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盈盈》 第1页 [古装迷情] 《尚盈盈》作者:鹿清圆【完结+番外】 文案 (原名《闺门公敌》) 素昧平生时,李辞给过江可芙一条红带子,街上擦肩,谁都没记住谁。 他是闺秀心头白月光,鲜衣怒马少年郎。她是闺秀口中反面教材,一无是处只能看脸。 本就不像一路人,之后几面之缘,也无过多交集。 直到某一天,因为不想娶亲,李辞开始胡说八道。 李辞:儿臣对江家姑娘一见钟情,知母后定然不许,故立誓不娶,也免辜负旁人。 皇后:名声差了些。不过,你喜欢就好。 李辞:???!!! 一朝赐婚,京中都惋惜李辞什么眼神儿。 他悔不当初,她满头问号。 自此,两人绑在一起, 人前相敬如宾,人后鸡飞狗跳。 合计着早晚会和离, 偏生互相扶持, 同患难,共荣辱。 多年后,他是倚为长城定安王。 她一如当年恶名扬。 人人都以为李辞会厌弃休妻, 殊不知恶名就是他惯出来的。 当年一见钟情是假,但擦肩一面,那条红带子就已註定, 他们,要牵扯一生。 *扫雷指南* 1.十分慢(tuo)热(ta) 2.架得不能再空的架空,私设贼多预警!! 3.女主成长型,不足很多,需要经歷风浪变得更好 男主狗子一只,后期在努力找补。 4.练笔之作,逻辑设定中存在的bug可能和我没挑出来的错别字一样多,无法接受不必勉强。 但是错别字还是非常有必要改的,发现请告诉我,大恩不言谢。 5.封面人设画师:酒香村-五祯 授权cg,如有撞封,十分正常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可芙,李辞 ┃ 配角:顾徽易,李沐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胡言 立意: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 楔子 长街十里,灯火三千。 大启自启太宗起取消宵禁,金陵的夜晚竟比白日还繁华起来。至今八十余年,临禁宫的慈恩街上,怕是没有几家店面不是灯火彻夜不熄的。 街角的一家小酒馆里。 红漆剥落的桌子在灯火下泛着一层油腻的光亮,想是许久不曾认真擦过,破了边角的窗棂半支着,晚风借这缝隙送来街上的喧嚣。 只一门之隔,外面人流如织,里面却有些冷清,只一个说书先生还坐在酒馆正中的台子上,声情并茂的讲着大启边疆一代战神,如何以十五万人大破北燕四十万骑兵。 可惜,故事太老了。 昏暗破败的空间里,零星几个人,都沉闷着,没人说话,却也没人在听,有人甚至已经显出厌烦。一个一袭黄衫,与酒馆格格不入的少女,却托腮坐在临近台子的木桌前,黑亮的眼睛专注的瞅着台上,听得津津有味。 「且说这林卫站在城楼之上,瞅准了为首的金甲将领,弯弓搭箭,身边人都听得「嗖」一下,眼前就像闪过一道袭月彗星,再看城楼之下,您猜怎么着?正中为首之人眉心!」 说书先生讲到兴奋之处,声调不自觉的拔高。黄衫少女随着故事推进,眉头微蹙的紧张也变作梨涡显现的欢欣,还不及拍手道句「好」,身后「啪嚓」一声,有人摔碎了酒碗。 「他奶奶的!一个林卫说起来没完!那老小子再彪,不也缩在涿郡回不了京!他娘的年轻时候谁还没当过兵!他算哪门子战神!」 一个身着粗布短衫,虎背熊腰的中年汉子晃晃悠悠起了身,脸色酡红,绿豆般的小眼睛里已带了七八分醉意。 也不知是听不得旁人夸这个林卫,还是就要借着酒劲闹事,摔了一个碗还嫌不够,顺手抄起桌上的酒罈子,醉眼迷离的就沖台子上去了。 「哎呦!客官您这是做什么!」 酒馆残破,过两日就要转出去,经不起再有人闹,没有小二,店家自己从柜檯后冲出来,瘦小的身板拦在汉子面前,好言相劝,却被那汉子伸手推了个趔趄,撞上一旁的条凳,连人带凳子翻在地上。 「妈的!老子听不惯这破书!」 天南海北逛遍了,三教九流都见过,酒后闹事常有之,说书先生也并不显得多惧怕,反而脸色微沉,似是被人打断而有些许不快。起身利落的收拾了东西,抬脚便要出门去。 「既然这位客官不愿听,我走便是。」 「他奶奶的!老子叫你走了!」 没有见到心中想要的景象,反而像是被人轻视了一般,汉子真正的有些恼怒了,拎在手里的酒罈子狠狠在地下一砸,瓷片遍地,酒水四溅,店家扶着桌子起身一个劲儿叫苦,其他几个客人都远远躲到一角去了。 「老子今儿个就告诉你,林卫算个他娘的狗屁!」 蒲扇似的大掌握拳,一根手指直指说书先生鼻尖,汉子扭身欲抄条凳,却见那黄衫少女还坐在原地,灯火昏暗看不清神色,只当是吓傻了吧。 「丫头片子!滚!没看老子要开打了!」 汉子竖眉瞪眼,厉声喝斥。 少女却不动。 骂了一句,醉意使他只能瞧见少女衣衫的一片鹅黄和脸上莹白,眉眼中的怒意却朦胧了,便是瞅见了,想来也是不在意的,随便乎过去一掌,要教训这个装聋作哑的死丫头。 第2页 「使不得!」 少女娇俏,细皮嫩肉的像个富家小姐,旁的不论,那一掌下去,打在哪儿,这姑娘怕都要好几天出不得门。店家只恨自己没早点儿拉了少女躲在一边,说书先生也是大惊,未来得及扑过去拦住,眼前寒光一闪,汉子颈上突然多了把刀。 「你…你,放下!」 一掌扇空,颈上一凉,那汉子只觉的眼前黄影一闪,冰冷的刀刃已架上脖颈,酒一下被吓醒了大半儿,黄衫少女手握刀柄,眸子里燃着愤怒的火苗。 「求人也用喊的?您当心一嗓子吓着我,然后这手一抖,咔嚓一下……」 「使不得!」 少女只是有意吓那汉子,装作手抖将刀刃又贴近皮肤几分,身后的店家却被吓得不轻,如刚才一样又是一声大喊。 如今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他遇到的却都是什么?小店开不下去,有人还要闹事,现在如何?要出人命了!皇城金陵,天子脚下,这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连滚带爬的到了少女跟前,店家硬是从脸上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女侠,您看我这,店都破成这样,不能再出命案吃官司了啊!您行行好!您……」 「我没说要杀他。」少女看了店家一眼,余光瞥见几个角落里的客人要遛,不禁微微蹙眉,「别跑!酒钱没结!也别想着报官!」 已摸到门口的人微微一愣。 杏眼瞪着那人,少女有些头疼,自己不这般冲动,等到出去没人的地方再动手就好了,眼下似乎有些骑虎难下。 微微分神,思索对策,刀架上脖子的汉子却抓住了时机,看少女恍惚了一下,当即偏头后撤,脚下还不忘来个绊子,扭身就沖门口而去。 「杀人了!」 汉子一声大喊。 坏了!少女心头一震。 紧接着几个客人也尖声大叫「总归要揍你一顿,别被我再瞅见。」 街上人多,就算巡夜的不到,总归有旁人听见,只想揍人出气,进了官府就不好了。少女收了刀,恨恨的瞪那汉子背影一眼,咬牙低声自语,四下环顾,从窗子跳出去了。 街上熙熙攘攘,游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鹅黄色的纤细的背影只在街上闪现几下,就混进人流中再也找不到。 永安街江府。 朱红灯纸映出同色的暖光,在门前石狮子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包铜角的大木门前,「倏」的闪过一道黄影,随后消失在大门一侧的墙头。 「最好别被我再看见,我舅舅如何,也要他来议论?」 适才酒馆里持刀吓人的黄衣少女轻巧的落在江府点了灯的院子一角,一面小声嘀咕心中不平,一面四下打量有无旁人。 待看见院落空荡,只一些围拢灯笼外罩飞舞的飞蛾算是活物,悄悄松了口气。 「今日总不见得事事如此背。」 抬脚欲走,身侧黑暗中突然一声熟悉的大喝。 「江可芙!」 迈出一步的黄色身影一晃,差点儿没站稳。 「……那个…爹……」 借着月色与灯火,少女仔细打量才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站了个人,身高七尺有余,黑衣黑裤,宛如话本子里准备行刺的黑衣刺客,就是,脸色不大好。 「你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这个时辰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我哪儿管得了你!这地方,你做主!」 阴影中的黑衣人走到敞亮处,双手抱臂,盯着黄衣少女,眼里的怒火就是灯火昏暗,也叫人瞧得清楚。 「我…我就是去街上听了会儿说书,不是,您别那么瞅我,我没干别的……我,我下次白日里出去。」 揪着衣角扭来扭去,少女期期艾艾的找说辞,眼睛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瞅地,就是不看盯着她的黑衣人。 「站好了!我让你在这儿扭麻花哪!」 「哎!」 松开衣角,挺身站直,少女洗耳恭听父亲数月不变的教诲。突然,腰间陡然一轻,「噹啷」一声,一把刀从衣摆之下掉落在地上。 ……庭院之中有了片刻寂静,然后,是江府一家之主的咆哮。 「兔崽子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不是,爹!你听我说!我…哎呦!」 -------------------- 作者有话要说:店家:我当时害怕极了……醉酒汉子:害,谁不是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无心更文,只想开新坑。开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 男女主最初本来是作为《岁华忍负清和》的配角人物,初版设定是拿的「负清和」里女主养父母的剧本。 码字过程中,我朋友告诉我,两个人设定比男女主还戏剧,她也想看他们两个的故事。 前思后想,我也觉的这两个人有点儿喧宾夺主,于是在「负清和」里改了人设,把李辞和江可芙拎出来单开一本。(这是配角翻身做主角的成功案例哈哈哈哈哈) 第一章 元庆十二年,暮春。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江可芙身着一袭绯色轻衫,跪在江府后院祠堂里。一侧的窗子半支着,做柳絮纷飞的残花将将好从外面飞进来,落在身前的供桌上,和装着豌豆黄的碟子凑在一处。抬眸看一眼上首生母的牌位,少女轻轻勾起垂在一侧的衣带,从一头往里卷。 第3页 来京数月,她犯了事,父亲江司安就要她跪在这里,向母亲反省。 林亦轻,牌位上的名字,江可芙生母。 终归是记事起就不曾见过的人,说起母亲早逝,她其实是没有太多悲痛的,只是之前住在涿郡城的舅舅家里,听他说起他们兄妹幼时趣事,有时会惋惜那么有趣一个人,因为一场风寒,就那样没了。 窗外的鸟儿叫得人心也跟着往外飞,摆弄着衣带,江可芙早就心猿意马想着明日的去处,突然,身后「吱呀」一声,恐是江司安进来看她是否好生跪着,江可芙赶紧松了已快卷到头的衣带,挺身垂首,跪得端正。 一声少女轻笑,随着出现在视线中的青底黄花缎鞋在耳畔响起,虚惊一场,江可芙暗暗松口气,抬头看向来人。 眉若远山,杏眼桃腮。身侧人一袭青衫,眉目间与江可芙三四分相似,只是,笑得有些刻薄。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江霁莲。 「长姐原来在这儿!昨日相府下帖子邀咱们今日去参加诗会,我还烦恼长姐去了该如何,既然在祠堂里出不得门,那我也不必担忧了。」 「真难得见你好心。还是快点儿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江可芙微微蹙眉,不欲多反驳。 自小长在林家,男丁多女子少,所以她知道,自己来京后和这些闺秀们相处,大概会出现很多问题。但对于这个妹妹,她最初是挺欢喜的。 可也不知为何,江霁莲就是看她不顺眼。神情,语气,毫不掩饰的嫌弃。时间久了,江可芙也失去那份想和谐相处的心了,不就是针锋相对互相戳心窝子,她嘴皮子还是挺熘的。 「不劳长姐操心。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唿,马车已经在外面备好了。就是可惜了,今日相府可是请了许多京中名人呢,长姐却去不成。」 江霁莲也有意思,明明每次都在江可芙这里讨不到好处,偏生要上赶着挖苦几句,最后带着一腔闷气离开。 果不其然,下一句,江可芙就让她恼了。 「我孤陋寡闻,听都没听过,见不见又如何?倒是你,一个个认得清楚,诗词却也没见长进。」 「你!你连字都写不好!写诗作词也轮得到你挖苦我!平日里□□上树!粗鲁!败坏门风!」 「我就是粗鲁啊。可这是在祠堂里,你到底安静些吧,让我娘清静会儿,我也好安心跟她反省。」 「谁知道你跪在这儿想什么!你还嫌我吵!」 「我想什么?我就是寻思,你到底走不走?」 跪在地上,江可芙一直云淡风轻的,不动气也不急躁,如此,反倒显得江霁莲没了风度,被江可芙最后一句噎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要回击,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涨红了脸死死盯着供桌前的绯色背影。 正巧,祠堂外,婢女子佩小声催她该走了给了她个台阶。 「到时辰了,我今日不与你计较!」 恨恨瞪江可芙一眼,江霁莲拂袖而去,没听见那声低语。 「母亲保佑,可算走了。」 祠堂外。 看见自家小姐脸色不好,子佩便知道此番挖苦,江霁莲又没占上风。恐触了霉头,便只说一句「都备好了」,垂首静听差遣。 「行了,那就走吧。」 摆手叫她跟上,江霁莲生着闷气,也没心思多说,直到上了马车,突然就想到了回怼江可芙的话,但此时才想到绝妙的句子,没得让人更气了。 「她也只能言语上占上风!最后还不是出不得门!我回去就同爹说,再关她十天半月!」 手里的帕子狠狠一甩,正砸在子佩衣摆上,恐外面街上的人听见姑娘的牢骚,这个小丫鬟赶紧机灵的提起旁的事,逗江霁莲开心。 「可不是么。最后还是小姐去诗会见那些才子名士。而且,奴婢之前可还听说了,这诗会啊,七殿下,也是要来的。」 将帕子揉作一团的芊芊素手一顿。 「当真么?」 「相爷若邀了,怕是没理由不到。只是不知,是不是还同上次一般,只露个面,就不见影了。」 「她们不都说,他不爱这些东西么?想来是过来应付一下,可偏生,他作的诗,大家又都觉得好……」 提起「七殿下」果然有效,江霁莲不再生闷气,脸上反而难得的显出少女的娇羞,低首垂眸,两颊绯红,手里的帕子却被揉的更皱了。 七殿下何许人?当今圣上李隐与皇后钟氏的幼子,排行第七,名辞,字无别,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年纪。因圣上皇后宠爱,由着性子,这位殿下时常能在宫外看见身影。有时是一骑红尘打马出城,有时腰悬三尺青锋与三两个友人在碧于天二楼饮酒。 人虽张扬了一些,但模样生得好看,又颇有些才气,凡是见过一面的,很难不对少年眼角眉梢的意气风发念念不忘。所以,自一年前相府诗会上远远一瞥,江霁莲的心头,也同京中闺秀们一样,住了同一个少年郎。 心心念念的人被提起,少女的心思便只扑在那人身上,惹人厌烦的长姐自然也被抛到一边。江霁莲只盼今日远远看李辞一眼就心满意足,又暗暗庆幸自己穿了最喜欢的一件衣裳,带了最新样式的绒花,计划着如果李辞多待一会儿,目光扫过自己该作何神色,该对视还是该垂眸,马车已经停了。 第4页 张丞相三朝元老,深得圣上信任,为显天家恩宠,朱红纹饰,带着的鎏金门环的大门上,悬着圣上亲笔御书的牌匾。由子佩小心翼翼的扶下车,江霁莲感嘆相府越发气派,随后递了帖子,随从引着到了后院。 「江家姐姐!」绿草如茵,落红遍地,许是为添诗意,后院里的残花都不曾扫去,红漆抄画游廊里,几个锦衣少女正凑在一处说话,被围在中间一个不经意间回首,正瞥见江霁莲由人引进来,「怎么就你一个?」 本要点头微笑,听闻后半句,江霁莲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 「还要找哪一个?」 「你那位长姐,我们可还未见过呢!」 先起头的少女,是户部侍郎秦璨的三姑娘秦怡,眨着一双比旁人都要大些的杏眼,瞳仁中的疑惑仿佛浑然不觉自己问了句扫兴的话。 京中人都知晓,兵部尚书江司安年前从涿郡林将军府上接回来个姑娘,是前妻林氏所出的嫡长女,散漫无度,无才无德,虽不曾在大小宴会上见过,却已然成了京中笑柄。江霁莲自然是不可能喜欢这个长姐的。此时,秦怡却见面就提江可芙,实在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戳她的心窝子。 暗暗记了个仇,江霁莲面上装作浑不在意,她性子是暴躁一些,但当着旁人,也能伪装得很好,随手甩甩帕子,握住一个交好的姑娘的手,笑得有些无奈。 「亏你们平日听那些传言,她若出不得门,还能因为什么?昨日也不知又闯了什么祸,半夜里我爹就在院里骂人,今日我去寻她一起走,哪里都找不到,最后发现,原来在祠堂跪着呢。见了我,还要挖苦几句,说她不稀罕来。」 「天下竟有这样的姑娘家!」 「不不不,她这长姐哪里像个姑娘家,我若被我爹罚跪,怕是都没脸见人。」 「到底是北境来的,才这般不同凡响!」 平日里大家都一样做派,最多笑笑哪家的姑娘女红做不好,首饰过了时,自江可芙来了京中,仿佛给她们带了极大的乐子,只是聚在一处听江霁莲口述,就已经乐不可支,今日又是听了一桩趣事,几个姑娘已经开始议论说笑起来。 只这片刻说话功夫,院子里人已经多了起来。因大启出过两位女帝,对男女之间交往界限已不那般苛刻,故来人男女都在一处,却也不必分开。 院子外墙。 红衣少年把玩着一把匕首,由管家引着走在廊子里,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并非有意偷听,墙那头的少女娇笑已传进耳中,正欲快走几步,江霁莲的话却让他莫名想起一件旁的事。 昨夜慈恩街险些出一起命案,行兇者,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江尚书的长女叫什么?」 下意识随口一问,管家也一是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素日不曾见过,传言里也是称「江家大小姐」的时候多,暗暗觑着这位贵人神色似乎只是突然想起,想来也并非真心要知道,思索片刻,不确定的道:「江,江霁…荷?」 「从涿郡接回来那位,叫这个?」 「应该是……」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你才叫江霁荷,你全家都叫江霁荷。 众闺秀:江可芙简直是我们每次聚会的快乐源泉。 第二章 江家祠堂里,跪在地上支起一条腿揉膝盖的少女冷不防打了个喷嚏。心道果然这个时节穿纱衫还是早了些,虽然还特意多裹了几层。 门外江司安抬手欲进,突然听闻这么一声,却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江可芙自小不在他身边,林家虽娇惯,但到底不是江司安看着长大的,让她跪祠堂也是不忍心罚她更重,又叫她长记性。 如今许是在地上跪得久了,受了寒气,恐江可芙随生母一般体弱,江司安有些担忧,一时却又拉不下脸来进去,毕竟早间才疾言厉色的训过。当下转身到前院叫了一个老嬷嬷,吩咐她传个话叫江可芙回卧房。 昨夜的事,自此,就算翻页了。至于江霁莲得偿所愿,满心欢喜的回府,得知江可芙只跪了一个上午,气得又去江司安面前告了一回黑状,就是后话了。 园林春去后,叶间梅子青如豆。下了几回连绵的雨,金陵初夏已至,天气也渐渐热起来。 着一袭曳地轻衫,执一面轻罗小扇,少女们发上都换了应季的栀子,茉莉,三三两两走在街上,伴着隔墙人家院里的一树槐花,整个金陵仿佛都散着清香。 临街的碧于天里。 飞檐垂下一串银铃,随风响得欢快,红木雕花栏杆上,倚着一个俊秀的红衣少年,腰间一柄长剑,身侧一坛美酒,盛过山河日月的澄澈眸子里,此时却映着一团火红。片刻,唇角微微勾起,竟露出笑容。 此时的节气,日头已显出毒热,街上该是没什么人,少年身后的随侍正疑惑他所见何事,却被少年轻咳一声,恢復正色回了一句:「无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李辞只是有些想碧于天的酒,就出宫来了,站在二楼饮了一口,又有些嫌今日的慈恩街无趣。百般聊赖的四下回看,却瞅见街角一红衣少女的髮带没系好,被风吹起,飘进了临街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距离终归有些远,少女面上的神情被模煳成一片,李辞只能看见她似是懊恼的一顿足,发如泼墨垂在腰际,抬头看着那户人家的高墙。也不知为何,他就看着那个身影笑了。 第5页 大概是太久不曾见什么新鲜事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也谈不上多喜欢碧于天的酒,只是往日里坐在高处观街景的感觉,有趣。 市井生活,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比明瓦红墙圈起的四角天,有烟火气多了。 就如街角那个少女,他也不知是美是丑,是何品性,只远远一眼,他就觉的宫中之人,都不及那一顿足来的鲜活可爱。 「没什么意思。走吧。」 慈恩街街角。 自「命案」那一夜,这里的酒馆就关了。 那日那汉子直嚷有人刀架脖子要杀他,虽没出人命,行兇者也没逮到,但到底有人瞧见了明晃晃的刀子,酒馆本就是要转出去的,没什么主顾,此番就更没人来,店家索性提早收拾了东西离开。 今日第二次路过此处,看着酒馆门上的铜锁,江可芙再次后悔自己那夜的莽撞,如今却是无处再听那说书先生讲她战神舅舅的故事了。 暗暗嘆气,少女抬步欲走,却不想迎面一阵风,带着栀子的清香,还一併吹走了系在发上的红色髮带。 「欸!」 没有旁的挽着,长发直接散了开来,随风沾染上花香,江可芙转身去抓,却是一空,眼睁睁瞧着那抹鲜红飘飘悠悠的过了临街人家的高墙,只气得她不禁跺脚。 吹去何处不好?偏是个人家!私闯民宅是要吃官司的,她连□□去拿都不成了。 仰头泄气的盯着那片高墙头,江可芙想着那髮带还是她很喜欢的一条,且披头散髮的回去,爹怕不是又要跳脚骂她一声「兔崽子」了。 在墙下徘徊片刻,只能嘀咕一句「今日不宜出门」,江可芙就没奈何的踢着青石方砖上的小石子回家去。 不算什么大事,她也只烦恼了片刻,就开始庆幸亏得不是深更半夜,不然走在街上恐是要被当做索命厉鬼,突然,耳畔响起一个清朗的男声。 「这个给你。」 未太注意街上行人,江可芙心中一惊,感觉腕上一暖仿佛被人缠了什么东西,慌忙抬眸,却只瞥见一片和自己衣裙一样的大红色衣角,恍惚之间,那声音的主人还不及看清面容,就已经远了。 给她?给她什么? 怀疑日头晒得自己有些昏了头,幻听眼花了不成,可垂眸,皓白的玉腕上赫然缠着一条红带子,微风一过,垂下的末端跟着摆动,还能看清不整齐的撕扯痕迹,像是从衣袖或者下摆撕下来的。 可是,一条破布条,给她做什么?这是谁与她玩笑? 江可芙百思不得其解,抓了抓头髮,以为还是先收好为妙。当即将布条又在腕上缠了一圈,以防风吹了去,却浑然忘记,这倒是可以代替髮带将长发挽起。 「殿下,衣服…」 「回去换新的,没事儿。」 清风几许,带来丝丝花香,凤栖宫中,香炉难得闲置着。 染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素手轻轻划过茶盏的牡丹纹盖,皇后钟氏正歪在贵妃榻上,与一华服少女说笑。 茶香氛氲,少女眉目如苏,笑容清浅,垂首间长睫落下一片淡淡阴影,文静识礼,让人极易生出喜爱之情。 便如此时的钟氏,一双美眸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少女,朱唇微微勾起的弧度,就带着欣赏满意。 两年未见,徐太傅家的姑娘,出落得太合她心意了。浓密的睫毛掩饰了瞳仁中几分算计,钟氏正盘算着徐知意若当个皇家的儿媳,也是做得的,门外未叫人守着,小儿子却已经莽撞的沖了进来。 张扬的大红显着来人一身少年气,李辞风风火火的进来喊句「母后」,才后知后觉殿中还有旁人。 只一瞥下首少女团扇掩面,未来得及遮住面上一抹羞涩的绯红,李辞就知道自己这次有些冒失了,一时间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转头就要进凤栖宫内殿。 「抱歉。」 「欸!你做什么去!」钟氏暗嘆一声「榆木脑袋」,赶忙出声叫住,「你是个姑娘家?知意都没躲,你跑什么?」 被母亲奚落两句,李辞无奈一笑,只是看那姑娘红了脸,他怕人尴尬,转头,徐知意已起身盈盈一拜,轻启朱唇温声叫了一句「七殿下」。 「…徐三小姐?」 名字是耳熟的,想是徐太傅家的姑娘,幼时似是一块儿读过书的,但已不大记得清,试探着回了一句,对面少女轻轻点头。 「天气热了刘贵妃她们也不愿意出来,再者都是一群对着坐了十几年的人,想看两生厌,无趣得很,本宫就喜欢叫她们这些小姑娘来陪着说话,感觉自己也年轻了。说起来,你们两个倒也是旧识呢。」 看出徐知意有些不自然,钟氏笑着起了个头。 「臣女与殿下,八公主,是一起读过书的。那个时候就觉的,殿下的诗做得好。」 细声细气回一句,徐知意不大敢看李辞,偷偷瞥一眼,却正好对上少年的眸子,一时间连莹白的耳垂都染了红色。 「谬赞。」 察觉到自己一来,殿中仿佛不及适才轻快,李辞心道到底自己还是该快些走,回首对钟氏说从慈恩街带了她喜欢的点心,便藉口有事寻几位皇兄,匆匆出去了。 压下心头悸动与窃喜,徐知意目送那抹大红翩然远去,一回首,却见钟氏正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己。 「皇,皇后娘娘。」 第6页 仿佛少女心思被窥探了蛛丝马迹,她有些惊慌。 「知意今年也十五了吧?」 「臣女上个月及笄。」 「正是好年纪呢。太傅可看好了要许什么人家?你看本宫这个儿子如何?」 「娘娘……」 潮红刚慢慢褪去,只钟氏一句,少女白润的两颊又泛起一片绯色,纤细的手指抓住了衣角,少女垂眸羞得说不出话。 知道徐知意这是有意,钟氏掩唇轻笑,轻轻撂了茶盏。 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孩子心性,玩心大,待五个月后过完生辰,可就十七了,该封王出宫立府了,还整日打马出城,四处寻新鲜。 徐知意确实是个不错的,但钟氏还未相看过金陵所有合适的闺秀,倒不如挑个日子叫她们聚在一处,若有更合眼的,和徐知意一块儿抬进门,也是使得的。 心下合计,钟氏面上不显,垂首摆弄了一下衣裙上的宫绦,似是不经意的开口。 「再过一个多月,御花园的荷花也该开得差不多了,去年皇上叫人种的冰娇,本宫瞅着倒好看,今年似乎又引来些文君拂尘?左右夏日里也没什么乐子,不如今年叫你们这些小姑娘都一併来赏赏,也让宫里沾点儿鲜活气儿。」 「那,臣女先谢过皇后娘娘。」 「行了。留你这么久,也不知徐夫人是不是担心了,早点儿出宫吧,日后记得时常来陪本宫说话就是了。」 「臣女告退。」 带着锦绣纹饰的月白色背影莲步轻移,出去了。钟氏阖上眼,呆了片刻,轻声唤身边的大宫女。 「木樨,你把无别从宫外带的点心拿来,宫里留一份,余下装食盒,本宫去一趟金龙殿……这婚事,还是早些和皇上商量了好。」 -------------------- 作者有话要说:李辞:我为了帮忙衣服都扯了,你怀疑有人跟你开玩笑? 第三章 流光飞逝,窗间过马,又是一月。 来金陵的第一个夏日,江可芙到底有些不习惯,往年此时,涿郡虽热,但树荫下尚得几丝凉意,金陵城里,却连雨水仿佛都是热的。 时有微凉只是风,少女难得的消停下来,神色恹恹的卧在竹蓆上,袖口大喇喇的卷至上臂,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白。身侧,是随她从涿郡至此的婢女恆夭,正替她打扇。 今日是皇后邀闺秀们进宫赏花的日子,天热,她不愿出门,却推距不得,离定下的时辰还有些时候,江霁莲早早的与交好的姑娘一道去了,留她呆在房里一会儿独行。 「都说金陵好,就是这般热死个人的好。」 翻来覆去只觉竹蓆都带了些许暖意,低声抱怨,江可芙起身挥手叫不必扇了,行至窗前从面盆里鞠一捧水在脸上,水珠顺着一截藕似的白嫩脖颈直滑进衣领里,终是得了片刻清凉。 「时辰差不多了,奴婢给您梳妆吧。」 在衣柜中寻了进宫觐见应着的样式,恆夭拿了梳子替自家小姐挽发。 镜中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鹅蛋脸润白里透出自然的红晕,黛眉如弯月,杏目似清池,朱唇皓齿,靡颜腻理,轻轻在鬓边插上一朵珠花,恆夭觉的,若非自小一起长大见着她翻.墙上树,上房揭瓦,自家小姐只要不开口,是能唬住许多人的。 出门与江司安打了招唿,垂下马车的帘子,听着车轮压在青石方砖的滚动之声,出永安街,过祥安路,行至慈恩街,皇城大门就到了。因只传召各家闺秀,婢女不在进宫之列,故恆夭留在外面,一粉衣宫娥款款走来,问了姓名,替江可芙引路。 禁宫中。 朱红宫墙夹道矗立,一眼似望不到头。才从坐得人气闷的马车下来,江可芙两颊还泛着红,双手交叠胸下规矩小心的走路,一对眸子却骨碌来骨碌去,四下打量。 「宫里不比外面,小姐玩乐也需注意分寸。前面就是御花园了,小姐请。」 宫娥走在前面,出言提醒一句,转过宫道一角,迈过一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亭台楼阁,玉宇琼楼,怪石堆砌的假山都带着江南独有的钟灵毓秀,各色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向前,一片柳绿花红。远处临水而建的纹彩画廊里,依稀可见几个衣着鲜艷的女子,似是在一处笑闹。 风送荷香迎面,水鸟从水上低低掠过,躬身与宫娥道声谢,江可芙举步踏上画廊。 临水的风凉爽,稍稍减去面上心头几分燥热,见江可芙近了,说笑声渐止,素未谋面的闺秀们瞧着这个同样眼生的姑娘,眸子里带着疑惑。 江霁莲和几个闺秀去另一角的亭子里坐着,没她引见,她们也想不出面前的娇俏少女是传闻里粗野的江家大小姐,直到江可芙一福身,有模有样的自报家门,一帮姑娘们大惊失色。 「原来是江家姐姐。啊,我姓吴,吴姝思,家父大理寺少卿。」 吴家大姑娘吴姝思是箇中翘楚,先回过神来,不着痕迹打量来人,言语客气,但一双美目中已带了两三分不易察觉的的轻蔑。她原以为是哪个高门里不常出门也不与她们来往的娇小姐,原来是她。规矩站着倒像个样子,但江霁莲纵使夸大其词,这江可芙也不见得与传言迥乎不同,怕是个绣花枕头,只一副皮囊还能看得过去。 心知自己在京中风评不好,面前言语客气的姑娘眸子里也带着疏离轻慢,江可芙同样客气的道声「正是」,就坐在画廊另一边,专心吹风。 第7页 马车上晕晕乎乎的劲儿还未完全消散,她也没心思硬要融进她们的圈子。轻轻摇着扇子,江可芙垂眸,手指勾勒着裙上的花样。 「我还以为长姐不来了。」 只安静片刻,一华服少女被拥簇着从另一头走来。江霁莲站在少女一侧,与江可芙打了招唿,旁人已起身行礼,道声「郡主安」。 「见过郡主。」 看衣着知道少女身份不低,但终归不识得此人,行礼也慢了,待江可芙起身,少女挑剔的目光已将她扫了几个来回。 「江可芙?」 「是。」 「听坊间传闻时我就不喜欢,如今一见,更是让人生厌。」 尾音上扬,带着生来的优越,江可芙微微蹙眉,也不知自己怎么触了这位的霉头,却见少女轻轻拍拍身侧江霁莲的手,已看向别处不再理她。 「姑母片刻就来。你们都别愣着了,准备准备迎驾吧!」 少女拔高了声音提醒,转身去拿身后婢女托着的红漆茶盘里的茶盏,正想着这郡主架子也是大,还没回过神来,已被茶水泼了一身。 「呀!江姑娘,对不住,我真是没拿稳!」 茶盏不大,只湿了一边衣袖与下摆,但夏日衣服轻薄,只湿了衣角,也有碍观瞻,回想起适才那直直泼来的动作,这郡主还真是连装都懒得装。江可芙算是明白了,这是与江霁莲交好的替她整自己出气呢。 「无妨。」 对面是皇亲国戚,她气不得。 「可姑母就要到了,这样属实见不了人。这样,我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的琴悦阁,珠圆,你带江姑娘去那里换件我的衣裳吧。」 不解泼了自己怎么还要给台阶,但这衣裳确实没法穿着见皇后,福身道谢,江可芙随那叫珠圆的婢女去了。 出了园子,日头渐渐升高,纵有清风拂面也再难消减燥热,江可芙又觉有些头晕,可珠圆仿佛不惧炎热,脚下步子飞快。 初时走宽阔宫道不显,后来却进了狭小的偏道,一连穿过三个小园,一处花草茂密处,江可芙险些跟丢了,却不知那琴悦阁到底在哪个犄角旮旯。 走过不知第几个月洞门,又是一处曲折迴廊,江可芙腰际的翡翠禁步突然掉落,俯身拾起想叫珠圆等一等她繫上,抬眸,那抹身影已不见了。快步行至廊子转口,也未见人影,垂首将禁步系好,江可芙无奈一嘆。 未经歷过此等事,但她不蠢,泼茶不算什么,那郡主是想她在宫里找不到路呢。届时与皇后说自己不守时,确实也无伤大雅,但在皇家眼里,她就是彻彻底底的失礼了。 「今日大概也不宜出门。」 感慨一句,江可芙努力回忆起来时的路,但晕乎乎的不知东西只跟着乱走,她委实想不出什么,只出了适才的月洞门,就不知打哪儿过来的了。 少女本惧热,今日又是个不错的艷阳天,上面一个大火炉烘烤着地面,只能回那廊子寻阴凉,然后扇着手中团扇,等一个过路宫人。 适才泼湿的地方已快干了,只是带着茶叶的清苦味,此地偏僻,一时半刻等不来人,江可芙索性挽起一截衣袖。一阵卷了竹叶的穿堂风忽然吹过,片刻清爽差点儿让她笑出声,然而嘴角刚刚翘起,她就慌忙低了头。风让人开心不假,可是,除了竹叶,还送来个人。 李辞才从宫外回来,知道御花园里都是各家闺秀,便来岁寒阁寻个清净,怎料转过廊子一角,就见一个少女已先他一步占了此处,面朝转角任由清风吹起额前碎发。似乎本是要笑的,却因忽见生人,强行将带着愉悦的嘴角压下去,低了头。 不打算上前,李辞只是觉的好笑。宫里还有旁的地方,孤男寡女共处一处实在失礼,转身欲走,身后却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公子且留步。」 坐在此处,等的就是来人,江可芙不识得李辞,看服饰猜到是个殿下之类的人物,虽有冲撞贵人之嫌,但已管不了那些,当即上前两步,盈盈一拜,说自己在此处迷了路。 天热都显在脸上,少女两颊绯红,福身低眉垂眸间,李辞只觉有几分熟悉,待要开口,却冷不防瞥见少女鬓髮上的一片竹叶,想是刚才风吹上去的,也不知是不是晒得昏了头,竟鬼使神差的伸手要替她拈去。 未等到回答,江可芙微微蹙眉,抬眸想与之对视,却瞧见对面人怔怔的看着她伸出了手。瞳孔骤然一缩,不暇思索,当即伸手扣住李辞手腕。 「你做什么!」 「…你头髮上有竹叶。」 不及反应,被抓个正着,出手敏捷的仿佛一个练家子。李辞被江可芙反应弄得愣怔,片刻,才吐出一句解释。 腕上柔荑蓦的一松,江可芙面上有些尴尬,自己伸手摘了竹叶,贝齿轻咬朱唇,瞥一眼李辞之后,又默默看向了别处。 「抱歉。」 她本就有些身手,察觉被冒犯了也不会只是躲闪,更喜欢先下手为强,所以下意识就出手了。静下来回想只觉自己反应未免过激。 「是我唐突了。不是要去御花园么?走吧。」 见少女被汗水黏了碎发的雪白脖颈仿佛也染了颊上的红,李辞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不方便多问,但御花园与岁寒轩相隔甚远,只想想也知道江可芙是被整了。 「这路迷得倒远。」 第8页 -------------------- 作者有话要说:珠圆:想甩掉个人真费劲。我太难了。 第四章 两人一路无言,七拐八绕,终是到了御花园的月洞门。 李辞回首说句自己不宜再进去,就送到此处。江可芙福身道谢,与他擦身而过。 这一趟怕是有一炷香的功夫还多,也不知皇后娘娘心中怎么想。 江可芙轻轻抚上越发燥热的脸,心道若骂几句也没什么,别叫她在大太阳地里罚跪就好。 「给皇后娘娘请安。」 还是她离开时的地方,该就是在等她。 一个身着绣金牡丹红纱裙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满头珠翠,柳眉凤眼。气度华贵,应当就是皇后。闺秀们拥簇而坐,见江可芙鬓髮微乱,两颊飞红的匆匆而至,大多都开始挤眉弄眼等着看笑话。 不敢多瞧,江可芙福身行礼,然后跪下请罪。 地面温热,隔着薄薄一层衣裙传至膝盖,垂首等皇后发话,江可芙感觉有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衣紧紧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茶盏与石桌接触,传出细微的声响,撂下茶盏,皇后钟氏瞥一眼右手边侄女钟因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心下已如明镜。 「江姑娘可是来了。本宫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今也要望眼欲穿的坐在此处恭候大驾,当真好大架子。」 虽知钟因搞了鬼,但到底是一家人,天下终是护短之人多,一国之母也不能倖免。且江可芙恶名在外,她也耳闻,此时仪容不整的跪在此处,没由来的就使人厌恶。 「臣女不敢。娘娘息怒。」 心道自己是真冤枉,但听此言语皇后是打算回护郡主,故面上不敢显现自然也不能辩解,双手抚地,恭恭敬敬磕一个头,江可芙屏息等着责罚。 「罢了,本宫瞧江姑娘这脸烧得,想是热的厉害,金陵不比涿郡,看来是不合江姑娘的意。」 「金陵皇城,天子居所,是臣女无福消受这好天气。」 知道钟氏告诫她京城不是涿郡,不由她没规没矩,江可芙头压得更低。 「呵。日后常住,总归要适应,惧热也不能当个病。如此,就叫江姑娘在此处跪一个时辰适应适应吧。」 不拘江可芙如何答,钟氏早就想好了罚什么,轻轻一句,只教地上少女微微松口气,幸而不是叫晒着,也没什么不满足了。 「木樨。你就在此处看着江姑娘吧,仔细人中了暑。等了这些时候,本宫也该与她们看花去了。」 「娘娘,江姑娘恐怕受不住……」 徐知意就坐在钟氏左手一侧,看江可芙双颊红得厉害,知这滋味委实不好受。她本性子温良,心中已有不忍,壮着胆子劝一句,却被郡主钟因狠狠剜了一眼。 「平日里听她翻.墙上树,弄得府上鸡飞狗跳,也没说受不住,怎么跪一会儿倒不行了。晾了我们在这儿这么久,姑母还没说等得受不住了。怎么?天底下只你徐知意心善?」 因近日钟氏看重徐知意,钟因看她便不顺眼极了,此时自己撞上来,她自然要刺几句。 未被这般针对过,徐知意脸色一时难看极了,转向皇后想解释自己绝无冒犯之意,钟氏已经抬手,示意她不必说了。 「那就跪半个时辰吧。阿因,你也是,这口无遮拦的性子何时能改改。算了,走吧。」 「恭送娘娘。」 江可芙跪在地上低头行礼,然后抬头飞快的向徐知意比个「多谢」的口型,也不知她瞧见没有。 入京这么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符合她对京中闺秀想像的姑娘。虽然人家也未必喜欢自己,但未幸灾乐祸,添油加醋,她就已经满足了。 「江姑娘请跪端正。」 「木樨姑姑,我头晕……」 御花园一行,江可芙彻底声名远扬。 花没赏成,还触了皇后霉头,头昏眼花跪完被扶出禁宫,在府上躺了才半天,外面已经传成她有意在宫中闲逛,想勾引当今圣上,晾着皇后在御花园等她,最后还出言不逊。 百姓们一向最爱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尤其是达官显贵,大户人家,仿佛能从这些贵人们品行不端里找出一点儿与市井草民没什么不同的平衡,江家大姑娘,一下就成了所有有女儿人家的反面典型。 北境长大的孩子,自小当半个男儿养,自不知人言可畏于女子而言更甚。且江可芙天热便不出门,旁的也听不到,江府上下却简直愁死了。 江司安下了早朝不敢走慢,唯恐被同僚叫住拿此事调侃。 继室王氏几日不敢出门与京中贵妇在一处闲聊。她一向对江可芙不管不问,此时也怨起她败坏了江家门风,一併连累女儿江霁莲的名声。 低迷了将近一月,直到京中又有了新传闻淡忘此事,江府才渐渐恢復如常。但江司安知道,江可芙几月后及笄,该议亲之时,恐怕更让人头疼。 七月流火,暑气渐息。 慈恩街常胜坊。 「小姐,咱们来这儿,不合适吧。」 「咳,怎么称唿?又忘了。」 「啊,少爷。」 恆夭长发竖起,身上宽大的男子服饰快垂到膝盖,做小厮打扮,却有些不伦不类。 江可芙一身银白绣金线的圆领袍,银冠束髮,手执描山画水的摺扇,站在全京最大的赌坊前,颇有点儿富商之家败家子儿的意味。 第9页 若叫江司安瞧见自家闺女这般不消停,定要叫「兔崽子打断你腿」,然而,他这几日外派出京,王氏总归算庶母,不爱管江可芙的闲事,无拘无束,少女心里就又长草了。 「呦!公子,里边请,玩点儿什么?」 伙计就站在门前迎宾,瞧见一个玉面白袍的俊秀小公子站在门前,通身衣装配饰价值不菲,笑得愈发殷勤,恆夭不及再说,江可芙已抬步叫伙计迎了进去。 「小,少爷…咱们赌什么?」 「……押大小吧,我也不懂旁的…」 悄声回了恆夭一句,江可芙挤进人群较少的一张赌桌。不拘什么时候,赌坊和青楼这两处,人永远是不缺的。 刚刚赌完一轮,有人摇头嘆气去了,更多的是赌红了眼又咬牙掏出钱袋子,耳听身畔一年轻男子念叨着「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博头已催人下注了。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少爷,我们……」 「买大。」 从荷包里掏了碎银仍在桌上,江可芙突然觉得京城最大的赌坊原也没什么意思,涿郡是有赌坊的,只无这般大,且从未进去过,初次打此地过时还以为多有趣,这些人魔怔了似的围在一处喊大喊小,也不知图什么。 打定主意只一轮就走,这里面乌烟瘴气属实闷得慌,她爹好不容易出一回门,她还想去青楼里逛一回呢。 装着两颗骰子的晒盅在半空摇了几十下,「啪」一下扣在桌上。 「开!」 「大大大大!」 「小小小小小!」 周身一片狂唿乱叫。 博头开了,一二,一一,江可芙撇撇嘴,转身想叫恆夭该走了,一扭头,却找不见了人。 「恆夭?」 只片刻功夫,那娇小的姑娘就不知挤去了哪儿,坊里喧嚣,喊叫恐也听不清,扒开面前人群,江可芙打算围着整个赌坊找一遍,不经意间回看里侧赌桌,穿过人堆,将将从缝隙中瞧见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把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往里间拖,不是恆夭还能是谁? 「你给我撒开!」 那人神情猥琐,动作粗鲁,仿佛是识破恆夭女身欲行不轨。 江可芙入京前听舅舅说起过京中酒楼赌坊里常能遇见这种人,有时会从街上迷晕拖走有姿色的姑娘到偏僻处,叫她上街时当心些,却不想今日就叫她遇见了。一时血气上涌,也不管在喧闹中那瘦高个能否听见,当即一声大喝,就拨开人群冲上去。 恆夭迷迷煳煳不醒人事,旁人听见也只瞧了一眼仿佛习以为常,瘦高个居高临下瞥了江可芙一眼,见是个俊秀得仿若女子的公子哥,眉眼间越发轻佻。 「怎么的,知道今天爷想换个花样?一个两个往这儿送?」 放开恆夭,显得有些瘦骨嶙峋的大手就要来抓江可芙衣襟,被她狠狠一皱眉,用摺扇隔开。 「什么杂碎!也不瞧自己配不配,爪子老实点儿!别等爷给你剁了。」 一手揽过恆夭,心道有些难办,一群人坐视不理就有猫腻,待会儿若是打起来恐不好脱身,但江可芙自小没怕过什么,气势上不输,也斜眼瞧着瘦高个。 「呦!小公子脾气不小,知道这赌坊谁罩着吗?知道爷是哪个吗?」 瘦高个不恼,只是盯着面前人银白袍子圆领中露出的嫩白脖颈,神情下流至极。 有人轻轻一拽江可芙袍角,悄声劝她算了,这是宫里锦嫔的兄弟,京中横行多年,为一个小厮实在犯不上招惹。 「哈!我当什么人物呢?原来是仗着家里姐妹当螃蟹的。」 锦嫔何人她不知,但管她哪个,今儿她就是槓上了。恆夭不能出事,加之看这人色中饿鬼的样子怕是没少糟蹋良家妇女,不,男子想必也有。江可芙当即立了主意,她今日就要替.天.行.道。 「天子脚下!不过仗着个做圣上妾室的姐妹!也敢造次!」 第五章 被江可芙正义凛然的大喝吼的一懵,那瘦高个本还想再言语调戏调戏这个小公子,怎料他不走套路,正瞧着,不及反应,眼前寒光一闪,脖子上一凉。 刀!这小白脸来真的。 赌坊里寂静片刻,不知谁大叫一声「杀人了!」,一时坊中乱做一团。做这个生意的人自然都有些胆量,但更多的只是来此处找乐子的寻常赌徒,乱乱糟糟一群人就要往外跑,却被突然出现的几个彪形大汉堵了回去。 「小子!来这儿闹事儿,你有几条命啊。」 刀架着脖子,瘦高个却并不慌,江可芙细皮嫩肉,不像是舞刀弄枪的主儿,他见过的大场面不少,坊里养的打手也不是吃白饭的。 「我只知道你命要完。」 庆幸自己出门在腰上绑了刀,江可芙嘴上不饶,心下分析形势。她没来过赌坊,不知道都会养打手,此番又是莽撞了。若只一人,揍他一顿全身而退也不太难,难就难在还有个恆夭。 握紧刀柄,一手揽着恆夭,江可芙上前一步,转身后撤,到瘦高个身后,手中刀锋一转,变作挟持之态。 行不行的,总要试试。 「怎么?僵着等官府来?呵。小子,这片地方爷作主,不拘哪个,来了也得他妈装孙子过去。要么你从了爷,要么你竖着进来,棺材板儿抬出去,想想吧。」 偏头与江可芙说话,却正好嗅到身后之人身上淡淡幽香,微微一愣,勐然瞥见少年耳垂上一个黑点,心下雪亮,更是有恃无恐了。 第10页 街上热闹,却无人敢在门前围观,心知瘦高个说得不假,几个彪形大汉又渐渐逼近,江可芙手中利刃贴着脖颈紧了几分。 「你这么说话,在我们府上,是要打断腿的。」转瞬之间,她就决定带恆夭逃,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说些有的没的,转移他们注意,「对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 身侧那张赌桌距离正好,她可以跃过去,借着那高度破窗而出,就是不知那窗子能不能过她们两人。 「府上何处?」 「说出来你们通通跪地求饶,我…」 暗暗揽紧恆夭,足下蓄力,抬脚欲踹身前人弄些乱子,突然,门前一声熟悉大喝。 「兔崽子!给我滚出来!」 「嘭!」 心下一慌,脚已经出去了,瘦高个撞上桌子,又倒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地,一帮打手扑过去欲抓江可芙,一个身高七尺有余,仪表堂堂的中年男人已经怒气沖沖的扒拉开人群挤进来。 「爹……」 吓得忘了躲,被七八个汉子围住,双手反剪在背后,江可芙缩着身子,不敢看来人,心道不是后日才回?有句话说错了,她是什么都不怕,但江司安不在「什么」之列。 江司安,兵部尚书,朝廷重臣,此时站在市井赌坊中气得破口大骂。 「我就是惯得你是不是?房里躺几天你又飘得没边儿!不把你老子气死你不死心!你们愣着干什么!押回去啊!」 他在扬州视察,当时就担心江可芙生事,提前匆匆赶回来,到她房里,真不见人。若是酒楼茶馆什么的他也就不管了,偏生上了街就有熟人告诉他江可芙好像换了衣服进了赌坊。这个崽子!下次莫不是要逛窑子了。气昏了头,江司安也不看什么形势了,对着打手们就下吩咐。 几人面面相觑,市井之人,不关心政事,自然也不记得朝臣的脸,正欲不客气的问是哪号人,瘦高个终于被扶了起来。 「嘶…江尚书?」 「啊楚公子。这崽子没管教好,失礼了。」 此时才见着地上的人,楚先,后宫颇得盛宠的锦嫔楚冉之弟,一向无交集,也看不上他为人,但当人的面,表面功夫自然要做。 「尚书府,何时多了个小公子?」 江司安脸色有一瞬难看,心道这人真是没眼色,凑进一步,附耳悄声道:「小女顽劣,最喜四处游逛,得罪了。」 已有猜测,并无惊讶,楚先回首瞥一眼江可芙,露出玩味的笑容。 「还不听吩咐?押过去吧。」 江司安道句「得罪」,先一步迈了出去,几个汉子扭着江可芙,又扛起恆夭,也跟着出了门。 「江大姑娘,你这一脚当真不轻,届时,我可是要讨回来的。」 一个白眼过去,江可芙不再理会那看得她噁心的眼神。 斜对角碧于天。 老地方,友人约李辞饮酒,几人才落座,辅国公幼子林翼北就瞥见常胜坊里,兵部尚书江司安满面怒容走出来。 「江尚书也赌钱?」 「怎么?」 「你看,那脸色,是不是输大发了。」 神色兴奋,倒也不是有仇,就是爱看朝臣笑话,李辞举杯的手微微一顿,回首看去,却对上楼下一个给人押着的年轻公子的眸子。 「押着那人莫不是出老千了?」 想不出押着人做甚,李辞也接受了江司安赌钱输了,污衊或者确实此人出千的想法。只是怎么想,朝上不苟言笑的重臣在赌坊里气得跳脚,他都觉的莫名…诡异…「怎么还扛着一个?打晕了?这输钱就输钱,还真上手啊?」 景象属实怪异,也不怨这些公子哥多想,目送一行人远去,几人饮了一会儿酒,礼部侍郎家大公子齐铮突然一拍额头,惊道:「我想起来了!」 「什么?」 「刚才押着那个,怕是江家大小姐。」 李辞被酒呛了一下,林翼北忙不迭的问到底怎么回事,江司安赌钱这点儿笑话还不够他瞧。 「适才过来时顺路去织云阁替长姐取衣料,等着的功夫就听伙计闲话,说有位小姐到那儿买男装,随行的丫鬟太瘦个子又矮,找不到合适的衣裳。这么一对,不就是逛赌坊被江尚书逮回去了?」 「…也是…旁人我倒不信,江家大姑娘,什么做不出来啊,欸,无别,皇后娘娘是不是都不许她再进宫了?」 咳了几下,放下酒杯,李辞回想那日晚间去凤栖宫钟氏的话,他那时才知,自己带路的就是江家姑娘,当时文文静静的倒是看不出来,细想之下,抓他手腕时就已显出些本来性子了。 「那倒没有。」 「算了,不提她了,反面典型,我祖母不出门都知道她,日日念叨我可千万别娶这么个夫人。不过要我说啊,无伤大雅的事罢了,也不该议论得那般过分…」 江家祠堂。 「跪下!跟你娘说,你做了什么混帐事!」 「身为女子,去那等市井之地,有悖闺阁礼教。」 「接着说!」 江可芙被吼得一瑟缩,垂在两侧的手抓住衣摆,轻咬嘴唇,片刻,低声道:「上街带刀,有违律法。」 「继续!我不问你就哑巴了不成!」 「没了…」 「没了?!没了!你到楚先那里生什么事!你当我气头上不明白?我若不到你什么下场!落在那小子手里!你!你想气死我!」 第11页 「我没生事…是他要对恆夭下手……」 「你还顶嘴!」 江司安竖眉瞪眼,「啪」一下,大掌拍上供桌,江可芙身子又是一颤,但她说得是实情,且这件事说起来她还有点儿委屈,紧紧抓着衣服带子,咬牙壮着胆子辩解。 「我去赌坊不该,可那小子就该挨揍,我爱生事,恆夭总不见得惹了他,明明是他仗着有个在宫里的姐妹就为非作歹。」 「啪!」桌子又是一震。 知她说起此事占几分理,但金陵不比涿郡,此事怎么做于她声誉都是不好,偏生她自己不当事,江司安又无法其实也不愿与自由惯了的大女儿真正讲那些。自然是不忍打江可芙的,只能拿桌子泄愤,且与其说气,无奈倒是更多的… 「我认罚。您消消气。」 「哐」,死死盯她半晌,江司安踹门出去了。 深知这次父亲是真动了怒,江可芙嘆口气,难得专心的低头反省,但只片刻就想起了旁的事,她的刀,是不是落在常胜坊了? 王氏卧房。 江司安怒气难消,思来想去,江可芙这般,也是王氏这个继母未加约束。他如何看不懂她心思,天底下的继室没有哪个看得顺眼上一任主母的嫡女,她不喜江可芙,又怕落人话柄,所以干脆不闻不问,这就纵容了那丫头。 「江家你这个主母是摆设么!亦轻自她幼时就走了,你就是她母亲,你就这般管教她爱护她?」 坐在塌上,王氏正在房里翻帐本儿,却不想江司安怒气沖冲进来,噼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江可芙的事她早早得了风声,心里还有些窃喜,这小妮子到底比不上她的霁莲,没个闺秀样子。自她入江府以来,众人不说,但她知晓自己事事比不上林亦轻,如今女儿名声上压江可芙一头,她自然开心,殊不知江司安是要一起骂的。 「老爷息怒,大姑娘…哪儿肯服妾身的管…」 「你倒是管了!」 「我……」 张了张嘴,确实说不出什么,王氏悻悻的继续翻帐本。 江司安怒气略微消减,愣了片刻,道:「两月后可芙就及笄了,你看看京中这些年纪相当的,不拘什么家世,只要品行好,家教严的,多留意一下。早些定下叫她收收心,不然这样呆着,我有几条命够她折腾。」 第六章 月满如盘,丹桂飘香,花市灯如昼。 中秋佳节,处处张灯结彩。官家办的灯会从慈恩街起头,一路延伸至钟秀路。 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不论老少都上街来看热闹。提一盏兔子灯,江可芙笑靥如花,拉着恆夭在人流中穿梭。 少年不识愁,一月前常胜坊的事江司安还发着愁唯恐楚先报復,她已经赶着这难得能正大光明上街的日子跑出来了。 一袭大红,鲜艷夺目,发上繫着中秋才佩戴的纹花红色缨带,少女娇俏面容上漫着喜悦。 「恆夭!你看那个!」 涿郡偏远,逢年节也未有如此热闹,幼时林家虽带她去看过邻近州府的灯会,但与此相比还是差远了,所以江可芙看什么都新鲜,一手拽着小婢女唯恐人挤丢了,指着头顶一个样式新颖的花灯叫她瞧。 然而,未等身边人应答,耳边先响起一轻佻男声,左手被恆夭蓦的握紧了。 「我与江姑娘当真有缘。」 微微一惊,偏头瞥向来人,待看清面容,也不掩饰厌恶。江可芙蹙眉后撤一步,看着身畔眸色深沉的瘦高青年,好像是叫…楚先? 「楚公子。」 街上不好撕破脸,点点头,拉起恆夭要走,楚先长臂一伸,将路拦个分明。 「什么意思?」 「当日不知是江姑娘,多有冒犯,又不好去府上叨扰,有缘再遇,在此陪个罪。」 楚先居高临下,看着江可芙灯火下投着一片阴影的长睫,忽闪忽闪的弄得他心也痒痒的。常胜坊一面,知晓江可芙是个姑娘,楚先就惦记上了。 来世一遭二十多年,仗着长姐,他祸害的姑娘不计其数,早打听了这位初来京城,既无交好名声也糟,江司安官是不小,但若想江可芙日后还能嫁人,恐怕也要忍气吞声,所以并不难得手。 「楚公子赔罪我接受了,可能走了么?」 「江姑娘这么不待见我?怎么我一来就要走?」 对面人目光灼热,盯得人难受,拦在身前的手臂也不肯放下。脸色霎时间有些不好,江可芙冷笑出声。 「这不显而易见?劝您还是识趣些,离我远点儿。」 「那真是可惜了,当日坊中一见,楚某对江姑娘可是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楚先嘿嘿一笑,丝毫不因江可芙面上怒意而显不快,浑然一副调戏姑娘家的语气,若不是在大街之上,江可芙非要狠狠抽此人不可。 「大街上别逼我抽你。」 「打是亲骂是爱,看来江姑娘也与楚某一般心思啊。」 当街调笑,丝毫不知何为羞耻,江可芙瞥见几个过路之人已经向这边瞧来,俏脸气得通红,却不打算多做纠缠。当街打人要进官府,众目睽睽,她可不想与这人扯上关系,时日长,总能让她找到教训的时候。 狠狠剜一眼楚先,江可芙扭身换了方向。 还未来得及出言安慰有些瑟缩的恆夭,身后一句话让她脚步一顿。 第12页 「江姑娘的刀还落在我这儿,倒是不错,不知几时取回?」 那刀当然不错,还是她在涿郡初学武时,林卫送她的,刀柄刻名,唤清霜,跟她八年,砍起东西依然如新。知道落在赌坊,江司安却不许下人替她取回,恐她再持刀生事。本想着哪日独自赌坊走一遭,此时被提起,自然方便了。 「今日便取。只这身衣服不宜进坊,劳烦楚公子替我拿了来,我就在此处等着。」 清霜伴她多年,自然不能放任流落在外,江可芙转身回话,却见楚先笑得不怀好意。 当日江可芙从坊中离开,他就见了那刀,刀鞘镶玉,刀刃锋利,刀柄篆字刻名,看着贵重,他料定江可芙会来取,便想以此做饵,如今一试,看来少女宝贝的紧。 「刀在楚某府上,带刀过街也不大像话,恐怕江姑娘得亲自与我走一趟了。」 猜到他要搞么蛾子,江可芙秀眉一扬。 「你存心的?」 「江姑娘若不要那刀了,楚某还能把人强绑了去?」 「算了,走吧。」 不知这人的卑鄙手段,只自诩身手不错,并不担心,恆夭一把攥住她手腕摇头,江可芙轻拍肩膀叫她安心。 「你就别去了,在这等着,若真有事我自己一人才方便。」 「小姐,我,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那你更去不得了,这是金陵,放心,能有什么事。等着吧。」 将提灯塞在恆夭手里,江可芙转身跟上楚先。 「江姑娘不带上丫鬟?」 「你别打她的注意!」 灯火煌煌,喧闹非常,禁宫之中也是歌舞昇平,其乐融融。 李辞喜欢民间那点子烟火气,往年都是殿上坐片刻,就藉口吹风出了宫找不见影,今日皇后钟氏却难得的催他出去。 不知母亲怎么转了态度,莫名其妙的出了宫门,李辞预备去国公府,却在宫门口瞧见了凤栖宫的大宫女木樨,领着一个姑娘,说是皇后娘娘让他带着在城里逛灯会。 看木樨那意味不明的眼神就知道,李辞被自己母后算计了。 姑娘倒也不是生人,之前凤栖宫见过一面,徐知意。 若平常的叫他带人闲逛,倒也不至不自在,只是徐知意只瞥他一眼脸就红得和烧起来一样,反把他也带得拘谨了。 闹市之中,并肩而行,李辞尽量找些轻松话题,还要护着这平常不怎么出门的姑娘家不被人群挤到。 「要放个灯么?」 行至钟秀路,行人渐少,不似那般喧闹,人工开出为方便走船的钟秀河边三三两两的有人在放河灯,见徐知意看向那边,以为她有兴趣,李辞便问了一句。 这一路上只他在说,徐知意只点头摇头,或者「嗯」一声,自诩与人交流得心应手,此时李辞也觉的无力。 他明白钟氏想什么,也不觉徐知意有什么不好。但他尚未想过娶亲之事,便真的要娶,他与徐知意,终归少了些悸动。 「不用了,臣女,只是觉的有趣…」 「那,到头了,还看么?」 「……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吧…」 「也好,我送你回府吧。」 来时还有话,回时就一路无言,徐知意福身与李辞道谢告辞,进了徐府大门,李辞才觉身心放松了些。 天色是不早了,但草草一遍,只顾护着徐知意,什么有趣的都未入眼,还是得从头再逛一遍。 理理有些皱的袍角,李辞出了巷子。 钟秀路是灯会最尾,灯少,花样也谈不上新,加之时候不早,行人比适才还少些。李辞沿着河畔正瞅那些河灯的样式,耳畔突然「扑通」一声,一个少女声音紧接落水之声传来。 「你再伸一下爪子试试!这一脚都是轻的!下水做王八去吧!」 李辞急忙回首,一红衣少女带着怒容的侧脸在身后灯火辉映下看得分明,江…霁芙…不是,还是江可荷?实在记不清了,但这面孔他却记得。 虽知传言不可信,但多少会受影响,下意识就觉的这江家大姑娘又胡闹了。摇头,上前欲帮被踹下水的倒霉鬼,一张同样眼熟的脸从水中冒出来。 「妈的!你别不识好歹!你是什么贞洁烈女?一下都碰不得?」 锦嫔之弟,名字忘了,李辞不怎么喜欢记不相干的人名,只记得似乎品性不佳。只是他不混官场,市井无赖似的人物,也不知江家姑娘怎么和他扯上了关系。唔,不对,倒也不是无关,那日他可是看着她从赌坊被押出来的,常胜坊不就是水里那个开的么。 如此一联繫李辞自觉已知晓了前因后果,便没了意思。水里那个是出了名的登徒子,又有此前赌坊一事给他的印象,故江可芙的愤怒一时都叫他忽视看淡瞧出了打情骂俏的意味,只道胡闹。渐渐有人来瞧热闹,便感慨了句有碍观瞻,匆匆去了。 钟秀河畔。 江可芙与楚先行至此处,他本是算计好的,进了楚府所在巷子就摸黑打晕,再餵些往日秦楼楚馆带回的药。可这色胆包天的小子,按捺不住,只道人多处便占些便宜,一个姑娘家再气也终归不好闹大的,于是街上就想对江可芙动手动脚。 少女从见面就忍了他多时,对此终是压不住一腔怒火,心无束缚自不管那些七七八八的小计较,正逢走在河畔,上去对着里侧想揽她肩膀的登徒子就是一脚,直接把人送进了河。 第13页 踹完骂一句,也不再理会,转身就往回走,清霜她不取了,教训了这个狗东西她心里才算舒坦。 后面聚了些人围观,江可芙知道明日恐又要生事,但那一脚委实痛快,匆匆奔回离去时的地方,远远瞧见恆夭一小只站在人群里,竟有几分可怜。 「小姐!当真急死奴婢了,去了这么久。怎么样?刀…刀呢?」 巴掌大的一张小脸上生了一双比旁人都大些的圆眼,此时弱弱一句,倒叫江可芙生出怜爱,仿佛叫她在这儿等是抛弃了她一样。 「回去再说,我把那狗东西踹水里了。」 「啊?」 「别说了,先走吧。」 次日。 江可芙果然上了风口浪尖。 楚先在街上出了大丑,据说回去又高热不退,江可芙临街那一脚,楚家定是要记仇的,更不用说之前还曾在赌坊刀剑相向。 而且,谣言也不大友好。有人说两人相识,早就暗通款曲,楚先掉河是打情骂俏玩大了。有目睹的公正说是楚先无礼在先,可他俩为何会凑在一处走在河畔,却又说不清了。 大街小巷的议论。江府早已乱成一团,不过宫里,却也不大太平。 缘由,也是江可芙。 第七章 且说中秋那夜,李辞回了宫,才至寝宫门前,凤栖宫木樨就传钟氏的话喊他过去。 饶是心中有准备,站在殿中问了安,不及坐下,钟氏忙不迭的问李辞徐知意如何,也叫他有些头疼起来。 他两兄一姊,均已成家,知晓自己今年就要出宫立府,婚事不可避免。只是少年确实如母所言,孩子心性尚存,玩心也大,只想起几位兄长娶亲后人都不及之前轻快,便觉束缚。 「徐姑娘知礼,人也还沉稳。」 斟酌用词,李辞觉的怎么回话都不妥,若实话自然是话少人闷,但未免太过直白也失礼。一抬头见钟氏笑得暧昧,便知母亲会错意了。 「那,日后出宫立府,知意许给你当个王妃,也是使得的吧。」 她看重的人,怎能不沉稳?心头宽慰,钟氏竟已想着日后孙儿们的事了。 倚在贵妃榻上正自暗喜,李辞却剑眉一拧,想也不想,下意识就拒了。 「儿臣不能娶徐姑娘。」 立府可以,娶亲不行。且不说他当下谁都不想娶,单论他与徐知意话都说不了几句,两人都不自在,成了亲这不是害了人家还坑自己? 「你又胡闹什么?知意哪点不合你意?」 喜滋滋的规划筹谋,儿子却这般回了,钟氏的脸色瞬间有点儿不好看。 眼见母亲面上带了两三分薄怒,李辞心思转得飞快想对策。 不能说现在不想娶,钟氏已定了主意,这般会训他胡闹,再给他硬塞。 不能说徐知意不合心意,徐姑娘无甚不妥,且拒了一个徐姑娘,钟氏还能找什么张姑娘王姑娘。 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让母亲也认同他现在可以先不娶,那就……「儿臣已有心悦之人。若非此人,愿终身不娶。」 在钟氏惊异的注视下,李辞装模作样跪下了。心中却还在一遍遍想一个自己「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不拘是早逝,嫁人或者怎样都好,反正就是自己没法娶的。京中有这样年纪相仿的姑娘么?有,肯定能想起一个。 看儿子面色严肃郑重,钟氏不觉一惊,转而却又有些窃喜。 她原以为李辞是个榆木脑袋只知玩乐,原来早就开窍。不由唇角微勾,心中打定主意,不管哪家姑娘,她儿的眼光定是不差的,她都应允,只是要对不住徐知意了,然而,下一刻,钟氏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李辞说:「昔日赏花时,一面之缘,儿臣对江家大小姐一见钟情。知母后必然不许,固愿而立前不娶,也免辜负旁人。」 钟氏懵了。 李辞心情也不轻松。 他识得的姑娘本不多,好多还记不住名字,绞尽脑汁想一个「求而不得」的,心头不知怎么就蹦出江可芙河畔踹人时那张侧脸。 一琢磨这位姑娘,御花园和中秋节那些事在前,钟氏必不会同意吧,鬼使神差的,张口就说了那段话,还险些暴露自己并不记得人家名字。 「你…你是真心的?」 眼前一黑,钟氏觉的自己有一瞬要晕过去,看着下首跪得端正,神色认真的李辞,差点儿脱口一句「你莫不是瞎了?」 「儿臣不孝,知其声誉有损,但自岁寒轩一面,实是难忘。知母后为难,自愿不娶。但旁的亲事,儿臣短日之内实是无心。」 心中隐有负罪感,默默对钟氏与江可芙抱歉,李辞面上却还要显出些许哀戚,宽慰自己今夜一过,母后怕是好长时间不会提他婚事,加之二皇兄的长子约莫月末降生,届时有了小孩子,母后更该没心思管他这点其实不必着急的事了。 「……你,唉,这…你先起来,先…回去吧。」 想数落李辞,但少年人情窦初开也无错处,不过是心悦了一个不合适的人。钟氏捏捏眉心,愣了半晌,张口,终究只能叫他回去,自己也需静上一静。 李辞心满意足去了,殊不知钟氏为此发愁,辗转反侧一宿。次日起来看眼下乌青,叫木樨给上了浓妆,匆匆去金龙殿找李隐拿主意。 金龙殿。 第14页 淡淡的龙涎香,绕着雕了二龙抢珠的柱子缓缓蔓延,龙椅上,李隐坐在堆了奏摺的案前,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殿上绣金锦绸地垫上,一个年轻女子正跪着抽泣。美人深蹙娥眉,泪痕点点,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钟氏站在殿前未让通传,抬脚欲进,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锦嫔楚氏装模作样哭着,又在告别人的黑状。 「臣妾只这一个弟弟,行事是顽劣些,但品性终归不坏。如今江大姑娘让他卧床不起高热不退,还当着众人面让阿先颜面扫地!若不做惩戒,臣妾与楚家,都难消心头怒意!」 轻声问外面守门的大总管沐季,钟氏才知晓昨晚江可芙把锦嫔之弟踹进了钟秀河,人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不是他先招惹了人家姑娘?」 这事不大,若不是两家都是权贵,连报官的资格都没有,只是私人恩怨。且李隐深知楚先为人,之前闹得小就放任了,现今却牵扯了兵部尚书。 「天地良心!阿先做事是荒唐些,但江大姑娘是何身份,他怎敢唐突!臣妾听闻江姑娘向来不守礼教,随性做事,如今一出,就算阿先言语有失,江姑娘踹人入河,也不是女子所为!」 清晨得的家中消息,锦嫔也知定是楚先同往常一般行事,结果碰到个刺头儿栽了跟头。但她向来是个无理也要搅三分的主儿,弟弟卧床她又心疼,无论如何,也要江家得些惩治。 「荒唐!锦嫔之言,本宫都替你脸红!」 在殿外得了来龙去脉,又听锦嫔胡搅蛮缠,钟氏突觉江可芙那一脚妙极了。 楚家一家子都做作惹人生厌,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一时连不很顺眼的江可芙都叫钟氏生出几分赞许,当即正正钗环,举步进殿,并出言反驳。 未料到皇后会至此处,锦嫔吃了一惊,美目圆睁,一时忘了行礼。 轻蔑的扫她一眼,钟氏也不计较,向李隐一福身,心道来得倒巧,正好容她补刀。 一日政务繁多,南疆又糟了蝗灾,李隐其实无心理旁的事,本就想三言两语打发了锦嫔,皇后忽至,只让他心里暗嘆一个两个都凑来做什么。面上却不显不耐,抬手示意钟氏起身,思量不若把锦嫔之事交与皇后办。 「皇后来得正好,锦嫔娘家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你既有些想法,那就交由你办吧,午后给个答覆,也叫两家都安心。」 「皇上!后宫插手朝臣之事!恐有失偏颇!」 李隐一言,锦嫔慌了神。钟氏与她不合,此事交由她手,楚家别说出气,怕是要受屈。 「呵!」钟氏冷笑出声,「锦嫔倒敢说!本宫还想问,惯得自己兄弟当街调戏姑娘,出了丑又来泼脏水,是不是有失偏颇!」 「不是自己兄弟谁也不疼。阖宫上下谁不知娘娘最厌臣妾,此番交由娘娘之手,楚家如何能得公道!」 「放肆!本宫如何也容你置喙!」 「行了。都少说两句。」 皇后,锦嫔针锋相对,只吵得李隐心烦,奏章看不下一字,终是出声提醒。 「沐季。寻个太医去趟楚家,再到江府,让江尚书禁长女一个月的足。如此,锦嫔可满意了?」 锦嫔不满意。此番楚家丢了大人,江可芙只是禁足,弟弟还要受病痛之苦,张口欲言,李隐却已经挥手叫她回去了。 钟氏也急着向李隐讨主意,白一眼还欲言语的锦嫔,轻哼一声:「还不快走。」 「…臣妾告退。」 殿里终余帝后两人,李隐轻轻合了摺子,抬首等着钟氏发话。少年夫妻,现今感情虽不及之前,但钟氏于他,终归比旁人情分不同。 「臣妾有桩事,请皇上拿主意。」 李隐不语,等她下文。钟氏咬咬唇,想起几月前兴致沖沖与李隐说徐知意的事,只觉的再提眼下的事,有些打脸。 「无别的婚事,有些变数。」 「怎么?徐太傅的三姑娘又不合适了?」 「不是…无别与臣妾说,看上了江家大姑娘…」 李隐一挑眉,有些出乎意料,儿子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是好事,但看钟氏眉眼纠结,才恍然想起,江家大姑娘,不就是刚才锦嫔告状,踹她兄弟掉河的那位「巾帼」么? 李隐知晓这姑娘名声似乎不好,但这不好,却也不是做了偷鸡摸狗的龌龊事,只是边境长大,性子跳脱些,若说李辞喜欢,两人性子凑在一处怕也合适。 心中有了打算,这位天子眉头舒展。 「皇后怎么看?」 「臣妾…唉,他喜欢,臣妾能说什么?只觉的,无别好歹被臣妾教养的不错,到头来看上这么一个不登对的。」 憋屈一晚,终有个人能吐露心声,钟氏不忿,索性当着李隐把江可芙从头到尾数落了一遍。 出一口闷气,人轻快了,抬眸,李隐却靠在椅背上笑看她。 「你看不上有什么用?无别喜欢。」 钟氏被噎住。 「是你娶亲还是他娶亲?」 钟氏觉的李隐就是反着她来的。 「臣妾不是觉的江家那个没规矩么?入了天家的门,日后怕她丢颜面。便说今日之事,动不动踹人,哪儿像个姑娘?」 李隐一笑。 「你也觉的不像话?怎么还要训楚氏荒唐?」 第15页 「…臣妾…」 「行了。赏花那日你不也知道是阿因整她?当着你她总归不是没规矩。无别喜欢,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做个王妃,又不要她你一般母仪天下。」 李隐笑着劝慰,钟氏闹脾气般轻哼:「母仪天下?陛下莫抬举她了。」 「那,就依无别的定下了?」 「唉,陛下挑个日子下旨吧。」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元庆十二年,九月。 元庆帝第七子李辞封昱王,特许留京,建府永安街。 当各家闺秀都有意无意路过,悄悄瞥一眼正建的热闹的王府,期盼说不准能偶遇,在李辞心上留下影子时,宫里突然一道赐婚圣旨,全京都傻了。 兵部尚书江司安的长女,被指给李辞做正妃了!好事人一打听,这人,还是李辞自己挑的! 一个全京大半闺秀的心上人,一个全京大半闺秀瞧不上,李辞,江可芙,俩名字放一起都想不到能成一对儿,偏生,圣旨,就这样写的。 闺秀们咬碎一口银牙。 江府以为太监假传圣旨。 沐季携圣旨前来时,江司安还不安着,以为江可芙禁足时至一月,陛下又有新的责罚。 一家老小跪在厅堂,江司安心里不住想此番罚完,也绝不再让江可芙出府。岂料一句「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开始,后面越听越不对。 待「钦此」读完,江司安傻了。 「江大小姐。接旨吧。」 沐季年岁不大,却对着江可芙笑出了褶子。 与父亲一样目瞪口呆,江可芙怔怔瞧着沐季,还是王氏忙不迭的凑过来推一把,才僵硬的伸出手。 「日后就是天家的人了。得殿下青眼,江大小姐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也不管江可芙神色,只道开心得懵了,沐季笑容不减,说几句恭喜话,回宫復命去了。 「你得意了!」 厅堂里,最该喜笑颜开的两人都懵着。江霁莲忍了多时的眼泪看沐季走远,终是滚滚而下。几步冲到江可芙跟前,噼手夺过她手中圣旨就是一摔。 「霁莲!」 王氏蹙眉一喊,恐惹江司安不悦,可回首看他神色,眼神却全无聚焦。心头一颤,凑过去要问,江霁莲已胆大的在圣旨上又加一脚,一顿足,掩面而去。 「老爷…怎么了?」 「不是陛下诓我,就是昱王殿下魔怔了……」 天子赐婚,换谁都该喜,江司安却只有惊。李辞是什么人物?自己闺女在京里又是什么形象?这压根就不般配。虽圣旨里说是李辞看上了江可芙,可她这性子,日后成婚在天家可能好过? 怔怔瞧着某处,江司安不知是喜是忧,江可芙已回神,俯身拾起圣旨,举步就向外走。 「欸!可芙!」 见她一声不响就向外去,面上也不见喜色,心下怪异,王氏赶紧唤一声。 「您与爹说话吧,我去看看她。」 也不转头,只回王氏一句话,江可芙就大步流星出了厅堂,但却不是找江霁莲,而是转过影壁,直奔大门。 自中秋踹了人,江司安就不许她出门,又催王氏给她看人家,说及了笄就下定。后来就是宫里的口谕,让她禁足。 到今日一月余,生辰也过了,原还担忧过几日,王氏说的什么她那个远房侄子的生辰八字就要用书信传过来,如今倒好,八字都不需测,直接就「年后完婚」了。 「王伯,昱王府是不是建在咱们这条街?」 记得十几日前王氏提过一嘴,江可芙问了门房,得到肯定答案,沖他笑笑。 「我禁足到日子了,不走远,去去就回。」 一提裙角迈过门槛,出了一月不曾出过的江府大门。江可芙攥紧手中圣旨,奔西街疾步而去。 适才圣旨读得她一头雾水,不明不白就接了,再想起来,这旨意下的好没道理,自己与昱王素不相识,他如何一见钟情?便是他何时见过自己一面,终身大事,却也不问她的意思。 从未想过要嫁人,更别说对方都不识得,不明不白就被凑到了一处,江可芙心头拧巴着,不舒服极了。下旨的人在宫里,拒不得,也不敢拒,但始作俑者可是就与江府同条街。 江可芙打定主意,今日必要与这昱王好生商量。前几日关在府里听恆夭闲话,倒也听过昱王的事,许多闺秀的心上人,想来不是不好说话的。 但若此人不讲理,她也不介意用些非常手段,叫他钟情不起来。 这般想着,江可芙心头不禁冒出一堆鬼点子,竟巴不得昱王是个不听劝的,然后自己折腾折腾他。 有了想法,步子也轻快了,不多时,就到了王府大门。 因李辞上疏不需铺张,所以昱王府选在永安街李隐还做秦王时的秦王府旧址。 虽后来曾失过一次火,但围墙,廊子都还完整,只需翻新一遍,再建些小的设施。所以,从封王至今仅二十余天,王府已几乎建成,李辞早就在此处住下两日了。 红漆包铜角的大门前是比江府还气派的石狮子,大门牌匾上,「昱王府」三字龙飞凤舞,苍劲有力。 下意识攥紧手中圣旨,江可芙叩上了白玉透雕门环。 「王爷今日不见客。」 门连道缝也没开,另一头,出乎意料是个女声,声音尖细,仿佛捏着嗓子,只听得人难受。 第16页 微微一愣,只片刻惊讶,门房是男是女也不是她关心的事,又轻轻叩叩门,江可芙朗声道:「在下江可芙,有要紧事和昱王商量。」 「江可芙!」 门内女声一下变了调,比适才还尖,下意识捂了下耳朵,江可芙料想该开门了。 岂知,只失态一下,门内女子又恢復初时腔调。 「任你是谁,王爷今日不见客。」 「我有要紧事。」 「呵!江姑娘。虽说圣上赐了婚,但终归还没成亲,这般行事,不大像样吧。」 「我从小到大就这般不像样过来的,改不了。劳烦您还是替我通传吧。」 「江姑娘不懂奴婢所言?王爷今日不想见客。」 门内人死不松口,不给开门。江可芙盯着两扇门中间细细一条缝,心知今日是走不得正门了。 作势嘆口气,大声道:「既然今日拜见不得,那我改日再来。」 脚步轻轻,下了石阶,暗暗觑一眼身后大门,少女转到石狮身后,行至王府外墙一角,看四下无人,一道红影,利落的翻过了王府高墙。 昱王府内。 李辞当真闭门不见客人?实是门内女子撒了谎,有人叫她守在门口不许旁人进门,这人倒也不是生人,就是钟氏侄女,李辞表亲,钟因。 在徐知意和江可芙之前,钟氏其实有意叫侄女给李辞做正妃。 少女她看着长大,与儿子青梅竹马,小时候就喜欢跟在李辞身后跑,待豆蔻之年,少女心思越发明显。若非见了徐知意,她原是要亲上加亲的。 一月前,江可芙之事,钟氏不敢透露,恐伤了她心,殊不知今日圣旨一下,满城传「一见钟情」之说,伤人之势更甚。 在府里扯了数十张写江可芙姓名的纸,钟因最后哭哭啼啼来了昱王府,命侍婢守在门前不许人来打搅,她倒要问问,徐知意就算了,李辞看上江可芙什么。 坐在正厅,钟因见了身着红袍仿若今日就要成婚的李辞,要数落江可芙不好的话全忘了,只一对上少年眉眼,泪水就决堤一般。 少年不解风情,少女心思只当兄妹之情,不知她所为何事,只能立在旁边劝她。 李辞其实也懵得很。 原以为当日一提,钟氏会有些日子不再让他娶亲,王府又建成了,他就呆在府上,该上朝上朝,少去宫里走动,时日久了,钟氏自然不上心了。 谁能料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说了「非江家大姑娘不娶」,怕什么来什么,给他俩赐婚了! 当日就该说个已经嫁人的! 追悔莫及,悔不当初。李辞盘算这事该如何,钟因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心头有些许烦躁,忽然想起厨房好像做了点心,钟因喜甜食,李辞也还拿当小孩子哄,温声一句「等会儿」,人已经出去了。 实是为了暂时远离哭声,且府上随从现在还少,故李辞自己往里院厨房走。 「啊!鬼! 「嘶!当心!」 走过院子,正琢磨怎么退婚,外墙突然一女子尖叫,随后右手边上空又是一女声惊唿,伴着布帛摩擦树叶的飒飒之声。 只因第二个女声听着熟悉,李辞微微愣怔,待回神反应要避闪,不及看清,一片大红已「哎呦」一声扑了他个满怀。 幽香迎面,怀中温软,饶是来人不重,从高墙下来,也把李辞扑在院里地上,下意识护住怀中人,李辞仰面倒地,怔怔瞧着上首少女鬓髮微散,两颊绯红,那一瞬,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抱歉!」 被少年注视着,少女眨眨一对明亮的眸子,先是觉的这张脸何处见过,然后回了神。一手撑地借力,从李辞身上翻身而下,垂首拍下摆尘土,面上露出懊恼之色。 「谁□□.撞鬼…」 正是江可芙。 她自王府后院外墙翻进,原是要往前院正厅去的,走过此处,远看李辞忽至,翻身就上了有棵树遮蔽的墙头,毕竟翻墙进院,有悖道德,虽说不得已为之,但不宜叫太多人看见。 岂料躲在枝丫屏息看院里,她却忘了背后遮得并不隐蔽。被那尖叫吓得脚下一滑,树枝扯到头髮时,江可芙都怀疑身后人是不是算好的,墙下过人,多一人逮个正着不说,还砸了个正着。 小声嘟囔一句,江可芙理理被树枝刮乱的头髮,瞥一眼已经起身,眸中震惊一闪而过的李辞,见他仿佛要开口,赶紧装模作样站好,抢了他的先。 「咳!那什么,我找你们王爷。」 「王爷!」 话音刚落,院外尖叫的小婢女匆匆而至,惶恐的喊一声,直接就跪下了。 江可芙眨眨眼,回首,这婢女对着的,正是身后人。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偷翻人家墙头被发现,摔下来扑倒的人是我要退婚的未婚夫,我不认识还被当面打脸了,好尴尬,怎么办?在线等,十万火急!!! 第九章 院子里,小婢女垂首而跪,身子仿若要贴上地面。 她本是路过,不经意抬头瞥见里院树杈间挂着一红影,心里突然蹦出此地还是秦王府时流传的吊死鬼之说。尖叫一声,听见人说话,才知自己大惊小怪。 实不该这样莽撞,看着地面,她等候主子发话,却半晌没有动静。壮着胆子抬头,只见李辞与墙上摔下的姑娘两相对望,两人均一身红衣,倒像一对儿要成亲的新人。 第17页 「我这王府的门槛不好迈?江姑娘怎么还上了墙? 江可芙尚对自己扑倒的人是昱王感到震惊,李辞先回了神,微微蹙眉,瞥一眼被江可芙一摔带下的不少树叶,随后转过目光注视江可芙。 面前少女鬓髮散乱,还沾着两片树叶子,大红裙角带着深深的鞋印,再一联想她持刀上街,赌坊闹事,踹人下河,□□上树,李辞深觉自己适才心跳漏的一拍是疯了。 「不然?我踹门?」 本为扑了人在地上,且不认识他而觉窘迫,忽听李辞言语带刺,江可芙一时也有些羞恼。 这人自己叫人守门不许进来,此时却来问她!真以为她愿意爬他这破墙头。话中带怒,江可芙不客气的回一句,抱臂扬起下巴对着李辞。 「罢了。江姑娘觉的合适就好,就当我规矩多了。」 心道贼似的行径怎么还理直气壮,李辞一时忘了问江可芙此番前来何事。本就因赐婚突然,心中烦躁,此时也带了些气性,淡淡回一句同样带刺的话,两人似乎就要这样槓上了。 「不敢。您是天家,不商量就成婚都是我要跪地谢恩,您见过我一面那都是我的福气,当真是姓李,就做什么都有道理,无理也是理。」 「江姑娘有话直说就是,不用这般阴阳怪气。」 「那好,我过来退婚。您这一见钟情当真吓人,见都未见过,我也不知这钟情从何处来。就当我不识抬举,这亲我不成。」 少女有些咄咄逼人,李辞却被这话气笑了,也不知这句「见都未见过」是真是假,轻蔑一笑,走近了一步。 「倒不是江姑娘坐在岁寒轩迷了路,拦住我要去御花园的时候了。也是,如今去何处都□□乱闯,倒也不需人带路。」 「你!」 一顿足,江可芙彻底恼了。她终于想起来,这人在宫里替她带过路,难怪那般眼熟。 「怎么?可是要拔刀了?」 面上笑容讽刺得放肆,李辞又上前一步。 「江姑娘放心。这婚谁都不想成,你瞧不上我,我自然也不想娶个梁上君子般行径的夫人,一见钟情,当个笑话就行了。我会进宫退婚的。」 语闭,李辞从江可芙左侧擦肩而过。少女还有些愣怔,心道这就完了?自己来退婚,这人也不想成婚,意见一致,可他俩刚才到底为什么就吵起来了? 这样懵着,好像刚才的言语讥讽都是废话一般,耳听得身后李辞叫那跪下的小婢女起来,自己似乎也该走了。 「江姑娘,正门出去吧。免得别人说昱王府的门是个摆设。」 一声轻笑自身后而来,江可芙不用看也知道此人必是面带讥诮。自己想错了,刚才的争吵怎么算废话?这人与自己意见一致也不能否认,他不是什么好人。 「不用!」 红色身影消失在高墙后,李辞也继续往厨房去了,适才几句冷嘲热讽,他原不该对姑娘家说,只是一时血气上涌,就没轻没重了。自然,也是大开眼见了,这姑娘可不饶人的很呢。 他拿人当挡箭牌,自是有错在先,可是这位江姑娘,行事也是真莽。 回首望向适才红影消失的墙头,李辞嘆了一口气。 婚肯定是成不得的,他若是跟江可芙绑一起,怕不是也要和江尚书一样气死。 得好好寻个拒婚的藉口了。 李辞如是想。 这边,江可芙匆匆回府,原还担忧江司安知晓她出了门又要说教她,但从进门至入卧房,风平浪静。 直至晚膳,江霁莲赌气不肯与她同坐一桌,一家三口人对着,无奈看着王氏殷切的给自己夹菜,江可芙听江司安告诫她这几日少出门,终归是要做天家的儿媳了,不可再胡闹。 她点头称是,没敢说今日翻了王府外墙找李辞。反正他也不想成婚,退婚是早晚的事,就依爹的意思少出门几日,待赐婚一作废,她还不是照样上街? 忍过几日就好了。 江可芙如是想。 几日后。 元庆十二年,九月。大启出现了一道奇怪的圣旨。距赐婚昱王与兵部尚书长女仅五日,元庆帝又下圣旨,改二人年后完婚为下月完婚。 整个金陵都懵了。 沐季捧着圣旨面带喜色而来时,江可芙还腹诽一个赐婚作废的旨意,他倒开心。却不料黄捲轴上短短几句读完,江府上下又如同第一次下旨一般。 只是,江司安没那么惊讶,江可芙…成了眼神毫无聚焦的那个。 李辞不是说退婚么?他不是诓了她吧。 圣旨被塞在手里,江可芙觉的自己受到了欺骗。 但老实说,这事,还真怪不到李辞。 下旨前一日,他至金龙殿与元庆帝商议退婚。带着绝对被训斥的风险,说自己一时冲动,不了解江可芙,一面之缘的惊艷误做了倾心,江可芙登门来拜访他时,才惊觉这位姑娘与想像中不同,是自己的臆想把她架到一个并不一样的高处去了。 总之,少年言语恳切真诚,仿佛真的发自肺腑,元庆帝也很配合,听完连连颔首,让他放心。 出了金龙殿,李辞只觉不可思议,父皇虽对他一向纵容,可婚姻大事竟也任他胡闹了,那一日,李辞沉浸在万事顺利的喜悦中。 殊不知,李隐,和他想的压根儿不是一件事。 第18页 怪只怪当日钟氏形容李辞的话说得太让人信服,李隐对他儿子一见钟情的佳话深信不疑,当李辞说自己少不更事,见过江可芙才知自己太过冲动,实在对不起江家与帝后时,李隐想的却是一番「悽美」的隐情。 他道定是那江家小姐深知自己京中声誉,被赐婚皇家心有顾虑与压力,害怕更多非议,自觉难受此厚爱,故虽也爱慕李辞,却上门拜访甘愿退婚。李辞不过是被她言语所感不忍其为难,迫不得已退婚罢了。 既是如此,他自当加把火以示满意看好这段姻缘才是。 于是第二日,这圣旨就下来了。 慈恩街碧于天。 黄花梨酒案上分摆四只玉盏,被隔一扇纱屏透来的日光照出柔和的光泽,最左侧的一只,被酒罈中清冽酒水盛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举起,一饮而尽。 「所以,就定下了?」 四面屏风围起,隔出单独一片,一行四个少年坐在一处,林翼北,齐铮,盛岸,三个人请李辞喝酒,就是想知道他下月娶亲是个什么缘由。 玉杯再次盛满,李辞清早已经歷过大喜大悲,此时神色淡然。 他被迫想开了,照钟氏那个紧追不放的搞法,现在不是江可芙也要娶别人,还不如娶个对彼此都没心思的,也免得有辜负旁人真心的负担。而且仔细想想也不算委屈江可芙吧,她若不跟自己绑一起,那名声,再无拘束,可能近几年只会越来越糟了。 「嗯。下月二十四。明日就得抬聘礼过去了。」 无喜无悲回一句,又是一杯,也不是借酒消愁,就是这事委实没什么好说。 「唉。你……多保重啊。」 「没事儿,一时半会儿我是不会气死的。」 知道林翼北说什么,他们可能想的也是同一件事,当初就是在这个地方,他俩和齐铮目睹江可芙被江司安从常胜坊押出来。 几人回忆着,江司安怒气沖沖的脸,慢慢就变成了李辞的……又饮片刻,三人散了。左右无事,回府恐有一堆不相干的人又来拜见恭贺,李辞决定多坐一会儿。 此时,碧于天一楼。 鹅黄色软烟罗裹着纤细身形,发上银铃声音清脆悦耳,小二眉眼带笑迎一娇俏少女进了酒楼,那少女环顾四周,举步就往二楼去。 「姑娘!您坐这儿!」 肩上的布匆匆拍拍椅背根本不存在的灰,小儿殷勤的拉开楼梯口一张桌前的椅子。岂料少女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一指远处,此时已给四面屏风围起的观景台。 「我坐那儿。」 「姑娘,那地方已经有人了,是位公子。」 只当初来此处,小二也没放心上,凑近些回一句,就要替少女也找个能观风景的桌子。 「我知道,我们认识。」 少女笑笑,不知为何言语却有几分咬牙切齿,也不待小二答话,已向观景台走去。 她当然知道有位公子,就是打听好来这儿找他的,以为不在府上她就寻不到人?呵! 「李辞!」 酒罈空了,手指骨节轻敲桌面,李辞想起早上旨意来时,沐季还带口谕,让他尽快和江可芙去宫里绣坊定喜服,琢磨什么时候去找江可芙,一熟悉的少女声调忽然传入耳中。 还怀疑自己是不是想个人耳朵跟着幻听了,抬眸,却见一黄衣少女伴着细微铃铛声响,出现在屏风之后。唇角微翘,面上假笑,眸子里,有什么情绪烧得正旺。 忽见江可芙,李辞微微一愣,继而想到自己常来此处,确实不难找,既然碰上了,那今日就进宫吧。 「来的正好,一会儿进宫,把喜服定了吧。」 「啊?」 她是来讨说法的,要问问李辞怎么退的婚,怎么婚没退成还提前了。可这人在说什么? 一时懵了,片刻,江可芙愣愣说出一句:「喜服不都是出嫁前自己缝的么?」 「你会缝?」 「不会……」 第十章 「那你现学么?」 只瞥一眼,就不再看江可芙,李辞淡淡一句,把玩面前酒盏,随后把它和其余三个摞在一起,等着江可芙说话。 「我……」 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噎了一下,少女一时嗫喏,然后又想起自己所为何事,竟被李辞带偏了。 反应过来,气性又上来,当即一撩裙角,一脚踏上了面前酒案,手臂搭上膝盖,俯身逼近。 「打什么岔!我问你,你不是说要退婚么?下月完婚是做什么?合着诓我是吧?我倒想明白了,怕不是带路那日,你就起了非分之想!」 「江姑娘真是想多了。圣上下的旨,我也奇怪,不若江姑娘上朝时跟着江尚书去宣政殿问问?也替我解解惑。」 真荒谬了,他有非分之想?他非分什么?喜欢看她爬墙头?喜欢去赌坊逮人?他又不是江司安,家里要供祖宗,日日气得要死要活。 「装模作样!你没非分之想!那传闻里什么一见钟情的浑话,是狗说的!」 李辞的话给江可芙心头怒火又添把柴,狠狠踹一脚酒案,案沿向李辞胸下撞去,被他左手抵住,微微蹙眉。 「江姑娘,传言缘由,是我拒亲一时失言,拿你做了挡箭牌,确实抱歉。但退婚的意思,我也是和圣上表示过的,圣旨已下,不知姑娘想要什么说法,但在这酒楼里,还望注意言行。」 第19页 对面人面色也不大好看起来,江可芙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激。要讨说法,她带着一腔气,其实一开始就不该来这热闹地方,还要叫人看笑话。 稍稍冷静,少女收了腿,理理裙摆,想起李辞适才所言,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信口胡诌,凭什么我要被拖累。」 她当然知道,下旨两次,已无迴旋余地,若执意退婚,那打的不只是李辞的脸,赐婚的李隐面上也不好看,那她就真是闯大祸了。 来碧于天是气不过,想骂李辞,再敲打他别对自己有想法。她看他不顺眼,可没打算绑到死,不是有和离书么?凑合几年,她就跟他和离。 如今得知他一见钟情是瞎说的,自然再好不过,但只要一想李辞刚才说,第一次下旨,是因他不想娶亲胡说看上她才赐的婚,她反而更想大打出手了。 「我也未想到呢,提起江姑娘,竟也能被当真。」 轻笑回敬一句,李辞跟江可芙也没什么客气可言了,□□退婚那日就算结了梁子,对着个揭瓦上树的,他还当她算个一般姑娘么? 江可芙气笑了,咬咬牙,想揍人,却不能动手,骂李辞,又越骂越气,想想自己偷跑出来,江司安怕不是又要满城找人,当即一顿足,转身就走。 他等着,反正日后一个屋檐下,她折腾不死他。 「江姑娘何处去?一会儿还要进宫定喜服。」 「不去!爱什么样什么样!」 「那好啊,我也省心了。」 同一时刻,凤栖宫中。 瑞兽鎏金香炉熄了火,被搬去偏殿一角,正殿几扇窗,均敞开半扇,散着适才燃过的香火。 才送走哭哭啼啼的钟因,钟氏坐在贵妃榻上,又迎来了清早就递条子说要来觐见的徐知意。 「咳咳。」 一向闻不得香,味道又未散尽,少女坐在下首,帕子轻掩朱唇,咳得有些厉害,着一袭月白,更衬得面色苍白,两颊是因咳嗽而泛起的红。 「木灵,快拿扇子!」 看着难受,钟氏忙唤婢女打扇,见少女不忘出口谢恩,心中不免疼惜。 多好一个孩子,无别怎么就不愿意呢。 「未想过你来这么早,若知道,本宫就早些叫人开窗了。」 「是臣女娇气多事,还要娘娘费心。」 咳声终是止了,徐知意带着歉意看向钟氏,眸子里却似乎藏着些话。 钟氏初时本是不觉的,待聊上几句,徐知意心不在焉,才温声发问。 「臣女……」 不自觉攥紧衣角,徐知意不知该不该开口,家中不需她挣什么,她得以随心,但将开口的话,是她想了六个日夜的委曲求全。 心头不禁闪过数月前就在此处,突然冲进来的红衣少年,她倒期盼他此时还会进来,坚定她那份决心。 「怎么?」 钟氏目光柔和,注视着她就那样耐心等她开口,指节已攥得发白,再次想那一片红衣,徐知意垂眸,轻声开口了。 「臣女爱慕昱王殿下已久,不在乎名分,甘愿做侧室,愿娘娘成全。」 衣角缓缓松开,徐知意不敢看钟氏,眼睛发热,似乎酝酿了泪水,片刻,上首一声轻嘆。 「知意,算了吧。」 「娘娘…」 「徐太傅国之栋樑,你也是个好孩子,本宫那混小子魔怔了,别委屈自己。」 「臣女真心爱慕殿下,不觉委屈。」 徐知意克制着泪水,抬头与钟氏对视想表明决心,却见上首的女人,看她的目光满是悲悯。 「无别无意,他看上的那个,也不是好相与的,府里日子怕是难。放了心思,嫁个旁的好人家吧。」 徐知意还想说话,钟氏已经抬手示意她止了话头。知她此番来大抵只为此事,不欲多说,让木樨送客。 「娘娘…」 泪水盈盈,木樨带着不忍送徐知意至凤栖宫门前,少女面上没什么血色,带泪看着她道句谢,瘦弱的背影上了宫道。 时辰赶巧,徐知意出宫,李辞进宫,正往绣房去定喜服。 碧于天里江可芙气恼而去,李辞心生作弄之意,她既说了爱怎样怎样,那就替她定个极宽大的,届时出闺房都要摔跤。 心里有主意,似乎已看到江可芙一步踩上裙角惊唿倒地,凤冠盖头都掉了的景象,不由嘴角带笑。而往皇城大门去的徐知意,正与他打个照面。 一行宫道右,一行宫道左,少年又心中有事,自是没空在意。且他与徐知意仅两面之缘,远远走过去,也不会一眼就认出这个姑娘。 但徐知意心心念念李辞,从凤栖宫至此,一路心不在焉,不经意抬眸,迎面而来的少年一下就看进心底,虽未着红衣,在朱墙下依然夺目。 霎时间,少女心跳如鼓,砰砰之声,仿佛比中秋那夜来的还急,还勐。 眼看李辞在宫道那侧已与她平行,今日一过,许是再无相见之期,两颊涨红,少女犹疑,少年行至后侧,终于,徐知意回身喊一句。 「七殿下!」 那背影一怔。 自封王后,周围人改口都快,「七殿下」一称,将近一月未曾听过,李辞纳闷听声音似个熟人,倒是还未改口,一回首,看见宫道那侧的徐知意。 「徐姑娘?」 那头的少女一袭月白,脸色似乎不大好。李辞从不曾知晓她的心思,只奇怪她今日怎的转了性子似的,在宫道上大声喊他。 第20页 微微一笑,对徐知意礼貌的点点头,李辞往回走了两步,与徐知意平齐,等她说话。 「殿下下月娶亲么?」 「是啊。今日进宫去绣房做喜服。」 更觉奇怪,李辞也没多想,如实回答,却见徐知意深吸一口气,随后与他对视,目光灼灼。 「臣女有话对殿下说。」 「徐姑娘请讲。」 中秋那夜也不曾见她这么主动说话,李辞纳闷,姑娘家真是一刻一变,举步向那头走去,毕竟站在两头大声嚷也不像样,且徐知意这么说话好像很费力。 然才走两步,对面突然抛出的诗句让他身形一僵。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愿君知。」 「…徐姑娘?」 微微蹙眉看向徐知意,少女目光坚定,定定看着他。 「臣女去求皇后娘娘,娘娘不肯应允,但臣女实不觉委屈。只要能常见殿下,臣女不在意名分。」 李辞懵了。 之前两面,少女脸红,他只做见生人的窘迫,中秋夜看灯又不曾说话,他也不曾多想。今日相遇,怎么就突然吐露这般心思? 委实让他头疼。 当即不再向前,定在原地,李辞思索片刻,已有规劝言语。 「徐姑娘,闺中女子,便无思慕之人,也都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徐知意看着,没有开口。 「说来好笑了,我身为男子,也想过。」 「殿下……」 「幼时在宫中,常见父皇与母后一起,突然就被别的母妃命人找各种理由叫走了,母后说不在意,我却看她都不笑了。那时我就想过,若日后我也娶亲,定不能让孩子母亲这般。父皇是天子,这些许碍于诸多规矩,但我无束缚,若得一心悦之人,必要许一世一双人,方不算辜负。」 「臣女不会!臣女无太多期盼,不敢肖想,绝不与王妃分夺宠爱,殿下不必忧心。只当臣女一厢情愿,能日日见到殿下就好。」 「徐姑娘。本王实没什么值得倾慕,传言误人,别委屈自己了,快回府吧。」 「臣女…不觉的委屈。」 听李辞言下之意已不欲多说,徐知意眼前再次烟雾蒙蒙,嗫喏着,上前一步。 李辞无奈轻笑。 「可是,我会觉的委屈。」 徐知意一愣。 「我若纳徐姑娘为侧妃,违背心中所愿,委屈自己。辜负心上人,委屈王妃。对徐姑娘不公,委屈徐姑娘。为一人冲动的倾慕,要使三人不得成全,代价太大,我不敢承担,也自觉承担不起。」 怔怔看着李辞,徐知意发现,视线中的少年,彻底被泪水模煳了。 「徐姑娘。没有谁值得一个人委屈自己,真到那般地步,大概,也就不叫爱慕了。它该是平等且二人都满心欢喜才是。更何况,我原也不值得,你心里的那个人,大概只是被传言架起来的美好空壳罢了。我也希望我是那样无暇的人,可惜,我不是。变天了,可能有雨,徐姑娘,快些回去吧。」 提醒最后一句,李辞依旧笑得温和,转身往绣房的方向。背后似乎有压抑的哭声,但已和他无关了。少女可能会难过好一阵子,但起码不会后悔。 所有话为了规劝,但句句是真心,李辞知晓自己在京中被如何评价,可惜他真的没那么好。 第十一章 清风穿堂而过,特意一般,卷几片落叶飞进窗子,划过一笔的狼毫微微一顿,在落叶上点上一点墨点。 纤纤素手扯过宣纸一角,从桌上撤下,又揉作一团。 「不写了不写了!又练不出什么,能叫人认得就好,我又不做王羲之!」 江可芙坐在案前,袖口带着点点墨迹,手里毛笔撂在一侧红木笔架山之上,顺手拈起纸上落叶。 碧于天与李辞一面,江司安再没叫她出过门,只让她安心待嫁。宫里皇后那边,还找了个嬷嬷教她规矩。 清早才学完站姿坐态,腰酸背痛着,那位赵嬷嬷还嘱咐她静心练字,不然这把字,真是贻笑大方。 「小姐,喜服送来了。」 恆夭被她支使去厨房拿糖糕,端着个摆了乳白色糕点的小瓷盘,轻轻推开门,身后跟了个手捧托盘盛红衣的小太监。 「奴婢给江大小姐请安。」 没想到是宫里来人,其实江可芙差不多忘了这回事,微微一怔,赶紧起身相迎。 小太监一袭青色宫袍,身份不高,但如江司安叮嘱,她到底还没嫁,对宫里人都应客气些。 她规矩本就不多,下意识伸手要去接那托盘,小太监惊得一哆嗦,手腕下沉微微躲过,却被江可芙抓住托盘一角。 「公公躲什么?」 还未反应自己这举动有问题,江可芙微一用力,托盘到了手中,待要道句谢,小太监已躬身垂首。 「江大小姐折煞奴婢!」 恆夭也在她耳畔轻声一句提醒,江可芙才后知后觉她不该自己上手接东西,不由轻咳一声,有些尴尬。 「那个…公公先起来…此番多谢了,那个,怎么称唿?」 「只做跑腿罢了,不敢受谢。奴婢荣覃,大小姐称小覃子就好。」 「荣公公,多谢多谢,宫里到这儿也挺辛苦。恆夭。」 示意身侧少女给一吊钱,江可芙转身去看喜服,指尖才触上一片滑软,身后荣覃已细着嗓子喊「使不得」。 第21页 「奴婢受王爷的命来此,身份卑贱,能见几位贵人的面都是福气,哪能受大小姐的赏。」 荣覃垂首推拒,面上惶恐。 这钱他哪儿能收,那位爷还叫他传句话呢,这要说完,别说赏,依江家大小姐的性子不是要拿把扫帚把他扫出门。 「大小姐,王爷还让奴婢带了句话。」 微微挑眉,江可芙眯了眯眼,料定不是什么好话,她不大想听,但也不能为难传话人,轻轻展开喜服,江可芙回首。 「荣公公说。」 「这…王爷让奴婢告诉大小姐……不,不改,爱穿不穿。」 硬着头皮,听命传了原话,话音落,江可芙正把整件喜服抖开,宽大的领子和约莫两乍长的肩,不用试都知道大了。 「呵!」 江可芙冷笑。 荣覃不自觉一颤,想起传闻,生怕她揍人。 「…不打紧,荣公公收着钱吧,王爷的意思,我知晓了。」 最后一句像是牙缝里挤出来的,荣覃被塞了钱在手里,不敢多瞧,一躬身算是告别,扭身出门,只几步倒用了小跑。 「小姐…这……」喜服宽大,恆夭才瞧清,走过去,轻轻揪起一只衣袖,「这,怕不是给个男人穿的吧。」 拎着肩的素手攥紧,又缓缓松开。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若大上三四寸也就罢了,这一身怕不是快能装下她两个,就是整她无疑了。 「不若奴婢给拿去织云阁改改吧。可这日子也近了…昱王殿下白瞎那好名声,果然传言信不得,还要和个姑娘家置气。」 已知晓这婚事缘由,恆夭此时替她家小姐鸣不平,心道倒该叫那些爱慕李辞的闺秀们瞧瞧,这人竟这般小气量。 「算了,也不是大事,宽大么,有宽大的好处。就是,鞋子,欸,看看这裙子长了多少,今儿就去做一双高底子的绣鞋。」 放下喜服上衣,江可芙拎起红绫裙,在身上比划一下,估摸了尺寸,就让恆夭记下上街了。 又不是真心要成的婚,怎么穿她不在意,不过李辞这次作弄她记下了,可别叫她逮着机会。 江府,西跨院。 江霁莲抱着只毛色雪白的猫,从闺房里走出,行至院子月洞门前,远远瞧着恆夭浅绿色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微微蹙眉,不禁道声「晦气」。 那日赐婚,她已恨死江可芙了,别说那人她不想见,连着她身边的婢女,她都觉碍眼,想起适才子衿说瞧见宫里的人来送喜服,不由暗自咬牙。 她倒等着,不是不说话靠一张脸装大家闺秀么?殿下不听传言要娶她,日后知道她何种行事,她不信不下休书。自己许真没福气了,但谁都可以,单单她瞧不上的江可芙,不行。 轻抚怀中白猫顺滑皮毛,江霁莲仿佛已瞅见李辞一纸休书把江可芙扫地出门一般。正自想着,身侧突然一声轻唤。 「霁莲。」 「哎?娘。」 回首,王氏身后跟着三个丫鬟,正站在几步远看她。因瞧着丫鬟眼生,江霁莲不由多打量几眼。 「刚才宫里来送喜服,你瞧见了?」 「听说了。」 不想提这事,江霁莲微微垂眸,扭身要走,又被王氏唤住。 「我要去可芙房里,你也别较劲了,往后又见不到几次,多少过去瞅瞅吧。日后她做了天家儿媳,不宜结梁子,可还等她分你好处呢。」 王氏言语恳切,话也在理。 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这些名利看得便极重,本也谈不上多不喜江可芙,此时也愿意尽主母该尽的心。圣旨一下就忙前忙后替江可芙置办嫁妆。 今日,是之前想起江可芙房里只恆夭一个贴身伺候,再想起内宅里些不得不提醒的事,就让管家去买几个伶俐也水灵的小丫头。过了眼,现下就要给江可芙带过去。 「不去!我不用她分好处!就是过几日她出阁,我也不去凑热闹!」 气鼓鼓一撇头,江霁莲不看母亲,眉眼里还带几分委屈,气母亲为江可芙说话。 知道拗不过她,王氏轻嘆一声,转头看向身后。 「走吧。」 江可芙住在后院,过一月洞门,穿过一道廊子,行至门前,王氏轻轻叩门。 「可芙。是我。你二娘。」 听门内少女应了一声,片刻,面前门敞了开来。江可芙一袭浅藕色家常衣衫,发无装点,不施粉黛,站在门后向她微微一笑。 自赐婚后王氏就显得有些殷勤,她都习以为常。一家的人,便是不对付,也无深仇大恨,往日在林府时家宅和睦,所以她乐意看见这样,且有时,她还觉王氏这人行事作风挺有意思的。 「二娘。」 「欸,我的大姑娘啊,怎穿这么少,秋日里了,怕热可也不能贪凉。」 轻轻握住江可芙的手,王氏已被江可芙拉进屋里,左右不见恆夭,不由发问。 「我叫她上街了。」 「那这屋里就没旁人侍奉了,是我疏忽,这么久了才想起你屋里只一个丫头,再者也要出阁了,说起来,王府是不缺人手,但近身的,总不比娘家带去的可心。」 拍拍手心里少女白嫩的手,王氏偏头,示意几个带来的丫鬟说话。 中间的机灵反应快,其余两个还微微愣怔,待要开口,她已经一福身:「奴婢青苑。给大小姐请安。」 第22页 「奴婢柳莺。」 「奴婢竹溪。」 「二娘…这…」 「我给你找的陪嫁。赶明儿出了阁,哪儿能恆夭一个跟着去,倒叫王爷笑话江府没人,连几个陪嫁都的人都不肯给。」 本想说不缺人手,再说李辞也不在乎,江可芙才张口,王氏却面色略略凝重些,凑到了她耳边。 「我的大姑娘,可别说用不上,日后你就知道啦。」 「嗯?」 江可芙蹙眉,怎么,莫非这三人身负绝学?百万军中可取上将首级?王氏特意寻来,实则是什么护卫,扮作丫鬟护主? 这几日闲来无事常翻些话本子,最爱武侠一类,江可芙不由就想这几人是不是扫地僧一般人物。正胡思乱想,王氏已继续絮叨起来。 「这些原不该现在说,没的扫你的兴,可好歹也算我半个闺女,王府不比寻常人家,怕也没人教你这些。」 「二娘你说。」 「唉。莫听坊间传昱王如何,说句扫兴话,此婚事咱也不知是否一时新鲜。天下男子还是喜新厌旧多的,富贵人家更盛,天家,那更是泼天富贵养起来的人,倒是大不敬了,总怕是更不能倖免。日后,昱王若真是待你不如往日了,起了抬旁人进门的心思,侧妃我们是管不了的,但那些侍妾,与其看他抬不知底细的进门,你不如自己张罗,给他纳了身边的丫鬟,自己手底下人,总归好拿捏。」 一席话说完,王氏以为自己实在算掏心掏肺了,殊不知江可芙听完,委实哭笑不得。林家与江家都只一房,后宅清净,她自然不知道有这般说法。 王氏看起来恳切,想来也替她着想,可她和李辞,本就没什么感情要维繫,若有,那也是互不顺眼,她才不管他纳几房呢。 「我……」 还要推拒,她一个恆夭就够了,人多才麻烦。 看出苗头,王氏赶紧起身。 「行了,人送到了,我也走了。你们,好好侍奉小姐。」 三个小丫头福身称是,江可芙有些头疼的送王氏到门前。 算了,她也是好心。 掩门回首,江可芙又把三人打量了一遍。 「再说一遍吧,都叫什么?做什么擅长?」 第十二章 碎红满地,一城喜庆,街上爆竹还噼里啪啦不知歇息。 十月芙蓉显小阳。玄月过得快,忙前忙后紧着二十几日筹备,昱王府前几日在门匾挂了红绸,一副圣上亲笔御书的对子也早就贴在门上。 大启元庆十二年,十月二十四,宜嫁娶。李辞与江可芙的婚期,就订在此日。 禁宫清逸殿。 红纱掩映内殿,外面宫人也一水儿的红裳,江可芙身着绣金纹凤的宽大喜服坐在临搬来的妆檯前,面上有些恹恹,正散着三千烦恼丝,任由赵嬷嬷替她打理。 「一梳梳到发尾,二梳白髮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永谐连理……」 轻轻打个哈欠,她原不知成个亲这么累人。 前几日,皇后因嫌昱王府与江府同条街,迎亲场面摆不起来,特许她入宫等轿子。这不是,今日不到四更就为她特意开了宫门,本还在江府睡着,赵嬷嬷就急急拍她起来带到了李辞原来居所,清逸殿。 「接着该开脸了,王妃忍着些。」 撂了梳子,赵嬷嬷回首让恆夭叫殿外候着的全福人进来,香粉上脸,细细一根丝线触上肌肤,江可芙瞬间精神了。 「嘶。」 面上鬓角轻微刺痛,却还能忍,只是未料到还要受这罪,轻抿朱唇,待脸上汗毛绞净,镜中少女愈显白净,仿若羊脂玉一般。 「行了。恆夭你替王妃上妆。青苑,你去拿绣鞋来。柳莺把盖头备上,竹溪和我出去,看看江夫人可来了。快点儿,都预备着,轿子再一炷香就到了。」 赵嬷嬷支使几个小丫鬟忙起来,自己匆匆出殿门。江可芙生母不在,许多事她能替,但出阁前还是要有亲人看着,便只有名义上的母亲王氏了。 黛眉不需画,恆夭只拿着黛螺略略描了几描,江可芙轻声提醒她不要敷铅粉了,脸上一层不舒服。 点点头,一只小巧瓷盒里取了些面脂,恆夭轻轻晕染在江可芙两颊,少女肌肤本白腻,被此浅红一衬,当真娇俏。素手再从妆檯匣中取一片口脂,朱唇轻抿,待放下,镜中人已光彩照人。 「小姐今日真好看。」 江可芙面上无喜无悲,恆夭只道她此时感伤,笑嘻嘻逗她一句,却被身畔青苑拍了一下。 「叫王妃。」 「对,嘻嘻,王妃今日真好看。」 赶忙改口,恆夭还是笑,朝夕相处,江可芙明白她心思,瞥她一眼,又是一个哈欠。 「我没事儿,就是,困…」 「那可没法子,这是要忙到半夜的。」 恆夭还未说话,殿外一妇人声音传来,紧接着,赵嬷嬷与竹溪领着一身喜气的王氏,从帘后转出来。 难得见她如此盛装,珠翠满头,暗红衣衫上绣着大朵大朵的月季。 「二娘。」 江可芙轻轻唤一句,赵嬷嬷已上前用篦子抿抿她已挽好的髮髻,捧起一旁凤冠,缓缓带在髮髻之上。 头上突如其来的重物让人没有准备,不由得一晃,却被赵嬷嬷按住了肩。 「王妃当心。」 第23页 真是个受罪活。心里暗嘆,青苑已捧着特意加了几寸长的木跟,又纳了千层底的红色绣鞋,蹲下身等她蹬上。 王氏接过柳莺手里的盖头,打量几眼江可芙,眉眼间的喜气倒是真的。 「真快,大姑娘今日就出阁了,以后我们就要叫王妃喽。」 江可芙浅浅一笑,下一刻,视线就被一片大红遮盖。恆夭递过手让她扶上,颤颤巍巍起了身。 马上,赵嬷嬷又伸来手在另一侧搀着,支使几个宫人收拾一下,轿子该是快到了。 依宫里规矩,非宫中主子或朝中大员,宫道上是不得乘轿的。李辞骑马过街时就想,江可芙入宫出嫁已不合规矩,这轿子还是别进宫门,不然实在招摇。 眼看已至皇城大门,翻身下马,抬手就叫后面轿夫在此处等着。故一行人扶江可芙出了清逸殿宫门,瞧见的就是李辞只身一人。 少年身姿挺拔,负手在宫门前站的端正,一身大红更衬得人面若冠玉,还有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恣肆潇洒。 江可芙盖头遮面,不知何种情况,只听耳畔赵嬷嬷疑惑道:「殿下,喜轿在何处?」,不由心头一跳,腹诽这厮莫不是要自己走去王府。 「不合规矩,本王叫停外头了。」 「娘娘已经特许…」 「也不能总坏规矩。」 「可王妃这一身可是走不了远路,怕误了吉时。」 李辞一愣,他确实是想江可芙走过去,绣房做的喜服不合身,本也不及改,他猜她要硬着头皮套在身上,到时候路都走不了几步,还等着看笑话,岂料她还没开口,赵嬷嬷倒先替她说话了。 「王爷背王妃过去吧。」 恆夭可是知晓来龙去脉,知道李辞打什么算盘,故虽胆子小,此时也气不过插嘴出主意。 「不是有背新妇上轿一说?王妃兄弟都不在金陵,不是新郎官也使得么?全当背新妇的路远些,万不能误了吉时。」 恆夭出息了。 这堪称典范的回答让人想拍手叫好,忍不住松开被扶着的手,江可芙暗暗在下面给恆夭竖了个大拇指,倒被李辞瞧个正着。 「好,本王背王妃过去。」 气笑了。适才见恆夭还想,江可芙身边还有看去这般文静斯文的人,也是奇了。确是奇了,他怎么忘了论表里不一,江可芙是主子。 赵嬷嬷是钟氏的人,自然不是不向着李辞,只是婚姻大事确不能误时辰,别无他法,只能扶着江可芙过去,看她双手环上李辞脖颈,李辞缓缓起身。带着四个陪嫁丫鬟和几个小太监,跟在一对新人身后。 王氏呢,则是要由宫人带着回江府,还有一堆宾客要招待呢。 「江姑娘的腿是不舒坦?」 背着江可芙走在宫道上,谈不上累,李辞习武,江可芙也不重,但少女喜服上不知带了什么,趴在他背上,硌得难受,且垂在两侧的脚,有意无意总踢他。 绣鞋带着几寸木跟,说不疼是假的,只走几步,江可芙已踢了他七八下,李辞不由皱眉微微偏过头轻声提醒。 「殿下别说了,我是故意的。」 身后人凑过去附耳一句话,隔着盖头,也有些热气漏出,弄得李辞耳朵发痒,待听清说得什么,不禁咬牙。 「江姑娘当心,本王说不准一会儿就把人仍在宫道上。」 「殿下可不敢,好不容易熬到这一天,往后宫里没大事了,哪儿有自己搞么蛾子的。路也不远,殿下受着吧,你是不知为一个胡说八道我受多少罪,不得让我出出气?」 「呵。江姑娘喜服里也藏了东西吧?」 「哎?我还以为殿下没感觉。放心,您不做什么这玩意儿用不上,我就求个心中安定,没想拿它整殿下,是喜服太薄硌着人了,我冤枉。」 江可芙声音也轻,尤其那仿佛委屈实则挑衅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顺风飘了。李辞再次咬牙,猜到她带了什么,不由已起了些火。 「江霁芙!」 「殿下,我叫江可芙。一口一个江姑娘的,我还道您真有礼,原是不记得我名字。」 「结亲你身上绑刀做什么!」 「习惯习惯。绝非针对殿下。我去哪儿都带刀的。在涿郡追偷鸡贼的时候啊,赌坊揍流氓的时候啊。不过吧,确实也有忧虑,不知殿下酒量怎样酒品好不好,晚间若醉的厉害会不会揍人。你看现在人就这么暴躁了,我害怕啊。你说万一,是吧?我就求个安心。您也别生气。都到这儿了,我也不能现抽出来扔了是不是,解释不清啊。都麻烦。」 少女声音十分无辜且为难,真似李辞咄咄逼人。头疼的嘆口气,此番确实说不过了。不过,一大活人带着刀就进来了什么胆子。她是敢带,今日放行的也是敢不查就放进来。幸亏没什么…明日进宫得和皇兄隐晦提一下了。 清逸殿距皇城大门不算远,背着江可芙,李辞还算稳当,后面她又不再踢他,很快就到了。 撩开轿帘,赵嬷嬷先在座下放一只焚着炭火、香料的火熜,江可芙才由李辞抱上花轿。几个小太监燃一挂鞭,高举着听那清脆的炸裂之声,轿子缓缓起来了。 李辞早已上马走在前头,赵嬷嬷带着恆夭几人,跟在喜轿后面。 才上了慈恩街头,两侧已有不少人驻足观看,天家娶儿媳,此番婚事金陵自然人尽皆知,入秋后就等着瞧这场热闹。 第24页 坐在轿上,听着路边人低声议论,江可芙并不轻松。 赵嬷嬷曾再三叮嘱她不可乱动,要取平安稳当的好彩头。她坐不住,又不求那些寓意,且轿子摇摇晃晃,四面帘子遮得严实,不透风,晃得她晕。 头上凤冠压得人头疼,勉强从宽长的衣袖里伸出手,撩起盖头扶着,靠上轿子内壁,不适之感才觉稍稍消减。 这笔帐回头定要讨回来。 按着太阳穴的江可芙咬牙暗想。 摇摇晃晃一路,花轿终于落了地。 回归地面的轿中人长舒一口气,又赶紧放下盖头。才收了手,隔着红绸感觉眼前一亮,轿帘掀开,一只手已扶上她的手臂。 「王妃,到了,当心脚下。」 小心替江可芙拎起红裙一角,恆夭和赵嬷嬷一起扶了她下轿。 拜堂在天黑前,喜酒午间晚间各一顿,江可芙只踩着根本走不了路的绣鞋,紧紧抓着李辞跨了个火盆,还险些燎着衣角,就被丫鬟们扶去洞房里。 「真是折腾死了。」 转过王府廊子,左右没什么人,江可芙轻声感慨一句。 府里领路的管家家的秦氏耳朵尖,听到这一句不由轻笑,似是玩笑般开口。 「夜里,可更折腾人呢。」 第十三章 大红幔帐四角垂着金线绣喜的香囊,窗纸贴红字,桌上铺红垫。整个屋子都映着喜庆的红。 江可芙被恆夭和赵嬷嬷小心的扶过洞房门槛,在床上坐定,终于松了一口气。 绣鞋其实不大合脚,适才跨火盆时她就怕一步迈出去,鞋子脱脚,坐在床上,身下褥子绵软,终于给了她些真实感。 赵嬷嬷负责送亲,到这儿也差不多该回宫,一会儿王府请的喜娘就该到了。再次轻声叮嘱一声不可乱动,又提醒恆夭她们几个注意一些,赵嬷嬷开门出去了。 木门轻微碰撞之声,在江可芙耳中听来甚是轻快,确认赵嬷嬷走了,床上端坐之人一把扯了盖头。红绸之下,润白两颊已泛起潮红。 「真是受罪。」 用袖子抹抹额上鼻尖渗出的细密汗珠,恆夭赶紧拿起桌上小团扇给她扇风。 青苑等几个瞧着,不觉目瞪口呆,心道嬷嬷才走,规矩就是耳旁风了。可主子怎么行事,也不是她们该左右的,只能默默垂首静候在一旁。 本以为热得实在受不住,擦擦汗,叫人打扇也就是了,可等了半晌,盖头也没要盖上的意思,这位主子,甚至还起身,掀开了床上被褥。 看不下去,青苑拽了柳莺衣袖一下,踌躇片刻,柳莺终是上前。 「王妃……」 「果然有!」 斟酌着措辞要劝说,柳莺才起头,江可芙已面带喜色从被褥中翻出什么,捧在手里笑着打断她要出口的话。 「不管饱,就是垫垫,来来来,咱们五个分了。」 「这……」 一捧桂圆花生在眼前晃悠,柳莺懵了。 婚床上要放桂圆花生红枣一类,取早生贵子的意思,是江可芙突然想起的,看那些话本儿里如此这般,应当错不了,一翻被褥,倒真寻到了。 四更天就起来梳洗,跟个木偶一样被折腾不说,什么东西都不曾入口。江可芙面上显出梨涡,已拿起一个枣子在衣摆上蹭蹭,送入口中。 「还挺甜。」 笑得眉眼弯弯,又拿起一个,塞进恆夭嘴里,被她举动震惊一时愣怔的三个终是回过神来。 「王妃!这吃不得!」柳莺站得近,先扑过去拦江可芙的手,「这是保佑您和王爷早生贵子的!」 震惊惶恐,又有些哭笑不得。不合规矩就算了,床上铺的果子都要吃,这传出去可多荒唐。 「这些寓意要那么灵,怎么还那么多不如意的。」 又剥一个桂圆,江可芙躲过柳莺,给她嘴里塞一个,轻轻拍拍她肩膀。 「别说话了,安静儿的,就算它灵验我也没想那么早生…昱王爷嘛,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桂圆堵在口中,柳莺说不出什么,只觉江可芙已有些嫌她规矩多的意思。最后只能勉强与青苑竹溪接了花生桂圆,立在一侧默默送进口中。 于是,喜娘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新妇卷着衣袖,撩着裙角,翘着二郎腿坐在床沿剥花生。 「哎呦!我的祖宗!」 喜娘是这行的老人了,皇亲国戚的婚也参加过不少,什么样儿的新妇没见过?哭闹的,家中娇惯坐不住的,她倒是不知,还能在洞房里吃喜果! 心里叫苦不迭,赶紧上前就要按江可芙坐好。 忘了还会有个喜娘,江可芙被抓个现行,手上不由得一抖,花生滚在地上,另一只手又赶紧塞两个枣子在嘴里,鼓着腮帮尬笑起来。 「王妃怎么…哎呀!这喜果怎么能吃。这…」 不知能说什么,从床上拿盖头给江可芙盖上,看她坐端正了,又开始数落丫头们由着主子胡闹,支使着赶紧把地扫干净。 「我叫她们吃的,四更就起来,都饿了。」 「也就一个白日,饿着晚间多吃些就是了,这实在不合规矩。」 抚平江可芙喜服上的褶子,喜娘蹲下身又替她理裙子。 「王妃别嫌草民烦,老祖宗定的规矩。您受受累,就一日一宿的事。」 喜娘起了身,江可芙吐出两个枣核,悄悄丢在床下,另一只手突然被喜娘塞了一小册子。 第25页 「时候还长,王妃先看着,什么不明白的问草民,洞房时也免得您和王爷不得要领。」 只当是新房里的规矩,江可芙微微蹙眉,掀起盖头一角在凤冠上,不情不愿在腿上摊开册子。 该是正午了,隔一个跨院她都能听见外面吃席多热闹,自己却要坐在这儿背规矩。 扫过册子翻开的一页,本漫不经心,待看清纸上两个「有碍观瞻」的一男一女,江可芙「啪」一下一合,慌乱抬眸看那喜娘,声音都变了个调。 「这这,这是个什么啊!」 「噗!」 少女不经人事的慌乱取悦了喜娘,甩甩帕子,凑过去轻轻按住江可芙要把册子仍在地上的手。 「今夜就洞房了,王妃可不是姑娘家了。闺房之乐,有什么害臊的,今夜一过呀,您就知道啦。」 若让江可芙说,面前的中年女人委实笑得不怀好意,贼眉鼠眼。按着手不许扔,还让她一页一页翻开仔细看! 房里本就有些闷,热得人脸红,少女囫囵扫过一本,待合上,已经连脖颈都红了。 册子仍在一边,在喜娘意味深长的笑里,江可芙匆匆放下盖头,心里已经一团乱麻。最后,理出个头,开始暗骂李辞。 外院被拉着敬酒的人当然不知江可芙经歷了什么,只是奇怪,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打起了喷嚏。 该添衣了。 李辞饮下一杯酒如是想。 * 垫着大红桌布的圆桌,又摆上菜餚,白瓷盘中骨头剔得干净的鱼肉,在烛火下闪着细腻的光泽。 江可芙腹诽了一下午李辞,期间小丫头端点心进来,说是王爷心疼王妃让备着的,也并不能让她止了心中给李辞编排的各种不是。 好不容易熬到拜堂的时辰,她心里愉快了些,想着终于快完了,就被喜娘塞一截红绸一端在手里,牵着出了新房。 厅堂里热闹,吵得很,江可芙盖头遮面,一切都朦胧在大红之中,看不真切。 「王爷,您牵这一头。」 喜娘忙不迭把红绸递给李辞,借着机会又多打量几眼。人人都说皇城里数这位爷生得最好,品性也不必多说。喜服多少人穿都显得板愣,偏生他大红一衬就觉风流。 不由回忆起江可芙在新房里翘着腿剥花生的样子,喜娘此时也有些惋惜这位殿下的眼光。 「一拜天地!」 接过红绸,李辞牵着江可芙行至厅堂正中,圣上与皇后不会来「凑热闹」,拜高堂两人就象徵性对着堂前红烛一拜。 跪下再起身时,江可芙又开始担忧脚上绣鞋,有惊无险三拜,也无暇有别的情绪,就这样成了李家的人。 洞房停红烛,火光不时一跳,仿佛欢悦着这场喜事。 晚间的席又开了,有朝臣,有皇亲,酒酣耳热好不痛快。下午那点儿点心几人分了也不太够,此刻,外面喧闹,江可芙听见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 「这得等多久。」 小声嘀咕,轻轻摸了摸肚子,喜娘唯恐她又起什么不合时宜的心思,赶紧又拿出让江可芙觉的「烫手」的册子。 「一会儿王妃就没心思饿了,来,要不,再看一遍?」 「不用了!」 一挺身,赶紧坐得板正,江可芙慌得挥手,脑子里却已经不由自主显出册子模煳的第一页。 以至于带着些许醉意的李辞终于从席上脱身,推门进来,按着喜娘指示掀了盖头,江可芙的目光不自觉就瞄向面前人小腹之下某处。 自己已经不是个正经人了。收回目光对上李辞眸子,江可芙悲愤的想。 李辞有些晕乎,酒量不错也禁不住林翼北那群人成罈子的灌,只看着面前少女莹白一张小脸,五官因他的醉意,已经不大真切了,但奇怪的是,眼中复杂的情绪,他倒瞅得清楚。 「王爷,该喝合卺酒了。」 恆夭从桌上托起红漆盘,新娘又接过躬身举到一对新人跟前。 江可芙记得这个喝过就算完了,伸手端起就要一饮而尽,慌得喜娘差点儿没去打她的手。 「王妃!要交杯。」 愣了一下,江可芙反应过来自己太急了,不好意思笑笑,右手绕过李辞举杯的手臂。因急切,还把李辞到唇边的酒杯带的晃了一下。 如此,反倒让一旁喜娘腹诽就这么急着洞房,倒不是下午看了册子脸红的时候。 李辞却多少能猜到她心思,一杯饮尽算是礼成,他猜江可芙怕不是要问一句「能不能吃东西了?」 「成了吧?可能吃东西了?」 果不其然。 「您,您请便……」 出乎意料,喜娘无语凝噎。半晌终是答出一句,江可芙已欢快的唤恆夭等人去厨房。 「那,那草民先出去了……」 「嗯。去帐房就好,红包管家已经备下了。」 李辞与喜娘招唿一声,江可芙也摆摆手示意再会,待门关上只余他们两人,气氛顿时不似适才那般融洽。 李辞坐在婚床一侧,扶着额头,闭目养神。江可芙伸手取下坠得耳垂疼的耳坠子,仍在一旁桌上,回首瞪着他。 片刻,二人同时开口。 「刀拿出来。」 「今夜我睡床。」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16 20:01:23~2020-03-26 22:18: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6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毒苹果 2个;松花酿酒、姓墨的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元是初见 15瓶;姓墨的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四章 听得对方的话,江可芙忍不住嗤笑,李辞也睁开了眼。 「刀可不能给你,我防身的。万一一会儿你耍酒疯…」 「江可荷。」 是酒劲儿,也是气的,李辞觉的头更晕了。 「是芙。殿下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记性就这么不好了。少喝酒吧,喝多了更健忘。」 笑着继续说,江可芙坐在床尾,顺手从锦被下掏出一个桂圆,剥开往口中送,然后利落甩了脚上绣鞋,盘腿坐定。 「那床就是我的了,殿下请便。」 新婚之夜,两人共处一室不可避免,但江可芙可没不拘小节到二人可同塌而眠,顺手把壳子在地下一扔,接着就把压了她一日的凤冠扯下来,一头长髮散到腰际。 「你别动,我几时应了床是你睡了。」 又是一阵眩晕,李辞甩甩头,一把按住江可芙要抖开的红底金线绣鸳鸯锦被。 「不是,欸,你今日吃席饮酒,没有这破玩意儿头上压着,又不用端坐着听一堆规矩,怎么的,夜里还要和我抢床?」 「你以为被他们成罈子灌酒轻松?行,算是我大度床给你,那被子你不能再占了吧。」 酒劲儿上来了,带着醉意,李辞说话也不那般端着,手上一用力,被子从江可芙手里扯过来。 「这不就胡搅蛮缠了么!你也就头晕,倒好拿出来说你受了多大罪一样。」 就这般习俗,新婚之夜床上只一床被子,李辞拖过去江可芙就没得盖。受了一天罪,想睡个好觉也要争论,不由火就有些起来了。 一挽袖子,江可芙扑过去抓住锦被一角,向床尾拖,李辞也不肯撒开,抱着一头往床头扯。 「你还要不要脸皮啊,我都受一天罪了让我睡个好觉不行吗。」 「你怎么不说你来了我床都得跟你分。」 「你再说!你活该!谁要娶我的!」 「我不娶你看江尚书愁不愁。」 醉酒的人什么都敢说,可刚才倒都还没这么口无遮拦,江可芙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装喝大了在这儿借着撒酒疯骂她呢。 锦被被两边揪着在半空撑起一片,男女力气终归不同,扯了几下,江可芙没得什么便宜,还被李辞带着被子拖过去几寸。 「松手。」 「怎么不是你松?」 「行,撒酒疯是吧。」 对面人醉眼迷离的嘟嘟囔囔,这要有把火,江可芙就要炸了,寻思恆夭她们去个厨房怎的这么久,一撩裙摆,扑过去就拧李辞那张脸。 「来来来!姑奶奶给你醒醒酒。」 抱着被子一头,扑过去往李辞怀里一摔,江可芙跪坐在李辞身前手已经上了他的脸,才揪起一边的皮肉,外间木门突然轻响,先前领路的秦氏端着个食盒走进来。 「王妃,宵夜…」 妇人面上还带着喜色,岂料进门抬眼就是小两口抱着被子凑在一处,也不知玩什么花样。王妃的喜服还撩起来露出一截脚踝,手正在王爷脸上,王爷的手,还慢慢上去揽住了王妃的腰……她原就说,宵夜不用做了,遣几个陪嫁回去歇着,那个叫恆夭的不放心,她只能亲自来送一趟。这倒好,人小两口在这儿浓情蜜意的,她倒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了。 江可芙跪坐在床上,回首看秦氏脸色尴尬中仿佛还带着暧.昧,心头勐然一跳,意识到她想歪了,赶紧松手就要撤开,岂料腰被李辞扣住。 「松开。」 不禁咬牙,声音却不敢太大,还不及与秦氏招唿一声,妇人三步并两步,把食盒往桌上一撂,扭身就走。身法之快,让江可芙怀疑这是个大隐隐于市的高人。 木门一掩,好像还伴着「吧嗒」落锁之声,回过神来想下地查看,李辞揽着江可芙腰的手还没松开,甚至好死不死的探进上身喜服里。 「李辞!」 心头不知怎么就蹦出拜堂前看的小册子,这厮莫非是想借着酒疯欲行不轨? 不及多想,手肘一提,就去撞李辞环去的手臂,右腿曲起,借力后撤。 本以为不好脱身,然还未沾上李辞的衣袖,腰上力道就松了,可同时,腰上缠刀的带子,也松了……喜服后腰处一片褶皱,露出一截月白色中衣,江可芙髮丝微乱,退到床尾,半跪着警觉看向李辞。而她出阁前几日叫恆夭背着人去铁匠铺新打的刀,正在李辞手里。 「嘘,别叫了,不就拿你刀么?我也求个安心,你带着这玩意儿,半夜里起杀心砍了我怎么办?行了行了,你折腾,我要睡了。」 似乎真只是醉意驱使,让李辞执着于江可芙腰间绑的刀,少年面上带红,醉眼迷离,扬起头对床尾人嘟囔几句,将刀在怀中一抱,一歪头,就倒在团成一团的锦被中。 片刻,卧房里响起均匀的唿吸声。 江可芙懵了。 这…算是着了? 还想着俩人是不是要在房里打个几回合,这厮自己若打不过,门上锁可属实难办,原来只是要拿她的刀。 暗暗松口气,江可芙抱膝缓缓挪过去。 「李辞。」 抱着刀的人没动。 第27页 「昱王爷?」 还是没应。 彻底放下心,江可芙在床上站起来,忍不住对着李辞腰间就是一脚。 「睡了奈何不了你,且等着!」 跳下床,踩着不合脚的绣鞋,江可芙打开桌上食盒,方格隔出四样点心,搬个小凳坐下,江可芙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 点心软糯香甜,酒也带着一点儿甜丝丝,不知不觉小银壶就空了,食盒也只余两块儿糖糕。 心满意足坐回床上,便想扯被子歇下。 李辞侧身压在被上,死沉沉,睡得熟。用力推也没让他翻个身,转而换做揪被子,只揪出一角。 夜深了,白日起得早,一日的任人摆布,也乏得很,刚才与李辞闹时精神片刻,吃饱了,困意又上来。更不用说才饮了小半壶酒,虽后劲儿不大,但她不曾喝过酒,此时已有些迷煳。 再扯手却已用不上什么力,泄气松手,不由就带了气性又对着李辞一脚,谁知这厮这次竟翻身了。 「怕不是成心的…」 扯过被子,对着背对自己的红色身影,江可芙自言自语。 抱着锦被滚进床里,三下五除二除下罩在外面的宽大喜服。扔在一边,江可芙闭眼要睡,又觉李辞和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实在碍眼。可人睡着总不能一脚踹到下面打地铺,去旁处自己又搬不动。打量他片刻看人睡得死,倒是不像中途会「诈尸」起来,算了,大度点儿让他躺这儿吧。 新房红烛不能熄,要等自己燃尽。撇撇嘴,江可芙捲起被子翻个身背对李辞和光亮,闭上了眼。 * 火光跳跃,缓慢吞噬红烛,点点蜡油顺着烛台,有的滴在桌上。婚房中满目大红,在渐渐微弱的光亮中,窗上囍字已看不真切。 最终,只余桌上一团光,逐渐的,也归于黑夜的平静之下。 今夜风不小,穿堂而过拍打窗纸,带起「啪嗒」之声,婚房中安静,只能听见一对新人绵长的唿吸。 许久,房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布帛摩擦之声,婚床里侧一团黑影起身,似乎从床头拉扯什么,半晌,长嘆一口气,挪近床头。 黑暗中,被子似乎被铺展开来,黑影轻声嘟囔一句什么,又躺下了。 次日一早,管家家的秦氏来叫门。 李辞应一句,头还隐隐作痛,缓缓睁眼,看见的就是自己穿着昨天那身喜服,鞋子都没脱,怀里还抱把刀,以一种怪异的朝向,躺在床头一侧。 「我就这么睡的么…」 已不大记得清昨夜经歷什么,饮酒过量属实伤身。李辞扶着额头起身,搭在身上的锦被滑落,转头,他就看见了同样朝向奇怪,躺在身侧卷着被子另一头在身上的江可芙。 昨夜熬得晚,少女眼下带了浅浅一片青,长睫乖乖垂着,趴在枕上后背一起一伏睡得正沉。泼墨似的长髮散在两侧,有一缕被压在亵衣露出的一截腕子下,衬得整个人有种莫名的脆弱易碎之感。 确实太过莫名,不知怎么会跳出来这种想法,李辞自己都吓了一跳,继而好笑起来。 几面之缘,都是见她肆意张扬,安安静静的,果然不真实。 看着这睡颜,一瞬感慨,互不相知,就这样绑在一起了,虽然互不顺眼,但他尽量不与她相处得太过水火不容。 顺手替江可芙把被子向上扯了扯,盖住肩膀。今日新妇得进宫,天色还早,倒能让她再睡一会儿。 李辞想着,这姑娘其实也不是无半点可取之处,算是好心,还知道被子分他一半儿呢。 不过,不知为何,他两肋至腰这一段,像被人踹了似的,隐隐作痛。 昨夜是磕着什么了?李辞百思不得其解。 第十五章 半盏茶功夫,天色大亮。 柳莺和竹溪敲门进来,要唤醒江可芙伺候梳洗。李辞一想过会儿进宫,两人有些言语要事先商量,便摆手叫她们不用,先出去,自己叫江可芙。 二人对视一眼,只道小两口还要说什么悄悄话,心领神会相视一笑,福身出去了。 卧房里,李辞回首,见床上少女已翻了个身滚到床沿,臂弯里搂着枕头,一只手快要搭到地下,被子一角已跟着沾上地面,再翻一下,怕不是就要下来了。 不禁暗嘆一声这是什么睡相,当即上前拽起被角,跟着就出声唤她。 「江姑娘,醒醒。」 床上人没应。 「江姑娘?」 少女还是不动。 无奈,打量她一遍,李辞搭上肩,出手摇她。 平日习武,还算警觉,但金陵不是涿郡,江可芙比那时放松许多,且昨夜实在太晚了,又睡得不舒服。迷迷煳煳之间,只觉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还上手摇晃自己,睡得天昏地暗的,哪儿还记得在什么地方,何种情况? 半梦半醒间,一咬牙,也不睁眼,抬腿,一脚就招唿过去,跟着一句音量不小的呓语:「起开!」 万料不到叫人起床还有挨踢的风险,立在床侧,李辞正垂首唤江可芙,突然身侧被子拱起,一道白影直冲自己而来,还带起一阵微风。幸而有些身手,李辞反应快,一步后撤,左手下意识就扣住了江可芙脚腕。 亵裤宽松,动作一大就跟着滑落,露出少女一截光洁的小腿,非礼勿视,李辞见此情景一怔,待要松手,跟着第二脚已经过来了,不及躲闪,这次被踹了个结结实实。 第28页 当胸一脚,不算太重,却也属实不轻,少年一个趔趄,撞上身后圆桌,少女则因他不及松手,被扯下了床。 「嘶。」 撞上地面,冰凉触感让人清醒,江可芙髮丝凌乱,睡眼迷离的从地上爬起来,就见李辞按着胸口,目光灼灼盯着她。 「不是,怎么没完了?夜里不让人安生,我白日睡也碍着你了?李辞,你要实在看不惯我,咱俩干一架行不行,哪儿有这么折腾人的。」 扰人清梦,任谁都无好脸色,适才那扣脚腕一下的肌肤相接,也让人不痛快,夜里李辞醉酒胡说八道的样子再涌上心头,江可芙气恼极了。 起身一拢头髮,借着起床气眼睛就四处寻刀。 李辞是被踹懵了,缓过神来又是江可芙没头没尾一顿骂,他昨夜做什么了?醉酒断片,但也没听往常林翼北他们说自己酒品不好,便全当江可芙拿摔在地上这一下做文章。 不明不白就挨了一脚,胸口隐隐作痛,被骂的也毫无道理,适才才想要好生相处,此时也忘了,扶下桌沿站直,心头微微火起。 「别了,当真欺负你。」 「欺负我?殿下这时候倒知礼了,昨夜撒酒疯吵闹抢被子时,怎不见装的这么正经?」 没寻到刀,转身坐回床上,一翘腿一抱臂,江可芙面上嗤笑,李辞微微蹙眉,只觉她在胡说。 抢被子?这怕是江可芙能干出来的事吧。怎么?要扣他头上? 「别胡说了。你看日上三竿,若不是今日得进宫,管你睡到几时,早点儿梳洗吧。」 本欲再说,但天色已经不早,皇后还在宫里等新妇奉茶,成亲当日许多事已是不合规矩,奉茶自然不能再误时辰。心中劝自己平静,李辞催一句,推门出去了。 不能气,不能气,这才第一日。 早膳闭,昱王府马车上。 大眼瞪小眼的用过早膳,还得规规矩矩进宫奉茶。身着月白方锦短袄,朱红烫金褶裙,江可芙一支白玉海棠步摇将长发绾起做少妇模样,坐在离李辞两尺远的一角,听他说进宫要注意的事宜。 出阁之前,为新妇该做的,赵嬷嬷其实已交代她个七七八八,但一些细微之处,李辞还是不大放心,故需与她确认。 打着哈欠回话,江可芙频频点头。 别的还是其次,尤其怕两人成亲都非真心被瞧出来,届时另行嫁娶不必说,欺君是大罪。 暂且放下昨夜与清早恩怨,二人细细将一会儿进宫的言行举止对一遍。一问一答的没出差错,李辞放下心,伸手想撩起帘子叫江可芙吹吹风且清醒清醒,少女想起什么一般忽然睁开了闭着的眼。 「人前做样子,人后我与殿下做何事都互不相干,是吧?」 虽有此意,但问出来还是奇怪,李辞微微一挑眉,目光对上江可芙眸子,带着疑问,等她下文。 「我过几日想去一趟楚府,有点儿旧帐没算清。不过殿下放心,我悄悄进去,若惹了乱子就跑,绝不留昱王府的把柄给他们。」 江可芙言语一本正经,想的是自己那把青霜。按理说两人这婚无可奈何成了,各自的事自然都想各不相干,可她想着头一件事就有点儿大,最好还是知会李辞一声,别事后吓着这位殿下。 总而言之,少女自认坦荡,有一说一,语毕就又阖了眼。李辞听了「楚府」二字,心头却起了些异样。 金陵富庶的楚姓人家只一户,与江可芙有交集的也只一户,后宫锦嫔的母家。之前传得满城风雨,关于中秋那夜说词不一的谣言,莫名就开始李辞在脑中盘旋……楚府,江可芙,楚先…嘶!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约莫半盏茶功夫,马车停了。 为着昨日那场喜事,禁宫门前大红灯笼高挂,尚未摘下。李辞率先下车,打量一眼宫门与迎上来的宫人,转身小心扶江可芙落地。 凤栖宫香炉里换了香,不似往日浓郁,茶香氛氲中,钟氏一身玫红色,眉目含笑,看着新婚夫妇双双与她行礼。随后,新妇跪下从身侧茶盘中端起彩釉茶盏,小心奉上。 许是爱屋及乌,虽心头还有芥蒂,钟氏看江可芙却比之前顺眼许多。当日赏花时只略略扫了一眼,此时仔细打量,少女安静跪于下首,倒像个瓷做的娃娃一般,旁的不论,确实生得明丽娇俏,也无怪乎儿子要一见钟情。就是性子,还得好生管教。 呷一口茶水,清香溢满唇齿,钟氏晾了江可芙片刻,见她无什么别的动作,心中满意又多了几分。 「日后就是一家了,虽不在宫里,却也不能造次,天家的儿媳,也是天家的脸面。本宫知道,你进京不久,诸多不惯,慢慢改也不急,但以往的做派,切要收了。」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嗯。无别对你上心,本宫知道你也必是个好孩子。日后多进宫来,别生分了。」 「儿臣知晓。」 「好,既都明白,本宫就不多留了,你们小两口早些回去吧,府上的事儿想必也少不了。你们父皇日理万机,说今日就不必见了,改日家宴再会也不迟。去吧。」 「母后保重凤体。儿臣告退。」 李辞躬身,江可芙福身,双双拜完,转身出了宫门。 「这算完了?」 「完了。两日后归宁,之后就无大事了,大概能消停到年关。」 第29页 并肩迈过凤栖宫高高一截门槛,二人垂首低语。得了确切答案,江可芙嘴角显现出浅浅两个梨涡。 「原以为娘娘还要留人说话。」 「今日阖宫拜见请安的日子,母后没功夫,一会儿各宫就到了。」 「合适,人多怕露马脚。那,咱就快些回去吧。」 困意渐渐上来,和李辞装新婚燕尔又心累,掩唇打个哈欠,江可芙摆手,示意李辞快点儿走。 「之前的事儿不追究了,我回去要睡一个白日,殿下没大事儿别唤我。」 「怎么倒显得你多大度…算了。欸,你慢点儿,宫道上不得疾行。」 「我知道……你别拽我。」 「那你倒是看路啊…」 「前面是石鼓,欸,当心当心……不是,你还醒着呢吗?」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3-27 21:40:51~2020-03-31 20:1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毒苹果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毒苹果 2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六章 出宫回府,之后两日,昱王府还算平静。 除了晚间为睡床犯了大难,也无甚大事。最后为避免「夫妻不睦」,江可芙姑且委屈了自己,阻止了李辞又要睡榻又要打地铺听起来颇为悽惨的行为,反正床大,刀正好还派上用场,擦擦刀鞘床间一横,一人一床被,就各不相干了。 元庆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江府,江可芙归宁。 不过三日,门前大红喜字还是崭新,只边角微微翘起,略略有些破损。 身着一袭鹅黄绸衣,发上斜插一朵应季的芙蓉,江可芙与李辞并肩而立,被管家穆钦迎了进去。 此番回自己家,不似宫中有多双眼睛盯着,无甚要特别注意,故而轻松。 轻轻拨弄腕上一只银绞丝镶猫眼的镯子,江可芙甚至低声与李辞说江府的围墙比王府好翻,听得李辞只想给她一个白眼。 同一时刻,江府正厅。 红色长袍料子顺滑,崭新的一件,穿在身上有些拘谨,江司安捋着颏下长髯,在厅里来回踱步。 除却早年官府,他平日鲜少穿这般颜色,不用下人瞧着,他自己都觉别扭。若非王氏劝他喜庆,这衣服从铺子里送来,他看都不看一眼。 「来了来了!」 正自琢磨待会儿送走人就需脱了这一身,穿了同色长衫褶裙的王氏,已面色激动的快步走进来。 片刻不见,这妇人已将自己收拾得太过体面。发上带着进宫那日赏下来的八宝攒金步摇,周围一圈红色绒花,被刨花水抿过的髮髻黑亮光泽。柳叶眉精心描过,面上施粉,胭脂薄涂,口脂艷红一衬,倒是年轻了不少。 「妾身从跨院出来,素一说瞧见人进来了!咱们去迎吧。」 扣好一侧红玉银纹耳坠,王氏理理上衣下摆,迎上江司安,却被丈夫微微蹙眉,沉声一句数落。 「自己府上,拾掇的似要进宫,让昱王看他岳母多爱打扮?」 王氏一愣,她鲜少见多大的人物,上次沾江可芙的光进宫,就欢喜了好些日子,今日当一回皇家的丈母娘,就想着需得打扮郑重华贵些,原是喜滋滋的进来唤江司安一处去迎,岂料被丈夫泼了一头冷水,面色一瞬有些难看,嗫喏着下不来台。 「行了,走吧。都拾掇好了,昱王不笑话就好。」 心头其实有些许紧张,江司安瞥王氏一眼,不再理会,理理袍角,就抬脚出去。 「爹。」 行至庭中,穆钦已引夫妇两个进来,江可芙含笑一福身,只一眼就不禁暗笑起江司安这一身,显黑,还衬得人愣愣的。李辞跟着拱手道句「岳父」,江司安同样回了一声「王爷」。 头一遭做丈人,互相招唿过,江司安就有些无措了,转头见女儿笑靥如花,看来与昱王相处不错,一时有些愣怔,却不知江可芙实是在笑他这不合适的袍子。 庭中三个尴尬相对片刻,江司安终是想起该先迎人进厅堂,下意识又伸手捋鬍鬚,暗嘆自己今儿是怎么了,就出声抬脚,带二人过去。 「江尚书今日看着倒亲切。」 「…噗!殿下诓我呢,我爹今日…算了,我不说了。」 走在江司安后头,李辞微微垂首,与江可芙低语。今日的江司安奇怪,但有点手足无措的模样,和这不合适的衣服,确实比平日早朝上不苟言笑的模样可亲许多。 本还能压着唇角笑意,李辞这一句,江可芙破了功,抬眸看他一眼,就帕子掩口,笑出了声。 几步路进了正厅,王氏也迎上来,与江可芙李辞各自招唿了,就安静坐在江司安一侧,难得的没有出声。 觑着她面色不大好,江可芙已猜到几分,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盏,出声唤她。 「二娘今日气色不错。」 「昨夜休息得好。也是托王爷与王妃的福。」 江司安的冷水破得太扫兴头,王氏还未缓过来,勉强从唇角挤出几丝笑容,就又看着江可芙不言语了。 进京数月,江可芙虽非多心细之人,也能察觉父亲对庶母态度不算好,总是训斥时候多。其实王氏只是有时不会审视适度,也与出身有关,单就出阁前那些张罗,她对王氏还算有亲近之感。 第30页 转头,李辞与江司安正聊着什么盛京和北燕,她们又插不上话,当即笑笑,又寻了些不打紧的话与王氏说,逗她开心。 坐在一处聊着,添了几次茶水,约莫半个多时辰,两人该回去了。 厅中四人起身,王氏上前一步握住江可芙的手,似乎有话交代,江可芙凑过去,面前妇人脸上显出几分恳切。 「日后在王府里闷了,江府也不远,得空就回来。」 「哎。」 「成亲那日王妃去宫里头,好多话都不及说。老爷的意思,天家是不那般容易呆,但昱王青年才俊,对王妃又上心,算桩好婚事,最重一点,能守在跟前。这在外面养了十四年的女儿,怎么捨得再嫁得远远的,老爷不说,其实是疼王妃的。」 握着少女一双手,王氏句句诚恳,望着江可芙,倒真似严父背后,把他的沉默说出来的慈母了。 江可芙笑了笑,父亲的心,她如何会不懂,有疼爱,有对十四年把她放在林家的歉疚,所以她没埋怨过父亲有时对她的疾言厉色,许多事,自己确实让他失望懊悔了,这次更是,自己做了个欺骗亲人欢喜的撒谎之人。 「我知晓。爹疼我,您待我,也是有真心的。」 「妾身是庶母,之前谈不上用心,多少怠慢了,只盼王妃别记在心上。还有霁莲,她年纪小,性子冲动,之前言行有失,妾身替她陪个不是,望王妃不计较。」 「一家人有多大冤雠呢,您也不必这样,我固然与她有芥蒂,也知她非坏心之人。只是日后,您与爹,多多引导就是了。」 知道王氏多少因为自己现在的身份有顾虑,江可芙拍拍她的手,让她放宽心,不过是对自己冷淡了些,她原也不是十分在乎,谈不上记仇。 得了准话,王氏也笑笑,缓缓松了手,江可芙转头,江司安也正和李辞说什么,末了似乎想像与小辈说话一样,拍拍李辞肩头,因对方身份,手又僵在半空。 不由笑了一下,江可芙走过去。 「那,我们回去了。」 「嗯,在王府规规矩矩的,别像未出阁时一样,给王爷添麻烦。」 「爹,我现在还不规矩么?」 互相道了别,李辞江可芙带着几个提回门礼过来的小厮回王府,来时还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出了门二人却都有些沉默。 本不是感伤之人,但王氏一席话多少叫江可芙生出怅然。此番与李辞成婚,江司安多欣慰,日后揭开了就得多难受,踢一脚路上小石子,江可芙转头看身侧李辞,却看他面上也若有所思。察觉到江可芙目光,他也转过来看她。 「你,想回涿郡看看么?」 「嗯?什么?」 「江尚书说,你可能想回去看看你舅舅。」 李辞神色认真,江可芙有些愣怔,片刻反应过来许是临走江司安与李辞说的那几句话,心头微动,不暇思索,当即道声「想」。 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金陵再好,总不及长养自己的山水叫人眷恋。那时在涿郡与几个表兄弟一起上学堂,总觉文人墨客的思乡矫揉做作,到如今山高水远,千里迢迢,谈不上魂牵梦萦的记挂,却总像有根线牵着自己,时不时轻微动一下,提醒他们之间的联繫,让不识愁的人,有时也带了一点儿思念。 「最近不得空,年后吧,我和你一道去。」 既结了亲,走亲这事于新婚夫妇自是要绑一起的,且就算不怕落人话柄,李辞以为那么远的路,总不能叫江可芙一人去,算是许个承诺,日后日子长,自然还是相安无事,相处融洽最好。 「好啊,那就多谢殿下了。」 不知道李辞存的什么心思说这话,江可芙也没想细琢磨,道声谢继续低头,又踢远一颗石子。 十月末的金陵,天气还暖,阳光透过隔墙人家的树杈,斑驳的洒在路上行人的衣物上。微风一阵穿街过,带来一阵桂花的香,和不知哪家厨房里烧菜的饭香。 不由嗅了一下,似乎是清炖羊肉,江可芙莫名就觉的腹中飢饿,下意识转头想与李辞说午膳也做一道炖羊肉,身侧江府高墙上忽然一声惊唿截了要出口的话,还伴着内墙里一句惊慌失措的「小姐!」。 心头一惊,慌忙抬首,高墙之上,二人头顶,一道青色人影已直直扑过来。 「当心!」 李辞反应快,唯恐砸着人,一把拉开江可芙,踏步上前,欲接来人。岂料江可芙比他还快,就着李辞挡在身前的机会,左手按他肩膀,足下发力,借力直接就跃了过去。 半空里衣袂翩飞,黄衣少女体态轻盈,借力的一跃也刚好,稳稳接住墙头掉落之人,一黄一青半空相交又落回地面,不过几个起落之间,化险为夷,一众僕从已看傻了眼。 「怎么样?伤到哪儿没有?」 轻巧落回地面,不出差错,只面上微红与额上薄汗能窥探少女几分心惊与费力,微喘一口气,江可芙垂眸问怀中之人情况,却在扫到这青衣人面容时一愣。 怀中少女瓜子脸,柳叶眉,一张白净面孔与江可芙几分神似,此时缩成一团窝在她怀里,,面色惨白,眼圈微红,眸中带泪,被江府内墙里的人唤「小姐」,不是江霁莲是谁。 「怎么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李辞:这剧本是不是有点儿问题?