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 第1章 春逝 梦境都是假的,但两人同时做同一个梦就真假难辨了,而这种事近来却时常发生,虎子和小花就是这样。 母亲丢了。 虎子和小花显然是乳名,是母亲起的。一觉醒来姐弟俩几乎同一时间收到老家发来的消息,清晨母亲不见了,像是出了远门。两个人着急的同时又未过分慌乱,似乎知道母亲不会出事,很快他们的判断得到了证实。 小花收到了一张照片,是保姆阿姨发来的,照片中的宣纸上绘着几行娟秀花朵,淡紫色的是半枝莲,浅黄的是雏菊,小花望着错落有致的排列心中有了答案。 虎子看到的是一张乐谱,确切的说是简谱,身为音乐教授的他一眼就读懂了其中的含义。 小花在儿女的陪伴下,终于拿到了在日本东京中央拍卖会上竞拍的拍品,一幅创作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源自苏州的苏绣长卷《姹紫嫣红》,同场落槌的还有齐白石和吴昌硕等大家的书画珍品,年逾古稀的工笔画家小花捧着卷轴匆匆赶往机场,直飞苏州老家。 虎子在首都国际机场盼到了那件发自意大利克雷莫纳小镇的货品,一把来自原产地的小提琴,距今已有近百年历史,也许只有当地匠人的修葺工艺才能使这把历经战火的乐器重获新生,虎子提着琴箱登上前往故乡的航班。 “我去看他们了,勿念。” 这是母亲传递给两个人的信息,一位齐颐老人常用这种调皮且特有的方式与儿女交流。 山间的野花肆意怒放,在老人眼里历经岁月变迁,只有这片山野未曾改变。每年这个季节她都会来这里看望他们,还给每种花起了名字:哥哥、母亲、父亲、弟弟、丈夫。。。 摇曳的花朵仿佛与她诉说着什么。 远处高耸的青山萦绕着一层氤氲薄雾,一缕缕紫烟缠绕升腾,一抹淡雅笑意浮现在深眸中。一九三五年的除夕、春节和立春相连,当地人称为“喜春三连”,寓意吉祥之年。 苏州城东的宋家大院里宾客盈门,虽生逢乱世,但宋家这个春节可谓三喜临门。 宋启昌的神色从阴郁到舒展只用了迈出正房门槛的一瞬,拜年的客人们许多是宋氏绸缎庄的老主顾,北京瑞蚨祥和上海老九章这样的老字号也常从这里上货,而宋启昌一打眼就觉察出与往年不同,眼前的宾客以苏州本地客商居多,还有一些江浙沪的生意人,其中不乏碧眼金发的外国面孔,大多来自上海租界地,苏州日租界领事馆也派来代表前来庆贺,宋启昌向众人行抱拳礼,走到院子中心的空地上。 宋启昌的感谢发言依旧面面俱到,三喜临门自然成为宾客们最关心的话题,以宋启昌一贯严格的治家理念,自然首先会把宋氏绸缎庄即将在上海开立分号的喜讯与众人分享,但此刻却把头条留给了长子宋凯峰,当然这则喜讯也与生意有关。 东厢房窗棂后面一双大眼睛忽闪着睫毛,散射的阳光洒在玉兰花般粉嫩的脸颊上,发型梳得格外精致,有别于这个年龄段的传统发饰显得很现代,是母亲巧手下的产物,与父亲的严厉不同,涂宝茹管教孩子是慈母式的,尤其是对家中唯一的女孩。“快来看呀哥,父亲正说你的喜事呢。” 宋凯峰端坐在桌边愁眉不展,桌面上放着几张展开的信纸和信封,字体隽秀有力,落款写着‘宋启昌罪谢’几个字。 “何喜之有。” 宋凯峰拿起信纸刚要撕掉,宋紫嫣冲上前一把夺过。 “干嘛,为什么要撕?”关切的目光落在哥哥脸上。 “你还小,哥哥不能连累你。” “我已经读国中了,是大人了。” 望着妹妹灵动纯真的眼神,宋凯峰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宋启昌的头条喜讯,是长子宋凯峰即将与苏州日本商会会长涩谷平介的独女纯子小姐订婚的消息,宾客们纷纷送上祝福,真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宋启昌却从一张张笑脸背后读出了骂他是汉奸、卖国贼的声息。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关东军占领中国东北,成立伪满洲国,全国上下抗日呼声四起,虽然国民政府采取不抵抗的政策,但老百姓却义愤填膺纷纷抵制日货,民族危亡之际宋启昌却与日本商人联姻实属遭人唾弃之举,可宋启昌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世人看来生意越做越大的宋氏绸缎庄实则早已危机四伏,在上海成立分号更是宋启昌的冒险所为,为了稳固苏州老铺的局面,宋启昌权衡再三只好同意了这桩婚事,并且行使起一贯的一言堂权威,纵使遭到宋凯峰的反对也无法动摇。没人比宋启昌更了解这个长子,为人忠恳一团正气,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心念的只有报效国家,可宋家的产业迟早是要让儿子接班的,三子宋铭瀚尚且年幼,宋凯峰自然是最佳人选,但宋凯峰偏偏有着一颗向往自由的灵魂,势要冲破封建传统礼制的束缚,怎奈羽翼未丰,尚未强大到与整个家族对抗的地步,因此当宋凯峰把心里话讲给从小悉心爱护不经世事的妹妹时,宋紫嫣的回答令他讶异不已。 宋紫嫣轻轻折好信纸塞进信封放在哥哥掌心,宋凯峰望着她脸上绽放出的果敢自信,不敢相信眼前的妹妹刚满十六岁。 “宋老板,那这第三喜究竟是什么?”一位客商问道。 宋启昌闻言四下张望找寻着什么。 “父亲,我在这呢。” 伴着清脆的声音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位妙龄女孩,站在她身边的是母亲涂宝茹,宋紫嫣双手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副卷轴蒙着绸缎。 “快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犬女紫嫣。。。” “应该先介绍母亲大人才对吧,父亲?”宋紫嫣略带俏皮地纠正着。 “对对,这位是我的夫人涂宝茹。” “不用介绍了,很多都是老朋友了。”涂宝茹回道。 “要介绍,好多宾客是第一次来到府里。”宋启昌的目光落在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面孔上。“没错,涂夫人可是全苏州技艺最高超的绣娘。”一位老主顾应和着。 “何止刺绣,涂夫人的工笔重彩也闻名江南,许多收藏家都趋之若鹜呢。” 宋紫嫣刚想纠正讲话之人,被母亲拽了下衣角。 “难道这第三喜与夫人和小女有关?” 宋启昌笑而不语,示意夫人和女儿打开卷轴。 长卷徐徐展开,一幅争奇斗艳的满园春色呈现在众人眼前,光芒落在织锦上泛起金辉,构图、色彩和针脚皆精妙绝伦,有种似绣非绣似画非画的奇幻感,宾客们被震撼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宋启昌介绍,这幅苏绣长卷《姹紫嫣红》是由涂宝茹和宋紫嫣母女二人共同创作完成,历时一年多之久,画卷中心的那片锦簇花团就出自宋紫嫣之手,也是取名“姹紫嫣红”的原因之一。宾客们的赞叹声不绝于耳,宋紫嫣礼貌回应,从五岁起她就跟随母亲学习绘画与刺绣,如今的刺绣水平已远超普通绣娘,虽与母亲的娴熟技艺相比尚存差距,但在涂宝茹心中用不了多久女儿就会超过她。 很快赞美之词就被叫价声取代,庭院内俨然变成了竞拍现场,作为中国四大名绣之首的苏绣起于三国兴于明清,自民国后因常年战乱已成衰落之势,但苏绣的艺术与收藏价值仍颇受世人追捧,特别是其中的精品,不久前在香港拍卖会上的一幅清代苏绣作品以罕见的高价被海外藏家拍得,何况是这样一幅代表当代苏绣最高艺术水准的长卷自然价格不菲,尤其是那些外国面孔一改之前的假惺作态变得跃跃欲试,原来他们早就听说了这幅长卷,誓要占为己有。 “这幅作品我们不卖!”宋紫嫣的回答果敢干脆。 感到惊愕的不仅是涂宝茹和宋启昌以及一众宾客,还有东厢房里一直关注院中情况的宋凯峰,这时十岁的宋铭瀚跑到紫嫣身边挺起胸脯声援着姐姐:“对,我们不卖!” 众人一阵唏嘘,涂宝茹拉过依旧鼓着小腮帮的宋铭瀚,宋启昌刚要说话被紫嫣抢了先。“我与家父、家母商量过了,这幅长卷要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宣告世人,中国的传统工艺还在,中国人的气魄还在,是我们的永远会留在中国。”宋紫嫣语气舒朗地吐出每个字,犹如一根根绣针刺入众人的百会穴,犀利的目光最后扫在日租界领事馆代表的脸上,吓得那人一哆嗦。 新春拜贺就这样草草收场,宋启昌和涂宝茹站在院门口恭送着宾客们。宋启昌之所以将《姹紫嫣红》作为最后一喜公布于众,就是想卖个好价钱以缓解当下之危,没想到却被女儿的一番话搅了心愿,宋启昌只好顺着紫嫣的意思向众人解释一番,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寻买家。 宋铭瀚拽着紫嫣的衣角,问:“姐,阿爸阿妈生我们的气了吧?” 宋紫嫣抚了抚他的头顶,回道:“不会的,就算生气,有姐姐呢。” 竖在院中的两只娇小背影望向门外大人们的世界。 送走客人,宋启昌匆匆回到书房收拾东西,午后他就要启程赶往上海打理刚成立的分号生意,三喜临门虽不算圆满,但至少成了大半,宋启昌一再告诫自己商场如战场,只要人在就有希望,何况还有涂宝茹做他的后盾,行李早已收拾妥当装上车,只差贴身物品。书房是宋家的禁地,宋启昌不在家的时候都大门紧锁,这时传来敲门声。“进来。” 门分左右,宋紫嫣迈步进来,宋启昌余光瞟见,继续整理着文房用品放进箱子里。 “父亲。” “有事吗?” “我猜,父亲一定没生我的气吧。” 宋启昌无奈摇头,他的确没有生气,宋家的家风对女儿的管教远比儿子宽松得多,何况常年在外奔波很少陪在儿女身边,因此刚刚听见宋紫嫣对众人讲那番话的时候,宋启昌恍然觉得女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最好的时光已离他远去,不免有些惆怅。 “过来,爸爸当然没有生气,但以后不可以再撒谎了。” “我那是。。。” 紫嫣还想解释什么,宋启昌摆摆手,说道:“这件事过去了,别再提了,我和你母亲同意将长卷装裱之后挂在店里展示。” “太好了!”宋紫嫣兴奋不已,目光落在桌案边的一只锦盒上,“阿爸,这次去上海把这个带上吧。”双手捧起一只玛瑙罐,里面是围棋子。 “不带了,生意太忙没时间,何况与谁对弈呢?” “我呀。” 宋启昌停住伸向锦盒的手,望向紫嫣。 “好久没下棋了,不想知道女儿现在的水平吗?”宋紫嫣边说边拉着父亲坐下,又瞟了眼锦盒。“来不及了。” “下快棋,五分钟决胜负。” 宋启昌只好同意,上次与女儿对弈还是去年生日之时。 几子落下,宋启昌自知棋力已在女儿之下,宋紫嫣从小跟着哥哥一块学棋,音乐和围棋是宋凯峰的两大爱好,想不到一年时间宋紫嫣的进步如此之快,没到五分钟宋启昌就投子认负,宋紫嫣乖巧地说是父亲故意让着她,边收起棋子边用身体挡住宋启昌的视线,轻轻打开锦盒的盖子夹出一方印章掖进袖口,合上盖子的一瞬宋启昌走过来拿起锦盒装进箱内。 “父亲,我先出去了。” “等等。” 宋紫嫣倏地站住攥紧袖口,转回身说:“还有事吗,父亲大人?” “我不在的时候多帮母亲分担家务,照顾好弟弟。” 宋紫嫣点了点头。 一方朱砂印章盖在信纸的落款处,宋紫嫣轻轻吹干,然后重新折起,信上的每个字都出自紫嫣笔下,与父亲宋启昌的字体如出一辙,至少宋凯峰无法分辨,这是宋紫嫣与生俱来的天赋,这种天赋在日后得以大放光芒,而信中的内容宋凯峰已烂熟于心。 送走父亲,紫嫣以陪哥哥去街上买松香为由出门,涂宝茹猜出女儿的小心思,自幼就喜欢缠着凯峰的宋紫嫣最近有些微妙变化,或许是宋凯峰即将订婚的缘故,今后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朝夕相伴对弈拉琴,因此涂宝茹点头同意,叮嘱兄妹二人早点回来,两个人坐上黄包车,目的地是位于日租界内日本商会会长涩谷平介的府邸。 两辆黄包车并排而行,微风轻抚着紫嫣的脸颊,几缕青丝掠过唇边,扭头望向那张棱角分明的侧颜,她喜欢这样看着哥哥。“你真的不喜欢纯子小姐吗?” 宋凯峰未回答。 “就因为她是日本人?” 沉默依旧。 “我知道,就算喜欢,你也不会娶她的。” 宋凯峰笑了笑,转过头问:“你渴望的婚姻是什么样的?” “我还小呢。” “刚还说已经是大人了。” “我没想过,但却知道爱情的样子。” “什么样?” “梁山伯和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叶。” “那些书都看完了?” “嗯,伟大爱情的结局都是悲剧,不是我想要的。” “爱情不需要伟大,更不必强求结果。” “父亲听了又该说你把我带坏了。” “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爱情观了。” 宋紫嫣没吭声,觉得哥哥说得对又不全对,这是她第一次与大哥讨论关于爱情的话题,却也成了唯一一次。 宋凯峰将话题转到那封信上,他担心如果被父亲知道,后果可想而知,可宋紫嫣回答他,这样做是为了全家人着想。原来宋凯峰已决定离家出走逃避婚约,但紫嫣却想出一条妙计,模仿宋启昌的字体给涩谷平介写封信,内容是长子凯峰突患怪病经诊断是一种无法治愈的传染病疾,虽然只通过血液传播,但还是会影响结婚生子,故不愿耽误纯子小姐,因急于处理生意事宜,只得让凯峰拿着亲笔信登门谢罪,解除婚约。 “等你离家后再给父亲写封信说明情况,虽然他会生气,但木已成舟,家族的生意还有母亲和铭瀚也不会受到牵连。”宋紫嫣最后说。 “那你呢?” “等国中毕业后,去南京找你啊。” 宋凯峰不再说什么,事已至此只得按紫嫣的计划行事,说话间到了地方。 府邸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引起兄妹二人的注意。宋凯峰让妹妹在外面等候,紫嫣帮大哥用围巾遮住口鼻,抓乱头发,宋凯峰配合地咳嗽几声步伐沉重地走向门口。 穿着和服的佣人端来一杯茶放在宋凯峰面前,称涩谷平介正在会客,让宋凯峰稍作休息转身离开,从会客室里隐约传出两个男人的说话声。 宋凯峰环顾着四周日式装修风格,虽然即将订婚,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准岳父母家的宅邸,与日租界内的其他建筑相似,这里的氛围异常冷清,租界开设之初就与繁盛的苏州城区形成鲜明对比,定居于此的日本侨民更是屈指可数,尽管政府鼓励民众在租界开商立铺,但商人和百姓都不愿踏足这片土地,特别是九一八事变后。 宋凯峰品了口茶,骤然间几个字倏地飘进他的耳廓,虽是日文,足以令凯峰的瞳孔一震,轻轻放下茶杯。 涩谷平介是两年前从日本神奈川县来到苏州担任日本商会会长一职,表面上他是个通晓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商,另重身份则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情报部顾问,负责搜集和获取苏州乃至华东地区的情报工作,夫人和女儿也随之来到中国,笼络苏州本地富商将来为之所用是涩谷平介的主要任务之一,因此得知女儿纯子与宋凯峰相恋后努力促成了这门婚事。此刻坐在涩谷平介对面的中年男子一脸严肃,是刚刚从伪满洲国乔装改扮来到苏州的关东军情报部田川中佐,拜访涩谷平介的真实目的是传达关东军司令部的指令,要求涩谷平介尽快筹集冬装等战备物资秘密运往东北,同时还带来了一封绝密信件,关于日本全面对华作战之华东地区计划书。 频繁出现的关东军几个字引起了宋凯峰的注意,虽然对日文掌握的不多,但大概内容能够听懂,他透过门缝望见涩谷平介看过信后放进抽屉里,而走廊外不远处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宋凯峰的一举一动。 门被拉开,涩谷平介送客人出来,田川瞥见一旁正捧书而读的宋凯峰,涩谷平介安排下人带田川等人去用餐,几个人一路风尘已饥肠辘辘。 宋凯峰努力抑制着咳嗽,涩谷平介读着书信眉头锁紧,偷瞄了眼宋凯峰病怏怏的样子无奈摇头,既然宋启昌写下亲笔信解除婚约,为了女儿着想也只能接受,这时管家进来与涩谷平介耳语几句,涩谷平介让宋凯峰稍候起身出门。 纯子小姐得知消息后似乎并未太过意外,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宋凯峰是不会接受这份婚姻的,纵使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纯子把刚刚在会客室外见到的一幕告诉了父亲,涩谷平介立刻转身返回,会客室内空无一人,抽屉里的那封信也不翼而飞。 宋凯峰冲到院中身后传来叫喊声,为首的正是寿司刚送到嘴边就得知消息的田川中佐,那份绝密文件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否则后果严重。涩谷平介立即打电话通知领事馆,务必将宋凯峰在租界内抓获。 宋凯峰飞起一脚踢翻看门人夺门而出,门口停着那辆汽车里的司机见宋凯峰从车前掠过不知何故,顷刻田川等人冲出门外。 宋凯峰拉着紫嫣来到街角,用最简练的语言说清经过,宋紫嫣一时没缓过神来招呼不远处的黄包车。 “我们快回家吧!” “我不能回去,把收拾好的行李带去老地方见面,快上车。” 宋凯峰推着紫嫣坐进车里,然后奔向另一边,宋紫嫣颠簸着回头望向哥哥远去的背影。 纵使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宋紫嫣意识到尚未到来的春天,对于她和整个家族来说已悄然逝去。 第2章 殇别 涩谷平介将那封伪造信撕碎,信中内容的真假已不再重要,他怎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窃贼,刚刚宋凯峰的演技险些骗过他,幸好被纯子发现,涩谷平介深知事关重大,命令手下人去宋家大院设伏,必须抓住宋凯峰,夺回密信。 宋凯峰坐上黄包车一路狂奔,后面紧追的几辆汽车刺耳鸣叫,吓得车夫慌忙拐进一条胡同,央求宋凯峰下车不想被牵连,凯峰只好弃车而逃。 身体素质极好的宋凯峰深知只要跑出租界就是他的天下了,自幼在苏州城长大,这里的每条街巷与河道他都了然于胸,即使不清楚怀揣信件的具体内容,但从头听到的只言片语能够揣度出其重要性。宋凯峰的日语是在校期间纯子小姐教他的,想不到却用在了紧要关头。宋凯峰原计划前往南京的目的是参加国民革命军,加入张治中将军所属部队,一九三二年淞沪抗战,张治中率领的第五军在上海痛击来犯日军,激发了全国抗日热潮,也是从那一刻起宋凯峰立志参军报效国家。 宋紫嫣在距离宋家大院一条街的巷口下了黄包车,伏在树后发现院门外有几名可疑人等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紫嫣意识到家里已被盯梢,绕到大院后门溜回家。 宋紫嫣径直走向东厢房宋凯峰的房间,拎起门后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按计划宋凯峰明早会以去南京求学为由向母亲辞行,而此刻紫嫣不得不瞒着家人去送别兄长,忽然门一开宋铭瀚走进来。 “铭瀚?” “姐,你要出远门吗?” 宋紫嫣摇摇头,放下箱子蹲在铭瀚面前。 “是大哥,我去送他。” “大哥要去哪,为什么不跟我和阿妈告别?” “他。。。”紫嫣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大哥要去实现他的理想。” “什么是理想?” “理想。。。是每个人长大后要为之奋斗的事业。” “大哥的理想不是当音乐家吗?”宋铭瀚望向墙边立着的小提琴盒,是前年宋凯峰十八岁生日时,宋启昌送给他的礼物,一把产自意大利的小提琴。宋紫嫣起身走过去提起琴盒,说:“所以大哥会把琴带在身边。” “我的理想是参军,阿妈会同意吗?” 宋紫嫣有些意外,回道:“会的,前提是你要平安长大,大哥让我告诉你,他不在的时候,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宋铭瀚用力点着头,说:“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和阿妈的。” 宋紫嫣叮嘱铭瀚不要告诉母亲,她提着行李来到自己房间,从首饰盒里拿出几件首饰塞进香囊揣入怀中,刚跨出房门从院外传来猛烈地砸门声,汽车喇叭和警笛鸣响不绝于耳,宋紫嫣立刻闪身躲在门廊后。 管家从后面跑进前院,随后涂宝茹与几位绣娘鱼贯而出,宋紫嫣提着行李从另一侧走向后院,忽然觉得轻了许多,回头观瞧,见两只小手紧紧抬着行李箱的一角,坚定的目光挂在宋铭瀚脸上。十几分钟前,苏州警察局接到报案,城区亭子桥附近发生一起命案,死者中枪身亡身份不详,嫌疑人是宋氏绸缎庄老板宋启昌的长子宋凯峰,现已持械逃亡,警局立刻出动警力全城搜捕,其中一队人马来到宋家大院。 一片静谧的河畔,上游不远处几位妇女正在捶洗着衣物,宋凯峰蹲在水边竖起衣领压低帽檐,洗去手上残留的血渍,撩开外套内衣已被鲜血染红。就在刚刚几里外的亭子桥下,宋凯峰俯身大口喘着粗气,以为甩掉了追兵,不料田川突然出现在眼前命其交出偷走的东西,田川具有超强的侦查与追踪能力,但也同时害了他。 两人不容分说厮打在一起,宋凯峰利用身材优势将田川压在身下,田川挣脱开右手拔枪射击,宋凯峰忽觉腰间一热,黏黏的东西涌出来,没等田川再次扣动扳机,匕首已插入他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田川竟还有气力抠向宋凯峰中枪的部位,宋凯峰夺过枪连发两弹,结果了田川的小命。田川使用的是日制南部十四式手枪,俗称王八盒子,这款枪精度极高但穿透力很差,且品质低劣,击中宋凯峰腰间的那发子弹出膛就歪了,因此只划开了个口子。 宋凯峰把枪插进怀中,紧了紧伤口处简单包扎的围巾,倏地想起了什么在身上摸索着,那封密信不见了,可能是刚刚打斗过程中掉落的,宋凯峰急忙起身试图返回寻找,忽闻远处传来警笛声,只得懊恼地钻进河边的树丛中。 院门打开,几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来,不容分说开始逐屋搜查,特别是宋凯峰的房间,涂宝茹内心翻滚表情却平淡如水,得知原委后清楚一定是儿子闯了祸,这也是宋启昌最担心的,临行前再三叮嘱涂宝茹一定要看好他,不成想半天不到宋凯峰就把天捅了个窟窿。 “宋凯峰呢,赶快交出来!”领头的警察叫嚣道。 “他不在家,你们不是都搜过了吗。” “他是杀人逃犯。。。”话音未落,从后院传来几声枪响,众人先是一惊,立刻冲了过去。 后门外的巷子,宋铭瀚正躬身捂起耳朵背对着一只冒烟的铁桶,最后几根爆竹砰砰响了几下,辅之胡同形成的天然混响像极了枪声,警察们围上前,一辆倒泔水的垃圾车从众人身侧推过。 “你在干嘛?” “放鞭炮啊,”宋铭瀚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手指粗的爆竹,引信凑近点燃的香头,吓得一众警察退后半步,“警察还怕放炮啊?” 垃圾车推到巷口,推车人从下面提起箱子走开,引起一名警察的注意扭头望去,身后“嘭”的一声响,吓得他手里的枪险些掉在地上,爆竹在桶里炸开,警察们又齐刷刷地跳后半步,涂宝茹和管家走到近前。 “阿妈。” 涂宝茹从宋铭瀚的表情读懂了一切。带头的警察枪口指向宋铭瀚,质问道:“谁教你这么放炮的?” “我大哥宋凯峰。” 带头警察顿时慌乱地左右张望:“他在哪?” “大哥不在家,我自己玩呢。”宋铭瀚又掏出一只更大的爆竹。 涂宝茹拉过他,说:“过年没放完的鞭炮,男孩子嘛,不好意思。” “少来这套,我问你,把宋凯峰藏哪了?” “我说了凯峰不在家,一早就出门了。” 宋铭瀚透过人群缝隙确认姐姐已经离开,刚刚在后院门口宋紫嫣发现有人盯梢,情急之下让铭瀚放爆竹吸引众人注意,自己假扮成倒泔水的得以逃脱。 “对呀,大哥不在家。”宋铭瀚吹了吹要灭的香头。 “不在家?”带头警察扫量着母子二人,“家里其他人呢?” “其他什么人,我丈夫午后就出远门了,我带着绣娘们一直在后院忙。” 管家和绣娘们点头回应。 “不对吧,听说和宋凯峰一块去日租界的还有一名年轻女子,应该是你女儿吧?” 宋铭瀚听完缓缓垂下头,被警察察觉。 “。。。怎么可能,我女儿。。。在学校呢。”涂宝茹说完就意识到讲错了话。 带头警察哼了声,回道:“大年初一还上学,贵千金未免太用功了吧。” “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你儿子宋凯峰是杀人犯,女儿是帮凶!” “你胡说,凯峰不会杀人,紫嫣更不是帮凶。”涂宝茹回斥道。 “噢,原来叫宋紫嫣,如果在学校没找到她,就意味着兄妹二人一块杀人潜逃,你们宋家这个年也过到头了,走!” 几个人刚要走,一名警察钻进来:“队长,科长让我们去搜宋氏绸缎庄。” “对啊,没准宋凯峰躲在自家店里呢,你带几个人在前后院守着,发现可疑人等立即逮捕。” “是。。。” ‘是’字刚出口,耳边嘭地一声闷响,吓得警察们原地蹦起丑态百出,铁桶里冒着烟,原来刚刚宋铭瀚低头发现桶壁边有一根未点燃的爆竹,他趁人不注意把香头扔进去引爆,警察们气得直咬牙跑出巷口,涂宝茹拉起宋铭瀚走进院门关上。太平山西麓的一片小树林里,宋紫嫣见到了受伤的宋凯峰,幸好行李中有消毒药品,紫嫣帮哥哥包扎着伤口。 这里是兄妹二人的秘密基地,宋紫嫣跟宋凯峰学习拉小提琴的场所,但更多时候是聆听,躺在青草的臂弯里,感受山野的气息,闭上眼用耳朵拥抱琴弦上跃出的音符,陶醉其中。 此刻陶醉已被抽泣声取代,宋紫嫣很少哭,但看见大哥被鲜血染红的衣裳,忍不住流下眼泪,而宋凯峰接下来说的话让她几乎崩溃。 “把我写给父亲和母亲的那封信撕掉吧。”凯峰的声音很虚弱。 “为什么?”宋紫嫣缠纱布的手一抖,疼得宋凯峰一咧嘴。 “弄疼你了吧哥,我真的不会包扎。”泪水成串落下。 “谁说的,包得很好,很快就赶上阿妈了。” “为什么要撕掉信?” “我杀了人,一名日本军官,不能连累全家。”宋凯峰忍着疼痛说道。 “父亲认识的人多,你不会有事的。” 宋凯峰摇摇头,回道:“这次谁也救不了我,只可惜那封密信被我弄丢了,不过日本人想筹集冬装和物资运往东北的计划决不会得逞。” “你想干什么?” “去南京将情报汇报给张治中将军。” “可你。。。” “我没事,”宋凯峰握住紫嫣的手,说:“答应大哥一件事。” 宋紫嫣凝望着兄长。 “模仿我的字体写一封断绝书,也许能让全家躲过这次祸端。” “什么,我不会写的。。。” “听我说,为了我,更为了父亲、母亲和小弟,你一定要帮大哥这个忙。”宋凯峰语气激动地说。 “我。。。” “来不及了,警察和日本人很快会全城大搜捕,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自己。” “那你呢?”宋紫嫣的眼眶里噙着泪花。 “我。。。去参军啊,原本就是这么计划的,现在杀了个鬼子军官立了功,没准直接给我个班长当呢。” “可你。。。”泪水再次涌出,宋紫嫣从怀里掏出香囊放在宋凯峰掌心,“你给我写的那首歌还没写完呢。” 宋凯峰攥紧香囊,强忍着疼痛回道:“不是说好等你国中毕业去南京找我吗,到时候大哥唱给你听。” 宋紫嫣扑在宋凯峰怀里失声痛哭。 “告诉爸妈不用替我担心,儿子不孝闯了祸,不能陪在他们身边尽孝了. 天光渐弱,宋凯峰背起琴箱朝着与紫嫣相反的方向疾行,宋紫嫣来不及与哥哥挥别,抹干泪水奔跑在树丛中,枝叶刮在她的脸上也不觉得疼,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早日国中毕业,与哥哥重逢。 国中图书馆二楼西侧的一扇窗口摇曳着烛光,宋紫嫣舔笔蘸墨写下“断绝书”三个字,与宋启昌的馆阁体不同,宋凯峰擅长的是颜体楷书,宋紫嫣执笔凝神专注地写着: 本人宋凯峰,乙卯年生人,时年二十一岁。特此声明,自民国二十四年元月起与宋氏家族断绝一切亲缘关系,所做之行为与家族不再有任何关联,家族之产业也与本人毫无瓜葛,同时不再履行赡养父母长辈之责任。。。。。。高山抛石,永不回头。 落款是民国二十三年腊月二十六日,最后盖上印章。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几名警察跑上楼梯望见窗边的烛光立刻扑过去,见宋紫嫣伏在桌案上睡着了,旁边散放着几本书籍,烛台里的蜡烛即将燃尽,宋紫嫣被惊醒抬起头露出惊讶的目光。 “出什么事了?” “你一直在这?”领头的警察疑惑地问。 “对呀。。。”宋紫嫣望了望窗外,“呀,这么晚了,该回家了。” 宋紫嫣收好几本书起身放进书架里,回头瞥见夹在本子里露出的信封一角立刻吹灭蜡烛,警察们正盯着桌面上的东西查看,突然眼前一团黑,几束手电光来回晃动着,紫嫣趁乱把本子塞进包里走向楼梯口,警察们追了上去。 “站住!” “干嘛?”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一点不知道?” “所以要赶快回家呀,连警察都出动了,要不边走你们边告诉我吧,来不及了。” 几名警察见宋紫嫣匆忙走下楼梯口互望了眼,跟了下去。 窗边桌案下的墙角处,依稀可见半截被掰断的蜡烛以及笔墨砚台。 第3章 殇圆 宋氏绸缎庄被查封,起因却不仅仅是宋凯峰杀了人。 宋启昌登上列车伊始就显得忧心忡忡,之所以大年初一急着奔赴上海显然不是筹备分号开业这么简单,受战乱影响宋氏家族的产业早已江河日下债台高筑,黄河以北的生意几乎断了,未收缴的货款根本无法追回,南方市场也因英美日等列强的争夺没了立足之地,向来谨小慎微的宋启昌为了扭转败局选择铤而走险,与苏联人做起走私生意。时下的国民政府为达其政治目的与苏联的关系十分紧张,因此这单生意风险巨大且决定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宋启昌下了火车匆匆赶往位于黄浦区的分号,路上几辆警车呼啸而过吓得他急忙埋头躲闪。到了地方,分号经理钱永胜一把拉起宋启昌进去,然后紧锁店门,宋启昌顿觉情况不妙。 悲催。上海分号走私发往苏联的货船在港口被海关查获,由于事关苏联方面,已交由军方处理,估计很快就会来抓人,店里的伙计们听说消息后都吓跑了,只剩下钱永胜看店,扼腕慨叹不该让老板今日赶来上海。 宋启昌听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默念着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让钱永胜赶快给苏州老家发电报,告知涂宝茹立即将老店关门歇业,把账面上的钱全部取走,然后带着孩子们去乡下老家暂避,忽然传来砸门声,惊得宋启昌瘫软在钱永胜怀里。 “钱经理,是我,升仔。” 宋启昌长出了口气,升仔是店里的小伙计,钱永胜打开门,升仔看见宋启昌惊诧不已。 “老板,你怎么来了?” “老钱都告诉我了,看来人还是讲感情的。” 钱永胜和升仔是宋启昌从苏州老店带来上海的。 升仔的表情很纠结,望着老板又瞧瞧钱经理。 “出什么事了,快说呀。”钱永胜急问道。 升仔从怀里掏出一张折起的纸,说:“下午伙计们得知了消息都跑掉了,我拦也拦不住,这时邮递员进门说有老板您的加急电报,是从苏州老家发来的。” 宋启昌一脸错愕,午后刚从苏州启程就收到加急电报定是出了要紧事,打开观瞧,上面寥寥几个字:凯峰杀人被追捕,速归。 宋启昌眼前一团漆黑,钱永胜和升仔急忙扶住他。“老板。。。” “大少爷他。。。”钱永胜接过电报望着。 “现在怎么办,回店里的路上听见警笛声大作,不会是。。。”升仔焦急地说。 “应该不会这么快。”钱永胜折起电报揣进兜里。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刹车声,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响,由远及近。 升仔扒在门缝上向外望着:“来了好多当兵的,都拿着枪!” 宋启昌一把拽起钱永胜的胳膊:“老钱,你快带着升仔从后门走,想办法告知夫人上海的情况。” “你怎么办?” “来不及了,快走!”宋启昌推着两个人向后面,“家人就拜托你们了。” 钱永胜和升仔无奈慌忙而逃。 大门猛地被推开,一队官兵冲进来,房间里空荡荡的,柜台后面的宋启昌戴着花镜拨打着算盘,抬头望向众人神情淡定,柜台下面的一只脚将一块地砖挪回原位,轻轻踩了踩。 宋紫嫣回到家发现宋家大院已被重重包围,她跨进院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那封断绝书悄悄塞给母亲,涂宝茹从女儿的表情读懂了一切。 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宋启昌因犯走私罪被关进上海警察局看守所等待审判。宋凯峰杀人潜逃被全城通缉。苏州宋氏绸缎庄老店和上海分号均被查封,宋家在钱庄和银行里的全部资产被冻结。讨债人堵住院门口要债,宋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 好消息传来,姑且还称得上好消息的话,宋凯峰的那封断绝书起到了作用,有客商证明宋凯峰与宋启昌的矛盾早已激化,大年初一拜年时就未看见宋凯峰的身影,因此他的犯罪行为与宋家撇开了关系,而更深层的原因是日本领事馆和涩谷平介不想将事情闹大,虽然在田川中佐的尸体下面发现了那封密信,但宋凯峰仍然在逃,万一军方机密被泄露出去会造成恶劣影响,因此日方继续要求追捕宋凯峰的同时隐瞒了田川的真实身份,说他是日本商人前来与涩谷平介协商生意事宜,不料却被宋凯峰残忍杀害,领事馆向苏州国民政府发出强烈抗议,要求尽快将杀人逃犯缉拿归案,并提出巨额经济赔偿。宋凯峰杀人被通缉也影响到了宋启昌,与苏联人走私做生意本就是重罪,加之日本驻上海总领馆的施压,宋启昌自知刑期一定短不了,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夫人身上。 涂宝茹毫不犹豫地将宋家大院低价卖掉,加上多年的积蓄总共凑了二十根金条,十根作为田川被杀害的经济赔偿,另外十根交给了钱永胜。 钱永胜和升仔侥幸从上海分号逃脱,二人分工明确,升仔面生留在上海打探宋启昌被捕后的消息,钱永胜连夜赶回苏州向夫人告知上海的状况,尽快筹钱打点,争取减轻宋启昌的刑罚。 正月十五的傍晚,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亮起盏盏花灯,分外璀璨,远处的寒山寺传来阵阵幽婉钟鸣。 涂宝茹带着儿女搬到城南贫民区的一间小院,条件与过往虽天壤之别,但紫嫣和铭瀚都很懂事,帮母亲收拾着从老宅搬来的东西。 涂宝茹与佣人和绣娘们依依惜别,他们中的大多数在宋家已干了大半辈子,是看着凯峰、紫嫣和铭瀚长大的,涂宝茹没钱分给大家,只得将珍藏的刺绣和绘画作品当做遣散费,绣娘们不肯收知道这些是夫人的命根子,涂宝茹一一将它们放进大伙的行李中。管家抹着眼泪说等老爷出狱,凯峰无恙后再回来伺候全家,涂宝茹强忍泪水挥手相别。 “姐,咱们走的太急,阿爸书房里的好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搬呢?”宋铭瀚可怜巴巴地望着姐姐,“我们现在回家拿吧。” “那已经不是咱们的家了。” 宋紫嫣整理着物品,脑海中回忆着离开宋家大院时眼睁睁望着父亲书房里的东西散乱在院中,古籍善本在铁桶里焚烧的一幕,新房主显然是想以此证明与宋家的区隔。 “姐,咱们家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紫嫣听了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很想知道答案。 “记得阿爸常说的一句话吗,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宋紫嫣说完拿起一只相框递给铭瀚,这是她从书房里唯一抢救出来的东西。 宋铭瀚望着一家五口的合影泪水打转,他相信父亲和姐姐的话,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为了不引起怀疑,除了留给紫嫣阅读的几本名着,宋凯峰的所有东西都没搬来,但大哥的音容笑貌却已深深刻在姐弟俩的心底,宋铭瀚忍不住问起宋凯峰的下落,紫嫣朝他摇摇头。 晚餐很丰盛,是涂宝茹亲手做的,纵使再难,也要过个像样的上元节。虽比不上以往,但有姐弟俩最爱吃的桂花馅汤圆,三口人吃着汤圆,听见窗外的爆竹声,默默无言。 “妈,今天是元宵节,团圆的日子,我们全家碰个杯吧。”宋紫嫣端起酒杯,旁边放着两只盛满酒的杯子。 涂宝茹有些意外,一整天她都强忍着情绪不想影响到两个孩子,此刻望见笑容挂在紫嫣脸上,她却再也忍不住淌下一行泪水。 宋铭瀚怀里捧着相框也举起杯子,说道:“对,只要人在,就有希望。” 涂宝茹抹去泪水,端起杯:“嗯,父亲和兄长虽然不在身边,但他们一定会感受到你们的思念的。” “是我们。”宋铭瀚纠正道。 “对,我们。” “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等他们回来,一家人团圆。”宋紫嫣坚定地说。 母女三人碰杯,又碰了下另两只杯子,仰首喝下。 院外传来敲门声,温馨的小团圆被打破,涂宝茹让两个孩子留在屋里,她去开门,紫嫣和铭瀚扒在窗口望向外面。 来人是钱永胜,涂宝茹惊喜交加,连忙把他请到院中,钱永胜哭诉着整个经过。 大年初一那天,老板宋启昌刚到上海就被军警逮捕了,钱永胜想尽办法解救却因触及军方亦是徒劳,这些天他几经疏通打点才联系上上海警察局行动科的某位副科长,对方开出五根金条的价格答应想办法减轻宋启昌的罪刑,钱永胜这才立刻连夜赶回苏州找到涂宝茹。 没错,钱永胜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几年前,钱永胜因生意失败向宋启昌求助,宋启昌可怜同乡就把他留在店里负责记账,不成想贪婪的钱永胜见到大笔钱财动了歹心,起先的小拿小占已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开始觊觎整个宋氏家族的产业,直到宋启昌准备开设上海分号,冒险与苏联人做生意,钱永胜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钱永胜暗地勾结上海警局内部人士向其告密,如能破获与苏联人走私生意的重案,对方定能晋升嘉奖,钱永胜则把分号账面上的全部钱款占为己有。经过缜密策划,钱永胜急促宋启昌大年初一这天赶往上海落入陷阱,遂透露消息给店员四散而逃,不料险些被一片忠心的升仔搅了局,幸好因宋凯峰在苏州杀人发来加急电报,钱永胜打发升仔去电报大楼。 钱永胜大年初二就返回了苏州,却未急于去见涂宝茹,而是袖手旁观目睹宋氏绸缎庄老店被查封,宋家大院被卖出后才一脸风尘地找到涂宝茹,并且已摸清涂夫人手里还剩下十根金条。 涂宝茹接过那封电报一脸茫然,问:“老爷还不知道凯峰出了事?” 钱永胜感伤颔首,回道:“收到电报的时候,老板已经被捕了。” “什么,他。。。在里面还好吗,有没有受苦?” “我托关系探视过了,老板他。。。挺好的,最担心的还是家里人,怪我自作主张,隐瞒了凯峰的事。”钱永胜自责道。 “你做得对,不能让他知道,以免受到牵连。” “可。。。”钱永胜欲言又止。 “怎么,你快说。” “老板犯得是重罪,恐怕。。。” “。。。有什么办法疏通吗,你刚才提到的关系?” “唉,我那点钱只够打点小鬼,若想减轻刑罚必须疏通上面的关系。” “需要多少钱?”涂宝茹表情急切。 “越多越好。” “你等下,要不,还是进屋说吧。” “不了,眼下的状况。。。以免节外生枝。” 涂宝茹明白了转身回去,顷刻走出来,身旁跟着宋紫嫣,钱永胜有些意外。 “紫嫣?” 宋紫嫣捧上一碗汤圆,冒着热气。 “钱叔叔,喝碗圆子汤,暖暖身子吧。” “呦,谢谢,这孩子越来越懂事了。” 钱永胜接过碗喝着,宋紫嫣瞟见钱永胜呢子大衣里面西装马甲口袋露出的金色怀表链,一眼认出是父亲宋启昌的,她却没有声张。 钱永胜喝完接过涂宝茹递来的十根金条,说了句定付犬马之劳救老板早日出狱的客套话,并叮嘱涂宝茹近期不要去上海探望宋启昌,这也是老板的意思,况且宋凯峰还闯下祸端,涂宝茹点头答应,钱永胜转身告辞,被宋紫嫣突然叫住。 “等等钱叔叔,为了将来方便解释,您签个字据吧。”宋紫嫣忽闪着睫毛望向钱永胜。 钱永胜顿时愤然,回道:“夫人,这什么意思,我做这些无异于刀尖上舔血,你们还怀疑我不成?算了,权当我为宋家的一片赤胆忠心是驴肝肺吧。”说完把装金条的锦囊塞回到涂宝茹手上。 “钱经理,千万别介意,是紫嫣不懂事,我知道你是为了启昌和我们全家好。”涂宝茹推脱着。 “这些天我在上海冒着被抓捕的危险。。。都是为了报恩,你们却。。。” “钱叔叔,你误会了,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 “我是担心大哥的事牵连到你,有了这张字据就证明你只是拿钱替父亲做事,与兄长无关。” 钱永胜听完竟无言反驳,心想拿到钱才是真的,管他什么字据,因此装出百般不情愿的样子签了字,转身出门。 回到房间,宋紫嫣提起父亲的那块怀表,涂宝茹听后不愿相信钱永胜会欺骗他们,那十根金条是救宋启昌的全部希望。 希望彻底破灭发生在一个月后,是从升仔口中证实的,升仔在上海被人追杀,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回苏州。 第4章 挚友 新学年开学,宋紫嫣回到学校,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变得异样,紫嫣则依然是开朗乐观的样子。好事者私下聚议,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居然还能面带灿笑,就在这时小团体被一名女生愤然“驱散”,她叫方慧。 方慧是从无锡举家迁来苏州的,父亲是小商人,卖文房用品的。高中第一学期开学,方慧就与宋紫嫣成了要好的朋友,源自一场“战争”。 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宋紫嫣这朵小花是那般自由、另类且洒脱地成长绽放着,以至于开学第一天,其琴棋书画等方面的才华与天赋惊掉了全班所有人的下巴,包括老师在内。但宋紫嫣也存在缺点,生性过于乐观,在她眼里再大的难事也会有办法解决,因此让班里优秀男同学暗生情愫的同时又不免产生些许敌意,选拔班长就成为当日最亟待解决之难题。送孩子读高中的家庭无外两种,一是家庭条件尚可,能够支持儿女继续求学。二是家长思想较为进步,虽家境一般,却仍希望孩子可以接受教育。五四运动后,人们的思想逐渐觉醒,良好的教育可以让青年人陶冶情操开阔眼界,但远未达到男女平等的地步,全班三十几名新生只有五位女生,班长候选人自然是两位男同学,老师执起毛笔刚要做出决定,方慧突然站起来表示反对。 方慧的观点十分鲜明,为什么女生不能当班长,虽从未有过先例,但先例就是用来打破的,她推举宋紫嫣。 全班顿时乱了,青年学子的燃点向来是最低的。 老师对班里每位同学的概况均有所了解,特别是宋紫嫣,是苏州本地富商的千金,听说在刺绣和绘画方面都有不错的功底,他认为这种家庭的孩子应该来学校读书,但抛头露面当班长的活似乎不太适合,不曾想荷尔蒙躁动的男生们被方慧的一句话引燃。首先是下棋。 几名好奇的男同学不知从哪抱来了几副棋盘,包括两名候选人在内共有五位男生会下围棋,老师自然是裁判人选,宋紫嫣竟提出一对五车轮战。 满满的不屑挂在几位男同学脸上。对弈开始,不屑随即化为迟疑、慌乱与不可思议,宋紫嫣游走在五名男生之间,子起子落间杀人于无形。 接着是书画。 号称全校柳体楷书第一人的班长候选人于嘉澍现场挥毫,看得出有一定的书法功底,不料想宋紫嫣竟模仿他的字体写下了《木兰辞》中“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的名句,后面三句分别使用欧、颜、赵三种楷书字体,全体男生惊得目呆哑言,包括老师在内。方慧和其他三名女同学的身姿则越发挺拔。 最后的琴艺展示成了独角戏,老师亲自去借小提琴却抱回一把琵琶,宋紫嫣虽之前只弹过几次,却足以征服三十几位同学的耳朵与双手,纷纷鼓掌叫好。 曲罢,两名候选人起身擦去了黑板上各自的名字。 宋紫嫣没有当选,是她主动提出的,与男生们比试只想证明女人也可以很优秀,她的业余时间已被排满,无法胜任班长的角色,最终于嘉澍胜出,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放学后,宋紫嫣和方慧一块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会弹琴写字?”紫嫣问道。 “不知道啊,但我清楚你一定不比他们差,我看人很准的。”方慧回答。 宋紫嫣浅笑下,故问:“那我没让你失望吧?” “瞧得出你给男生们留了面子,人品又加了分。” “是嘛,大家都说咱俩早有预谋,一定是挚友。” “不是吗?”方慧停下望向宋紫嫣。 宋紫嫣扇了下睫毛,回复:“预谋绝没有,挚友从此刻算起。” 方慧开心地挽起宋紫嫣的胳膊,两人瞬间变回了小女生应有的模样边走边聊,话题围绕着比试时男生们的丑态与崇拜,以及于嘉澍有点帅,老师的严厉是外强中干,宋紫嫣从此成为隐形的班长。。。 方慧望着笑颜如初的宋紫嫣内心不免隐隐感伤,出事后她去宋家大院找过紫嫣却已物是人非,没人比她更了解宋紫嫣承受着多么大的伤痛,方慧刚想过去给紫嫣一个拥抱,却被于嘉澍叫到一边。校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来找宋紫嫣,被看门的刘大爷拦住,通知了班长,于嘉澍担心宋紫嫣受牵连才告知了方慧。 来人正是升仔,在宋氏绸缎庄老店曾见过一面,方慧一眼认出了他。 宋紫嫣和方慧把升仔带到学校食堂,于嘉澍在外面放哨。 升仔望着眼前的饭菜眼泪倏地涌出来,参杂着满是泥垢的消瘦脸颊淌下黑水,他已顾不上宋紫嫣递来的手绢去擦拭,抄起碗筷一阵风卷残云,估计没吃出什么味道,他已三天三夜粒米未进。 事发后,升仔留在上海打探宋启昌被捕后的消息,等到的却是老板身犯重罪罪加一等的审判结果,出庭作证指认宋启昌整个犯罪过程的竟是钱永胜,升仔看着报纸上的新闻不敢相信,钱经理不是说好回苏州老家筹钱替老板打点疏通关系去了嘛,愤慨的同时意识到自身的安危,因宋启昌与苏联人密谈之时,升仔和钱永胜一直陪伴左右,钱永胜倒戈相向,自己一定不会有好下场,果不其然钱永胜向警方举报宋启昌的同伙升仔仍在逃,警察局立刻发出通缉令全城搜捕。 试图置升仔于死地的还有另外一伙人,上海码头的黑帮,收了钱永胜的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只怪升仔知道的太多了。 升仔身无分文又被警察和黑帮追杀,偌大的上海滩竟没有他的藏身之处,升仔当然想过逃回苏州,但铁路公路水路都设有检查点,他这张脸只要一露面就可以和宋启昌在狱中重逢了,升仔深知绝不能被捕或死掉,钱永胜的卑劣行径宋家人可能还被蒙在鼓里,必须将真相当面告知涂夫人成了他唯一的信念,就这样升仔昼伏夜出东躲西藏了一个多月,最后侥幸爬上一辆开往苏州的货运列车,才脱离险境。回到苏州,发现店铺被封老宅易主,升仔用尽最后力气才来到国中门口。 宋紫嫣接过那张皱巴巴的,已在升仔怀里沤了半月之久的报纸,宋启昌被判处无期徒刑的新闻标题让紫嫣瞬间崩溃,之前同学们在她脸上看到的笑容再也不见了。 这一月全家人都祈盼着能从上海传来好消息,即使各种流言蜚语令母女三人惴惴不安,但涂宝茹仍然相信钱永胜会设法帮宋启昌减轻刑罚,也成为宋紫嫣的精神寄托,大哥去南京参军不必太担心,只要父亲能挺过这关,属于宋家的春天一定会到来的。 升仔似乎没吃饱,方慧起身去打饭被紫嫣拽住。宋凯峰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很多闹饥荒地方的人都是被撑死的,当时的紫嫣尚不能完全理解,此刻望着眼前的升仔终于明白。升仔想立刻去见夫人,宋紫嫣抹去眼角的泪水摇了摇头。 紫嫣的判断没错,虽然搬了家,但仍有很多双眼睛在暗中监视着宋家人的一举一动,包括警察和日本特务,况且升仔是逃犯,倘若把他带回家,不但害了升仔,还会连累家人。 傍晚,穿着一身学生装的升仔混杂在一群同学中间走出校门,衣服是于嘉澍的,看上去又肥又大。升仔和于嘉澍、方慧一起来到方慧父亲经营文房用品的小店铺,原先的小伙计因老家受灾离开了,方慧劝说父亲收留升仔,方锦忠瞧着瘦骨嶙峋的升仔面露难色,但女儿的央求无法拒绝只好点头同意。升仔激动地跪地磕头,刚俯下身感觉头昏目眩晕倒在地。 