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几度秋》 第1章 镇国公府 处暑过后,夏日里的灼热便明显减了几分,聒噪的蝉鸣声也渐渐弱了下去,变得几不可闻。清晨下了场小雨,长安城里到处湿漉漉的,但到底是夏日将辞未辞之时,日头一照,檐下悬挂的雨珠、地上沉积的水洼不一会儿便蒸干了。 很快,早市热闹起来。 青石板铺成的宽阔街道上人来人往,街道两旁的铺子里更是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放眼望去,银器店、陶瓷店、糖果铺子、酒水棚子,一个挨着一个,卖绫罗绸缎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饰品小玩意儿的,让人目不暇接。 街道尽头的转角处,画糖人的白胡子老叟早早支起摊子,卖冰糖葫芦的少年郎扛着扎满糖球的草棒子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晃悠着,偶尔倚着隔壁烧饼铺子的砖墙,同那白胡子老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两句。 红日东升之时,霞光洒满城中大道,东街上一片绯红。在那片绯红的尽头,伫立着一座阔气的府宅,府宅门前是两个大石狮子,门匾上赫然写着四个鎏金大字——镇国公府。门匾的两旁则各挂着四个大红灯笼,灯笼上的“赵”字苍劲有力。 这里便是镇国公府赵家。 镇国公府祖上是大梁的开国功臣,为大梁高祖皇帝打下了半壁江山,高祖一登基就封赵家主君为镇国公,世袭罔替,如今的镇国公赵瑾已是赵家第四代子孙。 镇国公府的主院十分宽敞,院中种着几棵古树,夏日里草木茂盛,枝叶遮天蔽日,为院落平添了几分清爽与惬意。只是如今少了盛夏里的灼热,那一片苍翠也似乎少了许多的生气,只随着微微有些凉意的清风慢悠悠地摆动着,仿佛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片焦黄的枯叶随风而落似的。 南面赭红色的回廊下挂着几只鸟笼,雀儿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两三个侍女围上前去,给它们添上吃食和水。不多时,一个衣着光鲜、面容和善的管家娘子从里屋走出,吩咐道: “国公爷今儿个休沐,用罢早膳便要去给老太太请安,你们去荣寿院打听着,瞧瞧老太太几时起身,给我回个话儿。” “是,顾嬷嬷。” 一个二等小丫鬟脆生生地应着,便往荣寿院去了。 这顾嬷嬷是镇国公府的老人儿,也是个家生子,自小在国公府里长大,配的是上一任国公爷身边的吴管事,生有二子一女。长子吴清在如今的国公爷身边做事,人称小吴管事,次子吴澄管着府上主子们的车马出行,小女则是老太太身边的四大一等丫鬟之一。 不多时,前往荣寿院的二等小丫鬟便已折回,在顾嬷嬷身旁耳语了一番就退下了。顾嬷嬷抬手招呼了几个年岁尚小的三等丫鬟过来,指点道: “你们几个今早的活计便是把这回廊的栏杆全部擦拭一通,半个时辰后我要来查验,凡主子们能触碰到的地方不得有任何浮灰,更不能有遗留下的水渍。你们才进府没几个月,虽不是家生子,却也是一层层选出来送到府里来的,虽说尚不熟悉国公府里的规矩,但总是有几分聪明伶俐的。你们记着,咱们国公府不养闲人,你们若是做得好,日后升为二等丫鬟一等丫鬟,长大后自然也能配个得脸的夫家,若是事事不上心,让我抓了把柄,那你们往后的日子,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此时的书房中,一身天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子负手立在雕花窗前,看着不远处的顾嬷嬷,不一会儿便转过身来,冲候在一旁的吴清说: “你母亲又在调教新人了。” “母亲若是扰了国公爷的清净,小的这便去知会母亲。” 吴清生得白皙,还写得一手好字,他微微垂眸立在一旁倒不像是个下人,反而更像个读书人家的斯文公子哥儿。 不过这也难怪,吴清的父亲吴管事在上一任国公爷身边做事时,便有过目不忘之能,通文识字,甚受老国公爷的器重。因此,吴清六岁时就被送到还是世子的赵瑾身边,做了他的小厮,一直到老国公爷去世,世子赵瑾袭爵,成了第四任国公爷,吴清也终于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一步步熬成了管事。 见他这样说,赵瑾抬袖摆了摆手,笑答: “不必,这些小丫头是从外头买来的,比不得家生子,有顾嬷嬷训导着我才能放心。” 这时,书房外有敲门声传来,吴清转身前去,与门外的丫鬟轻声交谈几句,便折回向赵瑾回禀道: “国公爷,老太太这会儿约摸用罢早膳了,您看?” “知道了,你随我一道前去。” 说完,赵瑾抬袖理了理绣着青竹叶的衣襟,走出书房。 主仆二人一同出了主院,往后花园走去。绕过一座假山,再穿过两个月洞门,前方便出现一片竹林。竹林掩映间,一条青石板路蜿蜒通往一面湖,这湖是从府外引了活水进来的,涓涓细流,清波微荡,时而有几条锦鲤从湖底跃起,溅出零星水花,一座白玉石桥横卧于水波之上。半个月前,湖水中的荷叶还圆润挺拔,青翠欲滴,而今处暑一过,荷叶也微微有些下垂,叶边已似有翻卷之态,其间的莲蓬都沉淀成了深青色。 赵瑾与吴清沿着雕刻精美的白玉石桥走入湖心亭中,一种莫名的颓然之感油然而生。 又一年夏天过去了,去年这个时候,骠骑大将军沈家正如日中天,未曾想到仅几个月过后就全族覆灭了。 赵瑾的眉心微微蹙了蹙,但很快就敛去了脸上的愁容,气定神闲地向前走去。 经过此湖,前方已出现一个大院落,其间往来仆从渐多,热闹声从前头院子的上房里传来。 这便是老太太居住的院落:荣寿院。 赵瑾走到廊下,守门的二等丫鬟迎上前来掀起门帘,里头已有人去通传: “老太太,国公爷来给您请安了!” 赵瑾三十岁上下,面容清俊,身姿挺拔,他虽已至而立之年,但略有洁癖,不喜蓄长须,下巴上只微有一层薄薄的胡茬,因而不显年岁,乍一看去仿佛只二十来岁的样子。 那守门的小丫鬟将赵瑾迎进门去,此时老太太关氏正盘坐在软榻上,身后靠着一个大迎枕,她虽保养得当,但毕竟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眼角和唇角都已有些下垂,头发盘成一个工整的发髻,鬓角已隐约掺杂着几许白发。 老太太关氏是上一任国公爷的正妻,育有二子一女,长子即为现任国公爷赵瑾,探花郎出身,如今任正四品大理寺少卿。次子赵璇不喜读书,屡试不第,却酷爱商贾之道,如今管着府中的庄子和铺子。 第2章 前路莫测 “给母亲大人请安。” 赵瑾在房中站定,毕恭毕敬地给关氏行了一礼,关氏微微眯着眼睛,笑着伸出手来: “快过来坐,难得今日休沐,你不好好歇息,还惦记着我这老婆子。” “母亲说笑了,儿子若是不来瞧您,只怕您要抱怨儿子不孝了。” 赵瑾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旁人很难捉摸到他的心绪,但唯有在母亲面前,他一向清冷的面容上才会流露出几分温和的笑意。 关氏听了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连忙冲身旁的一等丫鬟迎春说: “你快去问问,煜丫头和明哥儿几时来给他们父亲请安?小辈们也不该短了礼数才是!” “是。” 迎春应声走了出去,关氏却微微敛了敛笑意,正色注视着儿子赵瑾,意味深长道: “瑾儿,你如今也过了孝期,袭了爵,是这府上的正经当家人了,有些事母亲本也不愿再多问,只是有一点,你妻许氏已过世多年,你如今做了国公爷,大小应酬上没有正妻同往,多少是过不去的。况且,偌大一个国公府,总要有人理家不是?如今煜丫头和明哥儿也大了,你也该考虑续弦之事了。” 赵瑾还是世子时有一个原配夫人许氏,乃宁国公嫡女,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赵文煜已经十岁了,儿子赵景明刚刚过完八岁生辰。许氏在生景明时伤了身子,抱病多年,三年前撒手人寰。 赵瑾对这个正妻虽谈不上多么恩爱,但也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多年来未曾纳过妾。因此,许氏病逝后,赵瑾决定为亡妻守义几年,未急着续弦。 听到母亲骤然谈及此事,赵瑾并不觉得意外,这些年,想把女儿送上门给他当续弦夫人的人家都快把镇国公府的门槛踏烂了。赵瑾少时就有小潘安的美誉,高中探花后更是风光一时,是不可多得的文武兼修之才,即便如今是要给儿女们找继母,依然有不少出身不凡的官家女子想挤进镇国公府的大门,就算不为镇国公府的家世,也为能得赵瑾这样一位光风霁月般的如意郎君。 不过,关氏替他相看了这么多年,心里若是没有个大概,只怕不会贸然提及此事。 “听母亲的意思,这是有合适的人选了?” 赵瑾看向关氏,关氏眨了眨眼睛,却往赵瑾跟前探了探身子,反问道: “倒是你,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赵瑾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眸。他不是没考虑过续弦的事,正如母亲所言,他的确需要一个正妻陪他在外交际应酬,也确实需要一个当家主母操持着偌大一个国公府。更何况女儿家十二三岁就可以相看婆家了,十五岁及笄便能考虑婚事了,文煜已经十岁,也该由母亲领着多去参加一些大户人家的宴会,与同龄的贵女们结交,在各家诰命夫人眼前露露脸,日后才会有个好亲事。只是眼下这个局势…… 赵瑾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高背椅上的扶手,沉声道: “母亲,如今朝中形势您也是知道的,陛下年事已高,一心想着长生不老,不知吃了哪个所谓仙人道士进贡的金丹,近来连着多日不上朝了。去年岁末,陛下才刚把骠骑大将军沈家以拥兵自立、意图谋反定罪,竟是满门抄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沈家和他们赵家一样都是当年帮高祖皇帝打江山的开国功勋。不同的是,沈家世代仍旧以武传家,赵家却在受封镇国公之时主动上交了虎符,卸甲释兵权,世代以文传家。赵家子弟如今虽依旧习武练功,却皆是通过科举入仕,多年来再无人从军领兵,为的就是怕日后位高权重,遭受到君主的猜忌。 而如今骠骑大将军沈家的遭遇,正印证了赵家几代人的担忧。 关氏听了赵瑾所言,右手的拇指不停地摩挲着一串佛珠,沉默了片刻才道: “陛下收拾了沈家,接下来便有可能针对我们赵家了,只是咱们赵家已做文官多年,手上并无兵权,早年在军中结交的旧识也逐渐没有了往来,陛下对我们赵家的猜忌应该不会太深,但是咱们却不能不防。” 赵瑾微微点了点头,这才道出自己心中所言: “沈家一倒,当年助高祖皇帝打江山的旧臣便不多了,咱们赵家在其中难免树大招风,这个节骨眼儿上,我的一举一动只怕都会被有心之人盯着,所以……” 赵瑾微微顿了顿,抬头看着母亲说: “母亲若要我续弦,我恐怕不能挑个家世太好的,如若我续娶了高门大户的贵女,陛下必定以为我尚不知足,还想结交位极人臣的勋贵,再往高处攀去。倘若我向下迁就,择一家世平平或是和离再嫁之女,反而会让所有人觉得我没有那么高的心气儿,也不会惹了陛下的猜忌。这个时候,一个出身不算太好的国公夫人,正是咱们镇国公府的保命符。” 关氏听了赵瑾所言,也觉得甚是在理,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赵家越要谨小慎微。赵家祖祖辈辈宦海沉浮几十年,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如今几乎全靠赵瑾一个人撑着了,他若出了差池,那便是整个镇国公府的末日。 就在母子二人忧心前路之时,外头的珠帘响起,一个二等丫鬟笑意盈盈地走进来通传道: “老太太,国公爷,姑娘和少爷到了。” 原是文煜和景明姐弟二人前来请安来了。赵文煜虽只有十岁,但个头高挑,模样清丽,脸上已褪去婴儿肥,眉眼像极赵瑾。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襦裙,配淡紫色褙子,袖口绣着精致的粉色莲花,如墨般的乌发上斜插着两朵长安城里正时兴的珠花,手腕上戴了一个质地上好的玉镯,实在温婉可人。她身后跟着的便是弟弟赵景明,景明生得白皙可爱,圆圆的脑袋,圆圆的小包子脸,圆圆的大眼睛,他紧跟在姐姐身后,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给长辈们行礼。 “文煜给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景明给祖母请安,给父亲请安。” 关氏见孙儿们前来,方才还眉头紧锁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她牵起文煜的手把她揽到身旁,关切道: “煜丫头前些日子中暑,总是食欲不振的,夜里也睡不踏实,近来可有好些?” “劳祖母挂念,孙儿一切都好。” 赵文煜的声音十分清甜,关氏抬手抚了抚她缎子般的长发,向一旁的刘嬷嬷问道: “煜丫头今日的早膳可有好好用?进得可香?” 那刘嬷嬷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如实回禀道: “回老夫人,今晨姑娘的小厨房置办了四样早膳,一碟水晶虾饺,一碟素三鲜包,一碟清炒脆藕,一碟茶香豆干,汤水是红枣大米粥和菌菇鸡丝汤,姑娘虽进得不多,但每样都略进了些。” 关氏满意地点着头,温和地说: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务必要好好用膳才是。” 说完,关氏又给迎春打了个手势,吩咐道: “去问问厨房,今晨让他们做的金丝枣糕、山楂芙蓉果可妥了,妥了就给煜姐儿拿来,还有明哥儿爱吃的枣泥山药糕和藕粉桂花糕,也一并催上一催。” “是。” 赵瑾闻言,将手中的茶盏轻搁至一旁的红木雕花小案上,笑道: “小孩子家家的刚用罢早膳,还能有多少胃口?母亲莫要太惯着他们了,只吃得甜却吃不得苦,可不是什么好事。” “瞧你说的,咱们赵家子孙如今是愈发单薄了,一代不如一代!你父亲那辈尚且是亲兄弟三人,而今我膝下却统共只你兄弟二人!你爹生前房里虽还有个孟姨娘,可孟姨娘也只生了个让人不省心的女儿。现如今,你又只景明这一个儿子,我自然是疼都疼不过来!” 人丁兴旺,家族方能兴旺,赵家几代子孙一代少过一代,偌大的国公府里倒是愈发凄凉了。 关氏将一旁的景明揽到怀里,揉了揉他圆溜溜的小脑袋,慈爱地问道: “乖孙儿,告诉祖母,近来可有好好念书?可有认真习武?” 景明扬起小包子脸,奶声奶气却又一本正经地说: “回祖母,孙儿近日可用功了,父亲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前些时日骄阳胜似火,孙儿也不曾耽搁了读书习武呢!” 关氏闻言,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的细纹都挤到了一起,只拍手称赞道: “瞧瞧,这般小的年岁就知道骄阳胜似火了,真真是比你爹少时还要早慧些,祖母只盼着日后你也能像你爹一样,金榜题名,光宗耀祖才好!” 赵瑾听了这话,心里倒是忍不住一阵怅然。母亲这一辈子都在为了家族荣耀呕心沥血,为了她的娘家,也为了她的夫家。 现如今,赵瑾自己接管了镇国公府,成了第四代当家人,可是面对这个“烂摊子”,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压迫与无奈。那些看似富贵光鲜的表面之下,掩盖的全是欲望和人心,他是这辈子都走不出这个牢笼般的深宅大院了,可他的儿子却还要和他走一样的路。 第3章 赵璇(一) 就在赵瑾心绪不宁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小丫鬟嬉笑着跑开了,外间的珠帘哗啦一声被掀起,只见另一个一等丫鬟送夏捧着一个精美托盘含笑走来,托盘上是两盘刚出炉的点心。 送夏不似迎春那般沉稳持重,在关氏身边的四大丫鬟里是头一份的爽利与泼辣,她微微侧身把身后的人迎了进来,便冲主子们笑道: “老太太,国公爷,二爷来了!” 送夏话音未落,她身后那锦袍加身、剑眉星目的青年公子已伸手从她手上的托盘里拿起一块枣泥山药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口中,这才含糊不清地作揖道: “给母亲请安,给大哥请安。” 关氏见小儿子赵璇姗姗来迟还没个正形,只侧目嗔怪道: “都是当爹的人了,还这般跳脱!你侄儿们的点心果子,你倒吃得紧!” 未等她说完,赵璇便又拿起两块点心,分别递到文煜和景明手上,哄着说: “乖,二叔那是替你们尝尝好不好吃!” 关氏闻言,噗嗤一声笑道: “你这个泼皮无赖,惯会说些好听的哄骗人。” 赵璇一个转身便矫捷地跳到赵瑾旁边的高背椅上坐下,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有模有样地在身前扇动着。赵璇与大哥赵瑾是一母所出,自是俊美不凡,可性情与行事风格却与赵瑾截然不同。 赵瑾沉静稳重,赵璇冲动跳脱;赵瑾文武双全,赵璇文不成武不就;赵瑾科举入仕,平步青云,赵璇醉心商贾,招猫逗狗。 “母亲,儿子一早便去城南的庄子上查账去了,方才又下了阵小雨,路不好走,这才耽搁了给您请安。” 关氏抬手理了理鬓角并不凌乱的发丝,只叮嘱道: “给我这个老婆子请安是小事,你若真能把家里的庄子铺子打理好,那才是大事。家和方能万事兴,府宅里头顺畅了,你大哥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放手在朝堂上做事。” “母亲不必忧心,儿子也没什么大本事,就是爱那世人口中最为低贱的铜臭味!您只要别逼着儿子做官,儿子保证把咱们镇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赚得盆满钵满!” 赵璇倒不是在说大话,他有几斤几两、有多少手腕儿,关氏心里清楚,不然也不会把府上的庄子、铺子交给他打理。人活一世总不可能半点长处都没有,赵璇醉心于商贾之道多年,确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关氏一开始虽也想花钱给小儿子捐个芝麻大的小官,可是如今见赵璇也渐渐入了正途,便不再动让他入仕的念头了。 “你这小子,别以为你在经商这方面有点小聪明就翘起尾巴来了。我问你,佳萱和馨姐儿怎么又没来给我请安呢?” 赵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毫不在意地说: “新妇进门,难免娇贵些,佳萱年岁又不大,总是有些嗜睡的,馨姐儿也还小嘛,就别让他们母女日日来请安了。” 赵璇因没有功名没有官职,只顶着个国公府二爷的清贵名号,便没有配家世多么显赫的人家,只娶了永昌伯的女儿为妻,姓佟,闺名佳萱,二人育有一女,即为赵文馨,如今已五岁了。只是永昌伯的爵位并非世袭罔替,只三代便终,佟佳萱的哥哥即是最后一任永昌伯,她的侄儿便连世子都没有请封。 关氏听了这话,方才还大好的心情顿时便有些不满了。 “新妇?进门也有五六个年头了,你还说她是新妇?你可真会惯着她!你大嫂当年可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女,宁国公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开国皇后的娘家,你大嫂莫说是配你大哥这样一位探花郎,便是做个王妃、太子妃也足够了!可是人家进了门还不是日日来我跟前请安奉茶,规矩礼数一样也不曾少!” 一想到死去的大儿媳,关氏就心痛不已。尊重总是相互的,许氏孝敬她,还给赵瑾生下了一双儿女,又是因为生产落下病根,缠绵病榻多年备受折磨而死的。莫说是赵瑾心疼,便是关氏这个做婆婆的每每忆及此事,仍觉得大儿媳好人不长命,总想着她要是活着该多好,如今也能当上国公夫人了吧。 这样想着,关氏便觉得二儿媳佟氏愈发没规矩。佟氏在永昌伯府是独女,备受宠爱,上头有四个哥哥,大哥是最后一任永昌伯,眼看着爵位便要没了,她的几个侄儿偏还不争气,至今连一个考取功名的也没有。可即便是家道中落了,自幼备受宠爱的佟氏也不曾想着该如何在婆家站稳脚跟,不爱和旁人打交道,不爱侍奉婆母,素日里只带着女儿在自个儿院子里待着,鲜少露面。 见母亲有些不满了,赵璇连忙收起扇子坐直了身子,将两只手搭在膝头,正色道: “母亲,佳萱一向少言寡语不爱说话,我就喜欢她这不惹事儿的性子。当年在元宵灯会上,儿子一眼便瞧上了她,这才求母亲去提的亲。母亲要怪,就怪儿子吧。”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关氏更加来气了: “她不爱生是非?那你大嫂就爱生是非吗?这和爱不爱生是非有何关系?还有馨姐儿,五岁了也不见来给我请安,若是再留在佟氏身边教养,迟早要让佟氏给养废了!” 关氏气在心头,便连佳萱都不叫了,一口一个佟氏。 见母亲真的生了气,赵瑾和赵璇也就都不说话了,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等着老太太消气。 一旁的迎春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只十分有眼色地走上前去奉茶。关氏用罢一盏清茶,才方觉心里顺畅了些,她差了送夏把文煜和景明领到外头院子里去玩,这才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无奈地说: “罢了罢了,方才孙儿们都在眼前,有些话我不好多说,璇儿啊,有一点你还得听我一句劝。如今咱们国公府只你和你大哥这两房,小辈们也只有三个,两个姐儿一个哥儿,这是绝对不成的。你大哥如今尚未续弦,且膝下已有一子,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你和佳萱成婚这么些年,怎么还是只有馨姐儿一个,你们夫妇究竟是怎么想的?” 听到母亲问起子嗣的问题,赵璇的脸上倒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很是难看。见他面露难色,关氏连忙关心道: “怎么了?你二人当年可是一见钟情啊,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稳妥多了,怎么如今是出了差池了吗?” 赵璇勉为其难地强挤出一个笑容,这才解释道: “母亲,佳萱生产馨姐儿时太过疼痛,不肯再生了,我也同她说过几次,可她就是不肯松口,我们如今……母亲,有些话儿子实在不好明说……” 关氏一听就明白了,小儿子夫妇俩如今定是连同房的次数都少了。 听弟弟说起与弟妹的私事,赵瑾很是自觉地站起身来,回避道: “母亲,前头有些事务要忙,吴清还在院子里候着呢,儿子就先告退了。” 见大哥先行离开,赵璇连忙从椅子上起身,撩起外袍半跪在关氏身前,直言道: “母亲,儿子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是佳萱如今已有三个月不与儿子同房了,生育之事又岂能由儿子一个人做主?不过……不过还请母亲不要太着急,再给儿子一段时日,儿子一定想办法说服佳萱,为咱们国公府开枝散叶……” 赵璇话未说完,关氏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 “璇儿,母亲只问你一句,佳萱有这样的念头,多久了?” 赵璇迟疑了一瞬,可他知道自己一向瞒不过母亲,也只得道: “馨儿两岁时她便提过,儿子当时只当她是说笑,并未放在心上,想来这两年她已是拿定了主意了。” 关氏倒是并未震怒,只平静地摩挲着手上的佛珠,叹气道: “罢了,不中用了。” 关氏沉默了片刻,又垂眸看了看单膝跪地的小儿子赵璇,耐心解释道: “女子生产最是伤身,母亲自己也生过三个孩子,如何能不知?只是这世道对女子的偏见太深,世人皆认为女人就应该依附着男人活着,相夫教子、生儿育女,不能出去立一番自己的事业,不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你不嫁人、不生孩子,就是要被人耻笑!纵然母亲理解她,这世道也不能理解她;即使母亲接纳她,这世道也不能接纳她。” “母亲的意思是……” “璇儿,你去告诉佳萱,她若受不了生养之苦,就得容得下你纳妾!” “……” 第4章 赵璇(二) 赵璇怔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一向宠爱佟氏,纵然知道佟氏有些任性,他大多时候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骤然提起纳妾,只怕佟氏会无法接受。 “母亲,可否再给儿子一些时日?儿子再劝劝她!” “你若真劝得动她,又岂会拖到馨姐儿都五岁了还没生出第二个孩子?你从前都劝不动她,又凭什么以为这一次可以成功呢?” 赵璇想到佟氏素日里腼腆、胆小、不敢高声语的模样,心里的怜悯又多了几分,索性把心一横,问了句大逆不道的话: “母亲,我为何一定要有儿子呢?我又没有爵位要继承!倘若我只有馨姐儿一个,等她长大我便为她招个赘婿,这在官宦人家里也不是没有先例,您为何一定要硬塞一个人进来打破我们的平静生活呢?” “你……胡闹!” 关氏闻言,气得一掌拍在手边的小案上,站起身来说: “你想把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事都压在你大哥身上是不是?你想甩手当个富贵闲人是不是?你真以为你大哥又是什么好人吗?待我百年之后护不了你的时候,你们兄弟二人分家分宗,你膝下无子没有人继承家业,你大哥有的是办法把你手上管着的庄子、铺子通通拿走!到时候你一无官职二无爵位,拿什么养活佳萱母女!母亲一定要你有个儿子,也是为了你来日能有底气跟你大哥抗衡!你还想着招赘婿,赘婿招不好就是引狼入室,火上浇油!” 赵璇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母亲会说这些,母亲也不是第一次这样编排大哥了。 “母亲,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您为何事事都往坏处想?大哥的为人真的就如此不堪吗?” “母亲可不是事事都往坏处想,母亲这是防患于未然!你以为自己经商这几年有些小聪明了,可那怎敌得过你大哥宦海沉浮这些年的谋略与手段!如今我活着,他就敢这样逼迫你的亲姐姐他的亲妹妹——我的亲生女儿!来日我走了,你又怎知他不会利用你、逼迫你呢?” 赵璇微微蹙了蹙眉,当年的一幕幕又慢慢浮现在眼前,赵瑾寒凉如水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要么为我做事三年,无条件服从我的一切差遣;要么帮我杀十个人,不得被人发现。总之,我要你助我平步青云,在朝中根深蒂固。” 那是赵瑾当年对赵兰溪提出的要求,赵兰溪正是他们一母所出的亲姐妹。 关氏含着泪,看着怔在原地的赵璇,意味深长道: “可怜我的兰溪身为国公府嫡女,却自幼流落在外,没过一天名门贵女该过的日子,却还要被自己嫡亲的哥哥算计、要挟!你大哥待你们几个虽然都不错,可他终究不是个纯良之辈,年纪轻轻就能在朝堂上游刃有余的人,你如何能不提防?母亲不是在挑拨离间,我只是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们了,他太强,你太弱,我这是怕你来日受苦啊!” “可是……” 此时的赵璇已经心乱如麻,他不知该怎样说才能让母亲收回给自己纳妾的话,而关氏却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不停地给赵璇出谋划策: “璇儿你听着,你自己无官无职,对你大哥没有太多助力,可你一旦有了儿子,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去做官。到时候你大哥自然会想办法让整个赵家在朝堂上抱团,这样他就不敢苛待你,你明白吗?” “母亲,我自己都不是读书的料,您怎么就这么肯定我的儿子就能走上仕途呢?况且我觉得大哥不会真的把事做绝的!他是威逼过兰溪姐姐,可他们二人之间如今不也两清了吗?大哥也没有再去叨扰她!” 关氏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笃定道: “瑾儿一定还会再去找兰溪的,我太了解他了!” 说完,关氏上前拉过赵璇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安抚道: “你也二十来岁了,母亲不想再过分管着你,只纳妾这一件事,你听母亲的,日后便是天大的事母亲也不管你了,有些路总是需要你自己走的。” 赵璇失落极了,不仅仅是为纳妾,还为母亲对大哥无休止地怨怼,更为母亲说大哥还会再一次去叨扰兰溪。赵璇的心里烦透了,他不愿意也不敢去相信大哥会一次又一次利用自己的亲人。他觉得赵家对兰溪没有养育之恩,就算赵瑾为了镇国公府有天大的事要做,也不该把兰溪一次次卷进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算计里。 见赵璇没再说话,关氏趁机把自己的安排说给了赵璇听: “我身边有四个一等丫鬟,迎春最为稳妥,有谋略有才智,日后你大哥需要在朝中扶持新人之时,把迎春当做义妹嫁过去,就是最稳固的结盟。送夏就指给李庄头的大儿子了,李庄头在咱们府上管着几百亩的田地和鱼塘,不愁吃穿,送夏一嫁过去便是大娘子,她的性子也与李家合得来。这拂冬年岁不甚大,先不着急她的去处,只是挽秋是顾嬷嬷的女儿,吴清的亲妹妹,我原想给她也指个管事做夫婿,只是听她的意思,仿佛是对你大哥动了心思。你大哥这续弦夫人还没娶进门,不好这个时候纳妾,既如此,不妨就把挽秋给了你,一上来就给姨娘的名分,也不算亏待了她。” 其实,关氏最讨厌的就是把自己的贴身丫鬟塞给儿子,这是最不利于婆媳关系的,当初见挽秋对赵瑾动了念头之后,关氏一口就回绝了,她可不想在赵瑾身边留个碍眼的人,让日后进门的国公夫人对婆母不满。 可是,顾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儿了,她丈夫吴管事在老国公爷过世后去了城南清修,顺便打理着赵家在城南的两个山庄,其子吴清又是现任国公爷身边的得力管事,顾嬷嬷心疼女儿,亲自来求,关氏也不可能一点面子都不给。如今,次子赵璇既遇上了房里的难处,何不顺势就把这个棘手的挽秋给送出去,卖顾嬷嬷一个面子。况且这也是顾嬷嬷自己说过的,若是国公爷不行,二爷也是一样的。 人家就非要给国公府里的主子做个姨娘,并不想做外头的正室娘子。 当然,这也是关氏为何突然从府外买来一批小丫鬟的原因了。家生子这些年势头太盛,在府里已有些无法无天了,她需要这些外头买来的丫鬟婆子分走一部分家生子的权力,这样才能制衡那些根深蒂固的家生子。 第5章 赵兰溪(一) 白露过后,天气骤凉,今年的夏天热得厉害,可初秋也冷得厉害,轻薄的夏衣才刚脱下,转眼就穿上了秋袍,一场秋雨过后,清晨和夜间的凉意又多了几分。 是日清晨,赵瑾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靛青色马车往城郊而去。车子驶入山脚下,赵瑾从中走出,未带任何侍从,竟只身一人徒步往南屏山上去了。 南屏山地势险峻,多陡崖峭壁,待赵瑾行至草木渐深处时,一团团薄雾便在山间弥漫开来,让人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赵瑾微微驻足,只四下里查看了一番,便信步往前走去,不多时,薄雾散开,一个大山庄的轮廓在丛林中若隐若现——这里便是碧翠山庄,一个隐居的绝佳之处。 碧翠山庄的主人叫青衣居士,但却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这青衣居士就是赵兰溪的师父,他已经过世许多年了。 赵兰溪是关氏的亲生女儿,比赵瑾小,比赵璇大。只她出生之时,皇上最宠爱的萧贵妃也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生下一个女儿,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女儿,备受瞩目,但是,这个可怜的小公主因先天不足,只出生三日便夭折了。皇上和萧贵妃痛失爱女,一连几日没有上朝。当时,宫中不知从何处传出谣言,说是与公主同一时辰出生的贵女命太硬,生生克死了公主。 那时的皇上尚年轻,不似如今这般昏庸,只劝萧贵妃莫要信那些怪力乱神之道。可萧贵妃不肯听劝,一心要让那个与自己女儿同时出生的孩子偿命,甚至不吃不喝以死相逼。皇上宠爱萧贵妃,无奈之下便命人出宫暗查。 整个长安城里与夭折的公主同时出生的女婴倒是有不少,但若论贵女,没有谁比镇国公府刚出生的嫡长女再金贵了。就这样,萧贵妃认定了是赵兰溪克死了小公主,令其为小公主殉葬。 但皇上那时才刚刚登基不久,若想坐稳皇位,还需朝中老臣们的扶持。权衡利弊之下,皇上觉得自己不能把事做绝,以免寒了朝中老臣们的心。于是,在他的再三劝说之下,萧贵妃终于同意不取赵兰溪的性命,但要将她送去道观做姑子,一辈子不能做回镇国公府的嫡女。 君命难违,就这样,老国公爷和关氏忍痛把尚未满月的赵兰溪送走了,为了稳妥,他们夫妇二人将赵兰溪送去了祖籍徐州的落秋观,又请宗族里的老人儿帮忙照应着。 然而,就在赵兰溪四岁那年,落秋观意外走水,被烧得一干二净,关氏惊闻噩耗,悲痛欲绝,命人四处打听爱女的下落。几经周折,族长才终于送来消息,听落秋观幸存的几个姑子说,走水那日,一个号称青衣居士的清修之人恰巧云游至此,从火海中救出了赵兰溪,之后便不见了踪影。 自那之后的十余年,镇国公府再也打听不到赵兰溪的消息。 直到有一年,赵瑾金榜题名,高中探花,依礼回徐州祭祖,却在返乡路上遇见了十几个蒙面杀手合力围打一对师徒。赵瑾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于暗处旁观了片刻,正欲离去之时,却听其中一个黑衣人说: “青衣居士,不要再顽抗了,你旧伤未愈,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又何必再拼死挣扎!早早交出东西,大家都好过!” “我说过,我这里没有什么大梁洗冤录!” 青衣居士话未说完,就吐出一大口鲜血。 “师父,师父!” 赵兰溪上前扶住青衣居士,却听那黑衣人又道: “你一个清修之人不好好隐居,非要蹚这趟浑水,这是何苦呢?” 青衣居士闻言,一把将赵兰溪推到身后,挣扎着说: “兰溪,快走,师父挡住他们!” “不,师父!兰溪不要离开你,兰溪哪也不去!” 青衣居士用力把赵兰溪推开,那群杀手见状,立刻警惕道: “追上去!别让他那个徒弟跑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赵瑾从暗处一跃而出,挡住了杀手们的去路。这些人武艺高强,并不好对付,几十个回合下来,赵瑾死伤了几名手下,才终于将人悉数斩杀。 “为何不留活口?” 赵兰溪提着剑上前,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背影。 赵瑾转过身来,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将长剑收入剑鞘,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从招数上来看,他们像是宫里的大内高手,也就是皇家侍卫。这些人多为死侍,便是我不杀他们,他们也会咬舌自尽,绝不会让自己被捕。” 赵瑾和时年十五岁的赵兰溪就是在那次见面之后相认的。 赵兰溪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在落秋观时,赵家的族人就时常去探望她,给她讲京中的镇国公府。只是她那时尚小,记忆不甚深刻。 青衣居士虽被赵瑾救下,但身负重伤,已然无力回天,弥留之际,青衣居士只得将赵兰溪托付给了赵瑾。 那时,赵瑾才从赵兰溪口中得知,青衣居士从前隐居时有个挚友叫严默,与他是忘年之交。严默虽年轻,却颇有凌云之志,他科举入仕后进入到刑部,断得一手好案,甚至翻了几起冤案,并书写成册。 可是,正是这几起冤案的平反给严默带来了麻烦。 在觉察出有人在暗中给自己使绊子之后,严默就秘密将大梁洗冤录交给青衣居士师徒代为保管。可是,那帮隐藏在暗处的人还是发现了此事,开始了对青衣居士无休止的追杀。师徒二人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最终青衣居士还是因此丧了命。 临终前,青衣居士把大梁洗冤录交给赵兰溪,叮嘱道: “带着它去找严大人,你记住,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本大梁洗冤录。这上面记录着那些蒙受冤屈的忠臣良将,有已经平反的,也有等待平反的,只怕是朝中有人不想让严大人再继续翻案,这才对你我追杀至此,万不可让这本大梁洗冤录落入贼子手中!你务必要辅佐严大人,完成他的心愿,为那些忠臣良将洗刷冤屈,还他们清白!” 后来,赵瑾把赵兰溪和大梁洗冤录都带回了长安,只是赵兰溪不得不隐藏自己的姓名,不能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自居,赵瑾唤她为兰姑,只说是从徐州老家带回的侍女。 就这样,赵瑾把赵兰溪和大梁洗冤录一同送到了严默的身边,严默听闻青衣居士被残忍杀害后,伤心不已,悲痛自责。从此后,赵兰溪成了严默的侍女,表面上只是服侍他,可实际上却是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护他平安无恙的暗卫。 然而,令赵兰溪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初入朝堂的镇国公世子赵瑾就找上了门,他以救命之恩和大梁洗冤录的秘密作为要挟,让赵兰溪辅佐严默的同时也要为自己做事。 “要么为我效力三年,无条件服从我的一切差遣;要么帮我杀十个人,不得被人发现。总之,我要你助我平步青云,在朝中根深蒂固。” 赵瑾看上的是赵兰溪的聪慧过人和身手不凡。他身在官场,有些事不能亲力亲为,所以他需要一个“暗器”,一个能帮他扫平障碍、扶摇直上的“暗器”。若是旁人,尚有背叛他的可能,可赵兰溪是他一母所出的亲妹妹,这层关系,最是稳妥。 “我是世子,我若是倒了,镇国公府也便倒了,到时候没有我的襄助,你和严默又怎能在万千虎口中独活?你助我一日,我便助你一日,大家都好,不是吗?退一万步讲,镇国公府里住着的可都是你的骨肉血亲。” 赵兰溪那时便看出了赵瑾是个狠人,权衡利弊之下,她终于还是应下了,但赵兰溪也对赵瑾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忠仆不侍二主,奴家今日妥协,原只为报当日救命之恩。倘若世子来日与严大人形成对立的局势,你我两清之下,奴家只会保他!” “你确定?” 赵兰溪沉默了片刻,只语气寒凉道: “师命难为,奴家辅佐严大人是师父的遗命,任何人跟严大人过不去,奴必诛之!” 后来,严默在赵兰溪的襄助之下,还算平稳地度过了往后的十年。严默很喜欢赵兰溪,她做事时心无旁骛的样子让严默十分欣赏,就连严默的夫人也很欣赏她,甚至还提议抬赵兰溪做姨娘,这样就能把她永远留在严默身边了。可严默却只道赵兰溪身份贵重,做不得妾,日后她若有好的去处,亦不必强留。 去年秋天,皇上不知怎的突然发难于骠骑大将军沈家,先是收了他的兵权,一个月后又削了他的爵位,再一个月竟将他全家圈禁。没过多久皇上就下旨抄了沈家,据说是抄出许多通敌卖国的罪证,最终竟是满门抄斩。 沈家刚被查抄之时,已经官至刑部侍郎的严默曾对那些通敌卖国的证据提出质疑,要求彻查。那时满腹疑虑的赵瑾还曾去找过赵兰溪,想从她那探听到一些关于沈家的消息,毕竟沈家和他们赵家是世交,两家皆为开国元勋,皇上若是不待见沈家了,那么赵家的日子也会不好过。可是,赵兰溪并没有向他透露什么。 后来,沈家还是没逃过满门抄斩的结局,这件事过后也就更没有什么人敢在皇上面前再提及沈家了。 可是就在今年开春的时候,严默不知发什么疯,声称自己发现卷宗里沈家通敌卖国的罪证有伪造痕迹,要求重审。皇上当时并未发怒,只说了句改日再议就匆匆下朝了。然而没过多久,严默就忽然在府上暴毙而亡,只一日,严默的夫人也上吊殉情。严默和夫人生前只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叫严听澜,听说这个女儿也在严默的葬礼上跑丢了,竟不知去向。 后来,朝廷的人来查收严默的官宅,才发现府上竟已空无一人,坊间人人都说,严默生前最宠爱的侍女带着那本大梁洗冤录远走他乡了。 第6章 赵兰溪(二) 转眼,已是春去秋来。 碧翠山庄里静得出奇,只有潺潺流水声和时不时的几声虫鸣回荡在耳畔。碧翠山庄是依山而建的,山间有小溪,素日里水流缓慢,不易察觉,近日来秋雨绵绵,溪流湍急,水声自然也大了些。 赵瑾循声而去,很快几株高大的槐树便映入眼帘,那槐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一片苍翠掩映间伫立着一座略显斑驳的亭子,此亭名曰“了然亭”。 亭中空空然,并无桌椅之类,只一素衣长裙的女子于亭中盘腿打坐。她双手放在膝头,双目紧闭,身后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银色发带束起。 赵瑾开口与她交谈了几句,但二人似乎聊得并不投机。 那女子忽然站了起来,转过身走向赵瑾。她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虽未施粉黛,但肌肤雪白,眉眼清丽,裁量得体的衣裙包裹着她优美的身姿,一条银色项链附着在她的锁骨上,衬得她的脖颈愈发颀长秀美。那项链上坠着一个梅花形状的银饰,据说是青衣居士的遗物,除此之外,她周身再无其他配饰。 “国公爷,你不该来向奴家问这些。” 那女子在赵瑾身前站定,冷漠道: “不管是为你效力三年,还是帮你杀十个人,奴家都做到了。你我之间已是两清,国公爷不该再来叨扰。” 赵瑾看着眼前疏离冷淡的赵兰溪,沉声道: “不错,你我之间确已两清,但那只是上一笔交易两清了,我可没说过,我们之间不会再有第二笔交易。” 他边说边走到赵兰溪身后,在她耳畔轻声道: “严默夫妇二人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人人都说你带着那本大梁洗冤录远走他乡了,可你若真想一辈子守着严默的那本书从此隐姓埋名,为何又要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隐居在长安城的郊外?你选择留下,怕是在等一个机会吧?” 说完,他伸出手拍了拍赵兰溪的肩膀,神秘道: “兰姑,这个机会我可以给你。” 赵兰溪闻言,清冷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她只转过身来抬头看着赵瑾,说: “奴家听不懂国公爷在说什么。” 赵瑾听了这话,只笑了笑说: “看来兰姑是想让我把话说分明。”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十分笃定地说: “关于严默的死因,我想了许久。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皇上当初根本就没有恩准严默去彻查沈家通敌卖国的罪证。沈家被满门抄斩后,严默定然心有不甘,私自查看了卷宗,发现了端倪,这才重新提及此事,却因此惹来圣怒。严默的死,当是上头的意思,严夫人殉情也当是被连累的。” 赵兰溪闻言,却轻轻勾起唇角,冷笑着说: “国公爷,奴家说过,忠仆不侍二主,我既是严大人的人,又岂会向别人泄露主子的事情。国公爷若是再逼问下去,只怕就不合规矩了。” “规矩?谁能掌握生杀大权,谁就是规矩!” 赵瑾紧盯着眼前的赵兰溪,赵兰溪却不紧不慢道: “若是在镇国公府,国公爷自然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可惜这里是家师留下的碧翠山庄,庄子里处处都有机关和暗器,国公爷就这么自信,自己可以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吗?” “是吗?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没有回到山脚下,我带来的护院可就要杀上山来了。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躲在庄子里,永远不出来。” 赵兰溪闻言却上前两步,盯着赵瑾的眼睛威胁道: “奴家本就孑然一身,又何惧生死?倒是国公爷你,丢得下那一家老小吗?” 从来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赵瑾明白,他的牵挂太多,在生死面前自然不会如赵兰溪这般从容,这样的对峙,他终究会输的。 回府的马车里,吴清坐在赵瑾下首处,小心翼翼地揣摩着赵瑾的心思,试探性地问道: “国公爷,大小姐什么都不肯说吗?” 赵瑾微微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松口的。” 说完,赵瑾侧目看向吴清,问道: “对了,孙皓今儿个来消息了?” “是,今晨刚到的消息,孙大人说他中秋之前便可抵京,还叮嘱国公爷早做筹备。” “这么快?” 赵瑾的身子往后靠了靠,抵在马车的后壁上,感慨道: “人这一辈子,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他抬眸看向窗外,回忆着少年时的光景: “当年,我们一起在云龙书院读书的时候,孙皓就不如我,后来我们同年参加科考,他名次也不及我。再后来我们一同做官,我挣扎数年,好不容易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而他却早早地被外放出京,回了老家,做了好多年的徐州知州。真是没想到这一别数年,他竟然直接跃过我,被调回来当了大理寺卿。” 孙家与赵家在徐州时便世代交好,后来赵家凭借从龙之功受封镇国公,去了京城长安,两家的来往便渐渐少了些。徐州有个云龙书院,远近闻名,赵瑾的祖父为了能让他心无旁骛地静心读书,考取功名,便送他回云龙书院苦读了几年,赵瑾和孙皓就是在那时成为挚友的。 “原大理寺卿告老还乡之后,我原以为自己能补上这个缺儿,再往上爬一爬。可皇上却让孙皓来补这个缺儿了。看来,皇上也确实开始忌惮我们赵家了。” 一旁的吴清闻言,只附和着说: “孙大人当年虽不及国公爷您,但也是名列前茅,想来皇上也记住了他,当年外放出京多半是出去镀金的,等过几年京里有合适的缺儿,皇上就自然会酌情把他调回来。” 赵瑾点了点头,却忧心道: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只是孙皓的回来远没有那么简单。徐州是楚王的封地,贤妃当年被皇上赐死后,楚王就一直心如死灰、不思进取,皇上不想让这样一个儿子留在身边给自己丢脸,就把楚王赶去了封地上。可是,咱们宗族里的人这些年没少给我送来消息,这楚王好像慢慢恢复了神智,短短几年,竟把徐州打理得井然有序。” 吴清的眼眸转了转,忽然明白了过来: “您的意思是说,把孙皓大人调回京有可能是楚王殿下的手笔?可陛下一直不喜楚王,又如何会答应?” “从前不喜,是因为楚王于他无用,而其生母贤妃又是异族女子。只是慧贤皇后过世后,中宫空置多年,陛下没有嫡子,亦无立太子之意。如今,陛下的身体每况愈下,宣王和敬王在朝中剑拔弩张。陛下的眼睛虽不及往年灵光了,但宣王与敬王之心,他却看得分明。儿子们大了,他也有力不从心的时候,当宣王与敬王之间的这根弦紧绷到一定程度之时,宫变在所难免。咱们的老皇帝见楚王这些年有了起色,恐怕是想利用楚王来制衡宣王和敬王了。” 吴清听了赵瑾所言,却眉头紧锁,不解道: “可陛下只说调孙大人入京担任大理寺卿,可没说让楚王从封地上回来啊!” 赵瑾看向身边的吴清,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明里宣读的圣旨是说给众人听的,可暗里有没有下达密旨,你我就不知了。楚王到底有没有跟着回来,得等孙皓一行抵京后方能知晓。不过,楚王若是没有跟着孙皓一同回来,又何必这么着急地让孙皓知会我早做筹备呢?” 吴清闻言,只点了点头,便接着问道: “那……孙大人让国公爷筹备的事……国公爷您看?” 赵瑾抬手示意吴清不要再说下去,这件事太大,莫说是旁人,就连母亲关氏和弟弟赵璇他都尚未告知。 “我会再去找兰姑的,有些事只有她知道,若是有她襄助,我们的事情会顺利许多。楚王既已动了这般心思,想来这些年也是在蛰伏中秘密筹划着,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他不可能不抓住……” 不多时,马车行至从前的骠骑大将军府门前,赵瑾掀开马车的侧帘,曾经恢宏大气的府邸早已布满蛛网,大将军府的牌匾也被撤下砸碎,大门上贴着的封条甚至已经褪色,萧条衰败得不成样子。随着马车缓缓驶过,赵瑾也渐渐收回目光。 骠骑大将军沈浩存戎马一生,战功赫赫,膝下五个儿子都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士。不管是西北漠北部进犯,还是南疆水寇造反,沈浩存和儿孙们都曾浴血奋战,杀敌无数,收复城池十余座,还助大梁开疆扩土,把回纥收入大梁的版图中,并与回纥建立盟约,互通商旅。 只是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沈家一门忠烈,战死的战死,伤残的伤残。待到被满门抄斩的时候,家族里的成年男丁已经不多,可皇上却连尚未成年的幼童都未放过。 赵瑾忽然攥紧了马车侧窗的帘子,一把将其拉回,遮住一整个窗户,吴清见状,心里倏地一惊——他深知赵瑾想做的是一件什么事。 一旦开弓,就不会再有回头箭。 第7章 四大丫鬟(一) 中秋前的这几日不知怎的,长安城里又忽然燥热了起来,许是“秋老虎”来得有些急,时冷时热的天气让人心里也难免烦躁些。关氏上了年岁,冷热交替间最易受风寒,因此便鲜少出门了。 这日过午,荣寿院的廊下坐了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身量纤纤,体态婀娜,柳叶眉,杏仁眼,生得十分标致。她手上正熟练地做着针线,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这时,一个圆脸圆眼睛的白皙少女从那紫衣女子身后走来,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嬉笑道: “猜猜我是谁!” 那紫衣女子心头一惊,连忙搁下针线,摸了摸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那双肉肉的小手,遂笑道: “拂冬,快别闹了,我还要给老太太赶制抹额呢!” 拂冬有些扫兴地绕到紫衣女子的身前,坐在一旁歪着头说: “挽秋姐姐,你近来怎么总是脸上挂着笑,我鲜少见你如此开心过呢?” 挽秋听了这话,两颊便忍不住地泛起了红晕,她一边绣着手上的花样子,一边娇滴滴地说: “人家确是有喜事了。” “真的?姐姐,好姐姐,你就说与我听嘛,别吊着我的胃口了!” 拂冬上前晃着挽秋的衣袖,让她根本做不成针线,挽秋被她缠得没法子了,只好以帕掩唇在她耳畔轻轻地说: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好姐姐,咱们姐妹俩的交情你还不放心吗?” 拂冬噘着嘴,一副甚是委屈的模样,挽秋看着拂冬清澈的眼眸,终究是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想要分享喜悦的那份激动,便低声开口道: “老太太已经允了,把我指给了二爷,不用从通房丫头往上熬,一上来就给姨娘的名分,过了中秋,我便要去服侍二爷了!” 拂冬听了这话,脸上的好奇倒是瞬间敛去了几分,有些不解地问道: “姐姐,你一向中意的不是国公爷吗?怎么如今将你指给了二爷呢?姐姐看上去好像也没有不愿意?” 挽秋闻言,却刻意回避开拂冬想一探究竟的眼神,只淡淡地说: “国公爷有嫡子在先,我即便是生了儿子也是个庶出,既非嫡又非长。可是二爷不同,老太太让我过去服侍二爷,就是想让我给二爷生下长子的。即便我是妾,我的儿子日后也占了长子的名分,到底是高人一头。再说了,二爷虽然没有个一官半职,可他手上有那么多庄子铺子,跟着他又能差到哪去?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二爷再比不上国公爷,那也是镇国公府的公子哥儿,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岂是外头那些歪瓜裂枣能比的?若都像送夏那般日后嫁给个庄子上大手大脚的庄稼人,那才没趣儿呢!做了大娘子又如何,还不是农家出身?” 挽秋一番话语说完,便不再有搭理拂冬的意思了,拂冬见状,自觉无趣,也就起身离开了。 待行至老太太屋外时,拂冬大老远地就听到送夏与二等丫鬟们在里头说话的声音。因着镇国公府人丁不如以往兴旺了,关氏素日里会默许丫鬟们谈笑嬉闹,只图个热闹景,不让府上过于冷清,显出颓然衰败之态。 拂冬只听那送夏仿佛在与几个二等丫鬟们说起自己未来的夫家,说是李庄头前些日子来府上给老太太报收成,把长子也带了过来,捎带了许多庄子上现收的果蔬,新鲜得很,都是给送夏的。送夏一边聊着,就一边拿出果子来给其他姐妹们分。 拂冬在外头听着,圆圆的眼睛里竟流露出几分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狠,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但只片刻,她便又转换了一副面孔,微笑着撩起一挂青绿色的珠帘,故作好奇地走了进去: “大老远地就听到你们在说笑,聊什么呢?” 送夏一个利落的转身,抬手就把一包果脯扔到了拂冬怀里,笑着说: “呐,这是给你留的,我们庄子上自己做的!” 拂冬见状,只装作刚刚知道的样子坏笑着说: “哟,到底是要做大娘子的人了,开口闭口都是我们庄子了!” 几个二等小丫鬟见状,连忙跟着起哄道: “谁说不是呢?” “那是咱们国公府的庄子,怎么就成你家的庄子了!” “送夏姐姐以后做了少夫人,可就有人伺候了!” 送夏一向性情爽快,只由着她们闹腾,并不羞怯: “你们放心,等我嫁过去了肯定不会忘掉你们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带给你们,大家有福同享!” 送夏把手一挥,小丫鬟们立刻围上去拍手叫好,一个个眼巴巴地等着送夏的“投喂”。而送夏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改方才神采奕奕的模样,抱怀感慨道: “就是不知道挽秋怎么想的,她出身其实比咱们都好,父兄也是能识文写字的,又得两任国公爷重用。老太太原想着给她也配个管事,以后像她娘一样做个体面的管家娘子,可她怎么就是不松口呢?”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拂冬转了转乌黑的眼珠,故作惊讶道: “怎么?你们都还没听说吗?” “听说什么?” “挽秋姐姐已经被指给二爷做姨娘了,过了中秋就要搬去二爷院儿里了,今晨府上都传遍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送夏听了这话,不可置信道: “我们几个今日当值,一直在服侍老太太起身、穿衣、用膳,倒是未曾留意外头说了些什么,怎么……这是已经定了?” 拂冬见状,笃定地点着头说: “我亲耳听到的,挽秋姐姐就在廊下坐着呢,身边好多小丫鬟围着,各个院儿里的都有呢。二爷院儿里来得最多,想来都是赶着来巴结挽秋姐姐的,一口一个秋姨娘,叫得真真切切的!” 送夏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道: “我就说嘛,她最近神神秘秘的,也不爱搭理咱们了,原是攀了高枝儿去了!” 这时,一个二等小丫鬟不服气地撇撇嘴说: “我最瞧不上这等做派了!什么样的身份就嫁什么样的人,一等丫鬟配管家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她倒好,放着管家娘子不做,竟想着高攀二爷去了!即便是做了姨娘又如何?充其量也只是半个主子!” 另一个二等丫鬟闻言,也忍不住嘟囔道: “谁说不是呢?妻者为主,妾者为奴!挽秋姐姐可真是想不开!” 一旁的拂冬见大伙儿已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想着这势头还不够大,又接着“拱火”道: “你们也别替挽秋姐姐觉得可惜,她呀还反倒瞧不上你们呢?” “瞧不上我们?” 送夏闻言,立刻直起身来正色道: “她瞧不起谁?你说!” 拂冬见状,只低下头去,一副甚是为难的样子: “这……我不敢说,姐姐你别生气!” “你若是不说,我可是真要生气了!” 送夏一向泼辣,大家轻易不敢招惹她,见她真的动了怒,二等小丫鬟们连忙劝道: “拂冬姐姐,你有话就说嘛,别吞吞吐吐的,送夏姐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了解?” 拂冬见状,这才装作十分不情愿的样子,低声说: “挽秋姐姐说了,二爷再是比不上国公爷,也比外头的歪瓜裂枣好,若是……若是都像送夏姐姐那样,即便是做了庄子上大管家的儿媳,不也一样是农家人吗……” 拂冬越说声音越小,可送夏的火气却蹭的一下就上来了: “呸!她说谁是歪瓜裂枣?她说谁是农家出身?农家出身怎么了?士农工商她懂不懂?我夫家种的那是国公府的地,怎么就低人一等了?” 送夏一边说着一边扯开门帘就往外头走去,众人见状,连忙阻拦道: “送夏姐姐,你别冲动!这个时候说什么士农工商啊,你可别连着二爷一并骂了!” “是她先瞧不起我的!我就说了怎么了?” 第8章 四大丫鬟(二) 送夏力气极大,一把就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小丫鬟,撸起袖子就往廊下走去。尚未走到跟前,送夏便大老远地瞧见挽秋正坐在廊下有模有样地做着针线,身边果然围了几个一脸讨好的小丫鬟。 送夏气在心头,只三步并作两步就走了上去,直指挽秋骂道: “你这蹄子!好大的威风!你说谁是歪瓜裂枣!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挽秋一头雾水,尚未回过神来,送夏那留着长指甲的手指便掐住了她脸上的肉。 “啊——你干什么!” 一瞬间,哀嚎声、吵闹声此起彼伏。 “送夏姐姐你快松手,挽秋姐姐都要做姨娘了,若真是伤了脸,可没法交待呀!” 众人把送夏拉开,挽秋捂着被掐得通红的半边脸,惊讶道: “做什么姨娘?你们在说什么?” 未等挽秋起疑心,拂冬已率先一步上前,一脸无辜地说: “挽秋姐姐你还不知道吗?府上已经传遍了,倒是你,竟然一直瞒着我,今儿个我若不问,姐姐是不是还想瞒着我们所有人?” 挽秋只觉脑子里嗡嗡乱响,顿时便慌了神:老太太一再交待过,不要声张,低调为好,她忍了这么久,怎么就阖府上下传遍了呢? 见她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送夏叉着腰厉声道: “你还装!你一向自命清高,觉得自己爹娘是府里得脸的人,极少跟下头的小丫鬟们说话,怎么如今这一个两个都围在你身边了?” 那几个小丫鬟见状,连忙上前辩驳道: “送夏姐姐你这就不对了,咱们是来找挽秋姐姐讨教针线的,可不知道什么姨娘不姨娘的。” 说完,那小丫鬟又走上前问道: “拂冬姐姐,你把话说清楚,怎么就阖府上下传遍了,咱们几个可并未知晓!” 一直立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拂冬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几个小丫鬟,只胆怯地往送夏身后躲了躲,说: “你们几个是国公爷院儿里的人,国公爷御下极严,最不喜下人们议论主子后宅的是非,便是有些什么事,也没有人敢往你们那里传呀!” 送夏见状,连忙将拂冬挡在身后,伸手指点道: “你们几个小蹄子,别以为自己是国公爷的人就敢质问拂冬!拂冬可是老太太跟前儿的人,这阖府上下谁能大得过老太太?再说了,拂冬是出了名的老实巴交,她嘴里要是能有假话,太阳就得从西边出来!” 送夏嗓门极高,眼里又揉不得沙子,遇到些事总是不依不饶的,不问出个是非黑白是谁也别想消停的。不多时,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们便都围了一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来: “我怎么听着是挽秋要做姨娘了,好像还说了送夏夫家的不是。这事儿你听说了吗?” “没有啊,许是咱们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听到的消息少。” 当然,这时候自会有人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凭借着刚刚听到的一些只言片语故意显摆道: “你们几个可真没用,这点事儿还用得着到主子跟前打听,我在府里已听过好几回了!” 挽秋闻言,连忙站起身来,走到那婆子跟前质问道: “你这婆子说的哪里话?我未曾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就听到过好几回了呢?” 那婆子却只撇撇嘴,并不搭理。 挽秋见状,又急又气又委屈,只含泪叫嚷道: “你们都不说是不是?都装傻是不是?左右这阖府上下也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我今儿个就把话放在这了,你们都见不得我好,都欺负我,等我做了姨娘,二爷自会为我做主,看我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 “你好大的口气!” 众人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关氏已在迎春的搀扶下在她们身后站定。 关氏神情严肃,眸中含怒,只紧盯着被围在人群中间发髻凌乱、狼狈不堪的挽秋,一字未发,众人便齐刷刷低下了头。 “老太太……” 关氏并未说些什么,只是侧目看了看身后的迎春。迎春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上前去,二话没说便一巴掌打在了送夏脸上,送夏并不意外,只捂着脸连忙跪下请罪: “奴婢知错了,老太太责罚得是。” 关氏看在眼里,只沉声问道: “那你说,你哪错了?” “奴婢不该动手打新姨娘,不该惹来众人围观把事情闹大,更不该提什么士农工商,迁怒二爷。” “你倒是清醒明白!” 关氏瞪了送夏一眼,并未说如何罚她,只是又冲迎春递了个眼色,迎春便又走到挽秋身旁,啪啪两下甩了两个极响亮的巴掌,挽秋一个趔趄没站稳,整个人趴倒在地,连嘴角都被打出血来了。 挽秋知道,若非老太太授意,迎春断不会直接动手打人,甚至连几巴掌都是算清楚的,送夏只轻描淡写挨了一下,可自己却是被扇了结结实实的两大巴掌。看来,老太太认为这件事是送夏占理了。 这样想着,挽秋也不敢起身了,径直爬到老太太跟前,梨花带雨地哭喊道: “老太太,您要给我做主啊,老太太,求您疼我……” 一旁的迎春冷眼瞧着,便明白了这挽秋又走了一步错棋——她但凡能像送夏一样先认个错,老太太也不会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果然,见她全无悔过之意,关氏缓缓走上前,沉着脸问道: “给你做主?你还需要我做主吗?你不是有二爷给你做主吗?你方才不还叫嚷着要收拾别人吗?” “老太太,奴婢真的没有告诉任何人,奴婢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件事传得人人尽知的,她们……她们就是见不得老太太您疼爱奴婢,她们嫉妒奴婢的出身,她们觉得是奴婢高攀了二爷!” “难道不是吗?” 关氏垂眸看着挽秋,只一句话就堵了挽秋的嘴。 她从来都不觉得挽秋能配得上她儿子,哪怕是做妾也配不上。送夏夹枪带棒地说她儿子是商人她都不替儿子觉得委屈,可挽秋那副“我出身好我就配得上二爷”的模样着实让关氏厌恶极了: “你一个奴婢,能有什么出身!” 这时,匆匆忙忙闻讯赶来的顾嬷嬷恰巧听到了关氏这句话,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关氏的脚下,颤颤巍巍地说: “老太太,老奴代挽秋给您赔不是了!都是老奴教女无方!都是老奴的错!老太太您千万别生气,老奴低贱,不值得您伤了贵体呀!” 关氏见顾嬷嬷磕头磕得当当响,心头之气倒是顿时削减了几分。父母爱子心切,她自是能体会,不然也不会给顾嬷嬷一个面子把挽秋抬成姨娘。只是那挽秋见到母亲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的面俯首磕头为她求情,她竟没有丝毫的动容,仍旧没有主动承认错误的意思。 关氏念着顾嬷嬷劳苦功高,不想让她这个管家娘子在这么多丫鬟婆子跟前丢人现眼,便转身道: “你们几个跟我回去,一个一个地把话给我讲清楚。其他人不得再议论此事,若是让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便让你们国公爷去惩治你们!” 见老太太动了怒,众人也都陆续散去了。 第9章 蓉儿(一) 这件事过后,关氏虽没有过分苛责顾嬷嬷,却让她把女儿挽秋领回家去几天,众人瞧不见她,也就想不起来再议论。待到临近中秋了,府里上下需要打点,关氏身边缺人手,这才让顾嬷嬷领了挽秋回来。 顾嬷嬷立在关氏跟前,垂着头,堆着满脸的歉意说: “老太太,老奴把小女领回家去几日,她爹给好生教导了一番。您放心,挽秋这次回来绝不敢再提二爷了,待过了中秋,老奴给她收拾收拾,给您磕了头,就给她送去二爷院儿里了,往后还得请老太太多多管教小女!” 关氏喝了两口用蜂蜜勾兑的红枣黑米糊,这才觉得胸口顺畅了不少,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只吩咐道: “咱们这样的人家,府里人多眼杂,最忌讳的便是议论主子的家事,你一言我一语,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便连事实都歪曲了,什么样的谣言都能编排出来了!” 关氏顿了顿,又看了顾嬷嬷一眼,接着说: “旁人不知,你是晓得的,我让挽秋去给你们二爷做姨娘,是因为你们二夫人不肯再生养,我不想让阖府上下早早地知晓此事,也是怕有人议论你们二夫人。她本就是个面皮儿薄、不爱说话的主儿,若是听到了下头的人说些什么,脸上指定是挂不住的。我千叮咛万嘱咐的,可挽秋非要跟拂冬说,说我把她指给二爷就是想让她去生下长子的,你说说,我能不生气吗?这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了府外,你们二夫人日后岂不是要被京中贵妇们笑话死?” 顾嬷嬷知道,关氏现在不管说什么,自己都只能应着,这个节骨眼儿上,她说错一句话都可能把女儿的婚事给搞砸了。 “是是是,都是挽秋不好,白白枉费了老太太这番教导,老奴这些时日已经狠狠责罚了她!她已经知道错了,她再不敢乱说话了!” 顾嬷嬷这次把挽秋从吴大管事那接回来,吴大管事亦是仔细叮嘱了她们母女——老太太这次从外头买来不少小丫鬟,应该就是想制衡一部分家生子的。吴大管事自己伺候的是上一任国公爷,他的儿子吴清又伺候这一任国公爷,而他的孙女儿如今伺候大小姐赵文煜,可以说是祖祖辈辈都在府里享尽体面。 老太太若是想打压一下家生子,必定头一个拿他们吴家开刀。 于是,吴大管事便给妻子出了一个计谋:以退为进。 顾嬷嬷打量着关氏的神色,见她已经消了气,便清了清嗓子,掂量着说: “老太太,老奴还有一事要回。” “说吧。” “前些时日咱们从外头买来几个小丫头,您让老奴给教导着,如今这府上的规矩她们也学得差不多了,只等着分到各个院儿里领了差事就能做事了。老奴想着,中秋就在眼前儿了,府里各处都要忙,少不得有人手不够的时候,不如早早地给她们分好差事,让她们今儿个就开始做事,您瞧瞧如何?” 关氏仔细想了想,觉得也在理,顾嬷嬷能主动提出早早地让外头买来的小丫鬟们进府做事,想来也是在主动示弱,既然她是个明白人,自己也不会过分苛责。 关氏点了点头,便道: “把她们领过来,给我瞧瞧。” “是。” 顾嬷嬷转身冲身后的二等丫鬟挥了挥手,那二等丫鬟连忙走到外头撩起珠帘,引了在院儿里候着的十来个小丫鬟轻声步入关氏房里。 “给老太太请安。” 她们的声音脆生生的,像黄鹂鸟一般,十分悦耳。关氏由迎春扶着,站起身来走到她们跟前,一一打量着这些稚嫩的小丫头们。 顾嬷嬷在一旁跟随着老太太的目光,说: “这几个年岁最小,不过五六岁。那边两个快十岁了,倒是有些大了,不过也懂事,眼里有活。这几个是七八岁的,那边还有几个不算太机灵,只怕做不得近身伺候主子的精细活,不行的话就去厨房里做事吧。” 关氏听着、瞧着,目光渐渐停留在一个白皙漂亮的小丫鬟身上,她长着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两道眉毛弯弯的,见老太太停在了她身前,她连忙低下头去,羞怯地笑着,这一笑,嘴角便漾起两个酒窝。 “孩子,你今年几岁了?” “回老太太,奴婢八岁了。” 顾嬷嬷见关氏对这个小丫鬟格外留意,便上前道: “这丫头是个机灵的,还略识得几个字呢。” 关氏上前拉过那小丫鬟的手,手心手背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说: “这手倒不像是个从小干粗活的,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回老太太,奴婢记不得了,奴婢只知道有一天清晨,父亲忽然吐血死在了床上,母亲悬梁跟着父亲去了,后来,奴婢就被叔父卖到了人牙子的手里。” 关氏点了点头,又仔细端详着这个小丫鬟的面容,说道: “你既还识得几个字,不若就去煜姐儿跟前伺候吧,煜姐儿只比你大两岁,你只要尽心尽力地做事,有眼色,守规矩,日后咱们镇国公府也不会亏待了你。” “是,奴婢定会好好服侍大小姐的。” 关氏抬头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顾嬷嬷,只见其脸色并不是那么好看。 赵文煜是国公爷的嫡女,身份是头一份的尊贵,她身边自是不缺人伺候,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却只有莲儿一个,那莲儿正是吴清的女儿。如今,老太太竟想把这个新来的小丫鬟也送到赵文煜身边去。 这小丫鬟是顾嬷嬷亲手调教的,她一早便看了出来,这小丫鬟机灵、能干、有眼色,学什么都很快,远比自己的孙女莲儿要讨喜。顾嬷嬷原本是想把这个小丫鬟留给老太太的,谁知老太太却把她指给了煜姐儿,那么莲儿日后的日子…… 关氏自然明白顾嬷嬷的担忧,只是她既然是下定决心要整治府里家生子的气焰,便自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关氏一早便看出,煜姐儿身边的莲儿不是个聪明的,只因她父亲和祖父母的缘故,她才有机会做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只是煜姐儿年岁也不小了,也该培养几个心腹了,不然日后出阁,身边都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得力侍女,在婆家行事恐怕是多有不便的。 莲儿只是愚钝,却未有大过,关氏不能没有任何由头就把莲儿拿掉,那就只能安排新人过去。煜姐儿是个聪慧的,谁能堪以重任,她日后自看得分明。 既定了差事,关氏便为这小丫鬟赐名为蓉儿,又给其他的小丫鬟们也安排了去处,顾嬷嬷便领了她们出去了。旁人都是由各个院儿里的大丫鬟或管家婆子来领的,唯有蓉儿是由顾嬷嬷亲自送着过去的。 “大小姐住的院子叫栖兰院,这院名是老太太取的。原是老太太素爱兰花,君子淡如兰,所以上一辈的小姐们名字都从兰,如大小姐兰溪,二小姐兰亭,还有老太太那几个小叔子的女儿,兰舟呀、兰英呀,多了去了。不过只有兰溪小姐和兰亭小姐是老国公爷的女儿。兰溪小姐你大概鲜少听到旁人提起,她是老太太生的嫡女,老太太却不喜人议论,我也就不与你多说了。兰亭小姐是孟姨娘所出,虽是庶出却嫁给了靖安侯世子,不过……却不是什么好事……” 顾嬷嬷念念叨叨地说了半天,才忽然拍了拍脑门,话锋一转笑道: “瞧瞧,我这讲着兰花呢,怎么就扯到这些事上来了,总之呀上一辈人的事,你听了就忘了吧,别跟着那些个乱嚼舌根子的瞎议论,莫要辜负了老太太对你的器重。” 顾嬷嬷顿了顿,又接着指点道: “咱们这一辈的小姐现下也只两个,大小姐文煜是国公爷嫡女,二小姐文馨是二爷的嫡女。咱们大小姐性子最是和顺,知书识礼,待下人们也是极好的。不过呀,她也是个赏罚分明的,我那孙女儿莲儿在她跟前出了些小差错,她都要照例罚月钱的,若是像那些没眼色的小蹄子,犯了泼天的大错,弄不好都要挨板子呢!” 正说着,一老一小便来到了栖兰院前了,顾嬷嬷指着牌匾上的三个字,微微弯下腰来,冲身边的蓉儿说: “你记着了,就是这三个字,栖兰院。日后为大小姐做事少不得跑前跑后,偌大一个国公府,你若记不得路跑错了院子,可就要闹出笑话了。” 蓉儿抬起头来,仔细看了看“栖兰院”这三个字,稚嫩的面孔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 “嬷嬷,奴婢记下了,不会出错的。” 她这一笑,两个小酒窝便又嵌在了嘴角,顾嬷嬷瞧了也忍不住的喜欢,伸出手摸了摸她纤细柔软的发丝,笑道: “真是个伶俐的,好了,快些进去吧。” 第10章 蓉儿(二) 栖兰院是个不小的院落,院中种植着各种花树,花期各不相同。如今已是秋天,几处落英缤纷,几处枝叶渐黄,远远看过去色彩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顾嬷嬷走上前轻轻抚了抚低矮处的枝叶,又笑着转过身来往廊下走去,此时已有小丫鬟闻声出来相迎。顾嬷嬷领着蓉儿拨开一挂素色珠帘,又绕过一架绘着江南百景图的六扇屏风,径直往里间去了。 “大小姐,老奴把蓉儿给您领了来。” 赵文煜听说祖母给自己挑了个伶俐的小丫鬟,自是十分期待,连忙站起身来走到蓉儿面前仔细瞧了瞧。只见蓉儿低着头站在顾嬷嬷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并没有好奇地四处张望,乖巧得像个小鹌鹑。赵文煜见状,忍不住笑道: “有劳顾嬷嬷了,蓉儿瞧着这般乖巧,想来是顾嬷嬷教导得好。” “姑娘哪里的话,这都是老奴分内的事,人既已送到了,老奴也该去给老太太回话了。” “嬷嬷莫急,吃杯茶再走吧。” 顾嬷嬷知道,这是大小姐在跟她客气,她纵是有再大的体面也不敢在当值期间坐在大小姐的房里吃茶。 推辞了一番,顾嬷嬷也便退下了,临出门时她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赵文煜身后傻傻站着的莲儿——看样子她这个孙女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蓉儿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顾嬷嬷叹了口气,还是咬了咬牙甩手离开了。 她岁数也大了,比不得年轻时的心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也不想再强求些什么。莲儿再是比不得蓉儿聪慧,只要她不犯大错,大小姐这里总是能给她留个位子的。那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像吴清和国公爷一般。 “你过来。” 赵文煜冲蓉儿招了招手,把她叫到跟前,又指了指一旁的莲儿,说: “这是你莲儿姐姐,方才那位顾嬷嬷是她的亲祖母,她父亲吴清便是我父亲身边的大管事。” 说完,赵文煜又坐回旁边的玫瑰椅上,冲一旁的莲儿说: “莲儿,你也来认识认识蓉儿,这一批入府的小丫鬟里,她是拔尖儿的,必定不比你差,你二人日后要相互扶持,相互帮衬。既都来了我这,在我心里便是一样的,不管你们原先出自何处,只要守我这儿的规矩,忠心耿耿为我做事,我也断不会苛待了你们。” “是,奴婢谨遵大小姐训示。” 说完,蓉儿主动走上前去,微微屈膝道: “妹妹见过莲儿姐姐。” 莲儿见状,倒是有些局促地伸出手扶起蓉儿,也屈膝还礼道: “妹妹好。” 赵文煜只把两个人的做派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临近午时,莲儿又领着蓉儿见了见院子里其他的丫鬟婆子,顺便去小厨房看看午膳是否制备妥当。 不一会儿,莲儿便折了回来,引着身后几个小丫鬟进来传菜,待菜肴布置齐整后,莲儿上前冲赵文煜一一介绍道: “小姐,今日的午膳有香酥鹌鹑,八宝鸭脯肉,鱼头藏玉,酱汁牛肉,油焖时蔬,豆皮卷素三鲜。主食有葱香千层饼和珍珠米饭,汤羹是银耳桂圆莲子粥、虾子河鲜汤。膳后点心还有蜜汁豌豆黄,翠玉绿豆糕和红糖糍粑。” 赵文煜入座后,莲儿很自然地拿出白瓷绘青花的精致小碗为她盛好汤羮,然后又拿起侍菜用的公筷依次把鱼肉、牛肉等夹进赵文煜跟前的小碟子里。 赵文煜见蓉儿只立在一旁,而莲儿也并未知会她如何侍菜,于是便主动吩咐道: “蓉儿,你且去净一净手,给我卷一个豆皮素三鲜。” 她话音刚落,外间侍候的婢女已端来一盆清水和干净柔软的手巾,旁边的托盘上还有一小盒白色的油膏。蓉儿见状,正要伸过手去,却又迟疑了一瞬,转过身来说: “小姐,奴婢初来乍到,怕有做得不妥的地方,污了小姐的膳食,不知可否请莲儿姐姐教奴婢如何来做?” 赵文煜闻言,便冲莲儿递了个眼色,让她去做。莲儿走上前去,先用清水净了净手心和手背,又用指甲剜起一小块油膏,涂在手心里反复揉搓,然后再用清水洗干净,最后才拿起手巾将手心手背还有指缝、指甲里的水都擦洗干净。 很快,又一个小丫鬟重新端了清水和手巾进来,这一次却是直接立在了蓉儿身前。蓉儿并不胆怯,只学着莲儿方才的样子清洗双手。那油膏是没有任何气味的,洗完之后再去侍菜也不会侵扰了菜肴本身的味道。 蓉儿净完手后走到桌旁,轻轻捏起一张薄薄的豆皮,平铺在手心里,然后拿起一旁的公筷将炒好的素三丝一一放到豆皮中,最后又淋上一层甜辣酱。她动作十分缓慢,像是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好不容才把豆皮卷好,再用公筷夹着放到赵文煜跟前的碟子里时。 “小姐,请用。” 蓉儿卷的豆皮粗细匀称,大小适中,其中一头是包紧的。尽管里面裹了酱汁,在咬住一头时也不会从另一头溢出来。 赵文煜见状,对这个新来的侍女倒是颇为满意: “你做得甚好,不过我方才见你并不会侍菜,怎么这豆皮却卷得如此精致?” 蓉儿低着头,不急不慢地说: “小姐,奴婢虽未曾给主子侍过菜,但从前瞧着别人做过,奴婢方才仔细回想着别人是怎样卷的,所以慢了些。” “哦?你家里也有人侍菜吗?” 蓉儿心里一惊,却话锋一转道: “奴婢进府前,在酒楼的厨房里做过帮工。” “原来是这样。不过,听顾嬷嬷说你识得几个字,想来出身不算太差,你本家姓什么?是哪里的人?” “回小姐,奴婢祖籍在扬州,本家姓严。” “可是严厉的严吗?” 蓉儿听到这话,乌黑的眼珠飞快地转了转,只迟疑了一瞬便故作镇定地答道: “回小姐,奴婢是容颜的颜。” “这样啊。” 赵文煜听着也并未多想,只低下头来开始用膳,不再言语。 第11章 孙皓(一) 大梁开国初期延续了前朝旧制,每晚实行宵禁,城门落锁不准进出。后来太宗在位时为改变连年征战民生凋敝的境况,便取消了宵禁,准许人们夜间在城中做买卖,一直延续至今便形成了夜市。 夜色正浓之时,一辆深青色马车停在了城门前。城门守将上前查看,车夫只出示了一块令牌,那将军见状连忙退到一边,示意手下放行。 马车缓缓驶入长安城中,车里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着月白色儒衫,面色温和,下巴上蓄着干净整洁的短须,右手握着一把折扇,是个风度翩翩的文雅之士。他旁边还坐着一个年岁轻些的公子哥儿,眉如墨染,目似星辰,正微垂着眼眸端坐在马车中。 随着城中夜市的热闹声传来,那年轻的公子伸手撩起马车的窗帘,向外望了望。外面的烟火气正浓,卖各种吃食的摊子前围满了男女老少,丝竹之音时不时地从茶楼、酒坊里传出,又渐渐淹没在一片人声鼎沸中。 那公子对长安城的夜市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他很快便收回目光,有些失望似的说: “这种热闹声倒是久违了,上一次在长安夜市上穿行时,母妃还活着。” “殿下这是思念贤妃娘娘了。” 那公子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说: “思念?母妃枉死这么多年,我却只能躲在徐州暗自伤神,我又有何颜面思念她呢?” 说完,他看向一旁比自己略长几岁的男人,询问道: “先生此前跟小王说,此次回京,镇国公赵瑾愿为小王效力?” “是。赵瑾与臣少时便在徐州云龙书院相识,两家又是世交,殿下大可放心便是。” “先生举荐的人,小王自是信得过。只是小王心中尚有一事不明,先生辅佐小王是出于母妃对您的救命之恩,那么镇国公辅佐小王又是为何呢?总不至于是因为你二人的交情吧?要知道,小王做的这件事一旦落败,可是要诛九族的!” 那一身月白长衫的男人只笑着展开手中的折扇,悠悠道: “镇国公与楚王殿下您其实是同命相连。皇上需要您却又信不过您,并且随时会让您像贤妃娘娘那样命落黄泉。而皇上同样需要赵瑾却也同样信不过赵瑾,并且也随时会让镇国公府像骠骑大将军府那样满门抄斩。”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驿馆门外,驿丞从中走出,对着马车行礼道: “不知是哪位大人深夜来京?” 那一身月白色长衫的男人收起折扇,从马车里从容走出,他垂眸拱手向那驿丞还礼,温声道: “新任大理寺卿孙皓,字明昭。” 孙皓从未任过京官,故而在京中尚未有官宅,而楚王自受封之日起便去了封地徐州,在京中也没有自己的王府。皇上在密函中嘱咐孙皓携楚王殿下秘密进京,务必保护好楚王,免得惊动了宣王和敬王。 那驿丞不识得楚王,只当是孙皓的弟弟或是别的亲眷,未曾多问便领了二人去驿馆歇息。待二人在房间里收拾妥当后,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小厮走进来哈着腰询问道: “王爷,大人,一连赶了几天的路,您二位都没好好用膳,这京城最是美食多,您二位想用些什么,小的去置办。” 这小厮是孙皓的人,名叫凌远,一路上都是他在照顾楚王和孙皓的起居。孙皓搁下手中的茶盅,笑问道: “你可有打听清楚了,近来城中有哪些吃食备受百姓青睐?” “回大人,小的要是没打听清楚,哪敢来回您!近来,城中有一不大的作坊甚受百姓喜爱,名唤串串香。其菜品倒也不是什么罕有的山珍海味,反而是最常见的青菜、茄子、蘑菇、豆腐、鱼圆、五花肉、鲜虾之类,可这做法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据说是将上述诸类菜肴分别穿在竹签上,或热油炸之,或炭火烤之,食用时只需拿着签子蘸以酱料,轻轻一扯,便可将那签子上的美味拖入口中。这老板还为这种吃法取了个名字:撸串。” “撸串?” 楚王一脸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身旁的孙皓。孙皓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好奇道: “且不说这道美食的做法稀奇,单单是这吃法便已足够博人眼球,毕竟上一个凭借竹签子红遍大江南北的还是冰糖葫芦呢!” 凌远听了这话,连忙殷勤道: “小的这便带人去买!保证让王爷和大人大饱口福!” 孙皓只挥了挥手,命他快去置办,一旁的楚王见状,却有些担心道: “先生,市井上的吃食大多没什么讲究,会不会……” 孙皓闻言,自然知道楚王要说什么,只伸出右手食指在楚王眼前摇了摇,神秘道: “殿下此言差矣,其实越是外头的吃食,越是比宫里和王府里的好吃,烹饪手法越简单,越能保留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况且,你我都对如今的长安不甚了解,若想尽快把长安城的里里外外摸个透,唯有坊间的消息最灵通了。不是常有外地商旅这样说吗,来一个地方谈生意,只有去吃那街旁巷口的路边摊才能吃出一座城池最地道的美味,那种味道便叫做市井。” 不多时,动作麻利的凌远便抱着大大小小的食盒回来了,他一边命几个小跟班把食盒一一抬到桌上,一边打开盖子挨个儿细数道: “这些是炸茄盒,炸藕夹,炸豆腐,炸面筋!这边是烤年糕,烤五花肉,烤火腿,烤鱼圆,烤大虾,小酥鱼,小酥肉!” “还有这个,哎呀慢点慢点别洒出来了!这里头是红油辣子馄饨,鸡汤菌菇馄饨,豆豉酱香馄饨。” “这一大包是蟹壳烧饼,又酥又脆,刚出炉的还热着呢!有椒盐馅的,芝麻馅的,酱香馅的,我还特意给楚王殿下带了一个您最喜欢的山楂馅的!” 随着食盒的逐层打开,一屋的香味顿时让人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孙皓将一串两面金黄的烤年糕送入口中,似是觉得味道还不够,又蘸了些甜辣酱,示意着在一旁跃跃欲试却又犹豫不决的楚王: “殿下尝尝,香着呢!” 楚王盯着眼前吃得正香的孙皓,也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串串,犹豫了半天才张口衔住一个蘸满孜然和辣子的五花肉轻轻扯下,含入口中,几番咀嚼之下,很快便眼睛一亮: “嗯!好像是不错啊!” 孙皓用勺子舀了一个皮薄馅大的鸡汤馄饨送入口中,满意地说: “臣还能骗您不成?” 说完,孙皓便掰开一个蟹壳烧饼,将茄盒、芋头片、面筋、鱼圆、虾肉等统统从竹签子上撸下来,夹在蟹壳烧饼里,又淋上两勺油辣子,递给了楚王: “殿下,您尝尝如何?” 楚王像是打开了全新的世界,连忙接过烧饼狠狠咬了一大口,浓郁的酱汁渗入松软的饼中,外头酥脆的饼皮却是口感不减,一口咬下来,外酥里嫩酱香满口,实在是让人回味无穷。 第12章 孙皓(二) 孙皓见状,只默默笑着拿了一串炸茄盒和一串炸藕夹递给一旁的凌远,问道: “你且说说,这一番采买都听到什么新鲜事儿了?” 凌远连忙恭敬地双手接过茄盒与藕夹,像个说书人似的大手一挥,不紧不慢地说: “那可多了去了!有人说,前一阵子有位公公穿着一身常服、乔装打扮成老叟出宫,为的就是给萧贵妃买这串串香呢!谁能想到,连宫里的贵妃娘娘都贪恋这宫外的美食呢!” “萧贵妃?” “谁说不是呢?还有人说啊,萧贵妃的儿子敬王为了在皇上跟前出头,也派人来买过这串串香呢,据说皇上吃了都龙颜大悦呢!” 楚王听了这话,用手巾擦了一下嘴巴,反驳道: “这就有点假了,我父皇生性多疑,终日疑神疑鬼的,他连宫里的御膳房都信不过,又怎么敢轻易吃外面的东西呢。” 当今圣上在位这些年,共斩杀过十二位御厨,这在长安并不是什么秘密。 孙皓听了这话,将竹签上的小酥肉一口撸进嘴里,解释道: “这些商贾之人嘴里能有几句真话?他不把皇上搬出来,怎么能显出他的串串与众不同呢?平头老百姓一听说连皇上都吃过,那还不得争着抢着来尝尝皇上吃过的东西?” 凌远听了这话,也连忙顺着孙皓的话说: “那是自然,小的一听就知道这吹牛吹大了!” 楚王喝了几口鸡汤馄饨,倒是继续追问道: “本王问你,这坊间除了说敬王派人来给父皇买串串,你可还有听到过关于宣王的传闻?” 凌远咀嚼着藕夹的嘴巴一停,眨巴眨巴眼睛仔细想了想,这才拍了拍脑袋说: “您别说,还真有!听说是宣王也派人来给宣王妃买过两回串串呢!” 即便有人刻意编造谣言,也会根据不同人的特点来编,这样才能显得更真切——如此看来,宣王还是那么在意他的王妃。跟平静如一潭死水的敬王相比,这是宣王致命的弱点。 这样想着,楚王又拿起一串烤面筋,蘸了蘸旁边的芥末粉,若有所思地撕扯着。这时,凌远又开了口: “其实还有一事,更邪乎呢!” “说来听听。” 孙皓一边应着,一边又给凌远递去两串烤五花肉和一个椒盐味的蟹壳烧饼。凌远欢欢喜喜地把串串和烧饼接了过来,蹲坐在一旁的小案边,侃侃而谈道: “两位主子可还记得咱们在城郊路过的那座南屏山?城中的小孩们都说,那山上有一座悬棺!” “悬棺?” 楚王倒是有些吃惊。 “是啊,小孩子们都说,家里的大人不让他们自己上山,山上迷雾重重,迷了路就回不去了,只能等着被山上的野兽生吞,听说那山上的林子里有好些白骨呢!” 孙皓细细嚼着口中的小酥肉,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是一直都有这样的传闻,还是近来才有的?” 凌远见状,只神秘兮兮地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走到孙皓跟前小声地说: “听说是从今年才有这个悬棺的,人们都说沈家一门忠烈死得冤屈,是他们的冤魂不散才在山上凝结成了怨气,形成那骇人的迷雾。至于那悬棺里装着的,可能就是骠骑大将军沈浩存的尸骨……” 第13章 深夜进宫 夜已深,朱红色的重重宫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寂静如水的夜色中,唯有一人从中穿行。 不多时,宣室殿内被烛火照映得一片通明,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两个人。老态龙钟的皇帝倚在龙椅上,半闭着眼,他身边,跪着一身靛青色朝服的楚王。 皇上看了一眼脚下剑眉星目的年轻人,咧了咧嘴角,似笑非笑道: “年轻就是好啊。” 遂又抬了抬手,指着身边一个精美的红木雕花宫凳,说: “坐吧!” “儿臣不敢。” “无妨,这里,只你我二人,朕也有好些个年头没见你了,这些年过得太快了!连朕也自觉颓然老矣,有些力不从心了。” “父皇是天子,有神灵庇佑,自能洪福齐天。” 楚王语气平淡,让人一时听不出他是阿谀奉承还是发自内心。皇帝并不计较,仍是坚持要他坐着回话,楚王也便只得从命了。 “你三哥和你五哥的事,你听说了几分?” “儿臣只听到些许传闻,不知真假。” “说来听听吧。” “儿臣听说三哥和五哥想争夺太子之位,在朝中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老皇帝只冷笑了两声,遂问道: “那你觉得,他二人谁更适合继承大统呢?” 楚王知道,父皇能急着密召他进京,就是为了让他制衡敬王和宣王的,但是他的作用只在于制衡,父皇是不会把皇位传给他这样一位有着异族血统的皇子的。于是,楚王只打着马虎眼道: “儿臣愚钝,不敢贸然猜测,还请父皇不要见怪。” 皇帝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这样敷衍的话,他这一辈子听的太多了,也只是付之一笑,说: “这倒是无妨,他二人怎么争是他们的事,朕立谁为太子是朕的事。可是老七啊,你这个做弟弟的可不能学他们,还是要本分些,明白吗?” 老皇帝沉迷那所谓的长生不老的丹药,并不想急着立太子,只是敬王和宣王的气焰太过嚣张,如今他二人羽翼渐丰,大有等不到父皇驾崩的意思了。 老皇帝说得不急不慢,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楚王,忽而笑道: “老七啊,莫要怪父皇不疼你,只是你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老臣们也难免不服,到时你也一样坐不稳那把龙椅,不是吗?” 所以他只能做一个诱饵,让敬王和宣王都对他的突然回京心生忌惮,让敬王和宣王之间一触即发的恶战得以延缓。 楚王闻言,抬眸对上老皇帝意味深长的目光,遂从凳子上起身,干净利落地撩起外袍,单膝跪地抱拳道: “儿臣愿听父皇差遣!” 老皇帝眯了眯眼,盯紧着楚王脸上的每一寸神情,却看不出他丝毫的情绪,这也正是楚王最可怕的地方——年少老成,无人知其心中所想。 老皇帝见状,忽然大笑出声,他抬手指了指眼前年轻的王爷,开口道: “好小子!你倒是跟朕说说,这次回来,你想要个几品的官?” 皇帝不可能让楚王回来后直接赋闲在家,需得给他个一官半职才能显出自己对他的“器重”,如此才能让敬王和宣王真的误以为父皇更看好老七。 “儿臣想要兵权。” 楚王回答得干净利落,而老皇帝却渐渐敛去脸上的笑意。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转怒道: “你好大的胆子!” 楚王并未生出分毫惧色,只是镇定道: “儿臣想要兵权,并非贪恋军中实权,只是三哥和五哥手上皆有兵权,父皇若只是让儿臣做文官,恐怕不会让他二人彻底信服。再者,三哥和五哥之间既已剑拔弩张,来日不管他们哪一方发起宫变,以他们手中握着的精兵都会威胁到父皇,儿臣只有同样掌握兵权,才能在来日助父皇一臂之力,保父皇平安无恙!” 老皇帝闻言,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楚王身前,他倒背着手微微弯下腰来看着楚王,良久,才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难得的赞许: “看来,朕没有看走眼,朕的老七有勇有谋,你在徐州的这些年真是长进不少啊!只是……” 老皇帝忽然顿了顿,似笑非笑地问道: “你还记得你的母亲贤妃吗?” 听到父皇这样问,楚王心头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父亲浊黄的眼睛,十分平静地摇了摇头,说: “母妃过世时儿臣还小,在那之后又大病了一场,许多事都已记不清了。” “真的?” “真的。” 楚王目光坚定,没有分毫的躲闪。老皇帝看在眼里,满意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说: “记不清了就好,有些人,有些事,你不必记得太清,也不必看得太清。在宫里做事,不能太追求真相,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你该是懂得的。” 说完,老皇帝踱着沉重的脚步慢悠悠地躺回龙椅上,半眯着眼问道: “你举荐的那个徐州知州孙皓,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老皇帝与朝中旧臣们周旋这些年,他们多半已经摸清了皇上的手段和心思,因此,老皇帝急需一个新人来给朝堂注入新鲜血液,免得那些世家子弟权势太大,一手遮天。所以他才从徐州调了孙皓来京,直接将他任命为大理寺卿。 楚王定了定神,开口道: “回父皇,孙皓此人忠厚老实,没有什么野心,自入仕以来,一直本本分分地窝在徐州,与长安也没有什么来往。只是他毕竟也是进士出身,做了这么多年的徐州知州仍不见升迁,多少有些可惜,这次您直接将他升任为大理寺卿,又赐了他官宅,他定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老皇帝点了点头,念叨着说: “老实就好,没有野心就好。原大理寺卿告老还乡,吏部都举荐大理寺少卿赵瑾来填这个缺儿,可赵瑾是镇国公,他们赵家和沈家一样都是开国大将。朕如今已是开国以来的第三位国君,这些开国元勋的后代子孙们愈发猖狂,前有沈家之鉴,朕又怎会不防着赵瑾?如今有你举荐的孙皓来担任大理寺卿,再好不过。” 楚王闻言,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老皇帝又道: “不过……朕记得赵家的祖籍就在徐州,赵瑾少时还回徐州读过几年书,这个孙皓跟赵瑾只怕是同窗吧?” 楚王听了这话,只从容不迫地笑着说: “父皇放心,儿臣早已打探清楚了。镇国公赵瑾当年在云龙书院读书时不过是个孩童,没几年就回了长安,而孙皓这些年也并未结交过长安的京官,他二人恐怕早已形同陌路,甚至已经不记得彼此了。有儿臣把关,父皇尽可放心便是。” “好……你做得很好!” 老皇帝眯起眼睛又看了看楚王,他觉得这孩子有些过于周全了。换句话说,他殷勤得有些莫名其妙。 “老七啊,你为朕做了这么多,日后想要什么赏赐呢?” 老皇帝虽已老态龙钟,可那双似睁非睁、似闭非闭的眼睛里依然能闪烁出刀光剑影。楚王心里凉了一瞬,他微微低下头去,恭谨道: “待太子之位尘埃落定,儿臣只想回徐州。”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夜近子时,沉重的宫门再次在吱呀声中被打开,楚王踏着一地微凉的月光,一步步走出皇宫。他猜想,此时在长安城外的南屏山上,想必是另一番刀光剑影。 第14章 初见 茫茫月色中,山林里的草木形成一片斑驳的黑影,如张牙舞爪的鬼魅一般,周围静得出奇,唯有不知名的鸟雀一声声叫个不停。 一声,两声,三声…… 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人立在崖头上,透过黑色帷帽上垂下的纱幔看着对面悬崖上挂着的棺椁,默默听着鸟雀的叫声,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忽然雀声骤停,对面草木的黑影微动,眨眼间便有两道暗器倏地从中飞出,直逼那黑衣男子而来。 黑衣男子眸光微动,刹那间便腾起身形侧身躲开,那两道暗器射中了他身后的岩石,力道可见一斑。 就在这时,一道雪白的身影从山林中飘忽而出,赵兰溪头戴白色帷帽,手持一把长剑,稳稳地落在了悬棺之上。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本派禁地!” “在下不过江湖鼠辈,贱名不足一提,听闻此有悬棺,私以为是故友长眠之地,特来祭拜。不知姑娘是何人?” “守墓人。” “何人之墓?” “无可奉告!” 那黑衣男子定了定神,却沉声道: “我若执意一探究竟呢?” 赵兰溪闻言,只声色寒凉道: “那要看你能不能活过今晚!” 说完,她伸手扯住肩头的披风,脚下一旋,又有四道暗器从她披风里飞出。对方拔出长剑挡开了其中两道暗器,但另外两道暗器已近在眼前,他侧过身去徒手将其接住。这一次,他看清了手中暗器的形状和纹路。 脑中怔愣了一瞬,对面悬棺上的守墓人已飞身持剑而来。黑衣男子连忙回过神来,举剑从身后挡住进攻,赵兰溪飞身一旋,又翻身从上空劈下一剑,黑衣男子再次接住了这一剑。二人从崖头打到空中,又从空中打到悬棺上,剑器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回荡在悬崖峭壁之间,剑刃划过石壁迸射出的火花呲呲作响。赵兰溪剑法灵活,形如鬼影,让人捉摸不透,而那黑衣人步伐稳健,见招拆招,大有以不变应万变之势。 十几个回合下来,二人尚未分出胜负,那黑衣男子却令人意外地率先收剑,立在了悬棺的一头,抬手阻拦道: “师妹且慢!莫伤自己人!” 赵兰溪落在了悬棺的另一头,未等她开口,那黑衣人便问道: “不知尊师是何人?师妹这飞鸿镖和琅琊剑法是从何处学来的?” 其实,赵兰溪也在打斗中认出了对方的招式和剑法,他们确实师出同门,所以对方才会突然叫她师妹。 “你是客,我是主。阁下深夜到访,为何不先自报家门?” 那黑衣人闻言,只垂眸一拱手,神色恭敬道: “师祖乃姑苏派开山掌门寒山居士,先师广陵居士为其座下三弟子,隐居于徐州,以教授琴技为生,于五年前仙逝。” “我的师祖也是寒山居士,先师青衣居士为其座下六弟子,已仙逝十年有余。” 赵兰溪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远方继续说: “我少时师父给我讲过,师祖寒山居士因被江湖邪教所伤,不治身亡,姑苏派众弟子为争夺掌门之位自相残杀,许多弟子不愿被卷入纷争,便自行离去,各奔天涯。” 那黑衣男子闻言,连忙道: “不错,先师广陵居士也是在那时离开教门的。” 不过,青衣居士离开姑苏派的时候尚未收留赵兰溪,当年很多年轻弟子离开时也都尚未收徒弟,所以他们第三代弟子到底还有多少人,没有人清楚。 赵兰溪并未再多言,只拱手还礼道: “见过师兄。不知师兄要找的故人是何人?” “原骠骑大将军沈浩存。” 对方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无人再敢提及的名字。 赵兰溪倒是倍感意外,但也只是沉声答道: “你找错地方了,沈家人都在城南两百里外的乱葬岗了,那里尸身遍地,白骨皑皑,你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沈家人的尸骨。若师兄执意要祭奠,就在乱葬岗边找个地方拜一拜吧。” “多谢师妹指点迷津。” 那黑衣人似乎并无离去之意,他隔着帷帽下的纱幔看着站在悬棺上另一头的白色身影,客气地问道: “不知师妹可方便告诉我,你这悬棺里安葬的又是何人呢?” “与师兄无关,请恕在下无可奉告。” 就在这时,崖头上忽然吹来一阵冷冽的疾风,疾风吹起了二人帷帽下的纱幔,两双眼睛在那一瞬间匆匆对视了一眼。很快,疾风骤停,纱幔又重新遮在了眼前,那黑衣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定睛一瞧,对面已是空空如也。他连忙掀起纱幔,四下查看,却早已不见了那道雪白的身影,只剩下一道清冽的女声从对面斑驳的树影中飘出,在空谷中回响: “沈家之事,乃京中禁忌,不论师兄与沈将军有何交情,请务必当心,莫要引火上身!” “多谢!后会有期!” 说完,那黑衣人纵身一跃,只几步便飞身攀上对面的崖头,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山谷再一次恢复了寂静。 此时已是下半夜,那人走后,赵兰溪默默回到了悬棺旁,她翻手运功,朝那悬棺一击,棺椁上的盖子即刻滑开——这悬棺中并无尸骨,只有一件朱红色官袍和一件诰命夫人的朝服。赵兰溪伸出手拨开衣服的一角,一本微微泛黄的书册躺在棺中,封皮上的字虽已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见:大梁洗冤录。 这时,不远处传来“噔噔噔”的声响,赵兰溪微微侧目看去,只见一个不大的身影正稳健地踏着周围岩壁嗖嗖几下便来到了她的身旁,他取下口中叼着的信封,打量着赵兰溪说: “师父,您又在想严大人了?” 这小人儿叫云松,只有十三岁,长得精瘦精瘦的。他原是严默府上的小厮,赵兰溪见他有习武的天赋就收他做了徒弟。后来赵兰溪在严府站稳脚跟,有了一定的身份和地位之后,严默的夫人拨了一个叫小桃的小丫鬟服侍她。严默夫妇过世后,赵兰溪带着大梁洗冤录逃到南屏山,也把云松和小桃带了出来。 见赵兰溪不语,云松把手中的信递到她眼前,接着说: “师父,镇国公府来信了。” “知道了。” 赵兰溪一边说着,一边将棺椁重新盖好,云松则在一旁笑嘻嘻地说: “我都替您看过了,无非又是关老太太想让您回家过中秋,这么些年了您都没回去过,老太太不甘心呐。” “京中耳目太多,见上一面不知会惹出多少麻烦,既知彼此平安,何苦非要相见?母亲这样做太冒险了!” 赵兰溪说着,转身看向那个黑衣人方才站立过的地方,低声道: “其实,我希望他也不要再来。” 第15章 疑心拂冬 夜幕褪去,东方既白,楚王在驿馆里打着呵欠,看着刚刚换下一身夜行衣的孙皓,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昨夜进宫的见闻说给孙皓听,孙皓一边整理着衣襟,一边回应道: “你不要太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皇上怀疑你是有道理的。你被他冷落了这么些年,为何会突然对他如此殷勤?换我我也起疑心!” 楚王点着头,继续追问道: “那先生昨夜之行可还顺利?那悬棺之说究竟是真是假?” “悬棺是真,但我也不知道那里面安置的究竟是谁的尸骨。” “怎么,先生没有开棺查验吗?” 孙皓转过身来,将双手倒背在身后说: “那里住着一位守墓人,有她阻拦,我无法开棺。” “哦?竟有此事?那守墓人是男是女?” “女人,还是个漂亮女人。” 孙皓说得气定神闲,楚王却忍不住笑道: “先生一向不近女色,能入得了您的眼的,想必是真的漂亮。” 孙皓却微微垂下眼眸,笑着说: “漂不漂亮先不说,倒是还有个意外的惊喜——这个女人竟是我六师叔青衣居士的弟子,她是我的同门师妹!” 孙皓与楚王履新赴任后,便在京城各自有了自己的住所,孙皓以答谢提携之恩为由去楚王府登门拜访了一次,与楚王商量着接下来的行事计划。 孙皓的意思是等中秋过后再让楚王与赵瑾碰面,免得皇上再次心生疑虑。况且,镇国公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在中秋前少不了与交好的各大家族礼尚往来,单是他们自家叔叔伯伯堂兄弟之间的礼单都能列出几丈长,赵瑾此时只怕早已忙得不可开交了。 赵瑾袭爵后,叔父们作为长辈没有让侄子养活的道理,为老国公爷服完丧也就依礼分家出府,自立门户了。但逢年过节,老太太关氏还是会让小叔子和赵瑾的堂弟们回镇国公府来过节,以图个团圆。因此每到这时,关氏就格外思念女儿赵兰溪。 中秋头一天,接连下了几日的秋雨终于停了,天气放晴,蓝天一碧如洗,几片黄叶翻飞着落入院中,几个小丫鬟拿着扫帚细细打扫着,时不时地逗逗落在枝头的雀儿。 “兰溪这孩子,还是不肯来看我。” 关氏咀嚼着庄子里送来的红薯干,眼底难掩失望。这时一旁的迎春端来一杯红枣枸杞豆汁,说: “红薯不易克化,老太太少进些为好,这黄豆汁是刚煮的,豆渣已滤了去,您趁热尝尝味道如何。” 关氏拿起一把绘着红色锦鲤的勺子轻轻搅了搅冒着热气的芙蓉白瓷杯,迎春又在一旁宽慰道: “皇上不准大小姐以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活着,这时回来恐怕也略有不妥。中秋那日三老太爷会过来,几位爷都会来,再加上各房女眷,小辈的哥儿姐儿,算起来二十多人总是有的。到时候人多嘴杂的,若是有人把大小姐擅自回府的事说出去了,咱们国公府如何担得起?大小姐想必也能猜到咱们国公府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不想给咱们添麻烦罢了。” 关氏饮下半盏豆汁,摇了摇头说: “其实她若想回来也不难,咱们这样的人家每逢大节总要请戏班子或弹琴说书的进府来行个热闹,让你们国公爷想法子把兰溪混在戏子中带进来便是。那些个爷们儿又不认识她,只单领了来给我瞧上两眼便成了!” 迎春见关氏是铁了心地想见兰溪,也不好再劝,便端上一盒九宫格的干果,一边帮关氏剥着里面的糖炒栗子,一边转移了思绪: “其实还有一事,需得现下回了您。上次挽秋和送夏在府中打闹,您便猜到从中传话的拂冬有些问题,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差了几个靠得住的小丫鬟跟了拂冬一阵子,现如今大致有眉目了。” “哦?怎么说?” “这个拂冬恐怕并没有表面上那样单纯胆小,她隔三差五地就会往二爷院子里去呢。二爷院儿里的一等大丫鬟雨烟亲眼看见过拂冬两回,都是从二夫人房里鬼鬼祟祟溜出来的。” 关氏拿着勺子的手一顿,抬起头来说: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拂冬常去老二媳妇儿那走动?” “是。” 关氏只冷笑一声,笃定道: “如此看来,一向少言寡语的老二媳妇儿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我一早便同你们国公爷说过,像他二弟妹那般过于腼腆害羞的人,大多是两个极端,要么是真的沉默寡言到不愿与人来往,要么就是心机深沉,不轻易显山露水,背后却藏着大事儿。” 迎春听了这话,将剥好的栗子仁放到一旁的琉璃碟子上,递到关氏的手边,问道: “需要告诉二爷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 关氏捏了一颗香甜软糯的栗子放入口中,接着说: “你们二爷太宠爱他这位夫人了,咱们手上若是没有证据或者没有抓住现行,只怕很难让你们二爷信服,他反而还会觉得我这个做婆婆的无理取闹刻意刁难,欺负了他的宝贝媳妇儿。依我看……” 关氏冲迎春招了招手,迎春凑上前去,关氏则在她耳畔小声说: “这样,拂冬那边你继续差人盯着,务必要打听到拂冬在你们二爷院儿里频繁走动的缘由。再者,中秋一过挽秋便要去服侍你们二爷了,你安排个妥当的人儿跟着过去服侍挽秋。” 关氏的意思是要往老二赵璇的院儿里安插自己的眼线,而挽秋的侍女这个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 关氏吩咐完之后,背靠在身后的大迎枕上,无奈地说: “但凡钟鸣鼎食之家的衰败都是从根儿里开始烂起的!里头的人不安分,都不用外力摧残,自己就分崩瓦解了!这些个让人不省心的东西,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就在这时,外头有丫鬟来报: “老太太,国公爷来了!” 话音刚落,赵瑾便绕过屏风走进里间来,他抬袖礼,神色恭敬道: “给母亲请安。” 赵瑾穿着一件七成新的玄色外袍,发髻上戴着白玉镶玛瑙的环形发冠,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子弟的矜贵。 虽然对赵瑾在外的行事手段有些不满,但关氏还是非常疼爱这个长子的。 “来,坐到我跟前儿。” 关氏慈祥地看着赵瑾,问道: “我让你去山上请你妹妹回来,你忙了几日可有去呀?” “哦,自然是去过的。” 赵瑾说的去过是指上次找赵兰溪打听严默的死因,而并非专门去请她回府。因为赵瑾心里和赵兰溪的观点是一致的——不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险回府。 关氏将信将疑地看着赵瑾,又抓了把开了口的山核桃在手里,一边拿银针把果仁挑出来,一边又问: “宫里赏下来的御膳房的月饼,我让你给兰溪送去,她收了吗?” “哦,上次她没收。” 不是没收,而是他上次去南屏山时宫里的月饼还没赏下来。赵瑾怕母亲看出端倪,连忙说: “明日就是中秋了,左右这两日也是朝廷公休,过节的事我也置办得差不多了,明儿个一早我再去一趟便是,把月饼带了去,顺便再劝劝兰溪。” 赵瑾这样做并不单是讨母亲欢喜,更重要的是他太了解孙皓了,他猜到孙皓势必会在中秋过后想办法带楚王来找他,所以有些事他必须进一步查明,不然到了楚王面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难免会让楚王对他失望。 听到赵瑾对赵兰溪这样上心,关氏也终于舒心了不少: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能把她领回来就更好了!” 第16章 赵兰亭 镇国公府这几天让关氏闹心的事可有不少,就在昨日,赵瑾同父异母的庶妹赵兰亭回娘家来送节礼,那可是好一出大戏。 赵兰亭是老国公爷的妾室孟姨娘所出,因嫡女赵兰溪不在府上,所以这赵兰亭一直享受的是镇国公独女的待遇,被孟姨娘娇惯得不成样子。 偏那孟姨娘觉得自己女儿是独女,处处都想往高了攀。听说老国公爷原是给女儿相看好了婆家,是成国公府的三公子。孟姨娘觉得这三公子不能袭爵还是个庶出,头一个不同意,撒泼打滚地胡闹,最后没辙了,竟让女儿在长公主的寿宴上算计了靖安侯世子。 当时赵兰亭假借不胜酒力去更衣,想办法支开了靖安侯府的车夫,然后钻进了靖安侯世子的马车,正在宽衣解带之时,被前来取东西的靖安侯世子看了个正着。 但凡官宦之家或皇亲国戚,在府中宴请宾客时都会留有退居,那是供宾客们更衣或小憩的场所。哪有姑娘家会跑到马车里去更衣,还是男人的马车,就算以醉酒为借口,也实在站不住脚。 于是这赵兰亭凭借着从孟姨娘那里学来的招数胡搅蛮缠,说自己醉酒上错了马车,让人家世子对她负责。靖安侯夫妇得知后大怒,老国公爷也被闹得很没脸,还把长公主也给牵扯了进来,毕竟这是在公主府出的事。 但好在镇国公和靖安侯两家交情不浅,长公主又在中间牵线做了和事佬,靖安侯只好硬着头皮让赵兰亭过了门,做了世子夫人。 但赵兰亭出嫁时,老国公爷和关氏已把话说得分明:当初是她赵兰亭要死要活地非要嫁入靖安侯府,日后不管是好是歹,都不要再来娘家人跟前撒泼。赵兰亭出阁三日后回门,老国公爷愣是没让她进门,又三日,老国公爷就命人把一肚子坏水的孟姨娘关进了柴房,乱棍打死了。 这赵兰亭嫁过去之后,靖安侯世子头几年倒是真的待她不错,但是后来世子意外发现当年并不是自己在马车里看了不该看的,而是人家刻意算计了自己,就等着自己去看的。从那以后夫妻情薄,日渐疏离,赵兰亭也开始频繁来娘家哭闹。 昨日赵兰亭来送节礼时,靖安侯世子并未陪同,只让赵兰亭自己带着女儿回来的。赵兰亭嫁过去这些年只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反倒是靖安侯世子的两个小妾都接连生下了儿子,这让赵兰亭愈发心急如焚,急着来娘家寻靠山。 “母亲,您可是我的嫡母啊,您不能不管我的死活啊!您看,景明是大哥的嫡长子,日后定要向朝廷请封为世子的,母亲您就从中做个媒,让我这可怜的女儿与景明定下娃娃亲吧!咱们日后亲上加亲,多好啊!我们娘俩也好有了靠山呀!” 关氏气得险些一口气没顺上来,当即就以孩子们年龄太小回绝了。孟姨娘教出了赵兰亭这样的女儿,谁知道赵兰亭日后又会教出什么样的女儿呢?关氏牢记着丈夫临终前的嘱托,不能再让这个赵兰亭继续祸害娘家了。 可是,赵兰亭见嫡母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后不肯善罢甘休,再一次“重操旧业”,开始在关氏跟前撒泼打滚。她满院子的嚷嚷,边跑边哭,不分三七二十一,见着人就开始哭诉自己这些年的不易,闹得整个镇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兰亭小姐回来了。 关氏只冷眼瞧着她那副做派,嘲讽道: “我要是靖安侯世子,我也不喜欢她。” 最后,赵兰亭把自己折腾得发髻散了、衣服皱了,头上的大金簪子也不知道掉到哪去了,像只瘟鸡一样没了精气神,垂头丧气地领着女儿回府了。 然而,令关氏绝对没想到的是,这赵兰亭昨日闹过之后,今日又来了。 “怎么,她送节礼还想送两份不成?” 赵瑾剥着手里的山核桃冲前来禀报的顾嬷嬷说。顾嬷嬷见状,连忙道: “倒还真不是,这回空着手来的,不仅没带靖安侯世子,也没带她那个小女儿。昨儿个闹得太凶了,门房不敢放她进来了,差人过来给老奴传话,老奴不敢擅自做主,这才来请示老太太呢!” 关氏咔嚓一声捏碎一个皮薄如纸的小核桃,问道: “她可有说是因为何事过来的?” “门房说,还是因为昨天没做成的亲事。” 关氏无奈地笑了笑,看向一旁的赵瑾说: “瞧瞧,她还惦记着你的景明呢!” 赵瑾一听,立刻拿出了态度: “见什么见!不见!” 赵瑾站起身来走到顾嬷嬷跟前,吩咐道: “你亲自去一趟前门跟赵兰亭说,就说连日来筹备过节的诸多事宜,老太太累着了,今日谁都不见,她若再问起我,就说我出府做客去了。” 顾嬷嬷一边点头应着,一边又道: “这些年也拦过几回,可她若是脾气上来了还会硬闯呢!一旦闯进来,见着老太太还不要紧,若是见着了国公爷,指不定要怎么撒泼打滚呢!” 关氏一听,立刻冲赵瑾挥手道: “你也别等明儿个了,你现在就去找兰溪!” 去兰溪那静静心,总比听赵兰亭骂骂咧咧的好。这样想着,赵瑾又向顾嬷嬷嘱咐道: “派人把几个侧门、角门都给我堵死了,我看她这回怎么硬闯!老太太岁数大了,经不起她三番五次地折腾!还有,差人去城西的钱庄给你们二爷递个话,让他晚些时候回府,可别让那赵兰亭撞见了。你们二爷惯是个缺心眼儿的,偏他耳根子又软,若是轻易许了赵兰亭什么好处,我可担不起!” 赵瑾匆匆换了衣裳,备上礼品,便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后门走了,马车驶进街边小巷时,已能听到赵兰亭在前面拼命拍门的声音: “没天理了!没王法了!大家快来看呀!堂堂镇国公府如此苛待庶女!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如今竟连门都不让我进啦!作孽呀!” 赵瑾在马车里默默听着,反而愈发放心起来。 要知道,那靖安侯夫人是个爱嚼舌根子、分不清好赖的主儿,她早就把儿媳妇算计她儿子的事捅出去了,因此赵兰亭干过的那些破事在京中勋贵之家里已不算什么秘密了。如今镇国公府将做了丑事的女儿拒之门外,反而更能证明家风的清正,不至于连累了文煜、文馨这些小辈姑娘家的名声。 赵瑾拨开马车侧窗的帘子,冲随行的侍从吩咐道: “你且回去一趟,让人给顾嬷嬷递个话,就说由着她骂,让她骂上一阵子才好,让街坊们都瞧瞧,赵家是怎么对待做了丑事的姑娘的!” 第17章 一路人(一) 夕阳西沉之时,霞光洋洋洒洒地落在林中的枝叶上,远远望去层林尽染,一片绯红。碧翠山庄门前也被投上了一抹余辉,赵瑾就坐在石阶上的那一片霞光里。 临近中秋已是昼渐短夜渐长,那一抹落日的余辉也没有在石阶上停留太久。很快,天暗了下来,林中秋风渐起,在空中打着哨,直卷起片片枯叶落了赵瑾一身。赵瑾抱着臂膀轻轻搓了搓手臂,又把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他已经在这坐了半个时辰了。 自打赵兰溪搬到南屏山,赵瑾都是趁着一早一晚人迹罕至时来找她,像今日这般半下午就过来的还是头一回。不想过于叨扰兰溪,赵瑾一直在外面坐到太阳下山,他也正好仔细想想如何劝服兰溪今后为自己做事。 正在这时,一阵“吱呀”声从身后传来。赵瑾闻声回头看去,却见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纤瘦少女伸手打开了山庄大门,她裹着披风走到赵瑾身旁,福了福身,柔声道: “国公爷,入夜山里凉,您都在这坐了半个时辰了,兰姨说让奴婢请您进去呢!” 赵瑾抬眸打量着立在他身旁的少女,这小姑娘生得十分清秀,罥烟眉,丹凤眼,水灵极了。 “你就是小桃吧?” “正是奴婢。” 赵瑾站起身来,从腰间摸出一个绣工精巧的荷包递到小桃手上,说: “从前只在碧翠山庄远远地看见过你,今日算是正式见过了,这个荷包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了!” 小桃伸手接过荷包,那荷包却在她手心一沉,她疑惑地用手捏了捏,里面似乎装着些硌手的东西。赵瑾连忙解释说: “里头有些碎银,我常带着压身的,总也想不起来用,你也一并收下吧。” 谁知,小桃听了这话却打开荷包,将里面的碎银取出,送还到赵瑾手上,慢条斯理地说: “兰姨说过,人在江湖要按规矩做事,正所谓无功不受禄,拿人钱财就得替人卖命了。还请国公爷收回这些碎银,这荷包奴婢就收下了,多谢国公爷赏赐!” 说完,她侧身让出路来,恭敬道: “国公爷,里面请。” 赵瑾微笑着点了点头,暗道这的确是赵兰溪能教出来的孩子,遂提了礼盒跟在小桃身后往山庄里走去。小桃把赵瑾领到一间陈设极简的房间里,就默默退下了。 赵瑾将礼盒放在一旁的四角方桌上,环顾着四周。这房间里的柜子、桌椅都是十年前的样式,虽然旧了些,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四幅工笔画,画上皆是不同城镇中的繁华景象。赵瑾走上前仔细端详着这四幅画,发现它们分别是长安、洛阳、徐州,苏州。 这四座城池可不一般:长安乃大梁京城,繁荣兴盛;洛阳是长安的陪都,又有东都之称;徐州是交通要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而苏州则是鱼米之乡,物产富饶,是大梁的粮仓。 这四幅画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吗?赵瑾越看越觉得不对,这画中的四座城池虽然都展现的是国泰民安的场景,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同寻常。 就在赵瑾百思不得其解时,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那些画就这么好看吗?” 赵瑾心中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却见赵兰溪已从屏风后面走出。她穿着一件水青色长裙,乌发挽了一个低髻,斜插两支银簪,两缕余下的青丝从左肩绕到胸前,直垂到腰间。 赵兰溪不紧不慢地走到赵瑾面前,屈膝行礼道: “国公爷安好。” “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赵瑾伸手虚扶起赵兰溪,他的目光虽落在赵兰溪的身上,但余光却一直警惕地扫着四周。刚刚那架屏风明明是绘着松竹梅兰的那一面冲着自己的,可自己转身看了一会儿墙上的工笔画,那屏风上的图案就变成了南屏山的四季景。而偏偏这时,赵兰溪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如她所言,这山庄里确实处处都是机关,每一样摆件可能都是一道机关。 “明日就是中秋佳节了,国公爷不在府上筹备家宴,怎么有空来我这?” “宫里赏赐了一些月饼和珍品,母亲要我给你送些过来。你这里地势险峻,云雾缭绕,机关重重,一般人怕是找不到你,我只得亲自来一趟了。” 赵瑾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一旁的圈椅中,赵兰溪走上前拎起高脚小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到赵瑾手边,便坐到了一旁,不再言语。 赵瑾背靠在圈椅中,微微阖目。兰溪这里格外安静,她人也十分安静,不似兰亭那般聒噪。一想到此刻赵兰亭可能还在国公府门前撒泼打滚的场面,赵瑾都恨不得在这山上住上几晚。 他们坐的位置面朝对面墙上的四扇六角雕花窗,窗外就是高大的古树林,几只灰色的鸟儿正叽叽喳喳地扑棱着翅膀从林间飞过。 “那是什么鸟?” 赵瑾挑起了话头,赵兰溪却道: “我也不认识。” 赵瑾又接着问道: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晚上会害怕吗?” “有云松和小桃陪我,还有那口棺材陪着我。” 赵瑾闻言,只垂眸轻笑道: “你这话说出来倒挺让人害怕的。”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冒着热气的茶水,接着说: “母亲还是想让你回去看看她。” “我不去,你明白。” 赵兰溪多一个字都没有,赵瑾心里也确实明白,这个节骨眼儿上贸然回府太危险了。 “那宫里的赏赐就收下吧,我若是一件事都没办成,回去要被母亲说的。” “你就算事事都办成了,也一样会被母亲说的。” 赵瑾听了这话,微微侧目看向一旁的赵兰溪,不禁笑道: “你倒是懂她。” 说完,他又暗自摇了摇头,叹息道: “可惜她不懂我。自从我让你杀掉我指明的那十个人,她就对我颇有微词。” 赵兰溪闻言,目光微怔,却又转而沉声道: “那十个人并不无辜。” 人是赵兰溪亲手杀掉的,她自然知道那十个人的底细。赵瑾要是不杀他们,他们也迟早会对镇国公府不利,更何况那其中还有几个人已经威胁到了严默的性命,即使赵瑾不点名,她自己也会动手。 见赵兰溪这样说,赵瑾在心里掂量了片刻,开口道: “我上次跟你提及的事,你怎么想?还是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不可能什么都告诉你。” “兰姑,你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路人,我想做的事就是你想做的。” “那你说说看,我想做什么?” 赵瑾看着赵兰溪,斩钉截铁道: “给他报仇。” 第18章 一路人(二) 赵兰溪的目光寒气逼人,她只默默看着赵瑾,良久才反问道: “你说我们是一路人,那你呢?你也想给他报仇?你为什么要给他报仇?” 赵瑾却忽然正色道: “今天要是没有人敢为严默喊冤,大梁就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严默!今天我要是不敢站出来为沈家喊冤,来日我赵家蒙受冤屈之时,谁又敢为我喊冤呢?” 赵瑾站起身来走到赵兰溪身旁,接着说: “我相信严默,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严默的为人,他既然敢在朝堂上公然指出沈家通敌卖国的罪证是伪造,那就证明他一定发现了什么!这一点,你该比我清楚。” 赵兰溪听完赵瑾所言,也站起身来。她缓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神秘的丛林,意味深长地说: “是,严大人是发现了什么,可是上头那位不想让他发现,只要那个人在位一日,这件事就很难再有回转。” 赵瑾跟上前去,立在赵兰溪的身后,他同样注视着窗外朦胧夜色中那一片斑驳的树林,沉声道: “倘若他不在位了呢?” “等他驾崩?” “他驾崩前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赵家,我可不想等!” “你好大的胆子!” 弑君可不是小事。赵兰溪转过身来,挑了挑长眉冲赵瑾道: “如今宣王和敬王为了皇位剑拔弩张,你若是把上头那位从龙椅上拖了下来,宣王与敬王势必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夺那把龙椅,边塞诸国只怕也会趁虚而入。到那时,你就不怕天下大乱,无法收场?” 赵瑾听了这话,却负手而立气定神闲道: “上头那位子嗣虽不多,可成年皇子又不是只有宣王和敬王。原徐州知州孙皓如今已经履新赴任,他还把徐州的那位小王爷带了过来。” “楚王?” 赵兰溪跟着青衣居士在徐州隐居多年,徐州是楚王的封地,她是知道的。 看来,赵瑾已经找好了想要辅佐的新君了,他这是想直接一换一。 “如此说来,你们是已经密谋许久了。可是……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赵瑾走上前,面不改色地冲赵兰溪说: “我说过,我们是一路人,你不敢出卖我!仅凭你一己之力绝对不可能给严默报仇,而我是唯一能帮你的人。况且,严默一死,你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我镇国公府就是你唯一的靠山。你把我推向悬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赵兰溪闻言,并未再说什么,她只是默不作声地走到一侧的漆花立柜旁,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一边打开柜门一边问道: “这件事,母亲知道吗?” “她不知道。除了我的心腹,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赵璇。” 赵兰溪伸手从柜中取下一沓画纸,转过身来说: “母亲是断不会支持你这样做的,不到事成之日,不必告诉她。至于赵璇,国公爷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说与他听。做这种事需要大笔钱财,而赵璇生财有道,这是他的长处。” 听了这话,赵瑾问道: “这么说,你答应与我共事了?” 赵兰溪却将手上的画纸整理好,反问道: “倘若我答应你,你能再帮我做一件事吗?” “什么事?” 赵兰溪将一沓齐整的画纸递到了赵瑾手上,赵瑾接过画纸,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画纸上全都是同一个女孩,看上去八九岁的样子。 “这是谁?” “严听澜严小姐。” 赵瑾这才记起,当时坊间人人都说严默的女儿在葬礼上跑丢了。 “你想让我帮你找她?” “嗯。” 赵兰溪认真地看着赵瑾,点了点头。 赵瑾认识她十年,她鲜少开口求人,看来这次是真的遇到难处了。 赵瑾应道: “好,我答应你。你这里目前可有什么线索?” 赵兰溪闻言,微微垂下眼眸,这才开口解释道: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严大人临终前,知道自己得罪了上头那位,他怕自己唯一的孩子日后也被抓走,受到牵连,就让自己的弟弟把听澜小姐接走了,然后再让我放出消息,说小姐在葬礼上走丢了。这样,有心之人也就不会再盯着严家不放了。” “弟弟?严默不是少时家中走水,亲人尽失吗?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弟弟?” “是他家的一个旁支,算是族弟,知道严大人发迹以后,来京城投奔他的。严大人给他置办了良田和铺子,还在京郊给他盖了房子,又张罗着给他娶了一房夫人。当时,严大人觉得我目标太大,那些人要是想找大梁洗冤录就一定会追着我不放,我若把严小姐带在身边,彼此都会成为对方的软肋。所以,权衡利弊之下,严大人就把女儿交给了他这位族弟。” 原来,这才是隐秘的真相。 “那后来呢?严小姐还是不见了?” 赵兰溪闻言,平静如水的眼底渐渐泛起几分恨意: “我对严大人的族弟不放心,就让他每个月都给我寄几张严小姐的画像,让我知道她在做什么,过得怎么样。” 那些画纸上的女孩子或在读书,或在绣花,或在花园中嬉戏,看上去并无异常。 赵兰溪又接着说: “随着这些画像逐渐增多,我把它们堆放到一起,这才发现了端倪。” 她伸出手指着画纸,对赵瑾说: “国公爷请看,这些纸张全都泛黄了,上面的墨迹也有些褪色了,有的地方还是重新用笔描画过的,可见这些画像早就已经模糊不堪了,根本就不是最近画的!” 赵瑾是大理寺少卿,经手过大大小小的案子,赵兰溪一说,他立刻就明白了: “我知道了,这些画都是一次性画好的,有穿着夏衣的,有穿着秋衣的,那些没寄过来的肯定还有穿着冬衣的。他这样做,为的就是能一直给你寄送,让你觉得严小姐在京郊过得很好。” 赵瑾说得没错,严默那个族弟根本没有做到每个月都给严听澜画一幅肖像,而是一次画了一整年的,只是那些画纸放得时间长了,难免泛黄褪色,这才被赵兰溪看出端倪。 “我发现异常之后,立刻去了京郊,这才发现严大人那个族弟早就不见了踪影。他卖了这里的田产和铺子,还把宅子租给了一个举子,那举子来京备考,准备参加明年的春闱。我是从他那里打听到一点消息的。” 第19章 一路人(三) 据那举子所言,严默的族弟贪财好色,还时常流连烟花柳巷,又是个赌徒,在那一带没有人不知道。可是,严默却不知道。如今,这个族弟早已债台高筑,他为了躲债就卖了田产和铺子,带着一家人逃之夭夭了。 “这个混蛋并没有将严小姐送还于我,也没有带着严小姐一起逃,他嫌严小姐是累赘,又想多弄点钱财以便日后生存,就把严小姐卖给了人牙子!” 赵瑾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这也是那个举子告诉你的?” “不错,就在他搬进宅子的那天,严小姐被卖掉了。举子说,那人牙子长着瘦长脸,留着络腮胡,右脸上有一道刀疤,他带着严小姐进城去了!” 严默去世还没到一年,许多事都尚未平息,赵兰溪不敢贸然进城大张旗鼓地去找严默的女儿,这样不管是对她自己还是对严听澜都没有好处。所以,她只能来求赵瑾了。 赵瑾一张张翻看着画像,喃喃道: “我怎么觉得……严默的女儿看着那么眼熟?” 赵兰溪在一旁疑惑道: “可是,严大人一直将夫人和女儿保护得很好,您此前并未见过听澜小姐呀!” “哦,可能是她长得像严默,我才会觉得眼熟吧。” 赵瑾收起画册,对赵兰溪说: “有几个人牙子确实常在京城走动,咱们镇国公府几个月前也买过一批下人进府,我去找顾嬷嬷打听一下,看看是哪个人牙子。就算不是你说的那个人,顺藤摸瓜也能把他的几个同行挖出来。” 赵兰溪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连忙道了谢。不过,她太了解赵瑾了,赵瑾能如此殷勤,为的绝不是听她一句谢谢,他要的是她的诚意。 这样想着,赵兰溪开口道: “关于严大人的死因,我可以告诉你。” 她话音刚落,赵瑾就投来了愿闻其详的目光。 什么送月饼,什么劝她回家,什么来这里清静清静,全都是表面的说辞,赵兰溪这句话才是赵瑾此行的真正目的。 “其实从去年秋天沈家被满门抄斩后,严大人就一直在偷偷地查找卷宗。在那之前他曾提出要彻查,可上头那位不准,匆匆将沈家问斩,那时,严大人就起了疑心。今年开春,他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当时元宵佳节才刚过,那日早朝,你应该也在场,严大人忽然提出要重审沈家一案。可是上头那位却说,沈家人均已伏法,不必再议。” 赵兰溪顿了顿,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当时严大人并未多想,我虽提醒他多留意圣心,但他这个人总是一心扑在案子上,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十天后的一个深夜,宫里的总管太监吴公公忽然微服来访,他带来的是御赐的鸩酒和密诏。上头把严大人赐死的理由,就是他屡屡为乱臣贼子喊冤,其心当诛!” 严默自知性命不保,匆匆交代了后事,就于翌日清晨被迫服毒,吐血而亡。 “那严夫人呢?她为何只一日便上吊自尽了?” “严夫人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她让我带着大梁洗冤录逃走,不想让严大人的心血毁于一旦。我原想带她一起走的,可严大人死后她已心灰意冷,自知去日无多,不想成为我的累赘,就在夜里偷偷悬梁了。” 听到这,赵瑾慢慢意识到赵兰溪似乎避开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那就是沈家一案的卷宗。 “你说严默发现了沈家的卷宗有问题,问题到底出在哪?他为何敢说那些通敌卖国的罪证是伪造的?” 赵兰溪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样问,只走上前点了点严听澜的那沓画像,笑着说: “那是另外的价钱。” 赵瑾若想知道那些事,需要先给她带来有关严听澜的消息。 “国公爷,你我之间是合作关系,我助你成事,你帮我给严大人报仇。只是,你要做的事风险太大,一旦暴露,镇国公府一个都别想活。要是你能帮我找到严小姐,来日你若不保,我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下你的儿女,为赵家留下血脉。怎么样,成交吗?” 这个要求倒是让赵瑾始料未及。 他要做的是一件什么事,他心里十分清楚,他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己的下场,只是苦于有些事终究回天无力罢了。但是,赵兰溪并不在赵家的族谱上,外人也早已不记得赵家还有这样一个女儿了,她人在江湖,是一个隐秘的身份,就算镇国公府倒了,也不会牵扯到她的身上。倘若她真的有办法救出赵家的小辈,那么自己就算身死也别无遗憾了。 “好,我们成交!” 赵瑾爽快地应道: “你拜托我的事我会用心的,等我有了消息就立刻来见你,还希望兰姑到时候也能给我带来惊喜。” “你放心,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十年前我就没有对你食言,如今更不会。” 第20章 赵文静 赵瑾回到镇国公府时,夜色已深,门房说赵兰亭一直在外面哀嚎到暮色四合,围着国公府转了好几个圈也没找到能进去的门。最后这事传到了靖安侯府,靖安侯夫人觉得儿媳太丢人了,派了辆马车三下五除二地把赵兰亭塞了进去,领回了家。 不过,赵兰亭虽然没进来,但赵文静却进来了。她来得不是时候,门房怕赵兰亭跟着硬闯,只得找个角门悄悄把赵文静放了进去。 赵文静的父亲是赵瑾的堂弟赵璃,祖父是赵瑾的二叔。那老国公爷原有两个亲弟弟,也就是赵瑾的二叔和三叔。二叔从小就身体不好,英年早逝,膝下只留有一子赵璃。巧的是赵璃身体也不好,就连赵璃的儿子赵景辉竟也是同样的病,不过好在赵璃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身体倍棒,总算打破了从二叔那传下来的“魔咒”,这个女儿就是赵文静。 因着三叔那一脉子嗣最多,儿孙满堂,所以便显得二叔这一脉格外单薄,因此老太太关氏作为大伯母,也难免会对赵璃的子女多一些照拂,甚至时不时地就把赵文静接过来陪伴赵文煜。 赵文静只比赵文煜小半岁,两人年岁相当,在赵家所有小辈的姊妹中感情最深。以往逢年过节之时,关氏都会把赵文静接来国公府过上几日,这次也不例外。 听说赵文静要来,赵文煜早早地就在角门边等候了,小姐俩一见面就拉着手抱在一起,亲热得不得了。 “好妹妹,今儿个不巧,竟让你走不得正门进来呢!” “姐姐这是哪里话,咱们年纪虽小,却也晓得兰亭姑母当年都做了些什么,她如今来闹,断不得让她进门的!” 不同于自己的祖父、父亲和兄长,赵文静的身体非常好,生得白白胖胖,整个人圆滚滚的,虽然也快十岁了,却一直没有掉膘。由于他们这一脉只赵文静这一个“齐全”孩子,自是上上下下的长辈都对她疼爱得不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她,赵文静可谓是从小到大也没有瘦下来过。 赵文静今日穿着一件藕粉色长裙,戴着大红色绣金丝云纹的披风,胸前挂着一串玛瑙璎珞,直往赵文煜怀里扑。赵文煜忍不住掐了掐她脸上的肉肉,拉着她的手往栖兰院走去: “妹妹这次来,也要多住几日才是,你不知道,我一个人有多枯燥!我那堂妹文馨与我婶母一样,母女俩终日躲在房里不出来见人,偏这个堂妹与我年岁又相差得大些,便是偶有往来也说不上什么体己话。我终日在闺房里不过就是读书写字,弹琴绣花,或是陪弟弟景明练练剑,就再没别的事能做了。” “瞧姐姐说的,这还叫无事可做?我倒是觉得姐姐的生活热闹极了!我祖父因病过世得早,只我父亲这一个孩子,父亲又只有我和大哥。我连伯父叔父都没有,自然也没有旁的兄弟姐妹了!这次入秋以来,天气骤凉,爹娘怕大哥的身子受不住,只得让他在房间里仔细将养着,我看着都替他难过。” 赵文煜听了这话,连忙关心道: “景辉哥哥的病医了这些年究竟如何了?还是老样子吗?” “哎,与我祖父和父亲的症状一模一样!好一阵坏一阵的,什么大鱼大肉都吃不得,身子骨瘦弱得不得了。哥哥虽然比我还大两岁,但更多时候都是我在照顾他。我父亲倒是比祖父长寿些,却也不知能挨到几时,哥哥就更不好说了。” 说到这,赵文静忽然往赵文煜耳畔凑去,压低了声音说: “姐姐,你知道吗?我娘跟我说,我大哥这身子骨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娶妻生子,若是不成,他们就准备给我招个上门夫婿了。” “啊!” 赵文煜听了这话,倒是吃了一惊,却听赵文静又道: “我们这一脉都是男子多病,到了我这一辈终于有一个女孩了,全家上下偏偏就我这个小女子无病无灾,爹娘都说,可见这病是传男不传女的。我爹的意思是……既然如此,若是仍由我大哥来传宗接代,恐怕这病不会消除,不如就给我招个上门夫婿,由我来传宗接代,这样我们这一脉往后的子嗣就都无病无灾了!” 看来,赵璃夫妇是要把赵景辉视作弃子了。赵文静自小备受宠爱,被娇养得天真烂漫,遇事不会往深处想,因此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可赵文煜不同,赵文煜虽然只比她大半岁,却是由赵瑾教养长大的,小小年纪便同赵瑾少时那般早慧。一想到赵景辉今后的处境,赵文煜不禁开始心疼起他来,但在赵文静跟前她也只能点到为止: “那你今后一定要照顾好景辉哥哥,他可是你唯一的兄弟,便是日后真的给你招了上门夫婿,你也不要冷落了他。” 赵文静认真地点着头,连声应道: “姐姐你放心吧!大哥永远是大哥!我会永远对他好的!” 姐妹俩刚一走进栖兰院,一股清甜的桂香就扑面而来,院中有几个年岁不大的二等小丫鬟正在采摘桂花。待走到廊下,从屋里飘出来的香甜气息愈发浓郁,赵文静用力吸了吸鼻子,欢喜道: “姐姐是不是在煮香饮子了!我就知道,姐姐这里的香饮子最是一绝!每回来此,我总要饮上几盏才好!” 赵文煜笑着同赵文静并肩走进屋里,接着她的话说: “可不是嘛,近来我屋里新添了一个丫鬟,叫蓉儿,若论吃喝,只怕没有人比她在行了。她倒也不会做,却知道方子,只说与厨娘们听,那一道道美味佳肴便成了。”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莲儿已端着红木托盘走上前来,将托盘上的两只琉璃盏递到两位小姐跟前,笑着说: “这是今日新做的小芋圆白桃乌龙牛乳茶和桂花芋泥牛乳茶,请姑娘们品鉴。” 赵文静解开披风,身后已有二等小丫鬟前来将披风接下,挂到里间的衣柜里。 “这两样香饮子我倒不曾喝过,难道这就是姐姐说的那个蓉儿给的方子?” 听到赵文静问起,赵文煜有些得意地笑着说: “那是自然,这白桃乌龙茶里的小芋圆是蓉儿特意让厨娘做好添进去的,那桂花芋泥茶里不仅有蓉儿亲手做的桂花酱,上面还撒上了一层干桂花,我喜欢得不得了!” 赵文静等不及赵文煜说完,就轻轻吹着热气趁热喝了几口,顿时睁大眼睛说: “确实与众不同!入口甘醇,回味无穷,却又不会过于甜腻!姐姐这丫鬟可真是不一般!” 赵文煜拿出帕子轻轻擦了擦赵文静的嘴角,随口说道: “说起蓉儿,她倒不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是前阵子从外头买来的。她还略识得几个字,听说从前在酒楼的厨房做过工,对吃食颇为了解,又有自己的一番见地,张罗出来的菜品、饮品想来也与旁人不同些。” 正说着,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小丫鬟已笑吟吟地从外头走进来,赵文煜一瞧,连忙笑着冲沉浸在香饮子中的赵文静说: “瞧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便是蓉儿了。” 赵文静抬起头来,正对上蓉儿的眼睛,二人相视一笑,蓉儿连忙低下头去恭敬行礼: “奴婢给两位姑娘请安。” “原来你就是蓉儿!” 赵文静笑盈盈地打量着蓉儿,冲一旁的赵文煜说: “姐姐,这蓉儿倒同我生得一般,看起来圆圆的,竟像是我的丫鬟呢!” 赵文煜听了这话,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赵文静的鼻子,打趣道: “瞧你,只喝了几口香饮子便想与我的蓉儿套近乎了,若是吃了我们的晚膳,岂不是要把我的蓉儿直接讨了去?” 蓉儿见状,只从容不迫地浅笑着说: “静姑娘说笑了,奴婢哪里有这样的福分,能同静姑娘生得一般。” 然而,赵文静的心却早已飞到小厨房去了,只托着下巴一脸期待地看着蓉儿,着急问道: “那你快说说,咱们今儿个晚上都有什么好吃的?” “回姑娘,晚膳有玫瑰豉油鸡,松鼠鳜鱼,山笋东坡肉,香酥茄条,菌菇豆腐煲,山楂酿莲藕,汤水是甜米酒小圆子和西湖牛肉羹。膳后点心有柿饼、菱粉糕和莲心牡丹卷。 ” 赵文静听着,不住地点头,又忍不住问道: “这时怎么会有山笋呢?” 赵文煜解释道: “是云南总督进献给皇上的,叫秋笋,前几日才从宫里赏赐下来的,京城的八大公爵都得了不少。” 赵文静听了这话,只转了转乌黑的圆眼睛俏皮道: “既是如此,我今日可要好好饱餐一顿了,姐姐可不许跟我抢!” “好好好,你既来此,我总得依着你才是!” 第21章 莲蓉相争 姐妹俩嬉闹之时,蓉儿已退出去张罗膳食了,除了今晚要用的晚膳,还要把明早的早膳也预备上。 “蓉姑娘,明早给两位小姐做蟹肉蒸饺,你看如何?” 厨娘柳氏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旁边的蓉儿,她虽是大小姐院里掌管厨房的婆子,但也不敢小瞧了近日在大小姐跟前十分得宠的贴身丫鬟。 蓉儿走上前,挂着满脸的笑意说: “如今静姑娘也来了,少不得多住几日,近来厨房里还得多辛苦婶子,两个主子的吃食自得格外丰盛些。且听闻静姑娘素日在自家府上就备受宠爱,吃食从不重样儿,这后头几日可就有得婶子忙活的了。” “瞧你说的,静姑娘哪次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过来?我早就习惯了!” 蓉儿听了这话,微微垂下眼眸思忖片刻,又上前道: “婶子,明儿个晚上就是中秋家宴,自少不得螃蟹,若是明儿个一早就吃蟹肉蒸饺,姑娘们难免要腻了,这螃蟹性凉,可不宜多食。况且,要是早上刚吃过蟹肉,只怕静姑娘晚上家宴时就不肯再吃螃蟹了,若是静姑娘在中秋家宴上闹腾起来,老太太并不会怨她,只会怪咱们这些下头的人伺候得不周。” 柳婶子听了这话,手上的活计倒是停住了——蓉儿说得确实在理。 “要我说,婶子何必这样辛苦,一早起来就折腾螃蟹,累了自己又落不得好。那蒸饺倒是不错,婶子只管将馅料换成剁碎的虾仁与精瘦猪肉,鲜虾今晚便可下锅煮熟,将虾仁剥捡出来,盛在小瓷罐里,坐在冷水缸中,明儿个一早拿出来便可直接做馅料了。” 柳婶子听了这话,只搁下手中活计叉腰笑着说: “好个蓉丫头,不过八九岁的模样,竟是个人精!你不说是我思虑不周,却只说是心疼我出力不讨好,既哄了小姐们开心,又不至于得罪了我!真是隔壁顾嬷嬷的孙女儿小莲儿都比不得你呢!” 蓉儿见状,却低下头去娇笑着说: “婶子说笑了,莲儿姐姐比我先来,又比我年岁大些,她自有她的稳妥。” “好好好,你总是有你的理儿!” 柳婶子说着,又转身去掀蒸笼,蓉儿便凑上前去轻声道: “婶子先忙,我趁着这会儿不必去侍菜,把做香饮子剩下的小芋圆拿去冲些藕粉。那藕粉是煜姑娘才赏的,待我冲好便分给大家都尝尝,我给婶子多留些,婶子带回家去!” 说完,蓉儿便掀起门帘走了出去。柳婶子直起腰来,看着蓉儿小小的背影,兀自感慨道:这小人儿倒是难得,她自己得了好处从不独吞,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想着院子里的其他人,倒不像莲儿那般冷漠,莲儿只想着伺候好主子,却不大与人来往。从前大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如今一有蓉儿的对比,倒显得莲儿落人一头了。倒也不是莲儿有什么不对,只是蓉儿分明更讨喜,难怪煜姐儿会那样器重她。偏她还比莲儿多识些字,也不知道她从前是什么样的出身呢? 柳婶子狐疑了片刻,也只摇了摇头,开始忙着厨房里的活计了。 晚膳前,赵瑾倒是来了一趟,这却让赵文煜和赵文静没有料到,姐妹俩正闹腾得欢,见了长辈连忙收敛了起来。赵文静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 “给堂伯父请安。” “坐吧,不必拘礼。” 赵瑾坐到一旁的紫檀木镂花坐墩上,示意两个小丫头也坐下。 “你父亲可好些了?” “回伯父,父亲还是老样子,不过只要汤药不间断,便无大碍。只是哥哥身子弱些,明儿个中秋怕是来不了了。” 赵瑾点了点头,接着说: “景辉现在还小,仔细将养着,日后大了没准儿也就好了。你父亲小的时候病得差点命都没了,十五岁便将你母亲娶过门,为的是冲喜。结果你父亲还真就活过来了,又相继有了你们兄妹二人。” 赵璃虽然比赵瑾年岁小,但是因着冲喜的缘故成亲最早,所以长子景辉是赵家的长孙,比赵瑾的子女还大些。只可惜,景辉也病病殃殃的,这也一直是老太太关氏的一块心病。 赵瑾见赵文静对哥哥的病情颇为担忧,又安抚道: “等过了中秋,我得了空便去看看景辉。听说他喜欢书法,我这刚好得了一套名贵的文房四宝,一并给他带去,让他也高兴高兴,这精神一好,身子也就利索了。” “那文静就先替哥哥谢过伯父了。” 赵文静是个活泼性子,虽然一直担心哥哥的病情,但是赵瑾略一宽慰,她也就不甚忧心了。 正说着话,赵瑾环顾着四周,好奇道: “对了,你那个丫鬟蓉儿呢?听说她近来在你这十分得宠。” 听到父亲问起,赵文煜连忙看向一旁的莲儿,莲儿便上前回禀道: “国公爷,蓉儿去了厨房张罗晚膳去了,不一会儿便要传饭了。” “父亲既想见她,我差人将她唤来便是。” “不必了。” 赵瑾笑道: “我来此原只为看看你们姐妹,问问景辉的病情,倒也不必非要见蓉儿,外头买来的小丫头我只怕不合你心意,如今你用着顺心就好。” 说完,赵瑾站起身来,又冲莲儿吩咐道: “蓉儿年岁小些,又是初来乍到,若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作为大丫鬟要及时指正。你跟着小姐的时日最久,小姐也最器重你,如今正是历练蓉儿的时候,你虽落个清闲,却也要顾好小姐,明白吗?” 莲儿听了这话,连忙挺起了胸膛,恭敬道: “奴婢自当尽心尽力。” 赵瑾点了点头,却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只转过身去边往外走边说: “外头凉,不必送了。” 赵文煜姐妹俩连忙站起身来福身行礼,待赵瑾走出门,赵文煜方才警觉父亲的深意:那些话并不单单是说给莲儿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自己这段时日的确有些冷落了莲儿,莲儿纵然不聪明也不大灵光,可毕竟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况且,父亲如今倚重吴清,莲儿是吴清的女儿,自己断不能冷待了莲儿。 其实,赵瑾还有一个用意,是赵文煜暂时没有想到的:下人之间最忌讳的就是起内讧,莲儿跟赵文煜的时间最长,赵文煜的一切她都了如指掌,她一旦生出异心,对赵文煜来说就是致命打击。所以赵瑾方才那番话不仅是为了维护吴清的女儿,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 第22章 中秋节(一) 待赵瑾行至自己院中,吴清已在一旁等候多时。赵瑾解开披风的系带,问道: “顾嬷嬷怎么说?” 吴清上前回禀道: “回国公爷,母亲说她是从一个又矮又胖的人牙子手里买来这些小丫鬟的,不过,母亲说那人就住在西城门边上,人称郭三胖。属下得空去会上一会,看看这个郭三胖知不知道兰溪小姐说的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牙子。” 赵瑾转过身来,又问道: “顾嬷嬷可有问你为何打听此人?” “问了,属下只说这些人多半刁钻狡猾,咱们毕竟也是从他们手里买了人的。知道对方是谁,住在什么地方,也好安心些。” 赵瑾点了点头,走上前拍了拍吴清的肩膀说: “你很好,做事也十分稳妥,你女儿莲儿也同你一般。” 吴清听了这话,连忙自谦道: “属下只是尽分内之事,至于莲儿,多少有些木讷,恐怕不甚让大小姐满意呢。” 赵瑾闻言只浅笑道: “怎么,你这是在怪文煜偏心?” “属下不敢!” 吴清连忙弯下腰去。赵瑾却道: “你不必紧张。其实也不是文煜偏心,而是这么些年来她身边只有莲儿,如今来了个蓉儿,她多少有些新鲜,等这新鲜劲儿过了,其实都是一样的。” 说完,赵瑾又拍了拍吴清的肩膀,安慰道: “你放心,你女儿不会在文煜那里受委屈的,只要你安心为我做事,莲儿日后也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吴清听了这话,连忙拱手作揖道: “属下也定会好生教导小女,不辜负国公爷与大小姐的器重。” 赵瑾点了点头,又嘱咐道: “严听澜的那些画像,一定不要再让任何人看到,这件事只你我二人知道便可,就连母亲也不能告诉。” 翌日一早,镇国公府就挂起了彩灯,布置好厅堂,从外头请来的戏班子也进了府,搭了台,只等着晚上中秋家宴时热闹一番。顾嬷嬷穿着一件簇新的长裙,梳着油亮的元宝髻,头戴两支嵌着珠宝的大银簪子,整个人红光满面。 近来秋风虽紧,可顾嬷嬷却是春风得意,因着蓉儿颇得重用,顾嬷嬷调教有功,得了赵文煜和关氏的不少赏赐,总算是在老太太面前重新得了脸。况且,今儿个中秋一过,她的女儿挽秋就要去服侍二爷了,虽说是个妾,可到底也是半个主子,自己也就算是二爷的半个丈母娘了,在府里的地位又高了几分。 “顾嬷嬷好呀。” “顾嬷嬷早。” “老嫂子今儿个真体面呐!” “那可不,老嫂子快要做二爷的丈母娘了!” 因着挽秋的事此前经人一闹,大家伙都晓得了,如今好事近在眼前,关氏也就不让人刻意瞒着了,众人也就放开了说了。 只是顾嬷嬷吃一堑长一智,断不敢再跟着起哄,只连连求饶道: “各位就饶了我吧,我这个岁数可再经不起折腾了!你们既拿我当个人儿,我也不会与你们为难,待这事成了,我请大家吃酒,你们今儿个就且饶过我吧!” 几个婆子正闹着,前头便有人来回禀: “顾嬷嬷,三老太爷并几位爷、夫人、哥儿、姐儿到齐了,正在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呢!” 三房最是人丁兴旺,每次一来,都热闹得不得了。只是二房过于冷清,二老太爷又过世多年,赵璃夫妇也不愿凑这热闹,每次都是最后才到。 顾嬷嬷理了理衣襟,吩咐着说: “赶紧让茶房把宫里赏下来的贡茶呈上来,给老爷们端去,果茶、桂花茶给夫人们,香饮子给哥儿姐儿。还有,今日的小食务必不能有和柿子沾上边的,不然晚上吃蟹的时候要出事的,这两样可不敢同食!” “老奴们知道了。” 此时赵文煜和赵文静也出了栖兰院,一同往关氏那去给长辈们请安。 赵文煜穿着一件天水碧对襟窄袖上衣,下配一条同色杭绸长裙,系一条鹅黄色流苏腰带,外罩一件绣着彩云追月的涧石蓝褙子,十分应景。赵文静则穿着黄里透红的十样锦长裙,和一件加厚的杏色襦衣,衣裙上绣着大团金丝花纹,衬得她圆圆的小脸愈发红润可爱。 “姐姐,若是只你我二人该多好。三老太爷那边娃娃们最多,偏他们年岁又小,一会儿这个哭了一会儿那个闹了,叽叽喳喳的好让人心烦!” 赵文静嘟着嘴,显然有些无奈。赵文煜只得规劝道: “谁说不是呢?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礼数不可废,长辈们既到了,我们岂有不去请安的道理?左右也只这一日,等过了今日你我就舒坦多了。” 说着走着,两人很快已来到关氏的荣寿院,才到廊下,已听得屋里一片欢声笑语。 “煜姑娘、静姑娘来了。” 廊下的丫鬟在门外通传,赵文煜和赵文静已走上前来一一给长辈们行礼。此时主位上坐着身穿绛紫色大宽袖的关氏,那是只有勋爵贵妇才能用的颜色和款式。她下首坐着的是三老太爷,也就是赵瑾的三叔,再往下是三老太爷的几个儿子,赵珩、赵瑛、赵珏、赵琼,身旁都各坐着一个貌美端庄的年轻妇人,那是他们的夫人,再往下就是一群从八九岁到两三岁不等的娃娃们,那都是和赵文煜、赵文静同辈的弟弟妹妹了。 一番问安过后,众人又都议论开来: “哟,煜姐儿真是出落得愈发水灵了,过了年也就十一岁了,再过个一两年都能相看婆家了,等十五岁及笄,都该嫁人了!也就这几年的事了!” “谁说不是呢?一个女娃也就在跟前养到十五六年,养得再好,也是送与旁人做媳妇的!” “诶?那可不好说,我看静丫头以后八成就能招个上门女婿!” “赵璃兄弟怎么回事?他们夫妇俩回回来得最迟!倒是早早地把静丫头扔在这!” 关氏吃着五香南瓜籽,笑着说: “我稀罕静丫头,她要走,我这老婆子可还舍不得呢!” “大伯母,瞧您说的,您身边已经有煜姐儿、馨姐儿了,可还不够您稀罕的吗?” 这话一出,众人又哄笑开了,各自喝茶的喝茶,吃点心的吃点心,你一句我一句地又热闹起来。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关氏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未见赵璇的夫人和赵文馨。赵璇看出了母亲的心思,连忙低下头去。关氏见状,找了个由头把赵璇叫到跟前,小声问道: “佳萱和馨姐儿呢?” 赵璇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笑着说: “母亲,佳萱身子不舒服,今儿个就不与咱们团聚了。” “胡闹!去年她便是这么说的,你以为我忘了?” “这……” 关氏白了赵璇一眼,吩咐道: “你且去把佳萱叫过来,她若不肯来,日后我就将她禁足在你院里,让她哪也别去!” “母亲……” 赵璇无奈,只得默默退了出去。这时,一旁的迎春才俯下身来,在关氏耳畔说: “老太太,咱们的人方才来报,拂冬又往二爷院儿里去了。” “什么?” “咱们的人怕打草惊蛇,暂时还没有跟上前去。” “先不必跟太紧。” 关氏小声说: “你们二爷这会子已经过去了,让他撞见不太好。” 第23章 中秋节(二) 赵璇住的院子在赵瑾院子的西侧,虽然不是主院但也十分宽敞。此时,一个长眉细眼的年轻妇人正倚在软榻上,身姿柔软得像初春的柳枝一般,她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拨弄着耳垂下熠熠闪光的珍珠坠子。软榻旁立着一个个头不算高的丫鬟,生着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白皙可人,这个丫鬟正是拂冬。 “挽秋还是那副死样子?” 年轻妇人幽凉的声音在屋里沁人心脾的熏香中弥漫开来。 “夫人放心,挽秋什么都没发现。上次闹过之后,她虽怀疑过我,但终归是没有什么证据。况且老太太岁数大了,头脑也不似从前那般灵敏了,并没有把我怎么样。” 拂冬说完又顿了顿,脸上开始露出几分难色: “可是夫人,如今各房的哥儿、姐儿都到齐了,您真的不让馨姐儿过去露个脸吗?” 说完,她又上前探了探头打量一下那年轻妇人的神色,见其无动于衷,又小心试探道: “这几年,老太太愈发喜欢静姐儿了,静姐儿本就和煜姐儿年岁相当,她二人若是走得太近,日后煜姐儿这心里恐怕难再有馨姐儿这个堂妹了。” “你急什么?” 那年轻妇人半坐起身子,揉了揉肩膀说: “煜姐儿是国公爷的女儿又如何?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又知道赵瑾这个国公爷能当到几时?” “夫人……这……” 就在这时,门外的丫鬟忽然高声叫喊道: “哟,二爷怎么这会子突然回来了?” 赵璇的斥责声即刻便在院子里响起: “放肆!谁教你如此叫叫嚷嚷的?不知道夫人在休息吗?” 赵璇瞪了那丫鬟一眼,便大步往屋里走去。此时的拂冬早已惊慌失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那年轻妇人便连连冲她使眼色,让她站在那里不要动。 就在赵璇走进来的一刹那,那妇人立刻捂着胸口娇声道: “老太太既要我去,我去了便是,我若不去,二爷岂不难做?” “佳萱,你这是做什么?” 赵璇连忙大步上前扶着自己的爱妻,关切道: “佳萱,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呢?”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拂冬,顿时怒上心头: “难道是母亲让你来请佳萱过去的?” 佟佳萱一边娇弱无力地伏在赵璇怀里,一边暗暗抬眼瞪着拂冬。拂冬不敢违背佟佳萱,只得低下头去窃窃地说: “是……是老太太让奴婢来的,老太太想请夫人过去,一家人团聚。” “佳萱一向不喜与人往来,也不是头一回了,母亲又何苦逼她?还有你,你一个奴婢竟然欺负到主子头上了!” 赵璇看着怀里已经泪水涟涟的佟佳萱,愈发气极,又道: “你回去跟母亲说,就说佳萱病着,我也不过去了!今儿个中秋,我们一家三口自个儿过!” “二爷……不……不可!” 佟佳萱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听起来竟有几分逼真,把赵璇心疼得不得了: “佳萱,你快快躺下,我虽不是国公爷,可到底也是老太太亲生的,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佟佳萱见状,便乖乖地躺了回去,又暗暗给拂冬递了个眼色,让她先回去。拂冬打量着赵璇的神色,见他一颗心都在佟佳萱身上,也便默默行了礼退出去了。 就在拂冬刚要走出院门时,佟佳萱的陪嫁丫鬟鹊儿走上前来,叫住了拂冬。 “你且等等。” “鹊儿姐姐?” “夫人给你说的话,都记下了?” “鹊儿姐姐,拂冬都记下了。” 鹊儿走到拂冬身旁,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在她耳边悄声道: “你听着,上次经你这么一闹,挽秋得罪了不少人,她本就比旁人傲气些,这回到了咱们二爷院儿里,也不会有人待见她。明儿个她来时,你再想办法加把火,让她愈发觉得人人都针对她,到时候咱们夫人只需稍加关怀,挽秋就会觉得夫人好,从而对她深信不疑。” 先打断她的腿,再递给她一副拐杖,然后告诉她这世上只有我真心为你好。 佟佳萱为了算计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赵璇没请来佟佳萱,自己也不肯再去关氏跟前,关氏当着这么多晚辈的面不好把家丑闹大,也就只好咬咬牙陪着笑,继续同孩子们话家常。 赵璃夫妇是在傍晚才姗姗而来的,赵璃是个容貌清秀的书生,虽没有什么多好的功名,但靠着祖上庇佑,也给他捐了个小官来做,这几年也还算起色,如今也升到了正五品。因此,今年的赵璃看上去也比往年精神好些。 镇国公府的中秋家宴设在花厅里,外间是三老太爷与赵瑾、赵璃、赵璇、赵珩、赵瑛、赵珏、赵琼几人坐一桌。赵璇本不肯来的,却实在拗不过关氏,关氏让迎春亲自去传话与他,若是晚宴不到场,日后也就别认她这个母亲了。赵璇无奈,这才舍下佟佳萱母女。 里间便是关氏与几个侄媳妇坐一桌。赵瑾的夫人已逝,赵璇的夫人佟佳萱又不肯露面,看着自己身边几个花信年华的貌美妇人,却没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媳,关氏的心里倒是生出几分酸楚。 里间还有较小的两桌,一桌是哥儿,一桌是姐儿。因着景辉身子不好,不能前来,所以景明作为最大的哥哥,十分主动地招呼着弟弟们坐好。而小姐们那一桌以文煜为首,文静紧挨着她坐,其他的妹妹们也都叽叽喳喳挤在一起,几位教养嬷嬷们站在她们身后,一刻也不敢松懈。 晚宴的佳肴十分丰盛,炙羊腿,香煎牛腩,百香鸡,八宝烤鸭,奶香鲫鱼汤,酱汁猪蹄,东坡肘子,红烧大棒骨,糖醋小排,一应美味流水似的往桌上端。侍菜的丫鬟婆子在一旁仔细地伺候着,夹菜的夹菜,掰螃蟹的掰螃蟹,调酱碟的调酱碟,各个有条不紊。 关氏瞧着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忍不住地又思念起女儿赵兰溪和早逝的大儿媳许氏。关氏觉得自己在这深宅中挣扎了一辈子,最终却也没落几分好,自己最疼爱最在乎的人都不在身边,而身边坐着的这几个虽个个笑脸相迎,却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呢? 家宴过半,好戏开场,吹拉弹唱热闹极了,众人吃着点心品着香茶,被戏台上的小丑逗得开怀大笑。 夜色浓时,笙箫远去,直飘出镇国公府的宅院,消散在京城的长街上。 第24章 专程来看你 在那南街的东侧,一座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官宅门前挂着精美的琉璃灯笼,一身茶白色长衫的孙皓于府宅院中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看着夜幕上的一轮明月。皎皎月华如水,洒满庭院,院中松柏投下树影参差,好似水中藻荇一般。 “大人,峻哥儿睡了。” 凌远在孙皓身后行礼。 孙峻并不是孙皓的儿子,只是他的外甥。 孙皓少时家中遭难,父母死于非命,是当年从苗部来中原和亲的苗疆圣女救下了他和他妹妹。那苗疆圣女就是后来的贤妃,楚王的生母。 自那之后,孙皓和妹妹相依为命,族中长辈早早地就给他妹妹说了一门亲事,奈何男方并非善类,孙氏嫁过去后不是挨骂就是挨打,没几年就被磋磨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孙皓为了给妹妹报仇,求到了楚王那里,楚王命人暗中了结了孙氏的夫家,从此后孙皓就把外甥记在了自己名下,悉心教养。 如今已过数年,他仍是孤身一人。 “你照看好峻哥儿,我去一趟城外。” “大人要去哪?” “我去看看她。” 凌远的心一沉,问道: “大人说的是那个守墓人?” 孙皓自那日从南屏山回来后,一直惦记着再去拜访一下这位神秘的师妹,只是凌远没想到他会选在中秋这日。 “她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中秋本是个团圆之夜,别人家的热闹却不与我们相干。我虽不知她本家出自何处,却知道她与我同是姑苏弟子,我去跟她就个伴儿,想来她不会赶我。” 南屏山悬崖上的月亮,比别处的更亮些,许是去天更近,仿佛伸出手就能将那月亮摘下来似的。是夜星子不多,雾笼苍穹,光亮稀微,目所能见的唯有一颗最亮的星依偎在一轮满月旁。 孙皓像上次一样立在崖头上,只是这次他未穿夜行衣,只在茶白色长衫外裹了一件夹绒的披风。他远远地瞧着对面孤崖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她正跪在一棵古树下,双手合十,闭着眼睛似在许愿。 孙皓足下借力,运起轻功,很快便越到对面的悬崖上,在赵兰溪身后站定。听风辨位是武林中人皆具备的本领,如果交过手,或是熟悉的人,甚至可以凭借对方的气息分辨出是何人到此。 赵兰溪长眉微蹙,心头不悦道:他不该再来的。 她掂起素色长裙站起身来,抖落几片金黄的叶子,问道: “师兄何故来此?” “深夜疾行,路过宝地,来向师妹讨杯茶吃。” 真的只是路过吗? 赵兰溪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沉默了片刻才道: “吃了茶就快些下山去吧,莫等到更深露重,寒气伤身。” 她引了孙皓往了然亭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处不算大的阁子,名曰听风居。阁子四面开窗,内设桌椅和暖炉,炉上正温着一壶热茶。赵兰溪取下炉上的茶壶,将滚烫的茶水倒进一个青瓷杯中,又从一旁的立柜里取出两块茶糕,用碟子盛了放在炉灶上温着。 孙皓自觉地坐到小案旁,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赵兰溪。上次惊鸿一面,他看得不甚真切,如今近在眼前才瞧得仔细些。赵兰溪高挑清瘦,肌肤胜雪,眉若轻烟,杏目流光,倒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美中不足的是她浑身上下透着的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今日长发半挽,发髻上斜插一支嵌着碧玉珠花的银钗,钗子的花样不像是如今时兴的款式了,但做工却十分精巧。 待那两块茶糕温好,滚烫的茶水也冷罢,赵兰溪将茶水和茶糕一并放在一只漆盘上,端到孙皓跟前,而后便坐到一旁整理桌上的物件,不再言语。 “多谢。” 孙皓接过茶盅,轻轻吹着上面的茶沫,热气升腾氤氲在二人之间,如烟如雾。 “师妹是一个人住在这吗?” “我还有两个孩子。” “哦?” 孙皓抬起头来,眸中流露出几分惊讶: “原来师妹已许了人家……” “不,不是。” 赵兰溪又从炉灶里夹出十来个开了口的板栗放到碟子上,端到孙皓跟前,接着说: “都不是我生的,与我有缘罢了。” 孙皓搁下了茶盅,接过她手中的板栗,顺着她的话说: “其实我也有个孩子,但也不是我亲生的。” “哦。” 赵兰溪只应了一声,未再多言。 孙皓抬起头来打量着赵兰溪,搓了搓手问道: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有个孩子呢?” “你要是想说,自己就会说,你要是不想说,我问了也没用。” “……” 孙皓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再次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不敢再多言。 吃了茶水,用了茶点,孙皓将栗子剥好,却没怎么吃,又把一盘完整的栗子仁递回了赵兰溪身边。他从腰间摸出一只锦囊,从中取出一串红绳手链,手链上是一个用桃核雕刻的水果篮子,篮子里的各类瓜果刻得栩栩如生。 “这个送给你,是我从徐州带来的。” 徐州有个颇有名气的手艺人,最擅雕刻桃核,赵兰溪听说过,也见过。不过,自打师父过世后她被赵瑾带到长安,这十年来她也只回过徐州一次,还是跟严默去南方查案,过路歇歇脚的,并没有机会好好逛逛。 “你从徐州来的?”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赵兰溪忍不住朝孙皓投来目光。 孙皓笑着说: “我上次跟你说过了,先师广陵居士隐居徐州多年,你忘了?” 赵兰溪停下手上的活计,坐到孙皓对面,正色道: “我没忘。先师青衣居士也曾在徐州隐居过几年,可我们却不曾见过面。” “徐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湖,可隐居的地方太多了,除了青衣师叔,好像还有几位师叔也相继在徐州落过脚。不过,我也不曾见过他们。当年姑苏弟子离散后,就再没聚齐过,连那枚象征着掌门地位的玉指环也在争抢中流落江湖,不知去向了。” 说完,孙皓把桃核手链递到赵兰溪跟前,笑着说: “收下吧,我总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赵兰溪接过手链,轻轻抚摸着上面的桃核小篮子,良久才温声道: “多谢,我很喜欢。” 这时,她方才抬起头来好好打量起自己的这位师兄。 说起来碧翠山庄外的迷雾和她精心布置的机关暗器都是寻常人破解不了的,此前,只有赵瑾一个人破解过,所以赵瑾可以找到赵兰溪。而如今,眼前这位师兄也能破解。 当然,他能破解机关也不是什么奇事,同是姑苏弟子,她会的,他也会,甚至还可能胜过她。只是这位师兄看上去温润儒雅,倒不像是个江湖侠客,许是个读书人,谈吐举止间都带着一股文人的气息。少年时,应该也是个风采卓然的贵公子吧。 从前,她觉得师父青衣居士就是这个世上最英俊的男人,师父虽然是师父,其实也只比她大十来岁。后来,她在徐州遇见探花及第、回乡祭祖的赵瑾,方知什么才叫鲜衣怒马,风华无双。 不过,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如今看着眼前这位师兄,赵兰溪觉得他的年岁也就和赵瑾不相上下,若单论容姿,他大概比赵瑾逊色几分,但他言语间的温和与眉目间的笑意,却分明比赵瑾更能抚慰人心。 临走前,赵兰溪想把孙皓从碧翠山庄的正门送出,但孙皓却笑道: “从哪来就从哪回,我还是打悬崖上翻过去吧。” 赵兰溪立在悬崖边,目送着孙皓的背影,他忽然转过身来,冲她高声道: “忘了告诉你,今夜我并非路过,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说完,他纵身一跃,只几步便已消失在对面的山林中。 第25章 赵璃被软禁 中秋过后,天气便冷得厉害了,寒露一到,清晨院中的枝叶、廊下的长凳都被洒上了一层露珠,太阳升起时照在上面,晶亮晶亮的。 顾嬷嬷近日总是不停地催促着小丫鬟们及时擦干府中廊柱和长凳上的露水,免得湿了主子们的衣衫。自打挽秋做了秋姨娘以后,顾嬷嬷脸上的笑意多了不少。挽秋去赵璇院儿里那日并不顺利,听说是惹了不少丫鬟们不开心,但好在二夫人佟氏贞静温柔,说话从不高声语,又会宽慰人心,挽秋与这位主母相处得甚好,这倒是让顾嬷嬷心里踏实不少,她也盼望着挽秋能早日怀上孩子,给赵璇生下长子。 然而,顾嬷嬷虽然顺心了,可中秋过后的赵家并不算太平。赵璃拖着一副病体,苟延残喘地好不容易升到正五品,没过几日竟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说其新官上任就收受贿赂,欺压下属。皇上虽没有将赵璃革职下狱,却暂时将他停职禁足于府内,不许人探视,短短五日竟查抄了三次府邸。 如今是刑部在审理此事,赵瑾虽是大理寺少卿,却不好直接插手刑部,况且他身为赵家子孙,此时适当避嫌才是上策。 赵璃夫妇被软禁在家,关氏听说此事以后,就将赵文静留在了镇国公府。赵文静小小年纪惊恐万分,忧心不已,日日以泪洗面: “他们胡说,那些御史明摆着是欺负人!爹爹怎么就收受贿赂了?爹爹身体不好,哥哥身体也不好,如今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又进不去,若是短了药材,可怎么好?” 赵文煜见状,虽然也是心急如焚,可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能解燃眉之急,只得宽慰道: “妹妹别着急,父亲已经在想办法了,等他下衙回来,我就立刻就见他。” 赵瑾的确在想尽一切办法打听赵璃的事,也去见了三老太爷那边的几个堂兄弟,可是,三房那边竟像是商量好了似的,一概不过问此事,也不愿插手。赵珩、赵瑛、赵珏、赵琼兄弟四人全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倒是让一向沉稳持重的赵瑾甚是心寒,一回府便冲关氏抱怨道: “三叔一脉最是人丁兴旺,可是关键时刻却连一个顶用的人都没有!如今赵璃有难,他们全都像躲瘟神一样躲起来,全不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同样都是赵家的子孙,赵璃倒了,对咱们能有什么好处?骠骑大将军沈家还不就是个先例吗?全族上下有谁逃掉了?” 关氏为了此事也是心急如焚,一连几日不能安睡,迎春在房里焚了安神香,关氏靠在大迎枕上,揉着太阳穴缓缓地说: “你三叔一贯如此,你父亲和你二叔活着的时候,你三叔就与他们不甚亲厚,如今他把子女教导得也跟他一个脾气。今日且由着他们去,来日他们若是有难,也别来求着咱们。” 关氏抬眼瞧向赵瑾,只见赵瑾坐在圈椅里,背靠着椅背,长眉紧锁,甚是疲惫。关氏见状,心中不禁感慨,她虽然在赵兰溪这件事上十分不认可赵瑾的做派,但也不得不承认,关键时刻能为家族奔波出力的还得是这个有谋略有手段的长子。 “璃儿我了解,他身子不好,性子也软,断不能做出这种事,也不知是碍了谁的眼?” 听到关氏这样说,正在闭目养神的赵瑾缓缓睁开眼睛,沉声道: “这件事针对的应该不单单是赵璃,而是整个赵家,若说是碍了谁的眼,应该是碍了上头那位的眼。” “啊……” 关氏听了这话,吃惊道: “你是说……竟然这么快?皇上去年才收拾了沈家,这便要对咱们赵家下手了吗?” 赵瑾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 “他岁数越大,越是等不及,只是咱们赵家一门皆是文官,与领兵在外的沈家不同。皇上不想让沈家只手遮天,只需扣一个通敌卖国、拥兵自立的罪名就能将沈家全族屠尽。可是对待文官,他却不好用同样的方法。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皇上现在应该是想将赵家各个击破,他先拿最势单力薄的赵璃下手,接着就会是三叔一家,等到我们在朝中彻底孤立无援之时,最后就该轮到根深蒂固的镇国公府了,这样他就能一点一点地把赵家彻底击垮。” 关氏听了这话,微微点了点头,恍然大悟道: “难怪,严默生前曾质疑沈家一案卷宗里的罪证是伪造的,如此说来,要是皇上真的想拿璃儿开刀,那么即使璃儿没有做错什么,只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赵瑾听了这话,忍不住疑惑道: “不过说来也奇怪,沈家被查抄之时,只抄了一次就定了罪,可是赵璃府上被连抄了三次,竟然什么证据都搜不到,皇上若是想让人去伪造证据,绝不可能查抄三次还收不了场!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这时,关氏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往赵瑾跟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 “要我说,严默曾在朝堂上质疑沈家一案的证据有假,那么皇上只怕也不好故技重施。如今,他只怕不是想用伪证除掉赵璃,而是想借着圈禁和一次次抄家,把沉疴在身的赵璃父子俩彻底拖垮,让他们活活困死在府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赵文静的担心恐怕就要应验了。一次次抄家都抄不出什么,皇上既不说放人,也不说如何处置,只让此案在刑部挂着,赵璃一家人出不来,赵瑾在外面也进不去,等到府里没了粮食,能不能往里面送东西都是个问题,更何况赵家父子还需要那续命的药。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赵瑾下定决心一定要想办法保住赵璃,若是让皇上在赵璃身上得手,那么他再想对三叔一家和镇国公府下手就会更加得心应手。 这是赵家和皇上之间的博弈,赵璃就是第一局。赵瑾不能输,也不敢输。当然,此时赵瑾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孙皓和楚王那边怎么样了,他心里清楚,愚忠是没有好下场的,若是再继续给这个昏君做事,赵家的下场只怕不会好过沈家。 然而,这段时日以来,楚王和孙皓那边倒是静得出奇,他们似乎一直在按兵不动,静观朝中动向。孙皓自从到大理寺任职以后,也表现得像完全不认识赵瑾一样,于公于私都没有流露出丝毫异样。 不过,楚王的回归,的确让敬王和宣王吃惊不已,尤其是敬王。 敬王虽然行三,但老大老二早夭,他是所有成年皇子中年岁最长的,且其生母萧贵妃代先皇后执掌凤印多年,等同副后,其外祖父是当朝丞相,位极人臣。这些年,敬王在朝中深得人心,威望也越来越高。 五皇子宣王的才干虽然不输敬王,但出身毕竟差些,其生母薛昭仪只是一个六品小官的女儿,进宫后初封才人,母凭子贵才得以受封九嫔之首的。 当然,一个皇子如果真的十分有治国之才,他的出身往往就不是那么重要了,真正让朝中重臣更偏袒敬王的原因,其实是宣王自己——他太宠爱他的王妃了,什么都听她的,此事举国皆知。 一个过分在意儿女情长的皇子,便是再有治国之才,日后也难免会偏听女人的枕边风,坏了大事。 正如楚王初到长安那晚,与孙皓撸串时所言: “宣王那样宠爱他的王妃,此事尽人皆知,也就成了他的软肋。” 第26章 篆字传信 是日傍晚,从外头办事回来的吴清匆匆忙忙走进主院,冲一个在廊下候着的小厮问道: “国公爷下衙回来了吗?” “回吴管事,国公爷在书房了。” 吴清来不及多言,快步赶到赵瑾的书房。 “什么事?慌成这样。” 赵瑾看着一头扎进来的吴清,只不急不慢地整理着书桌上的笔纸。吴清退后两步,抬袖行礼道: “属下知错,只是确有一事需现下回了国公爷。” 吴清从袖中摸出一张形状并不规整的长形字条,看上去像是从书册上撕下来的一角。 “属下今日按照那个叫郭三胖的人牙子所说,去寻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牙子,在回来的路上,被一个挑着扁担的卖货郎撞了一下肩膀。那人匆匆道歉就快步离开了,等属下反应过来时,便发现手里多了这张字条。” 吴清把字条递给赵瑾,疑惑道: “属下读书不多,只晓得这上面写的是古时的篆字,但却不大认得。只是属下是国公爷跟前的人,这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既然有人给我塞字条,想来是冲着国公爷来的。” 赵瑾接过那张不规整的字条,仔细分辨着,不久便笃定道: “是孙皓,他和楚王终于有动静了。” “什么?” “这字条上面的篆字写的是时辰和地点,他们要我今晚亥时到锦斓坊一会。” 吴清一头雾水地看着赵瑾,疑惑道: “您是说这上面的篆字是孙大人写的?属下还以为是从哪本古书上撕下来的一角。” “孙皓最擅仿写古字,他临摹的先秦时期的字画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他故意把纸撕成这样,有的字还只留一半,就是为了让人误以为这是从古书上撕下来的。识得篆字的人本就不多,就算这字条被旁人捡拾了去,也只当是破损的书角,不会发现是有人在传递消息。” 这便是孙皓的高明之处。 “对了,那个脸上长着刀疤的人牙子找到没有?” “暂时还没有,听郭三胖说,那人在长安有四五个落脚的地方,狡猾得很,属下追查了许久,都找不见此人的踪迹。” 赵瑾微微蹙了眉,吩咐道: “务必再想想办法!兰溪向我透露的消息恐怕只够我今晚应付楚王的,我现在急需那个人牙子和严听澜的消息,去跟兰溪换取沈家一案的内幕!赵璃一事一出,朝中局势对我们极为不利,我必须尽快取得楚王的信任,让他离不开我,这样在关键时刻他才能想办法保我!” 吴清听了这话,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上前两步,道: “国公爷,属下听郭三胖说,他今年暮春之时从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牙子手中买了几个小丫头,然后才转手卖出去的。属下在想,郭三胖从那个刀疤脸手中买来的小丫头里,会不会就有严小姐?” “时间倒是能对得上。他买来的都是多大的小丫头?你可有仔细盘问过?” 赵瑾追问道。 吴清点了点头,接着说: “问倒是问了,可是郭三胖却说他也记不清了,总之是五六岁到十来岁的都有。十来岁的就卖给达官乡绅做小妾了,年岁太小的就卖给大户人家做丫鬟了。” 赵瑾只觉心头一沉,继而问道: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咱们从郭三胖手里买来的小丫鬟里,就有严听澜?” “这……” 吴清倒是没往这方面想,当时那些小丫鬟进府时,赵瑾是过了目的。不过如今想来,赵瑾此前从未见过严听澜,况且所谓的过目也只是看看这些小人儿有无残缺,日后跟在主子身边能否上得了台面,并不会仔细去瞧眉眼像谁。 这样想着,吴清连忙道: “属下尽快让母亲把新进府的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拿着画像一一比对!” “不!不可!” 赵瑾阻止道: “我说过,除了你我,不能再有任何人知道我们手中有严听澜的画像,更不能有人知道我们在找严默的女儿。” “国公爷……” 吴清犹豫了片刻,说: “国公爷,母亲不会出卖您的。就算您信不过母亲,咱们也大可说是外头的官府在寻人,咱们府里把从外头买来的丫鬟聚起来,先行自查,这在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我知道。” 赵瑾走到吴清身旁,说: “我不是不相信顾嬷嬷,而是整个镇国公府人多嘴杂,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去了只言片语,指不定要传出些什么话来。再者说,母亲近来一直在暗暗派人跟着赵璇的夫人佟氏,想来她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在母亲没有摸清佟氏的心思之前,咱们不论做什么事都不要大张旗鼓,明白吗?” “是。” 吴清点头应下,但仍旧担心道: “可是国公爷,如此一来,咱们还如何去查严小姐的踪迹。若是一味地等那个刀疤脸现身,恐怕就太被动了。” 赵瑾转过身来,坐到书桌西侧的画案旁,他伸手打开里面的暗层,取出严听澜的画像,翻看着说: “其实要想在咱们府里自查,也不难。严听澜毕竟是官家小姐,样貌、才情想来都比别的小丫头出众,年龄又不满十岁,这样一排除,就不必把咱们从外头买来的丫鬟都聚到一处了。你只需从顾嬷嬷那里要来花名册,暗中对应着找人,八九岁的小丫头也就那几个,很快就能查出来。” “是,属下明白。” 第27章 锦斓坊密谋(一) 锦斓坊是长安有名的歌舞坊,笙箫不断,美女如云,听闻坊主是个神秘的女子,谁也没有见过她的真面目,她于暗中操控着整个舞坊,人们甚至连她的名号都不曾听说过。 戌亥之时,正是锦斓坊最热闹的时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厅堂里有二十来个身量纤纤的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舞纱,伴着乐姬们的琴声,莲步轻盈,舞姿曼妙。而在厅堂的后方有一条幽深狭长的回廊,回廊两侧烛火昏黄,径直通往后院。 后院静得出奇。 在一间隐秘的楼阁中,年轻的楚王身穿一件绣工精巧的竹青色杭绸长袍,坐在黄花梨木花几旁,手中正捧着一本医书,随意翻看着问道: “你这边如何了?” 这话并不是冲孙皓说的。在楚王身旁立着的除了有孙皓,还有一个戴着半张面具的女人。 那面具遮住了她上半张脸,只留下一张嘴,朱红色的双唇开合之间,能听出她的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 “殿下放心,贤妃娘娘过世后,属下逃出深宫隐姓埋名多年,为的就是今日。而今,舞姬洛云珠、歌姬玉娇容已成功被送入敬王府和宣王府。” 楚王抬眼看了看那戴着面具的女人,站起身来说: “黛姬,你做得很好。你是跟着母妃从苗疆来中原和亲的,也是母妃过世后,留在长安的唯一的族人。我在徐州蛰伏的这些年,若无你在京中操持,打探消息,我也不会有这样的良机,重回故地。” 那被唤作黛姬的女人只微微颔首,神色恭敬道: “这些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楚王站起身来,倒背着手看着窗外挂着的六角雕花宫灯,一双点漆明眸映着漆黑的夜幕,沉声道: “把洛云珠和玉娇容送到三哥和五哥身边,只是第一步,从现在起,我们的计划才算真正开始了。” 他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孙皓忽然笑道: “殿下,咱们今晚的客人到了。” 随着装有琉璃窗的红木镂花房门被打开,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人缓步走了进来,披风上的帽子遮住了他的眉眼,待其在房中站定后,他伸出手将头上的帽子褪下,来者正是赵瑾。 “大理寺少卿赵瑾,见过楚王殿下。” “镇国公不必多礼。” 楚王转过身来,伸出手虚扶赵瑾,赞叹道: “雍景二十三年的探花郎,不可多得的才兼文武之辈,世袭第四代镇国公赵瑾,小王早已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赵公真容了!” 说完,楚王垂眸一拱手,恭敬地向这位年轻的“前辈”行了一礼。 赵瑾微微侧身,从容不迫地应对道: “臣下愚钝,这些年不过侥幸微有政绩,实在不足挂齿,倒是殿下年轻有为,属实过谦了。” 这时,一旁的孙皓也走上前来同赵瑾小叙了一番。故人久未见,赵瑾与孙皓如今虽同在大理寺,却从不敢流露出半分私交甚笃的痕迹,今日终于能借此良机,说上几句交心的话了。 “尚不敢登府拜访令堂,关老太太如今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我们明哥儿和煜姐儿甚是喜爱你送的古籍和字帖,煜姐儿尤其喜欢篆字,日后定要带她来见见你,拜你为师。” “你既开了口,我岂有推却的道理,世侄女若是不嫌弃,日后就认我这个师父吧,我们峻哥儿刚好缺个伴儿!” 一番交谈过后,赵瑾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身上。她像是仆人,却又不像是仆人,只抄着手低着头立在那,安静得像是不会说话似的。 楚王见状,主动上前引荐道: “这位就是神秘的锦斓坊坊主,我母妃的族人,苗疆女子黛姬。” 黛姬并未言语,只冲赵瑾虚行一礼,仍旧一动不动地立在那,甚至连头都不曾抬一下,仿佛对来者丝毫不感兴趣似的。 赵瑾微微颔首,也算是还了一礼,遂道: “我竟不知,这几年颇具盛名的锦斓坊是贤妃娘娘的后人在操持的。” “不错。” 楚王引着孙皓和赵瑾入座,不紧不慢道: “我母妃二十多年前从苗疆来中原时,黛姬就跟着她一起过来了。后来母妃遭萧贵妃设计陷害,被父皇赐死,连同被她带过来的几名苗疆侍女都没能幸免,黛姬是唯一死里逃生的。” 苗人擅蛊,擅制毒,中原轻易不想与之为敌,自苗疆归顺大梁以来,一直与大梁相安共处。 二十多年前,时任苗部首领因南方洪涝,多次向梁帝上奏请求支援抗洪,然而,被派往苗疆抗洪的时任定远将军却在当地强抢民女,掠夺私财,苗部首领反抗未果,与其发生了冲突。随后那定远将军便上奏梁帝,声称苗部叛乱。昏庸的梁帝未加详察便发兵征讨,苗部久经洪灾,不堪应战,遂被迫投降,并许嫁圣女与梁帝为妃。 苗疆圣女是苗部的王室宗亲,身份贵重,也是苗疆子民心中唯一可以与天神对话的人。一旦被选为圣女,须终身许国,司掌占卜与祭祀,不得婚嫁。因此,圣女和亲,于苗部而言乃奇耻大辱。苗部首领为加以弥补,为圣女陪嫁了侍女一十二名,各个都是苗部名臣之后,这其中便有黛姬,那时她还只是个女童。 苗疆圣女和亲后受封贤妃,诞下一子,即为楚王。后来,宫中皇子接连夭折,死状恐怖,死因不明,萧贵妃扬言苗人擅蛊,定是贤妃为了报复皇上,用蛊毒害死了皇子们。随后萧贵妃又令其父萧丞相联合众大臣上奏,诛杀“妖妃”。皇上虽十分宠爱贤妃,但为了给死去的孩子们一个交代,也为了给众大臣一个交代,他不得不用一杯鸩酒赐死了贤妃,并将那十二名陪嫁过来的侍女用白绫勒死。 黛姬聪慧机敏,未等自己断气便倒在人群中,又凭假死药躲过验尸,然后被当做尸体运往了宫外乱葬岗,得以幸存。 从那以后,黛姬隐姓埋名,以舞坊掩人耳目,秘密与族人联络,谋划着复仇之事。 第28章 锦斓坊密谋(二) 楚王在这个时候邀赵瑾前来是瞅准了时机的,此时洛云珠和玉娇容已被安插进敬王和宣王府中,他们需要做下一步筹划。况且,赵璃一家被软禁于府中,这个时候的赵瑾必定心急如焚,有求于楚王,因此不管楚王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而为。 “小王生母之事,尔等应该早有耳闻,母妃枉死,小王也被父皇赶去封地,自生自灭。而今,我唯一的夙愿就是给母妃平反,给我那些同样枉死的族人报仇雪恨。因此,我必须自己坐在那把龙椅上,才能驳回那把龙椅曾经的主人妄下的断论。父皇于我而言,只是君主,全无父子情义,能得先生与镇国公相助,乃小王之大幸,二位不必有所顾忌,来日大业功成,小王定不负二位厚恩!” 楚王一开始便给孙皓和赵瑾吃了一剂定心丸——我根本不认这个爹,你们尽管放手去做事。 孙皓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掌心,掂量着说: “殿下当务之急是需要拉拢能为自己效力的人,敬王与宣王盘踞京城多年,在朝中多有人脉,而殿下初来乍到,若是想从朝中诸大臣中找自己的帮手,只怕不易。” 楚王点了点头,认真地看着孙皓,神色恭谨道: “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臣说过,镇国公愿意与殿下共谋大业,是因为他和殿下一样,随时面临着被皇上除掉的风险,因此他的立场与殿下是一致的。殿下若想迅速壮大自己的人脉,其实根本不必执着于朝堂。” “先生的意思,是要小王找寻同样想推翻父皇政权的人。” 孙皓微微颔首,接着说: “此前,臣一直让镇国公帮忙打听严默和沈浩存之事,正是因为其二人之死恐怕另有隐情。严默是断案奇才,他既然说沈浩存冤枉,那么沈浩存之死就不会那么简单,而严默又偏偏在提出质疑后也暴毙而亡,甚至连累了夫人,还丢失了女儿。这事儿,必定不简单。” 说完,孙皓看向一旁的赵瑾,站起身来上前两步道: “不知镇国公这边可有消息了?若是能找到严家和沈家的后人,我们做起事来将会事半功倍。” 没有人比严家和沈家的后人更恨皇上了。 赵瑾思忖了片刻,遂将从赵兰溪那打听到的关于严默之死的来龙去脉悉数说与楚王听。 楚王闻言,倒是颇觉有些意外之喜: “原来镇国公找到了严默的那个侍女!不知其现在何处?” 赵瑾听到楚王想打听赵兰溪的下落,迟疑了一瞬,转而便神色自如道: “她来去无踪,居无定所,甚是难寻,臣也说不清楚她究竟住在哪,能遇见几回,已实属幸事。” 赵兰溪可以帮他们做事,但赵瑾不愿意将赵兰溪的住所告诉旁人,虽然她布置的的机关暗器使寻常人很难进入碧翠山庄,但赵瑾仍旧不想给赵兰溪带去没必要的风险。楚王年纪轻轻却心思深沉,为他效力的同时也不得不防。 楚王闻言,未再追问,只道: “听闻严默生前十分喜爱这个兰姑,而兰姑也忠心耿耿,带着那本大梁洗冤录东躲西藏。在百姓心中,严默有很高的威望,小王这次进京,也在坊间听到不少人赞叹兰姑的品格,他们都说此女忠贞不渝,坚决不侍二主。” 孙皓见状,便进一步向楚王解释说: “她对严默既有这份忠心,想来也是对皇上怀恨在心了,若能得她相助,殿下岂不又多了几分胜算?” 楚王伸出手轻轻点了点玫瑰椅的扶手,沉声道: “我若没有猜错,兰姑一定知道沈家一案的内幕!” 赵瑾微微垂下眼眸,默不作声。那些事赵兰溪并未告诉他,不过楚王说的有道理,沈家一案通敌卖国的罪证到底有什么问题,只有严家人知道,而赵兰溪显然是知道的,不然她也不会以此为要挟,让赵瑾帮忙去找严听澜。 “你怎么不说话?” 孙皓看向突然安静下来的赵瑾,赵瑾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笑着说: “哦,我在想……当时沈家被查抄,男丁皆被斩首,女眷诸芳流散,沈家许多未嫁的女儿都沦落进风尘之地,也许咱们打听打听,会有她们的下落。” 楚王有些疑惑,却见孙皓也在一旁点头,便忍不住问道: “镇国公的意思是想找寻那些沈家的女儿们?可是咱们已经有洛云珠和玉娇容做内应,沈家的女儿们若是愿意相助,只怕也很难把她们安排进宫,毕竟她们多数都是在父皇跟前露过脸的。” “镇国公也许不是这个意思。” “哦?还请先生赐教。” 孙皓笑着看了看赵瑾,又转头看着年轻的楚王,倒背着手踱着步说: “欲成大事,定要里应外合,殿下已经安排自己的人接近敬王与宣王,敌方的消息我们就不难掌控,如今真正难的是如何壮大自己在外面的势力。殿下此前既然已经以抗衡敬王与宣王为由,向皇上讨要兵权,那么殿下便该知道手握强兵的重要性。沈家一门执掌军中大权多年,他们虽已身死,可是留下的那些精兵强将想必都与沈家感情深厚,即便他们如今都被分到其他将军的麾下,可若是有沈家的女子前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沈家旧部便有极大的可能为楚王殿下效力。” 说完,孙皓又转过头看向赵瑾,笑着询问道: “镇国公,不知在下是否猜对了你的心思。” 赵瑾抬眼也冲孙皓笑了笑,遂不再言语。他和孙皓相识多年,彼此了解甚深,无需多言。 就在这时,一直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黛姬忽然上前两步,开口道: “若要在烟花柳巷里找沈家的女子,不是难事,属下开设舞坊,与风尘女子多有来往,如果殿下需要,属下即刻就去办。” 楚王没有片刻的犹豫,随即吩咐道: “就按你说的办,切记,一定不要四处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属下明白。” 楚王又看向一旁的赵瑾,忍不住再次追问道: “镇国公真的不知道兰姑住在何处吗?” 赵瑾心头颤了一下,却面色如常地笑道: “若真能日日得见她,臣这次就把她一并带来了。” 楚王闻言,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还得有劳镇国公,多盯着兰姑,只要她一现身,务必要多留她片刻,或差人跟着她,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说出沈家一案的秘密所在!只有掌握了这些东西,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把这个昏君赶下龙椅,百姓们才能真正拥戴于我!否则即便夺下皇位,小王也很难坐稳江山!” 第29章 夜探长安(一) 子夜时分,为掩人耳目,孙皓先从锦斓坊离开,一刻钟后,赵瑾也被黛姬送出。那叫做黛姬的苗女始终戴着面具,即便在自己人跟前也不以真面目示人。待赵瑾走出门外时,黛姬忽然低声问道: “你叫赵瑾?” 赵瑾足下微顿,转过身来看着面具下那双深褐色的眼瞳,应道: “是的,我叫赵瑾。” 黛姬深深地看了赵瑾一眼,这才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道: “镇国公慢走,奴家不送了。” 说完,黛姬转过身走回锦斓坊中。此时的楚王正斜靠在软榻上,微微阖目,似在闭目养神一般。听到黛姬的脚步声,楚王并未睁开双眼,只开口问道: “都送走了?” “都走了。” “你过来。” 黛姬走到软榻旁,半跪在楚王身前,静听吩咐。楚王沉吟了片刻,才压低声音道: “方才交谈中,孙皓有意提起赵璃被软禁的事,虽然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但小王知道,他分明是想借小王之力帮帮赵璃。如今,我还没有万全的应对之策,你这几日先去摸查一下赵璃府外的守卫情况,找个合适的时机,往他们府中投些名贵的药材,免得赵璃那个病秧子撑不住,一命呜呼了,到时候赵瑾忙着治丧,恐怕就不好专心为我们办事了。” “是,属下明白。” 二人交谈中,孙皓的马车已驶入长街南巷,一排排白墙青瓦的房子在夜幕的浓雾中若隐若现。孙皓叫停了马车,对身旁的凌远说: “快到了,我自己走走,你们远远跟着就好。” 说完,孙皓接过凌远递过来的藏青色披风,独自上前走去。然而,尚未走出几步,却见一个瘦高的男人忽然从巷中飞奔而出。骤然看到孙皓,那人心中一惊,似是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在街上溜达。可是那人也只是脚下错乱了一瞬,便立刻逃也似的狂奔进对面的巷子里,消失在一团雾气中。 孙皓暗自摇了摇头,只当对方是盗窃的小偷,还是个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偷。 正欲再往前时,孙皓忽觉耳边有风呼啸而起,眨眼间,另一个身影已从天而降,行至眼前。此人身穿一身墨色夜行衣,蒙着面,手中长剑在夜色中泛着微光。 那人见到孙皓,也是心中一惊,不过却不似那贼人一般慌乱。孙皓和她对视了一眼,只觉有些眼熟,可她蒙着面,雾又甚浓,实在看不清。就在孙皓心生疑惑之时,对方竟忽然开口道: “师兄?你怎么也在这?” 孙皓一怔,对方已摘下面纱,几步便走到他身前: “师兄,是我。” 孙皓看清对方的容貌后,连忙惊喜地上前道: “竟然是你!你怎么进京来了?你是在追什么人吗?” “是的,师兄看到刚才那个瘦高的刀疤脸往哪去了吗?” 孙皓转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巷子,雾气又浓了些,不过片刻便连巷口也分辨不清了。赵兰溪见状,有些遗憾地低下头说: “看来,今夜是抓不到他了。” 孙皓闻言,连忙宽慰道: “不知师妹要找的是什么人?我可以帮你。” “不!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那……你何不找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捉他,今夜雾浓,岂不平白增添了麻烦?” 赵兰溪摇了摇头,无奈地说: “正是因为今夜雾浓,便于隐藏,我才敢冒险进京的,若是旁日,我实在不能出现在京城。” “怎么?京中有人要找你麻烦吗?既如此,师妹不妨暂住在我府上,等抓到此人,我亲自送你出城便是。” “不!” 赵兰溪再次拒绝了孙皓的好意: “我有我的牵绊,实不能连累于你!我要做的事情皆与你无关!” 说完,赵兰溪飞身一跃,运起轻功便要离去,孙皓见状,连忙追上前去问道: “第三次见面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赵兰溪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我没有名字!” 在京城,无论是赵兰溪还是兰姑,都是个敏感的名字。赵兰溪是永世不得回京的道姑,而兰姑是手握大梁洗冤录和沈家秘密的严默侍女,这两个名字她皆不便说与旁人听。 转瞬间,赵兰溪便已消失在一团浓雾中。孙皓怔在原地,望着赵兰溪消失的方向迟迟没有收回视线,只低声自语道: “她守的到底是谁的墓,又到底在找什么人呢……” 赵兰溪重新戴好面纱,往孙皓身后的方向疾行而去,她轻功极好,足下如飞,不多时,却见前方又出现一辆马车…… 赵兰溪心头疑惑,今夜这是怎么了?