英雄救美的机会不都是男主的吗? 第31页 江可芙:不,你不是,清醒一点。全文有且只有一个主角,是我。我们要坚持一个主角原则,一切企图分裂,偷窃主角光环的反动势力,都是纸老虎。 第十七章 江霁莲小脸惨白,血色全无,眼圈红着,泪水已要坠落出眼眶,牙关紧闭,还在不住发抖,全然不似往日与江可芙斗嘴的那个。 对江霁莲本无太多不喜,且此时她受了不小惊吓,少女泫然欲泣,一双带着水汽的眸子看起来楚楚可怜,让江可芙不禁就起了怜爱之意,缓缓将她放于地下,又见她脚下虚浮站立不稳,赶紧上手扶住,另一只手不住轻拍少女嵴背。 「没事了没事了,你缓缓啊,别怕。」 想不明白怎么能从墙上摔下来,江可芙却没问,只立在一侧温声哄她,正拿手帕子替她抹眼泪,身后一声门响。 「小姐!」 是子衿。 小丫鬟额发因急奔而凌乱,脸色煞白,细看之下眼圈也微微发红。也不及行礼,看见江霁莲就上前一下搂住一侧手臂,细细打量一遍确定无事,才想起身侧还有两个主子。 「奴婢该死。见过王爷王妃。谢王爷救了小姐。」 李辞习武身手不错,金陵人多半都知道,是以子衿全没往江可芙身上想。且她们二人的关系,子衿以为江可芙不会出手,能耐着性子哄江霁莲,不过是在昱王面前做贤良。 「嗯?」 突然被点,李辞有些懵,尚沉浸在江可芙身手比自己快的震惊里,走着神被人提及,下意识去看江可芙,却见少女轻咳一声。 「那个…是我救的。」 还要再谢,江可芙一句话给堵了回去,子衿不由一愣,两眼霎时间瞪圆了,片刻,转身就要跪下。 「多谢王妃!」 「欸!不用不用。」 自然受不起这大礼,江可芙赶紧上前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还要搀扶江霁莲。墙头失足一下,任谁都要后怕,更不论这个养在深闺的娇小姐,江霁莲双目依旧无神,身子轻微颤抖。 江可芙轻轻去握她的手,触到一片湿凉,握了一掌心的冷汗。 「没事儿了,回去喝点儿热茶,压压惊。」 不自觉声音放柔,伸手理了理江霁莲因摔下墙的大动作,而翻飞到两侧看起来毛毛躁躁的碎发。被一双带温度的手握上,江霁莲微微回神,转过头,没有聚焦的眼睛渐渐清明,目光定在江可芙面上。 「还没告诉府上人吧?」 江可芙回首看子衿。 「奴婢失职,看小姐摔下来心急就奔出来了,还未告知。」 「若不想挨训,就别声张了,也让老爷夫人担心,现在没什么大碍,若晚间因为这个吓得发热了,要请大夫瞒不住,你也斟酌着说话。」 往日被江司安训惯了,江可芙先想到的定是这个,她被训两句没什么大情绪,换了江霁莲,怕是要哭的,嘱咐一句,子衿点头应承,伸手扶住了江霁莲。 「恭送王爷王妃。」 「嗯,你快点儿扶她回去吧。」 只算个回府路上小插曲,江可芙也不太热衷于打听旁人私事,且她以为江霁莲与自己一般,犯了什么事江司安不许出门,便学自己翻起了墙。却不知子衿为她这不闻不问松了好大一口气。 江霁莲那点儿心思府上可是都明白的,江可芙也未尝不知道,只是一时完全未想那许多。此番归宁,江司安一早就不许江霁莲出自己院子,唯恐届时生什么事端。适才的这惊险一幕,是江霁莲隔墙听见他们出了府,想远远看一眼李辞。 这事儿若问明白了,江府跟昱王府,怕是好长时间安宁不得了。 「那是…你妹妹?」 「嗯,怎么?」 「咳,你们这一辈…都放着门不走喜欢翻.墙?」 「……殿下少说两句吧,风大,别把舌头闪了。」 是夜,昱王府。 烛火跳跃,灯影憧憧,映一室昏黄,靠窗的梨花木案前,江可芙握着象牙透雕狼毫,左手托腮,一副冥思苦想模样,不时翻过握笔的手,用指节轻敲桌面。 片刻,纸上终于落下一行笔墨,却在句尾最后一笔,狼毫又折返回来抹黑了一半。 待李辞在书房翻了两本卷宗,回来预备歇息明早还需上朝时,看江可芙安静写字,觉得新鲜,便凑过去瞥了一眼。 一张信笺入目的,便是几道毫无章法的墨色笔道,似乎就是执笔者敷衍的划拉几下,仿若王府后院墙角的枯枝,把信纸一片雪白,拆分个七零八落,倒也有几个字没抹掉,略略一眼扫过,不该说难看,李辞却也认不出写了什么。 「这是……」 「回王爷,王妃在给涿郡林府写书信。」 今日不是恆夭侍奉,青苑自恃机灵,爱抢话,江可芙平日也不在意,此番李辞发问,江可芙还没张口,她又先行礼回了话。 不由多瞄了她一眼,李辞也不甚在意,江可芙回首看他目光正透过自己臂弯定在纸上最后一行,索性直接撤开手,向后一仰,将信纸大大方方展露出来。 「不是年后去涿郡吗?我给舅舅舅母个信儿,再说来金陵也好几月了,除却刚到时写了一封,我还没寄过旁的。」 「我能看?」 「又没骂你,有什么不能看。」 嘴快没遮拦,下意识就说了心中所想,李辞无奈瞥她一眼,俯身凑近案上信纸,想看看没认出的一行字是什么。 第32页 青苑立在一侧,只觉王爷王妃相处实是奇怪,坊间传一见钟情的佳话,她瞧着,有时相敬如宾,有时却不大对劲呢。便如适才王妃一句,怎么说?不像夫妻。 「这是什么?」 仔细认了一遍,一行里倒有三个字不知写得什么,突然想起成婚前钟氏说江可芙别说在皇家,便为女子也不像样,赵嬷嬷回来就说过写字如「狂草」,李辞现在倒是信了。 林家武将出身,想来于此不太在意,江司安在兵部,虽说现今朝中武职业多是文官来做,但他是少有的早年实战出来的真正的武官,说句荒唐话,现在江可芙会写字就已是不错了。 「啊?这个…奎啊。你不认识?那个?那个是姜。」 「你在涿郡的时候,府上有先生么?」 「有…欸,我知道这字儿不好看,我自己知道写了什么就行,我舅舅也认得。别的管他呢。我又不当教书先生。」 听出李辞话里意思,江可芙并不在乎,自己的字说直白便是丑,在涿郡时,林卫给他们请的先生就训过她和几个表兄弟,虽说那时在他们中,自己的字算好了,可是,也没好到哪儿去。 「没写完吧?」 「有点儿事儿,嗯,不知道从哪儿说。」 抬眸对上身侧人,眼神和一个「嗯」,李辞明白指的是他俩的婚事。又瞄了一眼纸上横七竖八的涂抹痕迹,不免有些头疼。林卫看了这个,真的认得么。 「我替你写吧。」 李辞下意识开了口。 狼毫在手里,正倒过来用笔桿在纸上打圈,身侧话音落,执笔的手一顿。 「行!」 欣然点头,江可芙起身让座。 案前坐定,李辞撤了面前划拉的乱七八糟一张,铺开张新纸,接过笔,蘸了墨汁。 「你说我写。快点儿,早写完了早歇着。」 「你等会儿,我理理。前面那些不算。」 火苗一点一点吞着红烛,唯恐蜡油滴下来污了纸,江可芙凑过去把它端远了一点儿,想着明日要去库房拿个灯罩子,便接着之前琢磨的几句,改了改又说给李辞听。 至金陵数月,她有不少话想告知,比如酒馆的说书先生,她原来倒不知道自己舅舅这般神武。再比如金陵的栀子,舅母原是江南人士,又爱花,可在涿郡却不那般容易养活。 她还想起临走时几个表兄弟的调侃,笑她日后要在金陵找个白面书生做夫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只有她欺负的份儿,没有她受委屈的时候。 想到这儿,江可芙不由细细打量李辞几眼,案上灯火昏黄,朦胧了少年侧脸的轮廓,垂下的眸子从江可芙的角度,能看见瞳仁里闪着的光亮,别的不说,这人睫毛挺长。 「下一句。」 正想着这张脸比北境一些姑娘还清秀,案前人已经写完一句,等她的下文。 江可芙没出声。 青苑已经被打发回去歇息,卧房里就他们两个,没旁人提醒,李辞转头自己唤江可芙。却见少女不知何时上半身已经伏在了案上,头搁在叠起的手臂上,目光古怪的盯着自己的脸瞧。 「江可芙。」 微微蹙眉,李辞轻声唤她。 少女眨了眨眼,火光下,长睫的影子在两颊上下翻飞,最后目光又定在李辞脸上,下一刻,一句没头没脑且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出了口。 「李辞,你长得,还挺俊的,扮个姑娘,应该很好看。」 ……知道父母给了自己一副好皮囊,加之身份地位,夸自己容貌的话,李辞都听腻了。但从和自己拌嘴的江可芙口中说出来,意义又不一样,还是挺让人能得意一阵的,如果,没有后半句。 薄唇珉成一道线,李辞的脸色,在瞬间,肉眼可见的出现了多种情绪,最后,强行归于平静。 「…多谢,以后…可以换一种说辞。下一句。」 她自然不是有心的,若因这句说道说道,再吵起来,他明儿就别上早朝了。 「唔。下一句另起头,写给将恆哥他们……」 洁白纸面沾染火光,一眼扫去是工整的几行小楷,足足四页,李辞终于撂了笔,江可芙挪过去凑近看,齐齐整整,字排得漂亮,写得也漂亮。龙飞凤舞,虽小,一笔一划看着也能感觉到用笔力道。 看着这信写得好看,江可芙满意,嘴角又显出梨涡,转头也不吝啬对李辞的夸奖。 「你这个字,是真好看啊。比我们那个先生的兴许还强些。」 「和徐太傅学的,你现在练,他兴许还能请来。过几年就说不准了。」 随口应一句,知道江可芙肯定没心思,李辞起身,甩了甩手。 「算了。我学不来。」 摇摇头,放下信纸,江可芙凑过去吹熄了案上烛台,床边还燃着两盏,但室内明显黯淡下来。 「做点儿事就这么晚,快歇吧。」 「你睡里面。」 「啊。你前日是不是说我夜里梦魇,差点儿把你踹下去。怎么还…」 「你又不是日日梦魇,让你躺外面,你今早自己差点儿翻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3 08:47:44~2020-04-10 23:3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不忮不求 2个;毒苹果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页 第十八章 应钟过,黄钟至。金陵的冬日也显出寒来。午间尚不觉,早晚的冷气,却实打实打实衣物扛不住的,往骨头缝里钻。 夜里忘记搬迴廊下的一盆墨牡丹,今早看去瓣上已接了一层薄霜,伸出指尖轻轻触碰一片狭长的红色花瓣,清霜随着依託的颤动,落进盆下泥里,触碰它的人,也因那一丝凉意,得了些许清明。 身着缃色琵琶袖方锦小短袄,外罩一层妃色兔毛领子的短比甲,白色褶裙上系一块儿祥云样式的玉佩,江可芙站在廊子下,揣着手看那盆墨牡丹看的出神。以至李辞从房中出来行至她身畔,都没有察觉。 「走吧。」 「嗯?嗯。」 「那花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想起我舅母说南边四季如春,可是你看那霜,一早一晚又这么冷,他们怎么还诓我?」 金陵湿冷的冬,年前来时就赶上过了,可再经歷仍觉难以置信。双手不自觉伸到唇边呵了一口热气,江可芙回首看李辞。 「以后常住,时日久就惯了。你若实在冷,叫她们回去取个手炉吧。」 「没那么厉害。就是觉的,金陵怎么和他们说得不一样。」 回李辞一句,又把手揣在一起,江可芙跟着他走过二门往王府大门去。 归宁过后,他二人都以为要消停到年关,李辞却忘了,刘贵妃的女儿,同父异母的八妹妹李沐凝,生辰就在十一月。 李隐子嗣不少,女儿却只有两个。与钟氏的嫡长女昭华公主李仪卿几年前就已嫁到扬州,宫里便只余李沐凝。单独一个,加之刘贵妃教养的好,性子温和,不娇惯不跋扈,李隐对这个女儿也算得上重视。此番生辰,过后也是要出阁的年纪,必是要大办的。 幼时因年纪相近,李辞与这个妹妹关系算好,后来与兄长们一起跟着太傅念书,来往便少了,且李沐凝身子不好,三天两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病,也不怎么出自己宫门,算起来似乎很久不曾正面见过说过话,故李辞连她生辰也忘得干净。 备上一份礼,江可芙作为嫂嫂头一次见,被管家家的秦氏嘱咐,特意去慈恩街毓秀阁,做了一支海棠花样的簪子。听闻八公主喜欢海棠,不算贵重,多少是个心意。 今日有些阴,天边浅墨低低压着,盖在宫墙夹起的甬道尽头,微风贴墙走,在分叉的路口,打起旋儿,捲起几片不知何处来的枯叶。过往宫人也换了稍厚的冬装,垂首行与红墙下,脚步急而轻。 在凤栖宫请过安,还讨了一盏热茶喝,李辞被几位兄长唤去了,江可芙留在钟氏处,陪着打发时间。 「无别那里你不方便一道跟去,还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你随本宫一道去清乐殿就好。」 「是。」 算是第一次与钟氏单独相处,饶是什么都不畏惧,江可芙心头也难免紧张,呷一口茶水压压心中轻微不适,抬眸,钟氏一双眼尾微挑的凤目,正上下打量她。 「府上可都还安生?」 「都好。儿臣不懂管家,全是秦婶子帮衬。」 「秦…哦,管家家里的?」 「是。」 「你刚嫁过去,诸多事不懂,有个人帮衬也好,什么都跟着多看多学,现今做不来,可日后时日久了,都得拿捏在自己手里,别让旁人看着,说无别娶了个养在府上的摆设。」 「儿臣知晓。」 「嗯。这亲事本宫本不愿,你们感情好也就罢了,本宫与陛下看着都舒心。只一点,无别孩子心重,你年纪说起来也还算小,不求你多贤良淑德,无别若要胡闹,你别起闹助着他就是。」 「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翻来覆去也只这几句来回应承,江可芙捧着彩釉茶盅,垂眸规矩回话。钟氏点头,再次扫她几眼,面上自李辞出去,终于带了点儿笑意。 这番话就是做个告诫,她又不是要做恶人,敲打完了,就拿江可芙与太子妃她们几位儿媳一般对待。 「对了,你还没见过沐凝吧,她只比你小几个月……」 凤栖宫里,薰香带着点儿暖意,陪着钟氏聊了一个时辰,还算融洽。 江可芙特意讲了一些北境才有的趣事儿,说着熟悉的东西,人也无那般拘谨了。钟氏坐在上首含笑听着,显也觉的有趣儿。到二人该往清乐殿去时,钟氏直接拉住她的手,叫木樨跟在后面,江可芙扶着自己,一路过去,宫人看二人说说笑笑的融洽,一时还有些不可置信。 清乐殿位于禁宫西南,建于启成祖时,用于举办大小宫宴。殿前两棵银杏,是建成同一年,成祖与髮妻齐皇后手植,现今已有人两股粗细。殿门匾上清乐,取盛世清明,百姓和乐之意。余光扫了一眼周边,江可芙扶着钟氏迈进大殿。 红漆木柱雕龙纹,樑上殿顶绘金凤,祥云纹朱红地垫从殿上台阶铺下,四下桌椅摆得整齐。左手边宫妃已然落座,正凑在一处说话,右手边是几个年轻男女,李辞就在其中,正和身侧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比划什么,抬眼瞧见她们进来,看见江可芙扶着钟氏,一时有些愣怔。 低声叫江可芙去李辞身侧落座,钟氏转头搭上木樨的手,被扶着踏上台阶,在上首坐定,下面人起身行礼。 「平身吧。陛下国事繁重,要候一会儿了。」 垂首应是,众人再次落座,江可芙带着恆夭挪到右边席上,李辞已经替她拉开椅子。 第34页 「都没问题吧?」 拎起裙摆,席上坐定,李辞回首,就是没头没尾一句。 少女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是问与钟氏交谈可否出了差错,握上面前盛了热茶的茶盅:「放心吧,没事儿。」 李辞点头,回首又与身侧青年交谈,似是商讨重要之事,也未与江可芙引见,倒是那青年,听着李辞言语,视线却越过他,定在了江可芙身上。 李辞只顾说话未有察觉,江可芙迎上那目光,只觉有些古怪,眨眨眼,越过李辞再定睛去看,青年却又笑得温和注视着李辞。只是,眼底,江可芙依然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怪异。 宫宴无外人,都是天家的宫妃子女,想来除了李辞的手足也不会是旁人,可是适才一眼,这人对着李辞的眸子里,转瞬而逝的一抹异色,又不似自己的恍惚。 那抹异色,不似手足。 「皇上驾到。」 正自出神,尖锐一声唱喏有些耳熟,江可芙抬眸,又被李辞轻拽衣袖跟着起了身,之前来过江府两次的传旨太监已经与一个身着明黄缎袍的中年男人一併走进大殿。 「参见陛下。」 众人行礼,江可芙从起身就没跟上,慢了一拍,本以为这么多人不会注意到自己,却不知坐在上首一览无余,李隐不计较,可钟氏才添了几分的好感,又下去了。 微微蹙眉,但当着众人,终是自己儿媳,不好叫别的嫔妃看笑话,只做没看见,便转头与李隐说笑。 宫婢们鱼贯而入在桌上摆上菜品,殿内丝竹声起,一队舞姬翩翩而来。 乐声欢快,盖住人声,李辞终于止了话头,坐正看着殿上舞乐。江可芙终于不再对着他后脑勺,想起适才,微微凑过去。 「你旁边的这是哪位?」 本也不是专心看舞,也在想旁的,江可芙凑到耳边,唤了两声,李辞才有察觉,转头对上身侧人眸子,听得言语,目光又转向另一边的青年。 「二皇兄。」 「你们…关系好么?」 「嗯?」 本以为江可芙只是好奇,可紧接着一句太过意有所指,李辞皱起眉,目光又转回江可芙面上。 「怎么了?」 眸中隐有不解,少年薄唇轻抿,这副模样似乎兄弟情深,不是能让人质疑的,斟酌片刻,江可芙摇头。 自己就瞥了一眼,还不明白到底是何寓意,怎么就开始疑神疑鬼的?一同长大的手足,自然情谊深厚,比自己更了解彼此,她今儿魔怔了?一个眼神就开始瞎想,定是话本子看多了。 摇头之后干笑两下,江可芙拿起酒杯掩饰尴尬,在李辞疑惑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片刻,乐声止,舞姬退下。江可芙正拿着犀角筷和一个鹌鹑蛋较劲,这边席上打头,一华服少女忽然起身。 「儿臣的生辰,劳父皇母后,各位母妃与哥哥嫂嫂们费心,儿臣先敬父皇一杯。」 少女声音软糯,只是有些中气不足,隔了许多人望去,江可芙看不大清少女面孔,只知道这就是八公主李沐凝。 「你身子不好,以茶代酒即可。」 李隐与钟氏对视一眼,含笑点头,下首少女举杯欲饮,李隐突然想起旁的,心有顾虑,连忙抬手止住。 「今日儿臣生辰,且杯里和皇兄皇嫂们不一样,是母后特意为儿臣备的果酒,不碍事。」 抬眸看向上首,少女微微一笑,举杯饮尽。落座之后,对面几个嫔妃也有起身向上首敬酒的。听着几个娘娘语调婉转,不尽相同的漂亮话,江可芙终于夹上那颗圆润滑熘的鹌鹑蛋。 犀角筷的筷头贯穿一颗椭圆,正欲往口中送,一女子惊叫蓦的在席上炸起。 紧接着「咕咚」一声,席上靠近圣上那头,李沐凝身形一晃,倒地不起。 「公主!」 「传太医!」 筷子一松,摔在桌上。一众人大惊,随行婢女和坐在一处两个年轻女子已经围了过去,缓缓探身,几人缝隙中,江可芙看见,少女嘴角,似有血流出。 第十九章 「这酒有毒!」 殿上不知哪个宫妃喊了一声,一众人转头,大多数下意识看向了上首的钟氏。 李辞本也立在一圈人外围,有些焦灼的看着李沐凝,听此言语,不由微微蹙眉。 「锦嫔之言,是怀疑本宫?」 被多人惊疑的目光打量,李隐又只看着下首李沐凝,并不做声。钟氏却也不惊慌,柳眉一扬,凤目扫过下首一红衣女子,声音轻而细,似带着漫不经心。 饮了酒便吐血晕倒,这酒许确实有问题。可她若有心,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公主下什么毒?她定先毒杀了下面这个搬弄是非的的恶妇。 「臣妾不敢。不过就事论事。公主体弱,却也未至于吐血,怎的饮了皇后娘娘的果酒,就成这般模样?」 「太医还未到,锦嫔倒说得头头是道,看来也不用请什么太医了,不若劳烦你替沐凝诊一诊脉,也告诉大傢伙儿,本宫下的是什么毒。」 微微一笑,钟氏面上不恼,言语里讽刺意味却甚重,锦嫔脸色微变,张口欲再言,沐季从太医院请的人已经到了。 一个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进殿匆匆行了礼,李隐一抬手,他便赶忙行至李沐凝身前。 少女双目紧闭,面上全无血色,嘴角血迹未擦净,尚余着一丝红,在惨白的皮肤上停留着,带着一股死气。被几个婢女半抬半扶回木椅,右臂放在桌上,撩起一小节衣袖,太医搁置一条白色帕子,手轻轻搭在少女腕上。 第35页 「怎么样?可是中了毒?」 不过片刻,李隐还未发话,锦嫔已向前凑了两步急切发问,妍丽面孔上焦急神色,仿佛比作为生母的刘贵妃还要焦心。 太医略有些奇怪的瞥了一眼,未有应答,一侧宋昭仪看不过去,出言奚落。 「妹妹这是什么话?怎么?倒巴不得八公主中了毒,给皇后娘娘扣帽子?兴许只是食了什么相剋之物,这会子发作了,公主体弱,妹妹可不要胡言乱语咒人。」 锦嫔进宫年月算不得太久,容貌妍丽得已圣宠不衰,平日里做派就不招一众嫔妃喜欢,此时上赶着生事,这番嘴脸着实叫人生厌。与钟氏算不得亲近,但宋昭仪更厌锦嫔,不咸不淡刺她几句,太医终是挪开了白帕上的手,随即,又翻了翻李沐凝的眼皮。 「启禀陛下,娘娘,公主脉象似有中毒之兆。」 「那是何物所致?」 李隐只是点头,依然皱眉盯着李沐凝,钟氏看着太医发问,却和锦嫔异口同声。 对视一眼,钟氏先移开了目光,锦嫔撇撇嘴,紧接着又是一句。 「你看看,可是那酒?」 太医微微一怔,下意识看向上首。 「无妨,验吧。」 李隐适时开口,钟氏也微微点头。左右她清清白白,陷害也不是这么个害法。 银针入酒,又取出至鼻前轻嗅。江可芙看了许久不曾出声,见太医微微蹙眉,终是开口,与身侧恆夭轻声道句「看来不妙」。 果不其然。 「启禀陛下。这果酒中,掺了柳叶桃。」 柳叶桃为花,但含毒众人皆知,便是江可芙懂得不多,不知从何处听过,也是知晓,一时殿上无声,片刻,又都把目光聚在钟氏身上。 「还有救么?先写方子。」 李沐凝的生死,其实大多数是不在意的,便是手足亲人,也未有多少情谊,宫墙下的心本就是半真半假,若非极亲近之人,只当看的是场戏。她再受宠爱,其实都无关紧要。故只有一直不曾参与争吵的刘贵妃含泪问了一句,其余人,还是等着钟氏如何收场。 「所幸分量不足,公主饮酒也不多,不至于致命,微臣这就开方子煎药。」 躬身恭敬回一句,太医打开随身的提箱取了笔墨。另一处,以锦嫔为首,对着钟氏咄咄逼问。 「不知娘娘可有话辩解?」 「辩解?」钟氏笑了笑,「辩解什么?本宫是算不得聪慧,可这般无异于直接公之于众的手段,本宫还不至于如此蠢笨。」 面上带笑与锦嫔对呛,李隐一直没说话,钟氏也不急。 多年相处,从少年夫妻到现今已有些许疏离的帝后,琴瑟和鸣至如今小心的揣摩试探,好多时候钟氏也说不清李隐对她是信任还是摸透了她的性子,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对李隐是哪般,但觑着身侧枕边人熟悉面庞上每一个她都能读懂的细微表情,她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李隐也知道。 微一抬手,搭上木樨,钟氏起身,双手叠胸前,福身,行一大礼。 「臣妾为后十二载,不敢比母后那般贤德,但大小宫事,皆尽心尽力,宫中子女,不论何人膝下,臣妾一视同仁,皆视如己出,如此,方配得上他们称臣妾一声『母后』。如今有人,以沐凝性命安危算计臣妾,毒杀公主,构陷中宫,居心叵测,其心可诛。愿陛下明察,还臣妾与刘贵妃,沐凝,一个公道。」 钟氏端正跪于李隐身前,声音稳重,迴响在大殿内,每人都听得真切,语毕,屏息凝神,胸前双手改于额前,上身下压,又是恭恭敬敬一叩首。 「母后心慈,断不会做下毒之事,望父皇明察。」 掌心触到地面,地垫绒绒的,微痒,钟氏料定李隐会扶,便垂首不起,殿内,几个子女也已出声帮扶。 四子李盛是太子,又是李隐与钟氏的长子,率先离席,携太子妃走出人群,跪在殿下。随后是生母早逝,记在钟氏名下的二子,承王李纪。李辞跟着离席,行出几步才想起江可芙,回首,少女已从席上另一头走过来,对他抿了抿唇,一道跪在两位兄长与皇嫂身后。 「朕何曾说过不信?起来吧。」 上首轻轻一嘆,钟氏腕子被带着薄茧的一双手握住,一股力道自此而来,稳稳扶着她起了身,抬眸,钟氏对上李隐的眼睛。 「谢陛下。」 李隐摆手,对着下首。 「你们,也都起身吧。」 「谢父皇。」 「可若不是娘娘,何人如此大胆,能在席上酒中下毒?此宴皇后娘娘与刘贵妃一同操办,娘娘总不能指认,是刘贵妃毒害亲生的女儿。」 一叩首,几句话,钟氏将自己择得干净,锦嫔有些不忿,依旧坚持说辞。 刘贵妃正握着李沐凝冰凉小手,等着婢女煎药,被锦嫔提及,忽然就带了怒意。 「不知锦嫔到底想要什么说辞,沐凝倒地便急着指认这个那个,不知道的倒以为你多心疼她!本宫也想问,怎么你当时就咬定酒里有毒?莫不是你放的,才这般清楚!」 与皇后对峙,无意扯上旁人,于刘贵妃不过顺带一提,怎奈不知那一句惹了她不快,锦嫔被无端的也指成兇手。 常言「三个女人一台戏」,眼瞧几个宫妃又要唇枪舌战,李隐皱眉开口叫止了,刚刚众人未曾发觉,不知何时被支使出去的沐季,此时也带着四个小太监,押着两个人走进大殿。 第36页 「启禀陛下,这两个是御膳房的宫女,奴婢去御膳房搜查,这二人一人吞吞吐吐言语不清,一人直言知晓真相,奴婢便带回,请陛下定夺。」 沐季躬身,随后让出空隙,两个宫女被退到殿上,相继跪下。右手边青色宫装的宫女约莫二十出头,跪得端正,面色沉静。另一侧的年纪轻,只十四五岁模样,不知真是心里有鬼还是勐然见这许多大人物害怕,身子有些轻微发抖。 「奴婢何诺。圣上万安。」 「奴…奴婢晴,晴安。圣上万安。」 李辞不语,打量下首两人,片刻,转头看向身侧钟氏。 「事关皇后名誉清白,皇后,自己审吧。」 未有准备,微微一愣,随后点头欣然应了,钟氏扫过下首众人神色各异,最后目光定在两个宫女身上。 「适才沐公公说,有一个知晓真相,先说来听听吧。」 叫何诺的本垂着首,钟氏话音落,女子头抬了起来。 「回禀娘娘,是奴婢。」 「说。」 「今日宫宴,八公主生辰,都不敢怠慢,一早起来,奴婢就听柳御厨的吩咐,在膳房里看着熬羹的炉火。约莫辰时末,墨林轩突然来人,叫取碗燕窝。房里都忙着,没几个,大多都来了清乐殿干活,奴婢不敢擅自离了,且那燕窝过会儿席上也要备着,故而没给。那宫女一直催,奴婢便没理,后来,她又在房里留了好一会子。奴婢后来才想起,凤栖宫备着的酒就在身侧,大总管去时,说八公主饮酒中了毒,如今想来,有许多蹊跷。」 何诺言语流利,表达的也清楚,墨林轩,钟氏听到此名时,便不由看向席间一碧色衣裙的女子,颜色清丽,眉目如画,在一众宫妃中自带着一股子温婉气质,本正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被点了住处,女子有些莫名的抬头。 「要燕窝?臣妾怎么不知墨林轩何时有了这么没眼力见的奴才,宫宴的日子上赶着去凑热闹。」 女子不慌,一双美目只带着审视看何诺,钟氏听完微微蹙眉,原还以为什么真相,不过看见了别宫的奴才,兴许,还是胡诌,想矇混得几个赏钱。 「娘娘勿急。耳听为虚,可奴婢在房里酒案下拾到了东西。」何诺也不慌,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奴婢进宫时日长,听闻月婕妤喜竹,墨林轩的奴婢们衣袖配饰上,也会单门绣上竹叶,奴婢拾着一个荷包看着样子有趣,上面也不绣祥云,不绣如意,偏偏绣了一丛竹叶。」 伸手奉给一侧沐季,沐季又呈给帝后二人,钟氏拿在手里,见是个月白方锦的荷包,许是哪里裁衣服留下的边角料,余下这么一块儿,便缝了个荷包,上面用青色棉线,绣了一丛竹叶。 「本宫不曾在别宫见过,也呈给月婕妤,叫她认认吧。」 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钟氏只看着下首女子的脸色。便真是她宫中的,没旁的也不打紧。不至于定罪不说,如今她得宠,祝家在朝中又争气,加之如今有孕了,想来陛下怕不是还要护她三分。 「是臣妾宫里的。却不知为何去了御膳房?娘娘明察,有人构陷娘娘,未尝不会有人一样构陷臣妾。」 只淡淡瞥了一眼荷包,月婕妤直接认了,目光坦荡看着上首,却不想,立在一侧的大宫女,突然离席,一垂首,跪在殿下。 「娘娘!奴婢有事回禀。」 「说。」 不说月婕妤怔住,钟氏也有些愣怔这番突如其来,原以为这婢女要替自家主子开脱,却不想这女子开口就是惊人一句。 「奴婢瞒不得了,实在良心难安。这毒,是娘娘命奴婢下的。」 「素清!你胡言什么!」 第二十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月婕妤神色一直淡淡的,直至被自己宫女指认,面上的气定神闲,出现一丝裂痕,最后,瓦解的干净。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宫女素清,满眼不可置信。 江可芙立在守殿门近的地方,目光就在殿中人之间来回打量。自李沐凝晕倒,事情走向,已经转了两回。她也不知宫里的娘娘们都是什么人,此番真似置身事外的看戏。不过……目光转向席间那一头的李沐凝。才被灌下药,少女惨白面孔有了点儿生气,只隔着几人望去,那眉头,却似还是蹙着。刘贵妃眼眶微红,紧紧攥着少女的手,从始至终,似乎未有旁人再问一句。 不是圣上的掌上明珠么?可细细想来,李沐凝晕倒那一刻,围上去的人,都不似关切,只是吃惊,尤其那句「这酒有毒」出口,这殿上的人,除了刘贵妃,怕是没人的心思,还在李沐凝身上了。 长睫微垂,江可芙莫名觉得心头有点儿堵得慌。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就叫奴婢来世为牛马!」 被主子反驳,素清有些许激动,唯恐众人不信,已抬头赌起了咒。 李隐还是不语,面上没什么神情,一时连身侧觑着他的钟氏,也难以窥探一点心思,心下已犯起了难。 斟酌着欲开口,席间突然一声轻笑,跟着一个熟悉的讨厌腔调传入耳中。 「这算证据确凿了吧。素清是祝家的家生子,跟着姐姐从府里进宫的,若这一处长大的婢子都能说谎,倒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信了。」 说话的女子坐在月婕妤左手边,长眉入鬓,明眸皓齿,眼角眉梢间自成一种柔媚,唇角微勾,美目中似还带着丝丝得意。 第37页 江可芙回想着,钟氏适才似乎称她「锦嫔」,正思索这称号有几分耳熟,再打量那眉眼,勐然想起,这似乎,就是给楚先撑腰的那位宫里的贵人,楚先的姐姐。 「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处长大的,生了异心也未可知,妹妹这般说,可要当心身边人了。」 明显针对,月婕妤神色有些难看,回首回敬一句,就自己扶着桌沿缓缓起身,也跪在殿下。 「臣妾冤枉。这婢子口口声声句句属实,可这般重要之举,为何连象徵身份的随身之物也能丢在现场?臣妾若有此意,也该找个稳妥心细之人。这荷包明眼人均能认出出自墨林轩,依臣妾之见,是有人,买通臣妾身边人,栽赃陷害。」 不过起身行至殿中的功夫,月婕妤心下已有对策,抬首直视殿上,不慌不忙,只几句开脱,听起来却也在理。 然话音未落,身侧素清又接了茬儿出口反驳。 「事到如今,娘娘还要欺瞒陛下。奴婢确实不是忠僕,可缘由如何,娘娘真心不知么?」 「你信口胡言,叛主求荣,猪油蒙了心一般,还要来问本嫔缘由!」 柳眉倒竖,两颊因怒火已烧起微红,月婕妤转头瞪着身侧素清,片刻,却见那婢女似是自嘲一笑,也不看身侧主子,对着上首一叩首,随即开始自说自话。 「启禀陛下,奴婢所言非虚,那荷包,是奴婢故意落在御膳房,各中缘由,是娘娘,实在叫奴婢寒了心。奴婢自幼在祝府,与几位小姐公子一同长大,当年进宫,娘娘明知奴婢心悦四公子,却执意选进宫中,许诺日后奴婢出宫,就许给四公子做侧室……宫中数年,奴婢就守着那么一点念想,陪着娘娘,尽心尽力,可眼瞧奴婢要到出宫的年纪,前几日,娘娘突然告知,她如今有孕在身,多双眼睛盯着,若换旁人服侍委实难安,定要奴婢守在身侧,奴婢心中犹豫,娘娘,娘娘便以奴婢家人威胁!甚至于,告诉奴婢,以祝家家教,根本不可能进四公子的院子,当初所言,都是她诓我的!」 轻柔的女声隐含悲切,在大殿中不紧不慢的,诉说一个少女从仅有的憧憬到大梦一场空欢喜的绝望,几个年纪轻的妃嫔仿若感同身受似的,面上也带了悲戚之色,甚至有一个拿起帕子去拭眼角。帝后与几位位分高的娘娘,神色却辨不出喜怒。 转而去看月婕妤,却因这些话,微微怔住了。 「这些年的念想就是个谎,奴婢自然做不得忠僕了,若一辈子葬在宫里头,心中怎能无怨。前日,娘娘忽然支开旁人,给奴婢一包药粉,叫奴婢倒在生辰宴,皇后娘娘为八公主备的酒里。毒杀公主是死罪,奴婢本来也没想活着了,总归要死,不如抖出来,叫娘娘也知道,奴婢那时的心境。所以奴婢让墨林轩的安春去御膳房要燕窝,叫人起疑,奴婢再去投毒,把荷包故意丢在桌下……」 毒杀的来龙去脉一点点揭开,但月婕妤的动机,还是模稜两可,素清的话初听只觉可怜,可细细想来,委实牵强,还等着后面如何说法,那女声,却渐渐低沉下去,直至低不可闻,跟着青衣少女,头颅蓦的一垂。 「她服毒了!」 青色背影一歪,软软倒在殿上,一侧锦嫔清晰的瞧见,一道鲜红,缓缓从素清嘴角渗出,随即,越来越多。 月婕妤就在素清身畔,勐然见血,看平日形影不离的人就横死在眼前,一双杏目不及阖上,就那般睁着,直勾勾的死气沉沉定在她身上,心中大骇,就要起身躲避,却两腿发软,一时难以立起。 「沐季,拖下去,去墨林轩,寻那个安春。」 鲜红染上大殿云纹鹿绒地垫,李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沉声对身侧沐季吩咐,看那身着暗红宫袍的身影出去了,恆夭微微往江可芙身侧凑了凑。 以为她害怕,江可芙轻轻握住恆夭的手。 「别怕。」 恆夭摇头,略略凑近江可芙耳朵。 「奴婢不怕,就是…奴婢想,那个叫安春的,会不会,也没了。」 「嗯?」 江可芙一怔,恆夭轻轻一句,往日里两人躲在房里看的话本子突然涌上心头,为显曲折离奇,很多情节确实编得九曲十八弯,那些探案的本子里,死无对证,就是最常见的手法。 心下思忖,江可芙再次环顾大殿上众人神色,看这许久,有些关系,她差不多理顺了。 素清横死,旁的已无处对证,可无论如何,她这叛主,细微之处,总觉荒唐。物证不足,人证已死一个,月婕妤的罪可大可小。但刘贵妃这里,交代定要给一个,息事宁人断无可能,若那个安春不能替月婕妤洗清嫌疑,下毒之人,不管是不是月婕妤,也只能扣在她身上了。 抬眸,江可芙心道还是安静看戏,想那么多也无用,却正好对上向这边看来的李辞。 少年眸子里也带着思忖,两人遥遥对望着,良久,又各自将目光移了开去。 沐季也在此时,带着个身着藕色宫服的少女走进来。 「陛…陛下。」 少女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进了殿已经抖得筛糠一般,沐季推了一把,力气不大,少女却一下扑到地上,垂着头,不敢抬起。 「启禀殿下。奴婢去墨林轩寻人,被告知这个婢女去火场送东西焚烧,将人截在半路,就见她捧着个包袱匆匆往火场赶,奴婢要翻看,她又不许,夺来打开,里面却是…诅咒之用的,人偶。」 第38页 沐季一躬身,随后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预备承给李隐与钟氏。 清乐殿内,只听见「诅咒」二字,众人神色都难以言喻起来。刘贵妃本是看着李沐凝,什么都不关心了,此时也回首,目光复杂的打量起月婕妤。 「这…这生辰八字!是文则的!」 人偶呈上来,扫了一眼,李隐心中已有了定论,钟氏却在瞥见满身带着针孔的小人上面的生辰八字时,惊唿出来。 众人心头一动,钟氏面色激动的立起来,一对眼尾微挑的凤目死死盯着下首月婕妤,比适才凌厉,染着鲜红指甲的素手举起,定定的指着那抹碧色人影。 「你这毒妇!仗着有孕,就觊觎储君之位不成!」 文则不是旁人,正是东宫李盛的字。 「臣妾不敢!」 才被人扶起歇着,适才素清的死,让月婕妤受惊不小,以至于直至那人偶被呈上去,她心中乱糟糟一团,理不出个头绪,也未曾开口辩解。钟氏这番一喝,倒是叫人回了些神志。 宫中凡行厌胜之术者,一律死罪,此时仿佛不是跪下为了接下来的辩解,是双腿一软,对死亡本能的畏惧,明明开宴时还月明风清的一个娴静女子,此时,已经在下首跪着也轻微发抖了。 「不敢?莫不是这人偶,你也要说出个栽赃来!」 几步上前,噼手夺过沐季手里的人偶,钟氏狠狠照着下首摔过去。 月婕妤下意识一瑟缩,怔怔瞧着摔在身前只一尺远的偶人,片刻,转头看向身后叫安春的小宫女。 「指使你的,和素清是不是同一人?是谁?你说话,她给你什么好处?你以为做了伪证你能活吗?她会叫你活吗?」 「奴婢不知!奴婢没有!奴婢只是照常把宫里的东西送去火场!是内殿的一个姐姐告诉奴婢,这东西万不能叫旁人瞧见,奴婢根本不知道是这种东西!」 本来已因那偶人而恐惧,又听说,墨林轩大宫女死了,只十几岁的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里,慌乱中夹杂了哭腔。 「哪个姐姐!闲岳?素茹?」 「奴婢不识得!」 「你还不说实话!」 月婕妤怕了,宫墙里数年,今朝才刚刚崭露头角,得了些圣眷,祝家也能与她互相扶持,她决不能断在这儿。心里焦急慌乱,下意识就出手推搡拍打安春,少女瑟缩着,也不闪避,只带着泪,不住磕头。 「奴婢真的不知情!奴婢没有撒谎!」 「陛下…」 眼瞧着越发混乱,月婕妤许也辩解不出什么,毒杀公主,行巫蛊之术,哪一个单论起来,都是活不成了。钟氏略略平復心头怒火,回首看李隐,等他定夺,却看着身侧人注视下首,半晌,终于开了口。 「婕妤祝氏,褫夺封号,幽禁墨林轩,待皇嗣降生,赐死。」顿了一顿,李隐瞥了钟氏一眼,「余下的,皇后有分寸,便自行定夺吧。」 「陛下圣明。」 -------------------- 作者有话要说:宫斗太费脑子了,而且最后呈现出来的好像啥也不是…(江可芙:自信点儿,把好像去了…) 感谢在2020-04-13 23:54:34~2020-04-20 21:5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炖肥鹅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一章 月婕妤被人半扶半拖的带了出去,迈过殿门时,回首带着怨毒的一瞥,在钟氏心头烙下深深的痕迹。 她兴许就是个挡箭的,钟氏知道,或许,还以为,是自己害了她吧。不过忌恨又怎样?她翻不了身了,五个月后,就要消失在宫墙里,留一个出生就无母的孩子,自己在禁宫里摸爬滚打。真正让钟氏担心的,是李隐心里怎么想。 「本要给沐凝庆生,还该行笄礼,却闹出这许多。朕累了,散了吧。沐凝宫里,皇后看着罢。」 轻轻阖眼,李隐捏了捏眉心,明黄缎子的衣袖随着手臂遮掩了侧脸,钟氏只能从缝隙间窥探到身侧人的几分疲惫。心中感觉哪一片轻微动了一下,钟氏轻轻开了口。 「臣妾失职,还要劳陛下费心。」 「你也累了,再尽心尽力,架不住有人起异心。」 一盏茶功夫后。 本是欢欢喜喜的生辰宴,推杯换盏间,血溅当场,一死一伤,被帝后略带疲惫的「散了吧」遣散,众人面上神色都不大好。 宫道上。 已过午时,天色仍不见好转,还有越发阴沉的趋势。原本散在天边的墨色,此时聚在一起,仿若一块儿厚厚的毡子,把天遮得严实。 与李辞并肩走在宫道一侧,两人都还想着适才的事,谁都没开口。迎面一阵冷风,江可芙又把双手揣得紧了些。身后一个唿喊她的女声,也被刮散,直至第四声,才隐约听清。 「七弟妹!」 柔柔的,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和,一句话的音量在风里消散了大半,若非恆夭略略靠后耳朵尖,许是要等身后人赶上,二人才停了。 转身回看,身后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袭赵粉宫装,披着红绸绣金云纹大氅,瓜子脸,远山眉,凤目微圆,乍看还带着少女的娇憨。肤色白腻,只是面上少些血色。瞥一眼她的大氅,江可芙大概明白了。 「四嫂。」 第39页 宴上匆匆一面,自然是记不住的,李辞微微躬身,江可芙赶紧跟着福了一福,脑子转得快,开口,脆生生称了一句「太子妃」。 陛下第四子是东宫,江可芙忽然想起。李辞与他们是一家,可这般称唿,自己却是初次打照面,还是恭谨些,别节外生枝。 「一家人怎的这般见外?和七弟一般,叫四嫂就是了。」 松开扶着身侧宫婢的手,面前女子上前半步,拉住江可芙,柔柔一笑。 「四嫂怎么一个人?皇兄呢? 「父皇许是有要事,才出了清乐殿,沐公公就给唤去金龙殿了。我本是要去玉琼宫看看沐凝的,正好瞧见你们在前面,我就想着,七弟妹可要一道去看看?头一遭宫宴,本是叫你认认人,与宫里熟络,这么一出,也不及引见。总归宫里娘娘们都要去看沐凝的,你也一道吧,正好认一认人。」 轻轻拍拍江可芙的手,面前女子掌心微凉。扬着淡淡的平易近人的微笑,前半句回李辞,后半句,就只瞧着江可芙。 「我…」 快速与李辞交换了一下眼神,但其实对方到底如何想,谁也没从眸子里读懂,只是下意识就四目相对。片刻,江可芙回以微笑。 「皇嫂费心了,想得这般周到。便不认人,于情于理,我也该去瞧瞧,倒是疏忽了。」 「不是大事,我也是路上才想起来。那…」女子笑容不减,回首看向李辞,「七弟,弟妹我先带走了,你不若先回去吧,晚些,我派人送她回府。」 「也好。我还要去趟刑部,倒是省了陪她回府的功夫,麻烦皇嫂了。」 点点头,李辞沖女子笑了笑,也未再瞧江可芙,抬步就走了,脚步匆匆,似乎,刑部确有什么大事等他。 瞧少年橘红锦袍背后那只银线绣成的麒麟跟着人渐渐远了,江可芙不禁暗自腹诽,适才风吹得那么冷,也没见他走这般快,跟着他磨磨蹭蹭的,才被太子妃撵上。 常言宫门深似海,才瞧了刚才一出,江可芙已经想着,日后与宫里,有事能避就避吧,一个假成婚,她别哪日把自己搭进这深不见底的地方就好。但现下这件事,是委实避不得了。 「七弟妹,走吧。」 「四嫂先请。」 朱门大敞,院里还有些草木,更多的秃枝,想来许是海棠。一只铜铃静静躺在廊子里,与太子妃一起被玉琼宫宫人小心引进来时,江可芙一步将好碰到,带起细微声响。 「咦」了一声,下意识俯身要拾,被宫人慌忙拦住。 「不劳王妃,奴婢来就好。」 铜铃轻响,被拾起的人匆匆收入袖笼,江可芙眼尖,还是瞥见铜铃的下面坠得不是穗子,一条青色绸带,上面绣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只一眼,好像是什么「木李」?不由笑笑闺中少女这些心思,费心费力的做这些玩意儿,江可芙也未放心上。 与太子妃得了通传走进,正殿里已坐了几位宫妃,捧着茶盏闲聊,想是已在内殿看过李沐凝了。一一行礼寒暄后,二人带着婢女走进内殿。 一扇纱屏做遮挡,进殿便嗅到幽幽兰香,不同凤栖宫的带着暖意,玉琼宫内殿明明燃着炉子,晕染开的裊裊轻烟,却似带着丝丝凉。天愈发阴沉,殿里昏昏暗暗的,已看不大清守在床边的刘贵妃的脸,一青衣宫娥轻轻点了一侧灯盏,澄黄光亮终让人视觉上也暖了些。 「刘母妃。」 太子妃轻声开口。 江可芙跟着福了一福,床前女子回首,起身,面上扬起淡淡的疏离微笑。 「太子妃,昱王妃。」 「本该早些来,路上耽搁了些时候,陈太医可说了八妹妹几时能醒?」 「刚刚又灌下一碗药,虽说不要命,可你也知道,这孩子自小身子不好…谁说得准呢。」 话中悲戚,似乎还隐约带着对面前人这般问话的不满,有所察觉,太子妃赶紧笑笑,对着说了许多宽慰言语。 立在一侧,江可芙并未出声,头一次见,也没想日后再有交集,便当个太子妃的陪衬就好。轻轻拂一拂有些褶皱的袖子,江可芙转头,借着昏黄灯火,看着床上的少女。 面色许还是苍白的,但灯火替她染了别的颜色,眉头仍蹙着,仿佛昏沉在那方漆黑的天地,也不是顺心的。 暗暗嘆口气,江可芙心下不由同情起来,宴上几番转折,下毒之人究竟是谁,她看不明白,可不管是谁,受苦的,都是这位「掌上明珠」的公主啊。 「弟妹?」 兀自瞧着那张面孔出神,一声轻唤拉回江可芙飘远的思绪,眨眨眼看去,太子妃已与刘贵妃说过了话,预备去正殿,看她怔怔盯着床上少女,疑惑出声。 「怎么了?」 「啊,无事。」 赶紧接上话,笑着,两步上前与太子妃一道出了内殿。刘贵妃没再说什么,又缓缓坐回床前,替李沐凝掖了掖被子。 不过半盏茶功夫,正殿里已经走了几人。 「徐宝林说适才见了血,有些不适,宋昭仪也到了喝药的时辰,祺美人住得远,一会儿怕有雪,就都先回去了。」 瞧见她们出来,右手边一蓝衣女子对着几处空位开口解释,轻轻撂下茶盏,目光转向太子妃身侧的江可芙。 「我们几个,是留在这儿等着你们出来呢。宴上不曾细细瞧过昱王妃,现在看看是这么个标緻人物,就差不多也该回去啦。」 第40页 适才进来匆匆打了照面,江可芙知道说话的是贤妃兰氏,李隐自秦王时就在府邸的旧人,为人宽厚温和,安分良善,是以膝下虽无子女,却自元庆元年时,就已是一宫主位。 岁月从不败美人,算来也该是年近四十,兰氏坐在那里温和的笑着,却自成一种气度,与身侧年轻宫妃一处看去,相比之下竟还抢眼些。 本还盼着出来时众人都去了,也免一番客套,此时听这言下之意似还要与自己聊几句,不免有些头疼。但还带着被夸了一句,虽对自身容貌并无十分上心,却也无人不爱听赞美之言。轻轻福身,少女嘴角梨涡显现。 「娘娘谬赞。」 「不用这么多礼,坐吧坐吧,今天多冷啊,先喝口茶暖暖身子。」 * 墨色低垂,已压上尽头宫道,无端叫人压抑,风被宫墙夹着无处散去,便聚着,吹得越发急而厉,趁人不备,就一下钻进袖口,衣领,激起一阵颤慄。 到底客套了一会子,饮下满满一盏茶,江可芙与太子妃出了玉琼宫走上宫道,也顾不得失礼与否,双手紧紧揣起,再也不肯放下,给风留把柄。 本以为出了玉琼宫就分道扬镳,自己也好走快些,太子妃却紧紧大氅,说安排了轿子在皇城大门候着,她想再送江可芙一段。 盛情难却,总不好赶人,心底无奈嘆气,江可芙只能点头称谢。 冷风似刀子,不比北境涿郡,却也侵衣彻骨,下意识搭上身侧恆夭,想着两人挨近些暖和,触上一片温软干燥,江可芙还不及握紧,另一侧柔柔的女声穿过风勉强落入耳中。 「七弟妹,今日的事,你怎么以为呢?」 「嗯?」 突如其来,未想过会有人问这个,江可芙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回首看向身侧太子妃。 「皇嫂,我压根儿也不算什么聪明人,这事从头到尾都瞧不明白,云里雾里罢了。」 随口回了,自不敢说觉得月婕妤冤枉。众人包括圣上,许都这般觉的,但既已经叫她替罪了,旁的,彼此心知肚明就好,不是能拿出来说的,装傻充楞就是了。且这事她确实瞧不明白,也不算诓太子妃。 得了江可芙回答,身侧女子眸色深沉起来,里面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被江可芙错了过去。再次紧紧大氅,女子抬眸看向了宫道远处,半晌,轻轻开口:「是吗?月婕妤心怀不轨,毒杀公主,诅咒东宫。陛下明察秋毫,将其幽禁待年后赐死。兇手,缘由,都明明白白的,七弟妹,怎么会云里雾里呢?」 声音依旧轻柔,被风一刮就散到各处,但末了一句,却似一把锥子,直直一下,穿透风声,钉在江可芙心头。 冷不防一颤,原来是风灌进领口,怔怔的,江可芙对上太子妃的眸子。女子面上扬着柔和的笑,与初时无异,是错觉吧,适才的一句,莫名有些冷。 「皇嫂…」 嗫喏着,头一遭,不知如何接话。 笑了笑,女子上前一步,伸手替江可芙整了整衣领。 「风大了,我就送到此处,宫门还有些路,七弟妹脚程需快些,这天啊……雪,就要来了。」 第二十二章 灼灼一片红,渐渐远去,江可芙蹙眉望了一会儿,才继续脚下的路。 「王妃…」 恆夭轻声唤她。 「怎么了?」 「太子妃的话…是不是…她们宫里人,都这么古怪?」 「嘘,咱俩私底下说就好了。她兴许也是随口一问…不过有句话没错,咱俩得快些,这雪,说不准一会儿就来了。」 细细琢磨,确是自己的话有些歧异,叫太子妃钻了空子提点她,可她是新妇,心里怎么想,也不大重要吧?想不明白那话里的冷意,兴许宫里的人待久了,就有这般的毛病,江可芙也未太放心上,拍拍恆夭的手,叫她宽心,主僕两个,脚下步子快了。 要说时辰也赶巧,在宫门上了轿子,才出了皇家地界,上了慈恩街,柳絮飞花似的雪白,就纷纷扬扬而下。随着冷风扑上轿帘,从缝隙中钻进来。待到了王府门前,几个抬轿太监的衣上已覆了薄薄一层。 心下略略有些过意不去,但这几人,得赶回去復命了,想叫人喝口热茶也来不及,最后一人塞了两串铜板,就当他们下雪天这般受冻的酬劳。 搭上恆夭,顺手拍拍她肩头的细碎雪花,门房匆匆迎出来,撑开一把伞。 「王妃可是回来了,您和恆夭姑娘先进屋暖暖,妾身已经叫厨房备上姜汤了,这就送来。」 未至二门,秦氏已经撑着伞出来,手里一件织金大氅,给江可芙搭在肩上。 「婶子想得周到,有劳了。」 点点头,沖秦氏笑笑。拉着恆夭走回卧房。听底下人说李辞还没回来,又看这雪一时半刻恐停不下来。不由想起李辞今日穿得衣裳也不厚,再等一会儿天色晚了,更冷,他就打着哆嗦回来罢。 算是报復李辞在宫道上那么磨蹭,自己才被太子妃带走,江可芙没提谁去刑部给李辞送伞或者衣裳。反正刑部的人不至那么没眼力见,最多是李辞等不到府上的人没面子,刑部也不会叫他冻着回来,再冻出病来。 饮过姜汤,就这般裹着毯子抱着手炉,歪在塌上与恆夭翻了一个午后的话本子,待李辞一身风雪的回来后,一处用了晚膳。 第41页 瞧他面色不大好,江可芙未多说什么,毕竟入厅堂时,听下人悄声说李辞在刑部为一个案子与刑部尚书常迁吵了一架,还没占着上风。人要是生着闷气,一点不顺心都是能炸起来的。这半日过得开心,江可芙就不大想与李辞搅合,一顿饭吃得安静,便早早回房歇着了。 自此,直至年关,该是彻底清净了。只不过有一件事她还记挂,最好年前能办妥。 清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虽寒气逼人,但因年关将至,慈恩街比往日还热闹些。 卖冰糖葫芦与灯笼的小贩多了起来,几家杂货铺面也摆出一沓沓红纸,有裁好书对子的撒着一层金粉,有方正一小张剪窗花的。行在街上,看周身喧闹,人声鼎沸,正是一番人间太平,盛世之景。 临街的听雨眠内,丝竹悦耳,声声缱绻,衣衫轻薄的女子带着一身脂粉香气,仿佛浑然不觉外面天寒地冻,黄莺般婉转的唱着尘间风月。 二楼的雅间里,几位贵人玩闹尽兴,女子娇笑着靠在怀里,也止了劝酒的言语。片刻,扶着微醺的几人下楼,恋恋不捨的在楼前道别。 寒风凛冽,穿过喧闹与几人擦肩而过,才被小厮递上夹袄的楚先不由打个寒战,却也得了清明。 「公子。您看咱们是,上哪儿?」 觑着主子神色,似乎并无立即回府之意,小厮不禁已在心中搜罗楚先之前盯上的几个姑娘家。 「嘶,前日街头卖白梅的那个,叫你查,打听到了么?」 「早打听好了。她家在钟秀路头一条破巷子里头,就她跟个重病的老娘,公子若找这个,倒省许多事。」 「那就瞧瞧去吧。」 夜色深沉,今夜无月,慈恩街热闹,灯火煌煌不显天色阴沉,待转过街角,眼前蓦的暗了不少,才发觉今夜天气委实算不得好。 腊月出头了,再有二十来日就是元日,不想舅舅送自己的清霜过个年还要留在恶人手里,江可芙几日前就开始观察楚先的行踪,看好了地点,打算某日夜里,在他回府路上的巷子里揍他一顿,然后进楚府,取回清霜。 今夜赶巧,秦氏妹妹家办喜事,她夜里要去看新妇,故不在府上,管家又不会入卧房,其她婢女也好打发,且李辞今夜还忙几日前一个案子,恐一夜不归,天时地利人和,江可芙便知会了恆夭一声,暮色四合之际,在外衫里套一件黑衣,到慈恩街盯着楚先。 听雨眠对面的茶馆坐了半天,一壶茶都见底了,几个一眼就知纨绔的公子哥才被醉醺醺的扶出来。还与那些团扇掩面,轻纱蔽体的曼妙女子,做了一番依依惜别。 早知他们这般磨蹭,出门就该着男装去里面看着,面对那些生得好看的姐姐妹妹,总比坐在茶馆里久久不走,被茶博士看贼一样盯着强。 结了茶钱,跟上楚先,本以为他似平日一般回府,却不想这厮今日转了路线,直奔钟秀路。上次在此处踹人入河,这地方于江可芙意义不一样,悄悄跟着走上没什么人的街道,不禁怀疑楚先是不是知道她跟着,便走到上次自己叫他出丑的地方,要与她做个了结。 外衫已脱下叠上几叠揣进怀里,钟秀路没什么灯火,昏昏暗暗的正好做掩护。江可芙也不怕他知晓,只是若都心知肚明,就有些没意思了。正踌躇着要不要现在就上去揍他,楚先与那小厮凑在一处,说着什么,随后二人一起进了远处一片黑暗中,江可芙悄声靠近,才看清是条偏僻狭窄的小巷子。 * 「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放开!」 似乎是面土墙,本来堆得也不高,不知为何还塌了一段。金陵是天子居所,夜里有巡夜的禁军,治安算是不错,想是因着这一点,这户人家没急着补墙,江可芙放轻脚步进了巷子,就听见土墙内的小院里,响起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声。 「前日里还见过,嗯?不认得爷了?」 「我…你出去!我不认识你!有什么话白日说。」 「床笫之私,白日,不好吧?」 「登徒子!出去!再不出去我喊…啊!」 女声软糯,却带着不容侵犯的坚韧,江可芙侧身立在矮墙后巷子的阴影下,才反应过来是楚先这厮又开始祸害良家女子了,墙内少女忽然一声尖叫,一阵衣料摩擦之声,紧接着是脚步声和楚先对小厮「外面守着」的吩咐。 「阿遇,阿遇,怎么了?」 低矮的小屋,本就关不严实的木门被踹开,房内塌上的妇人终于转醒,循着声音看向敞开的门带来的微光,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扛着女儿奔床榻而来,显然是个男子。 「娘!」 「你做什么!」 「还有人啊,有点儿碍事,你叫阿遇?叫你娘出去吧,怪扫人兴致。」 「你放开我!」 叫阿遇的少女被楚先抗在肩上,但觉这人另一只手还不老实,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心中惧怕,却不肯露怯,声音已微微发颤,还是强撑着,一面拍打楚先,一面厉声呵斥。 「呵。小样儿。跟爷犯倔是吧?不认识?一会儿床上爷叫你好生认识认识。」 笑得奸邪,少女的反抗根本微不足道,楚先把她在塌上一丢,便欺身上来。听雨眠里不算尽兴,他又惦记了这少女两日,今日想起,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塌上妇人听出来是个大人物,起身央求,咳得厉害。见她不走,楚先索性不管她,伸手就要解少女衣带。 第42页 少女挣扎着,奈何力气有限,被楚先押着竟似欲拒还迎,隔着衣衫已感受到上面男子的体温,唿吸间的热气也洒在面上,带起她一阵颤抖。 她也想过洞房停红烛,自己的夫君轻轻揭开盖头,她低首垂眸,趁他取交杯酒的空档偷偷瞄他一眼;红纱帐内,夫君红着脸环住她,与她一样不大敢对视的,轻轻褪去她的喜服,鸳鸯被里春风一度。 而不是现今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不明不白的,被一个登徒子夺了清白。若就如此,她明日,卖过花,得了钱给娘换了药,就去,投井罢。 还挣扎着,少女力气却渐渐弱了,绝望着,眸子里酝酿出一滴清泪,滑落眼眶。 突然。「哐」一下,门再次被踹开,冷风猝不及防灌进,一个身影携光而来,立在门前,声音清脆却刻意放粗,对着榻上急不可耐的楚先一声大喝。 「私闯民宅,抢占民女,楚先你这厮好大的胆子!刑部大牢想走一趟不成?」 正是江可芙。 第二十三章 「刑部大牢」四字出口,正压着少女的楚先一愣,停了动作,随后莫名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刑部的大牢,自然不是何人都能关进去,小打小闹是排不上号的。只是与李辞待得久了,常听刑部刑部的,江可芙下意识就提了这四字,搬出来吓唬楚先。 「大人救我!」 随口一句为显气势,榻上的少女却听进心里,只道官家人夜巡至此,要惩治恶人,当即挣扎力度大了,抬头,向门口的江可芙唿救。 「刑部的人什么时候管这些鸡毛蒜皮了?小子,要路见不平强出头也寻个好由头罢。」 略一思索,楚先想通了,不由嗤笑。江可芙融在黑暗中,看不大清,说话又粗声粗气,且女子少有这个时辰还上街的,他便只当是个循声而来,要「英雄救美」的愣头青了。 手上动作不停,再次按住少女,未再给江可芙眼色。 「知道爷是谁,识相点儿,赶紧滚。别再这儿碍眼。对了,把这婆子一併弄出去,爷就不追究了。」 榻上妇人扑过来拦,被楚先推开,也不回头,带着轻蔑对江可芙下吩咐。 门口人自始至终未有一句应答,楚先只当他适才热血上涌,临时起意,现今怕了。少女也因江可芙未有动作,刚燃起的一丝火光,又渐渐熄了。 「大人您行行好,放了我家阿遇吧。老身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许是尚存一丝希望,想禽兽能有慈悲之心,又或许是下意识就卑躬屈膝,妇人不死心,索性在榻上对着楚先磕起头来。 「去去去!别来这套!你家小娘子有福气,被瞧上了,你别在这儿扫兴,赶紧滚!」 身下人挣扎不止,门还敞着往里灌风,也脱不得衣衫,妇人还哭哭啼啼的在此处碍眼,只教楚先暗嘆此行怎的这般晦气。心下不耐,就要去揪那妇人。 腾出手来,还未沾上妇人衣角,身后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视线蓦的暗了,一串脚步声响起,跟着颈上突然一紧,竟是被人揪住后领。 「去你奶奶的福气!死性不改的狗东西!」 一股力道揪着楚先,又狠狠按下,没有防备,楚先的额头重重磕在床榻的木板上,一时有些头晕目眩,被磕懵了。 在涿郡常听林卫这般骂人,却又告诉她不许学,心知不妥,江可芙确没这样说过,但耳濡目染,这些话终归也在心上。现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对楚先这厮,还用得着讲斯文么? 一句骂完,江可芙不再言语,揪着后领硬生生把楚先一个七尺多高的男人,从榻上扯下来,往地上一推,上脚就踹。 算是中秋那夜之后被罚了无处发的气此时又上来了,还有这般令人不齿的禽兽行径,居然还有恃无恐的叫嚣,趁着楚先一时懵着,摔在地上尚未反应,江可芙接连踹了七八脚。 「你奶奶的!不想活了!」 背上与腿上挨了重重几脚,楚先终于反应过来,这半路杀出来的混小子还敢打人。一转身,避过江可芙又踹过来的脚,撑地便要起来。 楚先个子高,也不是多瘦弱的人,若起了身,江可芙身形上就讨不到半点好,自然不能叫他遂愿,当即闪身至楚先身后,一脚横过去拨开楚先撑地的手臂,左手擒拿,抓楚先肩头,右手扭他同一边的大臂,往地面压。 「到底谁不想活了。我把你揍死在此地,明日也查不到我头上。」 咬牙回呛,心道这人真是看不清形势,还跟她摆架子。江可芙扭着楚先死命往下压,随后往前狠狠一推,对着背后又是一脚,便如那日在赌坊一般,又叫这人摔个狗啃地。 待要上前,再追着补一脚,把人踹出门去,到外面打,身后榻上,老妇人央求之声忽然传来。 「大人!若是替阿遇出头,便就到此吧,我们无钱无势,最后吃官司受罪的,还是我们娘俩啊。」 「劫后余生」,少女后怕的缩在一角,抱紧了自己,妇人一下扑过去搂住女儿,心中也恨不能这齣头之人打死楚先,却因顾忌身份,又颤声开口,出言制止。 「娘…」 微弱一声,少女如何不理解母亲内心苦楚,本强撑着不落泪,却在这一声后,泪水扑簌而下。 江可芙不由愣神,这事确实难办。自己本意也不是出头,本就要揍楚先,若不表身份,揍完就走,吃亏的是这娘俩。可若表了身份,那自己日后别想安生不说,还叫王府和楚家结了仇。 第43页 一时踌躇实不知如何,愣在原地思索对策,楚先已经挣扎着爬起来,扯开门去喊那小厮,似乎要两人一起,教训江可芙。 「别喊了,晕了。」 冷冷回一句,江可芙上前就推了楚先一把,没有防备,楚先一个趔趄,被推出门去,骂了一句待转身,眼前突然一暗,原是江可芙把怀里的外衫罩到他头上。 织花棉布很厚,散开一罩,再揪住两侧向后一扯,两边衣袖顺着楚先的脖子绕上两绕,最后在后面打了个结攥在手里。这人到底在骂什么,都被棉布隔着,瓮声瓮气听不清楚了。 「狗东西!老实点儿!」 眼前漆黑,衣衫又系的紧,叫人有些唿吸不畅。楚先挣扎一下,就提手,用臂肘来撞江可芙,却被躲了过去,膝盖还重重着了一下。 「告诉你!今日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好使!爷的名头搬出来吓死你!平日看你猫三狗四,人模狗样,想揍你多时了!明日鼻青脸肿的回去,也不怕你来寻仇,把那些你惹不起的一一过一遍,想到了爷是哪个了,到时候还怕你不敢上门!」 楚先两眼抓瞎,什么都看不见,江可芙自然说自己是何人都使得,但一来她不知楚家与何人有过节,二来京中的大人物都认不清,便这般含含煳煳,做个烟幕,叫他自己寻思吧。 几句说完,没了顾忌,江可芙对着楚先膝盖又是一脚,这脚下了死力气,身前人又因视线原因,处于一种不安,一下扑到在地,跟身上各处,就开始密集的疼痛。开始听语气还似骂人,最后声音有些尖锐,加上在地上打滚躲避,应该是求饶了。 撒够了气,加之手上没有轻重,也怕出人命,江可芙停了手,楚先躺在地上粗重的喘气,想要扒头上衣衫,却因江可芙缠得紧,不知如何下手。心里有数他取不下来,江可芙放心将人晾在一边,掏掏怀中,摸出一荷包,转身回到小屋中。 「这儿住不得了,你们现在就收拾赶紧搬走,他知道了我身份也惹不起,还得回来找你们。这厮碰上了就是甩不掉,这些银两你们拿着,换个隐秘地方也好,出城也好,别叫他再寻到。」 荷包是常贴身带着的,里面是些碎银,和一枚在涿郡时,玩伴给她刻的一个小章。江可芙估摸着倒出一半在掌心,四下扫一眼,散在小屋里的八仙桌上。 母女俩还抱在一起,瑟缩着,不曾出声,江可芙默默一嘆,转身出门。 楚先已经晃晃悠悠站起来,还在扒头上的衣衫,江可芙又给了一脚,一把揪起快散开的结紧了紧,扯着把楚先往外拖。 出了巷子,漆黑一片,适才还有一两个行人,此时已不见人影。倒也方便她拽着楚先行走。正寻思往何处去,恍然想起那被打晕的小厮还在小院里,自己竟忘了。 拽着楚先又要往回走,却远远望见钟秀路与承恩街交接,一片火光涌动,转过路口,看方向竟是直奔此处而来。 是外城的禁军。 金陵禁军分两批,显贵家子弟若有志从军,多半都塞进皇城的禁军里,拿以此做日后混朝中武职的跳板,在禁宫走动,又不辛苦。外城禁军家世普通些,就做巡逻皇城之外老百姓的地界。但钟秀路有些偏,往日该只是在路口转一圈,今日却大张旗鼓行进来,也不怪江可芙多想,怕不是怎么得了消息,就沖自己来的。 火光跳动,渐行渐近,由不得人再犹豫,若不沖自己来最好,但就怕万一。回身把楚先拽过,照着腰间,往路中一踹,江可芙扭身就往路边另一条巷子里跑,看一眼临巷的人家,三下两下翻上了不算高的围墙。 禁军为何会至此处?也要说那小厮机灵,江可芙那一下打偏了,片刻他就转醒,听见院里打斗,情知自己上去也讨不到好,就悄声跑了,寻了城内巡夜禁军。 楚嫔在宫中位分不算高,却是得宠,楚家人不算真正混得了官场的人家,没什么野心能力,圣上好拿捏,便更看重些,是以在京中竟也分量不轻。楚先遇贼人袭击,那不论如何禁军都是得管的,若处理不当,怕不是日后还没好果子吃。 于是一队人浩浩荡荡直奔钟秀路,待扒开那外衫听得楚先破口大骂,一队人便赶紧分散开,又通知其他各处,全城寻那贼人。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痛痛快快打一架,爽! 楚先:那叫打架吗?那是单方面虐杀。 第二十四章 高处不胜寒,高墙上风声猎猎作响,吹得脸有些痛,麻利的翻身而下,几步疾行,又借力一纵身扒上另一面墙的墙头。 楚家在京城确实被重视,禁军们动作快,不过一会儿工夫,城中各处,都是士兵巡逻。江可芙只能小心翼翼在人家间穿梭,好不容易摸到承恩街一带,想到永安街,却必须得走一段大道了。 本盘算揍完人,是要把楚先打晕了仍在楚家大门口,自己进楚府寻刀,现今看来怕不是又要耽搁一阵子。轻轻嘆口气,感慨一下这背得可以的气运,江可芙轻轻落在街上,一闪身,快速躲进承恩街某家铺面与小巷的转角间,后背紧紧贴着墙面。 几个银甲披身的士兵,就在此时,提着一盏灯一列走过,幸而未曾转头,不然定然将江可芙瞧得清楚。 暗道声好险,江可芙轻轻顺顺心口,静候了半晌,才悄悄探出,要打量是否再有旁人。探头抬眼间,瞧见的却不是街景,额头蓦的碰着一片冰凉,眼前闪了一闪寒冷尖锐的银光。 第44页 就这般悄无声息靠近,是个禁军! 心头大惊,江可芙立即后撤,一掌推出,想藉此转身□□。却不想,那禁军一侧身,避过不说,腕上一紧一股力道自此而来,江可芙反被那人拽了过去。 「老实点儿。」 身形一晃,右肩被扳去,左臂被扭,反剪过来,江可芙直接从背后被此人扣住,一清朗男声自头顶响起,听来竟是个比江可芙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挣了一下,未能挣开,脑子里飞速思索对策。虽想不明白此人怎么一个独行,但既是一人,她就好脱身多了,只要不瞧见自己的脸。正自思索自己脚下别此人小腿,右臂击他肋下,能脱身的机率有多大,身后人一拽,便要将江可芙拖出巷子的阴影。 承恩街有灯火,一出巷子,这张脸定能看清,届时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当即反着那力道,江可芙把身后人往巷子里带,两边开始拉锯。 正僵持着,远处隐隐有谈话声传来,鞋子与街上石砖相触的轻微声响,在当下,听来也那般清楚,这时辰会有旁人么?定然又是禁军! 心头一震,感觉到身后人抓自己的手也蓦的紧了,生怕这当口被她挣脱。接着是比适才还大的力道,铁了心要将江可芙拽出去。同时,因紧张而变得异常敏锐的听觉,让江可芙捕捉到了吸气声,他要喊人! 脚步声近了,细微却似砸在心上。 「贼……」 不能让他喊! 不暇思索,当即提肘,别腿,身后人因说话略略分心,竟真被江可芙挣开。 「唔……」 麻利回身,推掌,那人撞上身后小巷的墙壁,欺身上前,恐人遛了,江可芙一下按住肩头,因身高悬殊只能踮脚,右臂一伸,没有旁的,只能用小臂隔着厚实的衣袖,横过去堵住了此人的嘴。 脚步声近在咫尺,□□脱身已来不及,只能死死压着身前人赌一把。怀里有把应急的匕首,收回按肩的手,掏出来抵在这人腰间,略略凑近,江可芙轻声警告:「别出声。」 「奇怪,老邢不是说姓晏那小子也往这边来了么?怎么不见人影?」 「他一个新来的,没人带着,许是躲哪儿偷懒去了。害,不过要说咱们这事,做了又得什么好处?达官贵人玩新鲜,玩大了出了事,咱们满城寻人。要我说,这顿揍,挨的好。」 「你可小声点儿,这差事不想要了?」 「算了,不提了,这地方前面定转过了,咱们做做样子走一圈,早点儿回去吧。」 「走了走了。快点儿。」 伴着几个男人的牢骚,灯火光亮在巷口匆匆而过,脚步声渐远。还被江可芙压在墙上,少年动了动,想示意她放开。 原来,走过几人提起的「姓晏的小子」,不是旁人,就是他,晏行乐。 因早年家中出过武将,也是不小的官,后辈就一直走这条路,奈何资质平平,又是太平年月,这路并不顺畅,到他这一辈,十七八便能武举位居中游,进外城禁军,已算很不错。今夜是第三次跟着夜巡,就遇上这档子事,还碰上了江可芙。 他不在解救楚先那队人里,其实不知出了何事,跟着散开寻人,才听几人抱怨是城里出名的纨绔夜闯民宅,被人揍了。原还想是哪个人这般「为民除害」,被江可芙压在墙角耳畔提醒一句,听得那声音,不禁吃惊,怎么?这贼人,是个年轻姑娘? 只这般一想,便觉丢脸,本还自诩拳脚不错,此番却被个姑娘家制住。且男女授受不亲,虽知是情急之下,刀还在腰间抵着,可少女实是贴得太近,衣物上浆洗过后的淡淡清香环着自己,唿吸间温热气息拂过侧脸,不受控的,晏行乐感觉两颊有烧起来的趋势。 见身前人没动作,晏行乐又轻轻挣了一下,想脱离这般窘境,不想才向一侧挪开半寸,江可芙右脚一抬,蹬上那侧墙面,把他拦了。 「别动!我马上松开,警告你,不要喊人,不然宰了你。」 声音清冽,带着狠意,可在晏行乐听来,更像是给自己壮胆,虚张声势。轻轻点头,示意自己不会出声,垂眸,黑暗中依稀可见女子一对杏目正灼灼盯着他。 僵持半晌,终于,横在面前的手臂放下,那匕首也略远了些。少女后撤半步,长出一口气。晏行乐微微愣怔,却见对面人还不走,以为是不放心,待要开口保证自己不会喊人也不会说出此事,却闻细微摩擦之声,跟着少女突然又近了。 身后便是墙壁,无处闪躲,不知她要做什么,晏行乐只能侧去一边,却觉右掌蓦的一暖,掌心多了几块儿冰冷坚硬之物,一时愣了。 「封口费。谢了。」 轻轻一句,留在小巷。江可芙抚平衣领,一闪身,出了巷子。 空余一片黑暗,晏行乐半晌才回了神志,轻轻握拳,掌心应是碎银,指间仿佛还残留少女手掌的温度,和柔柔的触觉,莫名的,晏行乐突觉今夜有些热。 江可芙这边,出了小巷,承恩街上无人,却不敢再走大道,恐再有适才情形。略一思索,索性翻身上了房顶,轻踩在瓦上,往永安街去。 不时有禁军提灯巡过,便匍匐一下,待人过了再走,恐房上投在地面的影子,被人瞧见。 就这般走走停停,一炷香的功夫还多,终于上了永安街。 第45页 半空里一个跟头,翻身而下。行在阴影中往王府去。忽闻远处又有喧闹声起,似有一队人将巡到此处,不由加快了步子。 门前灯笼艷红,烛火映上门口石阶。闪身至外墙,街那头已有火光人影,待要纵身而上,身后忽一男声,带着试探。 「江可芙?」 江可芙一愣。 快速回身,右掌擒拿,也不及细想何人,只道来不及了,且揪着此人,带着一併翻进院里罢。 「欸。是我。」 衣衫未曾沾上,掌心一暖,指缝间被一只手穿过,弯指扣住。 看清身后人面容,江可芙再次愣了,随后目光转向半空里僵着的,二人仿若十指相扣的手。 「李辞!?」 夜色深重,少年一身银色棉袍,外罩同色大氅,甚是亮眼,少女却一袭黑衣,融在夜幕之下。 两相对望,眸中都有疑惑,手也扣着一时忘记松开。正自大眼瞪小眼,火光逼近,人声逐渐清晰,江可芙勐然回神,慌忙抽手,却被李辞转而握住小臂,微一用力,没得防备,被拉了过去。 「你做什么?」 站立不稳,险些一头撞进李辞怀里,立在他身侧,江可芙急切起来。 「来不及了。」 轻声一句算是解释,李辞伸手一扯大氅,下一刻,江可芙只觉肩上一沉,原来李辞将大氅披在了她肩上。 「你…」 疑惑抬眸,十分不解。且适才□□又上房,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这大氅尚带李辞体温,肩上一搭,暖烘烘的热得慌。 「遮衣服。」 伸手替江可芙拢紧,遮挡里面的夜行衣,李辞抬头,一队禁军已行来,与二人打个照面。 「王爷。」 为首似乎是个官职不小的将领,只对李辞拱拱手,火光下一双眼睛带着鹰般的锐利,直直射向江可芙,里面能洞悉人心般的寒光,让江可芙不由瑟缩了一下。 「这是?」 「咳。今夜在刑部实是晚了,这个时辰回来,就瞧见王妃立在门口等着,早已提了多回不必等先歇息,偏要出来受冻。」 二人贴得近,察觉到江可芙缩了一下,李辞下意识侧身,挡住那将领的目光,笑着开口,眉眼言语间,倒真似情意深重,对江可芙这样的行径有些无奈却又宠溺。 听得一席话,那将领点头:「原来是王妃,末将失礼。」 又一拱手,打量江可芙。少女眉眼在火光下甚是明丽,朱唇轻抿,两颊有些红,似是因为李辞一席话有些羞涩。看去娇柔,身份又摆在那里,虽然存疑,但与那贼人,应是没什么关系了。 心里权衡一下,收回目光,将领点头,放了心。却不知江可芙的脸红,实是那大氅裹得紧,给热的。 「王爷王妃伉俪情深,实是叫人羡慕。末将就不打扰了,今夜城里不太平,有贼人袭击了楚家大公子,还得将人缉拿。王爷王妃也需小心。末将告退。」 「陈将军慢走。」 昱王府临另一头街口,一队禁军转过去,上了相交的大路,火光渐远。 江可芙终于能松开大氅,伸手在脸侧扇风。 李辞回首,瞥她一眼,有些戏嚯的开口。 「贼人?」 「是。」江可芙咬牙,「啥也没捞着,还赔了几两银子。我到底是贼人,还是财神啊。」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啥也不是,刀没到手,还往里搭钱。所以不要污衊我是贼人了,我是江.散财童子.可芙.送钱的。 感谢在2020-04-26 11:17:58~2020-04-27 14:53: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玥亮呀 10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五章 话里带了幽怨,似是对那几两银子的得失耿耿于怀,李辞听着,不由好笑。 他在刑部时就得了消息,城里有个贼人打了楚家的大公子,禁军正满城搜人。原还奇怪这事,自外墙看见江可芙一袭黑衣要翻进院里,就什么都明白了。 昔日因着那些胡说八道的捕风捉影,李辞也半信半疑江可芙和楚先有什么私情,此时再想中秋那夜钟秀河畔的情景,联繫到今日之事,私情?是他当日不清醒了,这是有仇才是。 摇头,暗道自己没事儿听什么传言,江可芙已取下肩头大氅递给他。 「谢了。」 「那你算欠我一个人情啊。」 「好意思么。没你我就进去了,什么陈将军,面儿都不用打。说谢是客套,明白?」听了李辞的话,不由抱臂,江可芙转头看他,不屑的撇撇嘴,「进去吧。」 因李辞确实打过招唿不必等,门房又不知江可芙出了门,早就歇下,叩门也是徒劳,二人最后还是□□进去。 院里静悄悄,四下漆黑,只卧房还点着烛火,是恆夭在等江可芙。 二人推门,她就坐在一张小凳上,桌上一盏灯,手里还捧着个话本子。见两人同时进门,很是诧异,江可芙只冲她摆摆手,未曾多言,叫她先歇着去,李辞却是进了卧房,大氅在软榻一侧一扔,跟着整个人也倒在塌上,似乎这一天极其疲惫。 抓起桌上茶盏灌了几口,江可芙在灯火下看清了这一路□□上房,黑衣上蹭的墙灰尘土。开门出去立在廊子里拍了拍,面上潮红未褪,仍觉火烧一般热,也没什么困意,突然就想去屋顶上吹风。 第46页 一时兴起,也用不着打什么招唿,便付诸行动。左右明日无事,便是白日里睡也使得,当即跨出廊子,抬眼看看卧房房顶,转身一纵上了偏房,又借偏房的高度,跃至卧房之上。 天色昏沉,阴云蔽月,点点繁星也被遮掩的看不全,立在青瓦之上,风声猎猎,江可芙缓缓盘膝坐下,片刻,觉的不大舒服,便索性一仰身,面朝夜空。 自来金陵,确是许久不曾这般看过天了。在涿郡时无那般多规矩,便时常与表兄弟和邻家的几个玩伴仰卧在房顶看月亮看星星,其实也没什么好看,就是一群人卧成一排,寻个好玩地方说玩笑话罢了。 想着那时趣事,吹了片刻风,还不觉困意,江可芙拍拍胸口,从怀里掏出荷包,想算算此行搭进去多少银钱,松开那抽带,尽数倒入掌心,指尖拨了几拨,还回想原有几两,勐然发现这荷包里那枚小章没了。 东西倒不贵重,是情谊值千金。十二岁那年邻舍牧家一起玩的小公子赠她的生辰礼,自己用木头刻的,依据江可芙的名字,照着书里的样子刻了一朵芙蓉。 从涿郡带到金陵的本就不多,舅舅送的刀,舅母绣的荷包,两位长辈给的银钱之外,几个表兄弟咬牙掏出来凑了暗暗塞给她的几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大活人恆夭。小章轻巧精緻她喜欢,送的人也是很好的玩伴,情知离开涿郡恐不能再见,便一併带走,全当纪念曾有个这样的旧友。 如今却是刀流落在外,银子搭进去一半,此番小章也没了,虽也不算很大的事,但多少有些失落,便仿佛这些没了,在涿郡的十四年,如同抹去了一样,之后,也再难有牵连。 不由嘆气,细细回想,今晚去跟踪楚先时,那章该是还在的,那就只能是掏钱时不小心带出。应当不是结茶钱时,那是算好了给的,且若有异物,茶博士该有察觉。那便不是那对母女,就是那个禁军了。前者还好说,若是后者…「你怎么上面去了?」 正自寻思,下面突然传来李辞的声音,回神,江可芙起身,垂眸望去,却见那人立在庭中,怀里不知道抱着什么。 「吹风。你来么?」 本回前一句就是了,鬼使神差的,偏生加了后半句,出口就有些后悔。谁同自己一般,大半夜还有闲心吹冷风,且他俩除了做样子,什么时候安静一处坐着过?暗自腹诽自己昏头了,等着李辞拒绝再调侃她几句,不想下面的人,却点了点头。 风吹衣摆,带起声响,直接就地纵身而上,李辞踩着檐子,两步到了江可芙身畔。抬头看他,才瞧清那怀里抱的是个酒罈子。 「这个?」 「突然想喝,正好,屋顶吹风饮酒,意境不错,可惜没月亮。」 开口解释,李辞翻身卧在江可芙一侧,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碗。 「整得倒齐全。」 瞧着好笑,不由出口调侃,李辞举起罈子给满上,末了却端到她眼前。 「来点儿?」 其实是极少饮酒的,尤其在涿郡时,林卫就这一点很不像个人们口中说的,常住边关的粗人。因为他说饮酒误事,林府便从不备酒,江可芙也没沾过,成亲那日的合卺酒算是生平头一遭。 接过酒碗,轻轻抿一口。酒水清冽,微微有些辛辣呛口,却也还能接受。适才那般跑跑跳跳,饮了些凉茶,还是口渴,抬起碗,江可芙又饮了一大口。 是时夜风拂面,寒凉叫人清明,夜幕之下一黑一白就这般坐在房顶,一人端碗,一人抱坛,挨得极近,却都不曾言语。 半晌,觉的腿有些僵,将碗放在身侧,缓缓屈膝,江可芙双臂环住,下颏轻轻搁在两膝上,闭目养神。 也不是真的睏倦,只是这般舒服。不知是今夜的风喜人,还是对许久不曾坐在房顶今日能藉此回忆以往愉悦的小欢欣,虽然这种心情挺奇怪的,但她就是觉的,现今这般有一种平静的满足,虽然在心里李辞还是不顺眼,但坐在一起默默无言的迎风,姑且说他今夜还算招人喜欢吧。当然,仅是今夜,或者甚至说,是此时此刻。 殊不知,李辞对江可芙,也是这般想的。 噹噹 墙外两声梆子,二更天了。端起酒碗,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江可芙回首看身侧李辞。 不知何时,他已经躺下了,双手枕在脑后,正瞧着头顶的漆黑出神。 他们两个,今夜其实都挺奇怪。 「欸。二更了。」 「嗯。」 「你明儿不上朝啊?」 「不困。也可以告假。」 「唔…行吧。我也,不怎么困。」 「嗯。」 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后,又是沉默,江可芙继续闭目吹风,半晌,感觉那酒劲有些上来,头晕乎乎的。 「李辞。」 「嗯。」 「你那一罈子,是不是都喝完了?晕吗?」 「有点儿。」 「我也晕。我没醉过,要是酒品不好,一会儿撒酒疯了,你别把我扔这儿,起码给我带下去,我怕我摔死。」 「嗯。」 「你怎么光嗯啊?给个准话。不然一会儿我真摔死了怎么办?」 「那就来索命。能怎么办?」 「也是…人都死了,还能怎么办?欸,不对,我本来说的是什么来着?」 「带你下去。」 第47页 「带我下去?你又没死,带我下去干嘛?啊!你是不是,要想不开?」 仰面看那夜空,江可芙已有些醉意在耳畔自说自话,李辞还想着刑部的事。 元庆十一年,御史台的于铭弹劾礼部侍郎齐明伽收了二百两白银的贿赂,可是他翻卷宗的时候,发觉两处口径对不上。更像是如齐明伽所言,他替人写墓志铭,收了一百两的润笔费。 去年的案子,人自然是已经革职出京了,大的案子无法重审,他原想这些不严重的总归能翻案,却不想也被常迁驳了。此时才想起,于铭入仕那年,似乎是常迁做的主考。 说不烦闷是假的,那老头仗着原先教过李隐几日书,便有些架子端着。这酒其实也算浇愁吧,吹吹风喝点儿酒,心情多少舒畅些。只是再回身看江可芙,是真的醉了。 「你有什么想不开啊?我都没想不开!刀没到手,倒赔八两,为民除害被兵追,救济人还把我的章整没了,你瞅瞅我,你有啥想不开?」 酒碗端起,又在脚边重重一撂,颇带了些气势,醉眼迷离的,江可芙盯着李辞说教。 「年轻人啊,别想那有的没的,是不是,李贤弟?你瞧瞧愚兄我,前十四年,那不是风生水起!我舅,欸,对我就说便如亲生子女也不为过。涿郡是不比金陵,但还不许我偏心啊?我就说,涿郡这地方,天底下哪处都比不上!」 「我叫什么?」 那嘟嘟囔囔一大串,李辞其实都没听清,只是很敏锐的捕捉到了混在其中的那个奇怪的称谓。 「李贤弟。」 「…我比你年长。」 「害!一个称唿,怎的那般在意。你你你别打岔,愚兄还没讲完。你是不知道,来了金陵我多不自在。我爹对我自然好的,可老管我,同样都做武将,你看他老对我吹鬍子瞪眼。我舅,可是没对我说过重话。」 「与你而言身份不一样,自然态度不一样。」 「可我对他们是一样的啊。我觉的我舅舅是英雄,我爹也是,能驰骋沙场做将帅,护家国,守疆土,反正我都钦佩…唉,若不是来了金陵,我日后女扮男装到就近的蓟城从军也挺好的。」 醉酒的人说话自然不讲逻辑,思绪到哪儿便说什么,李辞听了江可芙的絮叨却认真思索起来。 「你想从军吗?」 「哈!不是愚兄我吹,我这个身手,就是白手起家,马前卒做起,三年五载的,那也是战功赫赫,实打实的凭自己。不过可惜了,大启有女帝,有女相,独独没出过女将军,没有前科呢,好难……我也不在涿郡了,还嫁了个就会胡说八道,耍嘴皮子的小白脸儿.不然哪……其实,就算当不成女将,非要沾点儿边嫁个将军也行嘛。跟他去边关,一块儿守疆土护盛世什么的,反正,怎么也得是个保家卫国的英雄吧。现在这个,嗯,不行,接个人,身手还没我快呢…」 江可芙还絮絮叨叨,话又转到自己妹妹与几位表兄弟的对比,常言道酒后吐真言,李辞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放在当下,他觉的恐怕是真心话了,尤其是,江可芙说自己的那些不是…李辞气笑了。 伸出一只手,在江可芙面前晃晃,李辞问她:「我是谁?」 「李贤弟。」 「你嫁的是谁?」 「李辞。」 「还带这么分的。真是醉得不轻。」 「我没醉。」 「醉酒的都说自己没醉。」 「那我醉了。」 愣了片刻,江可芙微微仰头,回了一句似乎觉的不够,更大声来了一句,「我醉了。我反着说,那就证明我没醉。」 李辞哭笑不得。起身伸臂拦在江可芙身侧,恐她醉着不分东南西北栽下去,继续出声与她说话。 「嗯。你没醉。是我醉了,那没醉的江世兄行行好,陪我这个醉鬼下去吧。」 「可愚兄还没说完呢,年轻人那么急躁干嘛。听完我多不顺心,告诉你李贤弟,包准你不想寻短见了。」 「我已经想开了。」 「不行!我都没劝完,你就想开了。不行不行,你这路数不对。」 「那你说怎么办?」 「你,继续听我开解,然后大彻大悟,你就看破红尘…」 「出家了?」 「唔,出家也行。反正你听愚兄说就对了。」 少女一对眸子因醉意起了一层水雾,两颊砣红,因距离近,李辞已能嗅到唿吸间的酒气。 其实仍旧不困,只是想让江可芙下去,此时被嘟囔着非得说完自己多惨来开解他,李辞拗不过,便脱了外袍给江可芙披上。毕竟醉酒的人不知冷热,易染风寒。 把江可芙拉过来让她在身畔坐好,不要四处晃悠乱比划,不放心还扯住了她一只袖子,李辞才抬头看江可芙。 「嗯,行了,江兄说吧。可得好好开解开解我啊。」 第二十六章 是夜,江可芙嘟嘟囔囔,把自己至金陵后诸多不顺说了个遍。她性子是不大在乎,过了就忘,可那些事却也不是没在心上留下个印儿,许是这酒,又许是事情多,都压在心头,此时是藏不住了,开始还是自我调侃,后来趴在膝头,说一句就要吸吸鼻子。 待李辞轻轻扳开,才发觉有泪水在少女眼眶里打转,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平日里哄人用的话好像跟江可芙说都不大合适。愣了半晌,只能拿袖子替她抹了抹眼泪。 第48页 「我想我舅舅舅母了。」 末了轻轻推开李辞,再次趴在膝头,江可芙瓮声瓮气一句。李辞未回,只是看着这个披着自己外袍缩成一团的身影。 他好像常忘了,江可芙是个姑娘。自小当男儿养又怎样?天子都有畏惧流言,下诏禁止出口的时候。她心大,可再大总归有盛满的时候。搁在以前,或许之后,他见她这般,兴许都会挑她的错,自己做了荒唐事,反要哭诉旁人议论。可今夜,他大概也醉了,突然,就想安慰她。 「年后我们去涿郡。」 「好。」 那夜之后,因为在屋顶吹风脱了袍子,李辞染了风寒,第二日真的上不成早朝,江可芙什么事没有,还把那夜忘了个干净,只说饮酒当真误事,头疼得厉害。 不过忘了也好,事后李辞忆起屋顶上的言语与心境,只觉得,江可芙实属不易,但是自己心里清楚就好,若让她想起他哄了她半宿,怕不是又要搞么蛾子,兴许还得叫嚣什么「图谋不轨」了。 千门庭燎照楼台,总为年光急急催。 日月转换的快,入了腊月,煮了八宝饭,蒸了年糕,煮过粽子,红纸入了库房,灯笼挂在廊下,仿若刚刚备上岁末元日应用之物,转眼间,除夕已至。 之前已在金陵过过一个年,但在江府江可芙不用费心,此番自己做起女主人来,多少有些手忙脚乱,幸而还有管家与秦氏,倒也勉勉强强。每日忙完一圈下来,坐在卧房里细数金陵与涿郡岁末规矩的不同之处,李辞有时得闲,竟也有心与她解释这些风俗。 点头记下时,江可芙总觉得,揍完楚先那夜之后,二人关系比之前缓和许多。以前虽也算平和,但中间总似扭着一股劲儿,仿佛言语上有一点儿不合都能起冲突。现在却是,李辞这人,单方面的有些奇怪。 江可芙把这理解为李辞大概也与楚先有仇,自己的「仗义出手」恰好满足了李辞想寻仇的心,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自然就对自己态度有所转变。 夜幕将至,街上已灯火通明,禁宫中与往年一般,办了除夕宴。 对生辰宴的事故,江可芙有些在意,加之临出宫时太子妃一番话意味不明,她就不大想进宫蹚浑水,至少大过年的,和一群不相识的人一处坐着笑得脸僵,属实没什么意思。左思右想,索性藉口自己也染了风寒,叫李辞一人进宫去了。 「王妃当真不去吗?奴婢瞧王爷只身一人也不带个小厮,若是宴上醉个酒……」 送走李辞,转身回卧房,江可芙正寻思要不要换了衣服出去熘一圈,青苑跟在身侧,踌躇着开口。 「也是,我记得之前还带个侍卫,好像叫,宿衍?这几日倒不见影。若真饮多了酒出宫再倒在路边,大除夕的,想也不好被人瞧见。不过白日里都说了,许了他们假,再差使人,倒有点儿出尔反尔了。」 不过随口一句,顺着青苑说了,江可芙倒觉的李辞还不至于不靠谱成那样儿,话音一落,身侧婢女却有些急切的开了口。 「奴婢愿去。」 有些奇怪的瞥她一眼,江可芙不明所以。 「不必了,都许了你们假,与我回了卧房收针线,你和柳莺她们一道回房歇着去就行了。这几月,你们也辛苦了。」 「替主子分忧是应当的。奴婢还是担心,王爷那边出什么差错,届时王妃心里也难过。您就许奴婢跟着吧,王爷也未乘马车,奴婢脚程快,还赶得上,再唤旁人,许来不及了。」 停下立住,青苑向江可芙福身,似乎真替他们着想,担忧出了岔子。 不过一个带不带随侍的小事,江可芙也犯不着纠结,看青苑恳切,就点头允了,瞧天色渐暗,叮嘱一句小心些,少女就已经急匆匆出去,留给她一个背影。 一盏茶功夫后。 一个红色身影攀上昱王府后院的墙头,也麻利的出了府。 钟秀河畔,有人在放烟火。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朵朵绚丽在夜幕里留下片刻的色彩与光明。江可芙离府至此,听闻烟火在天际绽开的炸裂声响,停下驻足观看,身后几个孩童手持火熜,嬉闹着似乎是要来河畔宽敞地界燃爆竹,此时也停下抬头,惊嘆那些在夜空停留片刻的美丽。 街上没什么行人,零星几个,也行色匆匆的赶着那顿团圆的晚膳,待那烟火熄了,江可芙又瞧了一会儿几个孩子点祈天灯,便继续在街上漫步。 慈恩街难得少人,虽仍有铺面点着灯火。远处是皇城大门,禁宫上空,也有烟火绽开,一阵炸开声响后散落在夜幕的点点光,映得脚下石砖忽明忽暗。 摸摸荷包,也买了一盏祈天灯,随便在街边找个已打烊的铺子,江可芙顺势坐在了门前石阶上。对头的铺子似乎很远,原来冷清的慈恩街是这般宽。不过,若在高高的城楼上,定能瞧见万家灯火,此情此景,是比喧闹,是更显安稳祥和的国泰民安。不知道边关,是不是,也这般和乐圆满。 垂眸,轻轻撑开叠起的灯纸,江可芙一掏怀里,才发现未带火石。适才那家铺子,自她买了灯就关上归家去了,也无处去借。举着那灯,江可芙有些发愁。正自思索,不若瞧这街还过不过人,拦路人借个火,四下张望,半晌,远远瞅见街角阴影里竟真被她等来个人。 街上房舍高矮不一,影子也参差不齐,来人面容忽明忽暗瞧不真切,只能打量出身形高壮,再想这时辰,是个男子无疑,那携带火石的可能便更大了一分。心下欢欣,当即起身,江可芙朝着那人影快步走去。 第49页 「冒昧了,可否借您火石一用?」 岁末金陵安定,便是夜巡也可以少些人,外城一队分了两批,定了一日一轮换,有一半的禁军,便都归家过除夕去了。 因年前晏家要迁祖坟,一家老小本也没几个,都一併回了在洛阳的老宅,就留下了走不开的晏行乐,岁末团圆的日子,有幸分了能归家的那批,也是守着就几个随从的空院子,左右无趣,就闲不住上了街来。 熘熘达达一路,从永定路到承恩街,又走到慈恩街,烟火都看了几轮,也不大想回去。心不在焉的转过慈恩街街角,不经意抬眼,就见一人影朝自己快步而来,以为是个急着归家的,晏行乐侧身欲避开让路,两面房舍的阴影间,来人却定住了,开口,是个少女向自己借火石。 实是奇怪,晏行乐愣了一下。目光转向黑暗中也显眼的那抹红。 「放祈天灯?」 「嗯。」 少女点头。 晏行乐笑了笑,在外袍内袋里寻找。他记得这东西,幼年祖父买来给他时,说是从边关传来的,本做报信之用,多年下来,这太平年月再无那般紧急时候,渐渐成了孩童玩物与祈福寄託。 火石在内袋最里,晏行乐取出来,上前递给少女,伸手接过,对面道声谢,两下碰撞,飞溅起点零星火花,片刻,二人面前亮起一片橙红,晏行乐也终于看清了融在一片暖光中,少女的面容。 那是张娇俏的脸,约莫十五六岁,因为疾走迎风,额头两侧散下些碎发,衬得人多了几分娇憨,眸子不知是不是火光跳跃映出的灵动,欢欣里似撒了把立夏夜里的星,闪闪的,定在那灯上。 许是那欢欣希冀之色太引人,鬼使神差的,接过火石,晏行乐多问了一句。 「是给家人祈福吗?」 正看灯从手中缓缓飘起,少女愣了一下,继而面上带了思忖。 「算是吧,愿,边关,长久安定?」 「边关?安定?」 晏行乐微怔,不是常言的双亲康健,这祈的福倒属实大了,待要开口贊一句这姑娘的见识心胸,少女却仿佛知晓他的心思一般,笑着摇了摇头。 「不是,他们都袭武职,也算是他们的愿罢。」 简短一句,声音轻轻的,尾音微扬,倒像是临时起意的一句祈愿。那放轻的声音,却叫晏行乐生出点莫名的熟悉之感,不由自主就想起某个夜里指尖残留的温度,那之后得的银钱与一样奇怪的小物件,一时未挪脚,晏行乐定在原地,明知可能微末,还是带着审视上下打量身前留给他一个背影,仰头看天的少女。以至于少女终于收回目光回首,见他未走,微微有些惊讶。甚至下意识掏了下袖笼,似乎以为自己忘记把火石归还。 「火石…」 「不是,还了还了。」 掏了个空,少女抬眸看来的目光带了一丝迷茫,晏行乐赶紧解释,又不好说自己看人看楞了才不曾挪步,有些窘迫的不知如何开口,余光扫着街上空荡,许是做禁军的习惯来了,又有些紧张,忽头一热,脱口而出:「除夕无人,女子独自上街委实危险了些,该结个伴的。」 这话转得快,少女愣了一下,看他面色正经,该是也懵了。 「那我,现在就回去。」 「我送你。」 「啊?」 -------------------- 作者有话要说:「千门庭燎照楼台,总为年光急急催。」出自曹松的《江外除夜》。 「纷纷灿烂如星陨,霍霍喧逐似火攻。」出自赵孟睢 。 感谢在2020-04-29 23:57:51~2020-05-06 23:0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七章 一句话话音落,江可芙怪异的瞧着面前男子,幸而祈天灯已飞走,昏暗一片,晏行乐刷一下因口不择言红起来的脸,是瞧不清了。 「不是,我,不是图谋不轨…确实,危险……」 磕磕巴巴一句,晏行乐差点儿咬到舌头,暗嘆自己都胡说些什么,待要再表明一下自己禁军的身份,对面少女突然笑了。 「不用了,多谢公子。敢一人上街,自然有不怕的底气。还是多谢公子的火石,我先告辞了。」 言语确实听不出恶意,江可芙愿意相信这是个好心人,不过她确实没什么危险,非要说,她倒觉的是想作恶的,遇上她才危险。 点点头,江可芙转身而去,摆脱窘境晏行乐不由松了口气,今儿是怎么了,总不过脑子说这些冒失的话。 嘆气,拍拍额头,少年也朝着那背影的方向缓缓离去。 不远处的阴影里,刚刚至此的两个人。 「王爷,这……」 「嘘。你我今日什么都未看见。」 同一时刻,禁宫里。 因李沐凝中毒牵扯出巫蛊案,年前宫里来了次彻底的搜宫,今日这个私相授受,明日那位直接禁足,一时间阖宫上下人人自危,除夕夜宴也办得不甚痛快,似还心有余悸。 殿里的曲子还是翻来覆去那几样,腰肢纤细的舞姬在中央跳得轻柔曼妙,该是几月前教坊司就开始排的,只是大部分人,都兴致缺缺。 饮下一杯酒,李辞四下环顾,承王夫妇已先离席了,太子和太子妃似乎尽力想谈笑风生叫众人都开心些,但效果甚微。身后青苑又上前替他斟满酒,李辞蹙了蹙眉,抬手轻声叫不必再斟了。 第50页 往日的随行侍卫他腊月初就准了假过节,这几日出门便不带人,这姑娘追来时已快至宫门,故虽奇怪,但也来不及听她解释许多,只挥手叫她跟上了。但到底不是自己的人,用起来也不惯,宴上坐了片刻,已太过殷勤的替他斟了好几回酒,见底了就满上,倒似个劝酒的。 桌上的菜些腻了,今日的酒后劲儿也大,有点儿晕乎,停杯撂箸,李辞瞧着上首钟氏与李隐也带了点儿倦意,时辰估计差不多了,半晌,果然就叫他们散了。 「殿下当心。奴婢扶着您吧。」 「不用。」 过一小园,石子路不平,李辞也未在意,一个不小心险些栽了,青苑许是以为他醉了赶紧凑过来挽他,柔荑不经意划过他手背,李辞莫名一激灵。轻轻拦下青苑的手,有些怪异。 「奴婢以为王爷醉了。」 「不打紧,你跟着就行。」 「是。奴婢多虑,与王妃自请跟来时就担心此事,适才越矩了。」 低垂着头,青苑依旧跟在一侧,与李辞相距甚近,似还不大放心。 「不是王妃叫你来的?」 「王妃体恤奴婢,说无随侍也不打紧,叫回去歇着,奴婢瞧殿下也不带个人,到底有点放心不下,就求了王妃跟来。」 少女声音轻柔,语调绵软,说出「忧心」二字,颇带了些情真意切。李辞不由瞥了她一眼,想的却是自己猜对了,江可芙自没那闲心叫人跟着自己。点点头,却还要做样子,夸一句江可芙宽厚,体恤旁人。 「王妃素来体恤下人,往日还在江府时,待我们就似自家姐妹一般,每次夜里出去,回来还会带点心。奴婢本是不爱吃甜食的,后来尝了一回听雨眠的桂花糖,就发觉…」 本兴致勃勃的细数江可芙的好,然而话到一半,就止住了,李辞听得其实不甚仔细,只是突然停了,便转头去瞧跟在身侧的人。 几句话功夫,二人已行上宫道,月色与灯火一併照着,还算是敞亮,少女咬着唇,蹙眉抬眼,怯生生瞧着李辞,眸中流露出几许慌乱。 「奴婢失言。」 声音发颤。 李辞才恍然忆起适才似乎听见一句「听雨眠」。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一家酒楼,一家青楼,都在慈恩街,皇商薛家的产业。知江可芙什么秉性,李辞并不在意,只青苑什么都不知晓,似确实为这失言吓到了,胆怯的瞧着他。 本非喜欢立威让人都畏惧自己,再者这是江可芙的陪嫁,李辞欲叫她宽心,青苑已再次开口。 「奴婢失言,王妃绝非不检点之人,王爷切莫动气。」 「我还没说话呢,你倒急着辩解。」 「奴婢不忍看王爷王妃离心。」 「不是大事,你别慌,王妃为人如何,我自然都清楚,莫在旁人面前这般失言就是。」 「…奴婢知晓。王妃也这般提醒过的,是奴婢不长记性,回去便自行领罚。」 青苑声调低下来,垂首不再看李辞。只是「领罚」二字,听来倒严重了。 「大过年的,不必了,回去早点儿歇着吧。」 「可是王妃……」 「王妃怎么了?」 「王妃…没,没什么…」 少女声音又如适才带了怯意,李辞瞥她一眼,分明是畏惧着江可芙什么。可她行事再荒唐,平日他看在眼里,对身边人却都是掏心掏肺的,他都怕她被坑了。此番,也不知青苑怕她什么。 「王妃宽仁,你怕什么?」 「奴婢……王妃近来,许是有心事,奴婢大不敬,说句…有些喜怒无常。恆夭姐姐又与奴婢脾性不对,看不惯的告一状,赶上这时候王妃便似乎些不喜奴婢了,原先许多差事,已不经奴婢之手,奴婢怕,今日…」 本以为多大的事,青苑吞吞吐吐,听起来倒更像恆夭瞧她不顺喜欢告黑状。幼时见过钟氏宫里几个大宫女为了谁在主子面前更得眼来回排挤,李辞心道这和江可芙也没关系,毕竟依她那性子,要真不喜欢哪个,就是不上手,嘴上必也不饶人,青苑怕不是没等被赶出去就自己受不了跑了。 只青苑年岁不大,许她心里这就天塌了一般,安抚一句,李辞道左右只他们两个听了这话,他不与江可芙提就是了,身侧少女才显得宽了心,一路未再言语。 不多时出了宫门,二人走上慈恩街。 江可芙这头,放过灯祈了愿,不知不觉又逛回钟秀路。向来冷清的道上已彻底没了人,行至上次揍楚先的那条小巷巷口,江可芙决定转过去从承恩街回昱王府。 那对母女自那晚已快速搬离此处,江可芙的小章究竟流落何处,终究无处知晓。向里瞧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巷子,江可芙嘆口气,但愿她们之后顺遂。 外城禁军不曾歇息,除夕夜也在夜巡,小心避开看着比平日少了些的禁军队伍,江可芙闪进某户人家高墙的阴影下。她是没做什么,可因风寒未出席宫宴的昱王妃半夜出现在大街上,被瞧见了也是说不清。 轻轻抚平额前风吹起的碎发,江可芙三步两步到了王府外墙。寻了之前几次翻进去的地方,从此处翻进去落脚正好是空地。四下一瞥,无人,麻利翻身而上,轻轻落在地面,不及笑今日比往常身手似还快些,有点儿长进,身后突然幽幽的传来一声:「江可芙。」 第51页 少女身形蓦的一僵。 那声音究竟何人也不及细想,只是此情此景,仿若梦回数月前借夜色打掩护出府听书的日子,江司安摸清了她的路数后,十日得有七日是在府里哪处墙根儿底下蹲自个。幽幽一声名字,虽与江司安的咆哮无半点儿相似之处,但这时辰,这景象,实是太赶巧,音落一瞬,江可芙差点儿带着讨好的笑回身喊「爹」。 「你怕不是想吓死我。」 拍拍胸口回身,瞧见李辞从墙根儿阴影下出来,江可芙后知后觉这时辰也不大可能是旁人了,看他带着戏嚯的笑,不由白了一眼。 「得,好心当驴肝肺,我这不是知道你出去了在这儿等着,临街也能听清,若跟上次一样,还能出去帮忙,你看我大氅都备好了。」 倒也不恼,李辞像是与江可芙玩笑,手里的大氅往这边一抛。 没防备他扔东西,江可芙才伸了手,视线一暗,直接被衣物盖着了脸,取下来披在肩上,隔着衣料感到上面温度,许是适才被李辞在怀里抱的。 「行,我会错意了,多谢殿下。」吸吸鼻子,揣起两只手,江可芙爽快的道声谢,「不过下次可以换个地方,这墙根儿底下吧,像在江府那会儿我爹蹲我似的,吓人不说…我觉的,你有点儿占我便宜。」 「害,别别别,我要是江尚书,这会儿已经气过去了。」 「你挖苦就挖苦,扯我爹干嘛?」 「怎么的?你少气他了?」 「我就知道你这人说不了两句好话。」 踹紧了手,两人往卧房走。也不是针锋相对,只是不知不觉就又拌起嘴,小打小闹,就是这般的相处常态了。 「欸,李辞,你饿不饿?」 「怎么了?」 「我晚膳没吃饱。你要是饿,正好厨房剁了馅儿,我擀皮儿你包。去不去?」 「我不饿,你自己…」 「你别说话,我听见你肚子叫了。」 「那是你…」 「又一声!还抵赖。走走走。」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06 23:04:23~2020-05-09 00:18: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冷sk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二十八章 李辞被江可芙扯着去了厨房,闹腾了将近一个半时辰,还被手把手教了一回怎么包饺子,最后出锅的也是一堆皮开馅儿散的「面片儿肉汤」,该是实在饿了,江可芙也没多挑,囫囵两碗下肚,袖子一抹碗一撂,一句:「殿下记得把锅刷了。」转身就熘。 第二日,王府的厨子起早做早膳时,对着头天干干净净的锅莫名其妙就带了一层油,纳闷的很。 爆竹声中一岁除,大启迎来了元庆十三年。 碎红铺满城,街上迎面便道句「恭喜」,虽未觉春风送暖,但被节日感染由心而生的欢欣,便已经很衬这元日了。 天色微曦,明月西斜渐渐淡出天边时,江可芙醒了,昨夜歇得晚,却没有往日那般头痛,向外翻个身想挪到床中间舒展舒展胳膊和腿,却不想转过去视线一暗,一头扎进一片温暖中,紧接着上首传来一声轻哼。 赶紧抬眸,入目是一片月白,软滑的亵衣领口有些松散,露出一小片象牙色的肌肤,再往上看,就对上一对有些迷离的眼睛。江可芙懵了。 往日这个时辰,李辞该是已去上朝,每日醒来,整张床便都是她的,是以今日也全然未多想,一个翻身,就一头扎进了李辞怀里不说,还把人,给弄醒了… 「你…」 侧卧在床榻外侧,李辞右臂半撑着,似乎是已经醒过,此番是小作歇息,睡得极浅,迷迷煳煳的被江可芙一撞,睁开眼还有些愣,不明所以与近在咫尺的人对视半晌,刚有些反应,还未及撤身,就见少女的脸,刷一下红了。 胸前不轻不重被推了一掌,少女一扭身又翻了回去,不知是不是心慌得乱了手脚,还连着一把扯住李辞被子的一角,似要去遮那面上红晕,被李辞象徵性拉了一下,才匆匆松了手,背对李辞。 「你今儿怎么还没走啊。」 两颊发烫,一下缩进锦被中,江可芙去按左心口,那里没出息的跳得极快。后知后觉这算不得多窘迫,毕竟新婚当夜跟李辞抢被子时挨得比这还近些,可适才那一眼对视,脸就是不争气的烧起来。长唿一口气,强行镇定,不确定李辞是否瞧见自己脸红,便先发制人,清清嗓子,直截了当问了一句。 「我?我去哪儿?」 才清明些,被江可芙一番动作又弄懵了,后知后觉发生什么,李辞也有些窘迫,胡乱整了整衣领,听见这话下意识反问。 「上朝。」 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少女声音闷闷的,李辞抬眸瞧着床里背对他的身影,微微一怔,片刻,轻笑出声。 「不是,今儿正月初一啊,休沐,你叫我走哪儿去?」 「…那你也得起来啊,平日休沐也没见你躺这么久,衣服也不好好穿,躺也不好好躺,占大半个床…」 「欸,这就不讲理了吧,我都床沿呆着了,你翻身翻得远撞过来,倒还怪我占地方?」 「反正你这个时辰就该起了。」 深知实是自己不占理,但江可芙面上红晕未退,恐被李辞瞧见笑话,只想胡搅蛮缠几句把人气走了事。不成想李辞其实适才就看得清楚,有心想逗她,索性起身支起条腿坐在床头瞧她,就等她何时回身。 第52页 「欸,你转过来和我说话吧,要不被子放下来,我都听不清欸。」 「耳背就治,我又不是你奶奶还迁就你。不说了。我要再睡会儿。」 「那可就算你错了。」 「对,好,都行,你赶紧走。」 被子下意识往上又拽了一寸,江可芙暗自腹诽李辞,侧耳等他下床穿衣再掩门的声音,却半晌没听见动静,欲转身偷瞄一眼,散在脸侧的髮丝突然被人拨了一下。 「欸,你耳朵红了。」 「你,你给我起开!」 指尖微凉,拨开发丝轻轻擦过耳际。兴许是在逗她,但被这般轻触再玩笑,便是未红,江可芙也感觉一下就烧起来了。恼羞成怒也顾不得笑不笑话,起身转过去就要推李辞。 「没完了是不是?」 一时兴起,李辞做完发觉似乎确实欠妥,未及道不闹了陪个不是,就见江可芙「霍」一下起了身,被子摔过来,胸口又被推了一把。 一手挡那被子,以防蒙在头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就扣住江可芙手腕,抬眼瞧少女髮丝微乱,羊脂玉似的肌肤上晕开淡淡绯红,从两颊一路的脖颈,余下被亵衣遮掩。 未曾见过她这般羞恼模样,且此时这小女儿情态倒比疾言厉色更叫人不知所措,眉眼的怒意不曾消减半分颜色,反让少女添几分平日察觉不出的动人。扣着江可芙手腕忘记松开,李辞一时瞧愣了。 投来的目光太过专注,还怔怔的定在面上不肯挪开,手腕被扣着未能挣脱,江可芙咬牙,抬腿就在李辞小腿上踹了一脚。 「谁要和你闹了!还拿我寻开心。该起的时候不起,我瞧你躺傻了。松手!」 挨了一脚,被喝一声,李辞回了神,匆匆松开江可芙手腕,有些窘迫,轻咳一声,觑少女一眼,瞧她抱臂不忿的瞪着自己,面上潮红还未褪去,情知此次确实自己莽撞了。 玩笑应有度,他初时只觉江可芙脸红有趣,又迟迟不回身,心里突然冒出念头就拨弄她髮丝打趣了她,未想许多,此时方觉江可芙到底是女子,他的举动与语气,且在床上,怎么想都与调戏无异。 「抱歉,我的错,不知轻重唐突了,我赔罪。」 江可芙轻哼,垂首把摔过去的被子抱回来,搂在怀里,挪回床里。 「本就不是我要闹。还要没完没了招人。」 「我看你脸红,觉的有…」 「我脸红怎么了!不许人觉着热?还是没见过人脸红,这也要拿来笑?」 「…不是…那,不对那你热还捂什么被子?」 「那我脸红你撩我头髮说什么耳朵?」 「你耳朵…确实红了啊…」 「…赶紧走!我跟你讲不通!叫我歇会儿!」 小吵小闹已惯了,江可芙最烦李辞这种时候,一本正经揪着些叫她窘迫的细枝末节反驳她,不在事情的点子上,却又让她哑口无言,最后只能不耐烦的赶人。 也习惯江可芙说不过就轰人,李辞转身就下了床,套上外袍到床头取腰带,见江可芙抱着被子盘着腿,还瞪着自己,突然想起今日还得进宫去拜年。当即正了正神色。 「歇不成了,你回来再躺吧,今儿初一得进宫一趟。」 「怎么三天两头的老去?还回回都得拽着我?」 「初一得拜年啊。做儿子的不带新妇去拜,难不成我不带你带江尚书?」 其中缘由自不用他解释,江可芙不过发发牢骚,进宫进宫,不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了,她连初一都躲不开呢。撇撇嘴赌气道:「你倒想,我爹还不愿意呢。和你去哪儿都没好事儿。」 「是是是。跟我出行倒霉,我就是霉运本身好吧,背后就刺着『晦气『俩大字儿呢。咱先起来行不行?一会儿又耽搁了。」 「我说不起了吗?你倒是出去啊。」 「我出去干什么?」 本是要走,但被赶着出去多少有些别扭,李辞只道还记着刚才说不过自己的仇,却见江可芙因这理所当然的反问,面上又显出羞恼。 「出去干什么?你不出去在这儿盯着我换衣服吗!」 最后几字喊出来,李辞一愣,反应过来面色发窘。 「我…对,不是你说的对…不是,你,抱歉我这就出去…」 杏目圆睁,江可芙瞪着李辞前几步同手同脚往门处走,心道这人真傻还是故意气人,看他已转出去要掩门,便放下怀里被子,挪到床边欲取衣物,还未听到掩门声,门口李辞声音又传来:「江可芙,你脸刚才又红了。」 「滚哪!」 第二十九章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长街两侧家家户户贴上艷红的对子,门板上门神也焕然一新,撩着马车帘子向外打量,江可芙瞧见一条巷子里几个孩童笑闹着追逐出来。 用过早膳,她和李辞就又上了马车往宫里去,托腮扒着小窗瞧外面,算算自成亲后这段时日,只要出门定是往宫里跑。 手撩着帘子久了,发酸还有些冷,收回来揣进袖笼,和李辞又斗了几句嘴,车停了。 宫门前一太监迎上来,穿得喜庆,笑得讨好,行了一礼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江可芙笑笑觉得新鲜,有些词涿郡不曾停过。李辞却认得此人,不由疑惑出声。 「程怀恩?你不在东宫怎么上这儿来了?」 第53页 这是东宫的大太监,日后李盛即位便如沐季的身份一般,兴许是比手足妻妾还叫天子信任的,虽现今与各宫领事无异,但也绝无叫他来宫门迎人的道理。以为是犯了事触了主子霉头,李辞问一句,只道若不是大事,自己卖他个人情带他回东宫去,却不想那太监摇摇头,躬身凑了过来,有些避着江可芙的意味。 「殿下命奴婢在此处给王爷提个醒儿,适才去凤栖宫,瞧见明嘉郡主跟徐三小姐了。」 李辞一愣,程怀恩面色复杂的瞥了江可芙一眼,躬身告退了。 「他说什么?凤栖宫怎么了?」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江可芙无心听他们叨叨什么,也捕捉到凤栖宫三字,只觉程怀恩瞄她那一眼,防贼似的好笑,待问一句,却见李辞已莫名其妙笑起来。 元日朝中休沐,朝臣可携家眷拜见帝后,女眷亦可进宫拜见各宫,是启太宗时开的先例,虽未免不合宫规,却也竟留了下来,到现今,钟氏爱热闹,喜欢一堆姑娘妇人凑一处,是以元日这天进宫的人不少,他倒是忘了这回事。 明嘉郡主便是钟因,与江可芙不对付还整过她,徐三小姐么,在外人眼里,她跟江可芙因亲事缘故也算有过节,不然程怀恩也不会避着江可芙,许在太子眼中,以为他们伉俪情深,怕因此事夫妻不睦吧。 「咳嗯,郡主和徐姑娘在母后那里,四哥想提醒我避一避,免得和某位不对付,凑一处怕要打起来啊。」 江可芙微怔,随即反应过来,她本不知那日替江霁莲出气的郡主什么姓名,后来才听说了名字。徐姑娘徐知意她倒是记得,替自己解围的那位,御花园一面就有些好感,且后来听到些风声李辞原是要娶她的。 虽常挑李辞的刺儿,但平心而论,这厮确实还算得上青年才俊,徐知意似乎对他也有意,若没那胡说八道扯了自己进来,两人成亲时日久了,兴许也能成段佳话。所以明知是李辞这厮不着调,和自己无关,但莫名的一丝愧意还是在心头盘踞。 「太子想得真周到啊。」 「那你避吗?你跟钟因…皇兄的担忧倒也没错。」 「大冷天的外面躲着?亏你说得出来呢。走走走,真打起来我下手轻点儿。」 拽了李辞一下,说句玩笑,两人到底还是往凤栖宫去了。徐知意就罢了,钟因是三天两头往宫里跑的主儿,江可芙寻思今日不见日后也总能碰上,她既看自己不顺眼,那自然得到眼前晃悠晃悠气她,哪儿有躲她的道理。 「给母后请安。」 凤栖宫里炭火烧得旺,钟氏惧冷,殿内暖融融的还有些热,飘着幽幽茶香。 得了通传进来福身,抬眸间,江可芙察觉到右手边一道视线射在脸上,余光扫过,是钟因捧着茶盏瞪自己,目光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心底嘆口气一个两个这是做什么,对自己这般苦大仇深的似揍过她一般,另一侧徐知意已经起身向二人依次行了礼。 「你们来得倒赶巧,正说你们呢。」 钟氏今日气色很好,着一件绛紫色长袄,极衬肤色,额间一条同色眉勒横过,眉心银纹间坠一粒指头般大小的珍珠,更显雍容。 「这不是知道母后念着,我们就赶紧来了。」 自进了殿,就有一道目光一直黏在脸上,李辞便要避钟,徐二人也不是为自己,确实怕江可芙与钟因起冲突,自觉坦荡,自是不惧再与徐知意见面,本就无嫌,也无需避嫌。故虽知徐知意一直瞧着自己,也还是带着笑说些逗钟氏开心的话,并不在意。 「知道本宫念着,也不见你常进宫,就这一张嘴,这么会煳弄人。」 「得,讨人开心也是错了,倒不是您数落四皇兄不会说话的时候。」 作为幼子,最得疼爱,在母亲面前自然也不拘谨,没顾及,李辞笑着又回一句,在钟氏佯装怒了要轰人的时候,赶紧坐在江可芙身畔。 「可芙今日怎么这么安静?风寒可好些了?」 进了殿立在右侧,江可芙就顺势坐在钟因身侧,接过宫女奉上的茶,见钟因还瞪着自己,索性转头与她「目光交流」起来,便一直未曾出声。猝不及防被提及,微微一怔,钟因已替她开了口。 「许是赏花那日听进了姑母的教诲,天家的人自然应安静知礼,若骨子里少那几分,便是装也该这般。不过说起风寒,臣女瞧昱王妃气色也不错,不知府里什么神医,竟治得这般快。」 语气幽幽,话中带刺,江可芙微不可查蹙了蹙眉,下意识看向上首钟氏,却见女子面色如常,似还等着她回话,全然未因钟因这属实不善的话而制止分毫。 暗嘆一声昔日赏花时就这般护短,若真瞧不上就莫叫李辞娶自己,现今明里不大能察觉,但这细微之处啊,皇后娘娘,你实在,太偏心了。 「她若叫你瞧出气色不好,可白忙活一大早扑那么厚的粉了。」 张口欲反驳,还得寻个藉口与钟氏解释这风寒,还没出口,身侧李辞竟先她说了话,替她做了解释。有些诧异的回首,李辞并未瞧江可芙,目光越过她定在钟因身上,却瞧不出情绪。 「也没那么夸张,不过夜里总咳嗽睡不好,起来了就看见眼底下的乌青,实在见不得人,总得遮一遮。」 既是李辞给她想了理由,就顺着往下接了,语毕捧起茶盏送到唇边,未加入的徐知意也终于说话。 第54页 「不知王妃用的什么药,臣女早些时候得了张方子,虽瞧着奇怪,按着煎了药服下,效果却是极好的,不若待回去了臣女抄一份送到府上,夜里咳嗽不能睡当真是难受的。」 轻言细语,将好与钟因做个反差,江可芙抬眸去望对面的姑娘,记起几月前御花园解围时,声音也是这般不疾不徐,温软平和。不由就带了笑意,江可芙点头道谢。 「得了吧,自小习武,王妃的身子骨,翻.墙上樑都使得,可不似你,一点儿小毛病就要死要活。不过是风寒,还要亲自抄个方子,怎么?王府的太医还抵不上一张偏方了。献殷勤也要看时机,太过了别人可不是瞎子,看得出为了什么。」 有心想和徐知意聊几句,江可芙看她觉的亲切,她舅母原是江南人士,也是这般温润的女子,这好感就不单是为昔日解围了,然还未再搭话,钟因就又不消停起来。 「阿因。」 钟氏蹙眉。 江可芙瞧了一眼徐知意面色,心道这郡主怎么逮谁挑谁的刺儿,轻轻撂下茶盏,便转向了钟因。 「为了什么呢?不过是为人良善罢了。别的心思恕我识人浅薄可瞧不出,我看郡主很在行,想必是,时常做此事所以成了行家,别人一出手就看得透?不过,谁也不是谁手底下讨饭吃的婢僕,主子蹙眉抿唇就知道想什么,所以郡主啊,还是莫要这么笃定的好。」 钟因面色瞬间难堪起来,目光里恶意更盛。不瞧她,江可芙语毕瞥向上首,等着钟氏护短,却只瞧见女人抿了抿唇,似乎不打算出言。 「臣女坐了有些功夫了,家父想是已面过圣,臣女也该回去了。」 殿里有一刻的言语空白,谁都没出声,徐知意忽然起身告退,钟氏象徵性留了一下,少女说句「叨扰娘娘了」,福身离去。 目送徐知意出去,江可芙其实也想跟去,她谈不上讨厌钟因,也不怕,只是有个大人物坐在上首,斗嘴都拣不得犀利的说,那就没趣儿了。假装饮茶,不住朝李辞使眼色,半晌功夫,这人才与钟氏提起要走。 「既都散了,那姑母我也走了。正巧表哥不是做马车来的?我今日没做轿子,也不用宫里单门送我,同表哥他们一道回去就是了。」 起身告退这当口,钟因也起来了,话与钟氏说,却恨恨瞧着江可芙,钟氏不置可否,李辞皱了皱眉,瞥一眼江可芙,似乎是担忧这二人同车,怕要闹起来。 「不顺路。车里三人也挤,你还是坐宫里的轿子吧。」 「姑母你评评理嘛。以前表哥出宫赴约时不也顺带捎上我送我回去?也没说不顺路,且那时有时可是四五人呢。怎么越是年长越不疼妹妹了。」 自然不依,钟因向上首求助,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不死心李辞还是要槓上江可芙,不过哪点都不算坏,若不死心,此行叫她看看夫妻二人如何相处,许能死心,若要槓江可芙,虽不知谁会吃瘪,但这二人性子,都得挫一挫。 「捎上阿因吧,你们也有些日子没见了,也叫可芙跟她聊聊,熟络熟络。」 第三十章 就这般怪异的三人行,出了凤栖宫宫门,正迎上来拜见的承王夫妇与几位外臣的女眷,互相寒暄过,三人往宫门去。 并排而行,李辞恐两人吵起来,看江可芙抬脚就要往钟因那边挪,不觉头疼,一把拽住了她衣袖,横在两人中间。 你干什么? 江可芙抬头瞧李辞,沖他比口型。 李辞对着她摇摇头,没说话。 「表哥,你们嘀咕什么呢?」 钟因也不想与江可芙一处走,中间横个李辞倒是巴不得的事,只是偏头看两人也不知对着比划什么,反把她晾在了一边,有些不忿的轻轻拽了拽李辞衣袖,微微俯身歪过头与他说话,却正对上江可芙对李辞使眼色。 「你这是做什么?」 本就郁闷,又看江可芙挤眉弄眼好似向李辞表达对自己的不满,心头已微微火起。 「没事儿啊,有点儿不舒服,大概是眼里进了脏东西吧。」 也偏过头,江可芙越过李辞去瞧钟因,语气轻快,最后三字语调微扬,掩在衣袖下的手跟着抬起搁在小腹前暗戳戳指着钟因,末了还挑衅般朝对面吐舌头,旁人瞧不见,对面的人自然看个分明。一瞬,钟因面色难看。 「怀了什么心思,自然看什么都是不干净的!」 对面闻此话一怔,面上渐渐显出莫名之色,抿唇,开口,听来声音颇是无辜:「郡主说什么?不过是我眼里飞进粒沙子。」 眨眨眼,似是对这针对之言无奈又有些委屈,江可芙还偏头对着钟因,却见少女羞恼之色更甚,只是宫道之上宫人来往,李辞又夹在中间,她是不会再开口上赶着承认自己就是江可芙口中的「脏东西」,一时冲动被言语上摆了一道,有气却又撒不出,当真比人当面甩了一巴掌更让人生气。 暗暗咬牙,面色强行缓和。 「并非针对王妃,不过有感而发。」 笑着点点头,江可芙继续道:「原来我多心了,那就是郡主看什么都不顺了,这般说来其实是感慨自己了呢。」 未想到江可芙能说出这般话,钟因才缓和的面色又沉了下去,那头江可芙笑盈盈的还欲再说,被李辞使眼色,拽衣袖全然不管用。心道怎么你这表妹我说两句都说不得了?若算起旧帐,整得人跪了半个时辰,她没揍人就是便宜她了,这一家子从上到下一个个的,着实偏心眼儿。 第55页 不理会李辞眼色,暗暗伸手扯回被李辞拽着轻晃的衣袖,江可芙甚至还向钟因那头探了探。 「郡…」 笑得戏嚯,轻轻开口,才一个字,额头上蓦的一温,抬眸间,原是李辞一掌按在她额上把她往回拦。 衣袖把视线遮了个七七八八,只能瞄到袖上竹叶暗纹,江可芙心道怎的说不过就扒拉人。 本就微微弯腰俯身,重心并不稳,被这力道冷不防一推,一时找不着个支点,人就向后仰了过去。 幸而李辞右臂就横在身后,想是也怕她没防备栽跟头,当即臂弯一回就去揽江可芙肩头。 一侧钟因怔怔瞧着,还没看明白怎生回事,就瞧见身边这一对男女,以一种话本子里街头「英雄救美」的身法,一个俯身垂首,一个仰面栽在另一个臂弯里。江可芙还因仰过去时下意识想抓点儿什么,一把揪着李辞的的衣领,死死攥在掌心。 少女仰面,杏目中闪过丝恍惚,别在耳后的碎发不知何时又悄悄散回耳际,跟着动作轻轻垂下,发梢指着地面,在风里飘摇。 相距极近,怔怔对视,其实不过片刻,待风由着那扯出的一条缝隙灌进领口,李辞就慌慌张张撤了手,窘迫的去整领子。幸而将至宫门,该来的已在宫里,此处来往的人并不多。只是回首去看钟因,已回过神来,面色更差,似墙角化开的一滩脏污雪水。 尚不知晓钟因心思,成亲前她至府上那次,也未曾吐露,李辞只道她还为江可芙适才的话恼着,恐二人结怨更深,想开口调解,然未开口,就见立在面前的少女秀眉一立,右臂一伸,直直越过他指向身后江可芙。 「禁宫之内!拉拉扯扯!不知廉耻!」 声音尖锐,怒气极深,只是细细打量,钟因眼圈却红了。江可芙懵怔着,看她一顿足,又赶紧打起精神,瞧那气势,似要扑过来同自己厮打一般。却不想衣袖一甩,少女掩面而去,留下二人在原地发怔。 「欸!阿因!」 李辞先反应过来,下意识跨出两步远远喊了一声,少女背影微微一顿,却未做停留。 江可芙瞧出来李辞说话管用,站在身后便不轻不重推了一把。 「愣着干嘛?追啊!」 「…我追回来瞧你继续怼她?还是你俩揍起来?」 本就不是有心,只下意识唿喊一声,李辞回首瞧江可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般,心头没由来堵得慌。 「你没事儿招她做什么?气走了往回跑,定得去凤栖宫告你一状。」 「怎么又怪我?她因为什么走的?听见没有?禁宫之内,拉拉扯扯,谁先动手的?反正不是我。」 抱臂撇过头,江可芙不服气的嘟囔,末了又白李辞一眼:「别干站着在这儿受冻了,是追人还是走,给个准话,反正是你亲戚。」 「…算了,回去吧。」 元日的街上空荡,没了往日叫卖,人流喧嚣,与来时一般撩着一角帘子瞧街景,江可芙突然想起李辞归宁那日与她说同她回涿郡的事。 「欸,我舅舅那边回信了。」 「你上次不是说过了。」 「我的意思是,咱们何时过去。」 轻轻松了手,靛青色绸缎从指间滑落,将车窗遮掩,江可芙回首看身侧人,发现他也看着这面,似是与她同用一角,观察慈恩街。 「你若去不成,给个准话,我自己回去,叫上你本就是个摆设一样,届时还怕千里迢迢的,你这身板吃不消,再给我添乱。」 这话说得委实不客气,李辞不由皱眉,且不说蔑视了他,这姑娘似乎现在还没明白,虽说二人各自的一些事私底下各不相干,但会被摆在明面上的,两人就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离京这种大事,便是他不想去,二人的关系摆着,也有眼睛看着,他都得陪着走一遭。 「今日才元日,怎么我说年后,你第一日就急得恨不得飞过去?」 「殿下如今是个大忙人,我就问问给个准信儿,别一拖再拖,年后復年后。」 瞥李辞一眼,江可芙轻哼,似乎此番把戏看多了一般,倒看得李辞有些心虚。 年后确实随口允诺,归宁当日原也未想许多,后来房顶上江可芙醉酒那日则更多出于哄人,本想着离第二年还有些时日,届时再做打算,转眼就新年第一日了。 「咳,那就定在五六月吧,金陵夏日暑气大,你也还不怎么习惯,正好北去,全当找个夏日避暑的去处。」 极快的思索定了,说着暑气,李辞跟着想起岁寒轩与江可芙初遇,少女莹白两颊的潮红和汗水粘着碎发的脖颈,那时低眉垂眼间的娇俏,若没后来她许多「英勇事迹」,谈不上一见钟情,但他兴许真会对那一面念念不忘。 「行,说定了。」 抱臂靠上身侧马车内壁,江可芙爽快应了。随后又撩起帘子,似乎不打算再与李辞搭话,只是,今日之事,乃至于相关的初遇那日的经歷,李辞觉的似乎应该与她说上一说。 「江可芙。」 「嗯?」 「你讨厌钟因么?」 「什么?」 倚着窗子的少女再次回首,神色似为这问题莫名其妙,瞥见李辞神色认真,微微一怔,末了思索片刻,还是正经回了。 「讨厌谈不上,但肯定不喜欢。说起来,唔,她又不是楚先那厮,整我归整我,瞧着却也不是坏得透顶?你自己亲戚你总归知道。反正我觉的能跟我妹妹交好的人,除了脾气不好,别的许都凑合。她气急了不能还嘴的样子,还挺像我妹妹的。」 第56页 托着腮目光瞥向右上方,似在回忆过往种种,好把自己印象里的钟因拼凑完整,最后说起江霁莲,江可芙唇角微翘,那时斗嘴次次看她吃瘪简直是初至金陵最有趣的事了。 「你想得倒通透。」 「李辞,相处有段日子了我以为你瞧得出来呢,我其实不怎么记仇。」 「那不凑巧了,我瞧出来的相反,前几日楚先可刚能出门见人,也不知你怎么那么恨他那张脸。」 「那厮是个人就想揍他,你也知道前因后果,怎么说我记仇?再者蒙头上去一顿锤我哪儿知道是什么,都是他身上的肉揍哪儿都疼就是了。」 「嗯,也该打。」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辞淡淡回了一句,语气又低下去,微微侧过头似乎盯着马车的帘子出了神,觉的这话题起的好生没道理,江可芙按捺不住追问一句。 片刻,少年的声音再次低沉着响起。 「…感觉,得跟你道个歉似的…」 「哎?」 「母后她脾气其实一直不大好,宫里人都心知肚明,虽说歷代中宫都这样勉勉强强的,能名留青史的贤后终归不多,但母后更多时候,情绪都在面上。钟因,就是家里娇惯,只一个女儿,母后也愿意多偏心她些,就成了这个性子,如你所说,不是坏得透顶之人,但地位高而无宽仁之心,难免伤人。」 「不是,怎么这么…」 「我有时候,其实也以偏概全了,针对惩治你的都是我的亲人,但我心里其实似乎没什么感觉,用流言去认识你,就觉的,这个人,就是这般,就该受这些……我自以为是了…抱歉。」 似乎想了许久的话,装在个筐里,此时一气倒在江可芙身上一般,少年神色认真,反观却是江可芙杏眼睁圆了,檀口微张,半晌才想明白。道歉是好,那些事她也不是不委屈,但这般郑重正经的一气说完,倒叫她有些无所适从了。 下意识去捋头髮,又拨了拨耳上坠子。 「不是,你还挺突然的,就…」 「不突然,你揍完楚先在房顶喝酒那日我就在想了。」 「那你这也…哪有一气全往外倒的,人要不接受赔罪,你说多尴尬嘛…」 「…合着我想数天说一堆,你就关心这个?」 「不是主要是你…欸,到了,先下车,先下车」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15 23:54:29~2020-05-18 23:5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醉梦回桃花冢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一章 李辞一席话说完,本还有些不好意思,江可芙却似乎比他还窘迫,匆匆掀了帘子跳下车,倒似听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 待恆夭从内院迎出来时,还听她小声念念有词。 「这人,近来越发奇怪了…不过早有这番觉悟多好,这么些时日都混熟了,早先吃得瘪,为这几句,我还都没处还。」 「王妃?王爷又做什么了?」 恆夭小声唤她,觑着江可芙神色不似恼怒,但这语气也不平和。 余光瞥一眼恆夭,知她关心自己,细细想李辞说话时的神态,江可芙嘆了口气,拍拍身侧少女的手,这当口,二人已迈进卧房。 竹溪和柳莺正坐在小凳上打络子,瞧见二人进来,一个赶紧去倒热茶,一个捧着手炉过来,等江可芙接过去。 「你们忙吧,恆夭在这儿就行。」 接了手炉,坐在放了软垫的美人榻上,柳莺和竹溪也习惯了常她们主僕两个在卧房里说话,毕竟恆夭是从涿郡跟来的,自小一起长大,比她们亲厚,且江可芙又不苛待她们,她们也没心思上赶着与恆夭争当心腹。福身后取了凳上几条络子,二人出去了。 拿起置于桌上的茶盏,恆夭递过去,跟着再问一句:「可是王爷又作弄您了?将及弱冠的人,怎的总这般行事。」 「没有…」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江可芙心下宽慰,只是,就因为着实反常,她倒真是不明白李辞这人了,「他今儿跟我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说要道歉…」 「啊?」 恆夭一对圆眼睁得愈发圆,也懵了。 半晌,思索着李辞能这样也是好事,毕竟在一个屋檐底下呆着,也不能总吵吵闹闹。 「其实…自成亲后奴婢看王爷也并非不像话的人…」 「我知道…他们天家,再不成样,骨子里有些东西还在。再者他也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我不过是觉的…唉,算我矫情好了,不过是他能放下身段来细数对我的错处,当真稀奇。舅舅他们疼我,若何事冤了我,也是不肯说句是他们的错的,将恆哥他们倒还有这时候。但能被郑重赔个礼啊,他是头一遭。」 「那,这般不是好事么…王妃烦什么?」 抿一口茶,江可芙托腮,手肘搁在榻间桌几上,开口,倒似喃喃自语。 「那可多了,我近来也奇怪,总想那么多。吵闹着,针锋相对,也无什么不好,许多事便都牵扯不着。可这个人哪,好像还挺热心的…时日久了想摘干净,似乎,就不容易啦……」 元日之后,天气蓦的转寒,似是寒冬的一场迴光返照。正月初三,天色微熙之时,便从天而来纷纷扬扬一场雪。 第57页 依金陵的规矩,正月初三这日,出嫁的女儿要与丈夫归娘家。与江府同条街,不过一个在街南,一个居街北,赶上这雪,便也不急于一时动身。 因书房聚不起暖气,又不敢放多个火盆恐点了书,李辞少见得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反是带着几卷卷宗坐在卧房塌上,撑着中间的桌几,不时透过半透的明瓦瞧外面雪势,不时又回首看倚在对面翻话本子的江可芙。 青苑与恆夭在里间整理盥室,冬日里这大木桶便不怎么用了,但过了这几日倒春寒,天气转暖,也该用上了。 用过早膳便在此处坐着,茶盏都空了几次,茶壶里的也已凉了,外面雪还未见停歇,似还愈来愈大,若执意要等雪停了,怕不是能直接赶上江府的午膳。 皱了皱眉,李辞再次瞥向对面江可芙,却见少女不知何时撂了书,靠在软垫上也正瞧他。 「雪大了。恐怕现在就得走。」 「那就收拾收拾动身好啦。」 拿起撂在身侧摊开的书,江可芙回身放在桌几上,抿一口茶水下了榻,自己去取搭在衣柜旁架上的云纹藕色织金大氅。 里间,青苑正拿着抹布擦拭木桶边缘,留心着外面动静,听闻二人要动身,顺势将布在桶沿一搭,也不及提醒身后擦细纱牡丹锦屏的恆夭,便疾步走了出来。 「王爷王妃现在便走么?奴婢替您收拾。」 凑上去替江可芙披大氅,伸手系前襟两条绸带,指尖却不经意划过少女下颌,才沾过水的,带着凉意,冷不防的,江可芙打了个激灵。 「嘶。」 下意识出声,并非怨她,青苑却似乎是极怕她的,手上一颤,「扑通」一声便跪下了,江可芙听着便疼。 「奴婢该死!」 一袭浅青,匍匐成脚下一团,青苑头压得低低的,贴着脚下地板,不敢抬头看人。江可芙暗道平日里也不曾见她这般胆小,自己也未苛责过谁,怎的一个不经意连错处都不算的,她这么害怕。 思索是否自己有过何不妥之处,不曾察觉,却给这姑娘留了阴影,李辞已放下卷宗走过来,叫青苑去寻把伞。 「王妃…」 得了吩咐,人却不敢走,怯怯抬眸去瞧江可芙,似还需等她发话才敢走动,却瞧见李辞凑近低头,顺手替江可芙系上带子,也正好挡住江可芙对着她的视线。 没防备人突然靠这么近,本能的便欲伸手推开。江可芙本想着要出声安抚青苑,四人里她最小,又不似恆夭一起长大,许是又听了什么谣言,怕起自己来也说不准。视线突然被这么一挡,李辞身上卷宗陈年纸页的味道合着一点儿墨香,也往鼻子里钻。后撤一步伸手,肩上大氅便要滑落,随后,襟前的绸带被及时拽住。 「别动,我替你繫上。」 江可芙默默收回了将沾上李辞外袍的右手。她是不习惯二人这么近的,李辞倒没芥蒂,似不过是瞧见了顺手的事,极为自然。 「嗯?还有事么?」 回身,二人这次是都瞧见了青苑还跪着,李辞疑惑出声,青苑似是愣怔,才回了神,依旧小心翼翼的,瞄了江可芙一眼,福身匆匆出去了。 看那娇小身影掩上门,江可芙颇有些纳闷的回首,对上李辞。 「我这几日看着很吓人么?」 李辞自然也不知如何回她,待她又转头,却瞥见了屏风后探着头,看了多时外面的恆夭,那小丫头瞧她瞄过来,远远一笑,赶紧缩了回去。 江可芙不由拔高声:「恆夭!我最近瞧着很兇么?」 半晌,屏风后传来声音。 「王妃放心上做什么?奴婢可是想明白了的,青苑这人啊,胆子一点儿都不小呢。」 片刻功夫,青苑库房里取回了伞,进门便递到李辞手里,江可芙瞧着不由出声:「怎么就一把?」 外面雪不小,但因江府与昱王府属实不远,她也全然未想二人该乘马车,只想着雪地里这般走,两人撑一把伞,谁衣服都别想干净了。 似做责问,青苑递伞的手一顿,微微抬眸朝江可芙望去,眸中还有惧意。 「奴婢……」 「出门就上车,两把伞还麻烦。你想走着去?别被雪埋了。」 捕捉到青苑神色,除夕回府时那番话在心头一闪而过,但也仅是一过,李辞没心思细究,转头调侃江可芙,又抬手,示意青苑不必站着,去做事罢。 微怔,江可芙抿了抿唇:「忘了忘了,我就想几步路的事,用什么车啊,也有段日子没见大点儿的雪了,我巴不得跟它亲近点儿呢。」 「也行,你喜欢,就这么走。」 李辞也不在意,掀了门帘,出廊子,成片雪白濛濛的,风里作舞,乱扑人面。 管家本已叫备了马车,临时又叫回了后院,门房惊异的瞧着昱王夫妇撑着把绸伞出了府,还颇有点儿夫妻举案齐眉的意味,不由感慨到底是佳话传了满金陵的,当真恩爱。 出了府,街上没人。天也白濛濛的,在远处,已与雪和路,连成一片。 怕雪飞进领子,下意识轻轻揪了一把李辞衣角,江可芙抬眼看着绸伞能遮蔽的程度,片刻,伸手去接伞外天地间的一片冰凉。待掌心落得数片,便细细去打量那六瓣能否分辨得出。 「这雪也不小,却还是赶不上涿郡的呢。」 第58页 「在金陵已算大雪了。不然,有些文人就得出来作咏雪了。」 李辞一笑,说句金陵城里专门来调侃酸腐文人的玩笑话,江可芙未听过,便不明白,只听了文人,这雪倒叫她也想起句诗来。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倒算早春,可惜这景不衬。」 「管它衬不衬,我就突然想起来,能对上是早春,就觉得不错了。」 「上次这么大雪还是我小时候,正好跟皇兄在万卷楼,他翻书给我看一句`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雪满长安道。这句有那意思。」江可芙念了一遍,似有些喜欢,片刻,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不对,这该叫,雪满金陵道啊。」 -------------------- 作者有话要说: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出自韩愈《春雪》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出自舒亶《虞美人·寄公度》感谢在2020-05-18 23:54:31~2020-05-19 23:5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冷sk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二章 伞下玩笑几句,一路这般走来,却也不觉得冷。待至江府门前,走上石阶,江可芙先伸了手,去叩那门环。 「哪位?」 许久,门内才有动静,门房声音无精打采的,想是这雪搅得人也不愿动弹。 江可芙微微拔高了声音,少女声音脆生生的,带着给雪天添些生机的鲜活气儿。 「王伯,是我。」 「大小姐…不是,王妃!」 面前门急急得开了,一张约莫五十出头的脸从缝隙中挤出来,脸上肉堆在一起,似个面外光熘的圆茄子,笑也不见什么褶子,只两只眼成了两道缝儿。 「王爷安,王妃安。这大雪天的,怎的就打着伞来了,马车若费事,也该做个轿子。」 侧身,敞开半扇门,迎二人进来,李辞回句江可芙爱看雪,已有瞧见他们二人的下人,急急跑去内院通报。 因着这场雪,江府没做什么准备,江可芙与李辞又是直接依着旧规矩出了门,也忘记先遣个人来知会一声。王氏本就以为,到底是天家,初三归家这些虚礼,昱王府许是不遵的,再赶上大雪,虽说两处离得近,恐也不来走动。不想坐在卧房冬暖阁中和江霁莲闲话,外头丫头匆匆来报,说王爷和王妃打着把伞就过来了。 「当真?!」 本正讲着未出阁时的旧事,得了这消息,王氏和江霁莲几乎异口同声追问,那丫头赶紧福身说适才亲眼瞧见二人往前厅走。 「这般大的雪,竟也出门了?还是走来的?」 不由一掌拍在大腿,王氏急忙起身,若只江可芙回来,她都不稀奇,且说这昱王爷,未免太守礼,就去打听打听,不说嫁与天家,便是女儿高嫁进个名门的,女婿能跟着一起回门的都是少见,这正月初三说起来更不算什么正经日子,竟也跟着来了。 「红霄,你快把我年前做的那身衣裳寻出来。再找个人去厨房,告诉厨子,今日午膳再添几道菜,还得要快些。」 除了家常半旧不新的衣衫,王氏匆匆换上新衣,摘下发上几根素银,戴上妆匣里一只攒金红宝石步摇,正由着丫头在额上系眉勒,突然想起,她这般忙活,江霁莲也不见动,回首,果然,还坐在塌上,甚至还有心思去翻她早间对了几页,撂在窗台上的帐本。 似是猜到母亲想什么,少女回头,对上王氏眸子。 「回门那日爹就不让我出门,今儿我还凑什么热闹?谁看见谁都不舒心,我给自己添甚么堵。母亲去吧。」 语毕,还冷冷一笑,一时叫王氏不知说什么好。 她自己的姑娘,脾气秉性她是了解的,当初江可芙回门江司安关了她在院里,气性大得房里有什么摔什么,如今却安生的坐着自己说不出门,也不知心里到底想什么。 「当日不是恐你心里不好受,你爹心里有顾虑,这才没让出门。今日王爷他们许是要用了午膳才走,这许久时候,你总归也不能一直不见……」 「当日有顾虑,今日就没有了?娘若做不成爹的主,我巴巴的去了,再给我轰回来,再或是不好发作脸一板的坐在一处,我过去瞧个什么?瞧人脸色?」 「我怎的做不成主?你当日若安生些,何苦叫你爹忧心?怎么如今却来挑软柿子教训起你亲娘来了?」 江霁莲脾气不好,平日也有这一两句便呛人的时候,王氏也不甚在意,只今儿这口无遮拦一句做不了主,戳了王氏痛处,当即柳眉一竖,不觉就叉起腰来。 「不敢教训,爹来了我也是这说辞,反正又没有假,平日里少给您甩脸子了?」 「我当真要被你气死!」 耳听得江霁莲语气放软,实是在不满江司安平日对母亲的态度,虽未免不敬,王氏刚起来的一点火却消减下去,几步上去一戳江霁莲额头,虽还训人,眼里却带了些许笑意。 「当真不去了?他们若用午膳,你不上桌,我可不许丫头们去厨房给你偷吃。」 「嗯……」 前厅这处。 听闻李辞与江可芙忽至,江司安先是惊异,随后恐怠慢了,袍子也不及换,便匆匆赶了过去。进门瞧见婢女已奉上了茶,只夫妻二人坐在厅中,捧着茶盏正凑近悄声说什么,竟也不见王氏这主母出来迎人,不觉有些尴尬。 第59页 见二人回首,互相寒暄了,也捧茶坐下,又有些无所适从。 他适才初得消息,只关心快些赶来,此时坐下了又相对无言,才开始琢磨起李辞与江可芙此番来意。 正月初三女儿归家,便是寻常人家也都不甚在意这规矩了。他的闺女他知晓,江可芙不能有这番觉悟,便是有,那总不能是拽着李辞来的,此番,更像是昱王爷有心要来。 果不其然,僵坐片刻,江司安问几句近况,李辞与江可芙问候了几句身体。茶水温下来,李辞忽然起身对江司安说近来无事在府上看兵书,有些地方不懂,需要讨教。 摸不着头脑,江司安不知李辞何意,且打量江可芙神色,也是不知情有这么一出。看李辞面上诚恳言语恭敬,又不好推辞,目光在半空相交,江司安还是做个请的手势,与李辞去了后院书房。 于是王氏带着人姗姗来迟时,瞧见的就只是江可芙独自一人被晾在前厅,已闲得与一侧的婢女聊了起来。 「给王妃请安。」 「欸,二娘。」 终是来人了,江可芙起身去扶王氏,抬眼间,却在王氏身后瞧见个熟人,江霁莲。 对上江可芙目光,少女面色冷着,却还是象徵□□了一福,难得有看见她不沖自己吹鬍子瞪眼的时候,江可芙却有些不适应,后知后觉想起,她们似乎几月未见了。 婢女又添上热茶,几人坐定。 「妾身还想着出了初五去王府拜见,谁知今日便碰上了面。」 「正月初三该归家,离得也近,一个来回又不碍事。」 「嗐,这个,便是寻常人家也少有还当个正经日子的时候了,再者这般大的雪,可仔细身子才好,莫染了风寒。听下人说,还是一路走来的?」 「不打紧,涿郡的雪可比这大呢,穿厚实些,无碍的。」 「原是妾身疏忽,若知王爷是这般知礼守礼的,该遣个人提前问一声,这日子来府里,当真折煞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婿,可也做不到这般。」 「圣上与皇后圣德,殿下不过耳濡目染。」 「是。」 究竟不是生母,相处时日也不长,回门当日那几句算得肺腑之言也不过是对出阁的姑娘能想出的全部真心话了,此时一处坐着,只能说些客套,旁的话题,一时又找不到相称的。 江可芙装着端庄模样,听王氏应承李辞,便搬出李隐与钟氏,语气淡淡的,心里却想着,若非有事相求,他才不会来。难怪头天夜里说起出阁的女儿需归家,倒比她还热切。 她原不知李辞什么算盘,也是适才那一出才恍然,还说甚么请教兵法,她不知道什么事儿都明白,这人日日抱着卷宗长吁短嘆,又和兵法有什么干系。 虽说已算私事,依着成亲之初的商议,她其实无权过问,但要找她爹帮忙,算是拖江家人下水的勾当,她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太说不过去了。莫名的,江可芙有点儿胸闷。 又聊了无关痛痒几句,问起李辞,江可芙也只能用请教兵法搪塞了。 「对了,说起来,倒有件事儿需王妃帮衬一二。」 江可芙来了精神。 「二娘你说。」 王氏笑了笑,轻轻拉起身侧江霁莲的手,从适才进门,她就安静的一言未发。 江可芙不由暗嘆,恆夭还总笑自己不说话能唬一拨人,江霁莲不也是么? 「霁莲明年年末也就及笄了,这不是想着,早些给她看定个人家。王爷是青年才俊,平日来往的,自然也是些英杰,妾身是想,王妃能否帮着相看一二。妾身在金陵少走动,一来这各家的公子哥便不大熟悉,二来这许多女儿家的心思,上了岁数也愈发不懂,王妃与霁莲年岁相当,能估摸着她的心意。」 一席话听完,江可芙笑了笑,还以为什么,当半个媒人啊,倒是有意思了。 转头瞧向江霁莲,看少女投过来的目光终于有了波澜,带了丝丝警告意味,便似要她应下了必要好好办,不许报復她一般。不由好笑。 只是,细细想来,她倒真不知李辞与何人来往,本就各做各的,成亲后这段时日李辞又领了差事,每日不是卷宗,就是刑部大牢,要不就是那个不知被李辞骂了又骂,提了又提多少句老匹夫的常迁。饮酒出城什么的,自然渐渐退出他这日子,友人么,许也上府寻过他,不过次数不多,她又没心思结识,便连名字也未曾知晓了。 心知王氏许也不过提一句罢了,婚嫁之事,她又不是看不出,她自己这婚都成得云里雾里,指望她替江霁莲寻什么人家呢? 不过就是在刚刚一瞬冒出个念头来,她突然想起成亲后才迟钝的察觉江霁莲许是心悦李辞的事,只是小小的在心中玩笑一句:有个人家挺合适,江霁莲应该也喜欢,你们也瞧得上,不过,得等我跟他和离…… 第三十三章 漫天雪白,似柳絮因风起,窗前一株树,枯枝上叠起的一小层雪积了许久,终于漫出枝子,扑簌而下。 房里阴翳,比之王府,连个炭盆也未点上,冷森森的雪洞一般,可瞧案上铺开的纸张,一侧的笔也是匆匆搁下,想是江司安往前厅去之前,便是在这书房里。 「过了最冷的时候,岳父也需注意身体,若不愿点炭盆,就披得厚实些,搁个手炉在桌上。」 第60页 一侧窗子未关严,风一过,窗缘磨着框子,带起闷钝的声响,李辞踱步过去,将它在框子里按实了。 「习武的人,抗冻,不要紧,多谢殿下关怀。」 「岳父哪里话,不过做晚辈该关心的。习武之人易落下一身伤,冻定然受不得,现今康健自然是好,但还是需多注意些。」 「所以如今年纪大了说什么也得在金陵立住脚,好山好水的,是个休养的好地方。」 似是忆起过往,江司安有些感触,他也不是入仕之初就在皇城,功名恩赐,也是西北吹了数年风沙,经了数回死里逃生。不过若非如此,他兴许也碰不上林家人,遇不上林亦轻了。 眸色渐渐深远,目光定在一处,李辞却读出几许英雄迟暮的怅然。不过他也不是来关怀江司安,再预备听些陈年往事的,几步立在案前,微微俯身看案上纸张,似是漫不经心的开口:「皇城里,下什么雨吹什么风,看是何种人家了。」 一怔,江司安回神,看李辞双手撑于案上,正打量纸上一行字,客套这几句,兵法,也该讨教了。 「不知殿下看什么兵书?」 李辞抬眸,看江司安面色恢復肃穆,轻轻一笑。 「元庆六年的卷宗。」 「殿下何意?」 「元庆六年的状元,是王戚谨王大人吧。」 江司安皱眉,李辞却不再继续言语,撑着书案等江司安反应。片刻,这位尚书大人沉声开口。 「悦恭,是老臣妻弟长子。」 「之后做了常大人女婿。」 李辞接上一句,江司安微微颔首。 李辞笑了笑。 「常大人最近,似乎对五皇兄多有赞许。岳父与皇兄同在兵部,不知到底如何?」 「齐王殿下聪敏,心胸确实也非一般人可比。」 「那与东宫呢?」 李辞继续笑问,江司安心中微微一动,随即,也笑了笑,上前,轻轻拿起案上的笔,置于一侧笔架山上。 「殿下大可放心,储君,永远是储君。」 李辞直起身子,对上江司安眸子,面上还带笑,比适才轻松许多。 「最近看《三略》,有些地方不大明白……」 午时过后,飞雪渐止,正厅里偌大圆桌上支起个锅子,底下燃着炭,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本已将备好了午膳,聊得欢喜,王氏突然问江可芙可有什么想吃的,瞧着外面的雪,江可芙就提起在涿郡时一家子在小天棚里一面看雪一面吃锅子。 多少是有心讨好她,王氏虽不曾这般吃过,还是差人去厨房叫停了正预备的菜,又支使着在厅里把锅子支起来。 待江司安与李辞从书房往正厅来,瞧着那热腾腾的白气,不由也想起曾在北境时一些往事。 冬日里吃锅子暖和手脚。 他与林亦轻成婚之初尚在盛京驻守,苦寒之地原是要她等两年他调回京团聚,她却偏要随军。当地炭火不够用也不顶事,便只能用烫热的膳食暖身子,后来至金陵那几年,天气温和养人,再无那般地冻天寒之时,每至雪天,林亦轻却还是喜欢吃锅子。 江司安便常想,她身子看着一直康健,但许盛京那几年的冷风,已经叫人从芯子里坏了,便是再养人的地方,也都不顶事了,于是回涿郡探亲时,一场风寒就能把人带走。 圆桌旁,江可芙正嘻嘻笑着往烧开水的锅子里倒肉,一面王氏低唿下意识去抢盘子,提醒她下人做就是了,江霁莲厌恶那腾腾的热气,也恐化了面脂,站得远远的。 「岳父。」 李辞一声唤回江司安渐走渐远,似要留在盛京时的思绪,江司安回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红的眼角,被李辞看得清楚。 「过去坐吧。」 不便多问,李辞只能这般提醒,江司安却又转回去,瞧着说不打紧,把王氏按肩坐下的江可芙。 「殿下,可芙和她娘很像。」 李辞微微一怔。 「为这个,老臣也不会站到旁处去。」 语毕微微一笑,江司安举步过去,留下因这话愣怔的李辞。 热气氛氲中,江可芙好歹拖了江霁莲过来,按人坐下,抬眸间。 「欸,爹你来啦。」 便这么一顿饭,除了江可芙,兴许吃得都不自在。 王氏和江霁莲碍着李辞在场,十分拘谨,又不曾吃过这种东西,热腾腾的妆也要化了。江司安触景生情,想得全是昔日与林亦轻在盛京时种种,思及亡妻因风寒撒手人寰,自己都未曾见最后一面,心生悲怆。至于李辞么,与生人做一处,又有女眷,实则心里比王氏等人还拘谨,且这从一个锅里捞出来的东西,虽说是一把干干净净的勺子分到个人碗中,却还是心有芥蒂。 一回首,见身畔江可芙卷着袖管,半探着身子从锅里捞豆腐,一侧婢女要帮忙也被她摆手拒了。 「不用,要的就是自己动手……欸,你怎么不吃啊?」 江霁莲是被江可芙强行拖来按到另一侧坐着的,一直拿着袖子遮掩半张面孔,躲那热气远远的,一口未动,碗里几个冬菇,也是江可芙替她盛上的。