宋紫嫣和涂宝茹以采买绘画用具为由来到店里,床上的升仔睁开眼睛望见涂夫人的刹那泪流满面,涂宝茹紧攥着他的手安慰着,宋紫嫣已向母亲讲述了一切。 方慧咬牙切齿,无法相信世间会有钱永胜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一定会遭到报应的,她让紫嫣画几幅钱永胜的肖像,每天早晚都用针扎它几百下。宋紫嫣掏出钱永胜签下的那张字据,总有一天会让钱永胜血债血偿。 涂宝茹拿出这一月替人做绣活赚来的钱交给方锦忠,升仔留在店里让方家人受牵连了,方慧说什么也不收,若是这样今后与紫嫣连朋友也没得做了,宋紫嫣知道方慧的脾气替母亲收起钱,升仔称身体已没什么大碍,会帮助方老板打理好生意的。 回到家,宋铭瀚问起阿爸的情况,涂宝茹没有隐瞒讲给了他,宋铭瀚自然知道无期徒刑意味着什么,含泪说自己是家中唯一的男子汉,会让大哥放心照顾好母亲和姐姐,但他很想阿爸,问紫嫣什么时候能见父亲一面。 见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尽快给父亲写封信说明家中情况是急需做的,相信狱中的宋启昌也一定日夜思念着他们。 宋启昌被关进上海黄浦区的大牢,在法庭上当钱永胜指认他整个犯罪过程时,宋启昌起初的反应是惊愕、愤怒,最后只剩一声叹息,闯荡半生阅人无数的他竟会被钱永胜这般无耻小人所蒙骗,虽刑期遥遥,但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的信念时刻萦绕在脑海中,最令宋启昌放心不下的还是家人,近况如何,凯峰被捕与否,夫人和儿女都还好吗,千万不要上钱永胜的当。 宋紫嫣找到方慧商量想写封家书给父亲寄去,但谈何容易。 就这样新学年的日子悄然流逝,同学们很难在宋紫嫣脸上再看到那如沐春风的笑容,方慧遇见小团体的议论也不再理睬,在这对挚友心中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两个月后的一天,事情发生了转机。 放学后天色阴沉,宋紫嫣和方慧走出校门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纯子小姐,三个人来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纯子小姐是来辞行的,方慧盯着对面那张抹得惨白的脸,心说赶快滚回你们国家,不送!宋紫嫣问她准备去哪,当听见纯子小姐回答去上海时,二人不由互望了下,这两个字太亲切了。 涩谷纯子比宋紫嫣大三岁,与宋凯峰谈恋爱时就很喜欢紫嫣,以姐妹相称,宋紫嫣也觉得纯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很单纯,除了语言和国籍,看上去与普通江南女子无异,直到得知宋凯峰被追杀、受伤皆因纯子向涩谷平介告的密,想不到此刻这个阴险的女人还敢来见她。 纯子小姐是去上海读书的,进修国文,虽然她的汉语水平已算流利,但仍希望深入学习和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刚落座纯子就起身向宋紫嫣深鞠一躬以表歉意。方慧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内心独白是:“装什么装,日本婊。”宋紫嫣有些意外,连忙起身扶纯子坐下。 纯子小姐道出了几个月以来积压在心底的苦楚,那日她听说宋凯峰来府邸见家父,悄悄躲在会客室走廊外面的拐角处偷望,宋凯峰的异常举动引起了她的怀疑,当纯子得知田川等人的身份后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了父亲,想不到害得宋凯峰被通缉,宋氏家族家破人散的悲惨结果,纯子嘴唇动了几下欲向紫嫣询问宋凯峰的下落,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你们全家都很恨我,今天来见你,也不奢求你会原谅我,只想说出我的心里话,我真的没想伤害凯峰,希望有一天你们全家能够再次团圆。”纯子的语气很恳切。 宋紫嫣刚要说什么,方慧碰了下她的胳膊肘。 “你要去上海?” 纯子朝方慧点点头。 “你真的希望宋家能够团圆吗?” 纯子再次颔首。 宋紫嫣似乎猜出了方慧的用意。 “那你就帮紫嫣,不,是整个宋家做件事,证明你说的话。” “什么事?” 方慧没回答,扭头望向宋紫嫣。 回家的路上,宋紫嫣觉得方慧提出让纯子给狱中的父亲宋启昌捎去家书的想法太疯狂了,虽然纯子小姐满口答应,一定会尽全力将信送达,但关卡重重,怎么可能实现,方慧听完什么也没说,拉起紫嫣来到父亲的店铺。 笔墨、钢笔、信纸、信封和一小瓶浅粉色的溶液摆在桌面上,宋紫嫣瞧着一头雾水。方慧让紫嫣给父亲写信,而对宋启昌讲的心里话要用这支钢笔写在信封背面。 就在几天前,于嘉澍向方慧提起了一件趣事,他和同学们去学校实验室打扫卫生时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溶液洒在衣服上,于嘉澍并没在意,第二天坐在火炉边上课的他,衣服上突然出现一片蓝色印记,远离热源颜色随即褪去。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慧偷偷溜进实验室盗走了那瓶溶液回到家一试果然如此,兴奋地连蹦带跳,吓坏了父母,困扰她和紫嫣多日的难题终于有了破解之法,因此当纯子小姐说出将去上海之时,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方慧脑海闪过。 虽然搞不清究竟是什么化学原理,但当宋紫嫣将信将疑地按照方慧所说试过之后,真的在被炭火微烤过后的白色纸张上出现“紫嫣”两个蓝色字体时,惊喜交加差点哭出来,方慧朝紫嫣投去那般可爱的笑容。 第5章 生计 翌日,宋紫嫣将写好的书信交给纯子小姐,望着远去黄包车的背影,方慧与宋紫嫣打赌,纯子会不会拆开信件查验。 涩谷平介仔细阅读着信上的每个字,感叹宋启昌竟培养出这么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儿,从行文到书法功底绝想不到竟出自年仅十六岁的国中女生,却又让涩谷平介有些失望,信中只是简单描述了家中境况以及对父亲的思念之情,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宋凯峰和其他有价值的信息,涩谷平介不甘心,举起信纸对着亮光认真查看,最后拿起信封。 “爸爸,紫嫣还小,不会传递什么情报的。”桌案对面的纯子小姐显得有些生气。 “你还是太单纯了,有宋凯峰那样的兄长,这个妹妹绝不简单。”涩谷平介举着放大镜划过信封正面的文字回道。 “真后悔告诉了您。” “后悔?没有我,这封信会顺利交到宋启昌手上吗?” 纯子无言以对,父亲讲的没错。 涩谷平介翻看着信封背面,依旧毫无收获,不禁蹙眉。 纯子拿起信纸折好递上前,说:“快赶不上火车了。” 涩谷平介见纯子焦急的样子,只好接过信纸塞进信封里。 家书寄送到上海黄浦区的深牢大狱已是半月之后,当宋启昌接过破旧斑斑的信封时,不知已被拆开过多少次,早先纯子小姐还小心翼翼地粘好封口如初,后来的查验过程可谓简单粗暴,最后连封口都懒得粘了。 宋启昌展开信纸的一瞬不禁老泪纵横,他看上去比被捕前颓靡苍老了许多,倒不是受了什么严刑拷打,仅终身监禁四个字就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斗志,不曾想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来自家人的问候,熟悉的文字让宋启昌回忆起紫嫣小时候教她握笔写字时的情景。家人平安就好,宋启昌心中默念着,看着看着感伤的思绪渐渐收敛,目光变得炯烈起来。藏尾诗? 这是宋紫嫣小时候父女二人常做的游戏,宋启昌盯着几列句尾的文字目不转睛地默念:“微烤信封背面,阅后焚之”,宋启昌心一悬,呼吸变得急促,放下信纸警觉地观察周围,狱友们各自打发着时间没人注意他,宋启昌把信封慢慢塞进口袋。 午餐时间,宋启昌以胃痛为由打了一缸开水,然后蜷缩在角落一口一口吃着难以下咽的餐食,狱警知道他是重刑犯特意过去查看,宋启昌突然剧烈咳嗽和干呕起来,狱警急忙嫌弃地闪身躲开。 确认周遭无人注意,宋启昌用手里的窝头缓缓挪动缸子,缸子下面的信封背面隐约浮现出一行蓝色文字,宋启昌边揪起一小块窝头放进嘴里,边在心中默念,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淌进嘴里亦未察觉。这是宋启昌这辈子吃过得最香的窝头,粗糙喇嗓却感觉甘之如饴,看完最后一个字,宋启昌把信封推到餐盘下面,剩下的小半个窝头全塞进嘴里嚼着,悲喜交加,以泪洗面。 宋紫嫣用最精炼的文字将家中遭遇、钱永胜和升仔、以及宋凯峰逃亡的经过告诉了父亲,她和母亲、铭瀚日夜思念着他,并用宋启昌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鼓舞父亲,坚信全家团圆的那一天终会到来,从此宋启昌有了活下去的信念。而宋紫嫣期盼的团圆却终究未能实现。 或许是心灵感应,宋紫嫣在学校食堂吃中饭时忽觉父亲已经看到了那封信,方慧同样深信不疑,这是两个人的第一次完美合作,那瓶溶液被紫嫣藏在家中床底的盒子里。 这一年发生在宋家的事太多,打击太大了,对于苦难深重的中国又何尝不是,宋紫嫣也有生以来感受到了压力,甚至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而经济负担是最重的。 全家人的生活开支以及紫嫣和铭瀚的读书钱,仅凭涂宝茹的一双绣手显然是杯水车薪,况且刺绣是要花工夫的,涂宝茹替人做活从不偷工粗造,无论怎样也不能毁了苏绣这门传统工艺的声誉,因此宋家的生计每况愈下,涂宝茹苦苦支撑,紫嫣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宋紫嫣。 紫嫣开始偷偷打工挣钱。 起先是帮助学校期刊画插图,后来又通过方锦忠联系到某出版社的印刷校对工作,过程中遇到一位政府高官的母亲去世想找人画幅遗像,宋紫嫣在灵堂画了一整晚,当家人望着画像中鲜活的老人形象感激涕零,什么给富裕人家干绣活,写家谱,做家教,只要能赚钱什么活都干,并且不单是自己,宋紫嫣还拉上班里乃至全校家境一般的同学一起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挣钱,方慧和于嘉澍是她的左膀右臂,影响到了更多同学,宋紫嫣常常是把挣来的钱先分给同学们,留给自己的通常是最少一份,才华和人品都得到同学们的认可与赞誉,时间不长宋紫嫣这位隐形班长已成为全校知名的学生领袖。 当涂宝茹得知一切的时候已近学期末,是她在别人家做绣活时偶然间听说的。傍晚,宋紫嫣拖着疲惫的身躯关上院门转回身,涂宝茹站在眼前,吓了她一跳。 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摆在桌面上,汤清面白,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宋紫嫣盯着顶端几颗虾籽瞪大双眼,舔了舔嘴唇。 “三虾面?” 这曾是宋紫嫣的最爱,自从家中出事后就再没吃过。 涂宝茹坐在对面望着女儿,说:“是阳春面,加了些虾籽,快吃吧。” 即便缺了虾仁、虾脑两样重要原料,这碗简配版三虾面也足以令宋紫嫣垂涎欲滴,世间只有母亲最了解儿女的味蕾。宋紫嫣大口吃着,深秋时节竟吃出了阳春般的温暖,近来宋紫嫣常以课程繁重为由很晚回家,实则是打工赚钱顾不上吃饭,涂宝茹用这种方式劝慰女儿别累坏了身体,懂事的紫嫣告诉母亲她不累,而且很充实,把近来打工赚的钱交给母亲贴补家用,涂宝茹挣脱不过只好收下。 母女俩正聊着,门被推开一道缝,宋铭瀚探进小脑袋,紫嫣抬起空空的碗底说他来晚了,宋铭瀚回答在等姐姐给他讲故事才去睡觉。 每晚睡前宋铭瀚都要听一段故事才能入眠,在老宅的时候这项工作是母亲的,自从搬到小院,涂宝茹每天都要刺绣、画画至深夜,因此讲睡前故事的任务就交给了宋紫嫣。 宋紫嫣坐在床边望着睁大双眼的宋铭瀚,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本一九三四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文译版《格林童话全集》。 早先的时候,涂宝茹给儿子读的多是中国古代传统故事与古诗词,但因一次“血光”事件后,宋铭瀚对古诗词极其反感,竟与宋紫嫣有关。 那是宋铭瀚八岁的时候。 一天的私塾课上,老先生在黑板上写着唐代诗人李白的名篇《望庐山瀑布二首》中的七言绝句,下面坐着清一色的小小子,如平日里乱糟糟一团。一个调皮的男孩指着宋铭瀚说,你姐姐是香炉生的,你阿爸是老香炉,你阿妈是母香炉,你是小香炉,宋铭瀚被激怒,扑过去与男孩厮打起来,全班一阵大乱,分开阵营呐喊助威,见过“大世面”的老先生居然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将“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四列诗句写完,才回过身摘下老花镜望向战场。 宋铭瀚是班里出了名的捣蛋鬼,每次打架都少不了他,并且都是获胜方,今天挨揍的小男孩是新来的,试图挑战宋铭瀚的权威才故意激怒他,想不到宋铭瀚下手如此之狠,将男孩的脑袋与教室一侧供奉孔子塑像前的铜香炉亲密接触,血染当场,男孩疼得哇哇大哭,估计他也不会想到会成为史上因谐音梗挨揍的第一人。 宋铭瀚被涂宝茹领回家,挨了宋启昌的一顿暴揍在所难免,宋铭瀚咬着牙一声没吭,从此他最讨厌古诗词和香炉这两样东西。 凯峰和铭瀚这两个儿子让宋启昌伤透了脑筋,兄弟俩哪怕能有紫嫣一半的懂事就烧了高香,宋凯峰的倔强是思想方面,而宋铭瀚的顽劣则直接体现在行为上,因此宋启昌一再叮嘱涂宝茹,他不在家的时候千万不能让小铭瀚跟着凯峰一块玩,天晓得能闯出什么祸来,自从挨了那顿打,宋铭瀚每晚睡前听起了外国童话故事。 宋铭瀚很喜欢童话里的人物和情节,并把其中最精彩的桥段背下来用自己的风格讲给班里的小朋友听,其中就包括额头缝了十几针的“谐音梗”,小男孩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怪,两年光景当初的仇家已成为最好的玩伴,宋铭瀚在班上的权威依旧,哪怕家中出了大变故,地位仍无法动摇,他讲的那些童话故事吸引着一众拥趸,但这些天姐姐几乎很晚才回家,宋铭瀚的库存已不足,急需补充。 今晚宋紫嫣没有讲新故事,而是翻到开篇的《格林兄弟传》,当初跳过此篇是担心其内容铭瀚尚无法完全理解,宋铭瀚专注地聆听着姐姐读完最后一个字。 “完了?”宋铭瀚意犹未尽地问。 紫嫣合上书打了个哈欠,回道:“嗯,姐姐也困了。” “为什么格林兄弟的感情那么好?” 宋紫嫣对铭瀚的突然发问有些意外。 “为什么问这个?” 宋铭瀚道出了缘由,原来白天在他最不喜欢的古诗词课上,老先生教的是那首曹植的《七步诗》,宋铭瀚不理解兄长曹丕为何要对弟弟以死相逼。 “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吗?” “你觉得呢?” 宋铭瀚坚定地摇摇头,攥起小拳头回道:“等我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大哥的,可。。。大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想他了。” 宋紫嫣熄灭油灯轻轻退出房门,刚才讲故事过程中本已困得睁不开眼睛的她,此刻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坐起来拿起那本《格林童话全集》翻开扉页,页脚处盖着宋凯峰的大红印章。这是宋凯峰送给她的几本书之一,也是家中哥哥留下的唯一物件,与铭瀚一样,紫嫣也想他了,很想很想。 第6章 波澜 没过多久,宋紫嫣打工挣钱的日子戛然而止。 但很快,她又以另一种方式忙碌起来,而这一次却险象环生。 十二月九日,北平数千爱国青年和大中学生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揭露日本帝国主义企图侵占中国,吞并华北的险恶阴谋,掀起了全国抗日救国运动的新高潮。 浪潮席卷而来,苏州城的大中学生与进步青年纷纷发起声援,上街游行,国中的同学们也位列其中。 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走在队伍最前面,高呼着“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口号,突然前方驶来几辆汽车,警察们纷纷跳下卡车手持警棍扑向游行队伍,警哨声、叫喊声顿时乱作一团,同学们见状朝不同方向逃离,于嘉澍拉起两个女生钻进一条胡同。 部分学生与警察发生肢体冲突,枪声响起,围观群众和商贩们吓得四散奔逃,几名学生被推搡着抓上卡车,警察分成几队继续搜捕。 这已是一二九运动爆发后,苏州城内的第三次大规模示威游行,造成恶劣影响,国民政府下令强力镇压,逮捕为首的学生领袖以儆效尤,另据情报显示,是共党分子组织煽动了此次游行活动,必须借此彻底肃清共党在苏州的秘密地下组织。 一队警察拐进胡同,望见一家早点摊十分可疑,几张空空的桌凳旁只有三名食客,领头的警察一眼认出了宋紫嫣。 宋紫嫣余光瞥见身后走过来的警察,突然发现方慧棉服下面露出的学生装,立刻斜过身子挡住,于嘉澍拿调羹的手微微颤抖着。 带头警察望着桌面上的三碗馄饨和一碟生煎诡笑下,说:“伙食不错呀,刚喊累了吧?” 宋紫嫣吹了吹汤头的葱花,崴起一个馄饨放进口中嚼着,一脸满足。 “问你们话呢,刚刚是不是在游行队伍中?”伴随着质问从腹部传出咕噜声,警察们没来得及吃早饭就来抓人。 “在跟我们说话吗,不好意思,光顾着吃早餐了。”宋紫嫣抬头望向众人。 “少废话,外面这么乱,就你们仨在吃,还装呢?” “乱就不能吃东西了吗,何况是谁造成的呢?” “宋紫嫣,你少嘴硬,你就是游行示威的领导者,带走!” 两名警察过来抓人,被方慧和于嘉澍阻拦。 “凭什么抓人,我们又没参加游行。”方慧横在警察身前。 “还想保护她,信不信连你们一块抓走。” “抓人要有证据。”于嘉澍质问道。 带头警察冷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甩在桌面上,照片中宋紫嫣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 “要证据是吧,自己看。” 方慧和于嘉澍有些无措,宋紫嫣瞥了眼。 “这是全市各团体声援北平学子抗日救国运动的游行,是政府和学校批准的。” “那第二次在市政府大楼前和日租界内的示威闹事呢,日本领事馆被燃烧瓶点燃,你也有参与吧?”带头警察颇为自信。 “有证据吗?” 带头警察被怼,咬了咬牙回道:“牙尖嘴利没有用,别忘了你是有前科的,宋凯峰杀死日本人仍然在逃。” “日本人侵占东北,图谋吞并华北和整个中国,又杀害多少同胞呢?”宋紫嫣的目光如刀锋般扫在几名警察脸上。 “。。。跟我说这些没用,我们收到的命令就是镇压。。。阻止游行示威活动的升级,逮捕赤党分子。” “你觉得我是吗?” “宋紫嫣,你太嚣张了,把她抓回去,吃几天牢饭,看你还嘴硬。” 两名警察拥上前,方慧和于嘉澍拦阻着,一名手下贴在带头警察耳边说:“上面让抓赤党分子,这仨还是孩子,没有证据抓了也是麻烦。” 带头警察压了口气,拿起桌上的照片朝手下使了个眼色,说:“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们,走!” 警察们走远,方慧和于嘉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喘着粗气,宋紫嫣的额头也渗出了汗滴。早点摊老板从门后探出脑袋,七魂已吓没了六个半,抚按着前胸用仅存的半个回想着刚刚一幕。 几分钟前,巷口外面一阵大乱,食客们纷纷起身跑开,老板抱怨着这帮学生怎么又来闹事了,突见两女一男三个学生跑到摊位前,于嘉澍边招呼老板做三份早点边脱下外套,没等老板反应过来,见方慧和宋紫嫣也快速脱下外套翻过来穿好,显然是精心策划过的,三碗馄饨刚摆在桌面上,一队警察就从巷口冲过来。 宋紫嫣从学生领袖成为国中游行示威活动组织者只用了一晚时间,确切的说是看了当天报纸上关于北平大中学生游行示威的新闻后,当即召集校学生会成员以及各年级代表开会,号召和组织国中学生参加第二天全市的声援游行活动,积压在同学们心底的怒火被点燃,宋紫嫣回想起几个月前宋凯峰临别时说过的话,日本人迟早要侵略整个中国的。 游行当天宋紫嫣行进在队伍最前方,被人拍下了照片。 火苗一旦燃起遂成熊熊之势,回到学校宋紫嫣和方慧等人开始策划下一次更大规模的示威活动,凭借其扎实的绘画功底绘制了巨幅宣传海报,组织大家印发传单,第二次的游行示威活动即遭到警方的镇压,冒进的学子们将燃烧瓶投向市府大楼和日本领事馆,事态升级,宋紫嫣被警方列入黑名单,怀疑其是赤党分子。 宋紫嫣和同学们侥幸逃脱,意识到不能鲁莽冒进必须设法保全自己,宋紫嫣灵机一动想到何不将学生装与棉服缝在一起,一旦出现状况就立刻翻过来穿好,同学们都觉得这是个好注意,声援抗日也要讲究智慧,就这样宋紫嫣找到宋家原先的绣娘们,连夜缝制好衣物分发给大家,紫嫣叮嘱绣娘们一定要瞒着母亲。 三个人回到学校见校门口停着几辆警车,看门的刘大爷正阻拦着几名警察,警察是奉命来国中搜捕游行示威者的,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立即混杂在围观人群中,从侧门遛回学校。 三个人分头将宣传资料和传单藏好,并叮嘱知情的几位同学,警察们搜查无果悻悻而去。 “不能再组织大家游行了,太危险了。”于嘉澍坐在食堂角落望着对面的紫嫣说。 “是啊,早上的时候吓死我了,真怕警察把你抓走。”方慧补充着。 “我不甘心。”宋紫嫣咬了口馒头回道。 “不甘心还能怎样,我们是学生,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何况。。。” 宋紫嫣看向于嘉澍。 于嘉澍放低音量:“我听说你被列入了黑名单,被怀疑是。。。” “可惜我不是。” “你不会真想。。。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于嘉澍的语气中带着关切。 宋紫嫣没吭声低头吃着,方慧瞪了眼于嘉澍。 “我看报纸上说,赤匪逃窜的先头部队已经被国民革命军围困在了陕北。” “为什么不去打小日本,却要围剿中国人。” “所以我们才要声援北平学子,呼吁停止内战一致对外,是吧紫嫣?” 方慧和于嘉澍的对话宋紫嫣几乎没有听见,脑海中回荡的全是宋凯峰告诉她要去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声音。 “紫嫣?”方慧碰了下她。 “。。。我们是学生,只想爱国,不问政治,眼下最棘手的是那些东西怎么办?”宋紫嫣说。 “我有办法。”方慧回答。 趁着夜幕三个人将全部宣传资料装上车运往方锦忠文房店后面的库房,为了安全起见,负责运送的是升仔。 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也回归到正常的学习生活中。 宋紫嫣每天都会去学校图书馆阅览当天的报纸和大量资料,了解东北侵华日军的动向以及一二九运动后北平方面的新闻,而她更关心的是国民革命军,以及所谓赤匪军队被围剿逃窜的消息,转眼间到了岁末。 这天上午,刚走出期末国文考试考场的宋紫嫣被一位同学叫住,说有人想见她,宋紫嫣来到学校花园的亭子。来人是苏州救国青年团的骨干成员,之前在组织策划游行活动期间曾与宋紫嫣见过一面,来人说明来意希望宋紫嫣能够帮忙秘密缝制几面团旗,在接下来的游行活动中使用,宋紫嫣惊讶的同时询问对方还会有游行活动,对方点点头,但鉴于宋紫嫣年龄尚轻应以学业为重,通过这种方式也是爱国之举,宋紫嫣欣然应允,保证完成任务。 时间紧任务重,宋紫嫣近来每晚都住在学校宿舍,复习备考的同时缝制旗帜,同寝室的室友们见怪不怪,宋紫嫣这朵国中校花兼学霸根本用不着复习也会顺利通过考试。方慧也抽出时间帮助紫嫣夜夜到天明,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不在意,嫉妒心作怪险些害死宋紫嫣。 终于在预定时间缝制好了全部旗帜,但那张样板图纸却找不到了,幸好宋紫嫣早已烂熟于心并未在意,午休时间挎上书包走出楼门。 “我陪你一块去吧。”方慧不放心地说。 “昨晚又一宿没睡,明天还要考试,回去补个午觉吧。” “那你呢?” “担心我考不好?” 方慧摇头回道:“就算你在梦里答卷也不会出全班前三,路上小心。” 宋紫嫣笑着离开。 救国青年团所在地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楼下是家书店,透过二楼的窗户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平江河。当宋紫嫣拐过巷口的时候二楼的窗户紧闭着,几个警察从书店门口推搡着几名年轻人出来押上车,几天前与宋紫嫣见面的那个人也在其中,宋紫嫣远远望见连忙闪身躲避已然迟了,被二楼了望的警察瞧见,立刻推开窗户指引楼下的警察去追,被押上卡车的接头人看见宋紫嫣的背影心头一紧,警察突袭此地抓人封店令所有人始料未及,他不想让宋紫嫣受到牵连。 宋紫嫣手捂着书包一路狂奔,像极了几个月前在太平山西麓丛林间穿行的样子,她想过把书包里的旗帜扔掉保全自己,但曾经的承诺让她没有那么做,后面的警察越追越紧,紫嫣慌不择路跑进一条丁字胡同,她下意识地转向左边,抬头忽见几名穿着黑衣长衫的男子出现在不远处,这些人从宋紫嫣迈出校园的那刻起就跟在她后面,几个人也同时瞧见了宋紫嫣猛地扑过来,宋紫嫣再想原路返回已来不及,只好扭身跑向另一边,却发现是条死胡同。 第7章 使命(上) 宋紫嫣担心被抓,更怕包里的东西被收缴,那日宋凯峰告诉妹妹,怨恨自己弄丢了密信的幻影仿佛闪现在胡同两侧的墙壁上,身后杂乱的脚步声愈加迫近,宋紫嫣思索对策为时已晚,突然右前方的一扇小门被推开,没等紫嫣反应过来,一个身影冲出,手臂环住宋紫嫣的肩膀将她拖拽入院内,院门关上的刹那警察们拐进胡同口,对面的黑衣人见状停下脚步,双方显然是一伙的,用眼神交流着。 宋紫嫣惊恐地贴在一个男人身上喘不过气来,一只大手捂在她的口鼻上,她能感觉到对方没有太用力,并且无名指少了一截,周遭一切如凝固了般,只见两缕从鼻孔冒出的微弱雾气缓缓升起,以及门外传来的叫喊声。 “人哪去了?” “眼瞅着她拐进死胡同,跑不了。” “给我挨家挨户搜!” 一间门脸不大的中药铺,掌柜的是位中年男人,个子不高戴着副圆圆的眼镜,右手无名指虽断了一截,却丝毫不影响拨弄算盘珠子。对面的墙边立着几只大竹筐,里面堆着各种中草药,其中一只口沿外的地面上散落着些许碎药材,柜台后侧方是通体的药柜,每个镶嵌铜环的抽屉上都用朱砂写着药名,小伙计慌乱地盖好门旁一口大缸的盖子,留下一道缝隙,几名警察匆匆冲进大门。 小伙计吓得退后半步,掌柜的抬起头推了推镜框惶恐不已。 “都别动!”带头的警察是个瘦高挑,好似筷子成了精。 “这。。。”掌柜的推开算盘站起身,把右手背在身后走出来,“是怎么了,军爷?” 筷子精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这的掌柜?” “对,祖上传下的老铺子,六子,快去给军爷们倒茶。” “好嘞。”小伙计抬腿跑向后院被呵住。 “谁都不许动,再动拆了你的店!” 小伙计吓得站住望向掌柜的。 “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刚才后院那么乱,你一点没听见?”筷子精嘴岔极大,快咧到耳朵后面了。 掌柜的晃晃头,回道:“我耳背,刚才一直在算账,没听见什么动静啊,小六子,你听见了吗?” 小伙计摇摇头。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追捕的一名赤党分子逃到后面的死胡同不见了,怀疑有同伙窝藏掩护,正在逐户搜查。” “窝藏赤党?我们就是开药铺的,怎么敢。。。” 话音未落,几名警察散开搜查,掌柜的下意识抬手阻拦,筷子精瞥见他右手的指端,一把攥住手腕。 “这怎么回事?” 掌柜吓得不轻,瑟瑟回道:“这。。。是年轻时切药材时不小心切断的,疼得差点死过去,俺天生胆小,怎么可能窝藏赤党呢?” 筷子精甩开手腕,扫向小伙计,小伙计立刻将目光从几只竹筐上移开,筷子精嘴角上翘瞟见地上散落的药材。 “里面装得什么?” “刚收来的药材,还没来得及加工呢。”掌柜走上前说。 筷子精抬起一脚踢向竹筐,可惜一根细竹棍无法撼动团结无间的竹篾们,疼得他抱脚原地直蹦,两名警察跑过来踹倒竹筐,药材散落一地。 “你们这是干嘛,碎了就没法卖钱了。”掌柜心疼地蹲在地上用臂弯搂起药材,小伙计并未帮忙横身挡在酒坛前,被筷子精察觉。 两名手下逐个踢翻其余竹筐,毫无收获。 “人怎么可能藏在里面呢。”掌柜心疼得几乎哭出来。 筷子精来到酒缸近前,鬼魅一笑,说:“那会不会在这里面呢?” 小伙计急了:“这里面不可能藏人的。” 筷子精一把推开他,示意手下:“打开!” 一名警察掀起重重的盖子,缸里的暗红色液体足有半人高,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 掌柜扑过来:“里面是药酒,不要。。。” “怕是女儿红吧?”筷子精拔出手枪对准缸壁。 “别开枪,这是你们局长经常派人来买的药酒,补肾的。” 筷子精扣动扳机的手指顿时僵住险些骨折,又不甘心,命手下用刺刀试探,一名警察用匕首在缸里划了几下拔出来,红色液体沿着刀刃滴落,其他警察纷纷跑过来报告搜查无果,筷子精最后提着一小坛补肾利器悻悻而去。 小伙计锁上店门浑身瘫软,掌柜转身走向储药柜,几乎每个抽屉都被拉开或者扔在地上,一片狼藉。 掌柜踮起脚把手伸进药柜顶端“当归”抽屉的内侧按下开关,咔哒一声,药柜轻轻动了下,随即转轴门转动,里面是一间密室。 掌柜的名叫许冠发,真实身份是中共华东地区地下党组织负责人,策动发起了此次苏州爱国青年的游行示威活动,也是影响了宋紫嫣一生的人。暗门转动的一瞬,许冠发脸上唯诺孱弱的神情被坚毅所取代。 宋紫嫣手心冒汗仍不敢大声喘息,刚刚许冠发从院中拉起她进到药铺,不假思索地将紫嫣藏在密室里,叮嘱她无论外面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声,此刻望着许冠发走进来,宋紫嫣抱紧胸前的书包注视着他。 “没事了姑娘,警察走了。” “你是。。。” “书包里的东西交给我吧。” 许冠发没有表明真实身份,只告诉宋紫嫣是那位被捕的同志委托他接收旗帜,并设法不让宋紫嫣受到牵连。药铺距离书店隔了两道街,当警车从药铺门前呼啸而过的时候,许冠发意识到不妙,再想通知救国青年团的同志们已经来不及,立刻让小伙计去打探情况,在后院胡同发现了走投无路的宋紫嫣,将其救下。 许冠发双手捧过旗帜,宋紫嫣盯着他残缺的无名指。 “我替同志们谢谢你。” “他们会被。。。”宋紫嫣没有勇气说出那几个字。 “会想办法营救他们的。” “你们是。。。共产党吗?”宋紫嫣凝视着许冠发的眼睛。 “我们和你一样,都是热爱这个国家的中国人。”许冠发将旗帜叠好。 “你的手指不是被切断的。” 许冠发显然有些意外,望向宋紫嫣。 “我在里面听见了,铡刀的切口不是这样的。” 许冠发笑了笑,回道:“你真的很聪明,选择让你帮忙没有错。” “没什么,爱国青年不都该这样做吗?” “谢谢你,宋紫嫣同学,你的任务已圆满完成,我让小六送你回学校。。。” 许冠发正说着,忽然传来“喵”的一声,一只通体乌黑的小猫朝许冠发走过来,左前肢有些跛,宋紫嫣见了立刻蹲下,小猫似乎很喜欢她身上的味道,晃着小脑袋在紫嫣伸出的手指上来回蹭着。 “小猫,好可爱啊。”宋紫嫣宠溺地抚摸着,问:“它叫什么名字?” “小黑,刚出事忘喂它了,小六。。。”许冠发回头叫着。 宋紫嫣抱起小黑站起来:“它的脚。。。” “哦,前一段店里闹耗子放了几支鼠夹,不料却把它夹伤,小黑本是来帮我们除鼠患的,自己却受了伤,发现它时嘴里还叼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死咬不放,小六和我就治好了腿伤收留了它。” “真可怜,但小黑和我一样幸运,遇到了救命恩人。” “我。。。”许冠发显然被紫嫣的话所感动,“你们都很勇敢,不能眼瞅着你们受到伤害吧,看得出你很喜欢小动物。” “对呀,早就想养小猫小狗,但母亲一直不让。” “为什么?” “弟弟小时候患过哮喘症,医生说他对动物毛发过敏,所以。。。” “你们兄妹三人的关系真让人羡慕啊。” “你怎么知道我有哥哥?”宋紫嫣倏地抬头问道。 许冠发刚要回答,小伙计慌忙进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许冠发立刻竖起眉头让紫嫣先喝口水休息一会儿,然后再送她回学校。 许冠发和小伙计望着柜台上一个仍残留着红黑色液体的牛皮包裹,这就是刚刚小伙计为何如此紧张的原因,小伙计是地下交通员,就在警察到达书店前的一分钟,小伙计抄近道率先赶到,一位同志从二楼阳台将包裹扔给他,小伙计绕小径跑回药铺,情急之下把包裹放进药酒缸中。 包裹中是两把德国制造的枪械模具和设计图纸,是苏州地下党组织历经万险才搞到的,计划秘密送往苏北根据地的兵工厂批量制造,想不到突遭意外,将其转移的任务就落在许冠发手中。 “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必须立刻转移。” “是啊,根本就没有警察局长来咱这买药酒这回事。” 许冠发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情急之下乱讲的,这份包裹非常重要,必须安全送往根据地。” “放心吧,保证完成任务。”小伙计拿起包裹被许冠发按下。 “你不能去。” “为什么?” “他们很快会回来,发现店铺关张一定能猜出是怎么回事,警察见过你的脸,没办法躲避关卡的。” “那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 “不行,你是领导,不能冒这个险。”小伙计争抢着包裹。 “为了完成任务,这个险值得一冒,你赶快收拾东西去乡下,我将东西安全转移后去找你汇合,服从命令。” “不行,谁拿着这个东西也不可能躲过搜身检查的。” “没时间了。。。” 两人正争执着,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句:“交给我吧。” 许冠发和小伙计回身望去,宋紫嫣抱着小黑站在密室门口。 第8章 使命(中) 黄昏时分,两辆汽车急停在国中校门外,车门打开下来两拨警察,为首的是警局行动一队队长,跟在后面的是之前一直跟宋紫嫣过不去的那个矮胖警察,行动队副队长,与筷子精站在一起,他很像一只调羹,短把那种。 刘大爷瞅见调羹手里的搜查令不敢阻拦连忙打开大门,几名警察径直冲向宿舍楼,刘大爷慌忙跑回收发室拿起电话汇报情况。 宋紫嫣中午走出校门就被跟踪显然是有人举报,第一棒是她的一名室友。 或许是近来游行活动影响了正常作息,甚至连觉都睡不好,加之连续几晚宋紫嫣和方慧秉烛缝纫,室友实在受不了就汇报给了教务处领导。作为第二棒的教务处副主任早对宋紫嫣怀恨在心,自从升入国中,在他眼中宋紫嫣就是麻烦制造者,起先副主任使用严词相威,可宋紫嫣太聪明了,总能在不触犯校规的前提下让他下不来台,最可恨的是宋紫嫣得到越来越多同学们的支持与拥护,特别是近三次的游行活动,暗中组织策划,筹备宣传物料,游行之后总能平安而归,所以当得知宋紫嫣似乎接受了某项秘密任务后,副主任没有向上级领导汇报而是传给了下一棒。 第三棒就是调羹的手下,专门负责跟踪监视宋紫嫣和宋家人的一举一动。 紫嫣前去送货,恰巧遇到救国青年团团部被人举报查封,包括几名地下党小组成员在内不幸被捕,宋紫嫣被发现后慌忙逃离,第四棒和第三棒在胡同口撞见。 校领导闻讯跑出办公室奔向操场对面,此刻的女生宿舍楼下一片大乱,宿管阿姨死死拦住试图闯入的警察们。 “这是女生宿舍,不能随便进入。” “你瞎吧,不认识搜查令吗?”调羹把纸几乎贴在宿管阿姨脸上。 “我不识字,只听校长的。” “滚开,”调羹一把推开她,阿姨险些摔倒,被一位女生扶住,“再废话,连你和校长一块带走!” 围观的女同学们不干了,连同楼上窗口探出的一个个身影声讨着警察们,警察被激怒纷纷举起警棍四下挥舞,这时几位校领导呼哧带喘地跑到近前。 “。。。怎么回事。。。我是。。。国中。。。校长,我姓。。。刘。。。刘本健。”感觉刘校长不捂住嘴,肺叶都快吐出来了。 领导班子其他成员陆续而至,像支逃难小分队。 筷子精和调羹几句话就把小分队吓唬住,国中学生倘若真出了赤党分子别说职位,连吃饭的家伙都没了,小分队立即簇拥着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跑上楼梯口。 宋紫嫣的宿舍在三楼,楼下乱糟糟的声音早就顺着窗口飘进房间,舍友们吓得不知所措,清楚警察的目的地是哪,目光瞟向仰在床头看书的宋紫嫣。 下午的课宋紫嫣没去上,室友们回到宿舍看见了她,紫嫣说自己不舒服去了趟医院,没多久就传来警察来学校抓人的消息,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宋紫嫣和方慧,方慧的目光落在第一棒脸上。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后传来砸门声,室友们互相望着谁也不敢去开门,有的把头埋进被子里,方慧淡定地走过去打开门,筷子精和调羹同时闯进来,可门太窄险些挤折了一副餐具,调羹急忙退后半步,筷子精跨进房门,刘校长和教务处副主任等人也跟了进来。 “你们怎么私闯女生宿舍?”方慧质问道。 筷子精根本没理会,嘴角吐出一个字:“搜!” 室友们站在走廊探身望向里面,临近寝室的女同学扒在各自寝室门口望向这边,房间里除了警察及校领导只剩下宋紫嫣和方慧,床铺和书桌已被翻了个底朝天。 “宋紫嫣,下午你究竟去哪了?”第三棒问道。 “她不是说了嘛,去医院看病了。” 副主任指着方慧,怒斥道:“没让你替她回答,出去!” “她不能走,老老实实待着。”筷子精发话了。 刘校长上前半步,说:“紫嫣同学,你到底去干什么了,藏了什么东西赶快交出来吧,不查出个结果,警察们是不会。。。” 宋紫嫣轻咳了下,回道:“刘校长,我真的是去医院了,这是医生给我开的药,”拿起桌上的一瓶药,“这些天没休息好,感冒了。”捂住嘴咳嗽起来。 “这些天干什么了,这么累啊?”调羹眯起小眼睛问。 “复习备考啊,这学期的课程马上就要结束了。”宋紫嫣望向刘校长寻求支持。 “对,宋紫嫣的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 “对个屁,我手下看见你中午离校后,根本就没去什么医院。”副队长圆瞪双眼回道,像调羹上粘了两粒黑芝麻。 “为什么要跟踪我?” “明知故问是吧,你前后三次组织策划国中学生参加游行示威,最后那次还被我堵在胡同里的早点摊上。”左边的芝麻努力向上挑起,可忽略不计。 “那为什么没抓我呢?” 方慧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 “你。。。宋紫嫣,别太嚣张,上次没抓你是因为没有证据,今天看你还怎么巧舌如簧?” “校长、主任,我承认参加过游行活动,但那都是得到学校批准的,和同学们一起声援抗日有错吗,北平学子可以做到,我们苏州青年为何不能?” “你是赤党分子,煽动组织游行示威,引发暴乱。” “拿出证据啊?” “你每晚在宿舍偷偷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没人看见。” 副主任和走廊里的第一棒听见这句话脸色都发生了变化,反而是宋紫嫣淡定依旧。 “跟她废什么话,宋紫嫣,你白天去救国青年团与人接头,正赶上警局抓人,你慌忙逃窜在胡同侥幸逃脱,然后返回学校,而你走进校园的时候,手里应该提着一只皮箱,我没说错吧。” 宋紫嫣没回答,方慧的表情略显紧张。 筷子精得意地继续说:“别再编什么去医院看病了,被抓的人里有赤党,一定是将来不及转移的重要物品交给了你,老老实实交出来,免得给全校师生添麻烦。” 刘校长的脸色变得惨白盯着宋紫嫣,问:“警察。。。李队长说的是真的?” 宋紫嫣浅笑下,回道:“您信吗?” 刘校长被问懵了,第二棒愤愤发问:“宋紫嫣,有什么东西赶快交出来,别连累全体师生和教职员工行吗?” 宋紫嫣转向筷子精,说道:“既然李队长亲眼所见我去接头,那我穿的什么衣服,什么样的鞋,提着的箱子又是什么颜色的?” “你穿得就是这身学生服。” “你干脆说国中女生都去接头算了。”方慧插嘴道。 “你。。。你叫方慧是吧,别以为你就没事了,组织策划游行示威,制作宣传违禁品你也有份。” “证据呢,警察不会随便冤枉好人吧?” 筷子精气得差点裂开,扭向调羹:“搜到了吗?” 调羹望向手下,手下们晃晃头,指向一旁的柜子说:“都搜过了,只剩那个上锁的柜子。” 众人望去,那是宋紫嫣的储物柜,下午回到宿舍,她迅速整理好物品后,锁上了柜门。 方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被筷子精看在眼里。 “打开吧,别说钥匙找不见了。” 调羹掏出手枪对准锁头,吓得众人惊叫退后,宋紫嫣从笔筒里拿出一把钥匙,一名警察接过来打开锁,房间内所有人连同走廊里投来的目光全落在柜门上。 柜门打开,一只棕色皮箱呈现在眼前,此刻的众生相:刘校长呆在原地牙齿咬着舌尖已无知觉;教务处副主任满脸挂着望见最后一棒队友率先冲线后的成就感;走廊里的室友们包括第一棒清楚已无法再回到这间宿舍,每晚听紫嫣讲那些浪漫的外国爱情故事了;而筷子精和调羹的脸上溢出了终于盼到大餐端到眼前的兴奋喜悦,第一个触碰到的一定属于他们。 宋紫嫣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方慧握着她的手。 啪啪两声,箱盖被掀开,里面的东西令时空凝固了三秒钟,是一幅宋美龄夫人的工笔重彩肖像画。 宋紫嫣小心地捧出画作展现在几个人面前,蒋夫人仿佛活了般俯视着众人,调羹立刻扬起手臂几乎完成了行礼认罪的动作,被筷子精踢了脚才作罢,门外传来嘁嘁喳喳的议论声。 “这是。。。你。。。画。。。画的?”刘校长紧张或气短时就会习惯性地这样蹦字。 “嗯,是这几天晚上在宿舍画的,方慧可以证明。” “没错,每晚紫嫣都会画到天蒙蒙亮。” “下午回学校皮箱里的东西就是它?”刘校长问。 “对呀,我从医院出来直接去了装裱的店里,说好了今天会弄好。” “那为什么。。。”刘校长憋回后面的话,望向筷子精和调羹。 “您是想说为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吧?”宋紫嫣将画框放回箱内,“因为这幅画太珍贵了,画中人的身份也太尊贵了,我只能暂且保守秘密,想不到却被某些人怀疑成了赤党分子,我在想,如果这件事被蒋夫人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呢?” 会,当然会,大概率会被推出平门枪毙一分钟,这是筷子精和调羹心中一致的答案。 “为什么要画蒋夫人?”教务处副主任质问道。 “蒋夫人是我的偶像啊,我知道夫人也很喜欢画画,并且一直倡导团结抗战,所以我想通过这种方式表达我们青年学子的心声。” “你是想。。。”校长似乎听出了宋紫嫣的弦外之音。 “刘校长,我想以校方的名义将这幅画作送给南京的蒋夫人,可以吗?”紫嫣的目光中流露出坚定与渴望。 “这。。。” 门外忽然传来掌声,起初是零星的,紧接着整个走廊掌声一片,门口探进来数不清的面孔。 “。。。就。。。这么定了,班子。。。成员都在,我们支持你的做法。”刘校长讲出这番话时腰杆渐渐挺起来。 “想什么时候送,我来安排。”教务处副主任说。 “不用了,还是我亲自去送吧。”宋紫嫣按下箱盖说。 “你一个人送到南京?” “当然不是,我会亲自把画送到东郊邮政局,然后寄往南京,可以吗?” 副主任望向校长,刘校长点头同意:“当然可以,包装上盖上学校的公章,还有我代表全校师生写给蒋夫人的亲笔信。” 宋紫嫣笑着回应,然后扭向警察们:“我的嫌疑排除了吗?” “你。。。” 筷子精拽了下调羹,回道:“原来是场误会,真为国中有紫嫣小姐这样的爱国学子感到骄傲,刚刚惊扰到同学们了,代表警局向校方道个歉,我们撤了。” “等一下。”宋紫嫣叫住走向门口的警察们。 “还有什么事吗,宋小姐?” “既然已经惊扰了,不如帮我一起护送这幅画出城,路上也有个保障。” 调羹答应的话到了嘴边被筷子精怼了回去,说:“不必了,我相信学校会非常重视这件事的,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 同学们闪开一条道,警察们鱼贯出门,身后再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刺耳掌声。 第9章 使命(下) 苏州城的暮秋,流露着一种萧瑟凄凉的美艳。 周末,国中校园内很冷清,片片卷曲的枯叶被风拂过地面发出沙沙声。 一位女同学穿着长款棉服,头上包着淡紫色围巾从学校侧门探出头来,宋紫嫣左右张望确认无人监视,提着深棕色皮箱低头快步穿过街巷,钻进一条胡同。 两名黑衣人从拐角处闪身出来交换下眼神,一个走向不远处的电话亭,另一个顺着宋紫嫣的方向追去。 昨日从国中出来,调羹不甘心仅凭一幅蒋夫人的画像就灰溜溜离开,太没面子了,况且事出突然皮箱里还没来得及搜查,虽无十足把握,但白天在书店外望见的那名逃窜女子定是宋紫嫣,说她去看病显然是在撒谎,没等调羹叨念完,筷子精扇了他后脑勺一下,险些把芝麻震掉。 “队长,你真没觉察出有问题?”调羹揉着脑袋问。 “如此拙劣的演技还想骗过我。” “那为什么不揭穿她?” 筷子精哼了声,叼起一根烟,调羹急忙划着洋火点燃。 一股烟雾从口鼻飘出,筷子精夹起烟卷,说:“这叫审时度势,把蒋夫人搬出来压我们,再强行抓人,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那就这么放过她了?” “小毕扬子,鬼丫头老子抓定了。”筷子精狠狠吸了口回道。 调羹显然没理解怎么个抓法,又怕挨打只能等队长抽完最后一口,烟蒂弹在地上。 “赤党一定把非常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既然她想亲自护送蒋夫人的画像出城,我们就帮帮她。” “你不是没答应吗?” 筷子精扬起手,调羹的智商猛然上线:“晓得了,队长是想。。。叫什么来着?” “欲擒故纵。” “对对,三十六计第。。。多少计来着,平常还得跟队长一样多听听评弹,长知识。” “派人给我死死盯住她,虽然捣毁了救国青年团,但抓的那些赤党分子都是小角色,只等宋紫嫣钓上大鱼,来个全锅端,到时候升官发财都是我们的。” “瞧好吧,一定把她捏得死死的。”调羹紧攥洋火回道。 黄包车上的女人紧紧抱着棕色皮箱,后方不远处跟着另外两辆,保持着一定距离。 刘校长连夜给蒋夫人写了封亲笔信,几年前国中刚成立的时候,宋美龄恰好身在苏州专程前来参加落成仪式,宋美龄向来重视教育,提倡中西方文化的融会贯通,校长室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幅宋美龄创作的兰竹图,寄语国中能够培养出对国家有用的莘莘学子,因此当刘本健在女生宿舍看见那幅蒋夫人的肖像画,以及宋紫嫣提出的想法时,他意识到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宋紫嫣婉言谢绝了校长希望派安保科人员陪她一同护送的建议,时局紧张宜低调行事,刘校长顿时对眼前这个不满十七岁的女同学心生钦佩,多些这样的年轻人国家才有希望。 苏州城东郊,宋紫嫣下了黄包车钻进一片小树林,这里是与许冠发商定的接头地点,她穿行丛中,不时左右张望着,而密林深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她。筷子精为了立功,出动了行动队全体警力,只等接头人出现一举抓获。 