越怕被人发现越能遇到人! 未等她靠近,马车里的赵瑾已凭着敏锐的听觉分辨出有人在逐渐接近他们,赵瑾掀开马车侧窗的帘子,连忙冲一旁的吴清说: “前方有人,当心!” 他话音刚落,赵兰溪已腾起身形,跃上一旁的屋顶,欲从高处逃遁。而吴清以为是遇到了宫里夜巡的暗卫,这些人都是皇上的耳目,万一被他们发现镇国公深夜密行,想必会加深皇上的疑虑。 不敢有所迟疑,吴清从腰间摸出暗器便朝赵兰溪射去,欲除之而后快,来个死无对证。疾行中的赵兰溪右耳微动,听到有异物在风中打着哨从自己的右后方飞速而来。 心中一惊,她连忙用力挥起披风一角,欲将暗器挡回。但那暗器极快,赵兰溪抽身躲避时还是晚了一步,暗器虽未射中她的身体,却在她转身时擦着她的后背而过。 痛感瞬间从背部袭来,赵兰溪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失去平衡从屋顶落了下来。吴清一个箭步上前,快速抽出长剑抵住了赵兰溪的脖颈: “说,你是何人?” 第30章 夜探长安(二) 赵兰溪只见过吴清一两次,没有太深的印象,赵瑾每次去碧翠山庄找她,也都是只身上山,并未带过吴清。 没有认出眼前此人是赵瑾的心腹,赵兰溪伏在冰凉的石砖上,声色幽凉道: “你管我是谁?我不过江湖中人,与阁下无冤无仇,不知阁下为何要刁难于我?” “江湖中人?这样好的身手想必也是师出名门,你可敢报上家门?” “阁下都尚未自报家门,又何必对在下苦苦相逼?” “我自有我的顾虑,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吴清正欲再作盘问,马车里却传来赵瑾的吩咐: “慢着!” 赵瑾在马车里听着外面女子的声音,心生疑惑,遂走下马车,上前凑近一瞧,那伏在地上的女子虽蒙着面,可赵瑾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微微蹙了蹙眉,赵瑾不悦地沉声道: “果真是你!你疯了!谁让你进京的?” 说完,他蹲下身来,伸出手将赵兰溪扶起。 吴清呆立在一旁,提着剑的手不禁抖了三抖——看来这回是捅了娄子了。 赵兰溪见来者是赵瑾,一时顾不上后背上的疼痛,连忙道: “国公爷,我知道那个刀疤脸的消息了!” 她深夜疾行太久,体力消耗极大,再加上受伤流血,说话间已微微有些站不稳,赵瑾扶住她的肩膀,见她身上冰凉凉的,便随手解下自己身上的那件绒边斗篷,反手裹在赵兰溪的身上,问道: “那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雾太大了,我把人跟丢了。” 赵兰溪失落地低下了头,但很快又抬起头来看向赵瑾: “国公爷,你能帮我去找找吗?你答应过我的!” 赵瑾看着四周一团团的浓雾,无奈地说: “是的,我是答应过你,我也一直在帮你找。可是今夜这么大的雾,你让我怎么找?你知道他有几处落脚的地方吗?此人是典型的狡兔三窟,我的人不知道找了他多少回,连个影儿都见不到!” 正在这时,一旁的巷子里传来一列巡城卫兵的脚步声,赵瑾见状来不及多说,抓起赵兰溪就跳上了马车。伴着车轮碾过枯枝的吱呀声,马车很快便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 巡城的卫兵从巷子里走出,几个小兵用脚踩了踩地上的车辙印,冲一旁的上司问道: “校尉,你说这都这么晚了,是谁家的马车深夜出行?别是有什么猫腻?” 那校尉在冷风中抄着手打着呵欠,哆哆嗦嗦地说: “能有什么猫腻?哪来的什么马车?没看见就等于不知道,明白不?去,在巡夜记档上写上,今夜太平无事。老子该回家睡觉去了!” 那小兵见状,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可是,下半夜值班的卫兵都还没到岗,咱们现在就走吗?” “他们没到岗是他们懈怠,关我什么事?我当值的时辰过了,我回家睡觉天经地义!就算这会子出点什么事儿,那也是下半夜当值的人背锅,老子再不走,就得老子背锅了!还不快滚!” 说完,那校尉又打了一个呵欠,咂吧两下嘴,边走边卸了身上的铠甲,一刻也不愿多待。 镇国公府的马车未敢直接回府,而是绕着城中官道兜了一会儿圈子,赵瑾见无人跟上来,这才打开车窗,冲吴清吩咐道: “走小路,快些回府!” “是!” 赵兰溪闻言,连忙问道: “那我怎么办?国公府离城门那么远,你能不能先把我放下?” “我自然是要带你一起回府的!你在想什么呢?” 赵瑾语气强硬,可赵兰溪却惊讶道: “回府?我要是不能趁夜出城的话,明天天一亮就更难出去了!” “你身上还受着伤,流着血,你往哪逃?那些卫兵再是饭桶,闻着味也能捉到你了!” 不想再给赵兰溪反驳的机会,赵瑾连忙岔开话题,继续问道: “好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打听到那个人牙子的行踪的?” “噢,是云松。” 赵兰溪怔了怔,把那件绒边斗篷裹紧了些,接着说: “他前几日进城来采买,偶然遇见了那个脸上有刀疤的人牙子。那个刀疤脸在茶棚和手下说,他们要在今天晚上从郭三胖手里买几名女奴,准备运到咸阳卖掉。我为了捉住那个刀疤脸,提前在他们交易的地方埋伏好,然后……” 随着马车的颠簸,后背的痛感再次袭来,赵兰溪微微蹙了蹙眉,痛苦地咽下了没说完的话。赵瑾见状,不紧不慢地弯下腰来从座位下拉出一个木箱,掀开木箱的盖子,里面是一个大迎枕和一床薄被。赵瑾把大迎枕垫在赵兰溪身后,让她倚靠着,又把薄被裹到她身上: “好了,不说了,后面的事我也能猜到,总之你没捉住他就是了。你今夜且跟我回府,明日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城,等下马车会直接驶进我院内,府里其他人看不到你,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至于母亲那边,这次就别见了。她近日为赵璃的事忧心,夜不能寝,精神不大好,若是骤然见到你,又得知你受了伤,大喜大悲之下恐怕要受不住了。” 当然,赵瑾也不想让关氏知道赵兰溪是被他误伤的,这只会让关氏更加动气,他自己也免不了被关氏斥责。 这时,赵兰溪才感觉到背后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应该是流了不少血。疼痛感与无力感席卷而来,她折腾了一夜也确实累了,便合了眼睛,小憩片刻。 睡意朦胧间,忽听得赵瑾似是在自言自语般感叹道: “兰溪,你大概很喜欢严默吧。” “为什么这样说?” 赵兰溪喃喃地回应着。 “你为了找到他的女儿如此拼命,仅仅是出于一个属下的忠心吗?” 赵兰溪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斜靠在大迎枕上,只合着眼睛说: “要我为严大人效力本就是师父的遗愿,这些年严大人对我亦十分爱重,我愿意为他做事以报知遇之恩。如今使命未完,严小姐是我未尽的责任。” “那……如果没有严夫人在前,严默想娶你做正室娘子,你会答应他吗?” 赵瑾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这个他一直好奇但又不太好意思开口的问题。 算算年月,赵兰溪已经快二十六岁了,若是寻常官家女子,这般年岁只怕孩子也要同文煜、景明一般大了。而赵兰溪初到严默身边时不过十五六岁,她在一个女人最珍贵的十年光景里都是陪伴在严默身边的,十年完全重合的人生轨迹,多么难得。 赵瑾开口前斟酌了许久,“喜欢”这两个字,想来不算过分。 未曾料到赵瑾会贸然向她问及感情上的事,赵兰溪睁开眼睛,微微坐起身来看着赵瑾,忽然认真道: “你想听实话吗?” “当然。” “那我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说句公道话,嫁他还不如嫁你!我虽敬佩他,却绝不会以身相许!” 赵瑾微怔,赵兰溪则接着说: “严默一心只扑在案子上,他是个好官,却不懂官场之道。他只是擅长断案,却并不擅长为官,到头来不仅断送了自己的性命,还连累了家人,以致妻离子散。” 见赵瑾听得十分认真,赵兰溪也坐直了身子继续说: “你与他不同,你的心思虽然不在断案上,也没有严默那样断案的天赋,可是你精于算计,善谋人心,深谙为官之道,在如今这种局势下,也能在朝堂上行走得游刃有余。你虽不能完全算是个好官,却能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己的家族。实不相瞒,在男人堆里,你这种人反而更值得让女人托付终身。” 赵瑾沉默了片刻,忽然转而一笑,赧然道: “是吗?多谢抬爱。” 他一直以为赵兰溪跟在一身正气的严默身边,定是瞧不上他这种在朝堂上“兴风作浪”之人的。 第31章 夜探长安(三) 他们回府时,府中多数人都已安睡,门房只当是国公爷外出回来了,引了马车径直驶入主院内,吴清把院中值守的人屏退后,赵瑾才扶着赵兰溪走进屋里。 赵瑾的房间并没有赵兰溪想象中的那么珠光宝气,相反,他屋里陈设极简,一应摆件没有一个“穿金戴银”的。不过,那些器物虽不奢靡,却也能看出是十分名贵的珍品,不张扬,却自带光芒。 就很像赵瑾本人。 为了不惊动旁人,赵瑾未传侍女前来,他让赵兰溪趴在软榻上,然后背过身去,赵兰溪自己褪下左半边衣裳,露出受伤的背部。赵瑾取了清水帮她清洗了伤口,又敷上一层治疗刀枪伤口的药膏,再用绷带缠好。 药膏渗入被暗器划开的皮肉里,赵兰溪疼得直哆嗦,她咬住被子的一角,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赵瑾见状,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安抚道: “这药虽烈,药效却极快,你今夜且忍一忍,很快便能愈合的。” 只是,恐怕要留下疤痕了。赵瑾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了赵兰溪的背上还有其它的疤痕,想来她也不甚在意了。虽然早已料到她行走江湖这些年身上不会一点伤都没有,但是当真的近距离地看着那些疤痕时,仍觉触目惊心。 赵瑾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赵兰溪缓了缓,挣扎着坐起身来把衣裳穿好,可就在她抬眸的一瞬间,屏风后似乎有一个黑影在随着跳动的烛火晃动。 “国公爷……” “怎么了?” 赵兰溪指了指屏风,悄声道: “那里好像有个人影,外间有人吗?” 赵瑾定睛瞧了瞧,走上前去问道: “谁在外面?” “国公爷,属下负荆请罪来了!” 原来是吴清。 赵瑾走到屏风外,只见吴清捧着一根荆条,大冷天赤裸着上身,正跪在地上等着“挨打”。 “是属下太过心急,误伤了兰溪小姐!还请国公爷责罚!” 赵瑾叹了一口气,伸手便把吴清拽了起来: “成何体统,把衣服穿上!” “国公爷……” “下不为例!别在这装神弄鬼的,去门外候着吧,别让旁人闯了进来发现了兰溪小姐。” 见吴清还杵在那不动,赵瑾有些纳闷,这小子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原也不是个矫情的主儿,怎么今天这是执意想挨打吗? “还有什么事儿?” “回国公爷,煜姐儿还在书房里候着呢。” “什么?” 赵瑾心头一惊,已是下半夜了,女儿不歇息却跑到自己书房来了? 吴清解释道: “您下马车之前,属下奉命在院中清人,却看见煜姐儿正带着蓉儿在您房间里候着,听下头的人说,都候了半个时辰了,说什么都不肯回去。属下想着您得带兰溪小姐进来上药,不好让煜姐儿撞见,就谎称您要更衣,把煜姐儿请到书房去了。” “知道是什么事吗?” “听说是文静小姐这几日忧心爹娘,几乎是不吃不喝,人消瘦得不得了,都好几夜不能安睡了,今夜更是被噩梦惊醒,说是看见爹娘被斩首了,哭着求煜姐儿帮她打听爹娘的消息呢。煜姐儿把心一横,便来找您了!” 赵瑾听了吴清所言,有些力不从心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静丫头解释。赵璃夫妇俩的事,如今是一点头绪都没有!三叔那边倒是有人和刑部私交甚笃,可他们一门这么多男丁偏偏没有一个愿意出力的!今日在楚王那,你也瞧见了,孙皓倒是有心帮我,主动替我提了一嘴,楚王既没说帮,也没说不帮,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孩子们!” 吴清知道赵瑾的难处,知道他操持一大家子的不易。若是严默还活着,有他在刑部,这事儿根本不会拖成现在这个局面。可如今三老太爷那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在刑部有人也不肯去打听打听情况,赵瑾放下国公爷和大哥的身份,低声下气地去求三房那边的几个堂弟,最后皆是无功而返,想必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 吴清沉声道: “三老太爷那边应该也能猜到是皇上在敲打赵家,故而都像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把头往前伸呢!”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这是觉得事情没出在自家,还妄想着只要自己不惹是生非就不会被皇上盯上!一群不中用的蠢货!” 赵瑾长叹一口气,似是心中十分苦闷的样子,他转过身去走到屏风后,坐到圈椅上暗自思索着什么。 这时,一直坐在软榻上的赵兰溪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赵瑾身边,她单膝半蹲在一侧,仰起头来看着赵瑾,问道: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赵瑾垂下长睫看着赵兰溪的眼睛,那双冷若寒冰的眸子里鲜少流露出这样的关切。赵瑾心里软了软,遂抬起手来覆在她柔顺的头发上,沉声道: “你拜托我的事,我也没帮你办好,且顾好你自己吧!” “听你方才说,你见过楚王殿下了?” 赵兰溪问道。 赵瑾点了点头,解释说: “我没有说出你的事,你放心。” “那你们是不是都想知道,沈家一案的那些证据有何问题?” 赵瑾闻言,只不动声色地将手从赵兰溪的头发上移开,落到她的肩膀上。他用力捏了捏赵兰溪的肩头,说: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严听澜的!至于你想什么时候说出沈家一案的秘密,那是你的事。” 说完,赵瑾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赵兰溪支撑着疲软的身体坐回到软榻上,一时心乱如麻。 她深知赵瑾心思深沉,谁知道他方才是不是在演苦情戏,倘若自己现在就把沈家一案的秘密说出来,那么他日后还会不会帮自己找严听澜可就不好说了。可是若是自己真的什么都不告诉他,那么他得不到楚王的认可,也就极有可能保不住赵璃甚至保不住国公府。 看到赵瑾方才失意的样子,赵兰溪死守的念头曾动摇了一瞬,她真的有点想把沈家一案的秘密和盘托出了,可是一想到下落不明的严听澜,她又觉得不那么同情赵瑾了。赵瑾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日子再难还能难过严听澜一个漂泊无依的小姑娘吗? 赵兰溪索性倒在软榻上睡去,不再让自己去想这些左右为难的事情。 赵瑾推开书房的门时,赵文煜正靠在玫瑰椅中打着呵欠,见父亲前来,赵文煜连忙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 “父亲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用过膳了?” “用过了。” 赵瑾坐到赵文煜身侧,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却再无他人。 “不是说蓉儿同你一起过来的吗?怎么不见她?” “哦,蓉儿在您的小厨房呢,她怕我熬不住,去置办宵夜了。” “这样啊,这丫头心思细腻,深受你祖母的器重,我却还没和她说过话呢。” 赵文煜此时早已顾不得蓉儿,只红着眼圈对赵瑾说: “爹爹还有心思同蓉儿说话?爹爹可知文静已经几日不曾好好吃喝了?原本多活泼的姑娘,如今终日躺在床上以泪洗面,只吃些米粥或是进些茶水,她从前爱吃的菜都吃不下了。蓉儿不知想了多少法子给文静做些好吃的,可她到头来却是一口都没吃……” 赵文煜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地就掉了眼泪,她用帕子擦着眼角啜泣道: “今儿个夜里,好容易让她睡去了,谁知却忽然被噩梦惊醒,我见她受惊万分,眼圈发黑,人消瘦得不行……祖母原还说明儿个来瞧瞧她,这若是让祖母瞧见了,只怕她老人家也要受不住了,祖母那么疼爱文静……” 赵瑾在一旁静静听着,良久才意味深长地说: “阿煜,你要明白,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镇国公府虽显赫一时,可爹爹已是第四代镇国公,如今虽还不至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日子终究是要处处谋算着过了。你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能享得了尊荣,便也要经得住风雨。眼泪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今日是你璃叔父有难,倘若日后是我、是国公府有难,你也会像文静一样不吃不喝吗?” 赵文煜听了这话,抬起眼来惊恐万分地看着赵瑾,两滴豆大的泪珠子啪嗒两声落在了手边的瓷杯上。 “爹爹是说,这回……” 赵瑾伸出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只解释道: “目前尚不会殃及到国公府,你不要太过忧心,只是我暂时也没有你璃叔父的任何消息,你也不要把这些话告诉文静。她再问起,你就说我已经托人想办法往府里送东西了,只要东西送得进去,就证明他们的守卫并不是天衣无缝的,这样咱们就有希望和你璃叔父通上信儿,明白了吗?” 第32章 夜探长安(四) 父女俩正说着话,厨房里的蓉儿已经张罗好了宵夜。赵瑾小厨房里的管事婆子是李婶子,李婶子知道蓉儿得宠,是老太太和大小姐身边的红人,因而也想巴结讨好一番,遂主动上前说: “蓉丫头且容我多句嘴,咱们国公爷最讨厌旁人把吃食带进他的书房,你拿了宵夜便直接端去上房外间吧,他们父女俩说完话总归是要从书房出来的。” 蓉儿闻言,觉得李婶子说得也有道理,书房那种地方确实不适合送吃食进去,况且据她观察,赵瑾是一个十分讲规矩的人,且略有洁癖,看来还是把宵夜送去上房比较合适。 不多时,蓉儿便领了几个三等小丫鬟端了吃食往上房去了。此时,吴清正在门外守着,见有人过来,连忙上前阻拦道: “国公爷有令,不得入内!” 蓉儿见状,只屈膝行礼道: “回吴管事,奴婢是蓉儿,来给小姐和国公爷送宵夜来了。听闻国公爷不喜书房有饭菜味,奴婢想着先送来上房,待国公爷同大小姐说完话了,便可下来用膳了。” 吴清看着眼前的蓉儿,怎么看怎么眼熟,他有些不解地问道: “你便是蓉儿?国公爷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只是你多在内院做事,咱们似乎不曾见过,你怎知我是吴管事?” 蓉儿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笑着说: “吴管事家三代效力于镇国公府,何等风光!蓉儿便是不曾见过您,也常听丫鬟婆子们提起您。况且,莲儿姐姐与您长得那么像,蓉儿只看一眼,便知您就是莲儿姐姐的父亲吴大管事了!” 蓉儿笑意盈盈说得有板有眼,把一向严肃的吴清也带着笑了起来: “果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他又看了看蓉儿身后的几个丫鬟,吩咐道: “把宵夜送到外间你们就快些回去吧,国公爷的房间不是谁都能随便进的。” 说完,他又低下头冲蓉儿说: “你且随我进去候着吧。” 吴清领了蓉儿在外间里坐着等待赵瑾,而那架八扇屏风后面的里间,赵兰溪正在软榻上小憩。她依稀听到了吴清说话的声音,知道是他领了什么人进来,仿佛是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了一会儿,众人又散了去。有吴清在,不会有人随便闯进里间。这样想着,赵兰溪也便继续睡着,没有起身。 外间的烛火正盛,比廊下的光线更亮些,吴清单独把蓉儿叫进来,除了是怕她在外面挨冻,还有一个原因:这个蓉儿的样貌实在是太眼熟了。 吴清借着外间的烛光细细打量着蓉儿,眉毛,眼睛,鼻梁……不知是哪个瞬间,眼前这张笑吟吟的脸竟慢慢和严听澜的画像重叠在了一起…… 心头不觉一紧,吴清试探着开口问道: “听闻你入府前在酒楼做过工,想来对膳食颇有见解,不知今晚都做了什么宵夜?” “今晚小姐心急如焚,正是着急上火之时,此时不宜进辛辣油腻的膳食。奴婢就着厨房里现有的菜肴,请李婶子做了一道山药玉米排骨汤,最是清淡滋补,还有一道文思豆腐羹,也极为丝滑滋润。” 吴清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 “这文思豆腐是江南菜吧,我若没记错的话当是出自扬州?” 严默祖籍在扬州,吴清的疑虑又深一层。却听那蓉儿不紧不慢道: “文思豆腐正是扬州菜。取一只老母鸡炖出清汤,将嫩豆腐切成可以穿针而过的细丝,用鸡汤煨好,再放入同样切成细丝的木耳丝、笋丝、青菜丝,只用盐和胡椒粉调味便可十分鲜美,出锅后撒上几粒干枸杞便好了。” 随着蓉儿的娓娓道来,躺在里间软榻上的赵兰溪慢慢醒了过来:这个声音好生耳熟,而她说的这道文思豆腐羹的做法听起来也甚是耳熟。 文思豆腐作为江南名菜,京城的各大酒楼里都会仿制,但为了博人眼球、争奇斗艳,那些所谓的大厨大多把这道菜做得过于复杂了,反而失了食材本味,倒是今天听到的这个做法十分正宗,很像严夫人生前最喜爱的做法,尤其是出锅后撒上几粒干枸杞…… 赵兰溪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连忙坐起身来,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外间的谈话。却听吴清又道: “这道文思豆腐羹闻起来倒是极香的,做法却如此简单,蓉儿姑娘不会就是扬州人吧?” 蓉儿全然没有听出吴清在套她的话,只笑着低下头说: “奴婢祖籍确在扬州,只是后来父母来到京城,奴婢一生下来便在长安,从未去过扬州。这道文思豆腐羹就是我娘生前最喜爱的扬州菜,娘亲说,唯有最简单的烹饪方法,才能做出食材最本真的味道。” 听到这,里间的赵兰溪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上前两步走到屏风跟前,隔着那架屏风仔细打量着外间那个小小的身影。 而吴清也更加怀疑眼前的这个蓉儿极有可能就是严听澜,她先是被刀疤脸卖给了郭三胖,又经郭三胖之手被卖进镇国公府。这样想着,吴清沉下声来,问道: “蓉儿姑娘,不知你本家姓什么?” 听到吴清这样问,蓉儿脸上的笑意忽然就僵住了,而她脸上的变化,吴清已尽收眼底。蓉儿避开吴清想要一探究竟的眼神,犹豫着说: “我,我姓颜……” “严默的严?” “啊……” 听到吴清说起严默这个名字,蓉儿噌的一下站起身来,怯怯地看着吴清。她虽极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面对赵瑾身边最得力的下属,她的任何一个表情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蓉儿慌乱地绞着手帕,只低着头颤抖着说: “奴婢……奴婢是姓颜,但那是容颜的颜,与严默严大人无关。” “不!你说谎!” 一道清冽的女声从屏风后传来,吴清和蓉儿连忙向屏风投去目光,赵兰溪已穿好外衣从屏风后走出,正对上蓉儿不知所措的双眼。而就在这时,赵瑾推门而入。 “你们……” 骤然看到眼前的这三人,赵瑾不禁面露惊色,他连忙反手将房门关住,上前质问道: “吴清,你们在做什么?” “国公爷,属下……” 未等吴清把话说完,蓉儿已朝着忽然现身的赵兰溪跑了过去: “兰姨!” 一头扎进赵兰溪的怀里,蓉儿的泪水夺眶而出: “兰姨,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兰姨,我只有你了……” 第33章 夜探长安(五) 赵兰溪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捧着蓉儿的脸蛋,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水,哽咽道: “傻丫头,我听说你那挨千刀的叔父把你给卖了,到处遍寻不得,你怎么会在这呢?” 蓉儿紧紧地拉着赵兰溪的衣袖,委屈地哭个不停: “堂叔和人赌钱输了,他把我卖给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大胡子!我想去找兰姨,就在一天夜里偷偷跑了出来,藏在一家酒楼里,给人家做帮工。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洗菜洗不干净,切菜还切到了手,酒楼的掌柜嫌我不会干活,又把我卖给了另一个人牙子。那人是个胖子,他说镇国公府近来要买几个奴婢,只要表现得好就能被选中。我记得爹爹说过,兰姨就出自镇国公府,我想我要是能进到国公府,没准儿还能有机会再见到兰姨!” 原来她不是被那个刀疤脸直接卖给郭三胖的,这中间竟还有这样一段波折。 赵兰溪心疼地抚摸着蓉儿的小脑袋,又仔细检查着她的胳膊和小手,看她身上有没有伤痕,有没有在国公府里受虐待。 蓉儿是个十分懂事的孩子,她知道赵兰溪担心什么,于是便道: “兰姨,我在这过得挺好的,老夫人和大小姐都很照顾我,嬷嬷们也都帮着我,我跟在大小姐身边,吃的用的都不比主子差……” 赵兰溪心头一阵酸楚,忍不住落了眼泪,说: “你这是什么话,你自己本来就是大小姐,从来都是旁人伺候你的呀!冷了有人给你添衣,饿了有人给你做饭,你何时去给别人操心过这些?” 赵兰溪说着就把蓉儿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这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突然间失而复得实在是太令人大喜过望了。 在这之前,赵兰溪设想过无数的可能:严听澜会被卖去青楼,小小年纪就被鸨母教着怎么去取悦男人;或是被卖到狠心的主家,住在阴冷潮湿的小屋里,吃不饱穿不暖,不是挨打就是挨骂;最坏的可能就是被宫里的人掳走,他们为了大梁洗冤录一定会对严听澜百般折磨…… 这段时日,赵兰溪不止一次在梦里梦见这样的场景,每次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严听澜会被卖进镇国公府。 看着抱在一起的赵兰溪和蓉儿,赵瑾和吴清对视了一眼——看来他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严听澜真的被歪打正着卖进了镇国公府。 赵瑾走上前,在蓉儿面前蹲下身来,询问道: “我问你,你到了大小姐身边之后,为什么没有把你的身世说出来,请我来帮你联络兰姨?” 蓉儿含着泪看了看赵瑾,又看了看赵兰溪,说: “兰姨从来都没有回过镇国公府,我也不知道她跟镇国公府有什么关系,我怕国公爷知道我是严默的女儿,不敢收留我,再将我赶出去……” 听到她这样说,赵兰溪暗自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冲赵瑾说: “国公爷,你知道了蓉儿的真实身份,还愿意收留她吗?” “什么意思?” “我想把她暂时留在国公府里。” 蓉儿听了这话,不解地抬起小脑袋看着赵兰溪,泪眼汪汪地问: “兰姨,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 “傻孩子,你哪里还有家?你爹的官宅被查封,我如今住在很远的城外,在山上,你不能跟着我走!你在这里虽说为奴为婢,可吃穿用度都是好的,总比跟我去山上舒服得多,小桃和云松如今跟着我,日子也不算好过,你又何苦非要跟我走。更何况,你爹当初之所以不让你跟我走,就是因为我要保护大梁洗冤录,只要这本书册还在我手上,我就是宫里人追杀的对象,你跟着我,还不如藏在镇国公府!” 说完,赵兰溪看向一旁的赵瑾,似是在询问他的意见。赵瑾点了点头,也冲蓉儿说: “兰姨说得对,你跟着她实在是太危险了,若你真能跟她走,你爹当初又何必大费周折地把你送出城交给你叔父?如今,只有我和吴清知道你的身份,你只需继续隐瞒下去,不要说出事实真相,这样你就依然可以安全无虞地待在国公府里了。” 蓉儿一向是个听话乖巧的孩子,见兰姨和国公爷都这样说,她也只好作罢,但仍旧不放心地问道: “兰姨,那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我永远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吗?” 见赵兰溪面露难色,赵瑾微微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蓉儿的头,说: “你终有一天可以回到兰姨身边的,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装作自己不是严默的女儿,守好这个秘密,生存下去。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谈以后,如果有合适的时机,我自会安排你和兰姨见面,明白吗?” 蓉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抱住赵兰溪,依偎在她怀里。这时,赵瑾忽然吩咐道: “吴清,小姐还在书房里候着,你去取些食盒把小姐的宵夜装好,然后将小姐和蓉儿一并送回栖兰院。我和兰溪还有话要说,就不留小姐在我这用宵夜了。” 听到赵瑾这便要让自己跟大小姐回去,蓉儿不舍地抬起头来,看向赵兰溪,赵兰溪见状,虽于心不忍,却道: “你走吧,不要看我,我做不了国公爷的主。” “兰姨……” “你记着国公爷的话,一定要把自己的身份继续隐瞒下去。少说话,多做事,保护好自己。” “可是兰姨……” “好了,不必再说了。” 蓉儿委屈巴巴地看着赵兰溪,哽咽着说: “我就不能再跟兰姨多待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好不好,好不好嘛……” “长痛不如短痛,你越是不想离开我,就越是走不掉!我若是多留你片刻,你等下就更不想走了!还不快跟吴管事回去?” 见赵兰溪态度坚定,蓉儿也只好撒开手,恋恋不舍地看着赵兰溪。吴清提着食盒走过来,牵起蓉儿的一只小手,把她带出门去,蓉儿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赵兰溪,仍不忘叮嘱道: “兰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千万要保重啊!我会乖乖在这里等你来接我的,你一定要来接我!” 随着房门的再次关闭,蓉儿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怔在原地的赵兰溪痛苦地闭上眼睛,良久才复又睁开眼来,她看了看一直默不作声等候在一旁的赵瑾,开口道: “我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 他想要赵兰溪立刻兑现承诺,沈家一案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严默到底发现了什么疑点才会被皇上赐死。 “你是个聪明人。” 赵瑾轻轻勾起嘴角,抬袖作揖道: “在下洗耳恭听。” 第34章 沈家的秘密 赵兰溪走到赵瑾跟前,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说: “皇上不分青红皂白将沈家男丁满门斩首的时候,沈将军最小的儿子沈骥正在塞外打仗,刚刚击退契丹的进犯。就在问斩当天,沈骥的捷报递到了京城,可即使这样也没能挽回皇上的心意,皇上执意要维持原判。行刑的刽子手于心不忍,问沈将军可还有什么话要说,沈将军只问道,契丹一战,我儿勇否?那刽子手说,小将军大获全胜,正欲班师回朝。可沈将军却说,不必还朝,死在战场上才是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 后来,那刽子手行刑后,托人找到了严默,想请严默代为联络沈骥小将军。沈骥尚不知家里的变故,还满心欢喜地等着回来领赏和家人团聚,如果他在这个时候回京,也绝对难逃一死。 “严大人得知消息之后,忽然想起一个细节,那便是从沈府查抄到的通敌卖国的罪证,据说那是沈将军和契丹人互通书信的手稿,书信上还有沈将军的官印。” 赵瑾听到这,忍不住上前问道: “沈将军一介武夫,读书甚少,如何能识得契丹文?他是怎么与契丹进行书信往来的?” “疑点就在这。” 赵兰溪说: “严大人凭借刑部侍郎的身份,私查了卷宗,调出了当时从沈家查抄到的书信,上面果然都是契丹的文字。严大人说,那些书信是两个人的笔迹,写在纸上的应该是中原人写的,书写并不流畅,也不算规范,想来是对契丹文字并不熟识。而另一沓写在绢帛上的书信,笔画则流畅得多,应该是契丹人所写。两边有来有往,当是有要事相商。可惜严大人也不认为契丹文,看不出他们两边在说些什么。” “那也就是说,卷宗里没有这些书信的译文,沈家的案子确实是在尚未查清之前就被下了断论。” “不错。” 赵瑾仔细想了想,又问道: “那严默为何又会忽然跑到朝堂上提出质疑呢?既然他也不认识契丹文,又怎知这些书信一定是伪造的?” “所以我刚才提到了沈骥小将军。沈小将军博学多识,自小随父镇守边关,与契丹牧民多有接触,据说,他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认识契丹文的。严大人收到刽子手的消息后,就命我快马加鞭赶到边塞,将班师回朝的沈骥小将军拦在了关外。只要他不入关,就能先保住性命。小将军惊闻噩耗,悲痛欲绝,我当时带着严大人从卷宗里抄录下来的几份书信,拿给沈骥看。沈骥看过之后说,那些书信确实涉嫌通敌谋反了,信中沈浩存竟向契丹王室许诺,只要契丹助他篡位成功,他愿与契丹共分天下。” 然而,沈骥却告诉赵兰溪,自己的父亲沈浩存根本不认识契丹文,更不要说能写下来这几封洋洋洒洒的长信了。沈骥不明白,皇上明明知道自己打了胜仗,击退了契丹,沈家并没有和契丹狼狈为奸,他为什么还要急着下令诛杀沈家满门呢? “后来,沈骥为了能让手下的将士尽快回乡和家人团聚,不愿让他们日后跟着自己亡命天涯,他便在关外挥刀自尽了。沈骥临终前请求我务必给严默带句话,他的父亲是被冤枉的,那些书信一定是别人写好之后栽赃陷害的。况且,若真是通敌叛国,应该用只有双方才能认出的私印,哪有人会把自己的官印直接盖在谋权篡位的书信上?” 沈骥临终前的话点醒了严默,严默以为是沈浩存得罪了同僚,有人要治他于死地,这才在朝堂上提出要彻查此案。但是严默万万没想到,那个想治沈家于死地的人不是什么同僚,不是哪个大臣,而是一国之君。 赵瑾坐下身来,一只手搭在一旁的圆桌上,仔细思考着每一个细节,而后对赵兰溪说: “当时朝中都说,沈家最后一个男丁沈骥是得知自己通敌卖国被发现后才不敢入关,畏罪自杀的。而皇上为了掩人耳目,还说他呈上来的那份捷报是假的,随后又派了郑将军前往契丹边境佯装继续抗敌。不过,我听赵璇说,他有个商贾朋友的儿子就在郑将军麾下,据那人说他们当时只跟着郑将军在边境游荡了一圈,把城门上的沈字大旗换成了郑字大旗,没过多久就班师回朝了,也美其名曰打了胜仗。” 赵兰溪听了这话,走过去坐到赵瑾身边,继续说: “这显然是皇上怕百姓质疑,故意说沈骥小将军谎报军情没打胜仗,然后又派郑将军去边境做了场戏,再装作凯旋的样子,好让百姓们心服口服。” 赵瑾想了想,忽然向赵兰溪问道: “当时跟着沈骥的那支军队后来都被分去谁的麾下了,你之后还有关注吗?” “那倒没有。” 当时跟着沈骥的那支军队一定是最知道沈骥和沈家的冤屈的,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证明沈骥当时确实打了胜仗,而沈骥在他们面前自尽,必定也会给他们带来悲痛与愤恨,这支军队可以给楚王带来不小的帮助。当年沈骥率领十万大军出征,回来时是六万人。皇上想掩人耳目也不可能把这六万人全杀光,这样容易在民间引起恐慌甚至是暴乱。因此,皇上一定是把这支军队分到了别人的麾下。 而这时,赵兰溪却接着说: “我知道,国公爷想帮助楚王殿下收买人心。但是这件事恐怕并没有那么简单,我估计那些知道真相的副将和沈骥的心腹应该也都像严大人一样,被皇上秘密赐死了。而剩下的那些不太知道实情的小兵们应该都会被打散开来,分到不同的麾下,这样他们便没有聚众议论的可能,也就不会把这件事闹大。” 赵瑾认真地看着赵兰溪,用心地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在赵瑾眼中,赵兰溪深得严默宠爱绝不可能是因为美貌,严默不好女色,他喜欢她一定是有别的原因的,因此赵瑾一直都认为赵兰溪一定有着过人的能力和她独有的长处,能给严默带来很大的帮助。 难得她今天愿意多说几句话,赵瑾听完之后,同她商议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要是想通过沈骥留下的心腹一点点把他原先的那支军队拉拢复原,可能性并不大。” “不错。” “我还是想先试一试,不过这件事得跟孙皓和楚王商量一下,看看从哪入手查找才能不惹来皇上的怀疑。而且,还有一事我还想向你打听,沈家那些未嫁的女儿,你还有她们的消息吗?” 赵兰溪垂眸想了想,说: “沈家未嫁的女儿多半都被迫沦为营妓了,不过,沈骥自杀之前跟我提起过,他有个嫡亲的妹妹已经十八岁了,那是沈浩存将军最小的嫡女,他也最疼爱这个女儿,总想着在身边多留几年,舍不得她嫁人。只是没想到后来遭此变故,未嫁的女儿反倒受了牵连。我曾问沈骥要不要我帮他营救家中女眷,他跟我说不可能全都救走,这样谁都活不成,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把他这个最小的妹妹救出来。” “那你救出来了吗?” 赵兰溪摇了摇头,但又抬起头来说: “其实我见到那位沈姑娘了,在她被流放的路上。她当时不肯跟我走,她不相信我,尽管我拔下了沈骥头盔上的红缨作为信物,但她仍不肯跟我走。她说我们都是骗子,都是背叛她父亲的叛徒,她说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报仇。从那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那你知道她的闺名吗?” “秋灵,沈秋灵。” 第35章 多加照拂 临近冬日,夜里寒凉如水,院中一排排矮树几乎只剩下秃枝,唯余三两片翻卷着的褐色枯叶摇摇晃晃挂在枝头,仿佛风一吹就要落下来似的。 赵瑾把赵兰溪安顿在自己院中一处僻静的房间里,又命吴清派心腹守在门外,不准旁人靠近。赵兰溪放心不下严听澜的安危,就在赵瑾欲回房歇息时,她忽然站起身来说: “关于沈家的事,我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你了。至于听澜小姐,我只能先让她跟着你,还希望国公爷能够对她多加照拂。” 赵瑾转过身来,和赵兰溪对视了片刻,却又坐回圈椅中,似是不急着离开了: “多加照拂是应该的,不过若是我还有需要请你出手的地方,我希望你可以不吝相助。” “这么说,你开了新的条件?” 赵兰溪盯着赵瑾漂亮的眼睛,沉声问道。赵瑾倏地一笑,垂下眼眸说: “怎么能算是新的条件呢?当初我们不是谈好了吗?你助我成事,我顺便帮你给严默报仇。今后我请你做的每一件事,你都不该拒绝我才对。只是如今老天爷助我,让我手里突然多了一个严听澜……” “多了一个拿捏我的筹码,对吗?” 未等赵瑾说完,赵兰溪便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 十年了,赵瑾一点点都没变。 “我并没有说过这次回去之后就不再帮你做事了,你犯不着拿听澜小姐来敲打我。” 见赵兰溪这样说,赵瑾笑道: “那就好。我现在就有件棘手的事,希望等你过两天伤势渐好之后能帮我去做。赵璃夫妇被软禁了许久,他们出不来,我们也进不去,我想请你找个时机去赵璃府上走一趟,帮我送些名贵的药材,免得他们父子二人的身体扛不住。” 谁知,赵兰溪听了他的要求之后却说: “你要我助你成事,分明是指楚王那件事,可这件事跟楚王有何关系?” “你什么意思?” “国公爷,我说过,忠仆不事二主,我终究都是严默的人,你想不痛不痒地就把我请出山,可能吗?” 赵瑾笑了笑,只心平气和道: “这么说,只要是和楚王无关的事,你都不肯替我做?” “不错。只有楚王大业功成,严大人才能沉冤得雪,我犯不着为你去做其它不相干的事。” “开个条件吧!我知道你的本事,你做得到。只是你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姑娘了,你如今见识的多了,眼界自然高了,胃口也大了,不是那么好哄的了。” 赵瑾微微笑着,脸上看不出半分的愤怒。赵兰溪听了这话,只警惕地看着赵瑾说: “我要求每个月都和听澜小姐见上一面,我现在不会再相信画像了。我必须要亲眼见到她过得好,才能帮你办别的事!” 赵瑾显然是觉得这个条件难度有点大,于是还价道: “一个月一见有些太频繁了吧?你自己不觉得害怕吗?你就不担心暴露吗?” 赵兰溪则挑了挑眉梢,不懈道: “那是你的事,你要负责保证我和严小姐不会被旁人发现。该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当然,我和严小姐无论是哪一个出了事,日后可都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既能帮你做事,又一定不会背叛你了。你在江湖上可只有我这一个嫡亲的妹妹,你要学会珍惜,明白吗?” 赵瑾被堵得一时语塞,他只得耐心地冲赵兰溪解释道: “兰溪,你知不知道皇上软禁赵璃可能就是想把他活活困死在府里?皇上想把赵家各个击破,若是让他在赵璃身上得了手,他迟早会收拾了咱们国公府,国公府要是倒了,对你和严小姐又有什么好处呢?” 赵兰溪闻言,面色微怔,赵瑾以为她会改变主意,谁知赵兰溪却道: “之前不是说好了吗?只要你能帮我找到严小姐,日后你若不保,我会救下你的孩子,给赵家延续香火。如今你已经帮我找到了严小姐,等国公府倒台那日,我自会把你的孩子和严小姐一并带走,至于你,安心赴死便是!” “……” 她还真就把后路都提前铺好了。 赵瑾沉默了良久,直到觉得堵在胸口的那口气慢慢顺畅了,才强挤出一抹笑容,一字一顿地慢悠悠地开口道: “你说得对,求人办事就得有求人办事的态度,我怎么能不痛不痒地就让你为我去冒险呢?” 他站起身来,抖了抖广袖,负手而立,接着说: “就按你说的办,日后每个月我都会想办法让严小姐和你见上一面,但是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再以任何理由拒绝我指定的任何一件事。兰溪,你可不要坏了江湖规矩。” 赵兰溪微微颔首,似是对赵瑾非常满意,遂态度恭敬道: “赵璃的事我记下了,事成之后,我怎么联络你?” “城东的一品香茶楼是赵家的产业,如今是赵璇在打理,掌柜的姓韩。你直接找到韩掌柜,就说是从杭州而来,给二爷送货的。到时候,自有人去通知我。” 第36章 挽秋有孕 说起赵璇,他倒是有几日没露面了,年底各个铺子、庄子都要来报一年的营收,赵璇一家家一项项复核,忙得不可开交。这日赵瑾下衙归来时,却见以往死气沉沉的府上人人都带着笑意。赵瑾前脚刚进府,后脚便有老太太院儿里的小丫鬟追上前来: “国公爷,老太太等您过去呢!今儿个在荣寿院摆宴,老太太请您和哥儿、姐儿都过去用膳呢!”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还摆上宴了?” 那小丫鬟笑道: “阖府上下只有您还不知道了!二爷院儿里的秋姨娘有了身孕,有一个多月了!” 赵瑾一怔,这倒真是让他没想到的。他这段时日都把心思放在楚王那了,倒是好久没关心过弟弟赵璇了,看来,赵璇对这个挽秋倒是颇为满意。挽秋才服侍他两个月就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倒也是个有福气的。 “那当真是个好消息了!你们二夫人也很高兴吧!” 那小丫鬟接过赵瑾脱下的斗篷,连忙道: “谁说不是呢?二夫人对秋姨娘可好了,两人像无话不说的亲姊妹似的,人人都说,一向不爱见人不爱讲话的二夫人,如今性子都变得开朗了呢!” “是吗……” 赵瑾随意地应付着那小丫鬟,心头不禁泛起疑虑:事出反常必有妖,佟佳萱到底想做什么…… 这样想着,赵瑾换下官袍,便去往荣寿院请安。刚走到关氏的房门外,就听见关氏的笑声从里间传来,还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玩闹声,热闹得不得了。 “老太太,国公爷来了。” 赵瑾前来给关氏请安,刚一入座,许久不见的赵文静就扑到他身前,晃着他的手臂说: “大伯父大伯父,你真的让人去给我爹娘送药了吗?你见到他们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被放出来呀!” 赵瑾定了定神,轻轻拍着赵文静的小脑袋,斟酌着说: “你放心,送药的事伯父已经吩咐下去了,等有了消息,伯父即刻就派人来告诉你。” “那就是说,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赵文静噘着嘴,委屈巴巴地抬头望着赵瑾。赵瑾微微笑着,拉着赵文静的小手说: “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吗?若是你爹病了,快不行了,管家一定会着急,会出来闹,而那些负责看守的侍卫也一定会去禀报皇上,毕竟皇上没说要处死你爹,那些侍卫可不敢闹出人命来。如今,你们府上一点动静都没有,阖府上下一片安宁,想来你爹娘应该是一切安好的。” 事已至此,赵瑾也只能先这样哄着赵文静了。赵文煜见状,也连忙上前哄劝道: “是呀妹妹,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你就放心吧,有我爹在呢,璃叔父不会有事的!” 赵文静将信将疑地看着赵文煜,低下头去伤心地说: “可我听说三老太爷似乎很厌弃我爹,不肯帮我们呢!” 这时,关氏搁下手里的佛珠,冲赵文静招了招手,说: “静丫头,到我这来。” 关氏把赵文静揽在怀里,爱抚着说: “你三老太爷不肯帮忙,日后他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爹娘也不必去帮他们。有道是祸福轮流转,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无病无灾,顺风顺水?再说了,咱们又何必非得去求你三老太爷,好像只有他们在刑部有人似的,这不是还有你大伯父吗?你大伯父一定会想办法的,有镇国公府护着你,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你呀,就乖乖地在我这吃好喝好玩好,等着回家就成了!” 经过关氏的一番安抚,赵文静的心里踏实多了,不禁笑着说: “老太太可不许骗我!” 关氏用力搂着赵文静,笑道: “好好好,不骗你不骗你,我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事儿还难不倒我这个老太婆!” 赵文静毕竟只有十岁,又被爹娘娇养得心思单纯,被关氏这么一哄,很快就笑盈盈地拉着赵文煜的手去外头院子里玩了。 见她们姐妹俩已经走远,关氏才重新捏起佛珠,一下一下地在手上拨弄着,她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赵瑾,沉声道: “挽秋有了身孕,虽说她只是一个妾室,可咱们国公府也好些年没添新丁了,我说要摆宴,好好热闹热闹,一则是给挽秋脸面,二则也是想麻痹一下佟佳萱,让她误以为我一心想着抱孙子,没看出她的反常来。” “母亲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不错。” 关氏不紧不慢地说。 “如今负责伺候挽秋的颂竹是我派去的眼线。据颂竹所说,自从挽秋一过去,佟佳萱就开始不正常了,她一改常态,变成了一个喜欢说笑、热情爽朗的人,与挽秋相处甚好。据说,那佟佳萱的娘家永昌伯府近来似乎与靖安侯府走得很近,兰亭是靖安侯世子夫人,听说老二房里要添新丁了,这兰亭竟不吭不响地直接越过我,给佟佳萱送了好些贺礼,还一连送了三次,都是直接送到佟佳萱的手上。若不是有颂竹在那边,这事儿我还真是一点都不知情,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赵瑾闻言,微微侧过身来,看着关氏说: “永昌伯的爵位世袭三代,如今佟氏的哥哥已是最后一代永昌伯,也许他们是眼看着爵位就要被收回了,为了继续维持着家族的荣华富贵,这才想着来抱靖安侯府这棵大树。而兰亭之前想让自己的女儿与我的景明亲上加亲,被我们拒绝之后,一定又想着去巴结赵璇,赵璇未必会搭理她,于是就便宜了佟佳萱和她的娘家。他们两家一来二去,倒是各取所需呢。” 关氏听了赵瑾的话,有些疑惑道: “话虽如此,可靖安侯又能给永昌伯带来多少好处呢?” “母亲,那要看这靖安侯背后有什么人了。从朝中动向来看,靖安侯应该是站队敬王了。” “什么……” 关氏一惊,连忙追问道: “你的意思是说,佟佳萱也是冲着敬王去的。” “不错,一定是兰亭告诉佟佳萱,她的夫家傍上了敬王,敬王是势力最大的皇子,其生母又是代皇后执掌凤印的萧贵妃,其外祖父乃当朝丞相,显赫无比,那佟佳萱一听,必然是动了心,这才把自己的娘家也拉扯进去了。” 关氏沉默了片刻,不禁开始担忧起来: “皇上一日不立太子,这件事就尚且还有变数,如今连楚王都被皇上召了回来,还被委以重任用来牵制敬王和宣王,谁知道日后花落谁家?这兰亭是嫁出去的姑娘,不太能牵连到咱们,可佟佳萱要是敢把咱们镇国公府也推进去,万一敬王日后失了势,咱们恐怕就大祸临头了!” 这件事赵瑾并不担心,因为他已经跟了楚王,他早就决定拿楚王直接把老皇帝换下来,而敬王和宣王迟早会是炮灰,他是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让镇国公府跟敬王搭上关系的。只不过这样大的事,如今还不能让关氏知道,于是,赵瑾只道: “母亲放心,我会去知会赵璇,让他不要跟靖安侯府有任何来往。” 关氏点了点头,但仍旧不放心,又道: “那你说,佟佳萱对挽秋如此上心,为她张罗这张罗那,又是为了什么?莫不是她自己不想生,这回是想要去母留子?” 赵瑾思虑了片刻,垂下眼眸答道: “看来,母亲还是要让颂竹留意着挽秋,别让那个佟佳萱钻了空子。如今我重用吴清,他的妹妹不能在我弟弟的房里出意外。” 第37章 宝石蓝靴子 母子二人正说着话,门外又传来一阵喧闹声,几个丫鬟被逗得笑个不停,爽朗的送夏端了一个果盘走进来,边笑边说: “老太太,老太太您瞧,二爷来给您请安来了!” 关氏方才还十分忧愁的脸上立刻强挤出一抹笑容,故作嗔怪道: “愈发没规矩了,真真是我把你们给惯坏了,二爷来了也值得你们笑成这样?” 送夏把剥好的砂糖橘递到关氏手里,撒着娇说: “老太太,这实在是怨不得奴婢们,您自己瞧便知道了。” 送夏话音未落,赵璇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高声道: “儿子给母亲请安!” 关氏抬眼一瞧,只见赵璇身穿一身簇新的朱红色锦袍,袖口和领襟上绣满了繁复的金丝如意祥云,腰间又配了一条夺目的翡翠绿腰带,脚蹬一双宝石蓝短靴,头上却又戴着一顶紫色发冠。 大红大绿大紫堆砌了一身,关氏与送夏对视了一眼,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哎呀!这是谁家的大公鸡呀!怎么跑到我们家来了!” 赵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笑着说: “母亲,佳萱和挽秋说我理应多穿些艳丽的色彩,好看又喜庆。我想着今儿个不是挽秋的好日子吗,当初她跟我的时候,也没办什么席面,如今刚好给她补上了,我为了让她高兴高兴,就把颜色鲜亮的衣饰都翻出来了!” 关氏笑着摇着头说: “你呀,这回可不止是让挽秋高兴了,咱们整个镇国公府谁见了你不得笑上一笑?” 关氏又冲赵璇招了招手,吩咐道: “好了好了,还不快过来,这么大个人了,来了以后也不知道见过你大哥,光在那傻站着。” 赵璇见状,三步并做两步便跳到赵瑾身边的高背椅上坐着,翘起二郎腿说: “我跟大哥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这又没有外人,大哥才不会在意呢。” 说完,赵璇看向赵瑾,眨了眨眼问道: “大哥,你也觉得我今天穿得离大谱吗?” 赵瑾见他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也忍不住笑着说: “你是镇国公府的二爷,是我嫡亲的弟弟,本就是个有体面的人,彰显身份不必靠衣饰。你若真想穿得光鲜一些,也不用把这些大红大紫的全堆在身上,一点也不像个官家爷们儿,倒像是一夜发了财的暴发户了。” 赵璇虽然从小就活泼好动,但是对这个年长几岁的大哥倒是心服口服,有时候关氏劝不动的,赵瑾只需一两句,他就能听进心里去: “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等会儿晚宴的时候我去换条腰带,换个发冠,哦对了,我把这靴子也换了吧!我本来就不喜欢这宝石蓝的靴子,你们不知道,佳萱非逼着我穿!说是用靖安侯府送的宝石蓝面料做的,金贵得很!” “你说什么?” 关氏掰着石榴籽的手一顿,抬眼看向赵璇。赵璇终日与商贾之人打交道,有着十二分的眼色,见母亲的神情不对,他连忙摆正姿态,正色道: “母亲,可是儿子说错了什么话?” “你方才说,你这双宝石蓝的靴子是哪来的?” “哦,挽秋这不是有了身孕了吗?兰亭妹妹送来好些贺礼,其中就有一套宝石蓝面料,说是靖安侯的家乡独有的,拿来做靴子最好不过,佳萱就让嬷嬷给我做了一双,非逼着我穿上。” 赵瑾听了这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兰亭自打上次中秋节过后就一直不曾与咱们府上有来往,她什么时候与佳萱如此亲近了?” “那是因为佳萱的娘家哥哥近来与靖安侯世子结交上了,兰亭是我妹妹,又是靖安侯世子夫人,有这层关系在,她表示表示也无妨嘛!” 然而,关氏却将半个没掰完的石榴搁到小案上,忽然愠怒道: “表示表示?你以为这件事有那么简单?我早就跟你说过,如今皇上是盯住了咱们赵家,你赵璃兄弟那边还没有动静,咱们镇国公府无论如何也不能自乱阵脚。你可知道,靖安侯府如今已经站了敬王一派了,他们的世子夫人兰亭是咱们赵家的姑娘,皇上本就忌惮赵家,如今只怕会更加担心赵家尚有野心,欲傍新君。” 关氏顿了顿,端起一旁的杯盏喝了两口茶水,又接着说: “咱们此前不满兰亭的作为,与她划清了关系,原本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今,兰亭突然借着佟佳萱又开始与咱们镇国公府有来往。你若是这么光明正大地就把这双靴子穿了出去,那些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只怕就会默认咱们赵家与靖安侯府是一派的,到时候你大哥在朝堂上可就不好说话了!” 赵璇听了关氏一席话,有些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身边的赵瑾,小声问道: “大哥,真有那么严重吗?” 赵瑾知道赵璇是顾念佟佳萱的面子,怕不好在佟佳萱跟前交代,遂道: “这宝石蓝的面料我倒是听同僚说起过,靖安侯吝啬得很,鲜少赠予旁人,如今别人都没有,怎么单单你有呢?你若穿出去只怕着实有些不妥。佳萱若喜欢你穿,你便只在她跟前穿,只是不准让外人瞧见。” 看来,还是不准他穿了。 赵璇见赵瑾都这样说了,不禁有些担忧道: “母亲,大哥,既然靖安侯府已经跟了敬王,万一敬王来日失势,兰亭可怎么办?” 赵瑾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已经没有半分的怜悯,只冷漠道: “子女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和谁结亲不和谁结亲,都是仔细考量过的。父亲当初之所以不让兰亭嫁进靖安侯府,就是因为他早早地便看出了靖安侯野心勃勃,欲参与夺嫡之争。父亲认为自己日后的立场恐怕会与靖安侯相悖,因此两家不宜结亲。可是兰亭却丝毫没有顾及家族的前程,擅自做主算计了靖安侯世子,不干不净地嫁了过去。如今这一切,分明是她咎由自取,来日若是靖安侯府不保,我也不可能再为她做什么了!是她自己执意要和娘家作对的,我不可能为了她一个人把整个镇国公府搭进去!” 赵瑾是要把兰亭视作弃子了,在他的眼里,一个不能给家族带来半分助力反而处处拖后腿的妹妹,并不值得他的保护。 这样想着,赵璇不禁又开始担心起佟佳萱来: “可是大哥,佳萱的娘家哥哥永昌伯也傍上了靖安侯府,这又该怎么办?” 这时,关氏端起一旁剥好的红石榴籽递给送夏,让她给坐在下首的赵璇端过去。关氏敛了敛袖口,不紧不慢地说: “她是我赵家的儿媳,祸不及出嫁女,只要赵家不倒,佟佳萱就不会有事,至于她的娘家如何,那就要看永昌伯自己的造化了。璇儿,不管她们妇人之间如何往来,你作为家中男子,都不要与永昌伯那边走得太近,更不要接受靖安侯府的任何邀约。你虽不在朝为官,却是你大哥唯一的嫡亲弟弟,有的时候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别人当成你大哥的立场,你要懂得这个道理。” 赵璇虽文不成武不就,但并不是个纨绔子弟,作为家中男丁,他自然不会任性妄为,置整个家族于不顾,遂道: “母亲放心,儿子明白该怎么做了。” 第38章 拂冬再露马脚 关氏同儿子们正说着话,一直没有露面的迎春从外头走了进来。因天气渐凉,关氏又上了年岁,她房外的门帘已经换成了绒边棉布帘,挡风又保暖。迎春手里捧着一个手炉,递到关氏的手上,她身后还跟了两个小丫鬟,各捧了一碟糕点。迎春见关氏正与两位爷说话,只用目光示意小丫鬟们把糕点放在小案上,便挥挥手让她们退下了。 关氏看向迎春,笑着问道: “这是什么点心?” “老太太,这是乳酪山楂果和雪花红枣酥。乳酪山楂是把山楂果打成泥,再团成小球,外面裹上一层乳酪,风干后即食,酸酸甜甜的甚是开胃。这雪花红枣酥是用打碎的红枣泥和了面做的酥皮,再制成红枣的样子,里面裹着核桃粒儿,外面淋上一层糖霜。” “名字听着倒也不稀奇,可这样式倒不像是咱们府里常做的。” 关氏从不吃外头的人孝敬来的点心,一般都是赏给下人,迎春见状,连忙道: “这是咱们府里自己做的,方子是煜姐儿身边的蓉儿给的,说是煜姐儿吃过两回,觉得不错,拿来孝敬您的。” “哦?” 关氏顿时来了兴趣: “蓉儿这个小丫头,倒是真的对吃食颇有钻研。” 一旁的送夏闻言,在一旁笑着说: “听说蓉儿她娘生前身子不好,常食药膳聊以滋补,这蓉儿小小年纪就对各类食谱了如指掌呢!” 见大家都对蓉儿颇为认可,赵瑾暗暗放下心来,看来这个小丫头隐藏得不错,没有因为见到兰溪就乱了方寸。见关氏已不再提靖安侯府的事,赵瑾便道: “母亲,眼看着到了年底,府里有许多事要处理,我还有一些话要跟璇儿交待,我们就不在这叨扰您了。” 早就在一旁盯着那两盘糕点两眼放光的赵璇一听这话,立刻不满道: “大哥,那乳酪山楂果和雪花红枣酥我还没尝一口呢!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赵瑾则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一旁的关氏见状,只冲赵璇招了招手,让他到自己跟前来,一边把最大的几个红枣酥放进小碟子里,一边关切道: “瞧你,早就是当爹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穿得这样少,手凉不凉?仔细别着了风寒。” “不冷不冷!母亲,大哥素日里那么忙,全靠儿子在您跟前尽孝,我若是天天板着个脸,您还有什么乐趣儿?您放心,儿子也就在您跟前嬉皮笑脸,若是到了外头,那些庄头、管家哪个不对我毕恭毕敬?” “好好好,你有能耐就好,我就怕你让人欺负了去!” 他堂堂国公府二爷,还能被谁欺负? 赵瑾在旁边瞧着,一刻也不愿多待,转身就掀开帘子往外间去了。 这样温馨的母子情,从来就与他无关,他也不想多看一眼。从小到大,他这个处处优异的嫡长子于关氏而言更像是一个光宗耀祖、守护家族的工具。关氏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好好习武保护弟弟妹妹、好好做官延续家族荣耀…… 累不累?冷不冷?高不高兴?这些话,关氏从来都没有问过他。从前看到母亲那样偏爱弟弟赵璇,赵瑾心中还会有些吃味,但如今已经没有多么强烈的感觉了,心凉透了也就不会再觉得心寒了。 关氏见赵瑾已先一步离开,似是也觉察到了赵瑾的不悦,遂拿了几个砂糖橘递到赵璇手上,小声说: “拿去给你大哥,多说几句好听的,你又不做官,前头全靠你大哥一个人硬扛,你要是没什么事儿就常去帮帮你大哥,他也能念着你的好!” “儿子知道,母亲放心吧!” 赵璇端着一碟子水果点心,边往嘴里塞边追了出去。一旁的迎春见赵璇已经走远,便冲身后的送夏说: “你去取些桂花膏来,给老太太冲杯桂花茶解解腻。” 送夏正嗑着五香瓜子,遂丢了瓜子壳拍拍手笑道: “秋姨娘享福去了,你如今就逮着我一个人使唤,那拂冬是没长手还是没长脚?” 关氏知道送夏是在说笑,她也疼送夏,便哄劝道: “就你的小嘴儿一天到晚叭叭叭,叭叭叭,你要是觉得给我这个老太婆冲杯茶耽误你嗑瓜子了,你也别在我这待了,赶紧去李庄头家做你的大娘子去吧!” 送夏一听,连忙作揖告饶: “哎呀老太太,奴婢这张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就让奴婢在您这儿多享几天福吧!” 送夏一边笑着一边撩起门帘走了出去,迎春见状,连忙走到关氏跟前,微微弯下腰来低声说: “老太太,拂冬那边又有动静了。” “说。” “此前挽秋刚去服侍二爷的时候,拂冬就在各个院儿的丫鬟婆子里起哄,撺掇得大家对挽秋颇有成见,如今挽秋有了身孕,拂冬在各个院儿里走动得更频繁了些。近来府中又有人开始议论,说挽秋这一胎还不一定就是个哥儿,就算是哥儿,也到底是个庶出。这话传到二爷院儿里,挽秋哭得伤心,觉得所有人都不待见她,二夫人当即便说,她要把挽秋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当做嫡子教养,看谁还敢说挽秋一个不字。” 关氏听了这话,抬眼看向迎春,问道: “挽秋应下了?” 迎春只道: “挽秋先前被大家排挤,只有二夫人一个人对她好,所以她对二夫人深信不疑,奴婢以为,挽秋应该还没有意识到,二夫人的意思是直接把孩子夺走,自己教养,而不是只记在自己名下这么简单。这个孩子一旦生下来,恐怕就与挽秋彻底没有关系了。” 关氏再次拿起一旁的佛珠,握在手心里拨弄了片刻,感慨道: “佟佳萱这个女人真是好心思,嫁过来这么多年也没显山露水,我还真当她是个好的了!没想到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这狐狸尾巴到底是露出来了。只是,她也太心急了些。” 说到这,关氏直起身子来,在迎春耳畔小声吩咐道: “佟佳萱应该不只是要去母留子那么简单,她和靖安侯府来往频繁,除了是为了给娘家造势,应该还有别的企图,让挽秋身边的颂竹好好盯着,有任何情况要立刻让我知道。” “是,奴婢明白!” 第39章 兄弟齐心 且说赵璇拿了一碟糕点水果匆匆忙忙追上赵瑾,一边把砂糖橘往赵瑾手里塞,一边嬉皮笑脸道: “大哥你看,母亲让我给你拿的,可甜了!” “我不要!” 赵瑾侧身躲开,继续往前走。赵璇岂会善罢甘休,一边跟着追,一边又道: “大哥你就别吃醋了,你说你跟我置什么气?这橘子真的可甜了,你现在就剥开尝尝,要是不好吃,你直接塞我嘴里!” 赵瑾足下一顿,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看着赵璇,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橘子,三下两下就把橘子皮剥了个干净,一股脑全塞进了赵璇嘴里。 砂糖橘不大,赵璇的嘴刚刚好装下一整个,只嚼了两下,赵璇就嘴歪眼斜地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道: “大哥,你怎么尝都没尝就知道这橘子是酸的呀?” “甜的哪舍得给我呀!” “……” 得,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赵璇一路屁颠屁颠地跟着赵瑾来到主院,又进到赵瑾的书房。赵瑾将房门从里面闩住,坐到书桌旁,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吩咐道: “坐!” 赵璇不敢怠慢,连忙坐到赵瑾对面,又把一碟子点心往书桌中间推了推,殷勤道: “一起吃,一起吃!” 赵瑾抬眼看了赵璇一眼,约法三章道: “我的书房是禁止吃食入内的,你要是想吃,不许掉渣,不许留下油渍,手上拿着点心不准翻我的书,橘子水要是弄到了书桌上……仔细你的皮!” “啊?” 赵璇一脸不耐烦地看着赵瑾,抱怨道: “你怎么那么多规矩呀,咱俩谁跟谁,还跟你弟弟我来这套!” 赵瑾则冷笑着反问道: “那你走?” “不不不不不!” 赵璇无奈,大哥有事找他,他可不敢走,今儿个这要是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别想再进来了。 其实,赵瑾找赵璇前来,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府中事务,而是有要事相商——他准备把自己辅佐楚王一事告诉赵璇。此前,兰溪就跟他说过,这件事迟早应该告诉赵璇,这样也能在府里多一个可以商量的人,至于母亲那边,倒是可以晚些再说。 赵瑾原本是想再等一等的,可是如今看到佟佳萱拼命地巴结靖安侯府,赵瑾觉得已经有必要让赵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赵璇必须尽早明白自家兄长的立场,否则万一靖安侯真的给了他什么泼天的好处,让他动了念头,到时候可就覆水难收了。赵璇此子毕竟爱财,只要是对某个人或物过分喜爱,且溢于言表,就有了被别人拿捏住的弱点,赵瑾心中难免放心不下。 沉默了片刻后,赵瑾便将自己与孙皓、楚王还有兰溪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璇。赵璇一开始没有想到是如此天大的事,还一边听着一边吃着,赵瑾并未斥责他,只不紧不慢地一点点说清楚事实真相。直到赵璇发现事情不对之后,伸出去拿点心的手慢慢收了回来,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也渐渐放慢了咀嚼——此时,他嘴里还塞着乳酪山楂果、含着刚喝入口中的茶水,待听明白赵瑾所讲的来龙去脉后,赵璇一时未能把持住,一口热茶从嘴里喷涌而出,连带着嚼得稀碎的乳酪山楂,喷了赵瑾一桌子。 完了! 心头一沉,赵璇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他低着头翻着眼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赵瑾的神色,却见赵瑾安坐在高背椅上,两只手搭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听明白了?” 赵璇连忙从袖中摸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小鸡啄米般点头道: “明……明白了!都明白了!大哥好胆识啊!” “那我问你,这件事还可以告诉谁?” “谁也不能告诉!只要大哥不吩咐,小弟绝不敢再向任何一个人说起!即便是佳萱,也别想从我这知道半点实情!” “是吗?那母亲那边呢?” “母亲……” 赵璇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殷勤地说: “母亲那边自然是由大哥去说,只要大哥不说,小弟打死也不能说!” 听到这,赵瑾才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佟佳萱那边,你如今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当然知道!我现在就把这靖安侯府的靴子扯下来,别说在外头了,就是在府里我也不能再穿了!大哥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我绝不能跟大哥对着干!我才不是赵兰亭呢!” 说完,赵璇当着赵瑾的面三下五除二脱下了靴子,举到赵瑾跟前说: “大哥,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商量商量,你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我可是你唯一的嫡亲的弟弟,你怎么宁可去麻烦兰溪姐姐,都不愿来麻烦我呢?姐姐自幼颠沛流离,命途多舛,你应该多多爱惜她才是!” 可赵兰溪从来就不是娇养在花园里的花朵,她不是赵兰亭,她不需要依附着别人而活,她有自己的抱负,她想给严默报仇,她想把严听澜抚养长大。虽然赵瑾从未否认自己是在逼迫赵兰溪为他做事,可他也同样认为,兰溪跟着他,一定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 赵瑾正欲跟赵璇解释,赵璇却伸手阻止道: “得了,咱兄弟俩之间不需要说那么多,我都听大哥的!别的地方我也帮不了你多少,但我这个人就是不差钱,你有需要使银子的地方只管吩咐,你弟弟我呀,没别的本事,咱就是有钱!” 说到有钱,赵璇难免兴奋些,手里的靴子没拎住,啪的一声掉下来一只,不偏不倚正砸在他刚刚喷出的一摊污物上。 赵璇讪讪地笑着,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靴子拿开,却见那摊污物上已印出了一个完美的鞋印。 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多待下去了,赵璇挠了挠头,缩头缩脑地看着赵瑾问道: “大哥,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我跟你保证,我绝对守口如瓶,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那我能走了吗?” “不能!” 略有洁癖的赵瑾抬手指了指桌上那摊污物,没好气地冲赵璇道: “给爷舔干净!” 第40章 夜探赵璃府 是日夜里,又是浓雾一片。 天气虽冷,可赵璃府邸的周围却站了不少的侍卫,不管是前门还是后门,都有皇上的人看守着。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一身夜行衣的赵兰溪正紧盯着下面的一举一动,她已经在树上待了多时,并且发现了那些守卫的破绽。每隔一个时辰他们会有人来交接班,而交接班的时候,西南角的一个不起眼的角门就是破绽。 瞅准了时机,赵兰溪借着浓雾身手矫捷地从树上一跃而下,直接翻过角门,进到了赵璃府中。她身上背着一个包袱,四下打量着,正不知往何处走时,却忽觉身后又有动静传来,赵兰溪连忙转身看去,只见另一个黑衣人已从她方才进来的地方同样翻进了院子里,正落在她的眼前。 四目相对,两者俱是一惊。 几乎是没有片刻的犹豫,二人同时拔出手中的利剑,直指对方。 “你是何人?” 赵兰溪率先问道。 另一个黑衣人并未蒙面,脸上却戴着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具,此人开口道: “哦?原来你也是个女人。” 她看了看赵兰溪身上背着的包裹,问道: “我是来给赵璃送药的,怎么,你也是?” 赵兰溪警惕地看着对方,追问道: “是又如何?你到底是何人,是谁让你来送药的?” 那戴着面具的女人低声笑道: “能想着赵璃的死活的,自然是赵家的了。” “赵家的人多了,你是奉何人之命前来?” “赵瑾,我是赵瑾的人。” 那戴着面具的女人几乎是不假思索,赵兰溪听了这话,即刻厉声道: “你胡说!我也是赵瑾的人,我怎么没听说过你?再说了,他既然已命我前来,又岂会再让你多此一举?” “笑话!我也一样不认识你!不过我告诉你,我是赵瑾的女人,信不信由你!” 赵兰溪闻言,心头疑虑大增: “你休要信口雌黄!镇国公赵瑾自夫人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弦,他哪来的女人?” 谁知,那戴着面具的女人却娇声笑道: “你不也一样是女人?赵瑾这样的男人,凭什么只能有一个女人?他凭什么要给那位早逝的夫人守义?他就算有几个红粉知己也不为过吧?我都不吃醋,你又吃什么醋呢?” “你……” 就在两人相持不下时,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闻声从廊下走出,那中年男子打着呵欠,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看清院中站着两个剑拔弩张的黑衣人后,那中年男子顿时大惊失色。 赵兰溪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捂了那男人的嘴,三下两下就把他拖到了一边,逼问道: “说,你是何人?” “我……我是这府上的管家!” 这时,那戴着面具的女人也追了上来,询问道: “我问你,赵璃夫妇如今怎样了?你们家小公子又如何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呀?” 赵兰溪用剑抵住那管家的脖子,威胁道: “我们自然是赵家的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是是是,我说我说!老爷和夫人一切都好。被软禁的头几日老爷还日日忧心,寝食不安,如今已经慢慢平复了心绪,可以进食、入睡了。只是……只是小公子不太好,他身体本就极差,年纪又小,受了惊吓后一直卧病在床,没什么精神,全靠每日的药续着命呢!” 赵兰溪问道: “你们老爷在哪?我能见他一面吗?” “两位女侠,如今夜已深,老爷和夫人早已安寝,此时恐怕不宜相见吧。” 那戴着面具的女人听了这话,只将身后的包裹往地上一丢,拍拍手说: “这些药都是不可多得的名贵药材,我看过你家小公子治病的方子,这几味药都用得上,你且好生收着,伺候好你们家主子!” 赵兰溪见状,也把自己背上的包裹丢到那管家面前,不甘示弱道: “我这里也是给你家老爷和公子治病的药材,日后每七日我会来一趟,还是这个时辰,这个地方。你就在这老老实实地等着,你家主子要是有什么想说的,或是有什么需求,你可以转达给我,我来办!” 谁知,那戴着面具的女人却叉着腰笑道: “七日也太长了,等你赶来,死了的人都该凉透了,我三日就会来一趟,就算我不来,我的手下也一定会来!” 那管家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个女人,只哆哆嗦嗦道: “两位女侠,你们究竟是何人,我到底该相信谁呢?” 赵兰溪站起身来收了剑,看了那戴着面具的女人一眼,冲管家说: “我近日已经见过镇国公赵瑾了,是他亲口吩咐我来送药的,至于旁边那位,我认识赵瑾十年却从未在赵瑾身边见过她,我劝你最好慎重!” 谁知,那戴着面具的女人却厉声道: “你说你认识赵瑾十年,证据呢?你说是赵瑾亲口吩咐你来的,证据呢?你口说无凭还振振有词,我也可以说我是赵瑾相好的,我甚至可以说我是赵瑾未过门的夫人,我还敢说我以后会给赵瑾生儿育女。你呢?你敢说吗?你敢吗?” “你……” 那戴着面具的女人自觉占了理,愈发趾高气扬起来: “你若是执意同我在这争辩,只怕会惹来外面那些官兵的注意,我看你也是个行家,干咱们这行的得凭手上功夫说话!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跟我找个地方一决高下,我倒要看看你配不配留在赵瑾身边,可别让我小瞧了你!” 说完,她纵身一跃,一个跟头便翻出了院门,赵兰溪看了那管家一眼,连忙追了上去,她必须要弄清楚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树林里,大打出手。那戴着面具的女子身手不凡,几个回合下来,赵兰溪便看出了对方的武功不是中原套路,但却异常诡秘,难寻破绽。 这些年,赵兰溪倒是甚少遇到过如此强劲的对手,上一个让她觉得有些吃力的还是那个书生模样的师兄。 然而,那戴着面具的女人似乎并不恋战,十几个回合后,她竟率先收手,高声道: “不必再打了!你我之间何必自相残杀,我若伤了你,只怕以后没法跟赵瑾交代,姐姐先走一步,你不必追来!” 话音未落,她便运起轻功,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第41章 赵瑾的婚事 夜将过半,锦斓坊的后院里静谧如水,身穿锦袍的青年男子倒背着手站在二楼雅室庭泉小筑的窗前,静静听着身后黛姬的回禀。 “殿下,情况就是这样。”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是,不过此女口口声声说她已经认识赵瑾十年了。” 楚王转过身来,向孙皓问道: “先生可有听说过镇国公身边还有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的神秘女人?” 孙皓正在一旁翻看着书架上的史书,气定神闲道: “殿下,哪个大户人家不会豢养自己的暗卫?就算有,赵瑾也不会告诉臣的。况且,赵璃已被软禁多时,赵瑾又不知王爷已命黛姬前去探视,倘若他私下里派心腹前往,刚好被黛姬撞见,也在情理之中。” 楚王摇了摇头,一对长眉紧蹙,他在屋里踱着步说: “先生所言小王明白,如果真是赵瑾的人,小王也就不担心了。可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假冒赵家的人混进去,又撞见了黛姬,这事儿恐怕就不好办了。” 这时,黛姬上前一步道: “殿下不必担心,对方并不知道属下是殿下的人。” “她就没问起你的身份吗?” “问了,她说她是赵瑾的人,我说我也是赵瑾的人。她问我是赵瑾什么人,我直接说了,我就是赵瑾未过门的夫人!” “……” 楚王与孙皓俱是一怔,这倒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孙皓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饶有兴趣地看着黛姬说: “看来,楚王殿下这一计该是黛姬心甘情愿的,嫁给赵瑾做续弦,想来黛姬并不觉得委屈。” 面对孙皓的调侃,黛姬的脸上仍旧冷冰冰的,没有什么表情: “属下当年随贤妃娘娘来中原和亲,就是为贤妃娘娘做事的,娘娘已逝,属下如今就是楚王殿下的人,不管殿下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不会觉得委屈。” 楚王见状,也觉得时机已经成熟,遂侧目看向孙皓询问道: “黛姬和赵瑾的婚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赵瑾一向不近女色,日后让他频繁出入舞坊必定会惹人怀疑,小王急需黛姬进入到镇国公府,从中传递消息,以便我们与赵瑾随时联络。” 孙皓捧着书册立在书架旁,笑着说: “殿下放心,黛姬已经有了新的身份。东平侯之女年幼时身子不好,几乎不能活命,被送往杭州一处道观静养,如今业已痊愈,前不久刚被接回侯府,黛姬便是此女。” 楚王听了孙皓所言,忍不住疑惑道: “那东平侯真正的女儿在哪?” “死了。” 孙皓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架上,抄着手正色道: “东平侯的女儿十年前就病死在道观了,直接葬在了他们杭州老家,但是东平侯并没有向外人提及过。” 楚王点了点头,垂眸沉思了片刻,遂接着孙皓的话说: “东平侯年事已高,两房夫人均已过世,可他膝下无子,爵位无人承袭,听闻东平侯原想把侄儿过继到自己名下,请封世子,可父皇却未允,甚至想收回东平侯的爵位。” “据臣所知,东平侯祖上曾参与过夺嫡之争,只是他们拥戴的并不是如今的皇上,而是皇上的哥哥,殿下的伯父,当年的齐王。齐王夺嫡失败,当今皇上登基后便将齐王及其同党全部诛杀,只是东平侯祖上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皇上初登大宝,不敢忤逆先皇,便放过了东平侯府。自此后,东平侯再不得重用。如今,皇上见老侯爷膝下无子,便动了收回爵位的念头,想必也是对他当年辅佐齐王一事仍怀忌惮,欲除之而后快。” 楚王抬眼看了看孙皓,再次追问道: “先生已能确定,东平侯愿意助小王成事?” 孙皓只抬袖行礼道: “臣一早便说过,臣会把所有对殿下有利的人都送到殿下的麾下。东平侯同赵瑾一样,都是热锅上的蚂蚁,皇上只要加把火,他们就有性命之忧,经过臣的劝说,东平侯已决定同殿下携手一搏。” 楚王微微点了点头,心中已有了谋算。接下来,他会把黛姬送入东平侯府,对外便称是老侯爷的女儿养病归来,此女年岁已大,不好说亲,可东平侯又不想让女儿下嫁,遂想着把女儿嫁给镇国公赵瑾做续弦,虽不是原配,可到底家门显赫。至于赵瑾那边,孙皓自会去说。 这样想着,楚王冲黛姬吩咐道: “这几日,东平侯那边应该就会接你入府,你把锦斓坊诸事安排妥当即可。这些年,没有人见过你的真面目,况且母妃已过世十年有余,你当年只是她身边不起眼的一个侍女,如今又离开皇宫这么久,来日便是命妇进宫朝贺,萧贵妃见了你恐怕也认不出你了。所以,你不要有任何后顾之忧,安心做事便是。” 黛姬微微颔首,恭敬道: “属下遵命!” 楚王转过身来看向身边的孙皓,又继续吩咐道: “黛姬的婚事,还要有劳先生去知会赵瑾,立冬家宴在即,小王届时也会进宫赴宴,顺便会一会敬王和宣王,看看他们近来有何动作。” 孙皓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又几日,天气愈发寒冷起来,但京中热闹依旧。一品香茶楼坐落在京城东大街上,茶楼不大,只上下两层,小三层阁楼则是仓库。茶楼一层多是四方桌,供人打尖歇脚,二层则是雅室,供一些富家子弟、文人雅士品茶会友。楼内按不同季节卖应时茶汤,茶客亦可自带茶叶,手提鸟笼,入座买水,此外,还有瓜子、糖果、春卷,糕饼,烧卖等茶点,供茶客们佐茶。到了夜间,一品香茶楼还会制作莲子粥、杏仁露等佳品,专供二层雅室的茶客消遣。 如今夜里虽寒凉,可京城的夜市愈发人声鼎沸,近来几个远近闻名的戏班子已相继进城,唱曲儿的唱曲儿,杂耍的杂耍,热闹非凡。这些戏班子总是赶在年前进京,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会各自散去。有些入了皇家的眼的,能被请进宫里唱上几场,赏银便够吃上半辈子的了。 昨日,一品香茶楼旁来了个杂耍班子,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一个精瘦的男人戴着一张面具,举起手里的火把,口中含着酒水,只见他仰起头将口中酒水往火把上猛地一喷,火苗顿时蹿上夜幕,映红了整片夜空。人们拍着手,欢呼着,呐喊着,纷纷叫好。在那火光与人影的掩映之下,一身水墨色素袍的赵瑾从一品香茶楼的后门走了进去。 他沿着楼中木梯拾级而上,脚步极轻,待行至二楼一间名叫落云居的雅室门前时,赵瑾停下脚步,四下里看了看,这才伸出手推开房门。此时,赵兰溪已在屋里等候多时了。 第42章 茶楼密谈(一) “你果然来了。” 听到赵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兰溪并没有去看他,只背对着他应道: “药已经送到了,我只见到了赵璃的管家,听说赵璃夫妇无大碍,只是景辉小少爷有些不太好。” “你怎么没要求见见赵璃呢?” 赵瑾觉得这不像赵兰溪的行事风格。赵兰溪却转过身来,上前两步说: “不见也罢,当时还有别人在场。” “谁?” “一个女人,也是来送药的,她说是你吩咐她去的,还要她每三天就去一趟。” “什么?” 赵瑾眸中一惊,有些错愕地看着赵兰溪,赵兰溪却走上前来,围着赵瑾转了一圈,又开口道: “她还说,她是你未过门的夫人,日后要给你生儿育女……” 赵兰溪话音未落,赵瑾便反驳道: “我何时有过什么未过门的夫人?你可看清她的脸了?” “没有,她戴着面具。不过我跟她交过手了,从她的身手来看,应该不像是中原几大帮派的人,更不是宫里的大内高手。” “不是中原人……” 赵瑾甚是疑惑,赵兰溪又道: “而且她武艺十分高强,我并没有把握赢她,若想除掉这个人,可能需要你亲自出手。” 赵瑾想了想,忽然眸中一紧,沉声道: “难不成她是楚王身边的苗人?” 赵兰溪闻言却道: “既如此,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你如今在为楚王做事。可是她为何非要强调自己是你未过门的夫人呢?难不成此女心悦于你?” 京中想给赵瑾生孩子的女人可太多了,赵兰溪也十分好奇,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赵瑾顿了顿,只走到她身边说: “你记着,我没有什么未过门的夫人,这个人身份不明,她说的话你不要轻信。” 赵兰溪点了点头,双臂环抱于胸前,接着问道: “那……严小姐近来如何?你准备什么时候让我见她?” 赵瑾闻言,却坐到一旁的高背椅上,不紧不慢道: “不急,等有了合适的时机,我自然会让你们相见。她在我府上,你大可放心。” “你最好说话算数!” 赵瑾靠在椅背上,只冲赵兰溪说: “你跟我相识十年有余,若真是信不过我,又怎会把严小姐托付给我?”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暗处的吴清忽然在外头叩门道: “国公爷,孙皓孙大人来了。” 孙皓知道一品香茶楼是镇国公府的产业,但他此前却从未来过,这次是赵瑾主动请他过来的。只是赵瑾没有预料到赵兰溪今晚也会来见他。 赵兰溪见状,便主动告退道: “好吧,我信你。不过你既约了旁人,我就不便在此了。” “也好,你先回碧翠山庄去,近日若无要事,就不必再进城了,等我消息。” “告辞!” 赵兰溪旋起身后的披风,从落云居后窗纵身而下,不一会儿便隐入了夜市的人山人海中。 赵瑾刚上前关好窗户,孙皓已由吴清引着推门走了进来。赵瑾连忙上前来迎,只见孙皓身穿一件玄色绣银丝竹纹的袍子,脚蹬一双灰褐色短靴,头戴一顶方正的儒帽,下巴上的短须打理得干净齐整,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他一进门便开口称赞道: “赵兄多年来容姿不减当年呐,今日这般素装也掩盖不了你这周身的高华之气!” 赵瑾闻言,只拱手还礼道: “明昭兄谬赞,赵瑾愧不敢当。” 见吴清已将房门关闭,孙皓大大方方地坐到红木雕花圆桌旁,捏起白瓷盘上摆着的碧玉方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方又开口道: “听闻这茶楼是你们赵家的老牌产业,自你当年离开云龙书院回京参加科举,我们也有多年未曾一起斗过茶了。” 赵瑾坐到一旁,似是回忆起在云龙书院读书时众人斗茶的光景,遂笑着说: “所谓斗茶,一斗汤色,二斗水痕。茶汤色泽纯白者为胜,而汤花匀细,紧咬盏沿久聚不散,则为最佳,又名咬盏。若论起斗茶,这些年我还没有见过能比得过明昭兄的。当年在云龙书院斗茶时,我便总是输给你,这些年在朝为官,大理寺诸事缠身,愈发无心于这些风雅之事,如今只怕更不及明昭兄了。” 孙皓闻言,只笑着摆了摆手,调侃道: “若论斗茶,你兴许不及我,可若论斗心,谁又能比得过你呢?你一向善谋人心,当年在云龙书院时,老夫子便将你看得透彻。你这个人行事一向谨慎,这次冒险邀我到你这茶楼里来,想来不是为了斗茶吧?” “明昭知我甚深,既如此,我直接开门见山便是。” 赵瑾站起身来,双手倒背在身后说: “此前,你我同楚王相商,欲寻沈家后人从长计议,而今我已经知道了沈家一案的来龙去脉。” 赵瑾将沈家的契丹文书信、沈骥关外自尽、沈秋灵预报父仇等事悉数说与孙皓听。孙皓品着茶,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完赵瑾所言后,却忽然疑惑道: “这些又是严默的那个侍女告诉你的吗?” 赵瑾从容不迫地摇了摇头,断然否认道: “我早就说过,此人如闲云野鹤般居无定所,哪里是我时常能见到的。你不要忘了,我在京为官多年,虽说人在大理寺,但与刑部也时常走动,有些事只要费费心思,还是能打听到的。” “哦,原来如此……” 孙皓将信将疑地看着赵瑾,他总觉得赵瑾在刻意遮掩着严默的侍女,沈家的这件事如此复杂,如若没有沈家亲信所言,单凭刑部那些破碎的细枝末节,是很难把沈家一案了解得如此通透的。严默的侍女手上有大梁洗冤录,还知道严家的许多事,孙皓有些想不通,赵瑾应该是和此女有频繁往来的,为何又迟迟不愿将其引荐给楚王呢? 不过,既然他不愿承认,孙皓也不想当面揭穿,毕竟他并没有亲眼看到严默的侍女与赵瑾见面,赵瑾若是想否认,以他的心眼可以编出上万个理由来。况且,孙皓对赵瑾了解甚深,他替严默的侍女打掩护,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待时机成熟之时,他自然就会说出实情了。 这样想着,孙皓便继续追问道: “听你的意思,是想找寻沈骥小将军当年的心腹,还有他的妹妹沈秋灵?” “不错。” 赵瑾转过身来看向孙皓,接着说: “沈骥入关前,带回来六万人,这支大军应该是被皇上打散后分到了不同的麾下,只是不知沈骥的心腹是否还活着。如果能把他们拉到楚王殿下身边,殿下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你说的这件事的确可行,不过咱们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你邀我前来,应该也是想通过我把此事告诉楚王,继而商议出对策。” “正是。” 赵瑾坐回红木桌旁,看着孙皓说: “只是如今不知沈秋灵人在何处,如果能找到她,于我们也是有益的。” 孙皓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便应道: “你说的这些我会尽快告知楚王,不过楚王马上就要进宫赴立冬家宴了,他也想借此机会观察一下敬王和宣王近来有何动作。立冬过后,楚王殿下应该会给我回话。” 第43章 茶楼密谈(二) 一番交谈过后,孙皓又拿起白瓷盘上的一块紫米芋头糕,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赵瑾对孙皓亦是颇为了解,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遂问道: “明昭兄今日前来是否还有别的事要同我相商?” 孙皓饮下两口温热的茶水,缓缓咽下紫米芋头糕,饶有兴趣地看着赵瑾说: “确有一事,便是你今日不找我,我也一定会抽空邀你相见。” “哦?不知是何事?” 孙皓伸出一根手指在赵瑾眼前点了点,神秘地笑着说: “是你的终身大事!” 赵瑾心头一惊,耳畔立刻回荡起赵兰溪半个时辰前刚跟他说过的话: “她还说,她是你未过门的夫人,日后要给你生儿育女。” 见赵瑾面色微变,孙皓侧目问道: “赵兄近日是不是派自己的心腹去赵璃府上送药了?” “你怎么知道……” 话未说完,赵瑾即刻就明白了过来: “难不成……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真的是楚王的人?她说的是真的?” 孙皓闻言,仰头大笑,遂站起身来说: “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不错,那个戴着面具的女人的确是你未过门的夫人,其实你是见过她的。她就是锦斓坊的坊主,苗女黛姬。” “……” 原来是她。 赵瑾忽然想起,那晚被黛姬送出锦斓坊时,她曾仔细问过自己的名字,难不成她在那时就知道日后会成为镇国公夫人了? “如此说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赵瑾沉声道。 孙皓听出了赵瑾言语中的不悦,遂耐心解释说: “此事马虎不得,如果没有板上钉钉,我也不敢贸然向你提及,楚王殿下也是念着你不好女色,总往舞坊跑容易引人怀疑,如今把黛姬送入你府中,更便于日后传递消息。” 赵瑾轻轻勾起唇角,只冷笑道: “与此同时,也是楚王殿下对我的监视吧?” “这一点,殿下并没有同我提及,至于他是否吩咐过黛姬,我就不清楚了。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他一开始不敢全然信你,也不为过,待他日后看到你的忠心后,自然不会再疑你。” 赵瑾也站起身来,走到孙皓身旁问道: “那你跟他呢?你刚到楚王身边的时候,他也一样对你疑心吗?” “我的事,你是知道的。” 孙皓在房间里踱着步,缓缓道: “我年少时家中遭难,父母双亡,是贤妃娘娘在去和亲的路上路过徐州,救了我一命。后来我知她命落黄泉,还在府中为她私设过灵位。再后来,吾妹孙皎被族长安排嫁予当地富商为妻,奈何所托非良人,孙皎没几年就被虐待致死。我那时刚刚入仕,只是个芝麻大的八品小官,无权无势,无奈只得相求于楚王。徐州是楚王的封地,只有他才能收拾那富商一家。后来我为了报恩,便开始为楚王做事,一开始他也不敢完全信任我,但后来慢慢了解到我的心意,不仅尊称我为先生,还把心中大志说与我听,请我助他成事。” 孙皓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赵瑾说: “多疑是帝王的通病,楚王也生在皇家,看惯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不多疑才不正常。” 赵瑾正欲说些什么,孙皓却忽然抬手制止他,接着说: “我明白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辅佐这样一位君主只怕会像辅佐当今圣上一样,最终都逃不过沈家的命运。不过,楚王与当今圣上不同。当今圣上多疑是出于对皇权旁落的担忧,楚王的多疑,只是自幼身世坎坷,出于对自己的保护。皇上凉薄,可楚王温厚,跟着凉薄之人,下场自然凄凉,可跟着温厚之人,你只要让他看清你的心意,他便不会负你。除非……” 孙皓迟疑了一下,看向赵瑾的眼睛,声色低沉道: “除非你不敢保证,你今后不会背叛楚王殿下……” “不!我可以保证!你也看到了赵家如今的处境,赵璃至今还被软禁在府中,楚王殿下是我唯一的出路了!我不能让赵家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上!” “那就好!” 孙皓笃定道: “那你就不要害怕黛姬入府,嫁你为妻。即便楚王真的想让她监视你一段时间,你也不用担心,黛姬一旦看到了你的忠心,定不会在楚王跟前搬弄是非,说些无中生有之事。” 孙皓见赵瑾迟迟不语,似是明白了什么,遂上前问道: “你辅佐楚王一事,想来令堂尚不知情?” “嗯。” 赵瑾无奈地点了点头,但很快又道: “不过,我自有办法说服她。” 孙皓想了想,接着说: “黛姬与你是同年生人,虽说已经三十岁了,但生得貌美不俗。当年从苗疆陪嫁过来的十二名苗女,皆出自苗疆名门,家世不凡。你不要觉得她身在舞坊,便是风尘女子,舞坊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罢了。总的来说,楚王殿下此事做得虽不算仁义,但也断不会辱没了你。” 赵瑾听了这话,只觉有些莫名其妙,遂道: “我与黛姬的婚事也终究只是做场戏罢了,又不是真的与她连理同枝,她家世如何,我不在乎。” 孙皓却忽然笑了笑,上前拍了拍赵瑾的肩膀,安慰道: “姻缘天注定,你又怎知不会喜欢她呢?对了,黛姬现在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她如今是东平侯之女,东平侯也是我们的盟友了。” “东平侯?” 赵瑾不禁疑惑道: “他当年不是辅佐齐王的吗?这些年东平侯府与我们镇国公府一样履受打压,我若是与他们结亲,多疑的皇上会不会觉得是我们两家要联手夺权?” 孙皓闻言,却气定神闲道: “不,正是因为他多疑,他凡事都会比旁人多想一层。他一定会觉得,你们两家要是想联手夺权,自然不会做得如此明显,你们联姻一定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如此,他会百思不得其解,他会终日惶恐难安,他会不敢轻易再动你们任何一方,因为他想不明白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并且会一直逼着自己反复琢磨。他越是多疑,你就越是要给他制造疑点,消磨他的精神,扰乱他的心绪。他年事已高,又贪食丹药,早已气血两空,如今再加上心神不宁,正是对他最大的折磨!” 赵瑾听了孙皓一番言论,怔在原地迟迟没有做声,良久才抬袖拱手道: “看来明昭兄在徐州蛰伏的这些年,已然大有进益,士别三日,当真是刮目相看了!” 孙皓并未自谦,只同样还礼道: “徐州人杰地灵,英豪辈出,吾与赵兄彼此彼此罢了!” 第44章 立冬(一) 立冬这日,天气晴好,碧空万里无云,各宫娘娘都早早地起身装扮起来,等着去太极殿给皇上请安。 皇宫里五步一座高楼,十步一座亭阁,长廊曲折迂回,屋檐对峙交叠。先皇后过世后,中宫凤藻宫已经空置许久,如今最富丽堂皇的便是萧贵妃的合欢殿了。萧贵妃一早就梳起高耸的发髻,珠钗点翠插了一头,一身簇新的鹅黄色绫罗缎曳地三尺,上面繁复的花纹是宫里制衣局的绣女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绣上的。 萧贵妃面如满月,容色秀丽,一双凤眼的眼尾始终微微上挑着,眼底泛起的全是不可一世的骄傲与冷漠。 而她身边站着的是同她一样一脸冷漠的敬王。敬王的冷漠跟其母妃萧贵妃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双剑眉永远蹙着,嘴角下垂,一双桃花眼虽然璀璨生辉,可眼里流出的并无脉脉温情,只有无尽的冰冷与孤傲,仿佛整个大梁都欠他什么似的。 萧贵妃上前理了理敬王的衣襟,又担忧地嘱咐道: “儿啊,你记着,无论何时你都要给娘争口气,娘是丞相之女,身份何等的尊贵,娘进宫这些年就是为了当皇后的。可惜呀,好不容易熬死了先皇后,你父皇却迟迟不立新后,我执掌凤印这些年,也只能是个贵妃。儿啊,等你登上皇位那天,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尊母妃为太后,母妃一定要戴上那顶凤冠,你明白吗?” 尽管萧贵妃说得情真意切,几乎声泪俱下,眼角眉梢都写着对凤冠的渴望,但是冷漠的敬王依旧面无表情,只轻轻拍了拍萧贵妃的手,声音沙哑地说: “儿子明白。” 不多时,萧贵妃便领了敬王往太极殿赶去,她要赶在漪兰殿的薛昭仪和宣王母子之前抵达太极殿。此时的薛昭仪倒是尚未离开漪兰殿,确切地说,她此时仍在仔细理着自己的发鬓,小心翼翼地插上每一支发簪。一旁的宣王是个咋咋呼呼的急性子,他叉着腰踱着步,一遍遍催促道: “母妃,您能不能别再装扮了!您已经够美得了!咱们再不走又要落在萧妃和三哥的后面了!” “你急什么?” 薛昭仪的声音温婉沉静,就像她那张慈眉善目、菩萨一样的脸似的,让人一瞬间就心平气和了。 “我的儿,母妃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的外祖父只是个六品小官,咱们争不过萧老丞相,母妃也争不过萧妃,而你也不必同你三哥争,自古长幼有序,该是你的,终归都是你的,不该是你的,你争也无用。” “母妃!” 急脾气的宣王跳到薛昭仪身边,大手一挥说: “我朝一向都是立贤不立长!高祖之后,太宗便是皇四子,父皇也是取代了他的哥哥齐王,母妃凭什么觉得儿子不能取代三哥!” “你怎么这么傻?” 薛昭仪抬起手抚摸着儿子的鬓角,心疼地说: “你父皇都把老七从徐州召回来了,这分明是要制衡你和你三哥的,你们兄弟俩之间那些事,你父皇只怕早就看出来了!此时谁若是先挑起是非,谁就会先变成你父皇的弃子!” “区区一个老七何足为惧?他母亲是苗人,他身上有着异族血脉,如何继承大统?到头来还是我和三哥的角逐罢了!” “你……” 薛昭仪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满面愁容地说: “母妃只希望你能安安稳稳做个闲王就好,你有疼爱你的母妃,也有跟你琴瑟和鸣的妻子,你妻慕容氏已经怀了身孕,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母妃,我……” 就在这时,门外的宫女忽然来报: “昭仪娘娘,贵妃娘娘的銮驾已经快到太极殿了,您也可以起驾了。” “什么?” 宣王睁大了眼睛看向那宫女,怒斥道: “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早说!” “住口!” 薛昭仪挥了挥手,示意那宫女退下,遂正了正衣襟,正色道: “是母妃故意拖延着时辰,让萧妃母子先到的。你要记住母妃说的话,母妃这是在保你。” 漪兰殿外不远处就是宫里的镜湖,镜湖上有一座雕刻精美的白玉石桥,一身淡紫色长袍的楚王孤身一人立于桥上,远远地瞧着薛昭仪的銮驾缓缓经过,只自言自语道: “薛娘娘实在聪慧,可惜五哥不肖她分毫。” 楚王不用銮驾,只身前往,倒是比薛昭仪快些。待薛昭仪母子赶到太极殿时,楚王已经坐在皇上下首最末处的一方小案前,默默饮着茶水,并不做声。方才他给皇上请安时,萧贵妃母子视他如无物,连皇上也没有对他多看几眼,只匆忙吩咐他入座——他这样一个有着异族血脉的皇子,没有人会担心他可以夺嫡,包括皇上。 此时,萧贵妃已经坐在皇上身边,一边给他捶着肩捏着腿,一边捏起龙纹小案上摆着的秋枣,递到皇上嘴边: “陛下,吃一颗吧。” “嗯。” 老皇上闭着双眼,张开嘴把秋枣含入口中,待要吐出枣核时,萧贵妃已把丝帕摊在掌心,举到皇上嘴边,皇上把枣核吐到萧贵妃手上的丝帕里,又抬眼看了看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敬王。敬王此刻正在滔滔不绝地向皇上禀报自己这段时日在任上的作为,皇上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末了却是说了句不想干的话: “你的王妃刘氏与你成婚不少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总是些庶出的子女可不行,你看看你五弟的王妃,多争气。” 第45章 立冬(二) 皇上一番话让敬王顿时妒火中烧。他从小就在萧妃的教导下有着极强的优越感,他不许任何人在任何方面比自己强,哪怕是诞育子女这方面也不成。敬王虽然已经有二子一女,但皆是侧妃和姬妾所出,正妃刘氏从未怀上过孩子。想到这,敬王默默攥紧了拳头,心中对刘氏的怨恨又多了几分。 而萧妃自然不愿意让皇上低看了自己的儿子,遂晃着皇上的胳膊说: “陛下,这件事与皇儿有何关系,分明是那刘氏不成,当初给皇儿选王妃时,刘氏的家世就不及慕容氏,陛下您偏心!” 老皇帝见状,只无奈地捋了捋稀疏松散的胡须,摇着头说: “你已经权倾后宫,你父萧相也位极人臣,你还想要什么?还想再要个家世显赫的儿媳?你总不能处处都往高了攀,你累不累呀?老五的母妃薛氏家世不好,朕恐其在朝中难以自立,遂将慕容氏许嫁给他,这样日后也好有个强大的岳家帮着他,不会让他跟他三哥差得太多!” 萧贵妃听了这话,却愈发不满起来,毫不顾忌自己的一大把岁数,遂噘着嘴撒着娇说: “陛下,难道您偏爱的不是我们老三吗?您怎么可以偏爱老五?难道臣妾这些年跟您的情义都还不及薛嫔吗?” 就在这时,姗姗来迟的薛昭仪领着宣王走了进来。 “臣妾携五皇子宣王给陛下请安,给贵妃娘娘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萧母妃!” 老皇帝见了薛昭仪,竟挣脱了萧贵妃的手,亲自走下龙椅,把低眉顺眼的薛昭仪扶了起来,堆着满脸的褶子笑着说: “爱妃快快入座,外头凉,冻坏了吧!” 薛昭仪只笑着摇了摇头,像只温顺的大白猫一样,由皇上牵着手慢吞吞地坐到了他的另一侧。 这时,一旁的宣王走上前说: “父皇,慕容氏的身子愈发沉了,实在行动不便,这次没来给您请安,还望您不要见怪。” 一提到慕容氏,老皇上的脸上再次流露出满意的笑容,遂道: “好好好,让她好生歇着!不必来给朕请安!当初给你选妃时,人人都说慕容氏的面相好生养,如今看来确如此。只要她和腹中孩儿能够平平安安,来年顺利生产便好。” “那儿臣先替王妃谢过父皇了。” 说完,宣王又看向一旁的敬王,似是无意提及又似是蓄意挑衅道: “哟,这不是三哥吗,怎么,三嫂也没来吗?” “她病了。” 敬王的脸色铁青着,只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谁知,宣王听了这话却愈发嚣张起来: “三哥可要找人好好给三嫂瞧瞧,总是病着如何生养呢?” “老五!” 未等宣王把话说完,薛昭仪就连忙制止了他。一旁的萧贵妃见状,只翻着眼皮不屑道: “有劳老五挂念,你三哥已有二子一女,都是极好的孩子。只是慕容氏怀的是头胎,老五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别出了什么岔子啊。” 宣王听了这话,连忙抬袖行礼道: “有萧母妃在,谁敢动儿臣的王妃?” 萧妃听了这话,藏在案下的一双玉手狠狠攥紧了鹅黄色的锦袍,遂强挤出一抹笑意,说: “老五是个有福气的,连你父皇都说了,你那慕容氏是个好生养的,无需本宫操心,本宫还是操心操心自己家那不好生养的儿媳吧!” 老皇帝见状,连忙在中间打着马虎眼笑着说: “怎么,贵妃这是在怪朕偏心了?慕容氏有慕容氏的好,刘氏也自有刘氏的好。贵妃何必总拿别人的长处跟自己的短处比?若是气坏了身子,朕就该心疼了!” 萧妃并未搭理老皇帝,老皇帝却仰头大笑起来,遂捏起小案上的秋枣,往萧妃跟前试探了一下,萧妃欲拒还迎地扭捏了一下,这才轻启朱唇,可老皇帝却忽然把手一收,说: “我说你呀,真是不知足!” 说完,皇上转身就把那颗秋枣塞进了薛昭仪的口中,又亲自端了一旁的金镶玉双耳宽口瓶,递到薛昭仪的嘴边: “来,把枣核吐到这里,仔细别硌着牙。” 萧贵妃半张着的嘴悬在那里开也不是闭也不是,虽憋了一肚子的火,却也只得优雅大度地说: “啊呀!瞧我,光顾着和孩子们说话,倒是冷落了薛妹妹了。来人,给薛昭仪上茶!” 说完,萧贵妃连忙给敬王递了个眼色。 楚王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沿着萧贵妃的目光同样看向敬王,却见敬王抬手击掌三下,丝竹声便在殿里响起,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缓缓而入,她们簇拥着一个绝色美人,那美人貌若天仙,像盛放的玫瑰一般艳丽。只见她足尖轻轻一点便可凌空而起,身轻如燕,衣袂飘飘,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这时,萧贵妃在皇上耳畔殷勤道: “陛下,这是敬王新得的舞姬,他知道您喜爱歌舞,特把这绝世舞姬献给您的!” 老皇帝眯着眼睛,看着那舞姿动人的美人,满意地连连点头: “妙啊!实在是妙啊!太妙了!” 然而,就在那舞姬翩翩起舞之时,楚王忽然发现,这个舞姬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由锦斓坊安插进敬王府的洛云珠。 楚王心头一惊,却见那洛云珠在自己面前神色自若,全无惊慌失措之态,而那敬王只是默默低着头,自顾自地喝着酒,萧贵妃则眼含笑意,陪着老皇帝欣赏美人。没有人注意到楚王微变的脸色,这殿里的一切仿佛都和他无关似的。 楚王心头暗道,敬王把洛云珠送走究竟是已经识破了洛云珠的身份,还是纯属巧合?如果只是巧合,可怎么就偏偏当着他的面将洛云珠送给皇上,这分明更像是在警告他。可是,如果真的是警告,为何敬王和萧妃全都无视于他,仿佛根本不知道洛云珠的身份一样。还有洛云珠,她为何没有提前送来消息,是真的暴露了身份,还是已经叛变…… 看来,有些事似乎已经超出自己的掌控了。 楚王默默端起一旁的酒杯,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第46章 立冬(三) 过午后,日光正暖,用罢午膳的人们难免困倦。赵璇房里烧着暖炉,一侧的软榻上铺着厚厚的鹅绒毯子,那长眉细眼的年轻妇人裹着玫红色夹绒短袄躺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个镶有红宝石的银手炉。她微微蹙着眉,冲一旁的赵璇抱怨道: “这该死的京城,才立冬便这么冷,实在是不想踏出这个门!” 赵璇坐在软榻边上,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笑着说: “我的好夫人,听你这意思,莫非是不愿参加今晚的立冬家宴了?” “我也不是头一回了!” 佟佳萱挑了挑眉毛,不屑地把头偏向里侧。赵璇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可是中秋家宴你就未到场,母亲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若是再不去……” “你急什么?后面还有冬至家宴,还有除夕家宴,还有上元家宴,我想去了自然会去!” 赵璇见状,也不敢强逼佟佳萱前往,只得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你总要有个合适的借口吧!上次你说你身体不适,这次总不能还身体不适?” 佟佳萱听了这话,却忽然坐起身来,认真地说: “这次可以说挽秋身体不适!她孕吐得厉害,起不来身,不能去赴宴,她肚子里装着的可能是二爷的第一个儿子,我身为正妻,自是要寸步不离地照顾她,闪失不得!” 赵璇闻言,眨了眨眼睛,即刻便喜上眉梢: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你可以留下来照顾挽秋呀!” 佟佳萱见状,只故作嗔怪道: “你也不夸夸我,哪里有我这样的贤妻!” 赵璇听了这话,连忙上前揽过佟佳萱瘦削的肩膀,轻轻拍着她说: “好好好,我的佳萱最贤惠了!我真是没有想到,自挽秋过来服侍我,你会待她这样好,挽秋有你这样的主母,也是她的福气。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你的功劳,等孩子生下来一定记在你的名下,作嫡子教养才好。” 佟佳萱依偎在赵璇怀里,伸出又细又长的白皙手指轻轻缠绕着赵璇的头发,娇滴滴地说: “人家自幼在娘家娇养惯了,吃不得苦,受不得疼。如今既不能为你开枝散叶,难道还要与你的妾室争风吃醋吗?我与挽秋共侍一夫,便如同姐妹一般,她待二爷好,我便待她好,二爷疼她,我自然也会疼她。” 佟佳萱一番话,把赵璇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原本想好好夸一夸爱妻,可屋外的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了女童的嬉笑声,原来是赵文馨和小丫鬟正在玩球。赵璇看向窗外的女儿,思索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道: “佳萱,如果你不去赴宴的话,能否让馨姐儿随我去?” “为何?” 佟佳萱听了这话,面色即刻便冷了下来,赵璇无奈,只得解释道: “佳萱,你听我说。你看大哥的煜姐儿和赵璃哥哥的静姐儿,日日都去给母亲请安,每回家宴都在母亲身旁陪伴着,可咱们的馨姐儿都多久没有在母亲跟前露过脸了。你难道看不出来,母亲如今疼爱静姐儿都远胜过疼爱馨姐儿!馨姐儿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该为她做长远打算才是。我既不是国公爷,也没有官职,若是母亲对这个孩子再不上心,日后她如何能说得好人家做亲?再者说了,堂姐妹之间若是处得好,互相帮衬,互相扶持,日后便是出了阁也好有个照应,你看看咱们馨姐儿都多久没见过煜姐儿了?” 谁知,佟佳萱却不以为然,只没好气地反驳道: “有什么好见的,凭我哥哥如今的作为,馨姐儿的婚事根本不用担心!再说了,等母亲百年之后,你们兄弟二人势必要分府的,到时候堂姐妹之间分离,还有什么感情可言,如今处得再好,日后终须一别,何苦呢?不如不处便是了!” “你……你这又是什么歪理?” 赵璇摇了摇头说: “你也只道日后要分府,所以我才劝你,趁着母亲还健在,身子骨儿还硬朗,让馨姐儿好好尽孝膝下,日后母亲若是想到好的人家,也能记挂着馨姐儿。还有,你不要总想着你娘家哥哥能怎么怎么样,舅兄如今跟靖安侯府走得近,我知道他图的是个什么!只是八字还没有一撇,你怎么就能断定靖安侯府一定不会站错队,你怎么就能保证舅兄一定可以平步青云!” 这些话不说还好,一旦说了,佟佳萱就立刻红了眼眶,开始哭哭啼啼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哥哥!就因为他只是个伯爷,而你们家却是国公府?可我哥哥好歹也在朝为官,不像你,连个一官半职都没有!我若是再不去依靠哥哥,等日后分了府,你就只是一个商人了!” “可是就算舅兄和靖安侯最终成功了,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日后分了府,我不一样还是个人商人吗?顶多你娘家的名声好听些罢了。” “不!赵璇你听着,我哥哥一旦上位,他就会给你也求来个一官半职!再说了,同样都是老太太生的,这个国公爷凭什么就不能是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 佟佳萱在气头上,一时心急嘴快,多说了两句。 赵璇猛地站起身来,拔高了嗓门道: “长幼尊卑有序,大哥是嫡长子,我岂能凌驾在他之上!” 见赵璇已然动了怒,一向心气儿极高的佟佳萱索性破罐子破摔,同他争辩道: “可我朝立太子都是立贤不立长,你凭什么不能爬到你大哥上头去!” “大哥才兼文武,探花及第,既是长又是贤,我心服口服!而且我告诉你,我不想入朝为官,你也不用让舅兄去给我求什么官职!” “……” 佟佳萱从软榻上爬了起来,指着赵璇的鼻子没好气地说: “你这个没出息的!” “当初你同我成亲时,我就跟你说过,跟着我是不可能成为什么诰命夫人的,你那时说你看中的是我的人,说你心甘情愿跟我!才几年,你变得可真快呀,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却这般待我!” 说完,赵璇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竟直接去了挽秋的房里。佟佳萱怔在原地,水葱似的长指甲直剜进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然而,不管是赵璇还是佟佳萱,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争吵已被躲在暗处的颂竹听了去。颂竹心中狐疑,连忙偷偷溜回荣寿院,将佟佳萱的心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氏。 啪! 关氏听完颂竹所言,一掌拍在了小案上,气得嘴唇直哆嗦: “没想到,她竟有如此野心!我早就说过,但凡钟鸣鼎食之家的衰败,都是从根儿里开始烂的!如今镇国公府风雨飘摇,她不能与我们同舟共济也就算了,竟还想着要夺我瑾儿的位子!这个毒妇!我之前还在想,她那样巴结靖安侯府,除了要给她娘家谋利,一定还有别的想法,原来她是想等日后借着从龙之功,直接扶她自己男人上位呢!” 一旁的迎春见状,连忙上前轻轻拍了拍关氏的后背,安抚道: “老太太息怒,这不是还有颂竹在那边盯着吗?依奴婢之见,还是趁早将二夫人的野心知会了国公爷,让他做好防范才是,二夫人只要还在府里一日,就随时有可能做出对国公爷和明哥儿不利的事。” 关氏长吐出一口气,捂着胸口说: “你说的对,是我气糊涂了!你快去让人到前头请你们国公爷过来,这件事我必须要让颂竹当面说给他听!” 第47章 说服关氏(一) 立冬这日,衙门里只处理半日公务,用罢午膳,官员们便各回府中了。前朝原本是不看重立冬、冬至的,只过小年和大年,可是大梁开国皇帝唯爱美食,是个喜爱聚会饮酒作乐的人,便慢慢带起了立冬、冬至也要聚一聚、吃一吃的风气。 时至太宗在位时,政通人和,百废俱兴,就演变成了立冬和冬至衙门里也能休半日假。当今皇上继位后,依旧维持着此旧例,总之,只要一进入冬天,便要时不时地为迎接新年吃上一顿。 赵瑾才回府中,刚刚换下朱红色官袍,便见关氏院儿里的丫鬟已经在此候着了,一问才知是母亲急着要见自己。 料想是府中出了什么事,赵瑾未敢耽搁,便往荣寿院而去。刚见过关氏,便见其面色凝重,双眉紧蹙,赵瑾坐到关氏下首处,看着跪在地上的颂竹,又抬眼瞧了瞧一旁的迎春,似是明白了什么,遂开口道: “母亲,可是佟佳萱那边露出了什么马脚?” 关氏捂着胸口叹了口气,摇着头失望地说: “作孽呀!你问问颂竹,你问问她,佟佳萱都对你弟弟说了些什么?” 颂竹转过身来,面朝赵瑾磕了个头,又抬起头来一五十一地说: “回国公爷,二夫人说,等她的兄长永昌伯日后傍上新君,就可以让伯爷给咱们二爷求个一官半职。二爷不乐意,二夫人又道,同样都是老太太生的,怎么二爷就不能做这个国公爷呢?二爷听了以后大怒,直接摔门而去。” 赵瑾听到弟妹想撺掇弟弟夺下自己镇国公的位子,倒是并没有震怒,只摆弄着腰间挂着的碧色荷包上天青色的穗子,不紧不慢道: “佟佳萱是个有些手段的女人,可她却不够聪明,她的本事暂时还成全不了她的野心。” 说完,赵瑾抬眼看向关氏,提议道: “母亲,佟佳萱的狐狸尾巴既然已经露出来了,我想,颂竹一个人在那边恐怕是不够用了。况且,我听闻挽秋如今孕吐得厉害,颂竹要时时伺候在侧,不便随时过来报信。依我之见,母亲不妨再拨一个人过去照顾挽秋,就说是念着她怀了身孕,对她的体贴。” “这倒是个好主意。” 关氏十分认同赵瑾所言,又道: “颂竹一个人在那边孤立无援,也实在被动,多个人过去帮她看着佟佳萱,两个人也能互相遮掩着,以防被佟佳萱看出端倪。” “不止两个。” 赵瑾又说: “我也会安排自己的心腹过去,只是母亲不能说这个人是我送的,如此势必会引来佟佳萱的怀疑。待我将人领来,母亲只先把此人收下,到时候一并送给挽秋,就说念着她给赵家开枝散叶,十分辛苦,您又从自己院里拨了两个人来服侍她。” 关氏闻言,有些不放心地说: “可挽秋伺候我许多年了,我院里有没有这个人,挽秋心里清楚得很,若是把你的心腹送进去,还强说是我院里的,那挽秋岂不是一眼就识破了。” 赵瑾却笑着摇了摇头,解释道: “不,母亲。佟佳萱的野心太大了,如此看来,挽秋的处境已是十分危险,您不能再瞒着她了。儿以为,母亲不妨找个时机,将佟佳萱欲杀母留子、夺权上位的想法悉数说与挽秋听,让她早做防备,并配合颂竹和咱们的心腹,做好咱们的眼线。” 挽秋是顾嬷嬷的女儿,吴清的妹妹,从小就在关氏身边伺候着,她是对关氏最忠心的,况且此事还关乎着她的身家性命,她一旦知道实情,不可能不上心。 见关氏仍有些动摇的意思,赵瑾又道: “母亲,赵璇与佟佳萱感情甚笃,佟氏在他眼里就是个被娇养得不谙世事的清纯女子。即便这一回佟氏不小心说漏了嘴,赵璇也没有对这个女人起什么疑心,只是摔门而出罢了。他本就鲜少与佟氏起争执,即便有,也是赵璇先道歉,佟佳萱是不可能低头的。长此以往下去,赵璇若是被她撺掇得移了心性,有些事可就不好挽回了。我的意思是,挽秋知道真相以后,也能借着赵璇如今对她的宠爱,多吹吹枕边风,让他踏踏实实地过好如今的安稳日子,然后再一点点揭露佟佳萱的真面目,免得日后东窗事发,祸起萧墙,赵璇一时无法接受,与你我生出仇怨来。” 关氏听完赵瑾所言,默默地拨弄着手上那串佛珠,良久才应道: “你说得对,是得有个人在璇儿身边给他把着关,让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而这个人,只能是挽秋,看来,是时候让她明白一些事了。” 说完,关氏看向颂竹,吩咐道: “你且回去,万不可声张,只说是被我叫来问问挽秋的情况,你告诉挽秋,我十分惦记她,等她舒坦些了,记得来瞧瞧我,旁的话你一概不提便好。” “是,奴婢明白。” 见颂竹已经回去,赵瑾斟酌了片刻,便趁机向关氏开口道: “母亲,赵璇既无心于夺下我的位子,这佟氏恐怕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 “你是担心景明的安危?” “不错,凭她的本事,还不可能把手伸到我的身边来,可是景明那里,我总不能寸步不离地陪着他。况且,偌大的国公府若是一直没有女主人,那么佟佳萱只怕会想尽一切办法插手府中诸事,这样也会对母亲不利。” 听到这,关氏总算是明白了赵瑾话里的意思,惊喜道: “怎么,你终于肯续弦了?” 赵瑾低下头,有些无奈地笑着说: “儿迟早是要续弦的,之前苦于没有合适的人选,咱们被皇上盯得紧,您之前便同我商议过,不能挑家世太好的女子,以免让皇上觉得我们镇国公府还有野心,还想往高了攀去。如今,恰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哦?你说来听听。” “母亲可还记得东平侯?” “东平侯……不就是那个一辈子没有儿子的老头吗?早年,他堂姐嫁给齐王做了侧妃,他们东平侯府一心辅佐齐王,到头来却是功亏一篑,虽凭着免死金牌保下了性命,自此后却慢慢淡出朝堂,听说如今连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第48章 说服关氏(二) 关氏上了年岁,虽鲜少出门了,但是对京中各大世家的关注却并不少。 “怎么,你说的莫非是他家的姑娘?” “不错,东平侯有个女儿,幼时身体不好,一直在道观静养,如今东平侯年事已高,膝下无子,其他女儿也都早早地嫁出去了。老侯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听闻寄住在道观的女儿已然大好,前不久命人将其接回。如今,老侯爷唯恐自己来日撒手人寰,留下女儿一人漂泊无依,便想为其寻一门亲事。” “怎么,东平侯找上了你?” “不错。” 赵瑾顿了顿,接着说: “此女与我是同年生人,年岁已不小,幼时又顽疾缠身,实在不好说亲,可老侯爷又不想让她低嫁,去普通人家受苦,这才约我相见,谈及此事,希望可以把女儿许给我做填房。” 谁知,关氏听了这话,却断然拒绝道: “不成!我让你不要往高了攀,也没让你将就到如此地步!她都已经三十岁了,身体又不好,说是已然痊愈,谁知道好利索了没有,日后能不能生养都是个问题!你如今只一子一女,你的续弦夫人日后还是要给你开枝散叶才成!” 赵瑾正欲解释,关氏却又接着说: “再说了,你不要以为我老了,糊涂了,就好蒙骗了!我问你,那东平侯府为何没落,还不是因为他们曾经辅佐过齐王?你和这样的人家结亲,不是上赶着把赵家往皇上的屠刀下推吗?你一向谨言慎行,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赵瑾见状,倒是并不意外,关氏的反应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站起身来,给关氏端了一杯茶,微微弯着腰立在关氏一侧,抄着手说: “母亲既然已经这样说了,儿子也就实话实说罢了。母亲,儿是这样想的,东平侯虽然辅佐过齐王,可是齐王全家已经被皇上杀得一个都不剩,虽说东平侯的堂姐也跟着死了,可他们要是想报仇,早就报了,不会等到东平侯已是风烛残年,才有什么动静。况且,咱们赵家手上没有兵权,即便东平侯真的有报仇的想法,也应该去和手握重兵的武将之家结亲。” 关氏不解地看向赵瑾,问道: “你这是何意?” “依儿之见,这样的道理皇上自然也明白,因此他才会想不通咱们为何要跟东平侯府结亲。他既然多疑,那就给他多制造疑点,他如今不是想把赵家各个击破吗,那我就索性把同样风雨飘摇的东平侯府也拉进来,打乱皇上自以为已经布好的局。这样,他日后每走一步,都会先想一想,东平侯这个老头接近赵家到底是为什么,这老头有免死金牌傍身,他一日不死,皇上就一日不能杀他。” 赵瑾直起身来,将双手倒背在身后,接着说: “况且,东平侯府还有着其他姻亲,亦都是京中官宦之家,谁手上有兵权,谁手上没兵权,谁和东平侯府的关系更紧密,这些都会使皇上的疑心和忧虑一日胜过一日,从而扰乱他的心智,让他觉得身边的每个人都可疑,这样他就不会把心思全都放在赵家身上了。甚至,我们还可以让他心神不宁……不攻自破!” “你……” 赵瑾虽没有言明他和楚王的事,但是关氏却似乎听明白了什么: “自打孙皓来了京城,我就觉得你的行踪有些可疑,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赵瑾只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 “母亲放心,儿子如今不是一个人在做事。” 关氏心头一惊,可赵瑾的意思分明是不想明说。关氏对自己的儿子太了解了,她平复了一下心绪,缓缓道: “我年纪大了,不如从前了,如今你才是国公府的主人,赵家一门的身家性命全系在你一人身上。我知道,你一心想把赵家从皇上布好的局中拉扯上来,只是无论何时,无论你想要用什么手段,你万不可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啊!否则,母亲百年之后如何去见赵家的列祖列宗!” 赵瑾自然也明白母亲的意思,遂半蹲下身来,握住关氏的手说: “母亲放心,儿子不会谋权篡位的。” 我不会谋权篡位,但我可以助别人谋权篡位。 关氏闻言,未再往深处想,只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赵瑾的手背说: “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谋算,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那个女人嫁进门来,若真能扰乱皇上布好的局,分散皇上怀疑的对象,我也就谢天谢地了。眼瞅着就是年关了,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呀!” 说到这,关氏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担忧地追问道: “对了,兰溪呢?兰溪最近如何了?近来我怎么都没听你提起过她?你是不是又在偷偷地让她帮你做事了?” 赵瑾沉默了片刻,微微仰起头来看着鬓角霜白的关氏,沉声道: “母亲,您只需要知道,不管我在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镇国公府荣耀的延续。” “你……瑾儿!” 关氏颤抖着握紧赵瑾的手,恳求道: “瑾儿,你能不能不要再折腾你妹妹了?你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不好吗?等日后尘埃落定,母亲给她寻个靠得住的人家,也好让她过上一个女人该过的日子!” “母亲难道就没有想过,兰溪也许根本就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她足智多谋,武艺高强,凭什么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凭什么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 关氏听了这话,就明白赵瑾一定是又把赵兰溪拉进他的谋算里了,遂无可奈何道: “这根本不是官家女子该做的事!她该做的是弹琴作画,烹茶绣花,相夫教子,安安稳稳地当一个诰命夫人!” “这根本就不可能!从她还在襁褓里就被送出国公府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不可能再过这样的日子了!人这一辈子,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归途,母亲一再强求,只会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添堵罢了!” 关氏心中始终放不下这个执念,她觉得赵兰溪的一生都被毁了,她像个暗卫,像个杀手,却独独不像镇国公府的小姐: “瑾儿,娘真的不明白,你是她的哥哥,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能想着好好保护她,反而总是把她往最危险的地方拉扯呢?你就不能可怜可怜她吗?” 谁知,赵瑾却松开了关氏的手,倏地站起身来,声色寒凉道: “母亲不妨想想佟佳萱,她不是一样也在为了自己的梦想拼尽全力吗?她想让娘家的爵位得以延续,她想给赵璇求个官职,她想当诰命夫人!她敢想,她敢做,她野心勃勃,她哪一点比男人差?她想夺我的大权,那是她的梦想,她理应放马过来,我敬佩这样的敌人!我甚至觉得佟佳萱若是男儿,必定比赵璇有出息!可惜了,她也只是个官家女子,纵是有满心的抱负,也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折腾!” 说完这番话,赵瑾没有片刻的停留,转身拂袖而去。 第49章 蓉儿办家宴(一) 关氏与赵瑾置气,毕竟只是一时的,她深知自己劝不动赵瑾,多说无益罢了。但是赵瑾如今已经在着手把镇国公府往上拉,而且还有了同路人,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一个新的国公夫人入门…… 一想到这些,关氏对赵瑾的不满就渐渐消退了些,她开始在心中暗想,这个儿媳长得什么模样,漂亮吗,会对赵瑾好吗,会照顾文煜和景明吗,她真的是东平侯的女儿吗?这样想着,关氏的心中有了期待,心情竟又慢慢好了起来。 送夏在外间几次三番地偷偷瞧着里间的关氏,见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和,连忙端上一杯酸酸甜甜的果茶,笑着说: “老太太,快瞧瞧这是什么?” 关氏抬眼看了看那琉璃盏中的果茶,眸中瞬间流露出惊喜之色: “这里头怎么还有橙子粒儿呢?” “这是煜姐儿孝敬您的,蓉儿才做好的,煜姐儿喜欢得不得了,连忙差人给您送了一盏过来!只是奴婢瞧着您方才同国公爷聊得有些不愉快,未敢上前罢了。” 关氏只笑着斜睨着送夏,问道: “那现在怎么就敢上前了?” “老太太,奴婢方才都瞧见您偷偷笑了,您是不是已经在憧憬未来新进门的国公夫人在给您请安了?” 关氏听了这话,抬手轻轻戳了戳送夏头上戴着的珠花,笑着说: “你这小蹄子,仔细瞧着吧,等你们国公夫人进门,我就立刻把你嫁出去,你也去李庄头家当你的少夫人去吧,我这老太婆有儿媳伺候着,不要你喽!” 一番说笑过后,送夏伏在关氏的膝头,撒着娇说: “老太太,您可别吓唬奴婢,明明说好了过两年再放我出府的,奴婢可不想早早地嫁人,没有人会比老太太更疼爱奴婢了!” 关氏垂眸轻轻捋着送夏的头发,忽然想起了拂冬。那个丫头得到的恩宠,一点也不比送夏少,她到底为什么要背叛自己呢? 就在这时,送夏忽然抬起头来,神神秘秘地说: “对了老太太,您猜猜看,煜姐儿今天是差了谁来给您送的果茶?” “难不成是蓉儿过来了?” 关氏只是随口一说,可送夏却拍手笑道: “哎呀老太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奴婢想着您也好些时日没见蓉儿了,您那样喜爱她,这回她既自个儿送上门来,奴婢就做主把她留下来吃茶了。老太太,这会子可要见见?” “见,当然要见!” 一提到蓉儿,关氏的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满意的笑容,遂冲送夏吩咐道: “快去把你蓉儿妹妹领过来,我好好瞧瞧她!” “是!” 送夏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便往外头走去。刚走到门前,却是远远地瞧见拂冬正坐在廊下,眼巴巴地朝上房望着,她一见送夏出来,连忙偏过头去,只装作看着一旁发呆的样子。送夏瞥了一眼,并未上前,而是不动声色地转身去了茶房。 虽然关氏没有对送夏明说,但是送夏自己也瞧出了个大概,近来老太太让拂冬近前伺候的次数愈发少了,连迎春也时时提防着她,看来,这个拂冬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等送夏牵着蓉儿的手从茶房走出来时,却发现廊下已空无一人了。送夏的脚步顿了顿,连忙冲一个正在洒扫院子的三等小丫鬟招了招手,说: “你且过来。我问你,你拂冬姐姐去哪了,方才不还在这坐着吗?” “回姐姐,拂冬姐姐往西边小路上去了。” “西边……” 送夏垂下眼眸,只低声吩咐道: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说我问起过她。” 说完,送夏笑着转过身来,拉过身后的蓉儿,领她进了上房,送夏并没有将蓉儿直接领进里间,而是先让她在外间坐着,随后自己一个人去见了关氏。 “老太太……” 送夏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在关氏耳畔道: “老太太,奴婢方才瞧见,拂冬躲在廊下鬼鬼祟祟地往您这看着,一眨眼的工夫,便往西边小路上去了。” “哦?” “老太太,奴婢虽不知拂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奴婢也觉得她近来甚是奇怪,这才来向您禀报。” “我明白了。送夏,你去找迎春,让她派个靠得住的,跟上前去瞧瞧。你记着,如果日后拂冬找你说了些什么,一定要尽快来禀报。” “是。” 送夏转身刚要出去,却又回过身来笑着说: “对了,蓉儿已经在外间了,奴婢这便让她进来。” 说完,送夏撩开门帘,冲蓉儿招了招手,蓉儿走上前去,一见到关氏,便跪下来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关氏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身淡粉色绒衣的小姑娘,又黑又亮的眼睛像两颗璀璀璨璨的宝石一般,粉粉嫩嫩的脸蛋显得她愈发白皙可爱。关氏心里喜欢得紧,连忙招招手说: “来,快过来,到我跟前来。” 蓉儿并不惧怕,只站起身来,走到关氏身边,关氏指了指一旁的矮脚凳,让她坐下说话: “生得这样有灵气,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有你在煜姐儿身旁,我也就放心了。” 蓉儿牢记着赵瑾的话,不敢暴露了身份,只低着头说: “全是托老太太的福,奴婢才有机会做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关氏拉着她的手,脸上的笑容愈发满意起来,忍不住又问道: “听闻你对吃食颇有一番见地,前两日刚刚给你秋姨娘办了一场宴席,今儿个又是立冬家宴,大鱼大肉的咱们都吃腻了,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咱们晚上吃点不一样的?” 蓉儿闻言,只笑意盈盈地说: “回老太太,煜姐儿和静姐儿今早还在跟奴婢说,想吃些不一样的。奴婢找负责采买的管家娘子打听了一番,听闻坊间如今最时兴的吃食是串串香,或烤或煎或炸,极有滋味。” “串串香啊,我倒是听你二爷提起过,他还偷偷背着我给你们二夫人买过,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在家宴上去买外头的吃食,总是有些不妥。” “老太太,咱们可以自己做呀!把各类食材串在竹签子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想吃什么就自己烤什么,奴婢再备上些解腻去油的小菜,诸如山楂酿藕,糖醋萝卜,金针菠菜,主子们聚在一处,既能玩好又能吃好。” 这种办家宴的方式,关氏倒是从未经历过,只有些不放心道: “大人们倒是不怕,只是煜姐儿、静姐儿、明哥儿这样小,若是烫着了可就不好了。” 关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潜意识里已经没有了赵璇的女儿赵文馨,她不会出现在家宴上仿佛才是正常的。 “老太太,怎么可能真的都让主子们来做,大家上上手,尝试一番,图个趣味也就好了,自有奴婢和婆子们负责把食材烤熟呢!” 关氏听了蓉儿的一番安排,终于点头道: “好,就听你的,咱们今晚吃个不一样的!” 第50章 蓉儿办家宴(二) 定下了晚宴的安排,关氏很快便吩咐下去,让各房提前预备着。赵文煜和赵文静听说晚上可以自己烤串,欢喜得不得了,而二房的佟佳萱听到这个消息,却十分不屑,只道是油腻腻的,有什么好吃的。 赵璇在一旁听着,并未搭话,从前自己给她买串串香的时候,也没见她说油腻二字,如今是她自己不肯过去和大家聚一聚,还非要硬着头皮说不好吃。二人的气都还没消,谁也没有搭理谁。 夜幕降临后,镇国公府掌起了灯,蓉儿早早地便来到花厅里,张罗着各处: “来,放这边,这边是素菜,那边是荤菜。这芋头片记得拿水泡上,不然一会儿该变色了。这边的碳火烧得太旺了,不成不成,仔细别烫伤了主子们。这些已经做好的前菜放在这边,汤水放到最后面去,别让来往仆从撞洒了。这边的调料不要混在一起,油碟干碟分开。” 赵文煜念着蓉儿要张罗家宴,想让她体面些,特赏了她一对蝴蝶发夹戴在头上,小小的蝶翼在满屋烛光下熠熠闪光,衬得蓉儿愈发光鲜灵动。 见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蓉儿便上前冲关氏道: “老太太,都布置好了。一些鱼虾、五花肉之类的荤菜都是做得半熟的,主子们烤上一会儿就能吃。奴婢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几道清爽的膳食,有清蒸鲈鱼,脆炒素三丝,河虾豆腐盅,蜂蜜山药,白切鸡,糖醋茄条。这几道菜量都不多,少而精巧,主子们先吃些垫垫肚子。” 关氏见蓉儿说得头头是道,忍不住笑得合不拢嘴: “你想得甚是妥当,既顾全了大家,又没有铺张浪费。” 不多时,赵瑾和赵璇相继步入厅中,赵文煜、赵文静、赵景明也前脚跟着后脚走了进来。因立冬不是什么大日子,再加上赵璃夫妇还被软禁于府中,因此也就没有邀请三老太爷一家过来。 如此,正合孩子们的心意。 赵文煜穿着一身丹橘色短袄,镶着绒边的袖口上用银丝绣着一串串小柿子,寓意柿柿如意,赵文静则穿着海棠色长裙,胸前挂着一串璎珞,和赵文煜挨坐在一起。 “姐姐,璇叔父家的婶母和文馨妹妹好像又没来呢!” 赵文静看着大人们正在前头说话,便和赵文煜说起了悄悄话。 赵文煜看了父亲和叔父一眼,十分小声地说: “是啊,婶母终日躲在自己院儿里,神神秘秘的,我如今都快记不得馨姐儿的模样了。” “这样也好,只咱们姐妹在一处,倒也不必与旁人往来。” 这时,赵瑾远远地向孩子们投来视线,目光却停留在了蓉儿头上的蝴蝶发夹上,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的莲儿,莲儿的头上也有一对海棠发夹,赵文煜不仅赏赐了蓉儿,也赏赐了莲儿。 看来自己之前的教诲,女儿是听进去了,若是只一味地捧着蓉儿,冷落了莲儿,那不仅会给蓉儿招来祸事,也会让莲儿生出背叛之心。 果然,当关氏吩咐大家自行安排时,蓉儿连忙十分有眼色地退到了后面,让莲儿在前面帮主子们串签子,自己则安分地低着头站在后面,随时等着莲儿的吩咐。 “哎呀我也会串,我要自己来!” 赵文静许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按着莲儿的手不让她动,可关氏却不放心地说: “不成,那竹签子削得尖,仔细别伤了手!” “老太太,您就让我试一下吧!我真的想试一试!” 这时,赵瑾走上前来坐到赵文静的身边,拿起一根竹签子说: “来,伯父教你。” “好呀好呀!” 赵瑾将竹签子递到赵文静手里,耐心地说: “你看,把手握在竹签的中间偏下一点,这样竹签的末端就不会戳伤你的手了心,上端也不要冲着身边的人,以免把别人戳伤。” 说完,赵瑾又用筷子夹起食材递给赵文静,看着她一样一样地把食材串进去,并时时在一旁指点着: “你看,煎烤的时候不要只烤一面,记得翻过来烤一烤背面,你记着,如果两样食材一个熟得慢一个熟得快,那是不能串在一起烤的,不然一个都烤糊了,另一个还半生不熟呢!” 赵文静兴致勃勃地翻转着手上的签子,好奇地抬起头来问道: “堂伯父,你怎么什么都懂啊?你真是太厉害了!” 赵瑾只是轻声笑了笑,微微歪着头认真地看着赵文静说: “伯父少时在云龙书院读书的时候,山上野味甚多,书院中有顽劣者,不喜读书,总是逃学去捉些野鸡山鸽,待到下学时,众人便围聚在一起,跑到先生找不到的一处空地上,生火,烤肉,饮酒……” 一旁的赵文煜将烤好的一串玉米粒递到赵文静手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瑾说: “爹爹,你小时候还干过这种事呢?” “对啊对啊伯父,你怎么也干这种事呢!” 说完,三人皆笑了起来。 赵璇坐在关氏身边,时不时地看向赵瑾和孩子们。他听说大哥又要娶妻了,虽然大哥还没跟他明说这个神秘的大嫂是什么人,但他已经猜到这门亲事一定跟大哥现在正在做的事有关。不过,无论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她都会和大哥组成一个新的家,到时候他们一家人陪在母亲身边,其乐融融,一定比现在还要令人羡慕。 这样想着,赵璇不禁又想起佟佳萱来,她作为镇国公府的女眷,已经许久没有以二夫人的身份出现在自己这个二爷的身边了,她不仅自己不来,还不让女儿前来,看着文煜和文静姐妹二人那样亲密无间地说着体己话,赵璇心中难免替女儿文馨叫屈。说到底文馨才是文煜真正的堂妹,文静都还差着一层关系呢。 然而,赵璇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和他一样羡慕赵瑾一家的,还有默默地站在角落里的蓉儿。她虽得宠,却终究与莲儿不同。莲儿在文煜和文静身边有条不紊地操持着一切,作为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家生子,她早已对这里的一切十分熟识,她一生下来就是为了被送到大小姐身边做侍女的。 这一点,蓉儿心里明白,她也不敢逾越了莲儿,以免惹来顾嬷嬷和吴清的不满。在这个大金笼子里,莲儿是有身份有体面的婢女,自己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外来户”,再不是什么刑部侍郎严默的女儿。 蓉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着赵瑾的背影,心中忍不住生出几分孺慕。他虽然素日里十分严肃,但对待下人从不苛刻,更是善待着自己堂弟的女儿,他的笑容看上去那样亲切,与孩子们有说有笑的。 从前在严府里,这样的场景也时常有,作为严家唯一的孩子,每到佳节,严默总会从外头的集市上给她买来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应有尽有。那时,母亲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父亲从未纳妾,两人相敬如宾,还有兰姨,她虽然不爱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是父亲和母亲都喜欢她。她的身影永远匆忙,好像有许多事需要她做。 蓉儿清楚地记得,有一年母亲十分认真地问她: “让兰姨做你的姨娘好不好,以后兰姨会给你生下弟弟妹妹,你就可以做姐姐了。” 可是后来父亲却没有答应,父亲说了,兰姨那样的女子,值得更好的归宿,做不得妾。 再后来,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了。 那天清晨,一个尖声尖语的人突然来到严府,听兰姨说,那是宫里的太监。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到过父亲,听说父亲吐了很多血,死得很惨。母亲给她绣了一个红色的荷包,荷包上的小猫依偎在大猫的身边。那天夜里,母亲悬梁自尽,她尚来不及哭泣,就被兰姨送去了叔父家里,可她没想到,叔父家里也是个虎口狼窝…… 蓉儿默默地从袖子里翻出那只荷包,上面的两只白猫绣得栩栩如生,大猫的眼神温柔慈爱,小猫幸福地趴在大猫的怀里,像极了此刻依偎在赵瑾身边的赵文煜。 蓉儿难过极了。 她想念父亲,想念母亲,想念兰姨。她只有兰姨了,可她现在却不能和兰姨在一起,也不知道兰姨如今怎么样了,她带着父亲留给她的那本书,随时都会有危险的…… 这样想着,蓉儿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地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而偏偏就在这时,前面的莲儿忽然转过头来,笑着吩咐道: “蓉儿,快过来放些佐料,咱们不懂这些,可全指望你呢!” 蓉儿听了这话,连忙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地将眼泪和荷包一并收了起来,遂应道: “是,这就来。” 第51章 挑拨离间 立冬过后,气温骤降,一日寒过一日。这日下衙后,孙皓并未在府中多待,而是换了一身月白色长袍,乘坐着一辆素日里不常用的破旧马车,吱呀吱呀地往城外去了。 舞姬洛云珠被敬王送给了皇帝,孙皓已经知晓,他是听同僚们说的,敬王为了讨好父皇,特献绝色舞姬,这事儿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儿子给老子送女人,听起来多少有点离谱。 洛云珠一事,楚王心中困惑已久,却不敢三番五次地约孙皓在锦斓坊相见,这次便改到了城郊东湖边的一艘船上。 待与孙皓相见后,楚王命人将船驶入湖心,远离岸边后方才急切地开口道: “先生,小王急需先生解惑!” 孙皓垂眸看着船中一方小案,上面摆着一壶清茶,两个青绿色竹节杯,一碟蛋黄酥,一碟云片糕,一碟芙蓉卷,一碟枣泥印糕。 孙皓挽袖提起茶壶,不紧不慢地给楚王斟了一杯茶水,笑着说: “小殿下说的不就是洛云珠吗?” “正是,小王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洛云珠怎会被三哥送给父皇,难道只是巧合吗?” 孙皓伸出右手的四根手指,在楚王眼前比划道: “四种可能罢了。” “哦?还请先生赐教!” “第一,洛云珠并没有暴露,一切只是巧合。第二,洛云珠露了马脚,敬王生出疑心,为防不测,便借机把这个可疑的人送走。第三,洛云珠已经彻底暴露,敬王知道了她是殿下的人,于是特意当着殿下的面献出洛云珠,借此来敲打您。第四,洛云珠已经叛变,她已经成了敬王的人。” “……” 孙皓一番话,听得楚王愈发担心起来,他连忙追问道: “那先生觉得,哪一种情况可能性最大?” 孙皓只神秘地看了楚王一眼,遂捏起一块枣泥印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拍了拍手上的碎末,这才开口道: “这个问题,臣也无法回答殿下,如今洛云珠已在宫中,殿下想见她一面都难了。” “那怎么办?洛云珠可是黛姬精心培养的细作,她知道我们很多事,若是真的叛变……” 想到这,楚王顿时觉得大事不妙,可孙皓却笑了笑,胸有成竹道: “这有何难,萧贵妃母子夺嫡之心昭然若揭,皇上是看在眼里的,不管洛云珠从前是什么身份,她如今在皇上心里都是敬王送给他的舞姬。人是敬王送的,皇上这般多疑,你猜他会怎么想?” 楚王微怔,却忽然明白了什么,连忙道: “父皇会觉得洛云珠是三哥的细作,是被三哥送过去的眼线,这样三哥就能提前知道父皇的许多事,甚至是立太子的人选……” “不错!” 孙皓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水,他将竹节杯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氤氲而起的热气,笑着说: “不管敬王是真的发现了洛云珠的身份,还是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他的这一举措都是一步败棋。皇上不仅不会宠幸洛云珠,还会让她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至于敬王,皇上对他的厌恶便又多了几分。殿下还担心什么?” “即便一切如先生所言,可若是三哥真的知道了洛云珠的身份,转而去找五哥,他二人要是联手,小王岂不是被动?” 孙皓却搁下竹节杯,抄着手微闭着眼睛说: “那殿下就不要被动,不妨主动出击!” 楚王闻言,连忙坐直身子,抬袖拱手道: “还请先生赐教!” “殿下担心敬王与宣王联手,那就索性来个挑拨离间,让他二人没有联手的机会。殿下不妨让人放出话去,就说敬王殿下献给皇上的舞姬,还有一个好姐妹,就在宣王殿下府中。宣王那边若是听此传闻,势必会觉得敬王已经把手伸到了自己的府邸,他会对王府里的所有舞姬充满怀疑,觉得她们各个都有可能是洛云珠的姐妹,是敬王的人。如此,就算是敬王磨破了嘴皮子,宣王也绝不可能信任敬王了。这样一来,也顺便帮了咱们送去宣王府的歌姬玉娇容,宣王不敢再用那些舞姬,也就到了玉娇容显山露水的时候了。” 听完孙皓所言,楚王觉得心中踏实了不少,如果宣王真的以为自己府中的舞姬里有敬王的人,那么他二人之间僵持已久的战局就会更加精彩,宫变一触即发,楚王便可打着救驾的名义一举夺下皇位,作享渔翁之利。 此时于楚王而言,兵权是最重要的,他急需找到沈骥小将军留下的那支军队。 “先生,先生可还记得你我初到长安那晚,你身边的侍从说过的那个京中谣言?” “什么?” “南屏山上的悬棺。” 京中人人都说,南屏山上骇人的迷雾是沈家的冤魂凝结所致,而那悬棺里躺着的是沈浩存的尸身。 “先生不是说,那个守墓人是你的师妹吗?她虽然否认了悬棺里安葬的是沈浩存,可是传言不可能空穴来风,也许她真的和沈家有什么关系,或者说她也可能知道沈家遗孤的下落。先生何不再去试探一番?” 听了楚王所言,孙皓默默垂下了眼眸,他忽然想起那晚在城中偶遇了师妹,她正在追什么人,行踪神秘,步履匆忙,什么都不肯说。虽然孙皓一直都觉得她身后一定隐藏着什么大事,可却总是问不出什么,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问到。 不过,再去看看她,也没有什么不好。算起来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去探望她了,不管这次能不能问出些有价值的东西,去见见她总是好的。这是他自己的心意,与任何人任何事无关。 “好吧,臣再替殿下走一趟,去问问清楚。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如今臣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命人将东平侯府欲与镇国公府结亲一事在城中传开。过不了多久,皇上应该就能听到消息了,到时候应该会传殿下您前去问话,殿下最好早做盘算,一定要把皇上引到对我们有利的路上。” 第52章 相互猜疑 入冬后的南屏山枝叶枯落,连鸟鸣声都少了许多,整座山看上去愈发萧瑟,荒无人迹,唯有半山腰上的那片黑松林依旧繁茂,像一条腰带一般缠绕在山间。 那松林四季常青,因生长茂密,远远看去层层叠叠的青绿一重盖过一重,交叠在一起便形成了如墨般的黛青色,因而得名黑松林。 黑松林里除了有松树,还有时常出没的野兽,还有没被吃干净的尸骸,还有赵兰溪布好的机关暗器。若要进入碧翠山庄,必须穿过黑松林,孙皓已是第三次来,可是一踏入黑松林,他便觉察出了异常——这里的机关已经改变了阵法,若要走出去需要重新破解了。 但这于孙皓而言并非难事。姑苏派尚在时,众弟子便以机关术和剑术见长,尽管这次费了些力气,孙皓还是如愿出现在了他曾站立过的悬崖上。 站在那里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了然亭,亭子的轮廓在月色下若隐若现,仿佛画在夜幕上的泼墨山水图。亭中有三人,面朝东南而跪,为首者一身素白,裹着浅云色绒边斗篷,一头长发垂于身后,用一根银色发带于发梢末端束起,发带打好的结上别着一支银簪,银簪上的珠花在月色中散发着朦胧又神秘的微光。而她身后二人形容尚小,不过是少年模样。 那其中一名少年似是发觉有生人闯入,立刻警觉地朝自己身后投去目光,待目光触及孙皓的身影时,那少年倏地站起身来,只眨眼间,便听得哗的一声,一道银光闪现,少年腰间的短剑已然出鞘。 “云松。” 就在这时,一个十分冷冽的女声在少年身后响起,那少年微微回过头去,疑惑道: “师父,此人擅闯禁地。” 赵兰溪未再多言,只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云松身边,又示意身边的小桃也一并上前,遂道: “此人是友非敌,你二人还不快来拜见师伯?” “师伯?” 云松和小桃对视了一眼,上下打量了孙皓一番,这才慢慢走到孙皓身前,单膝下跪行礼道: “弟子拜见师伯。” 孙皓见状,微笑着快步上前,将两个孩子扶起,而后也细细打量着他们,笑着冲赵兰溪说: “这应该就是你此前说起过的两个孩子,原来是你的徒儿!” 赵兰溪并没有接话,只是冲徒弟们吩咐道: “时候不早了,今日就到这吧,你二人早些回房歇息,明早还有功课要做。” “是。” 孙皓闻言,却拦住了两个孩子,他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对木雕小剑挂饰,分别递到云松和小桃的手上,并微微弯下腰来认真地看着他们说: “这对木雕剑是师伯在徐州时自己雕刻的,你二人一人一只,赶明儿让师父给你们打上穗子,编好绳结,就可以挂在自己的剑柄上了。” 那木雕剑看上去还不到两寸,剑身细长,做工精巧,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云松把剑捧在手心里,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师父,赵兰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少年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了笑容,连忙抱拳行礼道: “弟子谢过师伯。” 说完,便同小桃相视一笑,两个人把玩着手中的木雕,向后方走去。 孙皓看着孩子们走远,遂倒背着手上前几步,冲赵兰溪道: “来得匆忙,没给孩子们准备什么见面礼,下次一定补上。” “不必了。礼轻情意重,师兄已经给过了,就不用执着于礼物贵贱了。” 赵兰溪也上前两步,走到孙皓身前,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说过,你不要再来了,我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孙皓却没有向赵兰溪解释,只顾左右而言他: “师妹何时变换了庄子外的机关阵法,愚兄好一顿折腾,才总算又见到了你。” “我近来出入长安城频繁,担心被人发现,不定时地变化阵法也是对自己的保护。” 孙皓见状,连忙追问道: “长安城里究竟是谁要害师妹?师妹武功不弱,竟也忌惮至如此地步吗?” 赵兰溪闻言,只冷笑道: “想杀我的人多了,我想杀的人也多了,人在江湖走,谁还没几个仇人?” 孙皓听了这话,微微侧过身去看了看对面悬崖上的悬棺,试探着问道: “是因为那悬棺里的主人吗?” 赵兰溪闻言,立刻向孙皓投来一道寒凉的目光,遂沉声道: “你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件事?” 孙皓看出了赵兰溪的不悦,却若无其事道: “随口一问而已,师妹也可以不说。只是京中总有传言,说你这悬棺里安葬的是沈浩存。” 赵兰溪抬眼瞧了瞧孙皓,却忽然想起这位师兄第一次来找她时就是为了打听沈浩存而来的——赵瑾一心想帮楚王找到沈家后人的下落,难道眼前这位师兄和沈家人有什么关系? “师兄。” 赵兰溪走到孙皓身边,追问道: “师兄对沈将军的事情如此上心,不知师兄是沈将军什么人?” “我吗?说起来我根本就不认识沈浩存。” “胡说!” 孙皓说得随意,赵兰溪却即刻变了脸色: “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明明说沈浩存是你的故人,你如今还敢说你们不认识!” 孙皓见状,连忙陪着笑脸说: “哎呦,瞧瞧,我竟不记得说了这话,当时心里着急,无法与师妹详说,其实我也是帮一位朋友打听沈将军的事!” “怎么,有人在打听沈家的事?” 赵兰溪心头疑惑,难道还有别人也在找沈家的后人吗?师兄的那位朋友又是谁呢? 孙皓闻言,连忙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 “哦?难道师妹真的对沈家一案知情?” “我不知情,只是不知师兄的那位朋友是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打听沈将军的事。” “哦,我那友人与沈将军确有些交情,不过也只是江湖鼠辈,不值一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师妹不必在意。” 赵兰溪见他什么都不肯说,也就不想再同他多说,免得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说的,给赵瑾惹来麻烦: “师兄要是没有别的事,还是请回吧!” 赵兰溪话音刚落,头也不回地便要走,可孙皓却忽然叫住了她,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师妹!我……我能在你这用了晚膳再走吗?” 赵兰溪足下一顿,转过身来看着他说: “又想蹭吃蹭喝?” “也不是……” “不能,你走吧!” 孙皓哪里肯善罢甘休,哪怕这回能问出师妹的名字也是好的呀。 “师妹,一回生二回熟,你看……” “和我打交道,便是二十回也熟不了,你就别费心思了。” “师妹,我……” “上次我深夜进京,在街头偶遇师兄,你还邀请我去你府上暂住,如此看来师兄也是有家有室的人,夜不归宿可不像话!” “我没有妻室!我是有个孩子,但那是我外甥!” 赵兰溪见状,只抱着怀挑了挑长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孙皓,问道: “你急什么?” 第53章 神秘来信(一) 赵兰溪见孙皓慌忙解释自己家中没有妻室,只觉好笑至极,他有没有妻室自己根本不感兴趣,遂道: “我这里不是饭馆,你不要动不动就来蹭吃蹭喝,上回吃了我的茶和点心,这回竟想吃晚膳,若是下回,岂不是还想住在我这?” 孙皓见状,也自觉有些失态,遂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衣袖,笑着说: “我也没有在你这白吃白喝,上回不是送了你一个桃核手串吗?” 说完,孙皓上前细细打量着赵兰溪的两只手腕,见其手上空空,顿时有些失望地问道: “怎么,不喜欢?” “我素日习武,不习惯手上戴着饰品。” 似是看出了孙皓的失望,赵兰溪虽有些不耐烦,但看在师出同门的面子上,又多说了一句: “你送我的东西,我收在妆奁盒里了,即使不戴也不会随便丢弃的。只是今日实在太晚了,你我孤男寡女,师兄就不要在此用膳了。” 孙皓听了这话,心头多了一丝欣慰,但仍是不甘心地说: “师妹,那下回我早些过来。” “大可不必!我自有我的牵绊,不想连累了你。” “可是师妹……” “你还有事吗?” 孙皓快步上前,忍不住追着问道: “师妹,今晚是愚兄失礼,只是……不知师妹这回可愿留下芳名?” “我说了,我没有名字。” “那……我给师妹取个名字吧?” 说完,孙皓四下里瞧了瞧,随便捡了一根枯树枝,便在一旁的泥土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师妹,你快来看!” 赵兰溪回头看去,待看清孙皓写下的名字时,心头大惊——孙皓写的正是“兰溪”二字。 赵兰溪不动声色地默默将手伸入袖中,握紧了藏在广袖里的短剑,遂故作镇定地步步上前,沉声问道: “师兄怎会想到兰溪二字?” “师妹沉静如水,隐于这山间花草深处,便如那清澈的溪流,潺潺不息,自在芬芳。” 孙皓微微抬起头,看着赵兰溪,他的眼神清亮、赤诚,带着满眼的笑意看着她,一点也不像是在说谎。 赵兰溪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松动了一下,她只知道自己叫兰溪,可从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连赵瑾也没有向她解释过。 可是,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赵兰溪再次握紧袖中的短剑,说: “师兄这么快就能想出这两个字,看来是读过不少书啊。” “愚兄只不过粗识几个字罢了。实不相瞒,我有一挚友,他家中女眷便叫这个名字,只是我没有见过那名女子,不知她是否衬得上这个名字,只是我瞧着师妹你,倒是真的很适合以兰溪二字为名。” “你……你的那位挚友是谁?” 赵兰溪越听越觉得蹊跷,可孙皓却坦然道: “哦,我都说了,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江湖小辈,同我一般,师妹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孙皓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却忽然又转身看向赵兰溪,笑着说: “对了,你可以叫我明昭,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话音未落,他便再次转过身去,双手倒背在身后,慢悠悠地离开了。孙皓心里明白,他与师妹虽相处得不多,可师妹的性子他已十分了解,这个师妹警惕性极高,他方才只问了一句棺材的主人,她便已经心生不悦,不管那棺材的主人是不是沈浩存,她都不会多说半个字了。 只是,他并不想为了这件事与自己的同门师妹大动干戈,想找沈家后人有一万种方法,楚王那边也有一万个理由可以搪塞过去,他实在犯不着伤害了自己人。 眼看着孙皓已经下山去了,赵兰溪却留在原地,迟迟没有离开 “没名没姓的江湖小辈……” 赵兰溪看着地上的“兰溪”二字,忍不住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么巧……他朋友的女眷也叫兰溪,可赵瑾也不能算是没名没姓的小辈,况且……我也从没听赵瑾提起过明昭这个名字……那么,他说的朋友到底是谁呢?” 赵兰溪心中疑惑大增,她觉得这个师兄的身份开始变得可疑,看来,还是得找机会再见一见赵瑾。 这一夜,赵兰溪睡得并不安稳,可谓是辗转反侧,梦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和乱七八糟的人。她一觉醒来,却又记不得具体梦见了什么,只是刚洗漱好,便听到云松在门外大叫: “师父,师父,不好了!” 赵兰溪打开房门,只见云松正一脸惊慌地朝她跑来,左手举着一支长箭,右手捏着一张信笺。 “师父,你看,这是弟子今早在山庄大门前不远处的空地上发现的!” 赵兰溪接过云松手上的信笺,打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一行簪花小楷: 交出大梁洗冤录,饶你不死。 云松也凑上前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师父,这……难道是我们暴露了?这人是谁,莫非他们已经杀上山来了?” “不可能。” 赵兰溪平静如水般笃定道: “他们若是有本事穿过黑松林,就绝不可能再用信笺传话给我,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他们已经知道我藏匿于此,却苦于无法破解黑松林的机关阵。” 云松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道: “对呀,师父埋藏在黑松林里的机关带有暗器,若是硬闯不小心碰到那些机关,触发了暗器必定会有人伤亡。” 赵兰溪收好信笺,又拿过云松手上的长箭,仔细查看了一番,那箭羽寻常,剑身上也没有任何标志,想来是私自打造的兵器,为防被人识破身份的。 “就是这支箭把信笺射到山庄门前的?” “是的,弟子今晨在山庄前洒扫,发现这支箭已经被射入泥土中了,箭身上就绑着这张信笺。” 赵兰溪顿了顿,冲云松吩咐道: “通知小桃,去机关暗室里藏好,一旦发现有陌生人闯入山庄,直接射杀,不必留其性命。” “师父,那我呢?” “你立刻随为师去一趟黑松林!” 第54章 神秘来信(二) 此时,清晨的太阳已经升起,冬日里的晴空一碧如洗,连一丝云彩都没有,日光从茂密的黑松林中洒下来,在山间映出一片片细碎的光点。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山中的石头上,赵兰溪仔细查看着每一处机关,并时不时地再次改变其中阵法,转换暗器的方向。 “奇怪,咱们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伤亡的人,甚至连血迹都没有,难道说他们根本就没有进入黑松林?” 云松不解地看向赵兰溪,赵兰溪手中握着长剑,小心谨慎地四下里查探着说: “这也正常,黑松林里常有迷雾,便是白日也时时烟雾缭绕,令人分不清东南西北。从前为师跟着自己的师父在此修行时,便常有猎户在黑松林里迷路,几天几夜走不出去,或是活活饿死,或是被野兽所食。城里的百姓甚是畏惧,不敢再上山,等闲之辈便是知道我在此,想来也不敢轻易冒险。” 后来赵兰溪带着大梁洗冤录逃回碧翠山庄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在本就神秘的黑松林里布置了机关阵,这段时日除了赵瑾和她的同门师兄,还没有人能够前来叨扰她。 说话间,赵兰溪缓缓停下了脚步,盯住地上细碎的松叶,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也看到了一些细碎的松叶。赵兰溪蹲下身来,将那些松叶捡起,递给云松看: “你说说看,这些松叶有何异常?” 云松歪着头仔细瞧了瞧,这才恍然大悟道: “这些叶子都是不完整的,都是碎掉的!” “不错,那你说这里为什么会出现碎掉的松叶呢?” “因为……因为昨夜有人往山上射箭,长箭穿过松林时打落了这些松叶!师父,我说的对吗?” 赵兰溪欣慰地点了点头,难得露出几分笑意,她站起身来,伸出手指向有松叶脱落的松枝,接着说: “你看,这些松叶是从那个位置脱落的。” 云松沿着赵兰溪的目光看去,不禁惊叹道: “那么高!看来射箭的是个男人!” “不,这样远的射程,又有这样的高度,昨夜的风向于他们而言还是逆风,这已非寻常人能为之,他们应该是借助了小型弩车。也就是说,昨夜应该不止一个人出现。” 云松闻言,连忙四下里寻找了一番,却又不解地说: “师父,咱们马上就要到黑松林外面了,却没有任何生人的脚印,更没有什么车辙印呀!” “那就证明,他们根本不是在咱们山脚下将箭射上来的。” “师父的意思是……” “你知道我这南屏山上有悬棺的传闻是怎么在京城传开的吗?他们虽然受到黑松林的阻隔,无法上山,但这京郊又不止我这一座山,北鹊山离这也不算远。我之前去踩过点,一旦能登上北鹊山的山顶,只要天气晴好,就能看到对面南屏山的悬崖上挂着一口棺材。” “师父是说,那些人有可能是从北鹊山上把箭射过来的。” “不错。北鹊山与南屏山虽不相连,但相去不远,弩车的射程足够了。日后他们若要强攻,北鹊山恐怕就是我们的破绽。” 云松心头一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上前问道: “师父,昨夜师伯刚刚来过,今早这信笺就送到了,这其中该不会有什么关联吧?” 赵兰溪闻言,转过身来看向云松,微微蹙了蹙眉,说: “你说的有道理,幸好我昨天什么也没有跟他说。看来,我们如今能信任的只有赵瑾了。” “师父,我们去找镇国公求助吧!” “先不急,这时候不能冒险下山。你用信鸽给咱们在城中的铺子传个信,请他们帮忙去北鹊山上走一走,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然后咱们再找个合适的时机下山。你记着,这几日巡山时绝不能踏出黑松林半步,这里易守难攻,离开了黑松林,我们就被动了。” 然而,赵兰溪并不知道,就在孙皓去拜访她的第二天,关于东平侯要把三十岁的女儿嫁给赵瑾做续弦的事便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并很快传进了皇上的耳朵里。不出孙皓所料,皇上在一个午后宣了楚王进宫。 楚王一路跟随着传旨太监穿过宫里后花园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来到一处建在高台上的小阁楼里,此处唤做听雨榭,是皇上品茶下棋的地方。 听雨榭中一方小案前,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玫红色曳地长裙,精美的发髻上戴着两朵鎏金镶红宝石的珠花,两支点翠银钗斜插入耳后的乌发里。此女优雅恬静,听说是皇上新封的林昭容,位份仅次于九嫔之首的薛昭仪,可笑的是这林昭容从前只是伺候过皇后娘娘的小宫女。 皇后过世时,这小宫女尚小,被分往别处做事,几年后她偶然得了去给皇上送莲子粥的机会,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提及了皇后从前的事,皇上听了以后倍加思念亡妻,竟临幸了这名宫女,还给了她采女的名分。 这些年,她也早已从采女一步步爬到了美人、才人、婕妤,如今终于封了嫔,变成了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之一。 “儿臣叩见父皇、林母妃。” “我儿平身。” 皇上坐在林昭容对面,浊黄的双眼盯着棋盘。 这时,林昭容好奇地偏过头去看向站在下面的楚王,只见其穿着深紫色锦袍,一头青丝被华丽厚重的锦冠束起,身姿挺拔,腰背笔直,生得是剑眉星目,如清风朗月一般。 林昭容不禁心中暗叹:这楚王殿下倒是比他的老父亲和两个哥哥生得俊俏多了! 老皇帝有话要跟楚王说,自然不会留林昭容在场,遂吩咐道: “爱妃先回去歇息吧,今晚就不必等朕了,朕要与贵妃共进晚膳,随后再去薛昭仪那里歇息。” 好一个雨露均沾。林昭容见状,只得站起身来告退,路过楚王身边时,又暗暗斜着眼睛多瞄了几眼。 皇上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子,冲楚王道: “过来坐!你来京也有些日子了,近来如何?” “回父皇,儿臣一切都好。” 皇帝抬头看了楚王一眼,遂沉声闷笑两声,左手抓起棋盒里的黑子,右手抓起棋盒里的白字,在两个手掌之间翻来覆去地掂量着。 楚王这才注意到,皇帝方才并不是在和林昭容对弈,而是在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下这盘棋。 第55章 对弈 “朕找你来,也没有什么大事。赵瑾欲迎娶东平侯的女儿做填房,你听说了吧?” “儿臣略有耳闻。” “那孙皓是你从徐州带来的,他如今亦是赵瑾的上司,你可有听他提起过赵瑾对这门亲事的看法?” 楚王盯着眼前的棋盘,并没有抬起头来,只道: “孙大人倒是无意间说起过一回。” 皇帝却将手中棋子一丢,抬手在楚王身前点了点,饶有兴趣道: “说来听听。” “孙大人说,镇国公赵瑾曾在大理寺提及此事,倍感无奈。好像是东平侯主动找上门的,说是自己女儿岁数大了,少时身子又不好,如今不好嫁了,甘愿给赵瑾做继妻。赵瑾似乎觉得有些勉强,但是一想到自己如今不得重用,国公府也不如以往兴旺,连堂弟也还被软禁在府中,恐怕实在是攀不上多好的人家,这才决定将就着娶东平侯的女儿过门的。” “哦……” 老皇帝伸手捋了捋自己那愈发稀松的胡须,缓缓道: “东平侯这个老哥可不一般,他堂姐是齐王的侧妃,他当年可是力挺齐王继位的……” 楚王闻言,只轻笑道: “那又如何,他有眼不识泰山,没有认清父皇的龙威,站错了队,如今虽有免死金牌保他不死,却膝下无子孤苦伶仃,显然是遭了天谴。如今他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父皇怕他作甚?” 皇帝叹息着摇了摇头,说: “话虽如此,可防人之心不可有。” “父皇言重了,依儿臣愚见,东平侯若真是想卷土重来,最需要的是兵权,赵瑾虽也习武,却不过是一介文官,如今他的那点职权几乎是被孙皓彻底架空,东平侯若真想造反,会找这样一个窝囊的女婿吗?” 皇帝听了这话,竟是愈发头疼起来: “这道理浅显,朕自然明白,可就是因为这件事看起来太简单了,朕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东平侯主动去找赵瑾,莫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或者说,他与赵瑾结亲只是一个幌子,其实是在背后搞什么大动作呢?” 楚王见状,连忙装作十分关心的样子,顺着皇帝的话说: “父皇要是这样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您确实得防着东平侯声东击西,他看似在拉拢势单力薄、造不成任何威胁的赵瑾,没准儿真的在背后算计着什么大事呢……” 见儿子也认可了自己的看法,皇帝的疑心愈发重了: “哼,薛昭仪之前还劝朕不要整日疑心重重,如今看来,朕的疑心还是不够重!” “父皇的意思是……” “近日朕要安排几个人跟着东平侯,看看他私下里到底都去见了什么人,这些人里是否有手握重兵者……” 如此,正合楚王心意。他早已按照孙皓的安排,让东平侯近几日多和姻亲们走动,文官也好武官也罢,都去露露脸,到时候皇上也分不清他到底想拉拢谁,只会越想越苦恼,慢慢陷入死局。 皇帝再次拿起棋盒里的白子和黑子,两只手来回掂量着,只见他忽然抬手落下一颗黑子,不多时,又落下一颗白子,而后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地说: “黑子和白子都在我的手掌心里,只要我不想让他们赢,他们只能永远这样纠缠下去。” 说完,皇帝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的楚王,说: “立冬家宴上你三哥送给朕一个绝世舞姬,甚美,朕大喜。然事后一想,这大抵是老三送来打探朕的心意的,朕属实不敢收留。朕若没有猜错,送朕舞姬当是萧妃的想法,朕便将那舞姬留在萧妃的寝宫里由她调教着了,也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少费些心思,学着像薛嫔那样安分守己,朕这盘棋下得也能舒心些。” 只是,下棋哪有不费脑筋的呢? 楚王这样想着,又不禁担忧起来,听皇上的意思他是不准备把洛云珠处死了,而是把她送还给了萧妃。如此一来,洛云珠到底有没有叛变,萧妃到底知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些问题又一次被抛到了台面上。 就在这时,皇帝忽然又开口道: “还有一事,不知你可听说了,你五哥府中有个舞姬,与你三哥献给朕的那名舞姬是好姐妹,这事,你怎么看?” 楚王抬起头来,见父皇正睁大眼睛盯着自己,遂坦然道: “儿臣想,会不会是巧合呢?” “巧合?你就没想过是你三哥等不及了?他若是一心想要朕的皇位,分别将细作安插到朕和你五哥的身边,也不是不可能!” “这……哥哥们的心思,儿臣岂敢妄加揣测。再说,以三哥的智慧,会这么轻易就给人留下把柄吗?” 皇帝见他这样说,只觉他是有意回避自己的问题,在这和稀泥,遂道: “你不要忘了,朕让你回京是为了什么,你要时刻记住,你是来平衡你三哥和你五哥之间的争斗的,如今老三干出这种事,朕对他十分失望!若是长此以往下去,日后让他一人独大,他怕是等不到朕驾崩就要弑君弑父了!” 楚王见皇帝渐渐动了怒,连忙站起身来撩起外袍,单膝跪地道: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还请父皇明示!” 皇帝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楚王,见他态度还算诚恳,这才慢悠悠地说: “你与你五哥都势单力薄,唯你三哥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他的外祖父又位极人臣,实力雄厚。如此,你还不知道该怎么做吗?” 看来,父皇的意思是要自己与五哥宣王联手了。 楚王抬头与父皇对视了片刻,抱拳行礼道: “儿臣明白该怎么做了!” 老皇帝闻言,只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打了个手势让楚王平身,复又感慨道: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徐州,也着实冷清,如今难得回京,今年除夕你也总算能在京城与朕团圆了。冬天来了,新年也就不远了,朕得早早筹备着,今年你可有什么特别想要的赏赐?” 楚王立在皇帝身边,没有再入座,只微微弯着腰恭谨道: “儿臣在徐多年,早已习惯徐州的饮食,今年的岁贡若是有从徐州进贡来的糕饼,儿臣就斗胆向父皇讨要一盒了!” 老皇帝听了这话,警惕地微眯起双眼看向站在自己身边面带笑容的小儿子,只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个没出息的,在徐这些年,竟只想着吃喝?” 说完,老皇帝冲楚王招了招手,让他靠过来些,楚王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往父皇身边挪了两步,只见老皇帝沉声问道: “徐州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你忘不了的到底是徐州的美食,还是你偷偷在徐州屯的兵?” “父皇!” 楚王闻言心头大惊,连忙双膝跪地,情真意切地恳求道: “儿臣请父皇明查!儿臣冤枉!儿臣绝不敢在封地私自屯兵,封地的一应兵马皆是朝廷所赐,儿臣已在离开封地之前就上交了虎符,儿臣真的冤枉!” 他说想念徐州的糕饼,其本意只是想向皇帝表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徐,这样皇上就不会怀疑他有夺嫡之心了。可是千算万算还是没有算到,皇帝能联想到他在徐州屯了私兵。 他是有这样的想法,只是还没有付诸行动。 老皇帝见状,沉默了片刻,却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只摆了摆手说: “看把你吓的,你我父子之间还用如此猜忌吗?你若真的在徐州屯了兵马,朕还会容你至今吗?” 说完,老皇帝重重地拍了拍楚王的肩膀,笑道: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多谢父皇体恤,儿臣告退。” 楚王故作镇定地缓缓站起身来,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皇帝盯着楚王稳健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就默默收回了目光。然而,待楚王走出后花园几步之后,额角一滴冷汗倏地滑落了下来,啪的一声落在了一尘不染的青石板砖上。 第56章 稻花香 且说赵瑾要娶东平侯之女一事已在京城传开,赵文煜自然也得知了此事,虽然关氏一早便告诉过她,父亲日后迟早要续弦,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赵文煜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与弟弟景明不同,母亲病逝时,景明还小,脑海中对母亲没有多么深的印象,可是赵文煜已能记住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及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如今父亲说要续弦,还那么着急,听说年前就要迎新夫人进门了,想到这,赵文煜一连几日精神不佳,这回该轮到赵文静担心起她来了。 生怕姐姐闷出病来,赵文静主动去求了关氏,想和赵文煜一同出府去街上逛一逛,散散心,谁知关氏却只准赵文煜一人出府,把赵文静留了下来: “你爹娘还被软禁在府里,你如今不好出去抛头露面,仔细他们把你捉了去!” 见关氏这样说,赵文静也只好作罢,事已至此,她能平平安安蹦跶到现在,全靠国公府的庇护,她是实在不敢给大伯父添麻烦了。 就这样,赵文煜得了关氏的允许,在吴清和几名侍从的陪同下带着莲儿出了府。赵瑾虽不在府中,但吴清知道蓉儿是严默的女儿,为防别人认出她,吴清提前给蓉儿透了信儿,让她不要跟着出门去。蓉儿倒也机灵,装作出门前扭伤了脚,无法前往,只得让莲儿陪着大小姐出府了。 长安城虽然热闹,但是赵文煜心里想着事,并没有多少心思去看京城里的人来车往,倒是难得出一次府的莲儿玩得十分尽兴。 “大小姐,奴婢给您买个糖人吧!” “大小姐,你看这荷包绣得多精致,一点也不比咱们府里的差!” “大小姐,前面有个杂耍班子,快看,那人飞得好高呢!” “大小姐,前面有个卖点心的铺子,咱们去瞧瞧吧!” 赵文煜麻木地笑着点点头,被莲儿拉着走进了那家叫稻花香的糕饼铺子。 “哇!这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听经常在外走南闯北的二爷说,坊间的小食最有滋味了,大小姐,咱们多买些,给静小姐和蓉儿也带些回去吧!” “好啊,你来挑吧!” 稻花香的掌柜的是个胡子灰白的老头,那老头一见赵文煜穿着不凡,便知是位贵小姐,这样的客人来上一回便可抵上他一整日的营收了。 掌柜的连忙殷勤地走上前来,冲赵文煜行礼道: “不知姑娘是哪座府上的贵小姐,能来给小人这不知名的小店捧场,小人这稻花香实在是蓬荜生辉呀!” 赵文煜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心平气和道: “掌柜的不必过谦,我虽不大吃外头的东西,可稻花香这三个字还是听说过的,京城糕饼铺子也不少,稻花香是能排得上名号的十家铺子之一。” 掌柜的只羞愧地笑道: “蒙小姐厚爱,咱们只是将将排到第十,有幸入了小姐的眼。”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那掌柜的身边低声耳语了一番,掌柜的顿时面露惊色,遂冲赵文煜道: “这位小姐,小人一个学徒遇到了些麻烦,我得去一趟后院,不能在此招待小姐了,还请小姐见谅!” “无妨,掌柜的去忙吧。” 赵文煜的心思不在挑选糕饼上,自然也不在意掌柜的是否侍奉在侧。 那掌柜的匆匆来到后院,紧闭了房门,这才冲那小厮问道: “赵姑娘的意思是要我们接应她下山?” “不错,飞鸽传书刚送来的,是赵姑娘亲笔所书。” 原来这家稻花香糕饼铺子的主人正是赵兰溪。青衣居士从前在碧翠山庄隐居时,在京中置办了这样一个铺子,雇佣了几个得力的伙计来经营。一开始生意做得不大,只是小本买卖,供师徒二人生活。后来青衣居士过世,赵兰溪来到京城为严默做事,顺便就把师父留下的这个铺子接了过来。一来能有一笔营收,二来也能有个打探消息、接头的地方,就像镇国公府开的那间茶楼一样。 只是赵兰溪一向谨慎,她知道这家糕饼铺子可能是自己遇到麻烦时最后的退路,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赵瑾也不知情。 前不久,赵兰溪收到那张威胁她交出大梁洗冤录的信笺,遂飞鸽传书给糕饼铺子,让他们帮忙打探一下外面的情况。掌柜的先后派伙计们到北鹊山和南屏山黑松林以外到地方搜索,没有发现异常之处,也未见有人蹲守。赵兰溪得到回信后,便再次飞鸽传书,表示自己要在天黑之前进城,她要尽快见到赵瑾。 那掌柜的看到赵兰溪的亲笔信后,沉默了片刻,在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立即吩咐道: “去把青衣居士赠予我们的那驾最大的马车牵出来,对外就说咱们拉货的车坏在了路上,新进的一批米面运不过来,咱们只剩一驾拉人用的马车了,先临时去接应。” “是,小的明白了!” 青衣居士留给他们的那驾马车是带夹层的,夹层里可以藏一个人,掌柜的准备用这种方式把赵兰溪带进城。她的身份暴露,已经无法自己冒险进城了。 做戏做全套,为了不让人怀疑,掌柜的临时让两个小厮把拉货的车牵出城去,说是订购的米面到了,去人家庄子上取。待到临近黄昏时,其中一个小厮慌里慌张地跑回城里,嚷嚷着说车子坏在了路上,掌柜的装作气急败坏的样子,带了几个身手还不错的小厮驾着大马车往城门方向驶去。 临近年底,年关将近,返乡的百姓和游学归来的学子渐多,城门处常有拥堵。每逢岁末的最后一个多月,长安城各处城门都会严加排查进出的百姓,以防有心怀忤逆者趁乱混入京城。 稻花香的大马车刚到城门口,就被守卫官兵拦了下来: “这是谁府上的马车,干什么的?” 掌柜的闻言打开车门,两眼一眯,笑呵呵地说: “是我,稻花香的老徐!” “哟,老徐头!” 那官兵似乎与徐掌柜十分相熟似的,上前热络道: “徐掌柜这是要去见哪位贵客,可鲜少见您乘这么大的马车出门呢?” “咳,别提了!我们店里那运货的马车坏在半道上了,没办法了,我只能牵出这辆最大的马车去接应了,不然也装不了那么多米面呀!” “你说说你呀老徐头,真是给你个好东西你也不知道珍惜,这么好的马车你居然要用来装货!” 那守卫官兵见徐掌柜的马车堵着门,城门内外拥堵着的人越来越多,也就没再细细盘问,只道: “行了行了,你店里那伙计方才进城时嚎得震天响,恨不得让皇上都知道你家拉货的车坏在半道上了。得了,赶紧走吧!” 徐掌柜见状,连忙抱拳作揖,无可奈何地说: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了!” 第57章 接应 待马车抵达南屏山脚下时,徐掌柜命几个伙计一同上山,提前在黑松林外隐藏好,等待赵兰溪从黑松林里出来,自己只带了一个小厮前往附近的庄子接货。 赵兰溪身穿黑色夜行衣,一路小心翼翼地下山来,凭借着提前约定好的暗号很快就与稻花香的伙计们会合了。一行人躲在丛林深处,向下观望,待看到徐掌柜的马车从远处驶来时,连忙快步走到山脚下。徐掌柜打开马车的车门,一双不大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警惕地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这才向赵兰溪招呼道: “赵姑娘,快,趁这会儿没有人经过,快上来!” 赵兰溪利落地翻身爬上马车,进入车厢内,车厢里面已经堆满了成袋成袋的米面,徐掌柜搬开两大袋面,转动隐藏在车厢一角的机关,马车后壁便向左右两边打开,露出一个仅可容纳一人的狭窄暗室。 “赵姑娘,委屈你了,你先在这里躲藏起来,等回到稻花香,我再把你给放出来,这下面有一个小气孔,是通风用的,你在里面不会太受罪!” “多谢徐掌柜,您费心了!” 赵兰溪侧身躲藏进暗室里,徐掌柜把暗室的门关好,又把米面袋子堆放整齐,自己盘腿坐在一角,正欲吩咐伙计们出发进城,一名小厮却忽然在外面敲着车窗,急匆匆地说: “掌柜的,不好了,有辆马车靠近了。” 徐掌柜和躲在暗室里的赵兰溪俱是一惊。徐掌柜连忙打开车窗向后看去,只见一辆看上去半新不旧的小型马车正从不远处驶来,眼看着就要来到跟前了,这个时候若是突然启程,便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徐掌柜灵机一动,很快便给伙计们递了个眼色,大声嚷嚷道: “给你们说了多少遍,把那坏了的货车在后面栓好,把绳给我系结实了,这一路上断开多少次了,走走停停,什么时候才能进城?” 伙计们见状,连忙十分有眼色地跑到后面的货车上,拉绳子的拉绳子,抬轮子的抬轮子。 “来来来,大家伙使把劲儿!” “系结实了,快点,这回可不能再断开了!” 说话间,那辆半新不旧的马车已来到眼前,可那马车竟也慢慢停了下来,伙计们一边忙活着,一边用余光打量着那赶着马车的人。那是个青壮年,他穿着伽罗色粗布棉衣,头上戴着一顶竹编帽子,帽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眉眼。 车夫微微抬起头,也仔细打量起对面徐掌柜的马车,见他们一行人正在忙着修车,那车夫高声打了个招呼,把帽檐抬高些,走上前问道: “对面的伙计,你们需要帮忙吗?” “哦,不用了,多谢!” “顺便多问一句,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便宜一点的客栈吗?” 其中一名伙计闻言,看了那车夫一眼,见他蓄着大把的胡须,一时也看不清相貌,只侧过身来应道: “前面就要进城了,进了京城,大大小小的客栈多了。” “哦,我们不进城,我们还要等几个朋友,今晚先找个能歇脚的地方就成。” 另一个伙计听了这话,往东一指,说: “向东三十里地有一个小客栈,叫兴来客栈,也不贵,你们要是不想进城,就去那边歇歇脚吧。” “知道了,多谢各位!” 马车里的徐掌柜不知外面是何人,不想轻易露面,只装作十分着急的样子在马车里面催促道: “好了没有?还能不能走了?磨磨唧唧磨磨唧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伙计们见状,相互对视了一眼,连忙从后面的货车上跳下来,爬上前面的马车,一边拉扯着缰绳,一边应道: “老爷,这次把那货车栓结实了,不会再停了,咱们一鼓作气直接进京!” 伴随着马匹的嘶鸣,徐掌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那大胡子车夫的视线里。车夫低下头去,似是在心头盘算着什么。这时,那半新不旧的马车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个少女伸出手来冲那车夫招了招手,小声问道: “谭将军,你方才说话时怎么离他们那么近?当心被人认出来!” 那车夫闻言,连忙转过头去低声责备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能再叫我谭将军了!我从前虽然是你爹手下的副将,可已经逃离京城一年多了,你应该叫我谭叔!” “好吧,谭叔!” 那少女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丹凤眼,两弯长眉如新月一般,眉心一点朱砂虽不大,却为她平添了几分动人的姿色。 老谭走上前,歪坐在马车外面,冲那少女说: “我打量过了,那几个人看上去会些功夫,但绝不是我的对手,这才敢放心前去。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是常年住在京城的,我故意前去露个脸,就是想看看我现在进城还会不会被京城里的人认出来。” 说完,老谭伸出手摸了摸自己满脸的络腮胡,那胡子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乍一看去竟像个四五十岁的糙汉子,谁也看不出他其实只有三十来岁。 “谭叔,你的意思是要偷偷进城吗?” “不错,我想先把你安顿好,然后进城打探一下长安如今的情况,我们才好从长计议这件事。” “不!谭叔,我要和你一起!万一你回不来了,我岂不是又要孤苦无依了!”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 老谭无奈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从里面取出两张饼,递给那少女一张,边吃边说: “你呀,就是太傻了!当初有人要把你救走,你为什么不跟着走,她既然有你哥哥头盔上的红缨作为信物,显然是已经跟你哥哥见过了,你怎么不跟着她走呢?若是跟她走了,又何必沦落到青楼里去?” 少女狠狠咬了一口又冷又硬的面饼,倔强地说: “我们家之所以被满门抄斩,还不是因为遇到了叛徒!我那个时候不敢相信任何人!她说她是严大人的人,我凭什么信她!” 老谭只心痛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可惜呀,那严大人后来因为给你爹申冤,也命落黄泉,只是不知道当初那个去救你的女侠如今在哪,若是她还愿意帮我们就好了。” 第58章 进城 徐掌柜一行人的马车来到城门前时,夜幕初临,守门的官兵正抱着臂膀等着和下一时段值守的官兵交接班。见徐掌柜回来,那人上前道: “哟,老徐头可算把货拉回来了!” 徐掌柜走下马车,又从马车里搬了一袋米和一袋面,放到那守门的官兵身前,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面粉,笑呵呵地说: “军爷,您在这寒风中守门,太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那官兵摸了摸下巴,又瞧了瞧徐掌柜,遂转过身给身后的小兵蛋子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兵便上前把米和面搬走了。 “老徐头跟我们哥儿几个客气什么,这大冷的天,你又这把岁数了,赶紧回去吧!”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 说完,徐掌柜转过身来爬上马车,那官兵见状便走上前,帮其拉开马车的门帘,徐掌柜一边道着谢,一边拨开车厢里的米面口袋,艰难地爬到马车一角坐好。 就在这时,那守门的官兵忽然疑惑道: “诶?老徐头,你这马车买得可不值呀,从外头看这般阔气,怎么这车厢里面看上去也没有多么宽阔呀?总感觉……短了一截。” 徐掌柜听了这话,面色虽没有变化,可眸色却倏地变深,他迅速敛去眼底的惊慌,大手一挥笑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马车那可是防风保暖的!” 说完,他抬手摸了摸马车的后壁,故作神秘地说: “这里头看着是小了些,可这后面包着一个结结实实的保温层,暖和着呢!” “哟!这么厉害呢!” 说话间,那官兵竟转身往马车后面走去,边走边说: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呀,还有这么大能耐!” 说完,那官兵就举起了手中握着的长剑,想要敲一敲马车的后壁。一瞬间,徐掌柜和伙计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马车后壁里是一个暗室,并不是保温层,暗室是空心的,保温层是实心的,被敲击时发出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 躲在暗室里的赵兰溪似乎也觉察出外面的情况不太对,右手迅速落在了剑柄上。就在那官兵抬起的佩剑触及到马车后壁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轰鸣声,紧接着大朵大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开来,原来是杂耍班子在城中燃放了烟花。爆竹的轰鸣声、百姓的欢呼声糅杂在一起,竟把那官兵敲打马车后壁时发出的“咚咚咚”的声音给淹没了。 这时,城门外着急进城的百姓纷纷叫嚷道: “前面的马车怎么回事呀?” “军爷,先放我们进去吧,媳妇儿孩子都在家等着呢!” “就是,谁家没有老的少的,一大家子等我们回去呢,老半天了堵在这,他要是有问题就把他扣下,先查我们不就行了!” 众人一嚷嚷,那官兵开始不耐烦起来,气势汹汹地上前说: “吵吵什么,都吵吵什么?给我往后退,一个一个来!爷需要你们教我怎么做事吗?” 说完,那官兵冲徐掌柜的伙计打了个手势,不耐烦地说: “走走走,赶紧走,别在这堵着门!” “好嘞,多谢军爷!” 躲在暗室里的赵兰溪顿时长舒一口气,慢慢把握着剑的手松开,而与此同时,和她仅一壁之隔的徐掌柜已是脸色煞白,颤抖着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满头的冷汗。 马车在城中穿梭,终于来到了稻花香的后门,此时人们都在主路上欢闹着,后门紧挨着的幽深小巷里行人较少。待瞅到一个无人经过的时机时,徐掌柜连忙把赵兰溪放了出来,几个伙计围上前把她带到了后院的一个房间里。赵兰溪急匆匆地向徐掌柜交代了几句话,徐掌柜点了点头,很快就叫来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厮,吩咐道: “快,拿着赵姑娘的信物去城东的一品香茶楼,然后……” 徐掌柜压低声音,在那小厮耳畔又交代了几句,继而嘱托道: “按我说的去办,镇国公今晚应该就会过来找赵姑娘的!” “是,小人明白了!” 就在赵兰溪抵达稻花香时,老谭带着他马车里的年轻女子也来到了兴来客栈,可惜这客栈太小已经没有空余的房间了。老谭只好又向店家打听,得知那附近还有一座落败的破庙,只得暂时在庙里歇歇脚了。 听说那座庙是前朝时附近村子里的人修建到,后来不知怎的,落魄到如此地步。老谭升起的火上烤着两只刚打来的山鸡,火光映照在堂前的佛像上,那佛像微垂着眼眸,像是在注视着下面的一男一女。 “谭叔,你这次进城准备如何打听京中的近况?” “我去找镇国公府的二爷,赵璇。” “谭叔和赵二爷是旧相识吗?” 老谭翻转着火架上的烤鸡,淡淡地说: “以前并不认识。我从前只是你爹手下一个副将,认识我的人不多,赵二爷虽出身官宦世家,却走的是商贾之道,他不做官,与朝中诸大臣来往甚少,自然也不认得我。当时,我被你爹派去跟随你哥哥攻打契丹,你哥哥在关外惊闻噩耗,挥刀自尽,我们回京后没多久,就被陛下重新分到了不同的军营。后来我渐渐发现,当时跟随你哥哥去攻打契丹的几个副将竟接二连三地死在了自己府上。他们都还年轻,正值青壮年,身体都不错,怎么可能一个接着一个暴毙而亡。我一刻也不敢多待,连夜卷铺盖逃离了京城,去了南方做生意。” 老谭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后的行囊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的是椒盐,他把椒盐均匀撒在烤着的山鸡上,接着说: “今年开春的时候,赵二爷去南方谈生意,我偶然与他结识,做成了几笔大买卖,他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与我相谈甚欢。我与他约定,等我日后来到京城,一定再约他相见。” 那年轻的女子斜托香腮,歪着头看着眼前的一团火光,不解地问道: “赵家二爷不为官,如何知道朝中动向?” “他是不为官,可他嫡亲的哥哥是镇国公赵瑾,当朝大理寺少卿。我就不信,赵瑾会对这个亲弟弟守口如瓶,不跟他透露半点朝堂上的事?” 