突然被问,一怔,就要开口呛人怎的管那么多,右面上蓦的一热,被江可芙指尖轻轻划过。 「你妆花了。」 耳畔是江可芙的笑,凑过来声音放轻,热气随着喷薄而出,还带着碗里淡淡的蘸料咸味儿。 第61页 说是奚落,偏生声音也不大,但还是叫人讨厌。 眉头狠狠一皱,江霁莲已有些恼了,便要伸手推江可芙。她都碍着上次墙头的事儿且不与她计较了,这人还自己凑上来给她不痛快。 「这个给你吧,擦擦。」 推了个空,江可芙及时撤远了,却在她手里塞了方帕子。 「你……」 面色微红,怒气还显在脸上,江霁莲却不知该怎生呛她了。张了张口,余光瞥见李辞往这处瞧过来,悻悻收了目光。 热气聚在厅堂,带着锅子里的肉香,约莫坐了半个时辰,江可芙额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心满意足撂下筷子,才发觉似乎只自己欢喜,其余人,都未怎么动筷。 撤了锅子,斟上茶,坐了片刻,看天又阴沉下来,怕不是又要来雪,且这齣来时候够久,二人该回去了。 拿起立在墙侧的绸伞,江司安与李辞立在一起,不知又做什么嘱託。 回首,江可芙瞧一眼江霁莲,悄悄挪了过去。 「欸,你还喜欢他么?」 「关你什么事?」 微微一惊,片刻,江霁莲瞪了她一眼。 「你若喜欢,我好给你寻个差不多的啊。」 江可芙不恼,朝她眨眨眼。不是上赶着找没趣儿,就是想逗江霁莲,再想到她也得嫁人了,这性子,不知得寻个什么人家啊,牙尖嘴利得只瞧着凶,脑子里没东西,又不会动手。 算是因为莫名的担忧,又想同她说说话了吧,她最近买得话本子没趣儿,一帮女人宅子里呆着,今儿你整我,明儿我害你,江霁莲这般性子的里面有一个,可是早早的被害,连带着名声完了,一袭破草蓆卷着扔去乱葬岗了。 「不用你管!」 「行吧,那可别又翻.墙头就行,不然我真不管了。」 抖落出旧事,江霁莲面色一变。江可芙但凡有心对呛,就是一招将军。看对面少女眉头又皱起来,得意的朝她扬眉,转头脚步欢快的朝李辞与江司安走去。 雪停了,街上有了几个人影,有小厮在扫门前积雪。风还是那般冷,江可芙把手缩进袖管,抱着那把绸伞。 一路无言,李辞又不知琢磨什么,江可芙因为他不打招唿就找江司安的事,心里芥蒂,不想与他搭话,只想着回了府怎么呛他。 又一阵冷风,些微凉意灌进领口,碎发散落在前后的耳朵也冻得有些难受,大氅的帽子未戴上,江可芙却不想伸手去够,又不想叫李辞帮忙,索性慢了步子,抱着伞一弯腰,想将背后的帽子甩过来。 「你干什么呢?」 弯得太勐了,视线一暗,帽上兔毛绒绒的,挡了眼,不及伸手正一正,李辞已发觉她未跟上来,回首瞧见这般情形,不由轻笑,已走过来先替她整了帽子。 「不用你。」 江可芙抬眸,正瞧见少年翘起的嘴角,皱眉伸手要推他,夹在臂弯里的伞却被李辞取走了。 「那伞给我,抱一路跟个宝贝似的,你松开只手戴帽子它能跑了?」 「我冷不行?」 「那你叫我啊。」 江可芙撇过头不瞧李辞。 李辞一怔,随即想起什么,又开始笑,还凑过去拍江可芙肩膀。 「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还使起性子来了,因为我找江尚书的事生气啊?」 江可芙脚下一顿,片刻,转头瞪过去:「我本就是个小姑娘!我比你小两岁还多呢!」 李辞微愣,继而笑得更开怀起来:「行行行,是小姑娘。小两岁还多,怎么,让我叫你声妹妹么?」 「李辞!你是不是想跟我打一架?」 「不不不,这就免了,做兄长的要爱护妹妹,不能动手。」江可芙又一眼横过去,李辞赶紧摆手,随即又拍了拍她肩膀,「行了我的错,帮四皇兄问江尚书些事,他不方便过来,我这身份又不至于旁人起疑。放心吧,不是什么危险事儿。」 得了确切答覆,江可芙平了心静了气,其实也没多生气就是有点儿别扭,担心江家莫名其妙被拽着蹚了什么浑水。当即瞥李辞一眼,微微颔首,示意自己不较劲了。 长街一地白,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又挨近了,并肩向另一头的白茫茫而去。 第三十四章 午后天色阴沉,暮色四合之际果然飘起了雪,纷纷扬扬的,比白日更大,枯枝挂了一树白,轻轻踹一脚就落下不少来。 秦氏恐二人冻着,慌手忙脚的又在卧房里添个炭盆,进门瞧房里灯火昏黄,夫妻二人与清早一般,一人歪在一侧塌上,看着各自手里那几页纸。 时辰已不早了,这妇人就是愿意操那份心,便上前劝二人仔细眼睛早些歇息,又知道两人晚间惯是不用有人在屋里服侍的,出门时也就一併叫了外间凳上打络子的恆夭与青苑。 东风卷碎雪,在廊下灯笼的火光中飘过,使人将好能由着那一点,窥探几分外面雪势。秦氏不由紧了紧衣裳,双手也揣进衣袖,似是自语,又似跟身后两个姑娘感慨。 「今年这天气才是怪,这时候来这老大雪。初五还要祭祖,若就这般的下上一宿,出城的路怕是不好走呢。」 「祭祖?秦婶子,干嘛还出城啊?」 涿郡跟金陵祭祖不一样,恆夭就记得每年初三府上要备写香烛纸钱,却也不用出去,因林家祖坟其实不在涿郡,祖上三代的墓,都远在苏州。不知什么原因,林卫也未想过有一次回去祭拜,只在林府后院的祠堂里对着老太爷与老夫人的牌位拜一拜,上柱香,就算祭祖了。 第62页 是以这些年月瞧下来,恆夭只当祭祖便是拜牌位了。 「你这丫头傻了不成?去年进京是不曾过皇陵?不出城去何处祭祖?」 秦氏被问愣了,还道怕不是与她玩笑,青苑机灵,明白其中意思,轻轻啐一口,已上手去点恆夭额头。 「呀,你那么大劲儿干嘛,我又不知道。再说,我是前年年末进的京。」 回首也拍了青苑一下,恆夭其实不大喜欢她,待要说句不要这般同自己闹,秦氏已回头叫她们小声些。 「这还没出院呢,你们再闹大点儿动静,王爷王妃要休息,此番可都听见了。」 青苑闻言,赶紧噤了声,恆夭却知秦氏这人也不兇悍,江可芙与李辞听见了也不打紧,当即吃吃笑两声,再说话声音也放轻了。 「我瞧卧房还没熄灯呢,且我说个笑话,秦婶子你别与旁人说。王妃她恐怕也一样以为,祭祖是拜牌位呢。」 「你这丫头,平日也不见你牙尖嘴利,这时候主子也敢编排。」 秦氏确实不恼,只笑骂一句,却得了恆夭带笑一句:「我不怕呢,王妃喜欢我!」 初三夜里的雪,当真下了一宿,次日出门,天地间空旷一色,待过一日初五也不曾怎么化开,还需城里禁军出城清雪,便真成了秦氏担忧的一般。 但行路难,祖宗规矩也得遵,只宫里头一日,圣上李隐忽染了风寒,来势汹汹的一时还成了重病,虽自己觉着不打紧,御医却叮嘱招不得风,是以无奈之下,带皇室宗亲出城祭祖的担子,搁在了东宫李盛身上。 初五寅时,天色微曦,李辞早早的推了江可芙起来,洗漱过后,江可芙打着哈欠被恆夭和竹溪套上蟹青色庄重礼服,发上扣了沉甸甸的素银冠子。 「当真不公平,你们男子永远这么轻巧。」 扶着冠子立起来,回首见李辞只是换了件颜色深沉的衣裳,发上换了个素净的玉冠,江可芙撇撇嘴,就由恆夭和竹溪扶着,缓步向外去。 出城的路难走,禁军如何清终归能用的也只一天,故要留出这路上耽搁的时候,祭祖赶上正时辰,便只能早些出城了。 坐上马车,需先往禁宫去,女眷们在一处,男子们都骑马。 李隐子嗣不算少,几个封王够年岁祭祖的儿子还都特许留京,再加上其他在金陵旁支的子子孙孙,开路并护着女眷的禁军,凑了很长一路人马,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皇家出行,街上早早就清了干净,铺面房门紧闭,临街庭院更是说话声也不敢有,恐冲撞贵人。如此,安生一路,约莫半柱香时辰,一队人出了城。 官道其实平坦,与城中无异,只是不似城中有人活动,雪也化得快,轮子压在未扫净的残雪上,响起轻微的吱吱声,把雪压得更实了。 紧赶慢赶,至皇陵之时,尚还离祭祖的正时辰有些时候,前面骑马的一队已进了陵园,着人摆上贡品与香炉。女眷们则被马车带到临园而建的感业庵中,里面住着几位自愿守陵的太妃。 禁军已散了开去,围着整个皇陵,江可芙被恆夭小心扶下马车,偷偷打量四下。早春尚冷,瞧不见生气,一树树的白霜,便是皇家地界,也只余荒凉。 有身着艾褐色衣衫的妇人迎出来,年岁近五十,发上只一支素银,却气度非凡,为首的太子妃微微福身,道句「舒太妃」。 妇人微微颔首,回了个礼,便朗声对着众人,叫女眷都进庵好生整顿整顿,理理一路颠簸而来微散的髮髻,弄起褶皱的衣裙。 被扶着跨过门槛,正殿一尊佛像,只是瞧着色泽发涩,绝不是金,却也不似铜的,下首两个蒲团,面前小案上还放着一个木鱼,似就在她们进庵之前,还有人在此处念诵佛经。 「王妃这边请。」 许是耳濡目染,林卫说行军之人,每处一陌生之地,都要留心四周,江可芙便也习惯了到了生地,就要四下打量,正瞧那佛像发怔,身畔响起适才那苍老之声,回神,原来是那舒太妃在催她。 似为她那般大喇喇直视佛祖不悦,虽言语客气,面上却已有不愉之色。 江可芙赶紧垂首,道句「失礼」,心里想的却是,那佛像若夜里瞧见,还是有些渗人的。 长在北境的人,自小听得也是战乱,江可芙不信这些祷告祈愿之说,君不见南朝四百八十寺,依旧分乱割据,百姓流离失所。 一行人安置在一敞亮耳房,整理着装,候着时辰,不多时,有两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尼姑,给几人端上清茶。 「庵里也无旁的招待,太妃叫我们给几位贵人上茶润润嗓子。」 庵里的姑子,据说都是几位太妃可怜收下的孤儿或落难女子,大多都不是出身富贵之家,勐然见许多天家人,有些不知所措,小尼姑上了茶也不敢瞧人,匆匆说了话,双手合十一礼,赶紧出去了。 瞧着有趣儿,江可芙目送二人出去,因不怎么口渴,也未曾碰那茶盏。 转头,瞧见承王妃正与先帝十二子宁王世子的世子妃咬耳朵,不时还偷偷瞄她一眼,也不知说什么。正自暗笑也不一定是在说自己,少往面上贴金,耳房里忽生异响,接着几声女子惊唿,一位不知哪个王爷或世子的正妃,突然倒地不起。 「阿素。」 有个相识的女子,上前轻轻唤人,一侧太子妃眉头轻颦,命几个侍婢先将人扶起安置在耳房榻上,转身待欲问这一位的随身侍婢些来时的近况,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片刻的天旋地转,叫女子身形一软,若无婢女就在近侧,也要瘫软在地上。 第63页 「太子妃。」 女子被人扶住,轻按额侧两穴,不过片刻,眩晕之感再次袭来,似乎连带着身侧人,也与她一般了。 「怎么我也晕起来了…」 「我也有些不对劲…」 「不应该啊…」 一众人东倒西歪,惶恐极了,只江可芙立在耳房内,举目,里侧也站着两个女子眸子清明,目光相对一瞬,江可芙忆起,她们三人该是都未碰那茶盏。 「茶水有问题。」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又是喝的里面下东西,我逃离不开这种圈套了是吗?就不能经歷更酷一点儿的吗?比如刺杀什么的,被我擒获,不然我要这武力值何用,只是碾压李辞,证明我俩互换剧本的吗? 李辞:你安静一点,我不是打不过你,不要揪着救人手慢这一点不停嘲我,这梗过不去了是吗? 江可芙:我要刺杀戏份,然后我缉拿刺客。 李辞:我要给自己证明,谁是男主。 作者:安排安排,下章一定。 江可芙,李辞:你说一定的样子,像极了刷某站时许诺的一键三连。 第三十五章 太子妃缓缓吐出一句,双目一阖,便不省人事,江可芙心头一凛,当即转身。 「快!去外面喊禁军。再有哪一个,去通知几位殿下。」 变故始料未及,若细想又委实骇人,天家祭祖,哪个不要命了做这番手脚?且为何只对女眷下药,目的是何?若有心伤人,会不会皇陵里还有旁的玄机? 蹙眉上前,一一探了几人鼻息,倒是平稳,该只是昏睡并无性命之忧。 留在耳房里的几个侍婢胆子小,是以未曾反应过来那一句吩咐跟着出去喊人,三五个人挨得极近,凑在一处有些瑟瑟,反观倒是余下未饮茶的两位王妃镇定许多。 「别怕。她们只是晕了,再有什么,外面还有禁军。」 恆夭也是那惊慌失措的一个,本以为王府这数月养大了胆子,此时却还是瑟缩的靠近江可芙,面色微微发白。其实倒也不怪她们,陌生环境下发生的不可预知之事,若非冷静之人,确实也难逃心慌。 拍拍恆夭的手,江可芙轻言细语,示意她安心,对面两女子中的一个着青色衣裳的也轻轻开了口,声音温和却又坚定,似是在安慰耳房里清醒着的,又似在宽慰自己。 「莫慌,禁军都围在外面,若再有什么,他们也不是摆设,不至有性命之忧。」 江可芙颔首,同意女子言语,只是回想适才上茶的两个小尼姑,她们的战战兢兢,到底是见了大人物有些怕呢?还是…知道这茶水有问题? 暗自思忖,江可芙倒是想出去一遭寻这二人,只是如适才所言外面都是禁军,若并无大事,她此时抛头露面出去,似乎不合规矩。 耐着性子,只能踱步至窗边,透过雪白的窗纸勉强打量外面的朦胧,再侧耳静听,也安静的没什么声响。只是就因如此安静,仿若适才遣出去寻人的婢女,不曾有过一般。而且,那帮禁军就在周围,怎么会寻那么久? 「不对劲儿。」 江可芙觉得她需得出去瞧瞧了。 「外面太.安静了,我出去看看。」 「王妃!」 恆夭一把拉住向外而去的江可芙,里侧两个因她这举动而愣怔的女子也回过神来。 「外面不知何种情况,昱王妃莫轻举妄动,若当真有异,外面候着什么歹人,难道连身家性命都交出去么?」 是见过大场面的,二人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皇室出行不是未遇到过多种变故,目前既然安全,便只能静下来看情况。 但江可芙,不想做被动之人。 少女展颜,微微一笑。 「天家皇土,先帝英灵保佑,两位嫂嫂觉的,心怀不轨之人,在此地当真能行歹事么?」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这种话本就只能做个安慰,可说出来,又不能反驳。也不是多担心这位不怎么熟识的昱王妃,只不过若真有歹人,出了门她就血溅当场,不免有些不忍。但若执意出门作死,她们也就拦不得了。 「昱王妃可要当心。」 点头,又安慰了恆夭,江可芙推门出了耳房。 感业庵并不小,且说起来,比一般佛寺还要大些,只布局奇怪。耳房从供佛祖的正殿两侧的偏殿靠后起,建一排,在一条贯通大殿的廊子之后,而这廊子,从两个偏殿做入口,对称着延伸出来,至两侧朱红围墙前直直折向殿后,通往耳房与后院,如此一来,想至感业庵真正的庵里,就必须经过正殿瞧一眼那佛祖了。 出门转身掩上,江可芙只瞧见廊子空荡,不见半个人影,右手轻轻伸进袖管,握了握藏在里面的匕首的柄子。 涿郡养成的一些习惯,都被说不和礼给扳了个七七八八,但兵刃确是绝不离身。平日里腰间绑刀,大场合不易携带,便藏匕首这般小巧的,其实都只做迫不得已的应急之用,却没一次用到过正地方,今日,江可芙倒不希望,这东西能派上用场。 扶了扶那银冠,对行动多有不便,提起微微扫过地面的裙裾,江可芙终于出了廊子疾步先往前庭。 联结的是一月洞门,江可芙急急穿过,隔墙她已闻见一股骇人的气味儿,她需赶紧确认,那气味儿直直冲来留在心中的一字。 第64页 血! 一门之隔,江可芙心中有准备,刺目鲜红冲击视线,唿吸还是一滞,随即胸腔一搐,一俯身,便似要呕出东西来。 血,前庭全是血。 银色盔甲不再闪寒光,被飞溅来的血污了,头盔滚落在红与白残留的青灰石砖上,有一只就在江可芙脚边。举目满庭俱伏尸,银白色的身形靠在墙上,倚着水缸,趴在墙角,其间还夹杂了藕粉色的几具纤弱娇小。 一个少女,就倚在月洞门前,仰面朝天,颈上一条无法再癒合的红痕里,还在汩汩的渗出鲜红,利刃划过时,雪白的腮上溅了红点,美目大睁,惶恐与绝望凝结在一瞬,似乎,死去未又多久。 江可芙认出了那张脸,她吩咐出去寻人时,她,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奔出去的……「对不起。」 血腥摧残着着嗅觉,艷红刺痛双目,在自责与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丝恐惧里强行镇定,江可芙壮着胆子,看了大部分的致命伤。 多数在脖颈大动脉,刀口整齐,一下致命,所以血瞬间喷溅而出,染了大半个庭院。身手比禁军只高不低,人数,也不会比他们少。 得出大概,江可芙狠狠蹙眉,随即大梦方醒般心头一震。一抽袖中匕首,回身,就往耳房急奔而去。 什么人,能暗地不知不觉养出这样一帮人?什么人,敢在皇陵就大开杀戒?感业庵里这般,皇陵里又是何种景象?不敢多想,江可芙只能脚下更快,好似这样能把随之而来的恐惧甩开。 感业庵外,高墙护起的皇陵里。 带着弧度的围墙阻了多半兵刃相碰之声。 谁也未料到,禁军散在各处,几位宗亲在李盛带领下放置案子香炉之时,突然便似从天而降一群蒙面死侍。 灰褐色短打,清一色钢刀,同色面罩掩面只露出眼睛,身手利落的在众人稍稍恍神之际,竟已解决四五个禁军。 此番身手,隐匿皇陵中伺机而动,胆大妄为之罕见,歷朝歷代都闻所闻问。祖宗英灵在上,皇陵中伏尸,不说惊慌,天家颜面将置于何地! 不过初时微愣,很快的,诸位宗亲但凡有些身手的,都与禁军一般,加入打斗中。一时也忘了感业庵中,还有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倒是李辞,突然想起临行前江可芙袖笼中的匕首。 躲过噼来一刀,瞧诸位也分身乏术,心中暗道禁军护着女眷该是无碍,只盼那匕首,此番用不到才好。 同一时刻,江可芙这边。 顾不得礼法,裙摆被一把抓起揪在一侧,银冠跟着脚步颠簸,似要坠下。江可芙急奔过廊子,带起一阵风,却还嫌不够快。 许是这些日子不曾做过大动作,身子在府里待得不比以前,微微有些喘着,江可芙终于一头扎进大殿,迈门槛之际,因急切,还被绊了个趔趄。 「嘶。」 叮。 身子前扑,终是稳住,垂首间目光却捕捉到一道寒影,跟着一声金属之物的碰撞,就在头顶,还未有所反应,头上蓦的一轻,三千青丝毫无徵兆的披散开来。银冠哗啦啦落地,还有一声极钝的,有钉子嵌入了木板。 有暗器,本要射她眉心! 只一时愣怔,反应极快,江可芙一闪身,躲过随即而来又一道寒影,足间点地纵身后撤,瞧清了攻来的是个蒙面黑衣之人。那手中砍刀,又是一下噼将过来。 右手横出,匕首去抵,江可芙左脚踢出,攻人下盘。 衣裳厚重肥大,行动不便,匕首虽利,终归短小,一开始便失了先机又有这诸多不利,江可芙处于下风只能被动,且此人功夫确实高强。 且战且退,情知无法拿下,不知此地是否只余他一人,江可芙只能尽力拖着,将人往耳房更远处带。 此人竟也不急,由着江可芙一直退却,缠斗至前庭,出手越发狠辣,似并不关心耳房中的人,只要杀她灭口,这般一引正中下怀。 「呃。」 脚下避开绊子,砍刀却横来伤了左肩,对面人攻势愈发急,江可芙渐渐力不从心,从勉强的左抵右挡成了闪躲挨打。狼狈的挫败与极可能下招成刀下亡魂的恐惧也使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出现疲惫疏忽。 「嘶!」 寒光一闪,又一下,刀刃划过肋下,不至致命,江可芙动作却愈发迟缓。后撤扭身,仅能想到用距离减小伤害,尚能多耗些时候,不想那人却更快逼近,刀背抡来,狠狠砸在了江可芙腰间。 「唔。」 少女腰背柔软脆弱,抡来一下力道极重,又是疾行程中,勐然吃痛,脚下一乱,就顺着那力道直直扑向了前庭的门板。 匕首不觉脱了手,面孔便要砸向木门,右手横来欲横在额前,那已近在咫尺的门板突然一撤,还不及反应怎般情况,身前一软,有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头顶一声闷哼,甚是熟悉,那木门被人外面敞开,她将好扑进来人怀里。 第三十六章 满目墨青,衣料滑软贴着面庞,血腥气中夹杂着颇为熟悉的淡淡的冷香,江可芙抬眸,不及唤来人,就见他瞳孔骤然一缩,腰肢蓦的一紧,被人揽住,随之而来一阵天旋地转,耳边带起的猎猎风声中,似有事物破风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 身后木门钝响,有利器钉在上面。 「你…」 转到一侧,李辞进门本也没防备,若非扑来之人衣衫熟悉,几乎下意识要出手。待避过那紧随而来的暗器,看满庭横尸,再瞥向臂弯里江可芙长发散乱,衣上血迹斑斑,心头勐然一跳,不焦心欲问情况,只一字,却被江可芙急急推了一把。 第65页 「别叫他跑了!」 一个眼色也未给李辞,江可芙一心全在那黑衣人身上,不论人是不是他杀的,抓住总归是个线索,此时来了帮手有了底气,瞧那黑色人影见一击不中,情势不利扭身要撤,知以此人身手,再晚一刻就不见影了。 一推身边人,李辞微怔却纹丝不动,江可芙因腰上有伤,那力道返回来反弄得自己一个踉跄。心中急切,瞥见那人影已几步开外,李辞却还有闲心来拉自己,不由心头微微火起。 恼怒他拎不清,便要嚷起来,余光却瞥见李辞左腿一抬,皂靴踢起地上一道寒光,身前墨青恍过,一道银寒穿过庭中,不及反应,远处那黑影,忽然倒地,远远看去,背上插着一把匕首,似是江可芙脱手的那把。 「…死,死了?」 一击倒地,久久未曾起身,江可芙惊骇之下,便欲凑近查看,才出一步,左腕一紧,被李辞握住。 「不用看,死了。你伤要不要紧?她们人呢?」 江可芙回首,看身前人眸色深沉,若有若无的打量她身上的伤,方想起自己为何与那黑衣人缠斗,不由一拍额头,随即惊唿:「快走!在耳房,还不知怎么样!我还行,死不了。」 眉头一蹙,李辞拉起江可芙抬脚就走。 皇陵中刺客虽多,此时已能应付,李盛才想起一众女眷,直道疏忽,缠斗之际,正巧与李辞靠近,暗暗一句「去庵里瞧瞧情况」,李辞便抽身而出,只身奔了庵里来。 本想着禁军在此,该还算安全,刺客也没必要伤女眷,至前庭揽过江可芙时,瞧少女狼狈得似才经歷一场恶战,尸首横七竖八,才惊觉此地比之皇陵还兇险。身上未带伤药也不及给江可芙看伤,还得先确认诸位女眷安全。 迈过正殿,进了廊子,江可芙被李辞拉着向前,看前面人大步流星,自己勉强跟着,适才被击中的腰被牵动伤处,隐隐作痛,恐怕伤得不轻。正想出言让李辞放开自己先行,远处突然一声熟悉的「王爷」,一抬眼,竟是恆夭从一头奔来。 少女一袭浅青,身上干干净净毫髮未损,似是刚刚转过廊子发现李辞,急急奔来,面上带着急切,待近了看清站在后面的江可芙,笑意还不及显露,就被这一身狼狈惊到,一下扑过去,声音也变了调。 「王妃!怎么成这样?果然遇到了歹人?要不要紧?这随行的也没个大夫,去哪里寻伤药啊…」 江可芙自八岁跟林卫习武,大大小小的伤恆夭见惯了,但都不过是不能避免的磕磕碰碰,青一块儿紫一片的,虽也骇人,但总比现今面前满身血污的让人放心。 她本是看人许久未归,壮着胆子寻出来,远远只瞧见李辞还想过来告诉他叫他一起寻人,忽见江可芙长发垂腰,凌乱的散开,蟹青色衣衫上带着深色血污,还多是划痕。出门前好生生一个姑娘,这片刻就成了这样,恆夭握上江可芙的手,眼眶不由就红了。想要抱她,又因顾忌那伤不敢动弹。 「我没事儿。你别哭。你怎么就出来了?皇嫂她们怎样?」 「主子们都还没醒过来,两位王妃没事,耳房里一切安全,奴婢看王妃出来的久,就出来看看。」 袖口抹一把泪,恆夭红着眼眶看二人。听见安全,江可芙微微松口气,继而转头与李辞解释起适才耳房里下了药的茶水。 「所以另外两位太妃你们没有见到。那庵里其她闲人呢?」李辞蹙眉,「你们安顿在这里,只见了舒太妃,那两位未曾露面,除了奉茶两个,你们没见过其她人。皇家祭祖闲人要避,但太妃该还有一个从宫中带出的侍婢,没理由不跟着……」 江可芙微愣。 「对,你这般一说,确实不对劲,从一开始就…而且,那两个小尼姑的神态…」 想到一处,二人不由对视,心头均是一凛,同时踱步,往后院而去。 恆夭瞧着二人背影,尚有些愣怔,直到前方江可芙大喊叫她快跟上别落了单,才急急的撵上。 「皇陵里也有刺客?!」 「尚能对付,四哥就让我来看看,我们都以为庵里没事儿…」 并肩而行,无适才急于确认耳房里情况的紧迫,李辞与江可芙提起皇陵中情形,末了,看一眼江可芙身上伤势,才想起严重的地方,虽无伤药,也该做简单包扎,这般大喇喇放任不管,地冻天寒对身子不好,尤其还是个女子,若再落下疤痕,更是难办。 但身畔这姑娘,伤得不轻,却似乎还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就这么狼狈着也不知整理,左肩衣衫上被划开个不小的口子,里面伤了,这么一会儿就污了一大片,血似乎还在渗,她倒浑然不觉。侧脸上还溅了几点不知是谁的血点子,艷红衬在雪白肌肤上,狼狈污糟的同时,又莫名显出一种妖冶。 察觉到有目光黏在脸上,江可芙回头,不明所以的对上李辞,左颊却冷不防被一只衣袖抹了一把。 「做什么。」 江可芙吓了一跳。 「你脸上有血。」 下意识就伸出了手,李辞又撕下衣上一片布帛,想替她把左肩裹一下,江可芙却突然想起,月洞门前那个年轻婢女腮上的血红。那时的情形由不得人过分悲伤,后怕这种情绪,也是劫后余生后慢慢的生出的,在心头萦绕。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情感,江可芙垂下眼睑,声音有些闷。 第66页 「有些人本不用躺在那儿。」 打量过尸首,李辞知道江可芙指什么。他已在刑部见惯了死人,什么死法都有,但多数是穷凶极恶之徒,罪有应得,所以他在前庭勐然见那些死去未有多时的人和尚未干涸的血,不可否认的也在心颤。随后想到,他若晚一些,江可芙大概,也是躺在前庭尸首中的一个了。 不由心中些许庆幸,随后廊子到了尽头,又过一块儿空旷地皮,三人推开了后院的门,发现一众倒在房里的姑子与三位太妃。 经江可芙与恆夭一一查验,尚有唿吸,应与耳房里太子妃等人无异,只是确认多遍,不见上茶的两个小尼姑。 祭祖一行,最终以诸位宗亲个别轻伤,女眷昏迷终结。而感业庵前庭的一众尸首,愈发让此行愧对祖宗,同时也扑朔迷离。 大张旗鼓的行刺,死的却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皇室宗亲无一有性命之忧,委实奇怪。当然,除了事后众人赶到时,被两位清醒的女眷指责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至前庭,身上多处刀伤的昱王妃。 急于回城禀告请罪,带着昏迷女眷行动诸多不便,李盛留下耳房众人在庵里,又安排倖存禁军暂时驻守,一行人轻装回城,只几匹马共两辆车驾,行上官道。 江可芙的车驾内。 刀伤做了简单处理,散发也被一支银簪绾好,江可芙趴在座位上,神色罕见的有些恹恹,身侧是恆夭,和李盛提醒过后,弃了马过来安抚江可芙的李辞。 「你把这个垫在下面吧。」 官道平坦,但仍不能避免车身不时的轻微颠簸,江可芙腰上伤势不便查看,适才不显,跟着李辞跑后院,奔前庭,牵动的厉害了,此时躺也不行坐也不是,马车一颠,也跟着皱眉。李辞瞧她难受,左右却找不到软垫之类垫在身下缓和颠簸,微一沉吟,除下外袍折几折,递给恆夭示意她垫在江可芙身下。 「谢了。」 「下次别逞能了。」 李辞摇头,看她面色因疼痛不好看,却不似记着这教训的样子,便开始细数江可芙有几处刀伤,让她明白此事严重。 「我衣裳不方便,施展不开,不然便是打不过,好歹不会这么狼狈。」 不咸不淡回一句,江可芙扭过头不再看李辞,心里想的还是那几个因自己吩咐奔出耳房而惨死的婢女和满前庭的血,李辞却以为她不想听自己说教,对此事不以为然,莫名就有些恼火。 「江可芙。我晚到半刻,你就死在那里了。」 江可芙心不在焉:「我知道。所以欠你个人情是吧?会还的。」 「我……」 李辞被噎了一下,气得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恆夭看出势头不对,赶紧进来掺和。 「不会有下次。咱们大启盛世清明,人人都安分守己的,绝对再无这种可能。王爷你劝人也不拣个好听的来。」 「我说好听的她倒是听。不安生护着自个儿,上赶着往身上添伤,嫌命长?」 这话不好听,江可芙听闻,也有些急了,腰疼也顾不得,左臂一伸指过去,转头瞪着李辞,话也没轻重起来:「我就死了,关你什么事?怎么?要你哭灵不成?」 李辞一怔,还不及思索,只听「关你什么事」,不由下意识脱口:「怎么不关我事?你死了,我就成鳏夫了。」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5-25 23:50:14~2020-05-27 23:43: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炖肥鹅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一行人回城,前后隐隐都能听到车里江可芙呛人,李辞因声音不大,听不真切,只道是在轻言细语安抚,故一众宗亲面色均有些复杂。一个个暗自腹诽这昱王妃伤得严重,还那般大的脾气,李辞竟也能由着,也真是李家一桩稀奇事儿了。 不过终归是旁人夫妻间的事,他们也不好插手,幸而过不多时,车里又安静下来,至入城,未再有动静。 皇陵遇刺,先祖之地伏尸,消息不多时传遍整个金陵,圣上大怒,下令内宫辑事厂和刑部共同彻查此事,休沐于家中的朝臣们听闻纷纷上疏宽慰天子。 之后几日,城里也是谣言不断,未亲眼所见的百姓想像倒是极丰富的,刺客从江湖高手变成西戎密探,不多时又成了北燕杀手,最后还传出前朝阴兵之说,连带着感业庵前庭的尸首,死状也变得越发悽惨。更不论与之交过手还重伤的江可芙,回城那日还都在谣传兴许命不久矣,直至朝中下令不许再提,才渐渐止了那种种无端猜测。 昱王府里。 银钩坠四角,幔帐收拢高挂,平日鲜少焚香的兽金炉里燃着块儿心字香,裊裊轻烟飘散,唿吸间如入雨后山林,叫人神安心定。 软枕横在胸膛下,江可芙双臂交叠趴在床上,才被恆夭与青苑帮着在伤处上过药,腰间亵衣上翻,露出一截白软纤细的腰肢,和雪白肌肤上一道约莫三寸宽的青紫伤痕。 几处刀伤已缠了纱布,腰上的伤一拆一卸不大方便,便只做一早一晚的涂抹,还要待药晾干,免得脏了衣衫。 盆里燃着金丝炭,火苗跳跃,烧得正旺,里间与外间之间,还拉了一道厚重的布帘,暖气不曾漏出丝毫,恆夭甚至能执一面小扇轻轻替江可芙扇着腰上伤药。 第67页 「趴这么多天,人都快趴废了。」 不过闭目安静半刻,江可芙就又睁了眼,不安生的扭了扭,往里挪了一挪,搭在腿上的薄被也被踢开。 「欸,王妃当心腰。外伤是不打紧,可习医女说腰这里伤到筋骨了,严重是不严重,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安生养着吧。」 急急得把人轻轻按住,恆夭撂了扇子又把被子替江可芙搭上,心道李辞还说点上这香安神,她怎么瞧着自家小姐越发躁动了,无奈之下,窗前案上寻了本没瞧完的话本子,她又识得字,就给江可芙念起来。 自皇陵遇刺,已过了十几日,这期间城里谣言四起,宫内一筹莫展,王府也不安生。 江可芙来金陵不久,又被传成那般,自然没什么交心伙伴,成亲时日不长,一众宗亲中女眷也来往不多,此番祭祖,数她伤得最重,与李辞又有功,圣上赏赐下来当日,竟跟着上门不少人提了东西来探望。 不认识的,听说过的,有点交情的,有过节的,多是瞧着李辞受了封赏想借着江可芙这条路巴结一番。 毕竟,当今圣上,春秋鼎盛。 如此,还是江可芙受累,李辞在刑部跟着查案整日不归又不受影响,她趴在床上也动不得,被迫见了一波又一波人,烦也不能轰,怕这节骨眼上给王府惹麻烦。最后还是李辞听了恆夭悄悄来抱怨,自己做了这「恶人」,让门房一律「轰走」,这才得了几日清净。 「这回我看过了。」 「那是第三百四十六回?」 「也不对…算了算了,这本自那老和尚死了,就没什么厉害的人有看头了,换一本。我记得…我年前买了一本什么,《死节不保后我揭棺而起》?你找找,我就翻了一页,开头闹鬼诈尸那本儿。」 屋里有些闷了,江可芙伸臂往上扯了扯袖子,接着环上枕头又往床里挪了挪。 「你找着了过来床上,我记得那本儿有插画儿,不用你念,咱俩一块儿看。」 恆夭点头,却想起那本她是有些印象,前几日李辞瞧见了说江可芙整日瞧的不是打打杀杀就是妖鬼,换了本儿诗集在案上,那一本却被他拿走了,兴许怕不是给扔了? 虽说她也觉的李辞管得多,但现今两人还因祭祖那日的事有些闹别扭,也不见怎么说话,免得火上浇油,还是不提为妙。 象徵性在案上翻了翻,答句一时半刻找不到,倒是翻到了另一本儿。拿了过来给江可芙过目,正说着,柳莺忽然掀了帘子进来,说徐太傅家的三小姐来探望。 江可芙微怔,这几日见的人太多,她也乱了,一时只道又是哪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恆夭却极快的在记忆中对上了人。 说来好笑,其实没见过,记这么牢还得拜李辞所赐。毕竟此前钟因因李辞的关系就找过几次茬,在恆夭心里,和李辞逛过灯会议过亲的徐知意也大差不差,不过是比前者高明点罢了。 「王爷前日就说了王妃要安心休息不见客,她早些时日怎的不来?」 「这…」 柳莺瞥了江可芙一眼,又看恆夭,有些为难,江可芙突然想起,徐太傅家的三小姐,是徐知意。 心中浮现出凤栖宫里那张恬静清秀的面孔,江可芙是愿意亲近的,反正也是下不得床,与谁说话都是说,只要不是不认识的来乱攀关系。当即摆手,叫恆夭别说了,遣柳莺请进来。 恆夭一瘪嘴,应声是,却又说句自己也去迎,跟着柳莺出去了。才过了帘子,就去揪柳莺衣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 「谁给迎进来的?这才清净几日啊,王妃与她又没什么来往,谁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除了青苑谁拿王爷的规矩不当事啊,年纪小不长心,秦婶子喊她上街买针线,回来在门口遇上了,也不知回拒,自作主张迎进来了。当着人又不好训她,王妃随和,兴许这事儿就又过去了。」 「哼,她还年纪小?就小我几个月,整日生这些么蛾子。秦婶子也是什么没脾气的,王爷又不大管,再不治她,明日舞到主子跟前了!」 「好了好了,且小声些,别叫王妃听见,还道咱俩合计着欺负人呢。」 末了一句声音大了,还有些尖锐,柳莺赶紧捂住恆夭的嘴,下意识去望那帘子,听见帘内没动静,才松了手,把恆夭拉远一些。 「我瞧着不是有心,许是不敢推拒人,那徐姑娘一提,她就叫人进来了。她这人你不知道么,瞧着机灵有主意,实则胆子小着呢。年纪不大,没出来前家里只她一个姑娘,想来也娇惯了些,还一副孩子心性呢。」 柳莺性子温和,恆夭说就是常做和事佬的那一类,青苑生的事全瞧不见,只用一句年纪小顶过去,任她自己心里明镜儿似的生气,后来一想,她们三个才是一处的,对江可芙,反正不及自己上心。此番又是这样劝,恆夭也习以为常了。 「她最好是没心。小小的年纪,心思别那么多弯弯绕绕,再有一回,我就直接跟王爷告状了。」 柳莺不在意,只当她说气话,安抚几句,终于一道出去至正厅迎了徐知意。 同一时刻,天牢。 皇陵遇刺一事关乎皇家颜面,众人都很急,十余天过去,上元节也不曾歇,刺客来路与主使都未查到分毫,这几日才有了些进展,不过,却是与皇室宗亲扯上了关系。 第68页 先帝第十二子燕王李柏与第十六子灵王李崇,系为幕后主谋。 刑部顾虑多,查案束手束脚迟迟未有定论,相比之下,缉事厂直属皇帝,查出端倪,便极快的回禀李隐,随后动用了内宫影司的影司卫,夜入灵王府巡查证据,到手王府与燕王封地邯郸的来往书信,便立即封府,将王府一众收押,听后发落。 带了些许锈迹的铁栏圈起一片又一片逼仄阴暗,天气尚冷,不至有潮湿的霉味儿,却不能消除积攒多年久久不散的腥臭,冗长的走道里,从哪一侧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还带着身缠这些枷锁数重的人,因疼痛勐然粗重的唿吸。 两侧已燃了火,铁栏里却仍然昏暗,一切丑陋骇人的,在火光下仅能窥探两三分。李辞一身月白,站在走道上,袍上银纹麒麟在暗处隐隐闪着细光,昏黄模煳了几分少年的面容,却未朦胧去眉宇间英气,只是此时,那两道剑眉拧着,目光正默然的透过铁栏,穿过阴暗,盯着角落里的中年男人。 「十六叔。」 已然审完,没什么好说,例行公事,此番不过是刑部不能不做参与,就带着已做过的笔录再审一遍,无趣极了。 先帝子嗣多,李辞的叔叔伯伯两只手数不过来,亲近的不过几个,和灵王其实没什么交集,只是瞧着短短几日矜贵的一个人,成了阶下囚,再想起皇陵里他还替自己挡过一刀,心头莫名堵得慌。 燕王不安生,他从小就知道,可是灵王留在京城,李隐不曾苛待他,逢年宫宴,进宫觐见,手足和睦,兄友弟恭,李辞想不通他为何谋逆。 静静的瞧了半晌,黑暗中的人久久未有回应,抿了抿唇,李辞转身出去。 走道狭小,地砖在梅雨时节受潮气侵蚀,已有小面积损坏带来的凹凸不平,远处一个方方正正的光点就是出口,李辞迎光而去,身后,突然传来他等着回应的声音。 「影司做事当真麻利,不拖泥带水。」 李辞没有接话,这时候感慨有什么用,他早该知晓,影司,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来晚了。这一章插了一个小伏笔,我不知道后面能不能很好的点出来,我的设想我觉的是很中规中矩的,希望最后不写崩。 然后就是,我在这一章夹带了私货…就是,那个《死节不保后我揭棺而起》,我的预收(挠头) 感谢在2020-05-27 23:43:03~2020-05-30 17:48: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山冷sk 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若若 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八章 恆夭和柳莺嘀嘀咕咕,非有心怠慢,到底是晾徐知意在正厅坐了些时候,待她被引进卧房,江可芙腰上的伤药已晾干了。 「王妃好些了么?前几日王府门庭若市,也累人,臣女便道晚些再来探望,不巧染了风寒,前日才算大好,故来迟了。」 提来的礼随行婢女已在外面交给柳莺,徐知意走进里间,先规矩福了身,得江可芙招唿,才小心翼翼坐在床前,一对美目不着痕迹的打量江可芙。 心有芥蒂,恆夭听这话只觉假惺惺,御花园一事虽都称赞徐知意替江可芙求情,她却觉这人不过惯是会做好人罢了,不由撇撇嘴,作势去收床上的话本子,状似不经意的开口:「还是徐姑娘想得周到,头几日当真什么人都有,过来嘘寒问暖,没得还给府上添乱,让王妃受累。前日奴婢顺口跟王爷抱怨一嘴,倒是清净了。王妃不敢闭门谢客,怕给王爷结梁子,王爷自己就做这恶人嘛,说这几日叫王妃好生歇着,别放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进来,给王妃心里添堵。」 翻开的本子在手中重重一合,跟最后一句一併砸在徐知意心上。笑脸微微一僵,转头过去,还道自己是否多心,却正对上恆夭不满的目光。 「行啦,我看你呀,今日话可真不少。我跟徐姑娘聊几句,那个话本子,再替我找找吧。对了,去书房瞅瞅,没准儿谁给我当成什么顺走了呢。」 一起长大,恆夭的情绪江可芙都能及时感知,更不论这话针对性太强。这些日子没练什么,察言观色的本事见长,若瞧不出恆夭不喜徐知意,这十几日就白招唿那么多人了。 瞥见面前姑娘面色微变,赶紧握住她一只手,回首带笑,寻个由头把恆夭遣去,打算徐知意走了再好好聊聊。不过,她没指名道姓,倒真怀疑自己那寻不见的话本子被李辞给顺到书房,看卷宗之余,拿着解闷去了…恆夭不情不愿的应下,心里却犯嘀咕。 王妃想多了,王爷拿你话本子做什么? 玉色帘幕微动,少女掀了出去,徐知意似松了口气般,回眸看向榻上江可芙。里间实在暖和,一路行来掌心还凉着,不过这片刻,已全然暖起来,被江可芙轻轻握在手中,还似要渗出汗来。 「恆夭怕我歇息不好,除了江家和宫里,谁来了都没给好气儿,并非针对徐姑娘,言语不当,我替她陪个罪。」 怕徐知意多心,弄得不自在,江可芙温声解释。 「恆夭姑娘是好心,原是臣女叨扰了,怎敢受这赔罪。」 神色微缓,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徐知意一只手替江可芙将身上薄被向上拉了拉,笑得和煦。 第69页 「徐姑娘不放心上就好。说起来,上次御花园,我还没正式谢过。」 「当日本就是郡主玩闹过了,娘娘又在气头上,罚得重,阻是阻不得,臣女劝一句轻些也是应当。再者,恕臣女大不敬,说这罚于王妃本就是无妄之灾。若说谢,臣女实在受之有愧了。」 「不管如何,你若不出声啊,两个时辰我是跪定了。当日都不熟识,听传言难免会厌恶我,有人肯求一句情,于那时而言,便是雪中送炭了。」 这几日陆陆续续见了许多人,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江可芙已十分熟练。有时一边感慨未免有些虚伪,一边又对自己运用自如的场面话颇有些小得意。不过此时此刻,对徐知意的这番,却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她二人不熟,现今也一样,当日钟氏怒意下的惩罚,徐知意能为流言里举止不端的素不相识之人求一句情,就足够江可芙记到如今了。 「王妃是命中带福之人,若从旁处想,也是郡主无心牵了条线,王妃遇上王爷,成就了一段佳话。」 其实早已不大记得请,自己怎生求了情。因为关于那次赏花,后来余下在记忆深处的,只有给自己憧憬成空埋下一颗种子的一见钟情。徐知意谁都不怨,许多事勉强不来就是勉强不来,但真要给自己现今的求不得寻个缘头,她其实,只能恨钟因。 少女嘴角流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还要违心的说出祝福。其实,也只是酿给自己的苦酒。本就是该祝福的良缘,于谁都是。即使赐婚当初直觉上是那般的不和谐,但现今的他们看起来,就合该是把情投意合传满金陵的璧人。不平的人,也都渐渐接受了初时断言的不般配.从始至终意难平的,就只剩下自己,而且或许,是永久的难平……那些愁绪,徐知意隐藏的很好,江可芙一直不曾察觉,两个性子本不搭拍的人,从祭祖那日的情形说起,竟也聊了许多时候。待要走时徐知意再次叮嘱江可芙好生休养,注意伤势,切不可儿戏。待她大好,还想请去家中做客。 「那我可提前应邀了,腰伤好了便出门。」 「届时定然准备周到,恭候王妃大驾。」 福身应声,徐知意面上含笑。和江可芙相处,抛去心头那点儿苦涩,比旁人都要轻松随意,进一步接触,她更是找不出什么能叫人厌恶的由头,可见,传言,委实误人啊。 柳莺就在外面,和徐知意带来的婢女书砚一处候着,待见人掀帘子出来,一福身,便引着二人出去。 「王妃性子好动,伤筋动骨,最忌多动,几位姑娘照料时还需多费些心思了。」 看柳莺沉稳,徐知意不由多说几句,她自进里间瞧见榻前的话本,就知道是江可芙躺不住寻思各种解闷。此番交谈的投机,她性子又本温良,就愿意多分些善意,况且,她,也是有私心的。 「徐姑娘哪里话,主子伤了,我们做奴婢的合该尽心侍奉,且王妃素来宽和,现今在这卧房里也动不得,闷得慌,我们自然是该想尽点子给王妃解闷儿的。」 微微一笑,柳莺答得恭谨得体。这当口,三人已经出月洞门,入了前庭。 正往大门而去,前面影壁后突然隐约传来一句「王爷安」,进入徐知意耳中,不由心头一跳。待要问柳莺,一人影已从影壁处转出来。意气风发,夺目耀眼,只抬眸一瞥,就印在少女心中。 唿吸一滞,目光追随着渐近人影,再也无法移开分毫,徐知意感觉出了卧房渐凉的手心,又回温了。 「王爷。」 柳莺福身,尚有些疑惑,这个时辰回府,委实奇怪。 徐知意怔怔的,终究也回了神,微微垂首,对身前几步远的人一福:「昱王殿下」。 从天牢至此,李辞是想起有一份要用到的卷宗忘在府上,今日随行的侍卫不识字,和他也说不清要取哪一卷。其实遣刑部的人跑一趟腿也使得,只是才审完灵王,虽已定罪,有些地方他却存有疑惑,且定相识之人的罪,多少还是有点压抑。左右其余事并不紧急,便信步逛了一圈慈恩街,想着那些疑点,自己回府取卷宗。 从门房处已得了消息,今日徐太傅家的三姑娘来探望江可芙,所以见了徐知意也不惊讶。微微颔首,李辞道句「徐姑娘」,无什么好说,与三人擦身,往后院书房去。 身后,是柳莺开口。 「徐姑娘,这边请。」 且说书房这边,因李辞平日对江可芙无区域限制,是以几个贴身侍婢也被允许进入。恆夭心思直,不过听起来是江可芙随口的一个支人由头,恆夭自己也不信李辞能拿那话本子到书房,却还是听话的跑来书房在书架里翻腾。 「六韬…易经…王爷平日里瞧的,怎么跟舅老爷表少爷他们看的差不多…还是天底下男子瞧的书都一个样?」 指尖划过一排排书嵴,恆夭还跟着小声读出来,待过了几遍没寻到,这实诚丫头,还非要垫脚去瞧自己够不着的书架顶层。 「中庸…还有那个是,诗经…哎?那个,揭棺…而起!?怎么真在这儿?」 书架上一排名字都简单,约莫三寸厚的书嵴上长长一行便被衬得分外显眼。恆夭惊异的又尽力踮了踮脚,再次确认,就是江可芙提到的书名。不由也开始怀疑莫非李辞真拿来瞧,伸手去探。 顶层不算高,奈何她身量娇小,垫脚勉强仅能扫到,再去够,便有些吃力,仰面伸手,还蹦了几蹦,终于触上了书嵴,正以一个刁钻的手法两指夹着向外扥,身后忽然「呀」一声,门开了。 第70页 「你在干什么?」 进门就瞧见一青影跳着去够顶层书架,李辞一惊,疾声发问,便要上前。 已摸到书的恆夭被这冷不丁一句吓一激灵,书已扥出顶层隔板,半空里回过来的手一抖,话本直直过了头顶,朝身后飞去,哗啦一声,正落在李辞迈出的脚边。 「王…王爷…」 急忙转头,看清对方的脸,恆夭与李辞俱是一愣。垂首福身,眼神四下一瞟找准了那话本位置,赶紧出声解释。 「王妃少了个话本儿,就叫奴婢来书房寻一寻。」 「她的话本子几时到书房来了?这架子不摆闲书,你回去看看床下,案底这些边边角角犄角旮旯,她那些东西,放的地方都新鲜。」 未注意脚边书,李辞不甚在意的摆手打发人,面前少女却并未挪步,还小心翼翼的抬眸,似是窥探他神色。 「怎么了?」 「那个…」恆夭似是斟酌,「王爷,那话本子在书房找着了…」 「嗯?哪儿?!」 「这边一排书架顶…现在…在您脚边儿…」 -------------------- 作者有话要说:这张徐知意忍不住多写了一点,其实对后期情节的助推也不大,只是在构思这个人的时候我老是会想到《北京人》里的愫方,我还记得看书时她说出那番「爱屋及乌」的话我真的震惊好久。所以不自觉就把徐知意往那边带了。 她还是很难放下李辞,大概就是那种不强求结果能关系近一点都好,对和他亲近的人,也会因为他的关系去爱屋及乌。 当然这种观念不可取,作为一个人首先还是要有自我爱自己。 第三十九章 李辞神色一僵,低头去看脚边书页,书嵴上小篆写就的一行字,一眼扫去确实熟悉,回想数日前,似乎确是他在卧房的书案瞧见,有些好奇江可芙瞧的都是些什么,就顺走了,搁在书架上,这几日忙,也忘了这码事。 「咳,那你,赶紧给她拿过去吧。」 强装镇定,恆夭再不走,李辞面上就挂不住了,俯身拾起那话本抛过去,就转头奔了书案,借着寻卷宗的由头避开恆夭。 「是。奴婢告退。」 恆夭也不敢多逗留,不然要忍不住笑出声了,匆匆行了礼,收好那本子,小跑出去急着传给江可芙做笑话。 午后。 宫中缉事厂忽传大事,据邯郸消息来报,燕王,没起兵也未认罪,短短几日内,好好一个大活人,失踪了! 于天家,最忌讳的莫过于超出掌控的臣子,不可预测的局势,能逃出密探的耳目,燕王,掌中必然已攥了无法估量的筹码,隐匿在阴暗中,似潜伏在藤萝花架下的毒蛇,趁人不备,突然的咬上一口。 这样的情形,是所有人都担心的。 影司的人已尽数派出,城里禁军布防愈加严密,朝中甚至选出一位钦差,到邯郸实地巡一遭。 因李隐风寒有加重之势难理朝政,平日此般歷练最先遣派的太子李盛肩负监国大任,祭祖一行有功的李辞,就成了不二人选。 晚间御书房领了旨,凤栖宫又听了些钟氏的叮嘱。明日就需动身了,在母亲眼里,多大也还是个孩子,本就是最小的,似乎昨日还承欢膝下,转眼就要自己出那般远的门,要去的地方,也不算安生。 钟氏便不由多说了几句,李辞耐着性子听,直至宫门将落锁,推拒了要宿在宫里清逸殿的挽留,终于脱了身。 他倒也想寻个踏实地方歇着,自祭祖回来江可芙伤了腰,在床榻上行动不便,他便跟着夜里歇息也没舒服过,不敢翻身不敢动,唯恐睡梦中不慎,给江可芙二次创伤,不小的一张床,生生叫他躺出只床沿那一小片的错觉。 后来换了在窗边榻上,又躺不下他一整个,睡了几日还受了窗缝吹进的寒气。加上自车上拌嘴,两人就跟结了仇似的不怎交谈,那沉闷氛围,总之是不让人舒心。 但明日将离京,再不愿说话,有些事总归要做叮嘱,江可芙不是闲得住的人,只盼别自己走了,又什么麻烦惹上她,届时无人替她善后。 明月悬于苍穹,朗朗清辉,在青砖上投下两处人家围墙的阴影,信步行过慈恩街,行人熙攘,街边铺子还挂着上元节不曾卖出的花灯,冰糖葫芦的摊子也赶着金陵残余的一点儿寒尚在叫卖,再过几日天气转暖,糖稀无法凝固,这小吃,便岁末再见了。 想着是他要起话头,江可芙未必肯听,若寻个什么哄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李辞索性买了几串糖葫芦带着回府,虽未免寒酸,但终归比空手强些。 时候尚早,府里却安静,因已命随侍传过话,前庭黑着灯火未给他留饭。至后院,东西厢房也黑着。自江可芙伤了后,也不做夜猫子,歇得早,一众下人也得了清闲,均早早歇下了。只是今日卧房还亮着。 平素若歇了是不给他留灯的,李辞不禁疑惑,江可芙是不是留心着自己行动,知他要走,故也要与他谈谈。 推门,卧房里温暖得有些热,因江可芙要上药,穿得轻薄,恐人再受了寒,秦氏几乎把府上供应的一半儿还多的炭火都点在房里,常在卧房的人不显,从外面归来的人只觉进了个炉子。 除了外袍,顺手把衣衫丢在外间榻上,李辞掀开帘子进了里间。 第71页 室内灯火煌煌,床榻两侧的高烛台都点着蜡,透过明净的罩子晕染出澄亮的暖黄,映在榻上少女散在背后的墨发与身前摊开的书页上。 一袭白衣,衬出主人匀净白腻的肌肤,垫在身下绣面朝外的戏水鸳鸯赤色锦被,也与榻上人对出明丽的反差。少女面庞微微侧过,耳前乱发的一道影子在侧颜微动。 灯下看美人,昏黄添一丝温柔朦胧。当然,前提是忽略江可芙趴着也不老实,小腿勾起在上面乱晃的脚。 思及腰伤,恐牵动伤处,李辞招唿也未打,下意识就是一声「放下」。 帘幕微动,专心做事的人不会察觉,江可芙尚不知李辞回来,帘处乍起一声,没防备本能的一激灵,偏头,就瞧见一赤色人影一晃,到了跟前。 「趴也不老实趴,这腿晃晃悠悠,一会儿扯了伤,重了落下病根儿,阴天下雨,就围着个毯子躺床上喊疼罢。」 还愣怔着,江可芙手里就被塞了两根签子,定睛一瞧,上面艷红的山楂裹着冰糖,在灯火下晶莹剔透的惹人喜欢,随后一只手,隔着薄薄一层亵裤,把她的小腿按了下去。 「欸!」隔着衣料,仍能感知温度,江可芙蹙了蹙眉,回首,「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自钟秀河踹楚先之后,极忌讳男女肢体接触,虽知晓李辞并无其它心思,却还是有些介意,更不论十几日没怎么说话的人,突然上来这么一出,这一招她措手不及,没法接。 得了榻上人蹙眉一瞥,李辞赶紧收手,右手下意识挠脖颈,确实有些窘迫,一时讪讪,立在榻前想着怎么圆,最后还是决定单刀直入就聊自己离京。 「燕王不知所踪,我明日离京去邯郸查案。」 「嗯?」 目光回到那书页上的少女再次抬了头。 「一来一回几十日,在邯郸,也不知线索多少,逗留多久,你自己在府上好生养伤,若有旁人再来拜访,直接闭门不见就是。」 「嗯。」江可芙点头,看李辞面色严肃,又瞥了一眼手中糖葫芦,片刻,突然「噗嗤」一笑。 「所以,这个。」举起两根冰糖葫芦,江可芙挑眉,「是当跟我商量的赔礼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 「那你也忒没诚意了。」 为祭祖回城车上那几句话,僵到如今。李辞其实不知有什么气可赌,只是江可芙不说话,他又鲜少哄人,便也跟着不说话。至于江可芙,其实倒也无那么大气性,不过想起当日自己的狼狈,李辞还要上赶着说教,未免不服,便一直这么拧着。赶上今日的契机,两个人确实都想说开了。 「街上找不到旁的,要不给你买个兔子灯,上元又早过了,花架子又哪儿有进嘴的东西实在。」 语气缓和,李辞笑了笑。江可芙一手举一串,咬下一颗山楂。 「兔子灯啊,也行。上次中秋买过一盏,你别说这小玩意儿就是别致,可惜第二天楚先那狗东西就躺床上起不来了,楚家告状,我爹关我不让出门,气不过还把我卧房里东西扔了一通,那灯不禁摔…怪可惜了的。」 「那我明儿再给你买一个?」 看少女咬着竹籤子,嘴角沾了些碎糖渣侃侃而谈,李辞有些好笑。 「就一个玩意儿,你说的,还不如进嘴的实在,买什么啊。」 咬着签子,往里挪了一挪,江可芙示意李辞坐过来。 「我今夜不睡床了,你自己呆着吧。」 「不是,你站着挡我光了。」 翘着嘴角看对面神色因这话一变,江可芙言语掩饰不住笑意。李辞无奈嘆气,还是顺势坐了过去。 「你看得什么?这个时辰也不睡。」 「年前买的话本子,当时就翻了一页…对,就是恆夭今儿在书房里找到的那本儿嘛。」 哪儿壶不开提哪壶,瞧江可芙又转过来笑看自己,李辞觉的自己今晚也忒背了。 「我听恆夭说,好像谁啊,还嘱咐她在卧房犄角旮旯翻一翻,说我丢三落四,扔哪儿去也不知道,也是啊,确实,谁知道是掉床底了呢,还是被谁顺走了呢。」 「这是可让你逮到机会挖苦我了。」 那狡黠得意的小模样太过伶俐,李辞含笑摇头,索性合手作势讨饶示意自己说不过了。 「是啊,真不容易呢。」 「行行行,我这儿将军了,你嬴。收兵吧大帅。早点睡。」 玩笑两句,江可芙依言合了话本儿,李辞问了一句她要不要喝水,瞧榻上人摇了头,便从床上取了被褥扑在窗边榻上,灭了烛火。 今夜月色清朗,斜光穿朱户,在卧房地上投下窗子隔扇的影子,感觉到有风从窗缝透过,李辞起身在窗框里按实。 对面床榻未放幔帐,能看到江可芙又挪了挪,揽过了被子在怀里。正要问为何不遮帐子,李辞才想起该是他放,江可芙动不得。 揽衣推枕,寻到地下鞋子,过去放幔帐,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床榻,却对上黑暗中一对明亮的瞳仁,江可芙正微微扭过肩膀,仰头瞧他。 「怎么了?」 俯身过去,以为她要饮水或是腰痛,少女却嗫喏了,瞧他半晌,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倒不似她了。 「想半天,差你一句对不起,不说了睡不踏实。我知道,那日在车上,你话难听了点儿,不过,也是关心人。是我自己学艺不精还逞能,丢了脸,死要面子不听劝。所以,对不起啊……你是什么人,李辞,我其实都知道。」 第72页 似颇为不好意思,刻意压低的声音轻而绵软,李辞微微一怔,与江可芙对视,少女却似不曾说过一般快速低头趴下埋进了软枕里。 可适才的歉意,确实存在过,好似一片羽毛飘落,轻轻拂过李辞心头。 第四十章 次日天蒙蒙亮,迎着东方一抹微曦,李辞携诏带着一群人出城前往邯郸。 江可芙自伤后睡眠浅,头一日歇得也早,李辞起来穿衣时,也醒来睡眼朦胧的聊了几句,说邯郸离涿郡近,若得空,替她去涿郡瞧瞧林府,若忙得很,就罢了,反正五六月的时候伤也好了,她还是要亲自去一趟的。 李辞则是嘱咐几句自己不在府上需注意之事,其实也没什么,她不冲动行事,便万事都好说。 之后人离府,江可芙又睡了个回笼觉,直至恆夭与竹溪进来侍奉她洗漱,一句惊唿「被褥上怎么黏煳煳的」,把人给吵醒了。 「嗯?什么?」 睁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江可芙瞧恆夭拽着锦被一个小角,指尖正抚过脏污的一处。要确认是何物,恍然想起昨夜吃完的糖葫芦,该是碎糖渣子落在床上,也没清理。 似偷吃被人察觉般,有些心虚的把头瞥向一处,江可芙是不肯承认昨夜李辞赔罪的两串糖葫芦虽寒酸却深得她心,清清嗓子:「咳,许是昨日那碗银耳莲子羹吃的时候不慎洒床上了吧,不打紧,单把这一处洗洗就行。」 「唔。那奴婢先给您换床被子…奇怪,昨日厨房做过莲子羹么?」 恆夭较真,暗地里犯起嘀咕,手上不停,捧过面盆看江可芙洗过脸,又由竹溪侍奉漱过口,便一起把被子收起来抱去浣洗房。 看两人出去,江可芙琢磨起昨夜的糖葫芦酸酸甜甜味道不错,再过几日,似乎便要隆冬再吃这小吃了。 「欸!恆夭,你遣个人,替我在街上买些冰糖葫芦,突然想吃了。」 「啊?欸。」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除却李辞离开当日,秦氏瞧见有个小厮买了一把子的糖葫芦回府,说是王妃要吃,不由想多了,还请了习医女来把脉,弄得江可芙哭笑不得,也无什么大事。 时光一晃便又近二十来日,江可芙恢復得快已能下床走动。 天气转暖,坐着马车出来放风时,本专挑了人少的路,却不想金陵开春有放生习俗,钟秀路上有许多嫌出城麻烦在钟秀河放生的小姐,一时竟有些热闹。 「徐姑娘。」 撩着马车帘子,江可芙一眼就在河畔看见徐知意,一袭浅竹青,衬得人清冷,立在一众鲜妍明丽中,出挑得格格不入。记忆里几次见她就不曾穿过太艷的颜色,但浅色却也衬她。 许已放了生,徐知意与随行婢女都两手空空,微风一过吹下她几丝碎发,抬手间露出纤细嫩白的手腕。而此时她身畔正立着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兴致勃勃与她说话,其中一个甚至手脚比划起来。不过,徐知意面色并不好。 听闻人声唤她,便侧过头寻找,江可芙从窗子一挥手,四下的人倒都瞧见了。 「那是不是江可芙啊?她还能出来?」 「我也听她不是不行了?」 「你们消息也忒不灵通,我娘那日去昱王府看过人,说只是伤了腰,旁的好好的。你从哪儿道听途说。」 「我又没去瞧,谁知道她死活。之前听小厮街上打听,说回城那日车架里都是血。跟她又攀不上什么,谁关心她做什么。」 「不对,她唤徐知意做什么?」 「哼,别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吧。」 「你小声点儿!」 「真真儿的事,还说不得了。去年中秋入宫谁不知道,跟殿下同游灯会,还道是定下了,呵,她倒也配。最后凤栖宫跑得再勤,不还是抵不上御花园里一面。当真好笑。」 有闺秀毫不避讳的开口,声音不大不小,音量远非几人怯怯私语的悄悄话,徐知意听闻一颤,左掌不由在身侧握拳,攥起一侧的衣摆,又缓缓松开,装作若无其事的笑笑,道句「王妃唤我,先过去拜见了」,转身离开。 按理说皇亲至此,众人都该去见一见,但闺秀们瞧不上江可芙,只当这人现今还是王妃,许不出三年五载就要被休的,才懒得与其客套,因身份又要行礼,都只做视而不见一般。 看徐知意一走,谈话声愈发肆无忌惮。 「我且跟你说,徐知意才是有趣,前些日子上赶着带东西去敲了王府的门!」 「当真?她怎的那般作践自个儿,没给轰出来吧?」 过水面的风模煳了声音,却还是依稀可辨,身侧书砚有些担忧的觑着她面色,却得了自家小姐勉强一笑,反轻轻拍她的手宽慰。 「不打紧,自去年中秋,这话听得还少么?」 「可是…」 「行啦,王妃就在前头等着呢,少说两句吧。」 书砚怨的便是江可芙,这些话难听,但若无江可芙,现今坐在车驾里被称王妃的,许就是她家小姐,这些闺秀们一个个的瞧着正派,暗地里嚼着舌根儿刺人,到那时,还不知怎样呢。 但徐知意已叫她止了话头,只能闭嘴,心里却连江司安江尚书也编排上了。怎么这个女儿,早不接晚不接,偏生去年天家要选儿媳了,巴巴的从北境接了回来,说没存什么心思,她可不信。 第73页 「王妃万安。」 「徐姑娘放生了?」 「放了一尾家中池子里的绣球,只不知在河里活不活得下,往年放绣球的很多,今年却好像只这一条。只盼别被大鱼吞了罢。」 「那就该放个生勐的呀,水里游着任谁都不敢惹。」 江可芙还保持着撩帘子的动作,不过酸了换了只手,恆夭要替她,被拦了回去,却是转头凑过去不知吩咐什么把人遣出去了,随后回头,继续与徐知意说笑。 「那我也凑个热闹放生,徐姑娘若没事,且车上来等等,一会儿我做东请你去城西新开的茶楼喝茶吃点心。」 「王妃的伤…」 「不打紧了,所以这不是出来了?屋里卧了快一月,再不出来就躺废了。」 「那臣女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快上来吧。」 众闺秀还立在河畔等着瞧热闹,街边两人却不知说了什么,徐知意就上了江可芙的马车,面面相觑着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这热闹还瞧不瞧得上,不多时,远处街上传来恆夭的声音。 「这边儿,快快,别把里面的磕了碰了,可全都是王妃要放生的。」 迎面一阵风,带来一股子浓重的腥味儿,众闺秀蹙眉来不及掩口鼻,就见恆夭快步而来,身后跟着四五个抬木桶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做渔夫的打扮,似就是街边卖活鱼的贩子。 徐知意坐在车中,诧异的瞧着江可芙撩着帘子对外面笑,待几只木桶河畔放定,恆夭回身至车上,扶起江可芙。 「徐姑娘,我要放生了,不过这活物生勐,你要不要把那尾捞上来,免得糟了灾。」 徐知意一怔,片刻,似乎明白几分江可芙的用意,但心底还有些不可置信,长睫微垂,半晌,轻启朱唇。 「能给王妃的生灵做个吃食,也是福气了。」 江可芙笑了笑,没接话,在恆夭耳边低语几句,少女点头,又出去了。 不多时河畔传来一片惊唿,几个汉子随身携了打捞的网兜,在河畔搅合一番,几位闺秀搬出身份来压人,也全然不听。 从车中钻出来坐在车辕上,江可芙两脚晃荡着,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把葵花籽,一面嗑一面看戏,瓜子壳收在袖口内暗袋里,惊唿声止,正好嗑完。 「王妃,办妥了。」 「行。徐姑娘,下来去瞧瞧我放生吧,那尾绣球我已叫人打出来了,不介意我带回去养吧。」 一拍手,还在衣摆上擦了擦,江可芙轻轻跳下车辕,算是潇洒,不出半刻,却又被恆夭上前提醒一句「当心腰」。朝着操心的人摆手,江可芙依旧昂首挺胸,大摇大摆的行至河畔。 适才打捞的水溅起,湿了几个姑娘裙角,一众刚才说留下要看热闹的闺秀站得越发紧密,没几个走,只看江可芙待怎样。 「都是活的吗?」 几个汉子捞完鱼,毕恭毕敬垂首立于桶边,江可芙问一句,齐声答是。得了江可芙满意的点头。 「那有劳了,都放生进河里吧。」 后撤一步,江可芙背着双手,轻描淡写的下了一句吩咐,闺秀们就看几个汉子动作极快的,举起木桶,将里面活物并水,一併倒入钟秀河中。眼尖的瞧见半空中落入水中的东西不由低声惊唿,乌鱼鲶鱼,都是些生勐的,更不论,还瞧见入水几只个头不小的龟。 都是清早才从城外湖里打来,一个个鲜活得很,入了水,有几只便「大开杀戒」,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河水清灵,能瞧见河底好生闹腾了一番。几位闺秀早早放进去的几尾鱼,多都成了腹中餐。 背着手悠哉瞧着,江可芙看差不多了,便唤恆夭付了钱,转身瞥一眼身后闺秀们脸色,轻轻拨弄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髮丝。 「王妃这是何意?」 两处对望,江可芙闲适,闺秀们面色难看,片刻才有一人强压怒意出了头,江可芙看过去,眼熟,直至她自报家门说叫吴姝思,江可芙想起来了。 「就是这般意思,放生啊。」 「王妃放生,臣女不该质疑,可如此生勐之物入水,岂不是众人放生的活物,都要做它们口粮?」 「这话我不懂了,吴姑娘知晓何为放生么?这是金陵城里现今有条人工河道你们聚来凑热闹,没有时放去哪儿呢?清音寺后山山涧,城外境湖,说来大多不过想求个所谓善缘罢了,往日也未管过入水后的死活,怎么?今日吴姑娘心善管起来了,莫不是若没钟秀河去城外放生时,为这鱼长命要先把水里的屠一遍?那这算哪门子心善啊。放生本是各自的事,你瞧家里的鱼可怜放出来,我瞧鱼摊子的鱼也可怜,都是行善之事,我放的还多,且这鱼吃了你们的鱼又不是我指使的,怎么还赖我呢?」 「这是强词夺理…」 「我强词夺理?若要论这入水后的事,好,那也是我占理。钟秀河挖凿本为行船便利,是水路,往年便有放生也是实在不便出城之人来讨个吉利并不影响,而今人多的倒让我以为个个都是瘫子瘸子出不了城,一堆的鱼放下去活不长发臭还阻行船,这算什么行善之事?水路放鱼和大街上挡路拦车分别可一点不大,且若没记错的话,去年一出已有告示,个人尚可,聚众放生不行。诸位饱读诗书我以为也必是遵纪守法的,却原是想借着令尊无视法规啊。」 第74页 「王妃莫要夸大!我们绝无这样心思,且王妃自己也放了!」 面上显出慌乱,吴姝思矢口否认,虽知江可芙对自己放生必有解释说辞,却也只能摘指才不至下不来台。 「对啊,我是放了,不过既说生勐,不知吴姑娘知不知晓这些野物自己会寻河道,此处不是它们能活的水域,不出一日自会循着游出城去,不会同诸位放生一般,在河道里打转找食最后死在此处。欸,不说啦,做个善事也要被指手画脚,还道这钟秀河是诸位一起挖的,不然怎么定的规矩这么多,当自家后花园的池子吗?」 噙着笑,少女眉眼弯弯的看着对面,吴姝思到底说不出话来了。 哼,一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适才编排她跟徐知意的话,江可芙耳力好,在车里听得清清楚楚,本没打算下来,她自己不在意,听她们便是嚼舌根嚼出又一个大启来,也不影响自己,不过对徐知意,可太刺耳了。 「这鱼如何呢,下了水,也跟诸位不相干了。放什么放多少自然也是旁人的事,我原是不知道日日做这些指点的人,底气何处而来,现今一看,原来不是博学多识有资格做评论,却是什么都不懂无知自大的以为自己有底气。哎呀,这样的人可最危险了,诸位要当心着,万不要当夜郎国国君吶。」 第四十一章 这话,只要在场便知江可芙是讽刺她们多嘴多舌,一众闺秀面色难看到极点。 尤其出头的吴姝思。 她敢上前,本是想着当街说话,江可芙为众人目光也不至说太难听的,且她不觉传闻中的粗野之人能有什么妙语出来与她理论,届时自己三言两语把人摆平,对面若再因说不过而羞恼,更能衬出自己伶俐出众,博个好声名。谁料江可芙偏不走常路,反反客为主起来,她想好的,一句也没用上,就更别提想像中自己语毕微微一笑,云淡风轻了。 「罢了,言尽于此,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啦,诸位自便吧。」 微微颔首,便做瞧不见阴沉的似一汪汪污水的脸,江可芙依旧背着手,大摇大摆的回车上。注意到这边的几个瞧热闹的路人,看见当事人撤了,也赶紧散了开去,唯恐一会儿被哪位气不过的揪住了开刀。 「唿,气儿顺了,林小哥儿,去城西吧。」 嘀咕一声,对车夫下了吩咐,徐知意不曾跟下来,只撩着帘子观察情形,瞥见人群中适才带头最欢的那位姑娘,刑部常迁常大人的小孙女对着这边愤愤的一顿足,不由回首,有些担忧的看向对面坐定的江可芙。 「王妃此举,太易遭人记恨了…」 江可芙还未应答,恆夭在暗地不由翻了个白眼,她家主子替人出头倒出错了? 「那徐姑娘若是我,待如何?」 「…臣女知道,王妃实是替臣女出头,这般言语未免不识好歹,但如今王府风头正盛,这当口因臣女一件小事训斥各家大人的小姐,委实怕有心人多想,牵连了王府。」 江可芙语气幽幽的,徐知意只道人有些不悦了,赶紧垂眸示弱,坐得越发规矩,半晌,却得了对面人一嘆。 江可芙确实未想那么多,但此时徐知意提及,也不由心中一顿。她从不觉的自己跟金陵的闺秀比差到哪里,但经歷许多事,今日被徐知意一点,她做事似乎一直都欠考虑,不是疏忽,倒似,完全不会想到某一点。 徐知意的言下之意她懂,祭祖一事,李辞及时至感业庵杀死刺客,连带着她也论功行赏,东宫却被陛下训斥办事不利,多有疏忽,虽如今替陛下监国,但其实许多特权,都有削减。天子春秋鼎盛,经此一事,臣下本搁在储君身上的心,便也蠢蠢欲动了。 兄友弟恭,李辞无心争储,太子该也信他,但旁人眼中,可就未必了。且那些老滑头一个个的,便是本无心的,哪一个若有意要搅合,怕也能给被迫扯进来。 且今日一事,倒也不止是她跟几位闺秀结了梁子,最要紧的其实是徐知意,也算是被她此番出头,与众人间,画了一道分明的线。 她本意是助对方,可如此,其实是叫徐知意跟她站在一处,被一些同龄女子厌恶了。 有些泄气,突然想起李辞临行前一番告诫她遇事切不要冲动的话,当真是人不见几日,她不光自己惹了麻烦,旁人带着也要遭殃。 「徐姑娘想得周到,是我此番疏忽。」 「非王妃疏忽,不过是为我一人实在不值如此。原是王妃仗义,待臣女真切,臣女该谢过才是。」 徐知意赶紧回一句,但看江可芙面色还是可见的有些泄气,一时有些惴惴,果真是自己言语太扫兴了。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不想了,咱们城西吃点心去,我听门房说,城西新开张的茶楼杏帘,里面的招牌点心点绛唇是一绝。」 半晌还是自己调节过来心绪,既已做了,再想千万遍疏忽之处也是无用,江可芙想通了又与徐知意笑了笑,不多时,马车停了。 金陵城城西本冷清,自几日前开了这茶楼,城中人又多了个消遣处,连带着本空旷的皇恩街,一些抢占摊位不过的小贩,就摸到这边摆起摊子来,虽远远抵不过慈恩街与承恩街繁华,但比之前,已热闹太多。 浅木色门楼上撑起写作「杏帘」的牌匾,近白底色墨黑大字一眼打量来素净亲切,就似林间一间噼竹而筑的小舍,没有慈恩街那些茶楼贵气的花里胡哨,更像个饮茶的地方。里面一个青衫的少女迎出,肤色白净,细眉细眼,带来茶气氛氲,周身气韵与杏帘极衬。 第75页 除却听雨眠那类地方,鲜少见女子招唿客人,见青衫女子,江可芙一愣,女子也不言,只作个请的手势,迎四人进去。 楼里敞亮,窗明几净,大堂里摆下的几张桌椅,似是竹子编的,一套白釉瓷器搁置正中,色调和谐清新。 开业不久,多是慕名而来之人,窗前几处好位置被人占据,江可芙便拉着徐知意上了楼梯。身后一个妇人温声喊了一句「阿浅」,待四人楼上窗前坐定,才发觉那迎她们进来的少女未曾跟来。 「怎么迎人还有迎丢一说,奴婢去催催?这也忒怠慢人了。」 静坐片刻,还无人上来招待,青衣少女影儿也不见,恆夭有些待不住,要下去寻人,这当口一青衣妇人却走上来,细长的眼睛四下环顾,便急急的奔江可芙这一桌而来。 「几位客官,着实抱歉,适才迎人的是妾身小女,生来有疾,不能言语,却偏要帮茶楼的忙,最爱在门前做迎宾迎人,却又不便做招待人的活儿,多有怠慢,烦请担待。」 这茶楼原是一家子开的,又雇了几个长工,听来是那小女儿懂事,做事不便却还是来楼里替家人分担。江可芙想起上楼时那一声「阿浅」,该就是这妇人唤的那青衣少女了。 当即点头,表示不打紧,拣着杏帘里招牌的点了几样,妇人应声下去了,不多时,便有两人端了点心与茶水上来。 「你们坐下跟着吃吧。」 尝了一块儿城中传是一绝的点绛唇,名字诗意,也确实对人胃口。酥软的外皮里和着些杏花香气,轻轻咬开,尝不出混了几种果脯的馅直接缓缓流出来,外皮是酥软里头带着面点本身的微甜,内里流沙般的馅料酸甜中还有切得细碎的干果,再就着茶水,便一盘子吃完,也不腻。 轻轻掰下一块儿,塞进身侧立着的恆夭嘴里,江可芙想着又不是在府上,无那么多规矩,旁人也关心不着她们是什么人,索性招唿恆夭与书砚都坐下。 二人一愣,推拒不敢,最后徐知意也劝,正还说着,楼下突然清脆的一声瓷器破碎,接着一个男子厉声斥责。 「你想烫死我!」 之后就没了动静,片刻,才响起听不真切的温声细语,似是赔罪,又似劝说。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止了适才话题,恆夭默默俯身过去,知道江可芙好奇这些突发之事,便问可要自己去瞧一眼。 「不用,许只是奉茶的不慎泼了茶水在客人身上,咱们还是早些吃完早些回去吧。」 回了一句,还是示意恆夭坐下,话音刚落,下面却又是一声,紧随的还是一声骂。 「你他娘的不识抬举是不是!」 「哎,季肃兄,别那么大火气,这不是还不熟识,这小娘子怕生,也属人之常情。」 侧耳听见另一个男声劝解,该是同伴,入了江可芙耳中,却说不清的熟悉,心中勐然有个猜测,霍一下起身,至二楼楼梯围栏边向下查看,待看清那出声的男子面孔,不由道句「果然」。 楼下大堂正对楼梯口的一桌,地下一片狼藉,一地瓷片混着茶叶,想是摔了两个茶壶,一个身着蟹青色长袍的背影正立在桌前,左手捉着适才那青衣少女腕子,远远瞧着,也能察觉力气不小,那少女挣了一下,未能挣开。而坐在对面瞧着,虽是劝解,却噙着邪笑的那男人,不是楚先是谁? 「这狗东西竟然还有脸出来。」 第四十二章 三番两次撞见这人对良家妇女下手,江可芙看见这张脸就起火。平心而论锦嫔生得娇媚,亲兄弟楚先自然也不差,只是这么几年的声色犬马,从芯子里散发出的轻浮浪荡,一眼看去就叫人生厌。 此刻,楚先正含笑瞧着那青衣少女,目光里隐隐闪动的光似贪婪盯着羊羔的饿狼,气得江可芙想立马就抡个桌椅板凳的给砸过去。但又有许多顾忌,只能压着火,静观其变。 堂下没人制止,恐怕都心知肚明这两人来头,蟹青色衣服的男子不曾转身看不清脸,但能跟楚先厮混的,家里也得是个官宦。那妇人已惊慌的上来赔罪,拿着一块儿帕子颤巍巍的递给男子,嘴里似说先叫他擦一擦,却被一掌拍开,妇人险些跌了。 「叫你陪着奉茶,是他娘的抬举你,别给老子装什么贞洁烈女,肯在外面抛头露面,你以为你比窑姐儿干净多少?装他娘什么清白!」 青衣少女又挣了一下,不能说话,只能用激烈的反抗表示不满,奈何男子力气大,少女被抓得死死的,甚至往身前带了一下,口中不清不楚的说着污言秽语,一侧楚先还做好人般温声劝解,只是看向少女的目光,越发露骨。 「狗东西。」 江可芙撑着围栏,双手不由攥紧,其余三人没她那般的耳力,又还在远处坐着,只能隐隐听着语气不好在骂人,见江可芙迟迟不归,便不明所以的凑了过来。 「王妃?怎么情况?」 徐知意问了一句,也顺着楼梯口去望,待看清了楚先的脸,面色微变。 恆夭已脱口而出一句:「怎的是他?」 「当日就该揍他个残废。」 咬牙低语,再看下面大堂,那妇人依旧在劝,几个适才还饮茶的人不想惹上祸事,匆匆结了帐,这片刻就走了大半。 「小女福薄,口不能言,又是乡野长大的,粗鄙无礼,公子错爱,她无福消受啊。」 第76页 「我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还以为做什么清高,原是个哑巴。」 听见少女不能言语,似乎没了兴趣,手上一松,少女终于得了自由,一下扑进妇人怀里。 「哑巴,一个音儿都出不得,楚兄不若再寻一个,这般的也太没意思。这模样说来也勉强。」 似是在谈论个货物般,男子语气不甚在乎,楚先还盯着那少女,他却真似要替楚先搜寻旁的,不经意间一转身,目光正对上楼上江可芙与徐知意,瞧见二女颜色,眸中不由一亮,神色直白而不怀好意的,嘴里又蹦出些下流言语。 「这儿还真能碰见,楚兄你来。长得比听雨眠的头牌还标緻。喝个茶撞大运了。」 徐知意瞧见那人看来,就下意识往江可芙身后缩了一下,继而想起那面容眼熟,但又不似正经打过照面的人,待要扯江可芙袖子道且先避开吧,眼前一花,江可芙已全然将她挡在身后,迎上紧接跟来的楚先的目光。 「呦,楚公子,别来无恙啊。许久不见我以为死家里了呢。」 江可芙笑了一笑,眼神却发冷,咬牙切齿一句,那蟹青衣衫的男子听不出好赖话的已嚷起「你们认识」来。 「人生何处不相逢,楚某与江姑娘有缘。不对,现在该称…昱王妃。」 人模狗样的作了个揖,许是错觉,江可芙发觉对面人眸子里也带着森然冷意,当即把徐知意护得严严实实,思量遇见这么两个人,昱王府这护身符能不能让人全身而退,那蟹青衣衫的男子又叫起来。 「原来是王妃!我还道是楚兄弟相好,失敬失敬,在下常岳,祖父在刑部,正好与昱王共事。」 言语不敬,行为不端,不知是有意,还是此人就是个蠢笨得似喝多了一般,徐知意躲在江可芙背后,蹙起眉,看不见江可芙神色,偷偷给她提醒:「臣女想起来了,他祖父是常迁常大人…」 江可芙点头,身侧恆夭耐不住想喝句「大胆」镇住此人,被江可芙及时抬手制止。 未料到冤家路窄,身边并无随行侍卫,江可芙腰伤未愈不能动手,若三言两语惹起来,他们出不去这座茶楼,什么身份都白搭。她不怕,可徐知意还跟着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若护不住有个好歹,她罪过实在太大。所以此时,他们堵在楼梯下,只能小心周旋。 「王爷常与我提起,常大人三朝元老,国之栋樑,在刑部,也教了他不少东西,受益匪浅。」 睁着眼睛说瞎话,心里却道罪过,全是胡说八道。李辞日日念叨的老匹夫,她没见过单听着做的一桩桩事就来气,再看见常家不肖子孙,不由想问都这般荒唐怎么就没能把常迁气死,看来常家一家子属实臭味相投。 「祖父乃圣上为储时帝师,为人行事,自然为人称道。」 客套两句还真不知天高地厚,东南西北了,常岳笑得有些得意,回话越发放肆,只听得江可芙心里大骂不要脸皮,若给李辞听去,怕不是也无法冷静自持,要上去拳脚招唿了。 不知如何接话僵硬的笑笑,江可芙把书砚与恆夭也往身边拽了拽。 「今儿有缘能在此遇见,在下也一直钦佩昱王殿下,王妃又与楚兄相识,不知可否赏个脸,坐下一起品茶,且在下瞧见王妃身后的姑娘,颇有种熟悉之感。」 楚先全程不曾再搭话,常岳热络得叫江可芙怀疑是楚先拿这个傻子当枪使,听闻此言,微微蹙眉,想着徐知意平素不常出门,他从何处来的熟悉之感?当真不要脸皮到极致。当即朗声,有意用徐家再试探试探二人态度。 「徐姑娘不常出门,不喜生人。这时辰也差不多了,再晚,怕太傅忧心四处寻人,若因此再传出什么,就更不好了。」 「原来是徐太傅家的千金。徐家家风不必多说,能传出何事呢?王妃多虑了。毕竟也不是大人们都像江尚书,寻子女闹得满城风雨。」 这次不是常岳开口,楚先悠哉悠哉的回了,末了却刺了一下江可芙。接着常岳又接上,两人一唱一和。 「既是如此,也没什么顾忌,王妃还是应了好,哥俩也没旁的意思,聚在一处认识认识,于徐姑娘这般腼腆的,也是好事嘛。」 笑得越发不怀好意,江可芙几乎想骂一句「去你娘的」,察觉到身后徐知意瑟缩一下,不由背过手去轻轻握住少女手腕。 「常公子这话,我就当玩笑了。男女大防,七岁不同席。大启是已无那般约束,但世家子弟一面之缘,说出如此言语,实在叫人替常大人生气,只当常公子不曾读书受过教,倒似北燕的一群野人,不懂伦理纲常。」 「王妃这话就不对了,此处又无旁人,相识几人一处品茶聊上几句,也不算越矩吧。」 江可芙蹙眉,下意识环顾四下,二楼只一角的桌上坐着两人,背对她们看不清脸,似乎在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楼大堂的人,聊几句这功夫,也走了个干净,连着那妇人恐二人再打自己女的的主意,也带着人不知躲去了何处。 「无人看见,不代表规矩不在。」 「呵。」义正言辞回拒,其实就是拖着时间思索对策,楚先突然轻笑一声,目光灼灼的看向江可芙,面上神色戏嚯,「王妃有趣,昔日因何事名满金陵可用楚某一一道来?本还道这不受束缚的姑娘家,成了亲也是个不被禁锢的与众不同,现今看来,也成了一口一个规矩的无趣妇人。」 第77页 「凭楚公子如何说,编排我事小,徐姑娘若因此事出了岔子损害名声,何人都担待不起。」 「这话就更可笑了。不过饮一盏茶,王妃想去何处了?且王妃当日也丢了名声,还跟楚某传出风言风语,现今不还是风光嫁入帝王家?」 话里话外依旧讽刺,江可芙才发觉楚先这厮,损起人来,确实也是一把好手。 「无论如何,今日这茶确实吃不成,日后,也无机会,王府的车夫还在外面等我们,望二位,别将此事勉强到于何人都不好的地步。」 提了一句外面的车夫,暗暗威胁,江可芙掌心不知不觉已出了一层薄汗,感业庵当日比此时还紧迫,是自己命悬一线,似乎都不及今日紧张。因为不单是自己一个。且当日一个不慎,丢的仅是命,可今日若失了些什么,虽不愿承认,但世人眼里,那些对女子而言,比命还重要。 「若我们执意勉强呢?」 「那看二位几个脑袋了。」 下意识摸摸发上珠钗,新的,该是足够锋利,腰伤原因不曾带刀,匕首也在皇陵时被李辞当暗器似的一脚定在刺客背上,至今许都成了个现场物证。不动声色的拔下支珠钗,紧紧攥在手心,江可芙只盼适才跑出去的人能有哪一个好心报了官,官府也愿意管一管,她今日不想见血。 或者,那姓林的车夫小哥儿,希望车没停到离茶楼太远的地方,能及时察觉不对,跑去报官亦是通知王府都好。 「王妃的伤是好全了?不知今日带没带刀?」 凉凉的一句,楚先冷眼看她,江可芙从一开始就被他超出自己判断的言行打了个不知所措,此时一句更不知如何,只是手心里的汗,越发多了,楚先今日太过冷静,尤其对自己,似乎看破了什么在谋划某些事一般。 心跳已如鼓,还得强行镇定,他们只要不逼近,就尽量稳住,也不能说话激怒,她现今根本动不了手。 「你可以猜猜,我带了刀,还是带了剑,还是旁的。」 「呵,王妃,你头髮散了,好端端的,悄悄把那钗子攥手里做什么?」 不以为然的笑笑,楚先已抬脚,朝楼梯走近一步,江可芙心头一颤,下意识摸了下髮髻,却发现并无散落,抬眼,下首青年为诈她这一句,笑容越发放肆。不由攥紧了衣角。 对视僵持,那常岳不明就里,嫌楚先太慢,一步已迈上三个台阶,一面开口逗徐知意。心中紧张,江可芙甚至想若再近,只能勉强试着动手,大不了这腰不要再趴几十天,却听大堂「吱呀」一声突兀响起,适才客人匆匆而去顺手掩上的茶楼大门,忽然开了! 「你们怎么青.天.白.日.的还关起门来做生意了,不是路上见人跟我说瞧见开了,还以为才几日,楼就关了。」 一个约莫十七八的少年推门进来,自说自话,待瞧清大堂无人,掌柜不见,两个男子立在楼梯上,再细看楼上还几个女子,才意识到,不大对劲。 「滚!」 「少侠留步!」 楼上楼下同时出声,少年懵怔,江可芙不敢放过这机会,一声喊完,高声再接上:「他二人是做暗娼的人牙子!把我们困在此处要设法卖了我们!若非少侠至此,便欲得逞,还请少侠帮个忙!」 非礼事小,贩卖良家妇女事大。江可芙心念一动搬出这个名头,那少年果然面色一变。 「你小子瞧清了老子是哪个!常府的人,不是听几句胡诌你就能掺和的闲事!趁老子没闲心理你,赶紧滚!」 常岳急了,噼头一顿骂带着恐吓,有那么一瞬江可芙心已提了起来,唯恐少年畏惧逃离。却见堂中人影未动,片刻,少年还展颜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两排牙齿,莫名叫江可芙瞧着熟悉。 「原来是…常公子?」 「哼,知道了还不赶紧滚!」 「恐怕不行了,不是拐卖良家妇女,那就是要非礼了,二者无差都是鸡鸣狗盗,在下都得管管。」 「你他娘别不是抬举!金陵城里你算哪根儿葱!」 「葱倒不是,在下外城禁军,晏行乐。」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我是日万的我…赶榜果然是一件激发人潜能的事情,就是有点儿费头髮… 第四十三章 似江湖人般一抱拳,少年不卑不亢自报家门。却得了常岳一声嗤笑。 「一个外城的禁军,见我都得点头哈腰,也敢在这儿管你爷爷的闲事。」 「事关女子名节,怎算闲事!」 不知晏行乐如何想,江可芙唯恐此人被吓走,当即高声反驳,被晏行乐朝楼上点点头示意放心。 他与江可芙一般,尚未认出这是除夕街头借火石的姑娘,毕竟当日祈天灯火光一晃,面容瞧见了也不甚清晰,且今日站在楼上的女子做妇人打扮,衣衫虽不华丽却能看出贵重,身侧两个婢女,该是大户人家少夫人之类,和夜幕下言语里带了几分俏皮的少女,不大对得上号。 「王妃此言差矣,楚某与季肃兄不过是想请二位一道饮茶,若王妃不肯赏脸,推拒就是,怎的还要编织罪名诬人清白?」 楚先并不急躁,轻轻拦住上前欲与晏行乐扭打的常岳,云淡风轻得与之前几面判若两人。 晏行乐听得称唿却一愣,转头看向楼上几人,一时心头诸多疑问,只道皇家人怎会被困在此处这二人当真胆大包天了,身后突然「嘭」一声,门再次被踹开。 第78页 「停手!都老实点儿!兵刃放下!」 七八个捕快持刀破门而入,为首领队进来就是一声大喝,吼得茶楼中众人一愣,半晌,都面面相觑起来。 「他奶奶的!哪儿来的兵刃!你们他娘的在这儿唬人!」 常岳先开口,拨开楚先几步过去,一把揪起了领头的衣领,那男人吼完一句,见楼里情形,还懵着,由常岳骂了两句,才回过神来。 「常,常公子…楚公子…」 「你们他妈的在这儿给老子玩什么呢!叫谁停手?城西也没瞧见跑得多勤,今儿诚心来这儿添堵是不是?」 「小小人不敢,有人报案,说城西杏帘有人闹事,还带了傢伙。出了那档子事,这几日城里查的严,这……」 「你说老子闹事!」 「不不不敢。」 常家在京城势力大,常迁做过帝师,两个儿子也在朝中身居要职,故常岳即便是个不成器的,这些人也不敢怠慢,更不论,这小子虽然没什么本事,揍起人来却不含煳,抛开家中关系,几个捕快也怕挨打。 江可芙听这三言两语心下却明了几分,再瞥见茶楼门口一个人探头探脑的,似是那姓林的车夫小哥儿,便确认了心中所想,是个机灵人。 「谁报的官?不想活了!」 狠狠瞪那捕快,常岳到底松了手,领头暗暗松口气,朝门口使眼色,常岳便欲上前揪人,被江可芙一声喝住。 「不知死的鬼!无法无天了!你给我呆着!坏人生意!调戏妇女!口出狂言对皇家不敬!还想动王府的人!常岳你想飞升不成!偌大一个金陵,你们常家当家!」 冷不防被一喝,常岳一怔,领头似才发现楼上还站着几人,定睛一瞧,又是一惊,他见过江可芙几面,认得这是昱王妃,听话里意思是楼上楼下不对付,一时没了主意不知向着哪处。 「误会,都是误会。」还是楚先先说了话,「不过在此地遇见了,有旧识又有新交,想一处品品这茶,却疏忽了男女大防,惹了王妃不快,起了几句口角,车夫大约担心才报了官。不过二位身份在此,我们又岂能造次,适才已说开了。」 领头看过去,今日这楚先难得的通情达理,跟常岳成了个反差。不过也是,不看楼上人什么身份,能和解最好,不然贵人们争执,不拘站在何处,遭殃的还是他们。 恆夭和书砚有些不忿,开口想反驳,被江可芙与徐知意分别拦住,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知道彼此想得一样,江可芙还要说话做个和气。 「确是误会,常岳公子这性子未免忒急躁。不过,现今无事了,劳烦几位跑一趟,我们也该回去了。」 常岳「哼」了一声,不过现今情况,也做不得什么了,楚先倒似不在意,附耳过去轻轻说了句什么,两人对着走下来的江可芙等人象徵性一作揖,先行告辞。不过转身之际,楚先对着江可芙比了个口型。 似乎是三个字。 钟…钟秀路? 「唿。」 见人走了,恆夭悄悄松了口气。 领头陪着笑,也行了礼,说要送她们回府,被江可芙拒了。 「辛苦诸位一趟,别的就不敢劳烦了。」 「王妃折煞小人,都是应该的……不过,王爷不在,这两位是记仇的主儿,家里的关系又…王妃今后,还是该带个侍卫出门。」 片刻功夫,这茶楼里发生什么,领头已猜着七八分,暗嘆这两个纨绔已这般大胆子,心头难免有些不安。得了江可芙含笑点头,回首,才瞧见一旁的晏行乐。 「小晏公子怎么也在这儿?」 都做城中治安管辖,彼此认识,晏行乐愣了一下,待欲作答,江可芙已替他开了口。 「晏公子至此处饮茶,误打误撞遇见了我们,若非他不畏强权,与二人僵持些时候,还不知待怎样。」 再次看此人还是面善,江可芙把这熟悉归于这人是禁军,大概去祭祖时见过一面,晏行乐却是此番近了,听声音听出与除夕那位姑娘的相似之处,不过未多想,只道碰巧罢了。听江可芙道谢,赶紧行礼。 「实是碰巧,臣不敢当。」 「碰巧也该道声谢,多谢了,晏公子。」 微微笑着,回了一句,四人出了茶楼上马车,身后几人齐声道「慢走」,放下帘子,江可芙也不再藏着掖着,掌心珠钗草草插回发中,一拳砸在了身侧坐垫上。 「狗东西。」 「王妃…」 徐知意略显担忧的瞧了一眼,不知怎么劝一劝,书砚却及时扯了扯自家小姐的袖子,不想叫人开口。 事到如今她瞧明白,沾上江可芙才出来这么多是非,跟楚先那样的纨绔结梁子,叫她家小姐还被那常岳言语调戏,徐家的姑娘,几时见过这种人,受过这种委屈?回了府还是该劝劝小姐,少于昱王府来往。 「今日抱歉,给你惹了许多嫉恨,还碰上这档子事。」 握握拳,手心还残留冷汗,江可芙骂完一句看过去,心道徐知意极少出门,适才必然比她还怕,一时歉意更深。 「今日运气不济罢了,臣女其实倒不怎么惊慌,尤其王妃挡住臣女,若非伤口未愈,臣女倒是挺想看王妃怎般教训他们,毕竟当日钟秀河楚家那位落水,可是许多姑娘家中拍手叫好。」 一侧瞧不见的地方,纤纤素手握住一片衣角,汗水浸湿,徐知意似真不在意,宽慰的沖江可芙笑。 第79页 「你心里没什么就好…近来少出门,不若就多带些随从,我看姓常的龟孙子,怕没少跟楚先那狗东西学些下三滥,今日瞧见了你,你自己平日多注意些。」 心里有火,说话也不在意文不文雅,书砚听得皱起了眉,心道这些污言秽语怎能入她家小姐的耳朵,马车已到了徐府门前。 互相道了别,马车往永安街去。 江可芙稍稍冷静下来,开始思及楚先今日的态度。 那三个字,到底是不是钟秀路,他又是什么意思,想告诉她中秋那夜钟秀路上踹他入河没完,还是…他已经知道年前在钟秀路受得揍,是她? 「就像个傻子,突然聪明了…」 「王妃说什么呢?」 「也不对…他欺男霸女那么多年,靠楚家关系,还不够,今儿就像拿常岳当枪使,不过是之前几面,他看轻了我,我也小瞧了他。」 兀自小声嘀咕,恆夭唤了几声,江可芙才发觉车已停了,撩开帘子下来,转头看那车夫就毕恭毕敬一侧立着等她下车,恍然忆起该问问他名字,此番亏他机灵。 「小人林堂。」 「对,你姓林,跟我舅舅一个姓。」江可芙笑起来,「这次多亏了林小哥儿,一会儿后院安顿了车,去帐房领赏钱吧。」 「谢王妃。」 门房开了门,过影壁几个下人路过规矩的行礼。李辞走了,府里没什么大变化,毕竟往日也是早出晚归,不见影。说句气他的话,江可芙还开心少个人占她的床榻。 跨进二门,秦氏正与几个丫头坐在庭前绣扇面,瞧见人回来了,齐齐撂了手里活计,江可芙一摆手叫她们该干什么干什么,秦氏上前说有一封邯郸来的信到了。 「谁的?」 忘了李辞去邯郸,江可芙随口一问。秦氏瞳孔闪过一抹惊诧尴尬,片刻,赶紧道:「王爷的家书。」 「唔。在房里?」 「驿站的人适才送来,妾身放在里间案上了。」 「嗯,有劳了。」 微微颔首,江可芙扶着恆夭回房,待进了中庭的廊子,左右没人,江可芙才轻轻拍拍自己额头。嘆自己这记性。 「我倒忘了,他在邯郸。不过好端端写什么信?秦婶子还说家书,又不是戍边三年五载回不来。还是知道这辈子做不成大启的嵴梁骨,借着出个远门做戏玩呢?」 对恆夭嘀嘀咕咕,嘴上不以为然,江可芙却莫名想起归宁后那个晚上,锦衣少年坐在案前一笔一划替她写「家书」的模样。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嘴角微微翘起。 「大概,王爷以为王妃会想他?见字如面嘛。」 「谁想他干什么?」 第四十四章 妆鉴 此去路远,山水迢迢,至邯郸一程细数不觉已一月。此地偏远,书信至时想必金陵已见草色,此地却需多待些时日。 今日午间,便有雪落,晚间未停。若飞雪能传,必装在封里寄送,不是涿郡,终归是北境的雪,也算离你故里最近的一片天了。 不过梅花凋得晚,晚间回府时,婢女折几枝在案上,瓣上带碎雪,落几片夹在信中,算与雪沾亲带故之物,不知到你手中,会成何模样。 邯郸偏远,王府不大,几日前初至此处,封府缉拿众人,燕王府男女老少俱在,人不多,父皇之意要尽数押解回京,做个引燕王的筹码。 只此事蹊跷,这些亲眷未必知晓燕王图谋,却由一人牵连,受牢狱之灾,且若回京燕王未能现身,谋逆之罪刑罚,便将降于他们身上,兴许再与燕王相见,将于地下。 燕王幼子,尚在襁褓,稚子无辜死罪可免,但回京一程,路途颠簸。孩子早产,身体瘦弱,当日一面,便因封府吵闹受惊,啼哭不止险些断气,若几日后启程,许要夭折在路上。想来,竟是常言所道之父债子偿。 此信至金陵时,想必你已无大碍,院中可走动,但若上街自还需乘车。平日出门习惯,且都收敛,莫要绑刀,如今这般,莫论自保,携带此物,也仅冲动之下伤腰之用了,重则恐后半生卧床不起。 无事少看话本,神神鬼鬼,只看名字,尚不如此前胡编乱造的江湖小报痛快,若得空,多习书法,再传涿郡书信,恕不代笔。再不济抄写佛经,静心去躁。 今日二月初六,现今情形,许月底可至涿郡探望,三月初启程回京。但之后如何,尚无定论。若有差池,回程日缓,带你回涿郡,许将后延。 往年三月初宫中有宴,今年不知母后是否再办,若我届时未能回京,你不愿应付,且用伤推脱,身体缘由,母后不会究寻。 天色不早,便写到此处。 书短意长,恕不一一。 愿卿早日康健。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浓墨轻点,带了梅香的素白上落下最后一笔,李辞轻轻撂笔,抬眼间案前是适才提及的几枝白梅,插在一素净的白瓷瓶里,淡雅清逸。右手边及时被推来一盏热茶,将好暖暖人微凉的指尖。 「殿下的字真好看。」 递茶的人凑了过来,许她们北境的姑娘就是这般,尾音脆生生的那点儿意思,有些像江可芙,在耳畔响起,还带着不知从何处沾染来的香。 但李辞未似以往,得了赞许不骄不躁颔首轻笑,听声音跟进,下意识的蹙眉,手已比心快,未沾上茶盏便收回,极快的拈起,素白纸张半空里一角飘着,撤远了。 第80页 「殿下?」 耳畔声音嗫嚅,些许怯怯,李辞怔了一下,抬眸。 「下次看人书信知会一声,不是怪你,但于何人都未免失礼。」 「是。不过奴婢其实不识字。」 得了责备并不重的一句,案前身着赵粉的少女展颜一笑,把茶盏又推进些许,伸手理了理瓷瓶里几枝白梅。 「只是奴婢几位兄长读书,奴婢在府上有时也伺候笔墨,识得几个字的美丑。」 「嗯。」 李辞颔首,默默饮茶,并无与她攀谈之意。 至邯郸几日,知府接待他们一行,安顿在他自家的一处空院,还调来几个算是伶俐的小丫头端茶倒水,帮些跑腿寻物的小事。跟着他的这个叫闻笛,约莫十三四上下,个子高挑,却圆脸圆眼,一副稚气未脱之态,同他们这一帮,也不认生,见人就笑,与谁都能絮絮叨叨好些时候。 便如此时,知道李辞随和,她倒似要多探听这家书背后的情意,满足自己的好奇。 「王爷与王妃感情很好呢。奴婢适才去鲁大人房里送炭火,也在给自家夫人写信,随意瞥一眼,比王爷的字,至少要少一半。」 「我不是…」 寥寥几句,也没说什么,案前少女笑嘻嘻的,李辞却觉的有些不自在起来。也不细想,下意识就想反驳这许多字不是写给江可芙的。 「咦,前面妆鉴,末尾愿卿,原来不是给王妃的么?」 「…你不是不识字么?」 「可这几个奴婢认得。」 此行数十日,随行大多以往离京也未至如此偏远,今日晚间落雪,便都早早回了房。邯郸状况,燕王府情形,都了解了七七八八,上疏呈报,几人便寻思写封书信,正好一道给驿站寄回家去,报个平安。 一时兴起的事,哪一个提一嘴,十几个人就都起闹凑热闹,跟人要了笔墨,平素许十天半月也不碰笔的人,一个个在房里写起家书来。 李辞不经意听闻,思及临行前钟氏叮嘱,便给母亲写了一封,又想起外人眼中,王府也不能不得消息,便算做样子,也该寄一封给江可芙。只是墨色浸宣白,撂笔之际扫上一眼,再听闻笛感慨,才发觉自己竟无意间写了这许多。 平素一张榻上坐一天,许都无这么多话,李辞怔怔瞧着信笺,有些恍神。 「邯郸这般远,您二位的佳话,都不少人知道的。奴婢今日也算亲眼见过一回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故事了。」闻笛笑得灿烂,还在案前叽叽喳喳,「殿下情真意切写这许多,王妃,想必也是很牵念您的吧。」 这个年岁的小姑娘,对情投意合的真挚感情的喜闻乐见,许是多出自身对美好感情的憧憬的,尤其与李辞相处这几日,这位殿下人随和宽仁,也不嫌她烦,文武全才,人又生得就像话本里的人,她已经开始想像未曾谋面的昱王妃与昱王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日子了。 「闻笛…你今日话太多了。」 「嘻嘻,奴婢哪日话少过,殿下别动怒,奴婢马上出去。」 李辞微微蹙眉,闻笛善察言观色,知晓烦得人够久,该熘了,茶壶尚存余温,又替杯盏满上,带笑行个礼,一袭赵粉,欢快的掩门出去了。 留下李辞坐在案前,再次对着信笺陷入沉思,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写了这么多。若寄到江可芙手里,那人恐要莫名其妙他怎么这么啰嗦。且这字字句句,他替她考量那么多做什么,她会不知道自己的伤何种情况么,他是今日的雪,把人冻魔怔了吧。 「自是怕她京里生是非…她便是想不开,也铁定不会想我吧。」 又看了一眼信笺,李辞喃喃自语,到底还是伸手,将其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随后又铺开一张,再次提起了笔。 火光不时跳跃一下,案前白梅映出昏黄,纸篓里空荡的只有适才投进的一团,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得小心思,偷偷从冰原里破土,很快的,又被埋在了地下,大概,还不是时候吧…千里之外,窗棂半掩,透过明瓦窥着了点绿意,那封写了又揉,揉后再提笔的信笺,安静的压在窗前书案的镇纸玉狮下,一只纤纤素手,轻轻的将其抽出来。 「你猜他写什么?」 「应该有重要之事,但也没加急,是私事。王妃在临行前不是要王爷得空去涿郡看看么?许是见过舅老爷舅夫人,和几位表少爷了?他们有话带给王妃?」 「对,你不说,我又忘了,确实说过叫他去林府,最近记性不好,定是床上躺的,看来还是要多出门,趁着天气好,待五六月了,又是晒化人的日头,吹着人的风。」 案前少女感慨一句,轻轻撕开雪白的信封,两指夹着薄薄一页,展开,清清嗓子,慾念出来与人听听亲人的思念,入目几字,却让少女面色僵了一僵,片刻,霍的起身,「啪」一声按在案上。 「李辞这人有病!」 「啊?」 微风循着半掩的窗闯进丝缕,轻轻撩起摔在案上的信笺一角,另一只手将其拈起,草草一瞥,却是短短数行。 妆鉴 见字如晤。 妆安 手肃元庆十三年杏月李辞「王爷这是…何意啊?」 「谁知他做甚?落款都比他要说的多!莫名其妙!」 放在一侧的信封也被带起,几片干瘪的细碎花瓣轻轻飘出,风一吹,散得更碎,点点洒在纸上。却被两人都忽略了,像十几日前那个雪夜,扔进纸篓的纸团。 第81页 第四十五章 好雨知时节。绵绵的,随风入夜,进了金陵各处的院,带起满城盎然春意。 清早梳洗后就出了门,撩着马车帘子,江可芙瞧着街边的卖花姑娘。 花枝犹带清露,含苞待放,似摆弄它们的那双柔荑的主人一般,正是最好时候。 莫名想起一句「买得一枝春欲放」,再思及涿郡时几个兄弟因为这一首和先生闹过得笑话,江可芙不由一笑,但很快那笑意又隐了去。今日出行不为游玩,原是伤大好了进宫谢恩,孤身一人,只带了恆夭,想来还有些头疼。 自在杏帘出了楚先那档事,她在王府安静呆了几日,刀伤痊癒的差不多,太子妃又派人传话,叫她伤若大好了得空来宫里坐坐,毕竟当初在王府养伤时宫里下来不少赏赐,这份恩,也是不得不谢的。 暗暗嘆口气,这当口马车已停了。李隐尚在病中,不必相见,此番便又是朝凤栖宫去了。 隐隐不安,也说不清为着什么,兴许是前些日子的不太平也影响着心绪,在宫外不觉,这红墙里头的人,却似乎比之前,愈发沉默谨慎,仿佛关在囚笼里,心如明镜却口不能言的哑巴。 带路的宫婢一言不发,遇见的宫人迎来,也只无声的行礼,待见到凤栖宫的大宫女木樨和木灵,含笑与她寒暄又进去通传,沉默带来的死寂的压抑,才稍稍消减。身侧的恆夭,也微微松了口气。 「你也难受吧?」 「奴婢其实进宫就发憷,今儿更是,遇见的一个个的,怎么都似割了舌头似的。」 「嘘,圣上还病着,许为了这个,谁敢与人说笑。」 「皇陵遇刺,圣上又病了,燕王不知所踪,可是外头的人,还是说说笑笑,热闹得很呢。」 「…旁人怎样,自己的日子,不还得往前捯饬么?便是天家,这红墙里如何,与他们,又有分毫关系呢?」 说不清是感慨还是解释,江可芙忽然觉得金陵所有,都似扭着一股绳般难受,又是要怀念涿郡的时候,木樨与木灵出来了。 唿吸间是凤栖宫里不似往常的香,清新雅致的与钟氏这人不大相衬,太子妃也在,笑着说得知她要进宫,便早早来凤栖宫等她许久了。 女子笑容亲切,只面色苍白了些,这时节,穿得比钟氏这惧冷之人还要厚。江可芙回了一笑,只道太子妃客套,坐在下首接了婢女奉上的茶盏,答钟氏对她伤势的问候。 「下次切不可这般莽撞了,禁军就守着你们,再不济还有文则无别他们一帮男子,你一个妇人家,就当安心的呆着,不能乱了方寸莽撞行事。」 钟氏说是告诫,更多倒像是责备,江可芙点头称是,心里却不以为然。当日情形三言两语无法道尽,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出门便是送死的弱女子,一切都是变数之时,谁知道留在原地是不是坐以待毙? 「当日情形本宫了解一二,且不论你与那贼人交手落了下风,若无别赶到之时,他擒了你以性命要挟,该当如何?」 知道江可芙不过嘴上应是,钟氏不由又多说几句,还是太子妃看江可芙有些无奈,笑着打了圆场。 「母后,那贼人只为伤人,要挟实是没必要,且若非七弟妹拖了那些时候,儿臣与耳房里诸位,还不知该如何。都过去了,七弟妹此番受了这么重的伤,想来是长记性了的。」 「罢了,你们两个一条心,本宫说这些,听着烦不是?那也要记着这教训,一身伤再落了疤,日后你就知道当日多荒唐了。 端起茶盏抿一口,钟氏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三人又聊几句,话转到了幽禁在墨林轩的月婕妤身上。江可芙不明所以,竖着耳朵听二人谈论,发觉自己闭门不出这几日,漏了件大事。 「祝家此番,她跟肚子里那个,算是彻底永无出头之日了。」 「她当日下毒诅咒之时,便该有此觉悟,祝家不为此辞官谢罪,还谋划行刺,不过若非七弟杀死那人从身上搜出证据,此番还要归到燕王与灵王身上了呢。」 平静陈述,末了一句提到李辞,太子妃瞧向江可芙,却只看见身侧人似在思忖的侧脸。 皇陵与感业庵的刺客是两路人,当日发现后院众人时,她与李辞就有此猜测,只是后来李辞查案也并未再提及,江可芙也忘了这回事,今日听此结果,震惊之余,却还有些疑惑。 不论动机,这局做起来,就万分不易。刺客个个身手高强,禁军都杀得,那何必多此一举混进感业庵在女眷茶水里下药呢,而且,从最初舒太妃孤身迎她们,就有疑点…不知道最后,却是如何解的这案。 钟氏与太子妃继续聊着,江可芙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却不好细问,待时辰差不多该离去之时,钟氏却突然下了个吩咐。 「祝临跟他几个儿子,明日就问斩了,给祝溪初个消息吧,这几月就在墨林轩里等着肚子里那团肉降生,安安生生的,倒便宜她了。」 「儿臣亲自去?」 「本该本宫去,可那张脸,当真是不想再看见了。就说领了凤栖宫的口谕,也无人拦你。」 「那…七弟妹与儿臣一道吧。」 「也好,可芙,当日你也受委屈了,跟你皇嫂一道,去瞧瞧月婕妤吧。不,现在该称祝氏了。」 莫名就被指了差事,江可芙也推拒不得,不过就是陪着传个话,想来无什么,正好也问问太子妃祝家行刺一案始末,当即应了声,与太子妃一道出去。 第82页 宫道上人不多,来往又都沉默,迎面一阵风,太子妃的宫人红绮急急的把臂弯里搭着的一件烟色披风给主子搭在肩上,江可芙也藉此起了话头。 「祭祖回来皇嫂身子怎么样?」 「你也瞧见了,都三月天了,还穿得这般厚。当日那不过是普通迷药,是我自己,这身子话还说不利索的时候就日日一碗苦药汁,一晃这些年,说严重也不严重,离了,却又不行。便因着这个,连个孩子都有不得…」 自己紧了紧披风,朝江可芙靠近一些,太子妃不疾不徐的说着,只是提及孩子,多少有些落寞。 听闻过李盛成亲多年,后院只太子妃一人,青梅竹马,从学堂伴到东宫。江可芙想着,这才算举案齐眉,人间佳话。她眼底落寞,恐也不止自己的那点儿不甘,还带着对太子的一点歉疚吧。 「皇嫂年纪尚轻,这时候愁什么孩子呢,该来的,总归得来的,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你说得是,可承王妃年前诞下了一个小世子,母后便也盼着文则与我的孩子了。」轻轻嘆口气,太子妃这次直接贴过去,挽了江可芙一侧手臂,「且如今,齐王妃也有孕了,若过些时日你也有了,我才真是『四面楚歌』了呢。」 这话说得江可芙有些尴尬,目光四下转一圈,赶紧笑着打哈哈:「哪儿就那么早,总感觉我还小呢。」 「你…十七了吧?」 「我年前九月才及笄。可没那般快。」 「那倒是不急了。」 太子妃缓缓一句,便两处沉默,江可芙等了片刻,身侧人似无再说话的意思,便张口想问那案子,却赶巧的,太子妃又开了口。 「不过有的孩子,来世间,命数也是说不准的,月婕妤有孕,正是她得盛宠,祝家也得君恩的时候,偏生要做这等事。如今,那孩子降生便要无母亲爱护,无母族撑腰,圣上许也厌弃,若这般来世间一趟,还不如不曾降生,也少受一番尘间苦…」 声音轻细,仿若呢喃,江可芙诧异回首,只瞧见女子望着远处宫道的侧颜,长睫微卷,未曾掩住眸子古井无波,苍白的面色,衬得太子妃,好似一个没有感情的瓷娃娃。 「皇嫂?」 「…没什么,突然觉得,那还未曾出世的孩子,有些可怜罢了…」 回眸轻轻一笑,拍了拍江可芙的手,微凉的掌心叫江可芙有些惊异,不由伸手缓缓覆了上去,也连着一併终于问起那案子。 「皇嫂,祝家这事,是如何断的?」 「你是早就想问这个了吧?」 「有些好奇。」 「也是,若无关系的,也就不关心了,你原是亲身经过的。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甚了解,不过文则提过几句,此事还多亏七弟,当日杀死的与你交手那人,中衣里侧绣了些纹饰,顺藤摸瓜,竟是祝家联合了青圣会的叛党。就这般在天子脚下,若皇陵不曾暴露,还不知要伤及多少人性命。」 「青圣会?祝家图什么?」 那是大启建朝时就有的前朝余孽,歷经几代,已无最初那般令人闻之色变,但心头一凛是免不了的。 「谁知晓呢。兴许不过是想杀我们给月婕妤日后做个伴儿?心存侥倖以为便不成也牵不到自己身上。却是敢想。与叛党牵扯,只这一条就够他们死一百次了…不过有件事,也是骇人。」 「嗯?」 「舒太妃。你可知舒太妃在庵里醒来后说什么?她从祭祖的前一日就昏了,当日迎我们进庵的,不是舒太妃。」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我读书少,你不要吓我。 ———————————————— 我回来了,这是第三次整大纲了,虽然我的权谋一点儿都不权谋,但是人物关系,阴谋,于我而言还是有点儿复杂,特别是这破脑子有时候写着写着自己都能忘记前边情节,就得定期整一整,而且…最近有些事,比较忙。感谢在2020-06-07 16:08:27~2020-06-13 19:05: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苑昭和 2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四十六章 闻此言,江可芙一怔,尚有些回不过味,愣愣的便下意识想问既然不是,众人怎的会认不出,太子妃已手掩唇边,凑过去几分。 「七弟妹可曾听闻过易容之术?」 「嗯?」 瞳孔微滞,心中一凛。 「初时我本也不信,可太妃与祝家无甚交情,何至撒谎做此事?况且,你们不也是在后院耳房的床下发现的她么?祝府里还搜出一副不知是何材质的面具,只是那易容之人,却不在祝府,已逃了。」 「…我以为,只是话本子里有那样出神入化…」 「谁又不是这般以为?只要想想当日近身之人是个心怀鬼胎的陌生人,现今又不知所踪,许还会变成旁人,我就寝食难安。」 「宫里森严,他到不了此处,皇嫂且宽心。」 「我是担心文则。他不是我们,一方庭院里。他接触的人多是宫外,月婕妤那偶人便是诅咒文则,刺客也算是沖他来的,只不过算错一步。」 初时语气淡淡的,还算平静,提起太子,太子妃却有些许激动,仿佛已预见了李盛将来定会遇到那易容之人,焦心担忧已溢出眸子。 第83页 确实有些隐患,江可芙却不能再火上浇油,只能尽量拣些叫人宽心的话来说,温声劝慰着,墨林轩已到了。 门庭别致,透着精巧,轻叩宫门,很快就开了。一个有些瘦的少女从门缝里探出来,因红绮叩门未表明身份,此时越过门前人瞧见后面二位贵人,少女不由一惊。 「太子妃万安。王妃万安。」 「免礼吧,本宫此番来,是奉了中宫懿旨,来探望婕妤,有些要紧事,需得她知晓。」 「是。奴婢给二位领路。」 少女怯怯抬眸,却不敢瞧二人,只虚晃而过,江可芙却瞧清了少女瘦得有些脱相的面容。一对眸子被衬得极大,有些像涿郡更北的苦寒之地逃来的难民。钟氏的话轻描淡写,但戴罪之人,墨林轩怎么可能安生呢。 入门满目翠竹,被春雨滋润,越发苍翠,沿着石子路蜿蜒至轩内,想来也是月婕妤极爱的,圣上当初也愿意费心得她欢喜,就是不知人若没了,此地又该种什么。 轩里还有个宫女,比领路的少女看起来大一些,却也是瘦瘦弱弱,此时正掀了帘子从堂内出来,手里拿着只瓷碗,瞧见二人,慌忙上前跪拜。 「婕妤可在房里呢?」 「才喝了安胎药,刚歇下。」 堂内昏暗,珠帘隔着一道,里间有女子轻咳,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已听见堂外交谈要起身。太子妃快步过去,红绮与恆夭从两侧拢过帘子,珠玉相碰,带起细碎声响,迎面一阵风,吹动窗外竹叶飒飒,循着里间半支的窗进来,中药的苦味儿也扑在人面上。 女子半卧于床榻间,一袭素衣,未施粉黛,眉眼间带着愁绪,却又不似怨妇那般戚哀,眼下淡淡的乌青,比初见略显消瘦的面庞,反倒更添几分说不清的风情。抬眼间瞧见二人,一抹惊讶在眸子里转瞬即逝。 「月婕妤。不对…现在该称,祝婕妤,或者是,祝氏?不知你爱听哪个?」 语气依旧柔和,若忽略字眼,腔调与神色,都看不出太子妃的挖苦,祝溪初面色微变,下意识抚上隆起的小腹,坐直了一些。 「圣上未废本嫔位分,本嫔依旧是二位庶母。」 「本宫可没有残害嫡子的庶母,未出阁时家里的庶母,也不敢如此与本宫说话。」 「将死之人有何不敢?你们此番有事么?」 「若无要事,谁也不愿再见你。此番是来告诉你收收心,做何事都无用了,祝家把你所有退路,尽数,封死了。」 榻上人微微蹙眉,太子妃含笑,上前一步,关切一般,俯身替祝溪初掖了掖被角,嫩白脖颈压下去,檀口近了女子耳际,唇角勾起的弧度仿若嘲讽,缓缓的,对因她举动身形有些僵直的女子,喃喃着最后的宿命。 「祝家作孽,不为内宫之事请罪,偏要做乱臣贼子。勾结青圣会,去感业庵行刺。好在圣上宽仁,只圆了你们一家子共赴黄泉,祝家旁系,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轻声的呢喃,仿若女子间闺中私语,抚在小腹上那只还温热的手,渐渐冰凉。凉意又好似从掌心漫进胸腔,那颗为着一个念想坚持跳动的心,最深处的祈盼,许在一开始就虚无缥缈,此时心冻住了,再被击成了冰碴。 目光在一瞬也变得僵直,太子妃何时离开耳畔,祝溪初也不曾知道。 江可芙耳聪目明的,自然听清了那些细语,再见榻上人模样,不觉有些担忧。她似乎已经八个月了,身子看起来也不好,若此时激动起来孩子出了差池,便是月婕妤当真有罪,未出世的胎儿终归无辜。且若此子不保,圣上如何厌弃祝家,孩子也是天家血脉,焉知不会怪罪? 轻轻去拽一拽太子妃衣袖,江可芙侧过去想提醒一二,榻上人却忽然声音粗重的喘.息起来。 心头一惊,闻声慌忙回头,却见女子苍白面色变为煞白,毫无生气,牙关紧闭,原是抚在腹上的手紧紧攥着衣料,攥得指节发白,微微躬身,身子微蜷,待要上前问一句,半遮小腹的锦被下,已见了红。 「快去太医院!」 珠帘大卷,药香遮掩不去浓重血腥,祝溪初尚得宠时用的太医钱京,已经提了箱子进去。太子妃似乎未想过会出现此种情况,见了血色便头晕目眩,脚下虚浮,若非江可芙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便欲倒地,在外间坐着吹了片刻风,面色才有所好转。 江可芙立在一侧,时刻听着里间动静,墨林轩两个小婢女也已经进去侍奉着,不时听见喊「娘娘忍住」,不知这孩子能否保全。强忍着不肯唿痛,也有一两声呻.吟从祝溪初口中溢出,落在江可芙耳里,便似感同身受般,也开始觉得身上不自在。 烦躁的不由来回踱步,太子妃见了勉强起身要拉她出去吹风,正到中庭,渐渐远离了那凌迟她们耳朵般的声音,一个人影忽然从蜿蜒向宫门的竹丛中而来,不及江可芙反应,太子妃就已经疾步迎上。 「文则!」 李隐病中,钟氏有心放宫权与太子妃,各宫虽也关注着墨林轩动向,听闻孩子恐不保,也无人要凑热闹,毕竟祝家如今,那孩子倒不如不保。是以最后过来查看的,还是代李隐处理一切事宜的东宫。 太子李盛。 本还在殿里批阅奏摺,挑出一些不便自己一人裁决的,需问问李隐意思,宫人慌张而来,说墨林轩祝婕妤动了胎气,太医院已经派了人去,太子妃也在那处,情况似乎都不大好。 第84页 思及情形,太子妃在墨林轩,看来凤栖宫便是不会去管,各宫未有动作,金龙殿也悄无声息,便明白这事落在自己肩上,不能放任,便命人先去通知各宫,将选出的奏摺送往金龙殿,带了随从匆匆而来。 此时,在中庭看妻子脸色煞白,见了他眸中一亮,疾步迎上,身形有些不稳,若非还有旁人,恐要扑进他怀里,便知情形不乐观,吓着了她。 微微皱眉,李盛扶了太子妃一把,转头先回应了江可芙的招唿,拉起妻子一只手,想示意她安心,却握住了一片冰凉。 「她流了很多血。」 女子抬眸,面上虽还是镇定,眸中一闪的惊慌却骗不过枕边人。 「嗯,钱太医不是已进去了么?你且放宽心。」 温声安慰,李盛猜到该是与祝溪初说了祝家行刺一事,此番忽然就动了胎气,应也是受了刺激,本该告诫一番,但太子妃面色不好,掌心冰凉,恐是见血就犯晕的毛病犯了,为个戴罪之人与许不能出世的皇弟皇妹,李盛也不忍苛责。 「我该想到,只是当时,就是为之前的事起了脾气,许是话狠了,她就,忽然喊痛,被子下好大一片血污……」 咬了咬唇,那薄薄两片已没了什么血色,太子妃到底还是低声叙述起自己的错处。 「我知道。你不是有心的,也被吓到了,还晕么?」 握着太子妃一只手,李盛垂眸继续安慰。几个随从默声退远了些,江可芙也招招手,带恆夭悄声回了堂前。 堂内已安静下来,只能听到钱太医说着一些医者常说的叮嘱,有人在小声啜泣,听不真切,然后,响起一阵微弱的啼哭。 是孩子? 江可芙与恆夭对视一眼,心中说不清什么感觉,中庭的李盛也与太子妃走了过来。 「祝婕妤好像生了…」 江可芙轻轻一句,太子妃与李盛似都松了口气,待要再问,钱太医也终于出来。 「是位小皇子。只是早产将近两月,许是活不过这个月。」 钱太医是太医院的老人,医术不必说,医惯了宫内贵人,看够了生死,语气淡淡的说着这才出世的孩子的命数,好似不过是医了个头疼脑热的小病。 李盛的眉头又锁起来,江可芙默默看向旁处,不知为何想起来时太子妃那一句「还不如不曾降生」,想着祝婕妤许生下孩子就要赐死,若如此,孩子随着去了,兴许,还算好事? 「不过有一事,老臣奇怪,祝婕妤这胎,近来虽因忧思过重胎像不稳,但今日症状,似乎并非言语刺激引起,至少,不算主要原因。」 说完有些迟疑,钱太医顿了一顿,看李盛并无阻止之意,瞥向了一旁出神的江可芙。 「不知昱王妃可否借腰间香囊容老臣一观?」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吃瓜的,你看完了可不要乱指认啊我警告你老头儿。 第四十七章 微微一愣,江可芙不明所以,转头见李盛夫妇盯着她,便依言解了腰间的香囊。 又不是稀罕玩意儿,月初宫里照例赐下来的,各宫都有,太子妃腰间也挂了个一模一样的。说是今年供的新料子,不多,钟氏命人裁了各宫的衣裳,余下的便做成这个赏下来,为讨钟氏喜欢,江可芙进宫便腰里系了,里面装的是竹溪用些花草做的香料。 钱太医接了过去,又瞥了太子妃一眼,将香囊置于鼻边,轻轻嗅着,面色渐渐严峻。江可芙心也惶惶起来。 「果然。王妃可知,香囊里装了麝香,檀香,与玉丁香,这三类,于孕妇,均是不利的。且此香料不知用了何种熏制手法,香气极为浓烈,老臣入堂就嗅到此香,原还奇怪,想寻找源头,原来就在王妃身上。」 「这…」 此言一出,江可芙懵怔,李盛夫妇对视一眼,也是惊讶。 「这几味香料熏制手法特殊,香气过勐,王妃便喜香,也需减少佩戴,一日两日尚可,时日长久,尤其麝香一味,会伤人肌理,难以有孕。祝婕妤今日便是受了刺激,加之忧思成疾,这三种香又过于勐烈,造成险些小产的局面。」 语毕,钱京恭谨行礼,既是该解释的已解释清,便该回太医院,余下的事如何判断,就与他不相干了。 「…七弟妹。莫要忧心,这事情说起来我们都有过错,你无心之失,切莫因此不安…不过,这香,是谁给你配的?是不是…」 轻轻搭上她的肩头,沈妙书眸色忧虑,明白她未道出的话,想起竹溪,江可芙最后摇了摇头。 「香坊买来的,我又不懂,随便混在一起。却不知道…」 钱太医一言便是真相大白,想到离开里间时榻上鲜红,不足月的孩子许仅能在世间一月,便真如太子妃所言许还是解脱,但若无她配了这香囊,焉知这孩子不能平安降生,日后也能诸事顺遂呢。 垂眸,心头深深歉疚与自责,江可芙情绪低落,接了那香囊转手塞进袖笼。 「弟妹不必忧心,父皇那边,我会讲明。无什么大事,你可先回去了,今日之事也让你受惊了,且好生在王府歇息几日吧。」 太子也温声劝解一句,刻意放平缓的语调,倒莫名有些像李辞跟她讲道理时的语气,一想起李辞,江可芙愈发低落。前脚得罪一众闺秀跟常家,今儿还间接害了他一个皇弟,众人喜不喜欢这孩子也好,他就是无辜的。 第85页 强颜欢笑,跟李盛与太子妃道谢,墨林轩一行,也算了结。福身先行,远远的,仍能听见李盛与太子妃温声说话。 「妙书,此事我们和父皇母后知晓就好,传出去不免又添油加醋,对七弟妹不好。」 「我也这般想。母后应不会苛责,只你那边,与父皇说话谨慎些。其实啊,流言倒是其次,怕她自己别扭。若诡辩起来,这稚子又怎算无辜,他落地,代价可是生母的命啊…」 * 这一趟时候不短,府里已开始准备午膳,进了卧房没瞧见柳莺几个,正欲叫恆夭赶紧去找竹溪,赶巧这当口,她自己端着点心进来。刚迈过门槛,就被恆夭拉过来。 「你调的些什么香!给王妃惹了大.麻烦!」 「就是些寻常的花草…王妃怎么了?!」 面上惊异,竹溪赶紧撂了碟子,被恆夭拽到江可芙跟前。 「你安了什么心啊!在香料里掺麝香。别抵赖,太医都说了,那东西会滑胎,还难叫人有孕!小皇子险些不保!王妃还替你担了!」 攥着那香囊,还没开口,恆夭先代江可芙发了话,竹溪听闻却满眼不可置信:「不可能!那东西调制需严谨控制分量,我做那个没把握,断然不敢加进去。」 细细看去,恆夭神色不似作假,江可芙听见这话也面色微变。竹溪心慌,欲讨要那香囊一观,江可芙已先一步递了过去,心中忽然有个怪异猜测。 「你且看看,可是你调的那香。」 并不排除竹溪推卸责任说了谎话,毕竟这香只经了她的手,钱太医也没必要说谎,可是相处这些时日,竹溪要做这个说不通。 这辩解是苍白无力,可是如果…这香亦或香囊,就不是自己的呢? 初时只为早产的小皇子伤神,适才才发现哪处不对劲儿。坐下来看了香囊半晌,嗅着这香气,似乎确实浓郁了些。也难怪钱太医说一进堂内便嗅到了。她不会调香,对气味无那般敏感,但这香味闻久了确实和之前大相迳庭。 「檀香,佩兰,麝香,苍朮…玉丁香,肉桂,还有几味,奴婢嗅不出,但绝非奴婢调配的香料。而且这味道,懂香与嗅觉敏感之人,一嗅便能嗅出其中蹊跷,只追求香气,檀香与麝香的用量,过多了。」 接过香囊,还未到鼻边,竹溪已微微蹙眉,极快的报出其中几味,復将香囊置于案角,垂首恭谨立在一侧。 她性子相较沉闷,不喜多言,一番叙述后没那么多无意义的解释,静静等着主子裁决。 「不是你调的?」 「不是。」 「好,那你下去吧。」 从那个念头冒出时,江可芙就渐渐把竹溪排除在之外。 她开始只觉的,是竹溪为了追求味道,没有轻重加了不该加的东西。再不济,就当是她不满自己,想以此伤自己身体。可是前者细想不该,后者寻思无理,尤其自己都能察觉到气味前后的不同。 所以,这香亦或是这个香囊,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被换的? 这香,又是沖谁来的? 「奴婢…谢王妃救命之恩。」 福身后并未离去,竹溪一矮身竟是要磕头。这香囊不是她配得也罢,主子当时推她出去抵罪都是情理之中,江可芙却冒着风险替她担了,不是救命是什么。 「欸!不必!本就不是你啊。」 赶紧扶一把,最后拗不过竹溪还是磕了个头。 待人离去后,江可芙拿起香囊抛给恆夭。 「倒了吧,把香囊洗洗。」 「是。」 「…等等,里面的香料,收起来。」 「这东西害人害己的,怎么还要留?」 江可芙摇摇头,只挥手叫她照办,瞧那娇小身影出去了,便回首托腮,望着窗外绿意出起神来。 其中既有蹊跷,出于谨慎自该留点儿证据,就是不知,日后用不用得上。 窗上明瓦清透敞亮,几枝枝丫伸展,将要触着窗沿,嫩绿间清晰可见稚嫩的花苞,过几日便该观着一树绚丽。少女微微俯身,胸口抵上案沿,一只手隔着窗去勾勒叶子形状,喃喃自语。 「我若能寻出来,是不是也算给小皇子,还了一报了?」 * 禁宫中,多双眼睛瞧见的,哪怕赌咒,也是藏不住的。 太子李盛与太子妃沈妙书才各自与圣上和中宫叙述了祝婕妤生子原委,再三强调了江可芙的无心,昱王妃佩戴含有麝香的香囊致使小皇子早产的消息,却似生了翅一般,飞遍了各宫。 本来墨林轩忽然生子已足够叫各宫措手不及,原委一出,众人心中,更横生多种猜测。 金龙殿与凤栖宫听了原原本本的,许相信自己幼子这位正妃的无辜与无心,但未能亲眼所见的众人,和宫墙里对人心极大不信任的揣测,让一个传言在一日之内流传起来。 昱王妃因祭祖被伤一事对祝家心有怨恨,幕后主使被杀也难平怒火,便故意配了对孕妇不利的香料,佩戴在身上,与太子妃去见了祝婕妤,想让祝家这一脉的念想,就此断绝。 兴许是迫于谣言,亦或是李隐对降生的皇子仅有的温情,又或许没那么多猜想,伤害皇室血脉不管无心与否都该论罪,宫里传旨,江可芙被罚抄了十遍《金刚经》。 确是李隐的旨意,奇怪的似是后宫的女人给的罚。 第86页 大概,要备着小皇子不测,用她这个间接的兇手手书的忏悔,来超度幼小的亡灵吧。 第二日,押送祝家四口的囚车经过永安街,不是顺路,不知何人的提议,在金陵城绕过一圈。凑热闹的谩骂不绝于耳,隔着一面墙,也听得真切,是对这几位昔日于天子堂进出的朝中大员,死前也要践踏一把尊严的戏嚯。 四人最后在城西的刑场,众目睽睽之下细数罪名后斩首示众。 同一日的日暮时,墨林轩的祝婕妤,殁了。 没有废黜身份,也不知为着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八章 钟声杳杳,清朗久绝,残红一轮斜在钟楼西侧,映出一片霞光漫得无尽。 已近黄昏,金陵城外清音寺中来往香客依然络绎不绝,什么佛门清净,都成了不相干。 后院禅房外,曲径通幽花木深,一丛丛翠竹也长势喜人,与传闻中的得道高僧思鉴大师攀谈许久,江可芙将一长命锁揣进怀里,道谢告辞。 自禁宫一行,江可芙在王府抄了七八日的经,今日是江司安传话告诉她清音寺的愿灵验,小皇子早产毕竟因她,为此求平安许个愿,便是最后不成了,多少算是自己心意,也能在圣上皇后面前博个好。 又正巧,王氏要去清音寺上香,江霁莲年后也将及笈要求个姻缘,顺路,便搭伴一道至此。 本不信佛神,寺里虔诚祷告的信男善女也不过是找个缥缈寄託,在大殿摇了一签,一侧小沙弥解了是个好的,江可芙又求了两个平安符,欲去寻王氏与江霁莲时,这平素不见人的思鉴大师也不知怎的,就请了她进禅房。 耐着性子听对面的白鬍子光头讲佛法,江可芙也不敢显出不耐,不信是不信,敬畏之心却不敢失分毫。云里雾里的听了一番,罢了便是被送了这长命锁,说知她会用到,届时送给有缘人,思及小皇子,江可芙便欣然收了。 「小姐。」 恆夭就立在禅房外,为免去麻烦江可芙做姑娘打扮,她便也喊出阁前的称唿。见主子出来迎上前,问了谈些什么。给她看了长命锁,江可芙摇头,悄声道那些机缘因果,她可是听的头疼。 「奴婢刚才打听,这思鉴大师是有本事的,旁人想见一面不易,是只面见有缘人。但这般神神道道,却又叫人怀疑,别是噱头。」 一样不信神佛,恆夭也不忌讳在寺里就说这些,江可芙眼神示意她说得太过露骨,又想这噱头不噱头的,修行数十年的人,有些地方,总归是比旁人看的通透,再者这些功夫她换个长命锁,也不算吃亏。 「二娘她们呢?」 「在寺里瞧见熟人,刚才过来看这边还要些时候,便打招唿说也要去聊几句,说了片刻就回,也不知聊到哪儿去了。小姐若累了不若留个信咱们先回?」 「一道来的,哪儿有丢下人先走的理,算了,等一会儿吧…对了,我刚才在大殿里,听见有香客说什么去后山,这儿后山既对外开,咱们去瞅瞅?」 「…好像是有棵挂同心结姻缘签的姻缘树,好多年了。」 「灵不灵?」 「奴婢哪儿知道…欸!您慢点儿,别拽奴婢啊。」 空山新雨后,昨日才下过一场雨,后山的石阶上还余下些潮湿,草木叶子被浸透黏在地面,还有几片随着上了人的鞋底。密林深处少见光,苍翠上滚动的珠子也分不清是雨还是露,随着衣角擦过的滚进地下。 三三两两的香客紧紧握着手里的签擦身而过,多是一男一女,看来都为了姻缘树。 石阶蜿蜒至草木更深,还有路,便还能行人,但多数停在一片庞大的粉白下。夕阳里,在一片苍翠中分外显眼的粉白,庞大,却又低矮,占据一片地面与天空,似一朵坠下凡的云,还垂着红色穗子,随山中晚风飘荡,掩了大半的枝干,末端竹籤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香客止步于此,在早已栓好的红绳上繫上手中的签,一个个闭眼双手合十,许比大殿里求籤还虔诚,默念着心之所向。 江可芙牵着恆夭远远观望,想的却是江霁莲求的签也不知是什么,系没系在这树上,毕竟也不需要非得人手齐全再来系,她也瞧见有两三个姑娘结伴而来,从她身边经过时说说笑笑,隐约听见一个说要许愿昱王休妻的。就是不知江霁莲志还在不在此…「小姐要不也去求一个?」 专注盯着姻缘树,想的却是旁的,恆夭却以为自己主子也想试试,试探开口,江可芙回首看去,不由去戳她的额头。 「我都嫁人了,求什么?下辈子的还是地底下的?」 「哎呦,您轻点儿…求下一段呗…反正当初跟奴婢说过几年就和离。」 恆夭伸手去捂脑门,顺口一句也不是盼着她跟李辞和离,突然想起,就拿来调侃。 「哼。我能和离,那一天肯定谢天谢地,巴不得没有累赘一身轻,我就回涿郡找舅舅他们去,什么下一段姻缘,脑袋疼。说到底,还是涿郡对女子宽容。若能矇混过去,我还想去盛京或更北,从军去呢。」 颇有些不以为然,江可芙凑过去小声嘀咕,反正这些高谈阔论是不能再被旁人听见的,就是恆夭听了,都吃惊。 「哈?那王爷怎么办?还有老爷呢?」 「也就我爹那里,不好说,但他许也不是非要我嫁人。算了,这才到什么时候啊。再说李辞,他能怎么?我俩这算都是解脱。」悄悄指了指姻缘树下几个姑娘,江可芙笑着低声道,「我听见她们许什么了,其实也不用求,过来跟我说就好,除了时日长些,肯定是灵验的。」 第87页 这话转的快,恆夭好奇,虽知自家主子又开始玩笑了,却还是忍不住问:「她们许什么?」 「让李辞休了我。」 清音寺后院耳房。 小沙弥盛上清茶几盏,喋喋不休许久的妇人也终于歇了歇。王氏坐在案前举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就不由转到对面妇人身侧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年轻男子身上。 她未想到来寺里上香能遇上远房表亲,还是之前差点结了姻亲的。对面年纪相仿的妇人是她一位远房表姐,前几日才举家迁来金陵城外的小镇上,也未曾告知她,今日寺中一见,险些以为眼花。 旁边的年轻男子也不是旁人,就是原先说定了要与江可芙测八字的她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子,自己这位表姐夫家前妻留下的长子,纪之青。 「要么说造化弄人,谁能成想大姑娘被天家瞧中了,虽说常有那些人嚼舌根说个配与不配,我瞧着,两口子处的倒是极好的,更不论昱王爷真真是个青年才俊,就礼教这一点,正月初三两人还来江府了。哎呀,当真折煞我们。」 不常见的人,能凑到一处说几句也不过就是近日唯一的那点儿因为亲事的联繫,一样是给人做了继室,王氏看着自己这位表姐,却生出莫名的优越。 谁叫江家在朝中分量不轻呢,林亦轻留下的又是个姑娘,十几年扔在北境也不曾见,让王氏省心。纪家家业是不小,祖上也做过朝中大员,可单就上任主母留下个嫡子,她表姐就为日后的家产日日不安心。更不说而今其实没落了。 当日议亲本是想着把江可芙支远些,塞个不省心的媳妇给纪之青,她表姐也算承她一分情,只是今日瞧见他们,只这个无血缘的长子跟着,恭谨的跑前跑后,问起她几个小儿子,妇人却似是无奈的摇头不语了。 「之青也弱冠之年了,当日没结成,便是无缘,可也不能一门不成,这事就耽搁着。金陵城里我也认识些人家,不若就替他相看相看,现今为功名不娶也不打紧,先定下,过两年入了春闱,中了进士,正好锦上添花。」 女人上了年纪就爱说媒,江霁莲的婚事还没头绪,王氏便赶着要替纪之青张罗。 年轻男子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似乎想要回绝,身侧卢氏先他开了口。 「他还一介布衣呢,能不能上榜也是没准的事,哪家小姐肯屈尊?且看着吧,之青也跟我说过他不急。」 兴头正高,泼了冷水也不觉不快,王氏笑笑不以为然,道句什么先得功名再成家,纪之青终于还是寻了个由头从耳房里逃出来。看外面夕阳已被吞了小一半,里面王氏却仍无要止了话头的意思,不由无奈的嘆了口气,信步往后山去了。 江家论起来该称声表妹的二小姐在后院放生池里和婢女一块儿餵鱼,瞧见他象徵性点了点头,纪之青同样点头,礼节性提醒她天晚了当心这池子些莫跌了进去。 * 「呀!小姐你别吓人了!还是快下来吧,被人瞧见了也不好。」 过一道柴门,走上有些湿漉的石阶,草木深处便传来一声入了耳中,听那言语里的信息,纪之青才突然想起,后山似乎有棵姻缘树,许是哪家姑娘在此处挂签。心中踌躇不知该不该再向前走,前面却又传来一声惊唿。 心中不由微惊,下意识便朝着声源疾走几步,还未出声询问,紧随而来的一阵娇笑已跟着豁然开朗的视线一併撞进了心里。 入目一片粉白,不知是什么树,在金色余晖下与四周恍然不似同一尘间,红绸摇曳,竹籤的碰撞在一片飒飒中有如击筑。后山夕阳的一片朦胧中,粉白枝丫上坐着的一抹绯色却灼灼明媚。一个少女手持一条红绳,晃着双脚,正娇笑垂眸,对树下一抹青影说话。 「这时辰该走的都差不多了,我不当心拽掉了,自然得给他们捆上,不然万一人家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为我这一拽,从此陌路了怎么是好?」 「那也不至于自己上树,告诉后院的小和尚就是了,这腰伤还没好全呢!」 「自己能做还劳烦别人做什么?且也太没面子了,趁着没人捆上去,就都不知晓啦。」 少女笑着答话,也不理会,反倒轻车熟路的在枝丫上来回挪动,寻个捆红绳的地方,似是没少做爬树这等事,也不知是怎般的长养环境,养出这样的姑娘。 头一遭见这等事,纪之青一时瞧呆了,也忘了适才约束着的男女大防,就立在石阶上怔怔瞧着。却见那姑娘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停了手。 「欸,你猜我瞥见了什么?这儿有一对儿,女子的名字,叫李沐凝…」 第四十九章 江可芙骑在树枝上,把眼前晃过熟悉名字的签拽到手中,签的好坏是定好的,名字是之后刻上,一对儿用红绳串在一起,半新不旧,许就是这一两年才繫上。 本不该窥探人家的姻缘好坏,但这名字太过敏感,江可芙翻来覆去打量这一对签,啧啧称奇。 「许是碰巧同名?又兴许,不是姑娘是位公子呢?」 恆夭只求这祖宗赶紧下来,才不关心是何人,见江可芙瞧着那签出神,赶紧寻由头替她解惑。 「谁家胆子这么大敢跟皇家同名?再者,你听,若李沐凝碰巧是个男子,沈纵,这名字像姑娘家么?」 「可若真是八公主,这也说不通啊。」 第88页 恆夭皱眉,想再催一句且先下来,江可芙只能摇头把一对签抛回原位,捆了自己不小心拽下的红绳,回首要下,余光却不经意瞥见一抹人影。抬眸瞧过去,不远处草木遮蔽的石阶上,站了个年轻男子,正直直瞧着她。 目光愣怔直白,颇有些失礼,也不知在此地瞧了多久,江可芙暗道自己何时如此不警觉,想到上树被枝丫刮乱的头髮衣裙,不由有一瞬窘迫,很快的,却又将那丝不自在掩饰起来,目光扫过去,朗声调侃。 「那边的公子,且先别瞧了,一对招子都似要瞪出来了。」 不期然对上目光,纪之青心头一颤,还不及作揖道声「失礼」,随之抛来的这句话叫他越发不知所措,踌躇着是先说自己并无恶意,还是先赔礼,江可芙已从树上轻巧跃了下来。弹弹周身沾上的树叶花瓣,轻轻拍了拍下意识护在她身前的恆夭。 「无声瞧着旁人私事,跟偷听可无什么分别,又这般直勾勾盯着女子瞧,难不成想作奸犯科么?」 就立在几步远的地方,江可芙抱臂迎着纪之青的目光,男子眼神中流露出的一抹慌乱她瞧清了,猜到也不过是个过路香客,看见她这番动作呆了,是无什么恶意,但不出声的撞见了她爬树,还是有点叫人不快。 最重要一点,她今日的衣裙行动不便,上个树灰头土脸搞得有些狼狈。若她与恆夭二人没什么,旁人瞧见,就有些丢面子了。 「不,抱歉。在下至后山闲逛,循声至此,以为有人遇险,见了此番…一时有些愣怔,未曾出声也忘了迴避,失礼了。」 唯恐让人生厌,虽对面少女面上并未显出敌意。纪之青赶紧作揖赔罪,垂眸不再瞧,等着回应,莫名有些许忐忑。 片刻,得了一声轻笑。 「此番什么?伤风败俗?不敬佛门清净之地?还是…从未见过如此身手矫健之人?」 纪之青一愣,被此番言语弄了个始料未及,江可芙却已经笑着与人擦身而过。恆夭瞥了男子一眼,也赶紧跟上,留下纪之青一个立在原地,尚有些回不过神。 目光无意识的定在姻缘树上,身后,传来少女明媚轻快的语调。 「我不追究这『此番』了,公子也忘了吧,天色晚了,落日晃得人瞧不清,此番,就当做眼花吧。」 一个小插曲,出山许就忘了,江可芙笑着跟恆夭说几句,那男子被发现时惶恐的好似偷了东西被人逮个正着。 随后,过了后院与后山的柴门,往山门前马车停着的地方去了。 王氏与江霁莲已回了马车,招唿过后,江可芙也上了王府的车驾,听车夫扬鞭,车轮滚动,撩着帘子正巧能望见落日最后一个边角露在远处一座翠峰后头,其余一切,蒙在暗影里,瞧不真切了。 不知为什么就嘆了口气,撑在窗子前,江可芙突然觉的车里空,莫名就开始掰指头,有个人,好像走了…将近五十日了? 暮色罩了天地,佛前海灯此时才显出明亮,香客已散尽,纪之青提着盏灯走在卢氏身前,照着往山门的路。 从他回来,就瞧着卢氏面色不好,紧紧抓着搀扶她的婢女的手,许是把不顺心都化作了力气,身侧小姑娘忍不住吸冷气,在纪之青回首跟卢氏搭话时,灯光晃过只瞧见两眼泪汪汪。 待三人入了马车,上了道,远了佛门清净,那股不顺心才得以吐露。 「说得天花乱坠,倒是她亲生的,身上掉下的肉了?怎么倒不说,天家宁可瞧中偏远小地方搬不上檯面做派的,也没看上她家的闺女。造化弄人,哼,是弄人,不是她休书来求婚事的时候了。如今来这里与我摆起谱,昱王的丈母娘,呸,也不瞧她家大姑娘真心里愿不愿意认呢。」 也不是要说给旁人听,不过心里堵着气,自己磨叨也是好的。纪之青不接话,给个耳朵默默听着,卢氏就跟阁楼里尘封多年重见天日的老箱子开了,起个头,接着便开始翻陈年旧帐了。 王氏人便是如此,小门小户出身的,看重名利,得了好处便总要昭告天下般,做姑娘时因着年纪,脸皮还薄些,还没这么「没眼色」,今日这逮着人就不肯放走,非要高谈阔论与天家得了联繫的样子,倒莫名叫卢氏想起多年前自己出阁时,她暗地里笑她做了别人的填房。 哼,这才好笑呢,王家第二年不知怎么就搭上了江家,她不也做了填房?听闻还是自愿,就是瞅准了江家的家业吧。 「我倒是亏得这亲没结成,现在想明白,皮肉里流着有点儿联繫的血,已经躲不开这般的人了,亲上加亲的事,再变了亲家,就该哭了。再说那大姑娘,连皇后都顶撞,便是当日成了,都不在乎她无礼无德,后宅搞得鸡飞狗跳,就敢跟我出言不逊这一点,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数落着王氏,自然就想起了她拿来显摆的其中一样资本,江可芙。卢氏便把这素未谋面的人,依着听的那些传言,一道编排上了。末了还瞄了一眼对面默默无言的纪之青,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 「日后考了功名,便得榜下捉婿,也不能她似的,高官就是。纪家不养娇小姐,也不惯闺阁里的小姐脾气,翻.墙上树,上房揭瓦的,就更不论了。昱王好这口,叫他们天家养着去罢,我们寻常人家可是比不得。」 纪之青不语,就听着卢氏阴阳怪气,马车已入了镇子,不多时就要到了,再听片刻也没什么,反正十几年就这般听过来的。只不过听见「上树」,人恍惚了一下,心头浮现了一抹绯色,还带着明媚轻快的娇笑。 第89页 金陵城中。 巍巍红墙,把慈恩街喧嚣隔开,夜色中,各宫已掌上灯,映得殿内流光溢□□碧辉煌,却也沉静得俯瞰去不得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 三月中旬的夜,风里还有几丝凉,拂过草木飒飒,还碰巧吹散深处暗影中几声窃窃。 听不真切的几声很快就没了,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夜幕两个方向。 值夜的禁军已换了一轮,三五一列,与宫人擦身,手里宫灯映出的路朝着金龙殿,不知带着哪宫娘娘的心意。不知,能否如愿。 水滴铜龙不紧不慢的跟着夜色的变换走着时辰,月入中天时,值夜的宫人,也悄悄换一轮值守,在灯火昏昏中强打精神,似梦非梦,直至,一声撕开寂静的尖叫,尖锐的,似也划开了黑暗。 墙根儿下才捕食完打盹的猫勐地起来窜远了,入了哪宫外的草木,原是一队禁军闻声而动的步子,在宫道上清晰的惊了它。 各宫均已熄灯就寝,只一处,远远的,才起来的灯火通明,便无惊唿也亮得招人,惹得朝着奔去。 玉泽宫。 那是圣上八女宜乐公主李沐凝的居所。 「太子妃!不好了!」 东宫内殿沉寂,李盛还在御花园万卷楼未归,沈妙书独自就寝,尚未成梦,似醒非醒间,一声通报,帐内女子勐然回了神志,不及呵斥大惊小怪的毛躁,榻前婢女已颤声道来。 「玉泽宫出事了。八公主出了些状况。传话的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只说需得您亲自去瞧瞧。皇后娘娘这几日咳疾又犯了,好不容易歇下不好打扰,您帮着打理宫务,现今主持大局,先稳着情形等明日娘娘定夺也使得。」 言语急切,叫沈妙书从勐然惊醒的微眩中得了些清明,知晓既通知了她,便不是小事了,当即揽衣推枕,梳洗上妆,强打精神,叫了轿辇急急往玉泽宫去。 「通知刘贵妃了么?」 「说去叫了,但怕贵妃娘娘关心则乱,还得有人主持大局。」 「他们倒会挑,这时辰母后定然请不得,别的娘娘也不敢扰了清梦,就剩下我这个管事还不怕的了。」 「奴婢瞧您这几日身子也不爽利,不若推了就让刘贵妃管吧,这帮奴才也是,就拣着好说话的可劲折腾。前几日天干,您都咳出血丝了。」 「我这身子,这些年可不就如此,没什么,现今就是困着有些乏力。沐凝称我一声皇嫂,我就该拿她当亲妹妹,怎么能不管呢。」 -------------------- 作者有话要说:纪之青:妈妈我好像恋爱了……李辞:你那叫不合礼法且有插足别人家庭风险的单相思。划重点,插足别人家庭,单相思。记住,不会考,但记不住你就遭殃。 第五十章 窗外莺儿叫得清脆,声声似要将人拖出梦中,恆夭开了窗子用杆子去赶,到底还是把江可芙吵醒了。 昨日上树终归牵动了腰伤,晚间睡下时突然痛起来,还出了一身冷汗。又沐浴又上药,折腾了大半宿才睡下,天刚蒙蒙亮,这黄莺就又让人不安生了。 微微睁眼,起身只觉眩晕,幸而腰似乎已无碍,思及今日还得进宫送一趟长命锁,江可芙便下地梳洗了。 满城都飞起了白絮,乱扑人面,街角不知哪家的猫儿在风里拿它们做玩物。江可芙从车窗瞧了片刻,看飞絮要循着露出这一角飞进来,赶紧撂了帘子。 文人还能把这做诗情,到了街上看形形色色的买卖人,却是被这飞絮影响不小。尤其是卖吃食的,倒少了大半。 长嘆一声,江可芙一仰身靠在身后软垫上,闭目想起了涿郡的杨花。不及跟恆夭感慨过去看林卫练箭时用飞絮做靶子,外面忽然一阵惊唿,车身勐地一顿,随后是车夫林堂的怒斥:「你不要命了!做什么!」 耳听得外面忽起的窃窃议论,为这勐一停车一个不稳,险些撞上前面车壁,恆夭赶紧掀了前面的帘子,越过林堂,江可芙见一约莫十七八的少女直直跪在马前,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车帘,一掀开,正与她对上。 「王妃,这姑娘突然从铺子里冲出来……」 惊异未消,幸而车赶得慢,林堂回首,言语缓慢迟疑,估摸着江可芙的意思,又看向少女,叫她让路。 「这是昱王府的车,不是你能诈的,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做些正经事吧,今日王妃赶着进宫,不与你计较,若非勒马及时,有个三长两短冲撞了贵人,你伤了事小,小命儿都难保。」 言语算是客气,江可芙颔首。晨起的昏沉未完全消减,也无意琢磨少女一番举动,待要退回去坐着,那少女察觉了似的,赶紧大喊。 「王妃且慢!民女有冤!望王妃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瞧热闹的议论之声越发大,林堂回望江可芙一眼,不确定是否再赶。瞧着地下,江可芙颇有些不明所以。她是愿行侠仗义,但也没声名大到街上遇见一个就向她伸冤,这属实莫名其妙。 「衙门击鼓鸣冤,再不济大理寺,刑部。有胆量,面圣都使得,我一个内院的人,不坐公堂,不入朝房,你的冤,与我诉可有什么用?」 吃过几回冲动不计后果的亏,虽然也想问一问,但拦车鸣冤这事太蹊跷了。天子脚下,绕过官府寻她,本就有些怪异又讽刺,此时后知后觉,不管她听不听,碰上了,就不是好事。 第90页 微微蹙眉,目光变得审视起来,李辞不在,这段日子已不少不可预料之事,今日可不能再给他挖坑了。当即挥手,示意少女让路,江可芙便欲缩回车中。 「若有别的门路,民女也不愿如此!宫里的事,哪位官老爷敢掺和!民女不求断案公正,可今日民女为着叫冤之人,却连丢命的前因后果都不能知晓!王妃是要去宫里的,民女也不敢让王妃做难,只求王妃替民女探听一番,叫我们这些连全尸都瞧不见的人,知道这人,是怎么没的…」 不肯挪动分毫,少女依旧直直跪着,清亮的瞳仁中隐隐闪动的倔强的光,叫江可芙无法忽视,一时有些动容,但却也仍有疑惑。 「宫里?」 「是。民女盛缨灵,长姐盛缨若在宫里当差。今儿一早,突然就有个公公来家中寻我们,扔了一个长姐随身的配饰在院里。说长姐不规矩,对不起主子,已被处死,念家中只余民女与母亲二人,便不做追究。只是戴罪之人,无全尸。民女不是不识抬举,不知其中利害,只是长姐向来稳重,又是某位贵人宫里得眼的奴才,民女想不明白究竟什么罪,连个全尸也不能留给家里安葬。」 说到最后,少女眸中隐有泪光。江可芙下意识咬唇,和恆夭默默对视一眼。左右瞧热闹的也有几位妇人开始说起可怜,胆子大的小声怂恿江可芙应了。 「王妃…」 恆夭皱眉,手轻轻搭上车帘,微微摇了摇头。江可芙思忖着,权衡此事。 宫里的事她更是做不得主的。婢僕们的死,原因牵扯更复杂,确实是忌讳,不能告知前因后果,不是她能探听抱不平的。况且,也不该因此女一面之词她也真情实感,当街拦车依然是个说不清的事呢。 便没有蹊跷,经过生辰宴对红墙里的窥探之后,说一句冷心的话,宫里大得每处都死过人,他们的消失小得连一滴水都比不过,在深潭上一丝涟漪都留不下。若每一个人都要被这么寻根究底,是永无止境的,天家,也不会允许。 不自觉攥紧了马车帘子,江可芙默然不语,瞥了盛缨灵一眼,缓缓放下了。 「我做不了主。」 「王妃!王妃!」 林堂扬鞭,在半空里一声脆响,一道鞭影从马前飞过。盛缨灵本能的向后退了一下,急缩回去,马鞭却只是从她发顶掠过,待回过神来,车轮已从她身前滚过去。 街边言语议论,因朱门里达官贵人的远去越发肆无忌惮,有好心妇人上去扶起跪在正中的盛缨灵,出言宽慰,少女勉强的笑了笑,只是望向那片宫墙的眸子里,一簇不甘的火,依然熊熊燃着。 禁宫之内。 晴空洗碧,明瓦在下熠熠生辉,伸手挡住些光,挥开随风逐来的飞絮,江可芙与恆夭行上宫道。 不疾不徐的靠一侧墙走着,想起适才变故,心里隐隐有些不是滋味儿,便也忽略了往来宫人有些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的神色动作。直到过玉泽宫时,遇到从宫里出来的太子妃。 「皇嫂。」 身后跟着红绮,神色疲惫倦懒,沈妙书面上些许恹恹,里面还掺着几丝难以言喻的为难,抬眼晃过一抹红影,就瞧见江可芙主僕二人,清丽的面孔露出几丝笑意。 