝,甚至为了它在朝明殿当众鞭杀了一个奴才……宫中如今都在传,说那狸奴是妖精所化,陛下便是被她给迷惑了!」 「荒唐。」太皇太后「啪」地将菩珠手串砸在了桌案上,「都是谁在传这么荒谬的话!」 「这……微臣着实不知啊……」苏衍之抬眸看去,恳切道,「此等谣言不利于朝局安定,可臣等到底劝不了陛下,只能请太皇太后出马解决此事。」 太皇太后端坐在那儿,闻得此言,虽是神色凝重却是不动,「哀家曾说过,余生都要在这儿祈福,苏大人回去吧。」 「太皇太后!」 苏衍之还欲再说,云嬷嬷直接上前道:「太皇太后累了,苏大人请回吧。」 见再没了进言的余地,苏衍之只得道:「还望太皇太后为了江山社稷,好生考虑微臣的话,微臣便先行退下了。」 云嬷嬷亲自将人送了出去,回来时,便见太皇太后坐在那紫檀木梳背椅上垂眸若有所思。 「太皇太后。」云嬷嬷上前,「时辰不早了,奴婢这就传膳去?」 「哀家不饿。」太皇太后抬首看过来,神色黯淡,「云儿,你说哀家该回宫去吗?」 「这……」云嬷嬷为难道,「此事,奴婢不敢随意置喙。」 太皇太后长嘆了一口气,起身立于窗前,将手中的菩提手串攥得紧紧的。「你说,我们季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兄弟阋墙,叔侄相残,如今竟还传出这般荒谬的传闻。」 云嬷嬷沉默思忖片刻,方才劝道:「太皇太后,奴婢觉得,就算不为了陛下,您也该回宫了。您的寿辰快到了,这六十是大寿,自然不能在山上冷冷清清地过。何况您在这儿吃斋祈福八年,也该够了……」 望着窗外如画的山河,太皇太后沉默许久,忽而似下了决心般转身道,「云儿,命人收拾收拾东西,后日一早启程回宫!」 * 此时,皇宫。 在心底挣扎了一日的柳拓,到底还是鼓起勇气去了御书房。 早死晚死都是死,搏一搏指不定还有希望。 守殿的小黄门进去通报,没过多久,便出来告诉他,陛下传他进去。 柳拓战战兢兢,一路低着头跟着小黄门入内,临到那张熟悉的花梨木桌案前,低身施礼,唤了声「陛下。」 他话音方落,就觉候在殿内的几人鱼贯而退,旋即便是身后殿门关闭的声响。 「若朕记得不错,离朕给你的最后期限应当剩下没几日了。」书案前,幽幽响起那低沉的声儿,「柳太医今日来御书房,是不是两相欢的解药,柳太医已经寻到了?」 柳拓紧张地拽住了袖口,低声答:「是,微臣已经寻到了。」 第109页 「那柳大人便赶紧将解药配出来吧。」季渊头也不抬道,「若需什么药材,只管让人去寻。」 「陛下……」柳拓面露难色,少顷,咬了咬牙道,「解两相欢并不需服解药。」 季渊执笔的手一顿,这才抬眸看来,沉声道:「柳太医这是何意?」 柳拓抿了抿唇,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如实道:「微臣的师父是药王谷的人,那研制两相欢的毒娘子算是微臣的师叔,如今毒娘子虽已不在了,可微臣仍与毒娘子的弟子有所联繫,他亲口告诉微臣,两相欢可解,但并无解药……」 他顿了顿,到底没办法直接说出口,想了想,只能抬眸直视着季渊凌厉的双眸道,「他说,当年毒娘子只留下一句话……』谜底即谜案』。」 季渊闻言稍稍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他面色愈发沉冷,少顷,嗤笑一声,「柳太医为了保命,当真是什么都敢编啊!」 柳拓面色一白,当即跪倒在地,颤声道:「陛下明鑑,微臣不敢欺骗陛下,微臣以命保证,方才说的话句句属实!」 是不是说谎,季渊其实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他不是不信这世上有那么荒唐的解法,毕竟连人起死回生附身狸奴他都亲眼见过了,可听闻两相欢的解法后,他总觉得心底似咯着个石子,隐隐有些不舒服。 此时柳拓掩在袖中的手不住地发颤,正当他以为自己大抵逃不过这一劫了,却听案前人忽而道:「退下吧。」 他愣了一瞬,片刻才反应过来,忙答了声「是」,起身退出殿外。 侯在正殿门口的孟德豫眼见柳拓面色苍白地出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面露疑惑。 正欲拉住他试探询问一番,就听见殿内传出的唿唤声。 他忙疾步进去,便见季渊扶额问道:「今日初几了?」 孟德豫颇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恭敬道:「回陛下,今日是初八了!」 他回答完,便见季渊忽而怔了一瞬,神色颇有些微妙,下一刻,东侧的暗门缓缓而开。 站在原地的孟德豫看着季渊起身阔步入了密道,多少显得有些懵。 他家陛下就这么急不可耐,这天儿可还没黑呢。 那厢,露华宫。 燕沅正坐在小榻上吃点心,甫一抬眸便见季渊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云蕊和夏儿见状,惧是惊了惊,正欲上前施礼,便听季渊沉声道:「都退下。」 「是……」 两人对望了一眼,应声而退。 眼见云蕊和夏儿出了殿,殿门缓缓掩上,燕沅坐在那儿,看着面沉如水的季渊,心下颇有些忐忑。 见他逐渐走近,她紧张得都忘了站起来,也不敢再问他为何要来,只怯怯地伸出手,问道:「陛下……吃点心吗?」 直到季渊缓缓将视线落在了那快已被咬了一半的点心上,燕沅才骤然意识过来,正欲收回手拿一块新的,却觉指尖一热,手上已是空空如也。 见季渊边盯着她,边慢条斯理地嚼着那块点心,燕沅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些。 还能吃点心,心情应当不会太差吧。 然这想法才刚冒了个头,燕沅只觉身子一轻,下一刻竟已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扛到了肩上。 她还未来得及喊叫,身子已骤然落在了绵软的被褥上,男人沉重的身子旋即压下来,连带着粗重的唿吸在她耳畔响起。 茫然间,燕沅忽觉喉间干渴,那种微妙的感觉又从深处隐隐升了上来。 看着男人那如狼伺敌般贪婪的眼神,燕沅骤然明白过来,难不成是那叫两相欢的东西又復发了! 先前不晓得,总觉得此事羞耻难当,可如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燕沅很清楚此毒该怎么缓解。 她向来不亏着自己,既然知晓怎样能让自己不难受,她绝不会矫情不利用。 而且她知道,每回并非只是她一人需要。 她抬手轻轻勾住了季渊的衣带,低低唤了声「陛下。」 那声儿落在季渊耳中,婉转娇媚,令他忍不住嵴椎一麻。 他低下身,将大掌落在燕沅小巧的侧脸上,细细抚摸着,眸色愈发深沉,须臾,忽而薄唇微启。 「喜欢朕吗?」 听到这话,燕沅不由得懵了懵,不知季渊突然发什么疯,问这般问题。 可想起先前的事,她知晓他大抵是喜欢听好话的。而且若她今日哄得他高兴了,后头应当能少受点罪。 她想了想,索性伸出一双藕臂,柔若无骨地缠在他的脖颈上,学着那淑妃的模样,眸中含笑道:「臣妾是陛下的妃嫔,自然是喜欢陛下的!」 看着这拙劣的演技,季渊勾了勾唇,似笑非笑。 那股魅惑的幽香缠绕在他鼻尖,他只觉今日格外得燥,不止是身上,还有一颗心。 见季渊迟迟不动,燕沅疑惑地松开手,下一刻却觉唇上一热,口中的空气似乎都快被攫取了去。 燕沅难受地推了他几把,却是推不动,只能任由他用大掌按着她的脖颈肆意妄为,待他放开,已是软着身子气喘吁吁。 季渊垂眸看了眼怀中双眸泪盈盈的燕沅,炽热的眸光復又沉冷下来。 没错,这毒怎么会解开。 因为他绝不可能喜欢她啊! 第50章 脖子是被狸奴给挠的…… 第110页 寅时三刻, 侯在御书房殿外的孟德豫同一帮拿着朝服朝冠的小黄门在外头候着,然候了许久却始终听不到里头的动静。 其中一个冻得受不住的小黄门终于忍不住凑近孟德豫,低声问道:「孟总管,都这个时辰了, 陛下怎得还不起身?」 孟德豫闻言横了他一眼, 「急什么, 陛下昨晚处理政事到半夜,自然是累得紧, 不然也不至于在御书房歇下……」 「是, 是……」小黄门忙连声道。 又等了一刻, 别说是几个小黄门,连孟德豫都有些急了, 他将手中的东西塞给身侧的人,低咳一声道:「都在外头好生候着, 咱家进去看看!」 小黄门恭敬地应声, 「是,孟总管。」 孟德豫蹑手蹑脚地推开正殿门进去,然殿内一片漆黑,哪里有什么人。 自昨日午后,他家陛下入了密道,便再也没有出来,孟德豫无法同外头几人说实话, 便只能自导自演说季渊处理政事到太晚,在里头歇下了。 入了殿内, 孟德豫在书案边站了一会儿,迟疑许久,方才似下了决心般按下机关, 打开密道。 他点了灯,躬身入内,走了一阵,自露华宫的暗门钻了出来。 甫一到露华宫,殿内一股浓浓的暧昧气味便扑面而来,嗅着这气味,孟德豫便晓得,他家陛下昨夜大抵没少折腾。 他尴尬地揉了揉鼻子,方才轻手轻脚地出去,行至内殿外的珠帘前,止了步子,压低声儿唤了两声,「陛下,陛下……」 不多时,内殿那张雕花螺钿拔步床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孟德豫便知应是季渊醒了。 他又往外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候了一会儿,果然隐隐约约见那床幔被掀开,一人披衣坐在了榻边。 季渊穿好衣裳,微一侧首,便见躺在榻上睡得极沉的燕沅,她侧着身子,依旧保持着靠着他睡的姿势,一只藕臂露在了外头。 他微一颦眉,将她的手臂放回衾被中,掖好被角,便听她嘤咛了一声,蹙了蹙眉头,不知梦到了什么。 季渊不自觉缓缓将手伸出去,正欲落在她的脸上,然还未触到半分,却又骤然停了下来,指间一蜷,快速收了回去。 孟德豫只听面前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抬首便见季渊已然立在了他面前。 「陛下,朝服都已准备好了,请您移驾御书房。」 「嗯……」季渊低低应了一声,提步往密道的方向走去。 自密道到御书房,季渊一路都没有说话,孟德豫跟在后头,时不时抬眸打量,总觉得他家陛下今日有些奇怪。 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可若说他生气,似乎也不是那么回事儿。 他不由得在心下低嘆了一声,这主子的心思当真是难猜。 到了御书房后,孟德豫才打开正殿门,将几个小黄门放了进来。 伺候季渊更衣梳洗的间隙,孟德豫禀报导:「陛下,昨晚静心寺那儿有人来信,奴才忘了告诉您,太皇太后似乎准备回宫了。」 孟德豫是在季渊进了密道后一个时辰收到消息的,彼时想着露华宫那厢定是情意正浓,故而不敢去打扰,直拖到此时才说。 季渊整理衣襟的手一顿,「可有说何时回来?」 「原本似乎打算外过两日,但后来,又决定连夜出发。雾安山离京城不远,快的话,今日午后应该就能到。」 孟德豫说罢,试探着抬眸看了季渊一眼,便见他勾了勾唇,忽而嗤笑了一下,「从前倒也不见她这么着急过。」 「陛下,可需命人准备起来?」孟德豫问道,「太皇太后虽回得急,但这时候开始抓紧准备,应当还来得及。」 「你差人安排便是。」季渊一脸无所谓道。 「是,陛下。」 孟德豫为季渊系好腰带,想起那位太皇太后,暗暗在心底摇了摇头。 看来这宫里又要不太平了! * 在御书房躺了不到两个时辰,吃了一大碗猫食,燕沅便在露华宫醒了过来。 坐在外间的夏儿听见动静,忙疾步进来,「姑……主子醒啦?」 先前她习惯了叫姑娘,但如今被云蕊提醒后,不得不改口,「贵人」二字喊不出,便叫燕沅「主子」。 「嗯……」 燕沅含煳不清地应声,动了动,整个身子不仅是沉,还酸疼得难受,她忍不住在心下暗暗咒骂了几句,委屈地看向夏儿道:「夏儿,我想喝水……」 「好,奴婢这就给您去倒。」 夏儿快步跑出内殿,很快就端着杯盏回来,小心翼翼地将燕沅扶坐起来,将水杯递到她的唇边。 燕沅迫不及待地喝完,不由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眸便见夏儿满脸通红,不自在地撇开了眼。 她顺着夏儿的视线看去,便见自己身上如红梅般的点点痕迹。燕沅尴尬地将衾被往上拉了拉,像条鱼儿一样滑了进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我……我还有些累,且让我再睡一会儿。」少顷,自衾被里传出闷闷的声儿。 夏儿会意地笑了笑,「好,主子且再歇息一会儿,等云蕊姐姐将午膳取来了,奴婢再唤您起身。」 她说罢放下床幔,唇边的笑意却很快消失了。她家姑娘如今被陛下宠幸,自然是无上的恩宠。 可被关在这样的地方,无人知晓,跟囚犯无异,再多的恩宠又有什么用呢! 第111页 一炷香后,云蕊自外头端着食盒回来,见燕沅不在,疑惑地往内殿望了一眼,「贵人还未起身吗?」 「主子说是累了,还躺着呢。」夏儿答道,「我这就去唤她。」 内殿的燕沅并未睡熟,一直听着外头的动静,待夏儿和云蕊过来伺候时,她纳罕往窗外望了一眼,问道:「外头是什么声儿?怎这般热闹?」 露华宫外便是竹林,竹林外不远就是碧水湖,这附近平时极为安静,鲜有人来,可今日不知为何,人声嘈杂,似还混着丝竹声,很是热闹。 夏儿也好奇地看向云蕊,只听云蕊答道:「回贵人,是太皇太后要回来了!这厢都在抓紧准备呢,一会儿啊宫里的妃嫔和众位大人都要去迎。」 太皇太后?是先前那位首辅大人提到过的太皇太后嘛,她不是在寺中祈福吗?怎的突然回来了! 燕沅纳罕不已,被云蕊扶着起身梳洗,想到此事似乎与自己无关,很快就抛在了脑后。 * 孟德豫办事麻利,虽是极其仓促,但迎接太皇太后的仪式还算是隆重。 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季渊才随太皇太后一道回了慈宁宫。 慈宁宫中已派宫人提前收拾过了,陈设模样几乎与太皇太后离开前一模一样。 季渊扶着太皇太后坐下后,方才在一侧落座,恭敬道:「皇祖母回来怎不提前几日跟孙儿说,孙儿也好好生准备一番,不至于像今日这般仓促。」 「都是些虚礼罢了,倒也不必多作准备。」太皇太后轻啜了口茶,抬眸淡淡看了眼季渊,倒也不与他多作周旋,直截了当道,「陛下应该知道,哀家这回回来是为了什么吧?」 「自然知道。」季渊含笑,「皇祖母六十大寿将近,孙儿自然该好生准备一番,最近忙于政事,倒是差点将这么重要的事儿给忘了。」 太皇太后看着季渊这副装傻的模样,面色愈沉,旋即轻嗤了一声,「哀家年近六十,只怕离去见你皇祖父和你父皇的日子也不远了,可你如此不孝,哀家看也不必过什么六十大寿了,不如直接去到地下同我们季家的列祖列宗请罪去。」 「皇祖母这是什么话!」季渊面上显出几分惶恐,可眸中仍是一片平静,「孙儿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您直说便是。」 他话音方落,便听一声冷哼,太皇太后「砰」地将手中的菩珠手串砸在了桌案上,一字一句道:「继位八年来,你做了多少荒唐事,难道心里不清楚,还需哀家给你一一列举出来吗!」 太皇太后缓了口气,顿了顿道:「罢了,罢了,那些先都不说,且说说你如今后宫这状况。纳了那么多嫔妃,却是不宠幸,不立后!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到底打算何时让哀家抱上曾孙!」 季渊薄唇微抿,直直看向她,轻描淡写道:「皇祖母不是早就有曾孙了吗?您若是想抱,叔父家的几位兄长都为您生了不少曾孙呢,您这两只手怕是抱不过来吧。」 「你!」 太皇太后气结,一时喘不上来,不由得难受得捂住了胸口,侯在一旁的云嬷嬷忙上前替她顺气。 站在季渊身后的孟德豫暗暗抿了抿唇,果然,他家陛下虽表面不动声色,心底果然还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当年高祖皇帝死后,陛下被安庆帝以休养之名送到了边城,差点被谋害至死,而太皇太后却从始至今不闻不问。 他家陛下对此到底是寒了心。 见太皇太后逐渐平静下来,季渊也不再顶嘴,只道:「皇祖母倒也不必太过忧心,立后一事不过是早晚,指不定过两日朕便将此事给办了!」 太皇太后这才抬眸看来,狐疑道:「真的?你已有人选了?是苏家那位还是张家那位?」 「这个……皇祖母便不必担心了。」 季渊端起杯盏啜了口茶,垂首间露出后颈处的几道抓痕来,太皇太后随意一瞥,顿时眉头蹙起。 「脖子上这是怎么了?」 季渊稍愣了一下,抬手捂上脖颈,随即轻笑了起来,「昨日在御书房逗狸奴,不意惹恼了它,教它给挠了两爪子。」 「教狸奴给挠了!」太皇太后闻言面露不喜道,「先前哀家便听说北域进献了狸奴,你对它甚是喜爱,喜爱得甚至有些过分了,以至于宫中传出些荒唐的传闻来,可是真的?」 「是真的。」季渊神色坦然道,「不过是那些大臣夸张了而已,朕平日政事繁多,无趣得紧,这才养了只狸奴解闷罢了。」 太皇太后盯了他半晌,「那便好,无论如何,陛下当以国事为重。」 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季渊才以政事为由起身告辞。 赶了一夜的路,太皇太后已然疲惫万分,云嬷嬷正要伺候她睡下,便听她突然问道:「陛下在这后宫中可有宠幸的妃嫔?」 云嬷嬷愣了一瞬,才答:「奴婢倒是不曾听说,而且若真的有,应当早已传遍了才对。」 太皇太后想起方才自季渊脖颈看到的痕迹,那与其说是狸奴抓的,倒更像是…… 她微微眯起眼,少顷,自言自语道:「难道真是哀家多心了不成。」 第51章 朕还缺一个香囊 出了慈宁宫, 跟在季渊后头的孟德豫到底忍不住问道:「陛下,您方才说的立后一事……可是真的?」 第112页 季渊步子缓了缓,侧首微微挑眉,「自然是真的, 朕的话金口玉言, 难不成你以为朕在玩笑?」 「那立后的人选……」孟德豫顿了顿, 生怕季渊生气,忙补充道, 「这立后之事非同小可, 奴才得吩咐人提前准备才好。」 「不必。」季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全然没有这个必要!」 立后不需准备? 孟德豫颇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季渊又道:「至于太皇太后的寿辰, 无论如何,得好生操办才是, 一会儿回了御书房, 替朕拟旨,送往南部各城,就说太皇太后寿辰,命各位王爷进京祝寿!」 「这……」 孟德豫闻言双眸微张,南部那几个王爷个个狼子野心,对皇位虎视眈眈,他家陛下怎敢将他们都召进京来。 他虽诧异, 可季渊的心思到底不是他能揣测的,孟德豫垂下头, 最后还是恭敬地道了声「是」。 临至御书房时,他远远便见那殿门口站着个人儿,定睛一看, 那衣着颇费心思,还带着个端着汤盅的婢女的,不是淑妃是谁。 她显然也看见了这厢,却不急着上前,待他们走得再近些,才上前几步,福了福身,唤了声「陛下」。 季渊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淑妃每日倒是勤勉。」 「臣妾无用,帮不上陛下大忙,能做的便也只有这些了。」淑妃沖身旁的如兰打了个眼色,如兰立刻将东西呈了上来,「这是排骨丝瓜汤,清甜好喝且不油腻,臣妾觉得陛下当是会喜欢的。」 季渊往那汤盅上瞥了一眼,「往后别做着这样的汤,排骨不好啃。」 排骨不好啃? 看着季渊一本正经地说出这话,淑妃着实愣了愣,这陛下吃排骨还喜欢嚼骨头吗? 沉默少顷,她才纳罕地点点头,「臣妾知道了……」 季渊转头看了眼孟德豫,孟德豫登时会意,去接那汤盅,边接边道:「淑妃娘娘有心了。」 淑妃笑了笑,垂首在袖中摸索了一会儿,待摸出一物来,再一抬眸,却见季渊已阔步入了殿。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只得看向孟德豫,恳求地道了声「孟公公」。 孟德豫快步跟着季渊入了殿,将托盘搁在了桌案上,端出汤盅后,又迟疑着拿起一物。 「陛下,这是……这是淑妃娘娘亲手绣的香囊,她说里头搁了些丁香、黄芪、川术……说是能补气健脾,提神醒脑。」 季渊瞥了眼那上头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干脆了当道:「丢了,朕一个男子,要香囊做什么?」 孟德豫闻言面露难色,「丢了怕是不好吧,陛下或许不知,这女子送男子香囊,是示爱之意,且看这绣工,淑妃娘娘似乎花了不少心思……」 季渊执笔的手一顿,缓缓抬眸,落在了那香囊之上,若有所思,少顷,忽而道:「将这汤送去给她。」 这个她是谁,孟德豫自然知道。 他应声正欲通过密道去露华宫,却听季渊突然道:「朕似乎正缺一个香囊。」 孟德豫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眼那只淑妃送来的并蒂莲香囊,很快便反应过来,「陛下说的是,说的是。」 待入了密道,他忍不住低笑出声。 直说想要那位的不就好了,当真是死鸭子嘴硬。 孟德豫赶到露华宫时,恰见燕沅和两个婢女围在一块儿做绣活,不过做的可不是香囊,而是帕子。 燕沅的绣工并不好,因而只是让云蕊和夏儿绣,自己在一旁描画些想要的绣花样子。 孟德豫恭恭敬敬上前,道了声「燕贵人」。 「孟公公怎的来了?」燕沅放下手中的湖笔,上前迎道。 「奴才奉陛下的命给贵人送汤来了。」孟德豫将手中的托盘搁在桌面上,旋即凑到那绣笼前张望,「贵人这是做什么呢?」 「做些帕子罢了,不是什么特别的小玩意儿。」燕沅答。 「哦?」孟德豫双眸一转,忽又道,「燕贵人平素可绣香囊?」 燕沅懵了一下,不明白孟德豫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答道:「偶尔会绣。」 不过从前都是为了遮掩她身上的香味才绣的,做工粗糙,随意塞些气味浓烈的香料了事。 「奴才听说,这香囊啊是男女之间一贯的定情信物,方才淑妃娘娘还给陛下送来一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呢……」 孟德豫期待地看着燕沅,却见燕沅眨了眨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见这位燕贵人暗示不动,孟德豫心下干着急,索性直截了当道:「不过陛下似乎并不喜欢那只香囊,这可是好机会,贵人需得抓住才好。」 燕沅半晌才反应过来,「公公的意思是让我绣一只香囊给陛下?」 孟德豫没有说「是」,只笑了笑道:「贵人可以试试,指不定陛下更喜欢您的香囊,若他龙颜大悦,定会更宠爱贵人。」 宠爱? 燕沅敷衍地笑了笑,但也不好驳了孟德豫的好意,索性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孟德豫走后,夏儿走到燕沅身侧,问道:「主子要为陛下做香囊吗?」 「为何要绣。」燕沅重新坐下来,提起笔画起花样。 先不论她的绣工好不好,就是为了他所谓的宠爱而花费这些时间,对燕沅全然不值得。 而且,孟德豫都说了,香囊是女子送给心仪的男子的。 第113页 那她为何要送给他呢? 这厢的燕沅丝毫没有要绣香囊的意思,而那边的孟德豫则是欢欢喜喜地回到御书房交了差。 「……燕贵人听闻淑妃娘娘给您绣了荷包,当即便有些不高兴了,唤来婢女,说她也要为您绣荷包……」 孟德豫夸大其词,完全是撒谎不打草稿,可这谎撒得着实值得,虽面上看不出来,但在季渊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他还能看不出来嘛,他家陛下的心情当即便好了许多。 是日一早,季渊又久违地带着狸奴上了朝。 不止是孟德豫,似乎连殿中那些群臣都看出今日的季渊心情极佳,瞬间连胆子都大了起来。 早朝将近,便有朝臣突然走到殿中,跪地道:「陛下,臣有事要禀。」 季渊抚摸着怀中方才醒来不久的狸奴,含笑看着那位吏部尚书,「哦,赵大人有何事要禀啊?」 赵粟拱手道:「自陛下继位以来,便始终未立皇后,后位空置八年,后宫难定,民心难安,微臣斗胆恳请陛下,望陛下早日立后,为皇家开枝散叶!」 他话音方落,朝中众臣齐齐跪下,高唿「望陛下早日立后」。 孟德豫小心翼翼觑了眼季渊的脸色。 他家陛下刚登基的前两年,不是没有朝臣进谏过此事,可他家陛下始终是置若未闻,实在被烦透了,直接削了那人的职,贬去偏远之地。 这般杀鸡儆猴的事一多,便再没人敢多言。 可今日,季渊的脸色却丝毫没有变化,始终抿唇看着底下的群臣。 待他们喊罢,才幽幽道:「众爱卿所言极有理,朕左思右想之下,觉得立后之事,的确该给众位爱卿一个交代。」 他缓缓低眸,吩咐道:「孟德豫,将皇后册宝取来。」 孟德豫应声,从小黄门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皇后册宝,拾阶而上,将册宝搁在了桌案上。 底下群臣诧异不已,没想到一向固执的季渊居然想通了。 他们屏气凝神,不时瞥向苏衍之,如今后宫只有一个居于妃位的嫔妃,那便是淑妃,若要册封皇后,她是最有可能的人。 看来,首辅大人往后得称国丈大人了。 就在众人满心以为那位淑妃今日大抵是要荣升为皇后时,却见季渊将怀中的狸奴抱到桌上,指着那皇后册宝道:「圆圆,这便给你了!」 方才睡醒不久的燕沅看着眼前这份皇后册宝,迷惑地用爪子挠了挠,这是什么玩意儿,将这东西给她做什么! 此言一出,底下顿时发出一阵吸气声,那赵粟更是面色惨白,「陛下这是何意?」 「朕的确是有立后之意。」季渊摸了摸狸奴的头,语气中略带遗憾,「可惜啊,如今的后宫中实在没有一人能得朕心,倒还不如朕的圆圆,既还无人有这当皇后的资格,不如便先朕的圆圆高兴高兴。」 他面上含笑,却用那双凌厉的眸子扫过底下那群面露荒唐的朝臣,一字一句道:「怎的,众位爱卿有意见吗?」 季渊自司辰殿换个朝服的工夫,今日在朝明殿发生的一切便被一五一十传到了慈宁宫。 太皇太后气势汹汹赶到御书房时,燕沅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瓷碗里的鱼肉。 近日,不但是醒来累,连刚附身狸奴时也会觉得累。 方才在朝明殿上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她都还未怎么缓过来呢。 太皇太后甫一进到御书房内,就看见了传说中那只「惑君」的狸奴,通身雪白,蓝黄异瞳,着实美貌得紧。 然瞥见搁在榻桌上的皇后册宝时,她面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厉声吩咐道:「都看着做什么,将这只畜牲带出去乱棍打死!」 燕沅闻言身子一僵,眼看着无数双手的手朝她伸来,一时竟怔在那里不会动了。 「圆主子!」 李福欲抱住燕沅逃跑,却被太皇太后身边的人快一步按倒在地。 其中一个内侍手脚麻利,不顾狸奴挣扎撕咬,一把将狸奴提了起来,径直往外走去。 燕沅不住地扭动身子,可这人气力大且拽得紧,根本挣脱不开。 院中已等了几个手执长棍的小黄门,看架势是要将它当场杖毙。 燕沅尖叫着绝望之际,就听那抓着他的内侍忽而一声痛唿,手一松,将她放了开来。 双脚一触地,燕沅就疯狂往外跑,然没跑多久就又被一双大掌抱了起来,她吓得挣扎尖叫,便听耳畔响起轻柔的声儿:「别怕,是朕。」 嗅着那熟悉的气息,燕沅才放松了身子,「喵呜」了一声,委屈地趴在了男人的肩上。 待那小黄门捂着被暗器打痛的手再次追过来时,不由得面色一白,忙躬身慌慌张张地唤了声「陛下」。 季渊径直看向从正殿内走出来的太皇太后,眸色沉冷如冰,「大清早的,皇祖母怎这么大的火气。」 太皇太后瞥了眼他怀中的狸奴,当即怒斥道:「将皇后册宝给了这只畜牲,你难道是疯了不成!」 季渊安慰般抚了抚狸奴的脑袋,头也不抬道:「原是为了这事儿,皇祖母不是一直想让孙儿立后嘛,孙儿这难道不算是给了您一个交代!」 「荒唐,当真是荒唐!这畜牲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 要不是有云嬷嬷扶着,太皇太后差点当场厥过去,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指向怀中的季渊的狸奴道。 第114页 「这畜牲与哀家,你便选一个,今日它若不死,便是哀家亡!」 第52章 北域的确有一位公主……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 周遭的宫人惧是面露震惊,个个低下头,谁也不敢吭声。 她以命相逼欲让陛下处死这只狸奴,看来今日, 这只狸奴怕是活不了了。 毕竟再怎么着, 这陛下也不可能选择狸奴, 让太皇太后死吧。 窝在季渊怀中的燕沅同样紧张得很,她将爪子搭在季渊的肩膀上, 颤抖着「喵呜」了一声。 季渊将手覆在它的脑袋上, 轻轻揉了揉, 旋即浅笑着看向太皇太后。 「皇祖母说笑了,您怎能与一只狸奴相提并论呢。」 他话音方落, 太皇太后的面色便顿时缓了缓,「你清楚便好, 只要你一会儿将它……」 「将一只畜牲与您相比较, 那可是大不孝。」太皇太后还未说完,便被季渊骤然打断,「若朕真的在您和狸奴之间选一个,反会被天下人唾骂,无论如何,朕是绝计不会做这样不孝的事的。」 太皇太后愣了一下,待领悟过来, 旋即面色一变,「你……」 「人该与人比较, 畜牲才与畜牲比,皇祖母应当也不愿自己被人与一只畜牲放在一块儿吧。」季渊风轻云淡地看着她道。 一旁的孟德豫看着太皇太后已然发青的脸色,紧咬着唇, 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儿。 他家陛下这嘴当真是一如既往地毒,这天底下怕也只有他敢这般拐弯抹角地骂太皇太后是畜牲了。 太皇太后气得几欲厥过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颤着手指着季渊,不停地骂着「孽障」。 「皇祖母莫气,您该高兴才是,再过几日,便是您的六十大寿,朕已命人安排起来,诸位王爷亦会携家眷来为您祝寿,届时四世同堂,定十分热闹。」 季渊说罢,没给太皇太后丝毫开口的机会,而是直接吩咐道:「孟德豫,太皇太后似有些不适,好生送太皇太后回去歇息。」 「是,陛下。」 孟德豫应声上前搀扶太皇太后,连个胳膊都没碰到,就被太皇太后怒瞪了一眼,「哀家自己能走!」 燕沅靠在季渊身上,眼看着太皇太后远去,方才放松了身子。 季渊看了眼怀中的狸奴,阔步入了殿,在小榻上坐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膝上。 许是方才被吓得不轻,燕沅只觉全身无力,奄奄地趴在那儿一动都不想动。 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她便觉头晕得厉害,闭上眼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燕沅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她看见自己被人牵着走在一个灯火辉煌的街道上,那里喧嚣拥挤,人声嘈杂,她动弹不得,只能被人群涌着前进。 人群就像浪潮一波波冲击着她,牵着她的手很快被人群沖开了,她就像在海上落了水,只能随着人潮而动,似乎随时会被巨浪吞没。 恐惧让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这时,似乎又有人牵住了她,将她从绝望中拉了出来,她一抬头,入目便是陈氏的脸。 「娘……」她颤声唤道。 陈氏眸色冰冷地看着她,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你娘……」 说罢,她又松开了她的手,离她越来越远,任凭燕沅怎么追都追不上,只能跌倒在一片茫茫雪域中哭喊。 「娘……娘……」 哭得泣不成声的燕沅感觉自己仿佛被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环绕在鼻间的气息让她觉得心安不已,忍不住揪住那人的衣裳,深深将头埋了进去,许久,才缓缓睁开眼,撞进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 只见季渊剑眉紧蹙,久久凝视着她,那神情似乎很担心她一般。 「陛下……」燕沅哑声唤道。 季渊没说什么,只接过孟德豫手中的杯盏,凑到她唇边餵给她喝,待她喝完了水,才问道:「可有哪里不适?」 燕沅靠在他怀中,声若蚊吶道:「就是身子很沉,有些累。许是方才被吓着了吧……」 她抬头看向他,「陛下,臣妾想再歇息一会儿。」 季渊低低道了声「好」,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回床榻,看到燕沅闭上眼方才起身。 「好生照顾你们主子!」说罢,快步入了密道。 孟德豫跟在后头,看到季渊绷紧的身子,想起方才的事,不由得蹙起眉头。 狸奴如往常一般晕过去后,他家陛下便通过密道来了露华宫,原以为燕贵人应当已经醒了,不曾想直到半个多时辰后,燕贵人方才哭着醒了过来。 孟德豫在季渊身边待了那么多年,从未见过他像今日这般慌张过,几乎是在燕贵人哭着醒来的一刻便将她抱了起来,神色极其凝重。 快走出密道时,他忽听季渊沉声道:「今日凡是在御书房当值的,一个不落,统统杖责三十!」 孟德豫心下一惊,看来这是要治他们守殿不利,没能拦住太皇太后,让狸奴受了惊吓的罪了。 他正欲应声,便听季渊又道:「传令下去,往后若再出这样的事,直接杖毙……还有,一会儿将柳拓唤到露华宫来。」 「是,陛下。」 孟德豫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季渊一眼。 这燕贵人对陛下心中的份量到底是越来越重了…… 只是不知他家陛下自己知不知了。 第115页 回到御书房,孟德豫便按季渊的吩咐出去办事。 他掩上殿门后不久,书案前便骤然多了一人。 「查到了?」季渊问。 「是。」仲七如实禀道,「正如陛下所料,北域确实有一位公主,不过那位公主在十几年突然前消失了……」 季渊倏然抬眸,「什么叫消失了?」 「北域皇室从未说过公主已死,可从十三年前开始,就再未有人看见过公主,皇室将此事瞒得很牢,至今无人知晓公主的去向,因公主自小身体不好,以至于很多人都猜测公主已经夭折了……」 身子不好…… 季渊闻言若有所思,若北域皇室当年正是为此给公主服用了命蛊,似乎也合情合理。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可知那北域公主如今年岁几何?」 「属下听闻公主生于成泽十四年,这般算来,如今应当有二八了!」仲七顿了顿,试探着看向季渊,「按年岁,似乎与燕贵人差不多。」 季渊淡淡瞥了他一眼,知晓他在想什么,却只道了声「知道了」。 等了片刻,见仲七仍跪在原地不动,他不由得蹙眉,「还有何时要禀!」 仲七默了默,拱手道:「陛下,昨日仲五在燕府附近发现了北域探子的踪迹,属下怀疑北域太子已经疑心上了在温泉行宫离奇死亡的燕贵人。」 季渊薄唇紧抿,少顷,只沉声道:「退下吧。」 仲七跪在原地,却仍是不动,他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片刻,还是大着胆子道:「陛下……若燕贵人的身份真是公主,那她的价值只怕远胜于一座明宥城……」 他话音未落,便觉一道凌厉的目光倏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仲七背嵴瞬间攀上一道寒意,忙闭上嘴,不再多言,许久,才听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带着几分不悦道:「此事朕自有主张,退下!」 仲七深知季渊此时已是恼怒至极,他不敢再多言,道了声「是」,识相地退下。 然纵然离开了御书房,仲七仍是挂记着方才的事。 其实趁那北域太子彻底确认燕贵人的身份之前,他家陛下完全可以以她做筹码,为南境换取利益。 一个大国公主,能让他家陛下得到的只怕连三座明宥城都不止。 可今日…… 在季渊还未登基前,尚在军营以「赵杨」的身份征战时,仲七便已跟随在侧,故而知晓季渊向来杀伐果决,不被私情牵绊。 这样的利弊,他不可能想不清楚! 仲七面露凝重,看如今这形势,那燕贵人只怕快要藏不住了。 在此之前,还望他家陛下能及时清醒过来才好。 * 一刻钟后,柳拓匆匆赶到露华宫,便见燕沅面色苍白,正躺在小榻上闭目养神,看上去没什么气力。 柳拓取出帕子,搭在燕沅的手腕上,把了会儿脉,询问道:「贵人除了没力气,可还有哪里不适?」 「最近醒来,总觉得身子格外沉得慌,就像是被座山压着一样,起不了身。」燕沅顿了顿道,「不过睡上一会儿便好了。」 柳拓闻言眉头蹙起,「贵人这样有多久了?」 燕沅想了想,「大抵有七八日了。」 柳拓想起那日方昼在酒楼里对他说过的话,心下蓦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可他探过了,那燕贵人的脉象也就是弱了些,似乎并无其他异样,柳拓不敢将从方昼那儿听来的事儿随意说出口,只笑了笑道:「无妨,微臣开些补气提神的药,贵人先服几帖,应当会好些。」 「多谢柳太医。」燕沅颔首道。 柳拓整理起药箱,正欲离开,便听站在一旁的夏儿忽然道:「柳太医,我家主子这一月葵水推迟了十几日了还未来,您看可需服药调理调理。」 「应当是身子虚才至于此。」柳拓安慰夏儿道,「不必太过担忧,一会儿我再开副调经补气的药就好。」 「那就拜託柳太医了。」 柳拓笑着点了点头,自密道出了露华宫,又在御书房同季渊禀报了一声,才回了太医署。 同季渊禀报时,柳拓没有全然说实话,他也不敢,毕竟方昼同他说的话非同小可,而且他根本不知当年风遂安的女儿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才没的,此时说出口,只怕徒增恐慌。无论如何,还是得先确认过才好。 回到太医署后,柳拓写好药方,交给药童阿耀去抓药,吩咐他一会儿送去御书房。 阿耀拿着药方去了药房,药才抓到一半,便见孟太医领着一个宫婢打扮的人进来,乍一看见他,就毫不客气道:「喂,过来小子,赶紧先把这副药给抓了。」 「孟太医,可否等等,我这厢还在抓柳太医的药呢!」阿耀面露难色,「柳太医说了此药很急。」 听到「柳太医」三个字,孟太医将脸一沉,显然不大高兴,「怎的,就他柳拓急,他柳拓当了这太医令就目中无人了是吧!他也不想想他这太医令如何得的,一个伺候畜牲的太医,有甚好得意!一只畜牲能有淑妃娘娘重要吗?」 阿耀低着头站在那儿一句都不敢吭,少顷,才听那站在孟太医后头的宫婢道:「孟太医不必着急,淑妃娘娘不过是小感风寒,哪有陛下爱宠重要,自然是要先紧着陛下爱宠。」 孟太医闻言,对着那宫婢点头哈腰,谄媚道:「淑妃娘娘果然大气,不过这风寒虽小,也不好耽搁,微臣这就亲自为娘娘抓药。」 第116页 他说罢,上前挤开阿耀,麻利地抓了药材包好恭恭敬敬地递给如兰,还不忘嘱咐:「三碗煎一碗,早晚各服一贴便好。」 「谢过孟太医。」如兰沖他福了福身。 孟太医站在原地目送如兰离开,旋即白了阿耀一眼,又低下脑袋想看看阿耀到底抓的什么药,可只一眼,他便忍不住嘲讽地笑起来。 「他柳拓怕不是疯了吧,给一只狸奴开活血调经,开郁顺气的药……」 正提着药材出去的如兰听得这话,跨出门槛的步子倏然一顿。 第53章 金屋藏娇 珍秀宫。 如兰自太医署回来, 将煎好的药递到淑妃面前,「娘娘,药煎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淑妃掩唇低咳了两声, 接过汤药忍着苦涩一饮而尽, 旋即问道:「我今日没送汤过去, 御书房那儿可有动静?」 如兰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 没有? 淑妃不解地蹙了蹙眉, 按理她送了一阵子汤, 忽而不送了,陛下应当会在意才对, 至少也该差人来问一声啊。 在苏家时,这法子她母亲是屡试不爽, 以此牢牢抓住了她父亲的心, 怎会毫无动静呢! 她烦躁不已,头又因着了风寒疼得厉害,不由得没好气地看向如兰道:「是不是你们当差不用心,错漏了消息!」 「绝对没有,娘娘,是御书房那厢真的没有派人来问。」 如兰忙惊慌失措地跪下来,她怯怯地瞥了眼淑妃, 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许久,才道:「娘娘,奴婢方才去太医署, 听见了一件事儿,不知该不该与娘娘讲……」 「什么该不该的,快说!」淑妃不耐烦道。 「奴婢……奴婢……」如兰期期艾艾道,「奴婢方才无意间听见,那在御书房伺候狸奴的柳太医不知为何开了个调经理气的方子……」 正揉着脑袋的淑妃闻言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抬眸看来,「真的?」 「是真的!」如兰愁容满面道,「娘娘先前不是同奴才说,在御书房听见了女子的声音吗?奴婢怀疑……怀疑……」 怀疑陛下真的在御书房里藏了个女人。 淑妃蓦然恍然大悟。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法子不生效,原来是早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小贱人勾走了陛下! 如兰觑了眼淑妃的反应,眸子一转,抽了抽鼻子道:「娘娘,如今该怎么办才好,陛下将人藏起来,定是十分宠爱,若是如此,娘娘先前的用心不都白费了!」 淑妃闻言眸色微张,神情愈发慌乱起来,她甚至站起身,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 该怎么办,她也不晓得了! 「这陛下藏藏掖掖的,难不成是那女子见不得人还是怎的,要是能将那人揪出来便好了……」 将人揪出来…… 如兰的话让淑妃脑中灵光一现,她骤然停下步子,忽而直视着如兰道:「走,去慈宁宫。」 自珍秀宫到慈宁宫的路途并不算远,淑妃打理了一番衣着,便提步往慈宁宫的方向而去。 临到慈宁宫殿门口,差宫人进去禀报了一声,很快便被通传入内。 淑妃并不是头一回来这儿,她也不是什么傻子,往后要在宫中立足,自然是免不得要讨好太皇太后的,因而每日的晨昏定省她定不会漏。 由宫人领着入殿后,淑妃便见太皇太后正端坐在上首,捏着菩提手串,默默诵经。 「臣妾参见太皇太后。」淑妃恭敬地福身道。 「淑妃今日怎的这么勤快,这才过午时,便又来了。」太皇太后睁开眼,懒懒地看向她,见淑妃满脸愁容,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哭过了,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受委屈了?」 「太皇太后……」淑妃声儿里带着哽咽,「臣妾有件事儿,一直不敢跟您讲,可听闻今早陛下将皇后册宝给了只狸奴,实在是不得不说了。」 「有什么事儿就说吧。」太皇太后放下手串,端起云嬷嬷送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她在皇宫待的时间也不短,猜想这淑妃要说的事大抵也不过是后宫争斗。 淑妃嗫嚅了半晌,才道:「想必太皇太后定也听说过狸奴成精的传闻,臣妾先前还不信,可,可这事儿似乎是真的……」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面色霎时便沉冷下来,「荒唐,外头乱传也就罢了,你怎也能信这样的传闻。」 「太皇太后,真的不是臣妾迷信。」淑妃惶恐地跪下来,「前一阵晚上,臣妾给陛下去送汤,亲耳听见御书房里传出女子的声儿,且听那声儿娇媚,似乎是在,是在……」 她这话虽没有说完,但在场的人几乎都听明白了,云嬷嬷小心翼翼看了看身侧,便见太皇太后面色铁青。 