第59章 你就是我的家人 那女子听了老谭所言,只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追问道: “对了谭叔,你当时一个人逃离京城,你的家人怎么办呢?” “我哪有什么家人,我少时父母双亡,为了有口饭吃才投了军。” “我记得你娶过两门夫人呢?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孩子?我的两门夫人都是死在产床上的,两个孩子也都没活下来。人们都说我克妻,命中没有子女缘,我也就没再续娶。” 听到这话,那年轻的女子忽然凑上前去,笑着问道: “那你喜欢小孩子吗?” “当然喜欢!” 老谭没有丝毫的犹豫,那女子却忽然大着胆子说: “如果你愿意,我以后也可以给你生孩子呀!” 老谭一怔,垂眸看了看眼前美丽的少女,却连忙别过头去,有些不悦地责备道: “你一个官家小姐,胡说八道些什么!一点也不自重!” “嫌我脏?” 女子并没有不悦,只笑着说: “你不要以为我在咸阳做了青楼女子就失了身,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客人,你都没动我,我自然还是完璧之身!” “你……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说得那么不堪?这一路上我给你解释了多少遍?我去青楼不是为了寻乐子,是为了讨债,那人拿了我的货没有按期付银子,我一路追去了咸阳,又追着他到了你们万花楼,结果发现万花楼里的花魁竟然是你!” 老谭叹了一口气,心痛地说: “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讨债,只得花重金点了你陪侍,这才趁着月黑风高带着你从万花楼溜了出来。” 女子双臂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头上,认真地看着老谭说: “你不要再拿什么官家女子的身份来约束我,我如今已经家破人亡,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苟活至今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亲手杀了那个昏君,让我父兄得以在九泉之下瞑目!沈家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他只要在位一日,就一定还会有人重蹈沈家的覆辙!” 说完,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住老谭结实的手臂,老谭微怔,连忙想要挣脱,可她却反而握得更紧: “老谭,我发过誓,谁能帮我给家人报仇,我就跟谁!你把我从万花楼带走的那天晚上,我就想好了,以后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反正我没有家了,你也没有家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 “不成!” 老谭用力把手臂抽回,掰扯着手中的稻草棒子说: “我比你大十四岁,你图什么?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想给将军报仇,是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并不是在帮你,你也无需以身相许!” 少女看着老谭,只托着下巴笑道: “你比我大十四岁怎么了?你也不就比赵瑾略大两岁吗?赵瑾的女人当时没的时候,你看看京城多少官家小姐争着抢着给他做续弦。当年我还小,我爹非要多留我几年,不然,我如今也许就是最年轻的国公夫人了!” 老谭听了这话,倒是回过头来看着眼前的少女,认真地问道: “你也喜欢赵瑾?” “这不是很正常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可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属之权。” 老谭听了这话,突然笑出声来,摇着头说: “我如何能与赵瑾相提并论,你别忘了,我克妻!” “放心,老娘命硬。我沈秋灵活到今天,就没怕过谁!” 说完,她凑上前去闻了闻烤鸡,兴奋地说: “这山鸡已经熟了!再烤可就要焦了!我先替你尝尝!” 话音未落,她已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刀,轻轻搁下一块肉吹了吹,放入口中,顿时眼睛放光道: “好好吃啊!自从跟你从万花楼逃出来,这还是我吃到的第一口肉呢!” 老谭看了她一眼,未再接话。 破旧的寺庙四处透风,并不暖和,一顿饱餐后,沈秋灵坐在火堆前,抱着臂膀,搓着手,呵着气。老谭把栓在寺庙外面的马车牵了进来,对沈秋灵说: “你到车里睡吧,这样暖和些。” “那你呢?” “我在外面守着你,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就想办法带你进城,我会尽快约赵璇出来相见的。” 沈秋灵弯腰钻进马车里,却又转过身来看着老谭的背影,十分诚恳地说: “老谭,谢谢你照顾我。” 老谭半倚在马车外的车板上,并没有转头看她,只沉声道: “我是为了将军,不是因为你。”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娶将军的女儿,这于他而言是僭越之举,因此他也不想让沈秋灵对他再抱有这样的想法。 沈秋灵见状,亦未再言语,她明白老谭在想什么,只是未来路漫漫,想起来就令人自觉茫然,他们能活到哪一天都是未知数。自打沈家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沈秋灵就明白了一件事:有想表达的想法、有想表露的心迹就尽快说出来,有想做的事、有想实现的愿望就尽快去行动。 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天就突然山崩地裂了,父亲答应过她一起去马球场,他们再也去不了了;母亲答应她一起去逛老家的庙会,她们再也逛不成了;哥哥答应他等自己凯旋,就带她去爬儿时一起爬过的小山丘,可他却客死他乡,连京城的大门都没再看上一眼…… 月色如水,透过枯树枝丫斑斑驳驳地落在破庙的断壁残垣上,沈秋灵闭上眼睛,却辗转难眠。此时的老谭也同样毫无睡意。 明天就要进城了,他们极有可能连城门都进不了就被人发现,老谭不敢睡,他必须要给沈秋灵想好退路,确保她万无一失。自己贱命一条,怎样都行,可沈秋灵不一样,她是沈家最后的血脉。她的脾性,老谭十分了解,那是一个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就一定有办法让自己生存下来。只要她能活着,自己哪怕身死,黄泉之下见到将军也能说一句问心无愧了。 第60章 身不由己 比起郊外的寒风萧瑟,城里房子挨着房子,楼阁挤着楼阁,自是要温暖得多。大户人家在建造房屋时,地板下都设有地龙,一般在立冬到小雪之间就开始烧炭取暖了,除了地板下散发的热度,还有脚踏和手炉专供手脚冰凉的贵妇人暖手暖脚。 今年初冬尚不算太冷,赵瑾吩咐镇国公府上下等到临近小雪时再开始烧地龙。这日用过晚膳后,赵文煜来给赵瑾请安,因府里还未用暖,为了御寒难免穿得多些。她身穿十样锦小袄,下着海天霞金丝牡丹花棉裙,一件夹棉的过膝褙子罩在身上,外头又裹了一件朱红色绒边斗篷。 赵文煜请安后搁下手中捧着的手炉,解下斗篷递给一旁的丫鬟,赵瑾屏退左右之后,细细将女儿打量了一番,眼中尽是温润与怜爱,他走上前来关切道: “听说你近来心情不太好?” “没有。” 赵文煜摇了摇头,却并不抬头去看赵瑾。赵瑾轻声笑了笑,又问道: “你不想让爹爹给你找继母?” “爹爹迟早要续弦的,祖母说过。” “你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赌气了。” 赵文煜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看着赵瑾,有些委屈地说: “可这一切太突然了!女儿知道,自己作为晚辈不该干涉父亲的亲事,可是父亲都没有提前知会我,也没有问问我和弟弟的心意。等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您竟连成亲的日子都定好了!” 可是,这个新娘是他们硬塞给爹爹的,他们也同样没有问过爹爹的心意呀。 赵瑾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这些话他不能告诉女儿,末了也只是抬手拍了拍赵文煜的肩膀,安慰道: “事出有因,爹爹也想问问你的心意,问问景明的心意,可是……一切都不允许我这样做,无论如何,你这位继母都会成为镇国公府新的女主人。但是阿煜,如果日后她对你不好,你随时可以来告诉爹爹,或者告诉祖母,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不能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憋在心里。” 说完,赵瑾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心疼地说: “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明白了,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太多身不由己了。爹爹自从一生下来,就没有做过一件可以完完全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的事,尽管爹爹一再努力地不让景明去走我走过的路,可是我知道,他最终还是逃不掉和我一样的命运,我只能尽可能的让他所剩不多的童年比我过得快活一些,这也是我作为一个父亲唯一能为他做的了。” 作为镇国公,他必须一丝不苟地培养下一任继承人,可是作为父亲,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快意洒脱呢? 听到赵瑾这样说,赵文煜似乎听出了父亲对这门亲事的无奈,她伸出手握住赵瑾的手臂,抬起头来望着他深沉的眼眸,鼻子一酸,便忍不住含泪问道: “爹爹,你不开心,对吗?你不想当这个镇国公,对吗?”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赵瑾听出是吴清在敲门,连忙垂眸看了女儿一眼。赵文煜十分有眼色地松开赵瑾,轻轻吸了吸鼻子,转身走到屏风后。 房门打开,吴清快步走了进来,赵瑾指了指屏风后,示意他赵文煜在里面。吴清见状,未敢高声语,只在赵瑾耳畔匆匆说了几句话,赵瑾闻言,目光一沉,他侧目向屏风看去,而后低声道: “这么巧,阿煜今日才去过稻花香。兰溪有事为何不直接在茶楼等我,她和稻花香又是什么关系?” “属下也不知,兰溪小姐没有说是什么事,只让人拿着信物到一品香茶楼来找我们,说是有急事要见您,您看……” 赵瑾抬手示意吴清不要再说下去了,遂吩咐道: “备车,我去见她。” “国公爷,当心其中有诈!咱们茶楼的人并未见到兰溪小姐本人!” “那我也要去,她绝不可以出事,我赌不起。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赵文煜听到赵瑾又要出门,着急地从屏风后跑了出来,她抬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赵瑾的背影,担忧道: “爹爹是不是又有事要忙?” 赵瑾并没有回头看她,只微微侧目道: “阿煜,让莲儿陪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爹爹……” 赵文煜还想再问些什么,但是见赵瑾已无意多说,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先行告退了。 冬季夜里寒凉,戌时过后,夜市上的人便不太多了,徐掌柜在店里收拾着铺面,忽听得外头有马蹄敲打着冻得硬邦邦的青石板路,马蹄声由远及近,还伴随着车轮的声响,再抬眼时,一辆七成新的马车已停在了门前。 车夫上前打开车门,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从中走出,直往稻花香店里走去,他穿着天青色素面锦缎棉袍,外罩玄色大氅,可即便是这般素净的衣饰,也丝毫掩盖不住他周身的高华之气。 徐掌柜看得呆了呆,连忙回过神来,上前相迎道: “这位爷,您看需要点什么?” 赵瑾与徐掌柜对视了一眼,只微笑着从容道: “小女今日在贵店买了几斤点心,回府后赞不绝口,在下特意来拜访,想为府中亲眷都买些。” “哦?不知贵府是……” “在下镇国公,赵瑾。” 徐掌柜心头一颤,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顺着赵瑾的话说: “原来是国公爷大驾,小人招呼不周,还请国公爷见谅,只是此刻小店里的点心糕饼已不多,后院的伙计们正在加紧赶制,国公爷若是不嫌弃,不妨来后院挑选?” “如此甚好,有劳掌柜的了。” “国公爷,您请。” 赵瑾跟随徐掌柜穿过铺子后面的两道月洞门,来到一个不大的小院里,吴清紧随其后,以防不测。 “她在哪?” 一进到后院,赵瑾就向徐掌柜追问起赵兰溪。 “国公爷,这边请。” 徐掌柜来到房门外,轻轻叩门呼唤道: “赵姑娘,快开门,您要找的人来了!” 两扇对开的朱红色镂花门微微晃了晃,门闩被人从里面取下,房门被拉开一条缝,赵兰溪隔着那道门缝与外面的赵瑾对视了一眼,立刻将房门大开,伸手便将赵瑾拉了进来,继而冲徐掌柜吩咐道: “劳烦您在外面候着,千万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第61章 原来是你 “对不起,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稻花香是先师留下的铺子。” 赵兰溪率先开口道。赵瑾闻言,只神色平静地说: “这是你的底牌,本就不必轻易亮给别人看,今日听你一说,我只觉惊喜。” 赵瑾愈发敬佩起赵兰溪的品性,她能把这个铺子保护多年不为外人所知,连自己这个与她相处十年之久的人都不知道,可见其素日的低调与谨慎。与这种人结交,你永远不用担心她会无意间说出你的秘密。 “国公爷,深夜冒昧请你前来,确有要事相商,我最近遇到了麻烦。” “不着急,慢慢说。” 赵瑾伸手虚扶赵兰溪,示意她坐下说话,而后自己也坐到一边。赵兰溪取出那张信纸,递到赵瑾手中,说: “你看,这是云松在碧翠山庄大门前发现的,应该是有人知道了我的藏身之处。” 交出大梁洗冤录,饶你不死。 赵瑾看到这几个字时,眸中有过一瞬间的茫然与错愕,但很快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深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赵瑾把信纸交还给赵兰溪,问道: “你可有在山中发现陌生人的踪迹?” “没有,我们搜寻了很久,黑松林内外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根据林中松叶的脱落程度来看,对方应该是用弩车从对面的北鹊山上把字条射过来的。” “北鹊山……” 赵瑾闻言,微微垂下长睫思索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徐掌柜的高呼声: “这位大人,镇国公买完糕饼已经回去了,真的不在这里。” “大人,您不要硬闯,后院都是仓库,存放着不少杂七乱八的东西,别脏了您的衣裳!” 声音越来越近,屋里的赵瑾和赵兰溪匆忙对视了一眼,双双站起身来,候在一旁的吴清见状,连忙握紧腰间佩剑,警惕地看着门外的身影一步步逼到门前。 赵瑾飞速地四下打量了一番,正欲拉着赵兰溪去里间躲避,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在外面的院子里响起: “本官是他的上司,有重要的案子急着与他相商,还不速速让他出来见本官!” “不成!镇国公真的不在!” “你再这样,休怪本官对你不客气了!” 屋里的赵瑾心中大惊,低声暗道: “他怎么会来这?” 然而,他话音刚落,只听得一声巨响,那腐蚀不堪的门闩竟瞬间断成了两截,伴随着房门的大开,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冲进了屋里,双双摔倒在地。 趴在上面的是徐掌柜,被压在下面的正是孙皓。 “哎呦……” 孙皓一把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胖子,扶着腰慢慢坐起身来,抬眼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瘫坐在地上的是徐掌柜,傻站在门前的是吴清,长得好看的是赵瑾,赵瑾后面的是…… 赵兰溪与孙皓隔空对视了一眼,顿时心头大惊,她瞬间想起了云松此前的猜测:孙皓头一天晚上刚刚来过,那个充满威胁之意的神秘字条就被射到了他们门前……眼前这位师兄也许并不可靠! 赵兰溪连忙拔出长剑,侧身两步上前把赵瑾挡在了身后: “又是你,我还没找你呢,你倒是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师妹?你也在这?” 虽然不明白赵兰溪为什么突然对他动怒,但孙皓的心头显然是被惊喜填满了。可是,当他看到赵兰溪把赵瑾护在身后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孙皓连忙站起身来,正想张口说话,又觉得“家丑不能外扬”,遂快步上前把徐掌柜从地上薅了起来,丢到门外,匆忙关上房门,然后又把吴清拉到门前做人肉“盾牌”,这才上前指着赵兰溪身后的赵瑾,惋惜地说: “原来他才是你说的牵绊!师妹呀,你怎么这么傻!满城百姓都知道他就要娶东平侯的女儿为妻了!你难道不知道吗?” 赵兰溪闻言,忽然想起那天在茶楼里,赵瑾信誓旦旦地对她说,自己没有什么未婚妻,不要听那个神秘女人胡说八道。 赵兰溪错愕地回过头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的赵瑾,质问道: “你真的要成亲了?你不是口口声声对我说自己没有什么未婚妻吗?” 孙皓见状,丝毫不给赵瑾解释的机会,连忙上前指责道: “你呀你,都说你是个不近女色的,你怎么还在背后玩这一套呢?我之前跟你提起东平侯一事,你也没说你已经有相好的了!我可告诉你,这是我师妹!” 赵瑾被眼前的两个人弄得一头雾水,但一向机敏的他很快就抓住了孙皓话里的重点,连忙反问道: “师妹?你的师父是广陵居士,她的师父是青衣居士,她是你哪门子师妹?”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广陵居士与青衣居士都是从前姑苏派的弟子,姑苏派分崩离析后,众弟子各奔东西,又各自收了徒弟,我师父与她师父是同门师兄弟,她当然是我师妹了!” 赵瑾闻言,有些无奈地看着赵兰溪说: “兰溪,你和孙皓一早就认识,你怎么不告诉我呢?我在你跟前提过他不少回了!” 赵兰溪有些吃惊地看向孙皓,再次质问道: “孙皓?他不是叫明昭吗?” “明昭是他的字!他就是孙皓!” 赵瑾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可孙皓却忽然大惊道: “你……你叫她什么?你叫她兰溪?她她她……她就是你那个从小被送去道观、然后失踪多年的妹妹?她是赵兰溪本人?你可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这个妹妹失而复得了!” 一旁的吴清睁大了眼睛反复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彼此都有交情,但似乎又各怀鬼胎…… 赵兰溪看着孙皓不知所措的样子,想起了他给自己取名字的事,此前的一切疑虑顿时烟消云散,她饶有兴致地抬眼看了看身边英俊不凡的赵瑾,故意说道: “哦,我明白了,原来孙皓口中无名无姓、不值一提的江湖鼠辈,竟是名震长安的镇国公赵瑾!” “……” “……” 吴清背靠着房门,忍耐着在外面一通乱敲的徐掌柜,看着面面相觑的赵瑾和孙皓,终于忍不住插了句嘴: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来这里的正事了……” 第62章 三人行 不大的房间里点着烛灯,微光透过窗户跳动闪烁着。徐掌柜搓了搓手呵着气,从茶房端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壶和三只微微有些泛旧的瓷杯,往那不大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的三个人围桌而坐,徐掌柜把茶水端到桌子上,孙皓却连忙起身,抱拳作揖道: “孙某不知徐掌柜是自己人,方才多有得罪,在下给大掌柜赔不是了!” “哪里的话,孙大人折煞小人了!” 徐掌柜连连摆手说: “有道是不知者不为过,小人与孙大人就当是不打不相识了!” 说完,徐掌柜十分有眼色地退出门外,将房门关好。赵瑾主动执起茶壶,一边为大家斟上茶水,一边冲孙皓说: “明昭,兰溪的事我并非故意瞒你。我当年找到兰溪时,正值科考发榜,即将入仕,而兰溪也被我带回了京城,在严默手下做事。我想着你在徐州,我在长安,日后大家见上一面都难,而兰溪的身世一直是个忌讳,这么大的事我也不敢书信传于你,万一被朝廷的人截获,知道了兰溪偷偷回京,于她于你都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向你提及。” 孙皓听了赵瑾所言,微微点了点头,赞同道: “当年陛下命镇国公府将令妹从族谱上除名,永世不得回到长安,你如今的顾虑我自然能够理解。” 孙皓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赵兰溪,又看了看一旁的赵瑾,忽然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难怪你一直不肯将严默的侍女引荐给楚王殿下,原来这位携带大梁洗冤录逃出京城的侍女就是你的妹妹!不过,你放心,只要你觉得时机未到,我自然也不会向楚王殿下提及令妹。” “多谢!” 一番交谈过后,赵瑾慢慢将话题转移到孙皓身上: “对了明昭,你匆忙而来,不可能真的是大理寺有紧急的案子要处理吧?” “那自然都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我刚从楚王殿下府上回来,有急事找你相商。如今黛姬已经被接入东平侯府,锦斓坊诸事尚在交接中,这个时候难免会出现疏漏,殿下的意思是近日最好不要在锦斓坊接头碰面了。权衡利弊之下,我便去茶楼找你了,可是你们茶楼的掌柜说,你来稻花香买糕饼来了,我想着这两家店离得也不远,就赶快找了来。” “买糕饼自然也是对外的说辞,我是来见兰溪的,她遇到了麻烦。” 孙皓一听赵兰溪遇到了麻烦,目光一紧,连忙关心道: “师妹遇到了何事?可否说来听听?” 赵兰溪怔了怔,却神色平静道: “不碍事,楚王殿下的事要紧,还是师兄先说吧。” “我要说的事复杂些,一时半会儿也不好解决,如果你的事我可以帮上忙,倒也不枉来这一趟。” 赵兰溪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 “我的事情也很棘手,还是师兄先说吧,楚王殿下要做的事,关系到我能否给严大人报仇,于我而言更加重要。” 孙皓沉默了片刻,只好应道: “那好吧,我长话短说。” 只见他从左袖中摸出一个浅蓝色锦囊,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张信纸。孙皓将信纸展开摊在桌上,赵瑾和赵兰溪凑上前去一看,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白纸黑字一目了然:交出大梁洗冤录,饶你不死。 赵瑾抬眸冲赵兰溪点了点头,赵兰溪见状连忙也拿出了自己的那张信纸。两张信纸放到一起,同样的纸张,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笔迹。这回,轮到孙皓惊讶了。 “怎么……难道师妹所说的遇到了麻烦,正是这字条?” “是的。这张字条被一箭射到了碧翠山庄的门前。” “巧了,我这张字条是被一箭射到了楚王府门前。” “楚王府?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赵瑾显然也有些诧异。孙皓只道: “楚王殿下先前进宫面圣,陛下似乎对敬王殿下有些不满,遂授意楚王与宣王联手,这样就能平衡一下朝中各方势力。楚王殿下近来才刚开始接近宣王,这字条就在今天早上被射到了门前,这可是堂堂楚王府的正门!” 赵瑾把两张字条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迹,孙皓在一旁询问道: “我来找你,就是想请你辨别一下,这上面的簪花小楷最有可能出自谁手。你在京为官多年,对京中各大贵族的字迹应该多有了解。” 一心想要找到大梁洗冤录的,一定不可能是江湖鼠辈,他们必定是京中能数得上名号的人物,且官居要职,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有足够的势力制造冤案,也只有他们最想销毁那本大梁洗冤录。 赵瑾看着手里的字条,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说: “这种极其工整秀美的簪花小楷是近十几年来在京中盛行的字体,京中凡王公贵族,皆以能写得一手簪花小楷为荣。这字条上的字体过于刻板,一笔一划皆如刀刻,分明是刻意对着字帖描摹的,绝非凭空而写。此人这样做,应该就是不想让我们看出这是谁的笔迹。” 孙皓久居徐州,地方州郡对簪花小楷没有这么追捧,而孙皓为人一向随性洒脱,素日多写行草,并未钻研过这簪花小楷。见赵瑾这样说,孙皓想了想,追问道: “那这簪花小楷要练到何种程度,才能描摹得和字帖一模一样。” “我就可以。不过,我身边倒是鲜少有人能做到,这需要从小习练,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夫,很难做到这般。” 既然鲜少有人能做到,那就不难排查。孙皓又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这上面的簪花小楷临摹的是哪本字帖?” “是一本叫梅书梁楷的字帖,这人姓梅,但是早已过世了。这十多年来京中贵族子弟若要习练簪花小楷,都是临摹的这一版,其余各版在京中是不入流的。”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赵兰溪忽然开口道: “如此一来,寻找目标的范围就小了许多,首先需得是京中贵族,其次要习练到与字帖一模一样,而能有这项本领的人本就不多,除此之外还要能制作弓箭和弩车。” “不错。” 孙皓接着说: “那支箭是自制的,并不是军中武器。” 赵兰溪顿了顿,却眉心微蹙,沉声道: “这人既然不敢用军中武器,一定是怕我们凭借弓箭上的标记看出是出自哪个军营,从而暴露了身份。如今他使用自制的箭,我们甚至都无法判断这人是文官还是武官。” 然而,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中时,赵瑾却忽然开口道: “这个人一定是武官!” 孙皓闻言,有些疑惑道: “武官会在书法上有如此深的功力?” 赵瑾只冷笑一声,将两张字条放回桌上,解释道: “我朝重文轻武,越是武将之家,反而越重视子女的文墨,生怕日后被人瞧不起。沈浩存的小儿子沈骥,就是那个在关外挥刀自尽的小将军,他就写得一手好字,甚至还识得契丹文。正是因为对方是武官,旁人轻易不会想到他们也能写出这样标致的字,所以一定会觉得这两张字条是某个文官所为。这样,咱们就被他们引到了一个误区,也许永远都查不到真相了。” 赵兰溪听了赵瑾所言,眸中一亮,瞬间明白了过来,连忙道: “还有一点,文官即便是豢养暗卫,也很难制造出这样标准的箭,况且,我门前的那支箭应该是被弩车射到山上去的,如果真的是弩车,那么不在军中待上许多年,是不可能制造出来这种军用战车的!” “还有一点。” 孙皓看了看赵兰溪和赵瑾,补充道: “他们私造的武器应该在城外,因为若想把弩车运出城去是绝对逃不过城门守卫的,这个人一定在城外有一个很大且很隐秘的地方,那里就是他们锻造武器装备的地点!” 第63章 蒙混过关 天色破晓,东方既白,长安城门外等候进城的商队已早早地排起了长队。这些从外乡而来的商贩赚的是年前的一桶金,他们舍不得住京城里的客栈,每到夜里便歇在郊外的客栈或是附近的乡村里,然后赶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进城,一直卖到夜市散去。他们中有挑着扁担的,有推着平板车的,条件好些的乘着轿子或马车。 在那漫漫长队里,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默默跟在其中,老谭坐在马车外,手里握着缰绳,大把的长髯盖在他下半张脸上,一顶竹编帽遮住了他的眉眼。 老谭一宿没有合眼,沈秋灵执意要跟着他进城,他熬了一整夜,把易容用的假面剪成碎片,又把碎片团成大小不一的小球,涂上与皮肉颜色接近的血红色。如今,这一个个血红色的小球布满了老谭的手臂和脸,沈秋灵也一样。 眼看着前面还有一位商旅等待接受查验,老谭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马车,此时马车里的沈秋灵戴着面纱,额头上贴满了老谭制作的血红色小球,刚好遮住了她眉心那颗标志性的朱砂。沈秋灵半卧在马车里,装作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她微微合着眼,但却感受到了老谭从马车外投来的那道目光。 她知道他的担忧,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但是老谭说了,让她全程不要睁眼不要说话。 “后面的跟上,从哪来的,把帽子掀起来!” 老谭驱车上前,慢慢把手放到帽檐上,那守卫官兵看到老谭的手上起满了“红疹子”,顿时吓得后退了两步。老谭大着胆子把帽檐掀开,又露出起满“红疹子”的额头,声音沙哑地说: “这位军爷,小人是从南边来京城求医的。小人的全家都染上了怪病,爹娘和贱内皆已不治身亡,只剩下小人和没出阁的妹子。我妹子高热不退,快不行了,求求军爷行行好,放我们进城寻医吧!” 老谭从前在京城做沈浩存的副将时,下巴上只蓄着短须,如今他留了大把的长髯,人也变得黑瘦,又起了满脸的“红疹子”,整个人几乎面目全非。从前认识他的人本就不多,如今那守卫官兵看到“红疹子”更是忌讳地捂上了口鼻,生怕被传染。 但是出于尽忠职守,那守将还是小心谨慎地用佩剑挑开了马车门帘,向里面窥视着。一阵冷风飘进了马车里,沈秋灵打了个哆嗦,痛苦地呻吟着。老谭见状,故意吩咐道: “妹子,赶紧把面纱摘下来,让军爷检查一下。” 沈秋灵颤抖着抬起手臂,一副十分吃力的样子,那守将见沈秋灵的手上、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比老谭脸上的还多,整个额头和双手几乎溃烂,连棉袖中露出的小半截手腕上都是血红色的“疹子”。 那守将哪里还敢再靠近,连连后退着说: “行了行了,别摘了,离我远点!赶紧走赶紧走!” “多谢军爷。” 老谭弯下腰来道谢,转身驾着马车离去。城中人来人往,马车并未停留,只一直往西南方向驶去,约摸两刻钟后,拐上了另一条街,街道两侧的铺子不再密集,人烟也变得稀少,这里已经远离京城的主城区了。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沈秋灵掀开马车的门帘,躲在老谭的身后,她一边抠下手腕上的“红疹子”在手中揉捏把玩着,一边低声好奇道: “老谭,你可真聪明!你怎么知道把这些小球粘在脸上,他们就一定不敢仔细查验了?” 老谭只冷哼一声,不屑地说: “我还在你爹手下做事的时候就见识过那帮饭桶的嘴脸了,贪财好色,欺软怕硬,见了好处没少拿,见了坏处就往远了躲。他们不知道咱们得了什么奇怪的传染病,自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有多远躲多远。指望这帮蠢货守城门,怕是契丹杀到眼前了他们都能放进来。” “可是……皇上难道不担心吗?他也不管管这些饭桶!” “咱们这位皇上要是靠得住,你我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吗?” 沈秋灵怔了怔,却上前拍了拍老谭宽厚的肩膀,说: “你放心,等我杀了那狗皇帝,我就让你去看守城门,你肯定比他们负责多了!” 老谭不语,只继续赶着马车,沈秋灵摸着下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 “不对呀,你要是去看守城门的话,怎么感觉还不如给我爹当副将时的品阶高……” 见老谭毫无搭理她的意思,沈秋灵忍不住又好奇道: “对了老谭,你说……等我刺杀皇帝以后,谁来做新的皇帝呢?国不可一日无君,若是敬王宣王之流继位,只怕仍会对你我不利。” “这也正是我担心的,所以我才得先找赵二爷问清朝中局势,为你我,也为百姓,找一个贤明的君主。” 老谭终于接了话,沈秋灵闻言眨了眨眼睛,忽然大手一挥,认真道: “还找什么呀,实在不行你继位,咱不去看守城门了,咱直接端了他的江山,改朝换代!” “……” “怎么,不喜欢?那就我继位!” 沈秋灵拍了拍胸脯,一脸正气地说: “你放心,等我当了皇上一定不会辜负你这位开国大将的,我要让你接下我爹的位子,做骠骑大将军!你要是觉得我朝重文轻武,那我就拜你为丞相!不过……如果你想当皇帝的话,你也不许辜负我,我要做皇后,这样我爹就是国丈了!他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高兴的!” 说完,沈秋灵伸出右手的小指,冲老谭说: “拉钩,一言为定!” 谁知,老谭却不以为然地斜睨了她一眼,低声嘟囔道: “你们女人就知道做梦,你也不好好想想,咱们好不容易混进城来,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沈秋灵听了这话,低头看了看自己伸出的小指,又默默把手缩了回去,正色道: “我听你的安排,你比我经验丰富,又足智多谋,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老谭顿了顿,这才接着说: “我们现在要去永济堂药铺,那里也是镇国公府赵家的产业。赵家的铺子虽多,却并不都像一品香茶楼那样兴旺,永济堂药铺地段偏僻,也没什么名气,那里人少,我们可以假装去那里抓药看病。到时候,我自会设法让赵璇来此见我们。” 第64章 谁是幕后主使 早朝过后,穿着各色朝服的官员三三两两从太极殿走出,走在前面的赵瑾与同僚们寒暄几句后,逐渐放缓了脚步,慢慢让自己落在了后面。不多时,孙皓从赵瑾身后赶了上来,高声招呼道: “赵大人,赵大人请留步。” “孙大人。” 赵瑾闻声,转身向孙皓行礼。孙皓上前询问道: “赵大人,本官昨晚紧急与你相商的案子如何了?可有什么新的线索?” 赵瑾闻言,只微微垂眸恭谨道: “大人这边请。” 说完,二人一同来到一旁相对空旷的地方,装作有要事需要商议的样子。众人听到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要商谈案子的事,自然不会干扰,自动把路让开了,毕竟大理寺有些秘案牵扯的势力过多,知道了反而对自己没好处。 见众人已逐渐散去,赵瑾对孙皓低声道: “能在城外有一片隐秘的地方铸造军用武器的,多半隐藏在深山里,我已经派出府上暗卫前去搜索了。此外,锻造这些武器需要大量的铁,我想过了,他们没有现成的原铁,极有可能会找很多人大批量购买各类铁器,先熔化成原铁再锻造成兵器。” “这么大批量的数额太惹人注目了,他们应该不敢在京中购买。” “不错。” 赵瑾把声音压得更低,接着说: “城外有专门锻造各类铁器的冶炼厂,源源不断地给城中铁器店供货,有的铁器店比较小,没有自己的地方锻造铁器,都是直接到别的冶炼厂去批量采购。我怀疑,那些私造军用武器的人,应该就是装作城中商贩,从城外的各大冶炼厂大量采购的。” 孙皓微微点了点头,用余光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回应道: “我昨晚也查了一下,长安城外的冶炼厂有四家,有些太分散了!” “无妨。” 赵瑾又往孙皓跟前凑了凑,沉声道: “赵璇常年经商,与城外四大冶炼厂的老板皆有不错的交情,我将此事知会了赵璇,他已经着手在查了。” 孙皓微怔,抬眼看了看赵瑾,有些意外道: “原来赵璇兄弟也参与进来了。” “我们家,我只告诉了他。” 赵瑾与孙皓往宫门外走去,边走边说: “兰溪一早就跟我说过,我迟早能用得上赵璇。” 孙皓闻言只浅浅一笑,看着赵瑾说: “你这做大哥的倒是愿意听妹子的话。” 赵瑾神色平静,也跟着笑道: “女子心思更细腻,看问题的方式也不同于男子,严默从前就是这样说的。我猜,他所指的应该就是兰溪。” 说到兰溪,孙皓足下微顿,接着问道: “对了,她昨晚回碧翠山庄后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没有。” 赵瑾摇了摇头,心中倍感疑惑: “说来也奇怪,昨晚我派了两个武艺高强的护院陪兰溪回到碧翠山庄,并吩咐他们在山庄里暂住,轮流值夜。据他们今晨的飞鸽传书所言,南屏山上至今还是没有任何陌生人留下的痕迹。” 孙皓听了这话,也觉得事情十分蹊跷: “楚王这边也是一样,自从收到那张威胁的字条之后,就没再发现任何异样,那字条就像是凭空而来的一样,没有任何人对楚王和兰溪采取行动。” 赵瑾闻言,只沉声道: “越是事出反常,越不能掉以轻心。我猜想,背后的主谋应该还不能完全确定大梁洗冤录究竟在谁的手上,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确定兰溪的藏身之处,我要是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有其他人也接到了这样的字条。这背后之人应该就躲在暗处,他故意不立刻采取行动,多半是想让我们放松警惕,然后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在这一点上,孙皓十分赞同赵瑾的看法: “我也是这样跟楚王说的。那张字条虽然射到了王府正门前,但是立刻就被门前的侍卫取走了。那时天刚蒙蒙亮,路上没有行人,我就让楚王殿下把事情瞒了下来,不要对外声张。这个时候越是异动频繁,越容易被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盯上。” 二人继续往前走着,从玄武门而出,继续向东而去,不远处一辆明黄色的马车缓缓驶来,路上的大臣们见状连忙退到两边,下跪行礼。 “这是哪位皇子的马车?” “应该是敬王殿下吧” “那是自然,瞧瞧这通身的气派!” 随着马车缓缓驶近,众人的议论声也戛然而止,待到马车驶入玄武门后,大臣们才站起身来,各自往衙门里走去。 “对了明昭,我听说洛云珠被敬王献给了皇上,皇上因疑心她是敬王的眼线,又把洛云珠赏给了萧贵妃。” “不错,我原以为皇上会杀了洛云珠,没想到他会把洛云珠又送了回去,皇上这是在公然打敬王和萧妃的脸。只是如今此女已在深宫,一时半会儿与咱们联络不上。不过,黛姬早就说过,她的这些歌女舞女全都是收留的孤儿,她们没有家人,也就没有软肋。洛云珠应该不会轻易背叛我们……” “如此自然最好。只是宫中深不可测,我们也无法预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洛云珠迟迟不能送出消息,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颗废棋,可她又知道我们那么多秘密,留在宫中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赵瑾行事一向小心,没有用处的人,又离了自己的掌控,还知道那么多事,他是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活在世上的。况且,那可是敬王和萧妃,又不是宣王和薛嫔,前者心思缜密,极有手段,不管是行事风格还是身后的势力都让人防不胜防。洛云珠,留不得。 孙皓缓缓停下了脚步,侧目看向赵瑾,他沉默了片刻,继续边走边说: “我再给她十日,这个条件足够宽限了,她要是再不能送出消息,我会想办法让她从这个世上永远消失的。” “十日太多了,七日足矣。” 见赵瑾仍觉不放心,孙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无奈地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洛云珠毕竟是黛姬的人,不管是十日还是七日,都要先知会她一声的。” 第65章 各怀心事 小雪过后几日,天气愈发凉了,镇国公府的地龙总算烧了起来,府上也变得暖洋洋的。如今赵文静还住在镇国公府,每日与赵文煜一同起居,一同做功课。 过午之后的太阳比清晨暖和了不少,姐妹俩用罢午膳后在软榻上小憩了片刻,便起身坐在扇形窗边的方桌旁,做着女红,说着体己话。 窗外便是几株梅树,如今梅花虽未开放,枝丫上却时不时地会有鸟雀叽叽喳喳地掠过,热闹一番,又归于平静。 “老太太的寿辰就要到了,她老人家虽嘴上说着不宜大办,可咱们总该送些体面的贺礼,不能真的处处做冷清了。” 赵文煜垂眸看了看赵文静手上绣着的抹额,便忍不住笑道: “我祖母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什么金贵物件儿没见过,有道是礼轻情意重,这抹额是你亲手做的,自是比外头孝敬的任何俗物都金贵。” 赵文静抬起眼来,冲赵文煜甜甜一笑,便继续低下头去说: “若说金贵,自比不得姐姐画的那幅百寿图,老太太看了必定欢喜。” 这时,蓉儿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过来,笑意盈盈地说: “两位姑娘且歇一歇,用些果茶吧,屋里烧了地龙难免干燥,这果茶里加了生津润肺的果肉,还是用蜂蜜勾兑的,最是滋养。” 屋里见暖,蓉儿的脸蛋儿也粉嫩嫩红扑扑的,赵文静见状,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蓉儿的脸,笑着说: “蓉儿真是愈发白嫩水灵了,可见是这国公府的水土养人!” 蓉儿羞怯地低下了头,红着脸道: “静姑娘又拿奴婢取笑了。” 赵文静闻言,搁下手中的抹额,只托着下巴望着外面的梅树,噘着小嘴说: “我也只能和你们说说话了,我都多久没有见到爹娘和哥哥了!我想他们,想我的小房间,还有我养的小狗!” 赵文煜见状,连忙伸手打开桌上的六角雕花盒,里面被分成了六个小格子,分别装着红薯片、紫米芋头糕、花生核桃酥、咸香玉米片、五香黄豆粒还有糖炒板栗。 赵文煜往赵文静嘴里塞了一块紫米芋头糕,连忙宽慰道: “前几日爹爹又让人送来消息,皇上如今根本顾不得璃叔父了,周围的守卫越来越少,也越来越松懈,尤其是交接班的时候,上一班人早退,下一班人迟到,中间几乎有一刻钟的空缺呢!” 近来,东平侯在楚王与孙皓的指示下频繁与自己家的姻亲往来走动,让皇帝倍感疑惑,一时分不平到底是谁动了歪心思,想要与东平侯合谋,因此老皇帝心中的疑虑越来越深,早已忘了软禁赵璃的事了。如今赵璃府上的守卫日渐松懈,赵璃夫妇和赵景辉也自由多了。 赵文静听了这话,却并没有十分开心,只拿起一片香甜酥脆的红薯片放入口中,嘎嘣嘎嘣地嚼着说: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 看着赵文静思念亲人的模样,一旁的蓉儿也不禁想起了赵兰溪。自从上次见过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了兰姨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国公爷之前明明说过,他会想办法让自己再见到兰姨,可是这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国公爷再也没在她跟前提起过这件事。文静小姐尚能时不时地听到家人的情况,可自己却连兰姨的消息都没有了,上次见面仿佛像一场梦一样。 …… 申时三刻,赵璇从城外归来,他一进屋便脱下狐裘大氅,搓了搓手,顺手端起佟佳萱倒好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们夫妇虽在立冬家宴那日发生了争执,但二人毕竟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没过多久便再次和好了。佟佳萱娉娉婷婷地立在桌旁,又为赵璇端上一碟五香小核桃和盐炙大杏仁,十分殷勤地说: “挽秋如今过了孕吐,愈发能进膳了,午膳进了山药炖乌鸡,脆皮烤鸭,酸菜鱼,芋头烧排骨,还有咱们庄子里送来的各式时令鲜蔬,或小炒,或凉拌,挽秋都进了不少!” 赵璇听着,心里乐呵得不得了,忍不住揽过佟佳萱的肩膀,问道: “那你说说,挽秋是喜欢吃酸的还是喜欢吃辣的?” 佟佳萱以帕掩唇,娇笑着说: “那还用问吗,除了酸菜鱼,还要吃糖醋茄条、酸黄瓜,饭后还要用几颗梅子、杏脯,真真儿是掉进醋坛子里了!” 赵璇听了这话,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好!太好了!我赵璇这是要有儿子了!过不了多久,我也能像大哥一样儿女双全了!” 说完,赵璇又搂着佟佳萱说: “佳萱,这是我的第一个儿子,一定要当做嫡子来教养,到时候我把他记在你的名下,你和挽秋一起抚养他!” 佟佳萱并不担心这些,在她眼里,挽秋跟儿子只能活一个,等儿子一落地,就是她一个人抚养了。 不过,近日敬王在皇上那里有些失宠,不太受待见,整个靖安侯府与永昌伯府都惴惴不安,大家都猜到是敬王走错了一步棋,惹来皇上的猜忌,而楚王最近又似乎与宣王走得近了些,就连多年没有什么动静的东平侯都开始四处走亲访友……朝堂上的局势已经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 这样想着,佟佳萱不禁焦躁难安起来,她瞥了一眼赵璇,开始盘算着打听起朝堂上的事来: “对了,说起大哥,似乎许久没见他了,他近来在忙些什么?” “哦,大哥自然还是忙大理寺的那些案子,白日里鲜少回府,有时夜里也要出门,新上任的那位大理寺卿甚是严厉呢!” “哦,这样啊……那……大哥见没见过那位从徐州来的楚王殿下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既无官也无爵,大哥就算要见这些皇亲国戚,也不可能带上我的。” 说到这,赵璇狐疑地看了佟佳萱一眼。佟佳萱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整理着桌上的茶盏,一边继续问道: “对了,大哥不是要娶东平侯的女儿做续弦了吗?东平侯都是半截身子在土里的人了,这么多年都深居简出、夹着尾巴做人,可最近倒是十分活跃呢!” 听到这,赵璇心头倏地一颤——佟佳萱向来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也不爱出门,她何时竟对外面的是是非非如此了如指掌了? 见赵璇紧盯着自己,佟佳萱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假装抬手理了理鬓角的发丝,以此掩盖住自己慌张的神色。 赵璇上前两步,淡淡地说: “你说东平侯啊,他年纪大了,不知哪天就撒手人寰了,可怜他膝下无子,其他女儿又是远嫁,只剩一个三十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在膝下。如今这个女儿终于找到了好人家,还能一举成为国公夫人,老爷子心里自然高兴,走走亲,访访友,不是很正常吗?” “是吗……” “不过,夫人是怎么听说这些事的?” “啊?” 佟佳萱一怔,连忙眨了眨眼睛,笑着说: “府上这么多负责外出采买的下人,每日进进出出的,总能听到些闲言碎语,回府以后难免聚在一处议论,妾身也是无意间听到的。” “这样啊……” 赵璇一听便知,佟佳萱说了谎。且不说赵瑾素日御下极严,最讨厌下人们聚众议论是非,就算是有些下人在背地里乱嚼舌根子,也顶多是坊间的见闻和趣事,绝不敢议论哪个王侯、哪个大臣。 赵璇猜测,佟佳萱近来定是跟她的娘家或是靖安侯府的赵兰亭联络密切,只是他从未见到过有人来拜访佟佳萱,佟佳萱也鲜少出门,他们之间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呢? 为了尽快打消赵璇的疑虑,佟佳萱连忙岔开话题道: “二爷,累了吧?您且坐会儿,晚膳想用什么,妾身吩咐厨房去制备?” “不必了。” 赵璇整理了一下衣袖和衣襟,说: “我等下要去会一个朋友,在南方经商时结交的,他今日来了京城,特邀我一叙,今晚我就不回来用膳了。” 第66章 永济堂密谈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赵璇趴在永济堂的桌子旁,睁大了眼睛数着从老谭的脸上和手上取下来的“红疹子”,一脸惊讶地说: “谭兄,你这是何苦呢?究竟是何人要害你,你需伪装成这样才敢进城?” 老谭早已想好了说辞,连忙装作十分着急的样子说: “二爷,实不相瞒,前一阵子我在南方遇到一个奸商,拿了我的货却不按期给银子,我一路追着他到咸阳,才知他的势力那么大。他为了躲债,竟派人到处堵截我、殴打我,我不敢再千里迢迢回到南边,只好就近来长安投靠你了!” 赵璇听了老谭所言,一拳砸在桌子上,义愤填膺道: “岂有此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倒好,竟还反过来威胁你!” 老谭长叹一口气,十分歉意地说: “二爷总说,让我得空来长安找你一叙,没想到第一次来拜访你,竟是要给你添麻烦了!” “无妨!” 赵璇挥了挥手,只道: “小事一桩!我从前就时常邀请经商的朋友们在府上小住,只要我大哥同意了,谁也不敢拦!” 可他大哥是赵瑾啊。沈秋灵虽然没见过赵璇,但她和赵瑾是见过几面的,赵瑾绝对能认出她来,况且以赵瑾的行事风格,如果不确定对方的身份,只怕是绝对不会同意赵璇随便带朋友入府暂住的。 这样想着,屏风后的沈秋灵轻咳了两声。老谭微微侧目看向身后的屏风,赵璇连忙问道: “对了,方才听永济堂掌柜说,谭兄这次来还带了家眷?” “哦,是啊。” 老谭收回目光,似是明白了沈秋灵的意思,只接着赵璇的话说: “屏风后就是在下老家的族妹,她因父母双亡,只得投奔了我,跟着我在江湖闯荡。这次我们遭此劫难,我也不能丢下她一个人,就将她一并带了来。只是她尚未出阁,羞怯不敢见人,在下怕她说错了话,冲撞了二爷,这才没有让她出来拜见。” 赵璇似乎是听明白了老谭的顾虑,便直截了当道: “谭兄这是哪里的话,令妹尚未出阁,岂有随便就与外男相见的道理。谭兄若是觉得令妹不方便入国公府暂住,在下还有一个住处,只是恐怕要让二位将就一下了。” 老谭闻言,连忙抱拳行礼道: “在下此番叨扰,有劳二爷费心,岂敢再有抱怨,能有个落脚之处,已是千恩万谢!” 赵璇一向热情好客,最喜与江湖朋友们相会,见老谭这般客气,连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谭兄这是哪里的话,你若是多来长安几回便明白我的为人了,我这个人,最喜招待朋友们。京中的一品香茶楼也是我们赵家的铺面,茶楼后院被我布置成了庭院,是我偶尔小住之处。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是个心直口快的,而我大哥又一向严厉,我也怕他,偶尔与家里拌了嘴,我便到一品香茶楼去歇息。你们兄妹二人就去那里暂住吧。” 听了这话,老谭终于放下心来,一品香茶楼既然是镇国公府的地盘,等闲之辈自然不可能轻易进出,更何况那后院还是赵璇小住之处,更不会有生人进出,把沈秋灵藏在那里,再合适不过。他们这次好不容易混进城来,就是为了报仇的,每年除夕之前,京城都会举办灯会,皇上也会乘坐龙辇来坊间与民同乐,这个时候就是刺杀的好机会。 “这次赔了买卖,又被人堵截殴打,在下还不知要在京城躲避多久,只怕要叨扰二爷好一段时日了。茶楼若是有劈柴烧火之类的粗活,二爷尽管吩咐,在下总不能白吃白喝你们国公府的。” “这都是小事,你便是住个一年半载,也不会使我们镇国公府伤筋动骨。” 然而就在这时,赵璇忽然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接着说: “实不相瞒,近来京中发生了不少事,我们赵家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啊!谭兄若非必要,还是少露面的好,我也怕万一赵家有个好歹,再把你们兄妹连累了。” 听到赵璇主动提及朝中之事,老谭端着茶杯的手在嘴边微顿,他轻轻吹了吹杯口的热气,故作好奇地问道: “哦?难道二爷也遇到了难处?不知可有在下能效力之处?” “哎,说起来一言难尽,有些事,谭兄还是不知道的好。” “二爷,你若这样说便是瞧不起我们兄弟间的情义了,我老谭的为人二爷还不放心吗?” 见老谭这样说,赵璇犹豫了片刻,终于开口道: “实不相瞒,伴君如伴虎,如今朝中局势紧张,家兄官位虽不算太高,可镇国公府却是早年帮高祖皇帝打江山的左膀右臂之一,难免……” 左膀右臂,其一是赵家,另一便是沈家。如今沈家都倒了,那么赵家…… 老谭听明白了,赵璇这是担心赵家走沈家的老路。 “有件事你可能还没听说,我堂兄赵璃被皇上随便安了个罪名,全家被软禁在府中近两个月了,至今还一点说法都没有呢!” “什么?竟有此事?” 赵璇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不错,确有此事。不过,皇上日理万机,似乎已经把我堂兄一家的事给忘了,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地搁在这了。” 老谭垂下眼眸,看着杯中茶水,轻轻摇晃着杯子,说: “也许这并不是坏事,皇上既然无暇顾及,那就证明赵家还没有真正成为他的眼中钉。” “但愿如此吧。” 老谭见状,又继续追问道: “我这次进城,听说楚王从封地上回来了,真是奇怪,他怎么会回来呢?” 见老谭提到楚王,赵璇心头紧了一下,连忙遮掩着说: “这谁会知道呢?我就是一个富贵闲人,朝堂上的事,家兄也不会与我多说。” 不,你一定知道。 老谭心头暗自腹诽道。他方才不管问什么,赵璇都肯直说,唯独在楚王的事上,他选择了遮掩,那么他一定知道和楚王有关的事,甚至赵家也和楚王有些关系,否则,赵璇不会急着遮掩的。 老谭毕竟比赵璇年长不少,赵璇眼底的变化,他早已尽收眼底。 两人未再做声,只各自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第67章 野心 入夜后,宫里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萧贵妃宫里倒是一改往日的热闹,静得出奇。 萧贵妃身披明黄色绣牡丹团纹的华服,戴着满头点翠,只冷着脸垂眸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美人,低沉着嗓音问道: “我说的话,你都听明白了?” “回娘娘,奴婢明白了。” “该如何为敬王殿下做事,你也想清楚了?” “回娘娘,奴婢都清楚了,奴婢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旁的敬王像素日一样板着脸,他倒背着手立在那美人的身后,只幽幽道: “你,可以出来了。” 不多时,一个同样姿色不凡的婢女从内殿里走出,她低垂着头,神色惶恐,不敢去看贵妃和敬王的脸色。 这时,那跪在地上的美人忽然直起身来,只看了那宫女一眼,便已是热泪盈眶: “妹妹……妹妹!” 宫女听到呼唤,抬起头来望了自己的姐姐一眼,还想再往前时,却被萧贵妃的掌事女官拦住。她不敢再多走一步,只能遥遥地望着姐姐,咬着唇噙着泪,不敢再出声。 这时,敬王却打了个手势,示意掌事女官把那宫女放过来。萧贵妃见状,不悦地蹙了蹙长眉,看向敬王说: “老三,你怎么……” “母妃,还是应该让她们姐妹说说体己话才好。” “多谢敬王殿下成全,多谢殿下!” 那跪在地上的美人忍不住泪水涟涟,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 敬王并未再看她,只同萧贵妃一起走入内殿,不打扰她们姐妹叙旧。萧贵妃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敬王,忍不住问道: “老三,你真的要把那个女人送给楚王?” “不错。不瞒母妃,儿子想了很久,近来一切不同寻常的事情,都是自老七来京之后发生的。父皇宣他进京,虽说是为了平衡我和老五的势力,可若是他自己生出了野心,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萧贵妃闻言,却上前两步道: “他不过是你父皇的一枚棋子,他母亲是苗人,纵是他才能过人,你父皇也绝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 敬王却摇了摇头,即刻否定道: “正是因为他不可能名正言顺地被父皇立为太子,我才担心他会暗中夺嫡。” “可就算他能登上皇位又如何?一个有着异族血脉的皇子,就算给他个皇位,他坐得稳这江上吗?” 敬王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母妃,忽然声色阴沉道: “成者王败者寇,等到他登基之日,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了,他完全可以昭告天下,说他的生母贤妃并非苗人,而是被抓来替嫁的中原女子,只需这一句话,一切都名正言顺了。” 萧贵妃听了敬王所言,半张着嘴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再说话。良久,她才抿了抿薄唇,追问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你有何打算。” 敬王冷哼一声,不屑地扬起了下巴,微闭着双目说: “近来,应该有不少人都收到了咱们送出的信笺,起初他们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灼不安,可待他们发现自己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后,自然就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或是及时将那烫手的山芋送走……母妃,是时候收网了。” …… 亥时将过,靖安侯世子风尘仆仆地从军营回来,一进里间,穿戴齐整、光彩照人的女子便笑着迎上前来: “夫君,近几日怎么都是这么晚才回来?” 靖安侯世子只抬眼看了看妆容精致的妻子,冷淡关切道: “怎么还未梳洗?你不必日日等我。” 女子闻言,并未做声,只缓步走到桌旁,示意丫鬟端上一口砂锅,一副碗筷,一碟枸杞紫米糕、一碟咸香玉米酥、一碟茶香豆干、一碟鹅油奶酥卷。 女子打开砂锅,一股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她拿起勺子将砂锅里粘稠的米粥搅匀,又小心翼翼地盛到白瓷碗中,殷勤地冲靖安侯世子说: “夫君,快来用些宵夜吧,这是妾身亲手给你炖了一整日的桂圆银耳莲子羹!” 靖安侯世子坐到桌边,脸上没有半刻的期待和欣慰——赵兰亭从小娇生惯养,从不懂膳食之道,可她还每次都要骗人,说是自己亲手做的。靖安侯世子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赵兰亭打骂厨娘,他早就想戳穿这个女人,只是她毕竟是未来的侯府女主人,他始终还是要给这个当家主母留些体面的。 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是骗他的,从钻进他的马车里更衣开始,这些年,他早已对赵兰亭的所有行为见怪不怪了。 “我说过,我不喜欢甜咸搭配,夫人还没记住吗?” 靖安侯世子无奈地看着桌上的四样宵夜,语气中倒是并未有责备之意。赵兰亭从来都只做自己喜欢吃的,并未把丈夫的喜好放在心上。 见夫君有些不满,赵兰亭上前轻轻捏着靖安侯世子的肩膀,撒着娇说: “夫君,妾身最喜欢这些吃食了,妾身从小吃到大,如今都为人母了,还是喜欢得紧呢!你我是夫妻,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靖安侯世子只喝了几口甜到腻人的粥,便搁下勺子问道: “兰亭,都这么晚了你还在等我,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哦,妾身这是担心夫君呢!听闻敬王殿下近日不是很受皇上待见,妾身担心……” “你又想打听什么?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总爱盯着朝堂上的是是非非!” “夫君!” 赵兰亭跺了跺脚,撒着娇道: “人家是关心你!敬王要是有事,夫君你岂不是也要受牵连?再说了,我好不容易把娘家二嫂佟佳萱给说动了,如今她的娘家永昌伯府也在帮咱们靖安侯府一起辅佐敬王,便是我不担心,二嫂也会担心呀!” “那个永昌伯……” 靖安侯世子顿了顿,咽下了没说完的话——永昌伯就是个草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兰亭,你好心拉拢永昌伯府,为夫感激你!只是你也知道,永昌伯如今不成气候,也对敬王没有多少助力,你若是去娘家走动,就不要只盯着你二嫂,毕竟你二哥也只是个商人!反倒是你大哥,他才是镇国公府的主人,你要是能说动他,敬王殿下可就是如虎添翼了!” 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镇国公府就是再落寞,也远胜永昌伯府,最重要的是,镇国公赵瑾不管是才智还是谋略,都远胜永昌伯那个草包。 第68章 等不及 见夫君提到大哥,赵兰亭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精彩。 “夫君……你明知道大哥不喜欢我!” 那还不都是你当初作的吗? 靖安侯世子只装作没有听到赵兰亭的话,低下头去把剩下的粥勉强喝下。 赵兰亭见状,连忙岔开话题道: “对了夫君,小妹近来总是窝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我今日去给她送些点心,想着顺便帮她收拾一下书房,却见她书桌上有好多裁剪好的信笺,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她见我进她书房后竟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我给轰了出去!” 赵兰亭口中的小妹是靖安侯最小的女儿,也就是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已经十八岁了,却尚未说亲。 靖安侯世子听了赵兰亭所言,却与自己的妹妹一样气愤: “谁允许你进小妹的书房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小妹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敬王殿下,她的事你无需过问,也不许过问!敬王殿下早就对父亲大人承诺过,只要咱们安心为他做事,来日他登上皇位,就休了自己那个不能生养的王妃,立小妹为皇后!你可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坏事!” 赵兰亭闻言,无奈地甩了甩长袖,赌气似的坐到一旁说: “好好好,我在你眼中根本就不是你的家人,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我也什么都不配知道!” “你那张嘴什么都能往外说!我敢告诉你什么!” 眼看着夫妻二人就要争吵起来,靖安侯世子却抹了抹嘴,说: “你早些休息吧,我今晚去冯姨娘那里歇着。” “冯姨娘冯姨娘,又是冯姨娘!她不就是给你生下了长子吗?你就是怨我生不出儿子罢了!” 靖安侯世子蹙了蹙眉,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直接夺门而出。 他从不屑于同妇人争吵。 这时,赵兰亭的陪嫁丫鬟秀儿从角落里走出,看着靖安侯世子走远后,这才悄声道: “夫人别急,奴婢知道世子近来都去了哪!” 原来,这丫鬟秀儿跟靖安侯世子身边的一个侍卫勾搭上了,赵兰亭一早便跟秀儿许诺,只要她能时常通过那个侍卫套出世子爷的行踪,日后她这位主母就会做主把秀儿许配给那侍卫。 秀儿眨了眨眼睛,上前两步道: “那侍卫说,世子爷近来频繁前往城外的一处荒山里,听闻那荒山里有一个山谷,地域辽阔……” “世子爷去那做什么?” “这……奴婢就不知了,那侍卫只是负责在外面看守的,不能跟进去。” “你个没用的东西,闹了半天就傍上这么个和你一样没用的侍卫!你好歹也是我的贴身侍女,怎么就没傍上世子爷的心腹呢!” 不过,知道了是哪座山,她自己也能去瞧。 “我问你,我要是想去那座山上看看,你能带路吗?” “夫人放心,那个侍卫跟奴婢说得很清楚,奴婢知道在哪!” 赵兰亭顿了顿,又接着疑惑道: “真是奇怪,他天天往山里跑干什么,还是个地广人稀的山谷……难不成……不好!这死鬼一定是在外面养了外室了!他们一定是在外面种田盖房子了!我就说吧,他近来日日都回来那么晚!原来是这样!” 赵兰亭这样想着,便准备找个时日回一趟娘家,她如今格外依赖二嫂佟佳萱。 …… 又几日,长安城里下起了小雨,处处湿漉漉的,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片雾气中。自打挽秋有了身孕后,关氏就免了她的请安,可是今日虽下了小雨,挽秋却由颂竹搀扶着,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关氏的院子走去。 “老太太,老太太,二房的秋姨娘给您请安来了!” 在房门外候着的二等小丫鬟见挽秋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焦灼地站在院子里,一旁的颂竹撑着一把伞,也只能勉强遮住挽秋一人。 “还不快请进来,她怀着身孕,可别受了寒!” 挽秋由关氏房里的三个丫鬟撑着伞围在身边,被搀扶着进了里间,一见到关氏,她便泪眼婆娑地跪了下来: “老太太,老太太,求您救救奴婢!” “这是怎么了,好孩子,快起来说话!” 关氏上前把挽秋扶起来,见她原本白皙漂亮的小脸瘦了一圈,顿时心疼道: “这是怎么了?可是那个佟佳萱欺负你了?” 关氏此前听了赵瑾的提议,已将佟佳萱的野心告诉了挽秋,要她早做提防。挽秋被关氏扶着坐到她的身旁,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关氏只叹了一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说: “你光知道哭有什么用?好孩子,你的对手是佟佳萱,那样一个嫁进门来多年都深藏不露的女人,你和她过招,岂能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说完,关氏冲一旁的送夏吩咐道: “去,吩咐厨房给挽秋煮一碗姜汁红糖来,再把炉灶上烤好的开口栗子抓些来,挽秋从前在我这伺候时,就爱吃那栗子!” 说完,关氏轻轻拍了拍挽秋的肩膀,安抚着问道: “你说说看,佟佳萱又怎么了?” 挽秋拿出帕子抹了抹眼泪,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开口道: “前几日,颂竹发现拂冬又一次鬼鬼祟祟地溜进了二爷院儿里,竟是从西南角的狗洞钻进去的,负责接应的是二夫人的陪嫁丫鬟鹊儿。拂冬交给鹊儿一个纸包,里面不知包的是什么东西,两人匆匆交谈几句,拂冬就离开了。后来,国公爷派来伺候奴婢的雪燕找了个机会偷偷跟了过去,却见鹊儿并没有把纸包交给二夫人,而是交给了厨房的林婆子。” 雪燕是赵瑾豢养的心腹,素日里不大在府里露面,这次也是为了监视佟佳萱,被关氏充作自己的丫鬟,一并赏赐给挽秋,助她行事。 这时,一旁的颂竹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您说,二夫人不会是想在秋姨娘的饭菜里做手脚吧!” 关氏听了她们二人所言,思忖了片刻,便沉声道: “不可能。佟佳萱在意的是挽秋肚子里的孩子,她想等孩子落地那日杀母留子。她要的是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对挽秋下手。再说了,挽秋素日里的一日三餐都是你们亲手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做的,那林婆子是二房大厨房里管事的,能碍着你们秋姨娘何事?” 这倒是有道理。因挽秋这一胎可能生下赵璇的长子,关氏特许挽秋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开小灶,一应膳食都是颂竹等人伺候着,不与大厨房的人相干。 挽秋听了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追问道: “那纸包里装着的应该是什么神秘的药,可是倘若二夫人要害的人不是我,那林婆子收了药又会交给谁呢?” “林婆子……” 国公府里仆从太多,即便是家生子,关氏也不可能把每一个都记得清清楚楚。不多时,一旁的迎春忽然开口道: “老太太,奴婢想起来了。林婆子的侄女小红是国公爷院儿里的三等丫鬟,负责洒扫院子的。” 仅仅是个洒扫院子的丫鬟? “啊!” 这时,挽秋忽然惊叫一声,慌张地说: “不好!我记得雪燕跟我说过,伺候明哥儿的小丫鬟叫小翠,小翠与小红十分要好,两人时常走动!” 难不成,林婆子是想通过自己的侄女,把那包药交给小翠,然后再…… 赵景明可是赵瑾的嫡子且是独子,更是未来的世子。 “佟佳萱这便等不及了吗?” 关氏的眼中慢慢流露出怒意。 第69章 识破诡计 “佟佳萱这便等不及了吗?” 密不透风的书房里,赵瑾立在书桌旁,指着桌上摊开的纸包,沉着脸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赵璇。 赵璇半张着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摇着头说: “大哥,大哥你是不是搞错了,佳萱她……我虽然知道她动了上位的心思,可是……可是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明哥儿是你的儿子,也同样是她的侄儿,她怎么可能会……” 赵瑾见状,只冲候在一旁的女子使了个眼色,吩咐道: “雪燕,你来说。” “是。” 雪燕应声上前两步,屈膝向赵璇行了一礼,而后开口道: “启禀二爷,奴婢发现二夫人身边的鹊儿把药包交给林婆子之后,就已经传信给了国公爷,国公爷安排吴管事在暗中盯着,果然见林婆子把药包交给了小红,并吩咐了她如何投毒。小红又去找了小翠,却说了谎,想哄骗小翠把药投入明哥儿的饭食中。” “这……这是什么药?” “这种药放入食物中无色无味,即便用银针也试探不出,短期服用也无明显症状,待一个月之后,服用者就会出现低烧,继而转为高烧,状似风寒。倘若只按风寒来医治,不仅不会退烧,人也会意识不清,陷入昏迷,最后变得痴傻,直至死亡……” “什么?!” 赵璇听了之后大惊失色。赵瑾盯着他瞧了瞧,遂绕过书桌走到他身旁,沉声道: “这件事,挽秋也知道。她已经告诉了母亲,母亲又派人来告知我。不过,那时我的人已经把药截了下来。小红拿到药包之后告诉小翠,只要偷偷把粉末放入明哥儿的饭食中,他用膳时就会比平时进得香,到时候主子们自会赏赐她。吴清要是再晚去一步,小翠恐怕就要信以为真了。” 听到大哥这样说,赵璇的心里凉了一大截——他万万没想到佟佳萱真的敢对大哥的儿子下手。此前,他还以为是母亲和大哥多虑了,如今看来……不对! 猛然想起一件事,赵璇连忙道: “大哥!难倒你们都没发现一个细节吗?这药包是拂冬交给鹊儿的,鹊儿又交给了林婆子,林婆子再交给小红,再由小红交给小翠。这件事虽然做得缜密,让人一时很难察觉她们要害的人是谁,可是这包药自始至终都没有经过佳萱的手!也许这一切她并不知情,这都是下人们在背着她自作主张的!” 赵璇仍然不敢相信,爱妻会做出这种事。赵瑾知道,他手上也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这件事是佟佳萱的授意,可是,佟佳萱毕竟动了上位的心思,就算她现在不会,那么以后呢?她如今这般放任手下为所欲为,不是同样会对赵景明造成伤害吗? 赵瑾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赵璇身上转移,冲一旁的雪燕挥了挥手,示意她先回去,以免佟佳萱起疑。 赵璇和佟佳萱当年是一见钟情,赵璇哭着闹着求父母给他提的亲,虽说他如今已经对佟佳萱生出不满,可若是说佟佳萱妄图毒害侄儿,赵璇仍是无法接受。 赵瑾明白,赵璇需要一个过程,他也不会因此过分苛责弟弟。再者,赵瑾目前还不想打草惊蛇,他想借着佟佳萱、拂冬之流,把国公府里那些心存忤逆的恶奴连根拔起。 “好了,这件事就先这样吧。” 赵璇听到赵瑾这样说,面色微微一惊: “大哥……你这是不准备惩罚佳萱了吗?” “你不是都说了吗,这未必是佟佳萱本人的意思。不过阿璇,你还是要抽时间和佟氏好好聊一聊,让她约束好手下的人,倘若鹊儿等人再次为非作歹,佟氏作为主子可就说不清了。” 赵璇闻言,顿时长舒一口气,继而又追问道: “那涉事的奴婢们,大哥预备如何处置呢?” “拂冬是母亲的人,母亲日后自会对她发落。鹊儿是佟氏从娘家带来的,我既然要给佟氏留颜面,自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问罪于她。况且,说到底她也算是你房里的丫鬟,你们夫妇想如何处置鹊儿,自己商议便是。至于小红和小翠……” 赵瑾沉默了片刻,幽幽道: “小翠不知真相,不算有大过,但她为了讨好主子就轻信他人之言,可见其心思不纯,也是个蠢笨的,我会把她从明哥儿院子里调出去,让顾嬷嬷给她重新找份差事。至于小红,她身为我院儿里的婢女,却对自己的姑母言听计从,可见在她心里,我这个主子是比不上林婆子的,这等刁奴,我自然不会留她……” “大哥的意思是……” “明天一早,她就会被人发现淹死在池塘里,她有梦游的毛病,或许是夜深人静时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吧。” “……” “至于林婆子,她侄女都死了,她自然要向我告假,回乡安葬侄女,只要她出了镇国公府,山高路远,千里迢迢,我自不会再给她回来的机会。” 说话间,赵瑾的目光不住地在赵璇身上游离着,看似气定神闲、轻描淡写,实则字字句句都是暗示——如果佟佳萱再不思悔改,她的下场只怕也不会好过林婆子姑侄。 赵璇从小就怕赵瑾,是打心底的敬畏。赵瑾的意思,他听得分明,自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良久,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上前拉扯住赵瑾的手臂,哀求道: “大哥,大哥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这次一定能够劝服佳萱,她不会再惹是生非了,她再也不会了!” 佟佳萱既然都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娘家为敬王效力了,她无论如何都已经是站在我们兄弟二人的对立面了。赵璇,你太傻了! 赵瑾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有些话终是没有说出口。但他会让赵璇慢慢明白,他保不住佟佳萱的,绝对保不住。 从佟佳萱决意叛离镇国公府的那一刻起,即使赵瑾这个做哥哥的不杀她,关氏作为老夫人,也绝不会容忍这样的女子一辈子住在府里的。 她是个祸害,毋庸置疑。 第70章 赵瑾起疑 见赵璇跪地不起,赵瑾心中也生出几分不悦,他把手臂从赵璇手中抽回,默默坐回书桌旁的高背椅上,微微垂眸看着赵璇说: “动不动就跪着说话,可怜佟氏还为你精心筹谋,就算我直接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你,你坐得稳吗?” “大哥,小弟绝无僭越之心!小弟一定不会允许佳萱再胡作非为的!” 赵璇愈发慌张起来,赵瑾只抬手点了点自己对面的椅子,冲赵璇说: “你不必跪我,起来,坐直了说话。” “是。” 赵璇站起身来,乖乖坐到椅子上,微垂着头静静等候大哥的吩咐。赵瑾缓了缓,开口问道: “此前我拜托你去城外的冶炼厂查问,你可问出些眉目来了?” 赵璇并非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他虽不喜做官,却也希望有自己的一番作为,大哥交给他办的差事,他都会放在心上。见赵瑾问起此事,赵璇立刻来了精神: “大哥,这四个冶炼厂我已经全部打听了一遍,他们每个厂子的大总管都说,这半年来明显能感觉到前来买铁器的生面孔在增多,只是这些人看上去都是普通商人,没有什么异同。” “这些厂子一般都会记录下售卖去向,以便做账,你得让他们去查这些生面孔登记的地址,看看是不是城中商铺,都是哪些商铺,这样咱们才能查出他们幕后的主家。” “大哥放心,我已经全部吩咐下去了。最迟明天就能拿到这些商铺的底细。” 赵瑾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冲赵璇说: “看来这私造兵器的幕后之人已经动工半年之久,且十分小心谨慎,他们为了不惹人注意,就让自己的人分散到四个不同的冶炼厂进购铁器,这样即使其中一部分人被发现,也不会让他们损失太大。” 赵璇听了这话,连忙补充道: “大哥放心,咱们也不会被人发现。我跟那四个冶炼厂的大总管说了,咱们赵家准备在明年多置办几个铺子,预备经营些铁器,但又不想跟城中的老商户们打交道,以免牵扯到其他权贵的产业。所以,我向他们打听近来进购铁器的生面孔,看看他们的铺子都开在哪,是否有意愿同咱们赵家结盟,接受赵家的扶持,这样对大家都有益。” “这确实是个不错的理由。” 赵瑾对赵璇近来的行事手段愈发满意起来,他交代的事情,赵璇都能放在心上,且心中越来越有分寸。 这时,赵璇往前探了探身子,又接着说: “对了大哥,还有一事,需要向你请示。” “你说。” 赵璇想了想,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 “兰亭近来倒是频繁来咱们府里走动,每次都是同佳萱见面。” 自从知道了佟佳萱拉着娘家傍上靖安侯府后,赵瑾就吩咐门人不再阻拦赵兰亭回娘家了。他需要知道靖安侯府那边的动向,以便帮助楚王掌握敬王的一举一动。 “频繁走动?她们都说些什么?” “她们似乎有意回避着我,兰亭每次过来,我只要上前套近乎,她就立马把我赶走,还说我打扰到她们姑嫂二人叙话了。” “你就没听到什么只言片语吗?” 赵璇犹豫了片刻,有些迟疑到: “有倒是有,只怕对大哥并无助益。” “你先说来让我听听。” “兰亭妹妹近来好像一直在抱怨靖安侯世子养了外室,还和佳萱约好了明日一起去城外捉人……” “外室?” 赵瑾想了想,疑惑道: “靖安侯府家训甚严,即便是纳妾也都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女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官家女子,怎么会随随便便养了外室?” “大哥,再显贵的人家也难免出几个纨绔子弟嘛!” “不,你不了解靖安侯世子。” 赵瑾摇了摇头,否认道: “我也算在朝为官多年了,跟靖安侯世子又是郎舅关系,不论是朝中官员对他的印象,还是他素日里在我面前表现出的品行,都能让人看出他是个十分在意自己声誉的人。况且,兰亭虽然善妒,但多年来一直生不出儿子,所以她从没有拦着靖安侯世子纳妾。世子若是看上了哪个女人,又何必藏着掖着养在外头,既惹了兰亭不满,又容易被旁人议论,有损官誉。” 赵瑾虽与靖安侯府立场不同,但对妹夫的品行还是认可的。 “那……大哥的意思是?” 赵瑾顿了顿,将手搭在高背椅的扶手上,吩咐道: “她们明日不是一起去捉那个所谓的外室吗?你设法跟上去。” “啊?” 赵璇大叫出声,却又连忙吓得把嘴捂上,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哥,她们女人家的事,我跟上去不太好吧?万一被发现……” “你就这点儿出息?” 赵瑾看着赵璇,抱怀笃定道: “我有预感,这事儿不会那么简单。我才不相信靖安侯世子会养外室呢,他把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赵兰亭那个蠢女人,还没有我了解她男人!” 见大哥已经拿定主意,赵璇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赵瑾又交代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赵瑾本以为近来所有事情的进展都颇为顺利,可是第二天早朝时,许久没有送来消息的孙皓忽然告诉他一件惊天大事。 “楚王生辰快到了,萧贵妃和敬王母子已经提前把贺礼送到了。” “什么贺礼?” “洛云珠。” “什么?” 洛云珠被楚王送给敬王,又被敬王转送给皇上,再被皇上送还给萧贵妃,最后又被萧贵妃再次送给了楚王。 “洛云珠都跟楚王说什么了?” “洛云珠说,她在萧妃寝宫里无意中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萧妃以此为要挟,逼迫她为敬王做事,帮敬王打探楚王的消息。所以敬王把她送给了楚王。” 也就是说,敬王已经对楚王起疑了。 赵瑾听了这话,有些不悦道: “我一早就跟你说,洛云珠留不得!她是被精心培养出的细作,即便被送入宫中,怎么可能这么久都送不出消息。我早就说过她可能会生出反叛之心!” 孙皓面对赵瑾的责备,也并未辩驳,只无奈道: “这一次是我大意了。黛姬之前说,这些细作都是她收留的孤儿,她们没有亲人,自然不会被别人抓住软肋。这个洛云珠十岁就跟了黛姬,据说当年她家乡发洪水,父母和妹妹都被冲走了,只有她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谁能想到,她那个被冲走的妹妹竟然也侥幸活了下来,还就在萧妃宫里当差。” 赵瑾想了想,追问道: “可是,洛云珠既然敢把事实说出来,这就证明她不想因此就范!” “不错,洛云珠对楚王说,她只是假意答应敬王替他做事,事实上还是为楚王殿下效力。不过,她也极有可能对敬王殿下说同样的话。” 双面细作。那么,现在谁也分不清洛云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这件事,黛姬知道吗?” “楚王殿下十分生气,已经把黛姬从东平侯府请了回来,共同商议对策。” 赵瑾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无论如何,敬王都已经对楚王殿下起疑了,殿下如今的处境恐怕并不乐观。” “你不用担心。” 孙皓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继而气定神闲道: “难道你忘了宣王府中的歌姬玉娇容了?” “她?她又怎么了?” “在我的引导之下,楚王殿下近来已经同宣王越走越近,自从宣王听信谗言,担心自己府中有敬王的人,他就把所有舞姬全部遣散了,如今歌姬玉娇容在宣王府中展露出头角,宣王和宣王妃都十分喜欢听她唱曲儿。” 赵瑾将信将疑地看向孙皓,追问道: “这么说,她这边有好消息传来了?” “不错。近日,皇上新赏赐了几名宫人去伺候宣王妃,陛下如今十分看重宣王妃这一胎,毕竟此前敬王的正妃始终无所出,所以陛下一直想要个正室儿媳生下的孙子。玉娇容暗中观察了许久,发现其中一名宫人行为怪异,有可能是萧妃派来的人。” “萧妃?难道她想对宣王妃的孩子动手脚?” “她自己的儿媳生不出嫡子,她又怎么可能容忍宣王的正妃先生下嫡子?一旦有了嫡子傍身,在继承大统上就又多了一分胜算。” 赵瑾瞬间就明白了孙皓的用意,但又疑惑道: “倘若玉娇容误判,那个宫人并不是萧妃的人,那可怎么办?” “这有何难?” 孙皓神秘地笑了笑,说: “那宫人究竟是谁的人根本就不重要!这不全看玉娇容如何从中挑拨吗?只要让宣王对敬王生出恨意,他们二人之间积蓄已久的仇怨一触即发,楚王殿下总是能坐享其成的。” 第71章 有朋而来 入夜之后,山里冷得透彻,北风吹过,寒凉彻骨。两个镇国公府的侍卫裹着黑色大氅,从碧翠山庄后院里走出,拾级而上,在前方白衣女子的身后停住。 月光洒落,把山中枯树枝丫的影子映在了石壁上,斑驳一片,还带着几分诡秘。女子望着石壁上的树影,微微侧目看向身后,声色平静道: “我不是说了吗?你们可以回去了,不必留在这里。” 这两个侍卫是赵瑾派来保护赵兰溪的,因为赵兰溪此前收到了那张威胁的字条。其中一名侍卫闻言,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 “庄主,我等是镇国公府的人,只听命于镇国公,国公爷没有传来消息命我们回府,还请庄主见谅。” 赵兰溪转过身来,看向眼前的两名侍卫说: “那字条的幕后之人故意没有立刻现身,应该就是想先扰乱我们的心绪,待我们发觉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继而放松警惕后,他们就会突然现身,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你们现在在我这里待着,一旦暴露,反而会连累了镇国公府,甚至会把楚王殿下也牵扯出来。” “那幕后之人应该也到了收网的时候了,庄主如今的处境还是十分危险的,国公爷若是惧怕被发现,早就让我们回去了,如今他没有送来任何消息,想来也是无惧那幕后之人的。” 赵兰溪顿了顿,走到二人身前,开口道: “我想,除了我跟楚王,一定还有旁人也收到了那张字条。这个幕后之人十分狡猾,他一定是给所有可疑之人都送去了那张字条。我在被疑之列,可能是因为京中对那口悬棺的传言,幕后之人虽碍于黑松林不敢上山,但京中盛传悬棺里安葬着沈浩存的尸骨。沈浩存一案是严默生前想翻却没有翻成的案子,所以那些人怀疑我这里应该藏有大梁洗冤录。” 两名侍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狐疑道: “那楚王殿下为何也会收到字条,这幕后之人又有什么理由怀疑楚王殿下手中有大梁洗冤录呢?” “很简单。” 赵兰溪转过身去边走边说: “楚王殿下是从封地徐州被召回来的,当初,人人都说我带着大梁洗冤录远走他乡了,我侍奉严大人十年,许多人都见过我,也知道我是从徐州而来的。倘若我逃离京城,还能去哪?那些人定会以为我回了祖籍徐州,而一年以后,楚王又恰从徐州回京。自打楚王回来之后,朝中局势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变化,谁知道楚王真的只是来制衡敬王与宣王之争的,还是已经拿到了大梁洗冤录,另有所图呢?” 然而就在这时,忽有信鸽从远处飞来,只在崖头盘旋了片刻,便停在了赵兰溪肩头——这是稻花香糕饼铺子的徐掌柜给她送信来了。 赵兰溪抬手将绑在鸽子腿上的纸条取下,打开看了两眼,她只微微蹙了蹙长眉,便轻轻拍了拍鸽子的羽毛,示意它原路返回。 其中一名侍卫见状,连忙上前关切道: “庄主,是不是有消息了?” 赵兰溪将手中字条收起,神色平静地说: “这下你们就算想走也走不掉了。” “庄主……” “算算时辰,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进入黑松林了。” 原来,自从上次与徐掌柜相见之后,赵兰溪就拜托他安排每日外出采购的伙计留意南屏山附近的生面孔。今日傍晚,两名伙计采买回城,路过南屏山附近时,见几个陌生的猎户背着猎刀坐在路边歇脚。两名伙计见状,便主动上前搭讪,装作好心提醒的样子,告诉他们不要去附近的南屏山上打猎,半山腰上的黑松林常年迷雾缭绕,野兽频出,等闲之辈进去之后根本走不出来,最终都会变成野兽的盘中餐。 谁知,那几名猎户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急忙将稻花香的两个伙计轰走。伙计们不服,假意与对方发生冲突,交手间才发现,那群人根本不是普通的猎户,他们内力深厚,从手上老茧的位置来看,是常年拿兵器的武士。 两名伙计佯装落败,匆匆逃走,回京后连忙给徐掌柜报了信,徐掌柜不敢怠慢,料定这些猎户天黑后就会上山,这才连忙用信鸽传递出消息。 说时迟那时快,镇国公府的两名侍卫闻言,连忙拔出了长剑: “庄主,他们只要敢杀上山来,我们兄弟二人负责拦截,您赶快带着大梁洗冤录逃走吧!” 赵兰溪看了看他们,只冷冰冰地说: “不用着急,这林中的野兽也许久没有吃过大块的肥肉了,我饿了它们这么多天,就等着这些美味送上门来呢。没准儿……还能抓到活口。” “可是庄主,这些人都是死侍,即便抓到了活口,他们也会立刻自尽的,绝不可能供出幕后主使。” 从前赵瑾也这样说过,因此赵兰溪并没有去反驳,只道: “都死了也无妨,他们的衣服,他们的武器,他们身上带着的令牌,皮肤上的刺青图纹,这些都是依据。你们俩还是省点力气吧,等那群所谓的猎户死干净之后,还需要劳烦二位随我下山,捞两个全尸上来,免得他们被野兽撕咬干净了,咱们就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庄主……” “怎么,怕了?” 赵兰溪挑了挑眉,斜睨着这两个看上去比她还年轻些的弟弟。她是不喜欢带生人上山的,即便这两个弟弟是赵瑾的心腹,是被赵瑾硬塞给她的,她仍然觉得膈应。不过,弟弟也有弟弟的好处——乖,听话,不惹事。 不像她那个师兄,动不动就来蹭吃蹭喝。 两名侍卫见状,连忙低下头去,说: “属下不怕。” “有什么话就现在说,等会儿下了山,跟我哭鼻子都没有用了。” 其中一名侍卫闻言,默默地抬起眼皮将信将疑地看着赵兰溪,这才慢吞吞地问道: “听闻林中野兽甚凶,国公爷每次上山时,都特意避开野兽出没的时辰,身上还佩戴着驱赶野兽的香囊,另其闻之不敢上前,那我们……” “你们跟着我上山的时候,不是也没事吗?” “可是现在不一样啊,一旦死了人,野兽闻着味都出来了,咱们现在下去岂不是虎口夺食吗?” “我就是喜欢与虎谋食!你们放心,这些野兽都是通人性的,我用那些奸邪之辈的人肉散养着它们,它们自然也不会全都吃光,至少会留下一两个拿来孝敬我。” “……” “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又不吃。” 第72章 尸体和人皮 夜里的黑松林,迷雾愈发浓厚,莫说辨别出方向,便是连山间寻常小路都看不太真切了。两名侍卫手握长剑,一个跟在赵兰溪左后方,一个跟在右后方,他们分辨不出方向,只能由赵兰溪带路。 赵兰溪并不需要看清前方的位置,更不需要看清山林间的路,师父青衣居士在世时,已将走出黑松林的步法和步数教给赵兰溪,从踏出山庄大门起,向前走多少步,向左转再走多少步,再向右前方转继续走……赵兰溪早已烂熟于心,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出去。 但是旁人并不知道这些口诀,赵兰溪为了不被人看出来这些步法,也会走走停停装作查看方向的样子。 因此,两名紧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心中愈发狐疑,不禁开口问道: “庄主,您确定这个方向不会有错吗?” “我确定。你在质疑什么?” 赵兰溪的声音寒凉如水,让人闻之胆颤,她没有生气,也没有不生气,你就是猜不到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忽然,赵兰溪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右手示意身后的侍卫不要再向前。只是,周围迷雾重重,实在让人看不清前方有何异样。 “庄主,前面是否有情况?” “你听不出来吗?前面有呼吸声。” 侍卫闻言心中一惊,连忙举起长剑随时准备出击。可赵兰溪却又补充道: “你急什么,那根本不是人的呼吸声。” “啊……” 侍卫的心头又是一惊:难不成是鬼的声音? 就在这时,前方林中忽然传来枯枝碎叶的窸窣声,像是有什么人正在从上面踩过一样。两名侍卫在赵兰溪身后对视了一眼,连忙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了些。不多时,前方的迷雾中慢慢出现了两只泛着绿光的眼睛,浓郁的血腥味也随之扑面而来,未等两名侍卫看明白,一头健壮的野狼已慢慢从迷雾中走到赵兰溪身前。 那头狼长着灰黑色的皮毛,嘴角满是鲜血,它在距离赵兰溪三步之遥的地方伏下身来,像是跪拜一般。 赵兰溪走上前去,伸手抚摸着野狼的脑袋,那野狼十分亲昵地在赵兰溪怀里蹭了蹭,把嘴角的血也蹭到了赵兰溪的衣襟上。赵兰溪伸手抹下未干的血渍,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很快便沉声道: “这是人血,还是新鲜的。看来,你是刚刚吃饱。” 说话间,赵兰溪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她瞪着这头看似温顺的野狼,质问道: “我可不养白眼狼,你这顿饱了口福,拿什么来孝敬我?” 那头狼睁着绿色的眼睛看着赵兰溪,似是读懂了她的意思,连忙从赵兰溪怀里钻出,转身就走,走出两步后,又回头看了看赵兰溪,示意她跟上来。 赵兰溪微微侧目看向两个呆愣在她身后的侍卫,吩咐道: “愣着干什么,随我一起跟上去。” 侍卫们不敢怠慢,连忙和赵兰溪一起继续往前走。没走多远,血腥味愈发浓郁,其它猛兽的身影开始相继出现在黑松林中。忽然,赵兰溪像是踩到了地上的什么东西,身体晃了晃,停住了脚步。侍卫们见状,连忙走上前关切道: “庄主,您怎么了?” 三人一同垂下眼眸,向地上看去——一片枯枝残叶中,横卧着一只血迹斑斑的手臂。 赵兰溪顾不上两个惊慌失措的侍卫,连忙向四周寻去,只见周围还有不少没被啃食干净的残骸,几头野兽抬起头来看了看赵兰溪,又继续低下头去啃咬咀嚼,大快朵颐。 赵兰溪冲两名侍卫招了招手,让他们跟上来,并嘱咐道: “你们只要跟紧我,这些猛兽就不会伤害你们,切记千万不要落单,它们只认得我。” 赵兰溪带着两个侍卫在林中转了一大圈,低声道: “从残骸来看,大概有四个人上山,地上这些衣物碎片和散落的工具,也能看出是猎户的装扮。看来徐掌柜说得没错。” 就在这时,赵兰溪发现方才那头野狼正在不远处刨地,地上遮盖着许多细碎的枝叶,待它把地上的枝叶全部刨开时,竟露出一具完整的尸体。 赵兰溪走上前去,却见那野狼再次伏下身来,耷拉着前爪,一动不动地睁着眼睛看着赵兰溪。 “看来,你果然留了好东西拿来孝敬我。” 赵兰溪微微勾起唇角,满意地冲野狼点了点头。那头狼见状,未再停留,只转过身往丛林深处走去。 “你们两个,拿绳子把人捆了,拖上山去。” 见其它猛兽也已相继离去,那两名侍卫才总算放下心来,连忙上前将尸体捆绑好。却见赵兰溪又拿出一把铁钩,将地上的碎衣物、打猎用的工具、还有其它一些杂七乱八的东西往麻袋里装。 两名侍卫看得心惊胆战,却也不敢多问什么,他们见赵兰溪已扎紧麻袋,连忙也拖拽着尸体跟在她身后,匆匆往山上走去。 不多时,尸体连同一些杂物便在碧翠山庄的崖头上被一字排开。赵兰溪抱着怀打量着这一切,良久才开口道: “从这些衣服碎片来看,他们的衣服是寻常猎户常用的面料,不过他们佩戴的猎刀却都是新打的,刀刃是刚刚开过的,尚未翻卷,可见是没怎么用过。” 其中一个侍卫闻言,忍不住开口道: “所以说他们肯定都是那些死侍乔装而成的猎户,只是不知道这些死侍是谁的人?” “不管是谁的人,他们应该都是冲着大梁洗冤录而来的,也就是说这幕后之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另一名侍卫接着说。 赵兰溪听到他二人所言,只背对着他们缓缓开口道: “据徐掌柜信中所言,那批猎户至少有七八个人,也就是说,冒险上山的只是其中一部分,一定还有另一批人在山脚下蹲守。因为他们知道黑松林的厉害,不敢让所有人都陷入此地,因此定会留下一部分人手。这样一来,就算冒险上山的人全部都死在黑松林里,那些在山脚下蹲守的人也迟早能等到我下山。他们知道,只要这里有人居住,就一定不可能一辈子不下山。” 这时,赵兰溪往前两步,对身后的侍卫们说: “你们俩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两名侍卫凑上前去,却见赵兰溪盯住的是一块带着血的人皮,人皮上有一块刺青图纹,这图纹异常繁复。 “这块人皮是我方才捡回来的,我发现这具完整的尸体上只有右上臂少了一块皮肉,但是从皮肤缺口来看,不像是野兽啃咬所致,应该是被刀剑之类的利刃削掉的。从这具尸体身上的伤痕来看,他生前与野兽们发生了激烈的搏斗,最终导致多处被咬伤,失血过多而死。” 赵兰溪抬眼看了看两名侍卫,见他们听得聚精会神,又接着说: “从尸温来看,他应该是最后一个死的,那么他临死前极有可能已经看到自己的同伴被吃掉。可是他自己却偏偏没有被吃,他应该是担心自己右上臂的图纹被人看到,暴露了主家,这才在临死前自己用刀搁下了这块皮。不过,还是被我捡到了。” 皮是捡到了,可上面的图纹却无人识得。 第73章 送人皮(一) “庄主,属下可将这块人皮传递给国公爷,请他交给孙大人和楚王殿下,没准儿他们知道这图纹出自何处。” 赵瑾尤善驯鹰,他与这两名侍卫便是依靠鹰来传递消息的。那侍卫的意思应该是想把人皮绑在鹰腿上,连同书信一块传递给赵瑾。赵兰溪想了想,却否定道: “不可,这个图纹太重要了!一旦被人发现,落入他人之手,后果只怕会不堪设想。” 赵兰溪顿了顿,下定决心道: “我要亲自把这个图纹送到赵瑾手中。” 侍卫们一惊,连忙劝道: “庄主,不可!您自己也说了,一定还有另一批人在山下蹲守,您若是下山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们以为,我要下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吗?” “可是,万一他们的人已经把整座山围住了呢?” 赵兰溪抬眼看着两名侍卫,接着说: “我为什么非要下到山脚下呢?我就不能直接离开南屏山吗?” 侍卫们对视了一眼,愈发疑惑起来,赵兰溪只搪塞道: “行了,你们只需要知道,我一定能够出得去。时辰也不早了,你们先歇息吧,我今晚就会设法离开,最迟两日便回。” “庄主,还是让我们陪你一起去吧!” “你们不是说,没有接到镇国公的消息,你们是不会离开碧翠山庄的吗?” “这……” 赵兰溪看着两个傻乎乎的侍卫,笑着站起身来,径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其实,碧翠山庄里还有一条密道,那条密道穿过整个山体,从地下直通向郊外的村庄,密道的出口处就在村庄附近。只是从南屏山地下走到那个村庄,再从村庄走回京城,便是如赵兰溪这般身手,也得走个一整夜,因此,她轻易不会选择从密道里离开南屏山再去京城,这样太费时费力了。 只是,如今也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要想亲自把图纹交到赵瑾手中,唯有密道可行了。 赵兰溪回到自己房中,洗了个热水澡,打开妆奁盒,便开始梳妆打扮起来。不多时,她就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年轻貌美的村中少妇。赵兰溪挎着一个竹编小篮子,将手帕包着的人皮压在最下面,又在上面铺上好几层衣物,衣物上又放着几个橘子,几包点心,塞得满满当当的,最后又在篮子上盖了一个小小的四方棉包被。俨然一副要去走亲戚串门的样子。 赵兰溪立在房间里,看向墙上挂着的那四幅画,画上的城池分别是长安、洛阳、徐州、苏州。当时,赵瑾也曾站在这个位置,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四幅画。 赵兰溪明白,以赵瑾的聪慧,他一定早就猜到这四幅画不是一般的画了,只是赵兰溪当时叫住了他,没有让他再继续看下去,因为那四幅画就是密道的机关。 画上虽然描绘的都是四座城池繁荣昌盛、国泰民安的场景,但其实每幅画中都画了一个不靠谱的官员——长安城中是一个大白天睡觉的城门守卫,洛阳城中是一位正在收受贿赂的地方官,徐州城中是一位在操练时饮酒赌博的将军,苏州城中则是一个强抢良家女子的捕头。 这些画都是青衣居士画的,画中四位官员的脸皆是一片空白,因为他们并不是特指某一个人,而是一种暗喻:看似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大梁,其实已经从暗中开始腐朽罢了。 密道的门一共有四个机关,就在墙上,那四幅画分别将这四个机关遮挡住,而机关对应的位置,正是那四幅画上的贪官污吏所在的位置。赵兰溪依次按压四个贪官污吏的脸,墙内四道机关转动,不多时,整面墙向内凹陷,继而朝两侧打开。赵兰溪快步走入其中,密道的门再次关闭。 翌日清晨,天气晴好,一辆华丽的马车从长安城中驶出,车里坐着的正是赵兰亭和佟佳萱。赵兰亭浓妆艳抹,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一心要去捉靖安侯世子的“外室”,自然想压过那“外室”一头,绝不能输了面子。 就在那辆华丽马车的不远处,还跟着一辆破旧的靛青色马车,马车颠簸异常,里面的赵璇已是腰酸背痛,忍不住冲自己的仆从抱怨道: “大哥也真是,非让我偷偷跟着兰亭妹妹和佳萱,这是从哪给我弄来的破马车,不起眼是真不起眼,可难受也是真难受呀!” 说完,赵璇掀起马车窗帘的一角,向外望了望,又倍感无聊地把窗帘放下了。就在这时,一个美貌的少妇提着篮子,与马车擦肩而过,向城门走去。 那城门守卫见这少妇十分面生,却又生得十分貌美,连忙将其拦下,调笑道: “小娘子这是从哪来的呀?” 那少妇低下头去,羞怯地说: “官爷,奴家是从城外郭庄来探亲的,奴家的哥哥在城里的茶楼做帮工,我来探望他,顺便住几日。官爷就让奴家快快进城去吧,奴家走了一夜,实在是累坏了。” 那守卫见这少妇娇娇弱弱的,连忙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少妇的脸。那少妇见状,下意识地向后躲去。她这脸可不能让人摸,一摸就露馅了。 那守卫见状,又掀开少妇手中的篮子,没事找事道: “让爷查看一下,你这篮子里装的是什么呀,可别是些违禁之物!” 篮子一打开,最上面是橘子和糕点。少妇十分有眼色地拿出一包点心递给守卫,羞答答地说: “这些糕饼是奴家亲手做的,官爷若是不嫌弃,这一包就孝敬给您了。” “哎呀,小娘子真是心灵手巧呀!” 那守卫拿了糕饼,仍旧不满意,又伸出手继续往篮子里面翻去: “让我瞧瞧,还藏了什么呀?” 少妇见他翻开了自己篮子里的衣物,连忙捂紧了篮子红着脸说: “哎呀,官爷,奴家还要在哥哥那里住几日呐,这下面都是奴家贴身的衣物,怎好让官爷瞧了去?官爷就行行好,放奴家进城去吧!” “那怎么成呢?离年关越来越近了,每一个进出京城的人,爷都要严加排查!” 那守卫又色眯眯地看着少妇说: “你这篮子里的衣物,爷要一件一件拎出来检查,要不……先从那件红色肚兜开始吧,爷方才都瞧见了,上面还绣着睡莲呢!” 说完,周围的几名守卫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纷纷起哄要严查那少妇的篮子。 就在这时,站在城楼上的将军走了下来,直冲那守卫责备道: “磨磨唧唧干什么呢?还不快放人进去!当着本将军的面竟敢如此放肆,方才查验镇国公府二夫人的马车时,可没见你如此斤斤计较!你们这几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一群废物!” 几名守卫见状,纷纷退后,不敢再做声。将军则上前两步,冲少妇说: “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这位娘子,本将稍后定会严惩,娘子快些进城去吧!” 那少妇红着脸冲守门的将军福了福身,道了谢,便连忙快步进城去了。 不多时,少妇便来到一品香茶楼。早上来喝茶的人不多,韩掌柜见状,连忙上前招呼道: “这位娘子,小店还没做好茶点呢,您来得有些太早了!” 少妇看了看韩掌柜,只道: “我不是来吃茶的,我是来探亲的!” “哦?不知娘子的亲人是小店的何人?” 那少妇忽然神秘一笑,从袖中摸出自己的信物,递到韩掌柜手中,沉声道: “韩掌柜,您是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韩掌柜接过信物一瞧,顿时大惊,连忙招呼道: “哦,娘子既是来探亲的,先随我去二楼歇着吧!” 说完,韩掌柜引着那少妇来到二楼名叫落云居的雅间,并将房门关好。少妇将篮子放到雅间的桌子上,伸手摸了摸鬓角,很快便将脸上的假面揭了下来。 原来,赵兰溪为防被人认出,来之前便已经易了容,换了副模样。 “赵姑娘,您怎么这个时候冒险进城来了?国公爷不是不让您下山吗?这样太危险了!” “韩掌柜,我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国公爷,事关楚王殿下!” 韩掌柜闻言怔了怔,却道: “国公爷一早便上朝去了,要到傍晚才能回来呢!” 可是,韩掌柜又低下头仔细想了想,接着说: “听闻今日是孙大人妹妹的祭日,孙大人倒是告了一日假,不过这会儿应该正在府中祭拜亡妹。要不,姑娘先等一等,待半个时辰后,在下便差人去寻孙大人来此。” “那……这样会不会叨扰到孙大人?今日是他妹妹的祭日,他应该是十分伤心的。” 韩掌柜见状,斟酌了片刻,遂拿定主意道: “据在下所知,孙大人不是感情用事之人,祭拜亡妹虽是要事,但是倘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来孙大人是不会计较的。再者说,半个时辰后,祭拜之礼也该结束了,那时请孙大人过来一趟,也并不违背礼法。” 第74章 送人皮(二) 韩掌柜要半个时辰后才能去请孙皓,等孙皓安排好家里的事再来到茶楼,只怕就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赵兰溪不安地在落云居雅间里踱着步,等待着孙皓的到来。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后面的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听起来是个男人,难道,后面的院子里还住着赵瑾的朋友吗? 就在这时,韩掌柜又折了回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碗银耳莲子羹,一碟虾肉蛋饺,一碟腌好的芦笋片。韩掌柜和蔼地说: “姑娘一大早就赶来,还没用早膳吧,小店素日里备膳不多,姑娘将就着用些。” “有劳韩掌柜费心,又让您破费了。” 韩掌柜是镇国公府的老人儿了,祖祖辈辈都在国公府做事,连赵瑾都对他十分敬重。因此,赵兰溪也未敢短了礼数。 “姑娘客气了,快趁热吃了暖暖身子。” 赵兰溪忽然想起方才奇怪的脚步声,遂向韩掌柜打听道: “对了韩掌柜,后面院子里是住了什么客人吗?我方才好像听到有动静。” “哦,那是二爷的朋友,听说是二爷在南边做生意时结识的,那人遇到了恶霸,来此避难的,还带着自家妹子。二爷这个人,最是仗义,时常接济江湖朋友,只是姑娘你也知道,国公爷一向严厉,二爷不敢把人往府里带,便安排他们兄妹住在这里了。” 韩掌柜顿了顿,又接着说: “不过姑娘放心,二爷叮嘱过,不让他们随便露面,他们兄妹两个也十分安分,生怕再被那恶霸缠上。所以,他们不会到前面来冲撞了姑娘的。” “这样啊……” 韩掌柜有许多事要忙,赵兰溪也就没再多问。奔波了一夜,她也确实又困又饿,喝了一碗热乎的粥,简单吃了几个蛋饺,便趴在一旁的软榻上合衣睡去了。 然而,就在赵兰溪半梦半醒之时,忽然又被一阵敲打声吵醒。听起来还是从后面的院子里传来的,这声音……好像是在劈柴火? 赵兰溪实在是睡不着了,只好坐起身来。说起弟弟赵璇,赵兰溪倒是对他没什么印象,他们只见过寥寥几面,还是在赵瑾的安排之下。印象中,赵璇也生得十分俊俏,与大哥赵瑾还是很相像的,也不知道他这次带来的是什么朋友,赵瑾知不知道呢?不过,这朋友的人品应该也不差,一大早就忙着给茶楼劈柴火,看来不像是在这白吃白喝的。 然而就在这时,劈柴声戛然而止,一个中年男子的低吼声从后院传来: “谁让你出来的,快些进去!” “我都快闷死了,你就让我透透气吧!这会儿根本不会有人来喝茶的,前厅顶多只有茶楼的伙计在,不会有事的!” 应答的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声,那声音如山林间的黄鹂鸟一般清脆。 赵兰溪心中狐疑,不禁站起身来,把耳朵贴在房门上想听个仔细,可是那对话声又消失不见了。后院的那对兄妹似乎很怕被人发现,即便如韩掌柜所说,他们要躲避恶霸,可也不至于小心谨慎到这种程度。 赵兰溪轻轻打开门闩,从房中走出,外面的走廊并不是正对后院的,因后院是赵璇的别居,院内不可能让外人瞧见,因此便加了一堵墙,从中隔开,让前厅与后院之间多了一条过道。赵兰溪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若要在前厅的二楼看见后院,需得沿着走廊来到楼梯转角处,再从转角处的窗子翻到外面那堵墙的墙头上。 就在赵兰溪犹豫不决时,楼梯上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赵兰溪见状连忙回到房间里,坐到桌旁。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果然是来寻她的,不一会儿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 赵兰溪打开门,来者正是韩掌柜,他笑嘻嘻地看着赵兰溪说: “在下已经派人去请孙大人了,特来知会姑娘一声。” “有劳韩掌柜了。” 这时,韩掌柜瞥见软榻上的褥子有些褶皱,看上去是有人躺过的,便抬手指了指那软榻,歉意地说: “在下是不是打搅到姑娘歇息了?” “哦,没有,我已经起身了。” 赵兰溪见状,连忙趁机再次提起后院里的客人。 “我方才听到后头有人说话,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正想寻你呢。” “哦?难道是老谭他们兄妹?” “老谭?” “是啊,就是二爷带来的那个朋友。他这位朋友也是性情中人,自打住进茶楼,粗活累活抢着干,倒是他那个妹子生得身娇体弱的,像是个没干过活的大家小姐呢!” “这样啊……” 韩掌柜见状,连忙接着说: “要不在下去跟那老谭说说,让他今晨不要劈柴了,免得吵扰到您和孙大人。” “不必。不要让任何人觉得今天有所不同,你们还是按部就班地做事便可,否则,反而容易让人起疑。” 听到赵兰溪所言,韩掌柜不禁追问道: “姑娘是觉得老谭兄妹有何不妥吗?” 赵兰溪抬眸疑惑地看向韩掌柜,她方才的意思并非是信不过老谭,而是怕那些来吃茶的人看出端倪,可韩掌柜却接着说: “不瞒你说,我早就觉得老谭兄妹不对劲儿了,我虽然从未见过他们,可是听他们的口音都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一点也不像从南方来的。而且……你见过长得一点点都不像的兄妹吗?” “他们长得不像?” “肤色、眉毛、鼻子、眼睛,但凡有一点点像,我也不会怀疑!在下说句实话,还请姑娘不要见怪,您和国公爷虽不是一起长大的,可是分别多年后重逢,您这眉眼还是像极了国公爷的!二爷还说,老谭跟他妹子相依为命,这可信吗?” 赵兰溪想了想,只平静地说: “还有一种可能,那女子是老谭的妾室,或是外头相好的,没准儿那老谭是家有悍妻,他又惧内,这才躲了出来,与那女人以兄妹相称。” “这样吗……” 赵兰溪跟在严默身边,什么奇奇怪怪的案子都见识过,能把夫君和小妾一起扫地出门的“悍妇”也不是没有。 然而,韩掌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接着说: “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我从那个老谭劈柴的手法可以看出,他是个会武功的,而且应该还是位高手!” 第75章 送人皮(三) 害怕见人也就算了,长得不像也没有离大谱,可若是自称被恶霸欺凌却又武功高强,那就有问题了。 韩掌柜见赵兰溪陷入了沉思,忍不住说出了憋了许久的心里话: “赵姑娘,不瞒你说,在下虽只是个开茶楼的,可是这些年也见识过不少南来北往的客,在下自诩还是能识人几分的。这个老谭绝对不简单!” “韩掌柜心中既有疑虑,何不说与二爷听?” “二爷一向为人宽厚,最不喜旁人私下议论他的江湖朋友们!” “那国公爷呢?” “这……二爷叮嘱过了,不必惊动国公爷,在下若是直接告知国公爷,只怕会得罪二爷,可若是不告知国公爷,万一日后出了什么岔子,只怕会对国公府不利。姑娘您看……” 赵兰溪听明白了韩掌柜的意思,他是希望自己能够出面,从中传个话,让赵瑾知道有这样一对兄妹寄住在茶楼,这样就算赵璇发现大哥已然知情,也不会对韩掌柜怎么样,他只会以为是赵兰溪自己看出了端倪。 赵兰溪垂下长睫沉思了片刻,而后抬起头来说: “好,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国公爷,还得有劳韩掌柜差人给国公爷递个话,请他下衙后来茶楼见我。” 赵兰溪此举并不是真的想帮韩掌柜,她向来独善其身,鲜少去管别人的事。只是,严默的女儿如今还住在镇国公府,倘若那对兄妹真的来路不明,会给赵家带来麻烦,那么严默的女儿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她如今已经因为大梁洗冤录被有心之人盯上,实在无法护严听澜周全。因此,赵兰溪不希望赵家出事,不希望赵瑾出事。 韩掌柜再次离开后,后院便安静了下来,许是劈完了柴火,亦或许是那对兄妹恐被人发现,躲进了屋里。不过,孙皓听说赵兰溪要见他,倒是来得十分迅速。 一件竹青色大氅,一件月白色棉袍,孙皓一如既往地戴着一顶书生帽,出现在了茶楼的大堂里。 “孙大人,您来了。” 韩掌柜连忙抱拳行礼,迎上前去,冲孙皓使了个眼色,说: “大人预订的茶叶如期到了货,只是听闻您今日在府中悼念亡故的亲人,便想着晚些时候命人送到贵府,竟没想到大人还是亲自来取了!” 孙皓眉眼温和,神色平静,面上虽挂着淡淡的哀伤,但仍旧轻轻牵起唇角,微笑着说: “舍妹生前最喜这款茶,韩掌柜的货到得甚是及时,在下今日来取,回府后便可以茶代酒告慰舍妹的在天之灵,如此也算是尽了做兄长的一片心意。” 韩掌柜闻言,连忙侧身让出通往二层的楼梯,恭敬地弯下腰说: “孙大人,您要的茶叶已经打包好了,请您移步至二层雅间验货。” 孙皓微微点了点头,遂用右手掂起棉袍的一角,缓步踏上楼梯。推开房门,赵兰溪已在屋里等候多时,她闻声转过身来,正看到孙皓抬脚跨过门槛,步入房中。韩掌柜将门关好,安静地守在外面。 孙皓定了定神,也同样看着眼前的赵兰溪,他印象中的师妹一直是素衣白裙的装扮,倒是鲜少见她这副模样——松石色碎花小袄,七成新的粗布棉裙,长发挽成寻常妇人的发髻,髻上裹着头巾,斜插一支褪了色的银簪。乍一看,确是个寻常的农家妇人,仔细一瞧却又比一般的农家妇人白皙、清丽。 见孙皓愣在原地,赵兰溪上前两步行礼道: “今日是师兄亡妹的祭日,属实不该来此叨扰,只是……” 她话未说完,孙皓已抬起右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遂走上前坐到桌旁,开门见山道: “是不是你那边有动静了?” 赵兰溪微怔,连忙坐到孙皓对面,应道: “不错。难道楚王那边也有动静了?” 孙皓点了点头,但似乎并不是十分担心,只平静地说: “前日夜里,有黑衣人潜入楚王府中,直奔楚王书房而去,想来是去寻大梁洗冤录的。” “殿下不是早已料到那些人会出其不意,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吗?怎么还会露出破绽让那些人得以入府?” 孙皓望着赵兰溪,忽然温和地笑道: “你再想想?” 赵兰溪看着孙皓的眼神,只一瞬间就明白了过来: “他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 孙皓拎起桌上的茶壶,不紧不慢地斟上两杯茶水,将其中一杯递到赵兰溪身前,接着说: “楚王府戒备森严,怎会轻易让外人擅入,只是大家都料到那幕后之人到了收网的时候了,故意给他们行个方便。” “然后呢?他们进入楚王的书房后都做了什么?” “自然是到处翻找大梁洗冤录。不过,殿下早已带着王府亲兵在书房外埋伏多时。可惜,这些人都是死侍,被我们发现后纷纷咬碎藏在舌下的毒药,自尽而亡。” 赵兰溪闻言,连忙又追问道: “那师兄有没有在他们身上发现图纹?” 孙皓摇了摇头,说: “我和赵瑾仔细查验了每一具尸首,他们身上既没有图纹刺青,也没有令牌,连兵器都是新打造的,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赵兰溪听了这话,不禁疑惑道: “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的属下?” “师妹何出此言?” 赵兰溪闻言,连忙从篮子中取出那块人皮,递给孙皓看。那人皮又腥又臭,即便是身为大理寺卿的孙皓,看到这块人皮也不觉心头一惊。他惊的不是这块皮,而是这块皮在赵兰溪手上——她的美丽与清冷,跟这块血腥的污物格格不入。 怔愣了片刻,孙皓的目光落在了人皮的图纹上。赵兰溪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悉数说与孙皓听,孙皓见状,连忙道: “看来偷袭南屏山的人和偷袭楚王府的人应该是两个不同的派别,他们一个身上有图纹,另一个什么都没有。可是……可是你收到的那张威胁的字条倒是跟楚王收到的字条一模一样。” “有没有这种可能?” 赵兰溪思索了片刻,询问道: “他们的确是为同一个人效力,只不过这些人又分为嫡系和旁系。” 第76章 送人皮(四) 在大梁,江湖中有这样的规矩,主人最亲近的亲信,一般不会在身上刺青,一来是他们世代效忠于主家,主人相信他们不会叛逃,二来是不忍他们受体肤之痛。唯有那些从别处买来的家奴,才会让他们在身上刺青,纹上象征主家的图纹。这样,不论他们逃到哪里,都会凭着这个记号被认出,除非他们愿意把那块皮肉剜下来。 孙皓看着赵兰溪带来的那块皮肉,沉声道: “如果是这样也不是不可能,他们一批是嫡系,一批是旁系,现在关键是要弄清楚,这个图纹究竟是哪家的。” 孙皓想了想,抬起头来接着冲赵兰溪说: “这块皮肉很快就会腐烂掉,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这个图纹画下来。” “画下来?” 赵兰溪看着眼前繁复的图案,有些不可置信道: “师兄若是有一点点画得不对,咱们可能就找不到真正的主家了。” “这并不是难事。” 孙皓执意要画,赵兰溪倒是好奇他能画成什么样子,遂起身到一旁的书案前磨墨,并把笔纸递给孙皓。孙皓握住毛笔,只略一思索,便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赵兰溪立在一旁,微微歪着头仔细地端详着孙皓手中画笔的走势,这才忽然发现,原来那繁复的图纹是由四个部分组成的,这四个部分又分别是由两个对称的图案组成的,只要画好其中一个图案,另一边就可以对称着去画,再把四个部分拼到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图纹了。 孙皓似乎十分精通画技,很快便画好了,赵兰溪伸手接过画笔,孙皓微微侧目,视线停留在了赵兰溪的手腕上——她手上戴着那个桃核手链,是他送给她的。 孙皓的眼底泛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笑意,他只不动声色地将目光移开,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 “你如今处境如此艰险,是怎么从碧翠山庄来到京城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 赵兰溪不愿多说,孙皓又道: “有件事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敬王将楚王殿下安插的细作洛云珠送了回来,洛云珠说敬王挟持了她的妹妹,让她去打探楚王的消息……” “师兄,镇国公已经传信告诉我了。” 赵兰溪面色平静,孙皓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想来,他们既然是兄妹,赵瑾自然会和赵兰溪保持着联络,不可能完全把她扔在山上不管不问。 “既如此,师妹觉得这个洛云珠是该杀还是该留?” “留不得,必须杀。” 赵兰溪整理好笔墨纸砚,重新坐到孙皓的对面,沉声道: “成大事者,必须杀伐果断。你对别人心软,别人却未必领你的情。” 孙皓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你和赵瑾的观点是一致的,黛姬也这样认为。” “难道师兄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觉得这是一个打入敬王内部的好机会。” 赵兰溪抬眼看了看孙皓,孙皓接着说: “敬王既然让洛云珠为他做事,那么他一定和洛云珠之间建立了联络方式,若是杀了洛云珠,损失的是咱们自己。” 赵兰溪闻言,心头倏地一惊,即刻便明白了过来: “师兄的意思是……故意透给洛云珠假消息,让她传递给敬王,以此让敬王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孙皓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尤其是既聪明又漂亮的。 赵兰溪避开孙皓欣赏的目光,不禁质疑道: “可敬王凭什么就能完全信任洛云珠呢?” “这很简单,敬王应该还不知道洛云珠就是楚王殿下的人,我们可以先让洛云珠送出些真实的消息,让敬王看到楚王的一举一动确实跟洛云珠所言无异,待他开始相信洛云珠后,我们就开始透露给洛云珠假消息了……” 赵兰溪抬眸看向孙皓,试探着问道: “那楚王殿下同意了吗?” “殿下年轻,难免有些纠结,不过我相信,他会听取我的建议的。” 如今,楚王按照皇上的示意,已经同宣王十分亲近,一向势力强大的敬王被孤立了起来,朝堂上人人都说,楚王和宣王要联手抗衡敬王了,如今双方势均力敌,敬王似乎不再是一人独大了。 这样的局面正是皇上想要的,倘若敬王一直没有什么对手,那么他迟早会等不及,做出弑父篡位的事情来。 然而皇上并不知道,更想篡位的那个人,是楚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楚王也急需知道敬王的一举一动,如此一来,他便能把这些消息告诉宣王,挑起宣王和敬王之间的恶战,而后坐享渔翁之利。 孙皓料定,楚王是不会反对的。 他端起茶盅,轻轻吹了吹氤氲而起的热气,喝了几口茶水,而后气定神闲道: “兰溪,你此次进京能待几日?不如去我府上暂住?” “最多两日,不必了。” 孙皓闻言,倒是笑着说: “那还是要住一晚的,不如去我府上坐一坐,认认门也好。” “这个节骨眼上,我不好抛头露面,师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谁知,孙皓听了这话倒是坦然道: “这又何妨,你不是会易容吗?” 赵兰溪眸中一惊,有些错愕地看向孙皓,孙皓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微笑,道: “你鬓角还有黏贴假面时留下的痕迹。” 说完,他抬袖指了指赵兰溪的发鬓,温声道: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你不要把事事都想得那么重,我知道你是个忠仆,为了给严默报仇殚精竭虑。可是你要明白,人这一辈子那么短,你不是只为别人活着的,你就没想过如何让自己快乐一点吗?难道你的乐趣只在跟踪、打探、杀人吗?” 赵兰溪顿了顿,抬眸看向自己的师兄,诚恳道: “除此之外,我别无所长了。” “……” 孙皓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息道: “那好吧,那你今晚预备住在何处,我来帮你安排。” “我还要留在这里等镇国公。” “赵瑾?” 赵兰溪想着后院那对神秘的兄妹毕竟是赵家的私事,她不好直接说与孙皓听,遂搪塞道: “他此前拜托我打听的一件私事,有些眉目了。” 孙皓并不是好奇之人,见赵兰溪无意多说,便未再追问,只道: “赵瑾下衙还早,我在这里陪陪你吧。” “不必了。” 赵兰溪神色清冷如旧,果断起身回绝道: “师兄若是得空,不妨将这个图纹交送给楚王,要尽快查清这背后的主家才好。” 第77章 赵璇讨赏 赵兰溪执意要孙皓先回去,孙皓一向识趣,也就没有强行留下,只是在走之前,孙皓又去一旁的书案前摸出了纸笔,把自己府宅的所在位置写了下来,递给赵兰溪: “日后来京办事,若是不方便去镇国公府,可以直接来我府上,我的人会接待你的,我早就跟他们吩咐过了。” 孙皓的眼神温和,只默默地注视着赵兰溪,似乎十分期待她的回应。赵兰溪迟疑了一瞬,伸出手接过那张写有孙皓住址的字条,抬眸询问道: “你就不怕我连累你?”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孙皓只娴熟地将那块人皮包好,将自己画好的图纹也一并带了回去。 日落时分,官员们已陆陆续续下衙,夕阳晕染了半边天的云霞,一辆阔气的马车披着霞光而来,早早地停在了官府附近。 不多时,一身朱红色官袍的赵瑾从官府中走出,马车里的赵璇连忙拉开车门,跳下车来,十分殷勤地堆着满脸的笑意迎了上去: “大哥,小弟我亲自来接你了!今日公务处理得如何?可还顺利?” 赵瑾只瞥了赵璇一眼,便知道这小子肯定有事,遂从他身边绕过,兀自登上马车,并不去搭理这厮。 赵璇见状,连忙拎着外袍一路小跑跟上前去,伸出手虚扶着赵瑾的小臂,一脸关切道: “大哥,慢着点。” 兄弟二人坐上马车后,车夫很快就扬起马鞭,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而去。待驶离官府一段距离后,赵瑾看向坐在自己右侧偏座上的赵璇,这才问道: “说吧,什么事?”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赵璇嬉皮笑脸的样子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都没变,全不像一个已经当了父亲的人。赵瑾不耐烦地把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沉声道: “先听坏消息吧。” “你让我跟踪佳萱和兰亭,我把人跟丢了……” 赵瑾目光一紧,面色不悦道: “你怎么回事?你居然还敢来见我?” 赵璇见状,连忙羞愧地低下了头去,解释说: “还不都是你给我找了辆不起眼的马车,谁知道那车这么不争气。她俩的马车快得很,出了城就朝着一处废弃的深山老林里去了,等我的马车好不容易赶到山脚下,早已不见了她俩的踪影。” “知道是哪座山吗?” “知道,我把路线图都画好了!” “你当时怎么不派两个手下进到山里去找找呢?我安排给你的人,素日里不在府中做事,兰亭和佳萱又不会认出他们!” 赵璇见状,只得装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样子,继续低着头说: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人家知道错了……” 赵瑾叹了口气,无奈地看着自家弟弟,没好气地说: “好消息呢?” 赵璇闻言,立刻便来了精神,连忙抬起头来兴奋地说: “我虽然把人跟丢了,可是佳萱回府后都跟我说了她们去了什么地方,看到了什么东西,见到了什么人……” 赵璇话还没说完,赵瑾已抬起手来狠狠戳了戳赵璇的脑壳头,愠怒道: “你就不能直接说重点吗?既如此,你还说把人跟丢了干什么?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哦……” 赵璇揉了揉脑袋,连忙顺着大哥的意思,接着刚才的话说: “佳萱回府后,把兰亭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她们沿着山路走到一个山谷的入口处,那里有侍卫把手,那些侍卫一见到兰亭就连忙行礼,叫她夫人,还坚决不让她二人进去。兰亭见状,以为里面一定藏着靖安侯世子相好的,便谎称是奉世子的吩咐,前来给里面的人传话的。那侍卫一开始不信,可兰亭头一天晚上灌醉了靖安侯世子,提前偷出了令牌,侍卫们一见令牌,不敢违抗,只得放她二人进去了。结果,她们根本就没在山谷里见到靖安侯世子养的什么外室。” 赵瑾听了这话,并不觉得意外,只道: “我早就说过,靖安侯世子不是那种会养外室的人,即便是想养,谁家的外室会养在山谷里?” 赵瑾看了看赵璇,接着问道: “然后呢?她们都见到了什么人?” “佳萱说,她俩进去之后没走几步,就看到又一个卡口,那些侍卫们把守更加严密,只允许兰亭一个人进去。谁知,兰亭进去后没过多久,就吓得捂着脸跑了出来。佳萱问她看到了什么,兰亭说,她越往里面走就越觉得热,几乎连冬衣都穿不住了,远处还时不时地有叮叮当当的响声。就在她大汗淋漓的时候,忽然看见四五个壮汉赤裸着上身从岩石后面的小路上走来。兰亭大惊,连忙跑了出来。” 赵瑾仔细听完赵璇所言,轻轻摩挲着右手的紫玉扳指,分析道: “如今已是寒冬,便是在四面环山的山谷里,也不可能热得赤裸着上身,况且还有叮叮当当的声音……难道这个山谷就是他们熔铁铸造兵器的地方?” “大哥!” 赵璇兴奋地说: “我觉得这个山谷就是私铸兵器的地方,这个私铸兵器的幕后主使就是靖安侯府。那么,兰溪姐姐和楚王殿下收到的字条,也就一定跟靖安侯府和敬王有关!” 赵瑾饶有兴趣地盯着赵璇,心头暗道:难怪这小子这么殷勤地跑来接他,原来是讨赏来了。 “还有一件事。” 见赵瑾目光一沉,赵璇即刻便停止了滔滔不绝,只眨巴两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赵瑾。 “城郊的那几个冶炼厂,你办得怎么样了?那些近来大量采购铁器的生面孔都在何处开店?” 倘若能够知道这些店铺的位置,就能查到这铺子是谁的产业,如此一来就能进一步明确靖安侯、敬王等人是否和此事有关。 赵璇听了这话,无奈地撇了撇嘴,抱着怀冲赵瑾说: “名单倒是都报上来了,只是他们的铺子在哪,背后老板是谁,都要一家一家的查,哪里是那么快就能有头绪的。” “有名单在,就不难找。我会再拨些人手给你,这件事你放在心上便是,有空就多盯着点。” 见大哥并没有再说什么,赵璇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才恢复了往日笑嘻嘻的样子,大手一挥道: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大哥就放心吧!” 赵瑾微微歪着头,斜睨着赵璇,忽然问道: “你今天来,还有别的事吗?” “大哥,还是你懂我的心思!” 赵璇挪了挪身子,愣是从偏座上蹭到了主座上,挨到赵瑾身边,眼巴巴地看着赵瑾说: “大哥,我这最近有些馋,格外想念母亲小厨房里做的精致小菜,什么酸笋鸡丁啊,什么香酥鸭脯啊,什么辣炒小鱼干啊,什么盐焗豆腐啊,说起来都是下酒的!可母亲说,她不想让我总吃独食,怕你心里不舒服,我这才来亲自迎你的!哥哥你就给我个赏赐,咱们一同到母亲那聚一聚吧!” 赵瑾心里明白,这只会是赵璇自己的意思。从小到大,不管有什么稀罕的东西,无论是好看的还是好吃的,关氏总会先紧着小儿子赵璇,这些,赵瑾是看在眼里的。 不忍戳破弟弟的好意,赵瑾只道: “我回府先换身衣裳,不过咱们还是改日再聚吧。” “怎么,大哥还有事要忙?该不会是去东平侯府看望我那位没过门的新嫂嫂吧?” 赵璇一脸期待地看着赵瑾,赵瑾只平静道: “你姐姐进城来了,在茶楼等着我呢,我要去见她。” “姐姐……兰溪姐姐来啦!” 第78章 靖安侯府 啪! 靖安侯书房内,目光如炬的老侯爷一掌拍在书案上,指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赵兰亭说: “你身为世子媳,不能相夫教子、主持中馈,生性善妒以致与夫君离心!你知道那令牌有多重要吗?你今日连令牌都敢偷,来日是不是还想偷了虎符擅调军队?” 赵兰亭跪在地上垂着头,吓得一声不敢吭。她回府后没多久,那山谷里的卫兵就给靖安侯府送了信,说世子夫人带着镇国公府二夫人来了。 靖安侯世子大怒,找来赵兰亭一顿痛骂,赵兰亭心气儿高,从不愿在夫君面前服软,纵然是自己不对,也要男人先低头道歉。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想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靖安侯世子多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怨气终于发作了,上前揪住赵兰亭的头发一顿暴打。 此时的赵兰亭发髻散乱,灰头土脸,两颊全是血红的掌印,可见靖安侯世子这回是新仇旧恨一起算清了,下了实打实的力气打的。 老侯爷骂完了儿媳又转头去骂儿子,靖安侯世子见父亲已向自己投来目光,连忙自觉地跪到赵兰亭身旁,赔罪道: “儿子不孝,让父亲为难了!” “你还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你媳妇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不清楚吗?还能被她灌醉?她今日敢拿了你的令牌去山谷,明日是不是就敢拿你的虎符去弑君?” “父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日后一定会对媳妇严加管教,绝不会再让她如此造次!” 老侯爷将双手背到身后,怒目圆睁地看向赵兰亭,问道: “日后的事且先不说,我只说当下!你究竟在山谷里看到了什么,给我如实招来!” 赵兰亭吓得哆哆嗦嗦,惶恐地抬起眼皮看了看老侯爷,又赶忙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说: “父亲大人,儿媳真的只看到几个赤膊的男人,就吓得跑了出来,其它的事,儿媳真的一概不知啊!” “那陪你一同前往的佟氏呢?” “二嫂……” 赵兰亭乌黑的眼瞳转了转,连忙装作弱小可怜的样子,羞怯地说: “二嫂刚一进山门,就被里面的侍卫拦住了,只有儿媳一个人进入到山谷。人家一个妇道人家,孤身一人在荒山里见到了赤膊的陌生男子,这等难为情的事,如何说与旁人听,二嫂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老侯爷上前两步,盯着赵兰亭脸上的神情,再次逼问道: “佟氏见你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就没问你些什么?” “这……” 赵兰亭神色一变,连忙搪塞道: “哦,儿媳跟二嫂说,自己在山谷里见到了猛兽,故而惊慌至此!” 老侯爷闻言竟是拔高了嗓门,勃然大怒道: “你放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瞧瞧你那副狡黠的模样,都写在脸上呢!你嘴里是一句实话也没有!” 说完,老侯爷冲候在一旁的两个婆子吩咐道: “去,教教你们世子夫人怎么说实话!” 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立刻撸起袖子,走上前像捆小鸡一样把赵兰亭从地上抓起,五花大绑。 赵兰亭吓得嚎啕大哭,哭喊着挣扎道: “父亲大人,您要相信儿媳呀!夫君,我可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从正门迎进来的正室夫人,你怎么能容忍家奴这样欺辱我!” 谁知,尚未等靖安侯世子发话,老侯爷便抬袖指着赵兰亭,怒骂道: “你是用什么手段才进了我的家门,你自己清楚!连你娘家大哥都不待见你,可见你出阁前便是个品行不堪的!还愣着干什么,拿我的鞭子来,我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媳妇!” 下人取出老侯爷的军鞭,那是专门用来鞭打军中犯了错的士兵的,鞭子上还粘着铁钩,一鞭子下去就能刮下身上几块肉,赵兰亭只看了一眼就吓得鬼哭狼嚎: “不要!父亲大人,求求您不要打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说谎了!我实话实说还不成吗?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一旁的靖安侯世子虽然气愤赵兰亭的所作所为,但兰亭毕竟给他生下了嫡长女,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兰亭若是被施以这样的酷刑,女儿一定会难过的。这样想着,靖安侯世子连忙上前劝阻: “父亲,您就给兰亭一次机会吧。兰亭毕竟是世子夫人,您当众鞭打她,若是被口风不紧的家奴传了出去,这事儿可就闹大了……” 老侯爷的眉头跳了跳,垂下眼眸看着跪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仔细想想便觉得也有道理,遂放下鞭子,冲赵兰亭说: “你还不如实招来?” “是……” 赵兰亭跪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低着头缩着脖子,颤抖着说: “回父亲大人,儿媳见到二嫂后,二嫂确实询问了儿媳,为何惊惶而出,儿媳便据实相告,那山谷里热得让人难受,远处还有叮叮当当的声响,但是只闻其声,不知是何动静,没过多久,几个赤膊的男人就从岩石后走了过来,儿媳害怕,便仓皇而逃。” 老侯爷闻言,微微眯了眯双眼,问道: “那你有没有叮嘱佟氏,不要再告诉旁人?” “这……” 赵兰亭的头垂得更低了,只小心翼翼地说: “儿媳忘记叮嘱二嫂了……” 靖安侯世子为防止父亲再次动怒打死赵兰亭,连忙抢先一步上前,掰过赵兰亭的肩膀,扬起手来就打了她两耳光: “你这个惹是生非的女人,还不快去祠堂跪着,给我跪上七天七夜,好好在列祖列宗跟前忏悔!” 赵兰亭知道夫君这是在救她,因此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连滚带爬地就去了祠堂。 老侯爷上了年岁,一番折腾下来已是身心俱疲,便遣了其他奴仆出去,只留儿子在自己跟前。 “都说娶妻当娶贤,当初把这么个女人给你抬进门,是爹的错!” 靖安侯世子看着父亲疲惫的样子,连忙起身上前,给父亲端了茶水,在一旁弯着腰赔罪道: “是儿子不会管教媳妇,让父亲操碎了心。日后儿子定会对她严加管束,绝不会再让今日之事重蹈覆辙!” 靖安侯抬起布满褶皱的眼皮,看向自己的儿子,遂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 “她闹腾了这么多年,惹得咱们家鸡飞狗跳,你竟没想过休了她。你在爷们儿堆里,也是难得了。” 靖安侯世子闻言,瞬间红了眼眶。他知道,父亲这样说也就是代表原谅兰亭了,遂道: “爹,儿子无能,让爹丢脸了。我与兰亭打打闹闹这些年,虽夫妻不和,却也不忍分别。自从我无意间知道了兰亭当年算计了我,我对她便日渐疏离了,可是后来我发现,她算计我也好,不算计我也罢,她对我都是十分上心的。我纳妾,她从未拦过,我的妾室们各个都生有儿子,独她膝下无子,她也从不曾残害过我的子嗣。素日里,庶子们缺了什么,需要添补什么,她也都不曾吝啬。父亲大人,兰亭纵有千般不是,到底也是尽了主母之责,还望您念她一星半点的好,留她一条命。有了今日的教训,她日后也不敢再如此胡作非为了!” 情浅缘深,天生的怨偶罢了。 老侯爷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 “先让她在祠堂跪着吧,为父现在只能庆幸,她去的是这一个山谷,是皇上命我们秘密制造的兵器,而不是另外一个山谷。咱们当务之急是要知道,佟氏有没有把这些事再说出去。” “皇上如今的疑心越来越重,他总说京中有契丹的细作,为防军机泄露,这才让我们秘密打造兵器,若是这件事被传了出去,咱们恐怕等不到敬王上位就要被皇上杀头了!” 靖安侯世子也不禁担心起来。老侯爷顿了顿,遂吩咐道: “另一个山谷你近来就不要去了,那个山谷里打造的兵器才是真正见不得光的东西,若是让敬王的秘密泄露了,等不到皇上砍我们的头,敬王殿下就会先动手了。” 靖安侯世子闻言,连忙颔首道: “儿子明白。只是儿子仍有些不放心,不如明天我去镇国公府拜访一下舅兄,探一探赵瑾和赵璇兄弟二人的口风,看看他们是否已经从佟氏那里听闻此事。” 老侯爷闻言,却即刻抬手反驳道: “不,不成!你当初因兰亭算计了你,冷落了兰亭,也与镇国公府来往甚少了,如今你没有任何由头地贸然前去拜访,赵瑾定会起疑。况且,如果佟氏已经把此事散播出去,那么你明日就找上了门,这不是直接告诉赵家人你心里有鬼吗?” “那,父亲的意思是……” “不急,再过几日就是镇国公府关老夫人的寿辰了,兰亭虽是庶女,可也总归是要回娘家给嫡母祝寿的。到时候你借此机会陪兰亭一起去镇国公府,探探众人的口风。若是那个时候他们仍然对此事一概不知,那就证明佟氏确实什么也没有说。” 靖安侯世子点了点头,接着问道: “那……倘若他们已经知道了呢?” “若是已经知道了,赵瑾也不可能表露出来,赵璇就不一定了。你妻兰亭如今跟她二嫂走得近,你借此机会也去跟你二舅哥赵璇多聊聊,他那里应该能找到突破口。若是发现他们确已知道此事,你也别当场就急眼,切记别让你大舅哥赵瑾看出端倪,咱们爷俩得从长计议。” 第79章 后院有人(一) 夜晚下了小雨,本就寒凉如水的长安城又多了几分厚重的寒意。赵瑾穿了一件玄色棉袍,裹着墨色狐裘大氅,慢悠悠地从房中走出,登上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此时,赵璇已在马车里等候多时。 见赵瑾上了车,赵璇连忙关紧两侧车窗,又把马车门也从里面闩住,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哥,现在出发吗?” 赵瑾神秘地看了赵璇一眼,悄无声息地拉开身上的狐裘大氅,只见一个粉粉嫩嫩、圆溜溜的小脑袋从中探了出来,她抬起头睁着圆圆的乌黑的大眼睛看了看赵璇。赵瑾方才是一只手把她携起来上的马车,待看到赵璇后,这小姑娘连忙从赵瑾怀里钻出,毕恭毕敬地行礼道: “二爷也在!” 赵璇微微有些吃惊,抬手指着眼前一身粉色小袄、桃色绒边棉裙的小姑娘,轻声道: “你……你怎么把严小姐给带来了?” 随着马车驶离镇国公府,赵瑾理了理衣袖,说: “我答应了赵兰溪要让她每个月都和蓉儿见上一面的。还有,日后即便是没人的时候,也不要叫她严小姐,在严默昭雪之前,她只能叫蓉儿。” 蓉儿微微低着头,坐在赵瑾身边,并不言语。倒是一旁的赵璇喋喋不休道: “这是在咱们自己府上,你怕什么?” “我自有顾虑。你难道忘了你厨房里的林婆子和她侄女小红了?” 当初,林婆子把药包交给侄女小红,又让小红转交给小翠,给赵景明投毒。赵瑾从中运作,先弄死了小红,又暗中在林婆子回乡的路上设伏,让林婆子的马车滚下了悬崖。 赵璇心里虽清楚,却不敢对佟佳萱提半个字,佟佳萱每每问起林婆子怎么还不回来,赵璇都只搪塞道,她自己起了歹意,伙同下人们要害大哥的儿子,大概是借着回乡安葬侄女之便,直接跑路了吧。 佟佳萱虽一口咬死投毒的事是丫鬟们背着她干的,但是见林婆子迟迟不归,她也难免有些害怕,因而这段时日也安分了不少,不敢再轻易打赵景明的主意了。 这一次赵璇执意要跟着去茶楼,一来是为了见一见姐姐赵兰溪,二来是想着给老谭“兄妹”打掩护。自从把老谭二人安置在茶楼后院里,赵瑾还是头一回去茶楼呢,而赵璇怕赵瑾看出端倪来,便非要跟着同去。 只是没想到,大哥怎么把蓉儿也给带上了,万一到时候大哥和大姐谈话,把自己轰了出来,大哥势必会让蓉儿也出来跟着自己,那自己还怎么去找老谭。 赵璇心中不禁有些不安。 就在赵璇一路纠结着该怎么办时,赵瑾已经瞥了他好几眼了,他那副仿佛掉进了油锅里的模样落入赵瑾眼中,赵瑾并未做声,只微微闭目养神。 京城夜市虽繁盛,可大雪节气过后,一连落了几场雪,天寒地冻之下,来往行人也日渐稀少了。因此,马车在长安城的长街上行驶得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茶楼。赵瑾自然不会从正门进入,只命车夫将马车停到后头的角门边,而后把蓉儿裹进大氅中,从角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赵璇则紧随其后,生怕赵瑾直接去了后院。 不过,赵瑾这次来主要还是为了见赵兰溪的,见他直接踏上了茶楼后面的木梯,往二楼雅间去了,赵璇一直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了下来。 在落云居雅间门前站定后,赵瑾四下里瞧了瞧,他此前已跟韩掌柜打过招呼,这个时候不会有客人上楼来。确认四周无人后,赵瑾才抬手叩了叩门。不多时,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道人影映到了红木镂花门的琉璃窗上,女子清幽低沉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是谁?” “你不是来探亲吗?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听到是赵瑾的声音,赵兰溪连忙打开了房门,视线刚一落到赵瑾身上,便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赵璇。大哥没让赵璇说话,赵璇就不敢说话,只抿着嘴笑了笑,又使劲冲赵兰溪挥了挥手。 兄弟二人走进落云居雅间,赵璇转身将门上了闩,便老老实实站在门边,防止外面有人靠近,好能随时听见动静。 赵瑾在房中站定,只抬手解开大氅的系带,刚一敞开大氅,一阵清幽的香气便从他腰间坠着的荷包里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颗圆圆的小脑袋,蓉儿紧紧抓着赵瑾的衣服,眨了眨眼睛,待看清眼前村妇装扮的女子是赵兰溪时,一阵喜悦顿时萦绕上眉间。她刚要冲出去扑向赵兰溪,却又缩回了脚步,抬起头来怯怯地看着赵瑾,似是在询问。 赵瑾见状,只微微点了点头,而后兀自走到一旁的黄花梨衣架旁,将大氅挂好,便转身坐到桌边,又把从镇国公府带来的食盒打开,将里面的小食一一摆到桌上。 蓉儿得到了赵瑾的同意,连忙扑上前去抱住赵兰溪的腰,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兰姨……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赵兰溪捧起蓉儿的小脸蛋,忍不住鼻子一酸,但是她没有让眼泪落下来。赵瑾不是来看她们两个抱头痛哭的,人一旦哭起来就会没完没了,误了正事。 赵兰溪蹲下身来,抬手揉了揉蓉儿的头发,又拉着她的小手仔细瞧了瞧,忍不住絮叨着说: “你好像长高点了,这小脸儿倒是没以前肉了。” “孩子抽条了,婴儿肥也就褪了,咱们国公府怎么会苛待严小姐呢!大姐你想多了!” 赵璇远远地瞧着,忍不住搓着手插了句嘴。赵兰溪抬头瞧了他一眼,只平静道: “我也没说你们苛待她,二爷急什么?” “姐姐……我……” 赵璇苦着脸,突然觉得自己今晚说啥都是错的。 赵瑾闻言,也抬起头来看了看赵璇——这小子今晚怪怪的,不知怎的,就是觉得他怪怪的。他以往也跳脱,却不像今晚这么一惊一乍的。 赵璇和大哥对视了一眼,连忙又心虚地低下了头去。 这时,蓉儿拉住赵兰溪的手,甜甜地说: “兰姨,国公爷还有大小姐都待我极好,大小姐不知道我的身份,国公爷只说约了朋友来茶楼,怕外头的小厮伺候得不好,便借了我去。大小姐还跟国公爷千叮咛万嘱咐,不可让我回去太晚了!” “看来,你同煜姐儿相处得不错嘛!” “是啊,大小姐身边还有个家生子,叫莲儿,我的名字就是跟着她取的。莲儿姐姐一直教我如何在府中做事,我知道她比我先入府,也不敢逾越了她去,只当认个姐妹,日后在府中相互扶持!” 蓉儿素日里在镇国公府并不爱出风头,也不爱同其他小丫鬟一样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如今一见到赵兰溪,便打开了话匣子。 赵兰溪拉着蓉儿的手,一起坐到一旁的软榻上,轻轻把她揽在怀里,说: “你在国公府里,一定要学会看人眼色,在他们眼中,你只是一个奴婢,所以国公爷不可能对你太看顾,以免让旁人对你的身份起疑。所以啊,你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老老实实待在煜姐儿身边,见的人越少,你就越能隐藏得长久。” 赵兰溪今日送来了很重要的消息,那块人皮的事,孙皓已经差人给赵瑾递了话。赵瑾对赵兰溪很满意,便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把严听澜带了出来,让她们二人见上一面。 见时候差不多了,赵瑾便提着食盒冲一旁的赵璇说: “这里面的小食给你们留了一份。” “我们?” 赵璇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表示没太听明白。赵瑾却道: “我与兰溪有话要说,你陪蓉儿去后院用膳吧。” 一听到后院,赵璇的手立马抖了抖,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着说: “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 “后院不大干净,又没什么人气儿,蓉儿再怎么说也是严默严大人的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 赵瑾微微蹙了蹙眉,问道: “后院不是你的别居吗?你不是时常来此小住吗?怎么会不干净?” “可是,我……大哥……这……” 赵璇支支吾吾,眼看着就要遮掩不住,赵瑾越想越不对,忍不住追问道: “怎么,后院有见不得光的东西?” 第80章 后院有人(二) “后院怎么会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呢?” 赵璇讪讪地接过食盒,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冲一旁的蓉儿招手道: “走吧,人家嫌弃咱俩!” 蓉儿见状,连忙抬头看着赵兰溪,不舍地说: “兰姨,我们又要分开了吗?” “去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赵瑾见蓉儿的眼圈又红了,便上前两步道: “二爷等会儿还要把你带回来的,那时你再和兰姨道别。” 蓉儿一听,这才放下心来,只恋恋不舍地站起身,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赵兰溪,直到赵兰溪冲她挥挥手,示意她不要再停留,蓉儿这才咬了咬牙,几步踏出房门,跟着赵璇走向了楼梯。 到了楼梯口,却轮到赵璇一步一顿了。 “二爷是累了吗?怎么走得这样慢,不如奴婢来帮二爷提食盒吧?” “东西多,你提不动。” 赵璇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心里想的全是等会儿该怎么办。若是直接带蓉儿去后院,老谭寄住在此的事情就会败露,到时候大哥一定会骂他又偷偷把外面不三不四的朋友藏进茶楼。可若是不带蓉儿去后院,蓉儿难保不会说给赵瑾听,那么到时候事情一样都会败露。 蓉儿这孩子还那么小,赵瑾若是问起,她一定不会说谎的。然而就在这时,赵璇忽然灵机一动,垂眸看了看走在他身旁小小的人儿,顿时计上心头——小孩子怎么会没有好奇心呢?若是哄着她去别的地方…… 赵璇足下一顿,不再继续往前走,蓉儿见状,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赵璇,赵璇连忙笑着说: “蓉儿,你二爷我都多久没去后院住了,那里面估计都要结蛛网了,咱不去那好不好?” “那二爷想去哪?” “我知道一个好玩的地方!” 赵璇弯下腰来,伸出一根手指,一脸神秘地说: “小三层阁楼的仓库里,有好多你没见过的好玩的,不如咱们去楼上吧!” “可是……国公爷已经说了让我们去后院!” “哎呀你这孩子,也是个实心眼儿!我都说了,我已经许久没去后院住过了,那里又脏又乱,咱们去那干什么呀?” “可是……” 蓉儿紧张地掰着手指,抿着唇说: “我们这样做,国公爷真的不会生气吗?” “他生气又能怎样?他是爷,我就不是爷吗?” 赵璇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蓉儿你说,我还能怕了他吗?” 蓉儿扬起小脑袋看着赵璇,认真地点了点头: “嗯!二爷怕国公爷呢!” 好家伙,小孩子嘴里果然是没有假话呢! 赵璇无奈地垂下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蓉儿说: “我不管,就算我怕他,我还能怕了你吗?论身份,我如今是你主子;论年岁,我也算是你长辈!无论如何都得是你听我的!” 说完,赵璇拉起蓉儿的小手转身就往楼上走。 此时,落云居雅间里的赵瑾慢条斯理地点着茶,坐在他对面的赵兰溪却一脸吃惊道: “你说什么?你早就知道赵璇在茶楼后院藏了人?” 赵瑾将茶水倒进白瓷杯盏中,递给赵兰溪,只心平气和道: “镇国公府虽然是赵璇在打理各处产业,但我也绝不可能一点都不掌控,由着他为所欲为。一品香茶楼的伙计里自然有我的心腹,赵璇什么时候来这住过,住了几日,带了什么人过来,我都知道。我之所以没有急着跟赵璇点破后院那对兄妹,一来是不想伤了兄弟情分,二来也是想看看那对兄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若真是安分守己来此避难,我自然不会前去叨扰,可若真是窝藏着对镇国公府不利的心思,我也绝不可能姑息养奸!” 原来,一切都在赵瑾的掌控中。 赵兰溪不禁问道: “那个老谭到底是什么人?我听韩掌柜说,老谭武艺高强,既如此,他又怎么会……” 赵兰溪话未说完,赵瑾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而后悄无声息地指了指外面楼梯的方向。很快,两道脚步声从下面传了上来,听着动静,应该是越过二楼往三楼去了。 赵璇武功一般,他的脚步声根本就逃不过赵瑾和赵兰溪的耳朵。 “怎么样,我就说他不敢去后院吧。他这是往三层小阁楼的库房里去了。” 赵瑾轻轻晃了晃手中的茶杯,接着说: “去库房也没用,三楼早就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赵兰溪眸中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深沉——她早该想到的,赵璇怎么可能逃得出赵瑾的手掌心。 思索了片刻,赵兰溪开口问道: “那国公爷怎么看那个老谭?” 赵瑾将杯盏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从杯中氤氲而起的热气,沉声道: “你方才说老谭武艺高强,其实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我觉得,最可怕的是他那个所谓的妹妹。我的人每次去给他们送饭时,都没有瞧见过那个女人,她在白日里似乎从不露面,永远躲在屏风后面,我的人甚至都没听到过她说话,每次进去,都只能看到屏风后的一道人影。” 赵兰溪闻言,不紧不慢道: “我今日倒是听到那女子的声音了,她应该是偷偷跑到院子里去了,被正在劈柴的老谭吼了回去,老谭似乎很怕别人看到她。” “这样啊……那你有听到他们俩在说些什么吗?” “听不太清,隐约知道是老谭不让他妹妹露面,只催促着她赶快回房待着。” 就在这时,外头的楼梯间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这整个镇国公府的田产、池塘、铺面都是我在打理,你们现在连库房都不让我进了!” 几名伙计围着赵璇说: “二爷,真不是我们不让您进去,您也知道,这库房都是一些米面茶叶,前几日不知怎的遭了耗子,小的们在这捉了好几日了,目前还有几只大黑耗子没能捉住呢!” “啊……” 蓉儿一听,连忙缩到赵璇身后,怯怯地说: “二爷……我怕……” “不是,蓉丫头,你听二爷跟你说,这耗子它不吃人,二爷跟你一起上去,咱们去捉耗子吧,多好玩呀!” “不要……蓉儿不要!我要兰姨……” 蓉儿似乎很怕大老鼠,赵璇又很怕姐姐赵兰溪,万一把蓉儿惹哭了,等下可就没法交差了。毕竟,连大哥都不敢把赵兰溪怎么样呢。 这样想着,赵璇只得作罢: “那……那好吧,不过,我可告诉你,后院也不能去,我都多久没去那住了,这一没人打理,里面没准儿也有大耗子呢!” “诶?二爷难道忘了,您那两位从南边来的朋友前不久在此借住,一直没走呢,里面怎么会有耗子呢!” “你……” 赵璇伸出手指着眼前的几个伙计,气得咬牙切齿。小蓉儿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心道: “想来二爷是怕蓉儿叨扰到后院的客人,才要去三楼库房的。二爷不妨就只当是去探望朋友,既是南边来的客人,必定不认得我,二爷只说我是镇国公府的奴婢,我在一旁伺候着便是,总比咱们在这争执的好。若是待会儿有茶客上来,认出了我,岂不是给国公府添了大麻烦?” 赵璇深吸一口气,表面风平浪静之下却是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反正是瞒不住了,还能怎么办呢? 赵璇抬手揉了揉蓉儿的脑袋,强挤出笑容说: “还是蓉儿体贴!” 第81章 后院有人(三) 见是赵璇前来,老谭连忙迎了出来,抱拳行礼道: “赵二爷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探望我们兄妹?” 赵璇走上前拍了拍老谭的肩膀,笑着打开食盒说: “家中做了些小食,拿来给你们兄妹尝尝。有蜜汁烤鸡翅,辣卤鸭脖,糖醋小排,香煎芋头条,盐渍豆腐干,还有素三鲜蒸饺。这下面一层还有金果棒、玫瑰饼、云片糕、凤梨酥。这凤梨可是暹罗王国进贡来的,快马加鞭地从南方一路送到京城,除了皇室宗亲,也只有京中的八大国公府得了这赏赐。谭兄在南面做生意,想来也听说过凤梨……” “二爷。” 未等赵璇说完,老谭便开口道: “承蒙二爷厚爱,如此贵重的贡品,岂是我一个平头老百姓能够享用的。舍妹近来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还请二爷见谅。” 说完,老谭下意识地看向赵璇身边的蓉儿。赵璇素日里来此也会带着小厮或丫鬟,只是今天这个丫鬟面生些。不过,严默生前将女儿保护得很好,他知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案,会得罪朝中许多势力,因此从不让夫人和女儿轻易露面。而老谭从前也只是个副将,人微言轻,结交不到严家这样的门第,也从没有见过严默的家眷。 老谭和蓉儿匆匆交换了视线,谁也没有认出谁来。 然而,当赵璇听到老谭的妹妹病了之后,连忙焦急道: “这是何时的事?令妹身体欠佳,谭兄何不差人传话与我?” “有劳二爷挂念,舍妹只是久居南方,如今骤然来京,有些水土不服而已,能有个落脚之地,在下已是感激不尽,实在是不敢再叨扰二爷。” “我知道了!” 赵璇抬袖在身前点了点,认真地说: “令妹一定是受不得北方的寒冷!这有何难,我明日就命人来送碳火,咱们用上好的碳火!” “二爷!二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二爷素日里是个大忙人,不必对在下如此费心!” 谁知,赵璇却挥了挥衣袖,爽朗道: “谁要为你费心?我这是心疼令妹!人家一个女儿家,如何受得了北方的寒冷?你上回不是说可能要住到腊月底吗?如此一来更要备足了碳火才成!” 每年除夕之前,京城都会举办灯会,皇上也会乘坐龙辇来坊间与民同乐,老谭和沈秋灵为的就是借此机会行刺皇上。老谭见状,便顺着赵璇的话说道: “多谢二爷。我这妹子也没见过什么世面,听闻京中在除夕之前会举办灯会,皇上也会出宫来与民同乐,不知今年可还有这样的灯会?” “当然有,这灯会一般是三日,腊月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除夕夜那晚阖家团圆,大家都在各自府中过年,所以灯会到了腊月二十九也便是最后一日了。” “哦?那皇上是每日都会来坊间吗?在下想带舍妹去灯会上看一眼皇上。” 老谭知道,皇上每年只出宫一天,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指不定是哪一天。不过还有几年受大雪影响,灯会也会提前或推迟,有一年就是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还有一年是正月初二、初三、初四。老谭故意这样问,就是担心今年出了什么变动,自己没有早做筹备,错过了刺杀的绝佳机会。 赵璇还被蒙在鼓里,自然什么都不知道,只爽快应道: “这有何难?我大哥在朝为官,等皇上把日子定下来,满朝文武最先知道,到时候我一定提前告诉你,保准让令妹能见到皇上!” 赵璇并不知道,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院门外藏着一个武艺高强的黑衣人。他是赵瑾豢养的暗卫,那暗卫自打老谭和沈秋灵住进来之后,便一直在暗中盯着,但因老谭严防死守,他一直没能看出老谭和沈秋灵究竟想做什么,沈秋灵甚至连面都不露。 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老谭总算表现出了一些目的——他想见皇上。 那暗卫的身影在院外微晃,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一共响起两次,每次敲三下,第一次一声长两声短,第二次三声都很短。 这是暗卫之间传递信息的暗号,赵瑾打开房门,那暗卫在赵瑾耳边低语了几句,赵瑾连忙问道: “还是没有见到老谭的妹妹吗?” “没有。” “兰溪小姐明明告诉我,今晨老谭的妹妹在院子里露过面!” “主公,清晨人烟稀少,四周幽静,我们稍一靠近,以老谭的武功应该是可以听到有人在附近的。属下一般不敢在清晨去盯人。” 赵瑾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挥了挥手让他退下了。 “奇怪,这个老谭竟然想见皇上?” “皇上?” 赵兰溪一边打开凤梨酥外面包着的油纸,一边问道: “如果进不了宫,那就只能等到腊月底的灯会才有机会见皇上了。” “不错,老谭正在向赵璇打听灯会的事。” 赵兰溪将凤梨酥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赵瑾接着说: “总之,我觉得老谭和那个女人的身份一定有疑,只可惜我们至今都没有见到那个女人。等哪日我得了闲,一定要亲自过来盯一阵儿。” “这还不简单?你找人放一把火,烧了后院,老谭和那个女人自然就跑出来了。” 赵瑾微怔,他倒是真没想到这一点。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他总是要顾念赵璇的。 赵瑾抬眸看了看赵兰溪,沉声问道: “我方才同你说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如果国公爷认为非我莫属,我去一趟也没什么,我离开长安一段时日也刚好避避风头。只是得有劳你给我的那两个侍卫,帮我看着南屏山。” “这事好说。我想了很久,我当年去云龙书院读书时就是像景明如今这般年岁,佟佳萱既然已经对景明下手,我把他留在府里,终究还是不放心。不如送他回徐州,去云龙书院安心听先生讲学,这样也能避免再次被佟佳萱算计。只是此去徐州路途遥远,还是由你来护送景明我才能放心。” 赵兰溪也觉得这不是坏事,南屏山既然已经被怀疑,她离开一段时日也能避免被人长期盯梢。只是在离开前,她需要知道京中如今的动向,遂问道: “对了,你刚刚还说,发现了靖安侯府私铸兵器的地方?” “还在核实中。” 赵兰溪抬眸看向赵瑾,开口问道: “那国公爷准备如何悄无声息地把这事捅到皇上那?” “我自然不会自己动手。” 赵瑾垂下长睫,眼波流转,而后搁下手中的茶盅,沉声道: “御史台的寇勇是出了名的谏臣,为人清廉刚正不阿,什么话都敢讲,什么人都不怕,这件事若是传到了寇勇耳中,以他的脾性,定会向皇上弹劾靖安侯府。” 赵兰溪闻言,只略一思索,便接着说: “国公爷还是要慎重为好,倘若你们发现的那处山谷不是靖安侯府私铸兵器的地方,这事儿一旦捅到皇上那,不仅连累了寇大人,更会打草惊蛇,一旦靖安侯府有了防备,再想找到真正私铸兵器的地方,就难了。” 要么不出手,出手就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赵瑾听了这话,眸光倏地一沉,他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复又抬眸看向赵兰溪,诚恳道: “我明白了,多谢指点。” 第82章 回徐州(一) 赵瑾已经决定要让赵景明回徐州待上一阵,启程的日子也就很快定了下来。 是日傍晚,孙皓下衙归来,换下官袍后便径直去了楚王府。因孙皓是被楚王举荐进京为官的,他去楚王府走动也不必遮掩,旁人瞧着只当是孙皓感念楚王的举荐之恩,时常前去拜访。 楚王府是新修建的,虽然华贵阔气,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但毕竟人丁稀少,只楚王一个主子,因而外人行走其间,便觉格外清幽。 时至岁末,各类草木早已败落,只留下光秃秃的枝丫,但楚王府东南角却种着几株常青树,一片青绿掩映间,伫立着一座飞檐翘角的朱红色二层阁楼,楼顶金灿灿的瓦片被夕阳的余晖映照得熠熠闪光。 这座阁楼叫做德馨阁,取“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之意。阁楼的一层有一张四方桌,桌子左右两边各放置着一把高背椅,椅子上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横幅工笔画,几乎占据着整面墙的长度,画上绘着的是长安城里繁盛的景象。沿着雕刻精美的楼梯上到二层,便是楚王素日里常待的地方,这里的陈设极简,只有一张书桌,一把玫瑰椅,一方茶案和几个铺在地板上的绣垫。 一身淡紫长袍的楚王与身穿月白色竹纹袍的孙皓盘腿对坐在绣垫上,他们中间的茶案上是一壶热茶和四碟点心。孙皓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茶水入口尚不及吞咽,楚王便惊讶道: “先生此言当真?” “我骗你作甚?” 缓缓咽下口中的清茶,孙皓浅笑着说: “此人叫寇忠,是御史台寇勇的堂弟。寇忠之妻胡氏前不久回娘家徐州探亲,却被人发现死在了客栈里。据寇忠说,胡氏抵徐后给他寄过一封家书,说是要在娘家住上几日,可是胡氏娘家人却给寇忠来信,询问为何迟迟不见胡氏回门。如今徐州州衙已接下此案,那客栈掌柜声称胡氏抵徐第一日就一直住在客栈,从未离开过,直至在五日后的清晨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房间内……” “既然州衙已经接下此案,寇忠又为何要在长安报官,还惹来了父皇的关注?” 孙皓轻晃着手中的茶杯,清绿的茶水在杯中一圈又一圈地荡漾着,他抬头看向年轻的楚王,笑着说: “因为州衙查不出凶手是谁,寇忠无奈,只得在长安报官。” “寇忠不过是个五品官,何德何能会让父皇关注到此事,以致下了密旨要先生回徐亲自查案?” 孙皓听了这话,只搁下茶杯,拿起桌上的折扇,一下一下地在手心里轻轻敲打着说: “殿下,看人看事都不能只看表面。寇忠虽然只是个五品官,可你别忘了,他的妻妹小胡氏是敬王的侍妾,前不久小胡氏怀了身孕,已经被正式册封为敬王侧妃。” 楚王眉心一跳,忍不住向前探了探身子,沉声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寇忠此举应是敬王授意?” “不错。” 孙皓看着楚王,淡淡地说: “死者胡氏不仅是寇忠的妻子,还是敬王侧妃的姐姐,如今胡侧妃怀了皇家血脉,皇上自然重视此案,再加上整个大理寺只有我这个大理寺卿是从徐州来的,皇上认为我担任徐州知州多年,定是对徐州了如指掌,这才令我前往徐州查案。” 楚王听了这话,一双点漆明眸转了转,接着说: “先生,小王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 孙皓弯起唇角笑了笑,似是赞许地点着头说: “那你说说看,哪里不简单?” 楚王垂下眼眸,仔细思索着,很快便抬起头来说: “先生,小王以为敬王此举不过是打着给胡氏申冤的幌子,借机让先生离开长安,离开小王!” “你说得不错!” 楚王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孙皓的认可,心中倏地一惊,连忙担忧道: “这么说……敬王已经猜到你我的心思了?” “他应该还不敢确定,不过,就算他怀疑,也是理所应当的。自打他把洛云珠送到你身边,就已经证明他对你我起了疑心。” “我们如今透露给洛云珠的都是假消息,难道连这也被敬王看出了端倪吗?” “应该还没有,倘若敬王发现了洛云珠不忠,定会拿她妹妹做要挟,那么洛云珠就会有所动摇,可是洛云珠身上并没有这些迹象。” 楚王特意把洛云珠的住处安排在王府暗卫较多的地方,为的就是盯紧她,可洛云珠近来的表现没有任何异常,她收到的每一封来自敬王府的信,也都会交给楚王。 想到这,楚王又忍不住接着说: “也许敬王此举是为了试探。他应该在猜测先生就是小王身边的军师,他先借此机会把先生调走,再试探小王是否还有异动。” 孙皓闻言,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地说: “这倒是有可能,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知会了赵瑾,自有他来为殿下分忧解难。” “可是……” 楚王仍旧忧心忡忡道: “此去徐州路途遥远,万一敬王命人在路上埋伏,借机刺杀先生,那可如何是好?还有,万一镇国公也暴露了,小王又该怎么办?” 孙皓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 “殿下遇事还是不够沉稳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咱们做足了准备,凭他如何翻云覆雨,我自有办法应对。至于赵瑾那边,殿下就更不用担心了,他在长安这么多年,什么风浪没见识过,有他和黛姬辅佐殿下,臣无需担心,还请殿下也能放宽心。” “我……” 楚王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一想到事情也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也只得轻叹一口气,叮嘱道: “先生此行,务必多加小心,每到一处城池,还请先生一定要给小王来信报个平安。待先生抵徐后,先生务必要把落脚之处告诉小王,万一小王在京遇到什么麻烦,也好能去信向先生求助!” “殿下放心,臣记下了。” 对于此次回徐之行,孙皓在见过赵瑾之后就不那么担心了,总之,这一路上不会太孤单就是了。 第83章 回徐州(二) “我本来就不会觉得孤单,我一个在山上修行的道姑,不需要他人作陪。” 赵兰溪背对着赵瑾,埋头整理着桌上的包裹。赵瑾走上前去,笑着说: “孙皓只是让我问问你的意思,并不是强求,你要是不喜欢,不必与他同行,自有我去跟他说明。” 赵兰溪将衣物折叠好,又把包裹扎紧,只转过身来说: “我们都是从长安回徐,其间所走官道想必也是一样的,他不必刻意与我同行,以免被旁人看出端倪。毕竟皇上给他下的是密旨,他与人同行总归是冒险之举。” 赵瑾点了点头,未再多言,而后又叮嘱道: “我问过他了,你们启程的日子是同一天,孙皓自己乘坐一辆马车,后面还跟着一辆装行李的车,所带随从不多。我可以让他晚你半个时辰出城,至于离开长安以后,你们是同行或是怎样,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说完,赵瑾又上前两步,在赵兰溪耳畔低声道: “其实,离开长安以后你也不用太过小心,你都多少年没回过徐州了,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身份的。孙皓若是想与你同行,你大可让他的马车在后面有意无意地跟着你,旁人不知道的便以为你们只是往一个方向去的陌生人,可这一路上若真有什么不测,你们彼此也都能互相照应着。” 赵兰溪听了这话,轻轻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趣地看着赵瑾说: “怎么,你儿子跟着我,你不放心?” 赵瑾微怔,似乎没想到赵兰溪会这样问,却复又温和地笑着说: “我主要是担心你,怕那些有心之人盯上你,一路尾随。” 赵兰溪正欲反驳,目光忽然触及赵瑾眼底的笑意,温温润润,沁入人心。 这些年,她和赵瑾之间似乎少了许多十年前刚见面时的犀利与刻薄。那时她是真的不喜欢赵瑾,而赵瑾也不甚在意她。 赵兰溪的语气柔软了几分,只背过身去说: “你也不用担心景明,你只要帮我照顾好严小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景明平安护送到徐州的。” 启程在即,赵瑾对赵兰溪的江湖经验很是放心,也不用向她多交代什么,只等景明向关氏辞行之后,便可启程。 关氏知道赵瑾要把赵景明送去徐州,虽有不舍,却也不会阻拦。一来赵瑾少时便是在云龙书院读的书,这是赵家的传统;二来佟佳萱如今的豺狼虎豹之心已是昭然若揭,一切如赵瑾所言,不得不防。 只是,关氏的寿宴在即,她原本想让景明陪自己过了寿再启程的,可是赵瑾找人看了天象,关氏寿宴过后恐有大雪将至,届时若是雪大封路,恐怕就走不掉了。不如趁着现在赶快启程,待到了往南一些的城池,气候稍暖些,就未必会有大雪了。 是日过午,赵瑾用马车接了赵兰溪入府,马车一直开到赵瑾的院子里,赵兰溪身穿一件藕荷色短袄,下配一条绣银丝梅花的棉裙,袖边一圈白色的狐绒半遮住她的双手,看上去贵气又保暖。这次出行,赵瑾要她扮成赵景明的乳母。 赵兰溪坐在马车中,并未下车,却听得低低的哭泣声从赵瑾房中传来,关氏和赵文煜、赵文静等人正围着景明,与他道别: “乖孙儿,到了书院一定要听先生的话,那里有好些跟你一样出身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谁也不比谁尊贵,千万莫使小性子。若是在那里惹了祸,可就没有你爹护着你了。” “祖母放心吧,父亲已经跟孙儿交代过了。只是不能陪祖母过寿,还望祖母见谅!” 赵景明身穿一件宝石蓝棉袍,脚蹬一双靛青色绣金丝云纹的棉靴,虽只有八岁,却已颇有松竹羽鹤之姿,像个小大人似的。 关氏抬手拍了拍赵景明尚且瘦削的肩膀,欣慰道: “难得你一片孝心,祖母知你少年老成,同你父亲年幼时一般早慧,想必不会在外惹出祸事来。只是这是你第一回出远门,外面山高海阔,好景多,诱惑也多。你记住,这一路上一定要听你姑母的话,无论想做什么事,务必要先请示你姑母,明白吗?还有啊,你只有私下里无人的时候才能叫她姑母,当着外人的面,要叫她乳母。” 赵兰溪行走江湖多年,走南闯北,经验丰富,关氏也明白。不多时,关氏牵着景明的手从房里走出,送他上马车,赵文煜、赵文静上前送上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关氏抬眸凝望着近在眼前的马车,眸中尽是哀伤。她知道马车里坐着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可是府中许多人都来送景明了,她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马车找所谓的“乳母”去叙话,更不可能让女儿在众人面前露面。国公府人多嘴杂,万一有人发现二十多年前被送出长安的赵兰溪就在京城,那么传到皇上耳中就是杀头的欺君大罪。 为防被人看出端倪,赵瑾上前几步,温声提醒道: “母亲,景明该启程了。” 倏地收回视线,关氏用帕子轻轻点了点眼角,又拍了拍景明的肩膀,和蔼地笑着说: “去吧,乖孙儿,等到过年,你爹就把你接回来了。要是想家了,就给祖母写信,祖母会时刻挂念着你的。” “祖母放心吧,孙儿定会时常给祖母来信的。” 说完,赵景明转身上前几步,又回过身来给祖母和父亲行礼拜别,再向文煜和文静两位姐姐拜别。赵瑾最后叮嘱道: “景明,给管家和嬷嬷们也行个礼吧。他们是府里的老人儿,也是看着为父长大的,又对你多有照拂,你虽是未来的世子,却也毕竟是小辈。” 赵景明闻言,又转身给府里有身份有体面的管家和嬷嬷们作了揖。众人不敢真的受礼,只侧过身去纷纷还礼。赵瑾给他们体面是为了彰显自己对待下人的宽厚仁义,他身为朝中大臣需要这样的官誉,可下人们若是真的正儿八经地受世子爷一礼,那就是他们不懂事了。毕竟有赵瑾方才那番话,就足够他们在府里风光无限了。 马车里的赵兰溪听着外面的对话,心中暗自感叹赵瑾为人处世的滴水不漏。就在这时,马车的车门被拉开一半,赵景明由嬷嬷们虚扶着登上马车,很快,马车门又唰的一下被关上了。 这次回徐,由赵璇护送他们一行人出京,待到京郊,赵璇便会返回。临行前,赵瑾从袖中摸出三个锦囊,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紫色的,一个是蓝色的。赵瑾将锦囊交给赵璇,嘱咐道: “等到了京郊,你回来之前,务必把这三个锦囊交给兰溪。我跟她说过了,她知道该怎么做。” 赵璇一头雾水,不知道大哥和大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大哥吩咐的事,他从不会拒绝,连忙道: “大哥放心吧,这事儿包我身上!” 第84章 回徐州(三) 午后阳光甚好,暖洋洋地照在人身上,让人忍不住想打个盹儿。前几日下了场小雪,路边的矮木丛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冰清玉洁,熠熠闪光,如同精美的琉璃一般。 因是镇国公府的马车,赵璇又一向长袖善舞,几句客套话,城门守卫便直接放行了,并不曾查验马车里的人。出城之后,赵兰溪才放下心来,待抵达京郊,赵璇便示意众人停下,他要返回长安了,便下马来到马车上,跟大姐和侄儿道别。 “这是大哥要我交给姐姐的。” 赵兰溪伸手接过这三个锦囊,握在手心里,耳边回响起赵瑾对她的叮嘱: “那三只锦囊,你不要急着打开,这一路上一定会遇到让你困惑不解或是犹豫不决的事,每当你遇到问题的时候你就打开一只锦囊看一看。你记着,这个顺序是红、蓝、紫。” 赵兰溪回过神来看向赵璇,沉声道: “我明白了,这一路辛苦你了,快些回府吧。” 赵璇嬉皮笑脸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笑着说: “一家人客气什么,你我一母同胞,我为姐姐做些事,是应该的。” 说完,赵璇又示意手下搬上来几个食盒,一边放到马车座位下的箱子里,一边兴奋地说: “我还给你们姑侄二人准备了好东西!那两个大盒子里都是现打的糕点,放久了容易坏,一定要记得吃!那几个锦盒里装的都是些蜜饯、果脯、糖果,没事儿就嚼几颗,解解闷儿!还有那几个食盒,里面是卤味鸭脖,蜜汁鸡翅,藤椒鸭腿,牛肉干,猪肉脯,茶叶鹌鹑蛋,都是些卤味,能放个好些天,路上途经那荒郊野外之地,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饿了就拿出来解解馋!景明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大口吃肉才行!” 赵景明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一盒又一盒美食,忍不住欣喜道: “谢谢二叔!没想到二叔素日里大大咧咧的,竟还是如此心细之人!” 赵璇闻言,两只手扒着食盒无奈地撇撇嘴说: “小祖宗,你爹骂我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敢埋汰我呢?我可告诉你,你别瞧不起你二叔,你爹整日里就在京城那一亩三分地待着,他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你记住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考取功名是重要,可也要多出去走走,见见外头的世面。你看二叔我,虽说没有个一官半职,可我走南闯北四处经商,什么地方没去过?等你有你二叔这样的阅历时,就知道长途跋涉该准备些什么了。你爹日日忙着朝政,心中装的都是大局大势,又怎么会在你的吃喝上留心。” 赵景明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家二叔,他还小,大人们议事都避着他,所以他并不知道二婶要害自己,只以为是自己到了年龄,要去云龙书院闭门苦读了。 “可惜这次父亲不让二叔与我们同行,二叔去过那么多地方,这一路上能给我们做个向导该多好!” 赵璇抬手爱怜地揉了揉侄儿毛茸茸的脑袋,大言不惭地笑着说: “府上那么多铺面都要我来打理,这个家离了我一日都不成!” 说完,赵璇又摸出两瓶青梅酒,递给赵兰溪,微笑着说: “这酒不烈,清甜可口,偶尔喝点暖暖身,也是好的。” 未等赵兰溪道谢,赵璇便转身跳下马车,隔着车门在外面高声道: “我这便回去了!记得一定要给我来信呀!” 赵兰溪打开马车的车窗向外瞧了瞧,只见赵璇已身手矫健地翻身上马,冲赵兰溪挥手道: “一路顺风!小爷先走一步了!” 赵璇武功虽平平,却尤善骑术,眨眼间便绝尘而去。赵景明也好奇地想探出小脑袋往外瞧一瞧,却正对上赵兰溪收回的目光。 她的目光虽明亮,却又沉寂如一潭泉水。 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景明连忙把小脑袋缩回来,不知怎的,他有点惧怕这位不苟言笑、素未谋面的姑母大人。 送走景明以后,镇国公府便开始筹备关氏的寿宴了,制备酒菜,写请柬,张登挂彩,府上并没有因为赵景明的离开就变得冷寂了,偌大的国公府里仆从日日往来频繁,成堆的鸡鸭鱼肉一筐一筐地从庄子上运过来。 因着关氏早早地就把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的送夏许给了李庄头做长子媳妇,李庄头也想在未来儿媳面前长长脸面,自然是一早就过来给关氏磕头请安。 “启禀老太太,此次寿宴的一应食材都已送到府上了,老太太放心,都是咱们府上自家田地、池塘里种植喂养的,不沾染外头的脏东西!” 关氏坐在高背椅上,背后靠着一个深紫色绣金丝牡丹的大迎枕,身着一袭绫罗绸缎的挽秋坐在关氏的下首,她月份大了,鲜少走动,但关氏寿宴在即,也总是要过来帮帮忙,尽尽孝心的。 关氏喝了一盏温热的红枣黑芝麻糊,觉得口味甚佳,遂冲一旁的迎春吩咐道: “你去厨房,让下头的人给秋姨娘也端上一盏。” 说罢,又接着冲一旁的二等丫鬟说: “还不快把李庄头扶起来,赶快去外头叫你送夏姐姐,让她过来给李庄头请安。” 李庄头管着镇国公府的百亩良田和池塘,前不久赵璇又买下一片果树林,也交给了李庄头打理,李家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家境殷实的大管家。 即便如此,李庄头素日里依旧是憨厚老实的庄稼人的做派,连连给关氏行礼道: “承蒙老太太厚爱,小人替犬子再谢老太太恩赏!” 关氏只笑着说: “那是你自己争气,你若是个没本事的,我才不把送夏嫁过去受苦呢!再过个两年,你就准备迎儿媳妇进门吧,让我们送夏也过上有人伺候的日子。” 正说着话,送夏便撩开门帘走了进来,她性子一向爽快,见了未来的夫家也并不拘谨,只从容行礼道: “李庄头安好。” 送夏穿着粉蓝色小袄,头戴同色绒花,整个人看上去清丽可人,李庄头满意地点着头,连忙说: “送夏姑娘多礼了!” 这时,一旁的挽秋忍不住好奇道: “老太太,明儿个就是正日子了,李庄头的食材也送到了,这宴席准备怎么置办呢?” 关氏轻轻转着手中带着淡淡檀香的佛珠,捏起漆花芙蓉盘上的莲子酥,有些担忧地说: “冬日里办宴席,最忌讳吃到一半时这菜肴佳酿就冰凉了。我记得宁国公府去岁给世子庆生,在宴桌下烧炭火,以保菜肴温热,谁知一个火星子崩了出来,直接烧了宴桌上垂下的帘幕,那火苗又舔上一旁淮阴侯夫人的裙摆。哎哟,当时的场面实在骇人,幸而一旁的丫鬟眼疾手快,把净手的一盆水泼了上去,这才没酿成大祸!” 送夏闻言,也连忙跟着说: “谁说不是呢?老太太,奴婢可听说这淮阴侯夫人吓得一整年不敢赴宴呢,看到烛灯里跳动的火苗都害怕!” 关氏摇了摇头,故作嗔怪道: “你这蹄子,竟也敢胡乱编排淮阴侯夫人了!不过,你才从煜姐儿那过来,可瞧见蓉儿得空与否?” 一旁的挽秋闻言,搁下手中的红枣黑芝麻糊,笑着说: “老太太这是又惦记着蓉儿了?” 第85章 备宴 “奴婢给老太太请安!” 不多时,一身桃色小袄、杏红色绒边裙的蓉儿就出现在关氏眼前。 关氏招了招手,命她到跟前去服侍,蓉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关氏和蔼地笑着说: “这会儿子叫你过来,可耽误你服侍煜姐儿?” “回老太太,两位小姐正躲在一处说悄悄话呢,奴婢们不敢上前!” 众人一听,皆是一番哄笑,关氏忍不住感慨道: “瞧瞧,她们小姐儿俩本就感情深厚,如今静姐儿在咱们这住了那么久,这两个孩子倒是愈发难舍难分了。” 蓉儿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意,只温顺地低着头。关氏见状,对她愈发满意起来,遂道: “明儿个就要办寿宴了,我岁数大了,不图什么大场面,只图个平安就好。我想着,这冬日里菜肴易凉,可若是在桌下生火,又恐走水,不知你心中可有什么妙计?” 蓉儿虽小,却最喜钻研膳食,再加上严夫人生前一直抱病在身,也注重养生,冬日里从不吃生冷的食物,故而蓉儿心中也自有办法。 “回老太太,这不难。” “哦?你且说来听听。” “奴婢的娘亲还在世时,常年抱病,不食寒凉,每至岁末,便以瓷盆盛满热水,再将盛菜的盘子、铜锅至于热水中。每当热水将要变凉之时,新烧好的水便会送上来,再把即将变凉的水拿回去重新烧热,如此也不会浪费。” 挽秋送夏等人一听,眸中俱是一亮,可关氏却摇了摇头说: “不妥,这个法子寻常人家倒是可以,或是咱们关起门来私下里用膳,也可以,但若是放到宴请京中各大世族的宴席上,就不成了。一来咱们宴请的人多,恐怕没有那么多瓷盆,二来让人家从瓷盆里夹菜,多少有些难登大雅之堂!对于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实在不妥。” 镇国公府再是不如往昔,也还是要面子的。就在这时,蓉儿转了转乌黑的大眼睛,忽然计上心头道: “老太太,奴婢还有一个法子!” “哦?你再说说看!” “老太太不如摆曲水流觞宴可好?这曲水流觞虽是夏日里时兴的席面,众人围坐在桌旁,看着流水载着各类菜肴从桌上的假山奇石间穿过,倒也清爽。咱们不如就把凉水替换成热水,石头遇到热水也会吸热,这样就能让菜肴长久地保温了。” 迎春听了这个法子,倒是十分赞同: “老太太,奴婢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那热水咱们可以每过一刻钟就从出水槽放出去,然后再从入水槽加入新的热水,放出去的水也可以再拿回去加热,如蓉儿所说,也不甚浪费。” 送夏给关氏端过来一小碟剥好的糖炒栗子,笑着说: “谁说不是呢?这冬日里办曲水流觞宴的可没几户!” 关氏仔细琢磨着,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遂满意地笑道: “好好好!太好了!就依照你们说的办!蓉儿这孩子甚得我心。” 说完,关氏给一旁的迎春递了个眼色,迎春连忙走到内室,捧了一个漆花小匣子出来,匣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各类金银首饰。关氏揽过蓉儿瘦小的肩膀,说: “好孩子,挑一个你喜欢的吧!” 蓉儿一时间有些无措,一旁的送夏见状,连忙上前道: “你为老太太献计,这是你应得的赏赐,挑一样吧!” “是啊蓉儿,你不常在这边伺候,不晓得咱们老太太待下人最是温厚,这些赏赐是你应得的!” 见挽秋也这样说,蓉儿犹豫了片刻,这才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拿了一只莹润如羊脂的镯子。 “奴婢多谢老太太赏赐!” 关氏见状,笑容愈发和蔼可亲。 回到煜姐儿院子里,蓉儿第一件事就是先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一路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镯子拿出来,藏进床头柜里锁着的小盒子里。 要想在镇国公府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她必须要学会不露锋芒。那样好的首饰,连吴清的女儿莲儿都没得到过,偏偏自己有,若是让人瞧见了,自己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兰姨教过她,不要风头太盛,树大招风的道理她必须要懂。 这边刚锁好柜子,和蓉儿同住一间房的莲儿便走了进来。 “莲儿姐姐回来了。” 莲儿看了看蓉儿,有意无意地问道: “老太太院儿里的人喊你过去做什么呢?” 蓉儿刚想撒个谎,却又想到明儿个宴席一开,老太太那边必定会传开是她出的主意,到时候谎言被戳破,可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这样想着,蓉儿连忙话锋一转,说: “原只是传我过去问问两位小姐近来的情况,可巧正遇到迎春送夏几位姐姐聚在一处商量明日寿宴的事宜,老太太多问了我几句,我哪里懂得,便看着姐姐们的眼色,顺着她们的意思说。” “哦?那你可有说错话,老太太没生气吧!” “应该没有,我都是按照迎春送夏几位姐姐的意思说的,姐姐们伺候老太太时间长,自然晓得老太太的心意。” “那就好。” 莲儿坐到床边,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 “哎,也不知道两位小姐今儿个是怎么了,到现在还没说完悄悄话,我也不敢上前叨扰。” “啊?” 蓉儿倒是有些惊讶,遂问道: “马上就要传晚膳了,小姐们可还按时用膳?” “先布上菜吧。只要主子们没有吩咐,咱们做奴婢的还是不要擅自改变开膳的时辰。” “可是……” 蓉儿想了想,接着说: “可若是小姐们此时不想用膳,咱们早早地布上菜,岂不要凉了?若是拿去炉灶里重新加热,只怕味道就不比之前了。” 莲儿怔了怔,却又道: “那也没办法,主子们不让上前,我也不好去问何时用膳。” 就在这时,门外的三等小丫鬟忽然叩门道: “两位姐姐,小姐们叫你们过去呢!” 莲蓉二人对视一眼,不敢怠慢,赶忙去了上房。 刚一进门,赵文静就把房间从里面反锁上,然后把莲儿和蓉儿拉到屏风后的里间,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眨了又眨,神秘地说: “告诉你们一件大事,咱们今天晚上要去做女侠了!” 第86章 做女侠 “女侠?” 蓉儿不解地看向两位小姐,莲儿却微笑着说: “小姐们是想像儿时一般玩游戏吗?奴婢这次可不要再扮演什么小偷强盗了!” 谁知,赵文静却神秘道: “哎呀我们都多大了,谁还玩那么幼稚的游戏,我们这回是要做真正的女侠!” “真正的女侠?” 蓉儿愈发不解,赵文煜却忽然小声道: “你们别出声,我悄悄告诉你们。前不久,皇上膝下最小的女儿安和公主看上了寇勇寇大人的儿子,皇上便为他们赐了婚。寇大人便趁机向公主进言,说赵璃赵大人恐是遭人陷害,蒙冤在身,如果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就应该解了赵大人的禁足。听闻皇上近来心绪不宁,大量服用丹药,神智迷离,实在拗不过安和公主,便答应了公主先撤去一部分守卫。” 莲儿和蓉儿听了这话,连忙开心道: “这是好事儿!听闻皇上最宠爱安和公主,寇大人这一招真是妙,皇上这是听进去公主的话了!” “是啊,朝中都说寇大人最是刚正不阿,没想到他还是个有勇有谋的!” 赵文煜闻言,也点着头说: “我爹为了璃叔父的事四处求人,三老太爷那边又不肯插手,爹爹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想到寇大人。没想到,寇大人还真是有办法。如今解除一部分守卫便是个好的开始,也许过不了多久,璃叔父就能解除禁足了!” 这时,蓉儿不解地看着赵文煜说: “这件事跟小姐们要去做女侠有什么关系?” 赵文煜闻言,只掩唇笑道: “还不是文静,她实在是太想念爹娘了,想偷偷回去看一看他们。” “什么?” 莲儿和蓉儿俱是一惊,赵文静却连忙把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 “你们小点声,我要和姐姐偷偷溜出府!” 赵文煜在一旁胸有成竹地说: “我已经让咱们院儿里负责采买的丫鬟替我观望过了。如今璃叔父府外只有六名官兵把守,戌时一过,会有值夜班的守卫前来交接班。但是上一班人会提前一刻钟走,而下一班人又会迟到一刻钟,所以中间有近两刻钟是无人看守的!” “可是……可是咱们要如何溜出府呢?” 蓉儿在一旁担忧地说。赵文静闻言,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今晚就是最佳时机!明日就是老太太的寿宴了,今晚府中定会忙得不可开交,各处的人手都会被调走一部分。届时角门边可能只有一个小厮把守,咱们想个法子把他支开,就能偷偷溜出去了。” 莲儿闻言,仍旧不放心地说: “就算咱们能出得去,璃老爷府上还贴着封条呢,咱们如何进得去呀!” “这有何难?” 赵文煜笑着说: “你别忘了,我也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璃叔父家我去过,凭我的功夫,那个墙头是可以翻上去的。” 赵文静在一旁一脸期待地说: “到时候可就全仰仗姐姐了,姐姐一定要拿绳子把我拽上去!” “放心吧!” 赵文煜揽过赵文静的肩膀,兴致勃勃地说: “你别看我素日里是个温婉娴静的大小姐,其实我心里一直都想像我大姑母那样,做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一旁的莲儿和蓉儿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一整个下午两位小姐是在计划这件事呢! 这时,一旁的赵文静兴奋地说: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传晚膳吧!我们吃饱了好有力气爬墙头呀!” 莲儿和蓉儿有些木讷地转过身去,还未出门,便听得赵文静叮嘱道: “你们可千万不能去告状!不然我就出不去了!你们不知道我有多想见我爹娘!” 莲儿与蓉儿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着主子的面就说出忤逆的话,可待出了房门,两人却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怎么办啊?到底要不要告诉国公爷?” 怔愣了片刻,莲儿抿了抿唇,率先开口道: “我觉得……我们不能说!我爹从前跟我说过,遇到这种事要自己想办法护主子周全。若是动不动就跟上头的大主子们打小报告,大主子们定会觉得我们无能,把小主子带坏了,而小主子也会觉得我们不忠,不再重用,到时候两头不讨好,咱俩就没法在府里待下去了!” “啊……” 蓉儿一生下来便是严家大小姐,严默夫妇唯一的孩子,她只学得如何为人处世,却从未学过如何为奴为婢。见莲儿这样说,蓉儿连忙追问道: “这可怎么办呀?我……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莲儿见状,只低下头仔细想了想,然后吩咐道: “你听我说,按照两位小姐方才的安排,这事儿问题不大,只要文静小姐别耽搁太久,误了时辰,就不会被人发现。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帮助她们成事!” “好,我都听莲儿姐姐的!” “小姐们不可能穿着常服出门,需要两套行动方便的平民衣裳。最近给三等丫鬟们新做的衣裳有富余的,你去拿两套来给小姐们换上。记住不要拿一样的款式,否则会被人看出来是大户人家女使的工装。还有,从咱们这走到璃老爷那里要好久,咱们背着其他人偷偷出去,必然没办法调用府里的马车,而外头租赁马车的铺子又让人信不过。所以我得提前跟负责采买的那个丫头换班,今晚我替她出门,然后我去咱们国公府自家的门店铺子借一辆马车,就说采买急用。到时候,咱们约个地方,我接应你们!” 蓉儿听着莲儿的急语,忍不住问道: “你和那负责采买的丫鬟换班,她会不会出卖你呀?” “不会。” 莲儿微微扬起下巴说: “那个丫头是我爹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当时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我爹把她带回府里,给国公爷过了目,才给她这口饭吃的。在这个院儿里,她是最不会出卖我们吴家的人。” 蓉儿呆呆地看着莲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要想在镇国公府生存下去,自己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从前她自己做主子的时候,并不曾留意下人们的境况,而今自己寄人篱下为奴为婢的时候,才惊觉什么叫三六九等。 像莲儿这般出身优越的奴婢,就是比外头买来的更能立得住,她的父亲是大管家,她的祖父还是大管家,而她自幼所学皆是如何服侍主子,如何在镇国公府里生存。 蓉儿在这一刻才意识到,看似木讷的莲儿其实也有自己的智慧,只不过她的智慧都用在忠心护主上了,素日里并不显山露水,但真正遇到大事的时候还得是莲儿能拿住分寸。 难怪坊间都说,宁娶大户人家的大丫鬟,也不娶小家碧玉。 蓉儿定了定神,连忙说: “多谢莲儿姐姐指点,蓉儿都听姐姐安排。” 