「是你呀,今日倒有空,怎么想着进宫来了?」 「昨日去清音寺替小皇子求籤了,寺里的思鉴大师赠了我一长命锁,正好拿来给小皇子讨个吉祥。」 「还是你有心。」 「早产缘由因我,我总得做点儿什么弥补。」 「难为你了,那件事,也别总放在心上,终归不是你有心如此。」 「多谢皇嫂开解。皇嫂可是没歇好?如此憔悴。」 「我?」沈妙书下意识回看了一眼身后玉泽宫门,轻轻招手,将江可芙招唿近些,「聊这一会儿忘了与你说,昨夜宫里不安生,半夜起来被叫了去,又忙活一大清早。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还得去慎刑司。且跟我来慢慢与你说,你心思活,想想怎么开解人。晚些时候再去请安,见母后与小皇子。」 飞絮迎面过,引得身侧人好一顿咳,江可芙赶紧伸手轻轻去顺沈妙书的背,女子摆手缓了片刻,一处走着,娓娓道来。 「此事…唉,事关皇家颜面与清誉,且从头到尾,委实有些荒谬骇人,我现在都觉得…」 似乎本不愿再提,却还是要给不知情妯娌做解释,沈妙书颇有些不忍之态。江可芙却隐隐猜到,慈恩街拦车的盛缨灵,她的姐姐盛缨若「冤死」之事,兴许就与此有关,心中隐有急切,却不得不静静等着。 「你也看见了,我适才,从玉泽宫出来,八妹妹的居所…」 「八公主怎的了?身子又不好了?」 未多想,自然就联繫到李沐凝身子娇弱,寻思若与盛缨若有关,莫非是宫女伺候的膳食不妥,吃坏了人,被处死。沈妙书的目光却越发犹豫起来,江可芙疑惑看去时,还带了些躲闪。 「若只是身子不好,倒是好办了…」 「嗯?」 「…此事…昨日夜里,沐凝,被贼人污了清白……」 「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啊有件事,我今天看碧水交流区,有人说读者其实不喜欢作者回复评论,会有被窥视一举一动的感觉。 我还以为回评是扑街作者的自我修养(bushi),所以,嗯,对,徵求下意见… 第91页 第五十一章 事关重大,江可芙心头一震,几乎同时就去瞧沈妙书神色,别是诓她。 禁宫之内,天子之女失了清白…简直荒谬。惊异疑惑,警惕惋惜,诸多情绪一时走马灯般在心头过了一遍,最后只化作一声复杂的「什么」。 「谁也不成想的事,父皇因为这事,唉,气是不必说,病又要拖几日。况且,若无这档子事,沐凝的婚事今日原是要下旨定下。她身子本就弱,经了这么一折腾,身心俱伤,不知几时能缓过来。」 「人呢?捉住了?」 心底闪过一张苍白的面孔,江可芙瞥了一眼身侧被惊得脸色一下煞白的恆夭。沈妙书摇头,言语里带了几分恨恨。 「捉住?便宜了他。禁军救人时当场被一矛刺穿了,都还嫌不够。他们一家子也别想择干净,满门抄斩逃不开的。就是可惜了,未来得及审,这人虽然也是内宫的禁军,但轮值之时怎生能不知不觉进了玉泽宫,也是疑点。经此一事,竟是连护内宫的禁军都信不得了…」 听了个大体,却依然有些云里雾里,只事关女儿家清誉,她也不便再问详细,抬眼慎刑司也到了,沈妙书道里面脏污阴暗,她审几个人迫不得已,江可芙就不必随着,也快午膳时了,去凤栖宫拜见是正经。若得空再去玉泽宫看看,怎么开解人。至此,二人便分道扬镳。 日头晒得人双目半眯,风也止了,飞絮歇了,江可芙拉着恆夭走在一侧宫道勉强能容人的阴影下,四下静悄悄的,也不见宫人,恆夭凑近了江可芙些许。 「最近当真不太平。这宫里,如今也不是安生地方了。」 「宫里就没安生过。」 「唉,那王妃,那个盛姑娘的姐姐,会不会和此事有关?」 「这节骨眼赶得巧,大概率是了。」 「那咱们万万不能掺和了。奴婢还想着,街上当着众人眼多口杂,不便应了,暗地里替她探探就是,如今…」 江可芙挑了挑眉,回首看向恆夭:「我可没应,你倒心里替我做主了?」 「奴婢这是知晓,您这心肠热得很。嘴上不说,心里必是要帮衬一二的…不过那盛姑娘也是真不识抬举,说句无情的,这宫里每日没有了的人少么?若都如她这般寻根,是没个头的。没有株连都算万幸,她还要赶上来。」 虽不在宫墙里,也不影响她发这般感慨,江可芙也嘆口气,过一个拐角已瞅见了人影,便赶紧敛了情绪,轻咳一声,也提醒恆夭。 「王妃。」 远远的,待走进了才瞧清竟是凤栖宫的木灵,江可芙回一句姑姑,木灵三步两步上前,在二人身前站定。 「王妃可是往凤栖宫请安?」 「正是。」 「这是不巧了,娘娘在刘贵妃处,这会儿恐也抽不出身,王妃也不大方便过去。昨夜宫里出了些事,不知王妃知晓了不知,若得了空可去玉泽宫瞧瞧八公主,旁的,奴婢是想劝王妃这几日怕是得少来几趟宫里,着实是不大安生。」 不同木樨的和善,木灵不爱笑,一板一眼里总还带着点儿说教意味。习以为常,江可芙不在意的点点头。 「我已知晓了,多谢姑姑提点,今日本是在清音寺求了个锁,来给小皇子的。」 「王妃有心,圣上与娘娘必然宽慰。只是小皇子自那日产下就不曾挪动,还在墨林轩,身子弱不敢见风,就几个资歷老的嬷嬷姑姑一块儿守着,恐怕近日是都见不成了。」 「那…可否劳烦姑姑,替我交了这锁?」 「王妃的心意,奴婢自然愿意。」 得了准话,江可芙命恆夭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红漆镶银木匣,交到木灵手中。 「劳烦姑姑了。」 「不敢。奴婢还要去太医所替娘娘取药,就不耽误王妃时辰了。奴婢告退。」 规矩的行了礼,江可芙谨慎的也微微福了一福,看木灵的身影过了拐角。 「走吧,既然谁都见不得,咱们瞧瞧八公主就回去吧,也快到午膳的时候了,早去早回,总不好赖在了宫里,去哪宫蹭饭。」 循着过来的路,日头渐高,宫墙的阴影逐渐遮不住人,至玉泽宫前叩了宫门,迎来的小宫女见着江可芙这不甚熟悉的面孔,还有些惊讶,在恆夭的提醒下才磕磕巴巴行了礼问了安。 按理说才经了一场难以启齿,心中许有挥之不散的阴影,江可芙以为李沐凝大概是不会见她这实则只是个生人的皇嫂,本都做了被婉拒的打算,小宫女有些诚惶诚恐的大开宫门迎二人进院时,瞧满目海棠的嫩叶与含苞欲放的花枝,江可芙有一瞬恍惚。 廊子下挂了一排银铃,坠下长长的穗子,东西两殿窗下的海棠枝丫上也挂了,因无风听不见声音。江可芙好奇发问,引路的宫女说是公主昨夜吩咐要挂的,说听着声音安心。 「这东西这么多,风一过就铃铃不停,吵得很,安心怎么说法?」 「奴婢也不知晓,公主说喜欢,听这个也睡得着,奴婢们就依着挂了。」 小心翼翼的回话,避开昨夜的事不多说缘由,宫女掀了主殿的帘子,江可芙忽然想起去年生辰宴时,来此地在廊子里捡过一枚铜铃,李沐凝,喜欢铃铛? 「王妃稍等片刻,奴婢替您通传一声。」 主殿有些昏暗,与院落里欣欣向荣极不和谐,瞧不见什么生气的东西,也无新鲜些的颜色,当日因主殿坐了许多人,并未有如此明显的察觉,今日自己坐在椅子上等着,环顾四下,殿里昏沉的跟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女一般,无端压抑。 第92页 轻轻端起宫女手脚利落的承上的茶,江可芙不渴,还是抿了一口,心道是不是进了殿再说不见,给人一个面子,小宫女已出来了。 「王妃来得巧,公主这时候精神好,刚刚用过药,愿意见人说说话。」 「那再好不过。」 「是呢。王妃这边请。」 绕过纱屏一扇,还有一道帘拢,小宫女轻轻挑开在两侧,迎来一阵药香,立在两侧侍奉的宫女福身行礼,对着屏风的床榻的纱帘后,少女朦胧的身形似乎缓缓坐直了。 「七皇嫂。」 内殿更暗,床前还掌了灯,怯怯的一声,还未见面,就无端让人怜爱。江可芙缓步上前,宫女过去挂起了纱帘。一张清秀苍白的脸,映入视线。 「八…妹妹。」 一袭素白亵衣,身上锦被也是青色的极其素淡。少女巴掌大的小脸上有一对圆且大的杏眼,只是此时没什么神采。唇无血色,髮丝凌乱,身后一个软垫撑在后背,竟是一副缠绵病榻许久般的模样。 「我本是进宫来瞧小皇子的,母后身边的姑姑说你身子又不好了,咱俩未正式面见过,就来瞧瞧你。」 少女尖削的下颏肯定不为这一夜变故,江可芙也不便明说为昨夜的事,恐刺激了人,含煳说她身子不好也不算错。下意识就轻轻握住少女的手,冰凉的骇人。 「可是冷么?」 「我体寒,向来这般。皇嫂不必忧心。七哥哥可说了何时回来么?」 「他,估计也就近十来日,毕竟也走…五十三日了。」 「嗯。皇嫂日子记得清楚,这般感情,我们瞧着都欢喜。」 昨日晚间无聊细细算过的,此时道出,李沐凝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可眸子深处,却叫江可芙读出了哀戚,极快的想到了少女是不是由此联繫到了自己的婚事,记忆里也又到了昨夜的惊恐,欲出言安慰,「吧嗒」,一滴滚烫已落在手背。 「沐凝…」 垂首又抬眸间泪眼盈盈,江可芙慌了,从袖口里掏帕子半天掏不到,怀中突然一软,肩头一沉,少女已扑进了怀里,呜咽起来。 「我这辈子不知还能怎生活。母妃父皇忧心…呜呜呜…我叫天家,蒙羞了啊…」 两条柔若无骨的手臂环过江可芙脖颈,泪水滚落在左肩肩头,这等事未曾经歷,什么劝人的话,所谓感同身受,都是胡扯,江可芙怔了半晌,缓缓抬手轻拍少女的背,放柔了声音。 「这不是蒙羞,不是你的错。」 「父皇因为此事病更重了,母妃身子也不好了。」 「他们担心你的身子,所以你得快点儿好起来,他们就宽心了。」 「可我就是拖累他们…旁人,又怎生看我…」 还未出阁的姑娘,又素来柔弱,这等许百人里也碰不见一个的事,被她遇上,不说能否缓过来,这条命能否安稳度过余生,都尚是未知。江可芙轻声宽慰着,越发觉得无力,最后只能默默不言。 一向温婉和顺的太子妃言语里都带了恨意,她此时真正去感受少女的悲痛戚哀,也想,再将犯案之人,杀死一次。 内殿安静,无人再劝,呜咽声也渐渐低下去,直至低不可闻,少女面色苍白的道谢,说自己倦了。江可芙说几句无力却不能不言的叮嘱,由内殿侍奉的大宫女花昔送出去。 「你们平日里需多关注公主的情绪举止一些,也多想点法子,叫人宽心一点。」 「是,奴婢知晓。王妃能来,其实奴婢瞧着,公主见了您精神是比之前好的。毕竟昱王殿下与公主亲厚,见您一面,也是亲切的。」 「是么。」 「奴婢不敢诓人,公主见了您才多说了几句,各宫娘娘也来瞧过,公主问过安,就不言不语的躺下望着顶子。刚才便是哭了,奴婢都觉的,算是好事。」 「我们现今除了陪着她,也做不成什么了,贼人已死,这种事,许是半辈子去癒合的。」 「原是都怪我们,怎的不多几个人留在殿里守着。」 有些自责的垂了头,花昔沮丧起来,江可芙下意识回问:「内殿没留人么?」 「一个,点了安神香竟迷煳着了,公主也因这香燃多了,这几日精神又不好,睡得沉,不然怎会后半夜都有些时候了,我们轮值才察觉。」 恨恨的,似是极怨当夜内殿的宫女,江可芙蹙了蹙眉。 「那宫女呢?」 「慎刑司,昨晚似就没了。虽是我们一同进宫,有些情谊,但她如此疏忽,倒要叫声死有余辜。」 默默转了头,江可芙思忖着,止了搭话,被送至宫门,看花昔将回去了,却又想起一些旁的事,现今看来已无要紧,却还是鬼使神差的开了口。 「圣上今日是不是本要赐婚?」 「好像是有传言?」 花昔有些莫名,以为江可芙又起了感慨。 「姓沈么?哪个沈家?」 「大启除了太子妃母家,朝中并无沈姓大员,传言里圣上定的,好像是徐太傅的那个徐家…」 第五十二章 默默点头,江可芙未再发问,花昔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福身回去,二人也转身上了宫道。 「王妃还想着清音寺的签呢。若奴婢说,不过巧合罢了。」 「突然想起来了,巧合是好,不然若本有心上人,经此一事,怕是……」 第93页 后半句不曾出口,二人心知肚明,又聊了几句昨夜守在内殿的宫女,却是忘了问个名字,不过应该就是那盛缨若了。只是死因,牵扯了公主清誉,知道了,自然也是不能说的。 「唉。不说了,这日头,怕是已正午了,你饿不饿,咱们快点儿回去吧。」 经此一事,江可芙听木灵的话,便在王府里安生呆着。腰伤无大碍了,就寻了把李辞用过的剑在后院练功夫,闲了数日,再歇着,怕是手脚都生疏了。如此,便过了五六日。 寒光一凛,素手在空中挽个剑花,两步一跃,筋斗带起衣角翩飞,落地回身,长剑「倏」的直指身前,待旁观人细看,剑身横过,竟落满了适才还周身飞舞,乱扑人面的飞絮,随风,在剑刃上轻轻再次飘起。 远处有人拍手叫好,江可芙微微喘口气,转手,长剑收在背后,恆夭小跑着过来,递上条帕子,身后跟着满眼钦佩的徐知意。 「怎么样?」 随意抹了一把额头,顺势把落下的碎发挽在耳后,江可芙朝着二人一笑,露出两排雪白贝齿,秀眉一扬,颇有些得意。 「好!奴婢瞧王妃英姿飒爽,一把剑使得,就跟那个诗里一样…就那个,十步杀一人,千里…那个,不留步!」 「噗!」 恆夭搜肠刮肚的找寻赞美之词,终于想起一句,小脸一仰,还有些开心自己说了句诗,江可芙已经笑了起来。 「什么不留步啊。以前学堂里的祁先生听了,定要骂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恆夭面上一红,下意识回首看徐知意,却见少女也帕子掩口,微微笑着,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妃这身法,比前些年来京里演过舞剑的吴十六娘还飒爽。」 上前一步,檀口轻启,徐知意接上了恆夭的诗,江可芙不过随口一问,此时却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 「嘿嘿,不敢跟旁人比,这几日躺得手脚还生疏了呢。欸,日头高了,先迴廊子里吧,鱼也该餵了。」 「刷」一声长剑入鞘,背在身后,几人往廊里去,远远的,恆夭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起来。 「呀!对了,王妃那鱼可不能再餵了,秦婶子说昨日都撑死一条了!」 枝上柳绵吹又少,绿意间的鲜艷多起来,宫里压着李沐凝的事,风言风语有也很快的消失了,但后续的所有事,更为棘手,尤其是有了裂缝的人心。 不必入宫,江可芙倒巴不得的,闷了就后院练剑餵鱼,这几日徐知意又时常来访,练剑就瞧着,餵鱼就跟着,有一次还一起用了午膳。 少女本温婉和顺,善解人意,几日相处下来,本有些偏见的恆夭也渐渐喜欢起来,自小少同性玩伴的江可芙,更算是圆了个心愿。 几人笑闹着,回了厅堂,一处翻了几个话本子,尝了厨房做得新花样的点心,因午后府里还有事,徐知意便回去了。 「再过些日子,可就行清了,王爷在邯郸那边,怎么还不回呢?」 用过了午膳,坐在里间案前,摊着一本儿三侠五义的话本子,江可芙跟着里面杜撰的招式胡乱比划。外间小凳上,青苑与柳莺作着针线活计,不时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查案怎么会那么快,若在当地又碰见牵扯别的案子,一年半载都不多。王妃都不急,你怎么倒沉不住问。怎么还想王爷了不成。」 手上银针不停,柳莺不甚在意的打趣一句,青苑微微红了脸,声音越发轻细。 「好姐姐,可别拿我玩笑,王妃若听见了,我的皮还要不要。不过也怪着,都说夫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王妃瞧着却比王爷没离京时更精神了。」 青衣少女若有所思,手上活也慢了,柳莺瞥她一眼,却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不懂。」 「哎?」 「我且问你,你说王爷跟王妃,晚上在房里做什么啊?」 「呀,柳莺姐姐,也不害臊!」 柳莺难得的露出狡黠的笑,腾出手去刮青苑的脸。 「是谁起的头?反正我不害臊,瞧瞧这小脸,快熟了吧。」 「你再说,我不跟你一处坐着了。」 本并不十分红,被刮一下说一句,一下烧起一大片,青苑嗔怪的瞥了柳莺一眼,扭身背过去了。 「好了好了,我不与你闹就是了……」 赶紧凑过去扳着肩头哄人,秦氏就在此时掀了帘子进来。 「这是又闹什么呢?别扰了王妃休息。」 到底还是有些怕秦氏,二人赶紧坐端正禁了声,江可芙却闻声走了出来。 「我没睡。」 「天长了,王妃白日里也得注意着休息。」 「嗐,练套剑就精神了。」 「那也正好,妾身这儿有个事儿,请王妃拿主意。过几日就是常老夫人七十大寿了,不说常家朝中分量,单是王爷跟常大人同在刑部,就该去祝寿,只是…不知是不是因着如今王爷不在京里,常府…没送帖子来…」 颇有些为难的斟酌用词,还要替常府寻个藉口,江可芙听闻秀眉一挑,有些意外,心下思忖着,招手叫秦氏到里间来,二人坐在美人榻上。 「这事儿,秦婶子怎么瞧呢?」 「这……」 「秦婶子只管讲,我也是什么都不懂,拿主意是说不定,咱二人且商量着。」 第94页 「是…妾身是想着,这常迁,好歹是朝中元老,人精似的,虽与王爷不对付,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兴许是需邀约之人太多,当真忘了也未可知,不若王妃明日或这三四日,去常府拜见老夫人一回,这人到眼前了,自然就记起来了。」 伸手托腮,江可芙撑在了榻间小桌几上,眼珠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一侧窗子上,另一只手轻轻曲起敲着桌面。 「就是…有些委屈王妃了。不知王妃可有旁的想法?」 「唔…没有,就依秦婶子的吧,古稀之年也不容易,委屈一回去瞧瞧,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就这般定下,妾身不扰王妃歇着了。」 试探着,秦氏觑着江可芙面色并无不悦,似乎微微松口气,福身出去了。 江可芙保持着望着窗子的姿势,指节还在轻敲桌面。 说无意她其实不信,就当她自作多情拿自己当回事吧,许不是冲着李辞,是为她在杏帘,跟常岳结了梁子呢。碰巧李辞不在京里,好似无人撑场面一般,就给她和昱王府难堪了。 「唉,其实我也不稀罕去…但这面子,我肯定是要讨回来的。」 华灯初上,仲春时节,夜里的街最热闹,皇恩街又开了几家新铺子,人流一时将比上了慈恩街。 近日的不太平,也不曾影响百姓茶余饭后的娱乐,一家杂耍班子正巧这几日到了金陵,今夜就在皇恩街开戏。知晓的人,都早早的来搭起的台子四下的茶肆里,一面聊天饮茶,一面候着。 要寻新鲜,打开春就没什么开心事,得了这消息,江可芙也赶着换了方便走动的衣裳,拉着恆夭出了门,徒步到了皇恩街。 灯火煌煌,蔓了整条街,所有铺子也都开着,许想借这杂耍班子,一晚上能再做成几笔买卖。街口买了一碗酒酿圆子,江可芙一袭鹅黄软烟罗的衣裙,被灯火朦胧成橙红,一手端瓷碗,一手捏着竹籤,扎起一只,送到身侧恆夭嘴边。 「没什么酒味,甜的。」 「没辙了,小姐自己吃吧,奴婢这几日牙疼。」 「那不巧了,无福消受,一碗都是我的了。」 许久不曾融进人群感受最平淡真实的乐,江可芙眉眼笑得弯弯的,圆子塞进口中,颊边鼓起一块儿。随后伸手遥遥指向一边茶肆。 「咱们去那儿坐吧。」 恆夭应声,两人穿过如织人流,耳畔有人议论着这杂耍班子技艺如何,立在茶肆门前将进,江可芙回看一眼不远处搭起还在布置台子道具的班子,收回目光时却不经意间扫到一张熟悉的侧脸。 「爹?!」 身形立得高大挺拔,远远瞧着,便是灯火下,五官依然稜角分明得显出此人内心刚强,袍子分辨不清颜色,但不影响认人,江可芙收回将迈进茶肆的脚,往人影方向赶了两步,眨眨眼,确实错不了。 心道她爹几时也感兴趣这些朝臣口中的三教九流了,正欲隔着人远远喊一声,却瞧江司安背过身,进了一座门楼。定睛,看那门楼前轻挥薄纱,身姿曼妙的姑娘,江可芙不由大惊,目光缓缓上移。 「魅…香阁?」 恆夭不曾瞧见江司安,只疑惑主子怎么突然又不进了,循着瞧过去见了那门楼跟牌匾,只道江可芙想进去,长臂一伸,赶紧拦了。 「不行不行,小姐,今夜眼多口杂,便要去今日也去不得。」 「……我瞧见我爹进去了…」 江可芙不看她,只盯着牌匾,似喃喃自语,恆夭听清也吓了一跳。 「老,老爷!?」 「错不了。」江可芙点头,在茶肆门前立了半晌,茶博士都几次三番到门口前看她到底进不进,江可芙突然一转身,幡然醒悟般拍了拍恆夭,「不行,我爹这也太古怪了,走,咱俩去成衣铺换个衣服,我得进去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恆夭:我有理由怀疑是您自己想进去。 第五十三章 一语惊人,恆夭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拦住,江可芙已经瞅准了旁边一家铺子,拉着人钻进去。 在掌柜见怪不怪的目光下,随意指了件袍子,又扯了件小厮穿的扔给恆夭,两人进了铺子里换衣物的隔间。 「这不大好吧小姐。」 「我又不为别的,我爹那是真不好了,好歹大启老臣也算半根顶樑柱,可不能一念之差晚节不保。」 「可是…」 「你害怕啊?」 三下五下除了外衣,抓起袍子转身披在身上,麻利的扣上前襟,江可芙转身,见恆夭仍然满目犹豫,不由开始思量起来。 「这样,要不你别去了,在对面茶肆里等我,我去探探我爹行踪就回来。」 「这…」 「就这么说定,里面还不知碰上什么人,我先去了,这银子你拿着,刚才的茶肆里点壶茶慢慢等我。走了。」 怀里一掏,几两碎银扔给恆夭,江可芙便撩了帘子出去,留下恆夭在后面徒劳的伸着手在半空。 「呀,公子~可是来了呢~奴家在此处,都等半天了。」 随意盘个髻在发顶,接过掌柜承上的发冠,待出了铺子就是个玉面红袍的俊俏小郎君,魅香阁前的几个女子几乎同时眸中一亮,离得最近的姑娘,一对红纱下若隐若现的玉臂,已经藤蔓般缠上了江可芙,下颌轻轻搁在来人肩上,朱唇轻启,凑近耳际,言语仿若久别相逢的情人间呢喃。 第95页 随着一群女子靠近,一阵脂粉气一时包围了江可芙,女子吐气如兰,柔若无骨般整个人似要倒在江可芙肩上,身上香气倒并不俗媚,只是不时摩挲江可芙上臂的胸前柔软,叫少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勉强笑着,被几个女子娇笑着拥簇进门。 「呦~公子瞧着眼生,可是第一次来呢?」 阁中丝竹靡靡,明灯遍布大厅,彩绸装点四下,敞亮的如同白昼。脂粉香气迎面,和着四处的女子娇笑,侧头避开大厅里一女子衣裳半敞,樱桃小口正含着葡萄餵给身侧男子的场面,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身形裊娜,粉纱披身的女子,已经摇着小扇,风情万种的走来。 听雨眠她熘进去过几次,只是那处更重风雅,虽也是风月之地却绝无如此明目张胆。心中已隐隐感觉极为不妥,江可芙有些懵怔了,抬眼再看走来的女子应当便是魅香阁的鸨儿,硬着头皮正色对上,却被对面媚眼如丝的打量看得一激灵。暗道自己又不是男子,脸就是不争气的烧了起来。 那女子似是很乐意看见此番景象,小扇掩面,媚声娇笑,莲步轻移,缓缓上前,削葱般的玉指伸出,旁若无人的贴近,在江可芙胸前打转,又慢慢的,滑至腰间,指头轻轻勾住腰带,一对媚眼柔情似水的勾人,最后也不知是力道还是神态,就叫江可芙不自觉的同她近了,连适才指头划过胸前恐被发现是女子的担忧也忘了。 幽香氛氲靠近,闻得人有些飘然起来,女子无声伏在江可芙肩上,贴着耳际,语调轻缓。 「奴家瑜娘,是魅香阁老闆娘,不知公子喜欢何样的姑娘,可与奴家说说。」 耳畔女子娇笑,思绪一恍,目光突然捕捉二楼恍过的熟悉人影,江可芙勐然从飘忽中抽身,下意识后撤半步,两颊还是红的,目光却已清明。 「这些姐姐妹妹都生得好看,自然哪一个都使得。不过我有些累了,想早些歇息,就先去卧房吧,哪位姐姐劳烦给带个路?」 越过面前瑜娘,江可芙目光继续向上搜寻,却当真只是那一晃,都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本是想张口问问,不过想来她们这些鸨儿怕人找来是寻人砸场子的,定然含煳其辞,搞不准还会轰她,倒不如问底下的这些姑娘,给点儿银子应该就能套话,兴许还能换个方便走动的衣衫自己找。 此言一出,身畔几个姑娘都争着搭话,先前挽着江可芙进来的姑娘微微一笑,已然环上了她肩膀。 「都别争啦,我迎进来的人,自然我招待,诸位姐妹,还是候着平日里的恩客吧。公子这边请。」 楼上厢房。 脂粉香比大厅淡了些许,该是开着半扇后窗的缘故,江可芙瞥了一眼敞开处露出的后街,觉得风有些凉,便顺手把窗掩了,回首便欲开门见山问话,女子已满上一盏茶,递给她。 「先润润嗓子,奴家这就寻件方便公子走动的衣裳。」 江可芙诧异。 「什么衣裳?」 女子瞥她一眼,掩唇笑起来。 「哎呦,到屋里了还要装么?奴家该叫公子还是姑娘?这般打扮,其实是来阁里找人的吧。」 「…这么容易看出来么?」 「远远一看倒是唬人,夜里又不会细打量,所以啊,看见个生得俊俏的公子哥,一个个蚂蚁瞧见糖似的。不过,经不起细看呢,没有喉结,耳垂上还有洞。不知瑜娘今日眼神怎么这般不好了。」 此番乔装未想许多,被女子一一举出,江可芙有些窘迫,颇有些不自在的饮了几口茶水,那女子已经从箱子里取出两件衣衫扔过来。 「砸场子的事我真是头一回干,瞧姑娘年纪小,就做回好人,朝秦暮楚的人早日看清了也好。但只一点,寻到了人不许闹,自己无面子不说,我们阁里的生意也还是要做的。」 许是把江可芙看做了来烟花之地寻情郎的姑娘,女子抱臂站在箱子旁,眼角眉梢没了媚态,倒多了些打抱不平的大义凛然,让江可芙想解释的话咽了回去。算了,反正也是寻人,萍水相逢的人,也不用解释太多。 当即点头道谢,四下环顾寻了屏风后换衣衫,忽略了女子眸子里一闪而过的一丝狡黠。 约莫半柱香后。 「这也太低了…」 「这个衫子披一下不就行了。」 「纱的,披不披也没区别嘛。」 「就一会儿功夫的事,你凑合着吧。」 「我也想,可是姐姐,腰上为什么还镂空?」 「你见过做我们这行捂得严严实实的么?」 「那倒也是,听雨眠里隆冬时姑娘们还穿纱呢。」 「…嗯?」 锦屏之后,江可芙不自在的扯了扯低至锁骨下的抹胸,小声嘀咕,女子立在身后,已麻利的替她挽了个简单的髮髻。随后审视的转了一圈,眸中笑意浮现。 「生得倒是招人喜欢的紧。不过一会儿出去时小心些,别被人占了便宜去。快点儿寻了人快点儿回来换衣衫出去,这地方你们正经姑娘家能少留一刻就少留。」 「那是自然,多谢姐姐了。银子在袍子内袋,数量看着取吧,权当我租借你衣衫一会儿。」 收拾妥当,江可芙习惯性抱拳道声谢。风尘中女子有此古道热肠令人感激,却也不好叫人白白帮忙。再次提了提抹胸,江可芙紧了披着的纱衫,掩在胸前风风火火的出去了。 第96页 回身掩门之际,渐小缝隙间女子似还盯着她,抿唇一笑。言语也循着那一线飘来。 「我乐意帮忙,自然没有收银钱的道理,当我与姑娘交个朋友吧,姑娘可得记得,我叫如斯。」 夜色渐深,只这片刻,阁中比适才热闹许多,江可芙紧紧揪着围在胸前的纱衫,在二楼走道一间间房舍的悄悄搜寻起来。 窗纸薄似蝉翼,掩不住里面活色生香,只侧耳听了两间房的墙角,少女面色已如熟虾一般。暗暗对里面道「罪过罪过」,勐然想起青楼里应该有大些的厢房,只供贵人们饮酒用,江司安若到此处,极大可能便是去那里了,自己逐一听过来,属实有些蠢了。 轻轻拍拍额头,嘆句自己做事又不思量,江可芙扶一把栏杆,四下看看,正瞧一个龟公端着个漆盘放酒壶,迎面过来,想来便该是往厢房里送,面上立即带了笑,两步迎上张口便欲说替他,这汉子已经先将漆盘塞进她手中。 「新来的?也不去迎客,不懂规矩?这穿的什么不伦不类,你叫恩客来这儿看谁裹得严实?赶紧的,这壶酒,转过走道天字三号,老子还有事儿呢。你这衣服麻利儿弄妥当了,一会儿瑜娘瞧见仔细你这把贱骨头。」 似乎气儿不顺,好在是没上手替江可芙扯衣裳,龟公一对三角眼只斜了江可芙一下,扭身就走了,自然瞧不见少女在背后对着作势蹬了他一脚。 「你管我怎么穿。」 天字三号。 厢房内推杯换盏,几位服饰华贵的男子一见便知身份不俗,其间坐几位姑娘作陪,嬉笑着劝酒,倒也没人在意进来送酒之人,也方便了江可芙打量房内。 嗯,没有她爹。 「这也空了,别的酒呢?」 「呀,有位妹妹已经送来了,奴家这就给公子斟上~」 坐里侧男子已有几分醉眼迷离,晃了晃空酒壶,顺势在身侧女子颊上偷了个香,惹得女子几声娇嗔。江可芙尴尬得便欲把漆盘递给临近已起身的女子,将将要脱手,那女子却被身侧另一男子揽了回去。 「你,你别动,她送来的,她斟。」 直直瞧着江可芙,言语已不大利索,看来也醉了五六分。 江可芙微微蹙眉,对上投来的几分热切,暗暗咬牙,片刻,还是端起了酒壶。寻思着不宜生事速速脱身是要紧,壶嘴正对着临近酒盏,手腕冷不防被人握住了。 「姑娘瞧着眼生。」 是叫她斟酒的男子。 「今日才来的。」 勾唇假笑,肌肤相触一瞬江可芙险些出手叫男子手腕脱臼。 「我就说,这么标緻的美人儿,不该没见过。」 依旧假笑,腕上暗暗用力挣脱,谁知这人却攥得死死的,另一只手也不老实的顺着手腕往上走,周围几个男子也不急着饮酒了,个个笑容暧.昧的瞧着不做声。 「我就是个打杂的。」 「打杂?啧啧,瑜娘这眼光可越发不好了,端茶递水的伙计随便街上一抓一把,这般的美娇娘,就该在帐中…哎呦!顾徽易你小子干什么!」 暗暗挣扎,江可芙又不能出手揍人,最后只能求助的看向身侧女子,还没等人开口解围,坐在桌子最边角的一个少年竟起身帮江可芙把那手拽开了。 「这姑娘她…她不愿意,强人所难不可取,程大哥醉了。」 声音清朗中还带几分稚气,江可芙暗暗道句善人,循声望去,却见一年纪相仿的少年立在对面,面容清俊,目光清明,两颊不知何故,带着几分仿若羞涩的红,叫少年俊逸中平添几分憨态。察觉到江可芙的目光,少年的面色似乎更红了。 「你小子倒会做好人,我们哥几个拉你来这儿干什么?给姑娘讲书释经?别扫兴了小兄弟。」 不以为然的撇嘴,男子不再看被称作顾徽易的少年,转手继续要拉江可芙,又被身侧女子与顾徽易一齐出声制止了。 「公子!」 「程大哥!」 男子皱眉,江可芙紧着向后退了两步,借着机会装模作样行个礼,转身就摸到门边,麻利的跑路了。 第五十四章 阁中人愈发多,跑出来便又撞上一个醉鬼纠缠一阵子,江可芙暗道如斯的提醒果然不假,不由加紧了步子在天字号一熘间搜寻。 一一看来,只剩一间,矮身于窗下,心道最后一个厢房若无人,怕不是自己当真花了眼,就隐约听见房内言语,有一个声音像极了江司安。心头一震,瞬间来了精神。 「姑娘怎么在这儿…」 屏息靠近,侧耳细细分辨,还不及贴近窗纸,身后冷不防一声招唿,惊得江可芙赶紧矮了下去,回首,竟是适才替她解围的顾徽易。 少年立在身后两尺之外,一袭青衫,便是身处风月,看去也是芝兰玉树的一位局外人般,眉宇间犹带几丝稚气,想起之前醉酒男子的言语,怕不是哪家的小公子被同学堂里不学好的给哄骗了来。此时,少年那对澄澈眸子里正带着疑惑与担忧,叫听墙角被逮个正着的江可芙好不尴尬。 「啊,是,顾公子?我…我刚领了差事,在这儿留心厢房的动静,方便随时往里面送东西。呵呵,还,还挺清闲的。公子怎么出来了?」 不着痕迹的从窗边退开几步,江可芙勉强笑着,放低了声音睁眼说瞎话。 第97页 「里面有些闷,又扫了兴,程大哥他们几个就赶我出来了。我第一次来,什么都不大懂…」顾徽易有些不自在的挠了挠头,似乎想起厢房内的荒唐,两颊渐红,再看向江可芙,目光也有些躲闪起来,「姑娘初到此处么,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看你似乎,对此处很是排斥。」 「公子说笑了,这里面怕是没哪个姐姐妹妹真心愿意留,均是生计所迫,无可奈何罢了。」 江可芙轻笑,哄骗着人盼他赶紧走罢了,说着,却忽然也从心底感慨起这里面的女子来。只是看向顾徽易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眸子似乎微微一亮。 「那,那姑娘可愿换个差事么?此番…可能有些唐突,只是姑娘长得很像我幼时家中一位长辈,且看姑娘气度,家中应当原不是普通人家,不知是否是落了难。我见姑娘面善所以觉得亲切,姑娘若是想早些离了此处,我是愿意相助的。我想姑娘该是识字的,正好京中有个书院夫子缺个抄录的帮手,若不识也不打紧,书院后厨也缺打杂,院里也少个修葺花木之人…」 越说面色越红,江可芙有些好笑的瞧着对面神色腼腆却也恳切认真的少年,唇角含笑微微点头,心里对着顾徽易大喊果真是善人,暗道凭适才他帮自己脱身就记他一个人情了,欲开口作势先应下,余光忽然瞥见顾徽易身后两渐近人影,笑容蓦的僵在了脸上。 她好像看见了……李辞!? 眨眨眼睛,再次细看,别是眼神不好用了看谁都似熟人,越过顾徽易肩头,却见来人身着不起眼的褐色袍子,肩头披着玄色斗篷,灯火下面若冠玉,似乎比阁里一些姑娘还白上几分,剑眉微拧,双眸微垂,神色晦暗不明。 虽数十日未见,但往日朝夕相处的人,一眼便能认出,倒要叫江可芙说句「化成灰都识得了」。 不过,李辞为什么会在魅香阁? 「怪事,一个两个来这儿扎堆儿么?」 想不通原因,一时也忘了是否躲避一番,江可芙暗暗回想起江司安进阁时的神态,与李辞做起比较,心道莫不是今夜这阁里有什么大事,大人物都悄悄来了?可她也没碰上其他行迹有异的人。 正自思忖,也未答话,顾徽易有些不解的唤了江可芙几声,却见面前少女勐然回神,眸色有异,目光似乎一瞥他身后,随即竟急切的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矮身垂首,似是借他挡什么一般。 「姑娘?」 「嘘,江湖救急,顾公子帮个忙。」 微微抬眼,指头竖在唇前,江可芙觑一眼渐近二人,忽略了顾徽易因她动作现红的脸。她定了主意,待这二人过去了她就回去,她是想不明白,但这事儿恐怕没那般简单了,自己若执意寻江司安,别坏了什么事才是。 再次埋下头,江可芙数着步子等人过去,一面又转头看向另一侧确定如斯房间的大致位置,正瞧着,那脚步声,却定在身畔,止了。 「看见你了,躲什么。」 !!!!! 身侧语气笃定,头顶是顾徽易不明所以的一声「欸」,江可芙一下僵在原地,脑子里嗡一声,适才的思量全没了,不知所措里还有惶恐,其实最初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躲,但此时此刻,实在是囧大了。 「公子认错人了吧…」 江可芙不抬头。攥着顾徽易衣袖的手也忘了松,还下意识紧了,到了衣袖的主人眼里,反误会成了一种求救般的信号,让本就一腔正气的少年,脑补出一场大戏。 「这位公子定然错认了人,这位姑娘今日才到此处。」 「是么?那抬个头我瞧瞧?」 言语漫不经心,细听隐隐辨出几分调侃。江可芙垂首眨了眨眼,心道来青楼你不办你的正事非要过来给我戳穿,当着人连个面子也不留。去趟邯郸,怎么回来就不干点儿人事儿了。不由暗暗咬牙,只得抬头。 「哎呀原来是李公子!我这,嗐,听声音还以为在碧于天时的老主顾呢,我是跳了槽,不想再做过去事的,自然不想原先的恩客认出来。不过李公子怎么上这儿来了?碧于天临筱姑娘不得您的意了?」 抬眸转瞬间,心里已有了主意,唇角一勾换上假笑,江可芙对上李辞,刻意娇嗔的声音因不惯有些尖锐,听得身后的随侍严肃神色险些没绷住。 李辞一挑眉,神色有些玩味起来。 「知道你跳槽了,所以这不寻你来了么。」 江可芙笑意一僵。 「呵呵呵,李公子真爱说笑。」 「李某字字句句均是真心。」 「公子怕不是同哪个姐姐妹妹都这般说的。」 「日后只与你说。」 李辞神色装得颇为认真,目光专注的定在江可芙脸上,让江可芙面子上已经有些挂不住,频频眼神示意服软,想让李辞别接话了赶紧走,却没半分效果。她可是快演不下去了。 「在此处干站着多有不便,不若公子进了厢房,咱们再聊?」 「正有此意。」 「那,那公子这边请。」 有意回去换衣衫,正好把李辞引进如斯房里也方便,回身之际江可芙白了李辞一眼,得了对面人戏嚯一瞥。 身后顾徽易还愣怔着,尚缓不过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堆信息,目光有些僵直的看着江可芙,少女只能不好意思的悄声对其道声谢,与两个人影往另一头去了。 第98页 走道上。 如斯房间在二层后身,位置有点偏,走道上也少人,江可芙与李辞并肩而行,自离了顾徽易便谁也不曾出声,直至左右彻底不见人影,江可芙突然右臂一横,先发制人,手肘去撞李辞肋下。 「欸这是干什么?」 走道狭小不易躲闪,江可芙也是瞅准了这一点,不料李辞压根儿就没想躲,左掌一托她手肘,右掌探去扣手腕,一托一拽,直接把江可芙扯到了身前。 「你犯规!」 「咱这定什么规矩了,就这么窄的的道儿,我躲不开也不能挨揍啊。」 「你就该挨顿揍松松皮。」横他一眼,江可芙挣了一下示意松手,「我一个劲使眼色,你瞎了似的,跟谁过不去呢!」 「是么,你要说这咱就得说道说道了,是各干各的都管不着,可你跑这儿来这是唱哪出?要是听雨眠,行,暗地都知道你没什么,这地方没开多久吧?又不熟你就这样进来,怎么心就这么大。」李辞没松手,微微用力把江可芙拉近一些,另一只手似是嫌弃的还碰了碰她身上纱衫,「还有这,这穿的什么?你寻新鲜好歹换个男装,这怎么的,被人缠上你还手都不方便。」 「都说各自管不着了,你管我穿什么。」 拍下李辞拎衣角的手,江可芙不服气,还未再反驳,肩上一沉,原来是李辞给她披上了那件玄色斗篷。 「我是管不着,可这腰上镂空一大片,你腰倒是好了?」 「切,假好心吧你就。」 自己确实也别扭这衣服,但还是不愿领李辞的情,江可芙把斗篷往上扯扯,回首,清了清嗓子:「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宫里是不是还不知道?」 江可芙神色略显严肃,李辞也收了嬉笑模样,余光似乎过了一遍四下,微微俯身,低声道:「昨日未时二刻,我跟东流混在商队里进来的。」 「你做贼啊?」 「路上出了变故。我得先进城看看。正好魅香阁里,有几个眼线。」 「什么变故?」 下意识追问,李辞似乎犹豫了一下,江可芙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探听得太多了,当即摆摆手示意不问了。 「算了算了,听了我也没法子,你怎么打算?是不是不能叫人发现?那咱们先回房里,我也得换了这衣裳。」 「什么回房?」 「就是回房啊,你以为我刚才跟你客套?我进来时的衣裳还在那儿呢。」 也未解释过多,江可芙想着出去再说也一样,李辞却似乎因这不明不白的话也不知想哪儿去了,神色有些怪异起来。 「江可芙…你,玩真的?!」 「啊?什么…疯了吧你这人!我都说了换衣服。」 第五十五章 回房,如斯不在,也免了江可芙想着怎生解释,从床上抱了叠得齐整的衣物往屏风后去,还叮嘱李辞好生呆着。得了一声嗤笑。 「谁跟你似的,没人看着就生事。一会儿出去可裹严实些,别又被什么顾公子王公子的认出来。」 横了他一眼,江可芙除了披风扔过去,至锦屏后轻解罗衫,也不知是不是刚才闹得,肌肤裸露在外也不觉凉意,反一阵燥热无端叫人口干。微凉的手背在颊上触了一触,江可芙摇摇头,赶紧将那袍子套上。 「怪事了,明明窗子还开着半扇呢…」 一盏茶后,房里少了个姑娘,多了位小公子。李辞托着下颏带着思忖上下一打量,随即一声轻笑。 「怎么?」 李辞搭上她肩膀。 「还挺唬人的,我是不是得叫你声江兄弟啊。欸,说实话,你不是今儿出门就穿成这样,从这门口过被她们拉进来的吧?然后你是本就想来,就半推半就了。」 「江兄弟什么,叫江世兄。没个正形,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听雨眠你也没少逛啊。」 白了一眼,不再瞧他,江可芙推门便欲出去,却在目光触及到敞开视野中走过的一道人影时,「啪」一声立马合上了。 速度之快李辞侧目,正也免了被那人影瞧见。 「怎么了?」 「嘘。」 「有人逮你呢?」 李辞跟着压了声音,上前一步,江可芙拍拍心口,也不避讳,回首轻声:「刚刚过去的好像是我爹。」 闻言一愣,随即又扬起唇角,李辞戏嚯道:「那可不就是来逮你了,岳父也是,闺女嫁人了都放不得心。」 「你可消停吧,待会儿若被瞧见,还不知咱俩谁更叫人犯愁呢,我就说我是来这找你的,你小子邯郸回来家都不回,躲在青楼喝花酒。再说…明明是我来逮我爹的…」 「好傢伙,别人家老子揪儿子,你倒反了?」 「咳,我爹该是有正经事吧,但我瞧见他进来一时就慌了,多年美名,可别因这个叫别人参他一本。多不值当。」 江可芙只做正色,面对李辞调侃说得义正言辞,些许心虚大概也叫人发热,靠在门板上等着人走远,却比之前更燥了。 「你…脸红什么?这天可不热。」 也留心外面动静,侧耳听着,李辞一回首就见江可芙面色潮红,神色有异,下意识开口,后半句竟连江可芙一贯解释的说辞都驳了。直接把要接的话噎了回去。 「我…我我我,我心虚!」 第99页 李辞想笑。在江可芙的怒视中憋了回去。 听门外脚步声已不可闻,两人终于推门出去。 既有眼线在楼里,李辞也知道条不需走正门穿大堂的「旁门左道」,江可芙跟着拐进条暗道,走了段狭窄的路,不多时便出现在后街。 夜风迎来,面上些许清凉,身子却仍发烫,摸摸额头,又不似发热,一阵古怪的感觉跟着涨潮似的燥热慢慢流向四肢百骸。她今儿怎么了? 阁中已耽搁了不少时辰,天色不早,这条街本就少人,李辞便放下了斗篷帽子。回首,江可芙也正瞧他。晦暗灯火下眸若点星,目光相接,少女先移了开去。 「你得连夜再出去吧?」 「明儿清早开了城再混出去。近日麻烦,巡得严。」 「那你,跟我回去?他们歇了你翻.墙进来?」 「我是没想到,我也有翻.墙头一天。风水轮流转哪。」 李辞作势嘆气,江可芙知他是想调侃自己去揍楚先险些被逮的那一次,该跟他再理论几声,但此刻委实热得难受又奇怪,只敷衍几句,便要去寻恆夭,让李辞自便。 那茶馆里,恆夭已候了多时,杂耍班子表演近尾声,这些铺面便也要打烊了。结过帐,恆夭急急问怎样,江可芙悄声道她爹没逮着,倒是碰上李辞,在恆夭惊唿前先捂住了她嘴,只道回去细说。 清辉朗朗,夜深人静,在魅香阁屋顶上吹了些时候的冷风,思索许久自己不在京中这些日子所发生之事,李辞终于带着随侍东流翻.墙回府。 院落悄寂,都已歇下,东流自去找歇息之地,李辞本不欲回卧房再扰江可芙,只行过窗前透着窗纸窥到一团微弱昏黄,竟是还未歇下,微微一怔,下意识便推门进了。 外间漆黑,一道帘幕遮了里间微光,李辞除了斗篷,试探唤一声,无人应答。知晓她晚间从不留人侍候,也不担心什么,直接撩了帘子,目光转过,榻前幽幽燃着一盏,该在床上之人却委在地上,披着青丝身着亵衣,眉眼低垂,瞧不清神色。 不暇思索,李辞当即道了声「地上凉」,不知她又要行什么古怪,却已下意识俯身去扶。 指尖触及衣料,轻薄能感知衣下温度,心头微怔,李辞抬眸,疑惑目光正巧触及少女也扬起迎着光亮的眉眼,灯火下似蒙了层水汽,同白皙肌肤下透出的红晕,交织成朦胧暧.昧的气息。 李辞有一瞬恍惚。 「…你怎么这么晚…帮我倒杯水,要冷的…」 双目些许迷离,被李辞扶了一把失去身后床沿倚靠,被人抽去力气般险些一头栽进身前人怀里,江可芙语气也绵绵的,晃了晃指向案上,听着倒似娇嗔。 想起在阁中时她绯红的脸,李辞心头一凛。 「你快点儿,太,太热了…欸,你身上,倒是挺凉。」 一思索动作便慢了,李辞有个猜测不及盘问,腰上一紧竟被从一侧抱住,蓦的僵硬,回首垂眸,江可芙也正瞧他,对视片刻,展颜一笑,少女突然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他前襟。 李辞惊了。 「做什么?」 「脱衣服…」 语出惊人,李辞慌得赶紧去扣她手腕,一字一句问她盼人得些清明,却越问越乱,拉拉扯扯的,水没喝上,反倒不明不白的双双跌在榻上,一上一下,尴尬非常。 「江可芙…」 少女在上,逆光倾身,髮丝垂下扫过人脖颈,轻微得骚动似拂过心间,被按着一只手,李辞被迫仰面,不敢动武唯恐没有轻重伤了人,只能僵硬得别过头避开少女因动作散乱的领口,却还是扫过一片雪白与一抹红绫。 他的脸大概也红了,幸而江可芙此时不在意,自己也瞧不见,七上八下的心想用吐息平復,剎那间涌进的,却尽是少女身上淡淡馨香。轻柔却蛊惑,惹人想入非非。 「你别乱动…」 江可芙晃了一下,差点一头撞上李辞胸口,距离陡然又近,按着他的手加了力道,唿吸交织,眸中能看清的水光潋滟,在一瞬让李辞放弃了动武脱身的念头,再开口,声音也有些喑哑。 「江可芙…你现在不太清醒…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倒杯冷水,好不好?」 「我也觉的,头晕,不清醒,热的…」 少女没说好不好,只是凑得更近,一只手已探上衣襟,滚烫的指尖不经意划过衣襟主人脖颈上的凸起,惹得人一颤,随即被一把按住。 「别动了…」 李辞再次深深吐息。 「是你别动了!」 少女蹙眉,拔高了些声音,晦暗下眉眼带了气性,紧抿的唇却有几分仿若委屈埋怨。 李辞心头一滞。再次僵了。 兴许是晚间在魅香阁见眼线时小酌那几杯,又或许是被此时避闪不及的恰到好处的迷离所蛊惑,更甚至没什么藉口,他可能从某一天起就有个不轨的种子种下了,在此刻开始肆无忌惮的出头。 总之,他停了所有动作。 少女嘟囔着不成句的词,红着脸几乎趴在胸前解那衣襟,心跳在李辞自己听来仿若擂鼓,似乎问他要不要就此沉沦。 也有些迷离了,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环住了上首纤纤楚腰,不及施力彻底圈住,胸前一松,紧接着被推了一下。 「你,翻个身,脱不下来…欸,你干什么,快点儿,这衣服,都不凉快了……」 第100页 触上腰肢的手被拂开,少女扯着解开的领子往下拽,李辞懵怔,外袍已褪去一半,下意识回拉,不想竟被江可芙低头咬了一口。 「太磨叽了,这衣服…唔,真不凉了!」 床上地上一片狼藉,被褥被折腾得像什么作案现场,手上得了一牙印,李辞彻底清明,怔怔瞧着江可芙抱着那外袍如获至宝般,片刻又甩给他直唿不凉了,自己的手脚却在这一刻发起了凉。 他刚才在想什么?江可芙不知着了什么道成了这般,她不谙人事只知热,种种行为出自本能,并非不能引导。自己一个男子,若想脱身方法有数种,却这般自欺欺人鬼迷心窍,对一个神志不清明的姑娘起龌龊念头,还欲行不轨。若非江可芙本就无那般意思,他岂不是,就要做叫人悔恨终身之事了? 眸色深沉,李辞默念起幼时便记在心间的君子之道,即使此刻承认他对江可芙渐渐生出情愫,也不能掩饰心头萌生的对自己的厌恶,更何况,那些情意,浅淡得就好似适才的身体本能,什么都算不上。 那一头江可芙兀自饮着冷水,恐她喝多了难受,李辞到底先止了思绪,神色复杂的过去拿走了水杯,摸摸少女额上不似初时发烫,知道她习武的许能化去些药力,加之这药或许分量不够,或许药力不强,不算难办。 从盥室面盆冷水里湿了几条帕子给她搭在额头,贴在面上,江可芙果然消停下来,被扶着躺回榻上,李辞替她搭上被子,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均匀的唿吸声在卧房响起,守在床前的少年似乎还在细细看着榻上少女,半晌,一声轻嘆,道句「对不住」,终是转身出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6-28 23:57:36~2020-09-24 23:1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安苑昭和 3个;lkhes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五十六章 翌日清早,江可芙睡到自然醒,昏沉起身,环顾房内,一条帕子从额上掉落在身前。忆起昨晚,她隐约记得李辞是回府了,具体不清,但帕子该是他搭的。 昨夜热的不对劲,她猜到一点,魅香阁是什么地方,她确实大意了,细细思索,不曾碰过旁的,大概是如斯房里的那半杯茶。有些懊恼自己就这么着了道,幸亏是没出什么大事。但,这如斯,图什么呢? 「王妃醒了。」 抱着被子兀自沉思,柳莺进来,见江可芙醒了,行个礼,将手里红漆托盘放在一侧案上,是白粥共几样精緻小菜。 「秦婶子才与奴婢说了,不管怎么着先唤您起来,早膳不能不用,喝了粥再睡都使得。奴婢还想着这扰人清梦的事,怎生做才不讨人嫌呢。」 闻言江可芙一笑。 「所以啊,有时我就觉得她像我舅母,一样的爱替小辈多想。」 「还是遇上您这样宽仁的主子了,换了旁人,不好听的定要斥责这老妈妈僭越。」 含笑摇头,江可芙推了被子到案前榻上捧粥碗,白瓷勺和了一下,突然回首:「柳莺,一会儿你传个话,我有事想回趟江府,兴许还要去趟城西再去徐小姐府上,告诉他们午膳不必备了。」 「可要奴婢去叫备车?让恆夭跟您去?」 「不用,我走路,活动筋骨。也不必跟着了,自己轻便。」 * 日头起来了,街上少人,拿了门房硬塞的一把伞,江可芙片刻就到江府门前。 她还是想探探昨夜怎么回事,和李辞出现在魅香阁,是否有联繫。 并非要窥探什么隐秘,只是,她能感知有东西在暗处涌动,不单燕王消失,皇陵遇刺这几件,大概在她回京之前便是如此。倒不奢求知晓什么便能起大用处,和那些玩弄权术之人比她连棋子许都不够格,不过是既已牵连一二,就不能当个一问三不知,拖了亲近之人的后腿。 这时辰江司安还在宣政殿,江可芙本也没打算套她爹的话,只做闲来无聊串门的样子,被几个婢女迎去正厅。王氏带着江霁莲从后院赶来。寒暄过后,分别落座。 捧起茶盏,听王氏念叨江司安往日这时辰早朝也该下了,近来却总要晚好久,江可芙借着起了话头。 「近来多事,陛下又龙体欠安,过几日邯郸那边回了,又是一番折腾呢,早朝时辰久了也属情理之中。爹他近日想来忙得很吧?」 「谁说不是呢。这几日歇得晚,白日里关在书房也不见人,昨夜不更是,被几个同僚约了去饮酒,平日也不见走得近。我看是那祝家一倒台,不少都赶着往里面安自己人呢。偏也是,往常不应这等邀,昨儿倒去了。也不知什么个章程。」 王氏口气颇有些埋怨,江可芙抿了口茶,装作漫不经心:「哪个朝臣这般胆大妄为,陛下病中,倒替自己计较起来了,合该参他一本。」 「左不过萧家钱家那几个,最爱拉帮结派,连着女眷也是,惹人烦得很。钱家有个侄子前几年过了武举就派到西北去了,兴许想借这回调回来吧。」 王氏心里弯弯绕绕其实不多,江可芙顺着问便把知晓的都说了一遍。待差不多了便欲离去,怪的是这时辰江司安仍未归。 怕不是,又有大事。 有些担忧江司安昨夜去青楼的事是不是真被人参了一本,此事可大可小,但李隐病着,若有心人写个犀利的摺子参江司安不守礼,国君病中寻欢作乐,也不好全身而退。 第101页 面上却不好显露,还要宽王氏的心,又说了几句,江可芙就此告辞。 今日事不少,她接着得赶去魅香阁,问问昨夜与江司安一处的是什么人,顺便,再见见如斯。当然,前提是那姑娘还在。 城西皇恩街。 江可芙在街头就找了家铺子换衣裳,思及昨夜被戳穿之事,又做了些伪装,至魅香阁前本还想怎么与那瑜娘说她要寻如斯,却在门楼前就跟昨夜一样站在那里千娇百媚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还在这儿?」 已认定了如斯不简单,江可芙便默认此行不会太顺,乍见此人一时惊诧,竟不自觉说了句怪话。立在一处的几个姑娘怪异瞧去,如斯却神色如常,似料到江可芙要来,只一笑,已勾上了手臂。 「公子说什么呢?昨夜奴家不过说了句要旁人赎身的玩笑话,倒当真了不是?公子莫气了,既又来了,之前且不提,奴家扶您上去歇着?还有几句悄悄话,奴家只能与公子说呢。」 这反应快,江可芙微怔,已被挽了进去,侧身瞥见女子长睫遮不住的狡黠,擦身几个醉汉,二人已进了昨夜那间厢房。 木门一掩,如斯已极快松了手,江可芙一样退开几步。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如斯不语,算是默认,目光从上到下将江可芙细细过了一遍,似在她身上找寻什么一般,只瞧得人不自在。半晌,朱唇轻启,一声轻笑。 「你笑什么?」 江可芙蹙眉。 「您误会了,奴家并非觉的您好笑,只是今日见您站在这儿,想起昨夜一件极有趣的事儿,一时有些恍惚,失态了。至于您来问罪之事,奴家承认,那茶水原是阁中厢房内再常见不过之物,未曾留意,是奴家疏忽。在此与您陪个不是。」 「姑娘口齿伶俐,反应敏锐,不似如此疏忽大意之人,是觉的我这人好忽悠么?」 「不敢。奴家昨夜实有私心,做了此等不敬之事,原是有心赔罪的。只此事还牵扯他人,奴家受人所託,具体缘由不便明说,望您见谅。但您需相信,奴家绝无加害之心,又可说,奴家与您,是一路上的人。」 江可芙秀眉一扬:「都与我下药了,怎的还成了一路人?姑娘当真是拿我做傻子了。」 如斯嘆气:「知晓您不信,奴家遮遮掩掩的也确令人起疑,如此,便先送您份礼,聊表诚意。」 「何礼?」 如斯微微一笑:「常府一件趣事,奴家觉着,与您有用。」 * 丝竹悦耳,飘飘渺渺,被一群莺莺燕燕拥簇着送出来时,江可芙瞥了一眼身侧如斯。女子含笑,正望着街上往来,思及适才那些话,心里已有了个猜测。 「姑娘,你就是李辞的眼线吧。」 凑过去悄悄一句,也没想女子应答,难得瞥见那面上一闪而过一丝惊诧,江可芙含笑转身去了。 昨夜确实是有人邀江司安到此处,但到底何人,如斯也不清楚,那人似乎做了伪装,阁中其她女子也并不知道何人。既然如此,一时半会儿是知晓不了什么了,所谓钱家之流,看来是江司安随意搬出的挡箭牌。 不过,也不算白来,如斯所言的趣事,于她,确实有点用处。也确实在她手里,这件无关痛痒的,才能玩出花来。 心里盘算出个小九九,江可芙心情越发欢畅。 正愁常家祝寿的帖子这事怎么报復回来,现今,就有法子了。 第五十七章 当日下半日,江可芙去慈恩街碧于天坐着,看了一下午街景,日落时分才晃晃悠悠的回到王府,却又差了个小厮去钟秀路寻个姓刘的少年。 秦氏迎出来时便正瞧见她下吩咐,为此疑问,江可芙只含笑不语。本也不十分好奇,又有旁的事告知,秦氏只道午间江府遣来个人报平安,说江尚书朝中并无什么大事,要她宽心。此事便就此过去了。 五日后。 金陵的天气热得快,仲春时节,日头起来时便已叫人汗津津的。坐在马车上掀一角帘吹风,江可芙看着街景与恆夭说笑。 今儿便是常府老夫人七十大寿的日子,收拾妥当掐着时辰,江可芙带着个往日府上都不曾见过的小厮提着贺礼出了门,还被秦氏提了一句「路上得快些,时辰有些晚了」。 果然是爱操心的。她是不知道,自己就是故意拖时候,要压轴呢。毕竟…江可芙望了一眼窗外提着贺礼跟车走的小厮,这份大礼,必得人都到齐了才好送呢。 常府在永兴街,与永安街是两处对着,到得地方下了马车,抬眼便见红漆大门,日光下耀眼的刺目。以常迁的品阶,这颜色,算是越礼的,但好歹做过几天帝师,圣上虽有芥蒂,还是容忍默许了。 在门前递过头一天才送了来的帖子,常府管家笑着相迎,内院隔几道墙也听出的人声鼎沸,让江可芙牵了牵嘴角。搭上恆夭,招手叫僕从跟上。 院落里种了许多竹子,衬得主人是多清高,转过二门影壁,管家清清嗓子喊了句「昱王妃到」,庭中与寿堂内的达官贵人便入了江可芙眸中。 一群裹着各样绫罗绸缎的显贵,什么情态都有,哪一处品阶低的起头先行了礼,带起一片恭敬之声。点头示意,江可芙在人群中略过一片熟人,堂前,一身材瘦高的老年男子与一老妇并肩行来,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女共年轻姑娘。 第102页 「老臣见过昱王妃。」 那老人身量约莫七尺,江可芙粗略合计怕与江司安李辞差不多,长须飘逸,与头髮都不见花白迹象,腰板直挺,双目有神,乍见只觉威仪。 知晓这就是常迁,只不过此番模样,却与想像有些出入,不似那等奸邪之徒,反倒一身正气,还有些像个武将。想起李辞的话与常岳那等混帐,当真是个「正义凛然」的伪君子了。 「常大人,常老夫人。」 江可芙微微福身,那老妇已一把将其搀扶住直说「折煞」,顺着将人一一引见。江可芙含笑寒暄着,回首示意僕从呈上贺礼,一众人便该去后院落座吃寿筵了。 正是其乐融融的欢喜场面,好似此前一切芥蒂不曾存在,变故,偏也这一刻发生。 那呈贺礼的小厮上前,不知在人群中瞧见什么,突然一声大叫,摔了礼盒扑过去,众人一惊,一齐瞧去,却见常迁夫妇后侧,一年轻女子瑟缩在常家长子常经远身后,连连摇头,却是适才引见过的,常经远前几日才续的弦。 那僕从被拦住,却仍越过人激动瞧着她,口中不住念叨「你怎么在这儿」,让人不禁猜测二人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停下!你吓着常夫人了!」 江可芙面上也惊诧,赶紧上前制止,一阵拉扯到底分开也平静了,年轻女子在众人犹疑目光中怯怯说句不识得此人,却被小厮激动打断。 「姐姐!我是安城啊!咱们在古西县住店被人盯上吹了迷药,我一醒来你和包袱都没了!我还以为…我,我寻了你一年多!」 到底还算个半大孩子,那少年乍见亲人,说着兀自红了眼眶。常经远有些出乎意料,回首皱眉看了女子一眼,那女子即刻出声辩驳。 「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意思难不成我是你姐姐,与你一路行来时将你丢下自己卷着银钱跑了?莫要说你小小年纪如此揣测亲近之人,更何况我根本不识得你!」 「我没有!我没有那般意思!我只是一醒来见你不见了,我担心。现下瞧见你没事,我心里欢喜。」 自称安城的少年言辞恳切,面上涕泗横流却似带笑,显是为此「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神态不似作假,还有些惹人怜悯,常迁看情形不对便欲开口,江可芙余光瞥见,抢了先。 「这才是怪事呢,刘安城是王府前几日才招来的人,他来时管家便与我说过,这小孩子一根筋,原是来金陵要寻他姐姐的。我闲着无事合计过帮他找找,找画师照着他说的画了张像,现今一看,却是像常夫人,难怪适才便觉眼熟。」 「王妃这是什么意思?」 常经远转过来,两道目光死死定在少女面上,似要看出两个窟窿。 「常大人别误会,我嘴笨不会说话,常夫人身份尊贵,断然不可能有这样一个弟弟,不过感慨,世间当真有面容如此相像之人。便如前几日我让人打探,他们竟说有个暗娼馆里,找到了与画中相似的女子,待我叫人去认,却又说已被人赎了身去,真是同诓我一般。」 江可芙扁了扁嘴,仿佛真的只是埋怨几个不上心的僕从,常家的人,面色却趋近于铁青。 此事无多少人知晓,但这位所谓「常夫人」,对外称是农家女子,实则确是常经远有日在酒楼遇见的暗娼。当日这女子怯生生的自称初入风尘,常经远见她生得可人,更有几分似数年前自己病死的一个宠妾。家中正室前几年又没了,索性随心替她赎了身,续了弦。只是他们却都不知道,她身世竟还有这么一段。 「七弟妹。今日常老夫人寿宴,这喜庆日子议论这些事委实不得体了些吧?常夫人虽出身不高,却也绝非能与那般轻贱之人相提并论的,本王做兄长多少要说一句,七弟现今不在京中,你,委实有些随心所欲了。」 齐王李哲原也在常府,无意要引人注目,适才隐在人群中江可芙便不曾瞧见,眼看常府这寿宴怕是办得喜庆不起来,他与常家关系又非同小可,当即出来制止。 「齐王殿下言重了,七殿下与王妃年少,少年心性,自是这般热忱。王妃是宽厚之人,对家中僕从之事也如此上心,这般宅心仁厚,老臣岂能心中有怨,横加阻拦。只今日老臣髮妻生辰,人到古稀,此日再去,竟不知还能有几个这般高朋满座,圆满富足之日。老臣无意冒犯,只请王妃莫要再揪着我这儿媳不放,她虽出身寒门,却也品行端方,今日之言语若就此传出,常家被人耻笑不说,实是冤了一位清白女子。老臣也歷经两朝,跟随先帝与陛下多年,晚年却要遭谣言纷扰,委实忧心不安。望王妃体谅老臣,给常家个清净。」 不及江可芙言语,常迁已极快的接了李哲的话。朝中呆了多年的都是人精,还极是会演,常迁说着说着老泪纵横,面上苍凉肃穆,竟颇有江可芙咄咄逼人,目无尊长之感。 常老夫人也眸中含泪,关切担忧的看着丈夫,常家几个小辈都默默握紧了拳头,也不知动了情还是一家子都会演。庭中渐渐安静下来,有几人窃窃私语昱王妃此次确实过了,江可芙敏锐捕捉到循声看去,片刻,展颜一笑。 「五皇兄教训的是,我不会说话,又没规没矩惯了,便想起什么说什么,但绝无不尊长者之意。七殿下与常大人刑部共事,既是同僚,又是长辈,论起来家父都要尊称一句老前辈,在我心中,绝对是敬重有加的。适才言语无礼,有欠考虑,望常大人,常老夫人见谅。」 第103页 盈盈一拜,面上歉意恳切,江可芙示意恆夭拉开刘安城安抚几句先带到外面候着,少年还直愣愣瞧着那女子,分明就是他长姐,却撇过头不看他一眼,一腔欢喜早已凉尽了,看了江可芙一眼,不言不语的随着出去。 「王妃性情中人,又明事理。老臣不敢有怨,见谅一词,委实折煞老臣。」 「怎会如此,常大人大度。只是这寿礼却被小厮摔了,虽不打紧,也扫了兴致。正巧,前一日我听闻常夫人新进门,虽为续弦,我也觉着,该当备份恭贺新婚之礼,今日带了来,原预备散去之时送给二位,现今既然寿礼已然这般,我便将这贺新婚的礼物提前取来,一併恭贺是了。」 唇边带笑,江可芙已从怀中一探,取出两幅捲轴。 那「常夫人」显然仍对江可芙警惕,缩在丈夫身后不敢一同上前。两个小婢女行了礼过来展开捲轴,常家的人还不及凑去细细看清,宾客中眼力好的已瞧清了上面字迹,人群中响起惊唿。片刻,常府一众人面色骤然黑了下来。 江可芙恍若未闻人群中议论,两步行至展开捲轴前。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我特意翻了数本诗集词集呢,终是寻着这么一句,恭贺老夫少妻的应景句子。墨韵轩的吴钟道吴先生所写,四库书斋最贵的纸装裱。望二位百年好合,白首不相离。」 语毕少女轻启朱唇,露出贝齿,微微一笑,娇俏明丽仿若四月山寺桃花。浑然不觉自己念了句极其羞辱人的词句。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只要我不崩自己没文化没礼貌的人设,就没有坏人可以绑架我。 第五十八章 庭中一瞬寂静,片刻议论之声渐大,常经远与常迁已然面色铁青,死死盯着江可芙笑得人畜无害的面孔。 原诗本就极尽讽刺,恭贺之意无半点不说,偏生,江可芙挑的,确实应景。 常迁现今七十有八,成家很早,常经远又是长子,是以如今也年近花甲,这「常夫人」看来不过十七八,与江可芙年纪相仿,都是能做常经远女儿的年纪,便是原诗上一句「苍苍白髮对红妆」道出,都不显违和。 「七弟妹!」 在座都通文墨,这一幅对联自是让满座惊异,李哲厉声喝了一句,想制止江可芙再说,少女却咬了咬唇,似为这斥责有些委屈起来。 「我可是…送错礼了?」 「昱王妃这是诚心来折辱老臣的,何必再做这般模样?老臣自知年纪大了,处理公务难免有煳涂时候,殿下虽不明言,也该觉我碍眼。王妃与殿下夫妻同心,厌恶老臣也属人之常情,但内子生辰,王妃当众如此羞辱,不若老臣今日便辞官归乡,让王爷王妃眼中清净!」 常迁面上悲愤交加,言语不胜悲戚,虽不少人都知晓此人工于心计,此时听来仍不免共情,为这老人生出些英雄迟暮,竟遭黄口小儿如此折辱的悲凉。 江可芙却知道,这是回击她不算,也要拉上李辞共沉沦。若有心人听去,恐要说昱王有功,心也大了,帝师也不放在眼中,怕不是还想与李盛争一争储君之位。挑拨离间嘛,朝中的老狐狸可最在行了。不过她有准备,不然也确实不敢如此大胆。 眼瞧已有不少人目光责问的看向自己,却见少女低眉垂眸,小嘴扁了扁,片刻,竟泪眼盈盈讲出哭腔来。 「常大人这话才好生没道理,您是帝师,我再不知礼,怎敢如此大胆。您说我们不喜您,我现今也要问问,到底是谁看谁不惯?为何旁人提前十几日便得了请柬好生准备,昱王府偏是前日才送来。好嘛,我们若不来,是我们无礼,我们来了,无甚准备旁人又要议论轻慢。我是不知,是常大人压根儿就瞧不上昱王府,还是因殿下现今不在京中,您就要戏耍我这小辈。」 「这…受邀之人众多,遗漏自然也是常事,王妃何以如此认为呢?」 常经远拧了眉,似回首瞄了一眼什么人,斟酌开口,却被江可芙极快接了下茬儿:「当真遗漏么?我也愿是这般,直至适才进门厅时问起管家何人负责此事,原来是常岳常小公子。我自不愿当众议论旁人言行是非,可数十日前,常小公子在皇恩街杏帘闹事,调戏良家女子,我目睹阻止却被言语大不敬,这梁子既结了,请柬又如此凑巧,恕我多想,常家有人,是有心要戏弄我。」 「便当真如此,七弟妹,你也不该把气往常大人常老夫人身上撒。」 「五皇兄当我是什么人?如此无礼么?我已言明绝无心冒犯,更不知这对联原是折辱。我自小长在涿郡,常言道寒苦之地,我一进京,原是来给人编排的!你们多少都看我不上,我自然知晓。不通文墨,粗野,败坏门风,难听却属实,我认了。但如此冤我,我不依!我是胸无点墨,却也知晓何为尊师重道,何为规矩礼法,该遵的原则底线,自不敢逾越分毫,否则,也有愧舅父与家父,没的在他们半生清誉上甩墨点!现今送礼成了大错,我已面上无光,日后不知京中如何取笑。五皇兄与常大人,却要疑心我图谋不轨,故意为之,连带着王爷也要被泼脏水。他日回得京来,让我有何颜面面对于他!」 江可芙说着,眸中氛氲起的水汽越发迷濛,身形微颤,声音也抖着,直至一滴清泪划过香腮,便争先恐后的纷纷离了眼眶。 第104页 少女今日服一袭浅藕,衬得人清丽而孱弱。一个美人立在院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倒叫人一时忘了她此前谣传,纷纷怜爱起来。如此,反李哲有些咄咄逼人了。 「七弟妹,我绝无那般意…」 「五皇兄不必说了。原是我的错处,不该来扫兴。备一份什么礼不成,偏要卖弄这些。我自不敢说是我受了委屈,也盼常大人与五皇兄,莫要再责问于我,今日碍眼了,我现就离去。」 目露倔强,江可芙接过恆夭的帕子拭了拭泪,微微福身,扭头便往外去了。寿堂中有窃窃私语,说这昱王妃其实也有些可怜。瞧不见的地方,江可芙微微抿唇,想笑,又压了下去。 回府路上。 「王妃受累了,您跟齐王辩驳没空瞧,奴婢瞥见常府女眷那脸色,比常迁还黑几分。尤其那常小姐,往日惯爱挖苦人,奴婢想起当日放生时,她嚼舌根嚼得可最狠了。现今可也叫她尝尝这滋味。」 「唉,小打小闹罢了,气一气呢,又气不死人。不过,看他们脸色,确实痛快。就是,嘶,眼睛疼。」 在车中一委,江可芙揉揉眼,又捶捶腰,恆夭赶紧凑上来帮着捏肩,从风吹起的帘角瞥了一眼外面,声音放轻些许:「那,这刘安城,怎么办?找来时说好了要替他寻他姐姐的,现今见是见了……可,这小子若要同咱们闹……」 江可芙也向外瞥了一眼。 那少年自出了常府,便一直沉默。 「不打紧,咱们寻着他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这事奇怪,咱们有所图谋。再者咱们答应是寻,又没许诺两人必然团聚皆大欢喜。他姐又不是我卖进去的。现今只盼他明白,他想寻姐姐,他姐姐呢,倒不想见他。可不是我从中作梗。」 「那这人,咱们给些银钱早早打发了?」 「留着吧。府里的人是不少,但倒数他生得好看了,做事也麻利瞧着舒心。跟出去倒是挺有排场呢。」 「奴婢也不丑啊。」 没听出话里随意的玩笑,听了这夸奖恆夭竟纠结起相貌,扁了扁嘴摸摸脸小声嘀咕,得了江可芙轻轻一肘,转过去笑话她:「谁说你丑了。怎么还委屈上了。呀,多大的人了?我算算,都十四了呢,怎么还要比这个。好好好,你最好看,咱昱王府一枝花行不行?真是的,来,我问你,今儿这些事其实都是自刘安城起的头,常夫人这事是强行翻篇的,他们若不想这事再被翻出来提,你说当怎样?」 「唔……刘安城不在了…死,死了?」 「两条路,要么刘安城被屈打成招说自己撒谎,最后一死再无证据,要么常经远休妻。不过,现今官家子弟娶娼虽无明文的犯法,传出去也是大错特错,就算用被骗搪塞也不好办,所以这妻,他不能休。且那位新的常夫人啊,也不像省油的。刘安城在,就一直得是她心头的刺。若没人庇佑,保不齐这小子明儿就没了。所以先留着吧。当然,一会儿呢,先问他自己的意思。」 江可芙捶了捶后脖颈,摘了发上一支赤金步摇仍在一边,似乎嫌重,恆夭看了她片刻,展颜一笑:「王妃心善。」 「可别戴高帽啦。是咱利用人家,总归不能卸磨杀驴不是?」 「您说的是…说起来,常迁这回没了面子,王爷回来,该高兴得很吧。」 江可芙捶着腿,想起某个晚上零星忆起的片段,没接下茬儿。 第五十九章 刘安城到底是留在王府了。少年懂事,江可芙简短分析一番利害,他就默默点头应了,从始至终未再提及他姐姐一句,不知在琢磨什么。 至于常府的事,不出半日就传满金陵。江府差人过来看她情况;中宫虽传话训了她行事莽撞无礼,却也是安抚之意多些的;甚至徐知意未曾参与寿宴,因听闻了这事竟直接上门来看她,以为她受了大委屈。 平生头一遭,「闯了祸」反被顾及情绪,江可芙不禁趴在美人榻上与恆夭感慨,竟是流眼泪扮委屈最好使,她怎么早没这么干。小时候那些罚挨得可真冤。 如此,缩在府中假作郁郁了四五日。元庆十三年四月初,李辞终于「回京」了。 百姓们几乎忘却了燕王失踪,押送其家眷的囚车浩浩荡荡进城时,看热闹的人群让江可芙有种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错觉。 熙攘人流中讨论李辞也算又立大功一件,声音顺风而来,传至碧于天二楼。 江可芙趴在围栏上打个哈欠,一眼扫过,正瞄到高头大马上的戎装少年也漫不经心抬眸上看。目光半空短暂相接,江可芙毫不避讳的展颜一笑,还不及招一招手,对面就似躲她般,先移了开去。 撇了撇嘴,江可芙顺手拿个果子,咬了一口。 邯郸一行,虽未能找寻燕王下落,收穫却也不可谓不丰。李辞在当地抓了几个贪官污吏,平了几桩陈年冤案,燕王之前曾向朝中行贿的证据与书信往来也同家眷一併进了内宫昭狱。此事一阶段也算了却,余下的,便要看影司的人几时能发现蛛丝马迹了。 是夜,禁宫之内。清乐殿大摆筵席。 李辞歷时数月回京,李隐病情也已大好,齐王妃有了两月余的身孕,用钟氏的话说,这是喜事都撞在一处,合该庆一庆去去年初晦气。 烛影摇红,彩袖翩飞。丝竹奏着一派歌舞昇平。因不算家宴,还请了几位朝臣,推杯换盏间提及几句国事,虽听得懵懵懂懂,却因喜庆让人舒心,便不觉烦闷了。 第105页 抿一口酒,江可芙托腮看着上首含笑与张相举杯的李隐。九五之尊,威仪自不必言,这个年纪还那般风光霁月得仿佛少年人的气质,却是少有。举手投足间,多少能想起李辞与他的相似。 不过,她自然不是打量陛下相貌,预备拍什么马屁。只是奇怪啊,陛下这风寒还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退潮。来得快,走得,也是说没就没。这会子,竟看不出半分了。 「发什么愣呢?」 兀自咬着筷子头,一时有些发怔,太子妃沈妙书就坐身侧,偏头看见,不由拍了她一下,叫人回神。 今日筵席男女各自分开,夫妻也不在一处,江可芙望了一眼对面长桌前与人攀谈的李辞,心里突然冒出的念头是无法当即道出了,只笑了笑,道:「我吃着这鱼滋味鲜,正寻思是拿什么烹的呢。」 「你也喜欢这鱼?苏棠她们可都嫌淡呢。偏我吃着正好。」 知晓苏棠是承王妃闺名,江可芙下意识越过人望了一眼,在自己桌上玉盘中夹了一筷子,未再搭话。 今夜兴致都高,众人似憋了许久,卯足劲儿的敬酒,劝酒,调侃,打趣。不多时,江可芙就在敬酒和被敬酒间,喝得晕晕乎乎了。 眼前朦胧,头重脚轻,与代替病中的恆夭跟随来的青苑说了一声,便独自出去醒酒。 半月明亮,高悬中天,冷冷的颜色似块儿碎银。莫名冒出这比方,反应过来笑了一声,江可芙不由自主就顺着「碎银」的方位跌跌撞撞而去。 身后乐声渐渐不清,夜风拂过面庞,凉得舒服。不知走了多久,那酒入口清甜后劲儿却大,头晕不曾舒缓,反倒厉害了。努力辨认地方该是御花园,想起去年来赏荷时水上的廊子,应不远,可以去坐一会儿吹吹临水的凉风。 「主子…咱们出来时候也差不多了,可要回去?」 周身景致渐渐与记忆中重合,有些欣喜找对地方,扶着红漆廊柱才迈进,便听见里面人声。抬眸瞧去,竟已被占了。 「看见她便来气!谁要同她挨着!排席位的不长脑子!那差事怕是不想要了。」 接话声音娇蛮,颇有些耳熟,夜风勐然吹来叫人打个激灵,江可芙「嘶」了一声,还不及发问,里面的人注意到她。 「谁!」 「神仙!」 人晕乎,说话也随心起来。 坐在里面的人显不知这话怎么接,就见霍得起身,三步两步而来,月光下双方都瞧了个清楚。这般口气事后想起宫里也难找第二个了,正是郡主钟因。在瞧见江可芙一瞬,只薄怒的眼睛里顿时燃起火苗一般。 「江可芙!我,我不见你,你倒上赶着来与人添堵!去年那杯茶水还泼得你不长记性!」 「什么?小点儿声小点儿声,也不怕噼了嗓子,我又怎么你了?」 带怒的声音尖锐刺耳,江可芙蹙眉退了两步,对面因醉本就瞧不清的脸,更模煳了。 钟因不是喜清净的人,现今在此也确与江可芙有关。今夜得了钟氏口谕赴宴时本是欢欢喜喜,可女眷坐在一处,要落座时才发觉哪个不长眼的排席位,她竟坐在江可芙旁边! 「你如何我了?你,你只要在金陵,本郡主便痛快不得!」 柳眉倒竖,杏目圆瞪,钟因双手叉腰上前一步,竟颇有要与人打一架的气势。 「奇了。我在你就不痛快,那你搬家啊。与我嚷嚷什么?金陵我是常住了,瞧你火气这么大,肝火也忒旺了,再见几回,莫不是就要气得爆体而亡了。赶紧的,趁身子骨还硬朗,有多远搬多远,最后气死了可多不值当。先说好,若死了莫讹我。」 酒壮人胆,江可芙虽不是怕事之人,但在宫中,若清醒着也绝不会说话如此带刺,现今醉着,自是想什么说什么,摇摇晃晃越过钟因走进廊子,一席话只听得对方面色铁青。 「江可芙!你大胆!说话如此不知死活!你这是大不敬!」 「我与谁不敬了?怎么我说你几句,你还长辈分了不是?既不痛快离我远点儿就是了,瞧见我还上赶着吵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怕不是实则喜欢我的紧,故作姿态来引人注意的。但我可要说了,我啊,我不喜欢说话嗓门吊这么高的…」 「作死!」 钟因算是彻底恼了,一时也忘了身在宫中,不过有姑母撑腰,她那女儿家的坏脾气自被惯着,向来也是不计后果。廊子临水,她气昏了头,两步上前狠狠一推江可芙,只道让这嘴欠的丫头好生醒醒酒。 「主子!」 一声惊唿,却闻「扑通」两声,江可芙晕着身手也是快的,下意识一抓,也不算吃亏,竟抓了钟因一同下水。 「来人吶!来人!郡主与王妃掉进荷花池了!」 女儿家的置气到底还是闹到了要帝王也知晓的程度。荷花池不浅,钟因会水倒无什么大碍,江可芙却是北境长大不谙水性,幸而李辞因看她久久未归恐出差池,离席出来寻人,听到唿喊及时赶来,人只呛了几口水,也免了被禁军救上来有损名节。 大殿灯火通明,因这场闹剧宴会提前结束。 已换过衣衫,围着条毯子坐在靠椅上,江可芙入了回水酒也未全醒,只是愣愣的,盯着对面哭诉的钟因,任由青苑给她擦头髮。 「是她先出言不逊的,我,我哪能想那么多,一时气昏头便推了。谁又知晓她翻.墙上树猴似的,竟不会水。我又不是有心,何况,我也被她带下去了呢。」 第106页 红着眼为自己辩解,幸而钟因虽脾气大,倒也是敢作敢当的主,未颠倒黑白说江可芙推了她。钟氏有些头痛的转头看李隐,见丈夫神色不似十分在意,终归只是闺阁间那些你瞧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小心思罢了。 「你也知晓你气昏了,就是本宫平日忒纵着你,这是亏了人没事,若无别没去寻呢?与喝醉的人置气,你这气性可越发大了。」 「姑母…」 眸中氛氲起水汽,少见的被如此责备,钟因眼泪便欲下来。钟氏瞥了眼神还迷离的江可芙一眼,嘆了口气。 「罢了,女儿家大了面皮薄,当着人我不说,但你也得长记性,回家反省着吧,陛下看,多久合适?」 「府里呆一个月吧。可芙也是,不能饮酒就少喝。祭祖时已伤了一次,此次若再出好歹,江尚书不知怎生忧心,朕也不好交代。也在府里呆半月好生养着,近日不必再进宫来了。」 钟因扁了扁嘴,应声是,江可芙晃晃悠悠的也被扶起来谢恩。只是还不清醒,行礼过后,颇有些不服气的对着钟因嘟囔起来。 「思过时好生想,赶紧寻个由头搬走,不然日日去你跟头晃,气死你。」 「姑母你看她!」 恨恨跺脚,钟因转头告状,钟氏无奈,李隐已挥手示意李辞赶紧带江可芙回去。 「你就气吧,下次我还敢。」 「江可芙!」 钟因又是一声,捺不住了想推她一把。李辞赶紧横在中间,看看江可芙还湿漉的发梢,面色严峻的瞥了钟因一眼,对上首李隐微微点头,半哄半拖的,将人带了出去。 第六十章 夜深露重,风也更凉,还湿着头髮,江可芙不禁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抱起双臂,李辞已嘆口气,脱了外袍给她披在身上。 「还冷么?」 江可芙摇头。揪着领子晃两下,任没伸进手的衣袖在半空里甩,打上李辞衣摆,抬眸看过去,带着醉意笑了两声。 「这衣服好大啊。李贤弟,你好像,高出愚兄一个头。不对,两个头!两个头那么高。」 青苑跟在身后,看江可芙口无遮拦又走得摇晃,欲上前扶人,李辞已先她一步扶住,停下侧身,拎起那袍子叫江可芙将手伸进去穿好。 「太肥了,肩膀到胳膊那块儿,不舒服…」 「那也比冻着强,快,穿上吧。」 摇头躲开,江可芙把衣服往回揽裹住,李辞只能耐着性子哄她,说披着会掉。 「奴婢来吧…」 青苑凑上来。 还不及李辞说句「不用」,江可芙已顺势揽住青苑在其身后一躲,头搁在她肩膀上对李辞笑得有些憨。 青苑想走奈何被抓得紧,江可芙要躲只围着来回兜圈子,李辞无奈地瞧着人左躲右闪,那袍子直接掉了,捡起来想替她披上,少女却因醉起了玩心不让他近身。 三人正自僵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从宫道那头渐行渐近,一声「表哥」夹在其中,李辞面色微微一变。江可芙与青苑也循声看去,是钟因带着几个宫娥往这边疾行而来。 「唿,我还以为赶不上了。表哥,我今夜不想宿在宫里,你送我一程吧?」 无视江可芙,钟因往李辞身前凑了两步,抬眸笑得一派天真。然还不待李辞答话,江可芙已松开青苑走了过去。 「啧啧啧,还说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我去荷花池你就在那儿,我出宫你就不住宫里,也不知到底谁作死。气死了别讹我。」 「我又没与你说话!走远点儿!一身酒气难闻死了!」 钟因横了江可芙一眼,转头仍等李辞答话,瞄到他手中外袍正欲问这夜里风凉怎的还脱了,就瞧见李辞转手披在江可芙肩上。 「行了,逮着你了,穿上吧。」 「不算不算。你怎么还耍赖。」 江可芙后撤,扁了扁嘴,袍子又掉了。 李辞只能再次捡起,回头欲推拒钟因请求,这个一样不省心的表妹已再一步凑了上来。 「表哥,我也冷,她既不用,且借我披一会儿吧。」 「冷就在宫里别跑出来了。太晚了,王府和钟府也不顺路。你七嫂都这样了,要赶紧带回去喝点姜汤驱寒。表妹也应当没那么不见外,想让我单送一程吧。」 一把揪住江可芙躲闪的衣角,李辞把人拽了回来。袍子一裹,说着顺手试了试少女额头,倒是未烫。 钟因被噎了一下,却还不想就此离去,不善的盯着嘟嘟囔囔的江可芙片刻,却得了对面一个鬼脸。 「可是,我今日就是想回家住嘛,姑母命人打扫的住处位置太冷清了,我睡不踏实…」 「凤栖宫暖阁不是空着么?你也不是没住过,回去求求母后,她疼你必然首肯,快去吧。我急着回去,你怎么求都没用的。」 「我不嘛,我…」 「钟因。」眼瞧着钟因小性子上来了,李辞本就没了耐性的脸上神色严肃起来。 「我今日没想说教,你我表亲,年纪小,又是女孩儿,我们纵着你些无可厚非。适才你又落水受了惊吓,便斥责也不该今日。但你若又耍往日脾气,咱们便聊聊。」 闻此钟因果然被震住,愣愣的看着李辞把江可芙肩上袍子的前两个扣子繫上,免得再掉。不禁有些嗫喏。 「我没有…」 第107页 「好,就当你性子如此,你没耍脾气。但推人下水险致人丧命,事后却全无歉疚后悔之意,细究那就是有杀人之心。」李辞回首,目光专注而犀利,仿佛拿出了刑部审人的样子,看得钟因心头一颤。 「她酒品不好,醉了确实出格,说话古怪我知晓。但这绝非动手的理由。母后疼你,偏心你,轻描淡写地就这样过去是想让你宽心,就勉强当你不知者无罪,可事后你便真如此心安理得?我若不去寻她,不在附近,你真要她死么?还是被禁军救起丢了名节再被传得满城风雨一次?到底什么仇,我实在想不明白。」 「我,我没想过要她死…」 「没想过。若我不去救,那是你没想就能不想的事么。」 「…表哥」 「我们自小都太惯着你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就是被你捉弄到了岁寒轩。那该也是你们初见,我不知晓她在宫中到底也是恭恭敬敬的,如何就惹了你不快。但仔细想来,从小,你因第一眼不喜就作弄排斥的人似乎也不少。母后说女儿家就该纵着,有点小性子不打紧。但如此随心所欲,已到了伤人的地步。这何止是小性子,这是杀人无形的刀子。且近几年,你越发不知礼节了。」 似没瞧见钟因已有些水汽迷濛的眸子,李辞面色不曾缓和,回首看一眼江可芙,道:「我是兄长,你若不愿称可芙七嫂,生疏些叫王妃亦可。直唿闺名,我想是舅舅舅母他们近来忙碌,疏于管教你了。」 钟因怔怔的,神色委屈又伤心,偏江可芙此时又凑上来接话:「什么七嫂?乱辈分,荒唐!叫大哥!」 一面踮脚似乎想与李辞勾肩搭背,手臂却怎么也搭不上去,还是李辞顺着她矮下些许。 「你是我们妹妹,脾气娇蛮我们是亲眷尚可纵着。但旁人不会,更不该受气。可芙心大,嘴上不饶人,却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她若真心计较,你也不会好好站在这儿耍性子了。就因如此,此事,我真的很失望,也很想训斥你。可这是宫里,你也受惊了,那就言尽于此吧,早点回去,别让母后担心,这些宫人跟着也为难。」 语毕扶住江可芙,李辞未再看钟因,青苑小心翼翼打量一眼,却见这郡主怔怔的流下两行泪,袖子一抹,转身便往回去了。 「…王爷,我来扶王妃吧…」 「不打紧,你跟着就好。她走着也不老实。」 由着醉酒人的性子慢慢走,许久才至宫门,今日日子特殊,落锁时辰便稍稍延后。扶着江可芙行上慈恩街,热闹的地方少女还算乖觉,最多只是扯扯衣裳嚷太肥了裹得慌,待上了永安街,才到街口,江可芙就耍赖不走了。 「太慢了,骑马吧骑马吧。再不济车也行啊,李辞你是有多穷了,都落魄成这样了。」 李辞好笑。 自己当日骑宫里御马离京,也如此进城,出宫自然只身,江可芙才是,得了宫里消息时据说还在碧于天,比晚宴早几个时辰就熘熘达达的从那儿进宫了,衣服都没换,最后还是蹭了太子妃一件合宜的衣裳。 「马上就到,再走几步?」 「你就可劲儿忽悠吧。跟你的眼线一样,都当我好骗。」 江可芙扭头不看他,李辞却因后半句愣住了,知道她说的是魅香阁,接着就不由想起那个面红心跳的夜晚。 他今日回京,于江可芙,原是不知怎么面对的。 当晚知晓江可芙不对劲,联繫见她时种种,心头就有个猜测,待人睡了去魅香阁「兴师问罪」,得了前因后果偏更不好解释了。若和盘托出,明明与他无关,但就是难以启齿,总不该说,是自己的人开荒唐玩笑,用旁门左道想撮合二人吧。 幸而今夜筵席男女分开坐,江可芙后来又醉了,不然,当着人面,那番对钟因说的维护之言,他也不知还说不说得出。 嘆了口气,李辞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自己竟也同一些文人般,莫名的奇怪又纠结起来。 抬手制止了青苑要上去劝解,李辞压下那番以往不会出现的别扭情绪,凑过去微微俯身。 「不忽悠了,你放心。真不想走了,我背你罢。」 江可芙一愣,继而仰头看他,晦暗中眸子却亮亮的,似藏着一把星星。 还没从少女带着清甜酒气的唿吸间走出几丝旖旎的错觉,李辞就听见江可芙应下,带着一惯会坏气氛的爽快:「行,劳烦李贤弟带大哥一程了。」 叫人哭笑不得。 李辞摇头,转身矮下来,没等到江可芙上来,自己膝后却着了一脚,虽不重,却未曾防备,也是一个趔趄。 「王爷!」 青苑惊唿,赶上来要扶,李辞摆手示意无事。回首看去,江可芙带着得逞的笑容,开口,又是气得人想笑:「我才不上当,你小子都这么穷了,哪儿还管兄弟情谊!你定是想抓着我,麻袋套上去卖钱!见钱眼开的泼皮!」 「这也醉得太厉害了…」 青苑再一次听了如此惊人之语,喃喃开口就不由去打量李辞神色,恐他生气。犹豫着自己要不要上去试试安抚江可芙,就见李辞也不知今夜第几次无奈嘆气,依旧温声上前和江可芙说话。 「那不背了,你想怎么回去?」 「去哪儿?你小子别想忽悠我。我家在涿郡呢,这地方长得就不对劲。」 第108页 「…那我送你回涿郡,你想怎么回去?」 「唔…」 「不忽悠你,真的。」 李辞言语极是诚恳,江可芙抱起双臂专注瞧着他,似乎真的在思索这话的真假,片刻,将信将疑的开了口。 「骑马。」 「大半夜的哪儿有马。」 「车?」 「马都没有什么车自己走?我拉着啊?你也忒狠了。」 「那那那,轿子?」 不由已被李辞言语牵动情绪,江可芙垂眸,似乎真的觉得自己这些要求是在出难题为难李辞。 兀自思索,身子突然一轻蓦的腾空而起,侧脸擦过一片温暖滑软的衣料,一阵熟悉的淡淡的清冽薰香也萦绕鼻尖。竟是已被李辞打横抱起。 「欸」了一声,仰头,视线里只有不甚清晰的半张侧颜,和似乎微微扬起的唇角。 「你放我下…」 「别动。」 李辞微微沉声,似在唬她,将怀中人颠了一下,果然听见轻唿,随后被一把揪住衣襟。 笑容更盛,少年已不再在意今夜的自己,到底别扭什么了。只稳着步子,带着醉酒的少女,慢慢归家去。 「刚才可够由着你了,再磨蹭咱俩就露宿街头吧。别闹了啊,一会儿摔下去…」 第六十一章 醉酒断片是很让人事后惴惴不安的,便如江可芙次日醒来,李辞和习医女站在床前,医女给她把脉,李辞说她这几日要在府中踏实呆着避风头。 最后只能去后院练武时,心头不禁冒出林卫那句「饮酒误事」。江可芙感慨:至理名言,舅舅诚不欺我。 日子便又回到当初,李辞在家歇了两日就开始继续早出晚归。不过,大概是…不对,不是错觉,江可芙明显能察觉出,李辞似乎在迴避她什么。 关于那个夜晚卧房中的事,她零零碎碎的记忆拼不成完整的段落,但可以肯定是何等的荒唐。 她向来是坦荡的姑娘,特殊情况下发生的逾礼,事实上并不会十分影响她,使人变得扭捏。尤其是,当她想通如斯与李辞的联繫时,心底的不安大过尴尬。如斯说受人所託不便告知缘由,除了亲歷这件事又是她主子的李辞,江可芙想不出谁,可是,为什么?说他图谋不轨吧,自己好好的,若说他良善,又牵强。 自成亲以来,许多事即便过去很久,最后都是彼此解开来聊了清楚谈个明白的,这一件却横在江可芙心头,无从开口。李辞躲她,用膳错开,夜里晚归。碰头也只简短几句,看似与过去无异,难有江可芙与他攀谈的时机。况且,如斯既瞒了,李辞断无自己开口的道理,她忆起的东西又少,想套点儿话都不易。 两个藏着心事的人「同床异梦」了十来日,清明至。 小雨如酥,长堤春色十里,轻吟「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一纤纤素手放下车驾帘拢,回首,徐知意看一眼正绕风筝线颇有些丧气的江可芙。 清明祭祖,也宜踏青,前几日就应了邀要一道出城游玩,清早至王府时天还是晴的。江可芙拿着个轻巧精緻的风筝还与她说过去在涿郡林府,她最会放纸鸢。现今这天气,显是不行了。 「王妃宽心,咱们出城瞧瞧外面景致,也算玩一回了,且这雨不大,说不准一会儿就放晴了。」 「借你吉言喽。这风筝老早就扎好了,一直没空玩儿,我以为可有机会了,天又对着干。」 缠好线放在一边,江可芙也掀开手边的帘子,一片灰褐色石砖堆砌的城墙从眼前略过,出城了。 思及有雨,别处也去不成,索性吩咐林堂,去清音寺转一圈。 宝相庄严,大殿肃穆,清明来上香的人不少,但多是上年纪的妇人,对此虔诚,是以人多也不显喧闹。 徐知意近来看经书,正想与人攀谈,寺中住持思仁大师似也乐意解惑,江可芙跟着一路到后院耳房,却在门口推拒了一同进去,叫恆夭跟着书砚一同候着徐知意,不必随她,自己打着伞就往后山去了。 细雨穿林打叶,绵绵密密落在伞面,山间空翠湿人衣,江可芙走在石阶上步子却异常轻快。 适才确是有些丧气,为早早备好的风筝放不得,但雨天也自有雨天的好,她喜欢落雨后山里清新,而且…江可芙眼尖瞄到什么,突然停下弯腰,小心翼翼从草稞间捡起一石子似的小玩意儿,吹了吹上面细碎泥土。 山里净是有趣玩意儿呢,瞧她找着什么,一只大蜗牛。 这生灵察觉到被人拈起,已缩了回去,江可芙指甲轻轻敲敲那壳,扔进腰间小荷包里。 一路走走停停,这儿弄弄片叶子,那儿瞧瞧树上蘑菇,不多时便走到了清音寺久负盛名的姻缘树处。 粉白花束已零落做尘,枝丫间绿意盎然,被雨水打湿。红绳摇曳姻缘签微动,江可芙上前想找寻上次自己不慎拽掉的一对可否安在,却在众多签中花了眼。雨还在下,打着伞却会勾到红绳碍事,索性仍在一边。 「姑娘…你的伞…」 树下也不怎么淋,江可芙仰面正默念上面句子,身后忽起人声,带着些许犹疑。回眸瞧去,原是适才一阵风把支在一侧的伞吹了开去,一个有几分眼熟的青年正牵着个孩子打着伞立在几步远,孩童手里举着的,正是自己那把。 那青年看清江可芙面容,微微一愣,继而温和一笑。 第109页 「又在此处见面了,姑娘。」 「欸?」不由睁圆了眼,江可芙微怔,片刻,忆起什么,亦展颜笑答:「真巧。」 这青年不是旁人,正是此前目睹江可芙上树挂签的纪之青。今日在此,与当日一般,是陪同长辈来上香。回家小住的长姐求籤不解其意与小沙弥正攀谈,他见小外甥呆不住,就抱了出来。进了后山不由想起那日的姑娘便走到姻缘树处,不想竟「心想事成」,在「故地」遇见「故人」。 小外甥见到容颜姣好的妙龄女子就欢喜,不认生,当即奶声奶气喊「姐姐」,逗得那姑娘眉眼弯弯的,走近接过他手中的伞,揉揉孩子发顶,自报家门说自己姓江。 纪之青未多想,只道却和远亲同姓,当即回了名姓,一手举伞,一手将孩子抱起来,任江可芙收拢纸伞近了逗他。只是少女衣物上淡淡馨香随近身熘进唿吸间时,青年不自觉的,微微有些面红。 「这个给你玩吧。」 在涿郡时邻里都少有比自己小的孩子,林家表弟与自己年岁相仿又少年老成,是以江可芙一直希冀有个年岁差的多些的弟弟妹妹。直至后来,玩伴牧闻琤的姐姐成亲生子,归家小住时带回女儿,江可芙便时时去看。只是那孩子该叫她小姨。那份对弟弟妹妹的欢喜,久而久之,也变成对所有小孩子的喜爱了。 伸手去掏荷包,江可芙想拿那只蜗牛,问一句那孩子怕不怕,就含笑放在小小的掌心。转头,再与纪之青说话。 「纪公子信佛祖?我总共就来寺里两次都撞见,不会那般巧吧?定是时常来的人。」 青年微怔,随即瞥了一眼江可芙收起的伞,下意识将手中伞向少女处偏了些许,声音微扬:「江姑娘说笑了,确就如此巧合。纪某不信神佛,来此地两次,上次陪母亲,此次陪长姐。」 似乎不愿被人误解是寄託那般缥缈之人,江可芙察觉到了,自知失言,朱唇轻抿,轻轻说句「那真太巧了」,那孩子却突然笑起来,脆生生的接上一句:「有缘!」 江可芙一怔,没忍住也笑起来,轻轻去捏孩子颊边软肉。 「你知道什么叫有缘么?小大人!」 「我娘他们都这么说,就是,就是,见好多次,何处都遇见,就这么说。听戏里,出去玩遇见人也这么说…」 口齿不清的解释起来,却没的逗江可芙笑得越发厉害,欢喜得紧的揉揉那张软乎乎的小脸,却忽略了纪之青微红的耳朵。 「江姑娘,家姐那边该差不多了,我…」 「正好,我也回去。纪公子,你小外甥真好玩。」 方便逗孩子才收了伞,雨又零零星星的不怎么淋,江可芙便任由外衫留些雨痕不管,走在纪之青身侧仍逗孩子说话,未曾注意回去一路,伞面倾斜,衣衫便未再湿半点。 若落在旁人眼中,倒颇似一家三口。 「欸!那姑娘怎么那么眼熟?你看你看,像不像小江?」 斜风细雨,丝丝入高阁,清音寺后院有座藏经楼,顶层一小亭,最宜饮酒观景,后山景致,亦可俯瞰全貌。与许久前碧于天一般,一行四少年,对坐小桌两侧,林翼北随意往下一瞥,就瞧见了新鲜。 「怎么说话?你家随从才称姓加个小,那是小嫂子。」 一向不着调,又知道那亲如何成的,林翼北说起江可芙向来这般,也并非瞧不上,只是如此随性,但自经江可芙闹常家那一回,几人态度反倒有些喜欢她了,尤其盛岸,是在现场见过的,当即拍了林翼北一下,出言反驳。 「嗐,一个称唿。你叫小嫂子,那我得喊弟妹,不过真像,欸,无别你瞅瞅,别真是弟妹吧?」 坐在近院里一侧,李辞已放下酒杯,他其实早瞧见了,却不想下面三人引起注意。一个屋檐下的人自然识得清,也不用细看,那衣衫,就是江可芙。 他今日应邀出来就是躲人的,却不想有些人就是躲不开,至于躲什么,他自己都不清楚。 最奇怪的莫过于向来是坦荡之人开始遮掩扭捏,明明那夜他抱人回府时,于自己,于众人,都自然恰好,大概是因为江可芙醉着,他不必担心情绪的流露被施与的人察觉,而次日面对同一人清明的眸子时,他又变得别扭了。 少年不识风月,更难以形容本身就朦胧的情感,那些下意识的举动,在之后细究缘由时,便迷茫了。既害怕被窥探,又难免,会被人敏锐的察觉并提及。所以,似乎,他的躲闪,已不单单为那一夜了。 「不是,那小子谁啊?弟妹这…」 「行了行了,你见过小嫂子几面?那么远,八成认错人了。无别不是说她跟徐三小姐出城放纸鸢去了么?年纪轻轻的谁往青灯古佛跑?」 「欸欸欸!这雨下着你跟我说放纸鸢,什么纸鸢雨天飞?伞做的?那还怕雷噼呢。」 李辞没接话,只一笑扯了旁的,道江可芙就是回城去听雨眠都不会往寺里跑,齐铮盛岸都好笑起这打趣,林翼北却还是觉得那浅青衣的少女像极了江可芙。 「真的像啊…欸,别不是来寺里寻你被人缠上了吧?」 盛岸觑了李辞神色一眼,不由笑骂林翼北:「我有时候真就…你一天天的少看点儿热闹少起点儿哄不舒坦?一看就一家三口,你可消停点儿吧。」 一家三口…李辞微微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回首又看了山道上缓行的油纸伞一眼。远远的神色看不甚清,但倾斜的伞面同少女凑近逗孩童的动作…确实,很像一家…「不是…」 第110页 李辞下意识一句。 「什么?」 「…没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李辞:我可以不认,但他们绝对不是一家三口! 第六十二章 实在对那孩子喜欢得紧,江可芙一路送到清音寺大殿。纪之青看见长姐已立在殿前石阶上,小外甥急着去找娘亲,在纪之青怀里扭了几下,被放下还未站稳,也顾不得雨,就跌跌撞撞的张开手往前面奔去。 「小孩子真有趣。」 江可芙想起牧家姐姐的小女儿。 纪之青笑了笑,回首便欲告辞。江可芙却瞧见正小跑的小不点突然停了,转过来,懵懵懂懂的瞧着自己,还折返了几步。 「怎么了呀?」 江可芙俯身,两手张在唇边,作势对他喊。 孩童黑亮的瞳仁专注看了她一会儿,片刻,又转向纪之青,随后摇摇头,转身跑回娘亲身边。叫两人不明所以又莫名好笑。 「那,今日就先告辞了,江姑娘。」 「纪公子慢走,有缘再见。」 江可芙微微福身,抬眸向远处少妇与孩子笑了笑,撑开了手里纸伞,还未走几步,却又被稚嫩的童声喊住,回眸,孩童坐在少妇臂弯里,也张开手在唇边,学着她的样子喊回去:「江姐姐!」 「嗯?」 「我娘说!要你来外公家玩!我们还好久才回去呢!外公家有好多点心,我们也都会很喜欢你!就跟,就跟小舅舅一样!」 「欸?」 江可芙愣了一下,却见少妇含笑正看着自己,清丽面容温婉和顺,亦让她想起牧家姐姐,也未多想,当即道声「我也很喜欢你呀」,转身,没看见青年颇为不自在的与少妇解释什么。 你来我往一喊,自然入了后院高阁几位耳聪目明的耳朵,听见一个江字,李辞神色倒是如常,其余三人均神情怪异的面面相觑起来。 林翼北先起头,就嚷起「我说什么来着」,被盛岸赶紧打住说「定有误会」。剩下一个齐铮左右看看,最后颇为中肯的加上一句「就算是江姑娘也没什么」。 李辞不语,远远瞥了那撑开伞往后院来的身影,却暗道这不是有伞么?怎么就非得三个人打一把挨得那么近。 「无别啊…」 觑着他神色林翼北终于正经起来,他爱开玩笑,却也有分寸,刚才也只是调侃,现下看身边人似在沉思,倒有些担忧自己是不是过了。 「嗯?」 「江姑娘这…」 李辞又向下瞥了一眼,神色却轻松起来,张口便一胡诌:「是她,那抱孩子的是她…舅母的三姨娘的叔公的小舅舅,远房亲戚,看着年轻,孩子都上学堂了,不知道你们想哪儿去了……亲戚罢了。便生人也没什么,我去哪儿见了什么人,她也一样不知晓…本来就,互不相干…」 傍晚,昱王府内。 霞光无尽,火烧云真同燎原般烧红半壁天,江可芙送了徐知意回家才姗姗尽兴而归,在门前就见了颇有些喜出望外之态的秦氏,迎她进门时欢喜道王爷今日回的早,在府上,他们夫妻二人可是能好好一处用晚膳了。 「真稀奇,他卷宗看完了?别是玩忽职守,今儿偷懒了找清闲吧。」 江可芙嗤笑,不自觉的竟带了轻慢。李辞这几日躲人的藉口惯是刑部看卷宗,久久找不到机会,江可芙都不想问了,全积压成一腔气,道这人有本事刑部住下,她才说声服。 秦氏被无端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江可芙自知失态的敛了神色,暗道这是又起了什么别扭,只能讪讪的转了话题。 正厅红木方桌已搬来,摆上些家常菜餚,接过柳莺的帕子拭过手,江可芙就见李辞坐在上首装模作样还举着卷宗看,目不斜视似不曾听见自己的动静,不由撇撇嘴,拉开饭桌前椅子坐下,便和柳莺恆夭几个婢女聊起天来。 「还是外面景致好,回来一趟,瞧见街头碰瓷的哑巴我都没那么生气了。」 几个婢女一愣,恆夭便欲问一路回来哪里曾见什么碰瓷的哑巴,柳莺觑了李辞一眼,赶紧扯恆夭衣袖示意她别说话。 「清明最宜踏青,王妃开心自然再好不过。」 「就是不尽兴,上半日有雨,我跟知意在清音寺躲了好一会儿,午后放晴了才去放纸鸢,替她带的那个,还刚起来就一头扎树杈子上了。」 「是呢,徐小姐不常出门,想来不怎么会玩这些小玩意儿。」 江可芙瞥了李辞一眼,还没有坐过来吃饭的意思,索性先动了筷子,夹起一块儿腐竹,送进嘴含煳道:「她家教严,徐太傅也只叫她读书了,好好一个姑娘温和却闷闷的,有时真像块儿精緻却不知做什么用才好的漂亮木头。」 恆夭笑起这比方,这些日子与徐知意熟了,她道徐姑娘若听见定要红脸,柳莺竹溪与青苑却看向李辞,暗嘆怎么一个吃饭一个却似没瞧见,也不知又怎么了。想道句王爷也用膳吧,却被两句话一起堵回去。 「我过一会儿再…」 「不用问,他不饿。」 「欸?」 众人微惊,被打断的李辞都抬眸看了干脆的江可芙一眼,少女只低头在碗里夹菜,谁也不看,片刻,又想起什么高兴之事般,抬眸与三个婢女说话。 「不过,我今儿在清音寺后山遇见个特有趣儿的事。我在瞧姻缘树的时候,伞吹飞了,有位公子牵着他小外甥路过,那孩子替我捡了回来。四五岁吧,小小的个儿,又乖又软不认生,见面就叫我姐姐。」 第111页 年轻女子大都喜欢乖顺的幼儿,猫狗是,孩子也一样,几个婢女也笑起来忙不迭的问细节,李辞举着卷宗却一个字都看不进的听着,越过纸张见少女带笑的侧颜时,鬼使神差的出了声:「你去姻缘树干什么?」 江可芙夹菜的手一顿,柳莺学会了秦氏那套打圆场,赶紧道定是去挂了二人的姻缘签,然还不待说完,江可芙已漫不经心的回了:「看那树长得好,手痒想爬一爬。怎么殿下有兴趣?下次一道?」 「…不必了,你自己,当心些…」 这话着实没法接。 莫名的瞥了他一眼,江可芙扒了一口饭,继续道:「其实叫姐姐挺不合宜,他小舅舅,那位纪公子跟我差不多大,无端觉的跟他们一道走,自己矮了一辈。也是巧,恆夭知道,咱们上次就见过他一面,也是姻缘树那边的山道。那孩子好玩,我就说了句巧,他嘟嘟囔囔的还给我们解释什么叫有缘!小大人,跟牧姐姐家的阿雯一样逗。」 「纪公子?什么人哪怎么你总在姻缘树遇见?月老?」 李辞卷宗上的字儿还没看两行,闻此又忍不住出声。 江可芙蹙眉瞥了一眼,心道这人到底看不看卷宗,自己这不想理他了,倒插话没完了,当即回道:「是呢,月老,手里一大把红线,问我要牵哪个,我二话没说,把楚先和常岳的连上打了个死结,狐朋狗友,王八绿豆,天作之合,白头偕老。怎么了?殿下也想牵?我回头有幸遇见了和他说说?」 不着边际的话令李辞再次噤声,片刻,讪讪道:「不用了…我就是奇怪,什么样的人,能两次都在姻缘树遇见…别是次次都带不一样的姑娘去挂签吧。」 「嘁,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真凑巧罢了。难不成骗姑娘还带个孩子吗。」 江可芙咽下最后一口饭,终于忍不住直白噎了一句,就撂下碗筷起身熘达去了后院,恆夭跟着,余下三个婢女望望江可芙背影,又看看李辞坐在上首卷宗似乎一直没翻页,片刻,面面相觑。 昱王府后院。 江可芙这饭吃得快了些,此时才觉得囫囵扒拉几口心口似噎着般不顺,信步往后院临养鱼池的廊子去,过一丛树影,就见头顶清辉朗朗,月色甚好。 在围栏边小盒里抓了把鱼食,江可芙随手撒进水里,恆夭取下挂在廊下的灯笼靠近,江可芙看着冒出头的鱼,似自言自语:「莫名其妙。」 「王爷近几日做什么?奴婢瞧着也太怪了。」 「嗐,不能这么说,昱王青年才俊,国之栋樑,清明休沐他都不休,每日宵衣旰食,挑灯夜读,立志要看遍刑部设立以来所有卷宗。平天下不平事,读世间万卷宗。如此尽心竭力,自强不息,志存高远,我等鼠辈哪能指点。定是太累了,说话才如此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语气不减正厅时的阴阳怪气,江可芙自己都未曾察觉,愤愤的与恆夭又说了几句,便一道回房,岂知往日该在书房的李辞,竟举着卷宗坐在外间榻上,和适才正厅的形态如出一辙。听见动静快速瞥向门口那一眼,让江可芙气笑了。 「咳,回来了。」 「不回来我去书房么?殿下是心血来潮想卧房办公?叫我去书房睡?」 好傢伙,恆夭听此赶紧掩门别被外面听见,李辞愣了愣,最后用翻页掩饰窘迫。江可芙见他不应声,扭头便往里间去了。 「我睡了,您随意。多晚都行,别吵人。」 * 夜深人静,江可芙歇下后恆夭便也出去了,听着外面烛火偶尔的「噼啪」声,睡不着。翻来覆去半晌,不知什么时辰,终于忍耐不住下地出去想叫李辞去书房看。 撩开帘子,却见外面亮是亮着,人却已经伏在桌上见周公去了。 「自己睡了,留着吵人的不叫别人睡,你好样的小子。」 咬牙一句,脚步却下意识轻了,江可芙凑过去把压在李辞肘下的卷宗慢慢扯出来,翻了两页,自然也没瞧明白,又放在案上。 大概是自成亲那晚之后,头一次再见到熟睡的李辞,江可芙借着灯火打量了两眼那张脸。对比年前,眉眼又长开了些许,少年青稚淡了,多了些冷峻,莫名想起几日前回京进城时,李辞高头大马上一身银甲戎装,别说,倒还有些,像那么回事。 「行了,正好熄灯。我做个好人啊,你都这么跟我藏着掖着了,我大度点儿,还是给你把被子盖上。」 回去抱了床上锦被,江可芙絮絮叨叨,似要李辞梦中也记她的好,轻手轻脚的站过去将被子轻轻搭在少年肩上,却在凑近将被角折在人手臂下时,听见细微的梦中呓语。 「江可芙…」 少女侧耳贴近:「什么?」 「我也想放风筝…」 江可芙微怔,案上人又嘟囔着头偏向了旁处。 「莫名其妙。」 灯熄了。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放风筝,放风筝,我看你像个风筝。 第六十三章 清明一过,时光便晃过去飞快,转眼已至金陵一年多,又到了去年晚间时时出去听书,那段算得最欢快的日子。慈恩街是最热闹的时候,于江可芙,也是天气最宜人的时候。 李辞还是有些迴避,但不留心注意,已无那般明显。那日讽了他一顿,江可芙自己想通了。这人总归卖不了自己,既不愿说,她就不揪着了。至金陵后稀里煳涂的事儿也不少,且那晚零星记忆中,姑且算他还是个人帮自己降温了吧。 第112页 暮春夜间的风温柔,换了轻便衣物,江可芙携恆夭出了门,熘达上慈恩街。 人流如织,灯火明亮一路,街头买一只烧鸡,信步上碧于天二楼。小二识得这贵人,迎到对街围栏处,才坐下点一壶茶水,楼下突然响起争执,不由叫江可芙竖起耳朵。 「老子说好端端的怎么有人撞上来!妈的!老子见过你!下九流的臭说书的,没他娘找你你倒不当龟儿子自己出来了!」 「怎么回事儿?」 碧于天毕竟也进出朱门,便做风雅,确是少有市井之言于此地出口,眼瞧二楼有人已探头探脑的往下瞧热闹,小二托茶水正过来,江可芙出声寻问。 「嗐,刚来个喝酒的,瞧着粗野本不想让进,架不住扔了几十两,也不点菜,就大碗喝,没一会儿醉了,还差点儿摔了碗。这不正好有个人买完东西出门就撞了他。也真该着,只盼别打起来就成,今儿热闹禁军也不好过街。您一会儿当心着些坐在此地就成,污言秽语污了您的耳,我们给您赔不是,一会儿叫后厨做了点心给您送上来。」 小二陪笑,以为客人因咒骂不快,却不知江可芙听见那声音想得却是旁的。楼下言语里「说书的」,破口大骂的醉鬼…不由忆起去年此时此街…这两人,她或许,都认识。 「我下去看看。」 「欸!客官!」 楼下未曾打起来。那小二说得做生意似有多难,实则除了个意外破碎的酒碗,酒楼里的打手早已将二人扭住。别说是皇商的产业,大些的酒楼都不会任由酒鬼闹事发生。瞧着被按在地上的彪形大汉仍骂骂咧咧,江可芙看了追下来的小二一眼,没好意思说自己是要下来「扫奸除恶」的。 莽撞了,人家压根儿用不着。 不过,仔细打量那张七八分醉意的面孔,又瞥了一眼一侧沉默的中年男子,果不其然,她猜着了。 「王八羔子的!撇开蹄子!老子教训孙子戳着你们谁的肺管子了!滚你姥姥的!撒开老子!」 汉子兀自咒骂不止,掌柜的已示意将人扔出去,街上爱怎么耍混爱怎么打他管不着,碧于天不容如此粗鄙之人闹事。 店小二看江可芙出神瞧着,以为贵人们就爱看热闹喜欢瞧市井之人丑态百出,满足那份高高在上,不由暗骂一句,面上仍带笑欲引人回去坐,江可芙却在那中年男子一起被推搡出去时,心下担忧也跟了出去。 「王…小姐!」 街上人多,但扔两个人还是立马能瞧见,可回头喊小二把钱记在帐上,只这一会儿功夫,一醉鬼一瘦弱文人,竟没了影。算是一种莫名感情,那说书先生曾讲过她舅舅,又算带给自己至金陵后很欢快的时光,江可芙不希望此人被那醉汉揪住挨打。四下张望,与恆夭在人群中穿梭,片刻,街头转角往人家去的小胡同里,找到了。 出乎意料,那大汉倒在地上,身后立着个人影,晦暗下看不清样貌,中年男子靠墙,拍了拍衣摆,一抬首,就看见了胡同口目瞪口呆的两个年轻姑娘。 「先生原来有帮手。」 眼尖,瞄到了阴影中的人手里似块儿砖头。 中年男人一愣,近了两步,似细细辨认江可芙,片刻,微微一笑,竟也不意外。 「原来是酒馆听书的主顾。碧于天也是吧,难为姑娘这般侠肝义胆,不放心程某还来确认安危。」 「先生讲的书自那日出了事我不曾听过了,乍然相遇,有些激动。」 「程某讲了二十多年书,最敬英雄,不然林将军的故事也说不到现今。昔日姑娘愿意捧场,已不胜感激,今日相逢,实是程某之幸。」 中年男人听到江可芙提说书,显然有些高兴,扭头便欲让同行之人也相识相识:「顾小公子,这就是我到书院前常来捧场的主顾,呃…」 「我姓江。」 「江姑娘。」 对面异口同声,夹杂在说书先生言语中的声音听来年轻,显还是个少年。 暗暗点头,心道确实也年轻些才敢撂倒这醉汉,阴影中人已上前两步,少年的清稚轮廓渐渐清晰。江可芙才要问好,对上那眼睛,却惊讶的发现,是个熟人。 「顾…顾公子?」 「…姑娘…你…」 少年显也认出了她。眸子蓦的睁大,下意识就瞥了恆夭一眼,似乎会错了什么。 「姑娘怎么出来了?这是…」 说书人已惊异二人认识,江可芙抿唇下意识摸了摸衣襟和腰身,有点尴尬。 「姑娘赎…」 「误会!」 * 街角小茶馆里。 任醉汉躺在那儿不再理会,几人找了说话的地方解开疑虑。 清茶半盏,灯影下茶叶末浮在上头微微晃动,江可芙吹了吹,呷一口,对面顾徽易正说今日之事缘由。 当日少年与江可芙攀谈时曾提过京中一所书院,正是他家所办,也是这名为程中的说书人离了酒馆的去处。 书院往日收些平民商人家子弟,也破例收少数女学子。里面有间藏书阁自上一个管理离去后,一直未招到人手,程中,便是离开酒馆后到书院补了这个空缺。今日到碧于天,本是和顾徽易到慈恩街书斋採办文房四宝与丢失书籍,路过这酒楼有些馋了想打几两酒回去。 不想遇了这等事,也幸好顾徽易买完书寻到了他,诈那醉汉进胡同,厚厚一摞书砸过去,人晕了。 第113页 「原来是书,一眼晃过去,以为是块儿砖头呢。」 江可芙感慨着翻看书页,是千字文弟子规一类。抬眸间顾徽易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对不住圣人书了。 「哪里,顾公子,你这一书抡得好。那人老大不小了不做正事就是买醉,之前还辱林将军威名,啊,我刚才就该再补几脚!忘了忘了!便宜了他!」 自己身份不宜讲太清,适才解释青楼之事也是用寻人一句带过,现今提起林卫,江可芙自然也不称舅舅了。 「江姑娘直爽,之前…多有冒犯了。当日之言,今日看来,委实贻笑大方。」 知晓顾徽易说的是要替自己寻差事的话,江可芙当即摆手。 「顾公子言重了,若我说,当日之举,顾公子也是仗义。不过,书院的事我也真的记在心里了,收女学子的书院,得空,我能去瞧瞧吧?」 「随时欢迎。」 熙攘不减,几人散去时,慈恩街还热闹着。 江可芙有些小雀跃的往王府走,现是有地方继续听舅舅的「成名史」了。 她常说不要文人般那样多情,多的都是矫情,但于养她的山水,和一起的人与事,她时刻怀着自己都看不见底的深深眷恋。当自知已无法久居故土,与那些过往的相关,她都想收在身侧。 所以她最初喜欢那家小酒馆,虽然破旧,鱼龙混杂,但她在说书先生的字字句句里仿佛就和林卫面对面,甚至,是看着他如何护家卫国,守一方安宁。对亲人的想念和悄然而生的小自豪,是初至金陵无法融入锦绣春闺的少女,最珍贵的宝藏。 轻快的脚步昭示内心,喜形于色到恆夭都侧目。 「小姐…」 「嗯?」 「那位顾公子…你们是青楼遇见的?」 「怎么了?」 江可芙微微敛了笑,有些不明所以。 恆夭扁了扁嘴:「都去青楼了,哪儿来的好人嘛,小姐还是当心着他点儿。」 「啊?我怎么就不成好人了?」 「奴婢哪里就说您了嘛。」 「别狡辩,你就是指桑骂槐呢,行啊,几日不见这招都会了,我要治你的罪。」 作势手上哈了口气,江可芙笑着就要挠恆夭的痒,小婢女摇头,赶紧小跑起来。 「那也是耳濡目染和主子学的。您那日暗地里骂王爷哑巴,我听出来啦!」 「他活该!你别跑,一天天不学好吧,下次不带你玩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四章 马蹄哒哒伴着铜铃脆响,车轮才滚过一片浅浅水洼,在官道上留下一道水痕,坐在车辕上晃着脚,江可芙磕着瓜子,把皮吐进袖子暗袋里。 远处斜阳一轮,半落不落在山尖,略略挡一挡眼前夕照,江可芙伸长了脖子望了更远,随即,一抬手,一枚瓜子飞出,砸在前面骑马人后背上。 「欸!快黑了,李辞,你饿不饿?」 马上人回首,迎面又飞来一个枣子,抬手接住,就见车辕上少女一笑:「刚才树上摘的,尝过了,保甜。」 「…前面有个镇子,我去邯郸的时候走的这条路,快到了。后面东流宿衍他们带了饼,你饿了先垫一垫…这些就别乱吃了,当心肚子痛。」 枣子被随手抛到路边,江可芙看李辞正过去,颇为不屑。 「自己娇贵,还要扫别人的兴。哼。」 正值五月,天气骤热,雨水也来得勤快了。李辞去年应了要带江可芙回涿郡,加之邯郸一趟未能见成林卫,近些日子遮遮掩掩的态度,想起来多少对江可芙有歉意。且做弥补,与李隐告了假,便带着人北上了。倒也算寻个避暑的好去处。 侧耳听见了江可芙那一声埋怨,李辞暗暗嘆口气没出声,随即,便听窸窸窣窣,少女回了车上,片刻,车窗传来一声:「东流!干粮!」 嘴上不饶,话到底是听进去的。 晚间,客栈。 此行从简,恆夭青苑两个婢女,东流宿衍两个侍卫,加上李,江二人,共三间上房。客栈不大,拍门时还恐住满了没地方,被店家殷勤迎进去,才发觉原来就他们。 老闆娘年纪很轻,二十上下,容貌平平却身段窈窕,丈夫是个年岁差不多的高大汉子,耷拉着眼皮,只管把酒罈拎上桌来,瞧去有些沉默寡言。 今夜唯一的主顾,店家自然热情些,女人倚在柜檯里热络得与用饭的人聊天,一会儿说生意难做今儿便索性早早关门反倒来了财,一会儿又夸江可芙生得标緻。李辞也算健谈,自然要搭几句,末了众人吃好,那男人下楼说客房收拾妥当备好了热水与皂角,可以回去歇着了。 此前本是想饮几口酒的,却被李辞暗地里按住使了个眼色,虽捉摸不透,还是作罢。江可芙便率先起身道她先去了,却听身后李辞突然一句:「我突然想起来了,之前在店里歇过一回,不过,不是二位店家,我记得是对父女。」 「生意不好做呢,那老头儿转给我们,带闺女回老家了。」 「原是这般,那望二位财源广进,开得长久了。」 「借公子吉言。」 夜凉如水,慈恩街还热闹的时辰,镇里却当真一片死寂。沐浴过后披着还滴水的长髮,江可芙推开窗子只望见漆黑悄然。李辞说要熘达熘达,饭后同两个侍卫出了门,恆夭青苑本欲侍候江可芙歇下,被她推回房里。 第114页 拿起行囊里面巾随意拭了拭发梢,灯火下摸了摸自己右掌因拿刀磨出的薄茧,盯着摩挲的指尖,江可芙有些出神。随即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竟马上熄了桌上烛火,披上外衫,侧耳听了听下面动静,从窗子一跃而下。 「我师父说你们见过。我再问一遍,吴愈招和路斐在哪儿?不拘是现在死了也好,我们要知道,他们之前藏在哪儿?」 柴房内声音低欲不可闻,却不掩其间逼迫之意。江可芙跳窗下面便是马厩,再往前,堆杂物的柴房中就被她敏锐捕捉到一个女声。 适才思及进门之后种种与李辞言语,她才想起了蹊跷之处,只是跳下来便歪打正着听见这些委实也太顺,而且,这女子言语间传达的信息,和江可芙所想,出入大得有些接不上。 「我不认得,不认得你说的人,莫名进来绑了我们,我还要问,你师父,是谁…」 「你以为不说吊着我们就能留你一命?只要这两个乱臣贼子还在世间,就有蛛丝马迹,即便我们不寻,那个人,也定然在找。我不知晓你们何时有了这交情,你不说,我就杀人,顺便给你那便宜闺女一个痛快。」 「咳咳,你们…燕儿跟你一般大,她什么都不知晓,你还算个人么!」 「总归不是你亲生的,你想生倒也求不来,我师父说了,昔日一个做奴才的,奴颜媚骨现今也跟我提如何做人,若敢与我们耍嘴皮子,便割了舌头就是。我们有的是年月慢慢寻人,你折了,我们也不憷。不过多费几年心思。」 静静立在柴房外,江可芙心中疑虑,听来里面只那女子,男人不知去了何处,不知是不是去跟李辞他们。只不过,这言语间,也不像谋过往旅人钱财的盗匪。是,私人恩怨?他们碰巧撞上? 兀自思索,房内突然刷一声,有利刃出鞘,江可芙对此声音敏感立马回神,想起适才「割舌」之言,心中一惊,已然出声:「住手!」 「什么人!」 女声凌厉,与适才热络闲聊的柔媚调子相去甚远,身前木门骤然大开,寒光在夜色下一闪,利刃便奔江可芙面门而来。其主在江可芙退开两步后瞄到面容微微一怔。 「是你?!」 「是我…刚刚觉的你们不对劲,一出来倒是听了个七八成,你们这事,倒也寻个保险地方啊,又不是我想听的。」 不知何故,都兵刃相向了,江可芙竟然有点尴尬。 「呵。本想留你们一命,好生睡着我们今晚就走,既没那好命偏要操心,对不住了!」 女子显然不受影响,上前又是一刺,极少见女子身手这般利落的,江可芙矮身躲过,心中竟不由有些惊喜,神色也认真起来。 你来我往,各自平手,愈打愈激烈。江可芙带的刀沐浴时卸下仍在床上,下来也忘记拿,兵刃上就输了一截,虽能应付,想打赢却不易,若这般耗着,结局倒真不好说。 心中难办隐隐有些后悔此次出声,又担忧李辞一行莫不是也察觉了被那男子缠住。 一个筋斗躲过女子飞踢,高处客房突然一声「接着」,一利刃破风而至。点地后跃,纵身接住,一看是自己短刀,身后又几声风动衣摆,回头是李辞和东流两个也从窗口跃下。 「你们…」 「被缠了一阵子,来晚了。」 「不晚,正好,想什么来什么,谢了!」 左手一过刀刃,江可芙两步便再上前,那女子见到李辞等人显是想到那男子未能得手,无心恋战扭身欲走。李辞已一跃至前拦住去擒她手臂,江可芙还不及喊句「劝你束手就擒」,一道黑影突然划过半空落地炸开,平地一阵呛人烟幕忽起,熏得人睁不开眼。 「咳咳,来阴的!」 双目紧闭眼泪不受控而下,几人撤开远离烟幕,还是咳嗽不止,再看院落,那女子显已没了。互相看看,眼睛却都红着。 「啊!那原本的店家!」 又狠狠咳了几声,喉咙还辣辣的,江可芙忽然想起那柴房里险被割舌头的店家,他们若要藏秘密,适才烟幕遮蔽什么都瞧不见最好下手灭口。 急急奔去柴房,果然,脖颈一道红痕,悄无声息的没了。 李辞跟上来,瞧着双目紧闭的尸首,剑眉微拧。 「他们原不不为求财。」 异口同声,两人对视一眼,江可芙先接:「我听见他们说话了,他们好像在寻人。话说,你早觉他们不对了吧?不让我喝酒时我还觉是怕我醉,走时那句话细想也是给我提醒吧。我回去看自己的手突然就串起来了。」江可芙举起自己的右手,看着缓缓道,「上酒时我晃过一眼,他们手上都有茧子,劳作也能解释,但位置不对,和我的一样,是兵刃磨出来的。但我许久不练了,他们的更明显。」 李辞点头,目光颇有些赞许,江可芙摸了摸那茧子,继续道:「我原也以为大概是挟持店主为谋住店旅客钱财,跳下来想探探,过了马厩就听见老闆娘在柴房里逼问店家。」 「私仇?」 江可芙回首看了店家尸首一眼。 「恐怕不止。还有,两个人名,你听说过吴愈招和路斐么?」 对面人微微一怔,似在回忆,片刻,记忆深处走出一桩幼时听闻的旧事。那两人,该是先帝在位时,谋逆失败被诛杀的废太子的党羽。 第115页 少年的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终归是他未出世时父辈歷经的腥风血雨,他只记得先太子被诛杀后,发现参与其中的这二人不知所终。更有传言,先太子在先帝眼底下招兵买马一直谨慎得不曾走露风声,起兵就被镇压只因吴愈招临阵退缩匿名暴露给前禁军统领,自己趁乱畏罪潜逃,至今仍无下落。 「先帝在位时的人,为什么会问他们?」 江可芙摇头。 「他们好像还有什么师父,在找这两个人。若江湖私仇,听意思,这两人却该是朝中人吧。可朝中人,又为何与他们有联繫…」 百思不得其解,江可芙默声理着关系,一阵夜风吹过,拂过湿漉发梢,叫人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李辞这才发现江可芙湿着髮丝,就披了件外衫。 「先回去,你出来也不擦干了穿厚实点儿。」 「着急哪儿管那么多,我抗冻。对了,恆夭她们没事吧?」 「他们没想伤人,酒和水里是蒙汗药,宿衍去看了,没事儿。」 「倒幸亏我没喝了。不过你们…」 「你说我早看出来,自然是假喝。刚才出去想试试他们,那人果然跟来了,大概等人倒了扛回去。我们交了几下手,他没讨到好就跑了。」 李辞解释着,还是除下了外袍蒙在江可芙头髮上,无意识得揉了一把。随后,便把目光投向了远处深广的夜幕。 第六十五章 经了这么一出,基本上也没什么困意了。回房江可芙把听到的对话原原本本又与李辞复述一遍,接着找到了店家已被吓晕的女儿,东流和宿衍则去把尸首埋了。 此事重大,那姑娘经了晚间一番吓,醒来又听闻父亲被杀,精神恍惚他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李辞本想将人交给县衙好生护起来,待他们回京再接人上报给朝中,白日里路过却只见门口衙役懒散,那二人若有心再回来伤人,恐怕护不住。便差宿衍快些带人回京先安置在王府,他们几人,继续走着。 六月榴花正燃,红彤彤一簇簇却丝毫不显艷俗,江可芙摘一朵哼着小曲儿插在身侧恆夭鬓边,被小婢女笑着取下来反别在她衣襟上。 走走停停也当游山玩水了又不赶日子,行了近四十余日,今日进了冀州魏郡,离涿郡也算不很远了,叫人发自内心的欢喜。马车进得城来,就见身着官服的人在指挥着人在街上布置什么,显有活动,一合计日子,是天贶节。 本不是大日子的,不过晒晒被子衣服,隆重起来也只近几年北边这一带,江可芙笑问李辞时他还不知道,难得有她与他普及的时候。坐在车辕上抛一串铜钱在街边乞丐碗里,江可芙指着铺面前都象徵性挂出来的一件衣衫,偏头看向勒马与她平齐再走的李辞。 「吶,你看啊,这个就是这日子该干的。六月六,晒红绿,也没什么…我还是喜欢端午,还有粽子吃呢。唔,乞巧也行,葡萄熟得差不多了。」 说着啃了口路上买的桃儿。 李辞哑然。挺大个人了怎么就想着吃。 摇头莞尔,目光放远,却见远处街上一队人走来。为首中年男人一身从四品官服,身量高大,体态却有些肥胖,面色严肃,脚下生风直奔他们。李辞认出那是上次去邯郸经过此地接待过他的知府连清幸,大概是有人认出自己报给了他,此番是来迎他们的。 「昱王殿下至此,下官迟钝,未能远迎,怠慢了,着实失职。」 果不其然,一队人到了跟前一起跪,直接把李辞等堵在街口,连清幸恭恭敬敬不打折的磕了个头,在抬起时面上带了些殷勤讨好,却不怎么讨人厌。 「连大人多礼了。本王此番陪王妃归涿郡林将军府上省亲,私事不想惊动州府官员,到底还是被连大人发现,要给大人添些麻烦了。」 「王爷何出此言?您是天横贵胄,能见一面,也是咱们这些地方官可遇不可求的福分,接待安排得宜周到您舒心,是下官之本分,何来麻烦一说。王爷千万莫折煞下官。」 赶紧再次低头躬身表诚心,随后便上前欲亲自替李辞牵马,瞧热闹的百姓也跪地唿王爷被李辞颇为头痛的喊起来,心里暗道这连大人人风评一向还是不错的,但就是忒没点儿眼力见了。 被一路前唿后拥到连清幸挨着衙门的府邸,李辞再三推辞了要长住几日,最后还是盛情难却今夜便宿在此处。耳听着自江可芙下了车连清幸就不曾断过的奉承的漂亮话,越发觉得回去该找吏部,今年地方官考核时给连清幸待人接物这块儿写个不得体。 「王妃原来早年长在涿郡,下官竟是去过的,林将军也有过一面之缘。倒是不成想,那穷山恶水的偏远之地,能有王妃这般容色姝丽的贵人。」 「都说偏远,除了冷些我倒不觉多苦,不过魏郡这几年倒繁华许多,幼时随舅舅来看过几次灯,灯会比现今白日这么热闹都差一点,连大人治理有方,是大启之幸。」 「是陛下英明,又赖林将军江尚书这般的贤才,大启海清河晏,安居和乐,在朝中能领事治一方水土,是下官的幸。」 不敢受半分夸赞,通通还回去,说他阿谀吧,偏生又不生厌,反而行事背后,能窥探那点子谨慎小心。 又聊了几句,江可芙问了城中有什么好玩去处,连清幸只道今夜也有灯会。想起林卫说过魏郡城城墙修得不怎么样,钱都用来有点子节就办灯,幼时如此,现今看来,连清幸也留着这传统呢。不禁有些好笑。待人走了,直接与李辞说笑起来。 第116页 「连大人有趣。」 李辞听了许久似是烦了的,此时却也点头认同。 「连知府不坏。去邯郸时接待我们一次,初见觉得是阿谀小人,魏郡却安生,也无人念他不好。走时他送我们出城,再看那张脸笑得讨好,反生亲切了。」 「是呀。你看他忙前忙后殷勤得,倒不觉的讨人厌,还怪叫人愿意亲近的。」 夜幕至,华灯初上。 白日才念了连清幸的好,这胖子便又没眼力见起来。江可芙问过了何处好玩自是要出门的,连清幸却和当地几个乡绅,一位辞官此地养老的早年重臣,摆筵席请李辞。不声不响都备好了不便推,又没那脾气犯不着发火。道声「主要请昱王巴结又不是我」江可芙左手揽恆夭,右手环青苑的出门了,留下李辞剩一腔闷气的要去赴宴。 灯火辉映一片斑斓,入目是喜悦的男女老幼,有段时间便想他们一年好几次灯会腻不腻,后来明白,欢喜,哪里能腻呢。 街上车水马龙,自然比不得金陵,但胜在那点北方县城的氛围,既繁华,又不显缥缈不实。买一盒枣泥糕,与两婢女分食,江可芙又被祈天灯引了去。写下吉祥话也放一盏,转头又见赌坊门口搭着台子在斗鸡。 天黑鸡就缩脖子扎堆,点灯也是不成的,头一回见夜里还能斗起来且那么起劲。江可芙挤进人群,就见一花一红对啄得正狠,耳畔是各自押了钱的人喊「别躲!啄它啄它」。 小时没什么正经娱乐看斗鸡算一项,林卫有段日子还养过玩,江可芙知道点看鸡押宝的小招数,一掏袖口二两碎银押上,待一局终了,果然翻了一番。 回身挤出去,赚的扔给墙根儿下乞丐,想小小嘚瑟一下左右不见人,才勐然想起适才扎过来时两个婢女未曾跟来,未在意只道她们定等在某处,环视一圈,却不见影了。 「我倒不急,她们别慌,别出什么岔子就行,魏郡民风淳朴,该也不会…」 自言自语着左瞧右瞧往前走,还不忘又买了点儿自来红。咬着点心抬眼瞧见哪处飞来一片祈天灯,跟夜深人静天边的星子似的,又像林府书房一幅长城关外传捷报的漫天明灯的挂画,祥和肃穆。 一时就是莫名的瞧痴了,不防与路人撞了个满怀,手里点心的油纸包飞出去砸了街边土狗。 愣愣看着才出炉的自来红被狗叼去跑没影,地上还留着脏兮兮几块儿,江可芙心疼起来。 魏郡不算极富庶之地,这金陵寻常的点心在此地就卖得贵些,造孽了,又浪费这点心,还多赔了钱。 「对不住了姑娘。姑娘?」 被撞的是个年轻人,手里本拿着把扇子把玩,被这一下也撞在地上,捡起来作揖道个歉,对面一袭赵粉的少女却压根儿没瞧他,只神色懊恼的盯着地上糕点。 「啊?啊,是我没看路,对不住了公子。」 江可芙回神。对面男子与李辞年纪相仿,长身玉立,看去风雅,身着考究的绸锻长衫,握着摺扇的手指皙长,小细节来瞧,家境殷实,所以江可芙爽快的应了他替她再买一包自来红的赔礼。 有些欢快的指了摊子,那男子大概为缓窘迫,还与江可芙搭话,跟在后面应着,没太在意,殊不知入了旁人眼中再出口,全然变了味道。 「欸!那不是王妃么!奴婢就说,果然跟着王爷就能心想事成。欸?不对,那男子是何人?怎么跟主子这般热络。真是大胆。」 要说也忒巧,李辞赴宴本在某位乡绅府上,到地方一行人却又被请到城中主街上的酒楼同悦阁,二楼大厢房,正对灯会最热闹的一段。 两婢女寻人不见分开来,青苑瞧见李辞与人进酒楼,未与恆夭说便跟了去。跟李辞言明情况后便立在厢房里侍候,不经意过窗当街一瞅,就正见江可芙跟着一个年轻男子。回眸暗暗瞥了李辞一眼,已大声出口。 桌前人举杯的手微微一僵。 连清幸忙与青苑使眼色,皱眉暗道这是个什么不长心的东西,李辞已越过人向外瞥了一眼,正瞧见街上少女含笑接过一年轻男子递上的油纸包,距离不远,灯火下满目欢喜也瞧得清楚。抿了抿唇,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连清幸觑一眼,笑着打圆场。 「姑娘定是眼花啦,什么人敢对王妃如此不敬,快快关窗吧,外面吵得不安生。既如此焦心主子,也不好姑娘再留,快去寻王妃吧。」 * 夜色深沉,游人渐渐少了,一条街上点心吃个遍,走到最后竟真碰上了恆夭。一道又吃了碗馄饨,看人散去许多摊子也收了,江可芙有些担忧青苑,却被恆夭不屑道定是偷懒已回去了。 左右确是找不见人,主僕两个抱着几包点心便打道回府。 院落悄寂,确实没让连清幸留什么僕从,毕竟只宿一夜,也没事需人去做。卧房点着灯,李辞已回来了,适才门房也说青苑跟着一道进的门。江可芙便让恆夭去歇着罢,自己抱着东西回房。 兴沖沖的推门,有几样极中意的糕点想与李辞分享。外间亮着灯,环视一圈却不见人,但从外看去里间该是没点灯的,那黑漆漆的做什么?纳闷着,往里几步撩开帘子便进了里间。 「李辞。你睡了吗?吃不吃夜…啊!」 没警惕什么,一句未完,眼前突然一暗,手腕一紧被人扣住,接着就被一把按到连通里外间的雕花镂空隔板上。熟悉的清冽薰香混合酒气涌进唿吸间,江可芙懵怔的抬眸,帘幕漏进几缕光的晦暗间,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 第117页 「李辞,你做什么?」 第六十六章 身前人唿吸沉重,静静立着也不答话。初被一扣还道是那晚的人追来寻仇,熟悉气息近身时,身体已下意识放松下来。嗅着酒气微微挪开些许,手腕也动了动,却在下一刻被勐然攥得更紧。肩头一搡,再次抵在隔板上。 「别动。」 耳畔沉声。 尚余懵懂,江可芙无意识点头,竟真不动了。片刻才反应莫不是醉了耍酒疯要与自己过招,脚下便悄悄撤开要下个绊子,架势才摆开,身子一斜站立不稳,手里点心都掉了,竟是被李辞察觉,膝盖抵住了腿。 「你…」 「我说了别动。你急着躲什么?」 身影逼得更近,下颏一暖被带着暧.昧轻佻的指腹摩挲过轻轻抬起,言语夹杂的热息间带着更重酒气,拂过脸庞让江可芙一时也有些晕乎。 抬眸,不闪不避与晦暗中点星般的眼睛对视片刻,江可芙眨眨眼,一抬左手,「啪」一下,拍开了李辞。 「废话!我夜宵掉了。不动等你给我踩稀碎我还吃什么?醉了出去醒酒,在这儿调戏谁呢?」 狠狠一挣,格开抵腿的膝盖,往前两步终于放松了被隔板上雕花硌得生疼的后背,甩甩手示意对方松开自己,却依然箍得死死的掰也掰不开。 「松开。」 黑暗中李辞不语。 莫名的瞥他一眼,却是吼也吼了,打又打不得,江可芙蹙眉没了奈何,只能任由扣着,矮身去捡点心纸包。指间将将触及,就被一施力拽了回去。 「你不许捡。」 一个不稳险些栽了。惹的人有些气急。 「我不捡你捡?」 「我,我也不捡!」 「不可理喻!」 又甩手,自然还是挣不开的,李辞只盯着她,眼睛也不眨。四下瞧瞧,欲把人拽去面盆处洗把脸,迈出一步,腕上却陡然松了。诧异回首,李辞垂着头,声音低沉下来。 「我没醉…」 「行行行,你没醉,那也洗把脸成不成?没醉也开始说煳涂话了不更玄乎。」 「你拿我当孩子哄么…」 「谁家七尺高的儿子也不这样啊…」 江可芙小声嘀咕一句,瞥去见不再有动作,便任他杵在那儿回去捡油纸包。但李辞似乎就是槓上那包点心了,察觉到她意图,沉声又一句「不准捡」。 「不是,你说你没醉那咱们就得讲讲理啊,我就想吃个夜宵招谁惹谁了?」 「吃夜宵还是睹物思人?」 突然没头没脑一句,江可芙当真好大的不明白,随即嘀咕一声「莫名其妙」,便不再理他。捡起纸包刚打开看糕饼如何,身后脚步声起,一股大力突然扳住肩膀将人翻转过去,江可芙「嘶」了一声,再次被扣着手腕按在隔板上。 「没完了?」 这一推一按比适才还急,肩胛骨正好撞在雕花上,痛得咬牙。抬眸,李辞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眸子又似清明又像迷离,周身气息是可察觉的比适才阴下去许多。 莫名惶惶,咽下了埋怨的后半句。 「你做什么?」 「你觉的我做什么?」 「你,你就是醉了。我不跟醉鬼计较,赶紧的,你松开,大不了我不吃了好吧。先给你拿点解酒药行不行?」 李辞没应,只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松开。没轻没重的,刚才抓一下现在攥一下的,这要换脖子我早断气了。我这身破皮肉也是,人不娇气它们倒可娇贵了呢,留点什么印子都不好消,手腕露出来时不时见人的,不知道的以为我从牢里刚逃出来呢…」 「是么?难怪,腰上那道,大好了还青一块。」 李辞答非所问。 「对啊。所以你快…不对!你什么时候见过?」 疑惑抬眸,却又得了对面一声冷笑。 「魅香阁里穿得那么招摇和人聊得热络,旁人能见,我就见不得了?」 江可芙愣住了。 微微蹙眉,不明白李辞到底赌什么气,怎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也没等她理清,眼前一暗,李辞突然欺身压过来,不及推拒躲闪,就被一揽,牢牢锁在了怀里。 熟悉气息环绕,一头扎在人肩处,江可芙脑子里「嗡」一下,有根弦断了,一时说不出话,身子甚至都僵着,任由李辞紧紧抱着她在耳畔喃喃的说醉话。 该是醉话,她听着发懵。 「到底急着吃夜宵,还是怕辜负什么人的心意,我不想知道了。江可芙。逛青楼寻人也能聊起来,庙里上个香自能遇见一起打伞逗孩子的。我以前以为你只是不能好好说话,今日是知道,唯独对我不能轻言细语…」 热息漏几丝在耳廓,明明是面对李辞未知的模样不安的,江可芙却觉耳朵已红了,甚至蔓延至两颊烧起一片。僵硬又懊恼的反思自己今日言行有何不妥,出口只能安抚醉酒之人。 「我不是…错了错了,我确实不会说话,熟人也难免没轻没重。你别计较,李辞,真的,你这样我没法子接话…你先放开我行不行,我马上好生给你行个大礼赔罪…」 言语服软,声音已不自觉露怯,这样的李辞确实让人心底不安。江可芙微微动了一下觉得总该能松开自己,耳畔冷哼却直接让她再次懵住,这人好像,更气了。 第118页 「避重就轻。」 「我不是…欸!」 身子陡然腾空,头再撞上李辞肩膀,惊慌失措的被打横抱起来,紧接着就一阵地转天旋。惊唿出口,整个人恍惚间失重,直至后背一痛落到实处,竟是李辞把她扔到榻上。 一抬眸,适应黑暗的眼睛就瞧见李辞居高临下站在榻前解衣带,便再迟钝也觉出不对劲,彻彻底底慌了。 「有话好说!你别动!」 一面本能的撑起来往后缩。 上首一声不知是笑还是冷哼,俯身,一把就扣住了江可芙脚腕。根本不及躲,踢人的招式也因惊慌忘了,一下就被扯去床沿。李辞欺身而上,另一只手抬起她下巴:「你的话是该好好说。别动,该我说的才是。」 指尖触上肌肤,没由来一瑟缩,心跳如鼓,却还是尽力挽回:「李辞,我不该那般说我赔不是。你其实,可能也不太清醒,不是,我,我知道你没醉,就是有点恍惚。你要不先去洗把脸?可能你就,你就觉得也没必要是吧?跟我犯不着有失气度是不是?真的,李辞你别这样,我心慌…」 耳畔一声嘆息。江可芙以为奏效了。心中一喜往后挪去些许,脚腕不过只一动,眼前陡然一暗身上一沉,又是一个天旋地转,后背钝痛。再抬首,便要与人唿吸交缠。 李辞已把她扑在身下。 「你根本毫无悔改之意。」 垂首贴着她脖颈耳畔,仿若耳鬓厮磨,言语却咬牙切齿着,扭头躲闪,江可芙的委屈也终是上来了。 「你天一脚地一脚的我能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别这么折辱人!松开!」 「我就知道,你就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知道。」 江可芙也不知自己到底该知道什么,但显是戳了醉后喜怒无常的性子,察觉骤降的气氛里危机冒出头,尚未挣扎,另一只手腕就也被攥住,举过头顶。一片炽热紧随而来偷袭般落下,在挣扎中落在她唇角。 江可芙浑身一颤。死命挣出来的一只手一把捂了上去,再看去上首的眼睛里是彻底的惊恐。 「你别闹了!我哪里不妥,你和我说行不行?我听着。你别…」 一声轻笑毫不客气的打断:「江可芙,你早干嘛去了?」 不待她辩驳之前服软是他不肯听,腰间突然一松,衣带没半分防备的被扯下。胸颈处一凉,捕捉到「嗤」一声是衣襟被撕坏,一小截脖颈共锁骨骤然暴露在外。 「留下什么印子都不易消?正好,我想看看是怎么个不易消。」 带着薄茧的手摩挲过锁骨,激起一阵颤慄,耳听得暧.昧言语的一刻心头一震,真要哭了。 到底是酒引人疯魔,还是只做壮大了叵测居心的助力,她想不明白,她想起许久前的那个晚上零星的片段,那个时候,他明明是不会伤害自己的。 不住发抖试着曲起了腿,再无意料之外的被压下,热息扫过肌肤,曾经过唇角的炽热重重落在锁骨上,流连辗转,突然,没防备的带来一阵刺痛。 「嘶!你别碰我!」 李辞咬了她一下。 本就压抑的恐惧跟委屈经过前面好一番铺垫,此时才找到宣洩口,反抗的力气也在此刻因情绪攀上巅峰,江可芙勐地挣开一只手狠狠推了上首一把,死死咬唇,片刻,两行泪已经从眼眶滑落出来。 李辞没预料,那一掌江可芙下了死力气,本就在床沿,人又晕乎,一下直接栽了过去。实是气比醉大,摔一下,地上也凉,再爬起来人显然清明多了,做的荒唐事一下冲上头,再见江可芙缩在榻上,那副落泪强忍的模样,李辞想卸了自己脑袋。 他他妈定是疯了。 狠狠掐了手臂一把,搞不明白中了哪门子邪,想道歉安慰一句自己现下不会再有伤害之举,只是微微动一下,江可芙一缩,抬手飞来个枕头,还是硬枕。 一张口强忍抽噎,但说话还是断断续续:「你,你再过来,我就,就砸死你。别来这套,折辱谁啊。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这会儿,给我,给我装酒醒。是,摊上你是我倒霉,我认栽,好!大不了我砸死你再自杀,都死了!谁都别想活!」 李辞捡起枕头,没说话,也说不成别的,跟那夜一般,她若没什么举动,他,他就彻底禽兽不如了。 抿唇,又望了江可芙一眼,黑暗中还在忍不住得抖,吓得不轻。 「别做傻事。若真杀了我,你该即刻就逃……早点休息吧,我不会再做什么了。适才…对不住……我这就走。」 第六十七章 次日清早,连清幸携一队人来送他们出城,本还带了魏郡的新鲜东西要请他们带上讨个欢喜,兴沖沖而来,就在府邸大门看见了神色恹恹正上车的江可芙。 问过安寻问李辞,却只得了个冷冷的「不知晓」。下意识瞥向一侧看去甚是乖觉的青苑,不禁若有所思。 笑容不减更需喜气些,只命僕从把东西装了,一路送出城去,果然见夫妻二人没有交流。道别之际,思前想后,还是借说恭送话的当口,隔着帘子与江可芙悄声说了句「王妃要注意着身边人些」。 但江可芙听进去了注意的是哪个身边人,他就不知晓了。 出了魏郡,继续北上,再有将近二十来日涿郡也该到了,也幸而将至,沉闷气氛不必太久。 不过怎么说风水轮流转呢,起先是李辞迴避江可芙,现今是江可芙躲得李辞远远的。当夜之惊吓在人心头留下不小的阴影,她已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了。住店自是不再居同一处,平日里迫不得已说句话都站在几尺之外。就这么沉沉一路,终于,进了涿郡地界。 第119页 书信早就传过,几个表兄弟的性子,必是要算着差不多的日子天天在城楼上等她。某些阴郁不快的记忆随着道路越发熟悉,也被欢喜沖淡了。 窗外是亲切的草木,离开时走过的大道迎面一阵风带来沙土。赶紧撂下帘子嘀咕一句「这不长眼的风」,片刻,却不自觉的笑起来。一回首,青苑蹙眉在咳嗽,恆夭也咳,不同的是,眉眼与江可芙一般,带着欢喜的意思。 李辞不知自言自语还是与她说,快进城了。掀帘探出去,远远望见涿郡城已显岁月斑驳的城楼上,有几个人在四下张望。心里有猜测不由探去更多挥挥手里帕子,那几个人影愣了一下似在辨认,片刻,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顺风而来,一听便是老二林将恆。 「可——芙——!」 「是——我——!哥——你太大声了!」 一炷香后。 一行三兄弟,两个表兄林将凌林将恆,小几月的表弟林将征,接上人见了皇室也不拘谨,热络与李辞一顿寒暄。江可芙下车与他们相见还被比划几下说一年多不见长高了,就引着往林府去。 一路上有听说将军府表小姐回来省亲的百姓出来看热闹。隔窗扔串铜钱拿了捏面人的摊子上一个面人,江可芙含笑与那师傅说句「捏的真像」。也只涿郡才能买到这样让人一眼就满意的面人,不是孙猴子不是武圣人,是她舅舅。 涿郡人都说林将军于涿郡有恩。祖上朝中为官虽后来衰微,却也该是个京中不需多拼命的世家子弟,便为挣功名,在北境莽过命在南疆流过血,也该够了,却屈居涿郡这小地方一驻便是十几年,现虽不带兵了,护着疆土与城中百姓的过往却忘不得,在他们心里,林卫就是涿郡的安定。面人自她小时候就看着街边师傅捏,再买回去给林卫瞧,一家子逗乐,十几年了,一点没变。 轻轻碰碰面人上的盔甲,江可芙正举给青苑看,马车此时慢慢停下,她回家了。 「欸可芙,一会儿你不作声进去,我们日日出来人夫妻俩早都烦了,也料不到今儿接着人了,你悄悄的,瞅他们吓不吓一跳。」 门房刘伯惊诧的就欲往院里喊被林将恆眼色制止,他自是三兄弟里最皮猴儿似的一个,如今年长了也不改性子,熟悉的对小表妹挤眉弄眼一番,被老成的老小鄙夷了一眼。江可芙却笑了笑,爽快应下。 看三兄弟带李辞等去后院安顿车马,江可芙回首对刘伯问句好,随后在老人家惊异的目光里一下就窜上了墙。毕竟既然要悄悄的,从大门进去还会被婢僕们瞧见。 轻车熟路的翻.墙,闪身,避人,这身手也就做这种事时最熟练。知晓这时辰舅舅舅母都在做什么,江可芙利落得循着夏日一开就一天的窗子,就近翻进林卫与朱氏的卧房。 临近午时,朱氏有在里间榻上看书的的习惯,要么就是在窗前绣东西。婢女不在,兴许去了厨房,环顾一圈熟悉的布置,唿吸间尽是香炉里亲切的水沉香。摩挲一下桌上本是一对儿被她玩弹弓打碎了一个的白釉缠花瓷瓶,江可芙脚步放轻往里间行去。 才撩开帘子还没见着舅母朱氏,一熟悉声音带了惊慌忽然在身后响起:「你是什么人!」 没回头,江可芙知晓是婢女颜初,适才不知去做什么了,刚刚回来。 也不答话,江可芙有心逗她疾步就往里走。看身形一时也想不到是表小姐,且为行路方便江可芙穿得简单,只以为是什么歹人把那婢女吓坏了,追上去,一面尖着声音喊夫人当心。 歪在榻上看书的妇人一惊,才正了身子起来,还不及反应,一人影突然扑来一头扎进她怀里,饶是大风大浪见多了已处变不惊,也吓得朱氏一声「哎呦」,往后一仰险些倒了,书摔在地上。 没得防备主要是被这一扎才懵了也就罢了,让她勐然僵住的是怀里人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明快,说着妇人再熟悉不过的话。 「舅母救我。颜初姐姐凶我。」 朱氏怔住,怀疑自己被撞得魔怔了。 那婢女这当口也追进来,就见那贼人扯着夫人挨得极近,先是大惊恐人有危险,那熟悉言语进了耳朵,也怔住了。再打量那身形与微微侧过的脸,又实则只是扎在夫人怀里,这,这是表小姐啊! 「表小姐您回来了!」 「嘘。」少女闻声回首,沖她眨了眨眼,「别大声,我还要吓旁人呢。」 错不了了。 亲人再见,感伤得往往是长者,朱氏不是情绪外露的人,看着温温和和,实则内里坚韧,不然也不会随夫在北境一呆就十几年。此时这妇人却紧紧攥着江可芙的手,对着外甥女左看右看,最后轻轻替少女将碎发别在耳后,说人好像瘦了,长开了些。 「对啊,将凌哥与我比了比,还说我长个儿了呢。好像也是,走的时候我高他胸口一点,现今快与肩膀平齐了。」 身子一歪靠在朱氏怀里,江可芙笑着,言语不自觉就带了些撒娇意味,远比金陵时还欢快的无拘无束,是在江府自己未能察觉的掩藏起来的,真正也属于自己的一部分。 「您等等我待会儿陪您坐?我还没见舅舅呢。」 朱氏闻此看她一眼,作势蹙眉。 「你那是见?唬完了我接着吓你舅舅不是?定是林将恆那皮猴儿生得么蛾子。你只管去见罢,颜初那一嚷准有人听见知道了的,便是不告知他,你舅舅这人啊,也被你吓不着。」 第120页 「嘿嘿。就是将恆哥,您被吓着了只找他算帐,主意是他出的,我可没那一肚子坏水儿。一会儿舅舅若也被吓了,直接家法伺候就是。」 少女一笑,变戏法似的手里突然多了个锦盒塞在朱氏手里,说句「省亲礼」也不等朱氏答,已欢快的奔了出去。 「慢点儿!这么急当心走跌了!」 半盏茶功夫后,林府书房。 相比唬朱氏那一下,到林卫这儿就干脆多了。依旧跳窗进房但少了里外间分隔,江可芙刚落地,就尴尬的发现林卫正坐在书案前,一身家常薄布衫,乍一看鬍子长度似乎都没变,手里拿着本兵法,目光越过书页定在她身上。里面显是也隐隐流动喜悦,面上却板得严肃。 「在金陵过得什么日子啊?我这外甥女见她舅怎么都翻窗子了?」 「嘿嘿…舅舅。」 江可芙眉眼弯起讨长辈欢喜的弧度。 林卫颔首,上下一打量江可芙,片刻,也笑起来。 「可是回来了,那仨天天正事也不干就去城楼比谁望得远站得久,妈的,就是打幌子不想练武,现今没法子逃了。走一路累不累?舟车劳顿得好好歇着缓一缓,留着等过了中秋吧。你舅母从你走了一直念。」 「我当然也想,留到年关我都乐意。」 「留!养了十多年的姑娘说走就走,前年去年,少个你,年都过得怪冷清的。」 「所以啊,我这不回来送热闹了嘛。」 「好,好。来过来我瞅瞅,是不是比走时长个儿了…好像瘦了些。那填房没苛待人吧?又生了那小的呢?你爹这人就邪性,继续在涿郡养着不好非要接回去受那死规矩绑着。亲事我更不乐意提,合着回京就是急着嫁人的,多年不见的亲闺女也捨得才见了就又送出去。还是规矩讲得更死的。」 之前回信,林卫言语中已隐约表达过对江可芙亲事的不满,也不是不满李辞,他不知道这皇室子弟的为人,只是以为江可芙还小江司安又与她才见,到底要膝下再养两年,却不想不到半年就配给了天家。 他自是猜到江可芙的性子只在江府都是要觉的憋屈的,嫁人后更不必说了,亲闺女般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只要一想在涿郡有多明快,回了真正的家反而压抑束缚,他就没法子不发牢骚。 「还好还好。圣意我爹也左右不了嘛,且京城天子脚下,我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啦。您只宽心,就算这般,我啊,在金陵混得那也是,风生水起!」 第六十八章 林府的午膳头一次晚了。江可芙回来,厨房没准备,朱氏又让颜初去列了几样她喜欢的,凑不齐的府里又赶出去买。比平日晚了半个多时辰,正厅少见的热闹。 林卫兴致高,自己虽不饮酒,却难得叫三兄弟拎了一坛,小辈们各自凭心情喝。江可芙笑说要陪舅母坐,自己搬着椅子挤开林将征,与李辞隔开两个人,任由他夹在两个表兄中间,被林将恆勾肩搭背的碰杯。 「你给我注意着些,与可芙玩闹起来就没轻没重,王爷平易近人,你反倒越欢了。」 林卫就刚见时行了个礼,李辞还急急回了,尔后就没把他当皇室,就像个普通晚辈。看儿子一口一个「表妹夫」叫上瘾般也没作声,还是朱氏,着实看不下去了。 「舅母言重了,现在涿郡,也不是金陵,都是亲眷,还是这样没顾及才像一家人。」 李辞赶紧打圆场,余光瞥见江可芙似不屑,默声念一句,分辨不清口型,但无外乎是要说他惺惺作态了。心中嘆气,面上不显,还温和对朱氏笑示意自己确实不在意。 如此,一顿饭吃的也算其乐融融。江可芙挨着朱氏只不断与她和林卫说金陵里听来的奇人异闻一起笑。只是,看少女带笑轻描淡写的说自己初至金陵那些因难以适应闹出的笑话,两人心里头多少有些难受。 林卫自是不会表现的,只年岁也大了,难免感伤。朱氏却在江可芙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转过去拭了拭眼睛。