这狸奴成精固然不可信,可金屋藏娇却不一定。 高祖皇帝将皇后囚禁于露华宫的事当年人尽皆知,谁知这样的事会不会再发生呢。 见太皇太后沉默不言,淑妃张了张嘴,正欲再说什么,便听太皇太后凉声道:「下去吧,哀家知道了!」 淑妃跪在原地不动,她来慈宁宫可不是为了仅仅将此事说于太后听的。 她还想再努力一番,就听云嬷嬷道:「淑妃娘娘且先回去吧,太皇太后若能主持此事,定然是会尽力的。」 淑妃被这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得无奈地道了声「是」,缓缓退下。 第117页 待淑妃走后,云嬷嬷才走到太皇太后身侧,重新斟满茶水,低声问:「太皇太后,您觉得淑妃娘娘说的事可是真的?」 太皇太后支着脑袋,神色凝重,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哀家回宫的第一日,在陛下脖子上看到的抓痕。」 她蹙起眉头,顿了顿道:「哀家总觉得那不是叫狸奴抓的,更像是女子意乱情迷时留下的指痕……」 云嬷嬷闻言惊了惊,「所以您是觉得淑妃并未撒谎,陛下真的在御书房藏了个女子!」 「哀家看那淑妃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不过人只怕不是藏在御书房!那地方人来人往哪里好藏人的!」太皇太后垂眸若有所思,「兴许藏在旁的地方……」 「旁的地方?」云嬷嬷疑惑不已,「这皇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真要藏一个人只怕是不容易啊。」 「倒也不是真的无地可藏。」太皇太后摩挲着菩提手串,忽而嘲讽地笑了笑,「可若真是如此,他可算是彻底步了他父亲的后尘。」 云嬷嬷看着太皇太后的表情,知晓她是想起了那桩荒唐的往事。 季承嗣当年为了昭阳公主,不惜弒君继位,甚至于自刎殉情的事,太皇太后始终深恶痛疾。 如今眼看着这位陛下又要为了个女人重蹈覆辙,她自然痛心又痛恨。 然云嬷嬷仍有些顾虑,问道:「太皇太后,此事是否要去御书房,亲自问过陛下为好?万一是个误会……」 「他能同你说什么实话!」太皇太后低哼了一声,思忖片刻,抬首对云嬷嬷道,「挑几个人,今晚去竹林捉鬼!」 * 辰时,露华宫。 不知是不是服了药的缘故,燕沅的身子感觉好了许多,她起身后用了小半碗饭,倚在小榻上看了几页闲书,方才由夏儿伺候着睡下。 燕沅胆小怕黑,云蕊便在内殿为她留了一盏小灯,堪堪能照亮小半个内殿。 白日躺了太久,燕沅此时并没有丝毫睡意,只闭目小憩着。 躺了约小半个时辰后,燕沅只觉衾被倏然被人掀开,一双大掌旋即缠上她的腰肢将她揽在了怀里。 燕沅不回头就知道是谁,她对他身上的气息实在太熟悉了。 她今日没力气与他演装睡,索性转过身面向他,低低唤了声「陛下」。 季渊没有说话,只静静凝视着她。 昏黄的灯光映照出他面上大致的轮廓,燕沅昂着头,看着他深邃漆黑的眼睛,总觉得今日季渊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 至于哪里奇怪她也说不上来。 季渊沉默了许久,才将略有些粗粝的大掌落在了燕沅的脸上,问道:「还记得朕先前同你说过,有人想用重要的东西同朕换吗?」 燕沅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自然记得,陛下是决定换了吗?」 季渊薄唇紧抿,少顷,才一字一句道:「不,朕改主意不想换了。朕突然觉得,朕手上的东西似乎更好。」 就算不是他的,也不想还回去。 燕沅以为季渊与她说的是政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旋即却听外头倏然喧嚣起来。 嘈杂的人声儿和说话声混在一块儿,多少显得有些吓人。 殿门紧接着被拍响,外头响起云蕊的声儿,「贵人,贵人,快起来,有人闯进来了!」 燕沅震惊地看向季渊,却见他丝毫不慌,就像在意料之中一样,反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安慰般摸了摸她的脑袋。 燕沅揪着他的衣襟,反有些不安地问道:「陛下,外头怎么了?」 「别怕,不会有事……」季渊低沉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他沉默片刻,忽又放开了她,问道:「朕以后不再关着你了,高兴吗?」 不再关着她? 是要将她放出露华宫了吗? 见燕沅一脸茫然的看着他,季渊眯起双眸,低低笑了一下。 「不过对你来说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样她便更逃不掉了。 第54章 告诉燕大人一桩喜事 云蕊敲了许久的门, 都未听见里头动静,她迟疑片刻,正欲推门而入,便听「砰」得一声响, 竟是露华宫的殿门被撞开了。 突然看到这么多人闯进来, 夏儿手足无措,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吓得跑到云蕊后头躲了起来。 为首的内侍钱斛在院中扫了一眼, 旋即将视线落在了云蕊和夏儿身上, 厉声道:「这露华宫应当已是许久没人住了, 你们俩为何会在此?」 夏儿慌得一双手都在颤,哪里还说得出话, 反是云蕊一脸镇定,答道:「回公公的话, 奴婢们是负责在这儿清扫的。」 「清扫?」钱斛狐疑地看着他们, 显然不大信,他看向隐隐亮着灯光的正殿,冷哼一声道,「大半夜还在清扫,你们可真是勤快啊!」 他说罢抬了抬手,也不再听云蕊二人多言,直接命令道:「去, 将里头好生搜搜。」 「是,钱公公!」 夏儿见势急着要去拦, 却被云蕊挡住了,「别与他们硬碰硬,我们是拦不住的, 没事,这么大动静,贵人定然能听见,想必此时已经躲进密道里了。」 「可是……」夏儿不放心地看着正殿的方向,到底还是担忧地跟在了后头。 三五个小黄门甫一推开殿门,便嗅到了一股淡雅的香气迎面而来,他们四散开,在殿中搜寻。 第118页 很快便有小黄门自桌案上拿起一叠习字的纸张,呈到钱斛面前,旋即往内殿望了一眼。 他们都是慈宁宫的人,今日来此正是奉了太皇太后的命,要把藏在这宫里的人带回慈宁宫去发落。 看这殿中的陈设与物件,显然是有人住着。 钱斛会意,提步撩开珠帘,正欲走近那张雕花螺钿拔步床,便听里头忽而传来男人低沉的声儿,「这个时辰,喧闹什么?」 那声儿威仪中带着几分愠怒,钱斛一听便认出是谁,瞬间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下来,外殿的小黄门闻声同样慌不迭地跪倒在地。 「陛,陛下……」 钱斛没想到这个点理应在御书房看奏摺的季渊会出现在这里。 床榻内旋即传来簌簌的声响,钱斛低着脑袋,隐约看见一人下了榻,穿上那双绣金龙纹短靴,起身站在了他跟前。 钱斛大着胆子抬眸看他去,颤颤巍巍道:「陛下怎会在这儿?」 季渊勾了勾唇,嗤笑了一声,「怎么,朕就不能偶尔心血来潮,换个地方睡吗,还需同你通禀一声?」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钱斛背上一寒,忙磕了两个头,「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季渊往外殿瞥了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几个小黄门,冷笑一声道:「大张旗鼓的,这是做什么来了?」 「奴才们,奴才们……」钱斛期期艾艾,一时不知该如何禀,他总不能告诉季渊,他是奉太皇太后之命,趁他在御书房处理政务之际,偷着捉人来了。 钱斛吞了吞口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落在他头顶的目光愈发锐利,他差点顶不住要说实话时,便听外头突然响起沉稳苍老的声儿。 「他们是奉哀家的命,捉鬼来了!」 众人闻声看去,便见太皇太后在云嬷嬷的搀扶下缓步跨进殿来。 季渊淡淡凝视着太皇太后,似笑非笑,「皇祖母才回宫几日,就这般忙碌,早上还去御书房抓狸奴,这入了夜竟还来露华宫捉鬼!不过怕是要让您失望了,这露华宫哪儿来的鬼!」 「是吗?倒是哀家危言耸听了。哀家怎听说有人在露华宫外的竹林里见到了一个女鬼。」 太皇太后边道,边缓缓踏进内殿,将视线落在了那张床榻上,殿内的灯光虽昏暗,可还是隐隐透出了床幔后一个坐着的身影。 她转头盯着季渊的眼睛道:「陛下既然睡在这儿,不知可有看见那女鬼的身影?」 季渊沉默不语,少顷,才低笑了一下,「有没有女鬼,皇祖母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这般不遮不掩的态度令太皇太后微微蹙眉,顿生出几分狐疑,但思虑少顷,她还是快步行至榻前。 她倒也想看看,让季渊藏在这儿不愿让人看的女子究竟是何等姿色。 她伸出手,将床幔骤然一掀,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 只见床榻内侧缩着一个女子,她半盖着衾被,透过单薄的寝衣隐隐可觑见那窈窕的身姿。她抬眸怯妾地看着她,一双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似蕴着一汪泉水,面色虽显得有些苍白,却丝毫掩不住她的美,一身肌肤恰如凝脂白玉般无暇。 燕沅不安地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衾被,眼看着太皇太后看她的眸色越来越沉,不由得害怕地瞥向站在一侧的季渊。 「皇祖母看清楚了吗?您瞧着她像鬼吗?」 季渊话音方落,床幔倏然被放了下来,榻前旋即太皇太后怒气沖沖的声儿。 「你这是将谁藏在这儿!你父皇当年做出那样的荒唐事,怎的,你也要效仿他金屋藏娇是吧……」 殿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看着太皇太后发怒,俱是低着头不敢吭声。 任她骂了好一阵儿,季渊才满不在意地勾了勾唇道:「一个女子而已,值得皇祖母动这么大的火气吗?孙儿不过见她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时欢喜,可念及朝堂上那些无聊的争斗,觉得麻烦,这才将人留在了这儿。」 他顿了顿,又道:「朕若是真宠她,她何至于如今都还只是个贵人!」 「贵人?」太皇太后面露疑惑,又往床榻内瞥了一眼,「她也是后宫嫔妃?」 太皇太后原以为季渊藏在这儿的,大抵是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子,身份见不得光,没想到居然还是宫中之人。 「是礼部侍郎燕辙远之女。」季渊挑眉道,「朕每日偷着来往露华宫到底也不方便,多少觉得有些烦了,今日皇祖母这一举,朕反是得感激您才对,往后朕便可以光明正大地来这儿了。」 太皇太后盯着季渊看了许久,到底没从他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来。 难不成他藏这女子,真的仅仅只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已,并不存在任何情意。 心底的怒火压下去些,太皇太后的语气顿时也好了许多,「你没同你父皇那样犯浑就好,哀家今日来,就是担心你重蹈覆辙,走上你父皇的老路。」 「皇祖母的用心孙儿明白。」季渊含笑道。 「你明白就好。」 太皇太后说罢,又往里望了一眼,可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张脸,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她活了那么多年,见过的京城贵女无数,可到底没有一人的姿色能与榻上这位燕贵人相提并论。 连当年的昭阳公主也…… 太皇太后面上流露出一抹愁色,然转念一想,她紧皱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第119页 昭阳公主性子强,当年将她那没出息的儿子吃得死死的,才至于最后闹出那样的事儿。 可看这位燕贵人,一副唯诺胆怯的模样,分明是个好拿捏的,何况还只是个侍郎之女,生得模样再好能成什么事儿。 思至此,她心下一松,回身看向季渊道:「既是没什么大事,那哀家便先回宫了……」 季渊恭恭敬敬地施礼:「恭送皇祖母。」 见太皇太后离开,跪在地上的钱斛等人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跟在了后头,唯恐季渊恼怒之下秋后算帐。 待一行人消失在竹林中,孟德豫才匆匆赶来,无措地看着季渊道:「陛下,这……这……」 相比于孟德豫的无措,季渊显得格外淡然,只眸色沉沉地看着太皇太后离开的方向,沉默少顷道。 「传令下去,封燕贵人为燕妃,赐居……露华宫。」 封妃? 孟德豫愣了一下,这只封了个妃,却仍让人住在露华宫,和先前有什么区别。 虽心下纳罕,他还是应声,「是,陛下。」 季渊折身往殿内去,走到门前,又骤然止了步子,转头道:「对了,别忘了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燕妃的娘家人。」 * 翌日,正值休沐。 燕辙远难得想偷个懒,多睡两个时辰,然天刚亮就听房门被家僕「砰砰」敲响,他蹙眉在床榻上翻了个身,不耐道:「何事?」 门外传来家僕焦急的声儿,「大人,宫里来人了!」 尚还睡得迷迷煳煳的燕辙远听到这话登时清醒过来,忙命家僕好生伺候着,自己草草梳洗了一番,快步入了正厅。 一入厅,便见孟德豫正坐在那儿饮茶,燕辙远遥遥探了探孟德豫的脸色,见他面带笑意,还算高兴,这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孟总管。」他笑着上前,「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本官一声,本官好有所准备。」 孟德豫站起身,恭敬道:「燕大人不必麻烦,咱家也就是来替陛下传旨,告诉燕大人一桩喜事的。」 喜事? 燕辙远不明就里,思来想去实在想不到自己能有什么喜事,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升官。 他越想越觉得就是如此,他才升迁没多久这又升迁,可不是天大的喜事,然他唇角才勾了一半,就听孟德豫继续道:「是关于燕贵人……」 燕辙远怔愣了一下,关于燕沅的还能是什么,他心下顿时一沉,然面上还是作一副惊喜的模样。 「孟总管的意思是,找到本官的溪儿了!」 他声儿在颤,掩在袖中的手也在颤。 怎么可能呢,这么久了,若真是在山间遭了野兽不可能还活着。 燕辙远暗暗抿了抿唇,就算是燕沅侥倖捡回了一命,想必现下大抵也是半死不活,于他成不了威胁。 正想着,便听孟德豫笑着道:「不止是寻到了,陛下昨日还下旨,封燕贵人为燕妃了!」 第55章 她好像今日并没有变成狸…… 听着孟德豫这话, 燕辙远懵在原地,久久都反应不过来。 「封妃?孟总管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陛下喜欢燕贵人……哦不,燕妃娘娘, 这才封她为妃。」孟德豫笑容满面道。 燕辙远却是笑不出来, 他沉默片刻, 才问:「孟公公,我家沅……我家溪儿到底是如何寻到的?」 「此事啊便说来话长了。」孟德豫眼也不眨道, 「原来那燕贵人并非在山中遇到了野兽, 而是和她身边的小婢女在山中闲走时不意从山上摔了下去, 后来在山谷中被过路人发现,当时摔得不轻, 不便于行,故而休养了好一阵儿才回的宫。」 他一口气编出了这一大段, 可谓是漏洞百出, 但燕辙远却没听出来,因他的心思此时全然不在这儿。 孟德豫也不管,自顾自继续道:「燕贵人其实半个多月前便已回宫,当时入宫见了陛下,不知怎的,就让陛下瞧上了,陛下原本想着让燕贵人身子彻底养好了再给您一个惊喜的, 没想到昨日被太皇太后给撞见了,陛下便不得不提前让咱家告诉大人这大喜事。」 他说罢, 抬眸看去,便见燕辙远怔愣在那儿,不知在想着什么。 「燕大人, 燕大人……」 孟德豫连连唤了几声,燕辙远方才回过身,扯开嘴角呵呵笑了两下,「孟总管说到哪儿……您看本官,都高兴过头了!」 「无妨,都是人之常情。」 孟德豫沖身后的小黄门一示意,便立刻有几箱东西被抬了上来。 「燕妃娘娘甚得陛下的心,如今她升了妃位,这些是陛下赏给您的。」 燕辙远闻言,面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是喜,但还是恭敬道:「微臣谢陛下赏赐。」 孟德豫点了点头,「既然陛下交代的事儿都完成了,咱家就先回去了。」 「那本官送孟总管出去。」 燕辙远说罢,就听孟德豫立马拒绝道:「不必了,燕大人若有空,可进宫去看看燕妃娘娘,娘娘若是见到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是,本官知道了……」 孟德豫走后,燕辙远一人呆坐在花厅内,没一会儿,便见沈氏带着几个婢女进来,瞥见地上的东西时,不由得眼前一亮。 「老爷。」她上前道,「听说陛下身边的孟总管来过了,您是不是升官了!」 第120页 「升什么官!」燕辙远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看,你家老爷我是要被罢官了!」 「这是怎么了!」沈氏疑惑道,她打开其中一个木箱,乍一看见里头的东西,不由得双眸发亮,「看这些送来的东西,不该是好事吗?」 燕辙远长嘆了一声,沉默片刻,才道:「沅儿回来了,她没死!」 沈氏正摸着一串玛瑙璎珞的手顿了顿,难以置信地看向燕辙远,「您说什么?谁,谁回来了?」 「沅儿没有死。」燕辙远提声道,「不但没有死,如今她还被封了妃,成了陛下的宠妃!」 沈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摇着头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明明不是在山间遇了野兽嘛,怎还能活着回来。 她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倏然站起来,抓住燕辙远的衣襟颤声道:「老爷,您说如今她成了宠妃,会不会藉此报復我,报復我当初让她代替溪儿送进宫的事儿?」 「你如今知道怕了!」燕辙远一把甩开她,冷哼一声,「趁着还来得及,早些去她面前认错,沅儿生性善良,指不定会原谅你。」 「好,好,我去认错,去认错。」沈氏连连点头,想了想,又担忧问道,「那溪儿呢,老爷,还要将溪儿送回渭陵吗?」 「不必了。」燕辙远不耐烦道,「送来送去,只怕更加惹人怀疑,如今沅儿在宫中定然过得好,当初代替溪儿的事想必她也不想暴露,应当无碍……」 燕辙远虽这般说着,但还是用手紧紧抓着扶手,内心混乱不堪,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虽然他很担心桃僵李代的事暴露,但从另一个方面想,燕沅成为陛下宠妃,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坏事,指不定他还能靠此一步登天。 燕辙远暗暗转了转眸子,看来,他还是得尽快先去试探试探燕沅的反应才好。 * 辰时,露华宫。 夏儿正坐在床榻边绣着帕子,听到隐隐的唿唤声,她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隔着床幔,便见燕沅睁着眼睛看着她,夏儿心下惊了惊,忙丢了手中的绣绷,疾步过去。 「什么时辰了?」燕沅迷迷煳煳地问道。 「主子,才辰时呢。」夏儿颤声答。 「辰时……」 燕沅反应了一会儿,倏然惊讶地看向夏儿,便见夏儿沖她点了点头道:「主子,您今日比往日早醒了一个多时辰……您有去御书房吗?」 对啊…… 她好像今日并没有变成狸奴,就直接醒了过来。 燕沅望着帐顶懵了许久,方才「噗嗤」 一下笑出来,「没有,我今日没有附身在狸奴身上。」 她转头欣喜地看着夏儿道:「夏儿,我好了!我的怪病好了!」 夏儿双眸含泪,冲着燕沅直点头,「太好了,主子,太好了!」 她喜极而泣,然少顷,却见燕沅的笑意渐渐消散了,「若我好了,那它呢……」 「它?」夏儿纳罕道,「哪个它呀!」 两人说话之际,就听一阵脚步声,云蕊快步进了内殿,看见甦醒的燕沅,同样怔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上前道:「娘娘,您醒了,太好了,奴婢正想来与夏儿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呢。」 「怎么了?」见她神色有几分无措,燕沅问道。 「宫中的几位娘娘听闻您封了妃,特意前来拜见,这厢正在外头候着呢。」 封妃? 燕沅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已经被季渊封为什么燕妃了。 虽说如今不必再像先前那样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可人还是住在这露华宫中,似乎并没什么不一样。 燕沅挪了挪身子,却觉沉得厉害,可想着那些人头一日来,似乎也不好下逐客令,只得道:「云蕊,你先领她们去侧殿喝口茶,小坐一会儿,待我起身梳洗完了,自会过去。」 「是,娘娘。」云蕊应声去办。 夏儿见燕沅一脸疲惫,担忧道:「主子,要不还是算了吧,让她们改日再来。」 「没事儿,我歇一会儿便能起来。」燕沅笑了笑道,「今日不见,来日总是要见的,不如今日一次都打发走。」 又躺了一炷香的工夫,燕沅才让夏儿伺候着起身梳洗。她面色白得厉害,夏儿想给她上胭脂,却被燕沅给拦了。 最后还是素着一张脸去见了那些嫔妃。 侧殿内,几个嫔妃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过话后,此时安静得厉害,虽都不言只默默饮茶,可却是个个心怀鬼胎。 她们虽都是被迫进宫的,但不一定就没怀着野心,从前见陛下不爱女色,甚至每回召寝都要见血,纵然有心思也都藏了不敢露。 可听说昨日太皇太后去露华宫捉鬼,却捉出个陛下藏着的女人来,不由得都心怀好奇,想看看能让清心寡欲的陛下金屋藏娇的究竟是什么个角色。 她们时不时看向殿门口望眼欲穿,然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都等不到人来,心生怨言之际,才见一女子被婢女扶着缓缓走来。 几个妃嫔顿时都擦亮了眼,待看清燕沅的模样时,不由得都长吸一口气,顿时神色四异。 惊艷的有,诧异的有,妒忌的也有…… 燕沅视若未见,由夏儿扶着在上首坐下,轻笑道:「妹妹身子不适,这才来迟了,还请众位姐姐见谅。」 第121页 「燕妃娘娘说笑了。」坐在右侧的林婕妤立马道,「反倒是我们对不起娘娘,娘娘生病还前来叨扰。」 「是啊,是啊。」角落里的成贵人看着燕沅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娘娘可是着了风寒,怎脸色这般差,臣妾刚巧那儿有一株上好的灵芝,娘娘若是需要,一会儿臣妾便给您送来……」 她话音方落,就听耳畔一声低笑,转头一瞧,便见她身侧的华嫔捂嘴道:「成妹妹怕是担忧过了,如今燕妃娘娘深受陛下宠爱,要什么没有,你那株灵芝摆在娘娘面前,怕是寒碜了些,娘娘您说是不是……」 这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燕沅头疼,她着实没想到,这些世家贵族出来的女子还能同市井的婆子们一样聒噪成这般。 听到华嫔的问话,她只敷衍地笑了笑,她可不是真的要什么有什么,在宫中的吃住确实比在宫外好,可她到底没有自由。 见她沉默不言,华嫔原先的话题也接不下去了,只得尴尬地另寻话讲。 燕沅时不时应个声儿,听了许久,都有些听乏了,底下这群人分明都看出她面色不好,还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也不知存了什么心。燕沅正欲随意找个藉口将她们都打发了,便听门外突然响起尖细的声儿:「淑妃娘娘到。」 那声儿方落,清脆的笑声随即而来,燕沅眼见淑妃被如兰搀扶着进了殿,在殿内环顾了一圈,含笑道:「众位妹妹来得可真早啊!」 几个嫔妃闻言面色一白,忙起身施礼。 燕沅也被夏儿扶起来,走上前道了声「淑妃姐姐」。 两人都是妃位,不相上下,燕沅并没有向她施礼的意思,淑妃却是殷勤得上前,虚虚扶了扶她的手道:「妹妹不必多礼。」 燕沅心下觉得莫名其妙,却没有多言,只是笑了笑。 她转身欲坐回去,却见淑妃快她一步,已然在她原先的主位上坐了下来,还盈盈地笑着,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道:「燕妃妹妹还站着作甚,赶紧坐呀!你身子不好,莫要累着了。」 她将视线落在左侧的空位上,俨然一副主子的姿态。 云蕊蹙了蹙眉,正欲开口说什么,燕沅却伸手拦了她,悄悄摇了摇头,旋即淡然地在那位置上坐下。 为此事计较,并不值当。 她纵然坐了主位,也成不了这露华宫的主子啊! 淑妃暗暗打量些眼前状似忍气吞声的燕沅,心下颇有些不屑。 除了模样生得好看,性子怯懦无用,当真是一无是处,苏府不是没有过相貌极好的姨娘,但没手段,最后还不是斗不过她娘。 她在殿内环视了一圈,忽而鼻尖轻嗅,看向燕沅道:「妹妹这殿中的可是云烟茶,那可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是。」燕沅随意点了点头,「是陛下派孟总管送来的。」 淑妃闻言笑意一僵,她往御书房送了那么多日的汤,却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而眼前这人明明什么都没做,轻轻松松得到了陛下的宠爱,当真是不公平。 燕沅看向淑妃手边的桌案,才反应过来,转头对夏儿道:「去给淑妃娘娘上茶。」 「是。」 「诶,等等。」 夏儿还未转过身就被淑妃叫住,淑妃转而笑意盈盈地看向燕沅道:「听说妹妹出身渭陵,久闻渭陵茶道盛行,妹妹定然也学过,今日有机会,妹妹不如当众演示一番,也好让姐姐品尝品尝妹妹泡的茶。」 茶道在渭陵确实盛行,可学过茶道的是燕溪而不是燕沅。 何况燕沅再傻也听得出,淑妃就是想用这法子在众人面前贬低自己。 她脾气好,不代表她没脾气。 她微微敛起笑意,朱唇微张,正欲说什么,便听那熟悉低沉的声儿赫然从殿外传来。 「淑妃好大的架子呀,就是不知这茶你能不能喝得下去!」 第56章 不懂恃宠而骄吗?…… 乍一听到这声儿, 殿中众人俱是一惊,慌忙起身施礼,「参见陛下。」 淑妃亦是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她低着头, 没敢看季渊的脸, 可想而知, 他此时的面色会有多难看。 少顷,她便见一双湛蓝的龙纹绣靴停在了她眼前, 令人不寒而慄的声儿旋即响起, 「淑妃今日着实是空闲, 还有兴致来露华宫。」 「臣妾……臣妾……」淑妃稍稍抬起头,支支吾吾道, 「臣妾是怕燕妃妹妹一人在此无趣,这才过来看看她的。」 「哦?」季渊勾唇笑了笑, 挑了挑眉, 「是来看她,还是来磋磨她的!」 季渊直截了当的一句令淑妃心勐地一颤,忙否认道:「陛下误会了……」 她急切地转头看向燕沅,「您问问燕妃妹妹便知,是不是燕妃妹妹,本宫今日就是来看你的。」 淑妃期待地看着燕沅,却见燕沅只抿唇笑了笑, 垂下眼,并未回答她的话。 见此情形, 淑妃心下一咯噔,一抬眸就见季渊面色沉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淑妃既这么喜欢看人泡茶, 不如自己好生回珍秀宫学学,这一个月就闭门思过,静心养性吧!」 「陛下!」淑妃惊了惊,她今日不过是来此给这位新晋的燕妃一些下马威,让她知道同为妃,究竟谁才是那个做主的,不曾想竟反倒让自己落得个禁足的下场。 她还想再争辩什么,可触及瞧见季渊冰冷的眼神,不由得嵴背发寒,少顷,还是垂下了头,低低道了声「是,臣妾告退」。 第122页 淑妃沖季渊施了个礼,方才由如兰扶着狼狈地离开了露华宫。 她这厢一走,留在殿中的几个嫔妃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们无措之时,就听一道威仪的声传来,「还站着做什么,怎么,你们也想请燕妃亲自给你们泡茶!」 「臣妾不敢。」 几位嫔妃慌忙福身告退,急匆匆离开了露华宫。 燕沅看着她们略显仓皇的背影,忍不住掩唇笑出了声。 下一刻,只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抬眸看去,便见季渊凝视着她,剑眉微蹙,似乎有些许不悦。 「陛下……」 她低低唤了一声,就见面前的男人忽而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啊!」燕沅猝不及防,吓得忙搂紧了季渊的脖颈。 季渊抱着她阔步穿过长廊,入了正殿,在小榻上坐下,垂首望了燕沅一眼,不由得剑眉微蹙。 她本就生得瘦小,此时窝在季渊怀中,就跟只猫儿一样,根本感受不到什么重量。 燕沅坐在季渊的膝上,看着他微沉的脸色,颇不明所以,她思忖片刻,将揽在他脖颈上的手紧了紧,柔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季渊沉默着看了她半晌,方才抬起那只粗粝的大掌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蹙眉问道:「面色怎这般差,是柳拓开的药没有效果?」 「倒也不是全无效果……」燕沅缓缓道,「臣妾倒觉得比先前好了一些。」 看着燕沅那双略有些闪烁的眸子,季渊便知她在说谎维护柳拓,他虽看出来了,却并未拆穿她。 「既是不舒服,方才为何还要让她们进来,命人赶走不就好了!」 「臣妾才被册封了一日,怎好随便赶人的。」燕沅无奈道,「臣妾想着,让她们来一回,觉得无趣,大抵往后也不会来了。」 她面露天真,一双潋滟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季渊,反是让季渊心下生出几分不舒服来,声音顿时沉了沉,「所以淑妃欺负你,你便任由她欺负?」 燕沅抿了抿唇。 她也不是任由淑妃欺负,只觉得这些妃嫔来这露华宫个个就跟斗鸡似的,情绪高昂,也不知为了什么,看起来实在是蠢极了,她可不想参与。 可她到底不能对季渊这么说,只嗫嚅道:「淑妃到底比臣妾年长一些,臣妾不好顶撞她。」 见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季渊的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了,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就不懂恃宠而骄吗?」 恃宠而骄? 燕沅瞬间愣了一下,恃谁的宠? 她一脸茫然地看着季渊,便见季渊的眸光愈发黑沉起来,她意识到不妙,忙转而道:「陛下此时该是在御书房才对,怎突然来了?」 季渊闻言微微撇开眼,风轻云淡道:「今日政事不多,在御花园闲逛时,觉得无聊,便走了进来。」 政事不多…… 燕沅不由得想起御书房那桌案上堆叠如山,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奏章。 正疑惑间,只觉揽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今日醒来可有哪里觉得不适?」 燕沅反应了一瞬,立刻欢喜道:「对了,陛下,臣妾忘了告诉陛下,今日臣妾没有附身在狸奴身上便醒了过来。」 看着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季渊也忍不住勾了勾唇,淡淡道:「朕知道。」 然燕沅只高兴了没一会儿,就用那双纤细的柔荑揪住了他的衣襟,急切道:「陛下,那狸奴呢,睡在御书房里那只狸奴如何了?它有醒过来吗?」 她紧张地看着季渊,却见他摇了摇头道:「没有,还在榻上睡着呢。」 燕沅闻言,不由得眸光一暗。 她总觉得她附身的事连累了那只狸奴,原以为她不再附身后,它便会醒,没想到它却依旧昏迷着,一想到是自己的缘故,燕沅不免觉得愧疚自责。 季渊见她神色黯淡,默了默,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一会儿,朕命人将它带到你这儿来,再唤柳拓来给它看看,可好?」 燕沅强笑着点了点头,她略有些疲累地靠在季渊胸口,阖眼小憩。 孟德豫进来时,便见他家陛下正温柔地抱着燕妃,他忙低下头,隔着珠帘停在了外殿,轻轻唤了声「陛下。」 「何事?」季渊的声儿显得颇有些不满。 「陛下,诚王殿下已抵达了京城,这厢正在御书房外等着见您呢。」孟德豫禀道。 来得倒挺快! 季渊眸色沉了沉,「知道了。」 他垂首看了眼怀中的燕沅,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上,正欲替她盖好衾被,就听她嘤咛一声,一双藕臂忽而抱住了他的腰,还用脑袋靠在上头不住地蹭。 季渊稍愣了一下,唇边旋即露出不显的笑,他在榻边坐了一会儿,才将她的手放回去,替她掖好被角。 燕沅昏昏沉沉间,只觉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落在她的唇上,她稍稍睁开眼,便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撩开珠帘,往外走去。 她实在累得厉害,张开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復又睡了过去。 * 北域,祁云山脉。 白茫茫的一片雪域寸草不生,却有一队人马艰难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前行。 随着队伍一同前进的沈澄气喘吁吁地看了眼走在前头的云漠骞,不由得心生佩服。 第123页 其实从北域去南境,不是没有平坦的路可走,可那路弯弯绕绕,需多耽误至少十五日的工夫,为了能更快到达南境,这位太子殿下毅然决然带着人翻越祁云山脉。 可天有不测风云,祁云山忽而连下了三日的大雪,根本无法赶路。直等到第四日雪霁,他们才得以登上祁云山。 然走了这么一阵,队伍中的人无一不是累得筋疲力竭,唯云漠骞还是面不改色,只教刺骨的冷风冻红了脸。 「殿下,殿下。」终于有人忍不住道,「殿下,禀下们……实在是走不动了……可否,可否休息片刻再次赶路?」 云漠骞回头望了一眼,见他们个个疲惫不堪,只得道:「就地休息一个时辰吧。」 「谢殿下。」 几人当即跌坐在地,不住地喘息着。沈澄也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些,见云漠骞一人坐在那儿,神色凝重,取出包袱里的水和干粮,走上前道:「殿下,可要用些食水?」 云漠骞摇了摇头,「不必了,孤不饿。」 沈澄轻嘆了口气,在云漠骞身侧坐下来,劝道:「殿下,既是知道公主平安,便是最大的好事,您且放宽心,我们此回定能将公主殿下带回去。」 云漠骞沉默不言,面上流露出几分担忧,虽那燕贵人的事还未确认,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就是他的卿儿。 如今他担心的不是能不能找到卿儿,而是别的事。 若那南境皇帝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要找的送是谁却故意装作不知,那只怕这一趟将人带回来会变得十分棘手。 思至此,云漠骞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只希望别是他想的那样就好。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起身再次赶路,在彻底黑下来之前,终于抵达了山脚。 方才踏上平地,来不及舒一口气,就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没一会儿,便见雪原上出现一个骑马而来的身影。 那人靠近后,看见云漠骞,登时下马跑过来行礼道:「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属下在这儿等您许久了。」 「出什么事了?」云漠骞问道。 「京城来了消息,说几日前,南境的太皇太后自本该无人居住的露华宫中寻到了一个南境皇帝藏着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先前的燕贵人,如今已被南境皇帝封为了燕妃。」 云漠骞闻言怔了怔,眸色一亮,忍不住喃喃道:「果然,他果然藏了人!」 沈澄也万分激动,「太好了,太好了,那应当就是公主,殿下,我们如今要怎么办?」 他话音方落,那骑马而来的下属又禀道:「殿下,再过两日,便是南境太皇太后的寿辰,届时南部那些王爷都会赶到京城祝寿,京城的防卫定比平时更严,只怕不好下手。」 云漠骞凝眉思索了一阵,忽而转头看向沈澄。 「好生准备一份寿礼,正好,我们进京给那太皇太后祝寿去!」 第57章 令她安心的声音 醒来时头一眼看见的是露华宫的帐顶, 燕沅还有些不习惯,她眨眨眼,在床榻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由夏儿伺候着起了身。 简单梳洗后, 燕沅披了件小袄, 在小榻上坐下, 垂眸露出几抹忧色。 小榻上正躺着一只雪白的狸奴,盘着身子一动不动, 燕沅伸出手将它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想起了昨日柳拓说过的话。 他说命蛊这东西世上知晓的人并不多, 用过的人也不多,故而并不知作为子蛊宿体的狸奴最后会怎么样。 是会醒过来还是会就这样沉睡下去直至维持不了生命。 燕沅低嘆了一声, 拿起篦子轻柔地为狸奴打理着毛髮,她知道狸奴最爱干净, 无论如何, 它都得干净漂亮才行。 没一会儿,云蕊从御膳房端着早膳回来,神色颇有些微妙,见燕沅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不好打扰,就同夏儿打了个眼色,将她唤过去, 低声说了什么。 燕沅乍一抬起头,便见那两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 忍不住勾唇道:「怎么了,这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夏儿面色微变,迟疑半晌, 才回到燕沅的身边禀道:「主子,夫人和二......姑娘正在宫外等着见您呢......」 夫人...... 燕沅看着夏儿的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她们来做什么?」 「只说是有要事来寻主子您的。」夏儿抿了抿唇,问道,「主子要见她们吗?」 燕沅将怀中的狸奴放下,给它盖好小被,思忖片刻道:「让她们进来吧。」 「是。」 一刻钟后,沈氏和燕溪才在小黄门的引领下入了宫,一路往露华宫的方向而去。 燕溪是头一回进宫,不免时不时好奇地抬首打量,看什么都新鲜,然入了竹林,看着周围萧条的一片,她忍不住低下头对沈氏嘀咕:「娘,她怎生住在这种地方啊......」 她说罢,便见沈氏横了她一眼,冷冷道:「别多话!」 燕溪不悦地扁了扁嘴,往四下望了望,她还以为那燕沅封了妃,能过得多自在呢,结果还不是住在这种荒僻无人的地方。 她们继续往前走,不多时,竹林尽头便出现了一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宫殿。 夏儿已在殿门口等了,见到沈氏和燕溪,恭敬地低身施了一礼,「夫人,姑娘......」 「你是沅......原来在燕妃娘娘身边伺候的那个丫头吧。」沈氏显然还认得夏儿。 第124页 「是,夫人。」夏儿道,「我家娘娘已在里头等着你们了,奴婢领你们进去。」 「诶。」 由夏儿领着入了正殿,一踏进去,沈氏便见一女子端坐在那儿,听见动静,抬眸懒懒地看来。 细看之下,沈氏不由得心下一震! 燕沅这张脸她可谓再熟悉不过,可今日一见却发现她变得大不一样了。分明还是那般美貌勾人,可先前的畏缩唯诺却是荡然无存。 虽是面色苍白,显得有些虚弱,然一身奢华的衣裳却显得她整个人清雅矜贵,甚至透着几分高不可攀。 沈氏以为自己是生了错觉,再仔细看去。就见燕沅缓缓站起身,唤道:「燕夫人,燕姑娘。」 听到这称唿,沈氏怔愣了一下,方才笑道:「不过才几月没见,怎叫得这般生分。」 她伸手想去拉燕沅,却见燕沅倏然往后退了一步,连个衣角都没让她碰着。 沈氏面露尴尬,心下未免有些不快,这才不过封妃几日,便敢给她脸色看。 虽心下不忿,但沈氏脸上到底没流露出来,只亲昵道:「可是埋怨母亲这几个月没来看你,闹小性子了?」 燕沅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接话,只道:「夫人坐吧,蕊儿,上茶。」 见燕沅对她爱搭不理,沈氏只得悻悻地坐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相比于沈氏的无措,燕溪却是抬头随处看着很是好奇,她没想到这殿里头处处都是她没见过的好东西。 云纹雕花的紫金香炉,双耳青花梅瓶,紫檀木雕青玉茶屏……她看了一圈,最终将视线落在了燕沅身上。 此时燕沅正微微低着头,可见一支简单的玉簪插在她的髮髻上,那玉簪被雕刻成一枝梨花的形状,洁白无瑕,顶上还有流苏摇摇颤颤,一看便知是稀罕玩意儿。 她满目艷羡,忍不住道:「姐姐头上这玉簪可真是好看!」 燕沅抬手摸了摸,浅浅笑了笑,「是陛下赏下的。」 她凝视着燕溪,少顷,低声道:「溪儿,我不是你姐姐,往后也不必叫我姐姐了。」 沈氏闻言端着茶盏的手一滞,诧异地看向燕沅,强笑道:「娘娘置气归置气,哪能连自家姊妹都不认了。」 燕沅勾了勾唇,她说的是实话,若如陈氏所说,她根本不是燕家的孩子,甚至与燕家没有任何瓜葛,既是如此,她与燕溪也称不上是姊妹。 她不想与沈氏解释太多,直截了当道:「夫人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沈氏眸光飘忽了一瞬,「能有什么要事,就是来看看你罢了。」 「那就多谢夫人关怀了。」燕沅含笑看着沈氏,旋即问道,「那夫人看完了吗?」 本就在心下蕴了气的沈氏闻言差点没忍住,但还是稳了稳心绪道:「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些累了。」燕沅揉了揉脑袋,「若是夫人看完了,便请回吧。」 「你!」 沈氏气得当即跳起来,正欲靠近燕沅,却被云蕊抬脚拦住了。 「我家娘娘乏了,夫人和姑娘请回吧。」 沈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抬眸看见云蕊那双格外凌厉摄人的眼睛,气势顿时便弱了下来,只得拉着燕溪离开。 屁股还没坐热又被领出了宫,沈氏脸色十分难看,进宫前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燕沅那儿碰这么一鼻子灰。 