莲儿借着回廊里挂着的八角琉璃灯瞧见蓉儿的神色有些慌张,遂抬手拍了拍她的小手,安抚道: “你不必谢我,我虚长你两岁,又比你先进府,你既叫我一声姐姐,我理当护着你。” 看着莲儿真诚的目光,蓉儿只觉两颊发烫,忽然心虚地低下了头——她为自己待莲儿不够坦诚而感到羞愧,莲儿什么都告诉自己,可自己却连一只玉镯都要骗她,虽然初衷是为了不露锋芒。 小小的蓉儿第一次意识到,做人真的好难啊。 第87章 行动(一) 如赵文静所说,今夜的镇国公府可谓是忙得不可开交,备菜的备菜,劈柴的劈柴,抬桌子的抬桌子,挂灯笼的挂灯笼,搭戏台的搭戏台。偌大的府中身着各色衣裳的侍女、小厮来往不绝,他们步伐虽快,却又井然有序,并不慌乱。顾嬷嬷捏着一块手帕,在府中不停指点着,生怕有人做得不好。 “这曲水流觞的假山石头不能那么抬,等会儿放下去的时候就是背面朝上了!还有你,这个灯笼再往东边挂一点,两边都对不齐了!等等,大厨房的食谱怎么还没呈上来,老太太等着过目呢,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当下就得修改好,再晚些就扰了老太太歇息了!” 顾嬷嬷带着阖府上下忙个不停,而此时的赵瑾却仍在大理寺处理着公务。大理寺卿孙皓外派徐州查案,赵瑾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要揽过大理寺诸事。尤其是赵兰溪上回带来的那个图纹,他和孙皓一直没能找到出处,如今趁着夜深,大理寺当值的同僚不多,赵瑾开了库房,借查案之由翻看着之前的卷宗,试图查找有关那块图纹的线索。 夜幕降临之后,赵文煜同赵文静换上普通衣裳,扮作寻常百姓家的小姑娘,而蓉儿则换上小厮的衣裳,女扮男装。三个人沿着院落的墙边低调前行,借着婆娑树影掩盖着自己的身影。穿过月洞门之后,复前行,不多时便看到一道矮门,素日里这里会有一个下人看守,但是今日不知被抽调去了何处,矮门旁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三人相视一笑,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这道矮门,此时便已经离开了主子们居住的内院,再沿着回廊绕出去,就能看到后花园的假山奇石了。后花园负责洒扫的下人也被抽调走不少,现在只有三个丫鬟拿着扫帚在廊下避风。赵文煜和赵文静领着并不熟悉府中道路的蓉儿,借着假山遮挡住身影,避开廊下的三个丫鬟,从假山洞中穿行,钻到了府中湖水的对岸。 此时,再穿过两道门就能来到西南角的小角门了,三人不由地加快了脚步,由于害怕被人看到,她们不敢打灯笼,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前行。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哎呀快点快点,沉死了,我快抬不动了!” 三人一惊,脚下错乱了片刻,赵文煜连忙拉着另外两人躲到一旁的大水缸后面。 “慢一点慢一点,当心转弯的时候磕坏桌角!这可是要抬去后花园,明日给贵夫人们喝茶吃点心用的!” 很快,几个小厮抬着一张硕大的圆桌,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走来。躲在水缸后的三人捂着嘴巴一声不敢吭,只觉心都快跳出来了!好不容易捱到一行人走进后花园中,三个小姑娘长舒一口气,继续摸索着往前走,终于跨过了最后两道门,此时西南角的小角门只有一个小厮把守。 三人躲在墙角后面,赵文静按照约定好的计划,从袖中摸出一颗小石子扔了过去,那小厮听到动静后一惊,赶忙转过身来往小石子飞来的方向走去。那小厮看上去年岁也不甚大,只提着一个素色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查看。三人见状,连忙沿着二道门墙边往另一头跑去,那小厮因心中惧怕,走得极慢,而赵文煜三人则走得极快,待围着二道门的外墙转了一圈后,赵文煜三人率先来到角门,连忙轻轻拨开门闩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待那小厮回到角门后,已经一个人影儿都瞧不见了。小厮搁下灯笼,坐在一旁的花坛边上暗自嘟囔道: “是从哪冒出来的野猫吧?” 然而,那小厮抬头间,却忽然瞥见门闩不是闩上的,而是拉开的。心中倏地一惊,小厮连忙站起身来,声音颤抖地问道: “是谁?” 就在这时,角门忽然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撞开了,那小厮心中一凉,吓得连连后退,刚要转身去二道门后面的门房里喊人,再定睛一瞧,却发现扑进来的是一只黑色碧瞳的大野猫。小厮一怔,顿时恍然大悟道: “原来是你这小家伙!说,刚刚是不是你偷偷抬起爪子拨开门闩跑了出去?你个没良心的,在镇国公府待着多暖和,厨房里稍微剩点油水也够你饱腹了!还知道回来,还算不傻。” 说完,那小厮走上前将角门闩好,又搬过一旁的长棍将角门从里面顶住,以防再有意外发生。 且说赵文煜一行人溜出去以后,就急忙去找莲儿汇合,莲儿一早就和负责采买的丫鬟换了班,说是要去帮大小姐从夜市上买点东西,此时莲儿已经在距离镇国公府最近的一个本家铺面——兴顺粮油店。 粮油店的伙计都是在铺子里做事的,素日里没有机会进府见到主子们,一见莲儿拿着府中令牌,又说是为大小姐采买,连忙殷勤地献出了马车。 可是,莲儿看着高大的马匹,不禁有些犯难了: “这位小哥儿,我……不会驾马车。” 那伙计一听,连忙兴致勃勃地说: “姑娘只管上车,让小人来驾车便是了!” 莲儿定睛瞧了瞧那伙计,见其还算靠谱,不像刁钻耍滑之人,遂上前两步,从袖中摸出大小姐给的一锭银子,递到那伙计手上: “你想不想为大小姐做事?” 伙计手中一沉,有些惊讶地问道: “姑娘不是去采买的?” 莲儿抄起手,低声道: “你素日里是没有机会为小姐做事的,你在府外干上一辈子,可能也没有机会见到正经主子,你就说想不想为大小姐做事吧!” 那伙计眨了眨眼睛,连忙殷勤地应道: “小人当然愿意!” 莲儿转了转眼珠,叮嘱道: “今晚的事,你谁也不能告诉!只要你能守口如瓶,日后就会有更多为大小姐做事的机会。但是,倘若你把这件事告诉了任何一个人,你连现在这份粮油店的差事都会保不住,知道吗?” 莲儿学着父亲吴清的样子,警告着这个一心想出人头地的伙计,那伙计拿了钱财自然听话,遂点头哈腰道: “姑娘放心吧,明儿个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今晚的事小人也绝不会说出去半个字!” 第88章 行动(二) 夜已深,长安城官道两侧的铺面都点起了灯笼,远远看去一片夜色中灯火通明,如同色彩明丽的颜料涂抹在墨色绢帛上似的。 冬日里天气寒冷,夜市的人虽然也不少,但却远没有前几个月多了,就连此前备受欢迎的串串香似乎也少了许多食客,唯有那酒楼里的火锅和各色碳锅炖菜冒着滚滚热气,带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和香味,令人向往。 由于街上人不算太多,那粮油店的伙计驾车行驶得并不算慢,不多时便来到了莲儿所说的那个路口。马车里的赵文煜低声叮嘱道: “等会儿让他把车停在对面的那棵树下,我们自己去巷子里,然后从璃叔父家侧门边的另一棵树爬上房顶。” 莲儿按照赵文煜的吩咐,命令那伙计停了车,伙计虽然觉察出事情不简单,却也不敢多问半个字。赵文煜和赵文静下了车便一起往赵璃府邸走去,莲儿则留了下来和伙计一起负责接应,蓉儿蹲在巷口假装玩石子,打量着下一班守卫何时来接班。 赵文煜和赵文静相携走进巷子里,看着熟悉的府宅近在眼前,赵文静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对爹娘的思念,扑到门上,用手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封条,难过得留下了眼泪。门环上早就落了灰,封条也在风吹雨打之下泛黄褪色,侧门上的黑色漆花脱落了一大半,斑斑驳驳的,萧条得不成样子。 自己在镇国公府中吃得饱穿得暖,可爹娘和哥哥却被困在府里数月,虽然之前一直能从镇国公那里听到关于爹娘的消息,可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报喜不报忧呢?这样想着,赵文静伤心地蹲坐在地上,小声地抽泣起来。 镇国公府再好,也始终不是自己的家。 赵文煜见状,连忙弯下腰来拉起赵文静的手,安抚着说: “你别担心,我这就翻上墙头去,我一定有办法把你带上去的。” 赵文静十分信任姐姐,她抬起泪眼婆娑的双眸,用力地点着头。赵文煜直起身来,扬起头看着旁边的一棵大树,抿了抿唇,遂提起一口气,轻轻一跃,便攀上了树干。 “姐姐小心!” 赵文静担心地站起身来,扬起下巴看着挂在树上的赵文煜。赵文煜左手攀住一根树枝,右手一挥,藏在袖中的绳索便倏地飞了上去,绳索末端的钩子缠住了更高的树枝。赵文煜握紧绳索,用力蹬了一下树干,借着拉扯之力“飞”到了赵府的外墙上,只见她双脚在外墙上飞快地蹬了一下,眨眼间便已经在房顶上落定。 利落地转过身来,赵文煜将绳索收回,用铁钩勾住瓦片,确认安全无虞后,又将绳索沿着屋檐放了下去,然后冲赵文静点了点头。 赵文静见状,连忙摸出提前准备好的棉手套套在手上,防止掌心被绳索划伤。 “用力,抓紧了!” 赵文煜担心地叮嘱道。 赵家人因是武将出身,子孙后代皆习武,但因赵璃这一脉皆体弱多病,就赵文静一个齐全孩子,难免宠溺些,因此赵文静只学了些花拳绣腿,真正需要用到的时候根本不成。 见赵文静蹬两步滑一步,爬得非常吃力,赵文煜不免有些心急,想要伸手把绳索往上拉,可不管怎么咬牙使劲,力气终究是太小。倒是赵文静,一连下滑了几次后,似乎自己摸出了门道,又似乎是太想要见到自己的爹娘,竟然一点一点地自己拽着绳索攀爬了上来。待她一只脚踩住屋檐后,赵文煜连忙伸手拉了她一把,见她已经在屋顶落定,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似乎是她二人方才闹出的动静太大,几个月来一直静悄悄的赵府被惊动了。大管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担心皇上又有了新的动作,连忙跑去回禀赵璃夫妇。 此时,赵璃夫妇正和大管家一起来到院中,三个人四周环顾了一番,一眼便瞧见房顶上两个不大的身影,顿时大惊。 “什么人?胆敢夜闯赵府!” 声音一出,赵文煜和赵文静吓得一激灵,但只片刻,赵文静就分辨出了熟悉的声音,遂兴奋道: “爹!娘!是我!” 看到爹娘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一时心急的赵文静竟然忘了自己还在房顶上,起身便要扑过去。赵文煜眼疾手快,一手拦住了她,遂责怪道: “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哪?这么高的墙我都不敢直接跳下去,你会摔断腿的!” 赵文静委屈得红了眼眶,她什么都不想,她只想赶快扑到娘亲怀里。 而赵璃夫妇发现屋顶上的两个身影是赵文煜和赵文静时,顿时大惊失色: “你们……你们怎么……” 待看清二人穿的是丫鬟的衣服时,赵璃夫人何氏心中的惊讶又盛一层: “我的爷,孩子们这怕是瞒着咱们国公爷,自个儿跑出来的呀!” 赵璃反应过来后,纵是再心疼女儿,也不禁责备道: “你……你怎么这么傻呢?皇上派来监视咱们府邸的守卫已经减了大半,没准儿再过一阵儿爹就能平反了!而今你们背着国公爷夜探赵府,若是被人发现,只怕就功亏一篑了,甚至还会连累了国公爷呀!” 此时的赵文静根本顾不上这么多了,只泪眼汪汪地说: “爹,娘,女儿看看你们就走,你们都还好吗?哥哥还好吗?” 何氏以帕掩面,低声抽泣着说: “都好,爹娘都好!得亏国公爷照顾,隔三差五就有上好的药材和食材送进来,你爹和你哥哥的药一直都没断,身体也自然无大碍。你就放心吧!” 赵璃站在院中,远远地看着女儿,他甚至想象不到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儿是怎么费劲力气爬上这样高的墙头的。 “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爹就知足了,快些回去吧,莫要让人发现,咱们不能连累了国公爷呀!在这件事上,爹已经亏欠国公爷太多了!若不是爹无能,国公爷也不会为了我去低三下气地求人……” 赵璃越想越觉羞愧,忍不住扼腕长叹,这时,一旁的管家上前提醒道: “老爷,夫人,快些让小姐们回去吧,老奴算着时辰,守卫们就要到了!” “啊……” 赵文静一听,眼泪哗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爹,娘,女儿想留下来和你们在一起!” 赵文煜闻言,连忙劝阻道: “不可!你万不能留下!明日祖母过寿,阖府上下都会前去祝寿,若是不见了你,你要我怎么交代,今晚之事岂不是要败露了?” 赵文静的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依然舍不得离开: “那我可以见一见哥哥吗?我好想哥哥!” 何氏的眼神几不可见地闪烁了片刻,匆忙看了赵璃一眼,又转而笑道: “傻孩子,你哥哥自幼体弱,这个时辰早已歇下了。你就放心吧,大家都好,等过一阵子,爹娘就能出去了,到时候我们一定接你回家,听话!” “是啊文静,快些回去吧!不用担心爹娘,也不用担心哥哥,听话!” 眼看着距离守卫来接班的时辰越来越近,赵文煜也急忙劝道: “听话,快走吧!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在巷口放风的蓉儿匆忙跑了过来,心惊胆战地说: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几个官兵朝这边走来了!” “不好……” 赵文煜心头一颤,一把掰过赵文静的肩膀,冲她说: “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快顺着绳索滑下去,快!” 赵文静又看了爹娘一眼,这才不舍地别过头去,拽着绳索滑了下去,赵文煜紧随其后。待二人落地后,赵文煜匆忙收了绳索,正想给不远处的莲儿打手势,让他们把马车驶过来,大家一起从巷子的另一头离开。然而,对面一条官道之隔的莲儿却急得抓耳挠腮,马车上的那个伙计因闹肚子,去了临街茅厕,至今还没回来…… 此时的赵文煜等人也看出了马车上只有莲儿自己,就在众人心急如焚之时,官兵们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赵文静紧紧地抓着赵文煜的手,哆嗦个不停,两个人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辆青色马车忽然从官道上拐进了巷口,马车看上去十分朴素寻常,可它却忽然停在了赵文煜三人眼前,随后有人从车里拉开门帘,从中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马车里的人低声道: “快上车!” 心急如焚的赵文静想也没想就够着那人的手一头钻进了马车,一旁的赵文煜大惊失色: “你怎么能上陌生人的车呢?” 赵文煜急得直跺脚,可是为了保护妹妹,她也连忙抓着蓉儿一同爬上了马车,那车夫扬起马鞭,车轮滚动,朝着巷子的另一头驶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第89章 孙峻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慢慢缓过来的赵文静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坐在马车里的少年,惊呼道: “你……你是谁呀?” 赵文煜也沿着妹妹的目光看去,对面的少年身穿湖绿色棉袍,衣领和袖口上绣着精美的银丝松枝。那少年眉目清秀,鼻梁高挺,气质卓然出尘,嘴角弯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噙着浅浅的笑意,好似清风朗月一般。 赵文煜连忙端正好姿态,微垂下眼睛,恭谨地轻声道: “多谢公子搭我们一程。” 那少年看上去只比她们略大一些,他微微摇了摇头,却又笑着吩咐外面的车夫: “去镇国公府。” 许是还处在变声期的缘故,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是只一瞬间,赵文煜就惊讶道: “公子怎知我们来自镇国公府?” 少年只轻声笑道: “如今还能来看望赵璃大人的,也只有镇国公府的人了。除了镇国公,哪里还会有旁人在意赵大人的事情。” 听到少年这样说,赵文煜更加疑惑了: “你……知道我们家的事?” “这位小姐便是镇国公之女吧?” 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神并无恶意,赵文煜犹豫了片刻仍是点了点头。谁知那少年却忽然正色道: “在下大理寺卿孙皓之子孙峻,令尊与家父乃至交。” 原来是孙皓的儿子。 赵文煜心头一惊,她从前听父亲说过,孙皓的儿子孙峻其实是他妹妹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外甥,只因妹妹孙皎被妹夫害死,孙皓才把外甥夺回记在自己名下抚养的。 赵文煜未敢怠慢,连忙开口道: “原来是孙公子,我听家父提起过,公子写得一手好字。” 孙峻只笑着摇摇头说: “尚不及令尊与家父,令尊实在谬赞了。” 说完,他又看向坐在赵文煜身边的赵文静,赵文静一向活泼开朗,一听这位少年似乎与姐姐相熟,连忙自报家门道: “我叫赵文静,家父便是赵璃。这位公子既与我姐姐相熟,得了空便可来镇国公府做客,我姐姐的字写得也很好呢!” 赵文煜一听,旋即便红了脸,只微低着头说: “胡说!我与孙公子今日是初见,从前并不相识,你一个姑娘家怎如此大大咧咧的?也不害臊!” 一旁的孙峻见状,只从容不迫地解释道: “其实还真让文静小姐说对了。明日镇国公府老夫人过寿,家父忙于查案暂离长安,但已备好了贺礼,明日在下会替家父前去祝寿。” 赵文煜听了这话,只红着脸低下头去,捏着手帕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却忽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孙峻拉她们上马车的那一幕,遂疑惑道: “对了孙公子,你是如何知道我们方才是去探望璃叔父的?又怎么知道我们是在躲避官兵呢?” “我今晚闲来无事,便到夜市上逛一逛,顺便去书局买书。” 书局就在赵璃府邸所在的巷子口的正对面。 “其实我一早就看到两位姑娘在书局附近下了马车,相携走进了巷子里。看你们的衣裳皆朴素,寻常人家的百姓如何坐得起马车,我还暗自疑惑了片刻。直到后来我发现远处有几个官兵走来,而你们乘坐的那辆马车又不见了车夫,唯有一个丫鬟在那急得团团转。我这才想起那个巷子里是赵璃赵大人的府邸,想来你们是借官兵们换班时的空档前来探亲的,这才连忙驱车过去,搭着你们从另一头逃走。” 原来是这样,这次真是多亏了孙峻了,不然……赵文煜实在是不敢往深处想,越想越觉得后怕,遂再次谢道: “多谢孙公子相救,想必公子也瞧出我们这副装扮是偷偷跑出府的,今日若是被官兵们认出来,我可就无法跟父亲交代了,届时还不知道上头会不会怪罪父亲呢!” 赵文静闻言,只乖顺地偎在姐姐身边,低着头悔过道: “姐姐,对不起,都是我耽误了时辰,才险些被官兵们发现。” 赵文煜只拍了拍赵文静的手,安慰道: “也不能怪你,就算你不耽误时辰,那伙计不在马车上,莲儿又不会驾车,咱们不是一样走不掉吗?” 孙峻见两个姑娘还在为刚才的事情担心,便出言安慰道: “两位小姐莫怕,赵大人的府邸附近也都是其他官宅,许多官宦人家出行回府为了便捷,都会从那个巷子里穿过,家父也时常如此,所以我才会知道赵大人的府邸在那个巷子里。就算官兵们方才看到了咱们的马车,也只会以为是周围其他官宦人家的主子回府了,不会想到你们是来探望赵大人的。” 说完,孙峻又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 “再说了,这些个酒囊饭袋在夜市上喝得醉醺醺的才想着来接班,他们还能有几分的清醒?我一向瞧不上他们!” 说完,几人相视一笑。 不多时,马车便行驶到了镇国公府附近,孙峻用手轻轻拨开门帘向外看了看,夜市已逐渐散去,遂问道: “小姐们是溜出来的,可想好怎么回府了?” 赵文煜想了想,估算着时辰说: “这会子大门、侧门、角门都上了闩了,应该还会用木桩从里面顶住,咱们想进去,恐怕就只能翻墙头了。” “啊?还要翻墙头?” 赵文静顿时傻眼了,镇国公府的墙有多高,她是知道的,姐姐的轻功倒是小有所成,顶多费些力气也就上去了,可自己怎么办呀…… 此时,马车已经按照赵文煜的吩咐停在了镇国公府院外的一处小巷子里,赵文煜把手伸出车窗,指了指那高墙说: “从这堵墙翻进去,离我们住的院子最近,咱们先下车吧。” 然而,就在赵文静起身之时,忽然小声地惊叫了一声: “哎呀,这是什么?” “怎么了?” 赵文煜回过身来,却见赵文静已经坐回凳子上,从右脚的鞋底下抠出一个黏着泥土的东西。 “一定是方才从我家墙头上滑下来时踩到的,我当时就感觉脚下怪怪的,只是急着逃走一时没顾上。” 赵文煜凑上前去看了看,忍不住好奇道: “这是什么东西?还带着花纹……看上去好像是……令牌?” “令牌?” 孙峻也凑上前去,并从怀中摸出手帕将那个令牌上的泥土擦拭干净,顿时,繁复的花纹映入眼帘。孙峻的心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第90章 回府 这个图案怎么那么像父亲带回来的那块图纹?他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父亲还叮嘱他事关重大,不可泄露,他和镇国公还有楚王都在找这块图纹的主人。 这时,赵文静神秘地说: “这块令牌到底是谁的,我看着并不像那些官兵的令牌,我记得他们的令牌是菱形的。” 孙峻见状,只低声解释道: “这种花纹多半是江湖中人或是某种神秘组织留下的。” “啊……如果是这样,我爹娘会不会有危险呀?要不我们把令牌交给镇国公吧。” 赵文煜闻言,连忙制止道: “不成!那咱们今晚的事岂不是要败露了?” 孙峻一听便明白了两位小姐并不知道这个图纹的事,遂道: “既如此,还是让在下来转交吧。明日在下来贵府祝寿,定要拜见国公爷的,届时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令牌交给国公爷,就说是去书局买书,回府时在赵大人府邸旁边捡到的。” 这块令牌无论如何都要交到赵瑾手上,尤其是孙皓现在不在长安,查找图纹的事全靠赵瑾。 赵文煜和赵文静并不清楚孙峻真正的用意,遂连忙道谢: “多谢孙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们。” 谁知,孙峻收好令牌后却忽然浅笑道: “莫要再谢我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就在这时,一旁的赵文静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似的,指着旁边的墙根说: “姐姐,你快看,那不是狗洞吗?咱们还翻什么墙头嘛!” 赵文煜见状,连忙拉住赵文静的手说: “哎呀,你我是高门贵女,今日之事已有诸多不妥,若是再从狗洞里钻进去,还怎么见人呀!” “那也好过翻墙头吧!姐姐,我实在是爬不上这么高的墙,你就陪我钻一次狗洞吧!” “可是……” 见赵文煜犹豫不决,孙峻上前两步,笑着说: “其实在下也觉得文静小姐所言有理。这狗洞极小,也只有两位小姐的体格能钻进去,二位何不试试?” “这……” 赵文煜见孙峻也这样说,竟是愈发抗拒了。这时,一直在旁边没怎么吭声的蓉儿上前自告奋勇道: “小姐,奴婢替您试试!” 说完,娇小的蓉儿便在狗洞边蹲下,匍匐在地上,将小脑袋钻了进去。她四下里望了望,见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旁人,然后用两只手扒在地上使劲将身子一拔,整个人就钻了进去。 蓉儿连忙兴奋地转过身来,蹲在狗洞边,冲外面的两位小姐说: “小姐们快些进来吧,这边没人!” 赵文煜见状,仍是觉得不妥,她实在是不想像蓉儿那般整个人趴在地上。赵文静见状,倒是忍不住上前一步道: “让我来让我来!姐姐你看,可简单了,我从前在自己家里时就是这样偷摸钻出去逛夜市的。” 说完,赵文静熟练地哧溜一下扑在地上,把头和上半截身子伸了进去,然而,就在她想往里面爬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肩膀被卡住了。 “哎呀哎呀,我的背,嗨呀,镇国公府的狗洞怎么比我家的小呢!” 赵文煜见状,连忙担心地蹲下身来查看,看到妹妹卡在中间进不去也出不来,倒是忍不住噗嗤一笑,说: “你还要做给我看呢,我看你这个样子怕是更不敢钻了!” 赵文静无奈地在墙的另一边抚额悲叹道: “大概是因为知道爹的事有眉目了,这几日胃口好,进得多了些,不想竟连狗洞都塞不下我了!素日里我真的很熟练的,请姐姐相信我!” 说完,赵文静伸出两只肉肉的小手,冲里面的蓉儿说: “蓉儿,快拉我一把,我可不想卡在这里呀!” 蓉儿见状,连忙拉住赵文静的手,使劲往里面拔,外面的赵文煜则用力把赵文静往里面推,终于,蓉儿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这才总算把赵文静拔了进来。 眼看着赵文静哎呦哎呦地也钻进去了,这下只剩下赵文煜一个人在外头了。 “姐姐,快些钻进来吧!” “是呀大小姐,快些钻进来吧!” “这……” 赵文煜害羞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在一旁闲闲而立的孙峻,孙峻见状,竟也自觉地转过身去背对着赵文煜,而后温声道: “小姐请自便,在下绝不观望。” “那……可否请孙公子先行回府?公子在此,我实在是觉得有所不便……” 孙峻原本是想等赵文煜也进去之后再放心离开,但是见赵文煜执意如此,便未再强求: “也好,小姐莫要迟疑太久,夜已深,还是尽快回府为妙。” 说完,孙峻握紧手中那块令牌,登上了马车。看到马车驶出巷子,赵文煜这才长舒一口气——孙峻毕竟也是出身世家的公子,自己作为京中名门贵族出身的大家闺秀,如何能当着孙峻的面趴在地上钻狗洞呢? 不过,孙峻离开后,巷子里只赵文煜一人了,月黑风高,寒风凛冽,若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赵文煜看着眼前的狗洞,咬了咬牙,便学着蓉儿和赵文静的样子钻了进去。 好在赵文煜生得更纤瘦些,没费什么力气就自己钻了进来。三人在府中相聚,自是纷纷长舒一口气。这时,藏在巷口拐弯处的马车车窗被人从中打开,孙峻探出头来看了看空荡荡的巷子,只微微笑了笑,便冲车夫道: “走吧,可以回府了。” 且说赵文煜三人偷偷摸摸好不容易回到房间后,一进门就看到莲儿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我的小姐们,你们可算回来了!” 赵文静走上前看了看身上脸上都干干净净的莲儿,不解道: “咦?难道你没有钻狗洞吗?” “钻狗洞?我是和别人换了班出去采买的,自可凭令牌回府!” 莲儿话音刚落,就意识到了情况不对,她看向一身灰头土脸的赵文煜,顿时大惊: “你们……你们怎么能带小姐去钻狗洞呢?” 赵文煜见状,连忙上前两步说: “哎呀好了莲儿,这次大家都能平安回来就是菩萨保佑了!你快给我说说,你那边怎么回事?” 莲儿摇了摇头,叹着气自责道: “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找两个车夫的!那个粮油店的伙计闹了肚子,在茅厕蹲了半晌,我眼看着小姐被别人拉上马车,心里急得直冒火!好不容易等来了那伙计,我们驾着车一路追上去,发现你们也是往镇国公府的方向去的,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赵文煜闻言,只出言宽慰道: “你已是十万分地尽心尽力了,只是百密终有一疏,咱们也是头一回自己行动,终归是有胆识无经验。所以,你也莫要过分苛责那伙计,没准儿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小姐就放心吧,我有分寸。” 这时,莲儿忽然想到那辆陌生的马车,忍不住问道: “对了小姐,那辆前去搭救你们的马车究竟是哪家府上的?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赵文静闻言,只歪着脑袋看着赵文煜,坏笑着说: “这个嘛……明儿个寿宴上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第91章 寿宴 关氏过寿,府上自是一片热闹景象,京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或是赵家的姻亲,皆收到了请帖。 楚王是才回京的新贵,近来不管是哪户名门世家办宴席,都给楚王下了请帖,楚王却一家都没去,为的就是麻痹皇上、敬王和宣王,让他们误以为楚王没有夺嫡之心,并未在朝中拉拢人心。 所以,赵瑾的母亲过寿,楚王也照例没有前往,不过,倒是另一个不速之客意外地出现在了镇国公府——靖安侯世子。 靖安侯世子与赵兰亭夫妻不睦已久,世子已经许多年没有陪伴赵兰亭回娘家了。骤然见到靖安侯世子前来祝寿,赵瑾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事不登三宝殿。 不错,靖安侯世子是按照父亲的意思来镇国公府探口风的,他想知道现在究竟有多少人听说过那个打造兵器的秘密山谷了。而赵瑾却是早早地猜到了这点,赵兰亭偷了夫君的虎符私闯禁地,定然瞒不住婆家,靖安侯父子一定是担心和她同去的佟佳萱把山谷的秘密在镇国公府中散播。 好在赵璇叮嘱过佟佳萱,不要在府中提起此事,否则靖安侯府可能会翻脸不认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佟佳萱还指望着靖安侯府能给自己的娘家永昌伯府谋个好前程,自是守口如瓶了。因此,靖安侯世子并没有听到什么关于他们侯府的传言。 赵瑾一到花厅,远远地就看见靖安侯世子东张西望的样子,这时,吴清匆匆走来,在赵瑾耳畔低语道: “国公爷,楚王送了消息过来。” “说。” “安插在宣王府的歌姬玉娇容今晨刚把消息递到楚王府,说是昨儿个夜里宣王妃忽然发作,像是早产了,没成想折腾了一整夜,竟是……一尸两命!” “……” 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赵瑾,心头也不觉颤了颤。 “宣王妃也死了?怎么这么突然?这宣王妃的月份离生产也不远了,即便是早产,只要救治得当,母子皆保全也不是不能。” 说话间,赵瑾侧转过身去,往屏风后避了避,吴清跟上前去说: “孙大人此前不是说,皇上从宫里拨了好些宫女去伺候宣王妃这一胎,当时玉娇容就送来消息,说是怀疑里面可能有萧妃安插的人。” “我知道,萧妃之子敬王一直没有嫡出的儿子,一门皆是庶子,萧妃自然不想让薛昭仪的儿子宣王拥有嫡子。可是……宣王妃这一胎一直稳固,没听说过有什么异兆,这早产又造成了一尸两命,未免太突然了些!” 吴清闻言,四下里看了看,遂上前两步压低声音说: “据玉娇容所说,太医初步诊断是宣王妃昨夜就寝前喝的那碗八宝养颜羹有问题。宣王大怒,如今发疯似的在府中到处寻找凶手。” 赵瑾摩挲着手上的扳指,转头看向吴清,低声说道: “楚王殿下如今已按照皇上的意思假意和宣王联盟,宣王府出了那么大的事,楚王殿下一定会去探望宣王,只要能把宣王妃一尸两命的事推到萧妃身上,宣王和敬王之间的恶战就一触即发了。只要宫变一出,楚王殿下便可进宫救驾,届时大梁的江山便唾手可得了。这是个大好时机!” 吴清微微颔首,接着禀报说: “楚王殿下也正是此意,殿下如今已经前往宣王府,争取让宣王相信这一切都是萧妃和敬王所为。只是孙大人如今查案在外,楚王殿下要我们尽快弄清楚,私铸兵器的人究竟是不是敬王和靖安侯府的人,他们有多少私兵,又有多少兵器,以便我方应对自如。” 赵瑾闻言,抬头看了看远处正在和其他朝中勋贵侃侃而谈的靖安侯世子,却摇了摇头说: “今天不成,靖安侯世子会陪兰亭回来,显然是带着目的的,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自己撞上去,你先退下吧。” 说完,赵瑾理了理衣襟,朝靖安侯世子走去,那靖安侯世子大老远便瞧见了赵瑾,自是匆匆几句就打发了周围的几个贵公子,快步迎上前去: “舅兄多日不见了!” 赵瑾抬袖还礼,客气地说: “世子军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陪兰亭过来?” “舅兄这话就见外了,再忙也得顾着老夫人的寿辰呀!” 二人简单寒暄几句后,实在按捺不住的靖安侯世子直扑正题: “舅兄,我方才兜转了一圈,怎么不见我二舅兄呢?” “你说赵璇啊。” 赵瑾闲闲而立,倒背着手说: “这个兔崽子,我如今愈发管不住他了。原是京郊的庄子上出了些事,昨晚我便打发他去处置,不想竟是至今还没有眉目,事情偏又紧急,离不开人,他就不回来给母亲祝寿了!” “哦,这样啊……” 靖安侯世子明白,如果佟佳萱回府后把那个山谷的秘密说了出去,赵璇肯定是最有可能知道的,而赵瑾就算知道了也会守口如瓶,所以生性单纯的赵璇是最能套出话来的,可他今日竟然不在府中。 不过,靖安侯世子还留了一手,他让兰亭去后院找佟佳萱,看看能不能从佟佳萱嘴里问出些话来,然而,寿宴已经开始,靖安侯世子才见到从后院匆匆赶回的赵兰亭。 赵兰亭一身珠光宝翠,大老远地就金光闪闪地走了来,靖安侯世子快步上前拉住赵兰亭的手来到一旁的角落里,责怪道: “你说说你,这大金簪子,大金链子,大金耳坠,你是个暴发户吗?我们靖安侯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你就不能打扮得端庄大方一点吗?” 赵兰亭抬袖抚了抚鬓边摇摇欲坠的红宝石金钗,翻了个好大的白眼,说: “我是庶出,镇国公府的人都瞧不起我,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我比他们富裕,比他们过得好!” 靖安侯世子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我的祖宗,你娘家人瞧不起你到底是因为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赵兰亭见状,只抖了抖镌满金丝云纹的玫红色大宽袖,双手抱怀道: “我不管,反正气势上不能输!” “行了!我问你,见到你二嫂了吗?” “什么叫我二嫂,难道就不是你二嫂吗?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家人?” “好好好好,咱二嫂咱二嫂,行了吧?我的祖宗你就别难为我了,我也足够惯着你了!父亲上回大发雷霆你还不知道长教训吗?” 赵兰亭见状,缩了缩脖子,气势倒是顿时减了几分,遂道: “二嫂说她谁也没有告诉,我在府中后花园转了几圈,也没有听到有人议论那个秘密山谷。” 靖安侯世子闻言,沉默了片刻,遂问道: “那二嫂有没有告诉二哥呢?” “没有,二嫂说她心里知道分寸,什么都没有说。” 佟佳萱什么时候这么有脑子了? 靖安侯世子心中腹诽了片刻,竟是随便抓了一个镇国公府的小厮,询问道: “我问你,你们二爷去哪了?” “回姑爷,我们二爷昨儿个就去京郊的庄子上了,还没回来呢!” 与赵瑾说得一致。靖安侯世子不放心,又拦下一个端盘子的侍女,仍是问道: “可见到你们二爷了?” “姑爷,咱们庄子上出事了,昨儿个傍晚李庄头火急火燎地赶来,二爷连夜出城去了,听说还没回来呢!” 还是和赵瑾说得一样,难倒赵璇真的不在府里,去了庄子上?不过,整个镇国公府的前厅后院都没有听到有人议论那个山谷,莫非真的是佟佳萱聪明了一回,守口如瓶了?靖安侯世子的心里七上八下。 寿宴开场后,一众贵妇们莺莺燕燕地聚在一处,都往花厅里去了,一时间热闹非凡。男人和女人分席而坐,中间隔着一个修建在室内的小池塘。赵瑾作为男主人,自是要坐在主位上,因孙皓无法到场,年少的孙峻携贺礼前来,与其它各府的公子哥儿们坐在一处。 不一会儿,各类膳食便顺着温热的流水在桌上的假山石中流转开来,香酥小鹌鹑,八宝鸭脯肉,玫瑰豉油鸡,野笋东坡肉,草屋土鸡盅,鱼头藏玉,酱汁牛肉,油焖时蔬,鲜菇菜心,肉蟹煲,鲜虾嫩豆腐,樱桃肉等等。大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赵文煜坐在席间,身穿橘红色苏绣小袄,袖口与衣领处洁白的狐绒衬得她的脸颊愈发粉嫩,头上两朵熠熠闪光的珠花上垂下几颗晶莹剔透的小米珠,珠串碰撞在一起叮咚作响,华贵又不失灵气。 此次寿宴有太多京中贵族们前来给关氏祝寿,镇国公府虽不如往昔,但毕竟也是京中八大公爵之一。因此,为防身份特殊的蓉儿被人认出,赵瑾便找了个由头让她留在后院看管着膳食,花厅里只有莲儿为赵文煜侍菜。 莲儿拿起官筷为赵文煜夹了一块樱桃肉,几片牛肉,又盛了一碗汤羹。坐在赵文煜身旁的赵文静忽然冲莲儿招了招手,指着少爷们那桌宴席上的一位淡紫长袍的公子哥儿,悄声道: “你快瞧,就是那位公子,昨儿个晚上……然后,他和姐姐一起……” “文静,你在和莲儿说些什么呢?” 赵文煜似乎意识到情况不对,一时羞红了脸,赶忙捂了赵文静的嘴说: “你也真是,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不许胡说八道!” 她们声音虽极小,淹没在宴席中的一片人声鼎沸里,但池塘对面的赵瑾却无意间瞥见了这一幕。他的眼神沿着赵文静和莲儿的目光一路往少爷们身上游走,终于停在了孙峻的身上。 赵瑾目光微怔,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忍不住捏了捏藏在袖中的令牌——今儿个祝寿,孙峻一早便到了,不仅送来了寿礼,还借着和赵瑾独处的时机,把令牌交给了赵瑾。 赵文煜跟赵文静何时认识的孙峻?怎么孙峻昨晚刚在赵璃府邸外捡到令牌,这小姐儿俩今儿个就盯着孙峻看个没完没了? 赵瑾的眼神倏地一沉,似是明白了什么,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面色一片平静,只从容地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坐在下首处的靖安侯世子端着酒杯站起身来,恭敬地冲赵瑾说: “舅兄,我敬你一杯,日后咱们在朝堂上还要相互扶持,我若是有做得不妥之处,还望舅兄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世子过谦了。” 赵瑾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但这短短几个字却向席间的各位朝臣们表明了镇国公府的立场——他是不会和靖安侯相互扶持的,日后不管靖安侯府出了什么事,都和镇国公府无关。 靖安侯世子闻言,倒也并不惊讶,从赵瑾对赵兰亭放手不管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两家立场不同了。他们靖安侯府跟的是敬王,至于镇国公府,与宣王和楚王都不甚亲近,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纯臣还是另有所图。 郎舅二人相视而笑,各怀心思地饮下杯中酒。赵瑾搁下酒杯,坐回座位上,靖安侯世子亦转过身来,走回座位。可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赵瑾的目光不经意地停留在他腰间一侧坠着的荷包上。 靖安侯世子的荷包不大,宽大的衣袖一遮挡十分不易察觉,但握着酒杯的靖安侯世子抬起了衣袖,那荷包的样式便清楚地落入了赵瑾的眸中——荷包上绣着一个花纹,花纹也不大,但是……那正是那个图纹的其中一角! 第92章 不速之客(一) 宴席散去,一片寂静,仿佛一个时辰前的喧嚣是梦境似的。镇国公府的下人三三两两地走过来走过去,有条不紊地收拾花厅里的残羹,竟是连杯盘碰撞的叮当声都甚小。 方才宴席间,赵瑾被大理寺的同僚们按住灌了不少酒,他虽酒量不差,但素日里却不常饮酒,因此难免头痛。吴清虚扶着赵瑾回到主院,边走边回禀道: “国公爷,顾嬷嬷已经安排人把小姐们送回房间歇息了,不会让她们嬉闹太晚的。孙大人家的公子也已经回府了,除了孙家的管家跟着,也安排了咱们的两个侍卫一路护送。其余宾客皆已送走,老太太那边也歇下了……” 吴清话音未落,赵瑾却忽然足下一顿,抬手示意他不要出声。吴清微怔,连忙警觉地向四周看去。周围静得出奇,廊下六角雕花灯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一阵凉意席卷而来,夜风裹挟起赵瑾的发丝,空中开始弥漫出一股陌生的香味。 赵瑾院中没有女主人,他又不好女色,未纳姬妾,这香味从何而来呢? 忽然,院中树丛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似有什么异物擦着草木穿过树丛而来。赵瑾目光一紧,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吴清,就在这时,一道暗器从树丛中飞出,擦着吴清的左肩和赵瑾的右肩直直射入了对面的廊柱上。所幸他二人躲闪极快,未被暗器所伤。 未等吴清看明白暗器的来处,一个身手矫捷的身影已从草木深处翻出,只两个筋斗便稳健落在了赵瑾眼前。 “国公爷当心!” 吴清说话间,来者已拔出腰间短剑率先出手,赵瑾侧身躲开对方来势汹汹的一剑,旋即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挡下了对方的第二剑。眼看着主子和一个黑衣人大打出手,一旁的吴清心急如焚,正要上前相助,却被赵瑾喝止: “退回去,她是冲着我来的!” 说话间,黑衣人的剑锋已趁机擦向赵瑾的脖颈,赵瑾以匕首挡住对方的短剑,剑锋交错间,赵瑾的剑法更加敏捷,内力也更加深厚,对方的短剑被赵瑾一次次挡开,挣扎数下,也只不过斩下赵瑾一缕碎发。 二人相对立在院中,那黑衣人偏过头来,一双深褐色的眼瞳透过银白色的面具向赵瑾投来目光。 “是你?” 赵瑾认出了她。 对方亦收回手中的短剑,幽幽道: “不错,是我。” 赵瑾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你我婚期将至,你不在东平侯府等着大婚,怎么这个时候跑出来?” 黛姬抱着怀,抬眼不屑地看着赵瑾,说: “你放心,我是不会被人发现的。东平侯那个老头,天天教我礼仪规矩,我一个从宫里逃出来的贤妃陪嫁,什么规矩不懂,什么场面没见过,用得着他来教我?” 黛姬围着赵瑾绕了一圈,又颇有兴致地说: “不错嘛,有两下子。我原以为你这养尊处优的身子骨经不起折腾,没成想几个回合下来竟让我近不得身。” 赵瑾看着黛姬在自己眼前转着圈踱着步,暗自思索了片刻,询问道: “你今日过来,不可能只是为了躲避东平侯,你不是这样的人。说吧,找我何事?” 一个逃出宫后还能在天子脚下隐姓埋名经营歌舞坊这么多年的女人,必定是一个极能隐忍且小心谨慎的人。黛姬是断不可能做出偷跑出来和赵瑾打闹这种幼稚之事的。 脚步一顿,黛姬转过身来看了看赵瑾,遂从腰间摸出一方绣工精美质地上等的手帕,递到赵瑾身前,挑了挑眉梢问道: “说吧,怎么谢我?” 赵瑾接过手帕打开来看,手帕上绣着一株红柿和“柿柿如意”的字样,手帕的右下角则绣着一个极小极小的“煜”字,若非绣工极好的绣娘,是绣不得这样小的字的。只一眼,赵瑾沉静如水的墨色眼眸中便闪过一抹寒光: “你从哪得来的?” “哟,看来这还真是令爱的手帕!” “这是我府中从苏州买来的绣娘缝制的,为何到了你的手中?” 黛姬微微扬起下巴,抬头看着赵瑾,倒背着手,不紧不慢道: “你以为小孙公子为何会在赵璃府外捡到令牌?你以为你那养在深闺的宝贝女儿为何会在宴席上忽然红了脸?我知道你起疑了,身为你未婚的妻子,这不就紧赶着来给你解惑了吗?” “你……” 赵瑾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怒火,追问道: “你在我府上躲了一整日?” 第93章 不速之客(二) “不错,我确在你府中躲了一日,本想着抽个合适的时机同你见面的,没想到你们中原的官宦人家办宴席有这么多讲究,你竟一整日不得闲。我一直等到现在,才有机会单独见到你。” 吴清在一旁暗暗瞄了黛姬一眼,忍不住腹诽道:敢情您是没把我当人吗? 赵瑾并没有闲情听黛姬说这些,只直言道: “黛姬有话不妨直说,时辰已晚,我也不便多留你。” 黛姬闻言,似是也等得不耐烦了,遂开门见山地说: “你也知道,楚王吩咐过,每隔一段时日,我的手下就会去你那个怨种堂弟赵璃的府上送药材。昨儿个夜里,我让东平侯拘得不耐烦了,便亲自去了趟赵府,看看赵璃近来如何。没成想,我刚在树上躲好,就看到令爱和赵文静身穿婢女的衣服,溜到了赵府的墙角边,爬上了屋顶。” “什么?” 尽管方才在宴席间就起了疑心,但是骤然听到黛姬说出实情,赵瑾和吴清俱是一惊。 “这算什么?后面还有更精彩的。赵文静跟她爹娘叙旧,误了时辰,险些被前来接班的官兵撞见,情急之下,竟是从书局买书归来的孙峻乘着马车及时带走了姐妹二人。” “你是说……孙峻昨晚就跟文煜和文静见过了?” “别着急,后面还有。” 黛姬倒背着手看向赵瑾,得意地说: “她们走后,我看到墙角边多了块手帕,料定是令爱不慎掉落的。我唯恐这手帕被那些官兵发现,看出端倪,遂从树上一跃而下,在官兵到达之前捡走了手帕。” 黛姬一番话,说得赵瑾一时无言以对,一旁的吴清更是频频擦汗——两位小姐做出这种事,他女儿莲儿必定脱不了干系了。 沉默了良久,赵瑾才开口道: “我教女无方,让黛姬见笑了。昨夜多谢你相助。” “谢什么,举手之劳。如今孙大人远在外地,京中之事全靠你掌舵,若是你再有个好歹,楚王岂不是孤立无援了?” 提及楚王,赵瑾想起晨间吴清提到的事,遂问道: “对了,听说楚王殿下已经去问候宣王了,不知宣王府那边如何了?” “暂时查不到凶手。宣王妃最后喝下的那碗八宝养颜羹已经没有了,锅中所剩羹汤不会隔夜,早已混入其余污物中跟着泔水车运出了府。宣王妃用过的碗也早已被清洗干净,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赵瑾闻言,沉思了片刻,遂不紧不慢道: “听玉娇容说,陛下从宫里拨了几个宫人去伺候宣王妃,这其中可能有萧妃的人,这个人她锁定了吗?” “也没有。” 黛姬摇了摇头,有些遗憾地说: “我问过玉娇容了,她说那个形迹可疑的人是自恃有几分美貌,想爬宣王的床,结果被宣王打回宫里了,而剩下的几个人一直都安分守己,看不出什么问题。” 这就更奇怪了。 赵瑾抿了抿唇,似是在琢磨着什么,复又接着说: “我觉得未必是那碗八宝养颜羹有问题。我府中的秋姨娘有了身孕,一应膳食都是我母亲的心腹亲自照料,从不可能经过他人之手,那宣王妃可是堂堂亲王正妃,其饮食起居更是层层把关,一般人很难在她的饮食中做手脚。”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真正可疑的人,应当还是那个想爬床而后被早早赶回宫的宫女。” 赵瑾走到黛姬身前,进一步解释道: “我从前在书中读到过,有些药物发作周期极长,从进入体内到发作往往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我怀疑,那个宫女应该是一早就给宣王妃投了毒,再借爬床一事顺理成章地回到宫中。待到宣王妃发作之日,谁也不会想到这事跟她有关了。” “可是……她入王府时间那么短,只怕更没有机会给王妃投毒啊!” “这么说,她唯一接触到的就是宣王的床?那这就更好办了!” 赵瑾话音刚落,黛姬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我懂了!那就让楚王殿下告诉宣王,从他的床开始查起!” “我正是此意。倘若能查出此事是萧妃的人所为,且握有十足的证据,而我这边若是也能同时查出敬王等人私铸兵器,那么两罪并举,可以找个机会直接向陛下揭发敬王之流,从而不废一兵一卒就能除掉一个劲敌。只要敬王一倒,除掉宣王那个草包不是难事。不过……倘若仍查不出是萧妃所为,那咱们就得伪造证据,把此事栽赃到萧妃母子头上,挑起敬王和宣王之间的恶战,再让楚王殿下进宫救驾。只是这样需要大量兵马,我们需要找到沈将军的旧部。” 赵瑾一番话,黛姬听得明白,连忙回应道: “那就做两手准备,你一边查找私铸兵器的证据,一边联络沈将军的旧部。” 赵瑾微微颔首,表示听从吩咐。黛姬见状,亦未有多留之意,只抱拳行礼道: “好了,时辰不早了,今日之事我也办完了。我该回东平侯府了,你多保重,告辞!” 说完,黛姬转身轻巧地翻出院外,消失在夜色中。 见黛姬已走,吴清站在一旁不敢作声,只暗暗打量着赵瑾的神色,琢磨着两位小姐半夜溜出府的事该怎么交待。可赵瑾却忽然转过身来,沉着脸冲吴清说: “行了,别看了!两位小姐今日高兴,咱们不去扫她们的兴,明日再说吧!” 第94章 教女有方 赵家一向重视对子女的教导,翌日一早,赵瑾告假的折子就递到了吏部,吴清知道,国公爷这回是真生气了。能让赵瑾告一天假来单独处理,可见赵瑾心中没把这件事当成小事。 赵瑾书房里,四个人跪成一排,中间是赵文煜和赵文静,两侧是莲儿和蓉儿,四个小人儿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吴清拿着竹棍候在一旁,亦是满头虚汗。赵瑾叉着腰,在众人面前踱了一会儿步,愠怒道: “都瞒着我,是吧?我才养你们几年,这翅膀就硬了?” “爹爹……” “你给我住口!” 赵瑾伸手指着赵文煜,斥责道: “你身为族中长姐,不能好好约束妹妹的言行,带着她溜出府也就算了,竟还敢爬墙头钻狗洞!我教你的三招两式可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是吧?” 赵文煜吓得连忙低下头去,长睫微垂,一声不敢吭。赵瑾训斥完赵文煜,又走到赵文静身前说: “还有你!你想去见爹娘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你都没有问过我,又怎知我不会想办法安排你们见面?” 赵文静从得知事情败露后就一直哼哼唧唧地抽搭着,哭个不停,见赵瑾大发雷霆后,更是吓得止不住地掉眼泪: “堂伯父,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寄住在镇国公府,已经给您添了许多麻烦了,实在是不敢再向您提出过分的要求了,这才出此下策……” 见赵文静哭得眼睛都肿了,赵瑾的语气柔软了几分,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想见自己的爹娘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吗?你有没有想过,那晚要是没有孙家公子接应,要是没有人替你们捡起手帕,事情被捅到皇上那里,这才是真正地给我添了大麻烦!” 骂完了赵文静,接下来就轮到了莲儿和蓉儿,赵瑾一把从吴清手中夺过竹棍,指点着莲儿和蓉儿说: “还有你们俩,身为婢女,不能好好服侍小姐们,还陪着她们一同胡闹!尤其是你!” 赵瑾转向蓉儿,话里话外地提醒道: “叮嘱过你多少次,你被买来伺候小姐,就是府里的人了,不再是人牙子手里的野丫头,你竟还敢随便跑出去抛头露面!” 蓉儿知道,镇国公是在提醒她,她是严默的女儿,只有待在府里才是最安全的,那晚她一时心急跟着跑出府去,实在太冒险了。还好当时夜色已深,她又女扮男装,所幸没被旁人认出。 一通数落后,赵瑾挥了挥手中的竹棍,沉声道: “咱们这样的人家,自有家规祖训,我也是按照祖宗的规矩行事,你们别怪我这个做长辈的心狠。把手伸出来!” 赵文煜瘦削的肩膀抖了抖,犹豫了片刻,这才颤抖着伸出左手。赵瑾上前一把攥住女儿纤细的手腕,扬起竹棍便抽打在少女白嫩的掌心上。 “啊……” 赵文煜吃痛,本能地把手往回缩,赵瑾却攥得更紧,手中竹棍啪啪啪就是几下。赵文煜哪里受得住,一时痛哭不止。可赵瑾却没有停下,只责备道: “有胆量做,你就得有本事担着!打你十下手心都是轻的,若是被皇上知道,你这会儿怕是连命都没了!皇上正愁着抓不住我的把柄呢,你还敢送上门去!你是想看我们镇国公府步沈家的后尘吗?” 一旁的赵文静听到姐姐要被打十下,连忙扑上前拦住赵瑾,哭喊着哀求道: “堂伯父!堂伯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主意都是我出的,全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你不要怪姐姐,要打就打我吧!求求你不要再打姐姐了!” 赵瑾心里跟明镜似的。赵文静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好好地寄住在这,赵璃夫妇自然千恩万谢,可若是自己真的动手打了她,只怕赵璃夫妇就要不高兴了。 赵瑾是利益至上的,他为赵璃一事四处奔走不仅是因为赵璃是自己的堂弟,更是因为赵璃仁义忠厚。今日赵瑾对他好,来日镇国公府若是有难,赵璃也定会鼎力相助。所以,好人做到底,赵瑾已为赵璃做了太多,实在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打了他的女儿,让他与镇国公府生出隔阂,以致自己前功尽弃。 这样想着,赵瑾手中的竹棍顿了顿,一把拨开赵文静,一字一顿地说: “你听好了,我今天不会打你,我只打你姐姐。我就要让你看看,因为你的任性,因为你未向我请示,有多少人要为你的行为买单,有多少人要替你受罪!” 说完,赵瑾继续扬起竹棍,把赵文煜身上的十下狠狠打完。赵文煜疼得跪坐在地上,捂着手小心翼翼地低声抽泣着。赵瑾顿了顿,随后又抓起一旁莲儿的手: “你是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跟她最久。我知道,她吩咐你做事,你不好反驳,你也已经极尽所能地护她周全。但是大小姐一向疼你,今日若是不让你受罪,大小姐只怕长不了记性!” 说完,赵瑾扬起竹棍又在莲儿的手心敲了五下。莲儿年岁也不大,但却不敢像小姐们那样哭出声,只咬着嘴唇一动不敢动,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旁的吴清见状,虽然心疼,但也只是背过身去不看,并不敢插一句嘴。 且不说女儿确确实实犯了错,挨打并不亏。这些年,他跟着国公爷也结交了京中不少富贵人家的大管家,听说有些主子心狠手辣,公子小姐犯了错,却把小厮丫鬟活活打死。如今,赵瑾打了小姐十下,却只打丫鬟五下,已经是极仁厚的主子了,作为莲儿的父亲,吴清已是感激不已。 打完了莲儿,就轮到了蓉儿。赵瑾似乎并不想停下来,也全然不管赵文静在一旁哭得要死要活的。吴清见状,竟是连忙赶上前去,跪在赵瑾身旁说: “国公爷,蓉儿还小,都是莲儿没有做好表率,把下头的小丫鬟给带坏了。蓉儿身上这几下您就打在属下身上吧,是属下没有教好莲儿,以致她没有尽到大丫鬟的本分,属下甘愿领罚!” 赵瑾垂眸看了看方才一直安安静静不敢说话的吴清,顿时明白了过来。蓉儿是赵兰溪拜托他好生照顾的,自己若是打了蓉儿,那么…… 赵瑾心里颤了颤,虽然自己是大哥,但到底还是怵赵兰溪几分的。吴清这是在帮他圆场。 咬了咬牙,赵瑾抬起竹棍敲了敲吴清的肩头,没好气地说: “你替她领罪?你是我府上的管事,竟然去给小辈顶罪?你可真爱惜你自己!” “子不教,父之过。” 吴清硬着头皮挤出六个字。赵瑾眉心跳了跳,忽然拔高了嗓门说: “那我是不是应该先打死我自己啊?” 说完,赵瑾将手中竹棍啪的一声扔到了地上,冲跪在身旁的几个小姑娘说: “都给我回去!赵文煜赵文静即日起禁足,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踏出房门!” 第95章 站稳脚跟 正午时,赵瑾把一上午不敢吭气的吴清叫到了跟前。吴清垂着手,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在赵瑾面前。赵瑾抬眼看了看吴清,遂搁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说: “去看过莲儿了吗?” “还没有。” “方才我去瞧文煜,你怎么不跟我一同过去呢?” 吴清抬了抬眼看着赵瑾,又再次垂下眼眸,讪讪地说: “属下难为情,属下的女儿给国公爷添麻烦了。” “你呀!” 赵瑾上前在吴清的肩头重重拍了两下,又转身拿出两盒包装精美的点心,递到吴清手上,叮嘱道: “这是我让人从稻花香买来的,记得莲儿上回带文煜去买过,赞不绝口。你把这糕饼带去给莲儿,帮我转达几句话。” 吴清诧异地接过糕饼,不解道: “国公爷这是?” 赵瑾摆了摆手,示意他莫要推却,遂转过身去笑着说: “我今日打莲儿,除了是做给文煜看,也是做给府中其他下人看的。若是不让莲儿受点皮肉之苦,日后只怕是随便哪个仆从,都敢撺掇着小姐们往外面跑了。” 赵瑾坐回一旁的小案旁,示意吴清一同坐下,又斟了一杯茶水递到吴清手边,吴清连忙推却,赵瑾却只当没看见,硬塞到吴清手中,说: “日后,我可以放心地让莲儿跟着文煜了。” 吴清一头雾水,赵瑾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茶,悠然自得地说: “从前我一直担心,莲儿木讷少言,人也呆板,唯恐她日后不能堪以重任,不能给煜姐儿出谋划策。蓉儿再机灵,也不可能跟煜姐儿一辈子,兰溪迟早要把她接走的。可如今不同了,经此一事,我发现莲儿这孩子是个有主心骨的,你别看她素日里闷不吭声,其实她心里都有数,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国公爷……” “你我皆是凡夫俗子,始终无法陪伴儿女一辈子的。这日后我就放心了,哪怕是煜姐儿嫁了人,在夫家过得不顺,莲儿也敢陪她杀出去,不必在婆家苟且受气。她如今还小,行事难免不够仔细,再历练个三五年,我相信莲儿会和你一样,变成一个有胆识有手段的善谋之士,可以为主子出谋划策,斟酌是非。” 赵瑾这番话虽简短,却向吴清透露了一个事实:从今往后,莲儿就在大小姐身边彻底站稳脚跟了。 吴清一时激动万分,连忙跪地谢恩: “国公爷厚爱,属下感激不尽!属下一定用心教导小女,让她好生服侍大小姐!” 赵瑾示意吴清起身,笑着说: “别动不动就跪,我话还没说完呢!” “是!” 吴清站起身来,重新在赵瑾对面坐好,双手放在膝上,等待着赵瑾的吩咐。 “我都想好了,等过了年,煜姐儿再大一岁,我也该让她学着自己打理铺子了。那个粮油店就可以先交给她练练手,让莲儿也跟着一起。等到日后煜姐儿出阁,我名下的庄子铺子划几个给她,都是无比丰厚的嫁妆,她母亲当年嫁我时带来的嫁妆,我也一并给她带走傍身,让她自己打点,这样即使她嫁了人,也不必吃喝用度都指望着男人!” “国公爷所言甚是!这世道无论何时,唯有咱们自己手中有银子,才能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赵瑾上前拍了拍吴清的手背,说: “你把我的意思跟莲儿转达清楚,别让她寒了心便是。” “国公爷放心,属下都明白!” 赵瑾作为家主,不能和下面的人太亲近,若是他亲自去给莲儿送点心,下人们必定要说国公爷念着吴家的功劳徇私,偏心莲儿。这样并不利于赵瑾在府中立威,更不利于吴家日后的生存处境。 所以这些话只能由吴清这个做父亲的去转达。 “还有一件事。” 赵瑾从袖中取出已经卷成圆筒的纸笺,递给吴清,吩咐道: “这是一些新的进展,你速速送出去。” 孙皓出行前与赵瑾早有约定,他会在沿途留下特殊气味,而鹰的嗅觉异常灵敏,可以凭借这些气味找到孙皓。 “国公爷是想请出咱们驯养的鹰?” “不错。” “可是……万一消息被旁人截获怎么办?” “你放心,我写的是古时的篆字,旁人看不出是我的笔迹,再说了,我用的是暗语,表面上都是些寻常的问候,并没有把咱们的事写在明面上。” …… 这一日,天气晴好,虽说离冬至越来越近,处处透着寒凉,但是只要太阳一出来,人们总是爱到街头走动走动的。 洛阳虽不及长安,却也是陪都,亦有东都之称,比一般的城池要繁华许多。街道两边的商铺人流如织,背街小巷里也有许多农家摊贩,兜售自家田地里、池塘里的瓜果鱼虾,百姓们你来我往,一时热闹不凡。 马车驶入城中,渐渐行驶缓慢,赵兰溪搁下手中的大梁洗冤录,一把薅住赵景明的后颈,将伸出头往外看的侄儿一把拉回了车里。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这样很危险!万一对面的马车驶得快了些,仔细把你的脑袋撞飞!” 赵景明对赵兰溪惧怕些,连忙老老实实坐正,乖顺地说: “姑母,都说洛阳城是东都,我还是第一次来呢!咱们可以住上一晚再走吗?” “咱们可以住上两晚。” 赵兰溪把大梁洗冤录收好,并不去看景明,语气也清清冷冷。许是习惯了姑母的样子,赵景明倒是毫不在意,只兴高采烈地说: “真的?太好啦!多谢姑母!” “自打出了长安城,咱们一路上就没怎么好好歇息过,有时夜里也在赶路,这人和马都需要好好歇一歇了。洛阳繁华,客栈酒楼的档次也高些,咱们在此住上两晩,也不会委屈了你。” 赵景明一向是个人精,连忙学着大人的样子客气地说: “侄儿怎样都成,主要是姑母。姑母是女子,万不可将就了!” 赵兰溪斜睨了侄儿一眼,打开马车的车窗向外瞧了瞧,遂道: “洛阳与长安到底还是不同的,我此前来过两回,一次是跟着师父,一次是跟着严大人。你若是白日里还有精力,这两日我可以带你在城中走走看看,你也长长见识。其实你二叔说得不错,人啊,不能把书读死了!” 赵景明方才还在担心姑母把他看得紧,没想到转眼就拥有了在洛阳城里逛一逛的机会,当即便来了精神: “太好了!姑母见多识广,侄儿就全仰仗姑母了!” 第96章 洛阳相遇(一) 临近正午,景明的肚子早已咕咕作响,赵兰溪命车夫把马车停在了一座叫做百里飘香楼的酒楼附近。这座酒楼在洛阳十分有名气,一楼接待散客,二楼是雅间,三楼则是住店的客栈。 一下马车,赵景明就被酒店里的饭菜香味吸引住了,不禁感慨道: “难怪叫百里飘香楼呢!真的好香啊!” 然而赵景明话音刚落,就忽然睁大了眼睛。他上前拉住赵兰溪的手,小心翼翼地说: “姑母,你看……” “跟你说了多少遍,在外面要叫我乳母!” 赵兰溪不悦地蹙了蹙长眉,赵景明连忙捂了嘴,只神秘地指了指赵兰溪身后,而后支支吾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又跟上来了……” 赵兰溪微怔,连忙回头看去,却见一身竹青色棉袍的孙皓倒背着手,微笑着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怎么又追上来了! 赵兰溪独来独往惯了,不喜与人同行,她只想带着侄儿安安稳稳抵达徐州就好,同行的人越多,目标就越大,越容易被人盯上。然而,孙皓此子显然没有这样的自觉,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追上赵兰溪了。 “来都来了,一起进去用个膳吧。” 孙皓笑得云淡风轻,一点也不像被皇上秘密派去查案的大理寺卿。 “我不是告诉过师兄吗,你我同行,对谁都不利,师兄怎的又追上来了?” 赵兰溪转过身去,心中倍感无奈。 孙皓闻言却依旧笑着说: “我没有追你,我是闻着这百里飘香楼的香味来的。可巧,你怎么也在呢?” “你……” 赵兰溪真的很想骂一句无赖,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遂甩了甩衣袖,回绝道: “我带着景明,实在不便与旁人一同用膳,师兄请自便吧!” “那……一起喝个茶总可以吧?” “我没有这个闲情雅致。” “那……赵瑾的书信你看不看?” “……” 赵兰溪怔了怔,连忙转过身来看向孙皓,孙皓笑着从袖中摸出那个被卷成圆筒的信笺,一脸期待地看着赵兰溪。谁知,赵兰溪却出乎孙皓的意料,淡淡说道: “这信既然是给师兄的,我又何必要看?” 见赵兰溪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孙皓上前两步,低声道: “私铸兵器的事,有点子眉目了,师妹你……” “你说什么?” 赵兰溪心头一跳,孙皓却又退了回去,两手一摊,说: “咱们就只是吃个饭,师妹不必如此小心谨慎,越是处处小心,越显得格格不入,越容易被人盯上。你觉得?” 看来,这顿饭是非吃不可了。 赵兰溪顿了顿,终于服了软,轻声道: “那就请师兄来挑选座位吧。” “多谢师妹赏脸!” 孙皓拱手作揖,满意地招呼了自己的属下,很快就选好了二楼的雅座。他领着赵兰溪和赵景明入座,不一会儿就点好了几道菜:芙蓉鸡蛋、豆豉蒸鱼、烤鸭、梅菜扣肉,糖醋茄条,玉米山药排骨汤,虾仁豆腐汤,梅花糕。 热菜一上来,孙皓就忙着给赵景明夹菜: “来,大侄子,叔父给你包一个梅菜扣肉夹馍。你别看这猪肉肥的多瘦的少,你只要把这梅菜和肉一起夹进馍里,它不仅不会腻,反而满口生香,回味无穷啊!” 赵景明双手接过孙皓给他包好的梅菜扣肉夹馍,恭敬地颔首说: “多谢叔父,侄儿可以自己来!” “瞧你那机灵劲儿,跟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赵景明闻言,连忙惊喜道: “叔父知道爹爹小时候的事?” “那是自然!你可别忘了,我和你爹都是一起在云龙书院读书的,我俩刚认识那会儿,也就跟你现在一般大,那可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你爹什么样我没见过?” 赵景明一听,立刻便来了兴趣: “叔父,那我爹小时候也会犯错吗?也会被先生打吗?” “那可不?你爹小时候的糗事可太多了,叔父能给你讲上三天三夜!” “真的!” 眼看着这一大一小越聊越多,赵兰溪啪的一下撂下筷子,看着孙皓说: “食不言寝不语,师兄怎么如此多嘴!” 孙皓知道赵兰溪是想让他赶快说出赵瑾信上说了些什么,遂笑道: “师妹莫急,小孩子胃口小,待景明吃饱了,你让下人领着他去客房歇息。这种事,哪能当着孩子的面说。” “那你不许给他讲故事!故事讲起来就没完没了,景明这顿饭要吃到猴年马月?” 孙皓见状,连忙陪着笑脸说: “好好好,等你们都得空了,我再慢慢讲。” 说完,孙皓低下头看了看景明,小声道: “你爹小时候的事,叔父都知道,这一路上慢慢给你讲。快吃吧,听话!” 赵景明捂着嘴偷着乐,激动地连连点头。 酒足饭饱后,随行的嬷嬷们把景明领回订好的客房里休息,赵兰溪又吩咐了两名侍卫去房门外守着,这才放心。 “师妹行事果然谨慎,难怪赵瑾会指明要你来护送景明。” 孙皓吩咐店小二送来一壶热茶,几碟点心,仍旧坐在方才的雅间里,笑着看向赵兰溪。赵兰溪顿了顿,开口回应道: “师兄并非第一天认识我,不必说这些。现在可以把赵瑾的书信给我了吗?” 孙皓面色微僵,却又无奈地笑了笑,一边从袖中摸出那圆筒状的纸笺,一边说: “我还真得感谢赵瑾,不然连和你吃上一顿饭的机会都没有。” 赵兰溪伸手接过孙皓递来的纸笺,打开来看,一列列整齐秀美的篆字映入眼帘。 “这是……暗语?” 赵兰溪对篆字没有深入研习过,只略识一二,但从大致的字面意思来看,却似乎没有提到什么私铸兵器的事。 “不错,赵瑾信中的意思是说,赵璇已经查明,近期从京郊四大冶炼厂大量购买铁器的商铺,大多都是胡家的产业,另有一些新开的铁器店也多是记在胡家那些姻亲的名下的。” “胡家……怎么那么耳熟?” “师妹知道我这次回徐州查的是什么案子吗?” “寇忠之妻胡氏暴毙一案……啊!你是说胡家……” “不错,正是胡家!” 第97章 洛阳相遇(二) “胡家在京中并非名门世家。” 赵兰溪搁下手中的信笺,继续说: “高祖皇帝打天下时,胡家老爷还只是徐州一个颇有名气的铁匠,因生意做得大,家境殷实些。后来太宗皇帝在位时,胡家一举成为皇商,搬到京城,给宫里打造各式铁器,胡氏的父亲还因此在工部挂了个闲职。不过,胡家毕竟是商贾出身,胡氏的哥哥虽在父亲的逼迫下考取了功名,得了个名正言顺的官职,但胡氏一门依然无法踏入京中名门世族的圈子。” 孙皓虽久居徐州,却对早已搬去京城的胡家并不是十分了解,遂不解道: “既如此,胡氏因何能嫁入世家大族寇家?而小胡氏又因何能去伺候敬王?” 赵兰溪微微顿了顿,似是在回忆着什么,而后开口道: “我听坊间说,当年胡氏的哥哥和好友去京郊狩猎,恰遇寇忠的马受了惊,眼看便要冲下山崖,是胡氏的哥哥及时救下了寇忠。寇家为了报恩,就让寇忠娶了胡氏,并答应扶持胡家。” “这就更奇怪了!寇家既然答应要扶持胡家,胡家又何必多此一举去攀附敬王?” 孙皓心中愈发不解,赵兰溪却直言道: “这就和严大人生前没有来得及重审的一起冤案有关了。” “冤案?” “不错,我也是近几日才知道的。我虽然追随严大人多年,但朝廷上大大小小的案子,严大人不可能全都让我知情,有些细节是不能对外说的。此前,严大人的大梁洗冤录一直由他自己保存,莫说是我,就连严夫人生前都没有机会过目。这次送景明回徐,我放心不下大梁洗冤录,就随身带上了,一路上翻看,才知道还有这么一起冤案等待昭雪。” 赵兰溪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茶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 “胡家疏于管教子女,有一日,胡氏的哥哥与友人在外吃酒,醉酒后在京中纵马,撞死了定远将军的次子。定远将军的官职虽不甚高,却也是有军功在身的,当即便告到了刑部。胡氏的哥哥唯恐偿命,便去求妹夫寇忠,寇忠那时还只是个芝麻小官,又去求堂兄寇勇。可寇勇在御史台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当即就回绝了堂弟,表示自己绝不会插手。这些都是后来寇勇亲口告诉严大人的。当时那胡氏的哥哥走投无路,恰逢敬王府招选歌舞姬,他便委托寇忠,把自己最小的妹妹小胡氏献给了敬王,请求敬王帮自己解围。” 寇忠在寇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里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整个家族中显得十分平庸,不被重视。因此,寇忠也一心想抱上敬王的大腿,日后飞黄腾达,不必再看族中长辈的脸色。 就这样,郎舅二人一拍即合,找到了敬王。敬王接纳了小胡氏,也允诺可以保胡氏的哥哥安然无恙。 “后来,应该是敬王从中运作,找了一个镖师顶罪,刑部当时宣判,是在一旁骑马经过的镖师撞死了定远将军的次子,与胡氏哥哥无关。很快,那镖师被问斩,镖师的妻子和独女四处求告无门,直到严大人升任刑部侍郎,母女二人前来递诉状,请求严大人重审此案,还她丈夫清白。” “那后来呢?严默生前查到了哪一步?” “据大梁洗冤录上所写,严大人找到定远将军,好言相劝,对方终于答应开棺验尸。严大人仔细查验了骸骨,记录下骨折的位置,根据撞击力的相互作用,反向推出了马头和马腿的骨折程度,还画出了草图。经过当时查证,镖局里所有的马匹都是健全的,也没有任何一匹马丢失。随后,严大人禀报皇上,说明此案有冤,皇上便下令要他找到真正的凶手再谈平反一事,否则恐难服众。” 当时事发突然,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到底是胡氏的哥哥撞死了人,还是那镖师撞死了人,百姓们皆不敢妄言。便是有看得分明的人,也不敢站出来指证,毕竟谁也不想得罪京中贵族。胡家出身再低微,如今也在朝为官了,谁会为了一个镖局的镖师去得罪胡家和寇家呢? 孙皓闻言,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顺着赵兰溪所说的线索兀自思索着,而后开口道: “胡氏的哥哥应该不会允许严默查验他的马匹的。或者,他早就将那匹马杀掉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当时严大人未与我细说这件事,只说又有冤情要禀明皇上。我记得,严大人从宫里回来没多久,就遭到了接二连三地追杀,那些人都是武林高手,两次将我重伤。严大人便暂时搁下了案子,想等这件事慢慢被遗忘之后,再暗中追查,不然可能还会给那对母女也带来杀身之祸。再后来,就是沈家出了事,后面的事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严默一心为沈家喊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也留下了一堆等待平反的冤案。 赵兰溪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我原是想等到了徐州,安顿好景明,了却这桩心事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的。这些事对你查案虽有助益,但你总归是要到了徐州以后才能开始调查。” 孙皓淡然一笑,搁下手中的茶盅,说: “看来我这顿饭是收获颇丰啊!如此也好,我心中有个大概,到了徐州也能尽快接手。” 见孙皓这样说,赵兰溪便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师兄,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真的是敬王从中运作,救下了胡氏的哥哥,那么敬王看中的绝不可能是小胡氏,而是胡家的出身。敬王早有夺嫡之心,他需要大量的人马和兵器。而胡家本就是做铁器生意的商贾,入仕后,族中产业也仍以经营铁器为主。所以,敬王那个时候应该就和胡家做了交易——他救下胡氏的哥哥,保住胡家,而胡家日后要助他成事。敬王若想私铸兵器,需大量购买铁器锻造,而能大量购买铁器的人只会是经营铁器的商贾,这样才不至于惹人怀疑。所以,胡家这个铁匠出身的身份,正是敬王最好的掩护。” 如此一来,便和赵璇查得的结果对上了,那些忽然大量购买铁器的商铺,都是胡家的产业。 第98章 洛阳相遇(三) 对于赵兰溪所言,孙皓是认可的。敬王也许是从制造那起冤案开始,就和胡家达成了约定,再加上靖安侯府极有可能在赵兰亭和佟佳萱去过的山谷里私铸兵器,而靖安侯府也是敬王的人,这一切就能说得通了。 “如此说来,你收到的那张让你交出大梁洗冤录的纸笺,有可能也是敬王的人所为。” “不错,我也这样认为。” 赵兰溪顿了顿,说: “从敬王对朝臣的掌控来看,他手上应该握有不少人的秘密,他也极有可能制造了不止一起的冤案。敬王通过帮那些犯了事的官员逃脱罪名,从而握住他们的把柄,让那些官员对他言听计从。” 孙皓微微点了点头,接着说: “只是山谷一事咱们还无法确认,也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在铸造兵器。” “就算是在铸造兵器,也不能盲目确认这些兵器就是靖安侯府私自打造的,希望国公爷在长安能尽快查出些眉目来才好。” “这是赵瑾擅长之事,你不必忧心。” 正说着话,孙皓的目光忽然移向窗边。 百里飘香楼的二楼中间是一个天井,雅间是分布在四周的,若是打开雅间的窗户,沿着窗户往下看,可以通过天井看到一楼大堂的情况。 孙皓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前,伸出手将两扇禁闭的红棕色镂花窗打开一条缝,向下面的一楼大堂瞧去,而后幽幽道: “他们果然还在。” “什么?” 赵兰溪心中疑惑,也站起身来走到孙皓的身后,追问道: “师兄在看什么?” 孙皓轻声笑了笑,微微侧过身来,给赵兰溪让出了一个位置,说: “东南角的那张四方桌上,你看到了什么?” 赵兰溪顺着孙皓的目光瞧去,只见东南角的一张四方桌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身穿一身靛青色粗布棉袍,俨然一副书生模样。另一个则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上戴着黑色帷帽,帷帽上纱幔垂下,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桌旁靠近他的位置,斜卧着一柄长剑。 赵兰溪料定这两人身份必然不简单,遂轻声问道: “师兄,他们是谁?” “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是徐州州衙的捕头,叫段武。我从前担任徐州知州时,他就已经在州衙做事了,我进京赴任时,他还没有离开州衙,不知为何,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还扮成一个书生。” 至于另一个人,他遮着脸,谁也认不出他是谁。孙皓顿了顿,接着说: “这个段武先你我一步进入百里飘香楼,我亲眼看见他进来的,不多时,那个蒙面黑衣人也跟了进去。” 原来,这才是孙皓执意要来百里飘香楼的原因。 “师兄不怕段武认出你吗?” “我自然不怕,你没发现他一直勾着背缩着肩膀吗?他连头都不敢抬,又怎么会看到我呢?” “师兄的意思是……这个段武怕人认出他?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不急。” 孙皓抄起手,转过身去说: “他们旁边那桌的两个人是我这次带来的随从,他们正在帮我盯着段武和那个神秘人,咱们就在这等着,不必着急。” 不一会儿,外头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这脚步声在雅间门前停下,外头似是有人在窃窃私语,很快,孙皓身边的心腹凌远走了进来: “大人,那个段武和黑衣人已经先后离开,按照你的吩咐,已经派人分别跟上去了。” “可有听到他们交谈了些什么?” “下面的人说,他们是用筷子蘸着汤汁在桌子上写字交谈的,写完就擦干净,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 孙皓闻言,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沉声道: “这也难怪,他们敢坐在大庭广众之下交谈,想来定会有办法让旁人听不到。” “那倒也不一定。” 赵兰溪侧过身来看向孙皓,上前几步说: “师兄说,方才那个假扮成书生的人其实是徐州州衙的捕头,既是捕头,武功应当不弱,而他对面那个黑衣人神神秘秘的,身边还放着一柄剑,那剑看上去并不轻便,若非武林高手,当是驾驭不得的。” “师妹的意思是?” “这二人既然武功都不弱,那么内力必然深厚,他们用筷子蘸着汤汁在桌上写字,也许会不经意间在桌上留下划痕。” 孙皓听了这话,眸中一亮,但很快又恢复一如既往地平和,缓缓道: “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也能想到这一点,刻意轻描淡写,没有在桌子上用力。不过,咱们可以先去找找看。” 段武和那黑衣人坐的位置在角落里,孙皓与赵兰溪一同来到桌旁,店小二见状连忙前来招呼,孙皓从袖中取出大理寺令牌,低声道: “官府查案。” 那店小二见状,不敢多言,连忙转身去请了一个白白胖胖、蓄着长须的老头儿前来。那老头儿上前打量了孙皓一番,连忙恭敬行礼道: “这位大人,小人是这的掌柜的,不知小人这百里飘香楼出了何事,劳大人大驾来此?” 孙皓背对着那掌柜的,只抬起右手示意他不要多言,遂吩咐随从往桌子上涂抹染料。筷子在桌子上划过,如果留下了痕迹就会出现凹槽,凹槽处是不会沾染上染料的。 孙皓转过身来向那掌柜的询问道: “方才坐在这的那两个人,你觉得眼熟吗?” “坐在这儿的……” 那掌柜的摸了摸长须,恍然大悟道: “哦,大人说的是那个书生呀!一个月前他就来了我们百里飘香楼,你别看他是个穷书生,好像还有些家底呢!一开始也大手大脚地使银子,在我们这住最贵的客房,逍遥自在了几日。结果没几天就捉襟见肘了,退了客房,不知去了何处,之后就再没见过。不知怎的,今日他忽然又来此了,却不是住店,只是打尖。” “这一个月来他再没出现过,你确定不会认错人?” 见孙皓这样说,那掌柜的连连摆手道: “大人,小人绝不可能认错人,小人对他的印象可太深了!哪有书生会像他那样挥霍金银的?再者说,那书生退房离开之日,不慎将一件衣服落在了衣柜里,店小二说,那书生是步行离开的,应该还走不远,可我们的人一路追上去,竟是连人影儿都没有。大人您说说,哪有书生的脚程如此之快的?” 连这掌柜的都怀疑那段武不是个书生了。 这时,抄着手立在一旁的赵兰溪开口询问道: “掌柜的还记得那是件什么衣服吗?” “哦,客人遗落的东西我们都会收在库房里,方便客人随时来取。” 说完,掌柜的冲店小二挥挥手,示意他去库房取出段武的衣服。就在这时,一旁的侍从惊喜道: “大人,您快看!” 孙皓和赵兰溪连忙垂眸看去,只见桌上被染料浸染过的地方果然出现了模模糊糊的两个字形,一个像是古,写得小了些,另一个仿佛是冂。 第99章 被跟踪 “这是……古什么?” 侍从们歪着头趴在桌子上看,面露疑惑。孙皓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冂”字的中间,而后断定道: “这里面还有两横,只是用力较轻,痕迹较浅,没有显现出来。这应该是个月字。” “古月……” 赵兰溪抬头看向孙皓,轻声道: “难道是?” 孙皓知道赵兰溪所言是何意,遂点了点头,说: “应该是这个字。” 就在这时,一旁的掌柜的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件折叠齐整的衣服,递了过来,笑眯眯地说: “这就是那书生遗落的衣服,请大人过目。” 孙皓垂眸看去,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男式中衣,料子一般,像是段武自己的衣服。孙皓将那中衣拎起,里外查看了一番,又放在鼻下闻了闻,连忙将衣服扔回去,微微蹙眉嫌弃道: “竟然连洗都没洗,可见他不是按照出行计划离开的,而是遇到了什么急事,慌不择路地逃走的。” 段武一个月前来此住店,只几日便匆忙离去,衣服没来得及洗,甚至遗落在了衣柜。而他方才坐过的桌上还留下了胡字,胡氏恰好是一个多月前在徐州暴毙的。 这其中一定有关联。 孙皓屏退了那掌柜的和店小二,冲身边的随从吩咐道: “务必找到段武现在的落脚之处。” 过午后,赵兰溪和孙皓各自回房歇息,一路颠簸劳累,每个人都十分疲惫,一睁开眼,竟是到了日落黄昏的傍晚。 此时,已有大量摊贩推着自己的小车进城,洛阳的夜市虽不及长安,但也自有另一番热闹可言。城中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放眼望去,东街上是卖绫罗绸缎的,西街上有卖金银瓷器的,转角处还有专门制作扇子荷包的小铺,再往南边去,便是为女儿家打造珠钗首饰的门店。 这论首饰,城南翠玉坊当属第一,可若论吃食,城中最有名的酒楼却并非百里飘香楼,而是那万福楼。听说这万福楼在前朝时便已颇有名气,手艺代代相传,经久不衰。闻名整个中原的醉春风便是这万福楼的招牌酒,只有每年的四月份才供应。自打大梁与回纥互通商旅后,连西域的胡人都会特意赶在每年四月来东都洛阳,争相品一品那壶醉春风。 但这万福楼的酒菜虽好,却不是一般人家能吃得起的,更多的时候,百姓们都是乐意去那路边摊子上买两块糕饼,就着一壶清茶,或是要一碗馄饨,以咸香小菜佐之。常有外地商旅说,来一个地方谈生意,只有去吃那街旁巷口的路边摊才能吃出一座城池最地道的美味,那种味道便叫做市井。 一觉醒来,赵兰溪决定带着景明去街上逛一逛,感受一番洛阳本地的风土人情。景明的心里还惦记着孙皓,毕竟孙皓是能给他讲爹爹糗事的人,赵兰溪无奈,只好由着孙皓跟着他们。 马车平稳行进中,已有嘈杂声渐渐传入耳中,赵景明连忙兴奋地把头伸到窗外去看,这时,赵兰溪说: “景明,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前方人多拥挤,马车过不去,咱们边走边玩,你看如何?” 赵景明欢喜地点了点头,便同赵兰溪一起下了马车,跟在后面的孙皓见状,也走下车来,一行三人开始往城中灯火通明处走去,几个侍卫乔装成普通商旅,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赵景明一路上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一会儿要买面具,一会儿要买泥人,还和赵兰溪玩了套圈,套到一堆宝贝。 “姑母,你的手好稳啊!套什么都能套到!” 赵兰溪只垂眸摸了摸景明的头,却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四周。 不一会儿,前方便有一群人围聚在一起,百姓中时不时传来拍手叫好的声音,赵景明兴奋地说: “姑母快看,那里有杂耍!” 正说着,便见人群中间一健壮男子把火把举至嘴前一喷,那火苗便蹿出一个人的高度,赵景明兴奋极了,也学着大人的模样跟着拍手叫好。那杂耍班主见他衣着不凡,料定是个富贵的,连忙端着收银子的铜盘走到赵景明面前,笑着说: “不知小公子是哪家府上的少爷,小人不才,就这点小把戏,既入了公子的眼,不知公子可否赏口饭吃?” 赵景明一脸惊讶地看着班主手里的铜盘,里面有不少铜板,还有几块碎银,赵兰溪见状,便从钱袋里捞出一锭银子,放在了铜盘里,那班主只觉双手一沉,两眼放光地看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而赵兰溪却头也不回地拉着赵景明便走。 赵景明恋恋不舍地回头又看了几眼,有些不开心道: “姑母,你就不能让我多看几眼吗?” 见赵兰溪急匆匆地离开,一直倒背着手跟在姑侄二人身后的孙皓连忙追了上去。待走出拥挤的人群,赵兰溪忽然停下脚步,孙皓足下一顿,也跟着停了下来。 赵兰溪转过身来,四下里看了看,周围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师妹,你怎么了?” 赵兰溪顿了顿,抬眸看向孙皓,低声道: “好像有人在跟着我。” “什么?” “从下了马车开始,我就总感觉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看我。他的武功应该极高,再加上周围人声鼎沸,我无法判断他的呼吸声,也分辨不出他人在哪里。” 孙皓看向一旁的饰品摊位,装作挑选荷包的样子,随手取下货架上的一个湖蓝色荷包递给赵兰溪,在她身侧轻声问道: “你确定有人吗?会不会是错觉?” “不,我相信我的直觉,而且我能确定他是冲着我来的。我们一起下马车时,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后来我带着景明去套圈,你去一旁给景明买山楂锅盔吃,就是那个时候我感觉到忽然有双眼睛在我身后。我回头去看时,只隐约瞧见有一个黑影拨开人群匆忙逃走,只一眨眼便再也瞧不见他了。” “有一个黑影?” 见孙皓仍然不信,赵兰溪接着说: “还有方才,我们在看杂耍,你又去给景明买栗子糕,你刚走没多久,我又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了,可是仍然没有看清这个人到底是谁。” 看来这人确实是冲着赵兰溪来的,只要孙皓离开片刻,他就立刻向赵兰溪靠近。 孙皓闻言,沉默了片刻,遂看向那售卖荷包的摊主,走到跟前笑着说: “内子很喜欢这个荷包,我们买下了。” 说完,便往摊位上放了些碎银,摊主连忙欢喜道: “多谢这位老爷!多谢夫人赏脸!” 孙皓只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伸出手假装虚揽着赵兰溪的肩膀,温和地说: “走,咱们再去那边瞧瞧,还想买些什么?” 走出不远,孙皓便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渐渐放慢了脚步,他看向赵兰溪,忽然严肃道: “敌在暗,我在明,此事倒是有些棘手了。” 赵兰溪闻言,垂下眼眸看着一旁的景明,忍不住再次叮嘱道: “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再叫我姑母!万一那人是冲着大梁洗冤录来的,你就会成为我的软肋!仔细那人把你掳了去威胁我,到时候我可不救你!” 景明呆呆地看着赵兰溪,连忙用力地点了点头,不敢再吭声。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小巷中有一个漆黑的影子缓缓探出身来。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头戴黑色帷帽,帷帽上垂下一层黑色轻纱,把他整张脸遮掩得严严实实,他的身后还背着一柄长剑。 那人伸出手来轻轻抬起帷帽,看向赵兰溪一行三人离去的背影,喃喃说道: “兰姑,你究竟为何要背叛严大人,在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是谁?严大人死得冤枉,你为何不为他报仇,转身就投靠了别人……你……” 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接着便是一个农家妇人训斥孩童的声音。黑衣人唯恐被人发现,连忙运起轻功从墙头上溜走,只一瞬间便如鬼魅般消失不见,彻底隐入一片漆黑的夜幕中。 第100章 离奇死亡 “大人,大人!快开门!” 天刚蒙蒙亮,孙皓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身来,一边穿着外衣,一边冲凌远吩咐道: “让他们进来。” “是!” 刚一打开房门,两个打扮成商贾模样的侍从便狼狈地出现在眼前。孙皓此时已站起身来,一边系着腰带,一边开口问道: “出什么事了?” 二人对视一眼,连忙跪下请罪道: “属下无能,等我们找到段武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啊?” 一旁的凌远惊叫出声,孙皓系着腰带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穿上外袍,一边让凌远帮忙整理衣袖,一边平静地说: “昨儿个夜里,负责跟踪那个神秘黑衣人的侍卫回来说,对方武艺太高,很快就发现有人在跟踪自己。可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人,既没有杀人灭口,也没有上前逼问,只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夜色中。” 凌远在一旁微微颔首,接着说: “这个和段武见面的黑衣人应该只想自己逃命,倒是不愿伤及别人。” 孙皓垂眸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侍从,倒背着手说: “说说看,段武怎么回事。” “回大人,属下等人按照您的吩咐,一路跟着段武出了西城门,城门二十里外的地方有一片树林,林中有一个破旧的小木屋,我们亲眼看到段武走了进去。不一会儿,那段武又从屋子里出来,这一次他骑上了拴在木屋外面的马,又回到了城中。我们不敢耽搁,连忙策马追去,可是中途恰巧遇到了一队迎亲队伍的阻挡,段武抢在迎亲队伍之前穿过了树林,我等被挡在了后面。等我们好不容易追上去时,发现段武已经横死在城西的铜锣巷里了,一旁的血还是热乎的。” “知道段武是怎么死的吗?” “脖子上有一道伤口,应该是一剑封喉,连反抗的痕迹都没有。属下等人搜遍段武的全身,也没有找到任何信物和线索。” 段武身为徐州州衙的捕头,武功自然不会太差,能让他毫无防备就直接殒命的,必定是个武林高手。孙皓忽然想到赵兰溪昨晚提到的那个神秘人,又忍不住联想到段武生前见过的那个黑衣人,遂问道: “段武生前还见过谁?” “回大人,段武从百里飘香楼出来以后应该就没有再见过任何人。” “那个小木屋里也没有人吗?” “没有,属下等人沿着窗户偷窥到了里面,木屋里处处都是断壁残垣,蛛网密布,不像是有人住过的样子,段武在里面也只是找个木桩歇歇脚,兀自坐了片刻。至于木屋外面拴着的马是谁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孙皓闻言,却忍不住追问道: “段武死后,那匹马还在他身边吗?” “不在了,只有段武的尸体躺在地上,属下已通知洛阳府衙前去封锁现场。” 孙皓闻言,即刻吩咐道: “备马车,去案发现场,另派两个人去城外的木屋查看。” 铜锣巷位于城中西区,段武应该是从西城门返回后没多久就被杀害,而那时是下半夜,天还没有大亮,路上没有行人,所以应该没有人看到段武是被谁杀害的。 孙皓抵达现场后,瘦瘦高高、留着八字胡的洛阳府尹周天海已经在一旁等候。见到孙皓前来,周天海连忙扶了扶官帽,上前行礼道: “见过孙大人。” “周大人不必多礼。” “在下实在惭愧,城中发生这样的命案,还要有劳孙大人的侍卫前来通报。” 皇上让孙皓去徐州查案,下的是密旨,因此孙皓不便让外人知晓他此行的目的,遂道: “我也只是离京办些公务,途经洛阳在此歇歇脚,不甚遗失了些书卷。侍卫们天还没亮就去城外帮我找寻,回来的路上碰巧在这铜锣巷发现了一具尸首。” 见孙皓不是特意来洛阳查案,周天海长舒了一口气。孙皓上前观望了一番,果然如侍卫们所言,段武是被人一剑毙命的,周边的地面和墙壁上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周天海知道孙皓是大理寺卿,善于破案,遂上前恭敬道: “不知孙大人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 孙皓在巷子里转了一圈,脚步停留在一块青石板砖上,他又沿着这块青石板砖继续向前走,几步后又一次停下。周天海不知道孙皓在做什么,只抄着手站在一旁,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孙皓深邃的目光又停留在巷子东侧石砖墙上方的瓦片上,从下往上数第三排瓦片上有一块泥土。孙皓示意手下上前用刀具把泥土刮下来,那团泥已经微微有些干涸,孙皓捏下一撮泥在鼻下嗅了嗅,问道: “昨夜后半夜可曾下过雨?” 孙皓的侍从上前回禀道: “大人,后半夜确实下过雨,但是不大。” “知道了,我们回吧。” “大人?” 孙皓未再多言,只与周天海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匆匆辞别。 看着孙皓离开,周天海微微扬起下巴,露出轻蔑的笑容,遂理了理宽大的衣袖说: “装模作样!估计是看了一圈什么也没看懂,抠块泥巴下来做做样子罢了。一个徐州知州能有多大本事,以为自己抱了楚王的大腿混个大理寺卿就了不起了,也敢在本官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马车里,凌远坐在孙皓一侧的偏座上,忍不住问道: “大人为何这便离开了?” “第一,段武已死,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物件,于我而言他已无用。第二,你们一路追着段武来此,只比他迟了片刻,凶手连同马匹一起消失不见,这已是极限,他没有时间再抛尸别处,所以铜锣巷已经是第一现场,巷子里唯一的线索就是泥巴,我已经拿到了,既如此,我们还留在那里干什么?又不是在我任上出的人命,该是谁的活就让谁去干!” “大人,那您说,洛阳府尹能找到凶手吗?那凶手于咱们破获胡氏被害一案也是有助的。” “他找不到的,我们只能自己找。” “为何?” “我与周天海是同年,深知他根本没有这样的本事,更没有这样的耐心。他考取功名是为了躺平吃俸禄的,像段武这样的外籍死者,七日后无人认领尸首,周天海就会匆匆结案。毕竟洛阳也不会每日都有凶杀案发生,他只要维护住洛阳城表面的太平繁盛就够了。” 这时,马车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凌远拉开马车的车窗,不一会儿,一个骑马的侍从匆匆赶来: “大人,不好了!段武去过的那个木屋被一把火烧了!” “这是何时的事?” “属下今日凌晨从木屋追着段武进城时还好好的,发现了段武的尸首我们就即刻去向您回禀,随后又按照您的吩咐再次前往木屋,结果就发现木屋已经化为灰烬了。” “好缜密的谋略……” 凶手把所有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 孙皓想了想,取出帕子里包着的那块泥土,向侍从询问道: “你看看这块泥,那木屋附近是否有类似的泥土?” 那侍从见状,灵机一动,当即便脱下一只短靴递给孙皓,说: “昨儿个下半夜刚下了雨,那木屋附近泥泞不堪,属下的鞋底一定也有泥巴,大人比对一下便知。” 孙皓翻过那短靴的鞋底看了看,又取下鞋底上的泥巴也嗅了嗅,很快便笃定道: “案发现场的瓦片上留下的泥土和你在城西木屋附近踩到的泥土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昨夜雨后,天亮之前,凶手应该是和你们一起抵达木屋的。” “什么?” 侍从大惊,孙皓却心平气和地解释道: “此人武功极高,你们在附近发现不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他的轻功应当是极好的,所以能赶在你们之前杀死段武,还解决了马匹。” 凌远闻言,忍不住询问道: “可是大人,这凶手是在房顶的瓦片上留下的泥巴,可见他是翻墙头逃走的,那便证明他没有骑马,可段武的马又怎么会跟着一起消失呢?” 孙皓只背靠着马车后壁,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笑着说: “他没骑马是不想让你们循着马蹄声找到他,而且,那匹马应该就是那个杀手的,杀手大约是不想让我们通过马匹查到他身上,所以才设计让马也跟着一起消失。至于那匹马去了哪里,今晚咱们就知道了。” 第101章 引蛇出洞 回到客房后,饥肠辘辘的孙皓即刻就命人传了早膳,一碗热乎的小米南瓜粥,一碟豆腐皮虾仁包,一碟香菇鸡肉卷,一碟卤香豆干,一碟果脯松糕。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客房里的赵景明忽然跑了进来,毕恭毕敬地给孙皓行了一礼。孙皓见状,连忙搁下刚咬开一半还冒着热气的豆腐皮包子,冲赵景明招呼着说: “哟,这不是侄儿吗,来来来,到叔父这来,还没吃早膳吧?你姑母呢?” 一旁的凌远十分有眼色地又去添了一副碗筷,孙皓则又吩咐道: “小孩子家家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去给他盛一碗菌菇鸡汤。” 赵景明乖顺地坐到孙皓对面,有些失落地说: “姑母天刚亮就出门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孙皓刚夹起外皮酥脆、肉馅滑嫩的香菇鸡肉卷,嘴还没来得及张开,手便停在了半空: “你说什么?她去哪了,可有人跟着?” “姑母什么也没说,临走前只来我床边瞧了瞧。” “她可带了什么东西?” “一把剑。” 她这是要干啥? 孙皓啪的一声撂下了筷子,满桌的早膳顿时就不香了。 就在这时,一个镇国公府的侍卫匆匆赶来,在门外求见,孙皓连忙让凌远把他请了进来。 “大人,求您救救兰溪小姐,她……她被人掳走了!” “啊?” 凌远在一旁惊叫出声,可年幼的景明竟只是眉心跳了跳,很快便镇定自若道: “你如何知道姑母去了哪里?又如何知道她被人掳了去?” “属下是被兰溪小姐带出去的,小姐说她要把那个跟踪她的人引出来,让属下在后面远远地跟着,记着她走过的路。” 孙皓长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笃定道: “她一定是又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惜当时我去了铜锣巷,她这才自己前去的。” “不,叔父,侄儿以为姑母就是不想带上你。昨晚姑母就说过了,那人是冲着她来的,只有你不在身边,那人才能现身。” 孙皓微怔,忍不住地抬手揉了揉赵景明的脑袋,笑着说: “你倒是颇有你爹的风范啊,你姑母丢了,你就不害怕?” “爹爹说过,姑母是他见过的最勇敢最聪慧的女子。姑母若是丢了,一定是她自己想丢。” “……” 这时,一旁镇国公府的侍卫接着回禀道: “启禀大人,那个一直在暗地里跟踪兰溪小姐的人在城中河岸西侧现身了。小姐似是有所察觉,想引对方动手,于是去了一个偏僻的巷子里,那人很快便跟了过去,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用披风把小姐裹挟而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带我去兰溪小姐消失的那个巷子。” 孙皓起身便要离开,这时,一旁的赵景明跟着站起身来说: “叔父,侄儿也要同去!” “你确定?” 赵景明认真地点了点头,孙皓不顾镇国公府侍卫惊讶的眼神,只笑着拉过赵景明的手,温和地说: “还是我们景明出息,这才是真正的小男子汉!” 孙皓先一步迈出了房门,镇国公府的侍卫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地跟了过去。 “就是在这吗?” “是的,大人。” 孙皓像勘察铜锣巷一样,四下里仔细打量着这个偏僻破旧的小巷。 “地面和四周的墙壁上都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兰溪昨晚能屡屡觉察出对方的行踪,那便证明她的武功与对方相当,甚至略胜一筹,她不可能一点都不反抗,由着对方把自己带走。除非……” 一旁的赵景明眼珠一转,即刻便明白了孙皓的意思: “除非姑母根本就是想跟那个人走,她想直接打入对方的老巢!” 孙皓赞许地点了点头,继续道: “虽说是这样,但我们不知你姑母被那个神秘人带到了何处去,也不知道对方跟踪她的目的是什么,叔父这心里还是不放心啊。” …… 洛阳城南郊有几处深青色的古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夜幕降临后,宅子里点起灯,昏黄的烛光从微微有些斑驳的镂花窗里流泻而出,流露出几分神秘与幽静。 赵兰溪坐在桌旁,背对着身后的屏风,对桌上的饭菜没有一丁点兴趣。这时,几道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赵兰溪微微侧目看向身后,只见一个全身漆黑的男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 他黑到什么程度呢?黑色的长袍,黑色的短靴,黑色的宽大披风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蝙蝠一般,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是一张狰狞如恶鬼一般的脸。 他不急不慢地走来,在赵兰溪身后站定,赵兰溪只轻瞥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那黑衣人上前几步,冷冰冰地开口道: “抱歉,一早把你掳了来,这么晚才回来看你。” 赵兰溪并不想理会对方,只同样冷冰冰地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要带我来此?” 那人轻声笑了笑,走到桌旁,坐到赵兰溪对面说: “兰姑,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比起方才的冷漠,这道声音多了几分柔和与温润,听起来不过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这声音,确有几分耳熟。 “我白日里有许多事要处理,听下面的人说,你在这宅子里也不甚安分,四处闲逛不说,还嫌我这饭菜不好吃。” 赵兰溪抬眼看了看此人脸上面目狰狞的鬼脸面具,没好气地说: “你既然叫我兰姑,可见你知道我是严默的人,无非又是冲着大梁洗冤录来的,是吗?” “是也不是。” “怎么,除了大梁洗冤录,你还想要什么?” 那戴着鬼面的男子闻言,却忽然站起身来,两步便走到赵兰溪身前,急切地问道: “你是不是已经不打算给严大人报仇了?” “大人突发恶疾,暴毙而亡,英年早逝,此事长安城人人皆知,阁下谈何复仇?” 赵兰溪抬眼看着眼前的男人,面色如常。谁知,对方却忽然愤怒道: “旁人怎么说我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你自己清楚!他生前待你不薄,如今蒙冤而亡,你却只一年便另觅了主家,在此逍遥快活!你说,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 看来,这个人知道严默不少事。 赵兰溪不想牵扯出孙皓,只打着马虎眼说: “我会用我自己的方式给严默报仇,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不,严大人是为了我爹才死的!这怎能与我无关!你若是不想给他报仇,就把大梁洗冤录交出来,我自会给父亲和严大人平反!” “令尊是何人?” “这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我只要你交出大梁洗冤录!” 赵兰溪闻言,也站起身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坚定道: “我是不会把大梁洗冤录交给任何人的!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谁,你凭什么不听我解释就向我讨要大梁洗冤录?” “我……” 对方闻言,方才还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是减了几分,只气愤地转过身去,不再多言。赵兰溪上前几步,在那人身后站定,询问道: “令尊的名字也在大梁洗冤录上吗?” “不错,我全家都在等着平反。” 戴着鬼面的男子犹豫了一瞬,又一次转过身来看向赵兰溪,他似是在纠结着什么,面具下的眼神飘忽不定。忽然,他上前一把握住赵兰溪的手,急切地说: “他走之后,人人都说你带着大梁洗冤录远走他乡了。你一个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迫不得已的难处,这才委身于他人?那你不如跟我!我已经有了一支不小的军队,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严大人和我爹报仇的!” 赵兰溪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她在严默身边待了十年,印象中从未结识过眼前这个看上去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小伙,他到底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又为何会对自己生出这般突然的亲近? 用力挣开对方的手,赵兰溪看向一旁说: “我没有委身于任何人,如果你不肯说出你是谁,我是绝不可能冒险与你合作的!” 对方沉默了片刻,却忽然失落地低下头去,良久,才有些委屈似的说: “原来你真的听不出来我的声音了。也罢,你我本就只有一面之缘,我记得你,但你应该早就忘了我了,我在你心里,已经是一个死人,本不该再来叨扰你。” 第102章 起死回生 “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赵兰溪厉声道: “凭你说得如何声泪俱下,你只要不向我亮明身份,我绝不可能与你同谋!” “我……可我不知道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如今在与何人同谋,你让我如何轻易亮出身份?” 赵兰溪闻言,上前几步沉声道: “你只需要知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严默报仇,给大梁洗冤录上未平反的名单昭雪,我身边的人,自然与我是同路人。” 那黑衣人闻言,面具下的目光闪烁了片刻,将信将疑道: “你确定他们不会出卖我吗?你知道我这一年来东躲西藏有多不容易吗?” 赵兰溪怔了怔,只抱着怀,轻声笑道: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人都在你手上,你有什么好怕的。” 谁知,黑衣人却有些赌气似的说: “你能老老实实在这待着是你想待,你若是想走,我又怎么可能拦得住你。” 就在这时,另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匆匆走来,急切地说: “主公,不好了,有人找来了!” “什么人?” “一个和您一样一身黑衣黑袍,头戴黑色帷帽的男人,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就他一个人吗?” “是的,我们没有见到其他人!” 那人一听,只回头看了赵兰溪一眼,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腕,沉声道: “那就只好先委屈你了!” 说完,他弯下腰来将赵兰溪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软榻上,一只手拿出绳子,另一只手便要点她的穴位。赵兰溪抬手挡住对方的手,一脚踢向他的腹部,心中腹诽道:这也是个蠢的,他难道不会先点穴再把她绑到软榻上吗? 对方见状,连忙抽身躲开,赵兰溪趁机从软榻上一跃而起,抬手便要去揭对方的面具。那人反应极快,连忙借力往后撤身,随后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放在唇下,吹出一声哨响。刹那间,十余名同样戴着面具的暗卫围了上来,他们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却听那黑衣人高声叮嘱道: “尽力拖住她!” 说完,此人大步走出房门。 不一会儿,府宅外,两个同样穿着黑色劲装、头戴黑色帷帽的男人相见了,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门槛,门槛内的年轻人帷帽下遮住的是一张漆黑的鬼脸面具,门槛外的中年男子帷帽下遮住的是一张常人的脸。 “你就是兰姑身边的那个男人?” 年轻人率先开口道。 中年人闻言,只心平气和道: “不错,是我。你既然叫她兰姑,想必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也是冲着大梁洗冤录来的?” “正是。我需要兰姑和大梁洗冤录的相助,如今她已经在我府中,你若是识相,最好不要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 中年人微微抬了抬下巴,轻蔑地笑道: “我都已经找到这了,你竟然还会觉得我不自量力?” 年轻人微怔,暗藏在面具下的点漆双眸瞬间染上一层十分冷冽的霜色,他微微顿了顿,声色寒凉道: “你到底想怎样?” “别急,你把兰姑交出来,我慢慢跟你说。” “你究竟是何人?” 见年轻人真的有些着急了,中年男子倒是愈发气定神闲,他在门前踱着步,慢悠悠地说: “你这两日挺忙的吧?要忙着和段武见面,忙着杀他,忙着烧木屋,还要忙着跟踪兰姑。” “你……” “很惊讶,是吗?想知道我是怎么在一日之内查出真相的?” “你这是污蔑!” 见年轻人咬死不肯承认,中年男子倒背着手,把帷帽微微往上抬了抬,说: “我是不是污蔑你自己清楚。你很聪明,提前烧毁了木屋,可木屋里留有字迹的绢帛却没被烧干净,上面依稀写着地点,怎么那么巧刚好是铜锣巷?还有木屋外的马,那分明是你留给段武的,所以你杀了段武之后还要再打开铜锣巷青石板砖下的密道,让马掉下去。等我们的人追上去时,你已经合上密道的入口,一个人翻墙头跑了。至于铜锣巷的那个密道,我们从中进入,一路穿行,直到发现出口,从出口中走出,不远处便是你这宅子,怎么,你还想逃吗?” 年轻人见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怔愣了片刻,试探着开口问道: “莫非……你们也在追踪段武?” “我与兰姑本不是来找段武的,只是恰巧在百里飘香楼见到了他。而你,应该也是恰巧在百里飘香楼看到了兰姑。” “你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何会来洛阳,你又是何人?” 就在这时,年轻人身后传来一声惨叫,眨眼间,一个带着鬼面的暗卫便从院中飞出,踉跄着摔倒在地。年轻人见状,连忙回头看去,只见赵兰溪手握一把长剑,只几步便来到他身边。 站在门槛外的男人见状,连忙开口道: “兰溪,到我身边来!” 赵兰溪微怔,听出了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惊讶道: “师兄?怎么是你?” 那年轻人闻言,吃惊地看向对方,有些不可置信道: “你是兰姑的师兄?” 就在这时,站在年轻人身后的赵兰溪出其不意地抬手掀掉了他的帷帽,帷帽连着脸上的面具一起被揭开,年轻人尚不及反应,整张脸便已暴露在月光下。 “沈……沈小将军!” 沈骥生得十分俊美,一双乌黑的眼瞳如同黑宝石一般,眼角眉梢尽是沈家人身上独有的英气。看到自己的面具被摘下,沈骥不安地看着赵兰溪,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样,一点也没有了方才伪装出的邪魅。 “兰姑……你……我” “你不是自尽了吗?我亲眼看到你……” 赵兰溪亲眼看着沈骥把刀插入左胸膛,他怎么可能还能活命? “不错,我是自尽了。” 沈骥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再隐藏也无用了,遂道: “我被一个契丹巫师救下了。巫师把我从关外捡了回去,她说我的心脏长在右边,跟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当时是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 赵兰溪惊叹不已,忍不住问道: “那你又是怎么到洛阳的?又怎么会躲在这?还有你那支军队,又是怎么回事?” 沈骥垂下眼眸,转过身去说: “这就说来话长了。” 第103章 沈骥 “我被契丹巫师救走后,养了大半年的伤,身体痊愈后就拜别巫师,偷偷回到中原,伺机复仇。” 斑驳生锈的烛台上幽暗昏黄的火苗一跳一跳,孙皓解下帷帽坐到桌旁,桌上搁着一套已经微微泛黄的茶具,杯盏边缘有些茶棕色的裂纹,旁边煮好的一壶茶水已然冰凉。 “你是抗击契丹的将军,那契丹巫师为何要救你?” 见孙皓这样问,沈骥长叹了一口气,说: “那巫师有个女儿,不是她亲生的。二十年前,契丹生疫,很多牧民和牲畜都病死了,那巫师在河边捡到一个襁褓里的女婴,想来已是家中无人,就一直带在身边抚养长大,直到她十八岁。后来契丹王庭的君王无意间见到了那个姑娘,被她的美貌吸引,便将她夺走纳为王妃。可没过多久,姑娘就被善妒的契丹王后害死,而君王未对王后做出任何惩罚,还将巫师赶去了草原的边境,唯恐她散布对王庭不利的话,蛊惑人心。从那时起,巫师便与契丹王庭结下了血海深仇。” 沈骥看着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的微雨,思绪也被带回了契丹草原上,离别那日,年迈的女巫花白的头发,血红的眼睛,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要用余生诅咒他!我要用上天赋予我的神力诅咒他!他绝不可能善终,绝不可能!小将军,你记住,战士效忠的是脚下的土地,是在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子民,你并不应当被君主束缚!凉薄的君主,绝不可能爱护自己的臣民,你要学会用自己的兵器去抗争,为自己抗争,为众生抗争,而不是杀死自己!” 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巫师拄着手杖亲自把沈骥送到边境,并给他准备了干粮和水。沈骥牢记着巫师的话,一路东躲西藏,睡在乞丐窝,跪在路边乞讨,直到回到洛阳。 “洛阳是我外祖家,这座宅子就是外祖父在世时住过的,已经荒废多年。舅舅素来与我母亲不和,我不敢去求他庇护,就来此废弃的老宅暂住。母亲生前曾与我说起过,但凡大户人家都会在府中开凿密道,以便遇到抄家灭族之事能安排小辈们逃生,留下血脉延续香火。我几番尝试,终于找到了密道,密道的一头在城中偏僻的铜锣巷。出了城的另一头则有两个出口,一个通往这座宅子的后花园,另一个通往宅子附近的树林里。我为了掩人耳目,就加了一重机关掩盖住通往宅子内部的通道,所以孙大人找来时,是从宅子附近的另一个出口出来的。” 这时,赵兰溪已清洗好茶具,重新煮好了一壶茶,她端着托盘从侧厅中走来,脚步在门口顿了顿,耐心听着沈骥讲完,这才慢步踏入正厅,一边斟着茶水,一边问道: “那这里的暗卫都是从哪来的,他们靠得住吗?” “那是自然。” 沈骥走回桌边,坐下来认真地看着赵兰溪说: “我在密道里发现了外祖父生前留下的一箱金银珠宝,这才有了一些财源,但我知道组建军队需要源源不断的银子,我得想办法让金生金银生银。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我在原先睡过的乞丐窝里见到了一群刚刚从长安逃出来的小兵,他们都是我父亲的旧部,还有几位甚至是跟着我在契丹打过仗的。他们说,我死后他们虽然顺利回了长安,但是几位追随我的副将接二连三暴毙,其他军职略高一些的将士也莫名死亡,一位谭姓副将也离奇失踪。他们意识到情况不对,就相继逃离,约好在洛阳汇合。” 故人再相见,沈骥悲喜交加,很快就把部下们偷偷带回城外的老宅,众人一合计,便由一名不常抛头露面的小卒去城中赁下一间铺子,贩卖些货品赚银子。不过,他们都是只会打仗的粗人,不会做生意,终究是赔得多赚得少。 好在沈骥外祖父留下的金银足够丰厚,可供他们撑个五六年。于是,沈骥便想着先放一放洛阳,抽空去一趟徐州。 父亲沈浩存年轻时曾外放出京任职,在徐州州营做过几年指挥使,据说徐州州营现任长官陆振,就是沈浩存当年履新赴任前亲自提拔的,沈浩存生前,二人私交甚笃,时常书信往来。 这样想着,沈骥便在前不久带了两个机灵的部下冒险去了徐州,其余人守在洛阳。 “到了徐州,我伺机与厢军指挥使陆振暗中相见,那时我就做好了准备,他若不肯帮我,我就即刻逃回洛阳,毕竟以陆振和我爹的交情,他即使不便助我,也绝不会出卖我。令我没想到的是,陆指挥使竟一口应下了我的请求,愿意助我成事,给我爹报仇。” 原来,沈骥说的他已经拥有了一支军队,指的就是驻守徐州的厢军。 “原来陆振就是沈将军提拔上来的,他在徐州已经许多年了,我刚出任徐州知州时,陆振便已经是厢军指挥使了。” 见孙皓这样说,赵兰溪不免有些担忧道: “既如此,师兄可了解徐州厢军的各级长官?” “师妹的意思是?” “厢军是驻守各州的地方军,除了总指挥使,下面还分为步军和马军两个军种,每个军种又各有一名指挥使,他们都会对陆总指挥言听计从吗?或者说,陆总指挥能确保他们全都不会出卖沈将军吗?” 沈骥明白赵兰溪的意思,遂解释道: “陆指挥已与我言明,目前他只能确保马军指挥罗斌是自己人,至于步军指挥何信,他是半个字也不敢透露。” 孙皓仔细想了想,脑海中回忆着对这几个名字的印象,而后说: “马军指挥罗斌我倒是知道,是武举状元出身,他在马上无人能敌,其武功谋略都不在陆振之下,只是不知为何多年来一直没有机会升迁。至于步军指挥何信,我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孙大人没有印象也不足为奇,据陆指挥说,何信一向不喜与人打交道,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跟谁都没有很深的交情,而且陆指挥之所以不敢与何信共谋,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何信与京中胡家是沾亲带故的。” “胡家?” 赵兰溪与孙皓俱是一惊。 第104章 另有其人 “陆指挥说,何信是胡家的远房亲戚,寇忠之妻胡氏称何信为表兄。据说,有一年尚在闺中的胡氏随父兄回徐探亲,与那何信一见钟情,二人私定了终生。结果胡氏回京后没多久,就被父母许配给了寇忠,胡氏不敢违抗父母,只好嫁给了寇忠。陆指挥说,自那以后,胡氏每年回徐探亲,都会与何信私会。徐州有一家客栈是何信的产业,胡氏从前都是表面上住在徐州老家胡府,实则半夜溜去客栈与何信见面。就在前不久,胡氏再次回徐探亲,听陆指挥说,胡氏这一次压根就没回胡府,而是一直住在客栈,直到有一天州衙接到一起命案,正是那胡氏在客栈暴毙而亡。” 原来这之间还有这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孙皓闻言,连忙表明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去破获胡氏一案的,沈骥听了这话,很快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大人如今已是大理寺卿,难道此事惊动了皇上?” “不错,胡氏的妹妹小胡氏如今是敬王侧妃,又怀有龙孙在身,若是敬王出面,皇上自然会给几分面子。” 至于敬王到底是不是为了把孙皓从楚王身边调开,孙皓并未多言,毕竟沈骥如今还不知道他们在为楚王做事。 沈骥不知京中形势,也自然没有多问,便接着说: “那你们找我可真是找对人了!我听说胡氏在客栈暴毙,而州衙又迟迟查不出死因,便埋伏在州衙捕头段武的身边,借机看看这何信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结果一天夜里,我忽然发现段武跟那客栈掌柜的还有何信在私下里会面,何信似乎给了段武什么好处,段武拿了银子竟是连夜逃离徐州。我拜别陆指挥,一路追踪,发现这段武竟是逃到了洛阳。” 段武逃到洛阳后,住在百里飘香楼最贵的客房里,甚是逍遥快活,于是沈骥就暗中给段武写了封信,谎称自己知道他所有的事,让他当心些。段武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就匆忙连夜收拾东西逃离百里飘香楼,这才遗落了那件衣服。 “百里飘香楼人多眼杂,段武住在那,我自然不方便现身,我这才出此下策逼他逃走,并带着我的部下在暗中盯住他。” 沈骥带着人一路追踪,发现段武躲在城郊的一个小木屋里,为了防止自己的身份暴露,沈骥不想与之正面交锋,便一直隐藏在暗处。 “那个木屋虽然破败,但应该是段武与人接头的地方。在段武躲藏期间,有个年轻的妇人来过两回,虽是农妇装扮,但一看便知是个自小习武的。那女子十分小心,每次去见段武都是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二人交谈过后再把土地用脚踩平,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那后来呢,你为何又会再次和段武在百里飘香楼见面,又设计杀死他?” 见赵兰溪问起段武之死,沈骥无奈地说: “马是我的,密道也是我的,但如果我说段武其实不是我杀的,你们会信吗?” 当时,为了弄清楚胡氏的死因,沈骥又在小木屋里偷偷留下书信,以段武收了何信的银子为要挟,并故意冒着风险约段武去百里飘香楼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相见,而且还是在一楼大堂里,这样好让段武被发现,引那个农妇现身。因为据沈骥那几日的观察,那个农妇似乎很了解段武的行踪。 为了让段武相信自己,沈骥还在木屋外留下一匹马,告诉他这次见面过后自己就不再纠缠,马是留给他跑路用的。那段武虽然心中惧怕,但又唯恐自己跟何信私下里的交易被这个神秘人捅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去赴约。 沈骥以筷子为笔,汤汁为墨,在桌上写字,询问段武关于胡氏的情况。段武贪生怕死,在沈骥的几番威胁之下,道出了实情:原是何信耐不住对胡氏多年的朝思暮想,想要带她私奔,但胡氏已有儿女,断然拒绝,何信恼羞成怒便把胡氏软禁在自己的客栈中,不让她回胡府,并强行与她亲近。奈何胡氏挣扎得厉害,何信愤怒之下失手杀了胡氏。为了不让州衙查出端倪,何信便买通了段武,给了他大笔钱财,让他离开徐州。段武贪财好色又怕死,就爽快地答应了。 “段武走后,那个和他在小木屋里见面的女人果然又现身了。我一路跟过去埋伏在附近,那农妇警惕地四下里看了看,便在小木屋里给段武留下一块绢帛,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我在段武抵达之前,查看了绢帛上的字,便提前到铜锣巷去等他们。谁知,段武刚一抵达铜锣巷,便从巷尾转角处飞出一个身影,那人轻功极好,形如鬼魅,一眨眼的工夫就割了段武的脖子,段武连声都没出,人就倒地了。”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那个农妇安排人杀了段武,或者说也有可能是那个农妇亲手杀了段武。” “不错。” 沈骥顿了顿,接着说: “那人杀完段武即刻就消失不见了,不多时,我便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我若这个时候骑马逃走,定然会被发现,但是若是把我的马留下,就有可能把我自己牵出来。情急之下,我想到密道的入口就在附近,便连忙把马从密道推了下去,而后自行逃离。” 孙皓听了沈骥所言,微微点着头说: “如此说来,便都能对得上了。你那天听到的马蹄声,正是我的人。” 赵兰溪闻言,却有些不解道: “你怎么不顺着密道逃走呢?” “因为我那时还不想回府。” 沈骥微微笑着说: “你忘了?我赶回去烧毁了木屋。因为我也去过那里,难保不会留下蛛丝马迹,自然是要及时烧毁证据。可惜……我忘了先把绢帛拿出来,如此一来,是不是就查不到那个农妇是谁了?” “倒也不一定。” 孙皓安慰他道: “那块绢帛没烧干净,我们未必就找不到那个农妇。我若是没有猜错,那农妇应该是何信的人。” 第105章 兵分两路 “既如此,大人还去徐州查案吗?” 见沈骥问起此事,孙皓并未急着作答,而是看向一旁的赵兰溪,说: “师妹以为如何?” 赵兰溪眼波流转,看了看沈骥,又看了看孙皓,遂道: “情杀,只怕说不通。大人须得抵达徐州,才能查出其中的隐情。” “什么?” 沈骥惊讶道: “你的意思是说,段武骗了我?” “十有八九是骗了你。” 赵兰溪接着说: “何信是步军指挥使,这在厢军中可不是个小官,他也算是个州郡要员。既如此,胡氏是他的表妹,又死在他自己的客栈里,州衙为何没有传唤何信,这个何信甚至还能行动自如,不受限制?段武作为捕头,查案时无故失踪,何信也能安然无恙?” “这……” 沈骥犹豫着说: “何信应该是安然无恙的,我连夜向陆指挥辞行时,陆指挥便告诉我,如果他这边有案件的任何进展,都会去信与我,可是他只给我连着来了两封信,都是些不足挂齿的进展,其间也并未提及何信,州衙查了这么久,这个案子基本上就算是没有眉目,而且……州衙似乎也没有在大力拘捕段武,只是象征性地张贴了寻人启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赵兰溪看向孙皓,说: “只怕连段武自己都被蒙在鼓里,何信极有可能欺骗了段武,说自己是因爱生恨误杀了胡氏。这其中,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何信与州衙的关系也绝不简单。州衙捕头在任上失踪,这么大的事竟然只是张贴了寻人启事。还有,那个农妇估计是何信派来与段武接头的,他们之间一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段武在与沈小将军见面之后,农妇才会直接杀了他,防止他泄露更多秘密。” 沈骥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慌了神,连忙问道: “兰姑,那你说,这农妇是不是也在到处找我?” “她肯定会找你,不过你也不要慌。段武被杀时你也在场,可杀手却没有发现你,证明你的武功在那杀手之上,杀手听不到你的气息。” “可他轻功那么好……” “他有可能仅仅是轻功好,剑法快。江湖上的秘密组织培养杀手多半都是让他们各攻专长,这样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派出什么样的杀手,就会事半功倍。” 孙皓听完赵兰溪所言,看向一旁的沈骥,温和地说: “所以你不用担心,就算那杀手找了来,你也一定可以应付。况且,你在小木屋附近蹲点数日,那农妇也没有发现你,可见她的武功也不怎么样,你无需担心。” “二位前辈,沈骥不是贪生怕死,我只是怕现在就死了,没有机会亲手杀了那昏君给父亲报仇雪恨!” “我知道,你若是贪生怕死,就不会为了让将士们回家,自己在关外自尽了。” 见赵兰溪没有低看了自己,沈骥抬起头来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 “其实我一直都很感激你,你千里迢迢赶来,把我拦在关外,让我知道了京中剧变,还带来了卷宗里查抄出的证据,让我知道了父亲是死于那些伪造的书信。我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回到中原,打听到严默严大人已经暴毙而亡,妻离子散,人们都说兰姑遣散了家仆,一个人带着大梁洗冤录走了。我真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你,可惜我不认得孙大人,误以为你已忘记了严大人,这才闹出今天的笑话。兰姑,我心里一直很感激你!” “你不必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见赵兰溪语气平淡,沈骥知趣地止住了话题,转而问道: “哦,对了,我之前拜托你帮我找寻妹妹秋灵,你可有她的消息?” “我找到她了,在被流放的路上,可她不愿跟我走,她不信我。” “什么?” 沈骥长眉紧蹙,疑惑道: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走后,你可以拔下我头盔上的红缨作为信物,那是我出征前,秋灵亲手为我做的,她必然是认得的。” “我都按照小将军的吩咐照做了。只是秋灵姑娘不相信我,她说我们都是背叛她父亲的叛徒,她不相信任何人,她要用自己的方式给沈将军报仇。” 听了赵兰溪所言,沈骥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她一定是在抄家时知道了什么,所以才一口咬定有人背叛了父亲。她一向倔强,性情刚烈,只要是她自己认定的事,就很难再去听别人的。只是也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在那之后,我就再没听到过关于沈姑娘的消息,实在抱歉。” 沈骥见状,连忙抬起头来看着赵兰溪,摇了摇头说: “你不必在意,没有什么的。你本就是严大人的人,不用听从我的差遣,你愿意帮我去找秋灵,我已经万分感激了,这是我欠你的人情,日后若是能用得上沈骥,你只管吩咐。” “小将军言重了,救下沈家后人,本就是严大人的心愿,你并不欠我什么。” 见赵兰溪这样说,沈骥怔了怔,忽然苦笑道: “我真羡慕严大人,他虽英年早逝,却有你这样忠心耿耿的属下一直在帮他完成着遗愿。” “大人生前待我不薄,知遇之恩,我理应报答。” 提及严默,赵兰溪的语气始终平淡如水,沈骥看得出,她对严默似乎没有过多的情感,充其量也就是忠仆报恩,但即使这样,沈骥仍然羡慕着严默:他的父亲沈浩存生前遭人陷害,那些通敌卖国的书信能被放入沈浩存的书房,可见是亲信叛变了。而严默死后,赵兰溪依旧默默守护着大梁洗冤录,完成他没有完成的遗愿,对比之下,让人不禁叹惋。 “倘若当初是兰姑跟着我父亲做事,沈家应该就不会有此劫难了。无论如何,严大人都很让人羡慕。” 孙皓见沈骥提起往日之事,恐其伤心,便故意岔开话题,道: “对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还得启程去徐州,不好在洛阳一直耽搁,既然沈小将军已经掌握徐州厢军,也已介入胡氏一案,不知小将军可愿与在下同谋?” “大人既是兰姑的师兄,晚辈自然信得过大人,大人只管吩咐!只是大人作为朝中前辈,就不要称我为将军了,晚辈实不敢当。” “好,小兄弟果然爽快!” 孙皓见状,便直言道: “咱们可以兵分两路。我与兰姑继续前往徐州,查清此案的来龙去脉,顺便帮你探一探徐州厢军的虚实,看看这何信究竟是何方势力。那么小兄弟你就留在洛阳,继续追查那个农妇,咱们两边齐头并进,应该很快就能查出何信的身份,从而进一步掌控厢军。” 第106章 学堂趣事 又一日,孙皓与赵兰溪收拾行装,准备离开洛阳。冬至一过,洛阳城里也飘起了雪花,晶莹剔透的薄雪覆盖在枯瘦的枝丫上,一身月白色绣金丝云纹锦缎棉袍的赵景明趴在窗前,忍不住伸出手来想取下一小团细雪,奈何雪花太细,指尖刚一触碰到枝头,那熠熠闪光的点点雪花就化成了一滴水,附着在赵景明的指尖上。 “不知道徐州的雪下得大不大,若是积雪再厚些,我就可以堆个雪人了!” 赵景明一边关上窗户,一边走回内室,见赵兰溪正坐在床边叠衣服,赵景明刚要上前,却又听得身后一阵敲门声传来,孙皓推开虚掩着的房门,信步走来: “又要启程了,还是老规矩?你先走,我稍后跟着?” 赵兰溪扎好装满衣物的包裹,抬眼看着孙皓说: “老规矩吧。” 这时,赵景明兴奋地跑到孙皓的身边,扬起圆圆的小脑袋,拉着孙皓宽大的竹纹衣袖,说: “叔父,你同我们坐一辆马车吧,侄儿还想听你讲爹爹小时候的事!” 孙皓温柔地笑着,抬起宽大的手掌揉了揉景明毛茸茸的发髻,轻声道: “这样目标太大了,容易被人盯上,叔父的马车远远地跟在你们后面就好。” 赵景明闻言,忍不住有些失望地低下头说: “可是到了徐州,我就要进云龙书院好好念书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听叔父讲故事呢。” 正当孙皓不知如何安慰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赵兰溪忽然站起身来说: “景明,咱们请孙叔父一同用个早膳吧,让叔父再给你讲几个故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叔父,咱们用了早膳再上路吧!” 孙皓倒是有些意外,出行这段时日,赵兰溪一直都在刻意避着他,不与他同行。赵兰溪明白孙皓在想什么,只上前解释道: “这几日你帮我照顾景明,昨儿个又为了寻我操劳一整日,我请你吃个便饭是应该的,还请师兄给我个面子。” 赵景明闻言,也学着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 “是啊叔父,你就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让我姑母请你一回吧!” 谁知,孙皓却不以为然地抖了抖衣袖,说: “你这孩子说的是哪里话?我与你姑母那是同门师兄妹,我是看在师门情谊上与你姑母交好的,这关你爹什么事啊?” 说完,孙皓笑着冲赵兰溪作了个揖: “那为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师兄请。” 赵兰溪引了孙皓坐到屏风后的花梨木圆桌旁,镇国公府的小厮已经从外面买了早膳带回来,一件一件地往桌子上摆着——皮薄馅大的生煎,滋滋冒油的鸡蛋火烧,鲜香浓郁的牛肉粉丝汤,滑嫩爽口的鸡汁豆腐脑,还有红豆梅花糕,红枣枸杞茶。 孙皓夹起碟子里的生煎包,轻轻咬了一口,那包子汤汁满满,里面的肉粒清晰可见,外皮劲道有嚼劲,内陷裹挟着浓厚的肉汁,温温的,香极了。孙皓忍不住问道: “师妹似乎对洛阳城的小吃很是熟悉?” “并没有。” 赵兰溪淡淡地说: “只是从前跟着严大人出京查案时在洛阳的一家早点铺子吃过一回,觉得还不错,便让下面的人去买了。” 原来是严默带她吃过的。不过,赵兰溪似乎并不想多说过去的那些事,只连忙转移话题说: “对了师兄,你昨日是如何看出那个与段武见面的人就是跟踪我的人?” “这有何难?在你失踪的巷子里和铜锣巷里,我们都在屋檐上发现了同样的泥土,只是从你失踪的巷子里取下的泥土更干燥一些,铜锣巷的泥土尚且湿润,这刚好符合凶手先去铜锣巷杀段武然后再把你掳走的顺序。” 凶手从城外踩了雨后的泥土,走到铜锣巷时泥土尚湿润,等再去找赵兰溪时,泥土已渐渐变干,孙皓最擅钻研蛛丝马迹,自然看得分明。 “而我在查看段武被害的案发现场时,无意间发现脚下的青砖有些异同,那下面可能是空的,便在夜里人烟稀少时命人撬开板砖,发现里面果然是一个密道。沿着密道一路前行,我们便在另一头的出口附近找到了沈骥藏身的古宅。只可惜,凶手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这事儿就变得复杂多了。” “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师兄的关心。你也知道,如果我不能在洛阳就把这个跟踪者引出来,他恐怕会一路上都跟着我。只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他才能现身,所以他只要一出现,我就必须要抓住机会,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孙皓闻言,只温和地笑着说: “我没有责怪你擅自行动的意思,赵瑾既然把景明交给你,该怎么做你自然清楚,我是去查案的,你是去护送景明的,你自有自己的决断,我岂会干预?我相信你这么做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而已。” 见孙皓这样说,赵兰溪放下心来,便未再多言,只低下头去把碗里鸡汁豆腐脑的虾皮、鸡丝、榨菜搅拌均匀,轻轻荡着,让其不再滚烫。一旁的赵景明一口咬下半个卤蛋,用余光打量着姑母的神色,见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要和孙皓继续聊下去的意思,遂道: “叔父,可以给我讲故事了吗?” 孙皓握着鸡蛋火烧外面包着的油纸,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连忙笑着说: “上回咱讲到哪了?” “夫子出题,爹爹帮书院里读书不好的纨绔子弟作弊,被夫子捉住了!” 赵景明脆生生地答道。孙皓很会讲故事,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戛然而止,吊人胃口,让人总想着下面会发生什么。 孙皓闻言,连忙悠哉悠哉道: “咳,你爹这个人,他从小就是个机灵鬼,谁都不得罪,正人君子喜欢他,歪瓜裂枣也喜欢他!他是不管在哪里都能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那些个歪瓜裂枣,素日里不爱读书,只喜欢吃喝玩乐,每到夫子出题考察我们时,你爹爹就偷着给人家递小抄。可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终于有一天,东窗事发,夫子大怒!” 孙皓啪的一声撂下手中木筷,装作说书先生拍醒木的样子,晃了晃头说: “且说夫子把赵瑾抓了个现形,即刻将他关进了小黑屋里。夫子为人刚正不阿,平日最恨不分黑白者,可赵瑾偏是个黑白通吃的,夫子气不打一处来,遂下令严惩赵瑾!” “是要打手心吗?” 赵景明兴奋地睁大了眼睛,毕竟他只被赵瑾打过手心,还从来不知道赵瑾小时候也被打手心呢。谁知,孙皓却神秘地晃了晃食指说: “打手心太轻了!夫子对赵瑾那是爱之深恨之切呀!遂在第二日学堂之上,令书院仆从取出竹板,鞭打赵瑾的脚心,众弟子一同围观,那叫一个惨啊!我跟你爹那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还是头一回见他哭呢!那会儿吧,他都十六岁了,有自尊心了,被这么多少男少女们围着观刑,那面子上肯定是挂不住的,委屈得绝食呐!” 第107章 出城 孙皓讲到兴奋处,咬下一大口鸡蛋火烧,又喝了两口牛肉汤,似是十分满足,遂接着说: “不过,你爹自小就有小潘安的美誉,长到十六岁时那是真真的温润如玉、翩翩公子,谁见了不得多瞅两眼?书院的女学生们事后纷纷去给他送药,还有大家小姐请家里的厨娘炖了药膳亲自送过去,哎呦,我在一旁瞅着都羡慕啊!你爹这个人,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说到这,孙皓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搓了搓手说: “这些姑娘家,你爹都看不上。关键时候,还得是我这个铁哥们儿照顾他,天天给他换药,照顾他起居,扶着他去山后小树林里散心。当然,最后那些药膳,也自然都进了我的肚子里。” 说到此处,孙皓的头垂得更低了,老脸一红,说: “那药膳多好吃啊!我可不像你爹,死要面子活受罪!” 赵景明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竟忘了一桌子的美味,遂追问道: “那些给爹爹送药膳的姑娘里面,可有我娘?” “自然是没有,你娘小时候就没离开过长安,我估计呀,你爹也不好意思把这些事说给她听!” 就在这时,孙皓抬起头来,见赵兰溪也睁大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一双美目里尽是惊奇。 “怎么,你也喜欢听赵瑾小时候的故事?” 赵兰溪一怔,连忙低下头去说: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从前,也没听镇国公提起过!” 孙皓闻言,却是大手一挥,说: “咳,他是做大哥的,在你跟前不得端着点架子?这些糗事你只有从我嘴里才能听到!” “他没有在我跟前端过架子,我跟他说过的话,他都会听。” 赵兰溪一句话说得不疼不痒,孙皓连忙讪讪地陪着笑脸,不好意思地说: “是啊,镇国公的人品,我还是很信服的!” 一顿饱餐后,太阳也升起来了,外头薄薄的积雪渐渐融化,几只灰雀轻轻掠过枝丫,晶莹的水珠瞬间从枝头滴落。 赵兰溪领着景明上了马车,一刻钟后,孙皓也从百里飘香楼走出,登上自家的马车。 马车向洛阳城门驶去,早市已渐渐上人,街道两旁热闹起来,赵兰溪命车夫在一家糕饼铺子门前停下,给赵景明买了些糕点带走,刚出炉的牡丹鹅油卷、牛舌饼、山楂锅盔、碧玉方糕、红豆山药小方、果脯千层糕等等,装了满满一个六角雕花什锦盒。 赵景明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极好,便是刚用罢早膳,也忍不住吃了一个又香又软的鹅油卷。 到了城门跟前,洛阳城与长安一样,也要一一盘查来往百姓,防止有贼人在年关将至人流量变大时混入城内。 守城的将军姓许,个头不太高,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只问车夫是从哪来的,车上有什么人,要去往哪里。 车夫连忙拿出镇国公府的令牌递给许将军,上前一一道明。谁知,那许将军看了令牌后一时大惊,竟是握着手中长枪看向别处,丝毫没有要放行的意思。 车夫不解,便上前询问何故,谁知那许将军却开口道: “镇国公家的公子在马车里?让他下车接受检查!” 马车里的赵兰溪和赵景明俱是一惊。这一路走来他们也过了好几个城池,镇国公是京城八大公爵之一,人人皆知,如此大家世族的亲眷是不可能下车接受盘查的,守卫看过令牌一般只会检查一下所带货物,绝不会有如此过分的要求。 赵兰溪轻轻打开马车的半扇门,躲在门后轻声细语道: “军爷,不知咱们这马车有何不妥,竟要我家公子下车接受盘查?” “你是何人?” “回军爷,奴是公子的乳母。” “本将说需要下车就是需要下车!便是镇国公本人来了,也是一样!” 赵兰溪疑惑地看了看车夫,轻声问道: “咱们镇国公认识这位将军吗?” “小人也不知,听前面出城的百姓叫他许将军呢!” “真是奇怪了……” 就在赵兰溪百思不得其解时,忽然想起临行前赵瑾给她的三个锦囊,她这一路上还没有打开看过。于是,赵兰溪关上车门,从包裹里取出盛着锦囊的盒子,赵瑾说过这个顺序是红蓝紫。 赵兰溪拿起红色的锦囊,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信纸,信纸展开,赵瑾清俊的字体映入眼帘: 洛阳城门守将有二,冀州章耘,扬州许歆。许歆乃吾亡妻许氏同父异母弟,因是外室所出,未入族谱,随其母长于扬州。其母病故后,歆往长安寻亲,不为宁国公府所容,遂遭驱逐,亡妻许氏心生怜悯,暗中扶持,为其谋官于洛阳。许氏病故后,歆悲痛万分,数次来信,问其甥景明安否。而今汝携景明至洛阳,若恰逢歆当值,歆必阻拦,不必惊慌,令舅甥相见,便得化解。如已平安过洛阳,请拆下一个锦囊。 兄瑾 原来,这个姓许的将军竟是景明母亲的弟弟,只可惜他生母没有名分,他的身世也不能与外人道明。因许氏生前对这个弟弟多有照拂,许氏病故后,许歆对长姐甚是思念,一直想见一见这个亲外甥。看来,赵瑾是早有所料。 赵兰溪领着赵景明走下马车,冲那姓许的将军福了福身,低声道: “将军息怒,我们国公爷叮嘱过的,可令将军见一见公子,是奴疏忽了。” 许歆警惕地看了看赵兰溪,见其温温柔柔低眉顺眼的,便未再多想,只蹲下身来,仔细打量着赵景明,良久,才喃喃道: “你与你的母亲长得真像!” “将军也认识我娘?” 许歆闻言,连忙笑着搪塞道: “是啊,许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说完,许歆从怀里摸出一个银锁,递给景明,又摸了摸他的头说: “前两日听同僚说,镇国公府的马车进城来了,我在这一连守了三日,总算等到你们出城,能和小公子你见上一面。这把银锁是你出生时,我找洛阳城里最好的银匠给你打的,虽不及你在国公府里所得诸物,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赵景明双手捧着银锁,抬头看了看赵兰溪,赵兰溪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收下。赵景明见状,连忙抬袖行礼,恭敬地说: “多谢将军!” 为防旁人起疑,许歆没有让赵景明多留,连忙令其回到马车里,而后看向赵兰溪,问道: “这位娘子怎么称呼?” “主家抬爱,赐姓赵。” 许歆闻言,却忽然抱拳道: “还请赵娘子给我姐夫带句话,他肯让我们舅甥相见,便是瞧得起我,这份恩情我记在心上。日后姐夫若有所需,尽可来信与我,歆定当全力相助!” 第108章 情窦初开 数九寒天,北方的长安寒冷而干燥,镇国公府里的地龙烧得正旺,屋中角落里放着几个铜盆,盆中盛满了清水,水遇热散发出水汽,可为屋里增湿,让人不会觉得口干上火。 赵瑾房中有一个书柜,所藏书籍虽不及书房里的多,但这个书柜里的书都是他十分珍爱的,这才在房间里存放着,以便随时翻看,不用特意去书房里取。 赵文煜提着食盒轻轻推开房门,撩起外间的秋兰色锦帘,踏入内室。赵瑾正背对着她立在书柜旁,整理着上面的书卷,他身穿一件烟墨色长袍,乌发半束,戴着甘石色嵌绿云珠的环冠,身姿挺拔,如蟾宫玉树一般。 赵文煜看得怔了怔,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顿时软了下来——自打上回被赵瑾打过,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来看过赵瑾了。虽然父亲去看过她,也跟她说明她不是全然有错,只是事情太过凶险,她纵然有主见有勇气,也实在有思虑不周之处。 赵文煜心里是认同父亲说的话的,只是父亲从前待她如珠似宝,十分宠爱,如今一朝被打,她心里仍是过不去这个坎。直到今日,为着心里的一桩心事,才主动来跟父亲讲和。 京城人人都说,她父亲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只是她从小看到大,已有些麻木,如今数日不见,赵文煜瞧着父亲的背影,脑海里忍不住联想起孙峻——孙峻是她见过的所有少年里,唯一能和赵瑾相媲美的。 赵文煜鼓起勇气走上前,将食盒放在小案上。赵瑾听见动静,转过身来,见赵文煜立在小案旁,微垂着头。她身上是一件琼琚色小袄,下着十样锦棉裙,头上戴着两朵玫色珠花。 赵瑾顿了顿,搁下手中书卷走上前去,温和地问道: “今日怎么得空过来?是不是文静回家去了,景明又不在,你一个人无聊了?” 前些日子,安和公主怀了身孕,皇上大喜,虽不至于大赦天下,倒也赦免了牢中一些问题不大的囚犯,赵璃赶了巧,终于被解了禁足,官复原职,赵文静欢欢喜喜地回家去与父母团聚了。 赵文煜听到赵瑾这样说,倒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打开食盒,慢吞吞地说: “蓉儿做了些小食,请爹爹尝尝鲜。” 赵瑾将信将疑地看着女儿,歪着头笑着说: “该不会是有事求我吧?” 赵文煜的手微微顿了顿,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着取出五香蚕豆、乳酪山楂球、糯米锅巴、莲子松糕,而后抄着手低着头说: “我就是想来看看爹爹。” 赵瑾坐到一旁,示意赵文煜也坐下,遂捏起一颗乳酪山楂放入口中,乳酪微甜,山楂酸爽,浓郁的奶香伴着酸酸甜甜的滋味,令人满口生津。 见赵文煜只摆弄着手里的帕子,赵瑾便开口道: “还有十日不到,你那位继母就要过门了,我知道你近来心情不好,只是我此前便同你说过,你这位母亲不仅是为父的续弦,还是为父的得力帮手,某种程度上,我也受制于她,所以无论如何,为父都希望你能尊重她。” 赵文煜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赵瑾见状,便接着说: “她的心思不在后宅之中,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只要表面恭顺,给她些做母亲的体面就行。好歹她也是未来的国公夫人,至少在下人面前得有个样子。” 赵文煜抬起头来看了看赵瑾,这次终于开口道: “女儿都明白,爹爹放心便是。” 说完,又心事重重地低下头去。赵瑾见状,终于忍不住说: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在我这还要吞吞吐吐吗?” “我……” 赵文煜抿了抿薄唇,终于鼓起勇气说: “我听说孙叔父家的公子下了帖子,邀请咱们在腊八那日一同去寺庙祈福吃粥。” 孙皓不在家中,偌大的府邸,孙峻便成了小主人。只是他也是今年才来京城,许多事都不熟悉,孙皓临行前叮嘱过他,有事就找赵瑾,赵瑾绝对靠得住。所以,孙峻便给镇国公府下了请帖,希望赵瑾能带他去寺庙,出于礼节,孙峻也自然在请帖中邀请了关氏与镇国公府其他亲眷。 赵瑾怔了怔,再次想起那日宴席上,赵文煜和孙峻隔空遥望的眼神,那情形,他记忆犹新。 “你想去见孙峻?所以来问我有没有答应他?” 赵文煜没有想到父亲会问得这么直接,唰的一下便红了脸,眼神闪烁着转过身去,不敢直视赵瑾。 赵瑾见状,心里便明白了。他倒是没有再说些什么,只默默拿起一块松糕,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着,赵文煜不敢吭声,时不时地转过头去偷瞄着赵瑾的神色,更是不敢作声。 待吃完一整块松糕,赵瑾才开口道: “我才养你十年,你就不要我了。” 赵瑾的语气里没有任何责备,反而尽是无奈与失落。 赵文煜始料未及,连忙抬头看向父亲,却听赵瑾又道: “你那位继母与我定难交心,你祖母又年事已高,我不想事事叨扰她,而今我只有你一个至亲在身边了,你才十岁,过了年也不过十一,怎么这便想着……” 赵瑾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赵文煜的心思,顿了顿才又道: “这便想着嫁人了……” “女儿没有!” 赵文煜闻言,连忙站起身来说: “爹爹言重了,您也说了,文静回家去了,弟弟又不在身边,婶母生的馨姐儿又一向不与咱们同心,您也说过婶母心思不纯,让我不要与二房那母女亲近。现如今,女儿连一个玩伴都没有了,好不容易有同龄的公子邀约,自然想去一见。这……这哪里就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真的吗?” 赵瑾将信将疑地看着赵文煜,赵文煜心中一紧,连忙躲开了父亲的目光。赵瑾一看便知,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才养了十年的白菜,水灵灵娇嫩嫩的,这就要被孙皓家的小猪崽儿拱了吗? 赵瑾越想越觉得委屈,只赌气似的说: “你想去就去吧,反正你迟早得嫁人,迟早会离开我,我对你再好,以后你也会变成别人家的人。” 赵文煜听了这话,吓得再也站不住了,连忙跪在赵瑾身边,微微垂泪道: “爹爹……女儿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只是……只是……” “只是情不自禁,是吗?” “不……” 赵文煜的双颊一片绯红,羞得抬不起头来。赵瑾微微俯下身,把赵文煜拉起来,望着她,意味深长地说: “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那宁国公府的表姐,十二岁便定了亲,十五岁及笄便嫁了人。男婚女嫁,理之自然,你有喜欢的人,没有什么不好。如果孙峻也喜欢你,等你孙叔父回来,我可以去问问他的意思,但是你能不能别像你表姐那样,早早地便出阁了。你如今还小,很多事都不懂,你母亲去世得早,有些话,爹爹虽然该避嫌,但是也不得不说给你听。你年龄大些再嫁人,生育时会少受些苦,风险也小些,明白吗?爹爹不想你像你娘亲一样,早早地便因为生儿育女没了性命。” 这是赵瑾第一次在女儿面前提及这种事,赵文煜虽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但脸颊上的红晕却愈发明显,恨不得红到耳根。良久,才抽抽搭搭地说: “女儿也舍不得离开爹爹,爹爹若是愿意多留女儿几年,那是女儿的福气。” 赵瑾看着赵文煜懵懂的眼神,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你是待嫁的闺中女,不得与外男私会,那日我会带你去寺庙祈福吃粥,你若想见孙峻,爹爹必须在场,不然旁人会说你没规矩的。” “爹爹……真的不生气吗?” 赵瑾垂下长睫,摇了摇头说: “我只是觉得委屈,你只想着自己身边没有人陪伴了,都不想想我,你们这些白眼狼!” 赵文煜闻言,抹了抹眼泪说: “爹爹别气,孙叔父一回来,就有人同你说话了!” “你别给我提他!他怕是乐不思蜀不想回来了!他这会儿指不定在兰溪跟前说我什么坏话呢!他拐走我妹妹,他儿子又拐走我女儿,等他回来,你看我不打死他!你们都走吧,爱去哪去哪,我一个人自生自灭便是!” 见赵瑾真的不高兴了,赵文煜连忙上前拉过赵瑾的手,亲昵地说: “好好好,爹爹你别生气了,我不去见孙公子了,我哪也不去了,女儿在家里陪你,好不好?” 赵瑾看了看赵文煜红红的眼眶,只闷声道: “你别哄我,你肯定更想去见孙峻!” 说完,赵瑾一把将女儿揽到身前,下巴轻轻抵着女儿瘦削单薄的肩膀,若有所思道: “可惜孙皓就一个儿子,不然我就让孙峻那小子倒插门了。” 第109章 故意挖坑 是日过午,吴清从外头归来,一眼便瞧见赵瑾斜靠在软榻上,只用手撑着太阳穴,并不曾入睡。 “国公爷还没歇息?” “心里有事,睡不着。” 吴清上前几步,笑道: “国公爷还在为煜姐儿的事情伤神吗?做父亲的,不是迟早要有送女儿出嫁的这一天吗?” 赵瑾闻言,倒是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惊喜道: “莲儿也有心上人了?” 吴清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脸同情地看着赵瑾。赵瑾见状,顿时失望地倒回软榻上,不悦道: “那你就别来安慰我,你肯定体会不了我现在的心情!” “我的爷,属下还真不是来安慰你的,属下是来通传的。” 赵瑾抬眸看向吴清,有些不耐烦道: “又怎么了?大晌午的也不让人消停。” “二爷在门外求见。” “赵璇?他不生我的气了?” 原来,赵兰溪和孙皓离京后没多久,赵瑾就去一品香茶楼的后院亲自盯梢了。他一早就怀疑赵璇带来的那对兄妹不正常,奈何底下的人总是能引起老谭的警惕,他们实在打探不出老谭兄妹是何来处,赵瑾这才告了两日假,亲自去盯。 赵瑾的武艺到底更高一筹,人已偷偷溜进后院柴房里,老谭竟未察觉,赵瑾终于在第二日清晨,看到了沈秋灵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只一眼,赵瑾便惊住了——沈秋灵作为从前的世家贵女,常随母亲出入京中各大宴会,赵瑾是认识她的,尤其是她眉心那颗红痣,更是让人过目不忘。 赵璇这个蠢货,居然把犯官之女藏在自家铺子的后院里! 赵瑾担心闹得人尽皆知,连累了国公府,表面上不动声色,未有任何动作,只由着老谭和沈秋灵继续住下去,自己则偷偷溜回了府。刚一回府,赵瑾就把赵璇叫到书房,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赵璇这才知道自己救下的是沈浩存的部下和女儿。 “大哥,我觉得我做得没错,沈将军是被冤枉的,你们不是也一直在找沈家后人吗?我这明明是立了功的!” “立功?沈家一日未昭雪,他们现在就还是朝廷重犯的身份!你把他们藏在自己家,你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赵璇最讲义气,听大哥这样说,心中顿时不悦,跟赵瑾生了好久的闷气,而赵瑾一心想着怎么安置老谭和沈秋灵,一时也顾不上赵璇。 如今听到赵璇主动来找自己,赵瑾以为他想到了安置老谭和沈秋灵的好办法,便让吴清把人请了进来。 吴清人还没走到门口,赵璇就大步流星地一脚跨进门来,嬉皮笑脸道: “大哥,多日不见怎么就躺下了?可是病了?” 说完,抬手便上前捏着赵瑾的胳膊和腿,一脸殷勤道: “您这是哪不舒服,我给您揉揉?” 赵瑾一把将赵璇的手爪子从自己身上拨开,嫌弃道: “哎呀你烦不烦,怎么跟蛆一样,弄得人浑身膈应!” 赵璇讪讪地笑着,连忙把手收到袖子里,凑到赵瑾身前说: “大哥,我是来给你报喜的,这次绝对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绝对是要立功了!” “真的?” “真的!” 见赵璇一脸认真,赵瑾坐起身来狐疑地看着自家弟弟,开口道: “说吧,你立什么功了?” “大哥,今日兰亭又来找佳萱了,那叫一个兴高采烈,她这是来找佳萱炫耀来了!兰亭说,前几日她夫君靖安侯世子亲自带着她去了那个山谷,让她看着山谷里大量的兵器从藏兵道里运了出去。她问靖安侯世子为何要打造这些兵器,世子只道是军中有所需。兰亭以为夫君开始在意她了,连这都告诉她,她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这才来跟佳萱分享的!” 说完,赵璇端起一旁的茶盅猛灌一大口茶水,抹了抹嘴说: “大哥,我这一听到消息,火急火燎地就来跟你禀报了!看来咱们此前的猜测没错,那个山谷就是靖安侯府帮敬王私铸兵器的地方!大哥,你快去找寇勇寇大人,他一向刚正不阿,让他参靖安侯府一本,好好挫挫敬王的锐气!” 赵瑾仔细听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并没有急着表态,而是追问道: “我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她们姑嫂二人说体己话,总是喜欢把你支开,那今日兰亭没有赶你走吗?” “没有啊,你没见兰亭今日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根本就顾不上我!” “是真的没顾上赶你?还是故意想让你听了去的?” “啊这……” 赵瑾的语气不紧不慢,赵璇却一时愣住了: “大哥的意思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兰亭既然一向避着你说话,凭什么这次会由着你在一旁。再者说,赵兰亭一向蠢笨,嘴上没个把门的,靖安侯世子怎么敢让赵兰亭知道这么私密的大事?” 赵璇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挠了挠头说: “大哥的意思是说……这一切是靖安侯世子演给我们看的?他是故意让兰亭看到他们从山谷里偷偷运兵器,兰亭又故意让我听到这一切?他们……难道就是为了让我知道这事,等着我们去皇上跟前告状?” “应当是这样。” 赵璇摇了摇头,不解地追问道: “可是大哥,他们图什么呀?难不成他们不怕皇上治罪?” 赵瑾盯着茶盅里的茶沫一圈一圈地旋转着,只沉声道: “这是个局,靖安侯府应该是在等着咱们上钩的。他们敢如此明目张胆,那就证明这个山谷没有问题,有可能是皇上下了什么密旨,令他们秘密打造的兵器。此前,母亲的寿宴上,靖安侯世子就三番五次地试探我,看我是否已经知道他们私铸兵器的事,我在想,敬王应该能看出什么眉目来,怀疑到了咱们赵家身上。靖安侯府应该是想用此计把赵家引出来,借皇上之手治我们一个诬告忠臣的罪名,以此斩断楚王的臂膀。” “啊?!那……那兰亭的心也太狠了,她明知这会给她娘家带来杀身之祸,她怎么能够……” 赵璇不敢相信赵兰亭会如此心狠,跟靖安侯世子联起手来给自己娘家挖坑,赵瑾想了想,却说: “也不知道靖安侯世子是怎么跟兰亭说的,也许兰亭未必知道全貌。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打兰亭当年不听父亲劝阻,设计嫁给靖安侯世子,她就注定了与娘家不是同一个立场,日后若是咱们成了,也一样是保不住兰亭的。” 赵璇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追问道: “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你想想办法呀!” “慌什么?你记着,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按兵不动。我最近不会再和楚王有任何联络,反正没几天黛姬就要和我成亲了,她与楚王之间有建立多年的联络方式,有她在,我就不用再冒险了。这几日,你也不要到处乱跑,免得被人抓了把柄,更不要在府里提及那个山谷,咱们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明白吗?” 赵璇用力地点着头,不敢有任何意见。赵瑾沉默了片刻,不禁轻叹一口气,说: “兰溪临走前就跟我说过,如果不能十拿九稳一击即中,就一定别去打草惊蛇,否则不仅我们自身难保,还会连累了寇勇寇大人。靖安侯府来这一招,应该就是想引我们自爆的,看来那个真正的私铸兵器之地,一定是另有别处了。” 第110章 腊八(一) 腊月初八这日,京中富贵人家都会来大慈恩寺上香祈福,在寺里吃素斋,喝腊八粥。腊八粥由多种食材熬制而成,大梁传统的腊八粥包括大米、小米、玉米粒、薏米、红枣、莲子、花生、桂圆和各种豆类。也有人家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来熬制,比如有人会选用黑米、红米、糯米、绿豆、黄豆、核桃仁等食材。 上香讲究的是赶早不赶晚,天还没亮,镇国公府的马车就出发了,路上车轮声不断,想来是各家府邸的公子小姐都在往大慈恩寺去。 赵璃解了禁足,官复原职,便让女儿赵文静在腊八头一天带着整整两大马车的谢礼回镇国公府道谢。老太太关氏数日不见文静,甚是想念,便把文静留了下来,让她第二日陪赵文煜一同去上香。 由于起得早,马车里赵文煜昏昏欲睡,车轮轧过一个小石子,马车颠簸了一下,赵文煜才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便见一旁的赵文静心事重重地看着车窗外面,一言不发。 “妹妹,你怎么了?” 赵文静回过神来看着赵文煜,有些担忧地说: “我这次回家才知道,哥哥的情况不太好了……” “什么?怎会这样?” “之前,爹娘一直瞒着我。姐姐,你不知道,哥哥前几日病得糊涂了,哭喊着说看见阎王老爷来接他了。这两日精神才稍稍好些,也不知道今后会如何……” 赵文煜见赵文静红了眼眶,连忙劝慰道: “你别太担心,许是突然得知璃叔父解了禁足,大喜大悲之下病情才加重的,既然已经好转了,没准儿日后就慢慢好起来了。今日咱们去寺里祈福,妹妹一定要多给景辉哥哥许几个愿!” 听到赵文煜的安慰,赵文静心里才好受一些,只笑着说: “好,我一定要求佛祖保佑,让我哥哥的身子快快好起来!” 说着话,马车便停在了大慈恩寺门前,赵瑾从前面的马车上走下,一眼就瞧见了早早来此等候的孙峻。孙峻身穿月白色绣银丝松柏的棉袍,恭敬地向赵瑾行了一礼。 赵文煜和赵文静先后走下马车,一同来到赵瑾身边,孙峻惊喜的目光落在赵文煜身上,只片刻便垂下眼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拱手道: “两位妹妹好。” “峻哥哥好。” 小姐俩屈膝行礼,赵文静若有所思地歪着头看着身边的赵文煜,一脸坏笑。赵文煜见状,连忙用胳膊肘戳了戳赵文静,低声嘱咐道: “你今日可万不能胡言,听到没有?我好不容易才求着爹爹带我们出来的!” “哎呀姐姐放心,我是来给自家哥哥祈福的,可顾不得你的峻哥哥呢!” “哎呀,又胡说!还不快住口!” 就在这时,靖安侯世子从不远处走来,在赵瑾身前抬袖作揖道: “舅兄也来了!” 赵瑾笑着还礼,靖安侯世子看了看一旁的孙峻,上前好奇地问道: “这不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吗?自己来上香?” 赵瑾见状,连忙搪塞道: “孙大人奉旨出京查案,临行前托我照顾他家小公子,我怎放心让他自己来上香,自是要跟着我的。” 靖安侯世子闻言,连忙笑着说: “原来如此,舅兄果然是能者多劳啊,在外要帮孙大人打理大理寺诸事,在内还要帮他照顾小公子!” 赵瑾不欲与其多言,只淡淡地说: “世子惯会取笑我的,时候也不早了,世子不进去吗?” “哦,舅兄先请。” 赵瑾并不跟他客气,只点了点头便带着孩子们往寺里走去了。 靖安侯世子在后面远远地瞧着,这时,一身珠光宝气的赵兰亭从马车里走了下来,娇声问道: “世子爷,看什么呢?” “你大哥一家刚过去,你也是,在马车里磨蹭什么呢,这么半天也不下来。” “哎呀,妾身不是说了吗,清晨起得太早了,顾不得梳妆,妾身总得收拾妥当再下车吧!” 靖安侯世子看着赵兰亭满头的钗环珠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佛门净地,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来敬香的不是来选秀的!也不怕污了佛祖的眼睛!” “我乐意!我喜欢!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靖安侯世子翻了个好大的白眼,无奈地催促道: “好好好,你爱怎样怎样,咱们快些进去吧,去迟了可不好!” 赵兰亭抚了抚发髻上垂下的珠钗,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 “对了,你方才见到我大哥了?他有没有问你兵器的事啊?” “没有!” 靖安侯世子气急败坏地倒背着手,赵兰亭却偏偏没有眼色地继续问道: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给二哥听,二哥就一定会告诉大哥吗?” “行了,你就别问了!” “我问问怎么了?我是你的正妻!是你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门的!你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那个山谷里的兵器到底怎么了?你为何非要让大哥知道呢?要不这样吧,我等会儿亲自去跟大哥说,就说你要给他讲兵器的事,让他过来见你!” 靖安侯世子一听,连忙上前阻拦道: “我的祖宗!你可得了吧你!你就别给我添乱了!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娶了你这样蠢笨的婆娘!” “你骂我?你竟然骂我?” 赵兰亭气得直跺脚,靖安侯世子实在懒得再搭理她,头也不回地便往大慈恩寺走去。赵兰亭见状,一边扶着发髻上摇摇欲坠的大金簪子,一边掂着裙子,在后面紧追不舍。 且说赵瑾上完了香,便领着孩子们去偏殿里用素斋。大慈恩寺的素斋种类丰富,虽然是纯素,倒是让每日大鱼大肉吃多了的公子小姐们十分喜爱,双菇面、松茸菌菇面、香菇酱拌面、菌菇砂锅煲、素三鲜包子、素烧麦、赤豆小圆子、茶香豆干、卤香豆干、椒麻嫩豆腐、五福临门点心等等。赵文煜和赵文静小姐俩点了满满一大桌。 这其中最受大户人家欢迎的便是那五福临门点心——桃花酥、荷花酥、佛光酥、红柿糕、花生糕。红柿糕与花生糕分别做成柿子和花生的形态,取好柿花生之意。点心外面的酥皮酥脆可口,内馅嫩滑细腻,口感丰富,令人回味无穷。 赵文煜和赵文静相对而坐,由丫鬟和嬷嬷们伺候着,赵瑾领着孙峻坐在旁边的另一张桌子旁。男女不同席,孙峻的眼神倒是忍不住地往赵文煜身上飘去,赵文静在旁边瞧着,只低头嗦着碗里的素鸡烩面,捂着嘴笑着小声说: “姐姐,你倒是看看孙公子呀!” “别胡闹,爹爹还在一旁呢!” 赵瑾把孩子们的神态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只从菌菇煲中夹起一筷豆腐和松茸放到孙峻跟前的辣油小碟子里,笑着说: “峻哥儿怎么心不在焉的,可是这素斋不合胃口?” “哦不,没有没有。” 孙峻连忙收回目光,红着脸看了赵瑾一眼,只埋头用起素斋,不敢再有所异动。旁边桌上的赵文煜和赵文静见状,相视一笑,也不敢再作声。 第111章 腊八(二) 大慈恩寺依山而建,寺院后面的山林中有瀑布流泻于山谷之间,离后山越近,瀑布落入深潭的声音以及潺潺流水声就越明显。几个小和尚常坐在石潭边浣洗衣物,两侧有古松长青,亦有枫叶灼红,几只灰喜鹊在笔直高大的水杉林中穿梭,抬头便是晴空万里。 在这树林中,有一间破败的亭子,亭中犄角处还有些许蛛网,一身白衣素袍的楚王盘腿坐于亭中,悠闲自得地烹茶煮酒。他虽然衣着朴素,但却难掩周身的高华之气,仿佛周遭一切景致都为之褪色,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个人了。 不多时,一名暗卫从远处走来,在楚王身后站定,抱拳行礼道: “殿下,宣王也来了。” “五哥?” “不错,宣王殿下去了后山上一处废弃的禅院。” “三哥呢?” “倒是未见敬王殿下。” “真是奇怪……” 因皇上想让势力较单薄的楚王和宣王联手,制衡一下一人独大的敬王,所以楚王假意与宣王亲近后,知道了宣王的许多事。最近一段时间,宣王因着王妃慕容氏一尸两命暴毙而亡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日日都在查找害死他的宝贝王妃的凶手,还把矛头直指敬王和萧妃,甚至去宫里大闹了两回,不过,最终都被楚王劝住了。 楚王知道,自己手上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兵力,一旦敬王和宣王发起政变,他未必能落得渔翁之利。所以他要再拖延些时间,至少老皇上这个时候还不能有事,他可以先让敬王和宣王酝酿着矛盾,等自己足够强大,时机成熟之时,再让敬王和宣王“打一架”也不晚。 不过,作为经常出入宣王府的人,楚王却没听说宣王今日也会来大慈恩寺上香吃粥。看来他是有意瞒着自己了,那便证明宣王此次前来可能并非是上香祈福那么简单,他也许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楚王饮下杯中热茶,冲身后的暗卫吩咐道: “再探再报。” “是。” 后山废弃的禅院早已人迹罕至,连寺内僧侣也鲜少来此。在一间禅房的角落里,一身素装的宣王怒目瞪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妇人,低声斥责道: “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个节骨眼上你不能露脸,你且在娘家避一避,等本王大业功成,定会再把你迎回,册为皇后!” “已逝之人,如何轻易迎回?殿下是不是真的不要妾身了?京中曾经人人皆知,宣王殿下最宠爱自己的王妃,可是如今,谁又能想到薄情的宣王殿下竟然为了自己的皇位,让王妃假死,还不许王妃再来纠缠!” “你真是够了!给本王住嘴!” “殿下,妾身今日冒险前来,只为请您写一纸承诺,只要您承诺日后会立妾身为皇后,并盖上您的王府大印,签字画押,妾身保证在您大业功成之前绝不会再来叨扰!” 慕容氏说得声泪俱下,单薄的身子在昏暗的角落里显得愈发摇摇欲坠,仿佛风一吹她就要飘走了一样。 宣王见慕容氏敢这样威逼自己,一时气急,扬手便是一巴掌将慕容氏打翻在地,慕容氏产后本就虚弱,整个人顺着宣王的掌风飞了出去,连鞋子都掉了一只。 宣王毫不顾慕容氏的苦苦哀求,上前一把薅住慕容氏的头发,愤怒道: “你给我听着,不要以为你能生儿子,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等我当了皇上,后宫佳丽三千,各个都能生儿子,牺牲了这个儿子就是为了抓敬王和萧妃一个把柄,我并不觉得可惜!你以为我为何那么宠你,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看到你是我的软肋,这样敬王就一定会对你下手,我就有了抓他把柄的机会!” “你……你简直枉为人父!” 慕容氏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宣王,悲愤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萧妃会派心腹来害我,你早就知道那个爬床的宫女在床上留下了药粉!你竟然……你竟然为了将计就计,由着我小产,那可是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你好狠的心!你怎么不连我也一并害死!” 慕容氏痛不欲生,宣王却忽然伸出手爱抚着慕容氏的脸蛋,脸上堆满了狰狞的笑意,沉声道: “我的乖乖,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你死了,你父亲还怎么为我做事?我需要你慕容家的兵权,也自然需要你活着。” “你……” “哦对了,你可千万别想着寻死,更别想着带你父亲倒向敬王。无论如何,你们慕容家都曾是我的亲眷,日后敬王不管是输是赢,都会对你们赶尽杀绝。所以现在你们慕容家唯一的出路就是助我上位,只有我上位,你和你爹才能活命,明白吗?” 说完,宣王打了打衣袖上的薄灰,悠哉悠哉道: “这里可真脏啊!爱妃还是别在这里待太久,免得沾染了晦气。” 宣王倒背着手踱着步离开了禅房,慕容氏瘫坐在地上,靠在随行嬷嬷的怀里,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宣王远去的背影,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良久,才喃喃道: “原来从我嫁给他的那一刻起,就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了。他早就知道我这个孩子保不住,也早就知道我慕容家不可能再有退路,可我……我还幻想着为他生下嫡长子!” “姑娘,快别伤心了,身子要紧!” “身子?事到如今我心都死了,这副躯壳还有那么重要吗?母亲生前一直劝我不要去参加选秀,不要卷入皇家的纷争,可我不听话呀,我一心想嫁给他!到头来,不仅害了我自己,也害了父亲,还害了我的孩子!帝王家,终究是不归路罢了……” 话未说完,慕容氏已晕倒在嬷嬷怀里。 禅房外,一个漆黑的身影倏地离去,不多时,他再次出现在楚王身后,将方才看到听到的一一禀报给楚王。楚王握着书卷的手微微顿了顿,不禁笑道: “五哥做了好大一个局啊,连我也骗过了,真是扮猪吃老虎的好手。不过……他这个局似乎还不太精细。” 宣王虽然去宫里找萧妃和敬王吵闹过两回,但老皇帝都并未说什么,除了有楚王在中间劝架和稀泥的原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宣王没有抓到证据。他当初赶那个爬床的宫女走的时候,以为萧妃定会百般阻拦,可他没想到萧妃的手段如此之高,竟然真的就让那宫女回去了,他更没想到萧妃令那宫女留在床上的药粉竟然要这么久才能发作。 证据全无,两手空空,任凭宣王怎么说,萧妃母子都抵死不认。不过,皇上似乎也十分怀疑这是萧妃和敬王的手笔,毕竟宣王的嫡子没了,对他们母子最有好处。只是没有证据,说再多也终究无用。 “估计父皇也在感叹,五哥做局没做全吧。” 楚王笑着拿起蒲扇,轻轻扇动着茶炉下的火苗,忽然,他微微偏过头去侧目看向身后,冲那暗卫轻声吩咐道: “你退下吧,有人来了。” 第112章 腊八(三) 远处的山林中,少女欢快的笑声越来越近,因冬日里树叶早已脱落,光秃秃的枝丫上唯有积雪覆盖,少女一袭浅碧色冬衣在树林中显得格外夺目。 “姑娘,您慢些,别摔着了!” “哎呀这有什么!我都多少时日没能出来逛一逛了!你不知道,哥哥终日把我拘在府中写字,实在烦闷!我原是喜爱练字的,如今也不喜欢了!字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做这一件事?” “姑娘,快别说了!世子爷叮嘱过,这事儿万不可在外面提及!” 见丫鬟如此小心翼翼,少女倒是把玩着腰带上的流苏,不以为然地笑着说: “这有什么!后山人迹罕至,不会有人的!” 少女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踏入树林深处,又道: “还有我那个嫂嫂,实在讨厌,每日除了会大吼大叫还会些什么?跟她说过多少回,不要随便进我的书房,不许翻看我裁剪好的字条,她偏不听!还有方才在寺门外,一大早就惹我哥哥不开心,实在聒噪!但凡别人说她些什么,她总要搬出什么名门正娶的正妻身份,她这正妻身份是怎么来的她自己清楚!” 楚王耳力极好,默默端坐在亭中,只等主仆二人来到跟前。 “呀!姑娘,前方亭中有人!咱们……咱们快些回去吧,世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那少女也是一惊,像只见到生人的小鹿一般不知所措。就在这时,一阵疾风吹过,少女手中的帕子随风而起,飘了出去。 “我的手帕!” “姑娘,不能过去!” 少女正要去追,亭中的楚王忽然飞身而起,凌空接过手帕,稳健落地。 少女呆望着眼前白衣素袍的男子,似是从未见过他,只怯怯地行了一礼,低声道: “这位公子,那是我的手帕。” 楚王见状,就把帕子递给了她身旁的丫鬟。丫鬟警惕地看了楚王一眼,接过帕子便拉了拉少女的衣袖,说: “姑娘,快回吧。” “好。” 少女四下里看了看,却发现周围的树林都长得一样,一时间傻了眼。楚王在一旁瞧着,温声道: “姑娘可是迷路了?” “嗯……正是,我从未自己来过这后山,本来只是想在附近逛一逛,没想到越走越远。” “哦?” 楚王见状,便抬袖行礼道: “在下姓张,乃京中一官员之子,素日里常来此修身养性,对这一带也比较熟悉,不知姑娘的家人可在寺中,在下可把姑娘送回前院。” “哦,我是和家兄靖安侯世子一起来的……” “姑娘!” 少女话未说完,丫鬟便叫住了她,遂低声道: “姑娘,不要随便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我们都不认得他。” “可是……这位张公子应该不是恶人。” 楚王见状,只当没有听到主仆二人在嘀咕些什么,遂从容不迫道 “原来是靖安侯府的姑娘,既如此,姑娘可还记得令兄在何处,只要是这寺里的地方,在下都可以带姑娘前去。” “等等,你要先报上你的门第!你父亲在何处做官,姓甚名谁?” 一旁的丫鬟咄咄逼人,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却连忙阻拦,不悦道: “你这是做什么,张公子原是好意。” “姑娘,你都已经自报家门了,我们也应当知道他的身份才是!否则世子爷若是问起,咱们该如何作答?” “这……” 靖安侯世子的妹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楚王见状,便退后一步说: “既如此,两位不必担心。我这里有笔墨,可以为小姐绘制通往前院的路线,小姐只要到达前院,便可见到寺中僧侣,可由他们领着小姐去找令兄。在下毕竟是外男,与小姐同行,也会影响小姐的闺誉。” 说完,楚王走回亭中,取出纸笔,略一思索,便开始提笔在纸上绘制。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实在好奇,便走上前去观看。 “公子如此娴熟,看来是对这后山十分了解了。” “是啊,在下不喜官场纷争,素日里常在此地避世。” 说话间,楚王已绘制好了通往前院的路线,路线虽简洁,倒也一目了然。靖安侯世子的妹妹接过图纸,客气地说: “多谢张公子相助,不知公子的府邸在何处,明日定让家兄送些谢礼才好。” “姑娘不必如此。” 楚王站起身来,竟是将手中毛笔递到对方身前,恭谨地说: “小姐若是真的想答谢,可否留下墨宝?此处风景与众不同,在下舍脸请小姐赋诗一首。” 靖安侯世子的妹妹犹豫了一瞬,竟是很快便欣然应下,遂接过楚王手中的毛笔,作了一首五言诗。 楚王垂眸看着少女一字一字在纸上落笔,诗未作完,他心中便已有了数——这段时日以来,他一直在用心留意着各家公子小姐的字体,赵瑾曾说过,京中贵族皆以能写一手秀美的簪花小楷为荣,而这种能达到和字帖一模一样的簪花小楷,在京中并不多见。楚王曾收到过的那张威胁他交出大梁洗冤录的字条,就是这种和字帖一模一样的笔迹,为的就是让人认不出这是谁的字。 少女作完诗就匆匆离去,楚王盯着那白纸黑字看了一会儿,待主仆二人走远,才微微一笑,说: “诗写得不怎么样,字倒是不错。” 这位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写的正是和字帖一模一样的簪花小楷。 那名暗卫不知何时又站在楚王身后,低声询问道: “殿下,是否需要撤离?” “走吧,以免靖安侯世子找来。” 那暗卫见状,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很快,又几名暗卫从附近的隐蔽处走出,收拾起亭中的杂物。 “殿下方才为何要说自己姓张?” “因为张姓是大姓,京中姓张的官员一抓一大把,这样他们便找不到我。” 那暗卫闻言,接着问道: “那殿下接下来是否要先盯着靖安侯府?” “那些字条如果都是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写的,那便证明是敬王想找大梁洗冤录。他那么急着要这本书,不惜四处试探,那么大梁洗冤录上一定记载着他的罪行。如今,宣王做局未满,牺牲了一个嫡子却没能撼动萧妃母子,若是我们能把大梁洗冤录上关于敬王的罪证交到宣王手上,你说……会怎样?” 那暗卫闻言,不禁笑道: “那宣王殿下好不容易抓到敬王一个把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靖安侯府要盯,大梁洗冤录也得找。通知黛姬,让她告诉赵瑾,那个兰姑也该现身了,该怎么做,赵瑾心里清楚。” 第113章 筹谋 夜幕降临,镇国公府掌起灯,府中仆从往来,多是往花厅里去了。原是腊八这日,赵文煜提议在院子里一起吃火锅,暖暖和和又热闹,蓉儿便一直在府中筹备着。关氏听说后,建议大家一起凑个热闹,阖府聚一聚,仍是由蓉儿来张罗。于是,这火锅便设在了花厅里。 眼看着一应食材、器具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主子们到来,关氏的丫鬟去请赵瑾,已经在主院等候,可赵瑾却令其先回花厅,称自己随后就到。 那丫鬟不敢拂了国公爷的意,也就先回去了。不多时,竟是吴清匆匆走来,直奔赵瑾的书房而去。 “国公爷,可是有急事?” 赵瑾没有直接去花厅,还把他唤了过来,可见是出了什么事。 “坐下说。” 赵瑾点了点身旁的漆花坐墩,冲吴清说: “我刚送走东平侯府的人,他们原是来同我商议成亲那日的诸多事宜的,只是黛姬托东平侯府的人给我带了楚王的话。” “哦?楚王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他看到了靖安侯世子妹妹的笔迹,怀疑那些四处试探的纸笺都是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写的。殿下认为大梁洗冤录里一定有敬王的把柄,所以敬王才会这么着急。” “那……殿下的意思是要我们去拿大梁洗冤录?” “不……” 赵瑾顿了顿,有些无奈地说: “殿下要见兰姑。” “什么?殿下要见大小姐!” 此前,赵瑾为了保护赵兰溪,始终没有向楚王透露过兰姑的真实身份,也一直说她漂泊不定,难觅踪迹。 “如此看来,楚王殿下应该已经猜到,我一直都有兰姑的消息,只是不想将兰姑引荐给他。” “国公爷,您可要想好了,一旦把兰姑引荐给楚王殿下,殿下想要的可能就不只是大梁洗冤录了。” “怎么说?” 吴清犹豫了片刻,冲赵瑾低声道: “国公爷,楚王殿下已经二十多岁了,却尚未娶妻。以他那样的身份,日后的妻子必定是要对他有所助益的,能帮他拉拢重臣的。属下说句大不敬的话,大小姐虽然年岁大了些,可也只比楚王殿下大个两三岁,又生得美貌不俗,偏她手上还握着大梁洗冤录。国公爷难道就不担心,楚王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是见到了大小姐的容貌,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能一点都不动心思吗?” “你是说,楚王殿下有可能会动了纳兰溪为妃的心思?” “国公爷,属下以为不得不防。” 吴清站起身来,微微弓着身子说: “国公爷,一旦把大小姐引荐给楚王,楚王殿下定会问起您是如何跟兰姑联络上的,到那时,国公爷必定瞒不住兰姑的真实身份。楚王殿下一旦知道了兰姑就是咱们家大小姐,娶了她既能得到大梁洗冤录,又能把您牢牢掌握住,到那时,对您、对大小姐可就都不利了。” 赵瑾闻言,一时陷入了沉思。 他此前不敢轻易把赵兰溪引荐给楚王,主要是怕楚王让赵兰溪为他做事,给赵兰溪惹来诸多麻烦,可他却忘了赵兰溪也是个女人,还是个既聪明又漂亮、又出自国公府的女人。 “我瞧着连孙皓都对兰溪颇为欣赏,如此说来,楚王也难保不会……” 这样想着,赵瑾站起身来,在书房里踱着步,忍不住攥紧了衣袖: “不行,我不能让兰溪嫁入皇家!一来兰溪肯定是宁死不从,二来我也会因此成为外戚。自古外戚之家能有几个善终的?封妃立后看似风光一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事后要么因为位高权重被贬,惹来杀身之祸;要么为了保命做个闲散勋贵,从此远离朝堂的中心。可若手上没了实权,等宫里身系一家命数的姊妹一去,家族就难再爬起来了。这两种结果,于国公府都是极为不利的。” 忽然,赵瑾眸中一亮,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对吴清说: “有了,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国公爷的意思是?” “咱们茶楼的后院,不是还藏着另一个既漂亮又出身不凡的女人吗?” “您是说……沈家小姐沈秋灵?” “不错。” 赵瑾重新坐回桌旁的坐墩上,沉声道: “我正愁无处安置老谭和沈秋灵呢!他们那样的身份,若是一直放在咱们家铺子里,定是不稳妥的,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可楚王府不同,堂堂亲王府邸,谁能随便入内?这凡事都讲究个先入为主,那沈秋灵才十九岁,楚王若是先见到了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兰溪应该就入不了他的眼了吧?更何况,娶了沈秋灵,楚王就能号令整个沈家军的残部,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军队。这样大的助力,可比我这个文官对他有诱惑力多了。该娶哪个,楚王心里应当清楚。” 赵瑾又仔细思索了一番,接着说: “等我大婚一过,我就先把找到沈秋灵的事告诉黛姬,想办法送沈秋灵和老谭去楚王府。楚王见到了沈家后人,定会大喜,到时候他也就不会那么专注于找大梁洗冤录了。这样,我也就有了和孙皓、兰溪再商议的时间。” 吴清闻言,倒也赞同赵瑾所言,只是心中仍旧不放心,又忍不住问道: “可……楚王若是两个都看上了可怎么办?寻常人家尚能纳妾,他一个王爷想纳个侧妃好像也……不为过。” “他敢?” 赵瑾抬眸看了吴清一眼,理了理衣袖说: “兰溪是我一母所出的嫡亲妹妹,堂堂镇国公府嫡长女。虽说兰溪的身份还不能公开,可若是楚王日后大业功成,我迟早是要给兰溪正名的!即便他日后真能坐上那把龙椅,他尚且需要朝中旧臣帮他稳固朝纲,我就不信,若是兰溪闹腾一番以死相逼不肯嫁,他到那时敢落个强娶豪夺、逼迫旧臣亲眷的名声?他这皇位还想不想坐稳了?他便是以贵妃之位许之,我们也不嫁!” 吴清见赵瑾这样说,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国公爷所言确有道理,总之,我们只要想办法让楚王殿下先选定沈小姐为日后的正妃,兰溪小姐这边,国公爷总能想办法保下她的。” “我明白。” 赵瑾微微蹙了蹙眉,沉声道: “我是绝对不可能用兰溪去讨好楚王的。一来,兰溪留在外面可以为我做很多事,我还不能失去她;二来,当一个家族想要靠女人在宫里的地位去维持兴盛的时候,离衰败也就不远了。唯有在朝中有实权、有政绩,才能来日方长。我不能现在就把路走窄了!” 第114章 火锅宴 赵瑾姗姗来迟,花厅里早已是一番热闹景象,关氏身穿绛紫色锦缎端坐在中间,赵文煜、赵文静围绕在她身边。挽秋轻轻抚着隆起的小腹坐在关氏下首,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白皙漂亮的脸蛋比以前略圆润了些,看上去更加温顺柔美,可见关氏送去的厨娘把她和肚子里的孩子养得甚好。 赵璇在厅中走走停停,一会儿捏起一颗茶香青梅,一会儿吃一口核桃酥,一会儿又拿走一块紫薯山药糕。关氏同挽秋和孙辈们说着话,见赵瑾走来,脸上的笑容更盛: “可算是把瑾儿盼来了!你快来管管你这弟弟,马上第二个孩子都要出生了,还是一副泼猴做派。” 赵瑾笑着冲母亲行了一礼,打趣道: “母亲一向疼爱阿璇,纵得他无法无天,如今儿子哪敢管呢?” 关氏闻言,抬袖指着赵瑾,冲众人笑道: “瞧瞧,瞧瞧,我就说了一句话,他这醋坛子就能打翻三大缸!” 众人见状,纷纷跟着起哄,送夏一惯是个会玩笑的,深得关氏心意,连忙端过酒壶在一旁笑道: “我的爷,您来得迟也就算了,还来到就惹咱们老太太生气,您说,您该不该自罚一杯?” 赵璇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拎起酒壶倒上满满一杯,一脸坏笑地说: “大哥,这一杯恐怕是不行啊,来迟算一杯,惹母亲不高兴另算一杯,这怎么说都得自罚两杯才能收场啊!” 众人一听,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同在一旁拍手附和。关氏也忍不住笑着说: “这酒不烈,是养生酒,挽秋怀了身孕都喝得,你就别抗拒了。你光忙着娶新媳妇的事了,竟敢冷落你老娘和闺女了,来得这般迟!” 赵瑾自然不想扫了大家的兴,接过酒杯一口干了个干净。只是养生酒虽不烈,却是用滋补的药材泡制而成,难免苦涩。赵瑾忍不住蹙了蹙眉,哀求道: “母亲,这第二杯……我能不喝了吗?” 谁知,丫鬟们却一同冲上前去起哄,不肯放他入席: “爷,您迟迟不来,咱们可就算好了的,非得让您尝尝这养生酒不可!” “就是啊大哥,你这么能吃醋,那不得多喝点养生酒调和调和。” 赵璇一边说着,一边斟好了第二杯酒,硬塞到赵瑾手里。赵瑾抬袖点了点周围的几个大丫鬟,笑道: “你们这几个小蹄子,定是老太太素日里把你们宠坏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国公爷。” 送夏一个机灵冲上前去,抱着怀笑道: “国公爷,您再说我们老太太,可是要罚第三杯了!” 赵瑾闻言,实在无奈,只好接下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两杯酒喝下,关氏招招手把赵瑾拉到身前,笑着安抚道: “好了好了,不同你闹了,瞧你委屈的。你们兄弟俩在娘心里都是如珠似玉的孩子,娘哪个不疼呢?娘这里有蓉儿新做的彩虹饭,酸酸甜甜的,快来尝尝。” 赵瑾一听便知,定是赵璇又在母亲跟前絮叨了,让她也顾着点哥哥的感受。他这个弟弟虽然憨了点傻了点,对待兄长倒是真心实意的。 “何为彩虹饭?” 赵瑾接过小小的琉璃碗,好奇地看向一旁的蓉儿,蓉儿一直在张罗火锅宴,脸蛋儿红扑扑的,笑着说: “回国公爷,是用黑米和大米蒸成米饭,铺上薄薄一层在碗里打底,上面再舀上一勺芋圆甜汤,因里面有紫薯芋圆,红薯芋圆,还有玉米粒、山楂丁、葡萄干,色彩缤纷,大小姐便为其取名为彩虹饭。” 彩虹饭虽然是米饭,但只是盛在两寸宽一寸高的小琉璃碗里,一人也就吃个两三口尝尝鲜,随后便入席落座,准备涮火锅吃。 蓉儿筹备了麻辣锅、酸汤锅、骨汤锅、菌汤锅,共四种汤底,主子们每人一口小锅,各涮各的,桌上有各类青菜、薄切芋头片、生牛肉片、生羊肉片、鱼丸、河虾、燕饺、玉米猪肉淀粉包、鱼籽福袋、腊肠、土豆粉、宽粉、菠菜面、胡萝卜面等等。每口锅里都升腾起扑鼻的香气,大家围坐在桌边吃吃喝喝,既暖和又热闹。 赵璇使劲往赵瑾跟前挨了挨,悄声问道: “大哥,你找到安置老谭和沈小姐的地方了吗?” 赵瑾将两片芋头片放入酸汤锅里,同样悄声道: “我同吴清商量过了,还是直接送到楚王府比较稳妥,等黛姬过了门,我就同她商议这事。你近日少往茶楼那跑,免得被人看出端倪。” 这时,一旁的赵文煜同赵文静相视一笑,冲关氏道: “祖母快瞧,父亲和二叔竟然也说悄悄话呢!” 赵璇见状,连忙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冲侄女说: “那怎么了?本朝律法无人规定男人之间不能说体己话吧?” 赵瑾用胳膊肘捅了捅赵璇,抱怨道: “别胡说!就你话多!” 赵璇嬉皮笑脸地看着赵瑾,故意打趣道: “大哥你别不好意思呀,咱俩的事,我不告诉别人!” 这一说可不要紧,众人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人人都好奇赵璇到底跟赵瑾说了些什么。关氏也笑得合不拢嘴: “你这混小子,越来越过分了,再欺负你大哥,仔细咱们也罚你吃酒!” 就在厅中一片热闹之时,迎春忽然冷着脸从外头走来,一进门便支开了两个二等丫鬟,而后又弯下腰来在关氏身边耳语了一番。关氏闻言,顷刻间就变了脸色,但只一瞬又恢复如常,抬起头来继续同晚辈们闲聊说笑。赵瑾觉察到了关氏神色的变化,见关氏冲他摇了摇头,便一时没有上前询问。 赵璇吃的是辣锅,偏他是个喜欢吃辣却又不太能吃辣的,不一会儿便吃得满头大汗哈哧哈哧地不停要水喝。赵瑾递给他一杯蜂蜜枇杷露,顺便问道: “弟妹这是又不过来了?” “府中家宴她何时来过?从前母亲还说她两句,最近这两次连提都不提她了,只当府里没这么个儿媳妇了。” 赵璇喝了两口枇杷露,又把自己锅里的腊肠、鱼丸夹出来放到赵瑾身前的小碟子里,喘着气小声说: “我实在辣得不行了,母亲不喜人剩菜剩饭,你快帮着我分担点。” 赵瑾倒是不会嫌弃自家弟弟,一边吃着裹了红红一层辣油的鱼丸,一边接着问道: “馨姐儿呢?也在你院儿里陪她母亲了?” “馨姐儿昨儿个就被佳萱送去她娘家了,说是年前再给接回来。” “要住这么久?” 在赵瑾的印象中,佟佳萱似乎从来没让孩子在她娘家住这么久过。不知怎的,一种不安的预感在赵瑾心头升腾而起——难不成佟佳萱接下来又要搞什么小动作了,这才先把女儿送出府避一避? 第115章 真假拂冬(一) 家宴过后,赵瑾叫上赵璇一同留了下来,赵璇不知发生了什么,心中甚是疑惑。赵瑾并未急着说些什么,只等众人全都散去后,才上前冲关氏询问道: “母亲,方才席间迎春都对您说了什么?” 关氏卸下方才的微笑,给送夏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外面盯着,不准旁人进来,遂吩咐道: “迎春,你来说给两位爷听。” “回国公爷,回二爷,方才席间,下头的人忽然来报,说是李庄头求见。奴婢瞧着老太太不得空,便先去见了见,这一见竟得知一件大事。” 迎春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 “今日傍晚,有个干瘦的农妇跑到咱们庄子上,自称是老太太身边的四大丫鬟之一,叫拂冬……” “什么?” 赵璇大惊失色: “拂冬不是一直都在咱们府中吗?” 关氏长叹一口气,用手杖点了点地板,说: “李庄头称,这个农妇确是跟拂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比之前瘦了不少,还抱了个孩子,说是一个农夫跟她生的。” 赵瑾一听便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禁想起了几年前的事: “母亲,我记得三年前您回徐州祭祖,在回京的途中遇到匪寇,拂冬乘坐着您的马车把匪寇引开,之后便失踪不见。当时,咱们阖府上下找寻她月余仍未果,没过多久,她就自己找了回来。” 当时,拂冬灰头土脸的,身上还有淤青和伤痕,精神恍惚,问她什么她都支支吾吾的。府中便有传言,说拂冬是被匪寇捉去玷污了。但关氏心疼拂冬,便不许府中任何人再说起这件事,之后拂冬也慢慢恢复如常。 关氏蹙着眉,看向自己的两个儿子,忧心道: “这两个拂冬,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总有一个是假的。” “母亲,咱们府中的拂冬现在在哪?” 见赵瑾问起这个拂冬,关氏叹了口气,说: “她一再亲近佟氏,之前还参与到给明哥儿下药,我如何还敢让她近身侍候家宴。碰巧她近日身子抱恙,有些咳喘,我就让她在房间歇息了。不过,迎春一直派人盯着她,她那病倒像是装的,就在咱们方才用膳之时,这个拂冬又溜去佟氏那了。” 见母亲言语间都是对佟氏的不满,赵璇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虽然母亲和大哥都让他防着点佟佳萱,可佟佳萱毕竟是他女儿的母亲,这样长此以往下去,府里人怕是都能看出来关氏对佟佳萱的态度,那日后馨姐儿还怎么在府里待下去。 “母亲……” 赵璇支吾着开口道: “母亲,佳萱定是让兰亭给带坏了,儿子日后不让她与兰亭见面就是。” 关氏白了赵璇一眼,冷哼一声道: “那兰亭怎么没把你带坏?若是自己安分守己,心思纯良,她能被谁带坏?还不是她自己先动了异心!你每次都说你来劝佟佳萱,劝了不知多少年,你哪一次劝动了?先是不肯为你生养,再是不来给我请安,家宴也从来不露脸,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勾结靖安侯府!我给你说了多少次,靖安侯府早已站队敬王,你父亲尚在世时就看透了他们的立场,这才不主张兰亭嫁过去。谁知这个赵兰亭被她姨娘教得不知廉耻,竟然钻到人家马车里去更衣!你想想,兰亭如今是靖安侯府的世子媳,那就是敬王一派的人,佟佳萱跟她结交那就是冲着敬王的势力去的,岂是你能劝得动的!” “母亲……” 赵璇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赵瑾一把拉住。赵瑾冲赵璇摇了摇头,而后冲关氏道: “母亲息怒,如今咱们府里的拂冬生出异心,这些事儿不好让她知情。依我之见,母亲不如先和庄子上的那个拂冬见上一面,问清楚情况,再做定夺。” “瑾儿,这些时日,母亲一直都想不通拂冬到底为何要变心,帮着佟氏跟靖安侯府往来。