紫嫣拽了下围巾前沿,望见不远处一座红柱黛顶的亭子,依稀可辨一个男人的身影来回踱步,她攥紧皮箱把手走了过去。 中年男子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来,正要伸手去接箱子,突然四周窜出几十名荷枪实弹的警察将亭子团团包围,男人吓得不轻,筷子精和调羹出现在眼前,嘴角挂着诡笑。 “抓了个现行,这回还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女人埋下头未作答,调羹上前抢夺箱子,对方死死拽住不放手,哐的一声响箱子落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片,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甩在一边发出碎裂的声音,中年男子急忙蹲下打开盒盖,蒋夫人肖像画的画框玻璃碎成一片,调羹慌忙检查地上和箱子里的东西,除了一封盖着印章的信和一堆攒成团的废报纸什么也没有,筷子精顿时惊慌失措望向女子,女人缓缓抬起头,撩起围巾,竟是方慧。 “怎么是你,宋紫嫣呢?”筷子精满脸惊讶与失望。 方慧没回答,俯下身一片片拾起画框上的碎玻璃。 穿着一身中山装的中年男子望向警察们:“出了什么事?” 筷子精显然是急了,冲着方慧吼道:“问你话呢,宋紫嫣在哪?” “先生,你都看见了吧,这幅送给蒋夫人的画是如何损坏的。” 中年男人一脸懵,问了句:“为什么来了这么多警察?” 调羹拔出手枪指向男子:“你是谁?” “。。。我是邮局的工作人员啊,我姓张,这是我的工作证。”张经理掏出一本绿色证件递给调羹。 调羹看着证件上的照片和公章,露出了与刚刚筷子精的同款表情。 “你在这干嘛?” 方慧捧起残缺的画框放在石桌上,回道:“张经理当然是来接收这份重要的包裹啊,昨天你们不还说相信校方会重视这件事,刘校长亲自安排过问,担心邮局里人多嘴杂出现意外,才特意打电话给邮政局希望派专人接收,没想到灾祸还是没躲过去啊,张经理,你一定要替我证明,否则回去没法向刘校长和紫嫣交代。” 警察们早已放下枪,接连两天出警失败,很多人瞧起热闹来,看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队长和副队长如何收场。 “宋紫嫣呢,她为什么没亲自来送?”筷子精做最后的挣扎。 方慧自觉拖延时间的任务已经完成,神色倏地严肃起来,说:“她的病本就没好,昨天你们这群人擅闯女生宿舍恶意诽谤她是赤党分子,紫嫣一夜未眠急火攻心病情加重,才让我替她来送画。” 筷子精听完傻了,周围传来私语声。 “撤!” “站住。” 筷子精望向方慧犀利的目光。 “就这么走了?” “你想干嘛?” “东西是你们弄坏的,我拿回去没法交代,张经理,邮寄的任务就交给您了,相信警局有办法恢复原貌的。”方慧说完把画框推向筷子精。 张经理愣了下神,立刻从包里掏出相机,说:“幸好我带了相机,还是拍张照片留作证据,否则我也很难办。” 筷子精抬手拦住张经理:“拍什么拍,我们拿回局里就是了,把东西装好,小心保管。” 调羹听完一脸憋屈,这个擦屁股的活又归了他,命令几名手下捡起地上的东西和画框一起放进皮箱里。 方慧说得没错,宋紫嫣的确得了病,此刻浑身缠满了绷带。 方锦忠文房店铺后院的小库房里,升仔正用束身带一圈圈缠在宋紫嫣的腰间,前面是枪械模具,后面是折起的设计图纸,宋紫嫣抬起双臂,神情坚毅。 “再紧点。” “再紧就勒到肉里了,大小姐。” “我忍得住,使劲。” 升仔咬着嘴唇用力缠紧,宋紫嫣清楚所有的努力只看这最后一步能否成功。 时钟拨回到十几个小时前,当宋紫嫣在密室听见许冠发和小伙计的谈话内容后,不由自主地起身说出那句话,时间紧迫,许冠发权衡过后最终点头同意,让小伙计提着皮箱和宋紫嫣从后院离开。 一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宋紫嫣脑子飞转思索着对策,当距离家门口还有一条街巷的时候突然停住脚步,她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 小伙计按照宋紫嫣的指示去方锦忠的店铺找到升仔,转告升仔藏好皮箱,紫嫣则立刻返回家中从母亲房间翻出一幅涂宝茹绘制的宋美龄夫人的肖像画,蒋夫人的确是宋紫嫣的偶像,很早就缠着母亲帮她画,涂宝茹只好答应,后来家中出事,涂宝茹变卖画作却没敢将这幅画出手,想不到却成了完成任务的关键道具。 宋紫嫣将画作塞进皮箱,正赶上宋铭瀚放学归来,遂让铭瀚去医院以她的名义挂号买药,造成宋紫嫣去医院看病的假象,最后她提着皮箱回到学校,在大门口注意到了暗中监视的人,回到宿舍将整个计划讲给了方慧,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宋紫嫣身着一件宽松长衫,抱着一本画册坐上一辆公交车,一路上警车、警局巡逻队、甚至官兵卡车从车前车后经过,近来局势动乱,国民政府加强了治安管制,尤其是昨日捣毁了共党在苏州的重要地下交通站,使得民众更加惶恐不安,宋紫嫣历经重重关卡盘问搜查,终于在西郊的约定地点见到了许冠发。 许冠发接过东西,见宋紫嫣手里攥着的绷带粘有血痕,向她伸出手掌。 “我代表。。。” 宋紫嫣没有握手,焦急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不用讲出来,带上东西快走吧。” 许冠发笑了笑放下手,望向小伙计,小伙计露出难堪的神情。 “怎么了?”紫嫣不解地问。 “小六一直在责怪我,不该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小六急忙摆手说:“我没有,只是。。。” “没有小六,我一个人是没法完成的。”宋紫嫣笑着说。 “我叫许冠发,江西庐山人,谢谢你宋紫嫣同学,我代表所有爱国志士感谢你为抗击日寇所做的贡献。” “能做这些是我的骄傲。” 许冠发再次伸出少了一截无名指的右手,说:“你说的没错,这根手指是反围剿时被子弹打断的,希望有缘我们再相见。” 宋紫嫣伸手相握,感觉既柔软又温暖,回道:“我也希望能再次见到你们。” “小六过一阵还会回苏州继续开展地下工作的。” “那你呢?” 许冠发笑而不言。 “我知道,这是你们的纪律,祝你一路平安。” 小六突然一拍大腿,说:“完了,出来匆忙把小黑忘在店里了,没人照顾它会饿死的。” “把小黑交给我吧。”紫嫣回道。 “你弟弟不是。。。” “我有办法。” 许冠发点了点头与小六转身离去,消失在视野中。 小伙计名叫秦峰,比紫嫣大一岁,家中排行老六,由于河南老家连年受灾十五岁起就离家四处乞讨流浪,后来遇见了许冠发。小六没多久就再次返回苏州城,原先的那家药铺不能再去了,小六秘密潜伏下来等待新的上级领导的到来。宋紫嫣与小六再没见过面,但他却成了宋家的救命恩人。 许冠发将枪械模具和图纸成功送往根据地后,接受了党组织新的安排,由于上海地下组织遭到国民政府的破坏,许多同志遭到残忍杀害,因此许冠发临危受命秘密前往上海,继续从事地下情报工作。 宋紫嫣担心方慧的安危立刻乘车返回学校,她还不忘绕道前往医院去取药,当紫嫣回到学校见到安然无恙的方慧时,两个人相视一笑,又一次完美合作,完成了使命。 第10章 发酵 那幅蒋夫人的肖像画被重新装裱后寄往南京国民政府,宋紫嫣的名字也在苏州警察局内传开,局长邓鹤翔端详着照片上宋紫嫣英气灵动的脸眯起眼睛,拉开抽屉放进里面。 方慧和她的父母成了小黑的新主人,从此文房店铺里的老鼠少了许多,宋紫嫣也顺利通过了学期末的考试,成绩毫无惊喜,全班前三。 临近新年,宋紫嫣终于可以安心放假回家帮母亲一起做绣活贴补家用,谁知危机并未解除且持续发酵,皆源自那张救国青年团旗帜的设计图纸。 那日被捕的几名中共地下党员在狱中遭受了严刑拷打,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却没有吐出关于苏州地下党组织的半点机密,尤其是与宋紫嫣在国中见面的那位年轻骨干,他已下定决心誓死守护许冠发等同志们的安危,包括宋紫嫣。 傍晚,宋紫嫣和方慧分别后回到家,她留心观察着家门口周围的环境,近来监视的眼线似乎不见了。紫嫣抬手刚要敲门,门突然打开,伸出一只手把她拽进来,紧接着大门上锁,这一瞬让宋紫嫣回想起被许冠发拉拽进药铺后院的情景,而此刻紧攥着她的是只女人的手。 涂宝茹心惊肉跳了一整天,她一早才得知宋紫嫣这些天险象环生的经历。自从上次给女儿做了碗阳春面,母女二人谈过心后,涂宝茹就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三个孩子中紫嫣是最懂事也是最让她省心的,宋紫嫣答应母亲不会再打工赚钱安心学业,放了寒假再帮她一块做绣活贴补家用,涂宝茹甚感欣慰,丈夫入狱,凯峰逃亡,家中遭遇如此变故,幸好有女儿陪在身边,因此当涂宝茹在雇主家做绣活,听说苏州城的大中学生上街游行示威的消息时并未在意,但这几天她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清早,涂宝茹给宋铭瀚做早餐时觉察出了不对劲,铭瀚显得很开心的样子,与前几天沉默无语甚至有些焦虑形成鲜明对比,追问之下宋铭瀚道出了原委。 涂宝茹听着比评弹和戏曲还要惊险刺激的桥段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临近期末宋紫嫣以复习备考为由住宿在学校,想不到竟悄悄做出如此惊天之举,虽然宋铭瀚没有讲清姐姐究竟接受了什么人交给的任务,但涂宝茹心中已恍惚有了答案,立刻起身回到房间查看,那幅宋美龄夫人的画像果然不见了。 望着母亲惊恐的神色,宋紫嫣不再隐瞒道出了实情,最后安慰涂宝茹虽然过程很惊险,但结果非常圆满,涂宝茹呆呆地愣在那。 “怎么了妈,真的已经没事了,你就放心吧。”宋紫嫣握起母亲的手安慰道,感觉手掌冰凉。 涂宝茹没有回答,只是吐出一声叹息,眼眶已然湿润了。 “妈。。。”宋紫嫣从未见过母亲如此伤心的样子,搂起她的肩膀。 涂宝茹抚了抚紫嫣的手背,轻轻说道:“以为凯峰走了,你会收敛些,唉,他对你的影响已深入到血液中了。” 紫嫣听了想反驳,但事实已证明了涂宝茹的话。 涂宝茹拉过紫嫣坐在面前,宋紫嫣凝望着母亲眼圈里晶莹的泪珠,也红了眼眶。 “妈,我错了。” 涂宝茹摇摇头,说:“你已经长大了,只要认为是正确的事,无论做什么妈妈都会支持你,但妈妈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保全自己,你还年轻,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毁了一辈子,听懂了吗?” 紫嫣咬着嘴唇点头答应,母亲的这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宋紫嫣想尽快长大,又不知道长大后能否改变现状,但至少先要长大。 苏州警察局行动一队队长的办公桌沿上搭着一双皮靴,囿于小腿太细的缘故,感觉靴口露出的空隙还能塞进一副筷子,坛子里的药酒已经见底,下酒菜是花生米和咸水鸭,筷子精祖籍金陵乡下,最爱这口家乡美食。 好酒好菜却没有带来丝毫愉悦,反而愤懑难平,本想彻底端了苏州地下党的老窝立下头功升官发财,却被上方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一个未满十七岁的小姑娘会是地下党的骨干分子,用屁股想想都知道答案,筷子精只好将怒火撒在手下身上,但他就是不甘心,总觉得宋紫嫣绝不像同龄人那么简单,因此这几日行动一队的主要任务就是继续调查宋紫嫣。 首先是那间中药铺。 那日筷子精带人将胡同里的每家每户搜了个底朝天,还是让宋紫嫣逃脱,回到警局筷子精和调羹边体验补肾利器的功效,边琢磨出不对劲,但二人没敢去找局长询问是否喝过药酒,听说邓鹤翔风流成性,光姨太太就娶了仨,两个人似乎有了答案。筷子精不像调羹喝点酒就满脸通红,反而越喝脸越白,半坛下肚脸色仿佛被硫磺熏过般,更显干瘦蜡黄,但那天小伙计的反应还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第二天调羹带人去药铺,传回了药铺关门歇业的消息,店铺难逃再次被翻覆的命运,却依旧没有发现有价值的线索,那间密室也没有被发现。这越发引起筷子精的怀疑,掌柜和小伙计突然离开证明一定有问题,遂开始了又一轮对逮捕赤党分子的酷刑拷问,甚至用上了电椅,几个人晕厥过去被凉水泼醒再次用刑,反复几次徒劳无功。 接着,行动队瞄准了医院。 几轮调查和审问下来,宋紫嫣确实因患病去医院看病开药,但医生说第一次只见到她的弟弟宋铭瀚,引起了筷子精的怀疑。 最后的目光还是落在国中,第二棒自然是重要的信息源,但据教务处副主任交代,事发之后那个宋紫嫣的室友也就是第一棒没有再说出任何有关宋紫嫣的消息,或许是宋紫嫣的智慧与勇敢深得人心,连刘校长都站在她那一方,筷子精听完更加确信宋紫嫣一定有问题。 楼梯口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少顷调羹的大圆脸挡住了天花板射来的光线,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硬纸片,筷子精放下腿有些发麻,用袖口扫开花生皮和鸭骨架,一张绘着救国青年团字样的图纸呈现在眼前。 “果然有收获。”筷子精惨白的脸上生出些许血色。 调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刚刚两人正喝着酒,突然接到一个神秘电话,对方称有件重要东西要交给警方。 打电话之人正是教导处副主任。 副主任姓杨,由于主任长期患病就医,因此学校日常教务工作都由杨主任负责,他特别不喜欢学生们称呼中的那个“副”字,多次向校领导表态希望转正,毕竟正副职之间的薪资待遇相差很多,民国时期教师本就是清贫的职业,而杨副主任的野心却不止转正那么简单。 那张设计图纸是被第一棒偷偷藏起来的,之前向杨主任举报宋紫嫣的时候纠结再三没有交出来,前面说了当她在走廊亲眼所见宋紫嫣面对警察的野蛮行径毫无惧色,机智应对,她第一个鼓起掌来,紫嫣的那句“爱国青年不都该这样吗”令她自惭行愧,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当学期末学生离校前,她偷偷把图纸放回了宋紫嫣的储物柜中。 杨主任负责最后巡查宿舍楼,走进宋紫嫣的宿舍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因为此事刘校长再次回绝了他转正的请求,杨副主任转身出门的一瞬望见宋紫嫣储物柜的门 开着一道缝,拉开柜门从里面拿出设计图纸。 筷子精和调羹如获至宝,干了酒坛里最后一滴补肾利器后,连夜提审被捕的救国青年团成员,行刑的警察抡起鞭子已找不到一寸完好的肌肤,只得挥向尚未完全结痂处,皮肤连同肌理再次绽开,血沫随同鞭稍四散飞舞,撕裂的惨叫声已没了力气,最后头一歪昏死过去。 一盆冰水冲刷在血肉模糊的脸上,深红色的液体淌过全身滴落在地面,视野中出现一幅他亲手绘制的线稿,随即闭上了仅剩一侧肿得如馒头般的眼睛。 筷子精怕身上溅上血站得远远的,见调羹走过来摇了摇头,命令手下准备去泼第四桶水,筷子精晃着脑袋,他从未见过如此坚硬的骨头,赤党分子越是这般誓死顽固,越证明宋紫嫣有问题,这一次宋紫嫣在劫难逃。 虽然党小组成员视死如归,没有承认与宋紫嫣有任何往来,但他曾经去过国中与宋紫嫣见面是不争的事实,几位同学迫于压力证明曾见过两人在学校花园凉亭密谈,而在救国青年团所在地搜查出的团旗与设计图纸上一模一样,宋紫嫣再想狡辩已无济于事。 紫嫣被捕入狱。 消息很快传开,放假回家的同学们纷纷返回学校,声援宋紫嫣的爱国之举却被警察诬陷将其逮捕的错误行径,市府大楼和警局门口聚集起大量青年学子,高喊口号要求放人,迫于压力警方只好将宋紫嫣释放。 即便如此,学校还是做出将宋紫嫣开除学籍的决定,刘校长这么做是为了自保,市长和驻军长官痛斥其连一个小姑娘都管不好,时局艰难国中却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必须杀鸡儆猴,就这样宋紫嫣被方慧和于嘉澍送回了家。 回到家却不见涂宝茹的身影,宋铭瀚说阿妈一早就出门了,自从紫嫣被捕入狱后,涂宝茹几乎天天早出晚归,宋铭瀚见母亲焦急的神情也不敢多问。 这时,院门一开涂宝茹走进来,当看见从房门里走出的紫嫣,一行泪水从她脸颊落下,巷子外突然传来爆竹声,明天就是元旦了。 厨房里,涂宝茹和宋紫嫣一起准备着晚餐,无论怎样也要过个像样的新年,这是涂宝茹一直以来坚守的信念,过程中母女二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宋铭瀚也默默在一旁帮忙。 一桌还算丰盛的晚宴,宋紫嫣酝酿许久刚要对母亲说出道歉的话,涂宝茹却先开了口。 “下学期,你还能正常去学校读书。”涂宝茹平淡地说。 宋紫嫣惊诧不已,宋铭瀚也把目光从多汁的糖醋小排上移开,转向母亲。 “为什么?” “今天我去国中见过刘校长了,他亲口答应的。” 宋紫嫣更加疑惑不解,追问道:“怎么可能,我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涂宝茹抬起头望向可爱的女儿,道出了原委。 自从宋紫嫣被捕后,涂宝茹就开始四处求援,丈夫入狱、长子被通缉,她或许无能为力,但身边的女儿不能再遭受任何意外,当得知紫嫣被释放却被学校开除后,涂宝茹下定决心必须让女儿完成学业。 涂宝茹从一位老主顾口中得知,校方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宋紫嫣的确是赤党分子,况且听说南京的蒋夫人已收到那幅画作非常高兴,并亲自回信表示感谢与鼓励,万一哪天蒋夫人来苏州视察,想见见这位国中才女,得知已被学校开除也无法交代,涂宝茹经多方疏通关系并上下打点,最终达成一致,只要能捐出一笔所谓的建校基金给到校方,学校就可以继续保留宋紫嫣的学籍。 用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永远不是问题,古今皆然。 涂宝茹怎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集这么一笔巨资,无奈之下她从箱底拿出了一只锦盒,里面是那幅苏绣长卷《姹紫嫣红》。 一年前宋家遭受重创,涂宝茹也没用动过卖掉这幅长卷的心思,她深知这幅作品的意义所在,但此刻涂宝茹为了女儿不得不做出艰难决定,将《姹紫嫣红》卖掉,买家是一位苏州本地富商,而背后真正将其拥为己有的正是涩谷平介。 第11章 哀恸 听了母亲的讲述,宋紫嫣沉默良久,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会责怪阿妈吧?” 紫嫣抬起头晃了晃,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怪我不好。” “长卷没了,我们可以再绣,只要人还在。”涂宝茹道出了这句宋家的至理名言。 宋紫嫣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这一夜,苏州城里间或响起时远时近的爆竹声,或许这一年过得实在太难了,百姓们在用这种方式祈福新年的到来。 涂宝茹房间的煤油灯一直亮到天光放亮,母女二人聊了一整夜。 比起紫嫣的成长,这一年涂宝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着,两鬓已生出华发,皱纹和暗斑爬上了她的眼眶和脸颊周围。曾经在宋紫嫣心里,母亲永远是那副模样,精致的妆发,淡雅的笑容,温柔的语调,而一年间岁月仿佛夺走了原来的母亲,一同夺走的还有父亲和兄长。 “妈,我不想让你变老。”宋紫嫣依偎在涂宝茹身边说。 “阿妈不老,你们怎会长大呢?” “那我宁愿永远是孩子,永远在你身边。” 涂宝茹听完嘴角一抿,纵使宋紫嫣闯下多大的祸,组织多少同学上街游行示威,为帮助至今仍不愿道出姓名的神秘人冒了多大的险,而此刻她手边抚慰的女儿终究还是个孩子,但涂宝茹意识到,这个自己从小悉心呵护的女儿即将长大成人,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呢。 整个寒假,宋紫嫣都深居简出,除了时而帮母亲买绘画和刺绣用的物料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外,皆待在家中画画、刺绣、读书、帮铭瀚辅导功课,紫嫣答应母亲不会再惹事,一心想着把那幅《姹紫嫣红》赎回来。 直到春节前的两天,忽然有人敲门,来人是方慧,告诉了宋紫嫣一个她听后悲怆许久的消息。 被捕的救国青年团党小组成员即将押赴刑场执行枪决。 方慧是从于嘉澍口中得知的消息,犹豫再三还是告知了宋紫嫣。 “具体。。。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平门外。” 宋紫嫣忖思片刻,寒风掠过她的脸颊,方慧刚要说什么,紫嫣仰起头说:“我要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什么?”方慧虽已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颇感吃惊,“你。。。会被连。。。” “我必须要去。” 江南的腊月,冷风与厚云时常会驱走了太阳,大地干裂,树木瑟缩,鸟儿七嘴八舌地飞来飞去择枝而栖,悬着一颗颗红澄澄柿子的树枝固执地随风摇摆,像一盏盏红灯笼带来些许温暖的慰藉。 宋紫嫣默默地走在巷子边,这一天苏州城的冬色,她记了一辈子。 平门外聚集了许多老百姓,有些是采买年货路过驻足观瞧,附近的居民早已习惯了隔三差五的行刑仪式,但除夕杀人还是头一遭,小声议论着这些少生们太可惜了,那么年轻就命丧黄泉,家里的老人怎受得了啊。 行刑台中央的空地上,跪着一排年轻人,即使穿着衣服也无法遮挡肉体曾遭受的酷刑,尤其是与宋紫嫣见过面的那名救国青年团骨干成员,单凭五官已无法辨识。 他叫柳鹏年,刚满二十一岁,宋紫嫣是从第二天刊发的报纸上知晓他的名字的。 围观群众中除了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六站在人群最后,他压低帽檐强忍泪水,柳鹏年和那些与他同龄的战友们经受住了考验,遭受酷刑的折磨也没有出卖党组织和其他同志,星星之火得以留存,小六在人群中望见了宋紫嫣。 负责行刑的是警察局行动一队,筷子精最不喜欢这个差事,怎奈人是他抓的,也因此得到了奖赏,虽然距离他想要的相差很多,但做事须有始有终,除夕之日送他们上路,也算做个了断,迎接新的一年。 调羹的小眼睛格外聚光,居然在人群中瞥见了宋紫嫣的身影,悄悄俯在筷子精耳边汇报着,筷子精已拿这个小姑娘没了办法,几次三番她都能转危为安,却没想到会亲临行刑现场,低声吩咐调羹留心观察宋紫嫣的一举一动。 行刑流程很简单,类似的场景在即将过去这一年的上海、北平、武汉等众多国统区城市时常上演,白色恐怖笼罩下,枪毙赤党分子像打死蚊子一样简单,只不过手持长枪行刑的才是吸血者。调羹一声令下,行刑队拉动枪栓子弹上膛,枪口对准一个个后脑勺。 人群一片骚动,再怎么见惯不怪、麻木不仁,但终究不是杀鸡宰猪,有些胆小的妇女儿童吓得闭上眼睛,或躲在男人身后,方慧下意识地攥紧于嘉澍的胳膊,于嘉澍似乎没了知觉,盯着一张张行刑者的脸,他要努力记住他们。 浓云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正午阳光从云缝中迸射出来,晃得行刑队员抬手遮挡着刺眼的日光,柳鹏年缓缓仰起头,阳光洒在黑红色片片结痂成块的脸上,一股灿烂的笑容如阳光般绽放开来,这是他被捕后第一次见到阳光,也是第一次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几声枪响,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反动派”口号的青年们依次倒在血泊中,柳鹏年已无力喊出一个字,但他的深眸中倏地闪现出一种被称作希望的东西,布满血丝的眼球上倒映着宋紫嫣的身影,罪恶的子弹划过枪膛,结束了年仅二十一岁的生命。 一九三六年的春节乃至一整年,宋紫嫣都是在阴郁中度过的,笑容已成为她脸上最稀罕的东西,紫嫣时常在课堂或操场上走神,黑板上的文字、图形,以及同学们的身影仿佛变成了救国青年团团旗的标识,而讲课的人也变为了柳鹏年。 噩梦开始困扰起宋紫嫣,即便一年多前与宋凯峰诀别,得知父亲身陷囹圄,她也很少做噩梦,或许是一条条鲜活生命在眼前砰然倒地留下了阴影,但紫嫣不后悔去行刑现场和曾经的那些冒险之举,依旧每日去图书馆阅览书报,关注时事新闻。 “赤匪已被国民革命军完全围堵在陕甘宁地区(长征大会师)”。宋紫嫣心念着断指叔叔一定把东西平安送到根据地了吧,还有发生在上海的“七君子事件”以及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 转眼年根将至,宋紫嫣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了,大哥已离家两年有余仍杳无音讯,父亲宋启昌也没有任何消息,但紫嫣清楚,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而对于她来说,还有不到半年就将国中毕业。 涂宝茹与女儿一样,将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深埋心底,或者说无暇去想,白天做绣活,晚上画画,还要照顾两个孩子的起居,好在这一年紫嫣没再闯祸,宋铭瀚也越发懂事,但宋紫嫣一直心念的赎回长卷是没有任何希望的,时艰运拙,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已属不易,但紫嫣阴郁的精神状况令涂宝茹不免有些担心。 担心宋紫嫣的还有即将年满十二周岁的宋铭瀚,每晚紫嫣还会给他读《格林童话》,但姐姐脸上的表情却不再生动,就算时而会笑也是挤出来的,宋铭瀚下定决心改变现状。 一九三七年的立春节气在农历除夕和春节前,民间俗称寡春年,不宜婚嫁。 这天放了寒假的宋紫嫣照旧出门采买绘画用的颜料,宋铭瀚嚷嚷着非要一块去,姐弟俩刚拐出巷口,铭瀚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紫嫣问。 “姐,我带你去个地方。”宋铭瀚神秘兮兮地说。 两年间,宋铭瀚的身高体重都大了一号,眉宇间越来越像长兄宋凯峰,紫嫣若想抚摸他的头顶已需抬高手臂。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宋铭瀚拉起姐姐穿过街巷。 姐弟俩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亦或说曾经熟悉的地方,没等宋紫嫣反应过来,一个与宋铭瀚差不多大的男孩出现在眼前,紫嫣瞧着有些眼熟。 男孩名叫苏懿鸣,是宋铭瀚的同班同学,他还有一个熟识的名字:谐音梗。 两年多时间,苏懿鸣体内的生长激素比宋铭瀚分泌地更加旺盛,唇上的汗毛越发浓黑,看上去已有些青年之英气,但依旧是宋铭瀚的小跟班,或许是当年的教训太过深刻。 宋紫嫣见额头仍留有一道疤痕的苏懿鸣躬身行礼,看来这些年的书没白读,至少温良恭俭让的传统美德已烂熟于心。 “紫嫣姐姐好。” “你是。。。” “我是苏懿鸣啊,宋铭瀚的同学,常去家里找他玩,你不记得了?” 苏懿鸣说的是宋家老宅,自从搬到小院就很少来了。 “想起来了,你父亲给你取名是希望你将来可以一鸣惊人,都长这么高了。” 宋紫嫣难得地露出笑容,其实是回想起了宋铭瀚曾给她讲过的着名的“香炉事件”。 “铭瀚比我还高一点呢。”苏懿鸣说完站在宋铭瀚身边,俩人已成为最好的玩伴。 宋紫嫣扭头望向宋铭瀚,铭瀚知道姐姐想问什么,指了指不远处的围墙,说:“姐,我们到了。” 两年过去了,宋家大院看不出任何变化,期间宋紫嫣从未回来过,也许是怕睹物思人,回想起过往一家人的团聚时光,不成想宋铭瀚却把她带来这里。 三个半大孩子趴在东侧院墙一隅,院墙外的土包还在,是小时候宋凯峰和宋紫嫣偷偷垒起的,铭瀚虽小也出过力。囿于宋启昌的严格家风,宋凯峰和宋紫嫣出入院门时常受到限制,因此这里就成了三个孩子窥探外面世界的秘密通道,有一次宋铭瀚非要跟着哥哥姐姐,从墙头跳下时摔了个重重的屁墩儿。 墙头探出三只小脑袋,院中的亭台楼榭,白墙黛瓦尽显萧瑟之意,一切如初又恍如隔世。 “你们俩想干嘛?”宋紫嫣问。 宋铭瀚抬手指向院中央的一棵古柿子树,说:“摘柿子啊,你最爱吃的。” 宋紫嫣吃了一惊,回想起前些天吃晚饭时曾跟涂宝茹聊起过,小时候每到这个季节都会拿着竹竿在家中柿子树下摘柿子,除了新鲜的,紫嫣最喜欢母亲晾晒的柿子片,没想到被一旁的宋铭瀚记在心中。 “别闹了,家里有人,那已经不是咱家的柿子树了。” “怎么不是,反正这家人也不喜欢吃,烂在地里太浪费了,对吧?” 苏懿鸣望向地上散落的烂柿子,点头表示赞同。 宋紫嫣盯着宋铭瀚,目光中充满疑惑,铭瀚立刻老实交代。 听了姐姐提到想吃老宅的柿子,宋铭瀚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当晚他就带着小跟班来到宋家大院侦查,两年间宋铭瀚已偷偷来过许多次,每次都躲在院门外的胡同拐角遥望着,新房主全家人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留在宋铭瀚脸上的却只有感伤,他知道不会再回到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家,但让家人的脸上重拾笑容或许是可以做到的。 昨天苏懿鸣传来可靠情报,新房主全家去乡下探亲老宅没人,宋铭瀚觉得机会来了。 听了弟弟的讲述,宋紫嫣有些感动,而更重要的是唤起了她心底那个冒险的灵魂,见宋铭瀚和苏懿鸣先后跳进院子,搭好竹梯,宋紫嫣脸上泛起久违的笑容。 三个人分工明确,苏懿鸣爬上树梢采摘,宋铭瀚在树下用竹竿捅,宋紫嫣负责拾起掉落的柿子装进布袋里。 参杂着冒险甚至偷盗的行为是极具刺激充满快感的,多巴胺、内啡肽和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着,宋铭瀚和苏懿鸣使出平生之力誓要团灭这棵百年古树,一颗颗熟透的柿子坠落在地,有的裂开笑脸汁水四溅,有的调皮地滚出老远不愿停下,宋紫嫣俯身追逐着,然后一个个拾起放入袋中,帮古树完成了又一季春秋冬夏的使命,压抑许久的情绪伴随着欢笑声喷薄而出,这种感觉源自心底,原来生活还是这样的美好。 宋紫嫣挺起腰喘着气,望向宋铭瀚和苏懿鸣仍在不知疲倦地奋战着,冬日暖阳洒满周遭,仿佛眼前的一切变了模样:攀在树干上够向枝头柿子的是宋凯峰,年幼的宋紫嫣在树下仰首指挥着,更小的宋铭瀚兴奋地拍手蹦跳,涂宝茹在一旁提醒凯峰注意安全,远处廊檐下的宋启昌微笑望着他们。。。 那是宋紫嫣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满满两袋子战利品堆在树下,若不是背不动,两个男孩子定要再次发起冲锋,宋铭瀚忽然拉起紫嫣的胳膊来到树干前指着上面的几处划痕。 “姐,还记得这个吗?” “当然记得,那是咱们仨的身高啊。” 宋铭瀚听完站了过去,后背笔直地贴在树干上,微微踮起脚跟。 “耍赖,不许踮脚。”苏懿鸣说。 “我愿意,这是我们家的事,姐,我已经超过你了。” 的确,宋铭瀚已经超过了两年多前标记在宋紫嫣头顶上的那道刻痕,百年古树的生长速度显然比不过年轻人,铭瀚拉过姐姐比量着,紫嫣的头顶已接近几年前的宋凯峰。 “我能比比吗?”苏懿鸣羡慕地望向姐弟俩。 “当然可以。”宋紫嫣拉过苏懿鸣。 宋铭瀚忍不住啃起一个柿子来,紫嫣和苏懿鸣也加入其中,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比嘴里的柿子还要甜。 宋紫嫣决定让苏懿鸣抱回一袋与家人分享,苏懿鸣感动不已,甚至有些嫉妒宋铭瀚有个好姐姐,而他不会想到,多年之后会将枪口对准这个曾送给他柿子的女人。 三个人将院中恢复原貌跳出院墙,相约明年再来,却未能如愿。 回到家涂宝茹问起柿子的来源,宋铭瀚回答是从河边的柿子树下捡的,涂宝茹虽有些怀疑,但不会想到两个孩子会返回老宅去摘,涂宝茹将有些破烂的柿子切成片在院中晾晒,新鲜的留着慢慢吃,这个冬天姐弟俩是在甜蜜中度过的。除了甜蜜还有温存,宋紫嫣让母亲帮她和铭瀚在门框上刻下身高标记,并且约定每年过年都要刻下,包括母亲,涂宝茹拧不过被两个孩子拉到门框前,说自己的身高只会越来越矮,宋铭瀚不相信站在板凳上用小刀在母亲头顶划着,说一定会把阿妈养得白白胖胖的。 涂宝茹惊喜地发现女儿的心情似乎开朗了许多,又能听见宋紫嫣那招牌的笑声了,她把这归功于那袋柿子,祈盼来年能够事事如意。 第12章 烟缘 寡春之年的春天却来得格外早,整个苏州城的植被都在蠢蠢欲动,争先冒出枝叶,绽开花蕾,尤其是护城河两岸的梅花和玉兰,与抽芽的绿柳相映成趣,为春回大地打下了浪漫的底色。 国中高年级的同学们迎来了毕业季,宋紫嫣所在的班只剩下两名女生。 女人到了十八岁已是谈婚论嫁的年纪,班里的两位女生经媒婆保媒,一个嫁给了本地政府官员的公子,另一个嫁到南京。俗语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女子美貌淑德闻名天下,因此对于两位女同学和她们的家长来说,毕业与否已不重要,当初送孩子来读书的目的就是将来能嫁个好人家,既已提前完成任务,何乐不为呢。 还有一个就是第一棒,她是去年年底向学校提出退学申请的,理由是去法国留学,但同学们很清楚,主要原因是她无法再面对宋紫嫣,就此班里只剩下一对挚友姐妹,两人约定一定要完成全部学业和男生们一同拿到毕业证书,兑现当初入学时的承诺。 两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生,又如此稀缺,怎会缺少追求者呢。 方慧的追求者们被一股势力压制着,没错,就是于嘉澍。 自从开学第一天与宋紫嫣的三番比试落败而成功当选班长后,于嘉澍对宋紫嫣的好感与日俱增,虽然他这个正牌班长有时还不如隐形的有号召力,但于嘉澍却心服口服,在他心里,宋紫嫣才是全班乃至整个国中最优秀学子的代表,特别是后来的游行示威活动以及宋紫嫣面对警察展现出的智慧果敢,令于嘉澍心生崇拜之情,也渐渐将男女之间的爱意变为了惺惺相惜,就这样三年下来生生把暗恋对象处成了“好哥们”。 于嘉澍与方慧的爱情火花是在战斗中摩擦而出的,那日三个人在早点摊险些被警察抓走,方慧吓得半死,回到家就生了病,因父母忙于生意,于嘉澍作为三人小组中唯一的男性自然要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方慧让于嘉澍不要告诉宋紫嫣她的病情,于嘉澍被两名女生如此真挚的情感所打动。 如果说宋紫嫣是智慧担当,那么方慧的胆识是非一般男生可以比拟的,当听说方慧要乔装成宋紫嫣的模样吸引警察们的注意力,配合宋紫嫣完成所谓的秘密行动,于嘉澍望着方慧尚未痊愈的脸颊顿生怜悯之心,方慧自然也感受到了于嘉澍的心意,因此那天她才敢独自行动,于嘉澍则一直在暗地里守护着方慧。 方慧和于嘉澍的关系一直处于保密状态,但却瞒不过宋紫嫣的眼睛,她发自心底的开心,两个最好的朋友能够相恋,比自己谈恋爱还要愉悦,每每这时方慧都会娇羞地提醒宋紫嫣,她这朵芬芳的木樨花早已引得飞蝶满城香。 这同样也成为涂宝茹幸福的烦恼。 刚出正月,苏州城排名前五的媒婆就先后敲响了小院院门,她们手中似乎掌握着一本姑苏本地适龄未婚男女青年的花名册,而能够吸引业绩突出的媒界代表争先造访,自然是因名册上那个最闪光的名字,促成宋紫嫣的姻缘就意味着提前实现了今年的业绩目标。 可宋紫嫣的优缺点同样鲜明。 优点自不必赘述,缺点嘛,她是位积极要求进步的现代女青年,况且还有所谓的前科以及父兄带来的影响,但这些在宋紫嫣美貌的映衬下显得微不足道。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虽然有些未必是真君子,但男人对年轻貌美异性的追求,几千年来都未曾改变过。 涂宝茹热情地接待着每位穿得花枝招展的客人,说是媒婆,最多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见了素昧平生的涂宝茹立刻以姐妹相称,日月穿梭,江南第一绣娘的女儿转眼已到谈婚论嫁的年龄,这句开场白涂宝茹到后来都已背了下来,见了宋紫嫣的照片以及她的绘画刺绣作品,几位中年女人暗自较劲,这根姻缘线必须经由自己之手牵得。 涂宝茹何尝不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相信这也是身在狱中的宋启昌的愿望,关于此事涂宝茹已渗透着问过女儿的心意,紫嫣的回答很干脆,她还年轻,不想急着嫁人,想多陪陪母亲大人,涂宝茹说自己十七岁就嫁到了宋家,第二年生了凯峰,聪慧的宋紫嫣立刻找准时机回复母亲,如果能遇到像大哥那样优秀的男人,她就嫁。 涂宝茹送走最后一位媒人,关上院门的同时摇头叹息,不是媒婆牵线的男人不够优秀,凭她对女儿的了解,这几个男人定是入不了紫嫣的法眼。这也是涂宝茹所担忧的,宋凯峰对她的影响太大了,虽两年多音讯皆无,但大哥身上焕发出的那种拼搏奋进的精神力量已在紫嫣心底深深扎根。 时局动荡,涂宝茹担心再这样下去,紫嫣会选择凯峰走的那条路。就这样,信奉自由恋爱的进步女青年宋紫嫣不得不向母亲和媒妁之言低头,开始了相亲之旅。 那个年代或许还没有相亲这个专有词汇,而陌生青年男女经人牵线搭桥相约见面已属常事,特别是那些读过书的学子们,相亲不再是什么新鲜事,但能与宋紫嫣过过招,且能全身而退的倒是新鲜的。 宋紫嫣一打眼就能判断出对方是游手好闲的公子哥,还是封建思想蒂固的大男子主义,亦或是贪图美貌只为传宗接代的播种机,甭管这些人进门前是何等高傲自信,见到传说中国中校花真容时都会双眼放光,屁股被宋紫嫣的言谈举止牢牢吸附在椅面上,最后起身离开时均是一副愤怒之像,心中诅咒谁若娶了这个女人等同于葬送今生,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如此年轻的女子羞辱过,且羞辱他们的方式又那般温婉、柔和、高层次,毫无痕迹,感觉自己连给宋紫嫣垫脚擦鞋的资格都没有,而其中的大多数回去将满腹牢骚吐向媒人后都会追问一句,宋紫嫣真的对他一点好感也没有吗,不甘心,太不甘心。 每次相亲过后,宋紫嫣都会长出一口气,简直比当初五番车轮对弈之战还要累,但至少可以让涂宝茹在媒人面前有了说辞,紫嫣很孝顺,不想让母亲为难。 相亲也不都是劳心费力的,也有其妙趣所在。除了上面所讲的几类,也有在某些方面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比如报社记者、政府官员甚至军人,不乏因性格内向被迫而来的,这时宋紫嫣就会表现出旺盛的求知欲和可爱一面,向对方了解时事新闻、国内形势及军队动向,对面的男人很快意识到宋紫嫣没有想成为恋爱对象的意思,而是希望交朋友,被这种直爽性格所吸引,因此宋紫嫣凭借其强大的社交才华愣是把搞对象转变成了搞情报,其中几个日后还成了宋紫嫣的挚交好友。 有几次相亲,方慧都是陪同者,从眼神就能判断出宋紫嫣的内心所想,一个绝顶高手已实难应对,何况双剑合璧,在返回学校或家中的路上,方慧总会评说几句今天所见之人的优缺点。一次相亲对象居然是班里的一位男生,是糊里糊涂被家人逼来的,见了宋紫嫣脸一红什么也没说鞠躬离开,方慧在身后追了句“回学校帮我们请个假”,把两个女孩逗得前仰后合,方慧望着宋紫嫣开怀的笑脸,心想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俘获她的芳心呢。 对于宋紫嫣相亲的屡屡失败,宋铭瀚早有预言,在他心里二姐有时不像女生,更像哥哥,特别是宋凯峰离家后,宋紫嫣像男人一样帮母亲撑起整个家,就拿正月十五逛花灯那晚来说,蜡烛忽然熄灭了,宋紫嫣燃起火把举在半空走在巷子里,后面跟着宋铭瀚、苏懿鸣等几个半大孩子,宋铭瀚分明望见熊熊火焰下的是一具伟岸身躯,宋紫嫣的身影笼罩着所有男孩子,是那样的有安全感,每每此时,紫嫣都会轻轻拍下铭瀚的头顶,让他好好吃饭别乱讲,说她既是姐姐,又是兄长,宋铭瀚乖乖低头,心想如果能有一个词汇形容像二姐这样的女人就好了,女汉子? 终于在第十一次相亲过后,曾经信誓旦旦的媒婆们选择了知难而退,已收取男方的费用按规矩退回一半,遭遇了职业生涯以来首次滑铁卢,即使无奈放弃,但其中很多人还会继续关注宋紫嫣,试看这丛高傲的金桂究竟花落谁家。 三月底的一个清晨,这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出现了。 两年来,宋紫嫣回归学生本色,那些盯梢的也逐渐少了,特别是日本特务,变得息事宁人,日租界内的侨居者也纷纷启程回国。占领伪满洲国的关东军调动频繁,对热河华北一带的挑衅和冲突不断升级,宋紫嫣读着报纸上这些新闻似乎嗅到了什么。 宋紫嫣最关心的还是国民革命军的动向,通过各种渠道打探相关信息,方慧和于嘉澍自然清楚所为何故,两年多前宋凯峰杀人遭通缉事件似乎已被彻底遗忘,在苏州城郊驻扎的国军部队也有调动的迹象。 方慧通过那位嫁到南京的女同学打听到内部消息,国民政府或迫于压力将进行战略调整,似乎要与赤党联合抗日,转折点即是西安事变,在外交方面,国民政府与苏联的关系得到缓和,宋紫嫣听后欣喜不已。 第13章 重逢(上) 涂宝茹是在两年前宋紫嫣寄给父亲宋启昌家书后的一个月才知晓整件事的,而紫嫣却没有告诉母亲用特殊手段写在信封背面等细节,姐弟俩视钱永胜为宋家最大的仇人,但涂宝茹却再三叮嘱他们,将仇怨埋在心底,老天自会报应的。 阳春三月的苏州城草长莺飞,城南一片白墙黛瓦民居外的墙根长满了参差的野草和叫不上名的野花,被一阵风掠过摇曳着身姿,带起这阵风的是一位年轻军官。 当兵的常见,但这个年轻人却有些与众不同,身姿挺拔,疾步如风,帽檐下一双炯烈的眸子,眉宇间透出英气,他好像在找寻着什么,打听一位路人,对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窄巷。 涂宝茹一早就出门了,给雇主送去昨晚刚绣好的一幅《福禄寿如意图》,是儿女们为老人六十大寿特意请涂宝茹绣制的。 紫嫣和铭瀚正吃着早餐,忽闻敲门声。 “谁这么早敲门?”宋紫嫣问。 宋铭瀚放下筷子站起身,抹了下嘴巴说:“是苏懿鸣,我去开门。” 自从抱着一袋柿子回去分享给家人后,苏懿鸣和宋铭瀚的友谊更加深厚了,小学即将毕业,苏懿鸣几乎每天都会绕道来找宋铭瀚一块去学校,还能与国中校花紫嫣姐姐打声招呼,苏懿鸣感觉一整天都很快活。 宋铭瀚划开门闩拉开院门,一位身着草绿色军装打着绑腿的军人出现在眼前,领章和肩章的标识宋铭瀚虽不认识,但来人腰间的配枪吸引了铭瀚的目光。 “你找谁?”宋铭瀚警惕地问。 年轻军官微笑问道:“请问,这是涂宝茹家吗?” 宋铭瀚下意识地退后半步,关小院门的开口,问:“你怎么认识我阿妈?” 年轻人目光扫过,回道:“你就是铭瀚吧,长这么高了?” “你究竟是谁?我阿妈不在家,改天再来吧。”宋铭瀚说着关上院门。 “等等,我。。。你姐姐在家吗?” 宋铭瀚透过门缝再次扫视着来人,缓缓拉开一侧的门。 “你是来提亲的吗?” 年轻人被问懵了,随即嘴角微翘,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香囊递过来:“把这个拿给你姐姐,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宋铭瀚伸出小手接过来,另只手同时关上院门上闩,转身跑回去。家中出事后,母亲和姐姐的叮嘱,铭瀚始终牢记在心。 宋紫嫣瞧见香囊心里咯噔一下,正是当初在太平山西麓小树林里与宋凯峰离别时塞给哥哥的,紫嫣从香囊里掏出一只翡翠贵妃镯,是涂宝茹作为共同完成《姹紫嫣红》后奖励给女儿的,宋紫嫣却毫不犹豫地拿给了大哥,而此刻玉镯重回掌心,她一把拉起铭瀚跑出房门。 院门打开,四目相望的刹那是这对年轻男女永远铭记的瞬间,同样印象深刻的还有宋铭瀚,他从未在姐姐脸上见过此种神情,包括紫嫣看那些媒婆留下的照片,以及于嘉澍等班上的男同学时,年轻军官被请进院门,摘下军帽向宋紫嫣伸出手掌。 “你好,我叫任陵生,是第三战区八十八师独立旅准尉参谋,从南京而来。” 宋紫嫣听见南京两个字,浑身如过电般盯着眼前这位年轻军官俊朗的面庞。 任陵生略显尴尬地放下手,左右望了望:“这。。。说话安全吗?” 宋铭瀚早已熟练地关门上栓。 宋紫嫣点点头,期待着对方即将讲出的话。 “终于见到你了,是宋凯峰让我来找你的,他是我最好的战友。” “大哥。。。” 宋紫嫣立刻示意铭瀚别声张,而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了。 “他在哪?”紫嫣抑制着激动之情问道。 “在老地方等你。” 宋紫嫣返回房间围了条丝巾出门,留宋铭瀚看家并叮嘱先不要告诉母亲和苏懿鸣等任何人,显然这对一个十二岁男孩来说任务艰巨,但当宋紫嫣抚摸了他的头顶后,宋铭瀚朝姐姐坚定地点了点头,踮起脚跟在紫嫣耳畔说了句悄悄话。 一路上两辆黄包车并肩前行,宋紫嫣不禁回想起两年前的大年初一,她与宋凯峰前往涩谷平介府邸路上的情景,眨眼间七百八十九天过去了,两年多来紫嫣每天起床看着黄历,心底对大哥的思念又加多一天,想不到这个数字竟在不经意间定了格,宋紫嫣尽量让自己呼吸平缓,但跟在任陵生身后穿过那片熟悉的树林后,她还是紧张地手心冒汗,脸颊泛红。 终于望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当一身戎装的宋凯峰听见声响猛然回头的霎那,宋紫嫣停下了脚步,眼前的兄长既熟悉又那般陌生,五官容貌还是当初拉小提琴时的模样,但挺拔的身姿又好似变了一个人。宋凯峰竭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从小到大他从未在弟弟妹妹面前流过泪,而此刻的宋紫嫣却无法做到,扑到宋凯峰怀里喜极而泣,任陵生望着相拥的兄妹二人感到动容。 任陵生站在十几米远的树林边放着哨,为兄妹俩留下独处空间。宋凯峰讲述了过往两年多的经历。 当初与紫嫣一别,宋凯峰趁着夜幕逃离了苏州城,一路上满街都是搜捕的警察,凭借对城内建筑与街巷的熟识,宋凯峰走小街绕细巷最后混在返乡菜农的人群中出了城,菜农们不认字,也没时间看城墙上贴的通缉令,只晓得宋凯峰是被赶出来的富家子弟,就这样宋凯峰坐着马车来到乡下过了夜。 第二天,宋凯峰不敢坐火车,拖着琴箱和行李步行十几公里,恰巧遇到几辆开往南京的运煤车,宋凯峰用紫嫣香囊里的两件首饰做酬谢才上了车,他从未动过卖掉那只玉镯的念头,凯峰清楚它对紫嫣和母亲意味着什么。 辗转一天一夜终于来到南京城,当宋凯峰跳下卡车的时候,浑身上下粘满了煤灰,鼻孔、喉咙、耳道全是黑黑的,二十几个小时没吃没喝,险些晕倒,幸好一个乞丐把他扶住,纵使这样宋凯峰仍紧紧抱着琴盒,与一路颠簸时一样从未撒手。 为了活命,宋凯峰把香囊里除了玉镯之外的首饰全都当了,洗了个澡,吃了顿饱饭后去找读书时的一位同学,二人一直有书信往来,宋凯峰也表达过欲来南京参军的想法,同学接待了他,宋凯峰毫无隐瞒地讲述了在苏州杀死一名日本军官逃亡的经过,最后掏出那支王八盒子放在桌面上,吓得对方急忙收起掩在衣下。 宋凯峰天真地认为杀寇救国之举会成为参军的垫脚石,同学给出的答案却是让他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眼下国民政府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军事战略,证明国民党不想与日本人发生正面冲突,宋凯峰是杀人逃犯,能逃离虎口已属侥幸,参军之事只能从长计议,宋凯峰听了愤慨不解,他的理想就是参军报国,否则来南京意义何在,同学拧不过他,只好暂且安排宋凯峰住下。 宋凯峰病倒了,腰间的伤口感染引发高烧,但心痛大过身疾,加之对家人的牵念,很快他又从同学口中得知噩耗,身在上海的家父宋启昌因与苏联人做生意被捕入狱,宋凯峰一口血喷出,被送往医院抢救。 