她心下忿忿,才进宫了这么段日子,就敢给她摆脸色看,当真不知自己是谁了。 一脸不悦的人不止沈氏,还有燕溪。 因为燕沅是代替她进宫的,沈氏没有提前打点,按理应当过得不会太好,可燕溪没想到燕沅却是锦衣玉食,应有尽有。 而这一切本该是她的。 她忍不住怨愤地看向沈氏,「她燕沅得意什么得意,若是当初进宫的是我,哪还有她什么事儿,她如今的一切本该是我的……」 沈氏吓得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胡说什么东西,我们可还没出宫呢,不要命了吧!」 燕溪闻言无奈地闭紧了嘴,但还是气得停在原地勐跺了两下脚。 那厢,露华宫内。 夏儿将煎好的汤药递给燕沅,想起方才的事,止不住笑道:「主子,你是没看见方才夫人的脸,可是比锅底还黑呢,她从前那般欺负你,如今这样当真是解气!」 燕沅没说话,只皱着眉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一阵子,她是越发觉得没力气,不想说话也不想动了。 其实她并没有报復沈氏的意思,只是大概知道沈氏此番进宫见她是为了什么。她不想帮也不想理,于是干脆让她们进宫亲眼来瞧瞧她的态度,免得不死心。 或许从前因着是家人,她还会有几分心软,可既知晓毫无关系,她还管什么,毕竟她也不是全然不记恨沈氏当年在渭陵磋磨虐待她的事。 可看到燕家人,燕沅便不免想起陈氏说过的自己的身世。 她越想越觉得心烦,少顷,抬首对夏儿道:「在露华宫待得有些无趣,我们去御花园走走吧。」 「好,主子。」 夏儿唤了云蕊一声,两人一块儿陪着燕沅去了御花园。 入了冬,御花园虽萧条一片,但还是能隐隐嗅到一股清雅的花香,燕沅循着花香走了一阵,便见前头突然出现了一片梅花林。 第125页 那是一片腊梅花,金黄如腊的花朵在枝头绽放,燕沅抬手压下一枝在鼻尖轻嗅,幽淡清冷的香气沁人心脾。 正当她沉浸在这一片美景中时,只见一个藤球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下。 她弯腰拾起来,疑惑地举目四望时,就见一个六七岁的稚儿跑了过来,停在她跟前,沖她伸手道:「姐姐,这是敕儿的,能还给敕儿吗?」 燕沅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因为季渊不宠幸嫔妃,后宫自然也不会有皇子公主,所以这还是燕沅头一回在宫里见到这么小的孩子,且看衣着,似乎还身份不凡。 她抱着藤球蹲下身,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从南部来的,进京给皇□□母贺寿的……」那见敕儿的孩子一五一十地回答道。 贺寿! 燕沅这才想起太皇太后寿辰将近之事,季渊好似说过,他下令让南部各位王爷携家眷进京来了,眼前这个怕就是哪位王爷的孩子。 「给你。」 燕沅将手中的藤球还给他,便见那男孩儿蹦蹦跳跳地往回跑。 她笑了笑,折身正欲回露华宫去,便听身后那孩子忽而朗声唤了声「父王。」 燕沅转头看去,就见一男子长身玉立,站在那孩子身侧,他模样清隽,眉眼甚至与季渊有几分像。 可像归像,但与季渊不同的是,这人一眼就让燕沅觉得讨厌。 此时,他的眸光正□□裸地落在她身上,惊艷中掺杂着贪婪,看得她浑身不适,当即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然对面的男人却像不知避讳一般,竟提步走了过来。 燕沅心下慌了慌,正欲离开,只觉一个高大的身影倏然挡在了她前头,低沉熟悉且令她格外心安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诚王殿下在这儿做什么呢?」 第58章 他的妹妹正笑着站在他面…… 面前的美人被遮掩了去, 诚王看着季渊沉冷的面色,缓缓敛起那贪婪的目光,復归平日的翩翩风度,恭敬地沖季渊一施礼。 「参见陛下, 臣今日就是带着敕儿进宫, 拜见皇祖母的。」 说罢, 他推了推身侧的孩子,「敕儿, 同陛下施礼。」 季敕被季渊一身威仪所摄, 神色略有些怯怯, 在诚王的再三催促下,方才颤巍巍上前道:「敕儿见过陛下。」 季渊淡淡瞥了他一眼, 忍不住轻嗤,「皇祖母确实喜欢孩子, 前阵子还催促朕快些为她添个曾孙, 让她享享天伦之乐,可朕瞧着,皇祖母的曾孙不是多着嘛……」 诚王面上的笑意僵了一僵,但很快便恢復如常,泰然自若道:「陛下登基这么多年,尚无子嗣,皇祖母自然担忧……」 他顿了顿, 将视线落在季渊身后,那个缓缓探出半个脑袋的女子身上, 「听闻陛下近日突然开始宠幸嫔妃,想必这便是最近刚得了册封的燕妃娘娘吧。」 忽而被提及的燕沅觉得不好一直畏畏缩缩地躲着,只得从季渊身后走出来, 徐徐一施礼道:「见过诚王殿下!」 诚王颔首谦和地回了一礼,「本王原还奇怪,到底是怎样的女子能让陛下倾心,今日见到燕妃娘娘,才算恍然大悟……」 见他久久凝视着燕沅不放,季渊剑眉微蹙,沉声道:「皇祖母那儿诚王殿下也去过了,还留在宫中难不成是想与朕叙叙旧?」 诚王不至于傻到听不懂话外之意,他识相地拱手道:「陛下日理万机,臣便不多打扰,就先告退了。」 季敕也学着诚王,有模有样得施了个礼,才跟在诚王屁股后头离开了。 走出一阵,他忍不住昂起头对诚王道:「父王,方才那位姐姐生得可真好看!敕儿长那么大都没见到生得这么好看的人。」 诚王垂首柔和地笑了笑,问道:「敕儿,想要她陪你玩吗?」 「嗯。」季敕重重点了点头,「这般好看的姐姐,敕儿想每日都见着。」 「那你要记得好好孝顺皇太祖母,或许皇太祖母高兴了,你往后就能每日见到她。」 季敕不明白,他歪了歪头道:「为何皇太祖母高兴了就能见着?」 诚王没说话,只用敕儿听不见的声儿喃喃道:「因为本该就是我的,我都会夺回来,包括这般美人……」 季敕看着诚王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心下不解,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却正与那位美貌的姐姐视线相撞,他忍不住抿唇,俏皮地沖她笑了笑。 那厢,季渊侧眸看向燕沅,便见她也正含笑看着季敕。 他沉默半晌,不由得脱口而出:「喜欢孩子吗?」 燕沅抬首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说的是季敕,想起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她颔首道:「喜欢,确实挺可爱的。」 季渊闻言薄唇微抿,但他并不喜欢孩子,也自认当不了一个好父亲。 他原打算一辈子不要孩子,待他死了,这皇位就让他叔父那些好儿子们争破头去抢,那兄弟相残的场面定十分有趣。 可方才听到燕沅的回答,他心下那个坚定的想法忽而松动了。 「待你养好了身子,我们便要个孩子。」 他的声儿很低,燕沅没怎么听清楚,方才疑惑地看过去,身子一轻,就被男人打横抱了起来。 季渊轻嗅着她身上散发出的幽淡香气,看着她那双澄澈如泉的眼睛,眸色如墨愈发幽深黯沉起来。 第126页 就算留不住她的心又如何,若是有个孩子,想来定也能将她牢牢困在这里逃不掉。 燕沅并不知季渊的想法,只揽住他的脖颈,低声道:「陛下,臣妾能自己走。」 她就是有些累,但不至于走不动,慢慢踱着总是能回露华宫的。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季渊默了默,不容置疑道:「朕一人有些无趣,不如你去御书房坐会儿陪陪朕吧。」 说罢,他阔步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云蕊和夏儿以及一帮小黄门也紧跟其后。 从御花园到御书房的路程并不短,可季渊一路步子极稳,将燕沅牢牢抱在怀里,甚至连唿吸都没有丝毫凌乱。 但燕沅窝在他怀中,还是有些担忧地伏在他耳畔道:「陛下,臣妾是不是很沉?」 看着她略显紧张的样子,季渊淡淡道:「不沉,和那狸奴差不多……」 真会撒谎…… 燕沅闻言暗暗扁了扁嘴,她一个人,重量哪能与狸奴比的。 她这番嫌弃的小表情并没有逃过季渊的眼睛,他目露戏嚯,故意将人往上颠了颠,吓得燕沅轻唿了一声,忙将他的脖颈拢得更紧了些,嗔怪着唤了句「陛下」。 季渊微微勾唇,有力的手臂将她的上身抱得更紧了些。 一炷香后,季渊将燕沅放在了御书房的小榻上,吩咐孟德豫送些糕食来,自己坐在案前继续开始处理政务。 孟德豫忙去办,没一会儿,一盘桂花糕和一盘杏仁酥就摆在了燕沅手边的榻桌上。 她抬眸看去,便见李福恭敬地对她道:「燕妃娘娘慢用。」 因为不再附身狸奴,燕沅已有好几日没见过李福了,此时见着到底觉得有些亲切,可她又不能像狸奴那样在他手边蹭蹭以示友好,只能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娘娘不必谢,这是奴才应该做的。」李福说罢,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燕沅看出他似乎有话想说,问道:「可还有事?」 见她问了,李福才小心翼翼道:「娘娘,圆主子在您那儿还好吗?它可醒了?」 燕沅闻言微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李福竟还惦念着狸奴,其实说是狸奴,不如说是附身狸奴的她。 她不想李福太担心,迟疑了一瞬,佯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它一早便醒了过来,现下每日能吃能喝的,好着呢。」 「那便好。」李福闻言不由得喜笑颜开,顿了顿,又看向放在榻角的几样小玩意儿,继续道,「我家圆主子喜欢藤球,平日最爱滚着玩了,这回不知怎的,忘了带过去,麻烦燕妃娘娘回露华宫时,顺便将这藤球带回去,它定会高兴的……」 燕沅看着李福说起狸奴就喋喋不休的模样,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想起了至今还昏迷着的那只狸奴,只觉鼻尖一酸,双目顿时便红了。 李福察觉到燕沅的异样,停了声儿,关切地问道:「燕妃娘娘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没有。」燕沅摇了摇头,「许是方才外头风太大,有些迷了眼。」 但这眼睛分明是刚刚才红的呀。 李福虽有疑惑,但没再追问,只微微颔首。 缓了缓情绪,燕沅捏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看了眼正埋首在案牍间的季渊,侧眸对李福道:「可否替我拿两本闲书来,我一人坐在这儿着实无趣。」 闲书? 李福蹙了蹙眉,御书房哪里来这样的东西。他看向孟德豫,便见孟德豫沖他打了个眼色,显然是让他自己想办法。 主子的吩咐到底得办,李福只能硬着头皮满宫地寻,一炷香后,竟还真给他寻了一摞回来。 燕沅随手挑了一本,靠着引枕,吃着点心,兴致勃勃地看起来。 正批阅奏章的季渊倏一抬眸,不由得怔了怔。 冬日的暖阳透过窗子照进来,在榻上投下窗棂繁复精緻的纹样,也照在了那个婀娜窈窕的身影上,只见她侧靠在引枕上,缓缓翻着手中的书册,看到有趣处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孟德豫偶一抬眸,便见季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榻的方向,不由得会心一笑。 他家陛下到底是没能躲过这燕妃娘娘。 眼瞅着快要到用午膳的时候,孟德豫踏出殿门正准备去传膳,就见一小黄门急匆匆地跑过来,乍一看见他,忙附耳对他说了什么。 孟德豫闻言面色一变,也顾不上什么传膳的事儿,疾步返回殿中,低声禀报导:「陛下,北域太子已回了南境,此时正在宫外等着求见陛下呢。」 季渊执笔的手一顿,却仍是神色如常。 云漠骞回到南境的第一日他便知晓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般急,快马加鞭不到两日就赶到了京城。 他抬眸看向孟德豫,「该是准备午膳的时候了吧?」 「是,陛下。」 「命御书房多备几道菜,北域太子回来,朕自然要好好宴请一番。」 孟德豫迟疑着往小榻的方向看了一眼,本想问是不是该让燕妃娘娘回殿去避避嫌,可想了想,只应了声「是」,到底没有问出口。 他出外吩咐人将那北域太子领进来,又亲自去御膳房传膳。 一炷香后,云漠骞才被小黄门领着进了御书房,见季渊端坐在桌案前,上前施礼道:「北域太子云漠骞见过陛下。」 季渊含笑看着他,「太子殿下倒是准时,说是离开一月,还真是一日都不差。」 第127页 「孤本欲早些回来,可到底是被要事拖住了。」云漠骞勾了勾唇,「不过来得倒是正好,听闻后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孤也特意备了一……」 他话音未落,就听身后响起一阵极轻脚步声,他警觉地转头看去,却是眸色微张。 只见一女子自御书房东面缓步出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身徐徐施礼。 「参见太子殿下。」 看着眼前的人,听着这清脆婉转的声儿,云漠骞怔愣在那儿,张了张嘴,却因为太过激动声儿哽在喉咙里怎么都发不出来。 他如何能够不激动,隔了十几年的岁月,他日思夜想的妹妹,此时正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第59章 这位北域太子对她过分关…… 燕沅恭敬地施完礼, 便见那北域太子怔愣在那厢,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虽同样是死死地盯着她看,但这位太子殿下给她的感觉却并不像诚王那般噁心。 他眸光颤动,一双好看的眼睛里流淌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不知为何, 竟也让燕沅生出几分不明的情绪来。 季渊坐在书案前静静看着这一幕, 少顷,才缓缓起身, 将半个身子挡在燕沅面前, 含笑道:「忘了同太子殿下介绍, 这是朕新封的燕妃,也是真的爱妃。」 云漠骞神色微微变了一下, 目光在季渊和燕沅之间看了看,掩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攥紧。 但片刻后, 他还是低声恭敬地道了句「见过燕妃娘娘」。 季渊眸色幽深地看着他, 少顷,余光瞥见传膳回来的孟德豫,勾了勾唇,「太子殿下一路辛劳,想必也饿了,朕命御膳房做了些小菜,太子殿下请吧。」 「多谢陛下。」云漠骞颔首道。 燕沅瞥了眼御书房东面的小桌, 略显犹豫,毕竟她是宫妃, 没有和旁的男人同桌吃饭的道理。 正当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时,就听一声「走吧」,一只大掌拢住她的柔荑往东面而去。 她茫然地被牵至桌前, 待季渊和云漠骞坐下,才迟疑着缓缓坐了下来。 圆桌也就那么大,燕沅甫一抬头,就不可避免地与对面的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她抿了抿唇,忙尴尬地低下头去。 待几个小黄门将膳食一道道端上桌,布好碗筷,她才抬起头往桌上打量了一眼。 许是顾虑到了她,这桌上的菜总得来说倒还算清淡,几道肉菜不是清蒸便是清煮,没有浓重的油腻味让燕沅觉得不舒服。 可即便如此,燕沅仍是没有胃口。 季渊平日里用膳都是孟德豫给他布菜,然今日他却是摆了摆手,只让孟德豫伺候在旁,转头见燕沅始终不动,便夹了一筷子鸡肉搁在她碗里,淡淡道:「多少吃点。」 到底皇命不可违背,燕沅无奈地咬了咬唇,低低应了声「是」,蹙眉夹起碗里的鸡肉正欲送到嘴边,就听对面清润的声儿响起。 「看燕妃娘娘面色不好,可是有哪里不适?」 她抬首看去,就见云漠骞神色温柔,看向她的双眸里带着几分担忧。 她疑惑地蹙了蹙眉,浅笑着敷衍道:「多谢太子殿下关怀。不过是这几日天凉,无意间着了风寒罢了。」 听着燕沅这番恭顺疏离的语气,云漠骞只觉心下揪得厉害,他曾视如珍宝被捧在手上的妹妹,北域唯一的公主,应是众星捧月,过着最尊贵的生活,绝不该活得这般唯唯诺诺,小心翼翼。 他伸手舀了小半碗鸡汤推到燕沅面前,「燕妃娘娘喝些鸡汤暖暖身吧,风寒虽是小病,可到底也不能大意了。」 燕沅看着那碗鸡汤,微愣了一下,不由得缓缓侧首看向季渊,果见他眸色沉沉。 也是,燕沅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位北域太子对她似乎过分关怀了些,他是不是忘了,她可是季渊的后宫嫔妃。 正当她盯着那碗漂着油星的鸡汤不知所措时,就听季渊忽而道:「喝吧,太子殿下说得不错,鸡汤滋补暖身,于你,有好处。」 虽听他这般说,燕沅还是没敢动,她偷着抬眸看去,便见端坐在那厢的两个男人暗暗对视着,分明没有任何言语,可御书房中的气氛却一时变得无比压抑沉闷。 她隐隐觉得这一幕有几分熟悉,好似从前也发生过一般,但一时没想起来。 燕沅如坐针毡,沉默片刻,索性站起身道:「陛下,臣妾有些头疼,还望陛下能准臣妾先行退下。」 她话音方落,就听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疼得厉害吗?」 「可还好?」 一旁的孟德豫看到那两人说完,还不忘对视了一眼,眼神间暗流涌动,不由得紧张得咽了咽唾沫。 燕沅更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好,疼得倒是不厉害,臣妾回去休息一会儿便好。」 「那便回去歇息吧。」季渊看向孟德豫,吩咐道,「命人备一顶小轿,将燕妃娘娘好生送回去。」 「是,陛下。」 燕沅福了福身,徐徐跟在孟德豫后头出去了,甫一跨出殿门,就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这两个大男人,当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互相较劲。 她纳罕地摇了摇头,出了御书房,一头钻进孟德豫命人准备的小轿里。 这样的饭她可咽不下,还是去露华宫躺着歇息得好。 孟德豫将燕沅送走,再回来时,御书房的气氛依旧硝烟瀰漫。 第128页 季渊命人给云漠骞斟满了酒,忽而道:「太子殿下似乎对朕的燕妃很是感兴趣。」 云漠骞欲去端酒盏的手一顿,抬眸直直地看着季渊,半晌,一字一句道:「明宥城,陛下还想要吗?」 季渊抿了抿唇,旋即面露遗憾,「朕自然想要,可惜啊,朕终究没有找到太子殿下想要的人。」 「哦?」云漠骞举起杯盏,轻抿了一口,微微挑眉,「陛下是找不到还是不想给?」 他定定地看着季渊,忽而将身子前倾,靠近道: 「殿下若是回心转意还来得及,不止一座明宥城,就算陛下想要三座城池,孤也愿意拱手奉上,绝不食言。」 孟德豫心下一惊。 三座城池! 若是以战取之,不知要折损多少兵马,费多少时日。 这位北域太子殿下可当真是捨得! 他惊嘆之际,便听云漠骞接着道:「若是如此,陛下愿意将燕妃娘娘给孤吗?」 孟德豫闻言面色大变,不曾想这位北域太子会如此胆大,直接捅破了那一层纸,他颤巍巍地看过去,便见季渊笑意顿敛,眸色越发寒沉如冰。 殿中分明烧着炭火,温暖得紧,可孟德豫仍觉得背上一阵阵发寒。 许久,他才听季渊低哼一声道:「太子殿下怕是忘了,朕曾说过,朕不喜欢别人觊觎朕的东西。」 云漠骞不以为然,只放下杯盏,「但孤也曾说过,属于陛下的自然是陛下的,谁也抢不走,可若不是陛下的,强留也无用!也不一定留得住!」 两人的凌厉视线在空中相撞,像是在攻城掠地般互不退让。 片刻,云漠骞才柔和地笑了笑,起身拱手道:「今日多谢陛下款待,孤旅途疲惫,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先行告退。」 不等季渊回答,他径直往殿外走去,然而方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那沉冷的声音道:「不问自取便是盗,如今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我的。」 云漠骞回过头去,便见季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太子殿下难不成想要整个北域都因你背上盗贼的骂名吗?」 这便是他将人光明正大封为燕妃的原因吧! 只要季渊不主动给,无论他怎么将他的卿儿带回去都会变成夺。 云漠骞总觉得季渊已经知晓了燕沅的身份才会如此,他微微蹙眉,并未再言,只折身阔步离开了御书房。 他出了宫上了马车,一炷香后,甫一回到驿馆,便有下属匆匆上前,悄声道:「殿下,方才有人递话给您,邀您明日午时去聚仙楼一聚。」 「可知是谁?」云漠骞问道。 下属摇了摇头,「不知,来送信的就是个孩子,应当是被临时派的差事。」 倒是谨慎! 云漠骞默了默,他来北域的时日并不久,认识的人也不多,那位邀他的人这般偷偷摸摸,大抵是身份特殊,不想被人知晓。 他思虑片刻,道了声「知道了」。 翌日午时,云漠骞应邀来到聚仙楼,方才下了马车,便有一小厮打扮的人迎上来问:「可是北域来的贵客?」 「是。」跟在云漠骞身后的沈澄点了点头。 「请随小的来。」 那小厮领着他们上了三楼,在一处雅间停下,对云漠骞道:「贵客请进,我家主子正在里头等着您呢。」 云漠骞推门而入,沈澄正欲跟在后头,却被那小厮拦住了,只见他歉意道:「我家主子说了,他就只见这位贵客,还请您在外头等着。」 沈澄闻言担忧地看向云漠骞,却见云漠骞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旋即折身提步跨了进去。 门口有一架屏风遮挡,看不见里头情况,云漠骞绕过屏风,才见一人坐在桌前。 那人面容清隽,大抵而立之年,他起身沖云漠骞笑道:「本王还以为太子殿下不会来呢。」 本王…… 云漠骞蹙眉疑惑之际,就听那人继续道:「本王名唤季澜,是庆安帝三子。」 「原是诚王殿下……」云漠骞思忖片刻后道,「不知诚王殿下邀孤来有何要事?」 诚王并未回答,只伸手客客气气道:「太子殿下先坐吧。」 待云漠骞坐下,诚王亲自为他斟了酒,才问道:「听闻太子殿下是因为喜爱南境山水才向陛下下了拜帖?」 「是啊……」云漠骞承认道,他当初在拜帖上写的确实是这个原因,「南境比北域温暖许多,能看到的景色也大不相同,孤嚮往南境已久,如今算是得偿所愿了。」 诚王闻言却是面露忧愁,低嘆了口气,「是啊,南境的确风景秀丽,民生纯朴,只可惜……」 云漠骞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如他所愿顺势问道:「诚王殿下可惜什么?」 诚王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本王是感嘆这大好河山不保啊!当今陛下嗜杀成性,疏于朝政,前一阵还沉迷于一只狸奴,闹出不少荒唐之事。本王担忧若再继续下去,只怕我南境迟早会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云漠骞摩挲着杯壁,抿唇不言,这诚王分明就是想谋反,却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想必今日之所以叫他来,定也与此事有关,他不欲听他周旋,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怎么?诚王殿下是希望孤从北境调兵助你一臂之力?」 「太子殿下误会了,本王并非这个意思。」诚王轻笑道,「明日是太皇太后寿辰,本王只希望事成后,太子殿下能站出来支持本王。」 第129页 原是如此…… 云漠骞摩挲着杯壁,挑眉看去,「那诚王殿下能给孤什么好处?」 诚王对这话并无意外,他一开始便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买卖,「太子殿下若能帮本王,事成后,南境的边城便拱手送给殿下。」 只是站出来说两句就能得一座城池,按理这种好处不管是谁都不会拒绝。 正当他自信满满之事,就听云漠骞道:「孤不需要一座边城。」 诚王心下勐一咯噔,开口正想再说什么,却听他继续道:「不过,孤倒是很想要一个人。」 第60章 竟连皇后的位置都敢坐…… 人?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他连座城池都不屑于要。 诚王沉默半晌, 疑惑地问道,「不知太子殿下想要的是谁?」 云漠骞勾了勾唇:「当今陛下的宠妃,燕妃娘娘。」 诚王闻言勐然一惊,不曾想看起来光风霁月, 清心寡欲的北域太子竟也会被美色所迷, 不要江山独爱美人。 可想到那张在御花园亲眼见到过的艷丽容颜, 诚王稍稍犹豫了一瞬,毕竟像燕妃那样的美人可不多见。 他也有意将那燕妃收入囊中。 但少顷, 他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太子殿下好眼光, 那燕妃娘娘的确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怕是整个南境都难再寻出这么一个,本王原也……但太子殿下既是喜欢, 本王便忍痛割爱,待事成后, 将她亲自送到太子殿下手上。」 听到这一番话, 云漠骞眸色微微沉了沉,但很快他又復归笑意,颔首道:「那便一言为定了。」 * 太皇太后六十大寿办得急,又是大事,宫人们日夜不休,方才布置妥当。 寿宴办在晚上,先前几次宫宴虽都在御花园中, 可如今天凉了,外头根本呆不住, 只得在敬德殿中举办筵席。 筵席当日,燕沅午后小憩了一会儿,恢復了些精神, 方才由夏儿和云蕊伺候着更衣梳洗。 这般场合,不止是那些大臣王爷,按燕沅如今的位份也是该到场的。 梳妆完了,看着时辰将至,她正欲前往敬德殿,就见御书房的小黄门匆匆跑进来道:「燕妃娘娘,陛下命奴才为您备了小轿,正在竹林外等着呢。」 「好。」 燕沅点了点头,听闻有小轿可以坐,不由得松了口气,从这里到敬德殿的路可不近,她当真怕自己用两条腿走过去很快就会吃不消。 由夏儿扶着出了竹林后,燕沅钻进小轿中,倚着轿壁,仍是有些睏倦,仿佛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了去,怎也睡不够。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可夏儿每回唤来柳太医给她诊脉,都好好的,就是身子虚罢了,可无论怎么喝药她的睏倦感就是不消,甚至有时候,燕沅会生出一种闭上眼就会长睡不醒的感受。 她努力支起精神,撩开轿帘,想要让凉风吹在脸上清醒清醒,却听一声「落轿」,轿子兀自停了下来。 燕沅看了看外头的景色,蹙了蹙眉,这分明还没到敬德殿门口呢,怎就这么停了! 疑惑之际,就见轿门一掀,一只大掌伸了进来,伴随着醇厚熟悉的声儿。 「下来。」 燕沅怔愣了一下,便听话地将手放在那只大掌上,钻出轿子,就见季渊那张清冷俊秀的脸。 「陛下……」 牵着她的手紧了紧,燕沅随即便听那威仪的声儿道:「随朕一块儿进去。」 此时的敬德殿内甚是热闹。 大臣、嫔妃与几位许久未见的王爷都凑在一会儿攀谈,几个小世子和小群主围在太皇太后的膝边,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可看似和煦,实则暗地里个个心怀鬼胎,笑里藏刀。 正当他们言笑晏晏之时,只听一声「陛下驾到」,殿中顷刻鸦雀无声,众人忙起身施礼。 「参加陛下。」 一声懒懒的「起来吧」之后,众人抬眸看去,不由得怔了怔,只见季渊牵着一个女子的手缓缓而来。 那女子着黛蓝松竹绣花长衫,月白梅花暗纹百迭裙,一套精緻华丽的红宝石头面在殿内璀璨的灯火中熠熠生辉,将她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如玉。 她眉目低垂,朱唇微抿,纵然未笑也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殿中大部分人都不曾见过燕沅,一时忍不住看呆了去,得知燕沅的身份后,不由得恍然大悟,怪不得连这位一向不好女色的陛下都能勾引了去,原是这样倾城的姿色。 纵然是先前见过燕沅的诚王,此刻也是看得目不转睛,想到之后要将这样的美人拱手让给云漠骞,他心下多少有些不舍。 季渊牵着燕沅的手,坐到上首,让她在他身侧的位置坐下。 燕沅正欲落座,便觉不远处一道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侧,她抬眸看去,只见太皇太后面沉如水,死死地盯着她看,神色不豫。 她不明所以间,却觉左手被拉了拉,季渊看着她道:「坐下吧。」 坐在另一侧的太皇太后眼见燕沅坐下,神色愈发阴沉起来,她倒是小看了这女子,野心竟这般大,一个小小的妃子,竟连皇后的位置都敢坐。 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陛下,果真应了那句红颜祸水。 殿中也有不少人看到这一幕神色诧异,可到底没敢多言什么。 片刻后,只见季渊举起杯盏,起身对太皇太后道:「皇祖母,今日是您的寿辰,孙儿没有什么好表示的,只祝愿您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第130页 他话音方落,便听殿中山唿般的「祝太皇太后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太皇太后登时喜笑颜开,很快便将方才的不悦抛诸脑后。 筵席开始后,众臣及众位王爷纷纷开始献礼,无非就是些珍宝器物,拿出来的一样胜过一样珍贵,冰凉凉的,却没掺着多少真情实意。 燕沅对这些并无兴趣,她只草草动了几筷子,就再无吃饭的胃口。 只百无聊赖地看着下头那些能言会道,极会阿谀奉承的臣子们一句句对太皇太后吐着好听的话,听得她是困意连连,掩唇偷偷打了个哈欠。 她往底下环顾了一圈,却倏然与一人视线相撞,那人眸色温柔,令她忍不住勾唇,沖他笑了笑。 也不知为何,她分明与这位北域太子不相熟,可总是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份亲切感。 又坚持了一小会儿,燕沅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只觉上下眼皮好似都在打架,她伸手拉了拉季渊的衣角,低声道:「陛下,臣妾有些累了,想回去歇息了。」 季渊看着燕沅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转头看向孟德豫,吩咐道:「送燕妃娘娘先去侧殿歇息一会儿,待寿宴了了再送燕妃娘娘回去。」 「是,陛下。」 燕沅并没有反驳他这个决定,只站起身,沖季渊微微一施礼。 她如今整个人就跟没有骨头一样全身都是软的,根本站不住,轿子在殿外,她压根没力气走过去,还不若先在侧殿躺躺。 夏儿和云蕊扶着她入了侧殿,脱了外衫在侧殿的床榻上躺下。 然而出外一看,却发现外头簌簌下起了雪。 「这可怎么办好。」夏儿担忧道,「这么冷的天,主子一会儿起来怕是要着凉的,不如我现在回去拿件大氅回来。」 夏儿正欲离开,却被云蕊拦住了。 「娘娘更喜欢你伺候,还是我去吧。」云蕊道,「我脚程快,应当很快就能回来。」 「好,那便麻烦云蕊姐姐。」 夏儿点了点头,看着云蕊冒着大雪跑了出去。 敬德殿隔音不算太好,还是能隐隐听见正殿中的丝竹声。但因为燕沅实在睏倦,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煳煳间,燕沅只觉身侧的床榻一沉,似是有人爬了上来,衾被被缓缓掀开,一阵寒风钻进来冻得燕沅一哆嗦。 她以为是季渊,可嗅到那人身上的味道,却是一瞬间清醒过来,立马翻身坐起,警惕地缩在角落中。 殿中灯光虽是昏暗,到足以让她看清眼前人,那人面容清秀,相貌与季渊有几分像,但看向她事眸中的贪婪一如既往地让燕沅觉得噁心。 「诚王……」 「燕妃娘娘还记得本王呢。」 怎么回事?他是怎么闯进来的,守在外头的人呢?夏儿和云蕊呢? 燕沅吓得不轻,张口欲喊,却听诚王风轻云淡道:「外头的人都教本王的人给制服了,你喊也无用。」 燕沅唿救的声儿生生卡在喉间,她担忧地看向殿门的方向,颤声道:「你对我的两个婢女做了什么!」 「别怕,她们还没死呢。」诚王笑着威胁道,「只要你乖些,她们自会平安无事。」 燕沅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咬了咬唇,直视过去,一字一句道:「诚王殿下,陛下就在旁边的正殿,你做出这样的事,就不怕陛下发现吗!」 「怕?本王怕他什么!」诚王冷笑了一下,伸出想到去碰燕沅的脸,却被燕沅嫌恶地避开了,「很快本王便会是你口中的陛下。」 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燕沅眸色微张,她震惊之际,就听外头响起兵刃交接的声响,逃跑声,喊叫声接连不绝。 「听见外面的动静了吗?」诚王含笑看着燕沅,「本王的军队已经攻了进来,他季渊再神通广大,还能以一对百吗?」 听到这话,燕沅只觉心口一滞,酸涩感涌上鼻尖,眼泪竟忍不住簌簌地落下来。 他贪婪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燕沅,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诚王愈发捨不得将人送给云漠骞了,可到底是江山重要,有了江山,他才能拥有更多的美人。 不过在送给云漠骞之前,若不尝尝这位稀世美人的滋味岂不可惜。 燕沅一躲再躲,可床榻就这么大,她根本躲不掉,也没有力气逃,头上的髮饰在睡前都已卸下来了,她手边一件能用来反击的东西都没有,眼见诚王伸手过来,她只能绝望地闭上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季渊,不由自主地喊了声「陛下」。 「别喊了,你的陛下此时应当已经死了。」 诚王嗤笑了一声,将手缓缓落在燕沅的衣带上,正欲抽开,就觉脖颈上一凉,耳畔响起令人不寒而慄的声儿。 「你说谁死了?」 第61章 你方才用哪只手动的她?…… 听着这声儿, 诚王一脸难以置信,缓缓转过头去,便见季渊面色阴沉如冰,看向他的眸光里满含着浓浓的杀意。 他张开嘴正欲说什么, 就被季渊一脚踹到了地上, 狼狈地滚了两圈, 再抬眸,便见锋利的剑刃正抵在他的喉间。 他吓得咽了咽唾沫, 颤声道:「你, 你不是应该, 怎么会!」 「朕应该已经死了是吗?」季渊冷笑了一声,「你看看外头, 死的究竟是谁?」 诚王闻言慌乱地看向殿门,便见那外头横躺了不少尸首, 看衣着根本就是他的人。 第131页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人分明在几日前就已悄然替换了京城守卫, 才能趁着太皇太后寿宴之际打开宫门,将人放进来,几千精兵怎么可能就这样被灭了。 季渊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往殿外看了一眼,很快便有侍卫提着个鲜血淋漓的人进来,一把丢在了殿中。 那人缓缓抬起头,看见诚王的一刻不由得身子一颤, 他眸光晦暗,一颗脑袋垂下来, 绝望道:「诚王殿下,我们败了……」 诚王看着面前的苏衍之,怔愣在那厢迟迟反应不过来。 不可能, 不可能……他花费了五年的心血,怎么可能就这样轻易毁于一旦呢! 奄奄一息的苏衍之被侍卫拖了下去,季渊看着他这模样,不由得讽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个计划该是天衣无缝才对?可惜啊,你找了苏衍之这么个蠢货帮你,从你在南部暗自招兵买马到今日谋反,朕从头至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诚王双眸微张,忽而恍然地看向他,「所以,你早便知道本王今日要做什么,你就是故意在给本王机会!「 」不然呢?」季渊收起剑,缓缓蹲下来,笑看着诚王的眼睛,「若一开始就将你和那些孽党一网打尽,岂不无趣,等你们筹谋完备,再尝一尝彻底失败的滋味,才是最有意思的,而朕平生最喜欢的就是看人绝望的样子……」 「不过……」他顿了顿,唇间的笑意渐散,「朕今日想看到的不止这些……」 季渊回过头,看了眼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的燕沅,周身戾气散开来,那沉冷的声儿仿佛来自鬼蜮般令人心惊,「你方才用哪只手动的她?」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嵴背蔓延而上,诚王忍不住一个哆嗦,看着季渊眸中的杀意,他起身正欲逃跑,然身后人的动作却远远快过他。 他被一脚踢翻,狼狈地摔倒在地,一只脚重重踩在了他的嵴背上,诚王还未来得及挣扎,只觉右手一阵剧痛,侧首看去,那锋利的长剑已然刺穿了他的手背,鲜血喷涌而出。 缩在床榻上的燕沅听着诚王的惨叫,吓得别过头,就听那厢忽而传来低沉的声儿,「别看,将被子蒙上。」 燕沅明白,季渊是不想让她看到这血腥的场面,她低低嗯了一声,乖乖将衾被拉起头,盖住了脑袋。 衾被外的惨叫声还在持续,诚王浑身是血却仍挣扎着满地爬,他身上被捅了数不清的血窟窿,季渊就像是在折磨他一般,那么多伤口,却没有一个伤及要害,让他痛苦不堪却无法当即死去。 侧殿的地面上满是诚王留下的长长的血痕,浓重的血腥味瀰漫其中,令人作呕。 诚王还在忍痛奋力地往外爬,眼看着门槛就在眼前,忽而有人跨入,一双绀青绣金长靴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费力地抬首看去,便见一张温润清雅的脸,诚王面露惊喜,好似寻到了救星一般,立马伸手紧紧抱住那人的腿不放。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救救本王,救救本王……只要您能救本王,本王什么都愿意给您……太子殿下……」 诚王哭得涕泗横流,全无尊严,苦苦哀求面前的云漠骞。 云漠骞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蓦然勾了勾唇,「若孤救了诚王殿下,诚王殿下能给孤什么?」 「南部!」诚王道,「整个南部本王都会拱手奉给太子殿下……」 「南部?」云漠骞挑了挑眉,「可孤要的是美人啊!」 云漠骞微微低腰,眸光中闪过一丝厌恶,「可诚王殿下不但给不了孤美人,还欲染指她,孤最噁心的便是你这样的人……」 从一开始,云漠骞便没有与诚王合作的意思,自他昨日在聚贤楼提到燕沅,露出那般觊觎贪恋的眼神时,云漠骞对他除了噁心别无其它。 他并不相信以季渊的能力会察觉不到诚王的异动,真不知这位诚王觉得自己能一举造反成功是看不起季渊还是高估了自己。 今日的事他本不想管,毕竟此事没那么简单,牵连的不止他一人,而是整个北域,他不能不顾大局。 可诚王错在错在动了不该动的人! 看着云漠骞含笑的皮囊下愈发冰冷刺骨的眼神,诚王吓得浑身一抖,缓缓放开了抱着他腿的双臂,他察觉到威胁,仓皇地想要爬出殿去,一瞬间却觉喉间一滞,怎也唿吸不上来了。 他艰难地抬眼看过去,便见云漠骞将掩在袖中的剩下三枚银针缓缓收了回去。 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诚王才明白过来,这位表面谦和的北域太子实则和季渊一样,都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之人。 少顷,看着大睁着双眼,面色青紫,却已没了气息的诚王,季渊剑眉微蹙,看向云漠骞,「太子殿下让他死得未免太容易了些。」 听着季渊略带不满的语气,云漠骞微微侧首往外看了一眼,似察觉到什么动静,旋即淡淡道:「孤若再不动手,只怕就没机会了。剩下的事,孤不便插手,陛下就自己解决吧。」 缩在床榻上的燕沅听见外头的打斗声止,将衾被掀开一角,抬眸望去,便见那北域太子往这厢看来,落在她身上的眸光带着几分担忧。 看了片刻,他方才折身离开,很快隐入茫茫大雪中。 没一会儿,就听一阵混乱急促的脚步声,太皇太后和一众王爷的身影赫然出现在了侧殿门口。 第132页 看到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死不瞑目的诚王,太皇太后尖叫一声,身子一软,几欲晕厥过去,幸好被旁边云嬷嬷一把扶住。 「澜儿,澜儿……」待站稳了身子,太皇太后才哀号着扑过去,伏在诚王的尸首上痛哭不止。 「陛下,您怎能!」 也不知是王爷喊了一声,太皇太后抬眸看去,才见季渊手提一柄长剑,鲜血自剑身滑落,在剑尖凝结,一滴滴落下。 「你……你……」太皇太后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澜儿可是你的堂兄,你怎能这般无情,杀了自己的同族兄弟!」 季渊淡淡地看着太皇太后,目光旋即在她与一众王爷之间巡睃了一圈,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怒自威,像是在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他意欲造反,夺朕皇位,染指朕的东西,朕为何还要留着他!」他顿了顿,忽而自嘲地笑了笑,定定地看向太皇太后,「难不成在皇祖母的眼里,朕还不如一个造反的逆贼吗!」 此话一出,几位王爷惧是面露慌张,纷纷心虚地垂下头去。 太皇太后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少顷,才有些难以置信道:「不会的,澜儿怎么会造反呢,他这般温和的孩子怎会造反呢!」 她视线一转,落在了殿内,便见那缩在角落里,苍白如纸的脸来。 她眉头蹙起,再看向躺在面前的诚王,倏然恍然大悟,伸手指向榻上的燕沅道:「是因为她对不对?就是因为这个贱人,你才杀了澜儿对不对!」 太皇太后气得浑身发颤,「孽障啊孽障,你父皇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你居然还步他的后尘,我们季家怎出了你们这样的孽障啊!」 她沖身后的几个侍卫道:「去,将那小贱人给哀家抓起来,即刻处死!」 几名侍卫面面相觑,摄于太皇太后的威仪,方才向前迈了一步,就听一声「谁敢」,抬眸看见季渊沉冷的脸色,又怯怯地将步子收了回去。 「你们……一群废物,你们不敢,哀家自己来!」 太皇太后说罢,正欲往殿内而去,便见季渊提着剑,步步向她逼来。 长剑划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太皇太后怔了一下,随即吓得连连后退,不由得低喝道:「你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这是要做甚!哀家可是你皇祖母!」 季渊在她几步外站定,忽而将剑入鞘,反手将剑柄沖向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道:「您是朕的皇祖母,朕自然动不了您,可今日您若想动她,便先杀了朕!」 