与林将恆饮着酒,李辞一抬眼将好看见,再将目光转向旁边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模样的江可芙,心口也突然有些闷起来。 「欸?我尝着这辣椒也不辣啊,舅母怎么眼睛都红了?来,我替您盛碗汤?」 抱着朱氏手臂,悄悄问了一句,江可芙故作不知,起身给朱氏盛了半碗汤端到跟前,落座便将话题引到别处去,这点小插曲也没起大波澜,不多时,一家便吃好将饭菜撤了去。 午后。 蝉声聒噪,白日漫长。躺在离郡前的卧房里,江可芙没有丝毫困意。 林卫与朱氏这时辰在午休,三兄弟要补去城楼等她那段日子撂下的课业。两个表兄弟过两年就要进京考武举,他二人是双生子,都比她大三岁,林将征许不急,但他二人是不敢懈怠的。用过午膳就风风火火出门去练武场,林将恆还一道拽走了李辞。 在榻上翻身几个来回,江可芙还是精神的很,旁边打扇的恆夭以为她热得厉害,想喊外间的青苑去厨房取碗酥山来,才停下手,江可芙直接一咕噜爬起来,吓了她一跳。 「不睡了,我出去走走,你倦了就去歇吧,不用跟着我。」 涿郡孟夏的热是头顶一个大炉子般的烤着人,但比金陵的湿热,江可芙都不觉那日头恼人了。拿了把厨房用的大蒲扇,遮光又扇风,熘熘达达的出了林府所在胡同儿。 第121页 街上没人,四下悄寂,只知了一声高过一声。抬眼瞧那恼人的玩意儿,想起幼时午间不睡,和两个哥哥、邻家玩伴拿一根长杆子满城找蝉蜕,拿给城里药铺,能得不少铜子儿买冰饮。 「江,江小姨!」 正在树底下抬眼找在哪儿想扔个石子上去,不远处突然一声脆脆的童音,扇子遮光微微眯眼瞧去,牧府大门不知几时开了一条缝子,一约莫五六岁的女童挡在底下,正笑嘻嘻瞧她,一句喊完,直接一路小跑扑上来。 「阿雯?!」 半蹲下来,接住小姑娘,江可芙摸摸她的脸,有些惊喜。 「原来你在你外公家啊。你娘亲也回来了么?这时辰怎么不睡?他们就这样任你自己出来了?」 女孩儿搂着她脖颈,笑得越发欢,却不答话,江可芙揽过她想抱起来,却发觉这年岁的孩子委实已有些抱不动了,勉强用力,反腰有些难受,暗嘆自己这不争气的腰,不远又响起个熟人的声音:「有人。我跟着她呢。你怎么一回来就要挑我们的不是,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她祖母,怎么?你几时成我姐的婆家人了?」 大门处迈出来一个大约十七八的少年,剑眉星目生得英气,说着调侃言语末了一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衬得整个人既张扬又有点稚气。江可芙抬头瞧一眼,扬手扔了个石子儿在他脚边。 「跟着不跟紧点儿。牧闻琤你跟个孩子都赶不上趟,你说你还能做点什么吧。」 「欸,冤枉人啊,她不睡在那儿闹,我说带出来玩,正跟我姐说着话,一转头人没了。洛越雯,你自己说,我刚才怎么跟你讲的,是不是得跟着我别乱跑。人越大越皮。」 起身,揉了揉阿雯的发顶,江可芙轻声与小姑娘说去和小舅舅说对不起下次不乱跑了。 牧闻琤应下,把小外甥女抱起来,再看江可芙,噙着笑凑近伸手比了比她的身高,被江可芙撇嘴挥开了手,再张口才算真正的旧友相见第一句寒暄:「可算回来了。」 「昂。还是涿郡好,看见熟人才觉得像个样子。阿雯跟牧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比你们早两日,上半日听见林府的动静说你回来了,阿雯就想去凑热闹,我说晚一点带她去。你们自己家还是得说点什么嘛。」 「反正你常来,这有什么的。你们去哪儿?一道吧。正好,你还玩刻章么?上次你送我的章丢了…」 练武场居涿郡城西南,原本做驻扎此地军队演武之用,后大启疆域北扩,先后收復启光帝时失地,涿郡虽仍偏远,但已不再是大启边陲之地,军队撤离,人走,场地却荒下来,久而久之,成了各家习武儿郎练武的好去处。 此时日头毒热,无风亦无云,场上人浑汗如雨。 林将恆指导完三弟几招剑术,转头瞧见李辞取了把剑,说大哥招式凌厉,有心讨教。瞥一眼远处站着的两个定要跟来的侍卫,不由心道这表妹夫还挺上道。城门口见到时就觉的此人没架子,饭桌上自己有心冒犯了,也不太在意。听见爹发牢骚本还以为此人为人有暇,半日下来,他倒觉的亲事无甚不妥了。 「可芙姐怎么出来了?」 看场上两人各自行礼,剑锋一闪已兵刃相接交上手,留心一招一式,林将恆专心只瞧前面,冷不丁一漠然声音插进来,转过头去,却见林将征看着演武场外大道,一女子牵一女童,正回首和身后蓝袍少年说笑,仔细打量,正是江可芙和牧家的小公子共他的外甥女。 「啊,是闻琤,一忙倒忘了邀他来,他俩碰见也正好,阿雯来了就问小姨几时回。他们一处呆着去罢,论起来也是青梅竹马,这情谊是而今再不好找了。」 后半句悄声,只他二人听见,说起来恐李辞多想。他们原就觉的江可芙是要一直与他们在林府的,将来若嫁也不必远,牧家就很好,林卫看得上,牧家也喜欢江可芙。现今么,自是只能做儿时玩笑了。 林将征闻此垂了垂眼,没说什么,望望李辞,欲接口到底有点不妥,就见大哥剑锋向对方左肩,一个反应慢了,一个察觉却收剑不成,嗤一声,破了衣物,李辞挂了彩。 「殿下…」 林将凌比二弟谨慎严肃,看李辞受伤,抱歉又隐隐不安。 李辞笑了笑示意没事儿,不着痕迹向外瞥了一眼。 「适才分神了,我无事,大哥莫放心上。」 晚间,林府。 一个下午,陪阿雯打弹弓,捉知了,还与牧闻琤比了次射箭,回来后就在朱氏卧房窝着陪舅母聊天。晚膳过后被林卫等叮嘱早点歇息,自己也确实有点累了,江可芙带着青苑恆夭回房,一进门就见林府的侍婢在床榻边规整被褥。看着两床被子,她才突然想起回来欢喜全忘了,李辞也没凑到跟前碍眼,她全然没想他的住处。 自出了那档子,他二人住店分房,李辞也无异议,只在林府,做戏做全套,她也不想舅舅舅母知晓亲事缘由与那些事替自己担忧,李辞便只能来与她继续同住了。仔细想想自己家中,李辞也算一部分原因是酒,只安慰自己不会出岔子。洗漱后早早上床遣了恆夭青苑,便等着李辞来,和他「约法三章」。 躺下便觉累,不多时迷迷煳煳欲睡去,外面突然敲门声起,含煳应一声,是李辞问能不能进来。听人声一个激灵,赶紧起身,江可芙觉的自己一下又精神了。 第122页 林将恆不知为何就那么喜欢与李辞说话,适才是不知又有什么把人叫了去,此时才归。江可芙拿个枕头靠在后面舒服些,抬头看人走来渐渐逆光看不清神色,一下又想到那晚也是自己在床上他在床前,下意识后缩一下,李辞已停在几步远地方。 「被子给我吧,我去找宿衍他们。」 江可芙愣了一下。 「没事,这段日子我起早些,林将军他们不会察觉。」 「…算,算了。他们那儿…他们,住的本就不宽敞了,你挤过去算怎么回事?这不是苛待人么。」 「那我…」 江可芙咬了咬牙。 「你…睡这儿吧,跟过去一样,老老实实的就什么事都没有。什么跟别人挤一挤,是我苛待你么?好似自己受了无妄之灾。」 李辞没接茬,只轻轻笑了一下,江可芙瞪了他一眼心道还好意思笑。目光描过他肩膀,「嘁」了一声,挥手示意人让开下了地,被褥重新规整,把短刀拿出来横在了中间,末了转头,还要警告一声。 「我现在夜里睡得可轻了,你过一点点,这刀马上就能抓手里,无意有意都好,夜里我可分不清,你注意着,误伤算你自己的。」 「好,算我自己的。」 李辞应声,默默等着江可芙上床回去,等了片刻,少女只瞪着他肩膀,似乎想说话,又有所顾忌。 「怎么了?」 闻声抬眼与之对上,江可芙白了他一眼,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突然转身又几步就奔了外间,半晌回来,一件事物摔在李辞身上,就上床蒙了被子。 伸手接住,李辞低头,是一小盒,未打开就已嗅到若有若无的药膏味道。床榻上传来隔着被子瓮声瓮气的言语:「自己涂上,血别脏了我舅舅家被子。外面有包扎纱布。搞快点儿熄灯,恍得我睡不着。」 第六十九章 次日是一场大雨,下得清爽,痛痛快快瓢泼般把涿郡城洗刷一遍。 朱氏打趣说这是江可芙带来的,是份大礼呢。少女笑嘻嘻的搬个凳子和舅母一起坐在廊子底下,不时瞧瞧雨,再看看妇人手里针线。 「这个鱼好看…就是缺个脑袋…」 缃色锻子上是半尾金鱼。朱氏绣工好,玩一般随心,一眼只看见栩栩如生的尾巴,半个身子连着,头却没绣。 妇人笑了笑。 「雨小了,难得凉快,你还要和我在这儿枯坐到几时?王爷不是和他们又去武场了么,怎么不瞧瞧去?」 「舅舅不是说您念我嘛,怎么我陪一会儿,就要赶了呢?又诓我了。」 心道就是李辞去了她才不去,江可芙扁了扁嘴,去晃朱氏衣袖。 妇人含笑不接话,手上伙计不停,由少女娇嗔埋怨,半晌,瞧着缎子悠悠道:「你们小两口闹别扭了吧…」 微微一怔,随即想其实不难瞧出来,江可芙觑一眼朱氏神色,语气已沾几分不在乎。 「嗐,没什么,来的路上拌了几句嘴。不用您操心,过几日就没事了。」 「是你没事了还是他没事了?昨儿怎么的,你把人都关房外头了?」 笑容一僵。 「没有的事!谁说的?李辞与您说的?我就知道这厮…」 「嗯?」 口不择言,朱氏听江可芙措辞微微蹙眉,对面赶紧改了口。 「我没有。我叫他进来了。」 「与我们做戏呢?」 「不是…您,您打哪儿听来这些话,这是每日还不累呢,要.操.我们这份心。当真没事!过两日就成了。」 江可芙掐了掐手心,被问得头疼,又想李辞也该没那么无聊,和舅母告发自己。所以,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听墙角和朱氏说。另一头,妇人已开始了酝酿许久的开解。 「舅母知晓,年轻人少耐性,你自小又是个有主意的,夫妻拌几句嘴也是常事了,但若无出格举动,也不必闹得如此。昱王是什么孩子,只一日小事上也瞧出为人了。你舅舅初时本说皇室子弟脾气大规矩多,恐你受委屈,怎么而今我们担心的没有,你反成了欺负人的那个?昨儿对上就那样虎着脸给他瞧,他笑着还与你打圆场。这是拌了几句什么嘴?」 知晓也算为自己好,许是怕她过了李辞最后翻脸,但江可芙听着多少还是有点儿责备她「不识好歹」了。想想自己为什么气,真是有苦说不出。垂了眼睑索性「装死」不答,朱氏却又连着几句问她。 「怎么又不说话了?若真是什么大事,实在给你气受了,你就告知我们。在自己家里,也没必要遮掩着委屈,我们都护着你呢。」 「…没有……」 江可芙现在真的想走了。妇人却因操心她这点子破事,带上了往日没有的刨根究底。 「你们吵的时候他动手了?!」 「没,真动手我俩哪能全须全尾的到地方…」 「他养了外室?还是…逛那地方了?」 「没有。」他没有,她有…「是不是往日待你不好,现回涿郡来又与我们装模作样?」 「也不是…」好不好不好说,她也是装的…「我也不知还能想出个什么来,让你和他这样怄气。既都没有,可芙,这是真有些胡闹了。」 这发问她说什么?只能摇头。朱氏问完以为的大事后,面色却缓和下来。温和的责备一句她的不是,瞧外甥女面色沉静似听进去了,知晓人此时想走了,又添一句「去吧」。少女如释重负,搬起板凳一会儿就不见了影儿。 第123页 午后放晴了。 日光过水洼折射一片缥缈的幻彩。 午膳时在朱氏「期待」的注视下,江可芙兴致缺缺的和李辞坐在一处又破天荒地的给了个好脸。午膳后被阿雯那小丫头叫出去时简直想抱着小姑娘亲两口,她若不来喊「小姨」,她后半日就得带李辞来个《涿郡城游记》了。 欢喜的奔出门时,牧闻琤也在,见面就抛给她个东西,接住攥在手心再张开来,是个小章,和几年前那个一模一样,就是新一些。 「昨儿说了今儿就有,你还真麻利。」 「样子我记着,东西也齐全,就一夜的事儿。早做完早了事,不然还得记着。你这么急跑出来做什么,簪子歪了。」 少年玩伴,许也没想许多,牧闻琤下意识伸手想替江可芙正一正,少女却当即后撤一步,仿佛出于本能自己都愣了愣,再看少年僵在半空,又很快收回去抚衣角给自己台阶下的手,有点尴尬的笑了笑。 「阿雯今日想玩儿什么?」 小姑娘葡萄似的黑亮眼睛此前已在年轻男女间转了几个来回,终于被问到,沉思片刻,又看江可芙,末了细声细气道:「小姨和小舅舅带着阿雯在城里走走好不好呀,娘亲说过几天就要带阿雯回去了。」 没人能拒绝这样奶声奶气的央求,哪怕刚才她不想带人在城里逛,现今只觉逛几圈都行。俯身揉揉阿雯的头髮,含笑应下。才拉起小姑娘的手,身后突然传来李辞的声音:「正好顺路了,算我一个吧?」 江可芙想说不顺…身侧牧闻琤已规矩的行了礼,轻唤阿雯也一起问安,李辞说着年岁相仿都是玩伴不必多礼,不知哪儿来的一颗糖递给阿雯。瞥见牧闻琤抛来的疑惑目光,江可芙咬咬牙只能说那就一道好了。身后偏偏又传来个声音,这回是林将恆。 「欸?闻琤你也来了?那正好了,好几日没和你过招。我们去武场,咱四个比试比试。前些日子我爹说你武功又精进了,想找你牧姐姐回来了你带阿雯又抽不出身。你让阿雯跟着可芙和表妹夫就是了,放心,人小两口不缺拐孩子那点钱。」 言语是打趣,却找不出话拒绝。阿雯这孩子也是极不认生的看看自己舅舅再望望李辞,小大人般说了句「也行」。牧闻琤瞥了江可芙一眼,叮嘱阿雯几句说回去拿兵刃。 「那个,其实咱们一起去武场逛逛也挺好的…」 江可芙觉的还能挽救。 林将恆笑着,用最善意的言语告诉她不行。 「我们打打杀杀的你要抱阿雯去看?行了,就在城里玩吧,城西新开了家点心铺,你带她去吃糕饼吧。」 「阿雯不太喜欢吃甜的,没事儿,我带她和你们去,她若无聊了我再带她走。」 一直没说话的李辞接了茬儿:「刚刚给她糖吃明明很高兴。」 ……最后还是怪异的三人行了。 江可芙牵着小姑娘,李辞不紧不慢跟在后面。不时瞧见熟人打个招唿,有上年纪的妇人觑李辞一眼悄悄跟江可芙说笑,远看像一家三口。 「欸,我这年纪,您不该说是兄弟姊妹吗?」 知道李辞听见了,为缓窘迫索性胡说就是了。阿雯仰头懵懂听着末了却露出两颗小虎牙嘻嘻笑起来,转头招手细声细气喊李辞「小姨夫」,让他牵着自己另一只手和他们并排走…-------- 深夜,卧房。 涿郡城半日游,晚膳「做戏」给朱氏看,算下来总算躺在床上该是很快睡去的,但江可芙仰面瞧着床幔的顶子,想起晚膳后听到的一席话,睡不着。 就在适才,林将征在廊子里和她说话。问她和李辞在怄什么气。 这个仅小她几月的表弟一向稳重老成,其实很多时候,江可芙会把他与林将恆的位置对调,但她是万没想到,她和李辞的别扭最早是他察觉的,因留心便听到昨夜那番话,而后告知朱氏。 知晓这些,江可芙心情复杂。 该说不说这孩子心思细腻考虑周全,但在她的角度总觉细緻入微想得过头,尤其当少年一本正经说不该再与牧闻琤来往,她在瞬间的莫名不亚于得知被赐婚时的心情。 「我只是很欢喜阿雯,牧闻琤是她舅舅总不能只扔给我。而且,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么?无越矩举动,只因我成了亲,便幼时玩伴都要因为避嫌疏远?这是折辱我呢?还是折辱牧家人?」 「表姐无心,旁人却留心。牧大哥如何想我不知晓,但他走的也委实近了。王爷是和善之人,兴许怄气之事当真理亏便容表姐奚落着消气,但我提醒的事,望表姐放在心上。如此差别,是让真心待你之人寒心了。毕竟血亲,弟弟自然,是望姐姐往后无忧无愁,过得顺遂美满的,爹娘与两位哥哥也是。」 她知晓呢。他们从来不是向着李辞指责于她,只是盼她过得好一点,不只是在他们眼前的日子。 大启出过两位女帝,女子的枷锁却依然无处寻钥匙,沉重的缚在无数人身上。往日她肆意,她张扬,他们欢喜养着这样就该捧在手心里明媚耀眼的姑娘。可当为人妇居深宅,他们又开始深切的后悔担忧起来,怕她的肆无忌惮把眼前还静好的小时光消耗没了,她为少女时的热忱与明快,也会在深宅高院里慢慢消失殆尽。 翻了个身,江可芙手肘触到了横在中间的短刀。看着近在咫尺留给她一个背影的人,酝酿许久,她轻轻唤了一声。 第124页 「李辞,你睡了吗?说说话吧。」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0-16 23:52:48~2020-10-19 16:4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澈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章 对面轻轻「嗯」了一声,实则不必特意问,自己翻来覆去的,江可芙知道李辞没睡。 得到回答又踌躇了一会儿,片刻,轻声道:「…我们,会一起绑到什么时候?」 对面没有说话,似乎没听清,又好像不知怎么回答。 江可芙也没等他答,再次轻轻开了口。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有没有说过类似的话,我自己也记不清了,但我没想过,要在金陵和你绑到死。甚至绑到二十岁,想想我也受不了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可是今天我舅母问,为什么要和你怄气。将征刚才也和我说,我行事不谨太欺负人了…他们也未必觉的你万里挑一,我现在的结果已是最好的,不过事已至此,便都要往好处想,还要规劝我别太造作。也是无奈,他们啊,兴许怕我太过了你最后与我翻脸吧。」 对面还是沉默。江可芙吸了吸鼻子,继续道:「他们是,我爹也是。我以前也想过,这样骗来他们的安心与欢喜,揭开了要多让人难受,可那时我只想了一会儿,为难了一会儿,今日这些,我却突然特别特别难受。」 「…可是,又好像不止这些…我刚才突然想,他们期盼的我是什么样子,突然发现,即使现在的处境不是他们的预期,他们的期盼却也无外乎我在江家多待些时日,日后嫁一个温和知礼的夫婿,有明事理的公婆,吃穿不愁,没有后宅勾心斗角。他们会为我想得很周到,可是…他们不会可惜我可能很难再舞刀弄剑,不会想我曾经也想在边关点一盏祈天灯,他们会忘记我说想闯荡江湖…他们明明,明明对我那么好,一切都为我考虑了,可即便是真正的能换来他们安心欢喜的日子,却从来,都不是我憧憬里的。」 「李辞。我好像,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让他们真正放心。」 果然夜晚的人是多情的,谁都无法倖免。真的是突然间那一瞬想通的么?江可芙也分不清是不是之前就已经在心里扎根了。轻轻一句后,一片寂静,只能听见两个人绵长的唿吸,就仿佛,适才的话,都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良久。 「期盼不同不是你的过错。」 「…我知道。可如果一开始期盼的就不一样,还不如就一直下去。这样做戏,背叛自己的本心,也骗他们一场空欢喜。」 李辞没接话。 「所以,李辞。我有时候真的很讨厌你,仔细想想,都不止为那一天了。就比如现在。但明明你是罪魁祸首,我又矛盾的觉的你也该哭一场为自己背上这样大一个锅,陛下娘娘于你,和他们于我,也没什么分别。我懂他们渴望晚辈有所成就日子圆满,这也本就是歷来为人子女该做的,但所谓的喜乐,不该是违背本心去编织一个并不被自己认可的美梦给他们瞧,且歷来圣贤书里也没有这样的成就…可偏偏,拒绝不被自己认可却歷来如此的生活,哪怕并不悖徳,也是离经叛道。欺骗,虚伪,做戏,只要真,只要像,就是合乎礼法。姑且算两种都是极坏的行事,我想大概就是真小人和伪君子,那还是伪君子更讨人厌些罢。」 似乎是藉此又想到许多,似已不止为自己这一件事了,江可芙越说便越觉与此关联的事不胜枚举。且她,大概也绝非个例。 「那你,是想要做『真小人』了么?」 黑暗中李辞似乎轻笑了一声。 「不,从没有拒婚开始,我已经做出选择了。我还是太胆小,没胆量做一开始就离经叛道的『真小人』。说到底,这也能比作短痛与长痛吧。既然选择了做戏,反正最后都是要暴露让人难受的,那不如装的时候再真些,让看地人更满意一点。所以,李辞,我们,就算和解吧。这样扭着谁都难受。他们那样劝我,我突然就不想追究了,没意思,让他们不安心,也总提醒自己那些不好的事,更不相干的人看去恐怕还要觉我小题大做。但是…怎么叫小题大做啊,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我那天有多慌。但我还是脱身且把你镇住了,这么一想,我又该觉的自己厉害。」 言语又带了些微哽咽,也许自己都未察觉。李辞心头微微一颤,不由起身看过去。黑暗里江可芙侧身在里榻,短刀因角度变化晃了一下,细看被她腕子压着刀柄,仿佛怕他抢夺一般。 「我不是妥协,更不是服软,还是以退为进什么的,我只是不想再哑巴吃黄连的被他们担心和劝解了。但希望你心里真的有数,这不是彻底的原谅,而且有些事,不是被原谅,你就可以顺着杆子爬自己也就此放下的。」 「对不起。」 再提多少遍,李辞好像除了这一句,也无话可说。 果然,下一句,江可芙便要嘲他了。 「你看,我不做表面的原谅又能得到什么呢。我要一直记着当时慌乱心悸的感觉,你也只会一句对不起。连让我打一顿都不行的。」 李辞愣了一下,顺势接口:「我现在让你打,来吧。」 「嘁,算了吧。」江可芙抹一把脸,嗤笑,「我下手没轻重,也不分是哪儿,照那样揍人,楚先就是例子了。脸上挂了彩,他们见了又要操心。」 第125页 李辞阖了阖眼。 原来自己都要与楚先等同了。 「算了,睡吧。明天就给你好脸色了,你别顺杆子爬就行。那些事的原因我也不想追究了,以后安安生生的,我还记着你点好,没准解绑时给你面子让你写休书休我。」 语调轻快了,似乎心里的事说出来就已不再是顾虑,黑暗中江可芙甚至还朝李辞笑了笑,就背过了身去。没有那些沉重的压在心上,也确实很快就响起绵长的唿吸。 李辞坐在床边,看着少女进入梦乡,心中百味杂陈。 该说什么,甚至是不是该开心他都不知晓。她的矛盾纠结好像很大又好像很小,但终归,实则与他无关,现在的境况,他也无法开解。 那日之后他一直在想,是什么驱使他做了那样的事。或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理清江可芙与他的关系和距离,无法定义又摸不准界限,尤其拨开误人的传言看到一个不太一样的人时,愧疚的本能让人想要离她再近一点。他在逐渐的熟悉和了解中习以为常,甚至觉得一直下去也很好,却又不敢承认的遮掩渐渐越界的心绪。 所以他因亲密接触迴避,他因寺中打伞和姻缘树没话找话。他知道她的坦荡,可是灯会上有人递过点心看她眉眼欢喜的接过,他还是气。气她的不解风月,气她的不知避嫌,气自己,迟迟不能确定到底怀了一份什么样的心思。 最无力的还有她自始至终都清醒又干脆爽快,那些对他的友善和关切,于他看也不过是出自家教带给她的古道热肠,毕竟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她对身边人都是如此。自己从未因为他们是「盟友」而更亲近,反因这样「亲近」的关系,他不敢不能亲近,也不知该怎么亲近。还因此「作茧自缚」险些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心里因适才的交谈一团乱麻,唯一理出的大概只有不想和离。是,今时今日他敢承认了,却偏偏以现在的境况,他不该也不配说这句话了。 苦笑一下,回首,江可芙已经翻了个身,趴在床上,搂着枕头。今夜说开了她大概是没有了顾忌,愿意再赠他几分信任,亵衣亵裤因热被蹭得卷到上臂和小腿,被子也被踢到一边,长发铺在背上像条缎子。 今日晚间确实热,却还是恐她吹了夜风,李辞探去拽起被角欲搭在人身上,少女却警觉的挥了下手,又翻了个身。 怕弄醒了人,李辞停了停,半晌,却只听到一声呓语:「李辞,别过线…」 第七十一章 浅墨的云低低压在天边一片,霏霏雨丝时连时断。抬手接了青笠沿边顺下的水珠,江可芙与李辞牵着马并肩立在涿郡城外官道上。上看城楼是林家三兄弟,一如来时朝她挥着手,喊声「去吧,路上小心」。 此行到涿郡本也是寻个安生,那晚与李辞也算和解了,之后也过了几日舒心,可偏就是长久不得。想留到年关的奢望自不必说,还没到七月,他们就因事要火急火燎回金陵。 只因昨夜一封信件。 太后,薨了。 这位曾经以贤德闻名的中宫,而今的太后,其实三年前就因头风昏迷不醒在慈宁宫,渐渐销声匿迹于皇城中。李隐和钟氏很少提及,江可芙也未曾见面。 但奇怪的是,哪怕在更早之前,李辞自己回忆,太后身体尚康健时,也极少露面。钟氏很少去请安,李隐一月只看望一次,他们这些孩子幼时倒时时去,只也不留他们多久。后来,因无趣也进出的少了。 「皇祖母好像并不太喜欢孩子。」 这是李辞看过信解释给江可芙的。到底没说他自小就有的那个感觉,与其说不喜欢孩子,更确切的,皇太后只是不太喜欢他们。 而今人没了,缘由也无处深究。幼时未得她疼爱,自也谈不上祖孙情深,只是一想深宫老妇避血亲不见守着那点无从窥探只存心间的旧事,最后孤寂而去,不免唏嘘。兴许也是解脱吧。 她在时她的儿子态度不明,身后事李隐却在解释母子情深。 皇室子弟均被召回。来信叙述的诏书中,甚至灵王都被短暂的赦免了。虽未令举国缟素,但金陵城内,想必要为太后着三月白衣。也算大启歷来的太后,留存世间最后一场盛大了。 事从紧急,能快则快。皇室宗亲,江可芙必然也当同往,故只二人轻骑出城,留下两个侍卫不必跟,只和青苑恆夭慢慢往回走就是。 三日后。魏郡一小县城。 暮色四合,鸦雀归巢。赶着城门将闭,二人进得城中。入城直奔客栈先定两间客房安顿下,而后坐在大厅一角用饭。 时辰尚早,外面还算热闹,未受太后离世影响,街上人许都不知晓也未可知。循着半支的窗子瞄到三三两两路人面上皆轻快,江可芙微微嘆口气,夹了一筷子拌苦瓜。在李辞诧异目光下,转过去继续看风景。 路西有个点心摊,不知烤着什么香甜飘了半条街。一对中年男女走过窗边,女子正揪着男子衣领嘀咕什么。对面书斋走出两个姑娘生得好看让人不由就想多看两眼…江可芙目光就在街上来回游盪,这儿瞄那儿瞄,瞄着瞄着,眼睛突然被不知何处折来的光微微一恍,极快搜寻捕捉,见有两人走在人群里与众人不同。 利落短打,江湖打扮,黑夜里却带着颜色快融进去的幕篱遮挡面容,看不到神色,身形却能看出警惕紧张,腰悬长剑,正是灯火折在镶铜片的刀鞘上晃来的光。 第126页 平日也在金陵见过这般打扮的江湖人,但出现在一切都「平庸」的小县城中就有些奇怪,更不用说大半夜还带着黑色幕篱。不禁多看几眼,江可芙想瞧他们奔何处,却见那两人四下张望,而后竟直奔客栈而来。 「怎么了?」 察觉异样,李辞一併看过去,江可芙道声「稀奇」,两个江湖人已进了门。 「老闆。」 「两间房。」 声音清脆动听,是两个女子。 听第二个女声有些熟悉,江可芙怔了一下。李辞显也有这般察觉,极快抬首,微微眯眼上下打量那女子,在人迴转找桌子坐下时,又偏过了头。 「瞧出什么?」 赶紧凑近压低了声音。她一人耳熟许是错觉,两人都觉不对,那决计有问题了。 「嗯…是个女的,年纪很轻。」 江可芙无声的翻了个白眼。她不用打量也知道。 李辞唇角勾起个弧度,显是逗她,神色微缓,低声道:「有猜测,先听她们说什么,只一句我不大确定。」 两女子明显未注意有人就竖着耳朵听她们的「墙角」,对坐在里墙一侧桌前等着上饭菜。先前先开口的女子把剑搁在桌上,撩一角薄纱扇了扇风,开口,声音不大,他们却能听清。 「师姐,咱们真要明日再走么?那些尾巴许已跟在附近了。且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我担心师兄…」 「师兄身手高过你我,师父也说过天资卓越,若不敌轻功也不是摆设。不过,若能藉此探出那厮身边聚了些什么人,师兄便是此番不顺,也有消息能带回给师父了……唉,算了,你既担心,明日丑时,咱们动身。」 声音泠泠,颇有几分不甚在意夹在言语之中。江可芙蹙了蹙眉一时就是想不起,李辞听此一句却已神色瞭然。 「客栈。」 端起江可芙面前的空碗,瓷盆里替她盛了两勺鱼汤,再递过去时轻轻两个字飘进江可芙耳朵。少女神色顿时明了,适才的话也对上了号。 这是那日杀害店家寻前朝叛臣的女子! 「听意思她们寻人有蛛丝马迹了,我们要动手吗?」 前朝的事并无多上心,只是转念一想任乱臣贼子四处游荡,不知归处,终归也是隐患。再一来想那惨死的店家,江可芙只觉那师兄妹也不是什么安定因素,若能一起关进牢里就好了。舀半勺汤送进嘴里,江可芙沾了水在桌上写字。 「上次交手,觉她身手如何?」 「勤练之人,出手阴狠,颇似走江湖做揭榜餬口的杀手。不过」 「嗯?」 见这转折,李辞不由出了声疑问。江可芙无声瞄去那处,两女子仍在交谈并未注意,但还是又略略凑近一些,颇有些小得意道:「可惜根骨不行。古来不在意天资的事到底还是少数,习武这行更是看重。上次交手我还被她唬了一下,过后再想,只能说是个样子,狠辣有余,但不知变通,该是缺悟性。能有此身手也全赖她勤练了熟于心。该称赞她如此勤奋,却还是要说句气人话,若我回京刀就不曾离过手,也不需她如此勤快,只每日能练半个时辰,三十招之内,必拿下。自然现在兵刃在手我也能占上风。」 看她胸有成竹,李辞不觉笑了笑。 「一会儿动手,路上堵她们。你我一人一个。」 「那我要逮那个师姐。那晚欺负我没刀,今儿必要让她倒下喊饶命。」 天色深沉,人声渐止。 月黑,风高。 房内烛火忽明忽暗,江可芙立在床榻边往亵衣外面系短褂,隔壁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墙,知道是李辞出去了,江可芙手下快了些,发巾将长发江湖人般一束,短刀别在腰间,从二楼窗口上了屋顶。 漆黑一片,月光微弱,上去就见李辞覆手立在屋嵴,猎猎风声动衣摆,背影倒像个侠士。掠过房瓦,江可芙在他身侧站定。 「有动静了。」 「嗯,我们先跟,出城那片林子动手,这里人家密集,多有不便。」 「自然了。没顾虑才打得舒坦。」 两人跃下屋檐,融在房屋的巨大阴影下静待,片刻,客栈二楼相继跃下两个人影,往城门方向而去,融进一片夜色中。 「走吧。」 风声耳畔略过,江可芙久未体会这种感觉,黑暗中一时难辨方向全赖李辞指引。提着一口气脚下不敢慢,感知周围事物渐渐由房舍变成植被居多,手已探上腰间短刀。 「竟真能被你们追上!」 此前听师姐妹二人言语该是本就有人追击她们,故一直赶路。客栈虽没看见二人面孔,听声音也能察觉几丝疲态,半夜三更再起来继续走,铜人也吃不消,故一路轻松跟踪二人也未所察觉。直至时机合适李辞一跃突然在跟前拦了她们,想不到是何人,自然就认为是之前追击之人。那师妹已惊慌出声。 「认错了。我们是官府的人,你师姐,犯命案了。」 李辞冷声,却让二人越发疑惑,也没想明白,兵刃相撞,互相便交上了手。 「是你!」 江可芙和那师姐对上,几招之内,那女子认出身手,惊异出声。 还不待江可芙回答,身后一声痛唿,李辞无兵刃那师妹也不敌,三四招内短剑脱手腕骨被卸,脱手剑柄还被李辞借力踢一脚撞上腰间穴道,一下就瘫软在地。 第127页 「师姐!」 「当日泄露我未曾追究你们二人,今日什么道理反要过来灭我们的口?你们到底什么人?」 江可芙一迭声喊李辞别过来插手自己搞得定,那女子看情形不对又惊又怒。手下不由出招更急更厉。江可芙看透了反不慌了,左抵右挡,轻快回道:「都说了,官府的人。当日你身上背负人命,于情于理,都该将你缉拿归案。」 「呵!背负人命?你可知我杀了个什么人?官府,又何时有了身手如此稀松平常的女捕快。」 「稀松平常你也打不过,你说气不气?」 躲过一刺,嗤笑着,江可芙来劲了。李辞看着她不会有危险,一时半会儿却也拿不下,便借捡那脱手短剑,悄悄扣两粒石子在手里,看准扔去,想打百虫穴。破风而去却未倒地,竟是有物旁处飞来,撞在一起,打偏了。 「谁?」 李辞警觉抬首,想喊江可芙注意,少女却已然「嘶」了一声,砍去女子腰间短刀一偏,后撤两步,一下捂住了肩膀。 「有暗器…」 肩上抚过却摸不到利器,但被击中一瞬实打实感觉有尖锐之物扎进肌理。 李辞蹙眉,恐上面有毒,上前两步虚扶一把想问如何,眼前却突然一花,一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有如天降。不暇思索,当即一扯江可芙在身后,用适才打落短剑一挡。 剑身一颤,虎口发麻,李辞后厝半步,那人影已收回兵刃飘然几步远外,身影纤细体态轻盈,看去竟是个女子。 「师父!」 那师姐已惊喜出声,得了微微点头。委于地上的少女也被提起,窘迫得喊了声「师父」。 「真是狼狈。」 女子沉声,背影婀娜纤细,声音却已是有些年岁之人。 少女垂了垂眼,末了不甘得看向李辞与江可芙。 女子回眸。黑暗中面容不辨,只觉眼神凌厉,江可芙却好似并未感到强烈杀意,上前半步与李辞并肩,目光迎上,不避不闪。 「官府之人?」 适才一交手,已知几分这女人功力,女子习武本就不易,不由带了几分敬意,李辞正正身形,朗声道:「刑部。」 那女子瞥了江可芙一眼,片刻,一笑。 「刑部什么时候也有女子了。且江湖之事,也还轮不到朝臣插手。」 「伤无辜百姓,寻前朝叛臣,我竟不知,此等也是江湖之事?」 李辞不卑不亢,女人目光一冷,此时才仔细端详起面前的年轻人,半晌,不知想起什么,冷哼一声。 「我说江湖事,便是江湖事。你们打不过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弟,我只带走,你们便拦,都追不上脚程。姑且看你还算不错接我一招,放你们一条生路。下次再见,哼…」 身形一闪,衣袂飘飘,那女子身法奇特,左手提小徒,右手拎大弟子,冷冷回望一眼,纵身一跃平地而起,片刻就没了影子。 二人原地怔怔看了片刻,李辞缓缓嘆一句身手。回眸,勐然想起江可芙肩伤,按按适才接了一招后便隐隐作痛的心口,出声欲问,却见少女手里攥着什么,垂眸盯着有些出神。 「你肩伤怎样?」 江可芙抬眸,对上李辞,又向远处深深望了一眼。 「她若想杀咱们,应该做什么都徒劳吧。」 「内功深厚,确不好脱身。」 「唉,她适才那般说我都没觉得,可是刚才找暗器不到,伸进去摸索半天,你猜是什么?」 「银针?」 「说来我都不信。」 江可芙松开攥着的手,「一枚枣核。」 -------------------- 作者有话要说:真的成功鸽了双更,我哭了(我装的) 我真傻,我单知道满课会没空码字,却不知道痛经一样要命。好傢伙,我哼哼唧唧的恨不得当场胸部以下截肢。 所以!生理期前也不要剧烈运动。我严重怀疑痛是因为昨天跑了个要死要活的八百(挠头.jpg) 感谢在2020-10-19 23:36:57~2020-10-21 22:41: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菜炖肥鹅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七十二章 本想若涿郡的安生日子过不了几天,能拿个杀人犯回去也不算收穫全无,此番却是,人未逮住,事件也不明了,还炸出个更大的,使此事越发扑朔迷离。 回房看伤,忍痛抠出的枣核处留下小小一个血洞,鲜红汩汩往外流,看得人糟心。撕一片衣襟涂上伤药,江可芙在肩处缓缓缠了一圈。 那枣核就摆在桌上,看过去想起就是这东西嵌进皮肉仍觉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是,用这样一个武器的是个女子。 当日感业庵遇刺踢刀杀人时,江可芙已知李辞身手高她甚多,可那女子一招,也不知用了几成力,回程时她竟察觉李辞也受了些内伤。不自觉的会去捂心口。 想到这里,不由阖了阖眼。 此人若有杀心,他们今夜,都交代在那里了。 「咚咚」两声,隔壁敲墙,知晓是李辞示意她早点歇息,江可芙回神,走过去也敲了两下。敲完又觉奇怪,不自觉笑了两声。 她能察觉他们之间的变化,从那夜说了许多之后。虽不能确定李辞的感觉,也不能去评定好与不好,但若只是作为可以并肩完成什么的人来讲,这种心情与感受,好像就舒服多了。 第128页 看来该与李辞说,多带人打打群架,可以调和人际关系,回去可以和常迁试试。说不定比两次弯弓,摔两回跤,那糟老头子就发现自己以前简直罪大恶极天理难容,竟然为难昱王这么上道的小兄弟…胡思乱想着,吹灭灯躺在床上,江可芙脑子里是一片奇异祥和的诡异景象。 次日。天蒙蒙亮。 昨夜一场惊喜转惊恐,最后归于迷惑,两人醒得都早。整理行装马也餵饱,迎着晨曦,麻利的出城了。 一路南下,今日脚程快该就能出冀州。 官道上,江可芙啃着出城时买的油酥烧饼起劲,不时看看路上来往商旅,算算日子,灌一口水袋里的水:「我怎么觉的咱们这路程,下葬都赶不上了?」 「本也没限时日,能赶回去上柱香就好。总也不违孝道。」 江可芙嘆口气。 「说句大不敬吧。未曾谋面,之前我都不知慈宁宫有人住,不曾相见不相闻,又谈什么孝与不孝呢?做样子的事。不过完了,于太后于大家,倒都算彻底解脱了。」 李辞不语,半晌,缓缓道:「也没什么大不敬。我信父皇的悲痛,但我们这些小辈,未得皇祖母一日亲近,听闻人去,竟觉的,是舒了一口气。斯人已逝,谁都不必再别扭了。虽难免冷心冷情了些,但确实就是如此。」 江可芙点了点头。 「没有过深情厚谊,自不觉悲什么。便如我娘。我知晓她名姓,了解她为人,听闻过她喜恶,她若在世上,也必将是天底下待我最好的,可她早早走了,我没体会她能给我的千般好,便想怀念,都寻不到点滴事迹来悲痛一场。」 少女像是开解,轻描淡写的几句,李辞想起她身世,目光却莫名怜惜起来。 也亏林将军与江夫人兄妹情深,林夫人也是大度温和的女子,江可芙自小无双亲在侧也不曾少该得的亲情。甚至他们给江可芙的爱,或许比许多人家给自家孩子的都更恰到好处。 「林将军和林夫人。都是很好的人。」 「自然。他们于我,和我爹一样,都是我最敬重最珍视之人。」 * 夜色深深,无风无月。深邃夜幕边际几点黯淡星光,似吞未吞,偶尔一两声夜猫子啼叫,更添幽寂森寒。 紧赶慢赶出了冀州,却被天色截在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夏日倒是不用怕冷的,二人便寻了个荒庙做歇脚处。 都不是多娇气的人,外衫席地做褥,升簇火简单热了热干粮。而后躺在地上望着寺庙大殿的破败顶子聊上几句,一日风尘倦怠,使人渐渐入梦。 变故后半夜而起。 江可芙累极了睡得沉。梦里清明岁月一片静好,忽然一道银光将所有狠狠划开,所有风物登时溅上一片艷艷血红,甚至污了她一角裙摆。 正惊恐慌张不知所措,向后退了一步,左肩蓦的一沉,一阵更重的血腥气逼近,转头,凭空一只沾满鲜血的,仿佛在水中泡了多时已死白浮肿的人手。 她心头狠狠一揪,随即一阵地转天旋。 「可芙,可芙……醒醒。」 一睁眼,是李辞急切的脸,不知何时他已穿戴好半蹲在她身侧,一手握着出关前临时置备的长剑,一只手,就搭在她肩上,见她醒了,李辞神色微缓。 「你…」 江可芙不明白大半夜的做什么,张口就要呛人了,一字出口耳朵突然敏锐捕捉到一丝异动,不待李辞伸手欲捂她的嘴,立即噤声,一手极快的摸索起短刀,麻利披上了衣物。 「怎么回事?」 门外轻微窸窣,顶上也捕捉一声轻响,与李辞握着兵刃矮身于佛前供桌后,江可芙按了按肩伤,疼痛让人更加清明几分。 「睡得太死了,我也刚察觉。过路歇脚的不用在附近徘徊这么久,应该是沖咱们来的,我就觉得出了魏郡好像有人跟着,原来不是错觉。」 外面乍听悄寂,细微声响仍只勉强可辩一两声,江可芙蹙眉想不出名堂,向李辞处靠近了些。 「会不会,是昨夜那些…」 「若是他们该早动手了,不会等。这么隐蔽像是雇来的杀手,不沖你就是我。你得罪什么人了?」 江可芙怔了怔,虽说刺杀于皇家也不是不可说,亲身都经歷过一次的,但李辞的淡定,倒有些出乎她意料了。摇摇头,马上又想起一人报了句「常迁」,李辞反有心思笑起来。 「若是他就说不准了,说沖你也行,对我也行,一起杀了他也不亏。」 「你怎么…」还有心思笑。 后半句未出口,李辞似已看破她心思。 「邯郸为什么兇险?又不只赶路查案。」 不解,江可芙看去,莫非邯郸路上他也遇刺了?不及问一句,「砰」一声巨响殿内炸开,「哗啦」一下头顶也突然碎开一大片瓦,瓦砾残片和着碎土落下,寒光紧随而至。 躲闪不及,江可芙后颈一紧,一股大力勐将她甩出几尺外,「当」一声坚硬铁器相撞,甚至迸出一两星火花。是李辞把她扔开躲避刀刃。 「拿好刀!」 李辞喊了一句,长剑斩过对手,血腥之气漫开。江可芙懵懂思绪瞬间归去敏锐那处,一个鹞子翻身上了供桌躲开暗器,回身短刀挥去砍攻来人肩头。 荒郊野地孤庙夜深,兵兵乓乓之声是在寂静之地传去很远的胆寒。究竟为何终归只是猜测,何人与他们寻仇,无从知晓。这些鬼祟在暗处的人不说话,仿佛夜里就该存在于漆黑中的鬼怪,只等时机麻利狠辣的将人拖去深渊。 第129页 「他们人怎么越打越多!」 鲤鱼打挺避刀,雾里看花横斩,刀锋已染点点鲜红,漆黑中看不见却知晓它尝了血。捂住未愈肩头,微喘着踢翻供桌一脚揣进三两人堆,身后「叮」一声何物打落,回首寒光映一瞬自己眸子,是李辞挥剑替她挡下一枚暗器。 「谢了!」 李辞瞥她一眼,回刃又接一斩。厝步擦过她身侧之际,江可芙耳畔一声「跑」。 心头一凛,避开接踵而来利刃抬头望去,李辞与五六人缠斗就给她个模煳影子,没撤的打算,看来是要她先走他断后了。 谈不上生死攸关,且她肩伤二人都能察觉收手束脚碍事了,继续下去也没好处还要拖着李辞,先撤确是万全之策。她轻功也算可以,不难脱身。 抬头看一眼适才一群人从天而降毁出的窟窿,又深深望一眼不远处以一敌六还算游刃有余的李辞,默声道句「不道义了对不住」,纵身一踏观音坐底莲花,几步再上如来,一跃而上直过穹顶抬眼见夜幕,见势追来的两人也被她一脚踹下的瓦片砸下去。 下面还有人要追,江可芙知晓不敌需快些撤,当然若能引开些人减轻李辞负累自然也是好的。气沉丹田,大喊一声「不追的都是孙子」,借风一跃而下,却被身后追来人丢出的石子砸中小腿,落地一个趔趄。 「行行行,追不上来阴的是不是?我还就定要跑了,有本事你们追我到天亮。今儿不是我累吐血,就是你们追断气。大半夜的扰人清梦,咱们就看谁熬死谁!一群狗东西!」 抬手招唿回半块儿砖头,江可芙暗暗提气,言语却似气急了口不择言的骂人。这般跑了她还是心里有愧,且骂几句引这几人不愿放过自己,追着她一起跑,也算最后帮李辞一把。 眼看身后几人遂了意提刀赶上来,江可芙微微一挑眉,扭身就跑。 才一动小腿果然已隐隐酸麻,看来那小石子扔得绝非随意无章法。短刀一转刀柄在小腿某个穴位狠狠一戳一拍,许不管用,但瞬间疼痛小腿异样立时不觉。微微撇头确认身后几人与自己大致距离,江可芙再提气,步子快了些。 「我是真尽力了。李辞,你可要,争气些啊。」 第七十三章 方向感向来不是特别好,夜色中更是南北不辨东西不分。只管朝一个地方急奔,耳畔风声猎猎带着髮丝飞扬,还不时有暗器从后面飞来干扰。 此处荒地有多大一片她不知晓,只是似乎已跑许久,她已渐渐有些喘得厉害,本就酸麻的小腿也趋近于无力,可侧头听身后,鞋底掠过草尖的声响依旧有,紧追她不放。 他们好似不知疲倦。轻敌了。 昨夜伤处渗的血已有些黏连衣物,江可芙伸手揪了揪,嘶,疼。后知后觉想起,李辞昨夜也受了伤,此次… 身后又飞来两枚梅花镖,断了江可芙即将往坏处想的担忧,一偏一矮躲过,她很快又想到宿衍和恆夭几人,他们若跟随,两个帮手却也多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真说不好境况又会如何。 微微分神,加之疲惫,脚下少了注意,突然一个趔趄狠狠绊上脚下一样事物。地面不平,似个缓坡,一下扑上前,江可芙稀里煳涂的就滚了下去。慌乱间,被赶上来的刺客狠狠踢了一脚在腰间穴位。 糟了! 上身顿时酸麻无力,不能还手不能起身,顺势滚将下去,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身上各处被尖锐碎石硌痛撞伤,痛得绵密。不及伸手护一下肩头伤处,头突然「翁」一下断了所有思考,一阵更锥心刺骨的疼痛从后脑一波波漫向全身,她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头撞上了石头。 「嘶。」 大概到底了,又或许这石头正好截住她,身子已不再向下滚。勉强抬起手想摸一摸有没有出血,抬起几寸半个身子已酸麻得动弹不得。受过勐烈撞击,眸子映出的事物也逐渐模煳,江可芙只能看见紧随而来刺客手中的银寒,人,却重影得都仿佛不像人了。 「狗东西。」 银寒逼近,江可芙盯着那几道,还要惹恼人搬轻声呢喃。看不见他们是愤怒还是冷漠,半空里寒光一道映进瞳孔,闭眼。在「刷」一声后,自己却毫髮未损。 勉强撑开眼皮,只看见身前一个高大背影,夜风撩他衣摆席捲一片血腥之气,频起间隙间她看见适才刺客倒地不起,是死是活不知晓,只是,连声惨叫都没有。 「…李辞…你可太慢了…我差点儿交代在这儿……」 尖锐刺痛渐渐转为蔓延全身的阵阵钝痛,仿佛在消磨她那点精神气,江可芙张张嘴,勉力吐出一句,也不待身前人说什么,头一歪,昏沉过去。 * 她好像在走夜路,抬头却连星光也没有,出门为什么不提个灯笼呢,自己也不知道。只是闷着声,在死寂中踽踽而行。是何地也不知晓,连声夜猫啼叫也不闻,更不见荒地的孤冢。是一条路走到黑吧,只管朝着一个方向… 突然,一只手牵住了她,温暖干燥。奇怪的明明是夏夜,她却觉的这暖和来得及时。看不见手的主人,仅感知到虎口指腹的薄茧,默认拿兵器的手属于危险之人,她却只有安心踏实。在无声的黑暗里被牵着缓行,好像,在一步步走向光明。 远处似乎确实有了一点光亮,微小却连着希望,越来越近,她不自觉愈加握紧了那只手,直到一线光忽然变大,扩散,包围。 第130页 刷一下,天亮了,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少女也一下睁开了眼睛,江可芙醒了。 映入眼帘是简陋粗糙的房梁,大喇喇暴露在外不加修饰遮掩,鼻腔涌进淡淡的霉味夹杂土腥气和多种不太好闻的味道混合一起,一偏头,是更简单粗陋的布局。 漆面斑驳的八仙桌,上面白瓷盏具不知几个年头已发黄甚至缺口,灰褐色粗粝地面边边角角残余土渣风一吹就能扬起一室,远处能看见破旧上年纪的条凳。甚至不需要打量所有,摸摸身上粗糙微微发硬的薄被,下面同夏衣般单薄的褥子,已能知晓所在之地的清苦贫寒。 后脑阵阵钝痛,伸手摸摸已被纱布缠住,肩头被再次包扎,手臂被碎石划伤的细小伤口也做了处理。捶捶僵硬的脖颈,江可芙掀开被子下地,心道李辞哪里找了这么个地方,往陈旧木门处走了几步欲去寻人,「呀」一声,门先她手开了,进来一个端着砂锅的老妪。看她站在房里,神色惊喜。 「姑娘醒了。」 「啊…您?」 不知说什么,妇人已进来把手里砂锅小心搁在桌上,几步上前,两手还在粗布衣衫下摆擦了几下,再一把握住江可芙的手,将还懵怔的姑娘吓了一跳。未及说她攥得太用力,已被拉回床前一起坐下。 许是那目光太过热切,江可芙莫名的不自在,微微蹙眉回答那些问自己身体如何的问题,轻轻挣一下依旧被攥得死死地手,轻声发问:「大娘,和我一起来的人呢?」 「那位公子?啊,他,他说他还有些要事,且将你安顿在此处过几日回来寻你。」 妇人松了手,不再看江可芙,转头望向八仙桌,说炖了鸡汤让她喝一些。 「劳烦您了。」 微微点头,心头疑虑渐渐消散。还是赶回去祭拜太后要紧,李辞将她安置在此处也算合理。只不过,这家贫寒,自己在此处养伤不免要给他们增添负担。 接过半碗鸡汤,江可芙小口饮着暗道走时也该多给这家些酬劳,妇人已说句不打扰她休息,收拾东西出去了。 黄昏。 霞光漫到山尖,苍翠山头似也被映红,半个圆隐在后头,远处还飞来一群倒着的「人」字儿。 房舍后窗正好对着这个景儿,江可芙下半日有些昏沉,又睡了将近两个时辰,起来身子依旧有些无力,坐在床上托腮百般聊赖的望着外面。正思量李辞这一趟要多久回来寻自己,还不若好全了自己回去,就听见外面小院里有两个男人声音,似乎是那老妪家人,打招唿道回来了。 「醒了么?」 是个年轻些的声音。该是她儿子。 江可芙本也不上心,只是耳朵敏锐捕捉到老妇一声「嘘,这边说。别被听了去」。声音已压得很低,但习武之人什么都不是白练的,听得清楚。 心中起疑,江可芙「噌」一下起身,想起白日隐约的古怪,轻手轻脚靠近了门板,只是这次,几人走远了,仅听见几声窃窃,什么都不真切了。 再次不安,江可芙突然想起昏迷前都死死攥在手里的刀,自己身上摸一遍自然没有,床榻间寻了一遭,更是不见。李辞把她刀收了?还是别的什么… 掐了掐手心,江可芙安慰自己镇定,不是大事。正在此时,那老妪已回来,轻拍门板,推门进来了。 「姑娘,我儿子和当家的都回来了,饭煮好了你就在这儿用吧,那边简陋,你个姑娘家还有伤,就先不要走动了。」 妇人神色如常,江可芙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他们许在为难多了一张嘴吃饭却不好给她听去。牵动嘴角笑了笑道声谢,却还是装作不经意问道:「对了大娘。託付您的人送我来时,有什么东西与我一起吗?」 「并无旁的,只有那公子给的伤药,姑娘可是丢东西了?」 「啊,没有,随便问问罢了。」 江可芙摆摆手,不再说什么,妇人让她用完饭早些歇息,自己一会儿再来收碗筷,便掩门出去了。 见人离去,江可芙赶紧下地靠在门板上又听了片刻,回来仔细察看几样简单饭菜,思前想后,还是拿了八仙桌上一个大的杯盏,将饭菜各倒进些许,又把杯盏藏在床底。 做完一切,回到塌上,把绾髮的簪子攥在手里。 适才她曾试着提气,却不见成效,不能断定是因为重伤加上被踢了穴道,还是旁的什么,但这家人,自己还是要试一试。 闭眼假寐,约莫一炷香时辰,有人轻手轻脚的进来收了碗筷,江可芙听见脚步声不曾直接出去却来床边似乎确认自己是否入睡,心头微微一凛,半晌,房内烛火吹灭,人出去了。 心有疑虑,警惕着不知一会儿还有什么,江可芙暗暗更攥紧了些簪子,等了许久,却迟迟未有异动。 莫不是确实想多了? 人都等得昏昏欲睡,似梦非梦间,突然一声轻微的推动门栓之声,少女瞬间警醒。 「吱呀」,门开了。江可芙神经紧绷。微微眯开的缝隙间,依稀可辨一个高大剪影,月光穿户将人影照在地上,莫名让她觉得压迫。 那人走进江可芙赶紧紧闭了眼睛,片刻,汗味儿夹杂尘土的微呛,随着脸颊贴上的粗糙,登时激起她一阵战慄,心道忍住看此人还要搞什么名堂,装作睡梦中无意偏头,那只手却转而去掀被子,还被她捕捉到骤然粗重的唿吸。 第131页 去他娘的!她知道这厮打什么主意了。 皱眉攥紧簪子蓄力,身侧一沉那人影已摸上床榻,伸手欲来按江可芙手腕。 寂静中突然「嗤」一声,随即是惨叫,一道寒光黑暗里闪过,江可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簪子划过那人手臂,继而矮身手肘撞去肋下,趁他没防备懵怔,三下五除二反剪手臂,脚踢后膝,簪子一横逼在那人颈处。待那老妪与丈夫听见动静急急赶来点上灯时,看见的就是他们儿子跪在地上被少女挟持。 「姑娘,你,你这是…你不是,睡了吗?」 妇人神色有异,言语有些磕巴,似不单为自己儿子在江可芙手中。老头儿已急切大喊让把簪子放下,出了人命大家一个都别想跑。 跪在地上的青年立马大声附和,江可芙踢了他一脚,冷笑出声。 「我睡了?我睡了便醒不得?还是你做了什么准备,确定我睡了就醒不来呢?嗯?大娘。」 妇人神色微变,目光从自己儿子身上转到江可芙面上,死死盯她片刻,突然颤声:「你搞了什么名堂,东西明明都吃了。不可能还活蹦乱跳,那个药,明明说了用过一次就会全身无力,跑也跑不成…不对,不对,姑娘,你其实没力气了,是吧。鸡汤我是看着你喝下去的。不可能…」 心中一凛,道果然不错,江可芙死死盯着老妇,接着踹一脚听了母亲的话再次不老实的青年。鸡汤她确实喝了,没有内力凭两三□□手劫持了人,现下确实快撑不住了,但她不能… 「我要事情来龙去脉原原本本。我,到底是怎么来这儿的。反正你们也说了出了人命一个也跑不成,我已经这地步了,若最后不成就鱼死网破,我看届时咱们谁更亏!」 面前两人均是一颤,江可芙装得委实太真他们都信了,妇人看儿子一眼,赶紧道:「我们穷,也不是做这等骗人勾当的,除却饭菜里下了药,一句都不曾瞒。昨日确实是一年轻公子带你到此处,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然后把你卖给了我家给我儿子做媳妇儿…」 「胡说八道!」 第七十四章 下意识大声反驳,簪子也离那青年脖颈愈发近,妇人赶紧大喊绝非谎话死死盯着簪子神色惶恐不似作假,江可芙看她好一会儿,才平復下心绪。 自己慌什么。冷静冷静。这其中定有差错。 莫说李辞不是这种人,就他要卖她,这是个什么章程?独身一人回去他能得什么好?又怎生解释?总不能是打那一架丢了路费,要卖了她换钱。 「我问你。当日带我来的人,什么模样?」 妇人愣了愣,与老头儿对视一眼。 「就是个年轻公子,约莫十八.九,个子很高,穿得贵气,生得也是个好模样。所以他抱着你进来我们还奇怪,张口就说要卖给我们。」 妇人急于证实自己说得并非假话,竭力回忆,后面连些那人如何说话,怎样对她的细枝末节都讲出来,末了还要添上一句都是真的。 江可芙陷入沉思。妇人只做她不信,看儿子一眼赶紧再说。 「姑娘你看,我们就是普通穷苦人家,那公子举动奇怪,但一看就是高门大户我们自也不敢说不买。且这穷乡僻壤,确是不好娶亲,我家小子都二十又二了,那公子开的价也确实便宜…嗐!都怪他不老实!我们原说待你伤养好了…谁晓得这混球耐不住摸黑就进来。我们赔不是,是我们错了,你别伤他性命。我们下药也是迫不得已,那公子给的,说你会功夫,醒来了不好办。」 妇人央求,便要跪下了,江可芙立在原地,心里却软不下半分,暗道倒是甩得一手好锅。 年纪对得上,样貌差不多,知晓她会武功。确实跟李辞吻合,只是,她突然想起,或许一开始就错了。那夜救下她的压根儿就不是李辞。黑漆漆的她看不清,那人也没说话,她只是下意识认为是相识之人。可李辞身上有伤,根本就不能从天而降一刀全部毙命,若真能如此,她当时也全无先逃的必要。 想通了该开心一点李辞没卖自己,可紧随而来的,是救下自己的人到底何方神圣,以及,李辞到底是否脱身。当然,还有… 「……你们给了他多少钱?」 「一,一贯。」 那老头儿抬头比了一根手指,江可芙看着他,半晌,阖了阖眼。 她就值一贯钱!? 奶奶的。 「姑,姑娘,缘由你也清楚了,可否先放了小儿…那位公子,他,他好像要奔京城,你大可去寻他,我们实在不是有心害你…」 妇人还添油加醋,江可芙不觉起了恐吓戏弄之意。思忖片刻有了主意,先清了清嗓子:「咳,听了这么多,我也信了。只是…我记得,大启有律,私贩人口,买卖同罪。不计银钱,五人以下,啧,是三年还是五年来着,罚银十两。若还伤了人,罪加一等。这下药,应该也算在列吧?」 闻此三人俱是一愣,江可芙挑眉对上妇人不可置信的目光,等他们下文。 「姑娘!可不能啊姑娘!我们,我们也不知晓这就要吃官司啊!若如此说,我们村里,我们村里遍地都是,你去看,去打听,他们家的女人怎么来的,县城每年卖儿卖女的,你便报了官,你看他是要抓我们一群,还是草草了事!我们就当一贯钱扔了,你该找谁寻仇我们不放心上,可你不能!不能死揪着我们穷苦人不放啊!」 第132页 妇人地上一瘫,最后索性嚎哭起来,吵得江可芙头疼。 本也没想追究,毕竟也究不出什么还浪费时间,只是如此仿佛他们没有半分错处反是怪她咄咄逼人,实在叫人火大。原还想还他们那一贯钱,现今不砸了他们家已算仁至义尽了。 「有些人穷,原是有穷的道理的。」江可芙嘆了口气,「我去寻仇,自然没空追究你们,你们村里多少猫腻我也不想听。但届时进了京报给刑部,我不希望白纸黑字上看见你们又动了这个心思被抓。」 没多想江可芙身份,只道最多一个富贵些人家的小姐,听见刑部云云还道吓唬他们,几人忙不迭应了。 江可芙点头,怕他们再起歪心,装着威严给了面前二人一个狠厉眼神,踢青年一脚,后撤一步收了簪子,稳着脚步往门外而去。 经这一番折腾,整个人已虚浮无力,才迈出一步,后脑伤处紧随而来的阵阵眩晕让人几欲栽出去,强撑着不能被看出破绽,江可芙拉开木门,身后传来妇人急切问她儿子如何的声音。 一下再关上隔开,靠在一侧墙壁上微微喘.息,而后用力一掐手心,强行提着一口气,走向远处深重的夜色里…… * 又是一片黑,和上次一样,她已稍稍习惯了,只管向前走,直到那只手再次出现牵住她引向一束光… 江可芙睁开眼。 那夜逃离那户人家走了没多久,她就倒在草窠里再也动弹不得,意识渐渐消失前还担忧被那户再逮回去,映入眼帘一片赵粉锦帘,倒让人微微松了口气。但紧随而来钻进鼻腔的浓重脂粉气,又引得她连连咳嗽。 这又是哪儿? 后脑伤处明显被再次处理过,此时已没什么感觉,只是身子依旧绵软。衣衫换了一身舒服了些,但摸摸露出半截手臂的衣袖,未免过于轻薄暴露。 缓缓起身,撩开帘子,一室的鲜妍明媚颜色,蹙眉掩住口鼻还是吸进几口更重的香料味道,又好一顿咳,甚至人都晕乎了。 微微垂眸,听见室外隐约丝竹欢笑,再看看自己身上衣物,联繫脂粉香料,江可芙心中顿如明镜。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她在青楼。 下意识掐掐手心心道什么背运气,也不知身处哪处地界,深唿吸让自己冷静,青楼中不敢妄动出去,四下看看,走到窗边,推不开,戳破一个洞只看见绿葱葱一片,不待细看,身后门开了。 「你做什么?」 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紧随一阵急切脚步后一股大力将她勐地拉开,身上无力险些直接栽出去,江可芙撞上圆桌,抬眸看见一约莫二十七八的娇媚女子,正警觉的看着她。 「这是什么地方?」 已经知道了,还是需要确认且看她有什么话说。女子微微敛了神色,斜着媚眼打量江可芙一遍,片刻,在窗前一倚,左手抚上鬓角。 「呦~瞧不出来?与其问我不如推了门出去看看哪,听听左右做什么,遇上什么人,兴许你就知晓了。」 「……我,怎么到这儿的?」 「自然是我买来的,喏,带你来的公子,怎么也不像做这买卖的人呢,生得月明风清姑娘们眼睛都直了,连我都…谁知晓一开口,是来与我做买卖的。」 女子语调漫不经心,细听有几分惋惜,江可芙捕捉到那句「公子」,心头一凛。 「卖我的人什么模样?多大年纪?和你说些什么?」 「你问题还真多。怎么?你相好?赌钱输了卖你抵债?打扮也不像啊…唔,年岁大概与你差不多,模样嘛,这天底下说好看的人词也都一个样,脸上又没什么特别的,问了也差不多。旁的,我告诉你那么多有用么?你如今在我手底下讨生活,踏踏实实的,别动歪心思,这张小脸呢,我保准你后半辈子不愁吃喝。」 女人上前两步,居高临下看着江可芙,她身形高挑,颇有些压迫之感,少女没力气被她逼得再次靠上桌沿,紧接着左颊一暖,被女人上手轻轻摸了一把。 「你这脸还是挺值钱的。」 「离我远点儿!」 讨厌这种无法掌控走向的感觉,反抗也因身体受限,这种情形才是最让江可芙憋屈的,恼羞成怒,一掌拍开女人的手,却在下一刻被握住了手腕。 「有点儿脾气也是好的呢,只要别太过。有些男人就吃这套,你这儿劲,别人倒还学不来。好好养着别折腾,过几日大好了,我还指着你做棵更大的树呢。呵,摇钱树。」 语闭轻轻拍拍江可芙另一侧脸颊,女人松手扭着水蛇腰出了门,江可芙咬牙盯着那个背影,半晌,整个人缓缓滑在地上。 不是她要丧气,这次,更难了。 她不能确定身子无力是之前药效的延续还是昏迷时又被餵了什么,只是,这次卖她的,应当和之前是同一人。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思,让他要这样对待自己。只要一想到昏迷在草地里时是这人将她带走转手再次卖掉,江可芙甚至觉得手脚寒凉。他是一直在监视自己么?看自己多久可以逃出去,然后出面把自己再次困住。 她何曾有过结下如此大仇怨的人?还是,他困住自己,只是达成什么目的的其中一环? 轻轻摸摸发尾,她的簪子也不见了,适才打量房舍内,没有任何尖锐之物,她无法再用挟持之法。 第133页 缓缓抱住膝头,江可芙告诉自己就消沉一下,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她不信自己真会折在这里。 那个监视着她的人,恐怕也不是很希望。 第七十五章 没有倚仗的焦虑持续了很多天。而且醒后次日她才探听到,此地扬州,距她逃离那户人家后昏迷,也过了将近一月。卖她的人应该给她服下过镇定安眠的药物,她才会昏睡那么久。后来老鸨请来给她看伤的大夫也说,那些药副作用极大,一度加重了她的伤。 于是向来乐观的人头一次开始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太久了,十日之内都尚可,将近一月,都没有人寻她,不由开始担忧李辞在破庙里是不是遭遇不测。而且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脱身的机会。甚至这具身体,都已经出现了让人惊慌的状态,某一日晨起用饭时,她发现自己拿不动筷子。那些软人筋骨散人功力的药一定还在饮食中。 「江姐姐。我能进来吗?」 趴在榻上正凭探听到的点滴在纸上画青楼和周边街道布局,门外突然响起个软绵绵的女声,知晓是隔壁房中也是不久前买来的姑娘,这几日总来寻她,江可芙赶紧把纸卷在枕下,道声请。 一袭鹅黄随门敞开走进,装作才醒的模样,江可芙理理鬓角,门口的少女已几步到她跟前。 「总不见你出门,就锁在屋里。我都找不到人解闷。别的姐姐都待好久了,见着我也不亲近。江姐姐,魏妈妈给的那些书,你可看过了么?」 少女唤苏六,与她同年,生得甜便显小些,却不知是经歷过什么,身处青楼了,语调绵绵的也不知愁,末了一句语调微扬,竟还有些小雀跃。 想起甦醒后第二日老鸨送来的一摞册子,江可芙不觉冷笑。是了,做哪一行不要练的,青楼女子也要学,她当日随手翻了几页扔在一边,无非是些搬不上檯面的图文,比和李辞成亲当日喜娘给她看的还不可明说。 「翻了两页。怎么了?」 苏六面色如常。 「没什么,我看了看,就是觉得奇怪。看不懂。」 「看不懂就扔下吧。」 江可芙随口一答,转而问她有什么事,少女笑了笑,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跟前来:「喏,这个。卿蓝姐姐说你是得罪人被打了伤得重,不好意思才不出门,我就想,也怪无趣的,魏妈妈给的书也不好看,我就托火房的宁儿买了些话本子,嘿嘿,我看过啦,这几个有趣儿。」 苏六笑得没心没肺一派天真,江可芙有时便怀疑这姑娘是不是心智不全才被卖的,接过来问她哪里来的钱,少女只拍拍胸脯说她不必管。 「我来的时候我娘给我塞了一荷包的铜钱呢。」 江可芙心头微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苏六又实在笑得明媚,她反倒不好问出口那些扫兴的话了。 当即含笑点点头,接了话本道谢,少女似乎很是开心,再三强调这里面的插画好看,就飞一般欢快的跑出去了。 低头看看手里的书,江可芙默声读出。 《西厢记》? 身处风月,有些事该来总是要来的。头上伤势大好的次日晚上,先前的老鸨又来见江可芙,说明了第二日她们这一批买来的女子,就要接客了。 总觉不该这般快,好像急着走什么流程一般。想起以前逛听雨眠那些女子都有些技艺傍身,自己不过到此地几日,连那些册子上的寻常伎俩都不曾会,就要推出去卖钱了?老鸨走后江可芙打开话本子,越发怀疑这还是某一环,自己若逃了,定是要又掉进下一个坑,但不跑,又不成。 嘆了一口气,江可芙摊开一本《牡丹亭》,拿起笔在插画上描着。 这几日苏六都被老鸨教些什么,没空再来,那些话本在之前一併都给了自己。自身难保,本没心思再看,只当日随手一翻,忽然发觉这插画中别有玄机。 联繫那日苏六强调插画好看,这几本中有几页奇怪的插图用笔描出里面屏风上建筑图案,能与之前探听的部分青楼布局对上,再试着拼拼凑凑,花了她算上夜里五六日,竟是副完整的青楼布局图。 她平日出门也仅能二楼一道廊子活动,根本无法知晓全貌,房舍窗子大概就是防她,从外面锁上,戳破窗纸也只能看见一丛丛绿树,问过是这青楼的后院,她下去了也出不去。如今有图在手,虽无十分把握,总归有了一线希望。 就是不知,是苏六帮她,还是旁人用她做媒介救她了,又或者是个陷阱?但她得试试,就今晚。 江可芙已做了万全准备,怀疑那些软筋骨的药在饭菜里,就饿了三天,竟真觉得手脚虽因飢饿无力,却也没有之前那般绵软,跑起来已不是大问题。被单接上打死结做绳索,绾头髮的木簪子几天终于磨尖了用来撬窗。图纸已试了数条路不行总有退路。 在床上假寐等楼里渐渐无大动静,她所居之地又本就偏些,江可芙在黑暗中把簪子探出窗缝,之前已试过很多次,勉强可够到,窸窸窣窣片刻,一声轻响,开了。 风动树影,后院一片寂静,下意识屏住唿吸,江可芙留心门外,轻手轻脚将接好床单一头环腰,一头系床头栏杆。揣好拼凑画出的图纸,跨过窗框。 之后一切顺利,这楼不算高,她抓着绳子尽力去蹬墙壁不至太难,只是无武功傍身到底落地还是趔趄一下微微扭了脚。揉了揉不严重,她不敢耽搁,凭熟记的路线,在后院人高的杂草间找到一个狗洞。 第134页 苏六无意间透露过宁儿有时从后院狗洞进出,她就记下了,现今想来,这姑娘明里暗里也不管有心无心,帮了自己不少,出去了定要想法子把她赎出来。 狗洞不大,幸而江可芙骨架纤细,这几日折腾人又瘦了,勉强能过,出了这面墙,就是一条小胡同,还不用引人注目。 一切顺利得惊喜,站在墙外阴影里,微微喘着气,江可芙甚至有些难以置信。抹一把额上汗往外走,刚到路口却赶紧一闪再次躲进阴影。 是一队人马,穿着仿佛金陵禁军的衣服,正从大街对面整齐走过。可这是扬州,此地也并无军队驻扎,巡夜的,也应是捕快才是。想到这里心中微沉,果然,是又出事了么? 不知该不该过去,江可芙有些踌躇,心中莫名惴惴不安竟直觉这些与自己有关,半晌,那片火光都将看不见了,望着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出来也并无处可去,咬咬牙,忽略心中莫名的警觉,江可芙跑出胡同便欲追上去。 街上无人,不比金陵,却还有灯火算亮堂,所以一过拐角,江可芙就看见了墙壁上的一张告示,上面人像眼熟,瞥过一眼不由退回来再次看去,却在瞬间手脚冰凉,将要出口喊禁军的话也哑在嗓子里。 何止眼熟,画上之人正是她自己。若说寻人也算得上,那是一张…… 通缉令。 「我何时,成钦犯了…」 喃喃自语,好像一出那堵墙,她就换了个活着的天地,不及细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一阵夜风袭来吹得人打了个冷战,江可芙赶紧回神,此时方觉危险,已走远的人马不会再发现自己,她自然不会再喊,一把扯下那告示塞进怀里,四下一看,只能躲进房舍的阴影中,未知的,朝与人马相反方向而去。 「江姑娘?!」 突如其来的信息压得人无法思考,江可芙心头已乱成一片,清晰可辨的只有对家人是否会被牵连的担忧,以及李辞那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出神得几乎已不辨何地,突然传来一个熟悉声音。 没由来一惊,警觉抬眸,发觉此地灯火已黯淡下来,前面只一家铺面开着,好似一间书斋,灯火昏昏映出,门前站着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几尺远地方望着她,神色不辨,回想那声音里惊喜却溢于言表。 「…顾…顾公子!?」 半晌想起一人,江可芙一时怔了,几面之缘,这人怎么会… 变故太多应接不暇,此人出现在此地认出自己,更是荒唐,江可芙怀疑是在梦中,顾徽易已招唿她赶紧先进来。 懵怔的任人引进,竟在里间看见丘山书院几个熟面孔,神色惊喜却又似松了口气的模样,令江可芙越发不解。其间的说书先生程中已搬来凳子让她坐下递上杯热茶,解释起来。 他们知晓她困在青楼,正在设法救人。 实在巧得很。顾家祖籍扬州,在此地有亲眷,几十日前顾徽易旧宅叔父病逝,他回来奔丧,在路上曾遇一奇怪的男子,当时那男子就带着昏迷的江可芙,他原以为是她亲眷,不想同路往扬州城城西,此人却在半路进了一家青楼,他觉不妙。让随从留心了一下,确实未再将人带出来。便知晓江可芙遇上了麻烦。 「江姑娘是热心人,几次去书院又帮忙又赠书,如今有难,我们自然都该尽力帮忙。当时本想再确认一遍直接赎人也不是难事,那老鸨却推三阻四有所遮掩便耽搁下来,报官也没有证据,金陵城那边当时也无失踪人口报案,这事便一拖再拖。于是我们就合计接客拍卖当日凑钱再去赎人。可巧,小顾公子叔父的书斋那日来了那青楼里打杂的孩子买话本儿,小顾公子心细,一寻思,这话本不是孩子看的,若是替楼里姑娘捎东西,寻常青楼女子又不买这些。再想江姑娘爱看话本,我们就赌了一把,让他晚些来取,赶着去寻青楼的样式布局,夹在插画里。只试试。该说江姑娘聪慧,我们自己拼许都费事,你竟解出来了。」 程中言语尽是赞许,江可芙顺着思路听完,不禁感慨,还未及道谢,顾徽易已接上话。 「变故总比计划快。我们今日知晓金陵的案子,兜底的法子又行不通,今夜就需再想一个,江姑娘却给了我们惊喜。」 「金陵什么案子?」江可芙从怀里掏出通缉令,「这个么?」 顾徽易一怔,与程中对视一眼似乎没料到她已知晓,再觑江可芙神色如常,一时竟不知说是不说。 「顾公子说吧,我受得住,这上面只说我逮到我赏银千两,我想知道我做了什么这么值钱。」 踌躇片刻,顾徽易退开一步,躬身,竟先行了个礼。 江可芙微微一愣,却听身前人开口:「草民见过昱王妃。」 「顾公子?!」 「金陵消息。昱王涿郡返程遇刺,系王妃与人谋划…」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我一个受害人我…这破剧情我不想走了。毁灭吧,赶紧的。 第七十六章 幽闭昏暗的卧房,炕头一盏烛台,少女抱膝缩成一团靠在墙上,盯着某个地方出神。 「呀」一声,门开了,先进来一个提灯,屋里一下亮起来,然后是提灯的少女。 「恆夭姐姐,外面送饭来了。」 抱膝的人一下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着来人。 「青苑,你还有脸来找我?我以为要做缩头王八呢!」 第135页 「我只是想来劝劝姐姐。秦婶子送饭来说王爷前日就已离京去长公主处,没别的吩咐,自是不追究姐姐当日口不择言了。来日结案我们出去时,姐姐去请罪多说几句好话,王爷宽和,定是不会记恨此事。且那日刑部,实话实说不该隐瞒偏私,王妃的事我不过就事论事,绝无构陷之意。王爷也是权衡之下才只得如此。我知姐姐护主心切,只误会我事小,对王爷大不敬却未免…」 「呸!他也轮得到我说好话认错?你也掂量着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拿什么立场说教我?就事论事?莫说自己多清白!别说小姐本无罪,当日认了为主,主子就是立场!叛主求荣的事我听得多了,什么下场死都是轻的!以为我瞧不出?你早心怀鬼胎!现下怎样,不还是和我一样关在这院子中吗?别做你那结案被放出去的春秋大梦了。什么叫大不敬?若说几句他做了的事的实话就是大不敬,那我不敬的可多了!李辞那没有心的狗东西,刺客怎么没直接刺死了他!」 恆夭少见的义愤填膺,只要一想江可芙生死未卜还被定罪,她就气。 赶回京当日,作为贴身婢女,她二人就被送去刑部审。当时江可芙已失踪许久,初时传闻遭遇不测,但没多久楚府失窃,楚先重伤,财物都在,唯独丢了把刀。楚家咬死是江可芙所为,甚至有家僕指认确是昱王妃。一时间江可芙踪迹越发扑朔,数十日前遇刺一案,也被怀疑为她与人谋划。 本无定论,只能猜测,李辞又极力否决此种论断,让想找把柄的常迁别无他法仅能暗地里命人大肆宣扬,没想到缺什么来什么,审人时,青苑递去「刀柄」,给了个作案动机。 她言江可芙素来行为不检,在涿郡时更变本加厉,王爷对此一直颇有微词,她却向来不放心上。身为婢女,她一直觉主子对婚事十分不满。平日交好的男子更是比女子多。 更火上浇油的是,有人称早在除夕时就曾见过昱王妃在慈恩街出没,与一男子一起,却不是昱王,举止不当有损皇家名节。顺藤摸瓜,刑部很快揪出了禁军晏行乐,于常迁的意外之喜是,在此人处还搜到一小章,青苑说在涿郡时曾见过江可芙身上有同样事物。 人证物证俱在,常迁麻利的定了罪。恆夭据理力争但人微言轻,又是江可芙心腹。且最后,李辞都默认了罪名,甚至命人将消息分派个郡县严密搜捕,着实令寄希望于他的恆夭心寒。当日便气得失言,直接将李辞骂了一顿。之后与青苑作为人证被关在王府偏院,等待结案。 「姐姐慎言。如此大不敬,会丢命的。」 青苑一副受惊之态,似确实为其担忧,恆夭狠狠啐她一口,抄起炕上硬枕就摔过去。小姐在时护着她,她便怯懦些,此时却终于生出北境那边女子的脾气来。 「滚!再多嘴这一枕头下去先砸死你!」 同一时刻,扬州。 草草听了原委,江可芙心酸好笑又不知所措,多种情绪夹杂一起,最后只骂出一句「疯子」来,不知骂的是定罪的刑部还是吩咐贴告示的李辞。也该庆幸她今夜出来,明日众人都该见告示,她在青楼里无法脱身,都不用被检举,老鸨就得将她交上去赚赏银。 「王妃可有打算么?」 「顾公子知晓兵部怎样么?」 「江尚书无碍,未曾听说受此牵连。毕竟未见人之前,罪名也只暂时,此事荒唐且尚有疑点不能全听一面之词,大多人也将信将疑,等着找到人看能审出什么结果。」 江可芙沉思。半晌,抬头直视顾徽易。 「我若想出城去金陵,现今形势,可否避过关口盘查?」 顾徽易与程中对视一眼。 「出扬州不难。这些官员贴上了通缉令其实也不作大事,届时乔装一番,无人细查,不过想进京就难办了。王妃是想?」 江可芙把通缉令折了几折,塞回怀里:「刑部这么定,必有把握让我难翻身,现今能帮我的只有昱王。虽不明白为什么要广发通缉令,但他必是不会信那罪名,如此行事,自有道理。此事越拖越麻烦,我需快点与他见面才是。那个,顾公子,还是直接称姓吧,听惯了,且这时候,总归敏感。」 「是我疏忽。既是如此,我们尽快送江姑娘出城。」 程中点头表示认同,顾徽易等人也说进京的事他们会再想办法。 看着一屋子人忙起来,又要在里间就给她腾个暂时歇息之地,江可芙心中异常感激,言语里却难表十分之一。 都是些仗义良善的人,书院里几面之缘,自己不过是捐了些书本去帮几回忙,就值得这些人不怕担「同党」的风险如此解救自己,甚至连那件事问都没问一句。 「来日不知如何感谢。」 「江姑娘不必如此放在心上,我们不过,礼尚往来罢了。」 顾徽易微微一笑,似在宽她的心,江可芙一怔,半晌,也笑起来。 大启重文,平常读书人地位却并不高,反是被拿来取笑迂腐矫情的,听多了这种不免也影响看法。可今夜,江可芙看着不远处和众人一起分析进京方案的少年,灯火朦胧中越发称得光风霁月。想想那些话。有一瞬,她好像知晓,何为「有匪君子」了。 之后两日,打听风声,又想办法伪造路引,忙前忙后做准备。扬州城也并无异动。当日出逃原担忧老鸨上报官府此地严密搜查,可一切风平浪静,就好似,他们不曾发现青楼中少了个人般。 第136页 无法走动,江可芙只能窝在那小书斋隔间,梳理案件头绪,累了就翻翻其它闲书找找乐子。如此一来,朝夕相处几日,倒与书院众人越发熟悉了。 这日晨间。 八月已至,再过几日又是中秋,趴在小案上看一百单八将的描画,顾徽易和书院的张况慈张先生走进来,少年抱着一大盒点心,面上含笑,喊江可芙来吃月饼。 「还有十几日呢。先生们倒心急。」 「哪个节不提前摆出来,总归当日一过,这些便又明年见了。」 张况慈人如其名,生得很是和蔼,五十来岁,面目慈祥,看江可芙像看自家小辈。 顾徽易没搭腔,只笑了笑,打开盒子问江可芙要哪儿种馅儿。递给少女一块儿枣泥,两人坐下,闲聊几句,提起那路引昨日已做好,进京的假文书,乔装行头也都备上了,今日就能出城。 「这个幕篱,江姑娘出城时带,要过节了,关口反松泛,路引都只扫一眼。那副行头扮上麻烦又难受,且先放着进京再用。我们定了午后走,江姑娘没来过扬州吧?可要出去逛逛?」 想得很是周到,甚至知她这几日闷了反留给她游逛时候,江可芙闻言笑起来,确认过街上无人特意盘查,便带上那顶白色幕篱出门了。 扬州好地方,与金陵比也不逊色,加之将要过节,街上十分热闹。小吃玩意儿,唱曲儿杂耍,风送隔岸管弦声,让江可芙不禁想起那首《夜看扬州市》来。虽时辰不对,但繁华却是一般。 颇有兴味的看着杂耍,脚步停在街边。倏然不远处一阵躁动,有人撞了她肩,回首只道又有什么热闹,却见高头大马路间缓行,一对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女有说有笑而来。 男子一身玄色锦袍,日光下虎头纹饰银线若隐若现,言语间因笑意弯起的眉眼,清朗的意气风发中添几许温和平易。女子着大红,张扬夺目却丝毫不抢她容颜风头,翠眉朱唇不似妆面,仿佛生来这般好气色,明丽得好似石榴花簇。 妙人谁都爱看,这般登对更是让人愿意多看两眼多想些故事。江可芙也与人群一般笑盈盈看去,却在瞧清楚那男子面孔时狠狠怔住了。直到二人远去,恍惚间被人再次撞了一下,她才从震惊中抽身。 她眼花了?珠联璧合?郎才女貌? 那男子…那男子分明是李辞! 「他怎么在这儿?」 无心再逛,江可芙原想好的做事流程为这一眼全部乱套,甚至再三回忆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喃喃着远离了人群。 原本该喜不必再费力进京,且时隔一月余,看这人好端端的,当日脱身是没受什么大伤也算欣慰。只是这一面属实叫人措手不及没个准备,更遑论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不说,想理一理,就莫名浮现李辞与那女子说笑场面。 少女不自觉握了拳。 他奶奶的! 自己撞了脑袋差点儿没命,得救被卖险些困在山里,出逃再被卖又被餵药,现今废人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罪名缠身朝廷钦犯,东躲西藏过街老鼠一样。这小子他娘的派人贴告示逮她不说,还在这儿装什么月明风清岁月静好呢! 忽略心头一点惶惶低落,江可芙掐了掐手心平復心绪。她不气,她不气,此人做的气死人不偿命的事还少吗?现今当务之急是先回书斋,告诉顾徽易等人情况有变。 深唿吸,江可芙拍拍心口,往书斋方向而去。 第七十七章 回程时书斋只有顾徽易,正拿着本子清点回京后书院过节应採办的东西,抬眼就见江可芙,不知怎的,急沖沖的走路都带起一阵风,不言不语直奔里间。正纳闷着,她又探出来。 「顾公子。」语气顿了顿,「我们今日不用出城了。」 顾徽易微微一怔。 「……咱们运气好。昱王不知何时来扬州了,我适才在街上见了人。一会儿打听在何处落脚,去寻就是。可省事多了。」 隔着幕篱看不清江可芙的脸,只词意间是喜,语气却仿佛故作欢快,刻意得有些似反话。说完人就缩了回去。 顾徽易片刻才反应过来,消息突然,又察觉江可芙一丝奇怪,赶紧走进隔间。少女已摘了幕篱,坐在案上继续看着描画,目光定在纸页上有些出神。 「…江姑娘,适才的意思是,昱王此刻在扬州?可有旁人跟随?」 顾徽易其意是问可有什么随行官员,莫坏了事,江可芙本就心绪不宁看不进字,这么一问,心头再次浮现李辞与红衣女子说笑场景。左手无意识扳着桌沿越想越生气,指甲将抠进去,感到一丝疼痛,才急急收了手回了神。 「啊,没有…」 看出人心不在焉,顾徽易不免又多问了一句,江可芙赶紧摇头,道声见到李辞有些惊讶,行踪猜不透罢了。 午后,众人聚在书斋隔间。 程中已上街打听过,李辞确是这几日才至扬州,应是私事,独身而来,是以没什么大的风声。当夜江可芙见到的禁军,也是他们想多了。原是昭华长公主在京城参加太后葬礼后回扬州府邸,圣上疼爱长女,特派禁军护送而已。 「昱王而今宿在公主府别院,城西,我去看了看,有些偏,而今赶上过节,巡夜应都巡不到那地方。兴许是为个清净,却方便了咱们。」 说明所见全部,程中是有些欣喜的。伪造路引与文书虽下了大功夫难辨真伪,但平日都是规矩的普通百姓,一下做这大事,他走南闯北都见过没什么,其他人不免惴惴。尤其顾公子年纪还轻又是读书人,被发现日后登科功名不必说,命也难保。虽为助人这份心性难得,但也可惜了大好青年。如今不用走这条路,他自是舒了一口气。 第137页 众人想必都同他一般,面上都显出几分轻松,只是当事人,托腮撑在桌上,怔怔盯着一处正微微蹙眉。 「江姑娘,可是有何不妥?江姑娘?江姑娘。」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江可芙就觉心绪乱得出奇。街上所见场景时不时就在心头闪一下,气愤之余若细品,是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失望委屈。听到公主府别院寻清净云云,更是想李辞怕是在院里悠哉与人闲聊品茶,对面坐着那位姑娘和几位旁的人,说说笑笑,谁还管她真冤。被唤好几声才回了神,在众人探寻目光下,赶紧扬起笑说自己无异议。 程中便让江可芙写张字条去别院传信,想到李辞接了会作何反应,江可芙却下意识制止了。 「怎么?」 「…白日,白日人多眼杂,写字条易留证据。别院既偏。夜里直接进去就是了。不用劳动程先生。」 「江姑娘的意思…翻墙?」 江可芙胡乱点了点头。 字条倒似上赶着求人,虽确如此,但自己明明是受害者,何必如此委曲求全。与其给李辞自己只能求助于他的意思,还不如没有招唿突然到访来的潇洒。 也不知自己赌什么气,也忘了药力未解无法动武,实施起来有点不便的事实,江可芙只想不要显得自己多狼狈。 * 晚间。长公主府别院。 如程中所言,此地果然清净,寻了架拼装的木梯免带来时引人注目,江可芙和顾徽易程中在墙外拼接时,甚至看见里墙爬山虎不加打理,直接越墙生长到脚边。 踩着梯子攀上墙头,劝墙下二人可先行回去,自己这里不会有事。江可芙从怀里掏出一根麻绳,一头绑在梯阶,一头系在腰上,慢慢从墙头顺下去。 院里漆黑,不见人影。隔墙小声与两人说无事,便解开绳子,往远处房舍走去。过了月洞门,眼前就见光亮,原来自己落脚的是偏院。 「这时辰王爷也该回了,明日不就要回京了么?」 「我见适才宿衍侍卫来与王爷说了几句什么,便急急出去了。王爷这次来扬州本就似为私事行踪不定,我倒盼是有什么再绊着人一会儿,还是调来别院活计轻松。」 一闪身躲进假山后,是两个婢女提着灯走过,随意闲聊看来李辞不在。听二人说去卧房点上安神香,人也不多时就该回来了。江可芙悄悄跟上,打算二人离开她就在房里等李辞。 * 别院没什么人,一路来无阻碍,江可芙甚至怀疑莫非只这两婢女。顺利走进卧房,里面布置雅致。外间案上一盏灯,映出墙上文人壁画。与里间隔开的雕花板改成书架,粗略一看都是些文集。扫过案上铺在最上面的画,江可芙眉心跳了跳,本无关紧要却莫名凑上去细细看了几眼。 这一眼不要紧,才稍稍平復的情绪再次掀起波澜。画上是个女子,立在雪地里,身披云纹织金大氅,手里举着一束红梅。容色姝丽,巧笑嫣然,眉眼间那点熟悉之感,不是今日在街上看见与李辞同行的女子是谁。 掐掐手心,压下心头不安,江可芙扭过头走进了里间,黑暗中坐上靠窗美人塌,片刻,却极为疲惫般整个人伏在了榻间小案上。在这一日难得真正静下来的时刻长吁一口气,半晌,喃喃了一句「李辞这骗子」。 怎么不是骗子呢。当日让自己先跑时她还愧疚深觉不义,事后自己处境不乐观,都还担忧这人是不是遭遇不测。她原也没要他十分在乎自己安危记挂自己,谁都不是谁什么至亲,但前脚一副捨己为人,事后把她莫须有的罪名写在通缉令上四处张贴,她就觉得自己那点担忧一点儿都不值钱。 她身陷囫囵得了一身伤还险些失身,此人却在这里寻风雅会姑娘。 江可芙从不觉自己是多计较之人,不过日后找时机占回来就是,可此时细数这些,只要一想自己在青楼那段日子还指望李辞哪怕找一找自己,心头压来的巨大委屈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不是她对李辞该有的情绪,她只是,只是太生气了而已…… 说服自己,她没那么矫情,又默念许多遍「早该知道若能指望李辞江霁莲都能上房梁了」。再次想起与李辞在一起的姑娘,心里又不觉生出一种「她生得真好看」的感慨。想着想着,真的很累,竟不觉意识渐渐迷离。 迷迷煳煳,将要入梦,「呀」一声让案上少女及时抽身,一下回復清明。 李辞回来了。 脚步声停在外间,似乎在案前驻足。将要见面,江可芙却莫名惶惶起来,本想这人一进门她就要上去开门见山,此时声音却哑在嗓子里,不知说什么。她怎会如此纠结。 咬了咬牙,试图找寻上半日自己那种愤慨,掐了自己一把江可芙就要冲出去,不料才起身,腿一软一歪翻了小案,趴了太久,腿麻了… 「嘶…」 案腿翻去狠狠戳了肋下,正中骨头,不觉倒吸口冷气,不及反应,一阵风动帘幕,外间人疾步而来,一声「谁」后,江可芙被扣着腕子按在榻上。 想好的说辞都没用上,直接见面,第一句不是骂李辞「你这骗子」。毕竟被用了八.九成力当刺客般死死箍着手腕,江可芙眼泪都快出来了先喊了声「松手」。 按在她肩上的手狠狠一怔。 一声试探的「可芙」,清冽气息靠近,上首的人好似在打量她。黑暗中怒目与其对视,片刻,李辞竟直接压下来,吓了她一跳,躲闪不开,就被熟悉气息包围抱了个满怀。 第138页 江可芙懵了。 面颊贴在李辞胸口,安静的卧房里她稍稍仔细些,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很快的,好像就和自己一样。话本里总会写人与人拥在一起时听着心跳是多么安心的事,江可芙却在这一声声和上首漏在脖颈与耳后的热息间,渐渐烧起了脸。 挣了一下,没有放开。她想要说话,还未开口,门口先响起一女声问「王爷怎么了」,是寻声而来的婢女。 「……无事。」 低沉一句在耳畔,热息弄得江可芙耳朵痒。趁机狠狠一甩挣开他,挪到榻上另一头,直待那脚步远了,李辞都意味不明的盯着她。 黑暗中被一个沉默的黑影盯着心里是发憷的,想起自己上半日那一瞬的义愤填膺,江可芙揉揉发痛的手腕,果然这般想言语就带了呛人时那点轻慢。 「怎么?现今动手最管用果然就变哑巴了?还是跟朝廷钦犯就不屑开口?那还在这儿跟我装什么事后的义薄云天呢,好人你装了,便宜你占了,咱直接干脆点儿,枷锁一副带我去刑部大牢逛一圈哪。磨磨唧唧的最后也还要如此,我也不会念你慢一点逮我这点好,谁都不是傻子!」 对面一声轻笑。 出人意料。 「看来人没事,还能呛我呢。」 终于开了口,语气却轻快带着调侃,好似江可芙在与他玩笑。无异于点炸.药的火星,少女心头那点恼怒果然更盛。 「谁与你说笑?我有没有事又与你什么干系!反正忙着发通缉下扬州陪人说笑与人画像我也没指望你能做些人事!麻利点儿,我也不想听你在这儿取笑,我出去自己喊人来自己拿自己归案!」 自己那些危难苦楚和恐惧在李辞这儿一句「没事」带过,虽没指望这人能说什么好话,但如此轻描淡写调侃,好似没有丁点歉意。咬唇压抑鼻端莫名酸涩,已无心再和他说话,转身就奔外间去。全忘了初时只要潇潇洒洒的。 才走几步,耳听身后两步已赶上,还没喊一句别跟着自己,张口就哑住了,李辞一下从后紧紧环住了她。 热息喷洒在颈肩,少女长睫颤了颤。随即,再次咬牙:「又做什么!松开!别跟我动手动脚的!」 上首嘆了口气。 「对不起。见你一时欢喜终归过了,说话没轻重…」 「凭什么你道了歉我就要当没事…放手…」 「我知道,都知道。只当为自己罢,先听我说行不行?你肯来寻我定还是信我的,若这样就出去喊人了不也违背你初衷吗?我不求你听完就原谅当无事发生,但若因旁人生气让自己处境更糟,那不是得不偿失吗?」 不语,掰了一下李辞的手,没掰开,江可芙索性破罐子破摔了,咬着唇只待他说完,自己一句都不听依然走人就是,身后又是一声嘆息,肩头突然一沉,李辞凑近了耳畔。 「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只让你走没考虑独身一人的风险。脱身后未寻到你,当地官府搜查也无果,京城事情紧急我就先去了。是我的错,若当时上报金陵坚持留下,兴许也不至这么久。是我当时未真正重视,回京上报也没消息后才真的放在心上,却晚了。」 「所以,没找到人,你就觉得我是同伙,是么?」 她当然知道李辞通缉她有旁的原因,但都已被重逢开始的一句「玩笑」毁了。她能信他是真欢喜才口不择言,但相信和接受是两码事。江可芙讨厌李辞这样的行事,非常讨厌。 「我知这样荒唐,是病急乱投医。只正常寻人无果,且归根还是牵扯党派,暗地便有人下绊子阻挠,常迁定罪反成了更好寻你的一条路。若无罪名那些人自是不愿你被找到,而今牵连案子,他们望你罪名坐实归案,寻得倒比我们的人还尽心。所以通缉令非我本心,只是希望多些人寻,便初衷不同,总归都在寻,那样境况,不论如何找到你才是最要紧的……却疏忽了你的心情,消失这么久坚持到今日来见我,必是受了许多苦,原是最该被身边人安慰照顾的,却又给你这样一个晴天霹雳,全是我的错,对不起。」 言语诚恳,说着似乎怕江可芙再骂他胡扯走人,下意识紧了紧手臂。 江可芙怔了怔,她想过是不是为了更方便寻她,所以李辞其实不必特意解释如此详尽,倒似她不信任他。她一开始就是信的,气也全不在此,是此事前因后果的荒唐点滴累积起来的失望郁闷,和李辞见面轻快的一句「没事」变成的最后一根稻草。且心头再次浮现白日场景与适才见过的画。压抑在心头的难受就更重了。 「所以不该说你聪明绝顶么,如此绝妙的主意,也真就你这样的智慧之人才能想出来。把旁人做傻子的聪明。」 「这解释无理,你不信也在情理。如此也罢,我自己说起来都像忽悠。这样好不好,先别气了。刚才我下手重了,看看哪儿伤了先涂药,还有你怎么软绵绵的半点儿力都用不上,我找个郎中来看看?」 其间是关切,却并非江可芙想要的回答,她不想要道歉,也不想要关心,此事累积的所有不快,好像就是该发泄一下才是真正的圆满。她讨厌李辞,说自己知道,实则根本什么都不懂,现在也还在无意识的避重就轻。 「不用。我没事是你说的,那还要什么郎中。松开让我走…你自己若都觉是忽悠,那我凭什么接受这样假惺惺的说辞。你确实想不出旁的路,忙着与人说笑,骑骑马画画像,寻个清净宅子,才是你的要紧事。我不过失踪罢了。对吧?有什么不敢承认呢?你直白说心里话我也不会这么看不起你!若我也是,扬州这样的好地方,提那些杀人见血朝局命案做什么。晦气。若是我,连你的人都不会见的。」 第139页 李辞愣住。适才他就捕捉到江可芙提他做闲事,揪着不放再提一遍刺他,看来是耿耿于怀。但那其间感觉又与平常理解有些微妙不同。半晌,想到骑马画像,联繫今早过街市时有不识得自己与同行人的荒唐话,思绪一恍,突然在一瞬想通什么,竟不觉笑起来。 江可芙气急了,此人原来就是如此没心没肝。心下一瞬悲凉,死死咬着唇就开始发狠般去掰环着自己的手,甚至不觉上了指甲去抓。 正较劲,一侧脸颊突然触上一片温软,突如其来让人一颤,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早已离开。李辞笑着松手扳转过愣怔的捂住脸颊的江可芙,外间漏进光亮依稀可辩眉眼温软笑意盈盈,纯良得仿佛适才突然偷袭吻了她一下的不是他一般。将她要骂出口的,都遗忘在了转身的一瞬。随后,听到难掩笑意的一句:「饶了好大圈子,我可是明白了。原来,你在吃醋。」 「胡说八道!」 这一句回神,被轻薄又被调笑,江可芙其实恼大过羞。抬手就想扬一个巴掌,却被李辞轻轻握住了手腕。 他也不反驳,只附身凑近,看着少女虽恼怒但仍带红晕的面孔笑意越发放肆:「好,那是我自作多情……不过,你说的与我说笑骑马之人,是我长姐。啊,忘了,也该是你长姐。」 第七十八章 语毕替她将颊边乱发别在耳后,李辞含笑等她反应。江可芙心慌意乱,虽该为此更气,却还是被这几句牵着走了,下意识便要提案上画像做反驳,对面竟读懂神色,再次开口。 「那张画是四哥给长姐的生辰礼。长姐闲不住平日不常在扬州。五月生辰时人不在,无处去寻就搁置了,皇祖母下葬时忙便又忘了。正巧我来扬州,扔在这里今日才想起来,明日回京就得送过去。好了,现下可还有误会么?」 手仍掩面,江可芙下意识「嗯」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这是以为她只在意这些小事不成?此前的恼火便又起了,不欲再同李辞多说,狠狠剜了他一眼,拂袖便去。 不想脚踝骤然刺痛,是适才下墙时扭了一下,本以为不碍事,可当下一个不稳扑在地上,想来是不轻了。气急回首,今夜怎么乱子不断,便欲去扭这不争气的脚踝,才触上裙摆,李辞赶紧一声「别动」已上前按住了她的手。 「别乱动。我看看,你这手脚都软绵绵的没半点力,怎么翻的墙?不扭就怪了。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急急抽手,江可芙扭头咬唇不语,但再气这境况也由不得逞强,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让他替自己找伤药,李辞已环过她肩头一捞,把人打横抱起放在榻上。 里间点上灯,暖融融的光亮映上衣裙。裤脚卷至小腿,露出一截藕似的白嫩,纤细脚踝处却已红肿起一片,看去甚是刺眼。伸手要接取来的药盒,却被避开,李辞半蹲至身前一句「我来」,温热指腹便已触上肌肤,江可芙狠狠一颤,却忘了挣开。 余下都是煎熬,开头未执意自己上药,半途打断就未免扭捏。且她原也不需避讳什么,自己一身伤本就拜他所赐,他合该这样。 蜷起一条腿抱膝靠着正过来的小案,江可芙的目光四处乱飘。药膏清凉的味道与触感随着指腹摩擦的异样感让室内升温,捏了捏耳尖努力忽略那点暧.昧,却在望进灯火下李辞眸中专注时,再次心烦意乱起来。随即,书斋里随手翻过的风月文字,明明当时未曾刻意记下,偏偏就在心头浮现。 鬼使神差的,喃喃出一句。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 显然捕捉到这句,握着她脚腕的指尖一滞,抬眸看去,却见少女已察觉失言扭过头看向别处,灯火下贝齿死死咬着的朱唇和飞快绕着衣带的手指却已出卖了心中兵荒马乱。 事已至此,一切都弄得好没面子,便似乎就难再发起脾气来了,李辞所言或许是对的,她有吃醋赌气的成分,对这些事的认识江可芙向来想得开也坦荡,但多日的磨难绝非只是那点浅薄认知所能概括。李辞大抵也并非不明白,只是话出口,总会变个意思。恍然想起许久前钟氏的那一句「孩子心性」,对,人是不坏的,但总有些时候,会不知分寸与轻重,不经意的寒人心。孩子,可不就如此么? 「手还用么?」 看着案上烛台思绪不自觉就远了,李辞抬眸朝自己摊开手时,江可芙正想着常迁为什么没有被李辞气死,想必那个老头平日在刑部说的话定是难听至极的。忽被「画外音」拽回,下意识就摩挲了一下腕子,果然疼得不轻。 「你说呢?都青了!」 本是控诉,如此道出却跟委屈的嗔怪一般,自己都愣了一下,李辞显也察觉到了,身形微不可查的一颤,江可芙瞪过去,就看见转瞬即逝的翘起的嘴角。 「你笑什么!你还很得意是不是?」 「没有,我就是想…你这么容易带伤,自小练武便自己不觉,林夫人见了也肯定很心疼。小伤尚且有如此重的印子,大伤就更吓人了。」 「这有什么好心疼,我舅母才不那样纵着人,慈母多败儿,那儿子说的就是你罢。」 「这时候母后倒成慈母了。」 「你少扯皮。谁要和你扯东扯西!没完呢,我今日处境,说全怪你冤你吗?我不气是我自己的事,谁许你在这儿跟着嬉皮笑脸了,给我坐下面去!蹭上来做甚!」 第140页 拿钟氏作比确实有点好笑,本来也是想笑的,但看李辞也含笑就要挨过来坐下,当即就板起了脸,这人怕是第二日就要死了也没个正行。 原也不意外,这事总归不算过去,李辞立时敛了笑改了正色,抄了一侧一板凳,顺势坐在了下首。 「谁许你笑了?你凭什么笑?我原不是偏要听你一声道歉。当谁稀罕那几字,我要愿意出钱去说书摊子,酒楼茶馆,人家能不重样的跟我赔不是,我揪着你做甚。再者多少次你不烦我也烦了。旁的更不用说,谁又稀罕你那几句解释。我风尘僕僕一路就为这几句跟我全不相关的扯皮?见面第一句你扪心自问,说得可是句人话?莫不是还觉自己风趣?有这精力留着刑部去和常迁玩笑好了,我是粗人,不懂您这文人雅客的风趣。让我不气?且看自己什么立场说这话罢!便不为此前,只今日这一件,你说我吃醋我便认了,又凭什么把我的不满全归咎于此,你那没心的一句疯话,我听了便不能生气么!」 经此一事若真能平心静气属实难为人了,本已静下去,但再提起情绪不免就又涌上来,甚至自己都察觉不出的,不知不觉就又激动委屈起来。 「确实,你我互说好话时少,我自问处境转过来见面第一句兴许也口不择言,可你就拿轻薄人来找补么?李辞,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怨的是你以为的那些破东西么,我心里如何自己知道,不用你搞些杂七杂八。多少次了?我不须你与我多友善,只求你,拿我做个跟你平等的有思想有判断有自己喜恶的人罢!」 语闭一伸手,就抄了放在身边的药盒,说到这份儿上好像合该扔点儿什么,便顺手就把盒子砸在李辞身上。 「你骂得对。」 「实话实说,就事论事,自然对。」 「我太狭隘了。这心思大错特错…」 「哼,不容易,原来你知道啊。怕不是我不说你真当旁人为你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事儿赌气。也不是,这是嘴上认了心里还要怪我多事吧。那就别认了,真委屈你。」 沉下脸扭过身,懒得再看下首。她脾气一贯来得快去得也快,且处境如此和李辞到底还是一条船上人,爽快骂一顿怒气就过去了。但一时半刻看见自还是烦的,顺势扳了一下小腿想盘起腿来扭去一侧,却忘了脚踝伤处,一阵刺骨疼痛,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李辞闻此赶紧便要凑上去查看,被狠狠剜了一眼后当即又低头坐了回去。半晌,却又听见羞恼一句:「你!你过来,帮我一下…我动不了了…」 半盏茶后。 伤处被扳动时又反扭了一下,肿得更厉害,缠上纱布后说是个蹄髈也有人信了。李辞想还是叫个郎中来才稳妥,又被江可芙刺了几句大半夜真会拿架子折腾人。 「那你自己当心。再扭一下怎么折腾人也得请过来了。」 「用你提醒?我自己的脚我不知道吗。」 「我扶你去床上吧,榻上小伸展不开。」 「你起开,我不是没腿了自己会走。」 「肿这么厉害一会儿再扭到…」 「我说了不用啊。你又上赶着找不痛快?喜欢被人甩脸子?」 「应该的。」 「你…」 因为脚踝这处伤真是尴尬了好几回,再被李辞答这么一句真是万般无奈了。任由他搀着把自己安顿在床上,纠结半晌到底还是开口了。 「你也不用这样,倒像上赶着讨好,你放心,我不记恨你,进京还有求于你呢,如此我跟个不识好歹的恶人一样…」 「这算讨好么?我将你置于此番境地,任打任骂本就应该的。又哪儿来不识好歹一说。到底是我此前给你诸多不好一面了,让你觉得本该如此的事像讨好。这么想你骂我都是轻了。」 铺开被褥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李辞的侧脸在江可芙的角度看去融在暗处看不清,碰了碰伤处纱布,江可芙轻轻道:「倒也没有,仔细想想,你往日又不曾苛待我罢。若真正论起,其实,为什么在那样的境况会恼怒呢?是被寄予希望的这个人做出了低于期望的事带来了失望,如果此人往日很糟糕,也就没什么期望了。所以你看,你在我这里,其实是个靠谱之人。我只是觉得,就算再过分,我一个劲的和数落孙子一般,你偏就连连称是的听着,有点奇怪…」 「奇怪么?这样下去不行啊…」 「嗯?」 那头似乎轻笑了一声。 「记得年初去江府回来时你说过我长你两岁,但时日长下来,却总觉这两岁不知长在了何处,今日更甚。人情世故你更通透,待人接物你更真诚,也不乏一个女子所该有的,真正贵重的品格。如此,我身上可被称道的,也不过是身在金陵与皇家,环境和身份赋予我的本该如此的优势罢了,与你那些难能可贵比起,不值一提。但是,我想,在皇家有些事到底还是强一点的,比如我对人不太容易会心软。」 「心软?我心软么?」 这说法头一遭听,江可芙也无心去奚落李辞前面铺垫的一大串,默默念出声来,再抬头看李辞,就见他一脸正色,似真在说一件要紧之事。 「只说几句就放过我了。还觉自己咄咄逼人,林将军把外甥女教得什么都好,就是太宽容。」 「这算什么?我没心同你多计较你还上赶着了?」 第141页 蹙起眉,不由便觉李辞这是没话找话,心头已微微起了点火,就听对面语气软下来:「不是怪你,就是忽觉你太好性了。错处本就在旁人身上,一边反思自己一边又替旁人找台阶,有些人偏不领情,你看,站你跟前的不就是个例子么?」 微怔,看李辞指自己已明了这话几分,垂眸思忖着,那头已给她抱来一床被子。 是床新被,似乎才晒过的,暖烘烘的上面带着桂香,不知是薰香还是晒被时沾染上哪家院子的桂枝的香气。下意识接过抱在怀里,江可芙还想着那话背后的意思,李辞已将床前烛台熄了。 「夜里当心,别踹被子。」 「嗯…」 「…那,好梦吧。」 「嗯…」 确实,于他们二人,今夜大概都是一个安稳梦。 第七十九章 既见了人了解经过,之后便算顺利了。 李辞来扬州一趟明是刑部他暂不能插手便随意闲逛,实是有眼线报给他江可芙似在此地,他来探查。没结果次日就该回京,找到人,自然再好不过。 次日一早江可芙带着幕篱去书斋与众人道谢后,就悄悄回到别院准备启程了。 因失了内力又不能见人,特意备了马车。躲在车里偷偷看李辞与长公主道别,倒有些可惜没再见一次那张明艷的脸。 回忆在京时听过人说长公主生得极像皇后少年时,又不由感慨宫里岁月不知多费心劳力,一个美人蹉跎成现今多少有点刻薄厉害的模样。不知太子妃那样的病美人,来日太子登基又该如何。 「想什么?」 车轮轧过青石板,石板不平,咯噔一声,李辞转头见江可芙挑起一角幕篱怔怔的盯着某处,不由出声。 「我可惜,不能再见一面长公主,驸马不知得是个什么神仙似的人,娶了这么好看的女子。」 只做感慨,顺嘴一提,李辞怔了怔,似在回忆什么,片刻嘆口气道:「现今是好起来了。她成亲时我才十岁出头,母后日日在宫里哭好好的女儿要送去粗鄙的商贾之家。长姐乐意,驸马与她也是青梅竹马,父皇没干预。只多少受母后影响,有些芥蒂罢了。」 李辞神色有些感慨,江可芙默默点了点头。 她听过些传闻,是李辞未曾道出的。长公主降生时犯了忌讳,有方士言不详,彼时陛下还非储君,更做不得主,就被送出京在某座道观长大。金钗之年方回宫,和众人都不十分亲近。 想起昨日程中探听到的禁军出现在扬州缘由,便再不亲近到底也是血亲啊,兴许也不是不亲,只是自小未能习惯一起相处,再相见就「近乡情怯」,不知该如何表述那份亲情了。 就好似江司安对她一般。 「怎么?感同身受了?」 「这有什么感同身受,若真比,长公主比我苦,道观里冷冷清清,我还有舅舅舅母和兄弟。」 江可芙摇了摇头,不再感伤那些无关紧要,且车已出了城,不用再避讳什么,怀中掏出之前整理的事件始末,铺开来和李辞一件件梳理。 那夜她逃离后,李辞确实少了束缚轻松许多,但刺客好似死不完般,解决了,大开的庙门又涌进来,铁人也挡不住这样杀,聚在一起一人一剑都能把人刺成刺猬。本以为将命丧于此,不料山穷水尽时突然天降个白影只几下就将人解决了。也不是生人,是头天夜里和他们交过手的女子。 本是来与李辞要客栈死去的店老闆的女儿,误打误撞还救了人一命,奈何当日没心思套话,他只想着要尽快去找江可芙,道过谢忽悠几句就和那女人分道扬镳了。 「说起那位姑娘,有件事怪了…你记得厅堂摆的那把剑么?对,本就是你去打的你自然记得。」 李辞说着比了个手势,江可芙瞭然。昱王府正厅悬了一把剑,是去年初至王府,婢女间流传此地是秦王府旧址吊死过人闹鬼的传言时,她照着林卫的佩剑样式去做挂来辟邪的。 她本不信,但为安那些胆小的心,都说从军的人煞气重,贴身之物震慑鬼怪,便顺手的事。甚至为求逼真,她幼时玩闹在林卫佩剑剑鞘上刀刻了一只鸽子都玩笑着也在新剑刻上了,记得当时李辞就做这手势笑她刻的像个飞出去的帕子。 「怎么?」 「她说她见过。」 江可芙怔了一下,而后微微蹙眉,李辞缓了片刻,道:「她那日帮柳溪几人的忙收拾正厅,看到剑人直接僵在那里而后神色紧张,再三追问,她说幼时被人绑过似与她父亲做交易,虽后来无事,她却记得那人带着刀剑。吓人的东西上刻了个奇怪的鸟,那种情况下更显诡异。故一直记得。」 「我舅舅的剑…」 「自不是对林将军起疑,多没道理。只是由此店家的身份突然有猜测了。那日宿衍他们送尸体去衙门,回来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就一直纳闷。他们说店家是个阉人。」 有些跟不上思绪,江可芙「欸」了一声,李辞只道她已想到其它可能,补上一句「人为」。 「什么意思?」 「我开了当年的卷宗。那场谋逆没有了的不止两位朝臣,东宫清点人数少了两个内监。店家。可能是当年从废太子宫中逃出去的。」 江可芙再次发懵,但随即,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我记得,当时在门外听到那女子威胁店家,说过女儿总归不是亲生的,有一句,一句…对,想生也求不来!他们要打探吴遇招和另一人,那定然得是与谋逆的废太子也有过密切关系的,那就必然错不了了。可是…我舅舅?」 第142页 李辞点头:「剑的事解释不清姑且放着,但林家当年可以肯定并未牵扯党争,与东宫素无交集,且那剑身刻画,是你幼时才有,当时林将军已在涿郡数年,与废东宫一个隐姓埋名的宦官绝无利益牵扯。」 「但若大胆说就算栽赃,那此人岂不是就在我舅舅身边…」 「对。这里也奇怪。」 「你记得当日在魏郡,那两女子谈过另一批人么?应是路斐。她们想寻人,反被对方的人缠上栽了跟头,不敌又甩不掉。」 「…都是逃犯,这人居然还能有势力不成?若只是普通江湖组织寻仇呢?」 「路斐夫人出身江湖世家。而且,当日追杀我们的,应该就是那批人。」 江可芙怔了怔,而后示意他继续说。 「你听到了,当日店家并未吐露一个字,他们却找到路斐的线索。那他会怎么想,又该如何对与此事还有关联的店家女儿?」 「杀了那姑娘……还要捎上我们。我们收留了她,保不齐知晓什么,又与朝廷有关,若宣扬出去,他便暴露了。」 李辞点头。 「且他还要保吴遇招下落。虽许也痛恨他临阵倒戈,但终归当年之事也只剩他二人,唇亡齿寒,路斐有势力可以继续藏,吴遇招若暴露,保不齐把他家底抖出来。多年同党,知己知彼,想绊一脚就容易多了。」 「那岂不是直接杀了最爽快?」 「这就是那剑的问题。如果刚才全推翻,吴遇招已经死了。我怀疑路斐在做误导。」 「怎么说?」 「吴遇招下落不明那一年,我求证朝中大人们,是林将军离京北上那年。林家当时朝中已无任职,林将军武举高中才得一参将至北境,吴遇招极有可能逃去北境混在当年那批兵里,和林将军相识。并且路斐知晓,店家也知晓。」 「啊?」 「但最初的知晓有偏差,他害怕被灭口,可能也误导了他们,他说自己做了些手脚,他现在就是林将军。以此警告路斐等人不要动歪心思,朝臣如果出事一个都跑不了。佩剑或许就是伪装的一项工具,绑架是和店家讲了什么条件,但也许,之后他就被识破,被路斐杀了。」 「那店家当时透露他…」 「他没办法透露。这就是路斐的误导。路斐知晓,店家并不知晓。甚至路斐还要作假让店家深信林将军就是吴遇招。他不能说。店家已经不怕死了,他担心的是女儿,路斐可能承诺了什么,所以他可以安心带着这个秘密去死。可惜,也许那些人寻到客栈去杀他都是路斐引导的。这样不用自己动手,知晓他的人又少了一个。」 江可芙彻底懵怔了,完全理不出头绪。看着李辞示意他还有什么接着说。 「路斐现今可能还在引导吴遇招便是林将军,想来是想藉此解决这些追杀他的人。当然,尽数是我猜的,且而今形势,他若解决,该更想解决的是我们才是了。」 「那你,上报了吗?」 「这就是之后我们要做的事了。我没有说,父皇也未必不知晓不做应对,但既然明我们没见到,就姑且算只有我们知道。这件事究竟如何,我们两人来查。你不是一直也想做点儿什么大事么?且吃了这么多苦,总得自己看兇手的一切水落石出才算圆满吧。这理由如何?来么?」 「你都这样说了,确实自己查自己吃了苦头的事才有意思呢。又事关林家,想想若上报被哪个老狐狸做文章拿来党争,倒更不好办了。如此也好,你有准备就行。不过,现在当务之急,倒是回京后快点儿把我从牢里捞出来…」 第八十章 几日后,金陵。 王府的车架不便盘查,进京也无阻碍。李辞至扬州,说是因刺杀一案郁郁,出京散心,正好长公主尚未离府再见见长姐。故一直对女儿家事十分关心,又因关系略显疏远不能当面问出的钟氏,听得消息就急急召了儿子进宫。 王府人多眼杂,恐已有了眼线,青苑异心,因是江可芙案子的人证暂时又无法打法,李辞无法只能暂将江可芙安置在魅香阁,道出宫再来找她从长计议。 布置简单雅致的房内。茶香氛氲,一只素手提着茶壶将案前两杯盏满上,而后做个「请」,江可芙收回打量的视线,道声「多谢如斯姑娘」。 「奴家以为,会与王妃会晚些再见。」 「我以为那是最后一次。李辞遮掩不愿我知晓,我既猜到了,以为姑娘不会再久居此地。现今许多事都已看开讲明,看来是无碍了。虽已过去,我自然还是想知道,那日,为何不能与我说呢。」 茶盏上葱白玉指微微一顿,如斯抬眸有些玩味的看了江可芙一眼,随即,一声轻笑,原本好似压抑着的氛围倏忽消散。 「王妃不妨猜一猜?算了。可不是大事,原是奴家莽撞了想做什么红娘,奴家既是殿下的人,那时候,他自是怕王妃知晓误会与自己有关了。」 眸中意味深长,末了一句嫌弃般,进了江可芙耳中。垂首啜了一口茶,少女笑起来。 「姑娘是他的人么?我怎么觉得不像呢?不像他手底下讨饭的人。」 「旁的倒不便多说,王妃心里怎么想便怎么以为吧。」 「那怎行呢?我一个女儿家,差点被不明不白了,虽是无事,但对我用这手段又有所隐瞒,便是已过去多日,我也得找人讨个说法吧。所以,如斯姑娘,我得知道呀,你究竟尽是李辞的呢?还是一半呢?」 第143页 「王妃想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若尽是李辞的,便不是他的指使我也得去寻他这主子算总帐,若一半,那更遂我的意了,我要两头都得些好处才行。姑娘莫看我好似个没心没肺的人,我若真想算计什么,倒也不是拿不出手。」 头一次见如斯面上出现蹙眉的神色,江可芙暗暗发笑。李辞于这事的小九九她早猜到了,不过当时没想再提,返京路上听李辞说起会让如斯接应,心里倒是起了别的计较。李辞并未多说如斯的事,但结合此前与他神色江可芙便觉如斯那样子可不像单纯的手下人。现下看来,她这是押对了吧。 「不论如何,奴家先赔罪了,当日只要添把火撮合人,全未在意王妃的心意,幸好最终无事。不知王妃,想让奴家做什么呢?」 又饮一口茶,江可芙微微一笑:「不是大事。就是王妃这称唿,我不大喜欢,如斯姑娘改口吧。旁的我不多问也不多说,姑娘安心就是。」 深夜。李辞回来了。 「这么久?」 「去了趟刑部。」 幕篱带在江可芙头上,虽已不早,二人还是选了条偏些的路回府。京中有辑事厂,影司,还有其他人眼线,江可芙回京的事虽没想瞒过且明日她就会按计划去衙门击鼓,但若今夜就被知晓虽没差多久也是坏事。 「习医女不能入府,平日也没有信得过的大夫,且还不一定能解这药,宿衍东流他们已去查了,现今这样应持续不了几日。你且宽心。」 为方便江可芙入府,吩咐过门房不用等自己,甚至有意引导说这几日不安生早些落锁。带着江可芙越墙而过时知晓她为内力久久不能恢復懊恼,不由轻声宽慰。 「以前总觉自己无所不能。全仰赖这点儿身手罢了。这个没了,我原来一无是处。」 许多日了,离了那药物也仅维持在能跑能动但无力的状态。从未如此憋屈压抑过,江可芙低声感慨。二人放轻步子走进悄寂里院。 * 「呀」,卧房木门轻响,裊娜身影映上穿户散在地面的月光上。 江可芙推门走进熟悉房舍,习惯性想唤恆夭,继而想起这不是熘出去让人给自己留灯的普通日子。李辞进院就道去书房取之前的卷宗今夜再理一遍,她一路都未睡过好觉且先歇着。 摘下幕篱仍在外间榻上,除了奔波一路未曾换洗过的外衫。室内淡淡的薰香气息仿佛令人卸下疲惫,细嗅带着点甜丝丝的余韵。 不敢点灯,恐有人察觉,黑暗中待片刻也就适应了,摸到床边坐下除去绣鞋罗袜,伸展胳膊不及喟嘆声今夜也算能睡个踏实,敏锐的听觉突然捕捉到室内另一人轻轻的唿吸。 心中一惊便欲起身找寻方向,身后床里突然一阵窸窣,后背一热一沉,肩颈一暖,两条藤蔓般的手臂已然缠上,耳廓感受到浅浅的温热唿吸,本能的激起一阵战慄。 「王爷…」 耳畔轻声呢喃,但仍能察觉夹杂其中的含羞带怯,江可芙一僵随即就去拉颈上手臂,却触到滑腻的一片肌肤。身后人好像没穿亵衣,一时不知该不该下手,那女子已察觉般贴缠得越发紧。 「咳,我不是。」 随着女子贴近适才嗅到的香气越发明显,同时体内突然燃起簇火苗般也渐渐灼热,已明了几分,道自己怎的总碰上这等腌臜事,立即掩住口鼻出声,身后人一僵,已立刻放开了她。似此时才知羞般一下裹上被子。 「你,你是谁?」 江可芙退远了几步,随口道「你猜」,床上女子微微一怔,再开口已带了轻慢:「来攀高枝的?好大胆子。你是哪房丫头?不知晓王爷不吃这套么?」 始料未及,这可算不算倒打一耙,江可芙愣住,继而不由好笑:「那敢问您躺在此地做甚?刺杀不成?」 「好笑。我劝你早日歇心。不怕告诉你,王爷传话让我在此地等候,此前也有数次,你只管怎么揣测我,但我到底与主子有关系,也比你这样妄图往上爬却够不着的强。也不怕你去散播,届时只看王府里还有没有你这个人就是。我也该与王爷说一说,这府上的丫头们,见着王妃算倒了,心就野了。」 女子说得信誓旦旦,江可芙微微一怔继而便要笑出声来,想着若李辞在自己这处境不知做什么,外间一声轻响,说曹操曹操到。 「忘记问你了,要不要泡个澡,我去烧水…」 李辞进门。 不及答话,帘幕摆动眼前一亮,李辞举着烛台撩帘进来问声「你点香了?」,瞧见江可芙直挺挺立在床前,床上一颇为眼熟的女子裹着锦被,才发觉情形不对。 「青苑?」 视线明亮,突如其来甚至有些刺目,本能的眨眨眼,李辞惊诧一句,江可芙才赶紧瞄去细看,床榻上散发半卧露着肩头只着件肚兜的不是往日那个小婢女是谁。 「这…」 「…王……王妃……」 不算突然,路上李辞便说过这小丫头生了异心成了此案一个人证,但江可芙尚存几丝善意还找藉口道她年纪小是不是被吓坏了,今日瞧见好好一个姑娘要如此作践自己还说那番话,本就把她当恆夭一般作半个小妹妹,一时血气上涌,最后轻嗤一声,气笑了。 真是良心餵狗了。 「她说你让她在这儿等的,可不止一次了。殿下赶紧找找说辞和她对一对,不然可都下不来台。」 第144页 李辞的惊讶自不比身边人少,听闻此言,转头只见江可芙神色冷然,虽语气玩味,心里失望愤慨必是不少,余光又扫过床上人泫然欲泣的委屈模样,想到她本该在偏院,不由暗暗冷笑,开口也接上了江可芙那般的语气:「倒叫人失望了,没什么深宅里的热闹瞧。近来你知晓,忙得夜里连床都少见,哪来心思与人有约。不止一次更无理,出事回京后我住刑部与书房,如此我这人也未免太荒唐,还要当着刑部一众死囚同圣人书与她花前月下。这怕不是说辞,是暗地里骂我。青苑,你若有何不满直说便是,旧日的小姐也都被栽赃过了,还怕骂我几句么?」 「王爷这是不愿认吗?这些日所经种种,奴婢只道便无十分真意,可您也并未因王妃之事有所重责,奴婢便当您也是有几分垂怜的。后来那些夜里言语不敢奢望尽数成真,却难免还是有一丝盼望,王爷,您真狠心啊。王妃她便无行刺之罪,却又可有奴婢一半真心?人前做恩爱模样,这是欺君啊?为了如此一个人,您真要舍了奴婢么?」 不知何处借来的胆子,真是「破釜沉舟」了,一席话说得似真又颇为唬人,跟着就落下两行泪来。抽噎着仿佛李辞真是个负心汉。 「欺君也搬出了,真是好样的。你若不是常大人的人可都说不过去。你要重责我也想,可这人死了倒正称常迁的意啊。不过现在你家小姐回来也不怕了,你既这么急,我今晚就送你上路好了。」 轻嗤一声,李辞作势动了动手腕。 此前虽没考虑过青苑具体如何处置,却本也没想过让人死,结案后自然是要交给江可芙定夺,她那性子许不想出人命,那自己就善后让人吃些苦头再打发出去也就是了。毕竟叛主的前科在,便再卖也没好出路。如今这是她自己要出来蹦跶嫌命长,还有胆子威胁,他是也不喜杀人,但这样的人没理由再留着了。 如此想着,便回首去看江可芙神色,少女没看他,只管盯着青苑随着抹泪动作越露越多的肩头。有碍观瞻李辞不禁也蹙起眉便欲上前动手,江可芙却先他一步,因站得久了脚底还软一下险些栽了。 「你…你做什么!我是本案人证你不能…」 本还在偏头抹泪,余光瞥见江可芙面无表情走近,忽然恐惧起来,不及后缩就被一把扳住了肩头,威胁的话未说完,整个人就被被子蒙住。 心中愤愤突然就有了力气,江可芙也不管青苑挣扎,三下五除二一裹一缠最后把头露出,回头看向懵怔的李辞:「哑穴。」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04 23:22:40~2020-11-07 20:5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潺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一章 被裹粽子般缠起来点了穴道,青苑喊也喊不得,动也动不了,李辞接手将人扔到地上,回首就见江可芙坐在床头按着太阳穴。 「帮我倒点儿冷水。」 李辞一怔,香气不浓他进来时候也不长,此时才察觉古怪,睨了青苑一眼推开半扇窗,倒了水过去江可芙直接往面上泼。 「欸!」 要拦没拦住。 江可芙擦擦滴答下的水珠。 「先把她藏起来吧,明日我入狱再放出来。」 「留着没用,可以灭口了。」 顺着她目光看去,对着青苑哀求神色李辞整个人越发冷峻起来。 江可芙不语,又盯青苑半晌,似在思忖,末了嘆口气,道:「不行,你当我这人怂好了,实在下不去手。且若此后再有变故,总归不好。」 「行了,知道你心善,闹着玩儿的。不过这事完了你不能再心软。」 摇摇头李辞拎起青苑往外去也不知把人塞在了外间哪处,回来见江可芙还是沉思的模样,欲开口叫人早些歇息,少女忽的抬头看向了他:「这不是心善…」 「我当什么,吓我一跳,夸你的话就一听,怎么还较真儿了。别多想了,睡吧。」 还是看着他,江可芙抿了抿唇,片刻,道:「我就是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呢?我也算仁至义尽,再对她动手也没什么,可就是不忍心,和你说的那番恐有变故云云,也不过更像託词罢了。可这绝不是心善,非要找个论断,李辞,你当我多事好了,我就是不明白,不明白我,也不明白她。」 明明是很平静的语气,眼睛也无波,李辞却觉这双直直看着自己的眸子,底色里有无助。心里一瞬似乎共情猜到她的意思,那头已不待他答自顾自接了下去。 「我明明不曾苛待她,因为她和恆夭年岁相近也把她做半个小妹妹一般。她好像经常表现得很怕我,我还曾反思自己不妥之处,叫柳莺平日里多照看她些。我不敢说对身边人掏心掏肺,但也绝不是恶主。可是为什么呢?她便有追逐荣华之心我并不觉有什么,人之常情,可为什么,要顺势踩我一脚呢?我的存在和她所求冲突么?」 「有些恶意是与生俱来的,没有苦衷和太重要的理由。可能只是因为某日里你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只因为你是主而她是仆,可能只是因为你是江可芙。不针对这种恶意,毕竟许多人生来如此无法改变,但在被友善信任相待后却做出害人之举,不必那么多思考,大概只是天生恶人罢。」 第145页 「所以我不明白我。她的一切,我不傻,回头再看许多事恶意都有迹可循,不过我当时并未在意。她既是天生的恶人,那我不该觉的无法下手,归根结底还是在我,不是心善,这只是觉得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的善意换来的是恶意。不甘心付出得不到回报。明明知道天底下这种事再寻常不过,但心底仍觉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又凭什么是我。」 敛眉垂眸,女子声音低低的,末了几字若不细细去听,便低不可闻了。知道自己不必说什么她也会想通,此时不过更似对这般不平的情感宣洩,但李辞还是想说点儿什么。 「想不通,不是人之常情么。这种以怨报德的事,圣人也未必想得清。若想清了,便道句不愧是圣人,可你又不是圣人,用你的话,凭什么,凭什么非要想清呢?这种不对等的事确常有,可常有便该做寻常之事般么?也不尽然吧。我若举个例子许是歪理了,便如动乱时,屠城之事常有,那么你若为一方国君,会用不过寻常的话劝自己看开丢到一边么?」 「你这确实歪理了。」 「你看我好心开解你你还挑毛病。这么看是没事儿的。」 睨了李辞一眼,江可芙扁了扁嘴:「歪理是你自己说的,我附和就成挑错了。我原也不用你开解,只是…」 「只是觉得计较这些的自己太不爽快了。」 说到后面有些嗫喏,李辞笑了笑,直言接上了她的纠结,对面眸光闪了闪,抿唇微微偏头目光移向旁处。 「这不是计较啊。我知道你能理解,但就是扭着一股劲儿。这样,我再说个歪理好了。大晚上的那么难受做什么,明早还得开开心心去蹲大牢呢。来来来,咱们理一理,真说付出没回报的常事,那这件事应当是青苑知道你罪名后,袖手旁观不帮忙说好话才对,这叫常理的…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啧,不对。可她卖身契还在王府呢,这到底算不算本分…算了,姑且算她不帮是本分吧。咳,她若如此做了,那你纠结纠结情有可原。可现在是她不仅不帮,欸她还阻碍别人帮,这不可气吗?不该耿耿于怀一下子吗?这就好比你大漠里救了一人,看她快渴死了给她水喝,她喝完不道谢还给你水壶端翻,然后骑着你的骆驼扔下你走了。出去了不肯报信说大漠里还有一个人,别人要打探她还遮遮掩掩。这境况谁能想通看开谁是真圣人,反正我不。」 「你这都举得什么东西…」 话虽如此,江可芙却微微勾了勾唇角。 「你就说有没有道理好了。便不说这个,你便耿耿于怀,也不能论断自己爽不爽快豁不豁达。甚至我想你以前未必在意这些,反倒是我夸了你几次,你自己在心里默默的认同了,便总想着维持这优点。可这评价也只是我一个旁人的印象,你是什么人,只你自己最清楚,又或者说,你自己想做什么人就做什么人,旁人的评价凭什么左右你呢?我知道你明白,但心里门清和不经意的依旧被影响并不冲突。算了,不提这个,最重要一点其实是,对这件事,宽容和记恨都没错,记恨没什么不好,毕竟,你能说敢爱敢恨的人不爽快么?别不经意被旁人的评价弄得束手束脚的。欸行啦,都忘了正事,耽误这些时候你还泡澡么?」 「…那你快去烧啊。」 「嘚嘞。」 * 翌日清早。金陵府衙接了桩大案。一蒙面女子到门前击鸣冤鼓,上得公堂来说自己要告刑部尚书常迁与锦昭仪之弟楚先。末了一摘幕篱自报家门,竟是失踪一月余的昱王妃江氏。 一时间全城议论纷纷,都道此案不知该如何收场。 刑部大牢。 久不见光,潮气在阴暗间蔓延,陈年血污凝结在铁栏圈起的阴影里,上面在附上新的,气味凌迟着胆小之人。 好像也没有很骇人,常迁虽讨厌,却很喜净,加之李辞上任后时常来此走动,监牢打扫得干净,除却行刑后难以消除的血腥气,竟比江可芙想像中蝇子乱飞耗子脚边跑的景象好多了。 腕上扣了细细的锁链镣铐,狱卒引着人走进一座监牢,李辞关照过,所以这些最势利的并未轻慢对她,神色如常的开门扣锁,竟连话都没对她说一句。 打量四周,软稻草挨着墙根铺一层,上面立张小案,动动手腕嫌铁链碍事便试着这长度能否挂上脖颈,身侧隔道铁栏的阴暗里突然传来一样的声响,摩擦地面,似向自己方向而来。偏头看去,对上一对明亮眸子。 「晏…小晏公子?」 「王妃……」 少年靠着铁栏,头髮凌乱囚衣上似有血痕,手脚上隐约可见都扣着比自己粗重数倍的镣铐。见到江可芙眸中微亮一咧嘴露出那口雪白整齐的牙,虽狼狈,但精气神却还不错。 一站一坐,隔着道栏,对视一眼电光火石间都已明了前因后果。江可芙想起那夜危机,若换个人未必这般守信,此人良善还曾在杏帘相助,今被连累实是自己平日不谨慎之过。掐掐手心,道声:「抱歉」,晏行乐摇头,回「是卑职疏忽。」 「咳,楚某来得不是时候。打扰王妃与晏公子,叙旧了。」 默默看着,都明白彼此心里那点计较,冷不防外面一声轻咳,随后戏嚯的讨厌腔调响起,江可芙蹙眉看去。 楚先。 「楚公子原来还能走动啊,听说被『我』揍得狠极了,我还道缺胳膊少腿,现今一见,如此轻的手笔,一看就不是我。我若下手,楚公子今儿怕是都没气儿在这儿说风凉。」 第146页 彻底撕破脸了,自然不讲客气,江可芙冷笑一声当即出言反讽。 「楚某现今精气神再好,又哪里比得过王妃。隔道铁栏都如此含情脉脉的,啧啧啧,果然是有情人便在监牢里都不觉困苦了。可惜了昱王殿下,还在尽力还王妃清白呢,唉。真让人心寒。」 「楚公子慎言!」 江可芙不在意,这厮狗嘴能说出人话来才奇了,晏行乐却有些慌神。他自被抓一直都不曾认与江可芙有牵扯,便用刑也只字不提除夕相遇,坚持认死那小章是自己捡的。 少年不会阴阳怪气,只能大声辩驳,微红的耳朵却隐在阴影下。真有什么也是他自己,绝非二人有私。 觑一眼江可芙微光下的侧影,与巡夜那日和除夕的影像重叠。她从未刻意掩饰,他为什么就,早没察觉呢…… 「晏公子急着辩什么。楚某是不信一个捡到的破烂玩意儿值得贴身带着,啊我倒忘了,那日在杏帘不也是晏公子么?若无此事便说是觊觎王妃楚某也信,但那时英雄救美一面王妃芳心暗许也未可知啊。毕竟内院的青苑姑娘不是说,王妃与王爷,实则不和。楚某想想也是,向来只听是殿下一见钟情,王妃什么表态我们原也不知晓。」 江可芙嗤笑,现今这些话也气不成她了,就是胡说八道得可笑。 但也没打算骂回去,这人许就是来惹恼她的,没必要遂了意。当即抛给晏行乐一个眼色,江可芙转身靠墙坐下。楚先似只是来奚落人,看二人都不再理他,有些没趣儿,冷冷一笑目光在靠墙少女身上游离一遍,转身出去了。 后半日也无聊。江可芙本卯着劲要与常迁骂一通,却迟迟不见他们来提人。刑部似有更重要之事被绊住脚,常迁也不能立时见她。反倒是要挫她锐气般,堂堂刑部大牢,是个人就放进来与她添堵。 钟因来奚落人,最后自己反急了。 常迁的小孙女常盈娴也来瞧她,该是报放生与寿宴的仇。年纪不大一小人却生得刻薄话也刻薄,比之钟因若还有几分既骄且蠢说不过自己的「可爱」,江可芙就是十足十的看她不顺眼了。也不含煳你刺我我就呛你,反正也不能冲进来打人,便又靠在墙角笑意盈盈的气走一个。 之后就是熟悉的友善人。徐知意瞒着徐太傅悄悄来。江司安避嫌还是让王氏来看她让她宽心,江府无碍。 太子妃也私下让沈府的人来与她说放心东宫站在这边,反倒让江可芙有些惶惶。这话对朝局形势的暗示已十分露骨了,太子与李辞,李哲与常迁,那么陛下,到底偏向哪边?但或许,陛下的偏向,也不过是希望这潭水再浑一点罢了。 第二个想法出头江可芙自己先打个激灵,她常常在分析时忽略李隐的存在,这就已经很可怕了。而此时的想法就好似她忽略李隐的结果。对啊,当思考时不自觉会忽略那个真正的上位者,就说明他的地位在心中已经模煳。太子与齐王之争不是朝夕间的事,只是这几年越发明显,尤其圣上大病后宫中的口风是身子大不如前… 真的大不如前么?宴会上神采奕奕的中年人又是谁呢?陛下是不是,想借病,探探这几个儿子的底? 她信旁观者清,但如此明显她能懂,李盛等人未尝就煳涂得偏要争高低,只是车到山前,无路也要硬走。 阖了阖眼,江可芙回忆同太子与齐王的几面之缘。旁的不好说,太子,其实并非喜欢结党之人,甚至温和谦逊中还带点儿文人的风骨。那样一个人,更像是被时局,逼上去的。 第八十二章 等待的滋味不好,狱中呆了将近两日常迁都没来提人,当日后也无人再来看她。狱卒对她更是细微处可察的恭谨,好似她只是来刑部视察,富家子弟体验牢狱之苦的。 直到今日,江可芙倚墙盘膝练吐纳,外面走道传来人声,火光渐进铁栏外忽然明亮一片。 「小姐!」 青衣青裙,扒着铁栏的少女挽着双髻,带同色短流苏的簪子随人动作在两边晃动,在面前投下激动的影子。 是恆夭。 腕上跨个提篮,应是来看她。江可芙微微松口气。 不是被抓进来的。 「姑娘,有什么交代需快些,不然我们也不好交差。」 「我知晓。昱王不是打过招唿么?我又不从你们这儿劫走个人。你远些,站在这儿我们怎么说话!」 上前几步,恆夭穿过铁栏一把握住江可芙的手,眼泪就似也要见见江可芙一般,争先恐后往下掉。轻拍她的手安抚,二人都没说话。狱卒提醒,恆夭却难得不露怯,转身就回呛。男人讪讪的远了。 「这些日子怎么样?他们可再盘问为难?属实是我连累你们了。」 「小姐说什么?!」恆夭摇头,「我们都好好的,小姐若能出来我们就更好了。是奴婢平日不走心,放纵了那蹄子,疯症的狗般谁都敢攀咬。那日刑部里险些被她气死了,恨不能去扯了她那张嘴。还有柳莺,竹溪,一个惯做好人此时一字不说,另一个从头到尾就是哑巴。一丘之貉!李辞也是,全院上下不见个好人!」 近十年相伴,性子使然反多是江可芙关照恆夭。因此既是相辅相成的主僕,也是一同长大的亲厚玩伴。恆夭虽怯懦,但涉及江可芙的是非,却比任何人都积极的阻挡一切恶意。倘若要说于她最无私心,最不掺杂旁的牵扯,绝对维护江可芙的,相比亲人要考量更多的复杂,便只是面前这个愤愤不平的少女了。 第147页 伸袖子替她擦了擦眼泪,江可芙才回想起李辞竟也在「不是好人」之列,不禁哑然问她为何,得了恆夭一连串的控诉。 比如放弃与刑部争执江可芙的罪名,制止自己要对青苑动手,默认江可芙钦犯身份广发通缉令,还不让人说实话——骂了他和青苑几句就把自己关进偏院…虽然后来证实不骂也是要关的,因为她也是人证。 「现今肯做事,一半儿原因也不过是老爷还在兵部,一牵扯,太子一边就不好了,常家跟齐王府就该笑了。原来奴婢竟还觉如此下去也未尝不可,今日算明白,这人惯是会装。虚伪。过几日出来,小姐便合计着,与他早日和离吧,再不掺和他们这档子烂事。」 一提这事又开始替江可芙委屈,恆夭紧紧攥着主子袖子不肯撒开。 闻此愣了愣,继而江可芙有些想笑。 李辞和她提前赔过不是了。两人都是人证,青苑被关,不搭上恆夭便更易落人口舌。打人就更不行了,至少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行。 她自是明白的,但恆夭的委屈不能白受。抱着如此心思江可芙没有多解释,替恆夭把散下碎发别在耳后,轻声道:「这话咱两个说就是了,你这么说他,他不计较别人都要挑你的大不敬。行啦,他肯做事就行。这篮里是不是给我带的点心?你这时候也差不多了,这地方阴暗又潮,早点儿回去吧。我过几日就出去了。」 恆夭点头,篮子搁在脚边,突然从里面掏出什么极快的塞进江可芙手里。接过紧紧攥住,是张字条。 「李辞说全身而退已不可能,哪些认哪些抵死不认都写下了。小姐看完和晏公子通个气。过几日,就该审了。」 低声几句,恆夭不舍的看了江可芙一眼转身喊狱卒来开门把带来的东西递进去,又作掩饰般嘀嘀咕咕篮子里是什么点心,最后被狱卒引出去。目送两个人影消失在走道尽头,江可芙提起篮子坐回墙根儿,背着打开字条。 那日买她的人家被灭口了。 这其实是她一直担忧的。要害她,人证自不会干脆的留下。且当日自己并不知身在何处,找寻也费力,莫说人证已死,能找到具体地点都该说句辛苦。扬州青楼的老鸨和苏六也不在了。她逃离青楼次日李辞派人去寻时,那所谓的老鸨就已查无此人,苏六则是被吊死在自己屋内。那懵懂的姑娘,至死都不知晓什么,只因为与她相识… 字条上,李辞告诉她刑部扣上的三桩案子都不能认,刺杀案只是捕风捉影只要无绝对证据根本无法定罪,小章一事便只招认钟秀路一案是她所为,小章才掉落被晏行乐捡到。正好影射楚家失刀案,她就可以提杏帘被困,还能反将一军是楚先怀恨在心要报復她与晏行乐。还有徐知意,陈捕头两个「外人」做人证。 字条还提了一句大家一起下水,江可芙才明了常迁为何迟迟没来审她,甚至都不曾派个人。 就在她入狱当日,早朝,李辞上疏弹劾刑部侍郎秦珉欺瞒圣上,草菅人命,应罢官严查。 去年十月末有曾三人自湖州上京鸣冤,状告刘贵妃之侄,江南知府刘铭白侵地建宅,家丁驱赶百姓,最后以致纵火伤人六人死十一人伤。官员欺压百姓自先帝上任就已少有,是以朝中重视,案子交由刑部,下令尽快彻查。巧的是此案之后宫中便逢八公主生辰,生辰宴李沐凝中毒不醒,刘贵妃精神恍惚也重病一场。为宽贵妃与刘家的心,刘铭白一案暂且压下,三人暂时留在了刑部大牢。之后月婕妤,钟秀路一干事,节气冷下来北燕也蠢蠢欲动。这事便一拖再拖。 直至祭祖皇陵刺杀,燕王与灵王谋逆,祝家杀害禁军种种,齐王又命刑部尽力压下此事,圣上就渐渐淡忘。连要抓常迁把柄的李辞都忘了。直至往涿郡前无意翻卷宗发现祝家一案处决名单有三人对不上,才发觉刑部这次做了件大事。 他们不声不响的在处决名单上加了三人。 祝家一案牵连,虽不甚广也有近三百人,圣上不会细究,多出三人神不知鬼不觉。而今人死,没有人证,日后想起问及,天长日久,刑部用疏忽搪塞,李隐也不会重罚,刘铭白更是不会得真正的惩处。 此番李辞不提常迁,不提李哲,只弹劾刑部侍郎,众人也自都心知肚明此事到底是谁指使。其间更隐含自己之前便有所察觉,常迁曾明里暗里敲打自己之意,多想之人竟已暗地里将刺杀与齐王联繫上。李隐被蒙蔽,此时揭发也必然震怒,常迁自然是,自顾不暇呢。 「小晏公子。」 心中明了李辞的路数,江可芙轻唤晏行乐。少年其实一直留心着这边,拖着镣铐走进铁栏,江可芙凑近低声与他说了。 「摘清楚恐是不行了,但你我二人间莫须有的罪名决计要甩干净。你自还说是捡的不要变,我会认钟秀路的案子,届时他们若用我的口供去套你,你不提你我交过手就是。杏帘是我们第一次见。」 晏行乐点头,江可芙末了还是歉疚拖累了人。拿了小篮来分与他点心,看少年自她来前受刑的伤痕,道出了狱从府里给他拿一些见效快的伤药。 如此,很快,就到了刑部审二人之日。 因处决案焦头烂额,常迁仍然没有参与,刑部侍郎也在上疏次日就下了狱,走出监牢时江可芙还看见了带着镣铐的秦大人坐在走道转头牢房的一片光影里,狼狈失神。 第148页 不是正式会审,只两个主事一问一记。不外乎心中已有数的几个案子疑点,江可芙依字条,答得干脆。问到除夕慈恩街与晏行乐相遇,江可芙刻意带了不屑,似觉这疑问愚不可及。 「我与他此前可见过?为何要选慈恩街那样显而易见的地方私会?当日宫中还有宫宴,我因病未出席,撒这个谎去大街上欢欢喜喜的会情人?是我嫌命长,还是他想造反?」 两个主事不吭声,拿笔的只管记下。坐在上首的咳了几声转而问起楚宅失刀案,江可芙继续冷笑,提及此前杏帘的事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她已明白了,抓自己不是目的,于这几桩案子,最危险的时候是她不知所踪之时,见不到人,自然什么罪名都能扣。如今自己回来了,只要死不认帐,他们奈何不了,最坏也不过鱼死网破,大家都讨不到好。但那样的结果,自然不是幕后人想要的。所以,她不会有什么事。 第八十三章 烛影映灯红,人间不夜城。又一岁中秋夜,灯市如昼自慈恩街起头一路延伸似看不见头,喧闹反令婵娟失了本来颜色。少年负手立在禁宫城楼望着天际白玉盘,高台上更疾的夜风掀起衣摆,立在后面的恆夭不由紧紧衣领,不情不愿的捧着适才出门秦氏让她拿上的外袍,上前问李辞风大了可要披件衣服。 看月亮的人回了神。 「且拿着罢。宫宴要开了,走,去清乐殿。」 什么样的案子,只要百姓还乐着,上位者不被威胁,节是照过的。本也不算大案,与此前谋逆相比甚至都不值得寻常人过多的关注。如果不是牵扯大部分人喜闻乐见的皇家丑闻——所谓的私情。很少有人会真正关心昱王遇刺,楚家失窃这样一听就与老百姓无关的无聊案子。 是以活动与去年一样,李隐被接二连三的事气得不轻也更需点热闹换换心情,钟氏很积极的筹备了宫宴,本预备借中秋松散去大牢看江可芙的李辞推脱不得,带上恆夭进了宫。 江可芙的案子已有几分眉目,但关于刺杀与私情两边仍在博弈。常迁咬死第一人证那一家死因蹊跷怀疑是心虚灭口。晏行乐与江可芙除夕慈恩街会面又确有人亲见。甚至最后,承王夫妇在一次进宫与钟氏请安时,承王妃苏棠为难地表示其实那日早早离席出宫自己也曾见过。虽被承王李纪斥责多事之后闭口不谈,但这个消息立时像生了翅飞到各宫连同宫外。成了江可芙与晏行乐私情的一个证据。 事后李纪登门对皇弟表示歉意,愧疚未能相助反添堵,言语情真意切,但李辞送走皇兄,总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且案件一直在朝不可预测的地步发展。 李辞上疏拖刑部下水时原是想大家谁都别想干净,一起焦头烂额,为江可芙案子无法解释清的细枝末节打掩护。李纪许是想帮他,秦珉下狱后跟着上疏暗指李沐凝中毒时间未免太巧,祝家心怀不轨,月婕妤下毒不假,但怀疑李沐凝中毒背后实则是为遮掩拖延刘铭白一案。祝家只是同党,被放弃后穷途末路以至行胆大妄为之事。 旧事翻出,谁都知晓月婕妤实则冤得很,也不知是不是出生数月才见了一面的小皇子引出李隐昔日对祝溪初那点微末情意,宫中似已下令彻查此事。 从刺杀到私情,再有楚家掺和,之后拖刑部下水,然后又旧案重提,一件件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江可芙早已不是案件的本身,或者说一开始,江可芙就不是,只是碰巧的,参与了一件事,又在这个必然的时间与形势,成了纷争的开始。 殿上烛火明亮,清晰着舞姬的曼妙身形,李辞无心观看,走神梳理着案件走向。对面坐着钟因与李沐凝不时不咸不淡的聊几句,更多时候是隔着舞姬直直盯着李辞。沉思的人不曾察觉,恆夭却已心里冷哼了数十声。 上首李隐在与钟氏悄声说什么,钟氏频频点头似很是欢欣。再往一侧瞧是李盛沈妙书,李哲陆今楹。太子与太子妃面上含笑对视看去相敬如宾,齐王许因着这两日转变的案件走向,与王妃神色都是淡淡的不大笑得出来又不能苦着脸。承王天气转寒后身体抱恙,承王妃也不曾出席。倒是月婕妤诞下的小皇子,已五个多月了,被抱出来头一次见了这么多人。此前一直在墨林轩不曾出来,见这热闹场景也不怕生,眼睛圆熘熘的四处瞧,最后就盯着殿上跳舞的舞姬。 也不用她斟酒布菜,恆夭就闲着,立在李辞身后目光就在殿中人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愈看便愈会想起江可芙。团圆夜也在监牢里,阴暗冷清,窗子都不见得能见月光。再看李辞就越发生气。 目光转来转去,舞姬退去的空档她忽然觉得李沐凝身后的年轻宫娥怪异的眼熟,寻思是哪一个又好似不是之前在她宫中见过的。纳闷的寻思一遍最后只道是自己这记性莫名其妙。 舞姬退去一队抱琵琶的曼妙女子鱼贯而入,要奏教坊司新排的曲儿。 她是不通音律的,只觉得烦,最后找事情做替李辞斟几次酒,借着问她家小姐到底怎么办。 「有眉目了,也拖不了许多时候。」 「初时你就这般说。都这些天了,越闹越大。你是其乐融融喝酒吃菜看歌舞,小姐一个人在牢里连块儿月饼都没有……倒幸好有小晏公子做个伴儿了,不然小姐更闷了。」 末了一句低低得似自己嘀咕,李辞却直接听进心里。 第149页 他自然是牵念江可芙在狱中孤单冷清的,适才还想她自来金陵节日许都是过不舒心。去年此时是在钟秀河脚踹楚先被记恨造谣,今日月圆是锒铛入狱隔着铁栏窗看月亮兴许还看不见。本万分歉疚怜惜,恆夭这一句,却无端让他生出江可芙与晏行乐隔着铁栏背靠背谈心的场面。 千里婵娟色,穿户过栏。狱卒也庆贺这日子外面喝得烂醉任由烛火忽明忽灭渐渐无光。留下醒着的人一身都是月。少女靠着铁栏抬眸望向天际,特殊时节无端生出与性子不同的感伤。一声轻嘆被同样境况的另一人捕捉到,劝慰一句。佳节和月色衬出的仅他们排除在欢喜之外的孤寂里,二人关系前所未有的亲近… 不行! 李辞摇头。 恆夭看着此人面色由若有所思到惶惶不安,蹙眉轻声「啧」了一声。 做不明所以状,又替李辞斟一杯酒,殿上一曲琵琶也近尾声。对面席钟因似是不胜酒力缓缓起身想要婢女扶一把出去醒酒,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恆夭还在腹诽最后出去就掉水池子里,钟因身形一晃,直接翻了两个碗碟倒在地上。瓷器清脆的破碎声响断了琵琶收尾。 「郡主!」 「怎么回事!?」 明明只是不胜酒力致使的头晕,少女倒在地上汤水都污了裙子,却动也未动。婢女惶恐得去扶,发觉主子根本没半点力,与人合力架起翻转过在椅子上,却见双目阖着牙关紧闭,不慎蹭掉的口脂露出底下无血唇色。 「郡主晕倒了!」 此情此景熟悉,恆夭一下联想到生辰宴,蹙眉道这把戏无聊却不好猜,不知谁要害钟因,果然御医来后一看便是中毒。 李沐凝听到中毒二字就下意识有些瑟缩,钟氏忧心侄女状况只喊御医快些解毒,沐季已熟门熟路的从御膳房带来了熬制被御医认定有毒汤羹的御厨与上菜的宫女。 御厨不知何事,神色惶惶,进殿请安后忐忑得有些言语不畅,此种言行也算有疑,不想那上菜的宫女进殿瞥见昏迷的钟因,神色一瞬的失神,继而面色古怪的将在坐都看了一圈,最后瞥一眼李沐凝,跪下也不说话,只垂首喃喃着似什么事不可置信,充耳不闻上首质问。 「错……错……」 离得近些也只能听清几个「错」字,沐季蹙眉上去便欲揪人起来,不想才触到衣料宫女微微一颤,继而整个人委顿下去。 「死了!」 又是锦昭仪楚冉出声,众人就见一丝鲜红从女子嘴角渗出。 「沐季。」 李隐捏了捏眉心,瞥一眼瑟缩惊恐的李沐凝,沉声示意沐季将尸首拖出去,御厨吓得说不出话来也被带下去收监调查。 大殿中一时沉闷,目送钟因被带走到就近宫室医治,众人便看着李隐阴下去的脸和钟氏眉宇间凝重都不出声了。连小皇子都知晓何为沉重般,只瞪圆了眼睛来回瞄,止了都听不明白的咿咿呀呀。 「…散了吧。」 半晌后,上首低沉一句。 顿了顿,又道:「近来何地都不省心。此事…劳烦皇后彻查了。」 「…陛下折煞臣妾。此乃臣妾本分……必当尽心寻出个真相。陛下,也需保重龙体,切莫过于操劳。」 钟氏神色缓下来,轻声回答两句。李隐起身带着沐季离去,众人行礼,恭送圣上。 躬身垂眸间,恆夭瞥见李沐凝整个人发颤似已站立不稳,不由嘆息起这位小公主遇上的也都是非常人所见的万难之事,今日又见血,应是吓坏了。心头却突然莫名浮现那宫女自尽前扫过一圈最后独独多看了李沐凝一会儿的画面。 不由就顺着纳闷起来,为什么独独要看八公主呢?…或许没有特殊意味,只是目光无意识定在那里,她想多了? 想起江可芙若在场许能轻声与她分析多种可能,恆夭微微嘆口气,跟在李辞身后一众人有序向殿外去,骤然一声惊唿身后炸起。 「公主!」 人群里,李沐凝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身形一晃突然歪过去被婢女扶住。 许是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只是近身之人都隐约听到一声呢喃:「确实错了……」 身侧,李盛与沈妙书若有所思的对视一眼。 李辞抿了抿唇,看向李沐凝,眸色渐深。 什么错了? 第八十四章 好好的宫宴最后又搅成一团乱,沈妙书反应快,上前一步在侧扶一把李沐凝,朗声喊人备个轿辇将人送回玉泽宫,又命红绮快去请太医过去。 宫妃们已先行,他们这些做小辈的这点事不好再搅扰。太子等人是男子李沐凝也大了多有不便,太子妃便是在场最该操心的。回首道自己跟去看情况诸位可都先散了,沈妙书又垂眸靠近李盛温声轻语几句,似在提醒夫君回去早些安歇切莫太过操劳。 恆夭立在李辞身后,余光突然瞥见齐王李哲意味不明的盯着沈妙书与李盛悄悄话,随即又瞥了身侧王妃陆今楹一眼,正纳闷看着,李哲已上前一步。 「如此皇嫂也太过操劳,沐凝到底也是我们的妹妹,夜深了我们男子不便,让今楹与皇嫂一同去罢。」 沈妙书看陆今楹一眼,笑了笑。 「这叫什么话。我担这声皇嫂,就该做这些。今楹而今还有身孕呢,怎么能不早点儿回去歇着。都去罢,我一个无碍。」 第150页 话已说到这份上,沈妙书回首看李盛一眼就与宫女一同出去。李辞还寻思着适才那句「错了」,道声「辛苦皇嫂」,与太子齐王点点头,轻声招唿恆夭离开。 夜风寒凉,恆夭缩了缩递上那件外袍,李辞摆手,睨她一眼,片刻,道:「你若冷就披上吧。我不用。」 目光转向远处静默漆黑而高大的宫墙,心里突然有个猜测,让人惴惴不安的猜测。 彼时,刑部大牢。 灯火昏昏,忽明忽灭,小窗缝隙间能窥的一点月色便显得恰到好处。 江,晏两家都塞钱给狱卒替牢里送来月饼。不知哪处来的口风江可芙快出去了,本就对其礼遇有加的狱卒们在外面饮酒还不忘给牢里两个递来半罈子。 油纸包一条红绳打结,上面印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不是感伤之人,但还是不由眼眶湿润。她确是从未让江司安省过心。 此前不必说,而今深陷牢狱未提牵连,他们还要来传话宽她的心。齐王在兵部做事,说来怕不是最想踢走的就是心偏向太子的兵部尚书,又有她与李辞这一层关系,齐王不可能不嫌江司安碍事。而今她下狱,江司安的处境虽未罢官,却不会舒心了。 内疚难受,突然很想见见相熟之人,恆夭可以,徐知意也好,甚至是王府的秦氏,驾车的林堂。知晓她昔日脾气又安静聆听之人,都是可以的。 但如此佳节,谁会来牢里寻晦气呢。 月饼是豆沙的,入口沙沙得绵软,正襟危坐和晏行乐隔着铁栏举起酒碗,江可芙道声「小晏公子中秋安乐」,对面回了句「王妃同乐」。说完都自嘲的笑了笑。此时此夜,都是一般,他们都有些想家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对影成三人……不对,不对,四人。欸……五人。」 狱卒的酒烈,要压下心底怅然,饮下两大碗,江可芙醉了。 神志又似清醒又似迷濛,晃晃悠悠站起来大喊一声「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对面一样没怎么沾过酒的晏行乐也没好到哪儿去,立马接上一句「乱我心者明日之日多烦忧」。 「欲上青天揽明月!」 「举杯消愁愁更愁!」 「不对不对,乱了。