当宋凯峰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的贵人任陵生。 任陵生比宋凯峰小两岁即将高中毕业,他与宋凯峰的那位同学刘强是要好的朋友,宋凯峰前来投奔刘强,是希望能经他家人引荐俩人一块参军入伍,不成想刘强的父母却希望儿子将来从政,因此托关系谋得了南京市政府内的一个官职,而任陵生恰恰相反,成为军人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任陵生的叔叔在国防部二厅担任情报处副处长,父亲希望他毕业后能在国防部任职,可任陵生却想扛枪上战场。 任陵生是偶然间从刘强口中听说到宋凯峰的,凯峰突发病情送往医院,他也来到医院忙前忙后,了解病床上这个苏州硬汉的“非凡”过往后,任陵生心生敬佩之情。 宋凯峰清醒后的第一反应是挣扎着爬起来摸向怀中,任陵生立刻扶他躺好,并摆出手枪的造型,低声告诉宋凯峰已帮他藏好,出于安全考虑,那支枪时刻插在宋凯峰的腰间,睡觉也不离身。 “你是谁?”宋凯峰虚弱地问。 “我叫任陵生,刘强的朋友,他已经把你的情况都讲给我了,放心吧,我会替你保密的。” 短短一句话消除了宋凯峰的疑虑,这时刘强走进来见凯峰醒了惊喜交加,讲述了整个经过,多亏了任陵生的父亲找来南京最好的医生诊治,宋凯峰才挺过了这关。 之后的一个月,任陵生几乎每天都来医院探望宋凯峰,还从夫子庙买来南京小吃,凯峰的身体也一天天康复,有天刘强从旅馆拿来了小提琴,宋凯峰在病房里演奏了一曲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虽许久未拉,略显生疏,但悠扬欢快的琴声与窗外的春色交相辉映,使人感受到扑面的春之气息,引得几位小护士围在门口驻足聆听,曲罢病房内外响起掌声,任陵生从宋凯峰脸上见到了笑容。 得知宋凯峰会下围棋,任陵生从家里抱来棋盘二人对弈,可他根本不是宋凯峰的对手,宋凯峰耐心传授着其中的要义,回想起在苏州老家教紫嫣下棋时的情景,任陵生了解到宋凯峰的父亲宋启昌出事后,家中只剩母亲带着姐弟二人艰难度日。 宋凯峰将日本关东军准备筹集冬装运往东北的情报告知任陵生时已是仲春,但他偷听到的日本人密谋全面侵华的情报还是起到了作用,任陵生将情况汇报给了叔叔,宋凯峰也终于一颗石头落地。 没过多久宋凯峰就出了院,同时收到了令他激动不已的消息,在任陵生和父亲的举荐下,宋凯峰终于得以应征入伍,还是他心心念念的张治中将军所部下属的某独立旅,宋凯峰激动落泪给了任陵生一个大大的拥抱,不知该如何感谢,任陵生早已把凯峰当做兄长,称自己毕业后也会和宋凯峰一样成为一名军人。 就这样宋凯峰开启了军旅生涯,凭借其出众的身体素质以及过人的军事才华,没过多久就从普通士兵升到副班长、班长、副排长,一年之后晋升为少尉排长。任陵生也如愿以偿地当了兵,但父亲还是坚持让他将来可以进入国防部,就让任陵生做了参谋,战事吃紧,一线作战部队急需作战参谋这类人才,任陵生天生足智多谋心思缜密,不到一年时间就晋升为准尉军衔。 宋凯峰对家人的思念之情任陵生全看在眼里,任陵生经多方打听了解到宋启昌和苏州宋家人的些许信息后转告给凯峰,闲暇时宋凯峰只有通过拉琴、下棋以排解思绪。宋凯峰经常给任陵生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妹妹宋紫嫣是最多提及的,深切感受到兄妹二人的情感至深,越发令任陵生心生好奇,宋凯峰口中的人间精灵究竟是什么模样。 第14章 重逢(下) 机会总是这般不期而遇。 一九三七年初,种种迹象表明日本侵略者除了继续在中国华北频频挑起事端,在华东地区特别是海运港口和长江下游等重要战略要地,时常会出现日本军舰的异常调动以及侦察机的频扰,国民政府不敢怠慢展开针对性部署,宋凯峰和任陵生所属的独立旅奉命派驻到苏州城区外围战训布防,思乡心切的宋凯峰终于盼来了与家人重逢的曙光。 宋凯峰请了探亲假,却不敢直接回家,只得让任陵生拿着玉镯去找妹妹,几经辗转兄妹二人终于相见。 两年多不见宋紫嫣长高了也成熟了,但在大哥怀中还是那个疼爱的妹妹,紫嫣抹去泪水望向凯峰的腰间。 宋凯峰拍了拍,说:“早就好了,阿妈和铭瀚都还好吗?” 宋紫嫣点点头,回道:“嗯,都好,只是阿爸。。。” “我已经知道了,还带来了阿爸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宋凯峰见任陵生走过来,说:“多亏了陵生,你们认识了吧?” 任陵生走到近前,紫嫣的脸颊微微泛红,被宋凯峰瞥见。 “还没正式介绍过。”任陵生望向宋紫嫣。 “我叫宋紫嫣,今年十八岁,谢谢你带我来见大哥。”宋紫嫣伸出手和任陵生握了下。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宋凯峰笑着说道,任陵生会意点头。 “哥,你在背后讲我什么坏话了?” “怎么是坏话,是夸赞你,陵生的眼神已经证明一定超出了他的想象。” “大哥。。。”宋紫嫣的脸更红了,过往的十一次相亲经历从未有过。 “哥,连里只给了咱们一天假,还是赶快回去看望母亲吧。”任陵生提醒道。 “你叫他什么?”宋紫嫣疑惑地问。 “哥呀。”任陵生回答。 宋凯峰笑着说:“路上再给你讲我和陵生的事,先回家吧。” “家里安全吗?”任陵生问。 宋凯峰望向紫嫣。 “我有办法。” 办法在来时的路上宋紫嫣已想好。 两辆黄包车停下,涂宝茹和宋紫嫣来到苏州本地一座小有名气的茶楼传云轩,而两个人却绕道走进后门,这里是苏州昆曲传字辈戏班所在地。民国时期昆曲的衰败势头已无法逆转,但仍有一批热爱这门源于苏州的传统艺术艺人默默坚守,茶楼里的演出大部分是京剧和评弹,但每天都会有一场原汁原味的昆曲剧目。 两个人穿过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贴着《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经典剧目的海报和名角照片,涂宝茹却无心观赏,急切的神情挂在脸上。 之所以选在这里见面,一是涂宝茹和戏班老板是多年故交,宋家破败前戏班用来制作戏服的面料都是在宋氏绸缎庄采购的,出事后老板依旧照顾涂宝茹的生意,涂宝茹经常出入此地不会引起注意;二是宋紫嫣与传习社的名角牡丹姑娘私交甚密,之前紫嫣组织国中学子上街游行示威改装的外套,就是在戏班后台和牡丹姑娘等人连夜缝制的,因此在宋紫嫣心中这里是最佳场所。 紫嫣和母亲穿过后台练功房,演员们唱念做打各自操练着,牡丹姑娘看见她们迎上来并未说话,朝帘子后面的房间眺了眼,宋紫嫣心领神会带着母亲来到化妆间。 门一开,宋紫嫣扶着涂宝茹走进来,一路上她已把大哥两年间的遭遇讲给母亲,宋凯峰也了解了家中境况,母子二人终得重逢,宋凯峰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倒,一旁的任陵生一惊,原地未动。 “妈,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这是宋凯峰发自心底的愧疚之情。 涂宝茹双腿如灌铅般一动不动,宋紫嫣连忙扶起大哥。 “哥,快起来,阿妈已经原谅你了。” 宋凯峰起身望着涂宝茹微微颤抖的嘴角,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涂宝茹扬起手臂攥着拳头捶打在宋凯峰前胸,积蓄在内心许久的复杂情感终以这种方式彻底释放,宋凯峰没有任何痛感,母亲怎舍得打日夜挂念的孩子啊,为了整个宋家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涂宝茹只能用平静掩饰一切,但火山终会爆发,母子二人抱头而泣,扑簌簌的泪水从宋紫嫣眼眶涌出。 涂宝茹似乎有问不完的话,双手一直握着凯峰的手不放,宋凯峰只能挑其中的重点报喜不报忧地讲述,最后说到涂宝茹和宋紫嫣最关心的有关宋启昌的近况。 这还要感谢任陵生,在他和叔叔的帮助下,打探到羁押在上海大牢中宋启昌的近况并疏通关系予以关照,尤其是国民政府与苏联的关系得到缓解后,宋启昌的官司似乎有了松动的可能性,至少不会是终身监禁,但宋凯峰不敢给父亲写信,希望母亲能代表全家写封家书寄给父亲,部队可能会很快调往上海布防,到时他再去监狱探视宋启昌。 涂宝茹和宋紫嫣听了欣喜不已,看来今年对宋家来说是个好年头,但当得知宋凯峰只请了一天假,晚上就要赶回部队,母女二人立刻皱起了眉头。 “今晚就要回去?” 宋凯峰朝母亲点下头,说:“时局紧张,长官只批了一天假。” “可铭瀚还在家里等你呢,你要走了,他非得出城去军营找你不可。”紫嫣讲的一点不夸张,宋铭瀚绝对做得出。 “天快黑了,回家吃顿娘做的饭,明早再走吧。”涂宝茹说。 “对呀,天黑没人看得清的。”紫嫣补充道。 宋凯峰有些为难,抬眼望向任陵生。 “哥,我觉得领导批给我们的假期是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时,只要明早准时赶回营地应该不算违反军纪。” 宋紫嫣的嘴角瞬间翘起,宋凯峰阖首回道:“好吧,那就听作战参谋的,战时嘛。” 宋紫嫣望了眼任陵生,任陵生也笑着望向她。 傍晚,宋家小院邻居们闲聊的话题是老宋家又出什么事了,一早一晚两拨身穿军装的军人造访,早上的年轻人文质彬彬很有礼貌,傍晚匆匆进院的虽没看清五官,但瞧气势应该是个大官。 宋铭瀚在学校一整天像丢了魂似的,好不容易熬到放学立刻飞奔回家,苏懿鸣想陪他一块,却被宋铭瀚强行阻止,说今后若想再见到姐姐紫嫣就立马消失,苏懿鸣顿时没了踪迹。 宋铭瀚的头顶已接近凯峰的下巴磕,宋凯峰望着门框上姐弟俩的身高刻痕已非常接近,铭瀚从厨房捧出最后一盘母亲晾晒的柿子片给大哥和任陵生,宋凯峰边嚼边听宋铭瀚讲述着惊心动魄的采摘过程。 宋紫嫣帮母亲在厨房忙碌,家里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连续三年的春节都只是母女三人,今晚却多了两位英武军官,涂宝茹瞟向院子里的凯峰和铭瀚感到一股暖意。 “这封信还是你帮阿妈写吧。” “嗯,父亲看了一定也会开心的。”宋紫嫣心想终于不用再写藏尾诗了。 “菩萨终于保佑咱们宋家了,下月初一陪我一块到庙里还愿去。” 宋紫嫣点点头,这时任陵生拎着一桶水走进来,刚从院里的井里打的。 “阿姨,水打来了。” “呦,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呢,紫嫣,快去搭把手。” “没关系,当兵的这点活不算什么。” 宋紫嫣过去和任陵生一起提起桶倒进水缸里。 “还有什么活吗?”任陵生挺直腰拢了下头发问。 “没了,做饭是我们女人的活,快去屋里歇会吧。” “那就辛苦阿姨和紫嫣妹妹了。”任陵生礼貌地躬身出门。 “多么好的小伙子啊,凯峰能遇见他。。。瞧我这记性,叫什么来着?” “任陵生,南京人,爷爷给他起的名字。”宋紫嫣随口答道。 “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了解人家啊。” 宋紫嫣的脸腾一下红了,羞涩地说:“妈,说什么呢,是大哥介绍的。” “我觉得小伙子人不错,出身好,又没有公子哥的习气,还很懂礼貌,对吧?”涂宝茹早已瞧出端倪。 “问我干嘛,你觉得好就好呗,我去择菜了。” 宋紫嫣一脸娇羞地走开,很少从女儿脸上见到这种表情,涂宝茹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桌丰盛的晚宴,都是宋凯峰喜欢吃的菜,只可惜没有酒,倒不是怕违反军纪,宋凯峰最喜欢喝母亲亲手酿的沙洲黄酒,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会陪父亲饮上几杯,特别是秋冬时节,一口热热的沙洲黄下肚,顿觉七窍通畅温胃沁脾,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可惜三年前那场祸端事发突然,两坛三年期的沙洲黄被遗忘在老宅院中,想起来再回去找,已被遗弃在垃圾堆中酒洒了一地,涂宝茹也没了心思再酿,竟成了宋凯峰的终生遗憾。 “没关系,明天我就去集市买糯米和原料,回来帮阿妈一起酿,明年春节就能喝了。”宋紫嫣说。 “对对,再等不到一年就能酿好,到时你一定带着陵生一块回家尝尝。” “谢谢阿姨,我一定来,哥,我真有点羡慕你了,有这么爱你的母亲和妹妹。” 自打坐在饭桌旁望着满桌菜肴,宋凯峰就有些不能自已,听了母亲和紫嫣的话泪水已沁满眼眶,紫嫣见了端起杯子说:“我当然爱大哥了,没有酒就以水代酒,我们全家终于可以吃顿团圆饭了。” “紫嫣说的对,来,以水代酒。。。” 宋凯峰、任陵生、涂宝茹都举起酒杯,只剩宋铭瀚。 宋铭瀚正低头专注摆弄着两把手枪,弹夹已被宋凯峰和任陵生取下,宋铭瀚从小就喜欢枪,今天终于见到真家伙爱不释手,大人们说的话他根本没听见。 宋凯峰的腰间还插着那支日制十四年式手枪,弹夹内仅剩的五发子弹将在他人生的最后阶段射出。 宋凯峰从宋铭瀚手里拿过枪递给任陵生,塞进枪套内,估计再给铭瀚一夜时间,准能盘出包浆来,宋铭瀚有些不悦,却只得端起酒杯与大家相碰。 晚宴结束,宋凯峰吃撑了,又不敢去院外,只好在小院里踱步,宋铭瀚一直在身边缠着他,叽叽喳喳。 涂宝茹收拾着床铺,让凯峰睡在紫嫣的房间,只能委屈任陵生在宋铭瀚的小床上对付一宿,娘仨挤在她的房间。 “三年逃亡在外,总算回来了,却只能在家住一晚。”涂宝茹边收拾边叨念着。 “大哥不是说会经常给家里写信嘛。”宋紫嫣安慰着母亲。 “时局动乱,在外当兵打仗,怎能放心得下?” “妈,国破导致家亡,年轻人自当奋勇报国上阵杀敌,我们该为大哥感到骄傲才对。” 涂宝茹摇摇头,叹息道:“你呀,刚熄灭的火苗又被点燃了。” 宋紫嫣抿了下嘴唇:“如果这是命运的安排,我欣然接受。” “凯峰参了军,铭瀚也嚷嚷着长大后跟大哥一样,你再。。。就不能让妈安心些吗?” 宋紫嫣接过母亲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搂起涂宝茹说:“妈,大哥一定会平平安安的,我会在菩萨面前为他祈福的。” 涂宝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这同样是她的祈愿。 宋凯峰从铭瀚口中得知了钱永胜的卑鄙行径义愤填膺,为了生计母亲不得不卖掉长卷《姹紫嫣红》更是难以接受,作为家中长子他非但没能撑起整个家,还让家人受到牵连悔恨不已,反思当初的自己太年轻,做事太莽撞,决心弥补这一切。 宋铭瀚还把一年前宋紫嫣组织发起游行示威活动的经过讲给大哥,着重提到了那次秘密行动,被警察逮捕险些坐牢,宋凯峰吃惊不已询问其中的细节,忽然门一开宋紫嫣走出来把铭瀚拉到一边。 “你不累大哥还累呢,快去睡觉吧。” 宋铭瀚满脸不甘心地问:“那你呢?” “该轮到我了。” 宋铭瀚撅起小嘴不舍地望了眼大哥,走进母亲房间,紫嫣和宋凯峰回到她的屋中。 “看来还有好多事瞒着我呢。” “谁瞒你了,铭瀚那张嘴一定干不了情报工作。” “你更适合喽?” 宋紫嫣笑而不语,俯身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掀开盒盖拿出一瓶溶液。 “这是什么?”宋凯峰问。 就在此刻,任陵生来到门外刚要敲门,听闻里面兄妹二人的谈话内容,宋紫嫣是如何给宋启昌写去那封密信的经过,任陵生放下手倾听着,宋紫嫣不会想到这段对话在日后会使她身陷绝境。 第15章 星辰 听了妹妹的讲述,宋凯峰并未太过吃惊,以紫嫣的聪慧与胆识做出这些一点都不意外,而宋紫嫣没有提及许冠发和曾帮助中共地下党组织传递重要物资的经历,不是她不相信兄长,而是出于对宋凯峰的保护,毕竟宋凯峰的身份已是国民革命军少尉排长。 这一夜宋紫嫣睡得格外香甜,或许是大哥睡在她房间里的缘故。宋凯峰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过往岁月的影像一遍遍在脑海中闪过,特别是两年前杀死田川中佐亡命天涯,有朝一日还能睡在家人身边真的想都不敢想,直至天光微亮困意才渐渐袭来,宋凯峰刚进入梦乡,就被一阵敲门声惊醒。 敲门的是宋铭瀚,手里攥着一只风筝。 小男孩的精力永远是无限的,关键昨晚还睡得特别好,因为第二天清早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昨天紫嫣出门前让宋铭瀚留下看家,他伏在姐姐耳边说一定要带大哥回家一起放风筝,如果说童年时与家人一同摘柿子是宋紫嫣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跟着大哥一起放风筝就是宋铭瀚最渴盼的,至少在他长大之前是这样。 这只风筝是宋铭瀚八岁那年,也就是“香炉事件”前不久宋凯峰亲手制作的,宋紫嫣负责绘画,宋铭瀚依旧以小助手的身份目不转睛地盯着哥哥姐姐,首飞那一天宋铭瀚记忆很深刻,以失败告终。 线断了,风筝挂在树梢上。 宋铭瀚仰头望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宋紫嫣安慰他说回去二姐重新再做一个,宋铭瀚晃着小脑袋只想拿回头顶的风筝,忽然宋铭瀚黑亮的眼球上闪过一丝亮光,眼泪瞬间消失,只见宋凯峰攀上了三米多高的树杈,树枝剧烈摇晃,吓得宋紫嫣一声惊叫,宋凯峰轻舒猿臂指尖触碰到风筝,树枝摇晃得更厉害了,紫嫣和铭瀚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宋凯峰终于摘下风筝扔下来,宋铭瀚高举双手追逐着接住,从此宋凯峰成了弟弟的偶像,没有之一。 昨晚小院里,宋铭瀚语速极快地讲述着两年间家里发生的事,果然不同于宋紫嫣描述的视角,宋凯峰边听边轻抚着弟弟已长高许多的头顶,当得知明天一早大哥就要赶回部队,宋铭瀚将全部精力都用在说服大哥陪他放风筝的事上,宋凯峰点头答应。 城南护城河边的一片空地,浪漫的底色上添加了人的点缀。 宋铭瀚两只小手高擎着风筝逆风奔跑,线绳另一端的宋凯峰攥着线轮把手边松线边指挥着,宋紫嫣也在这幅暮春图中,红彤彤的朝霞映在她的脸颊上,宋凯峰一声“松手”指令,风筝腾空而起的瞬间,东边的太阳倏地迸出天际线,如同挤出的蛋黄悬浮在地平线上,宋凯峰拉扯着线绳收放有度,只见风筝努力向上攀爬,誓要领先太阳占据头顶这片蔚蓝的天空,兄妹三人仰首目光汇聚在同一焦点,风筝越飞越高,耳畔萦绕着宋铭瀚童真的笑声。 任陵生望着这有爱的一幕,而他的目光更多是落在宋紫嫣那灿若朝霞的笑脸上。 宋紫嫣再次与兄长告别,而这次不再是悲伤和痛楚,宋凯峰因要参加战备拉练,让紫嫣把信直接寄给任陵生,宋紫嫣清楚哥哥这么做的用意,目送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大哥还会回来吗?”宋铭瀚握着风筝问。 “当然了,大哥想我们了就会回来的。”紫嫣回道。 “可大哥说马上要打仗了,他要上战场杀鬼子。” “赶走了侵略者,咱们才能安心地放风筝啊。”宋紫嫣拉起铭瀚的手转身走开。 “日本鬼子会占领苏州吗?”宋铭瀚仰起头望向姐姐。 “有大哥保护,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嗯,我长大了也要像大哥一样参军打仗,保护全家。”宋铭瀚边说边摆出手枪的姿势瞄准远方。 宋紫嫣没有回答,她的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 几年后,宋铭瀚达成所愿成为一名军人,却没有像大哥那样上阵杀敌,而与任陵生身处同一阵营。 一九三七年对中华民族来说无疑是一段苦难岁月的开端,而爆发前的静默空寂、暗流涌动更令人心生恐惧,但对宋紫嫣来说,这段时光却如同家乡的桂花蜜般别样甜蜜。 紫嫣的第一封信是写给宋凯峰的,回信的却是任陵生。 任陵生在信中告诉宋紫嫣,宋凯峰所属的三营全部配装了德式武器,并在德国军事顾问的指挥下进行战备训练,因此宋凯峰无暇回信,只好委托任陵生传递往来信息,任陵生曾听宋凯峰讲起过当初紫嫣假借父亲之名写信解除兄长婚约的经历,再次被宋紫嫣深厚的书法功底所折服,回信中任陵生的贴心话语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也打动了宋紫嫣的心,懵懂的爱情之花含苞欲放。 首先瞧出端倪的是方慧。 近来,方慧时常在教室和食堂,亦或是回家路上看见宋紫嫣娇羞含笑的样子,心情似乎格外的好,这种由内至外流露出的状态从未在紫嫣脸上出现过,即使在十几次相亲过程中遇到各种惊喜意外,宋紫嫣也没有这般娇媚羞涩,方慧清楚一定有事情发生。 这天放学,宋紫嫣让方慧陪她去照相馆。 “怎么突然要去拍照?”方慧问。 “马上毕业了,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啊。”宋紫嫣轻快回道。 方慧抿起嘴唇露出笑意,说:“噢,学校不是会拍毕业照吗?” “那是集体照。” “你不是有照片吗,媒人不都退回来了嘛。” “那些都是以前的,再说。。。” 方慧瞥向宋紫嫣等待答案,紫嫣明白了一二。 “干嘛这么看着我,有点反常啊。” “反常的是你,连于嘉澍都看出来了。” 宋紫嫣立刻站住,瞪大眼睛问:“真的,他说什么了?” 方慧鬼魅一笑,回道:“他说你谈恋爱了。” 宋紫嫣倏地脸颊泛红,故意皱起眉头反驳:“哪有,管管你家于嘉澍好嘛。” “我当然说他了,人家宋紫嫣条件那么优秀,相了十一次亲都没有看上眼的,终于遇见意中人你吃醋啦,为这我差点跟他。。。” 宋紫嫣扑过来:“好啊,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捣得鬼,”方慧闪身躲开说:“能让苏州城第一美女满脸花痴的得是什么样的男生啊。。。” 两个女生追逐嬉戏着,好似春风吹过枝头的两簇桃花相映而红。 来到照相馆,方慧见到了男生的真容,宋紫嫣大方地把任陵生的照片递在方慧面前。 方慧端详着照片,终于理解之前那些相亲对象为何入不了宋紫嫣的法眼,任陵生身着军装的俊朗面庞足以迷倒任何一个花季少女。 “你们俩已经。。。”方慧满脸坏笑地说。 宋紫嫣抢过照片,回道:“才见过一面而已。” “见一面就把你迷得魂不守舍啦。” “小点声,再这样就不让你陪我了。” 等候区的顾客们投来异样目光,两个女孩放低音量。 方慧像查户口般问个不停,宋紫嫣回复她和任陵生尚处于朋友阶段,要进一步接触加深了解才能决定是否递进关系,方慧捂着嘴伏在宋紫嫣耳边说:“别自欺欺人了,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恨嫁的小媳妇。” 顾客们纷纷摇头,心说现在的年轻姑娘太开放了,公共场合笑得如此放肆。 轮到宋紫嫣,摄影师按下快门,最美的瞬间定格在胶片上。 任陵生是在第三封回信中主动寄来照片的,并大胆表达了爱意,几天后宋紫嫣将洗好的照片连同回信塞入信封中。 第二个觉察出异样的是宋铭瀚。 《格林童话》已读完,母亲告诉宋铭瀚,你是大孩子了,不需要每晚听姐姐讲睡前故事了,宋铭瀚却从细微之处感觉到宋紫嫣身上的变化。 姐姐的化妆时间变长了,且妆更浓了。 宋紫嫣过往在弟弟心中的“女汉子”形象已荡然无存,紫嫣每天对镜梳妆的时间越来越久,导致压缩了早餐时长,而这一切皆始于大哥和任陵生走后。 其次,近几夜紫嫣房间的煤油灯很晚才熄灭。 宋铭瀚为一探究竟,趁着夜色敲开了姐姐的房门,紫嫣见铭瀚走进来,放下手里的绣活。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宋铭瀚走过来盯着桌面上绷圈内的手绢图案,是一只展翅雄鹰。 “这是什么?” “哦,帮阿妈做的绣活,快去睡吧,明早还要上学呢。” “阿妈给人家绣的都是鸳鸯,你怎么绣了只老鹰?” “是大鹏鸟。” 宋铭瀚的目光从手绢移到宋紫嫣脸上,问了句:“姐,你是谈恋爱了吗?” 宋紫嫣先是一惊然后笑了下,拉过铭瀚坐下,说:“这么晚不睡,就想问姐姐这个呀?” “是苏懿鸣说的,不过我也觉得你最近不太一样了。” 宋紫嫣无奈苦笑,先是于嘉澍,现在又多了个苏懿鸣,身边关注她的男生还真不少。 “姐姐已经十八岁了,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了。” “是和任陵生哥哥吗?”宋铭瀚一语中的。 宋紫嫣微笑点头。 “我很喜欢陵生哥哥,阿妈也是,这我就放心了。”宋铭瀚说完站起身。 “谢谢。”宋紫嫣回道。 宋铭瀚走到门口忽然转回身说了句:“等我长大了也要娶像姐姐一样漂亮的老婆。”然后推门出去。 宋紫嫣透过窗户望见宋铭瀚回到房间,摇了摇头,看来这场悄悄的恋爱已经藏不住了。 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是无比幸福的,感觉每一天都那般美好,无论天晴还是阴霾,风吹亦或雨落,宋紫嫣无法自拔地坠入了爱河。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从三月底到六月下旬,宋紫嫣与任陵生共通了二十七封书信,当然还包括照片、手绢等定情物,估计连邮递员都已知晓城南的宋家小姐与驻扎在城郊部队的任参谋正在热恋中。 期间二人见过两次面,由于战事吃紧,任陵生每次只能请半天假,傍晚必须赶回部队,这对两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来说可谓弥足珍贵,宋紫嫣好像有讲不完的话要说,任陵生望着臂弯里的紫嫣蜜意浓浓,特别是盛夏来临的那个夜晚。 夜幕降临,宋紫嫣拉着任陵生的手走在街边,这在那个年代是很少见的,但宋紫嫣却不在乎,她希望一直这样牵着。 任陵生肩章上的标识已从准尉变为少尉,部队也即将完成战训返回南京听候调遣,也许是前往华北前线抵御日寇来犯,也可能去上海驻防,下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 两个人来到初春时宋家兄妹三人放风筝的那片空地,仰头望去,繁星满天,任陵生拉着紫嫣躺在草地上。 宋紫嫣从小就喜欢看星星,但她却叫不上名来,学校里的课程以文科为主,身为国中学霸也存在短板,这时任陵生把望远镜递在她的眼前。 这是宋紫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星空,任陵生在她耳畔绘声讲解着:那就是位于大熊座的北斗七星,西边的是织女星所在的天琴座,它旁边的就是牛郎星所在的天鹰座,这些是只有在北半球夏季夜晚才能看见的星星。。。,宋紫嫣瞪大眼睛沉浸在璀璨星辰中,平添了对任陵生的崇拜之情,任陵生说这些天文知识是一位德国军官教他的,在德国慕尼黑有一座着名的天文馆,等战争结束他会带着紫嫣一起去那里参观,共同目睹全世界第一座球形穹顶天象馆的视觉奇观。 无比震撼的夏季银河悬挂在一对恋人头顶上方的夜空中,同样无比憧憬的未来也深深印在了宋紫嫣心底。 第16章 婚约 毕业了。 宋紫嫣和方慧作为硕果仅存的两名国中女毕业生,当她们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书之后给了彼此一个拥抱,宋紫嫣兑现了承诺,女人一样可以读书上学,不比男生差。 同学们各奔东西,有的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宋紫嫣将唯一一个留校任职校图书馆管理员的名额让给了方慧。 紫嫣这么做主要是因为方慧父亲方锦忠的生意每况愈下,能坚持到方慧高中毕业已属不易,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不但稳定且薪水不低,还能陪在父母身边,方慧感激不尽,但同时也面临着选择。 于嘉澍决定继续读书深造,他立志考取国立交通大学也就是上海交大的前身,希望方慧能陪他一起去上海,方慧最终选择留在苏州,她不想让于嘉澍分心以安心备考,几天后方慧和宋紫嫣一起送于嘉澍登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 宋紫嫣望着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依依惜别,坚强的方慧强忍泪水,朝着远去的列车高喊:“于嘉澍,我等你回来娶我”,然后扑在宋紫嫣怀里,多年后这对恋人终于重逢,于嘉澍见到的却是方慧冰冷的尸体。 转眼到了七月初,宋紫嫣收到了第二十八封信,是宋凯峰寄来的。 涂宝茹读着信,一行行文字力透纸背,宋凯峰所属部队奉命将派往上海驻防,他终于可以去探视狱中的父亲了,并且会想办法减少宋启昌的刑期早日出狱,一家人团圆,涂宝茹看了泪水沁满眼眶。 信中宋凯峰着重提到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宋紫嫣的婚事,作为长兄宋凯峰已与任陵生的父母见过面,对方希望二人能够尽快完婚,任陵生是宋凯峰最好的兄弟,更是他的贵人,任家是书香门第家境殷实,最重要的是任陵生与宋紫嫣彼此相爱,紫嫣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当然还要母亲大人和妹妹最终决定,涂宝茹看完信望向立在眼前的女儿。 涂宝茹拉着紫嫣坐在一旁:“坐下说吧。” 宋紫嫣坐下,微垂着头。 “任家要来提亲了。” 宋紫嫣抬起头望着母亲,目光中仿佛有很多想说的话。 “你愿意嫁给任陵生吗?” 宋紫嫣没有回答,咬了咬嘴唇。 “你不说妈妈也知道答案,陵生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你嫁给她一定会。。。” “妈,别说了。”宋紫嫣打断了涂宝茹的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想离开你。” 涂宝茹闪现出一丝难舍的神情,回道:“傻孩子,女人迟早要嫁人的,年轻时能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妈。。。”宋紫嫣扑在母亲怀里,涂宝茹抚慰着即将离家的女儿。 “安心地去吧,答应妈妈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听见了吗?” 宋紫嫣啜泣点头。 “到了任家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做个好妻子好儿媳。” 宋紫嫣多想就这样永远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但即将嫁为人妻的她必须更加坚强,这是宋紫嫣自己的选择,也是每个长大成人的女性必须经历的过程。 任陵生很快收到了回复,而这次是电报,内容简单明了,涂宝茹同意了两个人的婚事,按规矩任陵生来宋家提亲后,宋紫嫣会同他一起返回南京,在兄长宋凯峰的陪同下回礼并参加订婚仪式,然后择日举行婚礼,任陵生喜出望外。 就在任家筹备订婚仪式,任陵生带着彩礼启程前往苏州的前夜,日本关东军在北平西南宛平县卢沟桥挑起事端,随即发动进攻试图占领北平,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奋勇抵抗,七七事变爆发。 战局突变令各方措手不及,很快蒋·中正在庐山发表讲话宣布对日作战,全面抗战爆发。 为预防日军从海陆港口入侵,宋凯峰随部队立即赶往上海驻防,任陵生留在南京作为第二梯队,临行前宋凯峰与任陵生见面,叮嘱他一定要把妹妹安全带到南京,尽快完婚。 苏州城内人心惶惶,虽距前线遥遥数千里,但全面抗战的枪声已打响,全民族身处危难之际,广大爱国青年特别是大中学生再次掀起抗日热潮,纷纷上街游行声援抗日救亡运动,宋紫嫣内心的火苗被重新燃起。 虽已国中毕业,但宋紫嫣的号召力犹在。 分散在各个学校的组织者积极筹备接下来的声援运动,倡导全体市民捐款捐物支援前线,绘制巨幅宣传海报的任务落在了宋紫嫣身上,有些人担心紫嫣马上就要嫁到南京会接受吗,质疑声很快就被出现在礼堂门口的宋紫嫣而消除,她的身边还多了两名小助手,宋铭瀚和苏懿鸣。 与一年多前不同,政府和警察局没有采取镇压政策,日本驻苏州领事馆也已人去楼空,涩谷平介等日侨陆续返回本土,意味着战火将很快烧到江南。 宋紫嫣对着昨夜绘制的草稿在偌大的画布上创作着,先是用墨笔勾勒出线条,然后用刷子蘸上颜料涂抹油彩,高的地方要站在两层课桌上,细节之处需屏息凝神一气呵成。 宋铭瀚和苏懿鸣是偷偷跟来的,小学毕业正逢暑假的两个人也被全城掀起的抗日浪潮所鼓舞,虽然遭到涂宝茹和苏家父母的反对,但两个立志参军的男孩子怎可能什么也不做,发现姐姐在为支援抗日创作画作,宋铭瀚一早就找到苏懿鸣化身小跟班。 苏懿鸣边往调色盘里挤着颜料边瞟向正专注创作的宋紫嫣的背影,内心竟产生出如果紫嫣姐姐没有嫁人,等他长大了做自己老婆该多好的“邪恶”念头,忽然有人在他后脑勺拍了下,苏懿鸣疼得直咧嘴。 “打我干嘛?” 宋铭瀚扬了扬下巴,苏懿鸣低头看见一整管颜料都挤在桌面上,他立刻用手指勾起抹进调色盘中。 “哦,分神了,没事,不会浪费的。” “让你来是帮忙的,分神就不要干了。”宋铭瀚的语气像极了上级领导。 “不,一定要帮紫嫣姐姐画完这幅画。”苏懿鸣低头说。 “不光是帮我姐,是为了赶走日本鬼子。” “嗯,你说的对,我准备捐出两法币,不,五法币,你呢?” “那我就捐六法币。” “你妈会给你吗?” “当然。。。还有我姐呢。” “嗯,有姐姐真好。” 两个男孩边说边忙碌着,宋紫嫣没听见俩人说的什么,全情投入到创作中,发现颜料用完了才转过身,苏懿鸣和宋铭瀚立刻抬起头,手举着调色盘递上前,宋紫嫣望见两张沾了各色颜料充满天真的脸顿时笑起来,宋铭瀚和苏懿鸣先是一愣,互望的瞬间也咧开了嘴,开怀的笑声如协奏曲般回荡在礼堂里。 对宋紫嫣来说,整个创作过程中笑声只是点缀,更多时候是心痛。一个个鲜活的人物肖像出现在画面中,令她不禁想起了许冠发、小六、柳鹏年和救国青年团的成员们,平门外枪决地下党小组成员的那一幕再次在脑海闪过,噩梦般的回忆被唤起,那些年轻的生命是为了像她一样的人能够继续活着而倒下,宋紫嫣不禁握紧笔刷,留下一条条重重的印迹。 午休时间,方慧来找宋紫嫣,她已经去校图书馆上班了,虽时逢假期,但近来的学生运动也让方慧忙碌起来,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岁月。 方慧问起紫嫣的婚事,才得知突发的战事改变了原本的计划,任陵生和父母商量过后发来电报,希望省略订婚环节,他前往宋家下聘礼后能直接带着宋紫嫣回南京完婚,倘若耽搁,不知这场战争会影响到什么时候,涂宝茹和宋紫嫣只好同意,紫嫣深知嫁到南京就很难再做这些事,因此她利用这宝贵的时间不分昼夜为支援抗战出钱出力。 八月上旬的一天,任陵生带着彩礼出现在小院门口。 离别的时候到了,是宋紫嫣最不愿面对却又无法逃避的。 涂宝茹不能陪紫嫣前往南京参加婚礼,除了宋铭瀚需要照顾,手头还有许多尚未完成的绣活,涂宝茹从小就教育孩子们讲诚信,她自当身体力行。 涂宝茹把早已准备好的嫁妆,包括珠宝首饰和银元塞到紫嫣的行李中,其中一部分是她结婚时娘家陪嫁的嫁妆,更多的是宋家出事后的三年间涂宝茹辛苦攒下的,她清楚从小疼爱的女儿迟早要嫁人的,这些东西是紫嫣在婆家生活的底气,甚至连凯峰和铭瀚将来成家的聘礼都没准备,紫嫣泪流满面趴在母亲怀里哭了许久,她不会知道,就是这些嫁妆在不久的将来救了她一命。 与宋铭瀚的告别更像一场交接仪式,宋紫嫣把很多珍爱的物品留给了弟弟,铭瀚一件件接过来眼泪汪汪地望向姐姐,他多么希望姐姐能永远留在身边讲故事,教他画画,一块摘柿子,逛花灯,放风筝,此刻宋铭瀚意识到紫嫣的离开标志着自己人生新的节点,他必须像男子汉一样去面对。 苏懿鸣也来凑热闹,提出想和紫嫣姐姐拥抱一下行吗,宋紫嫣大方同意,这一抱苏懿鸣记了一辈子。 涂宝茹张罗着一桌送行宴,任陵生帮忙打下手,方慧陪宋紫嫣前往火车站买第二天的车票。 “干嘛这副表情,结婚是喜事,何况嫁的还是你喜欢的人。”方慧边走边开导说。 “我知道,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宋紫嫣的声音有些微弱。 “南京离苏州又不远,按习俗结了婚的新媳妇和女婿是要回门的,到那时就要叫你任夫人啦。。。” 方慧轻快地说着感觉宋紫嫣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 “怎么了?” 宋紫嫣忽然扑在方慧怀里流下眼泪,方慧抚摸着她的头发。 “心里委屈了吧,远嫁他乡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要不我跟馆长请个假,陪你去南京?” 宋紫嫣晃了晃头松开怀抱,抹去眼角的泪水说:“不,我没事,没有家人陪伴,我也会风风光光出嫁的。” 方慧朝她点了点头,目光中充满祝福与钦佩,人生路上的每一个岔口都是宋紫嫣自己的选择,她坚信紫嫣的爱情和婚姻定会幸福长久。 宋紫嫣掏出那只翡翠玉镯放在方慧手上,希望方慧用当手镯的钱捐献给抗战前线,方慧当然不能要却劝说未果,宋紫嫣道出了心里话。 宋凯峰已派驻上海,婚后任陵生也很快会随部队赶往前线,两个对她最重要的男人即将冒着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她能做的除了祈福平安还有什么呢,更别提什么回门娘家等习俗,或许让这只玉镯用在最能体现价值的地方才能让宋紫嫣感到稍许心安,方慧听了只好接在手中。宋紫嫣走后,方慧并没有当掉玉镯,而是用她一个月的津贴以宋紫嫣的名义捐了出去。 或许是与方慧交谈中提到没有家人陪在身边出嫁提醒了她,宋紫嫣来到火车站售票厅时突然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她买了两张明早开往上海的车票。 方慧盯着车票惊讶不已,问道:“为什么去上海?” “母亲和家人不在身边,至少要在出嫁前得到哥哥的祝福吧,或许还能见到父亲呢。” 方慧一脸错愕,她已跟不上宋紫嫣急速飞转的大脑。 “你大哥。。。不是已经准备打仗了吗?” “是防备日本人在吴淞口来犯,大哥所属的第九集团军应该不会立即投入战斗,陵生才会请假完婚后再返回部队。” “任陵生告诉你的?” 宋紫嫣点点头。 “你觉得他和涂阿姨会同意吗?” “当然不能告诉他们,等明天坐上火车再跟陵生解释,最多在上海逗留两天,相信他不会反对的。” 方慧呆呆地点点头,论主意大谁能比得过宋紫嫣呢,也是这临时变化的行程改变了宋紫嫣一生的命运。 第17章 爆发(上) 送行宴的气氛可想而知,任陵生和宋紫嫣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无法使全家人真的高兴起来,方慧充当起调味剂,让紫嫣安心去南京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任家少奶奶,任陵生若敢欺负她,自己会第一时间去南京把紫嫣接回娘家,而照料涂宝茹和宋铭瀚的任务她全包了,并当场认涂宝茹为干妈,涂宝茹感动落泪。 作为另一个外人,苏懿鸣是被宋铭瀚叫来的,宋紫嫣嫁为人妻令苏懿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望着任陵生肩章上的军衔,他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做更大的官,见宋铭瀚始终情绪不高,苏懿鸣竟当着国军少尉参谋的面评论起时下的战局来,称日本军队虽然侵占了东北、华北,但南京乃首都,上海是金融中心,有百万装备精良的国军部队驻守,日本人是不敢来犯的,任陵生笑了笑瞥了眼紫嫣,苏懿鸣来了兴致还要继续,被宋铭瀚夹来的丸子堵住了嘴。 夜晚,任陵生住在宋紫嫣的房间,紫嫣人生最后一次躺在母亲的被窝里入眠。 东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但天色依旧阴沉,整个苏州城笼罩在乌云之下,宋紫嫣和任陵生走出小院,行李已装上黄包车,紫嫣以要下雨为由不让母亲和弟弟去送,与家人相拥而别。 远邻近舍的院门一扇扇打开,宋家搬来几年间与邻里街坊相处得如家人一般,涂宝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太不容易,终于盼到女儿出嫁,邻里们纷纷送上各种美食塞到宋紫嫣和任陵生怀里留在路上吃,宋紫嫣眼含泪水向众人鞠躬致谢,坐进车里。 两辆黄包车穿行在窄巷中,宋紫嫣回头望去,见母亲一手搂着宋铭瀚,另只手在半空中摇动,涂宝茹清楚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早已习惯了离别滋味的她望着远去的女儿不禁内心翻滚,但坚强的涂夫人没有流下眼泪,身前的宋铭瀚目光无比坚毅,望见宋紫嫣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掌。 十八岁的宋紫嫣平生第一次离开故乡,儿时记忆中她曾设想过许多长大后要去的地方,南京、上海、杭州、北平、武汉、重庆,想不到这一天这么快就到来了,紫嫣感受到任陵生臂弯中的温暖,即将成为自己深爱着的这个男人的妻子是那般幸福,但也意味着一个女人青春的结束。 来到火车站任陵生的反应宋紫嫣早已预料到,任陵生虽有些生气,但事已至此只能接受,宋凯峰曾郑重对他讲过的那番话萦绕在耳边,“从今以后要处处让着紫嫣,真心实意地宠她爱她,如果有一点对不起或伤害妹妹的行为,我会毫不犹豫地亲手毙了你。”任陵生发誓会一辈子对紫嫣好,否则不用宋凯峰动手,自己就会将枪口对准太阳穴扣动扳机。 盛夏的江南,炙热的美景,列车穿行在绿意盎然的乡间,热风透过窗口的缝隙拂在紫嫣的脸上,阴沉的天空,墨绿的大地,炭黑色的火车头冒着白色蒸汽如笔锋般在一幅浓墨重彩的写意山水画间晕开一道墨迹,很快又被弥合,家乡最后的景致落在宋紫嫣眼底。 紫嫣倏地回想起几年前的春节,宋启昌就是坐着这趟火车前往上海,一别已三载,一千多天的牢狱生活父亲定是吃了很多苦,消瘦了许多吧,大哥驻防在前线会安全吗,他也很想见到我吧,繁乱的思绪在宋紫嫣的脑海中交错,傍晚时分列车终于抵达终点。 走出车站,任陵生就觉察出异样,紧张与慌乱写在每位进出旅客的脸上,远处不时传来零星的枪炮声,他急忙从报摊买了份当天的报纸,了解到上海的时局变化。 近几日,日军突然在吴淞口、崇明岛、杭州湾等地增派了几十艘军舰,驻扎在虹口等处的日本陆军也蠢蠢欲动,国民党军队严阵以待,以数倍于敌军的兵力与其对峙,今早在双方阵地前沿响起零星枪声,大战一触即发。 任陵生没想到战局变化竟如此之迅速,天色已晚只好带着宋紫嫣在距离宋凯峰驻扎部队不远的闸北区一间小旅馆住下,宋紫嫣意识到自己的任性之举可能会带来可怕后果,任陵生安慰她不要胡思乱想,明天一早他就去打探宋凯峰的消息。 整晚,宋紫嫣都没睡着,枪炮声变得更加频繁且愈发迫近。清晨,任陵生连早饭也没吃就穿好衣服出门。 “路上一切小心。”宋紫嫣帮任陵生系好衬衫扣子叮嘱道。 任陵生握着宋紫嫣的双肩,说:“千万不要出门,一定要等我回来。” 两个人相拥而别,任陵生将手枪塞进枪套,穿上西装外套转身出门。 所有计划都被宋紫嫣的临时起意打乱了,任陵生原本打算带紫嫣返回南京后立刻完婚,之后随第二梯队增援上海,而此刻他只想尽快找到宋凯峰。 街面上一片大乱,奔走的百姓,乱窜的黄包车,一辆辆满载士兵的军用卡车疾驰而去,临街的店铺都已关门停业,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恐慌味道。 任陵生叫不到车只好步行穿街过巷,不时与神色慌乱的市民相撞,他立刻俯身拾起掉落的东西,对方却没有接匆忙跑开,几辆警车鸣叫着从任陵生身边呼啸而过。 好不容易赶到国军部队驻扎的区域,却被几道封锁线阻隔,荷枪实弹的大兵们从卡车上鱼贯跳下,任陵生望见一个当官的从副驾出来,好像是名中尉连长,任陵生刚想上前询问情况,耳畔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 周遭的民众顿时抱头四散奔逃,那名中尉高喊着“空袭警报”,指挥士兵们穿过隔离带跑向前面,没等任陵生反应过来,比警报声更加尖锐的噪声划过耳膜,受过专业军事训练的任陵生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朝周围的百姓高喊:“快趴下,炸弹!” 话音未落,几枚炮弹抢先砸在身边的地面和四周的建筑物上,爆炸声再次冲击人的耳膜和所有器官,弹片连同各种碎片崩裂飞溅,周遭的一切瞬间湮灭,无论肉体还是灵魂,建筑物轰然倒下,来不及躲闪的群众被掩埋,火光、鲜血、尘烟、惨叫、熏黑的碎肉与分不清部位的残肢混杂成一片。 一波又一波发自港口军舰炮膛的炸弹呼啸而来,重复或寻找新的地点纷纷落下,混杂的环境变得简单,只剩下血色与哀鸣。 任陵生从瓦砾中抬起头,额头和肩部都渗出了血,黑黑的,轰炸造成的耳鸣过后,最先闯入耳廓的是自己的喘息声,紧接着四周传来惨叫以及火烧的声音,两具仍冒着火苗烧焦的尸体横在距离任陵生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一只熏黑的大手紧攥着一只小手。 任陵生爬起来,所幸没有大碍,环顾四周辨别着方位,最后确认了国军部队驻扎的方向,隔离带被炸开一个缺口,任陵生踉跄着走过去,忽从头顶上空传来低沉的轰鸣声,抬眼望去,这次不是炸弹,而是十几架轰炸机排列着战斗序列黑压压地飞来,地面上响起高射机枪的声响,可惜国军的高射武器射距不够,任凭轰炸机编队飞抵国军阵地上空,弹仓门开启,一枚枚炸弹如下饺子般落向目标“锅中”,锅里的沸水一排排一片片炸开,整个阵地顿成一片火海,任陵生远眺见一颗炸弹在刚才那位连长身边爆炸,一卡车的官兵瞬间灰飞烟灭. 任陵生急忙俯卧在地等待遭受同样的命运,他所处的位置是国军部队阵地的边界,日军空袭一贯采取地毯式轰炸不留死角,定在劫难逃,但轰炸机编队似乎很珍惜弹仓里的饺子,一轮投弹过后合上了仓门,从任陵生头顶的云间掠过。 任陵生抖落头上的渣土再次爬起来,意识到日军已撕去伪装意图侵占上海,空袭过后即将面对的是陆军的坦克装甲,任陵生从枪套里拔出手枪,子弹上膛。 正当任陵生扭身跑向国军阵地的刹那,他倏地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轰炸机编队,只见从十几个黑点下方垂直落下更小的黑点,反射着阳光如晶莹洒落的雨滴般,这一次是倾泻而出,任陵生判断那里正是闸北区,上海城区的北大门,宋紫嫣所住旅馆的位置,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脑海中闪现,任陵生顾不上多想,奔向来时的方向。 一路上的惨状已无暇顾及,任陵生像只非洲草原上的野犬狂奔在横尸遍野的街头,他的“猎物”只有一个,就是确保未婚妻的安全,临行前涂宝茹的再三叮嘱以及宋凯峰的威胁话语在耳畔回荡,就算没有这些,他也不能让宋紫嫣遭受任何意外,当他跑到小旅馆所在的街口,任陵生猛地站住,随即双膝跪地,目光中充满绝望。 旅馆所在的建筑物被炸弹击中已变成残垣断壁,浓烟和火苗仍在吞噬着残余的一切,哭嚎声惨叫声此起彼伏,赶来的群众有的伏地哀嚎,有的奔进火海救人,不时有一息尚存或死去的身躯被抬出来。 任陵生立刻加入到救人的队伍,战场急救训练派上了用场,他和几位百姓先后抢救出几名压在废墟表层的伤员,但更多的是烧黑的尸体,废墟深处的人已无生还可能,却始终没有发现宋紫嫣的身影,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发现了任陵生腰间的枪套。 “你是军人?” 任陵生点点头。 “那还在这干什么,日本人已经打来了,快去打鬼子啊!”老者操着一口纯正的上海话说道。 “我的未婚妻。。。住在这家旅馆里。” 老者听了拧起眉头,咬了咬嘴唇叹息道:“我家就在旅馆楼上,晨起去巷口买生煎捡了条命,可老伴却。。。”老者嘴唇颤抖着流下眼泪。 “大叔。。。” 老人摆了摆手,说:“都说小鬼子不敢来大上海造次,就因为中国人太好欺负了,东北、华北都拱手相让,魔鬼怎会放过这片富饶之地,年轻人,未婚妻还没找到意味着她还有活着的希望,但你是军人,手里有枪,战场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任陵生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一股股涌出眼眶。 老者从怀里掏出包着生煎的纸袋放在任陵生手中,说:“拿着,一定要多杀几个小鬼子,替我老伴报仇。” 