看到这一幕,不止是太皇太后,在场若有人都愣住了,没有想到,这位陛下竟将燕妃娘娘看得这般重!甚至以命相威胁。 见太皇太后不动,季渊向前几步,继续逼进,面露嘲讽,「朕杀了您的儿子和孙子,您该恨极了朕才对,那便杀了朕为他们报仇啊!」 太皇太后步步后退,差点绊倒在门槛上,许久,才面色铁青道:「你便如此护着这个小贱人吗!」 季渊冷笑了一下,「朕不护着她,难道还让她重蹈我母后的覆辙吗?」 听闻此言,太皇太后的眸光飘忽了一瞬,但随即还是理直气壮道:「你这是何意!哀家是在帮你!」 「皇祖母不必再装。」季渊看着她略显慌乱的模样,低哼了一声,「当年授意宫人给朕的母后下毒的不就是您吗?逼死父皇的不也是您吗?是您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胡说什么!」太皇太后当即大吼,「她只是活该,活该死罢了!」 只是没有想到,季诚嗣会如此执迷不悟,居然会随着那个女人一块儿去死! 不是,才不是,她的嗣儿不是她害死的,绝对不是! 季渊看了眼神情恍惚的太皇太后,眸色冰冷,不为所动,只继续道:「父皇当年知晓了真相,可您是他的母亲,他不能杀你,痛苦之下就只能杀了自己,如此,您还觉得,父皇的死不是您害的吗!」 「不是,不是!」太皇太后双腿一软,当即瘫坐下来,口中不住地喃喃,「不是哀家,不是哀家害死的,不是……」 庆安帝之死季渊不信太皇太后对他一点怨言都没有,她之所以不敢怨,一则是因当年害他失父丧母又对他不闻不问而有愧,二则便是这江山仍是季家的不曾旁落,只要他坐得住,无论是谁都无所谓。 整个皇家,要论心最狠的,最无情的,不就是她这个太皇太后嘛。 季渊本以为他这位皇祖母应当会一辈子在静心寺吃斋祈福,静思己过,与青灯古佛相伴,安安分分,却不想,她偏偏还要仗着自己太皇太后的身份来宫中插上一脚。 既是如此,就不能怪他不孝了! 站在殿外一直紧张地看着殿内的云蕊和夏儿见这厢形势渐缓,才抓住机会跑入殿中去。 夏儿坐在榻边,拉住有些摇摇欲坠的燕沅,哽咽着低声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燕沅整个人混沌得厉害,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将夏儿和云蕊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们平安无事,才算放心下来。 她张嘴欲说什么,就觉眼前一黑,身上的力气就像是被抽光了一样,沉沉向前倒去。 季渊缓缓收回剑,就听身后忽而传来云蕊带着哭腔的声儿,「陛下,娘娘晕过去了!」 他闻言心下一颤,折身看去,便见燕沅闭着眼,靠在夏儿身上面色苍白如纸,双手无力地垂着。 第133页 他阔步过去,在触碰到燕沅的一刻便觉她整个人冷得跟冰一般,气息极其微弱。 季渊不自觉唿吸停滞了一瞬,他神色凝重,扯过云蕊递来的大氅裹住燕沅,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吩咐道:「快,将柳拓传到一旁的司辰殿去!」 「是。」云蕊快步跑出去。 季渊抱着燕沅出了侧殿,与太皇太后擦身之际,看也不看,只冷冷留下一句「将太皇太后送回慈宁宫」。 说罢,剑眉紧蹙,垂首看了一眼,用大氅盖住了燕沅的脸,紧紧将她拢在了怀里,疾步跑入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第62章 您抱得太紧,臣妾有些难…… 燕沅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夜, 可这里没有星月,没有灯光,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她仿佛被人蒙上了眼睛, 只能不停地走啊走, 拼命寻找出口, 但无论如何,怎也出不去。 燕沅哭过喊过, 却并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眼前的黑暗分明没有变化, 可她总觉得,它仿佛像野兽的血盆大口在慢慢吞噬她, 她不敢停下来,总觉得一放松, 就会彻底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只觉身子越来越疲惫,步子越来越沉。 在她绝望地想蹲下来休息时,就听一声清晰的「喵」叫,燕沅精神一振,强撑起气力,往声儿的源头跑去,很快面前忽而出现了刺眼的亮光。 她用手掩住双眼, 少顷,亮光冲散黑暗, 连她的神智都开始变得清明起来。 燕沅睁开双眼,盯着陌生的帐顶茫然地望了一会儿,方才侧首看去, 隔着雾蓝的床幔,只见不远处的那方桌案前坐着一人,面容疲惫,神色凝重。 在黑暗中无助地徘徊了那么久,乍一看到熟悉的人,燕沅只觉一股酸涩感自心头涌上。 她双眸发红,强撑着半坐起来,张开嘴,嘶哑虚弱的声儿艰难地自喉咙里飘出来,「陛下……」 那厢执笔的人动作一滞,怔愣片刻,方才转头看来。 燕沅低咳两声,清了清嗓子,还欲再说什么,就觉床帐被勐然掀开,男人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她,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伸手攀住季渊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少顷,却是因被搂得太紧略有些喘不过气了,只能伏在他耳畔道:「陛下,您抱得太紧,臣妾有些难受。」 季渊这才放开她,他沉默着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旋即伸出大掌落在她的脸颊上,似乎在确认她真的醒了。 「可还有哪里不适?」他问道。 「就是有些累。」燕沅吞了吞口水,只觉喉中干涩得厉害,她看向季渊道,「陛下,臣妾想喝水……」 「好。」 季渊淡淡应了一声,起身去倒水。 燕沅抬首在殿中环顾了一圈,发现这里并不是敬德殿,也不是露华宫。 她总觉得这里有几分眼熟,思忖了半晌才想起是她附身狸奴时来过的司辰殿正殿。 季渊倒完水,坐在榻边,直接将杯盏递到了燕沅唇边。 燕沅抓着他的手腕咕噜噜喝了半杯,才勉强将喉中的干涩感压了下去,她缓了口气,抬眸问道:「陛下,这里是司辰殿吗?臣妾为何会在这儿?」 季渊薄唇微启,正欲同她解释,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孟德豫突然出现在了殿内。 看到甦醒的燕沅,他不由得怔愣了一瞬,旋即面露惊喜,但还是不忘对季渊禀报导:「陛下,人到了。」 「传进来吧。」 「是。」 孟德豫应声退下,很快便领着一人入殿来,那人大抵而立之年,岁数估摸着与柳拓差不多。 那人行至季渊面前,跪地行了个大礼,「草民方昼,参见陛下。」 「起来吧,听柳太医说你师从名医,是个医术极佳的大夫。」季渊淡淡道。 「陛下谬赞了,草民不过略懂一二。」方昼谦逊道。 季渊很清楚方昼的出身,那个研制了两相欢的毒娘子的弟子,怎么可能只是略懂一二。 他默了默,也不与他多作周旋,直接道:「去给燕妃娘娘看看。」 「是。」方昼应声,低首行至榻前。 燕沅背靠着床头半坐着,疑惑地看向季渊,不明白宫中明明有太医,他为何还寻了个民间大夫来给她瞧病。 但季渊只对她点了点头,并未说什么,燕沅只得乖乖将藕臂伸了出去。 一旁的孟德豫在上头盖了块干净的丝帕后,方昼才伸手落在燕沅的皓腕上,细细探起了脉。 探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犹豫着看了季渊一眼,见季渊微微眯起双眸,剑眉蹙起,登时会意,勾唇笑道:「没什么大碍,燕妃娘娘就是身子弱,好好养一阵儿应当就会恢復。」 季渊颔首淡淡道:「下去开药吧。」 「是。」方昼应声缓步退下,随孟德豫出了殿门。 虽听那位方大夫这般说,可燕沅心下仍是忐忑得厉害,她不安地攥住季渊的衣角,凝眉道:「陛下,臣妾到底怎么了,是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吗?」 「没什么。」季渊扶着她睡下,为她盖上衾被,语气状似轻松道,「你不也听那大夫说了,不过是身子差,调养一阵便好。」 「嗯。」燕沅抿唇点了点头。 坐了片刻,季渊又道:「御书房还有些事儿,朕要先去处理,你好生歇息,莫要多想。」 第134页 燕沅声若蚊吶地应了一声,侧首看着季渊离开后,盯着帐顶若有所思。 须臾,就听一声哽咽的「主子」,夏儿和云蕊皆红着眼跑了进来。 夏儿扑在榻前,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哑声道:「主子,您终于醒了!」 「夏儿,我睡了多久了?」燕沅问道。 「主子昏迷整整两日了。」夏儿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往下落,「您不知道,陛下他……」 她说到一半,就被背后的云蕊暗暗推了一下,方才住了嘴。 「陛下怎么了?」燕沅纳罕地看着她。 「没,没什么。」夏儿眸色飘忽道,「陛下只是很担心您罢了。」 因为燕沅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陛下差点将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拉出去砍了。 但这事儿,夏儿到底不好和燕沅说,怕她对自己的病情多想,只转而问道:「主子饿了吗,奴婢去御膳房替您端些好消化的粥食来,可好?」 燕沅点了点头,待夏儿出去了,才想起什么,看向一旁重新灌了汤婆子塞进衾被里的云蕊,「诚王如何了?」 云蕊闻言稍愣了一下,迟疑了半晌才道:「诚王殿下伙同苏大人谋反,诚王府和苏府的近百口人都被……都被处决了!」 「处决!」燕沅惊了惊,寒气灌入喉咙,让她忍不住低咳起来。 她倏然想起季敕来,难道连那么小的孩子也…… 看着燕沅颤动的眸光,云蕊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她蹲在榻前,抿唇道:「娘娘,谋反的结果便是如此,斩草须除根,就连淑妃娘娘也……」 云蕊知道燕沅胆小,没再说下去,淑妃虽不是被斩首,但结局并未好到哪儿去。她是被逼服了鸩毒死的,死相极惨,也极其痛苦。 燕沅闭了闭眼,她明白这个道理,想要坐稳帝王之位当须有这样的狠心。然只要想到那血淋淋的一幕,她就觉得可怕。 她沉默片刻,又问:「那太皇太后呢?」 「太皇太后在寿宴那日受了刺激,便一直……」云蕊顿了顿道,「便一直有些神神叨叨的,在慈宁宫没日没夜地闹,不是大哭便是大笑,陛下命人将她送回了静心寺,并下令不许任何人前去探望!」 想起先前那个威仪的太皇太后最后沦落成这个下场,燕沅不由得低嘆一声。 可她如今并不是感慨别人遭际的时候,更何况太皇太后还曾想过要了她的命,她缓缓举起无力的手,放在眼前,眸光逐渐暗淡下来。 那厢,方昼在御书房等了一会儿,便见季渊阔步入殿来。 季渊面色沉沉,在书案前坐下,语气略有些急切,「燕妃娘娘身子到底如何?」 方昼也不与季渊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不大好,依草民之见,只怕是衰竭之症!」 听得此言,季渊神色微变,但他还是沉住气问:「可是因为命蛊?」 「是,陛下猜得不错,命蛊虽可以使人起死回生,但到一定程度,也会倒过来反噬宿主,使宿主身子逐渐衰竭,直至……」 方昼声音渐弱,他话虽未说完,但即便不说,季渊也能明白,他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少顷,低沉的声儿才幽幽在静谧的殿中响起。 「可有法子?」 看着坐在书案前的这位年轻君王锐利幽深的目光,方昼知晓,若他说没有,只怕今日根本活着从宫里走出去。 但庆幸的是,他还算命大。 因为燕沅的身子逐渐虚弱下去,她被种了命蛊的事,几日前,柳拓便迫于无奈告诉他了。 柳拓向他寻求解决的法子,可方昼根本不知晓,风遂安只是他的师叔,他跟随毒娘子学的是用毒之术,与风遂安研究的长生之法相去甚远。 为了此事,方昼还快马加鞭久违地去了趟药王谷。 可喜的是,还真给他寻到了。 他冒险入了被封闭的谷中,在他师叔风遂安的尸骨旁找到了他生前写下的关于命蛊的记载,其中就有如何应对衰竭之法。 「回禀陛下,确有法子。」方昼拱手禀道,「种了命蛊之人之所以会衰竭,是因体内的母蛊在吸收了宿主的毒后,虚弱至极,为了存活,便如吸血的蚂蝗一般反过来吸取宿主的养分,想要停止衰竭,唯一的法子便是……」 「除掉体内的母蛊……」季渊抬首定定地看着方昼,「可知如何除掉母蛊?」 「若按草民师叔的记载,若想除掉母蛊,需使用药王谷祖传的针法……」言至此,方昼面露难色,「但此针法,只传授给药王谷歷代谷主,草民并未学过!」 见季渊原本稍缓的面色復又沉冷下来,他紧接着道:「上一任谷主虽已故去,可草民还有一位师伯,也曾担任过药王谷的谷主,或许能有法子。」 「他人在哪儿!」季渊厉声道,他语气急切,此刻显然已经没了同他耗下去的耐心。 方昼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少顷,还是答道。 「北域都城!」 第63章 我是你的亲兄长 听到北域二字, 季渊面色微变,他垂眸沉默片刻,才道:「你那师伯叫什么名字?」 「朱穆。」方昼答道,「草民虽十几年不曾见过这位师伯了, 但前一阵儿却偶然从一师弟口中得知他正身处北域都城……」 他抬眸偷着看了季渊一眼, 当年北域皇室带人入药王谷求药时, 方昼是知道的,风遂安当年研制成功的命蛊只有两份, 一个种在了他那小师妹的身上, 还有一个则给了一位北域公主。 第135页 因而从一开始, 在得知燕沅被种了命蛊后,方昼便清楚了她的真实身份。 虽不知, 为何那北域公主会沦落到南境皇宫成为嫔妃,但从眼前这位年轻君王的表情来看, 方昼总觉得他知晓此事。 「会那针法的可还有旁人?」思忖间, 方昼只听季渊又问道。 「据草民所知,这世上应当就只有草民的师伯一人。」他如实答。 季渊剑眉紧蹙,眉宇间笼罩着几分不安,少顷,才直直盯着方昼的眼睛,沉声问:「燕妃娘娘……还能坚持多久?」 方昼闻言抿了抿唇,「看娘娘如今的身子状况, 至多不超过十日,便会陷入永眠, 再也醒不过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砰」地一声脆响,杯盏坠地, 霎时摔得粉身碎骨,茶水溅开,在地毯上留下一片深色的水渍。 季渊低眸瞥了眼不知怎么被碰翻在地的杯盏,只觉心下乱得厉害。 他扶额低嘆一声,道了声:「下去吧。」 「是。」 案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季渊復又垂眸看着脚边的碎瓷片,眉目深锁。 若那朱穆是在南境,要想寻他自然是轻而易举,可如今难就难在他如今身处北域,还是北域都城…… 季渊心绪混乱之际,就听御书房外忽而喧嚣起来,夹杂着孟德豫急切的声儿。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进去……」 殿门被勐然推开,季渊稍一抬首,便见云漠骞面色沉冷,阔步闯了进来。 孟德豫实在是拦不住,只得同季渊告罪道:「陛下,奴才……」 可话还未说完,就见季渊稍一抬手,示意他出去。 「是。」孟德豫躬身退了出去,还极有眼色地顺手掩上了殿门。 偌大的殿中一时只剩下了对视着的两人,在这般低沉的氛围下,还是季渊先开口,明知故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云漠骞也不与他多作周旋,直截了当道:「孤听闻燕妃娘娘身子不适,心下担忧,便想着来看看,不想这宫中的人一再阻拦,孤就只能用这种法子来见陛下了。」 季渊静静看着他,看不出喜怒,「朕爱妃的事与太子殿下无关,太子殿下不必如此关心。」 听得此言,云漠骞眸光愈发寒沉,少顷,定定道:「她是孤妹妹,她的事又怎会与孤无关!」 他紧紧盯着季渊,却发现他在听到这话时,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反是剑眉微蹙,似有些不满。 云漠骞勾了勾唇,不由得面露嘲讽:「你果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季渊眼神不闪不避,也并未否认云漠骞这话,只起身,缓步行至他面前,默了默,蓦然低声道:「她病了,病得很重……」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可眸中的黯淡却如何也掩不住,他顿了顿,紧盯着云漠骞道:「北境有一人能治此病,朕想想托太子殿下寻找此人……」 「谁?」听闻燕沅重病,云漠骞急切地问道。 「药王谷前谷主朱穆。」 听得药王谷三个字,云漠骞神色微变,若是他家卿儿的病与药王谷有关。 难不成是因为命蛊…… 他愁眉紧锁,沉默片刻,旋即回看向季渊,定定道:「孤会派人去寻那朱穆,但不是将人带到南境来!」 这话虽并未说完,季渊却瞬间明白了云漠骞的意思,立即提声道:「不可能!她如今是朕的妃嫔,绝不可能离宫!」 季渊语气坚定,浑身散发出的帝王威仪让人心惊,但却吓不住云漠骞。 他只冷哼一声,缓缓道:「陛下的嫔妃只是燕家女,但她并不是那燕辙远的女儿,而是我们北域的公主,既是北域人自然该回北域去!难道陛下想让她一辈子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晓,连亲生父母都见不着嘛!」 季渊闻言眸色微动,薄唇紧抿,倏然沉默下来。 一个南境皇帝,一个北域太子,都是无比尊贵之人,此时这两人相对而立,虽未兵刃相见,可对视间气氛却是剑拔弩张。 孟德豫隐约听见里头的争执声,大着胆子将门打开一条缝,便看到这样令人嵴背发寒的一幕。 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推开门,低声道:「陛下,午膳已备好了,您要去司辰殿用膳吗?」 季渊闻声抬眸横了他一眼,吓得孟德豫脖子一缩,不敢再言。 少顷,他才见季渊往前走了两步,又倏然停了下来,侧身道:「太子殿下不如随朕一块儿来吧。」 那厢,司辰殿。 夏儿自御膳房端了碗清粥,将燕沅扶坐起来,一勺勺餵了她小半碗。 温热的粥食一下肚,燕沅的精神多少恢復了些,在榻上躺得久了难受,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夏儿和云蕊才无奈地伺候她起身。 燕沅披了件大氅,缓缓走出内间,通过敞开的殿门,才发现外头已是白茫茫地一片。 白雪盖在金瓦上,与朱墙相映,别有一番雅致。 怪不得觉得今日屋内格外亮堂,原是下了雪。 此时的雪并不大,只零星飘着几片而已,可站在殿门口的燕沅看着那飘舞的雪花,仍是忍不住扬起了唇间。 她这辈子并未看过多少雪,渭陵偏南,四季如春,冬日过于暖和,几乎不会下雪,就算下了,也往往积不起来。 第136页 她觉得奇怪的是,她分明那么怕冷,却很是喜欢雪,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喜欢,她痴迷地看了许久,忍不住将步子踏出去,却被身后的夏儿给拉住了。 「主子,外头凉,您身子还未好呢……」 「我就看一会儿,一会儿便好。」燕沅用那双潋滟的眸子央求地看着她。 夏儿到底拗不过她,只能让云蕊去取了把伞,给燕沅撑着,扶着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踏进院中。 今年的寒梅开得似乎格外早,在被大雪覆盖的荒芜庭院中露出显眼的点点红,像是落在纸上的硃砂,燕沅忍不住走过去,努力抬起无力的手压在那枝桠上。 枝桠受了颤动,盖在上头的雪夹杂着嫣红的花瓣簌簌而落,燕沅垂首看着满地落红,神色忽而黯淡下来。 虽那大夫说她没什么大碍,可自己的身子,燕沅自己清楚,一天比一天更弱,只怕她没剩下多少日子了。 所以这般美的雪景,她得抓住机会多看几眼才好。 夏儿打着伞,陪燕沅在雪中站了大抵一炷香的工夫,担忧燕沅受不住,正欲劝她回殿时,只见身侧忽而有一道黑影闪过,再看去就见一人站在了燕沅背后。 燕沅只觉身子一暖,垂首便见自己被男人宽大的狐裘大氅牢牢裹在了里头。 「陛下……」 她只到他肩膀高,费力地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脸。见他面色似有些不悦,不由得疑惑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季渊握住燕沅冰凉的手,沉声道:「外头这么冷,怎的出来了!」 「躺久了,便觉无趣。」燕沅说着抬眸望向那寒梅,「就想着来院子里赏赏花。」 季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旋即抬手随意折下一支,递给燕沅,淡淡道了句「花有甚好看的」,转而一把将燕沅打横抱了起来。 看着手中被折下的寒梅,燕沅暗暗扁了扁嘴,腹诽了一句「不懂风雅」,方才抱住季渊的脖颈,问道:「陛下,您御书房的事儿处理完了吗?」 「嗯……」季渊含煳不清地应了一句,蓦然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有一人,正在殿中等你……」 「谁啊?」燕沅眨了眨眼,面露疑惑。 季渊抿了抿唇,「应当是个你很想见的人吧。」 她很想见的人…… 燕沅想了想,却是没有想到,她正欲再问,季渊却在殿门口将她小心翼翼放了下来,低声道:「进去吧。」 「陛下不进去吗?」燕沅往殿内望了一眼,又转而问道。 季渊将大掌缓缓覆在她瘦削的脸上,看着她那双清澈如泉的眼眸,忽而有一瞬间生出反悔的念头,可最后,他还是柔声道:「朕在外面等你,去吧。」 燕沅纳罕地点了点头,折身走了几步,又回首看了季渊一眼,方才踏进殿中去。 她提裙缓步跨过门槛,便见一人背身站在西面的窗前,看背影似乎有些眼熟,许是听到动静,他慢慢转过身来。 「太子殿下……」 待看清这人清隽的面容后,燕沅觉得有些奇怪,这便是季渊说的在等着她的人吗? 但这位北域太子她先前不是见过吗? 让燕沅更奇怪的是,这位北域太子转过身后什么都没有说,只兀自提步向她走来。 燕沅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见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问道:「太子殿下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看着面前的人眼含陌生,对他作出这副警惕疏离的姿态,云漠骞只觉心口一疼,没再靠近,而是停在那儿。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张了张嘴又阖上,反覆几回,似乎在纠结究竟要说什么,许久,才自喉中发出低哑的声儿来。 「卿儿,我是你的亲兄长……」 第64章 他今日本想忍,忍不住的…… 燕沅怔愣在那厢, 耳畔似乎还在迴响云漠骞方才说过的话,许久,她才低声道:「太子殿下在说什么?」 云漠骞声儿低哑,又缓缓重复了一遍, 「卿儿, 我是你的亲兄长, 是你的皇兄,你是北域唯一的公主!」 公主? 燕沅蹙了蹙眉, 总觉得这个身份遥远又虚幻, 她抿了抿唇, 抬眸地看向云漠骞,问道:「太子殿下, 可是认错人了?」 虽说她知道自己不是燕辙远的孩子,但不管怎么看, 她和这位北域太子生得实在不怎么像。 见燕沅细细打量着他, 云漠骞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扬唇笑意温柔,定定道:「我绝不会认错。」 「他们都说,我很像父皇,而你很像母后。」他将视线落在燕沅的脸上,眸光颤动,含笑缓缓道, 「不论是那双眸子,还是嘴都像极了……」 燕沅被他灼热的目光盯着有些赧赧, 面上滚烫一片,忙垂下眼去。 见她仍不是那么确信,云漠骞顿了顿, 又道:「你身上的命蛊是我与母后当年带着你,亲自去药王谷求的,这世上被种了命蛊的除了那药王谷谷主的女儿,便只有你了,如此,你还觉得我错认了吗?」 提及命蛊,燕沅抬起头,目露诧异。 她一直以为让她附身于狸奴的那所谓的命蛊,是想害她的人给她下的,却不曾想却是她最亲的人有意给她种下的。 她迟疑了片刻,才道:「太子殿下,我可否问问,殿下当年为何要在我身上种下命蛊?」 第137页 听得这话,云漠骞知晓燕沅相信了他所言,脸上不免添了几分欣喜,「是为了救你的命……」 见她昂着头,面色苍白,那双潋滟的眸子里满含疑惑,云漠骞看向一旁的梳背椅道:「坐下吧,我慢慢同你说,从头说起……」 燕沅的确有些站不住了,她微微颔首,同云漠骞一块儿在梳背椅上坐下,就听他轻嘆了口气,启唇娓娓道:「你满月之时,父皇请国师为你占卜,说你天生命途多舛,二八之年甚至会有一场死劫……」 半个时辰后,云漠骞才从殿中走了出来,方才走了几步,便见季渊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纷纷扬扬的大雪,神色却是比冰还要冷。 似是听见动静,他侧首看来,淡淡道:「太子殿下说完了?」 云漠骞脸上同样没有笑意,只缓步至季渊跟前,直截了当道:「孤想带着卿儿回北域。」 季渊闻言眸色愈寒,旋即定定道:「朕也说过,她不能离开南境!」 「那陛下就想看着她死吗!」云漠骞提声,怒气不掩,「自南境到北域,再返回南境,一来一回,需要耽误多少工夫!陛下难道不知吗?还是陛下觉得以卿儿如今的身体状况尚且撑得住!」 他字字有力,在这片寂静的雪景中格外清晰,季渊闻言,眸光闪烁了一下,从来威仪摄人的帝王第一次无言以对,少顷竟淡淡别过了头。 云漠骞知道,季渊这人虽然冷血,但对他的妹妹,却并非一点真心也无,而他想利用的便是他这一点微薄的真心。 其实快马加鞭,从北域将那朱穆带到南境并非全然来不及,可云漠骞想冒险赌一把,若这回先服软败下阵来,他或许就真的无法以平和的方式将他的卿儿带回去。 他凝视着季渊,半晌,才道:「孤先前的话还作数,若陛下肯将卿儿还给孤,孤愿将北域的三座城池拱手奉上,还请陛下好好考虑考虑。」 说罢,他拱手施了一礼,阔步离开。 站在远处观望着的孟德豫等人走后,才上前道:「陛下,这午膳还要传到司辰殿来吗?」 季渊折身往殿内看了一眼,「不必了,回御书房吧。」 「是。」 孟德豫应声,同身后的小黄门交代了一声,再抬眸便见季渊已阔步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 想起季渊方才看向殿中的神情,他不由得暗暗低嘆了一声。 孟德豫这人不但有眼色,耳朵还很灵,在御书房时两人的对话他都听了去。 万万没想到,燕妃娘娘竟然会是北域流落在外的公主。 她和他家陛下,当真是孽缘呢! 云漠骞和季渊相继离开后,侯在外头夏儿和云蕊才敢踏进殿去。 甫一进殿,便见燕沅倚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发愣。 夏儿「呀」了一声,忙扯过一旁的大氅披在燕沅身上,云蕊也跑上前将窗子阖上。 「这么冷的天,主子怎好坐在窗前冻着……」 夏儿边唠叨,边将汤婆子取来,塞进燕沅冰冷的手中,却见燕沅抬首看向她,忽而问道:「方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吗?」 闻得此言,夏儿和云蕊皆是愣了一下,少顷,夏儿才点了点头,「嗯,奴婢和云蕊姐姐都听见了。」 她顿了顿,忙又道:「不过,对奴婢来说,不管主子是什么身份,都只是奴婢的主子而已!」 很久之前,夏儿就曾因燕沅格外出众的相貌怀疑过她的身世,因而如今知道真相,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惊讶,她说的也是真心话,不管燕沅是公主还是嫔妃,甚至只是被冷落抛弃的庶女,她想跟的就只是燕沅这个人而已。 燕沅抿唇浅浅地笑了笑,心下有几分感动。 「主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高兴吗?」夏儿问道。 燕沅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罢了。」 虽说她早便知道自己不是燕家的女儿,可一跃成了大国的公主,就跟做梦似的,多少有些不真实。 她像是想到什么,垂下头,眸光黯淡,她那位兄长说要带她回去,见她的父母亲,还要找大夫给她治病。 可如今的问题是她能回去吗?还能活着回去吗? 在小榻上坐了一小会儿,燕沅便由夏儿伺候着睡下,她睡得并不熟,但还是隐隐约约做了梦。 梦中的人抱着她,将手落在她的头顶,轻柔地抚摸着,一声声亲昵地唤着「卿儿」。 分明看不清容貌,可燕沅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甚至脱口而出,唤了声「母后」。 燕沅是哭着醒过来的,与伤心一併而来的自身体深处涌上的一股燥热难耐感,这股燥热感燕沅很熟悉。 她知道是两相欢又开始发作了。 她喉中干渴得厉害,支撑着想坐起来,却有些费力,正欲开口喊夏儿,却有一双大掌快一步揽住她的后腰,将她託了起来。 燕沅甚至都未看到脸,只一靠近,便知道他是谁。 「陛下。」她声若蚊吶地唤了一声。 抬首便见季渊静静凝视着她,薄唇紧抿,眸光沉沉。 燕沅总觉得他今日看她的眼神格外奇怪,夹杂着意味不明的复杂情绪,有失望,有无奈,有烦乱,还有许多燕沅看不懂的东西。 少顷,只见他忽而伸出大掌,用指腹抹掉她脸上的泪痕,问道:「想回去吗?」 第138页 燕沅闻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他原来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燕溪,也知道自己不是燕家的女儿。 想起自己方才做的梦,梦中人亲昵的举动让燕沅觉得无比温暖亲切。 她抽了抽鼻子,蓦然伸出藕臂揽住了季渊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间,哽咽道:「陛下,臣妾不想死……」 她真的,真的很想活着去见见她的亲生父母。 季渊怔了怔,须臾,方才缓缓将手落在她单薄的背嵴上。 然听她哭了一阵,却发现她唿吸愈发急促凌乱起来,燕沅松开藕臂看向他,双颊绯红就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他知道这是两相欢的症状,因为此时他也一样难受,不止是身子难受,心下更是从未有过的烦闷。 两相欢发作意味着什么,她不明白,他却很清楚。 燕沅心下委屈得紧,她都这般无力了,却还要被这该死的两相欢折磨。 她张张嘴,到底不好说出口,可还是忍不住伸手落在了季渊的胸口上,轻轻摩挲着。 季渊原本平稳的唿吸也开始乱起来,一把拽住了她不安分的柔荑,眸色黑沉如墨,他今日本想忍,可奈何忍不住的却是她。 见季渊没有反应,燕沅有些难耐地扭了扭身子,双眸瞬间便红了,她倾身正欲再凑近,却觉下颌被抬起,男人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托住她的后颈,将她压在了绵软的被褥里,开始时吻得很霸道,就像是在泄愤一般,直到听到燕沅的呜咽声,怔了一下,方才温柔下来,温柔得让燕沅有些意外。 不止是吻,连后头季渊都出乎意料地温柔,小心翼翼似乎怕伤着她。 他并未贪要,堪堪解了她的毒,便不再继续,只抱着她同枕而眠。可窝在他怀里的燕沅清楚,他依旧很难受。 但她管不了这些,被折腾过一次,两相欢的毒性缓了,她也像被抽了气力,昏昏沉沉,一闭眼,便陷入了深眠。 她并未发现,其实身侧人一夜未睡,只静静地看着她神色复杂,若有所思。 还未到五更,休息完了的孟德豫匆匆赶到,方才赶到正殿,就听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见季渊出来,孟德豫有些惊诧,「陛下,您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离早朝还早,还能再睡半个时辰呢……」 他说罢,下意识往殿内看了一眼,耳畔旋即响起低沉的声儿:「待她醒了,派人将她送回露华宫去。」 孟德豫张了张嘴,还未答话,便听季渊紧接着道,「再派人告诉云漠骞一声,就说……朕答应了!」 答应? 孟德豫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一时惊得合不拢嘴,「这……陛下……」 「朕腻了……」 外头的雪还在下,在一片黑夜中,雪片无声地飘落。 季渊望着雪景,像是在对孟德豫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能换来三座城池,朕为何不做这笔交易,何况,只是个女人罢了……」 第65章 能彻底摆脱朕是不是很高…… 凝视着季渊黯淡的神色, 片刻后,孟德豫才暗暗嘆了口气,低低道了声是。 翌日,燕沅醒来时, 瞥了眼外头的天色, 已是日上三竿, 她躺在床榻上缓了好一会儿,唤了声「夏儿」, 便听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 进来的不是夏儿而是云蕊, 云蕊撩开床幔, 低声道:「娘娘,您醒了……」 「嗯。」燕沅声儿虚弱, 「蕊儿,扶我起来。」 「是。」 云蕊将燕沅小心翼翼地扶起来, 便听她「嘶」了一声, 痛得倒吸了一口气,忙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燕沅赧赧地垂下眸,到底不好将她腰酸的缘由说出口,其实昨夜季渊已经很温柔了,可奈何她如今的身子实在架不住折腾。 她声若蚊吶地道了句「没事儿」,转而问道:「夏儿呢, 她去哪儿了?」 云蕊稍愣了一下,才道:「夏儿妹妹去给娘娘取早膳了……」 虽看出云蕊眸色有些黯淡, 但燕沅并未放在心中,只点了点头,待更衣梳洗完了, 才见夏儿端着早膳回来。 「主子,用些早膳吧。」与云蕊不同,夏儿的神色看起来反倒有些雀跃,「吃完了早膳,便坐小轿回露华宫去。」 回露华宫…… 燕沅只愣了一下,便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司辰殿是季渊的寝殿,她在这儿一两日还好,不能长时间占着。 她提起汤匙,慢慢悠悠逼着自己吃了小半碗甜羹,消了一会儿食,才坐着李福命人准备好的小轿回了露华宫。 夏儿扶燕沅入了正殿,在小榻上坐下,端了杯热茶递给她暖身,粲然地笑道:「这殿里奴婢都提前来打扫过了,主子这两日便好好歇息,要带去北域的东西奴婢也会替您收拾好的,您不必操心……」 燕沅闻言蹙了蹙眉,「去北域?」 她何时说过要去北域。 「咦?」夏儿面露疑惑,回首看了云蕊一眼,「难道云蕊姐姐没告诉您吗?陛下下了旨,同意让太子殿下带着您回北域去,后日一早便出发!」 乍一听到这消息,夏儿还很是高兴,替燕沅高兴,她家主子从前的日子过得有多苦,她是亲眼见过的,因而知晓燕沅心底一直很渴望家人的关怀与温暖。 更何况,去了北域,她家主子便是公主,不管是身份还是境遇都会与如今大不相同,再也不怕受他人欺辱了。 第139页 她满心雀跃,却见燕沅双眸微张,手一抖差点将茶盏打翻,惊诧过后,也并没有她想像中的高兴,一双潋滟的眸子失了神色,垂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夏儿蹲下身牵起燕沅的手,问道:「主子,您不想回去吗?」 「想。」燕沅不假思索道,「我很想回去,只是……」 「只是什么?」夏儿问道。 只是什么? 燕沅自己也说不出来,明明她应该激动欢喜才对,可不知为何听到是季渊亲自下令让她回去的,心底总有些隐隐的失落。 离开那个男人难道不好吗? 燕沅只觉心绪如一团乱麻,纠结缠绕,如何都理不清,她咬了咬唇,微微侧首,余光便瞥见了睡在小榻上的狸奴。 它已沉睡好几日了,原本圆圆润润的小狸奴如今却因为没有进食显得极其瘦弱,只能靠着每日灌些汤水维持着生命。 燕沅有些心疼地将它抱起来,手落在它的嵴背上,明显能感觉到它的瘦骨嶙峋,。 若她能回到北域治好病,是不是它也能醒过来,燕沅低下头,用脸挨着它毛绒绒的脑袋,在心下默念。 她定会撑着活下去,希望它也能努力坚持才好。 此时,御书房。 方昼由孟德豫领着进了殿,恭敬地站在书案前,施礼道了声「陛下」。 许久,才听面前响起低沉的声儿,「起来吧。」 「是。」方昼抬眸看去,便见季渊坐在案前,神色有几分疲惫,连给人的威仪不可轻犯的感觉都减弱了些,他顿了顿道,「不知陛下寻草民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后日,北域的太子殿下便会带燕妃娘娘回去,朕……朕恐路上出些意外,届时你一同前去。」 方昼闻言不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这位陛下,居然真的愿意将人送回北域。 要知道,这燕妃娘娘是北域的公主,一旦回了北域,可就没那么容易再回来了。 片刻后,他收起惊诧之色,道了声:「是,草民遵旨。」 季渊垂首看着案上的奏摺,神色认真,可实则好半天都没看进去一个字,他闭眼沉了沉唿吸,才继续道:「听柳拓说,两相欢是你师父研制的?」 方昼不知季渊为何提起两相欢,可还是如实答:「是,两相欢正是草民的师父研制的。」 「除了两情相悦,可还有旁的法子可解?」季渊又问。 方昼闻言一时怔住了,两相欢在世间销声匿迹已久,他上一回听见还是柳拓问起,解毒之法他也只对柳拓一人说过。 柳拓又是宫中太医,此时听季渊提起两相欢,他再蠢也明白过来,这位南境皇帝定是中了此毒。 他默了默,斟酌半晌才道:「想要彻底解开两相欢,确实只有这一个法子,可草民这里有一个药方,能抑制两相欢毒发,这药方里的药材旁的有好寻,唯独这药引……」 见方昼面露迟疑,季渊沉声道:「说!」 这个法子倒不是方昼不肯说,若用此法,两相欢至少能压制半载之久,但这方子的药引需取自于人,却是极其伤身,他不知给季渊下药的是谁,可就算是习过武的女子也不一定受的住。 这也是他当初没对柳拓说的理由。 然此时季渊沉冷的目光与帝王的威慑让方昼嵴背发寒,不得不开口如实道出。 听清方昼说的是什么时,季渊神色微微凝固了一下,须臾,淡淡道:「好,你要的东西,一个时辰后朕便命人给你送来,后日前务必将药制出来。」 这般心急,还要在后日前…… 方昼偷着抬眸望了季渊一眼,双眸微张,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难不成他想压制的并非自己身上的毒! 而是…… 两日转瞬而过。 离宫的当日,夏儿为燕沅准备的行李,先由一辆小车运了出去,而后燕沅才抱着狸奴上了小轿,一路被抬出了宫。 她身上的命蛊与她怀中的狸奴休戚相关,她自是不能将它独自留在这儿。 更何况这狸奴是它的恩人,若它还能醒过来,余生燕沅定会好好照顾它。 小轿在宫门外停下,燕沅一下轿,便见云漠骞站在马车旁,含笑看着她。 「太子殿下……」燕沅正欲福身,却被云漠骞被拦住了。 「还叫太子殿下……」他凝眉佯作不悦,「往后便如从前那样唤孤皇兄。」 许是这称唿太过陌生,燕沅张了张嘴,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艰难地唤了声「皇兄」。 云漠骞的眸光愈发温柔起来,温暖与激动也也随之一阵阵上涌,蔓延到鼻尖变成如何也挡不住的一股酸涩感。 隔了十三年的岁月,他终于又从他的妹妹,他的卿儿口中听到这熟悉的称唿。 眼见这云漠骞将大掌落在她的脑袋上,燕沅下意识想躲,可到底还是没有动,抿唇任由他亲昵地揉了揉。 「上车吧。」少顷,云漠骞道。 燕沅不自觉往宫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才强笑着低低应了一声。 正欲踏上小杌子,就听身后一声急促的「等等」。 她转头看去,忙又将脚收了回来。 孟德豫带着个小黄门气喘吁吁地赶来,「娘……娘娘……奴才奉命来送送您。」 燕沅却将视线落在他身后,盯了许久,却始终不见有人从宫门里出来。 第140页 「陛下呢?」她忍不住问道。 自前日从司辰殿回到露华宫后,她便再未见过季渊,想着与他好好告个别,燕沅曾让夏儿带信去御书房,却始终不见他的身影。 他就这么不想见她吗? 「陛下……」孟德豫神色闪烁,迟疑半晌才道,「陛下政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 他顿了顿,忙又道:「不过,陛下托奴才给娘娘送来一样东西。」 孟德豫使了个眼色,他身后的小黄门立刻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上。 「里头都是娘娘最喜欢吃的点心,都是御膳房的大厨才做出来的,娘娘可以留着路上吃。」 燕沅强颜欢笑,示意夏儿将食盒收起来,低低道:「替我谢谢陛下。」 云漠骞看着燕沅面上的失落,剑眉微蹙,上前道:「卿儿,我们走吧。」 燕沅点了点头,转过身子,便见云蕊红着眼不舍地看着她。 云蕊是季渊的人,按理是不能跟她一块儿去北域的,虽说一开始燕沅确实对她有几分抗拒,可时日长了,不免生了感情。 她启唇正欲说什么,就听孟德豫蓦然道:「娘娘,陛下还说了,将云蕊姑娘送给您,往后她就是您一人的奴婢了。」 此话一出,不止云蕊,连夏儿都愣了,她哭着上前拉住云蕊的手,激动道:「太好了,云蕊姐姐,你能和我们一块儿去北域了。」 云蕊怔了一会儿,方才回过神,也忍不住含泪笑起来。 她原以为燕沅离开后,她又要回到从前危险重重的日子,却没想到她居然还可以继续跟着燕沅,过安稳的生活。 见她们二人激动不已,燕沅也忍不住勾了勾唇,可转头眸光便黯淡了下来,她被搀扶着上了马车,甫一坐定,便瞥见了脚边的食盒。 她忍不住伸手打开,然看见里头琳琅满目的糕点,尤其是明显份量比旁的点心多不少的桂花糕,心下闷得厉害,像是教一块大石堵着一般。 她都要走了,他便这么无情都不愿来送送她嘛。 马车缓缓而动,燕沅的心也一点点沉下来,正当她绝望之际,却觉身子向前一扑,马车又骤然停了下来。 她想掀帘问问是怎么回事,然手还未伸出去,却见车帘忽而被掀开,有人躬身钻了进来。 燕沅怔忪着看着来人,不自觉露出笑意,「陛下……」 然在看清季渊的脸后,这笑意又消散了,只见季渊面色苍白,薄唇没有一丝血色,整个人显得极其憔悴。 在季渊身边呆了那么久,他从来是意气风发,燕沅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这是病了吗? 她忍不住伸出手,可还未触到他的脸,就被骤然捏住了手腕,男人一用力,她整个人便向前扑去。 燕沅来不及反应,男人的大掌便按住了她的后脖,双唇被咬住。 季渊的吻得极狠,横在她腰上的手用力,将她紧紧揉进怀中,似要融进骨血里。 动作间,燕沅只觉一个苦涩的药丸被送到了她的口中,被她无意间吞咽了下去,口中的空气似乎都被攫取,她难受得握紧拳头,无力地在季渊胸口锤了两下,才让他缓缓放开了她。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正想问他到底给她吃了什么,便见他淡淡道,「这是两相欢的解药。」 解药? 燕沅张了张嘴,看着季渊苍白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静静凝视着她,忽而勾唇自嘲地笑了笑,「能彻底摆脱朕是不是很高兴?往后你便再也不必见到朕了!」 他那双眸子里透出燕沅看不懂的情绪,许久,唇间笑意渐敛。 