你说,会不会是那次遭遇匪寇时,拂冬就已经被人掉了包,如今咱们府里的这个拂冬是假的,一直流落在外的那个才是真的。” 赵瑾闻言,上前几步走到关氏身前,安抚道: “母亲不要过于忧心,您说的这种情况极有可能,但是在见到另一个拂冬之前,这一切都还不好妄下定论。母亲从前一向疼爱拂冬,难免关心则乱,不如就请李庄头把那个拂冬偷偷带进府里来,母亲与她当面锣对面鼓,还有什么问不清楚?” 关氏思索了片刻,终是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说: “好,那就由你去安排吧,记着一定要避开咱们府里的那个拂冬。而今你的婚期将至,前几日佟氏又背着我偷偷把馨姐儿送走,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实在是担心这个女人又有什么小动作。” 说完,关氏无奈地捶了捶胸口,赵璇见状,连忙走过去半跪在关氏身前,道: “母亲,您别怕,儿子近日哪也不去了,一定看好佳萱,她有任何异动,儿子都会随时来禀报您,禀报大哥。” “你是看不住她的。” 赵瑾当即便否定了赵璇的说法。 赵璇倒是没再反驳,只惭愧地低下了头。当初,佟佳萱手底下的人串通好给景明下药,他就没有及时发现,而佟佳萱屡次向赵璇打听,赵瑾是否已经在立储一事上明确站队,赵璇都不敢说一个字,这已经引起了佟佳萱的不满,佟佳萱如今有好些事都会刻意瞒着赵璇。 见大哥这样说,赵璇站起身来,向赵瑾哀求道: “大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只是佳萱毕竟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我女儿的母亲,日后不管发生什么,还请大哥看在你我兄弟一场的份上,留她一条性命,可以吗?” 自从佟佳萱让下面的人给景明投毒开始,赵瑾心里就没打算要留佟佳萱的性命。只是赵家如今风雨飘摇,有些事他需要赵璇相助,自然不好在这个时候就了断这个毒妇。 “阿璇,这要看佟佳萱自己的造化。倘若她不知收敛,变本加厉,屡次加害我和景明,阿璇难道还要保她吗?” “大哥,你放心,我一定看住佳萱,一定……” 话未说完,赵璇自己就没了底气。他不明白佟佳萱为何一定要跟着兰亭站队敬王,就算他们真的成了,敬王就一定会扶持她的娘家吗?她身为镇国公府的媳妇,为何不想着依靠镇国公府呢? 关氏见状,这回倒是未再说赵瑾,而是冲赵璇叮嘱道: “她想利用你争夺你大哥的爵位,你是知道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媳妇没了还能再娶,你大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我还活得下去吗?更何况你根本撑不起咱们这样的门第,你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佟佳萱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臆想的,你从不曾与她同心,她也绝不可能成功。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非要让我们跟她挑破这件事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赵璇的心智再不如赵瑾,也把母亲话里话外的意思听得明白:佟佳萱若是从此收手,关氏可以既往不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可若是佟佳萱继续执迷不悟,日后赵瑾若是用什么极端的手段对付她,关氏也是默许的。 关氏再偏疼小儿子,也不可能把他放在整个家族之上。 第116章 真假拂冬(二) 赵瑾的婚期近在眼前,府中上下都在加紧筹备着,因赵瑾是续弦,又不想太招摇惹来皇上的关注,也就没打算把席面办得太大,这也是同东平侯、楚王、黛姬共同商议过的。但即便如此,仅在喜宴上需要筹备的食材就要运上好几轮。 这日,李庄头亲自押了四个大箱子到镇国公府,说是些十分名贵的食材,需要关氏亲自查验。小厮们合力把四个大箱子运到关氏院内,迎春给送夏递了个眼色,送夏心领神会地走到廊下把几个二等丫鬟支开,不多时,李庄头急匆匆地走进内室,跪地向关氏请安: “老奴问老太太安。” “快起来,这大冷的天,劳你亲自跑一趟。” “老太太说哪里话,国公爷续弦这等大事,岂能马虎?派别人来押送,老奴也不放心呀!” 这时,迎春撩开门帘,把赵瑾和赵璇迎了进来。因着喜事将近,按照大梁礼法,赵瑾是可以告假几日筹备婚礼的,这几日便一直待在府中,未去大理寺。 见两位老爷也到了,李庄头看了看关氏的神色,揣摩着小声说: “老太太,老奴把您想要见的给您带来了。” 关氏捻着佛珠的手一顿,抬眼看向眼前的四个大箱子,问道: “人……在这?” “老太太放心,老奴这便放她出来。” 说完,李庄头从腰间摸出一串钥匙,朝第三个箱子走去,将箱子上的锁打开。李庄头揭开箱子的盖子,关氏、迎春不约而同地往前探了探身子,赵瑾赵璇二人也忍不住上前两步。 随着盖子的掀开,一个身穿靛青色粗布小袄、缠着头巾盘发、面黄肌瘦的女子从箱子中站了起来。她面对着李庄头,一时有些仓皇无措。 “傻姑娘,快转过去,给老太太问安。” 那女子闻言,连忙转过身去,待她一双惆怅的眼眸对上关氏期盼的眼神时,主仆二人一时皆怔在了原地。 那女子忽然扶着箱盖,抬脚从箱子中走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关氏身前,一时泪如雨下: “老太太,奴婢拂冬来给您请安了!” “拂冬……拂冬……你……” 关氏红了眼眶,哆嗦着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迎春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扶起拂冬,打量着她: “拂冬,你可还记得我吗?” 拂冬的一对长眉始终蹙着,像是有天大的委屈和忧愁,她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说: “迎春姐姐,我怎会不记得你?方才箱子抬进来的时候,我还听到了送夏姐姐的声音,她在廊下吩咐丫鬟们做事呢,她的声音我不会听错的!” “不错……那确是送夏。” 迎春把拂冬扶了起来,关氏连忙站起身来走上前去,赵瑾见状,快步走到关氏身边。关氏知道他担心什么,只冲他摆了摆手,让他退后。 关氏走上前拉住拂冬的手,她从前是这屋里绣工最好的丫鬟,生就一双巧手,专管关氏贴身衣物的缝制,什么也不用做,连挽秋都比不上她。可如今,拂冬的双手粗糙不堪,冻得冰凉冰凉的,手背和手指上布满了冻疮,有的疮口已经开裂,创面上还有干涸的血渍。 关氏见状,心疼得不得了,小心翼翼地捧着拂冬的双手,问道: “好孩子,真的是你吗?” “老太太,是奴婢,真的是奴婢!” 说完,拂冬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从袖中摸出一个绣工精美的荷包,荷包是关氏赏给她的,关氏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荷包……” 拂冬没有作声,又将荷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支银簪,簪上嵌着一朵梅花形状的珠花。这是她十五岁那年及笄时,关氏赠给她的。她们四个大丫鬟及笄时,都收到了关氏赠予的发簪,迎春的是桃花簪,送夏的是荷花簪,挽秋的是菊花簪,拂冬的便是这支梅花簪。 拂冬把簪子递给关氏,哽咽着说: “老太太,您还记得这支簪子吗?奴婢一直把它放在荷包里,贴身带在身边,从来都舍不得戴。” 簪子的花样是关氏自己设计的,请了长安城里最有名的银器匠打造的,她自然认得。拂冬见状,忍不住问道: “老太太,奴婢听李庄头说,奴婢当年失踪后,有一个和奴婢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衣衫褴褛回到府中,大家伙都把她当成了奴婢,难道……她也有这荷包和银簪吗?” 赵瑾闻言,上前解释道: “她真的同你长得一模一样,连声音、个头都一样,谁能想到她会是假的?” 迎春在一旁点了点头,也忍不住说: “你没见过她,你一见便知道了,实在是难分真假。不过后来,咱们几个聚在一处玩乐时,曾拿出银簪把玩,只有那个拂冬拿不出来。咱们几个都知道,拂冬的银簪从来都是贴身放着的,她偏说换衣裳时落在房里了。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几番询问之下,她又改口说,自己好不容易从匪寇手里逃出来,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无奈之下卖了那银簪,拿去买饭了。” 关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当时迎春曾来找过我,跟我说起这件事,我虽然觉得这不像是拂冬的做派,可一想到她在匪寇那里受到的屈辱,也就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她能回来便好。” 谁知,眼前这个拂冬听了关氏所言,却忽然跪倒在关氏脚边,失声痛哭道: “老太太,奴婢就是在外面饿死冻死,也绝不会卖掉老太太给的东西!当年奴婢为了让您先逃走,驾着您的马车与您背向而驰,匪寇们以为您在车上,只要捉住了您,就能找国公爷索要银子,于是便穷追不舍。他们发现上当以后,就拿奴婢泄愤,奴婢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被他们……被他们……” 拂冬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一时泪如雨下,迎春见状,走上前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 “别怕,老太太在这呢,只要你说得都是真的,老太太一定会为你做主。” 拂冬用力地点了点头,抹去眼角的泪水,接着说: “奴婢被他们带回贼窝,给那些贼人烧水做饭洗衣,有一回奴婢想逃走,却被抓了回去,遭到一顿毒打,奴婢实在是不敢逃了。直到一年后,奴婢在后山砍柴,一个脚滑滚下了山坡,被一个在山脚下挖野菜的农夫捡了回去。那农夫家徒四壁,十分贫寒,可他毕竟救了奴婢,他要奴婢跟了他,奴婢走投无路,也便从了。原想着,等时机成熟了,奴婢便跟他道明身份,再回来找老太太,哪知道那农夫发现奴婢不是完璧之身,十分不满,经常对奴婢拳打脚踢。后来,奴婢怀了身孕,生了个儿子,他才待奴婢好一些。再后来,他跟着他表哥去咸阳做生意,从此后再也没了音讯,我找人四下打听才知道,他在那边发了笔横财,娶了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早就乐不思蜀了。奴婢把心一横,便带着儿子离家出走,进京来找老太太了。” 第117章 真假拂冬(三) 拂冬的经历,让关氏听得泪流不止。从前那个拂冬也说过自己被匪寇欺辱的话,但更多时候都是在装疯卖傻,问她一些从前的事,她都说不记得了,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如今想来,那个拂冬说的话能有几分真呢?关氏连忙扶起眼前的这个拂冬,让她坐到一旁的绣墩上。拂冬擦了擦泪水,接着说: “我们那边虽说离京城也不远了,可是孤儿寡母只靠两条腿,又没有多少盘缠,只能一路上走走停停。那农夫去咸阳时几乎带走了家中所有积蓄,奴婢靠着给人浆洗缝补赚些铜板,勉强养活我们娘俩,实在攒不下钱。这一路上,奴婢在酒楼做过临时工,在街边乞过讨,也在茶馆卖过唱。那茶馆老板无意间看到过奴婢的簪子,要奴婢把簪子卖给他,可那是老太太给的,奴婢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这些年奴婢没有一日不思念老太太,便是再苦再难,真正的拂冬也绝不会卖掉老太太给的簪子!” 赵瑾见状,唯恐关氏情绪不稳,便扶着她坐了回去,而后自己走到拂冬身旁,仔细打量着她,沉声道: “拂冬姑娘,此事事关重大,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拂冬连忙站起身来,低垂着头恭敬道: “国公爷请问,奴婢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们之间的秘密,你还记得吗?” 此话一出,在场者皆是一惊。 拂冬怔愣了一瞬,便明白了赵瑾的用意,她知道,她前面说得再多,都有编撰的嫌疑,唯有赵瑾的这个问题,最能证明她的清白。拂冬抬起头来看向赵瑾,坦荡地说: “国公爷,奴婢永远都不会忘。老国公爷在世时,有一日,皇上御赐的百年灵芝不见了,那是一直被老国公爷当做宝贝一样在府中供起来的。那天晚上,阖府上下都在找灵芝,只有奴婢和国公爷心中惧怕,不敢吱声。原是孙皓孙大人的妹妹孙皎所托非人,在婆家受尽凌虐,病重昏迷,孙大人千里迢迢赶来京城,求国公爷帮他。国公爷为了救活孙大人的妹妹,便从府中偷了灵芝,让孙大人带了回去。这个过程,刚好被奴婢撞见了。国公爷恳求奴婢为他保密,这件事一旦说出去,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就这样,国公爷跟奴婢约定,这是我们二人之间的秘密,整个国公府,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可惜的是,那灵芝也只不过将孙小姐的性命延长了数月,最终,孙小姐还是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 拂冬一番话,说得四座皆惊。关氏不可置信地指着赵瑾,手中佛珠颤抖道: “你……你……你竟然瞒着这天大的事!” 赵瑾闻言,并未过多解释,只转身面朝关氏跪了下来。赵璇见状,虽心中大为震惊,但却义无反顾地跪到了赵瑾身旁。他不觉得赵瑾有错,如果赵瑾执意想跪,他愿意陪着。 “你可知道,自古以来天家御赐的东西都是要供在祠堂里,不能随意拿来用的,更何况那可是百年灵芝,你怎么能……” 面对关氏的指责,赵瑾只沉声道: “母亲,再珍贵的东西,若是不能物尽其用,也与废品无异。” “你简直荒唐!” 许是赵瑾从小到大行事太过稳妥,关氏从未想过当年丢失灵芝一事竟是赵瑾所为,老国公爷更是到死也没能知道真相。 “就算你要用,也该用在刀刃上,孙皓的妹妹不过是……不过是……” 关氏不忍说出孙皓的妹妹出身卑微,但赵瑾明白母亲要说什么,只直言道: “再卑微的身份,在父母亲人的眼中也是掌上明珠,母亲自己也有女儿,怎会体会不到孙皓的心痛。孙皓与孙皎自幼父母早逝,相依为命,阿皎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怎么就不值得一块灵芝了?” “可你到底也没能救活她!” “可我尽力了!不管是面对孙皓还是面对孙皎的牌位,我都会问心无愧了。母亲,我与孙皓之间的情分,您还不清楚吗?” 关氏怔了怔,心痛地闭上了双眼。 她万万没想到,一个丫鬟竟然牵出这么一桩大事。赵瑾见状,却郑重地抬袖行礼道: “母亲,如今您眼前的这个拂冬,才是真的拂冬。这件事在今日之前,只有我和拂冬知情,至于之前那个拂冬,我早就试探过了。” 关氏听着赵瑾所言,忽然明白了什么,不觉惊叹道: “原来你……你早就怀疑之前那个拂冬有问题?” “母亲,灵芝一事但凡多一个人知道,府中都绝不可能安稳这么多年,这件事一直无人提及,可见是拂冬未曾泄露过我们的秘密。她既然没有背叛我,又有什么理由背叛母亲呢?” 可见背叛关氏的那个拂冬,并不是他从前认识的那个拂冬。 拂冬见状,再次面向关氏跪了下来,恳求道: “老太太,如果您想要惩处奸佞,不管需要奴婢做什么,奴婢都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奴婢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不配再伺候老太太了,奴婢只求能在府中浆洗衣物、拾柴烧火,哪怕做最下等的活,只要能待在镇国公府,奴婢就会离老太太更近一些。来日老太太若是驾鹤西去,还请国公爷赐奴婢一条白绫,奴婢定当生死相随!” 关氏走上前,将拂冬扶起,抬起手心疼地抚摸着拂冬蓬乱的头发,声音沙哑地说: “好孩子,我没白疼你一场!只是你现在还不能在府里现身,免得被人看出端倪。我会让迎春在我院里给你安排一个住处,好好养病。你且放心,需要你出面的时候,我定会为你正名。” 说完,关氏垂眸看了看仍旧跪在她脚边的赵瑾和赵璇,沉声道: “你们俩也起来吧。” 赵璇见状,以为没事了,连忙伸手搀扶着赵瑾的胳膊,笑嘻嘻地说: “大哥快起来,仔细跪久了膝盖疼。我就知道,大哥为人最仗义了,下回再有这种事,记得要带上我呀!” 赵瑾抬眸看向这个单纯的弟弟,一种深深的忧虑涌上心头:三年前那场灾祸,也许就是佟佳萱一手制造的,她借此把假拂冬安插到关氏的身边,这三年来,她越来越不正常,暴露得越来越多,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 如果是这样,佟佳萱真的是做了好大一个局,也许从最一开始,她就从来没有爱过赵璇,从未…… 关氏的目光投向赵瑾,母子二人对视间,皆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担忧。 第118章 大婚 大婚这日,镇国公府张灯结彩,红绸挂满门庭。虽说没有大办喜宴,但与赵家交好的姻亲还是收到了请帖的。只是,靖安侯世子这回没有过来,只让赵兰亭带着女儿来参加赵瑾的婚礼。 赵瑾在房中更换好喜服,他素日里多穿颜色浅淡的衣裳,骤然换上这般绚丽繁复的服饰,任谁看了都会觉得眼前一亮,那鲜艳的大红色衬得他愈发白皙英俊,连府中下人们也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去去去,关门了关门了,不许围着看!” 赵璇拿着赵瑾给的钱袋打赏了丫鬟小厮,便匆匆关了房门,来到赵瑾身后,低声道: “大哥放心,佳萱那边我盯得死死的,她绝不敢在你的喜宴上作妖。” “你不盯她,她也不会在我婚礼上作妖的。她的目标是匡扶娘家,并且从我手中抢走爵位。今日在座的都是咱们赵家的姻亲,她既然贪恋我的位子,自然不会做出得罪这些姻亲的事。她要作妖,只怕也是在别的事上。” “大哥!” 赵璇坐到一旁,看着旁边的嬷嬷给赵瑾梳好头发,佩戴好发冠,只托着下巴无奈地说: “我真的已经跟佳萱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要这爵位,可她就是不听!” “好了,我知你与我同心,你也不用跟我解释。吉时已到,我该去迎亲了。” 赵瑾拍了拍赵璇的肩膀,未再多言,事到如今,他只能庆幸自己有个心思纯良的好弟弟了。 镇国公府的喜宴虽办得简单,但来者皆是关系极好的亲戚,赵瑾不怕得罪他们,只象征性地同大家喝了几杯,便由赵璇代劳了。赵璇终日混迹于商贾圈里,酒量比赵瑾还要好,偏他又油嘴滑舌惯会说笑,把宾客们招待得倒也不错。 赵瑾早早地躲去房里,自然是去见黛姬,他要把沈秋灵的事情告诉黛姬,黛姬有办法把消息送出去,传给楚王。 此时的黛姬身穿大红色喜服,手上拿着一把遮面用的喜扇。听到开门的动静,黛姬握着喜扇的手不觉一紧。赵瑾将门闩插好,便朝黛姬走来,在他的印象中,黛姬一直是戴着面具的,他从未看到过她的脸,只记得她有一双深褐色的眼瞳。 赵瑾脚步稳健,走到了黛姬的身前,女子身上清新的香粉味萦绕在四周,烛光闪烁间,把黛姬头上的珠翠映照得熠熠闪光。赵瑾伸出手,试探着握住黛姬的手腕,将喜扇移开。黛姬的手腕微凉,赵瑾的掌心温热,体温交融间,黛姬只觉心跳漏了半拍,再回过神来时,整张脸便已落入赵瑾眸中。 一对弯弯的长眉,一双妩媚的桃花眼,乌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娇艳的唇瓣微微上扬,肌肤如雪,面赛芙蓉,玉质天成,绝艳生芳。这是个妥妥的大美人,与赵瑾此前见过的每一个美人都不同——不同于许氏的端庄,不同于兰溪的清冷,眼前这个明艳如朝霞,可谓媚骨天成。 赵瑾的眼神恍惚了片刻,尽管他一直不太喜欢十分明艳的女子,但是骤然一见,仍觉惊叹。美女就是美女,喜不喜欢是另一回事,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倒是真的。 不过,再好看的美女,也是带着任务来的。为了让赵瑾和楚王之间的事不被人发现,黛姬便是那个从中联络的人,多年来,她与楚王之间早已形成一套绝密的传递消息的渠道,同时,她极有可能还肩负着对赵瑾的监视。赵瑾毕竟不是孙皓,楚王不敢完全信任他。 越好看的蘑菇毒性越大,女人也一样。这样想着,赵瑾默默移开了目光,转身走到桌边,独自坐下。 黛姬不甘地看着赵瑾从自己身边走开,竟丢下喜扇跟上前去,开口道: “今日你我大婚,你这是做什么?” “夫人请坐,我有话同你说。” 黛姬深深看了赵瑾一眼,径直坐到赵瑾对面,率先开口道: “我知道,你定是要同我约法三章,我是楚王的人,你对我放心不下。其实,楚王也没有言明要我在你身边做他的眼睛,他只是想能够随时了解你这边的动向,顺便让我帮你把把关,协助你成事。” 说完,黛姬伸手拿起桌上摆着的莲子花生酥,放入口中: “你们中原的习俗真是繁琐!我快饿死了,也不好意思叫人给我送吃的!” 赵瑾怔了怔,转身叫来吴清,低声吩咐了一番。黛姬喝了口茶,又拿起桂圆红枣糕放入口中,疑惑地看着赵瑾说: “你……不吃吗?” 赵瑾看着黛姬茫然的眼神,有些不忍戳破事实,但最终还是解释道: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寓意是早生贵子,摆在这图个吉利,床上撒的那些也是,我们一般都不吃……” “啊?那这……” “不过……好像也没有人说不能吃,你要是想吃就吃吧,反正我这没那么多规矩。” 黛姬听了这话,勉强咽下口中的枣糕,低声问道: “那……你们府里的下人会不会笑话我不懂规矩?你得帮我兜着点,我到时候在楚王那帮你多说几句好话!” 赵瑾看了看黛姬,又看了看盘子,犹豫了片刻,便说: “嗯……要不你别吃了吧,你少吃点,我还能遮掩一下,不然明天一早嬷嬷过来,看到你把这些吃光了……不过你放心,我让吴清去传饭了,不会饿着你的。” “哦。” 黛姬看了看手中咬了一半的枣糕,说: “那我把这块吃完,最后一块,最后一块!” 黛姬一边吃着枣糕,一边瞥着赵瑾,待喝完茶水后,方又开口道: “对了,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 “就是最近的一些进展。” “哎呀那有什么好说的!” 赵瑾一怔,有些疑惑道: “楚王的事,你不关心吗?” “今天是你我的新婚之夜,他哪有你重要?” 这就开始用美人计了吗?赵瑾狐疑地看着黛姬美貌的脸庞,不觉往后撤了撤身。黛姬却一本正经道: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从小跟着我们苗疆圣女来中原和亲,活了三十年也没活出什么趣味,为数不多的爱好就是跟踪,打探,杀人。” 赵瑾心头一颤,暗道此女应该和兰溪有共同语言。 “不过,我优点虽然不多,缺点也少得很,我没什么大毛病,生平只有一个容易被人拿捏的弱点,那就是喜欢男人,尤其是漂亮男人。” “……” 赵瑾一整个愣住,答应这门亲事前,他真没想到黛姬是这样的女人。 “要不是贪图你的容貌,我才不会答应楚王嫁给你呢,老娘在锦斓坊呼风唤雨多好!” 说完,黛姬站起身来走上前,把手搭在赵瑾的肩头,赵瑾想要躲开,黛姬却死死按住他,长长的指甲直往赵瑾身上的锦缎里剜去。 “拒绝我,我可是要不高兴的!我要是不高兴,在楚王面前白的也能说成黑的,你想要我怎么说你呢?” 赵瑾猛的推开黛姬的手,霍然站起身来,退后两步说: “吴清待会儿就过来送晚膳了,你还是先吃些东西吧。” 黛姬勾起唇角笑了笑,上前两步跟过去,伸手勾起赵瑾的一缕发丝,柔声道: “有你在,我还吃什么饭呀!” 说完,她指尖一弹,只见有什么不可名状的粉末从她纤长的指甲里纷飞而出,只一瞬间,赵瑾便觉头晕目眩,连忙下意识地扶住桌角。 “你……” “别怕,这药不会伤害你,只会让你有些无力,我猜到你定会不肯跟我好,这才出此下策。” 黛姬力气极大,说话间已把赵瑾拖拽到床上,伸手便开始解他的腰带,剥去他的外袍,而后整个人伏在赵瑾身上,身体紧贴着他的胸口,一口咬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温声道: “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会对你好,来日楚王大业功成,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争取。可你要是不肯听我的话,当心……我给你女儿下蛊,让她生不如死……” “你……我女儿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祸及我的家人!你想做什么冲我来!” 黛姬的手指不断地缠绕着赵瑾的发丝,声音甜软,像灌了蜜糖一般: “可我怎么舍得对你下蛊呢,我那么喜欢你,拔掉你一根头发我都心疼呢!” 说完,黛姬抬起头来以吻封口,再不给赵瑾说话的机会。黛姬的唇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像是中原所有,黛姬唇瓣微动,将香味渡入赵瑾口中,不多时,赵瑾便觉清醒了很多,身上也有了力气。 “解药在我的嘴上,没想到吧。” 黛姬揽着赵瑾,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即便恢复了力气,赵瑾也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个女人一上来就把他逼得没有任何退路了。 “你真的不想听我说一说楚王的事情吗?” 赵瑾看着黛姬,下意识地转移了话题。黛姬倒是没生气,只继续把玩着赵瑾的发丝,一边给他编着麻花辫,一边娇声道: “你们男人啊,果真是只有头婚才重视,一点都不顾及我们女人的心思,这洞房花烛夜,何必非要扫我的兴呢?” “你……兴致那么高,我就算扫一下,你也不至于就提不起兴致了吧……” 黛姬闻言,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上前捏着赵瑾的下巴说: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说吧,到底什么事,非得现在说?” “我找到沈将军的女儿沈秋灵了。” “……” 黛姬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什么兴致都没了。 第119章 进楚王府 小寒这日夜里,一辆七成新的马车从茶楼后院驶过,在长安城的街巷里穿梭着。 马车里的年轻女子身穿湖蓝色杭绸小袄,梳着工整的发髻,眉心一点红痣,在略施薄粉的脸上显得格外动人。 少女抬眼看着一旁剃掉大胡子的老谭,有些不甘地说: “真没想到,镇国公竟然发现了我们!原本咱们都已经做好在灯会上刺杀皇上的准备了,全被这个镇国公给搅黄了!” 老谭闻言,却反驳道: “去见楚王,不一定是坏事。咱们刺杀皇上的计划再周密,也难能全身而退,可是跟了楚王就大不一样了。” “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王爷,手上既没有敬王那样雄厚的兵力,也不像宣王那样有个手握重兵的岳丈,我们如何指望他?” 老谭只摇了摇头,说: “我也说不上来,但是你想,镇国公府一个那么大的家族,全系在赵瑾一人身上,若是楚王靠不住,赵瑾会为他做事吗?” 沈秋灵半信半疑地看着老谭,嘟囔着说: “那好吧,希望这个楚王靠得住!” 马车兜兜转转了好久,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停在楚王府一个角门外,角门边已有王府侍卫在此等候多时,沈秋灵戴着青灰色的狐裘,把整个人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进入角门后,又有四个丫鬟提着灯笼前来行礼,一路引着沈秋灵和老谭沿着石子小路往前走。穿过一片小竹林,又穿过两个月洞门,再往前便是一条玉带般的小溪,溪上有木桥横卧,沿木桥走到河对岸,入目便是一个宽阔的院落。沈秋灵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提着灯笼走上前来,把沈秋灵和老谭引了进去。 “沈姑娘,谭将军,这就是楚王殿下居住的院子了。” “有劳大人带路。” 王府总管是有品阶在身的,又称长史,所以沈秋灵尊称对方一声大人。 行至廊下,又有丫鬟提着宫灯前来相迎,把沈秋灵和老谭请进书房里,啪的一声,房门关闭,外面的侍从站成了一排。 沈秋灵在房中站定,慢慢抬起头来,褪去狐裘上的帽子,只见一个十分贵气的青年正立在不远处望着她。那青年身穿天青色锦袍,长发如墨,眉目清俊。他身旁年龄稍长些的则是镇国公赵瑾。 “谭将军,沈小姐,这位就是楚王殿下。” 赵瑾的声音响起,沈秋灵回过神来,微微屈膝行礼道: “见过楚王殿下,见过镇国公。” 老谭也在沈秋灵身后跟着抬袖行礼。 楚王做了个免礼的手势,走上前来,客气道: “二位不必多礼,能得沈姑娘和谭将军相助,是小王的荣幸。” 沈秋灵并不胆怯,只从容问道: “王爷言重了,不知王爷想让我们为您做些什么?” 楚王浅浅一笑,抬袖击掌三下,几个衣着光鲜的丫鬟各自托着白玉瓷盘走来,盘上有百味香酥鸡、蜂蜜脆皮鸭、松鼠鳜鱼、麻辣虾锅等等,一应菜品被摆到桌上,不一会儿汤羹也陆续上齐。楚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 “初次相见,小王略备薄宴,还望二位赏脸。” 沈秋灵看都没看那一桌子的晚宴,只道: “王爷,咱们是来谈合作的,不是来吃饭的。” 始料未及,楚王倒是并未生气,只浅笑道: “自古以来,哪桩大事不是在酒桌上谈的?” “我偏不喜欢这规矩!有什么话非得借着酒劲说?楚王若是觉得离了酒桌就谈不得事了,我看这事不谈也罢。” 沈秋灵说完,转身便要走,楚王见状,连忙上前道: “沈姑娘,沈姑娘请留步!” 沈秋灵看着眼前的楚王,全不顾老谭惊讶的神色,一字一顿地说: “楚王有话就站在这直说,我急着刺杀你那伟大的父皇,我的时间可耽搁不起。” 楚王倒抽一口气,看向一旁的赵瑾,仿佛在说: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她是这样的女子。 赵瑾心领神会,走上前来规劝道: “沈姑娘莫要冲动,刺杀皇上可是大罪,沈姑娘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吗?” “镇国公以为我怕死吗?我孑然一身,何惧生死?便是跟那狗皇帝同归于尽,我也值得!” 楚王并未生气,但却从袖中摸出一封密信,笑着问道: “沈姑娘是将门之女,性情刚烈,小王佩服!不过既然沈姑娘谈及生死,小王倒是想问一问,沈姑娘不想在临死之前见一见自己的兄长吗?” 沈秋灵一怔,顿时大惊失色: “你说谁?” 密信被递到了沈秋灵的手上,楚王不紧不慢道: “沈骥没死。” 孙皓实在靠谱,总能在关键时刻送来最及时的消息。沈秋灵和老谭对视了一眼,连忙打开密信来看,老谭也凑上前去,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沈骥不仅没死,还拉拢了徐州厢军。 “这……这是真的?” 沈秋灵大喜过望,泪水已在眼眶里打着转。楚王递过去一方洁净的手帕,沉声道: “大理寺卿孙皓是我从徐州带来的心腹,追随我多年,这消息不会有假。沈姑娘还是别冲动了,如今令兄也有跟我合作之意,沈姑娘不考虑考虑吗?” 沈秋灵一把合起密信,警惕地看着楚王,问道: “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沈骥小将军虽然拉拢了徐州厢军,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若想让厢军真正发挥作用,还得有自己的军队在长安城内跟厢军里应外合。” “你想在长安找到我父亲的旧部?” “沈姑娘果然聪慧,只是沈家出事后,这些人恐已成为惊弓之鸟,小王只怕很难拉拢他们,但若是沈姑娘愿意出面,岂不是事半功倍?” 沈秋灵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径直走到一旁的玫瑰椅旁,坐下说: “事成之后,你如何报答我?我虽年轻,却绝不做亏本的买卖。” 楚王看着沈秋灵,饶有兴趣地说: “我若上位,你不就报了杀父之仇了吗?而我,自会替你父亲平反。” 沈秋灵轻轻勾起唇角,略显稚嫩的脸蛋上流露出与她年纪不符的冷笑,只声色寒凉道: “就这?” 楚王怔了怔,觉得这个女子实在不简单,遂问道: “姑娘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沈秋灵挑了挑长眉,开口道: “你爹灭我全族,你是他儿子,不得付出点代价作为补偿?我要你为我爹建宗祠,立宗庙,四时八节,香火不断;我要我哥哥接任我父亲的官职,做骠骑大将军;我要你给沈家公爵的爵位;我还要你……” “秋灵!” 老谭实在听不下去了,连忙叫住沈秋灵,可楚王却抬手示意他别打断: “让沈姑娘说下去。” 沈秋灵狡黠地看了看楚王,竟站起身来说: “方才被你们一打断,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劳烦王爷命人取来纸笔,我把我想要的写下来,王爷签字画押,之后我若是再想到什么想要的,随时添上去。” 楚王没有片刻的犹豫,即刻命人去取笔墨,而他则紧盯着沈秋灵漂亮的眼睛,问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这么多要求?” “因为我可以帮你拉拢到沈家所有的残部。” “你竟有这样的自信?” “你只需帮我弄到城防局和禁军所有名单,我和老谭定能找到哪些是沈家旧部。怎么样,成交吗?” 楚王的目光一沉,只片刻便应道: “成交!” 第120章 遇刺 小寒过后,徐州的雪倒是停了几日,天气放晴,积雪融化。孙府的后院有处阁楼,名为听风雅筑,一楼为厅,二楼为亭,亭中日照火炉,琴音袅袅,炉上煮着一壶热茶。赵兰溪从楼下沿着木梯走来,手中捧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是蜜三刀、绿豆糕、花生酥、红薯干。 赵兰溪坐到小案边的棉绒绣垫上,将四碟茶点摆放好,又将茶壶从炉上拎起,左手摁住壶盖,右手微微一提,碧绿的茶水从棕红色壶嘴中倾泻而出,流入白瓷杯里。 孙皓弹完最后一阙,双手从七弦琴上轻轻一提,余音萦绕在亭中片刻,又随风而去。 “有劳师妹为我烹茶。” 孙皓从琴凳上起身,坐到赵兰溪对面。赵兰溪微垂着长睫,将茶杯递到孙皓身前,轻声道: “州衙那边什么都查不出来,师兄倒是有闲情逸致。” “急什么?” 孙皓轻轻一笑,长袖微振,将双手放在膝头,胸有成竹道: “徐州知州唐巽每日都在查案,每日的进展也都记录得十分妥当,可是他那些记录仔细一看便知,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我让他每日都把进展给我报上来,他头几日还好编一编,再过几日,只怕就撑不住了,因为他根本不敢再往下查,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把真相承报给我。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露出破绽了。” “那步军指挥何信呢?还是闭门不出吗?” “陆指挥说,胡氏的案子久久不能侦破,何信作为胡氏的表哥,十分悲痛,已抱病多日。他不出门,咱们自然不能硬闯。” 赵兰溪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而起的热气,说: “不能硬闯,那就偷偷去。师兄若是不方便露面,我可以替你走一趟。” 孙皓抬眸看了看冷若冰霜的赵兰溪,忽然笑道: “你突然这么好心,倒让我有点害怕。” “镇国公来信要我留下看看景明能不能适应云龙书院的生活,以免他水土不服,顺便也帮帮你。如今严小姐在他那里,他的吩咐我自然会听。” 孙皓听了这话,却温和地说: “你要是不乐意,倒也不必勉强。赵瑾这个人你还不了解吗?就算你真的忤逆他,他也绝不会把严小姐怎么样。” “我明白。” 赵兰溪抚摸着杯子上浅蓝色的花纹,沉声道: “正是因为他对严小姐确实不错,我才不想辜负他。拿人钱财替人卖命,照顾好严小姐就是他给我的报酬,我不可能言而无信。只有把严小姐交给他,我才能放心。” 孙皓点了点头,方又说道: “你不觉得勉强就好,我知道你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只是太过信守承诺,有时候会身不由己,会力不从心,在我这里,你不必把这些东西看得那么重。赵瑾要你帮我,你愿意听从他的吩咐是你对他的承诺,但你如果觉得勉强,也可以不帮我,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赵兰溪抬起头来看着孙皓,孙皓的目光正温柔地注视着她。赵兰溪怔了怔,复又低下头去说: “师兄善解人意,只是我并不觉得勉强,若能帮师兄早日结案,咱们也可早日回长安。我在碧翠山庄还有两个弟子,镇国公府里还有严小姐,我有些想他们了。” 在孙皓眼里,赵兰溪是个把感情看得很淡的人,倒是鲜少听她提及她想念过谁。 孙皓心中思量了片刻,说: “好,我答应你,一定想办法快些把案子查清。” 这时,一个镇国公府的侍卫从楼下匆匆走来,在赵兰溪身边行礼道: “兰溪小姐,不好了!” “何事惊慌?” “小公子在书院遇刺了!” “遇刺?” 赵兰溪站起身来,忙追问道: “明哥儿现在如何了?” “公子如今无碍,并未受伤,只是受到了惊吓,被夫子领去了偏院歇息。” “这是何时的事,怎么会有刺客?” “就在今晨,咱们公子与其他公子们一处去后院林子里背书,突然有一名黑衣人从院外翻了进来,直冲咱们公子而来。还好公子自幼跟随国公爷习武,虽然年幼,但身体灵活,躲过了横劈下来的两剑,公子机智,从狗洞里钻去了内院。内院人多,那刺客许是怕身份暴露,就没再穷追不舍。” 赵兰溪听着侍卫所言,与孙皓对视了一眼。孙皓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说: “奇怪,这刺客怎么这么快就收手了,他这么害怕被我们发现吗?” 赵兰溪垂下长睫想了想,便道: “我们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刺客的确是冲着景明来的,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景明的命。不过,他应该极其害怕自己被发现,牵连出背后的主家。那么这个主家一定十分惧怕镇国公府,才会如此小心谨慎。” 什么样的人才能如此忌惮已经走向没落、大不如前的镇国公府呢?孙皓搁下手中茶盏,说: “这个人必定有什么把柄在赵瑾手上,或者是他目前还需要依附赵瑾,同时,景明一死还会对他有利。” 赵兰溪疑惑道: “景明乃镇国公独子,是未来的世子,他若死了,赵瑾一时半会儿膝下无子,那么……” “那么就没了继承人,倘若赵瑾再出什么差池,这镇国公的爵位……” “爵位就势必落到了赵璇头上!” 赵兰溪惊讶道。 孙皓怔了怔,忽然沉声道: “以我对镇国公府的了解,这事儿应该是佟佳萱的手笔,只怕,她要有大动作了。” 赵兰溪闻言,即刻站起身来说: “我会尽快去信给赵瑾,让他早做防备。只是景明如今在书院不知如何了,我得先去瞧瞧他。” “我陪你一起去!” 二人先后走下听风雅筑,往云龙书院而去。书院坐落在云龙山腰上,虽不大,却素有贤名,许多名流都曾在此读过书,也有不少大户人家把家中儿郎送来此处研学,以便日后考取功名。 老夫子知道赵兰溪会来,早早地便让书童在院门外等候。 “大人,娘子,里面请。” 书童引了赵兰溪穿过门庭来到偏院,边走边说: “夫子尚在授课,还请娘子见谅,稍后夫子会来跟娘子致歉。” 赵兰溪垂眸看了看书童,说: “应该是我去跟夫子致歉,因为景明的身份,险些给其他公子也招来祸事。劳烦小公子帮我通传,待夫子授完课,该由我去拜见才是。” 那书童诧异地看了赵兰溪一眼,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好,我帮娘子通传。” 孙皓跟在后面瞧着,走到赵兰溪身旁笑着说: “你跟旁人不同,都把那小书童看呆了。” “有何不同?” 赵兰溪疑惑地看着孙皓,孙皓悄声道: “能来这读书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哥儿,以往但凡出了些磕磕碰碰,各家的老爷夫人都要来书院闹上好久,夫子早已疲于应对……” 赵兰溪闻言,却不屑道: “我师父一早就说过,真正的书香门第都是尊师重教的,跪着的夫子如何教得出站着的学生?他们若是舍不得孩子受委屈,就别把孩子送出来读书,既送了出来,便要明白世上不止他一个孩子金尊玉贵!能来这里读书的,多半都是为了日后走上仕途的,半点委屈都受不得,便是上了朝堂只怕也走不长远!” 赵家也是这样教育孩子的,所以年幼的赵景明不哭也不闹,更没有吵着要回家,甚至没有抱怨半句书院的不好,只安安静静坐在偏院里,等着赵兰溪前来。 “景明!” 赵兰溪刚踏进房间,赵景明就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跟前,他的脸上没有半点惊慌,只一本正经地说: “乳母,婶母要杀我!” 赵兰溪心头一颤,愣在了原地。 第121章 云龙书院 偏院里,赵兰溪坐在高脚小案旁,一只手搭在玫瑰椅的扶手上,问道: “你为何会猜测那刺客是你婶母的人?” “景明不是猜测,景明确信他就是婶母的人。” 赵兰溪怔了怔,心中愈发不解: “你看到他的脸了?” “没有,我看到了他的脖子,他脖子上有个肉瘤,散发着一股恶臭。” 赵兰溪蹙了蹙眉,忍不住追问道: “难道你之前见过他?” “当然见过,我此前在咱们国公府里就看见过他,是我婶母的陪嫁丫鬟亲自把他送出府的,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府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要去见婶母。” 赵兰溪将信将疑地看着景明,问道: “你确定没有认错?” “景明不会认错的,他脖子上的肉瘤和恶臭太显眼了!” “你在国公府里看见过他几次?大概是何时的事?” 赵兰溪追问下去,赵景明仔细想了想,说: “只一次,在我出发来徐州的前几日。” 如果是这样,那么佟佳萱在景明出发之前就想到要在徐州动手了。 “我知道了。” 赵兰溪又安慰了景明一番,仔细检查他身上可有伤痕,不多时,方才那书童便前来请她过去了。 “夫子已授完课,在放鹤亭等您。赵娘子这边请。” 赵兰溪跟着书童穿过几株松柏,往后山走去,松柏长青,因山上清冷,积雪未完全融化,青翠的松枝上点缀着皑皑白雪,景色倒与山下不同。 放鹤亭中,一身银灰色长袍的庄夫子倒背着手望着远方,须发已白了半数。赵兰溪在其身后站定,那书童已抬袖行礼告退。 “晚辈见过庄夫子。” 庄夫子转过身来,看向赵兰溪。赵兰溪从前只在赵瑾口中听说过庄夫子,据说是仙风道骨的儒雅之士,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你是赵景明的乳母?” “晚辈正是。” 庄夫子轻轻一笑,捋了捋花白的长髯,说: “不,你是他的姑母。” 说完,老夫子深邃的目光看向赵兰溪。赵兰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吃惊地望着庄夫子,但很快就面色如常道: “我与赵瑾相识时,赵瑾已离开书院多年,夫子并不曾见过我。” “但我知道是你,你与赵瑾倒是有七八分像。” 奇怪,就算是这样,庄夫子又怎会一口认定自己就是赵瑾的妹妹呢? 未等赵兰溪想明白,庄夫子便道: “景明遇刺一事,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应是镇国公府的家事。” 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是佟佳萱所为,赵兰溪也就没有言明。庄夫子微眯着眼睛,感慨道: “看来,赵瑾这样聪慧的人也避免不了家宅不宁啊!” “镇国公府家大业大,人也多,总有那么几个心思不纯的。” 庄夫子闻言,只直言道: “能杀到徐州来,想来也是铁了心要置景明于死地了。我这云龙书院的护院人手有限,身手也不行,能为景明做的着实有限。如今景明出了事,你可有何打算?” “景明自然还是要留下。” 赵兰溪坚定地说: “对方一次刺杀不成,定然还会再来,若是我把景明带走了,还怎么把对方引出来?” 庄夫子闻言,倒是有些吃惊: “你想用景明做诱饵?”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若是一直躲藏,始终不敢与其正面交锋,恐怕景明在徐州会永远不得安生。如今我在这还能保他,日后我若随孙大人回了长安,又该怎么办。我必须要在孙大人回长安之前,把这个人解决掉。我心里有数,不会让景明受伤。” 赵兰溪寥寥数言,便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遂恭敬行礼道: “还请夫子从中相助。” “赵娘子可是有计谋了?” “请夫子允我入书院,以仆从身份埋伏在景明身边。” 庄夫子想了想,说: “我这里近来倒是缺一个誊写书卷的女工,你若字写得尚可,倒也能胜任此缺。” “晚辈不敢妄言,还请夫子考学。” 庄夫子闻言,便将赵兰溪领到书院的藏书阁,取出纸笔,说: “我编撰的书卷需要分发给每一个学生,但是书院人多,我一个人誊写不来。从前有位女夫子在此,专门负责誊写,前不久,她的小孙子出生了,便在我这告了一个月的假,你若能胜任此缺,便刚好替她几日。” 赵兰溪仔细翻开书卷,询问道: “夫子对字体可有要求?” “干净整洁、笔划清晰,一定要齐整,让学生们能看懂,就从这篇诗经开始写吧。” 赵兰溪提笔略微顿了顿,便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誊写,她的字也十分秀美,但是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力道,入笔出锋更加犀利,几列写下来,倒也工工整整。 庄夫子拿过赵兰溪誊写的书卷,微微点了点头,说: “虽不及赵瑾与孙皓,却也实在难得了!” “听闻镇国公与孙大人当年在此研学时,便是凤毛麟角的,晚辈自愧不如。” 赵兰溪谦逊地说。庄夫子倒是好奇道: “不知赵娘子的字是谁教的。” “先师青衣居士。” 庄夫子闻言,未再多问,只道: “这样的字,誊写书卷已足够了。你且回府去收拾一下行礼,如果方便,今晚便可过来。” “多谢夫子。” 回孙府的马车上,孙皓一脸的不乐意。 “你怎么也不同我商量商量。” “这是镇国公府的家事,本就不该叨扰师兄。” 自从来了徐州,赵兰溪便一直住在孙府帮孙皓查案,如今忽然说要去云龙书院暂住,以便引出那刺客,孙皓心中顿觉失落。 “我是你师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胡氏的案子你也帮了我不少,我也应该帮你才是!” 说完,孙皓打开怀里抱着的六角方盒,冲赵兰溪说: “景明遇刺,我想着你心情定然不佳,方才等你的时候,特意命人给你买了点心,这是白桃乌龙茶糕,这是桂花龙井茶糕,这边还有桃酥和杏仁酥。” 孙皓抬眼打量着赵兰溪的神色,赵兰溪抬手挑了块白桃乌龙茶糕,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着。 “谢谢师兄。” “谢什么?在长安你有赵瑾,他到底能护着你,我也不会去叨扰。可如今是在徐州,你若不嫌弃,就多多来叨扰我吧!” 第122章 主仆暴露 夏养三伏,冬补三九,中原人讲究顺时而食。进入三九以后,天气寒凉至极,关氏一向讲究滋补,便又把蓉儿叫到跟前,张罗着近来的菜谱。白萝卜烧羊肉、板栗炖土鸡、红烧鲳鱼、腊肠干锅、冬瓜虾皮烧火腿蛋饺、雪梨银耳桃胶羹、马蹄大米红枣粥等等,几乎日日不重样。 这日,关氏正吃着迎春端来的雪梨银耳桃胶羹,银耳粘稠,桃胶软糯,雪梨绵密入口即化,汤汤水水格外香甜,润肺又暖胃,一碗喝下去,浑身暖和和的。 黛姬嫁进门后,对关氏也算恭敬,赵瑾一早便跟关氏交待过,不必过分管教她,她嫁来镇国公府是来帮助赵家的,不管她做什么,都自有她的原因。关氏虽不明白赵瑾具体说的是什么,但却也猜到了一些事,只是如今她岁数大了,赵瑾又已经在府里根深蒂固,只要黛姬不过分逾矩,关氏并不愿过分妨碍赵瑾做事。毕竟,如今赵氏一门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赵瑾一个人手上。 不多时,身穿碧色小袄的送夏从外间走来,笑盈盈地说: “老太太,国公爷来了。” 关氏连忙冲迎春招招手,示意她给赵瑾也盛一碗雪梨银耳桃胶羹。赵瑾来见关氏,自是收到了赵兰溪从徐州寄来的密信——佟佳萱已经把手伸向了徐州。 “你说什么?她派人刺杀景明?” 尽管早已料到这个二儿媳妇隐藏颇深,是个厉害角色,可是关氏没想到佟佳萱那么快就等不及了。 她急于要景明的命,赵瑾也不想再留她。 “母亲,佟氏留不得了。兰溪如今已经隐藏在云龙书院,只等那人再次现身,抓了活的,逼问口供,还请母亲这边早做准备。” “你的意思是?” 赵瑾目光一沉,声色寒凉道: “真假拂冬,是时候收场了。” 关氏双目微眯,心中有了盘算。 翌日清晨,院子中寒气逼人,佟佳萱的丫鬟鹊儿着急忙慌地呵着气从外头走来,把外头的寒气全都带了进来。佟佳萱穿着锦绣小袄侧卧在软榻上,扶着鬓角蹙着长眉,抱怨道: “你慌什么?一大早就让人不舒坦!” 鹊儿走到佟佳萱跟前,顾不得其它,只焦急道: “夫人,拂冬今日没有过来。” 拂冬每七日会在一大早府里众人走动较少的时候来给佟佳萱送信,告诉她关氏或赵瑾最近在忙什么,虽然她已经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可是从不曾像今天这般不现身。 佟佳萱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咕噜噜地转着,她连忙冲身边的鹊儿说: “你听我的,你快去!去前院儿老太太那打听打听,看看拂冬在干什么!” 鹊儿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说: “可是夫人,您从来不去跟老太太请安的,咱们鲜少到前院去,奴婢这一现身,只怕太扎眼。” “蠢货!你就不知道躲藏着点!” “可是……可是奴婢是您身边的人,就算再怎么躲藏,也是个显眼的。” 佟佳萱心中愈发不安,竟一时顾不得那么多,只蹙着柳叶长眉,怒目瞪着鹊儿说: “让你去你就去!哪里如此多的废话!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了!很多事情都变得反常起来!赵兰亭那个小贱人好些时候不来看我了,我也没了靖安侯府的消息,也不知道敬王殿下的近况;老妖那个混蛋被我派去徐州刺杀景明,这都多少时日了也没给我报个喜;还有挽秋,好端端地突然被老太太接走了,说是她月份大了,老太太要亲自照看。真是奇了,这一切难道是巧合吗?” 听到佟佳萱这样说,鹊儿也忍不住担心起来,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一路躲躲闪闪地往前院去了。因着到了年底,年关将近,整个镇国公府都忙碌了起来,来往仆从自然不少,鹊儿心虚,并不敢抬头与人对视,只低着头沿着洒扫干净的青石板路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 鹊儿足下一顿,心头颤了颤。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向眼前的人,此人竟是赵瑾身边的吴清。 不好! 鹊儿一怔,本能地转身往回走,可是一转过身便见三个拿着棍子、身穿靛青色短衣的家丁围了上来。鹊儿自知大事不妙,却见那三个家丁并不给她分辩的机会,只上前将她架起径直往柴房拖去。 一进柴房,便有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上前将鹊儿捆了起来,鹊儿方才受惊没来得及反抗,如今回过神来,只挣扎着大喊道: “我是二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永昌伯爵府带来的陪嫁!没有二夫人点头,你们岂敢动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怎么我堂堂镇国公府拿一个下人,还要看永昌伯府的脸色吗?” 鹊儿一惊,回头看去,伴随着两道敲打地面的手杖声,关氏踏进了柴房。 “你这蹄子,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嚣张!你还好意思提二夫人,你可知道你那位主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鹊儿的嚣张气焰顿时敛了不少,只垂下头故作胆怯的样子说: “还请老太太明示。” 关氏懒得瞧她,只冲身后的迎春使了个眼色。迎春抬手击掌三下,柴房的门再次被人从外面打开,只见两个样貌一样、个头一样、衣服首饰也一模一样的女子并肩走了进来。那个看上去憔悴一些的倒是大方自在,而那个吃得珠圆玉润的却被绳子捆着。 显然,这两个人都叫拂冬,而那个被佟佳萱掉包后安插在关氏身边的假拂冬已经被捉拿。 鹊儿见状,再不敢狡辩,一朝东窗事发,她自然难逃罪责,只含泪面朝着关氏跪在了地上,哭泣道: “奴婢……万死!” 且说那鹊儿去了半日,竟也不见了踪影,佟佳萱一个人在院子里踱着步,虽是数九寒天却急得额头上直冒汗。偏她素日里只沉浸在自己的谋算中,与镇国公府一干人等未有深交,而今离了鹊儿,便连个信得过的贴心人都没有了。 佟佳萱思来想去觉得打发谁去打探消息都实在不妥,于是她决定冒险自己走一趟。佟佳萱素日里鲜少走出赵璇的院子,也从不参与府中家宴,因此她一露脸,府中众人便像看到什么新鲜事物一般打量着她。只是她毕竟是主子,哪有让下人盯着看的道理,大家匆匆瞥了佟氏几眼,也便快步走开,不敢停留。 佟佳萱见状,愈发心虚起来,她转念又想,不如先回去给娘家永昌伯府写封信求助,可是鹊儿不在身边,谁把信送出去呢?就在佟佳萱犹豫不决之时,忽然感到身后有些不对,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向她席卷而来。 佟佳萱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身穿玫红色绣金丝牡丹花的黛姬正立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直勾勾地望着她。 “啊!” 佟佳萱心神不宁,骤然一见这个神秘的、不苟言笑的国公夫人,顿时大惊失色。 “嫂嫂……嫂嫂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叫弟妹一声,怪吓人的。” “是吗?” 黛姬上前两步,仍旧冷着脸说: “到底是我吓着你了,还是你自己吓自己呢?” “我……” 黛姬未再多言,只冲身后女使吩咐道: “把这个毒妇给我拿下!” “诶?诶?你们这是干什么?我是镇国公府二爷的正室嫡妻,你们岂敢动我?就算要对我审问发落,也得等二爷从商行回来!” 尽管佟佳萱不停地挣扎叫嚷着,黛姬还是让人把她捆了送去了关氏那里。刚一进门,佟佳萱就看到了真假两个拂冬,而鹊儿已经跪倒在地,两颊被打得通红,嘴角还挂着血渍,一时间发髻散落,哆嗦个不停。 佟佳萱见状,立刻上前怒骂道: “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你是不是把老娘给卖了?” 几个粗使婆子上前把佟佳萱摁倒在地,关氏用手杖狠狠敲了两下地砖,面色愠怒道: “你还好意思骂她?这蹄子是想帮你把事情全部揽下来呢!她在这费尽心思地想把你摘干净,你倒是一上来就不打自招了!” 第123章 真相 时至隆冬,年味正浓,徐州城里的铺子也大多开始上了年货,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然而,与城中的热闹不同,云龙书院里依旧清静,唯有书声从窗户里时时传出。 再过七日,书院便要休假了,待到来年开春才能复课。届时会有各家的管家、仆妇前来把公子、小姐们接走。这最后的七日往往是最难熬的,孩子们的心思早已飞向了各自府中,憧憬着新年的到来。 此时的赵兰溪已经离开了云龙书院,在她的布局之下,刺杀景明的老妖很快落网,如今,赵兰溪已经把老妖活捉回了孙皓府中,于密室里严刑拷打。 据老妖招供,他原是永昌伯府的一个车夫,因长相丑陋,绰号老妖,后来又因生了病,身上长了个大瘤子,恶臭难闻,被赶出了伯爵府。一日,外出采买的鹊儿在街上遇见了已经成为乞丐的老妖,鹊儿想着他从前在伯爵府时功夫不错,没准儿能有些用处,就把这事告诉了佟佳萱。 佟佳萱一听,立刻让鹊儿偷偷把人领到镇国公府,又许了老妖诸多好处,让他帮忙刺杀景明。老妖在外头吃了苦受了罪,如今再得重用,自然对佟佳萱感恩戴德,这才千里迢迢追来徐州。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一次刺杀失败后,第二次竟直接被赵兰溪活捉了。 老妖把佟佳萱的事吐了个干净,写了口供,摁了手印,赵兰溪也从他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搜出了佟佳萱预付给他的金银,其中不少都是佟佳萱的陪嫁首饰,只要送回镇国公府便可核对出来。 从密室里走出,孙皓倒背着手问道: “这个绰号老妖的家伙你准备怎么处置?” “先留着他。待我将口供和信物送出去,看看镇国公那边如何治罪佟佳萱,若是已经不需要老妖做人证,我再杀了他以绝后患。” “也好,把他放在我这你只管放心便是。” 赵兰溪看向孙皓,忍不住问道: “对了,今日来师兄府上,我听说胡氏的案子有进展了?” 孙皓闻言,只笑着说: “不仅我这边有进展了,沈骥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说起来还得谢谢你。” 原来,赵兰溪觉察出云龙书院的庄夫子似乎对她十分了解,心中倍感疑惑,便翻出了赵瑾给她的第二个锦囊,这才得知赵瑾已经在出发前就把赵兰溪的身份告诉了庄夫子。因事关重大,不好让太多人知道,赵瑾便差了心腹快马加鞭直接把信送到了庄夫子手上,请他老人家对赵兰溪多加照拂。 当然,赵瑾自然无法预料到佟佳萱会安排人在徐州刺杀景明,所以也没指望赵兰溪真的会和庄夫子有什么交集,为了不让心思细腻的赵兰溪多想,赵瑾也就没有直说这件事,而是把它放进了锦囊里。倘若赵兰溪需要用到庄夫子,自然会发现庄夫子对她十分了解,只要打开锦囊她自会明白赵瑾的良苦用心。 赵兰溪理解赵瑾的苦心,在云龙书院时也对庄夫子十分敬重,庄夫子对她关照有加,叙话时难免多说些,赵兰溪这才无意间得知,现任徐州知州唐巽也曾在云龙书院读过书,只是他生性顽劣,受不了寒窗苦读,不到一个月就因与夫子发生争执被赶出了书院。 后来那唐巽虽也考中了举子,却再无进益,他家里的长辈不知找了谁的关系,花了不少银子给他捐了个地方上的芝麻小官。后来孙皓被楚王带去长安,徐州知州的位子空了出来,那唐巽又贿赂了不少人,竟越级顶了徐州知州的缺。当年有几个和唐巽在书院交好的公子略知道这其中一些事,对唐巽十分鄙夷,便在回书院探望庄夫子时感慨了一番,庄夫子这才知道唐巽的事,又说给了赵兰溪听。 赵兰溪很快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孙皓,孙皓那时正在为胡氏的案子和唐巽周旋,看看唐巽何时破功,如今孙皓手里有了这个把柄自然是事半功倍。 很快,孙皓命人去彻查唐巽从入仕以来屡次行贿的证据。因孙皓曾在徐州任知州多年,对徐州下辖诛县的各个官员了如指掌,谁有能力在暗中帮助唐巽平步青云、谁在这方面有过“前科”,可谓是一查一个准。 很快,孙皓就把唐巽这些年贿赂买官的证据全部拿到手了。这些证据摆在眼前,唐巽吓得脸色煞白,唯恐孙皓上奏朝廷,让自己这些年的挣扎前功尽弃。无奈之下,唐巽只好把厢军步军指挥何信以及胡氏的事情和盘托出。 “据那唐巽所说,这个何信与表妹胡氏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关系,此前胡氏每次回徐州探亲,二人便常于何信的客栈里私会。” “我总觉得不可能是段武所说的情杀。” 赵兰溪不解地看向孙皓,孙皓接着说: “你的猜测是对的,这件事没有情杀那么简单。何家发迹前不过是镖局的镖师,后来胡家一举成为皇商又傍上了敬王,便慢慢与何家疏远了。当初何信之所以没能娶到胡氏,除了因为胡氏被父母许给了寇忠,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胡家早已瞧不上何家。何信并不是个甘于人后的,他那时已经跟着慕容将军做事,后来又经举荐坐上了现在的位子。” “慕容将军……我记得宣王的王妃出自慕容家,难不成……这个何信竟是跟了宣王?” “不错。” 孙皓微微蹙了蹙眉,接着说: “咱们此前一直猜测是敬王让人杀死了胡氏,借机将我引出京查案,从而让楚王殿下孤立无援,如今一查才知,这何信竟是慕容将军的亲信。之前,慕容将军给何信送来消息,说是宣王殿下想打听敬王那边的动向,而敬王如今最宠爱的胡侧妃正是胡氏的妹妹,姊妹俩一向交好。所以这慕容将军便写信给何信,让他趁胡氏回乡之际与老情人套套近乎,看能不能问出些敬王的事情。” 赵兰溪闻言,认真思索着孙皓方才所言,不解道: “既如此,胡氏为什么会死在何信的客栈里?” 孙皓叹了口气,惋惜地说: “这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胡氏十分聪慧,她知道表哥何信是傍上了慕容将军和宣王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如今何信一再向她打听敬王的事,她便明白了何信想要做什么。胡氏不肯参与夺嫡之争,竟当面戳破了何信的阴谋。何信在胡氏面前本就十分自卑,见自己已经被胡氏看穿,就直接将胡氏软禁在客栈,不准她回家。胡氏被软禁了几日后,与何信发生了争执,何信唯恐胡氏把自己效忠宣王的事说出去,就一气之下杀了胡氏。” 第124章 放虎归山 何信杀了胡氏,自知逃不过追查,便给了捕头段武大把金银,谎称自己是为情所困误杀胡氏,让段武拿钱走人,少管闲事。而唐巽屡次行贿买官的事,何信也多少知道一些,于是何信就以此要挟,让唐巽不要再查段武失踪的事,并给他打掩护。 就在孙皓这边查到真相时,沈骥也从洛阳送来了消息。那个一直在暗中与段武见面的农妇终于被找到了,但是那农妇却趁沈骥不注意时,咬舌自尽了。沈骥搜身后发现,这农妇身上藏有刻着“何”字的令牌,还有一封写着“必要时不留活口”的密信,那密信也被沈骥传给了孙皓,经对比,密信上的字与何信日常书写公文的字迹一模一样。也就是说,何信把段武赶走后并不放心,又暗中安排心腹扮成农妇去接近段武,看他是否会泄露秘密。 赵兰溪得知此事后,有些不放心地说: “这是好消息,但也是坏消息。” “怎么说?” “师兄你想,那个农妇既然已经收到了除掉段武的密令,并且已经将段武杀害,那就证明何信也已经收到了农妇传回的消息——段武已经把事情泄露给别人。即便他们可能不知道段武泄露秘密的对象是沈骥,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会成为何信下一个要除掉的人。” 赵兰溪的担忧不无道理。孙皓倒背着手在庭院中踱着步,很快便说: “我会通知沈骥让他最近少露面,我们现在也不知道洛阳还有没有何信的其他心腹,那个农妇死后,事情会往什么方向发展,目前尚不可预测。” 孙皓望着满树枝丫上的积雪,默默转动着手心里的两个核桃,复盘起最近的一些事。忽然,一只鸟雀从枝头凌空而起,带着枝丫上的碎雪如白沙般洒落。孙皓忽然转过身来,冲静候在一旁的赵兰溪说: “楚王殿下前不久送来消息,说宣王妃根本就没死,是宣王自己做了个局,想牺牲一个嫡子来抓敬王母子的把柄,结果却没有撼动敬王母子分毫。楚王的意思是,让你把大梁洗冤录中敬王的罪证交出来,再由楚王转交给宣王,那么宣王抓了敬王的把柄,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楚王?他是怎么知道大梁洗冤录里有敬王的罪证的?” 孙皓取出藏在袖中的密信,递给赵兰溪,说: “这是赵瑾送来的消息。楚王意外发现了靖安侯世子的妹妹可能就是那个给我们写字条、威胁我们交出大梁洗冤录的人。而在关老太太的寿宴上,赵瑾也看到了靖安侯世子身上的饰品中,有你送回的那张人皮上的刺青图案。楚王推测,靖安侯一家一心效忠敬王,敬王让他们如此三番五次地试探我们,就是想要找到大梁洗冤录,那就证明大梁洗冤录上一定有敬王见不得人的把柄。” 赵兰溪看着赵瑾送来的密信,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孙皓,说: “楚王这是想借宣王之手打压敬王。” “你可想好该怎么做了?” 匆匆合上手中的密信,赵兰溪说: “镇国公一直在楚王跟前帮我打掩护,不让我暴露,如今他既写信要我们早做准备,看来这次镇国公也是没办法了。” 赵兰溪走到孙皓身边,压低声音说: “其实这事儿倒也不算太棘手,严大人留下的有关敬王的案子,无非就是我跟师兄提起过的胡家纵马行凶,而敬王以路过的镖师抵罪,从而收买胡家为自己做事。可是这个案子严大人还没有来得及翻案,能留下的证据也不多。楚王既然想要,给他也无妨,若是楚王殿下能顺着线索继续查下去,严大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不过……还有件事恐怕更棘手。” 赵兰溪顿了顿,抬眸看向孙皓,孙皓见状,即刻便心领神会: “你是说,我查到的胡氏一案的真相该如何向皇上回禀?” “不错,楚王想借宣王之手除掉敬王,所以宣王这个时候还不能有事,师兄若是如实回禀,将会扰乱楚王殿下的谋划。更何况,如今这一切都是唐巽口述,诸多实证还需要师兄进一步查明。” 孙皓微微点了点头,顺着赵兰溪的话说: “其实,这事也不太难处理。” “师兄已经有办法了?” 孙皓抬起一只手,示意赵兰溪跟他回书房,而后边走边说: “你想,唐巽现在有一大堆把柄在我们手上握着,他只要敢忤逆我,我把他行贿多年的事情报上去,他即刻就会丢掉乌纱帽,甚至丢掉性命。既如此,这唐巽必定会费尽心思地在何信与我们之间周旋……” 孙皓的声音越来越小,待二人步入书房后,孙皓关起房门,并让凌远去外面守着,这才复又开口道: “我是这样想的,我来徐州查案多日,一直都是按兵不动,如今突然将唐巽叫来问话,多日闭门不出的何信肯定会有动作,至少他会去问唐巽,我都问了些什么。” “那……师兄以为唐巽会如何从中周旋?” “唐巽自然不敢告诉何信,自己已经如实招供。但是唐巽毫发未损地被我放了回去,何信定然会起疑,误以为唐巽与我已经达成了什么共识。” 赵兰溪乌黑的眼珠转了转,悄声问道: “所以师兄故意放虎归山,是想诈一诈那何信,顺便挑拨一下何信与唐巽的关系?” “正是。何信一旦看到唐巽什么事都没有,定会觉得唐巽已被我收买。那何信想必会给宣王送信,要他早做防备。你想想,宣王若是想打听我这个人,在京中最有可能找谁?” “……那必然是楚王!” “这就对了,楚王殿下一向装作与宣王十分亲厚的样子,处处为他着想,而楚王的封地又恰在徐州,我任徐州知州多年,宣王自然会找楚王殿下打听我。我们只需去信给楚王殿下,请他从中运作,假意将我拉拢到宣王一派,我们只以山匪作祟杀死胡氏结案上报。如此,我们再想拿到何信与宣王共谋的证据,岂不是轻而易举?” 第125章 宣王中计(一) 唐巽被放了回去,既没有被收监,也没有掉乌纱帽,反而继续当起了徐州知州。虽然孙皓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对胡氏一案表态,但唐巽明白,自己不能让何信知道孙皓已经发现真相,不然孙皓与何信都不会放过自己。 唐巽十分不安地回到了州衙,换下官服,虽是数九隆冬,却出了一身的汗,就在他刚刚换好常服回到书房时,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厅中,怀中还抱着一把剑,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 唐巽心里一咯噔,连忙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就在这时,那个背影转过身来,不急不慢地说: “唐大人,这一趟可好走?” “何……何指挥,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仅进了州衙后无人通传,甚至还直接进了他的书房。可见何信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的。 何信长着四方脸,眼睛极小,仿佛只有两条缝,但目光却锐利无比,他留着八字胡,胡须两端下垂到嘴角。 何信看着惊慌失措的唐巽,声音沙哑地说: “知州大人好本事,被京城来的孙大人叫去问话,竟然好好地回来了。” 唐巽的嘴角抽了抽,讪讪地说: “何指挥想到哪去了?孙大人履新赴任前也是徐州知州,如今既回了故里,虽是查案,却也心系徐州的百姓,特将我传去,询问一下徐州的近况。” 何信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冷冰冰地说: “是吗?询问徐州近况,问了整整三日?” “是啊,孙大人招待了我三日!” “是招待了三日,还是软禁了三日?” “这……” 唐巽眼看着何信步步逼近,连同何信怀里抱着的佩剑似乎都在散发出杀气。唐巽一时情急,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颤抖着说: “何信!这可是州衙!我乃一州父母官,你岂敢在州衙对我无理?” 何信微微扯了扯嘴角,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恐怖,唐巽看着更加心虚,而他的心虚落入何信眼中,恰恰变成了背叛与出卖。 “唐大人,我一个厢军步军指挥,自然不敢乱来,可是宣王殿下能不能放过你,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可听不懂!” “唐大人,你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继续做你的知州,孙皓给了你不少好处吧?你若是没拿出诚意,说了一些他感兴趣的事,他能如此宽待于你?” 唐巽知道何信说的是什么,只是孙皓那里有他行贿买官的全部证据,他要是敢说出对孙皓不利的话,一样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个……何指挥,您瞧您这话说的,正因为我什么话都没说,孙大人审不出什么,这才放我回来了。倘若我真的都招供了,我还能活着回来吗?” 何信微微低下头看着唐巽颤抖的手,冷笑一声,说: “你当我傻?我的客栈里出了人命,死者还是我远房表妹,而州衙捕头段武又在查案时无故失踪,你根本没有去找人,也没有对我采取任何措施。单凭这些,孙皓就能将你治罪,可你如今却好好地站在这!我看……你是把我和宣王殿下给卖了吧?” “何指挥,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何信看了看手里的剑,又看了看满头是汗的唐巽,只威胁道: “我不可能在州衙杀了你,但你最好好自为之,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否则……” 何信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紧盯着唐巽,缓缓转身离去,就在快要走出书房时,何信足下一顿,又微微侧目道: “你也不要妄图来杀我。我要是出了事,你想想你的乌纱帽还能戴多久?你想想你这条狗命还能活多久?你最好想清楚我背后是谁。” 唐巽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听得“砰”的一声,书房的两扇朱红色木门关闭,何信的身影伴着脚步声消失在廊下。 …… 京城长安的冬日比南方萧瑟些,凛冽的北风打着哨,把冷气直灌进屋里。楚王上前关上窗子,坐回紫檀木镂花矮脚小案旁的绣垫上,看着坐在自己对面、愁眉不展的宣王,笑道: “都快过年了,宫里的赏赐也下来了,五哥得到的一点也不比三哥少,五哥这是何故忧心呢?” 宣王抬眼看了看楚王,捏起身前的翡翠四角杯,轻呷一口热茶,问道: “你可识得孙皓?” 就在前天,楚王刚刚收到孙皓的消息,果不其然,如孙皓信中所料,宣王应该也收到了何信的消息。 “孙皓啊?小弟怎会不知?若非我举荐,他哪有机会坐上大理寺卿的位子呀!” 宣王一听,连忙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那他品行如何?是圆滑一点的,还是刚正一点的?” 楚王闻言,竟笑着摇了摇头,说: “五哥就别试探了,我已经收到了孙皓从徐州寄来的信。” “什么?” 宣王是个急性子,脸色一变,立刻愤怒道: “孙皓给你写信?你们?难道你们……” 未等宣王说完,楚王的手就跃过了矮脚小案,轻轻拍了拍宣王的肩膀说: “五哥,事情我都知道了。” 宣王一怔,狐疑地看着楚王,下意识地问道 “知道?你是说,孙皓已经查清了一切?” “不错,这个孙皓确有两把刷子,很快就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了。可是孙皓却在信中说,他初到京城为官,对京中的事情尚不熟识,如今得知此事涉及到宣王殿下,事关重大,不敢自行处理,便来信与我,询问该如何回禀皇上?” 宣王闻言,眨了眨眼睛,似是明白了过来,他看了看一脸诚恳的楚王,故意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说: “嗨呀,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托岳丈大人帮我在徐州打听点事,正好岳丈大人在徐州有能用的上的人。谁知道啊,这个何信也是个粗鄙之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竟失手闹出了人命!” 宣王并没有言明具体是何事,旋即又端起茶杯放到唇边吹了吹,借着氤氲而起的热气微微抬眼打量着楚王的神色。他不能确定孙皓已经查到了哪一步,也不敢完全信任此时的楚王,有些话只能点到为止。 楚王虽未抬头,余光也能瞄见宣王那小心翼翼的样子,遂不紧不慢地兀自斟着茶水,说: “五哥,孙皓既然给我来信,那便证明他不是个冥顽不灵的,绝不会像严默那样认死理。如今他既已压下此事,寻求我的意见,没准儿于五哥而言也是一个可用之人呢!” 第126章 宣王中计(二) 对于楚王方才所言,宣王仍不敢完全相信。虽然楚王早就知道自己一心想和敬王争夺皇位,但是突然来了一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孙皓,宣王有些不放心了。 见宣王不为所动,楚王并不着急,只微微垂下眼眸,拿起一把细柄铜勺,将茶叶一勺一勺地放入一旁的茶壶中,壶下的火苗烧得正盛,一下一下地舔着壶底,映照得整间房子亮堂堂的。 宣王见楚王没有再多说什么,似是并不十分在意这件事,可是这件事既然已经被孙皓知道了,唯一能帮自己的也许只有楚王了。毕竟,京中只有楚王与孙皓交情不错,也只有楚王在京中根基浅薄,最让人放心。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楚王一直说是萧妃害死了他的母亲贤妃,那么楚王应当也恨毒了萧妃与敬王,楚王与自己当是一条船上的人。 这样想着,宣王搓了搓手,又堆起笑脸说: “老七,快尝尝这点心,这是你薛母妃新做的紫薯南瓜糕,一点糖都没放,全是南瓜和紫薯自身的甜味,管保你喜欢!” 楚王拿出竹签扎起一块小点心,不免感怀道: “有的时候,我真是羡慕五哥。” “羡慕我做什么?我还羡慕三哥呢!你看看他的出身,他母亲是贵妃,外祖父是丞相。可我呢?我的外祖只是个六品小官,舅舅们也大多没什么出息,母亲在嫔位上待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再晋升,偏她又不争不抢终日礼佛,五哥我啊,也是无能为力!” “不,五哥不要这样说。五哥至少可以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不像我,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被父皇赶去封地,连一块糕点都是来五哥这蹭着吃。若是没有五哥和薛母妃,我一个人在京城孤苦伶仃,真不知道这日子该怎么过!” 宣王听了这话,立刻大手一挥,说: “老七,如今父皇不是把你召了回来吗?当然,我与你三哥是出类拔萃了些,可是父皇眼里也不是一点都没有你呀!” 楚王听了这话,眉目间并没有流露出喜悦,只仍旧情绪低落地说: “父皇召我回来的用意,五哥岂会不知?那不过是想利用我来制衡三哥与五哥的竞争罢了。可是,我从来就不想参与这些事,不想破坏了手足之情。三哥一向傲慢冷酷,从不把我放在眼里,萧贵妃害死我生母,我更是对其恨之入骨,也只有五哥和薛母妃才能容得下我。” 宣王一听,心中大喜,连忙旁敲侧击地继续追问: “你我兄弟,何需客气?对了老七,你刚才提到的这个孙皓,五哥我倒是有些兴趣啊。你要知道,萧妃和敬王一向视我为眼中钉,我这件事要是被捅到了父皇那,萧妃那样得宠,一定会去父皇跟前吹枕边风,让父皇将我治罪!你看……你那个孙皓,若真有诚意,不知可有办法帮五哥转圜?” “这有何难?” 楚王冲宣王招了招手,宣王傻乎乎地把自己的大脑壳凑上前去,只听楚王在他耳畔低声道: “只要何信何指挥愿意配合,小弟可让孙皓帮何指挥抹去所有犯罪证据,以山匪抢劫杀死胡氏结案。只是,人毕竟是死在何指挥名下的客栈里的,还得请何指挥配合孙皓,一同到客栈里瞧瞧现场,做点假证据,可别留下什么把柄,日后再有人来翻案那可就不好了。” 宣王听了这话,虽犹豫了再三,但见楚王并不着急,只安安静静地喝茶吃点心,不像是有什么阴谋,终是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 “老七,只要你能确保这孙皓绝无二心,这件事算是我欠他的人情,日后我若上位,大理寺卿都配不上他,三品以上的官职随便他挑!” “五哥,小弟如今是依附着五哥和薛母妃苟活的,五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送走了楚王,宣王心中暗喜,自己正愁怎么在父皇面前摆平这件事,不让敬王抓到自己的把柄,楚王和孙皓竟主动送上了门来,日后就算是被人发现,自己也可把楚王和孙皓拉出来当“盾牌”。 这样想着,宣王喜滋滋地更衣进宫,去见薛昭仪。此时,薛昭仪正素衣素妆跪在漪兰殿的佛堂里,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拨弄着佛珠。宣王见状,走上前行礼道: “母妃,儿臣来瞧您了。” 薛昭仪微怔,缓缓站起身来,看向自己的儿子,原本慈眉善目的脸上全无喜怒,只冷漠道: “你还知道进宫来看我?” “母妃,儿子近来忙,这才刚摆平徐州那边的事,这不就紧赶着来瞧您了吗?” 薛昭仪走到外间坐下,搁下手中佛珠,不满地说: “你这混账东西,虎毒不食子,你竟然由着自己的王妃滑胎,以致失去嫡子!如今你让慕容氏假死一事已构成大罪,你又在徐州惹出人命!我这个母妃没用,除了日日在佛堂前给我未出世的孙儿诵经祈福,什么也做不得!你若还有几分孝心,就别让我瞧见你!” “母妃!” 宣王上前抱住薛昭仪的胳膊,满脸堆着笑,说: “我的好母妃,您就别生气了,您想要孙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徐州的事您就更不用担心了!” 说完,宣王把楚王和孙皓的计谋悄悄告诉了薛昭仪,薛昭仪闻言,却有些担忧道: “老五,老七与你关系虽好,可你自己也要长心,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老七身上流着苗部的血脉,终究与我们汉人不同,不管他的母妃是不是萧贵妃害死的,你还是少让他知道你的那些事!” “母妃……” “再说了,老七毕竟也是皇子,你有狼子野心,他就没有吗?你可莫要引狼入室呀!母妃跟你说过多少次,不争不抢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在皇家而言就已经是善终了,你何必非要去争那个皇位,引火烧身呢?” 见母妃又在劝自己放弃争夺皇位,宣王心中十分不满,只打着马虎眼说: “儿子只是担心三哥上位后对你我母子赶尽杀绝!再说了,徐州的案子是孙皓主理的,既然他决定谎报案情,出了事也是他和老七担着,就算日后东窗事发,我把事情都推到岳丈大人头上,说自己一概不知。我就不信,三哥能把我怎么样!” “你……你这个混账东西!慕容氏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要去害你的岳丈!我一生向善,从不与人为难,怎么偏生出你这样的孽障!” 宣王与母亲吵得不欢而散,快步离开。他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自己已经稳稳地坐在楚王和孙皓挖好的坑里了。 第127章 关押佟氏 时至岁末,各家都开始筹备着过年的事宜,赵璃自从解了禁足、官复原职后,也回镇国公府当面拜谢了赵瑾,但碍于独子赵景辉在禁足时身体每况愈下,也便未给镇国公府筹备什么大礼,只一心想着给儿子治病。 这日,赵文静忽然被母亲领着来了镇国公府,还带了大大小小好几箱的礼品。关氏一见到的赵文静,高兴得合不拢嘴,但也不忘询问景辉的病情如何了。 赵文静的母亲让仆妇把女儿领了去找赵文煜玩,这才冲关氏说了实话。原来赵景辉的身子一直不见有起色,近来更是连日卧病在床,天气稍冷些就咳嗽不断,还吐了血。前不久,大名鼎鼎的神医东方氏云游至长安,赵璃连忙求了赵瑾,去请那东方神医来给景辉瞧瞧。 东方神医生性孤僻,鲜少与人深交,却独与云龙书院的庄夫子私交甚笃,赵瑾便拿了自己的名帖亲自去拜访东方神医。赵瑾是庄夫子的得意门生之一,东方神医自然在庄夫子那听说过赵瑾的名字,便给了他这个面子,去为景辉看诊。 这一看不要紧,东方神医竟说赵景辉常年抱病以致诸多脏器毁损,其中,胃竟然破了一个洞。赵璃夫妇询问吃什么药能治,东方神医却说无药可医,除非把胃取出来,把洞缝上,再塞回去。 这样的说法是众人闻所未闻的,赵璃夫妇一开始果断拒绝,但是眼看着儿子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弱,赵璃最终决定铤而走险,试一试。东方神医既是神医,想来其诊治手段确与一般医者不同。 “老太太,我家老爷唯恐吓着您,一直不敢来禀。只是如今眼看着取胃缝补的日子就到了,文静关心哥哥的病情,非要在一旁守着,这样骇人的事哪能让孩子撞见,我想着先把文静放在您这,等东方神医给辉哥儿医治完,我再把文静领回去。” 关氏虽然开明,也一直敬仰东方神医的医术,可一听说取胃缝补,仍是心慌不已: “这怎么成呢?好好的孩子,哪能在他身上动刀子!肚子里的东西如何说拿就拿,这人还怎么活啊?” “老太太,我们也是没办法了,好不容易寻了东方神医过来,若是错失了这次机会,辉哥儿可能就真的无药可医了!您不知道,辉哥儿已经好几日不能吃东西了,只凭一些米汤吊着命!虽说,东方神医也已言明,这种医治方法是有风险的,辉哥儿在治疗中随时有丧命的可能。可是,我们夫妇俩还是想试一试。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即便是失败了,也不过是提前几日罢了,就当让孩子解脱了。” 赵璃是关氏的侄儿,毕竟不是关氏亲生,如今他们夫妇二人既已拿定主意,关氏也不好过多干涉,虽说是提心吊胆,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就这样,赵文静又住到了赵文煜的院子里。 “姐姐,你是不知道,那个东方神医真是不一样,一看就是仙风道骨,与京城里的那些寻常庸医不同!姐姐,我这次一定要好好谢谢大伯父,还是他有脸面,只去了一次就把东方神医请了来!” 赵文煜只以帕掩唇,笑道: “这也是机缘巧合,听闻东方神医时常救济民间百姓,倒是最讨厌与官宦人家打交道,唯恐招惹上官场是非,爹爹若非庄夫子的弟子,想来也是请不动东方神医的。” 赵文静坐在小塌边上,摆弄着自己的手帕,遗憾地说: “可惜呀,爹娘说什么男女大防,不让我看东方神医为哥哥诊治,把我送到这来了,不然我就能一睹东方神医的神技了!” 赵文煜与赵文静都不知道东方神医要如何救治赵景辉,更不知道赵景辉这次可能有直接殒命的风险。因此,赵文煜只是出言安慰道: “神医的技能岂是外人能随便瞧见的,你呀就安心在这待着吧,过不了多久,景辉哥哥就会好起来了!” 赵文静一听,即刻便开心地点了点头。然而,令赵文煜没想到的是,机灵的赵文静很快便凑上前来,一脸坏笑着说: “对了姐姐,上回那个孙公子……可又来找过你?” “哎呀,你又来!” 赵文煜羞了个大红脸,连忙背过身去说: “如今我继母既来了府中,主持中馈,教养儿女,日日查看我功课,督促我读书,在她眼皮底下,我岂敢与孙公子往来。” 赵文静见状,又摆弄着胸前挂着的玛瑙璎珞,好奇道: “我听说你这位继母神神秘秘的,她到底对姐姐怎么样呀?” 赵文煜想了想,歪着头说: “若说她待我不错吧,可也只是尽一尽做母亲的责任,并不在乎我的喜怒哀乐,全无母女之情可言;但若是说她不好吧,我的新衣裳、日常吃食、一应用具均不曾短了,便是我偶有别的要求,只要不过分,母亲倒也都应允。” 正说着话,顾嬷嬷从远处笑着走来。如今挽秋月份大了,关氏将她接到自己身边亲自照料,顾嬷嬷的脸上愈发有光了。 “两位小姐在这呢!可让我好找!” 赵文煜连忙直起身子来,笑道: “嬷嬷来啦!可是有什么事?” 顾嬷嬷在两位小姐身前站定,微微弓着身子说: “二夫人那边的事想必两位小姐也听说了,方才老太太吩咐老奴过来传个话,二夫人和她那个贴身丫鬟如今被分开软禁在后院荒废的房子里,咱们老太太的意思是家丑不外扬,众人亦不得在府中议论。” 佟佳萱和鹊儿被抓,赵兰溪从老妖那审出的证据也及时传到,佟佳萱无话可说,赵璇万万没想到妻子会派人追杀到徐州,虽跑到关氏跟前哭求了几日,关氏也未松口。 赵瑾念及当下大局未定,镇国公府若是突然死了二夫人,恐怕会徒生是非。毕竟佟佳萱的娘家永昌伯府是削尖了脑袋想往敬王门下钻,这个时候不能给他们送把柄。况且,就算真要惩治佟佳萱,也得先想办法把馨姐儿从永昌伯府接回来,免得给赵璇留下被人威胁的软肋。 第128章 感化黛姬 这日暮色西垂,镇国公府掌起了灯,因着近日来府衙不算太忙,赵瑾下衙也早,给关氏请了安,便换下官袍去自己院中忙着了。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黛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不管她平时一个人躲在哪给楚王送信儿,到了她该现身的时候,她都会准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听闻夫君今日回来得挺早。” 黛姬瞧着坐在紫檀木圆桌旁的赵瑾,也提着秋香色绣丹桂图纹的裙子坐了下来。赵瑾指了指桌上的几样菜,笑着说: “是啊,好久不下厨了,今日回来得早,让夫人尝尝我的手艺。” 黛姬心头一惊,垂眸看去,这才发觉今日桌上的晚膳确与素日里小厨房的饭菜有些不同。 “红枣板栗鸡汤、玉米冬瓜鸡蛋盅、豆腐酿虾仁。我只做了这三样,其余的小菜还是小厨房置办的。” 赵瑾说着,已挽起衣袖给黛姬盛了碗鸡汤,递到她手边,温声道: “小心烫。” 黛姬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瑾,但还是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拿起汤勺,轻轻舀起一勺鸡汤,吹了吹,送入口中。因鸡汤里放了红枣和板栗,汤汁浓郁,回味甘甜,又不会太油腻。黛姬抬起头来说: “好像是不错,与老太太爱喝的乌鸡汤不一样!” “母亲爱喝的乌鸡汤是养生的,里面放了不少中药,难免味苦。” 说着,赵瑾又拿起官筷,给黛姬夹菜。黛姬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会做饭呢?你一个世家公子,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才对。” 赵瑾只神秘地笑了笑,说: “我的事,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们从前在云龙书院读书,书院的饭菜千篇一律,没什么意思,后山上的山鸡、野鸽子,哪个能逃得过我们的手?找个师父看不到的地方,把毛一拔,拿火一烤,胆儿肥的再去厨房偷点盐和孜然,那才叫乐趣呢!” 黛姬兴致勃勃地看向赵瑾,仿佛在听着什么十分有趣的故事。赵瑾不紧不慢地搅着碗里的鸡汤,慢条斯理地说: “这一来二去呢,就养成了开小灶的习惯,回到镇国公府以后,厨房里的饭菜只要吃腻了,我就自己翻食谱做点新鲜的。当然,我的厨艺毕竟不熟练,也不会每次都好吃,我能有今天的这点手艺,吴清可吃了不少苦。” 黛姬一怔,瞬间就明白了赵瑾的意思,忍不住笑道: “敢情吴清没少帮你试菜呀!” 不过,黛姬毕竟是黛姬,她那样心细如麻的人又怎会觉察不出赵瑾今日的分外殷勤。自打成婚以来,赵瑾极少与她行夫妻之礼,即便是同床共枕,也多为各睡各的,尽管黛姬偶尔想占点便宜,赵瑾也不太愿意理睬她。 无事不登三宝殿,事出反常必有妖。 饭菜吃得差不多了,黛姬捏起一颗解腻的白桃干放入口中,双目迷离地看着赵瑾,托着下巴慵懒地说: “说吧,是不是有事求姑奶奶我?” 赵瑾拿着勺子荡着银耳莲子桂花羹的手微微一顿,抬眸一笑,说: “你终于问我了。” “我就等你开口呢!你有什么事快说,趁着老娘今日心情大好。” 赵瑾搁下手中的汤勺,沉默了片刻,才复又开口道: “楚王不是一直想找兰姑和大梁洗冤录吗?我可以把兰姑引荐给他。” 黛姬看向赵瑾,很快就听出了他的意思: “这么快……难不成,你一直都和兰姑有联系?” “你也见过她的。” “在哪?” “在赵璃府上,那个去给赵璃送药的女子。” “你是说……那晚和我交手的蒙面女子竟是兰姑?可她不是以忠义二字被世人称道吗?她既身为严默的人,又怎么会轻易为你办事?” “因为……” 赵瑾微微顿了顿,终于开口道: “因为我是她哥哥,我母亲与你说过的赵兰溪,就是如今的兰姑。” “啊……” 黛姬心中一惊,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开口问道: “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楚王,还谎称她四处漂泊,难觅踪迹?” “因为她不是一个喜欢轻易帮别人做事的人,她能为我做这么多,都是和我做了交易的。我若未经她允许,直接把她引荐给楚王,她必然会生气的。更何况……更何况楚王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若想将兰姑纳为妃子,用来掌控我……” 黛姬听了这话,一边剥着山核桃,一边笑着说: “这才是重点吧?我知道,你不想被楚王拿捏,所以才不愿与我亲近,不想让我知道你的太多事。那么……如今呢?” 见黛姬没有生气,赵瑾微微垂下眼眸,接着说: “如今,我将沈姑娘和老谭送入楚王府,这些时日,楚王与沈姑娘相谈甚欢,我想在兰姑回来之前,请你帮我个忙。” 黛姬剥着核桃的手一顿,问道: “你该不会想让我撮合楚王殿下与沈秋灵吧?” “你不觉得这于楚王殿下的大计也甚有益处吗?这段时日,沈姑娘与老谭已经拉拢了三名沈家军的老人儿,若是能让楚王殿下私下里给沈家军承诺,日后立沈姑娘为皇后,那这层关系可就牢固了!还有,兰姑虽同意跟我去拜见楚王,但我们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楚王我之前在刻意瞒他,大家得想一个缓和的说辞。为了让楚王深信不疑,还得请你在其中多说些好话。” 黛姬将山核桃放入小盘中,拍了拍手上的渣子,陷入了沉思。很快,黛姬就看向赵瑾,问道: “你就不怕我把这些事都说给楚王听?” 赵瑾只微微一笑,沉声道: “我是楚王这盘棋中的棋子,你不也是吗?你总说,若不是瞧上了我,才不会答应楚王嫁我为妻呢。可是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就算你说不喜欢我,不想嫁,楚王也绝不会放过你。咱俩都是为他做事的,你与我,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黛姬闻言,却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赵瑾身后,抬手抚摸着赵瑾的肩膀,又俯下身来,用下巴蹭着他的鬓角,娇声道: “傻瓜,我是他母亲的陪嫁,是从宫里活下来的唯一的苗人。我于楚王殿下而言,是他的亲信,是他的族人,是唯一和他母亲有关系的人。你,怎么能够与我相提并论呢?” 赵瑾一把捉住黛姬在他身上游离的玉手,抬眸望着她褐色的眼睛,说: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苗人的身份是保命符吧?自古以来,带有异族血脉的皇子都不可能登上皇位,楚王若真想顺利登基,首先就是要和苗部划清关系。否则,朝中除了孙皓与我,只怕没人敢让他坐上那把龙椅,谁知道苗部会不会趁机问鼎中原,改朝换代呢?” 黛姬一怔,倏地把手抽回,冷冷地看着赵瑾说: “楚王殿下是我们苗疆圣女所生,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不,楚王殿下是贤妃所生!贤妃可以是苗疆圣女,也可以是被抓来替嫁的中原女子!当初这事儿,本就是皇上不分青红皂白攻打苗部所致,皇上不占理,你们苗部就算弄个假圣女送过来,也无可厚非!只要楚王殿下一心想要皇位,这还不是全凭他一句话的事吗?” 赵瑾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掂了掂衣袖,说: “你想想,楚王若想和苗部划清关系,你作为他身边唯一的苗人,又知道他那么多事,甚至比我、比孙皓知道的还多,你的下场会怎样呢?” 见黛姬不语,赵瑾再次上前,继续道: “当然,殿下仁厚,也许不会做过河拆桥之事,但也绝不会再用你,甚至也不会让你的那个锦斓坊再经营下去,以免给人留下把柄。到那时,你还能去哪?回苗部?” 苗部早就没有黛姬的家了,赵瑾是打听过的。黛姬还是个小女孩时就被选为苗疆圣女的陪嫁,她的父亲是苗疆大将军,出身显赫。只可惜她去和亲后,她的母亲日日思念爱女,哭瞎了眼睛,被父亲休弃,病死在柴房里。 黛姬知道母亲的死讯时,不过十五岁。她听说父亲已经另娶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又给她生了一堆弟弟妹妹,那个家早就没有她的一席之地了。这些年,她数次和苗部的族人联系,打听母亲究竟葬在了哪,却始终杳无音信。 这时,赵瑾上前再次坐到黛姬的身边,早有准备地说: “其实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不死,你不亡。只要我认你,你就是镇国公夫人,你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也不会另娶别的女人!黛姬,我是你的退路,你帮我其实就是在帮你自己啊!你不能一门心思全在楚王身上,你要为你自己去争取!” 第129章 楚王之心 楚王府因是新建,处处雕梁画栋,可谓十步一景,各不相同。楚王一直将沈秋灵和老谭安置在后院竹林深处的厢房里,以免被外头的闲杂人瞧见。 这日晨起,沈秋灵正伏案对着一列人名勾画,这上面已经有三个人表示会对楚王言听计从,随着他们的劝说,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 不多时,老谭从外头走来,手里拿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棕红色木盒。 “秋灵,这是楚王殿下给你买的。说是京城里近来最时兴的珠花。” “前几日不是才送过我胭脂水粉吗?怎么又送了珠花?” 沈秋灵搁下手中的笔,接过木盒打开来看,只见里面卧着两枚银制嵌红玉的海棠珠花,因做工极好,那银制花片轻薄如蝉翼,一晃一晃的,仿佛有风吹过花丛似的。 沈秋灵将其取出,走到窗边,日光流转倾泻进镂花窗里,洒到那熠熠闪光的海棠花瓣上。 “实在破费。楚王殿下既有这些银钱,便该用在刀刃上,何必为了这些儿女情长浪费了原本可以充盈军需的白银。” 老谭见状,上前解释道: “上次他送你桃花醉的胭脂时,我就把你的意思转达了,但是楚王殿下似乎并没有听进去呢。秋灵,楚王殿下对你……” “我知道。” 沈秋灵转过身来,重新坐回书桌旁,将珠花收进了盒子里,说: “他一心想拉拢沈家军旧部,对我难免殷勤些。先前他便问过我,给他开出那么多条件,怎么就没有做皇后这一条。他问我以后想不想做他的皇后,我断然拒绝了。我只知他是个上进的年轻王爷,与他共谋大业,可重振我沈家,可我却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他如今对我的好,也是带着谋算的。乔宪、胡应之、陶世杰三人皆已投靠楚王,他们从前都是我父亲麾下的得力干将,楚王此举,分明是做给他三人看的。” 老谭听了这话,笑着上前解释道: “秋灵,你这是何苦呢?谋算并不影响真爱呀!我瞧着楚王殿下对你倒是真心的,若是既能得到自己心爱的人,又能借心爱之人拉拢沈家旧部,楚王不是两全其美了吗?” 沈秋灵听了这话,只苦笑道: “他倒是两全其美了,那我呢?老谭,你是我深陷泥泞后第一个来到我身边、一心要为沈家报仇的人,我早就说过,我会嫁给你。这是我的信念,也是我对你的追求!楚王纵有千好万好,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 “我和你不可以!” 老谭打断了沈秋灵的话,低下头说: “你对我的情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我出现在你最无助的时候,所以你视我为大英雄,这不能算是喜欢!更何况你是将军的女儿,我身为下属,如何能够僭越?” “可你敢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吗?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吗?” 老谭抬起头来,对上沈秋灵已经暗含珠泪的双目,他怔了怔,即刻便转过身去,说: “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 “你看,你都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我的身份说事。” 沈秋灵苦笑着落下眼泪,悲痛地说: “罢了,你将这珠花送还给楚王吧,告诉他,我无意于此,日后也不必再送。如今我只希望你和哥哥都能够平平安安地等到父亲平反的那一天。我知道,就算你我两情相悦,情深入骨,楚王一朝黄袍加身,君临天下,你又怎么敢和皇上抢女人呢?” 老谭转过身来,垂眸接下珠花盒子,微微弓着身子,匆匆告退。他不敢再看沈秋灵的眼睛,也不敢面对自己的一颗心。他们一路从咸阳逃出,躲躲藏藏相依为命,好不容易回到长安,这期间,是属于他和沈秋灵两个人的世界,这个比他小一轮还多的女孩子,比他想象的要坚强、聪明、勇敢,敢想敢做。很多时候,都是她在鼓舞着他,扶持着他,让他不敢退缩,不敢放弃。 秋灵这样的姑娘,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老谭关上房门,在门外长叹了一口气,快步离去。沈秋灵在房间里,凝望着那道映在门窗上的高大身影,清冷的眼眸中满是遗憾与失落。 …… 这日深夜,一身黑色夜行衣的黛姬小心翼翼地回到镇国公府,藏起换下的劲装,穿上素日在府中的常服。不多时,赵瑾推门走来,黛姬正坐在梳妆台前理着长发,一副刚刚卸下钗环首饰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夜行归来。 “黛姬啊,何时回来的?” “你我前后脚吧。” 黛姬笑着从镜子中望着赵瑾,转过身来问道: “你那边可还顺利?” 赵瑾点了点头,说: “赵璇以自己和佟氏的名义给永昌伯府下了拜帖,说是年关将近,把馨姐儿接回来。” “你们兄弟俩这是什么意思?” 赵瑾走到桌旁,拎起紫砂壶倒了两杯茶水,自己拿起其中一杯,坐下来说: “佟氏被关了几日,身子不太好了。帖子自然还是夫妻二人的名义去下,等到去接馨姐儿时,就让赵璇一个人去,就说佟氏染了小疾,懒得走动,在府中歇着了。她素日里就爱以此为借口,这回倒也遂了她的心意了。近来,赵兰亭被靖安侯府拘得紧,不回来走动了,佟佳萱什么事情都探不到,所以我猜永昌伯应当很久没有敬王的消息了,他逐渐被敬王一脉边缘化,应该也无心顾及佟佳萱这个向来体弱多病的妹妹……” 说完,赵瑾看向黛姬,询问道: “你呢?你这边如何了?” 黛姬也走到桌旁,坐到赵瑾身边,伸手挽着他的手臂说: “你上回跟我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看在你们一家老小待我还不错的份上,我可以先听你的话,把这里当做自己日后的退路。但你最好安分一点,不要做出什么让楚王或让我失望的事。” “你放心。” 赵瑾拍了拍她的手背,说: “当今圣上对我们镇国公府不放心,三番五次打压,我不想走沈家的老路,除了依附楚王,我也无路可走了。即便我在兰姑这件事上有自己的私心,我也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助楚王成事的。” 黛姬把头靠在赵瑾的肩膀上,声音轻柔地说: “这还差不多。不过,我这次还带了楚王的吩咐回来。” “是吗?殿下都说了什么?” 赵瑾侧目看向怀中的黛姬,下巴微微触碰到她刚刚解开的松散发髻,黛姬伸出双臂轻轻环着赵瑾的腰,一边摸索着解开他的腰带,一边低声道: “楚王的意思是,可以先借宣王之手除掉敬王。但沈家军在京城的旧部力量实在有限,远不如沈骥在徐州拉拢的厢军。厢军既然可用,那便让徐州厢军和沈家旧部两头夹击……” “厢军如何能随意离开地方?没有皇上的调令,他们怎么可能来长安配合沈家军旧部?” 赵瑾摁住黛姬蠢蠢欲动的手,黛姬失望地一把推开赵瑾,娇嗔道: “死鬼,你就没听说过请君入瓮吗?厢军来不了长安,皇上却可以南巡啊……” 第130章 何信的口供 一连下了三日的雪,云龙书院里的枝丫上皑皑一片,像挂满了一团团棉花似的。赵兰溪带着景明向庄夫子辞了行,便下山回到孙皓府中。即日起,云龙书院要休年假了,再开学时便要等到来年开春。 “姑母,这次回长安,我能待一个月吗?” “那是不能的,看完元宵花灯你就要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回徐了,你与这些住在徐州本地的公子们不同,得提前上路,否则要赶不上开春的第一堂课了。” “可以过完元宵节,那倒也不错了!” 赵景明是个知足常乐的,回到孙皓府中,便开始寻找他孙叔父: “叔父去哪里了?上回还没给我讲完爹爹小时候的事呢!” 乖乖,你是有多爱听你爹的糗事。 赵兰溪把赵景明拉到自己身前,微微弯下腰来,耐心地说: “景明,姑母是不是跟你说过,孙叔父来徐是有公务在身的,孙叔父如今在衙门里忙着差事,你就不要去打搅他了。姑母让厨房给你做些桂花菱粉糕吃,还有新打的云岭茉莉牛乳花茶,你呢吃好玩好,记得趁热打铁再把夫子今日授的课温习一遍,不然这一路回到长安,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赵景明一听有好吃的好喝的,连连点头说: “好,我听姑母的。可是姑母,我们何日能启程呀?” “也快了,等你孙叔父今日回来,咱们就该合计合计回长安的事了。” “好,那侄儿先回房温书了。” 赵景明毕恭毕敬地行礼告退,赵兰溪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侄儿,心中忍不住感慨:还是赵瑾的崽听话懂事,不像自己那个徒儿云松,活像个小皮猴子……不过,小皮猴子这么久没有见到自己,也不知道他和小桃在南屏山上可好。 想到这,赵兰溪唤来一个家丁,问道: “孙大人去了多久了?” “回赵娘子,我家大人去了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还没回来……” 赵兰溪有些担心,毕竟孙皓今日是跟着何信去查看客栈的。楚王说动了宣王,说孙皓有意投诚,宣王便去信给何信,让他配合孙皓去查看客栈,做些手脚,伪装成山匪抢劫杀害胡氏的假象。 孙皓此时正与何信一同立于客栈中,胡氏住过的房间早在孙皓来徐之前,就被何信和唐巽清理干净了,要想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十分困难。 “孙大人,还没有查看完吗?” 何信疑心非常重,他抱着怀,怀中斜卧着那柄长剑,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孙皓,孙皓见状,只笑着说: “何指挥,莫要着急,虽说您已经及时清理了现场,可是这蛛丝马迹还是不能放过的,以免有心之人再生是非。” 何信将信将疑地看着孙皓,孙皓一大早过来就问了他许多细节上的问题,包括他与胡氏发生了怎样的争吵,是从哪里把胡氏拖拽到塌上的,又是怎么杀死胡氏的,胡氏的尸体又是倒在哪的,可有再移动过? 诸多问题都让何信有些不放心,他觉得孙皓不像是在帮他脱罪,更像是在审问犯人。在得到何信的一一回答后,孙皓命凌远将这些细节一一记录,并安排其余手下留下一些山匪来过的痕迹,重新写了呈给皇上的案录。因案子发生在何信的客栈里,需何信签字、按手印。 何信始终不敢完全相信孙皓,拿过案录仔仔细细、一字一字地查看后,复又问道: “孙大人,您方才向何某询问案发时的细节,又让您的属下一一做了记录,敢问孙大人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是想留下两份案录吗?” 面对何信的追问,孙皓一副十分恭谨的样子,陪着笑脸说: “哎哟,何指挥,您就是借孙某人十个胆子,孙某人也不敢把这事捅出去呀!您可是宣王殿下的人,宣王那是什么人?那可是日后储君的人选呐!我之所以记录下您口述的案发现场,不过是为了后续再安排人过来,把您指认的相关地点再好好清理一遍,确保万无一失,咱们再回京禀报。” 何信微眯着眼睛看向孙皓,不满道: “这是我的客栈,我怎么知道你的人会不会在这留下对我不利的证据?我这个人从不全心全意地相信别人,莫说是你,便是宣王殿下,我也要留个心眼。你今日从这里出去以后,你和你的人不许再进入我的客栈!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徐州早已不再是你孙皓的地盘,那个唐巽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你若识相,趁早别打什么歪主意!” 孙皓见状,竟直接冲身后的凌远说: “愣着干什么?何指挥既然发话了,还不快把记录下的东西交还给何指挥!” 凌远不敢不从,即刻双手奉上。何信接过一看,见纸上不过是一些圈画的圆圈和一些注记,并没有其它内容,便放心地点着头说: “行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会把这张纸撕了,也请孙大人自觉遵守承诺,不要再出现在我的客栈里。” 孙皓抬袖作揖,恭恭敬敬地笑着说: “何指挥请放心,孙某这便带人离开。” 何信见状,这才放心回去。 孙皓气定神闲地从客栈走出,不多时,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胡氏住过的客房隔壁的一间房里走出,背着包裹退了房。很快,那书生来到一处荒僻的巷子里,孙皓已在那等候多时。 原来,那书生是孙皓的心腹,被孙皓提前几天安排好,乔装成穷书生去何信的客栈里住店。那书生故意向店小二打听哪间房便宜一些,店小二说胡氏住过的那间房出了人命,不能住了,其左右两边的房间受影响最大,因此最便宜。于是,那“穷书生”就住到了胡氏房间的隔壁。 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耳力极好,在孙皓带着何信去胡氏房间查看的时候,那“穷书生”早已在隔壁房间备好笔墨纸砚,将孙皓“审讯”何信的作案细节一一记录下来,形成了何信的“口供”。 那人见到孙皓以后,连忙将何信的“口供”交给了孙皓,孙皓仔细看过以后十分满意。这时,凌远在一旁不解道: “大人,这口供没有何信的签字和画押,日后如何能够成为凭证呢?” 孙皓将口供折叠整齐,塞进衣袖里,笑道: “你忘了?我们准备呈给陛下的案录上,可是有何信的亲笔签名和手印的。” “大人的意思是?” 孙皓摸了摸下巴,坏笑着说: “这事儿少不了要麻烦赵瑾兄妹了。兰溪会易容术,根据何信的手印做个假的指模应该不难,只要有指模在,我们想在哪里留下何信的手印就能在哪里留下。至于这亲笔签名就交给赵瑾了,我知道他有仿写的本领,即便是何信本人看了都得直呼好家伙!” 说完,孙皓拍了拍手,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说: “走吧,打道回府!等日后楚王殿下把皇上和宣王骗出来南巡,这份口供就是咱们准备的大礼之一!” 第131章 返程回京 孙皓回到府中,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兰溪。此时赵兰溪正在房间里看赵瑾送来的密信,孙皓从她身后缓缓走来,往前探了探身子,笑着说: “师妹,在忙呢?” 赵兰溪抬眸看了看孙皓,便将赵瑾的书信放好,站起身来说: “师兄回来了。” 孙皓走上前去,好奇地盯着赵兰溪,问道: “听下头的人说,师妹等我等得着急,差人问了好几回?” 赵兰溪一听,只平静地说: “倒也不是着急,我一早便觉得那个何信比宣王殿下的城府要深,唯恐师兄应付不来,有些担忧罢了。” “这世上还能有你师兄我解决不了的?” 见孙皓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赵兰溪便知道事成了。 “他的手印和签名也拿到了?” “那是自然!” “拿给我瞧瞧,我尽快把他的指模做出来。” 孙皓看着赵兰溪一脸认真的样子,有些不解道: “师妹,你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呢?你好像除了给楚王做事就没别的乐子了。如今咱们的任务告一段落,就不能先潇洒几日吗?左右我也要回京去找赵瑾仿写何信的签名,这复刻指模的事回去再说嘛!” 谁知,孙皓一提起赵瑾,赵兰溪又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对了,镇国公来信了。京中靖安侯府近来格外安静,楚王殿下此前一直让洛云珠用假消息和敬王周旋。可近来十多日,敬王那边却忽然没了动静,既不吩咐洛云珠下一步该如何行事,也没有再给洛云珠透露过半分自己那边的事。楚王殿下怀疑,敬王可能已经对洛云珠起疑,或者是觉得洛云珠套不出楚王这边真正的秘密,已经是一颗没有利用价值的废棋了。” 孙皓听了这话,一改方才的悠闲模样,敛了敛笑容,掂着衣袖斟酌着说: “还有一种可能,敬王和靖安侯府那边要有大动作了,但是事关重大,所以他们不会再和这些不能完全信任的细作联系。比如说洛云珠。” “镇国公在信中也是这个意思,他还说,楚王殿下近来已经安排诸多暗卫扮成商贩,十二个时辰轮流蹲守在靖安侯府附近,看能不能等到靖安侯世子的妹妹现身。” 孙皓听了这话,倒是沉默了片刻,他走到桌旁坐下身来,看着赵瑾的书信,原来赵瑾跟他一样,都觉得楚王此举有些冒险了。 “师兄怎么看这件事?” “殿下有些沉不住气啊。他此前谎称自己是张姓公子,留下了世子妹妹的字迹,我想靖安侯一家若是已经知道此事,必然会怀疑这所谓的张姓公子的身份,也不会再贸然让世子的妹妹现身。”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赵兰溪从一旁的小案上端来桂花茶和果脯牛乳白糕,放到孙皓身前,说: “镇国公于信中说,赵兰亭这个靖安侯府的世子夫人已经很久没有现身了。此前,赵兰亭一直频繁出入镇国公府,与佟佳萱见面。镇国公为此还特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阻拦赵兰亭回娘家,为的就是能让赵璇从佟佳萱那探听到敬王和靖安侯府的事。” “师妹的意思是?” “镇国公说,他把佟佳萱关了一段时日,佟佳萱本就体弱,如今更是病得不轻。要我看,不如就让赵璇给靖安侯世子下个帖子,请赵兰亭来探望一下她那二嫂子,看看赵兰亭会不会说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当然,前提是得有咱们的人在跟前看着,不能让佟佳萱把赵瑾软禁她的事说出去。” 孙皓端起刚沏好的桂花茶,清甜的桂花香味在身前轻轻萦绕着,他仔细思索着赵兰溪的话,沉声道: “这个方法也有些冒险,佟佳萱这个时候不宜见外人,谁能保证她一定不会把自己被软禁的事情捅出去?她只要说出哪怕半句话,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这样想着,孙皓抬头看向赵兰溪,说: “我直接给楚王去信,让他谨慎行事,莫要打草惊蛇,务必等你我回京。兰溪,咱们明日收拾一番便启程吧!” “好!”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清朗的孩童声: “是孙叔父回来了吗?” 凌远在外头拦住赵景明,笑着说: “哟,明哥儿做完功课了?” “是呀,我来找姑母去检查我的功课,看到院子里停着孙叔父的马车呢!” 这时,房间的门被从里面打开,孙皓与赵兰溪先后走出,凌远抬袖行礼,孙皓挥挥手示意他先下去,而后揉了揉赵景明的脑袋,笑着说: “景明,明日咱们就启程回长安了,高兴吗?” “这么快?” 见赵景明有些惊讶,孙皓与赵兰溪对视了一眼,笑着问道: “怎么,咱们明哥儿这是想在徐州过年?” 谁知,赵景明却一本正经道: “叔父莫要调侃侄儿,侄儿本意是觉此行过于仓促,尚未给祖母、父亲、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继母带些礼物,煜姐姐和静姐姐的礼物也少不得。还有景辉哥哥,我想给他买些上好的松烟墨带回去呢。” 孙皓听了这话,忍不住笑着冲赵兰溪连连称赞道: “你瞧瞧,不愧是赵瑾的崽啊!这么小就懂得人情往来了!兰溪,咱们傍晚不妨带景明去外头逛一逛,我也得给峻哥儿带些好吃的好玩的,你也给云松和小桃买些吧!” 赵兰溪想了想,觉得不放心把景明单独交给孙皓,也便笑着点头应下了。孙皓难得能把赵兰溪约出去,即刻便笑着冲景明说: “逛完夜市咱们就在外头用膳吧?景明想吃什么?东坡肉?还是虎皮鹌鹑蛋红烧肉?或者小黄鱼汤面如何?其实……桂花鸡和板鸭也不错!实在不行,那就吃地锅鸡?地锅杂鱼?地锅排骨?那个贴在锅边的饼子呀最好吃了,外酥里嫩还很有嚼劲!哎呀,我们景明肯定都爱吃!” 见孙皓一副滔滔不绝的样子,赵景明疑惑地挠了挠小脑袋,不解地说: “我好像也没说自己都想吃呀,是不是孙叔父自己爱吃?” 见孙皓已大步流星地走开,赵兰溪默默在赵景明身前竖起一个大拇指: “还是我们明哥儿聪慧。” 赵景明一听,即刻便乐开了花: “太好了!看来孙叔父早就想与侄儿在桌上一叙了!这下又能听孙叔父给我讲爹爹的糗事啦!” 不是……你们爷俩是非得拿赵瑾下饭不可吗? 第132章 再见沈骥 到了该启程的日子,赵兰溪与孙皓一行收拾妥当便上路了,因临近年关,返乡的人太多,官道上时而会出现拥堵,不少客栈都没有合适的房间了。 不过好在镇国公府的马车够大,车上也配置着可以折叠的小塌和取暖的被褥、手炉,必要时可以把车停在避风的巷子里,在车里就寝。 孙皓的马车依然默默跟在镇国公府的马车后面,时而远时而近,不会太刻意。待行至东都洛阳,客栈便多了,赵兰溪挑选了一处靠近运河边的客栈,以便歇息两日。 “姑母快看,打开窗子就是大运河了!” 赵景明趴在窗边踮起脚尖,看着窗外的河水。今年冬天不算特别冷,河水在入夜后才会有一层薄冰,待太阳一出来,船只驶入,也便将薄冰冲破了。 赵兰溪站在赵景明身后,望着运河中的客船,说: “这里离洛阳码头不远,一些从南方做生意回来的商旅一般走水路来洛阳,再从洛阳换乘马车,转成陆路继续向北,直至回乡。” 赵景明好奇地抬起头来,看着赵兰溪说: “姑母,你真的懂得好多呀,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吧!” “是啊,从前姑母跟着师父青衣居士行走江湖的时候,看过北疆的雪山,踏过南疆的海浪,后来又跟着严大人做事,四处查案,也去过不少地方。” 赵景明见状,十分亲热地拉起赵兰溪的手,说: “姑母,你知道吗?爹爹有一回夜里拉着我说了许多,他说等我日后能独当一面之时,他就远离朝堂,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他还说,他可羡慕你了,他这一辈子几乎就没怎么出过远门,他想等以后有了机会,请你带他出去走走玩玩,再也不在朝堂上蹚那些浑水了!” “这是……赵瑾告诉你的?” “是啊!” 赵景明认真地点着头,说: “姑母,爹爹时常说起你呢!” 赵兰溪一时语塞,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镇国公府的侍卫将身穿靛青色绣银丝竹纹袍的孙皓请了进来,孙皓脚踏一双玄色棉靴,倒背着手笑道: “师妹的马车也太快了,我竟迟了半个时辰,若非你提前让心腹前去接应,我还真想不到师妹会选择在哪住店。” “这是严默严大人从前查案时住过的地方,夜幕降临,在这里可以看到运河渡口的夜景,还是很美的。” 孙皓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他觉察出了赵兰溪在慢慢地变化,她好像不再执着于必须要完成某个任务,而是开始过自己的生活,开始享受枯燥无趣的日子里偶尔的一点美妙。 “甚好,我对师妹的安排很满意!” 孙皓走上前,继续说: “我住在你们西隔壁第三间房,趁着这会儿走廊上无人,这才溜过来见你的。我想着此刻到日暮还早,我们不如先去办一件事?” 赵兰溪看向孙皓,十分默契地说: “先去见沈骥?” 沈骥自然是要见的,那个扮成农妇的何信心腹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保不齐还有别人,就凭何信那多疑的性子,沈骥的处境都不会太安全。 两人决定好以后,迅速乔装改扮,孙皓换上一身儒衫,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大氅,装成长胡子的私塾先生。赵兰溪则换上寻常布裙,盘了头发,用布巾包起来,又斜插一支银钗,手腕上戴了一个玉镯子。 二人扮作夫妻,在街边的车行里随便租了一辆七成新的小马车,便向城外驶去。 再次见到赵兰溪和孙皓,沈骥十分快活,自从知道了楚王愿意帮自己,赵瑾又找到了沈秋灵的下落,他就觉得日子不再迷茫,一切都有了奔头,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好了许多,可谓是满面红光,恢复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这个宣王,实在是狡猾!还有这个何信,他竟然真的能亲手杀了自己深爱的表妹!” 在得知胡氏遇害一案的真相后,沈骥忍不住拍案怒斥。孙皓只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什么爱不爱的,他也未必就真的爱胡氏,他应该只是把拐走皇商出身的胡氏,当做自己的一种荣耀,如今胡氏不愿再受他摆布了,他暗藏在心底多年的自卑和虚荣心开始作祟,促使他情急之下杀了胡氏。” 得不到就毁掉,这样的案子,孙皓也见过许多。 赵兰溪见沈骥这里一切安好,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便关切道: “你这里如何?那个农妇死后,近来可有什么异样?” 沈骥挥了挥手,骄傲地说: “兰姑,你就放心吧,我这里一切安好,我现在就是修身养性,等待时机了!只是不知楚王殿下何时能给我这个机会!” 见沈骥有些迫不及待了,孙皓便将楚王暂时的计划说与沈骥听,沈骥连连点头,很快便表示自己可以全力配合: “太好了,陛下若是能出京南巡,可以先经过洛阳,再去徐州,到时候跟着出城的城防局官兵里就可以安排我们沈家旧部,这样我就能在洛阳与他们汇合,顺利接管沈家军旧部,以备到徐州与陆指挥他们里应外合!” 孙皓听了这话,虽未反对,却担忧道: “只一件事我不放心,你这边的人手也有一二十人了,这样一支队伍如何能够混进随行官兵里?” “我倒是有个主意。” 赵兰溪想了想,说: “师兄还记得洛阳城防守将许歆吗?” “你是说……赵瑾的那个小舅子?” “不错,他此前不是说,若是他姐夫有所需,他愿意鼎力相助吗?”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赵兰溪冲孙皓与沈骥招了招手,三个人把头凑到一处,只听赵兰溪低声道: “以往皇帝南巡,到了一些较大的城池,当地官员为了讨好邀功,有时会再派出地方厢军跟着皇上一路随行,为皇上护驾,直至返程。如果许歆有办法把沈骥小将军和他的随从混入厢军中,一路跟着皇上南下,那就成了。再说了,沈小将军也不必把随从全带上,有那么几个得力的跟着你就成了,总要留下一些人在洛阳做接应的。” 沈骥听了这话倒是有些心动,但旋即又不放心地说: “可是许歆将军真的愿意冒如此大的风险吗?” 赵兰溪看着沈骥,低声道: “这就要看镇国公的手段了。” 第133章 再见许歆 虽说许歆曾言明自己愿为姐夫效力,但是孙皓认为他们可以在离开洛阳之前先去给许歆透点消息,试探一下他的心意究竟有几分是真,这样再让赵瑾与他单独联络也不迟。 离开沈骥的住所之前,赵兰溪与孙皓对沈骥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要掉以轻心,不要再有任何行动,安心等待消息即可。沈骥连连应下,决定关门闭户,以待时机。 告别了沈骥,赵兰溪独自一人来到洛阳城防局,说是从京中来的许家亲眷,前来探亲,城防官兵却说许将军今日不当值,可以去其府上寻人。 赵兰溪从城防官兵那里得到许歆的住址,恰巧正在他们居住的客栈不远处。许歆此时正在府上读书喝茶,听闻京中有人来找自己,深感意外,连忙来厅中相见。 一见到赵兰溪,许歆顿觉眼熟,可他每日看守城门迎来送往,见的人实在太多,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子。 “奴家见过许将军。” “这位娘子是……” 见许歆不敢相认,赵兰溪笑道: “将军贵人多忘事,奴是来自京中镇国公府的管家娘子,此前陪伴国公府的小公子入徐研学,与许将军在城门口见过的。” “哦,原来是你!” 许歆终于想了起来,连忙问道: “娘子这是要回京?” “正是。年关临近,奴护送小公子回京,途径洛阳,念及许将军,特来探望,不知许将军可得空再见见我家小公子?” 许歆闻言,连忙欣喜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不知景明如今在哪?” “小公子正在客栈歇息。只是……许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如今的镇国公府已经不比往日,我家国公爷虽苦心经营,却总有人不想让我们好走。” “赵娘子这是何意?” 见许歆神色关切,赵兰溪叹了一口气,说: “实不相瞒,小公子在徐州遭遇刺杀,所幸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什么?竟是何人如此大胆!” 后面的事,赵兰溪就不准备告诉许歆了,只需要让他知道赵瑾如今的处境就好,在不能完全确信许歆可用之前,她不会未经过赵瑾的允许就把镇国公府的家事悉数说出。于是便道: “奴只是个下人,蒙受主家恩赏,做了管家娘子,管着小公子的衣食住行,可有些事却是奴家不能过问的,便是问了,国公爷也未必会说。将军就莫要追问了。” 许歆见状,只得点了点头,未再追问下去,但他很快又说: “既如此,就不要让景明抛头露面了,知道彼此平安便好,不必非要相见,我这个做舅舅的就不给他添麻烦了。” 说完,许歆也叹了一口气,倒背着手感慨道: “听闻姐夫已娶了续弦夫人,他还能记挂着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了。” 赵兰溪闻言,趁机接着他的话说: “我们国公爷是个念旧的人,若非一直记挂着先前那位许夫人,又怎会为她守义三年才续娶?想来许夫人临终前也是对国公爷有所嘱托,让他对将军您多多照拂。” “那是自然,姐姐临终前特意来信与我,她说我能有如今的差事,姐夫在其中出了不少力,要我务必勤勉上进,莫给姐夫惹出什么麻烦。姐姐还说,倘若日后镇国公府有所需,要我务必鼎力相助,不要辜负姐夫的恩情。” 许歆当年收到姐姐的来信,本已向城防局告假,预备回京见姐姐许氏最后一面,可惜许氏的书信送得太迟了,许歆拿到信时,许氏早已撒手人寰。等他启程欲直奔京城之时,镇国公府前来报丧的人已快马加鞭赶到了。许歆一时悲痛欲绝,自此后再未去过长安。 想到当年种种,许歆心中悲痛万分,连忙上前问道: “这位娘子,你真的不知道我姐夫遇到了何事吗?倘若真的有我能出力的地方,歆定当全力相助!” 赵兰溪闻言,只垂下眼眸,说: “将军,奴说过了,奴只是个下人,虽能伺候小公子,却不能过问府中大事。如今,小公子险些遇害,想来镇国公府也遇到棘手的事了,许将军您若是真的卷了进来,这样性命攸关的事,岂不是要连累了将军?” 这是一种试探。倘若赵瑾要做的是一件可能丧命的事,许歆也会按照许氏的嘱托鼎力相助吗? 许歆闻言,目光一沉,似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很快就上前两步说: “倘若姐夫真的有难,我岂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姐姐一介闺中女子,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把手插到朝堂上来,我能有今天这份差事,可见姐夫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倘若姐夫出了事,我又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待多久呢?我与姐夫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姐夫若是有朝一日需以性命相搏,我也定当生死相随!便是走到无力回天的那一步,九泉之下见着姐姐,我也能问心无愧!” 赵兰溪听到许歆这样说,心中便有了数,只垂眸行礼道: “将军仁义,让人敬佩。将军既有此心,奴可向国公爷禀明,只是咱们国公爷是否愿意让将军跟着冒险,奴就不知了。” 许歆看向赵兰溪,他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像是管家娘子那么简单,她的站姿和形态,都像是习武练功之人。她到底是谁,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赵瑾真正的处境?但是,不管她是谁,她能护送赵瑾的独子出远门,必定是深得赵瑾重用的。 许歆走到赵兰溪身前,抱拳行礼道: “还请这位娘子代为转达,许歆在洛阳恭候姐夫的差遣,一切但凭吩咐,绝不怠慢!” 赵兰溪从侧门离开许府后,洛阳下起了小雪,她借着暮色初降,尚未掌灯,四下昏暗之时,拐进一个幽深闭塞的巷子里,孙皓租的那辆七成新的马车已在巷子里等候多时。 “怎么样,可还顺利?” 孙皓拨开马车外挡风防寒的棉布帘,伸手将赵兰溪扶上马车。赵兰溪拍了拍身上细碎的小雪花,平静地说: “许歆也算是性情中人,倘若镇国公真的愿意,我觉得倒是可以请他相助。” 第134章 古渡惊魂(一) 夜幕四合,处处掌起华灯,小雪骤停,河道上的画舫和游船开始点上彩灯,相继从运河码头驶出。 因本朝夜市繁盛,即便是到了冬天,运河两岸的商铺、酒楼、茶馆、舞坊也依然笙箫不断。随着年关越来越近,从岸上传来的曲子也多为欢快喜庆的,锣鼓声声,热闹至极。 画舫也分大小,当今圣上前两次南巡时,乘坐的画舫足足三层高,可容纳近百人;稍逊一些的画舫可以容纳数十人,最小的画舫,则能容纳十余人。在一众游船中,有一艘不起眼的小画舫在河水上缓缓地飘荡着,在各式各样的画舫中格外不起眼。 这艘画舫正是孙皓刚刚从码头租来的,船头有三名镇国公府的侍卫,船尾有三名孙皓的侍卫,外间有两名镇国公府的仆妇候着,内间则是凌远与赵景明身边的贴身嬷嬷。此时,赵兰溪与赵景明同孙皓一起坐在画舫内间靠窗的桌子旁,舫中生着碳火,手里捧着手炉,身上披着大氅,倒也不算冷。 赵景明好奇地看着窗外岸上的景象,兴奋地说: “真的好热闹呀!那边就是茶楼,比我们家的茶楼还气派!那旁边还有个酒楼,亮着好多灯啊!” 孙皓抬袖揉了揉赵景明的脑袋,温和地笑着说: “瞧你,明明是从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到了这东都洛阳,怎么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那自是不同的!长安有长安的好,洛阳有洛阳的好!洛阳若是不好,又怎么会有东都之称,一度成为长安的陪都呢?” 孙皓听了这话,忍不住朗声笑道: “咱们明哥儿这是长本事了!到了云龙书院读了几日书,便可同大人们争辩一番了。” 赵景明昂起小脑袋,一本正经地说: “叔父莫怪,并非侄儿不敬,原是夫子教导,古之圣贤尚非绝对,倘有不能苟同之处,要敢于言明己见,对待世人亦应如此,莫听一家之言。” 赵兰溪闻言,向来沉静的面容上也难得露出笑容,说: “明哥儿这叫活学活用。说起来你孙叔父也算是你的师兄了,庄夫子教过他,教过你爹,如今又教你。” 赵景明听了这话,忍不住挠了挠小脑袋说: “可是姑母,你称孙叔父便是师兄,我若再称其为师兄,这辈分岂不是……” “哎呀这有什么!” 孙皓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说: “你们姑侄俩各论各的!” 一番哄笑过后,孙皓抬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 “好了好了,再不吃,这一桌子饭菜便要凉了。” 孙皓关上画舫的窗子,又放下长长的卷帘,只隐约还能瞧见对岸上的灯火通明,喧闹声与丝竹声顿时弱了不少,屋里的碳火烧得暖和和的,让人顿觉温馨。 画舫上的桌子是特质的,为了防止船身晃动,汤水洒出,桌子表面上会有凹陷下去的“小坑”,把盘子和小锅放到坑里,饭菜就不会因为船身晃动而洒落了。 “今儿个有嫩豆腐松花蛋,黄河鲤鱼,酸汤牛腩,山药乌鸡,糖醋甜萝卜头,炸茄盒。” 孙皓为赵景明一一介绍着桌上的美味,这是他特意吩咐凌远去酒楼里买来的,用食盒装了带过来,上桌前一直放在炉火上煨着的。 就在三人低头用餐之时,外头的喧闹声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像是一名女子的声音。孙皓一怔,连忙将窗户拉开一条细缝,却见离他们稍远处的一艘极大的画舫上有一个浑身是火的女人,那女人在船舷处挣扎了两下便痛苦地跳进了河里。随着她的落水,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一缕浓烟从河水中蹿起,伴随着刺鼻的糊味。 “不得了了,烧死人了!” 外面喊叫声不断,赵兰溪没等赵景明反应过来,就用手挡着他的眼睛,把他推到旁边的嬷嬷跟前。 “姑母,外头怎么了?” 赵景明只依稀看见外头有火光,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多时,一个看上去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冲到船舷边,伸头冲着河水大声哭喊着: “夫人,夫人!我的夫人啊!老天呀,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只见一群小厮仆妇匆匆追来,从身后拉住那青年男子。不多时,周围那几艘画舫上的男男女女都纷纷打开窗子指指点点: “不得了了,死人了!” “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忽然走了水!” “太可惜了,估计人没了吧,瞧这公子挺年轻,夫人应该也不大,该是新婚没多久,太惨了!” 听着人们的唏嘘声,孙皓默默收回目光,看向赵兰溪,问道: “师妹以为此事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是他们说的走水。” 赵兰溪平静地说。 “师兄你想,如果真的是走水,怎么整只船都无事,不见火光,也不见其他人受伤,只单单这个年轻的夫人浑身是火跑了出来……” “师妹的意思是……有人蓄意谋杀?” “还有一种可能。” 赵兰溪搁下手中的手炉,淡淡地说: “这个女人想死遁。” 人身上着了火,本能地会往水里钻,众人都以为她要么烧死了,要么淹死了,可她若是会游水,那就不一样了…… “她若想游,便只能往画舫行驶的反方向游,这样才能逃掉。” 赵兰溪冷静地分析着这件事,一旁的赵景明丝毫不惧怕,听得津津有味。就在这时,船尾的侍卫忽然走到内间来报: “启禀大人,方才那个女子跳下水后,身上的荷包滑落,漂到了水面上。” “哦?” 孙皓接过荷包一瞧,见其做工一般,甚至还有些粗糙,看上去并不像是大户人家用的。可是方才那艘画舫明明那样华丽,这位年轻的少夫人嫁的应该是非常有钱的富户才是,怎么会用这种粗劣的东西呢? 孙皓再次看向窗外,问道: “知道这画舫是哪户人家的吗?” “属下方才似乎听到那些仆妇们在喊齐公子?” “齐家?” 孙皓微微蹙眉,暗自思索着,赵兰溪闻言,却直言道: “我知道是哪个齐家。严大人之前来洛阳查案,我们就听说过这户人家。他们家是洛阳四大富户之一,乃赫赫有名的商贾,当年皇上第一次南巡时,修建的洛阳行宫就是他们齐家出的银子。为此,皇上还赏了齐家老爷一个在户部挂名的缺儿,洛阳人人都说,他们家用一座行宫换来一个官。” 孙皓听了这话,忍不住道: “这就奇怪了,这样的人家,怎么会给少夫人用这么粗糙的荷包。” 孙皓用手捏了捏,发现那湿漉漉的荷包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打开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一块折叠齐整的绢布。孙皓迟疑了一瞬,又接着展开绢布,绢布虽然已经被水浸湿,上面的图案已经模糊,但依然不难看出这是一匹马的骨骼解剖图,马头和马前腿都有开裂、骨折的迹象。 谁会闲的没事给马解剖? 孙皓把绢布拿给赵兰溪看,赵兰溪仔细查看了一番,顿时恍然大悟。 第135章 古渡惊魂(二) 赵兰溪迅速翻出大梁洗冤录,找到严默曾经记录的那起关于敬王的冤案——胡氏的哥哥长街纵马撞死定远将军的儿子,敬王从中运作以路过的镖师顶罪。 严默当时已经开棺验尸,查看过死者骨折的情况,根据受力的相互作用反推出了马腿和马头的骨折情况。但是镖局里登记在册的马都没有受伤的迹象,也不见有马匹丢失。 皇上当时觉得证据不足,严默便想去查胡氏哥哥的那匹马,可是严默却忽然间屡遭跟踪刺杀,这个案子只好先缓上一缓。直到后来,严默因想给沈家翻案而被皇上秘密赐死,这起翻了一半的案子就彻底搁置了。 赵兰溪把大梁洗冤录翻到相应的位置,查看严默曾经根据推测画出的马腿和马头骨折的位置及方向,正巧能和绢布上的解剖图完全对得上! “师妹的意思是说,这张解剖图上画的极有可能就是胡氏哥哥撞死人的那匹马!” 赵兰溪微微蹙了蹙眉,沉声道: “不错,画图的人多半是已经见过胡氏哥哥的那匹马了。那匹马应该早就被胡氏的哥哥杀死了,而今已变成一具骸骨,所以这个人才会把每一处关节都画得那么清楚。” 孙皓闻言,目光一沉——这极有可能是扳倒敬王的关键证据。 “看来师妹说得不错,那个跳水的女人应当是身上有什么秘密,她分明是想死遁!我们必须要找到她!” “现在还不行!” 赵兰溪说: “齐家人绝对不会不管这个儿媳妇的,那女子跳了河,他们这会儿应该已经派人打捞了,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贸然寻人,引起他们的注意。齐家到底知不知道这个女人的秘密,一切未可知呢!咱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冒险抛头露面!” 谁知,孙皓却忽然笑着说: “谁说寻人就一定要在上面寻?倘若我直接潜到水下呢?” 赵兰溪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连忙道: “这河水只怕寒凉刺骨,师兄一定要冒这个险吗?” 孙皓闻言,只歪着头看向赵兰溪,笑道: “担心我?” “我……” “好了!” 孙皓摆摆手说: “你呀,还是不了解我!我自幼便有冬泳的习惯,这点水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你们记着,让人把船往河东岸靠,那边铺子少,没有那么多灯,岸边丛林也深,隐秘性好,我从那里靠近岸边的地方偷偷潜下去。你们装作把船泊在那歇息。” 说完,孙皓便解下身上的棉袍,盘腿而坐,提气运功,他要提前让身体热起来。随着画舫慢慢往东岸靠近,孙皓起身,准备在侍卫的掩护下潜下水中。 赵兰溪见状,连忙叮嘱道: “师兄,务必要小心谨慎,如果实在找不到那名女子,就快些回来,冬日水冷,腿脚若是僵硬了就浮不上来了!” 孙皓回头看了看赵兰溪,目光微怔。他鲜少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关切的神情,也许当年她苦苦劝严默留意圣心时也是这样担心吧。她那样一个把什么都看得很淡的人,轻易不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 孙皓别开目光,抬手轻轻拍了拍赵兰溪的肩膀,说: “你在这等我,我不会有事的。” 在侍卫的掩护下,孙皓从靠近岸边的船舷处小心翼翼地下了水。体温骤凉,让孙皓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借着岸边矮木丛和画舫的遮挡,在浅水区游了一会儿,等身体完全适应了水温之后,长吸一口气,潜入水中。 入水之后,孙皓慢慢在水中睁开眼睛,往画舫方才行进的反方向游去。水中还能看到方才那艘画舫的船底,他们齐家应该也在急着找人。不过,他们在明,孙皓在暗。 就在这时,孙皓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女子,她整个人直立着漂浮在水中,身上的衣服发黑,应该是刚才被烧坏的。可是,她的头并不在水中,只有肩膀以下在水中蹬着水,保持身体不下沉。 看来,这名女子是趁着齐家打捞她的尸体时,把头伸出去换换气。齐家应该不会想到她是想死遁,一定以为她已经溺亡,所以齐家人打着的灯笼始终在水面徘徊,等待尸体浮出,因此不会留意岸边。 此时,这名女子就躲在河岸的草丛边,把头伸出水面,小心翼翼地喘息着。 孙皓不动声色地从水下小心翼翼地游到那女子的身后,眼疾手快地伸手点了她的穴位。那女子身体一僵,沉了下去。 …… 翌日清晨,太阳升了起来,比起昨夜的彻骨寒凉,马车里要温和得多。孙皓裹着棉衣,搓着手,呵着气,打了一个好大的喷嚏。 与他同乘一辆马车的赵景明吓了一跳,连忙打开一旁的食盒,说: “叔父,快喝些姜茶吧,姑母一大早起来给你熬的,就怕你染了风寒呢!” 孙皓哼哧了两下鼻子,笑着说: “这还烫着呢,我冷冷再喝!” 谁知,赵景明却一本正经地叉着腰说: “不行,姑母说了,要我务必看着你趁热喝,不然药效就弱了!你要是不喝,我就去告诉姑母!” 说完,赵景明又眨巴两下眼睛,把小脑袋凑到孙皓的眼皮底下,一本正经地问: “叔父,是不是因为这是我姑母亲自熬的,你舍不得喝呀?” 孙皓一怔,连忙绷起脸来说: “小孩子家家的,不许胡说!” 说完,孙皓端起姜茶,喝了一大口,又神秘地笑着说: “你怎么去告诉你姑母呀?你姑母既让你跟我一车,那就证明她那辆马车不能让你上去!” “可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她的马车上还有别人!” 原来,昨夜孙皓将那名女子从水下带走后,一行人便匆匆收拾了行装,赶在城门刚开启时启程,并在许歆的帮助下顺利逃过检查,离开洛阳。此刻,马车正在通往长安的官道上疾驰。 赵兰溪身穿一套檀色绣金线梅花的小袄裙,梳着工整的发髻,头戴银钗与珠花,耳垂下戴着两个蝴蝶耳坠,随着马车的晃动,两瓣蝶翅在其颈间摇来摇去。 不多时,她脚边一个黑色的袋子忽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发出一声呻吟。赵兰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袋子里的人,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后便弯下腰来将袋子打开。 很快,一个女子从袋子中探出头来,目光惊恐地看着眼前陌生的赵兰溪,赵兰溪也一样垂眸看着她。 那女子鹅蛋脸,柳叶眉,单眼皮的丹凤眼,虽不算是个十足的美人,但贵在肌肤雪白,倒也有几分清丽。 “你是谁?为什么抓我!” 第136章 替嫁农女 面对女子的质问,赵兰溪没有做声,只笑着展开那张绢布,在女子眼前晃了晃,说: “你先别急着问我是谁,你先瞧瞧这是什么东西?” 那女子定睛一瞧,眼中顿时迸射出怒火,起身便要上前抢夺: “谁让你拿我的东西的?把它给我……啊!” 女子话音未落,就感到后背传来一阵疼痛,原是昨夜她纵火自焚,冬天的衣物虽厚,可燃得也快,她虽及时跳入水中,身上仍有多处灼伤。 赵兰溪将绢布收好,冷冷地看着那女子说: “别着急呀,我又没说不给你,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自会完璧归赵。哦对了,我劝你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昨夜我已经给你身上涂了烧伤药,帮你更换了干净的衣物,你现在不能乱动,以免伤口化脓。” 那女子只愤愤地看着赵兰溪,说: “你不要向我示好,我一向心狠,不喜欢别人帮我,也不喜欢感激别人,这世上能帮助我的,只有我自己!” “不错,你确实心够狠。” 赵兰溪轻轻勾起唇角,淡淡地笑着说: “靠自焚死遁的,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那女子不再挣扎,而是坐到赵兰溪下首处的侧座上,不屑地说: “那只能说明你见识少了。你体会过真正的绝望吗?不浴火,如何能重生?我如今虽然被你捉了去,但也终究是逃出了齐家!” 赵兰溪看向那女子,沉默了片刻,遂开口问道: “你和那个叫做邹靖的镖师是什么关系?” 骤然听到邹靖这个名字,那女子一惊,瞬间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 “你知道邹靖?你是何人?” “姑娘,你不要忘了你的东西还在我手上,现在是我在问你,而不是你在问我。我知道你可能会些三脚猫的功夫,昨夜为你上药时我试过你的脉搏,你的身手远在我之下,不过是花拳绣腿。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 赵兰溪说完这番话,并不急着追问,而是打开车窗,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她在给那女子思考的时间。 那女子微低着头,双手绞着衣袖,时不时地偷瞄着赵兰溪,纠结犹豫着。忽然,她抿了抿双唇,总算是拿定主意开口道: “好,我告诉你!但是,我回答完这个问题,你必须把东西还给我!” “那要看你有几分的诚意!” “我叫邹萍,邹靖是我大哥!” “你是那镖师的妹妹?” 见赵兰溪不像是恶人,反而有点恍然大悟的意思,邹萍更加疑惑了,连忙问道: “你到底是谁呀?你怎么会知道我大哥?” “你既然是邹靖的妹妹,你嫂子带着你侄女击鼓鸣冤的事你必定知道。” 邹萍一听,心中更加疑惑: “你连这也知道?莫非你是官府的人?你还知道什么?” 赵兰溪深深看了邹萍一眼,抬手把车窗关了起来,而后沉声道: “我是严默的人。” 她在试探邹萍的反应,毕竟她手上有大梁洗冤录,想杀她的人可太多了。 “严默……” 邹萍眼波流转,忽然,她眼底流露出一抹喜色,连忙道: “是刑部侍郎严默!原来你是严大人的人!” 邹萍喜出望外,一时顾不上自己的绢布,只凑上前去握着赵兰溪的手说: “这是真的吗?你不会骗我吧?你不是什么坏人吧?” 赵兰溪看着邹萍,只继续试探着问道: “你嫂嫂当初来找严大人时,确实曾说过邹靖有个妹妹,但是一直养在老家。” 邹萍连连点头,接着她的话说: “是的是的!我是荆州人,自幼父母早亡,大哥比我大不少岁,他为了把我抚养长大,便一个人去了长安谋差事。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他怕我受不了舟车劳顿,就把我寄养在叔父家了。叔父和婶母虽不曾苛待我,可我也终究不是他们亲生的,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关于邹萍的身世和成长经历,邹靖的夫人来申冤时曾详细说过,这些都被心细如麻的严默记录在大梁洗冤录上了,赵兰溪看过,所以知道这些细节,她故意把话只说一半,就是看看这个自称是邹萍的女子能不能说出另一半。 看来,她的身份应该不假。 邹萍一边说着,一边抹了把眼泪,接着说了下去: “自从大哥被杀头以后,叔父婶母对我就冷淡了,大哥不能再寄银子回来了,他们不想白养活我,我就进京投奔了嫂子。可我见到嫂子以后才知道,严默严大人竟然暴毙而亡,哥哥的事又没了转机。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投奔嫂子以后没多久,我就在一天清晨发现,嫂子……嫂子和侄女惨死在床上,竟是一刀毙命!” “你说什么?你嫂子和侄女已经不在了?” 赵兰溪一时惊讶不已,严默出事后,她安顿好严听澜就逃去南屏山了,那时她还没有仔细读过大梁洗冤录,不知道这起冤案,所以并没有留意邹靖妻女的情况。 邹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只继续哭着说: “一定是胡家的人干的,一定是这样!他们怕我嫂子再到处告御状,就杀了她们娘俩。许是他们之前一直以为邹家只剩下孤儿寡母了,而我又不与她们母女住在一个房间,这才躲过了一劫。我甚至不敢把她们的尸首运走安葬,只在院子里挖了两个坑,匆匆埋了嫂子和侄女,就偷偷躲去当地的戏班子当女工去了。” 赵兰溪拿出帕子,递给邹萍,让她擦干眼泪,又继续问道: “既如此,你是怎么找到胡家那匹撞死人的马的?” 邹萍吸了吸鼻子,擦着眼泪说: “有一日,我听戏班子里的人说,胡家要与洛阳有名的富商齐家联姻,他们两家都是凭借着做生意受到了皇上的青睐,这才谋得一官半职,因此便想强强联手。听说胡家很重视女儿的婚事,便请了我们戏班子入府献唱,连开七日的大戏,直到胡家小姐出阁。” “所以,你就跟着戏班子去了胡家?” “嗯!” 邹萍点了点头,说: “我什么都能干,绣活也不错,偶尔需要缝补戏服,我也能做,班主就把我带进了胡府。嫂子曾跟我说过,严大人生前已经把哥哥的案子查得差不多了,只差查验胡家的那匹马。所以入府后,每至深夜,我便溜去胡家马厩,但是一连查了多日,我都没有发现有哪匹马有曾经受过伤的迹象。要知道,那马能把一个大活人撞死,即便这马不死,也多半残废了,可是,我始终在胡家找不到这样的马,直到有一天夜里……” 邹萍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 “我从马厩溜回来,穿过后花园时,忽然看见胡家老爷眼睛直勾勾地朝一个角落走去。我吓坏了,连忙躲进假山里,我观察了一会儿,忽然发现这胡家老爷是在梦游。那角落里有一把铁锹,他拿起铁锹就开始挖地,嘴里还振振有词,说什么不是存心要你死的,你不死我就得死,我给你安葬好,你就别老来梦里踢我的头了……他挖完坑又把土填好,我听着虽害怕,可在胡家老爷走后,仍是溜了过去,拿起铁锹把土又重新刨开,这才发现,里面是一具马的白骨!我仔细查看了一番,终于发现马头和马前腿都有明显的骨裂和骨折。” 邹萍记住了这个位置,又在第二天夜里带了笔来,把马的骨架画了下来。 “那你又是怎么来的洛阳,还成了齐家的少夫人,难不成,那真正的胡家小姐没有嫁过来?” 见赵兰溪问起自己如今的境况,邹萍气愤地说: “都是那个该死的胡家老爷!他逼迫自己女儿出嫁,可他女儿不愿远嫁,居然和自己青梅竹马的情郎私奔了。胡家老爷气坏了,当初议亲时他们是把胡家几个待嫁女儿的画像送去洛阳的,结果那齐三公子偏偏挑中了样貌最不起眼的胡四小姐,若送其他女儿过去,只怕齐三公子不肯。那胡家老爷无意间在戏园子里看见了我,非说我和胡四小姐长得有七八分像,竟把我从班主那里买走,送上了花轿,嫁去了齐家。” 邹萍到了齐家,因是农家女出身,规矩礼仪都不通,手也粗糙得很,对胡家的事也说不上来,很快就暴露了身份。齐家发现胡家嫁过来的是个假小姐,十分气愤,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让家丑传了出去,于是便把邹萍软禁了起来,让胡家换一个真小姐送过来。可胡家却咬死不承认,非说是齐三公子自己挑中了胡四小姐,胡四小姐是外室女,不是在胡家长大的,所以才会是这副模样。 齐家一听,根本就不相信,为了这事和胡家纠缠了许久。而被软禁的邹萍则十分着急,她好不容易拿到了有利的证据,却被关在了洛阳。 “我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齐家外出游船观景的机会!那齐三公子虽知道我是假小姐,却依然很喜欢我,我便求他带我出去玩,他又去求了齐家老爷,我才终于有机会出门。我原想借着去甲板上透透气,装作失足落水溺亡,趁机死遁,可齐家人却不准我随意走动!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倘若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下次出门就不知是何时了。我想了又想,决定借着更衣的机会,把内室里的烛台打翻,让自己的衣裙着火!我就不信,我浑身是火,他们还敢拦我?” 就这样,邹萍纵火跳水,终于死遁成功。 第137章 小年(一) 小年一到,城中的热闹劲儿就难以言表了,烟花炮仗、大红灯笼、年画福字挂满了街边的铺子。只是这些物件儿多为寻常百姓家购买的,家里没有人识字,不会写福,不会作画,随便买几张罢了。 小年这日清晨,赵文煜正坐在窗前写着各式各样的福字,准备留着除夕那日贴在自己居住的栖兰院里。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绣芙蓉花的交领小袄,衬得整张脸愈发白皙可人。 不多时,蓉儿端着托盘从外间走来,笑盈盈地说: “小姐,您今儿个躲懒,睡到这时才起身,还是稍稍吃些东西吧,捱到午时还得一个多时辰呢!” 赵文煜搁下手中的笔,将写好的福字交给莲儿收好,便起身走到圆桌旁,坐下笑着说: “昨儿个听说景明这两日就要抵达京城了,算算日子还有七日便是除夕了,这会儿子回来将将好。再说,今日文静就要过来了,我也多日不见她了,估计她又要在我这长住一阵子,午时一定多备些好吃的,我与她叙叙话。” 赵文静此前来赵文煜这里小住两日,听闻东方神医已经给哥哥医治完毕后就急匆匆地赶回了家。景辉的胃虽然缝好了,但是底子实在太差,虽无性命之忧了,也只能凭药物维系着,若想痊愈恐怕希望不大。 即便如此,赵璃夫妇和赵文静也已经十分满足了。赵文静回家后一直悉心照料着哥哥,也未再来探望赵文煜,而赵璇虽然把赵文馨从永昌伯府接了回来,可是佟氏被软禁,显然是犯了大过,赵文煜也自然不会去见赵文馨这个堂妹。 如今一听说赵文静要来了,赵文煜的心里还是十分乐意的,可惜她昨夜没睡好,今晨起得也迟,想着赵文静也快该到了,这早膳也便不用了吧。但是,蓉儿还是为她张罗了些。 “小姐,吃些桂花糯米糕和花生红枣粥吧,您好歹垫垫肚子。” 正说着话,便听得外间廊下有小丫鬟来报: “静姑娘来了!” “静姑娘来了!” 很快,一个二等小丫鬟在内间门帘的外头来禀: “姑娘,静姑娘来了!”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阵欢快的脚步声,赵文静一路小跑直冲进里间,赵文煜已起身相迎。 “可算把妹妹盼来了!” “快说,是不是想我了!” 赵文静撒着娇,很快便神秘兮兮地说: “对了姐姐,我刚来国公府就听到下人们说,璇叔父去永昌伯府接女儿,说佟婶母抱恙便没有同来,结果那永昌伯竟丝毫没有关心自己妹妹的身体,只说她素来便常有小疾的,根本都没来探望!我听说,佟婶母气得摔了一天的东西!” 其实,这几日,赵瑾已经告诉了赵文煜自己为何要软禁佟佳萱——佟佳萱想要杀害景明,夺走镇国公的位子。 只是,赵瑾千叮咛万嘱咐,让赵文煜万不可告诉任何一个人。赵文煜已经快十一岁了,是个大姑娘了,明白父亲的难处,因此只是笑着冲赵文静说: “婶母在我们国公府里犯了错,便理应受到国公府的惩罚,她娘家人都不来瞧她,那就是她自己的造化不行了。” 其实,永昌伯之所以没来看佟佳萱,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赵兰亭已多日不现身,佟佳萱听不到敬王和靖安侯府的动向,也自然没有办法再给娘家送消息。永昌伯本就是个徒有野心没有本事的窝囊废,没有了妹妹的帮扶,他早已完全被敬王一脉“隔绝”在外,如今他心里正窝着火,便觉得是妹妹没有帮到自己,因此也不屑去瞧瞧她。 赵文静常来国公府走动,知道大户人家的许多规矩,有些事若是别人没正面说,那就不能再追问。 于是赵文静只笑着岔开了话题: “姐姐,今日过小年,晌午咱们在自己院子里用膳,晚上阖府上下总归要聚一聚,不知有什么好吃的呀?” 赵文煜掩唇一笑,冲蓉儿道: “我就知道,她是为了吃才来的!” 蓉儿只低着头走到两位小姐跟前,笑着说: “回姑娘们,今日午膳准备了素三鲜饺子、猪肉火烧、年糕排骨、板栗烧鸡翅、鲍鱼红烧肉、黄豆焖猪蹄、酸笋鲶鱼羹、山楂酿脆藕。” “哇!全是我爱吃的!” 赵文静拉着赵文煜的手,接着兴致勃勃地问道: “那小年夜晚宴呢?我听说,孙峻孙公子也要来咱们府上过小年夜呢!” 因孙皓还得有两日才能抵京,年货等一应物品都由孙峻来置办,只是他也才十三岁,很多事情都不懂。赵瑾主动邀请孙峻来共度小年夜,也是想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孙皓在外本就是赵瑾的顶头上司,因此别人只以为是赵瑾帮大理寺卿照顾一下孩子,并不会觉得赵瑾和孙皓有什么秘密。 骤然听到赵文静提及孙峻,赵文煜只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是啊,孙公子傍晚才到,哪像你这只小馋猫,晌午未到就跑来蹭吃蹭喝!” 谁知,赵文静却歪着头看着赵文煜,笑道: “我看……姐姐是巴不得孙公子这会儿便能到吧!” “哎呀!你又胡说!” 赵文静一看赵文煜又要掐她的脸,连忙侧身躲开,上前拉着蓉儿说: “蓉儿蓉儿,你快说,晚膳还有什么好吃的?” “回姑娘,晚膳主要是顾嬷嬷和迎春姐姐她们张罗,我只被老太太叫去跟着出出主意,略见着几道新颖的菜罢了。” “那你快说说,都有哪些新颖的?” 这下连赵文煜都有些好奇了,蓉儿见状,只仍旧笑着说: “有道菜叫富贵花开,取少许干银耳泡发,撕成小朵,葱花切成小圈。再取黄金皮蛋剥壳后切成瓣,铺到盘子里,中间给银耳预留一些位置。待银耳焯水后放到盘子中间,凉拌酱汁里加入些胡椒,淋到银耳和黄金皮蛋上,最后撒上葱花。” “真有趣真有趣!还有吗?” 赵文静拍着手,眼睛里几乎要闪出小星星,蓉儿见状,便又接着说: “还有一道叫茶树菇白果老鸭汤。取老鸭半只,白果少量,茶树菇适量,生姜半块。茶树菇用温水泡发再清洗干净,鸭肉剁成小块,加几个姜片冷水下锅,焯水去腥。再另起一口砂锅,加足量的水,放入鸭肉、姜片、白果和茶树菇,大火煮开后转中火煲两刻钟,最后加盐、胡椒等调味。” 就在蓉儿为两位姑娘介绍着美食时,赵瑾的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黛姬坐在新装好的秋千上,满意地荡来荡去。赵瑾的院子里本没有这些玩意儿,但是黛姬喜欢,她总说小时候在苗疆的时候,她的母亲还很得宠时,她父亲就给她母亲做过一个秋千。 赵瑾见她天天念叨,就让吴清找了个木匠来,也给黛姬做了一个。 “行吧,虽然不是你亲手做的,但是心意到了,我还是很喜欢的!” 黛姬摇着秋千,笑容明媚,赵瑾立在一旁倒背着手,看着她玩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 “楚王殿下此前说想等靖安侯世子的妹妹现身,试着打听些情况,但是孙皓好像并不赞同。如今,楚王那边如何了?” 黛姬一边摇着一边说: “孙皓的话,楚王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还有一事,我想了很久。楚王想借着大梁洗冤录找到敬王制造冤假错案的证据,扳倒敬王,但这件事却没那么简单,敬王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代皇后执掌凤印的萧贵妃,还有位极人臣的萧丞相。这三个人,至少得有两个人出事,敬王一脉才能彻底倒台。” 黛姬听了这话,停下了秋千,转身看着赵瑾,问道: “那你觉得是贵妃好搞一些还是丞相好搞一些?” “听起来似乎都不好搞,但是丞相的突破口更好找一点!” 见赵瑾这样说,黛姬似乎也有了兴趣,连忙站起身来: “咱们回房里说。” 二人相携回到房里,关好门窗,赵瑾坐到黛姬身边,低声道: “当今圣上最大的毛病是多疑,他怀疑沈家,怀疑我们赵家,那么自然也可能怀疑最位高权重的丞相。楚王殿下虽然总说萧贵妃毒害皇嗣嫁祸给了贤妃,可是这事儿皇上未必不知道,他当年也许只是需要萧丞相在朝堂上的助力,所以才将错就错处死了贤妃。既然如此,那不如从丞相那里入手,如果皇上发现丞相如今一人独大,已经是他无法控制的了,那么……” 那么萧妃曾经得到的“偏爱”,也有可能变成“罪过”。 第138章 小年(二) 小年这日傍晚,孙峻携着自家的管家、仆从,带着一套新年礼盒来到镇国公府。因小年不比除夕,按旧例原二房、三房的人只在除夕过来团聚,小年只各自在家中过。 这回赵文静前来,也是带着赵璃夫妇的心意来的,为了答谢赵瑾为他们请到东方神医,单是年货就送来了四大箱。 只因赵景辉脾胃尚弱,食不得大油大荤,身边也离不开人照顾,赵璃夫妇便让赵文静给关老太太带个话,说他们夫妇二人等到除夕那日再亲自来谢。 关氏见到赵文静还是十分欣慰的。因着自己的亲孙女赵文馨被佟佳萱教导得移了心性,这回从永昌伯府回来也不愿随父亲参加家宴,反而吵着闹着要和母亲在自己院里待着。然而她母亲佟氏早已被关进废弃的院子,连鹊儿也被扔到了另一处院子由专人看管,赵文馨哭闹不止,一日闹了三回,还说母亲没有错,母亲都是为了让父亲当上镇国公,甚至说出了阖府上下都欺负她们娘俩的话。 这让关氏十分恼火,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佟佳萱和赵文馨相见,赵文馨既不愿来花厅共度小年,关氏便让自己身边的管家婆子冯妈妈去赵璇院里陪伴赵文馨,免得她溜去找她母亲,再被佟氏教唆着做出些损害家族的事。 关氏虽然知道赵文馨这个孙女日后难能与自己同心,但是如今赵文静又来国公府小住,也算弥补了她心中的遗憾。 关氏今日身着黛蓝色华服,头戴珠钗点翠,正在花厅的主位上坐着,与儿孙们话着家常。不多时,送夏前来通传: “老太太,孙家的小公子来请安了!” “哦?快把孩子领进来。” 关氏上了年纪,喜欢孩子们聚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身穿丁香色袄裙的黛姬看了看一旁的赵文煜和赵文静,冲关氏道: “母亲,孩子们大了,男女大防还是要注意的,不如让煜姐儿和静姐儿先去屏风后回避一下?” 关氏听了这话,只笑着说: “腊八那日不是都见过了?咱们家如今不比从前人丁兴旺了,我也喜欢孩子们都围在身边,况且今日是家宴,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快活,又不宴请外客,孩子们都聚在一处才热闹呢!以瑾儿和孙皓的交情,峻哥儿可不能算是外人!” 见关氏这样说了,一旁的赵文煜只微低着头,忍不住地顿生愉悦。 很快,身穿一袭群青色锦袍、脚蹬云纹靴的孙峻由送夏引着走了过来。 “晚辈给老夫人请安!” 少年生得端方清俊,举手投足间已有松竹羽鹤之姿,关氏看了心中顿生怜爱: “好孩子,不必多礼,到了这就跟自己家一样!” “谢老夫人!” 孙峻起身又走到赵瑾夫妇和赵璇身边,依次行礼道: “给大伯父大伯母请安,给二伯父请安。” 赵瑾见状,只笑着冲一旁的赵文煜赵文静说: “你们姐妹不必拘谨,也来见过孙公子吧。” “是。” 赵文煜和赵文静起身走到孙峻的身前,双双行礼: “孙公子好。” 赵文煜与孙峻对视了一眼,见孙峻目光清澈,如一汪清泉,很快便红着脸低下了头,孙峻也连忙低下头去,抬袖行礼道: “见过两位小姐。” 一旁的赵文静把两个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只偷偷瞄着姐姐赵文煜,抿着嘴偷着乐。 很快,迎春为孩子们端来了茶水和点心,芋泥年糕、关东糖、麻糖、炒玉米、蜂蜜红枣糕、桂花酥、山楂锅盔、红豆饼等等,摆了满满一桌。 “峻哥儿,如今府上的年货可制备妥当了?” 孙峻见赵瑾问起,连忙转过身来面向赵瑾,恭敬地说: “回伯父,一切皆已制备好了,只是不知父亲年后是否还要宴请宾客,有些货品不好囤置太多,以免放坏了,也是可惜。京城货源充足,如父亲回府后还需添置,我们再备些新鲜的也不迟。干货一类倒是齐全了,如今父亲进京为官,比不得在徐州,应酬自当多些,酒水一类也都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多预制了一倍。” 众人认真地听着孙峻所言,关氏忍不住地夸赞道: “瞧瞧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也才十三岁吧?便有独自掌家理财的本事了。” 说完,关氏又转身冲赵文煜和赵文静说: “你们姐妹也得像峻哥儿这般,学会理家办事,日后嫁入夫家,做当家主母可得有个样子才成!” 赵文煜闻言,只垂下长睫,捏着帕子说: “祖母说得是。” 就在这时,关氏又问道: “对了,峻哥儿可说了亲了?” 骤然听关氏提及婚嫁,赵文煜的心跳忽然就加快了,孙峻闻言,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但关氏这话显然是冲着赵瑾问的。赵瑾看了看赵文煜,又看了看孙峻,突然就想逗逗两个孩子,遂笑道: “母亲这话说的,孙皓是正经读书人,最在乎孩子的功名,如今峻哥儿正是读书的大好年纪,说什么亲呀?不过……” 赵瑾歪着头看向孙峻,故意问道: “不知峻哥儿喜欢谁家的姑娘,若是真的有心,伯父替你留意了,便是不急着定亲,也好先托人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 赵文煜一听这话,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而孙峻也羞红了脸,只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紧张局促地说: “回伯父,侄儿……侄儿喜欢……喜欢……” 赵文煜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她怕孙峻直接说出她,可又怕孙峻说的不是她。 “侄儿喜欢……温柔娴静的。” 温柔娴静? 赵文煜一怔,瞬间松了一口气,嘴角忍不住地微微上扬。若论温柔娴静,也确是她的品性。 赵瑾听了这话,看着孙峻紧张不安的样子,便笑道: “这好办,咱们京中的世家贵女多的是温柔娴静的。煜姐儿,你说对吧?” “啊?我……” 赵文煜一听父亲喊了自己,连忙站起身来,一把拉起赵文静说: “爹爹,女儿……女儿弄脏了衣服,先去更衣了。” “诶?姐姐?姐姐……” 赵文静嘴里还叼着咬了一半的山楂锅盔,就被赵文煜拉着匆匆走出了花厅。咽下口中的糕饼,赵文静笑着问道: “姐姐,孙峻哥哥说的是你吧?温柔娴静,可不就是说的姐姐吗?” “哎呀你快别说了!” 赵文煜红着脸,嗔怪道: “爹爹也真是的!女儿家的心思果然不能告诉父亲,他怎么能拿我打趣呀!” 赵文静闻言,却小声道: “姐姐……你说,伯父是不是也很看好你和孙公子呀?没准儿他这是默认了想把你们二人撮合到一起呢!” “什么?” 赵文煜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说: “父亲是不想要我早早嫁人的,如何能这么早就给我相看亲事呢?” “哎呀姐姐,你这就叫当局者迷,我呢则是旁观者清!像孙峻哥哥这样出类拔萃的公子哥儿,你若是不挑,就会有别人先挑了去,只要定了亲,想什么时候拜堂那不都无所谓吗?伯父这一定是想先帮你把孙峻哥哥预定下来!” 二人在外头窃窃私语了一番,重又回到花厅里,此时晚宴已经开始摆上了。虽说男女不同席,但关氏想着今日人少,赵文馨又不肯过来,便让赵瑾赵璇带着孙峻坐在一处,关氏自己带着黛姬和赵文煜赵文静坐在另一张桌子上,两张桌子挨在一起,众人说说话,行行酒令,倒也热闹。 赵文静早就念叨着今日的晚宴了,冰糖肘子、油豆腐酿肉、芋头烧牛腩、葱油鱼片、金钱蛋、糖醋排骨、红枣枸杞炖乌鸡、腐竹西芹炒木耳、雪花茄条等等……一个接一个地端了上来。 赵文静夹到一小块肘子放进自己碗里,左瞧瞧,右瞧瞧,见没人看见自己,便拿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捏起肘子一头的小骨头啃了起来。赵文煜见状,忍不住偷偷捂着嘴笑,就在这时,黛姬瞥见了赵文静,便低下头冲一旁的赵文煜问道: “要不母亲也给你切一块肘子,你也抱着啃?” 谁知,沉浸在肘子中的赵文静却忽然大声道: “姐姐不可以!姐姐要温柔娴静!” 赵文煜:“……” 孙峻:“……” 赵瑾:“……” 黛姬看着席中众人的神色,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有意思,这家人太有意思了! 第139章 抵京(一) 两日后,孙皓一行抵达京城。为了方便行事,在抵达距离长安较近的渭南时,孙皓与赵兰溪便互换了马车,赵兰溪继续乘坐镇国公府的马车护送景明直接回家,孙皓的马车则载着邹萍去见楚王,相隔半个时辰后才进城。 镇国公府的马车直接从侧门驶入,由家丁引着一直驶到赵瑾的院子里,仆妇们和丫鬟们从院外便开始通传,一直传到上房里间。 “公子回来了!” “快去禀国公爷和夫人,公子的马车进府了!” “启禀国公爷,公子的马车往院子里来了!” 黛姬连忙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裙,扶了扶头上的珠钗,向赵瑾问道: “你看我这样行不行,第一次见景明,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这样的母亲。” 赵瑾看了黛姬一眼,指了指她的发髻说: “你把头上的红花摘了吧!你现在是嫡母,又不是锦斓坊的坊主!在孩子们面前你得端庄体面,不然如何服众?” “噢……” 黛姬不情愿地摘了头上明艳的绒花,换成了一支坠着珠子的凤头金钗,顿时多了几分雍容华贵之气。 赵瑾携黛姬往外间走去,并叮嘱道: “你私下里如何,我不会过问,但是在外面,尤其在孩子跟前,你得给我几分体面。” “好好好,真是难伺候!你就是仗着老娘喜欢你!” 每当黛姬说这句话时,赵瑾就沉默了。 黛姬白了赵瑾一眼,假装温顺地抄着手走在赵瑾身旁,来到院中。吴清让闲杂人等退下后,便上前打开马车的车门,一身竹青色锦缎棉袍的赵景明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快步走下马车,欢喜地迎着赵瑾走去。 可当看到赵瑾身旁的陌生女人后,景明的脚步顿了顿,未敢再上前,而是抬起头不安地看向赵瑾。虽然他已经知道父亲续弦了,但却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继母。 赵瑾冲赵景明伸出一只手,温和地说: “景明,到为父身边来。” 赵景明走到赵瑾身前,抬袖行礼道: “父亲大人,景明回来了。” “回来就好。” 赵瑾仔细打量了景明一番,见他比之前更精神了,言行也更加稳健了,便知他在云龙书院获益匪浅,心中甚是满意。 赵瑾看向身边的黛姬,又冲景明说: “景明,这是你的母亲,快来给母亲请安。” “母亲……” 赵景明看向赵瑾身边美丽的女人,她明媚却又神秘,有种让人看不透甚至分不出她是好是坏的感觉。 迟疑了一瞬,赵景明转过身来面向黛姬,说: “给母亲请安。” 黛姬微微弯下腰来,虚扶起景明,便从袖中摸出一块上好的玉佩,放到景明的掌心,笑着说: “这是母亲特意为你挑选的。” 景明握着玉佩,又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着的玉佩,心中有些为难。他腰间的玉佩是生母许氏留给他的,继母并不知道,那么继母送他的新玉佩又该往哪放呢? 黛姬见景明似乎不太高兴,连忙看向赵瑾,赵瑾此前并不知道黛姬给孩子准备了见面礼,但他明白景明在犹豫什么,遂道: “景明,愣着干什么?母亲送你东西,怎么连个谢字都没有,这玉佩拿回去得好生收着,莫要摔坏了!” 哦,原来并不是要自己立刻把玉佩戴上,只要收起来就好了呀! 赵景明立刻扬起脑袋看向黛姬,朗声道: “景明谢过母亲!” 他抬袖作揖间,黛姬已看到他腰间的玉佩,似是明白了什么,也就未再多言。 这时,赵瑾把景明拉到身前,问道: “景明,你姑母在哪?是跟你一起回来了,还是跟着你孙叔父走了?” “爹爹,姑母就在马车里。我下车前,姑母要我问问你,她现在能不能现身。” 赵瑾听了这话,不禁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孙皓还算有点良心,没把他妹妹直接拐走。 “无妨,这会儿都是自己人,她不必遮掩。” “爹爹,景明去把姑母请下车。” 赵瑾看了看停在院子中央的马车,说: “不必了,我亲自去请。” 说完,赵瑾把景明推到黛姬身边,朝马车走去,并示意吴清开门。吴清上前打开车门,冲赵兰溪说: “请姑娘下车。” 赵兰溪身披一件鸭卵青绒边斗篷,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弯腰走出车门,赵瑾已在一侧伸出手,赵兰溪把手搭在赵瑾的手腕上,提着长裙走下车来。 黛姬远远地瞧着,她虽然猜到那应该就是赵瑾说起过的赵兰溪,可是看到别的女子握着赵瑾的手,强烈的占有欲仍旧让黛姬心生不爽。 那可是赵瑾的手!算了,那是他妹妹,没什么的,没什么…… 赵瑾抬手将赵兰溪斗篷上的帽子褪下,赵兰溪抬起头,二人对视了片刻后,又欠身行礼道: “给国公爷请安。” 赵瑾连忙扶起她,又后退一步,抬袖还礼道: “一路辛苦了。” 赵瑾领着赵兰溪来到黛姬跟前,笑着冲赵兰溪说: “这就是黛姬,你们交过手的。” 两个女人互相打量着对方,眸中皆流露出惊异的神色——交手那晚,黛姬戴着面具,赵兰溪蒙着面纱,她们彼此都没有看到过对方的脸,如今一见,两个人都没想到对方竟是如此容色倾城的美人。 一个明艳如傲立于雪中的红梅,一个清冷如隐藏在云岭的雪莲。 原来是个漂亮妹妹,那就好,那就好! 黛姬自己是个美人,也喜欢美人。别的乱七八糟的幺蛾子不能摸赵瑾的手,但是漂亮妹妹可以。 见黛姬露出了微笑,赵兰溪率先行礼道: “夫人好。” 黛姬也还了一礼,娉娉婷婷地说: “姑娘好!” 一行人往屋里走去,叙话片刻后,赵瑾便把赵兰溪带到了书房。 “楚王要见你,你与孙皓商议得如何了?” “师兄把大梁洗冤录中关于敬王的案子抄录了下来,这会儿应该是交给楚王殿下了。我们还找到一个人证,也一并给楚王送了去。师兄说,由他先去跟楚王说,就说是偶然在徐州找到的我,将我带了回来,先回镇国公府见过家人,再去见楚王。” 赵瑾点了点头,他就知道,最不想让赵兰溪见楚王的是孙皓,有孙皓在,自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他不用担心楚王会把赵兰溪扣下当妃子。更何况,听黛姬所言,楚王如今一半的心思都在沈秋灵身上了,不管楚王是真喜欢沈秋灵,还是为了拉拢沈家军,这都是对赵兰溪有利的结果。 这样想着,赵瑾放下心来,问道: “这一路上发生了很多事吧?” “是的,还得谢谢你的三个锦囊相助。” 赵瑾怔了怔,问道: “第三个锦囊你也打开了?” “嗯。我到渭南的时候,开始整理路上的衣物和用品,这才发现还有一个锦囊没有拆开。眼看着就要到长安了,我实在好奇这第三个锦囊到底是什么,就忍不住打开了。” 赵兰溪是在一个晴朗的夜晚打开了第三个锦囊,茫茫月色倾泻在赵瑾工整清秀的小楷上,字字流光,沁入人心。 “此行,汝与皓结伴,皓之心意,汝定已了然于心。然男女婚事,非强求可成,皓若表明倾慕之心,汝不必慌张,亦不必即刻答复。汝若潜心修行,不恋红尘,回京后,吾自婉拒于皓,皓非狭隘之人,汝与皓仍可以同门师兄妹相称。汝若亦倾心于皓,愿与之相守,亦不必忧心于身份,待来日大业功成,吾必奏请主上复汝名分,写入族谱,令汝与皓门户相对,明媒正娶,相守一生。长路漫漫,务请珍重,盼归。兄瑾。” 孙皓虽未来得及向赵兰溪表明心意,但是这一路长伴,赵兰溪又如何看不透孙皓的心思。只是她没有想到赵瑾早就看穿了孙皓的心意,亦或是孙皓早已问过赵瑾的意思,这才有了这样一个锦囊。 “那么……你们?” 赵瑾忍不住问起这件事,赵兰溪定了定心神,如实回应道: “师兄尚未表明心意,他虽对我一路照拂,我也很感激他,但是师兄既然还没有直说,想必也有他的顾虑。况且,我已入道家多年,暂时没有想过还俗的事,这件事就先放一放吧。” 赵瑾明白,赵兰溪是个活在当下的人,她不喜欢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担忧,遂道: “也好,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我们与楚王的大计。两日前我已借购买糕饼之便,去见了稻花香的徐掌柜,你今晚先在府上歇着,明日一早我趁着人少之时,送你去徐掌柜那,由他护送你回南屏山。” 第140章 抵京(二) 孙皓一行抵达京城后,向楚王回禀完一路上的情况就直接回府了。而赵兰溪也在赵瑾和徐掌柜的帮助下顺利回到了南屏山,镇国公府留下的两个侍卫也便从南屏山撤离了。 众人各自散去,平静得像毫不相识一般。如今所有的消息都汇聚到楚王府,楚王的心里便暗暗谋算起来。 楚王府里有一处极大的假山,夏可乘凉,冬可避寒。假山里有一张石桌,还有几个石凳,石桌修建得极好,上方正对着假山最顶端的洞口,而洞口处刚好是一棵桂树的枝丫。 “每年秋天,桂花从洞口洒落,铺满石桌,香气袭人,与三五好友在此一聚,实在令人心旷神怡。” 楚王走在沈秋灵的身侧,与她一同步入假山。如今到了冬日,虽无桂花,但临近正午,日光洒落,刚好从洞口流泻在石桌上,映出一片光影,温暖又惬意。 沈秋灵与楚王相对而坐,只道: “殿下的王府修建得如此别出心裁,日后若是住进了宫里,殿下可舍得这一方天地?” 楚王闻言,却笑着说: “沈姑娘应该这样想,等你我日后入主皇城,这样巧夺天工的景致岂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沈秋灵只冷笑两声,直言道: “入主皇城的是你,你不必带上我。” “秋灵,我的心意你明白。” “我当然明白,你急需拉拢我沈家军的旧部,自然想将以后的皇后之位许给我,而我沈家也曾是开国重臣,在朝中根深蒂固,你为沈家平反后,也自然需要我这个出身沈家的皇后去帮你拉拢其他的老臣,你想坐稳皇位,不能没有那些朝中老人儿的支持。” 沈秋灵这样说,楚王并不意外。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沈秋灵是怎样的女子,她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聪慧和城府,也十分坚强,十分刚烈,楚王不得不承认,沈秋灵说的这些确是他心中所想,但是…… “但是秋灵,权谋与真心,一定要分得这么清楚吗?我想娶你为妻,除了为了以后的夺权,就不能是为我自己吗?” “那么殿下能把这份真心放在江山社稷之上吗?我能给你带来助力的时候,你的真心自然如蜜似糖,可若有朝一日你的皇位需要牺牲我,你这份真心能保下我的性命吗?” “秋灵……” 楚王没有想到沈秋灵会把话说得如此犀利。 “怎么,殿下不敢保证?” 沈秋灵一双清冷的眸子盯着楚王,沉声道: “我沈秋灵虽然年轻,但不喜欢做亏本的买卖,你与其要我做你的皇后,不如多给沈家些补偿,给我哥哥应有的官职和爵位,给他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让我沈家得以衍嗣绵延,这才是我想要的!” “那么你自己呢?” 楚王不甘地问道: “你就没有想过你自己吗?你难道就不想有一个好的归宿吗?” “我想要什么样的归宿是我自己的事,与殿下无关。我全家都被你那尊贵无比的父皇害死了,我还在乎什么归宿不归宿的!如今你我大计未成,殿下却在这与我儿女情长,殿下真的以为我有这个心情吗?” 楚王闻言,顿时心生愧疚,连忙站起身来,作揖赔罪道: “都是小王不好,是小王唐突轻浮了,还请沈姑娘莫怪。” 说完,楚王抬头打量着沈秋灵的神色,见她只是看向一旁,没有再怪罪的意思,便又道: “既如此,小王便说些你爱听的吧。先生从徐州回来以后,很快就来见了小王,他说他在徐州找到了严默身边的兰姑,原来这兰姑就是二十多年前被父皇下诏逐出京城的镇国公府嫡女,也就是赵瑾一母所出的亲妹妹,原因竟是因为萧贵妃说这个兰姑克死了自己的女儿。只是听先生说,这个兰姑十分冷漠,从不与人亲近,只一心为严默报仇,连赵瑾都奈何不了她。” “哦?那殿下还如何拿得到大梁洗冤录?” 见沈秋灵果然来了兴趣,楚王便接着说: “还得是先生有办法!先生竟打听到此女的恩师是姑苏派弟子,与先生算是同门,在先生的好言相劝下,这兰姑便允许先生抄录了大梁洗冤录上关于敬王的案子,还阴差阳错地找到了一个重要的人证!如今,这人证已待在我府中,我预备与先生、赵瑾等人从长计议,若有机会能见兰姑一面,问清楚案子的细节,我们就能有很大的进展!” 当时,孙皓一番说辞讲得绘声绘色,瞒天过海,让兰姑“巧妙”地出现,不至于让楚王觉得是赵瑾此前故意隐瞒他这么久。 沈秋灵听了楚王所言,托着下巴想了想,便接着说: “赵瑾此前让黛姬送来消息,他想借皇上的疑心打击一下萧丞相和贵妃,以此让敬王一脉受到彻底的痛击。这件事王爷怎么看?” “赵公此计甚合本王心意!如今除夕夜就在眼前了,我要送丞相大人一份好礼,让他这个年过得多姿多彩!” “王爷的意思是?” 楚王神秘地笑了笑,往前探了探身子,低声道: “今年的灯会推迟到除夕以后,为初二初三初四这三日,父皇预计会在初三这日出宫,与民同乐,自然会听到百姓的心声,看到坊间的境况。若这花灯上都是歌颂丞相功德的,百姓中也都是称赞丞相的,以父皇的疑心,你猜他会如何看待丞相?” 说完,楚王唤来身边的侍从,让他们把午膳传到假山的石桌上,他要与沈秋灵在这里共进午餐。楚王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年轻貌美的的沈秋灵,又望着这院子里如诗如画的美景,不禁心情大好,说: “这几日我就会安排人在坊间放出话来,让百姓们自己把话传开,多说些丞相的好。然后再多做些手脚,给丞相好好造造势。至于弹劾敬王制造冤假错案一事,等我们收集好了证据,就交给五哥那个蠢货来做吧!” 沈秋灵闻言,又连忙叮嘱道: “还有敬王和靖安侯府私铸兵器一事,这事儿虽然是我们的猜测,可是八九不离十,只有这件事才能给他们致命一击!” “你放心!先生带来的证据我都看过了,根据大梁洗冤录上记载的细节推测,敬王制造的这起冤案多半就是为了拉拢铁匠出身的胡家,以便让胡家帮他大量购买铁器,熔断后用以制造兵器。只要先把这桩案子牵出来,我们一定有办法顺藤摸瓜找到那个私铸兵器的地方!” 第141章 城中风声(一) 除夕前两日,长安城的官道上几乎是水泄不通,赶在最后两日回家过年的商旅们拖家带口,携着年货,全都堵在了城中。 为了缓解车马拥堵的压力,城防局从城门开始控制,每次只放五十人,三十车。这让很多千里迢迢来到城门跟前的百姓们十分不满,叫嚷纷纷。 “怎么回事啊?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呀?我们从南方好不容易赶回来的!” “就是啊!我们回自己家都要被拦!” “军爷让我们进去吧!家里老母蒸好花馍等我和孩子回家呢!贱内身体不好,不能在这城门口站上一整日啊!这要是今日排不到我们,我们去哪过夜呀!” 守城官兵们实在挡不住百姓回家的心情,只好如实回宫禀报皇上。皇上正躺在宫里软和的龙榻上,享受着宫殿下方地龙里传来的温暖,萧贵妃在一旁给他捶着腿,时不时地往皇上嘴里塞一颗蜜果。 “皇上,再尝尝这个吧,这个好吃!” 骤然听到有人来禀报城中之事,皇上十分不满,一边搂着萧贵妃,一边不悦地说: “朕说了多少遍?马上就到除夕了,朕要歇息两日!城防局怎么回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扰了朕的好梦” 萧贵妃闻言,连忙笑着说: “陛下,您消消气!孩子们大了,您不必事事操心!况且,家父位居丞相,自当为陛下您分忧,不如就让家父与敬王一同去城门口处理那些泼妇刁民的纷争吧!” 皇上闻言,龙心大悦,连忙笑着说: “还是爱妃体贴啊!那就有劳老三和国丈大人了!” 萧妃一心想让自己儿子出风头,给皇上留下个好印象。敬王和萧丞相领旨后,即刻赶到了城门口,这时,人群中一个不起眼的青壮年忽然高声喊道: “大家快看!是丞相大人!丞相来了!” “丞相来了!丞相来了!” 敬王为人一向冷漠,看到堵在城门口的这一大群望不到尽头的百姓,顿时心生不悦,仿佛下一刻头就要炸了。但老丞相一辈子什么场面没见过,连忙低声冲自己的外孙说: “千万要镇定,你看着外祖父我是怎么做的,以后你就会处理了。” 然而,此刻的敬王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大计上,根本无暇顾及眼前之事,只道: “有劳外公了。” 原来,敬王通过胡家大量购买铁器,又让靖安侯府安排人在西城门十里开外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山谷里打造兵器,再从小山谷中挖了一个地下藏兵道,一直通到敬王府内。如今,敬王早已让靖安侯府把私铸的兵器偷偷通过藏兵道运到敬王府内。这也正是为什么靖安侯府最近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也没有再让赵兰亭回娘家。他们就是怕秘密会泄露出去,或是行迹被人发现。 此前,皇上曾真的派靖安侯府秘密打造一批新兵器,以充足军需,但是皇上没有想到,那些人手已经被靖安侯带去给敬王打造兵器了。 敬王之所以这么急着运兵器,并不是立刻就要先动手逼宫,而是因为他已经明显感觉到宣王和楚王越走越近,他也明白这或许是父皇的授意,想让两个较弱的皇子抱团来平衡一下自己这个实力较强的皇子。但是,敬王一直有一种预感,他觉得宣王当时指控自己和母妃给慕容氏下药的事,只是一个开始,宣王没有动摇自己和母妃的地位,势必还会谋划着别的行动。所以他要先做准备,实在不行,就只能逼宫了。 在丞相的疏导下,城门口很快就恢复了秩序,众人听从丞相的安排,有序进城,大家伙儿都对丞相赞不绝口。 消息传到了萧妃的耳朵里,萧妃顿时心满意足,只以为皇上定是对自己的父亲和儿子十分满意,可敬王看着母妃乐呵的样子,却面无表情地说: “母妃还是别高兴得太早,父皇一向多疑,不喜欢别人夸他的臣子。” “不会的!丞相可是三朝元老,我的亲生父亲,你的亲外祖父,你父皇难道还不能相信你我吗?” 萧贵妃说这句话时,并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她深信自己是最得宠的贵妃,皇上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萧家。 …… 晌午时,镇国公府的李庄头把今岁的年货送到了,还把自己的儿子带了来,和送夏见了面,说上了话,李庄头还特意给未来的儿媳妇打了一对银镯子,让儿子亲手交给送夏。众人见了,都羡慕不已。 如今,佟佳萱卧病在床,赵瑾早已下令将那个假拂冬乱棍打死了,真拂冬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关氏便让她继续在身边伺候着。至于佟佳萱,她设计掉包把假拂冬安插到关氏身边,又屡次加害于景明,赵瑾早已容不下她,便决定让她自生自灭。反正佟佳萱生病的事已经传到了永昌伯府,等她彻底病死后,永昌伯府也不会质疑佟佳萱的死因。 正当一切看上去不会再有什么问题时,赵璇忽然急匆匆地来到关氏身前。此时,迎春、送夏和挺着孕肚的挽秋都在逗拂冬的孩子,关氏瞧着热闹,正乐得合不拢嘴,抬眼却见赵璇脸色铁青、鬓角冒汗地走来。 关氏心里一紧,便示意迎春把众人领了出去。赵璇见状,反倒没了方才的冲动劲儿,只慢吞吞地走到母亲跟前,说: “母亲,儿子有事求您。” 关氏喝了口蜂蜜红枣黑芝麻糊,又擦了擦嘴角,只沉声道: “如果又是来给佟氏求情,不必了。” “母亲!她毕竟是馨姐儿的生母!馨姐儿从小就不与府里旁人往来,一直被佳萱带在身边,她怎么能没有母亲呢?” 赵璇登时便急了,关氏却淡淡地说: “璇儿,馨姐儿已经被佟氏教得与你这个父亲离心,不过四五岁的孩子,心里想的全是爵位、权势!我是断不能再让馨姐儿接近佟氏!佟氏这毒妇也必须死!” “母亲!” “好了!你也莫要再去求你大哥,这件事我这个老婆子做主了!你不妨换个方向想想,如果是你大嫂给馨姐儿下毒,派人刺杀馨姐儿,你能容忍吗?” “我……” “你听着。” 关氏搁下手中的琉璃盏,只吩咐道: “除夕家宴上,我不希望看到馨姐儿闹腾,你若管束不了她,她也就不必再来了,如何教导子女,如何御下,你最好去跟你大哥好好学学!” 第142章 城中风声(二) 除夕前一日,镇国公府各处都已筹备妥当,该送的节礼也都送过了,赵瑾总算能歇上一歇了。然而,刚用罢早膳,赵璇就笑嘻嘻地找了过来。 “哥!我来给你送早膳了!” 赵璇穿着一件淡紫色锦缎棉袍,头戴绛紫色发冠,整个人精气神十足。他大踏步地走进赵瑾的房里,把食盒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 “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让母亲的小厨房给你单做的!红豆米稀,煎香肠,素三鲜十二褶的包子,鲜虾馅的锅贴,这还有蒸鸡蛋盅,山楂印糕,蒸糯玉米!瞧瞧,多丰盛!” 赵瑾垂眸扫了扫桌上的美味,只道: “多谢,我刚吃过。” “啊?那……那嫂子呢?” “我用膳怎么可能不和你嫂子一起?” 赵瑾白了赵璇一眼,坐下身来捏起一块印糕,说: “你嫂子被母亲叫去叙话了,你要是还没吃,我可以陪你吃点。” 赵璇见状,笑着连连点头,遂坐到赵瑾身边,开始大快朵颐起来。赵瑾看着吃得正香的弟弟,开口问道: “阿璇,你嫂子过门之后,你鲜少来我这共进早膳,今儿个可是有事找我?” 赵璇咀嚼着锅贴的腮帮子一顿,连忙又笑嘻嘻地说: “嗯……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又要替佟佳萱求情吗?” 自从赵瑾把佟佳萱抓走软禁,又打死了假拂冬,赵璇已经求了赵瑾无数次了。 见大哥这样说,赵璇连忙惭愧地低下头去,说: “大哥,我知道,你险些失去爱子,定然不肯饶过佳萱,我虽心痛佳萱误入迷途,也去求了母亲多次,但母亲也始终不肯松口。我知道,你们是不会原谅佳萱了。可是大哥,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折磨她,给她一个痛快也好!她如今在病榻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是真心喜欢过她的,我如何能不心疼呢?” 赵瑾听了这话,只抬手拍了拍赵璇的肩膀,说: “我可以给她弄点药,让她痛痛快快地走,可是现在还不成。我们才刚放出佟氏抱病的消息,若是佟氏即刻便没了,永昌伯府要起疑的,万一闹起来,岂不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楚王添麻烦?你再等等,等她该死的时候,她若还没死,我倒可以搭把手。” 这就是女人的命运。佟佳萱本是老伯爷唯一的女儿,上面有一群哥哥,年少未嫁时是掌上明珠,被宠得无法无天,老伯爷恨不得给她摘星星摘月亮。而今随着父母的相继过世,大哥承袭爵位,不知是听了嫂子的谗言还是日久生分了,总之,佟家大哥也不甚在意这个妹妹了。 赵璇虽心痛,也只能依了赵瑾,他知道,自己院里莫名其妙消失的那几个国公府的仆妇,都是多多少少参与过佟氏的谋划的,赵瑾定是使了些什么手段,让那些背叛他的下人永远消失在世上了。 “大哥,我听你的。” 赵璇是从小在赵瑾身边长大的,他太了解大哥的手段了,大哥能一次次给佟佳萱机会,已经是看在手足之情对这个弟妹仁至义尽了,可佟佳萱偏偏把手伸到徐州去刺杀景明,以至于冲破了赵瑾的底线。 这是她自己作的,由不得别人。一个让娘家不疼、被夫家憎恨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 这样想着,赵璇也便不再言语,只继续埋头用膳。只是,一想到自己当年第一眼看到佟佳萱时的场景,还有这些年的点点滴滴,赵璇顿觉悲从中来。 是他眼瞎,没有早点看清这毒妇的面目,把爱错付在不值得的女人身上,如今又能怨谁呢? 好不容易打发了赵璇,在门外徘徊了好久的吴清又匆匆来报,说: “国公爷,方才茶楼那边差人来传话,孙大人在茶楼等您呢!” “孙皓?” 赵瑾一怔,仿佛也并不意外。孙皓从徐州回来,年前肯定要和自己单独见一面的。城东一品香茶楼是赵家产业,也是孙皓和赵瑾私下里碰面的地方。赵瑾赶到时,孙皓已在雅间里喝茶吃点心,乐得自在。 “哟,可把赵兄盼来啦!” 孙皓一如既往的笑容满面,朝着踏进门来的赵瑾打趣道: “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可有想我?” “我想你做什么?你那好儿子差点没把我女儿拐走!” 赵瑾解下狐裘大氅,走到桌旁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热茶,笑道: “你呢?你在徐州是不是也想着拐走兰溪呢?你们爷俩,没一个好东西!” 孙皓闻言,大笑出声,只说: “我可是老老实实听了你的话,没有打搅兰溪做事,一直到我们分开那日,我都忍着没说呢!哎呀,可惜呀,这么好的机会能和我师妹独处,我都没能表明心意呀!” 赵瑾端起茶杯,看着扼腕叹息的孙皓,笑道: “我只是让你慎重,是你自己不敢说,如今可不许怨我!” 孙皓听了这话,坐到赵瑾的对面,一脸认真地问道: “兰溪回来后就没跟你说些什么吗?” 赵瑾托着下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 “她说师兄一路上对她很是照拂,她心里十分感激。” 孙皓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 “真的?还有呢?” “还有……她还说她已入道家修行多年,暂时没想过还俗。” “啊这……” 孙皓傻了眼,撇了撇嘴说: “看来我跟峻哥儿的情路都有些坎坷呀!” 赵瑾闻言,捏起一个板栗就砸向孙皓,笑着说: “别胡闹!我女儿才多大!让你家混小子长点心,仔细他的皮!” 孙皓一把接过栗子,朗声大笑: “不小了,不小了,过两年就该相看婆家了,我先替我家峻哥儿定下这门亲,免得煜姐儿让人抢了去!等我们峻哥儿苦读几年有了功名在身,就把你那宝贝女儿娶进门!让你天天牵肠挂肚!哈哈哈哈哈!” 孙皓许久未见赵瑾,二人相谈甚欢,孙皓也喜不自胜。 其实,赵瑾还真的很看好这门亲事。且不说孙皓与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孙家也是清流世家,世代读书,虽然现在还没有爵位,但楚王若能继位,孙皓便是头功,封候拜相是迟早的事。而孙皓又尚未娶妻,煜姐儿嫁过去不用侍奉婆母,直接就是当家主母,这是多少少女求之不得的。再说,就算孙皓真的有本事能娶到赵兰溪,以赵兰溪的脾性也定然不会刁难煜姐儿,姑母和侄女儿最是亲厚才对。 这样想着,赵瑾心中不禁舒畅许多。孙皓见状,倒是笑着问道: “对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今日为何不在府中待着?” 赵瑾眨了眨眼睛,问道: “莫非是为了听这城中的风声?” 孙皓神秘一笑,竖起大拇指,说: “还得是赵兄懂我!” 赵瑾连忙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你都听到什么了?” “你猜怎么着?今晨的鱼市上,有一百姓挑了条大鲤鱼,鱼贩子宰杀的时候竟然从鱼肚子里掏出一块石头,石头上赫然刻着‘一门三相,功在千秋’八个字。” 萧家是百年世家,自前朝起便在朝为官,在萧贵妃之父之前,萧家便已出过两位丞相,而萧府的大厅中,至今还有先帝亲笔题写的“一门三相”的金匾。显然,这是有人在给萧家造势,很快,京城里和皇宫里就都传遍了。 赵瑾听了这话,并不吃惊,只点点头说: “传遍了就好。” 孙皓见状,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如此淡定?” 赵瑾只笑着说: “因为这就是我安排的!你等着瞧吧,过两日的灯会上,楚王还有更大的厚礼献给萧相。” 第143章 除夕(一) 除夕这日清晨,皇宫里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铜雀台上歌声温柔,舞袖翻飞,一派好风光。宫里原是不准宫女们着盛装的,除非特别盛大的节日或是万邦来朝之时。所以,到了除夕这日,各宫有身份有体面的掌事宫女都纷纷打开了妆镜,梳理发髻,涂脂抹粉。 宫里运送各类年货的宫车来来回回,车轮声轰鸣,直往御膳房而去。周边归顺的小国上贡的各地奇珍异宝也被转移至库房,一时间堆积如山。 除夕一早,各宫嫔妃、皇子、公主都要赶着去给皇上请安。楚王和宣王的马车在宫门外相遇,两位气宇轩昂的皇子互相见礼后,并肩一起往薛昭仪的漪兰殿而去。 “老七,你这两日可听到京城里的风声了?” “时至年关,京城里的人变多了,百姓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不知五哥所指是什么?” 宣王倒背着手,紧蹙着两道剑眉,忧心道: “自是鱼肚取石一事,一门三相,功在千秋,老七你大约也听说了吧。” 楚王闻言,只垂下眼眸轻描淡写地说: “我素日里深居简出,不甚留意外头的事,不过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我也算略有耳闻吧。不知五哥这是在担心什么?” “我自然是在担心自己的前程!这石头绝对是有心之人安排的,为的就是给萧家和三哥造势,让父皇看到他们在坊间的威望。自古以来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些人分明就是想让父皇立三哥为太子!” 楚王走在宣王身边,只不紧不慢地说: “五哥何必担忧?凡事有利也有弊,父皇一向疑心重,有人这么捧萧家,五哥何不好好利用一下此事?” “你的意思是说?” “萧家若是比父皇的威望还高,五哥以为,父皇能乐意吗?” 宣王听了这话,足下一顿,认真地看向楚王,很快就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笑容,兄弟二人加快了脚步,往薛昭仪的寝宫走去。 …… “啪!” 一套上好的青花瓷器从桌上被打落,在萧贵妃合欢殿里的地砖上摔得粉碎,敬王立在桌边,双目猩红,握着拳头的双手抖个不停。 “哎呀,我的儿,你这是做什么?” 萧妃闻声赶来,看着满地狼藉,恼怒道: “这套上好的瓷器可是从江南运来的岁贡,整个大梁只有这一套,你父皇二话没说就赏了我,你怎么能把它打碎呢?” “赏赐?父皇从前都赏赐母妃什么,母妃难道忘了吗?那可都是各国进贡来的珍品,母妃随便挑!今年连薛昭仪都得了一顶波斯国进贡的猫眼宝石冠子,奴婢出身的林昭容都有大理国进贡的玉石屏风,就连老七这样的异族皇子还得了暹罗国进贡的瓜果,母妃只有一套江南的瓷器?我看,这分明是警告罢了!瓷器虽华美,却易碎!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萧贵妃看着突然发怒的敬王,心中也感觉到不安,连忙上前悄声问道: “我的儿,你方才去给你父皇请安,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何止是听说了什么?” 敬王愤怒地振了振衣袖,咬牙切齿地说: “今晨,明明我才是第一个去给父皇请安的,老五和老七都还在薛昭仪那问安呢,可是父皇却把我晾在殿外听宣,足足晾了我半个时辰。一进宣室殿,父皇就开始指责我,说我狂妄自大,不体恤臣民,说我仗着外祖家的权势娇纵得无法无天,竟是劈头盖脸一顿骂,把我给赶了出来!” “什么?怎么会这样!” 萧妃连忙走上前,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疑惑道: “除夕前,你和你外祖父不是才平息了城门口百姓的动乱吗?如今坊间对我们萧家歌功颂德,正是给你助威之时,你父皇竟看不见吗?他怎么会如此没来由地骂你呢!” 敬王瘪了瘪嘴,怨恨地说: “看不见?只怕父皇他就是因为看得太清楚了!母妃你想想,他当年那样忌惮沈家这样的开国功臣,他又怎么会允许一门三相的萧家盖过自己的风头?他可是帝王,是九五之尊,他如何能不生气?” 萧妃听了这话,心头一惊,很快就明白了过来: “不对,这是有人要害你!外头的那些风声,还有鱼肚子里的石头,定是有人设计好的,你外祖父行事一向低调,必不会自己出这样的风头。况且,你外祖父任丞相多年,以前怎么也不见百姓们如此爱戴他?难不成……这一切是老五干的?” “绝对是老五!” 敬王一拳砸在桌子上,愤愤地说: “老五这个混蛋,他当时指控儿子和母妃给慕容氏下药,害他失去王妃和嫡子,可他一向蠢笨无能,拿不出证据,没有撼动你我母子分毫,他如何能善罢甘休!” “可是……老五一向资质平庸,不如你,他何时有这样呼风唤雨的本领了?” 敬王看向自己的母妃,冷冷地说: “母妃难道忘了?老七一向跟老五走得很近!” “楚王?他跟着宣王能有什么好处吗?” 敬王扬起下巴,轻蔑地说: “他一个异族出身的皇子,是否会借着血统不纯为掩护,暗中夺嫡,我还不能妄下断论,但是有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生母贤妃是被咱们害死的,他一心想要整垮咱们母子,去傍上老五那个蠢货也未可知!” 萧贵妃听了这话,没有丝毫的悔恨,只沉着脸说: “那他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母亲是苗人,苗人擅养蛊毒,贤妃嫌疑最大,我若不把那些皇子的死因栽赃给贤妃,皇上迟早会发现是我做的,我必须要找个替罪羊帮我把这事遮掩过去!