任陵生紧攥着纸袋,用力点了点头。 第18章 爆发(下) 血色残阳染红了天边,上海城区乃至远郊区县、港口码头,尤其是闸北区的人间却实实在在被鲜血覆盖,这座素有东方巴黎之称的中国最大最繁华的经济金融中心再次遭受炮火的摧残,而这一次更为惨烈,且刚刚拉开序幕。 热风参杂着刺鼻的硫磺味道掠过黄昏笼罩下的大上海,历经白天的几轮轰炸与空袭,以及国军部队的奋勇反击,此刻的上海滩终于有了片刻宁静。任陵生坐在废墟边的砖墙上呆呆发愣,他一整天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目睹群众和后来赶到的消防官兵灭火救人,却依然未见宋紫嫣的踪影,结果无外乎两种,一是紫嫣仍埋在废墟之下已无生还可能,二是她侥幸躲过了轰炸。 任陵生低头瞧着手中的油纸袋想起那位老者的话,作为军人继续留下已毫无意义,但究竟是赶往前线去找宋凯峰汇合,还是返回南京听从派遣上阵杀敌,这对任陵生来说是艰难的抉择,但无论走哪条路,该如何向涂宝茹和宋凯峰交代是他必须面对且无法逃避的,饥饿感驱使下,任陵生几口就吞下几个生煎,然后起身最后望了眼落日余晖下的废墟,转身走开。 接下来的两天,由于日军在公大纱厂的机场尚未修建好,附近海域的航母舰载机又因台风不能起飞,因此国军空军占据了制空权,空袭虽暂时停止,但炮弹仍不时从日方阵地和位于黄浦江的日军战舰上呼啸而来,闸北区依旧是主要轰炸目标,并且日本陆军开始向城市腹地发起进攻,国民党军队以兵力优势顽强抵抗,战事十分惨烈。 淞沪会战打响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大江南北,苏州与上海咫尺之遥,一旦上海沦陷,苏州难于幸免,几日来防空警报时常鸣响,城中的百姓们一片惶恐,有的收拾行装准备逃往南京等内陆地区,有的开始囤积米面粮油等生活必需品,而更多的是观望,故土难离,他们不相信几百万国军部队守不住大上海,当天的报纸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 方慧好不容易抢到一份报纸,了解到目前的局势,担心身在上海的于嘉澍的安危,写信询问邮寄时间太过漫长,发电报又不知道对方能否收到,而她最惦念的还是宋紫嫣,怎会如此不幸恰好赶上战争爆发呢,方慧尽量不往坏的地方想,宋紫嫣聪慧伶俐,加之身边有任陵生照顾,她一定不会有事的,但究竟要不要告诉干妈呢。 涂宝茹盯着报纸上一整版关于战局的新闻报道,身旁坐着宋铭瀚和苏懿鸣,一大早苏懿鸣就敲开院门手里捏着报纸跑进来,自从宋紫嫣走后,他格外关注战局的发展。 “紫嫣姐姐应该到南京了吧?” “她说到了后,会给家里发电报的。”宋铭瀚说完望向母亲。 涂宝茹放下报纸眉头紧皱,回道:“一定是被上海突发的战事影响了,没关系的,过几天就能收到了。” 宋铭瀚却从母亲脸上丝毫看不出“没关系”的神情。 “大哥和阿爸也不会有事的。”宋铭瀚安慰道。 涂宝茹有些意外,小儿子竟变得如此懂事,拿起汤勺盛了碗粥放在宋铭瀚面前,说:“快吃吧,该凉了。”同样的一碗摆在苏懿鸣面前。 两小只互望下低头吃起来,苏懿鸣刚吃了两口,从嘴角吐出几个字。 “我们全家要搬去南京了。” 涂宝茹愣了下,宋铭瀚的眼眶倏地红了,拢起嘴唇嚼着,一脸委屈。 “怎么了?”涂宝茹放下筷子问。 “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泪水在宋铭瀚眼眶里打转。 涂宝茹看着心疼,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懿鸣猛地扭向宋铭瀚说:“我留下陪你。” 宋铭瀚楚楚可怜地望向苏懿鸣,嘴角还粘着米粒,涂宝茹被这一幕打动,强忍着泪水。 两个月后,苏懿鸣还是随父母举家搬至南京,躲过了日军屠城,却亲眼目睹了更为惨绝人寰的杀戮。 比起丈夫和凯峰,涂宝茹更加担心宋紫嫣,不安的焦躁感时刻围绕在她身旁,一周时间过去了,仍没有收到宋紫嫣的电报,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 上海闸北区的一处防空洞里,宋紫嫣决定再一次铤而走险。 那日任陵生走后,宋紫嫣感到惴惴不安,这种感觉她从未有过,或许是第一次离开家乡来到陌生的环境,何况战事一触即发,她后悔不该擅作主张来上海,企盼任陵生能安全返回,与大哥见上一面后立刻前往南京。 空袭警报声骤然响起,宋紫嫣顿觉不知所措,随即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敲门的是旅馆老板,上海市民早已接到通知,一旦听到空袭警报立刻躲避到临近的地下掩体避难所,旅店老板已接受过几次模拟演练,因此听见警报声的刹那立刻敲开每扇房门带领房客们转移,慌乱中宋紫嫣只提着贴身行李跟在队伍中穿街过巷躲进街心公园的地下防空洞,没等关闭洞口大门,几颗炸弹就砸在不远的周围,宋紫嫣亲眼所见小旅馆所处的建筑被击中,老板一把抓起她拽进里面关闭洞门,一枚炸弹在距离洞口十几米远的地方炸响,防空洞剧烈摇晃,灯光闪了几下后熄灭,尘土飞扬,众人双手抱头蹲在墙边浑身瑟瑟发抖。 一整天地下掩体的群众都躲在里面,外面一片大乱。洞内的空间和物资储备有限,如果谁想离开就不许再回来,宋紫嫣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第二天空袭频次减少大家纷纷离开,宋紫嫣夹在一小撮人群中目睹旅馆和附近的弄堂已变成一片废墟,惨叫声、悲号声、婴儿啼哭声以及远处不间断传来的枪炮声混杂在一起,举目眺望,哀鸿遍野。 宋紫嫣没有等到任陵生回来,也许昨天他曾经回来过没找见自己,或是任陵生见到了大哥加入了战斗,也可能。。。宋紫嫣不敢多想,但她坚信任陵生和宋凯峰一定都还活着。 闸北区是日军轰炸和攻击的主要目标,许多市民不得不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像宋紫嫣这样的外乡人更是无家可归,听说苏州河两岸的公共租界地暂时安全,宋紫嫣被裹挟在逃离的人群中来到公共租界。 一路上的所闻所见令宋紫嫣红了眼眶,前一天还在弄堂里、街巷中、市集上讨生活过着虽不富足,却有滋有味小日子的普通百姓,眨眼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带着几件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家当,抱着哆嗦发抖的小猫小狗,相互搀扶着走在横尸遍野的街道上。比起那些命丧黄泉,确切地说是死在小鬼子炮火下的同胞来说,他们是幸运的,但谁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幸运能维持多久。 宋紫嫣和其他一些外地人被临时安置在一处难民收容所,有些是小商贩,有些人是来上海走亲访友,有的公务在身,而此刻他们面临着同样的命运,日军已攻占火车站,公路和水陆交通要口也被封锁,只得暂避在这孤岛之中。 公共租界的另一边是英法美三国租界,有各国驻军守备,日本悍然发起战争,旅居上海的各国侨民纷纷躲进租界内,当然也有富商和政府官员及其家属们,这里无疑是安全的,纵使日本人占领了整个大上海,租界内也将是安全的诺亚方舟,因此很多无家可归的难民们铤而走险穿越封锁线逃往这里,而一些商人却在战争中发掘了商机。 上海街头特别是公共租界内突然出现了许多售卖英国国旗的小商铺和游商,兜售给市民和汇聚而来的难民们。当时的世界形势,大佬还是英国,因此攥着一面英国国旗相当于手持一个护身符,一夜之间城内的纺织作坊、裁缝铺都开始制做起英国国旗,供不应求。商贩们开始哄抬价格,一面一尺见方的小旗子竟卖到五个银元,有些逃难的百姓将全部家当用来买旗,买不起的就去偷去抢,闹得老百姓买了旗又不敢张扬,纷纷将旗帜卷起来塞进怀里或行李中,宋紫嫣望着这可笑的一幕,想起了几年前帮助救国青年团缝制旗帜的日日夜夜,谁能想到,那时的爱国青年还只是在为声援抗日前线上街游行示威,而此刻已面临真正的国破家亡。 宋紫嫣最牵挂的还是宋凯峰和任陵生,四处打听两个人的消息,但战事吃紧,听逃难的百姓说,闸北区的前沿阵地上,日军和坚守的国军部队士兵尸体已堆积成山,市政府和军方每天将尸体用卡车一辆辆拉回后方做善后处理,公共租界的一处广场西侧的整面墙上贴满了牺牲官兵和身亡百姓的姓名信息,以供其家属获悉,另一面墙上是失踪人口和寻人启事的消息,随着战事发展,这里成为了民众悼念逝去亲人的场所,一束束野花和点燃的蜡烛摆放在墙根下,野花越堆越高,蜡油越积越厚,墙上的名字和照片密密麻麻,寻人启事也已贴了厚厚一层。逝者无法安息,活人悲痛欲绝,祈求失踪或尚无消息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整日整夜哀嚎声不绝于耳。 宋紫嫣每天都会挤进人群站在头一排扫描更新的名单,当看完最后一个名字后心生一丝喜悦,但神情依旧悲凉,俯身将一束野花放在地上寄托哀思,然后双手合十缅怀逝去的战士和同胞们。 第19章 熔炉(上) 一周之内,国军伤亡以十万计,一个营、一个团甚至一个旅,眨眼间就湮灭在烈焰灼烧的熔炉中。 战前,部分国军部队虽进行过阵地防御战演练,但远比不了真实战场的惨烈程度,即使占据兵力优势,怎奈日军训练有素武器装备精良,几处重要据点接连失守,战线节节败退,但也有例外,宋凯峰所属的某独立旅就坚守阵地五天五夜,没让小鬼子前进半步。 宋凯峰率领的加强连除五人牺牲、三名重伤和几名轻伤员外,仍保持着较为完整的作战建制,归功于宋凯峰的指挥部署,父亲宋启昌的那句家训“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已深深刻在宋凯峰心中,对于生死一线间的战场尤为重要。战斗打响第一天,连长就身受重伤被送往后方抢救,作为副连长的宋凯峰临危受命负责指挥作战。 淞沪会战爆发前夜,也就是宋紫嫣和任陵生抵沪当晚,宋凯峰所属的独立旅奉命驻扎在日本丰田纱厂外的防御阵地,这里就是前几日发生的虹桥机场事件所在地,成为了淞沪会战的导火索,而整个事件的幕后策划者之一,正是宋凯峰的老对手涩谷平介。 涩谷平介从苏州返回日本后,遂将几年间搜集获取的重要情报汇报给军方,七七事变后,日本企图侵占整个中国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而上海是经济和金融中心,只要占领上海,然后沿长江流域一路向西推进,华东华南华中乃至整个中国的大部分土地将唾手可得,因此,日军情报本部很快将涩谷平介派往上海日本驻军基地,密谋策划侵沪事宜。 早在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后,根据《淞沪停战协定》的规定,上海被划为非武装区,中国方面仅驻有两个保安团以及地方警察,而租界并不受协定的限制,因此日军一再向租界内的虹口、杨浦、闸北等地区增兵,航母战斗群和战列舰也赫然部署在东海靠近近海一侧,甚至停泊在黄浦江入海口。 八月九日下午,从上海闸北区丰田纱厂,日本海军陆战队兵营内突然驶出一辆敞篷军用汽车,驾驶者为一等兵斋藤要藏,旁边坐着的是大山勇夫中尉。 汽车沿着虹桥路由东向西,开足马力疾驰,虹桥路的尽头,就是虹桥机场的大门。眼见汽车越来越近,正在站岗的国军士兵顿时警惕起来,一面向上级报告,一面将子弹上膛。 汽车逼近机场大门,哨兵向空中鸣枪示警,在接连突破两道警戒线后,在第三道警戒线前被国军保安团猛烈开火击毙, 大山勇夫身中三十余弹而亡。 就此中日双方展开交涉,中方认为此二人是受有自杀任务而导致的事件,日方则将全部责任归咎于中国军人滥杀无辜,而所有人都瞧得出日方手中拿着的依旧是那套老剧本,关东军在华北搞了七七事变,上海则由日本海军负责搞点大事情,很快双方谈判破裂,战争爆发。 加强连所处的位置是整个防御阵地的核心区域,中部是一座废弃的两层红砖小楼,两侧是延伸十几米的围墙,宋凯峰驻防的第一时间就仔细勘查了阵地周围的情况,这里的最大优势是地势之便,阵地东侧是一片泥泽,刚刚下过几场暴雨,步兵很难通过,就算是车辆和装甲部队,也有陷在泥中的危险,西侧则是另一支国军驻防部队,而小红楼面对的正是通往闸北城区的主干道。 宋凯峰趴在小红楼二楼天台的隐蔽处,手持望远镜观察着对面敌军阵地的部署情况,虽然中日双方尚处于谈判阶段,但宋凯峰从日军阵地部署和物资调配等变化作出判断,小鬼子正酝酿着全面作战的准备。 宋凯峰将亲手绘制的日军阵地布防图揣起,召集各排排长和机枪排、迫击炮排以及侦察班、工兵班负责人,在地下室的掩体内召开作战会议,连长让宋凯峰分析敌我双方的形势。 宋凯峰的缜密分析和对战局的判断令所有与会者叹服,连长乃心胸宽广之人,是他向上方请命破格提拔宋凯峰作为他的助手,宋凯峰的名声早已传遍全营乃至整个独立旅,虽入伍只有两年多光景,从未参加过正式战斗,但在日常的战备训练和实弹演习中,宋凯峰的智慧与胆识发挥得淋漓尽致,德国教官不止一次夸奖过宋凯峰,并预言宋凯峰将来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国军将领,小诸葛的美誉就是对宋凯峰最大的褒奖。 宋凯峰感谢连长和全体战友的信任,誓言人在阵地在,只要加强连还有一名士兵活着,就不会让小鬼子踏过一寸国土,官兵们的士气瞬间被点燃,聆听着副连长的周密部署。 宋凯峰首先命令工兵班构筑防御工事,他已研究过阵地所在地的建筑工程图纸,地下几米处就是连接闸北区的地下水管网,路两侧是污水渠,这为巩固防御工事提供了绝佳条件,命工兵班趁夜幕进行挖掘,土石方堆筑在壕沟和砖墙外围,目的是将整个阵地的地上地下打通连接成网,最后他向工兵班班长部署了一项秘密任务。 接下来是迫击炮排和机枪排,两位排长听完命令互望了下,过往从未收到过这样的作战部署,但二人很快向宋凯峰和连长敬礼,一定完成任务。 各排排长也各自领命分头部署,宋凯峰最后让通讯班时刻保证电台和电话线路的畅通,他清楚一旦开战,日军一定会率先用炸弹覆盖整个阵地,必须保证与旅部的通讯联络。 当晚,连长和宋凯峰一直留在作战室,午夜时分炊事班端来两碗热汤面和一罐猪肉罐头。 “凯峰,坐下吃点吧,小鬼子不会这么快打过来的。” 宋凯峰凝视的目光从墙上挂着的地图上移开,走到桌前坐下,说:“出其不意是日军最为擅长的作战方式。” 连长夹起面条放进嘴里嚼着,问了句:“你觉得一旦开战,我们能守多久?” 宋凯峰用筷子慢慢提起一根面条,回道:“旅部的命令是越长越好。” 连长点点头,说:“以你刚刚的部署,是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了。” “这是我们的地盘,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正义之战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连长轻笑下:“倘若委员长和国防部的高官们都能像你一样,也不会眼看着东北、华北先后沦陷,屎都拉到上海滩了。”连长是乡下人,话糙理不糙。 “我们是职业军人,服从命令,保家卫国。”宋凯峰边说边吃起来。 “哎,我听说你入伍前曾杀死过一名关东军中佐?” 宋凯峰抬头望向连长,笑着回道:“这个秘密终于不用再保守了。” “是啊,七七事变后,委员长不得不接受联共抗战,你这个手刃日本军官的英雄,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上阵杀敌了。” “这是我的毕生夙愿。” “嗯,中国的年轻一代都能像你一样,一定不会亡国。” 宋凯峰被感动,说了句“谢谢”,低头吃着。 连长把罐头挪到宋凯峰近前,说:“听说第二梯队的作战参谋任陵生是你妹夫?” “连长,你应该去情报部门工作。”宋凯峰笑着说。 连长笑笑,回道:“让你做我副手,当然要全面了解情况,听说任陵生的叔叔是国防部二厅的情报处处长?” 宋凯峰点点头。 “那任陵生应该去蓝衣社特务处啊,干嘛要当个没有实权的作战参谋?” “任陵生和我有一样的抱负,上阵杀敌才更痛快。” 连长晃了晃脑袋,说:“我觉得你们俩不是一类人。” 宋凯峰望向他等待答案。 “我虽没和任陵生共过事,但军中早有他的传闻,说任陵生是干特工的料,国防部迟早会把他调走的。” 宋凯峰嘴角微翘,继续吃起来。 “不过这样也好,妹妹嫁给他至少不用像担心你我一样,今夕吃了这碗面,谁晓明朝会否再拿起这双筷子,哼,哪个扛枪打仗的士兵,背后没有担惊受怕的亲人呐。” 宋凯峰低头吃着面条,脑子里想的全是母亲、父亲、弟弟和妹妹,他为不能参加宋紫嫣的婚礼而遗憾,更希望紫嫣能劝说任陵生不要来到前线,祈盼妹妹永远生活在幸福之中。 八月十三日,战斗打响第一天。 漫天的炮弹像冰雹般砸在阵地上,士兵们早已躲进地下掩体,只留两处用伪装网遮蔽的观察哨,哨兵观察着对方阵地的一举一动,十几架日军轰炸机编队从头顶掠过,弹仓并没有打开,也许是双方阵地距离太近,亦或是飞往轰炸城区内更重要的战略目标。 炮击过后,一个中队的日本兵在装甲车和坦克的掩护下摸向浓烟四起国军阵地,一辆八九式坦克在前面开道,或许是掌握了国军的武器装备根本拿厚厚的坦克装甲没有办法,因此履带飞转,直扑而来,刚走了几米远车头一沉扎入深沟中,车体内的日本兵不知发生了什么,跟在坦克后面十几米外的步兵似乎发现了什么立刻卧倒,一排迫击炮弹呼啸而来,坦克车被击中,炮塔被炸飞,车身冒着火斜栽在深沟中。 工兵班奉宋凯峰的命令,几夜时间就把原来一条横在阵地前的排水沟挖掘成一条反坦克堑壕,上面用树枝浮土等进行掩盖,可怜那辆日军负责冲锋的坦克一炮未发就变成了一堆废铁。 此刻,日军才意识到对面国军阵地早有准备,绝非情报提供的那般不堪一击,在一名中佐的指挥下士兵们分散开来发起攻击,装甲车和坦克无法过沟,士兵们纷纷跳下车,试探着鱼贯跳进沟里,用日语相互传递着信息,沟里没有埋设地雷可以安全通过,没想到第一拨爬出沟沿的日本兵刚迈开步一脚踩在地雷上,瞬间火光四起血肉横飞,血呼啦的胳膊大腿等残肢落在仍趴在沟里的士兵身旁,吓得他们连同后面的日本兵转身跑回阵地,就这样宋凯峰的部队没开一枪就打退了日军第一次进攻。 日军显然是轻敌了,没想到国军竟会挖掘反坦克战壕,却又不按常理出牌,在沟外侧埋设地雷,二十分钟后小鬼子开始了疯狂反扑。 第20章 熔炉(中) 加强连官兵装配的是清一色德式装备,m-35头盔,仿马克沁二四式水冷重机枪、德制一九二四年式标准型毛瑟系列步枪、仿zb-26轻机枪、7.63毫米毛瑟m1932型半自动手枪以及81毫米布郎得迫击炮和二零年式82毫米迫击炮。 第一天的战斗在黄昏时分停止了,连长不幸腹部中弹被抬到后方抢救,宋凯峰全面接手指挥作战。 当晚,宋凯峰趴在观察哨注视着日军阵地的一举一动,这时通讯兵跑来传达旅部命令,由于日军攻势迅猛,独立旅负责防御的阵地有几处已被攻破,旅长命令宋凯峰务必坚守防线,张治中将军的第九集团军增援部队已在南京和苏州集结,很快将赶到上海,宋凯峰让通讯兵回电,请旅长放心,加强连一定会坚守至最后一刻,哪怕只剩一兵一卒。 接下来的三天,日军攻击的频次和强度都减少了许多,据情报显示,因登陆的日本陆军和海军陆战队兵力有限,后续兵源正乘船或以空运方式陆续抵达,因此必须在公大纱厂的机场建好前尽快拿下虹桥机场,以阻止国军通过空军增兵,乃至夺取制空权,加强连防御的据点恰在要害处,宋凯峰深知即将面临的巨大挑战。 傍晚侦察班传来情报,发现在阵地东侧的泥沼中有小股日军活动迹象,宋凯峰预判到日军很可能铤而走险从侧翼包抄试图打开缺口,他之前向工兵班部署的秘密任务终于派上了用场。 天蒙蒙亮,几十个日军士兵成扇形攻势踏进泥沼中,他们都是从军中挑选出来身体素质最好、身材最高的,带头的少佐足有一米七,可谓伟岸,手持王八盒子走在最前面,上峰已下达死令,再拿不下这块难啃的骨头就直接在沼泽中切腹自尽以谢天皇,少佐叮嘱贴身副官,如果切腹后没有立刻毙命,尽快补上一枪,他怕疼。 受近日台风暴雨的影响,市区排来的污水越积越多,加之不敢燃起火把照明,没走几步,日本兵就陷在齐膝深的泥水中,每迈一步都十分吃力,少佐干脆命所有人趴在淤泥上,增大受力面积匍匐前进,这招果然见效,很快几十名日本兵已爬到沼泽中心地带。 天边泛起霞光,好多天没见到太阳了,柔软的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一名日本兵用力撑起身子,抬起手臂遮挡阳光,嗖的一声,穿过指缝投在脸上的不只是暖阳,还有一颗子弹,正中眼球,哇的一声惨叫死尸栽倒在地,顺着眼眶和后脑勺的窟窿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泥水,正当四周的日本兵愣神之际,几颗子弹随即飞来士兵们应声倒地,少佐立刻埋下头透过杂草丛望向前方,只见距离几十米远的地方,几名国军士兵从地下探出头瞄准射击,然后立刻缩回去,顷刻间又从另一个洞口冒出脑袋撂倒一个目标,像一只只地鼠般穿梭在不同的洞口间,而日本士兵深陷泥潭就是一个个活靶子,纵使侥幸活命予以还击,也摸不准哪个洞口会冒出人来,有的国军士兵还用树枝顶起钢盔欺骗敌人,等小鬼子反应过来一枚弹头已贯穿他的脖颈,几十名日本兵瞬间死伤过半,少佐立刻拿起对讲机用日语报告后方迫击炮中队按坐标指示进行轰炸,没等将坐标数据说完整,两颗子弹击中了少佐的腹部和左胸,死尸仰在副官身旁,节省了一颗子弹。后面的日军慌忙转头逃命,宋凯峰预判到小鬼子会从这里偷袭,命工兵班利用排水口修筑射击位,仅派几名枪法好的士兵就守住了这片阵地。 第六天傍晚,日军彻底放弃了进攻,加强连也迎来难得的休整时间。 各排汇报着伤亡情况,死伤数目虽不算多,但弹药和补给已见底,皆因近几日日军的飞机先后将位于闸北区的国军弹药库和战备物资储备仓库炸毁,大批前线官兵都断了粮。 还有一个不好的消息,满载援军的战舰已停泊在被日本人占领的港口,大批日本援军纷至沓来,而国军的增兵却还在路上,旅部打来电话,命宋凯峰至少还要坚守三昼夜。 满是烟尘的作战室里,几名身上额头挂了彩的排长、副排长望向宋凯峰,宋凯峰凝视着地图眉头紧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打仗打得就是物资储备,何况是消耗巨大的防御战,眼下最紧迫的是如何应对日军坦克,据情报对面日军已集结了十辆中轻型坦克,那条堑壕上也被铺设了桥板,最关键的是反坦克地雷已经用尽,倘若明早日军用坦克开道,很快就会冲破防线,阵地失守,所有人都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小诸葛自有妙计。 向来不吸烟的宋凯峰,面前的罐头盒里堆满了烟蒂,他又抽完一根掐灭时不小心烫了手,罐头盒被打翻在地,烟头火花散溅开来,身旁的官兵急忙闪身躲开,宋凯峰突然想起了什么。 记着小时候过年,宋铭瀚总是拉着宋凯峰去胡同口放鞭炮,时常燃起堆放的杂物引发火灾,宋启昌严令兄弟俩只有在除夕夜和正月十五的时候才可以燃放爆竹烟花,可宋铭瀚哪忍得住,又怕声音太大被父亲听见,就从家里偷出一只铁桶,躲到离院子足够远的地方,把引燃的爆竹扔进里面,一次年幼的铭瀚提来的竟是一只用完的汽油桶,里面还残留有汽油,几颗爆竹炸响,将整个铁桶炸碎,幸好小孩子们躲在树后和墙拐角没有造成伤害,等宋凯峰和宋紫嫣闻讯赶来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得不轻,宋凯峰用一把纯子给他的奶糖才堵住了小孩子们的嘴,没有回家告诉家长。 宋凯峰询问军需官还有多少油料储备,由于是防御作战,用于各种车辆的汽柴油几乎尚未使用,都存储在地下室的某个房间,宋凯峰立刻派人提来一桶汽油,并亲自示范制作燃烧弹。 第一种是燃烧瓶,将汽油倒进空酒瓶中,把棉布条的一头浸入汽油中,另一头露出瓶口并塞住。第二种是用罐头盒、水壶、饭盒、油桶等一切可以密封的金属容器,先将钉子、弹壳等尖锐的东西倒进里面,然后用三根手榴弹捆在一起放进去,引信留在口外,同样盖紧盖子。第三种是终极武器,被宋凯峰布设在秘密位置。 官兵们照此方法分头准备,宋凯峰强调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整晚国军阵地好似变成了一座兵工厂,每名士兵都备足了“弹药”储备。 口粮问题宋凯峰也有办法,将一日三餐变为五顿饭,但每顿只允许吃半块压缩饼干或一口肉罐头,按全连两百多人计算,将将可以应付三天,宋凯峰相信三天之后一定会盼来援军。 静谧的夏夜,虫鸣声格外悦耳,疲惫的战士们抱着枪仰在壕沟里睡着了,宋凯峰从观察哨查看过后爬下梯子,贴身警卫小武站在身旁。 “连长,你去下面睡会吧,好几天没合眼了。” “万一小鬼子搞偷袭怎么办,还是留在上面心里踏实。”宋凯峰从小武手里接过水壶,仰首喝起来。 “天台太不安全了,万一。。。” 宋凯峰瞟了眼小武,笑着咽下水,说:“万一被对面的迫击炮中队袭击怎么办,对吧?” 小武担心地点点头。 “那正是我希望的。” 宋凯峰没有多讲,刚才会后他向迫击炮排部署了最后一条命令,命排长率领几名战士带上最后两箱炮弹,趁夜色爬到阵地最前沿的隐蔽处藏好,明天白天设法打掉位于日军阵地后方的军火库,小鬼子的坦克再多也需要油料和弹药补给,临行前排长和战士们将家书留给连长,他们清楚完成这次任务有去无回。 宋凯峰把一摞信塞到小武手上,说:“收好了,就算全连全部阵亡,你也要把这些信带回去。” “连长。。。”小武差点哭出来,低头瞧见最上面一封的信封上写着“家母涂宝茹亲启”几个字,说:“我不去,要送你自己送。” 宋凯峰犀利的目光扫向小武,小武伸出的手慢慢缩了回去,宋凯峰接过信塞进小武斜挎的背包里,说:“这是命令,也是全连兄弟们的嘱托,记住,一旦我们守不住了,你就玩命往回跑,不要回头!” 小武捂着书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宋凯峰摸了摸他的头,仿佛站在眼前的是弟弟宋铭瀚。 宋凯峰回到休息室,让小武一个时辰后叫醒他,他实在太困了。 这是开战以来宋凯峰睡得最踏实的一觉,虽然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但他却睡得格外香甜,因为宋凯峰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宋紫嫣和家人们。 春风拂面,兄妹三人在草地上放风筝,紫嫣和铭瀚的笑声那般悦耳,风筝挂在树梢,宋凯峰爬到树顶拨到树下,宋铭瀚高举两只小手追逐着;炎炎夏日,宋凯峰和宋紫嫣坐在枝繁叶茂的古柿树荫下对弈,宋铭瀚虽看不懂,却乖乖地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仔细端详,宋紫嫣下出神之一手露出甜美一笑,宋凯峰讶异不已;秋风送爽,宋紫嫣静静聆听着宋凯峰在树林中拉琴,倏地拉琴的人变成了紫嫣,宋凯峰欣慰点头;初冬时节,三个孩子在柿子树下摘柿子,廊檐下的涂宝茹手捧绷圈远远望着,书房中的宋启昌放下毛笔抬起头,透过窗棂静静观瞧。 窗棂后的人变为了宋凯峰,望着院中央正向宾客们介绍宋紫嫣的宋启昌,这是宋凯峰最后一次见父亲,来到上海几月有余,因战事仍未探视身在狱中的家父,这是宋凯峰最大的遗憾,同样挂念的还有母亲,寄给涂宝茹的那封家信是宋凯峰含泪所书,他已做出为国捐躯的必死决心,这辈子不能为父母尽孝是此生憾事,但国难当头热血男儿自当奋勇杀敌,信中宋凯峰希望紫嫣能够替他照顾好二老,然后生尽可能多的孩子,如果有男孩,让他姓宋,为宋家延续香火,还亲自取了乳名虎子,相信任陵生一定会同意的。 一个时辰太短,短得不够回忆更多往事,梦中的宋紫嫣好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讲,但宋凯峰却怎么也听不清,紫嫣被越拽越远,渐渐淹没在黑暗中,宋凯峰伸手去够只是徒劳,突然宋凯峰被惊醒,而叫醒他的却不是小武。 第21章 熔炉(下) 宋凯峰猛地睁开眼,四周的墙体和天花板剧烈摇晃,土渣顺着缝隙落下,小武从门外冲进来。 “连长,小鬼子开始炮击。。。” 话音未落,一发炮弹落在头顶上方,轰的一声闷响,灯光熄灭,碎石块将两个人掩埋。 天光微微放亮,日军的十辆坦克犬牙交错般冲向国军阵地,黑漆漆的炮筒摄人魂魄,最前面的两辆同时开炮,小红楼被击中,随即炮塔旋转方向瞄准另一处目标,一发炮弹滑膛而出,阵地前沿的铁丝网防御工事被炸了个窟窿。 坦克编队肆无忌惮地越过堑壕上的木桥,转动炮筒轰向视野中的一切防御设施和士兵,机枪口疯狂扫射着,国军战士纷纷中弹倒在血泊中。 宋凯峰从瓦砾中爬起来,扒开身旁的碎石扶起小武。 “小武,小武?” 小武晃了晃满头满脸的尘土,回着:“连长,我没事,你受伤了吗?” “还好,快走,鬼子打上来了。” 宋凯峰从另一处出口爬出地下掩体,指挥将士们奋勇反击,一排长壮烈牺牲,三排长也挂了彩,坦克的炮火很猛,国军战士根本抬不起头来,宋凯峰趴在壕沟里用望远镜观察着,日军坦克编队距离国军阵地还有不到五十米,后面的步兵也黑压压地跟上来。 “连长,快撤吧,再不撤来不及了。”蹲在身后的二排长焦急地说。 “再等等。” “不能再等了,三班和四班早就被坦克碾死了。” 宋凯峰眉峰一皱,刚要下达命令,小武忽然指着阵地前方大喊:“连长,快看!”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领头坦克的驾驶室观察窗处燃起火苗,随即停下,后面的坦克也纷纷停止前进,这时从坦克四周的弹坑里冒出一个个人影,没等坦克里的日本兵看清情况,一只只引燃的汽油瓶天女散花般飞过来砸在观察窗和机枪射击口外,机枪开始漫无目的地胡乱扫射,更多的燃烧瓶砸在车身上,燃起熊熊烈火,紧随的步兵立刻朝国军投弹手射击,几名士兵手中的燃烧瓶被打碎,火焰瞬间布满全身,一个个人形火球在地上打滚,很快就不再动弹。 装甲步兵疯狂冲上来,扑打着后面几辆坦克上的火苗,就在这时,木桥下面的堑壕里突然钻出十几名国军将士,如天兵下凡,最奇怪的是他们手里的武器,不是枪也不是燃烧瓶,而是一个个锅碗瓢盆等金属器皿,冒着烟朝扎堆的日军飞来,吓得小鬼子连忙卧倒,一只饭盒落在一名日本兵身边,吓得他双手抱头缩成一团,几秒钟过去没有动静,日本兵睁开眼,见从盒盖缝隙里冒着白烟,日本兵抬起三八式步枪用枪头捅了下露出嗤笑,心说对面的家伙已经弹尽粮绝,吃饭用的东西都拿来冒充武器吓唬人了,招呼身边的两名日本兵过去查看情况,咣的一声巨响,日本兵的天灵盖被碎裂的饭盒盖削了去,另外两个浑身血窟窿,顺着露在外面的钉子头汩汩冒血,与此同时,一枚枚土炸弹在装甲步兵周围炸开,有的器皿尚未落地就已爆炸,杀伤性极强,十几个日本兵瞬间血肉横飞。 坦克座舱里的日本兵犹如笼屉里的包子,加之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好冒险打开舱盖检查情况,距离最近的投弹手立刻扑过去将一颗手雷顺着缝隙扔进去,伴随一声闷响,包子被炸出了馅,仅存的三辆坦克立刻向后撤退,跟上来的日本兵向投弹手疯狂射击,隐藏了一整夜的国军将士圆满完成了任务,全部阵亡。 宋凯峰目睹了惨烈的一幕,敢死队的每一位将士抱着誓死的决心,用血肉之躯再一次阻挡了日军钢铁大炮的进攻,顾不上悲痛,突然从日军阵地后方发射出几百枚炮弹落在国军阵地上,小红楼几乎被夷为平地,来不及躲避的战士被炸死,这时从阵地东侧的沼泽地前沿传来十几声炮响,迫击炮弹飞向敌军后方的某处炸开,瞬间引发一排排剧烈连锁爆炸,原来迫击炮排趁夜色从泥沼中爬到距离日军前线不如十几米的地方隐藏起来,他们清楚留给自己的机会只有一次,刚刚排长通过日军炮击的方向确认了炮兵阵地和弹药库的精确方位,仅存的两箱炮弹精准命中目标,但他们却来不及回撤,被守卫日军当场击毙。 战斗持续了一上午终于暂时停歇,也许是因为弹药短缺,亦或是坦克编队损失惨重,日军不再发起攻击,给了加强连难得的喘息时间。 宋凯峰听着伤亡情况的汇报,全连将士已死伤过半,且弹药几乎用尽,大多数人的想法是趁日军停止攻击立即后撤,但电台在炮击中损坏,无法与旅部取得联系,西侧兄弟部队阵地上依旧响着时断时续的枪炮声,如果撤离,日军会从侧向攻击围歼对方,何况宋凯峰曾向旅长保证过,会死守阵地至最后一刻,哪怕只剩一名官兵。 二排长摘下钢盔摔在地上,激动地说:“连长,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东边的三营率先撤离,我们被包了饺子怎么办?” 宋凯峰沉默不语。 “就算我们坚守待援,也得有弹药可打吧,这玩意。。。”二排长从腰间抽出手枪晃了晃,“没了子弹还不如棍子好使。”欲扔掉,犹豫再三又插回枪套。 “连长,你说句话啊,我们大家都等着你的命令呢。”另一名挂彩的士兵追问着。 宋凯峰慢慢抬起头目光如炬,压了口气说:“有想走的我不阻拦,愿意跟我留下的,把家书交给小武,人在阵地在,绝不能放小鬼子过去残害我们的亲人。” 宋凯峰说完从腰间拔出刺刀装在枪头,几名士兵也照做,悲壮的氛围瞬间感染了所有人,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写满决绝之心,纷纷从怀里掏出书信塞给小武,这时,几名士兵抱着弹药箱跑过来,里面是一瓶瓶燃烧弹和为数不多的弹夹。 “连长,全部弹药都在这了。”领头的士兵报告。 众人投去目光,站在末尾的战士挤上前:“还有最后一箱手榴弹。” 二排长走过去抱在怀里,说:“给我吧,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将士们被鼓舞纷纷接过弹药箱,齐声喊着:“报仇!报仇!” 宋凯峰用力锁住眼眶,不让感伤的泪水流下来,向战士们传达作战部署,二排长在小武耳边说着什么,小武眉头紧锁刚要回复,被二排长的大手紧紧握住肩头。 援军到了,却是日方的,并带来大量弹药补给,前线指挥部下达死令,今日必须拿下对面阵地,全歼守军。 黄昏的虹口,暮色张开了一张血盆大口。 一个中队的日军跟在装甲车后面扑向国军阵地,阵地上一片死寂,只有升起的狼烟和尚未燃尽的废墟,夕阳照在鲜血浸红的水洼里反着红光,车轮碾过,留下一道道血黑的辙痕。 先头部队钻过炸开的铁丝网豁口,越过壕沟,没有遭遇任何抵抗,初步判断国军已撤离,立刻通知后续日军迅速抢占阵地,就在这时仅剩一层的小红楼里传出几声枪响,日本兵立刻将小楼包围,一支小队绕到后门进入。 里面一片漆黑,倒塌的屋顶和墙壁堵住了走廊,两名日本兵燃起火把的瞬间从地下室传来枪声,判断下面一定是国军指挥部所在地,少佐命十几名日军守住另一处通往地下掩体的出入口,他带着其余士兵走下台阶。 走在前面的日本兵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用鼻子嗅了嗅,压低火把一探究竟,只见地上淌满了汽油,火苗距离油面只有几厘米距离,吓得他原地跳起,用日语高喊着汽油,小心!没等声音传进众人耳中,一声清脆的响声,紧接着一只点燃的打火机从黑暗处翻滚飞来,落在脚边的油面上,刹那间燃起蓝色火苗,随即腾起一条火龙疾速延伸,踩在油中的日本兵双腿顿时燃起大火,犹如脚蹬一对风火轮上下跳跃,越折腾火势越猛,少佐见势不妙命令撤离,刚迈上两级台阶就被地下掩体腾起的巨大火球所吞没,伴随着几声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整座小红楼被炸飞,几十名日本兵葬身火海。 楼外的日军也损失惨重,连忙退到一片空地,没等他们从惊魂中反应过来,无数燃烧瓶和手榴弹从隐蔽处及草丛中飞过来,又一群日本兵被死神带走了灵魂,残缺的肉身仍在燃烧着,二排长捧着冲锋枪疯狂扫射,日军没想到敌人仍具备抵抗能力,狼狈地退守到壕沟中,国军将士趁势追击,突然从侧后方传来密集枪声,战士们纷纷中弹倒下,原来东侧阵地的三营因寡不敌众而撤离,小鬼子从侧方包围了加强连,躲在壕沟里的日军见势与对面前后夹击,没了弹药的国军将士死伤惨重。 二排长率领几名官兵奋勇抵抗,对小武等人大喊:“快带连长撤,我掩护。” 下午的作战会上,二排长悄声告诉小武,一旦小鬼子冲上来,让小武想办法带连长撤离,两名战士架着宋凯峰来到吉普车旁,宋凯峰疯了般命两人松开,否则枪毙了他们,两人不予理睬将宋凯峰按在后座中央,汽车启动,见小武从火海里跑出来,斜挎着厚厚的背包,手里提着一只小提琴盒,飞身跳进副驾,吉普车疾驰而去。 领头的日本兵望见了远去的吉普车,命迫击炮小队立刻瞄准炮击,正当鬼子们将炮弹投入炮膛的一瞬,二排长和几名战士扑过来,用胸膛堵在炮口之上,炮弹原地炸开,血肉横飞,这一幕被远处吉普车后排的宋凯峰看在眼中。 历经七昼夜的血战,独立旅加强连共二百四十余名官兵,除连长和几名士兵逃生外,其余全部阵亡。 前线的将士们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纵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概莫难言。 熔炉轰然倾覆,火势席卷而来。 第22章 颠沛 宋紫嫣从噩梦中惊醒,来到收容所后她每晚都会做噩梦,梦见苏州老家的小院被飞机轰炸,梦见任陵生还在上海街头四处找寻她,梦见宋凯峰浴血奋战牺牲在战场上,紫嫣觉得不能再这样等下去,必须做些什么,得知公共租界内的收容所组织难民开展战区服务和生产自救,自发组建了运输队、工程队、缝纫队、救护队和洗涤队等,为战区和伤兵提供帮助及服务,宋紫嫣第一时间报了名。 每天上午是更新前线牺牲将士名单的时间,随着战事进展国军伤亡数目急剧增加,开战前几日的牺牲者名单已被覆盖在下面,而且为了容纳更多逝者信息,名单上只保留姓名及所属部队等简要介绍,一部分死者遗体被抬到后方由家属认领,有的还躺在前线已被日军占领的阵地上,一支由难民组成的担架敢死队趁着夜色爬到阵地将战士遗体运回来,他们中大多数人的孩子已牺牲在战场,找到自己或别人家孩子的尸骨并抬回后方是这群人唯一的念想,而他们中的许多也葬送在小鬼子的枪口之下。 宋紫嫣从人群中挤出,她希冀每天都不会在名单上看见熟悉的名字,来到另一侧的寻人启事墙前,与旁边哭声一片的氛围相比,围住宋紫嫣的一张张面庞上除了焦急还带着一丝希望,人丢了起码尚有生的可能,宋紫嫣负责帮助不识字的难民撰写寻人启事,两名志愿者组织大家排好队,内容尽量言简意赅,讲清寻找对象最显着的外貌特征,如果有照片和画像自然最好,抬眼望去蜿蜒曲折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一位胡子花白的老者坐在宋紫嫣对面,手里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报纸。 “你好,大伯,您要找的人是谁?”宋紫嫣将笔尖蘸了蘸墨水问道。 “我儿子,叫陈保家,十八岁,不,他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初八,已经十九岁了。” 宋紫嫣听了眉宇微皱了下,七月初八正是她和任陵生来到上海的第二天,也就是公历八月十三日,淞沪会战爆发的日子。 “他。。。你们是在哪走失的?” 老者闻言眼圈顿时湿润了,抬起手背抹了下眼眶回道:“俺是苏北人,早年间老家受灾逃难到上海,就住在闸北贫民区的那一片窝棚,轰炸那天我正蹬着三轮车在码头附近运货,瞧见鬼子飞机赶紧往家跑,可还是。。。”老人的声音哽咽着,“听逃出来的乡邻说,我家老二,就是保家,为了圈里的一头快下崽的母猪返了回去,就再也没出来。” 宋紫嫣在纸上记录着,类似的经历她已听了许多,一旁的篓子里堆了厚厚一摞写好的寻人启事。 “好,您别急,我都记下了,很快就会贴在墙上,有你儿子的照片吗?” 老者摇摇头,回道:“除了三轮车什么都没了,老伴的遗体是前天火化的。” 宋紫嫣这才注意到老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小坛子,老者张开手把报纸递在宋紫嫣面前,说:“这是我大儿子,他是国民革命军的排长,誓师大会时刊在报纸上的照片。”关节粗大的手指指着照片上的一个小脑袋说。 宋紫嫣接过来端详着,报纸残留部分的标题写着“第九集团军独立旅加强连”等文字,紫嫣顿时一惊,心想这不是大哥所在的部队吗,在苏州老家从接到大哥的最后一封信中得知,宋凯峰已晋升为副连长,想不到此刻会在老者随身携带的报纸上见到,宋紫嫣迅速扫描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不大的版面足有几百名官兵头像,可她却一眼看见了宋凯峰,泪水顿时沁满眼眶。 “怎么了姑娘?”老人不解地问。 “没什么,可这是。。。” “唉,老大和老幺长得很像,相差三岁,保家的脸比他哥稍长些,嘴角有颗痣,我是想。。。你们这有没有会画画的,帮我画张像,没准就能找到我儿子了。” 宋紫嫣咬了咬嘴唇回道:“我帮您画。” “你。。。”老者再次打量着这位漂亮善良的姑娘,“太谢谢你了姑娘,无论是死是活,只要能找到老幺,将来见了老伴,她也不会责怪我了。” 宋紫嫣望着老者佝偻的背影,将报纸夹在寻人启事里揣进口袋,用笑容迎接下一位求助者。 老人的大儿子名叫陈卫国,是独立旅加强连二排排长,第二天当老人在寻人启事墙上看见小儿子栩栩如生画像的那一刻,陈卫国用胸膛堵在了迫击炮口前。 除了帮难民写寻人启事和画像工作,宋紫嫣还参加了缝纫队和洗涤队,这是她在老家经常干的活。 上海有两条大河,一条黄浦江,一条苏州河。如果叫黄浦江为上海的母亲河,那从辈分上讲,苏州河就该称作“外婆河”。 苏州河原来的名字叫吴淞江,一八四三年上海开埠后,外国人认为这条大河能通往闻名于世的中国丝织业中心和都会苏州城,就将其称为“苏州河”,并在地图上作出标识,从此这一称谓便流行开来,苏州河便成了吴淞江在上海境内的别称,一直沿用至今。 吴淞江曾是上海历史上的第一大江,后来河道经常淤塞。明代初期,户部尚书夏原吉主持治水,另开一条大河上接黄浦,下通长江大海,自此,汇合江浙多条河流的黄浦江东下,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吴淞江反而转为黄浦江的一大支流。 与湍急汹涌的黄浦江相比,苏州河是条蜿蜒曲折的小河,亦是两岸居民赖以为生的母亲河,战争爆发以来,流经公共租界的河段经常被染成红色,是母亲泪水的颜色。 宋紫嫣用木棒捶打着浸满血渍的军装,这样的衣服紫嫣一下午要洗几十件,污浊的血水淌进河水中缓缓流下,将她的思绪带回到童年时光。 那是宋紫嫣第一次跟母亲来到河边洗衣服,与一般大户人家的阔太太不同,涂宝茹操持着整个宋家大院运转的同时,很多家务活都是亲力亲为,教育子女更是如此,在紫嫣六岁的时候,涂宝茹就带她和佣人一起来到河边洗衣服,在宋紫嫣年幼的记忆中,母亲将一根粗大的木棍递给她,小紫嫣两只小手攥着木柄学着大人的样子砸向衣服,却打在水中击起水花,溅了自己和母亲一身,涂宝茹非但没有生气还手把手地教她,渐渐地紫嫣掌握了技巧,蹦跳着一下下拍打着石面上的衣服,铜铃般的笑声与潺潺溪水声回荡在耳边,涂宝茹拿起手帕擦去紫嫣额头上的汗珠。 宋紫嫣抬起手背擦了擦额头,远处传来的枪炮声不禁让她担心起母亲,今早的报纸上刊登了日军飞机再次轰炸南京和苏州城的新闻,其中的一张照片恰是苏州城南贫民区被轰炸后的惨状,母亲和弟弟现在还好吗? 涂宝茹和宋铭瀚侥幸逃过了昨天的那场空袭。 一大早,方慧就敲开了小院的大门,开门的是宋铭瀚,涂宝茹却不在家。 “干妈去哪了?”方慧风尘仆仆地问。 “阿妈一早就出门了,好像是去要债了。”宋铭瀚打量着方慧,问:“方慧姐,你不是去南京了吗?” 方慧拉起宋凯峰走进房门回着:“赶快回屋收拾东西,来不及了。” 时局动荡,方慧的父亲方锦忠决定关掉小店全家搬去南京,方慧却执意要留下,母亲听后晕厥过去,方慧只好假装同意,今早送爸妈登上火车后才表明心意,方锦忠知道女儿放心不下宋家,这是宋紫嫣临行前的嘱托,方慧答应父母过几天会和涂宝茹全家一块去南京团聚。 送别二老,方慧立刻赶往宋家小院,由于城南郊区驻扎着国军军营及军事设施,因此成为日军轰炸的主要目标,贫民区一代常有炸弹落下,许多百姓都举家迁移,涂宝茹却还没有搬走,家中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 方慧和宋铭瀚匆忙整理着家中物品,昨夜涂宝茹一夜未睡收拾着家当。为了生计,清早就出门讨要之前做绣活的工钱,几年时间涂宝茹硬是凭借一双巧手和绘画才能还清了绸缎庄欠下的外债。幸好凭着涂宝茹的人品和好口碑,拖欠的工钱被要回,她刚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刺耳的警报声。 邻里们慌乱地跑出巷口,抱着大包小裹拉着孩子一路狂奔,包裹散落一地,孩子摔倒哇哇大哭,场面一片混乱。 涂宝茹逆行着挤进胡同,好不容易望见小院大门,忽然迎面撞在一位大汉身上,涂宝茹栽倒在地,包裹里的法币券散落一片,百姓们顾不上去捡也没人去扶她,这时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先是一把扶起涂宝茹靠在墙边,然后在纷至沓来的脚步中捡起钱和包裹递到涂夫人面前。 “升仔?”涂宝茹头发蓬乱,满脸惊诧地问。 “夫人,这太乱,赶快送您回家吧。” 升仔搀扶着涂宝茹来到院门口,见一辆马车停在那,突然门一开,方慧和宋铭瀚提抱着行李走出来。 “干妈,你可回来了,快走。。。” 空袭警报声再次响起,升仔接过东西放在马车上。 “你们。。。” “阿妈,方慧姐没走,来接咱们了。”宋铭瀚睁大眼睛说。 “可。。。”涂宝茹一脸懵。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快走吧,日本人的飞机快来了。” “还有两箱行李。”宋铭瀚说。 “我去拿,你们快上车!”升仔说完冲进院门。 升仔驾着马车刚刚驶过桥面,不远处的天空中十几架轰炸机轰鸣着打开弹仓,趴在涂宝茹怀里的宋铭瀚望见两颗炸弹落在小院附近的一片民居里爆炸,顿时火光冲天,吓得方慧捂住耳朵,升仔用力抽打马屁股,马车嗖地窜了出去剧烈摇晃,涂宝茹不忍直视,扭过头抹着眼泪,宋铭瀚却没有哭,目光中充满仇恨。 宋家小院虽没落下炸弹,但四周燃起的大火还是将院落和几间房屋毁之一炬,宋紫嫣不会想到,与她在上海遭受的经历一样,母亲和弟弟从此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第23章 流离 如果没有方慧和升仔,宋紫嫣或许再也见不到家人。 升仔得知方锦忠要搬去南京后立刻跪在恩人面前,三年间升仔吃住在方家,起早贪黑帮助方锦忠打理着小店的生意,但他心中始终牵挂着宋启昌和夫人全家,因此升仔恳求留下照看宋家老小,方锦忠只好同意。 马车驶进苏州城西的一处院落,这里曾是于嘉澍爷爷奶奶住过的地方,两周前,于嘉澍的父母搬去上海与儿子团聚,并希望方慧同行,方慧婉言谢绝让二老稍去一封写给于嘉澍的信,不曾想刚走几天就爆发了淞沪会战,方慧不知于嘉澍是否与父母团聚,境况如何,临行前于嘉澍的父亲提到城西已经故去父母的那座老宅,如发生紧急状况方慧可搬去那里应急,成了几个人的落脚地。 “夫人,这附近没什么工厂和军用设施,日本人的飞机应该不会轰炸的。”升仔扶着涂宝茹从马车上下来,一路颠簸惊吓,三个人的脚都麻得不听使唤了。 “谢谢你们。”涂宝茹手扶车辕朝升仔和准备下车的方慧深鞠一躬。 方慧连忙扶起她,说:“这是干嘛呀干妈,我们本就是一家人。” 涂宝茹含着泪轻晃下头,回道:“你爸妈得多担心你啊,不该留下的。” “明天我就去买火车票,咱们一块去南京,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对,到了南京,您也能见到小姐了。”升仔补充道。 方慧眉头一蹙,刚想说什么。 “南京也不安全。”一路上没吭声的宋铭瀚突然冒出一句话。 三个人面面相觑。 “报纸上说,南京和苏州都是日本飞机轰炸的目标。” 方慧抿了下嘴唇,拽起宋铭瀚的胳膊说:“再怎么也是首都,有军队守护的,快下车吧铭瀚。” “可苏州城的军队都被派往上海,没人守护了。”宋铭瀚原地未动,手伸进怀里。 “紫嫣说得没错,和你大哥小时候一样,聊起打仗的事讲得头头是道,快下来吧。” 宋铭瀚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状的东西,方慧一眼认出是手雷,惊恐不已。 “铭瀚,千万别乱动,那不是玩具。” 升仔下意识地横在涂宝茹身前。 “我知道,是手雷,德国造,抽去拉环五秒钟后才会爆炸。” 宋铭瀚边说边把手指伸进拉环中,吓得方慧脸色煞白又不敢大叫,轻声说:“。。。铭瀚,别动,听姐姐的话,把手指轻轻抽出来,听见了吗?” 宋铭瀚照做,回道:“我知道,还要留着炸日本鬼子呢。”