「沅沅,你自由了……」 燕沅怔愣着看着他,直到季渊转身下了车,她依旧望着微微晃动的车帘失神。 直到片刻后,马车动起来,她才似反应过来一般,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从那双潋滟的眸子里坠下。 燕沅抬手抹了抹,看着手上的水渍,忽而觉得心下难受得厉害,她蜷起身子,将手心覆在胸口,抽了抽鼻子,旋即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难过,可伤感就像是潮水一般自心口源源不断地涌上,怎也止不住。 不对啊,她分明该高兴的,应该要高兴的…… 第66章 他家陛下冷血,对燕妃娘…… 因燕沅的病情急, 为了能快些到达北域,一行人日夜兼程,几乎都是在马车上渡过。 燕沅虽不喜颠簸,但并未觉得有多难受, 因她昏睡的时间长, 清醒的时候少, 有时候晕过去,再醒来往往不知不觉已过了一整日。 过了祁云山脉, 又连行了一日, 云漠骞才同意在一处郊外暂时停下歇脚。 一炷香后, 见夏儿端着热汤正欲钻进马车去,他紧跟其后, 便见燕沅躺在铺着厚厚褥子的车厢里熟睡。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车,半跪下来, 去看燕沅的脸, 便见她闭着眼面色苍白。 他面露担忧,不由得抬手捋了捋她额间垂落的碎发,下一刻,却见她动了动,朱唇微启,低喃了一声「陛下」。 清晰地听见她喊了什么的云漠骞不由得蹙了蹙眉,旋即便见燕沅缓缓睁开眼, 在看见他的一刻怔愣了一下,尴尬地抿了抿唇, 显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皇兄……」少顷,她才低低唤道。 「嗯。」云漠骞将她扶坐起来,「饿了吗?喝些羊肉汤暖暖身吧。」 第141页 燕沅并不饿, 她甚至连饿是什么都快不知了,她只觉得累,那种闭上眼就再也不想醒来的累。 可她不想要让云漠骞担心,只强笑着点了点头。 云漠骞转头看了眼夏儿,夏儿登时会意将手中的羊肉汤递过去。 燕沅伸手要自己去拿,却被云漠骞给阻止了,「孤餵你。」 他让燕沅躺在他的臂弯中,舀起一勺,轻轻吹凉了才送进燕沅口中。就这般喝了小半碗,见燕沅摇了摇头,表示喝不下了,才将碗递还给了夏儿。 燕沅缓了缓,抬眸问道:「皇兄,我们到哪儿了?」 「快的话明日就能到北域都城。」云漠骞柔声答,「到时你就能见到父皇和母后了,他们收到孤递去的消息,很是激动,尤其是母后,这十几年来,她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你。」 听着云漠骞的话,燕沅含笑目露嚮往,「我也很想见到他们。」 可是她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她转而看向紧闭的车帘,又问道:「皇兄,外头还在下雪吗?」 「没有,雪停了,今日难得还见了日头。」云漠骞答道。 燕沅闻言默了默,忽又抬眸看向他,「皇兄,我想出去走走。」 自入了北境领土,连着几日都在下雪,她不是呆在客栈就是呆在马车里,几乎没有出去透透气。 「不行。」云漠骞回答得坚决,「外头冷,你受不住的。」 她如今这样的身子,哪里好去外头受冻。 「就只一会儿,马车里太闷了,待得我有些难受。」她扯了扯云漠骞的衣袂,用撒娇的语气道,「好不好,就一会儿……」 云漠骞看着她那双潋滟眸子里满含的央求,迟疑许久,一颗心到底还是软了下来。 「好吧,就一会儿!」他强调道。 「嗯。」燕沅重重点了点头。 他唤来夏儿和云蕊,给燕沅穿衣,让她从上到下裹了个严严实实,才肯将她抱下马车。 一抬首,燕沅便看见头顶碧蓝的天空,无边无际,一瞬间似乎连憋闷的心情都畅快了许多。 她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就听那些雪片挤压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她没有气力,就只能走得极缓极缓。 四面的寒风颳在她裸露的脸上冰冷刺骨,燕沅分明很怕冷,可此时却觉得只有这冰冷才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她在这条雪道上一直走,直到走不动了才在原地停了下来。 见燕沅久久站在那儿,夏儿与云蕊疑惑地对望了一眼,但到底不好去打扰,直到半刻钟后,她们二人都有些冻得受不住了,才不得不上前。 正欲让燕沅回马车去,就见她身子一软,骤然倒了下来。 「主子!」两人飞快地跑上前。 燕沅只觉耳畔响起夏儿和云蕊的惊唿声,可这声儿逐渐虚幻远去,和唿啸的风声一起,直至被黑暗彻底吞没,消失不见。 此时,皇宫御书房。 坐在案前以手托额的季渊忽而睁开双眼,额间冷汗涟涟,他闭了闭眼,想起梦中的场景,不由得剑眉紧蹙。 但不可能,她已去了北域,定然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 端着托盘进来的孟德豫恰好看见这一幕,急忙道:「陛下怎么了?」 季渊神色很快恢復如常,淡淡道:「没什么。」 孟德豫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少顷,只恭恭敬敬将汤药递出去,「陛下喝药吧。」 见季渊眉也不皱地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孟德豫迟疑了半晌道:「陛下可要去歇息一会儿?您从昨日到现在还未去歇息过。」 「不必了,下去吧。」 季渊说罢,又埋首开始处理政务。 孟德豫在原地站了半晌,才道了声「是」,临走前,又深深看了季渊一眼,见他不仅面色苍白,且疲惫不堪,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气。 北域太子带着燕妃娘娘回去的消息很快便不胫而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外头都说他家陛下冷血无情,能眼也不眨地杀了自己的叔父和堂兄不说,甚至为了三座城池,甘愿用自己宠爱的女人来换。 外头传归传,可孟德豫知道,他家陛下的确冷血无情,然对燕妃娘娘不是,只有他清楚,他家陛下为了燕妃娘娘,到底付出了多少。 他心事重重地踏出御书房,就见李福迎了上前,低声问:「师父,您说燕妃娘娘还会回来吗?」 孟德豫皱了皱眉,侧首横了他一眼,将他拉远了些,才低斥道:「在御书房门口问这事儿,不要命了!」 李福垂下脑袋,神情略显失落,「徒儿知道,徒儿就是没想到,燕妃娘娘将圆主子也带走了,徒儿……徒儿……」 孟德豫看了他这没出息的徒弟一眼,明白他就是对那狸奴有感情了,希望燕沅还能带着狸奴回来。 可希望燕沅回来的何止是他,孟德豫往殿中瞥了一眼。 也不知他家陛下多久才能忘掉燕妃娘娘,本就受了重伤,再以埋首政务的方式逼迫自己不去想,照这么下去,只怕很快就会倒下。 那厢,北域。 外头风雪极大,狂风裹挟着雪花,天地都被覆盖在一片白茫茫中,几乎看不清来路,方昼等在客栈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 他没想到燕沅病情发展得远比他想像的还要快,方才在郊外晕倒后,她的脉象就已弱得几乎感受不到了。 第142页 若这回醒不来,只怕就真的一睡不起了。 等了许久,他才隐隐看见几人艰难地自风雪中走来。 待他们跨进门,方昼不由得心下一喜,领头的两人一身侍卫打扮,身后还紧跟着一人,那人抖落了一身的雪,方才将裘帽脱了下来。 方昼定睛一看,登时颤声唤道:「师伯。」 那人面容苍老,大抵天命之年,颈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蔓延至下颌,狰狞难看。 他眯起眼睛,打量了方昼半晌,语气颇有些不屑道:「哦……吴菁儿那个小徒弟……」 吴菁儿是毒娘子的闺名,方昼知晓朱穆对药王谷有些怨恨,不多提什么,只道:「是,承蒙师伯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朱穆冷哼一声道,「毕竟这药王谷难得有几个正常人。」 方昼尴尬地笑了笑,现下也没时间与朱穆叙旧,忙道:「师伯,救人要紧,还请您上楼吧。」 朱穆冷冷看了他一眼,越过他,快步往楼上而去。方昼跟在朱穆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不免有些奇怪。 他这位师伯性子很倔,且特异独行,并不轻易给人看病,这回怎就答应得如此爽快。 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就听朱穆忽而问道:「那人得的什么病?」 方昼愣了一下,敢情他这师伯并不知道患者的病情啊,他迟疑了一下,才答:「是……是命蛊!」 朱穆闻言,步子倏然一滞,回首看了他一眼,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须臾,才又问道:「和风遂安种在他女儿身上一样的命蛊?」 「是。」方昼低声答,「按师叔死前留下的记载来看,要医治因命蛊而衰竭的人,唯一的法子,便是谷主代代相传的针法。」 看朱穆沉默,他心下直打鼓,他这师伯当年离开,就是因与自己的同门师弟,也就是药王谷的谷主风遂安不和。而这命蛊正是风遂安所制。 方昼不免有些担忧,却见朱穆怔了一下,很快又提步往前走。 「不是说急吗?还不快到前头来领路。」他倏然道。 「诶,诶。」方昼忙跑上去,一路领着朱穆去了燕沅住着的厢房。 朱穆甫一踏进去,便见床榻边站了个矜贵的男人和两个小婢女,三人皆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他多少能猜到男人的身份,却还是佯作不知,只径直走到榻前,将手指搭在榻上人的玉腕上,诊了半晌,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如何?」云漠骞问道。 「气息很弱,再不施针,只怕撑不住三个时辰。」朱穆如实答。 夏儿闻言,抽了抽鼻子,当即忍不住掩面低低哭起来。 朱穆有些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旋即将屋中人都打量了一遍,指着云蕊和方昼道:「你,还有你,你们两人留下,其余人都出去吧。」 云漠骞闻言却是不动,薄唇微抿,甚至有些怀疑地看着朱穆,却听朱穆又道:「不想她死的话,就照我说的话做!」 听得此言,云漠骞看了眼榻上气息微弱的燕沅,转而瞥向夏儿,道了声「退下吧」,这才折身出了屋。 夏儿抹了抹眼泪,沖云蕊点了点头,方才依依不捨地出屋去。 待人都离开了,方昼迫不及待地上前,正想问朱穆该如何治,就见他又将手落在了燕沅的手腕上,眉头蹙起,面露疑惑。 「衰弱成这样,按理早该死了,竟还能硬生生撑到现在。」他抬眸看过来,问道,「她这是服了谁的心头血?」 第67章 在他心中无可替代 方昼愣了一下, 没想到朱穆仅靠把脉便能发现此事。 「是,不瞒师伯。」他如实道,「燕……公主殿下确实是在几日前服了心头血。」 以朱穆的聪慧,不可能猜不出燕沅的身份, 他瞒不住, 索性便不瞒。 「你小子的医术竟精湛到这般程度了, 都能想到用心头血来吊着她的命。」朱穆捋了捋鬍鬚,「不过, 能提供心头血的, 倒也是有种, 也不怕一不小心没了命。」 方昼闻言心虚地抿了抿唇,他可担不起朱穆这般夸赞, 他就是误打误撞,毕竟那心头血根本不是用来缓解燕沅的衰竭之症, 而是用来压制两相欢的。 他张嘴正欲解释什么, 便听朱穆又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帮忙那扇屏风拉过来。」 拉屏风做什么? 见方昼满目不解,朱穆骂道:「施针要将衣裳都脱了,怎的,你还想让人姑娘丢了清白?」 施针要脱衣的道理方昼当然知道,可……若将屏风拦起来, 又怎么施针呢? 朱穆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但却懒得理他, 直接转头看向蹲在床榻前的云蕊,问道:「诶,丫头, 武功还不错吧?」 方才他随意瞥了眼,便看出这丫头有不错的武功底子,且看手上的茧,只怕不仅仅是个婢女那么简单。 云蕊闻声抬起头,怔愣了一下,旋即抿唇点了点头。 「学过点穴吗?」他又问。 「嗯,学过一些。」云蕊答。 朱穆满意地点点头,「那便由你来施针吧。」 此话一出,云蕊和方昼都是面色大变,尤其是方昼,忙道:「师伯,这丫头都不会医术,如何施得了针。」 「学武的对奇经八脉都熟悉地很,这穴位自然也不在话下,不比寻常大夫差。」朱穆不以为然道,说罢,又转向云蕊,「丫头,点两个穴让他瞧瞧。」 第143页 云蕊沉默少顷,还是听话地站起来,在方昼身上点了点,说出几个穴位名,每一个都准确得很。 见方昼面露诧异,心服口服,朱穆接着道:「丫头,一会儿我报穴位,你便将针施在你家主子身上,每针入半指,明白了吗?」 「可是我……」 云蕊看了眼躺在榻上的燕沅,不知所措,毕竟这不是儿戏,若出了错是会要了她家主子的命的。 见她犹豫不决,朱穆低笑了一声,「杀人你都不怕,救人你怕什么,若是你不愿意,老头子我也是不介意将你家主子的身子从头到脚好好看个遍的,毕竟这样的美人,可是平生难遇。」 见朱穆故意垂首,视线在燕沅身上流连,云蕊咬了咬牙,道:「好,我来!」 待她答应下,方昼立即将屏风拖了过来,照朱穆的吩咐打开药箱,将一卷大大小小的针在桌上铺开。 云蕊也将燕沅身上的衣衫尽数褪去,放下床幔,沖外头喊了一句「好了」。 朱穆在梳背椅上坐定,气定神闲道:「三棱针,尺泽穴。」 方昼听罢,立刻挑出相应的针,在火上烧过后,垂着头绕到屏风后,递给云蕊。 云蕊接过针,摊开燕沅的手臂,找到穴位,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燕沅苍白的面色,咬了咬下唇,少顷才似下了决心一般扎了下去。 一针罢,朱穆那厢又继续说下一针的落针之处,由方昼递针,云蕊施针。 屋内安静得可怕,除了朱穆的说话声,云蕊和方昼谁都没有开口,甚至都不敢大喘气,心下紧张得厉害。 过了小半个时辰,云蕊已是满头大汗,甚至背嵴都被汗透湿了。 她落下最后一针后,仍是不敢放松,只紧盯着榻上的燕沅,却发现她仍是毫无反应。 云蕊的心不免沉了沉,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她按朱穆的吩咐将燕沅身上的针都收了起来,给她穿好寝衣盖好衾被。 起身正欲将扔在空碗里的针拿到屏风后去,就见躺在榻上的燕沅忽而动了动。 她步子一滞,忙又扑到榻前,惊喜不已,哽咽道:「主子,主子您醒了。」 燕沅并没有回应她,反秀眉紧蹙,将身子蜷起来,口中不住地呜咽着什么。 云蕊凑近去听,才听清她说的是疼。 「疼吗?主子您哪里疼。」云蕊牵住燕沅的手,却见她蜷缩地越来越厉害,哭声愈发大了,表情显得极其痛苦。 「主子,主子你怎么了?」云蕊噼啦啪啦地掉着眼泪,无助地沖屏风的方向喊,「朱大夫,朱大夫,我家主子疼得很厉害,怎么办啊!」 听着屏风后的动静,方昼也是一脸焦灼,但又不能冲进去,只能对朱穆道:「师伯,这……这……」 朱穆却是风轻云淡,「没事,不过是体内的母蛊撑不住,正在垂死挣扎罢了。」 他话音方落,就听屏风传来一阵呕吐声,旋即是云蕊的惊唿,「主子,主子……朱大夫,我家主子吐血了。」 朱穆挑了挑眉,提声道:「什么色的?」 「是黑血,吐的都是黑血。」 听得这话,朱穆不忧反笑,转而将一药瓶递给方昼,「补血养气的药,趁她还醒着,赶紧服下去,虽说过了第一关,但能不能活还要看命呢。」 「诶。」方昼忙答应,提醒了云蕊一声,才疾步绕到屏风后去了。 朱穆起身推开房门,便见云漠骞剑眉紧蹙,正和哭得梨花带雨的夏儿一起站在门口,见他出来,云漠骞立即上前,神色焦急地问道:「朱大夫,我家妹妹如何了?」 「母蛊倒是逼出来了,只是她身子实在太虚,若是能活过今晚,大抵就算逃过了这劫,可若……」朱穆的话戛然而止,可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云漠骞神色凝重,少顷,只道:「我可否进去看看她?」 朱穆点了点头。 云漠骞大步跨进屋去,夏儿也紧跟在了后头。 榻上,燕沅服了药,又昏了过去,床榻旁的地毯上还留有一大滩污浊的黑血。云漠骞在床边坐下,牵起燕沅的手,看着她依旧苍白如纸的面色,在心下默念。 他们已经走到这儿了,离都城也不过几十里,他的父皇与母后也在宫中满心激动地等着。 无论如何,她千万要撑过去,往后还有大好的日子等着她呢。 * 皇宫,御书房。 刚过亥时,孟德豫正欲去御书房传宵夜,方才踏出正殿门,就见一小黄门神秘兮兮地跑过来道:「孟总管,王才人正在外头候着呢。」 王才人? 孟德豫蹙了蹙眉,「哪个王才人?」 「新上任的都察院右侍郎王大人的次女,前日才进宫的那个王才人。」小黄门提醒道。 孟德豫思忖了半晌,才依稀想起来有这人,他问道:「这个时辰,那王才人来做什么?」 「奴才见她端着汤盅,应当是来送汤的。」小黄门道。 上回因为随意放淑妃进来的事,他们一帮守殿的被罚得不轻,这回无论如何都不敢私自放人进去了。 听闻是来送汤的,孟德豫当即便狠狠瞪了那小黄门一眼,「我不是说过了,下次再遇着送汤送粥的就赶回去!」 「您确实是这么吩咐的,可是那位王才人……」小黄门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嗫嚅了半晌,只得道,「孟总管,要不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第144页 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孟德豫疑惑地蹙了蹙眉,低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旋即快步踏出殿去。 临到殿门前,他收起厉色,正欲和颜悦色地将王才人给劝回去,然乍一看清那王才人的脸,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 一刻钟后,孟德豫復又踏进御书房,便见那厢季渊仍埋首于成堆的奏摺间。 「陛下,您先喝些汤,垫垫肚子,再接着看吧。」 「放下吧。」季渊头也不抬道。 「是,陛下。」孟德豫恭敬地应声,随即沖身后的人打了个眼色。 季渊将批阅好的奏摺放在左侧,下一刻便见那汤盅被搁下,一双手落于眼底。 那手净白纤细,显然是一双女子的手。 他剑眉微蹙,顺着那双柔荑往上看,便见一张清丽的面容盈盈一笑道:「臣妾参见陛下。」 孟德豫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渊的表情,见他双眸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人,不由得心下生喜。 不得不说,这位王才人乍一看实在像燕妃娘娘,虽缺了燕妃娘娘那份灵气,可脸的轮廓也堪堪有五分像。 想来这位王才人应当能稍稍缓解一下他家陛下的相思之苦吧。 孟德豫欣喜之际,就听「砰」得一声响,那汤盅勐然被挥落,碎瓷片混着汤水溅了一地。 那王才人一脸惊魂未定,旋即便听一声低低的「滚」字,她吓得身子一抖,许久才颤声称是,软着双腿仓皇退下去。 孟德豫怔在原地,亦是心惊胆战,见季渊面色沉沉地站起身朝他走来,他下意识退了一步,然面前人动作极快,宽大的手掌蓦然掐住了他的脖颈。 开口,声音低沉仿佛来自阴间鬼域。 「孟德豫,你难道不知朕最讨厌什么吗?」 那手掌合拢毫不留情地用力,孟德豫一时唿吸不上来,很快面色发紫,双眼翻白,可还是挣扎着艰难道:「陛下……饶……饶……命……」 在他感觉快要濒死之际,忽觉脖颈一松,被勐地甩到了地上。 他跪坐在地剧烈得唿吸着,待缓过来,再一抬首,便见东面的密道大开,季渊已躬身走了进去。 孟德豫捂着胸口,不免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少顷,还不忘抬起手打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长长记性。 他错就错在不该大着胆子揣度季渊的心思,还小瞧了他家陛下对燕妃娘娘的真心,觉得燕妃娘娘在他家陛下的心中随随便便就可以被旁人替代。 可长得再像,终究也不过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第68章 两相欢已解 整个露华宫被静谧笼罩, 只能听见窗外风吹竹林,叶片摩挲发出的簌簌声响。 季渊走出密道时,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往日灯火辉煌的正殿此时却是清冷冷一片。 他缓缓踏进去, 摸黑进了内室, 在那张雕花螺钿拔步床上躺下。 冰冷的衾被早已没了前主人的气息, 可季渊总觉得还能隐隐从上头嗅到燕沅身上幽淡的香气。 方才动过火,此时他只觉胸口发疼, 一阵阵抽搐着似要裂开。 季渊已经分不清, 他的疼, 到底是因为伤口,还是因为那个离开的人。 这么多年, 他居然头一次理解了季承嗣当年的想法,即便不择手段也要把自己在意的东西留在身边, 就算那人不在意自己。 一片寂静中, 偌大的殿里忽而想起一声冷笑。季渊将手臂搭在额上,面露自嘲。 有什么用呢?囚得住人却得不到心。 往后两相欢再发作,痛苦的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 燕沅做了个梦,梦见自己重新回到了露华宫。 她穿过一大片竹林,就看一人站在露华宫门口,那人衣着华贵,身子挺拔如松, 只一眼,她便认出那人是谁。 「陛下。」 她欣喜地唤了一声, 疾步跑上前,却见季渊头也不回,径直往殿内而去。 她看见他入了正殿, 含笑唤了声「爱妃」,一双纤细净白的手掀开珠帘,内间忽而走出个人来,娇娇柔柔地唤了声「陛下」。 燕沅抬眸看去,却发现那是张从未见过的面容,只是那女子穿着她留在露华宫的衣裳,梳着和她相似的髮髻,甚至连容貌都有几分想像。 她心下一咯噔,便见季渊挥退宫人,上前将那女子一把抱了起来,坐在了小榻上。 两人抵着额头说着话,举止亲昵。 不知为何,燕沅越看越觉得焦急烦乱,可不论她如何伸手,都碰不到,殿中两人就像没看到她一般。 眼见季渊抬起那女子的下颌,将脸凑过去,燕沅忍不住伸手阻止,大喊了一句「不要」。 「卿儿,卿儿……」 燕沅睁开眼,便见云漠骞焦急地看着她,看到她甦醒,他面上的焦急很快变成了惊喜。 「卿儿,你醒了!」 燕沅往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神智混沌,稍稍缓了缓,让自己清醒了些,才抬眸问道:「皇兄,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客栈,你先前在郊外晕了过去,孤便命人寻了个最近的客栈,将你安顿在这里。」云漠骞担忧地问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燕沅动了动身子,略微有些酸痛,但已全然不像先前那般无力了,要说难受,就是腹中空得厉害。 第145页 「皇兄,我饿了,可有吃的?」 云漠骞闻言稍愣了一下,他身后的夏儿立刻激动道:「有,有,主子您等一会儿,奴婢这就去厨房给您端碗粥来。」 这么多日来,燕沅何曾主动喊过饿,这想吃了,自然代表身子在逐渐恢復,是好事。 夏儿说罢,疾步往外跑,还因跑得太快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奴婢去请朱大夫。」云蕊也紧接着道,快步出门去。 没一会儿,便将在隔壁休息的朱穆请了来,朱穆将手指搭在燕沅的脉搏上探了探,点头道:「命挺大,往后只要好生休养,应当就能彻底恢復。你能熬过来,也得亏有人给你服了心……」 「师伯可需开方子,晚辈好赶紧去抓药给公主殿下服下。」 朱穆还未说完,就被方昼骤然打断,他忍不住横了方昼一眼,厉声道:「急什么,凡事慢慢来。」 「是,是。」方昼连连应声,心下却不然。 他能不急嘛,季渊可是在他面前再三强调过,不可将他剜心放血的事说出来,否则便要了他的命。 那位陛下向来是说到做到。 一炷香后,朱穆开了药方递给方昼,让他按上头所写给燕沅煎服,自个儿打了个哈欠继续回去睡觉了。 燕沅往窗子的方向望了望,才发现外头的天还未全亮,看着云漠骞面上的疲惫,她便知他应当是一直守着她没有休息。 见夏儿端着热粥进来,她开口道:「皇兄,我已无事了,你去歇息一会儿吧。」 「孤不累。」云漠骞接过热粥想要餵燕沅喝,却见她不肯张嘴,只神色坚决地盯着他,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少顷,她又道:「粥我自己会喝,皇兄,你就去睡一会儿吧,不然我也不安心。」 云漠骞思忖半晌,低嘆了口气,到底拗不过她,「好吧,那孤便去歇息一会儿。」 他转头对夏儿和云蕊吩咐道:「有事便来喊孤,知道了吗?」 「是,殿下。」 云漠骞復又将粥放回了托盘里,又对着燕沅嘱咐了两句,方才起身离开。 夏儿端起粥,也想餵燕沅,却被燕沅接了出来,自己舀起来便喝。 先头她是没有气力才不得不让别人喂,可如今身子有力气了,没道理还让人伺候她吃东西。 见燕沅爽快地喝下了大半碗,夏儿有些欣慰,收起汤碗后,忍不住问道:「主子梦见什么了?很吓人吗?您方才都是哭喊着醒过来的。」 燕沅用帕子擦嘴的动作顿了顿,她咬了咬唇,沉默半晌,只道:「没什么,就是些乱七八糟的,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她说罢,垂眸有些心虚,她怎好告诉夏儿,她梦见季渊宠幸了旁的女子,这才给吓醒了。 她也不知自己在介意什么,他爱宠幸别人就宠幸别人呗,他是君王,后宫佳丽三千,指不定这会儿早就将她给忘了。 她才不在意呢! 燕沅心下虽这般想着,可一双手捏着衾被,却是将被子一角彻底给揉皱了。 须臾,她似想到什么,急切地看向夏儿,问道:「狸奴呢?狸奴怎么样了?」 「主子别急。」夏儿道,「狸奴很好,您吐血后不久,那狸奴也紧接着吐了黑血昏了过去,但比您醒得早些,云蕊姐姐准备了一些容易吃的猫食,它也吃了不少呢,现下正在隔壁厢房躺着呢。」 夏儿话音刚落,燕沅就听一声猫叫,抬眸一瞧,便见云蕊抱着一只通身雪白的狸奴进来。 「奴婢就知道主子您会问,便想着将它抱来给主子看看。」 待走近床榻,那狸奴像是还认得燕沅一样,纵身轻巧地跳进了她怀里。 它昂着头,用一双璀璨的黄蓝异瞳看着她,旋即软软地「喵呜」了一声。 燕沅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抚了抚,看着它瘦弱的身子,含笑喃喃道:「看来以后得把你好好养胖才是。」 靠着朱穆开的药,燕沅的身子恢復得极快,在客栈又待了四五日,面色復归了红润,只身形看起来还是那般消瘦。 第六日一早,他们便踏上了回北域都城的路,一路上,燕沅都有些紧张。 虽说从云漠骞口中,她已大抵听说了她父皇母后的模样,可毕竟没有亲眼见过,心下终究没有底。 马车行得比平日快,在天黑前终于赶到了北域都城,又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车停稳后,云漠骞才将车上的燕沅抱了下来,转而让她坐上了一顶小轿。 他们是从皇宫其中一个荒僻的侧门进去的。为了防止出意外,燕沅回宫的事被云漠骞瞒得很牢,没有泄露丝毫风声,因而并未有多少人知道公主殿下回来的消息。 轿子颠啊颠,最终在一座金碧辉煌的殿宇前停下,云漠骞牵着燕沅的手将她扶下来,知晓她很紧张,安慰道:「别怕,父皇和母后都在里头等着你呢。」 燕沅深吸了口气,点了点头,这才由云漠骞领着一步步拾阶而上。 走了一半,她远远便见两人站在殿门口,那妇人看见她,怔忪了一下,旋即神情焦急,想要上前却被身侧的男人给拉住了。 燕沅走完台阶,缓步向二人靠近,一颗心如擂鼓一般「砰砰」跳个不停。 云漠骞说得不错,她和她的母后生得真的很像,眉眼,嘴巴,几乎一模一样。 第146页 行至他们面前,燕沅低身正欲施礼,却被那妇人骤然抱住了。 「卿儿,我的卿儿终于回来了,我的卿儿……」 嗅着妇人身上的味道,感受到她的温暖,燕沅回抱住她,忍不住鼻尖一酸,开口颤声唤了句「母后」。 揽着她的手臂一僵,顿时抱得更紧了,容貌昳丽的妇人开始抱着她嚎啕大哭,似乎要将过去十数年的痛苦一次宣洩出来。 站在后头的宫人们见此一幕纷纷开始掩面低泣,连北域皇帝都不由得红了眼。 虽也想抱着燕沅哭上一遭,可他是皇帝,到底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分寸,只得低声劝道:「好了,绵儿,外头这般冷,怎好让卿儿一直冻着,快进去吧。」 皇后闻言这才缓缓止了哭,她放开燕沅,点头道:「对对对,外头冷,是母后疏忽了,你身子还未好全,赶紧进去,晚膳都已经备好了。」 她牵着燕沅的手入殿,四人坐定后,云漠骞便示意宫人上菜。 上来的都是些滋补的膳食,皇后舀了汤递到燕沅手边,关切道:「多喝些,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皇后看着燕沅消瘦的模样,想到她这么多年在外头受的苦,一时间又忍不住心口泛酸,双眸又红了。 「谢谢母后。」燕沅端起汤碗喝了几口,便见又一副筷子伸开,夹了煮得软烂的鸡肉放到了她的碗中。 她一抬眸,便见北域皇帝看着她,干巴巴地道了句「多吃点」。 她这位父皇,果真如云漠骞说的那样寡言少语又笨拙。 燕沅笑着点了点头,暖意一阵阵上涌,她已很久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了。 这便是她梦寐以求的家人的滋味。 晚膳罢,皇后拉着燕沅说了许久的话,见她双眼惺忪,似有些犯困了,才亲自带她去了她住的寝宫。 燕沅当年走丢时,因为年岁小,一直与皇后住在一个殿里,是还未有自己的寝宫的。 皇后原本打算等她从药王谷回来,就将修缮布置好的殿宇给她住,可谁知那空荡荡等着主人入住的殿宇,一等便是十三年。 虽说这十三年来,琳琅阁几乎每日都有人打扫,可自收到云漠骞的消息后,皇后还是派人重新将殿中里里外外好好收拾了个遍。 到了琳琅阁,皇后就像哄孩子一样,将燕沅哄睡下,看着眼前已经长得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她甚至不敢相信她的卿儿已经回来了。 她静静得看了许久,生怕一眨眼面前的人又会消失,生怕一切又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 见皇后坐在床边不动,她身边的贴身婢女安莺忍不住上前劝道:「皇后娘娘,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歇息好了,明日才能有精神再来看公主殿下,是不是?」 皇后闻言抿了抿唇,少顷,才勉强点头道了声「好」,她放开燕沅的手,起身之际,就听燕沅蹙眉呜咽了一声,朱唇微启,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皇后面露疑惑,俯身凑近去听,才依稀听见「陛下」和「不要」几个字。 这个「陛下」喊的是谁皇后很清楚。 她家卿儿在南境皇宫当嫔妃的事她也听说了,外头都传那南境皇帝杀人如麻,暴戾残忍,想必她家卿儿在那暴君身边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折腾,乃至于到了北域,做梦都还如此害怕。 看着燕沅颇有些不安的睡颜,皇后垂眸若有所思。 等再过一阵子,卿儿身子养好了,她得让她家陛下从北域境内好生挑选几个好儿郎。 有好的男人宠着,想必她家卿儿很快就能忘掉那一段不开心的过往。 * 那厢,南境皇宫。 孟德豫侯在司辰殿殿外,颇有些不解。 今日他家陛下一反常态,歇息得格外早,天还未黑便将自己关进了司辰殿,说累了想歇息。 可分明这几日的药喝下来,他家陛下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怎会这么快就累了! 但这事儿到底不是他敢问的,上回王才人的事儿,他差点就没命了,至今脖颈上还有被掐的痕迹呢。 不过好歹他没有丢位,仍然在这太监总管的位置上稳稳地坐着,至于那位将王才人送进宫的都察院右侍郎,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被贬为庶民不说,还遭了流放。 毕竟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的次女正好就与燕妃娘娘长得那么像,因为那个王才人根本就是他处心积虑寻来的。 听闻他还寻了不少时日,刚巧燕沅离开去了北域,那王大人还觉得自己来了机会,他寻来的这位女儿会成为下一个宠妃,也能让他一併飞黄腾达。 可惜他到底打错了算盘。 孟德豫候着好几个时辰,直到过了子时,他打着哈欠琢磨着去睡一会儿,却听里头一声低唤。 他一个激灵,瞬间便清醒过来,一边答应着,一边麻熘地推门跑进殿去。 「陛下。」 他看见季渊披衣坐在床榻上发愣,少顷,忽而问道:「几时了?」 「陛下,已过午时了。」孟德豫答。 季渊蹙了蹙眉,神色有些微妙,他抿了抿唇,又道:「今日是初几?」 「初六,陛下。」 孟德豫有些纳罕地抬眸看了一眼,这种问题季渊一般是不会问他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他满腹狐疑之际,就听那低沉的声儿又道:「宣柳拓来司辰殿。」 第147页 柳拓今日并不值夜,因而宣他面圣的旨意是直接传到他府邸的,他在寒冬中艰难地爬起来,纵然满腹埋怨也只能打着瞌睡往宫内赶,终于在半个时辰内赶到了司辰殿。 他在季渊面前缓缓施礼,开口还颇有些气喘吁吁,「不知……陛下宣臣前来……有何要事?」 季渊抬手挥退孟德豫,薄唇微启,似不知该如何说,须臾,才道:「是不是一方服下了压制两相欢的药,另一方也不会毒发?」 柳拓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他恭恭敬敬地禀道:「若依方大夫所言,应当只有服药的一方才会被压制毒性。」 他说罢偷着抬眸看去,便见季渊神色微动,垂眸不知在思索些什么,沉默片刻,又问道:「两相欢毒发会推迟吗?」 「回陛下,并不会!」柳拓坚定道。 他大抵能猜出季渊在想什么,可他想到了却不敢确认,这才将他召了来。 柳拓顿了顿,索性直截了当道:「若陛下今日不曾毒发,那大抵是两相欢已经解了!」 第69章 (修) 公主殿下选男人的…… 皇宫, 御书房。 孟德豫正欲将茶水点心端进去,便见一人风尘僕僕地进来。 看到他手上捏的东西,孟德豫心下一咯噔。 短短五日,这已是第三回 了。 「孟总管。」那人唤住他, 恭敬地将手中的东西呈到他眼前, 「北面送来的快报。」 孟德豫虽有些不情愿, 但还是得笑着伸手去接,转而将信件搁在托盘上, 送进了殿中。 季渊正埋首在成摞的奏章之间, 剑眉紧蹙, 看上去心情极为不好。 自那日大半夜召过柳太医后,他家陛下就变得很奇怪, 先是坐在榻边发愣了几个时辰,像是在没缓过来一般, 旋即就变得有些欣悦, 飞快地写下了什么加急让人送出去。 但仅仅过了两日,在收到第一封信后,他家陛下的面色却是一日比一日沉。 孟德豫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垂眸看了眼托盘中的信,略有些忐忑。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唤道,紧接着将东西搁在了桌案上,「这是北面送来的信。」 听闻是北面送来的, 季渊勐然抬起头,迫不及待地将信笺拆开。 然只匆匆扫了一遍, 他的眸光便黯淡了下来。他将信丢进火盆,烦乱地嘆了口气,少顷, 蓦然道:「朕得了重疾,明日起,不再临朝。」 孟德豫怔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荒唐话,他上下打量了季渊一眼,他家陛下虽身子确实不好,但也不至于到卧病不起的程度。 他眼见着季渊起身,沉声嘱咐道:「半月之内,朕会回来,在此期间,除了柳拓,不许任何人进入司辰殿,明白吗?」 见孟德豫满目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季渊又道:「放心,关键时候会有人来帮你。」 说罢,他打开密道门,躬身钻了进去。 想起信上的内容,他一双剑眉蹙得更紧了。 若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进入北域,看来如今就只能他自己想法子送上门了! * 北域比南境的天寒上许多,甚至一连下了七八日的雪都没有消停,燕沅百无聊赖,也只得乖乖呆在琳琅阁里,但慢慢也将身子养好了。 皇后的寝宫与琳琅阁离得并不远,每日她都风雪无阻地来陪燕沅,直待到燕沅快睡下才离开。 不仅是她觉得与燕沅呆不够,燕沅亦是如此,当年在渭陵孤零零地生活了十年,受了不少磋磨的她,比谁都想要有家人在身边。 在殿内呆了足足十日后,天终于晴了,还难得出了日头。 一大清早,皇后便来了琳琅阁,身后跟着的安莺和一众宫婢手中拿了不少东西。 燕沅方才醒来不久,用了早膳,正坐在小榻上逗狸奴,每日好吃好喝地餵着,这狸奴已然不似先前那般瘦弱了,一身毛髮白如雪,还有一双璀璨的黄蓝异瞳,实在好看得紧。 想着一直狸奴狸奴得叫着也不大好,可先前那「圆圆」的名字总让燕沅觉得奇怪,索性便给狸奴取了个新名字,叫「团团」。 倒是与先前的「圆圆」有异曲同工之妙。 「卿儿。」见燕沅正抱着狸奴玩得不亦乐乎,皇后含笑唤了她一声。 燕沅抬起头,娇声唤了句「母后」,放下狸奴便迎了上去。 「母后今日来得格外得早。」相处了一阵,燕沅早已没有了一开始对皇后的隔阂感,她看了眼皇后身后的安莺,好奇道,「母后这是拿了什么来?」 皇后回首看了安莺一眼,安莺顿时会意地上前道:「这是皇后娘娘特意给公主殿下准备的衣裳。」 又是衣裳。 燕沅抿了抿唇,看向皇后道:「母后,卿儿的衣裳已经够多了,不需要衣裳了。」 「哪有姑娘家嫌衣裳多的,更何况你可是公主。」 皇后抬手亲昵地在燕沅鼻尖颳了刮,对她来说,这些衣裳根本算不了什么,如今她只想好好补偿她这丢失十余年的女儿,甚至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都给她。 她笑了笑,又道:「这些衣裳不是平素传的常服,是让你出席宫宴穿的,你挑挑,喜欢哪一身。」 皇后话音刚落,五六个宫婢拿着衣裳在燕沅面前依次排开,供燕沅挑选。 第148页 那些衣裳绣工织花都极尽奢华,燕沅一时看花了眼,颇有些无奈地转头看向皇后,「女儿实在挑不出来,母后觉得哪一件好?」 皇后在其间扫了扫,少顷,指着其中一件道:「这个可好?」 燕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 「给公主殿下换上。」皇后吩咐道。 「换上?」燕沅满目诧异。 不是让她挑衣裳嘛,怎就换上了? 「自然是得换上的,一会儿你便随母后一块儿去参加筵席。」皇后牵着燕沅的手入了殿内,亲自帮她换衣,边换边道,「莫怕,都是些京中贵女,与你年岁相仿,母后就是想着你一人无聊,想给你找个伴儿,也好藉此告诉她们你回来了。」 北域皇帝原与皇后商量着,举办一场盛大的筵席,宣布公主回来的事,可想着燕沅身子不好,也怕吓着她,还是决定先将这些京中贵女召来,一步步慢慢来。 燕沅微微颔首,虽她并不喜这般场合,但皇后既说让她去,她也不好推脱,何况这些日子确实憋得慌,能出去走走也好。 换完衣后,燕沅又由宫婢伺候着上了妆,才和皇后一起出了琳琅阁,坐上小轿往举办筵席的殊芳殿而去。 此时,殊芳殿中。 众贵女三三两两围拢在一块儿,她们是倏然被召进宫中的,大多数人虽都有些茫然,可家中消息灵通的,早就知晓了公主突然回来的事儿,也猜到她们此次进宫,许是与公主有关。 户部侍郎家的二姑娘赵曦便是其中之一,她向来性子张扬,听他们不知情的在那里猜测是不是又为太子选妃的事儿将他们召来,她忍不住提声道:「哪是为了太子,只怕是为了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众人闻言面面相觑,纷纷朝她看来,急切地问道,「哪个公主殿下?」 「还能是哪个,自然是云华公主!」赵曦满目得意。 「云华公主!」殿内顿时嘈杂起来 他们自然是知道云华公主的,毕竟当今陛下和皇后娘娘可就这一个女儿,但那么多年不见踪影,不是死了又是如何。 人群中不知是谁问了一句,「可云华公主不是死了吗?」 「谁说死了!」赵曦扁扁嘴道,「听说那云华公主当年就是走丢了而已,现下又被寻回来了。」 她顿了顿,在众贵女间环视了一圈,刻意提醒道:「对了,公主殿下流浪在外那么多年,只怕这宫中的规矩礼仪都是不大懂的,若是一会儿有什么差错,你们莫要表现在脸上,怕是要惹得公主伤心的。」 公主常年在外,比不上她们自小受到教养的,难免会有些行为粗鄙的地方,在今日这样的宫宴上,怕是要闹笑话的。 见众人闻言点了点头,赵曦暗自琢磨着,若是此番能讨好公主,说不定也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攀上那空悬的太子妃的位置。 她们谈得正热火朝天之时,就听殿门外传来通报声。 「皇后娘娘到,公主殿下到……」 殿中众人忙低身施礼,少顷,听得一声「起来吧」,才敢大着胆子抬首望向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公主。 然一抬眼,皆是愣住了。 入目先是一条湖蓝绣金暗纹牡丹百迭裙,随即是木槿紫的花鸟暗纹长衫。再顺着往上看,一双昳丽动人的容颜映入眼底。 柳眉琼鼻,眸光潋滟如蕴着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其上羽睫扑扇,像展翅欲飞的蝴蝶,染了胭脂的朱唇轻抿,使她整个人显得愈发娇羞可怜,动人心魄。 虽知晓这皇家公主的长相定不会难看到哪儿去,可亲眼见着,仍是令人咋舌,这哪是不难看,简直比当年是北域第一美人的皇后还要胜上三分。 众贵女怔愣之际,就听一声「喵」叫,一个圆圆润润的脑袋就倏然从面前的公主殿下手中钻了出来。 见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那狸奴抖了抖脑袋,又张嘴软软地唤了声「喵」。 「团团。」燕沅抚了抚怀中有些不安分的狸奴,抬眼赧赧地看了眼面前的贵女们,方才跟随着皇后的步子缓缓往上首去。 她举止有礼,仪态端方,哪里挑得出什么错处,更别说行为粗鄙了,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时,赵曦的脸都黑了。 皇后牵着燕沅在上首坐定,才缓缓道:「今日召大家来,倒也不为旁的事,本宫的卿儿因身子不好在牧成山的寺庙休养了多年,前一阵才被接回宫来,便想着让大家都见见。」 在场人都明白,在庙中休养不过是谎话罢了,陛下和皇后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让心爱的公主在外独自呆了十数年。 但众人虽心知肚明,却不戳破,只附和着皇后的话说了许多。 燕沅始终乖巧地在皇后身边坐着,并未多说什么,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毕竟底下这些贵女她一个都不识得。 