在这宫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母妃得为你争取,为你铺路,帮你扫清障碍!” 说完,萧贵妃走上前,伸手抚摸着敬王的脸,意味深长地说: “儿啊,你一定不要有任何内疚,这些都是母妃做的,你没有欠任何人,你安安心心地做你的事,你日后会成为堂堂正正的太子,堂堂正正的帝王!” 敬王听了这话,冷漠无情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对萧妃的半点感激和心疼,而是后退两步把自己的脸从母亲手里抽出来,仍旧冷冰冰地说: “看来,我得加紧练兵了,如今兵器已全部藏在王府的密道中,倘若父皇真的听信了什么谗言,迫不得已之时,我就只能用武力来解决问题了。我们筹谋这么多年,我绝对不能容许自己有任何闪失!” 第144章 除夕(二) 今岁除夕,天气难得晴朗,西风虽紧,可临近午时日头正盛,只穿一件小袄立在院中,也并不觉寒凉。 “姐姐你看,这个福字贴在这里可以吗?” 赵文煜回头看了看赵文静贴的福字,笑道: “不错,贴在这里刚刚好。” “那这一张呢?这好像……是个篆字的福?” 赵文静歪着脑袋看着手中的福字,赵文煜耐心地在一旁解释道: “这确为篆字,篆字的福右半边就像一个宝葫芦,也像一个封了口的粮仓,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意。咱们这样的人家,虽食朝廷俸禄,可家中田地也多,谁家的地不都是靠天吃饭呢?咱们每年也得求个好兆头。” “原来还有这样的讲究呢!我在自家都是父母去贴,我还不曾留意过这些东西呢!那我们把这些宝葫芦福贴到哪呢?” 赵文煜把那些篆福一张一张地整理好,笑着说: “你放心,我都是算过的,咱们小厨房的灶台上贴一张,米缸上贴一张,剩下的我让莲儿拿去给顾嬷嬷,给府中的粮库也贴上。” 莲儿拿了福字,便去找自己的祖母顾嬷嬷了。如今府中二夫人倒台了,她的姑母挽秋身怀六甲,暂时从老太太那领了对牌和钥匙,管着二爷房里的事,府中人见了莲儿也都十分客气,莲儿一向严肃的小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喜色。 不多时,蓉儿从小厨房里走来,笑盈盈地说: “两位姑娘,奴婢让人新做了黑糖红枣花馍,午时便可尝尝鲜了。” 赵文静闻言,只问道: “晚上一大家子聚在一处,热热闹闹的,不知这回可有什么好吃的呀?” 蓉儿只笑道: “回姑娘,奴婢听说,老太太这回还想像上次过寿那样,用热水摆曲水流觞宴,既热乎又有趣味。” “那可太好了!” 赵文静兴奋地说: “既如此,大伙就不必拘着坐了,想和谁挨着就和谁挨着!我才不想和三老太爷那边的一大群弟弟妹妹们在一处呢!” 赵璃被软禁的时候,一直都是赵瑾跑前跑后地出力,三房那边虽在刑部有人,却不肯出力,反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赵璃解禁后,三房那边没有人去道喜,赵景辉抱病多日,也没有人去探视。长此以往,赵璃难免心寒,便不与三叔那边的几个堂兄弟来往了,只一心与赵瑾交好,盼着日后镇国公府能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也好有机会出出力,以报当日之恩。 赵文静也不小了,自明白父母的心思,也跟着不喜欢三房的人了。不过,好在她心思单纯,什么事不会太往心里去。蓉儿见状,则十分有眼色地上前岔开了话题: “两位姑娘,除夕家宴筹备的东西多,又要守岁,一般会比素日里的晚膳开始得晚,奴婢怕姑娘们挨不住,便准备了过午的点心,姑娘们可在申时先吃些。” 赵文煜闻言,也忍不住问道: “不知这回又是什么好吃的?” “奴婢这次准备了焦糖红薯酥酪碗,把麦片、坚果粒、果脯丁、石榴籽、栗子放入酥酪中,再撒上一层干桂花,喜甜的可以再放些砂糖,拌匀后再在最上面放上两块切开的烤出焦糖的红薯,这就是焦糖红薯酥酪碗了!” 蓉儿兴致勃勃地说着,圆圆的大眼睛里闪着光,可爱极了。赵文静见状,不禁打趣道: “如今莲儿的姑母秋姨娘拿了璇叔父院儿里的管家权,莲儿的脸上也跟着光彩,可我怎么瞧着蓉儿这几日也甚是精神呢?莫非你也有什么好事,却瞒着我们?” 蓉儿见状,只傻笑着说: “我这是替莲儿姐姐高兴呢!” 其实,真正让蓉儿高兴的,是她从赵瑾口中得知,赵兰溪已经平安归来,而且赵瑾已经告诉她,等到灯会那日,赵兰溪也会进城来,到时候可以安排她们见上一面。 除夕过午,镇国公府就渐渐热闹起来了,赵璃夫妇来得最早,先去拜谢了赵瑾夫妇,又赶紧去给老太太关氏请安。临近傍晚,三老太爷才带着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以及一群大大小小的孙子孙女赶来。 三老太爷的儿媳妇们各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妯娌几个聚在一处嗑瓜子、敲核桃、剥栗子,满嘴除了吃的就是京城里的各种传闻。 “二嫂子,你听说了吗?萧丞相这回被捧上天了!” “又怎么了?前些天不是刚出了什么鱼肚取石的事吗?这又生出什么幺蛾子了?” “哟,敢情你还不知道呀!我可全都听说了!今天有几只灰喜鹊,一直围着萧府的屋檐盘旋,其中一只喜鹊嘴里还叼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呢!有调皮的孩子拿弹弓把喜鹊打了下来,把那块玉掏了出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了?” 众人齐刷刷地探头问道。 那年轻的夫人把一堆瓜子壳丢进桌上的琉璃缸里,拍了拍手说: “那玉的正反两面分别刻着四个字,一面是旷世奇才,另一面是天降大任。” 好家伙! 镇国公府的花厅里,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接腔的也自有不少。 “可不是嘛?我也听说了一些,他们都讲得有板有眼的!” “这算什么呀?我听坊间说,这玉上有字还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这玉上的字连一点雕刻的痕迹都没有,倒像是天然生出的一般!” “竟这么离奇呢!那可就难得了!先是鲤鱼,又是喜鹊,这都是祥瑞之物!又是一门三相,功在千秋,又是旷世奇才,天降大任,这该不会是预示着什么吧?” “哎哟!别不是真的预示着什么吧?旷世奇才,天降大任,丞相都已经万人之上了,难不成还能再往上爬一爬?” 他都已经是丞相了,还能怎么往上爬?爬上龙椅吗?众人心里都有这样的疑惑,却不敢说出口。 “啪!” 一直沉默着坐在一旁的赵瑾,把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撂在了桌上。妇人们一惊,便知道大堂哥生气了,各个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赵瑾知道,楚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后面的话,就没必要多说了,他不会让赵家的妇人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事儿,就让那狗皇帝自己想去吧,这个除夕,皇帝就算不想守岁,恐怕也睡不着了。 第145章 除夕(三) 戌时一到,皇宫里的晚宴便正式开始了,宣室殿里一片灯火辉煌,丝竹声绵绵不断。皇上身穿龙袍、头戴十二冕旒冠,左侧坐着萧贵妃,右侧坐着薛昭仪,一众位分不高的莺莺燕燕,诸如才人、美人、婕妤等,各个打扮得像花园里的蝴蝶似的,各有各的艳丽,各有各的姿色。 众皇子中,敬王位居首位,宣王次之,楚王依旧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因着除夕一早,皇上就把敬王训斥了一番,萧贵妃此刻正心惊胆战地跟敬王传递着眼色,唯恐说错一句话,再惹来圣怒。 用膳间,皇上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对每一个儿子都和蔼可亲,仿佛今晨没有发过脾气一样。萧贵妃为了讨好皇上,拼命地给皇上夹菜,什么鸭腿、猪肘、鹅肝等等,给皇上夹了一大堆,皇上还没吃完,她又开始给皇上盛汤,什么羊肚菌菇汤、薏米山药排骨汤,通通都给皇上盛好,一碗一碗地摆在皇上跟前,一边给他捏着肩,一边说: “陛下,你快尝尝嘛!臣妾都给你盛好了!” 放在从前,皇上定会抚摸着萧贵妃那双保养得当的纤纤玉手,温柔地说: “还是爱妃细心体贴。” 然而,时过境迁,爱会消失。如今,一想到那鱼肚取石,还有喜鹊衔玉,皇上脸上的笑意便有了变化,他转过头来看向萧贵妃,嘴角虽还噙着笑,可眼底却泛起一抹阴冷的神色。萧贵妃怔了怔,就在她不知所措之时,皇上长袖一扬,一整碗排骨汤便浇到了萧贵妃的腿上。 “哎呀!” 萧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连忙站起身来,一旁的侍女也拿起帕子慌里慌张地给萧贵妃擦拭锦袍,毕竟谁也没想到,一向稳重的皇上会打翻一碗汤。 “爱妃啊,你没事吧?哎呀,都是朕不好,朕太不小心了,吓着你了吧?” 皇上的表情阴阳怪气,语气也阴阳怪气,萧贵妃看在眼里,只怯怯地笑着说: “臣妾……臣妾无碍,陛下不必忧心。也怪臣妾不好,不该把这些汤全都盛出来,碍了陛下的事了,是臣妾大意了!” 皇上只咧了咧嘴,皮笑肉不笑地说: “你这话倒是没说错,你萧家人确实心大。” 萧家,确实心大。 这话落入众人耳中,萧妃脸上的假笑渐渐凝滞,敬王微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父皇,心头的怒火险些压制不住——皇上口中的“心大”恐怕不是指粗心大意,而是指的野心太大。 皇上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来搂着一旁温顺的薛昭仪,宠溺地说: “爱妃别光吃菜呀,喝口汤吧,来,朕喂你!” 萧贵妃见状,一刻也不愿多待,假借更衣为由,拂袖离去。敬王远远瞧着萧贵妃的神色,知道母妃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便也跟了出来。 偏殿里,萧妃令宫人守在外头,转过身来急匆匆地冲敬王说: “方才,你也都看到了,你父皇的眼里怕是没有我们母子了!” “母妃,如今的形势对咱们太不利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萧贵妃抬眼看着敬王,担忧地说: “最可怕的是敌在暗我在明,后日灯会你父皇便要出宫与民同乐,还不知道到时候又会发生什么!最关键的是,现在处处都指向我们,倘若我们在这个时候先动手杀了宣王,岂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敬王听了这话,只微眯着眼睛,脸色阴郁地说: “刺杀老五,确实会显得我们的目的太过明显,可是母妃不要忘了,老五从前一向蠢笨,自打老七回京后,他才变得厉害起来,这其中定是老七在频繁地出主意。倘若我们杀了老七这个不可能继位的异族皇子,既能斩断宣王的臂膀,又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毕竟,楚王在众人眼里,可不会碍着我们夺嫡的路,就算他死了,众人也只会以为这是个意外,活该他命短。” 萧贵妃看向敬王,慢慢勾起唇角,缓缓笑道: “这主意不错,那就先送老七这个倒霉孩子去黄泉路上找他早死的母妃去吧!没了老七,这老五就是条搁浅的胖头鱼,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翻起什么水花来!” …… 京郊的南屏山上,一片萧瑟,碧翠山庄的轮廓在月色的映照下,于浓密的松林中若隐若现。松树四季常青,黑松林和山上的迷雾是碧翠山庄最好的掩护。 整个庄子里静得出奇,只有一处院子闪烁着微光,庄子里的门窗上虽也贴着福字,但却没有像寻常人家那样挂起大红灯笼,为的也是便于隐身,不会被人察觉。 小桃上前小心翼翼地更换了烛台上的蜡烛,房间里的光瞬间亮了不少。一旁灶台上的锅里炖着豆角黄花菜腊肉,另一口锅里在蒸鳜鱼,旁边的烧烤架上有一只山鸡,正被烤得滋滋冒油,云松正在往上面撒孜然粉,忍不住以袖掩住口鼻,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小桃洗净双手坐到赵兰溪身旁,帮她一起包着饺子。 “师父的饺子包得可真好看啊!” “这是从前严夫人教我的。” 赵兰溪看向小桃,伸出手试着教她如何捏出好看的褶子,云松见状,也连忙过来凑热闹: “师父,你不能只教她,我也得学!” 小桃见状,却忍不住说: “不成不成,你快去看着我们的山鸡,要是烤糊了就不好吃了!” 赵兰溪回头看了看云松,浅笑道: “若是烤糊了,就罚你再去捉一只!” “别啊师父,现在哪还有那么多山鸡,你不在的时候,那两个镇国公府的侍卫在这帮我们看守山庄,你不知道他俩有多能吃!这山上的野鸡、野鸽子、野雀子,都快被他们吃干净了!咱们这样靠山吃山的人家,我看着都心疼!还好我没有告诉他们,庄子里的河水中有我们撒的鱼苗,不然连这鱼都保不住了!” 小桃闻言,忍不住笑着说: “师父,明日你不是还要进城吗?你若是见了镇国公,劳他去问一问那两个侍卫,咱们这里的野味可好吃?” “那还能不好吃?” 云松叉着腰说: “那可是正儿八经的野味!那俩家伙怕是吃得不想走了吧!师傅你说是不是!你再不回来,他俩怕是想在这当庄主了!” 赵兰溪看着两个徒弟,只笑着继续包着饺子,心中却盘算着灯会的事。灯会那日,平民百姓会挤在长街上观灯,但是大户人家则会包下酒楼里可以观灯的房间,于楼中尽赏万千灯海。届时,赵兰溪也会扮成弹琴的乐姬,登上镇国公府自家的茶楼,在那里,她将会和楚王见上一面。 第146章 子夜惊变 初一一早,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比起除夕夜里稍纵即逝的烟花,大年初一的爆竹多了不少烟火的气息,家家户户门前都是一地红屑。 楚王府门前也照例放了鞭炮,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是事情传到敬王耳中,却惹来了敬王的雷霆大怒: “什么?楚王府放了鞭炮?竟不是挂了白绫?” 皇宫里的除夕家宴,众人守岁只守到子时,子时一过,诸王便各自回府,半夜三更,众人都关门闭户在家里过年,街道上静悄悄的。楚王府离皇宫最远,从宫里到楚王府的这段路,还需绕过一个城中的人造湖,湖水就连着皇宫外的一圈护城河。越是在离皇宫最近的地方出事,越不容易让人想到是人为,毕竟谁敢在天子脚下造次呢?敬王抓的就是这一点。 子时一过,楚王府的马车在湖边疾驰,跑得飞快。忽然,路中间出现一块巨大的石头,由于夜里视线不佳,车夫看清时为时已晚,马车行驶太快,尽管车夫用尽全力拉着缰绳往一侧躲闪,马车的半边轮子还是撞上了石头。石头翻滚到一边,马车一整个翻进了寒凉刺骨的湖水中。 “来人呐,快救楚王殿下!快救楚王殿下!” 随行的王府亲兵们凡是会水的纷纷跳下湖中,可是让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楚王乘坐的马车落入水中后,他们只听得楚王受惊后的一声叫喊,再未见到楚王的身影。一般情况下,人落水后会拼命挣扎,不会立刻沉下去,可放眼整个湖面,竟未见楚王的踪迹,难道他是直接沉入湖底了吗? “殿下!殿下!你在哪?” “楚王殿下,你在哪里?” 见湖面已经风平浪静,王府亲兵中为首的人连忙吩咐道: “快!潜到湖底,全力找寻殿下!” 几个水性极好的亲兵猛吸一口气,钻入水中,湖底漆黑一片,实在是让人看不清,不过好在这湖水并不十分深,也不算太大,几个亲兵游了一会儿就捡到了一只鞋,那分明是楚王的鞋! 众人连忙合力在附近继续摸索,终于找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楚王,大家想把楚王送出水面,却发现他的左手臂、右手腕以及两只脚都被水草缠住了,亲兵们连忙用匕首斩断水草,这才将楚王救出。 所幸楚王水性不差,在被救走时才刚刚昏迷没多久,王府里的郎中为楚王做了急救,又命人进宫去请太医,这才让楚王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湖水夜里寒凉,楚王在水中浸泡太久,又受惊过度,仍处在昏迷中,且高热不退。 敬王回府后,听到楚王府连夜进宫请太医的消息,整个后半夜都在窃喜,甚至初一一大早就在门口放了好大一挂鞭炮,以为能看到楚王府在大年初一挂白绫了,谁知,白绫不仅没挂,人家反而也放了一挂鞭炮。 “怎么回事?你们这群饭桶,不是让你们把楚王绑结实了吗?” 敬王府的暗卫见主公大发雷霆,连忙下跪求饶道: “殿下,属下等人确实是按照您的吩咐提前在湖底埋伏好,等楚王一落水就把他直接拖入湖底,再用水草绑住他的手脚,我们是见他已经不再挣扎,没了呼吸,这才沿着湖底通道游到护城河里撤退的。” 这一切听起来都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敬王很快又追问道: “那你们在楚王没了呼吸以后,有没有再捂住他的口鼻,再闷上他片刻?” “这……属下等人听到楚王府的人下水来寻人,便迅速逃离了,并没有……” 敬王打了个手势,示意这些人不要再说话,并让他们退下。这时,萧贵妃从屏风后悄然走出,忧心忡忡地说: “看来,楚王有可能是在水中装死,骗过咱们的人,再等着楚王府的人来救他。” 敬王冷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声音沙哑地冲自己的心腹吩咐道: “把那几个暗卫除掉吧,做干净点。免得楚王醒了以后,凭着记忆发现了什么。” “是。” 待那心腹出去以后,萧贵妃继续在一旁幽幽道: “老三,咱们得想想法子,让老七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儿子也正有此意。” 母子俩对视了一眼,脸上慢慢露出阴森可怖的笑容。 听说楚王深夜落水,皇上倒是没有急着来探视,只问过太医,得知楚王不会死,便赏赐了楚王一些补品以作安抚。倒是宣王听说此事后,也顾不得大年初一吃饺子了,乘着马车就巴巴地往楚王府赶去。 “快点,再快点!” “爷,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宣王却在马车里拍着大腿说: “哎呀,我急不是怕他死,而是怕他死了以后我怎么办!老七此前答应帮我找敬王制造冤假错案的证据,我还没拿到手呢!他要是两腿一蹬上西天了,我自己可怎么去找这些证据!趁着他现在还没死,我得去问问清楚啊!” 宣王一口气冲进楚王府,倒是把众人吓了一跳。楚王落水被救回来后,原本一直是沈秋灵在一旁照顾着,帮他擦脸,给他喂药,王府总管一听说宣王来了,连忙让老谭带着沈秋灵先行回避,这才把宣王迎了进来。 “老七怎么样了,醒了吗?” “宣王殿下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楚王殿下刚刚醒来,只是浑身无力,起不来床呢。” “无妨无妨,醒了就好!” 宣王连忙赶到楚王的床榻前,见他脸色苍白,双唇无色,显然是虚弱不堪的样子,遂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楚王的手,拼了老命才挤出两滴眼泪,说: “老七,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夜深看不清路,怎么不让车夫慢点呢!你看看你,病成了这样……” 楚王虽然刚醒,脑子还是懵的,但也很快想起了昨夜的一幕幕。他跟着马车落水后并没有立刻沉下去,上半边身子是扒在马车的木架上的,可是水中忽然有两股力量扯住他的双腿,把他生生拖了下去…… “老七,老七,你怎么了?你看看五哥,你说句话呀!这孩子别是傻了呀!” 楚王的思绪被聒噪的宣王打断,不悦地蹙了蹙眉,他知道宣王是为了什么来的。自己如今病成这样,只怕要躺上好几日,也不能如约去见严默的那个侍女兰姑了,不过好在敬王的那个案子已经理清头绪,看来,得提前交给宣王了,以免再生变故。 这样想着,楚王给王府总管递了个眼色,让他去把东西拿来,又请来了一直藏在府中的证人邹萍。楚王虚弱至极,只有气无力地冲王府总管说: “你来讲给五哥听,告诉他该怎么做。” 第147章 大年初一 初一一早,坊间有抢“头炷香”的习俗,家家户户赶早在大慈恩寺门前排着队,上香祈福。临近正午,赵瑾一行正准备从大慈恩寺回府,吴清就匆匆赶来,说是稻花香的徐掌柜送来消息——他已经借着从乡下回城把赵兰溪带进了京城,只等赵瑾过去把人接走。 “你要去接兰溪妹妹吗?” 马车里,黛姬上前伸出手,理了理赵瑾的衣襟。 “是啊,我去去就来,你先带孩子们回府等我。” 黛姬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赵瑾觉察出她神色不对,便追问道: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 “是不是方才母亲又说你什么了?你当耳旁风便是,别理她老人家,回头我去跟她说理。” “也不是!母亲甚少管束我。” 黛姬拉住赵瑾的衣袖,蹙了蹙眉,说: “要不……你别去接兰溪了!咱们可能被敬王盯上了!” 赵瑾系着披风系带的手一紧,连忙看向身旁的黛姬,问道: “是出了什么事吗?” 黛姬往赵瑾身旁挨了挨,在他耳畔小声地说: “我一早就收到了楚王府的消息,方才在寺里人多,不好告诉你。楚王殿下昨夜出宫回府,马车撞上了石头,翻进了湖里,殿下被湖底的水草缠住了手脚。人虽救了上来,可是一直高热不退,昏迷不醒。” “什么?楚王殿下落水了?” “是的。而且,今晨宣王殿下来探视的时候,楚王殿下清醒了片刻,还让人把敬王一案的证据提前交给了宣王,又按照此前同孙皓商议的计策说给宣王听。谁知,宣王走后没多久,楚王殿下喝了太医送来的药,便又昏睡了过去,至今都没醒呢!” 怎么会突然落水呢?好端端的,大路上哪来的石头?赵瑾坐在马车里,仔细盘算着这些细节。 “黛姬,你怎么看这件事?” “我觉得,这并不像是个意外。咱们的计划一直都进展得非常顺利,怎么偏偏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楚王殿下落水了?这个意外来得太快太突然,又那么恰到好处,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怀疑。” 赵瑾明白黛姬的意思,所以她方才才会说敬王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赵瑾抬手将马车车窗关紧,又放下窗帘,说: “敬王应该是觉察出那些对萧丞相不利的风声是宣王在跟他作对,因为整个大梁只有宣王最有可能跟他争太子之位。但是敬王老谋深算,应该也能猜到宣王没有那样的本领,所以这背后是楚王在出谋划策。而且,刺杀楚王远比刺杀宣王的风险小得多,楚王在外人眼里不可能争夺皇位,所以不会有人想到敬王要害他。” “最关键的是事情就发生在皇宫附近,皇上才不会允许自己的地盘上发生命案呢!因此皇上绝不可能去彻查然后打自己的脸,只会说是楚王自己不小心。敬王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响!” 黛姬的话,赵瑾是认可的。越是在离皇宫近的地方,敬王越不容易暴露。楚王是老皇帝最不在乎的儿子,皇位又不可能传给他,只要他还没死,老皇帝就算能猜到什么,恐怕也不会深究。 赵瑾垂眸思索了片刻,说: “不行,我还是得去找兰溪!灯会那日楚王是不会过来了,但是我跟孙皓还有兰溪得提前碰个头。楚王殿下既然已经把证据都给了宣王,而他自己又已经陷入昏迷,咱们恐怕只能见机行事了。” 黛姬犹豫了一瞬,觉得赵瑾所言也在理,遂上前叮嘱道: “你听我的,不要一个人去稻花香,你把煜姐儿、静姐儿、明哥儿全都带上,我也陪你过去。大年初一拜了早年、上了香,举家出游、逛逛集市是常事,如此不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好,我听你的。” 收拾一番后,两辆阔气的马车从大慈恩寺驶离。街道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不管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全都穿着新衣裳,逛着庙会。小孩子的脸蛋红扑扑的,或被娘亲牵着,或被爹爹抱着,手里不是举着糖人就是攥着冰糖葫芦。 赵文煜姐弟三人没有想到这次可以出来游玩,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三个孩子非常兴奋。赵瑾也许久没有陪孩子们出来逛集市了,他给景明买了面具,给赵文煜和赵文静买了漂亮的团扇和新出的珠花,也给黛姬买了两盒胭脂水粉。一家人看上去和和气气热热闹闹的。 从脂粉铺子里出来,黛姬挽着赵瑾的手臂,冲他使着眼色说: “爷,前面就是稻花香糕饼铺子了,先前煜姐儿跟我讲,那里的点心好吃,你还专门去给她买过,可我都还没尝过呢!” 赵瑾顺势拍了拍黛姬的手,笑着说: “也罢,你素日里在府中忙着持家,倒也甚少出来走动,咱们这便去瞧瞧。还想吃什么,我一并给你买回去。” “讨厌,人家哪里就那么贪心了!” 黛姬撒着娇,拉着赵瑾往稻花香去,又吩咐吴清去把看杂耍的赵文煜三人喊上,一同去买点心。赵文静一听说又要买好吃的了,连忙欢喜地跑到赵瑾身边,俏皮地说: “堂伯父,老太太不是不让我们乱吃外面的东西吗?你今日怎么敢偷偷带我们去买稻花香的点心呀?” 赵瑾抬袖揉了揉赵文静的小脑袋,温柔地笑着说: “你只要回去别嚷嚷就成!” “那是自然,谢谢堂伯父!爹爹也说,他们堂兄弟几个,就属你人最好了!”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走进稻花香的铺子,胡子灰白的老徐头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抱拳作揖地笑道: “哎哟!我的爷!我的财神爷嘞!这新年头一天,您就带着孩子们来给小人捧场来了!您瞧瞧,这些点心都是今晨新打的,香得很!” 赵文煜姐弟三人连忙凑上前去,打量着一个个新鲜出炉的点心。 这时,赵瑾开口问道: “对了徐掌柜,您这里有没有新出的点心?近来家中亲戚多有走动,吃茶叙话时摆上些喜庆新鲜的糕饼,也图个吉祥如意。” 老徐头闻言,连忙介绍道: “那可就多了,什么花开富贵饼,福禄寿全糕,好柿花生酥,喜上眉梢卷,招财进宝果!那是应有尽有啊!爷,您要是感兴趣,不妨后院请,咱们让下头的人把样品给您呈来,您喝口茶慢慢挑?” “也好。” 赵瑾冲吴清吩咐道: “你陪着嬷嬷在这看好姑娘少爷们,我同夫人去挑些点心。” “是。” 老徐头见状,便招呼着伙计们说: “去去去,赶紧去开后门,把国公府的马车引过去,等国公爷挑好了,直接装车!” “好嘞!” 赵瑾给一旁的车夫递了个眼色,那车夫微微颔首,低头便跟着伙计去了后门,把车牵进了院子里。不多时,赵瑾和黛姬也跟着老徐头步入院中。 老徐头急匆匆地说: “爷,兰溪姑娘就在屋里了。” 第148章 孔明诛心 初二这日傍晚,为期三日的新年花灯会正式开始,因着今晚皇上会来民间与民同乐,百姓们都纷纷挤到街道两边,等着看皇上的龙撵经过。城防局的官兵们早已在街道上站成两列,将百姓们阻隔在身后,唯恐其间发生意外或有人趁乱刺杀皇上。 一品香茶楼今晚并不对外迎客,因为镇国公府阖府上下要来此看花灯。二楼雅间里,衣着低调的孙皓早早地便来凑热闹了,他兀自煮着茶,焚着香,透过窗子看着远处架起的花灯小楼越垒越高,各式各样的彩灯在夜幕中闪烁着华美绚丽的光彩。 天色彻底暗下来后,赵瑾与赵兰溪如约来到雅间,孙皓一边斟着茶水,一边笑着冲兄妹二人说: “可算是把两位盼来了,你们再不来,我都以为自己是这里的主子了。” 赵瑾解下大氅,递给一旁的吴清,笑道: “那我可要好好谢谢你,替我打理这偌大的茶楼。” 雅间靠窗的位置是一个四方桌,赵瑾和孙皓相对而坐,还余下两个座位。赵兰溪褪去披风上的帽子,孙皓连忙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凳子,热络地招呼着说: “师妹来了,快请坐!” 赵兰溪默默看了看孙皓身边的凳子,又看了看赵瑾身边的凳子,遂向赵瑾问道: “夫人今日没有陪同国公爷来看花灯吗?” 赵瑾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茶盏,放在唇边吹了吹氤氲而起的热气,说: “楚王自从上次喝了药,至今还没有苏醒,黛姬易了容,去楚王府了,她要亲自看看楚王的状况。” 赵兰溪听了这话,未再多说什么,只微微向孙皓福了福身,转身便坐到了赵瑾的身边。孙皓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了僵,赵瑾见状,只垂眸看着杯盏中的茶沫一圈圈荡开,忍不住扬起嘴角,轻声笑了笑。他倒不是嘲笑孙皓,反而有些无奈和心疼。 孙皓知道,赵兰溪既然已向赵瑾言明自己尚未有还俗的打算,自然会一次次回避他的示好。不过,他也不会强求,至少现在尚能以师兄的身份与她并肩做事,和她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去努力,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幼时父母双亡,少时痛失手足,亲人的相继离去让孙皓慢慢变得很容易满足。 轻轻搓了搓手,孙皓笑着冲赵兰溪说: “师妹啊,楚王的状况想必你也听说了。” “嗯,我都知道了,只是不知楚王殿下昏迷前都跟宣王殿下交代了何事,我们下一步又该怎么去配合宣王呢?” 孙皓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按照我此前和楚王商议的计策,今晚花灯会上,皇上将会对萧家忍无可忍,当他心里对萧家的疑虑和厌恶达到顶峰之时,再由宣王呈上敬王制造冤假错案、拉拢胡家的人证、物证,来个火上浇油。” 赵瑾仔细想了想如今的局势,接着孙皓的话说: “你们找到的邹萍这个人证确实十分关键,但还有一点,胡家后院里埋着的那匹马的骸骨必须要呈现在皇上眼前,这样才能一一对上。否则,那些证据大多是邹萍的口述和严默的推测,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孙皓顿了顿,冲赵瑾问道: “你是担心宣王打草惊蛇,胡家毁尸灭迹?” “我们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这时,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赵兰溪忽然开口道: “我有个办法。” “哦?师妹已有良策?” 赵兰溪朝孙皓和赵瑾招了招手,三个人往中间凑了凑,只听赵兰溪小声地说: “邹萍既然是在夜里无意间发现了胡家老爷梦游,对着那匹马的骸骨挖了又埋、埋了又挖,那就证明当年这起冤案对胡家老爷的刺激非常大,他对自己的马都能愧疚至此,那么对那名给他抵命的镖师,只怕会更加内疚,至少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心虚……” 赵瑾似是明白了什么,遂道: “你想诈他一诈,让他不打自招?” “嗯!” 赵兰溪认真地点着头,说: “敬王既然已经怀疑上宣王,那我们就不好出面直接和宣王接头。宣王势必还会再去楚王府,到时候可以让楚王府总管代为传话,告诉宣王该如何行事。其实,只需找一个和那镖师身形相似的人,而大梁洗冤录里有那镖师的画像,我可以做一张假面,让对方易容,对胡家老爷来个夜审……”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轰鸣,几朵绚丽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美不胜收。就在这时,茫茫人海中,忽然有人大声喊道: “大家快看呐!大家快看呐!皇上来了!” 皇上的龙撵被四面八方的禁卫军围在中间,朝这边驶来。街道两边的百姓虽然被城防局的官兵挡着,却依旧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帕子和花灯,大声欢呼: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赵兰溪看着窗外,忍不住疑惑: “他今年怎么没带上萧妃?” 孙皓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此前并未见过皇上出游民间,遂问道: “怎么?他以往都会带着萧妃一起?” “不错,皇后娘娘凤驾飞天以后,都是萧妃陪他出宫。” 看来,萧贵妃已经有失宠的迹象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又有人高喊: “大家快看,好多孔明灯啊!” 一时间,无数的孔明灯从远处飘来,看上去仿佛是从皇宫的方向一路随风而来的,那孔明灯上还写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龙撵上的皇上看到这一幕,心头不禁颤了颤,一种不安的预感萦绕在脑海中。皇上叫了一名亲卫到自己身边,微眯着浊黄的眼睛,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盏孔明灯,沙哑着嗓子说: “去,把它给我射下来。” “是。” 很快,那亲卫摸出一支袖箭,射下了孔明灯,将其递到皇上跟前。皇上借着身后花灯台的烛影幢幢,转着手中的孔明灯,在心中默读着上面的文章——洋洋洒洒一大圈,全是记录萧丞相这些年的功绩的,尤其是最后八个字,像一把利刃一般,直刺入皇上的心脏:萧出陇西,天下归一。 萧家祖籍在陇西,是有名的世家望族,在当地为官多年。大梁建立后,定都长安,萧家才从陇西迁至京城。 怎么,他们萧家走出陇西不是来做官的,而是来称帝的? 皇上的嘴角依旧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冲百姓们挥手致意。他背靠着龙撵,仰头看向苍穹上空一只只耀眼的孔明灯,搭在扶手上的两只手,慢慢爆出青筋。良久,皇上对身边的心腹太监吩咐道: “你,派人去一趟丞相府,把这只孔明灯送给萧相。” “是。” “还有,你亲自去合欢殿传话,把先皇后的凤印给朕收回来。这些年,她名不正言不顺地仗着皇后的凤印嚣张惯了,如今,也该偿还点什么了。”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嘛。 第149章 夜审胡爷 “啊!皇上,皇上您这是做什么!先是收了臣妾的凤印,又把臣妾禁足,这是怎么了嘛?” 皇上一脚踢开跪在合欢殿大理石地砖上的萧贵妃,怒不可遏地说: “那不是你的凤印,那是先皇后的凤印!朕想什么时候收回来就什么时候收回来!” 萧贵妃骤然失宠,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在地上爬到皇上脚边,泪水涟涟地问道: “皇上,您是为了昨夜的孔明灯吗?那分明是蓄意陷害呀!臣妾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写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呀!家父收到皇上相赠的孔明灯,已经即刻上书陈情了,他绝不会对您生出异心啊!” 皇上闻言,却将一沓密函狠狠砸在了萧贵妃的脸上,怒斥道: “你看看你的好儿子都干了什么!今日一早,御史台就接到了一名年轻女子送来的陈冤书!” 宣王借着皇上对萧家的猜忌,趁机安排邹萍去御史台状告敬王,而御史台寇勇早前就从严默那里了解到此案尚有冤情,虽然涉及到他的堂弟寇忠,但向来刚正不阿的寇勇还是将此事如实回禀给皇上。皇上看到物证以后勃然大怒,即刻下令软禁了萧贵妃。 此时,敬王仍在自己的王府内,得知母妃被禁足,敬王也十分惶恐不安。按理说母妃受宠多年,若非出了什么大事,仅凭那些坊间的鲤鱼、喜鹊、孔明灯,还不至于直接夺了母妃的统领六宫之权。 皇上回到宣室殿里,看着跪在地上的邹萍,沉声问道: “你说敬王为了给胡家脱罪,拿你哥哥去顶罪,我若把敬王叫来与你当面对质,你敢吗?” 宣王派邹萍前来告御状之前,自然又去楚王府探视了一番,楚王虽然还没醒,但是楚王府总管已经转达了孙皓、赵兰溪等人的计策,宣王便令邹萍依计行事,请皇上夜审胡老爷。 “陛下,请听民女斗胆一言,倘若民女直接与敬王殿下对质,只怕就给了胡家毁尸灭迹的时间,不知陛下可否愿意同民女夜审那胡老爷,看看他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老皇帝倒背着手,看着眼前神色恳切的邹萍,他在宣室殿里来回踱着步。与此同时,邹萍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终于,皇上转过身来,看向邹萍,沉声道: “好,朕就给你一次机会!但是,倘若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你可知道诬告皇子是何罪?” 见皇帝应了下来,邹萍长舒一口气,连忙叩谢道: “民女多谢陛下成全!倘若民女有一句谎话,民女甘愿到九泉之下去陪伴枉死的兄嫂和侄女儿!” 是日深夜,一个全身穿着夜行衣的人鬼鬼祟祟溜进胡府的书房里。 “你……你是谁?” 那黑衣人看了胡老爷一眼,只恶狠狠地说: “敬王让我来给你带个话,皇上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你最好把之前那件事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什么也别留下。一旦东窗事发,头一个掉脑袋的就是你!” “什么?宫里出事了?” 胡老爷大惊,黑衣人却无意多说,只叮嘱一二就匆匆离去。原来,这黑衣人并非敬王的人,而是黛姬安排的楚王府的暗卫,故意引胡家老爷上钩的。 胡老爷闻言,连忙慌不择路地命人连夜刨出马匹的骸骨。只是,若要把骸骨烧成灰烬,只怕会惊动阖府上下,万一被哪个嘴碎的家奴传了出去,后果定会不堪设想。思来想去,胡老爷便带着几名亲信将那骸骨运了出去,在城中找了一个荒僻些的树林,准备在那里毁尸灭迹。 此时,皇上和邹萍就埋伏在附近的草木深处。 “你可莫要骗朕,倘若朕今晚什么都没看到,这里,就会是埋葬你的地方。” 邹萍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宣王已经告诉她,楚王那边安排好了易过容的“邹靖”前来,但她还是不甚放心,可她现在能做的也只有先稳住皇上。 “陛下放心,我的朋友已经假扮成哥哥的样子,您等着看就好了,民女所言非虚!” 就在这时,阴森可怖的树林里忽然呼啸起北风,风打着哨,裹挟起地上的枯枝残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胡老爷不敢抬头,只让亲信赶紧用打火石点上火,早些把骸骨烧完早些回府。然而,不知是风大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总之,那火一直打不起来,亲信见状,不禁嘀咕起来: “今儿个这火真是邪乎了,不会是预示着什么吧?” 本就吓得哆哆嗦嗦的胡老爷听了这话,一脚蹬在亲信的屁股上,说: “瞎叨叨什么呢?赶紧干你的活!” 然而就在这时,冷风骤停,一个全身是血、披头散发的人忽然从天而降,他大睁着眼睛,脸色铁青,倏地落到胡老爷眼前,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 胡老爷一声尖叫,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其他亲信见状,哪还敢留在原地,纷纷四处逃窜: “快跑啊!鬼啊!有鬼啊!” 胡老爷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在地上爬,一边大声哭喊着: “你们这群王八犊子!你们竟敢丢下老爷我!都给我回来!回来——!” 就在这时,那披头散发的人忽然发出了阴森沙哑的声音: “胡老爷,别来无恙啊,您还认得小人吗?您把小人害得好惨啊!” 胡老爷在地上蛄蛹着,像条巨大的肉虫子,他抬起头来瑟瑟发抖地看向那人,忽然大惊失色: “你你你你……是你?你是那个镖师?你怎么会在这?” “胡老爷,我死得冤枉,孤魂不散,难能转世投胎,我每天都在这飘荡,等着你来,我等得好苦!我想当面问问你,把我送上断头台,你午夜梦回的时候,就不会看见我血淋淋地坐在你床边,伸手掐你的脖子吗?” 胡老爷吓得脸色煞白,全身上下哆嗦个不停,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饶道: “邹靖啊!你别怨我,我求求你了!那都是敬王出的主意,都是敬王干的,他要用我们家的铺子买铁器,他要造兵器,他要夺权啊!你要找就去找他吧,你找我干什么呀?” 那人又上前两步,幽幽地问道: “那我可怜的妻女总该是你杀死的吧?” “是是是我,可可可可可那也是敬王指使的,谁谁谁谁让你媳妇去找严默的!敬王说,我若不派人杀了她们娘俩,后患无穷啊!” 胡老爷已经说出了邹萍想要的东西,那人也不再伪装,遂抬手揭下自己的假发套和假面,原来,他只是个样貌寻常的青年。胡老爷看得愣了愣,却见这青年已转身冲一旁的树丛行礼,胡老爷这才发现,自己身后的树丛里发出窸窣声响。 不好,定是有人在诈自己! 胡老爷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树丛里的人影骂道: “是哪个龟孙子在坑老子!” 树丛里的人影晃了晃,踏着月色信步走来。待胡老爷渐渐看清来者的脸时,一股热流顿时从两腿之间喷涌而出,刺鼻的尿骚味令人作呕。吓尿了的老胡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道: “皇上!臣……万死!” 第150章 敬王脱罪 “你说什么?老胡被收监了?” 敬王噌的一下从高背椅上坐起身来,大惊失色。那前来回禀的暗卫说: “启禀殿下,昨夜不知是何方势力冒充咱们的人,让胡老爷把马匹的骸骨运到城中树丛里烧毁,没想到,竟是一个局!” 敬王咬了咬牙,气愤地说: “这个老胡也是个草包!什么人的话他都敢信!如今我正在风口浪尖上,按兵不动才是上策,我怎么可能让他这个时候烧毁骸骨!” 这时,已经闻讯赶来的靖安侯世子上前两步,沉声道: “殿下,那姓胡的既然已经招供,说您拉拢胡家是为了借他们的铺子做掩护,大量购买铁器私铸兵器,想来皇上是不会饶恕您了!既然咱们铸造的兵器已经运到王府,还请殿下即刻谋划,咱们趁机逼宫,一举夺下皇位!” “不!” 敬王抬手示意靖安侯世子,很快否定了他的想法。 “你想想看,父皇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他此刻定然已经做足了准备,只等着我领兵造反,然后将我一举拿下。到那时,我就会彻底背上弑父夺权的罪名!更何况,母妃如今还在宫里,我若这时逼宫造反,父皇势必会拿母妃的性命要挟我!” “那……那殿下的意思是?” 敬王倒背着手,心中盘算了片刻,遂转身冲靖安侯世子说: “如今,胡府马匹的遗骸和老胡的供词,只能证明是胡家老爷撞死了人,而我帮他用镖师邹靖去顶罪。至于邹靖妻女的死,虽是我指使,却是老胡派人去暗杀的,我未经手,更是无从查证。最重要的是,他们说我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咱们只要按兵不动,再把兵器从密道悄悄运回去,我就不信,父皇真的能查出什么?只要私铸兵器这条罪名能开脱掉,其它的嘛,也不算什么大事!” 靖安侯世子闻言,再次上前两步,在敬王身前悄声道: “其实,殿下只要顽抗到底,邹靖一案,您也可以完全推出去的!” “不,这桩罪名我还是要认下的。我毕竟在那个时候纳了小胡氏,显然是和胡家有牵扯的,若是拒不认罪只怕有些强词夺理了。更何况,父皇如今正厌恶着萧家,他需要打压我,出出气。这个气,你得让他出,你得给他这个拿捏我的机会。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顽抗,只怕父皇就要对我彻底失掉耐心了。” 敬王抬手拍了拍靖安侯世子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时候向父皇低个头,退一步,未尝不是良策。” 翌日一早,敬王就领着小胡氏匆匆赶到宣室殿请罪。老皇帝筹划了一天一夜,在皇宫各处藏好了禁卫军,就等敬王带人前来逼宫造反,好将他一举拿下。可是,敬王却是赤手空拳而来的,且只带了一个即将临盆的胡侧妃。 老皇帝与禁卫军统领约定,掷杯为号,只要敬王有异动,禁卫军会立刻将其拿下。 “宣三皇子敬王进殿!” 太监话音刚落,敬王就领着小胡氏踏进宣室殿。一进殿门,敬王即刻跪倒在地,哭喊道: “父皇!儿臣糊涂啊!儿臣糊涂啊!儿臣不该宠幸这妖妇,听了她的枕边风,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一旁挺着孕肚的小胡氏听了这话,顿时大惊。来之前,敬王明明告诉过她,要带她来给她的哥哥求情,可是来到以后,敬王却全无求情之意。 “父皇,儿臣当时新纳了小胡氏,正逢她哥哥撞死了人,她给儿臣出主意,要儿臣找个路过的人给她哥哥顶罪。儿臣禁不住她的哀求,脑子一热就应下了!可是父皇,儿臣真的没有命人杀害邹靖的妻女,这一定是那姓胡的自己心虚,才派人去动手的!” 小胡氏闻言,连忙上前晃动着敬王的手臂,意欲反驳,可她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说不出话了,明明方才在马车上还好好的。 小胡氏心头一沉,这才想起自己方才下马车前,敬王怕她口渴,给她倒了一杯茶水,她没有多想,便饮下了。 皇上听了敬王的解释,又见小胡氏只在一旁着急,却并未开口替自己辩解,遂问道: “老三,根据昨晚的供词,你当初用镖师救下小胡氏的哥哥,是为了收买铁匠出身的胡家,借他们家的铺子大量买铁,私铸兵器。可如今,你却解释为受到胡侧妃的蛊惑?” 敬王闻言,只伏小做低地继续磕着头说: “父皇,儿臣承认自己制造了冤假错案,可是儿臣真的只是受到小胡氏的蛊惑,并不是为了购买铁器私铸兵器呀!那胡家老爷定然是为了给自己开脱,什么屎盆子都往儿臣的头上扣!” 老皇帝有些怀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继续问道: “你确定,你没有私铸兵器?” “父皇!您现在便可去儿臣府中搜查!” 皇上只捋了捋自己稀松花白的胡须,不屑道: “你若真的私铸兵器,自然也不会藏在府中。不过,你手上既沾了人命,也不能不罚,你先说说,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一肚子坏水的小胡氏?” 小胡氏闻言,急得直掉眼泪,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她指着自己的肚子,拼命冲皇上摆手,皇上似乎也看出了小胡氏的异常。可就在这时,敬王忽然上前拔出御前侍卫的佩剑,冲着小胡氏的脖颈就砍了下去。 大股鲜血喷涌而出,小胡氏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敬王,很困便倒在了血泊中。敬王下手不轻,小胡氏的脖子几乎断了一半,死状可怖。最关键的是,她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足月的孩子,临盆就在这两日了。 敬王此举,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老皇帝垂眸看着满地的鲜血,眼底没有丝毫的波澜,但他倒背在身后的手却一圈又一圈地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老三砍自己即将生产的爱妾都那么狠,眼都不眨一下,以后若是砍起自己这个老父亲…… 皇上没有再往下想,而是踱着步坐回自己的龙椅上,冲敬王说: “你很好,大义灭亲。然出主意的是她,依计行事的却是你。即日起,朕会收缴你的兵权,停掉你所有的俸禄和份例。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再踏出府门半步,更不得与你母妃相见。在朕彻底查清楚你是否私铸兵器之前,你敬王府所有家产全部查封!” 敬王被收了兵权,还被查封了家产,心中定然不甘,但是靖安侯手上还有大量兵权,靖安侯是自己人,尚可用。再说,他这些年也在密道里屯了一个小金库,明面上的家产被查封,却仍有一些私房钱可用。 只是,他私自锻造的大量兵器还没有完全运出府,密道狭窄闭塞,一次不能进太多人,否则可能会造成窒息。这兵器若想全部运出府尚需几日,怕就怕皇上在这个时候暗查他…… 敬王心事重重地回到王府,很快就有宫内禁军将敬王府大大小小的门全部封住,府中家产也全部被搬空。没过多久,胡家老爷被判斩首,因其所犯已不止纵马行凶、杀害邹靖妻女之罪,还有栽赃嫁祸、欺君罔上之罪,因此胡家家产悉数充公,成年男子流放,女眷贬为官奴。曾凭借锻造铁器显赫一时的胡家,尚未来得及挤进朝中政权的核心,就被踢了出来。 然而,就在皇上宣判的当天夜里,邹萍竟跌跌撞撞地一个人跑来了楚王府,绕到角门处叩响了门环。王府总管见了她,十分惊讶,确认周围无人跟来后,这才匆匆领她入府。 “邹姑娘,你怎么来了?宣王殿下知道吗?” “宣王不知道!我假借去郊外祭奠哥哥,宣王恐我生出是非,便派了两个侍从跟着我。我焚香的时候,摸出了随身携带的迷香,又假借痛哭捂住自己的口鼻。那两名侍从很快晕了过去,我这才趁机逃来楚王府的!” 邹萍用的是“逃”字,那王府总管疑惑道: “莫非,邹姑娘发现了什么?” “总管大人,您快去告诉孙大人和兰姑,宣王和敬王,都想害死楚王殿下!” “你如何知道的?” “我今日偶然听到宣王殿下和自己府中的幕僚谈论楚王殿下的病情,那些幕僚们猜测,是敬王殿下买通了宫里的太医,楚王殿下日日喝的药应该有问题。宣王殿下则说,如此甚好,楚王知道他太多事,日后他若登上皇位,必定不能留楚王,倘若楚王这回再也醒不过来了,正好省得他动手了!” 那王府总管怔了怔,只点了点头,沉声道: “黛姬此前来看过楚王,也怀疑是药有问题,可是宫里人做得十分隐秘,黛姬试了半天也试不出是什么毒。如今,每日送来的药已经偷偷倒了,我们也请了郎中来重新开药,只是楚王殿下体内余毒未清,仍旧昏迷不醒啊!” 第151章 黄雀在后 镇国公府,赵瑾的书房里有一间密室,藏于墙后,内设机关。 是日夜里,赵瑾把蓉儿领到书房密室,让她与赵兰溪见上一面。蓉儿许久不见兰姨,十分亲昵地贴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兰姨,你放心做事便好,不要挂念我,我会乖乖在镇国公府待着,这里很好,我也不会给你、给国公爷添麻烦的!” 赵兰溪发觉蓉儿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她长大了,不仅个子变高了,也开始变得自立自强了,不会再像前几次那样急着问自己何时才能把她接走。现在,蓉儿还会反过来安慰赵兰溪。 可见,蓉儿在镇国公府过得很不错。 赵瑾走上前,看着身穿淡粉小袄的蓉儿,笑着说: “这一茬小丫鬟都长起来了,个头一个赛一个,等到开春就得置办新衣裳了。” 赵兰溪抬眸看了看赵瑾,轻轻牵起唇角,也笑着说: “国公爷把蓉儿照顾得好,我先替严大人谢过了。” 赵瑾只浅笑着摇了摇头,坦诚道: “我素日里与她接触得也不多,如果你觉得蓉儿在我这过得还不错,那都是煜姐儿的功劳。” 蓉儿闻言,也仰起头来看着赵兰溪,笑盈盈地说: “兰姨,你就放心吧!我和大小姐还有莲儿姐姐相处得都很好。国公爷素日里御下极严,最不喜人争风吃醋、欺软怕硬,因而府里的嬷嬷、姐姐都很照顾我,并不曾欺生。” 赵兰溪揉了揉蓉儿的小脑袋,又抬头看了看赵瑾,冲他说: “时候也差不多了,蓉儿也该回去服侍煜姐儿了,别让府里的人起疑。” “也好,蓉儿先回吧,过些时日我再想办法让你们见面。” 蓉儿虽然仍有些不舍,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抱着赵兰溪不肯走。只见她站起身来,笑着冲赵兰溪叮嘱道: “兰姨,我这便回了,你在外做事,一定要当心,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你也是,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赵兰溪又拉了拉蓉儿的小手,蓉儿这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了。 密室的门打开又关上,吴清将蓉儿带了出去,只留赵兰溪和赵瑾在其中。赵瑾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道: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了,胡家扛下了所有,敬王折损并不大。” 赵兰溪闻言,也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赵瑾身边说: “这并不意外,敬王的手段一直高于宣王,他既为了皇位筹谋多年,又怎会不做挣扎束手就擒?他是我们最棘手的对手,自然难搞些。” “看来你也早有预料。” 赵瑾转过身来看向赵兰溪,沉声道: “我此前便觉得敬王会想办法把私铸兵器的罪名洗脱掉,不过,皇上既然已经起了疑心,不可能一点都不查,他之所以不痛不痒地把敬王软禁起来,没收家产,其实就是想让敬王和外界断绝联络,这样方便皇上进一步彻查。” 赵兰溪听了这话,只冷笑着说: “皇上不会真的以为敬王出不去了吧?” “这怎么可能呢?” 赵瑾抬袖轻轻抚摸着密室的内壁,笑着说: “连我这镇国公府都有好几条密道,他敬王府岂会没有?” 赵兰溪怔了怔,抄着手走上前说: “听国公爷的意思,你这是早就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做了?” 赵瑾垂眸理了理衣袖,气定神闲地问道: “你还记不记得你送景明去徐州前,给我们送来一张人皮?” “我当然记得,那人皮是从夜闯南屏山的贼人身上取下来的,上面的图纹刺青应该就是效力于敬王的标志。” 赵瑾点了点头,接着赵兰溪的话说: “敬王府的密道势必通往郊外,或是直接通到可以私铸兵器的空旷山谷。两日前我已派出暗卫们乔装成摆摊做小买卖的村民,分别蹲守在四个城门的外围。同时还有部分暗卫扮成樵夫,埋伏在周围的山体中。” 邹萍去御史台告御状之时,赵瑾便已猜到敬王不会直接认下私铸兵器、意图谋反的罪名,势必会有大动作,于是便派出大量暗卫分散到四个城门的郊外以及周边的山区。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经过几日的摸排,还真的发现了一些线索。 赵瑾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拿给赵兰溪看,赵兰溪将荷包打开,见里面什么都没有,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赵瑾,赵瑾又指了指那荷包上的花纹,笑着温声道: “别急,你再仔细瞧。” 赵兰溪的目光落在那花纹上,只见其眉心跳了跳,连忙惊讶道: “这不是那块人皮上的图案吗?只不过,这只是其中一角。” “不错,母亲的寿宴上,我也曾看见过靖安侯世子戴着这样类似的荷包,这荷包看上去就像一个普通的配饰,并没有什么异同,但是只要见过那个刺青的人就能认出,这荷包上的花纹正出自那个刺青图案。” 赵兰溪闻言,连忙问道: “这个荷包你从哪得来的?” “在西城门外不到十里的地方,这几日一直有一队商旅在山脚下安营搭寨,把能通往山里的小路挡得严严实实的。我的人扮成樵夫,装作要上山砍柴,却被那些商人挡了回来,他们说要在这住上几晚,不准人来此打扰。你想想,如今城里正是新年热闹的时候,若要做买卖,这个时候进城最合适,哪有商旅会在城外的山脚下安营搭寨的?” 赵瑾把这话说给赵璇听,赵璇也觉得可疑,这队商旅恐怕是假冒的,他们的本意绝不是进城来做生意。赵瑾安排的“樵夫”经验丰富,擅长跟踪打探,很快就发现了这队商旅中的每个人都佩戴着荷包,且上面的图案都一模一样。于是这“樵夫”故意与对方发生争执,推搡中顺走了一只荷包。 赵兰溪看着荷包,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看来,他们是在给那个山谷打掩护,也就是说,那个山谷里极有可能就是敬王私铸铁器的地方,前几日,他们应该在忙着运兵器。而最近这几日,为了避免皇上的追查,那队商旅也许已经离去,山谷也会恢复平静。” “其实只要知道了具体位置在哪,这事儿也不算难。孙皓这两日忙着给楚王找郎中解毒,明日便会得空与我们一见,到时候我们再好好商议下一步的行动。” 就在这时,密室里的机关忽然发出声响,赵瑾朝门口看去,只见吴清走了进来。 “国公爷,不好了,永昌伯那边下了拜帖,明日要来探望二夫人!” 永昌伯来了? 赵瑾看向赵兰溪,沉声道: “他终于沉不住气了。” 赵兰溪只冷笑道: “他当然沉不住气了,敬王出了事,一心想抱敬王大腿的永昌伯自然想找他妹妹打听打听情况。” 可怜永昌伯并不知道,靖安侯府早已不准赵兰亭回娘家,佟佳萱如今病得自命难保,更不可能从赵兰亭那知道敬王的事了。 这时,赵瑾微微蹙了蹙眉,说: “如今在这个节骨眼上,还不能让佟佳萱和永昌伯见面,以免她破罐子破摔直接告诉永昌伯,说我们想弄死她。” 赵兰溪听了这话,又一笑,只沉声道: “你信得过我吗?” “你要做什么?” “我的身形跟佟佳萱差不多,我若易容成佟佳萱的样子,往床上一躺,再盖上被子,你说……” 赵瑾顿了顿,眸中闪过一抹微光,但很快就担忧道: “即便你的易容术已出神入化,可是声音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模仿别人的声音?” 赵瑾心头一惊,不禁怔了怔。他认识赵兰溪十年有余,还真不知道她还有这项本领。 “不过,模仿别人的声音实在是太难了,我也无法做到和佟佳萱一模一样。你先领我去见见佟佳萱,让我听听她如今生病后是个什么声音,我心里也好有数。人生病以后声音自然会变得沙哑,即便和从前有些变化,也是正常的。” 第152章 永昌伯来访 自打除夕过后,长安就下起了小雪,细碎的雪花像盐粒一般落在镇国公府的院子里,时不时地伴随着一阵小雨。在一处废弃的院落外,沉重的铁锁被打开,四个侍卫让出一条路来,把赵瑾和戴着面具的赵兰溪引了进去。 不大的偏院里,简陋的三间小屋破旧不堪,与整个镇国公府的气派格格不入,屋里既没有地龙,也没有碳火,冷得像个冰窖。 佟佳萱裹着一床棉被,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旁边只有一个小丫鬟,偶尔给她倒些茶水,一旁掉了漆的桌子上还摆着午时的饭菜,不过是些青菜、豆腐之类的,唯一的荤腥是一盘炒鸡蛋,还剩了大半盘。看来,佟佳萱已进食不多了。 “你……你来干什么?你是来杀我的吗?” 披散着头发的佟佳萱微微睁开眼来,有气无力地对赵瑾说。 赵瑾看着这脸色惨白的毒妇,眼底没有丝毫波澜,他一想到佟佳萱曾派人给景明下药、又派人去徐州暗杀景明,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现在还不能让你死,你且忍一忍,赵璇已经来求过我了,必要的时候,我会给你个痛快,不让你再受罪。” 佟佳萱听了这话,顿时一阵干咳,她捂着胸口,大喘着气说: “赵璇这个狗东西,他不救我也就算了,居然还求着你赶快杀了我!” 赵瑾只冷笑两声,冲佟佳萱说: “赵璇不是要杀你,而是知道自己救不了你,所以想给你求个速死。” 佟佳萱闻言,却凄然地笑着说: “我佟佳萱这辈子就是嫁错了人,嫁了这么个没有上进心的窝囊废!赵璇但凡对镇国公的位子有一点贪念,你赵瑾未必活得到今日!你让人严防死守,不准赵璇带馨姐儿来见我,不就是怕他耳根子软吗?你有本事,你让赵璇来见我啊!” 赵瑾并不理会她,只又听她骂骂咧咧了一通,遂领了赵兰溪出来。 “怎么样?心里有把握吗?” 赵瑾看向赵兰溪,赵兰溪只略顿了顿,遂改了声色,看向赵瑾说: “赵瑾,你有本事让赵璇过来啊!赵璇但凡对镇国公的位子有一点贪念,你未必活得到今日!你让人严防死守,不准赵璇带馨姐儿来见我,不就是怕他耳根子软吗?” 赵瑾听得怔了怔,很快便垂下眼眸,放下心来。虽不能说十分相似,但这声音和语气,一听就是佟佳萱在瞎叨叨。等永昌伯过来,就先这样糊弄过去,反正男女大防,永昌伯也不可能坐到床边拉着佟佳萱的手说话,只要不过分接触,凭赵兰溪的本事应该是可以瞒天过海的。 就在这时,吴清从外头走来,冲赵瑾行了一礼,说: “禀国公爷,静姑娘想来向您辞行,今儿个便要回家去了。” “她不是向来在我这过了十五才回吗?” “听说是东方神医回来看景辉少爷恢复得如何,璃老爷差了人叫静姑娘回去拜见神医,当面道谢。” “也好。” 赵瑾说完,抬脚正欲往自己院儿里去,却忽然足下一顿,转身看向吴清,惊喜道: “东方神医回来了?” “是的。” 赵兰溪即刻便明白了赵瑾的意思,遂心领神会道: “国公爷,楚王殿下有救了!” 赵瑾笑着点了点头,连忙冲吴清说: “我也好些时候没去看看景辉了,他大病初愈,我这个大伯父总该去瞧瞧才是。你差人去告诉文静,让她不必来向我辞行,只稍等我片刻,我陪她一同过去。” 说完,赵瑾又转身看向一旁的赵兰溪: “兰溪,你速去找黛姬……” “我明白,让夫人即刻送消息去楚王府和孙府,别让那些郎中瞎捣鼓了,等东方神医过去瞧了楚王殿下再说。然后告诉师兄,也别再去寻什么外头的郎中了,免得让人看出端倪。” 赵瑾目光微怔,心下一阵感慨,只抬手轻轻拍了拍落在赵兰溪肩头的细雪,未再多言便走开了。时至今日,他才总算明白了严默生前的快乐——赵兰溪聪慧过人,无所不能,人也生得美貌不俗,偏她又心思纯正不会往老爷床上爬,难怪连严夫人都喜欢她呢。 …… 翌日清晨,永昌伯早早地便赶来看望妹妹佟佳萱了,此时佟佳萱还被关在废弃的院子里,并不知道娘家来人了。与此同时,赵兰溪已经易容改面,躺在佟佳萱此前居住的房间里,赵璇坐在床边,被迫帮着赵兰溪“打掩护”。 赵璇知道佟佳萱时日不多了,他是想让佟佳萱再和娘家人见上一面的,但是赵瑾不同意,佟佳萱一旦发起疯来跟娘家告状,那么赵瑾少不了要跟永昌伯争辩一番,添出好些麻烦。他如今一门心思全在楚王身上,无暇顾及其他,还是让佟佳萱不声不响地病死比较好。 且说永昌伯来到内室,赵璇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相迎。 “舅兄来了。” “佳萱如何了?” 永昌伯指了指床幔,赵璇生怕被看出端倪,不敢怠慢,连忙装作从容不迫的样子拉开床幔。赵兰溪易了容,又披散着头发遮住大半张脸,乍一看与佟佳萱本人并无差异。 “佳萱呐……” “大哥……” 赵兰溪刚一开口,就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哎呀,佳萱呐,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永昌伯连忙上前向赵璇询问: “这病何时起的?如今还未好吗?” 赵璇低下头,尽量不去看永昌伯的眼睛,只道: “年前受了风寒,就开始咳喘不止,郎中给开了药,原是缓过来了,不曾想这几日雨雪骤降,又咳了起来。” 永昌伯闻言,似是对妹妹的身体并没有那么挂心,很快就试探着问道: “佳萱呐,你和你小姑子兰亭一向交好,你病了那么久,她也来瞧过你了吧?” 赵兰溪靠在软枕上,摇着头说: “没有,她已经许久不来了。” 永昌伯顿时面色一僵,皱起了眉头,心里暗道:你大病一场还是没有借机见到靖安侯府的赵兰亭,病得有何意义? 赵璇怕赵兰溪说太多会被永昌伯听出声音来,连忙接着说: “兰亭妹妹此前就跟我母亲不和,吵闹过几回,她向来气性大,想来是故意赌气呢。” 永昌伯似乎并不希望赵璇一直在旁边杵着,因为他想单独问问敬王的事,看看佟佳萱还知不知道一些别的情况。 “妹夫啊,你若是有事要忙,就先去前头吧,我陪着佳萱就好。” 赵璇哪敢让赵兰溪单独和永昌伯接触,遂客气地说: “舅兄客气什么,你难得过来,我哪有抬脚便走的道理。” “好妹夫,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打理着阖府上下的铺子,怎会不忙?” “再忙也没有舅兄的事重要啊!” 就在郎舅二人你推我搡之时,吴清及时出现在外间,解开了僵局: “伯爷,您带来的小厮方才在外院找到小人,央求小人前来通传一声,说是伯夫人摔了一跤,似是有小产的迹象。” “什么?” 永昌伯的夫人,人到中年又有了身孕,已怀胎六个多月,几个郎中瞧了都说是男胎,永昌伯在意得很。 “佳萱呀,你嫂子摔了,这一胎怕是不好了!你好好歇息,哥哥改日再来瞧你!” “嗯。” 赵兰溪虚弱地点了点头,便躺下了,赵璇连忙出门相送,心里长舒一口气。吴清见永昌伯已走远,也不禁低声感叹道: “摔得可真是时候啊!” 第153章 神医出手 永昌伯走后没多久,孙皓就登门了。 为了不让人起疑,孙皓带了孙峻过来,说是自己此前离京月余,赵瑾对孙峻颇为照顾,如今正逢新年,特领了孙峻来拜谢。 孙峻的个子也长高了些,他穿着竹青色绣松枝的锦缎棉袍,比此前更加挺拔俊秀,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了。如今,赵文静已经回自家府上了,准备照顾哥哥几日再回来找赵文煜玩,现下,赵文煜正在后花园里陪着景明作画。 赵瑾见了孙峻,问候几句,便笑着说: “峻哥儿来得巧,煜姐儿正领着景明作画呢,峻哥儿的画也出彩,又跟你父亲学了一手好篆字,刚巧景明也对篆字颇感兴趣,我让顾嬷嬷领了你去后花园,你同他们姐弟想来有的聊。” 孙峻一听,顿时心中暗喜,只是当着赵瑾的面,他难免有些羞涩,只垂眸一拱手,连忙恭敬道: “是,晚辈多谢伯父。” 孙峻跟着顾嬷嬷离开后,一旁的孙皓坏笑着坐到赵瑾身旁,唏嘘感慨道: “嫁女儿嘛,总要过心里一道坎儿,一开始呢,都是难以接受的,你瞧瞧你如今,这都上赶着把他们俩往一块凑了!” 虽说未出阁的姑娘不宜与外男相会,但若是自家兄弟也在一旁,倒是说得过去的。因此赵瑾特意提了景明也对篆字感兴趣,也是让孙峻有个理由见一见他们姐弟。 赵瑾抓起一个冬枣就砸向孙皓: “你莫不是忘了来我这的正事!” 孙皓一把接住冬枣,塞进嘴里,笑着说: “别生气呀,咱俩日后没准儿真是亲家,说不定你以后还是我大舅哥呢!” 赵瑾闻言,只挑了挑眉,端起茶盏,同样笑着说: “我们镇国公府虽说不如以往显赫了,可我到底也还是镇国公,兰溪的婚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你若有本事让她点头,我自会为你们张罗,可她若始终不肯点头,你也别妄想从我这把她骗走!” “哟,您还挺讲原则!” 赵瑾见状,喝了口茶水,又搁下茶盅,正色道: “你同我说起话来倒是有种不顾楚王死活的快乐。我可告诉你,东方神医,我没请动!” 孙皓听了这话,也不禁叹了口气,抄着手说: “哎,料你也请不动啊!神医一向独善其身,定然不愿参与皇室诸事!只是医者父母心,神医不该因为楚王的身份就不救他呀!” “神医倒是没说一定不救楚王,他只是说他绝对不会去楚王府的。” 孙皓看向赵瑾,忍不住说: “那神医的意思应当是……” “神医如今还在赵璃府上,明日才会离京,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楚王殿下带到赵璃府上,请神医医治?” 见赵瑾这样说,孙皓不禁有些犹豫,首先,怎么才能不让人发现那是楚王?其次,赵璃那边又该如何解释呢? 忽然,一个奇妙的念头在脑海中萌生,孙皓连忙开口道: “有了!我们就说楚王府病死一个下人,拿白布一蒙,抬出去便是!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嫌晦气,自然避而远之!” 赵瑾抬眸,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孙皓,孙皓却愈发坚定地说: “这节骨眼儿上,也不管什么大不敬了,能把楚王殿下救活才是要紧事!你若不信,等日后楚王醒来,你自个儿问问他,是想一命呜呼,还是想装一回死人得到救治?” 这谁敢问啊…… 赵瑾没接话茬,只接着说: “那咱们把楚王殿下转移到哪合适呢?既是装成死人,就更不能往赵璃府上送了。” “运到郊外的乱葬岗!” “你疯了?你还要出城?” “哎呀,就说是得了传染病死的,大过年的如此晦气,谁会真的揭开白布来看!只有乱葬岗才是最安全的!” 见孙皓已拿定主意,赵瑾则接着问道: “你是想等明日神医离京之时,请神医在郊外给楚王殿下看诊?”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孙皓神秘地竖起一根手指,在赵瑾身前点了点,说: “怎么把楚王殿下运到乱葬岗,是我的事儿,怎么把东方神医引到乱葬岗,是你的事!” 赵瑾微微点了点头,妥协道: “好好好,我来想办法!” 不过,一想到自己此前派人查到的那个山谷,赵瑾又忍不住问道: “对了,我跟你说的那个山谷,此前有敬王的人假冒商旅驻扎,不让人上山。你可有想到什么办法能让皇上发现端倪?” 孙皓一边听着赵瑾的询问,一边拿起小碟子里的红豆饼,津津有味地品尝着,慢条斯理地说: “我听说皇上年轻的时候,喜欢冬猎?” “不错,可皇上如今沉迷长生不老药,整日吃吃睡睡,已经很多年不冬猎了。” “这不全看宣王怎么引导吗?他愿意出这个头,那就好好利用他!那座山虽不在皇家猎场内,可是只要能把皇上骗出宫去,总能想办法把他引到那座山上。” …… 又一日,楚王府放出消息,说是府上一名小厮得了传染病,起了一身的红疹子,高热不退病死了。一大早,楚王府角门处就抬出来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周围的人都纷纷捂住口鼻,吓得连连散开。楚王府的人一路把“尸体”运到城门口,守卫的官兵见状,也忍不住退后几步,厌恶地问道: “大过年的怎么回事?” “回军爷,咱们楚王府上病死一个小厮,害的传染病,得赶紧拉走烧了!” 为首的将领虽然也觉得晦气,但出于职责所在,还是用手中的长枪轻轻挑起白布的一角,露出“尸体”的耳朵和鬓角,单是鬓角周围,便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疹。那守门的将领见状,连忙放下白布,退到一边,嫌弃地挥着手说: “赶紧走赶紧走!拉出去烧干净!” 就这样,楚王被运出了城,当然,这还是得益于老谭和沈秋灵独创的“红疹子”,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上次用剩下的“红疹子”,贴在楚王身上刚刚好。 且说东方神医坐着马车也离开了京城,临近午时,神医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打着盹儿。马车行至京郊一处较荒僻的树林外,忽然蹿出来几个神秘的蒙面黑衣人,其中一人几个箭步上前就把车夫薅了下来,那车夫大惊,连忙叫喊道: “救命啊!抓贼啊!抓贼啊!” 东方神医从半梦中惊醒,连忙打开车门,却见自家的马车已经被几个黑衣人驾走,行驶的方向更是越来越偏僻。 “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 “神医,对不住了,我们不是要打劫,而是要带您去一个地方!” “去哪?” “乱葬岗!” 东方神医倒是并不慌乱,只捋了捋长髯,心头暗道:楚王府早上刚把一具尸首运到乱葬岗,这么快就有人把自己劫持过去了?难不成这所谓的“尸首”就是楚王? “哼!” 东方神医不屑地笑了笑,遂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我就知道赵瑾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再想办法,可我倒是没想到,他求人办事竟是如此简单粗暴!” 第154章 冬猎(一) 郊外废弃的破庙里,常有过路的商旅或镖师在这歇脚,这日,庙外也停了一辆不大的马车,马车外站着几个相貌平平的随从,他们看上去虽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厮,却各个身手不凡,实为楚王府的暗卫。 马车里有一张软榻,上面铺着厚实柔软的被褥,楚王半躺在榻上,背靠着舒适的大迎枕,手里捧着一个暖和和的手炉,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孙皓与赵瑾分别坐在他两侧。 “殿下,东方神医已施针帮您把体内余毒排出,神医说,此毒为西域毒种,他已经为您配制了解药,您还需按剂量服用一个月,身体才能复原。” 楚王抬起头来,看向孙皓,又看了看一旁的赵瑾,仍有些虚弱地说: “此番被害,属实是小王自己大意了,若非先生与赵公从中多次周旋,小王恐也难有今日。还请二位受小王一拜!” “殿下!” 孙皓与赵瑾连忙扶住楚王,赵瑾在一旁宽慰道: “我们既追随殿下,自当为殿下尽心尽力,殿下又何必多礼?” “是啊,殿下此番受惊,还得多多静养才是,万不可劳心劳神了。” 见孙皓这样说,楚王倒是忽然想起来一桩事,便开口问道: “小王出事前,本欲与兰姑一见,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等意外,让她白白冒险进京一趟,不知兰姑可有怨怼?” 赵瑾闻言,心头一怔,连忙解释道: “怎么会?殿下放宽心便是。只是兰姑还有两个弟子,她不好一直在我这待着,前些时日便已经离京了。” 孙皓也在一旁打着马虎眼说: “殿下当时还没苏醒,兰姑执意要走,我们也不好拦她,还请殿下见谅。” 楚王闻言,倒是歉意地摇了摇头,自责道: “无妨,反正宣王已经把敬王制造冤假错案的事捅出来了,事情的进展也基本在我们可以掌控的范围内,兰姑见与不见,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我只是此前听先生说,兰姑与赵公的关系也不甚亲厚,只怕此番变数会让赵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殿下就不要多想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现在得朝前看,想想怎么让皇上发现敬王私铸兵器。不然,等萧家的事慢慢淡了,敬王被释放出来,咱们前面做了那么多就都前功尽弃了!” 孙皓见状,也连忙笑着在一旁劝道: “镇国公所言甚是,还请殿下不要过于忧思。” 楚王是想成就大业之人,自然不会因为一点事就怨天尤人,唉声叹气,遂道: “两位放心,小王一定不会自暴自弃的,你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小王又怎会一直瑟缩着不敢上前?我会尽快想办法请五哥来一趟,让他多多在皇上面前提出冬猎一事。如今萧妃因着流言的事失宠,凤印暂时放在薛昭仪那,薛昭仪也晋了德妃的位分,正月十五那日就正式行册封礼了。如今宫里的局势对五哥都是有利的,他母妃正得宠,这个时候他是能在父皇跟前说上话的。” 孙皓闻言,忽然想起邹萍此前逃回楚王府的事,遂上前叮嘱道: “殿下,倘若宣王此次向您问起邹萍的事,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让宣王知道邹萍回来了。据邹萍所言,宣王殿下是想等日后夺嫡上位就对您赶尽杀绝,您不能不防啊!” “我明白。” 楚王微微点了点头,说: “宣王若是问起,我就装傻便是。邹萍的哥哥平反,她也获赔了不少补偿,偷偷跑回老家去也不是不可能,总之,不能让宣王发现端倪就是了。” 当然,宣王是个急性子,他见敬王的事一直没有什么较大的进展,未等楚王相邀,就急着登门了。此时,楚王已经被赵瑾和赵璇塞进运货的木箱里,跟着赵璇的商队回到了城中。赵璇经商多年,素来会与人打交道,和几个城门守卫又都很熟,再加上镇国公府的面子,守卫们只开了前两个箱子象征性地查了查,就放了行。 楚王回到王府后,很快就见到了宣王。宣王虽然此前也想让楚王病死算了,省得日后自己动手,但是如今他没有办法让敬王坐实私铸兵器的罪名,也只得再来楚王府瞧瞧。 看到楚王已经苏醒,宣王大喜。但是楚王留了个心眼儿,他让宣王暂且不要对外声张自己已经醒来的事情,以免惊动了敬王。反正宫里的太医见他多日不醒,皇上也没有十分过问,也就不怎么过来瞧他了。 宣王很快就按照楚王的意思,在宫里殷勤地伺候着皇上,跑前跑后地献孝心。皇上最近独宠薛昭仪,还晋了她为德妃,虽暂未行册封礼,可一应份例全都已经按照妃位供给,就连宣王也得了不少赏赐。趁着皇上高兴,宣王在皇上面前极力夸赞父皇从前的英武,借机提出请父皇组织一场皇家冬猎。皇上经不住宣王的夸赞,也想展示一下自己所剩不多的“雄姿”,终于答应了下来。 冬猎的圣旨一下,朝中文武百官都吃了一惊,老态龙钟的皇上还能冬猎?不过,这倒是让京中许多青年才俊激动万分,皇家猎场那可是一等一的好,凡是喜欢打猎的青年,自然都想去体验一番。最重要的是,若是能在猎场上表现得好,伴驾有功,得了皇上的青睐,日后升官进爵也有了希望。 …… 城郊的小山谷里,靖安侯世子已等候多时,接了冬猎的圣旨,他便即刻联络了敬王。 不多时,靖安侯世子身后的一块大石头发出了敲击的声响,世子闻声,连忙上前蹲下身来。 “殿下,是您吗?” “是我,快打开!” 靖安侯世子连忙向身后的几个侍卫挥挥手,众人合力把石头搬开,一个巨大的洞口露了出来,敬王沿着密道里修建齐整的阶梯从中爬出。 “圣旨带来了?” “带来了。” 敬王拍打着衣袖上沾染的灰尘,靖安侯世子已双手奉上圣旨。 “老五这是要干什么?他怎么会突然想起来撺掇父皇去冬猎?” “殿下是在担心什么吗?” 敬王面色凝重,沙哑着嗓子说: “那日参与冬猎的人那么多,我很担心会有人不小心跑出猎场,来到咱们这,万一父皇也过来了……” 靖安侯世子闻言,连忙上前说: “那咱们再把兵器从密道运回王府吧!” “不可!” 敬王倒背着手,看着各个山洞里满满当当的兵器,不悦道: “冬猎就在眼前,短短两日根本运不完。再说了,谁也不知道父皇会在什么时候再突然搜查我的王府,我不能给他留下把柄!” 这件事怎么想怎么蹊跷,敬王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沉默了片刻,敬王转过身来,冲靖安侯世子说: “那日你也要去冬猎的,你给我记好,你务必紧跟在宣王身边,不要任由他带着父皇到处跑!我现在非常怀疑,那天想上山砍柴的樵夫,没准儿也是宣王的人,他们可能已经发现了这个山谷!只是……楚王不是都快死了吗,到底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第155章 冬猎(二) 初九这天,大雪竟下了一整夜,郊外寒凉萧瑟,山上朔风凛凛,赵兰溪身穿月白色绒边斗篷,立在崖头悬棺旁,打开了苍鹰带来的密信。苍鹰是赵瑾驯养的。 赵兰溪走回屋里,将密信放在烛台上烧掉,转身换了一件朴素的棉衣,改头换面,离开了山庄。 长安城西城门外十里开外的地方,山脚下的两个人裹紧棉衣冻得瑟瑟发抖,嘴里抱怨个不停。 “主公真是不顾咱们的死活,自己都被圈禁了,还不让我们消停,非要让我们大半夜地在这看守山谷。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冷的天,谁会来这?” “行了,别叨叨了,咱俩现在只能庆幸主公没被皇上处死或者流放。不然,咱们这样的暗卫能有什么好下场?” 正说着话,寂静的夜里忽然传来一阵啜泣声,那声音听着像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两名守卫心里一惊,连忙站起身来,警觉地循声看去。 他们沿着山谷外的小路往前走了走,只见一个貌美的年轻妇人正坐在路边低声哭泣,身边还放着一个包裹。 其中一名守卫警惕地走上前,打量着这女子。女子见到有人走来,也是一惊,吓得连忙抱起包裹,瑟缩着直往后退。 “你们……你们是谁?” “我们是谁?你先说你是谁?这三更半夜的,谁允许你跑到这来的?” 那女子抹了抹眼泪,抽抽搭搭地低着头说: “两位爷,奴家不知道这里不许人进入,冲撞了两位爷。只是,奴家如今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夫君嫌我多年生不出孩子,将我赶了出来,我娘家远在长江以南,连回去的盘缠都没有。更何况,即便是回去,我这等弃妇也只会被哥哥嫂子打死。” 说着话,那女子又开始捂着脸哭泣,一边哭一边接着说: “奴家饥寒交迫,看到这里有个山谷,想进去避避寒,还请两位爷行行好,容奴家进去住一晚,奴家明日一早便走。” 那两个守卫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猥琐,其中一人上前,一脸奸邪地说: “小娘子,这里边你怕是不能进去了,可是爷有办法给你取暖呀,你到爷怀里来,咱们好好快活快活,保准让你热乎起来!” 另一人也搓了搓手,一边往前走一边笑着说: “小娘子,你放心,我们哥儿俩很温柔的,不会弄疼你的。” 就在这时,山谷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响,两名守卫见状,连忙收敛了笑容,拿起兵器就往山谷入口处走。就在他二人转身的刹那,年轻的妇人忽然站起身来,从袖中摸出两道暗器,朝那两名守卫射了过去。 暗器上淬了毒液,两名守卫应声倒地,很快就没了气息。女子摸出绳索,将两名守卫捆绑在一起,一路拖拽着进了山谷。 方才她把两名守卫引开,拖延着时间,赵瑾的暗卫已趁机进入到山谷中,与谷中的另外几名守卫搏杀。她刚一走进山谷,就看到其中一名守卫放飞了鸽子,那定是给敬王送信的。女子没有片刻的犹豫,抬袖便放出另一道暗器,把鸽子打了下来。随后,她与赵瑾的暗卫一起,将剩余的几名守卫全部斩杀。 山谷里最后一名守卫倒地,夜空中乌云散去,洒下一抹寒凉的月光。女子右手提着带血的剑,左手伸向耳畔,揭下脸上的一整张面皮,露出真容。 “庄主!” 赵瑾的暗卫们朝赵兰溪行礼,其中一名暗卫上前两步,询问道: “庄主,前方山洞里放着不少兵器,是否将它们全部搬出来,让皇上明日能够一眼瞧见?” “不必。” 赵兰溪转过身来,冲暗卫们说: “那些山洞里可能藏有机关,仔细被暗器所伤。万一这些机关一直贯穿密道,触发一个便触发了所有,那就会惊动敬王府。我们就在山谷中就近埋伏着,布好自己的机关,倘若冬猎开始之前,敬王又派人过来,务必全部灭口。” “明白!” 赵瑾请出赵兰溪帮助他的暗卫们行动,是为了及时清除敬王的人,以免皇上靠近的时候,他们提前给敬王送出消息,让敬王有了防备。 …… 大年初十这天早上,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京中青年才俊早已穿好骑装,背上弓箭,在宫外等候皇上。不多时,龙撵遥遥驶来,皇上穿着一身金黄色战甲,一旁还有薛德妃伴驾,御前侍卫则牵着皇上的御马走在龙撵的一侧。 出宫后,众人在皇家猎场的东部集结,在大梁,有猎场如战场的说法,皇上依例站在点兵台上,讲了几句听起来并不算鼓舞士气的话,随后就在侍卫的保护下翻身上马。 随着号角吹响,一身靛青色骑装的宣王满面红光,迫不及待地冲皇上说: “儿臣请父皇一马当先!”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老皇帝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顿时觉得自己老当益壮,正是当打之年,遂夹紧马腹,第一个冲向围场,一众皇室子弟和京中青年才俊紧随其后,四面八方大旗飘扬,一时壮观无比。 宣王按照楚王的叮嘱,寸步不离地跟在皇上周围,而靖安侯世子也受了敬王的叮嘱,寸步不离地跟在宣王身后。皇上很快就觉察出了什么,遂转身问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好好狩猎,老是跟着朕干什么?” 其实,皇上也知道自己的骑射如今不行了,体力和反应力都退化得厉害,方才一马当先冲向猎场,不过是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他之所以不想让儿子和臣子跟着,就是怕被发现。老皇帝已经提前叮嘱了自己的亲信,帮他多打些猎物,最后都算他的。 宣王见皇上有些生气了,即刻警惕地看着一旁的靖安侯世子,靖安侯世子也同样虎视眈眈地盯着宣王。 “父皇,儿臣是为了保护您啊!猎场那么大,人又那么多,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不小心射伤了您,儿臣岂不成了大梁的罪人?” “皇上,臣也是来保护您的!临行前,家父一再叮嘱,冬猎事小,皇上的安危事大呀!” 见宣王和靖安侯世子都没有要走的意思,皇上顿时心头不悦了,索性翻身下马,往地上一坐,说: “朕先歇会儿,你们想跟就跟着吧。老五啊,你去给朕拿点水。” 见宣王被靖安侯世子困住,正在不远处和赵瑾一同打猎的孙皓立马给赵瑾使了个眼色——果然如他们所料,敬王能猜到些什么,这才会派靖安侯世子前来。 趁着宣王独自走开去给皇上取水,孙皓悄悄摸出提前写好的纸笺,绑在小石头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小石头弹到了宣王脚下。 “哎哟!” 宣王脚下一滑,应声倒地。 “这是什么东西?” 第156章 冬猎(三) 孙皓用石子传给宣王的字条上,正是教给他支开靖安侯世子的办法——靖安侯府是敬王那一派的,皇上也知道,但他总是糊涂,得提醒着他。 皇上若是能想起来靖安侯世子是敬王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他跟着的。 “父皇!” 宣王拿着玉质水壶大老远地跑了过来,一边把水壶塞到皇上手中,一边笑着说: “父皇,儿臣知道您近来因为三哥的事,心情不好,儿臣这不就陪您出来散心了吗?今天咱们吃好玩好,您就别再想三哥的事了。” 宣王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一旁的靖安侯世子,见皇上反应不大,宣王赶紧用胳膊肘捅了捅皇上,又看了看一旁的靖安侯世子。 “父皇,这次出宫,您还是要当心些,三哥虽然被困在府中了,可是他人脉广啊!” 皇上一怔,顿时反应了过来——老三一向和靖安侯府走得近,靖安侯世子年少时还进宫当过老三的伴读。 浊黄的眼睛眯了眯,老皇帝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他冲不远处的几个心腹侍卫招了招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 “靖安侯世子不慎坠马,扭伤了脚,把他请出围场吧。” “皇上?皇上!” 靖安侯世子始料未及,却不敢违抗圣意,很快就被几个侍卫围着送了出去。刚一出围场,世子就赶忙唤来自己的手下,迅速吩咐道: “快去给敬王送消息,我被皇上看出了端倪,近不得皇上身边了,如今只有宣王在陪他,务必保护好山谷!” “是!” 那人即刻转身离开,将消息送往敬王府,而此时的宣王则开始在皇上跟前拼命地忽悠,说什么附近有座山,冬日里景色宜人,想带皇上去散散心。皇上虽然有些疑虑,不知道老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一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御前侍卫跟着,也就勉强答应了下来。总之,只要不让他在猎场上丢人现眼,怎样都行。 就这样,宣王带着皇上,来到了那个不起眼的山谷。山上处处都是枯枝败叶,并没有什么好风景,老皇帝已至风烛残年,见到这些衰败景象,顿时心中不悦,不肯再往前走了。 “哪里有什么好看的风景,朕不喜欢看这些衰败的枯树!” 宣王见状,连忙在一旁规劝道: “父皇,这好景在前面山谷里呢!以前三哥没被圈禁时,经常带人来玩!” 老三经常来这?莫非是有什么秘密? 老皇帝心头一颤,遂抬脚继续上前。埋伏在暗处的赵兰溪等人远远地瞧见皇上已经朝山谷走来,遂迅速从后山撤离。待老皇帝进入山谷时,这里已经空无一人,甚至连尸体都被清理了。 这不就是个寻常的山谷吗? 老皇帝心里正纳闷儿,眼睛一向很尖的宣王却立刻指着不远处的几个大山洞,惊呼道: “父皇,您快看,那是什么?” 老皇帝眯着眼睛,定睛一瞧——山洞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他连忙快步走上前去,只见这些兵器全都是新打出来没多久的,一看就是未使用过的新兵器。可是朝廷铸造兵器,上面都会有年号和番号,这些兵器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老皇帝的心一沉,转身向宣王问道: “老五,你方才说,你三哥经常来这?” “是啊,儿臣亲眼看见的。” 宣王大言不惭地说着谎。 老皇帝听了这话,似是明白了什么,微微合了合眼睛,不悦地吩咐道: “给我查!” “是!” 其中两名侍卫听了吩咐,连忙上前抽出几支长矛,可就在长矛被抽出的一瞬间,两道暗器飞快地射了出来。 “父皇当心!” 宣王一把拉开了老皇帝,手持长矛的侍卫来不及躲闪,应声倒地,很快就没了气息。正如赵兰溪所料,这里面是藏着暗器机关的。 老皇帝见状,顿时震怒道: “他竟然如此歹毒!” 宣王连忙扶住了颤颤巍巍的老皇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遂将老皇帝扶到石头上坐着,让他歇息片刻。 “父皇别担心,儿臣带人来查!” 然而,宣王刚转身走出两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原是那块石头久经风吹日晒,已经风化,本就脆弱不堪了,再加上那个位置正是密道的入口,前几日敬王的人来往频繁,把石头搬来搬去,更加剧了它的开裂。如今,老皇帝肥胖的身躯往上面一坐,石头不堪重负,竟瞬间碎成了四块。 “啊——!” 始料未及,老皇帝掉进了密道里。 “父皇?父皇?父皇!” 宣王转身看去,已不见了皇上的身影,他和一众侍卫连忙冲了过去,扒着洞口查看。还好密道不算太深,老皇帝沿着石梯滚了下去,并没有摔晕。 “哎哟,疼死朕了!” 皇上捂着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父皇,您别怕,儿臣这就下来救您!” 宣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皇上身边,皇上看着身后幽深得看不到头的密道,咬牙切齿地说: “老五,传令下去,派人进入这个密道,给我查个底朝天!” “是!” …… 敬王府内,前来回禀的暗卫正立在敬王的书房里,靖安侯世子也匆匆赶了回来。敬王焦急地踱着步,气愤地说: “父皇如今怎么会对老五这么信任!就连薛嫔都升了妃位!我母妃到底也还在贵妃之位上,他们竟敢如此嚣张?” 靖安侯世子闻言,犹豫了片刻,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地说: “殿下,臣猜测,萧妃娘娘此前杀害皇嗣、嫁祸贤妃的事,皇上可能早已心知肚明了。只不过当时碍于萧相的权势,皇上就没有点明此事,而是选择将错就错处死了贤妃。” 所以,萧妃才会因为坊间的几句流言,就倒得彻彻底底。 敬王抿着薄唇,一言不发。他知道,靖安侯世子的猜测应该是对的。然而就在这时,又有一名暗卫匆匆来报: “殿下!出大事了!密道里的机关传来异响,应该是山谷里的兵器被人挪动了,触发了咱们的机关!” “什么?怎么如此之快?不是让人通知山谷里的守卫了吗?他们是干什么吃的?” 敬王并不知道,他那些守卫早已变成了尸体,被赵兰溪扔下了山崖。 靖安侯世子闻言,连忙又上前两步,说: “殿下,臣建议即刻封锁密道,以防宣王的人顺势摸过来!” “你说得对。” 敬王挥了挥手,让其他暗卫退下,独留靖安侯世子一人。他脸色铁青,眼睛里满是凶狠的目光。 “你给我听好了,我会派一批暗卫进入到密道中,查看山谷那一端有没有被人发现,如果还来得及,就让他们用泥沙和砖块封锁住山谷那一端的入口。但是,倘若密道已经被发现,他们定会暴露,而我绝不能把这样的风险留给自己。等他们进入到密道走远之后,你即刻带人把王府这一端的密道也全部封死。” 也就是说,就算山谷那一端还没有被人发现,暗卫们顺利封堵完那一端的入口,确保万无一失后再想回来,就没有能出去的地方了,只能在密道里被活活闷死。 靖安侯世子脸色一变,顿时感到了惧怕。他定了定心神,良久才抬袖行礼道: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 第157章 再次脱罪 老皇帝摔了跤,连忙借机回宫躲着去了。宣王领了圣旨,带人去彻查密道。 众人沿着密道走了没多久,就发现了一道密封着的大石门,这大石门是密道里早就安装好的,上面带有机关,只有破解机关才能打开大门,继续前进。 “原来这个地方才算是真正的入口,我就说吧,敬王那么阴险狡诈的人,怎么可能只用一个大石头来当密道的门,那也太草率了。看来,这里才是真正的大门。” 可是,这个机关大门怎么打开呢?有了上次山洞里弹出暗器的经验,宣王不敢轻易上手。就在他不知如何前进之时,门的另一边居然传来了异动。 “嘘……” 宣王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用手示意跟来的禁卫军往后退,一行人蹑手蹑脚,生怕被门对面的人听到。 而此时,石门对面,敬王的暗卫们也正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对面的动静。 “你们说,咱是打开还是不打开呀?” “就是啊,这门这么厚,谁能听到外面有没有人?” “可是,如果不打开的话,怎么把外面那个洞口拿砖块堵死?” “不如……咱们先拉开一条缝,往外面窥视一番,如果外面有人,咱们就立刻关门!反正这门这么沉,咱们人也多,外面就算有人,也来不及闯进来。” 众暗卫一听,也觉得有道理,于是,几个人合力打开了机关。随着机关转盘的扭转,沉重的石门忽然发出声响。 咔嚓! 机关打开了。 说时迟那时快,宣王打了个上前的手势,禁卫军们立刻合力上前,企图把门推开。 “不好,外面真的有人!” 敬王的暗卫们见状,连忙从里面把门往反方向推。两边的人都咬牙切齿,僵持不下,一时间谁也推不动谁。 宣王是个急脾气,忍不住大喊: “对面的是什么人?我是奉皇上之命来彻查密道的!” “我们……我们……” 敬王的暗卫犹豫了一瞬,把心一横,说: “我们是奉皇上之命来修密道的!” “你放屁!” 宣王气得直跳脚,在门外破口大骂道: “你们这群王八蛋,别在爷这扯谎,爷不信!” 禁卫军们累得大汗淋漓,只忍不住冲宣王说: “殿下,您千万别上当,您这样大喊大叫,力气都用光了!您铆足了劲顶住门板才是正事啊!” 宣王闻言,立刻卷起袖子,不悦地说: “爷用你来教?仔细爷第一个打你!” 就在这时,密道的内部忽然传来另一个敬王暗卫的声音: “不好了,兄弟们不好了!敬王殿下把王府那一头的出口给堵死了,咱们回不去了!” “什么?” 众人受惊,手上力气一松,宣王和禁卫军顺势把门推开,闯了进来。 原来,暗卫一行来到密道后,走了一半才发现少带了一袋石砖,于是就派其中一个人回去取。这人刚回到王府那一端,就发现密道口已经被封堵了。 而敬王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因为这歹毒的心思害了自己。暗卫们一时失守,被宣王抓了起来。 宣王等人沿着彻底打开的密道前进,终于找到了被密封住的另一头。他们用带来的长柄锤子朝着密封着的砖墙一顿猛砸,却发现这砖墙厚实无比,密道的出口被封了好几层砖,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砸透的。 宣王见状,只得先把敬王的暗卫们押送回宫,向皇上如实回禀。暗卫们本都是忠心耿耿的,可是如今他们知道了敬王想将他们活活闷死在密道里,心中自然对敬王生出不满,面对皇上的审问,暗卫们把敬王让他们干的事吐了个干干净净。 老皇帝看着供词,气得火冒三丈: “他竟然筹划了那么久?就为了私铸兵器来日发起宫变?” “父皇,儿臣请旨,望父皇即刻命人捉拿三哥!” 老皇帝闻言,并没有即刻发话,他翻着眼皮看着宣王,沉声问道: “怎么,你这么着急?你是不是觉得他倒台了,你就能当太子了?” 宣王心头一颤,顿时脸色煞白,连忙跪了下来: “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请父皇明鉴啊!” 老皇帝没有心情和老五辩驳下去,只冲身旁的总管太监吩咐道: “传朕旨意,让老三自己想,他若肯主动招供,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朕就留他一命。” 不多时,圣旨下达敬王府。敬王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他接了旨,紧紧地抿着薄唇,似是在犹豫着什么。良久,才忽然转过身来,终于拿定主意道: “请公公代为通传,小王这便进宫,向父皇禀明一切。” 敬王转身走回房间,换上进宫的朝服,戴好华冠,遂乘坐马车离开王府,朝宫里而去。 长安城的街道上仍是热闹无比,如今元宵佳节将至,街道两旁处处都是卖花灯的,小孩子们在爹娘的陪伴下,挑选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沿街铺面里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 “卖元宵喽!黑芝麻陷,山楂陷,花生陷……” “卖面灯喽!十二生肖面灯,现做现蒸!” 马车一路向前,转过两个街角,敬王搭在膝头上的两只手忽然攥紧了衣袍。 “停车!” 马车在雪地里发出一声急刹,敬王在马车里问道: “到靖安侯府了吧?” 这条路他太熟悉了。 从小,母妃就告诉他,他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他和任何人交往,都要先考虑对方是不是对自己登基有利。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冷漠无情的人,没有什么朋友。靖安侯世子是他幼时的陪读,也是他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这一陪,就是二十多年。 从五六岁的懵懂幼童,到走过半生的而立之年,他这整个前半生都在为夺嫡而活,而靖安侯世子也在为陪他夺嫡而活。可是,这人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总有一个人要先走一步。 敬王缓缓打开马车车窗,看向一旁的靖安侯府,一向冷峻的脸上流露出罕见的悲痛。 “好兄弟,对不起,你先走一步,日后黄泉路上若能相见,我再向你赔罪。” 说完,他咬了咬牙,最后看了一眼夕阳中的靖安侯府,余晖温柔,笼罩着侯府门头上的鎏金大字,只一瞬,太阳便落下山去,那抹余晖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冷阴凉的夜幕,渐渐笼罩了整座府宅。 敬王狠下心来,唰的一下关上了车窗,合上双目,背靠着马车后壁,无情地吩咐道: “走,进宫!” …… 宣室殿里,皇上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地等着敬王进宫。事到如今这一步,他倒是已经不急不躁了,他也想看看,从小就聪明的老三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不多时,敬王大步流星踏进殿来,一进门就跪地哭喊道: “父皇,儿臣用人不当,请父皇降罪啊!儿臣实在没有想到,靖安侯世子竟私下勾结了从前的胡侧妃,借着胡家私铸兵器,他们竟然想利用儿臣谋反,夺了父皇的江山,还安排那些暗卫反咬一口说是儿臣指使!还请父皇明查呀!儿臣实在冤枉啊!” 说完,敬王涕泪横流地从怀里摸出了提前伪造好的证据。 “父皇请看,这是儿臣这几日在清理小胡氏的遗物时发现的,她竟然已经和靖安侯世子私下通信多年,儿臣也是看了这些密信才知道,他们竟然合伙把密道修到了我的王府!儿臣实在太害怕了,这才命人封堵了密道!” 第158章 侯府末路(一) 这些兵器是靖安侯府私铸的? 老皇帝看着小胡氏与靖安侯世子之间的往来密信,陷入了沉思。 那些信件有新有旧,旧的甚至是好几年前的了,纸张泛黄泛旧,已经出现褶皱,原本乌黑的墨迹也已褪色发白。其实,这些都是敬王特意用药水泡过的,好让那些纸张和字迹看起来像多年前的,而不是刚写好的。 敬王筹谋多年,府中收拢了不少能人异士,其中不乏擅仿笔迹者,老皇帝拿着靖安侯世子素来述职的笔迹比对了半天,看不出丝毫的破绽。最重要的是,靖安侯世子从小在宫里陪敬王念书,老皇帝早就听宫里的太傅说过,靖安侯世子有个毛病,那就是写“庄”字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在“土”的右下角加一点。 敬王与靖安侯世子从小一起长大,自然也对他这个毛病了如指掌。所有细节都对得上,这一切仿佛真的就是靖安侯世子与小胡氏私下勾结的,敬王痛哭流涕,无辜得像个孩子。 只是,他这眼泪到底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即将失去的唯一的挚友而流呢?想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皇帝默默走回书房,陷入了沉思。倘若敬王欺骗了他,那么他这个儿子的心思就太深太可怕了。可是,倘若敬王没有欺骗他,那么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的靖安侯府的心思就太深太可怕了。老皇帝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多疑的老毛病又犯了,长年的心绪不宁、忧思过度,让他时常觉得左胸膛里跳得厉害。 深吸一口气,老皇帝揉了揉胸口。眼前的信件怎么查都查不出破绽,若说有疑点,那么唯一的疑点就是,那么大的事,小胡氏竟然没有烧掉这些信件,反而都还留着。 对此,巧言善辩的敬王是这样解释的——小胡氏和靖安侯世子暧昧那么久,她心悦于世子,可当时为了救自己的哥哥又只能委身于敬王,这才舍不得丢弃靖安侯世子的字字句句,冒险珍藏起那么多信件。 尽管这个理由有些荒唐,但也能说得通,最重要的是,老皇帝自己说服了自己——私铸兵器企图谋反,这可是天大的罪,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大梁有那么多文臣武将,若是杀错了,也只不过损失一个靖安侯府;若是杀对了,正好铲除一个乱臣贼子,怎么想都是划算的。上次抄斩沈家,老皇帝就洋洋得意了许久,他觉得自己能紧紧握住皇权,谁都算计不了他,他就是这世上最威武的君主。 …… 荣华富贵,终是过眼烟云。再大的世家望族,也抵不过一子落错满盘输。 阴雨连绵的一个清晨,靖安侯府的鎏金门头被卸下,禁卫军将其踏成了两半,家中男丁全部被戴上枷锁押送走了,年迈的老侯爷和靖安侯世子首当其冲。 “世子——!” 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踉跄着追了出来,被守在门口的禁卫军死死拦住。 “兰亭!快回去!” 靖安侯世子回头望着妻子,急切地叮嘱道: “快回去,老老实实待着!别跟这些官兵来硬的!” “世子,别丢下我!” 押送男丁的囚车迅速驶离,消失在连绵的雨幕中,赵兰亭跪倒在侯府门口。没了靖安侯府的门头,侯府就不再是侯府了。 赵兰亭不清楚世子和敬王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前两天世子从敬王府回来后就一直不太对,一反常态地和她说了很多话,说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说起他们这些年吵过的架,闹过的矛盾。 就在昨晚,世子握着她的手,忽然温柔地问她: “你当初一心背离娘家,使手段算计了我,非要以一个庶女的身份嫁入侯门做世子媳,如今受了这些年的委屈,可后悔吗?”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知道,我大哥嫌我坏了家族的名声,我认!但是谁家的儿媳妇都不好当,既如此,我何不给自己找个好的?” 靖安侯世子的眼神凝滞了一瞬: “你觉得我好?” “还成吧!” 赵兰亭没有想太多,但是靖安侯世子昨晚却意外地歇在了她房里。她睡得沉,他只紧紧拥着她,一夜无眠。 今日一早,就变了天。 侯爷和世子虽然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这一切来得那么快,世子让自己的小妹从密道里逃走了。至于侯夫人和世子媳是逃不掉的,男人被抓走,她们作为女主人只能被囚于府中,听候发落。看这阵势,只怕结局是好不过沈家了,最后少不了一死。 一旁的街巷里,头戴帷帽、身穿素袍的赵瑾撑起一把伞,默默地注视着顷刻间就变了模样的靖安侯府。赵兰亭跪坐在雨中,脸上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们兄妹之间只隔着一条街,隔着一重雨幕,却又好似隔了万水千山。 敬王会狠下心来拿靖安侯府顶罪,赵瑾曾有过这样的猜测,这是对赵瑾、对楚王最坏的结果,所以赵瑾也一直在默默祈祷,盼着敬王还有一丝良心。可是,敬王偏偏就真的走了这一步。 轻轻拨开帷帽下的纱幔,赵瑾望向烟雨中的赵兰亭,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终于还是跟他走到了这一步——尽管一早就知道自己和靖安侯府立场不同,可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赵瑾才明白,之前再多的心理准备都是无用的——他根本做不到置若罔闻。 那个私铸兵器的山谷是赵瑾发现的,这正是靖安侯府今日崩塌的导火索,赵兰亭沦落至此,他这个大哥终究难辞其咎。但如果重来一遍,赵瑾依然会这样做,因为他必须把楚王扶上位。敬王与宣王皆非仁君,那龙椅上的狗皇帝更是随时都想取赵家的性命,当初莫名其妙软禁赵璃就是个预兆。 愚忠没有好下场,被逼急了总是要反抗的。这条路,他势必要走。 而今虽不后悔,却到底难掩心痛。 …… 赵兰亭麻木地回到侯府,却忽然看到小姑子被一众禁卫军押了回来: “滚回屋里去!快点!” 小妹被人推得险些跌倒。 “嫂嫂,嫂嫂!” 尽管一直不喜欢这个嫂子,可是满目疮痍的家园剩下的活人已经不多,不少奴婢小厮都在抄家中被打死了。 “小妹,你怎么被抓住了?” 赵兰亭连忙推开禁卫军,把小妹拉到自己身前,小妹只哭着说: “嫂嫂,那些官兵早就在密道的出口等着了,我们哪也逃不出去!” 赵兰亭一怔,忽然明白了过来——这大抵是敬王想拿靖安侯府顶罪了。敬王从前为了商讨大事,也和靖安侯世子一起走过侯府的密道,除了侯府自己人,就只有敬王知道密道的出口在哪了。 所以,小妹根本就逃不掉。 “嫂嫂,爹爹和大哥呢?娘亲呢?他们都被抓走了吗?” 小妹在雨中晃着赵兰亭的手臂,眼睛里满是惊恐。赵兰亭沉默了一瞬,终是流着泪说: “你爹和你大哥都被革职下狱了,母亲晕了过去,官兵不让请郎中,只怕情况也不太好了……” “啊?娘亲,娘亲!” 小妹跑向母亲的房间,赵兰亭怕小妹承受不住,一路跟着过去。靖安侯夫人本就身体不好,今早又因阻拦官兵抓人被禁卫军一脚踢晕了,醒来后就吐血不止,早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娘亲……娘亲!” “小姐,夫人……夫人已经殁了!” 第159章 侯府末路(二) 南屏山的崖头上,积雪慢慢化成水,一声声滴在褐色的岩石上,空谷回响,清冷幽寂。极寒的夜里,一只孤鹰在崖头上一圈圈盘旋着,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啼鸣,直至身穿秋兰色棉裙的女子持剑在崖头站定,伸出手臂,那孤鹰才俯冲下来,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她的小臂上。 赵兰溪把鹰腿上的纸条解下,那孤鹰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才飞向远处。赵兰溪垂眸看着字条,微微蹙了蹙长眉,赵瑾的字里行间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带着任何的情绪。 可他越是这样,便证明他心里越在意。照例烧毁字条,赵兰溪匆匆换上夜行衣,披上斗篷,正欲踏出山门,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她走来。 “师兄?” 孙皓身穿一件靛青色素袍,借着月光抬头望向站在高处的赵兰溪,树影斑驳,映在他无一纹饰的衣袍上,仿佛用丝线绣出的精致花纹。 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南屏山了。 “怎么,师妹要出门?” 赵兰溪怔了怔,开口道: “我要去见赵瑾。” “看来你都知道了。” 靖安侯府出事了,作为朋友,他们都很担心赵瑾。尽管赵瑾早就表明了态度,他不会为了一个赵兰亭就置整个家族于不顾,该牺牲她的时候,他不会心软。可是,不管是孙皓还是赵兰溪都清楚地知道,把狠话放出来的人,未必真的心狠,真正心狠的人,会像敬王那样一声不吭地解决掉你。 “兰溪,你最近出入京城太频繁了。”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去见赵瑾……” 赵兰溪顿了顿,转头看向身旁的孙皓,忽然疑惑地问道: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赵瑾的情况了?” “他是大理寺少卿,有审案权,而靖安侯世子就关在大理寺的牢狱里。” 孙皓倒背着手,从容镇定,仿佛不是在说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赵兰溪闻言,只果断道: “他不会救靖安侯世子的,但他应该会去看他。” …… 大理寺的牢狱里,关着各种各样的罪犯,男女老少都有,但如靖安侯世子这样因“谋反”被收监的,自是单独关在最隐蔽的地方。地下三层,最不见光的黑暗处,沉重的铁锁被打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手提灯笼的人沿着冰冷的石阶一级级走了下来。 靖安侯世子身穿囚衣,戴着手铐脚铐,发髻散乱,盘腿坐在牢房里,随着灯笼稀微的光亮越来越近,世子慢慢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那个站在他不远处的人影。 “谁?” 会是敬王吗?靖安侯世子心头一颤——他是来给自己送行的吗? 来者并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靖安侯世子身前,默默褪去头上的帽子。 “舅兄?” 靖安侯世子怔了怔,脸上慢慢浮现起自嘲般的笑容,凄然道: “原来,能送我最后一程的人,竟然是你。” 赵瑾将灯笼搁到一边,在靖安侯世子面前蹲下身来,急切地说: “我虽是大理寺的人,可你到底是我妹夫,我得避嫌,没法儿光明正大地来见你。你听我说,我是偷偷过来的,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长话短说。” 靖安侯世子闻言,有些诧异地看着赵瑾,慢慢红了眼眶,却只笑着说: “是啊,我是你妹夫,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无非是立场不同罢了。舅兄,我虽一直不知道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但也无外乎三种可能,你要么是纯臣,要么跟了宣王,要么跟了楚王,你不必说,我也不想问。总而言之,在这场博弈中,我要先退出了。” 靖安侯世子长叹一口气,直起了身子,上前握住赵瑾的手臂,含泪恳求道: “舅兄,我只求你一件事。兰亭虽性子倔强,爱慕虚荣,但她绝不是个软弱的。我若赴死,她恐难独活,还请舅兄给她一个痛快,不要让那些看热闹的人作践她、侮辱她。你要是还能跟她说上话,你就告诉她,下辈子不要再这么处心积虑地算计我了,坏了自己的名声,在夫家娘家都不落好。来世,我定早早地找到她,上你家提亲去,让她清清白白地做侯门宗妇!” “好,我记下了,我都记下了!” 赵瑾想了想,又着急地问道: “那孩子们呢?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孩子…… 靖安侯世子犹豫了一瞬,却绝望地摇了摇头,说: “没用的,没用的……舅兄,你想想沈家,我是救不了孩子们的,你也不要去做无用功,我不想连累了你!我们家已经没有生路了,你既然赢了,就不要回头,我只希望你能赢到最后,不要像我一样,跟错了人,落得这般下场!” …… 尽管赵瑾做得非常小心,没人知道他去看过靖安侯世子,可是,靖安侯世子是他妹夫,这是一个改变不了的事实。老皇帝思忖了良久,还是让总管太监端了一杯毒酒来到大理寺。 “赵少卿,这是皇上让老奴给您的。” 赵瑾看着酒杯里明晃晃的酒液,面上没有半分的恐慌,他只抬头看了看那太监,问道: “皇上知道我不喜饮酒,这酒是赐给谁的呢?” 若想株连镇国公府,直接抄家便是,大可不必偷偷摸摸拿一杯毒酒把他秘密赐死,皇上定是另有用意。 那总管太监看着赵瑾,眸中露出些许惊讶,他没想到赵瑾那么淡定,而且很快就猜到了皇上的用意。 “少卿大人果然聪慧,陛下说了,靖安侯世子夫人是您的亲妹妹,如今他们谋反,欲夺皇位,皇上怕您受牵连,想给您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这毒酒,是赐给世子夫人的,陛下说了,您亲自去送,亲眼看着她喝下去。” 赵瑾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笑容诡异的太监,只接过那杯毒酒,抬袖行礼道: “臣,叩谢皇上隆恩!” …… 一片萧条的靖安侯府里,赵兰亭披散着头发,在火盆里一张张地烧着纸钱,不仅是给老夫人烧,也是给尸骨未寒的小妹烧。昨夜,看守靖安侯府的一群侍卫把小妹拖走玷污了,小妹不堪受辱,当场咬舌自尽。赵兰亭因有诰命在身,又是镇国公府的姑娘,朝廷的判决一日未下,命妇就还尚有一丝体面,这才侥幸得以保全自己。 只是如今府里哪还有几个活人,赵兰亭穿着素衣素裙,眼睛空洞无神,她手上的纸钱越来越少,火盆里的灰烬越来越多,忽而一滴泪水落到右手的虎口处,赵兰亭抬起手来,只喃喃自语道: “烧吧,快些烧吧,烧完这些纸钱,我就下去陪你们。我是个夫家不敬、娘家不疼的人,少时自己做的孽,非要这份尊荣,全不知夫家与娘家立场不同,会惹出多少麻烦……” 第160章 侯府末路(三) 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侍卫端着毒酒走进来,还算客气地说: “夫人,皇上有旨,赐您御酒。大理寺少卿赵瑾奉旨前来给夫人送行,如今车驾已到,赵少卿就在大厅里候着呢,夫人去道个别吧。” 赵兰亭麻木地抬起头来,剜了一眼那侍卫,讥笑道: “你这个畜生,你昨日可不是这样跟我说话的!怎么如今赵瑾来了,你就不敢对我大吼大叫了?你们一群大男人只会欺负一个还没嫁人的小姑娘,扒了她的衣服让她在冰天雪地里受冻受辱!你们有本事怎么不去欺负赵瑾,怎么不去扒了他的衣服?” 赵兰亭已近疯魔,她大声笑着哭着,却就是迟迟不肯出门去见赵瑾。那侍卫见状,只冷着脸规劝道: “夫人,少卿大人是您的兄长,请您自重。” “呸!” 赵兰亭啐了那人一脸的唾沫,指着门外的一群侍卫骂道: “你们都不自重,我为什么要自重?你们这群欺软怕硬的窝囊废!只会拿人钱财看人脸色行事罢了!赵瑾给你塞了不少银子吧,不然你哪会是这副客气的嘴脸!这泱泱大国早就从里到外地烂透了,哪还需要我靖安侯府谋反呢?你们迟早自己灭了自己!” “夫人!您若是再放肆,谁也救不了您!” 赵兰亭突然疯癫地仰天大笑起来,她笑着走着,却又走回了屋里,重新跪倒在火盆跟前,看着在风中摇晃的火苗,心头暗道:赵瑾,我坏了娘家的名声,你恨了我十几年,总说我不能给娘家带来半分助力,只能拖后腿,如今临了,我也该做一件让你高兴的事,让你看看,你的妹妹是怎么保护你、保护族人的…… 赵兰亭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她忽然起身端起毒酒,仰头一饮而尽。猛的将酒杯狠狠扔进火盆里,赵兰亭转身就往外跑。侍卫们见状,在后面紧追不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别让她跑了!” 赵瑾听到喊声,连忙转过身来,正迎上飞奔而来的赵兰亭,赵兰亭一头扎进他怀里,睁大了眼睛,紧紧攥住他一缕头发。 赵瑾一时吃痛,但还是顺着她的力道蹲下身来,由着她生生扯下了自己几根头发。 “兰亭,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这个混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我恨你,我恨你!你给我滚出去!” 赵兰亭发疯似的把赵瑾往外推,赵瑾与她僵持着,焦急地说: “你别闹了兰亭,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少在我跟前忏悔!我不听,你们这些狗男人,谁要信你们的鬼话,我都要死了,你说那么多好听的给谁听!” “不是我要对你说,而是……” 赵瑾刚想说出靖安侯世子,可守卫们已经追到了跟前,靖安侯世子这几个字,恐怕是来不及说了,他不能让皇上的人知道自己去见了世子。 赵兰亭趁着赵瑾犹豫的时候,不由分说地将他一把推出门外,迅速关闭了府门。 “兰亭,兰亭!” 门的另一边,赵兰亭被守卫们拖拽着拉回屋里,她体内毒药已经发作,吐血不止。赵兰亭趴倒在火盆跟前,带血的嘴角忽然泛起一抹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半是解脱,半是期待。 赵兰亭把赵瑾的头发放进衣襟里,一点一点朝着火盆爬去,心中默念道: 我要把自己烧死,把这府里的人都烧死,大家清清白白地走,总好过身陷泥沼,生不如死。只要我把自己烧得面目全非,黄泉路上世子也就认不出我了,下辈子,你就清醒一点,别再遇见我这样的坏女人了,找一个贤良的娘子吧…… 守卫们并不知道赵兰亭已经给府宅上下浇上了油和发酵过的酒。火盆被推倒的瞬间,大火迅速地蔓延开来,很快吞噬了整座府邸。 门外的赵瑾看着突然烧起来的大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围的百姓们纷纷前来围观,却只听得凄厉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赵瑾,你不得好死!你是我亲哥哥,为何不与我同心?你让整个家族与我为敌,你想烧死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赵瑾,我恨你!我恨你!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我没有你这样的哥哥……” 外面的百姓指指点点,都以为是赵瑾烧了靖安侯府,烧死了自己的妹妹。赵瑾默默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回马车,他心里清楚,赵兰亭在弥留之际,用她自己的方式保全了娘家。她骂得越狠,他越清白。 转身离开的那个瞬间,眼泪已在眼眶里打着转,赵瑾拼命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藏在披风下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袍,指甲直剜进掌心里。他不能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周围都是皇上的人,都在看着他。今天,谁都能为赵兰亭哭一场,唯独他不行。 儿时的一幕幕渐渐涌上心头,从今往后,他们将永远阴阳两隔,生死不见。 “大哥你看,这是爹爹给我买的珠花,你给我戴上好不好嘛?” “大哥,你给我做一个风筝吧,等天气暖和了,你带着我去郊外放风筝好不好!” “大哥,爹爹说我的字总也写不好看,可我不喜欢夫子,他老是板着脸,你教我写好不好!” 吴清扶着赵瑾登上马车,车门关闭的瞬间,赵瑾忽然伸手扶住车厢,生生吐出一大口鲜血。 “国公爷……国公爷!” “兰亭,我想说的是,世子让我转告你,下辈子,他想早一点遇见你,让你清清白白地嫁进门。” …… 翌日清晨,大街小巷传得沸沸扬扬,世人都说镇国公心狠,为了不受牵连,一把火把自己的亲妹妹烧成了灰,这话传到皇上耳朵里,甚是受用。好啊,赵瑾对赵兰亭越狠,他越高兴,这证明赵瑾怕他,愿意向他臣服。 可是,赵瑾告假的折子却很快递到了吏部,说是关氏过年时受了凉,身体不好,赵瑾要在府中侍疾。其实病的哪里是关氏,而是他自己。 关氏端着药碗,坐在床边,一夜间两鬓添了好些白发。赵瑾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关氏给他喂了几口药,可是吃下去的远没有吐出来的多。郎中说,赵瑾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心中积郁已久,始终得不到释怀,没有人能宽慰他、理解他,如今到了极限,才会吐血昏迷。 只是心病还需心药医,时至今日,关氏大概也明白赵瑾在做的是一件什么事了,赵璇心中悲痛,便哭着把赵瑾和楚王的事和盘托出。 关氏明白的太晚,如今不管她握着赵瑾的手在他跟前说什么,赵瑾的双手始终寒凉如冰,只是偶尔动一动长睫,却始终睁不开眼。 赵璃听说关氏病了,觉得不对劲,连忙登门来瞧,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赵璃心急如焚,索性在国公府住下,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赵瑾。 “好孩子,你自己身子就不好,这是何苦呢?快些回府歇着吧,这有你嫂子,还有璇儿呢,你大哥不会有事的。” 关氏抹着眼泪,心疼地看着赵璃,赵璃听了这话,也红了眼眶,只说: “大伯母,你这是什么话,咱们是一家人,虽说分府了,可我们都还姓赵,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堂兄的!当初若是没有堂兄,我们一家早就困死在府里了,景辉也活不到今日。堂兄一辈子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如今正是用得上我的时候,大伯母您就别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赵瑾就这样躺了三天,依然不见明显的好转,多半时候都是睡着。孙皓得了空,立刻登门来瞧,他坐在床边用力握住赵瑾的手,只冲关氏说: “老人家,他这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儿,他不是不清醒,而是不想清醒。清醒的人,太累了。” “明昭,你与瑾儿最是要好,你可知道,怎么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 “我这就去南屏山!我知道谁最懂他,谁能治好他心里的伤。” 第161章 相知相守(一) 不同于院子里的寒凉,赵瑾的房间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绘着山水画的屏风后,便是内室,内室里燃着清新的熏香,香味淡淡地笼罩在床前。 赵兰溪静静地坐在床边,垂眸看着赵瑾。她来了有一个时辰了,孙皓匆匆带她进城,一入府先悄悄见过了关氏,简单问候了几句。关氏瞧出来了,女儿对她并无亲情可言,两个早已没有什么交集的人,即便她再是思女心切,也不能强行要求赵兰溪把她当做母亲来孝敬、爱戴。毕竟在赵兰溪的整个成长阶段,就没有母亲这种角色的参与。 只是关氏想不明白,赵瑾强行把赵兰溪卷进诸多是非中,为什么赵兰溪看上去并不讨厌他呢?难道真的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太不理解儿子、女儿了吗? 关氏不想打扰赵兰溪,便只留了一个丫鬟替她在赵瑾这里守着,以便赵瑾醒来后好能尽快去通传她。 赵兰溪在赵瑾这里坐了快一个时辰了,她来之后,也没有对赵瑾说太多话,只握着他的手静静待着,或者给他掖掖被子,拿温热的湿毛巾擦擦他梦中挣扎时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孙皓只倒背着手,立在赵兰溪的身后不远处。内室烛光明亮,映照在赵兰溪白皙的侧脸上,她周身的清冷之气仿佛都削弱了几分,平添了些许温婉与柔顺。许是这样的场景太过暖心,让人忍不住地想入非非,孙皓的心中竟萌生出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的念头——假如现在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该多好啊! 这样的念头一出,孙皓便有些赧然地看向一侧,他一直自诩是个清醒的人,却独独在赵兰溪身上,他反复思考了很久:自己到底是何时动心的呢?是悬棺上初见的惊鸿一瞥,还是徐州城破案的红袖添香?但又似乎都不是,仿佛在某个他自己都未深觉的节点上,他已经认定了想要把她带回家,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说话,一起共度余生。 在那之前,他一直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上谁,可直到赵兰溪的出现,他对情之一字有了新的定义——有些人的情缘大约就是来得太晚,可一旦来了,那些磅礴的爱意就会迅速在心间蔓延。他真的是在很短很短的时间里就喜欢上了赵兰溪,可惜,她对自己的心意似乎一直停留在对待师兄的尊重上,未再向前。 一阵轻咳声传来,打破了孙皓惆怅的思绪。 “你醒了!” 遮住一半的纱帐里传来一阵窸窣声,一道人影晃了晃,赵兰溪连忙将那半边纱帐拉开,上前轻轻扶着赵瑾坐起身来。 “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 赵瑾冰凉的手指握住赵兰溪的小臂,眉目间带着几分疲惫与憔悴。看来他昏睡的这几日并不安生,梦里一定出现了什么让他痛苦不堪的场景。 “我听说你病了,我想来看看你。”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最近不要再冒险进城了,你怎么不听话呢?” 一旁的孙皓闻言,只轻笑道: “你就是操心的命!” 说完,他绕到屏风后的外室,冲小丫鬟吩咐道: “去跟你们老太太说,国公爷醒了。” 其实,赵兰溪过来以后也给赵瑾喂了两次药,许是赵瑾没有完全陷入昏迷,能听得到她说话,所以药也好喂些,竟然能喂下去一大半,所以人才会慢慢醒过来。 赵兰溪仍旧静静地看着赵瑾,语气依然是她惯有的清冷与平静: “我为你做事,是因为我们之间有约定。但我不是你的部下,自不会对你言听计从,你说不让我来,也许是为我好,但我可以选择不听。” 不仅不听,还要理直气壮。 “是谁让你来的?我好像梦到你了,好像还有兰亭,那场火烧得好大,落秋观被烧得一干二净,靖安侯府也烧得一干二净……” 落秋观是赵兰溪幼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后来被一场大火烧没了。赵瑾没有见过落秋观的那场火,可在他的梦里,这两个场景应该是重叠了,不可否认,赵兰亭自焚身亡的事对赵瑾的刺激很大。 “我听说靖安侯府出事,担心你无法自处,便想来看你。那时尘埃未定,师兄不让我来,而我自己也犹豫了,我想着你可以处理好这世间所有的事,但是我没想到,你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一关。” “兰溪……” 赵瑾的目光投向赵兰溪,像是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把梦里所有的无助和迷茫都投向了她。 “我在呢,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冒险来看我,是怕我死了以后没人庇护严小姐吗?”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拉你一把,我想救你。” 赵瑾拼命回忆着他和赵兰溪之间的每一次博弈,在确定了某个信息后,复又开口道: “可我们达成的每一个约定里,都不包括救我。” “这是我自己的心意,与任何约定无关。” 赵兰溪挪动了一下身子,往赵瑾跟前坐了坐,说: “你是个聪明人,却看不透情这个字。爱会消失,恨也会消失。你小的时候,一定也是真心疼爱赵兰亭的,可当她一次次任性惹你生气的时候,当她算计靖安侯世子败坏娘家名声的时候,你对她的疼爱也就被消磨殆尽了。因为你觉得她是你一手带大的妹妹,却被养成了这样,你觉得自己错付了,疼爱也就变成了怨恨。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刻意回避她,不和她正面冲突,也就不必直视自己心里的恨。”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深山里的一汪潭水,不会有涟漪,不会有水花,只静静地流淌着,一点点抚慰着岩石上风吹雨打的“伤疤”。 赵兰溪垂下眼眸,轻轻握住赵瑾的手,接着说: “可直到有一天,你不得不去直面她的生死,看到她在弥留之际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你的时候,你的恨意也就消失了。因为这些年赵兰亭她也成长了,她知道自己错了,只是低不下头来跟你道歉,而你也似乎没有给她道歉的机会。但我相信,她走的时候,心里应该是满足的,她知道你原谅她了,她知道你一定会原谅她的。” 赵瑾背靠着身后的软枕,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可眼睛里却忽然泛起泪花,一滴清澈的泪珠落了下来。 “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知道靖安侯府是敬王的人,我也知道我和敬王作对,就等于把她置于危险之上。我原也没有那么自责,我想着我把靖安侯世子的话带到,让他们彼此不留遗憾就好,可当我发现她的咒骂其实并不是在责怪我不救她,而是在尽力想把我摘出去的时候,我就过不了这个坎儿了。我觉得她骂的每句话都是对的,好像那场大火真的是我在烧死她,而且烧了十年……” 赵兰亭原谅了赵瑾,赵瑾也原谅了赵兰亭,可是赵瑾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你们都觉得我唯利是图,连母亲也让赵璇防着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是母亲把我教成一个以家族利益为先的人,如今我做到了,可他们却嫌弃我!我每每回府,踏进那道朱门的时候,我都会觉得那道门早已把我拒之门外了。明明是他们躲在我身后享受着我的庇护,却要讨厌我机关算尽、心狠手辣的模样!他们不需要做任何事就能安稳度日,他们当然善良、忠厚、纯真,而我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终究要受到他们的唾弃……” “赵瑾!” 赵瑾越说情绪越崩溃,赵兰溪却忽然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他们怎么说你,与我无关,镇国公府里那么多人,我只认可你!” 第162章 相知相守(二) 赵兰溪的双手被暖炉焐得暖暖的,身上的小袄也镶着暖和和的毛边,突然而至的温暖向赵瑾席卷而来,好像一股暖流慢慢涌进心里,把一片冰封已久的冰川一点点融化开来。 那一刻,赵瑾觉得赵兰溪清冷的声音都变得温暖了: “你手上沾的每一滴鲜血,镇国公府里的人都有份,因为你不是为了自己的高官厚禄,而是为了整个家族的平安度日,他们没有资格嘲笑你、嫌弃你。有人在光里享受万人瞩目,也自有人在暗中秉烛夜行。” 孙皓远远地瞧着,房间里的温暖明明与他无关,可是那种久违的幸福感就这样一点点朝他弥漫过来。他知道,他透过赵瑾和赵兰溪,拾起了自己和孙皎那支离破碎的童年。孙皎是他年少羸弱时无法保护的亲人,只能任由族长把她嫁给一个混蛋,直到被磋磨至死。 孙皓的心里始终记得赵瑾从府中偷灵芝给孙皎治病的这份恩情,虽然只是将孙皎的离世稍稍延后了些,可是那段陪伴在孙皎身边最后的时光,是那么温暖,那么幸福。孙皎活着,他就还有亲人,还有家,孙皎去后,他住在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那都只是房子,不是家。 当看到赵瑾突然病倒后,孙皓便觉得自己此前不该拦着赵兰溪,她是这世上除了孙皓以外另一个可以懂赵瑾的人,在从徐州回长安的路上,他就都知道了。 那一路上他讲了许多他和赵瑾年少时的往事,遂好奇地问赵兰溪,她心中的赵瑾是什么样子的。他没指望一向沉默寡言的赵兰溪会回答,可赵兰溪却让他有些意外地开口道: “我与赵瑾,相逢于少年,他金榜题名,风华正茂,救我和师父于危难之中,将我和大梁洗冤录送到严默身边。人类总是慕强的,所以初见是仰慕,是敬爱。后来,他用大梁洗冤录要挟我,让我为他做事,为他杀人。我权衡利弊,只得妥协,为他杀了第一个人,第二个,第三个……慢慢的,我只把他当成一个无情的人,暗叹自己不该渴望得到他的亲情,更不屑与他深交。再后来……” 再后来,赵兰溪慢慢发现,她杀掉的那些人绝非善类,他们每一个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只是赵瑾身在那样的位子上,有些事做不得,在某些权势的威胁下,他为了保全家族只能表面妥协,然后背地里再让赵兰溪去暗杀。 “最后,我才终于明白,严默能安安稳稳地在朝廷里行走十年,除了有我的保护,还有赵瑾暗中的协助。每当严默又在朝中得罪人时,赵瑾总会想办法不着痕迹地帮他一把。当然,他不是神,有些事总有他力不从心的时候,所以严默还是死了。” 后面的事,不用赵兰溪多说,孙皓多半都是知道的。赵兰溪见过赵瑾不同的面目,才能最知道他的心意与决然。他不会像严默那样傻傻地跟黑暗势力正面硬刚,他有他的手段和谋略,就像暗夜里孤身在深巷中秉烛夜行的人,萤火之光的背后,藏着一颗与恶势力周旋斗争的决心。 “所以后来,你对赵瑾的厌恶消失了,对吗?你对他又回到了曾经的敬爱与尊重。” 孙皓曾这样问赵兰溪,但赵兰溪却摇摇头说: “不,我们是一路人,我和你,和赵瑾,我们都是一路人,我们不需要仰慕彼此,因为谁都不可能成为谁的神明,一辈子庇护着谁。所以我们能做的是互相搀扶,互相守护,成全对方,也成全自己。” 这些话,孙皓和赵兰溪回京后都不曾对赵瑾说过,一些太过动情的话,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场景来表露的。而赵瑾的病倒,却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把他们三个人的心拉得更近。 内室里的宁静被推门声打破,赵兰溪轻轻松开赵瑾,让他靠回大迎枕上。是关氏身边的迎春来送药了,托盘上只有一只碗,碗里是乌黑苦涩的汤药,别的什么都没有。 赵兰溪端起药碗,拿着小勺一下一下轻轻地荡着,然后送到赵瑾唇边。赵瑾看上去依然还是不太舒心,但是药都一口不落地咽下去了。赵瑾心里的苦楚早已掩盖了药的苦涩,可赵兰溪却出其不意地从自己的荷包里摸出几块用油纸包上的饴糖。 “这是桂花饴糖,你吃一颗就不苦了。” 赵瑾怔了怔,目光停留在赵兰溪递到他跟前的油纸包上。可就在这时,手杖敲打地面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只听得关氏边往内室走边说: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兰溪呀,把那糖收了吧,咱们家的孩子都是能吃苦的。从小啊,我就教育瑾儿,你是嫡长子,是要继承家业,撑起门楣的,是要给弟弟妹妹做表率的,不能太娇气了。我们瑾儿从小到大,我都不准他吃药的时候吃糖。” 赵兰溪转头看向孙皓,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在孙皓给她讲过的关于赵瑾的故事里,童年时在云龙书院读书的赵瑾,生病吃药时就从不吃糖。 可见关氏对他的影响有多深。 可他那时也只是一个孩童,真的不苦吗?凭什么做哥哥的就要处处优秀,还要去吃一些没必要的苦呢?生病的人明明已经很难受了啊…… 虽然知道不该忤逆关氏,可赵兰溪此刻就是想平静地叛逆。她什么都没说,而是亲手剥开了油纸包,把桂花饴糖像喂药那样递到赵瑾唇边,心平气和地说: “我专门给你买的,别让我失望。” 就这一句平平无奇的话,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关氏的脸上。关氏顿时有点坐不住了。 女儿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养大的,性子有点野呢。 许是赵兰溪的目光太过期盼,赵瑾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斗争感,他想陪着赵兰溪叛逆,哪怕以前没做过,哪怕以后也不会做,但就在此时此刻,他就想任性一次,他就想吃掉这颗糖!他就不信,吃了这颗糖他就撑不起门楣了吗? 赵瑾接过赵兰溪手上的饴糖,送入口中。香甜的桂花味混合着饴糖的香气在舌尖上蔓延,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喜悦感——原来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一颗糖,真的会快乐起来! 连煜姐儿不开心的时候,赵瑾都知道买一些甜甜的糕点哄她开心,可他却偏偏想不起来,自己不开心的时候,也可以拥有一颗甜甜的糖果。 孙皓垂下眼眸,浅浅地笑了,他在为赵瑾感到高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么多年了,赵瑾终于从这座府宅的桎梏中走出来了,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像今日这般痛苦绝望了。 第163章 杀人诛心 孙皓是懂得杀人诛心的,赵瑾好过了,就该轮到敬王不好过了。 靖安侯府男丁满门抄斩的前一日,狱卒来给靖安侯世子送饭时,把外面的事告诉了世子,还讥笑道: “你大舅哥真狠啊!把你媳妇烧得面目全非,抬出来的时候都成炭了,连人形都没有了!” 靖安侯世子麻木的面庞上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有想过赵兰亭定会做出什么极端的事。这样的结局,虽然心痛,却又似乎在预料之中。 默默搁下碗筷,靖安侯世子待那狱卒走远,才笑着喃喃道: “你们这群蠢货,舅兄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兰亭分明是在保护她的哥哥,她的家人。这样也好,他们兄妹总算能解开这个心结了。 靖安侯世子咬破手指,撕下囚衣的一角,留下了一封血书。翌日一早,靖安侯府男丁于菜市口问斩,那封血书在清理牢狱时被发现了,狱卒将它送到了大理寺卿孙皓的手上。 那是靖安侯世子写给敬王的绝笔,诉尽了他们这些年的情谊。世子虽是武将,可文笔已算是上乘,通篇看下来没有一句怨怼,只在最后一句写道: 而今作别,扪心自问,自觉无愧于君,不知君心是否亦然? 孙皓只在府衙里玩味地看着这封血书,转手就呈给了皇上。 从血书的字面意思来看,靖安侯世子没有责怪任何人,也没有认罪,只强调了一句无愧于君。 他觉得自己没有做对不起敬王的事,那言外之意就是说,他没有私铸兵器意图谋反,就算有,也是敬王知情且授意的。皇上若是看了,不知是何想法。 “有意思!” 老皇帝只笑了笑,遂冲孙皓吩咐道: “你,去把靖安侯世子的绝笔送给老三,让他品,让他细品。” “是。” “慢着。” 老皇帝叫住了孙皓,危险地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 “把萧妃也带去,就说朕体恤老三受了委屈,解除他的禁足,俸禄和份例恢复如常,今日特准他母妃出宫,令母子团聚几日。” 孙皓心中一紧,觉得蹊跷,但只领旨而去,未再做声。 皇上看过了靖安侯世子的绝笔,应该是明白了敬王多多少少又撒谎了,可皇上却突然放了萧妃,让他们母子团聚,萧妃一旦去了敬王府,敬王在宫中也就没有什么软肋了,那他岂不是要趁机发起宫变放手一搏? 想到这,孙皓突然明白了过来——皇上莫不是就等着敬王发起宫变呢?可是,靖安侯府倒台,私铸的兵器已被朝廷悉数收缴,如此损兵折将的情况下,这宫变也不是那么好发起的吧? 这样想着,孙皓去了趟楚王府。楚王对外仍称尚未苏醒,多日来关门闭户,谢绝探视,孙皓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摸了进去。 “先生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吓了小王一跳!” 楚王正于书房中习字静心,听管家说孙皓翻墙头进来了,连忙披了件外袍。孙皓见状,只笑着走到楚王身前,抬袖行礼道: “惊扰殿下了。” 楚王打了个手势,请孙皓坐到他对面,而后关切道: “听黛姬说,赵公近来身子不适,想来还是因着靖安侯世子夫人的离世,没有完全走出来。” “这几日倒是好多了,有……有黛姬陪他呢!” 孙皓想了想,没有说出赵兰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楚王只略微点了点头,倒是忽然感慨道: “父皇盯了镇国公府多年,赵家这几年行事也是谨小慎微,赵公有什么情绪都不敢挂在脸上,在心中憋闷着,怎么能好?他若是想哭,就来小王这哭吧,小王不觉得这有什么!” 说完,楚王倒是以手抵唇,轻咳了两声,孙皓一惊,连忙关切道: “殿下怎么了,莫非是此前落水时受了寒,还没有好利索?” “不。” 楚王摆了摆手,解释道: “三哥那边的事告一段落,父皇终于想起了我,今日宫里传来圣旨,说是明日会有太医再来替我诊脉。我让郎中给我配了副药,让脉象虚弱些,到时候继续装睡,过两日再慢慢放出消息说我醒了,以免打草惊蛇,让父皇疑心。” 孙皓听了这话,一向舒朗的眉目间生出一团愁云,只道: “殿下啊,敬王的事可没有告一段落,分明是刚刚开始才对。” …… 且说元宵佳节临近,镇国公府里,各处丫鬟仆妇忙得不可开交,府中又要开宴,阖府上下热闹得不得了,飞檐翘角的地方都挂上了今年京中最时兴的六角宫灯,只等着正月十五晚上夜幕降临,点上蜡烛,好好欣赏一番。 因着赵璃此前来镇国公府照顾赵瑾,把赵文静也带了过来,如今赵璃一家也就顺便在国公府里过元宵了。 “姐姐,如今大伯父的身体日渐好了,你也不必愁眉苦脸了,我听说蓉儿又给我们做了不少好吃的呢!” 赵文静穿着藕色绣粉嫩莲花的锦缎小袄,挽着赵文煜的手臂,通身簇新的衣裳与赵文煜身上那件檀色镶毛边的褙子十分相称,姐妹俩走在一起,谁见了都忍不住多瞧两眼。 赵文煜本就清瘦,赵瑾病了几日,她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脸也小了一圈,蓉儿可谓是想方设法地给她做些好吃的,让她放宽心些。 “爹爹这两日已回大理寺做事,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想来也是劳心劳身的。今儿个晨起,母亲过来了,特意问起蓉儿近来有没有做些不一样的好吃的,想来她是想学了去讨好爹爹。我以为她只是问问,没想到她直接把蓉儿叫了去。” 蓉儿明明是自己的小丫鬟,母亲终究是继母,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的小丫鬟领走呢? 赵文煜一直都觉得她这位继母神神秘秘的,不管她表面上对自己和景明怎么好,赵文煜始终对她有点打怵。 然而,黛姬来把蓉儿带走,却是赵瑾吩咐过的。赵兰溪来照顾他几日,他自然不会什么都不表示,如今赵兰溪就被赵瑾藏在他房里的密室中,白日里无人时,黛姬就把她放出来说说话,解解闷,两个人就个伴儿,人多的时候,赵兰溪便自己在密室里看书或打坐。 赵瑾知道,赵兰溪最想见的还是蓉儿。 得了吩咐,黛姬一早便找了个由头把蓉儿领了去。蓉儿没想到,她那么快又能见到兰姨了。 “兰姨,竟然是你!我只听府里人说,府上来了位很厉害的女郎中,一日就把国公爷医好了,没想到竟然是你!” 黛姬见状,只随手抓起一把五香瓜子,一边嗑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兰溪和蓉儿叙话。 蓉儿的小嘴儿叭叭叭一刻也没停过,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黛姬吃得津津有味,听得也津津有味,暗道这小人儿真是太可爱了,府里的什么见闻都要给赵兰溪说,哪怕是赵璇带着她们逮老鼠都要讲一讲。 三个人正乐呵着,密室的门缓缓打开,下衙回来的赵瑾走了进来。赵瑾的脸色有些阴沉,仿佛是遇到了什么事,黛姬知道赵瑾这么急着回大理寺是为了趁机和孙皓商议敬王的事,他脸色不好,那么……是出了什么事吗? 赵瑾的目光扫过密室里的几位,便打了个手势让吴清把蓉儿领了出去,自己则坐下身来说: “这个元宵节,宫里要有大动静了。” 第164章 暗室密谈 正月十五,宫里会有大动静。 黛姬听了这话,连忙上前急切地问道: “什么大动静?消息可靠吗?” 赵瑾白皙修长的手指拎起一旁的青瓷茶壶,手腕上下起落间,已斟好了三杯茶。他把茶水在茶桌上放好,又示意黛姬和赵兰溪坐下说话。 “别着急,我慢慢跟你们说。敬王成与不成,恐怕就在此一举了。” 轻轻吹开杯盏中的茶沫,热气升腾而起,茶香伴随着热气在密室屏风后的茶桌上氤氲开,神秘感顿时席卷而来。 黛姬和赵兰溪对视了一眼,只听赵瑾缓缓开口道: “孙皓说,皇上已经放萧妃出宫跟敬王团聚去了,听说萧妃要在敬王府住上好几日。如今敬王也被解了禁足,而他在宫里也没有了软肋,若想引发什么变数,元宵节那日人最多、最混乱的时候便是最好的时机。” “敬王接连损兵折将,哪来的兵力再发起宫变?皇城中那么多禁卫军,敬王如何逃得出皇上的手掌心。” 赵兰溪忍不住心生疑惑,又接着冲赵瑾说: “再说了,皇上明知道只有把萧妃软禁在宫里,敬王才会有软肋,不敢轻易造反,如今放萧妃去敬王府,明摆着就是布好了局,等着敬王往里面钻的。我们能想到,敬王自然也能想到。” 黛姬慵懒地背靠着舒适的软垫,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长头发,看着赵兰溪笑着说: “漂亮妹妹果然聪明,这楚王殿下和孙皓的意思难道是要将计就计?我只知道楚王前两日给我送来消息,说要吃药装病,躲过太医的诊脉,过两日再慢慢醒来,难不成,殿下是想趁着这两日做些什么?” “不错,殿下已经在行动了。” 原来,楚王借着药物的作用让脉象暂时变得虚弱些,躲过了太医的诊脉,继续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这样便没有人会怀疑到之后发生的事情会跟他有关。 赵瑾接着说: “敬王在兵力大减的情况下自然不会带人杀进宫里硬拼。但是,倘若皇上在这个时候突然死了,又能把死因推到宣王身上,而楚王又是异族皇子且昏迷不醒,这皇位,自然而然地就落到敬王头上了。” 届时,不管敬王之前有多少污点,为了保住大梁的江山,众臣都一定会推举敬王登基的。 黛姬听了这话,倒是十分认可地点了点头,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以敬王的手段,想到这一点应该不难,硬拼对他如今的境况来说确实不利,若是直接让老皇帝归西,他还能有几分胜算。只是……敬王若想让人刺杀皇上,该从哪入手呢?” 元宵佳节是为上元,宫里定会热闹至极,人多混乱容易出事,皇上必然会加强戒备。更何况皇上既然是等着敬王杀上门的,定是早就做好了万全之举。 那么,如何刺杀才能比较容易得手,同时又能嫁祸给宣王呢? 赵瑾闻言,只接着刚才的话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对于敬王来说,这件事最关键的地方是要能把皇上的死按到宣王的头上,不然他会功亏一篑,毕竟宣王现在比他得宠,皇上若没了,群臣更乐意推举宣王为太子。若说嫁祸给宣王,最好插手的地方就是宣王呈给皇上的上元贡品了。” 上元节,各位皇室宗亲都要给皇上献上贡品,从外面运进宫的东西自然都会经过严格把关,一一筛查,以免藏有谋害皇上的脏东西。 但是,皇子是皇上的亲儿子,如今宣王又正得宠,是太子的最佳人选,谁也不会想到宣王会在这个节骨眼儿给皇上投毒,掘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所以,那些宫里的女官、太监对宣王巴结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真的对他带进宫的东西细查。 “你的意思是说,敬王极有可能在宣王进贡的贡品里下手?” 赵兰溪仔细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地说: “可这一切都只是你们的猜测,怎么证明敬王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呢?” “楚王持续装昏迷,但宣王此前一直知道楚王殿下已经苏醒过来了,他如今替楚王守口如瓶,也是为了能和楚王秘密商谈接下来的对策。前两日,楚王殿下已让宣王提高警惕,在运送贡品的途中故意露出破绽。” 要的就是一个将计就计。 宣王被楚王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又怕敬王真的会害自己,于是便按照楚王的叮嘱,在运送江南名瓷的过程中放松了守卫。一路上似乎都没有人跟来,也没有什么人做手脚,宣王这下是彻底放松了,以为楚王这回实在是杞人忧天。 可就在一行人歇在京城外不远处的客栈里的时候,一个衣着粗糙的浆洗女工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院安置的货品中,拔下头上的簪子,从中取出一把万能钥匙,不停地换着角度尝试开锁。 宣王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待到那名女子把无色无味的透明药水洒在瓷盘中、又成功用信鸽送出消息后,宣王的人立刻赶到,竟是人赃俱获。 宣王的暗卫们把消息截获,在确认是给敬王送的消息后,又把消息原封不动地绑在鸽子腿上继续送出,以免打草惊蛇,让敬王发现被人识破。 黛姬听了赵瑾的叙述,只长眉一蹙,忍不住站起身来,有些不悦道: “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殿下竟然都不告诉我!” “皇上因为靖安侯世子谋反的事,本就对我怀疑一二,镇国公府周围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呢,若是楚王这个时候屡次传信于你,岂不容易暴露?” 这也是赵瑾为什么一直没放赵兰溪回去的原因,这个时候赵瑾只有按兵不动、老老实实去大理寺干活才是最安全的。 赵兰溪仔细思索着赵瑾的叙述,也跟着站起身来,走到赵瑾身边说: “宣王既然由着那女子把药水倒在瓷器上才实施抓捕,看来楚王殿下是想让宣王在宫宴上当面揭穿敬王。毕竟,对于楚王殿下来说,皇上现在还不能死。” 所以,那个客栈里的女工就是有力的人证,怎么能让她开口说话,就成了关键的一步。 “这就要看她是否有软肋在敬王手上。比如父母,比如孩子。” 赵兰溪双手倒背在身后,望着密室墙上跳动的烛光,沉声道: “倘若这个软肋掌握在我们手中,她自然会为我们说话。” 赵瑾看向赵兰溪,连忙补充道: “宣王对那女子初审了一下,她什么都不肯说,一拿下口中的绢布就要咬舌自尽,现在只能堵着嘴。” “这不难!” 宣王这个蠢货!赵兰溪在心中腹诽了一下,便把从前在严默身边耳濡目染的那一套搬了出来。 “可以在她隔壁的囚室里演几出戏,比如说审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犯人,再让人扮演他年迈的父母在旁边哭着探视,劝他迷途知返;再比如说,审一个年轻力壮的青壮年,让他的妻子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跪在一旁苦苦哀求狱卒,被狱卒按住殴打。你们只需找几个会做戏的,定能演得八九不离十。然后便可看看哪种情景会让她突然动容,或情绪崩溃。” 赵瑾正欲感叹赵兰溪此招甚妙,却见她掂了掂衣袖,又踱着步接着说: “实在不行啊,还有办法!找人给她把脉,看她是不是中了毒,那么解药定然是敬王威胁她的东西,或者看她有没有生过孩子,那么孩子也极有可能是她的软肋。” 审案嘛,有的时候不能一味来硬的。 第165章 风雨前 烛光明晃晃的花厅里,各类美食流水一样地端了上来,敬王穿着一件簇新的绛紫色棉袍,上面的金丝绣纹在灯光的映照下熠熠闪光,富贵之气溢满整个富丽堂皇的花厅。 萧妃自打被放出来后,虽然没了执掌凤印之权,可到底也还是贵妃,整个人容光焕发,又梳起了高高的发髻,戴上了满头的珠翠,赤金镶红珠的凤头大金簪子上,垂下晶莹剔透的水晶小米珠,随着她的走动叮当作响。那原是皇后才能佩戴的,可她嚣张了这些年,又岂止一次僭越? 敬王请母妃入座享用晚膳,却不悦地蹙了蹙眉: “母妃,经此一事,您还不收敛吗?您连凤印都没有了,还敢穿戴成这样?” 萧妃闻言,只不满地白了敬王一眼,挑起眉梢,翻着眼皮说: “这是你的王府,那个老东西又看不见!” “母妃!” 敬王的右手轻轻敲了敲桌面,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连我自己都不敢完全信任这府里的所有人,您可千万不能大意!” “好好好,我且再忍耐几日,等过了十五,那个老东西一命呜呼了,莫说是这凤簪,便是凤冠我都戴得!到那时,我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了!” 萧妃一边说着,一边又低下头,对着桌上的铜盘里映出的人影,仔细抚了抚额角鬓边,她不许自己头上有任何一丝一缕的碎发。 萧妃似乎对敬王接下来的行动十分有信心,经历了这两次大风大浪,她愈发觉得自己的儿子无所不能,老天不会一次都不帮他们的,这一次,儿子定然能拿下皇位! 然而,看着萧妃洋洋得意的样子,敬王的心里却不知怎的,总有些慌乱,许是因为看了靖安侯世子的绝笔,心里多少有些波澜。一半是念着旧情,一半是顾忌皇帝此时的想法。 只是他素来严肃,面上罕有任何情绪,萧妃也便没看出儿子的担忧来,只吩咐着侍女为她侍菜。 “你,过来,给我夹一块松鼠鳜鱼,我要鱼肚皮上的肉,把刺给我拔干净,肉不能碎掉。还有你,你也过来,给我盛一盅茶树菇老鸭汤,碗里要有三只茶树菇,两块鸭脯肉,两块山药,把姜块和花椒都给我挑拣出去,若要我看见了,仔细你……等等!” 萧妃突然柳眉倒竖,顿时目露凶光: “你是干什么吃的?连一块鱼都夹不好!刺倒是拔了,可这鱼肉都碎成两半了,让本宫怎么吃?给我滚!” 萧妃已渐渐摆出太后的款儿了,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 一旁的敬王见状,握着汤勺的手不由一顿,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他本就心里发慌,此时被萧妃闹腾得愈发烦闷。 就在这时,一个暗卫悄声走来,得了准允后连忙匆匆走进花厅,在敬王耳畔飞快地说了些什么,又从袖中摸出一张卷成小筒的字条。 敬王猛的睁开眼睛,连忙接过字条来看,待目光触及那白纸黑字时,嘴角慢慢弯起了一个令人不适的弧度——即便是笑,他也笑得冷漠,笑得无情: “很好,药物已经成功倒入宣王进贡的瓷盘上了。” 萧妃翘着小指上长长的玫瑰色指甲,手握一双玉箸,将一片干锅千页豆腐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后才用帕子点了点嘴角,开口道: “那药物确定不会被宣王看出端倪吧?” 敬王只冷哼一声,讥诮地笑着说: “母妃放心,这是我此前让太医下在楚王那里的西域奇毒,无色无味,用银针都试不出来。只不过,下在楚王那的是慢性的,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一命呜呼。而这回倒在宣王进贡的瓷器上的,是急性的,父皇只要用这只瓷盘吃了东西,必定会即刻毒发身亡!” 萧妃闻言,又不自觉地抬手抚了抚发髻,脑袋上常年戴着一堆沉甸甸的东西,让她的脖颈有些不太好了,可她依然舍不得那些金钗珠翠,只道: “那就好,料定老五那个蠢的也发现不了,更何况,老七如今昏迷多日,如你所言,过不了多久就要归西了。我倒要瞧瞧,还有谁能给老五出主意。” …… 且说上元前一日,城中各处的彩绸和灯架都已布置好,今年城中特别时兴一种手做花灯的作坊,竟是付了银钱可以自己动手糊灯笼,银铃、流苏、糊灯笼用的纸都可以自己挑选。据说,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都会来玩。 孙皓领着孙峻逛到一处糊花灯的铺子,也挑选了一些好看的物件儿,让管家带着孙峻在那糊灯笼,自己则忽然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说: “旁边就是镇国公府吧?我倒要看看赵瑾这会儿在府中享什么清福呢,给我留下这么一桩糊里糊涂的案子!” 铺子里的人闻言皆是一惊,连热热闹闹的嬉笑声都削减了不少,大家只直愣愣地抬起头看着孙皓,孙皓却大踏步地直往不远处的镇国公府而去。 待孙皓走远,铺子里才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劲儿。可怜孙峻一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儿,全程只能低着头摆弄流苏坠子,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羞得面红耳赤,却也只能腹诽道: 父亲大人,您要做戏也好歹顾一下我的死活吧,您不觉得尴尬,尴尬的就是我…… 且说,孙皓大步流星走到镇国公府门前,竟是大着嗓门冲门人喊道: “让你们国公爷出来,看看他干得好事,我就没见过这样写判词的,他这个大理寺少卿还能不能当!” 官宦人家往来,都会提前下拜帖,大大方方体体面面地进门,像孙皓这样突然在门口叫嚷的,倒是不多见。 赵瑾此时正坐在府中带着赵景明、赵文煜、赵文静一起糊花灯。因着那颗桂花饴糖,关氏觉得儿女忤逆了自己,便不肯让孙辈们去外面铺子里糊花灯。赵瑾不想故意气她,却又见孩子们眼馋,这才自己在府里摆了个“铺子”,难得抽空陪孩子们一起做手工。 自从病了一场后,赵瑾整个人都温柔了,黛姬在一旁瞧着自己的漂亮夫君,眼里尽是风情,全不管孩子们还在一旁,只用勾魂似的声音说: “你这人长得漂亮,手也巧,瞧这小兔子花灯做得,仿佛能下地跑了!” 赵瑾正不知如何接她这话时,吴清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赵瑾见状,便知有事,于是起身走到屋里,吴清关起门来,把孙皓在门口张牙舞爪的样子学给了赵瑾听。 “他骂我?他敢骂我?!” 赵瑾一怔,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自打靖安侯府伏法,皇上对赵家的疑心一直未减,不管靖安侯世子是自己谋反还是受敬王的授意,都是在触皇上的底线,所以赵瑾作为靖安侯世子的大舅子,始终还是皇上的眼中钉,孙皓若是有要事相商,自不敢在这个时候偷偷摸摸来见他,那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既然偷着过来不成,那就找个借口光明正大地来。 行吧,看来又是我背黑锅了。 赵瑾一声长叹,出门“领罪”。 “是是是,您教训得是,下官不敢了!下官知道错了,下官给您添麻烦了……” 赵瑾在门外点头哈腰地把孙皓请了进去,啪的一声,书房的门被吴清关死了。 而孙皓骂骂咧咧地跟着赵瑾进了门,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说说你,空有一副好皮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你还骂?没完啦?” 赵瑾转过身来,不悦地看着孙皓,说: “蹬鼻子上脸是吧?” 孙皓见状,连忙大手一挥,笑着说: “咳!咱哥儿俩谁跟谁,这不是逢场作戏吗?别往心里去,我千年六辈子才得了机会骂你一次,你就受着吧!” 谁知,赵瑾却轻轻勾起唇角,笑着靠到椅背上,悠然道: “兰溪在我这还没走呢……” “师妹?” 孙皓顿时两眼一亮,却见赵瑾挑了挑眉,问道: “想见?” “想!” 赵瑾闻言,笑容更盛: “跟我道歉!” 好家伙,好家伙,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真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孙皓腹诽了一下,但也只是腹诽了一小下,连忙赔着笑脸说: “好兄弟,今儿个是我骂得过分了,我给你赔不是了,你就原谅我呗?” “说吧,什么事?” 赵瑾点了点一旁的凳子,让孙皓坐下。孙皓撩起外袍,面露喜色道: “好戏成了一半了!” “怎么说?” “果然还是师妹聪明,我们找了郎中给那妇人号脉,郎中说,那妇人的脉象是中过毒的。” 敬王培养暗卫十分狠辣,对自己的嫡系还好些,对旁系几乎是什么手段都用,除了纹身刺青,让他们永远带着记号无路可逃,还会让他们吃下毒药,然后定期给他们喂解药,倘若不按吩咐做事,就吃不到解药,那么不到一个月就会七窍流血而死。 如那妇人一般的暗卫,都是家里没有人了,一个人出来混口饭吃,所以也没有什么软肋能被敬王抓住,唯一的软肋就是这条命。 “可知道是什么毒吗?” “毒倒是不知道,可是在我的好言相劝之下,那妇人知道自己走投无路了,便告诉我们,她把消息送出去后,敬王的人两个时辰后会把解药送到那客栈,我们果然找到了那解药。你猜怎么着?” 那解药正是楚王吃过的!东方神医临走前,留下了现成的药方,郎中把药丸碾碎一一比对,用料确实和药方上的药材一模一样。 孙皓神秘一笑,在赵瑾身侧耳语了一番,赵瑾微微点着头,记下了他的话。 这个正月十五,有好戏看了。 孙皓悠哉悠哉地从镇国公府走出,一进那花灯铺子就赞叹道: “哟,我们峻哥儿糊的灯笼真好看呀!” 孙皓拎起孙峻做的小老虎灯笼,摸着下巴一顿感慨,秉着做戏做全套的原则,又补充道: “收拾了赵瑾,心里就是舒畅!” 孙峻见状,清俊的面庞上流露出一阵与年纪不符的惆怅,心头暗道: 爹爹您长点心吧,那可能是我未来老丈人啊! 第166章 正月十五(一) 十五这日,月朗星稀,四处都能听到烟花爆竹的声音。过完十五,新年也就过完了,所有人的生活都会恢复如常,大人们做工,孩子们读书,谁都不能再以过年为借口偷懒了。 所以这一晚,注定是最后的狂欢,总有些事要在今夜尘埃落定。 楚王立于王府的庭院中,仰起头望着天上的点点星子和皎皎月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母妃离世那一年的正月十五。 那晚,九弟好端端的,突然就在宫宴上大口吐血,黑眼珠一下变得好大,几乎把眼白都给占据了,口鼻中流出的全是乌黑的血。 九弟是一个不得宠的才人生的,一直养在贤妃身边,因九弟生来便聪慧,皇上十分疼爱他,再加上贤妃生前亦是宠冠六宫,皇上便时常去陪伴贤妃和老七、老九。 九弟死时,萧妃正好心地给他喂汤喝,众人皆说是汤的问题。 “可这毒如果是臣妾下的,臣妾又怎会亲自喂给老九喝呢?” 就这样,萧妃把祸事成功甩给了贤妃。在那之前,宫里已经有许多皇子接连死亡,死状与老九相似,萧妃已多次向皇上谏言,说是贤妃用苗疆蛊毒害死了那些孩子们。 那个本该花好月圆的夜晚,贤妃的宫殿终于被查抄,一时搜出许多蛊毒和苗疆专用来诅咒的妖邪之物。 贤妃知道定是宫里有人背叛了自己,可萧妃那时已然是贵妃,代掌凤印,位高权重,下令对贤妃严刑逼供,让她认罪。 萧妃一直嫉妒贤妃的美貌,嫉妒她抢走了自己的宠爱,她喜欢将美好的东西一点点摧毁。 萧妃先是让人一点点拔了贤妃的指甲,又让人挑了贤妃的脚筋,最后还扬言要用烙铁毁了她的脸。还好皇上有些良心,劝萧妃不要太过分。 贤妃不愿受辱,只求速死,再加上萧丞相多次带人在朝堂上进谏,让皇上诛杀妖妃,闹得整个朝堂大乱。 就这样,皇上糊里糊涂地用一杯毒酒赐死了贤妃,把年少的楚王贬去了封地。 正月十五欠下的债,就等到正月十五来还吧。十年了,也该有个收场了。 “殿下,花厅已摆好晚膳了。” 邹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王怔了怔,思绪被拉扯了回来,这才惊觉眼前已不知何时出现一片水雾。 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转过身来,眼底不该有的情绪已尽数敛去。 “本王知道了,沈姑娘可赴宴了?” 邹萍自从逃回楚王府后,楚王就安排她贴身伺候沈秋灵了。邹萍与沈秋灵命运相似,也有话可说。 犹豫了片刻,邹萍瘦削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但还是如实道: “殿下,沈姑娘说了,她与谭将军都是沈家的人,也都在为殿下效力。如果殿下执意请她赴宴,还请邀请谭将军一并前往。” “这不难。” 楚王的笑容温温润润,可眼底却流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哀伤——他如何看不出沈秋灵对老谭的依赖与仰慕?沈秋灵的大半时间都是和老谭在一起的。 可他就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连赵瑾都能拥有黛姬的爱慕与疼惜,为什么自己却得不到沈秋灵哪怕多一点点的关心呢? 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也曾贴身照顾着他,但是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担心他真的一命呜呼,没人给沈家平反罢了。 自己堂堂一个王爷,明明该是把别人当棋子摆布的,如今看来,自己才似乎更像一个棋子,一个被沈秋灵利用着的棋子。 轻轻叹了口气,楚王踏入了花厅。 …… 宫乐奏响,丝竹声徐徐传出,灯火通明的宫殿里歌舞升平,老皇帝坐在龙椅上,薛德妃温顺地坐在一侧,取代了萧贵妃从前的位子。 这次进宫,宣王受到了一众女官和太监的极力追捧,他终于感受到了敬王从前的感觉,一想到今夜敬王就要倒台,日后自己将入主东宫,宣王便激动得合不拢嘴。 他太期待今夜了。 同样期待今夜的,还有敬王。 兄弟二人身着华服,头戴华冠,在开办宫宴的昭华殿门前相遇。宣王如今正在风头上,要给自己营造出一个尊重兄长的贤名,连忙后退一步,恭敬道: “三哥先请。” 敬王冷漠的目光在宣王那嬉皮笑脸的五官上停留了片刻,并没有多说什么,只转身踏进殿中。 宣王紧跟着敬王走进昭华殿。因着提前受到皇帝的叮嘱,门口的禁军对两位皇子进行了仔仔细细地搜身,尤其是对敬王。 敬王知道,父皇放母妃出宫,是为了等他领兵来造反的,可他又不傻。凭他现在的那些兵力,只能留到最后需要鱼死网破的时候硬拼一把。 搜完身,敬王和宣王先后走到皇帝身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儿臣给父皇请安。” 皇帝冲站在后面的宣王打了个手势,慈祥地笑着说: “来,坐到你母妃旁边。” “是。” 宣王得意地走到薛德妃身边,白日里皇上刚为德妃举行了盛大的封妃典礼,晚上又让她在身旁伺候着宫宴,可谓是风水轮流转,这些殊荣终于轮到他们母子了。 “老三啊,你母妃呢?” 老皇帝朝敬王身后望了望,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回父皇,母妃染了风寒,咳喘不止,恐惊扰圣驾,便留在儿臣的王府中歇息了。” 没有即刻应答,老皇帝端起四角水晶杯里的葡萄美酒,慢慢摇晃着琼浆,眯着眼睛,小口小口地细品着。 敬王就这样被晾在大殿中央,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着,这是他从未体会过的孤独感与绝望感,他冷酷无情的眼睛里已开始漾出一些担忧与恐慌。 但他很快便收住了。 可姜到底是老的辣,那转瞬即逝的一秒错乱,还是落入了老皇帝的眼睛里——他知道,老三今天一定会捅出点什么事。 剩下的半盏葡萄美酒被一饮而尽,老皇帝咂吧两下嘴,指了指宴席最末的一个位子,连头也不抬一下便道: “坐下吧。” 那是楚王从前坐的位子。 敬王没有犹豫,转身入座后,很快就招了招手,让侍从们把自己今日带来的贡品献了上来: “父皇,这是儿臣为您献上的西域美玉。” 那副玉器摆件是竹子的形状,象征气节。红绸一撤,青翠欲滴的玉质展现在众人眼前,天然的成色实在让人移不开眼。众人唏嘘了片刻,无不赞叹此物的罕见珍贵。 一旁的宣王见状,也不甘示弱,只上前行礼道: “父皇,儿臣这也有一套珍品,想要呈给父皇。” “哦?老五都准备了什么啊?” “回父皇,景德镇瓷器素有美名,可谓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据说,这景德镇瓷器呈乳白色,光泽柔和,温润如玉。其胎质轻薄,滋润透影,薄如蝉翼,轻若绸纱。最难得的是,瓷器釉面光滑,晶莹剔透,宛若明镜,光彩照人。如用指轻扣,还能听到脆响,便如泉水叮咚,仿佛磬石奏出的优美乐曲,扣人心弦。” 这段说辞,宣王背了一天一夜,在皇上跟前卖弄起来,还是显得有些紧张笨拙,声音甚至有些发抖。天资聪颖的敬王远远地瞧着宣王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模样,目光中尽是鄙夷。 很快,一套景德镇瓷器被呈上,敬王和宣王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只浸过药水的瓷盘上。 薛德妃不知其中底细,见皇上颇感兴趣地把玩着那绘着锦鲤的轻薄瓷杯,便温顺地笑着说: “陛下可要将今晚的杯盏更换成这套景德镇瓷器?” “如此甚好!还是爱妃体贴啊!” 说话间,已有太监们上前,将皇上身前的一应用具换成了这套景德镇瓷器,瓷杯、瓷碗、瓷盘、瓷筷,一一摆放在桌上。皇上搂着一旁像大白猫一样的德妃,笑着说: “来,爱妃帮朕侍菜吧!” “是。” 薛德妃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老皇帝看惯了萧贵妃此前的飞扬跋扈,如今愈发喜爱女人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只见薛妃将酱汁牛肉、鸭腿、鸡胸肉一一夹到瓷盘中,老皇帝兴致勃勃地拿起筷子,夹起瓷盘中的一片牛肉。 一瞬间,宣王和敬王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报——” 牛肉距离皇上嘴边还有两寸的距离,一个侍卫疾步闯进殿中。 “陛下且慢!有一妇人在宫外求见,声称瓷盘里有毒!” 啪! 皇上手中的瓷筷一瞬间滑落,宣王诡异地勾起嘴角,敬王的心噌的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肌肉紧绷——难怪这几日心慌异常,变数到底还是来了。 那妇人被领了进来,敬王一眼望过去,藏在小案下的手便攥紧了衣袍——她这是不想要解药了吗? “民女来向陛下请罪!” 妇人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此时她已经按剂量服用过东方神医留下的解药,身体的余毒在慢慢排出。 “你是何人?为何说老五进贡的瓷盘上有毒?” “启禀皇上,民女是幽州人,家中早年遭了悍匪,只活了民女一人。民女走投无路,来长安谋生,意外被敬王殿下收留。” 老三。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角落里的敬王。敬王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面色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皇上轻轻地瞄了敬王一眼,并没有大发雷霆,只将手上把玩着的佛珠撂在桌上,沉声道: “说下去!” “是。民女以为敬王殿下只是让民女入府做婢女,没想到他们给民女灌下慢性毒药,让民女为敬王殿下做事。倘若民女不从,他们就不给民女解药。这一次,敬王殿下让民女在宣王殿下进贡的瓷盘上投毒,正是为了谋害陛下,嫁祸给宣王,自己则能顺利登基!” 宣王闻言,立刻拍案而起,指着敬王怒气冲冲道: “三哥!你竟要害死父皇?我若想投毒又怎会投在自己进贡的瓷盘上?你不要太过分!” 敬王却端起面前杯盏,沿着杯沿吹了吹热气,毫不慌乱地笑着说: “是啊,你若想投毒又怎会投在自己进贡的瓷盘上,所以你才会嫁祸给我。这件事不是我要陷害你,而是你要陷害我。” 搁下杯盏,敬王看向那妇人,面不改色道: “我,并不认识这疯妇!” 事态似乎陷入了僵局,可那妇人却忽然回头看向敬王,幽幽地开口道: “敬王殿下,此刻的北城门,您敢让皇上去查吗?” “……” 敬王紧绷的脸上划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惊讶。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皇上的眼神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剑,无声地划过偌大的宫殿,投向了敬王。 第167章 正月十五(二) 北城门是长安城最人迹罕至的一个门,门外不远处就是荒山和坟冢,因此北门附近的房子、铺子也不多,是夜花灯也稀少。 在一间粥铺隔壁的小巷里,一辆不起眼的灰青色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那,车夫裹着厚重的、有些破旧的大氅,抱着怀坐在马车前,头上的帽子遮住了他一整张脸,只露出下巴上有些杂乱的胡须。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萧妃。 敬王不敢保证今晚行动万无一失,遂提前将萧妃安置在此,只要宫里有连续三道橙色烟花信号发出,那就证明情况有变,车夫会立刻载着萧妃从北门逃出。 而北门今晚的守将正是敬王的小舅子,敬王的小舅子在城防局做事,今晚本不该他值守,他是特意和别人换了班,为了方便将萧妃放走。 可是,城防局有敬王的人,也有沈家旧部。自从沈秋灵说服沈家旧部为楚王做事,沈家旧部就一直留意着城防局里和敬王、宣王有关的人。 敬王的小舅子一向仗着姐夫撑腰,每年排班值守从来不用在除夕、初一、十五值班,他享受了十几年的特权,今年却突然主动提出要值正月十五的班,说是让兄弟们好好回家团聚。 其他兄弟们都觉得是敬王失势,他小舅子也就不敢享受特权了,但沈家旧部把消息传给沈秋灵以后,沈秋灵很快意识到了其中的蹊跷,连忙告诉了楚王。 楚王便给宣王出了个主意,让那女暗卫在进宫揭穿真相的时候提一嘴北城门。 此刻,敬王端坐在小案旁,昭华殿里的烛光映照着他灰暗的脸庞。 “老三,北城门怎么了?” 老皇帝沙哑的声音传来,敬王轻轻垂下眼眸,却是豁然起身,快步走到大殿中央。他起身太急,宽大的广袖拂过小案,那只一直放在他右手边的紫色琉璃盏被不慎打翻,在安静的宫殿里发出独有的清脆声响。 似是无意,确为有意。 敬王撩起绣满金丝花纹的外袍,跪在皇帝面前,大声辩驳道: “父皇,儿臣如今损兵折将,早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想在府中安稳度日,孝敬父皇母妃,又怎么会再生事端?” 就在他说话间,一直在殿外石狮子后面等候的侍从,听到殿内传来了琉璃盏的破碎声,已经借着石狮子的掩护不着痕迹地离去。 不多时,三道橙色烟花从皇宫的方向相继绽开。 巷子里的车夫望着夜幕,猛的一惊,连忙冲后方的车厢低声道: “娘娘,情况有变,属下带您冲出去,您坐稳了!” 手中缰绳紧握,那马匹发出一声嘶鸣,不起眼的马车从巷子里冲出,直往北门而去。 敬王的小舅子见状,连忙给手下发出号令: “快!打开城门!放马车出去!” 离城门越来越近,马车不见减速,可是号令已经传达,城门却迟迟未见打开。 “怎么回事?开门呀!” 敬王的小舅子在城门上的了望亭里急得直跳脚,这时,一名卫兵匆匆来报: “将军,不好了!机关好像卡住了,城门打不开呀!” “一群蠢货!” 敬王的小舅子一脚把那卫兵踢翻在地,转身便往楼下跑去,亲自去开门。可不管他怎么用力,北城门就是一动不动。他并不知道,沈家旧部的人早已在里面做了手脚——今夜谁都别想从北门逃出去。 …… 镇国公府的花厅里,关氏正在与黛姬、赵璃夫人一起话着家常,孩子们围坐在桌边,在嬷嬷和丫鬟的帮助下自己涮火锅、做烤串,快活得不得了。 一个衣着艳丽的美人浓妆艳抹,戴着面纱,正坐在花厅的中央抚琴助兴。 人们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是赵瑾专门请来的乐姬。那曲子是欢快的,如流水般从美人白嫩纤长的手指间流出,到了高潮部分,美人越弹越快,一种极致的兴奋感在花厅里蔓延开来。 吴清从外头走来,绕过屏风,在赵瑾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赵瑾只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而后不动声色地从一旁的果盘里拿起了最红的那只石榴。 最红的石榴! 美人杏目流光,明白时机已到。 啪! 石榴刚离开果盘,琴弦便断了。 赵瑾蹙了蹙眉,顿时不悦道: “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断弦!真不吉利,滚出去!”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粗使婆子闻声赶来,将那美人连拖带拽赶了出去。 角门被拉开一条缝,冷风嗖嗖地往里面灌,守门的小厮一把将美人推了出去,连忙将角门关死。 美人怀抱着自己的包裹,在角门外漆黑的巷子里顿了顿,缓缓揭开了面纱。 府里人多眼杂,不管是镇国公府嫡女赵兰溪,还是严默侍女兰姑,这两个身份都不便现身。赵瑾权衡利弊,选择用这种方式把赵兰溪送出府——接下来,就看她和孙皓的本事了。 吴清来送消息,即是城中变数已现。 赵兰溪在巷子里飞速打开包裹,穿起衣服的窸窣声和卸下钗环首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很快,身穿黑色夜行衣、蒙着面的赵兰溪从巷子里翻身而出,落到房顶,矫捷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此时,马车已在北门前停下,骤然刹车,萧妃的头撞到了车门上,顿时流血不止。 “怎么回事?老三的小舅子不是在这吗?怎么还不开门,疼死本宫了!” “娘娘莫急,这城门已近百年了,许是哪里出了问题。” “快点呀!我得去给老三搬救兵!” 原来,萧丞相一直在城外一处荒僻的庄子里偷偷养着兵马,他们素日里看上去只是勤勤恳恳的农民,关起门来,地窖里藏的却都是兵器。 谁都没想到,敬王的外祖家还有这一手。 赵兰溪沿着街道一侧的房屋偷偷溜到靠近北门的深巷里,敲响了从巷口开始数第三间房子的门环。 很快,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师妹?” “师兄,是我!” 房门被打开,孙皓一把将赵兰溪拉了进去。这里是赵家荒废的一个铺面,因生意不好,许久无人问津,如今在赵璇的帮助下,终于派上了用场。 “怎么样?还顺利吗?” 孙皓关心地询问着,赵兰溪点了点头,说: “一切顺利!赵瑾让我转告你,我离开之后,他会带着夫人和孩子们、还有赵璃一家一起出府去看花灯。宫里一旦有人杀出来,他会借着家人的掩护给我们放出信号!” “明白。” 就在这时,那北门前的车夫气急败坏道: “还能不能行?殿下如今在宫里孤立无援,急需救兵!我们要是再不出城,等皇上的人一赶到,就什么都晚了!” “来不及了!” 大冷的天,敬王的小舅子累得满头大汗,大喊道: “撞门吧!把门撞开!你们先去搬救兵,皇上的人要是过来,我跟他们拼了!” 马车里的萧妃闻言,连忙道: “不行!撞门动静太大!现在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我们还有机会!” 萧妃打开车门冲那车夫说: “快,把这烟花放了,城外庄子里的人看到一定会赶来增援我们,皇上的人若是赶来了,你们务必先给我顶住!” 那车夫闻言,却担忧地说: “可是娘娘,您若是这个时候不出去,等会儿就出不去了!一旦打起来,您该往何处安身!” “不怕!” 萧妃定了定神,强装镇定地说: “我们现在就回巷子里躲起来,只要马车不在城门口,谁能想到漆黑的巷子里停的是谁家的车?他们只管打他们的!”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后的街道上传来一阵骚乱,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为首的人在马上高呼道: “皇上有令!闪开!皇上有令!北城门不得开城!马车上的人下车接受盘查!” 第168章 死局 一路禁卫军从人群中骑马疾驰而来,百姓们吓得各自分散开,给军爷们让路。就在众人惊呼、混乱之时,那车夫眼疾手快地将手中的烟花筒抛给了敬王的小舅子,敬王的小舅子又转手递给了一名亲信。 借着夜色和其他卫兵的掩护,那名亲信爬上了望亭,又从了望亭一跃而下,朝北门外的荒原上跑去。 禁卫军首领在那马车旁勒住缰绳,用马鞭指着车夫,问道: “你是什么人?马车里的人又是谁?” 那车夫并未慌乱,只跳下马车,抬手作揖道: “这位军爷,我家夫人忽染恶疾,家中太夫人和老爷都怕过了病气给小辈们,想把夫人连夜送去城外的庄子上。” “是吗?打开车门!” 禁卫军首领面色铁青,语气里有质疑,也有命令。 车夫连忙弯着腰,继续作揖道: “这位军爷,夫人的病会传染!这大十五的花好月圆之夜,军爷还是莫要涉险了!” 禁卫军首领只冷哼一声,面上尽是鄙夷: “我食天子俸禄,岂能不尽忠职守?开门!” 那车夫犹豫着,似是在拖延着什么。很快,三道烟花在北城门外的原野上空绽开。 城内的禁卫军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那绚丽的烟花,似是明白了什么。右手已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禁卫军首领问道: “哪来的烟花呀?” 车夫面不改色地装傻: “许是郊外百姓们放的。” “谁不知道北城门的郊外尽是孤坟野冢?这个时候有人在那放烟花?这才真叫见了鬼了!” 说话间,禁卫军首领的手已紧紧扣住剑柄,剑刃摩擦剑鞘的声音传来,挂在他腰间的长剑已出鞘两寸。 车夫仍旧垂着头,一副极其恭谨的样子,可他的余光早已落在出鞘的那截剑身上。 车夫的右手默默攥紧了右侧衣袖,四周安静得吓人。 忽然,禁卫军首领开口吩咐道: “来人,把这个车夫和马车给我带回去!” 他话音刚落,一把短剑便从车夫右侧的袖子里弹出。车夫目光凶狠,握住短剑朝着禁卫军首领刺去,禁卫军首领立即拔出长剑将其挡开。车夫借力向后一撤,一掌拍在马背上,那马发出一声嘶鸣,载着马车便往一旁的巷子里跑去。 就在这时,敬王的小舅子忽然大喊道: “给我杀——!” 刹那间,北城门上的卫兵们举着兵器冲下城楼,箭簇如雨般往下射。禁卫军们始料未及,许多人都中箭身亡。那禁卫军首领挥剑将几支箭挡开,怒斥道: “你竟敢造反!” “你现在才知道?晚了!” 敬王的小舅子与禁卫军首领厮杀在一起,北城门的卫兵也与禁卫军厮杀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血腥味弥漫在寒冷的夜里,百姓们吓得四处逃窜,城中一时乱成一团! 赵瑾带着家人们正在街上看着花灯,忽然听到有人从城北方向跑来,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大家不要再往北边去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大家快回家去吧!快跑吧!” 看着周围的百姓纷纷往家里跑,赵瑾连忙冲家人说: “走,咱们先去茶楼里躲一躲。” 一行人躲进不远处的一品香茶楼,韩掌柜早已在这里等候多时。安置好女眷们,赵瑾在韩掌柜的帮助下也换上一身夜行衣,从茶楼后的角门悄无声息地离开,隐入了一片黑暗中。 再现身时,便是在皇宫外隐蔽的树丛里。 皇宫内火光冲天,打杀声此起彼伏——原是北城门处传来消息,敬王小舅子叛变了,皇上当场下旨捉拿敬王。 敬王岂会束手就擒,即刻奋起反抗,他在打斗中一把夺过禁卫军手里的长枪一跃而起,敲碎了送给皇上的那件玉器摆件。 顿时,玉器炸开,偌大的宫殿顷刻间满是烟雾。原来,敬王就知道皇上会严格搜身,于是他把烟雾弹藏在了这件玉器贡品中。 众人始料未及,顿时乱作一团,敬王借着烟雾的掩护夺门而出,骑着侍从为他准备好的马向宫外杀去,早已在宫外埋伏好的王府亲兵接到从宫里发出的信号,立刻向武安门杀去,武安门离昭华殿最近,敬王将从这里逃出,王府亲兵会帮他提前解决掉守门的卫兵。 赵瑾隐藏在宫外的树丛中,借着大树枝丫和夜色的掩护,纵身跃到树上,只见武安门处已是打得不可开交,昭华殿方向也是火光四起。 一片杂乱中,赵瑾放出了一颗信号弹。此时,早已在北城门附近赵家铺子里等待着的孙皓,见到信号发出,便知宫变已起,于是他掀起库房地窖里的排水井,跳了下去。 赵家之所以一直没有把这个铺子转手卖掉,正是因为这里面有出城的密道。孙皓沿着密道一路前行,往城外走去。 而此时,那载着萧妃的马车正在巷子里横冲直撞,早已在巷子深处抱怀等候着的赵兰溪一跃而起,翻身坐到车上,驾着马车调头就往回走。 萧妃本就撞破了头,如今被困在马车里兜了好几个圈子,已经晕得快要吐了,猛然感觉到马车调转方向,平稳有序地行驶着,萧妃心头一喜,以为救兵到了,连忙道: “你是来救我的对不对,快,快带人进宫,老三还在宫里呢!” 赵兰溪沉默不语,只继续驾着马车往巷口处走,她知道,外面杀声一片,萧妃死都不敢打开车门看看车夫是谁。 当初严默屡屡遭到刺杀,其中定是有萧妃和敬王的人的,尤其是严默当年想给那镖师平反的时候,几乎是稍有不慎就能丧命。是谁最不愿意让那起冤案被平反?自然是敬王这个制造冤案的人。 今晚,她不会让敬王身边的任何人逃掉。 赵兰溪沉默着,依旧挥动着马鞭,让马车疾速穿行在巷子里。 就在马车快要抵达赵家铺子的时候,赵兰溪飞身一跃,翻过墙头,平稳地落入铺子中,那匹马则由着惯性继续向前跑,直到冲出巷口。 正在与北城门卫兵们厮杀的禁卫军见状,立刻大喜: “将军快看,那马车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车夫见状,则连忙大声喊道: “娘娘!快跳车!快啊!” 萧妃缩在车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也意识到情况不对,可那车夫已在打斗中身负重伤,来不及带着萧妃逃走,就吐血而亡。禁卫军立刻上前,将萧妃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 北城门的守卫中,本就有一部分卫兵不想跟着敬王的小舅子作乱,如今见禁卫军已占了上风,竟有人率先缴械投降。敬王的小舅子急得直冒火,只冲自己的亲信喊道: “救兵呢?救兵在哪?怎么还没到?” 此时北城门的郊外,孙皓已在树林里布起了机关阵。不多时,赵兰溪也沿着赵家铺子里的密道抵达树林,与孙皓会面。 北城门外先是荒坟野冢,再是树林,再往外才是村庄。不管萧丞相养的兵马从哪个方向来,这片树林都是必经之路。 而孙皓与赵兰溪都是姑苏派弟子,姑苏派以机关术见长,师兄妹二人合力将机关布置妥当,只等救兵前来自投罗网。 “那辆马车如何了?” “已经被我打包送给禁卫军了。” “里面究竟是何人?” “听说话的口气,大约是萧妃。” 两人隐藏在树丛深处,很快,大批兵马从远处踏着烟尘而来,待他们冲入树林中时,孙皓和赵兰溪提前埋好的暗线被触动,随后机关被一个接一个地触发,被削尖了的竹竿随着机关的开合从树林里嗖嗖地射出,射穿了马的脖子。萧相的私兵们摔得人仰马翻,纷纷中招,一时受伤的受伤,死亡的死亡,还没来得及赶到北城门,已然损兵折将。 就在这时,敬王已经在王府亲兵的掩护下从武安门夺门而出,孤身纵马往北城门逃去。因他贵为皇子,皇上没说就地处决,谁也不敢真的伤他,他这才得以逃出皇宫。 此时的敬王发髻凌乱,衣袍也被划破了好几个口子,身上和脸上不知是别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右手握着的长枪上早已是血迹斑斑。 敬王大喘着气,心里像打鼓一样。他在赌,赌北城门现在的情况,只要外祖父养的那些兵马及时赶到,那么北城门现在就会为他敞开,他将直接冲出城去。有小舅子和外祖父的兵马帮他断后,那些禁卫军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他。只要出了城,山高海阔再想抓他就难了。 然而,美梦总是易碎的,离北城门越来越近,敬王已渐渐在夜色中看到,北城门并未开启,一群禁卫军正严阵以待地站在门前,正中间的马车正是他母妃乘坐的。 敬王心头一沉,慢慢勒住了缰绳。就在这时,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儿子,快跑!你小舅子战败被当场斩杀,我们的兵马还没到,你快跑啊,别过来!” 敬王抬起头来,循声望去,却见萧妃已披头散发地被人捆住两只手,吊在城门上。她被剥去了外袍,只穿着中衣,赤着脚,在瑟瑟冷风中冻得直哆嗦。 敬王心头大怒,指着那禁卫军首领嘶吼道: “我母亲是贵妃!即便有过错,也容不得你们这样侮辱,谁给你们的胆子!” 谁知那禁卫军首领却拿出一封手谕,说: “皇上有旨,倘若三皇子是想让萧妃从北城门逃出,务必拦下,如有违者,可当场斩杀。一旦发现萧妃在场,即刻褫夺其贵妃封号,废为庶人,任凭阵前处置!” “你们……” 敬王火冒三丈。可就在这时,身后的厮杀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回头看去,只见自己的王府亲兵已经溃不成军,所剩无几,大量的禁卫军和城防局总司赶来增援的兵马,如乌云压境一般朝北城门杀来。 萧相的援兵,依旧没到。 “啊——!” 敬王一声怒吼,挥枪就要决一死战,可城门上的禁卫军首领却高声道: “殿下,皇上要您想清楚!您还记得当年贤妃娘娘的事吗?” 贤妃? 敬王心中一怔,原来父皇果然是早就知道,当年的蛊毒之案中,贤妃是被冤枉的。 “殿下,您若是束手就擒,您的母妃就不必再受辱,可您若是执意一意孤行,萧氏恐怕就要受罪了。” 没了贵妃封号,她就从萧娘娘变成了萧氏,谁都能唾弃她一口。 “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即便皇上废了本宫,我也是丞相的女儿,你们岂敢造次?” 萧氏依然拼命挣扎着,她一向高傲,绝不会放下自己的尊严。 可就在这时,一名禁卫军从长街上骑马赶来,冲自己的长官说: “将军,我等奉命去丞相府拿人,发现老丞相已经悬梁自尽了!” 像是头顶炸了一个响雷,敬王一瞬间清醒了。 外祖父自尽了,看来,他定是收到了什么消息,知道自己养的那些私兵来不了了。 今晚,已是死局。 第169章 过完年 死局已定,敬王却不愿不战而降。 他也曾领过兵,他也曾驰骋沙场,哪怕是死,也不能束手就擒。 敬王一声怒吼,摸出一支袖箭,朝着城门上射去,捆绑萧氏的绳子被射断,萧氏惊恐万状地发出一声惨叫,从城门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血流了一地,她死不瞑目,仍大睁着眼睛,仿佛还在想着那顶本就不属于她的凤冠。 敬王看了母妃最后一眼,含泪调转马头,挥着手里的长枪向禁卫军们杀去。皇上至今还没有传来就地处死的旨意,众人不敢伤了敬王,下手总是有顾虑,敬王就这样一口气冲出了人群。 他也不知道该去哪,他只想这样一直跑下去,只要不停,就不用面对自己的失败。他想自杀,却又有些不甘,谋划了这么多年,母妃帮他扫除了那么多障碍,而他也牺牲了自己的侧妃,还有侧妃肚子里的孩子,还牺牲了自己唯一的好兄弟…… 为什么付出那么多,却还是赢不了。 敬王越想越痛苦,他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街道两边的铺子早已闻讯关了门,花灯也因兵马的冲撞东倒西歪,一片狼藉的大道上空荡荡的,只有萧瑟的冷风在耳畔呼呼吹着。 忽然,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街道正中。 敬王慌乱中用力拉紧缰绳想要勒住马,马蹄交错间,他随着马匹一起摔倒在地。 他趴在冰冷的地砖上,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那人——那是个灰头土脸的女乞丐,蓬头垢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敬王。 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婴,确切地说,是男婴的尸体,已经腐烂、发臭。她大约是精神失常了,不愿承认孩子的离世,只继续拍着怀里的孩子,像是在哄他睡觉一样。 敬王觉得这个女人越看越眼熟,终于,他想起来了。这是靖安侯世子生前的妾室袁姨娘,那么她怀里抱着的,当是靖安侯世子不满周岁的小儿子…… 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攀上心头,敬王的脑海中一瞬间涌现出好多好多关于靖安侯世子的回忆,他们少时一起读过的书,练过的剑,逃过的学,挨过的戒尺…… 两个形影不离的身影在脑海中渐行渐远去,其中一个人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模糊,直到再也找寻不见。 敬王忽然间回忆起靖安侯世子在牢狱中写下的绝笔。 “而今作别,扪心自问,自觉无愧于君,不知君心是否亦然?” 他到底是负了他。 心里紧绷的最后一根弦松懈了下来——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败,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认清现实的缺口,让他有勇气拿起佩剑,结束自己这痛苦的一生。 这是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良知,他对不起靖安侯世子,这条命,迟早要还的。 是夜,敬王兵败,自刎于起雾的长街。 袁姨娘眼看着敬王死在自己面前,她没有惊恐,也没有落泪,只仍旧抱着孩子的尸首,踩着绵软无力的步伐,转身走开,口中哼唱着不知从哪听来的不成曲调的歌谣: “都道故人心易变,诸般往事付笑谈,赏心乐事谁家院,个中儿女各痴顽,大梦醒,谁如愿……” …… 下半夜,几列巡城的卫兵挨家挨户敲响了百姓的门,告诉躲藏着的百姓们,叛乱已经结束,大家可以出来了。 一品香茶楼的大门也被叩响,一身锦袍华服的赵瑾打开门来。那卫兵见状,连忙恭敬道: “镇国公,我等奉命巡城,查看一下百姓们的安危,冒犯了。” 其实,皇上是借着查看百姓的安危来搜寻敬王一党的余孽,看看上半夜都有谁形迹可疑。 赵瑾一脸的疲惫,睡眼惺忪地说: “哎,昨夜这花灯赏得正好,忽然听到城中叛乱,我便带着家人躲到了自家铺子里。这一夜啊,大门关得紧紧的,谁都不敢合眼,可给我累坏了……哦,对了,请容我将家中女眷安顿好,再请这位军爷进去,免得把她们吓坏了。” 卫兵见状,连忙再次恭敬道: “既然国公爷一整夜都在这,想来贵店里的人不会出什么事,下官就不叨扰了,告辞!” 自从赵瑾背上了放火烧死亲妹妹的恶名,城中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惧他,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见那卫兵已离开,赵瑾才关上店门,冲韩掌柜问道: “我昨夜穿过的夜行衣烧了吗?” “早都成灰了,国公爷放心吧。” 赵瑾微微点了点头,算算时辰,此刻赵兰溪也应该从城外北郊回到南屏山了,孙皓沿着密道重新回到赵家荒废的铺子里,这会儿也大抵到府中了。 打了个好大的呵欠,孙皓睡眼朦胧地披着外袍,冲寻上门的卫兵作了个揖: “军爷,瞧您这一大早敲门敲得,天还没亮呢!我们昨晚惊慌失措哆哆嗦嗦一整夜,这好不容易能睡上片刻,你们这是做什么呀?” 孙皓侧身把卫兵们迎进去,因他家中无女眷,只有孙峻一个儿子,搜起来也简单,卫兵们查看了一圈,便道: “大人一家无事便好,下官这便告退了。”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风平浪静。 快天明时,卫兵在乞丐窝里发现一个冻死的疯妇,她怀里抱着一具男婴的尸体。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多时,深蓝色的夜幕渐渐褪去厚重的色彩,东方泛起鱼肚白,一轮红日慢慢升起。 正月十五彻底过去了,这个年,也就过完了。 …… 上元节过后,前朝和后宫的变化倒是很大。萧妃和敬王在叛乱中殒命,老丞相悬梁自尽。如今丞相的职位空了出来,暂时无人接任。此外,薛德妃在叛乱中受了惊吓,终日闭门不出,专心礼佛,似乎也是对掌管六宫没什么兴趣,凤印放在她那形同虚设。 倒是宣王劝了自己母妃无数回,想让她赶快接管凤印,这样于自己被立为太子也是有助力的。 可是薛德妃像是铁了心一样,每日吃斋念经,再不踏出宫门半步。 不过,没过几日,楚王府放出了消息——“昏迷”已久的楚王醒了。 宣王明白,老七既然让自己成功“醒来”,那便证明敬王一事已经彻底翻篇了,接下来自己将会努力登上太子之位。楚王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只要把他弄出京,再找个机会除掉他,这样就永远没有人会说出自己的秘密了。 搓了搓手,宣王得意地来到楚王府,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 “七弟呀,如今你终于能重见光明了,这些时日躲在府中闷坏了吧?过几日便是惊蛰了,阳气上升、天气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处处生机盎然,咱们去郊外踏青如何?” 楚王知道,敬王一死,自己对宣王来说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他依然对自己这般热络,居心是何,不得不让人怀疑。 “不了,多谢五哥。我既对外说是刚醒来,那么身子定然还虚弱着,这个时候出去踏青容易让人起疑,还是晚些时候再说吧。” 五哥对他起了杀心,在三哥还没死的时候,这份杀心就蠢蠢欲动了。楚王是知道的。 所以,若想保全性命,还是得自己当皇帝。按照他们的计划,接下来就是等到开春的时候,把老皇帝骗去南巡了。徐州还有出好戏等着他呢。 …… 惊蛰这日,楚王没有出城,孙皓却借着休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南屏山。 “师伯,您来得正是时候,师父今日做了好多好吃的!” 