说完重新揣回怀中,升仔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夺过手雷。 “你干嘛,还给我!” “宋铭瀚,这。。。从哪弄来的,想吓死我们吗?”涂宝茹训斥道,神色仍心有余悸。 “是陵生哥哥送我的,还给我!”宋铭瀚从马车上跳下来扑向升仔。 “给我站好,再闹我就不客气了!”涂宝茹从未如此厉呵过宋铭瀚,显然真的生气了。 宋铭瀚只好垂下头,鼓着腮帮咬着牙,目光落在升仔手握的手雷上。 方慧搂起宋铭瀚的肩膀,劝说道:“好了干妈,铭瀚知道错了,进屋再说吧。” “不行,再这么惯着他,没等日本飞机轰炸,我们先被炸上了天,说实话,手。。。这东西到底哪来的?”涂宝茹嘴唇颤抖地问。 “。。。从陵生哥哥的背包里拿的。”宋铭瀚垂着脑袋支支吾吾吐出几个字。 “什么,你竟然学会偷东西了?” “不是偷,是陵生哥哥送我的。”铭瀚仰头反驳道。 “什么。。。”涂宝茹不敢相信,但宋铭瀚确实没有撒谎。 几周前,任陵生来到宋家小院准备接宋紫嫣去南京完婚的当晚,宋铭瀚偷偷来到姐姐房间,他本想打听大哥的消息,却发现任陵生不在屋里,桌面上的军用背包引起了宋铭瀚的兴趣,从小父母教育他不要随便翻看别人的东西,几经挣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礼数,小男孩对枪炮的吸引是无法阻挡的,可翻出的东西却令宋铭瀚有些失望,除了日常用品并没有手枪和弹夹,最后他从包里掏出一颗手雷,宋铭瀚听苏懿鸣讲过这个东西叫手雷,顿觉爱不释手摆弄着,这时任陵生推门进来,吓得宋铭瀚手一哆嗦手雷掉在地上,惊得他立刻扑向一边额头磕在桌角,五秒钟后才慢慢睁开眼睛,见任陵生托着手雷呈在他眼前。 这的确是颗德国造的手雷,并非玩具,只不过已经将火药和撞针拆除,是参谋部的一位德国教官送给任陵生的,任陵生觉得好玩时常带在身边。任陵生猜出宋铭瀚的心意,把手雷送给了他,并说明了使用方法和杀伤力,宋铭瀚听得很认真,重申他长大后也要当兵,拥有属于自己的真家伙,任陵生摸了摸宋铭瀚的头,答应他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涂宝茹和宋紫嫣。 升仔将信将疑地晃了晃手雷,的确是空的,朝涂宝茹和方慧点点头,没等两人回应,宋铭瀚冲过去一把夺过来跑开,涂宝茹无奈叹息,方慧扶起她走进院门。 接下来的几天,日军空袭越发频繁,并炸毁了火车站及运输线,无奈几个人只好留在苏州,等待战局的进展。 宋紫嫣洗完最后一件军装已天光渐暗,和洗涤队的其他妇女们将洗好的衣服运回难民营的一处高台上晾晒。 微风掠过一排排绿色的军装如同一潭碧水起伏荡漾,晚霞透过间隙忽闪忽闪泛着金光,宋紫嫣直起腰,抹去额头的汗水,把几缕发丝捋到耳后眺望远方,清澈的眼眸中满是渴盼,距离开战已过去三周时间,她多么希望最想见到的人能够出现在落日余晖下。 晚餐与中饭一样是稀粥咸菜,且定量供应,战事吃紧,难民们的口粮成了大麻烦,政府和军方将全部物力财力都用在谈判和抵抗作战上,无暇顾及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们,但老百姓从来都是坚韧不屈的,顽强的生命力令人慨叹,难民们四处筹集粮食,有的家庭更是将用命抢救出来口粮捐献出来,国难当头,唯有团结互助顽强地活下去,才能等到小鬼子被赶走的那一天。 宋紫嫣动过将行李中的嫁妆捐献出去的念头,但时局艰难,她那点东西也换不了什么,况且涂宝茹曾叮嘱过,如果到了南京遇到危机,那些嫁妆也会让女儿渡过难关。 吃过饭,宋紫嫣又开始了在缝纫队的工作,凭借其一双巧手和熟练技艺,她很快成了缝纫队的小组长,教会了很多妇女缝补破烂的衣装,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来自苏州的漂亮姑娘,心地善良乐观开朗,时而从帐篷里传出笑声,欢笑在这样的当下是最稀缺的东西,它似乎有种可以传递希望的魔力,妇女们似乎把白天遭遇的所有不堪与苦痛全都忘却了,围坐在宋紫嫣周围边穿针走线边听着故事,宋紫嫣天生会把一个简单的小故事讲得生动有趣引人入胜,也许是每晚给铭瀚讲睡前故事练就的,渐渐地姐妹和大婶大娘们都和宋紫嫣成了好朋友,了解了她的过往,知道紫嫣与未婚夫走散,大哥正在前线打仗,开始帮忙四处打探两个人的消息,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到紫嫣的耳朵里。 比起口粮,居所才是最为紧迫的问题。 九月初,随着中日双方的不断增兵,鏖战更趋激烈。 国军在闸北的防线不断被突破,难民所处的公共租界范围逐渐被挤压,很快公共租界东区被日军全部占领,作为攻击国军部队的前沿阵地,大批难民越过苏州河来到公共租界中区,再往前面就是英法美等各国租界地,有外国大兵守卫,难民们只好纷纷暂寻落脚地,几乎每晚都会更换住所,宋紫嫣自然也成为其中一员。 难民营自发组织的各支队伍不得不解体展开自救,但仍有部分人坚持着,而大多数人看到的是绝望,夏天甚至秋天结束前回到家园已成奢望,很多难民选择离开上海,用人推马拉的方式带着家眷向西南方向逃难,而另一些故土难离的百姓选择铤而走险穿越防线逃往英法等租界地,与公共租界地内人荒马乱战火纷飞相比,那边简直是人间天堂。 宋紫嫣选择留下,只为见到想见的人。 紫嫣看着当天的报纸,日军再次空袭苏州城造成大量民众伤亡的新闻映入眼帘,不禁心头一紧,母亲和铭瀚一定不会有事的。转眼离家一月有余,她曾想过跟随逃难的队伍返回老家,但只凭马车和双腿,赶回苏州起码要两周时间,何况路上的遭遇难测,许多人都葬身在日军空袭的归途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宋紫嫣不知道这种近乎绝望的等待何时才是终点,随波逐流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但若想主宰命运,就必须做出抉择,一番痛苦的挣扎过后,宋紫嫣决定前往南京。 她不是不挂念兄长,反而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尽快获得宋凯峰的消息,就算任陵生还留在上海找寻她,亦或是加入了战斗,但任家在南京是有根基的,也一定会欢迎她这个准儿媳,到那时就会很快联系上任陵生,了解到宋凯峰的近况,想办法给苏州的母亲发去电报,让她带着宋铭瀚去南京团聚,想到这些宋紫嫣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虽然今晚又躺在新一处收容所帐篷里的硬床板上过夜,但紫嫣的心中已燃起一团希望之火。 第二天清早,紫嫣在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中醒来,她早已习惯,开始收拾行装。昨天宋紫嫣已和一支准备前往南京的难民队伍商量妥当,先坐马车出城,然后乘船,最后再走乡间小路,如果一切顺利,不到一月就能赶到南京。 一个看上去与宋紫嫣年龄相仿的女生钻进帐篷,神色焦急地在人群中搜寻着,她一眼望见宋紫嫣,跑了过去。 第24章 噩耗 “紫嫣姐。”女孩来到近前。 宋紫嫣抬头看见柳眉,是她在缝纫组结识的好友,上海本地人。 “柳眉,前天过了苏州河就没见你,你们也来了?” 宋紫嫣见柳眉表情不自然地点头回应,拉起她坐下,问:“怎么了,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柳眉摇摇头一把拽起宋紫嫣的胳膊,说:“跟我走。” 宋紫嫣有些发懵:“去哪?” 柳眉没回答,宋紫嫣只好跟在她身后,内心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两个人来到临时搭建的前线牺牲将士名单和寻人启事墙前,原先的地方已被日军占领,难民们自发把它们转移到这里,不能让烈士的英灵落在小鬼子手中。 墙前已围满了人,又一批新名单出现在上面,有的围观者抹着泪水转身离开,有的蹲在地上无声哀嚎,有的瘫软在地被人扶起,宋紫嫣似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 柳眉拉着宋紫嫣挤进人群站在最前面,不用柳眉提示,紫嫣一眼望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任陵生,第九集团军八十八师少尉,霎那间泪水盈满眼眶,汩汩流淌,宋紫嫣每晚睡前都会祈祷家人平安,最不愿看到的一幕还是无情地出现在眼前,脚下无根险些摔倒,被柳眉搀扶着挤出人群。 柳眉是清晨张贴新牺牲烈士名单时看见任陵生名字的,她急忙四处打听宋紫嫣的下落,深知是未婚夫和兄长才使宋紫嫣坚持到现在,此刻一棵柱子倒下,紫嫣的内心连同躯体几近崩塌。 宋紫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收容所的,周遭已变成无声的世界,众人朝她投来关切的目光,却无能为力,这种事每天每刻都在发生,不是你我就是他,只是时间早晚而已,大家祈盼这位善良乐观的姑娘能够挺过这关,柳眉一整天都陪在紫嫣身旁。 前往南京的车队出发了,宋紫嫣不在其中,纵使到了南京,她也不知该如何向任家人开口,自己究竟还算不算任家的儿媳,傍晚时分,宋紫嫣的情绪稍平缓了些,忽然想起了什么。 “还没见到陵生的遗体,我要去看看。” 宋紫嫣挣扎着爬起来,被柳眉按住重新躺好。 “听说牺牲官兵的遗体已交由军方处理,不会运回后方了。”柳眉解释道。 “或许他们搞错了呢,战场上那么多死去的将士,怎么就一定是陵生。。。”宋紫嫣悲鸣着。 柳眉不再解释,搂过紫嫣抚慰着她,泪水在柳眉眼圈里不停打转。 理论上讲军方不会搞错,每位上前线的将士身上都佩带有铭牌,任陵生的确牺牲在战场上。 柳眉担心宋紫嫣的身体状况,把她带回家人所在的另一处收容所,柳眉的家在闸北区火车站附近,父亲不幸在空袭中丧命,柳眉和母亲、外公还有弟弟妹妹一路逃难到这里,上海是她的家,除了留下,她无处可去。 接下来的三天,宋紫嫣一直躺在床上发着低烧,幸好有柳眉和家人的照顾病情没有恶化,三天时间紫嫣慢慢接受了任陵生已经牺牲的现实,开始吃东西,身体渐渐好起来。 夜晚,宋紫嫣躺在靠近窗口的帐篷边,望见满天繁星,不禁回想起几个月前她和任陵生在苏州那片草地上仰望星空的情景,以及这对恋人相约战后去慕尼黑天文馆的浪漫约定,星辰依旧,人已陨落,任陵生仿佛化作一颗璀璨繁星眨着眼睛凝视着宋紫嫣。 “别哭,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也会化作星星守护着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下去,就算为了我吧,再见了,我永远的爱人。” 一滴泪水从紫嫣的眼眶淌下,好似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第二天,宋紫嫣从床上起来向柳眉和家人鞠躬致谢,柳眉连忙扶起她,问起接下来的打算,紫嫣想给任陵生的父母写封信。 “这兵荒马乱的,写信还能寄到吗?”柳眉母亲问。 宋紫嫣听了咬了下嘴唇,柳眉立刻回道:“可以发电报,我听说有人给南京和武汉的亲人发去过电报,对面法租界的电报房就能发。” 柳眉母亲听后直晃脑袋:“那是一般人发得起的吗,物价飞涨,一封电报快顶上半头猪的钱了,净出馊主意。” “柳眉,能陪我去一趟吗?”宋紫嫣望向柳眉。 柳眉母亲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一脸疑惑,嘟哝着:“她真的有钱发电报?” “看那姑娘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不像普通百姓家出来的,一定受过良好教育。”柳眉的外公从鼻梁上摘下花镜回道。 “也是,要不怎么会嫁到南京的高干家庭,只可惜。。。唉,苦命的姑娘啊,还没见到公婆就守了寡。” “囡囡不是说她还没结婚吗?” “真的?那还好,否则这么好的姑娘。。。唉,这世道,再优秀的女人也逃脱不了命运的安排啊。” 随着战争爆发,原本对华人开放的英法租界开始限制人员的自由出入,尤其是对那些难民,更是加强了身份审核以及往来目的的查验,凡衣衫褴褛携家带口的一概被挡在租界外,宋紫嫣和柳眉做了登记后被允许进入。 这是宋紫嫣第一次踏入外国租界,确切的说是上海的租界地,十六岁那年她和宋凯峰来到苏州日租界涩谷平介的府邸,被追赶逃离的往事紫嫣还时常会想起,不同于公共租界,置身法租界仿佛跨入了另一个平行时空。 紫嫣无暇浏览异域风情,和柳眉走进电报房,恰如柳眉母亲所讲,电报不是普通百姓发得起的,何况是战时,价格水涨船高,即便如此大厅里仍聚集了很多急着发报的人,大多是西装革履的有钱人和外国面孔,排队的人都思索着如何用最精炼的语言传递信息,少发一个字就可省下一顿饭钱,宋紫嫣已经想好电报内容,并且是两份。 第一份是发给南京任家的,虽然任陵生的父母或许已经得知丧子噩耗,但作为准儿媳还是要向公婆告知情况,毕竟是源于她的任性才改变行程,使任陵生牺牲在战场,即便杀死任陵生的是日本人,但宋紫嫣仍觉得是她害了任陵生,她本可以不讲出实情,但却没有那么做,电报中紫嫣说自己仍身困上海,等战争结束后会前往南京跪在二老面前谢罪。 任家人收到了这封电报,但任陵生却没有死,同样因这封电报在日后救了宋紫嫣一命。 第二封是发给苏州母亲的,但涂宝茹却没有收到,直到八年后抗战胜利才有了女儿的消息。 发电报的钱是宋紫嫣用一根金条换来的,母亲给她的嫁妆派上了用场。 回到收容所,宋紫嫣把用金条换剩下的钱交给柳眉母亲,她决定暂时留下与柳家人一起生活,全家人都很开心,把宋紫嫣当做亲人看待。 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另一根支柱已摇摇欲坠。 九月下旬的一天,战事接近白热化。 黄昏十分,母亲和柳眉准备着晚饭,不远处的宋紫嫣教柳眉弟弟妹妹写着毛笔字,弟弟比宋铭瀚小一岁,妹妹六岁,得知紫嫣姐姐识文认字,两个孩子每天都围着她转。 柳眉母亲边切菜边瞟向那边,说:“紫嫣的状态好多了,囡囡和诺诺都很喜欢她。” “她们家也三个孩子,弟弟跟小诺差不多大。”柳眉回着。 “听说苏州也遭了空袭,希望她父母别像你阿爸一样。。。”柳眉母亲哽咽着。 “妈,说好了赶走小日本前不哭的,阿爸不会白死的。”柳眉骨子里有种与紫嫣一样的坚韧。 “可国军连连败退,日本人打得那么凶,估计很快又要搬家了。”柳眉妈妈绝望地摇摇头,继续切着菜,柳眉刚要说什么见外公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张报纸,不远处的宋紫嫣抬头瞥见。 “外公,准备吃饭了,有你喜欢的茭白。” 外公望见菜板上切好的茭白眼神冒光,说:“呦,这可是稀罕物,哪来的?” 柳眉母亲望了眼宋紫嫣的方向,回道:“紫嫣姑娘知道你喜欢这口,特意从法租界的菜市场里买回来的,邻里们见了馋得直流口水呢。” 外公望向柳眉,柳眉点点头。 “她把嫁妆钱。。。”外公坐在一旁叹了口气,“这世道好人没好命啊。”把报纸放在桌面上。 柳眉和母亲互望了下,她拿起报纸查看,半版的战事新闻映入眼帘,其中一则是关于第九集团军八十八师独立旅加强连全体将士战死沙场的报道,柳眉望着呆愣半晌,从身后传来弟弟妹妹的欢笑声。 宋紫嫣和柳眉来到国军位于公共租界的临时接待处,这里是接待处置伤亡官兵家属等善后事宜的场所,两个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一位姓周的负责人,了解情况后小周回到库房提着一个破损的小提琴盒走出来,宋紫嫣见了泪水瞬间涌出。 小周介绍了他所掌握的情况,虹口机场路防线据点被日军突破后,全连只剩包括宋凯峰在内的五名官兵乘坐吉普车侥幸逃生,当晚在一处小树林里,宋凯峰命小武和另一名战士将全连将士的遗书送到后方,他和另外两个人开车前往旅部,小武想跟在连长身边被宋凯峰拒绝。 由于周围已被日军占领,小武和战友在路边水沟里趴了一整天才趁着夜色离开,战友觉得琴盒目标太大劝小武扔掉,小武却始终背在身后,他知道这是宋凯峰的心爱之物,入伍那天就背着它,战备训练期间小武曾听宋凯峰拉过琴,长这么大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天籁之声,后来琴弦断了就再没拉过,小武发誓一定要把小提琴交给宋凯峰的亲人。 小武最终完成了使命,自己却牺牲在小鬼子枪下,就在距离日军封锁线几米远的地方,碉堡里射出的机枪子弹击中了小武,小武用身体挡住负伤的战友,让他爬回了国军阵地,小武用最后的气力将琴盒扔了过去。 听了小周的讲述,宋紫嫣和柳眉泪洒衣襟,望着斑驳破旧的琴盒,恍然重现着小武生命绝唱的影像,当得知仍没有宋凯峰下落的消息时,紫嫣的心情十分低落,回去的路上,柳眉安慰她说,没有消息就证明宋凯峰还活着,还在前线打鬼子,宋紫嫣含泪点头,手里攥着那封宋凯峰的家书。 第25章 挽歌(上) 夜深了,秋意已不知不觉游走在大上海的每个角落,这个秋天注定是特别的,许多人没能见到飘落的梧桐叶就已凋零,匆匆走完一生,有的虽苟活着,也只是一息尚存罢了,更多人是在苦难与绝望中拼死挣扎着,他们不想死,要活下去。 宋紫嫣躺在小木床上,四周是此起彼伏的鼾声,难民若想活下去的特质之一就是无论白天遭遇什么,夜晚都能快速入眠,将所有苦痛浸没在噩梦中,而紫嫣却怎么也睡不着,爬起来靠在床头把脑袋枕在膝盖上,月光透过帐篷上的小窗洒在她的脸上,思绪在心头盘旋。 与几年前宋凯峰因杀人逃亡,宋紫嫣思念兄长的七百八十九个日夜不同,此刻大哥或许就在距离她不到十几公里的某个战壕或防御工事里,宋凯峰本可以撤回后方听从派遣,但以他的性格,是不会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横行家园,烧杀抢掠,但‘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吗,所有子弹都绕开我的哥哥吧’,这是紫嫣的默默祈祷,而她的乐观与自信已无法阻止愈发强烈的恐惧感,但除了祈祷,她已无能为力。 黑暗逐渐褪去,晨光勾勒出公共租界内建筑物的轮廓,河对岸刺耳的空袭警报声骤然响起,唤醒了仍在沉睡中的人们。 进入十月,随着日本在公大纱厂修建的机场投入使用,日军战机在性能和数量上开始碾压国军,民国政府空军的战机数量锐减,只能集中力量勉强负责首都南京上空的防卫,而东南沿海只能任由日军轰炸了,战略部署也从增兵进攻转为防御坚守,被日军占领的街区纷纷飘起了太阳旗,但仍有部分残留的国军将士以巷战和游击战的形式予以抵抗,宋凯峰就是其中一员。 那日宋凯峰与小武分别后带领两名手下前往旅部所在地,到了地方,发现那里已被日军占领,宋凯峰意识到全师战前的作战部署已被彻底打乱,一路上遇到几股与加强连一样退下来的国军士兵,有八十八师的,也有兄弟部队的,大多都挂了彩,与宋凯峰一样不想退往后方,欲接茬跟小鬼子干,大家最后推举宋凯峰率领大伙打游击巷战,骚扰日军向前推进的同时,找寻国军大部队的下落。 宋凯峰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水壶里的水也见了底,宋凯峰带着几名战士偷偷摸到街角的一家店铺,这里原是经营副食品的商店,或许能找到些吃的,几个人刚到拐角处,从对面街巷传来机器轰鸣声,宋凯峰连忙蹲下,示意大伙立刻隐蔽。 透过被熏黑的砖墙缝隙望见一支日军正朝这边而来,为首的是一辆九零式装甲车,圆柱形的车顶前端伸出长长的炮筒,车身两侧的射击口里黑漆漆的机枪口隐约可见,后面跟着几名陆战士兵持枪警戒,接着是两辆卡车,一辆上运载着一小队日本兵,另一辆上的是十几名国军战俘,手被绑在背后,浑身是血。 “是我们的人。”蹲在宋凯峰身边的一名士兵提醒道。 宋凯峰示意他躲在砖墙后面,刚蹲好,日军车队忽然停下,日本兵从卡车上跳下来,另一辆车上的日军推搡着国军俘虏下车。 “好像是八十七师的。”刚才那名士兵低声说。 宋凯峰也从军装和一位被捕尉官的肩章予以确认。 “鬼子要干嘛?” 宋凯峰摇摇头,回头示意大伙听他的命令不要乱动。 一名日军少佐指挥部下将俘虏押过来在马路中间排成一列跪好,双手抱头,然后十几名日本兵子弹上膛枪口对准国军士兵的后脑。 “他们。。。”小战士后面的话被宋凯峰捂住他的嘴憋了回去,目光中充满血色。 宋凯峰用力咬着牙,渗出了血,攥紧枪身的手变成紫红色,对面那些已失去抵抗能力的中国士兵,被俘后却遭如此下场,宋凯峰真想冲过去救下他们,哪怕一两个也好,但如果那样,自己连同身边的战友也将丧命,伴着几声枪响,被俘国军士兵依次倒在血泊中,那位尉官临死前破口大骂:“小日本,我cao你八辈祖宗!” 日军少佐拔出王八盒子朝着尸体逐一补枪,脸上竟浮现出冷冷蔑笑,宋凯峰强忍怒火记住了他那张脸。 车队继续行进,留下几名日军负责将太阳旗插在临街店铺的房顶,这时,两个日本兵押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伯从一间铺面走出来,显然大伯没来得及撤离,亦或是不愿离开。 一个日本兵推搡着大伯让他把旗帜插好,大伯手一抖日本旗落在地上,日本大兵挥起枪托将他打倒,顺着口鼻窜出血浆,另一名日本兵踢在大伯腹部命其立刻捡起旗帜爬起来,大伯吃力地站起身,脸上已血肉模糊。 两名日本兵用日语交谈着,意思是这个老家伙腿脚不利索插完这片儿打死算了,再抓个年轻力壮的,其余几名士兵冲进一家裁缝店,从模特身上扒下旗袍,还做出下流的动作,宋凯峰和战友们忍无可忍。 “干吧,队长,替死的那些将士报仇。” 宋凯峰咬合肌动了动,望见老伯插好旗帜从墙头爬下来,把几个人召集过来低声布置着。 日本兵有的腰间缠着旗袍,有的把胸zhao挂在耳朵上,有的将女士nei裤放在鼻前摩挲着,老伯攥着最后一面日本旗来到街角的副食店。 一名日本兵子弹上膛,朝身边的同伴笑了下,望见老伯吃力地爬上墙头,几个小鬼子嬉笑着,只等目睹老家伙中弹栽倒下来的惨状,老伯听见身后的笑声清楚生命已到尽头,只怪自己年老体衰,如果能年轻几岁,一定跳下去砸死个小鬼子陪葬,老伯决心赴死,抬手想要撕掉旗帜,忽然余光瞟见断墙后面的宋凯峰正朝他使着眼色,老伯望见宋凯峰身上的军装接收到了信号,故意放慢速度,手指哆嗦了几次都没插好,下面的日本兵失去耐心,举起枪对准老伯的后背,扣动扳机的刹那感觉脖颈热乎乎的,顷刻鲜血喷溅,与此同时,几名国军士兵纷纷从身后用军刺结果了小鬼子的命,不料一名日军闪身躲开,只划开了个口子,立刻朝几个人举枪射击,宋凯峰抬起冲锋枪,一梭子子弹把他打成筛子。 一名战士把老伯扶下来,另一名士兵手里攥着刚才被枪毙国军官兵的铭牌走到近前,突然从不远处响起哨鸣和嘈杂声,刚刚的枪响惊动了没走多远的日军车队,返头扑回来。 “怎么办,队长?” “赶快带老伯离开,我断后。” “不,你们快走吧,我来拖住鬼子。” “老伯。。。”宋凯峰神情急切地望向老伯。 老伯轻呼了口气,回道:“我的全家都被小鬼子杀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上路了。” 宋凯峰眉头紧锁,从腰间抽出两颗手榴弹放在老伯手上,然后把那面日本旗塞进怀里。 老伯回身指了指街对面,说:“穿过巷口有座红顶子的弄堂,后院是个菜窖,里面有吃的,你们拿去吧,替我们多杀几个鬼子。” 周围的士兵们顿时红了眼眶,车轮声越来越近,宋凯峰来不及犹豫带着手下穿过马路钻进胡同,没跑出几米就听见几声枪响,紧接着是震耳的爆炸声。 宋凯峰带着从地窖里找到的粮食回到队伍,士兵们大口嚼着却满嘴苦涩,老伯全家都命丧日本人的枪口之下,这个仇必须报,宋凯峰将另一支小队搜集回来的武器弹药分发给大家,清点人数,共三十九人,差不多是一个排的兵力,宋凯峰自任敢死队排长,战士们喝下血酒,誓与大上海共存亡。 从月初到下旬,敢死队在被日军占领的闸北、虹口等地打起了游击战,凭借地利优势以及灵活机动性,神出鬼没般至少消灭了日军一个中队的敌人,起初日军为了尽快突破国军防线没太在意小股部队的骚扰,随着伤亡数量逐步扩大,海军陆战队派出一支装备精良的特战队彻底歼灭这支阴魂不散的顽敌,敢死队连日作战疲惫不堪,加之弹药补给短缺而遭受重创,最后只剩下不到十个人被包围在一座教堂里。 宋凯峰腿上、肩头都挂了彩,三年前腹部枪伤的部位也开始隐隐作痛,所有人已弹尽粮绝,正当几个人把军刺插在枪口准备与外面敌人肉搏之时,那名加强连仅存的战士从地道口爬出来。 “怎么样?”众人围上前问道。 “出口外没发现小鬼子。” 大家听了脸上浮现出希望的神采,宋凯峰把水壶递给小吴。 “喝口水,还打听到什么了吗?” 小吴仰首喝着,脸上聚集了所有人的目光。 “嗯,昨天我遇到一支后撤的部队,好像是八十七师的,他们接到上方命令撤离闸北防线,前往上海西郊驻守。” “什么,就这么放弃抵抗了?”一名战士质疑道。 “那我们拼死杀敌还有什么意义?” “真搞不懂老蒋怎么想的,他娘的。” 几个人愤愤不平,抱怨着。 “还有吗?”宋凯峰问。 “有,连长。。。”小吴显得有些犹豫,欲言又止。 “都什么时候了,小鬼子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宋凯峰接过水壶,说道:“说吧。” “我听说,不一定是真的。。。” “别磨叽了,快说,真急死人了。”一个战士快疯掉了。 “听说上方只留下一个团的兵力死守在公共租界北区的四行仓库,为大部队撤离争取时间。” 几个人听完全懵了,一个团抵挡几万装备精良的日军,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们无法理解上方的战略决策,因九国公约的签字国将于十一月六日召开会议,老蒋希望以部分军人的惨烈牺牲来赢得国际社会的同情与支持。 拿主意的还是宋凯峰,是随同大部队撤离,还是与外面的敌人血战到底,宋凯峰最终决定前往四行仓库与那里的守军汇合。 趁着夜色几个人顺着地道口爬出来,用最后两颗手榴弹炸毁出口,穿街过巷赶往十几公里外的四行仓库。 第26章 挽歌(中) 深秋的沪上是最美的季节,而一九三七年大上海的晚秋应排除在外。 静静流淌的苏州河仿佛一条分隔两个平行世界的飘带,一面歌舞升平,霓虹掩映,一边残垣断壁,战火纷飞。 宋紫嫣和柳眉一家随同难民搬到法租界附近的一处收容所,这里原本是一所私立学校,由于战争早已停课,难民们挤在不大的教室和宿舍里,虽然条件一般,但至少是安全的。 宋紫嫣躺在宿舍床上,回想起在苏州读国中时的过往,离开校园虽只有几个月时间,但对她来说却恍如隔世。短时间内遭遇巨变是很容易令人患上创伤应激性障碍等精神疾病,许多人侥幸躲过了空袭和枪弹,却无法阻止悲伤阴影的笼罩,或许一辈子都难以疗愈,宋紫嫣是幸运的,乐观和坚韧总能让她在无尽的黑暗中看见一道光,有光就有希望。 这几天柳眉的弟弟妹妹每晚都拽上外公去河边的空地眺望对岸的四行仓库,八佰壮士已坚守了三天三夜,抵御着日本王牌军第三师团的疯狂进攻,守军用沙袋筑起了一堵墙,从仓库大门直至横跨对岸的新垃圾桥边,公共租界中区的市民们自发组织将粮食、衣物和药品等援助物资堆在桥头,四行仓库的士兵冒着枪林弹雨将物资运回仓库,日军鉴于政治考量不希望与英法等国产生冲突,因此这座铁桥成为八佰勇士唯一的补给线。 说是八百,实则只有四百余人,历经三昼夜的浴血奋战只剩下三百多将士,而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清楚还要守到什么时候,国军大部队已全部撤离,整个上海市区只剩下区区几百人抵抗几万日军还有什么意义,难道只是为河对面的那些外国人和在记者们手持相机镜头前上演一出真人秀,倘果真如此,这场秀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但不管怎样,至少对岸还有那么多支持他们的同胞们,每天用歌声和行动为勇士们打气鼓劲,虽然百姓吟唱得那些九腔十八调根本听不太懂,但那些高举横幅上的文字却历历在目。 三天时间宋紫嫣不知写了多少条横幅,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捧着纸张和红布来到她面前,紫嫣笔下的每个字都很用力,既然不能上阵杀敌,就用这种方式贡献一份力量。傍晚刚睡下不久,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宋小姐在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宋紫嫣和柳眉立刻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去开门。 来人是一位记者,刚从四行仓库冒险采访归来。 男记者说明了来意,四行仓库的守军希望将一面国旗悬挂在仓库楼顶,以振国威军威,上海商会得知后立刻连夜赶制,但人手不足,听说宋紫嫣是缝纫好手遂找她来帮忙,宋紫嫣二话没说跟随记者出门。 几名女工仅用一个时辰就缝制好了一面巨型旗帜,宋紫嫣也出了一份力,针脚起落间回忆起当年为苏州救国青年团缝制团旗的经历,那时是为了声援一二九运动组织的抗日游行示威,而今脚下的大上海面临沦陷厄运,宋紫嫣毅然报名参加护送旗帜过河的队伍,因为她得知了宋凯峰的消息。 紫嫣是从那名男记者口中无意间听到的,原来除了四百多名坚守四行仓库的国军官兵外,还有一些从前线退下来,来不及撤离的士兵也志愿加入守军,负责仓库外围防线的守卫,是距离日军最近,亦是最危险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男记者冒险采访到其中的几位战士,宋凯峰是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深邃的眼眸以及那颗誓死扞卫国土之心,虽不知晓那位少尉连长的姓名,宋紫嫣听后坚信那一定是自己的大哥。 经过与租界守卫的英军交涉后,护旗小队穿过铁丝网爬行在新垃圾桥上,宋紫嫣跟在最后面。根据命令一旦前面的人出事,她就顶上去,之所以让这些年轻姑娘担此重任,就是为了迷惑日军,以为她们运送的只是普通物资,不成想桥对岸日军碉堡发现后猛烈射击,几个人匍匐在沙袋后面艰难前行,一个小时后终于来到四行仓库墙角下。 宋紫嫣没有进入仓库而是来到仓库北面的街道,那里是宋凯峰守卫的地方。 清晨时分,团长谢晋元收到上海警备司令让其率部撤退到苏州河南岸公共租界的命令,起先谢团长坚决反对,当初受命坚守四行仓库之时,他已立下“殊死报国,誓与四行仓库共存亡”的誓言,当得知是蒋委员长亲自下达的命令后,才同意撤退。 一整夜宋紫嫣都没有找到哥哥,皆因日军对四行仓库发起了疯狂进攻,紫嫣被迫随护旗小队返回桥对岸,了解情况后,队长将一位守军军官送给她以表谢意的望远镜送给了宋紫嫣。 日出东方,一面巨幅国旗在四行仓库楼顶迎风飘扬,日军竟派出战斗机试图击倒这面占领区内仅存的国军旗帜,楼顶两侧架设的高射机枪猛烈回击,突然仓库东西北三面的日军同时发起攻击,其实负责指挥的日军将领已得知国军将撤离至公共租界中区的消息,并与英法两国签署协议,守卫四行仓库的官兵过桥后必须全部缴械进行隔离,不得再参与反抗,但日军仍不甘心,企图在撤退前攻陷这座象征着国民政府最后希望的堡垒,全歼守军。 宋凯峰所在的仓库北侧是日军主力攻击部队,在坦克和战车的掩护下日本陆战队士兵冲破了一道道外围防线,守军将士虽殊死抵抗,却因寡不敌众不得不放弃西面和北面防线,集结在东南方向,配合晚上大部队的撤离。 夜幕降临,距离约定的撤离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日军发起了最后一轮攻击。 为了保存有生力量,仓库内的守军集结待命,不得投入外面的战斗,仓库外的国军将士们只得孤军奋战,几乎打光了所有子弹。 跟随宋凯峰而来的几十名战士只剩下小吴和一个通讯兵,宋凯峰靠在防御工事的沙袋墙后望着不远处满是弹孔的四行仓库,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小吴爬到他身边。 “连长,撤吧,就剩我们仨了。”小吴被熏黑的脸上挂着几道血痕。 “收到命令了吗?”宋凯峰望向通讯兵。 通讯兵绝望地摇着头,回道:“电线早就炸断了。” “我们的任务是坚守防线至十一月一日零时,既然没有收到撤退命令,就死守到底。” “里面的人为什么不支援我们?” 宋凯峰整理着小吴的衣领,回答:“他们有他们的使命。” “可。。。连长,就为咱们加强连留下点血脉吧。”小吴和通讯兵都淌下泪水。 “相信小武他们会活下来的,既然选择留下,死也要死在阵地上。” 小吴和通讯兵不再说什么,从成立敢死队、来到四行仓库那一刻起,所有人就已抱定誓死报国的决心,鬼子的又一轮攻击开始了,宋凯峰爬起来握紧重机枪把手扫向对面。 公共租界中区的一座三层茶楼,由于地利优势成为观察河对面战况的最佳地点,二层和三层北向的窗口和阳台前挤满了人,人群中有许多外国面孔,还有很多记者用相机不停地拍着,直到傍晚人才少了些,而三楼西北角阳台上的一只望远镜却始终注视着对岸。 “小鬼子太不是东西了,已经和英法达成一致同意国军撤退,一整天却一直在进攻。”宋紫嫣身旁的一位记者抱怨道。 “谁让政府和军队不争气呢,偌大的上海滩就这么拱手留给小日本了?”另一位记者叹息着。 “不给还能怎么办,抵抗了快三个月,根本打不过人家。” “当兵的可以撤,那市民们怎么办,沦为亡国奴吗?” “哪还顾得上老百姓啊,日军攻势这么猛,必须立刻回撤守住南京要紧。” “打东北,从东北撤,打北平,从华北撤,打上海。。。这么撤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如果国军上下都像对面那些将士一样不怕死,奋勇杀敌,日本人也不会这么猖狂。”记者望向对岸的阵地说。 “可惜他们只是撤退战略的替死鬼,坚持不了多久了。” 宋紫嫣握着望远镜的手微微颤抖着,映着阵地上熊熊燃起的火光,视野中终于出现了她一直苦苦找寻的人,一排子弹呼啸着扫过阵地,宋凯峰头一歪趴在一边,紫嫣心头一紧,喊出“大哥”两个字,身边的柳眉急忙接过望远镜,宋紫嫣倒在她的肩头失声哭泣。 一旁的两位记者不知发生了什么,才意识到这两个女生一整天都守在这里望着对面。 “你。。。不是护旗队的那个姑娘吗?”一位男记者认出了宋紫嫣。 宋紫嫣低着头抹去泪水。 “你大哥没死,又站起来了!”柳眉手持望远镜惊呼道。 身后的记者们纷纷望向对岸,隐约可见阵地里一位官兵紧攥马克沁重机枪的把手,枪口里喷射着火舌,另一名战士趴在旁边一手托着子弹带,一手用水壶往枪身上浇水,一排冲到近前的日本兵应声倒地。 宋紫嫣惊讶地接过望远镜扫视着,视野中宋凯峰狰狞的面孔,好似要将扑上来的敌人一口口咬死,笑容浮现在宋紫嫣流满泪水的脸颊上。 “对面阵地上的是你大哥?”男记者追问道。 柳眉朝他点点头,宋紫嫣似乎没听到,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河对岸的阵地上,所有记者的镜头也同时对准那边。 男记者并不甘心,凑近宋紫嫣说:“你好小姐,想不到抗日英雄的家属就在我们身边,中国太需要这样的英雄了,噢,我是《大公报》的记者,能接受我的采访吗,明天全上海,不,全中国和全世界都会看到你大哥的壮举的。。。”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回荡在耳边,日军一辆坦克发射的炮弹击中了宋凯峰所处的地方。 第27章 挽歌(下) 苏州河南岸发出一阵惊呼,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霓虹光影映在一张张惊恐的脸上,众人的目光投向渐渐散去的硝烟,防御工事后面没了生迹,坦克的履带滚滚向前,碾过铁丝网,炮筒捅开沙袋筑起的射击口,一小撮日军躬身紧跟在后面。 宋紫嫣已泣不成声,双手颤抖着无法拿稳望远镜,就在此时废墟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下,仔细辨认是一具烧焦的尸体,尸体背上背着被炸断的天线,通讯兵的遗体被下面的人撑起推到一边,那人好似在哭,手臂哆嗦着,宋紫嫣一眼认出了宋凯峰,原来炮弹来袭时,通讯兵用身躯掩护了宋凯峰,紫嫣望见这一幕泪水仿佛凝结了。 “还有人活着,是刚才那个机枪手!” 苏州河南岸顿时沸腾了,随即演变为急促的喘息声,坦克车距离宋凯峰咫尺之遥,轰鸣着碾压过来,众人已来不及喊出“快跑”两个字,无法接受抗日英雄就这样葬身车轮之下,奇迹发生了,坦克履带突然停止前进,跟在后面的日军瞧见一包黑乎乎的东西卡在轮轴间,尾端冒着灰烟,原来是捆在一起的几颗手榴弹,履带旁不到半米远的壕沟里探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只剩上半身的小吴咧了下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和令人胆寒的笑容,日军高喊着卧倒为时已晚,轰的一声巨响,履带连同车轮被炸飞的同时,距离最近的几个日本兵一同陪葬。 快门声响起,记者们记录下了这悲壮的一幕,柳眉扭头瞥向身旁男记者的腕表,距离午夜零点还有一刻钟。 日军显然是被激怒了,十五分钟时间注定拿不下四行仓库,但外围守军一个也别想活。 英法守军目睹着这一切,虽对日军如此残暴的行为极为愤慨,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杀戮的继续。 “时间快到了,快跑!”对岸百姓们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被激烈的枪炮声掩盖。 一个个国军战士中枪倒地,有的试图后撤刚跳出战壕就被一排子弹击中栽倒,有的朝新垃圾桥方向奋力爬着,一枚炮弹在身旁炸开。 宋凯峰已多处中弹,仍抱着轻机枪边撤边回身射击,一个小队的鬼子又倒下几个,少佐杀红了眼,见宋凯峰距离四行仓库已不足两百米的距离,带着四名日本兵冲了过去。 弹夹打空了,宋凯峰扔掉轻机枪和盒子炮,摸向腰间手榴弹也没了,瞧见几名鬼子冲过来,为首的竟是几周前枪毙国军战俘并逐一补枪的那名少佐,宋凯峰认得那张脸,从怀中掏出那把王八盒子。 这支日本造似乎格外听宋凯峰的使唤,四发子弹撂倒了冲到近前的四名日本兵,第五颗子弹却卡了壳,少佐眼一闭以为交代了,发觉没事睁开眼睛举枪射向宋凯峰,没等扣动扳机,宋凯峰甩过来的王八盒子砸在他脸上,愣神的刹那,宋凯峰将他扑倒在地,少佐挣扎的面孔像极了当年命丧苏州亭子桥下的田川,但宋凯峰身负重伤已没了力气,少佐挣脱开左手,手指抠进宋凯峰中弹的部位,疼得凯峰大叫一声松开勒住少佐咽喉的手臂,少佐趁势将右手中的枪口对准宋凯峰的心脏,扣动扳机的瞬间,旗柄的末端深深插入他的脖颈,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太阳旗,宋凯峰趴在他的身上,后背冒着血。 望远镜从手中坠落,宋紫嫣瘫软在地,柳眉和众人立刻扶住她。 “紫嫣,紫嫣。。。” 宋紫嫣昏了过去。 一群日军冲向少佐和宋凯峰所在的地方,突然从四行仓库的窗口射出一串串子弹,日军无法靠近举枪还击,趁这个空当,几名守军战士跑过来将宋凯峰和几名奄奄一息的将士救回仓库。 午夜,八佰壮士冲过新垃圾桥,全部缴械后被英军带到公共租界西部意大利防区内的胶州路某仓库进行隔离,等待他们的将是极为悲惨的命运。 重伤员被紧急送医抢救,受轻伤的也都安置在不同地点,牺牲将士的遗体被统一火化处理。 宋紫嫣醒来后已是第三天上午,多亏那位《大公报》的记者帮忙,将她送到法租界内的一所私立医院治疗,宋紫嫣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望见守在床边的柳眉和外公。 “醒了,谢天谢地,老天保佑。”外公激动地起身说。 “我在哪?” “快躺下,医生说你身子很虚弱,不能起来。”柳眉扶着欲起身的宋紫嫣说。 宋紫嫣感觉头很疼,胃里有种烧灼感,恶心想吐,是空腹用药所致,才发现手背上的针管里输着液。 “我躺了多久?” “两天两夜。” 宋紫嫣努力回想着两天前发生的事,倏地回忆起什么,挣扎着爬起来说:“大哥他。。。”另只手攥住柳眉的胳膊望向她的眼睛,“还活着吗?” 柳眉瞬间崩溃,泪水涌出眼窝,垂头落泪,宋紫嫣明白了一切,缓缓松开手。 两天后,宋紫嫣康复出院,柳眉陪她来到牺牲烈士骨灰临时存放处,说明身份后,宋紫嫣从一位战士手里捧过一只白色瓷坛,上面写着宋凯峰的名字。 除了骨灰还有宋凯峰的生前遗物,是从他贴身衣服的口袋里发现的荷包,是宋紫嫣亲手绣的,金色的“峰”字已被鲜血染成红色,连同荷包还有宋凯峰的铭牌、肩章和手表。 宋紫嫣眼泪已哭干,前天从医院醒来得知宋凯峰牺牲后整整哭了两天两夜,她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一页折起的纸和一张照片,照片是全家福,三个孩子站在宋启昌和涂宝茹身后,宋凯峰左手搂着九岁的宋铭瀚,右边站着十五岁的宋紫嫣。 一滴泪水从干涸的眼眶淌出,宋紫嫣仍清晰记着拍照当天的情景,铭瀚依旧淘气不听摄影师的指挥,宋启昌难得地没有发脾气,因为那天是宋凯峰的生日,紫嫣将亲手绣的荷包送给大哥,凯峰开玩笑说这不应是送给你未来丈夫的嘛,紫嫣回答,只要大哥没结婚我是不会嫁人的,宋铭瀚在一旁补充道,姐姐的择偶标准就是大哥你这样的,恐怕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宋紫嫣拍了下宋铭瀚的脑袋说,不嫁就不嫁,一辈子陪在大哥和爸妈身边,宋铭瀚也鼓起腮帮回答,那我也不娶媳妇,全家人永远在一起。 宋紫嫣抹去泪水展开那页纸,是一张曲谱,歌词已填好,曲调部分尚未完成,有几处涂改的痕迹,紫嫣盯着乐谱和歌词回想起那封宋凯峰写给母亲的家书—— “母亲大人,孩儿不孝,不是凯峰不想为您和父亲养老送终,只因突发战事,孩儿分身无术,只能选择为国效忠。如果我没能活下来,母亲不必过分悲伤,这辈子能做宋家的子孙,能为这个深处苦难之中的国家上阵杀敌,是我作为儿子和军人的骄傲,感谢母亲和父亲大人给予我生命,感谢二老把我养育成人,严格教导,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将父亲从狱中解救出来,是孩儿让他老人家受苦了。 紫嫣已经嫁人,相信任陵生一定会倍加呵护我最疼爱的妹妹,铭瀚年龄尚轻,但上次回家探望感觉他已经长大了,将来有弟妹照顾二老,我就放心了,最后望母亲大人尽快带着铭瀚去南京投靠紫嫣和任家,国军连连败退,苏州迟早会遭受与上海相同的命运,但为了你们,我会坚守到最后一刻,到南京与紫嫣重逢后,告诉她一定要坚强,不要为我伤心难过,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乐观以待,那首写给她的歌还剩结尾部分的旋律尚未完成,这同样是我的使命,大哥会完成的。 母亲大人,我身处硝烟战场写下这封绝笔信,只愿背后的家人和亿万同胞不受日寇的欺凌,孩儿做出绝不撤离的决定,只因我中华民族已到危亡之际,我辈只能奋不顾身,殊死相拼,纵使肉体陨灭,灵魂也将与你们同在。 不说再见,来生再见。” 宋紫嫣抱着骨灰坛泣不成声,身旁的柳眉泪水也止不住地流淌,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荒凉萧瑟的街巷中。 回到收容所宋紫嫣再次病倒了,这次她没有去医院,柳眉和家人很清楚紫嫣的病根是什么,接连失去两位生命中最至亲的男人,对这样一个独自逃难在外的年轻女人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 接下来的几天,宋紫嫣都躺在床上,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昏睡时讲梦话,清醒时痛不欲生。床头摆放着宋凯峰的骨灰坛,脚边是大提琴盒,手里紧紧攥着荷包,柳眉和家人看着心疼又不敢打扰,此刻任何劝慰的话语都无济于事。 随着国军残余部队的全部撤离,日军占领了大上海除苏州河以南公共租界中区以及英法租界外的全部城区。 十一月十一日,上海市长俞鸿钧发表告全体市民书,沉痛宣告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沦陷。 冷风萧瑟,一片梧桐叶随风飘荡,它的生命历程已近尾声,却被身下这片土地的惨状所震撼,残垣断壁,哀鸿遍野,惨绝人寰,一个光屁股小男孩坐在地上绝望地哭泣。 第28章 人间 上海沦陷后的第二天,日军第九师团沿吴淞江向西推进,直逼苏州城。 升仔攥着当天的报纸走过城西的街巷,远处不时传来爆炸声,抬眼望去,日军轰炸机在城东方向投下炸弹,那里是苏州守军驻扎的地方,升仔扛着两担干粮和蔬菜拐进胡同口。 方慧盯着报纸一脸严肃,涂宝茹和宋铭瀚围在旁边。 “怎么样,上海守住了吗?”涂宝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问。 方慧没回答,宋铭瀚抢过报纸看着,加黑字体的新闻标题赫然在目,宋铭瀚惊呼着:“上海沦陷了。。。大哥他。。。” 涂宝茹接过报纸,泪水顺着脸颊淌下,随即用手绢抹了抹眼角说:“凯峰不会有事的,报纸上不是说国军部队已经撤往南京了吗。” “那我们也去南京吧,阿妈,到时候就能见到大哥和二姐了。” 涂宝茹望向方慧寻求她的意见,方慧却再也抑制不住趴在涂宝茹怀里失声哭泣。 方慧将宋紫嫣和任陵生没有返回南京而是前往上海去见宋凯峰,不料遭遇战争爆发的实情讲给涂宝茹,这个压在方慧心底的秘密最终还是将她击垮,涂宝茹听后险些晕倒,方慧和宋铭瀚呼救半晌,涂宝茹才慢慢睁开眼睛,宋铭瀚虽强忍着,泪水依旧吧嗒吧嗒落下。 “都怪我干妈,不该瞒你这么久。”方慧自责道。 “不怪你,是紫嫣太有主意了,还连累了陵生。” “紫嫣一定不会有事的,任陵生会保护好他的,说不定他们见了凯峰,已经回到南京了呢。” 涂宝茹晃了晃头,回道:“果真如此,紫嫣会发电报来的。” “可二姐不知道咱们搬到这了啊。”宋铭瀚提醒着。 “对啊,紫嫣可能发了电报,可。。。”方慧说不下去了,几天前升仔冒险去打探清情况,宋家小院已是一片废墟。 “现在怎么办,巷子里的人都搬走了,他们说日本人很快就到苏州城了。”宋铭瀚望向两个大人发问。 门一开,升仔捧着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三碗粥和两碟小菜,还有一根酱鸡腿。 “夫人、方小姐、小少爷,吃饭了。”升仔把碗碟放在三个人面前。 “升仔,以后别这么叫了,跟我们一块吃吧。”涂宝茹说。 “我在厨房吃过了夫人,快趁热吃吧,别凉了。” 宋铭瀚盯着酱鸡腿咽着口水,涂宝茹问:“哪来的鸡腿?” “哦,市场里有家卖肉的要搬走了,低价处理库存,我看着还算新鲜就买了些,每顿饭给小少。。。给铭瀚做点,他还在长身体。” 升仔一句话令三个人红了眼眶,时局艰难唯有升仔这样懂得报恩的人还在为雇主家着想,宋铭瀚从鸡腿上撕下三块肉放在三碗粥里,将剩下的递到升仔面前,四口人默默吃着。 升仔囫囵几口吃完,讲述起他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 上海沦陷,日军势如破竹般向苏州挺近,驻守的四万国军接到撤退命令,昨晚已悄然出城,仅剩不到三千守军。近几日,日军空袭的频次和强度与日俱增,用不了多久日本陆军就会兵临城下,必须早作打算。 “上海和苏州之间还有昆山、常熟和太仓的国军抵御,日本人不会那么快到达吧?”方慧说。 “上海沦陷当天,周边区域的所有守军都撤了。”升仔低声回道。 “什么,那城里的百姓。。。” “报纸上说上海沦陷后日军没有屠杀城内的百姓,成立了所谓的伪政府,周边区域也会逃过一劫吧。”涂宝茹的语气带着疑虑,却是内心的祈祷。 “不要对魔鬼抱有幻想,残暴才是它的本性。”方慧回答。 “那我们呢?”宋铭瀚抬起头问。 升仔在身上擦了擦手,说:“火车站早就被炸毁了,想去南京只能走公路,我准备了两袋饲料,赶马车送你们去。” “太好了,谢谢你,升子哥。” 升仔摸了摸宋铭瀚的脑袋,见涂宝茹眉头紧锁。 方慧问:“干妈,你不想去南京吗?” 涂宝茹轻轻叹了口气,回道:“不知晓紫嫣的情况前还有些犹豫不决,而现在我要留下来。” 三个人疑惑的目光同时投在涂宝茹脸上,等待答案。 涂宝茹的回答很简单,苏州是宋家人的故乡,纵使老宅和小院都已不在,但只要人还在,离家在外的亲人心中就会保有希望,哪怕苏州城落到日本人手里,但它永远都是中国人的家园,涂宝茹决定留在苏州等候紫嫣、凯峰和宋启昌的消息。 