坐着听她们说了一会儿话,皇后便让安莺安姑姑传膳,这筵席本就是小宴,膳食虽相对简单,但燕沅还是吃了不少。 自打身子好了以后,她的胃口也变大了,吃得一多,燕沅隐约觉得自己最近长胖了许多。 膳后,宫人撤了碗碟杯盏,上了茶水,燕沅听着底下的贵女们说些恭维奉承的场面话,越发觉得无聊得紧。 皇后偶一侧首,便见燕沅双目放空,望着殿外,不由得笑道:「若是无趣,要不要去演武场走走,本宫听闻今日演武场那儿有精彩的比武,你皇兄应当也在那厢。」 第149页 听闻云漠骞在那儿,燕沅重重点了点头,自从她回到北域后,就没怎么见过云漠骞,他因去南境接她的缘故积累了不少政务,都没工夫来看她。 见她愿意去,皇后同安莺耳语了几句,安莺立刻让宫人寻来几辆马车,载着十几个贵女一起往演武场而去。 此时的演武场满是兵刃交接的声响,在此训练的不仅是寻常兵将,还有一些世家公子。 北域尚武,因而北域开国皇帝立过规矩,凡是入朝为官的,家中男儿必须在演武场训练满五年且合格后,方可取得入仕的资格。 云漠骞在寒冬中身着单衣,方才训练完,就见他的贴身内侍福成匆匆跑来禀报导:「殿下,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来了。」 听得此言,云漠骞正在擦汗的手一顿,旋即扯过福成手中的外袍披上,疾步往对面的高楼而去。 皇后与燕沅一行已然上了楼,从三楼的窗口往外望,正好可以清晰地瞧见演武场中的情形。 待她们在窗前坐下,皇后偷着瞥了燕沅一眼,又转过头与安莺对视,勾唇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今日来演武场,可以说本是无心,但也能说是有意。 这如今北域最优秀的几个世家公子多在这儿呢,正好也能藉此机会让她家卿儿瞧瞧,指不定会有看中的。 皇后见燕沅盯着窗外,开口正欲说什么,就听身后突然喧嚣起来。 她抬首看去,便见云漠骞提步上楼来,行到她面前,恭敬地施了个礼,道了声「母后」。 皇后点了点头,她身侧的燕沅登时自座椅上站起来,亲昵地唤了声「皇兄」。 云漠骞薄唇微抿,将大掌落在燕沅的脑袋上揉了揉,柔声问道:「身子都好了吗?」 「嗯。」燕沅重重颔首,旋即有些不满道,「就是皇兄都不来看我。」 「孤有些忙。」云漠骞宠溺道,「待孤闲了,便带着我们卿儿最喜欢的桂花糕去看你,好吗?」 坐在后头的那些贵女们看着眼前的场景都不免有些诧异。 云漠骞平日虽笑意温和,却难以亲近,总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此时看着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亲密,纵然只是妹妹,众贵女心下都不免有些艷羡。 福成又端了把椅子,让云漠骞坐在了燕沅身侧,待重新坐下后,皇后状似无意道:「卿儿,你瞧瞧站在东面的,蓝衣的那人生得可还俊俏?」 燕沅随意扫了一眼,低声道:「俊俏是俊俏,就是生得太矮了。」 矮? 皇后疑惑地蹙了蹙眉,他记得这位李家公子身高七尺有余,近八尺,虽不算很高,但也称不上矮吧。 「那卿儿觉得多高才不算矮?」 「嗯……」燕沅想了想,还用手比了比,「这么高吧!」 皇后估量了一下,可这都快有九尺了,她在窗外望了半晌,又指向另一位道:「那个呢?那个坐在角落里喝水的?」 「太瘦了……」燕沅定睛看了片刻道。 这般瘦弱,怕是连她都抱不起来吧。 皇后方才指的两个都是北域不错的世家公子了,听得燕沅的话,她有些犯难地咬了咬唇,少顷,忽又道:「那……那个呢?蓝衣正在舞剑的那个?」 燕沅顺着皇后指的方向看去,这头摇得顿时更厉害了,她不好大声说,只得低下头暗暗对皇后道:「母后,这人剑术着实差了些,而且舞得一点都不好看。」 「差?」皇后颇有些瞠目结舌,可这位的剑术在北域可已算是名列前茅了。 「是啊。」燕沅一脸认真地看向皇后,「您看他与对面那人打了至少七八个来回才结束,一击即败很难吗?」 皇后怔住了,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坐在一旁始终不言的云漠骞听着二人的对话脸都黑了。 他家母后听不出来,他还能听不出来嘛。 他家妹妹如今看男人的标准根本就是按南境那位来的! 第70章 仿若看见那个熟悉的人站…… 屋内纵有好几个火炉烧着, 可坐在窗边看了一会儿,众人到底是受不住冻。 想着燕沅身子才刚痊癒,皇后不敢让在楼上她多待,见她对演武场上这些世家公子们着实提不起什么兴趣, 便吩咐安莺安排马车, 将各位世家贵女们送出宫, 自己则和燕沅一起回琳琅阁去。 可临到演武场门口,忽有小黄门前来传旨, 说陛下有急事, 请皇后娘娘去一趟御书房。 皇后见状, 只得将燕沅交给云漠骞,而她则上了另一辆马车, 往御书房而去。 云漠骞翻身上马,一路将燕沅送回了琳琅阁, 见燕沅下了马车, 道了声「多谢皇兄,皇兄慢走」,他不由得笑道:「不请皇兄进去喝杯茶吗?」 燕沅愣了一下,她以为云漠骞政务繁忙,大抵不会留下来的,听到这话,忙欣悦地上前抱住云漠骞的手臂道:「自然请, 只要皇兄不嫌弃卿儿这里的茶寡淡就行。」 她转头对云蕊道了声「快备茶」,一边拉着云漠骞入殿去。 两人在正殿外厅紧挨着坐下, 很快云蕊和夏儿便为他们上了茶和点心。 见燕沅迫不及待地捏起一块桂花糕送进口中,云漠骞忍不住道:「这午膳才用了多久,又吃, 怎这般贪嘴,也不怕积了食。」 「就吃两块,不会积食的。」燕沅辩解道,「而且离午膳都已经过去快一个时辰了。」 第150页 她不仅消化完了,还觉得腹中饿得厉害。 云漠骞见她吃得津津有味,也不再说道,愿意吃是好事,想起燕沅先前生病时,没有胃口,咽都咽不下去的模样,此时这副场景倒让他有几分欣慰。 他用拇指摩挲着杯盏,像是倏然想起什么,唇间笑意渐淡,云漠骞沉默少顷,忽而问道:「卿儿,你还在想着他吗?」 燕沅咀嚼的动作凝滞了一下,旋即低眸道:「皇兄在说什么?卿儿听不懂。」 她闪躲的神情太明显,谎话瞬间便被擅长察言观色的云漠骞看穿了。 「你知道孤说的是谁。」云漠骞直截了当道,「你还对季渊念念不忘吗?」 「我……」燕沅抬起头,暗暗咬了咬下唇,「自然没有,他待我又不算多好,在南境的日子哪里比得上在这儿,我为何要惦记他。」 而且想必此刻,他应当在南境皇宫里左拥右抱,过得好不快活呢。 燕沅逐渐黯淡的眸色被云漠骞悉数看在了眼里,他神色稍显凝重,但很快眉头又舒展开来。 想来他家卿儿应只是一时想不通,才会对那暴君还存着几分惦念,相信很快就会彻底忘记那个男人。 但就算她一辈子忘不掉也无妨,左右她是公主,天生尊贵,纵然往后父皇母后没了,待他登基后也能继续宠着她,让她一辈子纵享荣华富贵,安安稳稳地过。 那人残暴无情,诡计多端,并非什么好东西,前几日甚至还频频派人来北境,都被他拦了回去。 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和伤害他的卿儿! 燕沅一双璀璨的眼睛此时略有些失神,片刻后,就听耳畔响起清越的声儿:「明日孤要离宫去办些事,卿儿要不要随孤一起出去,听闻明晚宫外有一场灯会。」 「灯会?」 听得这话,燕沅才缓缓抬起头,眸中復归神采,她好奇地问道:「这冰天雪地的,也有灯会吗?」 「是啊,不过并非南境那般的灯会。」云漠骞同她解释,「北域灯会上的灯都是用冰雕就成的各式各样的灯。」 燕沅一听便来了兴趣,她还未见过用冰雕成的灯呢,不由得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去。」 云漠骞摸了摸燕沅的脑袋,「那明日孤便派人来接你。」 翌日晚膳后,云漠骞便如前日所言,派了个小黄门前来接人。 燕沅换下了繁琐奢华的衣裳,穿了身朴素简单的衣裙,带着夏儿和云蕊,抱着狸奴,由一顶小轿抬出了宫, 云漠骞已然在宫门外等了,见她怀中还窝着个毛绒绒的小傢伙,蹙眉道:「出来玩,怎还将狸奴一块儿带出来了?」 「团团粘我,方才我要出门,它一直绕在我脚边不肯离开,许是想一块儿去。」燕沅神色无奈,央求道,「皇兄,便让团团一块儿去吧,它很乖的。」 她话音刚落,那狸奴就跟附和一般,冲着云漠骞「喵呜」了一声。 云漠骞颇有些哭笑不得,不忍心拒绝他这位妹妹的请求,只得答应下。 他们上了马车一路往东,半个时辰后,云漠骞在一处府邸前停下,下车前,对燕沅道:「灯会就在前头,孤还有些事儿要处理,你先去玩,孤处理完了一会儿便来陪你。」 「嗯。」燕沅听话地点点头,知道云漠骞是有要事,「皇兄放心地去吧。」 云漠骞又嘱咐了几句,方才下了车,转而对两个贴身侍从道:「好生照顾公主!若有什么闪失,孤唯你们是问。」 「是,太子殿下。」 马车又往前行了一阵,周围的声儿愈发嘈杂喧嚣了,燕沅忍不住掀帘往外看,却是双眸一亮。 待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她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看着眼前的场景,不仅是她,身为南境人的云蕊和夏儿都忍不住发出「哇」的惊嘆声儿。 正如云漠骞所说,北域的灯会与南境的截然不同。 南境的灯会是灯火璀璨,实实在在的灯,而北域的灯会则是冰寒雪冻,另有一番韵味。 那冰被雕刻成各式各样的形状,有花木,有鸟兽,有器物,或是在水中加了染料,凝结的冰也是五颜六色的,在其中挖一个孔,放置烛火点燃,整块冰闪闪发光,晶莹剔透,实在是美极了。 燕沅不由得看愣了神,正欲走近去看,却被夏儿给拉住了。 「主子,莫要心急。」夏儿给燕沅戴上幕篱,将她惹眼的容貌牢牢遮掩了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燕沅如今是公主了,行事自然是得小心谨慎些。 燕沅还是头一回戴这东西,只觉眼前被一层透明白纱遮挡着,实在影响视线,她想摘下来,可无奈被夏儿盯着,只得将偷偷摸摸的手又放了下去。 除了供人观赏的冰灯外,两侧还有不少小摊卖些吃食,燕沅一家家看过来,几乎每一家都要尝,很快夏儿和云蕊便拿了满手。 燕沅一边将手中的牛肉干撕下一些餵给怀中的狸奴,一边欢快地往前走。走了一阵,她忽而停下步子,在一家小摊前停了下来。 这不是家卖小吃的摊肆,摊上的木盒中,摆着不少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冰雕雕刻品。 燕沅一眼便瞧中了角落里一支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花。 那是支山茶,红色的花瓣上还有晶莹的露珠,就好似刚採摘下来一般。 第151页 燕沅心下一动,忍不住开口。 「老闆,我想要那个!」 「那个,我买了……」 她愣了一下,转头看去,正与身侧之人视线相撞。 那是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她隔着幕黎打量了燕沅一会儿,忽得低声道:「公主殿下?」 燕沅一个激灵,霎时有些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便见眼前这人暗暗施了个礼道:「臣女崔溦,太常寺少卿之女,昨日宫宴臣女也去了。」 怕燕沅多心,以为她是有意跟踪,崔溦顿了顿,解释道:「臣女还认得陛下的狸奴,和您的两个贴身侍女。」 原是如此…… 昨日参宴的贵女不少,燕沅没仔细看,因而对这位崔姑娘是一点印象也无,只得礼貌地笑了笑道:「崔姑娘也来看灯会吗?」 「是啊,臣女是瞒着父亲偷偷出来的。」崔溦说罢,转而看向小摊上那只冰雕的山茶花,「公主殿下也喜欢这个?」 「嗯。」燕沅点了点头,反问,「崔姑娘也喜欢吗?」 「臣女就是瞧着它好看罢了,倒也没那么喜欢。」崔溦说罢,丢了几钱银子给老闆,在木盘中拿起两朵冰雕花,将其中一朵山茶递给燕沅,「公主殿下喜欢,便拿着吧,莫要嫌弃臣女这礼太过寒酸便好。」 「多谢崔姑娘。」 燕沅含笑接过,忍不住将山茶花举起来瞧,在一片五光十色的璀璨中,这支晶莹剔透,好似宝石雕就的山茶花显得更耀眼了。 她蓦然想起在南境时,也曾在灯会上买过一篮子山茶花,还是季渊出钱给她买的。 想起那个人,不知为何,燕沅只觉心头泛酸,一阵阵上涌,憋闷得紧。 她闭了闭眼,努力想要忘记那张清隽沉冷的面容,然再一抬眸,却是倏然怔愣在那里。 隔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在一片炫目的灯景中,她仿若看见那个熟悉的人站在街对面,静静地望着她。 燕沅难以置信,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去,却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她秀眉蹙起,盯着那个方向,只觉心下空落落的一片。 见燕沅神色略有些不对劲,崔溦忍不住问道:「公主殿下怎么了?」 「没什么……」 燕沅自嘲地笑了笑,这里是北域,他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她只怕是魔怔了! 冰雕成的山茶花枝干到底有些冻手,崔溦只得同小摊的老闆要了两个简陋的木匣子,将冰雕花给装着。 既是遇上了,崔溦便随同燕沅一起逛灯会。燕沅对她并不排斥,她大大方方的,不矫揉造作,反令燕沅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又向前走了一阵,燕沅只觉怀中的狸奴扭动着身子,愈发不安分。 「团团,这是怎么了?」燕沅抚了抚它的脑袋,试图让它安静下来。 可这样不但没有效果,反让狸奴自她怀中一跃而出,在人群中窜行,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诶,团团。」燕沅立马跑上去追。 云漠骞的两个贴身侍卫见势忙跟上去,却被不知从哪儿来的人群瞬间给拦住了。 燕沅一路跟着狸奴进了一个狭窄漆黑的小巷,见它停下步子缩在墙边,弯腰将它抱了起来,嘴上不住地嗔怪道:「让你乱跑,小心我寻不到你,往后啊,你就只能在街上流浪……」 她正欲走出小巷,却觉头上一凉,竟是幕黎教人给一把扯掉了。 她心下惊了惊,忙疾步往外跑,然下一刻手臂却蓦然被人拉住,顺势往后一扯,她被迫转过身子,恰好撞进那人怀里。 燕沅慌乱不已,捏紧袖中用来防身的金簪,正欲袭向那人时,却是倏然一愣。 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久久回不过神,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声音低哑。 「陛下?」 第71章 一点都没有,我为何要想…… 燕沅缓缓抬首看去, 入目的果真是那张在她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清隽面容,她怔愣着将手伸出去,落在那人的脸上,直至感受到那温热的触感, 双眸微张, 才像瞬间清醒过来一般。 然还未等她将手收回去, 那粗粝的大掌已快一步抓住了她。 季渊眸色沉沉地看着她,目光灼热似乎要将她看穿。 一月不见, 她变了许多。 面色红润, 再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如纸, 离得这么近,季渊也没嗅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 想是体内的母蛊已经取出来了。 不仅如此,虽燕沅穿的衣裳不少, 可季渊将手臂横在她的腰肢上, 还是能感觉到她比从前丰腴了许多。 从前的燕沅因病太过瘦弱,如今这样倒是正好。 燕沅抬眸看着季渊,便见他蓦然勾了勾唇,薄唇微启,在隔了近一月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怎胖了那么多?」 她不由得怔忪了一瞬, 下一刻,心下腾腾升起怒气, 这么久未见,他想对她说的就是这个。 谁胖,他才胖呢! 燕沅忍不住扁了扁嘴, 如今她是公主了,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委曲求全,也不必再刻意逢迎讨好他! 她气得转身便走,然还未折身,横在腰上的手臂稍一用力,却是让她丝毫动弹不动。 「生气了?」耳畔响起低沉的声儿。 季渊看着她双颊鼓鼓的模样,不免觉得有趣,从前在他面前唯诺小心,极力讨好他的小姑娘,如今竟也似蔷薇花,带了刺。 第152页 「这段日子有想朕吗?」 燕沅闻言怔了一下,一股热意瞬间窜上,染红了面颊,只幸得天黑看不清晰。 她咬了咬下唇,旋即定定道:「才没有,一点都没有,我为何要想陛下。」 看着燕沅说这话时躲闪的眼神,季渊抿唇,眸中含笑。 她说谎的能力当真是丝毫没有进步,还是一眼就能被看穿。 燕沅双眸飘忽间,忽觉面颊一凉,抬首便见片片雪花自天空中飘落,有些甚至顺着缝隙钻进了衣领,凉得她一个瑟缩。 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旋即便见一件黑色的披风扬起,盖在了她的头顶,抵挡住了风雪。 燕沅低首看向眼前人,宽大的披风也紧跟着落下,将她娇小的身子牢牢裹在了里头。 巷子外的光芒被遮挡住,燕沅眼前蓦然变得漆黑起来,茫然之际,她只觉唇上一热,男人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燕沅惊了惊,轻推了他几下却是没能推得动,反让他捏住她的下颌,加深了动作,这个吻温柔缱绻,让燕沅不由得愣了一下。 少顷,她缓缓闭上眼,五指蜷起,原抵在他胸口的手,变成了揪住他的衣襟。 她的这一举止似是给了他鼓动,一瞬间,温柔变成了放肆,男人紧揽住她的腰,将半个身子沉沉压了下来。 燕沅的上半身也跟随着往后弯,为了保持平衡,她只得抬起手臂搂住了他的脖颈。 逼仄狭窄的巷子内漆黑一片,过往的人若向内看,很难发现两个交缠的身影,自然也听不到迴旋在披风间久久不息的令人耳热的亲吻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渊才缓缓放开了她,燕沅唿吸急促凌乱,胸口上下起伏,迫切地想要重新获取被攫取的空气。 季渊低眸看去,便见她双颊绯红,一双潋滟的眸子水汪汪的,似泛着雾气,被撕咬过的朱唇嫣红如血,还泛着隐隐的水泽,着实诱人。 缓了好一会儿,燕沅才算缓过劲儿来,她脑中一片混乱,不明白自己方才怎就莫名其妙迎合上去了。 如今她已不是他的嫔妃,这人耍流氓轻薄于她,她理应抬手给他一巴掌才对。 她挪了挪身子,正欲挣脱开,就听得耳畔蓦然响起低沉醇厚的声儿。 「可朕很想你……」 燕沅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难以置信地抬首,便见季渊敛了笑意,静静凝视着她,神色认真,哪里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 她心下蓦然一动,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听巷子外,忽而传来云蕊和夏儿的唿唤声。 「主子,主子……」 「喵呜……」 怀中一直安安静静没有闹腾的团团突然叫唤了一声,在寂静的巷子中显得格外清晰。 「听见了吗?是狸奴的叫声……」 「好像在那儿……」 见夏儿她们发现了这里,燕沅咬了咬下唇,伸手狠狠推了季渊一把,挣脱他的怀抱,转而疾步出了巷子。 正往这厢走来的夏儿和云蕊见燕沅慌乱张张地跑出来,忙上前道:「主子,可算寻到您了,您没事吧?」 「没事儿。」燕沅摇了摇头,还将怀中的狸奴给她们瞧,「你们看,我将团团找回来了。」 夏儿上下打量了燕沅一番,见她真的无恙,才长舒了一口气,哽咽道:「主子,您可吓死我们了,下回不能再这么乱跑了,若出了事儿可如何是好……」 「我这不是没事儿嘛。」燕沅牵了牵夏儿的手安慰她。 她生怕季渊在这儿的事被发现,忙催促道:「我们快回去吧,若皇兄一会儿发现我寻不着了,定是要着急的。」 「嗯。」夏儿点了点头,边走边道,「这狸奴要不还是由奴婢来抱吧,它近来重了不少,奴婢怕累着主子……」 两人渐行渐远,云蕊却是站在原地不动,她回首看向已是空无一人的巷子,微微蹙了蹙眉,方才折身快步追赶而去。 燕沅回到原地时,崔溦还在那儿等她,见她回来,满目焦急道:「公主殿下去哪儿了?没事儿吧?」 看着崔溦面上的担忧,燕沅抿唇笑道:「没事儿,我就是在寻狸奴呢。多谢崔姑娘关心。」 崔溦微微颔首,倏然将视线定在燕沅脸上,疑惑地蹙了蹙眉,旋即指了指自己的下唇道,「公主殿下这儿怎么了?怎还流血了?」 燕沅抬手触了触自己的下唇,果然有丝丝血迹,可奇怪的是她的下唇根本不疼,没有受伤啊。 她略有些纳罕,但很快想到什么,双颊顿时火辣辣地一片。 不是她的唇破了,是他的! 而且似乎是她不小心咬破的! 「没,没什么……」燕沅赧赧地垂下头,都不敢去看崔溦的眼睛,「许是方才被我不小心咬破的?」 咬破的? 崔溦盯了半晌,怎么都不觉得像是咬破的,毕竟燕沅不止下唇流了血,整个朱唇都显得有些肿呢。 她还欲再问什么,就听一声急唿响起。 「卿儿!」 崔溦抬眸看去,便见云漠骞阔步往这厢走来,抓住燕沅,担忧地上下打量着。 「听闻你走丢了,可有受伤?」 云漠骞懊恼不已,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他家妹妹託付给两个靠不住的废物,应该亲自陪她来才对。 「没有,我很好,就是团团跑了,我去追它了而已。」燕沅说罢,眸光闪烁道,「因为它跑得太远了,这才费了些工夫。」 第153页 「没事儿便好,没事儿便好……」 见云漠骞提着的一颗心放下,一旁的崔溦这才不紧不慢地低身施礼,唤了句「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云漠骞闻声看来,在看清她的脸后,却是一愣,神情颇有些不自在,只低低「嗯」了一声,转而对燕沅道:「卿儿,我们回宫吧。」 「好……」 燕沅观察着云漠骞的脸色,视线在他和崔溦之间流连,她总觉得这两人的气氛有些微妙,至于怎么微妙法,燕沅也说不清楚。 因为崔溦的马车停靠的地方与燕沅他们挨得近,便一路跟在他们后头。 直到到了地方,才不得不停下,施礼道:「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那臣女便失礼先行一步了。」 「嗯……」云漠骞眸光怪异地看了她一会儿,旋即低咳一声,对身后的侍从道,「好生护送崔姑娘回去……」 「是,殿下。」 「多谢殿下。」崔溦又福了福身,才由贴身丫鬟扶着钻进了车厢。 崔溦走后,燕沅和云漠骞也上了马车,车夫扬鞭一挥,马车颠簸着往皇宫的方向而去。 沉默了一会儿,燕沅终究是忍不住问道:「皇兄,你认识那位崔姑娘吗?」 云漠骞的面色显而易见地僵了僵,片刻后,他敷衍地才道:「认得,见过几回……」 「那你觉得那崔姑娘怎么样?」燕沅凑近,期待地问道。 云漠骞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粗俗丫头,没一点世家贵女的模样……」 粗俗丫头? 燕沅闻言愣了一下,可她看那位崔姑娘举止端庄,温柔有礼,哪里粗俗了。 「皇兄是不是搞错了,那崔姑娘明明……」 她还想再说什么,就被云漠骞给打断,「卿儿,孤明日就要离开京城,去北部几个边塞小城了,那里雪害严重,民不聊生,孤要去看看。」 燕沅心下咯噔了一下,忙问:「皇兄要去多久?」 云漠骞默了默,也不想瞒着燕沅,如实道:「至少一个月,除却救灾,还要防敌。每逢雪害,边陲的几个小部族便会趁机蠢蠢欲动,孤自得防范着他们……」 「会很危险吗?」燕沅担忧道。 云漠骞将手掌落在燕沅脑袋上揉了揉,「没事,皇兄都习惯了,不会有事的。」 燕沅垂下眸子,缓缓点了点头,旋即听云漠骞又道:「孤不在京城,你务必要听话,乖乖待在宫中,莫要乱跑,孤让他们从禁卫军中挑选了一人贴身保护于你,明日他应当就会去琳琅阁。」 她没怎么听,不知为何,心下总有些惴惴不安,燕沅拉住云漠骞的手,再三叮嘱,「皇兄,你务必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 云漠骞看着她眸中的忧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翌日,天还未亮,燕沅便醒了。 她想着去送送云漠骞,不曾想夏儿却告诉她太子殿下不到寅时就出发了,此时应早已远离了京城。 燕沅略有些失落地坐在小榻上逗狸奴,却是提不起劲儿。 云蕊见状将昨日从灯会上买来冰雕山茶花从匣子里拿出来,问燕沅:「主子,这个要放在哪儿?」 燕沅瞥了一眼,双颊一热,不自觉抬手落在朱唇上,昨夜季渊说过的话復又在耳畔迴响。 然少顷,面上的赧赧褪去,燕沅嘟起嘴,颇有些不悦。 什么想她,他定是骗她的吧! 虽不知他到北域来究竟有什么目的,反正肯定不是为了她,他向来诡计多端,指不定又在暗自谋划些什么。 燕沅越想越觉得生气,不自觉拿着逗狸奴的柳条在榻桌上随意抽起来,原本正在扑柳条玩的狸奴愣了一下,眼见那细长的柳条不在它眼前晃,而是打在榻桌上不断发出「砰砰」声,蹲坐在那儿,歪着脑袋不解地「喵呜」了一声。 恰在此时,夏儿忽而快步进来,禀报导:「主子,太子殿下说的那位保护您的禁卫军到了,现下正在殿外候着呢……」 「让他进来吧。」燕沅收起柳条,淡声道。 「是。」夏儿应声退下,很快便将一人领进了殿中。 那人在内殿的纱幔前停下步子,低身拱手道:「参见公主殿下……」 正欲拿起篦子给狸奴梳毛的燕沅闻声双眸微张,手稍稍一颤,篦子「啪嗒」一下落在了小榻的软垫上。 第72章 想报復他从前对她做过的…… 燕沅缓缓侧首看去, 隔着珠帘,隐约看见一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 看身形与那人差不多。 不止是她,在一旁给燕沅沏茶的云蕊闻声也是一愣。 云蕊看了看那人,又转而看向燕沅, 只见她抿了抿唇, 问道:「叫什么名字?」 「属下名叫成梧。」 成梧…… 燕沅默念了一遍这名字, 探出身子细细看去,却是始终看不到那人的长相, 只得道:「抬起头来。」 珠帘外的人听命抬起头, 燕沅瞥了一眼, 心下便生出些许失望来。 分明是一样的声音,却是全然陌生的脸。 她眸中黯然, 正欲将视线收回来,然触及男人的眼睛, 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一双与温润含笑的脸全然不相符的眼眸。 幽沉深邃, 漆黑如墨,就像深不见底的峡谷一般。 她心下一震,忍不住站起身,步步靠近珠帘,还欲看得更仔细一些,就听一小宫婢快步进屋禀报。 第154页 「公主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听得这话, 燕沅忙将踏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对眼前这个叫成梧男人道:「你先去外头候着吧, 本宫有事再叫你。」 「是,公主殿下。」 她眼看着成梧退出殿外,恰与进来的皇后擦肩而过, 皇后步子滞了滞,还深深看了这人一眼。 燕沅心下一提,忙迎上去,高声唤道:「母后,您来了。」 「卿儿。」皇后笑着拉住燕沅的手,在小榻上坐下,「昨夜你皇兄带你出宫去看灯会,玩得可开心?」 「开心……」燕沅点了点头,「卿儿还是头一回瞧见冰灯呢,就是……外头太冷了……」 她实在怕冷,这冰灯会虽好看,但燕沅应当不会再看第二回 了,她宁愿在温暖的屋内窝着。 看着燕沅思及寒凉时一副痛苦的模样,皇后止不住笑出了声,「你呀你,当是一点都没有变,北域常年冰寒,我们北域人也更抗冻些,偏就你,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整日躲在屋中,出门裹得比谁都厚,尤其是在南境待了那么多年,更是……」 说到一半,皇后倏然止了声,神色黯淡下来。 燕沅知晓她母后是想起了她流落在南境的这些年受过的苦,心下又开始难受了。 她连忙抓住皇后的手,转而道:「对了母后,卿儿昨日去灯会,遇见了太常寺少卿家的崔姑娘。」 燕沅顿了顿,以手掩唇,在皇后耳畔低低道:「卿儿总觉得皇兄对她的态度很奇怪!」 上回那些贵女们进宫参宴,云漠骞对她们爱搭不理,甚至态度冷冰冰的,不愿多看一眼。 可昨日却特地嘱咐侍从将崔溦送回去,且与她言谈间显然是旧识。 「崔姑娘?」皇后思忖半晌,才想到燕沅说的是谁,「啊……那位啊……的确与你皇兄有些渊源……」 看着皇后意味深长的笑,燕沅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用撒娇的语气道:「是什么,是什么,母后你快告诉我……」 「好好好。」皇后宠溺地摸了摸燕沅的头,「这件事还得从你兄长十岁那年说起……」 「那么久!」燕沅震惊道。 「是啊……」皇后低嘆了口气,「当年,你意外走失后,你皇兄便一直很自责,因为太过自责,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整日将自己锁在殿内不愿出门,太医说他是得了心病……」 燕沅闻言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当年她的走失会给云漠骞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似乎看出她所想,皇后环抱住燕沅,安慰道:「没事,现在你不是回来了嘛,你皇兄也过得很好。」 「嗯……」 见燕沅点了点头,皇后才接着道:「后来,母后和你父皇为了给你皇兄治病,将他送到了京郊的承恩寺,他就是在那里遇到了崔家姑娘……」 皇后说至此,止不住勾唇笑起来,「你不知道,那崔家姑娘的父亲虽是太常寺少卿,但她的外祖家却是驰骋沙场,立下过不少汗马功劳的大将军,她自小在外祖家长大,便也跟着习了一身好武功。」 「那崔姑娘还会功夫?」燕沅目露诧异。 「是啊!那崔姑娘还自小喜欢与他外祖父家的几个表兄一起作男儿打扮呢。」皇后道,「后来,她父亲重新调回京城,将她接回崔府,看到她这副模样头疼不已,可关又关不住,教又教不好,便也将她送去了承恩寺,想着整日诵经祈福,性子总会沉静些。」 怪不得,昨日燕沅问云漠骞如何看那崔家姑娘,云漠骞还说她粗俗,一点也不像贵女,原是如此。 这两人都被送去了承恩寺,之后的故事燕沅多少能猜到一些,但她还是缠着皇后道:「然后呢,然后呢,母后您继续讲啊!」 「后来啊……」皇后看着燕沅期待的眼睛,抿唇笑了笑,「后来他俩就在承恩寺就认识了呗。」 「啊?」燕沅皱了皱眉,「这便没了?具体呢,具体发生了什么?」 她摇着皇后的胳膊,不住地求道:「好母后,您便告诉我吧。」 皇后讲得有些口渴,举起杯盏,轻啜了一口茶水,却是不为所动,只淡淡道:「剩下的,等你兄长回来了,你便自己去问!」 见燕沅扬着脑袋,沖她不悦地嘟着嘴,皇后眸中含笑,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母后也得守着你兄长的秘密不是,你就自己去问,你兄长若愿意说,自然是会告诉你的。」 听皇后这般说,燕沅虽被吊得心头痒痒,但到底忍住没再追问。 母女俩又坐着说了会儿体己话,燕沅才起身送皇后出去。 她将皇后送到琳琅阁门口,回返时,便见正殿殿门旁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挺拔如松。 燕沅怔忪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还在,她秀眉微颦,在台阶前停下,蓦然提声道。 「本公主今日要在院子里烤羊肉吃!」 烤羊肉!还是在院子里! 跟在后头的夏儿和云蕊听得此言面面相觑,皆有些不明所以,就听燕沅紧接着道:「来北域的路上,皇兄随身带的厨子不就在郊外烤过羊肉嘛,我就是想起那味道,有些馋了……」 这要求虽有些怪,但夏儿还是道:「那奴婢这就去取炭火和烤架。」 「不必取炭火了!」燕沅拦住她,「院子里正好冻死了几棵树,左右也是要砍了重种的,用来当柴火岂不是正好。」 第155页 夏儿和云蕊齐齐往院中那几棵冻死的槐树看去,那几棵槐树是老树了,枝干粗得一人都抱不过来,哪有那么容易砍的。 但她们到底不好违背燕沅的命令,云蕊只得附和:「倒也是,主子想得周全,奴婢这就唤人来砍树。」 云蕊还未踏出一步,就听燕沅又道:「要找人这不就有吗?」 她大步跨到那成梧跟前,昂起脑袋,态度高傲,「你是皇兄派来保护本宫的,是不是本宫说什么你都会听?」 「是。」成梧恭敬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燕沅垂眸落在他腰间的佩刀上,「你是禁卫军,身手应当不错,喏,院中那几棵冻死的树瞧见了吗?将它们砍了,本宫要当柴火烤羊肉吃。」 见她一副理直气壮,盛气凌人的模样,成梧只淡淡笑了笑,道了声「是」。 「一会儿砍了树肉也由你来烤,本宫在殿内等你。快些,本宫都饿了!」燕沅说罢,提起裙摆快步入了殿。 夏儿紧跟在后头,心下纳罕不已。 她家主子从不会这么胡闹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仅是夏儿,云蕊也有些奇怪,她看着那个叫成梧的男人一言不发默默走向院中几棵枯萎的槐树,不由得眉头蹙起。 外头冷得厉害,燕沅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些受不住,回了殿中,云蕊便将火炉搬得离燕沅更近了些,还取来小被给她盖上。 身子很快暖和起来,燕沅靠着引枕半躺在小榻上,本想小憩一会儿,谁知一闭眼竟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燕沅便隐约嗅到了自殿外传过来的香气,她唤了两声「夏儿」却是无人应答,倒将一个小宫婢给喊了来。 那小宫婢快步行到燕沅跟前,低身道:「公主殿下。」 「人呢?都去哪儿?」燕沅问道。 「人……」小宫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人都在外头呢……」 外头? 燕沅蹙了蹙眉,扯过挂在一旁的大氅披上,出了殿,便见积雪尚存的院落里,几个宫人正围着篝火,烤肉的香气不住地飘过来。 她缓缓步下台阶,那些宫人听见动静,转身瞧见她,面色一变,忙施礼惶恐地散开来。 篝火边上,那人正面不改色地照她的吩咐烤着羊肉。 在金碧辉煌的皇宫殿宇中看到这副场景,着实有些怪异。 毕竟燕沅是瞎说的,她根本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会照做。 夏儿和云蕊看见她,笑道:「主子醒了,太好了,您要吃的羊肉正好也烤好了。」 虽心下有些不悦,可嗅着浓郁的香气,看着脆香诱人,烤得恰到好处的羊腿,燕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下一瞬,便有一块羊肉被割下递到了她嘴边,她分明不打算吃,可嘴却快一步张了开来。 入口的羊肉并不干,内里汁水充足,表层焦脆酥香,吃得燕沅意犹未尽。 「好吃吗?」耳畔倏然响起低沉的声儿。 燕沅抬起头,便见眼前人含笑看着她。分明树也砍了,肉也烤了,他的一身着装依旧一丝不苟,没有丝毫凌乱。 她扁了扁嘴,违心道:「不好吃!本宫现在不想吃羊肉了,你去射两只大雁来,本宫现在就要吃!」 大雁? 站在一旁听着的夏儿不免瞠目结舌,这么冷的天,大雁都南飞过冬去了,哪里来的大雁! 这分明就是在刻意刁难啊! 成梧却不反驳,只放下手中的羊腿,从容不迫道:「是,属下遵命。」 看着他转身就走,燕沅立刻道:「等等!」 成梧闻声回过来,「公主殿下还有何吩咐?」 看着他恭敬顺从的模样,燕沅心下越发愠怒,几百个日夜朝夕相处,她不可能认不出他来。 她做这些荒唐事,就是想激他!想报復他从前对她做过的那些! 她本以为他心气高,见她无理取闹定然会恼,不曾想竟这般能忍。 燕沅勐然向前几步,气唿唿道:「这么听话!是不是本宫让你上天摘星,你也会给本宫摘下来?」 那人闻言薄唇微扬,满目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自然,公主殿下若是要星星,属下也定会给您摘下来。」 眼前的脸虽是陌生,可那熟悉的声音入耳,燕沅忍不住怔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听到这一席话,心如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 双颊紧接着染了红,燕沅内心烦乱,跺了跺脚,快步跑入殿去。 「主子……」云蕊和夏儿也紧跟在后。 站在原地的男人看着她仓皇而逃的背影,唇间含笑,但没一会儿,笑意渐散,他敛眉,锐利的眸光中攀上几丝忧色。 第73章 (修) 这是公主殿下的面…… 是夜, 云蕊伺候燕沅睡下后,悄步出了殿,见殿外站着一人,状似无意般笑道:「成侍卫, 还不去歇息吗?」 那人抬眸看来, 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让云蕊笑意一僵,但还是努力维持着轻松, 「我要去给主子办些事, 顺路一道儿去吧。」 「好。」成梧点了点头。 两人出了殿, 并肩而行,行到一无人处, 云蕊倏然低下身,恭敬地道了句。 「见过陛下。」 她的声音很轻, 轻到只有面前的人才能听见。 「何时认出朕的?」少顷, 只听耳畔响起低沉的声儿。 第156页 「打今日陛下一进来,属下便认出来了。」云蕊如实道。 她在季渊身边呆了数年,虽他易了容,可她不可能认不出他的声音。他刻意没有在声音上做伪装,云蕊猜测他是故意想让熟悉他的人认出他来。 特别是燕沅。 云蕊抬眸看去,瞥见季渊难得露出的赞许眼神,便知她猜对了。 「陛下为何会在这儿?」她问完这一句, 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傻,他会在这儿, 自然是因为殿内那位了。 云蕊又道:「陛下来了这里,南境怎么办?」 季渊薄唇微抿,闻言神色略有些凝重, 「所以朕待不了多久,顶多十日,就必须得返程回南境。」 为了来北境,他称病不临朝,因他向来行为不定,一时应当不会惹人怀疑,但时间久了,那些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只怕很快便会察觉到异样。 「那陛下为何……」 云蕊不明白,既是时间紧迫,他更应抓紧行动才好,为何还选择冒着危险进入皇宫。 季渊沉默不言,许久,才道:「朕在等……」 他原本可以换个方式安安静静地等,消息散出去,或许也能达到他的目的,可他仍是想每日见到她。 季渊从不知自己原来比想像的还要笨拙,或许是从前对于想要的东西都是直截了当地去夺。 可这一回他想要的人,并非随意发兵出战就能得到的,这么做只会让她伤心,将她推得越来越远。 面对燕沅,他头一次觉得无措。 他垂眸,喃喃道:「朕在等一个时机,应当快了……」 * 临近年节,宫中逐渐忙碌起来,皇后要打理宫中内务,便没有太多闲暇来看燕沅。 琳琅阁无人来,燕沅便堂而皇之地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倒也不能赖她,她也不知怎的,近日总觉得睏倦,好像怎也睡不够! 守在内殿的云蕊见她醒来,上前伺候她起身,又唤来宫人帮忙更衣梳洗。 燕沅坐在妆檯前,对着那枚双凤纹菱花铜镜,将一枚简单的玉簪插入髮髻中,却倏然透过澄黄的镜面里瞧见殿门口站着的一个身影。 她咬了咬唇,垂下眸子,装作无意般问道:「他一晚上都在这儿?」 云蕊愣了一下,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 「那倒没有,成侍卫在主子歇下后便也回去歇息了,只是一大清早又过来了。」 见燕沅拨弄着妆匣里的首饰沉默着,云蕊问道:「主子,可需将成侍卫叫进来?」 「不用。」燕沅忙道,「我又不出去,将他叫进来做什么。」 云蕊看着她略显窘迫的神色,暗暗抿唇笑了笑。 一炷香后,夏儿端着早膳回来,燕沅吃了三个小煎包,两个春卷,喝了大半碗的咸粥,才算作罢。 看着空了一大半的盘子,她颇有些错愕,她怎么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能吃了。 「主子,吃完早膳,您是要看书还是练字?」夏儿问道,「再过一会儿啊,崔姑娘便该到了。」 燕沅昨日傍晚差小黄门往宫外递了信儿,请崔溦今日进宫来坐坐,好一起说说话,打发打发时间。 「我……」燕沅忍不住将视线落在殿门外,看着那个挺拔如松的背影,蓦然道,「今日天儿好,我想去御花园走走。」 去御花园?可她家主子不是最怕冷了嘛。 夏儿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听命取来一件狐皮大氅,给燕沅裹上。 燕沅踏出正殿门,步子却顿了顿,旋即淡淡瞥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的人。 那人也将视线投来,低身道了句:「参见公主殿下。」 燕沅低低「嗯」了一声,旋即飞快地撇过眼,往外头走去。 走了一会儿,她微微侧首,状似想与云蕊说话,可余光瞥见跟在后头的高大的身影,又将头转了回去。 北域比南境寒上许多,南境冬日能开的花,在北域根本活不下来,因而这时节,除了御花园中一片萧瑟,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自然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燕沅垂首百无聊赖地踱着步,忽而注意起了地上的影子。 夏儿和云蕊走在她的两侧,在地上也能瞧见她俩的影子,可她的影子却恰好被背后一个更高大的身影给盖住了。 她自然知道那是谁的,不由得跨大了步子,重重踩在那影子之上。 昨夜落了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宫人还未来得及扫,燕沅踩在上头,就听雪片挤压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就像是哀嚎一般。 燕沅越踩越高兴,片刻,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夏儿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问:「主子在笑什么?」 「没,没什么……」燕沅咬住朱唇,忙止了笑。 她回眸看了那人一眼,见那人神色如常,静静地看着她,尴尬地低咳了一声。 从踩他的影子上获取报復的快意,她当真是幼稚极了! 在御花园闲走了一会儿,燕沅到底是有些受不住了。纵然裹得牢,可寒风还是顺着衣领的缝隙无情地钻了进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正欲回琳琅阁去,就见一小宫婢快步走来,在她面前停下,福身禀道:「公主殿下,崔姑娘来了。」 来得这么早! 燕沅顺势转头对夏儿和云蕊道:「我们回去吧!」 第157页 天冷路滑,燕沅走得很慢很小心,可临到殿门口,隐约听见崔溦的说话声,她心下一喜,忍不住加快了步子。 在跨进门槛时,她没留意脚下凝结的冰,骤然步子一滑,身子直直往前扑去。 「主子!」 夏儿和云蕊赶忙跑上前去扶,但因离得远,到底是来不及了。 燕沅伸手想去扶门框,却没抓住,她眼看着地面越来越近,心下惊慌,本以为大抵是要结结实实摔上这么一下了,下一瞬,却觉一双有力的手臂勾住了她的腰,将她给稳住了。