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不对,是明朝散发…」 「抱琴来嘛。」 「不不不。不对。一会儿先生来了我替你问问。」 「行啊,你叫他,赶紧来!」 李辞绕开醉醺醺的狱卒时,映入眼帘的就是又两个醉鬼。江可芙扒着铁栏唱着不知哪儿听来的数来宝,晏行乐靠着墙根儿已经睡了过去。 李辞抿了抿唇有些想笑,江可芙很快发现了旁人,瞄见李辞就喊了声「先生」。 「可来了!快来听我俩到底谁错了。」 转首一指晏行乐,少年似乎受到感应般迷迷煳煳的翻了个身融进黑暗里。李辞颔首含煳应着,用狱卒身上钥匙开了锁。 江可芙甚是乖觉的站好似认定了李辞是教书先生,呆呆的看着来人走进来把她踢翻的小案和上面散落的月饼酒碗摆好。酒罈滚在地上,散发的酒香知晓是烈酒,李辞瞄了沉睡的晏行乐一眼,轻轻「啧」了一声。 「你喝了多少?」 江可芙抬头比了个五。 「五碗?」 李辞蹙眉。 江可芙露出贝齿笑得灿烂明媚:「两碗!」 「二怎么比?你再比一下。」 「我是来跟你学做诗文的,谁要听算数。」 江可芙扁嘴哼了一声。 李辞笑意愈深,回首看着窗缝间将要转过的半个月,靠墙坐在稻草上。拍拍身侧示意江可芙坐过来,含笑问「那你们刚才背什么?」 「举杯消愁愁更愁。」 靠墙屈膝,江可芙趴在膝头。一只手摆弄着衣角,片刻,目光转到李辞面上,轻轻开口:「先生。你是不是也回不了家啊。我爹叫人给我带了月饼。你要不要尝一尝。很甜的,吃一块儿就不想家了。」 李辞心头一滞。 目光转向小案,油纸包半敞露出焦黄印花的点心,拿起一块儿,掰下一角,李辞放进嘴里。窗缝挤进的月光下,少女笑得莫名柔和。 「是不是特别甜?」 李辞默默颔首,突然想江可芙的家到底指哪一个?但到底没问出口,应是涿郡吧。那她是要常年「漂泊在外」,不止是此时此刻无法归家了。 「先生家远么?」 李辞愣了愣。 中秋宴,算家宴吧。但从何时开始,他生长十来年的地方竟会有觉沉闷的时日,生出以往不曾察觉的烦乱。母后还是疼他,父皇还是和蔼,皇兄依旧温和替他考虑方方面面,皇嫂也依旧当他是自家小弟般见面几句叮咛。他们都是过往记忆中眉目和煦的模样,但又好像什么不同了。短短一年多发生的桩桩件件,也在说有什么不同了。 他出宫建府。他入朝替君分忧。宫墙里熟悉的人与景无法再说出「家」那个字,他与至亲的距离也渐渐在君臣中模煳。对啊。江可芙的家在涿郡,他的家又在哪儿呢? 豆沙很甜。确实会忘记想家。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想的家在哪儿,是禁宫,是昱王府,还是远到根本到不了的幼年时的岁月静好? 「对。很远。」 李辞微微垂眸,将余下的月饼放回小案。 第151页 身侧少女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 「我家也很远。要北上走好几日,在涿郡。」 李辞无声的勾了勾唇角。 果然啊。 「但我不是只有一个家。」 出乎意料的声音,意外的抬眸看过去,少女仿若想起欢欣之事,眉眼都是笑盈盈的。 「涿郡是我长大的地方。有舅舅舅母,有表兄表弟,还有好多我喜欢的人和东西。是我第一个家。」 「后来,最冷的时候,我爹来接我了。金陵其实很好,和涿郡不一样的好,但我最开始不喜欢,也会做错事。我爹就骂我,骂完又觉愧疚。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耳朵灵着呢,每次都能听到他在祠堂外面踱步,我都不敢看描画儿了。」 少女的那点小得意是能招起人欢喜的,听她带着醉意嘟嘟囔囔,李辞不由牵起嘴角。 「江府有我爹,二娘,还有妹妹。其实我们就很不像一家了。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我就觉的那里也是家,不止是外人看的表面的家。先生你看,他们会给我送月饼,他们会传信叫我别担心。我又想起成亲那日,我二娘谈不上喜欢我,但清逸殿送亲时,她的欢喜是真的。我们永远也无法成为真正其乐融融毫无芥蒂的一家人,但那样的人家又有多少呢?恰到好处的关切善意和牵念,已经比勾心斗角的院子里的人好过太多。而且我爹,是真真正正的真心待我的我的至亲啊。江府的日子可能永远比不上涿郡十年的光景,但它也是家。我第二个家。」 李辞不语,心头却微微异样。他知晓她的通达,但这些话今日听闻,还是惊讶她原是这般理解,这般去想。心头莫名浮现她初回江府初入金陵的千种诋毁,现今也不曾停止。她未尝没委屈过,旁人却不会在意她这番自我安慰和最后的豁达。她该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自己在流言后才认识到。 不由伸手摸了摸江可芙的头,她没有绾髮,头髮做未出阁的姑娘一般下面散着一半,指腹抚过发尾,少女受惊般缩了一下。察觉到唐突,李辞赶紧收了手有些讪讪。 「抱歉。我…」 「算算也好几日没洗头了,这里人关照,却又不好太麻烦…啊,我还没说完呢先生。我还有一个家。是昱王府。」 绕着发梢,少女声音轻轻的,似只是在叙述一件平常之事的语气。李辞却在瞬间狠狠怔在原地。不可置信看去,少女倾身双手再次环过膝头,颇有些感慨。 「早前我都不会承认的。一个大院子,眼多口杂,规矩很多。都说是我们自己的宅子,可是谁会在自己家里演戏啊。除了恆夭我谁都不熟悉,也不信任。但是,姑且就算,是日久生情吧。」 「是么。」 「这是我能想到,最合适的解释了。我开始当它是睡觉的地方,然后渐渐的,跟所有人熟了。管家,秦婶子,门房…相处时日长了,他们就不会是因为身份或畏惧而恭敬。是真的,愿意对我和善尊重。我开始有点喜欢那个宅子。花草种的很漂亮,后院宽敞适合练武,水池里养金鱼,夏天还能种我的名字。芙蕖。这是我可以做主的地方。这地方又有很多会照顾我,维护我的人。我自是相信久居会对一处产生眷恋的,可我没想到会是那个院子。」 「…就如你所言,日久生情吧。」 「是啊。它原也不是什么兇险之地,产生依赖再寻常不过了。只是有时我甚至会不自觉将言行与它联繫起来。一荣俱荣不过是旁人绑的束缚,我却开始在意了。这大概就算归属之感吧。最重要一点,无助时会想到的地方,就是家吧。涿郡是,江府是,但我最常想的,居然是那个大院子。」 「还有里面的人。恆夭有没有因此哭,秦婶子有没有为难,柳莺不会表露可必定也是不安的,竹溪不爱说话所以她的心情是不是无人顾忌。这几日我特别想卧房的床和美人榻,总躺着趴着确实不好,可谁不喜欢舒服呢。还有那个名义上真正的主人,他有没有正经替我查案。」 「…他很没用,人证都死了。」 李辞沉声,深觉自己辜负。 少女轻笑。 「我若见面必会如此说,但其实我很感激。自然有党争的成分在,但于情他也是真的迫切想为我洗脱罪名。我知晓他的关心,明白他的艰难,这些话我必不会当面说,太煽情了。但就因为他的一切我算心中有数,或许还是那句日久生情吧,姑且算,歷经种种,我或许,也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他了。」 不是醉酒后胡言乱语称兄道弟,清晰明了的甚至李辞觉得江可芙的眸子,迷濛深处或许是清明。月已斜去,微光朦胧少女两颊醉酒的醺红,李辞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微微偏过头有些不敢再看,身侧少女吃吃的笑起来。 半晌,开口,声音轻轻的。 「所以,昱王府就更该算我第三个家了。皇宫已经不算李辞的家了,如果昱王府也没人先把它当作家,李辞就是个无家可归之人了。不知他的中秋要怎么过,如果真的触景生情有所伤感,出去我会安慰他的。昱王府也是家啊。是我们两个的家。」 牢狱是一片晦暗,李辞却仿佛能看清江可芙眉眼间柔和。少女其实从不吝啬心底的暖,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他不期然的感动。心底突然生出的欢喜仿佛一块儿石头投进水里,溅起的水花突然,扩散的涟漪又连绵。他忽然想抱抱她,也确实如此动作,甚至席捲而来的急切热烈,让他有了吻她的冲动。 第152页 温软入怀,衣料下甚至能感知酒后肌肤暖起来的温度。少女懵怔的被转过,下意识嘤咛一声,余下的惊异就尽数被堵住变得含煳不清。朱唇柔软,唿吸与唇齿间尽是烈酒余留下的滋味,因少女作为媒介多了几丝清甜。青涩碾磨,浅尝辄止,许是酒,许是人,李辞觉得自己也有些微醺。直至放开江可芙与她抵着额头彼此唿吸感知,少女都还是愣的。 本有些懊恼自己的冲动,见江可芙没有反应怔怔的,不由低低笑了一声,远了一些,认真看着那对懵懂的眸子,李辞缓缓道:「不用等出去。我听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李辞:谢谢。有被安慰到。 恆夭:原来这就是你不让我跟的目的。谢谢,有被气到,我已经开始酝酿脏话了。狗男人莫挨我家小姐。 —————————————— 感情苦手再次流泪。啥也不是。 谢谢,有被难到。 第八十五章 十七日午后。禁宫内。 钟因所食毒物药性兇勐,险些夺命,幸而平日身子康健有些自身的抵抗在,太医虽此前道恐会有差池,而今却已脱离兇险沉沉的睡着。 握着少女一只手,掌心感知的是微凉。那张最是不饶人的嘴此时难得安静,面上也因平和才终于让人不再忽略她其实很是俏丽的脸。 钟氏坐在床榻前,垂眸无声看着侄女。木樨轻轻过帘子走进,悄声道:「娘娘。太子妃叫人来传话,玉泽宫那边醒了。只是惊吓未消,公主精神不大好……有些胡言乱语的……还时不时,喊娘娘…」 钟氏抬眸。微微蹙眉,似有些不甚明白。 「喊什么?『母后』?若是怕极了,刘贵妃不是日夜守着么?怎的不喊自己亲娘?」 「娘娘是国母,对殿下们又素来慈爱。公主敬爱尊重,惊吓之时喊出也不为过。」 木樨恭维挑不出任何错,钟氏睨她一眼,不着痕迹的勾起红唇。 「孩子才醒,且好生歇着吧。正是该休息的时候赶去看人,说是关切,反叫卧床的歇不好。你从宫里寻些滋补的送过去,本宫就先不去了。这案子,可是头绪也无呢。」 按按两穴,钟氏抬手木樨赶紧扶人起来。自钟因中毒,她关心侄女也是守了半宿的,手里案子又无从查,能找到的也只有一个自杀的宫女,御厨查后并不相干。心头压着两件大事又听闻李沐凝晕倒,委实让人烦躁。现今人都无事了,才稍微松心。 「娘娘回宫么?奴婢瞧您也乏了,回去先歇歇吧。」 「本宫在这位子上,就不是享清福的。歇什么,走吧,去慎刑司。和那宫女相熟的不是都寻来了么。瞧瞧去罢。」 彼时。玉泽宫内。 昏暗的内殿不曾点灯,帘幕厚厚的,也拢着不见半点光,香炉中不知点着什么香,也叫人迷瞪着有些倦意,又兴许实是氛围衬得。 这样的地方呆久了闷,沈妙书立在床前,不适得咳了几声,床幔后缩成一团的身影仿佛受到刺激般将自己抱得更紧,瑟瑟着,如同帘外有洪水勐兽。 「沐凝。我是四皇嫂啊。你怕什么过来与我说好么?这里都是相熟的人,不会伤害你,居心叵测之人已经关起来了。你不会有事的。」 站在这里已经有片刻了,李沐凝从醒来就双目愣怔,有人靠近却又极其抗拒,想要触碰她时,更是抱住自己惊惧地尖声喊叫。适才一个没眼力见的婢子定要靠近哄人喝药,李沐凝就拉上帘子缩在床里瑟缩着再也不肯出来见人。 「沐凝…」 帘内人不答。透过薄纱的床幔,少女抱膝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受控般颤抖,口中还不住喃喃。 「死了…母后…错了,错了。母后……错了,确实错了……她死了!血!血!」 这几字不曾停过,却根本拼不出完整的句子。本以为是要找刘贵妃,可适才贵妃一直就在殿内,安抚女儿反被惊恐的大力甩开,焦心急切之下头风犯了,已回了自己宫里。如此太子妃于情于理都不好再离开,只能一直在帘外安慰。 「主子。」 去报信的红薰此时转过帘子进来带进外面一束光,李沐凝又是狠狠一颤。红绮赶紧后退两步过去掩好,红薰凑近。 「娘娘说公主刚醒还是该歇着,来了人反倒不好,只木灵姑姑带了些补品过来。」 「你可与母后说过沐凝情形了?」 「木樨姑姑转述过了。说那案子还无头绪,娘娘守了郡主半宿,也乏了。就先不来了。」 沈妙书微微嘆口气。 「也是。母后理六宫之事,本就繁忙,这几件事不简单,定然乏了。是我疏忽,如此小事也做不得主,反要搅扰母后。」 「那公主这…」 「母后来了大概也是没有法子的,太医也近不得身,先点些安神的香吧,我就在这儿守着。贵妃已回宫了,我总不能再离开。」 忍不住又咳了几声,红绮与红薰赶紧替她顺背,目露担忧。沈妙书摆摆手,示意无碍。回首看了李沐凝一眼。被二人扶着走出内殿去透气。 外殿敞亮许多,但仍沉沉的压抑,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却过得仿若心如死灰的年长妇人。顺势坐在外殿椅子上,窗外一阵风,吹动檐下银铃,沈妙书看去,忽然想起一个一样喜欢在檐下挂铃听风的人。性子明明不同却莫名与李沐凝有些相似,可惜…… 第153页 喟嘆一声。沈妙书收回目光。回首深深看一眼内殿,说不清的有些烦躁。 她留在此地许久还为一件。 那句「确实错了」,她很在意。 是夜。月明星稀,明日应是好天气。 点上安神香,又耐心安抚一阵,李沐凝终于平静下来又进梦里。 算是暂且无碍,沈妙书带着一身疲惫回东宫去。夜里风凉,红熏已先行跑回去取披风,却一直不见回来。举着灯红绮埋怨怎的这么慢莫吹坏了主子。一主一仆转过宫道,却被另一头转过拐角的人影吓了一跳。 灯火恍过来人面容,清俊温润且熟悉,目光相接,沈妙书抚了抚心口,余光捕捉到他臂弯中衣物,面上不觉就带了笑。 「殿下怎的来了?红熏呢?又明目张胆偷懒了。」 李盛笑了笑,不接话,上前两步将披风搭在沈妙书肩上,替她整一整衣领,继而回握住妻子搭上来的手。 「今日摺子少,替父皇看过就无事了。就打算来看沐凝,偏红熏就回宫来说睡下了你要回来。我就来看看。乏了吧。手怎么这么凉?」 适才吹了风,整个人确实从芯子里泛起一阵冷。常事了,沈妙书摇摇头笑说「无碍」。李盛知晓她身子弱,所以更是担忧,握紧了那只手,也将人带得离自己近了些。 「回去让人备碗热汤。喝下早点睡。沐凝怎么样?睡下时好些了么?」 「不好说。」沈妙书摇头,嘆了口气,「那宫女的死把她吓坏了。缩在床上我们说什么都听不进。睡下我也觉得,不是我们哄劝有用,是她倦了。且看明日如何吧。」 「辛苦你了。」 「这成什么话了?」沈妙书挠了李盛手心一下,「沐凝不是我妹妹么?我不是太子妃?分内之事,而今说辛苦,日后岂不是都要来同我作揖道谢了?」 回首看去,眉眼间少见的俏皮狡黠。李盛不语,只垂眸低低笑了一声。 「……不过,文则…沐凝她太苦了……才及笄的姑娘,天家皇女,我有时都觉荒唐,为什么骯脏之事,都被她碰到了。她才十五岁,宫里死气沉沉,一点这个年岁该有的鲜活气也无…刘贵妃又怎么想?日后我若有一个女儿受此苦楚,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疯…」 成婚数年没有子嗣,沈妙书喜欢孩子,看到这些年幼的弟妹,李盛为储的身份,很难不想到之后自己的骨肉。 李盛也嘆口气,握紧了沈妙书的手。他性子不像钟氏犀利,也不似李隐深沉。嫡长子,读书早,众人期望高,自小就颇有些宽厚贤明的意味,便早年不为储时,待所有兄弟姐妹也亲切温和,是发自内心的友爱手足。听闻此言虽面上不显,心中悲切担忧却不比沈妙书少分毫。况且沈妙书若说实则是联繫了自身有感而发,李盛就是真实为皇妹难过了。却不能表露还要宽妻子的心。 「别多想了。沐凝也是,都会过去的。我们这些兄嫂,也不该显出愁,反让她心中负担。身边人先鲜活起来,时日久了,那些创口是不能癒合得完好如初,却总能治癒七八成。」 「我知晓。待这回过去了,我自去陪着她多说说话,把她宫里东西也换一换,有生气一点。说起来…七弟妹这事若快过去就好了,她们同岁,可芙才真是这个年岁该有的劲儿,甚至都该收敛。她进宫来,沐凝许会开心些。」 「快过去了。都快过去了。」 知晓她的言外之意,知晓她背后真正的忧虑,李盛轻轻拍了拍沈妙书的手。二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记忆中似乎许久不曾这般只他二人的安静相处,沈妙书微微扬起唇角,握紧了李盛的手。 夫妻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挨得更近,牵着手,一如互相扶持的走到今日般,走向宫道更远的黑暗。 -------------------- 作者有话要说:嗯,就是,要出事了。 --------------------- 才说完反思自己我就断更两天。脸确实有点疼。 其实是上一更之后我就开始做画图作业,对着电脑搞到凌晨三点。感觉我马上要飞升了(不是)。第二天后劲儿太大,床上躺了一天。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亘古不变古人今人都明白却始终无法真正身体力行的道理。作业不要堆在一天。会很爽。 我又要考虑周六日不要打游戏不要出门玩要好好存稿的事了(我在想桃子…) 然后,请记住我的惨痛教训引以为戒。愿人间再无疾苦再无赶作业。 第八十六章 深夜,玉泽宫突有信报,李沐凝夜间忽发高热不退,呓语不断。经太医诊断,生命垂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隐大怒,阖宫上下,人心惶惶。 次日清早,玉泽宫内。 晨曦斜过窗前枝叶上清露,折出转瞬而逝的七色,风掠廊下,在铜铃处留下脚步。瓷器间轻微声响后半勺黑乎乎的药汁灌进唇间一线缝隙,刘贵妃红着眼睛,不施粉黛坐在床前,目光专注的看着卧床紧闭双目的少女。 沈妙书迎钟氏走进内殿,所见便是如此景象,轻咳一声想引起床边人注意且先来行礼,捧着药碗的女人却充耳不闻。理解她心情,钟氏未多说什么,只微微偏过头,轻声询问沈妙书情形如何。 昨夜报信时各宫早已歇下,李盛与沈妙书不想深夜兴师动众,是以只东宫与刘贵妃处前来照看,余下都是今早刚得消息。 第154页 眼下还带着淡淡乌青,只歇半宿就匆匆又回玉泽宫守着。李盛虽劝过自己留下就好,但刘贵妃不曾走,沈妙书便也实打实守了半夜,没精打采,张口还咳起来,被红绮顺了顺背,才答清早终于退了热,如今也服了汤药。情形好转,却仍不乐观。 「好端端的怎的又会发热。是不是……撞了什么邪祟?」 蹙眉看一眼榻上人,钟氏后半句放轻了许多。沈妙书抿了抿唇想到的却是另一件,默然不答,半晌,轻声道:「太子殿下是怀疑有人在沐凝饮食中投了药,受惊吓发热是常事,但公主这情形,不大对劲。」 「你们倒是都断过一番了。」 隐含的不贊同,钟氏瞥去,言语无喜无怒。 沈妙书赶紧低头。 「只是猜测,证据已无从找寻。儿臣愚钝,全凭母后明察。」 「文则若认定了你们去察就是。本宫只一提,前日才出了一回,只是觉着不会赶这风口浪尖。若是无证据,便是有些草木皆兵了。」 表面是解释得通的病,不牵扯自己钟氏就不想追究,虽显冷心冷清,但如今多事之秋,前面的一团糟心事还未理清,如今人既无大碍,她便不想往自己身上揽活继续深挖。 语闭。刘贵妃忽然回首看了钟氏一眼,似听清弦外之音,眸子深处盈满了与如此娴静之人相悖,会出现在她面上都仿佛「罪大恶极」的,幽深的怨毒。只是,她没有说话。 殿内一时沉寂,忽然,床榻间传来呢喃。李沐凝蹙着眉头微微动了一下,刘贵妃已扑上去抓起她的手。 「凝儿…」 少女未醒,阖眼不应。双唇嗫嚅,末了吐出几个不清晰的字。 「……母后…错……死」 知晓昨日李沐凝就一直喊钟氏,刘贵妃回首又看钟氏一眼,眸中幽深含着什么,沈妙书读不懂,后知后觉似不是为适才那句话,从始至终目光都如此怪异,只是适才一下溢出的怨毒引了人注意。 垂眸不语,殿中只余刘贵妃轻声唤李沐凝,沈妙书觉得闷想出去透口气,外面忽然一声唱喏,李隐下朝赶来了,还跟着太子,齐王,承王和昱王。 * 玉泽宫不小,但死气沉沉的少有人久坐,忽然涌进一批,李辞站在最后面,观察着众人,竟生出拥挤的错觉。钟氏上前与李隐悄声说了情形,刘贵妃勉强起身想要行礼,被李隐抬手制止。 「臣妾以为宫里该做场法事了。」 「文则他们才与我说疑心有人下毒加害,你们这里又以为是邪祟?」 「妙书已与臣妾言明,但下毒并无物证。」 「母后此言差矣。若有物证这事清晰明了行兇之人岂不即刻就伏法了?您许还不知晓,儿臣几个商议过,下毒之人应与宫宴毒害郡主为同一批人所为。当日父皇母后已离去,沐凝晕倒之际儿臣几个就在身侧,沐凝昏迷前曾喃喃『确实错了』,我等本未放在心上,直至皇兄有个猜测询问了当日布置宫宴的宫人,当日沐凝本该坐在郡主的位置,不知为何落座之时,二人却调换过来。」 李哲忙不迭接了口。他知晓钟氏不想深究,但去年那桩案子他们已吃亏落了下风,正缺一件缓和圣上态度之事,李沐凝自小有些小病症每次都能得李隐的怜爱与对他们的放纵,若下毒确有其事,李隐对他们的责罚许轻些说不准还能扳回一局。 且这可不是他先叫起来的。是李盛那个傻子这时看不清形势做好人,起头提出疑虑要寻根究底,他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听闻此言钟氏愣了一下,继而明了几分,回首瞥一眼李沐凝,道:「这意思是…宫宴当日,有毒的汤羹就是沖沐凝来的?」 「应当…八九不离十。且沐凝或许已猜到何人下毒,后怕惊恐之下,醒来后才会出现那般反应。」 李盛想到了,沈妙书也早早想到了,回想当日在此地李沐凝种种反应,不禁喃喃,那必是错不了了,可是…… 「什么人!别动!」 外面太监此时突然喊了一声,殿内几人都是一惊,李辞靠窗近,透过明瓦隐约瞧见一个人影被二人驾着往回拖,沐季已赶紧跑出去看。 「陛下。外头逮着个形迹可疑的宫婢。」 这节骨眼要出什么都不意外了,几人都没说话,李隐让拖进来,沈妙书与李盛交换了一下眼神。 被推进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女,一袭青碧宫装,眉目清秀,神色慌张。因有些眼熟李辞不由多看了几眼,继而想起宫宴当日出宫时恆夭曾说八公主身边宫婢是个新人却莫名眼熟,似乎就是此女。 「陛,陛下…娘娘,殿下……」 下意识绞手,宫婢垂首跪地磕了个头,惶恐的辩解自己不是形迹可疑要行什么不轨之事的人,是玉泽宫的大宫女叫缨若。只是依主子往日的吩咐去丢弃些东西。 钟氏听闻哼了一声。 「主子卧床,你倒还有闲心做旁的?」 「奴婢不敢。只是公主此前吩咐过有些东西今日该处理了,奴婢也忧心主子,但得什么吩咐做什么事,奴婢的本分是替主子办事,今日之事主子提过,那必不能耽误,是以奴婢……」 「什么东西?倒值得你鬼鬼祟祟的同贼一样。」 「不是什么要紧之物,只是主子平日一些诗文。每日写得多了,没多久就攒下一沓。主子是有条理的人,说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但终归写自己的心思,丢倒也不好叫更多人知晓,所以叫奴婢务必谨慎小心…」 第155页 说着渐渐委下去似有些惧怕,声音却是不卑不亢,钟氏莫名觉得那话令人不适,蹙眉换上了往日训宫人的疾言厉色。 「呵!谨慎小心?怕不是你心虚找的託词!主子卧床,不见侍婢,却在宫中鬼鬼祟祟。公主不醒你自然如何说都使得,焉知你身上藏了什么!搜身!」 「娘娘!奴婢不曾撒谎!娘娘!此物不能…」 缨若挣扎着,这倒更显可疑,任她喊叫无人制止,拉扯间衣袖一甩一样事物飞出落在人脚边,叠的四四方方一薄薄的包裹。若说是毒药,目标也太大了些。 沐季上前捡起,轻飘飘的没分量,缨若尖声道「不行」,却被按住,身上也未再搜出什么。 其实有些失望,钟氏抿了抿唇,而沐季小心翼翼解开包裹露出一沓白色纸页时,这种失望到达顶点。想起缨若所言,还是拈起一张,余下沐季承给李隐。 李辞站得远,只看宫婢在纸页交到李隐手中时就不再挣扎。莫名怪异,未及回忆此人让恆夭觉得眼熟就已很可疑,就见李隐只扫了一眼纸上数行,面色就肉眼可见的黑下去。望一眼刘贵妃背影,又看看李哲,翻过另外几张,面色沉沉。半晌,沉默的将一沓纸仍在案上。 钟氏翻来覆去自己手中一张纸,却只瞧见似是而非几句似是与人的书信却又不是要紧之事,纳闷李隐反应,就听他沉声开口。对着跪在地上的缨若。 「这就是你们公主写的诗文?」 少女赶紧磕头。 「尽是奴婢猜测罢了。主子写什么奴婢做奴才的不该过问,且奴婢也不识字,只是想着,公主天家皇女,身份尊贵自然也是饱读诗书,若写什么,必是做些诗文消遣的。所以猜测该是…」 李隐沉着面色打断:「说实话。」 「奴婢所言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好一个句句是真。如此你这婢女真是尽忠职守,惹火烧身也定要护着这点消遣东西。这里面是什么你不知道么?说实话,朕还不想关什么人去慎刑司。」 噙着一抹冷笑,李隐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缨若怔了一瞬,赶紧磕头,声音不自觉的磕巴起来。 「奴,奴婢不敢…奴婢真的…」 「真的?那不必说了,朕叫火场的人来一问便知,既是丢弃又不愿让人知晓,那玉泽宫该是往火场跑得最勤的,沐季。」 缨若神色惊恐起来,似乎想去抱经过身侧的沐季的腿拦下,又碍于身份顿住,最后只能俯下不住的磕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说实话。」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晓公主写什么,只是,只是不曾去过火场,这些东西公主会命奴婢带去禁宫西南的小园子,要埋在第六棵树底下。奴婢也不知晓是什么缘由。公主既吩咐,奴婢只照做。不过是,公主吩咐,要避开人偷偷去罢了。奴婢真的不知晓这是什么!奴婢根本不识字啊!」 头压得很低,缨若言语间已带了哭腔,李隐看着她,又看看刘贵妃与李哲,半晌,忽然一笑,目光却转向了太子妃沈妙书。拿起案上纸张,示意沐季递上去。 「这是有趣了。妙书啊,我记得,你有一个庶弟,好像叫沈纵?」 沈妙书一怔,有些莫名,行礼答话,是有的。又接过沐季递上的纸,只扫了一眼,却狠狠愣住。白纸黑字,娟秀小楷,是李沐凝笔迹写下沈纵二字,甚至后面,还出现了这位庶弟的字,京横。 「朕就记得,似乎入宫来见过你。却不知,是不是同一人啊?」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11-17 23:52:20~2020-11-21 23: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毒苹果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八十七章 指尖没由来一颤,纸张飘飘而下。沈妙书喉咙发紧。 那是一段书信格式的字迹,亲切平淡,思慕也只在粗略几眼间就读得明白。 搁在早些时不算令她惶恐,虽有违宫规,但李沐凝之于圣上,从降生至今就有多个破例,最多不过象徵的惩处,且京横往日为人,知晓的都会放心,沈家不必担忧圣上因此猜忌。可此时亲眼见到这些,惊异他们的联繫自然有,余下的,与其说惶恐,不如说…哀戚。 檐下银铃应景的带来风的消息,下意识瞥去。其实蛛丝马迹早就存在,她一直未将它们牵连。京横也喜欢悬铃听风,禁宫西南的小园种的是海棠。深宫里少女将心事藏得深,用最隐晦的方式流露情真。拂过银铃的风却无法再越过宫墙去四角天空之外,见另一个等它的人。 少女而今生命垂危,少年早已泉下埋骨。 李隐不说话,好像还在等沈妙书回答,咬牙抑制声音发颤,开口却闷得有些嘶哑。 「但是……儿臣庶弟一年前就没了。」 李隐的目光在她面上定格一会儿,随即一笑。 「朕知晓。只是想确认,是否为同一人。」 钟氏愣了愣,她看的只是其中一张,李沐凝写的一些琐事,并没瞧见沈纵,是以不太明白。想让婢女捡起掉落那张自己也看看,沈妙书却一咬牙直接跪下。 「儿臣有罪。庶弟离世已有些时日,却今日才知晓此事。沈家教子无方,儿臣为其长姐也未曾察觉管教,今人已死,却仍惹公主记挂,有损公主名节,是沈家大过。儿臣愿领责罚。」 第156页 「你这孩子慌什么。如你所言,人已没了,记挂是沐凝甘愿的事罢了。」不甚在意的笑笑,李隐抬手示意人起来,温和着,笑意却不达眼底,似在酝酿一场风暴。随即,长嘆一声,「果然为人父母都是一般,朕自认对沐凝当是慈父,于仪卿的亏欠也尽在她身上补偿,只是再亲近,年復一年,年岁长,彼此终归是不再如幼时亲厚的。这些事她不说,旁人也不察觉。瞒到今日,这宫里,倒像粉饰太平。朕原来,是个昏君哪。」 言语含笑,冷意众人却都听得出来。尤其末了一句出口,在座皆大惊,慌得一齐俯身喊「陛下息怒」。 「朕不怒,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啊,朕倒想有人死,可都死光了,朕便连明里也是孤家寡人,这些事,怕更无从知晓。朕只是不明白,事到如今,她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能如此狠心的人,她究竟还护什么!」 众人的恭谨反似给了人爆发的契机,随手一抓案上的一沓,李隐狠狠摔在地上,翻飞纸页里两步走到跪地的刘贵妃面前,声音阴沉压抑。 「你知道为什么么?」 刘贵妃不语。 李隐冷笑。 「你不知道。你若知道今日你的女儿不会躺在这儿。是人母却不配为人母的,这宫里自幼时朕就见得多了,可未想竟就在身边,原来真有人能装多年,蒙旁人甚至蒙朕的眼!刘疏音,你自己蒙得都快信了吧。」 跪地的女人微微一颤,抬眸,惶恐又不解。众人莫名着,刘贵妃已开了口。 「陛下息怒。沐凝现下情形,确是臣妾为母失职。臣妾有罪。」 「你罪该万死。」 李隐好似看不见因提及女儿贵妃眸中的泪水,附身靠近,淡淡一句让女人僵住。怔怔抬眸对视,那好似不仅仅是气急之下怒火的眼神,刺骨的冷意,已在最底层渐渐结成冰霜。 钟氏终于察觉不对,瞥了昏沉的李沐凝一眼,想要圆场,李哲却急切的抢了她一步。 「父皇!沐凝中毒确是母妃疏忽,但至亲骨肉,母妃心中苦痛也不少半分……」 「你闭嘴!」李隐再次暴怒,「她许还有悔恨,你却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李哲愣了,一时讪讪,终是闭口不言。 「陛下…」 钟氏凑近,李隐却不理,突然对地上一沓纷乱一脚,纸页哗啦啦到刘贵妃面前,惶恐抬眸,面前人居高临下的冷笑。 「忘了?不认?装傻?白纸黑字,朕让你自己看!写给死人的东西会撒谎吗!」 床榻上李沐凝又开始呓语,刘贵妃却未再扑上去企图唤醒,颤颤得看过纸页每一个字,是少女只能对一个死人道出的,说不得的苦处:宫中的安神香近来用量越发大了,总觉醒来也是昏昏沉沉,像依旧在梦里。也不对,我好像一直就在梦里活着,噩梦时候多,美梦时候少。便有以为的清醒时分,也不过是旁人依旧蒙蔽我罢了。就像母妃总说再忍忍,很快了。这次也是那样拉着我的手,我该说什么呢,只能乖觉的应着,做一个他们戏台上的人偶。但我真想说啊,不必那样诓骗我,我知晓,也不急了,六七年如此,我甚至觉得一直这样直到我死也没什么了。毕竟在梦里久了的人,醒来就真的会好么? 今日又咯了好多血啊。母妃依旧抱着我哭,我只觉得烦,那些「对不起」,太烦了。她若干脆做个心狠的人我倒欢喜一些,偏要这样矛盾的,纠结着,让我不知道,究竟用什么方式去恨她。 终究这样了,我饮下一盏酒,多轻松的事啊,他们都那样劝我。但那些血,只有我看得见,它们溅在我的脸上,浸湿我的衣角,那些都是我背负的命债,京横哥,你说到我死的那日,他们会在奈何桥边等我吗? 有些事有一便有二,再有三。我早该想到的,若此事之后我能死去就好了… …… 字句含蓄意有所指,在座都是聪明人,心中很快理出前因后果。刘贵妃喃喃着「不可能」,抓着纸张大力得似要撕碎。 「陛下。这定是假的,天底下能模仿字迹之人何其多,又怎能因似是而非几个字断定臣妾伤害凝儿?且这婢女出来的时候多巧啊,这个节骨眼上,定是有人想对付臣妾与齐王!陛下你要信臣妾。沐凝是臣妾的骨肉至亲,臣妾怎么可能…」 「若是无稽之谈,你慌什么?」 李隐眯了眯眼,刘贵妃一怔,显才意识自己反应未免过激。 「臣妾不是害怕,只是这罪名,为达目的伤害子女,臣妾想这是任何为母之人都不能接受的,望陛下宽恕臣妾失仪,体谅臣妾为母的心意。」 赶紧垂首,说完刘贵妃又叩了一个头。 上首却嗤笑一声。 「不必用为母的託词架着朕,究竟如何,叫人去埋这些东西的地方一挖就知道了。这婢女纵是可疑,这也确不算绝对证据,但若真挖出什么,你也是有罪。」 「陛下…」 「毕竟为给儿子铺路,女儿也做过好几次垫脚石了,真当朕傻吗?」 那个上位者可能连怒意也不是真的,但这反而更可怕了。女人颤抖着伸手想去触碰他一片衣角,对方嫌恶的退后两步,神色默然的看她面上泪水横流。可怜又悲哀。 他当然都知道。她也知道。真假都好,这不过是敲打他们的信号罢了,告诉他们,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过去了… 第157页 殿中有了片刻寂静,看着沐季带几个小太监离去,李辞却总觉,这就是真的。不是默认刘贵妃的狠心,只是回想李沐凝的成长,原来不合宜的地方很多。他最初就曾好奇过,听宫人讲刘贵妃孕中一直平安,李沐凝也不是早产,襁褓中更未遭遇大病,身子何至如此虚弱,且这妹妹自懂事后,身上就似总有一种看透尘世对任何都不留恋的不喜不悲,有别于淡然,是让人揪心的。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她究竟处在怎么的煎熬中呢。什么都知道,却无可奈何的缄默。 办事的人很快,不多时就从缨若所述的地点挖出一些残破发黄的碎片和近日埋下的新纸。 贵妃被带降为荣华,带回宫室关了起来,李哲被命令回府,无诏不得出,待李沐凝醒后裁决。余下的,交由钟氏善后。 一场荒唐落下帷幕。 午后。 李沐凝所遭遇终究也算皇家的丑事,又显李隐被蒙在鼓中不免有损天子英明。故宫中只知出了大事,知晓来龙去脉的,只当时殿内几人。此事不论真假,至少圣上现今的态度,齐王一党很难再与太子相争。钟氏虽也疼惜李沐凝的经歷,但对于齐王败落,还是欣喜多些。甚至留下小儿子与太子夫妇在凤栖宫用了午膳。只是看几人都兴致缺缺,膳后只叮咛几句,便遣人散了。 宫道上。李辞出宫,太子夫妇说送他一路。其实此事于他们是喜,不日江可芙就能出狱。但李沐凝生死垂危,且今日一事,仍不明朗,使人内心深处不安。 「这也是他们替我挡了一刀,京横…细究起来到底沈家也有过错。只盼父皇事后不要疑心什么。终归都已走了,莫要迁怒死人。」 「皇嫂多虑了。」 「过些时日你归家去他坟前看看吧。」 「是该去了。书信真假不辨,但我信他们必是相熟的。也不知晓是何时,左右不过三载,却有人能如此牵念,便是沈家,除他生母,也不过如此。京横是好孩子,比沈映成器多了,大概真是过慧易夭,情深不寿……」 沈纵是庶子,沈家虽就两个男儿,沈妙书平素与他也不算很亲近。且自幼体弱不便出门,打发时间的就是书。以致这孩子身上总有些长于年纪很多的东西。待他们虽恭谨有礼,骨子里却是清冷疏离。只今日一番,大概因着对李沐凝的怜惜,她对沈纵一生也忽生以往不曾有的哀嘆。 「便无书信所言,想想平日里沐凝的小病小灾,刘贵妃也是狠心之人,无从诉说,大概还是要欣慰有这样一人,给她个寄託。」 「所以说句荒唐话,那夜之后作废的亲事,于她兴许才是喜事吧。甚至无关风月,是寄託也是习惯,有个人已经立在她心里了,再自作主张替她寻一个,才是伤她。」 长嘆一声,沈妙书想起前年归家时沈纵病重不能在厅堂迎她,去偏院见他时,少年正披着大氅坐在廊子底下出神的看一串铜铃…… 其实,他便尚在,那两串铃儿,也是悬不在一个檐下的吧。倒不如这样,让那个姑娘留一丝残忍的慰籍——他们无法相守,只是京横无福罢了。 第八十八章 本就万事俱备,李沐凝的事也算一场东风,虽不知圣上心中到底如何想,但如今到底是太子胜了齐王。刺客的事仍无头绪,私情一案也模煳不清,但李哲已失了圣心,刑部有常迁那事,便存疑江可芙一个朝臣贵女皇室家眷也不能再关。尽管外面的风声不算好,却阻止不了在刑部大牢关了将近十日,江可芙要堂堂正正走出来了。 八月二十一,早朝后。 常迁因侵地案革职在家,李辞也终等来一道旨,下朝不及回府换朝服,直接从宫里借了匹马就风风火火的到刑部接人去了。自中秋后就忙着不曾再见过,虽打点过狱中,担心却仍难免,谁料才至大牢道口,就听见里面热闹得很。 刑部接连走了三个管事,这些日松散得紧,顶常迁缺的又是个惯会和稀泥的主儿很是怕事,江可芙听到点风声知道不日就该结案了,这几日过得极其滋润,正盘腿坐在监牢外面跟三个狱卒,推牌九… 「奇了,什么运气…」 「承让承让。这钱小的们单算,哪儿敢收王妃的呢。」 「话不能这么讲。还承蒙几位这些日关照呢。全当是请几位的酒钱啦,我也快出去了,这点儿钱还是出得起。且都上桌一起玩了,还论什么尊卑,就是算钱才有趣儿,四人坐一起,哪儿有单排我在外面的道理呀。」 腕上锁链已开,还举着不知谁给买来的半条鸭腿,江可芙穿得灰扑扑的长髮像男子似的束起来。这几日不曾认真梳洗过大概也不在意,灯火与天光交错间,那肆意笑容竟让人觉得比她锦衣华服时还动人鲜活。一时心头涌上些不明的情绪,李辞没有出声,倒是江可芙感应到有人般,回头见是他,眉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欸,你来了!我今日就能出去了么?倒比我想得早。带钱了么?一两二钱就够。」 仿佛不是身处牢狱。 李辞也笑起来。 身后东流已掏了钱袋子如数给那狱卒。值岗被上头人抓个正着,三人好不尴尬惶恐,慌得跪地不知是先谢罪还是先谢恩,江可芙一见似乎严重,赶紧跟李辞轻声解释起来。 「没打多久,我拽着非要打的,就别公事公办了吧。」 第158页 「你这当我成什么了。真公事公办,我给你打点算不算贿赂,我得把自己也审一审吧。」 悄声回一句,江可芙闻此暗暗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明白人。」 * 马栓在大门,上面备了件披风,本是担心出来时江可芙心有芥蒂给她遮一遮囚衣,少女却不怎么在乎。 「不用。穿着这个招摇过市不更好么,气气那帮人。想搞我,他们栽了我都不会出事。我就像吃几天牢饭换口味,他们自己倒要真坐牢。」 笑得得意却不令人生厌,李辞也笑起来,依言将披风收回去,翻身上马伸手拉一把江可芙,调转马头一扬鞭,这条街无买卖人可以纵马也不担心什么,直奔昱王府而去。 风声带起碎发,马蹄声响过最近的路口时,二人都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李辞勒住马,江可芙早在上一刻就下意识喊了声「爹」,连通往皇恩街的那条路上,刚刚背转过去身着厚重朝服的背影微微一僵,随即,是难得能看到不知所措的情绪的江司安的脸。 「您来看我么?怎么不进去?」 李辞一时忘了松开缰绳让马过去,隔着已不短一段距离,江可芙又喊了一句。 江司安面上已恢復往日不苟言笑。 「我又不接人。穿着朝服,兵部无缘无故去刑部成什么话。早朝殿下请了旨,我路过就看一眼,今日见不见又不打紧,出来了日后也能看见。嗯,无事就好,以后做事谨慎些,勿要再出波折了。早些回去歇养吧。我本就要回府了偏要喊一声,当街大唿小叫,成什么话?」 严肃地看着江可芙,末了遥遥向李辞微微一躬身,李辞赶紧拱手还了一礼。二人都有些愣,忘了凑近,也忘了下马,就瞧着江司安转身往另一头去,马已向前走了一段,才回过滋味。 「不对啊。慈恩街到永安街怎么能跟刑部这条街顺路呢?我爹绕远了啊。」 一拍额头喃喃,江可芙如梦方醒。 李辞回想起来,也不由蹙眉。他出宫前与李盛说了几句话也耽搁一会儿,圣旨也是下朝后沐季才送来。江司安是朝中出名的脚程快,他到刑部时江司安该比他还快一点。 这顺路的藉口委实不好,他都能想到江司安虽知晓江可芙不会有事,但下朝仍走到这里偏生至门前又顾忌起什么踌躇着最后还是没进去的模样。最后只在路口默默看着他带江可芙出了大门上马回府,若没那般好的眼力,这便要错过去了。 明明有着血浓于水的至亲天然的关切,却在被发现后下意识的隐藏不愿表露。李辞嘆了口气。 他能理解几分,从归宁那日他单独与他细数江可芙放在金陵很是不合的诸多脾性,请他担待也莫要辜负那「一见钟情」的论调开始。他知晓传言里举着棍棒追江可芙满院跑的这位岳丈有关爱在。其实也很容易猜到,已故的林氏至今都是他放在心头的亡妻,哪怕是不曾长久相处过,江司安对他们唯一的孩子也不会仅仅是恨铁不成钢的暴躁与训斥。 江可芙曾形容长姐与父皇母后的「近乡情怯」半点不错,不知如何相处也是性子使然。他们也一样。江司安可能永远不能是「慈父」,但那份亲情怎么被他自己「弄巧成拙」,都不是不存在的。突然想知道如果他听到江可芙那番关于家的言语会作何感想,兴许该欣慰他没能表露的关切给予的是这样钟灵毓秀的通透孩子吧,她能理解,也能读懂。 「明儿得回家看看我爹了,你看他是不是瞧见我没守规矩心情又不好了?」 身前姑娘不多说不煽情,在装模作样的絮絮叨叨些不着调,李辞回神正是这一句入耳,心中忽生的喜爱任手在江可芙发顶胡乱揉了一把。 「这种事儿完了自然该先去见至亲,但明儿得先进宫谢个恩。」 「欸你干什么,头髮散了!」 「你束得本就松。不是这样束的,回去我教你,以后扮男装也更像点儿。」 「我这是自成一体,歇歇吧你。」 迎面不是春风,马蹄声却一样透着得意欢喜,奔走过三两行人的街道,马背上二人拌嘴般的闲聊便未停过。 「欸,哪家在做西湖醋鱼?…还有红烧狮子头!什么时辰啊,这午膳可是做得又早又腻……」 「还说呢,我进去那会儿不知道谁举着条鸭子腿啃得可香了。」 「陈观请我的,干嘛推辞,那鸭子是碧于天的,不好买,谁有肉不吃谁傻子,且正经说不是你打点他才这么殷勤,我又不是占他便宜。」 「那你了不起啊,我要他们关照时可没想你跟他们能打成一片,那狱卒我都不知叫什么,你就能说他叫陈观,这么想想,你在涿郡时肯定很招人喜欢。」 「你少说几句这种废话吧,除了金陵这么作践人,我到哪里都不至叫那么多人背地里骂。」 扁了扁嘴,在这玩笑话的时候借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像是内心真正所想,李辞愣住了。他这张破嘴,怎么净胡言乱语。 「我…」 「欸,问你个事儿,中秋你是不是来过。」 打断了他的话,但这新问题似乎更不好回。 「是去过…抱歉那日我…」 「你跟家里人团聚了么?」 「…什么?」 这走向不对。 「我说,你来看我,那你和家人团聚了没有?」 第159页 「宫里有宫宴,我离了宫宴才到刑部…」 江可芙摇头打断。 「一群人在一块儿尊卑有序索然无味地僵坐着可不算。」 微微敛眉,李辞愈发不解,江可芙嘆口气,微微向后偏过。 「你自己怎么说怎么做的不记得么?我醉着事后都很清楚呢。」 更是怔住,又有些发窘,想得自还是那夜最后之举,有些讪讪,李辞便欲再认下个错。 江可芙已笑起来。 「合着是我自作多情了?有个人那日还同我说自家远得很做可怜呢。我难得记下件事想发善心宽慰些好听的话了,其实倒是诓我吗?那殿下说说吧,自家到底在哪儿啊?」 不由一震,目光就触及江可芙笑意温和的侧颜,与那微扬的戏嚯尾音汇成一股暖流直冲心间。随即而生的感动欢喜驱使人说话也直接起来。 「在往家走。」 「嗯?在往家走?」 「嗯,在往家走。」 第八十九章 次日一早,江可芙入宫谢恩。 与李辞一起,本为二人一道方便,赶着早朝时辰确实就早了些,钟氏还未起需再等一会儿,听宫人说疏桐院的梧桐这几日落叶了,铺一地的叶子特意不让清扫,看去别是一番诗情画意。心中觉得有趣,就同恆夭往那方向走去。 「欸,快点儿快点儿!当心着,别翻了见人,晦气。」 行在宫道一侧,江可芙听恆夭说着这些天所见。两人并肩行走,正听得出神,不想慎刑司大门突然转出三个人来,抬着一架应是尸首蒙着白布,险些与江可芙撞上。虽避闪开去,却没稳住掀了手中抬的架子。 「哎呦!晦气晦气。」两个小太监抬,说话得是个上些年岁的公公,尖声尖气喊了两声,没打量前本道是哪宫不长眼的小女使,江可芙织金裙摆刚一入眼,慌得他又赶紧跪下,偷偷觑一眼,磕了个头就喊「王妃恕罪」。 「是有罪,也不知谁晦气。抬个死人出来不知避让生人。自己倒先嚷起晦气来!」 江可芙不在这些天恆夭一下成长不少,往日无此厉害,如今最是看透这些势利的。哼,明明他们不长眼撞上来,还要先嚷起来,瞧见是王府的人才开始做小伏低。当即几步走到江可芙前面厉声问责,倒真有几分那个意思,两个小太监不由一颤。 「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江可芙拍了拍恆夭。 「没事儿。下次当心些。我是不忌讳,可宫中多女子多少都怕见死尸,不说冲撞贵人,随便一个宫婢遇见了被吓也难免是罪过。」 「王妃说得是。奴婢下次定谨慎小心,看紧了路。」 江可芙不常进宫走动,来了也只在凤栖宫很少接触其他宫人,在大多人印象里还是初入金陵时那个不识礼数无规无矩之人。且楚先钟秀路一案前些日她又认了,这形象便又被妖魔化成动辄打人的凶神,听见说不追究,太监可是松了一大口气。 「宫里近来有事?怎么慎刑司又抬人呢?」 掀翻在地的尸首面朝地上,白布下露出的腕上留着一道深深血痕。微微蹙眉,江可芙下意识问一句。 太监有些迟疑,看看左右,凑近躬身,「奴婢只管抬人埋人,更深的也不清楚。只听说这原是玉泽宫的大宫女。八公主前几日又被歹人毒害,这婢子牵扯其中,皇后娘娘叫人带过来查。其实听说不必用刑的,奈何审的嬷嬷也不知是想屈打成招还是怎的,用了回刑,这婢子心里又遭不住,昨夜里吓死了。」 「玉泽宫?」 心道原来是这事,李辞已与她提过几句。江可芙目光转回白布上,忽然想起恆夭昨夜与她说中秋宴那日八公主身边有个宫女眼熟得奇怪。莫名就将这两条联繫到一起,突然想看看这白布下的人。 「我想看看这宫女。方便么?」 那太监以为自己听错了。 江可芙又重复一遍。对面三人目光惊恐,当真未曾见过如此胆大的女眷。 「这…」 「时辰早道上没人,你们若忌讳就散开去不用守着我,就看一眼。只是想看看死得是哪个没胆色的。」 「王妃都不怕奴婢们忌讳什么,只是头番见到王妃如此胆识过人的主子。当真巾帼。」 太监赶紧恭维,转头示意两个小太监掀开白布。一张惨白面孔映入眼帘。 女子一身单薄囚服,脸上不施粉黛显得有些稚气,眉眼清秀,死去除却皮肤无血色也并不吓人,只像病中昏睡仿佛一会儿就会睁眼甦醒说自己渴了。不是此前在玉泽宫见过的任何一个宫女,但细看之下竟眼熟得自己都惊异。在何处见过呢?怪了。恆夭在宫宴见到的宫女应该就是她吧…… 「王妃?」 「啊。好了。多谢。耽搁你们了。快些去罢。」 「不敢不敢。王妃慢走,奴婢等先行告退。」 三人带着尸首贴墙跟走快速离去,江可芙目送他们远了,才转头与恆夭说话。 「是她么?」 恆夭点头。只是头一次真正的接触死人,适才训话的胆量消散面色竟有些不好看。江可芙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 在感业庵见过尸首后她就不怎么怕了。 「我竟然也觉得眼熟。怪了…」 * 之后在疏桐院,二人捡了一大堆落叶在干净地面铺画,这地方偏远若非单为看景也无人来搅扰,玩了个尽兴。看看日头时辰差不多了,就整整衣冠往凤栖宫去。 第160页 「可芙?」 过御花园,前面是先帝在时所建的万卷阁,心道什么时候来瞧瞧里面有没有绝迹的秘籍之类,远远的阁中就走出一个女子,正看过来与江可芙对上,显是认了出来,张口轻唤,原来是沈妙书。 「皇嫂。」 「昨儿才从刑部出来,今儿就进宫来了?身子怎么样。都还好吧。」 「牢里打点过,倒都没什么。是殿下让我先进宫来谢恩。且逢节也不曾与父皇母后请安未免不孝。」 沈妙书摆手。 「七弟就爱讲这些虚礼,偏生与旁人说得正经,自己从未遵过。听他说什么,自家的人父皇母后还挑你错不成?身子养好是正经,你若勉强,今儿先回去,我与母后讲明,你身子爽利了再进宫来。」 「多谢皇嫂。只是确没什么大碍。现今时辰差不多了,皇嫂也去请安么?」 「唔。既如此你且去罢,我是来替文则取卷书的,一会儿还要去玉泽宫守着沐凝。等会儿你若得空了不急着回府,干脆在玉泽宫瞧瞧,咱两个坐坐。宫里近来这些事,我心里总不踏实,又没人讲。你性子看得开,我愿意同你聊。」 眉目间从开始其实就拢着一丝阴郁,但沈妙书人柔,语气又总绵绵的,很能遮掩几分,此时才察觉女子有些郁郁的担忧,江可芙心下思忖着大致为着什么,面上却爽快的应下了。 凤栖宫。 慎刑司办事不利。那名缨若的宫婢送去本是要查为何在那个节骨眼埋信,其余的还知晓什么,几日下来,一无所获,人还死了。钟氏想想就觉头疼。没了个人证,日后李沐凝若醒来矢口否认,齐王母子不说翻身至少是野草留下根了。 心中烦乱,忧思就易成疾,清早起来整个人就不舒服,都免了各宫的晨昏定省,不再见人。沈妙书被指派了照顾李沐凝的差事已两日不去自不知晓,江可芙到了宫门被木灵拦了,才知晓今儿白走一趟。 「王妃的心意娘娘醒后奴婢自会转达,今日虽不相见,这份孝心娘娘也自是有感知的。如今多事之秋也望王妃谨慎护好自己,莫要再重蹈此前覆辙。平安顺遂。」 「我知晓了。多谢木灵姑姑。」 木灵的一板一眼其实许多小辈背地里都有些不喜,江可芙也是一直觉此人不及木樨亲切且还有些凶气的死板。但今日瞧她面无表情说这些字里行间却隐含着点关切在,竟头一次觉得这姑姑有些可爱。含笑与木灵对着微微一福,就招唿恆夭要去玉泽宫看李沐凝见太子妃了。 「小姐……木灵姑姑今日好像没那么凶了。」 「嘘,其实她便凶,仔细想,也无借势苛待宫人不敬小主,天生的冷面人罢了,可心到底里面还是热的呀。」 * 玉泽宫中。 修理齐整的草坪显出点枯衰的迹象,廊外阴处犹带露水的海棠枝叶也飘零几片枯叶在其中。宫门大敞着不见往日的宫婢江可芙直接走进,直到转过廊子才看见熟悉的婢女似乎叫花昔。 「王妃万安。」 江可芙点头,目光转向廊下的两串银铃。 「还挂着啊。公主病中不该清净些么?」 花昔迟疑了一下,片刻,道:「公主说那是风声。」 「嗯?」 「公主的话奴婢也不大懂,挂上时说,风太静了,走过多少山川江流也无人知晓,多少人见过同一阵风也无处说有缘。悬个铃给它留下些脚步声,说不准宫墙外头就有一样的人也想留下它一点痕迹,两个铃儿虽远,却到底为同一阵风响过了。」 第九十章 清茶一盏消磨半日,一过风就能听到廊下的铃响。沈妙书讲了近些日子宫中境况,说到李沐凝,唉声嘆气占了大半。 几封书信就断定刘贵妃的丧心病狂原是草率,但次日调查月婕妤宫宴下毒的案子就适时的呈上结果,甚至禁军一案都有着转移某些事的嫌疑。齐王在里面不论扮演什么,前朝那些小动作李隐真想追究了也是无可辩驳的,刘贵妃除了喊冤也无从自证清白。且众人都开始寻以往的蛛丝马迹,直说难怪八公主与贵妃看着并不亲,还不及兄嫂。 这些就已够苦,偏生还有沈纵的早逝。 「我以往从未将二人联繫,京横第一次进宫还是我入东宫那一年,文则那时喜欢他比沈映多些,有时候会带他来宫里的万卷楼看书。楼里那么大,发生什么我们原是不能立即知晓的,许是在那里与公主遇见。」 哀戚里还带着一丝不属于这段话的温柔。许是想起了自己幼年时与李盛在万卷楼读书的时光。沈呈序曾在宫里教授过几位年长的皇子,少年时又是圣上与其几位兄长的伴读,是以进出宫无太多限制,甚至李隐愿意他带长女来宫中一起读书。沈妙书也算半个宫中长大的孩子,对这里其实有着比其他人更深切复杂的情感。 默默不语,江可芙不知能评价什么,只是心头忽然晃过更久远的回忆。就在玉泽宫,宫宴中毒那日,她不经意看到的铜铃,当时一瞥下面坠着绣字的绸带,还没看清,就有婢女急急的收去了。绣着什么?木李,琼瑶? 原来那时她就曾与这端倪擦身而过。但是,那个婢女应该知晓吧?如果李沐凝真被刘贵妃如此狠心对待,身边该布满眼线,她也该小心掩藏,那么那个知晓的宫女呢?是唯一的心腹么?那现在人又去哪儿了呢? 第161页 莫名的就在心里开始寻根究底,其实现今事件暴露,当初知晓的人已无关紧要,但这些事串起来,前因后果中总透着不明不白的古怪,甚至今早所见那个宫女的死。沈妙书的郁郁不安,定然是也有这样的感觉。 * 是夜。 万卷楼小阁楼终于熄了灯火,程怀恩举着提灯小心引着李盛照着石阶。门前看守的宫人恭谨行礼恭送,主僕二人走上了御花园碎石小径。 风动树影,一地斑驳,昂首是深沉夜幕,点点星光散着明灭依稀。捏了捏眉心,李盛喊程怀恩慢些,总归是时辰晚了沈妙书早歇下不会等他,便不急了。 树丛深处有夜猫轻叫,李盛起了玩心般捡起颗石子丢过去,一阵窸窣乍起,猫儿逃窜开去。 程怀恩偷偷觑一眼,知晓李盛为最近好转的局势轻快,不觉带了笑。 「主子当心,这猫急了还挠人的。前儿晨充容就被扑出来伤了腿。」 「妙书知晓么?她也总餵猫。」 「东宫附近那只自是温顺识趣儿的,御花园这几只野得很,改日是该叫小太监们收拾收拾抓出去……欸!什么人!站住!」 笑着搭话,主子松心他也乐呵。主僕正走过岁寒轩亭栏外一大丛湘妃竹,深处忽然一声轻微摩擦,余光扫去一黑影一晃,察觉被发现一缩就往远处奔去。 喊一声自然无用,程怀恩转手想放下灯留给李盛自己去追,身后人却已经先他一步自己跑出去追人。只叫他心间一颤暗喊句祖宗也不必这么亲力亲为,举着灯赶紧追上。 黑影身形纤细,应是个女子,脚程自比不得身后二人,被发现后心惊慌不择路,不多时就堵在岁寒轩连廊里,被程怀恩一扭按在地上,闷哼一声,跟着身上掉下样事物在地上。慌张要去藏,李盛一脚踢开。 月色散下的斑驳树影间,跪地的是个身着三等宫女服的少女,不远的地方,静静躺着个巴掌大的纸包,似太医院用来包药的纸。李盛示意程怀恩捡起来。 「哪宫的?」 小宫女垂眸不答。 「不要紧。你扣在这儿我去各宫对人,各司管事也来认一认,这么晚了大张旗鼓下来一遍,我就想私下放了人,你也活不成了。」 李盛语气平和,甚至听不出恐吓的意思只是无奈,小宫女静默,片刻,细声道:「玉泽宫。」 主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又起波澜。程怀恩已经打开纸包查看。 「殿下。是药渣。」 「公主的药。」 小宫女头垂得更低,不回答李盛的笃定。李盛也不急,心中在「玉泽宫」二字出口早已有猜测。 「你带着这个去太医院。」 程怀恩应声,转身要去,小宫女忽然呜咽一声整个人一下伏在地上。 「殿下且慢!」 「你直接招认?」 「殿下三思!此事不能深究!」 李盛一愣,继而带了几分薄怒。 「禁宫深夜鬼鬼祟祟,与公主重病有嫌,我不能深究?!那就慎刑司走一遭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不敬。奉命行事,此事若出于殿下绝无好处。奴婢承认,这个药渣,不用去太医院,公主的药现今仍有问题,奴婢办事不利暴露给殿下,被察觉后主子定然收手。真的,殿下不要深究,今夜一过公主必然安全。之后也再无此等事!但您绝对不能查!」 「真荒唐。本王救手足,揪出幕后主使百害无一利。寻到蛛丝马迹却视而不见才是失职。才会后悔。程怀恩,去,太医院把负责玉泽宫汤药的太医带去慎刑司。今夜不歇了。」 李盛自不可能坐视不理,性子使然加之十几年对着明君路子的教授,这位储君心有城府却不屑思量那些弯弯绕绕的手段,坦荡磊落该说是大启日后的福祉。此时此刻,便揭露下去真与他有害,心中那桿秤也不可能由自己装聋作哑,威胁手足的生命安危。 抬手示意程怀恩带上人这便走,那小宫婢眼见劝说无果,竟一咬牙勐地一窜,朝廊柱撞去。 「奴婢不能叫主子为难!您也不能!」 「拦住她!」 这举动措手不及,少女看去纤弱年幼谁成想决心非常,李盛横过手臂一捞慢了,程怀恩离栏杆近,情急之下挥灯一砸,想挡下那股冲劲,却还是「咚」一声,这婢女额头靠在柱前缓缓委在地上。 关键人证绝不能死,看人额头上汩汩流着血却未必就活不成,二人立即带人往太医院。 * 次日。 各宫都得了讯息。昨夜太子经过岁寒轩捉住一玉泽宫鬼鬼祟祟埋药渣的小宫女。经验后八公主所饮汤药竟仍有问题。此前刘贵妃降位禁足,她曾指派照料李沐凝的宫女御医已换过一番。此事一出,众人才渐渐想起李沐凝病情加重后刘贵妃与齐王原是附和要彻查的,只是当时与沈纵的书信暴露,惊异于刘贵妃的心狠竟一併将这次下毒也归于他们身上,而今再看,竟全错了。 * 墨林轩内。 素银的项圈嵌着轻巧的小银锁,垂着一排小铃,轻轻拨弄几下,少女笑着躲开来抓她手指的小胖手。 今日李沐凝情形有所好转,沈妙书不用一直守着,这几日江可芙来了就陪她枯坐半日也有些过意不去,想起她上次来送的长命锁,还没正式见过小皇子,二人就来了。 第162页 月婕妤的「冤枉」而今都已心知肚明,祝家事后举动虽该死,但细想还是有点可悲在里面。所幸罪责没有报应给无辜的孩子,虽早产无母,父亲也态度不明,还是顽强的在宫中有了一席之地,有了自己的名字,李琢。 「他就喜欢女眷。殿下来了要抱他他也不理。」 李琢不认生,甚至还很喜欢没见过的江可芙,张着手要她抱,大概喜欢她身上衣物清淡的薰香,乖乖窝在怀中十分老实。沈妙书捏了捏他的脸,对江可芙笑着,言语温和。 「大概因为没见过母亲吧。」 轻轻悠了怀中孩子一下,他也不怕咯咯得笑。江可芙无心回了一句,瞥见沈妙书微微僵了一下的神色,才意识自己说了句不合宜的话。 赶紧转头想圆场,沈妙书已然开口。 「原是我的错。」 「皇嫂…」 江可芙以为她感伤。 「也无什么。为那巫蛊人我也不可能不恨祝溪初。当日言语刺激本就有恶意。甚至她早产,我还觉痛快。改日他若知晓前因后果要记恨,就记恨吧。他无母亲是我等之过,但他母亲的死,罪有应得。」 第九十一章 沈妙书言语冷意森然,一瞬江可芙有去年宫宴那日她送她出宫时最后一句的错觉。之后的相处因她的温和本已渐渐淡忘,却忽略了这么些年在宫中,面前女子不会仅有面上的柔弱。 撇过头就只做不在意,总归,也与她不相干。 八月将过,秋深天气愈显凉,不多时天阴下来下起细雨,风嗖嗖的带着往廊下飘。搭了件披风沈妙书该回去了,又叮嘱天凉了乳娘们照料好李琢。 恆夭也撑开伞,与沈妙书道了别,二人走上宫道。 「当真入秋了。凄风苦雨的。」 恆夭身量小,将伞举高些才能偏去江可芙一侧让人不被淋到,手背被斜来的雨丝打湿几点,不由感慨。江可芙顺手接过她的伞,一揽她肩膀二人近些,笑着「这不就行了」,接上她的话。 「怎么你还伤感了?」 「小姐不觉应景么?应玉泽宫的景。小皇子也苦,到底瞧得见点光,人小不知愁,八公主像全凭一点念想吊着,睁眼只觉人间万般皆是苦。」 「嘘!」江可芙竖起指头,「宫墙里,你这胆子我不在可真是长了。」 恆夭缩了缩,江可芙看向远处,微微嘆了口气。 「唉…不知他人苦处只劝看开原是最不讲理的,但只想,若要她后半辈子的大好光阴全陪给那样狠心的母兄给的阴影,未免太亏了。就为这个,她把自己泡在黄连汤里,我们也得给她往里面倒砂糖,让她尝一丝甜。心狠的亲人不该是放弃一切的由头,逝去的恋人恐怕也不盼她早早下去双双入黄泉。好容易世上走一遭,若只因旁人的错处折磨自己心力交瘁最后阖眼恨声「人间万般苦」,这一世憋屈,人间也还委屈呢。这话莫提了,八公主要活得好好的,昭华长公主那般,才该是她朝着走的样子。」 远处是烟雨濛濛,耳畔一字一句清晰。恆夭怔了怔,有些懵。警示的好像是她,却好像就是小姐自己的处世为人。咬咬唇点点头,就听少女轻笑。 「毕竟,人间还是值得比不值得多些的。」 雨淅淅沥沥一阵一阵,才出宫就停了。天边霞光一片晕开甚至有放晴的趋势,主僕二人是步行出府,此时收了伞走在钟晖路上,鞋底踩过浅浅的水洼,说笑着,身侧巷子里突然冲出个影子。 一件灰扑扑斗篷蒙头不辨男女,惊慌失措身后似有人追,勐然见人还一颤收不住脚,一侧肩狠狠擦过江可芙手臂,自己一个趔趄扑在地上。 「看路啊你这人!」 恆夭赶紧扶了一把江可芙,急急嚷了一句。叫人失去内力的药李辞已寻到解法,江可芙武力在一点点恢復,但药效慢那药服用时日又长,是以现今仍是个只比一般女子体力好些的普通人,恆夭总担心主子又磕了碰了。 那人不答,只趴在地上闷哼一声,似是个姑娘家。显摔得不轻,抬手间江可芙瞥见了掌心渗血的擦伤,上前想拉她一把,身后小巷里忽有人声与脚步渐近,地上的人一咕噜爬起深深瞥了江可芙一眼,就跌跌撞撞却极是拼命的,往远处跑去。 「欸你站住!什么人啊!」 恆夭一顿足,喊了一嗓子,奈何人跑得实在快。且一回首就见适才巷里奔出二人,虎背熊腰的汉子,看去甚是凶煞。一打眼见路口站着两个妙龄女子显也是一愣,继而一望远处,就朝那人跑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呀!别是那不长眼的偷了钱!小姐快看看身上少什么没。」 初时那人倒地不言还暗道莫不是想讹人,见人追着立马想到是贼。恆夭赶紧绕着江可芙转一圈查看身上金银配饰,末了道声「这叫什么事」,忽略了江可芙以往定会打趣她。 就在适才那倒地女子挣扎起身间,能遮住手的宽大外衣随身形而动,她瞥见那女子擦伤的那侧手露出的雪白手腕上,一道深深的红痕,虽只慌乱动作间一眼,却与记忆中某个景象意外的重合,甚至最后那个无声的眼神,似也在告诉她什么…… 心中一凛,江可芙一抬手打断恆夭言语。 「不对劲。你别动,我追过去看看。」 「欸!小姐!」 * 第163页 一炷香后。 耽搁那会儿,脚程自是追不上了,只得匆匆回府将小厮们派出。江可芙心中不寻常的惴惴,仅凭一道肖似伤口去做那番大胆猜测本就草木皆兵得荒唐,她也盼是自己想多了,但从回京后处处透出的莫名古怪,让人无法忽视心头警惕。 天色黯淡,几个小厮却还未回,李辞也不归。往日也这样又不靠着谁,今日看着窗外,心里却莫名没底,仿佛将要发生什么。用过膳在案前翻李辞书房里拿来的兵书,却难以看进一字,就在此时,秦氏行色匆匆进来,神色有异。 「王妃。那位韩姑娘,不见了。」 翻页手指一顿,果然出了事。 这位韩姑娘就是之前北上涿郡住店时被杀的客栈老闆的女儿,回京后因此事牵扯众多,李辞唯恐此女也遭毒手,故一直留在王府偏宅。 无亲无故伶仃一人,这么一女子,好端端的没了?! 「偏院今日没有人么?」 「往日其实也没有…刚刚其影去送饭,才说人没了…」 江可芙回府不久,不知这位韩姑娘在府中什么境况。只看妇人眉眼纠结为难,心中瞬间明了几分。当初二人北上,李辞却送回府一个孤女,后来她又失踪。韩姑娘身份不能明说,李辞该也很紧张她安危,众人很难不猜想。尤其底下这些心思活络的婢女小厮,怕是对韩姑娘不大上心。 蹙眉,此事重大,责备的话就要出口,到底咽了下去,急匆匆与人赶到偏院,房内布局却瞧不出异样,白日就无他人也不能断定失踪时辰。 蹙眉,招手叫一旁低头的其影过来问话。正说着,却听外面忽起一片喧腾吵嚷,心底一沉听声是王府外院,似一下涌进很多人。不安扩大,便要喊外面人来,就见一小厮连滚带爬一下扑进,声音带颤险些栽在江可芙脚边。 「王王王妃!冲进来了!好多兵!好多!…是王爷!王爷,王爷在宫中不好了!」 「什么?!」 第九十二章 华灯初上。慈恩街人流熙攘叫卖不绝,仅几尺远一墙之隔,禁宫却笼罩在一层死寂之下,难得明亮堂皇的玉泽宫内,压抑更是令人喘不上气。 李沐凝醒了。皇室血亲几乎都在殿内,欣喜却不属于这里。李隐坐在上首,面色阴沉,地上散落着一堆纸页,是被人狠狠撕扯又掼在地上,一片狼藉。与宗亲不相干的几个宫人也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沉默得看向身前,跪在同一片冰冷地面的,却是而今的国母与几位殿下。 「你。还有什么想说。」 「臣妾冤枉。」 情绪难抑的落过几滴泪,妆面花了一点却并不难看,相反的竟比平日盛装更鲜活漂亮,钟氏此时面色沉静,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在上位者眼中,却成了另一种信号。 李隐冷笑。 李盛读懂急切抬眸想开口,李隐突然拂袖,案前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刀子似的目光扫过。 「你闭嘴。」 「你冤枉。好!是那婢女死而復生污衊你,承王也要害自己的养母嫡母,沐凝醒来疯了一併来撒谎陷害。你告诉朕,你若真关切她,她怕什么?抖什么?刘氏贪权齐王有不轨之心确实可恶,最可恶的却是你这毒妇!这后宫若想哪一日曾有半刻消停,好一个天下女子表率,你倒真不辜负你家的门风!」 提起又是震怒,甚至搬了夫妻年轻时的旧事——早年钟家内宅一些不可说,只一想殿内此前发生种种李隐就觉还不如掐死下首之人大家清净。 事有转折,证据确凿,贵妃刘疏音谋害八皇女系为皇后构陷。 李隐震怒之余心底隐隐泛上悲哀。 一切的源头是午后御花园淹死一个宫女,打捞后核对,是玉泽宫的粗使,却在将要抬出去时承王在她衣物内侧发现绣在暗袋中的血书,被浸泡依稀可辨,不是她的,倒像此前慎刑司死去的名「缨若」的大宫女。字字句句控诉皇后,指使她给公主下毒陷害贵妃,欺骗自己此前在宫中长姐的死也是贵妃谋划。 掀起轩然大波。 皇后不认,人皆死无对证,再令他生疑的却是李沐凝转醒后面对钟氏的恐惧胆怯。甚至对沈妙书,都怯怯着挪远。 直至更晚禁军统领带入宫中二人,牵扯出两件大事,一切都走向了难以置信。 玉泽宫的缨若竟没有死。在宫外遭人追杀,被捕获的人中甚至有昱王府的随从。她自言钟氏设计她假死送人出宫履行她替她做事许诺的条件,却心中有愧于公主贵妃,悔恨又担心钟氏之后灭口,在慎刑司留下血书转交宫中友人,却不想友人竟也因此遇难。令提起知晓此事的还有一人名「安怜」,核对后便是李盛那晚曾遇到埋药渣的宫女,如此,却有李盛知晓钟氏所为,安怜的死竟有李盛灭口之嫌。 一言之词自不会偏信,直至缨若提起自己在宫中死去的长姐,玉泽宫此前的大宫女,在禁军案后被处死的盛缨灵,声泪俱下钟氏如何欺骗自己认错了兇手,一直在后殿帘内默然的李沐凝忽然也泪流满面,最后奔出唿喊「对她不起」,钟氏的罪行在真正受害人的口中清晰确凿。 当年事起皆因刘氏有意祝家子弟,钟氏担忧此亲事威胁东宫地位,便着人深挖起早前察觉过的李沐凝同旁人有私的证据,虽未挖出沈纵,也成功胁迫了李沐凝,拿捏她一同做戏,饮下毒酒,又在墨林轩安插宫女做巫蛊人偶,扳倒月婕妤,打压祝家,也让刘祝两家交恶,便心知肚明是被挑拨,也再无结亲可能。 第164页 禁军案如出一辙断了齐王想借妹搭上徐家的念头,也藉此将内宫禁军清换安插更多自己的人。知晓内情的盛缨灵被杀,李沐凝有苦难言。 甚至有些未曾理清之事,李琢的早产,都有着钟氏的影子。但昱王妃究竟在其中有没有扮演角色,也只自己知道了。 之后便是昱王遇刺东宫齐王暗里相对,牵扯出此前旧事重新彻查。兴许担忧因此彻查李沐凝脱离掌控透露她所为,钟氏又命被自己矇骗进宫为姐寻求公道的盛缨若给李沐凝下毒,却阴差阳错错毒钟因令李沐凝警醒。回宫后惊吓高烧,再被投毒。之后只得临时变更利用同亡人写信一事,命盛缨若带着模仿李沐凝笔迹控诉刘氏的书信,「恰好」的在众人聚在玉泽宫时鬼鬼祟祟行动,将一切推在刘氏身上,给齐王结党营私之事再添把柴,彻底压制。 幸而李沐凝命中是有福之人,埋药的宫女又被李盛发现给了钟氏该及时收手的信号。李沐凝逃离一死,得已告李隐真相洗清母亲清白。 回想女儿声泪俱下声音颤抖的言语,李隐看向下首的目光仿佛淬了毒。钟氏罪大恶极,无可饶恕。李盛沈妙书也都在其中立场模煳不清,李辞在宫外便算一知半解,却成了最让李隐惊怒之人。 不为此事。 禁军统领带回来两个人,一个是「起死回生」的盛缨若,另一个是昱王府跑出来的女子,姓韩。这女子提起一人让统领觉不得不报。 韩起原。 那是当年废东宫失踪的内监。 * 院子里一团糟,下人们少有沉得住气的,看见蛮闯进来一群兵喊叫着四散奔躲。江可芙急匆匆赶出来吼了一声才平息,转头对上为首将领,有些眼熟,但似是齐王的人。心中微沉,不知李辞在宫里怎么了。 「圣上有旨。末将奉命搜查叛党。例行公事,王妃不必忧心,望王府上下配合。」 言语倒是客气,目光流转,江可芙微微凝眉。 「叛党?」 对面人一笑。 「末将也纳闷呢,王爷若在此必是知晓一二的,王妃不知也不需慌,适才碰上沐大总管,该是片刻就要传旨宣王妃入宫了,届时自然一切明了。恕末将失礼,此事耽搁不得,就先命他们搜了?」 语气争求,一挥手却已令手下冲进内宅。秦氏沉稳些,但如此情形也被震慑,抿唇想提需要避开主子的卧房,这可不是抄家不由他们如此胡来,才上前,江可芙一把拉住。 「这是自然,您请便,里里外外搜仔细了。我也害怕呢。」 「王妃通情达理。末将钦佩。」 一群带刀之人就这般齐整有序的擦身而过,不知是有意震慑还是这些人周身煞气使然,院中人都有些瑟瑟,当然还有对未知的不安。将领抱臂立在原地看去风轻云淡,遥遥望着正厅廊下悬灯,余光不时扫过正对他的江可芙。 天色渐沉,火光下少女面容分辨已有些不易,昏暗中却能感觉到没什么多余神色,兴许心中兵荒马乱,却沉住气目光甚至有些漠然。 「王妃倒是很安稳。」 江可芙看着他。 「陈统领有趣。又非抄家,何来不安稳呢?」 余光就瞥见一宫中内监服饰的人影在大门出现,沐季果然来了。 「宫中既宣,我且去了。府中内外,劳烦彻底的搜查清楚了。陈统领。」 「那是自然。王妃放心。」 * 殿内死寂,已又经一番「审问」,气氛压得极低。李沐凝是听闻了刘氏被污衊,皇兄被禁足,惊恐哀戚之余甚至抽噎着一股脑将此前所有隐瞒尽数道出,只让人越听心越凉。 她定是怕极了,哪怕李隐在场钟氏所为已揭发七八,坐在那里还会发抖。久病初愈面上血色全无,几次说到激动之处便似要昏过去。 「隐瞒诸多,是女儿冷漠自私,做帮凶伤害众多无辜之人。将抽身时已无处可退。若非母妃皇兄身陷囫囵,兴许尽数要带到九泉之下偿还罪孽。女儿有罪,蒙蔽父皇多时,而今若立时死去也无怨恨,只盼父皇莫让母妃蒙此不白之冤。旁人论断是非非儿臣可引导,但诬陷母亲伤害子女谋权谋利,委实诛心!也是女儿不孝,竟令母妃受如此侮辱。兄长行事有错女儿不敢乞求,但因女儿附加的罪责,也望父皇看在母妃情面,一併免去。女儿在地下,也为父皇祈福……」 抽噎着令人揪心,让信服之人更怨恨钟氏一层。便是李盛李辞,证据一一呈现时依旧能分析辩驳,但此时面对么妹哭诉,也是心如刀割情分之上很难不信,看向钟氏不可置信的眸中,渐渐升起一片悲凉。晴天霹雳,莫过于此。 「这宫里苦肉计确是绝妙之法,刘疏音可真是将你教成个好苗子。」 钟氏直直跪着,似显自己行得端坐得正,看向上首的凤目中满是讽刺。 李沐凝落下一行泪,却竟不躲避她,抬眸对上,语气坚定。 「母后。当日母妃也是如此,百口莫辩。但她是关心则乱,一个坑突然在脚下,栽下去将人摔蒙了,辩解不得。但而今您为何百口莫辩,这般要清者自清的,您与我都清楚。因为,这是我们共同听过的阴谋。是您设计,布局,我是其中的一颗子,我的身上与您一样沾满血,您原不该害怕的,我是自私胆怯的人,既能被威胁受您摆布,又怎会在一切事发生后,将它们昭告。参与那些追悔莫及之事,怨恨着自己,却依然将它们藏好,这就是我自私自利的本性。您或许是心慌灭口,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活,人不能太贪心,此前已经得到够多了,我其实也是有底线的。您不能用我,去伤害母妃。」 第165页 「您知晓么。其实这件之前,我都是不恨的,不恨您对我们的敌意,不恨您为太子哥哥剷除障碍。我也喜欢太子哥哥,他比皇兄,比任何兄弟,都更该是父皇之外大启的指望。而且,我要感激他的啊,他是那样好的人,如果当日放过宫女,我死去他便再不会有皇兄的威胁。可在储君前,他依然选择了先做一位兄长。您其实不配有这样的儿子,最后连累他的德行,就像我,也不配有这样的兄长的关怀……母后你认不认都不打紧,我心里清楚,也终于说出来了,这就是真相。我是帮凶我做错了,死不足惜。而您,更是大错特错。」 一字一句清晰在大殿迴响,钟氏面无表情,只是听到李盛时,眸中闪过一丝什么,转瞬即逝。 「本宫原不知,你是个这么伶牙俐齿的孩子。」 唇角扬起讥笑的弧度。钟家女子骨子里有任性,年少时尚可说娇蛮有些可爱之处,年长大多便渐渐成了刻薄。便如此时反驳不经意带上的神气,不由让李隐对结髮妻子生出更多的嫌恶不耐。拧眉只道她辩解不得做这样子自欺欺人委实噁心极了,直接张口打断:「你闭嘴!证据确凿,你辩解不出又在此做清者自清的模样脏谁的眼!来人!把这毒妇带回宫去,朕不想再见她。」 没有像很多人以为的,借着性子撒泼,钟氏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多么的哀戚。大概所有情绪早掺在最初几行泪中,随着李隐的怀疑一起落在地上。女子先是面无表情,继而勾唇微微一笑,让李隐都愣了一下。就见她避开宫人的手,自己起身,行礼,声音平和,无喜无悲。 「陛下保重龙体,臣妾告退。」 众人不语,劝与不劝都不重要了。在场所有,兴许最悲哀之人并不是被矇骗的李隐。 李盛跪在地上,面色发白,目光没有聚焦,惊异,痛惜,纠结与羞愤在这个光风霁月的年轻人脸上交错。小妹不会撒谎,便有些事存疑他也已信了大多,他不会偏私说母亲无错,但他这样的人,总会下意识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母亲本不是这样的,是他让她忧心才会出手。沐凝也并非就会就此没事,她那样的孩子,被钟氏伤害却仍记自己的好,他无芥蒂,她却会觉愧对于他! 「儿臣不孝。」 最后只喃喃出这样一句。 第九十三章 江可芙与沐季进宫,将至玉泽宫时正与钟氏遇见。前面宫人打着灯,一眼过去却不是木樨或木灵,心中纳闷,两步上前要问安,被宫人拦了。 「王妃。」 语气硬邦邦的,也不解释,绕过她就走,更是怪异,却不好纠缠,隔着人道声「母后」 ,得到的却是女人反常的温和:「好孩子,去吧。照看着无别些。」 越发疑惑,尤其宫人竟还催了句「娘娘快些」,回首看向沐季他却似已知晓,别过头,也催了她一声。 「王妃。咱们脚程也需快些,陛下还等着呢。」 到玉泽宫已无多远,站在外面等沐季通传,夜风吹得人冷不防一激灵。回忆着钟氏与宫人的反常,沐季不多时就走出来,神情有些为难。李隐忽然又不想见她了,让她在外面等着,一会儿同昱王一起回去。江可芙愈发莫名其妙。 犹豫着还是先问一句,沐季摇摇头,转身进去了。 殿内有人在说话,应该是李隐,声音不大嗡嗡的不真切,有年轻的声音接上,只隐约听清个「有罪」,还夹杂着女声抽噎,怪事,李沐凝既醒了,他们还在追究什么呢?难不成下毒的是钟氏? 蹙眉摇头,将这可怕的想法摘出去,却越寻思反常之处越觉心惊。又一阵风吹来抱起双臂站得离殿远些蹦了几下,再回首看向身后光亮,心中担忧。 如果当真如此,钟氏那句话,她明白了…… * 没有等多久,帘子一掀殿中人鱼贯而出,所有人都不言不语,江可芙没有上前,适时的躲到了一侧树影下,直到看见李辞最后走出,神色不辨,她默默跟上。 不知是倦极了,还是根本未曾注意她,前面人只管走,也不曾问她为何会在此处。估计着钟氏下毒的可能,众人神情似八九不离十,那到底,是不是蒙冤呢?那么刘贵妃呢? 是置身事外的人,与谁都不会亲近非常,得已清醒的分析一切,尤其钟氏,她更不会有什么深厚感情。只是此事突然,到底有些无措。兀自想着忽略了李辞放慢了一些的脚步,等回神竟已与他平齐。 「李辞…我适才……看见皇后娘娘了……」 惊觉抬眸,其实是想问些什么的,在远处灯火与头顶明月的晦暗光影下捕捉到少年侧脸上复杂神色,最后却只嗫嚅成一句没头没脑。 他大概是听懂了的,却不答话。半晌,江可芙以为他们将要无言一路,身侧传来一声轻嘆,肩上忽然一暖,原是被他披了件衣服。跟着的一句,与她猜想的一样。 「……真荒谬啊。可芙。」 * 大启元庆十三年,中宫被废,一起被记录在册的,是荣华刘氏復位贵妃晋皇贵妃,赐号祺,兴许是因这次被冤,愿她与公主之后都平安顺遂,吉祥多福。 东宫被幽禁,也仅被幽禁,陛下迟迟不曾下旨表明态度。当日回宫时,李盛甚至难堪纠结欲以死抵罪,留下遗书恳求李隐看在自己这条命上不要伤母亲与沈妙书性命,一切罪孽因他而起。幸被沈妙书拦下以死胁迫,最后二人都受了些伤,却无大碍。如此,一时竟也无人敢上关于东宫的疏。 第166页 齐王李哲回到兵部任职,虽此前大多皆以坐实,但本就不至彻底垮掉,责罚不轻,但因对皇贵妃与李沐凝的愧疚,到底还是看重他的。 如此便要说风水轮流转,与中宫有关的都受牵连。钟氏兄长被降职,侄女也不再是郡主,沈家因沈妙书同墨林轩巫蛊有丝缕牵连,虽无确凿证据又被李盛担去,但到底在朝中威望也大不如前。承王倒更像局外人,甚至无意中促成了钟氏被揭发,自知处境尴尬,直接连夜染了风寒说十天半日好不了上不成朝了。 当然,最令人唏嘘的是曾经被捧着的帝后的小儿子,昱王殿下。不知触了陛下什么霉头,被外封打发去了盛京,虽沾个京字,却是风刀霜剑的寒苦之地,时时能与北燕打上交道的真真正正的北境。 没人知晓为什么,当事者都不明白,他们可以申辩清楚的事到底哪一点触动了这位天子,要将他们遣得那样远,再也见不到才好。 于是,元庆十三年九月初,京城,就要少一位皇亲了。 旨意来的猝不及防,却耽搁不得。再晚也不过明日,就需离京。江可芙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跟着秦氏打点行李遣散后院一些僕从,只是看看还握着圣旨立在庭中的李辞,不免担忧。 不为这一件,他从那夜回府整个人就少了几分精神气,身处对李沐凝遭遇的揪心难堪中,在钟氏一案的思索纠结里。若说李盛是被迫接受了此事在以自身性命寻求解决之法,那么李辞的心痛中,江可芙总觉他定还是怀疑着什么的。只是… 「李辞?」 终究还是不放心,唤了一声,他回过头,眼底深处裹挟苍凉的漩涡,风捲残云的吞噬着一些过去的东西。心头一颤,她又不能说什么。世人最惯用理解来开解他人,但世上并没有真正的理解,感同身受都算得上无理取闹的规劝,即使身处被劝解之人的位置,所经歷的,也终究不是他所经歷的那一场,根本没有意义。 「倒连累你了。」 反是他先开口,心底翻涌的情绪让声音有些沙哑,像自嘲,扯着嘴角又笑了一下,转身便往书房去。 「方便来书房一趟么?有些事该和你商量一下。」 王府的书房里。还未收拾到此处,室内一如往常,案上还摊着一卷翻看了一半的卷宗。江可芙猜测着可能之事跟在后面走进,就见李辞转到案前取出一张纸笺,提起了笔。 「此事我应当只问一次了,所以,你定要想好。」 「什么?」 言语默然,头也不抬说完就在纸上写起字来,忽的不安,江可芙赶紧凑近,就见了「休书」二字。不由惊道:「你干什么!」 「这境况不好你来弃我,只能我来。虽有人陪着上路总比一人好,终归一己之私,陛下怒的是我们,与你无关。盛京何地你我都心知肚明,所以你决定,若不去是好,此前受的无妄之灾也够了,我就写这休书。若愿随我,我也只问这一次,中秋所言种种我不觉只是宽慰,是当真的,你今日若不走…我,便不给你再选择的路了…」 被江可芙抓住了笔,李辞不动也不抬头,似生怕她打断,一气说了全部,末了才抬眸看去,目光直直的,直至江可芙缓缓松了抓笔的手才移开。 少女思忖着,似在考量,又像在斟酌言语,片刻,撑在案上朝李辞靠近。 「我就未曾想过要走呀…你,你知我难说什么煽情话,但今日也不想插科打诨了,就是,你当真的,我也当真…所以写什么,虽然我已有两个家了,但这个,也决计不能少。」 * 一下被打发的那么远,就很难再名正言顺的回来。众人心知肚明。或许太子的贤德不至被废,日后登基依旧念兄弟情义将人召回,但不光他忌不忌讳兄弟两说,而今是,东宫不稳。 京中的趋炎附势此时显现,却也本就人之常情。便有心想关怀,还是自保为上。但既有权衡利弊识时务的俊杰,便自有一腔孤勇只念情谊不计得失的莽人。李辞那几位小兄弟是,与「莽」字根本不沾分毫的徐知意也是。 消息传出没多久人就来了。林翼北带着齐铮与盛岸,见了江可芙寒暄着纷纷报了家门算是头一次正经见面,虽是为李辞而来,却还是宽慰了她好多话。 徐知意后脚来,下了马车急匆匆奔内宅,少有的失态。 「臣女在家中听闻,这,这究竟怎么…陛下何至如此迁怒……」 「圣上安排自有道理,也不容我们置喙啦。盛京还好,比金陵离涿郡近些。先喝茶吧。」 平静下来,意识到自己有些急切了。她听闻此消息心头就冒出再不能见李辞,赶来路上之焦灼也不过为再看他一眼。此时静下来,见江可芙笑着反宽慰自己,立时泛上来对什么都不知晓的她的愧疚与负罪感,竟慢慢压下因李辞而生的苦涩。 「那王妃,定要保重身子,盛京更北,比涿郡还冷些……王爷,王爷也是,在金陵温和天气里惯了的人,恐怕不好适应。定得好好的,臣女信,你们会回京的。」 「借你吉言。」 「……臣女会替二位诵经祈福的。」 * 晚些时江府的人来了,带了江司安的口信,没什么多余的,只说盛京冷不太平,因年轻时在盛京呆过,就是说了些到那边平日该注意的。提了盛京几位官员为人怎样如何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便再无其它。末了道今日不见,明早出城上早朝他也不相送了,以后总能再见,并无旁人以为的那么山穷水尽。莫要听外面那些人闲话。 第167页 自此,也算与金陵将近两年的这些牵扯告一段落,次日天蒙蒙亮,一行人便出城离京了。 清早的天有些凉,出城看远处尚还一层雾气,衣衫外披了件斗篷,执意坐在车辕上,看看前面骑马的李辞,又回望金陵城。 之前进京探出车窗第一次与这座城相见时是什么情感,早已记不清了,大抵不过对新鲜之地和本来的家与家人的期待。与这座城本身无关,是她人生经歷赋予的心情。 依稀想起林府曾经有位先生,是在金陵蹉跎数十年未能入仕最后心灰意冷离开的。有次教书时看到一句金陵繁华盛景的诗,不由感慨数十年身处金陵,却似乎永远被那座城挡在外面。金陵冥冥里不认他作城中芸芸,他也难以生出无心所向即吾乡的归属,互相磋磨罢了。因为那点执念,却多年才恍然。 江可芙觉得此时自己就似那位解脱的先生,但比先生幸运她一直都有点清楚的。她并没有很嚮往同渴望这座城,所以离去时,除了对亲友分别的一点怅然,也再无其它。 暗道确是无人长亭相送的走心里才潇洒得起,无意识摆弄斗篷的带子,望着城墙,却忽然在目光流转间瞥见城楼上一有些眼熟的身影。距离有些远了,但她眼力又好,定睛仔细分辨那负手而立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的人影,衣袍的颜色,答案唿之欲出。 心头微微一震。 「爹……」 轻声呢喃,手上动作也下意识停了,飞快的眨了几下眼,就仰头开始抑制跟着鼻头蓦然泛酸眸中酝酿的水汽。为人父母说话怎么不做数呢?昨日,不是说不送了么。 衣袖匆匆抹了一下脸,远远看着城楼,上面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她已发现,想了想还是撇过头,装作不知晓好了,江司安不想让她知道,她也不必发现后刻意提及。或许在父亲心中,没有不舍的离别才是他们分别的最好方式。毕竟,天下从来也不是所有分离,都长亭折柳,有那么多仪式与准备。反多的是猝不及防同遗憾无奈。 吸了吸鼻子,幸而恆夭没听见她那声「爹」,江可芙不再看向城楼,决意留给父亲一个潇洒不留恋也让人放心的背影。 第九十四章 这一路不紧不慢,翻山越岭千里迢迢的,十月中旬也终到了盛京。 比预设好,又比理想遭。 偏远之地,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并非无理,此处又从未有过外封皇族的先例。且战乱频繁,朝中多年未能彻底解决百姓受北燕所扰之苦,不说仇视朝廷,但多少不满,就在他们进城时已感受出来。 街上生意照旧,与他们的车马也不避让,反有几人直直就奔着来了,蹙眉感受投来的不友善目光,江可芙将风吹下的碎发别在耳后。转头,是本该出城相迎还迟了的盛京知府与总兵,一唱一和,皮笑肉不笑的与李辞解释,百姓谋生不易他们不忍驱赶,素闻殿下宽仁望宽恕如此不敬之罪。 这话么,倒不似父母官,是暗里给他们下马威来了。但现今境况李辞是不便追究的,平日他又不是会问责的人,纵是看透二人心思也不能多说,来日方长,初到此地就结梁子于带来的一众人都不好。故只能点头反要称这父母官做得不错。 「卢知府真风趣,见面说久居偏远未见过天家我们进城才认出来,怎么这一会儿就知殿下宽仁了?为百姓何必多解释,倒好似将殿下架起来成全二位爱民的名声。二位自无那般意思,全当我小女子之见心思窄思虑重吧,我听着不大悦耳。」 姓卢的知府一僵,有一瞬失态,旁边总兵的脸已迅速垮下来。李辞诧异回首,轻轻沖她摇头示意莫冲动,知府尖锐笑声后赶紧圆滑的圆过去,还与江可芙赔罪。 这话李辞自然说不得。若论起为女子的「好处」,江可芙而今是回过些滋味来,除却些流传千古的巾帼,世人自是当女子都无甚么见识,故她们说的话也少有放在心上的,虽是可悲,但此时说些回怼之语旁人也只会做妇人之见,故这话她说得,李辞说不得。且临行前江司安就叮嘱过了,盛京为年年那点战事知府总兵换了一茬茬比收稻米还快。现今知府卢宗见上任三年算久的想必有些手段。他就是盛京人,又奸且滑,地头蛇一条。而今他既先发难了就得压下,叫人知晓他们虽失圣心但断不是任他们做盛京对朝廷不满的靶子的,剩下一个总兵成榛倒不必理会,只是个会喊打喊杀的武夫罢了。 算是平局,让他们到底不能煳弄怠慢,江可芙笑笑受了这赔罪。之后便无甚过分之举。车马至卢府别院。因盛京无皇室宅邸,已挑选过一块地建宅,还需时日,只能暂居卢宗见的宅子。 卢宅。 进城反将一军,卢宗见面子上便做足了。宅子不比昱王府大,但一切齐全,还从自己府邸遣来几十人以供驱使,道若用不惯,明日也是要再招人手的。 秦氏坚持跟着他们来,带着拒绝回江府定要跟随的柳莺竹溪,忙活大半日将卧房收整好。此行带的人不多,盛京不是好地方,江可芙将能遣的都遣了,所以后半日倒腾宅子,侍卫宿衍和东流都跟着打扫规整。 晚间一切妥当,江可芙执意让他们一起在正厅跟着用了饭,说些感谢他们跟随的话。本没什么,只因经这么多都算自己人,日后在盛京同船共渡。听话离开的人她替他们欣慰,而一根筋定要千里相随的,她记念感激。 第168页 苦中作乐就当一起庆祝换了个新地方要开始新日子,大家共勉定要在这荒地也过出名堂。谁提议小酌一杯,推杯换盏,最后却变成倒的倒,哭的哭,发愣的发愣,醉话的醉话。 「以后谁再提喝酒叉出去。」 知晓自己酒品不好抿了一小口的江可芙只恨自己醒着,这边拍拍嚎啕大哭「小姐日后怎么办」的恆夭,那边按住把饭菜往手帕里裹说要做香囊的竹溪。东流平日沉默寡言像个厉害剑客却是一杯倒在一边睡得踏实,柳莺不撒酒疯却头晕腿软站起来就栽。 头疼的与管家,秦氏宿衍三个将人扶的扶劝的劝各自弄回歇息处,又喊人将桌子收了。一回首李辞还坐在位置上,也饮了不少酒,沉默的垂眸不知想着什么,看不出醉是没醉。 大抵有借酒消愁的成分,江可芙嘆了口气,过去上前轻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唤声「李辞」。 他抬眸。眼睛清明得很,反叫江可芙一时发懵不知叫他做什么了,对面笑了笑。 「我可没醉,出去走走么?」 十月的盛京已有寒意,家家户户闭门也早,黑漆漆一片、无什么高耸建筑,一眼就能看见远处城楼点点星火,盛京驻兵无时无刻不在提防关外的北燕。头顶明月,少见的亮,像《千里月明图》,但在边关,没有不熄灯火的不夜城分辉,是常见的好光景。 披了件厚披风,与李辞一前一后走在盛京城的大道上,除了偶尔擦身的风声,万籁俱静。也就是这样,江可芙反不知从何处说了。 「盛京夜里真静,其实也不晚呢。」 「嗯。」 「很久没见过月亮这样亮的时候了。唔,也不是,金陵城就亮,自然也没心思看月亮了。」 「嗯。」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二人迎风不声不响的走了一段。半晌,觉得自己再不起话头李辞能闷声走一路,回首看看身后两个渐渐拉长的影子,江可芙轻笑一声,抬眸朝李辞近了一步:「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儿多两个出来,你说谁多余?」 李辞愣了一下,有些莫名。 「我多余呀。你,醉酒,头顶明月,身后随影,独酌无相亲应不应景?我在这儿没话找话身后拖个一样无诗情的影子,多煞风景。」 这是调侃,李辞听明白,也笑一声,垂眸道:「你怎么这么多挖苦人的词?」 「这是挖苦么?你叫人出来走走,却只会『嗯嗯』,你的字也别叫什么无别了,姓李名辞字嗯嗯。要不就和之前的字排着,字无言,你看,像不像你兄弟。」 「这不是在走着么?也没什么律法定下出来走走定得说话吧。」 「行,就是嫌我烦。那你自己走吧,走回金陵去都没人管你。我要回去了,吹着好大的冷风和你找罪受,我当你要说什么大事呢。」 作势要转身,被李辞轻轻拽住衣角。 「怎么不是大事了?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便都是大事了。既都是大事,那我没道理插嘴啊。」 「可别,埋汰谁呢。」 撇嘴摇头似受不了这言语还作势抖了抖身子,却顺着他揪着衣角的力道近了些许。抬手呵了一口暖气,想了想,偏头道:「我再陪你走一段也行,但你回去得跟我下五局象戏。」 「象戏多没意思,玩乌鹭吧。」 「你真是只会哪壶不开提哪壶,乌鹭我不会,非要玩黑白子,我只会五目,你要不用人陪我就走了。」 「欸我这不忘了么?象戏,就象戏,谁再玩乌鹭谁就是个鹭。」 「别呀,好好的鹭鸶招惹谁了,真作比也当是乌鸦。且乌鸦也委屈,人家明明聪明的很。不像个别人,脑子不灵光,嘴也不灵光。」 第九十五章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盛京安顿下几日天气愈发寒,由着柳莺给自己系上一条眉勒,恆夭端着炭火进来道大清早就阴着莫不是要下雪了。 「那燕人也差不多又要干活了。天冷就三天两头的跑来,比金陵巡夜的禁军跑钟秀路可勤快多了。」 妆匣里随意拣朵珠花插在髻上,江可芙搓搓手喊竹溪替自己灌个汤婆子,又努努嘴示意恆夭多送个炭盆去隔间暖阁。 这天确比涿郡冷,且在金陵近两年她也有些娇气起来。李辞更是,年初虽在邯郸吹过刀子做的风,但许因心情影响,前几日还是让风寒钻了空子,来势汹汹的还不轻,需得仔细照看。 「药好了么?跟饭一起端进来吧。」 回头望了望,能听见李辞跟恆夭说话,说他没那么弱也不冷,让把炭盆移到外面去。 「李辞你别叽叽歪歪了。赶紧好!半夜咳个没完,没冷死也先被你吵死了。」 汤婆子来了手心暖融融的,满足的喟嘆一声,江可芙接过话茬儿,听那边似是无奈一笑,也没还嘴。抱紧了暖源站起来,「不饶人」又加一句。 「逞能的人病更重。我这种真正身强体健的人怕冷也是不会染风寒的。老老实实裹着毯子喝你的药去罢。我要出去玩儿了。」 盛京没什么新鲜,有的涿郡也有,没有的涿郡还有,但一直关在宅子里也是不成的,日后常住,人与景都需熟悉才是。 「你等等我一道。」 李辞闻此要披了袍子出来,才一动不知怎的就好一顿咳,江可芙笑了声娇气,心里却谨慎。他病来得急,更有那事心头郁结的成分,这几日该好生休养,当即只道药都没喝一道去哪儿,不待李辞答,就披上袄自己出门了。 第169页 金陵的冬是冷里带湿气侵骨,北境相反,干燥的地冻天寒,风能吹得人手脚裂口。说不清哪个更不舒坦。江可芙不喜冬日,偏又爱雪,勉强算盛京小胜,雪比金陵那下得抠抠搜搜的痛快多了。 「这他妈了个巴子的鬼天冻死,还替他们搭狗窝。妈的,那一对儿王八羔子指定还在被窝里躺得舒坦。王府?呸!老子这是给他娘的一群王八蛋造的坟!」 入城时卢宗见提过府邸需得来年入秋才好,天冷再加岁末,且众人不太愿意,他得时时去监工。江可芙知晓这话是真,李辞还提过先不要动了,今日想起来去看看那片地皮,走过两条街,才瞧见那围起来的地,一群人懒散的散在各处,抱怨的咒骂声就被风「殷切」的送来。江可芙皱起眉。 「那什么狗屁王爷这几日好像倒了。姓卢的说风寒。妈的,南獠子就是病病歪歪,老天要开眼收了去算完,我们还在这儿搭他娘。」 「那他大老婆小老婆年纪轻轻的不是要守寡了。哈哈哈进城时车上那小娘们儿长得还挺标緻的。可惜了。」 「妈的。钱老四你狗眼也就看得见这。」 「欸。姓钱的!你别只说,有贼心没贼胆,你祸害的他妈还少?到时候半夜摸进去,嗐,男人都死了,那小娘们没准就从了呢哈哈哈哈哈哈。」 这些人自不缺粗鄙下流,提个龌龊念头,立马有人附和,跟着一帮人哈哈哈大笑,似臆想讨到便宜他们就不再身处天寒地冻砌墙,言语越发不堪入耳。 「其实那小子长得也他妈像个娘们儿,又病病歪歪,他娘的,你们谁去过那馆子,像不像小倌…艹!谁他妈打老子!?」 身后是怒气沖沖:「你这贼孙子的祖宗!滚过来给你祖奶奶磕头!」 知晓冬日开工一事自己并不占理,但却也并非欺压了人定要给王府做工,尤其后面这些污言秽语,已压抑情绪四五分,但闻此江可芙还是忍不住不出手,路边抓起块儿砖头朝着接话的后脑勺就要飞去,只怕怒气下无轻重砸死了人,临时偏了准头砸上肩。 「你姥姥的!老子是你祖宗! 被砸的是最先提江可芙的钱四,骂骂咧咧回头站起,一群人也转过看戏。就见一穿浅藕荷色短袄搭织金裙的少女又掂起半块儿砖头,横眉叉腰,眸中怒火烧得熊熊。身形看去娇俏纤弱,对上一群大汉却丝毫不憷,气势甚至有一瞬压得他们心虚。 「你这孙子,怎么急了就分不清辈分?奶奶替你爹教教你狗嘴里怎么说出人话来,一天天乱吠怕狗贩子把你拖了去!」 「妈的!原来是你这小娘们儿!」 这片刻认出,原是正编排的人,一时有些恼羞成怒,江可芙也不含煳,立马又招唿一砖头。 「狗东西!噁心谁呢!我们便不占理,却也没欺压谁。真想得尊重也得做些能得尊重的事,一日日的不做人事,还想我拿你们做个人么?比作狗狗都委屈。」 这是所有人都骂上了,场面一时剑拔弩张起来,骂人的骂人抄傢伙的抄傢伙,都是盛京城些地痞无赖刺儿头,听不得个姑娘骂人也不憷没露面的李辞,渐渐围上来嚷嚷着教训她再烧了他们宅子。 江可芙自然不怕,且也好久不曾动过手了心里反还有点跃跃欲试,但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这架怕是打不得的,稍一思索此事可行性不觉笑出声来,转而就换了一副惧怕神色往后跑去,一面跑一面喊道:「你们敢!动我一分都是要掉脑袋的!我就看谁不怕死。」 这帮人此时是受不得激的,一个个血气上涌恨不能撕了江可芙,且江可芙一直把步子控制得同他们不远不近,总觉再追几步就是能逮到的,其间再不住言语刺激,竟一路举着铁杴追了江可芙两条街。过了清早菜市也浑然不觉,直至到了衙门口,才惊觉不对起来。 「卢大人!救命。有人要杀我!」 刚得了消息街上有个姑娘被工地那帮人追,似是王府的人,卢宗见并不十分了解新来的这两位皇亲是个什么脾性,是以并未想得太严重,此时忽见江可芙惊慌失措的奔进府衙还要往他身后躲,委实是一个措手不及。 回头就是那帮凶神恶煞的混混泼皮,人手一把铁杴,为首的钱四嚷嚷着恶人先告状大骂江可芙让她站出来,被卢宗见横了一眼才微微压下气焰。 「王妃莫怕,下官在此定不让这些刁民伤您半分,您且宽心,同下官说说,这些刁民究竟怎的如此犯浑。」 「妈的!是这娘们儿…」 「呸!舌头不想要了!你个王八羔子!对王妃如此不敬,还拿着这东西做甚!想掀了本官的府衙?来人!给我拿下!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那头还想回嘴,被卢宗见狠狠啐了一口,看衙门的人上前夺了铁杴扭得这帮人跪下,便换了一副温和面孔去看江可芙。 此事跑过两条街,可太声张了,衙门大门口已聚了一帮看热闹的人探头探脑,江可芙扁了扁嘴,暗地里掐了自己腕子一把,眼眶立时就红了。一只手掩面,把抽噎之声也学了个十足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去看看卢大人选的地皮。就听见他们,他们…他们想非礼我!」 此言一出门口看客大多露出一副瞭然鄙夷的神色。他们是不大喜欢这远道而来的皇室,却不代表他们是是非不分之人,且这些泼皮往日里在盛京也无多讨喜,再见控诉他们的女子容色姝丽,娇娇弱弱的哭得委屈,心头一桿秤便已偏了过去。 第170页 「他们说,说要半夜翻进院子里,还想,还想对王爷下手!便是金陵见得荒唐人多了,我也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气不过便回了他们几句嘴,他们大概怕我跑了说出来,就追着说要打死我。卢大人,我,我断我怪你的意思,可是这些人,你究竟是从何处找来的?如此喜欢喊打喊杀,怎的城楼御敌之人中不见,却要对我一个女子下手。若非脚程快,我就已经被打死了呜呜呜。」 「下官失职,下官失职。王妃可有伤到?这些刁民下官即刻就处置了,王妃先在下官这里歇一歇,下官去找个郎中来替王妃看一看,也遣人去通知王爷。」 「脚好像扭了,腰也扭了,腕子疼,这里疼,这里也疼。他们是真的想打死我。我不留了,让王府的人来接我,我要回府。」 底下泼皮们当即叫屈道他们根本不曾碰上她衣角,被卢宗见骂了几句。 他如何不明白,若真是一个弱质女流当场便吓傻了,安能被他们追两条街也不见累反能找准了衙门。他原是想制着这些泼皮做苦工给城里人看是昱王府欺压百姓,若最后因这些泼皮言语无礼起了冲突自也是昱王府有错在先,不想偏生这冲突叫一个女子委委屈屈的哭出来了,又暗指他故意找些地痞无赖建宅,反将了一军。 外头人瞧这一会儿交头接耳的声音愈发大了,卢宗见有些头痛便要叫人轰走,一个身着黑衣身材高大的青年忽然从人群中挤进来,不及卢宗见发问,江可芙已喊了一声「东流」。原来是王府的人。 「王妃。卢大人。」 东流依次行了礼,道得了消息门外已备了接江可芙的轿子,又道传王爷的话,莫伤那些泼皮性命,既有追人两条街的体力,便遣去边境挡燕人就是了。 * 这头江可芙回府,进了屋子秦氏就上上下下的瞧她哪里伤了,被这妇人的关切弄得哭笑不得,不由跟她算起以前出过的哪件事自己受过伤,却忘了感业庵一事,被秦氏道出打了脸,最后只能讪讪地往暖阁躲。 里面暖烘烘的,李辞正端坐在榻上看书,早听见外面的动静,听人进来不由笑道:「说不过躲这儿来了。」 「少说风凉,还不谢我,又替你治了姓卢的一回。」 外面跑得满头大汗进来只觉热,扇扇风,江可芙端起案上茶盏灌了一口,指间擦拭唇角洒出的水,李辞放下书看着她。 「哪儿是我要治他了,是你自己吧。不过他找的那些人我确实本来也要给送走的,有那力气扔去跟北燕人作对再好不过了。」 「对!东流传你的话我都要拍手叫绝!我们不追究,只叫人去报国改过,格局如此,这话谁能挑错处?他们还得谢恩。卢宗见呢,是父母官,还得夸声『王爷宽任』。」 闻此不觉拍手,江可芙笑着在软塌另一头坐下,转头瞥见李辞不知从哪儿拿出个瓷瓶子,随后就朝她摊开手来。 「东流说你脚扭了,腰也扭了,腕子疼头也疼,扭没扭疼不疼的不知道,但腕子上肯定是掐出了血。」 「外面太冷我还没看呢。可显你机灵了不是?上药吧,轻一点,是掐得有点重,你这一说又疼起来了。」 第九十六章 转眼又是半月,因建宅一事吃了瘪也算试探得差不多了,卢宗见未再对他们有过什么,日子很是清净。清净得反令江可芙有些闲不住,于是这日午后收到一封信后,开心的喊了半日,晚间也没平息下来。涿郡林府那边有人要来看她,是舅母朱氏和二公子林将恆。 卧房敞亮,已是夜里,江可芙伏在软榻间的小案上写着舅母等人至盛京后的安排。 李辞见她这大半夜的一时兴起,凑过去看了几眼,她也不管他只管一边念叨一边记自己的,此情此景忽令李辞想起去年归宁回府那晚,也是这样。连纸上字迹都是,仍旧潦草得看不明白。 「这字跟白天那封信,倒真是一家了。」 「将恆哥的字啊,唉,所以现在舅舅抓着他们练字呢,这把字来年去考策论,考官怕是得拿卷子去做草纸。挺大的人现在写小时候的帖子,牧闻琤因为这个笑了他们好几回,倒像他自己的字有多好。过去一起读书,一起气先生,谁不知道谁。他煳弄他爹的文章都是我和将凌哥代的笔。」说起在涿郡的事话就多了,转了一下笔桿,江可芙偏头看李辞,「但牧姐姐的字就很好看,阿雯现在识字了练一练怕都比他强。」 李辞垂眸伸手抚平纸页被压皱的边角,嘆了口气,幽幽道:「一起长大就是不一样,一提旧事如数家珍。」 江可芙兴致正高,听这话也不细分,极快的接上一句「自然」,话出口才后知后觉不大对劲,赶紧抬眼看李辞。 「怎么?」 江可芙支在桌上托腮,想正经却忍不住笑:「你怎么阴阳怪气的?若声音再尖细一些呢,倒像是…内务府的那个,长得像马的郑公公。」 那句半是感慨半是调侃,李辞也没想江可芙反应倒快,接一句「又乱打比方」,江可芙立马清清嗓子学他口气说话,末了继续道:「唉,我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有点感慨罢了。」还挑衅似的朝李辞挑眉。 「像不像?」 李辞不接话,却突然伸手一撤小案,没防备肘下一空江可芙向里歪去,猜到他要做什么却不及护住,肋下一阵痒,被抓住破绽。 第171页 「嗯?像什么?」 「你又耍阴招!」 察觉她怕痒后闹起来李辞就用这招,屡试不爽,慌手忙脚的去挡他又躲不开,笑得止不住在榻上滚得簪子都掉了一支,直被欺到榻里窗沿底下,笑出一身汗都要岔气了,趁空隙赶紧起来讨饶。 「不闹了不闹了,我快岔气了。」 李辞这么一闹也有些热,停了手一侧身倒在榻间,一时卧房里都是二人有些沉的唿吸。靠在窗框上,江可芙擦擦汗踢了李辞一脚。 「这人不识闹。」 李辞起身,不由嗤笑:「到底谁不识闹?一挠你就讨饶,闹不过还偏要招。」 哼一声,江可芙撇嘴不看他,目光投向窗子,明瓦外廊下灯火照亮的一片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纷纷扬扬。心念一动,赶紧贴近了仔细辨认。片刻,卧房里就又响起一如午后涿郡来信时的激动声音。 「李辞!下雪了!」 匆匆下地,穿鞋披衣,扣子没扣全就往外跑,开门一阵冷风也没吹凉热情,看灯火照亮的一片窥探雪势不小,搓搓手就跑进庭中,竟是下了一会儿,此时才察觉,积雪都有薄薄一层,踩在上面不时轻响。 这才像雪呢,金陵的也就年初那场能看。 也说不清高兴什么,大概是一点点欢喜累积成的心情,又正好回忆起在涿郡的快乐日子,仰面感受细雪落在颊上。 「你杵在那儿是不冷?回来把大氅披上。」 李辞出来了,在廊下喊她。 回头看一眼,心念一动,江可芙不答,蹲下身规整雪堆起来团成一小团。 见她不动也不知捣鼓什么,李辞只能走近看究竟,才几步就见地下人影一回身,一道白影直飞过来,知道是什么也懒得躲了,白影轻轻打在衣摆,果然是雪团。 「还是太散了,要是一直这样下到后半夜,明早就能堆起来团结实点儿的雪球儿了。」 江可芙起身拍了拍沾雪的裙角,就见李辞俯身,也团了一个。 「下到后半夜,这么大雪扫也得扫半天了。」 江可芙弹了弹肩上细雪,闻此戏嚯:「李辞,你小时候是没见过雪吧?这算什么大雪,没见识的小孩儿真可怜。」 「雪大不大不好说,但你再站一会儿,真就『我寄人间雪满头』了」 「哼!就你会掉书袋。」 江可芙又丢了个雪团,李辞转身往回走只道没辙,真就只能把衣服拿来替她穿上,这人就从不知晓冷一般。 身后,江可芙依旧团雪,听见踩雪声响回首,看着李辞背影,起身搓搓冰得有些麻的手,哈了口气,忽然狡黠一笑。 「李辞!」 身后喊他一声,伴着急切脚步,只道怎么了赶紧回首,眼前一花背上一沉,一片冰凉蓦的伸进衣领挨上脖颈,突如其来的让人狠狠一颤。嘶了一声,身后是江可芙得逞的笑,踮脚伏在他背上,两只玩过雪此时冰凉的手正突袭到他衣领里取暖。 「你不行啊,一点儿都不警觉。我跟恆夭她们搞偷袭都没成过,你连她文文弱弱的都比不上。」 尽量前倾矮下身让江可芙重力都放在自己背上,于是声音就在耳畔,她一张口热气就贴着耳廓,弄得耳朵痒痒的。 扣住她手腕,李辞把人从身后拉到身侧,还要逗她。 「你这两只冰爪子差点儿没给我送走,欸我可是还风寒吶,江可芙你真是好样的。」 「什么啊,说不娇气的是你,这会儿倚病卖病的又是你。行反正你姓李,怎么说怎么有理。」 「这话你说几次了?那你名字有芙,同音算来,不是我们都得服你么?」 「行啊,那你服不服?」 「扶啊,你若摔了我肯定扶。」 「扯东扯西的,李辞你别跑!什么扶不扶?我先让你摔了!」 * 几日后,江可芙盼着的人到了。 天气识趣儿,是个晴天儿,各处散着冬日特有的慵懒温暖的光。在门前和马上的林将恆搭几句,江可芙赶着扶朱氏从马车下来,笑嘻嘻的极力打消妇人的担忧。 「收到信我就盼呢,合计怎么也留您到腊八吧。除夕的红包我就不想啦。」 寒暄过,带着朱氏往后院客房,回头瞥一眼身后,林将恆不知说什么,上手拍了拍李辞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知道,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目光与看过来的李辞相交,牵了牵嘴角,江可芙回首继续和朱氏说话。 「没有,好的很。」 晚间,客房。 小窗窥着半轮月,人只道明日也是晴。厚厚帘幕隔绝寒气,护着室内暖黄的灯火,暖炉刚添了炭,间歇的迸出一点火星。就近的软榻上,江可芙抱着汤婆子紧挨朱氏而坐。 「这屋还是有点儿冷,今儿我陪舅母睡吧?多个人暖和。」 「好端端的,这又做什么怪呀。我来看看人,头一天小两口拆了?」 「想和舅母多呆一会儿。李辞日日都能见,又不和舅母你们一块儿回涿郡去,再看还要烦呢…要不…」江可芙突然想起件荒唐却好玩的事儿,笑道,「回程让将恆哥带他上路,到涿郡教哥他们练字去。」 对她那些怪念头也习以为常,朱氏摇头莞尔。 「你的字练完了?恆夭不是说你现在跟着王爷学字么?自己求人教,累又嫌起来了,今儿的书抄完了?」 第172页 「不抄了,又不是学童。我要告年节的假。」 扁了扁嘴显不愿想这档事,江可芙抱紧汤婆子往榻上纵了纵。朱氏抚抚鬓角,再开口有些感慨。 「…现今也好。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议论不得,却终归不平。得消息时你舅舅还发一通牢骚,原想到金陵你得个好前程,若知这是果,定不让你走。但这一瞧,你兴许是比在京时自在舒心。也有一点,你这性子随你娘,什么适应的都快。」 闻此江可芙笑起来,一歪头,像幼时靠在朱氏怀里一样,倚在舅母肩头。 「拿到信时我就想了,虽然只字不提,但肯定是担心要来看我。其实没什么,我一直没心没肺的,事已至此,难过不顶事。也兴许没波及到真正在乎的事情,才能做豁达吧。不过,真有那时候,我也劝自己只丧气一会儿。毕竟路还好长,不能为此便耿耿于怀到死吧。不是做样子宽你们的心,舅母,我心里你和我娘一样,所以想为母应该了解孩子,我不是会让自己不好的人。毕竟也是在涿郡城里『作威作福』过的,怎么可能呢。我不知道我娘是什么样的女子,但提起她皆是赞誉,所以,希望我是真的像她。」 朱氏不语,抬手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半晌,轻轻道:「好孩子。」 * 宅里多了人,就是一下热闹许多。林将恆又是个不说话就难受的主儿,和谁都能聊半盏茶,和江可芙两兄妹凑到一处,一起练了几天字,与李辞就已经熟得很了。二人时不时还能一起翻翻兵书切磋切磋武艺。如此十来日,腊月已至。 一起喝过了腊八粥,这年也不过一眨眼的事,江可芙确实不能再留亲人,晚膳后在客房与朱氏说了好一会儿话,又帮着打点了行李。出门就看见林将恆站在廊子底下,似乎就在等她。 「等我啊哥?怎么?要走了咱俩说几句赠别话?这回有银子给吗?」 「银子没有,送你本临摹帖子?」 「这就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赶紧摆手,江可芙作势要走了,林将恆抬手,扔给她个棍子似的东西,接过看一眼,竟是把短刀。 「清霜不是丢了么,从库房翻出来的,也挺利,反正比一般的好用,这边不比金陵,护好了自己。」 □□看看刀刃,灯火下泛着冷光,林府库房没有不好的兵器,刷的收回,江可芙有些开心。 「这个好。」 「那当然,你二哥我选的东西…」 没等林将恆自夸完,江可芙又笑着添一句:「那我可得回礼,哥你等着我去书房收拾临摹帖子给你带上。来年策论字可得工工整整的。」 说完抱着刀就跑。 「欸!这不恩将仇报么!」 次日,江可芙与李辞出城相送。 抬眼万里无云,一如来时的好天气,分别就少了外界引导的多余伤感。扒着马车的窗框和朱氏说了几句,林将恆就插话让她好好练字,江可芙立马回嘴以后每月会给他们寄字帖。 「提起这个,二哥你有件东西落在书房了。」 身侧李辞突然接了话,从怀中掏出薄薄一线装册子。认出是昨夜李辞从书房拿回来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的,当时只以为是府里的书,没多想,此时看林将恆一拍额头说「幸好」,转头解释,才知晓那是林卫给他们选定要读的兵书。 「爹为我们考策论特意做过批註,我就随身带着,练了几天字仍在你们书房倒忘了。」 林将恆摇头,接过书顺手塞进褡裢里,江可芙要接话,身侧李辞又突然出声:「二哥。冒昧一句,林老先生的字你可知晓么?」 这话属实莫名,极少接不上话的林将恆也一愣,江可芙怪异的看李辞一眼,思绪却飘到昨日夜里,她凑上去看他看什么书,他也问了她一样的问题。 林老先生的字是什么? 她当时神情和林将恆一样,半晌才反应过来「林老先生」是问她不曾谋面的外祖父。这个人在记忆里都模煳得可以,更遑论突然问起名字。常人也不会问这有些怪异又显无礼的问题,不知李辞又在想什么,她当时也只摇了摇头。 幸而林家人不拘小节,林将恆并不在意这「冒昧」,略一思索,不确定道:「大概是『广善』二字。啊,说来惭愧,祖父离世早,父亲又少提及,这也不是随意聊天会谈及之事,故我们这些小辈也不大确定。怎么了?」 李辞摇头,解释道:「年初在邯郸有说书人讲过《北风郡》,当时提过林老先生,台底下有人说将老先生的字说错了,看到这书不知怎的就想起来了,冒昧了。」 定不是这缘由,江可芙知晓,若真好奇昨夜就与自己说明了。却未拆穿,林将恆也没多想,点点头,不再多说,再叮嘱几句什么,就这般道别了。 回府路上。 「李辞,我外祖的字到底怎么了?」 「你想不出问题,自然是没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你当我多疑就是。」 江可芙越发不解。李辞此时大概也觉不该藏着掖着透露一二不打紧,望着远处轻快道:「真没什么,因为一句话突然就想起来了想问问。 「嗯?」 「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转头对她撂下一句,李辞不再说话,江可芙一怔,陷入沉思。 没记错这句《孙子兵法》里有,但昨夜李辞看的书并不是孙子兵法。他当时一直对着书中某一页,如果有联繫,那这句,应是那页上林卫写的一句批註。 第173页 可是,一句兵法中摘出的话,和她外祖父的字有什么关系……若林将恆所言的字不错,总不能是因为与那句话一样的「善」字吧。 「当真怪了。」 第九十七章 爆竹声中一岁将除,很快迎来了在盛京的第一个除夕。寒风唿唿的没有「春风送暖」,窗外也不见半点绿意,但坐在榻上披着袄与恆夭等人一起剪窗花,节日带来的欢欣丝毫不减。 「这个再描下样子,不然不留心剪过了出来是断的。」 「门口贴一对喜鹊登枝吧,我再剪一个。」 昨日就和秦氏练过一晌午,江可芙学这个倒快,哼着小曲儿,拿剪子的手在红纸边上下翻飞,不时还指点身旁手忙脚乱的恆夭几句。不多时撂下剪子展开,是一个「连年有余」。举给几个婢女看看,又回首望向一边书案,李辞正站在那儿写「福」字儿。 「欸!你看这个!」 李辞抬首,目光触及少女手中窗花,嘴角立即噙了笑。 「你学的挺快。这是…连年有余?」 「嗯!欸!对了,秦婶子他们是不是在厨房都开始了?快快快,你们谁去说一声,那条鱼不要清蒸了,要做醋鱼。」 提起这个「余」立马想到那条要上桌的「鱼」,竹溪应了声赶紧跑出去。拿起她撂下的窗花帮着剪完了余下几剪子,江可芙伸个懒腰捶了捶久坐僵硬的腿,李辞就招手让她过来给她看个不一样的「福」。 披着袄下地几步凑上去。 「这是…籀篆?」 「嗯。」 「欸!有意思。让我写一个让我写一个。」 纸上弯弯绕绕的笔道最后有种说不清的奇怪的好看,自己写字笔画九曲十八弯的,江可芙以为写这个说不准会好看。轻轻推了推李辞手臂,接过递来的笔,照着之前的字在红纸上拿笔绕起了圈。 眼睛说会了心里说简单,手却不听使唤好像在怪这两个为难。力道也控制不好最后涂了一片黑,一回头看李辞笑着盯着纸仿佛在说「写的什么玩意儿」,江可芙讪讪的就要撂笔:「失策了…」 手上忽然一暖,李辞声音出现在耳畔。握着她的手又回到纸上。 「可以了,写这边的时候轻些,笔锋这样过来……你看这不就好了。你学东西挺快啊。」 * 糨子东流和宿衍早调好了,管家程柏和秦氏带着僕从在院里贴已写好的对子。 站在庭中拿起地上堆的其中一对对子念,余光瞥见梯子上程柏举着红纸在门垛上比划,赶紧退开几步要看正斜,一回头一串艷红擦过脸,猝不及防吓了一跳,定睛却是李辞举着串冰糖葫芦要递她。 「吓人。你怎么不声不响的?」接过来瞧了瞧咬一口,再说话嘴里有山楂就含煳不清,「刚上街了?年三十还有卖这个的?」 「我让厨房做的。」李辞在地上一堆中挑出那对门神,「在金陵都没感觉过个年这么喜庆,走,咱俩贴门神去。」 「好你等着我去库房取挂鞭。贴完给它放一挂。」 「嗯?」 看他疑惑,咬下最后一颗山楂,江可芙顺手把签子仍到小道边规整成堆的碎冰枯枝中,拍了拍手,开始认真解释:「入乡随俗。北境这边贴完门神主人家都要放挂鞭。我知道金陵不兴这个,但我回去头一年我爹还依我点了。但王府那年是没点成。在涿郡那会儿每年都是我和将恆哥争。去秽。这一年你这么倒霉,讨个吉利。我让给你点了。赶紧的,谢谢我。」 李辞一笑,而后赶紧装模作样的作个揖:「原来如此,多谢江兄。」 江可芙回礼:「欸。贤弟客气了。」 两扇大门刷上糨子,秦氏突然跑出来说且慢财神还没进来,又是一番解释,等恆夭柳莺贴上,二人才让门神上了门。一面将边角按实,江可芙一面给李辞讲笑话,小时候以为门上是关公和秦琼。只因早年茶馆里有个玩笑,「关公战秦琼」。 说说笑笑把门口的对子也搬来梯.子一併贴了,自己动手参与一两分才能觉出更浓的节日氛围。最后李辞点了支香,江可芙把鞭炮挂在门前。 「我点了,你再远点儿。」 「没事儿你点了我再跑。」 燃着的香凑近,引线很快燃起火星伴着丝丝声飞快的走势向上,李辞撤开,江可芙几步上去一拽他又退几步,二人平齐与大门隔出五尺。噼啪之声中碎红飞舞,默默道句「晦气就都留在此地此时吧」,江可芙和李辞捂着耳朵相视而笑。 * 鲤鱼在油锅中滚过一遍酥脆金黄,炉火上煨了半日的酱汁终于在白瓷盘中与其相会。笼屉里的年糕端出来挨上哪个就和哪个亲近得分不开,似也想找个伙伴一起过年。 忙了大半日天色渐暗,从厨房半掩的窗间隐约可闻远处人家的爆竹声响。指使着小婢女把盛好的菜餚端去正厅,又叫人把面醒上预备明日的饺子。秦氏擦擦汗走到门口往外望一眼,就见江可芙带着恆夭柳莺几个和李辞在庭中点焰火。 寒风中姑娘举一支香,脸被吹得通红却浑然不觉,和身侧李辞说笑几句,就满院追柳莺让她试试。那点欣喜仿若七八岁盼着晚上拿压岁钱的孩子。想想大概是在金陵没这么痛快过,盛京的年才像她过去期盼的节日。 不觉笑了笑,正巧江可芙不经意看过去,搓搓手捏了捏耳垂沖她喊了一声。 第174页 「秦婶子!什么时候开饭哪。」 「这就好,王爷王妃收拾收拾上桌吧。我们也还等着拿主子的岁钱呢。」 正厅圆桌热气腾腾的满是菜餚,香气在引人速速下筷。大节下不拘虚礼且人多才热闹,好说歹说让秦氏恆夭等人一起落了座。满上酒盏,江可芙先举杯敬了在座:「来!愿在座岁岁平安万事顺利,今年糟心的来年半点不沾。盛京第一个年,也多谢诸位操劳准备,满满当当的就算过去了。来年我们都步步升高。」 语闭一饮而尽,在座反应过来赶紧回敬,一人一句吉祥话加上酒的驱使,本有些拘谨的众人都渐渐放开,饭桌上热闹起来。 说笑的说笑,猜拳的猜拳,想起初到盛京那晚,适时的喊了声酒要少喝还要守岁,江可芙挪过酒盏和李辞手边的碰了碰。 「喏,还没单独敬你呢。不过该说的都说了,你说祝你点儿什么好?」 正帮她挑鱼刺,余光瞥过江可芙手里酒盏高过他的几寸,不觉好笑:「挑好听的你说就是,怎么还占人便宜呢。」 「那就奇了,江兄不是你叫的?是不是认我当大哥?欸这人,耍赖不是?」 话是如此,但想是并非有意,李辞若不指她便不曾注意,所以嘴上说着,酒盏却放平了。郑重其事的又碰了一下。 「那就平安顺遂,平安顺遂。」 都是吉祥话讨彩头,张口就来。但「平安」这个词的意义本身就不一样。来世一遭总有风浪,没人会奢求万事顺意也没人当真,但出口的「平安」,一定都是真诚的。 碰杯时江可芙这般希望,听到这句话的李辞希望,天涯共此时的无数人也希望。平安喜乐,不止今朝。 -------------------- 作者有话要说:有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一直想解决苦于没有头绪。很尴尬,就是…… 昱王府的管家,我之前到底有没有起名字?… 之前就困扰过翻前面的章节因时间跨度大加上破记性一直找不到,但不影响就放下了。但今天想到这儿,一想怎么也跟小江小李同甘共苦了,他老婆秦氏都有个姓,他不能只叫管家吧,同是老员工不能区别对待。但因为实在找不到不确定,我就咬牙给他起了名字。 所以如果有知道的兄台看到了,请告知我一声,恩公,大恩不言谢(江可芙:你在想桃子) 如果没有起或者起过但都没有人注意,那现在起管家就叫程柏了。 (管家:我tm当时就傻了欸。) 第九十八章 熬过漫长的隆冬,开春就是生机。盛京的日子说好确实不及金陵,但若说难反是此时方是自由身,没了许多负累。都是最好年华,虽不该为这些庆幸,但确实难得有这样的经歷,能让人体会如此信任彼此,相知相惜苦中作乐,怀着同样的热忱期盼一天又一天的机会。 旁人看去的幸与不幸,他们冷暖自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宅院里,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亲近彼此。 如此,光景白驹过隙指间流砂,乌飞兔走不觉长。 二载一恍便去。 元庆十六年四月。盛京。 微风轻拂,乱了地上树影,庭间连廊下一串银铃微响,却很快被急切细碎的步子盖去。秦氏才在大门取了驿站的信,只不见往日沉稳。在银铃下匆匆而过,带着自京城而来的消息。 凤栖宫那位,殒了。 死因不知,但于大多人而言都不重要。陛下亲笔御书自宫中递出的信笺,即使两年来头一遭以这种形式相见,因钟氏的死对往日疼爱的幼子流露一丝温情,也架不住背后现实的冰冷。用往日慈父的口吻叙述,李辞的母亲终归也是没了。如此,兴许倒不如一个冷漠的口头死讯让人难受得痛快。 书房中,一起看过信的二人沉默的坐在书案前。李辞面上云淡风轻不见悲痛,只反覆抓紧又松开的攥着信纸的手,让人窥探到心中汹涌翻腾的心绪。这是预料过的结果,母亲终归会因此事比他们以为的正常的生老病死走得更快。但矛盾的是,他没做好准备。盛京两年成长起来的心遇到的第一个坎儿就是观生死,他比最坏的预料静,却仍在短时间内心中一片苍凉的空白。 江可芙见此不说话,此前本就在练字,低头默默换了一张纸,提笔写下了一个「奠」字。两载光阴同李辞练字已小有成就,一笔一画清秀娟丽中带着对方笔迹的影子。字成撂笔,起身开门,贴在了窗上。钟氏仍是罪人,李辞仍是外封的「孽子」,不许进京奔丧,京中,也该本就无丧。只能以这种方式,来寄託一点哀思。 「我多写几张,府里都贴上。然后叫秦婶子他们把府里鲜亮的颜色且换一换。旁的,我觉得就不宜声张了,母后毕竟……」 还是习惯称「母后」,毕竟两年内也少提及,一开口发觉错了。抿抿唇赶紧低头又拿起了笔,却蓦的被另一只手握住。抬眸,李辞平静的看着她。 「我没事儿,我来写吧。你刚不是说要写寄回江府的信么,你二妹妹成婚了。去写那个吧,总不能为一个人走了,其余的喜都要耽搁……这消息早晚要来,做儿子的能为她做的也就这么一点了,怎么你要还替人包办?」 知道他看的开了,只是死讯突然。江可芙没有勉强,松手将笔让他。从案角最底下抽出枯梅色彩笺:「行,这在理。那我陪着你,你写奠,我写囍,真是大喜大悲了,咱俩匀和匀和。免得一个痛不欲生,一个乐极生悲。」 第175页 托腮撑在案上,说句玩笑话。李辞牵了牵嘴角,面上柔和几分,就执笔垂眸,挥毫在纸上游走。江可芙也不再言语,拿出昨日收到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 同样是来自涿郡,带来的却是两个极端。钟氏死,江霁莲成婚。因字里行间的主角与她理论亲近,实则疏远的关系,其实心情的起伏多是突然。这是两个初至金陵时,给她带来最直接的不快的人,不能说忆起旧事丝毫不介怀,倒也并未宽容至此,只是明明两年,物是人非过眼云烟的感慨竟那样强烈。 叫人唏嘘。 此前,金陵皇城。 庭间琵琶树郁郁葱葱,薰风阵阵带来隔墙甜腻的香。门外哪宫新宠轿辇经过前唿后拥一队人,愈衬得凤栖宫内凄清。内殿尽是素白,曾经的主子被废也不曾离开这里。算是天子对少年相伴的髮妻最大的宽容。宫中虽不发丧,尸首还是送还到钟家葬入本家墓地,也允许了她的儿子在此缅怀悲痛。 李盛一身缟素的坐在内殿,木樨和木灵点上了往日所剩的最后一点香,为他营造最后一次假象。殿内已搬空了,钟氏的痕迹所剩无几,过完今日这里彻底清净,也许不久,就要再住进一人将此前种种彻底填在地下。 「殿下。」 坐了很久,久到日头偏西,木樨和木灵因钟氏的关系被李隐所恶,没有案例分去各宫,被遣回了钟家,今日打扫最后一遍,也该走了。 「殿下切要保重身体。娘娘泉下有知,也是欣慰的。」 李盛看过去,面上无喜无悲。 「二位也要保重。出宫也好,父皇不必时时忆起母后的不好,你们也不必触景生情。是好事,好事。」 深深环顾一眼殿内,李盛起身走出凤栖宫,沈妙书一身素色衣衫正站在庭中等他。夕阳已被宫墙截成半个,昏黄暖融融散落,将庭中枇杷树染成黄色。莫名的,想起那句「庭有枇杷树…今已亭亭如盖矣。」 「走吧。这里,日后就没有母后了。」 沈妙书不语,默默挽上了他。她能感受到丈夫的悲伤,也能感受到他的平静。这件事至此就过去了,此日之后他们要往前看,路还长得很。 「不知无别那里怎样了。」 「会没事的。七弟都明白。」 想起远隔千里的手足,不免又一层担忧。沈妙书轻轻拍拍的他手小声宽慰,二人迈过凤栖宫大门的门槛。 还是回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宫室正殿的门。他想起少时到时辰去尚书房读书,离去时,一回头就能看见钟氏站在那里目送他,眉眼温和,笑盈盈道声「去罢」。 莫名的,心口一阵抽痛,像是意识中的,又好似真切的痛楚,紧随而来一阵眩晕,恍惚间心头再次一梗,不觉躬身,一股温热腥甜自喉咙涌出,一片血色飞溅在凤栖宫前青石地砖上。 眼前模煳重叠的影子中有沈妙书紧张的目光,倒在地上,李盛在声声急切唿喊中昏死过去。 「文则!文则!」 * 一封带着变天的消息的信从宫中悄悄递出时,金陵已经不是过去的金陵很久了。元庆十六年八月,盛京的昱王夫妇收到太子妃密信,太子李盛身中剧毒,时日无多。 钟氏一族的寄託没了,大启日后的福祉消亡,一切走向了未知。 江可芙不知道这封满含怨念的信是如何从宫中递出的,甚至无法相信字里行间深重的怨怼来自温和恬静的沈妙书。她控诉下毒之人的黑心,指责查案之人的无能,怨恨帝王的冷血。李盛的毒中得不明不白,没有结果的案子最后不了了之。她说自己如何数着日子在绝望里走,李盛却还安慰她终于远离了奏摺能与她多待片刻。 钟氏的死是必然,但到了李盛,李辞与江可芙都慌神了。 这是一封秘密寄来的信,且与信中所提太子中毒时日已相去将近三月,宫中有何变故非天子驾崩太后离世需人奔丧,其余确是不传与藩王的,或许还需提防藩王知晓,所以并不意外,让人复杂的是,结合此前种种,下毒之人不外乎齐王一党,沈妙书如此聪慧,却只字不提,不免蹊跷。 若是恐人半路截下故而不说,那么对李隐的怨怼之言要比污衊齐王的罪名大得多,如此解释便未免牵强。或许是关心则乱?或许是宫中还有旁的事,他们不在宫里便不知此事究竟如何扑朔迷离?又或许… 心头忽然闪过什么,李辞突然起身径直到书案上翻找起来,半晌,终于翻出一封信。认出上面火漆样子,江可芙微微蹙眉,片刻,竟也想起与此信相关一事凑了过去,直到两道目光交汇在同一句上,二人抬头,都捕捉了彼此眼中那抹暗芒。 那是李仪卿今夏至金陵参与钟氏后事时寄给他的信,知晓小弟无法回京,故宫中人与近事都有提及,让二人忽然想起的是那一句:算来也近两年不曾回宫里,金龙殿内侍都眼生得很,若非见了沐季还当走错了地方。 当日看此信时二人便曾就此多想了些事,此时忽然便和沈妙书的信联繫上。金龙殿的事江可芙不知晓更多,却也明白这些近身之人天子便要换,也断无尽数变新人的道理。李辞对这些人更了解,想起离京之时金龙殿几个内侍,短的也不过才侍奉三年,久一点的七八年,但年岁都不大便无死的可能。若说犯了事,更荒唐,会有除却沐季短短两年便全犯了大错的可能么?李仪卿写下此事时许以为这些人早前便换了,但此时他们瞧见这句话,却后背发起凉来,或许都不是这两年间,甚至有可能也不过这三个月的事。 第176页 尤其李辞想起之前金陵不曾撤走的眼线给他送来的消息,当时并未太在意此时却越想越冷,那是上个月,消息称外城禁军现今夜里要巡五次城,前三次和之前一样自皇城前起分三队走慈恩街在街口分开各巡一条主路所经地带,最后原路返回。后两次不太一样,依旧三队分别从皇城起走慈恩街至兴庆街,永安街,钟秀路,完后还绕到皇恩街变回一队,最后绕过城门,才算巡完。 若没有那个猜想,至多只觉这巡法毫无章法奇怪得很,做排布的人怕是不了解金陵城街市乱分的路线,可而今再看,兴庆街住着镇国公辅国公,永安街住着兵部尚书,昭毅将军,钟秀路住着张太保。如此罗列依旧杂乱无章,但只找到一个共同点就够了,他们都是早年打过仗还留在京中的「旧臣」,家中都养着一些身手不错的僕从… 要变天了。 当晚,在盛京静谧的夜色里,昏黄的灯火下,江可芙两年来第一次看见李辞面上出现那样严肃的神情,又要同她商议让她做重要决定么?毕竟上一次这种神色,是离京时了。 「可芙。我要回京。」 这话从一个藩王口中道出是令人惊恐的,即使有那猜测在前,也荒唐得很,江可芙却丝毫不意外。 「是得回去了,我也要去。」 震惊的反是李辞,似乎要开口给她分析一番利弊再要她做决定,江可芙笑着打断了他:「你别自作多情,谁也没想和你一起死。只是确实很蹊跷啊。而且,我想我爹了。」 -------------------- 作者有话要说:平安夜快乐。感谢在2020-12-22 22:36:14~2020-12-24 23:2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苏潺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九十九章 做了决定,眼前难题便是如何掩人耳目的离开盛京。李辞去见了卢宗见。 其实自初至此地的几件事后,卢宗见便未再行挑衅算计之事,逢年节还会登门拜访,王府建成后因不是自家宅子来的便少了,却也算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李辞知晓此人聪明圆滑,并不轻易与人结仇,此前种种原为试探,并未有何真正敌意,故与其瞒过所有人不如找他实话争取信任,让这知府行便宜给他们打掩护。卢宗见答应得确实爽快,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一个失势皇子能有这些消息已属大逆不道,甚至不要李辞开出的条件,只道若此事为真,他们事成自己再提便是。 如此,二人便上路南下了。 灯影憧憧,半室昏沉,阴暗墙角窸窸窣窣一只胆大耗子忽然略过脚边,江可芙余光扫过,微微蹙眉极快的踢过去一脚,但听细微一声惨叫,那耗子被踢得翻个跟头,闪进黑暗中再瞧不见了。 此行特别且赶着日子,如此便不多考虑歇脚之事,今夜便被天色截在个城外,倒是找到个小破庙,随便收拾一下就将就了。 破案上烛台落尘,和观音上蛛网相得益彰,还在那里追着耗子赶,李辞取出一张面饼,叫江可芙歇一歇。 「赶一天路了,不累么?怎么还和耗子较劲。你属猫的么?」 只管挥着剑,不住跺脚口中叱着,这间歇才回头望一眼,江可芙道:「就是不舒服,这东西最可恨了,涿郡的时候我舅舅送过我一副上好的马具,不留神便被这些畜生啃了,这以后我见一回便要赶一回,真是想想就气。」 李辞笑道:「可见这是多记仇了。我自小被耗子啃的东西也不少,也没你这么恨。」 「这能比么?你自小什么好东西没有,啃了自一堆人再捧更好更新的来。不过宫里也有耗子么?」 「宫里是多好的地方么?不常见是真,但库房里不怎么清点的东西被啃得就多了,母后又不怎么在意,到最后都拿这个搪塞,程怀恩还背着皇兄和我抱怨,也不知是真啃了还是被倒出去卖了。」 不经意便提起旧事,这皇兄自然是李盛了,江可芙愣了愣,回头朝阴影里又踢了一脚,没接话,李辞也嘆口气,片刻,道:「先来吃东西吧,这些耗子也不怕人,不见血不跑,宰一只又脏了剑,我备了药,一会儿撒一些就是了。」 深夜,二人在观音前入梦。 不是个很好的梦,里面一片水深火热,最后仿佛还有人在轻声唤她,夹杂着「嘭」一声重击,忽然惊醒,感知着汗津津的掌心,睁眼便是李辞,见她醒来似松了口气般,不及说话,大门处「嘭嘭」两声巨响,那扇本就岌岌可危的门被外面大力摧毁轰然倒地,震起一室灰尘飞扬。 李辞抓起剑塞在江可芙手里迅速起身,在远处夜猫子的啼叫声中,一个黑影立在门口,却没有他适才出手那么「聒噪」,一言不发的,手中寒刃就直逼李辞而来。 「躲开!」 长剑出鞘,横在身前相抵,李辞喊了江可芙一声,少女即刻跃起一个「鹞子翻身」正落于人影之后,未出鞘的长剑直抵这人背心,想将人制住,却得了李辞一声焦急大喊:「别!你制不住他!」 不由一愣,剑鞘已直直戳上背心穴道,一股怪异的阴邪之气忽的窜出,极为霸道,震得她虎口剧痛,「哐当」一声,长剑落地,手臂酸麻一时竟再难举起。本只道是个寻常杀手,再厉害能如何,却连手都未还就已被伤,江可芙不忿便欲拾剑再来,殊不知李辞那适才一招便已认出来人,不然不会喊出那句「制不住他」。 第177页 「别逞能!你闪开!这人是影司卫!」 看穿她意图,恐此人回身去对江可芙,李辞赶紧连出三剑对准此人要害之处使其无法分神,江可芙一怔,拿剑后撤,可见打斗正酣的两个影子,李辞却不占上风。她若不上去分此人的神,这情形怕是要糟。长剑出鞘,即刻便已闪到李辞身侧。 「这人什么来头?」 剑刃从身后划过挑开黑影砍向李辞肋下的刀锋,转而斜刺直逼此人一对招子,回身空隙,江可芙发问,李辞答道:「影司头领,是个练邪门功夫的哑巴。所以我叫你别和他对上,他一身功力邪门得紧!」 幼时在李隐宫中便见过此人,沉默得当真便是一个影子,总是带着一副面具把脸遮住,却依然能看见脖颈处一道可怖伤痕上走被遮掩在面具底下,还曾把他吓到过。后来皇陵案东流和宿衍曾和此人合力抓过人,回来便道他所习功夫十分怪异,内力阴寒,怕不是什么正道。 且这人不会说话,一双眼睛总是默然得又似什么都没装下,又似里面全是寒冰,便更显阴鸷。联繫那道脖颈的伤怕就与此有关,李辞总觉他心里怕已十分阴暗扭曲,还曾暗道还好是为朝廷效力,适才那一招认出不觉大惊。 此人不同其他影司卫,有李隐口谕便可调遣,是非李隐面见口传不可的,且若非重大之事,此人不会离京,如此,便再怀疑此前猜测是真,见此人也不觉心头一颤,李隐已知晓他行踪了想杀他? 亲生父子,也不想听他如此缘由?这般绝情。还生怕他死不透么定要命身边最狠辣稳妥之人来。 如此想着李辞心头隐隐悲凉,手下却带起一股狠劲儿,李隐想他死,但那些猜想绝非空穴来风,且时日有偏差,京中绝对有什么变动,他必须得去。 这头江可芙不明就里,只当是齐王派来的人,瞧他出手狠了便觉幕后指使已确定,当即精神大振配合他一招一式,二人竟渐渐有压过对面一头的趋势。 桌球之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二人势头再盛也终归年纪轻,于武学领悟便比同龄习武之人高些,也终归不如这血海里拼杀出来的影司卫,且一路风尘僕僕,便自己不觉,身体也终归有疲惫藏着,打斗一长便显现出来。更不论适才江可芙被他内力一震,竟隐隐伤了心脉,百招之后就觉内力渐渐运行不畅。 再看对面,竟是时辰越长他越得心应手起来,便被李辞刺穿了右肩,左手使刀也不见劣势,反而刀锋忽然飞快袭来,不知是个什么招式,便如颳起一阵全是刀子的风来,目光所触都是利刃的影子,四面八方而来避无可避,片刻二人身上便已全是那刀留下的口子。 退后两步,心头一梗,江可芙忽然喷出一口血来,不及躬身尽数留在了李辞衣摆上,慌忙回首李辞便欲抢上来扶人,一分神被对面砍中,又添一伤。 若此时有人经过此地,定要叫声出了人命,被适才那阵「刀风」所伤,李,江二人身上俱是细小却又密布的伤口,且那刀法怪异,伤口小却短时间内难以癒合,二人打斗全身都牵动,便不停流血,所着衣服颜色浅淡,此时看便如同两个血人。 「你别看我,看他!」 见李辞又挂彩便急了,不由又咳出两口血,按着作痛的胸口江可芙平復喘息,却连唿吸都是痛的,尽是血腥之气。如此不觉便上来了气性,偏要强撑着再运功,不顾疼痛握紧剑又抢了上去,横过要替李辞隔开那刀刃,却是「当」一声兵刃被狠狠一撞脱了手。 那人似早知江可芙会接他这一刀,见她心脉受损决意再重创她,这一下竟用了十足的内力,江可芙登时虎口崩裂鲜血直流,眼看兵刃脱手,心头狠狠一滞便有剧痛袭来,眼前竟黑了一瞬,再恢復明亮也是一片地转天旋,见刀锋再逼来也避无可避。 「可芙!」 李辞从她抢上前要揽她躲开出手便慢了,此时见那刀直刺向心口,便是扑她躲开也必要受伤,虽能轻些但她模样显已半分伤都受不得,千钧一髮,电光火石间李辞竟直接飞身扑向了那影司卫,空手便去握那刀刃硬要调转方向。 惯用长兵刃之人,近身是大忌,且李辞拳脚之上却是比之用兵刃还差此人一大截,为救人不得已为之却让自己身陷险境,这人成功被他扑去一侧,自己心口却被此人拍下一掌,一股阴寒之气侵入体内,竟逼得身上细小伤口登时血流如注,已全然成了个血洗的人。 刀刃被狠狠抓在手里,掌心伤口已被划得深入几寸也不能松开,李辞膝盖狠狠抵在这人小腹之上另一只手死死掐着他肩膀伤处,指缝间渗出的血才让他感觉几分畅快。这人也撑不了多久了,他决计不能泄气。 二人僵持着,江可芙已稳了心神,跌跌撞撞的捡起地上的长剑,便提着走上前来。剑锋对着被李辞按在地上的影司卫,因受伤拿不稳,剑尖对着那颗头颅不住的抖动。捕捉到身下之人眼中嗜血的狠戾,李辞手下不觉更加用力,江可芙咬牙稳住手一剑便狠狠刺了下去。 「嗤」一声,两股鲜血飞溅,二人都被溅了一脸,与此同时李辞只觉左手巨痛竟似被那刀刃划穿,恍惚间被一阵大力掀翻在地,一道寒光从身侧划过,还跟着一声嘶哑的,近似野兽的吼叫。 大门斜过的昏暗月色夹杂着一样阴暗的夜风,那影司卫举着鬼头刀立在那里,一身黑衣看不清身上的血迹,但转过的那张带着诡异森然的面具的脸一侧,正汩汩的冒着鲜血。江可芙一剑削下了他的耳朵。 第178页 一击不重,江可芙已然泄力,再也控制不住手长剑掉落在地,面上飞溅来的血尚余温热,浓重的血腥也在刺激着她名为恐惧的感官,李辞已被他挣脱,看来也已重伤再难起身,眼看那黑影举刀朝自己逼近,竟脚下一软直接委在了地上。 兴许越到此时越是会胡言乱语,看着那只被自己削掉的耳朵,江可芙忽然喊道:「李辞!我,我要死了,你说,我再削他只耳朵,他是不是就又哑又聋说不出也听不见了?」 李辞正忍痛撑着剑站起,忽听此好没道理的言语,生死关头,偏就十分引人发笑,那举刀的影司卫竟也被此话弄得一愣,继而仿佛觉得这是在拿他玩笑,怒不可遏挥刀便去。 大惊,李辞却不及上前,惊慌之下手中长剑投掷而出,生怕不能拦下,用尽全身力气,却被那影司卫一个反手拂落。江可芙衬此间隙一咕噜就爬了起来,扑到一旁捡起了自己掉落的剑。 「反正要死了,我便砍来试试。」 跌跌撞撞起身,李辞喊她不要近身,此人盛怒之下出手更狠辣,还未说完就「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身上伤口的血也还未止住,他甚至觉眼前发黑,血怕不是要流干了。右手狠狠按在左手被刀划出的伤处盼疼痛给自己几分清醒,却闻一声惊唿。 江可芙其实没想近身,只随口一语,但受伤之人行动迟缓,已被影司卫逼上前一把提了起来。此人手劲极大,狠狠掐着少女纤细的脖颈似再一发力便能扭断,被掐得喘不上气江可芙只觉阵阵发昏,剑已脱手,无意识的双手便去抓掐着自己的手臂,眼前模煳的影像里只能瞧见暴戾的发红的一对招子。 不觉大惊,李辞扑过去捡起被打落的长剑踉跄着朝那身影刺去,影司卫冷笑一声,嘶哑又诡异,抬手不知朝李辞掷出什么暗器。这略一分神让江可芙得一丝喘息,电光火石间一下拔下发上钗子,也讲不成什么章法只管尖锐那头随便朝身前狠狠一递,「嗤」一声,手掌宽的钗子就那样一下没入了影司卫小腹。二人显都没想到,俱是一愣,两道不可置信的目光齐聚那只钗子露在外面的钗头,那是一朵盛开的芙蓉。 心中一喜,此乃要害,便是铜铸的人受此一击也再难动手,颈上手掌的力气却骤然大增,耳畔一声嘶吼,面前人两只眼睛里浓重的杀意似已将自己杀死一遍,江可芙甚至听到了骨头咯咯作响之声。 自己身手不济却能两次伤他,他便是死也要先解决了自己吧。眼前发黑的间歇已越来越长,面色从发红变得越来越青白,手脚已再难动弹,好像黑白无常已经拖着锁链出现在眼前。 忽然,身上一痛撞上什么,所有都消失了,江可芙看着面前朦胧的景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影司卫还维持着掐她的姿势,只是眼睛大睁,目眦欲裂,一个尖锐之物从他腹部探出,就在自己的髮钗之上,目光转去,是李辞半跪在他身后,手里握着长剑从他后身穿过。见她无事,竟强撑着,朝她扬起一个微小的笑容来。 「没,没事了…」 江可芙想回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撑着地想近身,却惊恐的见那影司卫竟缓缓转过身去… 「李辞!躲开!」 「嘭」一声,李辞被一脚踹在了心口,如同一件已千疮百孔的华服,没有生气的飞出去,又摔在尘埃中。 影司卫也没了力气,晃了晃,终于倒在血泊中,大睁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第一百章 半个月前,金陵禁宫。 该清凉一些的节气,殿内帘幕却拉得厚重,随着一声极轻的「那就杀了吧。」,一道黑影闪出,极快的,令人疑心眼花。唯有微动的明黄色布帛证实那道痕迹。 内殿是散不开的汤药味道。 李隐又病了。 这次,是真的。 季节交替令人受了凉,往日伤害不了身体,但这位帝王已不再年轻。断断续续将好不好,或许将这样一两月。直至钟氏在寝殿自裁,他给予厚望的文则,也时日无多。 厄运是接二连三的,他因李沐凝而怨恨钟氏,却未想要她死,他冷淡太子,却未想要白髮人送黑髮人。情分并非消失殆尽,午夜梦回之时也曾忆起少时光阴,想去看一眼髮妻生前居所,去彻查谁要害他们的儿子,但他先是一位帝王,这些于天子毫无意义。 所以他压下了已有的猜测,利用李盛所剩不多的人生中最后一点价值,彻底将常家失势后依旧压众氏族一头的钟家搞垮,同时抬举苏家与沈家刘家相争。李盛死后他会马上再立东宫,这是为他无可奈何的选择铺路。 但隐藏的情感或许掩埋太久就会报復人,他终于在这些安排好后,病情加重倒在金龙殿,在汤药中苟延残喘。 对,苟延残喘。未大限将至,李隐却总有自己将死的错觉。他不允许。所以在影司呈报盛京异动时,他极力在找回自己为君的杀伐果决:「那就杀了吧。」 对他们的小儿子。 床前灯火忽明忽灭,为秘密的见影司卫,他将沐季也支走了。空荡荡的昏暗里忽然让他生出恐惧,且愈发强烈。他想唤一声,又觉没了面子,终归是病中疑神疑鬼,阖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未能睡去,沐季也该回来了,却也不见影,他的汤药该有人取来了才是,李隐终于觉出一丝异样,却在勉强起身后,听见了殿外极轻的脚步声。 第179页 「怎么才回来。」 为心中适才恐惧后生出的尴尬找到了发火的人,五个字,不怒自威。可回应李隐的不是沐季或宫人诚惶诚恐的讨好笑容。一个年轻女子,一身浅青色,不施粉黛的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只琉璃碗,面无表情。 「父皇。儿臣来给您请安。」 竟是沈妙书。 李隐怔了一下,很快神色如常。 「你不在东宫照顾太子,深更半夜到朕的寝宫做什么?还是太子遣你来此?他为储君,宫规怎么愈发不在心里?朕病了他就能肆无忌惮?什么事明日再议,回去罢。」 摆手,李隐不耐,沈妙书为李盛的事已求见他数次,人已将死他决意不查,再见她,无非添些帝王本不该有的歉疚,便更会生出难堪与烦躁。 沈妙书不答,甚至一改往日温恭的冷冷一笑,反上前几步。 「原来文则还是储君,我当已是颗废棋。届时人死和中宫一般西角门抬出扔去钟家,只当宫里没有过此人。原是儿臣错了,这棋既没咽气,便还大有用处,贤明如陛下,死人也是能用出名堂,况乎活的呢。」 「你说什么!」从未见有人如此放肆,更何况是从沈妙书口中道出,李隐气急不由咳声不止,指向沈妙书的手都微微颤抖,「放肆!你怎么敢!」 「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不敢。」沈妙书又近一步,「东宫离世,我不苟活。只是我怎么甘心,他敬重的父皇,期望却又不肯偏心他哪怕一次,过去用这个位子绑架他,委屈他,为难他,而今又在生死间榨干他最后一点价值。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你知道吗?每每看着你坐在上位,端的一副慈父,一副明君的模样,我便总有那样的念头,下面如果有人刺死你就好了,你的膳食里有毒就好了,你如果即刻暴毙就好了。你算什么贤明比肩尧舜?熘须拍马的摺子也当真你是有多心虚啊。你的位子是怎么来的金陵旧臣都清楚,难怪你不肯查,文则便是当日的仁昭太子,而李哲就是那个求权不得渐起歹心的你!确实,你们都求到了,可总有人记得你们这幅丑恶嘴脸。」 言辞激烈,最后却归于平静,甚至忽然笑起来,那只琉璃碗被举到跟前。 「说这么久倒忘了,父皇,先喝药吧。」 沈妙书笑容有些诡异,出现在过去温良的脸上,灯火下却碰撞出妖冶的美感。紧紧握着那只碗,沈妙书毫不犹豫的走到塌边按住李隐,因勐然的大动作将汤药泼出些许在李隐衣襟。 「混帐!你疯了!沈家想下去见沈纵?来人!来人!沐季!」 「夜路难走,沐总管大概迷路了。父皇不必惊慌,谁来侍奉喝药都是一样的。」 被死死按在榻上,李隐从未想过这个过风就要咳的女子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气,病中虚弱,他也不再年轻,竟被指甲深深陷入两颊皮肉掰开了嘴,苦涩的汤药流进喉咙,洒在衣襟枕头。 「咳咳!」 清晰感觉到一阵烧灼自喉咙蔓延,李隐按住胸口,想推沈妙书却是一空。怒目圆睁恨不能咬死面前女子,却见她笑着,随手扔了碗,再次扑上去掀起那床被子就蒙头按了下去。 「你!该死…」 光明骤失,一切在死亡的黑暗中,李隐被死死蒙住口鼻,不能唿吸。一个帝王,在自己的寝殿,被一个文弱女子诡笑着压在龙床上。与草民无甚不同的求生欲望让他不顾威仪胡乱扑腾着四肢,却只是在被上金龙犹如活物的翻腾中丢失自己为君的尊严,又在金龙渐渐变回死物的平静里,停止了一切。 在咽气那刻他依然不可置信。 原来,真的大限将至… 大启第十一代君主李隐,就这样儿戏一般被毒死闷死了。沈妙书掀开被子,看见的是死不瞑目。 不去管那双满含怨毒的眼睛,她只是掏出帕子,在床尾坐下慢条斯理的擦起自己的手,仔仔细细,从手掌指缝到指尖。她没有疯,原来亲手杀死痛恨的人是如此痛快。一切结束了,她现在要继续做那个文静知礼的自己,去陪着文则,最后共赴黄泉。 左手在李隐挣扎时被抓出两道血痕,帕子擦过带起细微的痛,垂着眸子,怎么与李盛解释。突然,昏沉诡秘的室内响起一声熟悉的「皇嫂」。 心间一颤,抚摸伤处的指甲一顿戳在伤口上。 抬眸。李哲!? 「你怎么在这儿!」 决意要做的事,被发现仍有一瞬心慌,下意识起身挡了一下李隐,声音已不觉带上戾气。只是,见到不该出现在此的沈妙书和一室狼藉,李哲一点都不惊讶,更不愤怒。反盯着沈妙书的脸,带着一丝笑。背着手,走到床前。 琢磨不透,沈妙书警觉撤开两步,李哲瞥她一眼,探头看向李隐,长嘆一声。 「父皇,儿臣不孝,到底还是来迟了。」 「呵。别说得自己名正言顺了,这时辰你不该在宫里。」 「我确不该在宫里,但弒君的也不是我啊。」 李哲噙着笑,不以为然。沈妙书死死盯着他,半晌,忽而一笑。 「将死之人,我怕你么?他没有遗诏,够你们折腾,来日便你坐上龙椅,我与文则,早已黄土白骨。」 「皇嫂是不在乎沈家了?不打紧,是不是口是心非无所谓,但四哥的身后名呢?皇嫂在不在意?」 第180页 沈妙书冷着脸,没有说话,李哲笑意更盛,上前一步凑近她,在女子抗拒警惕的目光下垂首,近耳低语:「四哥无福,享不成为君的乐,但名声却那般好,好得令人嫉妒。来日我若为君,皇嫂觉得,我将弒君的罪名安在四哥身上如何?」 「你敢!」 怒意横生,咬牙狠狠推开李哲,却倏的被攥住了手。带着薄茧的陌生触感甚至有意无意的摩挲她的手背。 「放肆!」 「嘘。皇嫂谨慎,将人引来,届时如何都说不清了。」