宋铭瀚听完不再吭声,手伸进口袋握着那颗手雷,升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即便清楚留下来意味着什么。 “听干妈的,我们留下来等紫嫣的消息。”方慧说。 “不行,答应过你父母的,他们还在南京等着你呢。” “我说的是带着你和铭瀚一块去南京团聚,你们不去,我也不走。” “可。。。” “放心吧干妈,我爸妈会照顾好自己的,而我的职责是保护好你们。” “还有我。”升仔补充道。 涂宝茹热泪盈眶地望向两个人,既然达成一致,四口人开始分头准备。 涂宝茹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分给方慧和升仔共同保管,一旦谁出了事,剩下的人也不至于饿死,涂宝茹分完东西就前往电报大楼打听有没有紫嫣发来的电报,战事吃紧,儿子凯峰一定没时间写信,但她坚信宋凯峰会随大部队返回南京后写信报平安的。 方慧返回学校图书馆,国中因战事已停课数日,只留下部分教职员工看守学校,刘校长率领大家将重要的教学物资搬到学校后山的防空洞里,方慧将这里选为一旦出事,宋家四口人最后的避难所。 升仔带着宋铭瀚采购和储备各种生活物资,是铭瀚主动提出的。 宋铭瀚一心想着去南京就能见到姐姐、姐夫和苏懿鸣,但得知宋紫嫣的遭遇以及母亲的决定后改变了想法,他要担起家中唯一男子汉的责任。 苏州城内一片大乱,到处是神色慌乱的商人、百姓、以及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 方慧讲得没错,魔鬼永远是魔鬼,日军从上海出发迅速向西推进已先后占领昆山、常熟和太仓县城等地,大肆烧杀抢掠,残害百姓。十四日凌晨,日军第六师团步兵第二十三联队第三大队切断了苏嘉铁路并侵占平望镇,随后肆意掠杀,全镇化作一片废墟,部分残军败退回苏州城后得知守军已撤离,进而撤往南京,众多百姓得知消息后连夜逃出城外。 升仔赶着马车行进在路上,车上装着抢购来的粮食和土豆白菜等冬储菜,用“抢”字来形容丝毫不夸张,城内大小市场的民生物资几乎被抢购一空,甚至发生了打砸抢掠事件,警察局早已顾不上这些,军方提出协助其固守城池的命令毫无作用,警察们躲的躲,逃的逃,有些竟脱掉警服加入到抢掠的人群中,宋铭瀚坐在马车后面望着这一幕幕,忽然眼神里闪过一丝亮光。 “升子哥,快停下。” 升仔勒住缰绳,马车停下,宋铭瀚跳下车跑向街对面。 “铭瀚。。。快回来!” 升仔在身后呼喊,宋铭瀚没有理会钻进一条巷口。 升仔把缰绳系在树桩上追了上去,兵荒马乱倘若宋铭瀚丢了,他无法向夫人交代,刚跑进胡同,看见宋铭瀚立在墙角前一动不动,升仔伸手去拽铭瀚的胳膊,发现墙边靠着一个当兵的,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刚刚马车闪过巷口的刹那,宋铭瀚瞥见一个穿军装的人趔趄地摔倒在地,立刻让升仔停车跑到士兵面前。 肉眼可见士兵身上的几处致命伤,是子弹或弹片造成的,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退下来又如何来到苏州城,或许这里是他的家乡。 “水。。。”士兵微弱地吐出一个字。 宋铭瀚连忙摘下斜挎的水壶拧开瓶盖,俯身递到士兵的嘴边,当兵的张开嘴巴,眼睛却慢慢闭上,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宋铭瀚双手颤抖着,水流和泪珠从壶口与眼眶同时落下,参军打仗是他一直以来的志向,尤其是见到一身戎装的大哥和任陵生探亲回家时,更坚定了宋铭瀚的决心,而此刻他才真切体会到战争的残酷,军人的使命。 升仔接过水壶扶起宋铭瀚,搂着他的肩膀。 “走吧,夫人在家等我们呢。” 宋铭瀚没有动,目光望向立在墙边的步枪,挣脱开升仔的手过去拿起枪。 “你。。。”升仔显然吓了一跳,“拿它干什么?” 宋铭瀚低头回答:“打鬼子!” “啥,你会用吗。。。” 没等说完,宋铭瀚拉动枪栓子弹上膛,举起枪口瞄准胡同对面,一连串熟练的动作把升仔惊着了,即便宋铭瀚比步枪高不了多少。 “你。。。从哪学的?” “大哥和陵生哥哥教我的,这是国军装配的中正式步枪,就是太沉了。”宋铭瀚放下枪口甩着胳膊说。 “你打算。。。” 宋铭瀚查看弹夹还剩一发子弹,回身把枪塞到升仔怀里,回着:“保护阿妈和方慧姐啊,”蹲下身在士兵腰间和口袋中翻找着,掏出两只装有五发子弹的弹夹和一颗手榴弹,升仔攥着步枪傻呆呆地望着,见宋铭瀚把弹夹和手榴弹揣进包里,最后从士兵腿侧拔出一把刺刀。 “这些东西你都想。。。拿回去?” “嗯,会有用的。”宋铭瀚望着刀刃上的血迹,不知是小鬼子还是死去士兵自己的。 胡同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升仔急忙横身挡住,把枪竖在墙边迅速脱下衣服连枪和刺刀包裹在里面,拉起宋铭瀚走向巷口,宋铭瀚回头最后望了眼那名牺牲的士兵。 来到马车旁发现车上的东西不见了,宋铭瀚刚要喊叫被升仔制止,东西丢了在所难免,马车仍在已属幸运,升仔把包裹放在车上,然后抱起铭瀚坐上去,挥舞鞭绳,马车消失在视野中。 回到住处,涂宝茹看着一车物资换回的枪弹无可奈何,想教训铭瀚亦无济于事,在方慧的劝说下同意将枪留下,但必须由升仔保管,宋铭瀚教升仔如何使用步枪,并把两只弹夹给了他,将那颗手榴弹和军刺留在自己包里。 接下来的几天,空袭频次似乎少了些,报纸上也没了关于战况的新闻,很快报纸也停刊了,逃离的百姓陆续出城,留下的也都不敢出门,大街小巷空无一人,连鸟儿都很少瞧见,只有寒山寺的钟声依旧回响,更平添了几分悲凉,似乎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一切,这座人间天堂寂静得令人胆寒。 第29章 炼狱(上) 天堂与地狱只一线之隔。 十八日夜,地狱大门徐徐打开,却没人看得见。 方慧从住所来到国中,原来涂宝茹担心紫嫣将电报发到学校让方慧前来查看,校园里空无一人,夜幕下的操场、教学楼和宿舍显得阴森恐怖,方慧从后山的防空洞口钻出来,并没有宋紫嫣的消息。 走在院墙边,方慧忽然瞥见一个身影在校园侧门附近来回踱步,似乎想进去又有些犹豫,走近些方慧一眼认出了对方,是小六。 “小六?” 小六吓了一跳,手下意识地摸向怀里的枪,见方慧走到近前,也认出了她。 “方小姐?” “是我,你怎么在这?” “我。。。” “来找紫嫣?”方慧降低了语调。 小六点点头。 方慧拉起小六的胳膊:“跟我走。” 两个人来到学校正门旁的收发室,看门的刘大爷还住在那,校长让他去防空洞避难,刘大爷不肯,担心若有老师和同学们找来,得有人报信。门一开,方慧和小六走进来,炉子里烧着煤球,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刘大爷给方慧和小六倒了两杯热水,然后拿起手电筒去外面巡查,每晚都会如此,担心轰炸引发火灾,出门前提醒两个人炉沿上有烤好的红薯。小六穿得有些单薄,边捧着茶缸喝水边讲述他的来意。 当年与许冠发一别后不久,小六就再次返回苏州城,自从在平门外的行刑现场望见宋紫嫣后,小六就再没见过紫嫣。时局动荡,苏州地下党组织却迟迟未与他取得联系,小六只好暂时潜伏下来。 淞沪会战爆发后,小六从广播中收到上级发出的指令,凡留在城内的地下交通员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当地百姓、仁人志士和文化名流等提供帮助,协助撤离,苏州是江南重镇,蕴藏着大量中华瑰宝,不能落在侵略者手中,而小六却牵挂着一个人的安危,这也是许冠发当初对他的嘱托。 日军空袭后的第二天小六就来到城南的贫民区,望着被炸毁的断壁残垣小六眼含泪水,回想起远在河南的老家,老母亲也住在类似的破屋子里,小六已有八年没回家了,老娘也一定惦念着我吧,小六心想。擦干泪水前往方锦忠的文房店,已人去楼空。 当年宋紫嫣帮助地下党组织转移枪械模具和图纸的行动过程中,小六曾见过方慧,被两名年轻国中女生的智慧果敢所打动,询问邻里得知方慧全家去了南京,小六仍未放弃去国中打探消息,碰巧遇见了方慧。 “宋紫嫣在上海?”小六听了方慧的讲述满脸惊诧。 方慧点点头,从炉沿上拿起一个烤红薯递给小六,说:“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话音未落,肚子叫了一声,已是第三次。 小六憨笑着接过来回了句“谢谢”,放进嘴里大口嚼起来。 “扒皮呀。。。” 小六憨憨地回道:“我们老家都这么吃,真香,方小姐,你也吃啊?” “我吃过了,喝点水,别噎着。”方慧从狼吞虎咽的样子揣度出小六一定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 两只烤红薯和一缸白开水下肚,小六瞬间有了精气神,用袖口抹了抹嘴巴,说:“方小姐,带我去家里看看涂夫人吧。” 方慧点头回应,说:“以后别叫方小姐了,叫我名字就好,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叫秦峰,家里排行老幺,叫我小六就行。” “家里人。。。” “俺爹死得早,闹饥荒那年二哥和两个姐姐也都没熬过来,为了给大哥、四姐和俺娘留下口粮,我就离家去外面闯荡,一晃八年了。” 方慧听了有些动容,回道:“等打完仗回去看看母亲吧。” “嗯,把涂夫人和你们安顿好后就回去看俺娘。” “谢谢你,小六。” “谢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和宋紫嫣帮我们完成了任务,那些前线的战友们还在用缴来的枪打鬼子呢。” “我也算战友吗?”方慧问。 “当然啦,我的任务就是在鬼子进城后保护你们的安全。”小六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压在茶缸下面。 两个人趁着夜色走在静谧的街巷边,方慧告诉小六父母搬去南京把小黑也带在身边,小六感慨小黑遇到了好人家,好人一生平安。 夜幕下的河水静静流淌,河道远处,几艘小艇急速行进,船舷划破平静的水面激起浪花,每条艇上坐着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是进攻苏州城的先头部队,通过水路率先抵达护城河南岸,突然望见岸边一个忽明忽暗的亮光向前移动着,最前面快艇上的少佐命机枪手射击,一梭子子弹射向对岸,亮光突然熄灭。 小六趴在草丛后,手臂下紧按着方慧,路上太黑,方慧打着从刘大爷那借来的手电,不料却成为日军的靶子。 又一排子弹贴着方慧头顶掠过,吓得她一声尖叫,小六立刻用手捂住方慧的嘴,轻声问:“受伤了吗?” 方慧浑身颤抖着回答:“没有。” 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或许是听见了方慧的喊声,密集的子弹向岸边的树丛射来,小六一把拽住方慧的胳膊从斜坡滚下,子弹打在四周的树木和土坡上,砰砰作响。 “小鬼子?”方慧惊魂未定地问。 “快跑!”小六拉起方慧顺着河堤方向跑开。 为了执行率先潜入城内截断水路的军事任务,日军并未全力追击,派了一小队士兵登陆后追赶,不清楚逃跑的是什么人,方慧和小六钻胡同绕小径一路狂奔,终于甩开了追兵。 前面不远就是涂宝茹一家暂住的小院,方慧伏在墙边大口喘着粗气,实在跑不动了。 “你没事吧?” “都怪我不好。。。”方慧自责道。 “想不到小鬼子这么快就到了,走水路的应该是先头部队。” 方慧望向小六:“你是说。。。” 小六抿了抿嘴唇:“不出意外,大部队应该很快就会进城了。” “国军能守得住吗?” 小六摇摇头,说:“主力部队早就撤了,留下的也难逃八佰勇士的命运。” 小六是从报纸上得知相关信息的,大敌当前,作为中共地下党交通员的他不但要抵抗日寇,还要提防国民党特务的黑手。 “前面就到了,快走吧。。。” 话音未落,一排子弹射在周围的墙壁上,小六倏地横身挡在方慧身前,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肩头,小六身子一颤,推起方慧躲在拐角处。 “你。。。受伤了。。。” 鲜血从小六肩头汩汩冒出,方慧吓得不知所措,小六紧咬牙关从怀里掏出几个银元塞到方慧手中,说:“快走,保护好夫人全家。” “小院就在前面,家里有药,我帮你包扎。。。” 枪声和脚步声愈来愈近,小六晃着脑袋说:“不,我去把鬼子引开,你回到家马上带夫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我。。。”方慧望着小六中枪的肩头,掏出手绢按在上面,“我不能丢下你。。。” 小六推开方慧的手:“如果能见到紫嫣,让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快走!” 小六说完从怀里抽出盒子炮朝天鸣枪,转身奔向对面的巷口,胡同外的日军闻声追了上去,方慧眼含泪水跑向另一边。 院子里的升仔听见枪声立刻从肩头摘下枪,拉动枪栓,屋门一开宋铭瀚跑出来,升仔示意他别出声,屋子里的油灯熄灭,涂宝茹随即走出来。 “鬼子来了!”升仔扒在门缝向外望着。 宋铭瀚翘起脚跟朝外看着,涂宝茹一把拽起他。 “快回屋!” “对,听夫人的话,外面太危险。” “不,我要和升子哥一块打鬼。。。” 没等说完,传来砸门声,声音不大,却足以将三人吓得一哆嗦。 “快开门,我是方慧。” 升仔连忙拉开门栓打开门,方慧慌忙进来,回身关上。 “方慧姐。。。” 方慧示意别出声,拉起宋铭瀚和涂宝茹走向房门,朝升仔望了眼,升仔心领神会推上门闩。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枪声,门槛不远处掉落了一枚带血的银元。 方慧简述着路上的遭遇,涂宝茹听了有些发懵,虽然从未与小六谋面,但院外传来的枪声证明小六为了全家人选择只身御敌。来不及多想,方慧拉起两个人躲进后院的菜窖里,这是四口人事先做好的预案,如果遭遇日军搜捕,就躲在里面,顶盖周围用杂草垛遮蔽,升仔则藏身前院的马棚里,枪口对准院门。 追在最前面的两个日本兵被撂倒,小六的枪法是在苏北根据地时练就的,此刻派上了用场,他早就定下目标,至少干掉八个鬼子向八佰壮士致敬,为那些惨死同胞报仇。自从追随许冠发来到苏州城成为一名地下交通员,小六就立下誓死之决心,虽然他尚是预备党员,但血管里早已流淌着为信仰不怕牺牲的热血,此刻肩头的鲜血浸透了白色手绢,顺着胳膊滴落在地,左臂不能动弹,右手盒子炮里只剩三发子弹。 小六后背倚着墙面出溜到地面上,逃跑过程中腹部和大腿已多处中弹奄奄一息,而嘴角却微微翘起,他知道自己引开了日军,方慧和宋家人已经安全了,突然几名端着步枪的日本兵出现在眼前。 小六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臂扣动扳机,与此同时十几颗子弹穿过他的身体,一口鲜血从喉咙喷薄而出,嘴里吐出“娘”字,头歪向一边,残忍的日本兵走到近前,用刺刀在小六身上捅了几下后转身离开,秦峰眼球中反射出日军的背影。 日本兵开始逐户搜查,随即点燃一间间民房,一名日本兵从院门口拾起一枚银元。 第30章 炼狱(下) 方慧泪流雨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清楚小六已遭受的命运,透过菜窖顶盖的缝隙望见外面跳动的火光知晓发生了什么,间或响起的枪声意味着又一个逃离火海的乡邻倒在日军的枪口之下,涂宝茹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宋铭瀚的小手一直攥着挎包里的那颗手雷。 从前院传来日本人的说话声,三个人立刻屏住呼吸埋下头,昏暗中的三双眼睛互望了下,涂宝茹传递着“别出声”的信息,宋铭瀚还是没忍住。 “升子哥。。。” 方慧抬手捂住他的嘴,晃了晃脑袋,宋铭瀚紧咬嘴唇竖起耳朵听着。 咣当一声,大门被踹开,三名日本兵端着枪跨进门槛,巡视院中情况后,其中一个抬手比划了两下,一名鬼子走向一旁的马棚,另一个去拉房门的把手。 “嘭”的一声枪响,日本兵栽在马槽里,马儿惊得闪到一边,那个正想开门的鬼子连忙俯身躲在门旁的一口大水缸后面,与院中的日本兵一起朝马棚方向胡乱射击,马匹身中数弹倒在草垛上,又有两名日军冲进院门。 四人确认一路追击的另一个人就藏身于马棚里,持枪散开步步逼近,又一声枪响,子弹命中一名日军的耳朵,疼得他手捂脑袋跪在地上呜哇惨叫,紧接着是第三发子弹,又撂倒了一个鬼子,升仔扣动扳机发现没了子弹,手摸向兜里的弹夹,忽然两颗子弹射来击中了他的前胸,身体前倾倒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确认只有一名枪手后走过来查看情况,一只耳也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喊着什么举枪瞄准升仔的尸体,被领头的日本兵拦下,仰起下巴磕指向周围的干草垛,一只耳心领神会,划着火柴扔在干草上,瞬间马棚被烈焰吞没。 一名日军帮受伤的同伴简单包扎着,目光望向窗上映着火光的屋内,他们判断这里不可能只藏着一个人,这时最后两名日军跑进院门汇合,四周的民房燃起熊熊烈火。 日军少佐布置着如何冲进屋内和包抄后院的行动,突然从身后马棚里窜出一个人形火球,没等日本兵反应过来,“火球”死死抱住一只耳,随即演变为一个大火球,日本兵玩命挣脱亦是徒劳,升仔被烧焦的身躯已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骨头,乃至每一个细胞,另几名日军吓得立刻闪躲开,随即开枪射击,“火团”震颤着倒在地上,鲜血在火焰中灼烧。 四名日本兵显然被激怒了,用火把点燃了房屋,见没人冲出来,奔向后院。 后院堆满了杂物,三个鬼子用刺刀捅来捅去搜寻着,最后发现一片杂草下面的盖子,从上海到苏州一路烧杀抢掠,已知晓中国人有挖菜窖储存冬粮的习俗,判断其他人一定藏在里面,少佐示意一名日本兵将手雷扔进里面,其余人闪到一旁。 日本兵从腰间摘下手雷,轻轻挪到地窖口一侧,瞧见杂草中露出的把手,将手雷的一端在石头上磕了下,尾端冒出白色气体,日本兵并未着急,另只手握住菜窖把手猛地提起却没有抬动,他顿时慌了神,用力去掀盖子只露出一道缝隙,明显感觉到下面有东西死死拽着,不远处的日本兵望见冒烟的手雷不敢上前帮忙,侵华日军配备的是九七式手雷,从触发引信到引爆有四至五秒的时间,日本兵用尽全身力气提起把手,忽然盖子猛然翻开,鬼子仰倒在地,手雷掉落,忽见一颗手雷从地窖口飞出砸向后面的三个鬼子,三名日本兵急忙俯身卧倒,耳轮中一声巨响,菜窖口的日本兵被炸得血肉模糊,土块杂草碎石四散飞溅,远处趴着的三个日本兵等了许久才慢慢睁开眼睛,瞧见那颗手雷静静躺在地上没有炸响,一个鬼子仗着胆子爬过去捡起来摇晃几下,轻飘飘的,愤怒地扔在一边,高喊八格牙路从腰间拔出手雷砸向枪托,突然又从地窖口飞出一样东西,三个鬼子不再上当,纷纷拔出手雷撞击引信,三颗手雷抛向空中的瞬间,木柄手榴弹炸响,三个人应声倒地,紧接着是三声巨响。 硝烟散去。地窖口露出一个小脑袋,借助熊熊火势宋铭瀚望见院中几个被炸得血肉横飞的鬼子尸体,双手撑地爬出来,然后拉出涂宝茹和方慧,三个人满脸满身都是土。 宋铭瀚的勇敢之举救了三口人的命,没等涂宝茹张口说话,宋铭瀚转身跑到前院,站在两个缠在一起烧焦的尸体边,虽已辨不清五官,宋铭瀚还是认出了依旧紧紧抱住小鬼子的升仔。小时候宋铭瀚总喜欢跟着姐姐去宋氏绸缎庄玩,紫嫣和母亲在后院学习刺绣,他就缠着升仔在店里嬉戏打闹,有时被宋启昌遇见免不了一顿训斥甚至打屁股,每每这时升仔都会把宋铭瀚藏在身后,向掌柜的求情,铭瀚最喜欢和升仔一起去乡下收蚕丝,逗蚕宝宝,看蚕农手工缫丝,升仔把宋铭瀚当做亲弟弟般呵护,将宋家人视为亲人,涂宝茹和方慧来到近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宋铭瀚已哭成泪人,紧攥着两只小拳头,方慧搀扶起涂宝茹。 “干妈,这不能久留,鬼子很快会来的。” “升仔是为了救我们。。。”涂宝茹泣不成声,“不能就这样把他一个人。。。” 方慧点头,她清楚不能让升仔和小六暴尸街头,见宋铭瀚抹去脸上的泪水,变成了小花猫,抬起头说了句:“后院的菜窖”。 整个贫民区犹如一片火海,火光掩映下三个单薄的身影吃力地拖拽着两具尸体来到后院的地窖口,涂宝茹用手绢擦拭着升仔焦黑的脸庞,泪水滴落。方慧捋了捋小六前额的头发,摘下披肩盖在被刺刀剥得皮开肉绽的身体上,三个人用尽全身力气把两具遗体推进菜窖,封好盖子,起身时天边已微微放亮,突然从远处传来猛烈的枪炮声,来自平门方向。 “不像是飞机轰炸的声音?”涂宝茹说。 “嗯。”宋铭瀚点头回应。 “是鬼子进城了。” “什么?” “小六说我们在河边遇到的那些鬼子可能是先遣小队。”方慧回道。 “那我们去哪?”宋铭瀚抬头望向两个大人。 涂宝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跟阿妈走。” 十九日清晨六时三十分,日军第九师团步兵第三十五联队从平门入侵苏州城,守城官兵寡不敌众,两千余名国军将士被俘。 战俘被统一押运到临时设在姑苏报恩寺的俘虏收容所,旋即被全部残忍杀害,血浸佛门,千年古刹尸骨累累,惨不忍睹,大雄宝殿被烧毁,珍贵文物抢掠一空。 与官兵遭受同样命运的还有无辜百姓,人间天堂沦为炼狱。 大街小巷到处是日军抢掠的身影,有的从店面和当铺里抱出值钱的东西,拿不走的大件瓷瓶等瑰宝被推倒砸碎,冲出来的掌柜和伙计纷纷倒在子弹和刺刀之下,百姓们四散奔逃,侥幸活命的躲进地下室瑟瑟发抖,被日军发现后将手雷从入口扔进去,一声巨响过后伴随着鬼子们的轰笑,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挥舞着木棍朝日军砸去,众人举枪射击将对方打成筛子。 涂宝茹紧紧攥着宋铭瀚和方慧的手,一路上三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愈来愈近的枪声令涂宝茹的心提到嗓子眼,宋铭瀚始终锁紧眉头,升仔和小六的死仿佛让他一夜之间长大成人,即便还没有到成人的年纪。方慧的泪水洒了一路,小六临终前说的话一次次在耳边回荡。 “阿妈,我们去哪?”宋铭瀚终于开口了。 “快走,到了就知道了。”涂宝茹拽起铭瀚的手腕。 宋铭瀚猛地抽回手臂,涂宝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方慧急忙扶住她,涂宝茹刚要张嘴说什么,宋铭瀚连忙按下母亲,三个人躲在巷口堆放的杂物后面,穿过缝隙,见几名日本兵朝这边走过来,搜查着每个角落。 三个人再想跑已然来不及,宋铭瀚把涂宝茹和方慧推到遮蔽物后面,没等两个人反应过来,宋铭瀚抱起几根竹竿挡在外面,透过缝隙望着方慧和涂宝茹的脸。 “方慧姐,帮我照顾好阿妈。” 宋铭瀚说完扭身跑开,涂宝茹刚要伸手去拉,被几声枪响吓得一哆嗦缩回手,日本兵高喊着朝宋铭瀚跑开的方向追去,涂宝茹的叫喊声被方慧死死捂住她的嘴掩盖住,泪水从眼眶涌出滴落在方慧的手背上,涂宝茹绝望地晃着脑袋。又是几声枪响,每响一声涂宝茹的身子都跟着震动一下,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个人才从杂物堆中爬出来。 涂宝茹哭嚎着奔向宋铭瀚离开的方向,被方慧拦腰抱住,两个人在原地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仍没见到宋铭瀚的身影,远处街巷传来机器的轰鸣声,日军大部队开进城内,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涂宝茹最后被方慧拖拽着钻进一条小胡同。 宋铭瀚没有被日本兵追上,他凭借地利优势在熟悉的街巷中甩掉追兵,返回后已不见母亲和方慧的身影,宋铭瀚没有害怕反而露出笑容,意味着阿妈和方慧姐一定已经平安离开,去往安全的场所避难。 接下来的几天,宋铭瀚流落街头寻找母亲的下落,但到处是烧杀抢掠的日军,街上挂满了膏药旗,又渴又饿的宋铭瀚最后混杂在难民中顺河道逃离了苏州城,回望远处升起的一缕缕浓烟,宋铭瀚暗自发誓一定要把日本鬼子从生他养他的家乡赶走,与阿妈阿爸和哥哥姐姐重逢,但他一定不会想到,这一别,此生再也没有见到母亲。 第31章 惊梦 涂宝茹和方慧躲在一个半地下的仓房里,前院就是传云轩茶楼,那日涂宝茹带着方慧投奔到这里,仓房所在的后院是传字辈昆曲戏班学徒和打杂人等居住的地方。 日军占领苏州城第七天。 除留下部分兵力镇压清剿残余的反抗势力外,其余与主力部队汇合浩浩荡荡奔向国民政府首都南京。 与上海相似,没有逃离的苏州国民政府官员和警察局等政府机构,宣布成立所谓的日控新政府,恢复苏州城内的社会秩序,警察局长邓鹤翔被委任为副市长兼警备司令部司令,成为汉奸。 清早,牡丹姑娘穿着一身粗布衣服,头上围着丝巾出门。她的居所在苏州日租界内,淞沪会战爆发后,租界内的日本侨民几乎全部搬离举家回国,日本驻苏州领事馆也人走楼空,而随着战事的进展,日军攻城掠地,国军则节节退败,直至上海沦陷,整个长江下游地区的大片国土纷纷落入日军手中,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下属的特务机构重新派人返回江南各大城市,为全面侵华战争搜集情报,同时镇压占领区内的地下组织和反抗分子,苏州亦是如此。 传云轩茶楼已停业许久,昆曲传习社戏班也早就解散了,只剩下几位名角和一些无家可归的杂工留守,牡丹姑娘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戏班头牌,苏州本地人,早年间父母双亡,被舅舅带到戏班,后来学习昆曲,成为苏州乃至江南闻名的昆曲花旦。 涂宝茹与牡丹姑娘相识是在宋紫嫣十五岁的时候,由于戏班与宋氏绸缎庄有生意往来,涂宝茹又是享誉苏州的绣娘,因此很快两个人就成了忘年交,牡丹姑娘比宋紫嫣大六岁,宋紫嫣第一次在台下观看牡丹姑娘的演出就被深深吸引,无论唱功、腔调、妆容与姿态都给豆蔻懵懂的宋紫嫣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牡丹姑娘扮演的杜丽娘简直惟妙惟肖,当中最精彩的就是《牡丹亭》中的第十出戏《游园惊梦》,杜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爱情故事使台下的观众看得如痴如醉,其中几句唱段一直萦绕在宋紫嫣的脑海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这也是后来涂宝茹和宋紫嫣共同创作苏绣长卷《姹紫嫣红》的灵感来源,因此当小院被日军烧毁,无家可归的涂宝茹第一个念头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去投奔牡丹姑娘。 传来敲门声,方慧起身去开门,牡丹姑娘走进来。 “来了。” 牡丹姑娘放下包裹,望向躺在床上的涂宝茹,问:“夫人好些了吗?” 方慧摇了摇头。 自从来到戏班后院,涂宝茹一病不起,睁开眼就挣扎着要下床去外面寻找宋铭瀚,街面上到处是疯狂的日军,抢掠商铺,残害无辜百姓,前院茶楼已被封,牡丹姑娘只好把涂宝茹和方慧暂且安置在后院仓房,按时来送饭,叮嘱方慧一定不能让涂宝茹出门。 牡丹姑娘从包裹中抱出一早熬好的中药,方慧接过来一口口喂涂宝茹喝下,三天的时间使涂宝茹慢慢接受了现实,方慧说得没错,宋铭瀚机智勇敢,一定不会被日军追上的,以铭瀚的性格,如果没有母亲的下落,会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或者跟随难民逃往南京,去找紫嫣和凯峰,苏懿鸣全家也在那里,总之宋铭瀚一定不会出事的。涂宝茹后悔从小院离开时没把去茶楼的消息告诉铭瀚,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只能祈祷铭瀚能够照顾好自己,母子二人早日重逢,可他却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想到这涂宝茹眼眶又湿润了,她觉得对不起宋启昌,当年宋启昌去上海前再三叮嘱涂宝茹照顾好三个孩子和整个家,而此刻却只剩她孤身一人,方慧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 “还有我呢干妈,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涂宝茹嘴唇颤抖着趴在方慧的怀里,点了点头。 牡丹姑娘带来一个坏消息,刚刚从茶楼前门经过时看见十几名警察从卡车上跳下来,破门而入,领头的正是晋升为行动队中队长的调羹。牡丹姑娘听闻自从日本兵进城以来,就到处抓捕年轻貌美的姑娘运往某秘密场所,牡丹姑娘躲在隐蔽角落看见几名警察从茶楼出来,显然没有收获,调羹一溜小跑来到街边的一辆吉普车前向里面的日本军官汇报着什么,警察们纷纷上车离开。 涂宝茹和方慧不能再藏身于此,警察和日本宪兵很可能会再来搜查,牡丹姑娘提出带两个人回她的家,遭到涂宝茹的反对。 “不能再拖累你了,牡丹姑娘。”涂宝茹略显激动地说。 “夫人,我在苏州已经没有亲人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在一起。” 牡丹姑娘的一句话让两个人瞬间红了眼眶,国土沦陷,家园涂炭,作为中国人能做的就是团结在一起与日寇做斗争,企盼故乡光复,亲人团聚那一天的到来。 涂宝茹和方慧收拾好东西跟在牡丹姑娘身后出门,走下楼梯,两侧的一幅幅昆曲剧目海报映入眼帘,《牡丹亭·游园惊梦》、《长生殿》、《桃花扇》,牡丹姑娘的眼角涌出一滴泪珠,她清楚作为一名昆曲演员的演绎生涯已走到尽头,曾经在舞台上那一个个惊艳角色、一幕幕精彩瞬间成为过往,从美妙的梦境中无情惊醒,而等待她的将是噩梦般的漫漫长夜。 回到家,安置好涂宝茹和方慧,牡丹姑娘准备出门采买些食物和生活必需品,方慧陪她一块出门,她想回学校了解一下情况。 涂宝茹坐在窗前目光呆滞,收音机里传出日伪苏州地方自治委员会成立的新闻播报,涂宝茹从包裹中翻出那张宋家的全家福照片,她轻轻抚摸着照片中的每一个人,泪水滴落在宋紫嫣的脸上,她不知道照片上的家人现在在哪,都还活着吗,经历了什么,倏地,从涂宝茹脸上展现出那熟悉的坚毅神情,她是一家之主,只要她活着,这个家就还在,一定会等到家人重逢的那一天。 牡丹姑娘不放心陪着方慧一块前往国中,从刘校长口中得知,伪苏州市政府教育委员会要求全市各教育机构和大中学校尽快恢复正常秩序,为新学期开学做准备,而日语课程和相关教材的调整是必须加入到教学中的,方慧可以继续回到图书馆上班,但刘校长提醒她一定要早出晚归,路上躲避巡逻的日本宪兵和警察。 街上的秩序稍有好转,但老百姓仍如过街老鼠般快速穿梭,被洗劫一空的商铺有的已重新营业,毕竟还要生存,但警察的频繁骚扰比日本宪兵有过之而无不及,百姓们怨声载道。 牡丹姑娘和方慧来到市场采买些蔬菜瓜果,价格高得惊人,幸好牡丹姑娘这些年攒有积蓄,她还特意给涂夫人买了些绘画和刺绣用的原料,以及化妆品。 “怎么还买这些?”方慧望着牡丹姑娘手中提着的一包胭脂问道。 “就算不出门,在家也要美美的。” “茶楼封了,戏班散了,化妆给谁看啊?” “我们自己呀。” “我们?”方慧投来讶异的目光。 “我定不会给日本人和汉奸唱戏的,但还有你和夫人啊。” “你想在家。。。” 牡丹姑娘示意方慧不要声张,望见方慧手里提着的东西,问:“这些纸钱。。。” “今天是升仔和小六的头七。” 牡丹姑娘没再多问,方慧已向她讲述升仔和小六为救全家牺牲的经过,一周来两个人没有间断过对宋铭瀚的寻找,但仍杳无音讯,两个女人不再说什么手挽手走进巷口。 忽然,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出现几个身着警服的身影,为首的正是调羹和筷子精,两个人一眼认出了方慧。 邓鹤翔成为汉奸后,调羹和筷子精得到重用,邓鹤翔向晋升为行动处副处长的筷子精秘密部署了一个任务,在苏州日本宪兵队大院附近开设了一处皇军休憩所,实则乃是供日军折磨取乐的慰安所,众多无辜妇女被抓并囚禁起来,遭到日军的凌辱强暴,而其中的“优秀者”则沦为军官们的专属玩偶,警察局向日军提供了一份名单,苏州城内的名伶以及有学识有姿色的年轻女子都在其中,宋紫嫣和牡丹姑娘也在名单上。 调羹示意手下将两个人围住,方慧和牡丹姑娘明白了一切。 “你们干什么,这里是日租界。”方慧反抗道。 “哼,整个苏州城都是日本人的地界了,还以为你们跑了呢,只能说我们的缘分不浅哪。”调羹回答。 两个人的手被绑上,用力挣脱着。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好意思牡丹姑娘,我们去传云轩茶楼两次都没请到你,想不到在这见面了。”调羹得意地说。 “放开她,你个狗汉奸!”方慧怒斥道。 “再说一遍?”调羹从腰间拔出枪顶在方慧的额头,“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筷子精抬手压下枪管,说:“怎么还是那么冲动,方姑娘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汉奸。” 调羹放下枪,满脸不解地望向筷子精:“她。。。” 筷子精一脸狞笑地上下打量着方慧:“都是老相识了,看来方姑娘和我们一样故土难离,但若想活下去,除了效忠大日本皇军,你我还能做什么呢?” “呸!狗汉奸!” 几名警察欲上前推搡,被筷子精阻止。 “今天遇见两位美女是我的福分,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毕竟牡丹姑娘是日本宪兵司令部钦点的头牌,有了牡丹姑娘,皇军休憩所才算真正有了门面,更何况还赠送了一位国中毕业的才女。” “你们要干嘛。。。这帮畜生!”方慧挣扎着。 “想骂就骂吧,进了休憩所恐怕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 四周的警察们哄笑着,调羹脸上的两颗黑芝麻上下颤动。 “放开她!”牡丹姑娘绝望地呼喊着。 筷子精奸笑下,说:“她可没你这么好命,只能便宜那些日本大兵了。” “畜生!”方慧大骂道。 “不过,如果方姑娘愿意配合,说出宋紫嫣的下落,或许我会网开一面,毕竟名单上还有宋紫嫣的名字。” 方慧和牡丹姑娘听了同时一惊,互相望了眼。 “做梦吧,宋紫嫣早已经离开苏州,去往南京和她哥哥宋凯峰一起打鬼子了!” 听了方慧的话,筷子精放肆大笑,险些折了细腰,回道:“看来你们的消息也不是很灵通嘛,宋紫嫣去没去南京我不知道,但宋凯峰已死在上海四行仓库外却是不争的事实,日本人。。。皇军的报纸上早就登出来了。” “什么。。。”方慧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但她却无力反驳。 “处长,看来她也不知道宋紫嫣的下落,反正姿色也不差,干脆一块带走,也算能交差了。”调羹凑到筷子精近前说道。 筷子精刚要下令,突然见牡丹姑娘绑在一起的双手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对准脸颊,众人顿时惊住。 “你要干嘛?” “放了她,否则我就毁容,然后自杀,甭想带我走!”牡丹姑娘决绝地说。 警察们慌作一团,方慧呆呆望向牡丹姑娘,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 “牡丹姑娘,这是干嘛,有话好好说嘛,好死不如赖活着。。。”筷子精边说边朝调羹使着眼色,调羹挪动脚步刚要凑近,牡丹姑娘扭身对向他,手中的刀刃划破面颊,鲜血直流,吓得几名警察连忙后退。 调羹见状凑到筷子精身边耳语几句,筷子精咬了咬牙示意手下解开方慧的绳索,方慧刚要说什么,牡丹姑娘朝她轻轻晃了晃头,方慧含泪转身跑进胡同,趁牡丹姑娘愣神之际,一名警察从身侧扑过来夺下她手里的刀,将双手捆在身后。 “带走!”筷子精长出了口气,朝两名警察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朝方慧离开的方向追去。 牡丹姑娘被推搡着走开,她用尽全身力气回身高喊着:“快跑,方姑娘,照顾好自己和家人,一定要活下去!” 方慧在胡同里狂奔着,牡丹姑娘喊出的每个字都传进了她的耳廓,她清楚牡丹姑娘为了保全她和涂夫人的安危不惜牺牲自己,听见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方慧左拐右拐,最后钻进一处废弃的鸡窝中,两名警察搜索半天不见方慧的身影,只好返回去交差,方慧蜷缩在墙角,双手颤抖地捂住嘴巴,泪水顺着手指流淌,浸湿了衣衫。 牡丹姑娘被押送到皇军休憩所后两天两夜滴水未沾,日本军医处理了她脸上的伤口并打了吊瓶,期间牡丹姑娘亲眼目睹一位年轻女孩被日本士兵和军官糟蹋蹂躏,医生劝慰她说,她的身份地位与众不同,只要服侍好宪兵司令部大佐级别以上的军官,就会生活得很好。牡丹姑娘最后提出要给日本军官们唱一出《游园惊梦》,军官们大喜过望,早就听说中国昆曲蜚声海外,想亲眼目睹戏台上的牡丹姑娘与日本艺伎有何不同之处,牡丹姑娘坐在化妆镜前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用胭脂涂抹着嘴唇,吟唱着那句熟悉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悬梁自尽。 方慧和涂宝茹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看到牡丹姑娘自杀的消息的,两个人抱头痛哭。涂宝茹花钱雇人为牡丹姑娘收尸,料理后事,在家中供奉牡丹姑娘的灵位。 幸好无人知晓牡丹姑娘的这处住所,两个人得以暂时安顿下来,方慧将自己的头发剪短,从不化妆出门,看上去与中年黄脸婆无异,方慧也没有告诉涂宝茹宋凯峰牺牲的实情,担心涂宝茹无法接受,当方慧从学校图书馆看到报纸上的确切消息后趴在角落里哭了许久,很快方慧直起身抹去泪水,她要好好活下去,为了牡丹姑娘的嘱托,更为了涂夫人和宋紫嫣。 很快,伪江苏省政府在苏州成立,文教新闻广播等政府机构全部被用作奴化教育的工具,连拙政园等苏州园林都被用作日军军马场。日本帝国主义开始了对苏州长达八年的军事、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全面殖民统治。 第32章 孤岛 转眼间到了初冬,上海沦陷后的第一个冬天,格外得冷。 位于英法租界的收容所已相继解散,难民们要么返回原来的居所艰难度日,要么流落街头做苦力讨生活,日本人虽未使用屠杀政策而采取所谓“亲民之策”进行统治,但作为沦陷区的百姓生存之艰难可想而知,柳眉全家不得不离开收容所,返回已成为一片废墟的家园。 宋紫嫣的病情时好时坏,幸好有涂宝茹给她的嫁妆,才得以换钱住院治疗,这天柳眉带着弟弟妹妹来到病床前与宋紫嫣告别。 柳眉很早就提出带着宋紫嫣一同返回闸北区的家,柳眉的母亲和外公已提前返回原住所勘查情况,虽然部分房屋和道路被炸毁,但地基还在,先期返回的邻里们已展开重建工作,没有能力的就聚集在河边建起了一片简易窝棚,与其在租界地被英法大兵整日驱赶,不如返回故土开始新生活,起码还有邻里乡亲相助,而宋紫嫣却婉言谢绝,她不愿再拖累柳眉全家,已打定主意,等身体完全康复后设法前往南京,找到任陵生的家人,然后联系苏州老家的母亲和弟弟,宋紫嫣从报纸和广播中得知了苏州已被日军占领并进行屠杀的消息,虽然日本人竭力掩盖事实,但纸包不住火,所犯罪行无法遮蔽,宋紫嫣心急如焚,牵挂着母亲和家人的安危。 “真的不和我们一块走吗?”柳眉望着靠在床头虚弱的宋紫嫣问道。 宋紫嫣轻摇了下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和外公、阿妈们也要注意安全。” “嗯,如果遇到难事千万别自己扛,记得去找我们,至少在上海还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柳眉的话令宋紫嫣顿时眼眶湿润:“谢谢,谢谢你们全家,”抬手摸了摸弟弟妹妹的头,“一定要听阿姐、阿妈和外公的话。” 柳眉弟弟眨着大眼睛望向宋紫嫣,问:“紫嫣姐姐,你还会教我们写字画画吗?” 宋紫嫣点点头,从枕下掏出一个荷包塞到柳眉手里:“这个拿着,别让弟弟妹妹受苦。” 柳眉推脱着:“我不能要,看病需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真把我当做家人就拿着,等我病好出院,没准去家里住呢。” 柳眉听了只好收下,说过几天再来医院看望宋紫嫣,带着弟弟妹妹不舍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宋紫嫣的病情有所好转,因急于前往南京,匆忙办好了出院手续,暂时在法租界内的一家小客栈住下,时刻关注着战事的进展。 收音机的扬声器里传出国民政府电台播报的战况新闻:国军海军主力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在江阴海战中被日军全部击沉,江阴防线失守,作为南京国民政府唯一一道拱卫京畿的水上屏障也失去了。。。 宋紫嫣听着,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紧张地来回搓着,连日来一个个从前线传来的坏消息接踵而至,日伪上海市政府的宣传报道则是日军势如破竹,即将攻占国民政府首都南京的捷报,蒋·介石已迁往陪都重庆,传播攻势与战事一样激烈交锋,除了租界外的全部日控占领区,国民政府电台的信号遭到屏蔽与干扰,宋紫嫣在黑市用首饰换来了一台收音机,日夜守在旁边收听。 不能再等了,宋紫嫣同样在黑市高价买到了一张由英国船运公司经营的商船船票,可以辗转抵达南京。第二天清早,宋紫嫣坐上黄包车前往码头,行李中除了剩余的珠宝首饰,还有宋凯峰的小提琴和骨灰坛。 英法租界与占领区交界处的大铁门内外聚集着许多百姓,或许用拥挤不堪来形容更为贴切,为维持租界内安全,按规定铁门每天早上六点半开启,晚上九点半关闭,并有英法大兵严格查验通行证件,日本军人也对进出租界的中国人严密盘查。 战事吃紧,驻扎在上海宪兵司令部的日本特务机构展开了大规模清剿行动,目标是国军部队残余的仍进行反抗的有生力量,以及秘密潜伏的军统、中统团等特务机构,包括上海中共地下党组织及交通站在内,都成为日本宪兵司令部和特务机构抓捕杀害的对象。 黄包车被堵在半路许久,各种车辆挤在本就不宽的街道上一动不动,听说是交界处发生了骚乱,许多被驱离的难民想留在租界内,众多占领区内的商贩,想趁机在动乱大上海里唯一安全繁荣的场所做生意讨生活,加之近来日军即将攻占首都南京的消息令市民们彻底绝望,因此打砸偷抢事件频发,租界内的巡捕房巡警维持着秩序,让这座孤岛越发变得鸡犬不宁。 宋紫嫣低头看着腕表,距离开船时间很近了,不免焦急起来。 “师傅,还有多久能到啊?” 黄包车夫抬起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回道:“这几天天天如此,出不去进不来,小姐应该早作打算的。” “那怎么办?” 车夫想了想:“要不这样吧,看小姐您挺着急的,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前面拥挤的人群直达租界大门,但路很窄又特别颠簸,人受不了的,侬要是相信我的话,我载着行李过去,您步行穿过人群,我们在交界处汇合?” 宋紫嫣盯着车夫的脸露出疑惑的神情,讲实话她是不信任黄包车夫的,近来在租界内常有黄包车夫偷抢客人行李事件发生,但望着眼前这位中年男人朴实憨厚的样子不像坏人,最终同意,宋紫嫣提起装有贵重物品的小皮箱下车,车夫见了微微皱了下眉头。 “拿着箱子不方便,放车上吧。”车夫随口说着。 宋紫嫣听了觉察出不对劲刚要张口,见车夫猛地提起车把奔向街对面的巷口,紫嫣顿时明白了,追了上去。 “站住,还我的行李!” 周围的行人见状纷纷驻足观瞧,或许是类似情况时有发生竟看起了热闹,心说又一个被抢的倒霉蛋,这世道啊。宋紫嫣横穿马路边喊边追,突然从斜刺里窜出一个身影,一把夺过宋紫嫣手里的皮箱,将她带倒,紫嫣的额头重重磕到路边的石阶上,失去意识的一瞬望见抢包人钻进了胡同。 与此同时,街面上忽然骚动起来,报童的喊声由远及近钻入行人的耳廓——“号外号外,昨日黄昏日军已占领首都南京,几万同胞被残忍杀害。。。” 几名报童手中和挎包里的报纸瞬间被抢购一空,没有买到的行人也都凑成一小撮盯着报纸上的文字:十二月十三日凌晨,日军攻入南京城随即进行了大规模集体屠杀。一张张照片惨不忍睹,整条街瞬间变得肃穆死寂,几个月来曾遭受战火摧残的每位亲历者能够切身体会到南京所遭遇的一切,并且比上海惨烈得多,更清楚首都沦陷意味着什么,很快人群渐渐散开恢复了躁动的常态,或许这是每个人早已预料的结果,除了继续苟活下去,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而昏迷在街边的宋紫嫣更是无人问津。 法租界内靠近上海县城城墙外的一条静谧街巷,临街的几家商铺门脸虽不大,但建筑风格很有特色,仿欧式风貌的建筑点缀在郁郁葱葱的树丛间,即便是初冬时节,仍会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特别是其中的一间裁缝铺,店铺门口装点着各种花花草草,与之相连的后院亦是生机盎然,南方常见在冬季盛开的花卉都能在其中寻觅到,看得出店铺老板是热爱生活之人。 后院的房门一开,安素娥送医生出来,医生叮嘱几句从后门离开,安素娥径直来到前院的店面。 熊记成衣店的门脸虽不显眼,内部却大有乾坤,展厅分为男厅和女厅两部分,男厅主要经营定制西装和中山装等服饰,高中低档均有;女厅则主打旗袍,橱窗里一个个穿着各色旗袍的模特很是吸睛,展厅的后面是手工作坊,里面有七八个工人师傅各自忙碌着,有的制版裁剪,有的脚踩缝纫机,有的手工缝纫针脚,熨烫成衣,形成一套流水线,资深裁缝匠同时也是作坊主管的李阿伯看见老板娘走进来用上海方言打着招呼,工人师傅们也纷纷抬起头问候,然后继续忙碌,安素娥朝李阿伯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来到僻静处。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李阿伯指尖仍捏着缝针问。 “醒了。” “是吗,大家伙都惦念着那姑娘呢,多亏遇见了你,老板娘。” 安素娥笑了下,回道:“这几天辛苦大家了,尤其是李阿伯您,这批活催得紧,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这话怎么说的,跟着您这么多年,你对我们大家怎么样,我心里最清楚,放心吧,这批活用不着你操心,后院的事就够你忙活的了,不过张姐一走,绣活这摊儿。。。唉,我这两下子应付简单的还行,可那些阔太太和洋人们的要求。。。唔真的有点吃不消喽。” “晓得了,忙完后院的事,我来弄。” “那太好了,老板娘,没别的事我去忙了。”李阿伯转身走开,安素娥微微皱起眉头。 安素娥是熊记成衣店的老板娘,虽年过五十仍风韵犹存,气质优雅华贵,性格和善,丈夫曾是上海滩有名的裁缝匠人熊汉铭,可惜开了这家店不久就因病去世了。时局动乱的十几年间是安素娥一个人撑起了成衣店的生意,还越做越大,在法租界乃至整个黄浦江西岸都小有名气,许多外国领事官员及其家属,以及上海政商军界的众多名流雅士都来这里定制、采购服装,店里的面料有的是通过海运从国外进口,有的则采购于上海周边及江南地区,除了店铺,安素娥还利用后院闲置的房间开了家小旅馆,价格低廉,确切的说是慈善性质的,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本地百姓和落难街头的外乡人。 上海沦陷后,这里成了孤岛中鲜为人知的温暖一隅。 第33章 初见(上) 宋紫嫣的额头缠着一圈纱布,医生检查过后称其恢复得不错,过两天就能拆线了,安素娥花重金聘请了租界内最好医院的医生为她诊治,待伤口彻底愈合后不会留下明显疤痕,毕竟是女孩子嘛,宋紫嫣是在清醒后听安素娥讲述整个经过的。 