云松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人也不再是瘦瘦小小的了,臂膀上长了不少肌肉,看上去是个能保护师父的小少年了。 “师父,你快看,师伯来了!” 后山的一片空地上,身穿艾青色衣裙、外罩松石绿棉绒褙子的赵兰溪正拿着蒲扇坐在烧烤架旁,扇着下面的火。她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发髻一侧错落地斜插着四支细簪,前方是万丈悬崖与绝壁,身后却传来山间积雪融化汇入小溪的潺潺流水声。 随着天气回暖,人们的衣衫略薄了些,这山间也热闹起来,比冬日里多了许多生机,鸟鸣声和着流水声,不绝于耳,处处都是春潮涌动的气息。 赵兰溪抬起头,轻轻瞄了孙皓一眼,并没有起身,只指了指一旁的石墩子,说: “师兄过来坐!” 孙皓应了一声,连忙坐到赵兰溪身边。 “师妹,今日这是要吃烧烤?” “是啊,昨儿个云松抓了两只山鸡,我们炖了鸡汤喝,今早还吃了鸡丝面,这还余下一只,我便把肉剔了下来,让云松砍些竹子做成竹签,烤些肉串。” 说完,她拿起一旁的小瓶子,熟练地往滋滋冒油的鸡肉串上撒上盐、孜然,又刷上一层浓郁的烧烤酱。 “师兄今日来得正是时候,今儿个惊蛰,我们做了好多时令菜,莫非师兄是来蹭饭的?” 他还真是想来蹭饭的,而且不是空手来的。孙皓取下身上的包裹,从中摸出一包酱牛肉,一包卤猪蹄,远远地抛给了云松: “小子,拿到灶台上热一热!” “好嘞!谢谢师伯!” 孙皓拍了拍手,凑上前去闻了闻烤鸡肉串的香味,闭上眼睛赞叹道: “看来我今日是有口福了!” 惊蛰的吃食讲究一个“鲜”字,不一会儿,金针菇拌菠菜、韭菜炒鸡蛋、荠菜包子、小鲫鱼炖豆腐都陆续摆在了石桌上,虽然都是寻常农家菜,可食材大多是山里自给自足的,味道鲜美异常。 孙皓虽然带了两道菜,却也不好意思光看着赵兰溪在一旁忙活,遂上前帮着添柴扇火。 “师妹最近忙什么呢?可是等着皇上南巡?” “在他南巡之前,我得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啊?” 赵兰溪又拿起竹签子穿了几只刚钓上来不久的小河虾,放到烧烤架上,说: “严大人临终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给沈家平反,可沈家涉嫌叛国,不是等楚王登基称帝后一句话就能洗白的,我得趁着这段时日,把案子接着查下去。到时候拿出有力的证据,楚王给沈家平反也更容易些。” 孙皓闻言,顿时来了兴趣,便好奇道: “这么说,师妹已经着手在查了?可有什么线索?” “此前,严大人调出了从沈家查抄到的书信,上面都是契丹的文字,皇上说那是沈将军和契丹互通书信的证据,可卷宗里却不见有译文,也就是说,信上到底写的是什么,根本没有人深究,他们只是纯粹地为了治沈家于死地。沈小将军博学多识,他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认识契丹文的。我当时带着严大人从卷宗里抄录下来的几份书信,赶到关外请沈小将军查看,他看过之后说,那些书信确实涉嫌通敌谋反了,信中沈浩存竟向契丹王室许诺,只要契丹助他篡位成功,他愿与契丹共分天下。” 谁敢把这样的书信一直留在府中等着被查?栽赃有些过于明显了。这样的书信能被放在沈将军的书房里,那么操作之人一定是沈将军身边最亲近的人,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赵兰溪顿了顿,接着说: “我想了很久,这个人既然提前放好了栽赃陷害的书信,那么他自然不会留在府中坐以待毙等着抄家,他定会在抄家前就先想方设法离开沈家。” 孙皓看向赵兰溪,反问道: “所以你想查一查沈家出事前都有哪些下人离开了沈府?” “不错,而且我大约已经猜到是谁了。” 孙皓眸光一亮,连忙好奇道: “谁啊?” “哎呀!” 赵兰溪一声惊呼,连忙拨开孙皓的衣袖: “糊了糊了,你怎么把袖子上的毛边都烧糊了!” 第170章 蓝田玉 过完年,孩子们就该专心读书了,原本赵瑾是想过完正月十五就把赵景明送回云龙书院的,但因当时城中形势不稳,也就缓了缓。 惊蛰那天夜里,挣扎了许久的佟佳萱,在赵瑾的默许下,被赵璇亲自喂下了一碗“汤药”。翌日清晨,镇国公府二夫人病故的消息就放出来了。 永昌伯此前还指望抱敬王的大腿,谁知道敬王说倒就倒了,弄得永昌伯心有余悸。原本想着可以依靠妹妹抱一下镇国公府的大腿,可妹妹说没也没了。 永昌伯悔不当初,要是自己当时多关心一下妹妹就好了。为了表现出与镇国公府的亲近,佟佳萱的葬礼上,永昌伯拉着赵璇的手好一顿痛哭。但赵璇知道,佟佳萱之所以在这条不归路上一头走到黑,少不了永昌伯这个哥哥背后的撺掇。 赵璇只默默甩开了永昌伯的手,无意再与其交往。 天气稍稍暖和一点后,景明就该启程去徐州了,解决了佟佳萱,赵瑾心里对景明的安危就放心多了,这回便只让府中武艺高强的护院随行,不再劳烦赵兰溪。 冬末初春的清晨,空气中还透着微凉,一辆七成新的小马车悠哉悠哉地从南屏山方向驶出,往蓝田县而去。蓝田县在长安城附近,因出产蓝田玉而得名。蓝田县的玉石质地坚硬、纹理清晰、色彩鲜艳,倍受人们青睐。 因此,这蓝田县也汇聚着诸多商旅。 马车行至郊外田地边的小路上,车门被轻轻打开,一身素色袄裙的赵兰溪探出头来,看着坐在马车前披着大氅、戴着帷帽的车夫,询问道: “师兄,你何苦非要告假随我来这一趟?” 孙皓只继续赶着马车,并未回头,温和地笑着说: “我这个大理寺卿是空降过来的,众人本就心中不服气,如今我假借峻哥儿生病告了假,让赵瑾这个老人儿带他们几日,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 孙峻并没有生病,只是孙皓跟着赵兰溪去蓝田县查案,需要一个告假的理由,于是孙峻就成了“背锅”的。既然要装病,就不能随意出府了,可他还想趁着早春风光约赵文煜、赵景明一同去踏青呢,结果如今不仅出不了府,连赵景明也去徐州了,没了赵景明当幌子,他就不好直接约未出阁的赵文煜了。 “哎!” 此时的孙皓有多快活,孙峻就有多无奈。 不过孙峻心里也明白,孙皓是想让他趁着天气暖和好好读书的,只要他功课做得好,日后父亲大人也自会给他机会见一见赵文煜的。 且说,赵兰溪之所以一定要去蓝田县查案,是因为她在严默留下的大梁洗冤录里捕捉到一个细节——沈浩存生前,府中有两个大管事,其中一位管事姓钱,是沈家的家生子。钱管事有一个毛病,那便是好色。 沈家出事之前,这钱管事因看中一个农户的女儿,仗着沈家的权势便欲强娶,农家女不从,钱管事就派人上门硬抢,竟失手将农户打死了,那农家女见状,也一头撞死了。 事后,那钱管事也吃了官司,被送入大牢,可最终的判决并没有让他偿命,只是让他赔了农户一家一些银子。因他犯了事,沈浩存便不再留他在身边,念他祖上几代为沈家效力的份上,便给了他一些银钱,放他出府自谋生路。 后来沈家被查抄,全府上下丫鬟、仆妇、小厮、管事的名单都被记录在卷宗里,有抄家时被不幸打死的,也有后来重新发卖的,独独没有钱管事和他的家人,所以他们并没有受到牵连。 只是,两条人命,竟没有判死刑,这倒是让人有些意外。 沈浩存常年领兵在外,在京中没有什么人脉,就算有,谁家主子会为了一个不检点的下人去疏通关系、花钱求情呢?那么钱管事之所以能毫发未损地被释放,这其中定是有猫腻的。看起来好像是钱管事因祸得福躲过一劫了,但越是表面平常的事,背后越可能藏着什么秘密。 据说,当初放钱管事一家走的时候,沈浩存因痛恨钱管事给自己丢了脸,并没有给他多少钱,大约也只够一家人周转半年的,也就是说,这钱管事一家要想生存下去,得赶快出去做工,或是做些小本生意,以钱生钱。 钱管事虽是家生子,但祖籍在蓝田县,还在沈府做事时,他就自己在老家置办了一些田产,离开沈府后,于他而言开销最小的去处就是回老家。 只是大梁洗冤录中只说钱管事祖籍在蓝田县,并没有具体说是哪个镇哪条街,蓝田县因盛产美玉,商贾云集,热闹非凡,想找一个姓钱的人可谓是大海捞针。 但尽管如此,赵兰溪还是想去找,她本以为孙皓会拦着她,让她不要做无用功,可孙皓却不仅不反对,甚至还非要和她一同去: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难不难找呢!这世上很多事都是看起来觉得难,没准儿你一到了蓝田,发现了什么线索,一切就柳暗花明了呢!” 孙皓的心态总是极好的。 许是少年时家破人亡,他在最小的年纪承受了最大的人生悲苦,当一个人已经置身在谷底时,往任何一个方向走一步,便都是在走上坡路了。所以在孙皓眼中,快乐的定义很简单,只要自己活着,自己在乎的人活着,任何烦恼都不算烦恼。 马车是在晌午抵达蓝田县的,此时刚过了饭点,路边摊和酒馆里用膳的人都不多。 孙皓和赵兰溪看中一家干净的客栈,却没想到一开春这里的商贾竟那么多,客栈的单人房已全部住满,双人套房倒是还余了几间。 赵兰溪有些不乐意了。 孙皓却心头暗喜。他倒不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只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赵兰溪一个漂亮妇人单独住,难免被人惦记,更何况他们走在一起,唯有扮成夫妻才最不易惹人怀疑,这两口子哪有分开住的呢? 掌柜的见两位迟迟没拿主意,便又侃侃而谈道: “我们这虽只是个小县城,可是咱蓝田美玉谁人不知?每年来我们这的大商贾数都数不清,便是给宫里打造玉器的皇商,一年也得亲自来个三五回,因此我们这客栈最是干净体面!这双人房虽说稍稍贵了那么一点点,可是里面有独立浴室,独立恭房,还有一个灶台,你们若是在外头买了什么小吃回来,可以自己在房里加热!” 孙皓听了这话,愈发心动了。他这次来跟着赵兰溪查案,除了真心想帮助她,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想出京品一品外头的小吃! 但是,他总要考虑赵兰溪的难处的。斟酌一二后,孙皓便道: “掌柜的,我近来染了风寒,有些咳嗽,若是两人都病倒了,这一路上连个照应的都没有。您看我们多出些银钱,能不能给我们多加一张床,我用屏风隔开,这样免得把病气过给内人。” 那掌柜的一听,哪有不乐意的,谁会放着钱不赚呐,遂一口应下! 孙皓见状,便回头看了看赵兰溪,询问道: “夫人,您看这样可好?” 赵兰溪心里明白,孙皓根本没病,他知道自己断不肯跟他睡一床,这才出此下策的。 师兄细心体贴,她便也不再有什么顾虑,遂低下头温顺地配合着说: “出门在外,自然都听相公的。” 两人拿了钥匙,先去后院安置了马车,又去房间安置了行李,不一会儿,另一张床就被抬了进来,孙皓屏退了客栈的小厮,便用房间里的屏风把两张床隔开,遂拍了拍手,道: “这下放心了吧!走,趁着这会儿食客不多,下楼先填饱肚子!” 虽说饭点刚过,可近来城中商旅渐多,一眨眼的工夫第二波吃饭的人又三三两两坐得差不多了,还好孙皓眼疾手快抢下了窗边的一张空桌子。两个人点了两碗羊肉汤拉面,两个肉夹馍,一盘葫芦鸡,一盘撒了孜然的炸茄子。 羊肉汤拉面的碗虽然不大,但里面的羊肉可不少,滚热的奶白色羊汤,刚撒上去的鲜嫩葱花和香菜,香喷喷的红油辣子,一口下去,整个胃都被唤醒了。肉夹馍里的猪肉馅肥瘦相间,里面还夹着剁碎的新鲜多汁的青椒,饼皮劲道有嚼劲。赶了大半日的路,吃上这么一顿,实在让人满足。 两人正吃着,又见几个外地商旅前来吃饭,那店小二一边招呼着几位商旅坐下,一边主动上前搭讪: “几位爷一看就是大老板呀!也是来这做生意的?” “咳,做点小本买卖罢了!这不是听说圣上此前颁了道圣旨吗?凡是外地商旅来此新开店面的,可以向县里的钱庄免息贷二十两白银!还可免半年的赋税!我们哥儿几个这才来凑个热闹!” “哟,几位爷,你们问我可就问对了!你们来得可真是时候啊!这道政令从颁布开始,只一年的期限,再有一个月就不做数了!” 孙皓和赵兰溪远远地听着,二人对视了一眼,且听赵兰溪小声道: “那位钱管事祖籍虽在蓝田县,可他这一脉沾了沈家的光,已在长安落户多年,倒也算是外籍商旅。” 那么好的机会,只要这姓钱的回了蓝田县,想来不会不动心。毕竟他有一大家子等着养活,沈浩存给的银钱很快就会捉襟见肘。 这样想着,赵兰溪给孙皓递了个眼色,孙皓连忙招了招手,喊道: “小二,给我们盛两碗面汤!辣死我了!” “好嘞爷,您稍等!” 不一会儿,那小二便已麻溜地端来了两碗面汤,孙皓趁机搭上了话: “小二啊,你方才说的那道政令,真有那么好?” “那可不!看您二位的穿着打扮,大约是做小本买卖的殷实人家?既如此,何不把握住这次机会,没准儿能把生意做大,日后跟那几位一样,做个大富商!” 赵兰溪闻言,便搁下碗筷,冲孙皓说: “哎?对了!你不是有个姓钱的朋友在这吗?不妨去问问他可有赶上这波好利?这样你我也可请他帮帮忙,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位置好些的店面可选。” 孙皓闻言,连忙接着赵兰溪的话往下说: “哎呀,哪这么好找呢?都有快两年不联系了,我连他住哪都不晓得!” “客官,这也不难!” 那店小二猴精猴精地说: “您若真有这个念头,我给您支个招!县城里的四海钱庄有一本名册,凡是冲着这个政令给新店铺申请那二十两白银的,都是单独登记在册的!我有个表哥就是其中之一,当时还是我给他选的铺子,他去办那免息贷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瞧着的!你们若是有办法看到那本名册,前后翻一翻,看看有没有您那位朋友的名字,不就都知道了吗?” 第171章 四海钱庄 四海钱庄在蓝田县的县城里,素日来此存钱、取钱的百姓们很多。用罢午膳,赵兰溪和孙皓稍稍歇息了片刻,就来到四海钱庄打探情况。 此时正是申时二刻,人最多的时候,钱庄里的百姓们排着长队,有的抬着一整箱的白银想兑银票,有的拿着一沓的银票想换现银。 孙皓上前打听了一下,靠近最里侧的一个柜台,是专门登记办理新开店铺免息贷的。赵兰溪和孙皓从人群中挤到最里侧,排在队伍的最后,负责登记的钱庄先生正在一本账册上写写划划,那正是店小二所说的那本账册。 随着队伍的不断向前,赵兰溪微微踮起脚尖已经能看到账册上的名字,从纸张页数来看,这本账册有一大半都是写过的,上面的信息密密麻麻,不是几眼就能看完的。 就在这时,前面的一位百姓开口问道: “我这家铺子要换人经营了,我想问问能更改店主吗?此前我贷的二十两白银怎么还?” “你贷的自然还得你来还!在你名字原来的页面上加上新掌柜的信息就成了,你得让他本人和你同时在场,要按手印的!” “可是他这会儿不得空,我都在这排队排了那么久了,你们之前怎么不说要两个人一起来!” “你之前问了吗?钱庄门口不是有专门答疑解惑的先生吗?怎么不问问就来排队?” “你这是什么态度!” 钱庄的人忙得心烦意乱,排队的百姓也排得心烦意乱,两个人谁都有理,却谁都不让,嗓门一声高过一声,眼看着就要吵起来。 就在这时,钱庄的先生气得把毛笔往桌上一撂,毛笔上的墨水溅了那百姓一身。那百姓心中似是早已憋着一口气,抡起一拳就要打。众人见状,纷纷上前拉架,钱庄里顿时乱作一团。 赵兰溪一把拉住孙皓,趁乱把他拽出了钱庄。 “怎么这就出来了?你不看那账册了?” 孙皓一头雾水,赵兰溪却神秘地说: “留在那就能看到了?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赵兰溪附在孙皓耳畔,低语了几句,孙皓不住地点着头,不多时,两人便离开了钱庄。 钱庄里不知是何时才恢复安宁的,等到酉时,钱庄快要关门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装扮的孙皓和赵兰溪才重新踏进钱庄大门,直往最里面的柜台走去。 “马上就打烊了,二位是要兑银子还是兑银票?” “都不是。” 孙皓拘着笑脸,上前解释道: “是这样的,前不久,我夫人给我生下一大胖小子,我中年得子,心里欢喜得很,想把之前新开的铺子过到夫人名下,日后由她掌管,让她高兴高兴。” 那钱庄的先生看了赵兰溪一眼,一边不情愿地翻出账册,一边问道: “两口子还分那么清楚做什么?你的不就是她的吗!你叫什么名字?啥时候开的铺子?外籍商旅吗?” 孙皓连忙说: “当然是外籍商旅!我还来这贷过那二十两白银呢。可是……我倒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来这登记的了!” 那钱庄的先生闻言,顿时更加不悦: “这让我怎么给你找?你给我说个大致的日子也行,我是从前往后翻还是从后往前翻?真是的,眼看着就打烊了,还有一大堆东西要收拾呢!” 赵兰溪闻言,连忙在一旁陪着笑脸说: “这位先生,您看这样成不成,您先去忙您的,我们俩自己来翻,他从前往后翻,我从后往前翻,什么时候找到我夫君的名字,我们再叫您。” 那钱庄的先生见状,似是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妥协道: “成成成!你们自己找吧!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可我们快打烊了,我这一堆账本等着核对呢,趁着这会儿钱庄没有旁人,你们就自己翻找吧,到了外头别乱说就是。” 孙皓和赵兰溪对视了一眼,两个人连忙开始一页一页核对名单,孙皓从前往后翻,赵兰溪从后往前翻。 “对了,那厮叫什么名字啊?” 孙皓窃窃私语地问道,赵兰溪只低声道: “钱光。” “行吧,白瞎了那么好的姓了。” 然而,直到两人全部翻完,也没见着有钱光的名字。 两人无奈地对视了一眼,赵兰溪“哎呀”一声,晕倒在地。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孙皓十分配合地惊呼起来,连忙抱住了赵兰溪。四海钱庄的先生也闻讯赶来,惊慌道: “哎呀,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不知道呀,怎么突然晕过去了呢?” 那四海钱庄的先生可不想惹祸上身,毕竟人是在他们钱庄晕倒的,他哪里还顾得上给这二位办理登记,只连忙说: “还在这杵着干什么?快带她去医馆吧!” 就这样,孙皓一把将赵兰溪打横抱起,朝着医馆的方向而去,然后又转过两个小巷,确定没被人发现后才将赵兰溪轻轻放了下来。 “师妹,咱溜出来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赵兰溪很快便睁开双眼,从孙皓的两臂间抽出身来。怀里的温度骤然抽离,孙皓倒是忽然怔了怔——方才跑得太急,他竟没发觉赵兰溪的身体是这般的柔软。 似是觉得失了君子风度,孙皓连忙低下头来,诚恳地说: “方才……冒犯师妹了。” 赵兰溪整理衣裙的手一顿,也忽然惊觉,自己腰间衣裙的褶皱,是方才在孙皓怀里时被他揽着腰所致。 脸颊有些微微发烫,赵兰溪轻轻背过身去,又理了理衣襟,平静地说: “没什么,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见她没有生气,孙皓也就不再纠结于方才种种,遂转移了话题。 “对了,方才没有找到钱光的名字,会不会是因为他并没有新开店铺,或者是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还不起银子,就没有来贷这二十两白银呢?” “还有一种可能。” 赵兰溪转过身来,看向孙皓说: “他是用夫人或儿子的名字来开店的。” “那你可知道他夫人和儿子叫什么?” “自然不知道,现在这条线索几乎是断了。” 好吧。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天都黑了,该用晚膳了嘛。 孙皓四下里望了望,说: “听闻蓝田县的小吃也不错,要不咱们逛一逛,买些小吃带回去放在灶台上热一热?” 虽然来蓝田县的第一日,就以失败告终,但赵兰溪忽然发现,她现在受到孙皓的影响很大——她不再精神内耗了。 从前严默是个破案破到痴迷的人,一度茶饭不思。他不吃,谁敢吃?赵兰溪跟着他的时候最怕外出查案,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可是如今的孙皓却与严默不同,一个案子千丝万缕,是一点点抽丝剥茧的,急不得,不吃饱哪有力气破案呢? 就这样,赵兰溪跟着孙皓又回到了街上。此时夜幕降临,夜市开始了,蓝田县的铺子虽没有长安的多,但毕竟也是出产美玉的商贾大县,各类铺子也是鳞次栉比。 虽说新年刚过,可天气转暖了,晚上出来逛夜市的百姓一点也不少,处处灯影幢幢,热闹无比。 孙皓和赵兰溪买了炙烤羊肉串,炸茄盒,炸藕夹,腊肠咸蛋黄糍饭团,鸡蛋火烧,牛肉粉丝汤…… 满满的两个食盒打包带了回去,就在快要走到他们居住的客栈时,欢快的丝竹声和女子的嬉笑声渐渐传入耳中。 赵兰溪循声望去,却见他们客栈的隔壁竟然是青楼…… 难怪那掌柜的一直吹嘘他们这客栈地理位置好,吸引了众多大老爷,敢情是借了青楼的光。 忽然,赵兰溪计上心头,拉了拉孙皓的衣袖说: “师兄,待会儿吃饱喝足,麻烦你一件事呗!” “好啊,我孙皓只要一吃饱,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真的?” “真的!” 孙皓说得斩钉截铁,赵兰溪却脚步一顿,指了指那青楼上挂着的“媚春阁”牌匾,说: “今儿个晚上,辛苦师兄帮我进去探探呗?” “……” 孙皓顿时大吃一惊: “你你你……你让我逛青楼?” “是啊。那钱光是因为好色才吃了官司被赶出沈府的,有道是狗改不了吃屎,没准儿在这里面能查出点什么。” “可是……” 孙皓撇着嘴,脸色犯难道: “我这活了半辈子了也没去过这种地方啊!” “我去更不行啊!哪有女人逛青楼的!” “那……要不师妹陪我去?” “胡闹!哪有带着自己夫人逛青楼的!您老人家死乞白赖地非要跟来蓝田县帮我,如今我开口请您帮忙,您怎么不答应了呢!” “不是……我……” 赵兰溪的眼睛转了转,茫茫月色荡入其眸中,璀璀璨璨,沁人心脾,所谓杏目流光,正是这般。孙皓看得呆了呆,一时语塞。 见孙皓的脸色实在有些为难,赵兰溪也便两手一拍,妥协道: “哎,这样吧,你若真想让我陪你,那我就扮成你的小厮吧!” 孙皓闻言,即刻便满意地挥了挥衣袖: “好!成交!” 不得不承认,有了聪慧的赵兰溪在身旁,他心里就有底了。 一顿饱餐后,一位风度翩翩、仪表堂堂的文人雅士带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出现在媚春阁前。 “哟,这位爷瞧着面生呢,新客呀!里面请!” 第172章 媚春阁 媚春阁共三层,两进院子,前厅是素日待客的地方,白日里并不开门,外地人来此,很难看出这是个青楼。后院则是姑娘们居住的地方,又根据各位姑娘的知名度分为三六九等,只有头牌才能拥有自己的房间和独立的小院,甚至还有人伺候。 夜色正浓时,媚春阁的生意才刚刚开始,一楼大厅里歌舞升平,唱歌的、跳舞的,弹琴的,各个浓妆艳抹,穿着俗不可耐的衣裙,大红大绿大紫的色彩直往人眼睛里钻,令人一时眼花缭乱。 孙皓被两个艳俗的年轻女子推着拽着来到大厅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其中一名女子连忙上前给孙皓捶背敲腿,娇滴滴地说: “爷也是来这做生意的外地商旅?看您这模样倒像个读书人了,竟有几分儒雅呢!” “你知道儒雅二字怎么写吗……” 孙皓被她挠得浑身膈应,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却也不过淹没在觥筹交错的喧嚣中了。 很快,另一名女子走来,给孙皓倒上酒,一边揽着孙皓的肩膀,一边将酒杯递到他唇边。 这时,一直在孙皓身后抄着手的赵兰溪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掐了一下孙皓的腰。 “哎哟!” 孙皓一声尖叫,连忙捂住了后腰。 赵兰溪见状,立刻佯装成男子的声音,上前关切道: “老爷,您怎么了?可是腰疾又犯了?” 孙皓一怔,料想赵兰溪大约又有什么鬼主意了,遂被迫配合道: “是啊,我这老腰啊……哎哟!两位姑娘,在下失陪……失陪!” 见他根本不行,那两名青楼女子对视了一眼,嘟囔着说: “腰不好,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真让人扫兴。” 两人一转身,立刻就对着另一名年轻的公子哥儿笑脸相迎,像是在抢什么珍贵的货品一样生拉硬拽。 孙皓回头看了看赵兰溪,却见赵兰溪低声道: “那酒不能喝,里面有东西,喝了误事。” 孙皓顿时明白了过来,那酒里怕是有春药。 “你倒是很熟练啊?” “还行吧,陪严大人查案时去过两次青楼。” 还得是严默啊! 孙皓眨了眨眼睛,问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这青楼里,掌握各位客官消息最多的,当是那老鸨,你去和她搭上话,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在这媚春阁,二楼便是雅间,这雅间里的姑娘都是雅妓,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更有甚者才情过人,其中还不乏一些家道中落的世家女子。 这些雅妓都是被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包下来的,只服侍一个人。雅间里清静,更适合说话。 孙皓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二话不说便递到了那老鸨的身前。 “哎呦!” 打扮得花枝乱颤的老鸨手捧着银票,嘴角咧到了耳朵根,两道柳眉肆意扬起,欢快道: “这位爷真是大手笔呀!楼上雅间您随便挑!我们这还有几个雏儿呢,等会儿我把她们叫了去,您看上谁就包下谁!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他要向这老鸨打探消息,又怎会由着旁人在场? 孙皓索性把心一横,上前两步,盯住那老鸨说: “我可不喜欢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有什么意思?” “啊?” 那老鸨抬眼看了看步步逼近的孙皓,疑惑道: “那这位爷想要什么样的?” 孙皓上前一把捉住那老鸨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抚摸着说: “我喜欢……有风韵的!” “哎哟!” 那老鸨一掌拍在了孙皓的肩头,娇嗔道: “讨人厌的家伙,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很快,孙皓就拥着那三十多岁的老鸨往楼上雅间走去,挑选了一间名叫云水筑的雅间。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雅间的桌子上已布满了酒菜,不过孙皓是在客栈里吃饱了才过来的,自是什么胃口都没有。更何况,赵兰溪提醒过他,不要随便吃这里的酒菜。 孙皓并没有入桌,而是坐到茶案旁,出人意料地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一包五香瓜子,嘎嘣嘎嘣地嗑了起来。 这是连赵兰溪都没想到的。孙皓逛青楼竟然还自带小零嘴儿? “我对这里的吃食有些水土不服。这酒菜嘛,就不必了!” 说完,孙皓朝那老鸨招了招手,笑着说: “来啊,我这瓜子多着呢,一起嗑!” “……” 那老鸨一时语塞。她这一生阅人无数,也自诩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可她还从未伺候过孙皓这样的老爷。 但……他是个大财主啊,还是得拢住了才成! 这样想着,那老鸨便凑了过来,接过孙皓递来的瓜子,一起嘎嘣嘎嘣嗑了起来。 “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 “爷,我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正经名字。我年轻时也是这里的头牌,艺名叫做小桃红,如今,这里的人们都叫我红姐。” 红姐半垂着眼睛,眼角眉梢流露出淡淡的愁绪。容颜老去,她早已不再接客,今日倒是让她不觉想起年少时的光阴。 虽说她是活在尘埃里的人,当年既被迫入了这行,就注定要一辈子被人瞧不起。可她只是一介女子,在这世道里,想活命就只能从命,就这样,她一步步成为了头牌。头牌在青楼里是何等的风光,但风光又总是短暂的,不过白驹过隙罢了。 “爷,听您刚才说水土不服,您也是外地商旅吗?” 红姐很会调整自己的情绪,再抬起眼便已是笑意盈盈,举手投足间的确颇有韵味。 “哦,是啊!古人云,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我这不就是冲着玉石生意来的吗?” 红姐歪着头,斜托香腮,连嗑个瓜子都风情满满,却听其悠然道: “这首锦瑟写得多好啊,一弦一柱思华年……” “哦?看来红姐也是读过书的!” 红姐只浅浅一笑,抬手勾住孙皓的衣襟,在他胸前轻轻点了两下,说: “你呀,一看就是个生手!不是我吹嘘自己,任凭哪个青楼,但凡能成为头牌的,各个都是能舞文弄墨、写两首诗词歌赋的。那些个只会卖笑的胭脂俗粉,也就只配伺候楼下那群胸无点墨的纨绔了!” 红姐将手里的瓜子壳一把丢进了木桶里,又拍了拍手上留下的瓜子皮屑,忽然正色道: “行了,别装了,老娘什么男人没见过!您呀,根本不是来这快活的,您是初来乍到,想跟我打听一下蓝田县的人和事吧?” 孙皓闻言,倒也不强装,遂也坐直了身子,恭敬道: “红姐果然慧眼!不知红姐可愿赏脸为在下解惑?” 红姐见状,目光却忽然一沉,说: “那也要看看你想问的是什么。比如说,蓝田县的商机在哪,铺面选在什么地段,美玉如何辨别,地头蛇是谁,还有蓝田的风土人情……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可是,你若是想从我这获得某位客官的行踪和喜好,那是不可能的!” “看来,红姐是讲规矩的人。” “咱们这条道上的人,如何能不讲规矩?我今日出卖别人,你就不怕我来日也出卖你吗?一来二去,人人都知道我红姐会泄露客官的私事,那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孙皓垂下眼眸,似是在斟酌着怎么开口,片刻后,他右手两根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说: “我敬红姐的为人,自不会刁难红姐。您看这样成不成?我告诉您我要找的人,您若知情,也不必向我直言。这媚春阁那么大,姑娘们与宾客一同畅饮,难免说些有的没的,我若无意中听见了什么,又关红姐什么事呢?” 红姐面色微怔,慢慢敛去眼底方才的那抹得意,只警惕地问道: “先生倒是有意思。不知先生是哪的人,如何称呼?” “在下祖籍在徐州,是个家道中落的商人,道上的人都叫我明先生。” 孙皓字明昭,他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便取“明”字做姓。 红姐闻言,却轻轻牵起唇角笑了笑,说: “明先生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你我其实都是生意人,谁愿意做亏本的买卖呢?” 孙皓即刻便明白了红姐的意思,只抬袖抱拳道: “那就请红姐开个价。” “后日是我这媚春阁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届时县城里的几位乡绅都会过来。我需要一个面生的绝色佳人混在媚春阁的姑娘里,接近一个姓陆的玉石商人,套出琳娘的下落。” “然后呢?” “我要借你的女人一用。” 红姐轻轻抬起纤长的手臂,涂着玫瑰色指甲膏的手指,指向了孙皓身后的赵兰溪。 赵兰溪心头一惊,却即刻收起眼底的波澜,面色平静地抬起头来看向红姐。 红姐冷哼一声,双手抱怀说: “别以为你女扮男装我就瞧不出来了,男人什么样,我还不清楚?这点雕虫小技不必在我这卖弄!” 不等赵兰溪说话,孙皓就镇定地笑出声来: “红姐真是聪明。可惜了,她不是我的女人,我可没有权利用她来跟你做交换。” “那……这生意可就没得谈了。” “慢着!” 未等红姐说完,赵兰溪忽然抬手扯下了头上的小厮帽子,一头乌发尽数散下,披散在肩头和背后。 真没劲,不装了。 “把话说清楚,陆姓商人是什么人,琳娘又是什么人。我想找一个人有一万种方法,并不是非你不可,但我绝不会让自己卷入无法抽身的是非中。我要先确定你要我做的究竟是什么事,对方能不能得罪得起,然后才能考虑要不要跟你合作。” 红姐饶有兴趣地盯着赵兰溪的眼睛,缓缓站起身来,开口道: “姑娘好胆识!我可以说与你听。陆家是蓝田县的老牌玉石商户,鼎盛时期几乎将蓝田玉石垄断,价钱一度哄抬,本地的商人不敢招惹他。当初,陛下之所以下了一道给外地商人的利好政令,也是希望能让外头的人进来分一分陆家这条地头蛇的权势。” 陆家老爷也是媚春阁的常客,两年前,他一掷千金为媚春阁的雅妓琳娘赎身,想把她带回家做妾,奈何家有悍妻,不准青楼女子进门,陆老爷便只好把琳娘养在了外面,并夜夜留宿。没过多久,琳娘有了身孕,诞下一子,可她产后肚子上生出许多妊娠纹,陆老爷顿时对她没了兴趣,只把儿子抱回了家,也不再管琳娘的死活。 后来红姐从别人口中得知,琳娘的月子没坐好,落了一身病,怕是去日无多了。红姐也曾让媚春阁别的姑娘帮忙打听琳娘的下落,可那陆老爷是何等精明,自然不会多说半个字。直至有一天,红姐终于打听到琳娘失宠的真正原因——她无意间撞破了陆老爷为了银钱杀人灭口,陆老爷应该是为了不让自己沾染上更多人命官司,决定利用坐月子把琳娘折磨死,最后就说是产后病逝。 “所以,你想救出琳娘?” “不错,陆老爷是风月场的常客,我媚春阁里哪怕是个端盘子的婢女,他也能叫出名字,那些姑娘他都提防得紧,也早就没什么兴趣了。所以,我需要你。” 赵兰溪看了看红姐,只直言道: “我可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你确定我可以?” “和美貌相比,年岁不值一提,况且以我的手法,我给你上完妆,保准你看上去再小个五六岁。男人嘛,图的都是新鲜感!没吃到嘴里的,才是最香的!况且,敢女扮男装混进青楼的女人,必定不简单,我相信你的手段!” 任凭红姐如何熟练地套近乎,赵兰溪依然冷着脸,仍是直言道: “我只管帮你套出消息,可不管消息保真。” “我也是一样的,我只管帮你找人,也不敢保证就一定是对的人。” “两清之后,江湖路远,我不会说出琳娘的事,还望红姐也不必牵挂,趁早忘掉我与明先生。” 红姐知道,赵兰溪是要她守口如瓶,遂道: “我小桃红的为人,姑娘出去打听一二便知。” “你最好能说到做到,若是让我听到什么不该有的风声——你这媚春阁的牌匾做得大,砸起来也一定响!”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的眼中皆是决然。 两刻钟后,儒雅的明先生和他的小厮从媚春阁走出。 “师妹,你真的要和她做这笔交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这招虽冒险,倒也值得一试。只不过……” 赵兰溪转过身来,回头望着媚春阁的牌匾,微微蹙着眉说: “这个红姐绝对不简单,她恐怕不是个普通的鸨母,我们不能掉以轻心。客栈离媚春阁太近,我们不能这个时候回去,先找个地方躲躲。” 此时,红姐已悄然离开热闹非凡的前厅,默默走到后院,她在院中竹林处微微顿住了脚步。不多时,一个蒙面黑衣人在她身后站定。 “东家。” “看清楚那两个人了?” “看清了。” 红姐垂眸看着手中捏着的白纸黑字,这是她方才和赵兰溪签下的合约,上面把双方的交易写得一清二楚。赵兰溪并没有在合约中直言要找谁,只泛泛写着他们想找一个从长安来的朋友,姓钱,年纪五十岁上下,有三个儿子,大约两年前拖家带口离开了长安,在蓝田县有自己的田产。 “莫非他们想找的人……竟是他?” 红姐心头一惊,沉声吩咐道: “去,给我想办法查清楚,这对男女和沈将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173章 棋逢对手 “你为何会觉得那个红姐有问题?” 孙皓与赵兰溪躲在一座废弃的道观里,孙皓忍不住问道。 赵兰溪抬着头,透过道观屋顶的破洞望着天上的星子,沉声道: “听她的口音就不对。凭她的资历,至少也在媚春阁待了二十多年了,可她说起话来却没太有蓝田县的口音,反而是正宗的京腔。” “你是说,她是长安人?” “她极有可能是从小在长安长大的,又读过书,还是头牌,没准儿会是哪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女。” 孙皓原是背对着赵兰溪的,听她这样说,忍不住转过身来: “如此一来,万一她跟沈家是熟识,只怕一下便能猜到我们要找的人是什么身份。” “所以我才说不能回客栈。这个时候要躲一躲,千万不能被盯上了。”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媚春阁大门已经紧闭,在朦胧晨光中好像就只是一个还没开门的普通酒馆,一点也看不出昨夜的歌舞喧嚣和灯红酒绿。 后院中安静得吓人,姑娘们各自洗漱后相继睡去,唯有红姐仍枯坐在自己房内,很快,那个蒙面黑衣人站到了她身后,恭敬地抬袖行礼: “东家,属下回来了。” “如何?” “属下没有找到这二人的身影,不知他们躲去了哪里,几家客栈都问了一遍,那些掌柜们都说,最近几日天气回暖,出来进货做生意的人多,因此有很多来住店的夫妇。如此一来,咱们又不是官府的人,没法搜店,倘若是去蹲点,城里客栈那么多,岂不如同大海捞针?” 红姐微微蹙了蹙眉,不悦地站起身来说: “怎么会如此麻烦?你昨晚不是躲在暗处看到了那两人吗?就没有把他们的外貌描述得详细些吗?” 那黑衣人连忙半跪下去,如实说: “属下都说了,可是属下只是扮作普通百姓去找人,那些掌柜的为了保住口碑,自不会泄露客人的消息,就算他们店里确实住着这样一对夫妇,只怕也不会告诉属下。” 说到底他们不是官府的人,实在不好强行进店搜人。 忽然,红姐似是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道: “隔壁老王家的客栈你去了吗?” 那黑衣人一惊,连忙道: “这倒是没有,可他们就算要躲藏,又岂会躲在王掌柜那?这岂不是自己送上门吗?” 红姐却慢慢勾起唇角,笑着说: “他们可不会知道,隔壁老王也是我床上的人。” 不多时,隔壁客栈里的店小二匆匆忙忙从门口跑来,在那王掌柜耳畔低语了几句,王掌柜一听,立刻面露喜色,只见其悄悄合上账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院的小门溜了出去。 此时,赵兰溪和孙皓正猫在客栈后院的墙根处,借着矮木丛的遮挡,等着伺机悄悄翻进客栈里。猛然间看到那王掌柜鬼鬼祟祟地推门出来,两人都吃了一惊,连忙蹲下去藏好。 赵兰溪轻轻拨开矮木丛,竟看到王掌柜沿着客栈后门外的小路走到了隔壁媚春阁的墙角下。只见王掌柜在墙下学了三声布谷鸟的叫声,墙那头的院子里就抛出了一根绳子,王掌柜一把抓住绳子爬进了媚春阁。 “不好,这个老王跟红姐怕是相好的!” 孙皓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赵兰溪当机立断,没有片刻犹豫: “红姐昨晚刚见过我们,今早就把王掌柜叫了去,恐怕红姐已经起了疑心。王掌柜估计这会儿还不知道红姐要干什么,咱们趁着这个时间赶紧回去退房!” “退完房去哪呢?以红姐的手段,咱们只要还在蓝田县,只怕就不好再住客栈。” “那就住琳娘那!” 赵兰溪面色沉静,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孙皓却有些不可置信地说: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你不会还想着去春日宴上接近那个陆姓商人吧?” 赵兰溪则胸有成竹地笑了笑,抬眸看向孙皓,说: “我在合约上写的是帮助她接近陆姓商人,套出琳娘的下落,我可没写我要在春日宴上接近那姓陆的。” 她跟在严默身边见过太多的文字游戏了,这一套用起来熟练得很。 两人一同翻进客栈后院,赵兰溪低声冲孙皓说: “以现在的局面,我明日只要去媚春阁参加春日宴,定会处于被动的局面,昨晚与她签下合约时,我就留了个心眼儿。” “可你要是不去春日宴,又怎么从红姐那获得钱光的消息呢?” “我没说不去,但我要提前接近陆家,找到琳娘,带着琳娘一起去春日宴!到时候,琳娘就是我们的筹码,她想要琳娘就必须听我们的。你赶紧去楼上拿行李,速速退房,趁这会儿后院没人,我直接到马车上等你。” “你不跟我一起?” “不用,那店小二要是问你为什么提前退房,你就说我死了,回去安葬。” “……” “要是问怎么死的,就说昨日在四海钱庄突发心病,人没了。” “……” 孙皓只得按照赵兰溪的吩咐去做。既然要做戏,那就得走正门了。孙皓麻溜地又翻出墙外,挤出了几滴眼泪,用衣袖掩着面,从客栈大门走了进去。 “哎哟,这位客官,您这是怎么了?” “小二啊,我上去收拾收拾就下来,你赶快帮我退房吧,我得走了!我夫人……我夫人昨日在四海钱庄突发疾病,人没了……” 说完,孙皓在客栈的一楼大堂里拍着腿嚎啕大哭,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店小二见状,也是吃了一惊,连忙安慰道: “哎,昨儿个不还好好的吗?这是发生了什么呀?您可一定要节哀呀!小的这就给您退房!” 不多时,孙皓便抱着行李,赶着马车,直接驶出了县城。 就在马车刚刚出城不久,那王掌柜拿着一张画像火急火燎地翻墙头回来了,一见店小二便问道: “我问你,你看这画像上的一男一女,是不是昨日来咱们这住店的夫妻?那男的怕过了病气给夫人,非要分床睡!” “哟,还真是,您哪来的画像啊?” “你就别问了,这是红姐要找的人,等他们俩一现身,记得把人给我盯住了,立刻去通知红姐!” 店小二一听,顿时傻了眼: “可……可是刚刚那男的已经来办了退房,说是他夫人昨日傍晚在四海钱庄突发恶疾死了,回乡安葬去了!” “什么?胡闹!” 那王掌柜气得直跳脚,否定道: “这怎么可能!他们昨晚还一起去了红姐那,那女的还扮了男装!快去追啊!” 店小二带着几个人骑马匆匆追出了县城,可是早已来不及了。 王掌柜只得回去向红姐禀报实情,红姐闻言,倒是没有即刻动怒,反而笑道: “果真是棋逢对手啊,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有意思,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倒是很期待明晚的春日宴了。” …… 半个时辰后,一个脸颊上都是雀斑的素面女子挽着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走进了城。 赵兰溪准备了足够的面皮,这次不仅给自己易了容,也给孙皓易了容。此时孙皓穿着儒衫戴着儒帽,像个私塾先生,原本只微微有些胡茬的下巴上被赵兰溪硬生生贴上了一大把长胡子。 “师妹,春日宴就在明晚,咱们只有两天一夜的时间,你确定能找到琳娘?” “别着急,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 “那成,我找个小吃摊,咱们吃些早点,坐下来好好合计一下。” 两人随便挑了一家干净的早点铺子,要了两碗胡辣汤,两个孜然肉包子,两个牛肉火烧,两根油条麻花,还有桂花红豆馅和山楂白糖陷的炸油糕。 热乎乎的早点端上了桌,早已饥肠辘辘的孙皓顿时心情大好。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小孩子的吵闹声扰了食客们的心情。 只见一个衣着体面的妇女正端着一碗咸豆脑,用小勺子喂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男童。那男童衣着华丽,用料极好,像是个小少爷了。可这位小少爷只吃了两口就不肯吃了,转头看到赵兰溪那一桌有炸油糕,竟然拿起自己的筷子就去夹,夹了就往嘴里放。 “哎哎哎,谁家的小孩,怎么这样啊!” 孙皓正欲阻拦,可赵兰溪却示意他不要管,只极小声地说: “一看就是平时在府里作威作福的少爷羔子,那炸油糕烫得很,让他吃点教训。” 果然,那男童一口咬了下去,金黄的酥皮下包着的流心红豆沙滚烫,瞬间就涌进男童的嘴里。 “哎呀!我的嘴!烫死了烫死了” 男童一时吃痛,一口吐了炸糕,还把筷子丢到了那妇人的身上,抱怨道: “坏乳娘!笨乳娘!你是怎么伺候我的!” “少爷,快用凉水漱漱口!” “我不,我还要吃好吃的,你去给我买!” “可是少爷,您都点了满满一桌了,每样只吃了一口啊。” “我就要吃,我就要吃!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说完,那男童竟端起一整碗豆腐脑,气呼呼地对自己的乳娘说: “你,给小爷蹲下来!” 乳娘不知道这小鬼要做什么,却不敢不从命。然而她刚一蹲下身来,那男童就把豆腐脑从乳娘的头顶浇了下来,浇了她一头一脸。 乳娘吓得惊呼,可那男童却拍手大笑着说: “好好好!你这就叫活该!不听我的吩咐,就是这样的下场!” 这时,那早点摊的老板见赵兰溪和孙皓面生,便上前提醒道: “你们二位还不知道吧,这是县城里陆老爷的嫡子,被惯得不成样子,快十岁了,吃饭还得要人喂。在府里除了陆老爷,谁都不能管他,这小少爷发起疯来,连自己母亲都打!” 竟然是那陆姓商人的宝贝嫡子啊! 孙皓和赵兰溪对视了一眼,有些不解道: “这样富贵的人家,怎么会随便让儿子在外面吃东西?” 那掌柜的一听,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这小少爷不爱读书,素日里在街上横冲直撞,走到哪吃到哪,有时候还无缘无故地砸人家的摊子,听说是因为爱听瓷器碎掉的响声。所到之处,鸡犬不宁啊!” 就这样,那小少爷又把早点铺子的每一样点心都要了来,每一样又只咬一口,最后留下一桌子的剩汤剩饭,大摇大摆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走了。那狼狈不堪的乳娘一边用帕子擦着脸上的污垢和眼泪,一边紧随其后。 此时,赵兰溪和孙皓也已用完早膳,两个人站起身来,悄悄跟在那小少爷的身后。 “师兄,你说这小破孩知不知道琳娘的事?” “红姐不是说陆老爷的悍妻大闹了一场不让青楼女子进门吗?想来全府上下都知道吧。” 赵兰溪看着路边卖陶瓷娃娃的摊子,计上心头。 不多时,赵兰溪一手挽着孙皓,一手举着刚买的瓷娃娃,欢快地朝着那陆家少爷撞了过去。 “哎呀!小少爷,实在不好意思,我刚买了瓷娃娃,太开心了,没顾上看路,撞疼你了吧!” 那陆家少爷一脸厌恶地看着易容后满脸雀斑的赵兰溪,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瓷娃娃,狠狠朝地上砸去。啪的一声,娃娃摔得粉碎。 “丑娘们,我让你开心!开心不起来了吧?长得那么丑还有资格开心?你哭去吧!” 那乳母看着一脸“惊慌失措”的赵兰溪,上前解释道: “这位娘子,这是我们陆老爷最疼爱的儿子,是陆老爷唯一的嫡子,谁都不能忤逆他。您还是道个歉,快些走吧。” 赵兰溪闻言,却故意不解地说: “不对啊,我们虽然初来乍到,可我怎么听县城里的人都说,陆老爷现在最疼爱的是外面一个女人给他生的小儿子。” 她话音未落,那陆家少爷就忽然转过身来,怒目圆睁地瞪着赵兰溪,眼睛里流露出与年纪不符的狠毒。 刹那间,陆家少爷像一头看见红布的公牛一样,朝赵兰溪扑了过去,孙皓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把赵兰溪挡在了身后,眼疾手快地一掌拍在那陆家少爷的肩头。 孙皓只用了三成内力,那陆家少爷就被震得连连后退。只见孙皓笑着捋着自己的“长髯”,悠悠道: “小少爷不妨听先生我一声劝,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小少爷怎么证明,你那位小兄弟并不得宠呢?” 陆家少爷不屑地撇了撇嘴,叉着腰说: “他亲娘都快死在英罗巷了,我爹从未去看过……” 话未说完,那小少爷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未敢再接着说下去,却转身就冲乳娘威胁道: “刚才的事绝对不能告诉爹爹,不然我就说你虐待我,让祖母把你发卖了!” 说完,陆家少爷一溜烟地跑开了。 赵兰溪方才一直装作受到惊吓的模样,躲在孙皓身后。见小少爷已走远,赵兰溪默默从孙皓身后走出,幽幽地重复着陆家少爷的话: “英罗巷……” 第174章 英罗巷 英罗巷是蓝田县的商贾会馆云集之处,热闹异常,就像是个城中城一样。 想在这里藏一个人可太容易了,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同样,任何一个角落都可能有别人安插的眼线。这是一个既安全又危险的地方,全看局中人自己如何把握。 由于担心之前那辆马车会被王掌柜和红姐的人认出,赵兰溪和孙皓把马车寄存在了郊外的驿站,原想再租一辆别的马车,谁知驿站的马车早已被租完了。 赵兰溪和孙皓是走着回到县城的,也只能全靠两条腿再从小吃铺走到英罗巷。 此时已是临近正午,武功再好的人也累得不轻。 英罗巷里有几家民宿,是本地家境殷实的百姓把闲置的房间经营成客房,主人参与接待,为外地商人、游人提供住宿和饮食的。 赵兰溪看着这几家民宿,忽然灵机一动——他们有地方住了。 民宿是当地百姓的私宅,并非客栈,红姐就算真的硬着头皮想搜店,也顶多搜一搜外头的那些客栈,绝不可能搜到人家的家里。除非她想吃官司。 赵兰溪和孙皓虽易了容,换了身份名帖,但也不敢再贸然住进客栈,毕竟这是在红姐的地盘上。 于是,二人便选择了一个寡妇在自家经营的民宿。 寡妇有两个儿子,短命的丈夫五年前因酗酒打架,被人打死了。如今是她两个儿子在经营家里的店铺和民宿。 就这样,孙皓和赵兰溪住到了寡妇家里的客房,简单洗漱了一番,随便吃点炸酱面,二人就赶快去找寻琳娘的下落了。 “英罗巷并不是十分大,可难的是我们不知道哪一户人家里住的是琳娘。那个陆老爷既然是要把琳娘藏起来,自然不会在门头上写上陆字。” 孙皓边走边说。 赵兰溪目光扫过巷子里的布坊、茶馆、宝扇斋、文玩店,飞快地捕捉着目所能及的事物和细节。 “师兄,陆老爷把琳娘藏起来,肯定也要防止被红姐的人搜到,毕竟红姐在蓝田县的人脉很广。” 赵兰溪说到这,孙皓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 “怎么了?” 赵兰溪看向孙皓,孙皓连忙将赵兰溪拉到一边僻静的地方,低声道: “我问你,我们为什么住民宿,不住客栈?” “民宿是百姓自己家,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去的,这样可以躲避红姐的人。” “那你说,陆老爷想躲避红姐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赵兰溪一怔,明白了孙皓的意思: “师兄是说,琳娘有可能被陆老爷藏在民宿里?可是,陆老爷此前一直把琳娘养在外面,自然是单独置办了别院,他自己也要住啊!再说了,养外室这种事都是家丑不外扬的,民宿都是百姓自己的房子,他哪能把外室养到别人家去?” 孙皓却笑了笑,倒背着手说: “倘若这民宿本身就是陆家的别院呢?你认为姓陆的把琳娘藏在外面的府宅里,那么红姐自然也这么想。姓陆的自然会反其道而行之,他给琳娘置办的府宅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一家民宿。红姐可绝对想不到去民宿里找琳娘。” 赵兰溪顿时明白了过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姓陆的这一招可真是太绝了,难怪红姐迟迟找不到人呢。 英罗巷的民宿就那几家,一只手不到就能数出来,会是哪家呢? 首先排除他们住的那个寡妇家,寡妇死了的丈夫姓杜,家里也是几代做生意的殷实人家,房产、铺子、田地都是自家的。 这就只能一家一家打听,看看这些民宿的老板姓什么。 终于,他们问到了第三家民宿,这家民宿的主人确实姓陆,平时在这招待民宿的人叫陆立,据说是那位陆家大老爷的旁支,应该是来这帮忙打理陆家产业混口饭吃的。 “二位想来住民宿吗?内宅还有两个房间,进去选选?” 陆立大腹便便,面相不善,满脸都写着奸商二字。倘若这里真的藏着琳娘,想必这陆立也绝不会让外面的旅客看到琳娘。但是,他们可以先进去看看这民宿的规格,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这陆家的民宿是三进院子,最高的地方有四层楼,院子里装饰得十分风雅,还有流水假山。赵兰溪和孙皓跟着陆立到民宿里转了一圈,这里一层二层已经全部住满,三层的角落里还剩两个房间,因为有些小,暂时还无人居住。 这就是那陆立为孙皓和赵兰溪推荐的房间。 “就剩这两个了吗?四楼呢?” 孙皓故意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那陆立却十分坦然地说: “四楼是仓库,囤菜的地方。咱们既是民宿,厨房每日的流水很大的,这才专门腾出一层来囤菜。” 赵兰溪听了这话,便接着说: “那就从这两个空房间里选一间吧。烦请掌柜的打开一间房给我们瞧瞧。” “好嘞!” 借着陆立去开门的空,赵兰溪轻轻拉了拉孙皓的衣袖,后退了几步,低声道: “蓝田县人囤菜都喜欢屯在地窖,而不是顶楼。” 那这陆立就有些欲盖弥彰了。 这样想着,孙皓和赵兰溪便随便点了一间房,在这住下,二人借口出去买点小吃,把寡妇家的民宿给退了,搬到陆家的民宿来,等待着夜晚到来时伺机行动。 如今虽是春日,可夜幕降临后,仍有些许凉意,孙皓披着一件薄大氅,搓着手在雕梁画栋的走廊上晃悠,看着楼下小桥流水的景观,似是漫不经心地来到了三楼通往四楼的楼梯口。 孙皓在楼梯口驻足,屏息凝神,微微蹙了蹙眉,未再上前。 片刻后,孙皓便回到房间里,冲赵兰溪说: “四楼的楼梯口应该有人把守。” “你惊动他们了?” “怎么会,我在三楼的楼梯口听到了楼上有呼吸声,至少四个人。” 赵兰溪正在整理衣物的手一顿,站起身来追问道: “能分辨出他们的武功如何吗?” “能被我觉察到,想来武功是在我之下的,但是还有没有我觉察不了的高手存在,那就未可知了。我们现在摸不清四楼的布局和守卫,不能贸然采取行动。” 这个四楼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赵兰溪想了想,重新坐回床边,若有所思道: “也许我们未必非得自己上去。倘若琳娘确实在上面,有没有可能让他们自己把琳娘送出来呢?” “你有办法了?” “有了!” 思索了片刻,赵兰溪便拿定了主意,二人低声合计了一番。很快,孙皓推门走出,竟只身一人离开了民宿。 第175章 春日宴 媚春阁一年一度的春日宴在蓝田县里是能数得上的大规模集会,虽说青楼是寻常人家避之不及的地方,但诸如陆老爷这样在蓝田县里赫赫有名的商贾,却都会来赴宴。 红姐素日里迎八方客,她这里的消息最是灵通,这些商贾能用得上她,便自然会给她捧场,以便日后好说话。再者,春日宴这日也是诸位商贾集会的大好机会,很多大手笔的买卖都是在春日宴上谈成的。 夜幕刚刚降下,媚春阁里的笙歌便绵绵不绝,原本的舞台两侧又各搭了一个新台子,从主舞台到侧舞台,歌舞不断,丝竹不歇。 席间往来酒水一波接一波地上,媚春阁自酿的美酒春意欢也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开封,供一众贵宾们享用。 不多时,孙皓也倒背着手,握着一把在宝扇斋新买的折扇闲闲踏入媚春阁的大门。 撕去假面,扯掉长髯,孙皓又变成了明先生。这回,他身后跟着的小厮有两个。 红姐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手执一只酒杯在宾客间应酬着,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纵是徐娘半老,竟也风采无双。大红的牡丹花簪在其高高的云鬓上,剔透的红石榴籽耳坠在颀长的脖颈间摇摇晃晃,微露的香肩和锁骨白皙光滑,让人生出无限遐想。 “红姐,有没有想我啊?” 孙皓端着一杯酒,径直走上前去,笑着与红姐搭腔。 “哟,明先生,您怎么才来呀!您这两日去哪了?不知道人家想你想得紧吗?” “这不是手头忙吗?再忙也不能误了红姐的春日宴呀!” 红姐向孙皓身后看去,那其中一个小厮是赵兰溪,另一个却是……竟是琳娘! 琳娘虽脸色苍白,身体瘦弱了不少,那小厮的衣服罩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可是红姐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琳娘也抬起头来望着红姐,眼眶微红。她没想到这两个陌生人真的会把她送回红姐身边。 深吸一口气,红姐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平复下眼底的波澜,遂抬起手来勾住孙皓的肩膀,笑着说: “明先生,楼上请!” 啪! 楼上雅间的房门一关,红姐便把手从孙皓肩头抽离,瞬间变了脸色。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劫持琳娘!” 看来,红姐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这时,站在琳娘身边的赵兰溪抬起头来,冷笑着说: “红姐好手段,我如何能不提防?” 红姐听了这话,却也同样冷笑着说: “姑娘的手段也不差,这两日演了好一出金蝉脱壳啊!满脸雀斑的寻常妇人,蓄着长髯的私塾先生,二位摇身一变,我埋在英罗巷的眼线还真是差点没认出来。” 英罗巷是县城里最热闹的商贾云集之地,红姐在这里安插了自己的耳目,只是她确实没有想到,巷子里会有陆家的民宿,琳娘就藏在那里。 孙皓看向红姐,倒也颇感兴趣地问道: “那么红姐是如何发现我们的呢?” “是你们自己暴露了!昨夜,那蓄着长髯的私塾先生忽然一个人离开民宿,明明只是在街上逛了一圈,可回民宿的路上却一路嚷嚷着媚春阁的花魁出来逛街了,惹得众人争相找寻,想一睹花魁的美貌。这话很快就传到了那家民宿里,他们担心我媚春阁的人已经找到了英罗巷,就想连夜把琳娘转移,这才让你们钻了空子把人劫了来!” 赵兰溪闻言,却抬起左手揽住琳娘瘦弱的肩膀,在她肩头轻轻点了点,似笑非笑地说: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红姐你让王掌柜来查我们在先,我们自然要为自己做打算。” 红姐仔细瞧着赵兰溪搭在琳娘肩头的手,这才惊讶地发现赵兰溪的手腕上绑着一根几不可见的细绳,那绳子应该是特制的,坚韧不断却又几乎看不见,而那绳子的另一端想必是绑在了琳娘的手上。难怪琳娘始终没有办法逃脱,只能寸步不离地跟在赵兰溪身边。 “你很聪明。” 红姐上前两步,盯着赵兰溪的眼睛说: “陆老爷一定已经知道琳娘被劫走了,可他今日在春日宴上却什么都没提,也许他肚子里憋着坏水呢!我不能在你这耽误太长时间,咱们直话直说吧,要怎样才能把琳娘交给我?” “第一,完成我们的合约,告诉我那个人的消息。第二,不许再追查我们的身份,放我们离开。” “你说的那个人叫钱光吧?” 红姐的眼底一片风平浪静,没有丝毫的情绪。 赵兰溪和孙皓心头皆是一惊——看来,红姐果然是从长安来的,她竟然认识沈浩存身边的人。 “钱光如今住在潼门巷,长子钱富经营家中的田产和铺子,次子游手好闲,终日流连我这媚春阁,三子先天不足,自幼体弱,只能在家将养着。他们借着外地商旅的身份在宝山巷附近新开了商铺,从四海钱庄贷了银子,这铺子的主人正是钱富。” 难怪,他们在四海钱庄查不到钱光的名字。这个钱富的名字,赵兰溪倒是有印象,原来他就是钱光的长子。 红姐看向赵兰溪,警惕地问道: “我可以保证不会追查你们的身份,但是我已经将客官的消息全部告诉了你们,为你们破了先例,这份诚意足够了吧?可以把琳娘还给我了吗?” 赵兰溪闻言,却把琳娘搂得更紧,笑着说: “我已经帮你把真正的琳娘带回来了,可你给我的消息,我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明明是我的诚意更大一些!” “你还想做什么?” 红姐动了怒,柳眉倒竖,眸中满是不悦,赵兰溪却说: “我会带着琳娘一起走,在我确定自己安全无虞后,我才会把琳娘放了。” “你……” 看着琳娘在赵兰溪怀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红姐强压下心头怒火,说: “那个姓陆的绝对已经知道琳娘被劫走了,可他如今在厅堂按兵不动,我还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你们把琳娘半路放回来,万一被那姓陆的盯上怎么办?” “那这就是你的事了。” 赵兰溪搂着琳娘虚弱到摇摇欲坠的身躯,倒是生出几分同情,略微思索了片刻,便又道: “这样吧,看在琳娘这一路上还算乖巧老实,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我成功离开媚春阁后,会把琳娘放在废弃的道观里,你们可以去那接应她。而我绑在琳娘身上的这根丝线长得很,即使她在那不动,我也可以走出很远。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安全时,自然会把自己这头的绳子斩断,让琳娘恢复自由。” 红姐看着赵兰溪,似是还有些犹豫。在她眼中,赵兰溪实在是太狡猾了,让她防不胜防。可就在这时,赵兰溪却接着说: “对了,你们不要想着自己去把琳娘手上的绳子斩断,她那头的绳子被我上了毒银针,只有我这头的绳子断了,银针才能自然脱落。” 也就是说,琳娘的整条命都在赵兰溪手里了。红姐暗暗咬了咬牙——她为了救琳娘已经投入太多了,倘若最后换来的是一具尸体,那也太不值了。 “好,我不会再对你穷追不舍,你走吧,我会让我的人去道观里找琳娘。” …… 三刻钟后,破道观里,红姐的人终于赶到。此时,琳娘手上的丝线已经脱落,连带着银针也掉了下来。看来,赵兰溪和孙皓已经逃掉了。 红姐的人把琳娘和银针都带了回去,红姐试图通过银针来追查赵兰溪究竟是何人,却意外地发现那只是一根最普通的绣花针,上面根本没有毒。 她又上当了。 不过,有一点可以证明,赵兰溪不是恶人。琳娘命苦又无辜,且只是她保命的筹码,所以她并不会真的伤害琳娘。 这个女人到底会是谁呢?红姐百思不得其解。 那晚过后,陆老爷的人来试探了三次。陆家故意没在春日宴上把事情说在红姐脸上,也是考虑红姐在蓝田县的江湖地位。这样的女人,她和谁都有一腿,你要真把她惹毛了,她转身就能投到你对家的怀抱里,然后借刀杀人。 当然,不管陆老爷怎么上蹿下跳,红姐都咬死不承认她的人劫走了琳娘。反正赵兰溪和孙皓确实也不是她的人,她又不曾说谎,便在陆老爷跟前赌咒发誓,信誓旦旦,甚至邀请陆老爷进媚春阁搜人。 陆老爷如何会猜不出,在红姐自己的地盘上,她若真是铁了心地想藏一个人,莫说是陆家,便是官府也未必搜得出。陆老爷没辙,只好认栽。 就在陆老爷在媚春阁反复蹦跶的这几日,孙皓与赵兰溪也没闲着。从春日宴上逃脱的第二日,他们就收到了赵瑾传来的消息,楚王已经煽动宣王劝皇上去南巡,春分过后就出发。 按照他们此前的计划,皇上根本到不了南边,徐州就将是他此次行程的终结地。自从孙皓和赵兰溪年前从徐州返回长安后,徐州知州唐巽和步军指挥何信就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目前,楚王已经让黛姬先去徐州探一探情况。 黛姬明面上是赵瑾的夫人,便以回赵家祖籍徐州拜一拜先祖为由,如今已出发数日有余。 大梁重视农耕,每年开春时,会举办春耕节,各衙门官员都可以休息几日,张罗自家田地的耕种事宜。赵瑾借着休沐,便来了一趟蓝田县与孙皓和赵兰溪汇合,商量下一步的计策。 这日的蓝田县郊外,天空万里无云,一片晴好,远处连绵起伏的青山一重接着一重,近处新长出的浅草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暖风拂过,吹来的尽是草木生长的芬芳馥郁,让人顿觉心情舒畅。 郊外一片开阔的草地上,不少蓝田县的百姓搭起了帐篷,在这里享受早春的好风光,孙皓和赵兰溪也搭了一个帐篷,等待着赵瑾的到来。 只片刻后,远处便出现了赵瑾的身影,他身穿一件浅碧色布面长袍,裹着一件七成新的天青色披风,看上去十分朴素,好像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游人。 赵瑾是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来的,马车不大,反正他们一共也就三个人。这是孙皓特意委托他的,自从没了马车,他和赵兰溪连躲藏都不太方便了,不如就让赵瑾带来一辆陌生的马车,这样他们一起行事也有个遮掩处。 “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 孙皓迎上前去,将赵瑾的马车栓到帐篷的木桩上,赵瑾打开车门,从里面搬出两个大箱子,三个人先后钻进了帐篷。 箱子一打开,赵瑾就把一个个油纸包摆在了帐篷里铺好的野餐垫上: “都是我们府里小厨房做的,我特意给你们带来的,这是五香牛肉脯,这是辣卤鸭翅,这是腌春笋,这是腌黄瓜,还有青枣和小金桔。” 说完,赵瑾又摸出一个绿色的小瓷瓶,递到赵兰溪手边,说: “这是玫瑰荔枝露,用热水冲着喝,猜猜是谁做的?” 赵兰溪拔开瓶塞,凑上前仔细嗅了嗅,里面淡粉色的浆露散发出清甜的香气,让人顿觉心旷神怡。 “不会是严小姐做的吧?” 赵瑾一听,不禁笑道: “你还真是了解她!前不久,赵璇一个在南方经商的朋友快马加鞭送来两箱荔枝,蓉儿听说我要来找你,今儿个天还没亮就爬起来熬玫瑰荔枝露了,还说这样能让你喝到最新鲜的。临走前,她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把瓶子单独放着,周围用棉花塞好,别在路上碎了。” 听到蓉儿这么关心自己,赵兰溪心里一暖,又忍不住有些心酸。明明是严默临终前拜托她多多照顾严听澜,可到头来,似乎是严听澜一直在关心她。 就在这时,孙皓忽然凑了过来,眼巴巴地盯着赵瑾问道: “那我们家那混小子有没有托你给我带点什么?” “他只让我给你带了八个字。” “什么字?” “适可而止,好自为之。” 孙皓一怔,顿时就明白了——自己一日不回去,孙峻就得老老实实在府里装病,这大好时节谁耐得住呀,孩子定是生气了。 “哎!” 孙皓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 “这大好时光正是男儿读书时,这八个字,我还是送给他吧!若真是考不取功名,一事无成,我看哪个怨种愿意把宝贝女儿嫁给他!” 孙皓话还没说完,赵瑾已没好气地抓起一个青枣塞进了孙皓的嘴里: “闭嘴吧你!” …… 一番叙话后,赵瑾大概了解了赵兰溪和孙皓这几日的遭遇,忍不住问道: “那你们有没有去核实过,那个红姐给你们的消息准确吗?” “我俩分头去踩了点。” 赵兰溪说: “钱光一家确实住在潼门巷,只不过他们的府宅十分隐蔽,门头上也没有写钱府,写的只是集芳居。这应该是钱光给自家府邸取的别名。” 这名字虽好,可一听就不是钱光的水平能取出来的,不知道花钱请了哪个读书人给取的雅称。 至于钱家新开的铺子,也确实在宝山巷,现在比较棘手的问题是如何查出钱光一家究竟是不是栽赃陷害沈浩存的那个人。 然而,此时的媚春阁中,红姐也在有所行动,那蒙面黑衣人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只听红姐吩咐道: “再去给我盯,那一男一女一定会去潼门巷和宝山巷!上次琳娘在他们手中,我不得不妥协,如今琳娘已经回到我身边,这两个人我绝不能放弃。万一他们真的是为了沈将军的事而来的,我们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是,属下马上去办!” 第176章 试探 红姐的眼线在潼门巷和宝山巷分开蹲守着,他们本以为赵兰溪会易容,很难让人发现,于是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可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兰溪竟没有易容,而是大大方方地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臂,在宝山巷里闲逛,一会儿买一个面人,一会儿买一把团扇,过一会儿又买了一对玉手镯。 “你说什么?她身边的男人不是明先生?你们可看清楚了?那个女人一向狡诈,万一是她自己没易容,明先生却易了容,故意诈我们的也不好说!” 红姐对于眼线前来回禀的消息表示不可置信,可那眼线却坚持道: “东家,真的不是明先生!那人的身形、走路的姿态都与明先生不同,他们易容只可以改变样貌,如何能连身形都变了?我们今日见着的这位郎君显然比明先生清瘦些,许是大病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模样倒是漂亮极了!看上去气度不凡呐!” “哦?漂亮男人?” 红姐的眼珠转了转,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可太有意思了!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呢?身边竟然不止一个男人……” 这样想着,红姐又不放心地上前追问道: “你能确定那个男人和她是爱侣的关系吗?可别是花钱从哪雇来的鸭子,用来唬我们的!” “东家,应该不会有错!那女的全程挽着他的胳膊,还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那男人不仅长得好看,还特别有钱,不管那女人想要什么,他都不带讲价的,付了钱就走,还不要找零!” 这下,红姐不觉得有趣了。 漂亮男人,还很有钱,又气度不凡。莫非……是从长安来的? …… 夜深人静时,潼门巷的一家民宿里,三个人围坐在一个房间的桌子旁。 “兰溪,你确定今日跟着我们的人是红姐的人?” 赵瑾忍不住问道。赵兰溪喝了一口茶水,笃定道: “一定是红姐的人,她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师兄前几日已经在她那露过脸了,若是再让她查下去难免会暴露身份。所以,我今日让你陪我一回,什么都不干,只溜街,我就是故意让红姐的人看见,让她猜不出我究竟是什么身份,身边还有多少人,来这到底干什么。” 赵瑾若有所思地微微点了点头,询问道: “那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呢?” 孙皓搁下手中的茶杯,搓了搓有些微凉的掌心,说: “我今日在潼门巷待了一整日,观察着钱家的动静。卯时初刻,会有两个负责采买的婆子从角门出来采购,辰时之前就会回去。到了亥时,会有运泔水的车从府里出来,没一会儿就回去了。除此之外,就再没见着府里的其他人。” 听着孙皓所言,赵瑾忍不住说: “卯时采买,亥时运泔水,这是京城里许多大户人家府里的规矩。看来,这钱光跟在沈浩存身边,倒学了不少世家的习惯。” 学来了世家里的规矩倒是没什么,可他若是背弃了曾经的主家,如今能过得安心吗? 赵瑾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沉声道: “依我之见,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查清,钱光究竟是不是那个往沈将军书房里投放书信、栽赃嫁祸的人。而且,我们不能打草惊蛇,一定要按兵不动。现在还不是动钱光的时候,等到皇上一到徐州,那边的事情一出,钱光这边刚好能添一把火,把老皇帝彻底拉下台。” 这话倒是有道理。倘若现在就惊动了钱光,那么从皇上出发南巡到徐州事发,怎么说也得有两个月,这期间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想要彻底监视住钱光太难了。 所以,不如按兵不动,只要先摸清钱光到底是不是沈家的叛徒,之后一旦时机成熟,便能一击即中。 “师兄,我觉得国公爷说得有道理。我们现在还不能惊动钱光,得先试探一下这个钱光到底对沈家有没有愧疚,听到沈家的消息会不会害怕。” 钱光是家生子,祖祖辈辈都在沈家做事,他本人也是从小在沈家出生长大的,想来对沈家的感情十分深厚,当初若真是为了活命而出卖沈家,心里不可能一点罪孽感都没有,毕竟沈家百余口人都因他而死。 三个人凑到一起,开始窃窃私语商议着什么。 …… 翌日,黛姬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了徐州。徐州的春意比长安更浓些,城中河道两岸的垂柳已抽出嫩黄色的新芽,几只燕子在两岸人家白墙青瓦的檐下翻飞着,时不时地往柳树枝上一落,又蜻蜓点水般地迅速飞走,惹得那满枝绿意摇摇晃晃,在水中映出婆娑疏影,竟像水墨画一般。 这样好的景色,可惜只能一个人欣赏。黛姬摇着手中的并蒂花开丝绸团扇,心中暗道:也不知道我那漂亮夫君如何了?好不容易休几日假,也不在家把身子养利索,非要去找兰溪妹妹,哼…… 到了徐州以后,黛姬便以国公夫人的身份先见过了族长,又与留守在祖籍老宅的几位赵家前辈见了礼,最后去祠堂拜了拜赵家先祖,把明面上的事情都一一做完。 第二日,黛姬便去了趟云龙书院看望景明。这次回来,景明很快就融入了学堂,也能跟得上进度,那聪明伶俐劲儿,跟赵瑾小时候一模一样。 黛姬本想先去拜见庄夫子,趁机问一问徐州的近况,这样也好知道如何接近唐巽与何信。然而,黛姬刚到书院没多久,书童就匆匆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夫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又打架了?这次又是谁跟谁?” 庄夫子气得把书卷往桌子上一撂,花白的胡子差点撅上天。 “是唐逸宣和赵景明!” “什么?” 黛姬连忙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书童,就连庄夫子也吃了一惊——能把赵景明惹到动手打人的程度,唐逸宣这兔崽子怕是嘴里没说好话。 庄夫子一进学堂,便看到赵景明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两眼通红,脸上还有泪痕,双唇直哆嗦。 见到黛姬前来,赵景明的心里一惊,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继母。但他即刻便又低下了头,不去看她。 黛姬见状,快步走到景明身边拉起他的小手,问道: “景明,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赵景明没有回答,只抬眼看了看黛姬,问道: “母亲,您怎么来了?” 黛姬笑着揉了揉景明的脑袋,说: “母亲自然是专程来看你的呀!先前都是你那位乳母在这陪你,这回也没有个贴心的人跟着你,母亲越想越不放心,便来瞧瞧你。” “那……那母亲怎么没有提前来信呢?” 景明的语气里带了明显的委屈。黛姬连忙弯下腰来,双手搭在景明瘦小的肩膀上说: “那是因为母亲想给你一个惊喜呀!” 黛姬素日里在镇国公府时,就是个爱制造惊喜的人,常常整出一些小花样博赵瑾一笑。赵景明当时只觉得他这位继母实在是做作又矫情,偏她又长得比旁人艳丽,活脱脱像一个……狐狸精! 可是,当受了委屈的景明看到母亲突然来看望自己,还说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惊喜,景明立刻就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拉起黛姬的手便走到另一位公子跟前,大声喊道: “唐逸宣!我有母亲!我母亲来看我了!你不许说我是没娘的孩子!不许再辱骂我!” 那唐逸宣的年岁看上去比景明大些,个子也高些,整个人趾高气扬地抱着怀,不屑地看了黛姬一眼,说: “哼,继母而已,一个填房,你还真把她当成你娘了?我可告诉你,我身上这件锦袍是我娘一针一线给我缝的,每一个花纹都是她亲自绣的;我每日的午膳从不在书院里吃,都是我娘亲自下厨做好,让府里的小厮用食盒装好给我送上来;我晚上回家,我娘还会给我准备好宵夜,每日都不重样!这些,你有吗?你有吗?” 黛姬挑了挑眉,看向那唐逸宣,问道: “你是谁家的公子?” “我爹是徐州知州唐巽!” 好家伙,正愁没机会接近唐巽呢,居然送上门来了! 庄夫子见状,上前严肃道: “唐逸宣,这位是镇国公夫人,是景明的母亲,你也应该主动向长辈行礼才是,不该如此口出狂言!” 有了黛姬撑腰,赵景明立刻仰起头来对庄夫子说: “夫子,唐逸宣每日都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我不想给夫子添麻烦,忍了好些时日,今日他竟然一边骂我,一边用手戳我的脊背,不准我直起头来读书!我……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赵景明新仇旧恨一起算,抬手一拳就把唐逸宣打翻了。唐逸宣平时好吃懒做,没什么力气,但赵景明从小就跟着赵瑾习武,占了绝对的上风。 这时,那唐逸宣的乳娘匆匆赶来,连忙说: “夫子,赵家公子虽然年纪小,可我们家唐公子到底吃了亏,人都被打趴下了,这打人的怎么还敢先告状,实在是太无礼了!” “胡闹!” 庄夫子气愤地说: “唐巽当年在我这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十足的纨绔,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教出这么个欺软怕硬的儿子!” 黛姬闻言,立刻在一旁加了一把火: “你们唐公子的娘亲不是面面俱到吗?她儿子被打了,她人呢?我竟不知道,你们堂堂知州的府上,竟是一个奶妈子来跟我这个国公夫人对峙!你们唐家还有没有礼义廉耻!这点规矩都不懂,做什么父母官!” 谁知,唐逸宣却在一旁冲着庄夫子叫嚣道: “别以为他们赵家是京城里来的就高人一等了!天王老子还怕地头蛇呢!这是徐州,是我爹的地盘!你这个老头要是敢惩罚我,我就让我爹把你赶出云龙山!” 不等庄夫子发话,黛姬便已上前两步,眸中一片阴沉: “既如此,我这便写下拜帖,烦请这位奶妈子给你们家老爷夫人带回去,明日我亲自带着景明登门,非得讨一个公道不可!我倒要问问,我堂堂东平侯之女,镇国公之妻,我夫已是从三品的大理寺少卿,我也有诰命加身,怎么就能任凭你家这个五品的知州欺到了头上?” 那唐家乳母见这位国公夫人如此有气势,不禁瑟缩着说: “这……老爷明日还要上衙门去做事,我家夫人身体又不好……” “身体不好还给孩子做衣裳?还给孩子做午膳?还给孩子备夜宵?我看她身子好得很呢!你也不必麻烦,只管告诉唐巽,他们夫妻若没空,我就直接去州衙理论,我看他唐巽还要不要这张老脸!” 说完,黛姬便领着景明给庄夫子行了礼,把景明接出了书院。 “气死我了,这个小王八蛋也太欺负人了!我就是输在针线活做得不好,不然我也能给你做衣服!” 赵景明拉着黛姬的手,看着漂亮的母亲气得腮帮子圆鼓鼓的,他竟像个小大人似的说: “母亲莫要妄自菲薄,母亲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爹爹说,寒窗苦读便要耐得住寂寞,我既来此,便不是来享福的,吃的穿的都不必追求最好,唯有读书这一件事务必用心才成!” 黛姬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你爹呀,就是太能吃苦了!什么苦水都往自己肚子里咽,这也不是好事!你放心,母亲明日一定给你讨回公道!这个唐巽,这可是他自己撞上门的!” 敢欺负我家漂亮男人的宝贝儿子,老娘砍死你个狗东西! 第177章 各怀鬼胎 啪! 孙皓急匆匆地走进民宿的房间,将房门反锁住了。 赵兰溪与赵瑾对视了一眼,疑惑道: “师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孙皓坐到桌旁,无奈地说: “别提了!我出门没多久,就又被红姐的人盯上了!我又不能一直在那闲逛,什么都不做,就顺便买了点五香花生、糖炒栗子、南瓜饼。” 说完,孙皓把手里提着的几个油纸包扔到桌上,接着说: “我怕他们发现咱们的住处,看到南瓜饼的铺子里有个通往巷子另一头的后门,就从人家后门溜出去了,又拐了两个巷口,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绕了回来。” 红姐这几日越盯越紧了,孙皓甚至能感觉到,媚春阁那边增派了人手。 “这样的话,我们就太被动了!” 赵兰溪心里也很着急,已经两天了,他们一点进展都没有,所有的出路似乎都被红姐堵得死死的。 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赵瑾忽然沉声道: “红姐一直想查明我们的身份,所以我们才会如此被动,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去查一查这个红姐的身份。倘若是友非敌,正好有个帮手,日后不必再东躲西藏;倘若是敌非友,干脆除之而后快,免得夜长梦多。” 赵兰溪闻言,眼睛一亮:他们确实忽视了这一点!明明可以先查一查红姐的身份的。这些天她和孙皓忙得焦头烂额,却把自己陷在了一个“死胡同”里,只想着躲,却没想着怎么往外突围。 对于赵瑾提出的办法,孙皓也表示十分认同,遂冲赵瑾说: “这事儿还得辛苦你,兰溪此前便说过,以红姐的资历,在蓝田县至少待了二十年不止,但说起话来却是明显的长安口音,想必是在长安出生长大的。” 赵兰溪也在一旁补充道: “不错,而且这个红姐是读过书的,又做过头牌,想来是有几分才情的,极有可能是个落魄的世家女。” “这就不难查了。” 赵瑾看向孙皓和赵兰溪,思索着说: “在长安长大,世家女,三十多岁,在蓝田县大约待了二十年……那就可以查一查,二十年前左右,京中有哪户世家落败了。你们放心,我也是从小在长安出生长大的,有些事就算记不太清楚了,但总能查到,我即刻给赵璇写信,请他在京中暗暗打听着。” …… 此时,徐州州衙的门口,黛姬气势汹汹地下了马车,牵着景明就往里面走。 “这位夫人,您要做什么?” 衙役们上前拦住了黛姬,但见她衣着华贵,也不敢无礼。 “我来申冤!怎么,这州衙大门不是为百姓打开的吗?” “夫人,我们知州大人这会儿正在与各位大人议事!” 谁知,黛姬却忽然跪了下来,在州衙门口大声哭喊道: “冤枉啊!知州大人!民妇有冤情啊!民妇冤枉啊!” “夫人……夫人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啊!” 衙役们连忙进去通传,可黛姬却长跪不起。不一会儿,一脸错愕的唐巽快步跑了出来,还扶了扶有些歪了的官帽。 虽然接到了黛姬的拜帖,但唐巽却叮嘱了自己家夫人,就说抱病在身无法相见,想必把黛姬晾个大半天她也就自己回去了。当时唐巽的夫人提醒过他,万一镇国公夫人真的跑去州衙怎么办,可唐巽却道,谁家的国公夫人会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跑到州衙喊冤? 说嘴打嘴,他万万没想到,黛姬还就真干得出来。 唐巽吃惊地望着头戴珠翠、身着锦缎的黛姬,磕巴着说: “这这这……这位夫人,不知您……您您您有何冤情呐?” “大人!民妇的儿子在云龙书院被一名叫唐逸宣的公子欺辱,那唐公子说,犬子是没娘的孩子,屡次欺负犬子。民妇昨日想为犬子讨个公道,竟也被那唐公子嘲讽是填房!今日,民妇去唐府拜见夫人,也被拒之门外!知州大人,我们从长安远道而来,实在求告无门,请您为我们娘俩做主啊!” 黛姬嗓门很大,一时间惹来许多百姓围观,偏她还装作不知道唐逸宣就是唐巽的儿子,百姓们愈发觉得事情有意思了,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大,众人不禁围在一起叫嚣道: “太欺负人了!怎么这样呢!” “唐大人一定要秉公处理呀!” “就是呀!唐大人可不能徇私啊!这不是纵子欺人吗?” 唐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精彩得很。片刻后,就连忙恭敬地说: “这位夫人快请起,里面请,里面请!有什么冤情咱们进去慢慢说,您这样尊贵的身份哪能在我这州衙门口跪着呀! ” 可是,谁家尊贵的国公夫人是这个样子啊?赵瑾那种世家公子续弦竟娶了个泼妇? 唐巽气得险些咬碎后槽牙,可一到州衙的厅堂,却又即刻转换了一副嘴里,赔着笑脸说: “夫人啊,想必您也听说了,皇上要南巡了,徐州是必经之处,皇上定是要留宿几日的,之前建的行宫也该好好修整一番,我们整个州衙都在忙着这件事,要不……” “我偏不!” 没等唐巽说完,黛姬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唐大人您不要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这个人,一向斤斤计较!您家的孩子做错了事,就必须给我们道歉!景明是同辈,让令郎给我们景明作个揖鞠个躬就好,但我是长辈,又蒙夫家荫庇,封了诰命夫人,令郎得过来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 “……” 唐巽本来想拿皇上南巡的大事压一压黛姬,让她不要在这个时候捣乱,可没想到她压根就不怕。 真是岂有此理!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一滴滴落下,唐巽这一紧张就开始流汗的臭毛病又犯了。 “这样吧,夫人您先回去歇着,待我今晚回府向犬子问明情况,明日再差人去赵府请夫人过来。” “不必了!我这一路舟车劳顿,早已乏了,大人若有诚意,还是亲自带着令郎登门,到赵府来道歉吧!” 真是的,道个歉还得让我三番两次过来求着你,真想道歉早就自己登门了! 黛姬不屑地白了唐巽一眼,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移到行宫上: “不过,大人您修整行宫想必也是劳心劳神,未必有这闲工夫,让你家夫人带着令郎来道歉,也是一样的。” 唐巽一听,心头一喜,连忙顺着黛姬给的台阶往下走: “是是是,还是国公夫人思虑周到,内子实在不该将夫人拒之门外,明日,我定让内子领着犬子登门道歉。” 能由夫人代劳的事,唐巽绝不肯劳烦自己。 黛姬点了点头,又接着问道: “对了,这行宫不是在徐州城东吗?大人您口口声声说要修整行宫,为何不在现场监工呢?” “施工现场由厢军在那里驻扎,何信何指挥亲自监工,我信得过!” 可是何指挥根本就没在现场监工。 黛姬进城第一日就派出自己的眼线在徐州布下“天罗地网”,早就捕捉到了何信的行踪——何信这两日一直频繁出入徐州城防处,而城防处与行宫一西一东,他根本不可能一直在行宫那里监工。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唐巽说谎了,好么是何信早就暗藏鬼胎,可唐巽还不知道。从赵兰溪和孙皓此前带来的消息看,何信城府极深,他虽然是宣王的人,却远比宣王有心眼。会不会是何信接到皇上南巡的消息后已经有所防备,于是暗暗筹划着什么,而唐巽还不知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唐巽与何信,其实早已各怀鬼胎。 回府后,黛姬看着眼线送来的消息,何信果然还是没有去过行宫。 “再探再报!” 只要他们二人不同心,那就太好找突破口了。 第178章 做赌局 春日一到,宫里处处花红柳绿,莺歌燕舞,热闹得不行,唯有德妃宫里一片肃静。 德妃自打敬王宫变之后,就一直潜心礼佛,皇上虽有心让她掌管六宫事宜,但她也只是有事过问一二,无事闭门不出。 这日,宣王穿着一身天青色绣银丝祥云纹的杭绸锦袍、脚踏一双同色缎面短靴,疾步走进德妃宫里。 “母妃!儿子给母妃请安!” 薛德妃只穿着素衣素袍,卸了钗环,跪在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宣王知道,母亲不诵完经是绝对不会搭理自己的。 他索性坐到一边,安安静静地等待着。 三刻钟后,德妃才终于由宫女搀着走出佛堂。 “母妃。” 宣王连忙站了起来,恭敬行礼。 “说吧,什么事这么着急?” 薛德妃走进内室,坐到铜镜旁,由宫女为她一点点梳起宫髻。 “母妃,儿子收到了从徐州送来的消息,何信让我提防楚王!” 德妃一听就知道,儿子还在夺嫡的不归路上拼命。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来无奈地说: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你已经处心积虑地除掉了敬王,母亲也依照你的意思接下了凤印,如今你风头正盛,只要老老实实不出差错,太子之位迟早是你的,你又跟楚王瞎掺和什么?如今母妃日日夜夜在佛前诵经,想为你洗清罪孽,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过几天好日子吗?非要自绝前程吗?” “母妃!” 宣王的脾气不太好,瞬间便着急了起来: “您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没用了!先前扳倒敬王,楚王给我出了很多力,我很信任他!所以这一次他说要我劝父皇去南巡,把父皇骗出京,这样便可由我监国,我就能迅速掌控朝中大臣,趁机让他们拥立我为太子,我就……” 他就真的去劝了,而皇上也真的同意去南巡了。 “胡闹!” 薛德妃虽然知道皇上要南巡的事,但她终日闭门不出,并不知道这其中是楚王撺掇宣王去鼓动皇上的。 薛德妃定了定神,静默了半晌才站起身来,沉声问道: “何信都说了什么?” “何信说,之前孙皓在楚王的劝说下,答应帮我们瞒下胡氏一案,他怀疑其中有问题,一直惴惴不安,可又想不出问题到底出在哪。直到这次楚王让咱们劝皇上南巡,皇上下旨让洛阳、徐州等沿途城池重修行宫,以便落脚,何信才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这皇上若是亲自来了徐州,其中会不会生出什么变数?何信当初为了请孙皓帮他抹掉罪证,可是一五一十地把他作案的细节全说了!” 德妃听了这话,顿时慌乱起来,她飞快地拨着手中的佛珠,不安地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遍多少遍,不要夺嫡,不要争皇位,你为什么不听?你看看现在怎么办?你收手吧行不行!” “母妃!” 宣王气急败坏地说: “来不及了!儿子都走到这一步了,就算我不想要这皇位,楚王登上皇位也未必会留我性命!母妃,我们要想活命,就必须要这皇位!” “你……” “母妃!” 宣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红着眼眶哭求道: “母妃,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儿子吧!儿子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啊!求求您了!” 德妃只有这一个儿子,又怎会不救他呢? 长叹了一口气,德妃将宣王从地上拉了起来,自己重新在梳妆镜前坐好,抚了抚发鬓,说: “这事儿倒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宣王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就知道,他那看似与世无争的母妃能在宫里平安无事地熬了这么多年,甚至熬死了萧妃,自己掌了凤印,想必也是有几分聪明的! 只听德妃幽幽道: “楚王不是一心想让皇上南巡,把你留在长安监国吗?他若真有问题,那你就不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他想让你留下,你就偏不留下,想方设法跟着你父皇一起走!” 是啊,他为什么要被楚王牵着鼻子走呢? 想通了这件事,当日下午,宣王就跑到皇上跟前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说: “父皇,儿臣今日悼念亡妻慕容氏,忽然想起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走出京城,领略一番江南风光!可惜她福薄,竟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儿臣一人独伤悲!儿臣实在痛心,恳请父皇能够在南巡的时候让儿臣伴驾,儿臣也好替慕容氏看一看这江南风光!” 当初,宣王为了扳倒萧妃和敬王母子,故意将计就计,让慕容氏滑胎,痛失一子,还谎报慕容氏因早产过世。可他还需要岳丈慕容将军相助,自然不会真的让慕容氏死,慕容氏一直被他藏在暗处,不知外头的风谲云诡。 宣王知道,皇上心中最在意的是早逝的先皇后,那位皇后在世时,也并不是十分贤德,可她因为死得早,就成了皇上心中永恒的白月光。所以他故意在皇上面前提及王妃慕容氏,就是想让皇上共情。 果然,老皇帝微眯着眼睛望着宣王,良久才感慨道: “你如此不忘旧人,实在难得啊!朕知道你一向温厚,不像你三哥那般狡诈。可是,倘若你跟着朕一起南巡,恐怕就要失掉监国的大好机会了,朕还想着能让你借此历练历练,多与朝中重臣打打交道。” 见父皇已经有意栽培自己,宣王顿时心头暗喜,但面上仍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伤感,只说: “儿臣多谢父皇器重!只是,儿臣本不十分在意功名利禄,这次南巡也有些担心父皇的安危,父皇就准了儿臣伴驾的请求吧!” 见宣王没有直接兴高采烈地接下监国的任务,皇上心中倒是十分受用——他还不想死,他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所以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儿子们沉不住气。儿子们越老实,他越高兴。 就这样,皇上很快准了宣王伴驾,改由楚王暂时监国。 圣旨下达了楚王府,楚王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这是一个豪赌局。他能赢,除了精心地谋划,也占了很大的运气。 楚王知道,自己不能直接撺掇宣王跟着皇上去南巡,这样监国的任务落到了自己头上,宣王和皇上都会怀疑自己。所以,他只告诉宣王把皇上哄去南巡,宣王可趁机监国,为日后请立太子拉拢重臣。 通过此前赵兰溪和孙皓从徐州带来的消息,何信是个心思缜密且生性多疑的人,楚王在赌何信会不会起疑,只要何信对皇上南巡起疑,他定会给宣王传信,让宣王不要被牵着鼻子走。那么宣王心生疑虑,定会认为自己留下监国其中有诈,从而主动请求去伴驾南巡。 这样,监国的任务就轻而易举、不着痕迹地落到了楚王自己的头上。 这一切需要十成的恰好,多一分,少一分,楚王都赢不了。他赌的就是人心的多疑,在这个赌局中,何信与德妃都很聪明,可正是因为太聪明,才正中楚王的圈套。 只要皇帝带着宣王出京,按照计划,这爷俩将会在徐州被“一锅端”,到时候远在长安监国的楚王就会想办法趁虚而入,拿下皇位。 …… 是日夜里,蓝田县的民宿里飞来一只孤鹰,赵瑾站在窗前,取下鹰腿上的字条,将鹰放了回去。 字条是赵璇传来的,赵瑾借着房间里的烛光仔细看去,竟一时讶然。 二十多年前,时任礼部侍郎司世杰因多次收受巨额贿赂、向多人泄露科考试题,被革职问斩,司家成年男丁被流放至岭南,未出阁的女子自不必说,大多流落烟花柳巷。 值得一提的是,司家与沈家是姻亲关系,沈浩存的亲姑母是司世杰的夫人,司世杰和夫人有一个年岁尚小的女儿,当年只有十三岁,据说是沈浩存的未婚妻。因两人年纪相差七八岁,司家一直在等着女儿十五岁及笄后再出阁,没想到还没等到那一天,司家的事就被御史台捅了出来。 京中曾有人说,沈浩存早年也试图找寻过这个司表妹,后来具体怎么样就没有人知道了,毕竟沈浩存也已被抄家灭族,不在人世了。 “难不成,当年的那个司家表妹就是媚春阁的小桃红,如今的红姐?” 赵兰溪看着赵瑾手中的字条,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孙皓见状,则沉声道: “我建议一石二鸟!” “怎么说?” “我们不是想用沈家的假消息诈一诈钱光吗?红姐既然一直派人跟着我们,那我们索性将计就计,不要再躲藏,直接将消息放出去给钱光听。红姐的人听到,自然也会转述给红姐,到时候就看钱光和红姐是什么反应了。” …… 翌日,钱光的长子钱富急匆匆地从商铺跑回家中: “父亲,父亲!” 钱光正在院子里喂鱼,他长得不高,人也很瘦,长脸尖下巴,蓄着山羊胡。听到钱富的呼喊,钱光只不耐烦地转过身来,问道: “这离晌午还早着呢,你不好好看店,这会儿回来干什么?” “父亲,不好了!” 钱富拍着大腿,喘着粗气说: “今儿个一早来了两个面生的客官,在店里挑了半天的玉镯,我听他们闲聊,说是这两日县城来了一个疯癫的女乞丐,长得很漂亮,眉心还有一颗红痣!” “你老子我是有些贪图美色,可还不至于连乞丐都往怀里拉。” “不是……那个乞丐她自称是沈家的女儿!” 钱富话音刚落,钱光就吃惊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沈家的女儿?京城沈浩存沈家?” “正是!” “你见着人了?” “还没有,儿子听到消息就赶快来见您了!” 钱光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把掌心握着的鱼食捏得粉碎。 “看来,是秋灵小姐了。知道人在哪吗? “听说是白日里四处游荡,晚上睡在县城东门附近荒废的岗亭里。” 钱光沉默着,并没有接腔。 钱富打量着父亲的神色,试探着问道: “父亲,杀不杀?” 钱光却忽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朝着京城的方向在院中跪了下来,竟是抬头望天,咬牙切齿地说: “将军,老奴不想赶尽杀绝!是她自己非要出现,老奴也不知道她是否在沈家看到过什么不该看的,您就别怪老奴心狠手辣了!您已经家破人亡了,再死一个也没什么,可老奴不行,老奴还有一家老小呢!将军,您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小姐不会被老奴找到吧,否则……” 钱光终于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地朝着院中的青石板砖狠狠磕了一个响头,良久,才缓缓直起身来,一下一下地用手抽着自己的嘴巴,悲痛地说: “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那可是大内来的总管太监,人家带来的定是上头的意思,我只能按要求去办,我怎么能忤逆他们呢!将军,将军,您别怪老奴啊!” 钱富在一旁瞧着,便知道父亲对沈秋灵动了杀心,只是他仍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此时,同样的消息也被送到了红姐那里。 第179章 司华年 漆黑的夜里,一片寂静。 蓝田县县城东大门原先在鸡鸣巷附近,后来县城城防规划迁改,东大门从鸡鸣巷往南迁了五里路。如今,原东大门旧址已经被拆除,废弃的岗亭作为曾经的地标性建筑,便被保留了下来。 子夜刚过,一胖一瘦两个漆黑的人影便朝着岗亭摸索着走来。 那胖的是钱富,瘦的是钱光。两个人猫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岗亭边,四下打量着。见周围似乎无人靠近,钱光便大着胆子凑上前去,伸手拉开了岗亭的门。 里面竟空无一人。 “奇怪,沈小姐今晚没有来这睡觉?” 钱富疑惑地喃喃自语。 钱光看着空荡荡的岗亭,心里虽然失望,但紧绷着的一根弦却瞬间松懈了下来。没找到沈秋灵,他既不安,又心安。 不安的是担心沈秋灵真的在沈府里看到过什么,日后在县城里胡说八道;心安的却是这个小丫头今晚逃过了一劫,不用死在他手上。 “父亲,要不要在附近找找?沈小姐既然疯了,想必行踪不定,未必会夜夜来此休息。” 钱光定了定神,有些犹豫。 钱富见状,即刻便明白了父亲为何犹豫,遂道: “父亲,您可千万不能心软啊!您忘了咱们刚来蓝田县的时候险些遭遇灭顶之灾吗?” 钱光心头一颤,连忙抬起头来看着儿子。他没忘,不仅没忘,而且刻骨铭心。 他以为他按照大内的吩咐做事,就能得以释放,不用为那农家父女偿命,谁知道大内的人在事成后想彻底把他灭口。还好沈浩存在蓝田还有个相好的——他们一家求到红姐那,才得以摆脱追杀的。 不行,他不能心软。 钱光咬了咬牙,狠下心来说: “明晚叫上几个家丁来附近蹲守,切记,不能在城中大肆打听沈小姐的下落,否则会惹人怀疑,明白吗?只要找到沈小姐,务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明白!” 然而,钱家父子离开后不到一刻钟,又一个身穿夜行衣、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巷子一侧的砖墙摸了过来。 只是这人身形瘦小些,应该是个女人。 女人和钱家父子俩一样,直奔那岗亭而去,同样,她也扑了个空。 “没有人……怎么会这样?难道消息有误?” 但是,她比钱家父子聪明得多。 “不好……莫非其中有诈?” 女人连忙将岗亭的门关了起来,急匆匆往巷子里跑去。可是,没跑出几步,她便一步一步地缓缓退了回来——只见另一个黑衣人手执长剑,直指女人胸前,一步步将她逼了回来。 女人定了定神,转身想往后跑,却见又一个黑衣人早已执剑在她身后的巷口等候着,再回头时,第三个黑衣人也出现了,硬生生将她堵在了丁字巷里。 “你们是谁?” “红姐,这么晚了,你不在媚春阁,跑到这来做什么?” 赵兰溪褪下头上的帷帽,红姐吃了一惊。很快,赵瑾、孙皓也相继褪下帷帽,三个人就这样在漆黑的夜里一言不发地看着红姐。 红姐怔了怔,瞬间恍然大悟。她自嘲般地笑了笑,瘫坐在了地上,说: “我就猜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这也许会是故意引我上钩的。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得亲自来看一眼,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找到沈家后人的机会!” 孙皓望着红姐,上前两步沉声道: “那么,我现在应该叫你司华年了吧?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你我初见那晚,你就对这首诗感慨万千,原来竟是你名字的出处。” 红姐心头一颤,司华年这个名字已经远离她二十年了。 自从进入媚春阁,从前种种都像前尘旧梦一般,她要摒弃从前的一切,包括从前的名字、从前的身份、从前的尊严。 “我活了三十三年,只有十三年是司华年,后面二十年都是小桃红。先生若说起这个名字,我竟有些陌生了。” 红姐抬起头来望向孙皓,笑着问道: “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可我很奇怪,你们故意放出消息给钱家父子听,到底是为什么?你们为何不抓他们,而是一门心思要抓我?” “因为现在还不到动钱家父子的时候,我们不想打草惊蛇。但是红姐,你难道不知道钱家父子做了什么吗?” 红姐不解地看着义正言辞的赵兰溪,心中愈发疑惑: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我只知道沈表哥给我来信,说钱光犯了错,被他赶出府,他念着钱家是家生子,不忍把事做绝,便请我在蓝田庇护一二。后来钱家父子求到我这,说有仇家追杀他们,我借着一场大火用几个乱葬岗的尸体帮他们瞒天过海,让杀手以为他们一家人已葬身火海,这才让他们躲过了追杀。其它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红姐还不知道钱家父子就是沈家的叛徒。赵瑾有些不解道: “你很聪明,也很有手段,但为何不仔细查查追杀钱家父子的是什么人,就盲目地去帮助钱家?” “我不需要查问!我只知道表哥要我帮他们,我一定会帮!表哥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任凭你们怎么说,我只相信表哥!” 孙皓见红姐有些急眼了,忍不住问道: “你似乎很在意你的沈表哥,可他若真的对你好,为何不将你从媚春阁救出去!” “那是我自己不想走!与表哥无关!” 红姐忽然直起身子抬起头来,一双明眸恶狠狠地瞪着孙皓,仿佛他说了什么惊世骇俗、天理不容的话。 看来,沈浩存是红姐的底线。 红姐缓了缓,又慢慢地跪坐回地上,微微垂下眼眸,回忆着说: “表哥当年费尽千辛万苦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沦落到媚春阁,接了客,失了身,再无转圜之地。即便表哥将我赎出,我已非完璧之身,如何嫁人,如何谋生?而我又是犯官之女,就算表哥将我买回去为奴为婢,可我终究是他未过门的妻子,留我在府里,日后表嫂发现,还不够他们夫妻吵闹的!我知道表哥真心待我,又怎会给他添这样的麻烦。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那就不如离得远远的,永远不要连累他。” 说起沈浩存,红姐的眼睛里满是柔情,那是她面对任何一个男人时都没有过的真情流露。那些男人,如何能与全世界最好的沈表哥相媲美呢? “我八岁那年,母亲便说要为我和表哥订下亲事,表哥那时十六岁,有着一身的好功夫,意气风发,风华正茂,他看着我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我喜欢极了。可我那时还小,他说他只愿把我当妹妹,但我一点都不难过,我知道我会长大,等我长成大姑娘了,他就一定会喜欢我的!” 可是,她还没有长到十五岁,还没有等到可以嫁给他的年纪,她就一夜之间从养尊处优的世家女沦为这世上最低贱、众人口中最肮脏的女人。 “我虽然没有答应赎身跟他回京,但是这些年他常常与我书信往来,甚至会抽空偷偷跑来蓝田县见我,亲眼看看我过得怎么样。每当我得知他要出征时,我都会连夜赶去长安,躲在城门下目送他走;得知他凯旋,我也会早早地守在城门口,看着他骑在高头大马上享受万丈荣光……直到有一天……” 直到有一天,噩耗传来,她才知道自己在蓝田县呼风唤雨这些年也不过是这尘世中最微末的蝼蚁,面对皇上的压制和独裁,她的力量薄弱到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沈浩存是她身如草芥般漂浮在这乱世中时唯一可以依仗的大树,可皇上却把大树连根拔起,让她什么都没有了。 那是她最喜欢最仰慕的人,是她每日每夜盼星星盼月亮等他打马归来的人。 “我好想表哥,好想好想……” 红姐抬起长睫,两滴泪珠沿着脸庞缓缓滑落。她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似是收敛了四溢的情绪,转而笑着说: “任凭你们谁说表哥通敌叛国,我都不会相信。我不需要任何证据,我无条件地信任他,这就是我的立场!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也不会武艺,你们若与我立场不同,我也无法反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然而,眼前的三个人并没有把她怎么样。 片刻后,赵兰溪默默蹲下身来,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红姐,沉声道: “倘若我可以给你一个为沈浩存沈将军报仇的机会,你感兴趣吗?” 皇上即将南巡,他们需要回京各司其职,正愁没有人在蓝田县看着钱家父子呢,痴情又可怜的司表妹出现得正是时候。 第180章 等回音 天近拂晓,媚春阁的大门在早市即将开始的嘈杂声中缓缓关闭,别人的热闹刚刚开始,她们的热闹也刚刚结束。 红姐立在房中的六角雕花窗前,不多时,一个下属匆匆走来,在她身后拱手行礼道: “东家,您回来了?可还顺利?” 主子去了一夜,还不许人跟着,几个心腹显然都急坏了。他们鲜少见红姐会为了一个风险极大的消息贸然行事。 红姐微微回头,侧目看向身后的心腹,问道: “我昨晚不在,琳娘没事吧?” “东家放心,琳娘一直在暗室中,郎中又来看了一次,号了脉,说她月子里身体亏损得厉害,得慢慢静养,近来恢复了些,又调整了用药。” 红姐沉默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开口道: “说到底这是那个女人送我的人情。我原本只是想让她帮我打听一下琳娘的下落,我自己都没抱什么希望,可她却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琳娘救回来。”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敢完全信任赵兰溪等人,她知道,那三个人也没有完全信任她,因为那三个人至今都没有说明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红姐甚至怀疑,那一直堆着笑脸、温润儒雅的明先生也未必真的姓明。 如果单说是为了还赵兰溪救下琳娘的人情,红姐倒是愿意帮她监视着钱家父子,可是如今那三个人是要给沈浩存报仇,还指控钱家父子是栽赃陷害沈浩存的罪魁祸首。 涉及到她最在意的表哥,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只听片面之词,她要自己查清楚。 “你们再去办件事。” “东家请吩咐。” “那三个人说,今晚钱家会派人去东门废弃的岗亭附近蹲守,你们跟过去看看真假,顺便留意一下钱家人到底想做什么,然后……” 红姐转过身来,在那心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仔细叮嘱了一番,才挥挥手让那心腹退了下去。 此时,孙皓告假的日子已到,便回大理寺去处理公务了,而赵瑾也即将结束春耕节的休假。 民宿的房间里,赵瑾看向一旁正在整理衣物的赵兰溪,问道: “我后日便要回衙门了,如果明日红姐还没给你回话,你要一个人在这等下去吗?” “她的帮助很重要。” 赵兰溪没有直接回答赵瑾的问题,但赵瑾明白,赵兰溪认定的事往往是很难改变的。孙皓临走前一再嘱咐赵瑾,不能让赵兰溪一个人留在这,赵瑾也跟孙皓坦白说了,自己做不了赵兰溪的主,一般情况下都是赵兰溪说什么他听着,然后酌情去谈条件。 “师兄的话,你听听就好,我怎么可能不等红姐回话就走。我得确定蓝田这边万无一失了才能回去,不然这些天的工夫岂不都白费了?你后日便要去大理寺了,明日就先回国公府歇一歇吧。” “但我……” 赵瑾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太矫情的话也说不出口,斟酌了片刻,才道: “孙皓担心你,我也担心你,我知道你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你见过的世面比我多,江湖经验也比一般人都丰富,我会尊重你的决定,但我想再陪你等最后一天。如果明日红姐还是没有回话,我后日一早直接从蓝田去大理寺。” 他这是不准备休息了,就在这陪着赵兰溪和红姐死磕到底。 赵兰溪抬眸看向赵瑾,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问道: “是不是母亲非要你在这陪着我?” 关氏一向觉得亏待了这个女儿,对她难免上心些,若是听说赵兰溪一个女儿家跑去了蓝田县,倒是有可能把赵瑾赶过来陪着她。 此前赵瑾因为赵兰亭的事情大病了一场,关氏从赵璇那意外知道了赵瑾在做什么事,她竟私下里与赵瑾商量,日后等楚王上位,就奏请把赵兰溪写进族谱,然后嫁给谁谁谁的儿子。总之关氏是帮赵兰溪把婆家都选好了,只等着日后赵兰溪的身份见了光就赶紧去问男方家的意思,唯恐赵兰溪嫁不出去。 对此,赵兰溪并不乐意,且十分反感,赵瑾只随口搪塞了关氏几句,也没有应下。 如今,赵瑾听到赵兰溪这样说,却垂下眼眸笑道: “你放心,母亲现在对你没有以往那么深的执念了,自从你上回忤逆了她,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 “我?我何时忤逆她了?” “你忘了那颗桂花饴糖了?” 赵兰溪一怔,她甚至觉得赵瑾是在开玩笑,可是抬眼却见赵瑾神色如常,不像是在逗她。 “不是……一颗糖而已,母亲怎么还计较上了?” 赵兰溪不能理解,她太不能理解了。 赵瑾倚在窗前的黄花梨木高脚茶案旁,抱着怀说: “你觉得事小,可是在世家大族里,没有按照长辈的吩咐做事,就是不孝。母亲觉得你不是在她跟前长大的,性子太野了,不听话,不柔顺,不温婉,担心你会被日后的婆家嫌弃。” “那她还急着要给我说亲!” 赵瑾见状,只笑着冲赵兰溪说: “你别担心,我活一日,在这个家里就还做得了主,你想不想成亲,想和谁成亲,是嫁人还是招婿,我都可以听你的。” 赵兰溪听了这话,倒是有些狐疑,只忍不住问道: “母亲既然觉得我忤逆她,她就没说让你管管我?教我怎么做一个世家女?” “她早就说过了,但是她发现没用。她觉得我不仅没把你教好,还被你带坏了。这是母亲的原话。” 放在以往,关氏在管教子女上是说一不二的,她只要说不可以,哪怕赵兰溪直接把桂花饴糖塞进赵瑾嘴里,他也得吐出来扔了,可他竟然心安理得地接过了那颗糖,当着孙皓这个外人的面,和赵兰溪一起无视了她这个做母亲的话。 关氏的心里是一直没能过得了这个槛,甚至有事没事就在赵瑾跟前念叨几遍,让他不要学赵兰溪,那不是为人子女的做派。 赵兰溪忽然就明白赵瑾为什么不想回家休息了——儿子景明不在身边,去了云龙书院苦读;女儿文煜小小年纪就对孙家公子暗许芳心,怕是也不怎么爱黏着老父亲了;关氏每日没完没了地唠叨,没一句是赵瑾爱听的;整个府里最乐意惯着赵瑾的就是黛姬了,结果还被楚王派去徐州了。 这个家谁爱回谁回,赵瑾宁可待在民宿里和赵兰溪相对无言,两个人哪怕各玩各的,倒也能图个清静。 “行吧,那你就在这陪我吧。” 其实,赵兰溪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红姐一定会同意和她联手,她猜测红姐肯定还会用自己的方法去试探钱家。 只是这个等待的过程太漫长了,今天一天,明天一天,倘若明天还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在民宿中枯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好不容易熬完了一整日。 然而,翌日清晨,赵兰溪和赵瑾刚准备用早膳时,却意外接到了孙皓从长安传来的消息,楚王已经收到了黛姬的密信——何信似乎在和徐州城防处谋划着什么,而知州唐巽尚不知情。 “其实这样的消息并不让人意外。” 赵兰溪迅速将密信烧掉,拍了拍手上的余灰,说: “楚王殿下是利用何信的疑心才获得监国的机会的,何信既然起疑,自然要做些什么,而不是坐以待毙。” “看来楚王殿下的计划得格外小心才行,更何况如今宣王也跟在皇上身边。” 赵瑾忽然想起孙皓此前跟他提起过的一件事,他们想在皇上途经洛阳的时候,请许歆相助,把沈骥安插在随行的队伍中,跟着皇上一同去徐州。 “不如这样,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去洛阳,由我亲自去说服许歆,以保万无一失。” “你是大理寺少卿,如何能离京?” “孙皓还要留在京城帮楚王把握大局,他更走不得。你想想看,皇上南巡,楚王监国,我告假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楚王只要拿到监国大权,自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我启程去洛阳的。” 赵兰溪仔细思考着赵瑾说的话,试着去分析时局的利弊。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异响,习武之人听觉最是敏锐,两个人瞬间便反应了过来。 “小心!” 只见一道暗器唰的一下穿过花窗射进了屋里来,眼看暗器就要射入赵兰溪的胸口,赵瑾一把揽过赵兰溪的肩膀,赵兰溪脚下一滑,惯性使然,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翻滚了两圈,直到赵瑾的肩膀撞上一旁的桌子腿。 啪! 那暗器结结实实地钉入了墙上,墙皮被锋利的箭头射出几道裂纹,哗啦啦掉了一地的墙灰。看这力道,若是射中了赵兰溪,只怕要伤及肺腑了。 后怕之余,赵瑾和赵兰溪连忙抬起头朝窗户看去,除了刚刚被暗器射出的洞,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他们住在这里是何时被发现的呢?这个暗器又是谁射进来的?到底是为了传递什么消息,还是单纯地想取他们的性命? 这时,门外走廊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赵兰溪和赵瑾对视了一眼,并未做声,只静静听着,试图判断对方的位置。 忽然,那脚步声在他们房间的门前戛然而止。 第181章 残忍的欺诈 咚咚咚! 房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赵兰溪和赵瑾心头一惊,没有做声。 咚咚咚! 又三声。 这次,门外传来了一个老头的声音: “客官,我在楼下听到你们这里有动静,二位没事吧?” 原来是民宿的主人。他岁数大了,身体不太好,走路总是拖着沉重的脚步。 “哦……没事没事,我不小心滑了一跤,撞到了桌子。” 赵兰溪搪塞着说。 那民宿的主人见状,也就没再多问,只道: “无事便好,无事便好,那就不叨扰二位了。” 很快,房门外再次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走廊一头的楼梯口。 两人沉默了片刻,赵瑾看向赵兰溪,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 “要不要检查一下那支暗器?” 赵兰溪抬眸看向那支死死钉在墙上的暗器,遂站起身来,朝着那暗器一步步走去。 暗器不长,箭身通体光滑,没有什么特殊的符号,更没有什么字条。赵兰溪从自己的工具袋里翻出试毒的银针,用手帕包着暗器将其拔出,又把暗器和银针一起泡进水里。 银针没有变色。 暗器无毒,也不是在传递什么消息,更看不出它来自何处。 难道这一切只是意外? 可为什么恰好不偏不倚地射进他们的房间,而且是冲着赵兰溪来的。 赵兰溪坐到桌旁,心里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虽然告诉了红姐他们在这家民宿里等消息,可是以红姐的立场也不该对他们动杀心。 “这枚暗器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时,赵瑾在一旁提醒道: “你仔细想想,你来蓝田县可还得罪过什么人?” 赵兰溪一怔,连忙道: “难道是那个陆姓玉石商人?我是从他手中把琳娘劫走的!可是……” 赵兰溪回忆着那日的情形,说: “可我和师兄当时都易容了,他们是怎么追着我们到这来的?” “这也不好说,我听说这个姓陆的是蓝田县的地头蛇,县衙都得敬他三分薄面,想来他在蓝田县有不少耳目。” 如果是这样,这事儿就不好办了,他们得尽快离开蓝田,只要进了长安城,姓陆的再想找事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就在这时,赵瑾忽然抬袖指着那水盆,惊讶地说: “你看,这是什么?” 只见方才还是黑色的暗器开始一点点变成了白银色,外面那层黑漆褪了色,溶进了水中,把一盆清水变成了污水。 赵兰溪连忙从工具袋里取出镊子,将那暗器从水盆里夹出,又用清水彻底清洗干净。 赵瑾和赵兰溪仔细检查着那道暗器,只见那褪了色的银色暗器上似乎刻着什么字,可却看不清楚。赵瑾问道: “你有胭脂粉吗?在上面撒上一层粉,刻字的地方是凹下去的,这样字就能显露出来了。” 赵兰溪素日里在山中隐居,不施粉黛,但是为了方便易容,她那里的胭脂水粉假发倒是有一大堆。 翻出一盒废旧的碎胭脂粉,赵兰溪把粉末撒在暗器上,再吹去多余的粉末,刻在暗器上的小字很快就显露出来了: 严默未死,藏于蓝田山。 “……” 赵兰溪眸中一颤,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人提及过严默这两个字,也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两个字了。除了身边这些和她志同道合的朋友们,这个世上似乎都没有人还记得曾经的青天严大人了。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理智。 “不,他死了。” 赵兰溪的声音有些颤抖。赵瑾看着笃定的赵兰溪,忍不住问道: “你确定吗?” “我确定,他已经被烧成灰了,是他死前交代我的,他要火葬,然后扬了他的骨灰,是我,是我亲手烧的,别人并不知道……” 赵瑾还想再问些什么,可他却忽然看见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赵兰溪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赵瑾心里一惊——他似乎从未在赵兰溪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情绪。她哭了,不同于以往的清冷疏淡,她很痛苦很伤心地掉下了眼泪,顷刻间便已是泪流满面,四溢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 她索性蹲到地上,以手掩面。 赵瑾怔了怔,也缓缓蹲下身来,他伸出手把她虚揽到怀里,却什么都没说。 是谁这么残忍,拿严默来诈她! 严默于赵兰溪而已,到底是不同于旁人的。 赵瑾记得自己问过她感情上的事,她只说严默不值得一个女人托付终身,那是个一心扑在案子上却根本不顾家的男人。 可是,赵兰溪也从来就没有把严默放在爱人的位子上。 明面上严默是她的主子、东家,但暗地里他们或许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即便在爱情上她无法认可严默,可是在友情上,他们从不曾辜负过彼此。 严默年长她几岁,带着她走过了很多的路,见过了很多的人,经过了很多的事,她如今遇事的冷静、处事的智谋,大多是跟在严默的十年里历练出来的。 青衣居士在世时,师父就是她的家人,青衣居士过世后,严默便成了她的家人,可她的前半生里,家人总是相继离世。从落秋观被烧死的姑子,到伤重不治的师父,再到被皇上秘密赐死的严默。 严默的死大约就像是一根刺,结结实实扎在赵兰溪心里,和心上的肉长到了一起,平时不会有什么,可一旦触碰到了那根针,那就是连皮带肉的疼,一层层剥开她心里的伤,从严默,到师父,再到那些在她记忆里已经面目模糊的道姑…… 赵瑾忽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孙皓执意要让他留下陪着赵兰溪,不要把她一个人扔在蓝田县。因为孙皓也是一个家破人亡的人,他的乐观,他的洒脱,都是在满目疮痍的心口上一点点建立起来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赵兰溪冷静坚定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和他一样满目疮痍的心。 她会有撑不住的时候,会有崩溃的一天。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赵兰溪缓缓抬起头来看向赵瑾,又看了看他的衣襟——上面全是她的泪水,甚至还有鼻涕…… 赵瑾是个有洁癖的人,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只笑着摇了摇头,仍是什么都没说。他不喜欢被别人安慰,也不喜欢安慰别人,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就是需要发泄的,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废话。 “赵瑾。” “嗯。” “你可以死在我后面吗?” 赵瑾怔了怔,微微垂下长睫,看着哭红了眼睛活像只兔子的赵兰溪,却残忍地摇了摇头,平静地说: “这很难保证。” “可我不喜欢送别了!我想你死在我后面,我想师兄也死在我后面!” 赵兰溪的手抓着赵瑾的一截衣袖,像是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赵瑾沉默了片刻,仍是开口道: “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但命数能留我到几时,也要看天意啊。” “可我……” “兰溪,生与死是平等的,死亡不应该成为一种避讳,我们都会死,并且很多人直到死都还有很多心愿没有完成。人们总是极力追求美满,可这个世界原本就是遗憾大于美满的,人的欲望有很多,愿望也有很多,到头来能实现的却很少很少。我不能给你一个保证,我怕我做不到,让你日后失望……” “不!你不要再说了!” 赵兰溪伸出手环抱住赵瑾的肩膀,那是一种很真实很踏实的温度,至少他此刻是陪伴着她的,是鲜活的,是有旺盛的生命的。赵瑾的存在可以弥补她一片空缺的心,孙皓也是,也许这样就够了,她不应该再去纠结于谁先走。 虽然,先走的人比较不容易受伤。 片刻后,赵兰溪慢慢清醒了过来,她缓缓松开赵瑾,一种久违的恐惧感与不安感开始萦上心头——蓝田县竟然有人拿严默来诈她,那就证明有人知道她是兰姑。 她以为陆老爷发现是她劫走了琳娘就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可如今摆在眼前的现实似乎更严重。 显然,赵瑾看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也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你有跟严大人来过蓝田县吗?” “当然没有,这是我第一次来蓝田。” 赵瑾思索着,心里开始升腾起一阵阵不安: “会不会……会不会是我或者孙皓暴露了,京中的人跟着我摸到了这里,然后发现了你。你在严默身边很得脸,京中大约有不少人见过你。” 然而,还没等两人想明白,门外却再次传来敲门声,那民宿的主人在外面说: “二位客官,方才有人来送珠花,说是你们定做的,今年最时兴的,两朵红牡丹。” 那是他们和红姐约定的暗号,定做两朵今年最时兴的珠花,两朵白百合是拒绝,两朵红牡丹则是同意合作。 看来红姐已经答应他们去监视钱家父子了。 原来,红姐昨晚安排了媚春阁的一个姑娘,乔装成沈秋灵的样子走进废弃的岗亭里,钱家那些蹲点的家丁见状连忙去给钱光父子报信。不多时,钱光父子就赶了过来,举起短剑就往岗亭里刺。 当然,那媚春阁的姑娘早已跑了。钱光两次都扑了空,以为是沈浩存在天显灵了,吓得连忙跪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求沈浩存原谅之类的话。 这些,都被红姐在暗处看得一清二楚。赵兰溪说得是真是假,她心里已经有数。 “还好,红姐这里算是得到转机了。” 赵兰溪拿到珠花,长舒了一口气。赵瑾见状,却上前询问道: “兰溪,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蓝田山你是肯定不能去的,你既然确定严默不可能活着,就千万别自投罗网!” “可是皇上马上就要南巡了,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出一点差错,我们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赵瑾却灵机一动,沉声道: “红姐不是有很多人脉吗?既然她愿意站在我们这边,能不能请她帮忙查查,近两日来蓝田县的人里,有没有持长安的身份名帖的?” 倘若她在县城城防处那边有人,想查这个应该不难。 赵兰溪说得对,这个节骨眼上整出这招,来者极为不善! 第182章 三叔作祟 黎明前的夜幕最是黑暗。 此时,蓝田县城门口已经有不少商旅在此排着长队,等着天一破晓城门开启后,赶在第一波出城。 红姐收到赵兰溪的求助后,已开始着手调查近日来蓝田县的长安人,而赵瑾也要赶回大理寺。他和赵兰溪乘坐的那辆马车夹在各路商旅、百姓的中间,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马车和轿子,显得格外不起眼。 不多时,天边泛起鱼肚白,晨辉在遥远的天际间似起似伏,城门口马车里的人有的在酣睡,有的在窃窃私语,还有的在焦灼地等待着城门的开启。 忽然,一阵轰鸣声响起,两扇红棕色沉重的大门,裹挟着地上的尘土缓缓朝外打开,当值的城门官兵大声呵斥着,让城门内外的百姓和车马赶快排好队。 “先出后进!先出后进!准备进城的往两边靠,把路让开,让出城的马车先走!” 随着官兵的长臂一挥,城内的马车像流水般涌出了蓝田县城,赵兰溪和赵瑾的马车也夹在其中,顺着车流离开了蓝田县,直往长安的方向而去。 这晚,红姐的媚春阁照例灯红酒绿,仿佛最近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红姐在梳妆镜前整理着发鬓,簪着花,描眉画眼,听着身后心腹的回话。 “……这两日,钱光父子那边已经不再急着寻找沈小姐了,他们发现城里并没有出现什么不该有的传言,就放松了警惕,还是本本分分经营着生意。至于城防处那边,校尉大人应该是今晚来咱们这,点了锦雀姑娘的茶局。” “都跟锦雀交代好了吗?” 红姐又对着铜镜仔细抹着桂花油,把头发一根根打理好。那心腹闻言,连忙恭敬道: “东家放心,都叮嘱过了,锦雀姑娘知道该怎么说,一定会帮您套出近几日来蓝田县的长安人。” “知道了,退下吧。” …… 且说,赵瑾回到长安后,当晚就唤来了赵璇。 “大哥,你这一回来就上衙门去了,也不好好歇息歇息!” 赵璇一进门就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地往内室里钻,一头扎到赵瑾身前。 屏风后的赵瑾却忽然呵住了他: “退回去!” 赵璇轻快的脚步一顿,连忙后退了两步。他知道,赵瑾刚沐浴更衣完,而自己在外面跑了一整日的生意,难免……难免还有点臭汗味。 任凭赵璇在生意场上多么的雷厉风行,在大哥跟前永远乖顺。这就叫血脉压制。 “我问你,我离京这几日,京中可有什么动静?” 赵瑾临行前交代过他,务必多留意京中诸事,赵璇闻言,连忙道: “大哥,近来京中没有什么异动。” “一点都没有?” “真的没有!请大哥放心。” 赵璇打着包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赵瑾狐疑地看了弟弟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又简单问了几句府中诸事,便让赵璇退下了。 他不是不相信赵璇,只是赵璇身上到底还是有着几分书生气的,和那些纯正的奸商相比,赵璇就显得棋差一着了。 又两日,赵瑾来到赵文煜的院子,查问女儿的功课和女红,赵文煜非要留赵瑾一起用午膳。 原是蓉儿新做了一道砂锅煲饭,据说是洗米上锅将米饭煮至六七成熟时揭开盖子,加入腊肠片,打一个荷包蛋,沿煲边淋入酱汁香油,微火焖至饭收水,起锅巴,最后加入香葱,铺上新鲜的青菜。除了放腊肠,还可以放回锅肉、鸡块、鳝鱼等等。 据说这砂锅煲饭吃起来也讲究,分为五步:闻米香、淋酱汁、拌匀饭、品美味、撬锅巴。 “蓉儿总是能吃出新花样。” 赵瑾笑着坐到赵文煜身边,却听蓉儿在一旁道: “这都是托二爷的福,先前二爷那位在南方经商的朋友不是送来两箱荔枝吗?还顺带送了些南方的食谱。二爷知道奴婢喜欢在吃食上花心思,便将食谱赏给了奴婢。奴婢也是在小厨房里尝试了好多次才终于做成砂锅煲饭的!” 赵文煜见状,忍不住在一旁笑着说: “爹爹,过两日文静要来找我玩,少不了又要小住些时日,蓉儿近日正在对着食谱学做海鲜粥和肉骨茶,等文静来的时候又有口福啦!” 蓉儿见状,便大着胆子说: “国公爷,奴婢今日便试着做了肉骨茶,不如请国公爷先尝一尝,也好给奴婢指点一二。” “……” 赵瑾本欲拒绝,可眼睛忽然对上两个小丫头诚挚又期待的目光,最终还是妥协了。 咱就知道,咱一回家就是来受气的。 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们在府里享受着人间喜乐,过着神仙似的生活,无忧无虑,全不知外头的风谲云诡。过不了多久,外面就要变天了。 赵瑾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忽然想起了在蓝田县遇到的红姐。司世杰被抄家时,红姐也就比文煜现在大两岁。 赵瑾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的女儿经历了红姐的经历,她还能不能像红姐那样……不,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要赢,只有赢,才能保住赵家,才能不用日日被老皇帝惦记。 …… 用罢午膳,赵瑾照例去书房等吴清回话。不多时,吴清急匆匆从外头赶来,冲赵瑾道: “国公爷,一品香茶楼今日来了一个面生的小哥儿,对韩掌柜说,有一位蓝田县的故人托他来买茶叶,把茶叶的名目写在了这张纸上。” 吴清从袖中摸出一张折叠齐整的纸笺。那是赵瑾和赵兰溪临走前交代红姐的,蓝田那边有任何消息,到京城一品香茶楼找韩掌柜,以故人买茶为由,把消息传过来。 赵瑾接过纸笺,打开来看,上面正是红姐亲笔,但是待他仔细读完上面的字句时,却不觉怔在了原地。 “国公爷,国公爷?” 吴清上前叫了叫赵瑾,赵瑾如墨般的眼瞳一晃,倏地敛去眼底的惊慌,只将字条递给了吴清,让他自己去看。 “什么……这……怎么会有三老太爷那边的人?” “红姐的名单很详细,就那么几个人。这几日,在我和孙皓之后进入蓝田县的长安人并不多,其中多是些做小本买卖的老百姓,他们哪里有机会见得到严默,更不可能见过严默的内宅侍女兰姑。只有赵珩,三叔的长子,他在刑部当过差,虽然如今已经被调去了工部,但是严默任刑部侍郎期间,赵珩就在刑部!” “可是国公爷,即便珩老爷去了蓝田县,也在刑部当过差,属下也还是想不通,珩老爷也不太可能见过严大人的内宅侍女呀!” 赵瑾闻言,只沉声道: “这可不好说,严默外出查案经常带着兰姑,即便她有的时候是女扮男装,可若真是有心,却也不难分辨男女,她在蓝田县时就被红姐识破了男装。” 吴清听了这话,更加想不明白了: “可是珩老爷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啊?” “应该是为了抓住兰溪,揭穿兰溪的身份,在皇上那告我们擅自让兰溪回京,藏在严默府上。严默已死,三房那边又不知道严默是怎么死的,只当真的是暴毙而亡。他们定是认为这个罪名于赵家而言不痛不痒,大不了撤了我的爵,却不会撼动整个家族,二房又是一脉病秧子,到时候这爵位就能落到他三房头上!” 三房那帮蠢货把严默的死想得太简单了。皇上要是知道严默的侍女就是赵兰溪,那整个赵家恐怕都得被连根拔起! 然而,吴清听了这话却再次反驳道: “可是国公爷,就算珩老爷认出了兰姑,也根本不知道兰姑就是赵兰溪小姐呀!您当初按照青衣居士的遗嘱把大小姐送到严大人身边,这事咱们府里知道的都寥寥无几,更别说三房那边了!” 是啊,就算赵珩跟着他去蓝田县,认出了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是兰姑,但是赵珩怎么知道兰姑就是当年因“克死公主”而被皇上下旨逐出京城的赵家嫡女呢? 这太蹊跷了! 赵瑾心头一沉,吩咐道: “把赵璇给我叫过来!” 吴清一怔,不敢怠慢,连忙去请了二爷。 赵璇今日心情大好,原本他因佟佳萱的去世消沉了很久,可是如今没有了佟佳萱的撺掇,女儿赵文馨在教养嬷嬷的引导下慢慢开始跟关氏亲厚起来,关氏也开始对这个小孙女上心。今晨,关氏特意把赵文煜和赵文馨都叫到自己跟前进膳,馨姐儿虽拘谨了些,但至少不抗拒了。 听到大哥要见自己,赵璇乐呵呵地就跑过去了,可一进书房就发觉,这里的气压不太对。 赵瑾转过身来看向赵璇,赵璇心头一颤——果然,大哥脸色铁青。 “大哥。” 赵璇即刻敛住了脸上的神采奕奕,变得恭谨起来。 “我问你,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二房和三房都在忙什么?” “哦,如今开了春,赵璃哥哥的身子好些了,一直忙着衙门里的事呢。皇上不是要南巡了吗?弄得各省各司都不得安宁。景辉呢,也恢复得不错,但还是有些虚弱。” 赵璇顿了顿,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荷包,接着说: “三叔倒是来过两回,说是借着春耕节休假再来瞧瞧你的身子如何了。” “那你怎么说的?” “咳,别提了!一开始,我确实是按照你的嘱咐,有人来瞧就说你出去散心游玩去了。可他第二日又来了,我怕他看出什么端倪,就索性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说我想在蓝田谈笔生意,让你去帮忙探探商情,你一时半会儿不回来。可三叔又说你怎么可能懂商情,非说我骗他,我被他缠得忍无可忍了,便说你打听到那边有兰溪姐姐的消息,去问一问……” 赵璇话没说完,就察觉到赵瑾脸上的神色不对,遂后退了两步,有些怯怯地说: “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理由了。当初兰溪姐姐被送走时,大家都很不舍,尤其是落秋观失火后,二房跟三房都帮忙四处打听过兰溪姐姐的消息。三叔虽不大热心,但也是咱们自己人,我这样说应该……没事……吧……” 赵璇看着赵瑾的脸色,声音一点点弱了下去,赵瑾扬手就是一巴掌想要打下去,赵璇却吓得连忙跪到了地上。 这一巴掌没有真的打下去。 赵瑾知道,这事不能全怪赵璇,也怪自己那几日一直想着提防红姐的人,却忽视了还有别人也在暗处偷窥,这才被三房钻了空子。 但是,赵璇的确该骂。赵瑾忍无可忍,厉声训斥道: “三叔问了你三次我去哪了,你次次说得都不一样,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吗?你三叔就是吃准了你的不耐烦,才三番五次来缠你!还有,长安周边那么多县城,你非得说蓝田吗?” “我……我想着其它县城都太远,说出来三叔更不会信,春耕节也没休几日假,你怎么可能跑那么远……” 赵璇还在狡辩,赵瑾又继续追问道: “那你就不能换个理由?非得说我去打听兰溪的消息?” “三叔……三叔他从前还帮我们找过兰溪姐姐,他不会往外说的……”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这些年三叔在朝中平步青云,他野心大了,他没准儿是惦记上我的爵位了!父亲在世时,他便动过这样的心思!我这才刚病了几日,他便等不及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次差点害死兰溪!” “……” 赵璇心头一颤,惊得说不出话来。却见赵瑾一把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砸在了地上。 啪! 杯盏的碎片和飞溅的茶水落在书房的地砖上,吴清也连忙跪到赵璇身边,两个人瑟瑟发抖,一动不敢动。 他们极少见到情绪稳定的赵瑾发那么大的脾气。只听赵瑾沉声道: “当初赵璃被软禁,三叔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也不指望他能给家族添砖加瓦,他只要别给我惹麻烦就行。可是如今我为了赵家日日谋算,他却还在背地里谋算着我!外头的路我已经走得步步为营,他们三房竟然还想窝里横!” 赵家本就人丁不兴旺了,这是衰败的迹象,他们本该抱团,而不是自相残杀。赵瑾知道,一旦动了三房,他将会失去四个堂兄弟。可是,倘若他心软,就保不了自己,更帮不了楚王了,三房若是铁了心和他作对,那就是赵家的毒瘤,不忍痛割掉,整个赵家都会受其所累…… 赵瑾一向平静的眼眸里流露出一抹寒凉的杀气: “这个老不死的……” 动三房,还得去跟关氏商量,麻烦死了! 第183章 先发制人 出了这么大的事,关氏是肯定要知情的。 荣寿院的上房里,关氏坐在高背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跪在房中的赵璇,他身后立着的赵瑾亦是一言不发。 迎春见状,便支了两个二等丫鬟去把院子里的人都遣开,而后让送夏守在外间,自己则在内间。 四下里已无人,关氏深吸了一口气,失望地闭上了眼睛,沉默了半晌,才复又睁开眼来,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的脑子都长到哪里去了?你在生意场上倒是风风火火,可是在别的事情上就跟没开智的孩童一般!你想气死我,气死你大哥,是不是?” 赵璇跪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昨晚他已经体会过了大哥的雷霆大怒,吓得一整晚几乎都没睡着,他心里也担惊受怕,生怕兰溪姐姐真的会有危险。 关氏见状,看着跪地不起的小儿子,莫名地又想起了佟佳萱,忍不住接着训斥道: “我早就说过,但凡钟鸣鼎食之家的落败,都是从根里开始烂,一颗老鼠屎就能坏一锅粥。当年,你媳妇掳走真拂冬,弄个假拂冬安插到我身边,年前又三番五次地试图谋害景明,闹得家宅不宁!当初也是你口口声声相信佟佳萱,结果呢?如今佟佳萱才过世多久,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又去戳三房那颗老鼠屎?” 见母亲提起佟佳萱,赵瑾担心关氏气大伤身,便给赵璇递了个眼色让他赶快认错。赵璇心里神会,连忙道: “母亲,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多长脑子,绝不会再犯今日之过了!可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救救姐姐啊,她已经被三叔那边盯上了!”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赵瑾抄着手,并未垂眸去看赵璇,只冲关氏道: “赵珩在明,我们在暗,他们有没有看到我跟兰溪、孙皓之间的其它事,都还不好说。” 就在这时,吴清披着一件甘石色披风从外头走来,和送夏简单说了几句,送夏便引了他走进内间。 “见过老夫人,国公爷,二爷。” “怎么样?查到了吗?” 赵瑾看向吴清,吴清如释重负地说: “查到了,珩老爷是在您回京两日后才抵达京城的。” 看来,赵珩应该是真的安排了人手去蓝田山蹲守,但是没等到赵兰溪,春耕节休沐也早已结束,他便回了长安。可即便如此,赵珩也还是迟了两日到衙门去。 赵瑾今日一早便请孙皓帮他查一查赵珩是否告过假。孙皓是以孙峻生病为由提前告了假的,复工后要去吏部销假,借此便能看到告假名单里有没有新增赵珩的名字。 结果是没有。 赵珩的确没有告假,他在工部当差极少在衙门里坐着,多半都是东跑西跑去监工,因此只要报一个外出监工,不会有人细查,那些上司也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去查问,因为他们自己也懒散惯了,不想去招惹是非。假期回来第一日,谁不想在家躺着睡觉呢? “瑾儿,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策了?” 关氏站起身来,走到赵瑾跟前,赵瑾拱手,向关氏揖了一礼,沉声道: “母亲,儿身为镇国公府家主,本应以身作则,孝敬长辈,教养儿孙。今日实属迫不得已,不得不出此下策。” “母亲明白,你且说。” “儿以为,当先下手为强,抢占在朝堂上说话的先机!” 他和孙皓已经商量好了对策。 …… 翌日清晨的早朝上,御史台寇勇参工部赵珩当值期间渎职,玩忽职守,致使翻修的佛寺尚未完工就出现再次毁损,檐角的砖块出现了脱落,附近过路的百姓险些被砸伤。 其实这事儿已经出现了不止一次了,但是没有人放在心上,总是得过且过。既然赵珩那两日没到岗,这个锅就丢给他吧,反正翻修佛寺也确实是他负责的一项差事。 而寇勇早就看不惯工部这帮废物了,赵瑾使了点手段,把赵珩不在岗的事悄无声息地送进了寇勇耳中。 寇勇一向刚正不阿,竟是连一日都没等,第二日就上了折子。 老皇帝一心想着南巡,心思根本不在朝堂上,本想着无本退朝便是,谁知道寇勇突然参了赵珩。 赵珩腿一软,当即就慌了。 “寇……寇大人,您可不能信口雌黄啊?您可有证据?” 寇勇捋了捋长髯,抬袖直指赵珩,说: “初四那日,吏部的告假名录上没有你的名字,按理说你不是在衙门里就是在外头监工,可是你负责的三处差事都找不见你的影子。初四那日傍晚,翻修的佛寺又出现了碎石脱落,附近的百姓皆是证人!陛下若是不信,派人一问便知。” 老皇帝听得云里来雾里去的,眯着眼睛问道: “寇卿啊,消消气,你岁数也不小了!你说赵珩不在岗,那你可知道,赵珩在哪?” “陛下,据说这赵珩去了蓝田县逍遥快活,一直玩到初六才回来!大理寺少卿赵瑾可以作证!” 赵瑾闻言,眉头跳了跳,连忙故作害怕地站出来,跪到殿中央,谨小慎微地说: “陛下,臣……臣确实在蓝田县见到了堂弟赵珩,可是臣已于初四便返京,并没有误了当值的时辰!” “哦?那你怎么没叫你堂弟一并回来呢?” “回陛下,我们堂兄弟早已各自成家,他也未必肯听臣的,臣只知道,臣返程的时候,他还没走,可是臣并不知道他会误工啊!” 赵珩闻言,气不打一处来,连忙慌不择言道: “赵少卿,你我是一个祖母的堂兄弟,你不能这么坑我!你何时在蓝田跟我见过面?” “赵珩,你还要狡辩吗?还是乖乖认罪吧!” 赵珩见赵瑾这般,顿时恍然大悟——赵瑾这是要先发制人了! 心头一颤,赵珩即刻便狗急跳墙道: “陛下,您应该先问问赵瑾为什么要去蓝田县,因为……” 他话未说出口,却见赵瑾已先一步伏在地上磕头,抢先道: “陛下,臣行事确有不妥!可是……可是这也不是臣一个人的错啊!是孙皓!是他!是他非要喊着臣一起去的!” 孙皓见状,连忙也站了出来,跪在赵瑾身边,装作惶恐的样子说: “启禀陛下,原是臣近日听闻蓝田县媚春阁有擅长丝竹的乐姬,犬子病愈后恰逢春耕节,臣想借此机会,多了解一下大理寺的老人儿,毕竟臣是新人嘛!听闻赵少卿祖籍也在徐州,臣便邀请赵少卿去了蓝田县,约了一名乐姬,游玩了几日……” 众大臣们一听,顿时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是去蓝田找美女了!男人嘛,都过不了这一关! 赵珩在一旁听着,心中大为不解,父亲明明告诉他,赵璇说赵瑾去蓝田县找赵兰溪了,而他到了蓝田县见到那名女子才惊觉,她是严默的人。 可是……可是孙皓为什么又说那女子是乐姬? 赵珩越想越糊涂,脑子几乎转不过来弯了。而这时,一直站在末处默不作声的赵璃悄悄站了出来。他虽然一直不知道赵瑾在做什么,但他能觉察到赵瑾今日怕是想收拾赵珩了。 不论是非对错,他心里都是向着大堂兄的。 赵璃也跪到殿中央,他身子不好,只声音虚弱地说: “陛下,臣也可作证。” 赵璃声音一出,孙皓和赵瑾连忙对视了一眼,这是在他们意料之外的,赵璃想干什么? 赵珩闻言,连忙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道: “你都看见什么了?” “陛下,春耕节休沐期间,臣见到赵珩的父亲去了趟镇国公府,不知听说了什么,第二日赵珩便启程离京了。当时,臣准备带着犬子去京郊踏青散散心,在城门口还和赵珩打了个照面。臣当时问赵珩要去哪,赵珩什么都没说,想来是听说蓝田县有美姬,又不好意思直说……” 赵璃这话倒是不假,他确实见着了赵珩离京,赵珩也确实没说去哪。 一时间,殿内安静了。 赵珩冷静下来之后,也渐渐明白了过来,这是赵瑾的一计——他先下手为强,把该说的都说了,如今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说得越多,越像是在狡辩。 第184章 自掘坟墓 如今,大殿上的局势对赵珩极为不利。寇勇、赵瑾、孙皓、赵璃,似乎都能或多或少证明他玩忽职守。 最可恨的是,他耽误了两日回京也没能在蓝田山上等到赵兰溪,如今就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赵瑾把赵兰溪送到严默的府上了。 赵珩想不通,赵瑾又是怎么知道那支暗器是自己的人射进民宿的呢?明明是父亲想要做局把赵瑾拉下位,可到头来怎么把自己给做进去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老皇帝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发愣的赵珩,说: “别人出去寻乐子,都知道按时回来,怎么就你迟了两日?迟了也就算了,你找个理由告假便是,自有人顶上你的差事。可你倒好,自己不来,也不知会吏部,如今你负责的差事出了差错,险些酿成人命,你担当得起吗?” 赵珩一听,连忙跪地求饶: “皇上,皇上开恩啊!臣知道错了!臣再也不敢了!求皇上开恩啊!” 其实这个罪名说大也不大,毕竟他只是玩忽职守,没有真的酿成人命。 可是赵瑾知道,老皇帝一直都忌惮着赵家,他此前软禁赵璃就是想把赵家各个击破。 所以赵家不能太完美,赵瑾要让皇帝看到赵家的缺点,看到赵家后辈子弟的不成气候,不像沈家那样各个都是英雄好汉,这样皇上对赵家的忌惮就能降低。 如今,赵瑾直接将三房的赵珩拱手奉上,正合皇上的心思。拿赵珩献祭,既能借皇上之手敲打一下三房,又能让皇上看到赵家子弟并不团结,日后定然成不了大事。 这招虽险,易伤及赵瑾自身,但却胜在皇上急着南巡,所有的心思都不在朝堂之上了,他想赶快下江南看桃红柳绿,就不会在这深究此事,以免牵连太多人不好收场。 果然,老皇帝急着退朝,也不想因为一个媚春阁乐姬的事就闹得沸沸扬扬,最终停了赵珩的一切职务和俸禄,令其回府思过三个月后再定夺是否复用。孙皓只被皇上口头训诫了几句,而赵瑾因一向不近女色,众人皆以为他是迫于孙皓这个上司的压力才被迫应邀的,竟是毫发未损,全身而退。 赵珩犯了事,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三老太爷前不久刚刚告老致仕,但也有治家不严之罪,皇上酌情降了一道训诫书,送到三老太爷府上。 一大家子男女老少整整齐齐跪在府外,围观的百姓堵了里三层外三层,宣读训诫书的太监足足念了三刻钟,念得口干舌燥,中途还时不时地停下来喝两口水,而三老太爷一把老骨头也只能一直跪着,耐心听完。 训诫书刚读完,三老太爷便两眼一翻,竟直接倒地不起,晕了过去。 他这些年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攀到了正三品的位子上,就是为了给儿子们挣个前程,为儿子们在朝中拉拢人脉。如今自请致仕,也是看见儿子们步入朝堂后渐渐站稳脚跟,想着给后辈们腾地方,让他们放手去做事。 当然,若是能得个爵位,那就更加锦上添花了。人嘛,总是有贪念的,可当欲望大于能力时,就要付出代价了。 …… 当天晚上,赵瑾刚一回府,就被关氏叫了过去,一进荣寿院的上房,赵瑾便眸中一紧——竟是三房那边的赵珏、赵琼、赵瑛齐刷刷地跪在关氏面前。 赵瑾打量着这兄弟三人,只漫不经心地问道: “赵珩呢?” 笑死,罪魁祸首竟然不来。 赵珏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看着赵瑾,瑟缩着说: “堂兄,父亲今日听了皇上的训诫书,自觉愧对圣恩,悲痛欲绝,如今才刚刚醒过来。大哥他守在父亲床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赵瑾不慌不忙地给关氏请了安,敬了茶,像是没听到赵珏的话似的。末了,却又转过身来坐到一边的高背椅上,温和地笑着问道: “是吗?那你们几个怎么不去床边尽孝呢?你们大伯母这边也不急着你们请安。” 赵珏闻言,便知赵瑾是铁了心地要跟三房过不去了,遂哭丧着脸哀求道: “大堂兄,国公爷!赵珩哥哥是我们兄弟四人里官位最高的了,他不能丢官啊!我们还指望他能带带我们呢!父亲一辈子给赵家挣下的尊荣,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赵琼、赵瑛两人闻言,也连忙在一旁跟着附和着说: “是啊大堂兄,你得救救我们啊!您是家主啊!” “国公爷,您才是我们这个家的顶梁柱啊!我们还得指望您啊!您不能不管我们啊!” 赵瑾只由着这兄弟三人跪着,自己则悠闲地捧起茶盏,轻轻吹着杯中的茶汤,而后沉声道: “当初赵璃被软禁时,你们三房在刑部有人,我去求了你们许多次,原也不是让你们去救赵璃,只是希望你们帮忙打听一下刑部的情况。那时,你们可拿我当过家主?” 当时赵瑾焦急万分,最后一次去三房那边求见三叔时,三叔连门都没让他进。他实在走投无路,只得请赵兰溪帮忙送些药进去,免得赵璃父子的身体被拖垮。 赵珏兄弟三人听了这话,脸上的神色顿时僵了僵。他们听得明白,赵瑾这是要算旧账了。况且今日在朝堂上,赵璃字字句句都在帮赵瑾,可谓是指哪打哪,三房的兄弟几人心里清楚,大有悔不当初之意。 赵珏摇着头叹着气,连忙又伏在地上磕着头说: “二房的事,确实是我们不仁不义,父亲年纪大了,难免胆小怕事了,他怕招惹上是非呀!” “是吗?” 赵瑾缓缓咽下一口温热的茶水,幽幽道: “我怎么觉得三叔的胆子大得很呢!他既然不敢招惹是非,又何苦来招惹我?” “可是……我们三房也不欠二房的,我们凭什么帮他!” 赵珏的耐心已有些不够用了,赵瑾却回道: “我也不欠你们的,凭什么帮你们?” “你是家主,你是国公爷,你是我父亲的侄儿啊!” 是啊,独善其身不可恨,但可恨的是你们三房非要玩火自焚。 赵瑾笑出声来,讥诮道: “他想我死的时候,可有想过我是他侄儿?” 说完,赵瑾把那枚射进民宿里的暗器丢到了赵珏兄弟三人的跟前。 那暗器不管是射中赵兰溪还是射中赵瑾,后果都不堪设想,而那上面诱骗赵兰溪去蓝田山上找严默的字迹,经过对比,分明是赵珏所刻。 三叔去套赵璇的话,赵珏负责准备暗器,赵珩负责去蓝田山上蹲守抓人,而赵琼和赵瑛只怕多多少少也都有份。 他们倒是各司其职,分工明确。 看着那暗器滚到眼前,赵珏半张着的嘴悬在空中,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瑾则站起身来,垂眸看着那直冒冷汗的三兄弟,问道: “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若是有诚意,让你们老父亲亲自过来,我倒要当面问问他,我这个做侄儿的哪一点对不住他,他非要在这窝里横!” “国公爷,家父……家父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今日又在那么多百姓面前丢了人,他如何能亲自过来给您赔罪?他到底也是您的三叔、您的长辈啊!” 赵珏又开始打“亲情牌”,可他也终于看明白,关氏自始至终都坐在主位上不说话,看来,这个家已经全权交由赵瑾掌管了。或者说,至少在这件事上,关氏认可赵瑾,没有异议。 当然,赵瑾自然不想背上谋杀亲叔父的骂名,他不会直接动三叔。杀人除了诛身,还有诛心,三叔若自己没有活着的心气了,也便去日无多了。 赵瑾踱着步,坐回高背椅上,垂眸望着跪在下面的三个堂弟,气定神闲地说: “我只给他一次机会。明晚还是这个时辰,他如果肯来,我就不会追究你们三个人;他如果不来……” 赵瑾没有接着往下说,却见赵珏、赵琼、赵瑛三人纷纷直起身子望着他,紧张不已,生怕接下来会听到什么骇人的威胁。 可赵瑾只笑道: “他倒是可以试试,不来会怎样!” …… 赵瑾非要让三老太爷亲自过来,一是为了立威,让他知道自己这个镇国公已经在家族中根深蒂固,二则是为了告诉他一些事情,让他知道他的计划错在哪里,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让他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步错棋。 但这些事,赵瑾不会亲自去说,他说了三叔也未必肯信,他要请另一个人去说,让那个人活生生地站在三叔面前,三叔才能真切感受到处境的危险。 翌日傍晚,三老太爷如约来到镇国公府,一个面生的小厮把他引入赵瑾的书房,只将房门关闭,把三老太爷一个人留在了书房。 书房里的灯只点了一半,昏暗清幽,三老太爷身体十分虚弱,拄着手杖,坐到一把椅子上,哎哟哎哟地喘着气,走这几步路仿佛已经能要他半条命。 不多时,书房的纱帘后传来一阵窸窣声,三老太爷朝里望去,只见有一个人影朝自己这边走来,遂问道: “侄儿,是你吗?” “三叔,是我呀。” 那分明是女人的声音。三老太爷吃了一惊,连忙撑着手杖想要站起来,可又力不从心地坐了回去。 “你……你是谁?瑾儿呢?” “瑾儿?三叔叫得好亲啊!我都不曾这样叫过家主。” 女人的声音清冷,还带着几分幽怨,她缓缓从帘后走出,身上穿着件墨色斗篷,头上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两瓣红唇。 三老太爷吓得挪了挪身子,声音颤抖地问道: “你是何人?你为何要叫我三叔?” “三叔,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是一心想要捉住我,然后去皇上那揭发赵瑾吗?” “你……你是传说中的赵兰溪?” 三老太爷一哆嗦,手里的拐杖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是我,你不是想找到我吗?我这不就来了吗?” 赵兰溪步步向前,直走到三老太爷身前。 “三叔,想见侄女何须如此麻烦?又是打探消息,又是准备暗器,又是在蓝田山设伏。赵瑾还说你身子不好,要我客气一点,可我倒是觉得三叔您精神得很呐,还有力气搞内讧!” 三老太爷伸出手指着赵兰溪,却颤颤巍巍十分没有底气地说: “你……你不能伤害我!我是长辈,我是长辈!你若是杀我,你就是不孝!” “呵!” 赵兰溪笑出声来,只抱着怀说: “杀你?赵瑾若想杀你,还会把你请进他自己的书房?他是缺根筋吗?” “那……那你想干什么?赵瑾到底想干什么?这爵位我们不要了,你让他放过我儿子成吗?” “那是后话,你先听我把前头的话说完。” 赵兰溪幽幽道: “你知道严默是怎么死的吗?” “严默?他不是忽染恶疾暴毙而亡吗?” “错,他是被皇上秘密赐死的!” 赵兰溪此话一出,三老太爷顿时怔在了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赵兰溪并不去看三老太爷的神情,只倒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说: “严默过于追求真相,但水至清则无鱼,他触了皇上的逆鳞,皇上才让他死了。可你儿子想让皇上知道,我这个永世不得返京的赵家嫡女赵兰溪不仅一直在京城,还是严默的近侍,你想想,那会是什么下场?” 赵兰溪转过身来,微微弯下腰来,冲三老太爷说: “三叔,恐怕到那个时候,受牵连的就不止是赵瑾了吧?整个赵家还有得活吗?” “啊……” 三老太爷一声惊叹,顿时浑身发冷,直接从椅子上秃噜到了地上,颓然无力地说: “我千算万算谋划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到赵瑾病弱的机会,还抓了他这么一个把柄,没想到,竟然……竟然差点就自掘坟墓了!” 赵兰溪只静静地看着三老太爷,语气寒凉道: “赵瑾要我转告你,你如果非要玩火自焚,反正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为了赵家小辈的前程,赵瑾不介意帮你添几抔土,提早埋了你!” 第185章 监国之权 三老太爷被送回府时,已经接近子夜。马车是镇国公府的,赵瑾叮嘱过,不用驶进去,停在门口便好。赵珩兄弟四人闻讯连忙出门来接,只见三老太爷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刚一下马车就瘫坐在了地上。 “父亲,父亲!” 兄弟四人连忙去扶,三老太爷只一把抓住赵珩的衣袖,叮嘱道: “你们给我听好了,赵兰溪的事情,日后谁都不许再提,这是会丢掉性命的事情,知道吗?” 赵珩不解,明明父亲去的时候还理直气壮,怎么回来后却怕成这样。 “父亲,这是为何?赵瑾他跟您说什么了?” “严默根本没病!他是皇上的眼中钉,是皇上留不得他!你们想想,赵兰溪是严默的人,这事是能往外说的吗?” 三老太爷一阵猛咳,竟是又吐出一口老血,哆嗦着嘴唇说: “赵瑾的地位已经根深蒂固,当初我没能从我大哥手里抢走爵位,如今你们也不能从赵瑾手里抢走爵位,更何况咱们当初还得罪了二房,如今赵璃死心塌地地跟着赵瑾,咱们三房看似人多,在家族里却是插不上话了……” 说完,三老太爷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自此后,身体便如江河日下,一日差过一日,很快就卧病在床了。 …… 解决了三老太爷的事情,镇国公府又过了两日安稳日子,离皇上南巡便不远了。这日,楚王需进宫面圣,皇上要跟他交代监国的一些事宜,楚王也想着进宫留意一下宫里的各处防御,为日后夺权做准备。 就在楚王穿戴齐整,准备进宫之时,管家忽然来报: “殿下,沈小姐要见您。” 沈秋灵要见他! 楚王心头一喜,顿时激动不已,沈秋灵已经很久没来主动找他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请进来!” 沈秋灵穿着一件粉绿色绣银丝睡莲的襦裙,外罩艾青色褙子,只梳了个简单的随云髻,戴着两朵旧珠花,斜插两支微微有些褪色的银簪。 楚王给她买的一应首饰,她从不佩戴。虽然她已经告诉过楚王很多次,自己并不钟情于他,请他以后不要再买礼物送来,可是楚王依然乐此不疲地买。当然,沈秋灵也依然一如既往地不佩戴。 可是沈秋灵能来主动找他,他已经很高兴了。 “秋灵,你来了。” 楚王迎上前去,沈秋灵抬眼见他穿着整齐的朝服,戴着华冠,便知他急着出门,遂垂下眼眸,说: “殿下既然要忙,那我就等殿下晚些时候回府再说吧。” “不急,天大的事都可以等一等,你先说。” 沈秋灵迟疑了一瞬,便道: “好,那我长话短说。今日负责外出采买的婆子回府后说,洛阳齐家的齐三公子来京寻人了。他们找了很久也没有在河道里打捞出三少夫人的尸体,齐家三公子怀疑是邹萍死遁了,便来长安找胡家打听情况。只是他没想到胡家已经落败无人了,便在街上四处打听,刚好遇见了咱们王府里外出采买的婆子。” 楚王仔细听着,微微顿了顿,便向沈秋灵问道: “邹萍已经知道了?” “我告诉她了,正是她求我来找你的,她想见齐三公子。” 齐三公子虽然知道了邹萍是替嫁的农户女,并不是胡家四小姐,但是依然很喜欢邹萍,而邹萍对温文尔雅的齐三公子也颇有好感。 沈秋灵说: “齐三公子身体不好,邹萍担心他的身子受不了长途跋涉,便想和他见上一面,问问他到底怎么想。如果他还想和邹萍在一起,齐家还愿意接纳她,那她就跟齐三公子回洛阳。” 楚王的眉心让人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这个齐三一直在打听邹萍的下落,若是这个时候把他引到楚王府,万一被宣王看到,定要起疑。楚王一直在宣王跟前说邹萍应该是拿了朝廷判下冤案赔偿的银子,偷偷跑回老家了。 如果被宣王发现,不知道又要掀起多少风波。皇上南巡在即,只要他和宣王一离开长安,他们就成功了一半了。这个时候,不能出任何差错。 “现在还不是时候。” 楚王看向沈秋灵,沉声道: “不过齐三现在大张旗鼓地来找邹萍,也是不妥。不如这样,我先派人去接近齐三,告诉他邹萍就在京城,让他稍安勿躁,等皇上带着宣王南巡之后,我再安排他们见面。到时候京中就是本王做主了,一切会容易得多。” 沈秋灵闻言,便垂下眼眸,轻声道: “明白了,我去向邹萍说明。” 说完,沈秋灵福了福身,意欲离开。 “秋灵!” 楚王忽然叫住了她,向前走了两步,不甘地说: “秋灵,你如此操心别人的终身大事,为何不操心一下自己呢?你也不小了!” “我的终身大事,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沈秋灵语气冷淡,并没有回头去看楚王。 “所以你喜欢的是谭将军对吗?” 沈秋灵顿了顿,却苦笑着说: “可是谭将军并不肯娶我,我不会强求,所以我也希望殿下也不要再对我死缠烂打。” 老谭是喜欢她的,她心里明白,只是老谭是一个正直忠心近乎迂腐的人,他认为自己如果娶了将军的女儿就好像是趁人之危了一样。他始终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年岁都配不上年轻漂亮的沈秋灵。 沈秋灵也很清楚自己的内心,她知道楚王各方面条件都比老谭好,若想快速振兴沈家,最好的办法就是她成为日后的皇后,可她就是无法对楚王动心,她就是喜欢老谭。当然,她对老谭的喜欢也包含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执念,并非真的那么动心。 只是和楚王相比,老谭在她心里还是先入为主,占了上风。 “殿下。” 沈秋灵转过身来,看向楚王,诚恳地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不该私定终身。如今我父母已不在世,但家兄沈骥尚在洛阳。殿下若真有心,日后尘埃落定,还请殿下先问过家兄的意思。” 沈秋灵拿沈骥搪塞楚王,也是希望他能够安分一段时日,不要再在感情的事上打扰她。而沈秋灵也确实想问一问沈骥的意思,如果沈骥也想让她为了家族嫁给楚王,那她也无话可说了。 楚王见沈秋灵态度坚定,也只得长叹一口气,拂袖进了宫。 …… 楚王进了宫才知道,老皇帝并不会完全信任他,不知是老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听了宣王的提议,皇上将他监国的权利分散了。 “朕今日召诸爱卿前来,是因朕即将南巡,在此将我大梁国事暂时拜托给诸位。朕启程后,由德妃和五皇子宣王伴驾,七皇子楚王监国。拜御史台寇勇暂行丞相之权,代掌相印;辅国大将军慕容怀仁暂掌关内道京兆府总兵,授虎符……” 相权给了谁都不站的纯臣寇勇,兵权给了宣王的老丈人慕容将军。 可以,宣王人都走了,还给楚王留了双眼睛。 宣王和楚王一左一右立在宣室殿两侧,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一个人的笑意是真心的。 走出宣室殿,外面的春光一片灿烂,处处都飘着花香,步步都踏着东风,宣王与楚王并肩走在一处,宣王揽着楚王的肩膀,笑道: “老七,你就放心地留在长安吧,我把我老丈人留给你使唤,你放心,有他在,不会有人对你不利的,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跟我老丈人说,他有虎符,他帮你收拾那些小人。” 楚王只笑着应着,心头暗道:是帮你收拾我吧? 慕容怀仁就走在楚王和宣王的身后,头一天晚上,宣王跟他交代得很清楚,只要楚王有任何想要夺权的念头,他慕容怀仁掌控着整个京兆府的兵力,一定能将楚王拿下。 楚王走进马车,假笑了一路的脸慢慢沉了下来。 寇勇都还好说,他谁都不站,也不会刻意针对楚王,但是慕容怀仁是宣王的人,这对楚王来说就太被动了。虽然楚王初来长安的时候,皇上也给了他兵权,可慕容怀仁现在是掌管了整个京兆府,这样的兵力可不是楚王手上那几个兵可以抗衡的。 如今,德妃和宣王对他已经起疑了,他们二人寸步不离地守在皇上身边,到了洛阳之后,沈骥的兵马能否混入洛阳厢军中伴驾随行还不好说,到了徐州之后一切能否按计划执行更难说,而楚王在长安的监国之权又被分散架空,事情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等等!” 楚王在马车里叫停,车夫连忙勒住缰绳。 “殿下,您不回府吗?” “孙皓的儿子前几日不是病了吗?咱们买些礼品,去孙府瞧瞧。孙大人是同我一起从徐州过来的,这个礼数还是要有的。” “是。” 楚王坐在马车里,放在膝头上的双手攥紧了锦袍——这一仗绝不好打,他要去孙皓那吃颗定心丸。这个时候,只有孙皓能让他心静下来,孙皓是个无论在何时都能笑着说话的人,他是个真正的军师,沉稳冷静,无惧敌情。 然而,就在马车往孙府的方向行驶时,楚王府的人打马从远处迎了上来,拦住了马车: “王爷,王爷!” “怎么了?” 楚王拉开车窗,见是心腹前来,连忙询问,对方靠近马车,急切地低声道: “殿下速速回府,沈姑娘出事了!” 第186章 南巡 得知沈秋灵出事,楚王顾不上在街上多问,一路紧赶慢赶地回到王府,楚王连忙跳下马车,一边解下披风递给一旁的侍从,一边着急地问道: “沈姑娘出什么事了?” “殿下,沈姑娘不知怎么了,忽然晕了过去,府里的郎中把脉,什么都查不出来,可沈姑娘就是不醒,大家都急坏了!” 听到这,楚王急切的脚步却渐渐放缓,他似乎好像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我知道了,你们退下吧,本王自己去瞧她。” 楚王屏退左右,走到沈秋灵居住的房间,起居室被一架素雅的屏风遮挡着,屏风外站着两个二等丫鬟,屏风内的邹萍听到动静便走了出来,她挥挥手让两个二等丫鬟退下,而后快步走到楚王身前,低声道: “请殿下移驾屏风后,与沈姑娘一见。奴婢在这守着。” 楚王望了邹萍一眼,缓步绕到屏风后。只见沈秋灵已除去珠钗,一头乌发尽数散下,她躺在床榻上,待楚王坐到床榻边的圆凳上时,沈秋灵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果然如他所料,她是装的。 楚王拎起床边小案上的茶壶,为沈秋灵倒了一杯温水。 “秋灵,我回来了。” “殿下,千万别去孙府!” 沈秋灵十分小心谨慎地说。楚王心里一惊,连忙问道: “你已经猜到我要去孙府了?” “殿下前脚刚走,我便收到了沈家军旧部从城防局传来的消息,慕容将军已拿到虎符,并紧急集结了自己的部分亲兵,将城中各处巡防的人马替换成了自己的人。我猜测,皇上势必是将军权交给了慕容将军,那么殿下在京中就会十分被动,倘若殿下心中一急,想去找孙先生谋划,万一被巡防的人马遇见,孙先生岂不也危险了?” 楚王闻言,心中大为震撼。原来慕容怀仁不仅拿了虎符,还将城防局素日巡防的人马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宣王还没出发,就先狠狠摆了他一道。 “你的猜测是对的,我的监国之权被瓜分,我确实想借着探望孙峻,去找孙先生议一议今后的谋划。” “殿下莫去。” 沈秋灵坐起身来,担忧地说: “孙先生此前虽以孙峻生病为借口告假,可是他早已回来销假,那就意味着孙峻已经痊愈。探病都是在生病的时候去探,如今在外人眼里孙峻已痊愈多日,殿下这个时候去探病,也太牵强了!” 楚王心里一惊,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太心急了,竟一时乱了方寸,忽视了这一细节!默默摸了摸鼻子,楚王羞愧难当,赧然道: “秋灵,多谢你的提醒!这次是我疏忽大意,太着急了。” 沈秋灵只微微垂下长睫,沉声道: “殿下不必谢我,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我帮你就是在帮我自己。我只希望殿下大业功成后,能兑现对沈家的承诺。” 楚王闻言,只温和地笑道: “秋灵,我不会辜负你的。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可能只是你为家族平反的一个工具人,但是我还是想告诉你,除去那些利益取舍,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我最最喜欢的人。” 楚王清楚地知道,沈秋灵不喜欢他再在感情的事上打搅她,没有过多停留,楚王便起身离开。 沈秋灵抬起眼眸,凝望着楚王离开的方向,直到那道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后,迟迟没能收回目光。 再回过神来时,床边小案上的茶已经凉透。都说君无戏言,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一切都会是真的。 …… 两日后,皇上启程南巡,德妃与五皇子宣王伴驾同行,随行的宫女、太监、御医、禁卫军浩浩荡荡,出了皇城。 这盘棋,终于开始了。 楚王为了躲避慕容怀仁的巡防兵,假借来一品香茶楼喝茶,托韩掌柜知会了赵瑾,赵瑾又借着与孙皓共事,把楚王的话转给了孙皓,让他多加小心。 皇上刚走,慕容怀仁的人盯得也紧,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头几日,楚王只装作韬光养晦的样子,把朝堂上的政务全权交给代丞相寇勇定夺,自己更多的时候则是喝茶遛鸟,一副不闻天下事的闲散王爷模样。 此时,赵瑾也不敢贸然离京前往洛阳,只得用苍鹰传信,让赵兰溪先行一步。她一个人快马加鞭定能在皇上之前赶到洛阳与沈骥接头。 为了防止长安这边生出变数,赵瑾特意写了亲笔信,盖上自己的私印,连同许氏留下的玉佩一同交给了赵兰溪,请她带给洛阳城防的许歆。一旦自己无法出城赶往洛阳,赵兰溪需将这封信和玉佩交给许歆,请他从中协助,将沈骥和他的人马假充洛阳厢军安插到南巡的队伍中,一同前往徐州。 赵瑾也不知道这样的方法能否让许歆相信赵兰溪,更不确定许歆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去做这件事。所以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亲自去洛阳,当面和许歆说。 这日,赵瑾借着商讨案情前往孙府,去见孙皓。 孙皓家的后院不大,但是种着很多花草,春天花开正盛,整个庭院姹紫嫣红。 几只鸟雀在花丛中穿梭,拍打着渐丰的羽翼。孙皓就立在花丛边,悠闲自得地修剪着花枝。 “明昭,你倒真是淡定得可怕!” 赵瑾在孙皓身后站定,孙皓依旧耐心地修剪着枝叶,笑着说: “我知道你心里着急,你想亲自去趟洛阳,可是宣王的走狗盯得紧,这段时日你是断不能出城的。” “咱们得想想办法,这样太被动了!你和楚王不能轻易见面,我和你见面也得小心翼翼,而黛姬又远在徐州,无法及时把楚王的消息传给我们,咱们和楚王虽然都在长安,却根本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孙皓听了赵瑾所言,只将手中的剪刀递给一旁的凌远,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依旧笑着说: “谁说我们不能和楚王见上面了?” “什么意思?” “如今虽是寇勇掌管朝政,可是寇勇是出了名的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倘若皇上前脚刚走,你我就懈怠懒政,导致大理寺出了什么事,那么寇勇必然会到楚王那参咱们一本,到那时,楚王必定要到大理寺训诫你我。如此,不就见上了吗?” 妙啊! 只是这个错要犯得不轻不重,既能惹毛寇勇,又不至于受到严惩。 翌日,大理寺放出一个坏消息,一名犯人越狱跑了。 寇勇得知此事,即刻前往大理寺查问,这才知道是孙皓和赵瑾巡视时没有发现狱卒偷喝酒,那犯人是在狱卒喝醉后越狱的。 寇勇即刻把事情捅到了楚王那。楚王火急火燎赶到大理寺,却见孙皓与赵瑾双双跪在地上请罪。但只片刻后,又传来了好消息,越狱的犯人又被抓回来了。 他们是犯错了,可是很快就弥补了,但也不能不罚。楚王若想立威,势必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抓个出头鸟鞭打鞭打。 这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你们二位是第一日为官吗?是不是觉得父皇一走,你们就可以逍遥懈怠了?你们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楚王端得一手好架子,孙皓和赵瑾伏在地上磕着头,直呼有罪。楚王掂了掂衣袖,严肃道: “你二位即刻书写一封告罪书,亲自去楚王府拿给本王看,本王就在楚王府等着,今日若是见不到你们的人,别怪本王不顾君臣之义!” “罪臣领旨!” 事不宜迟,当日傍晚,孙皓和赵瑾带着告罪书踏进了楚王府。 “殿下!” “先生,赵公,你们可算是来了!” 第187章 瞒天过海 楚王府内,小巧精致的红木镂花桌旁坐着孙皓、赵瑾、楚王。桌上摆着各类春日的时令佳肴,有海鲜菇菜心煲,辣炒扇贝,蒜蓉虾皮蒿子杆,鸡肉片炒蘑菇,红烧黄花鱼,山药莴笋滑肉片,等等。 孙皓捧着一碗喷香的珍珠米饭,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赵瑾虽然没有孙皓吃得那么酣畅淋漓,但也不紧不慢地夹着菜。唯有楚王,心事重重,唉声叹气。 片刻后,似是实在忍不住了,楚王搁下手中的筷子,开口问道: “先生,您真的一点都不着急吗?您做了这一出戏,该不会真的只是为了来小王这蹭饭吧?” 孙皓神秘地摆了摆手,缓缓咽下口中的虾肉,笑着说: “殿下,您心中有事便废食,这可不是大将作风呀。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呀!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么跟膀大腰圆的宣王抗争到底呢!” 楚王叹了口气,忍不住摇了摇头,又看向赵瑾: “赵公,孙先生是不是已经有什么计策了?要不你先说与小王听?” 赵瑾闻言,也只笑着说: “殿下,您这实在是难为臣了,他这个人一向爱卖关子,便是有什么好的计策,也不会先一步告诉臣的。” 楚王无奈,只好也跟着埋头吃饭,待酒足饭饱后,孙皓品着香茶,这才悠哉悠哉地说: “殿下莫心急,我与赵瑾做的这出戏,殿下可得好好利用一番才成,如今眼前正是一个把赵瑾送出长安的大好时机!” 楚王眸中一亮,连忙往前探了探身子,惊喜地问道: “先生这是找到破解的办法了?” 孙皓冲楚王和赵瑾招了招手,三人凑到一处,小声地低语着。 …… 翌日早朝,一身正气的寇勇第一个站了出来,向楚王谏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能因为君主不在京中就荒废朝政,令京中诸大臣掉以轻心。 若要朝纲稳固,需惩戒孙皓和赵瑾。 孙皓满意极了,连忙冲楚王使了使眼色,让他按照昨晚商议好的计谋行事。 楚王从听政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倒背着手望着下面的众大臣,遂道: “寇相所言有理,父皇才刚出京,大理寺便丢失了犯人,虽然很快就将犯人捉了回来,可本王依然会做出处罚,以正朝纲!孙皓赵瑾听旨!” “罪臣在!” 孙皓与赵瑾从上朝的诸位大臣中走出,跪在殿中,只听楚王严肃道: “自从孙皓入京以来,便与同乡赵瑾走得颇近,先有蓝田县与乐姬寻欢,如今又有人犯越狱,你二人实在不宜一处共事,否则日后只怕会捅出更大的篓子!本王以为,大理寺少卿赵瑾在京中多年,政事上虽无大过,却毫无进益,想是这些年政途颇顺,人也懈怠了。既如此,本王正好想念徐州的花生酥糖了,就罚你出京一趟,快马加鞭地把酥糖给本王买来,本王会派两名亲信跟着你,你可莫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众大臣闻言,即刻议论纷纷。 “这也太荒谬了!” “是啊,赵少卿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怎么只罚他一个呀!” “要我说,楚王殿下分明是偏心孙大人,孙大人可是他从徐州举荐来的!” 众人的议论声虽小,可寇勇在人群中却听得清楚。 “好了!都静一静!” 寇勇振了振官袍的广袖,手执朝笏上前两步道: “老臣斗胆请问殿下,孙皓又当如何处置?” “寇爱卿,大理寺总要有个主事的,若是连孙大人一并处置了,那还怎么处理案情呢?” “敢问殿下,为何不处罚孙皓,留下赵瑾呢?” “孙皓乃大理寺卿,是大理寺的一把手,岂能随意离京?” 这时,朝堂上大理寺的其他官员纷纷上前谏言: “殿下,赵少卿已在大理寺任职多年,对一应事务更加熟识,而孙大人在徐州任职多年,想来也更知道徐州的哪家酥糖更地道,殿下为何不罚孙大人去徐州呢?” “是啊殿下,赵少卿这些年来一直本本分分,就算没有显着的政绩,却也从不曾出现差错!可自从孙大人一来,先是在镇国公府门前对赵少卿破口大骂,又是逼迫赵少卿去蓝田县狎妓,如今又发生人犯越狱一事,殿下以为孙大人真的堪以重任吗?” “殿下,您是不是觉得孙皓是您举荐的,便想留下自己人,排挤我们大理寺的老人儿?” 众人一番讨论,终于有不怕死的谏臣问出了这关键的一句话。 这正是孙皓想要的效果,他就是要借着此事,既能把赵瑾送出京去协助赵兰溪,又能让慕容怀仁觉得楚王没有城府,幼稚不堪,非治国之才。 这样,慕容怀仁就能放松对楚王的监视。 而此时的楚王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一来他从来没有被人当面这样指责过,二来他不忍听孙皓背负这些骂名。从徐州到长安,这一路若无孙皓的辅佐和保护,他根本活不到今日。 孙皓太了解楚王了,他知道楚王现在快要撑不住了,遂抬眸看向楚王,动了动眼珠,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动摇。 终于,楚王咬了咬后槽牙,忽然长袖一挥,大怒道: “够了!你们是不是觉得本王是个不得宠的皇子,便不肯听本王的号令?如今是本王在监国,本王想处罚谁就处罚谁,岂容尔等质疑!” 最终,在楚王的强势压迫下,赵瑾被暂时“贬”出京。 如此,最高兴的便是慕容怀仁了。看热闹谁会嫌事大呢? 这晚,慕容怀仁握着佩剑在城楼上巡视,几个心腹围在他身边,各个得意忘形。 “宣王殿下实在是多虑了!咱们今日一瞧,这楚王明明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却分明还是个孩子心性!咱们的人都把整个京城掌握在手中了,他却还想着吃酥糖。” “就是,要我说啊,赵瑾就是个大冤种!楚王想在朝中立威,自然想保自己举荐的孙皓,可这偏袒也太明显了,把朝中诸大臣都给得罪完了,他是这辈子也别想做皇帝了!” 慕容怀仁也松了一大口气,连日来的密切监视也让他身心俱疲,但他毕竟是将军,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 “好了好了,楚王殿下毕竟是皇子,不要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对了,咱们的人马近来巡防没发现什么吧?” “将军放心,一切如常。只是……” “只是什么?” 那心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无奈地说: “咱们的亲兵日日巡防,实在太累了!便是轮岗也轮不过来,将军您看……” 慕容怀仁思索了片刻,遂道: “也罢,这个楚王也不过是个草包,才监国几日便把人都得罪完了!明日起,让城防局的部分人马恢复巡城,由他们和我们的人轮岗。” 经过商讨,慕容怀仁的人在双数日巡防,城防局的人则在单数日巡防。 这日深夜,借着城防局里沈家旧部的人巡防做掩护,一辆靛青色马车悄然停在了楚王府的角门外。 第188章 齐三公子 夜色正浓,月亮静悄悄地挂在苍穹上。 随着马车的停下,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楚王府总管快步上前。车门打开,一个模样周正、个头不算太高的青年公子从中走出。他看上去十分清瘦,脸色也不太好,苍白无血色,只在车夫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请问阁下可是齐三公子?” “正是在下。” 楚王府总管与齐三公子互相见礼,总管身后的一应侍从便将其引入府内,邹萍已经在内院等候多时。 “娘子,娘子!” 看到院中熟悉的身影,齐三公子顿了顿脚步,邹萍听到他的呼唤声转过身来,四目相对,只片刻,齐三公子便连忙快步上前,奔向邹萍。邹萍也同样提起长裙,朝齐三公子跑去。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沈秋灵不想惊动府中其他人,便令婢女将他二人领到自己的房间,为他们准备了茶水和果子,让他们慢慢聊。 齐三公子这才知道了邹萍坎坷的身世,而邹萍也没想到,齐三公子竟然为了寻她,与家里决裂,只带了一个贴身服侍的小厮便离家出走了,一路北上来到京城长安。 “你是说,你已经与家里断绝了关系?” 邹萍捧着手帕,吃惊地捂着嘴,眼睛哭得红红的。齐三公子轻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倒是泛起一抹笑意,只温声道: “我身体一向病弱,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如今父母尚在,兄嫂便时常欺我,嫌我日后是个累赘。我想来找你,父母又不肯,他们说你不是真正的胡四小姐,让我另娶他人。我想着我在这个家里也终日不痛快,日后父母离世,只怕也迟早会被兄嫂赶出府,与其这样,倒不如我自己走,免得日后手足撕破脸。” 齐三又急促地咳了两声,便索性顿了顿,喝了几口茶水,待缓过来后,才又虚弱无力地接着说: “只是如今,娘子入了楚王府,结交了京中勋贵,不知道娘子还肯不肯与我这个病秧子相守。” 邹萍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心疼地问道: “我若是婉拒于你,你预备今后如何?” 齐三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却又重新堆起笑脸,说: “我不怪你,你有权利选择更好的生活。那我就在长安找个药铺或医馆做工,给人家磨个药,熬个汤。我抱病这些年,这点本事还是有的,我就在京城陪着你。” 邹萍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波澜,掩面失声痛哭起来。齐三看得怔了怔,连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道: “娘子,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你别为我难过,我只要能离你近一点,就已经很开心了!” 邹萍却缓缓将帕子从脸上拿开,抽泣着说: “我只是个农户女,出身又不好,样貌不出众,家里也穷,父母过世得早,兄嫂也被人害死,如今寄居在楚王府,伺候着主子,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你家世那么好,想要什么样的妻房没有,何必为了我背井离乡……” “娘子。” 齐三上前拉住邹萍的手,笑着说: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既娶了你,那便是前世注定的姻缘,我什么都不在乎。你不知道,我身体不好,洛阳本府的好人家谁愿意把女儿嫁给我?所以我的亲事始终说不好,好不容易才娶到了你,尽管这中间有些误会,你也不是胡家的女儿,可是你对我那么好,从来不嫌弃我是病秧子,我半夜咳醒,你总是坐起身来给我顺着气,给我倒水,一句怨言都没有。” 邹萍反握住齐三公子的手,点了点头,垂泪道: “我是真的心疼你,你说你从小到大都没断过药,这得多痛苦。我出身农户,从小到大就只知道干活,我以为我小时候身体就算是很不好了,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什么叫体弱多病!看着你那么痛苦,我心里就很难受,我恨不得替你受罪。你的家人都嫌弃我是冒名顶替的胡四小姐,只有你对我好。你说你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落下这一身病呢!” 说到痛心处,邹萍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轻轻拭去眼泪,接着说: “楚王殿下说,我如今还不宜离开王府,只是这中间的事情有些复杂,关乎国事,若无殿下允许,我不便说与你听。总之,我现在只能在这里待着。” “那你……那你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呢?” 邹萍咬了咬薄唇,说出了自己日后的打算: “你若是不想再回洛阳了,等日后楚王殿下完成心愿,我们就在长安买个小铺子吧!我都算过了,朝廷判下冤案赔偿我兄嫂的银子,足够在长安买个带院的小铺子了,到时候我们白日里做点小生意,晚上还能在后院里歇息,多好啊!再说了,我如今伺候的沈姑娘是个平易近人的世家女,我虽不知道她家从前有多厉害,但是楚王殿下特别敬重她!沈姑娘都说了,日后我若想在长安落脚,她一定会罩着我的!” 齐三听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憧憬着未来,心里顿时像吃了蜜一样甜,连日来的奔波劳苦顿时烟消云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能够找到邹萍,更没想到邹萍现在变得有出息了,还愿意对他这个病秧子不离不弃。 “娘子,我都听你的!你在哪我就在哪!我可以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你!” 齐三和邹萍欢喜重逢,虽一时不能团圆,却让两个人心中都多了几分踏实。从此后,他们都不再是这世上漂泊无依的人了。 但是,还有一个新的问题让小夫妻俩不得不去面对——邹萍暂时不宜离开楚王府,那么齐三公子住哪呢? 沈秋灵想着,就以齐三那样的性子,若是让他住在楚王府,他必然不愿意白吃白喝,甚至会抢着干活。可他是一个清贵公子,身体又不好,必然什么都干不了…… 见邹萍和齐三都很为难,沈秋灵便去请示了楚王,楚王闻言,即刻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如今,宣王与皇帝逐渐南下,算算日子离洛阳也不远了,这一路上不管是途经洛阳还是抵达徐州,都有可能发生无法预判的变数。倘若宣王看出了什么端倪,或是沈骥卧底失败,宣王势必会给慕容怀仁送来消息,让他警惕楚王,那么,城中兵防自然会出现悄无声息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也势必都是针对楚王的。 楚王需要在王府外面有一双眼睛,一双能帮他留意京中城防变化的眼睛。 既如此,不如让齐三公子现在就帮邹萍把铺子买下,由齐三公子来经营,他是富商之子,家里世代经商,掌管一个铺子想来没什么问题,而他又是从洛阳来京的,想来面生,不会引人注意。 到时候就让他把铺子选在最热闹的一条街上,那里是官兵们每日都要巡视的地方,每日巡逻多少次,每次多少人,多久换一批人马,只要齐三留意一些,这些消息不难把握。 楚王府的人可以假装采买,去铺子里找齐三获取消息,这样不管城中兵防有何异动,深居王府的楚王都可以很快知情,早做应对,不至于被蒙在鼓里。 齐三公子得知可以为楚王殿下效力,心里也十分高兴,在楚王的帮助下,齐三很快寻到了一处带院的铺子,将其买了下来。楚王又从王府里拨了几个厨娘过去,又让几个暗卫在铺子里乔装成小厮,除了保护齐三公子,还可以协助齐三公子成事。 …… 待齐三的铺子正式开张后,皇上与宣王一行距离洛阳城只有半日的路程了。 这日过午,洛阳城香茗居茶楼的雅间里,一身青袍的许歆低头看着手中的信件和玉佩,迟迟没有吭声。 见许歆始终没有回话,一身少妇装扮的赵兰溪从雅间里的紫檀木方桌旁站起身来,看着许歆的背影,说: “你我之前也是见过的,我是景明的乳母,也曾告诉过你镇国公府如今境况不好,国公爷一直在为家族谋划!许将军,这真的是国公爷的意思,他原本还欲亲自来洛阳与你相商,只是京中情况有变,他实在脱不开身!” 许歆转过身来,看向赵兰溪,蹙了蹙眉,担忧地说: “赵娘子,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件事风险太大,我目前也没有想到什么好的办法,倘若不能做到万无一失,事情一旦败露,于姐夫而言便是灭族大罪!我……我怕我会害了他呀!” 赵兰溪知道,许歆不是不肯帮赵瑾,他是太想帮赵瑾了,因此心里顾忌太多,怕给姐夫帮了倒忙。偏偏赵瑾要做的这件事还十分凶险,若成了,皆大欢喜,若败了,满门抄斩。 许歆不敢轻易定夺,赵兰溪便上前劝慰道: “我们可以一起想想办法,只要你肯帮国公爷,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国公爷派我来此,正是来协助许将军你的,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先和沈骥小将军见上一面,大家一起合计合计。” 就在许歆犹豫不决之时,许歆的心腹在雅间外敲响了门。许歆连忙将书信收好,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那心腹行了一礼,便走进门来禀报道: “许将军,外头有一位公子找了过来,说想见一见您。” “哦?是哪位公子?” “他没说,只说是从长安来的故人!” 第189章 再探洛阳 长安来的故人? 许歆怔了怔,他在长安还有什么亲人吗?除了不让他入族谱的许家人,那就只有姐夫了。 可是,姐夫不是来不了吗? 连赵兰溪都迟疑了一瞬,她来之前京中已经完全被慕容怀仁掌控,她实在想不出孙皓能有什么方法把赵瑾送出来。 出于长期以来的谨慎,赵兰溪还是选择了躲去屏风后。 不多时,雅间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打开,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撩起外袍踏进门来。 他身穿一件涧石蓝素面长袍,脚蹬一双玄色短靴,发髻被青白玉环冠束着,如墨的长发上还落了几片桃花瓣,想来是从香茗居楼下的几株桃树下经过的。 许歆尚未看清对方的眉目,便听得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 “皇上天黑前便要进城了,许将军今日不去守城,怎么反而在这里清闲?” 许歆心里一惊,待抬眼看清对方的容貌后,即刻心头大喜: “姐夫?真的是你吗?姐夫!” 许歆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奔向赵瑾,方才还一脸老成的面容上很快就流露出孩子般的神情。 “姐夫,许歆拜见姐夫!” 恭恭敬敬地给赵瑾行了一礼,许歆连忙拉着赵瑾往里间走: “赵娘子,你快出来,你看谁来了!” 赵兰溪从屏风后走出,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赵瑾。 “你真的从京城脱身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说来话长,这回真是多亏了孙皓!” 许歆把赵瑾请到桌边坐下,又让心腹再去添了壶茶水。 “姐夫,你来了我就放心了。你有话慢慢说,我都听你的!” 赵瑾只是长话短说,把孙皓送他出京的计谋简单阐述了一番。这一路上他原本可以走近道,更早一点来到洛阳,但是为了摸清皇上的行程和随行护卫的防御情况,他特地乔装成百姓,走了官道。 由于皇上南巡不同于微服私访,是正大光明地到民间去的,因此非常容易找寻踪迹。待确认了皇上的行踪后,赵瑾才快马加鞭赶在皇上之前进城。 “姐夫方才是说,皇上会在天黑前进城?” “不错,你们可有见过沈骥?” 赵兰溪摇了摇头,说: “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见沈骥。” 赵瑾闻言,便提议道: “我们还是赶在皇上进城之前先与沈骥见上一面吧,待皇上进城后,恐怕城中防御会加强,大家行动起来只怕多有不便。” 更何况沈骥的身份太过敏感,不能暴露,他要想和赵兰溪等人相见,必须得偷摸着进行。 众人一合计,便尽快给沈骥送去消息,让他由城外密道进城。天黑前,沈骥与赵兰溪等人终于在许歆府中汇合。 沈骥这断时日沉淀了很多,没有之前刚到洛阳时的惶恐与不安了,他的心态更加沉稳平和,目光也愈发坚定,比起当年在关外初见赵兰溪时的少年将军,如今的沈骥更像是一名久经沙场的大将了。 “许将军,沈某叨扰了!” 在赵瑾的引荐下,沈骥与许歆互相见礼,四人便相继落座。 每次见到赵兰溪,沈骥都十分欢喜,他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落到赵兰溪身上,但似是怕赵兰溪有所察觉,又总是快速将目光移开。 他以为没有人注意到他,但赵瑾早已把他的神色收入眼底,却不露声色。 这时,许歆率先开口道: “目前,我掌管着洛阳厢军的部分兵马,若要将这些人送入皇上南巡的随从中,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若想把沈小将军和其他人送进去,恐怕难度就有些大了。” 按照惯例,皇上南巡途经较大的城池时,当地州衙会安排厢军跟随皇上继续南下,以示对皇上安危的重视,这是各地州衙的心意,皇上也不会拒绝。 听到许歆这样说,沈骥也叹了口气,坦诚道: “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混进南巡的队伍中,这思来想去好些时日,也没有想到合适的办法!” 赵兰溪闻言,沉思了片刻,遂斟酌着说: “厢军都是有名单的,按照名字一一对应,若是想把沈小将军送进去,那就得顶替别人的名字。如此,就还得再惊动别人。这样的话,风险会不会有些大?” 这样的话,风险确实会很大。 赵瑾见状,却道: “其实我们想让沈骥小将军和他的人马混入南巡的队伍中,也是因为跟着皇上南巡的城防局人马中有沈家旧部,咱们的初衷是为了让沈小将军和沈家军旧部接头,这样沈小将军就能把南巡队伍中的沈家军旧部统领起来,到了徐州便可与陆指挥统帅的徐州厢军里应外合。既然咱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沈小将军与沈家军旧部联络上,那又何必非要把沈小将军送入南巡的随从中呢?” 接头其实有很多种方法,不必执着于一种不好完成且风险极大的方式。 就在四人于许府中相商之时,外面的夜色一点点落下,直至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点点星子撒满夜幕。忽然,一阵爆竹声响起,漆黑的苍穹之上绽放开朵朵烟花,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绚丽极了。 这是为了迎接皇上南巡的队伍进城。 南巡与微服私访的区别很大,微服私访时皇帝只带着几个心腹,不会有这么多人跟着,就算是有大内高手相随也只是扮成寻常百姓远远跟着,没有人知道那是皇上。 但是南巡不同,皇上南巡时是正大光明地巡视,各地官员都要做好接驾准备,诸如洛阳、徐州等较大的城池,皇上会停留几日,因此这些城池还会提前修建好行宫,供皇上歇息。 这晚,洛阳城中厢军早早地便将街道两边以人墙隔开,百姓们被厢军挡在街道两边,看着皇上的车驾从城中走过,他们欢呼着,雀跃着,纷纷冲皇上挥手,高呼万岁。皇上和德妃坐在龙撵上,也微笑着向百姓们挥手,城中尽显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 待龙撵行至洛阳行宫,皇上舟车劳顿,一心只想歇息,便传旨让洛阳各级官员先回去,第二日再传他们来觐见。 见皇上已经先行睡下,宣王连忙神秘地溜到德妃寝宫。 “母妃,慕容怀仁送来消息了。” 德妃正坐在铜镜前卸着头上的钗环,她握着金钗的手顿了顿,遂问道: “京中情况如何?” 宣王将字条递给母妃,只不屑地笑道: “果然,咱们一走,老七就忙着给自己立威了。他竟然为了捧自己的人,把大理寺少卿赵瑾赶出了京,这样好能让他举荐的孙皓在大理寺一人独大。结果,众大臣纷纷不满,对此颇有意见,短短几日,这楚王竟将朝中大臣得罪完了!” 宣王一边说着,一边抱着怀在德妃身后乐呵得不能自已,一边转悠着一边说: “我还以为老七有多大本事呢!闹了半天就这点出息!” 