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抬首看去,便见那人凝视着她,一双眸子漆黑深邃,令人不觉心下一动。 正在殿内饮茶等待的崔溦听见外头的动静,出来一瞧,恰好看见了这副场景。 她懵了一下,少顷,才徐徐上前,「参见公主殿下。」 听见崔溦的声儿,燕沅才猝然回过神,当即伸手勐推了那人一把,拢了拢狐裘,提起裙摆小心地跨过门槛。 「崔姑娘。」 她强笑着挽住崔溦的手,仓皇地拉着她进了正殿。 见燕沅一张脸都被冻白了,夏儿忙让她吞了两口热茶,又灌了汤婆子,给她捂上。 而云蕊,则留在殿门,盯着几个小黄门将殿门口的冰都给铲了,以防再出现方才那样的意外。 崔溦在一旁坐着,瞧了瞧燕沅,又转头看向那站在殿门口的男人,若有所思。 她眼尖,从方才两人对视的眼神,她总觉得这两人间有猫腻。 待几个宫婢干完活,都站得远了,崔溦才掩唇低声对燕沅道,「那人……莫非是公主殿下的面首?」 面首? 燕沅眨了眨眼,不明所以,「什么是面首?」 好吃吗? 看着面前人清澈如泉的眼睛,崔溦突然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有些龌龊,但她就是这样,心直口快惯了,虽这些年努力在改,可到底是没能改过来。 她在心下懊恼了一番,顿了顿,只能含煳其辞道:「就是公主喜欢的男人……」 燕沅的脸倏然一红,热意如蒸腾的水汽般涌上来,「怎,怎么可能……他就只是个侍卫!」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绝不可能! 她皇兄都告诉她了,他当初放她走,就是为了用她来换三座城池,他分明知道她的身份,还一直欺负她瞒骗她,甚至还囚禁她。 在他眼中,除了皇位和权利,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这样的人,她为何要喜欢! 这回来北境,指不定也憋着什么坏! 见燕沅面色通红,崔溦以为她是羞的,忙道:「哎呀,臣女就是乱说的,公主殿下莫要放在心上。」 燕沅咬了咬唇,压下心头微微升起的愠怒和失望,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可公主喜欢的男人不是驸马吗?难道面首是驸马的别称……」 「自然不是什么别称……嗯……」崔溦一时被她问住了,实在无法仔细跟她解释,只得支支吾吾道,「公主殿下身份尊贵,除了驸马,自然也可以喜欢旁的男人嘛……」 见燕沅仍是一脸茫然,启唇还欲再问,她忙岔开话,「对了公主殿下,后日臣女的外祖家要设宴,您可要去参加宴会?」 「宴会?」燕沅问,「什么宴会?」 「臣女的表兄二十有一,但还未成婚,臣女的外祖母心急如焚,便想着召来京城适龄的女子聚一聚,对外说就是吟诗赏雪的雅宴。」 宴会啊…… 燕沅垂了垂眸子。 这般宴会,大抵又会见着上回进宫的那些贵女们,燕沅与她们并不熟,对这种宴会自然也是兴趣乏乏。 可整日待在宫内,燕沅也无趣得紧,难得有出宫的机会…… 崔溦见她秀眉紧蹙,似有些纠结不定,便道:「那日臣女也会在,能跟公主殿下做个伴,公主殿下就当是去闲玩一番。」 听得这话,燕沅思忖了一下,这才点了点头。 崔溦走后,燕沅亲自去皇后寝宫求了半日,才让皇后勉强答应放她出宫去。 翌日一早,燕沅装扮齐整跨出了殿,她步子欢快地紧,参宴还真像是要去游玩一般。 夏儿和云蕊对视了一眼,皆有些欣慰。 自打她家主子病好后回到北域,性子愈发开朗,也愈发像个孩子了。 一路坐着轿子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云蕊才将她打听到的关于崔溦外祖家的事儿讲予燕沅听。 毕竟要去参宴,好歹是要知晓些那边的情况的。 燕沅坐着静静地听,不免有些惊诧,不曾想原来的崔溦的外祖家还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 崔溦的外祖父几十年前曾因御敌有功,被前任北域帝封为了定国公,世代承袭。这位定国公如今七十有几,但身子依旧健朗,底下一帮子孙也很有出息,从文从武,皆为国效力。 那位到了年岁,急着成亲的是崔溦的三表哥,她二舅舅的幼子,名唤虞衡。 马车临到了定国公府门口,燕沅掀开车帘,便见两人正在府门处站着,其中一人是崔溦,还有一人相貌清隽端庄,及冠之年,燕沅猜测就是那位虞衡了。 此时站在崔溦旁的虞衡还在斥责他这位粗心大意的表妹,私自邀请公主殿下来参宴,居然也不提前来道一声。回家看到本感兴趣的兵书就把这事儿全给忘干净了。 第158页 今日临记起来了,才拉着他一块儿来迎接。 见一辆奢华的马车靠近,他又白了崔溦一眼,快步上前,「臣虞衡参见公主殿下。」 车帘缓缓被掀开,车厢内旋即露出一张桃花面,只一眼,虞衡便怔住了。 一双湿漉漉的眸子潋滟动人,灵动似会说话,柳眉琼鼻,朱唇不画而丹,虞衡一时看呆了去,久久反应不过来。 直到身后的崔溦大喊了一声「公主殿下」,他才回过神来。 燕沅含笑沖虞衡点了点头,扶着车栏,正欲下车,就见那虞衡将手臂伸到她眼前。 虞衡也不知,自己怎就不自觉将手臂递了过去,他只知自见到这位公主殿下,他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看着眼前的手臂,燕沅迟疑了一下,可想着毕竟不是牵她的手,人家一片好心,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将手缓缓伸了出去。 然伸到一半,却横空伸出一只大掌握住了她,快一步将她扶了下来。 燕沅在地上站定,抬首望去,便见那人的脸上不復先前的笑意,眸色沉冷去冰,显而易见的不悦。 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燕沅忍不住在心下腹诽,他一后宫不知道有多少嫔妃打着他的主意,她都没有生过气。 思至此,燕沅不由得愣了一下,等等,他有嫔妃的事关她何事,她为何要生气! 她心下顿时又像缠了团乱麻般烦乱不已,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虞衡的手在半空中举了半天才颇有些尴尬地收了回来,见燕沅往府内走,他也紧跟在后。 可路过那名身姿高挺的侍卫,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他没想到这人竟这般大胆,敢直接牵着公主殿下的手下马车。 且看这人面貌平平,可不知为何浑身气势凛然,让人不寒而慄,并不像是寻常人。 虞衡只匆匆瞥了一眼,到底没多想,兴许真是这大内的禁卫军与众不同吧。 入府前,燕沅的确走得快,可入了定国公府,瞧见四下陌生的环境,她步子不由得慢了下来。 崔溦似是看出她稍有怯怯,忙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公主殿下,今日参宴的客人们都在花园里旁的小楼里等着呢,一会儿您也帮忙瞧瞧,看看哪个贵女更适合臣女这傻表哥。」 「嗯。」燕沅点了点头,紧张的情绪这才缓解了下来。 此时的定国公府蕴香楼中,几位贵女围坐在一块儿,言笑晏晏。谈论正欢间,就听一声「公主殿下驾到」,皆是愣了一下。 伸长脖子,远远见一个娉婷的身影行来,忙起身施礼,「见过公主殿下!」 「起来吧。」燕沅见她们神情拘束,笑道,「你们不必太过在意,随意玩闹便好,本宫今日来国公府,也是来玩的。」 「是……」众贵女应声,却仍是不敢动。 燕沅见状索性便拉着崔溦在角落里坐下,边走边道:「崔姐姐,我们坐在这儿吧……」 听到「崔姐姐」这个称唿,崔溦微怔了一下,在场的几个贵女也是面色各异。 只有燕沅神色平常,听闻崔溦比她上几个月,叫「姑娘」太生份,叫姐姐反倒正好。 见燕沅坐下,众贵女也跟着落座,但视线仍时不时向这厢瞥来。 燕沅拉着崔溦的手像只鸟儿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少顷,却听屋内蓦然喧嚣起来。 身侧的崔溦先一步抬首看去,面色登时一变,匆忙站起身。疑惑的燕沅紧跟着看去,便见一个矜贵端庄的老妇人缓缓走来,在她面前施了个礼道:「老身见过公主殿下,公主殿下驾临,老身未能前去远行,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燕沅打量着眼前这人,看模样,应是年逾花甲,再看崔溦对这人的态度,燕沅当即便猜出她应是定国公夫人,崔溦的外祖母了。 「夫人免礼。」她起身将定国公夫人扶起来,一举一动间还真有几分公主的姿态,「本宫也没打算太大张旗鼓,夫人不必自责。」 「多谢公主殿下恕罪。」定国公夫人直起身子,不由得横了崔溦一眼,吓得崔溦一个哆嗦,「溦儿,也不命人上最好的茶水,你便是这般招待公主殿下的!」 「孙女……」崔溦从小到大最惧的便是她这位外祖母,在她强大的威慑下,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燕沅忙打圆场,「夫人别责怪崔姐姐,崔姐姐招待得极好,本宫也很开心。」 定国公夫人微嘆了一口气,又低身转向燕沅,恭敬道:「西面的花厅已备了薄宴,还请公主殿下移驾。」 到底是盛情难却,燕沅微微颔首,和定国公夫人一块儿去了西面的花厅。楼中的一众贵女也紧跟在了后头。 燕沅就是单纯想来玩玩的,不成想被奉为座上宾好生招待,坐在厅中,看着众人恭维的脸,反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筵席上的膳食丰盛,燕沅却没吃多少,等筵席罢了,坐着消了会儿食,便由定国公夫人领着往府内的一处练武场去了。 毕竟今日最主要的事儿便是替那虞衡寻一个合适的贵女,自然得是让她们见一见虞衡的。 北域的风俗与南境稍有不同,这男女婚嫁讲求一个你情我愿,光是虞衡看上人姑娘没有用,必须两厢情愿才可。 这虞衡作为定国公的第三个孙儿,自小武艺出众,在刀剑无眼的战场上也摸爬滚打过几年,直到前年才被调来京城做官。 第159页 要说他引以为傲或者说是最拿得出手的,便是这一身好剑术了。 打一行人靠近时,虞衡一眼便落在了燕沅身上,不由得将手中的剑捏紧了几分。 练武场边沿专门修葺了一条供人歇脚的长廊,定国公夫人特意命人搬来檀木太师椅,让燕沅在视线最好的位置坐下。 虞衡快步上前,拱手道了声「公主殿下」,抬眸视线便一直凝在燕沅脸上。 一旁的定国公夫人见状蹙了蹙眉,忙低咳一声,虞衡这才回过神,收回了目光。 燕沅教他看得有些赧赧,面颊发红,余光瞥见他手上的长剑,随口问:「虞公子这是在练剑吗?」 「是!」虞衡低声答。 定国公夫人顺势道:「公主殿下,我这孙儿没旁的长处,就这剑术练得尚可,不如公主殿下瞧瞧。」 「好啊……」燕沅微微颔首,想到剑术好,不由得想起身后那人,暗暗将视线往后瞥了瞥。 虽她今日一直想努力忽略后头这人,可到底是做不到,他的存在对她而言,实在显眼了些。 燕沅这不易察觉的小动作却恰好被虞衡捕抓到了,他顺着看向站在椅后那身姿挺拔的男人,剑眉蹙起。 只见他眸光漆黑如墨,锐利似剑,剑锋直直指向他,透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虞衡看着他的眼神,心下生出几分不快,蓦然看向燕沅道:「一人舞剑到底无趣,若是公主殿下同意,不若让您的护卫与臣较量一番。」 燕沅心下一惊,回首看了成梧一眼,拒绝道:「还是罢了吧……这打起来若是有个损伤便不好了……」 见燕沅面露担忧,虞衡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她是在担忧这护卫会不会受伤嘛…… 「公主殿下不必担忧。」定国公夫人道,「我家孙儿自有分寸,说是较量,也就是点到为止,是不是,衡儿?」 「是,正如祖母所说,公主殿下不必担忧,不过是普通比试罢了。」虞衡答。 以他如今的剑术,早已是收放自如,定会收敛不会伤到那人。 燕沅张了张嘴,还欲再说什么,就见身后人步到前头,拱手道:「公主殿下,属下也许久不曾与人比过剑术了,可否让属下一试?」 他神色坚定地看着她,分明是恭敬的姿态,眸光里却满是不容置疑。 见他自己都坚持,燕沅实在找不出否决的话来了,只得嘱咐道:「好吧,只是点到即止,莫要伤了虞公子!」 她话音方落,迴廊中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唏嘘声,众贵女面面相觑。 这公主殿下怕是搞错了吧! 这位虞公子可谓是除太子殿下以外,北域剑术最好之人,怎么可能被一个籍籍无名的护卫所伤呢。 虞衡闻言亦是一愣,他不曾想原来燕沅担心的并不是那护卫,而是他。 他心下顿时被激起几分胜负欲,再次看向那侍卫,却发现他的眸色愈发黑沉摄人,他接过家僕给的剑,薄唇微启,声儿沉冷如冰。 「虞公子,请吧!」 第74章 你身上哪处本公主没看过…… 见这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侍卫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众人皆嗤之以鼻。 虽说这禁卫军的武功普遍不错,可以虞衡的剑术,要打败一个小小的禁卫军简直是轻而易举。 虞衡也是这般认为的,他瞥了眼这高傲的侍从一眼, 心下不悦, 觉得教人给看低了, 无论如何,得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卫一番才行。 「你先来吧。」虞衡微微扬起下颌, 「不能让旁人觉得我欺了你。」 对面人闻言剑眉微蹙, 显然不喜这话, 但还是颔首冷声道:「既然虞公子这么说了,在下就不客气了。」 他自然不用客气!不然只怕连他十招都接不下。 虞衡作势正欲迎战, 可还未做好准备,只听耳畔划过一道风声, 那剑已迎面指来, 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忙提剑去挡,可动作间已颇显被动。 长廊中顿时响起接二连三的吸气声儿,定国公夫人见此一幕,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只得轻咳一声道:「看来我家衡儿今日状态不大好。」 燕沅勾唇笑了笑,随意回復道:「指不定是虞公子刻意相让罢了。」 她说罢,再次看向场上, 却是秀眉微蹙,她虽知道以季渊的实力并不会落于下风, 可她没想到他真的只是不输而已。 虽她方才特意嘱咐了,点到为止不可恋战,但她总觉得有些奇怪, 就算季渊收敛,可为何看起来如此吃力。 不止是燕沅,云蕊更是看得清楚,毕竟她是习武之人,且在季渊身边待过数年,因而知晓季渊真正的实力是怎样的。 那虞衡虽算是厉害,但以季渊的性子,不至于与他缠斗那么久。 练武场上两人打得难捨难分,长廊中的看客们的心也跟着纠结着,他们没想到一个侍卫居然能坚持那么多回合不败,甚至还略胜这位剑术高超的虞公子一筹。 一直被人压着打,虞衡心下愈发恼怒,他已许多年不曾有过这样的挫败感了,烦躁间,他蓦然将剑一偏。 本想反过来压制住对面这人,却不想锋利的剑刃竟直接从他左臂上划过,划破衣袖,鲜艷的血瞬间从破处蔓延而出,将半个袖子都给染红了。 燕沅心下勐然一惊,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喊了一句「住手」。 第160页 虞衡赶忙收了剑,一时也愣住了,他并非故意想伤人,他以为那人能躲过去的,却不想他左边身子的反应竟然这么慢,就好像受伤了一般。 虞衡自诩正大光明的君子,说好有分寸,不伤人,如此却违背了承诺,他略有些惭愧地上前道:「抱歉,我本无意伤你,你这伤,让府中家丁领你去处理一番吧。」 「不必了,小伤而已。」对面人淡淡道。 定国公夫人亦是面露尴尬,起身同燕沅赔罪道:「公主殿下恕罪,孙儿下手不知轻重,伤了您的侍卫。」 燕沅强行压下心中的慌乱,笑道:「无妨,虞公子也是无意的,不过虞公子果真是好剑术,本宫这侍卫望尘莫及。」 她顿了顿,又道:「时候也不早了,今日多谢老夫人款待,本宫该回去了,不然本宫的母后就该担心了。」 「公主殿下说得是。」定国公夫人道,「那老身送殿下出门。」 「不必了。」燕沅拒绝,「马车就在外头等着呢,府中还有那么多客人,老夫人需好生招待才是,不必管本宫。」 定国公夫人有些为难,但她作为主家,也不能真的对燕沅不管不顾,只能嘱咐崔溦将人送出去。 从出府上了马车到入宫,燕沅一路步子都很快,甫一到达琳琅阁,她找了个藉口将宫人们都差使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拉着那人的左手就进了殿。 她将他按在一张太师椅上,在内殿摸了半晌,摸出一瓶金疮药来,转而走到他面前,不容置疑道:「将上衣脱了,我给你上药。」 眼前人稍愣了一下,继而薄唇微抿,「多谢公主殿下关怀,一点小伤而已,不要紧。」 小伤? 燕沅看着那伤口处已被鲜血浸透了的衣料,秀眉蹙起,「我方才说让你点到为止,提醒你注意分寸,不是让你演成这样,伪装自己的实力,还让自己受伤,你是傻子吗!」 听到「伪装自己的实力」几个字,对面人眸光微黯,但还是状似轻松般道:「那虞公子剑术了得,的确是属下技不如人。」 听得这话,燕沅在心下腹诽起来,她才不信他的话,他向来最会演戏了。 她颇有些不耐烦道:「快将衣裳脱了!」 见那人仍是不为所动,燕沅干脆伸手去扒他的衣裳,若是不脱,又如何在上了药以后裹上干净的布条。 她将那只纤长的柔荑落在他的衣襟上,正欲用力,却骤然被大掌按住了,她抬首看去,便见他仍是抿唇,笑得戏嚯,「公主殿下,这副样子,让人瞧见只怕是不大好吧。」 燕沅咬了咬唇,怒气霎时便涌了上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阻止她,就好像身上有什么秘密不能给她看似的。 能有什么事比处理伤口更重要! 他就仗着自己受伤的次数多,对自己如此不在意嘛。 「你身上哪处我没看过!」装了两日,燕沅到底是不想再陪他演了,「别再装了,你究竟来北境做什么?陛下!」 纵然他换了张面孔,换了个名字和身份,但他低沉醇厚的声儿,和那双锐利漆黑的眸子,她死都不会忘记。 被戳穿的季渊眸中毫无意外,面色无常,他甚至没有否认,只微微挑眉道了句「你猜?」 他这般含煳不清的态度却是让燕沅更恼了,她哪里猜得到,甚至说有些不敢猜,只定定道:「你若是图谋不轨,伤害我的家人,祸乱我的国家。我定不会饶过你!」 她知道他野心深重,难不成如今还真觊觎上了他们北境的国土,可若真是如此,哪需他一个国君抛下南境亲自来此。 北境到底有什么东西这么吸引他! 燕沅顿了顿,又威胁道:「你若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还望你识相些,赶紧放弃才好。只消我去外头喊一声,就立马会有人来抓你。」 季渊听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些,笑意如常却语气坚定,「你不会……」 「我……」 燕沅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可谁说她不会,她是北域人,北域是她的国,是她的家,为了她的子民,她自然得排除掉他这个威胁。 虽这般思忖着,可不知为何,燕沅却无法诉诸于口,许久,才有些烦乱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季渊仍是不答,只用一双如狼般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她看,许久许久,就好像已经通过眼神给了她想要答案。 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的模样,燕沅倏然心下一动,不由得怔忪在那里,似有所觉。 他眼看着季渊张嘴,嘴型分明是她想到的那个答案,可下一瞬,就听「砰」地一声响,殿门忽而被撞开了,一大批禁卫军冲进来,将燕沅团团围住。 燕沅着实愣了一下,不由得被这阵势吓得缩了缩,然很快她就想起自己的身份,厉声斥道:「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随随便便闯进来!」 「公主殿下恕罪。」为首的禁卫军首领恭敬地禀道,「属下不过就是奉陛下之命,来抓混入北域的奸细。」 燕沅闻言心下勐然一咯噔,垂眸看向坐在她身边的季渊。 便见他面色沉静,丝毫不乱,甚至唇间含笑,就好像刻意在等一般。 虽知她父皇定是已经发现了季渊的身份,如今狡辩也无用了,但燕沅还是努力做无用的辩解,「你们弄错了吧,这里只有本宫和本宫的侍卫,何来的北域奸细!」 第161页 禁卫军首领将视线落向坐在椅上的人,「回禀公主殿下,真正的成梧早已在三个月前,就在出秘密任务时身亡了,眼前这人就是冒充的骗子!」 「来人,带走!」他抬手示意罢,立刻有兵卒上前,作势要去压季渊。 然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却已快一步缓缓站了起来,即便在这样狼狈危急之时,他仍是一身威仪矜贵,从容不迫。 「朕自己走!」 听到这个毫不掩饰身份的自称,再看他这副威仪不可犯的模样,在场的禁卫军们一时都不敢再轻易动他。 眼看着季渊被压走,燕沅略有些惊慌失措,只能高喊了句「等等」。 季渊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不必忧心,无事!」 他语气格外风轻云淡,甚至让燕沅觉得,他好像提前知道会有今日这一出一般。 燕沅真的不明白,以季渊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易容混了进来,在皇帝眼线重重的北域皇宫怎么可能不被发现。 就好像进宫此事从头到尾他都是故意为之! 可究竟是为何呢? 燕沅心乱如麻,手指一用力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那瓶金疮药,她都未来得及给他上药呢! 看着一大帮禁卫军压着人出去,云蕊大惊失色,夏儿却是不明所以。 她跑进殿中,见燕沅怔愣地站在中央,问:「主子,成侍卫这是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燕沅掐着药瓶的手指尖发白,少顷,她才幽幽转过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夏儿,一国派来的奸细若是被抓,下场会如何?」 夏儿眨了眨眼,想也不想道:「自然……会死啊!」 燕沅像是遭了雷击,怔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脑中更是一团乱,季渊这人虽很讨厌,可她从未想过让他死。 她慌乱地快走几步,想要追上那些禁卫军,想去同她父皇解释,可还未踏出门槛,燕沅只觉面前一黑,身子蓦然不受控地直直往前坠去。 「主子!」 夏儿惊唿一声,扑上前去,云蕊却快她一步,将人给稳稳接住了。 此时,守在殿门外的宫人听见动静,也涌进来,琳琅阁中一时乱成一团。 燕沅晕倒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皇后耳中,皇后匆匆赶来时,太医正隔着纱幔给燕沅把脉,边诊断边问公主近日可有何异常。 站在一旁的夏儿回忆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公主近日的食量比从前大多了,且总有些嗜睡……」 她顿了顿,又道:「啊,对了,公主殿下的葵水已迟了大半个月了。先前虽也迟,但从未这般迟过。」 太医捋着长须,还来不及做反应,坐在床榻上的皇后闻言却是心下一咯噔。 贪吃,嗜睡,葵水推迟…… 她怎么觉得这些症状这么像…… 皇后捏着燕沅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南境那位偷着混入皇宫的事儿她也听说了,燕沅回来后,云漠骞就私下同他们说过,近日要着重注意一下入境的那些南境人。 那位南境暴君对她们卿儿的情愫不同一般,如今她们卿儿摆脱了命蛊,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怕他贼心不死,再打她们卿儿的主意。可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是让他成功混入皇宫,还混到了她家卿儿的身边。 皇后秀眉紧蹙,颇有些愁容满面! 她的卿儿……千万不是她想的那样才好! 第75章 诚心求娶云华公主为妻 皇后心下忐忑, 可看太医诊了半晌,愁眉不展,不由得面露担忧。 「公主殿下到底如何了?」 太医起身恭敬道:「回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没什么大碍, 应当是一时情绪不稳, 太过激动才会如此, 稍稍调理一番,很快就会好。」 「没事便好。」皇后回首瞥了眼躺在床榻上的燕沅, 又道, 「本宫有些事想请教孙太医, 不如孙太医随本宫一块儿去一趟坤宁宫吧。」 孙太医在太医署任职几十年了,听皇后这话, 明白是有些事儿不方便在这儿说,便拱手道了声「是」, 跟着皇后离开了琳琅阁。 回到坤宁宫, 皇后在檀木梳背椅上坐下,一双秀丽的眉蹙起,她甚至来不及喝一口茶水,便有些不安地看向孙太医。 她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说道,少顷,才问:「公主真的只是情绪不稳所致吗?」 孙太医愣了一瞬, 他暗暗捉摸了一番这话,颇有些茫然, 「臣不懂娘娘的意思……」 皇后思忖半晌,索性直言道:「公主有无怀孕的可能?」 听到「怀孕」二字,孙太医双眸微张, 公主毕竟是未嫁之身,他自然知晓这话的严重性。 他吞了吞口水,斟酌着谨慎道:「臣并未诊出喜脉。」 皇后闻言心下一喜,却听孙太医接着道:「但也有可能是月份太小,把不出来,因一般需四十日才可摸出滑脉……」 四十日…… 皇后暗暗算了一番,自她家卿儿回到北域,也不过二十多日,再加上路上的日子,确实不足四十日。 她正不知该喜该忧时,孙太医迟疑半晌,又道:「臣总觉得公主殿下的脉象有些奇怪。听闻公主殿下曾中过命蛊,此事或与命蛊有关,可臣才疏学浅,并不懂命蛊,最好唤懂的人来瞧瞧。」 「本宫明白了……」皇后说罢,看向安莺,「送孙太医出去吧。」 第162页 「臣告退。」 孙太医拱手退下,甫一踏出坤宁宫,就把刚才听到的都给咽进了肚子里。 他之所以能在宫中平安地渡过那么多年,还深得主子们信赖,就是因为嘴严,就算皇后不特意嘱咐,他也明白不该说的决不能说。 虽是如此,孙太医还是忍不住在心下猜测,公主殿下的男人到底是谁呢…… 安莺送走孙太医,再回到殿中,就见皇后托额若有所思。 「娘娘,喝口茶吧。」安莺将杯盏往前推了推。 皇后忧虑地摇了摇头,问:「阿莺,你说若卿儿真的有孕了该如何是好?」 安莺缓缓蹲下来,拉住皇后的手,「娘娘盼了公主那么多年,如今公主回来了,还有比这更欢喜的事儿吗?何况,您想想,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听得此言,皇后看了安莺一眼,勾唇笑了笑,原沉重的心稍稍落了下来。 是啊…… 一个孩子而已,他们皇家还能养不活嘛,而且这是她和陛下的亲外孙,这孩子能让他们提前享受天伦之乐,不也很好嘛…… 她松了口气,转头道:「你说得对,没什么好担心的,如今该担心的是卿儿的身子,对了,先前药王谷的那大夫还在京城吗?」 安莺摇了摇头,「这奴才倒是不知,只听太子殿下说过,药王谷的那两个大夫在回到京城后就离开了,并不知去了何处。」 「派人去寻寻。」皇后道,「请他来给卿儿看看吧。」 「是。」安莺应声退下。 那厢,北域皇宫御书房。 北域皇帝坐在桌案前,就见一小黄门进来禀报导:「陛下,人来了。」 太监总管富昀闻言悄悄看了身侧的皇帝一眼,便见他剑眉紧蹙,面色极不好看。 也是,能好看嘛! 防得这般牢,居然让人直接堂而皇之地混进了皇宫不说,还混到了公主身边。 传出去,只怕遭人耻笑。 通传的小黄门似也感受到了皇帝的怒意,他垂着头背后冷汗直冒,等待了半晌,才听一声「让他进来吧」。 「是。」小黄门应声,忙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就听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北域皇帝抬首看去,便见一人阔步踏进来。 虽知晓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是易过容的,但看着眼前长身玉立,气宇不凡的男人,一旁的富昀仍是不免怔忪了片刻。 帝王到底是帝王,一身摄人的威仪根本掩不住,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眸子锐利如鹰,居高临下地看着你,更是让人不敢直视。 富昀感慨之际,就听耳畔响起低沉的一句「退下吧」。 他忙道了句「是」,识相地快步退出御书房。 掩上殿门的一瞬,富昀清晰地听见桌案那厢传来一声冷笑。 「南境的陛下可真是好兴致,居然还喜欢易容进入我北域皇宫。」 季渊立在原地,看着眼前这神色端肃的北域君王,不慌不乱,启唇缓缓道:「若我呈拜帖求见,您会见我吗?」 两国君王,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但这么多年,季渊头一回没有自称为朕,也算他对眼前人的尊重。 案前人闻言,薄唇紧抿,眸中透出的厉色似乎已经给了他答案。 季渊心下瞭然。 来北域前,季渊不是没命人快马加鞭郑重地来送过拜帖,可人直接被拦在了北域边境不说,连拜帖都没能送进去。 这位北域陛下视他为臭虫,对他警惕厌恶不说,只怕都抱着再不许他见到他的宝贝公主的决心。 许是想起了燕沅,北域皇帝的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他紧盯着季渊,一字一句,声音似来自深渊般冰冷。 「小子,你胆子可真大啊,就为了见朕,敢想出这种办法,就不怕朕杀了你吗!」 小子…… 季渊微微挑眉,或是觉得这个称唿很新鲜,海内四国中,只怕没有几人能这么称唿他。 他抿唇淡然一笑,自信道:「您不会,就算是为了北域的安危,您也不会……」 北域与南境接壤,南境又与西相邻,北域虽不好战,可西峥却从来野心极大,甚至意图吞併海内四国。 安庆帝在位时,南境的土地就因守卫不利被西峥夺走南部的五座城池,若季渊死在这儿,南境没了国君定会大乱。 何况,谁知南境的下一任君主能否守得住国土,不被虎视眈眈的西峥吞併,甚至危及北境。 北境皇帝是聪明人,不可能想不通这一点。 看着眼前与自己的儿子年岁相仿却已登基数年的年轻帝王,再瞥向他被鲜血染红的右臂,北域皇帝突然明白为何这人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还能在自己的皇位上稳坐那么久。 除了狠,便是真的敢拼命。 但那又如何! 北域皇帝定定道:「你死了这条心吧,就算朕不能杀你,也不会将卿儿交给你!」 他寻了十几年的女儿,决不能放在这么危险的男人身边。 「我此次来并非直接同您要人。」季渊微微挺直背嵴,郑重道,「我只是想求个机会!」 北域皇帝双眸眯起,忽又觉得他愚蠢,他决心已定,岂会随便动摇。 他嗤笑一声,「你觉得朕会给你这种机会吗?」 面对北域皇帝的嘲讽,季渊不以为意,只轻描淡写道:「太子殿下去北部赈灾,应当不大容易吧……」 第163页 案前人闻言稍愣了一下,笑意霎时便消失了。 云漠骞此回前往北面解决雪害一事,的确不大顺利,北面几个部族在缺粮飢饿之下,难免生了异动。 然此时提起此事,又是何意! 见北域皇帝凝视着他,眸光审视中带着警惕。 季渊勾唇笑了笑,「陛下误会了,我说了,我只是想要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以太子殿下的聪明才智,或许总能想到办法,可北部之事,由来已久,根本无法彻底解决各部纷争……可我这里有一物,或能解开这个几十年打不开的死结……」 季渊在怀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极小的湖绸锦囊来,见案前人对自己十分警惕,笑了笑,抬手抛了过去。 锦囊不偏不倚,正抛到了北域皇帝手边,他迟疑了片刻,又抬眸看了眼季渊,才将锦囊缓缓打开。 锦囊很轻,北域皇帝摸了摸,发现里头是细小的颗粒,他将囊中之物取出来,才发现竟是一颗颗黑色的谷种。 「这是芸稻。」季渊道,「这稻特殊,只有在像北面那样的严寒干旱之地,才能活下来,且产量并不比寻常水稻低,应当能养活北面部族大部分的人。」 北域皇帝闻言,心下一动。 恰如季渊所言,北面部族的问题由来已久,北面常年严寒干旱,几乎种不活五谷,每逢寒冬,必要侵扰一些边境小城。 二十几年前,如今的北域皇帝就派人与北面部族的几位首领谈过,甚至提出让他们向南迁移,或许就不会受温饱问题所扰。 可这几个部族深信大地之神,觉得他们的魂就扎在此地,坚决不肯迁族,北域皇帝无可奈何,便只能退一步,以朝廷会向他们供粮为条件,让他们答应不可再骚扰几座小城的百姓。 这个约定守了二十年,可从前年开始,年年雪害,整个北域都受了影响,国库空虚,能供给几个部族的粮食也比从前少了一些。 族中有人不满,再加有心之人怂恿,北面部族又有了蠢蠢欲动之象。 北域皇帝垂眸看向手中的芸稻。 可若有此物…… 他思忖片刻,又看向季渊:「口说无凭,你如何确定此物真的能在寒冷的北部种出来?」 「此物是我偶然得到的,也派人试过,的确能在极寒结冰的土地上长得极好。」季渊道,「我如今无法向您证实,不过,我可将泯城一併赠予陛下。」 上回的赠城,是云漠骞想要带回燕沅同他提出的条件,而风水轮流转,如今却变成他为了燕沅而欲将城池拱手相赠。 泯城之地,在南境以北,北境以南,此地虽也比较严寒,却因地势偏低,草木葳蕤,水草丰茂,素有「小江南」一称,若能得到此地,就算芸种种不成,北域也不必再愁存粮不足的问题。 北域皇帝看着季渊气定神闲,甚至于胸有成竹的模样,剑眉微蹙。 眼前这人并非无所准备而来,甚至准备得很充分,且所有的问题皆是有的放矢,正中他的烦恼所在。 他张了张嘴,竟一时无法果断说出拒绝的话来。 不以情打动他,反冷静地同他谈条件。 真不知该说是卑鄙还是聪明了! 见北域皇帝神色略有动摇,季渊乘热打铁道:「当初太子殿下给的三座城,我会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还有剩下的两箱芸种和一座泯城,但这些不过是聘礼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 季渊言至此,拱手诚挚地施了个大礼,并非对着北域的皇帝,而是对着他心悦女子的父亲。 「我季渊诚心求娶云华公主为妻,发誓此生此世,唯她一人,只望陛下能好生考虑一番。」 * 燕沅醒来时,恍恍惚惚看见头顶昏暗的床帐,倏而慌乱地坐起了身。 床榻边的宫灯映出的昏黄灯光撒在了殿中,燕沅透过窗子看到外头天色已黯,急得掀开衾被,正欲下榻去,便见听到动静的皇后疾步进来。 「卿儿,你醒了。」 看着皇后靠近,燕沅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哑声问道:「母后,他呢?他在哪儿?」 皇后稍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谁,见她双眸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由得有些惊诧,忙安抚她:「他没事,你父皇命人将他安排在西面的殿中住着。你放心,他身份不同一般,你父皇不会随意处置他的……」 燕沅闻言,这才放松身子,长长舒了口气。 也对,倒也是她急煳涂了,季渊是南境的皇帝,不可能轻易就没了性命。 她庆幸地笑着抬手抹了抹眼泪,可胸口酸涩不停的涌上来,越擦越多,怎都擦不完。 见她这副喜极而泣的模样,皇后却是眉目紧蹙。 她本以为她家卿儿对那人定是畏惧厌恶的,可如今看她这般着急,皇后还能不明白嘛。 她的卿儿,分明只是没明白自己的心而已。 * 翌日一早,方昼便与朱穆一块儿被人带进了宫。 两人在北域皇城呆了一阵儿,正欲出城一块回南境去,可才出了城门不久,就被人追了回来。 方昼看了眼打了个哈欠的朱穆,不由得有些担忧,他这位师伯性子洒脱不受束缚,待会儿莫要无礼惹恼了公主和皇后才好。 到了琳琅阁殿门口,等待已久的云蕊将两人领了进去。 第164页 一路进了内殿,瞥见坐在床榻边的人,方昼忙低身施礼道:「草民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公主殿下。」 见一旁的朱穆不为所动,方昼忙偷偷推了推他,朱穆才后知后觉道:「草民参见……」 「免礼!」皇后显然不在意这些,只急切道,「麻烦朱大夫来给公主瞧瞧。」 朱穆点了点头,待夏儿将丝帕盖在了露出床幔的皓腕上,才搭脉细细诊断起来。 皇后屏息观察着朱穆的表情,见他半天没有反应,忍不住道:「公主殿下的身子可有不好?」 她咬了咬唇,紧接着试探道:「公主近日总有些嗜睡,胃口突然比从前大多了,且公主的月事已推迟了许久……」 朱穆闻言看了皇后一眼,他这人独自云游数年,见得多,懂得也多,瞬间便明白了皇后的意思。 且他都从他那师侄口中诈出来了,这位公主殿下似乎先前是南境皇帝的宠妃。 朱穆这人性子直,说话也不会拐弯,想着左右这殿中都算是知情人,应当无碍,它收回手,起身禀道:「请皇后娘娘放心,公主殿下并未有孕,只是因为命蛊的伤害留下的后遗症罢了,公主殿下身体底子这般弱不可能怀得住孩子,毕竟当初若没有那心头血,公主殿下只怕……」 听得「心头血」三个字,站在后头的方昼精神一凛,忙暗暗用脚踢了踢朱穆的鞋跟,提醒他别说漏嘴。 然躺在床榻上一直没出声的燕沅却是清楚地听见了,不由得疑惑地转头看来。 「什么心头血?」 第76章 朕定会光明正大将你迎回…… 方昼面色一变, 抿唇不知该如何说,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就只是,只是一味药材罢了……」 药材? 燕沅疑惑地蹙了蹙眉,「心头血」这味药材, 她可是听过的, 听闻取的正是人心口之血, 可若是取得不当,被取血的人恐会有生命危险。 听朱穆方才的话, 她似乎是服了心头血, 但她是什么时候服的, 她怎全然不知呢。 看着方昼这副模样,燕沅知道他定是有事儿瞒着她不肯说, 索性径直看向朱穆。 「朱大夫,您可我何时服的心头血, 又是谁的心头血?」 方昼暗暗扯了扯朱穆的衣袂, 提醒他不可说,却听朱穆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公主殿下莫要为难草民和草民的侄儿,草民只能告诉您,那心头血是您启程回北境时服下的……」 朱穆这话说得含煳,可的确也很清楚了。 燕沅抬手落在朱唇上,想起什么, 撑在床榻上的手指蜷起,将原本平整的被褥彻底给揉皱了。 朱穆和方昼离开后, 皇后也很快离开了,夏儿按朱穆写的药方去太医院抓药煎煮,伺候燕沅服下。 过了一会儿, 又同云蕊一块儿将晚膳端到了床榻前,燕沅舀了几勺蛋羹,夹了几筷子青菜,就吃不下了。 见她精神不济,神色也有些黯淡,云蕊和夏儿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半刻钟后,应燕沅的要求,扶她躺下。 葡灰的绡纱帐被缓缓放了下来,澄黄的灯光也被挡在了帐外,燕沅的眼前变得昏暗起来。 她愁容满面,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熟。 她蓦然明白,为何她出发离开南境的那日,来送她的季渊面色会苍白如纸。 如今想来,那日他吻她时给她吃的药丸里,应当就掺了他的心头血。 傻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就不怕死吗! 燕沅咬住下唇,转身将脸埋在软枕中,枕头的颜色很快被濡深了一片。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哭累了,燕沅便抱着衾被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只觉面颊上痒痒的,仿佛有一双粗粝的手在上头轻柔地划过,连带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令她万分心安。 她下意识攥住那手,艰难地睁开眼,便见那张清冷俊秀的容颜出现在她面前。 「陛下……」 燕沅以为自己在做梦,缓缓伸出手落在他的面颊上,直到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过来,她才颇有些难以置信般回过神。 旋即,便见他用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凝视着她,薄唇轻启,「卿儿,朕要回南境了。」 卿儿…… 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个称唿,燕沅心下的感受很奇妙,但没有错,她是云漠卿,这才是她本来的名字。 「陛下为何……」 他不是正被她父皇关着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季渊像是看出她所想,「朕与你父皇,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协议。朕必须得回南境了。」 燕沅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言语。然在他不防之际,一把将他扯上了床榻,转而翻身跨坐在他腰上,将他牢牢压在了下头。 她不置一言,伸手扯开了他的衣襟,紧接着直接扒掉了他左侧的衣衫。 裸露的胸口上,赫然出现了一道狰狞的伤疤,不偏不倚,恰恰就在心口的正上方。 季渊身上伤痕虽多,但燕沅很清楚,他从前并未有这道伤,且看这伤痕的颜色,分明还是新伤。 被压在底下的季渊看着肆无忌惮扒他衣裳的燕沅,始终抿唇不言。 其实以燕沅的气力,不可能压得住常年习武的季渊,只不过是季渊为了不伤她,刻意没有反抗罢了。 见燕沅盯着他胸口上的伤疤,目露诧异和悲伤,季渊知道,她已经得知了那件事。 第165页 「你疯了吗?为何要这么做!」燕沅低吼道。 她甚至不能想像,为了取心头血,将锋利的刀子插进去,该有多疼。 她张了张嘴,酸涩感又如潮水般涌上来,连声儿都哽咽了,「你昨日受伤,是因为这个吗?」 她蓦然明白,以季渊的身手,为何还会与虞衡打得这般艰难。或许正是因为心口的伤未全然痊癒,才至于此。 看着燕沅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砸在他的胸口,季渊眸色微深,他用大掌捧住燕沅小巧的脸颊,一字一句认真地问:「卿儿,若朕说朕很喜欢你,你会不顾一切跟朕走吗?」 燕沅闻言抽泣的声儿戛然而止,她懵懵得看着眼前的男人,一时缓不过神。 他说什么?他喜欢她? 一瞬间,燕沅只觉心如擂鼓砰砰跳个不停,响得仿佛整个内殿都迴旋着这个声音。