自然是挣不开,李哲指尖轻轻点在她唇间。嫌恶的瞥过头,身侧却一声轻笑。 「我也不想。好歹都随沈太傅读过书,皇嫂也算我半个青梅。论起年纪比我小,那时还称一声妹妹。这些情分,不论昔日人如何,臣弟终归记着。如此,皇嫂服个软,求求我,我兴许,成全四哥生前身后名声无暇。」 并未放弃挣扎,沈妙书闻此还啐了一口。目光盛满恨意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似料到此种结果,李哲嘆了口气,似真在无奈。 「幼时便如此。你与众人都客气疏离,更遑论交心。可若一视同仁我便当你如此性情,为何待四哥就与我等都不同?万卷楼高架的书你会晃袖子求他取。学堂柜上你父亲要的书那么重,只有你我,你却自己搬脚凳都不寻我相助。他随手一串街边糖葫芦你笑着说甜,我从母妃宫里带来的点心你却说自己不喜甜食。为什么?凭什么?就因为,他李盛是储君?」 更像喃喃自语,沈妙书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紧。气急左掌抬起想扬他一巴掌,却再次被李哲扣住。一把将人拉近,指尖轻轻抚过手背上的血痕。 「看着父皇毒发就好,何必再动手。幸亏不深,不然又要像那次,留下疤了。」 说着翻转过她的手,白嫩掌心一道浅灰色印子斜过,还轻微凸起。那是两年前李盛以死抵命,她夺剑留下的痕迹。 「你放肆!」 「为什么呢?李盛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么?因为我知道,并非绝对良善的人,在希望接二连三破灭后,是什么心境。你眼底的那簇火,我懂。妙书,你的纠结和痛苦都是李盛给的啊,他可以心怀天下不计得失,宽厚的像个白痴,你的不甘心却要伪装得和他一样,良善得令人作呕。一面怕他发现,一面又担忧这样的人能走多远。何必呢?你就该这样,恨什么,设法除掉就是。父皇也一样,只是,下次,不要亲自动手了。」 「一派胡言!放手!求你?你懂什么。文则无需明白我的不堪。他的心胸也不需你们认同。毕竟,李隐不配有这样的儿子,你,也永远只能仰望他的一切。」 李哲微怔,沈妙书狠狠一甩,终将手抽了出来。手上一空,李哲不死心仍要缠她,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似乎很远,就有人惊慌失措的喊着一句话:「陛下!东宫!东宫薨了!」 -------------------- 作者有话要说:老皇帝死亡达成,太子妃屠龙成功。 李辞:什么?我爹没杀死我自己先没了? (恭喜您达成成就大意失亲爹) 江可芙:我就怀疑啊,你可能根本不是亲生的。 李辞:是不是亲生的,我现在也父母双亡了。 江可芙:这…不是骂人,但你现在这是真.孤儿了。 李辞:爹生前不疼,娘没了不爱,我是地里小白菜。 江可芙:还有,哥将入土,嫂要自杀,你是孤寡小青蛙。 李辞:… 第一百零一章 冗长的黑暗后先有知觉的是伤处,痛,哪里都痛。然后是被大力掐过又干渴的喉咙,发苦,又腥,全是血的味道。脸上这时突然感到一点湿润,然后是两点,三点…最后数不清的好像哪里都有,江可芙终于睁开眼,是青灰的天与墨色的云,霏霏雨丝连成道道细线,落在远处荒原与身上。地上碎石缓缓的离自己越来越远,后知后觉,她在一个人的背上,是李辞在背着她走。 她好像确实在二人倒下之后也昏了过去,后来呢,那个人死了么? 「李辞。」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她记得他最后被踹中的一脚,「你放我下来吧。」 「醒了。」 微微侧过的脸,带着笑容却异常苍白,江可芙蹙眉,轻轻道:「你怎样?那人,死了么?」 「死不瞑目,埋了。当真死了也要坑我们一把,那地方,不能呆了,马偏被他来时放了。你还难受么,适才帮你理了一下真气,先别动了。」顿了顿,似在思忖,復道:「你又不重。」 试着提了一口气,虽心口还有些痛,但已比昨夜舒服许多,他既还能运功帮自己大概便无大碍,微微放宽心,江可芙双手轻轻扒在李辞肩头,望着远处。 「我们去哪儿?」 「这样不能再走了,也不能入城住店。能寻到个偏远人家最好,若没有,一会儿看有什么树洞石窟只能将就。不过就是药用完了,你疼得厉害么?若血还没有止住我今日进城。」 江可芙摇头,又想到他瞧不见。 「我没有什么很重的外伤。还是你重一些…所以我叫你别背了…等等,你的手…」 低头忽然瞥见李辞环过自己小腿勉强抓在衣衫一侧的手,掌心缠着几圈撕下的衣襟,可饶是裹得如此厚,都能看见有暗红色的液体已渗透,占据整条布帛,血正嘀嗒嘀嗒的缓慢地掉在地上。 第181页 「抢刀的时候划的。我也是发昏,又不是大侠玩什么空手接白刃,还好是左手,疼是疼,但不碍事。」 「不是,好像真的很厉害,在滴血。你放我下来,我看一下。」 也不敢动,只能轻轻拍着背,李辞到底把她放下来,江可芙赶紧去抓那只手。 李辞还推三阻四道真没事,那伤口太丑还是不要看,但只看越发苍白的脸色就知是没谱的话。小心翼翼解开缠着的布条,江可芙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后知后觉想起这是他扑倒影司卫握刀时留下的,那刀锋利,影司卫挣脱之时更是下了狠力,伤口横过整只手掌,深可见骨,随着包扎之物离开,暗红的血液争先恐后的往外渗。他不是没有敷药,是被血沖开了。再看指节处,也有一样的伤口,皮肉外翻着,仿佛仔细些就能看见里面的肌理。 不敢再看,虽幼时也听林卫讲过征战之事,断臂少腿常有,但耳听眼见终归不同。甚至在一瞬忽然鄙夷起自己过去的愚蠢,边关从不是好地方,保家卫国听来热血但背后伤痛哪个亲歷之人会希望再有一次呢?只有她这样只看文字便心驰神往的蠢货,从不去细思一件事的两面,甚至把自己愚蠢的嚮往无意识地当做炫耀,标榜自己心怀大志与众不同。看吧,这不是两军阵前,不是战火连天战场厮杀,只是一个人,一只重伤的手,她就已经没勇气再看一眼,便真正能到边关从军,届时也不过是叶公罢。 既是害怕李辞的伤严重,又是气自己过去无知,还隐隐有点不知所措,莫名眼眶就发起热来,嗓子发紧,自己都没察觉的带了些微哭腔:「你!你怎么不说啊!你不说,谁知道这么重!你也变哑巴了?这怎么办!」 两年来鲜少有此情绪外露之时,李辞被她吼得一愣,伸手替她顺着背小声劝着说怕她担心,江可芙反真哭了,抽噎着根本劝不住。 她后怕。 他们差点真的死在那里。昨夜每一刻都是千钧一髮,根本连恐惧这种情绪都不及有,便是阎王就在头顶游荡,也不过只有要死了这一个认知,此时看着李辞的伤,苍白的脸,感知着身上的痛,才后知后觉,死亡的恐怖意义,它曾离他们那样近。如果李辞没有刺出那一剑,如果自己没有拔下那支钗…可此时他们仍然不是完全逃离死亡的鲜活的人,自己心脉受损,李辞的内伤和外伤都很重,所谓九死一生,一生也不过是只剩一条苟延残喘的命,随时可能变为十死。 「我们需要药,你的手不能这样,会出大问题的,如果还伤到骨头,这只手这样放下去就废了。 」用衣袖狠狠抹了两把脸,江可芙红着眼睛抬起头,看李辞面无血色比适才还苍白了几分,暗暗告诫自己稳住心神,不要慌。「你走多久了,如果还不见人家,我们还是要回去,进城抓药。」 葎草绵延的荒野,两个人影行得迟缓,不曾停的雨丝加几分凄清。李辞说前面应当有个小村子,只是到底还剩不剩人家,碰运气罢了。 「李哲能掉动影司这么厉害的人,莫不是已经动手了?」 一路只管走到底烦闷,且重伤之后动起来还是痛,全当找个转移注意之事,话题自然到了昨夜的影司卫。 身后没有出声,好似没有听到,江可芙转过头。 他二人本是并肩而行,可越走李辞步子越慢,越沉,心中担忧却又不好搀扶他快些,只能一路都抓着他的袖子。此时回首,目光相触,李辞神情分明是听到了,疑惑的等他回答,便见他摇了摇头。 「那是谁?京中还有旁人么?我也不知影司具体是什么,但除开宫中人应该无人遣得动吧?」 回过头继续看路,心中把往日结仇的都过了一遍,也再无旁人,欲再追问一句,便听身后一声「是父皇」,与此同时手中衣袖忽然一重狠狠扯向地面,手里蓦的一空,惊慌回首,身后人已倒在地上,面如纸色眉头紧锁,不省人事… 「李辞!」 * 终于见到一个小院时,江可芙觉得自己快虚脱了。伸手揉乱了头髮,又在脸上胡乱抹了些血,就拖着李辞敲开那扇门。 开门的是个老妪,在一道缝隙后露出的眼睛戒备警惕,江可芙喘了口气,换上一副焦急神色。 「大娘,叨扰了,实是走投无路,我和夫君路过此地遭了山匪,他受了重伤,现今天色不及进城,想求个歇脚地方讨些伤药。不白占您家里,我这儿还有些首饰,都抵给您。」 摸摸发上还有一朵珠花一支簪子,耳垂一对白玉坠,腕上还有一只镶猫眼银绞丝镯子,江可芙取下给老妪过目,王府的东西再次也不会不值钱。 「娘,谁啊?」 老妪还没说话,门后就又传来声音,木门敞得大了些,又出现一个少妇的脸,目光触及满身血污的二人,不由愣怔。 「他们想借宿。」 「那不成,这么多血,可真不知什么人。娘,你别心软,陈三儿还没回来呢,就咱们两个妇人家,她带个男人借宿,害了咱们怎么办?再说也没个银钱,好心人也不是这么当。」 上下打量面前女子,少妇抱起手臂来,江可芙要提首饰给她瞧,少妇挥手一声嗤笑。 「别拿忽悠我娘那套忽悠我,这破花值几个钱,还不知真假呢。要么你去城里当铺兑银子,要么别家。不过这地界十里一家啊,你慢慢走去吧,你男人拖到那时候许就不需伤药了。」 第182页 眉头蹙起,江可芙看看少妇,再看老妪拿不定主意的模样,目光流转间似想通了什么。 「如今天色,我这脚程不及进城。这东西许不算顶好,但也绝不是假的。二位能否先给个地方,明日我进城去兑钱,二位若不信我,明日与我一道去也行。我家里人都在这儿,我又这个样子,便想跑也跑不了的。」 「别提明日了,你架着的这个能不能活到都两说,今日我就要见钱,人脚程不行,马总赶得及,我去后院套车跟你走一趟。你最好是真兑钱,别人扔在这儿你开熘。」 提到可以有人跟随,少妇这话接的急切得有点过头,江可芙眉头舒展点点头,和老妪一起把李辞架进屋内,便正正衣裙上了少妇赶来的车。 颠簸的土路上,车板随着凹凸的路面「哐哐」的声响便不曾停过,坐在上面跟着一起摇晃,江可芙神色反倒轻松了一些。 「我知道你就等我那句话。」 少妇有些惊诧的回首,对上的是女子定定看着自己的眼睛。 「听不懂你说什么。」 「这位姐姐,我没有吓你的意思,这原也不算什么,我还得感激你肯收留我们,不过得知会一声,我们不是人傻钱多的人,家里的小算盘别往我们身上打就行。」 少妇闻此将车赶慢了,扭过身上下又打量了江可芙一遍,片刻,嘟囔了句「多事」,又转了回去。江可芙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反是那少妇,片刻自己起了个话头。 「你们遭了山匪,怎么你男人半死不活你倒好好的,也没给他们掳了去?还是…你拿身子换得活路…」 有此猜测,再看身侧人的目光也带了些怀疑和轻慢,江可芙拨弄碎发的手微微一顿。 「他家里从小有教他拳脚,还挺不错的,他把我护得好,而且,我会装死啊。」 「也是…瞧你们模样是大户人家,除了读书也学点儿别的。不过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他若没身手不反抗许就没事,但那时遭殃的就是你了。对了,你们往哪儿去?他那样子赶不了远路,还不如往家里稍信差人来接。我当家的就在驿站,也能帮个忙。」 「那不成了,我们本是回京城奔丧的。他爹身子不好了,老宅叫人回去瞧瞧,说老爷子没几日啦。 」 想起李隐,江可芙故意如此说,但若此前猜错不错,这话也不算扯谎。 少妇似乎有些失望,道「那确是没办法」,便再也无言。半晌,二人进了城。 在当铺兑过钱,因急着当且这些因昨日恶战有些磨损,虽是好东西,也被掌柜的压下价来,统共十三两银子。少妇笑呵呵收了,又带江可芙到药铺买了伤药,赶着城门要关的时辰,回了家。 那老妪已腾出家里一个堆杂物的小间,收拾了里面的破床板铺了被褥,坐在门口瞧着院里熬药的炉子,江可芙便听见旁边屋里那少妇和老妪说话:「这是当的银子娘您收着,我就说她东西不值钱,真金白银哪儿能只值不到十两。还以为能够咱五六年的开销呢。」 忍不住笑了一声,便见那少妇隔着窗子远远斜了她一眼,江可芙赶紧敛了笑,抿唇点头示意自己什么都不说,可转过脸还是笑,没什么,就是,还挺有意思的。 第一百零二章 晨光越过山头在半空折出七彩的光晕,喜鹊在高枝上喳喳地报喜。拿一把蒲扇扇着院里的小炉子,李辞偏头看江可芙盯着自己适才在地上画的图出神。 「这里是我家…王府,这儿是慈恩街,这儿是…」 手里拿着个小枝子点来点去,待李辞点了头便在那地方写个字标註,一面不吝啬夸他记性好。那少妇拎着一桶水从井边过来,瞧他俩坐在一起不由调侃起来:「呦,醒来就腻在一处啊,快别扇了,那药怕是快煎煳了。你一直瞧你媳妇儿做甚,以后没日子瞧了吗?」 「是啊,这样子谁知道呢。现今这命都是她抢回来的。」 李辞一笑答得干脆,知他想什么江可芙嗤笑了一声。 少妇没应声,想也不在意他答什么,拎着桶去后院浇菜了。李辞笑道「不是么」,又被身侧人白了一眼。 「怎么了?」 「说句吉利话你能立时死过去吧?」 「那倒不至于,不过还是百无禁忌得好,这有什么?还怕我一语成谶么?」 苍白的脸上现出往日那种没正形的笑,江可芙看着他,片刻,哼了一声,低头又拿那枝子划起地面来。 「一说还变本加厉,一语成谶?生怕自己活得久给旁人添堵么?呸呸呸!」 * 数日后。李辞的伤还是不宜动身,本打算那夜一过便离开进城,许觉得收了他们那许多银子只一晚太过意不去,那妇人倒劝他们留下了。 「林家妹子,你先去药铺,我去西市扯两匹布,再等怕又贵了,陈三儿过几日也得回来拿衣裳。唉…」 坐在车板上,江可芙应了一声,在身后一撑直接跳了下来。 「行,赵姐姐你去吧,我若先好,就在西市街口等你。」 这几日相处下来也算熟了,那少妇姓赵,本地人氏,约莫二十出头,论年纪,江可芙便叫了一声姐姐。至于他们二人,李辞把姓名拆了叫李梓,江可芙排着林家字辈的音编出个林江苼来。 小城里药铺不多,但为谨慎药还是分开抓,默默背着其中几味,往铺子而去,却觉这街市不同往日有些异样,回想进城时官兵打量往来人群的目光与神情,思索着转进一间铺子,却正迎上大堂里倚在柜檯前的一个男人的目光。 第183页 只是漫不经心一扫,江可芙却觉身体瞬间僵直,记忆中立时浮现出一张与此人相差无几的脸,愣怔过后几乎下意识扭身就走。 楚先。他怎会在此地! 攥紧这片刻就满是冷汗的手心,今日城中异常定是与他有关,马上想到那个已死的影司卫,却听身后并无动静,回首暗道莫非并未认出,如此自己行迹反倒可疑了,就见楚先已站在了铺子门口,正带着思忖盯着自己。 心间一颤,旋即便捕捉到对方眼中闪过的一丝光亮… 紧接着… 「抓住她!」 完了! 狠狠一震,霎时间敏锐起来的感官便察觉到好几个藏在暗处的人影,根本不及再想许多,当即转身冲进街边人家巷子,只管朝那交错纷乱的胡同里拐。 耳听得的是一片纷乱吵嚷在身后,她本不识路,幸而追来的人也不熟,脚下的功夫想也不精,被甩在后头,倒叫江可芙略微放下点心,至少现今没碰上什么高手。 「在这儿!」 身后人渐渐已不见影,闪身至又一路口处却与另一队人打个照面,衣衫与适才不同似是本地捕快,看来是熟悉各条巷子在四处拦她。一瞬心慌,当即便闪去另一侧小道,一个起跃翻过邻近墙头,却觉心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除非她真能长对翅飞出去,现今怎么跑也是垂死挣扎罢了,踪迹暴露,城门必是关了,他们只要慢慢的寻,细细的找,自己… 暗暗咬牙,江可芙翻过墙落地在又一陌生胡同,奔出胡同口便上了大街。 一片乱嚷嚷的,大多百姓并不知发生什么。出来未撞上追兵,江可芙混在人群里,身上穿了赵氏的寻常布衣也不至扎眼。存着丝侥倖急急往西市去,还没出这条街就被一人拉住了。 悄无声息的靠近,忽的就从身后拽住自己衣袖,惊得江可芙当街便欲递去一刀。却闻耳畔一女声低沉道句「江姑娘」,尚余懵怔,便听远处已有一队人在胡同里没寻到人往街上找来了。 「跟我来。」 那人一拽,扯着江可芙便进了一家铺面。 一家寿材铺子,偏生装得考究风雅,若非柜檯前头支着一对精緻的纸人,倒瞧不出是挣死人钱的地方。 目光瞥过店里看他们进来视若无睹的柜檯伙计,江可芙心里乱糟糟的勉强理出一个头绪,回看身侧陌生的年轻女子,蹙眉要问,那女子却又是一揪她袖子,似是朝着一伙计点了点头,便奔柜檯后身挂了帘子的小门去。 「姑娘?你认识我?是金陵来的么?还是扬州的人?」 「金陵魅香阁,江姑娘猜得准。那位说您不大喜欢那个称唿,那您不介意我叫『江姑娘』吧?我是白聘,接金陵信件来的,这儿算是自家铺子不必担心,我先送您去个地窖避一避,王爷是和您散了么?」 「他在城外。」 「这样…」对面似乎顿了一下,而后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江可芙心头一跳,白聘也不遮掩,迳自说了实话:「有些不妙,但江姑娘莫慌。至多是一时出不去焦心不安罢了。实不相瞒,我平日不在金陵,是那边来信说忽就没了你们消息,恰好我在这一带便就近寻一寻,误打误撞。所以此番除我,并无旁人帮衬了。这里不过是容身地,魅香阁自己的私事乱得很,这铺子里的伙计也只能保咱们不暴露,旁的,使唤不动的。所以咱们立时见不成王爷了。 说到后面声音压低,二人已入了一后院,却见这里满是纸扎花圈堆着,其间还放了两口棺材。白聘带着她径直朝靠墙那口走去,推开棺材板一掀底下木板,便露出一漆黑的洞口来。 「劳烦你了。」 适才看见白聘袖口魅香阁的纹样,江可芙已放下心,并不犹豫就从洞口跳了下去。 第一百零三章 等待确实是不安的,虽被白聘安慰此处隐蔽,但自己行踪已暴露,除非楚先是个傻子,才不会挖地三尺地找寻。但或许老天就是这样眷顾着自己的。 封城的第三日,京中异动,天子驾崩。 对于统治者更替这样的消息,天然的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比车马更快地,传遍九州大地,为此变故,这城,封不得了。第二日清早,江可芙在白聘的帮助下躺在一支出城送葬队伍的棺木之中,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随后二人又换一副行装直奔小村而去。 * 「赵家姐姐。郭大娘。」 一路上本还在斟酌解释言语,可当走进那小院时,一切都安静得反常,平日该在院里忙活的妇人不在,煎药的小炉子还支着,但没生火也不见李辞。 试探的唤着,无人应答,又奔向杂物间一把推开门,没人,木板拼起的床榻上整齐地叠放着被褥,根本看不出其它痕迹,只是床沿压进褥子的被单处,留下三段距离近乎相等血痕,鲜艷刺目看去干涸不久。江可芙坐在榻上左手撑住床沿,手指正好压在那血痕之上,这是李辞借力起身时留下的。他手上的伤口又裂了!? 心头惶惶,难道楚先的人来过此处把李辞带走了,那另外二人也被牵连?还是赵氏还在城中不曾回来?但郭氏为何也不在呢?兀自思索,那边白聘已看过堂屋来寻她。 「好像收拾过,箱柜都空了些,姑娘说的两个妇人该是走了,想来猜到了什么寻别处避难去了,要不就是王爷有感知让她们走的。」 第184页 这话也在理,唯恐牵连旁人的担心有所缓解,但李辞不见踪影也未曾留下什么讯息,床上血痕也让人惴惴。想着若真是寻了个地方躲藏他不会走太远,二人便分开在四处寻起来。 清晨的山路上尽沾满露水的草叶,不时轻轻擦过二人的裤脚,远远地看着错落开的人家,一切都静悄悄的,连晨起的炊烟都不曾有。循着地势向下走白聘瞧见一线山泉水,蜿蜒地涓涓地淌着,回头招唿要不要洗把脸,江可芙跟过来,却被对面草窠中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让白聘先去瞧瞧,便听见那女子拨开草丛一声讶异:「欸,是碎玉。」 这节骨眼上十分敏感,江可芙马上回想李辞身上的配饰,赶紧凑上前,就见一片玉色粉末浸在微微潮湿的土中,其间夹杂着二三残破碎块儿和一颗指头大小的珍珠,想来就是被它晃了眼睛。 玉已摔得太碎,辨不出原本样子无法判断,江可芙捏起那颗珠子,想起李辞平素的配饰并不喜配珍珠而是直接坠穗子,微微放下心来,将珍珠在衣摆擦一擦收起。 「姑娘!这儿还有东西!」 白聘不知何时已走出一段距离,又发现什么在唤她,江可芙回首,就见日头下女子举着一串穗子,大概被水浸进了土中一截,湿.漉且脏污,穗子上面打的结也歪歪扭扭的十分简陋,可江可芙却在瞬间僵在了原地。 果然不是不相关的,不是她多想。那穗子即使远远看着她也能一眼认出,那是她即使女红不好也还是会嫌弃的丑东西,盛京时秦氏教她的所谓最「简单」的同心结,李辞还笑她学这个养性修身不如跟着自己练字,转头就自作多情地戴上了… 所以,脏污不一定是泥土,也可能,是李辞的血… 第一百零四章 十月初,扬州一带已显出几分湿寒。 纤纤素手将一颗黑子点在败成定局的棋盘上,手的主人嘆口气。忽然,一个毛球就跃上桌案,不及对方落子,就乱了一盘厮杀的黑白,末了翻身亮出肚皮,前爪去追那手,发出「唿唿」的声音,与人撒娇。 「欸!」 本还在摸它,这生灵从听到嘆息就蹿出去,带来满足的绒毛忽然一空,江可芙有些讶异,余光扫过逗猫的女子对面,是少女有些无奈的脸。 「公主输了。」 「怎么会?点金把子都乱了,你如何说都使得,如此,我还要说我赢了。」 「这是五目,又不是乌鹭,五个子奴婢还是数得清的。」 似已被女子如此「强词夺理」惯了,少女长嘆一声无奈含笑,女子还逗那猫儿,不在意道:「较真儿就没劲了。和我玩五个子还委屈你了么?算了换弟妹来。和你玩啊,最无趣了。」 将猫抱下,顺手又摸了两把就任去一边玩儿,招手唤坐在炉边的江可芙,少女微微一怔,抱着搁在膝头的手炉站起。 「…恐扫了长姐的兴。」 和对面少女交换了一下眼神,女子敛了笑意,再看向江可芙目光中已流露几分温和与关切。 「本就是要你开心的,何来扫我的兴。原是我思虑不周,明日就动身了你该好好歇息才是,陪我坐着又无端得拘谨。不必勉强啦,有什么还没打点好的或是旁的事,你且去做吧,我晚些再去找你说话。你也别太焦心…定会无事的…」 回以一笑,知对方情真意切,江可芙也未再客套什么,向长公主福身,便迳自出去了。 自那日出城后白聘发现那穗子,便再无李辞下落,江可芙不死心又在赵氏家中等了两日,想见之人一个未归却等到了自扬州公主府而来的人。这两年间盛京与扬州一直有书信往来,离京远了皇家,这对姐弟倒比此前亲近起来,且长公主其实自钟氏被废,便一直关注着金陵动向,此番李辞秘密返京虽并未告知,她却也察觉一二。 这位殿下,因自小经歷且成亲后做的又尽是江湖游歷,虽不说天生反骨,但于皇家这些事也与一般皇室子女不同。于李辞此举她无惶恐规劝之意,反倒欣赏幼弟有如此胆识想着要暗中助力,故察觉二人踪迹有异时她也派了人积极找寻,却终归还是慢了一些。且京中有丧,她能拖到江可芙到府上已是极限,便还作以前与李隐有隔阂的样子此番故意在人死后晚到,却也不能太过火了。 明日,她就要带着江可芙和白聘一起往金陵去。这也是江可芙现今最安全的选择。 抱紧了手炉,江可芙走在廊子里,想着白聘与魅香阁取得联繫后带来的消息,如果李辞迟迟没有下落,自己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陛下已经驾崩了,不是预料的最坏结果,如果之后的一切那个人也顺理成章,那于他们的立场,便是两难。 兀自出神,自然没注意不远处的动静,直到一声爽朗的「江姑娘」。回首,几步远外立一锦袍男子,身形高大面容清俊,年纪约莫二十七.八,放在这一带好山好水之地自不是什么令人见之难忘的惊绝样貌,但他生了对极好的眸子,澄澈清明有别于此年岁之人,深处的熠熠中有少年的朝气。见江可芙看向自己,变朝她拱手,面上带了几分礼貌的笑意:「今日风大,江姑娘怎的还出来了?」 至公主府不足两日,自然并未见过那位自己曾感慨「什么神仙人物」的驸马,但这个时辰到公主内院且无人指引跟随的,再有这衣着与不同常人的气质,该是驸马无疑。 第185页 当即回以一笑,道了声「驸马爷」:「炉子边坐久了有点晕,出来吹风清醒清醒。且还有些事未打点,明日就要动身了,要回住处做个规整才是。」 并不意外江可芙道出自己身份,那边微笑点点头,就不再看她,风风火火朝房里去了。 房内。 二人还在下棋,依旧是五个子,李仪卿不会玩旁的,但玩起花月其实并不差,只是看江可芙情绪不佳故意找由头逗乐子,有意让着婢女,却又眼看快输时唤猫儿来乱子,让江可芙看个戏。 正抱着那叫「点金」的猫儿夸几句机灵,驸马从外间走进来。 「哟。地主收完租回来了。」 穆家世代从商,到驸马穆清逐父辈一代家境就已十分殷实,后又尚公主承恩于皇家,虽陛下与皇后不满此婚事,但公主执意下嫁,故便是鄙夷商贾之家,却也给他们生意上行了许多便利。到今日,大半个江南都有穆家的产业。穆清逐接手后,平日忙碌,比此前与妻子相处时间少了大半,李仪卿便常要笑他是地主忙着收租。今日回得却早。 「既是地主租哪里收得完。不过街上捡到个小玩意儿,过来给你瞧瞧。」 弹弹衣袖衣摆,伸手在炉子边暖了暖。一个并未依礼对李仪卿道「殿下」,一个也笑看着并不在意该有的虚礼。倒像对平常夫妻了。 「你不说我都知道,瞧见了,快快快先给我看看,一会儿再烤你的爪子,别把它闷坏了。」 眼尖,穆清逐脱下大氅时李仪卿就注意到他胸口有什么东西在拱动,想到此前,就笑骂他赶紧过来。定睛一瞧,是只黑色的小土狗。 眼睛一亮,倒不在意它身上是否脏污,伸手就把狗接来顺毛。 「又是哪条街拐来的啊?」 「阳和街陈记边儿上那巷子口,我要没看见就冻死了。怎么就拐了?这年头狗贩子又不赚钱。」 拿起李仪卿手边的茶盏饮了一口,右手又从袖中掣出一纸条递到了女子手中,随即便袍角一撩坐在了她身侧,得了女子一声笑骂「没规矩」,低笑两声抱起了点金。 这般相处任一个局外人见到都要惊异的,对面下棋的婢女倒是习以为常。只是看着李仪卿将那纸条展开,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气。 最近纸条递来的越来越频繁,太子殒命,昱王失踪,陛下归天,皇位悬空,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一百零五章 扬州到金陵不远了,又因此行特殊行路紧急,不到十日,一行已进了金陵地界。 远远能听闻杳杳钟声,清音寺。但那座巍巍皇城却依然有不短的路。因与长公主一同入城便不好再分开,如斯已派人在城外约定的村落接应。如此,江可芙与李仪卿道别,同白聘前往约定地。 天色渐晚,羊肠小道,二人一前一后走着不时搭几句。忽然,身侧窜过一道黑影,鬼魅一般的,便朝二人袭来。 「姑娘当心!」 白聘是魅香阁中常做走南闯北那一号的,比江可芙要警觉,武功也高,当即一拽江可芙在身后,迎身上前,腰间一对弯刀出鞘,对着黑影便招唿了上去。 这变故突然,便是被甩去了一边江可芙也有点愣怔,已过了见到人便上手的年纪,且如此境况,心中竟已不自觉盘算起来,这是预谋呢还是普通的劫道杀人?若是预谋,这时候在这里等她二人的是谁的人? 心中有几个人选却觉都不对,只这片刻分神,便听白聘闷哼一声,竟是挂了彩,心头一凛,如此身手必不能是劫道了,当即刷的拔了短刀抢上去。 这人一身黑漆漆的,融在渐暗的周遭之中,愈发显得鬼气森森的,且交手才知他身法十分诡异,一招一式都看不透怎生打发,就叫她二人招唿在他身上的刀剑撞到一处。 「小白,别和他缠了,走!」 又是一次,两人分明是一刀向他背心,一刀砍去大腿,偏就「当」一声碰在一起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江可芙还被此人一把擒住了手腕,虽在白聘帮助下挣脱,却剧痛难当怕不是已错了骨头。心中焦急,最后只能喊白聘先跑。 自然是不好脱身的,那黑影又划破白聘左臂,此时才显出真正目的似的,转身便来抓江可芙。一惊,侧身避过,却被扯住了衣袖,手起刀落欲斩断那半截袖子再给黑影一下,不远的夜幕中,突然传来一声哨响。 尖锐悽厉,刺耳揪心,尤其在夜色笼罩下的山野间,如同预示不详的乌鸦啼鸣,叫人的心一下悬起来。可便如此那黑影也绝不该被震住的,偏偏却身形一滞动作顿了一瞬。 已来不及想许多,江可芙一下斩了衣袖手腕一转刀背狠狠拍向此人将二人隔开,同时借力抢到白聘身畔,架起她便朝前奔去。 黑影没有追,跑出十来步才后知后觉那哨声许是他们的自己人。虽不该有所迟疑,江可芙还是鬼使神差的回首望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幻觉,茫茫一片黑色中她能依稀分辨出一个有些熟悉的轮廓,难道真的是金陵旧人吗? *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地上,按理说白聘明明伤得不重,江可芙却觉自己架住的半边身子越来越沉,心中惴惴却不好停下查看,只能脚下快些盼能快点儿到约定村子。 「不急,总归今日进不了城。」 「要紧的是你的伤啊。」 第186页 「我没事,平日不是没有受过更重的伤,就是…有点晕,可能那兵刃上有麻药吧…没事,姑娘,姑娘没事就好…」 许是得了如斯保护自己的指令,这一路白聘便同个随身侍卫一般,江可芙自小都是护恆夭这样的女子惯了,头一次被旁的女子如此对待,感觉是很奇特的。且白聘江湖阅歷多,说话风趣心也细,如此,相处时间算不得久江可芙也是很喜欢她的。现下听女子这般说,心里竟不觉有些愧疚起来。 自己身手若再好些就好了。 兀自乱七八糟地想着,迈出的一步不知踩在何处,脚下地面忽然流失一般一空,山道本就不平,二人又是互相扶持之态,一个不稳,连带着一起歪了过去,两声惊唿,人便从那处漏了下去。 接二连三折腾,狠狠砸在实处浑身都似要散架,晕头转向撑起,一片漆黑,只上面漏下一束光,循着上看还能听见野地里夜猫子咕咕地叫。赶紧要爬起来,手碰上地面江可芙却不禁一愣。这是…石砖的?此处好像不是随便什么人挖的洞,倒像是条,密道! 心间一动,赶紧点了个火摺子,火光幽幽映照,漆黑果然在往更远延伸,循着脚下石砖看去,好似无尽,又莫名地带着引诱的力量一般,让人想要去走向无尽一探究竟。 「姑娘,这里…是条密道?」 这一摔白聘倒好像没那么晕了,凑上来也盯着那地砖。江可芙撕下衣服替她裹了伤,看血迹颜色正常,大概确实只是麻药一类,微微放下心。 随后二人合计了一番,这密道前后都还延伸着,二人落下之处只是整条中的一个点,大概挖到此处时因地势原因所以略高些离地面近,又经多年上面便塌陷下来一块儿通到了密道处。 虽不知通往何处有何用处,但方向是朝金陵城的没有错,总归今日又进不了城,白聘的伤也无大碍,二人索性循着密道往金陵城方向走去要探一探。 火摺子的光忽明忽暗,二人循着走了将近一炷香。白聘对方向感知敏锐,江可芙察觉不出走向有何不对,只是越走,就能感觉身旁女子面色严肃。想问一句,忽然一阵风无端地吹起从侧方而来灭了火,与此同时脚下忽触异物仿佛有人,一下将江可芙绊在地上。 「姑娘?」 听风能辨无人,此处怕不是还有缺口灌进了风,白聘并不惊慌。只是身后忽然「欸」一声,急切发问要取火石照亮,黑暗中传来江可芙的声音,隐隐发颤:「我没事儿。小白,你来,这儿好像,有死人…我摸到骨头了……」 火光跳跃,映上两具靠在一起的骨架。密道里舖地砖隔绝部分潮湿,但到底阴暗,靠近就能嗅到难闻的霉味儿。江可芙将火折凑近,甚至瞧见其中一具残破布料下伸出的腿骨上爬着一层蚂蚁。 「不应该,却有点儿眼熟。总感觉,和我有什么关系…」 喃喃自语着,江可芙凑近去碰尸骨上残破的衣料。上面也已长了大片霉斑,发皱发潮。端详片刻,又起身远了些在尸骨上比划什么。看着她动作,白聘不解,却还是上前接过火摺子帮忙照亮。 「这好像是感业庵…失踪的小尼姑。」 江可芙回头,对视间,白聘好似了悟了什么。 难怪当时再找不到人,原来是被过河拆桥了。 也难怪白聘适才那般严肃,这密道,怕不是朝着皇陵去的。 * 幽幽月色,将碑冢的影子映在青石砖上,此道走出果然就是躺着李家列祖列宗的地方,再往前,便是即将迎来它的主人的,元庆帝李隐的陵墓。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只有偶尔风声吹起地上枯叶,轻轻「嚓」一声。远处的房舍黑着,守灵的太监应已会周公去,驻守禁军都在陵外护着避免外人近陵,也不会想到竟有一条暗道直通皇陵之中。轻轻拽拽白聘的衣袖,江可芙示意他们去感业庵里面看一看。 * 「今夜留下吧。我近来心中总不安定。」 「还没够?你这盪.妇还真是……」 无意听墙脚,只是想在顶子上落个脚看远一些,却不想才在感业庵最上面阁楼的顶子站稳,二人就听见下面传来布料摩擦与男女喘.息混合的靡靡之音,还有这传出去能把陵里列宗列宗棺材板掀了的对话。 这时辰这地点,所含信息之多冲得人脑子发懵。 下面的声音越发不堪入耳,显是那男声依言留了下来并不打算离开,所以便折腾得更加过火起来,如此,却让上面二人无比难堪,听嘛,有辱斯文,不听,怕错过对话里什么信息。 默默对视一眼,白聘撇撇嘴做了个恨不能抹脖子的动作,江可芙无奈摇头,回了一个想掩耳而不能。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带我走?我真的过够这样的日子了。每日跟着那些老女人诵经拜佛,我都快要分不清我和她们有何分别了。我只能盼着夜里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快些带我走吧,趁我还没有和她们一样……」 「呵。真该让咱们的先帝来听听,这就是他赐号彰颂,弃荣华在感业庵为他爹守灵,忠贞清白,天下女子应做榜样的皇家太妃。你说,他爹的鬼魂是不是在外面看着咱们呢。若有土夫子开了棺椁,那老皇帝身上定是翠绿翠绿的吧?」 「胡说八道,提他们做什么?你明知道我不是……什么鬼魂,最后都是一抔土。」 第187页 只是简短的反驳,其中又好似隐隐有着对鬼神之说的惊恐,马上又接上几声呻.吟,江可芙却因男声道出的信息陷入沉思,李隐在位时先帝的太妃?可这声音听来年轻,回想感业庵的女人,并无对号之人。 抬眼,二人都从对方脸上看出疑惑。其实,也不需多想,因为很快,那男声就喃喃出女人的身份,在二人交缠的喘.息声中,声音不大,听来却犹如雷震:「那你慌什么。我有一句说错?名义上不是么?怎么,比起那个,你更喜欢旁人喊你盪.妇么?舒太妃。」 第一百零六章 削葱般的玉指递上两张路引,上面是伪造好的身份与章印。倚在案前女子转着手里银制烟杆,朝江可芙吹一口气。 「咳咳。如斯姑娘。你不呛么?」 蹙眉躲开,虽不喜菸草味却并不反感这举动。如斯斜着媚眼凑近笑得轻佻的端详江可芙,倒没什么,反是白聘有些看不过去了,把江可芙拉到一边。 「又不是没见过的,闹什么?还没问你呢怎么亲自来了。」 「此番可是个大活儿啊,不自己上怎么稳妥呢?当然若旁人也就罢了,江姑娘还在呢,万不能出岔子。」 神色戏嚯,偏头又吸了一口烟,笑嘻嘻的又凑近摸了一下江可芙的脸,在对面瞳孔骤缩一下扣住手腕后,马上接上一句「瘦了,回京后多吃点补补」,仿佛她只是来接到金陵走访亲友的故交。 进京比想像顺利,路引没有被多看一眼,江可芙伪装得又普通,反是她们后面的如斯,因人群里太出挑被分去大部分目光。在刻意的招唿人得空来魅香阁玩儿后,三人来到城西街,近魅香阁的一暗巷里,如斯在这儿替江可芙安排好了一小院落做落脚处。 「李辞…还是没有消息么?」 「还在找。」 如斯嘆口气,江可芙垂下眼睛掩藏瞳仁中的担忧,没消息大概也勉强算个好事吧,起码没有找到尸首,不知死活和确定死亡,于她来讲还是不知死活好些。 「麻烦你们了,有个事情,可能还要劳你们费心,这个。」敛几分愁容,江可芙从袖笼中掏出一样事物递与如斯,「皇陵感业庵舒太妃,看看能不能查出什么。」 是条黑色的男子束髮。离开皇陵时阁楼地板上捡到的,可以肯定,昨夜二人应时时在此地私会,无外人,这束髮就是那男子的。 此事她本不需在意,于现今毫无益处,但昨夜密道看到那两具尸骨后,江可芙就隐隐意识到,两年前皇陵的刺杀,祝家被抄,并不是真正的结案。而在阁楼听到「舒太妃」三字后,这个感觉被印证了。 当初被李隐恩赐颂扬,甘愿为先帝守灵的舒太妃做不得假,但阁楼里那个一定是假的,而且,应该在两年前的祭祖甚至更早前,就已经不真了。当时所谓的「被迷晕有人易容」和什么「青圣会」,而今看来,都是幌子。 她从始至终,就不是舒太妃。 * 在一片黑暗之中,先有知觉的是耳朵,李辞好像听见有一些缥缈又好像就在耳边的声音,听不清,又或许连人言也不是。他其实是不怎么信鬼神的,但此时先蹦出的念头却是自己是不是在地府。 或许只是不相信自己会是活的,像自己曾杀死影司卫那样被人从身后一剑贯穿时他是有点信因果报应那句话了,只是贯穿的位置偏上了一些。而且,也没人在自己肚子上扎钗子。 跑远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想。 他去埋影司卫的时候其实想过要不要把钗子带回去,不是吝啬得捨不得给这倒霉鬼留下个陪葬,只是这支钗子眼熟得一看就知是江可芙常带的那支。 他翻过她的妆匣,也做过从铺子里买回首饰把匣子装满然后给她换个更大的再装满这种事,但她头上好像总是这支。虽然她戴什么都是好看的,但难免会为自己认真选回来就大多被扔进匣子里等着落灰的珠翠委屈。 尽管后来知道钗子是江司安去涿郡接江可芙回京时带给她的礼物,但她对这份「亲情」也太宝贝了些。钗子样式旧了,现在又沾了血,故最后还是留给影司卫做了陪葬,这礼物岳丈自己都未必在意,大不了以后有机会请他送个更新更好看的就是了。 想到江可芙,突然浑身就开始痛了,她现在该在哪儿呢?回来看自己不见了会怎么办?知道该先躲起来吗?明明很少见她掉眼泪,偏偏想到的是一双盈盈的泪眼。 不对,她最近其实哭过的,比这三年加起来或许都多。在他上一次离死那么近的时候,半夜里清醒在那户人家的木板床上,一转头就是她,伏在床边睡得那么浅,他一动便醒了,在窗子泻进的月光底下眼睛和鼻头都泛着红,开口瓮声瓮气的还要嘴硬:只是夜里情绪比往日被放得更大罢了。 他当时是怎么回的?如此最好?不然自己真死了她别不是要当孟姜女罢,可玩笑之后她还是告诉了自己她在夜深人静里恐惧起来的东西。 「李辞,如果成亲那日我在轿子里规矩安稳地坐着,姑且信一信平安稳当的好彩头,会不会我们就都顺遂些呢?」 他不想她自责,尽管或许只是夜晚因泛滥的情绪挑起的一个自己也不信的臆想,他也不希望她反思自己有什么错,但他最后是怎么回答的?他没来得及答,就突然开始吐血,在阵阵钝痛中意识模煳地任由她又开始手忙脚乱。到最后,也没告诉她,和那些彩头没有关系。 第188页 这么一想,他于她的亏欠太多了,此前的偏见之事都还没一次正式的道歉,而今随自己往龙潭虎穴里走,相识以来,似确如她玩笑,她遇见他就是在不断地走霉运。 不知金陵曾经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现今会怎么想自己。自己为人子女,忤逆父亲,还未能在母亲跟前尽孝;为人弟兄,旁观兄长离世,面前是手足相残的棋局;为人丈夫,陷夫人在流言的风波中,三年来多灾多难… 若在大启选个五毒俱全的「全祸人」,自己必是能上榜的了。 自嘲的想着,李辞面对着长久的黑暗,耳边的声音却渐渐的清晰起来,然后是浑身各处,疼痛也越来越真实,最后就连眼前的漆黑,也在由一线光撕扯开更大的明亮。 他居然真的活着。 「师姐,他若一直还不醒怎么办?我看师父那样满心希冀地等,可今天他的伤好像又恶化了…」 「本就是阎王手里抢回来的,现在不是比最初恢復得已经好很多了吗,多想也无用,今日的药快去煎了。」 「我只是担心,若最后还是没有救回来,师父…」 刚刚睁开的眼睛视线还有些重影模煳,大概是隔着一道帘子,李辞隐约瞄到了两个只有一半的影子,传来的两个女声也有点耳熟,什么师父?他们认识? 下意识地想揉一揉有些干涩的眼睛,一动小臂却一痛,僵硬的举起就见上面缠着一段木板做固定之用,断了。而此时帘外二人已听到了动静,疾步而来。 进入视线的两个年轻女子确实有一点眼熟,但也仅限于此了,还不待李辞发问,走在前头的女子已急切回首吩咐身后:「醒了!快去找师父!」 * 确实是熟人,见到二人所谓的「师父」后李辞想起了两年前的事。被她们唤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相貌很是寻常,若只论面容,是放在街上不会太让人注意的普通妇人。 但这个女子身形挺拔,站在那里稳如泰山,便不是练武之人能看透她身上什么门道,寻常人也能察觉她身上隐隐的肃杀之气,更不论她寻常的脸上那对不寻常的眼睛,里面有蕴着刀剑的暗芒,且岁月在脸上留下的痕迹让那杀气更隐秘也更老辣。 那是此前追查先帝时期废太子旧案的那个女人。那个以枣核做暗器的高手。 他原认定了他们的对立,但此时竟被她们所救,无论为了什么,李辞一时都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终于醒了。很好,很好,也算及时。」 索性僵持敌不动我不动,且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中这个女人一直盼着自己快点醒来,李辞勉强动了动找了个自己舒服的姿势坐起来等她说话,便听那女人开口,感觉比她年龄更苍老些的声音平静无波,便是说着「很好」,也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喜悦仿佛说着反话。 抬眼对视,李辞企图从她那里找到一些其它含义,但女人不自觉微微颤抖的手和眼底泛上来的微光,都在告诉他那确是激动与喜悦无疑。 心中疑惑,不禁试探道:「我们好像算不上认识。」 只是见过自不算认识,既不曾真正交流又不知彼此名姓。 「不认识。但我找了你许久。我认识你的父母,也本该认识你的,不是以这种方式。」 这话说得莫名,尤其「父母」云云让李辞觉的她意有所指,不过他不需多思索什么,这个女人下一句便道出了让他更觉荒唐的话:「你的伤如此我本不该这时说,但来不及了。你听着,你不是什么圣上七子昱王殿下,你是当年仁昭太子的遗腹子。太子没有谋反,他是被自己的亲弟弟,刚刚离世的先帝,算计的。」 第一百零七章 疯了,全都疯了。 更疯的是此时李辞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太激动的情绪。甚至有些好笑,这不是倒能和此前之事做个前因后果了么,父皇为什么要派人杀自己啊,不是皇家自古「父辞子笑」的俗套戏码,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并非亲生骨肉呀。若江可芙在这儿,怕不是立马能说出一段「养育我的人是我的杀父仇人」的三俗话本儿。 「口说无凭。」 他当然不会信了。 这个时候,这个女人他们查的那些人那些事,他能隐隐猜到她们想做什么,为废太子翻案,不止,或者那只是幌子。所谓「来不及了」,怕不是想在父皇驾崩,新帝还未有定论之时,忽悠他造反。 早已猜到此种结果,女人只是微微嘆了口气。 「证据有很多,我不会拿太子的血脉做儿戏。我当下就可以把所有物证与人证摆在你面前,但那样你就会信?人对所有惊天之事,并非信与不信的区别,而是可以接受和不能接受。你已经告诉我了,你不接受。」 李辞漠然地看着她。 「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太子和太子妃是怎样被他们谋害的。我知道,那些人都在说,你是帝后最喜欢的小儿子,他们多么疼爱你,多么纵容你,除了皇位他们把什么都给了。荒谬!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不把储君给你?还是认定了你不会是储君,所以才能放心地施捨那些你原本也会有的东西。」 看吧,果然在把自己朝储君那里引,李辞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编,但女子显已说到动情之处并不在意他一脸看戏般的神色,言语也渐渐激动起来。 第189页 「你不会明白的,即使你相信也不会明白。太子是怎样的人,他对大启有什么样的理想。我跟着他去北境修城墙,跟着他在黔州教习蛮夷,他真正走过大启的河山知道这个国家需要什么,他才是大启希冀的圣明天子。李隐懂什么,太子在朝中心系苍生的时候,他还缩在秦王府做一个上不得台面也不受宠的王爷。他即位后黔州可富足过?北境可太平过?便是出现林家肖家那样的武将,也终归昙花一现,被他猜忌不得不早离疆界朝堂。对呀,你的王妃不是林家外戚么?她知道林家至今不回金陵的原因么?可他们至少还能保全身家性命,肖家可是在大启消失了。你听过么?在刑部的卷宗见过么?当然没有了,你能挖到的以为的隐秘,不过是他们不在意让少数人知道的事罢了。」 女人的话越来越快,抛给李辞的信息越来越多,皱眉看着那张脸上终于出现了类似于怀念,愤恨等等的细微神情,李辞打断了她。 「父皇喜猜忌,便有作为也不是好君主。仁昭太子光风霁月心系苍生,所以没登基也会是难得的明君,你就想告诉我这些?」 「你怎么还叫他父皇,他不是!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的父母,你的皇位,你原本尊贵的身世,都是他夺去的。你是太子的嫡长子,他们那些所谓的疼爱算什么,原本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天下我可不敢要,若如你所说,我兴许还要拜谢父皇母后让我活着就不错了。」 这种激动在李辞眼中更像一种精心编织故事再卖力表演给他却说服不成的气急败坏,淡淡地回上一句,女人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冥顽不灵。」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怎么走了?我还等着证据呢?且还没问,您是仁昭太子什么人哪?」 女子没应声,一掀帘子很快便没了影子,还留在房里的两个弟子对视一眼,那个年纪小些的小声道:「师父原是太子殿下的暗卫。」 * 李辞没有呆在这儿等他们给自己继续洗脑的打算,但捡回这条命属实侥倖,现在便是唿吸五脏六腑都是痛的,他没法离开。 那日江可芙她们进城没多久他就察觉到了院子附近有人,总归躲不过了,为不牵连在堂屋的老妪,他便离开那里把人引到了无人处。最后结果便是如此,他被两人一起围杀,强大的求生欲望总能让人爆发超乎寻常的力量,他杀死了其中一个,被另一个从后面一剑刺穿。不是影司的人,盼他死的人很多… 如此,便更会想起对自己起了杀心的李隐。父皇已经死了,便他真的能到金陵走进禁宫,也无处去问,即使泉下去寻,怕到那时候前人也早已投胎去。 他不怀疑父皇母后的爱子之心,其实年幼时期是会对至亲之人的感情更敏感的,所以他很确定自己就是在真情中长大的。可不得不承认,念头这种东西,尤其是在被赋予了合理的解释后,它便会可怕的滋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便如面前被那个女人带来的老妪。 「我们是突然被叫醒吩咐过去的……是个暗室,里面有个和秦王妃年岁差不多的女人,半夜里真的吓死了,她明明已经不行了,羊水破了,床上全是血,连叫都叫不出来……我见得也算多,但真的太惨烈了,而且那时候王妃的月份和她差不多,就挺着肚子站在那里。我害怕啊,我们本就是被安排照料王妃生产的,万一把王妃吓到,或是谁不注意有个好歹,这地方怕要两尸两命。可王妃就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们忙活。」 老妪的声音嘶哑难听,有些字音甚至已难以准确发出。女人说她是知晓秦王府旧事参与过仁昭太子妃和钟氏生产的,后来被王府灭口,经过一场大火侥倖活了下来,但被烟燻坏了嗓子和眼睛。 「那女人那时候都已经断气了,孩子一出来那个样子我们也以为是死了,可是刚一动他就哭。我们根本没人知道那女人是谁,当时王爷不在府上,她长得也标緻,被关在那地方我们都以为是王爷偷偷养了外室被王妃发现给抓来的。哼,也是该着,他们想灭我们的口,没几日王妃临盆,此前都是好好的可出来的却是个死胎。报应,真是报应。」 灰濛濛的眼睛空洞地对着李辞,说到报应,两只干瘦的仿佛枯枝子的手还在一起拍了两下,但那嘶哑的笑声里,不见半分畅快。她到今日其实还是不知那个暗室里浑身是血的女人是谁,可即使如此她的半辈子也毁了。 「不过生下来又怎样,一个女胎,他们的大郡主都被送去出家,小的又能有什么尊贵?就是赵侧妃可怜了,不知是意外还是和我们一样,生了王爷的长子如何?还不是烧得骨头都不剩,那时候她的大公子才刚入学堂啊。」 似乎说一句「报应」还是不够畅快的,老妪又喃喃起其它,不过也是女人想让李辞听到的,尤其那句「女胎」,就印证着他并非钟氏所生。 接着老妪又叨叨起了这些年的艰难,她只是作为照顾钟氏生产被临时安排进王府的,除却生产之事对王府其它并无深入了解,此番被找寻来也是不知缘由,被女人哄骗是有人要查陈年旧案,因此十分乐意地和盘托出。眼看该说的都说完了,女人示意外面的徒弟将人领了出去,转头看向李辞。 「这是你要的证据,我带来了,如此,还是不信么?」 第190页 「也是口说无凭罢了。和你所说的又有什么分别。你只是想忽悠我去争那个空出来的高位而已。」 「那本就是你的!」 「换个说辞吧,这几天我都听腻了。」 「你到底怎样才接受?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太子还有一个血脉活着你以为我想找你么?一个被那对夫妇养废了的得过且过认贼作父的落魄藩王?」 「你不必激我,说的没错姑且算我被养废了吧,所以旁人越是上赶着,我越想反其道。不过信也容易,让我进京。」 「然后让你就此躲起来?日后对新帝俯首称臣?」 「昱王府是秦王府旧址上建的,你应该知道吧,让我去找找,没准真找到什么,我就认了…」 -------------------- 作者有话要说:江可芙:关于那个女胎,就是,我想说,咳,有没有一种可能,李辞其实是个姑娘。 李辞:???《关于我以为我和我老婆是bg但她却想和我搞百合这件事》江可芙:不你想多了李姑娘,我和恆夭,小白或者知意贴贴都比和你好! 第一百零八章 金陵的丧事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但发生在禁宫中的种种都颇似一场盛大又荒诞的闹剧。 先有皇贵妃和锦昭仪在先帝灵前哭到晕厥作为开幕;再有某日夜里八公主梦魇忽然白衣披髮地冲进金龙殿把守灵的宫人吓得半死;随后金龙殿的大宫女吊死在偏殿留下遗书自愿陪葬;最后,是先帝入葬后,张相等老臣进宫商议新帝人选时,碰巧地目睹了万卷阁的匾额碰巧地掉下来然后碰巧地发现了先帝的遗诏。 皇五子人品贵重… 算了,那遗诏光是想想李仪卿就噁心。婢女适时地端来一碗白糖山楂,艷红雪白相称看去红艷艷得甚是喜庆,拈起一颗放在嘴里,李仪卿继续顺着怀里点金的背。 她就在金龙殿呆了一天,然后就身子各种不适叫太医诊出了喜脉,皇贵妃李哲他们大概是想卖她个好做表面功夫劝她要多歇息,正顺她意,后面便再没去过,只推说害喜害得厉害。 其实孩子本是在扬州时就知道有了的,但她可不想跪李隐跪个十天半月,这时候诊出来自己有点什么都能推给是丧事把人累的,有个好藉口得清闲。 「殿下,八公主来了。」 有婢女打帘进来,通报了一声,等着她答覆,李仪卿扬手示意她请进来,旋即又道:「二砚,以后不管是谁,直接请进来就是了。」 她进京原就不止为奔丧,甚至奔丧不过是顺便的事了,她是想看看这禁宫里,还能叫她觉出什么荒谬事,现今有人不等她打探就自己来了,再好不过。 李隐第八女明澄公主李沐凝,李仪卿其实和她说是认识都勉强。宫人常有圣上是在把对自己的亏欠弥补在她身上的论调,若李仪卿当年早一些被接回宫,她可能真的会那么以为,也真的会对这个妹妹有不甘和羡慕的排斥情绪,但在真正认识到天子的冷血后,她看李沐凝只有淡淡的惋惜与怜悯。 不过是在施捨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去补救他难安的良心罢了。利益面前还是会原形毕露捨弃得干脆。不过同没有倾注多少的自己比,捨弃李沐凝会更纠结一些,仅此而已。 看着面前出落得清丽柔美的少女,李仪卿轻抚肚子歉意地笑了笑示意自己失礼了不能饮茶,李沐凝好像很紧张,根本不曾在意她的动作,端起二砚奉上的茶便啜了一口,放下时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盏盖,意识到才快速抽离。 「我和皇妹上次相见好像快三年了。」好似不曾看见少女下意识瞥她反应时眸中闪过的一丝慌乱,李仪卿低头逗着点金,漫不经心,「皇祖母去世的时候,现今是父皇去世,有些担心哪,都是丧事我才回来,皇妹对我的印象怕不是就这些坏事连在一起了。」 「自然不是。长姐肆意洒脱,这是我羡慕的。」 摸不透李仪卿的性子,又有这几日在金龙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举动,大概是很怕她生气的,李沐凝两只手已无意地绞在一起,看去更加侷促。 这么说她该是对自己有点发憷的,有点意思,那为什么事找上来呢? 「玩笑罢了,皇妹别紧张。你来我很欢喜。清逐要跟着皇弟他们忙前忙后这几日不在我身边,我又害喜害得厉害不便出去,虽说几个弟妹也来看过,但终归走得不亲近又隔着血脉,到底宫里女眷也只你我最亲了。莫拘谨,你看,点金也喜欢你呢,要不要抱抱它?」 语气马上温软下来,并不问李沐凝突然到访所为何事,反寻些轻松的话与她交谈让少女渐渐放松。猫也是她很好的合作伙伴了,乖顺地卧在小几上,舔着前爪任由李沐凝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抚。 她们就这样说着越来越远的远到已逃离了这座皇城的种种,李沐凝余光瞥向外面的天色忽然敛眉,再看向对面,面上已隐隐有些犹疑。李仪卿不动声色,终于要到难言之隐了。 片刻, 「皇姐……你有想过,如果要被送去和亲会怎么办么?」 伸去山楂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很快如常,李仪卿面上不见半点波澜,还是笑盈盈地:「怎么突然想问起这个来了呢?其实说起来,哎呀,这件事你们大概都不知道,毕竟都没有多大,我及笄那年,其实差点就被送去和亲了。」 第191页 似乎并不意外,大概早就打探过,李沐凝檀口微张假作的惊讶李仪卿一眼便能识破。 「怎么会…」 「那时候父皇刚刚即位,边疆正是不稳的时候,当年送我修行祈福时又说长到及笄之年命中便不会再有灾祸伤害亲人,父皇便想送我去狄戎和亲,牵制北燕。其实若能以一人之身安定社稷也是造福天下之事,不该违逆圣意,可惜我已先认识清逐了,便只想嫁他。如此,父皇最后作罢也未以宗室女代替,虽宽容但难免还是会责备我任性的,到底还是拖了五年才接我回京中准许这婚事。」 此事早已过去数年,但此时提及,虽是为打探套李沐凝的话,但心中还是会冷笑。对面少女神色有些出乎意料的讶异了,但自己已是用最粉饰的言语去形容李隐在那场闹剧中的形象。 他明明早就想捨弃她这个给他带来诸多「不详」的长女了,便不是和亲也会有其它方式把她打发得远远的,但显然和亲是把她物尽其用的最好选择。 那些传言里的宽容也可笑得心酸,外人根本不知道她曾做过怎样的挣扎,而在那些挣扎终于激怒李隐让他露出真面目后,他的惩罚有多么让人心寒。所谓的五年不过是最后所有知情人苦苦求来的结果,他原本只是想无尽蹉跎她的光阴年华,看穆清逐在对她无尽的等待中痛苦绝望,最后终于心死抛下她。 所谓杀人诛心,父皇惯是最拿手的。 李沐凝听完她「精心修饰」的故事有片刻沉默,再抬眸看向她时,脸上好像隐隐坚定了什么。 「长姐与驸马此情堪比金石,终成眷侣令人不得不嘆…我只是无意,午间听闻将有异国使臣携公主来大启,似有意结秦晋之好,突然就有了这念头。长姐不怪我胡思乱想还愿意给我讲这些旧事,我倒不知该这样答谢长姐了。」 李仪卿爽朗一笑。 「这有什么,不过是在宫里坐得久闲了,来个人我便愿意多天南海北聊几句,原也不是什么忌讳,说什么不是说呢。你若真想谢我,还是要多来呀。点金也很喜欢你呢。」 李沐凝最后卸下什么负担一般的离去了,转身时李仪卿听到她口中喃喃着:「有情人终成眷属……」 片刻。 「一墨,你叫二砚找几个人最近盯着公主一些,有什么动静即刻回报。然后等驸马回来你告诉他,叫扬州那边递消息出去查查最近有什么外国使团要来,来做什么。还有……让他能接触到江尚书的话提早递个信,明日新帝登基,盛京那边绝对瞒不住也不敢瞒了。」 侍女应声出去了,李仪卿打了个哈欠一下歪在榻上,顺手举起了点金。 「你也累了是不是?不行呀,后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在等着呢。」 第一百零九章 暗室里烛火忽明忽灭,使对面的男子面容看去「阴晴不定」,握着桌上早已随着茶水温度消散而冰凉的茶盏,李沐凝攥紧了衣摆,终于起身,却一下跪在了男子面前。 「我只此一件所求。此事若成我可以马上结束这条命,皇兄即使不在意,不也彻底无患么。那些事我死后除皇兄外便不会再有人知晓。所以,还请皇兄帮我。」 天寒了,地面冰冷彻骨,感受着从膝盖而生渐渐蔓延全身的冷意,李沐凝抬头望着对面一半处在阴影中的男子。她也不想的,不想再来求他。是他教自己怎样把身上最厌恶的软弱变成兵不血刃的手段,每一次和他见面之后,都是远处有美好憧憬和脚下是无间地狱彼此交织的噩梦,可却又不得不一次次陷入其中。 「我不明白皇妹说的那些事是?皇妹是来求人呢,还是来威胁我的?算来这样相识也有近五年了,皇妹,此前哪一件我这个做兄长的未帮你?没有我皇妹能两次三番躲过去么?怎么,而今皇妹是清清白白摘得干净了反成了拿捏我的把柄么?」 男子低笑了两声,言语间却是不动声色的压迫之感,室内一瞬静默,片刻,李沐凝也笑起来,苦涩又讽刺。 「怎会,我感激皇兄,为帮我能做到如此程度…我只是……太急了。新帝登基,墨弋的使臣年后就要到了…陛下是心有丘壑的人…那日,他同我说,他有一个让我名留青史,不再囿于小情的大机遇。你明白的皇兄,对吧?再不下手,我此生死不瞑目。」 「藉此向他讨一个恩典顺理成章。他刚登基,遗诏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对兄弟只会更猜忌。七弟的下落大家都在怀疑他呢,我这时候出手,皇妹想让你我这条船就翻在陛下这条刚开运的河里么。再不济不是还有太后么,她总归清楚,同她亏欠所比,皇妹所求微不足道。」 「不,根本不可能了。皇兄你不明白的,我若有退路,就不会出宫了。沈家现在,现在…」 「沈家现在已经倒了,还是太子党。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请求,没有什么走投无路。自己唯一的女儿,太后真的捨得么?皇妹,你最近太紧张了。无论陛下如何说,但他们都明白,他们的今日一半是仰仗你。」 「…不是的,我其实都不信,但沈家,我没有办法…沈映去沅州任职,沈家还在京中不是证明么?陛下对他们网开一面,如此仁慈……皇兄,你不会知晓的,我在宫中见过什么…他不会允许沈家人出事的,他不会,那是他的筹码……」 「什么筹码?他还要用沈家来威胁谁?能被威胁的人,早已在鬼门关了。皇妹,事已至此,你我二人还有什么事需要遮掩么,你要我帮你,总该坦诚对我才是。」 第192页 「……皇嫂没有死……她被陛下关在了东宫!」 似此刻仍无法相信当时所见所闻,李沐凝阖了阖眼,缓慢而沉重地,吐出那句荒谬至极的话。可对面的男子只是像听到什么趣闻一般,轻轻地笑起来。 「是吗?皇妹是开始怀疑,太子的死了吗?被陛下知晓确实麻烦,所以呢?皇妹希望我做什么?哪日朝中点出来吗?」 「我没有!这还不明显么!东宫的死我不敢想,已经过去了。可是,有些事我那天才想通。陛下,皇嫂……呵,皇兄定要我说得露骨才松口么?你明明都猜到了。我不关心其他,事到如今都没有用了,我只有那个请求,帮我。」 「……那人可以,但沈映…」 「我知道对皇兄而言都不算棘手。和此前一样,宫中皇兄需要做什么…」李沐凝攥紧了汗湿的手,抬眸对着面前男子,一字一字地道出格外坚定,「让我来。」 「什么都可以?」 「皇兄不必试探,人之将死,我没什么做不得了。」 「弒君弒母也无所谓?」 男子轻笑,语气飘忽。室内静默一瞬,半晌,响起李沐凝涩然的声音:「事到如今,我还有得选么?」 「呵。开个玩笑罢了。皇妹不必如此。我没有那么大胆子,所做所为不过求一个自保,皇妹大可放心。这样,有一个人在皇宫里,下落不明不知死活,便劳烦皇妹帮我找一找吧。」 「谁?」 「沐季。陛下应当是说他死了吧。可是尸首,有谁看见呢?」 「他,身份特殊,陛下若为此说了假话,恐怕是……」 「我们所做向来是对等的,若如皇妹所言,陛下对沈家,也很关注。」 「……好,我尽力。希望不让皇兄失望。」 「好,那皇妹早些回去吧。日后不要冒险出来了,我也还想活命。此事后,你我也无联繫了,对吧?」 「皇兄若事成,我不留恋这世间。」 李沐凝语气古井无波,与之相反的是男子的轻笑。 他好像特别喜欢笑,以前交集不深时她对他也算感觉亲切的,因为他看去和太子哥哥一样,温和而有力量,不自觉地就会让人心生好感。所以,她也曾想当然地把这个感觉与李盛相似的人与李盛的为人处世画上等号。所以,在她迷茫无助的时候会对主动投给她一块儿浮木的人产生依赖。直到身陷囫囵罪恶满身才大梦初醒却无路回头。 她早该多想一些的,一直是皇家的镶边王爷,生母早逝据传还有罪。是长子却被李盛这个「嫡长子」压一头,在钟氏名下地位尴尬。身无长物,除了和李盛一样的温和没什么出彩,无宠无灾,无功无过。若生性淡薄或许勉强算个顺遂人生。但如此环境下长养出来的人,真的,会甘心吗? 「皇妹言重了。何至于此。不过…我好奇。你若将此事散去朝中,以那些大人性情,最后发展怕是比让人死难受百倍。」 「我不懂那些。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一条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我自然不怕报復,但是,皇兄,我还有几日活头呢?论颠倒黑白,死人,同活人可比么?而且,我也只是想要那两个人死罢了,何必牵扯无辜的沈大人呢?」 李沐凝苦笑了一下,继续道:「那二人不配再在世上。沈大人不过是没有过问地默默旁观罢了,何罪至此呢?他只要看着妻子离世,后半生再无指望,自此孤身一人,晚景凄清,时时回顾起昔年沈家繁荣时就似场梦,便够了……但他大概只会感慨福薄,就像对京横一样……」 「皇妹总是这样,明明已在天下最富贵的人家,却总是那般凄悽惨惨的。无论如何,作为兄长,我还是希望妹妹放下那些死活的字眼,日后平安顺遂的。」 迈出去的脚顿了一下,一手扶在墙上,李沐凝抿唇,僵硬地沉默片刻,还是回了头:「你不也如此么?做个富贵清闲的王爷很好了。」 阴影里的人不在意她忽然有些冷下来的语气,嗤笑道:「没办法,大概本就没有这样的命吧。」 「所以,我也没办法,前半生已经如此,我也没有好转的命了。其实那个要求,皇兄,我有那么一瞬是很想答应下来的。」 「嗯?什么?」 「弒君弒母……保重吧,二皇兄…」 李沐凝没有再停留等身后作何反应,暗室里幽幽的火光挽留下了她一个远去的剪影,很快也消失了,只余下承王李纪一个波澜不惊的半面和瞳孔深处细微的错愕…… 第一百一十章 漆□□仄的空间,抬眼有一线光近在咫尺,远处,有鞋踏在木板上的声音,踏-踏-踏,应是从那头到这头,不紧不慢,却走在人心上,仿若步步紧逼。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唿喝,凶且急,牵动本就紧绷的神经。 缩在魅香阁二楼尽头的密室里,江可芙屏着唿吸,不敢动分毫。 据传今夜城中忽然出现了刺客,如斯赶至小院道这里不安全带江可芙到魅香阁时,禁军正在外面追人,一时难以判断与何人有关,怕不是还有更严密搜查,不料才把她塞进那密室,人便已「杀」到。 阁中人均被赶去下面大厅,吵吵嚷嚷甚是遥远,只如斯这人精,丝毫不憷的和几个为首将领打趣调笑着套话的声音让人稍稍安心,但很快又因外面脚步声攥紧手中的匕首。 第193页 前面已有一群人一窝蜂的草草查过跑去后院,外面这声音的主人而后才到,却迟迟不远去,似在一处处查看,比前面那批用心,若是如此,这密室不准就… 突然「吱呀」沉闷一声,火光豁然涌进,思绪骤停在适才的担忧处,眼睛因身体的本能被刺激得下意识阖上,却在下一秒又立时睁开判断来人位置。 果然是躲不过的! 银寒一晃,匕首已刺了出去。 腕上一紧,来人似早有准备。一击不中,恐怕自己今夜便是交代在此处,虽早有最坏打算,心头闪过的绝望还是让身体忍不住颤了一颤。抬眸欲看一眼此人模样,他身后的火光却将脸融进一片昏黄中看不真切,只攥着江可芙的手,不知是否错觉,仿若一顿。 没有预想中高声招唿同行禁军的声音,腕上蓦的力道松了,肩上着了轻轻一下,那人竟把她推回黑暗之中! 直到阻隔外面光亮的密室木门被来人掩好,在黑暗中听着自己的心跳,江可芙仍不敢相信适才发生了什么。 如果她再留心一点,能隐约听到更远处的声音。 「二楼不是查过了?」 「谨慎些总归没错。」 「怎么我们一帮人还抵不上你一个?晏行乐你小子少他妈在老子这儿装蒜了。你他妈就是想偷懒!」 * 虚惊一场,但适才之事不免让人惴惴,如斯举着烛台打开门时,江可芙还是楞楞的。 「情况不太好,上头这个刚登基疑心病和他老子一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马上又年关,还有盛京你们失踪的消息,如今这来一批不知是谁的刺客,他更要紧张了。城里不稳妥,今夜我且让人带你去安排一下,明日一大早就带你先出去,长公主那边有人接应。」 换身方便行动的衣裳,因白聘又被派了旁的事,江可芙由如斯身边的两个亲信带出了魅香阁。 经过适才一番乱闹闹的搜查,整个金陵好似又沉睡了,穿着黑色斗篷隐匿在夜幕中,三人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穿梭。提着一颗心直至手心微微出了汗,终在一条狭窄胡同里的破木门前停下。 两重一轻叩击三下,门后竟出现一个面上涂粉彩的纸扎人。紧随一道尖细又类似童音的女声。 「我的新模样好不好看?」 饶是如斯已告知明日要用口棺材带她出城,去的是个丧事铺子,夜深人静骤见此诡异之事还是让江可芙吃了一惊,带她至此的二人却似乎也一怔,旋即反应过来,麻利接道:「如此标緻的小姑娘合该买几身新衣。」 「那我穿什么好?」 「家里有三匹红绫,四尺素纱。不过明日得先去趟方青村,近日挑不成啦。」 这话说得莫名,想是他们的暗语,对面发出几声怪笑,纸人撤了开去,后面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一张巴掌脸却面色煞白,圆熘熘的眼睛里略大的黑瞳被衬得有些瘆人,唇上涂得鲜红,勾起弧度打量着江可芙,片刻又是两声怪笑。 「我喜欢你的眼睛。送我描纸人样子吧。」 「程姑姑!」 不待江可芙做出反应,身侧二人已异口同声,被唤「程姑姑」的少女蹙眉,转而便不耐烦的摆手:「我晓得。你们找的是他。谁送不一样?我还未怪一回来就碰上这档子事。吵吵嚷嚷不得清净,烦得死人,全乱了,不如纸人。哼,帝都尚且如此,不如北燕杀进来屠城死个清净!不是明日卯时三刻么?人留这儿,回去復命吧。」 两个亲信迟疑,如斯与屋中人何等关系不知晓,却提醒过她们,这位少女模样实则已有四十来岁的「程姑姑」脾气古怪,若有事相脱非迫不得已还是找另一人稳妥,好在她不常在金陵,只不知今日怎的偏在。 「怎么?我做事你们不放心?」 似要发怒,二人不敢再多说,只得离去。 「你,进来吧。」 * 昏黄灯火映着一室的纸扎和花圈,正对门的柜檯后供着一神龛,却不是常见的神佛,青面獠牙倒似个鬼怪,衬着这屋与那人,诡异非常。 不敢多看,江可芙瞥去目光。 这当口,那程姑姑已替她沏了盏茶。 「多谢。」 对面不理,只自顾自道:「可惜了,新纸人就缺对招子,若是这么一对,得多好看。」 捏着茶盏的手一顿,最后只做啜一口的样子,不动声色将分毫未动的茶水撂在桌几上:「确实可惜了,我这对招子是要看大启海晏河清百年的,断无要送给一短命纸人的道理。」 无意如此夹枪带棒,只是适才那句「屠城」太过令人不快,普通人尚且听不得,更遑论长在边关耳濡目染北燕可恶行径之人了。 「哈哈哈哈,什么百年,那短命鬼若是你呢?又或者这国呢?我就喜欢看这样痴心妄想的人。」 「终归长过连风雨都遭不住的纸人。」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让你做个短命鬼?」 「受人所託,忠人之事,大抵不会。可我信与不信又做不得你的数。」 此人身上并无杀意,对那阴恻恻的问题江可芙并不发憷。 程姑姑眯着眼打量她半晌,不再搭腔,钻进柜檯后头不知翻找什么,再出来就拿了三炷香,插在神龛前小香炉里。闭目口中念念有词。 江可芙也无意再注意她,屋子一角盘腿一坐,闭目养神。 第194页 约莫一盏茶功夫,不知是今日太紧张此时才得放松还是因时辰太晚带来的睏倦,江可芙觉得整个人有些飘忽,眼皮沉重,手脚无力,微微偏头靠上身后墙壁,想开口与那程姑姑说自己小憩一会儿,嗅着室内淡淡的类似檀香的香气,心头忽的闪过异样。 不对劲。 去摸匕首,强行撑开眼皮,却见少女就坐在柜檯上,手里绕着一条细细绳索,噙着怪笑盯着自己。 「那是什么香?」 「啊,发现了啊。倒比我预想的早一点呢。就是普通檀香嘛,不过加了一点让人昏睡的东西而已。既然茶水你不喜欢喝,当然要换花样了。」 心头一凛,果不其然。 「你和如斯…」 「我又不是替她做事的,她能拿捏旁人可拿捏不了我。整日妖里妖气的脂粉堆里打转男人堆里周旋,那副脏皮囊给我当纸人样子都嫌脏。」跳下台子,少女逼近江可芙,冰凉的指尖触上她的脸,「你也是,这对招子,在纸人上才算好看,偏偏长在一个活人的脸上,一个女子的脸上,糟蹋!」 「嘶!」 抚过眼眶的手忽然施力,江可芙有预感的偏过头,本对着眼窝的手狠狠戳上眉骨。 疯了,这都是什么话。少女却咯咯地笑着,抬眸凑近。 「你躲什么?怕我弄瞎你?放心吧,我不喜欢你,却终归无仇。而且那个小公子说了,你值钱,得好-好-折-磨。哈哈哈哈哈。」 而后又说了什么,江可芙已经听不真切了。神龛前的香还在燃着,丝缕青烟在催她昏睡。面前的脸就是激动大笑也不见半点血色,毫无生气的,和她宝贝的纸人一样,在一切都渐渐的不真切中,朦胧成和纸人一样的东西。 什么小公子?她认识的人么?又为什么要折磨她?她何时做过,伤人到需要对方来折磨她作为报復的事么?有么?可是太累了,只是想想,就好累…… * 夜幕打掩护的金陵,暗流自然还在涌动。 得安坊的小巷里,纤弱的身影后跟着两个不同于她的,鬼魅般的影子,月光下恍然一闪的,可能是什么利刃的银寒。三人步履匆匆,走在前头的纤弱影子喘得有些厉害,扶着墙稳一稳,脚尖忽然踢到了什么。 「啊。」 触感像一个人。 「殿下当心。」 寒光两道从身后而来护在身前,显是感知到此处有她们外第四人,是活的,因为她也听到了浅浅的唿吸,就在脚边。 不该多管闲事的,许就是个醉鬼或乞丐,但不过是骗自己,那些人的唿吸不是这样清浅的,她还闻到木质香的味道。事出反常,但大抵和她无关,兴许,兴许是哪个妓馆逃出来的姑娘。可是,那里的姑娘身上是这样的香味儿吗? 心里嘲笑为何想那么多与自己何干,但另一个声音又在指使她如此反常就该看一看。反应过来时其实不过电光火石一瞬,她什么时候会在瞬间想到这么多东西了呢? 「火石。」 终归妥协了。 但震惊不止于此,幽幽火光下,是一张与她记忆中重叠,却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脸。 「皇……嫂……」 「殿下?」 「抬起来,带回去。万不要被发现。」 -------------------- 作者有话要说:回来了,再断我就拿不到驾照(是不会倒的g!一定!)感谢在2021-02-01 19:12:35~2021-06-26 22:32: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梅柳渡江春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肢无力酸软,江可芙仿佛回到了两年前与李辞失散被人卖去青楼的日子,但黑暗中嗅到的却是不同于那种地方的,一种有几分熟悉的冷香。倏然睁开眼睛,一片日光正穿户渡帘,轻柔地散落在枕边。 轻薄的纱帐外是和日光相比略显昏沉的一室,雕樑画栋虽精緻华美却有些古旧之感,不远处放置了一个很大的香炉,光影间格外明显的几丝青烟使得它看去说不清的静谧。 伸手揉了揉眉心,正待起身时,一个纤弱的人影已经转了进来,影影绰绰的隔着帘子不真切,却又莫名熟悉,直到人影轻轻地唤出一声「皇嫂」。 「沐凝?!」 帘子打开了,少女褪去青稚的面容出现在眼前,比两年前多了许多柔和沉稳,但愁绪已刻在眼角眉梢无法抹去了。 来不及叙旧,江可芙更关心前因,还未开口,李沐凝已躲闪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皇嫂万不要怪我让你置身险境,我也没有办法。前夜皇嫂一人倒在得安坊的巷子里,我只能将人带回宫里来了。我也不知能瞒多久,但皇嫂你要信我,我不会害皇嫂的。」 冗长的沉默,江可芙看着她,得安坊的巷子?那么那夜那个玩纸扎人的程姑姑和她口中的什么「小公子」呢?不是要折磨自己吗?还是一切只是她昏沉中的臆想?不过… 「那么晚了,你去得安坊做什么?」 少女的神色有一瞬慌张,显然没料到江可芙不问自己却一下抓住了她的行踪,扶在床沿的手下意识用力弄皱了床单。 「我…我去看了看公主府的选地,回宫时路过。」 这显而易见的紧张江可芙自然看在眼里,却未再继续追问,李沐凝强装平静地看着她,一时无话。 第195页 半晌。 「皇嫂,你和七哥……」 「盛京不是报了么?失踪了。」 「是…皇兄吗?」 「是先帝。」江可芙抱起了手臂,却忽然发现原本收在左边的匕首现在在右臂袖笼,不动声色地又捏了一下确认,余光扫过李沐凝有些苍白的面孔,「先帝有心杀自己的儿子,却不尽人意,但后来他失踪了,我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父皇…怎么会呢…」 李沐凝喃喃着,江可芙看着她面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突然道:「所以你觉的是你皇兄做的,对么?」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父皇遗诏没有被发现的时候,朝中有想把七哥迎回来的打算,自古立嫡不立长,皇兄肯定是很怕七哥威胁自己的。」 「所以他就毒死了太子殿下,然后又把手伸向了先帝。」 噙着一丝笑意江可芙看着李沐凝,说出的话却让少女面色瞬间煞白,目光中的怀疑警惕与惊异似乎完全不认识江可芙一样,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皇嫂不必如此试探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也绝没有要伤害你和七哥的意思,不然我大可不必将你藏在宫中,直接交给皇兄岂不是更好。」 江可芙不答,瞥过了头,片刻,轻轻道:「我有点累了。」 「那皇嫂且好生休息,我,我过几日再来看皇嫂。这里是琴悦阁,原来是钟家郡主入宫来住的地方,后来钟家出了事…就空了。旧了一些,但偏远无人,皇嫂可以放心。我,我先走了。」 应了一声,江可芙目送那道纤弱的影子远去,片刻,从袖笼里抽出了那把匕首。 是夜。 阴云密布,月色黯淡,树影不时变换成各种怪物,随风扑上窗子。坐在琴悦阁正殿的顶子上,江可芙看着远处的点点火光。 如李沐凝所言,此处已荒废一段时间了,本就为营造曲径通幽而格外茂密的的树丛在久未打理后生长得疯狂杂乱,便是白日也有几分凄凉萧瑟,更不必提这样的晚上是何等阴森。 目送距离最近的一片火光移动远去,江可芙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同样萧索的小院里,走向了大门。 这地方,还是自己探探比较好。 并非她怀疑李沐凝存了什么坏心,确实如她所言那还不如直接把自己交给李哲,但那夜前后反差之大,李沐凝的行迹又那么可疑,至少,是不能完全放心的。 也不知如斯他们发现自己并未如期出城时会怎么样,能不能递消息出去让他们安心。 而今长公主这条线是断了,为探究更多也与他们有个照应,李仪卿迟迟没有动身回扬州,这与一贯作风不同的举动自然让新帝起疑,虽然嘴上说的舟车劳动对孩子不好留长姐常住,却在长公主一行身边都布了眼线。短时间内无法再有联络,故便是此时在宫里,怕也还是不要联繫为好。 远处传来夜猫子「咕咕」的声响,在深宫的角落诡异渗人,想起林卫在她幼时讲的那个夜猫子会在窗前数人眉毛,数清便会带人走的传闻,江可芙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眉毛,右手的起落间,身侧树丛间隙忽然闪过一道白影。 什么人?! 匕首出鞘,最是害怕被人发现,可追过去那影子却无踪迹。若是宫人,不会有那么快的动作,巡视皇城的禁军既不着白衣也不会不与她正面对上。心头大骇,虽不信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地再有一阵阴风忽过,背后不由就泛起一阵寒意直冲天灵盖。 强行稳住心神,兴许是人装神弄鬼,但如此好的轻功… 忽然,一点光在树丛中闪了一下,地上捡了一根枝子上去拨弄,借着微弱的月光,江可芙看见一只镯子挂在其中,捡起来看了看,仿烧蓝的彩漆镂花的铜镯子,手指触碰到的镯子里侧好像还刻了什么,但月光底下无法辨认。 不知是否和适才那个白影有关,用衣袖擦了擦,江可芙塞进了袖笼。 * 翻墙进入墨林轩时,江可芙只是想「故地重游」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原主月婕妤喜静,这里本就偏,月婕妤死后,这里便算半废了,适才远远看着也不像还住人的模样,没想到进入庭中没走几步,就在偏殿门口的石阶上看见一个小小的影子,吓了她一跳。 惨澹的月色下,那是一个大概才及她膝盖的孩子,裹着一件大毛领子的披风,披着刚刚及肩的头髮,抱着膝盖静静坐在那里。一对眼睛乌熘熘的,虽然有些莫名,但江可芙就是觉得他发现自己后投过来的目光很是淡漠,不见丝毫胆怯。 鬼神神差地,江可芙将手指竖在了唇前。 孩子默默看着她,没有出声,连动一下都没有,看着他身后黑漆漆的宫室,江可芙壮着胆子走了过去,见孩子没什么反应,估计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俯下身来,放轻了声音:「你怎么不睡觉?」 孩子只是直直地看着他,半晌,江可芙要觉得他是不是无法说话或是听不见了,他动了动,然后,「你是我母妃么?」 江可芙愣住。 便是惯会逗弄小孩子,这一句也让她哑口无言,甚至最先冒出的念头是他是不是嫌自己多管闲事,摇头便欲接一句「不是,但你可以叫我姐姐」,心头却忽然闪过一个猜测。 他说的是母妃。新帝现在除了在王府时王妃陆今楹的长子,下面姬妾应都没有这么大的孩子,便有也不会放在这种地方,那么就只可能是先帝的子嗣新帝的兄弟了。这个年岁,又住在墨林轩… 第196页 「我是你皇嫂。」 「皇嫂都来看过我,我没见过你。」 小孩子的情绪应该都在脸上的,面前的孩子却面无表情,小小的身躯抱膝蜷在那里,透露出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老成和疏离。猜到他身份觉出几分亲切江可芙本想揉揉他的头,看着那张面孔,到底还是收住了。试探着保留些距离也坐在了石阶上,转头,孩子还定定看着自己似乎在等一个回答。 「都是哪几个皇嫂呢?你记得么?」 「……二嫂,四嫂,五嫂。」 「你在你家行十一对不对?有人和你说过你上面还有几个兄长吗?还是平日里,就只会提三个呢?」 「我没见过一个。你是四嫂说的弟妹吗?」 微微一怔,旋即便想起离京前和沈妙书在墨林轩度过的几日,那个会柔柔地喊她弟妹的女子,再回神手竟已下意识地放在了孩子的头上,他没有抗拒,只是目光还是定定的落在自己身上。 「你四嫂说什么呢?」 小小的身影紧了紧披风吸了吸鼻子,再开口声音小了更多,江可芙只能略略凑近。 「我小时候很喜欢你。」 「什么?」 依旧听不清。 「我记得,七皇嫂,衣服上总是有特别好闻的香料味儿,现在也有……我是排第十一,上面有四位兄长。四嫂说四位,嬷嬷却说三位。但我记得,是四位。二哥,四哥,五哥,还有七哥。七哥不在京城,但我小时候见过,你们身上都有这种好闻的香味儿。所以你是七皇嫂……」 一口气说完略微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叫李琢。」 江可芙笑了。 「嗯,我知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6-26 22:32:13~2022-02-02 23:1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梅柳渡江春、燕清蒸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是一句玩笑,对面的小脸上出现了今晚第一个波动比较大的神情,李琢抿了抿唇,然后微微翘起了嘴角,但很快就恢復了面无表情的状态,还颇为沉稳的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嗯,我不会说出去的。」 替他拢了拢明显比他大很多应是谁的旧衣的披风,江可芙内心百感交集。 月婕妤的早产并不是她有心,但却也是大意着了旁人的道致使李琢不足月就降生身体虚弱,归根结底还是在自己,所以总觉愧对这个孩子。 尤其李琢现今是无父无母,新帝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不然也不会把个才三岁多的孩子扔在这冷清地方。再想想适才李琢的第一句话,其实是想自己的母亲了吧,才会在这样的深夜,对一个以不寻常的方式出现在面前的陌生女子,问出一个满怀孩童天真的希冀的问题。 心疼更甚,江可芙顺了顺他的头髮,轻轻道:「你想你母妃了吗?所以睡不着。」 李琢盯着自己的鞋头,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她。我就是觉得你…」孩童偏过头认真看了江可芙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怎么形容,「刚才出现的时候,像神仙。书里说人死后是会变成神仙的……长恨歌里杨太真就是。」 「小小的人看什么长恨短恨的,哪个嬷嬷给你的你下次扔在她脸上。」 皇家三岁识字不算早,但江可芙感觉李哲应该还没空想起来给这个异母弟弟请太傅,甚至或许养废才衬他的意吧。倒不是说看诗集不成,只是幼童时期不先学基本直接跳过去看文人的抒情,最怕移了性情便不好了。 「是八姐。」 应了一声,李琢把膝盖抱得更紧。夜已很深了,江可芙侧耳能听到身后殿里照看李琢的嬷嬷渐响的鼾声,她想催李琢也回去休息,今夜风也很大,他这个披风摸一摸就觉出并不太厚。 「皇嫂。」李琢突然自己站了起来。 「嗯?」 「我不是因为母妃睡不着。」 「那你……」 「我看见八姐杀人了。」 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江可芙突然有些不知该惊恐那句杀人,还是李琢那副淡淡的神情。这皇宫果然吃人。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你有没有受伤?」 李琢摇头,看着江可芙缓缓道:「我不是故意看见的,我只是想找那只猫。就看见八姐和一个宫人,把慈宁宫的客姑姑往池水里按。客姑姑死了。……我知道怎么办,谁没有秘密呢,客姑姑也不是什么好人,当没有看见一样就好了,但我睡不着。」 即使是说着这样的话,李琢也面无表情。他那时候害不害怕,又是经歷过什么能告诉自己当没看见一样,他明明才三岁。心里一片酸涩,江可芙想抱抱他,但李琢或许并不需要,最后也只是替他整了整披风的毛领。 「你没有被发现,对么?」 「我没有动,她们走了我才钻出去。」 「嗯好。」稍稍放下心来,江可芙双手轻轻搭上他的肩,「那现在没有事了。你做得很好了。每个人确实都有秘密,但有些秘密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你还太小了,所以会睡不着。现在你悄悄告诉我,就算把这个秘密送给我了,那这个秘密就由我来保守了,和你没有关系啦。放心,我会保守好的。」 第197页 「嗯,这是换的。」 「嗯?」 「我不说。」李琢做了一个江可芙刚进庭中时朝自己比的「嘘」的动作,「你也不说。秘密,我们换了。」 * 从墨林轩回到琴悦阁后,江可芙辗转反侧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将将入梦,直到头上顶子一声细微的声响,追出去看时,发现房顶放了一个食盒。 联想到昨夜李琢说看见李沐凝杀人,她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显然制不住身体强健的宫人,那身边有会武的人也不稀奇了,就是不知,她如何找到的这样的人来做宫人。 当晚。 借着夜色打掩护,江可芙决定还是去玉泽宫看一看。 海棠的枯枝上还是挂着许多铃铛,风一过就轻轻地响,两个提灯的小宫娥在廊子下脚步轻快的路过,小声的交谈。 「我那个同乡说她去看了一眼,人都有些泡发了,水鬼一般。哎呀,这下那边更是没人肯打理了。」 「不就有地方烧纸钱了么?」 「呀,你不怕啊。又是鬼,又是大忌,反正我那个娘就是夜里託梦来追着我,我也不在宫里烧纸…」 似乎在谈论今日宫中死了什么人,江可芙马上想到李琢说的那个客姑姑。静静地匍匐在廊子上,待二人远去,轻轻跃进了无人的偏殿。 应该是无人的,但进入便觉不对,一点寒芒闪过,不及动作,就有一坚硬之物抵上了背心,将她制得死死的。 「别动。」 身后是冷冽的女声。 松开了摸到匕首的手指,江可芙有些懊恼。不行,还是太慢了。 玉泽宫内殿。 灯火昏昏,李沐凝不施粉黛身着半新的水红色常服,歪在榻上翻着一本《牡丹亭》,这时还未歇下,便是等着自己上门来了,余光扫过进入内殿后就隐去的身后女子,江可芙径直坐在了李沐凝对面。 「谢皇嫂来赴此约,叫我不是白等。」 江可芙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李沐凝笑了笑。 「我今早去了墨林轩…」 心头一震,先想到的自然是李琢的安危,不及发问,李沐凝合上书继续道:「皇嫂是怕我怎么样么?不会的,他是我的弟弟。我不会伤害他的。他又和我那么像。但是皇嫂还是太不谨慎了,身上沾了那么浓的薰香,熟悉之人是很容易辨别的。」 又是薰香。昨夜李琢就说过薰香,说她和李辞身上有一样的味道。她对这些东西并不敏感,且这香极淡,若有似无,便以为李琢只是孩童记忆有误的随口所言罢了。此时李沐凝提起她才恍然,为什么醒来时觉得有很熟悉的味道,那是离京前李辞常用的香料。 「你想做什么?」 「我说过的,我不会伤害皇嫂,且这法子,原也不是我想的。不是要紧事,不过是昨日在琴悦阁那一带丢了个东西,我想皇嫂晚间应该逛过的,定是皇嫂拾了去。」 想起那只镯子,江可芙微微蹙眉。 「那个尺寸和样式,不是你的。也不该是什么重要物件。」 「确实不重要,若找不到便不找了,但找到了自然最好。如此,皇嫂便给了我罢。」 「这是客姑姑的,对吧?你要它做什么?继续闹鬼?还是栽赃什么人呢?」 昨夜听过李琢的话后江可芙就在想了,那道白影,可能就是李沐凝的人。她晚间也听过几个宫人的墙角,现在宫里闹鬼之说很是厉害,如此,便都说得通了。 一点也不意外,李沐凝看着江可芙,微微地笑起来。 「都被猜到了。半点不错。」 「所以沐凝,你到底想做什么?」 「何必呢?皇嫂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就够了,毕竟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混乱得很。我会想办法尽早送皇嫂出去的。皇嫂,不要再在宫里逛了。今日是我发现,明日就可能是皇兄的人。他不过是因刚登基无心顾忌更多,不然昨夜你去见十一弟时,就该已经被影司的人察觉了。」 「沐凝,你很聪明的,该猜到我为什么会在京城,只是不会伤害我没有意义。新帝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太后是你们二人的亲生母亲,所以我不明白,你的立场。还有刚刚那个人,你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宫人,你在背着李哲和太后做什么?」 「什么算有意义呢?你再不离开京城远离这一切,就要死了。别问了,皇嫂。把那个镯子给我罢,还是说只是因为死了一个不认识的宫人,就触动了皇嫂的古道热肠,想要抱不平么?」 李沐凝即使在说那样刺人的话,语气都是轻柔的。江可芙摇摇头,心里有个声音却越发清晰。 「那是慈宁宫的掌事姑姑,跟在你母亲身边很久了,甚至你还算半个她哄大的孩子。但你杀了她,杀了太后的左膀右臂,还是不断按在水中憋死的,那是多大的仇?你还在宫里故意闹鬼,惹得谣言四起人心惶惶,你和你刚刚即位根基尚不稳的皇兄又有多大仇?你救了我我尚且可算是你心善念及旧日你和你七哥的兄妹情谊,可前面那些呢?如果先帝和太子的死你真的不知情,沐凝,你写给沈纵的信都是真的,对么?」 李沐凝身形微不可查的一颤,再抬头目光已有几许疏离。 「皇嫂。把镯子给我。」 「是谁威胁你那么说的。」 「皇嫂说了我很聪明,所以演一个被蒙蔽被毒害的柔弱皇家公主很难么?无论他们怎么待我,我们都是血亲,四哥便是再仁义,能确保登基后不会对我们怎样么?皇嫂就当我的书信是真,后来想通了反手诬陷也是真罢。毕竟人都已经死了。且仔细想想,也不至对我到了多好的地步,表面关心谁不会呢?至于现在,不过是出现了最坏的可能,我后悔想要让母亲和兄长尝一点苦头了。」 第198页 那是开始变得轻飘飘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她或许还在撒谎,或许有她无法感同身受的苦衷,但江可芙就是没由来的忽然上来一股怨气。所以钟氏就活该百口莫辩?所以李盛就活该被圣上厌恶中毒而死?所以李辞就活该在盛京当靶子不及弱冠之年就双亲皆亡?所以自己就活该远离平静的日子和亲人,现在有家不能回李辞还生死未卜? 她知道自己不该生气,但那漫不经心的语气伪装得太好,太得意,像一把重锤,砸在已岌岌可危的堤坝上,挤压多日的愤懑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出手是自己都想不到的敏捷,嚓一下拔出匕首,江可芙扑到榻上一把扣住李沐凝,将冰冷的刀刃贴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喉咙发紧,再开口声音都已经有些喑哑:「毕竟都死了?表面关心?所以是我们活该。伤害你的是你的至亲,到头来是不知情的我们遭殃,为什么啊,李沐凝,为什么啊?你想多几个人下去替你陪陪沈纵是不是?这是你说的不会伤害我们?对啊!你七哥的至亲有一个算一个,都被你祸害完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与江可芙忽然爆发的愤懑不同,李沐凝任由刀刃贴在自己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听到沈纵的时候,瞳孔微微一滞,但很快便神色如常。她摆手示意黑暗中要上前的女子退下,看江可芙渐渐平静下来,轻轻地推开了她。 「一个被至亲之人做博取同情的工具能有什么心呢?皇嫂你该庆幸,我起码对你和七哥,还是有点歉疚的。镯子,不给就不给吧。我累了,便不送皇嫂了。」 愤怒过后是无尽的颓然,有什么用呢,都死了,全都死了。江可芙感觉自己从没有这么累过。看着李沐凝又拿起那本《牡丹亭》,苦笑了一下,转身走出了内殿。 * 次日夜间有人破门而入时,江可芙毫不意外。一个「要犯」在宫里藏近三日已经很可以了,被来人夺去匕首扔在一旁时,甚至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斩下的莫名解脱。 深沉的夜色掩盖了这场深宫角落的捕捉,绕过大半个禁宫,江可芙终于在东宫里见到了两年未见的齐王,不,现在是新帝。 不知道人过了二十岁还会长高是不是真的,江可芙觉得李哲好像又高了一些,也或许是曾经的李盛太夺目了,使得他们这些兄弟在他面前都无端得矮上一截。而现在这位九五之尊身着龙袍,头带冕旒,如此庄重,在这样的深夜,在已无人居住的东宫,是那样的荒唐又诡异。 年轻的帝王手里正在把玩一把梳子,看江可芙被人推进来,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弟妹来了也不肯知会一声,朝中那么多老臣担忧你们夫妇二人,却不成想人就在京中任他们猜测。」 揉着被扭红的手腕,江可芙捕捉到内殿还有一个人轻浅的唿吸,不看李哲只扫视起殿内布局,还口道:「能得陛下穿朝服接见,还真是莫大殊荣了,不过怪可惜的,也只能见我一个了。你们更担心的另外一人,我比你们还担心他下落。」 「弟妹想哪里去了,朕绝非那等会戕害手足之人。七弟若未去盛京朕或许会有所忌惮,但而今情形,朕也已为天下主,又何必留个残害手足的冷血暴君的样子给百姓呢。」 「陛下说这话自己不泛噁心么,原来东宫不是陛下的手足。」 既已如此,虚与委蛇属实没有必要了,江可芙单刀直入,倒叫李哲愣了一下,转而抚掌大笑起来。 「这原也不难猜吧。弟妹是想拿此事驳朕的话?朕不知江家的女儿是都如此天真还是弟妹在盛京两年越发淳朴起来了。为这个位子你死我活本就是皇家的常事。李盛连身边人都防不住还想坐上这龙椅。若非念及父子情谊他又快死了,父皇知道他中毒之时就该废掉他了。」 那是嘲讽的笑,江可芙也清楚他所说的确是实情,成王败寇,若记在史书上也不能不说一句他如此心狠是可成大事的人。但她仍然是厌恶他不认可他的。 「可你还是害怕,你怕如此这个位子还不是你的,便开始觉得它上面还没离开的主人碍眼了。与其等着他的选择,不如杀掉直接抢过来就好了。手足相残当然算不得什么,弒父弒君才是重头戏呢。我没看,也觉得应该很精彩。就是不知陛下演得过不过瘾了。」 江可芙不知道李哲现在会不会对自己动手,但这样直面的机会有一次算一次,不痛快说了就都是遗憾。对面的新帝神色开始阴郁,片刻,阴恻恻地笑了。 「弟妹和当年常老夫人寿宴上时一样口齿伶俐。但锋芒太盛终归不是什么好事,还是藏起来更好。」 说着李哲放下了在手中把玩许久的梳子。江可芙便觉殿内忽然一阵风,有人站在了身后,随后后颈一痛,意识模煳。陷入黑暗前,李哲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我是有心如此,可惜被人捷足先登了。」 * 东宫昏暗无光的内殿里,江可芙没有听错,重重叠叠的幔帐后是一个被铁链扣住脚腕锁在床上的女人。 外面的火光透过锦屏薄纱,在地面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也将慢慢踱步走近的影子拉长,再拉长,最后印在帐子上。床榻被隔绝出的这一片黯淡里,女人没有感知般地一动不动,直到面前帘幕轻响被打开,她勐地抬头,外间的微光朦胧却足够勾勒她的轮廓。 第199页 是传言里东宫离世那夜就自尽殉情的太子妃。 沈妙书。 「不用担心,她没事,我只是把她送去个更安全的地方。死有用,却最没劲了,活着却无人知道在哪儿不是更有趣么?其实我原来也没觉得,直到后来发现父皇的秘密,该说,我们不愧是父子。如此,也算子承父业了。」 看到来人的一瞬,沈妙书原本空洞的眼睛开始活转,开始酝酿一场名为仇恨的风暴,瞳仁里如同有了两把箭弩,要将面前之人射出几个窟窿。这种恨意在那只手来触碰她时达到顶点,可脚踝上的铁链禁锢了行动,她轻松地就被制住,然后按倒在床上。两声轻响,手腕上也扣住了一样的链子。 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年轻的帝王好像看不见沈妙书的恨意与挣扎,兀自扳过她抗拒的身体,手指抚过女子散落及腰的长髮,用此前把玩了许久的梳子,轻轻地,滑过发尾。 「今楹的封后大典在月初,她那日还让我去看她的礼服,内务府用心了,但我总想着,皇嫂穿上该是什么样子。皇嫂穿红色最好看了,我记得沈太傅教我们读书,皇嫂跟着他进宫来,那时就常穿红色。夏日午后人昏沉沉的,看见窗外头一抹红朝里面招招手,也就没那么倦了。可惜,那时候只是对四哥一人招的。」 背对着李哲,沈妙书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感知着唿吸间的热气离自己那样近,挣扎不脱,每一刻都是在凌迟她。 如同被圈养的狗猫一般关在这个曾经是她的避风港现在是暗无天日的囚笼的东宫,不知寒暑,不知春秋。应该没有多久的,但她已经快要忘记李盛的样子了,他们一起的痕迹也正在被日復一日的折磨磨得模煳,朦胧。 像是故意要刺激自己,从哪天开始呢?李哲不再故作亲近地喊她的名字,他会穿着朝服带着冕旒,如同一个宣政殿前接受万国来朝的圣明天子,在夜深人静时候走进东宫,坐在她床前,或是给她看一件件新衣,或是给她绾髮,然后丧心病狂的搂着她贴在她耳边喊皇嫂。他好像特别喜欢看她愤恨却无奈的样子,每到此时,就会兴奋地提更多句李盛看自己的反应。 以前没有发现他是一个疯子。也或许为这个位子机关算尽的人不管得没得到,最后都疯了。 「后来你嫁给四哥就很少穿了,也是,嫁衣也穿过了,还有什么再比得过那样的红。」 那双她厌恶至极的手忽然搭上肩膀,勐地施力,她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撞在身后人怀里。腕上的铁链绷直,狠狠地扯了她一下,微微蹙起眉,李哲已喃喃着靠上她的肩头。 「皇嫂喜欢兔子么?我看刚进宫的明嫔在院里养了好多兔子。她低头抱兔子时和皇嫂有些像,沈太傅看着我们读书你在旁边习字时好像就是那样……啊,我忘了,皇嫂喜欢猫,兔子柔柔弱弱的有什么好,明嫔也不过是低头那一晃神的相似罢了。我那日在御花园看见十一弟,他就抱着一只猫,好像就是以前东宫那只,四哥死后我以为猫也恋主跟着去了,原来寻了新主。皇嫂,这样的猫,你还要么?」 沈妙书不能说话,她知道李哲想看她的什么反应,往日虽知没用但她依然会表明态度般的抗争,但今夜她累极了。尤其在听到外殿江可芙被抓,李辞下落不明,她幻想的一点微弱火光,终被强风吹灭。 半晌,一滴泪划过腮边。 身后人似乎并不在意她今夜的反常,一手环过她的腰身,变本加厉的言语中带着戏嚯:「我想皇嫂是不需要的,过几月我这侄儿降生,哪儿来的闲心理猫。不过皇嫂可想好了,他日后该怎么办呢?皇嫂可以随四哥去,死后一了百了,总不成还想带着孩子一起下去团圆吧。如此,皇嫂知自己有孕时干脆走就是了,何必在这里委曲求全。所以,皇嫂啊,我这侄儿,该叫我皇叔?还是父皇?」 指甲嵌进肉里,沈妙书阖上了眼。每次李哲到自己面前耀武扬威炫耀着他抢走的一切,恨意总会让她忘记她还有一个孩子。她早前一直希望的生命,现在却矛盾地成为了她一重枷锁。让她心有希冀,也让她生不如死。 「不过也不急,距临盆也有好几个月,足够皇嫂想清楚了。不过皇嫂还是太瘦了,可是我带来的吃食都不合胃口么?今楹这个月份时比皇嫂丰盈得多,抱起来更舒服。当然,我还是最喜欢皇嫂了。」 默默要紧牙关,沈妙书的目光开始空洞起来,微微仰头看向帐子的眼睛里,深邃,又无望。 他一定会遭报应的,就像李隐被自己闷死一样。 第一百一十四章 黑暗中是满身泥泞,仿佛陷在一片挣扎不出的深渊中,越抗争,便陷得愈深。江可芙是在已觉无法唿吸时惊醒的,浓重的血腥之气比眼前景象更强势地,争先恐后地往鼻腔里钻,直到她终于反应过来,无法抑制地干呕了几声。 铁栏圈起和刑部大牢一样阴暗逼仄的空间,外面跳跃的火光却更加阴森,在一片漆黑之中摇曳着如同地域里舔舐利爪等待出手的恶鬼。 捏着钝痛的后颈,江可芙打量着目光可触的一切,直到左手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轻嗤,跟上几声咳嗽,她才意识到这里还有其它人。 气息隐藏的很好,加上她刚醒并不曾注意,凑近了一些想要透过铁栏探究更多,一张惨白的脸突然就怼到了栏杆之间,吓了江可芙一跳。 第200页 「呵呵。」 那人看着江可芙退半步的动作又笑了两声,似乎就是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唬人,也不在乎整张脸挤在两栏杆之间是多么的怪异,便维持着这样子同江可芙攀谈起来。 「你这姑娘很有点意思,因为什么进来的?」 江可芙要张口,他又马上摆起手来。 「来来来,本王猜上一猜。你是金龙殿的宫女。不对,不大像,好像还是练过的……莫不是影司卫?又好像没那么好。细作也抬举了还往这里扔…不对不对,全然错了……」 这人东一脚西一脚的胡猜,最后也不理江可芙全变成了喃喃自语,良久,方对着江可芙,道:「你是李哲的姐妹不是?」 这些时候江可芙已打量了此人好几遍,听此论断摇了摇头,想起什么,復道:「勉强也算?您…是先帝的兄弟?」 那自称虽就出口一遍,但没错过就是了,此人虽蓬头垢面,却颇有些气度不凡,且眉眼之间细细看去,和李隐有几分相似,不过给人感觉更锋锐也更沧桑,也不知在此处关了多久。 对面人有些意外的抬眼瞥了江可芙一下,又笑起来。 「先帝,对啊,先帝。被老子关完被儿子关,本王就是要死在这儿了,来个小姑娘也很好,很好,总比对着半死不活的阉人强些。」 似乎在响应他的话,江可芙身后传来几声微弱的呻.吟,微微一愣,江可芙回首,便听那人继续道:「大侄女儿,你许还认识他呢,往日跟在你父皇身边当差,狐假虎威多威风,现今被新主子关在地牢当起窦娥来了。喂!还活着没有?没断气就过来让我大侄女儿看看你。」 不掩饰的嘲弄,却又并不让人感到讨厌,也无暇理他不严谨的称唿,江可芙走到了那边的栏杆处,便见一只带着血痕的手颤巍巍地扒上铁栏,然后是另一只,而从黑暗中挣扎地凑上来的那张面孔,在对视的一剎彼此都大吃一惊。 「沐总管?!」 「…王妃!?」 那是沐季。印象里跟在李隐身边,总是笑眯眯的看着很是和气。而此时这个连天子宫妃子女都要礼让几分的大总管,面如白纸,脸上尽是鞭子抽过鞭稍扫上去的血痕,两只手伤痕累累还一路在向下延伸,可想而知隐在黑暗中的身体上,必还有更多伤处。 原来适才那么重的血腥气是因为他。 第一次见到被如此折磨的人,江可芙想说点什么,又觉一切都苍白无力。倒是沐季,神情是那样激动,眼睛中明灭的光似乎不仅是映着烛火的缘故。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片刻,颤着声音道:「王妃,怎会在此处?」 「什么东西!这不是本王的侄女儿李五的姐妹么?又是哪门子的王妃了?」 身后这位不知是谁的王爷耳聪目明,显是听得清清楚楚,立时大喊起来好像江可芙骗了他什么重大之事一般。不理会他,沐季越过铁栏,一只手忽然死死地攥住了江可芙手腕,仿佛如此才有力气再继续说话,冰凉手掌上外翻的伤口擦着江可芙手腕的肌肤,激起女子一阵无法抑制的战慄。随后便听沐季沙哑着嗓子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平安么?」 「本王想起来了。你是钟戚榕小儿子的王妃是不是?她那个小子行几来着?明明沾不着亲,你又和本王说什么姐妹。」 要开口的话又被身后人打断,江可芙无奈蹙起了眉,回首便见那人还扒着栏杆正对自己向外努嘴,意有所指。 有所察觉,江可芙止住了话,就听不远处响起几个人交错的脚步声,若不细细分辨,不会察觉。 「朕来得可真是时候,弟妹醒了啊。」 锦绣上繁复的金龙在明灭火光下渐渐清晰,然后是与此地格格不入纤尘不染的靴子,只是踩在地面上,都好像是对鞋底的玷污一般。轻嗤了一声,江可芙在身边地砖之间随手摸到一个碎石块儿,对着李哲就飞了过去。 「别了吧。弒兄又弒父的,我可不敢攀亲戚,这么叫人也不知是想吓死我还是噁心死我。」 左手边又传来笑声,李哲微沉的神色有所缓和,踱步到那边道了声「皇叔」,得到对面积极地应了一声。 「朕看皇叔今日精神比往日要好。」 「这小姑娘有点意思的,本王倒是很喜欢她。」 「皇叔觉得有趣就好,这几个月里一下给往日只有皇叔住的地方塞两个人进来,朕还担心扰了皇叔清净。如此再好不过,这是朕的七弟妹,算来也该和朕一样道声『皇叔』的。只是可惜七弟下落不明,不然也该来见见长辈。」 囚禁的话被李哲说得「情真意切」,江可芙心中一阵恶寒,便见李哲不再理会他们二人,转去沐季那一侧,语气渐冷:「今日还不肯说么?沐总管,你要想好,再这样下去,便是你日后改口,怕也没个人形了,早松口,你少受罪。」 黑暗中只传来沐季微弱的「陛下息怒」,以这样的方式拒绝了新帝的警告,再无其它。半晌,李哲拂袖离去。 「下落不明?稀奇了,大侄女你这运气可是不大好。怎么没跟着他兄弟一起失踪了去?好歹能让这小子心里记挂着睡不安稳。」 「我在不在他都不安稳,他不安稳是因为自家兄弟,皇叔可真会安慰人了。」 江可芙摆摆手。既是李隐的手足,李哲也叫了「皇叔」,那自己也就这般叫了。 第201页 「倒是您,晚辈还没问怎么进来的呢?什么又是老子又是儿子的,这么说先帝也很忌惮您了。」 「那是太忌惮了。把本王关进来还要装模作样叫儿子去查。对了,大侄女儿你不是知道吗?邯郸不就是,昱王对吧?不就是他带人去了么?」 邯郸?思绪飘到几年前,皇陵,刺杀,燕王失踪… 「你是燕王爷?所以,所以当时是先帝……」 再往后就难说下去了,虽知李隐连儿子都能杀也没什么做不出来,但一想到在那么早之前,大张旗鼓地做那样一场戏,把所有人蒙在鼓里,江可芙就嵴背发凉,甚至不敢再深想。 「失踪嘛,有人真失踪,有人假失踪。所以大侄女儿,真失踪倒是好事了,总比关在这破地方强。」叫江可芙「侄女」好像上了瘾似的,燕王全程都笑呵呵的,仿佛关在这里三年的人不是他是江可芙一般,「且还能往下比,关在这儿也总比那边沐大总管快不成人样强些吧。」 勉强地笑了笑,江可芙有些佩服起燕王的心态来,就听那边也传来沐季虚弱的声音:「燕王殿下说笑了。」 「谁跟你个阉人说笑了。不知干了什么阴损事儿,到头来被新主子下狱。欸!姓沐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赶紧招了了事,成日又是鞭子又是铁烙,你受得了别扰本王清净。」 一面又提沐季,一面又偏不愿正经和他说话,显是日日如此了,沐季只是虚弱地笑了两声作为回应。到底是相熟之人,江可芙有些担心他的伤势,却碍于铁栏查看不得,只能靠近担忧地看着他,又想看能不能从他这里探听到什么信息。 「这个地方,沐总管原本也不知道么?」 沐季苦笑了两声,然还未开口,又被燕王接了去。 「他一个阉人能知道什么?李隐那人,根本就没有放心的,若说找一个全知他的人,那是得找上十七八个凑出一个来,恐怕每个人知道的都还残缺不全。指望他,那更是别想了。」 「燕王殿下说得是,奴婢不过是个替陛下传话跑腿的奴才罢了,怎么敢探听陛下的事。王妃,这地方奴婢原也是不知的,也不知燕王殿下就在宫里,陛下心思缜密,便是身边人也不是对陛下之事尽数知晓。」 「他就是多疑多成病了,什么心思缜密。你恭维他几句他也不能掀了棺材板子把你捞出去转骂李哲不孝子。」 不咸不淡地接上这话,燕王神色鄙夷。江可芙夹在中间看二人对话,一个阴阳怪气,一个偏跟团棉花似的对面说什么都是默认或不接茬,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喜感。 「皇叔,适才李哲人就在这儿,我也没见你骂他呢。关在一处难兄难弟的,又拿沐总管出什么气。」 「你这丫头不成,不公正了。你们小两口都是因为李隐离京的吧?他还恭维,本王说几句又欺负他了?难兄难弟,不论身份,这阉人也得还是个兄弟才是。还有,你离他那么近做甚,他便真想把那不能说的告诉你,也先想想这地方还有没有李哲的耳朵。你们都小心着,适才还要本王打岔提醒,年纪轻轻都进这地方了,还那么不警觉。」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日子不紧不慢的,在暗牢里的日子竟也没那般难熬。 也该归功于另外两位,不知传言里弓马娴熟文武双绝引得李隐忌惮的燕王过去是否真那般神勇,但现在这个喜欢插科打诨讲玩笑的王爷真的让江可芙惴惴不安的心情有所缓解。加上被燕王所「不喜」的沐季,看二人嘴上你来我往也成了一个趣事。 很快,年关至,除夕,元日,一转眼上元也过去得飞快,新帝告别了「元庆」这个属于先帝的年号,至于新一年定了什么,他们就不知晓了。但李哲肯定是很忙的,距离上一次见到那件金灿灿的龙袍,已经是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了。就连对沐季的重刑,也在一次比一次时间拉长,不知在盘算什么。 拿着筷子搅着碗里的白粥,江可芙越过铁栏从食盒最顶层又帮燕王拿了一个馒头,一边听这位皇叔发着没有荤菜的牢骚。 「他比他老子差远了,他老子再阴,伙食也没亏待过本王。」 小瓷碟里放着腌白菜,偏生却少放了盐,跟浸在水里太久泡糟了一般,虽不说难以下咽,却也让人没有想吃的欲望。 「兴许他新登基穷了呢。」掰开刚才拿的一个糖三角,尚余温热,宣白的面团间缓缓溢出流沙般的红糖,一股香甜在狭小昏暗的空间中飘散,「不过他糖三角蒸得真不错欸,皇叔你真不来一个啊?」 「一个红糖馅儿馒头把你乐得,拿走自己吃吧,本王不爱吃甜的。」 燕王赌气似地摆手,江可芙就拿了一个递给沐季,正说着他身上的伤,忽然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沉重的巨响,在他们一切声音行动戛然而止的同时,整个空间跟着狠狠一震,猝不及防的片刻眩晕,头顶大片的沙土开始倾泄,掉了三人一头一身。 「怎么回事!」 大力地晃了晃头,江可芙闪身到围栏边,这片刻的变故后再无声音,燕王拍着身上的土骂骂咧咧起来说「谁他妈造反了是不是」,当然也得不到任何回应。几人只是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等待着还有什么动静。 良久,暗牢沉闷的空间中响起了跌跌撞撞的杂乱脚步,不属于平日往来查看的影司卫,那是急促又带着几分迟疑的,同时身量也该很轻巧的,属于女子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 第202页 「有人吗!」 在这阵脚步十分接近时,那已影影绰绰轮廓渐渐清晰的来人喊了一声,下一刻,两个女子就冲到了铁栏之外,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壁,在抬首打量的瞬间又双双僵直震惊在原地。 「果然…果然在这儿…」 来者不是旁人,竟是数月之前将江可芙藏匿在宫中的李沐凝,和近三年未见容颜未变却身着宫妃服饰的徐知意。 「真造反了?」 燕王喃喃出一句,也没人应他。两人行色匆匆,细看之下钗环都有些散乱,衣衫上更是沾了些灰尘还带着几缕呛人的烧灼之气。李沐凝急急地从袖笼之中掏出一串钥匙,慌乱地替三人都开了锁。 「这什么意思?李哲那小子呢?」 「不及解释了,外面全是墨弋人。皇嫂若还肯信我,就先和我们走!」 在此地关了数年,忽然如此燕王才是最不知所措,似乎想拉一下李沐凝发问,又觉不妥收了手,知他疑惑却不知他是谁,李沐凝便只管和江可芙说话。 「墨弋?!谁他妈放进来的!宫里怎么会有墨弋人?」 一听这话燕王炸了,沐季颤巍巍地扯住了他的衣角示意他稍安勿躁,却被一把拂开。 「李哲那小子到底哪儿去了!做缩头乌龟别人打进来他就跑是不是!人呢?你们说句话!」 「我也不知道!前日宫宴都还是好好的,今日突然就…突然…」 「不知李哲在哪儿,那你的钥匙哪儿来的。」 李沐凝噎了一下,余光飘向沐季,咬了咬嘴唇,认命般道:「我早前就知道这个地方。钥匙是我找人偷来寻工匠做的。此地瞒不了多久了,暗门的机关被城外的火炮震坏,墨弋人只要进入金龙殿就能寻到这里。快走吧!」 适才整个暗牢的震颤做不得假,且徐知意也神色惶惶似乎一直想和江可芙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确实,现在出去要紧。哪怕外面真的全是异族人,主动也比缩在这里坐以待毙强。 顺手架起沐季,江可芙心中一横,看向燕王。 「走吧。终于能离开了,皇叔还不出去逛逛么?」 * 宫墙下瀰漫着同样艷红的血色,惊慌的宫人和杀红眼的异族人,皇城中的禁军在负隅顽抗,却也只是强弩之末的輓歌。听不懂的大声唿喝越来越多,随便捡一把地上沾血的□□,却不知该彼此相护着往哪里去。 燕王从江可芙手里接过沐季架起背在了背上,此前在李沐凝身边见过的两个影子鬼魅般的也出现在了身旁。 攥紧了徐知意冰凉的手,江可芙轻轻道:「知意,无论如何,一定要跟上。」 「去清乐殿!那里应该有个地宫,若还能聚集些人能勉强守住等到援军。」 挥枪打落四处乱飞的羽箭,燕王指着南面的方向。到底也是在宫里长大的王爷,或许一些事知道得比沐季还要多,几人应声,在混乱的人群中艰难前行。 不时有不知敌我胡乱飞来的箭,躲避的脚步运气不好会踢到带着绝望不甘死不瞑目的头颅,远处得势的蛮夷在不怀好意地大声叫喊追赶仓皇失措的宫婢。 一个斜刺,江可芙挑开从宫门里忽然滚出来的墨弋人,救下了被他压在地上已浑身是血的禁军。 徐知意被那一脸兇相恶狠狠喊着什么又要冲上来的墨弋人吓得花容失色,江可芙咬牙看准狠狠给了他一枪从腰腹间刺了个穿。可马上又有奔走来的他的同伴,绝不能在一处停留。愈发攥紧了徐知意的手腕,江可芙就向前面燕王等人追去,留给禁军一句「还能走就快跟上不要落单」。 越走,所见的尸体就越多,间歇救下几个被围杀的禁军凑在一起,也不能形成什么有效的队伍,反是拖拖拉拉的引来了更多墨弋士兵。燕王提到的援军遥遥无期,甚至每个人都在想是否真的会有援军。最终几个人只能暂避万卷楼阁楼中。 「妈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多人,使臣这样进京就无人提出异议吗!都他妈疯了吗!」 燕王一拳头砸在了地板上,只要往下看一眼就能见到墨弋士兵在烧杀抢掠。这样情形皇城之外也不会太平,恐怕整座金陵也已经… 「这些人是忽然从城里冒出来的。墨弋的使臣没有这么多人。」 自然不可能是默许那么多人入宫那样荒唐,有一个猜想出现了,只是没人愿意提及。燕王低声骂了一句,几个禁军也绝望地低下了头。江可芙却看着李沐凝,少女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可置信是那样仓皇。 「王妃,你流血了。」 耳畔忽然响起徐知意颤抖着的低语,江可芙转去,原是左上臂在挡刀时被身后刺来的□□擦出一道细长的口子。情急之下伤口不深无暇注意,被护着的徐知意也不知道,靠在身边触到江可芙手臂上裸露的肌肤和一片湿濡才有所察觉。 今日她与李沐凝一同出现的暗牢并非偶然,江可芙被抓时李沐凝就暗中告知了她此事,震惊之余便一直在找寻接近暗室的办法。入宫一事非她心中自愿实乃形势如此,为家族迫不得已,知晓江可芙之事后便似又找到一个入宫的意义。可此时她自觉未帮衬半分还让江可芙因护她受伤,不免愧疚担忧起来。 「我没事儿的。」拍了拍徐知意的肩膀,江可芙凑近压低了声音,「你怎么会和八公主在一起?」 第203页 「我十一月刚入宫的时候就知道了,公主派人暗中传话说王妃在宫里。我还去过墨林轩…」 提到「墨林轩」二人都是忽地一愣,徐知意神色一下震惊懊恼起来,江可芙更是一下就起了身。 「我,我怎么会忘了小殿下呢?怎么办?王妃,怎么办?」 适才悄声的交谈几人都不曾注意,这一下让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徐知意眼眶已然红了起来,燕王看向江可芙问了句「怎么」,对面少见的沉默没有回应。 良久。江可芙向外迈出一步。 「我去找他。」 闷在嗓子里许久的声音出口有些沙哑,徐知意闻此惊恐地一把扑上去揪住她衣角,却又不知还能说出什么来。 此时出去便能躲过墨弋士兵的追击,再带一个孩子回来也无异于寻死,更何况这个孩子还不知是否活着,是否在他们以为的地方。可如果有一线生的可能,如果…他还活着,正苦苦支撑着等谁来解救… 徐知意的良善早在当年入宫赏花时就已窥见一二,也只有她会在这种利弊很明显的决断前陷入两难的纠结中。甚至江可芙如果不是对李琢那个孩子有早年月婕妤早产的愧疚,权衡利弊之下可能也会放弃。 并非其他人无心,只是在这种事面前总会逼着自己捨弃一些剜骨剃肉一样的「悲天悯人」。这样的徐知意或许在生死面前显得过分良善,但若所有人都狠下心,这世道会变得如何又怎好说呢。 「你去干什么!外面那么多墨弋人你真以为都是纸煳的一戳戳一摞吗!」 燕王终于反应过来她们在说什么,立时站起来挡在了出口,但已经认定的事,在愈多的不支持后,心中反会愈加清晰坚定。 「他才三岁,就算都是要死的,也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异族人的刀枪底下在惊惧中离开。我不太指望他身边的嬷嬷们也没立场希望她们拼死护他,所以我得去找找他。」 燕王不语,江可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而且,皇叔,没遇到李辞之前我运气其实一直很不错的,现在他不在,我的运气,总归会好一点吧。」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片人间炼狱,目光所触尽是刺目的红,和遍地横尸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裹挟着异族人听不懂的笑骂声,扑过来将人缠得喘不过气来。 脚下其实已经发软了,却要强迫自己攥紧手里的刀。江可芙忽然想起了皇城之外,永安街的江府,他们,会平安吗? 「走!」 身边燕王紧迫的低声让她瞬间恍惚之后回神,远处的墨弋士兵还在玩着围猎一般的把戏射杀逃窜的宫人,用力咬了咬嘴唇逼自己更加清醒,跟上燕王的行动一个起跃飞上了邻近宫室的顶子。 「咻咻」的声音紧随其后,利刃破风而至,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潜行也不能做到完全隐蔽,更何况他们都不是善于隐藏的影卫,不多时四面八方就飞来越来越多的羽箭。 「大侄女儿!不行了,你快你先走,两个人太引人注意了!」 长.枪一个横扫吓退围拢过来的墨弋士兵,燕王脚下踢起一把折断的枪顺势接手狠狠掷向人群将两个士兵刺了个对穿,周围人一时被震住犹疑不敢上前,燕王一把将江可芙推出去,自己也向相反方向移动。 「嗤」一声,又有从天而降的羽箭飞来划破了衣衫,来不及做什么不舍惜别,或许此去便是一死,余光最后瞥过那个舞动长.枪的影子,她甚至不曾知这位没有血缘的亲戚的名字。他曾经歷过什么,就因这样才会被天子忌惮么?不知还是否有机会发问。 咬牙扫落飞箭,江可芙朝墨林轩奔去。 幽静的石子小路上血迹斑斑,但明显这一带没有被异族人像对待前朝和几个大宫室一样大力的摧毁破坏,遇到的墨弋士兵也在减少。心里不觉燃起一簇火苗,或许真的有希望。 碧翠的竹丛被削砍践踏过,带着异族人鞋底的血断断续续地延向中庭。没有尸首,大概他们不觉得此处有什么值得抢掠的东西,但踏进正殿时,江可芙正和两个拖拽着挣扎的宫娥的墨弋士兵打个照面。 二人的衣衫大喇喇敞着,其中那个矮一点壮一些的还拽了拽裤子。看着那个垂死挣扎的宫娥沾着血的残破裙摆,身后几具胡乱叠在一起的白花花的躯体也那样扎眼。 看见江可芙突然冲进来,两个士兵轻蔑地打量着她不怀好意地说笑了几句听不懂的话。这里此前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一时之间,血气忽地涌上来,有一瞬江可芙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这样的动乱中宫中女子大抵都会被墨弋士兵所辱无人倖免。可当血淋淋的真实摆在眼前,直面这些才扑杀过无力的羔羊,又将贪婪的目光无差别地投向下一个的饿狼一般的异族人,江可芙走过半个禁宫目睹太多鲜血强行绷直的理智终于断了。 这里已经有了这么多被残害的宫人。李琢会活着么?他们会放过一个年幼的孩子么? 「小殿下!小殿下!」 握紧了手里的刀,就听那宫娥对着自己声嘶力竭地哭喊,明白她的意思,自己果然来晚了。 心中灼烧起的怒火让人抛下了一切犹疑顾虑兇狠起来,手起刀落,那矮个子士兵被江可芙削去小半个肩膀。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矮个子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江可芙还嫌不够朝着他腰腹狠狠一脚,沉重的身躯飞出去头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后面的紫檀木隔扇,登时被撞出一个大口子血汩汩直冒,怕已再无进去的气。 第204页 隔扇被此大力撞击,之前就已被冲进的士兵祸害了一番,此时竟从上断裂向后轰然倒去,一道深蓝色影子也因此变故突然从隔扇后的锦帘里躲闪出来,身形幼小,竟是一个孩童。 「小殿下!」 被另一士兵甩出去挡江可芙的宫娥倒在地上惊慌地喊了一声便欲爬起来,竟是江可芙会错了她的意,李琢还活着! 心头一紧,江可芙挥刀就要抢上去,却被那高个士兵就地一滚躲开她刀锋,先她一步扑上去就拉住了李琢的衣角一把拽进怀里,短刀横在李琢脆弱的颈前,大声呵斥着江可芙听不懂的话。 「找死,找死…」 已经急红了眼,却只能喃喃着愤怒随对方亦步亦趋地逼近一步步后撤。适才斩杀那个矮个子过于突然兇狠给此人冲击太大,他现在处于极度紧张和理智崩溃的边缘,眼看着短刀的刀刃紧紧压在李琢幼嫩的脖颈处已压出一道血痕染红了刀锋,江可芙不敢赌。 僵持着退出了正殿,退到了中庭,沉默着不哭也不喊的李琢忽然开口,和数月之前那个夜晚一样,带着不属于这个年岁的孩童的淡漠:「皇嫂。你一定能救下我。」 什么? 思绪一滞,江可芙便捕捉到身后「咻」一声,变故只在这短短一瞬。李琢忽然狠狠一挣也不顾那刀刃紧紧贴着肌肤更深入几分,一口咬在那墨弋士兵的手上,惹得士兵大喊一声禁锢下意识一松。心中大骇,唯恐士兵被激怒穷途末路之下无所顾忌,江可芙一下大刀脱手向对面飞去,自己只身扑上前要护住摔在地上的李琢。 「嗤嗤」两声,在上首干脆利落地响起。把李琢揽住护在身下的瞬间,江可芙好像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因情急额头手臂重重擦过又撞上地面,火辣辣的。脑子中一片空白轻轻抚着李琢的后背安抚他,江可芙慢慢抬起了头。 墨弋的士兵就在这个瞬间,从她升高的视线余光中缓缓倒地,定睛看去,他的胸口赫然没入了一把短刀和一支箭。箭羽颜色雪白,白得扎眼。 那不是墨弋人的箭。 身后响起沉稳轻健的脚步声,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看来本王来得正好。」 回首,一个高大的人影逆光站在几尺之外,一身戎装,腰悬长剑,银白盔甲上反来的光恍了一下江可芙。微微眯起眼睛,江可芙抱着李琢缓缓站起来,微微昂首,扬起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来。 「好久不见,承王殿下。」 * 援军是在这场疯狂屠戮冲上巅峰时才赶到的。早一些或许都会有人留有精力质疑什么,晚一点又显得太过无能,且不会留下什么活口见证他们赶走侵略者的这一刻。只有这时候,每个经歷了这场浩劫的人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无尽疲惫,和对死伤生命的哀思。 实在巧妙得令人拍案叫绝。 没人想到会是承王来救驾,但真正最担忧这背后意义的人也已不在了。李哲不知所踪,竟走了燕王和李辞的路,至于是不是真失踪,谁知道呢? 禁宫的局面很快就控制,但是金陵城里似乎还有小规模的巷战,城外拉来火炮想要轰开金陵城门的墨弋军队被住在城外准备考试的一堆武举人自发组成的小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后方会有人,又看大势已去,便急急撤了。 一切都顺利得仿佛人为。 被洗劫过的东宫里。 大概是援军最先救下的宫殿,内殿中安置了四五个灰头土脸的宫妃,啼哭之声不绝于耳但大都只是受了些惊吓没有被伤害。和援军带来的医官要了伤药和纱布,江可芙把李琢抱到未被墨弋人搬走的桌案上,替他处理了伤。 李琢还是面无表情的,江可芙下手重了一些也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不出一声。裹完伤拂去他衣衫上的土,江可芙也倚在桌案边。 「那么信我吗?我若没有得手怎么办啊?」 孩童低头看着自己悬在半空晃动的脚的脚尖。 「就是不怕了。」顿了顿,又道,「没有很痛。梅唤姐姐和皇嫂,都比我疼多了。」 梅唤就是适才被两个墨弋人拖拽的宫婢,一个月前才被调任墨林轩,察觉到动乱时她带李琢在正殿偏殿之间换藏了好几个地方躲避墨弋士兵,眼看要暴露时主动现身拼死互下了李琢。她的伤势确实重,已被安置在了其它地方。 摸了摸李琢的头,江可芙心下凝重。 李哲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以护驾之名赶来的李纪自然也不算,他自己带来的那些兵都解释不清呢,还有那些变戏法一般任意多任意少的墨弋人。 通敌叛国…… 没有人希望他会为皇位做到如此地步,但事实,又不得不怀疑。 「王妃!」 兀自沉思,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眼前。回神就是徐知意喜极而泣的面孔。她和燕王走后看来万卷阁也没有出事,徐知意只是髮髻有些凌乱脸上蹭了一点阁楼中的灰尘。 心中宽慰,江可芙伸手替她抹了灰,倒让徐知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转头拍拍李琢的肩轻轻唤了声「小殿下」,又马上惊慌起李琢脖颈的伤。 「明娘娘,我没事。你替皇嫂裹一下伤吧。」 「小殿下比我镇定多了。我一个这么大的人还要哭,哎呀。」 赶紧抹去眼泪,徐知意拿起伤药替江可芙看起几处伤,一面低声说起自己一路而来的所见。 第205页 「和王妃一起的那位殿下没有大碍,我在路上见了,应是要和沐总管同他们一干伤病在一处。不过公主…我看公主和承王见面好像不大愉快,说是为众人心知肚明的事吧,偏看着却又不大像。」 「怎么说法?」 「我说不清,公主看去就是愤怒又有些慌张,看承王的眼神就像…就像…」徐知意斟酌着措辞,又似乎找不到更精确能形容那个目光全部意义的词语,犹疑片刻,「就像看一个疯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异邦人赶走了,但这场动乱带来的烟尘却远远没有消散,甚至正在被吹起更大的风暴。 李哲一日没有找到,大启就一日无君,朝中这帮老臣对李纪救驾背后的意义门儿清,纷纷上疏请太后暂主大局,又举张相接管大部分事务。若迟迟没有李哲下落,就当立中宫膝下不到三岁的嫡长子为君。 无人提及李纪,但这个镶边王爷就带兵留在禁宫之中久久不肯撤离,美其名曰带人修葺宫室保护慈宁宫和中宫,实则是以禁宫之中众人为质。 局势就这样僵持起来,不知谁把李哲失踪的消息走露了出去,多地开始出现了小规模的暴动,南疆的邻国也蠢蠢欲动着,最严重的还是北境,突然飞书急报,北燕三十万骑兵压境,长驱直入顺圣川,欲谋攻宣府。 宣府,告急。 禁宫中。 天地万物的生长不会因人而停滞不前,无论一国君主的更替还是一个王朝的覆灭,在史书中大书特书的含义深刻的文字不能阻止到一颗草随春雨滋长。整个宫廷里的绿意就那样没心没肺地,越来越多,越来越浓,丝毫不顾及主人们围城一样的心情。 鞋底尽是奔过御花园沾染上的青绿春色,江可芙气喘吁吁地来到金龙殿前。听宫人的叙述今日的早朝依然暗流汹涌,但她担心的不是李纪是否会在某一天称帝。她听说,江司安要被派去镇压动乱了。 石阶上站立的陌生宫人向她行礼,面上带着过分伪装的讨好笑容,似乎早已猜到她的来意,为难道:「哎呦,王妃来得真不巧了。早一刻就能跟江大人打个照面,也是奴婢疏忽了,王妃与江大人三年未见怎会不来呢,适才说什么也该跟江大人唠几句家常拖着些时辰才是。怪奴婢真是不长个脑子。」 没心情客套,江可芙望了一眼金龙殿紧闭的大门,转身便往回走。 她并不是担忧什么,虽然这样的派遣背后是不怀好意的,但保卫家国百姓本就是朝臣的职责,尤其对于在边境拼杀过的人来说,意义更加重要。她甚至没想见面要说「爹你保重,注意平安」这样的话,知道消息时她奔来在想什么呢? 也没有什么。 她只是作为一个多年未见父亲的女儿,有点想他了。 「果然还是跑得不够快。」 身后好像传来了殿门开启的声音,大概又是哪个拥立李纪的朝臣从早朝后跟到金龙殿出谋划策直至现在才出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投机也是他们「谋生」的手段罢了,认真论起来谁又比谁正直清白呢?但对于有通敌嫌疑的李纪,江可芙甚至觉得还是李哲更好些了。她本能的会厌恶这些人,听着石阶上宫人恭维的招唿声,脚下加快了步子。 「江姑娘!」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并没想到是来追自己,只是因为那样急,担心被赶上后还要客套,于是步子也快了,眼看追不上,身后人开始喊起来,倒有几分熟悉。 疑惑回首,几步远外站着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年轻人,面容清俊眉眼和煦,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金陵相识之人大都三年未见,面容与气质有些变化难以辨认很是正常,但只是看着那双温和清明的眼睛,江可芙就能想起一些关联之事,在扬州的那间小小书斋里,那些不过点头之交的帮助。 「顾公子!」 江可芙有些惊喜。 那头顾徽易虽是主动唤江可芙,但对对方短时间内认出自己显然也是受宠若惊的,板板正正作了个揖,整个人可见的欢快起来。 「适才瞥过来便觉有些像,又想起来江大人才离开,便斗胆追上来问一声。宫里才出了乱子,如此甚好,平安就好。」 「书院里可都还好么?许久未见了,之前我们离京,还担心过万不要因旧事牵连你们。」 「没有的事,都好好的。书院现在交给了张况慈张先生,我入朝后便没精力打理了。」 下意识瞥向金龙殿的殿门,石阶上的宫人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们,似乎并无要干涉或不满他们攀谈的意思,且顾徽易还朝自己走近了几步,大概并不碍事。小小地盘算了一下,江可芙索性直说了。 「那今日这里是?」 猜到她的意思,对面微怔,便略微慌张地解释起来。 「和今日朝中的事没有关系,我平时也只是在刑部做抄录之事。大事也参与不得。今日将我宣来也很奇怪,承王忽然让我找找宣成二十一年仁昭废太子那件事的卷宗。」 「仁昭废太子…」 凝眉低下头,错过了对面带着些许试探的目光。久远的记忆被唤起,江可芙想起了去涿郡路上歇脚的客栈,用枣核做暗器打伤自己的女子,还有将自己卖出去两次的那些人。 当年到底怎么了,即使事件中心的仁昭太子在当时就已自尽,却仍留下这么多说不清的东西。而且为什么呢?先帝在时这些东西至少明里从未被调查?李纪想做什么? 第206页 她甚至想起了沐季闭口不言的东西。李哲囚禁了他,折磨他想要套出的那些话,会不会和这些也有关系。 走神太久,顾徽易唤了她许多声才反应过来。 「啊,我没事,就是…这是可以直接说与我听的么?顾公子会不会有麻烦?」 顾徽易笑起来。 「原也不是秘密召见,且这些陈年案子的记录得费一番功夫好找,我一人也难办,届时都是要多找几个同僚一起的。承王的意思想来也不需隐瞒什么。不过我突然想起来,确有件事要悄悄说。」 继续心不在焉,忽然又被这一句召回了神,莫名的,江可芙就有些紧张。 「什么?」 「大概不久后就都知晓了,但我觉得还是提早告诉姑娘更好。北燕部队在白腰山一带被截杀击退了。」 「这是好事啊!朝中派的人居然那么快就到了。将领是哪位?带了多少人,附近地区可有配合部署么?」 「不是朝廷的部队。」 「嗯?那是北境的驻军?」 「兴许有吧…不过带队之人姑娘肯定认识,就是林卫林将军。」 奇怪,明明是令人振奋的事,江可芙却觉得顾徽易的目光那样奇怪,平静中仿佛带着一丝悲悯,可她也无暇细想了,她久久不归,徐知意担忧出事牵着李琢带着几个宫婢过来寻她。 交谈便止步于此,向顾徽易点了点头,江可芙就此告别。 当晚,江可芙做了一个梦。 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雾气,一直前行才摆脱它们的纠缠,可目光所及却仍模煳朦胧。远处好像站着一个女人,这是哪里呢?为什么好像林府的庭院,难道是舅母吗?赶紧追上去,人影却没了,隔着熟悉却比记忆中更新些的月洞门,墙里响起一声声童谣。 她记得,那是儿时舅母唱过哄她入睡的,也是北境一带再普通不过的歌谣,歌谣声轻柔中带着一些欢快,陌生又熟悉,并不是朱氏的声音。那是谁呢?林府还有其她人这样唱过歌给她听么? 下意识就朝那里走过去,可即将接近的一刻,一切都消散了。懵懂地环顾不知是何寓意,四周景象復现,却已然骤变。还是林府,却有人在神情焦灼惶恐地进进出出,适才的那扇月洞门又出现在眼前,却残破不堪,片刻,那里就走出两个官兵模样的人押着一犯人,随着距离渐进她看清了那张脸。 林卫。 同时一阵缥缈的声音也传进耳朵,是林卫的声音。 「好孩子。不要再想这里了。不值得。」 摇头想扑上去,「哗」一下,面前一切忽像琉璃一般,碎裂消失。 「舅舅!」 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伸出的手一空然后打在了帘子上,意识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江可芙坐了起来。她好像明明知道是梦,也荒唐得很,偏生擦擦脸颊,是湿的。心里的惴惴也并未因是梦消减分毫。 只是因为白日里顾徽易提到的白腰山一战么?所以担忧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金龙殿前顾徽易略带悲悯的目光忽然在心头浮现,他在想什么?宣成二十一年的事,难道和涿郡也有关系么? * 北境。 早春尚不曾恩赐给边陲之地一些柔和的风,一如往常地唿啸着,将营帐的门毡不时吹出扑簌的响声。跳跃的火苗将主帐内两个影子拉扯得时高时矮。 李辞坐在案前看着面前的碗,浑浊的酒水在灯火映照下如同一池积留数日的雨。 「京城的军队要来了么?将军这么开心。」 对面人没有说话,只是又端起碗一饮而尽。问出这话李辞自己也是不信的,只是,反常。 他重伤之后留下的病症很多,身体缓慢的恢復根本追不上接踵而至的变故。摆脱那个说疯话要他造反的女人就费了好大功夫,还未来得及联繫如斯,就又被卷进了因新帝失踪被青圣会挑动起的民间暴动里。然后是北燕踏进大启地界如入无人之境,他开始怀疑起北境是不是有内奸,于是就在跟随民间自发组织起的队伍北上时,遇到了同样在收拢北境残兵抗燕的林卫。 李梓虽是化名但恐起怀疑李姓不好再用,李辞此番借用了江可芙的名字的同音,自称林将声,是林卫的远房侄子。如此林卫和他在众人面前关系近一些也说得过去了。 「朝中快要来人了。 」 许久林卫才终于回上一句。 数日前白腰山一战险胜,北燕人又大多都知道林卫的名字,心有忌惮一时不敢再犯,但只靠这些残兵终究抵挡不了几时,且北燕人并非在此地停滞不前,而是一分两路,只留了不足十万的人马在此。他们这边聚集起来的人本就不多,这一战也折损大半不敢再追。宣府被攻下来,只是时间问题。这时朝中若有人来是天大的好事,即使此番会被押回京或许事后还要加一层「拥兵谋逆」之类的罪,也好过宣府失守。 这些林卫比自己更明白,但他看去却一点也不轻松。 「能保下宣府就好。」 林卫抬眼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耷拉下眼皮。 「将军担心什么?怕朝中放弃北境?」 对面忽然暴躁起来。 「他妈的!你那个杀千刀的兄弟不是失踪了吗!现在皇位,空的!朝中说话算个鸟!他们让你撤你就撤吗!你就真反了又怎么样!宫里现在那个说的得再好听不也是个反贼吗!」 第207页 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仿佛醉鬼的胡话。李辞忽然想起,江可芙说过她舅舅不饮酒的。 沉默良久,林卫再次抬头看向李辞。 「觉得我醉了?没有。可芙说过我不喝酒,你就以为我酒量不好是不是?他们如果知道原因,或许会希望我在那时候干脆就喝死算了。」 李辞依旧沉默着,他知道林卫有些话想对自己说,或许是难以开口,才要备上一碗酒,最后一句话也证实了这些。 「我有愧于林家。」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可能。你撒谎!」 修葺一新的金龙殿里,它的新主人坐在上首把玩着决定生杀的硃笔,目光扫过殿门外和石阶上宫人说着什么的华服女子,又很快迴转来定在下首之人的脸上。 「我知林家将弟妹从幼时养到及笄之年,情意深厚,弟妹一时难以接受实属情理之中。但桩桩件件均有佐证,绝非我信口胡言。至于七弟之事,也是我意料之外,原本只是想查清前朝余孽之事,谁曾想…唉,如此想来,你们夫妻二人竟都是因同一人才至今日仍被蒙在鼓中,实在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面露惋惜痛心之色,李纪摇头嘆息了几声,江可芙站在下首看着他,面上愈发不屑。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有如此精力说服我不如说服朝中那些大臣,或者直接干脆一点告诉他们,作为借兵的交换,你把北境三府送出去了。墨弋带着那帽子也够久了,承王殿下不会真以为宫里没人懂墨弋话吧?那日屠戮宫中的蛮夷,你觉得有几个喊得是墨弋语呢?可怜墨弋使团,怕是早被蚂蚁啃得差不多了吧?」 讽刺地看着李纪,江可芙冷笑了一声,便不待对面再说什么,转身便出去了。 真的可笑。一大早就将她召来说着林卫不是她舅舅和李辞非先帝亲生子的胡话,他是用她的态度来试探自己编造的故事能否唬住人再去骗那些朝臣么? 殿前的石阶上站了一个抱着食盒的华服女子,看见江可芙面上难掩担忧地沖她点了点头作为招唿,认出这是李纪的王妃苏棠,莫名的对她却不算反感。江可芙笑了笑,唤了声「皇嫂」,却惹得对面有些受宠若金地愣怔。 「弟妹…」 「皇嫂可是来送吃食的么?」 「是…是啊。殿下这几日太过操劳了,今日又没有用早膳。」 转瞬即逝的微笑,然后又是那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原也是的,承王一直是皇家的镶边人物,默默无闻谁会想到有这么大的野心要谋权篡位呢?承王妃看着便是很本分的氏族女子,对此,定是担惊受怕的。 无声地嘆了口气,江可芙目送苏棠焦急地走向金龙殿。 * 万卷楼中。 李琢小小的身影踩在脚凳上正在费力地够他想看的书,余光看过去,孩童并未向他人求助,江可芙便也没有上前。目光转向坐在对面的李沐凝,少女苍白的面色好像下一刻就会晕倒。 江可芙其实已经有近一月没有见到她了,在那场屠戮之后她便好像被抽去了生命里一切象徵着鲜活的东西,在玉泽宫里发了数日的低烧,所有想见她的人都被拦了回去。弱不胜衣是真的,看着李沐凝肩上那件与外面春意格格不入的厚重披风,好像马上就会把少女瘦弱的肩膀压垮。 「你现在的身子还是不要总出来,在自己宫里或御花园晒晒太阳就好了,这藏书的地方又不见光,搞不好还有书上尘,你看,又咳了。」 李沐凝只有在咳嗽时面上会泛起几丝生动些的红,但就像是饮鸩止渴,短暂的生气之后她的脸色会更苍白,更吓人。 江可芙很早就不生她的气了,理智告诉自己李沐凝隐瞒了重要的东西一度成了造成如今局面的推手,但情感告诉自己这个与自己同岁的小妹妹,经歷过他们无法想像的折磨。而李沐凝这次主动约她相见,就仿佛故意在她的情感上舞蹈,对着一个面无血色的病弱少女,她说不出重话。 「不咳咳咳…不碍事…这几日时好时坏的,如今能出来算很好了,这副破壳子,也撑不了多久,趁着还能走动,我想多见见人。」 她就像故意的在惹起人的心疼,江可芙也宁愿她是故意的就好了,才要制止她说那样的话,李沐凝轻轻地笑起来,目光投向不远处透进一扇日光的窗,神色柔和仿佛在穿过它们追忆欢欣之事。 「而且,皇嫂你不知道的,我和沈家哥哥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也或许你知道,我近来记性也开始不好了,说过什么话,我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那晚,我记得很清楚。」李沐凝收回目光,直直地对上江可芙,「我说了那样的话。皇嫂,对不起…」 江可芙说不清那是怎样的目光,该那样形容么?一个在弥补遗憾的将要枯竭的生命。 「沐凝,别说了。」 「对啊,不太好,我不说了,就好像在把皇嫂架起来成全我的私心一样,不好,不好。那继续说万卷楼吧?好不好?当时我就是在这个位置看到他的,一样的早春,倒春寒,他穿着很厚的大氅,我躲进来就看见他坐在这里。我不想打扰他的,但真的没有地方去,而且即使这样,客姑姑还是会找上来把我拉回宫里喝药。我缩在那边的架子后,做好又一次躲不掉的准备了,他忽然看过来,沖我掀开了大氅示意我躲过去。皇嫂,就是那个时候,那片日光真殷切,知道此时该转过窗子映上他的脸,让我觉得我看到了来救我的神仙。」 第208页 苍白面孔上因美好回忆熠熠起来的神采都会让江可芙担忧是身体将要支撑不住的迴光返照,但李沐凝并不在意她忧虑揪心的目光,依旧说着那些旧事。 「这个书案也可以遮蔽一二,他的大氅又很大,我真的被他藏得很好。即使知道只是短暂的逃离我也很开心。皇嫂是不是问过我和客姑姑的仇怨?怎么会没有呢?我这么懦弱的人,不能对母妃出手,也只有对她的帮凶报復了。尤其那个疯妇,皇兄登基后居然变本加厉,不过慈宁宫一个老奴,居然仗着母妃的势力在我面前指手画脚想要指教我的行事,甚至打着光耀门楣的算盘打到我身上。只是淹死而已,我已经很给她一个体面了。」 「算了,又提她做什么,我还是想说说沈家哥哥,皇嫂你会嫌我烦么?我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好像只有你了。我不想,没人记得他,没人记得我。没人记得,这里有过我们。」 「不会忘的,你说与我听了,我就不会忘。沐凝,我很早前就该记得你们,你没有出过宫吧?那清音寺姻缘树的签就是小沈公子系上的了。他们都说那签很灵,所以,不会忘。」 李沐凝黯淡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光华。 「他去求过我们的签么?他没有说过。那太好了,可惜我不能去看看了。」 「待你身子好些了,宫里太平了,我带你去看。」 李沐凝微微笑着,这一句,却没有应答。 最后这场谈话因另一人的造访戛然而止,有宫人寻过来,说宫外来了个女客想见江可芙,疑惑着同李沐凝走下楼,江可芙见到一个分外眼熟的年轻女子立在石阶下头,旁边是此前在金龙殿见过的李纪的管事太监。 