薛德妃垂眸看着慕容怀仁送来的消息,却默默地将字条放在烛台上烧毁,只平静地说: “你是不是忘了楚王是怎么帮你除掉敬王的?” 宣王欢快的脚步一顿,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了僵: “母妃这是何意?” 德妃面色凝重,转过身来看向儿子,说: “你觉得老七会做这么傻的事?以酥糖为借口就把在大理寺根深蒂固的赵瑾赶出京?老七可是能把老三扳倒的人,你以为他会没有城府?” 宣王只觉自己的身子一僵,连忙道: “难不成……老七他是故意扮猪吃老虎?他这样做就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他根本不足为惧?” 德妃长叹了一口气,面露哀伤: “老五,母妃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母妃一直不争不抢,只图平安,可是你却非要争这个皇位,以致如今和老七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母妃不想看你们兄弟走到这一步的!可是事已至此,母妃自然不希望死的那个人是你!” “母妃……” “老五,你太好大喜功了!你总以为自己很厉害,但其实你的能力远撑不起你的野心。反而是老七,素日里藏着掖着,不显山露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手段呢!” 德妃垂下眼眸,忽然沉声道: “赵瑾离京,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你想想,何信当初从徐州给你送来消息,担心楚王和孙皓会借着皇上南巡搞出点事情,毕竟何信手上还有人命,这个把柄恰好在孙皓手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楚王把赵瑾派去了徐州?” 宣王心头一颤,连忙上前道: “母妃是说,楚王、孙皓、赵瑾,也许都是一伙的?” 德妃蹙了蹙眉,只担忧道: “这只是母妃的猜测,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我多虑了。但是老五,你若想活命,就不能掉以轻心。过了洛阳,你父皇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徐州行宫了。所以在洛阳的这几日,你务必要小心谨慎,切记不能让任何可疑的陌生人接近南巡的队伍,那些随从中有没有楚王的人也不好说!你父皇的行踪,越少人知道越好。” 宣王一听,不禁也开始担忧起来。毕竟现在留在长安的是楚王,皇上一旦在南巡途中出什么事,自己作为随行皇子必定难辞其咎,而远在京城监国的楚王可谓直接坐享其成。 宣王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就不该自请出京! 可惜木已成舟,人都走到洛阳了,想回去是不可能了。 “来人!” 宣王即刻唤来自己的心腹,吩咐道: “速速传信给慕容怀仁,让他悄无声息地调整京中城防布局,不要公之于众,更不能惊动楚王!让他给我想办法暗中盯死楚王府!” 第190章 设法接头 春雷乍响,洛水初破,玉笛飞声,洛阳城被春风轻叩三响,龙门山色点翠,白马钟声敲起。 说起洛阳之春,总是离不了牡丹的,其中白马寺的牡丹尤为惊艳。据说那里古树遮天,繁花如锦,牡丹的雍容贵气不减分毫,反添避世之清远,只伴着晨钟暮鼓,荡涤尘世,洗净人心。 三月的运河早已经解冻,悠悠荡开了清波,河岸边花团锦簇,嫩柳依依,除了初放的牡丹,还有大量姹紫嫣红的花簇,与冬日时节的景色大不同。赵兰溪和赵瑾从岸边走过,两个人的身影很快淹没在鼎沸的早市中。 洛阳早茶的“汤文化”最早可以追溯到商周时期,与洛阳人最为亲近的汤,则在街头巷尾的早点铺子里,洛阳人一天的起始,就在这碗汤中。洛阳早点铺子众多,随便找一家便不会太差。 皇上每回南巡都要扮成老百姓去喝一喝洛阳汤,上次是带着萧贵妃,这次是带着薛德妃,二人只穿着素服,像寻常夫妻一般,只有几个心腹侍卫扮成商旅,远远地坐在对面铺子里。 很快,一碗热腾腾的汤就端上来了。肉片飘在浓白的汤汁中,葱花香菜撒满,红油从中间往四周一圈圈荡开,深吸一口气,肉香混着浓厚的醋香扑鼻而来,喝上一口,白胡椒的呛辣灌进喉咙,把一天的精气神都唤醒了。 洛阳汤类品种众多,牛肉汤、羊肉汤、豆腐汤,五花八门,似乎什么食材都能以“汤”的形式煮成一碗香味浓郁的早点。皇上只自顾自地喝着,吃着,全不顾洛阳各级官员一大早就在行宫外候着,饭也没吃,水也没喝,就等着皇上宣召。 一直到临近午时,皇上才拍着圆滚滚的肚皮,慢悠悠地晃着回到行宫,勉强把各级官员召了进来,稀里糊涂地听着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官话,看着他们提前写好的述职奏折。 他们自然都是报喜不报忧的,怎么好怎么写,在他们自己的笔下,每个人都是清正廉洁的好父母官。皇上只半眯着眼睛,一会儿应上一句,也没有那个心劲去仔细查问。 就在皇上召见洛阳各级官员时,宣王匆匆来到薛德妃的寝宫。 “母妃,这次跟来南巡的随从们已经去洛阳城中闲逛了。” 这是皇上恩准的,每次南巡,皇上只要在行宫里歇息不外出,跟来的侍卫就轮流值守,不当值的便能去逛一逛当地的市集,给家人买些当地的特产带回去。 宣王虽牢记着德妃的话,不要让陌生人接近这些随从,但这毕竟是皇上的意思,想拦也拦不住的,若是硬拦,不让这些人出门,他们心中有怨气,把事情闹大,皇上必然要问宣王怎么回事。 宣王没有办法,只得由着他们去城中逛吃逛吃。 “母妃,这可怎么办啊?谁知道洛阳这边有没有楚王的细作?” “慌什么?” 德妃不悦地蹙了蹙眉,冲宣王说: “遇事便心急,如此不稳重,你是不是怕你父皇看不出你心里的小九九?” “母妃,我这不也是干着急吗?我要是有办法也不会来叨扰您呀!” 德妃坐下身来,也很头疼。她思来想去,希望能找到好的应对策略。 “老五,你说楚王若是想在随行的侍卫里安插自己的人,会是哪一波人呢?” 跟来南巡的有两波人,一部分是禁卫军的人,一部分是京中城防局的人。 宣王仔细想了想,说: “儿子以为禁卫军的可能性不大。禁卫军是宫中担任护卫帝王和皇宫的军队,直属父皇管辖,而老七进京不过半年,进宫的机会更少,他是绝对不可能掌握禁军的!如果真的有老七的人,想来是在城防局的人里。” 德妃也认为宣王所言有道理,遂道: “那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会儿是城防局的人在行宫守卫,禁军的人在外头逛集市,你大可不必担心有人接近他们。待过午后,便是禁军回来守卫,换城防局的人出去,到那时,你就把你带来的王府亲兵也撒出去,暗暗监视着城防局的那些人,看看他们都去了哪,买了什么东西,见了什么人,那些店面和人是否有可疑之处……” 楚王安排的人确实在城防局的人马里,正是沈家军旧部,只不过德妃和宣王都没想到沈家,也不会想到楚王会拉拢沈家旧人。在他们心里沈浩存就是通敌卖国,毋庸置疑。 所以,他们为了防止有人接近城防局的人,只能广撒网,不放过任何一个人。 午时,许歆在城中当值回来,于府中用午膳。他素日里薪水不是太高又尚未娶妻,一个人吃喝用度也简单,再加上幼时生活不好,节俭惯了,平时一顿都不超过两个菜。 赵瑾来了之后,带着赵兰溪住在许歆这里,也自然带来了很多银钱。许歆府中的很多老奴都是他当年来洛阳任职时从镇国公府带来的,赵瑾当时给了许歆很多奴婢和小厮,为的就是他到洛阳后能赶快立府。 如今,这些老人儿们见到旧主,也十分恭敬,再加上赵瑾出手阔绰,一会儿打赏这个,一会儿打赏那个,整个许府的人都干劲十足。 许歆一回来,便有一大桌子的美味等着他了。红烧肘子,宫保鸡丁,糖醋熘鱼,拔丝山药,香椿豆腐,炸茄盒,红枣银耳粥,八宝饭…… 许歆的眼睛都亮了。 “姐夫,你来了真好!” 许歆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可谓大快朵颐。一阵狼吞虎咽后,许歆瞥见赵瑾和赵兰溪吃相文雅,也便跟着放慢速度,细嚼慢咽地品尝起来。 这时,赵瑾轻轻放下碗筷,开口道: “我们在外头逛了一上午,皇上一直带着德妃吃喝玩乐,临近午时才回行宫,禁卫军们得了闲,也在城中闲逛,暂时还没有看到城防局的人出来。” 赵兰溪顿了顿,思索着说: “按照以往的惯例,当是禁军和城防局的人分开值守了,那么城防局的人在今日过午或是明日应该就能轮休了。我们尽快通知沈骥让他快些准备,这两日应该就能和城防局里的沈家旧部联络上。” 许歆听了这话,连忙拿出帕子抹了抹嘴,接着说: “你们放心,我会安排我的人埋伏在沈骥将军的附近,防止发生什么意外。在厢军里还有十个人是我一手栽培的心腹,等皇上离开洛阳时,我会把这十个人送去跟随皇上南巡,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帮助沈骥将军成事。” 由于沈骥很难混入南巡的队伍中,如今最快的接头方式就是趁着沈家旧部出来逛市集时和他们碰头。 赵瑾离京前,沈秋灵曾托楚王告诉他,乔宪、胡应之、陶世杰三人是跟去南巡的沈家军旧部中官职较高的,到时候他们三人分别会佩戴着紫色、绿色和蓝色的剑穗。 这日过午,一个背着一簇冰糖葫芦的男人出现在街头,男人留着长髯,走路一瘸一拐,他时不时地吆喝着,让别人买他的冰糖葫芦。 此人正是沈骥乔装打扮的。 他的冰糖葫芦非常与众不同,不仅仅有山楂果,还有橘子瓣、青葡萄、红葡萄、山药豆、红薯等等,五花八门,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男女老少,即使不买,也围着看上一看。 沈骥并没有只待在一个地方,而是沿着城中市集最热闹的一条街不停地走着晃着。不多时,已有身穿京中城防局甲衣的官兵出现在街头,他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在洛阳城中消遣半日时光。 沈骥仍旧扛着他的冰糖葫芦,蹲坐在角落里。不多时,从西北方向的街道上走来三个人,沈骥的目光很快移到他们三人的身上。其中一人正是乔宪,他是认识的!那么另外两个应该就是沈秋灵提到的胡应之和陶世杰,而且他们手里握着的长剑上,剑穗的颜色也都能对得上。 三人看似在街上闲逛着,其实他们的目光也在四下里打量着周围的人,沈秋灵和他们说过,沈骥会想办法和他们联络。他们不知道沈骥会用什么办法,所以时刻提高着警惕,生怕错过了什么。 沈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只装作继续吆喝着周围的百姓来买糖葫芦。待乔宪三人走近时,沈骥忽然喊道: “哟,三位军爷呀,来尝尝我的冰糖葫芦吧!” 三人没有搭理他,沈骥便又接着说: “我的冰糖葫芦和别人的不一样,我这可不止有山楂,里头的水果种类多着呢!” 这时,乔宪的脚步顿了顿,他似乎听出了这声音有些耳熟。 沈骥见状,连忙继续说: “军营艰苦,若是远在边塞,想吃个新鲜的青菜、水果都难,时间一久,嘴唇都开裂了……” 这话,沈浩存曾在军营里说过。 跟沈浩存时间最长的乔宪忽然心头一颤,连忙朝着沈骥走去。 “你这冰糖葫芦怎么卖啊?” “军爷,我这冰糖葫芦恐怕要贵些呢!” 沈骥虽然戴上了假胡子,但乔宪近距离地和他对视片刻后,很快就认出了他。 乔宪激动万分,几乎要红了眼眶——追随多年的将军已枉死,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还可以见到曾在关外挥刀自尽的少将军。 沈骥的内心也同样激动,自从家破人亡后,他见到的每一个曾经效力于父亲的前辈,都像是见到自己的亲人一般。 眼泪几乎在眼里打着转,沈骥却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只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示意乔宪不要表现得太过激动,以免惹人怀疑。 沈骥只抬手取下一串糖葫芦,递到乔宪手上,说: “水果虽都是新鲜的,可是天气渐热,放久了难免会坏掉。军爷吃的时候仔细些,若是吃到了坏掉的果子,可以随时来找我,我就在附近这条街上溜达。” 乔宪接过糖葫芦,心里便明白了——这果子里可能藏着字条,那应该是沈骥要对自己说的话,所以他才会提醒自己吃得仔细些。 第191章 偷梁换柱 沈骥的冰糖葫芦一串有七个,乔宪回到行宫就把山楂果一个一个地从竹签子上取了下来。 经过一番查看后,细心的乔宪果然发现,第三个山楂果是去过核的,也就是空心的,而那空心的地方,竟然被塞进了一个小小的纸筒。 乔宪小心翼翼地将纸筒取出,展开于掌心,仔细查看,上面写着的正是接头的地点和能联系到沈骥的方式。沈骥表示,他会暗中相随,一路前往徐州,到了徐州后再想办法与他们汇合,并与徐州厢军进一步合谋。 乔宪三人看完字条后,迅速将其放在烛台上烧毁。不多时,房间外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嘈杂声,乔宪三人连忙提高了警惕。 很快,敲门声响起: “把门打开,快点,例行检查!” 乔宪一把将那去过核的空心山楂塞进嘴里,上前打开了门。来者竟是宣王府的亲兵。 城防局的人刚从集市上回来,宣王的人就迫不及待地来搜查了。 那人是宣王身边的心腹,宣王如今在皇上面前正得宠,连带着身边的狗都跟着趾高气扬起来。一进门,这位宣王府典军便高声道: “宣王有令,为防止有心之人与南巡的随从侍卫们串通,对皇上不利,尔等从集市上回来后,均要接受盘查。” 乔宪一边嚼着山楂果,一边点头哈腰地陪着笑脸把宣王的人迎了进去,那典军看到桌上一个一个零散的山楂果,似是发现了什么疑点,遂问道: “这是你们从集市上买的糖葫芦?” “是啊,这位大人。” 典军抬起头来斜睨着乔宪,又把目光扫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胡应之和陶世杰,阴着嗓音道: “谁家好人吃糖葫芦会把山楂球一个一个拆下来吃啊?” 乔宪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却旋即上前打着马虎眼说: “嗨呀,咱们男人哪有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东西的,还不都是因为他俩?” 乔宪抬手指了指胡应之和陶世杰,接着说: “他俩没吃过糖葫芦,想尝尝是什么味,又不好意思去买,非怂恿我去买,我就勉强买了一串,把山楂果一个一个拆下来,我们三个分着吃的……” 说完,乔宪低下头冲那两人挤了挤眼,胡应之和陶世杰连忙也跟着低下了头,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 那宣王府典军见状,忍不住将信将疑地凑上前去,仔细打量着那几个山楂果,那就是普普通通裹了糖衣的山楂果,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典军随手捏起一颗山楂果放进自己嘴里,酸酸甜甜的,是正经山楂味,里面还有果核,典军把果核吐到掌心里,还仔细用手翻了翻,没发现有什么异样,这才带着人离开。 宣王府典军刚一踏出门,乔宪三人便长舒了一口气。好险,得亏乔宪眼疾手快把那空心的山楂给吃了。 …… 然而,此时的长安,慕容怀仁已经收到了宣王从洛阳递来的消息——楚王应该是在扮猪吃老虎,他故意得罪朝中群臣,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送赵瑾出京也应该是别有用心。 宣王要他不动声色地加紧对楚王府的监视。 这就很麻烦。若要只是加紧对楚王府的监视,那倒是很容易,把城防局巡城的人全部再换回自己的亲兵便是。可是宣王的要求是不准惊动楚王,那么城防局的人就不能被换下来。 他又想着要不去敲打敲打赵家,看看能不能套出赵瑾的一些消息,可是这样似乎更容易引起楚王和孙皓的注意。楚王一派既然能说动赵瑾为他们冒险出京,那势必是会好好保护赵家的人。镇国公府,恐怕不是那么好动的。 慕容怀仁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 这日中午,齐家面馆照例有很多人前来用膳。 齐三公子开的面馆非常与众不同,他祖上到底是世代经商的,做起生意来也有自己的一套。他家的面都是清一色手擀面,用同样的汤底,表面看起来都是一个样,没有什么可选的。但不同的是,他每日都会供应不同种类的配菜,有响油鳝丝,炸猪排,炸鱼排,酸菜肉丝,肉末茄子,甜椒鸡丁,葱爆鲜虾,菌菇八件,素三鲜等等,还时常会出新品。 人们来这吃面,总是点一份面,再点一份配菜,浇在面上吃,据说这叫浇头,苏杭及华亭一带的南方人都这样吃。齐三幼时身体还不差的时候,曾跟随祖父和父亲外出经商,在南方住过一段时日,便把这种面食记在了心上。如今将其搬到北方的城池,倒是颇具新鲜感,一时吸引了众多食客。 这日午时,店里最热闹的时候,一个楚王府的小厮提着食盒走进店里。 “哟,这位客官,您又来了!” “是啊,我们楚王府的总管大人今日要吃你家的面,照例一个大碗,浇头要一份蒜蓉青菜、一份响油鳝丝。” 齐三闻言,却道: “哎呀,您来得真不巧,今日响油鳝丝已经卖完了!” 那小厮一怔,抬头看向齐三公子——这是他们的暗号,照例一份响油鳝丝,那便是一切如常,响油鳝丝卖完了,便是情况有变。 奇怪,此前慕容怀仁是让城防局的人巡逻一天,他自己的人巡逻一天,如此交替进行,可昨日慕容怀仁的人已经巡逻过了,难不成今日还是他的人? 这时,齐三又将菜谱翻了出来,递到那楚王府小厮手上,那小厮能明显感觉到,菜谱下还压着一张纸。小厮接过菜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下面那张纸迅速藏入自己的袖中。且听齐三公子说: “小店出了新品,不知贵府总管大人可有兴趣?” 看来,是巡防的人中出现了新面孔。 “我可不敢为总管大人做主,明日我再来,你记得给我们大人留一份响油鳝丝!” 说完,那小厮便又提着食盒离开了。齐三公子连忙抬袖抱拳,笑着说: “客官您慢走,明日一定再来啊!” 那小厮一回到楚王府,便将齐三公子的字条交给了楚王。 字条上共分为十二个小格,一个小格代表一个时辰,当这个时辰有人来巡城时,齐三就会在对应的小格里画上标记——空心圆圈代表城防局的人,实心黑圆代表慕容怀仁的人,而叉号则代表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今日巡防的人中,有十个空心圆圈,两个叉号。也就是说,城防局里出现了新面孔。 楚王紧握着字条,略一思索,心里便已渐渐明白了过来:前两日城防局忽然招新,想来慕容怀仁是趁机把自己的心腹塞进了城防局里,跟着巡城。在宣王眼里,倘若自己想在京城搞事,一定不会在慕容怀仁的人巡城时有动作,所以城防局的人巡城时才最有可能抓到自己的把柄。他们把慕容怀仁的人混进城防局,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放松警惕的情况下露出马脚的。 楚王暗自感慨,好一招偷梁换柱。 他们竟然在自己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秘密加紧了对楚王府的监视。还好齐三公子心细如麻,看出了端倪。 楚王转过身来,沉声吩咐道: “把消息递给孙先生,请他后日午时去齐家面馆用膳,跟齐三接个头,看看城防局这帮人里到底有几个异类。” …… 此时的军营里,慕容怀仁喝着茶水,翘着二郎腿,一边听着心腹的回禀,一边感叹着自己的聪明过人。他就不信,他抓不住楚王这只小狐狸的尾巴。 “楚王府今日可有人出入?” “回将军,有一名小厮提着食盒去了齐家面馆,给王府总管买面,但是他们想要的浇头没了,就没买。” 慕容怀仁没有丝毫的怀疑,只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 “齐家面馆呀?那家新开的面馆确实不错,尤其是那道响油鳝丝,实在鲜美!” 慕容怀仁咂吧两下嘴,心头暗道:可惜明日又该轮到他的人巡城了,他脱不开身。这样吧,后日,后日晌午一定要去齐家面馆再吃一顿响油鳝丝,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第192章 离间计 齐家面馆的铺子不大,除去后面掌柜的居住的小院,前面真正可供堂食的地方也不到十张桌子,其中有三张靠窗的桌子风景尚可,是需要提前预订的。因此,不少食客都是从自家带来食盒或是锅碗,把面和浇头带回家里吃。 像孙皓和慕容怀仁这样的达官贵人,若要堂食,自会让府中的侍从提前去订好桌子、面、浇头,待到午时便可直接去店里用膳。 这日,慕容怀仁大步流星地踏进齐家面馆,齐三公子正在账册上记录着方才两碗面的银钱,见是慕容怀仁前来,连忙搁下手中的毛笔,快步迎上前去: “哟,慕容将军!请请请,里面请!位置给您定好了,就在孙大人旁边那桌!” “谁?” 慕容怀仁脚下一顿,蹙起了粗眉。齐三公子却只笑着坦然道: “孙大人呀!大理寺卿孙皓孙大人!” 慕容怀仁朝着齐三公子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孙皓穿着常服坐在窗户下的方桌旁,正把一碗响油鳝丝往面上浇。 见慕容怀仁朝他投来目光,孙皓连忙站起身来,抱拳笑着说: “哟,慕容将军啊!真巧啊!” 慕容怀仁盯住孙皓,只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同样抱拳还礼道: “是啊孙大人,实在是太巧了!” 孙皓今日刚一到齐家面馆,齐三公子就告诉了他,慕容怀仁也预订了今日午时的堂食,孙皓故意让齐三把慕容怀仁的座位安排在他旁边的那桌——他今日过来用膳,不仅要打探一下城防局巡城的人里有多少是慕容怀仁的暗桩,更要趁机送给慕容怀仁一份“厚礼”。 “孙大人真有闲情逸致啊!” 孙皓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一脸疑惑地问道: “慕容将军这是何意?孙某只是来用膳,怎么就叫闲情逸致呢?难道您素日里不用午膳吗?” “少在我跟前装!” 慕容怀仁咬了咬牙,故意问道: “算算时日,赵瑾离京有一阵子了,这会儿该到洛阳了吧?” 慕容怀仁想试探一下孙皓,看看他和赵瑾到底是不是始终保持着联络。如果是,那就证明赵瑾的确可能是楚王一伙的。他故意问得这么直接,就是想看孙皓会不会惊慌失措,继而露出马脚。 谁知,孙皓却十分坦然地嗦着面条,吐出一根鳝鱼骨,淡定地说: “是啊,赵瑾已经抵达洛阳了。” “……” 慕容怀仁大为不解——他竟然一点都不惊慌?平静得就像是你问他吃了吗,他回答吃过了…… 就在这时,孙皓又笑着补充道: “说来也巧,昨儿个遇见他弟弟赵璇了,赵璇刚收到赵瑾的家书,说是赵瑾已经抵达洛阳,准备歇两日再去徐州。” 竟然是这样吗? 慕容怀仁愈发疑惑了,到底是宣王多虑了,还是孙皓太能装了。而孙皓偏不给他深入思考的机会,只接着神秘道: “你猜赵瑾还在家书里说什么了?” “说什么?” 慕容怀仁把脑袋往前伸了伸,似乎真的很感兴趣,他也迫切地想知道赵瑾出京到底是干什么去的。然而,孙皓接下来的一番话,险些让慕容怀仁喷出一口老血。 “你知道吗?皇上一行也抵达洛阳了。赵瑾说,皇上似乎很看重宣王殿下,欲立其为储君。因其王妃慕容氏难产而亡,皇上已经开始给宣王重新选正妃了,据说是洛阳的某个新贵,姓王还是姓李来着?反正皇上回京就要把他们一家调来长安为官了,听说是委以重任,日后封侯拜相不是问题。宣王将会迎娶他家的女儿呢!” 这套编出来的说辞像一把利刃,狠狠插在了慕容怀仁的心窝子上。 慕容怀仁大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宣王当初为扳倒萧妃和敬王,明知萧妃派人下药的情况下故意由着慕容氏早产,害死了自己的亲儿子,还逼迫慕容氏假死,为的就是把事情闹大。 如今,慕容氏还藏在娘家,不能抛头露面。宣王明明许诺得很好,等自己日后登基称帝自会找个合适的理由说服世人,重新迎回慕容氏,立她为皇后。 不然,慕容怀仁也不会费这么大劲地为宣王效力。 可如今,眼看着鸭子就要煮熟了,却忽然飞跑了? 他竟然要娶别的女人为正妃! 慕容怀仁气得嘴唇直哆嗦,径直跑到孙皓那桌,与他同坐,问道: “你此言当真?” “你我无冤无仇的,我骗你作甚?” 孙皓不屑地说: “您要是不信,就去镇国公府问问赵璇,那家书还热乎着呢!” 慕容怀仁气得险些闭过气去,谁知孙皓又上来补了一刀: “哟,您瞧瞧我这脑子,我竟然忘了先前那位慕容王妃是您的女儿了!慕容将军啊,您可要节哀啊,这人呢,有的时候就是命数不济。您说您女儿跟宣王的时候,宣王总是被敬王压一头,如今好不容易整垮了敬王,您女儿又红颜薄命,没赶上这大好时候。哎,可惜呀,不然这未来的皇后之位必定落在您家,您原本可以做国丈的,如今也赶不上了……” 你他娘的别说话行不行! 慕容怀仁在心里骂了孙皓一万遍——他是懂得杀人诛心的。 就这样,孙皓拉着慕容怀仁聊了一中午,见他情绪不佳,又主动邀请他去茶楼喝茶听曲儿,每日早朝过后都主动去和他搭讪,还时不时地开导他。 慕容怀仁被孙皓闹得心烦意乱,决定派自己的心腹去洛阳探一探虚实。 就在皇上准备离开洛阳的前一日,宣王留在京中的探子忽然快马加鞭赶来,还带来了一具尸体。 “这是谁?” 宣王看着那具刚刚死掉的尸体,惊慌失措地睁大了眼睛。 “殿下,这是慕容将军的人。” “慕容怀仁?你动他的人干什么?” “殿下,慕容将军应该是叛变了。” 宣王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探子,却听这探子接着说: “这几日,慕容将军一直与孙皓走得很近,两人还在面馆一起吃了饭,在茶楼一起听了曲儿,属下怀疑,慕容将军应当是觉得楚王殿下在京中随时会夺权称帝,便审时度势地投靠了楚王。几日前,属下忽然发现慕容怀仁把自己的心腹派出了长安,属下害怕他会对您不利,便一路快马加鞭追了上来,发现此人果然来了洛阳。” 探子没有丝毫的犹豫,把慕容怀仁派来洛阳打探消息的人给杀了,而慕容怀仁迟迟收不到心腹抵达洛阳的消息,便猜到心腹可能已经遇害,于是更加坚信宣王已经舍弃了慕容家。 慕容怀仁在长安恨得咬牙切齿,宣王在南巡的路上恨得咬牙切齿。 下一站就是徐州了。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宣王一时坐立难安。 但是,为了不让皇上看出端倪,宣王表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他现在还有一个赌注可以下,那就是何信。何信虽然是跟着慕容将军发迹的,但是何信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慕容怀仁远在长安,与他多年未见,倒是未必能策反得了何信。 算是一种试探,宣王差心腹再次快马加鞭赶去了徐州,他没有让心腹告诉何信,慕容怀仁可能已投靠楚王,而是只对何信说,赵瑾将会来徐州,表面上是给楚王买酥糖,可实际上应该没那么简单。 他要看看何信会是什么反应。 此时,皇上南巡的仪仗队已经离开了洛阳,在许歆的帮助下,沈骥拿到了新的身份名帖,成功离开洛阳城,一路隐姓埋名去了徐州。为了不引人注目,赵瑾和赵兰溪则在半日后才启程往徐州而去。 宣王的心腹一个人打马穿行,走的是近道,比南巡的仪仗队快得多,没几日就抵达了徐州。何信得知消息后,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思来想去,只平静地冲宣王的心腹说: “不急,赵瑾的夫人前些时日来赵家祭祖,至今还没回去呢。这于我们而言,倒是一个好机会。” 那宣王的心腹闻言,有些担忧道: “何指挥,赵家在徐州是世家大族,德高望重,您在徐州地界上动赵瑾的夫人,恐怕不合适吧。” 何信却只诡异地笑道: “你以为,我会傻到给人留下把柄吗?” 第193章 金蝉脱壳 清明时节,雨水总是肆意的。 徐州城的清明,已是绿树成荫,花开正盛,城中氤氲着花草的香气,莺歌燕舞,热闹不凡。 人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微雨中穿行,一重重雨幕覆在砖墙瓦房上,落入青石板砖中。尽管阴雨连绵,倒也抵挡不住人们出门踏青的热情,云龙湖上的轻舟星罗棋布,远处连绵起伏的云龙山黛青叠翠,在一片烟雨蒙蒙中被笼上了一层朦胧的神秘感,仿佛仙境一般。 清明时节当祭祖,云龙书院也便放了几日假。自打黛姬来了徐州,收拾了唐逸宣,赵景明在云龙书院的日子便好过多了。虽说唐逸宣骄纵惯了,仍旧对赵景明爱搭不理的,但却不敢再骂赵景明是没娘的孩子了。 这日,黛姬带着赵景明祭祖归来后,小雨初歇,日光慢慢从云层里探出,洒向雨后的一地潮湿,把水坑都映照得熠熠闪光起来。 黛姬让人提着食盒,领着景明在城中购买了好些美食,鸡柳烧饼、烙馍卷烤肉筋、米粉、米线、梅花切糕、辣卤鸭脖等等,足足装了满满两大食盒。从热卤铺子回府时,整个马车里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然而,马车并没有直接往赵府驶去,而是拐进了另一条巷子里。就在此时,另一辆和黛姬乘坐的一模一样的马车从热卤铺子的巷口驶出,往赵府的方向驶去。 赵府因是徐州城的世家大族,很早就在徐州落户,那时徐州城还没有如今那么大,几代传承下来,赵家府邸也随着城池的扩建,被新修的房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起来。 故而,通往赵府需要穿过两条人迹罕至的偏僻巷子。因赵家祖宅仅剩族中老人儿在此居住,长辈们大多安土重迁,也为图个清静,便没再往闹市街口搬。 就在马车行至第二个荒僻巷子时,忽然从暗处跃出一个头戴斗笠的人,那人把斗笠压得很低,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他脚下轻功极好,只两个箭步便将马车上的车夫打晕,一把将其拖了下来,而后自己跳上了马车。其动作之轻之快,马车里的人似乎浑然不知。 那戴着斗笠的神秘人驾着马车前行,从赵府门前驶过,并未入府中,只继续向前,七转八拐后,又回到了城中宽阔的街道上,而后竟从西城门出了城,一直往西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缓缓停了下来。这里是一座荒废的老宅,宅子破败不堪,里面还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何信倒背着手,站在门前,四周围了一群持剑的守卫。 那戴着斗笠的神秘人跳下马车,冲何信行礼道: “何指挥,赵家夫人和公子就在车里。” 何信望向马车,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便上前几步,冲着马车说: “夫人,这一路受惊了,请下车吧!” 马车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何信并不着急,只耐着性子说: “夫人莫怕,到了我这便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会照顾好夫人与小公子的。” 马车里还是没有动静。 何信终于意识到了不对——赵瑾的儿子不过九岁,这样小的年纪遇到这种事,竟然不哭也不闹? 此时的安静有些离谱。 何信定了定神,上前一把拉开车门,却见一大一小两个稻草人从车里掉了出来。 除了稻草人,马车里什么都没有。 何信见状,顿时怒上心头,连那戴着斗笠的假车夫都吃了一惊。稻草人身上都绑着石头,因此那马车跑起来确实有一定分量,他并没有起疑,只以为里面真的是赵家夫人和公子。 “看看你办的好事!这分明是惊动了赵瑾的夫人,她才使了这么一招金蝉脱壳!” 何信大发雷霆,把戴着斗笠的假车夫吓得连忙跪地请罪。 “何指挥,属下该死!可是小双送来的消息明明就说她家夫人乘坐的是这辆马车,怎么会……” 难道是小双暴露了? …… 此时的赵府中,黛姬正端坐在自己房里,她正大口大口地吃着从街上买来的鸡柳和米线。米线裹满了肉酱,上面撒着葱花和香菜,红油辣子裹挟着炒熟的白芝麻,别提有多香了。 可就在这间房里,离黛姬不远的地方,还跪着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她被人五花大绑着,身后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和两个手持棍棒的家丁。 黛姬夹起一根香酥的炸鸡柳送入口中,问道: “你就是小双?” “回夫人,奴婢正是小双。” 小双长得并不出彩,满脸的雀斑,还有些略肥胖,她说话间,声音已有些颤抖。 黛姬嗦了一大口米线,又狠狠咬了一口米线里的茶叶卤蛋,接着问道: “听说你是外头买来的,在赵府做工几年了?” “回夫人,奴婢来赵府八年了。” 黛姬缓缓咽下口中美味,忽然沉声道: “八年。是条狗也该喂熟了。” 小双闻言,连忙哭着哀求道: “夫人,奴婢真的是鬼迷心窍了!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黛姬初回徐州的赵家祖宅时,便将府里的下人们都摸排了一遍。这个小双好吃懒做,还贪财,素日里府中不管是谁给她一点铜板、碎银子,她都愿意给人家跑前跑后。 这并不是一个忠仆所为。 倘若只是在府里折腾也就算了,可黛姬派人盯了小双一阵子后,忽然发现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只价值不菲的镯子。 黛姬请出府中族长在暗中相看了一下,族长只说,赵府如今没有那么精致的镯子,而那镯子似乎是城中翠玉坊的新款。 黛姬差人去打听了一下,发现近期定制这款玉镯的人中,有何信。 “姓何的还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去出卖本夫人与公子的行踪。” 那小双闻言,却眼神闪烁着说: “没……没有,除了这个镯子,真的没有了……” “放你娘的屁!” 黛姬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忍不住破口大骂。屋内众人皆是一惊——夫人不是东平侯家从小病弱的女儿吗?怎么如此…… 似是意识到自己行状有些出格,黛姬只若无其事地继续拿起筷子,一边夹起一筷米线,一边接着说: “你不说实话是吧?来人,把她戴镯子的那只手剁了!” “不!不!夫人您不要这样,奴婢求您了!您正用着膳呢,别让奴婢的血坏了您的胃口……” 小双吓得拼命挣扎,黛姬却只扯了扯嘴角,笑着说: “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别说是剁你一只手,就是在这给你开膛破肚,我也一样吃得下去!” 小双闻言,吓得脸色煞白,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 黛姬只沉着脸,接着说: “你若现在想说,还来得及。你跟何信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还透露了赵府的哪些消息,一一招来。” 小双吓得流着眼泪,跪坐到地上,颤抖着说: “回夫人,奴婢与何大人是近几日才相识的。奴婢一日得了假,外出闲逛,不小心冲撞了何大人的马车。奴婢……奴婢觉得国公爷等人如今都在京城为官,徐州城的赵府虽声望犹在,府中却尽是些无用的老人和没什么出息的旁支。奴婢在这,也没什么奔头……” 小双为了给自己博个前程,就趁机傍上了何信。何信见她是赵家的人,又主动投怀送抱,便假装暧昧,还许了小双日后纳她为妾。 “夫人,奴婢只是泄露了您和公子的行踪,再没多说过什么了!奴婢所言句句属实啊!求夫人饶命啊!” 黛姬听了这话,只忍不住怒斥道: “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姿色?妾者多以色相侍人,像你这般既没有多少姿色又背叛主家的恶仆,谁敢纳你入府?” 谁知,小双竟还做着黄粱美梦,不知悔改地说: “夫人,您就留下奴婢一条贱命吧!奴婢可以再假意接近何大人,帮您套套他的行踪!您想做什么,奴婢都配合您!” 黛姬见她如此爱耍小聪明,只不屑地笑着说: “何信没能擒住我,便证明你已经暴露了,你以为,他还会信你吗?” 小双现在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夫……夫人,您就饶了我吧,求求您了!” “这等刁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把小双给我关进猪圈,让她日日和猪一起同吃同住,待国公爷来徐,由他来发落!” 小双就这样大叫着挣扎着被人拖去了猪圈。 …… 此时的城郊,何信早已气红了眼,他一脚把那假车夫蹬开,转身就拔出了长剑,把两个稻草人劈得粉碎。 “好,很好!你们不是各个都有手段吗?我倒要看看,赵瑾有没有本事进得来徐州城!” 第194章 极限拉扯 云龙书院的清明节可以足足休息五日,待到第三日时,黛姬心中便开始有些焦虑了。 这几日她一直闭门不出,和景明待在府中,可若是休假一过,景明便要回学堂了。她担心,何信会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对景明不利。可若是不去学堂,等皇上一来徐州,事情一出,徐州城内未必安全,景明还不如在云龙山上更让人放心。 如此,就有些进退两难了。 说到底,景明不是她亲生的。没出事时她自然千好万好,一旦出了事,关老太太怕不是能活剥了她。 黛姬如今的心境已经不同以往了。 从前她只是把自己当成楚王的人,她在赵瑾身边,除了方便帮楚王传递消息给赵家,也是图一时的享乐。黛姬颠沛流离半生,先是陪嫁到中原,又从宫内死里逃生,被迫隐姓埋名。一朝嫁进豪门,她自然馋镇国公府的荣华富贵,也馋赵瑾这样的夫君。 但是,富贵与欢情都不是长久的东西,日后楚王事成,她也不见得就非要留在镇国公府。一开始,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可是如今,她改变了这样的想法。 正如赵瑾此前所言,楚王若想名正言顺地登基,恐怕要舍了苗人的身份,而自己作为楚王的族人,也需要舍去苗人的身份。那她日后若想名正言顺地活在这世上,就只能认下东平侯之女这个身份了。 赵瑾刚提出这样的说法时,黛姬还觉得是赵瑾在吓唬自己,想让自己在楚王跟前帮他说好话,可是如今,皇上一行都快抵达徐州了,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楚王却依然没有通知她联络苗部,请苗部从中相助。 这足以说明,不到万不得已,楚王不想让苗部介入,这样他便可以随时舍弃苗人的身份了。 以楚王的性子,他登基后可能也会给苗部一些好处,不可能抛得干干净净,但黛姬却明白,自己在苗疆已经无家可归了,日后若想有个好的安身之处,还是得抱紧赵瑾这棵大树。 关氏虽然年纪大了,身体却没有什么大毛病,也还算硬朗,再活个十来年应当不是问题。既然一时半会儿熬不死这个婆婆,那就只能和她好好相处。 因此,黛姬不想给关氏落下话柄,也真的不想让景明出事。 她只能暗自祈祷,赵瑾最好能在清明休假结束前赶到徐州,这样她就可以和赵瑾商量着来,尽量在皇上进城前把赵景明送去云龙山。 忧心忡忡地捱到了第四日,黛姬终于盼来了赵瑾的消息,赵瑾和赵兰溪将会在这日午时进城。 …… 然而,午时刚过,一辆红棕色马车和一辆青色马车就被一同拦在了徐州城门口。 何信抱着怀立在马车前,沉声道: “赵少卿,请下车吧!” 马车里的赵瑾拉开了车门,只见何信身后站着两队身穿铠甲的厢军步军,各个手握长矛。 “何指挥,您这是何意?” “皇上南巡即将抵达徐州,在下却接到密报,说京中有人要谋权篡位,赵少卿此时来徐亦是带着任务来的。为确保皇上的安全,咱们还是城防处走一趟吧!” 赵瑾闻言,却心平气和地说: “何指挥所言与我何干?我是奉了楚王之命,为他来徐州采买酥糖的。楚王殿下如今监国,我持有他的手谕一路南下,未曾受阻,怎么偏偏到了何指挥这里就变得如此麻烦!” 何信听了这话,却阴沉着脸笑了笑,说: “赵少卿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买酥糖这种荒诞的说辞,也就楚王想得出来!如今楚王自己都背负着谋权篡位的嫌疑,赵少卿你又何必装傻呢?你跟我去城防处走一趟,老老实实把该交待的交待清楚,我自会放你回府与妻儿团聚。” 赵瑾知道,何信定是收到了宣王的密信。他们敢说楚王谋权篡位,那他也敢说宣王道听途说、祸国殃民: “楚王殿下有皇上亲授的监国之权,若无皇上旨意,岂容你们妄加猜测、肆意编排?你说你接到密报,密报在哪?谁给的密报?莫非是有边塞国的细作趁机挑拨离间,妄图入主中原?何指挥,您可别误信了什么谣言,葬送了我大梁的江山啊!” “你……” 何信被激怒,他抬袖直指赵瑾,怒斥道: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徐州地界,该怎么做,由不得你来指手画脚!赵少卿若是非要跟何某对着干,只怕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了!一旦动刑,我看你这副养尊处优的身子能顽抗到几时?” 这时,坐在后面那辆马车里的赵兰溪不禁替赵瑾捏了把汗。 何信那狗东西带来那么多人,若是硬碰硬,他们恐怕没有什么胜算。也不知道黛姬进城这么多日,有没有和厢军总指挥陆振联络上。 这个时候,能压住何信的恐怕只有陆振了。 陆振和沈家有着很深的交情,陆振如今担任厢军总指挥使之职,也是沈浩存当年举荐的。陆振曾答应沈骥帮他为父复仇,而陆振也正是何信的顶头上司。 赵瑾见何信要对他动刑,心里虽有了几分忌惮,但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直接示弱,遂上前两步,不悦道: “何信,我乃京中八大公爵之一,祖上是本朝高祖皇帝亲封的世袭镇国公!你一个州营厢军的步军指挥使,哪来的胆子对我动用私刑!” 何信闻言,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只笑着说: “不就是开国功臣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沈家都完了,你赵家还能蹦跶多久?赵少卿,你若是不肯跟我回城防处,那就请恕何某失礼,只能在这里对赵少卿动刑了。这城门口人来人往,光天化日,赵少卿何必非要受这份折辱呢?” 马车里的赵兰溪一只手紧紧地扒着马车内壁的窗框,心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赵瑾对她说过,不论发生什么,只要他不叫她,她就不能露面。 可是如今都火烧眉毛了,赵兰溪实在是不忍心看赵瑾被何信欺负,遂把心一横,决定下车见一见何信。她这个时候忽然从马车里现身,何信必然会起疑,这样何信就会把关注点转移到她的身上。 赵兰溪咬了咬牙,抬手扣住马车的门闩,就在她将要打开车门之时,何信忽然高声道: “来人!剥去赵瑾的外袍,把鞭子给我拿上来!” “慢着!” 赵瑾叫住了何信。马车里的赵兰溪一怔,迟疑了一瞬——赵瑾还有后招吗? 何信见状,只咧了咧嘴,笑着说: “怎么?赵少卿后悔了?您要是现在说您怕了,倒还来得及。” 谁知,赵瑾却笑着说: “何指挥,我怕不怕,不是您该操心的事,您还是先操心一下您自己吧。也不知道,您现在怕不怕?” 赵瑾的语气那叫一个阴阳怪气,何信蹙了蹙眉,疑惑道: “你什么意思?” “你只有两刻钟的时间了。” “什么两刻钟?” “两刻钟后,我若是还没抵达赵府。何指挥,您为官这些年,手上的那些人命,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恐怕要惹来满城风雨了。” “你……” 胡氏是何信杀死的,原徐州州衙捕头段武也是何信派人杀死的。何信还有没有其它见不得光的事,赵瑾也不清楚,但他却故意没有点出具体是哪件事,只是说得模模糊糊,让何信自己去揣摩。 何信不知道赵瑾指的是什么事,是胡氏,还是段武,还是早年的一些腌臜…… “赵瑾,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 “说清楚?那咱们就在这耗着吧!等过了两刻钟,可就不止你清楚了,满城的人就都清楚了。皇上南巡的仪仗队最迟明日一早便能进城,不知何指挥想让皇上听到你哪件丰功伟绩呢?” 何信深吸一口气,险些咬碎后槽牙。 这个时候,比的就是双方的心理承受能力。 赵瑾自然怕那些刑具,他的身份和尊严也不允许他在城门口被人这么欺辱。而何信自然也怕自己手上的事情被皇上知道,那不仅会让自己性命不保,也会牵扯出宣王,甚至可能会让事情一度失控,害宣王白白筹划那么久…… 双方拉扯到了极限,仿佛有一根皮筋横在何信与赵瑾之间,绷得紧紧的,谁也不能再动一下。 马车里的赵兰溪仔细听着外头的对话,慢慢把手从门闩上收了回来。看来,暂时还不需要她出手,赵瑾还能再拖延一阵子。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远处忽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赵瑾和何信循声看去,却见厢军总指挥使陆振带着一队人马赶来。 何信的眸中显然露出不满,但陆振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见到陆振下马,何信连忙收敛了情绪,上前恭敬行礼道: “陆指挥!” “何指挥啊,我听手下来报,说这里起了争执,这是怎么了?” 说完,陆振看向一旁的赵瑾,赵瑾连忙拿出楚王的手谕,向陆振说明来意。陆振是收到黛姬的消息才来接赵瑾的,他知道这是沈骥的意思,赵瑾必须进城。 “原来是赵少卿啊。何指挥,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回大人,属下接到探子来报,说京中可能有异动,为了防止有人在徐州刺杀皇上,属下这才严查从京城来徐的人。” 陆振看向何信,故意追问道: “哪个探子?叫什么名字?你为何不来禀报本官就私自行动?” 何信自知理亏,他不能说出宣王,便只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其中一个问题: “属下确实私自行动了,但属下也是一时心急,生怕城中混进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更何况,属下调用的都是自己步军营的人。” 陆振自然知道何信在想什么,故意沉着脸追问道: “我问你那探子是谁,到底叫什么名字?为何不来报我?” 何信抿着嘴,气得肺都要炸了。 实在不能供出宣王,何信只得咬了咬牙,跪在了地上,把事情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属下该死!属下只是听到城中不知从哪传来的风言风语,一心想抓住细作邀功,便擅自做主……” “你好大的本事!你都能做得了我的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总指挥使!” 何信一向与陆振不对付,他最恨陆振骂他,尤其是在城门口,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但此时,他也只能先顺服。只有先保住自己,才能等到皇上和宣王进城后,让宣王再做打算。 “陆指挥,属下知错了,属下甘愿领罚!” 陆振眯了眯眼睛,厉声道: “按照军规,自己去州营里领三十军棍!” “是,属下遵命!” 何信不甘地站起身来,低着头,咬着牙,被陆振带来的人前后左右地围着,离开了城门,往州营而去。 陆指挥用眼神示意赵瑾赶快上马车,而后对城门守卫说: “赵少卿自京中持楚王手谕而来,还不速速放行!” 随着两队人马让开,马车车门关闭,两辆马车分别载着赵瑾和赵兰溪,缓缓驶入徐州城。 马车里,赵瑾把手从披风下拿出,解下披风的系带,一低头,这才惊觉,掌心里已布满细密的汗珠。 赵瑾顿了顿,遂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的白色手帕,默默将掌心擦干净。他知道,今日过后,宣王一派与楚王一派便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暗战终于被熬成了明战,这一天就这样到来了。 第195章 箭在弦上 沈骥比赵兰溪和赵瑾早出发半日,但是却比他们进城要晚。陆振早就担心何信会从中作梗,唯恐沈骥被人发现,于是便让沈骥在城外候着,让赵瑾和赵兰溪先进城。 赵瑾持有楚王手谕,目标更大些,他先进城必能引出何信,这样陆振就能趁机抓住何信擅自行动的把柄,对他进行军法处置,如此再让沈骥进城,就不会受到何信的排查了。 且说赵瑾带着赵兰溪回到赵府后,担心了几日的黛姬总算是放下心来。她与赵瑾分开很久了,心中也挂念万分,听说赵瑾已进府,连忙领着景明出了院子去迎。 “爹爹!” 远远地瞧见赵瑾的身影,赵景明已先黛姬一步冲了过去。 在离赵瑾身前还有两步之遥时,赵景明很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恭敬地冲赵瑾行礼道: “孩儿给父亲大人请安。” 赵瑾笑着上前拉过赵景明的小手,抬袖揉了揉他的小脑壳,有些惊喜地说: “明哥儿好像长高些了!” “母亲和夫子也这样说呢!” 说完,赵景明转过身来,拉着赵瑾朝黛姬走去。 “爹爹,母亲可想你了,每顿饭都要念叨你!” “是吗……” 其实赵瑾也有点想念黛姬。黛姬刚走的时候,他是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可是这段时日,没有人天天在他身边叽叽歪歪了,他仿佛还觉得挺不自在的。 赵瑾走到黛姬身前,黛姬连忙上前拉住赵瑾的手臂,担忧地问道: “你没事吧?何信没把你怎么样吧?有没有受伤啊?” 赵瑾摇了摇头,省略去了城门口的那一番风波,只平静地说: “我没事。何信是有点难搞,但好在有陆指挥在。” 赵兰溪微微抬眼看了看赵瑾,心头暗道:那叫有点难搞吗?那明明是很难搞,你差点没折在他手上…… 黛姬闻言,并没有多想,很快便放下心来。她抬头朝赵瑾身后看去,见赵兰溪一直静静地立在那,便上前主动招呼着说: “妹妹也来了!这一路辛苦了,快到屋里来歇息一下吧!等下我让人给你收拾床铺。” “多谢夫人。” 黛姬闻言,却叹了口气,说: “哎呀,快别谢我了,咱们这府里如今也不安生!你们不知道,前些时日我与景明险些遭了那何信的毒手,竟是因为府里出现了叛徒,实在是气死我了!” 赵瑾眸中流露出一抹诧异,但看到景明和黛姬皆无碍,便明白黛姬一定是化险为夷了。 赵瑾的脚步顿了顿,问道: “究竟发生了何事?” 黛姬也停下脚步,把小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赵瑾,并问道: “这个小双,你准备怎么处置?” 赵瑾沉默了片刻,脸上渐渐流露出罕有的怒色,上一个让他这么厌恶的、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是佟佳萱。 哪有勾结外人害自己人的?这样的人一旦做了第一次,就根本收不住手,今天别人给她一个手镯,她就把夫人和世子给卖了,日后若有人给她金山银山,她不得把整个赵家都给卖了? 赵瑾顿了顿,重新迈开脚步,只沉着脸吩咐道: “不要留活口!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做干净点,趁着月黑风高丢出去埋了!” 黛姬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满意。 她原本还担心赵瑾可能会心软,更担心赵瑾不愿意相信自己,会有所疑虑,毕竟小双是他赵家买来的人。可黛姬没想到,赵瑾这么干脆利落地就要了小双的命,对她这位夫人也很是信任。 黛姬心里格外受用,她觉得自己在徐州这段时日没有白白为赵家和景明操心。 这时,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的赵兰溪忽然开口问道: “夫人,请容我多问一句,夫人所说的那辆装着稻草人的马车,被何信的人带去了哪里,您可有追查?” 黛姬闻言,微微扬了扬下巴,自豪地说: “这种事我怎么会办不好?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何信自以为他的人把我和景明带走了,却没想到我的人一直悄悄跟在后面。那里是西城门附近的一处旧宅子,周围戒备森严,素日里人迹罕至。不过,那宅子血腥难闻,不知道有什么秘密。” 赵景明已跟着嬷嬷回了自己的房间,赵瑾三人相继步入主院的上房中,赵瑾看向赵兰溪,问道: “兰溪,你是不是想查一查那处宅子?” “不错,这有可能也是何信的一个把柄,甚至可能与宣王有关,我们多掌握一些线索,就能多一分胜算!那处宅子一定不简单,这几日我便去仔细查一查。” 黛姬闻言,一边捋着自己的发梢,一边点了点头,说: “妹妹所言有理,其实自从来了徐州,我一直在密切监视着唐巽与何信。何信频繁出入城防处,我怀疑,他可能在秘密筹划着什么,而这个计划一定和皇上南巡有关,并且和城防也有关。目前来看,唐巽并不知情,只以为何信在密切关注行宫的修建。” 赵兰溪微微垂下眼眸,沉声道: “皇上明日一早就要进城了,我们得尽快行动,不然就被动了。还有景明,是不是今晚就把他转移去云龙山?” “不!” 赵瑾否定道: “我今日刚进城,何信的人一定还在暗中密切监视着我的行踪。倘若我进城第一晚就急着把孩子送走,这就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要我说,咱们不如等明日,明日刚好是云龙书院清明休假的最后一日,咱们送景明回云龙山,也是理之自然。” “可明日皇上就进城了啊!” 黛姬有些担忧,赵瑾却笑着说: “正是因为明日皇上要进城,徐州城上下的心思全在迎驾上,他们过分关注着皇上,便会放松对我们的关注。如此,我们才能趁着这个间隙把景明送去云龙山。” …… 夜里下了场小雨,第二日一早,赵府的青石板砖上湿漉漉的,空气里还留着昨夜的潮湿。 春雨初霁,拨云见日,随着城门大开,皇上南巡的队伍浩浩荡荡进了城。此时,几乎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在了东大门,为皇帝保驾护航。连街头的百姓也你推我搡地纷纷向东涌去,争抢着想一睹皇家风采。 此时,赵府的马车悄无声息地在城中街巷里穿梭着,直到停在云龙山脚下,赵景明由赵瑾和黛姬领着往山上云龙书院走去。另一边,赵兰溪已扮成送菜的妇人,推着小车来到了陆振的府宅,沈骥进城后就寄居在陆府。 得知赵兰溪前来找他,沈骥十分喜悦,连忙问起赵兰溪这一路是否顺利,可有什么不妥。其实这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大事,她和赵瑾都格外小心谨慎,他们反而更加担心沈骥。沈骥闻言,却笑道: “我能有什么事呢?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到了徐州吗?你们就放心吧!” 沈骥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眼睛里闪着光。赵兰溪能觉察出沈骥看她的眼神不同寻常,那样的眼神,她在严默的眼睛里看到过,也在孙皓的眼睛里见到过…… 似是在有意回避着沈骥的眼神,赵兰溪开门见山,直言道: “沈将军,我来陆府是想请陆指挥帮忙查一查西城门外的一处废弃的宅子,它是何时建成的,又是谁家的产业,从前是何用途?” “兰姑姐姐在怀疑什么?” “那里如今是何信的人在把守,若是知道了这处宅子从前的用途,没准儿能顺藤摸瓜挖出些什么。这个何信此前一直在城防处忙里忙外的,我们不确定他究竟想干什么。” “你是怀疑……那处宅子可能和城防处有关?” 赵兰溪点了点头,沈骥似乎明白了赵兰溪想查什么了,遂应道: “你放心,我会尽快和陆指挥摸清楚这处宅子的底细的。” …… 皇上和宣王进城后,宣王第一件事就是兴致勃勃地去找何信,没想到听到的全是坏消息——没抓住黛姬,没拦住赵瑾,自己还挨了三十军棍。 “你怎么搞的?” 宣王苦着脸,嫌弃地瞪着趴在软榻上养伤的何信,何信心中也憋屈,只道: “属下无能,还请殿下务必自己小心赵瑾等人。这几日属下没法在城门口守着,也不知除了赵瑾还有没有其他人混进来。他们手里可能有属下的把柄,属下暂时还不清楚他们掌握的那些事会不会把您牵扯出来……” “你给我闭嘴吧!” 宣王气得直瞪眼,竟然没一句是让他高兴的,句句都比上一句雪上加霜。 “不过殿下放心,属下还留了后招,一旦发生什么不可控的事,殿下和皇上也不会困死在这城中。城内城外,属下都替您安排好了。” 然而,就在宣王离开何府后没多久,京中慕容世家特制的密信姗姗来迟,终于送到了何府。 打开纸笺,上面是慕容怀仁的亲笔,何信趴在软榻上,架着两条胳膊,一字一句地认真读着恩师的来信。末了,竟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他在这忙里忙外筹划布局了这么久,恩师却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暂时不要再帮宣王了,还说什么姑且观望几日? 箭都在弦上了,一触即发!你说不发就不发了? 第196章 凶宅秘闻 何信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虽然还不大利索,但好歹是能下床了。躺在床上的这些日子,他拿着慕容怀仁的信左思右想,慕容怀仁没有在信里明说不要再帮宣王的原因,也没有把话说死,只说让他观望观望。 何信的心中十分没有底儿,他也怀疑是不是宣王做了什么对不起慕容家的事。可是,慕容怀仁不在徐州,不知道这边的境况,何信有些担心,万一徐州发生了什么,他恐怕只能见机行事,毕竟慕容怀仁远在长安,帮不了他,他若想保住自己,只有去帮宣王。 这日,赵府靠近荒僻巷子的角门外响起了三声叩门声,不多时,一个守门的小厮从里面问道: “可是庄子上来送鱼的?” “是呢,咱们自己池塘里的小黄鱼,鲜活的,还蹦跶着呢!” 吱呀一声,角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小厮警惕地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连忙道: “沈将军,快进来!” 沈骥背着鱼篓低着头迈进了赵府,很快便见到了赵兰溪和赵瑾。 摘下头上的斗笠,沈骥将鱼篓放到地上,已有厨娘前来将其取走。赵瑾上前招呼着说: “沈小兄弟,坐下喝杯茶,慢慢说。” 沈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坐到赵瑾身旁,笑着说: “不喝了,你们先听我说,我查到那个西城门外废弃宅子的来处了!” “怎么讲?” 赵兰溪连忙问道。 沈骥略微顿了顿,便开口说: “那处宅子原是徐州一个姓郑的富商买在城郊的别院,据说里面养了一个外室,那外室给富商生了两男一女。富商的正室夫人多年无所出,却霸道得很,不准富商纳妾。所以那外室娘四个一直被养在外面,进不了府。后来有一日,不知怎的,那富商与夫人大吵了一架,那夫人发了疯病,竟花钱雇人到别院里把外室和三个孩子全杀了,还有别院的所有小厮婢女也全被杀了,竟是血流成河……” 难怪那宅子外有那么重的血腥味。赵瑾忍不住问道: “血腥味犹在,想来这事儿过去的时间也不长?可是为什么宅子看上去那么废旧?” 沈骥叹了口气,接着说: “那位夫人冷静下来以后,知道自己一时冲动酿成了大祸,竟又放了一把火烧了那别院,想伪装成走水,掩盖自己的罪行!得亏那富商发现得早,及时灭了火,所以那宅子才显得破败不堪的。富商一怒之下把夫人休弃,将其告上了官府,后来那富商就封锁了这个宅子,带着家产去了别的城池。” 赵兰溪闻言,眨了眨眼睛,不解地说: “这宅子成了凶宅,想来也卖不出去了,那怎么会被何信占有呢?” “这才是重点!” 沈骥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说: “正是因为城中总有传闻,说那宅子闹鬼,素日里没有人敢接近。一个月前,城内突然传出一个说法,好像是有人从那路过,被冤魂索了命,闹得人心惶惶。州衙为了平息城中传言,便派了一队厢军去驻守,正是何信的人!” 一个月前,那正是黛姬初到徐州发现何信频繁出入城防处的时候。难道那谣言就是何信放出来的,为的就是能趁机利用那座凶宅掩人耳目,筹划些什么事? 赵兰溪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道: “我猜,何信频繁出入城防处是不是在改造里面的密道?” 不管是京中城防局还是各地城防处,里面都会设有密道,为的是发生危险时方便逃生或转移兵力。赵瑾很快就明白了赵兰溪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说,何信已经猜到了我们想要在徐州做局,把皇上和宣王困死在这,所以他才私改密道,把出口引到人迹罕至的凶宅,必要时方便皇上和宣王逃生?” 赵兰溪点了点头,说: “我正是此意,倘若我没有猜错,那凶宅里可能就有密道的出口,可惜我们现在还进不去,不能一探究竟。” 沈骥闻言,却有些着急地说: “这些都还好说,大不了请陆指挥也派人在凶宅附近埋伏着,来个包饺子,让他们插翅难逃。我现在担心的是,此前孙先生拿到的那份何信杀死胡氏的供词,该怎么呈给皇上?何信既然起了疑,我们就会变得被动。” 此前,孙皓假意投诚宣王,答应帮何信伪造案发现场,伪造口供,抹去他杀死胡氏的真相,并利用伪造现场一事让何信交待清楚了杀死胡氏的来龙去脉,这其中就包含了宣王派何信接近胡氏,打听敬王府中的事,以便他日后夺嫡。 这对宣王来说,极为不利。有了敬王的前车之鉴,皇上现在最恨的就是有人夺嫡。 这份“供词”虽然是从何信口中套出来的,但却句句属实,赵兰溪已利用何信此前在孙皓伪造的假口供上按下的手印制作了指膜,在真口供上也按好了手印,赵瑾也模仿着何信的字迹在真口供上签了何信的名字。这份口供,需要被皇上看到。 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这份口供恰到好处地出现。 这时,赵兰溪不紧不慢地端起小案上的茶盏,饮下半盏清茶,沉声道: “州衙不是还有个徐州知州唐巽吗?唐巽作为父母官,这几日都在皇上跟前汇报政绩。你们说,我们能不能把这份口供放在唐巽呈上去的折子里?” 赵瑾和沈骥对视了一眼,沈骥连忙道: “此计可行!陆指挥作为厢军总指挥使,需要与唐巽一同去述职,他们近来倒是一直在一处,陆指挥应当有这样的机会!” 赵瑾倒也不反对,但却幽幽道: “别着急,再缓上两日。” 沈骥一心想赶快帮助楚王上位,为沈家平反,遂蹙了蹙眉,不解道: “为何要等呢?” “沈小将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若想让楚王顺利登基,京中必须要万事俱备。但如今,孙皓还有一件事没有做完,于楚王而言还不是最佳时机。” “还有什么事?” 赵瑾从袖中摸出孙皓的密信,递给沈骥,言简意赅道: “慕容怀仁不解决,楚王就不能顺利夺权。他如今只是有所动摇,而孙皓下一步就要让他彻底倒戈了。” 宣王残暴,为了扳倒敬王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要害,让他还未出生就胎死腹中。要不是为了继续利用慕容怀仁,他甚至都不一定会让慕容氏活到现在。 这是宣王和慕容家之间最大的隔阂,孙皓已准备给慕容怀仁再上一份大礼。 第197章 清泉山庄 沈骥走后,赵瑾仍坐在椅子上,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后,便缓缓冲赵兰溪开口道: “沈骥好像对你的感情不一般,你觉察到了吗?” 赵兰溪捧着茶盏的手一紧,只微微垂下长睫,看着杯中的碧色清波,平静地说: “我发现了。”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有好感的?” “我也不知道,这个……你得问他。” 其实赵兰溪大概能感受到,上次在洛阳沈骥把她掳走时,言行间便已经流露出对她的亲近,只是沈骥刻在骨子里的教养不允许他有什么过分之举。 赵瑾将身子朝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落在赵兰溪平静如水的脸上。 “兰溪。” 赵瑾定了定神,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跟孙皓的事,你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 赵兰溪怔了怔,抬起头来反问道: “你离京前,师兄又找你了?” 赵瑾沉默着,没有否认。可赵兰溪却搁下手中茶盏,又问道: “师兄为何总是让你来旁敲侧击?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自己来问我?” 赵瑾见赵兰溪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了,便缓缓坐直了身子,正色道: “兰溪,我也曾跟孙皓说过,如果他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不妨自己去问你,可他总是担心这样太突兀了,会让你为难,让你今后不敢面对他了。” 赵兰溪闻言,却反而无奈地笑了笑,说: “他还有怕的时候呢?他不是一向活得最通透、最明白吗?” “人嘛,总是有弱点的。孙皓固然是个运筹帷幄、洞察世事的军师,可是你也说过,我们谁都不可能成为谁的神明,永远庇护着谁。身为凡人,谁还没有踌躇不前的时候?” 赵瑾顿了顿,也笑了起来,只接着说: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对哪个女人这么上心过。这次出京,他只是叮嘱我保护好你,但是没有担心会遇到情敌。我在想,万一沈骥把你拐走了,那我……” 赵瑾没有继续再说下去,而是偏过头去打量着赵兰溪。 临近午时,窗外一抹光刚好透过纱窗洒落在赵兰溪身上,借着那道光,赵瑾毫无保留地把目光再次落在赵兰溪的脸上。阳光下,她清晰的轮廓、蓬松的发丝、甚至连脸上细软的绒毛都泛着微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在空旷的房间里升腾而起。 赵瑾忽然觉得,赵兰溪的气质还是过于圣洁了,她就是一个道姑,怎么看都是一个道姑,不像是能相夫教子的寻常妇人。官宦人家诰命夫人的生活,只怕她根本就适应不了。那么…… “我自然是更喜欢师兄的。” 赵兰溪突然而来的话语打断了赵瑾沉思的思绪。 她刚才说的啥? 赵瑾怔了怔,似是在努力回忆着赵兰溪那句转瞬即逝的话,可赵兰溪却只接着往下说: “师兄固然很好,为人处世思虑周到,我和他一起外出,比跟着严大人外出要舒心很多。可是,楚王殿下日后若真能大业功成,师兄便是功不可没的功臣,做丞相都不为过。可我……并不想做丞相夫人,日日与京中贵妇们打交道。今儿个你家喜酒,明儿个他家喜面,谁家的老爷升迁了,赶紧去道贺;谁家的儿子金榜题名了,赶紧去讨经问道……” 单是想想就头疼死了。 “赵瑾,你要明白,我不是在镇国公府长大的,也从来没有在这种环境里生存过,我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也不想去学。我从小到大就是跟在姑子身边、跟在师父身边悟道修行的。哪怕我在严默身边待了十年,也只是一个旁观者,并没有像严夫人那样真正地参与其中。日后若是这一切能够顺利结束,我还是想回南屏山。” 赵瑾似是第一次听赵兰溪在他面前这么彻底地剖白自己对孙皓的情感和对日后生活的计划。在她心里,她和孙皓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走向仕途,而她不愿追随,也不想为他去改变自己。 那就……及时止损吗? 赵瑾忽然觉得好不甘心。 孙皓是他最好的朋友,赵兰溪是最懂他的亲人,他私心是希望赵兰溪能够选择孙皓的,可又有些担心赵兰溪受不了官宦人家妇人的琐碎生活。 也许赵兰溪是真的喜欢着孙皓的,但是还没达到非他不可的程度,还没达到为了他去改变自己的程度。亦或她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清醒明白的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事,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赵瑾,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我会尊重你的心意,可是如果有朝一日孙皓真的娶了别的女人,你会伤心、会遗憾吗?” 赵兰溪没有立刻去回答,她微微低下头,沉默了一瞬,很快便又抬起头来说: “人不能太贪心了,既要又要,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从来都是有舍才有得,我不想放弃自己逍遥自在的生活,便必须放得下师兄。他日后若真能平步青云,娶一房令自己满意的妻子,我在南屏山上也会祝福他的。”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来处,各有各的归途。有些人,真就只能是过江之行中同一条船上的旅客,为了到达一个共同的彼岸而短暂地并肩前行。末了,又各自散落在人间,各自过活。 想到这,赵瑾忽然悲从中来。 他年少时也是个把情感看得很淡的人,他不屑于为谁动情,也不屑于同谁道别。可离别总是说来就来,你还没有准备好,就不得不去面对,或者当你恍然发觉对方已经走远时,才终于明白离别已过,你连面对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谈好好道个别呢? 似是觉察到了赵瑾目光下隐隐掩着的失落,赵兰溪提起裙子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半蹲下身来,仰起头望着赵瑾,轻轻握住他的手臂。 “别难过了。就算他做不了你妹夫,你们也依然会是好兄弟的。” 赵瑾回过神来,垂眸望向赵兰溪近在咫尺的眼眸,喃喃道: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若是有不开心的时候,比如说和母亲吵架了,和黛姬吵架了,和赵璇吵架了,我还能去找你吗?” “能啊!” 她回答得不假思索。 赵瑾却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很可笑?我们方才所谈的一切,都是基于这一切顺利结束之后。可是这一切,明明才刚刚开始。” 夺嫡大战在即,谁生谁死都还不好说呢。 “嗯。” 赵兰溪轻声应着,心中不禁开始担心起来。孙皓一个人在长安,不知道怎么样了呢。 …… 上巳节是中原的传统节日,人们在这日沐浴祭祀,结伴去郊外游春。 赵瑾不在镇国公府,孙皓便以帮下属照看亲眷为由,主动给赵璇下了请帖,请他带着府中孩子们一起去城外的清泉山庄郊游。 清泉山庄是乐宁长公主的私产,原是一处依山而建的私家别院,风景秀丽,美不胜收,是公主当年下嫁时先皇特意为她修建的陪嫁。 可惜乐宁长公主的驸马婚后三年就病逝了,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公主深爱着驸马,不愿再嫁,就带着儿子一个人住在公主府。后来先帝驾崩,长公主失去了父皇的庇护,她与新皇帝虽是姐弟,但却不同母,两个人的母妃生前斗得死去活来,因此乐宁长公主备受冷待。 为了拥有更多财产抚育儿子长大,乐宁长公主便将清泉山庄改造成了一个大民宿,供达官贵人们游玩住宿。 公主赚钱赚到诸位大臣身上,脸上最挂不住的就是皇上了。可他也不好拦着公主,那是人家自己的嫁妆,人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如今已经过去二十余年了,清泉山庄早已成为远近闻名的郊游胜地,那些有钱的商贾之家来京办事,也会在此落脚。渐渐的,清泉山庄成了长安民宿的招牌。 这清泉山庄坐落在长安城郊的一座深山里,到了山脚下,马车上不去,需要拾阶而上,徒步前行。 半山腰上有一平台,此处便是清泉山庄的入口,大门上金色的四个大字在一片青绿中竟也显出几分生机。 门口已有小厮前来迎接,引着孙皓一行入了山庄。因着赵文馨近来又闹了小脾气,不肯出门,赵璇想着大哥不在府中时,堂兄赵璃时常来帮他打理府中诸事,于是赵璇便邀请赵文静陪赵文煜一同出游。赵璃听闻能结交楚王身边的军师孙皓,也十分乐意,连忙让女儿赵文静跟着同去。 果然,孙皓也带上了他家孙峻。 赵璇心头暗道:大哥真是料事如神,他走之前就交代过了,如果孙皓有约或是来访,不能让赵文煜独自见他,务必要有小姐妹在身边陪着。 原来,赵瑾防的是赵文煜和孙峻私下会面呀。 进入山庄后便要拾阶而下,方才如何走上来的,如今便要如何走下去,因为这山庄是一个山谷,周围皆是高耸入云的山峰。 随着谷底越来越近,众人已经能听到瀑布落入深潭的声音以及若隐若现的潺潺流水声。 在走下最后一级石阶时,映入眼中的便是一片山清水秀好风光——迎面一条素练飞流直下,几个小丫鬟坐在石潭边浣洗着民宿里的床单,两侧种着各类鲜花,花开正盛,暖风吹过,香气袭人。几只灰喜鹊在笔直高大的水杉林中穿梭,抬头便是晴空万里,天空蓝得仿佛可以滴出水,连白云都显得格外松软富有弹性,仿佛风一吹那云彩就会像棉花团一样翻滚到你身边。 很快,一行人走上一条石子小路,青翠欲滴的竹林映入眼帘,竹林掩映间可见一月洞门,门上有劲松韧竹四字,穿过月洞门,周遭景致便已渐渐变为民房。不多时,前方出现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院门半掩,门上方有一长匾,写着荷风院。这里就是他们今晚入宿的地方。 赵璇和孙皓等人将行李安置好,已近正午,便在一处用了午膳。 “清泉山庄的菜品以清淡为主,可能一些重口的食客会吃不惯。但难得的是食材皆是山庄里自己种植的,现摘现做,别提有多鲜美了!” 听到赵璇这样讲,孙皓将一柄新买的折扇展于胸前,轻轻摇着说: “看来赵璇兄弟时常来此?” “不错,有些外地来的商贾朋友们进京拿货,便会在此歇脚,我也时常会来这陪陪他们,领着他们逛一逛,以尽地主之谊。” 说完,赵璇看向孙皓,好奇地问道: “孙先生难得休沐,不知是真的想来这里欣赏一番春景,还是……另有原因呢?” 孙皓啪的一声收起了折扇,神秘地笑道: “这两日,慕容怀仁必定难熬,我还是趁机躲远点吧,免得他频繁来骚扰我!” 午膳直接被送入了荷风院里,有醋芹,茶虾,油焖小青菜,从溪水中现捞上来的草鱼做的西湖醋鱼,庄子里自己磨的豆腐做的什锦豆腐花,还有手工做的藏心鱼丸,山里现采的山菇煨成的菌菇煲,以及冒着热气的瓦罐玉米排骨汤。 …… 就在一行人在清泉山庄里吃喝玩乐时,京中忽然来了一个姓李的中年男子,长得不高,人还挺胖,头发的颜色有些偏棕,活像个毛芋头。 这位毛芋头带了好几个人进城,自称是洛阳李家的大管家,说是老爷一家马上就要进京为官了,差他们先行一步来京看一看田地和铺面,日后也好置办一些。 毛芋头一行人在京里大张旗鼓地打听这打听那,逢人便说自己家大小姐马上要做宣王妃了,那可是日后的太子妃! 很快,这话就传到了慕容府里。慕容怀仁怕女儿伤心过度,便让府里上下都瞒着女儿,不准在府里议论。 难道孙皓此前所说的都是真的吗?洛阳有个李家即将成为新贵,他们家女儿也会成为宣王妃? 慕容怀仁越想越难受,心里十分不舒坦,便决定会一会这位李管家,看看他们到底是洛阳的哪户人家。 谁知,那李管家一听对方是慕容怀仁,竟冷漠道: “原来是慕容将军。我们家老爷说了,他进京之后不想和前任宣王妃的娘家有什么交集,慕容将军您还是不要打听了,小人不会多说什么的。” 那么横? 按理说地方官员初至京城,都会先和各位京官打好关系,哪有人还没到就先放出话来不和慕容家结交的。 想到这,慕容怀仁忽然心头一颤——不好,难不成是宣王放出了什么话,暗示日后不会留下慕容家。毕竟他们一家知道宣王太多事了…… 慕容怀仁大惊。这可就坏事了,卸磨杀驴也不能那么快吧? 他不甘心,他还是想问问清楚。现在恐怕最能知道宣王那边消息的人就是楚王和孙皓,他们绝对不会放弃捕获宣王的任何一点消息。 于是,慕容怀仁又匆匆赶到孙皓府上,然而孙皓早已跑去清泉山庄逍遥快活去了,府上管事凌远只冲慕容怀仁说,孙大人去郊游了,听说要在外头住几晚,不知道这会儿游玩到哪里了。 慕容怀仁急得直跳脚。 …… 这日晚间,孙皓正坐在荷风院里的竹编摇椅上,吹着春风,仰头欣赏着山庄里的星子与明月。一旁的高脚小案上摆放着一盅不放糖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粥,清甜的香气随着热气一点点氤氲开来。 不远处的四角石桌旁,赵璇正带着赵文煜、赵文静、孙峻品茶吃点心。茶是明前茶,点心是山庄里特制的香甜软糯的糕点,赵璇滔滔不绝地跟三个孩子讲着自己经商这些年在外头的所见所闻。什么北疆的雪山,南疆的海浪,不管是他亲眼见到的,还是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都讲得绘声绘色,三个孩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茶都放凉了还浑然不知。 孙皓远远地听着赵璇的故事,心中不免有些惦记起赵兰溪,也不知道她和赵瑾这会儿在做些什么,赵瑾有没有在赵兰溪跟前帮他说说好话…… 不多时,院中便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一身夜行衣的毛芋头立在孙皓身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先生,成了。” 看来,慕容怀仁已抵达楚王府了。 孙皓轻轻一笑,心头暗道:他的事已经做完了,接下来就看楚王自己的本事了。 第198章 制造惊喜 楚王府待客的落云亭里,身穿淡紫色绣金边华服的楚王盘腿坐在红木小案的一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拎起面前的紫砂壶,为对面须发半白的小老头斟了一杯茶水,又为自己也斟了一杯。 “来了?” “来了。” 慕容怀仁抄着手低着头,应了一声。楚王轻声笑了笑,问道: “听说老将军到处找孙皓找不到,本王就猜到你会来找我。” “我就想问问……” 慕容怀仁猛地抬起头来,嗓门也拔高了几分。 似是觉得自己扰了楚王的清净,再加上家丑不好外传,他连忙又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说: “我就想问问,宣王殿下真的要另娶他人了吗?” “宣王正值青壮年,日后是要入主东宫的,慕容王妃已逝,难不成老将军还想要日后的储君为您女儿守义?” “不不不,末将不敢!” 慕容怀仁连连摆手,可又觉得有些不对——楚王真的甘心把东宫之主让给宣王? “殿下。” 慕容怀仁挤出一抹虚情假意的笑容,小声问道: “殿下又怎知这东宫之主不会是您呢?” “我从来都没想过要做太子。” 楚王冷哼一声,面色平静地说: “那太麻烦了,我一般都是直接做皇上。” 慕容怀仁一怔,惊得大气不敢喘一下。 您可真敢说啊! 似是看出了慕容怀仁的惊讶,楚王淡淡地笑了笑,接着说: “宣王嘛,他连自己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放过你慕容家?事到如今,老将军您还想不明白吗?” “这么说,这一切竟都是真的?” 其实,孙皓之所以会制造宣王另娶他人的假象,正是因为宣王确实透露过这样的想法。只不过那个时候敬王还没倒台,宣王还很依赖楚王,两个人关系很好,宣王便透露了自己想娶门户更高的女子。 可惜宣王那时并不知道,他逼迫慕容王妃假死一事,楚王早已了然于心。 楚王端起杯盏,抬眼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慕容怀仁,沉声道: “老将军,你要知道,为了帮宣王扳倒敬王,我为他做了很多事,可是敬王还没死的时候,宣王就不想让我活了。他对我这个弟弟、对他未出世的孩子都能如此狠心,你慕容家也一样知道他很多事,又凭什么觉得自己不会被灭口呢?” 慕容怀仁的手颤了颤,抬起头来,看向楚王: “可是,倘若宣王死了,日后不管谁为新皇,又岂能容下我这个宣王的岳丈?” “这还不简单?倘若你能辅佐新皇上位,新皇又怎会杀你?” 说完,楚王低下头兀自品着茶水,不再去看慕容怀仁。 慕容怀仁的心口像被一块巨石击中,他惊了一下,有些错愕地半张着嘴看着自己对面这位年轻的王爷。 当年,贤妃被赐死,楚王被贬出京,去了封地徐州,许多年都没再有什么消息。人人都说楚王走的时候受了刺激,人已经有些痴傻,可如今人家一朝回京,竟是连太子都不愿当,而是直接奔着皇位来的。 慕容怀仁犹豫了片刻。确实,他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可以选了,但是他的女儿已经是一个“死人”,就算日后楚王可以帮她恢复身份,重见天日,可她曾经做过宣王的女人,谁还会娶她呢?她这辈子不就完了吗? “王爷……” 慕容怀仁搓了搓手,殷勤地望着楚王。 “老将军有话直说。” “这……” 慕容怀仁抿了抿干裂的双唇,又抬手摸了摸下巴上稀松杂乱的胡须,终于踌躇着开口道: “老臣想问问殿下,如果老臣肯助殿下上位,殿下可有办法保小女一生荣华富贵?” “不知将军的意思是……” “殿下,小女日后注定不能再嫁人了,老臣想给小女讨个皇家的诰封,不用太高,有俸禄就成。这样老臣百年之后,她哥哥嫂子也不至于欺负了她!” 楚王抬起眼眸,看向慕容怀仁。 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这天底下的父母各个操劳,哪个不是为了子孙后代呢?只是诰封也不是谁都能讨的,得有个由头才能名正言顺。 “老将军,皇家的诰封可不是谁都能要的。她若是无所建树,于我无功,我凭什么给她诰封呢?老将军既然有意效忠于我,何不请慕容王妃出手,也帮一帮我?” 慕容怀仁一时哑然,他不知道自己那整日柔柔弱弱、哭哭啼啼的女儿还能做些什么。他觉得他把这个孩子养废了,没了他,这个女儿连活着都难,她还能有什么建树呢?更何况这是夺嫡的大事,容不得闪失。 “还请殿下明示!” “其实很简单。” 楚王扬了扬衣袖,把手撑在膝头,笑道: “我只需要慕容王妃衣衫褴褛、疯疯癫癫地跑到你慕容府门前,然后你们父女二人演一出失而复得、抱头痛哭的戏码,让她控诉出宣王害死未出世的孩子、逼她假死的罪行。” 他要把这件事抬到明面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宣王的嘴脸。 这样,徐州那边一旦事发,长安这边就相当于又给宣王加了把火。 慕容怀仁咬了咬牙,终于应道: “老臣愿与殿下同谋!还望殿下也能信守承诺!” “好!老将军果然爽快!” …… 皇上抵达徐州已有三四日,唐巽述职的折子每日都会按时递上去。其实皇上已经看得有点烦了,谁家好知州述职这么久还讲不完,就不能捡重点说吗? 你要是不听吧,显得你这个皇帝不关心州政,你要是天天都这么听吧,什么时候才能清静清静。 唐巽倒也不傻,似乎看出了皇上的不耐烦,但是他就是想在皇上跟前多刷刷存在感。皇上那是什么人啊,他一个地方州衙的父母官是千年六辈子也见不着一回的,那还不得趁机好好在皇上跟前露露脸,万一皇上记住了自己,日后京城有什么好缺儿,没准自己就能有机会补上去。 这日,唐巽同陆振商量着,该给皇上制造一个惊喜,让他看一份不一样的奏折。 皇上最喜欢各地的风土人情和美食小吃,唐巽便让陆振借着徐州城地图绘制了一张风景美食图,图上标记了徐州城各处风景名胜及有名的小吃铺子和茶楼,甚至把出行路线都规划好了。哪里适合徒步,哪里适合乘马车,哪里适合坐轿子,写得一清二楚。 唐巽把这张图放进了奏折里,可他并不知道,陆振在他的茶里下了点东西。眼看着就要进行宫了,唐巽忽然腹痛难忍,一口气冲到茅坑一泻千里。他怕误了时辰,从茅坑里出来就匆匆抱起桌上的奏折往行宫而去,未再细看。 “皇上。” 行宫里,唐巽殷勤地笑着,双手托起自己的奏折,神秘兮兮地说: “皇上,臣知道,您连听了几日的州政,想必也乏了,臣今日的奏折里给皇上带来了一份惊喜,还请皇上过目。” “哦?爱卿给朕带来了惊喜?快呈上来!” 奏折被呈到了皇上手里,唐巽微微弓着腰在下面站着,一脸期待地看着皇上,幻想着自己等会儿挨夸的场景。 可是,皇上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变得冷峻起来。 怎么,他看到那些能吃喝玩乐的地方竟然不高兴吗? 可是,皇上的神情却又慢慢从冷峻变成了愤怒,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唐巽一眼,又偏过头去看向一旁的宣王。 宣王心头一颤,他似是意识到了这份奏折可能会对自己不利。奇怪了,他这几日一直都密切监视着赵府,没见赵瑾有什么动作啊,到底是谁在捣鬼呢? 见宣王一脸茫然,皇上气得将奏折直接摔到了他胸前,一言未发。 宣王吓得一激灵,连忙跪地捡起奏折,他的目光飞快地落在奏折里夹着的那张口供上,一时大惊失色。 “父皇,这……” “你给我闭嘴!你真是越来越有出息了!看着老实巴交的,竟还在徐州藏着这桩事呢!和你三哥一样,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宣王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不对,只得先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要等何信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见皇上站起身来,看向唐巽和陆振,问道: “这个何信,人在哪?” 陆振上前抱拳行礼,镇定地说: “陛下,何指挥今日在城防处。” “把人给我带过来!” “是!” 陆振转身离开,唐巽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振的背影。到底发生了什么?那难道不是自己精心制作的地图吗?不是地图还能是什么? 这时,皇上走到唐巽身旁,抬起来的手重重地落在了唐巽的肩膀上。唐巽一哆嗦,只觉膝盖一软,险些要跪在地上。 皇上却沉声道: “唐爱卿,你是这沿途州县中为数不多的能汇报实情的父母官啊!多少人都害怕让朕知道他们地盘上的腌臜事,佯装出一副盛世太平的假象,只有你,让朕看到了一些真相!” 啊?怎么回事啊? “皇上,臣其实……” 唐巽吓得直冒冷汗,一时也听不出皇上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皇上却只道: “这份惊喜可太让人意外了。唐巽,朕记住你了。” 行吧,他真的记住我了…… 第199章 何信诡辩 徐州城防处的大门外,陆振焦急地踱着步,一副十分担忧的样子。何信听到陆振带着厢军来请他去行宫,心中顿时一紧,他小心谨慎地穿戴好盔甲,带着自己的人一起走到城防处门外。 刚一踏出大门,陆振便连忙冲上前来,竟是眼角眉梢都挂着关切: “何指挥,你这是做什么呀?你有事怎么不与我商量?你干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呀?我之前虽惩罚了你,可那也是为你好,你怎么能自断前程呢?” 何信一头雾水,他并不知道陆振唱的是哪一出,只警惕道: “陆指挥,你在说什么,下官听不懂。” 陆振故意装作一脸震惊的模样,不解道: “何指挥,你不是托唐巽唐知州把你的口供递上去了吗?” “什么?” 何信两道粗眉狠狠地拧到了一起,把眉心生生挤出一个“川”字。 提起口供,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胡氏那件事。果然,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几乎是和宣王一样的震惊加疑惑,何信也想不通会是谁在背后捣的鬼。最有可能拿到他那份真口供的应当是此前“好意”帮他伪造现场的孙皓,孙皓现下不在徐州,他应该是借着楚王之力把赵瑾送来了,可是赵瑾这几日都安静如鸡,闭门不出,府上除了一些送菜、运泔水的下人进进出出,就没再有什么可疑的面孔。 而唐巽则更不可能,他这些年全靠贿赂别人买官,何信手上有他的把柄,他不敢在何信背后捅刀子。 到底是哪个坏种把所谓的口供递到皇上跟前的呢? 何信咬了咬牙,否认道: “陆指挥,下官没有留下过什么口供,下官不信,那口供上能有下官的签名?就算有,又怎么可能有手印呢?” “何指挥呀,陛下正传你过去呢!要不你到了行宫自己看看?” 何信将信将疑地看了陆振一眼,目光里已暗含了几分敌意,但面上仍是恭敬地拱手行礼道: “陆指挥亲自来传话,下官领旨便是。” 不多时,陆振带着何信进了行宫。入殿之前,按规矩需上缴兵器并卸甲,何信迟疑了一瞬,也只得任由御前侍卫们收走他的佩剑,看着他卸掉铠甲,这才允许他进殿。 “臣,徐州厢军步军指挥使何信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老皇帝背倚在软椅上,半眯着眼睛,陆振去请何信的这会儿子工夫,他已经瞌睡了一阵了,尽管殿内鼾声如雷,可站在一旁的唐巽和跪在地上的宣王都一动不敢动,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见到何信前来,老皇帝哼哼了两声,勉强坐直了老态龙钟快要散架的身子,清了清嗓子,阴阳怪气地说: “朕哪敢奢求万岁呀,有人巴不得朕现在就驾崩呢!” 说完,皇上斜睨着一旁的宣王,示意了一下地上的口供,又用下巴示意了一旁的何信。宣王见状即刻意会,连忙捧着口供匆匆走到何信身边,老老实实和他一起并肩跪好。 何信接过口供,那口供上关于他犯案的罪行倒没有让他十分惊讶,这和他预料的情况大差不差,可是令他没想到的是,那签名的字迹竟和他的笔迹一模一样,他自己也一时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最骇人的则是手印上的指纹——何信右手食指受过伤,上面有一道凸起的横向疤痕,因此手印印在纸上也会留下一截横断。 那指纹连这个细节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何信握着口供的手抖了抖,他借着这张纸的遮挡,瞄了瞄身旁的宣王,只动了动口型,问道: “殿下,这口供是哪来的?” “你还问我?” 宣王瞪大了眼睛,气愤不已,但也只是动了动口型,不敢出声: “我还想问你呢!这口供怎么会在唐巽的奏折里?” 他一时气极,嘴巴动得贼快,偏他又不敢出声,何信眨了眨眼,一知半解地只看懂了唐巽两个字,转头便瞪向了一旁站着的唐巽。 唐巽见状,藏在袖子里的手吓得连连摆动,愁眉苦脸地看着何信。 他也不知道这口供怎么就跑到自己的奏折里了,他也很冤啊! 就在这时,皇上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何信,你真的犯下了如此罪行吗?” “皇上,臣……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何信在来的路上还没有做好完全的应对之策。但他这个人却最擅长绝处逢生。就在这时,何信忽然急中生智道: “皇上,臣不敢说啊!” 老皇上闻言,似是更感兴趣了: “你但说无妨!倘若是有什么苦衷,朕也许会对你从轻发落。” 何信见状,竟连忙满脸冤屈地说: “皇上,是宣王逼迫臣的!” “你放肆!” 宣王一个激灵跪直了身子,拔高嗓门道: “你敢污蔑本王!” 老皇帝闻言,气得抬手便直指宣王,骂道: “你先给朕闭上你的臭嘴!竖子无知!” 宣王吓得连忙低下头去,不再吭声。何信见状,只定了定神,脑子竟是出奇的清醒: “陛下,臣真的是被宣王殿下胁迫的。宣王殿下知道,臣的恩师是京中的慕容将军,而慕容将军又是宣王殿下的岳父。殿下便凭借这层关系逼迫臣为他做事。他一心想与敬王争夺皇位,就让臣趁着表妹胡氏回徐探亲之时向她打听敬王的动向。表妹不从,宣王殿下便要臣杀了她。” “你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你自己想杀她!你要不杀她能惊动敬王的胡侧妃吗?能把孙皓招来徐州吗?” 宣王的脑瓜子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气得干瞪眼,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往外叨叨。何信闻言,心中却愈发镇定: “陛下,您务必要听臣说完!这次您南巡途经徐州,宣王殿下唯恐胡氏留在徐州的族人向您来陈情,怕你查出真相,便准备先发制人,把臣拉出来顶罪,这才写下了这份口供。他还特意把自己的罪行减轻,说是臣失手杀死了胡氏!然后又命人把臣捉住,抓住臣的手按下了手印!” “父皇!儿臣冤枉!” 宣王一边磕着头,一边哭喊着说: “儿臣真的冤枉!儿臣若要让何信顶罪,又怎么会把自己妄图夺嫡、争夺皇位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也写上去,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我傻呀?” 话音刚落,宣王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何信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这样说,就等于是直接承认了自己是想争夺皇位的、自己就是个不安分的皇子。 皇上现在最讨厌的就是这样的皇子。 老皇帝紧盯着宣王,脸上笑得阴沉: “你是挺傻的。” 何信根本就没想把自己摘出来,而是想把宣王一起拉下水。偏偏宣王以为何信是想让他全盘背锅,故而一再挣扎,一头扎进了何信布好的坑里。 两个人都不清白。 以皇帝现在的脑子,这件事也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审清的,便下令将这二人一同关进了州衙大狱,匆匆打发了众人。 陆振回府后,连忙将消息告诉了沈骥。这本是一件十分令人高兴的事,可沈骥听了以后,却不安地蹙了蹙眉,说: “陆指挥,我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这一切太顺利了,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不对,一定是哪里有什么问题…… 第200章 让棋 州衙的牢狱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何信已换了囚服,盘腿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的草垛上,四周时不时地传来老鼠的吱吱声。何信的心态十分稳定,即便是这种局势,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吃下牢里送来的稀粥、咸菜和杂面窝窝头。 宣王被关在何信的对面,两个人的牢房虽然只隔着一条窄窄的走道,可是宣王的牢房却更像是一个客栈的单间,有床有被褥,有灯,打扫得一干二净,还点着熏香。牢房中间有一张不大的木桌,上面摆了四个小菜,两个白面馒头,一碗八宝粥。 然而,宣王却一口都没吃。他扒着铁栏杆,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冲对面的何信骂道: “你个没良心的,你倒是能吃得下去!当初我三哥出事的时候,立马就拿靖安侯一家挡箭,我呢?我可没有拿你挡过箭!你倒好,你竟然敢拿我挡箭!我还头一回见下属理直气壮地指控主子的!” 那只能证明你见识少了。 何信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没有说出口,只镇定自若地喝下最后一口稀粥,搁下发霉了的木筷,沉声道: “您要是吃不下去,就把您那桌好菜好饭给我递过来,我吃。” “你……” 宣王气得直咬牙,只握紧拳头狠狠地砸着铁栏杆,骂道: “吃吃吃!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吃!你是猪变的吗?你自己不知道被谁摆了一道,还要拉我下水!把我也弄进来对你有什么好处吗?我留在外面没准儿还能救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何信看着无能狂怒的宣王,只平静地抬手指了指宣王身后桌子上的白面馒头,说: “给我丢个馒头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宣王一怔,转身看向身后的木桌,上前抓起一个馒头便从铁栏杆的缝里丢了出去。习武之人的手多少有点稳头,那馒头不偏不倚地穿过何信那边的栏杆,何信抬手便接了过来。 狠狠咬了一口馒头,何信淡定地说: “口供都被人送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了,再多说什么都是狡辩,与其挣扎惹来皇上的不满,不如顺势入局。这样,对面的人才能称心如意。” “你是说,你我只有锒铛入狱才能让楚王那边的人放松警惕?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何信又咬了一口馒头,接着说: “殿下,你以为我们俩为什么能在牢里说话聊天、无人看管?” 宣王闻言,得意地转了转眼珠,说: “因为我是皇子!谁敢约束我!” 那你怎么还被关牢里了?何信在心里不屑地腹诽着,只冷哼一声,说: “这里是州衙,是唐巽的地盘。我的手上有唐巽行贿买官的证据。” 何信顿了顿,接着说: “我们不知道那张口供是怎么跑到唐巽的奏折里的,而唐巽看上去也不知情,所以他应该是被别人给利用了。唐巽唯恐我一怒之下供出他行贿买官的事,所以必不敢在牢里得罪你我。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亲自来向我赔罪的。” 果不其然,何信的馒头刚吃完,唐巽就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走了进来。 “何指挥,何指挥呀!” 唐巽哭丧着脸,半蹲在牢房的铁栏杆外: “何指挥,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原是给皇上准备了一份出游的地图,可是临去行宫前却突然肚子疼啊!我就把那奏折放在桌子上,去了趟茅坑,等我从茅坑出来,我也没再看,抱着奏折就往行宫跑,可那地图怎么就变成口供了呢?” 何信沉默了片刻,声音沙哑着问道: “不知唐知州身边当时可有其他人?” “这……陆指挥在外面院子里等着我的,屋里没人啊!” 何信的眸色一沉,接着问道: “你从茅厕出来的时候,陆指挥在哪?” “陆指挥还在院子里等着我呢,急得直跺脚!” “那不知唐知州在茅坑里蹲了多久呢?” “我那腹痛来得快,走得也快,不消半刻钟便出来了!” 半刻钟,也足够走进书房打开奏折再回到院子里了,甚至绰绰有余。 可是……陆振为什么要害他?他虽然不服陆振,但是素日里也对他毕恭毕敬,不会当着同僚的面跟他这个上司顶嘴。再说了,陆振能拿到他的口供,显然是和楚王、孙皓那边的人有联系,那么陆振又是怎么和他们混到一起的? 何信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只继续吩咐道: “唐知州,你这些年加官进爵也花了不少银子,这顶乌纱帽想必你也十分珍爱吧!” 见何信在有意点着他买官的事,唐巽连忙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似的,说: “是是是,何指挥,你放心,我肯定不会让州衙的人为难你们的!” “不!” 何信冷冰冰地说: “我要你想办法把我们转移到城防处的地牢。” 城防处里的地牢一直闲置,是预留给战时临时羁押战俘的地方,那里距离地道就不远了。 “这……这恐怕有点难度啊!” “没有难度还需要劳烦你吗,唐知州?” 唐巽眨了眨眼,迎上何信危险犀利的目光,喉头动了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 “那成,我试一下子。” “不是试一下,是必须一次成功!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就必定会惹人怀疑了。” 待那唐巽走后,一旁疑惑不已的宣王终于忍不住问道: “何信,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从州衙牢狱到城防处地牢,有什么区别吗?” “怎么没有?” 何信抬起头来看着宣王,幽幽道: “得亏我早就猜到楚王之心没有那么简单,提前做了防备。殿下放心,只要我们到了城防处,我自有办法带您出去。” “可就算逃出去了,你我也算是戴罪之身啊!能有什么出路?” 何信只沉默了片刻,回答道: “殿下,您要知道,楚王孙皓之流针对的可不只是您,还有陛下。您就算是入过狱,坊间也不会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顶多以为您说错了什么话惹了龙颜大怒。可是一旦楚王他们开始对皇上不利,开始夺权,那他们就是乱臣贼子。届时,您只要领王府亲兵清君侧,救驾成功,您曾经的那点错,也就不算是错了。” 这个时候,谁先把夺权篡位搬到世人眼前,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让楚王先赢一把,未必就是坏事。 让他一步棋,且看他如何自寻死路。 宣王明白了何信的意思,也慢慢放下心来,脸上逐渐露出阴暗的笑容。 …… 两日后,一个看守州衙牢房的狱卒不慎打翻了油灯,何信牢房里的草垛起了火,很快殃及对面的宣王。 因着二人是皇上亲自提审的,且宣王又贵为皇子,近来风头正盛,皇上没发话,谁也不敢由着这二人死在牢里。 很快,唐巽带人匆匆赶来: “走水了,走水了!快快快,快救人呀!快呀!” 说完,唐巽命人打开监牢,让两队人马押着宣王和何信走出了州衙,往城防处而去——唐巽借着所谓的走水,把何信与宣王成功转移到了城防处地牢,请城防处临时看一下两位犯人。 “殿下莫急,到了城防处就好办了,这里有我的人。” 何信轻声道。 …… 此时的赵府中,赵瑾正安坐在书桌前,仔细端详着桌上展开的徐州城防图,这是陆振托沈骥送来的。 此时,沈骥正在一旁着急地踱着步,说: “这个何信竟然借着一场火把宣王转移到了城防处!看来他们真的是想借着密道从西城门外废弃的宅子逃走!兰姑此前的猜测是对的!不行,我得和乔宪、胡应之、陶世杰他们接头,让沈家军旧部的人马和陆指挥的厢军做好准备,在那废弃的宅子附近设伏!” 赵瑾并没有急着搭理沈骥,待他把整张城防图全部看完之后,才直起身来,漫不经心地说: “沈小将军真有意思,你此前明明还觉得何信与宣王入狱入得太容易了,担心其中有诈,怎么如今对方一有动静,你就急着要应战了呢?” “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只要能抓住他们越狱,把他们抓回来,咱们就可以彻底让宣王在坊间失去威望,直接拥立楚王!” 赵瑾慢条斯理地将城防图卷好,抬眼望着沈骥,说: “老皇帝尚且在世,这个时候着急拥立楚王,岂能名正言顺?” “那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吗?我实在不甘心!” 这时,赵兰溪从外间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是一只茶壶和三只杯盏。 “这是怎么了,小将军来送城防图,怎么急成了这样?” 见赵兰溪前来,沈骥连忙老老实实站好,将手倒背在身后,强装出镇静的模样。 “兰姑姐姐,我是想为父报仇太心急了些。” “急有什么用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九十步了,这最后十步若是走不稳妥,岂不是前功尽弃?” “那兰姑姐姐的意思是?” 赵兰溪不急不慢地将托盘放到一旁的茶案上,依次倒好三杯茶水,悠然道: “他们假装束手就擒,让我们放松警惕,如今又借着一场火来个金蝉脱壳,后面指不定还有什么别的阴谋呢!这个时候我们若是沉不住气,先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没准儿就会被世人当作乱臣贼子,败掉了楚王的威望。” 沈骥闻言,心中倒是一惊。 “不知姐姐可有了什么计谋?” 赵兰溪没有即刻回答,而是看向了赵瑾,她想听听赵瑾的看法。 赵瑾对上赵兰溪的目光,只沉声道: “他们想将计就计诈我们,我们也大可将计就计诈他们。” 你让一步,我也可以让一步。 “镇国公的意思难道是……” 沈骥话未说完,已把赵瑾话里的意思了然于心。 第201章 谁先篡位 城防处的地牢在最昏暗的地下,那里除了有地牢,还有运兵道,何信在此前频繁出入城防处,便是借着巡视带人在这里暗中操作,将地牢与运兵道打通,又把运兵道的出口改到城西郊外的那处废弃的宅院。 这晚,临近子夜,一个城防处的小兵摸黑走来。 “谁?” 宣王听到脚步声,连忙警惕地抬起头来,何信闻言,却镇定地说: “别急,自己人。” 果然,那小兵走到关押何信的牢房跟前,便半蹲下身来,道: “何指挥。” “怎么样,查到可疑的人了吗?” 原来,何信开始怀疑陆振后,一到了城防处便命自己的心腹去赵府和陆府蹲守,不要放过任何一个送菜、运泔水的人。 那小兵微微颔首,低声道: “何指挥,属下发现一个送鱼的小厮,很可疑。他每隔一日就会以送鱼为由去赵府,属下扮作叫花子,趁着那小厮出来的空去讨饭,他伸手给了我几个铜板,就走了。我听周围的人说,那人好像是赵家庄子上管池塘的。可是……” “可是什么?” “他确实回了郊外的一处庄子,可是没过多久,属下又看到他从庄子里出来,换了一身装束,扮成送菜的菜农,去了陆府,之后就再没出来。” “什么……”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他们之间果然有联系。 何信微微眯了眯眼,借着地牢里昏暗的烛灯看向那小兵,只伸出手在他掌心比划了几下,而后沙哑着嗓子说: “只要他碰了你,那无色无味的毒液沾染到他手上,然后他再吃进嘴里,必死!” 那小兵的心颤了颤,有些恐慌地问道: “那……那我岂不是也要……” “你不用担心!” 何信又扔给他一个小瓷瓶,说: “你用这种特制药水洗手,就能把毒液洗掉,而寻常的水,是洗不干净的。” 那小厮微微点了点头,便提着灯退下了,只留下一把打开地牢的钥匙。这日深夜,何信便带着宣王从地牢逃出,直奔运兵道而去,沿着运兵道又走了许久,隐约便能瞧见一点光亮了。已经疲惫不堪、口干舌燥的宣王立刻心头大喜,不觉加快了脚步: “太好了!终于要出来了!” 谁知,何信却在他身后开口道: “殿下且慢,那是运兵道本来的出口。” 宣王足下一顿,即刻便反应了过来——他若是从运兵道原本的出口逃走,那么等皇上发现他与何信越狱了,定会沿着运兵道去追,那他们很快就会被抓回来。 宣王望着何信,低声道: “怎么,何指挥还有其它的出口?” 何信扯了扯嘴角,冷笑着说: “殿下随皇上南巡之前,我每日大半的时日都在这城防处,另改出一个出口,不是难事。” 说完,何信后退了一步,捡起地上的一块四方四正的石头,那石头像是被打磨过的,是一个完美的立方体,何信将石头塞进密道左侧石壁的一个小孔里,将其往孔中轻轻一推,只见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开始向内凹陷,左右各露出一条缝,仅供一人通过。 何信与宣王对视了一眼,二人踏入缝隙中,很快,石壁合拢,看不出任何破绽,而那块触动机关的立方体石头被何信从石壁里面取走了,外面的人再想找到这条后来改出来的路,几乎是不可能了。 两人在漆黑的密道里摸黑走着,四下里一片昏暗,除了脚步声,便是心跳声。宣王不禁有些心虚,他害怕何信已经在慕容怀仁的教唆下生出异心,借机害他,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明白只凭借自己的脑子是不可能有胜算的,他还得依靠何信,于是,只得咬着牙硬着头皮往前走。 终于,前方再次出现光亮,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宣王的心颤了颤,停住了脚步。 何信知道宣王害怕了,他只在其身后鄙夷地斜睨了宣王一眼,淡淡地说: “殿下,我们到了。” “这……这是哪呀?” “凶宅!” “……” 宣王怔了怔,后背惊出一身的冷汗。却听何信平静地解释道: “这是凶宅,素日里无人敢靠近,外面也有我自己的人马把守着,这宅子里一应用具齐全,殿下吃住都不是问题。虽说此前这里被烧了,但也只烧了外围,里面的几间房都还能住。殿下,若要东山再起,还请先在这养精蓄锐。” 宣王的喉头动了动,似是仍有些抗拒,末了,也只是回头问道: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楚王在京城篡位?” 何信目光一沉,忽然阴森森地笑道: “楚王得知你我锒铛入狱,定然以为我们大势已去,从而发起宫变。到那时,身在徐州的皇上就是他们攻击的对象,只有皇上死了,楚王才能名正言顺地登基。这次跟来南巡的人里,保不齐就有楚王的人,一旦行宫那边有消息传来,殿下您可以即刻领着您的亲兵还有我厢军步军,共同进宫救驾!” …… 宣王与何信在凶宅落脚,安安静静地等着京中传来消息。这日,赵兰溪和黛姬扮成寻常农妇,装作去郊外游玩,半日后才归来。 原来,她们是去城西那座凶宅附近盯梢去了。 “那些运送米面和盐的人似乎比前两日多了,菜的种类也多了些,鸡鱼蛋肉样样都有。” 黛姬在赵瑾的书房里边走边说。赵兰溪闻言,只抱着怀靠在书桌旁,沉声道: “我怀疑,一定是宣王已经通过城防处的密道转移到凶宅里了。如果那里仍只是何信的人在驻守,他们想必不会吃得那么好。” 赵瑾闻言,从一旁的高背椅上站起身来,说: “无妨,我早就给孙皓去信了,让他叮嘱楚王按兵不动,何信故意让咱们一步棋,咱们也让他一步棋。” 黛姬摇了摇头说: “这样让来让去可不是办法,总有一个人要先迈出夺权的这一步。咱们双方就耗在这了。” 赵瑾却气定神闲地笑着说: “不,一定会是宣王先迈出这一步。你们放心,孙皓和楚王给宣王准备了一份大礼,此事一出,皇上定会勃然大怒。到那时,宣王为了自保,可就不得不发起宫变直接夺权了。” 就在这时,沈骥照例推着送鱼的车来到了赵府。几个人互相对了对消息,赵瑾便忍不住叮嘱道: “小将军,近来宣王那边的人恐怕盯得紧,你就不用来得那么勤了。” “无妨,我很小心的!” 沈骥越是胸有成竹,众人就越不放心。这时,沈骥忽然道: “对了,你们能不能给我换几个铜板?我这次来的时候为了出行方便,只带了银票,还没换多少现钱呢,身上的铜板不多了。” “你急着用钱吗?” 赵兰溪疑惑道。沈骥却笑了笑,说: “哦,街上有一个乞丐,我每次来都能看到他,估计在这乞讨好几日了,我见他盆里也没什么银钱,怪可怜的……” “我让人把他轰走便是!” 黛姬冷冰冰地说: “小将军,你可别太心善了!那人可未必就是真的乞丐!万一是盯梢的,你那就是自投罗网!” “他不是刻意跟着我的,我留意过!” 沈骥有些不悦道: “乞讨的日子不好过,你们不懂!我从边塞九死一生回到中原的时候,一路上就是靠乞讨活着的。我能体会到那种辛酸,你们真的不懂!” 赵兰溪闻言,便不好再多说什么,遂给黛姬使了个眼色,心平气和道: “这样吧小将军,请国公爷差两个心腹扮成小厮跟出去,就说是府里赏了你一些锦缎和瓷器,帮你搬到车上。让他们在暗中帮你瞧一瞧那乞丐。” 沈骥见赵兰溪没有太反对他,心里十分欢喜,连忙道谢: “兰姑姐姐,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 沈骥拿了铜板先出了门,赵兰溪却对赵瑾喊来的那两个心腹说: “沈骥给完铜板,你们就悄悄跟上去,看看那乞丐是什么来路。若是行迹可疑,最好能一直跟下去,看看他是哪边的人。倘若是被发现了,直接杀掉他灭口!” “是!” 沈骥刚踏出赵府,便见那乞丐仍蹲在路边敲着碗,遂快步上前想把铜板放进他碗里。那乞丐见状,连忙欢喜地直起身子,直接伸出手接过了铜板,连连道谢。他的手似是不小心碰到了沈骥的手,沈骥只觉得自己手上湿漉漉的,以为那乞丐出汗了,便也只无奈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兀自笑着走远了。 草帽掩盖之下,那满脸是灰的乞丐露出了一抹阴冷的笑意。不多时,他便站起身来,端着自己那破旧的碗朝远处走去。 两个身影从巷子里走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 这日傍晚,京中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密信送到了行宫。 “启禀陛下,代丞相寇勇寇大人送来密信,京中出事了!” 此时,正在殿前为宣王磕头求情的薛妃立刻直起身来,满脸期待地看着那密信——一定是楚王发起宫变了!只要楚王率先篡位夺权,他儿子就有救了! 没有什么比谋权篡位的罪名更大的了! 第202章 墙头草 寇勇行丞相之权辅佐楚王监国,有直接向皇上禀报京中诸事之权。薛德妃以为楚王定是趁着宣王落马之际在京中发动了宫变,寇勇这才急急命人八百里加急送来密信。谁知那密信里的内容不仅救不了宣王,还给了宣王又一致命的痛击。 “你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你还敢替他求情!” 皇上把密函丢到薛德妃眼前,她被皇上突然而来的怒吼吓得浑身一颤,仓皇失措地捡起密函,一时大惊。 原来,密函中写着,因难产而死的宣王妃慕容氏前不久忽然衣衫褴褛、浑身破烂地出现在京城,跑到慕容府门前求救,慕容老将军见爱女死而复生,父女俩一时抱头痛哭。 慕容将军一问才知,竟是宣王当初为了扳倒敬王和萧妃,故意让慕容氏小产,害死了她腹中的儿子,还让她假死,使她流落在外数月。如今,整个京城都盛传宣王欲娶新妃之事,慕容氏乍然现身,满城的百姓都对宣王的行径嗤之以鼻,引起了民愤。 皇上在行宫里勃然大怒,指着一向受宠的薛德妃骂道: “你看看你教出的好儿子!为了打探消息就让何信接近胡氏,胡氏不配合便杀死胡氏!为了扳倒老三就连自己未出世的儿子都要害死,让王妃流落在外!如今他还想另娶!他好大的本事!他跟老三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德妃闻言,连忙跪地磕着头,苦苦哀求道: “皇上,皇上您息怒!胡氏之死我儿确不知情,没准儿是何信在栽赃陷害,撇清罪责,您要明查呀!还有慕容氏一事,臣妾听老五偶然提起过,她是一直被养在娘家的,慕容老将军早就知情!他们父女怎么会忽然相见抱头痛哭呢!这里面疑点太多了!” 德妃的脑子转得非常快,老皇帝怔了怔,但很快又怒道: “这有什么区别!而且你既然早就知道慕容氏没死,却帮老五那个逆子瞒着朕!” 德妃的眼珠飞快地转着,很快就反驳道: “不!皇上!敬王与萧贵妃想害慕容氏肚子里的孩子是事实!老五只有让慕容氏假死,才能保住慕容氏,以防她日后再被人陷害!皇上您明查呀!” 德妃一番说辞,就连快马加鞭来送密函的内宫侍卫都惊呆了。没想到素日里一副柔弱不能自理模样的薛德妃竟然如此善辩。 偏偏就在这时,城防处守将忽然进殿来报: “陛下,不好了,出事了!宣王殿下与何信何指挥越狱了!” “你们……” 皇上闻言,一时气得火冒三丈,竟是一口老血喷涌而出,直洒了薛德妃一头一脸,而后怒目圆瞪,身体直挺挺地向后仰去。 “皇上……皇上!” 薛德妃和众人连忙扑上前去,只见皇上睁着两只眼睛,浑身颤抖个不停,意识却并不清醒,嘴角还流出了白沫。 “不好!传太医,传太医!” 随行太医们匆匆赶来,为急火攻心的皇上诊治。 …… 这日,沈骥再次来到赵府,他也听说了从京中传来的消息,特来和赵兰溪等人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太好了!实在是大快人心!宣王如今想必已经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连皇上都气得晕了过去。” 沈骥兴奋极了,恨不得马上就能让楚王登基。赵兰溪和赵瑾对视了一眼,说: “我们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宣王与何信那边肯定也会知情,咱们得先看看他们是何反应。倘若宣王狗急跳墙,直接与何信一起逼宫,咱们便可带领陆指挥的厢军与南巡随行中的沈家旧部里应外合,诛杀乱臣贼子宣王,从而胁迫皇上传位于楚王。只是不知道皇上现在怎么样了,还能撑多久。” 沈骥认真听着赵兰溪所言,附和着说: “我已经让乔宪等人留意皇上的情况,如果他快不行了,乔宪会给我送来消息。” 赵兰溪微微点了点头,接着说: “赵瑾,你再给孙皓去信,让他把握着京中局势,看看楚王是否真的有意对外宣告自己的母妃是替嫁汉女,并非苗人。如果他确实想走这条路,近日就可以着手安排了。” 赵瑾点头应着。然而就在这时,沈骥忽然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忍不住伸手去扶赵瑾的书桌。 “骥儿,你怎么了?” 赵瑾眼疾手快地站起身来,一把搀住沈骥的胳膊。 沈骥缓了片刻,又迅速恢复了常态,只笑了笑说: “没什么,许是近日殚精竭虑,太过劳累了,再加上天气忽冷忽热,应是夜里受了凉,这两日总是干咳、眩晕。” “若只是干咳应当是染了风寒,但眩晕可不是好迹象。骥儿,我让府上郎中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真的没事!” 见沈骥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赵瑾便看向赵兰溪,寻求她的意见。沈骥是个倔脾气,但是他只听赵兰溪的。 “小将军。” 赵兰溪看向沈骥,沉静地说: “有件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上回你说的那个乞丐,我们的人一路跟上去,发现他回了一处宅子,换上了一身军甲,往城防处去了。” “什么……” 沈骥心头一惊。 赵兰溪又问道: “小将军,你得如实告诉我,那个乞丐有没有跟你近距离接触过。你方才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气色没有前几日好。” “我……” 沈骥仔细想了想,回忆起那天给那乞丐铜板时,乞丐碰了一下他的手。 “就只是这样接触了一下,没有别的了。” 沈骥自己比划了一下。一旁的黛姬闻言,忍不住问道: “你觉得那乞丐的手可有什么不同?他手上可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啊。” 沈骥挠了挠头,说: “他好像手心里有汗,但是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赵瑾微微蹙了蹙眉,沉声道: “骥儿,我记得那日是阴天吧,外面也不热,我派出去的人回府的时候,外面还刮起了大风。这样阴冷的天,那乞丐穿得破破烂烂的,怎么会出汗。” 沈骥听了这话,一时沉默了下来。赵兰溪看了赵瑾一眼,说: “还是劳烦府上的郎中来一下吧,这几日至关重要,沈骥的身子绝不能出差错。” …… 此时,远在城西废弃凶宅躲藏的宣王,也终于得知京中送来的消息,一时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想到慕容怀仁叛变后竟然来这一招。 他确实想过要另娶新妃,这样便可以拉拢朝中其他势力,只是他还没有付诸行动,这事怎么就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了。 何信听到消息以后,才终于明白恩师慕容将军为何会背弃宣王了。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怪恩师了。 只是,他何信一向是个趋利避害的,当时没有即刻给恩师回信,也是为了审时度势,看看当下局势对谁有利。如今很显然,现在的局势对宣王已经极为不利,他得学会识时务。 何信表面上默不作声,对慕容家父女二人的行为未作表态,却转头就暗暗吩咐了自己的人。 这日夜里,宣王安睡的房间里被投放了安魂香,宣王睡得像一头死猪,叫都叫不起来,何信趁机命人将他捆了,送往行宫。 在去行宫的路上,宣王终于醒来,他看到自己被捆住了手脚,翻不得身,顿时大惊,开始大声呼救: “救命啊!来人啊!救救本王!” 这时,骑在马上的何信伸出脚蹬了蹬不安分的宣王,规劝道: “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到了你伟大的父皇那里再喊冤吧!” “何信!你……你这个叛徒!我早就猜到你没安什么好心!” “不!” 何信反驳道: “一开始我确实是要帮你的!恩师慕容将军远在京城,他还奈何不了我,我自己这条命当然要自己做主。倘若楚王真的在京中谋权篡位,危及皇上的性命,那我们就可以依照原计划行事,进宫救驾。可惜啊,人家楚王不仅没有篡位,还帮你浇了把火,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 “何信!你个墙头草!你不得好死!” 宣王拼命地挣扎,可何信却忽然仰天大笑道: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墙头草!我就是随风倒!你今日才看清我,也算你无能!你这样没用的人,当什么皇上啊?” 赵兰溪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何信这个墙头草会绑了宣王去行宫邀功,她放在凶宅附近的暗哨送来了消息,连赵瑾都微微吃了一惊。 如果宣王没发动宫变,而是直接被绑到行宫,其实对楚王并没有直接的好处。薛德妃至今还在拼命为宣王争辩,那德妃是个聪明人,而且是素日里不显山露水的聪明人,谁都不能预料她会不会扭转现下的局势。 皇上如今浑浑噩噩半睡半醒,整个行宫还不是德妃在当家做主?只要宣王没有真的领兵造反,皇上两腿一蹬,德妃若是搬出了什么所谓的遗诏,宣王顺势登基,那就全完了。 就在赵兰溪着急之时,赵瑾的心腹忽然来报: “赵娘子,国公爷请您过去,沈小将军可能情况不太好……” 第203章 入骨毒 试毒的银针盛放在银白色的容器里,显得上面的黑色愈发厚重。 沈骥不是风寒,而是中毒了。 赵兰溪抵达内院时,陆振也闻讯赶到了赵府,那郎中已配好了解毒的药水,为沈骥洗去手上残存的毒液,又冲赵瑾和赵兰溪说: “在下已为沈公子配好了药方,请沈公子务必按时服用,先将体内的毒素排出来,以免继续扩散。” 那郎中顿了顿,又接着说: “几位如果和沈公子近距离接触过,或者沈公子触碰过府里的其它物件,还请在下一并为几位清洗干净。” “有劳郎中了。” 赵瑾冲赵兰溪和陆振递了个眼色,几人随那郎中走出。待行至院中,郎中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赵瑾,面色凝重道: “家主,沈小将军的情况可能不太好。” 赵瑾看着那郎中为沈骥诊治时的神情,就明白了个大概。他心里已有数,便直言道: “先生请讲吧,我们听着。” “那在下就直说了。那毒无色无味,沾染到小将军的手上,需用特制的药水清洗才能消毒。但是小将军不知道自己中毒,寻常清水是洗不干净手的,这毒应该是沾到了拿着的馒头、包子上,再通过食物进入到体内。” 沈骥一直独自住在陆家偏院,与陆家人没有接触,而陆振因皇上昏迷,近日一直住在行宫看守着,也未与沈骥接触过,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赵兰溪仔细听着,不解道: “您不是已经配制解药为小将军排毒了吗?难道他不能痊愈吗?” “很难痊愈。如果在中毒当日就医治,还能有一线生机,可小将军已经隔了两日,且他手上的毒一直没能洗净,每吃一次饭毒素就会累加一次,这毒已经沿着食道进入胃部和肠道,伤及其它脏腑,浸入了骨髓。” “先生,您就说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吧!” 赵瑾直截了当道。 那郎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只怕是药石无医,回天无力了。” “……” 这个结果是让赵瑾和赵兰溪没有想到的。 沈骥躲过了满门抄斩、躲过了挥刀自尽、躲过了各路人马的盘查,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到中原。如今眼看着就能为父报仇、让沈家沉冤得雪了,怎么偏偏会发生这样的事…… “沈小将军是因为心脏长在右边,才能在自尽后又被救回来的。人家都说这样的人千里挑一,是大富大贵之人,吉人自有天相……” 赵瑾不明白,一个人的命为什么会苦成这样。 那郎中只叹了口气,惋惜道: “神力之说,只是人们心中美好的期盼罢了,家主心中一向清明,怎能把这些传说当真呢?” 沈骥的时日不多了,他如今只是咳嗽、眩晕、嗜睡,后期还会发展得更加严重,等毒素进入到肺部和心脏,他会咳血、窒息而亡。 何信这一招,实在是太毒了。 赵兰溪闻言,心中悔恨万分,如果当初他们直接按照黛姬的意思把那乞丐轰走,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情了。赵瑾知道,赵兰溪心里定是十分愧疚的,严默生前一心想为沈家平反,而沈骥是沈家最后一个男丁,他的存在于沈家而言就是命脉的延续。 赵瑾轻轻拍了拍赵兰溪的肩膀,宽慰道: “别难过了,发生这样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责任,是我们对不起沈家。但是现在,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沈骥知情的。” 赵兰溪抬起头来,看向赵瑾,赵瑾接着说: “他的时日不多了,未必能撑到这一切结束后顺利回到京城。无论如何,得让他临终前见一见沈秋灵。” 沈秋灵还远在长安,一心盼着沈骥回来呢。 “这可怎么办……” 赵兰溪心急如焚,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赵瑾沉默了片刻,垂眸看着赵兰溪,忽然开口道: “你听我说,你带沈骥走,赶快走,让他回长安!” “不,我不能这个时候离开你们!” “你别同我争了!沈骥喜欢你,他只愿意听你的,我们带他走,他未必会听!至于沈家军旧部,我可以接管下来,随时应对徐州这边的变化。” “可是……” 赵兰溪有些犹豫不决,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这时,一旁的黛姬走到赵兰溪身边,无奈地说: “妹妹,你去吧!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可我们有这么多人呢,你就放心地带着沈小将军走吧。再说了,这里还有陆指挥,他统领徐州厢军,也能帮我们的!” 陆振听了这话,不安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这只是黛姬安慰赵兰溪的话,他其实并没有帮上什么忙。沈骥好端端地住在他陆府,如今被人害成这样,他却是最后一个知情的。陆振心中的愧疚和自责一点也不比赵兰溪少。但他还是要表个态,好能让赵兰溪放心地带沈骥走。 “兰溪姑娘,你就放心吧!我徐州厢军受过沈将军的恩,如今正是报恩的机会,陆振定当全力而为!” “陆指挥,夫人,我……” 赵兰溪还想再说些什么,可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似乎就是最好的安排,她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赵瑾呢?可她又怎么忍心不让沈骥和沈秋灵见上最后一面呢? 权衡利弊之下,赵兰溪终于应了下来。 赵瑾为了他们一路上的安全考虑,把两名武艺高强的心腹连同那郎中一并指给赵兰溪,待那郎中为众人清洗过沈骥接触到的地方后,赵瑾选定了一个清晨,预备安排赵兰溪一行人离开徐州。 沈骥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得知真相的,是赵兰溪亲口告诉他的。这两天,赵府里一直忙上忙下的,似乎都在围着他团团转,这局面就已经证明他的身体可能不好了。 而这两天沈骥也能感觉到身体格外疲软,比前两天还要累,夏日还没到,他便感觉浑身燥热难耐,夜里难受得睡不着,热也不是,冷也不是,痛苦极了。 见到赵兰溪心事重重地前来看他,沈骥心里已明白了个大概。 “兰姑姐姐,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这几日一直没有人来告诉我真相,我等你很久了。” “骥儿,你……” 赵兰溪有些不忍心开口,这个现实太残忍了,可沈骥却早已平静地做好了心理准备: “姐姐,我早就告诉过你,骥儿不怕死,骥儿只是怕临死前不能为父报仇。” 赵兰溪心痛地闭上了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 沈骥沉默了很久。 他安安静静地靠着身后的软枕,一言未发,眼前全是他死里逃生后发生的一幕幕,像看故事书一样在脑海中尽数呈现。 末了,沈骥忽然落下了两滴泪水,喃喃道: “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着那昏君毙命了。” “你可以自己选择,是留下来亲眼看着那昏君毙命,还是跟我去长安见秋灵?” 沈骥犹豫了片刻,但他飘忽的眼神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我要见秋灵。姐姐,辛苦你送我去长安,我要在临死前再见一见秋灵,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要是走了,她日后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呢。我得交待她几句话,安顿好她的下半生……” 他话未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便连忙用手帕掩住了口鼻。 …… 翌日凌晨,徐州城大门照例开启,因皇上突然在行宫里吐血昏迷,近日唐巽的心思全都在行宫那,他生怕皇上忽然死在徐州,害他丢官罢职,便无暇顾及城防上的事。况且,越狱的宣王已经被何信送回了行宫,城门守卫们也难得松了口气,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们查得不会太严。 赵瑾和黛姬亲自乘着马车护送赵兰溪和沈骥出城,城门守将请马车上的人下来接受盘查,赵瑾只把车门打开一半,下车与守卫们寒暄了几句。因赵瑾进城时有陆振作保,再加上赵家在徐州是很有威望的世家,守卫们也就没有再盘查车上的其他人,让赵府的马车离开了。 行至郊外,送到不能再送的时候,赵瑾和黛姬才下了马车。赵兰溪也走下车来,同赵瑾和黛姬道别。 赵兰溪想叮嘱赵瑾几句,却发觉似乎也没有什么好叮嘱的,她能想到的,赵瑾又怎会想不到呢?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赵兰溪抬眸望着赵瑾,心里顿生出万般不舍,她好害怕有一天赵瑾也会像师父和严默那样,突然就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再也不会出现了。 昏君不堪,奸王弄权。这世道并不算太平,人也如草芥浮萍,聚时难,散时易。 赵兰溪鼓起勇气上前紧紧抱住了赵瑾,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借着他的披风抹去溢出眼眶的泪水。 黛姬在赵瑾身后看得怔了怔,心里也忍不住的酸楚。她始终都把自己当做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家人的分分合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慢慢把自己放进了这个大院里,把自己的悲欢离合与赵家大院里的男男女女拴在了一起。 赵兰溪轻轻松开了赵瑾,把手从他肩头移开,黛姬红着眼眶走上前去,接过赵兰溪的双手,哽咽着叮嘱道: “妹妹,我们已经给许歆去信了,请他助你顺利过洛阳。你到了洛阳务必给我们来信报个平安,等到了长安,再报个平安。记住了!” “好,夫人你多多保重!我先去一步,在长安等你们!” 赵兰溪未再停留,轻轻松开黛姬的手,又望了望赵瑾,这才决然地转身离去,登上马车。 黛姬见状,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冲赵瑾道: “其实刚才咱们出发的时候,乔宪差人从行宫送了消息来。” “我看过了。” 赵瑾语气平静。黛姬一惊,问道: “你方才在马车上怎么什么都没说?” “我不想让兰溪知道。她这一路必定也不顺利,我不能让她带着心思走,不能让她有后顾之忧!” 黛姬闻言,担忧道: “这么说,乔宪送来的消息不是什么好事?” “皇上苏醒了片刻,却是回光返照,几个时辰后就不行了,今晨已召了德妃、宣王等人进了内殿,据说……要颁布遗诏了。” 第204章 舆论战 “孙大人,你有楚王的扶持,好好做你的大理寺卿不成吗?非要蹚这趟浑水做个乱臣贼子吗?” 寇勇立在大理寺的衙署里,外面夜色笼罩,厅内一片漆黑。孙皓身着朝服,一盏灯都没点,就静静地坐在书案旁。 他能猜到,寇勇早就看透他想干什么了,而今日,寇勇必定会来找他,因为今天京中忽然传出一个谣言——当年苗疆遣嫁圣女和亲,圣女半路找了个中原女子替嫁,自己跑了。 这也就意味着,楚王是纯正的中原血统,身上并没有苗人的血脉。 为了把戏做全,楚王已派出自己的心腹说客去了趟苗疆,请苗疆首领上书一份告罪书,助他登基。如今的苗疆首领论辈分也算是楚王族中的舅舅,当年上一任首领被迫用圣女换取了苗部子民的安乐生活,如今却要他不承认圣女的身份,这怎么可能? 苗疆首领断然拒绝了。 但楚王自然也能料到这一点,他让出使的说客许了苗疆一个天大的好处——只要他能登上皇位,会以登基后大赦天下、普惠众民为由,免除苗疆三年的赋税和岁贡。 两年前,苗部就备受洪涝灾害,收成不好,苗民自己都填不饱肚子,沉重的税收和岁贡对他们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 但是苗疆只是大梁版图内归顺的众多番邦之一,素来不受重视,无人问津,皇上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只想着向番邦讨要多多的岁贡,以示自己的皇威。 但苗疆的子民也是人,是人总归要吃饭的。此时的苗疆急需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这三年,想必也足够他们“复原”了。 苗疆首领思虑再三,终于应了下来,如今这封告罪书正在送往京城的路上。告罪书还没到,寇勇却先到了大理寺。 孙皓不紧不慢地从书案旁的高背椅上站起身来,温和地笑着说: “我等寇大人许久了,您可终于来了。” 孙皓怎会察觉不出寇勇的怀疑,只是寇勇为了防止朝中大乱,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前不久,关于楚王身世的传闻在坊间传开,寇勇终于意识到,楚王怕是要趁机夺权上位了。 一切未水落石出之前,他怎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虽然宣王的声望已在坊间彻底坏掉了,但是皇上还没有驾崩,也没有传出什么遗诏,楚王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称帝。 作为代丞相,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寇勇见孙皓这么气定神闲,忍不住说: “孙大人果真是楚王殿下身边的军师呀,您真是半点慌乱都没有!” “孙某问心无愧,何乱之有呢?” 孙皓振了振衣袖,笑容愈发坦诚。 “寇大人,您说皇上还没有颁发下传位诏书,楚王登基名不正言不顺。可是倘若这诏书上写的是传位给宣王,寇大人以为宣王还能服众吗?这天下岂不是要大乱?” 寇勇沉默着,脸色十分难看。身为臣子,当以君命为天,否则便是不忠。可是,倘若为君者不仁,为臣者非要愚忠吗? 寇勇暗暗观察了很久,孙皓、赵瑾、慕容怀仁,他们都在向楚王靠拢,只不过有人早些,有人晚些。楚王,那个早年丧母、浑浑噩噩被赶出京城的少年,被忽视了十年的、透明人一样的皇子,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一身丰满的羽翼。 楚王他有办法让害死他母妃的萧贵妃偿命,也自然有办法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登基。 “寇大人。” 孙皓脸上的神色忽然端正起来: “大人有所不知,楚王殿下的人已经查到沈浩存将军一家含冤枉死的证据,那些通敌卖国的罪证是被人写好后放入沈将军的书房的,人证就在蓝田县!还有严默,他也是被皇上以毒酒赐死的,因为他想给沈将军翻案,触了那昏君的逆鳞!严默的侍女就是证人,严默的尸首您也可以去验,看看他到底是暴毙还是中毒!” 寇勇心头微微一惊。虽然他早就觉得沈浩存一案有疑点,也觉得严默死得太蹊跷,却一直苦于没有证据,也不知从何查起。 “孙大人所言当真?” “孙某自不敢欺瞒寇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孙某可请蓝田县的朋友将人证都带来!” 寇勇大约明白了孙皓的意思,如今只有楚王登基,严默和沈浩存才有可能沉冤昭雪,宣王是万不会在这些事上下功夫的。 当然,他也不可能只听孙皓一家之言,他要看到楚王的诚意,看看楚王到底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江山大任的皇子。 寇勇顿了顿,上前沉声道: “孙大人可否引荐,让在下也与楚王殿下畅谈一番?” “这有何难?” 一切都在孙皓的把握之中,他将宽大的广袖一扬,笑着说: “大人一向刚正不阿,深明大义!楚王殿下早料到大人会是我们的同路人,已在王府恭候多时。” 寇勇跟随孙皓的马车,借着浓浓夜色抵达了楚王府,如今正在府中等候的不仅有楚王,还有沈秋灵。这是楚王第一次让她在外人跟前抛头露面,因为现在到了让她露脸的时候了,楚王需要沈秋灵来向寇勇等老臣表明自己为忠臣良将平反的决心。 “寇大人安好。” 沈秋灵穿着华丽的绸缎,头戴繁复的珠钗,光彩照人地立在楚王身侧,简直像是他的王妃了。寇勇看得怔了怔,待他看清沈秋灵眉心的痣时,这才忽然惊讶道: “你……你是沈家的小女儿?” “大人好眼力!” 寇勇不可置信地看着楚王,问道: “沈家女眷不是被发卖了吗?沈小姐怎么会在这?” 楚王温和地笑了笑,说: “寇大人可能还不知道,秋灵是小王没过门的王妃,待小王日后荣登大宝,秋灵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啊……” 寇勇心里好一番惊叹。 沈秋灵如今仍是犯官之女的身份,而楚王却要立她为后,看来,他是真的有十足的把握和决心能为沈家平反了。 …… 谷雨节气一过,夏日的气息就随着最后一场春雨悄然而至了。洛阳城里下过一场持续又绵密的雨水后,城中便燥热了起来。 许歆算着赵兰溪和沈骥抵达洛阳的日子,提前两日便在城门口守着,总算是顺利地接到了赵兰溪和沈骥一行人。 许歆热情地留他们住在自己府上,因是赵瑾叮嘱过的,赵兰溪也未推辞,以免节外生枝。沈骥这一路有郎中的照料和调理,病情得到了控制,没有再明显地恶化。但众人都知道,那只是暂时地起效,毒素仍在沈骥体内不断扩散着,只是扩散得慢了些,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性命之忧。 谷雨前后,百姓们有喝茶吃春的习俗。谷雨茶也就是雨前茶,是谷雨时节采制的春茶,坊间又叫二春茶。谷雨茶色泽翠绿,叶质柔软,香气宜人,有清火解毒、辟邪明目的功效。所以谷雨这天不管是什么天气,人们都会去茶山摘一些新茶回来喝,且讲究是上午采摘。 许歆一听郎中说这谷雨茶对沈骥的病也有好处,又想着府上还有许多现成的谷雨茶,便连忙命人将茶煮了来。 借着围炉煮茶的工夫,许歆看向赵兰溪,问道: “赵娘子,你来之前,我姐夫有没有告诉你什么消息?” “没有,他什么都没说。” 赵兰溪自然能猜到徐州此刻定然不太平,因此这一路上十分忧心,她是不停走着的,赵瑾就算想告诉她什么,也把握不了她的行踪。赵兰溪料想,赵瑾既然非要她在许歆这落脚,想来是要在这和她通个信,让她把徐州的情况带到长安。 果然,许歆命人从书房拿来密信,递给赵兰溪,说: “姐夫在信中叮嘱过了,等娘子到了洛阳,务必亲手交给你。” 赵兰溪连忙打开密信,逐字来看。原来,乔宪从行宫送来消息,说皇上的情况不太好,可能是脑中出血,意识模糊,德妃把宣王和随行大臣都叫去了内殿,许是要听宣遗诏了。 德妃虽本性不坏,可她毕竟是宣王的母亲,她想要保自己儿子,自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哪怕是皇上还没死,她也能使点手段把皇上弄死,整出个传位于宣王的遗诏。 到那时就不好收场了。 情急之下,赵瑾心生一计,令人在徐州城中传出消息,说皇上身体无碍,不日便要在徐州游山玩水了。他就是要让百姓都知道皇上没事了,这样行宫中忽然传出皇上驾崩的消息,谁都能想到皇上定然是被谋杀了,谁得益谁就是凶手,那么宣王和德妃可谓首当其冲。 果然,皇上身体无碍的消息在城中一传开,德妃和宣王瞬间没了动静。百姓们都知道皇上没事了,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这个时候忽然让皇上驾崩。不仅不能驾崩,还得全力救治,不然就彻底说不清了。 就这样,赵瑾硬生生把时间拖延着,直到京中的消息传到徐州——苗部的告罪书已呈上,苗疆首领亲自来京谢罪,承认贤妃非苗族血脉,而是替嫁的汉女。 第205章 挟天子 “不能再等了!” 德妃在行宫里踱着步,冲一旁的宣王说: “儿子,你听我说,咱们此前犹犹豫豫不敢对你父皇下手,以致如今失了先机,楚王现在有了不是异族血统的证据,可谓是如虎添翼!” “母妃,那我们该怎么办?” 宣王已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何信那个墙头草把他绑到行宫,本想借机邀功,骗皇上说是宣王偷偷越狱了,自己不愿同流合污,好不容易将他追回。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等何信把宣王押送到行宫时,皇上已经病得意识不清,德妃趁机把控了一切。何信见状,便想再倒头投向德妃和宣王,遂供出了徐州厢军总指挥使陆振是楚王的人,以此表明诚意。 可德妃不愿再领情,这个何信一会儿跟这边,一会儿跟那边,是个极没有原则的人。但是何信盘踞在徐州多年,对徐州各处防御及地形甚是了解,他们母子暂时还需要他,不能让他现在就死。于是,德妃便将何信软禁在行宫,不许任何人和他接触。 “母妃,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你别光在这走来走去,您倒是说句话呀!儿子都快急疯了!” 宣王在一旁不停地叨叨着,德妃却不悦地瞪了宣王一眼,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失望透顶,遂低声斥责道: “你能不能消停片刻!一出事就问母妃怎么办!你若是没那个本事就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吗?非要夺这个皇位!如今可怎么收场!” 宣王连忙往回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吭声。母子二人沉默了许久,德妃才平复了心绪,沉静地开口问道: “你在长安不是还留有眼线吗?” “是啊。” “那些人应该能调动你留在王府的亲兵和死士吧?” “那是自然!母妃的意思是……” “他们可以帮你暂时稳住长安那边的局势,而我们这边……” 德妃附在宣王耳畔,低语了一番。宣王闻言,一时睁大了双眼,担忧道: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是唯一有胜算的方法了!你若是不愿听母妃的,也可以自己想办法!” “不不不……” 宣王连连摆手。 如今他们相当于被困在了徐州,若想重回京城长安,需突破重围。既然陆振已经跟了楚王,自然是不可能明着放他们走的,那他们就只能玩暗的。 于是,德妃重新请出了何信,何信便告诉了她西城门外的那个凶宅,他们可以从那里逃走。但何信也提出了自己的条件,他让德妃带他一起走,他才不肯留下来等死呢。 德妃如今有求于何信,这点要求还是愿意依着他的。很快,何信就被转移到了城防处的地牢里,德妃以何信蛊惑宣王越狱为由,称皇上要亲自去城防处提审何信。 行宫的太医和近身伺候皇上的太监这几日均已被德妃收买,他们给昏迷的皇上穿好衣裳,将他抬到龙辇上,抬往城防处地牢。为了掩盖住皇上已经昏迷的真相,德妃特意准备了一顶帷帽戴在皇上头上,让帷帽上的纱遮住他的脸,并声称皇上身子尚未痊愈,吹不得风。 行宫里有皇上带来的很多随行侍卫,其中多数都是禁军,直属皇上统帅,而德妃一行人出逃显然是想找个机会“屠龙”,因此他们不敢带那些禁军一起走,故而只带了宣王自己从长安带来的王府亲兵。 这才是德妃他们不敢直接闯出城门的根本原因——王府亲兵那点兵力远不能与徐州厢军抗衡。 就这样,德妃假借提审何信为由,将皇上和宣王以及王府亲兵一同带到了城防处地牢,准备从城西废弃的凶宅逃走。只要天子还在他们手中,他们说立谁为太子谁就是太子。 挟天子,方能令诸侯。 就这样,德妃在何信的带领下,一边往幽暗的运兵道里摸索前行着,一边低声冲宣王说: “我听说,几日前赵瑾夫妇忽然出城,回来后却换了辆马车,说是车子半路坏掉了。我猜,他们可能暗中送走了什么人,你赶快给你留在长安的暗哨送出消息,请王府死士们在长安各大城门口埋伏好,这几日不准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进京城!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楚王登基的助力!” “母妃,您放心,儿子一定都按您的吩咐去做!”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赵瑾等人早已得知那凶宅是何信提前埋伏好的密道出口。当初何信和宣王逃到那,赵兰溪故意没让人打草惊蛇,所以何信并不知道他那所谓的凶宅已经暴露。德妃和宣王都没想到,凶宅那头等着他们的是一场血雨腥风。 德妃等人离开行宫后,乔宪就从行宫里往赵府送出了消息。赵瑾得知德妃、宣王带着一众亲兵,让人抬了皇上去了城防处地牢,瞬间就明白了德妃这是要挟天子跑路,于是立刻便通知了陆振。 德妃等人抵达凶宅后,四周寂静得可怕,连个鸟鸣声都没有。何信还被宣王绑着手脚,被人押送到队伍的最前面,让他探路。 何信的鼻翼动了动,敏锐地观察着宅子里的情况,没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抬脚带着身后的一队人往凶宅的后花园走去。待所有人全部从密道走出后,何信忽然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刚才经过的假山处明明有他的人在那驻守,那个哨卡安排了三个小兵,这会儿怎么没人了? 何信的脚步顿了顿,忍不住回头看去,一阵风吹过,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德妃受不了这股令人作呕的味道,连忙捂着嘴几乎要弯腰吐出来。 宣王上前扶住德妃,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 “母妃,这里之前死过人,味道很大,您且忍一忍,到了这咱们就算顺利离开徐州那个牢笼了,只要能回到长安,这大梁的江山就唾手可得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何信就往前两步,否定道: “殿下当心,这血腥味尚且新鲜,分明是有人刚刚被杀!” “啊!” 德妃一时惧怕,惊慌地叫出声,何信循着刺鼻的血腥味继续往前走去,顿时脸色煞白——只见那假山后干涸的池塘里,躺着三具尸体。 “不好,我的人被杀了!” 何信心头一颤。刹那间,四周的灯笼和火把忽然纷纷被点亮,竟是齐刷刷地将他们一行人围在了正中间。 “谁?你们是谁?” 何信惊慌失措,他甚至有些搞不懂,这处废弃的凶宅竟然还有外人敢进来。 举着火把的徐州厢军们向两侧列开,让出中间一条路来,只见陆振与赵瑾并肩走来,身后还跟着黛姬与马军指挥使罗斌。 “你们……” 何信看向陆振,便明白了他们已经被人“包饺子”了。德妃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她借着灯下的阴影微微回头看向队伍最后的那名王府亲兵,只见那人也镇定地冲她点了点头。 德妃便放下了心来。方才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已经把消息绑在随身带着的鸽子身上,放了出去。 “德妃娘娘好雅兴,竟然来这凶宅里的后花园散心。” 赵瑾平静地说。 德妃闻言,只轻声笑了笑,说: “赵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能追到这,我也不想再与你遮掩什么。我知道,你们也想掌控皇上,他如今已经深度昏迷,与死人无异,他在谁手上,谁就有话语权。你想立楚王为皇上,可是我们要立宣王为皇上!大家不妨把话摊开了说!” “娘娘好气魄!” 赵瑾挑了挑眉,道: “就凭你手上的那些人,想从徐州厢军的手下逃出去,恐怕没那么容易。何信手上虽然有厢军的步军,可是群龙无首,他这个指挥使自己都准备亡命天涯了,所谓的步军也早就散成一盘沙了。我们来这里设伏的时候,很多在此驻守的步军都束手就擒了,负隅顽抗的也已经被诛杀了。娘娘何必执迷不悟,自寻死路呢?” 德妃冷笑了一声,说: “怎么,我束手就擒,你就能留我一命吗?我怎样都是死,但是你们的楚王也未必能赢!你们不要以为长安真的已经全部被楚王的人掌控了!” 赵瑾的眉心跳了跳,他与陆振对视了一眼,似是猜到了德妃与宣王可能在长安留了什么后手。 德妃见状,只接着说: “我与我儿安好,楚王才能安好!” 赵瑾面不改色地与德妃“拉着锯”,说: “你与宣王就算即刻便死,这死讯又怎会那么快就传到长安?等消息到了,楚王恐怕连皇位都要坐稳了吧?” 德妃藏在袖中的一双玉手暗暗攥紧了拳头,水葱似的指甲直剜进掌心。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龙辇旁边的一个小兵忽然惊呼道: “皇……皇上的手动了!” “……” 众人大惊,连忙看向龙辇,只见皇上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扯下了头上的帷帽,睁着浊黄的双眼,茫然地看着众人。 说时迟那时快,赵瑾一把拉上陆振,双双跪倒在地,陆振脑子还懵着,却见赵瑾已率先开口道: “皇上,宣王与德妃趁着您昏迷之际,将您绑来此地,欲伪造传位诏书!臣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人在昏迷过后脑子不会那么快就清醒,而且会断片,需要一点点回忆之前的事。这个时候他的第一意识是什么,他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事实就是什么。 所以赵瑾抢先了一步,给皇上灌输了宣王要篡位的事实。陆振见状,即刻便明白了过来,连忙也跟着说: “臣徐州厢军指挥使陆振救驾来迟,请皇上降罪!” 就在德妃和宣王惊恐万分之时,惯会识时务的墙头草何信竟然也顺势跪在了皇上身边,大言不惭道: “皇上,德妃娘娘欲与宣王合谋将您绑走,微臣连忙给陆指挥送了消息,请他来救驾!谁知,臣被宣王殿下发现了,宣王殿下就把臣也绑了来!陛下,您救救臣呀!” 好家伙! 这套路是连赵瑾都没想到的。行,他是真行。 宣王闻言,盛怒之下一脚把何信踢翻在地,呵斥道: “你个摇摆不定的狗东西!我杀了你!” 德妃连忙上前把宣王拉住,蹙着眉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道: “你疯了吗?” 宣王这才恍然大悟,他方才的着急可谓直接坐实了自己挟持天子的罪名。人家说的要不是真的,他在这急什么呢? 老皇帝混沌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有些呆滞又有些阴沉地望向宣王,哑着嗓子说: “我儿出息了,朕昏迷了几日,你都能捅出那么大阵仗了!” “父皇……父皇!” 宣王吓得瑟瑟发抖,腿一软,几乎就要跪下去了。德妃见状,却一把拉起宣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拔出王府亲兵的佩剑,直接横在了皇上的脖子上: “谁敢动我们母子,我就杀了皇上!” 龙辇上的皇上大惊失色,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向如大白猫一般温顺的德妃竟然这么狠,甚至比萧妃还狠。 “你……你这毒妇!” 德妃只阴森森地笑了笑,说: “都给我听好了,今日如此之混乱,皇上若是在这个时候死了,现场的每个人都有嫌疑。你们可以说皇上是我杀的,我也可以说皇上是你们杀的!赵瑾,你可是让全城的百姓都知道皇上身体无碍了,他要是突然死了,那必定是谋杀!你也在现场,我看你怎么洗脱!” 赵瑾:“……” 此时的宣王早已吓傻了,他就是个怂包,只知道躲在母妃身后。 “母……母妃,您真的要弑君吗?”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母妃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能捅不能挨的蠢货!” 放着太平日子不过,非要夺嫡,如今进退两难,还得让老母亲给他收拾烂摊子。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皇上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金镶玉腰带,轻轻拍了拍,然后有气无力地说: “爱妃啊,朕其实早在离开长安之前就写好了传位诏书,诏书就嵌在这腰带里面,你让人把这腰带劈开,就能拿到诏书了。爱妃要杀朕,不妨先看看诏书吧!” “什么?” “怎么,爱妃对传位诏书不感兴趣?” 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206章 绝杀局 啪! 从皇上身上取下的腰带被长剑劈开,腰带的夹缝里果然飘落下一张薄薄的绢布。 宣王和赵瑾不禁都上前了两步,所有人都想先睹为快,看看这传位诏书上面写的是谁的名字。与此同时,宣王府亲兵和徐州厢军也纷纷举起弓弩,不让对方的人上前。 皇上到底是被劫持在德妃和宣王手里的,那绢布最终被递到了宣王手上,宣王用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展开绢布一看,不觉怔在了原地。 德妃见宣王的神色不对,连忙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可就在她扭头探身的一刹那,老皇帝一把推开横在脖子上的长剑,朝对面的陆振和赵瑾跑去。 “爱卿救朕!” 宣王府亲兵见状,纷纷举起弓弩瞄准,意欲射杀。可那毕竟是皇上,没有主子的号令,谁敢真的做出弑君的事情,想想就已经够让人胆寒的了。最终竟是箭在弦上,一支未发。 德妃棋差一着,还是让那狗皇帝跑了过去,她这才发现,那绢布上所谓的传位诏书竟然只写了一半,“传位于”三个字后面一片空白。 也就是说,最要紧的一部分皇上并没有写下,而且这诏书还没有加盖传国玉玺,就算他们拿到了手,模仿皇上的字迹在“传位于”后面加上宣王的名字,也没有用。 没有加盖玉玺的诏书,就是一张废纸。 皇上在写这个所谓的诏书的时候,估计自己也在犹豫要不要传位于宣王,所以只写了一半。没想到,这诏书竟成了皇上自救的筹码。 然而,老皇帝早已是气血两亏,方才种种不过是最后的回光返照,待他跌跌撞撞、腿脚不灵地冲到陆振身边后,脑中再次出血,竟两眼一翻,倒在了陆振脚下。 德妃见状,即刻便高呼道: “乱臣贼子陆振公然弑君,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双方人马轰然而起,厮杀在一起。 混乱中,德妃一把拉过宣王,在两个贴身随从的掩护下趁乱往凶宅的后门溜去。 “儿子,你听母妃说,他们人多,咱们人少,必定撑不了多久,你我必须先趁乱逃走,并尽快把消息散播出去,说是陆振和赵瑾杀了皇上,这样楚王就成了那个谋权篡位的人,明白了吗?” 宣王跟在德妃身边,躲着身后纷纷射来的箭簇,捂着脑袋惊慌失措,不住地点着头说: “儿子记住了,母妃放心!” 就在他们距离后门只剩一步之遥时,两个贴身随从忽然被暗器射中,应声倒地,德妃拉扯着宣王欲一步跨出门外,却见一个身影从他们后面翻身上前,持剑挡在了他们身前。 “赵瑾,你……你要造反吗?” 德妃看着赵瑾手中带血的剑,忍不住后背发凉。赵瑾却步步向前,又把德妃母子逼了回去,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什么!这个时候出去散播谣言,对你们自然有好处。可是这门也不是谁都能出去的!” 德妃不会武功,无法与赵瑾抗衡,宣王见状,只好颤抖着捡起随从的剑,虚张声势地冲赵瑾吼道: “镇国公,本王劝你不要执迷不悟!我可告诉你,楚王没那么容易就能登基!就算能,他也未必坐得稳这皇位!” “他坐不稳皇位?难道你这个连剑都拿不稳的皇子就能坐稳吗?” “你……” 宣王咬了咬牙,怒吼一声便扑上前去,欲与赵瑾一决生死。 宣王的武功本不算太弱,早年也去过边塞历练,可他毕竟已经很多年没有好好习武练功了,再加上素日里好吃懒做,膀大腰圆,如今是徒有蛮力,毫无灵巧。赵瑾几个回合下来使了个诈,那宣王便躲闪不及栽了跟头摔倒在地。 再抬头时,赵瑾的长剑已横在了宣王的脖颈上。 “别!别杀我儿!” 德妃扑上前去,挡在宣王跟前,苦苦哀求道: “求求你别杀我儿,别杀他!” 不多时,厮杀声渐渐弱了下去,徐州厢军马军指挥使罗斌上前来报: “镇国公,宣王府亲兵已被悉数斩杀,何信被俘!陆指挥已在清点人马!” “啊……” 德妃发出一声哀鸣,昏倒在宣王旁边。 “母妃?母妃!” 赵瑾带人把宣王和德妃绑了起来,连忙去找陆振。 “陆指挥,皇上究竟如何了?” “镇国公,皇上他……已经驾崩了!” …… 此时的长安已进入夏日,风是燥热的,人心也是燥热的。 皇宫的宣室殿里,钱光、钱富父子二人跪在殿中央,伏在地上。 此前,红姐接到孙皓的消息,趁着钱家老二流连媚春阁之时,将他扣了下来,钱光钱富来寻人,红姐只说不是自己要扣人,而是别人要扣人。蓝田县郊外的驿站有人要见他们,去见了才能放人。 钱光钱富父子虽心存狐疑,但是也不能放着老二的性命不管不问,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谁知刚到驿站,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往长安,又进了宫。 在楚王的一再逼问之下,钱家父子不得不道出当年的实情: “……就这样,那父女二人死了,我被下了大狱,沈将军不肯救我,眼看着我就要被判死刑了。可是忽然在一天夜里,一个尖声细语的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来到我的牢房,看上去像是个太监。他把那一沓写好的书信丢给我,说只要我能把书信放进沈将军的书房里,就可以免我死罪。我看了看那信上的内容,都是我不认识的字,我就照做了。后来……后来……” 钱光瑟缩着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楚王,见楚王正怒目瞪着他,他不敢撒谎,又连忙低下头去接着说: “后来沈将军因为那些书信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我在蓝田县也遭到了宫里的追杀,他们怕我把事情说出去,事成之后就要杀我灭口!幸得媚春阁小桃红相助,我们一家才死里逃生!” 然而,就在钱光在殿前招供之时,宫中侍卫突然来报: “启禀楚王殿下,有一个公公欲从西直门出走,被我们抓了回来!” “把人给我押上来!” 钱光刚一招供,就有个太监要跑。那太监被人捆了双手,押到大殿上。众大臣见状,不禁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哟,这不是杜公公吗?” “他跑什么呀,难不成他就是那个去找钱光的人?” “我可听说了,这杜公公虽不是近身服侍皇上的,但也是皇上的四个心腹之一。” 杜公公见状,缓缓低下了头去。楚王只立在大殿的玉石阶上,倒背着手沉声问道: “杜公公何故惊慌,竟在当值期间想夺门而出离开皇宫?” “这……” “杜公公若是不想说也无妨。钱光,你好好瞧瞧,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那个去牢狱中探视你、让你栽赃嫁祸沈浩存的人?” 钱光为难地苦着脸,只摊着手说: “殿下,草民属实不敢确认啊!那日那太监蒙着脸,牢狱里又黑,草民心中惧怕,哪敢仔细去瞧?” “你此话当真?” “殿下……殿下,草民实在不敢欺瞒啊!” 钱光在殿前连连磕头。 然而,朝中的诸大臣中还有一些人是宣王一派的,宣王的人已将消息从徐州传到京城,让他们稳住京中形势,务必给楚王使使绊子,不能让他立威。 于是,朝中便有人开口道: “既然这钱光都不敢辨认当时的太监是谁,可见他的话也没有几分可信度。再说了,沈骥小将军当年假传捷报,得知沈家已满门抄斩后才在关外畏罪自杀,这事总是板上钉钉的吧?沈浩存要没叛国,沈骥为何要假传捷报麻痹皇上?” 楚王见状,忍不住上前分辩道: “沈骥明明打了胜仗!当初随他作战的将士们都能作证!严默当时也曾派心腹兰姑往边塞去打探情况,并且见到了沈骥小将军,严默的心腹也能证明他打了胜仗!” 楚王顿了顿,接着说: “更何况,沈骥自尽后被人救了回来,并没有死!当初边塞究竟是什么情况,只有沈骥清楚!” 宣王一派的诸大臣闻言,却是纷纷叫嚷道: “当初那些跟随沈骥小将军去攻打契丹的军士们在哪?严默派去边塞的心腹又在哪?沈骥没死,那么他如今又身在何处呢?” “是啊,殿下不妨把这些人都请出来,与钱光等人当面对质!” “还请殿下请出人证,为沈将军昭雪,以正朝纲!” 这些人表面上言之凿凿像是在支持楚王的,可仔细一品便知,他们这是在故意起哄,看楚王能不能拿出人证。 人证昨晚已经到了京城郊外的客栈——赵兰溪提前给孙皓递了消息,告诉他自己已经把沈骥带回京城,途经洛阳之时,沈骥还把他留在洛阳的几位跟他在契丹打过仗的小兵一并带了来。他们在许歆的安排下顺利出城赶到了长安。 当初跟他一起攻打契丹的有十万余人,他不可能记住每个人的名字,而那些人回到长安后被分到了谁的麾下、有没有被策反、还愿不愿意为他作证,一切都不好说。唯有这几名小兵是当初回到京城后发现许多跟过沈骥的副将都接连暴毙,这才心生惧怕逃去了洛阳,碰巧遇见从塞外逃回来的沈骥。 这几名小兵是最能愿意为他作证的。 可是,他们一行人明明提前一天就抵达了京郊,按说早该进城了,为何到这会儿了还没有任何消息呢? 孙皓站在群臣中,遥遥地和楚王对视了一眼。他大概明白了,这些大臣们敢如此在朝堂上跟楚王叫板,想必是知道楚王想要的人证是来不了了。 不好,宣王定是留了什么后手。 孙皓明白了过来——宣王和德妃二人在徐州与赵瑾周旋着,势必会给留在长安的暗哨递来消息,让他们想办法稳住京中局势,给楚王使使绊子,那么赵兰溪等人若想进城,肯定会受到阻拦,或者是遭到宣王府死士的伏击。 虽然楚王已经派慕容怀仁去城门口接应,但是慕容怀仁之前毕竟也是宣王的人,他的真心到底有几分、他会不会再次动摇,这一切都很难说。 孙皓在朝臣们的一片叫嚷声中,默默退了出来,去寻了候在外面的凌远。 “快回楚王府通知谭将军,让他带人去接应兰溪和沈骥!” “是!” 凌远匆匆赶到楚王府,找到老谭,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情况。 老谭不敢迟疑,立马换上铠甲,集合王府亲兵。沈秋灵听说老谭要带人去城门口,便知道了今日之事没有那么简单,连忙匆匆追了上去。 “老谭!” 即将出府的老谭回头看向沈秋灵,只见她提着浅碧色的裙摆匆匆跑来,发丝都被吹乱了,零散地附在额前。 “老谭,到底出什么事了?” “秋灵,你大哥他们可能进不了城了,楚王殿下派我去接应!” “不是已经派慕容将军去了吗?” “他毕竟不是楚王殿下的亲信。况且他若可靠,你大哥这会儿恐怕早就进城了。” 沈秋灵心中一惊,连忙道: “好,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没有楚王殿下的命令你不能出府!”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刀剑无眼,我岂能让你随我赴死!” “那我岂会让你一个人赴死!” 老谭见状,不由分说地抬手便将沈秋灵打晕了。 第207章 朱门启 城门下,慕容怀仁手持红缨长枪,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赵兰溪和沈骥。 沈骥同样手持长枪,与慕容怀仁对视着,他微微偏过头去看了看赵兰溪,轻声问道: “兰姑姐姐,你说慕容老头会帮咱们吗?他真的投靠了楚王殿下吗?” “孙皓师兄在信中是这样说的,但他到底会不会反悔还不好说,咱们得随机应变。” 赵兰溪微微转了转手中长剑,虽隔着一段距离,但剑锋所指之处已慢慢移向慕容怀仁的左心口。 慕容怀仁征战多年,怎会看不出赵兰溪手上的动作,但他左胸处的铠甲里藏着一面护心镜,根本无所畏惧。 就在两个时辰前,慕容怀仁忽然接到一封密信,是宣王留在京中的暗哨给他递来的消息。信中说宣王根本没有要再立王妃,那个所谓的从洛阳来的李家管家身份有假,皇上也根本没有说过洛阳的哪个李姓官员要进京任职。这分明是楚王的挑拨离间之计。 寥寥几句,终是扰乱了慕容怀仁的心绪。 他到底该相信谁,到底该帮谁才能保住慕容家族?慕容怀仁没有按照楚王的嘱咐接应赵兰溪和沈骥进城,而是先把人挡在了门外。 就在这时,埋伏在四周的宣王府死士们见慕容怀仁迟迟拿不定主意,便扣动弓弩,放出一支暗箭,暗箭直往沈骥的后背射去。 “当心!” 赵兰溪惊呼一声,沈骥的耳朵微动,即刻便分辨出暗箭飞来的方向,遂侧身挥枪将其挡开。 刹那间,两侧埋伏的死士们飞身而起,把赵兰溪和沈骥以及那几个从洛阳来的小兵包围在中间。 “你们想干什么?天子脚下不得造次!” 慕容怀仁握紧了长枪怒吼着,可眼前局势却是顷刻间便混乱了起来。 只一眨眼的工夫,双方大打出手,宣王府留下的死士虽不多,可赵兰溪和沈骥的人更少。虽然赵兰溪和沈骥的武功占了上乘,但那些能成为死士的,谁的武功都不差。 双方一时间打得不可开交,难分胜负。这个时候就看慕容怀仁帮谁了,他帮谁,谁就能赢。 然而,慕容怀仁却更加纠结了。他已经背叛了宣王,就算现在再去帮宣王,也掩盖不了他曾经背叛宣王的事实,那么宣王还会原谅他吗?可他现在因为自己的犹豫,已经导致了楚王的人没能按时进城,就算他再去帮楚王,似乎也为时已晚,事后又该如何跟楚王解释呢? 慕容怀仁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没体会过像今日这样的纠结——就他娘的两头都是死局。 就在双方激战之时,已身中剧毒的沈骥慢慢开始体力不支,额头上的汗珠止不住地往下落,脸色也十分苍白。宣王府的死士似乎是看出了沈骥的身体状况不好,便彼此递了个眼色,一部分人去缠住武艺高强的赵兰溪,让她不得分身,另一部分人则去围攻沈骥。 体力不支的沈骥很快便露出破绽,被一个宣王府死士挥剑砍伤了小腿,遂痛哼一声歪倒在地。 洛阳跟来的小兵们见状,连忙上前挡开宣王府死士的围攻,想要救下沈骥。可是这些小兵多是当年行军路上临时应征入伍的,不是从小就习武练功的行家,只在军营里简单学了些搏杀的本事,上了战场全靠一腔热血拿命上,如今哪里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死士的对手?不出三个回合,已有两名小兵倒在了血泊中。 这些小兵都是能证明沈家清白的重要人证,沈骥宁可自己身死,也绝不肯让他们送死,遂高呼道: “你们想办法进城,别管我,我来拦住他们!” “骥儿小心!” 赵兰溪挥剑杀死一名死士,又抽身帮沈骥砍倒一名从他身后进攻的死士。沈骥挣扎着站起身来,脚下已有些摇晃。 赵兰溪一手搀扶着沈骥,一手持剑与剩下的几名死士对峙着,慕容怀仁的目光在两拨人之间来回转换,仍是没有下定决心。 就在千钧一发之时,老谭骑马从城中赶来,身后还带了一队楚王府亲兵。 “慕容将军,天子脚下岂容人如此厮杀!” 慕容怀仁心头一惊,顿时感到不妙,看来楚王已猜到他会动摇,便又派了自己的心腹过来。 孙皓知道慕容怀仁动摇的原因定是那洛阳李家来京任职一事的真假,只要这事没在吏部敲定,慕容怀仁就还会想着女儿日后能重见天日、当上皇后的好事。 老谭是带着吏部的名册来的,一上来就把慕容怀仁拿捏住了: “慕容将军,洛阳李家来京城补缺的调令已在吏部落地,花名册上写得清清楚楚,三日后此人就会抵京前往吏部报到。将军难不成想等着宣王返京后直接娶了李家女儿,将你慕容家赶尽杀绝吗?” 这本名册其实是寇勇的手笔。寇勇已是代丞相,在孙皓的请求下伪造出这本名册不是什么难事。虽然他一直自诩是个纯臣,从不参与夺嫡之争,可他看着朝中如今的局势,还是选择了帮楚王一把。确切地说,是帮沈浩存一把,帮严默一把。 果然,慕容怀仁看到洛阳李家的名字已挂在了吏部的花名册上,终于咬了咬牙,确定了自己的立场。 “众将听令,把这群埋伏在城门口的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一名死士见状,立刻跳出来愤怒道: “慕容怀仁,你敢背叛宣王殿下?” “背不背叛可由不得你了!” 随着慕容家军的介入,死士们已是强弩之末,不多时便被纷纷斩杀,但沈骥和赵兰溪也已相继负伤,沈骥的伤势更重些,已经口吐鲜血。 他本就身中剧毒,如今又受了重伤,可谓是雪上加霜,身体状况一落千丈。 “骥儿,你咬咬牙坚持住!咱们就快要进城了!” 沈骥以剑撑地,在赵兰溪的扶持下强撑着站起身来,喘息着说: “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撑到父亲昭雪的那一日……” 老谭连忙下马跑到沈骥身边,关切地说: “小将军,末将来迟,让小将军受苦了!” 说完,老谭点了几名楚王府亲兵留下,一同帮他清理现场,然后又冲余下的亲兵们吩咐道: “你们速速护送沈小将军和其他人进宫,不可耽搁!” “是!” 就在这时,哒哒的马蹄声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老谭定睛瞧去,只见有人单枪匹马而来,那马上的人虽穿着男装,却形容尚小,分明是女子。 “秋灵,那是秋灵!” 老谭惊呼道。 沈骥闻言,心中又惊又喜,连忙朝那马上的身影望去。 虽然已经近两年没有相见,可是沈秋灵还是从前的模样,马上的身影英姿飒爽,恣意飞扬,沈骥一眼便能认出那是自己嫡亲的妹妹。 “老谭,我来了!” 沈秋灵翻身下马,握着佩剑朝老谭跑来,可当她来到老谭身边时,脚下却微微一顿——她的目光被老谭身侧的沈骥吸引住了。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哪怕他消瘦了许多,苍白了许多,可他的目光依旧温柔,从小到大他都是用那样的眼神望着她的。 沈秋灵的心里顷刻间便翻涌起磅礴的情绪,她的泪水一刹那夺眶而出,上前扑进沈骥的怀里。 “大哥……我此前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终于把你盼来了!” “灵儿!” 沈骥一把将沈秋灵紧拥进怀里,哽咽着说: “对不起,哥哥来晚了,让你担心了!” 沈秋灵和沈骥自从得知对方还活着以后,都曾无数次地幻想过重逢之日该是怎样的情形,却不曾想到就在如此混乱又仓促的情境之下,他们终于能够见到了彼此。 沈秋灵仔细打量着沈骥,一眼便瞧出了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得很重?” 沈秋灵还不知道沈骥中毒的事,沈骥轻轻扯了扯赵兰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吭声,遂强挤出一丝笑容,镇定地说: “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外伤,我只是流血流得多了些,包扎一下休息几日便好。” “嗯!” 沈秋灵重重地点着头。沈骥在她心中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哥哥,他不会有事的。沈秋灵没有半分的怀疑,遂道: “哥,你先进宫去,我陪谭将军收拾一下残局,我们等下就进宫去找你!” 沈骥看了一眼老谭,又看了一眼沈秋灵,遂道: “好!你和谭将军都要当心!” 老谭本想让沈秋灵跟沈骥一起走的,可他见沈骥同意沈秋灵留下,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紧闭的朱红色城门终于缓缓开启,沈骥和赵兰溪登上马车,一行人在楚王府亲兵的护送下往皇宫而去。 此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那倒了一地的死士中,竟然还有一个人没有死干净。 那人的小臂上绑着袖剑,他挣扎着微微抬起头,认出了沈秋灵。那是沈家的女儿,楚王一心想为沈家平反,而他们这些死士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能让楚王得意,不能让楚王站稳脚跟。他虽然不知道沈秋灵对楚王而言有什么帮助,但她是沈家的女儿,她若死了,楚王的得意也便又降低了几分。 楚王越想保沈家,他就越不能让楚王如意。那没死干净的死士吃力地抬起小臂,瞄准了沈秋灵的后背,嗖的一声,袖剑射了出去。 慕容怀仁恰巧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即刻便惊呼道: “沈姑娘,快躲开呀!” 此时,离沈秋灵最近的老谭已听到耳畔传来的呼啸声,他微微蹙了蹙眉便已准确判断出袖剑的位置,遂一把推开了身边的沈秋灵,转身欲拔剑阻拦。 可到底晚了一步,剑身尚来不及出鞘,袖剑便已深深射入老谭的胸口。 金属刺穿骨肉的声音传来,沈秋灵一时大惊,她来不及伤心难过,即刻便拔出自己的剑朝那死士掷去,剑身直插入那死士的脖颈,鲜血溅了满地,死士终于翻了白眼,彻底没了气息。 沈秋灵这才跑向老谭,吃力地将他从地上扶起,老谭痛苦地捂着胸口,鲜血慢慢染红了他的战袍…… 第208章 沉冤雪 马车在京中平稳的官道上一路疾驰,却在靠近楚王府时慢慢减速停了下来。 这是赵兰溪吩咐的。 沈骥十分不解,转头看向赵兰溪,赵兰溪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遂直言道: “你先回楚王府包扎伤口,好好休养,我来带那些小兵们进宫作证。” “这怎么行?” 沈骥面露不悦,说: “眼看着就到最后一步了,我要亲自去为父亲正名!我要眼看着楚王殿下为父亲昭雪!” “不,正是因为沈将军是你的父亲,你才要避嫌。” 赵兰溪耐心地解释着说: “这些小兵是当初跟你一起攻打契丹的,只有他们才能证明你当时打了胜仗,沈家没有叛国。可是,倘若这些人是你亲自带进宫的,那些朝臣们自然会以为是你收买了他们,让他们按照你给的说辞去作证。如此,他们的话就不足为信了。” 沈骥闻言,显然有些为难了: “那可如何是好?” “这很简单。你老老实实回楚王府养伤,先别露面。那些朝臣可不知道城外的局势,进了宫,我只说这些小兵是我在替严大人追查沈家一案时陆续找到的,他们都愿意为你作证,证明你打了胜仗。严默生前本就公然提出了沈家一案有疑点,而我是严默的人,由我去翻案,也是理所应当。” 沈骥听了赵兰溪所言,虽遗憾自己不能进宫为父亲鸣冤,却也知道赵兰溪方才所说属实在理。他这个时候大大咧咧地领着自己的兵进宫为自己作证,实在是有些“自导自演”的嫌疑。 就这样,沈骥留在了楚王府。 此时的朝堂上,跟着宣王做事的那帮大臣们仍在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给楚王使绊子。就在楚王快要招架不住之时,宫内侍卫再次来报: “启禀殿下,宫外有一女子带领几名青壮年求见。这女子自称是严默严大人生前的心腹女使,带了证人来为沈家鸣冤!” 孙皓闻言,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赵兰溪总算是进城来了。楚王心头大喜,连忙起身道: “还不快宣进殿来?” 不多时,赵兰溪领着几个小兵进殿,向众人说明了这几位小兵的身份。宣王的那些狗腿子见状,显然不肯善罢甘休,遂道: “原来是从京城逃走的几个人,这跟逃兵有什么异同?既是逃兵,想来品性也让人难评,他们口中之言又如何作数?” 孙皓闻言,却抄着手不紧不慢地说: “阁下此言差矣!当初跟着沈骥从契丹回来的几位将领,接二连三暴毙而亡,显然是宫里有人不想让契丹一战的真相从他们口中流出。这求生是人的本能,别人都死了,凭什么他们要坐以待毙?诸位大人不妨扪心自问一下,换做是你们,你们逃不逃?” 赵兰溪知道宣王的狗腿子们势必会跟着瞎搅和,遂淡定地笑了笑,说: “我知道,诸位定然怀疑这几位的身份,但我都审问过了,他们在家中都是有亲人的,不妨让他们报上自己曾经所在的军营和姓名,按照军中登记在册的军籍去他们家中带人来,让他们的亲人来指证,看看这些小兵是不是冒牌的。” 宣王一党的几位朝臣闻言,心中顿生出几分心虚——敢叫来家属直接指认,想必这些小兵的身份都是真的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是真的,谁知道他们的口供是不是串通好的呢? 宣王的一名亲信清了清嗓子,冷哼一声,说: “就算人是真的,这位姑娘怎么证明那些人不是听你的指使、说一样的话呢?” 朝中也有曾经与严默交好的朝臣,忍不住站出来指责道: “你休要信口雌黄!这位女使是严大人身边的人,怎会去做伪证?若非有十足的证据在手,又岂敢上朝堂鸣冤?” 那宣王的亲信只不屑道: “严默死都死了,你倒是挺乐意帮他说话。他不就是破了几起冤案吗?给人家翻案翻上瘾了?谁的案子都敢翻?沈家叛国是皇上金口玉言敲定的,谁也不准改!” “难道皇上就不会犯错吗?” 这一次说话的是楚王。声音虽未见怒意,却是掷地有声。 众人闻言,连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多言。 赵兰溪知道,自己若是让这些小兵们七嘴八舌地一起去说攻打契丹时的情况,不仅说不清,也很难让人信服,遂上前两步,抬袖行礼道: “楚王殿下,为了公平起见,草民建议由您亲自来审问这些小兵。您可以随便问几个关于契丹一战的细节,让他们几人自己把答案写在纸上,看看他们所写的是否一致,这样也能避免旁人怀疑是草民提前跟他们串通好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就像科举考试的殿试一样,一人一桌,不能交头接耳,各自写各自的,而题目是监考殿试的皇上临时出的,谁都预判不到。 楚王闻言,也十分赞成赵兰溪的提议,遂命人抬来桌案,准备好笔墨纸砚,斟酌着抛出了四个问题。 “本王的问题你们可要听好了。第一,你们当年随沈小将军抵达契丹边境后,双方交手的第一战我方是防守还是进攻?第二,契丹一战截至告捷,双方一共交战过多少次?我方胜几次?负几次?第三,你们既然说沈骥小将军最后一战大破敌军,那么沈小将军破敌之日是在什么时辰鸣金收兵的?最后,你们安顿好边塞,随沈小将军拔营凯旋之时,又是几月几日?” 随着问题的逐个抛出,殿中传来沙沙的书写声。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敢多说一个字。其实,赵兰溪提出用这种方法为沈骥正名,也是在赌。 事情毕竟已过去两年之久,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每个细节全部记清楚的。况且小兵们也还都是少年郎,有的比沈骥还小,他们也都是头一回坐在朝堂上,必定紧张不已,难免容易头脑混乱记错一些细节。 也就是说,那些小兵写出的答案也许真的不可能完全一样。但是只要绝大多数人写的是一样的,就能证明沈骥当年在边塞的作为。 就这样,几位小兵在众人漫长的等待中,相继搁下了毛笔。他们桌案上的纸被太监收起来,递到孙皓手里,孙皓接过那沓纸,抬眸与赵兰溪对视了一眼。 两人皆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他们的顾虑当是一样的,这个时候就看有多少人的答案是一致的了。 孙皓很快就敛去眼底的神色,镇定地垂下眼眸,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答卷。 “孙爱卿,情况如何?” 待孙皓翻开最后一页纸时,楚王已忍不住往前探了探身子,但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成熟沉稳些,他的脚趾死死地抓着地,不让自己的脚往前迈,以免自己冲到孙皓身边,把心里的急切敞开了给别人看,让人笑话。 楚王方才提问时,心里也拿捏着分寸,他既要问一些能让这些小兵们关注到的细节,以免他们真的因为人微言轻涉猎不到而答不上来,同时又不能问得太浅显,让宣王的狗腿子觉得自己在放水。 这四个问题于楚王而言,同样是一种考验和煎熬。 终于,孙皓缓缓抬起头来,楚王和赵兰溪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胸口上似乎紧绷了一根弦,随时要断开。 “殿下,所有人的答案一模一样!” 楚王心头一怔,连忙接过那些纸,一张一张地亲自查看着。那些笔迹稚嫩的、潦草的、完全不同的字体,各自东倒西歪地书写着共同的答案。 首战为防守,双方共交战二十六次,我方胜十四负十二,收官之战未时三刻鸣金收兵,七月初五拔营凯旋。 这些小兵们多半都没正经读过书,顶多在军营里跟着长官识得一些常用的字,遇到不会写的,他们甚至会画图来表示。而楚王也预判了这一点,所以他尽可能地去问一些能用数字、符号来表达的问题。 所有渴望为沈家平反的人,都在竭尽所能地配合得天衣无缝。 纸张被依次传给众大臣,大家低声议论着,点着头,方才叫嚣得最凶的几个人只窃窃地抄着手,探头探脑地跟着往前凑,似乎并不愿直视那些赤裸裸的真相。 赵兰溪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转头看向那些小兵们,这才惊觉她身后那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上也写满了如释重负。 在进宫前,赵兰溪没有什么时间跟他们交待太多,而方才她为了堵悠悠众口,故意提出让楚王来考察这些小兵,想来他们也是手足无措,在提笔落字之前也在心里不停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生怕一子落错再无回转。 他们毕竟是一同陪伴沈骥出生入死的人,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当时的一幕幕仍旧历历如昨,只要静下心来,仔细去回忆,总能想起来。那些已经埋藏在他们脑海深处的硝烟战火都会随着他们的思绪飘回遥远的边塞,带着他们重回战场,在那里找回共同的答案。 终于,有一名胆子大些的小兵率先下跪,高呼道: “楚王殿下,我等愿以性命担保,沈家没有叛国,沈小将军在契丹打了胜仗!” 其余几名小兵见状也纷纷下跪请愿: “请楚王殿下明查!我等愿为沈家作证!沈小将军没有叛国!” “请殿下明查,为沈家平反!” 在楚王的准许下,赵兰溪详细讲述了一番沈骥在关外挥刀自尽的经过,并直言沈骥已经被救回,人就在京城,楚王可以随时传召。 沈家的案子已经显而易见地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宣王一党的几位朝臣也闭上了嘴,再争论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赵兰溪见状,觉得自己也应该当众说出严默暴毙的真相,不该让他的事就此埋没。 然而,赵兰溪刚想开口,寇勇却像瞅准了时机似的,忽然朗声道: “沈家一案,已近乎明了,诸位同僚今日在朝堂上谏言献策,实在辛苦,若无其它事要议,今日的早朝便到此为止吧。” 寇勇话音刚落,众大臣便连忙告退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多待。从凌晨站到快午时,腿都要断了,膀胱不好的人茅厕都跑了三四回了,谁还愿意多待? 看着众人一瞬间纷纷散去,赵兰溪十分不解地跑到孙皓身边,拉了拉他的官袍,低声问道: “为什么呀?我还没有说完呢!寇大人怎么这样?” 孙皓只笑着轻轻拍了拍赵兰溪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果然,寇勇朝着赵兰溪走了过来。 “赵姑娘,孙大人总是与老夫说起你,今日一见,姑娘果真有勇有谋。只是方才之事,想必赵姑娘心中有所疑惑?” 赵兰溪朝寇勇行了一礼,直言道: “您是代丞相,晚辈敬您,但是晚辈心中确实不明白,那个杜公公都还没有招供,还没有说出是皇上指使他找钱光陷害沈浩存的!还有严默,他明明是被皇上用毒酒赐死的,因为皇上不想让沈家翻案证明自己的昏庸无能!这些话我还没有说呢!” 寇勇耐心听着,面对赵兰溪的质疑,他神色依旧平静,只看了看楚王,又看了看孙皓,解释道: “这是我们共同商量的结果,点到为止,适时收场。” 赵兰溪张了张口,显然有些吃惊,寇勇只继续解释道: “你想想,那个杜公公是皇上的贴身心腹,除了皇上没有任何人能请得动他,众大臣早已经心知肚明了,这就是皇上容不下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沈家,才让杜公公伙同钱光给沈浩存做了个局!至于严默的死,老夫既然能觉得蹊跷,其他人也自然都能想到。这些,已经足够了。” 有些事,在朝堂上早就是人尽皆知了,只是大家都不敢说,因为有些实情不能摊开了给老百姓看。老百姓们知道沈家平反,皇上当时判了冤假错案,这就已经到了极限了,倘若让老百姓们进一步知道皇上或许明白沈家的清白,只是怕他功高盖主就刻意设计陷害、继而又害死严默,那么整个王朝非得地动山摇不可。 “若是老百姓都知道了他们的君王是一个陷害忠臣良将的昏君,势必会引起民心动乱,倘若有人趁机起义,欲改朝换代,惹来边塞诸国趁虚而入、内忧外患,那就彻底酿成大祸了!” 寇勇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兰溪。 赵兰溪一下就明白了寇勇的顾虑——王朝需要一张遮羞布来维持着它应有的体面。 他们可以翻案,可以给冤魂平反,也可以把昏庸的老皇帝拉下台换个明君,但却独独不能把遮羞布扯下来,让老百姓们直接看到王朝内部的腐败不堪,以致民心动摇,天下大乱。 赵兰溪听得明白,却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严默就这样白白死了吗?凭什么?” 楚王闻言,连忙上前诚恳道: “你放心,沈家昭雪的诏书一下,小王定然也会把沈家平反的功劳算一些到严默头上,给他一定的追封和补偿,让他的女儿能堂堂正正地长大!” 可是,这哪有把皇上拉出来痛斥一顿,让他亲口道歉、赎罪来得痛快? 真烦人! 赵兰溪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但是为了顾全大局,也只好妥协了。 只要那昏君一死,严默的仇也就算报了,至于楚王承诺的补偿,不管给多给少,她都会全部替严听澜收下。那是用严默的命换来的,他的女儿理应得到这些,并在新皇的庇护下平安长大。 就在这时,一名楚王府心腹匆忙踏进殿来,边跑边喊: “殿下!启禀殿下!徐州急报!徐州急报!” “快说!” “德妃与宣王母子欲劫持皇上逼迫其传位,皇上在惊慌中龙体折损,已经龙驭宾天了!如今,徐州厢军总指挥使与镇国公已经将德妃与宣王擒住,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楚王立刻就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 “父皇……驾崩了?” 第209章 生死别 皇上驾崩了,还是被宣王和德妃折腾死的,唯一抖落出来的一份传位诏书还没写完,也没加盖玉玺。 皇位一时空落。 如今宣王与德妃已经被抓了起来,很快就会被押送抵京,而朝中最有威望的皇子便只剩下楚王了,楚王偏偏就在不久前证明了自己的母妃是汉人,而非苗疆女子,那他自然也就不是拥有异族血脉的皇子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楚王终于成为了皇位的最佳人选。 寇勇立刻联络了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准备奏请楚王继位。这个时候楚王本该是最忙碌的,可是邹萍却忽然来寻他,请他速速回府一趟。楚王心中一惊,以为是沈秋灵出了事。 此时,赵兰溪已经跟着孙皓回了孙府,那昏君终于死了,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孙皓把赵兰溪安顿好,便很快提来一只药箱,赵兰溪狐疑地看着孙皓,孙皓却默默打开药箱,温柔地笑着说: “把袖子卷起来,我给你上药包扎。” “你……” 赵兰溪迟疑了一下,但是左小臂上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便老老实实卷起了衣袖。赵兰溪的小臂上有一道三寸长的剑伤,不是很深,但上面的血正在一点点往外渗。 “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受伤的?” 赵兰溪不解,她进宫前明明给自己点了穴位,暂时抑制住了伤口的血流,以免在殿上失态。那么孙皓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方才在殿上你的左臂一直蜷缩着,抻不直。你急着要给沈家作证,我见你面色还好,想来伤得不是很重,就没有阻止你。” 她是个行事有分寸、让人放心的人,所以他也愿意尊重她的决定。 孙皓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轻轻托住赵兰溪的一截手臂,她的手臂雪白纤长,触感微凉,孙皓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抹在伤口处,赵兰溪一时吃痛,忍不住把手往后缩了缩,但孙皓却本能地握得更紧。 他刚才只是虚扶,如今一整个手掌都把赵兰溪的手腕包裹住了,掌心的温热和手臂的微凉慢慢交融。 两个人都愣住了。 孙皓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身体里突突突跳得厉害,偏他府上人少,一向静谧,这莫名其妙的声音就显得愈发嚣张。 孙皓往后退了半步,让自己和赵兰溪之间拉开些距离,然后顺势松开了她的手。 “我下手没轻没重,要不……你自己来吧?” “嗯。” 赵兰溪接过药膏,轻轻涂在伤口上,这才惊觉方才被孙皓忽然紧握住的手腕上有一圈浅浅的红印。 像是被触动了心底的一片平静已久的水潭,她忽然很想把一些心绪剖开摆明了说出来——她想告诉孙皓,她没有做好当一个世家主母的准备,也不希望孙皓在她身上耽误时间。 他们终究只是师兄妹,不能更多了。 赵瑾说过,孙皓在感情上是一个很含蓄的人,有些话他不愿直说,便总是让赵瑾代劳。但是两个人之间,总要有一个肯戳破这层纸的,不然双方都只能互相纠缠着,空耗一些没必要的光阴。 既然想表白的那个不敢表白,那想拒绝的那个就主动拒绝吧。赵兰溪想着如何把话题引到这上面,遂慢慢开口道: “师兄,等楚王继承大统,你是不是就要做丞相了?毕竟前前后后都是你为楚王出谋划策。” “丞相?” 孙皓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兰溪,心想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这我倒是没想过,不过,我并不想做丞相。” “其实……其实师兄不管做什么,到底也是官身,与各家往来,总不好一直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是世道不稳,待日后尘埃落定了,师兄便寻一高门贵女,踏踏实实过日子吧。” 见她这样说,孙皓顿时心头一喜,忽然想起了赵瑾出发去徐州前自己对他的叮嘱。难不成赵瑾说动了赵兰溪,她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 孙皓一向波澜不惊的内心顷刻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面色上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矜持与内敛,只慢悠悠地坐到赵兰溪身侧的凳子上,双手搭在膝头,正色道: “师妹,我明白,你也是世家贵女的身份,等楚王做了皇上,你大哥便去奏请复你名分,将你的名字写入族谱,你看……” 啊?他莫不是以为自己是在暗示想嫁给他吧? 赵兰溪眼珠一转,连忙道: “师兄,这事儿再放放吧,我还没想好要不要拿回自己的名分。毕竟,既入了世家大族,享了荣华富贵,便也要承担起为家族谋利的责任,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终究是有利也有弊的。如今……” 就在赵兰溪想把自己的想法挑明之时,凌远忽然在外面敲响了门。 “谁啊?” 孙皓微微蹙了蹙眉,面露不悦,他可太想听赵兰溪跟他商量结婚的事了。 谁知,凌远却在外面急切地说: “大人,楚王府传来消息,说谭将军可能不太好了,赵家二爷也赶过去了!” “什么?” 孙皓连忙起身打开房门,再顾不得风花雪月: “谭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是留在城门口清理现场时被一个没死干净的宣王府暗卫射伤了,只是那袖剑本不是冲着谭将军去的,而是冲着沈姑娘去的。但谭将军一向爱护沈姑娘,自然要救她,这不……” 凌远说话慢吞吞的,赵兰溪已不准备听完,连忙从孙皓身后走过来,说: “事不宜迟,咱们也赶快过去吧!老谭要是真没了,沈姑娘只怕要伤心欲绝,保不齐会跟楚王闹起来呢!” 二人未再多言,急匆匆赶到楚王府。此时,太医院的御医们已经在房里围了一圈,楚王回府后听说老谭重伤,连忙召了御医前来。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会诊后,都说老谭伤了心脉,难能好了,恐怕就这几天了。 沈秋灵半坐在床边,握着老谭的一只手,掩袖嘤嘤地抽泣着,哭得眼睛都肿了。 “老谭,我对不起你,你让我不要去,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府里,而不是去给你添麻烦!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们会暗杀我,都是我连累了你!我不该出去抛头露面的!都是我的错!老谭……老谭你别不理我……” 床榻上的老谭面色惨白如纸,显然是流了很多血,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被沈秋灵握着的那只手也冷冰冰的。 沈骥就站在沈秋灵身后,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妹妹流落在外两年多,听说是老谭从烟花柳巷里把她救出来的,之后便一直庇护着她,两人形影不离。 沈骥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可老谭恐怕也不行了。他忽然意识到,可怜的秋灵只怕要面对接二连三的生离死别了…… 缓缓蹲下身来,沈骥轻轻揽住沈秋灵的肩膀,安抚着说: “秋灵,你去歇息吧,我来守着谭将军,你这样不吃不喝也不肯休息,会把自己熬垮的。” 沈秋灵倔强地摇着头,依然抽泣着: “是我不好,我都没有帮上他什么忙,一直以来都是他在默默地保护我,是他救了我,带我回到京城,带我去找赵家二爷,陪我进入楚王府,一直守护着我。可是我……我……我怎么会害了他,我不想他死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去找他了……” 沈秋灵反反复复地絮叨着这些话,像着了魔一样。不管谁来劝慰她,她始终念叨着这几句话。 她执意要在老谭身边陪护着,楚王也不好强行让她离开,沈骥虽然身体虚弱,也决定要留在这里照顾老谭和妹妹。楚王便拨了几名下人留在房里随时等候差遣,又留下两名老太医,便先去忙朝中的事了。 老谭的重伤让楚王很痛心,他也不想失去这样一位忠心的将领,甚至还想着登基后给他加官进爵。可惜造化弄人,那些宣王府死士明明都死了,大家都以为没事了,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出了事。 只是楚王心里明白,自己能做的也实在有限,他只能尽最大努力让老谭的生命尽可能地延长一些,或者说竭尽所能地让老谭临死前舒服一些,走得没那么痛苦。 只有这样,才能让沈秋灵不那么痛苦。 楚王已不敢奢望能够得到沈秋灵的真心,他只盼望着沈秋灵不要因为老谭的死就记恨上自己,不肯接受皇后的册封。 他现在急需一个沈家出身的皇后来拉拢朝中的老人儿,毕竟那些老人儿里有很多都是跟沈家交好的,沈秋灵的皇后之位就是他能拿出的最大诚意,能让老臣们看到他是一个不会苛待功臣的明君。 楚王知道,老谭命在旦夕,自己此刻本不该想这些东西,只是局势瞬息万变,沈秋灵可以悲伤,可以流泪,但自己却不可以。政局不许他伤春悲秋,他要时刻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一举拿下皇位。 两日后,镇国公赵瑾、徐州厢军总指挥使陆振、原沈家军旧部共同将宣王、德妃、何信等所有参与劫持皇帝的人押送抵京。 同时运到的还有皇上的尸首。 皇上驾崩的消息终于昭告了天下,德妃与宣王被送入宗正司查办,何信被打入死牢,秋后问斩。寇勇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奏折,联合其他老臣、孙皓、赵瑾、慕容怀仁等人,共同奏请楚王继承皇位。 大局已定,楚王假意推却了一番,也便应下了。 可是,等他回到王府想去找沈秋灵商议封后一事时,才惊闻沈骥在照顾老谭时余毒发作,昏了过去。 还好太医救治得及时,沈骥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但沈秋灵终于觉察到了什么。她觉得沈骥的身体状况很奇怪,也发现了似乎周围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什么。 思虑再三,沈秋灵找到了临时住在楚王府负责保护她的赵兰溪。 “姐姐,我认识你,你曾在哥哥关外自尽后去寻过我,但我当时不肯跟你走。” 赵兰溪意识到沈秋灵的语气不对,却听她接着说: “我不相信别人,只有你是一路上陪伴哥哥来京的,他的情况你最清楚。我就想问一问,我哥到底怎么了?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秋灵!” 赵兰溪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却听到有人叫住了沈秋灵。 一回头,楚王正大步朝她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