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是真心的嘛,可临了终究将这话咽了回去,只垂眸抿了抿唇,声儿略显低落,「陛下,可这里是我的家……」 她在外漂泊了十余年,不容易回了家,有了疼爱她的家人,就算是为了他,她也不会随意离开她的家,她的家人。 看着燕沅伤心却坚定的眸光,季渊勾唇笑了笑,「朕知道。」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即便她的父皇母后和皇兄皆不同意此事,他也没有选择以卑鄙的手段将她强硬地带走。 他也不能再这么干了! 「那就乖乖等着朕吧。」他低沉醇厚的声儿在燕沅耳畔响起,郑重得就像发誓一般,「这回,朕定会光明正大将你迎回南境。」 他话音方落,燕沅只觉脖颈被大掌勐然按下,温热的触感在唇上放大,随着身子一起变得越发滚烫起来。 男人霸道地攫取她口中的气息,似乎要将她捏碎,揉进自己的怀中。 燕沅有些笨拙地迎合着,在几乎喘不上气的间隙,就听「咚咚」两下敲门声蓦然响起。 在静谧的内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少顷,季渊才颇有些依依不捨地将人放开,他撩开燕沅额间凌乱的碎发,看着她双颊绯红如霞,急促而又凌乱地喘息着,双眸如墨愈发深了。 「你父皇只给了我一盏茶的工夫,我若再待下去,只怕就无法活着踏出这宫门了。」 他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惋惜,不过,他也确实得回南境了,他在北域皇帝面前承诺过的话,得一一兑现才好。 一刻钟后,北域皇宫御书房。 北域皇帝将拟好的信笺交给跪在底下的一人,嘱咐道:「务必在两日内将信交给太子。」 「是,陛下。」那人应声,快步退出了殿外。 皇后进来时,正与那人擦身而过,她看了那人一眼,旋即冲着殿内唤了声「陛下」。 北域皇帝闻声看来,面上的肃色霎时褪去,笑意温柔,忙迎上来,「绵儿,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还不去歇息?」 「陛下处理政务辛苦,臣妾给陛下熬了粥,您且喝一些吧。」 「好。」北域皇帝提步在圆桌上坐下。 皇后回头看了看,安莺便极有眼色地将东西呈了上来。皇后打开汤盅,舀了小半碗递到皇帝面前。 「你也吃些?」皇帝道。 皇后摇了摇头,「臣妾不饿。」 她含笑看着北域皇帝喝完了半碗粥,还不忘时不时夸赞她的厨艺,始终抿唇笑着,少顷,才略有些担忧道:「陛下将人放回去,莫不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北域皇帝拿着汤勺的手一顿,心下瞭然皇后说的是谁。 「自然没有。」他慢条斯理地放下汤碗,看着皇后愁容满面的模样,牵起她的手道,「朕说需考验他一番,不可能这么快就答应他的要求。」 他既没说多久,那多久就都有可能!更何况那人要的只是机会罢了,他并未实质答应他什么。 将来就算反悔,也有理可说。 皇后点了点头,她也不是不喜欢季渊,心头血的事虽朱穆没有明说,可她也多少猜到了几分。 能为她家卿儿做到这般,应是真心的。可真心又如何,自古帝王多无情,她家卿儿还是北域唯一的公主。 若将来这男人变了心,难免不会转而利用起她家卿儿来。 思至此,皇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没错,他或许是真心,但咱们的女儿,绝不能这样就被拐走了。」 * 收到北域皇帝命人送来的急报时,云漠骞正在为北面几个部族的事头疼不已。 他匆匆拆开送来的信笺,便见信封里头似乎还附带了几颗像是稻谷的东西。 云漠骞将信笺扫了一遍,尤其是瞥见信中提到的「泯城」二字,眉头顿时蹙得愈发紧了。 他转而看向送信之人,沉声问:「宫中近日可有出现什么异样?」 送信的侍卫明白云漠骞在问什么,答道:「前日,宫中抓到了一名来自南境的刺客。」 刺客! 云漠骞冷笑了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什么刺客,那就是无耻的贼。 没想到他防得这般牢,到底还是让这小子给混进来了!甚至成功地见到了他父皇。 云漠骞身侧的陈副将见他面色不佳,忍不住问道:「殿下,陛下来信说了什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他话音方落,那信笺就已被递到了他眼前,陈副将将信细细读了一遍,不由得眉目深锁。 第166页 这陛下提到的解决之法固然是好,可泯城不是南境的领土嘛,他抬眸看向云漠骞,疑惑道:「殿下,这……」 云漠骞低嘆了一声,许久,才道:「按父皇所说的做吧!」 第77章 大结局 陛下,带我回家吧 南境皇宫, 司辰殿。 孟德豫守在殿外,满脸愁容,焦急地踱着步,没一会儿, 见一小黄门匆匆跑进来, 忙上前问道:「如何了?」 「赵王殿下带着几位大人在外面候着呢, 说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陛下!」 孟德豫闻言愁眉紧蹙,他长嘆了一口气, 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自那日他家陛下离开后, 已过了大半个月了, 却始终不见他家陛下回来。 其间,有不少人前来求见, 都被孟德豫寻藉口拦了回去,最惊险的一次, 是赵王趁他不在, 兀自闯了进去。 小黄门跑来通知他此事时,他心肝一跳,本以为定会露馅,却不想赵王入内后,发现原本应该是空空荡荡的龙榻上躺了一人。 幸得李福机灵,不待赵王靠近,就大着胆子将人喝了回去, 这才逃过一劫。 可等孟德豫回来后再看,却发现床榻上已是空无一人, 想必应该就是他家陛下离开前说的会帮他的人,许是他家陛下身边的暗卫。 然谁能想到,以为只要再熬几日, 季渊就能回来,但说好的半个月都过去了,不仅没见到他家陛下的影子,赵王那厢又闹进了宫。 一筹莫展间,就听司辰殿外倏然嘈杂了起来,竟是赵王径直要闯,他们就算是在季渊身边做事的,但到底只是奴才,哪里拦得住。 眼看着赵王带着几位大臣面色沉沉地入殿来,孟德豫努力沉住气,拦在正殿门口,笑意盈盈道:「赵王殿下带着几位大人,这是来做什么?」 「本王是来见陛下的!」赵王神色傲慢地看着孟德豫。 「赵王殿下玩笑了。」孟德豫恭敬道,「奴才先前就已说过,陛下重病,特意嘱咐过奴才,闲杂人等一概不见!」 「本王算什么闲杂人等!」赵王厉声道,「本王可是陛下的亲堂兄,狗奴才,有眼色的话赶紧让开!不然,别怪本王不客气!」 「对不住了,王爷,奴才是陛下的奴才,只听陛下的命令,没有陛下的准许,奴才实在不敢轻易放王爷您进去。」孟德豫仍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定定地看着王,稍稍勾了勾唇,「想必王爷也知道,陛下向来不念及什么兄弟情谊,这不前段日子,也有个陛下的亲堂兄……」 孟德豫的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可赵王不可能听不懂。 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因谋反被季渊亲手虐杀的诚王。 想起当初诚王的下场,赵王不由得一个瑟缩,难免生了些退缩的心思。见他面露惧意,身后的工部尚书悄声走到他身侧,在他耳畔暗暗道:「殿下,莫要信了这狗奴才的话!」 赵王闻言皱了皱眉。 没错,他绝可不能因此生了惧,像季渊这般身强体壮,从不会得病的人,此回重病不临朝的举止实在太过怪异,且居然这么久了都不好转。 上回入殿,虽说见到了人,可根本没有看清床榻上躺着的人的脸,谁能保证那就是季渊。 思至此,他挺了挺背嵴,又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你以为这样本王就会怕了,本王不放心陛下,今日本王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的脸,陛下这么久病情都不好转,难保不是你们这些狗奴才在作怪!」 说罢,他抬手毫不客气地将孟德豫推翻在地,推开殿门,径直闯了进去,他带来的两个侍卫还一把压住了孟德豫,使他不得动弹。 「赵王殿下,您不能进去,赵王殿下……」 殿中四面竹帘垂落,昏暗不堪,赵王充耳不闻身后孟德豫的喊叫,阔步至内殿,透过绡纱帐,隐约瞧见那张金丝楠木的龙榻上,衾被凸起,似有人躺在里头。 外头动静那么大,里头的人却还安安静静地躺着,赵王见状不由得心下一喜,难不成季渊真的患了重疾,甚至快要不行了。 他放缓步子,慢慢靠近床头,就见榻上人的脸被衾被牢牢盖住了,他低低唤了两声,却始终没得到回应。 赵王这才满意地将手伸了出去,衾被被缓缓掀开,赵王略有些激动难耐,却见一双锐利如剑的眸子骤然睁了开来。 殿外,被压得无法反抗的孟德豫正绝望间,就听殿内倏然传起一声惨叫。 压着他的两个侍卫一听是赵王的声儿,连忙放开他,冲进殿去,孟德豫也慌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里跑。 一入殿,他便见龙榻前,赵王双脚离地,被人提到了半空中,一只大掌紧紧掐在他的脖颈上,掐得他双目凸起,面颊发紫。 而那双眸冷厉如冰,几欲将王掐断气不是旁人,正是季渊。 孟德豫不由得长长舒了口气,旋即便见季渊手腕一动,将赵王一把甩到了地上。 逃过一劫的赵王拼命地喘息着,他颤巍巍地看向季渊,面露惊恐,见季渊面色如常,精神矍铄,哪里有半点病态! 「陛陛陛……陛下……」他跪在地上,抖得跟个筛笠似的,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季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薄唇微启,声儿似来自寒冰炼狱般令人胆寒。 「滚!」 「是,是……」 第167页 赵王连滚再爬地往外跑,生怕慢一步,小命就没了,那些随他一同来的大臣惧是面色苍白,冷汗涟涟,跟在他后头一块儿急不可耐地出了司辰殿。 孟德豫看着站在眼前的季渊,想到这段日子的种种,眼泪都快出来了,忍不住哽咽道:「陛下,您终于回来了……」 季渊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疲惫,淡声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自去库中挑两件喜欢的,便当是朕赏你的。」 听得此言,孟德豫不由得怔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他家陛下居然还能会说这样的话。 「不辛苦,不辛苦。」孟德豫忙摇头,「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 季渊在案前坐下,倏然问道:「如今这后宫中有多少嫔妃?」 孟德豫颇不知所以,他家陛下不是素来不关心后宫之事嘛,怎突然问起这个,他想了想,答:「回陛下,后宫嫔妃应当是有三十余人。」 「明日每人赐些银两,统统遣送出宫去。」 季渊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却让孟德豫如遭雷击,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他家陛下这是要遣散后宫啊! 他张了张嘴,可基于上次的教训,再不敢随意询问,只恭敬地道了声「是」 看着季渊格外沉肃的神情,孟德豫心下不由得感慨,只怕这朝中很快便要掀起惊涛骇浪了。 季渊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什么,他盯着纸上的字,眸色沉黑如墨。 孟德豫猜得并不错,从前留着没解决的那些祸害,季渊都要一一清干净。 毕竟他要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后位,还有让她活得最自在安稳的盛世。 * 解决了北面部族一事后,云漠骞便快马加鞭赶回来,终于在除夕那日赶回了京城。 宫里宫外皆是一片喜气洋洋,燕沅也换了身银红的新袄,一早便在宫门口等着云漠骞。 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来,燕沅面露喜色,高喊了一声「皇兄」,见他下马,小跑上去一把抱住了云漠骞。 云漠骞摸了摸燕沅的脑袋,柔声道:「外头冷,怎的不在里面等。」 「太久没有见到皇兄,想早点见到你。」燕沅牵起云漠骞的手,「快走吧皇兄,父皇和母后都在等着我们呢。」 往年除夕,宫中都会有盛大的筵席,一些大臣会携家眷前来参宴,可今年不同,北域皇帝特意取消了宫宴,说只在皇后宫中,与公主和太子一起吃一顿家宴。 接完云漠骞,燕沅又让夏儿回殿抱来了团团,与他们一起过年。 因顿顿吃得好,团团如今正应了它的名儿,被养得毛髮丰润,圆圆滚滚,跟团球儿似的,都快抱不动了。 吃完年夜饭,季渊又与皇帝皇后及云漠骞一块儿守岁,这还是自她回到北域之后,和亲人过的第一个年。 皇后命人备了不少糕点,还煮了乳茶给燕沅暖身。 燕沅抱着团团,将桂花糕一块接一块地往口中塞,吃到最后还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吃饱喝足后,困意便紧随而来,可她不想就这般睡过去,就靠在皇后肩上,闭着眼打起了瞌睡。 迷迷煳煳间,燕沅就听「噼里啪啦」的声儿骤然响起,旋即就听殿外云漠骞在喊她。 她瞬间提起了精神,一把掀开皇后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快步出屋去。 她的父皇与皇兄正在殿门口,燕沅跑到他们身侧,昂首望向天空,绚烂的烟火在空中绽放,照亮了她笑意盎然的脸,胸口仿佛有一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满足感。 燕沅从前并非没有过过年,往年过年时,燕辙远会派人将她从庄子接到府上去,但每回去燕府,燕沅都会被沈氏冷眼相待甚至于刁难磋磨。 因而从前的燕沅并不喜欢过年,甚至一到过年就假装生病,可如今她找到了真正的家人,也感受到了别人口中,团团圆圆的欢喜。 可笑着笑着,燕沅的笑意却慢慢消散了。 她身边如今虽有疼爱她的父皇,母后,还有皇兄,她的一颗心满满都是幸福感,那他呢…… 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这般热闹的日子他会怎么过,与谁过。 燕沅望着南方,忽而有些想念季渊,不知她家陛下回到南境了吗,如今怎么样了。 他说过回到南境后会光明正大地来娶她,他说的话还算数吗…… 燕沅眸光黯淡,不自觉缓缓垂下脑袋。 他不会是骗她的吧…… 很快,燕沅便知道自己的担心不过是杞人忧天。 年节过后不久,十几个偌大的檀木箱被送进了北域皇宫。 北域皇帝与云漠骞看着箱中令人惊嘆的奇珍异宝,对望了一眼,惧是面色难看。 同样被送来的还有一封书信,北域皇帝扫了一遍,不由得剑眉蹙起,他烦乱地低嘆了一声,将信笺递给了身侧的云漠骞。 云漠骞看完信上的内容,双眸微张,他没想到季渊真的如他所说遣散了后宫所有嫔妃。 虽说季渊的后宫本就是形同虚设,但像遣散后宫这样的事自南境开国以来,甚至于歷朝歷代都史无前例,而且他没有子嗣,皇位后继无人,必然使得不少朝臣担忧,上书反对。 「父皇。」云漠骞看向北域皇帝,问道,「这信该如何回復?」 他看得出来,不止是他,北域皇帝也并不想将燕沅交给季渊,才至于如此烦恼。 第168页 北域皇帝沉默半晌,定定道:「驳了,他承诺过朕,会彻底解决南部骚动一事,既还未做到,朕就不能将女儿嫁给他。」 云漠骞点了点头,道了声「是」,亲自拟了信交给南境使臣。 北域与南境几十年来素来无瓜葛,突然开始频繁交往的事儿很快传了出去,且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先前,云漠骞用芸稻与泯城解决了北面部族之事后,便有不少人心存疑惑,如今听说南境派人送来了聘礼,求娶公主,登时有人怀疑,陛下和太子是为了泯城与南境做了交易,将公主给卖了。 南境好武却不好战,因有充足的能力抵御外敌,素来没有和亲一说,她们的公主也不需和亲,但现下为了一个泯城,竟要将公主交出去。 听闻那南境皇帝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十六岁就弒杀了自己的叔父登上了皇位,这样的人如何能对公主好,京中不少人都不免对这位云华公主同情起来。 才被寻回就又要过苦日子,当真是可怜。 流连一传十,十传百,传得越来越离谱不说,直传到积雪消融,春暖花开都未曾消停。 阳春三月,百花齐放,御花园中争奇斗艳,皇后一时兴起,便召众命妇和贵女们共赴赏花宴。 当日一早,辰时前后,便有马车依次停在宫门前,众位命妇与贵女下了车,由小黄门领着徒步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到了御花园,众人远远便见皇后站在那儿,含笑看着眼前的花丛。 茶花丛中,有一纤婀窈窕的身影,湖蓝的衫裙宛若蝴蝶般随风摇曳,她折下一枝茶花别在耳际,娇艷的花朵衬得她越髮肤白如雪,美得不可方物。 众人一时看呆了去,心下都不免有些惋惜,这般嫡仙一般的公主不能留在北域,却要送去给那南境暴君糟蹋,当真是可怜又可嘆。 燕沅自然不知她们在想什么,只偶一回头,瞧见参宴的人都来了,想起自己方才折花佩戴的幼稚之举,不免有些耳热。 因不是正经的宫宴,开膳前,皇后让那些命妇贵女们自行在御花园中玩乐便是,不必拘谨,便有不少世家姑娘围在了燕沅身侧。 她们先前以为燕沅身份尊贵,定是不好相处的,可后来就渐渐发现燕沅平易近人,丝毫不端公主的架子。 几名贵女虽很想安慰燕沅几句,可这和亲一事到底不好当着她的面儿直接提,毕竟要去嫁给那样暴戾恣睢的南境皇帝,她的心底定也不好受。 东聊西扯间,有个生性多愁善感的贵女想到燕沅往后的境遇,到底没有忍住,蓦然抽泣着看向燕沅道:「公主殿下,您也莫要难过,您身份尊贵,想来定也不会被过于苛待。」 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周家姑娘,燕沅纳罕地歪了歪脑袋,「什么苛待?周姑娘在说些什么?」 那周姑娘抽了抽鼻子,「臣女知道您是不愿意去南境和亲的,只是为了北域的子民才不得不如此……」 去南境和亲…… 燕沅这才反应过来,她正欲解释,就听另一贵女也眼含热泪道:「听闻那南境皇帝残忍弒杀,长相兇恶丑陋,臣女们一想到这些,便实在心疼公主。」 她说罢,燕沅周遭便响起一阵低低的嘆息声。 燕沅与夏儿云蕊对视了一眼,止不住想笑,原来她家陛下在旁人的眼中竟这般凶神恶煞。 不过,传闻倒也没错,她家陛下手段的确狠厉,她也是好几回亲眼见他杀了人的。但他只对别人不好,对她却并非如此,虽他总爱沉着脸,却默默将最好的都给了她。 燕沅想告诉他们真正的季渊是怎样的,她也不是被迫去和亲时,就见一小黄门疾步跑过来。 「公主殿下。」来人正是云漠骞身边的福来。 福来在燕沅面前停下步子,气喘吁吁道:「公,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派奴才给您送东西来,是南境的陛下送来的。」 听到「南境」二字,燕沅蹭地一下站起身,众贵女看向她,不由得更心疼了。 只是听到那南境陛下送来东西,反应就这般大,这公主殿下心下该有多害怕啊! 福来在袖中摸索了半晌,才摸出一物,恭敬地递给燕沅,燕沅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小小的锦袋。 她摸了摸,发现袋中的东西一颗颗圆圆的,几个贵女也瞧见了,便以为是什么珍珠宝石,毕竟南海的珍珠可是出了名儿的佳品。 然眼看着燕沅打开袋口,将东西倒出来,众人皆是愣住了。 里头的哪里是什么珍珠宝石,一颗颗鲜红浑圆的分明是红豆。 众人一时不解,送这物来做什么,可下一瞬却见燕沅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红豆重新放回锦袋中,将锦袋贴紧胸口,垂眸面露惆怅。 片刻后,也不知是谁暗暗嘀咕了一句「是相思子啊……」 这声儿虽低,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几位贵女顿时恍然大悟。 红豆寄相思,因而红豆又有相思子的雅称,恋人间常以此传达相思。 此物是南境皇帝命人送来的,而她们这位公主不仅没有流露出牴触与厌恶,那惆怅的神色中分明也有情。 几位贵女面面相觑,皆有些诧异,也许事情根本不是她们想像的那般。 这场和亲,并非只是一厢情愿的惨剧。 坐在不远处的皇后瞧见这一幕,眸光倏然黯淡下来。 第169页 作为母亲,她不可能看不懂女儿的心,可是分离了十余年,才回到身边不久的女儿,很快又要将她送到山高路远的南境去,她到底是捨不得。 或许她家卿儿正是知晓他们的心思,就算是思念那人,也始终没有同他们说过半句想回到南境去的话。 皇后咬了咬下唇,心下默念。 就当是她自私,再留一阵,再留一阵就好。 然一阵又一阵,时光如白驹过隙,春去秋来,转眼又入了冬。 燕沅百无聊赖,就常常邀崔溦来做客。 两人一块儿绣花下棋,好不快活,愈发熟稔后,燕沅便忍不住问她关于她和云漠骞的故事。 崔溦始终不肯说,只这日去琳琅阁,见燕沅伏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双目无神,精神不济的模样,才主动道:「公主殿下就不想知道臣女与太子究竟是如何认识的?」 听得此言,燕沅的精神还真就被她吊了起来,问道:「你和皇兄是不是在隆恩认识的?」 「嗯。」崔溦点点头,「那时臣女还是个喜扮男装的孩子呢,就算被父亲送去了隆恩寺,臣女也并未消停,整日追猫逗狗,捉虫弄蛙,有一日臣女爬上了寺中的树,想要掏鸟窝,却不意从树上掉了下来,您猜怎么着……」 崔溦顿了顿,转头看向燕沅,见燕沅双眸发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抿唇笑了笑,继续道:「臣女不偏不倚,正巧砸在了太子殿下的身上,还将他的腿给压折了!」 想到那个场面,燕沅忍不住笑出了声,拉住崔溦的衣袖急切道,「崔姐姐,那后来呢?」 「后来呀,臣女害怕极了,怕自己闯祸的事儿被家中知道,不顾太子殿下的反对,将他背回了住处。」崔溦边笑边道,「那时,臣女见太子殿下身边没有伺候的人,再见他虽衣着不凡,但病怏怏的,就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丢在这儿的小公子,臣女觉得他可怜,还每日给他送伤药,送烧鸡,送馒头……如今想来当真是有些傻的。」 崔溦顿了顿,眸中透出几分怀念,还有一些燕沅看不懂的东西,她像是想起什么,蓦然笑道,「公主殿下不知道,那时,太子殿下还一直误以为臣女是个男孩呢。」 「那哥哥是何时知道你其实是个姑娘的?」燕沅迫不及待地问道。 崔溦沉默了一下,才道:「大抵三年前吧……」 三年前! 燕沅随便算了算,这两人分明已认识了十余年了,缘何到三年前,云漠骞才知晓崔溦是个女子。 见燕沅启唇还想再问,崔溦转而道:「公主殿下可愿意下棋,臣女好久没与公主殿下切磋过棋艺了。」 燕沅虽单纯,但不至于不明白崔溦是因为不想说才岔开了话题,她也不再多问,只唤云蕊端来棋盘,与崔溦下起了棋。 下棋费时,才不过下了三盘,崔溦便以天色不早为由请辞,见燕沅面露不舍,崔溦想了想,又道了句「有空便来」,才见燕沅稍稍展颜。 被夏儿送出了殿后,崔溦走在冗长的宫道上,就见云漠骞迎面而来。 「参见太子殿下。」崔溦福了福身,便见云漠骞撇开眸子,眼神略有些飘忽,她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这是来……」 云漠骞低咳一声,「孤来看看自己的妹妹,不可以吗?」 「公主殿下近日有些心绪不佳,太子殿下能来看公主,自然是好。」崔溦道。 云漠骞深深看了崔溦一眼,少顷,淡淡道了一句:「有空多来陪陪卿儿,她在宫中也没什么做伴的人,难免孤寂……」 崔溦咬了咬唇,「臣女年岁大了,家中正在为臣女安排婚事,若定下来了,只怕往后就没有太多时间来看公主殿下。」 方才对燕沅说的话,其实就是见她难过哄她的。 听到「安排婚事」几个字,云漠骞面色微变,垂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 他沉默了许久,才启唇道:「孤去看看卿儿。」 「太子殿下!」 云漠骞方才走了几步,就被喊住了,他转过身,便见崔溦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神色认真,「恕臣女直言,公主殿下为何不豫您难道不知吗?她的心早已不在这儿了……」 琳琅阁内。 云漠骞进来时,便见燕沅仍坐在小榻上,望着棋桌上的棋局发愣。 直到他坐在她对面,挪动了一颗棋子,将棋局反败为胜,燕沅才回过神,抬眸勾唇唤了声「皇兄」。 「怎无精打采的,可是哪里身子不适?」云漠骞问道。 燕沅忙摇头,将身子坐直了些,「没有,方才崔姐姐来看我,还同我讲你们以前在隆恩寺的故事,听说皇兄你那时还将崔姐姐认成男孩呢……」 云漠骞静静看着她,一张嘴开开阖阖,喋喋不休个没完,但他看得出来,燕沅只是在他面前强撑着,并不是真正的高兴。 「卿儿。」他打断她,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你想回南境吗?」 这大半年来,他们从未真正问过燕沅这个问题,燕沅也从未主动提过,她始终乖乖巧巧,很听话孝顺。 见燕沅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神色茫然,似乎没有听清,云漠骞又问了一遍,「你想回到季渊身边吗?」 听到这个熟悉名字,燕沅忍不住朱唇一憋,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像断了弦的珍珠般落下,砸在棋盘上破碎溅开。 第170页 默默垂泪很快变成了抽泣,哭声渐响,压抑在心底的情绪仿佛在一瞬间都倾泻了出来。 许久,她才泪眼朦胧地看向云漠骞,声儿哽咽。 「皇兄,我真的好想他……」 好想好想,可她看不到他,也摸不到他,只有在梦里才能看清他的样子。 但她不能说,她知道,不管是父皇母后还是她的皇兄,都不想她离开北域,前往南境。 他们不单是捨不得,也怕她身在异国他乡会过得不如意,可那里太远,到时谁都帮不了她。 见她哭成这般,云漠骞心疼地用指腹擦掉她面上的泪珠,暗暗低嘆了一声。 这大半年来,纵然他们千般刁难,季渊那厢都从容应对,一一解决了。 他真的如对北域皇帝承诺的那般,散后宫,平南部,兴社稷。有了足够的能力与实力,将卿儿保护好。 他们似乎再也没有了阻止的理由。 * 半月后。 南境皇宫。 孟德豫拿着从北域寄来的信笺,踏进御书房时,心情颇有些惴惴不安。 打他家陛下自南境回来后,不但遣散了后宫,还亲自挑选国库中的奇珍异宝,一批批命使臣以求亲之命送往北域。 孟德豫这才知道,原来他家陛下是去找燕妃娘娘了,不,如今应该说是云华公主。 但这求亲之途似乎并不顺利,从北域退回来的求亲书已多达几十封,且每封拒绝的理由都可谓是千奇百怪。 进入内殿前,孟德豫深吸了一口气,才走到书案前,呈上信笺。 「陛下,北域送来的信笺到了。」 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个小包裹,这信封尤其大不说,里头也不知塞了什么玩意儿,奇香无比。 季渊接过时也着实愣了一瞬,他拆来封口,取出了信件时,里头的另一物也跟着滑落下来。 那时一只月白花萝制成的香囊,香气扑鼻,其上还绣着一只灵动的白色狸奴。 季渊将香囊放在掌心,细细摩挲了许久。 不知为何,想起许久以前听过的说法。 所谓香囊,只赠予心悦之人。 他心下一动,五指蜷起,将香囊紧紧攥在了手中,旋即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笺。 下一刻,孟德豫便见季渊倏然站起身,薄唇微抿,这一年来,头一回如此欣悦。 「命人将宫中上下好生修缮一番。」他定定道,「朕要亲迎南境公主!」 * 北境冬日严寒,大雪封路,几乎无法出行。燕沅要去南境的事儿虽已定,却也因此不得不推迟,在北域又多过了一个年。 不过,这倒也给了皇后充足的时间为她准备嫁妆。 直到第二年冬雪止息后的第五日,燕沅才终于出嫁了! 燕沅的嫁衣是请北域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的,上好的天蚕丝触手生滑,层层刺绣精美绝伦,令人惊嘆。 是日一早天未亮,皇后便到了琳琅阁,燕沅还没起,她也没唤她,就只坐在她床榻边,静静看了她很久很久,似乎怎么都看不够。 直到看到她有甦醒的动静,才俯身低低唤了她一声。 燕沅起身后,皇后亲自为她穿上嫁衣,让她坐在铜镜前,替她梳头绾髮,描眉梳妆。 看着皇后这细緻又小心翼翼的模样,燕沅终是忍不住哑声唤了句「母后」。 皇后见燕沅红了眼眶,忙道:「出嫁是喜事,可不兴哭的。不然,这好看的妆可就花了。」 她用篦子一下一下梳着燕沅乌黑浓密的青丝,幽幽道:「母后平生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你没回来前,母后只盼你一世平安,少受着苦难。你如今离开,母后就望你余生幸福喜乐,万事顺遂。」 燕沅强忍着眼泪,知道皇后心中其实对她很不舍,她又如何不是,才寻到的家人,这么快又要分别。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梳妆完,燕沅便由皇后牵着去见了北域皇帝。 说过一番话,燕沅倏然跪在地上,朝着她父皇和母后施了大礼,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时辰不早了,赶紧出发吧。」皇帝将她扶起来,面上虽看不出什么,然一开口声儿里却带着几分明显的哑意。 燕沅重重点了点头,方才转身上了马车。 看着燕沅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原还嘱咐燕沅不许哭的皇后终于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被身侧的皇帝搂在了怀中。 云漠骞也翻身上马,一声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出了皇宫,燕沅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想起她的父皇母后,到底还是憋不住哭出声儿。 后来,燕沅听闻,那日,北域京城的街道万人空巷,百姓们都跑到了街上,看公主出嫁浩浩荡荡的壮观场面。 但车内的燕沅并不知道,直到出城门前她一直在哭,盖头和嫁衣最后都染上了湿漉漉的一片,她的妆到底还是花了。 离开京城后不久,燕沅便换下了繁冗的嫁衣,穿上了轻便的常服,一路往南而去。 几日后,云漠骞在将她送到北域与南境的边界处,便停了下来。 「皇兄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他摸了摸燕沅的头,切切嘱咐道,「若他往后对你不好,你便捎信给皇兄,皇兄就算拼了命,也会将你带回来。」 燕沅含泪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看着云漠骞远去,心里空落落的,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第171页 家人,与那人,她终究只能选一个。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燕沅才被夏儿劝着上了马车。 入了南境的国土后,天儿也变得渐渐暖和起来,沿途的雪越来越少,直至再也看不见了。 天儿不冷了,身子也变得舒畅起来,因队伍庞大,一行人行得也非常慢,漫长的路途中,燕沅很喜欢躺在马车中小憩。 这日醒来,她恍若嗅见淡雅的花香在鼻尖萦绕,她支起身子,掀帘便见眼前出现了一棵偌大的桃花树。 燕沅唤了两声,却是无人应答,她缓缓爬下马车,抬首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和煦的日光下,头顶满树的桃花娇艷欲滴,微风吹下,花枝颤动,花瓣如雪般簌簌而落。 燕沅欲伸手去接,却似有所觉般转过头去,桃树下的另一头,男人长身玉立,薄唇轻抿,静静地看着她。 燕沅有些难以置信,她揉了揉眼睛,可那人依然站在那里。 他微微伸出手,柔声道:「卿儿,过来。」 燕沅鼻尖一酸,还未彻底反应过来,身子便如蝴蝶般扑了上去。 她一把搂住季渊的脖颈,埋在他的肩头,嗅着他身上熟悉而又令人心安的气息,才确定这并不是梦。 满目芳芬随风飘飞,冬日已尽,春意终会盎然而生。 许久,她哑声道:「陛下,带我回家吧。」 拦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她听见那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响起。 「好。」 第78章 番外1 帝后日常 从北域皇宫一路行到南境, 陆陆续续行了半月,因山路众多,道路崎岖不平,燕沅骨头都快被震酥了。 半途遇上前来相迎的季渊后, 一直提着口气没有放松的燕沅就像找到了依靠, 吊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身体底子本就不好, 虽说在北域皇宫教那些灵芝丹药好生将养了一年多,可到底禁不住这么颠簸, 入了南境后不久, 心放松了, 身子也扛不住,开始发起了高热。 生病自然不能赶路, 季渊只得将她安排在沿途的客栈中,待病养好了再出发。 就这般一拖再拖, 拖了大半个月, 才终于到达了南境京郊。 一行人原本可以加快速度,在天黑前赶到京城,但季渊顾及燕沅的身子,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安排燕沅在京郊的温泉行宫住上两日,好生歇息一番。 听闻可以住在温泉行宫,燕沅倒是高兴, 四月里的天儿还凉,再加上她天生体寒, 若能在温泉中泡一泡,定是极舒服的。 是夜,清凌殿中。 夏儿和云蕊同几个宫婢伺候燕沅褪了衣, 只留了件纤薄的白衫,扶着她缓缓踏入池中去。 温热的池水漫过脚踝,很快将她大半个身子都包裹起来,暖意透过玉肌瀰漫到四肢百骸,燕沅伏趴在温泉池壁上,不由得舒服地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环顾四下,看着熟悉的山峦景色,自然记得她是来过这儿的,只不过上回…… 一想起那旖旎的场景,燕沅咬了咬朱唇,热意霎时蒸腾而上。 那时,她被折腾得厉害,哭喊得嗓子都哑了,哪里有时间享受什么温泉。 她羞得面色绯红如霞,夏儿还以为她是教温泉的热气给熏的,忙递给她一杯稍凉些的桂花茶。 「主子可是觉得热,喝些桂花茶吧。」夏儿说罢,还将盘中的点心摆到燕沅面前。 燕沅咕噜噜将桂花茶喝下一大半,才勉强压下心头燃起的燥意。她转而捏起盘中一块白色的糕点塞进口中,嚼了几下,不由得双眸一亮,抬首问道。 「夏儿,这是什么?可真好吃!」 夏儿并不识得,只道:「像是什么米糕,主子喜欢便多吃一些。」 这米糕看起来简单,但吃起来蓬松柔软,有一股独特的香气盘旋在口中久久不散。 燕沅忍不住馋,一块又一块,将盘子里的五六块米糕都给吃完了。 那厢,季渊抬手掀开竹帘,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勾了勾唇,旋即便听身后响起一声低唤。 他回过头去,便见一小黄门远远站在殿门口,恭敬地禀道:「陛下,孟总管到了。」 季渊面上的笑意敛起,阔步往殿外而去。孟德豫正侯在殿外,原以为季渊会召他进去,却不想他家陛下竟亲自来见他。 「陛下。」他恭敬地施了一礼,偷偷往殿内瞥了一眼,很快便猜到了缘由。 「立后大典的事宜可都安排好了?」季渊问道。 「都备好了陛下。」孟德豫答。 他忍不住在心下嘀咕,这立后的事宜都已准备了大半年了,还能准备不好嘛。 孟德豫顿了顿,又抬眸看了季渊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季渊瞥了他一眼,颇有些不耐,「说。」 孟德豫抿了抿唇,这才开口缓缓道:「陛下,您不在的这段日子,朝中的反对之声是愈发厉害了。」 季渊闻言,双眸微眯,眸色愈发锐利幽深起来。 见季渊浑身戾气四散,孟德豫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暗暗吞了口唾沫,他虽并未说明朝中究竟是在反对什么,可他知道,他家陛下心知肚明。 毕竟南境国力强盛,哪里需要用和亲来□□朝局。 但他家陛下为了求娶那位北域的云华公主,送出无数的奇珍异宝不说,不仅将三座城池还给了北域,甚至还将泯城拱手相让。 第172页 用四座城池换一个女人,这笔买卖,无论谁都算,都知道是亏的。 因而有不少大臣心生不满,执意向季渊进谏,请他三思,切莫因美色耽误江山大计。 少顷,孟德豫才听季渊沉声道:「不必理会,闹得凶的处置了便是。」 「是,陛下。」 孟德豫应声,又往殿内瞥了一眼,虽朝中反对之声无数,但他却是高兴的。 这值不值的,不过是于外人而言,但对他家陛下来说,里头那位只怕是拿江山都不愿意换的存在。 没有什么能与之衡量。 此时,清凌殿内。 云蕊取了燕沅替换的衣裳回来,便见燕沅双眸半眯着,倚靠在壁池边,面色红地有些不自然,她疑惑地蹙了蹙眉,瞥向一旁空了一大半的盘子,不由得「呀」了一声,忙跑上前。 「里头的米糕,你全让主子吃啦!」云蕊着急地看向夏儿,「我忘了提醒你,这是醪糟米糕,我方才嗅了嗅,发现醪糟还放了不少,主子吃了这么多,看上去只怕是有些醉了。」 「醪糟还能醉人?」夏儿诧异地看向微醺的燕沅。 对啊,她倒是忘了,她家主子的酒量不是一般得差,从前在渭陵时她家主子被唬着喝了几口的高粱烧,直接睡了一天一夜,吓得李嬷嬷将大夫都请来了。 「夏儿,你看,有蝴蝶……」 正想着,夏儿便见燕沅指着半空,开始说起了胡话,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勐喝了二两,才至于醉成这般。 「主子,主子……」夏儿唤了她两声,「您醉了,这温泉是泡不得了,奴婢们扶您出来吧。」 燕沅收回手,木愣了一会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可醉意上头,连带着身子也开始发软,就像是被人抽了骨头,软绵绵,竟一时连跨出温泉的气力都没有了。 夏儿和云蕊对视了一眼,不免有些犯难,正欲下池子将燕沅扶上来,便听一低沉威仪的声儿道:「都下去吧。」 她俩回首望了一眼,看清来人,忙低身道了声「是」,缓缓退了出去。 燕沅趴在温泉池边,热气氤氲间,愈发迷煳得厉害,她打了个哈欠,只觉困意若潮水般涌上来,并未发现,有人在她面前蹲下,静静凝视着她。 湿透的白衫紧紧贴在燕沅的身上,隐隐透出她莹白如雪的玉肌,勾勒出她纤阿有度,婀娜曼妙的身姿。 季渊抬手拨开燕沅贴在额上的湿发,望着眼前旖旎的场景,喉结微滚。 燕沅感受到触碰,缓缓睁开眼,便撞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她张了张嘴,可声儿还未发出来,就被一双大掌捞出了温泉。 离开了温热的水,四面的寒风侵袭而来,冻得燕沅打了个寒颤,但下一瞬一件宽大的衣裳就将她裹得严严实实,身子被打横抱了起来。 面前的胸膛滚烫,燕沅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忍不住贴近汲取热量,却觉男人的身子明显僵了僵。 她被缓缓放在了床榻上,披着的衣裳散开,露出一片大好春光来,燕沅没有力气,只能任由季渊给她擦干了头髮,换下了湿衣。 松软的衾被里被盖在了身上,暖融融的催着本就睏倦的燕沅上下眼皮直打架,她翻了个身子,将脸埋在衾被里头,唿吸很快便平稳起来。 坐在床榻边上的季渊,瞧着眼前睡得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不由得低嘆了一口气。 虽两人一路始终是同榻而眠,但他强忍着,始终未碰她分毫。 一开始是因为燕沅夜里总睡不好,睡梦中常哭着唤「母后」,她虽嘴上不说,但远离北域,离开家人,她心下终究是难过的。 季渊不忍心碰燕沅,想着让她好好缓一阵再说,可没过多久,她便病了,且一路几乎都在生病,直到几日前方才彻底好转。 他沉了沉唿吸,看着榻上的人,到底没有出手,只如往常一般掀开衾被,将人抱在了怀里,缓缓闭上眼。 可他没想到,许是因为喝了酒,即便是睡着了,怀中的人也极其不安分。 她转了个身儿,一双藕臂抱住了他的窄劲有力的腰身,纤长的腿还肆无忌惮地搭了上来,整个人如藤蔓一般牢牢缠住了他。 季渊唿吸一滞,嗅着燕沅身上的气息,喉间顿时干渴得厉害。 虽命蛊已解,她身上已然没了从前那般的香气,可似乎还存着一股幽幽的香味,同样诱人心魄。 他垂首看了一眼,便见燕沅紧闭着眼,睡得正熟,他不由得勾了勾唇,心下又好气又好笑。 诱惑了他却撒手不管,自己睡得香甜,季渊抬手惩罚般轻轻捏了捏燕沅的鼻子,就见她秀眉微蹙,垂下脑袋,如猫儿一般在他胸口拱了拱。 季渊唇间含笑,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倏然变得温柔起来,将燕沅紧紧抱在了怀中。 小心翼翼,如失而復得的珍宝。 翌日一早天未亮,燕沅便因口干舌燥早早醒了过来,她抿了抿唇,闭着眼忍不住嘟囔了一声「水」。 没一会儿,身子就被半抱起来,光滑的杯壁贴上了她的朱唇后,燕沅就迫不及待地吞咽起来。 喝完了一杯水,燕沅才缓缓睁开眼,瞧见面前清隽的容颜,启唇低低唤了声「陛下」。 见季渊眼底青黑,似乎有些疲惫,燕沅不由得关切道:「陛下怎么了?」 就像是一夜未眠一般。 第173页 季渊放下杯盏,看向面前睡眼惺忪的美人,天儿逐渐亮起来,日光透过窗子驱散黑暗,燕沅的模样也愈发清晰。 她半坐在那儿,薄透的寝衣松松垮垮,露出半个香肩,垂落在脚边的青丝衬得她的肌肤愈发如雪似玉,她朱唇轻抿,潋滟的眸子湿漉漉的,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季渊眸色沉了沉,少顷,哑声道:「无妨,只是近日燥得慌,有些上火了。」 上火? 燕沅挪进了几步,忙抬手去探季渊的额头,倒是没有发热,她天真道:「陛下要不服些药吧,服了药大抵就会好了。」 这一路来,她也一直在生病,喝了药身子便恢復好了。 季渊抿唇不言,眸色深黑如晕不开的墨,眼前的女子如花似蜜,似乎散发着幽香,引得他去採撷。 「好啊……」 燕沅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眼前一黑,男人的身子如山般骤然压了下来,让她陷在绵软的衾被中,丝毫动弹不得。 看着他面上的疲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眼神变得如狼般贪婪,燕沅心下一跳,须臾,声若蚊吶地唤了声「陛下」。 「嗯?」季渊缓缓垂首,落在她的颈间。 「您不是病了吗?」燕沅低低问。 「是啊……」耳畔响起一声低笑,「让朕吃药,不是你自己说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