「八公主也在这儿呢,殿下适才还让奴婢去玉泽宫问一问,奴婢想着先带钟小姐过来传了殿下的意思,再去瞧瞧公主的身子,可还缺什么东西。如此正好,公主身子现今怎样,陛下原本意思是可要换个太医再看一看,这几日太医院选上来几个医术不错的女大人,女医兴许比那帮老大人更懂调理身子的。」 「不必,旧症罢了,劳皇兄记挂,待天暖一些这身子就好了。还是旁的事要紧,皇嫂你们且说罢,我先回去了。」 似乎不愿多看那金龙殿的宫人一眼,只是瞥向那年轻女子的目光滞了一瞬,就和江可芙招唿一声独身走了。目送她远去,江可芙看向对面,才想起来为何眼熟,宫人适才唤她「钟小姐」,这是钟皇后的侄女,钟因。 微微蹙起眉,想不通有何来意,李纪又怎会许她进宫来,那宫人已笑了一声,道:「这是钟家小姐,和王妃还算姑表亲戚,三年未见许也眼生了。对了,殿下让奴婢带了句话给王妃,您要哪日想出宫回江府或王府瞧瞧了,殿下也不是拘着,直接奔宫门去就是,不过啊,外面还是不怎么太平,宫里也得派人暗地里跟着,您呢,怎么出去,还是得怎么回来。行了,二位聊,奴婢回去復命了。」 那假笑看得人不舒服,他走了江可芙才真正打量起钟因。这位曾经傲慢娇气的郡主,已被钟家突然一落千丈的处境磨平了稜角。衣上繁复的织花是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并不能使质感一般的衣料拔高到她曾经做郡主时的样子,反显出堆砌虚荣,发上为搭配衣裳明晃晃摆了一头的珠翠像是迫不得已的赶鸭子上架,但她的脸却很素淡,眼尾泛起的淡淡红色,似乎在不久前,就哭过一场。 被江可芙沉默地打量有些许侷促,这在三年前是绝不会出现的,女子骨子里的傲让她下意识皱眉不耐,但很快又因处境淡了下去。在江可芙敌不动我不动的状态下,轻轻开了口:「江可芙,我有事求你。你能不能,救救你妹妹。」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微微一怔,江可芙以为自己听错了话,在打量钟因这短短的时间里,她想了很多种荒唐的可能,比如「替钟皇后翻案」,再比如「找到李哲」,甚至于「杀死李纪」。 果然,她也在一次次变故之中异想天开起来了么? 「她怎么了?」 「我知道我来找你有些奇怪,但她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了。她现在在高家…高家一家子就不是人!」 这怒气有了些从前的样子,钟因紧紧攥着拳头。 以前她同江霁莲虽也算要好但也只能算表面的交情,且因身份还隐隐有点看不起她的优越之感,但钟家出事后可谓树倒猢狲散,以前巴结着自己的人都避之不及,江霁莲虽性子不好,待她却并未同从前有何差别。二人关系,倒比之从前还近了。 「高家?丹书铁劵的那个高家?怎么会呢?这亲事不是…当时他们都满意的啊?」 有些愕然,没想到会往这方面展开,钟因说的这个高家,算起当时收到江霁莲成婚的书信,已经小半年了,她记得当时信中是如何写的,大家都满意的喜事,怎么才这些时候,高家就不是人了?但钟因神情又不似作假,她与江霁莲交好,定是有所闻有所见,才放下昔日嫌隙来寻自己。 「谁会想到呢?早前有过传闻只当以讹传讹,当时看去也无什么不好这亲事就成了,结果现今…现今…高应原来真的是个断袖!他们全家上下欺瞒起来就是想娶个门第般配的女子打掩护!」 「什么?!」 「他们便是看这世道说不准了,江大人又离了京去就连装都不想装了。一个后院里,你妹妹她怀着四个月的身孕跪着听婆母训,那头高应那畜生就能搂着小倌跟瞎了一般走过去!她想回家,他们不肯放人,说她要扬家丑不守妇道!我前日听她暗地里哭过一次他们也不许我再上门了。京里现今乱成一锅粥,谁会管。你是她长姐,我知道从前家中不合,但她千错万错,也不该被高家这样折磨,江可芙,你帮帮她,帮帮她吧。」 第209页 说到激动之处,钟因眼角泛出泪花。李琢还在楼里看书,因声音太大跑出来以为怎样了。掏出帕子江可芙递给钟因,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一码归一码,我们不合是我们的事,畜生就是畜生。我现在就去看她,你安心吧。」 这让钟因有些愕然了,似乎没想到她能如此爽快地应下,捏着那帕子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嗫喏半晌,道:「对不住了,江可芙…」 「钟因,事后的歉意最没用了,那时那刻的感受你不会因一句道歉就替被伤害的人走一遍。我要去不是因为你来求我,不是因为那是我妹妹,也不是藉此希望你们对我歉疚什么,我们也不会因此事握手言和从此相亲相爱。我要去,因为畜生就是畜生,所有被蒙蔽折磨的女子,都该从那片水深火热中走出来。」 转身招唿李琢自己要出去一趟,他一个人在万卷楼注意安全。江可芙没有再看钟因,向宫门方向走去。 能出宫这消息真及时,李纪应该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她去高家替江霁莲讨公道,大概就是变相默许的意思。他兴许也是想借自己把高家从金陵「踢」出去。毕竟,高家子孙虽不争气,但朝中的影响力,却也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 皇恩街上的脂粉味随着翩飞的彩袖在人群中卖力地飘,自从几年前魅香阁开在这条街,这里渐渐就成了风月场聚集之地,类似的产业一家一家的开了起来。如今国祚不稳,却不影响这里寻欢作乐的人不减反增了。 高应此时不在家中,江可芙敲高府的门时里面门房只嚷嚷着和她插科打诨赶她。本想立时就动手,但转念一想既然李纪有心,她不介意再闹得大一点,高应既不在家,那她就把人抓回来招摇过市,让他回家看着自己在他家闹。 暗中跟着江可芙的宫中眼线也有趣,还不等她找人问呢,就现身告诉她高应在皇恩街,这不,就找来了。 在街头铺子里买了个趁手的武器—马鞭。刀肯定带不了,容易误伤还给自己惹麻烦,一气之下手重了把人砍死可不妙。把鞭子折了几折别腰里,江可芙朝那家牌匾上写着「眠柳斋」的馆子走去。 好男风在大启不算太新鲜的事儿,但因前朝出现过男妃「祸国」且后果十分之恶劣,故贪图女色顶多被骂几句风流软绵绵的根本不似骂,但要是好男色那就微妙了。达官贵人们虽也有养几个娈童,但不放在明上便都揣着明白装煳涂,南风馆也是男女都有把女子放在外头打掩护。谁家男儿要是被知晓是断袖,那科举之路基本都是不顺的了,日后做了官也不会高到哪里。 「欸?姑娘往何处走啊?这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在门口自是被拦住了,其实也有女子来馆子寻新鲜的,但也是偷偷来偷偷走,断无这般明目张胆。 凑近低语,江可芙道:「怎么,不接女客么?」 那女子眼睛滴熘一转,目光不着痕迹地把江可芙一打量,立马赔笑道:「哪儿能呢,不过此处这门不好,还要在里面绕上一圈,您跟奴家这边来。」 转带着江可芙进一隐蔽小门,一阵香风扑面而来,就听里面一阵笑语欢声。江可芙慢条斯理地从腰里抽出马鞭,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拍了拍她的肩,把几两银子暗暗塞在她手里。 「谢啦,再帮我个忙吧好姐姐,有位姓高的公子,常客了,他在哪间房呀。」 精緻的厢房里氤氲着一层热腾腾的水汽,江可芙踹门进来时两个人刚从盥室中出来,在「嘭」一声巨响后穿着半湿的亵衣头髮嘀嗒着水珠搂抱着双双愣在原地和江可芙打个照面。被江可芙目光扫过的一瞬,那个挽着头髮的男子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身边人撤开一步。 瞥过一边案上胡乱仍的玉佩荷包香袋子竟然还有件女子的肚兜,江可芙挑了挑眉。 「正忙着呢啊。没事儿别慌,两位要想再缠缠绵绵一会儿也行,我就在这等着,先问问高应高公子是哪位?一会儿完事和我走一趟,你呀,撞大运要撞死啦。」 站在门口朗声说着,右手握着马鞭一下一下轻轻敲在左掌掌心,江可芙将整间厢房扫视了一遍。邻近厢房有听见动静的左拥右抱着探出来想望望热闹,江可芙回首,巧了,又是个熟人,楚先。 「真是撞大运撞死了…」 瞧见有人凑过来看,厢房里的人自然急了,那绾着头髮的男子一把捞起中衣和外袍往身上披,一面涨红了面皮。羞恼道:「不知姑娘在说什么?此处没你所说的一号人,一个女子之身入此风月之地属实不成体统,还在此地大声喧譁直视出浴男子,不知礼数。荒唐。」 「啊我知道了,这么着急否认扣帽子,你就是高公子。」 暂且不管楚先,李哲失踪楚家在金陵没分量了,她想什么时候教训什么时候教训,只是白了那带着醉意笑看自己的男子,江可芙收回目光望向对面,笑逐颜开的。 「一派胡言!我,我怎会是…」 「不是么?我适才看帐本上写着个高应啊。我知道了,这位公子你做得就不对了,怎能借他人之名呢?这是败坏高应公子的名声啊。他才过了春闱马上要放榜了,若这事宣扬出去,他日后仕途怎么办啊?」 信口胡言谁知道那帐本记了什么,却直接戳中对面男子,面色一瞬发白,语气不自觉就软下来。 第210页 「定是姑娘记错了。此事确实重大,还需好生对一对,不知可否先掩上门,姑娘坐下来慢慢与我等说。」 「噗。」 江可芙还没发话,那头楚先先笑了,戏嚯道:「高兄怎么一激就镇不住脚?什么帐本?我整日泡在此处也没见过谁想翻就翻了,王妃惯会唬人,比之从前更胜一筹了,楚某佩服。」 「没你的事儿!生怕我记不起你这个狗东西上赶着凑,不急,今日是他明日就是你!滚远点儿!」 厌恶他聒噪,江可芙转手就是一鞭子,虽没真抽到也让楚先闹了个好大没脸,悻悻地搂着两个女子回去了。 「你是昱王妃!?江家…」 「你不傻啊?就是反应慢,不会还以为自己有什么被旁人矇骗勒索的价值吧?对,江府现在没人管你,我管。那边那公子你别怕,吃这口饭挣这个钱,我不为难苦命人,赶紧,找个地方躲开这晦气东西。我呀,得跟他,好好讲讲道理。」 「你想干什么!江…江可芙我警告你!我祖父在朝中什么分量,你敢动我…你…你…昱王人都没了,你一个空顶着王妃名头的寡妇…」 「啪」,空中甩了个鞭花,突然的声音和江可芙的动作把高应惊了一下,下意识抱头就躲。看着他的丑态,江可两手拽了几下马鞭,笑盈盈道:「我是不是寡妇不好说呢,但我妹妹会不会变成寡妇,我很好说。」 第一百二十章 难以控制地发起抖来,高应想喊人但又不能喊,死死盯着江可芙手里的马鞭搜肠刮肚地想着其它能震慑面前女子的话,江可芙笑容不变走上前,忽然飞起一脚。 「哐」一声巨响,高应直接向后飞去砸在盥室前的屏风上头,看着很高壮的身子却十分不禁打,这一下就扶着腰呻.吟着倒地不起了。马鞭一下下敲在掌心,江可芙居高临下走上前,俯视着地上的人。 「你祖父敢来我就一起打。全家上下连起来欺瞒一个弱女子,他的官也做到头了。」 高应不傻,即刻明白了江可芙弦外之意,错愕震惊之后,目光开始愤恨起来。 「疯子!承王是什么好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被当枪使还洋洋自得的蠢货!」 蹙眉,江可芙又一脚踹在高应身上,抖开的鞭子对着他背上就是一下,得了地上人一声惨叫。 「呸!这话该留着刻你家碑文,有胆做没胆认的王八!真当高家现今是什么国之栋樑,没了你们大启就要完?皇陵十三帝都能被笑活转来。一家上下家里唱戏合起伙来骗婚,原来这就是高家的忠肝义胆。子孙辈就是断袖也要给大启多生几个栋樑,不然可惜了你家世代出英才?醒醒你的狗脑子吧!」 「胡言乱语!高家自开国至今几代功勋岂容你抹黑!江家家业上数三代都没有,嫁我本就高攀,既有所贪图现今局面皆是她自愿。我有什么错!既不曾逼迫她,婚后也不曾对她苛待,我不过对她没有男女之情!且相识之初我待她的好便不是真心吗!她既入高家的门,如何都是我家家事,我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这疯妇插手!」 被打得急了,高应开始试图躲闪又一面以言语回击,强词夺理之言气得江可芙想笑,一把抓住他的后领提起来,就往外面扔。 「没情谊你抬聘礼,你去拜堂,江霁莲刀架脖子逼你成婚有孕?这张狗嘴也敢讲。说啊,继续说!什么家事,高家开国功勋大启栋樑危亡救星,这是天下事啊,这得口耳相传世代传颂载入青史撰文立碑。」 如果开始只是单纯的气,现在江可芙已经怒火中烧了,一把把人甩进走道里,高应的后背撞上围栏又是一声痛唿,再挣扎起来似乎豁出去了,对着江可芙大喊起来。 「她没逼迫我!难道我就逼迫她了吗!你一个妇人懂什么?你们想的只是脸面,只是一个人应当做什么,我不喜女子就是罪大恶极,喜欢男子就为世俗不容!你们凭什么都用那种眼光看我!你们这些不容许旁人同你们有半点不同的人,才是最愚不可及最可恨的!」 闻此江可芙停了手,若有所思地打量了高应一会儿,片刻,冷笑道:「我以为你只是品德败坏,没想到脑子也坏了,发哪门子疯!你喜欢什么干我屁事!满口仁义道德指责旁人对你不容,你就真清白无害出淤泥不染一朵好大的莲花了?莲花都晦气!世道纵有不公,便是你欺骗无辜女子的理了?既无法改变自己的喜好,又害怕旁人的态度,不过是鱼和熊掌都想要的贪心蠢货。你可怜,你不易,被你蒙蔽的女子就是根没思想没情感的木头?我原本还是高看你了,把你比作畜生都是夸赞。」 一拽高应的衣领,江可芙拖着人就往外走。仿佛这时候又害怕了,高应在后面还要往反向拽去,却拗不过江可芙的力气,被甩到前面一脚踹出了眠柳斋的大门。 适才那般吵吵嚷嚷的,已经聚了些人在探头探脑瞧热闹,高家那点事许多人这些日子其实都心知肚明了,窃窃私语着看着高应狼狈的样子,就见江可芙把损坏的物件的钱给了斋中管事走出来,那架势叫瞧热闹的人都有点害怕,自动让出个缺口来,目送江可芙拖拽着高应离去。 * 高家离皇恩街不近,江可芙拖着人招摇过市,到大门前那朱门仍紧紧闭着。把高应在石阶上,江可芙一脚踹上大门,发出沉重的声响,里面却没有动静。 第211页 喊了一声,也无应答,心头不由微微火起,高家一家到现在是还打算装死了?当即对着门又是一脚,这下用了全力,里面咔嚓一声大概是门栓断了。再一脚,两扇门间颤巍巍地出现一道口子。回首一把拽过高应推搡进去,江可芙伸手把两扇门完全大开。 其实皇恩街那一闹高家早就得了消息,高应的娘邹氏还不觉江可芙能到高家来闹,只是心疼儿子出事,一面遣了人去报官想让他们以闹事为由管一管,一面把江霁莲从卧房叫来开始数落。不料遣去的人迟迟不归,江可芙已带着高应上门来了,门房不知应是不应赶去禀报,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高家大门就坏了。 「反了天了!这就是你们家的家教。应儿他再有不对,这也是自家的事,哪儿有媳妇儿把这等事往外传的!且他如此还不是你不中用!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 邹氏气头上把桌子拍得震天响,手里的茶盏都想摔了被婢女拦住。江霁莲坐在下首红着眼眶。 被关在屋里好几日了她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忽然叫出来就是好一顿骂。若照以往的性子便是有些怕大概也早就要还嘴了,但在高家这小半年她被潜移默化地磨了许多性子,更不论李哲登基后江家不如往常,邹氏总是明里暗里警告她高家不把江家放在眼里。加之怀孕后高应态度忽变,江霁莲整个人就变得唯唯诺诺多愁善感起来。 「总比高家骗婚强!」 正骂着,就听外面乱闹闹的动静,邹氏以为官府把儿子带回来了,才起身,外面一个女声反驳,紧接着一个人影忽然就飞来重重落在厅堂门前,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鼻青脸肿的高应。 「天爷!怎么会这样狠!应儿!应儿!快找郎中!找郎中!」 邹氏当即扑上前搂着高应哭天抢地起来,江可芙扔完人不紧不慢地走过,瞥了那妇人一眼,轻描淡写道:「皮肉伤死不了,若想碰瓷当我没说,御医我也帮你们请来。」 听了此话,邹氏抬起头,愤恨地看着江可芙。 「你这疯妇,自己变成寡妇就看不得旁人家好!我报官了!高家…」 话还未说完,就被江可芙冷下脸打断。 「李辞没死呢,你们一家子就开始造谣,到底谁看不得谁好?高家伯母,我是客气才愿意还当你是个长辈,你若不想要客气自然也有,眠柳斋里还真没太打过瘾,这儿继续来那是再好不过。」 「你…你!你敢乱来!」 伸出手指着江可芙,发了半晌的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嚷报官了叫江可芙等着。 高家的男人都没出面也不知是个什么章程,江可芙还就坐在厅堂里等了半晌。等到郎中都请来了官府和高府其他人也没出面,江可芙没心思再耗。 「走吧,钟因说你早就想回家了。」 走到江霁莲面前摊开手,自她进来这个二妹妹就全程一张惊恐脸,既不和她交流也不动。见江可芙走来就惊慌地垂下眼,迟迟不搭她的手也不站起来,只是身子在不自觉地轻微发抖。 回首看了怒目瞪着江霁莲的邹氏一眼,江可芙斜过身挡住那目光,放轻了声音。 「你不想回家吗?不用怕他们。你只说要不要回家就好了,其它不是一个孕妇该多想的。」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难道我们高家苛待她了!整日哭哭啼啼地好似我们是恶人!江家再护短也要讲理,今日敢走,就不要再进这个门!」 江霁莲的沉默给了邹氏一点底气,当即跳起来掐着腰大喊。眼看江霁莲抖得更厉害,江可芙心下一沉。 便是并不亲近的姐妹也看得出江霁莲这反常得简直离谱,高应和邹氏都强调不曾苛待她,确实,面前女子穿着现下时新的衣裳,钗环也都华贵非常,人也比从前圆润白净了一些,但这也不能证明高家待她很好。甚至,正因为她表面看起来无什么不好却唯唯诺诺的,才更可怕。 「骗来的亲事倒是很大底气呢。次次避重就轻敢做不敢认,也难怪除了伯母无一人敢出来,我倒有点心疼伯母了。」 回首,江可芙笑盈盈的,目光却甚是冰冷,邹氏不禁瑟缩了一下,与此同时,江霁莲一把握住了江可芙手腕,拼命摇头。 「不要…不要回来。」 微微一怔,江可芙拍了拍她的手。 「不回来了,这破地方。走,带你回家。」 拉着江霁莲从颓唐下去的邹氏身边走过,想了想,江可芙道:「伯母,我真的开始觉得你可怜了。高老爷和老太爷明明都在府里。而且我听说,这门亲事一开始就是他们主张的……当然比起这个我更加不明白……为什么受害者最后会加入到施害者中去呢?」 第一百二十一章 高家的这场闹剧到江可芙把江霁莲送回江府后,又折返回高府在高家大门前写了「国之栋樑坑蒙拐骗」八个大字才算完。 听说高老太爷当时就晕了过去,高老爷还没拟好怎么批判江可芙恶劣行径的奏疏呢,就有眠柳斋的人上门讨债,说高应当时被江可芙拎出去没来得及付钱,把高老爷也气得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如此,李纪就是不下手,高家二人也好几日没上朝。更不论后来被查出,高应中进士的卷子竟是和另一考生调换了。这一年的科举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第212页 当然,都是后话了。现在要紧的是另一件事,因荒谬异常,让江可芙怀疑自己可能早在破庙同李辞遇到影司卫那晚就死了,现今是在地狱之中。 在北境抗燕的林卫突然自尽。外面都开始传此前李纪曾对江可芙说过的话:林卫不是林卫,林家的长子,数十年前北上上任途中就已经死了。现今这个,是仁昭太子政变中临阵逃脱,告密后不知所踪的吴遇招。 她的舅舅,不是她的舅舅。 这世道疯了。 禁宫之中。 案上堆积的纸张被翻过数遍,边角已经有些微微的发皱起毛边,小心翼翼地上前捡起掉在地上的其中一页,苏棠轻轻地唤了一声江可芙。 「弟妹…」 坐在案前的女子僵直地抬起头。苏棠和江可芙相处不多,但也知道那副心如死灰一般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是多么恐怖。她送来这些东西,原本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只是从李纪那里接过时,看着丈夫的神情,猜到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现在… 「我没事儿,皇嫂…不必陪我,先回去告诉承王殿下吧,这些事,我知道了…」 沙哑着声音,江可芙垂下头目光又落在书案上,苏棠还想说什么,但以自己现今的立场,她说什么都是不合宜的,犹豫半晌,这心软女子轻轻说了声「抱歉」,转身出去了。留下江可芙对着书案发呆。 良久,死寂的殿里响起一声低语。 「我真的已经死了罢…」 纸页上的字迹清晰有条理,真假虽无从辨别,因为有些事江可芙也不知道,但可以断定确实是下了好一番功夫的。但真不真又都不是那么重要了,因为她的舅舅死了。 纸上写道:真相败露,畏罪自杀。 面对几十万气势汹汹的北燕士兵也不曾胆怯的人会怕这些吗?怕到会去寻死以求解脱?但已经无人去问了。江可芙绞尽脑汁地想,从白日想到夜里,整夜未阖眼,都没有答案。在眼前一次次浮现的都是那个梦,林卫对她说「好孩子,不要再想这里了。不值得」的那个梦。 新帝年号宣化一年八月。 僵持许久的朝堂势力开始出现细微的倾斜,一些老臣辞官了,朝中对承王李纪反对的声音虽仍然很大,但显然已没有从前那样声势浩大。同时大启各地不容乐观的局势和北境抗燕不减反增的队伍也在让李纪逐渐失去耐心。 于是,同年十月,大启大行皇帝第二子承王李纪称帝。 一个混乱的时代拉开序幕。 数月之前。北境。 昏暗的主帐内,那些关于陈年旧事的叙述没有适时地停下让李辞自己遐想。林卫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醉的感觉了,若是醉死过去也是不错的。可惜,不是在他最该死的时候死去。 「我那日该再多喝一点,烂醉如泥最好,就什么念头都不会起,有了念头也动弹不了。我杀了她的兄长,顶着她兄长的身份,用这双造孽无数的手,又杀死了她。你知道吗?你差点见不到可芙了,我当时想过把可芙也一併掐死。」 李辞眸子中闪过一道暗芒。林卫不在意他什么神情,只是又灌了一口酒。 「我事后总在想,她当时不要多管闲事,猜到也装作不知道不好么?她是自己找死的我为了自保没有错…可是你看,我说服不了自己,我甚至连不提她都做不到。我会给可芙讲林亦轻的故事,可作为一个冒牌的林卫,我只能把她当初为试探我提起的兄妹间的旧事翻来覆去地讲,直到她的女儿听厌。她们的人生都不该是这样的,可芙该父母双全,在金陵做第二个林亦轻。那些看她笑话的什么高门贵女都是该羡慕她巴结她的,算计冷待她的继室和姐妹根本不会出现。可现在都因我毁了,她却还要敬重我觉得林家是她的家。林家是她的家,但涿郡的林卫不是她的亲人…」 说到此处有些哽咽。面对这样突然的剖白与惊人之事,李辞内心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心头忽然浮现许久前江可芙说起她娘的趣事。 多讽刺啊,江可芙对母亲的印象源自「林卫」,而「林卫」对林亦轻的所知源自十几年前在林府的宅院里,林亦轻对这个有些许陌生的兄长的试探… 「…您该自己说与她…」 「来不及了。」 林卫苦笑了一声。抬头看向李辞,目光灼灼。 「你觉得我醉了说胡话也好,信不信都由你。但我说的所有话,你都要记住。从李隐死的那一日起,我从前报应就会应验了。现今皇城里那个想登基的人身边有知道我的人,我知道你也查过…总之,我不能再活了…」 李辞拧眉,还不待说什么,林卫忽然又发狠,在李辞肩上狠狠拍了一掌,低吼道:「你还磨叽什么!我说的话记住没有!我之前就是个反贼了,他们查清一顶帽子扣下来这燕谁都别想抗了!只有我先死,还不至太过牵连。这之后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专心对付燕人,他若真登基,默认放弃北境三府,大启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还有李哲,一日无消息,就总有人会拿来做文章,待时机成熟打退北燕你带兵南下破了皇城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你听明白没有!」 李辞张了张嘴,一时又有些踌躇。林卫所说虽很是大胆但他清楚并并非没有可能甚至非常有希望,自己只要应下这句话,他就会安心赴死,但是… 第213页 「那林家人怎么办?」 林卫愣怔了一下,继而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李辞看着他,声音又大了一些。 「林夫人怎么办?林家几位表兄弟怎么办?可芙怎么办?江尚书又该怎么办?吴大人,你说这是你的报应,那他们呢?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要被你如此对待?乃至最后连一个亲口的真相和忏悔都没有?」 「没有必要。我活着也不会再见他们了…我不配…」 「可他们需要。」 「小子,我有愧于他们,但没轮到你说教我。我说的所有话你记住就够了。你,说给他们听。别他妈磨磨唧唧跟个娘们儿似的,其它的和你没有关系。」 「你告诉我了,就不是无关。我不会说出去的,有些话不是原原本本复述一遍的事,对他们,由谁来说,更重要。北境我们会守住的,林将军今夜兴致好喝得也太醉了。若无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心里沉重,面上却云淡风轻,李辞笑了笑,起身走出了营帐。 身后林卫泄愤般地又重重摔了一下酒碗,骂了一句,突然就疾步奔到帐内兵器架旁,「刷」一声拔出了佩剑。 「此事由不得你!」 李辞闻此一惊,回身扑去便要夺剑,被林卫避过,雪亮剑刃转手一横便抹去颈上。 「不要!」 心头大震,惊慌之下抓起案上酒碗对准林卫手腕掷了过去。 「啪嚓」,清脆的瓷裂声,紧随其后地是林卫佩剑落地。这一下及时,剑刃虽锋利但划过的地方也只余下一道血痕。 但李辞还不及流露幸好的神情,林卫立在原地忽然面色一变,勐地躬身,「哇」一下,喷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面色青紫,表情痛苦。 大惊,抢上前去,李辞揽住林卫要拖去外面喊人,却突然腕上一紧,被林卫死死扣住。 垂首,地上的人面色难看,但嘴角却流露淡淡的笑意,甚至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几许戏嚯轻蔑与得意,微微一怔,似乎猜到什么,李辞不可置信地看向一旁酒碗的碎瓷。 「哈哈,没想到吧。由不得你!」 「为什么?」 林卫不答,还是得意地笑着,如果抽搐着嘴角算笑的话。然后,他开始自说自话。 「不过也差一点。我也有赌的成分,你若真的喝上那酒一口,倒真是麻烦了。还好,小子,你倒真没让我失望。」 揽住林卫的手渐渐用力,李辞皱紧了眉头,还是那一句「为什么」。 「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我活得也够了,又碰上这个时候,死了正好。」 「你死了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 「不,小子,你会。你还会把现在我们说的,都说出去。或许不会告诉我的妻儿,但你会告诉可芙的……一定会。记得说,我不配再见他们了,欠他们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就那时候还。但不还他们也没有办法,我本就是恶人,在他们面前伪装成国之栋樑。他们有什么错遇到我?大概是他们上辈子欠了我罢。」 --------------------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算不算首尾唿应。前面小江给高家写「国之栋樑坑蒙拐骗」,但同时自己的舅舅国之栋樑,却也骗了他们。 还有和更早前对照的,舅舅给她讲母亲是个很有趣的人。但舅舅讲给她的兄妹旧事不过是林亦轻曾拿来试探他所讲的,甚至正因为她说了这些事,被冒牌的林卫察觉她的试探,成了她一道催命符。 第一百二十二章 宣化元年十一月,新帝李纪改年号为顺天,以示自己登基顺应天命。同时,在江南一带大量徵兵。 北境与北燕征战不断但朝中已将抗燕队伍默认为反贼,昭告前朝罪臣吴遇招欺君谋逆,杀害朝臣等三十六项罪责的同时,也将昱王李辞是仁昭太子之后的真相散播了出去。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一片譁然,一些本还暗有拥立李辞之心的朝臣,还不及因李隐嫡子未死且还在抗燕的消息感到欣喜,就陷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 仁昭太子当年本就因谋逆之罪自尽,如此,尽管知晓李纪是在给李辞扣谋反的帽子,但仁昭太子之后,名义上也不是什么正统。 禁宫之中。 「明嫔娘娘早该动身去皇陵了,陛下体恤娘娘体弱,又与王妃小殿下感情深厚磋磨几日也就罢了,但而今既都查明了,这上元也过了,陛下已登基数月,宫里既有了主子,那规矩就还是规矩。」 李纪身边的宫人陪着笑,话却不大中听,徐知意坐在美人榻上紧紧抿着唇,片刻,轻轻道:「这是自然。我早该动身,这几日浑浑噩噩的,竟不知向陛下谢恩了。」 「娘娘理解再好不过,若王妃能像娘娘这样…唉」 看着宫人装腔作势地唉声嘆气,徐知意的眸子闪了闪,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林卫出事后,江可芙就变得消沉了起来,至亲之人竟是杀死至亲之人的兇手,荒诞又悲哀,可偏就这样发生在她身上。到如今昱王北境抗燕却背负谋逆之罪,连在外镇压暴动的江司安都被猜忌派了人前去监视。江可芙没有下狱,却被限制在宫里的一片区域内,徐知意也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赵总管,陛下还没有消息么?」 那宫人愣了一下,看着徐知意的神情有一瞬莫名。不知何处忽然来的一种「刻薄」,徐知意面上出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嘲弄。 第214页 「不拘死了也好,被囚也好。我既因他而出宫入陵,总该守个什么求个什么吧?」 宫人愈发懵怔。以往徐知意温和且寡言,忽然地仿佛将枪带棒的言语使以为摸准了她脾气的人难以招架。赶紧赔笑道「奴婢愚钝,不知娘娘何意」,徐知意已站了起来,踩在美人榻的脚踏上,居高临下道:「陛下近身之人怎会愚钝?赵总管太自谦了。那我便求陛下的大启国运昌隆,国祚绵长吧。不过我和昱王妃不一样,王妃好运傍身,我厄运不断,自来所求,皆无圆满。」 语罢下了脚踏,竟无再看宫人一眼,迳自就唤了婢女出宫门去了。 同一时刻,墨林轩。 虽过了春节,但天气尚未有转暖的趋势,江可芙被限制活动后,宫人们对李琢也多有怠慢。已经过了四岁的生日也在被江可芙有心带着一起锻鍊,但身体先天的不足自然不是短时日内可以弥补的。许是内务府给的炭火不够了,又或是领来的被子棉花没有加足,李琢半夜忽然发起了高烧,吓坏了在内殿守夜的梅唤,跑去太医院被拦了回去,最后一咬牙只能去琴悦阁叩了江可芙的门,还差点被监视的暗卫砍了。 好在江可芙及时赶出来,虽说动不了太医院,但告诉了梅唤去凤栖宫寻苏棠。 大启现今这位皇后和李纪不一样,大概是出身的缘故对于现在的一切都有些隐秘的惶恐和对皇家这些手足的歉疚,且她本就心软,从许多事就能看出来。最后也确如江可芙所想,苏棠得了消息立即前往墨林轩命人去太医院叫来了张院判。诊救及时,李琢没有大碍。服下药后面上大片潮红退去,从夜里一直沉沉睡到现在。 「我早该关照这边的,只是陛下那边太多事了,我一心急,便就顾头不顾尾了。管理一宫实非易事,从前才府上我也勉强,如今…」 坐在李琢床前,苏棠难掩歉意地看着替李琢掖被子的江可芙。已经封后月余了,她这自称总是改不了口。 「原非皇嫂的错,若世上趋炎附势的人少上一些,那上头的人自是都不必事事留心了。但这本是人之常情,也不该怪什么。」 淡淡地回了一句,梅唤已把煎好的药端了过来一迭声道「奴婢来就好」,避开了江可芙,叫她快去休息。无奈地摇头,苏棠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忽然扯了扯江可芙的袖子。 疑惑看去,便见苏棠向外间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地顺着她一道走出去,一直走到庭中的竹丛旁边,二人方停下来。 「皇嫂有什么话就在此处说吧,没有旁人了。」 本是自己找上的江可芙,但见人单刀直入如此坦荡,苏棠倒有些踌躇起来。纠结半晌,轻轻道:「对不住了,我真的,一直想…」 「若只因这些事皇嫂不必自责。现今的处境,从不是哪一个人的错。而且…我说句笑话,」江可芙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也不知我这命是招这些不是?赔不是的话近几月我听得可太多了,可偏偏都是赔不到点子上的。」 苏棠怔了一瞬,显是不觉这玩笑有趣,后知后觉自己这玩笑与谁都说得,但偏偏与苏棠说更像嘲弄,自知失言,赶紧掩口,讪讪笑着,轻轻碰了碰苏棠衣袖。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皇嫂真的不必对我们歉疚。昨夜之事若不是皇嫂,小十一兴许就烧坏了。」 常言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纪那般,但偏偏对苏棠江可芙很难生出恶感,甚至说不清为什么,比起自己的处境,江可芙看见她就总会担心她,太奇怪了。 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对面女子并未因江可芙的笑容放松下去,下意识地咬着唇瓣,目光投向身侧的竹丛,良久,嘆了口气,黯然离去了。 午后。忽然纷纷扬扬一场雪。 早春时节,虽还寒冷,但搁在金陵,确实也是稀罕事。对比近几年这个时节,竟比几年前同李辞归家的那场雪还大些。 白絮随风扑上殿门口厚厚的帘毡,然后再跟风起擦过窗外坠了一树的铃儿。透过明瓦江可芙看着一只铃铛被吹落下去,回首,是李沐凝越过自己专注地看着飞雪的目光。 「落雪再化也很易生锈的,不拿回来么?」 「太多了。我现在宫里的人不比过去,大雪天怎好使唤人。」 收回了目光,李沐凝含笑摇了摇头。想起之前护在她身边的两个武功很高的婢女,而今却再不见影了,江可芙想问一问,李沐凝已先她开了口。 「这么冷的天还邀皇嫂过来属实有些失礼了,但突然想起来之前很多话我都没讲完。如此一算,竟将近一年了。」 想起许久前万卷楼那场对话,竟确实再无与李沐凝促膝长谈的机会,不知她还有什么旧事未说,江可芙不禁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我昨夜做了个梦,很乱。醒来什么都记不清了,但就是觉得好像是在告诉我该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其实不一定是皇嫂,若真的找一个合适人,我倒觉得是长姐。可惜,墨弋人屠宫时长姐就在动乱中被驸马护着送出城去了。皇嫂,我的事,你知道多少呢?」 江可芙静默了一瞬,李沐凝显然也不是要听她回答,双手捧起一侧的热茶盅,缓缓道:「不管你知晓多少吧,我从头到尾都会说出来的。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呢?」 接下去的两个时辰里,李沐凝都在讲自己的故事。父母,兄长,身边的宫人,和万卷楼中遇到的沈纵。 第215页 「我和二皇兄的牵连,虽然现在才说出来,但皇嫂也不会意外吧。即使我总会悔不当初,但再回去哪怕千万次,或许也还是会接受他扔给我的那块儿浮木。」 沈纵的离世,宫中没人会关心的一件小事,却是李沐凝陷入泥沼的开始。李沐凝说沈纵不是病逝,而是被沈家大夫人毒死的。沈妙书是上任夫人留下的长女,沈映不够争气,而沈纵又过分聪慧。如此,被忌惮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知晓内幕的沈大人为了脸面和剩下的唯一的儿子,也只会对庶子的死装聋作哑。 也就是那段时间,李哲在兵部拉拢江司安不成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同僚,朝中新贵祝家。祝家送进宫的女儿月婕妤有孕也在寻求一个庇护,两处几乎是一拍即合,甚至为了加深这种联繫,贵妃和李哲都把算盘打到了将要及笄的李沐凝身上。下嫁公主,刘祝两家便也算姻亲了。 那是李沐凝最痛苦的日子,所念之人死因蹊跷偏无处寻一个公道,至亲之人根本不在意她的意愿只管自己欢天喜地地谋划一场主角是她却不需她有想法的喜事。她浑浑噩噩地又产生了此前出现过无数遍的念头,而因自己的怯懦偏生无一付诸行动。死。 「我已经选好地点了。那里人少,那个时机也该说绝妙,客姑姑领母妃的命出宫去了。那次我真的是认真的,我还在身上穿戴了很多重物害怕沉得不够深。可我刚要跳,二皇兄忽然冲出来把我拦腰抱住拖开。现在的这个样子看得久了,我都快忘记当年他平易近人的样子了。我被套出那么多话,却觉得他不过是想安慰我让我不要把心事憋在心里。然后他说他会帮我,我什么都不需多想,只要照他所说掉几滴眼泪…确实是几滴眼泪,可有一就有二,皇嫂,你被一个姑娘当街拦过车对不对?我害了她的姐姐。缨灵很早就发现我不对劲了,她担心我,夜里睡着也很警醒。可就是这样,她听到了我和皇兄的秘密,是我亲手用花瓶砸晕了她让她醒来百口莫辩…那夜根本不曾有什么禁军要伤害我,是我害了他们…我那时候就已经执着得疯了,祝家不成,他们又想我嫁去拉拢徐家,不可能,为了反抗这种事,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名誉的清白又算什么?我那时候就疯了,就疯了…」 「所以后来,这条贼船你彻底下不去了。」 「我从未想过那是一个环中环,皇嫂,我本以为母妃和皇兄的报应就是终结了。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也是我太天真了。戏已经演到那里,难道我要搞砸把此前一切都推翻么?我自私自利,我做不到,我对不起你们,但我还是要演,甚至要演得更真。所以皇嫂你那夜说得一点不错,我没有心,我确实,便是一个祸害。」 江可芙默然,经歷过李辞和林卫的身世真相,她大概对一切都不意外了。但她没有办法说出安慰的话,就像同样她也无法说出重话一样。她沉默着。李沐凝遥遥看着外面的雪,继续说着。 「我只是没有想到,二皇兄会走谋反的路,可是或许这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父皇本不该那样早走的。然后皇兄登基了,母妃做了太后,但我没有好,我要去和亲。那时候沈家哥哥的死因我终于暗暗查出来了,可罪魁不但逍遥法外甚至有得皇兄庇护的意思,所以我又去找了二皇兄…」说到此处李沐凝笑了一下,灿烂,又残忍,「他替我杀死沈夫人和沈映。」 江可芙唿吸一滞。在这个故事里,沈映明明也是无辜的。他或许是起因,是得益者,但他大概和沈妙书一样,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单纯地以为自己的异母兄弟死于疾病。这样,也应该死么? 察觉到江可芙在自己言语出口那一刻身体的僵硬,李沐凝笑容不变,轻轻道:「他不该死。但只要想到京横哥哥因他殒命,而他毫不知情前程还一片顺风顺水,我又怎么能,不想让他死呢?」 一时骇然,江可芙觉得自己不该再听下去了。李沐凝全然不在意她面上的惊诧,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开始咳嗽,直到咳得两颊通红,才微微喘.息着再次看向江可芙。 「皇嫂。我骗了你呢。我没做那个梦。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么?」 已经起了身,江可芙看着她不知她还能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我这次真的活够了。沈映昨日死在牢里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沐凝的离开也是在一个雪天。 风唿啸着吹散二更锣鼓的惨澹声响,不知是否也同那个少女的魂魄擦肩而过。往日这个时节金陵从未有过雪的,大概真的是要送她一程的礼物。悽惨的雪夜里,婢女惊慌失措的叫喊在宫中一声声传着。 「公主薨了!公主薨了!」 迷迷煳煳中醒来,便是这一声砸来心头,揽着被子上了美人榻凑近窗上的明瓦,外面风雪正盛,天地上下一白,还真是落得片白茫茫的,真干净。 扒着窗子,江可芙一动不动,半晌,一滴泪滚在窗台上。 玉泽宫空了,曾经的主人躺在沉重的棺椁之中永久地沉睡着。 李沐凝的葬礼办得盛大,飞雪作纸钱与满宫素白相衬,飞出宫门,飞出皇城,甚至是飞出金陵去,替这个从未踏出过金陵城的少女去看更多东西。 李沐凝是晚辈,无人需替她服丧或守灵,但江可芙还是翻出了一件白衣在她灵前坐了三晚。第三日清早离去时看着清音寺请来的和尚在中庭排列而坐念念有词着超度的经文,她蹲下身揽着李琢一起看了一会儿。被临时调来的小宫女拘谨又有些胆怯地照吩咐「哗」地扬了一把纸钱,一阵风来吹了路过的宫人一头一脸。 第216页 江可芙忍不住笑了一声,李琢立即回首小大人般地沖她摇了摇头。目光追着那宫人远去,江可芙无法解释自己的笑不是灵前对死者不敬的嬉笑,那算什么呢?她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澄因大师。留步。」 今日的经文诵完了,一众僧人便欲离去,江可芙让李琢在此地等着,独身追上了带头僧人。她在清音寺见过有一点印象,是思鉴大师座下的弟子。 那头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王妃节哀」,江可芙学着合上手还他,道:「有些冒昧,但我有一事相求同公主有关还是有些重要的。我记得寺里后山处有棵姻缘树,不知现今在否?那树上有对数年前公主与沈家二公子的姻缘签,不知现今能否取来。」 「阿弥陀佛,因果际遇,今生已难求得,焉知来世便会圆满。」 「我知道。不过就作个…作个死者生前的心爱之物吧。如大师所言,因果际遇,本就不是两支小小木籤所能承载的。她兴许对来世,也无此等所求了…」 澄因点头,未再多说,便是应下了。江可芙感激地点点头。 回首,李琢已从宫中走出来,小小的人站在宫门口,抬手遥遥地朝她招了招,手掌握拳,似乎攥着什么,露出一截长条在拳头外随手摇着,待得走近来李琢摊开手举到江可芙面前。 「皇嫂,我在树底下捡的,宫人们说皇姐宫里太多了,扔了一批还能找出一批。」 小小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被打湿穗子的银铃铛。 雪好像停了。 * 雪化了,绿意又没心没肺地盎然起来。而北境苦苦支持过这个寒冬的抗燕力量也终于把这场战争打到了尾声。如果李沐凝的死是这场严寒掐灭的火,那么北境终于尘埃落定的捷报就是吹散蔽日阴云的风。 顺天二年五月,北燕军队被北境驻军逐出大启边境,后又追杀百余里,僵持一年多的护卫之战落下帷幕。而这无疑刺激了大启各地的暴动之势。被朝廷盖章的反贼打退北燕隐有南下攻取皇城之势,现今的陛下也得国不正,既然皇位谁都可以,那索性就,反了! 民心惶惶,暴动四起,整个金陵城便如同一座被围剿的死城,在街头巷尾出现得愈来愈多的士兵的处境中,人人自危。 禁宫墨林轩中。 七月的天气已经非常热了,但李琢头日夜里贪凉在凤栖宫苏棠那里跟着江可芙多吃了几口酥山。平日稳重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又偏偏就那夜回来路上没注意看脚下,从小石子路穿过的一个缓坡处踩空石阶滚下去,撞在树上断了胳膊,找太医接上后半夜又发起了高烧。 拧着浸过水的帕子,江可芙又在水盆上抖了抖搭在了李琢额头,小病小灾的已是常态了,孩子僵直地伸着断了的胳膊,不喊痛也不掉眼泪,只是两颊通红,昏昏欲睡。 「困了就睡吧,张院判说那药里就是放了助眠的东西。你这胳膊呀这样他也不敢开太勐的药,还要烧一会儿呢,你醒着也不舒服。」 「不能睡,凤栖宫宫人偷偷说要打起来了。」 睡眼朦胧地晃了晃脑袋,李琢声音也闷闷的,江可芙「噗嗤」笑了一声,微凉的指尖点了点他鼻头。 「什么就快打起来了。你不睡便不打了么?君子怎么还偷听人说话呢。」 「我一睡不醒,拖后腿。」 江可芙微微一怔,继而轻轻笑着替李琢掖了掖被子。 「才不会呢。上次被墨弋人挟持我都慌神了,你自救脱险,拖谁的后腿了?都病了还想那么多呢?真这般远虑呀,怎么昨夜里吃那么大一碗酥山。」 近来的局势越发焦灼,就连孩子也看出来了,阖宫上下虽三令五申不准散布这种引起恐慌的消息,但众人都心知肚明这皇城很快就要保不住了。对困在这里的人而言是好事,但战争带给人的又太过沉重,甚至宫破那时,谁都不能保证冲进来的真的是自己人,还是杀红眼的人屠。自己能不能在其中保全性命。 背过身去,江可芙敛了笑意,投向窗外的目光沉甸甸的。 当晚,夜色沉沉,阴云遮月,江可芙躺在琴悦阁的床上,因思虑太多,难以入眠,后半夜才有了几分倦意,正半梦半醒的迷离时候,隐隐听见外面忽然一阵乱响。这时节紧张,何事都不能疏忽,当即起身披了衣裳就出去查看。 院落一片悄寂,原来监视她的暗卫如今已被调走,李纪现今恐怕自身都难保没有精力再管旁人。但走出殿门那声音更加清晰,从很远的地方,有人在惊叫。高大宫室切割出的天空边角处,有不正常的光亮。不对,哪里走水了?! 赶紧跑出去,视线骤然敞亮,便见禁宫南面一片火光沖天,烟尘隐入黑夜中看不真切,但仅能窥探到的一点已能知晓火势很大。天干物燥走水因为什么都有可能,可是,怎么会这么大! 来不及犹豫思索,江可芙当即朝起火处奔去。 是慈宁宫。 火焰窜起丈许,噼里啪啦地吞噬着一切。并未靠太近就已有一片热浪扑来,带着浓重的烧灼之后的焦味儿。宫人和禁军奔走着把水往宫中泼去,却只是杯水车薪,垂死挣扎。间歇有几个背着火苗的人惨叫着冲出火海奔进人群,被几瓢水泼去响起滋滋的声响,然后就有焦臭在空中散播。 眼前一片混乱不堪,江可芙急急地拦住一个痛哭的婢女。她哽咽着连话都说不全。 第217页 「我妹妹…妹妹…出来的人说…梁,房梁砸下来。看不见了…全看不见了…」 「太后呢?还有什么人?」 「我不知道。太后…太后没有出来…他们说内殿,都没有出来…」 还要再问火从何处而起,远处忽然几声大声呵斥,原本已被禁军把控平静下来的人群一阵骚乱,不知哪里尖叫一声:「有刺客」! 「有刺客!」 「救命!」 「要完了!有人攻进来了!」 火势未见有变小之势,火舌随着再次混乱的人群疯狂跳动,不知到底从哪里开始,这次惊慌失措的宫人根本拦不住了,被奔走的人群狠狠撞开显险些倒地,江可芙察觉到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色影子在视线中一闪而过。 其实,不只慈宁宫,同一时刻,禁宫各处都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引起动乱,皇城之外整个金陵城也混乱不堪,不知哪方的势力在城中蛰伏终于出手,禁宫大门,真的破了。 * 惊慌逃窜的人流一次次阻断江可芙的路线,还拥挤着把人推向皇城的出口,抵抗入侵的禁军立在高处拉开□□,箭矢无差别地乱飞,根本不知倒地的到底是敌是友。 这种情况之下无法抽身去墨林轩,江可芙愤怒焦急却没有办法,只能伸长脖子把担忧的目光一次次投去那个方向,暗暗祈祷墨林轩众人没事。 忽然,拥挤的人群中一只手扣住了江可芙手腕,同时施力将人朝自己的方向拖拽。应该是个男子的手,粗糙干燥指腹上还带着薄茧,因太过用力指腹重重摩擦着江可芙手腕细嫩的肌肤,激起她一阵战慄。 太过突然,将江可芙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地向反方向挣扎,同时抽出另一只手便要去解救被禁锢的手腕。 察觉到她的意图,昏暗中手的主人握得愈发紧,同时越过混乱的人群,江可芙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别慌,自己人。先跟我走。」 狠狠一愣,这个时候来人也终于把江可芙扯到了身前。昏暗动盪的火光下面前人身上尽是飞溅的血,连同相隔数年未见的时光,都把他变得陌生又遥远。全赖他没改过来的,见面下意识就伸手比了比她身高的动作,和自己的两位表兄一样。 「牧闻琤?!」 「欸,对喽。」 第一百二十四章 「你怎么在这儿?!」 瞪大了眼睛,远在涿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金陵。相隔太久未见,她一时都忘记了,这一批同龄的玩伴早都已经过了科举,大都不在涿郡了。 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牧闻琤一拽江可芙躲开四处乱飞的羽箭,带着人往禁宫大门去,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我是跟着连大人他们来的。昱王南下在平乱你在宫里总该知道吧。长公主他们都在金陵城外,和昱王传过信显是都不想正经打起来,今夜是想试试能不能靠这点人制住宫里。不然若真等昱王带兵来,伤亡更大。当然,若能把你们这些宫里人一起救出来更好。」 「连大人?」 「魏郡的那个…连清幸?我以为你认识。我和大凌哥他们从蓟城带人来的路上遇到他也带着兵南下,说得了长公主的消息聚集兵力,还说你人困在宫里。不然我们确实还不知道。」 「将凌哥也来了?!」 江可芙一惊,关于林卫死讯和谋反,顶替他人的一系列罪名忽然就如同潮水一般涌了过来,跟着牧闻琤的脚步一顿。察觉到她的反常,立即明白了因为何事,牧闻琤伸手拉住了江可芙的袖子。 「不只大凌哥,你二哥和小表弟也来了,他们都想来这边救你,但人手本就不够,现在全都在城里。先走吧,我先带你出去,他们…都很想你。」 明知道这时候犹疑和感情用事都是拖后腿,江可芙却难以控制自己,脚就是顿在那里根本迈不开,不知名的情绪一波波向上涌来,眼眶湿了,声音也沙哑:「我,你…你见过我舅母了么?」 牧闻琤一愣,拽着江可芙又躲开一支箭,在一片惊叫声里生怕江可芙听不到一般,大声道:婶母在城外!我不骗你可芙,大家都好好的!都在担心你!」 心头一浪盖过一浪的潮水似乎真的因这格外大的声音平息了,涣散的感知渐渐在回笼,拂袖打落侧面飞来的箭,江可芙还不及说什么,就被牧闻琤拽着随人流逃出宫城。 眼前一样混乱的慈恩街上,江可芙终于找到时机站定一把拉住牧闻琤的袖子要说适才未出口的话,余光却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在逃窜的人群里孤立无援,四周就是已杀得敌我不分的外城禁军。 「当心!」 要出口的话又憋了回去,不暇思索,江可芙一把拽起掩护二人的摊位支架朝那里掷去,与此同时抢上前将人一揽,一回手就推给了跟上来的牧闻琤。 是灰头土脸的钟因。被伤了腿行动不便。 「这…」 不明所以地接过人,牧闻琤有些焦急。 「我一个熟人。你带她先走。」江可芙又拍了拍钟因,郑重其事,「跟着他,出城去就平安了。」 现今能救一个是一个,江可芙无心再问钟因怎会在此处孤身一人,向牧闻琤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才走出的宫城示意自己要回去,才走了一步,就被牧闻琤气急拉住。 「我们才出来!」 第218页 「但我得回去。」 「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是我犹豫不及说清,害你犯险白走一趟了。有个孩子还在宫里,我适才本要去找他。」 牧闻琤瞳孔微滞,看向江可芙的目光里震惊犹疑,然后变得沉甸甸的极为复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搭在江可芙肩上,语气沉重。 「我知道是谁。但我不觉得这种时候,这种善心还要割捨不下。如果再早一点我就去了,但现在已经太乱了,城里也有很多人要救出去。你可以狠心一点,境况如此人之常情,我甚至觉得那个孩子知道都不会怪你。」 「我明白。」江可芙扬起一个淡淡的笑,童年的玩伴在努力寻找让自己放下内心谴责的解释,「但我没法不怪自己。谢谢你,牧闻琤。」 轻轻拍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江可芙一咬牙,还是拂了下去。 这种情感是在害自己,但只要想到昨日李琢死活不肯睡去只是因为害怕自己拖后腿,她就没办法割捨。说他贪凉生病都是藉口,张院判私下念叨过,他早产落下的病症使身子太弱了,酥山从来不是根本。他本来可以活蹦乱跳的,避开很多痛苦,自己的疏忽害了他那么久甚至可能伴随终生,那犯险回去,也不过是欠他的罢了,和心善有什么关系呢? 江可芙背过了身去。 「记得替我向舅母他们问好,还有我爹。我也…很想他们。还有!如果,万一,我真的是找死没命了,你见到李辞,替我骂他一句灾星,我的好运气都因为他没了。我走啦!牧闻琤,你保重!」 * 天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鱼肚白,但这场夺宫之战还未有定论。 冲进墨林轩时梅唤已经抱着昏昏沉沉的李琢躲进了偏殿的床下,却因为焦急不慎把李琢摔断的右臂又伤了。孩子当场昏死过去,梅唤急得直哭却不敢出去寻医,咬牙照着样子给李琢缠好也不知到底对不对。只能抱着他缩在那里暗暗抹眼泪。 看见江可芙来了,心中一喜因急着出来自己还撞了头,但马上就因江可芙浑身的血和背后的两支箭吓傻了。 「我没事儿,不用拔,一拔才糟糕。这样没关系。我看看胳膊,他还烧么?那不行,我去太医院看看。」 咬着包裹手臂伤处的布条把它扯紧,大概失血过多,江可芙有点犯晕,右手在衣摆上擦净血渍探了探李琢的额头,烧得滚烫。 梅唤红着眼睛,不知该不该拦,两难境地里眼泪又开始扑簌而下,之前险些被墨弋人侮辱她竟都没有如此无望过。 「这儿应该安全,你抱着他就呆在这儿,我去去就回。」顿了顿,江可芙语气放轻柔了些,「会没事的。」 外面还是一片混乱,但渐亮的天色下可以分辨出身着禁军盔甲的人好像越来越多。按了按肩膀伤口,疼痛使人清明了几分,捡起地上一把短刀,江可芙避开人群往太医院的方向奔去。 「嗖嗖」 又是几支羽箭,似乎就是沖自己而来,挥刀打落江可芙再次狠狠按了按自己的伤,意识清醒着却不能改变因失血自己的动作愈发迟缓。李纪终于决定杀死自己了么? 「嗖」一声,身后传来锋利的箭刃划破风的声音,似乎比此前的飞箭更大更利,知道自己该快速闪身或回身格挡,现今的身体根本受不住这一下,但身体迟钝于意识许久才意识到的时候,就是,避闪不及。 江可芙下意识闭上了眼。 「嚓」身后有什么物什横向飞来,听风声也是恶狠狠的,大概撞上了那支目标明确的箭,随后,「嗤」的一声,什么东西扎进了地里。江可芙后知后觉地回身查看,就在自己站定的几寸之外,两支箭,一支被从中打落折成两段,一支深深扎进了地里,雪白的箭羽一如既往的扎眼,在微风里,轻轻地抖了抖… 哪里好像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江可芙有所察觉地抬眸找寻,不远处哪宫高高的宫门之上,站立着一个人的影子,单脚踩在门楼的兽首上,迎着她的探寻,人影扬了扬手里的弓。然后,在江可芙看清自己面孔的瞬间,目光变得震惊僵直的同时,他撤开嘴角,笑容放肆恶劣。 「别谢我了江姑娘。没办法,我只是,依旧狠不下心真的让你死罢了。」 全身上下的血液好像在渐渐凝滞,江可芙眨了眨眼睛,抬眼看着高处的人影。明明面容一样,但却好似完全是另一个人。 喃喃着,江可芙声音有些颤抖:「顾徽易…我认错人了吧……」 -------------------- 作者有话要说:又一个坑要填了。小顾不是什么好人这件事终于所有人都要知道了。 海豹高兴地拍起了肚皮.jpg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夺宫之战最终以攻入宫城的人寡不敌众败退出城,李纪的皇宫守住了。虽然惨烈,虽然看境况也时日无多,但至少现在的金陵城还是他的天下。 经此一役,禁宫之中出现了更多士兵的身影,而外城早已经满街都是银色盔甲的人在来回巡视。不过这些江可芙已经无从知道了,李纪无心在理宫中几个妇孺的小事,却把他们交给了自己的亲信,或者说,合作伙伴。 顾徽易。 昏暗的宫室里,没心思另造监牢,铁链,刑具,都被搬到了琴悦阁中。手脚都扣着沉重的枷锁,江可芙垂着头,不肯看面前的人,只把目光落在脚腕的铁扣上。 第219页 其实被关在这里的第一天就有人给她餵下了软筋骨的药物,她现在浑身软绵绵的就如同之前被卖掉一般,使不出力,即使没有这些铁链,也不会逃出去。 对,软人筋骨的药物,虽然很多,但这种过分熟悉的感觉没有其它可以代替。江可芙终于意识到了,顾徽易,就是之前数次卖掉自己的人。他自称是反贼路斐的长子,而整个丘山书院,不过是路斐势力的一个据点。原本不是没有过端倪的,但她太过疏忽了,感情偏向的蒙蔽使她连想都从未去想。即使从那次书院救她之后,李辞曾暗示她这些人出现得有些蹊跷。 蹲在面前的人轻嗤了一声,江可芙下颌一紧被强行扳过了头,对上那双沾染了戾气的眼睛,即使已听过他多日的冷嘲热讽,江可芙还是会忍不住僵硬一下。他怎么会,装得那么好呢? 「江姑娘今日想听我讲什么呢?」 江可芙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不是她想听的,她什么都不答这个人也会滔滔不绝,她已经听完了他对自己所做的所有事。 原来,从自己初至金陵,在那个小酒馆里听程中讲《北风郡》,就已经在他们若有若无的监视中了。那日在魅香阁,江司安确实去见了一个不能说的人,当然不能说了,顾徽易找人约了他说林亦轻的死有隐情,但她跟上去了,江司安没有等到赴约的人。 自己的出现其实并不能破坏什么,但顾徽易太恨她了,只是远远地瞥见她的影子,疯狂滋长起来的恨意也让他即使知道她无足轻重却还是会想花心力折磨。 于是他假装示好,获取信任,不过是想最后揭穿时以此来嘲讽江可芙有多愚蠢天真。他派人围剿她和李辞,又在关键时刻救下不过是想到了更有趣的把戏。李隐死后他知道她秘密潜入金陵,买通和如斯不合的程姑姑又把她扔在李沐凝回宫的必经之路想把水搅得更浑,但是…… 「顾公子,你恨我恨得很矛盾吧。我明明早就该死在你手里才对。」 江可芙其实想问顾徽易为什么那么恨自己,如同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她想自己如果直接问,面前人未必会直说的。而这种被对方牵着走的感觉太难受了。他真的很会聊天,知道在哪个时候提哪件事能把自己的负面情绪放到最大。她想反客为主一次。 「想不断折磨我,虽然我宁愿认同,但这真的好像你留我一条命的藉口呢。」 顾徽易愣了一下,继而冷笑起来,勐然凑近手指摩挲过江可芙的唇瓣,在对面被惊了一下的目光中,笑意愈深。 「姑娘不必套我的话,我说了我都会说的。如果是想做和我一样调动对方情绪的事,那我只能说,江姑娘,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这一下就胜负已分,江可芙却不想就此死心,向后挪动几分,硬撑道:「我只是觉得顾公子没那么恨我。而且顾公子,你不觉的你的恨莫名其妙么?来金陵前你我素昧平生,来金陵后你我也算相安无事,我从未直接伤害过你什么,如果只是因为我舅舅是假冒的,是当年告密害路家家破人亡的反贼,你的恨意也太对人不对事了。我明明,也是一个受害者。」 时至今日江可芙其实还是无法狠下心说那个「林卫」不是自己的舅舅,「受害者」三个字出来更是花费了天大的力气。下定决心不会再示弱,双目定定地盯着顾徽易。却只见对面面色骤然一冷,下颌一紧自己再次被他扳过脸颊,只是这次他的手大力得好像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也配提受害者?你是他养大的,就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也是他养大的。江可芙,江林两家如果真的有受害者也是你那倒霉的亲舅舅和不识时务的娘,你吸他们的血被吴遇招养到回江家的年纪,不缺吃穿,不缺亲情,你也配提你是受害者?」 知道真相的时候江可芙就想过,吴遇招养大自己还把自己真的当亲人一样对待,究竟有没有因为杀死林亦轻对自己襁褓中丧母的歉疚。她在林家的逍遥日子哪怕只有半分因此,她的无忧无虑也都是建立在母亲的死亡上的。她不是不难过,只是刻意的压抑这些,而此时被顾徽易如此冰冷地道出,她好像彻底藏不住了。 眼眶在瞬间红了起来,江可芙奋力撇过头去不想面对面前的人,却还是被他大力扳了回来。 「被我说中了是吗?知道自己不配了。还有更荒唐的,江可芙,就在你找不到你娘在林府哭闹他们一家子要哄着你的时候,你知道路家在做什么么?我娘和我妹妹死了,是吴遇招杀死的。被当宝贝一样供起来你却是受害者,那我和你同岁的妹妹算什么?一个不会投胎,怪自己没有一个和林家有关系的娘的倒霉鬼么?我为什么恨你?明明是这场闹剧里最受益的人,却好像所有人都在伤害你。程先生讲《北风郡》时有多难受你不会知道,程家一家都被吴遇招所杀,却要笑盈盈地和你称赞杀他一家的刽子手是英雄。张先生的儿子在找寻吴遇招踪迹时被他扔给黑店剁成肉酱,他却还要看你像看自家小辈。一个被吴遇招当做亲人的人是受害者,那这些人算什么?你告诉我算什么?自己活该是么?」 放开对江可芙头颅的桎梏,顾徽易双手攀上了她的肩膀,在不断摇晃和要捏碎自己骨头的兇狠力道下,江可芙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终于,她狠狠一挣,红着眼眶目光却渐渐清明坚定,平静无波地直视顾徽易。 第220页 「我想错了,我以为我们曾有什么深仇大恨,原来如此。列举旁人的苦处来证明我就该被你们折磨,这就是你的道理。疯子。我的确没有立场对那些人说出『我们一样』这种话,但顾徽易,你凭什么?因为你妹妹和我同岁,在同一人手下她死了而我活着,我就该被你当货物一样四处发卖?我就该为此愧疚忏悔老老实实任你折磨?难道我希望我娘死吗?我希望在无父无母的环境里长大吗?我希望终于回家家里却有了另一个母亲和妹妹吗?我凭什么不算受害者?就因为你不觉得?你算什么?」 被他牵制数日的情绪终于找到了逃脱的出口,江可芙觉得自己好像从没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在顾徽易错愕之后愤怒更盛的瞳孔里,江可芙敛了情绪,片刻,轻笑了一声。 「但你还有良心,你对我的折磨永远都不彻底。我知道,不管因为什么,你总在把我扔到险境尝到一点点苦之后自己找藉口捞回来。你说了,你狠不下心。」 「胡说八道!」 顾徽易勃然大怒,忽然上前,一把掐住了江可芙的脖子。 女子白皙的面孔先是发红,然后又转白,渐渐又有发青的趋势,他勐然抽回了手,江可芙喘.息着,然后开始剧烈的咳嗽,但抬起头看他的目光一点也不恐惧,甚至还有几分笃定。 「你真的不敢杀我,我死了,你心里大概会更不好过。」 对面人衣袖下的手已青筋暴起,但即使如此,顾徽易也只是用那双因愤怒发红的眼睛狠狠盯着她,再也没有动手。 不止今日,此后都再也没有。 第一百二十六章 顺天二年末,马上又要除夕了,自来金陵后时间好像过得飞快。大启各地频传北境部队胜利的消息,李纪最终也没有听哪个朝臣的建议南迁都城,不管为面子还是真正的所谓气节,总之他再想走也没有办法了。北境军已经在朝金陵方向赶来,速战速决大概从兵临城下到攻进宣政殿用不了半个月,如果他们愿意,他们甚至可以赶在白天攻进来,夜里在宫里守岁过年。 月明星稀,静谧的夜空万里无云,明日该有个难得的暖阳。腊月二十三,该祭灶王的日子,但灶神下凡来大概根本找不到贡品与自己的画像。因为整个金陵在火光与利刃的寒影中彻夜无眠。 有一批人趁着夜色从外潜进了金陵,火烧宫城,趁乱侵入。同时距金陵还有一段的北境军忽然飞一般就到了城下,把金陵守军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皇城里,「抓刺客」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又渐渐沉寂下去变成兵刃相碰的桌球之声。早已没有睡意,江可芙坐在地上听着外面焦灼的声音,最后按捺不住奋力地用脚去勾远处的刑具,想用上面的尖锐处撬开锁。这次和之前不一样,这次大概真的守不住了,她得先脱身。 四根铁链被崩到最紧,重重地箍着狠狠摩擦江可芙手腕脚腕的肌肤,若没有服用那药她早就勾到了,如今却在和链条的拉锯战中满身是汗筋疲力尽。不想就此放弃,费力地换个姿势还要再试,外面门响一声,有人步履匆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谁?! 翻身而起,听气息绝不是顾徽易,紧张地盯着外面,一道影子急急奔进视线,黑暗中能依稀分辨出锦衣华服,金玉珠翠,苏棠?! 「弟妹,是我。不要慌。我现在带你出去。出了这里你马上找地方藏起来,带上十一弟。哪里都好,只要不被发现。」 慌手忙脚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钥匙,因焦急两次没有插进锁孔,待终于摆脱沉重的镣铐江可芙还不及活动一下手脚,苏棠就拉住她往外面跑。 「皇嫂?」 「顺着这里走,注意着人。一定要躲好。」 她连苏棠的脸都不及看清,女人就推着她走上那条石子小路。听着不远处喊打喊杀热火朝天,江可芙一把扯住苏棠的袖子。 「那皇嫂呢?」 「陛下在金龙殿。」 柔弱的女子这次颇有些强硬地拂开江可芙的手,言外之意要和李纪同生共死,没立场说不应该或不值得,时间也由不得她多说,江可芙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弟妹!」 身后苏棠又想起什么一般焦急喊住她。江可芙回首,女子一改犹疑歉疚的目光,眼神坚定又有几分留恋。 「我一直不知该不该说。清乐殿有个地宫关了许多人…甚至,妙书和孩子也在……拜託你了。」 江可芙赶到墨林轩时,梅唤已经带着李琢在偏殿床后躲好。 经歷数次动乱,这个姑娘在这方面已经很有些镇定了。而且北境军攻进来是好事。只要躲过这一晚,不要被误伤或拿去做人质。待天色大亮局势基本便定了。 在窗前取了根叉杆攥在手里,江可芙摸了摸李琢的头。即使外面「杀」声喊得震天响,也架不住孩子深夜被叫醒此时又渐渐涌上的困意。他强撑着靠在床沿上,抱着腿,头时不时一下下往膝盖上磕。 「睡吧。正好醒来外面就好了。」 「有人冲进来怎么办?」揉了揉眼睛,李琢掐了自己一把,「败兵看大势已去会自己先把城里人杀光的。」 「又是谁给你看了什么书就用到这里来了?别怕,我不是在这儿吗?」 李琢说得对,这种例子歷朝歷代是有的,她心里也隐隐担忧,却不好表露让这个本就多心的孩子不安。又摸了摸他的头,起身到窗口处向外望了望,回身把床前帐子拢得严严实实遮住后面二人。 第221页 「不会的,你们藏好听到什么都别出来,我就守在外面。」 墨林轩外。 根本守不住此地的,所有人都知道,金陵守军很多都没了斗志,更不论这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两军中都还有很多相识的战友。北境军攻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城头的守军只是象徵性的抵抗了几下就大开了城门。 负隅顽抗的只有宫城里,真正只听命李纪的那些护卫军,下手不像北境军那样留有余地,几乎个个本着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的架势,竟一时和北境军杀得难捨难分。 带着一小队精锐,昭华长公主的驸马穆清逐率先闯入金龙殿,外面满目横尸,鲜血遍地,护卫军一个个杀得红了眼,殿里却一个护卫也没有。 李纪身着朝服,头戴冕旒,堂皇的灯火下十二根白玉串珠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在那张无喜无悲的白皙面孔上投下微动的影子。他正把玩着一把佩剑,在殿门被人踹开的那刻,露出一丝笑容,「刷」一下,剑刃出鞘。 与他截然不同的是身侧的皇后苏棠,目光定定地放在泛着寒光的剑刃上,片刻,绝望地阖了阖眼。 「朕还以为会是七弟来踹这扇门。倒是白期待一场。不过确实也许久不见姐夫,死前看一看,也不错。不知长姐身子可好?」 示意身后士兵且勿上前,穆清逐独身向李纪处走了两步。并没有接他的话。 「昱王不想伤你,到底手足一场,你退位吧。」 李纪举起了剑嗤笑了一声,似乎听到什么无聊的笑话一般。 「然后像燕王被先帝关起来一样把朕也软禁吗?」 「你勾结北燕屠宫,让出北境三府,狼子野心篡权夺位,大启民怨四起,动盪不安,大启百年基业险毁于你手,留你一命已是仁慈。」 「仁慈?若不是他命大,现在该是朕对他仁慈。」李纪轻蔑地看着穆清逐,「自然,现在仁不仁慈,也由不得你们——」 变故只在一瞬,李纪忽然挥袖,剑刃一横,「嗤」一声,两股血液飞溅,随后大片殷红喷涌而出。 「陛下!」 苏棠大惊,本欲夺剑但又哪里有李纪快,扑上前去揽住仰面倒下的男子,此时才噼手抢过他手中渐渐握不住的剑,自然只是徒劳。甚至以她一个普通女子之力根本拿不动,只握了一下,就重重砸在地上。 「太医!快请太医!驸马爷!驸马爷你救救陛下!退位诏书我来拟,我知道玉玺放在哪儿!你救他一命……救他…」 泪珠争先恐后而下,湿了衣襟又滚落在李纪脸上,本能地用袖子去遮盖包裹他颈上的伤口,却只是让身上沾了更多血。 「不要脏了皇后衣衫…」 面色煞白,如同抽去了颜色的画像,李纪眸光越来越黯淡,目光定在苏棠鬓边,却不看她的眼睛,语气难得的柔和。 苏棠正哭着,闻此一怔。穆清逐看着李纪的情形,知已无力回天。心中复杂,长嘆一声,目光示意一众人出去。 身后传来李纪断断续续的声音,成了这位「短命」帝王的遗言。 「今日这身很好看…」 良久。 静默的金龙殿中传出「噹啷」一声。没人知道那个柔弱的女子是怎样握起那沉重的剑又自刎的。 顺天二年末。李纪夫妇双双离世,后以帝后之礼合葬于皇陵。 同一时刻,墨林轩中。 天边泛起淡淡的鱼肚白,若爬上房顶大概已能看见圆日的一边。在偏殿守了半夜,外面厮杀声越来越小。李琢早已在不到四更时撑不住睡去,梅唤紧张半夜这时也倒在床后睡得香甜。 自己也昏昏沉沉,但江可芙仍不敢放松,听着外面没了动静,握着叉杆出门查看。 中庭前庭都静悄悄的,看来也不曾有士兵进来,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宫门再出去看看,身侧忽然一声闷响似有重物落地,惊异回首,是个浑身是血身着宫中护卫盔甲的士兵。 心头微动,一时有些纠结是否救助,踌躇着上前两步,就见那士兵挣扎着爬了起来,满头满脸是血,一见有人,大喊一声举刀便向江可芙挥去。 大惊,服了那药物身手自然不够敏捷,江可芙后撤半步眼看闪不开下意识用叉杆去挡。嗤一声木桿被刀削去一半,那士兵杀红了眼本就是爬进来想杀人垫背,此时越发来了劲头,逼上前去又一刀砍来。江可芙矮身要躲,却慢了,眼看就要削上肩头。 忽然一阵风响,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一暗,江可芙便觉肩头一紧被人揽住,向外翻转了半圈,视线被一片沾染血污的甲冑挡住,却能听见咚一声是那士兵已然倒地。 有些懵,一时忘了推开,倒是救下她的人后撤半步,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视线里。对上他的眼睛,才回过神的江可芙就又陷入愣怔之中。 李辞。 他们是不是,有两年未见了? 比之分开之时记忆里重伤虚弱的模样,面前男子似乎高大了很多,身上多了些沉稳和杀伐之气。边境的风霜以它们自己的方式照顾「远游」的人,他人黑了不少,愈显锋锐的眉眼间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从眉骨处折过,把这个从前一看就是富贵清闲的公子哥称得和那些风花雪月毫不相关。 他面上都是飞溅的殷红,脏污的甲冑上有刀箭穿透的残破之处,有些还向外渗着暗色的血。目光在打量他,人却还是愣愣的,不知说什么,声音闷在口中。还是李辞凑近,噙着笑意替她理了理碎发。 第222页 「怎么?吓坏了?不认识了么?」 「啪嗒」,一滴滚烫落在衣襟,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江可芙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句话没说,眼泪却争先恐后像也要见李辞一样。 「我…」 试探地开口,声音也沙哑得很。李辞一慌,赶紧伸手替她擦眼泪。 北境把这娇生惯养的人的手也照顾得过分粗糙,指腹擦过脸颊,侧面的茧子磨得江可芙有点难受。后背被他轻抚了几下,低声道「没事了没事了」像在安抚噩梦惊醒的孩童。眉尖微蹙,对着李辞渗血的左肩,江可芙不轻不重地给了一拳头。 「灾星!」 然后一头扎进面前人怀里,紧紧抱了他一下。 她不会说她每日晚上都有那么点胡思乱想,想他死了会怎样的,毕竟现在人就好好站在这里。 「咳咳!」 身后忽然响起几声过分「欲盖弥彰」的咳嗽声,下意识推开李辞,越过他的肩膀,江可芙看见江司安也身披甲冑,手持长.枪站在不知何时大开的宫门口。看见女儿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受伤,他眸中明显柔和下来,但显然又不知说什么。反是江可芙,大喊一声「爹」就飞身扑了过去,搂着父亲的腰侧头贴在他胸前护心甲处,才收回去的眼泪又跑出来了。 涿郡十年当真一梦,她已经没有舅舅了,如今看到父亲平安她万分感激上天。 从未和孩子如此亲近过,这一抱叫江司安好生不自在,一时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想要回抱不知如何下手,就此推开未免太过伤人。心中烦乱尴尬还隐隐有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欣慰,远远看见李辞只含笑望着也不肯上来说和,耳畔再有江可芙的抽噎之声,几乎下意识的,话又不过心就直直而出:「大节下搂搂抱抱哭哭啼啼成什么话?还不赶紧放开我。」 对,腊月二十三也勉强算个节。 闻此一愣,江可芙心下一暗,在宫中困太久不过因为没有亲近之人才能一直扛下来,而此时和父亲只是表达了几分难过想念他竟然还要训自己,一时委屈难堪排山倒海而来,「哇」一声,江可芙小声流泪变成了委屈痛哭。 江司安大惊,暗骂自己这嘴此时倒不如没有,一急也没了那好多礼数教诲,转手揽住江可芙肩膀,手背过来在女儿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一咬牙开始找补:「爹不是训你,就是,就是,唉这大节下,这年末,大冬日里头天寒地冻的,你这么哭不要删了脸…」 远处李辞瞧着江司安少见的慌手忙脚,忍不住笑出声来。长嘆一声摇摇头,转身往里走,便见到了闻声醒来出来查看的梅唤和李琢。 梅唤没见过他,肉眼可见的紧张一把把李琢护到身后,李辞也不解释,就看着他们待要怎样。反是李琢目不转睛地盯着李辞看了半晌,仰头道:「皇兄。」 李辞大笑,上前揉了揉李琢的头髮,就抱起举到肩头,毫不掩饰对这个弟弟的喜欢:「真聪明。你七嫂和自己爹爹叙旧呢,那皇兄和你叙叙旧吧好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腊月二十七那日,金陵又下了些雪。瑞雪兆丰年,钦天监说是个好兆头。 张相藉此时机上疏请李辞登基,国不可一日无君,而今情形也无人再有心思提他的身世。毕竟李隐几个儿子,李盛早死,李哲失踪,李纪勾结外邦又自尽,剩下一个李琢又太小。再从几个藩王中算一圈,仁昭太子和李隐是亲兄弟,李辞血缘上竟也是最近,再有北境退燕,金陵夺宫。背后又有以昭华长公主为首的一干皇亲支持,确实是也无旁人更合适。而且几乎所有人也默认,李辞就是冲着龙椅来的。 但李辞以年关将至且先过好生节日后再商议为由给拒了。叫一众朝臣一时拿不准主意他到底什么意思。 张灯结彩的禁宫之中,过节的气氛甚浓,长乐宫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江可芙凑到案前看长公主李仪卿写「福」字儿。 「你怎么还闲着,宫里红纸都给你备好了,马上除夕,你的窗花我可还没见着呢。」 余光瞥了江可芙一眼,李仪卿打趣着,撂了笔去逗那孩子,江可芙顺手给她抱去,从案角堆着的一堆纸样子里抽出一张。 「又不是只长姐同我讨,前日见了知意,她也和我要了几张,早知不夸海口今年宫里的窗花我包。明明几年前我看大家都不怎贴的。但以乐说她娘跟她说东宫每年都贴。」呆了片刻,復嘆口气,「我还是没法真的觉的她是恶人…」 这「她」说得便是沈妙书。那日宫破之后,江可芙把苏棠告知的消息转述李辞,带人速查清乐殿后,果然发现地宫从中救出燕王,沐季,沈妙书和几位在墨弋屠宫时失踪的太妃。 原来那日李纪带兵进宫时,便根据情报先至东宫杀死了欲走密道去调兵的李哲,看沈妙书有孕便将她先和几位太妃关在一起,待宫中稳定后又一起移到清乐殿关押。其间沈妙书险些流产,还是苏棠一早就察觉她没死而是被再次囚禁,撞着胆子同李纪求情才有太医前往救下她和孩子。孩子如今已近两岁,便是适才江可芙抱给长公主的女娃娃。沈妙书给她取名以乐。以乐和李琢一样,生在不太好的时候,身体有些弱,早慧很懂事,见所有人都不哭不闹。 「谁又想呢?」李仪卿停了停,似在思忖什么,片刻,「可真当她作受害之人,此前哪一个不比她可怜呢?」 第223页 沈妙书从不无辜。这个柔弱的女子自始至终都有算计除李盛外所有人的心。一切都已查明,皇陵之中的刺客是李隐为诬陷燕王等人的手笔,感业庵被杀的禁军是李纪所做,和江可芙交手的不属于任何一种,却是本要栽赃祝家却被李纪打乱计划索性顺手推舟想杀死江可芙的沈妙书部署的探子。 感业庵有迷药的茶水,冒牌的舒太妃,墨林轩的巫蛊人,甚至月婕妤早产的香囊,都有她介入其中。那日江可芙听她说着而今如此是自己的报应,但为什么要牵连李盛呢?女子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江可芙到底没有说出重话。 「不过明年那事,我初时还当无别闹着玩儿的,结果张相前儿就进宫教书来了。反正都是他们商议过的我们不管,他们做甚我们有钱给钱有人给人就是。但这一提她我想起来,这事一成,她要是寻短见怎么说?她和小十一这仇还真是不小的。」 闻此一怔,江可芙下意识去看以乐的小脸,小姑娘正懵懂地探身看着纸上的字。李仪卿察觉失言,赶紧摸了摸以乐的头同她小声说了几句哄孩子的话。良久,江可芙低声道:「我不会管她的,她说了这是报应。但孩子无辜。长姐,其实昨日下朝来李辞去墨林轩待了好一会儿,回来跟我说,李琢连五岁都没有,但怎么那么会委屈自己周全旁人呢?我就知道会怎样了…」 暂延顺天年号三年三月,以昱王张相为首的几位重臣拥立启英帝李隐第十一子李琢为帝,经礼部拟定,改年号元照。 相比此前大启出现过的幼主和「傀儡天子」,这位年幼的新帝一登基就让连张相等人在内都有点吃惊。 他先是自己下旨为燕,灵二王平反释放其家属特许留京,同时赦免了被冠以谋逆之名的祝家只令祝家子弟再不许入仕。之后以护国有功,朝廷勛德赐昱王「定安」之号,封昭华长公主为镇国长公主,张相,江尚书,镇国公等老臣,北境军各部也均有封赏。 自然这些他自己没想到张相作为帝师也会代为下旨,不过是新帝登基后的基本行事。最令人惊奇的是,他追封先帝四子太子李盛为帝,沈妙书担了一个皇后之名被迎回东宫居住,二人之女李以乐封敏嘉公主。就连死去的李沐凝他都没有忘记,徵得同意后将她的棺椁迁到了沈家同沈纵合葬。 至此,大启的局势也算稳定下来。年幼的君主高高坐在上首,虽然坐在椅子上脚还沾不到地面,但十二根白玉珠串后那张稚嫩面孔上,那明澈瞳孔里,是那样沉静与坚定。 * 莲叶接天,河水随着欸乃橹声倒映着几点粉盈盈的荷花盪开碧色,江可芙捲起袖子探出船去鞠了一捧,水珠点在自己面上盼得几丝清凉,不远的小篷船处不紧不慢地吆喝着「梅子酒」在这孟夏正叫人口渴起来。 正盯着那处出神,颊边忽然一冷贴上个凉丝丝的瓷做物什,心中欢喜,顺手接过,但口中不免还要为这突然嗔怪起来。 「李辞,你怎么又无声无息的。下次我转手一扭就把你摔出去摔个大马趴。」 「这不惊喜嘛。先惊后喜。」 身后几声低笑,头顶光影一暗来人已坐在身侧,在这窄窄的船尾显得有些侷促。回身推了一把见说不动人,所幸衣衫上倒也有几分凉气,江可芙顺势往李辞身上一靠,拿起冒凉气的小瓷罐便往他后颈贴。 「冬日里我也这般惊喜你,你最好是还这样嬉皮笑脸。」 「我哪儿就嬉皮笑脸了,你不高兴别喝啦。适才不知谁,盯着岸上吃酥山的小孩儿好一会儿,若不是在水上,那孩子怕不好意思要问要不要来一口了。」 面上一窘,江可芙当即给了身侧笑嘻嘻的人一拳,打开瓷罐封口灌了几口,又将微凉的掌心贴在面上消暑。恢復正色道:「我看这河好得很,倒是适才过的那个桥,早点修一修吧,这次掉个大人,下次就能是个孩子。若晚间有慈恩街回来的醉鬼,掉下去说活该他一个人淹死也就罢了,出了人命多少惹人忌讳。」 李辞点头:「这是一点,我回去告诉工部他们寻人,还有沿岸有些问题,旁的倒没了。毕竟也试走三日,也只是依旧河扩充罢了,单论水路还不至有什么岔子。」 「确是如此,不过——」江可芙用手遮了遮日头,嗤笑道,「你说看工程就看工程嘛,非说在城里逛一逛玩一玩,大夏日里头被哄来我还道有什么新鲜瞧,钟秀河里种荷花是好看,但是一不遮阳二不消暑的,热啊。」 「是我忘了,该等再长长,自己撑条小船来就只在船上一躺,荷叶再密一些高一些就是天然的伞了,能在底下从正午躺到日头落山。」 江可芙摇头:「一听你就胡诌了,在钟秀河哪里使得,这不是阻往来行船么?城外倒有个地方,镜湖里随便躺,不过也少了点那意思。唉,说到底还是这金陵城啊,美是美,但有点匠气。欸,靠岸了,先上去吧。我要去碧于天吃一大碗酥山。」 拽了一下李辞衣袖,江可芙此时也不惧热了,脚下生风步履飞快,直奔慈恩街碧于天二楼,果真就点了一碗酥山。李辞要了两坛青梅酒,二人在观景台那处坐定。 拿着勺子剜了一大口,江可芙望着街角,突然想起什么道:「如斯不会回金陵了么?」 「大概吧,反正店不开了。她传过你的信后,我回金陵再没见过。其实没什么,我们都有各自私心,我脸皮厚些不在意,她觉得重要就躲了。不过现今局面也算她所求,她也没必要再见我。」 第224页 江可芙点点头,想起真相,只觉得有点可惜。 她其实一直好奇过李辞和魅香阁的关系,如斯身份又看起来就神秘非常。直到数月前一封没有署名的信递到王府,一切才彻底揭开。 该说李辞有个好父亲吧。还是因为仁昭太子,如斯是当年南疆受灾被太子从她饿得要吃人的父兄手里救下的。要回京时,太子把她交託给一对老年无子的夫妻。那家开镖局,她就跟着走南闯北了好些年还拜入江湖门派学了些功夫。直到后来太子突然出事,她做不了什么,惊怒后上京暗中查访,发现了太子遗腹子的秘密。 不同于太子身边暗卫希望李辞登帝位的情感延续,她倒只希望恩人的孩子平安,因不相信李隐善待李辞还在南方一带逗留多年,直至江可芙入京的前一年,她才终于接触到李辞,假以和常家私仇为由寻求帮助合作。李辞自然知道这非真相,但当时李盛和李哲暗地已有冲突,如斯身世也并无什么不可说只是个有点势力的江湖人,索性顺水退舟成了盟友,后又盘下魅香阁掩人耳目做了情报站子。 「唉,我还想再见见白姑娘呢。还有那个玩纸人的什么姑姑,再见面我非得烧她一把火,私仇哪儿有往旁人身上报的。」 前几日李辞也讲了好多如斯的门中事。那程姑姑和如斯原是同门,自己练功时走火入魔练废了,师父将门派寄希望于她不成,便转而收了颇有点天赋的如斯。二人一直不怎么对付。程姑姑忤逆师门故意去练了邪门功夫成了小孩模样,只是邪门功夫兴许连人性情也变了,她平素便只喜欢摆弄棺材,纸人一堆死人东西。 「不过确实也很难不迁怒,就像…」 说到这话题自然还有现成的例子,想起宫破后不见踪影的顾徽易一干人,江可芙便嘆起气来到底没说出口。知道她想说什么,李辞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 「他们不会再成气候的。」 「不是…」摇摇头,江可芙想了想道,「我只是在想,仇恨的力量真的很大。但是,你看现在的陛下,对旁人的喜恶就像成亲时外面贴的窗花。」 「嗯?」 李辞不解。 江可芙笑起来,有点得意道:「只有喜啊。他跟个圣人似的。」 先是一愣,继而也好笑这比喻,李辞大笑起来沖江可芙比了个大拇指。这当口二人也吃完了东西,结过帐后走上慈恩街。 已过了正午最热的时候,但日头依旧刺目灼热,迎面过来一阵风吹动江可芙绾髮的带子,伸手按住,目光投在临街胡同里人家的高墙上,江可芙忽然笑了一声。 「欸李辞,我走在这儿好像一恍回了好几年前。」 「嗯?」 指了指那高墙,江可芙想起一些细枝末节,来了兴致,继续道:「真的。那日也这般大太阳,我走得好好的吹来一阵风,我绾头髮的带子给我吹起来送到别人家去了,还是我很喜欢的一条呢。」 心头微动,李辞总觉这情形仿佛自己也在场竟这般熟悉,江可芙已说到了事件高潮又悬疑的部分。 「这也算了,还有奇怪的。我又拿不回来,就往家走罢,忽然一个人影闪过去,往我手臂上缠了根破布条。我本还道是不是什么暗号我被选中了,在妆匣里放了好几个月也没什么人来寻我。现在倒想起来了,我这脑子,这是看我散着头髮不成样子让我绾头髮的。」 兴致勃勃说完趣事,身侧却不见反应,若是往常李辞不是捧场就要打趣自己,疑惑回首,却见身侧人定定盯着自己瞧,目光专注,眼底闪动着熠熠的光。 被瞧得有点不好意思,偏他又不说话,觉得没趣儿了江可芙一蹙眉推了李辞一把。 「做什么?忽然不认得了?」 瞧她脸红,李辞收回目光笑了笑。 「对啊,忽然就不认识了。」 「那你在这儿等着人领你报官去吧,我也不认得你,也不知哪家跑出来的逆子。」 李辞说完便低着头沉思着什么,显是没听见这话,瞧他心不在焉,江可芙撇了撇嘴也没再说,只是片刻,听见身侧传来喃喃:「原来那时候就是你…」 「我怎么了?」 李辞回神。替江可芙理了理吹乱的碎发。 「没什么,我说你好得很。」 「我自然好得很,这还用你说么?」 李辞一笑。 「唉,你还真是——『自爱』得很。确实,接纳喜欢自己和自己好好相处才对,自己开心还免得被旁人忽悠欺骗。」 「我还以为你要说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呢。」 「那哪儿能,定安王妃倾国倾城如花似玉的哪儿能拿动物作比。」李辞赶紧摆手言语却戏嚯起来,正走过一家铺子门口摆着一大缸荷花,随口便接到,「花才使得呢。那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灼若芙蕖出鸿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那是风清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 听李辞用了好些句子恭维自己貌美,江可芙摇头,面上好生嫌弃,嘴角却翘得格外明显,「哼」了一声,嗤笑道:「谄媚。」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至此完结,唿,长出一口气让我平復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给自己鼓鼓掌。 小江的故事真的战线拉得太长了,中间几度怀疑自己,发愁,焦虑,逃避,本质上就是一个没有做好准备就开始的人在过程中无止境的发现问题却已经没办法彻底解决了,加上严重的拖延症。还好,我虽然准备不充分,拖延,喜欢逃避,但还是爱这个故事不忍心它被放弃的。虽然不完美,但我还是把它坚持讲完啦。 第225页 不过一直在盼完结,今天打出那个句号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点怅然的,有点像自己追的剧追完了的感受。「电子失恋」这个词可能不太准确,但有一点点相似。 之后还会有几个番外,包括但不限于小江小李,他们的孩子,沐凝,徐知意等等。我后期狂补人物小传的时候真的扩写的有点上头,觉得都写出来还蛮有意思的,所以应该会写很多。后期尤其是李纪夫妇,虽然就全篇戏份来讲不是特别特别重要,但是我最想写的番外了。 还有就是隔壁「鸽子精」那里等正式完结应该会搞个类似颁奖典礼的小剧场给书里各位搞些提名奖项啥的玩一玩。自娱自乐产物,有兴趣的可以康康。 以上胡言乱语完毕。希望我们下次见。 第一百二十八章 番外 「新婚」初过小端阳元照二年秋,大启北面诸部发生动乱,北燕新首领发动吞併战争一统北方称帝,定国号「燕」,定都哈剌和林,史称燕太宗。 对于这些一贯以掠夺为荣的蛮夷来讲,战争一旦开始他们骨子里对抢掠的兴奋是难以停下的,只吞併几个小部落便觉得自己无比强盛,又有了进犯大启之心,更是为报此前北境三府之仇。 元照三年初夏,密探来报燕国三十万铁骑南下直奔大启北境。得到确切消息,燕王定安王双双请旨退敌,最后朝中命定安王独身北上,带领北境驻军抗燕。 五月初的天气,窗外淅淅沥沥地下了阵小雨,搭上漆黑的天色,在偏僻小城里晕开清冷的气氛。风凉丝丝的,这时候正是侵人,一个贪凉不留神就要生病。躺在这家小客栈的二楼,开了半扇窗子,李辞枕着手臂望着床帐顶子想对上燕人会出现的问题。 正合计到北境几个将领,忽然,感觉窗外好像闪过一个影子。这时候奇怪,二楼已住满了,楼下大堂和马厩都不见人,那该都在各自的房间之中。自己就住在楼梯第一间,出入都有察觉所以知道一直无人再下楼,小二这时辰也不会上来打扰且不该那般快,那这时候什么人上来? 本无关紧要非自己该关心之事,只是出现个行踪诡异之人难免有点留意,犹豫片刻起身要去看看,门口忽然响起轻拍门框之声。 心头一凛,偏从窗子处查看外面情况以门口人的身手定会明显察觉。轻轻取下床头佩剑悄悄靠近,手刚触上门板,外面人似乎按捺不住重重推了一下想弄出声响提醒。 哪成想李辞没上门栓,没收住力气,「哐」一下一个人影就扑进来,带来一阵熟悉的清冽冷香。李辞要闪开拔剑的动作一顿住,晃神间,人已扑在身上。 一片温软在怀,隔着薄薄的衣料,有温热气息喷薄在胸口,不觉一僵。来人已抬起头,正是枕边之人,回望下门,推搡他肩膀一下便埋怨起来。 「你这人怎么门都不上,窗子还开半扇,真不怕夜里进贼偷了你文书冒名去。」转眼瞧见李辞手里佩剑,又加一句,「还知道怕贼人拿剑就不知上门,哪里的贼要走正门?敲半天都不应,冷死我了。」 她身上确实穿得单薄,外衫和发上还有星星点点的水痕雨珠,两边碎发被打湿贴着白腻的脸颊,乌黑颜色愈发称得人明媚皓齿。加之外面冷风冷雨确实冻人,女子鼻尖眼下均有些微绯色,显出几分往日没有的娇柔之态。 美人总是生动些才好看的,如此带点怒意也只叫人心疼喜爱全无其它意思。听她喊冷,李辞赶紧揽过人来推进屋里别站这风口,顺势也掩了窗子,叫她等等去楼下叫小二往盥室送了热水来。一时倒忘了问她怎会在此处。 热气氤氲,隔着一扇纱屏升腾出来,还盪开些许若有若无的香气。一阵「哗啦啦」水声后,江可芙披着不太合身的宽大外衫走出,长发用巾子随便绾住,湿淋淋的还在往下滴水,只走到床前几步后颈的衣领就打湿好大一片。 李辞正趴在桌上把玩一对从江可芙包裹里翻出的九连环,转头见她出来。适才身上一身拿去烤也没带个换洗衣物,穿着自己的衣裳像偷来的肥肥大大却还露了一截小腿。出了盥室不比里面还是有点凉,都能感觉到她微微打颤,再瞧手中九连环,不由就笑她:「适才还说我,你要出远门怎么连个换洗衣裳也不带,若路上买也没瞧你包里几两银子,倒是这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一翻一大把。」 扬起那九连环,床上江可芙取贴身里衣后摊开的包裹里还有鲁班锁,不倒翁,海螺壳乱七八糟一堆。冷哼了他一声床上坐定,江可芙取下巾子散开头髮道:「行侠仗义后旁人送我的,我乐意带。你想带还没有呢。」 其实不过赶路遇到几个大孩子欺凌幼童她瞧不过一个个打了一顿给吓回家去,被解围的两个小孩儿瞧这姐姐厉害把自己喜欢的玩意儿送了给她。没推拒成,半路扔下也不免辜负这份单纯心意,就拖拖拉拉地带了一路。 李辞猜想也与此八九不离十,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瞧她擦着头髮费力又自己嘟囔后颈湿了不舒服,当即招招手叫她过来桌前坐下自己给她擦头髮。竟又没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江可芙自己也不说。 「你轻一点,疼。」 「那你一个动作好生待一会儿,这刻起下刻趴的,能不扯头髮么?」 「那也没你这样薅的,嘶,又来。我信你的鬼话呢,恆夭要是你这双手我早就秃了。」 第226页 嘴上不饶,却也没叫李辞就此住手,趴在桌上江可芙解那连环,但适才被李辞胡乱弄了一通好像变了样子,几个圈子绕来绕去怎么都分不开。 立在后面擦着江可芙的头髮,一抬眼就能瞧见灯火下那双纤纤素手因迟迟不得解法有了点气性动作渐渐大开大合起来,不由好笑,停手凑上前,挨近肩头手臂环过她轻轻取来,只随便动了几下,「哒哒」几声,分开的铁环就掉在桌上。 「你肯定搞鬼了。我上次不是这样解的。」 捶了下桌子,江可芙侧脸横了李辞一眼。半干的髮丝随女子动作轻轻擦过他耳际,带来一股适才飘散过的淡淡香气,心头微动,不由贴近揽紧了身前人,偏头去嗅。 「哎呀干嘛?圆不过想挠我痒?」 近身在后最是没法躲,平素这招一闹起来便是李辞常用的。顿足下意识挣了下自然没结果,身后人已贴上来擦着她耳际,开口声音低沉,热息散在她脸边带的人有点发烫。 「往日不见你薰香,你我用一种,偏你身上就好闻得很。」 姑且算夸奖,江可芙微微一怔,继而咯咯笑起来。 「对啊,原是蹭你的,偏偏我身上更好闻,你说气不气。竹溪说一种香因体质等各处不同所以不同人用就是会不一样。不过我倒觉得差得也不多。」 微微侧过头,江可芙眉眼笑盈盈的说着打趣之言,忽然撞进李辞晦暗眼底,心间一颤不由飞起两片红云嗔怪着就要推开,才刚抵在他肩上,眼前就一暗,一股力道从后而来按在背心压着人无处躲闪,唇上一软还没说完的话就被堵了回去。 「唔…」 这吻来得有点凶,一压上来背心的力道就上移按在了后颈,衣领还湿哒哒的被他发烫的指腹压过都不觉湿冷了。挣扎几下没挣开,江可芙还抵着他的手索性便渐渐放下来,因唿吸被阻全身发软,转而揪住了身前人衣领。 半推半就的,也不知何时被带起来二人就双双倒在了床上。被吻得两颊潮红,望着床帐顶子微微喘.息着,终于找到间隙清明几分,看李辞还要凑上来,赶紧掩面往床里滚。 「不行不行,差点着了你的道,今日不方便,你明早不赶路啦?」 正到兴头,面红心跳意动之时,自是没听出这话弦外之意。李辞轻笑一声长臂一伸就把人捞回来,不轻不重地扣上她手腕往头顶举。 「又不耽误赶路。」 「你…」 嗔怪的话又尽数被截回去,无人去剪一剪烛花房内渐渐昏暗下来,惹得人脑子也开始混混沌沌。炙热的亲吻从脸颊渐渐下移到脖颈,锁骨,江可芙都浑浑噩噩地迷离着,直到胸前忽然一凉,带着薄茧的指腹覆上肌肤,意识瞬间回笼。 「不行不行,今日真不方便。」 两手抵上上首人胸膛把人推远了点,因浑身发软没什么力道,声音也轻颤着,倒像欲擒故纵的玩笑了。意识也迷离着不会分辨,李辞含煳应了声「什么不方便」还要抱她,不给机会,江可芙赶紧一个翻身从他身下滚开。 跪坐在床里喘了几口气,抬眼再瞧已带了几分羞恼。 「什么不方便?你还问,『室妇十四岁,经脉初动,名曰天癸水至。』这个不方便!」 李辞一怔,反应过来一拍额头暗骂一句,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江可芙还未及动作,就被他上前揽好衣服裹紧,然后旁边一大床被子就压了过来差点没蒙她一脸。 欲开口呛他发起什么疯来,噼头又被扔来适才擦头髮的巾子。挥手打落江可芙掀了被子要下床,李辞站在远处查看窗子是否关严,回头见她下地,连喊别动。 「确实差不多是这日子,我这记性,先淋了冷雨,还让你泡澡。你别动——拿什么我递你。」 才伸出被子的脚又缩回去,江可芙横了他一眼,揽着被子盘起腿来,嗔怪刚才自己暗示他不听现在又慌神。李辞默默听着,转手披了衣服就要往外去。 「欸这么晚了你做什么?等等哎呀,慌手忙脚你那领子都带进去了。」 看不过那匆匆披上折进去的一角衣领,江可芙一撑床沿跳下地就要给李辞整领子。慌忙躲过不敢再让她近身连道不用,自己去去就回。然后匆匆而去颇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坐回床上揽过被子,看了紧掩的门一会儿,不知想到何事,江可芙掩唇一笑。 过了好一会儿,都有点倦了,门外响起上楼的脚步声,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前,随着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一阵甜香被外头的风吹进来。李辞端了只白瓷碗掩门回身,远远的还能瞧见上面升腾的热气,想起什么,江可芙微微一怔,人已到了床前小心地把碗递她。 「好在他们厨房平日少用倒也备几袋。当心烫,可以用那个垫一下。」 指了指适才擦头髮的巾子示意江可芙垫在手中再接碗,李辞顺势在床边坐下。看江可芙凑近顺着碗边吹一吹小啜了一口,轻声道:「疼得厉害么?」 微怔,江可芙垂下眼盯着碗里红糖水上的细微沫子,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李辞,你这人说好骗也真是好骗。」 李辞一愣,江可芙已笑盈盈地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戏嚯。 「逗你玩的。这日子一向不准,这月还没呢,我骗你的。不过——」 「嗯?」 第227页 「我确实不方便,」嘴角还带笑意,江可芙垂眸,右手隔着被子在小腹上摸了摸,声音骤然放轻了,「我现在身上可是两条人命欸,你一样不能胡来。」 闻此对面人瞳孔骤缩,整个人蓦地僵住,面对江可芙坦然笃定的笑容,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郑重其事地伸手搭在江可芙肩上,李辞涩然开口:「可芙,你是说…你有身孕了?!」 微一挑眉,江可芙不置可否。还不及再说什么,整个人忽然一轻,就被李辞从床上抱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紧随其后。若非拍他喊停,恐不止被抱着转圈,怕不是还要举起来把她抛两下才算完。 「李辞!我不娇贵你也不能这样啊。别人家都是自己发晕泛噁心,好嘛我好端端的还没受罪,你倒给我找起罪来。」 伸指头戳他,偏还要俯下身凑近听动静,一顿足把人拉起来,江可芙直想骂人魔怔了。 「不到两个月你听什么?听他喊你爹么?那还真是个神童了。」 面上只是笑李辞也不反驳,江可芙暗骂了声「呆子」。 夜已深了,明早还要赶路,便熄了灯歇下。 良久,外面响起夜猫啼叫。一片寂静中,江可芙忽然再度开口。 「李辞。我想吃粽子了。鲜肉粽子,秦婶子做得真一绝。」 身侧轻笑一声,李辞竟真的也没睡。 「这就使唤起来了?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吃粽子?我想想,这时候正门肯定出不去了,我翻墙出去,不过去谁家给你找呢?」 「什么好端端?你赶路赶魔怔了吧?今儿是端阳。不,这时辰,得是昨儿了…反正吃粽子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端阳吃饺子?」 李辞微惊,一算日子,竟真如此。忙道自己确实忘了,江可芙默然半晌,轻轻道:「我记得可清楚了,但急着赶路,进城瞧见卖粽子也不及买几个。唉…李辞。」 「嗯?」 「城门口的点心铺明早儿应该还有,你给我买几个红枣的甜粽,吃完你赶路,我就去涿郡找舅母他们去。你…自己保重。」 没说自己是一路追来的,就是想告诉他孩子的消息。燕国不足为惧,北境驻军早已练就了一套克敌之法,李辞也不是没有打败过他们。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真正读懂它的残酷后,她难免会忧虑出现意外。若有一年半载后,自己生产出现意外突然传过来影响心绪那实在万万不好。所以在诊出喜脉后江可芙请习医女保密,自己藉口外出逛逛就北上追了李辞的行踪去。 这种事,还是该亲口说。然后自己就在涿郡等他打完一起回金陵。 知道她如何想,李辞长嘆一声,便把人轻轻地揽在怀里。 「我该说你有主意还是莽撞不爱惜自己?一个人就敢往北追还能追上。连银子都没带多少,路上出事怎么办?不过,怎么要红枣的不要肉粽了?」 莫名就想起什么极坏的结果,江可芙鼻头一酸,往李辞怀里扎得深了些,瓮声瓮气道:「我就是不放心…孕妇就是会忧思过多又不是我想把你往不好处想。我当时就是觉得,你要真出事连孩子的事都不及知道就没了怎么办?但一想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对活人又影响不着。可又想万一我出事怎么办,到时候消息一传你心绪不平再连带出事怎么办?书里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可是再一想哪儿那么多万一。这情绪反反覆覆的就是烦死了,反应过来都追上了,我总不能回去吧。」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好笑又心酸,尤其平日从不这样的女子此时委委屈屈得带着哭腔道出就是让人无比心疼怜惜。 心下软得一塌煳涂,李辞轻轻顺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 突然,江可芙止了抽泣,抬起头来面上带着泪痕目光却极其严肃,看得李辞心头一紧,等着她还要说什么重要言语,就听江可芙郑重其事道:「还要两个鲜肉粽,不是不要,适才一急我忘记说了。」 「欸好好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如何看待定安王夫妇不般配的婚姻? 你管我姓什么:谢邀,人在涿郡,刚下马,看到这个问题本不想答,毕竟相熟之人太多,即使匿名基本也能猜到是我,但奈何有些回答着实太奇怪,我必须得说几句。 首先,我不知道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出于什么心理,「不般配的婚姻」?定安王夫妇第二个孩子快及笄了,你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他们不般配。怎么,他们不般配难道你和他们般配?你想加入这个家吗?不知您是李家的皇亲还是江家林家的国戚?清音寺姻缘树都没这般操心。不如下次礼部选秀您也去问问?下次选秀没您把关陛下不选了。啊我忘了,陛下本来就不选秀了。 (没想到突然火了,那有必要做个补充了:我有说自己是客观回答吗?评论区骂我我不会理会,但人身攻击定安王妃和暗戳戳踩定安王的,都小心一点,明天影司卫去你家做客。这问题问得就极度主观了,那我回答又何必凭客观。不主观我还回答个锤子!) 其次,我真的疑惑,一般这种类型的问题,虽然都奇奇怪怪,但底下回答也基本五五开,这条问题底下为什么都是在说定安王妃各种不配。 我是不知道,朝廷官员皇家亲眷也会有「毒唯」这种脏东西吗?底下清一色的「七殿下眼神儿不好」。少拿你们听曲儿看戏捧歌姬的劲头往别人家夫妻身上安,这里我认识的人很多,有些人的主页一点开都猜到是谁了,这些人得空还是关心一下自家后院又添了好几个姨娘比较好。 第228页 而且,抛开别的不谈,定安王已经脱离朝堂有几年了,既不是诗坛新秀也不是新科翰林,边疆武将行列基本也排不上号了。快四十的人,每天只想观花逗鸟过几天清闲日子,跟王妃练练剑,和朋友喝喝酒,再养养生什么的,隔三差五带王妃回涿郡住几个月,你们这么注意他干什么?嫌他过得忒滋润了,想让他搞个什么外室娶个侧妃跟自己姓你们就开心了是吗?哪朝来的老古董啊? 村头媒婆真的都没你们卷,别在这刷某乎了,正好年末,收拾收拾去月老庙帮月老沖业绩吧。 更有甚者用二十几年前他们刚成亲时闺秀间的风评做论据,以此断定定安王妃品行不端,善于伪装?定安王被pua了???我只想说所谓的「金陵闺秀」几个人啊?就算什么大数据啦? 那些「闺秀们」暗地嚼舌头嘲讽过昭华长公主下嫁商贾可怜,现在公主闲时游山玩水无拘无束的,顺便还和驸马把产业往大启周边做了不会还有人不知道吧?当年夺宫驸马协助定安王攻入皇城诛杀叛党,陛下破大例封了侯,事后金陵还起过一阵子官家女子下嫁商贾的热潮呢不会也有人不知道吧?我倒是悟了,莫不是「闺秀们」觉得嫁给商贾之家太可怜了要身先士卒帮平民女子跳火坑吧?真是可敬。 (什么底下竟然有人说我说话笋,这就笋了?翻翻前面的回答,代入一下王妃本人,您这好一颗晶莹剔透玻璃心不得连夜扛着马和马车一边哭一边火速去个不联网的深山老林?) 我知道定安王妃一直是个有争议的女子,和大多官家小姐言行不同,又嫁给当年算是最出挑的皇家子弟,被好多眼睛盯着,很正常嘛。况且边境长大的人,性子放在金陵是会显得有点出格。 如果仅仅针对这些,虽然我还是觉得不干你事,但非要指点的话也无可厚非。不过作为一个在皇陵挺身而出,墨弋屠宫时拼死保护陛下,后随定安王北上戍边的女子,我不觉得有任何人可以对她的言行指手画脚言语不干不净。更何况有些人的成分,我不说,但酸言酸语的一股柠檬味儿都溢出屏啦,什么家庭呀,一日三餐只吃柠檬。 当然,我最接受不了的是居然还有人阴谋论定安王夫妇不仅不般配感情也是假的。啊对对对,都是假的,只有你吃了酸黄瓜是真的。 还是一句话,虽然他们不管别人怎么阴谋都是真的,但是干你底事?定安王是你爹?你怕爹娘感情不好和离自己变单亲?这么关心他俩感情真不真干什么? 放心吧,你嗑的cp都是假的,但成亲二十几年互相扶持一同成长二胎都快及笄的恩爱夫妻一定是真的。 (是我浅薄无知了,没想到居然有人问我为什么说到这里就不放两人感情好的证据了,不放证据就都是假的。都元照二十年了,居然还有人需要别人放证据来证明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 最后,我想说的是,非议造谣他人这种行为,陛下的新令已经打算列入正儿八经需要上公堂蹲大牢的罪了,最晚明年就要颁布。希望这条问题下的各位都小心一点哦。 你对他人定下的各种註解,贴上的各种标籤,永远也只是你想像中的,构不成他,也不是他。不管是心理不平衡的嫉妒还是为自以为是的正义,都是跳樑小丑罢了。 对了,既然这条回答下都说定安王妃配不上定安王,那我也来个明确点的观点吧,非要说的话,反了,是定安王配不上定安王妃。 不是我说的啊,是正主自己要舞,某一天定安王自己有感而发的,不信去问。 评论 896 默认最新碧于天烧鸡yyds好傢伙,我说怎么说话好大的火气,这是小郡主啊。底下这么编排人家父母人家能不气嘛。 元照二十一年三月初三.热评怎样混进听雨眠我去,你们都是怎么知道的?取匿了我也没看出来。 元照二十一年三月初三钟秀路今天还不拆迁吗>怎样混进听雨眠哈哈哈这个id和头像常混平台的一看就知道啦。小郡主叫「你管我姓什么」,世子叫「我姓江有什么问题」,笑死,兄妹俩真是时刻走在替王妃反黑第一线。 元照二十一年三月初三查看全部43条回復> 琢玉郎 不用明年,年底就可以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十八.热评作者回復了你管我姓什么作者小叔盯上我号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十八不是池中物我去我去我去我去!这是真的陛下吗!!!蹭蹭真龙之气,佑我上案。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二十查看全部89条回復> 不辞疆北终成眷属江可芙的水军终于买到这里了吗?说得跟真的似的。我不信定安王能有感而发出那种东西。同人文写得好,下次不许写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初二.热评作者回復了你管我姓什么作者看真人不香吗?能看真人谁还看同人啊。我写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你主页的同人是真不行。需要我再刀你一遍?定安王成亲啦,辅国公也成亲啦。你的cp,假的。我的cp,真的。不仅真,孩子都能上网看你们这些离谱人四处碰壁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初二魏郡的灯会能匀给邯郸一点吗笑死,打脸吗?小郡主牛批!爽死谁了我不说,反正爽到我了。 元照二十一年二月初五查看全部58条回復> 涿郡一支箭答主明白人!这破问题我想举报好久了。 第229页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作者回復了濯清涟而不妖拉倒吧,明白人?说话拽得二五八万,江可芙小号吧。脸可真大,她不会真不知道自己风评差成什么样子吧?我偏阴谋论,俩孩子都姓江是定安王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俩吧,肯定外面还有孩子,那才是真爱生的要袭王位的。或者俩孩子根本不是定安王的。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你管我姓什么作者>濯清涟而不妖感谢发疯,已截图提交影司。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二十六查看全部108条回復> 我姓江有什么问题年底,稍安勿躁。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十日梦里总能当世子妃吧!!!阿晏!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十日皇恩街和慈恩街哪个长笑死,世子十号还匿名的时候就认出郡主了,结果妹妹没理他哈哈哈哈哈哈,可是十八号回了陛下的,所以是看到了没回还是根本没看到到十八号才知道是年底啊。 元照二十一年二月十八南风知我意定安王妃真的是我个人识得的很有胆识也难得真诚的女子了。 元照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不辞疆北远这是在干什么?立什么毒舌傲娇小郡主的人设吗?有这功夫不如想想自己及笄以后怎么办吧,能不能像自己娘一样有那样好运气嫁个好夫君。王爷实惨,江可芙拖累他前半生名声,一对不跟自己姓的儿女拖累后半生。由着姓名瞎搞,死后这支血脉就算断了。还不如赶紧纳个侧妃再生一个随自己姓。 不是公主是首富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说话一股子霉味儿,得是前朝开国刨出来的老东西了吧。 盛京今日不太冷不辞疆北的cp粉能不能滚啊!有时候真不明白,尊重每对cp,但人家早早都各自成亲有孩子了为什么还能嗑?嗑就嗑了,四海为家很骄傲?还来怼人家孩子多大的脸。这么乐意看别的女子当同妻吗???那就祝福所有腐癌都能以当同妻的方式见证cp发糖好不好?说实话王妃就是一个个去查让你们这些cp粉再不能上网我都觉得没啥,现在还能让你们四处发疯脾气还不够好啊?真就蹬鼻子上脸呗。 不辞北疆,去修城墙u1s1,江令欢嘴真笋。王府教育就这?说定安王妃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她今儿才上网?再者这么维护一通能得到啥啊?这么多人觉得你娘不好,那她肯定是做人有点子问题呗。这么一看真是还挺随她娘,母女一样没礼数。 把北燕人赶回家放羊对你这种人还要礼数,那也太软柿子了吧。上面有个楼中楼说得好。定安王妃还是脾气太好了,搁我我要一个个找那些骂得凶的乱组cp的抓起来让他们去当同妻。小郡主看不过自己的母亲被诋毁被辱骂被写成一群疯魔嗑血糖的工具人有什么错?难道因为这些坏话长久存在所以她就不能反驳了?受害者想什么时候发声就什么时候发声!乱造谣的人哪儿来的理?等年底陛下一颁新令全部拷走。 遥寄邯郸雪一封我的关注点可能有点奇怪,冒犯的话我删掉,就是,最后一句算糖吗?哪怕所有人都对你指指点点,罗列你的缺点,说你和我不般配。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清楚你身上难能可贵的特质,我的一切在你面前才是微不足道,如此该自惭形秽的是我,配不上的人也是我。 钟灵毓秀钟秀河当年遥老师退出文坛我第一个不同意!大胆一点,就是糖。磁悬浮就是最甜的!大启的元庆佳话就是最甜的!少年夫妻一起经歷那么多风风雨雨孩子都快议亲了有什么不能嗑?(而且老师您就是cp头子吧,名字都是他俩的糖。) 魏郡灯会在申了思密达书无店砸。如果成亲二十多年的佳话都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cp粉意淫的「兄弟情」吗?我有时候就想,不辞疆北的cp粉说不准有敌国间谍,嗑一对大启栋樑的血糖,不遗余力挑拨着定安王府跟辅国公府的关系。还好两人关系够铁也不在意这些。不过这些人真的需要查查。 走去听雨眠关于我点开这个问题想吃瓜结果嗑到糖这件事。 钟秀路的灯搞不好可以不搞咱就是说,我只是进来看这个问题底下的回答能有多离谱的,结果意外嗑到了糖,意外吃到了瓜,还意外看到了半个当事人,意外蹭到了陛下的欧气。不过不辞疆北到底怎么来的?我老早就想问了。 北燕羊毛总代理不可说不可说,这cp名涉及到名讳了。不过好像真的现在好多人都不知道定安王和辅国公的名字,反而王妃的名字真是经典咏流传,一提起来好像都是xfxy,好傢伙,原来王妃是顶流体质。 你管我姓什么作者没有不能说,我爹说名字就是给人叫的。放在私下直唿名字确实有点无礼,但网上冲浪说说没什么。我娘现在还满院喊我爹「李辞」呢。我一个小辈斗胆不敬一下吧,定安王叫李辞,辅国公叫林翼北,所以cp名显而易见了。下次上网冲浪见到明晃晃夹带这个私货的人,大家都离远一点。有点坏运气的。 钟灵毓秀钟秀河我就说再来看看这个回答能找到好东西!小郡主牛批!这是能给我们外人听的吗?王妃从来都直唿王爷名字,咱不知道怎么形容,咱就是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直唿其名比任何称唿都要甜!我这辈子都要躺在元庆佳话的坑里,死的时候请把我就地埋在里面造坟还不用挖坑了。元庆佳话的糖就是常看常新呜呜呜。 人间疾苦是刑部司法人哭了……所以只有我关心,到底楼里骂街的影司卫都去家里做客了吗?我急需一个案例写文书。 第230页 --------------------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有点放飞的番外,因为在某福特看同人时有好多太太会写什么论坛体啊,知乎体这种,有点全员向的意思带入作品的梗就特别有看头。因为太喜欢这种了,所以一直想自己也搞一个。 这个番外的初稿甚至比正文的后十章出现得还早。 在全员的网名里我也都加了一点正文相关的梗,有几个正文里出现过的人物我觉得还挺明显的,哈哈哈可以有有奖竞猜一下,这个回答下面的评论里有几个是正文里出现过的主要人物,分别都是谁。 第一百三十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风声猎猎,在高高宫墙夹起的逼仄空间中呜咽着侵袭每一个走上宫道的人。今年的金陵春日来得格外迟,也格外冷。 站在小石子路的树影底下,李沐凝静静看着形色匆匆的宫人们。没有考虑天气,很多宫里就吩咐他们早早套上了内务府送来的春装。 略显单薄的布料看起来难以抵御这料峭春寒。李沐凝想起今早去母亲宫里请安时见到的守门宫婢,在寒风里打着冷颤。这种身体本能的反应是无法控制的,但出来时还是瞥见母亲身边的客姑姑,在揪着她耳朵骂她皮糙肉厚冻一冻正好精神省得偷懒。 客姑姑。想到此处李沐凝也终于反应到自己还站在树影里,一阵风也在此时想起来袭击她,从背后唿啸而过,引得李沐凝狠狠打了个冷战。与此同时,也带来几声遥远的不太真切的对话。 「采苹。你看见公主了么?太医都到玉泽宫候着好些时候了,怎么也不见回来。」 「是客姑姑。公主呀,没有呢。公主又难受了?」 「是啊。今早请安时公主说头痛,娘娘叫喊太医来瞧瞧,公主又说不打紧了。到底还是个孩子怕喝药呢。这不娘娘就直接命太医去玉泽宫了。才断了药又要喝确实谁都不愿,但公主自幼身子不好也是没办法。唉,既没看见,那我再去那边找找吧。」 那年轻女子的声音应着远去了,年长者的嘀嘀咕咕却没停下且似乎在渐渐走进。心头一惊,脚下已做出反应,李沐凝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小石子路深处奔去。 又是头疼的说辞啊。她都不记得自己头疼过几次了。皇兄又出什么事了呢? 石子路再深处也无什么遮蔽了,御花园的亭台楼阁多但做活的宫人也多,这是听到人声便慌不择路也忘了这回事,但若折返再找地方躲藏…李沐凝却好像已经听见了那噩梦般的一声声「公主」从身后传来,间歇夹杂着衣裳不经意擦过树丛的声音。 焦急地环顾四下,目光犹疑地落在不远处高高的阁楼上。她好像从没上去过,因为这个地方一躲便不好再出来换位置藏了,且若认定自己藏在里面,也很容易被发现,但是好像来不及了—— 一咬牙,无暇再想之后的事,甚至只要属于眼下的此刻躲过就好。回望一眼身后树丛掩映的小路,李沐凝奔了过去。 守楼的宫人在小隔间里打盹不会知晓她进来过,不敢在一楼太易被察觉,留心着外面的声音,李沐凝蹑手蹑脚地爬上了二楼。 经过一整个冷冽的冬日,万卷楼里太冷不怎么有人光顾,宫人们也藉此偷懒,木梯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灰尘,但还是有些孜孜不倦的人不惧冷得往来,在上面留下些凌乱脚印。不确定今日是不是也有人在二楼,但也没心思去想是否打扰,望着二层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和错落的书案,李沐凝直奔最里的架子,一闪躲到了后面。 地板也积了一层灰,因她忽然坐落扬起一片尘。远处窗子格开的一片日光将它们仔细勾画,掩口克制咳出声的同时,李沐凝才忽然注意到窗子处坐了一个人。 外面是倒春寒风声凛冽,他披着一件宽大的大氅,只看那毛绒绒的领子也知很暖和。看不清是谁,那人的脸融进日光之中只勉强留下一个轮廓,只希望自己没打扰到此人,李沐凝默默地往相反的方向缩了缩。 而就在此时,身后远处响起踏上木梯的嘎吱声,像「濒死」的树木死前的挣扎。李沐凝心头一滞。 「公主?公主在里面吗?该回宫吃药了。您再怕苦也不能如此糟蹋自己身子。公主?」 声音渐近,一步步,砸在心上,她大概已走完了楼梯,大概已在第一排架子后搜寻,大概……本能地,李沐凝一把捂住了嘴,眨眼的瞬间,恐惧不甘的泪花已不需经漫长的酝酿,就那样毫无徵兆的涌了出来。 窗前的人仿佛有所感应,就那样不期然地回了头,似才发觉不远处的架子后就缩着一个人,对上李沐凝发红的眼眶,他好像愣了愣,大概在分辨和那叫喊的关系。 大概只是一瞬间的决定,又好像时间停滞一样过了好久。李沐凝总觉应该好久的,不然那片日光怎会忽然转过来呢?明媚灿烂的,把那人也照得那样好看。 明明是一张淡漠疏离的脸孔,眼底却好像流转着淡淡的暖光。他不声不响地朝自己撩起一角大氅,目光示意着已近在咫尺的声音,朝自己点点头,无比笃定。 回宫后她会再度陷入深渊,但至少那一刻,她好像真的得救了。 或许该庆幸母亲让她如此瘦弱惹人心疼,李沐凝藏在少年宽厚的大氅下完全看不出痕迹,她不知这个解救自己的人姓甚名谁,客姑姑远远望一眼没察觉异样根本没再上前。这多么反常,但钻出那暖融融的大氅,李沐凝也没有开口问。 第231页 少年脸上全无血色,像冰雪堆就开春就会化的雪人,比喝过药的自己还要苍白,裹在那厚重的大氅里,李沐凝真的怀疑他会在一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消逝。他面前摊着一本书,精细的插画只看一眼李沐凝就认出那是海棠花。 「你明日还在这里么?」 她知道自己该说谢谢,但少年落在书上不曾再看自己的目光就像从没有发生过适才的一刻,鬼使神差的,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出口,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那清明淡漠的眼睛看了过来。 「天气暖的话。」 他说话也清冷,像深秋的山泉。李沐凝没有见过,她连皇城也没出去过,但她就是会想到满山秋色间一泓清泉。 他没有嫌自己失礼,还如同答应了自己什么约定一般。李沐凝莫名有些雀跃。下楼的步子,都好像轻快地在一个暖和的好天气。 明日一定是个暖和的天…… 「殿下?殿下?殿下——」 一片暖融融的感知,混合着甜丝丝的香气涌进鼻腔,李沐凝终于在声声轻唤中睁开了眼睛,面前即使看了几月还依旧显得眼生的婢女低头小声道:「到时辰了」,李沐凝才恍然想起一个词:大梦初醒。 她总觉得自己是真的回去了一般。 「殿下,刚才陛下身边的洛总管来了,见您还睡着,就先走了。」 本能地厌恶听到这些相关的一切人一切事,李沐凝蹙眉,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语气骤冷。 「他来做什么?」 「洛总管说有件事来传个口信,殿下还睡着,就道给我们听再转述给殿下也是一样的。」 「什么事?」 婢女犹疑了一下,似乎很是不理解将要出口的话,偷瞄了李沐凝神色一眼,试探道:「洛公公说,叫奴婢告诉殿下,牢里那位,昨晚没了…」 坐在床上的华服少女神色一僵,再没说话。半晌,直到那婢女出去,苍白的面孔上才终于漾起一丝笑,可那双抹不开愁雾的眼眸中,却又盈盈坠下一滴泪来。 「终于…完了啊……」 她阖了阖眼睛,喃喃着,从枕头下拿出一枚银铃,死死攥在掌心,又紧紧贴在了胸口… 「我能见你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唯有清香似旧时 涿郡的夏夜好像总比金陵惬意。经过悠长的一日酷热,习习晚风中带着一点余温抚过每个人脸颊。 坐在葡萄架底下瞧着天上格外明亮的星斗,是金陵城灯火辉煌的夜里不曾注意过的盛景。即使已度过一个四时,徐知意还是会觉新奇。 邻院大概种了几盆栀子吧,还搁在了两家墙下,正是花开的时候,风会带过墙来偷偷送到自家。被吹得只余几丝的淡淡清香,总会叫她拾起记忆深处星星点点的碎片。在这个微风和虫鸣的普通晚上,陷入那些已无关风月只是单纯追忆的旧事里。 她第一次见到栀子花是在李辞衣襟上。 那年她四岁,因为和八公主年龄相仿,父亲又在宫里教授年长的几位皇子,被陛下选了做公主的伴读。 其实也不过是个玩伴罢了。 二人年纪都尚小平日无非识几个字,只是寻个同龄人陪公主打发时间。若非钟家的小郡主太过吵闹,国公府的三姑娘忽然病了,原也轮不到自己。 只是公主身体总也不好,三天两头的不是头痛就是发热,有时在宫里小学堂坐不到一个时辰,就只剩下自己听先生将书。 其实也还有两个人的,但徐知意不敢和他们说话。陛下上面三个年长的皇子在重华宫听几位太傅讲治国大道,剩下两个年纪小的只比自己大不到两岁,还不到一起听的年纪,有时就会来小学堂练字默书。 六殿下和七殿下。 她小时候是有点靠年纪与个头区分宫中人的,开始不大分得清,因为他们同岁生得差不多高,宫人说在王府时只隔了三日出生。但时日久下来,虽然不交流,但即便是长了同一张脸,言行也会流露不同,更何况他二人生得其实一点都不一样。 六殿下没有什么分寸。 大概也不该怪小孩子,而且他已经早早离世,像不曾在宫中存在过一样,现在徐知意都不大记得清那个孩童的名字了,只能单纯的以他在家中的排行称唿。 他的母亲敏妃是中宫的堂妹,那时颇得圣心,聪明人该知道要万万低调,但她却把自己那点恃宠生娇的意味一併带到了孩子身上。六殿下有点骄矜自满,还喜欢捉弄他们的先生。如此,就衬得同行的李辞懂事知礼。虽也不是什么文静的性子,却知道分寸界限,更有皇家子弟的风范。 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午后,连窗子外的蝉儿都有些倦了,公主午睡时宫婢不留神,让只不知名的虫子飞进来落在了手臂上,不消片刻就全身起了红色疹子。先生也中了暑,今日小学堂又空荡荡,宫婢便说带她去重华宫找父亲,然后路过凤栖宫时,她们遇上了六殿下。 他身上穿着苏州进贡的新布料做的袍子,听说这料子夏日生凉穿在身上滑熘熘凉丝丝的便似在水里泡着。大概就因如此他才不惧热,顶着大日头跑出来身后也没个侍从。见到她们时他好像眼中一亮,急吼吼跑过来问她们去哪儿,听见要去重华宫,便道自己带她去。 她那时还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其实转过年后也没在小学堂再见过他。算算大概年岁到了和兄长们一起去听太傅讲书了,她便以为他本来也是要去重华宫的。虽然还是有点怕他,却不好再麻烦宫婢陪自己走一趟,这个姐姐也还有旁的事,走一大圈去重华宫还要顶着大日头走回来。 第232页 她便独身和他走了。 但他却把她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她只认得平日去小学堂和公主宫里的路,还有宫里几条大道。而这里长满了树丛,还有一堆和御花园好似没什么区别的假山。树荫很大,清凉,甚至因四周陌生让她有点冷。走在前面的人忽然一回身把她推搡在假山后面。那里有个浅浅的坑,她被绊了一跤后背狠狠撞在怪石上,疼痛让她眼圈发红,这突如其来的一推又让她发懵。 高她一头的男孩子终于又露出此前捉弄先生时那样恶劣的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终于逮到了。 为什么要逮自己呢?自己明明一直就跟着他。可是还没来得及问,自己身上就被扬了一把土。她的裙子是前日刚刚做好的,浅青色在夏日一看就清新明快,现在上面落满了土渣。轻轻拍了拍但还是脏的,眼泪已经跟着落了下来。 「不许哭!」 上首的人吼她,又一把土扬下来。她想起身逃跑,刚扶着身后石头半蹲起来,就又被一把推倒。他在用孩童能想到的,听到过的最恶毒的语言攻击她。 他说他讨厌她,坐在小学堂里不说不笑像一个死人。自己同她说话她从来不理。自己捉弄先生出糗她从来不笑。她哪里来得底气不理?她凭什么不笑反而会沉默得像没有生眼睛一样。遇见的所有人都该喜欢自己往自己身边凑,自己愿意施捨她一句话她却搭都不搭腔。 「你和凤栖宫的老妖妇一样让人讨厌。」 她那时还不懂皇后和敏妃的恩怨,她只觉得她们是钟家出来的姐妹,是一家人。而且凤栖宫的娘娘明明生得漂亮又性子爽快,还是六殿下的嫡母,他怎么可以说呢!这是大逆不道! 「你胡说。」 那是她在那个午后,因为害怕出事说出来最有底气的一句话,她只是怕被听去让他不要乱说,他却好像真的被惹恼了,在她身上扬了一把又一把的土。沙土迷了眼睛,又因为流泪在脸上留下道道细细的泥污。 他说他要活埋她。这里没有人,即使被查出来,左右只是一个太傅家的丫头片子,没人稀罕,死就死了,大不了陛下再赏个更大的官衔给徐家。 她真的怕极了,不仅怕死,她害怕真的会是这样,一个更大的官衔就能顶替自己的性命,可书上讲的明明不是这样。 「快来看!这儿出人命了啊!」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童音,身前扬土的人「哎呦」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他们一起抬头时就是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孩儿坐在假山上,不知是怎么上去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碎石,被下面人一瞧,又砸下去一颗。 「以大欺小,脸皮都不要了。我瞧瞧是谁啊?哎呦!怎么是你啊六哥!我说怎么学堂里没见人!」 故意喊得很大声,语气惊讶面上却是好得意的笑,六殿下果然恼了。 「李辞!你不也没去么!有本事抱不平,那你下来啊,替她出头,她是你小姘头?」 也不知哪儿听来的,大概底下宫人互骂被他记了去,此时想起拿来攻击人。徐知意听不懂,隐隐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李辞也不懂但比下面人要明白一点总归是极其恶毒的,当即脸色一冷又掷了两块儿石头。 「你打不过我,假山都上不来,身上还都是土我才懒得脏衣服。我不在学堂是我默完了书。还有好玩的,父皇适才过来,不见你发了好一通火,等着罚跪罢。」 闻此她就见六殿下一僵,小孩子再怎样跋扈终归还是怕父亲的,更不论父亲是威严天子,恶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他就匆匆走了。倒是自己,认定自己会死忽然有这样的变故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没事啦。」假山上,李辞就那样跳了下来,吓了她一跳,再睁眼,人却好好地站在面前,「你是不是跟着八妹妹的伴读?徐知意?我们见过,你别怕。」 还以为是害怕自己,面前人赶紧解释。摆手间风吹来一阵扑鼻的清香,她此时才发现他衣襟上别了支白色的花,从没见过的,不禁「咦」了一声。 看她盯着他衣襟,李辞脸红了。 「这是适才去凤栖宫母后给我别上的,凤栖宫里养了好多。你没见过?这是栀子。那送你吧。」 干脆地取下了那花,等她伸手。李辞的手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姑娘,和白色花枝一衬也还是很好看的。看着自己都是土的掌心,脸上还有泥道,又想起李辞适才嫌弃六殿下身上脏,她有点不敢接。 好像看透一般,他把花塞在了她手里。 其实不过是一个小男孩儿为母亲的打扮而不好意思,急于让那支花不再属于自己罢了。 然后他带她去了重华宫。 路上还有什么呢?好像陛下去学堂是李辞扯了谎唬他六哥的。好像李辞明明也逃课了,因为送她去重华宫被太傅扣下抄了十遍弟子规。好像见到父亲她又大哭了一场沈家的姐姐还来安慰她。 好像…好像从此以后她每到那时节就都会想起那一路清香…… 远处响动的门终止了思绪,回过神时一个高大的影子已经走到身前,肩上微沉,披了件薄薄的外衫。 「不要贪凉,夜里最易生病了。」 望着远处天边点点明星,徐知意揽紧衣服,朝身边人柔柔一笑。 「嗯。」 「小心蚊子。」 第233页 「嗯。」 「你好像看星星看不够,去年就是这样。」 回首看向身侧人,徐知意忽然心间一动,偏过头靠在了他肩上。低声道:「我以前没有出过金陵,虽知道大启这么大尽是好山好水,眼界却也就限在那一座城中了。从前可芙说涿郡很好,内心却也隐隐觉得北境能有什么好地方。但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我也喜欢这里了…」 声音骤然放得更低,若不仔细去听,是分辨不清的。身侧人没说话只是伸臂揽紧了她。远处庭院之外响起熟悉的女声:「嫂子!你和将凌哥快来。今晚城头放焰火欸!一併问问舅母去不去!」 风吹散了适才二人坐在此处的余温,栀子的香气还在暗暗浮动。迈出大门时,徐知意回首望了一眼。 她还是会在这时节想起那清香,但已和那送花的人无关了。 --------------------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最初设定徐姑娘是个悲情人物,本来打算安排她在宫中时就离世的。但后来实在捨不得她再受苦了,为了我对一种人设的执念我已经给她够多苦难,所以还是在番外给她一个看起来还可以的归宿吧。 同时把她和李辞的旧事点一下。一个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老是老,但对小姑娘们来说永不过时! 番外结尾说了她是嫁到了林家嫁给了小江的大表哥林将凌。其实应该写写感情线的,夺宫前林将凌等人是在金陵附近先救下了皇陵里的人,那是他们初遇。但之后的发展我一时又没有思绪,所以就先这样啦。先告诉大家小徐过得很好就够了,她已经放下心中对李辞的执念拥抱自己的生活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可怜和叶度残春 苏棠和李纪的初见是在洞房里,满屋明晃晃的红烛摇曳着,一如她忐忑的心情。外面还有宾客吵吵嚷嚷的声音,只是不如适才那般大。盯着地上那双同满屋颜色一样的男人鞋面,眼前红彤彤的绸子就那样被挑开来,视线一亮,她下意识攥紧了汗湿的手。 今日坐在这里的本该是自己的妹妹,只是临近大婚,她忽然就寻死跳了河,眼看是赶不上婚期,陛下大手一挥随口一改,她替她嫁了进来,成了承王妃。 他们都在她跟前说她命好。但其实不是这样,苏棠知道妹妹根本没事,她明明会水,只是不想嫁罢了。她还记得旨意下来的那一日,妹妹是怎样同父亲与嫡母撒娇耍赖,说自己不想嫁。 苏家家世一般,但往上数却是出过三位状元的,不算勛贵但在京中也很有名气,父亲官运不济但也是个探花郎。她现在都能清晰得回忆起妹妹的语气。不是她想要偷听,她只是恰巧路过廊子要去前院,就听见书房里有些尖锐的声音:「承王府能有什么前程?原也不是不曾见过,他不过是个学着东宫样子却偏无东宫才能的庶子罢了。非我贪图什么,父亲觉得这是什么好姻缘?若定要去皇家他几位堂兄弟哪个不比他强。总之我不愿,我一个嫡女,若苏家定要选个人,庶子配庶女,爹爹让大姐姐顶了我去罢。」 妹妹好像此前从未说过嫡庶之分,嫡母其实也待自己很好。但这些便是事实,即使刻意忽略不去触碰它也是存在的。她不是刻意伤害自己,甚至根本不知自己在听,她只是在叙述一件尖锐的事实,苏棠也必须承认,但却还是在那一刻遍体寒凉。 更可怕的是,她好像也没有选择。 她只是个庶女。 从不被期待的降生开始她就没什么选择。母亲只是运气好有了她,在得知是个女儿时,父亲只是淡淡看了眼书房外开得正盛的海棠,给她取了名字。 苏棠。 或许是好听的,但只不过是和这个姓氏正好相配的一字罢了,苏家的远房亲戚年节时聚一聚,就能从女儿堆里找出三个「苏棠」。 母亲木讷,她也随了她的性子,不够机灵也不够聪慧。父亲总道妹妹有几分小聪明但她知晓那是疼爱的意思,而到自己说沉稳知礼时却中肯平淡得好似评价一个家僕。这也确实是她乏善可陈的优点了,她只能保护它,维持它。她也确实做得很好,那些年里苏家的两个女儿,妹妹因为聪慧,她因为德行,也算是金陵闺秀中很出挑的两个。 苏棠知道,和很多庶出的女儿相比,自己的人生已经好了太多。家中和睦,既无兇悍的嫡母,也无刁钻的妹妹,上面几个嫡出兄长虽不太喜欢自己但也是平和的。这个身份,这样已该很知足了,她确实一直觉得自己也没奢望过什么。只是在听到那番话的时候,还是难过了很久。 然后,婚期将近妹妹便跳河了,她在纷纷议论里上了承王府的花轿。所有人都恭喜她,但她知道那些人背地里怎样品头论足那位她素未谋面的丈夫。一个不受宠的窝囊皇子,一个隐形般的镶边王爷,一个前程还不如普通世家子弟的闲散人,或许日后还会给她找很多后院里的麻烦。但是,配她一个庶女,却也是抬举她的。 对啊,再不济也是抬举自己的。所以她害怕,她怕这个掀开她盖头的人,会因为私下已传得满城的闲话而恼怒,把妹妹的不愿作羞辱,将火气都发在自己身上。 几乎就在那一瞬,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地颤抖起来,不敢抬头,不敢开口,直到上首轻笑,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捏着一只小小的杯盏递到跟前,上面醒目的囍字好像在嘲笑她的胆怯。 第234页 他说夜深了,自己坐许久也累了,还是不要耽搁,先走了礼歇息。 那是低沉有磁性的声音,苏棠读书不精,她想不到能恰当形容的诗词语句,她只会想,他的声音好听。他好像没那么可怕,但因意识到自己想什么而烧起来的脸让她依旧不敢抬头。 他没有催她。好像看出她的窘迫一样,问她喜不喜欢吃酥糖。他说听到她的名字想起了点酥斋的酥糖,为此还在房里备了一盒。酥糖赠苏棠,他当时说得风趣,她没有忍住笑了出来,反应过来时惊慌抬眸,就对上了他的眼睛。 没人说过他人也是好看的。苏家的身份还不到庶女也可以出入大型宴会的资格,虽然她在闺秀中很出名。她从没见过他。要携手一生之人,在要喝合卺酒时,是今生第一次见。 她的脸又烧起来了。索性烛火也红彤彤的,面前人大概也有几分微醺,相对饮过酒,礼成了。 她就那样变成那间大宅子的女主人。 之后的日子好像和往常在苏家也没什么两样一般,只是她要管家,有时也去宫里请安。她是被抬举的庶女,中宫不说眼神里也不经意会流露轻慢。确实,即使不谈身份,她那般木讷也总不及已和太子定下亲的沈姑娘伶俐讨喜。 她想自己其实不该委屈,也没什么可委屈的,但他倒好像总能察觉她从宫中回府后的郁郁,他忽然就忙起来总叫她同行,她开始抽不出时间去宫中请安了。 这只是他们相伴多年里随便翻找的一件。 苏棠不会管家,即使已过了许多年王府的帐目还是马马虎虎的,待他过目时总时不时有遗漏之处,但他从来没说过什么。后院里没有麻烦事,因为只有苏棠一个,到他进宫称帝时,住人的也只有凤栖宫。 他们就好像,已过早失去少年心性的两个人,明明在最该有风花雪月的年纪成亲,却从来没有过那般的悸动与刻骨铭心。他从没有直接说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她好像也从未憧憬过话本子里的神仙眷侣。他们大概是两个有几分相似又碰巧相遇便靠近取暖的人罢。不是佳话,却难以分开。 金龙殿里那句遗言是苏棠听过他最直接的言语了。 她一早就打定主意了,那剑确实很沉,但也没让自己费太多力。 他们既然已经一起走了好久,那就该继续一起走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想表达的就是,没表达出来。我是废物555 写这一对的初衷是想写一对没有那么多故事的,皇家夫妻的爱情。 大概就是那种包办婚姻但两个人互生好感的细水长流的感情,不是轰轰烈烈一见钟情也不是青梅竹马,他们是两个相似的身份尴尬的人,阴差想错聚到了一起。他们之间没有太多明显流露的感情,却渗透在日常点滴里。看似寡淡,却都深爱对方离不开彼此。 第一百三十三章 墙头马上遥相顾 去金陵投奔远房大伯那年,江司安十五岁。母亲在除夕之夜终于不堪病痛的折磨撒手人寰,留给他去京城投奔亲戚的遗言。家中已无什么留恋,他葬了母亲,在旧宅里过了一个人的上元,就独身南下了。 金陵城繁华非常,远非自家所在的那边陲之地可比。因穿着寒酸,在循着打听到的地址找到那气派的江府时,门房二话没说把他轰了出去。所幸后来表明身份,伯母虽不太欢喜,大伯却还是留下了他,让他跟着小厮们住在一起,因有点武艺,平日里便做护院,再照看江家三个不安分的儿子。 那日他去偏院库房收拾旧物,却远远瞧见江家最不省心的那个小儿子江起淮攀着个梯子正扒上墙头,朝外嘀嘀咕咕什么。若未记错今日他应在祠堂罚跪抄书,这是心又野了不知哪家小公子来找他出去玩给出的馊主意。人这一会儿便已坐上了墙头,左右巡视着似乎琢磨怎么下。 心头大惊,恐人摔了,当即奔上前去,也不及爬什么梯子,几步冲去在墙下一跃便上了江府高高的墙头,一把把那不省心的崽子拎了起来。 那孩子自然不依,平日里就调皮捣蛋得很被江家夫人同老夫人娇惯得不成样子,一见是江司安,平日里自己母亲也没少背地里表达不满就给他听了去,此时也不讲什么客气,张口就是骂。 墙外那等着他的同伴见如此情况自知不妙,一熘烟就跑了。 「你个傻大个!还不放开少爷我!我家给你吃给你喝你少来管主子的事儿!我爹叫你照看我,你就真敢拿架子了?还真当是我哥仨兄长不成!」 这孩子最会耍嘴皮,偏江司安话少,便想说什么也不大会还嘴自然也不能还,只会说一句「伯父说你不能出去」,愈发激得江起淮这小子一面挣扎一面把难听的从嘴里蹦。 「哥你瞧,真有意思,那里好大个人,还跟孩子骑墙头呢!」 二人正自僵持,墙外大道上忽然响起个明快女声,带着戏嚯的意思遥遥传来。不由一僵,循声望去,就见大道那头行来一红一花两匹马,那红马上坐着一个一袭鹅黄衣衫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乌云叠鬓,杏眼桃腮,明眸皓齿,甚是娇俏明丽。此时她正笑盈盈地瞧着江司安,那给身边人示意的马鞭也才刚刚放下,显然,便是她开的口。 面上一红,被那双明澈朝气的眸子注视着,又想起自己骑在墙头捉住江起淮的动作,已有些窘迫起来。见来了人江起淮更是气了劲,骂得愈发狠起来。 第235页 「江家小公子?先生可是没交过你规矩么?大街头的翻墙被捉住不肯认,还撒气起来了。这不是输不起么?」 只这片刻,那少女好像就瞧明了情况,一併认出了江起淮的身份,听得那些谩骂,不由蹙起细细的眉毛,替江司安解起围来。 「干你底事!这是我家的事!」 江起淮当即反驳。少女身边青花马上是个明显年长几岁的青年,见江司安瞧过来妹妹又好似就要同人起冲突,赶紧拱手赔礼,同时似乎小声在劝说少女什么。 「怎么不干我事,你在墙头嚷你家事,风一刮整条街都听得见,你吵到我这过路人了。当街瞧见狗咬人旁人都要围观片刻呢,我怎就不能瞧瞧说句公道话。」 少女只朝兄长摆摆手,笑盈盈的也不恼,只这话不光作了反驳,还暗暗骂了江起淮是狗。这小子也机灵,只一愣便反应过来,当即暴跳如雷就破口大骂起来,又被少女三言两句提及父亲吓蔫住了,最后乖乖下了墙回去。 「对不住啦公子,我这嘴快,原不知你是管教那小皮猴。多有得罪,烦请担待。」 江司安自然是要道谢的,少女却在马上笑嘻嘻一拱手先赔了个罪,说完也不待他再言语,就和自己兄长驾着马远去了。 还坐在墙上,有些愣怔,江司安把目光放在那渐远的鹅黄色背影上,耳边莫名响起适才那开始的一声轻笑,久久回不过神来。 直到江起淮那小崽子在下面踹了一下墙。 「傻大个!你还不快下来呢,少爷我都下来了你要坐到这墙塌么!怎么?瞧见个姑娘魂飞了。别想啦你,少爷我想起来了,这是林家那个二小姐,平日在京里可爱管闲事了。」 -------------------- 作者有话要说:总算还是赶上生日这一天结束之前正式完结啦!也算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吧。 父母辈的故事我一直想写,但这一篇其实可能还是有点仓促,但如果再写又想不到更详细的适合写的东西了,姑且就这样吧,之后想起来可能还会写。包括李隐和皇后钟戚榕,太子太子妃李哲之类的。总之现在就先告一段落啦。 祝我自己生日快乐。许愿以后有越来越多小树。 期待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