三天前,安素娥坐着黄包车亲自前往租界内的法国领事馆送做好的衣服,领事夫人是位中国通,尤为喜爱中国传统文化,对旗袍更是爱不释手,但西方女人的身材很难驾驭中式旗袍,安素娥得知后为其量体裁衣,当领事夫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旗袍站在展厅试衣镜前差点哭出来,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中国旗袍惊喜不已,盛赞安素娥的手艺和人品,安素娥却觉得裙边的刺绣工艺还有些瑕疵,提出修整过后会亲自送去,领事夫人收到后大喜过望,称会介绍更多朋友与名媛去店里,这正是安素娥希冀的。 安素娥乘坐黄包车返回成衣店的路上恰巧目睹了宋紫嫣被抢劫,昏迷在街边的整个过程,立刻和随同的小伙计一块扶起宋紫嫣送往医院救治,然后带回家中休养,宋紫嫣听完后不知该如何感谢,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的行李。。。” 安素娥浅笑下侧过身,宋紫嫣望见墙边的桌案上摆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桌角倚着小提琴盒,紫嫣顿时红了眼眶,泪水来回打转。 “那天把你送去医院,我就让伙计去打听情况,说来也巧,住在我这的一位房客是位私家侦探,得知情况后立刻去事发地周围探访,搜寻线索,没想到傍晚时分,他真的把这些东西找了回来。”安素娥语调激动地说。 宋紫嫣双唇颤抖着,无法形容突然发生的一切对自己造成何等打击,但上天每每在折磨她的同时,又会伸出一只手将她从深渊中拉拽出来,泪水夺眶而出。 “别激动孩子,医生说你刚醒过来还很虚弱,不能受刺激。”安素娥安抚道。 宋紫嫣一头扑到安素娥怀里,感觉到母亲般的暖意,安素娥被感染抬起袖口抹了抹眼角,抚摸着紫嫣的头发。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宋紫嫣直起身,眼圈红红的,轻声回道:“我叫宋紫嫣。” 安素娥点了下头:“紫嫣,好名字,你不是上海人吧?” 宋紫嫣晃了晃脑袋,讲述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在上海的遭遇,除了与任陵生之间的亲事,毕竟任陵生已经牺牲,她不想牵连任家人。安素娥听完沉默良久,虽然经营裁缝店和小旅馆,见过的人听过的事太多了,但宋紫嫣的遭遇仍令她感到愕然与同情,更被眼前这个年轻姑娘的勇敢所打动,见宋紫嫣讲话过程中不时地瞄向旁边的箱子,安素娥起身来到桌案边,轻轻打开箱盖。 “箱子被找回来的时候,你还在医院昏迷,为了将来方便核对,我和店里的师傅们,还有几位房客一起清点了箱子里的物品,你看看少了什么没有?” 宋紫嫣探身望着,目光扫过一件件熟悉的物品,搜寻着最迫切见到的那个。 “对了,胡先生,就是那位私家侦探胡恺之先生,据他所讲,大箱子和琴盒是在距离你晕倒地方不远处的一条胡同里发现的,估计是没发现什么值钱的物件被扔在杂物堆中,小箱子是在一家餐馆后门找到的,胡先生说抢你箱子的小偷是个惯犯,被巡捕房的巡捕一路追赶,慌不择路钻进了死胡同,找到箱子时里面的东西散乱一地,应该是少了些首饰的,但眼下这世道,类似状况时有发生,巡捕房没抓到人,也只能。。。” 安素娥正说着发现宋紫嫣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大箱子里的某处,安素娥顺着目光从箱子里抱出一个用粗麻布包裹的东西递到宋紫嫣面前,宋紫嫣双手颤抖着一层层解开麻布,最里面一层用白色丝绸包裹,上面绣着“凯峰”两个字,解开扣,里面是一只青灰色的骨灰坛,安素娥听了刚刚宋紫嫣的讲述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其他东西即便丢了亦无关紧要,只要大哥的骨灰坛还在且完好无损令宋紫嫣再次泪流雨下,泪水浸湿了白布。经过清点,大箱子里的东西包括宋凯峰的遗物均未丢失,但小箱子里的金银珠宝首饰只剩下一小半。 安素娥接过坛子轻轻放在桌案上,最后打开琴盒,里面的那把小提琴受损严重,宋紫嫣心疼不已。 “没关系,只是有些损坏,找到懂乐器的人应该能修好的。” 宋紫嫣听了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希望,瞪大眼睛望向安素娥。 “看来这把琴对你很重要,放心吧,我会帮你打听消息的。”安素娥说完扶着宋紫嫣躺好,“睡会吧,中午我再来看你。” 安素娥起身离开,宋紫嫣望着她的背影感觉是那般熟悉。 正午时分,安素娥准时送来午饭,得知宋紫嫣是苏州人,专门叮嘱后厨的邹姐做了碗地道的三虾面,初冬时节能吃到三虾面实属不易,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摆到宋紫嫣面前时,紫嫣望着恍如穿越回两年前在苏州城南的小院,涂宝茹给她做过面的那晚,那是宋紫嫣最后一次品尝母亲做的三虾面,而此刻身旁的安素娥正朝她露出慈祥的笑容。 “快吃吧,吃完还有好消息告诉你。” 宋紫嫣倏地抑制不住情绪,动容地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安素娥拿起筷子递在宋紫嫣掌心,回道:“如果我女儿还活着,和你一样大。” 宋紫嫣边吃边听安素娥讲述她的故事,年轻时候的安素娥与熊汉铭有过一个女儿,聪慧可人,被夫妻俩捧为掌上明珠,特别是老来得女的熊汉铭更是每天乐得合不拢嘴,裁剪面料和缝纫时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一天中最开心的就是每晚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光,连来店里做衣服的客人都能感受到老板和老板娘的变化,小女儿很爱笑,望着她的笑脸,熊汉铭一天的疲惫瞬间一扫而光,抱起女儿骑在他的脖子上,童真的笑声回荡在家里的每一处角落。美好的时光总是那般短暂,不幸无情地降临在这个幸福的小家上,女儿七岁那年因突发哮喘抢救无效离开了人世,夫妻二人悲痛万分,也是从那时起熊汉铭落下了病根,几年后也走了,当安素娥第一眼看见宋紫嫣的时候,仿佛是女儿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安素娥的语气很温柔,像极了涂宝茹,宋紫嫣恍然觉得讲故事的人是母亲,了解了安素娥的过往和不幸遭遇,真切感受到如此动乱的年代仍有善意在人间,正是无数个像安素娥这样善良勇敢不屈的国人仍顽强地活着,并向同胞伸出援手,上海一定不会从此沉沦下去,这个国家也不会灭亡。 吃过午饭,安素娥告诉了宋紫嫣那个好消息。 上午回到前院店里,安素娥同李阿伯和作坊的师傅们讲述了宋紫嫣的情况,大家听说宋紫嫣已经基本康复都很高兴,得知那把损坏小提琴的遭遇,李阿伯忽然想起一位店里的顾客,名叫何仲勉,是位在法租界虹口国中教书的音乐老师,前一阵何先生曾来店里做过一套中山装,但过了约定取货时间仍不见他的身影,李阿伯记得测量尺寸时曾听何仲勉提起过他好像会拉小提琴,说不定通过何先生能找到可以修复小提琴的人,安素娥听了兴奋不已。 “谢谢你老板娘,你们都是大好人。”宋紫嫣激动地说。 安素娥抿了下嘴唇:“你的兄长是为保护我们这些老百姓牺牲的,如果能为他做点什么,是我们的福报。” 宋紫嫣望了眼一旁桌案上的骨灰坛,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宋紫嫣望着安素娥殷切的目光不知该如何应答。 “南京。。。和苏州老家暂时都没法回去了,如果你想留在上海,就住在我这吧。” 一行泪水夺眶而出,宋紫嫣倒在安素娥的怀中任泪水肆意流淌。 两天后,宋紫嫣的伤口拆了线,能下地了,安素娥陪着她在院中走走,晒晒太阳。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舒服极了,宋紫嫣仰起头张开指缝,阳光洒在脸颊上,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吐出,连日来积淤在心底的悲痛与苦楚都随之排出体外,昨晚紫嫣做了个梦,梦见了宋凯峰,宋凯峰笑着告诉她生活是那么美好,你还那么年轻,要好好活下去,为了你自己也为大哥,去迎接那个未来定会无限美好的新世界。 宋紫嫣的嘴角露出久违的笑容,暖阳在她的脸颊上泛起金色的光。 院中的各色花草绿植吸引了宋紫嫣的注意,茶花、蟹爪兰、花蕙兰、西洋鹃、秋海棠、矮牵牛、雏菊、红掌、仙客来、蝴蝶兰、君子兰和杜鹃等花卉竞相绽放,无论冬季多么漫长,多么寒冷,只要有阳光,它们就会不惧严寒迎接挑战,安素娥望着徜徉在花海中的宋紫嫣露出欣慰笑意。 第34章 初见(中) 安素娥带着宋紫嫣来到成衣店与工人师傅们一一介绍,所有人的目光是那般和善关切,紫嫣从每个人熟练的操作,以及专注的神情体会得到他们对这份工作的热爱与珍惜,大家已得知宋紫嫣是苏州宋氏绸缎庄老板宋启昌的女儿,几年前成衣店还从宋氏绸缎庄进过货,后来听说要在上海成立分号就更方便采购布料,不想突发战事,而令师傅们无比惊讶的是宋紫嫣精湛的苏绣工艺,一件宋紫嫣亲手绣制的手帕在众人手中传看,纷纷点头称赞,最后传到李阿伯手中,抬眼望向宋紫嫣。 “这是你一个人绣的?” 紫嫣点点头,说:“小时候跟母亲学的。” “她的母亲是苏州最有名气的苏绣大师涂宝茹。”安素娥说。 “过奖了,家母只是个热爱苏绣工艺的普通绣娘。” “如此优秀又这么谦逊,离不开良好的家教啊。”李阿伯补充道。 “谢谢李阿伯,今后还要向您和老板娘,还有师傅们多多学习请教呢。” 李阿伯一听满脸疑惑地望向安素娥,安素娥笑了笑回答:“紫嫣姑娘决定留下来学习剪裁缝纫,将来做一名裁缝师,同时她也会把刺绣的手艺教给大家。” 众人听了发出一阵惊叹,李阿伯瞪大眼睛:“真的?” 宋紫嫣回道:“您同意收我为徒,教我裁剪了?” “我。。。”李阿伯一时语塞,望向工人们,缝纫工赵姐心直口快,说:“快答应吧李阿伯,要不我可横针夺爱,收下这个漂亮徒弟啦。” “不行,谁也别想跟我争。。。”李阿伯回过身从一旁的桌面上抄起一把紫铜材质,把手磨得锃亮的剪子举在半空。 “你要干嘛?”赵姐问。 李阿伯转过剪子的把手放在宋紫嫣掌心:“裁缝行有裁缝行的规矩,这是阿伯送你的收徒礼。” “李阿伯,这可是侬祖传三代的裁剪刀呦?”赵姐惊讶不已。 “终于找到传人了,唔高兴得不得了啊。” 宋紫嫣攥着剪刀说:“这。。。太贵重了。。。” “收下吧,还有我的一份礼物,等到拜师仪式上再给你。”安素娥说。 宋紫嫣不知该说什么好,看着众人。 “不得了的呀,老板娘和李阿伯同时收你为徒,那今后男装和女装你都学会了剪裁缝制,熊记成衣店后继有人啦。”赵姐的话感染了其他工人师傅纷纷送上祝福,宋紫嫣握着剪刀望向一张张真挚的笑脸。 傍晚,后院旅馆的房客陆续下班归来,聚在不大的餐厅里吃着晚饭,这时门一开,安素娥和宋紫嫣走进来,六位房客同时抬起头。 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这六位房客,因为他们不只是宋紫嫣人生路上的过客,有些甚至关乎着她的命运。 坐在长条桌一端,穿着一件深米色风衣的正是那位胡恺之先生,是法租界一家小有名气的侦探事务所的私家侦探,胡先生名叫胡庸,字恺之,所以熟悉他的人都称他为恺之先生,胡恺之四十出头的年纪,梳着背头,戴着一副金丝边框眼镜,由于平常喜欢戴礼帽的缘故,发髻处压出了一道印痕,房客们只知道恺之先生是湖北人,三年多前来到上海,在法租界开了间侦探社,由于胡先生年轻时曾留过学,精通英法两国语言,因此事务所的业务主要面向租界内的洋人和富商,胡先生性格平和,与人为善,赚大钱似乎不是他的人生追求,因此当他偶然一次来到这家小旅馆后就喜欢上了这里,把这当做上海的家,以年租的方式租下小旅馆二楼视野最好的一间套房,出于其与巡捕房的合作关系,安素娥和成衣店的生意自然得到不少关照,当得知宋紫嫣的遭遇后,胡恺之立刻出手相助,很快就找回了行李。胡恺之的另一重秘密身份是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就是后来称为中统的特工,军衔为情报处少校副处长,淞沪会战失败上海沦陷后,中统上海站被日军清剿捣毁,胡恺之奉命秘密潜伏下来等待新的任务。胡恺之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抽烟斗,每天斗不离手,口不离斗,人称法租界的福尔摩斯。 坐在胡恺之斜对面,长条桌另一侧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名叫周惜君,留着一撮山羊胡,他正大口吃着邹姐烧得最拿手的一道上海本帮菜——青鱼秃肺,所谓秃肺,其实不是肺,而是野生大乌青的鱼肝,是邹姐一早在菜市场买来的新鲜鱼肝,经过反复洗净后,加上笋片、葱姜、黄酒、酱油、糖等调味料爆炒而成,由于其中含有大量纯鱼肝油,入口后丰腴如鹅肝般口感,余味在唇舌之间久久不散,这道菜每到周末才会做一次,一上桌就争抢一空,连菜汤都被周惜君用来泡饭。周惜君是《东亚时报》的司机,同时负责装运分发等工作,身为司机的他却嗜酒如命,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小酌几杯,赶上周末会餐,周惜君更是开怀畅饮,上海沦陷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住在旅馆一楼南侧的客房,楼上就是宋紫嫣的房间。 周惜君也有另一重秘密身份,是军统前身国防部下属复兴社上海站行动队小队长,同样因上海沦陷上海站总部被日军捣毁,大部分成员逃往陪都重庆,而周惜君是生面孔,被秘密留在上海。 周惜君对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在距离裁缝铺不远的商业街做小本生意,主营烟酒和生活日杂品,丈夫名叫康盛建,开朗外向善于交际,妻子则性格内敛,娘家姓钱,大家都称她康太太。夫妻二人是几年前从老家逃荒来到上海的,虽赚了些钱,却也不足以买房置地,想着将来有了孩子再做打算,不料日本人突然来犯上海沦陷,两口子决定暂时在小旅馆住下,人多还有个保障,而夫妻俩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经常房门紧闭说着悄悄话。 另外两个人是单身汉,一个姓陈,老婆因病去世后在码头跑单帮,一个姓冯,腿部有些残疾在法租界的一所医院做保洁,两个人都不是上海人,住不起单间与店里的伙计们住在一起。 房客们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安素娥和成衣店的工人师傅们相处得像一家人一样,至少看上去和谐融洽,亦或因时局艰难只有抱团取暖才能继续苟活,六个人也很关心宋紫嫣的病情,当紫嫣出现在眼前时都吃惊不已。 康盛建放下筷子问:“老板娘,这位就是。。。” 安素娥拉起宋紫嫣的手,说:“嗯,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宋紫嫣姑娘。” 六个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在宋紫嫣脸上,暗自感叹人间竟有如此娇好容貌的女子,胡恺之将烟斗掐在掌中端详着,周惜君用餐布擦拭着嘴角。 “早就听老板娘提起在街上救了人,想不到竟是个大美女。” 说话的依旧是康盛建,身旁的老婆用胳膊肘碰了下他,说了句:“就你话多。” 陈铁回应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也轮不到你这个老帮菜。”冯强打趣道。 “那也比你这个扫厕所的瘸子强。”陈铁予以回击。 “你再说一遍?” “好啦,以后紫嫣姑娘就是大家的邻居了,也不留个好印象。”安素娥略显严肃地说道。 “她要住下来?”康盛建问。 宋紫嫣朝几个人鞠躬行礼:“大家好,我叫宋紫嫣,今年。。。二十岁,苏州人,谢谢老板娘和各位在养病期间对我的照顾,老板娘说得没错,我决定住在这里,请大家多多关照。” 六个人听了愣了下神,然后拍起巴掌表示欢迎,康太太起身拉起宋紫嫣,说:“坐我这吧。” “谢谢。” 冯强突然冒了句:“宋小姐结婚了吗?” 宋紫嫣怔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安素娥急忙回道:“有你这么问一个大姑娘的嘛,没礼貌。” “呦,怪我,怪我,”冯强拿起周惜君面前的酒瓶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借周老板的酒,自罚一杯”,冯强一饮而尽,周惜君白了他一眼。 安素娥将六位房客一一向宋紫嫣介绍,特别是胡恺之先生,宋紫嫣感激不尽,胡恺之礼貌回应,说今后就是一家人,遇见难事尽管张口,自当尽力而为,晚宴在众人共同举杯祝贺宋紫嫣身体痊愈后结束。 回到房间,安素娥告诉紫嫣如果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品随时张口,宋紫嫣无法表达感激之情,暗自发誓将来要回报安素娥的救命之恩,提出从明天起就去店里帮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向安素娥和李阿伯学习制作旗袍和男装成衣等剪裁缝纫技艺,最后拿出一件贵重的首饰作为房钱,安素娥把首饰放回盒子里,安慰紫嫣今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钱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宋紫嫣靠在床头回想着一整天发生的事,遇见的一个个好心人,刚才在餐厅她故意把年龄讲大了一岁,是为了提醒自己已长大成人,父亲、母亲和兄长的话犹在耳边回响,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一定能够做到。 李阿伯通常是每天最后一个离开成衣店的,他照例清点完当天的订单,整理好作坊里的各种工具,最后来到前厅关了灯,正要出门的一瞬,身后响起电话铃声,李阿伯回身走到柜台接听。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磁性嗓音:“你好,是熊记成衣店吗,我在店里定制的衣服明天可以去取吗?” 第35章 初见(下) 何仲勉放下电话,朝收发室里的孙大爷点了下头,撑起雨伞走出虹口国中校门。 初冬的雨有种刺骨的寒意,噼噼啪啪落在黑色伞面上,撑伞人的面庞稍显冷峻,一身灰色长衫肩膀很宽,身材高挑,尤其是那对深邃的双眸,在雨夜中显得格外明亮,何仲勉下意识地环顾左右,拐进一个巷口。 何仲勉,江西南昌人,今年二十六岁,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双亡,是跟着在街头卖艺的盲人三叔长大的,因此何仲勉深知劳苦大众的苦难,长大后投身革命,立志为革命事业奋斗终身,凭借其在音乐方面的才华,在夏衍同志的引荐下结识了聂耳,很快两个人成为挚友,在探讨音乐的同时,迫切渴望为革命和苦难的中国贡献一份力量,一九三五年聂耳在日本留学期间不幸溺水身亡,悲痛万分的何仲勉在党组织的安排下回到国内,后前往上海秘密开展地下工作,对外身份是虹口国中的一名音乐教师,由于他曾留学日本精通日语,因此许多驻华日侨会请何仲勉去家中教孩子弹钢琴,包括日本驻华领事馆的官员,何仲勉从中获取相关情报,传递出去。 上海沦陷后,日本特务机关疯狂清剿国共两党在上海的特工机构、间谍情报网以及地下交通站,中共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何仲勉的上线领导不知何原因而暴露,在转移过程中不幸遇害,下线交通员也失去了联系,因此何仲勉以生病为由请了十几天的假,确认他这条情报线不再存在风险才返回学校上班,并且在报纸上看到了上级组织传达的信息,要求何仲勉继续秘密潜伏,等待新上线负责人与其取得联系。 何仲勉租住的家在一片弄堂二楼一间带阁楼的房子,窗户朝向街口视野极佳。走上楼梯口,何仲勉与邻居们打着招呼,“何老师回来了”,“吃过晚饭了吗”,“外面的雨下得好大呦”,何仲勉与邻里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寒暄过后走进家门,将雨伞竖在一边。 何仲勉俯身仔细检查着门口垫子周围的细烟灰是否有踩踏过的痕迹,出于组织纪律与个人习惯,每天出门前他都要做好防范措施,然后走进屋内将唱针搭在留声机的唱盘上,黑胶唱片徐徐转动,悠扬舒缓的钢琴曲回荡在房间中,是他最喜欢的舒伯特的《小夜曲》,何仲勉朝窗外的街口望了望,拉上窗帘。 客厅的角落里放着一架钢琴,何仲勉搬开琴凳,拆下钢琴侧面的板子,从里面抽出一只皮箱放在琴凳上打开,里面是一部发报电台,他已得到确切消息,遇害上线领导手中的电台被日军缴获,这条情报线只剩下眼前这部备用电台,且只能发报无法接收信息,何仲勉检查过后把箱子重新放回原处。 何仲勉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耳畔的乐曲声倏地变成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曲调,天花板仿佛动了起来,变成了一块幕布,播放着一九三五年何仲勉在上海金城大戏院观看电影《风云儿女》的影像画面,主题曲《义勇军进行曲》雄壮的歌声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聂耳在日本曾向何仲勉讲述过为这首歌谱曲的心路历程,还对田汉创作的原歌词做了几处细微改动,以增强歌曲力度,将“起来”从两个增加到三个,进一步强化了情绪,并在原歌词最后的“前进!前进!”后面又增加了“进”字,使歌声层层递进,表现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勇往直前的精神,最后将终稿寄回上海,在电通公司的录音棚里录制完成。 何仲勉望着天花板上与自己同龄的聂耳正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不禁红了眼眶,低声哼唱起来:“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第二天清早,宋紫嫣起床后简单收拾好房间出门,一侧桌案的墙上挂着一幅宋凯峰的画像,是昨晚紫嫣画的,画中的宋凯峰是三年前离家时的模样,宋紫嫣想把那时的大哥永远留在心底,画像的两侧是骨灰坛和宋家人的合影照片。 吃过早饭,宋紫嫣来到成衣店后厅的作坊,学着工人师傅们的样子从最基础的工序做起,更多的是干杂活,这样可以更快熟悉整个剪裁缝纫制作的流程,这时安素娥叫紫嫣去前厅帮忙招呼客人,她要去给重要客人送做好的旗袍,宋紫嫣脱掉围裙走向前厅。 由于时间尚早,展厅里空无一人,宋紫嫣从身着一件件华丽旗袍的模特旁走过,小时候宋紫嫣就想拥有一件像母亲和绣娘们身上那样漂亮的旗袍,长大后愿望得以实现,而精通刺绣和绘画的她总想亲手制作一件独一无二的旗袍,没想到上天似乎听到了紫嫣的心愿,让她遇见了好心的老板娘安素娥,并且愿意教她制作工艺,天资聪颖的宋紫嫣决心一定要掌握这门手艺,感觉自己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它。 宋紫嫣刚站定在大门正对的柜台里,门上的铜铃哗铃铃响起,从外被推开,一位身穿长衫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宋紫嫣抬起头与来人四目相对,何仲勉呆呆地望向她。 “欢迎光临。”率先张口的宋紫嫣打破了尴尬,“你好,先生。” “你好。”何仲勉礼貌回应。 “先生是来选购成衣,还是想量身定制一套呢?”宋紫嫣有模有样地问。 “我是。。。” “是何先生吧,欢迎欢迎”,随着声音李阿伯从后厅走出来,“我带您去男厅试衣,早就准备好了。” “谢谢您,李阿伯。” “不客气,”李阿伯回头朝宋紫嫣说了句,“紫嫣,给何先生沏杯茶送过来。” “好。”宋紫嫣望着两个人的背影走向一边的男厅试衣镜前。 身材好的人天生就是衣架子,加之李阿伯的精湛工艺,换上新装的何仲勉显得更加英气逼人,身后的李阿伯赞不绝口。 “呦,不是我奉承,做了几十年的裁缝,从没见过这么上身的衣服,太漂亮了。” “您是在夸奖自己的手艺吗?” 李阿伯被逗笑,回道:“何先生身材好,还这么幽默,谁嫁给了您,一定幸福的不得了啊。” 何仲勉羞涩地笑笑,透过镜子看见宋紫嫣端着茶盘走过来。 “先生,请用茶。” “谢谢。。。小姐,先放一边吧,我一会儿再喝。” 宋紫嫣将茶杯放在桌面上,李阿伯过来做介绍。 “这位就是老板娘提起的那位国中音乐教师,何先生。” 宋紫嫣瞥了眼何仲勉,然后微微垂下头:“您好,何先生。” “她就是。。。” “对,就是昨天电话里跟您提到的那位宋紫嫣姑娘。” 何仲勉上下打量着宋紫嫣,昨晚在电话中李阿伯简单介绍了宋紫嫣的情况,想不到这位抗日烈士的妹妹竟有如此倾城之貌,心不由地砰砰直跳。 “你好,我叫何仲勉,听李阿伯说。。。” “紫嫣,你带何先生去后院说吧,何先生人很好的,一定会帮忙的。”李阿伯打断他说。 “可前厅。。。” “有我呢,去吧。”李阿伯朝何仲勉微微躬身,何仲勉点头回应。 何仲勉环顾着院子里错落有致的花草绿植以及栽培盆景,想不到此处竟藏着这样一座雅致的世外桃源,门一开,宋紫嫣从旅馆门口走出来,手里提着琴盒。 小旅馆二楼和一楼两扇窗口后面的两双眼睛同时望见院中的这一幕,一个是上午休息没出车的周惜君,另一个是临时赶回家取东西的康太太。 宋紫嫣将琴盒放在石桌上,虽磨损严重,但何仲勉一眼辨认出是产自意大利的原装琴盒,紫嫣打开琴盒,瞧见里面的小提琴,进一步证实了何仲勉的判断。 “就是这把琴。”宋紫嫣说完望向何仲勉,刚刚她已经把与这把小提琴相关的往事简单讲给了何仲勉。 何仲勉仔细扫量着小提琴的琴身,面板上有几处磨损,琴桥倾倒,琴弦只剩一根未断,最严重的是侧板处凹陷下一个大坑,何仲勉不禁眉头紧皱。 “我可以拿起来看看吗?” 宋紫嫣点头回应。 何仲勉一手握住指板,一手托住琴身将小提琴轻轻拿起,前后左右里里外外仔细查看,宋紫嫣屏住呼吸眼神追随何仲勉的目光轨迹,最后见何仲勉将琴身重新放好。 宋紫嫣嘴唇动了下没有出声,咬着下唇瞪大眼睛露出企盼的神情。 “还有救。”何仲勉吐出三个字。 宋紫嫣听了差点哭出来,急忙抹着眼角说:“真的?” 何仲勉点点头:“这把意大利原装进口的小提琴不能就这样结束了它的艺术生命,何况。。。背后还有那么感人的故事。” “谢谢您。”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何仲勉连忙把手伸进口袋才发觉穿的是新装,手绢不在里面。 “你。。。没事吧?” 宋紫嫣掏出手绢擦拭着,笑中带泪地回道:“没事。” 何仲勉瞥见琴盒内侧有一张折起的纸,问:“这是。。。” 宋紫嫣拿了出来,说:“是兄长创作的歌曲。” “我能看看吗?” 宋紫嫣把纸展开递给何仲勉,何仲勉望着上面的曲谱和文字,下半部分的谱子尚未创作完成,还有几处修改的痕迹,右上角的空白处写着:“曲——宋凯峰,词——宋紫嫣”。 “是你写的歌词?” 宋紫嫣点点头:“大哥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完成这首歌的创作。” “这是他为你创作的?” 紫嫣再次点头回应。 何仲勉眉宇微动了下,将纸张还给宋紫嫣,说:“你相信我吗?” 宋紫嫣被问懵了。 “如果相信我,我想把它带走,并尽全力将这把琴修复好。”何仲勉语气坚定地说。 宋紫嫣望向何仲勉用力点着头,何仲勉笑了下合上琴盖起身。 “我送您,何先生。”宋紫嫣站起身说。 “我还不能走,”抬起手臂,“衣服钱还没结清,老板娘不会答应的。” 宋紫嫣嫣然一笑,提起琴盒走在前面,何仲勉跟在她身后,抬头瞟见旅馆窗口后面的两张面孔。 第36章 天赋 送走何仲勉回到店里,宋紫嫣的脸上挂着许久不见的笑容,被李阿伯瞧见。 “这个世道像何先生这样热心肠的人不多见喽。” “没有啊,李阿伯、老板娘,还有店里的师傅和旅馆的房客们都是好心人啊。”宋紫嫣回道。 “是啊,阿拉都该感谢老板娘,世道那么乱,她还能给我们这些人提供一片安居乐业的净土,是阿拉的福分呐。” “嗯。”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们一样幸运,日统区的老百姓过的日子。。。唉,原先只是在报纸和广播里听说伪满洲国同胞们的苦难岁月,想不到阿拉大上海也有沦为亡国奴的一天。”李阿伯痛心地说。 宋紫嫣没有回答,用抹布擦拭着柜台。 “紫嫣姑娘,你心里一定想着为兄长报仇吧?” 宋紫嫣惊诧地望向李阿伯。 “没关系,后面作坊里的师傅们也包括我在内,谁家的亲戚老小没有死在小日本炮火下的,何况你大哥还是为保卫上海英勇牺牲的英雄,上海虽然沦陷了,但我坚信绝不会一直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会把小鬼子赶走的。” 宋紫嫣用力点了点头。 两个人的坚定很快就被安素娥带回来的消息无情刺破。上海沦陷,虽身在租界,但无论原料采购以及销售环节等渠道都被日本人或其控制下的上海商会所管控,成衣店的绝大部分顾客和订单都与日本人、或者伪政府官员及汉奸走狗相关联,就算给洋人定制的服装,原材料采购也要经过被日本人控制的车站码头等运输渠道,如果不做这些生意,就只能关门停业。 安素娥为店员们做着心理疏导,我们是纯粹的手艺人,像医生一样救死扶伤是他们的使命,无论患者是敌是友。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用良心做好衣服,令客户满意,唯一目的就是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见日本人被赶出上海的那一天。 傍晚,成衣店打烊后举办了一个小规模的拜师仪式,安素娥和李阿伯正式收宋紫嫣为徒,宋紫嫣将两杯茶递到两位师父面前。两位师父分别送了拜师礼,一把裁剪刀和一套缝纫工具。宋紫嫣提出用每月的工钱抵缴住宿和生活费,安素娥点头答应。 宋紫嫣的天资再一次得以展现,与此同时她也将苏绣工艺传授给工人师傅们,安素娥虽上了年纪,但学得非常认真,戴着花镜一针一针模仿着紫嫣的动作与针法,就这样每晚打烊后,宋紫嫣向安素娥和李阿伯学习剪裁缝纫工艺,亦或转换身份指导大家刺绣,裁缝铺后厅的灯光几乎整晚都亮着。 李阿伯重复着过去三十几年间,每天都要做的准备工序:系好围裙,给剪子上油,磨滑石片,选出合适的针与线等步骤,最后将一套做好的西装穿在模特身上,嘴里不停叨念着,宋紫嫣站在一旁认真观察聆听。 “在外人眼中一套西装只是简单的上衣和裤子,其实它是由四种面料组成,棉、丝绸、马海毛和羊毛,外料、衬料和里料各有不同,根据图纸被裁剪成三十八块独立的布料,然后进行缝纫、塑形和拼接,需要至少二百二十八套工序,才能完成一套成衣。”李阿伯系好最后一颗扣子,回身朝宋紫嫣扬了扬下巴,紫嫣将桌面上的卷尺递给他。 李阿伯展开卷尺熟练地在模特身上的各部位测量着,嘴里依旧说个不停。 “第一步是测量,但要记住绝不只是拿尺子比划比划这么简单,从一个人走进店里,就要观察他的精神状态,揣摩他的内心,是谨小慎微,还是自信满满,渴望成为众人的焦点,还是行事沉稳低调,对自身的现状满意与否,亦或是渴望获得什么成就呢?” 宋紫嫣疑惑地半张着嘴,问:“要了解这么多东西?” 李阿伯笑了笑回道:“这是一位优秀裁缝师必须具备的素质,所谓察言观色量体裁衣,当然我讲的是男装,夫人或小姐来做旗袍恐怕要请教老板娘啦,不过人都一样,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衣服。” 宋紫嫣如获至宝地点着头,感觉一项未知领域的知识之门正朝她徐徐打开,而她迫切地想跨进去,像海绵一样吸收里面的一切。 “接下来就是第二步绘制,对一些人来说这可能是最能感受到纯粹愉悦的一步,但记住它与画画不同,这不是艺术,是一门手艺和技术,你的行为习惯是你唯一的朋友。。。”李阿伯边说边用标尺在纸板上比量标注,然后用滑石片在一块布料上依照纸板划出一道道完美弧线,动作行云流水潇洒飘逸,宋紫嫣凑近些仔细看着。 宋紫嫣之所以先学习制作男士西装,因为她想感谢一个人,希望将亲手制作的西装送给他。 起先,宋紫嫣在裁缝学徒和刺绣师父间切换身份还有些不适应,渐渐地她发觉无论学习还是传授都需要心灵之间的沟通,不能掺杂任何别的东西。宋紫嫣向安素娥和李阿伯学习裁剪手艺时十分专注,反过来教大家刺绣的基础针法,安素娥和师傅们同样露出渴望的目光,即便老花眼的李阿伯也坐在最后面认真听讲,或许他这辈子也无法熟练掌握苏绣这门传统工艺,但只是聆听宋紫嫣的娓娓讲述和那高山流水般的针法就是一种享受。这一刻,世间的纷争与苦痛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宋紫嫣那颗受伤的心终于不再漂泊,感受到家的滋味。 几天后的傍晚,房客们吃过晚饭各自回到房间休息,胡恺之坐在台灯前嘴里叼着烟斗深吸一口,从鼻孔冒出一缕清烟,上等烟草不但香气醇厚,还有辅助消化之功效,而此刻胡恺之脑子里想的却是白天在侦探社收到的发自重庆中统总部的指令,利用其侦探的身份采取扰乱、暗杀、爆炸、恫吓、策反、反间等手段打击日本军人和汉奸走狗,他的首要任务是刺杀已投靠日本人的华商领袖陆伯鸿。 胡恺之正翻阅着相关资料和照片,忽然传来敲门声,急忙将东西放进抽屉关好,烟斗掐在手中。 “谁?” “恺之先生,我是安素娥,您现在方便吗?”门外传来老板娘的声音。 胡恺之起身去开门,见安素娥和宋紫嫣站在门口,宋紫嫣手里提着一件西装上衣,看上去很新。 “老板娘,宋小姐,快进来。” 安素娥和宋紫嫣走进来,闻见满屋香气。 “不好意思,我这有点乱,快请坐,我给你们沏茶。” “不用忙了恺之先生,我是陪紫嫣姑娘来向您道谢的。” “谢我?” “是啊,她不好意思一个人来,说吧,没关系。” 宋紫嫣表明来意,感谢胡恺之前些天帮她寻回被抢行李之事,尤其是装有贵重首饰的小皮箱和宋凯峰的骨灰坛,那日胡恺之通过个人关系与巡捕房疏通协调,对方才动用大量人力将抢夺团伙捕获,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宋紫嫣早有致谢之意,但送给胡恺之的东西被婉言谢绝,后来李阿伯建议她不如为胡先生做一套西装,身为私家侦探,西装自然必不可少,之前李阿伯为胡恺之量过身材,因此经过几日赶工,终于将成衣呈现在胡恺之面前。 “这是你做的?”胡恺之望着笔挺西装露出惊讶的神情。 “不,胡先生,我只参与了绘制和部分剪裁过程,大部分是李阿伯做的。”宋紫嫣解释道。 胡恺之点了点头,目光仍停留在西装上。 “紫嫣姑娘是懂得感恩之人,病好之后就跟我提起这事,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徒,几天工夫就已掌握了精髓。” “老板娘。。。”宋紫嫣羞涩地打断她。 “快试试吧,看看合不合身,面料是紫嫣姑娘亲手挑选的,不知恺之先生喜不喜欢?” 胡恺之轻晃了晃头:“第一眼见到宋小姐就感觉绝非凡者,听了你兄长的故事更是感人至深,能为国军军官的妹妹做点事是我。。。们普通市民的荣幸,紫嫣小姐真是有心了,既然这样,我就试试?” 宋紫嫣听完笑着从衣架上摘下西装,胡恺之放下烟斗脱去外衣,穿上西装感觉很舒服,十分合身。 “好看,面料特别适合胡先生的肤色和气质。”安素娥感叹道。 “感觉不是件新做的衣服,像刚从我的衣橱中拿出来的一样。”胡恺之给予了极高评价。 “谢谢先生喜欢。”宋紫嫣说。 “是我该谢谢紫嫣小姐才对,那我就。。。盛情难却了。”胡恺之看来真的很喜欢这件礼物。 三个人寒暄几句后,安素娥和宋紫嫣告辞出门,胡恺之站在试衣镜前嘴角露出笑容。 宋紫嫣和安素娥下了楼梯,穿过走廊走出旅馆大门,今晚紫嫣要向安素娥学习旗袍的裁剪,两个人如母女般边笑边聊,安素娥夸赞紫嫣是个心灵手巧善良懂事的好姑娘,宋紫嫣挽着她的胳膊仿佛走在涂宝茹身边。 周惜君透过窗口望着两个女人的背影走进前院,他拉上窗帘盯着桌面上的几张照片,竟是小旅馆的每一位房客,一旁放着一台照相机,从拍摄角度判断应该是偷拍的。 周惜君拿起一张盯着上面的胡恺之,顷刻放下,又拿起宋紫嫣的照片端详起来。 第37章 异禀 转眼间到了一九三八年初,时逢腊月裁缝铺的生意格外忙碌,即便在这个特殊的年份也是一样,伴随客人们进进出出的是一声声清脆的铜铃声响,前厅男女宾客区几乎达到饱和状态,安素娥招呼着富家太太在模特前介绍,李阿伯则提着一件西装过来亲自帮一位英国绅士穿上,伙计小方在前厅和作坊间来回穿梭,宋紫嫣正在帮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量体。 “你是新来的?”烫着时髦大波浪发型的女士问道。 “嗯。” “多大了?” “二十。”宋紫嫣边回着边认真记下测量的数据。 “真年轻,我要还是你这个年纪就好了。” “夫人也很年轻啊,看上去比我年长不了几岁。”宋紫嫣露出招牌笑容回答。 女人被逗得咯咯直笑,回道:“是吗,年轻漂亮还这么会讲话,老板娘真是捡到宝啦。”望向一旁安素娥忙碌的身影,“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宋紫嫣,苏州人,叫我紫嫣就好。” “紫嫣,名字也很好听,我叫胡香凝,就叫我姐姐吧。” “嗯,香凝姐,已经量好了,您坐这边休息下,我给你倒杯茶。” 胡香凝坐在一边的真皮沙发上望着宋紫嫣的背影,嘴角露出笑意,见安素娥走过来。 “实在不好意思胡夫人,本来我应该亲自给您测量的,可快过年了客人多,照顾不周。” “说明老板娘你人缘好技艺高超,生意才会这么兴隆啊。” “谢谢胡夫人。。。” “以后叫我胡小姐。”胡香凝微笑着说。 “。。。怪我讲错话,胡小姐还满意吧。” 宋紫嫣端着一杯茶走过来放在胡香凝面前。 “不瞒侬说老板娘,晤最近的确不怎么舒心,”胡香凝端起茶杯抿了口,“想着做件新衣服换换心情,想不到遇见紫嫣妹妹一下让我开心起来了,这是给你的。”从手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宋紫嫣手里。 “这。。。我不能要。” “拿着,能让我心情变美丽的人不多,以后再来店里就让你帮我量衣。” 宋紫嫣迟疑地望向安素娥。 “收下吧,以后胡小姐就是你的专属客人了。” “谢谢香凝姐。”宋紫嫣攥着钱回道。 胡香凝开心地品着茶,感觉与宋紫嫣特别投缘。 送走胡香凝,安素娥向紫嫣讲述着她所了解的情况。 胡香凝的真实年龄不详,应该没到三十岁,江南女子,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做了国民党某高官的情人,淞沪会战爆发,上海沦陷,那位高官逃往重庆,胡香凝被遗弃在上海。其实胡香凝心里清楚,是原配夫人从中作梗,胡香凝虽得到一大笔钱衣食无忧,但毕竟身困沦陷区,每日买醉沉沦。 得知胡香凝的遭遇,宋紫嫣感到同情,她也觉得与胡香凝很投缘,两个人都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这时,柜台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宋紫嫣接听。 “您好,熊记成衣店。” “。。。你好,是我。”听筒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安素娥望见宋紫嫣放下电话,从微表情的变化能揣度出紫嫣的内心波动。 “何先生的电话吧?” 宋紫嫣惊讶地瞪大眼睛:“您怎么知道?” 安素娥笑笑,回道:“虽然每天忙忙碌碌的,但你心里始终惦记着那件事,何先生怎么说?” “他约我去他们学校见面。” 深冬的虹口因位于租界内,街景与往昔这个时节相比没什么不同,暖阳照在宋紫嫣脸上十分惬意,而她的心脏却跳得很快,或许是因为迫切见到那件珍爱之物,亦或是因那个即将见到的人。 走在虹口国中院墙外,透过铁栅栏望着校园内的风景,即便是寒假期间,仍能感受到年轻学子的扑面气息。宋紫嫣身穿一件安素娥送给她的旗袍,虽不是量身定制,却格外得体,短短不到一百米的距离,紫嫣的脑海里如同放电影般走过了整个学生时代,即便自己还很年轻,但却距离那个曾经的宋紫嫣愈来愈远,她说不清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滋味,走到学校大门口时眼角已流淌下泪珠。 何仲勉正在等她,身姿依旧挺拔,穿着那套熟悉的中山装。 简单寒暄过后,何仲勉带着宋紫嫣走进校园,看门的孙大爷朝紫嫣笑了笑,何仲勉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两个人穿过操场径直来到校园西南角的一排平房前。 何仲勉拉开一扇门,两个人走进去,房间不大却很整洁,宋紫嫣一眼望见桌面上的那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琴盒。 “琴盒是意大利原厂的,舍不得扔,是我亲手修缮的。”何仲勉说。 宋紫嫣有些吃惊,问:“是你。。。” 何仲勉笑了笑:“我的水平只能修琴盒,小提琴可不灵,打开看看。” 昨天在电话中何仲勉告诉她小提琴已修好后,宋紫嫣想象过无数种此刻的画面,她轻轻打开卡子,掀起琴盖,一把修复如初的小提琴呈现在眼前,紫嫣的五官抽搐了下,不敢相信这把残损不堪的琴能够重获新生,努力抑制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真的修好了?”紫嫣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是啊,你、我和这把琴都很幸运,遇到了一位意大利乐器修复师。” 那日,何仲勉把琴拿回住处仔细检查过后,几乎可以宣判它的“死刑”,但出于对这把琴的喜爱以及宋紫嫣的承诺,何仲勉开始检索记忆中一切有可能将它起死回生的人,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终于托朋友联系到一位身在法租界即将回国的意大利乐器修复师,何仲勉连忙带着琴找到此人,也许是被何仲勉的诚意所打动,尤其是得知这把琴背后的故事后,意大利修复师决定推迟回国时间,帮忙修复。 听了何仲勉的讲述,宋紫嫣感觉太不可思议了,如果天堂的大哥看见了,一定也会和她一样喜极而泣吧,忽见何仲勉从琴盒里捧起琴递到她面前,说:“试试吧。” “我。。。拉的不好,还是你来吧。” “你怎么知道我会拉琴?” “如果不会,也不会对它这么好。” 宋紫嫣的回答透着聪慧,何仲勉不再推脱将琴托掖在颈下,拿起琴弓拉奏起来,宋紫嫣坐在旁边的长凳上静静欣赏。 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何仲勉似乎格外钟情于它,或许觉得它是最能代表作曲家短暂光辉一生的杰作,如同挚友聂耳的命运一样。宋紫嫣也很熟悉这首曲子,上一次聆听还是几年前在苏州太平山西麓的那片小树林里,周遭的一切倏地变成了树丛、草地、野花,宋凯峰专注地拉着琴,琴声是那么的悠扬婉转,令人陶醉,但很快眼前的人变回了何仲勉。 何仲勉放下琴,满意地点点头:“不愧是大师,完全恢复了它原有的音色,听过这首曲子吗?” “嗯,舒伯特的小夜曲。” “我的任务完成了,谢谢你。”何仲勉将琴放回琴盒里说道。 “为什么谢我,是我该谢先生才对。” 何仲勉嘴角微翘:“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见到这么好的小提琴,更别说上手演奏了,谢谢那位修复师,更感谢你的兄长。” 宋紫嫣顿了下,从包里掏出包好的一厚摞银元说:“何先生,我代大哥谢谢您,这些。。。不知道够不够,不够的话明天我再送来。” 何仲勉没有接,回道:“知道为什么约你来学校见面吗?” 宋紫嫣被问懵了,一脸讶异。 “成衣店人多嘴杂,你住的旅馆里也什么人都有,如果我带着琴去找你,一定不会有这么安静的环境,懂吗?” 宋紫嫣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更懵了。 “听了你大哥。。。和这把琴的故事,算是对你们兄妹有了些许了解,但眼下上海沦陷,时局混乱,虽身处租界,但有些事还是低调行事为好,明白了吗?” 宋紫嫣似乎参透了何仲勉的担心,宋凯峰是国军军官牺牲在抗日战场,而她作为烈士家属身处日伪统治的沦陷区自然要谨言慎行,想不到一位国中音乐老师会想得如此周全,朝何仲勉点了点头。 “钱,我是不会收的,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把它留下。”何仲勉合上琴盖说。 宋紫嫣先是一愣,很快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再次点了下头。 “真的相信我?” “如果不相信,你是不会修好它的。” 宋紫嫣的回答聪慧依旧,何仲勉露出笑意。 “我会把它带回家精心保管,你什么时候搬家或者想拿回去随时来找我,如果想听它的声音了,也随时欢迎。” “谢谢您,何先生。” “对了,上次在琴盒里见到的那张乐谱带在身上吗?”何仲勉问。 宋紫嫣听了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说:“我一直带在身边。” “我能。。。试着把它完成吗,如果你信任。。。” 宋紫嫣将信封递在何仲勉眼前,何仲勉望着她的眼睛接在手中。 两个人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头顶的枯树枝上落着几只叽叽咋咋的麻雀,何仲勉手里提着琴盒。不知何故,宋紫嫣的话匣子忽然打开了,向何仲勉聊起近来在裁缝铺的学徒与传授经历,进而讲起了从小跟母亲学习绘画和苏绣的过往,以及在苏州读书时的趣事,想不到这些东西后来都派上了用场,至少能够养活自己,何仲勉听着忽然停下脚步。 “你会画画?” 宋紫嫣瞪大眼睛望向他,扇了下睫毛:“对呀,怎么了?” “你。。。想来我们学校教同学们画画吗?” 宋紫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问:“我?” “嗯,因为打仗,上学期末学校里走了一批任课教师,音美系更是人手紧缺,校长和系主任正为这事发愁呢,给我们这些留下的教师派了任务,尽快招人补上缺口,不影响新学年开学。” “可我才十。。。二十岁?” “贤良不在少长,学校里也有很年轻的老师,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参加面试,我帮你报名。” 宋紫嫣听完微微垂下头。 “怎么。。。看来是我太心急了,没关系,做裁缝师也是很了不起的事。” 宋紫嫣抬起头:“我真的行吗?” “你喜欢画画,并且愿意教给孩子们吗?” “嗯。” “懂了,回去等我消息吧。” 宋紫嫣绽放出笑容,她的招牌笑容。 第38章 国宝(上) 返回熊记成衣店的路上,坐在黄包车里的宋紫嫣觉察出了异样。 街面上多了许多巡捕房的巡捕和来历不明的黑衣人,近来在日统区和租界接连发生多起刺杀事件,前不久在吕班路参加上海地区改组委员会的华商领袖陆伯鸿被当场枪杀,震动了整个商界,众多投靠日伪政府的商界名流都吓得辞去官职,日本宪兵司令部大怒,命令所属特务机构缉拿凶手,彻底清剿国民政府和中共地下党组织在上海的残余力量,出动大批军警和特务展开地毯式搜查,迫于英法方面的压力,许多特务参杂在巡捕中在租界内实施抓捕任务。 回到店里宋紫嫣立刻忙碌起来,年关将至人手本就不够用,安素娥在招呼客人的间或瞥了眼宋紫嫣,午饭过后两个人在后院拾掇着花草和绿植。 “我觉得何先生做得对,东西放在他那大可放心,毕竟店里人多嘴杂,行为处事越低调越好。” “老板娘,你也觉得房客里有。。。” 安素娥朝她轻晃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说:“他们都是我的房客,只要不是坏人,没做坏事,我都会笑脸相迎的。” “。。。那我呢?”宋紫嫣停下手里的活望向安素娥。 “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的徒弟,还是店里的员工,当然当做自己人看呐。”安素娥淡然地边说边摘下发黄的叶子。 “谢谢你,老板娘。” “这孩子,我该谢你才对,李阿伯和师傅们在背后不知夸过你多少次呢。” “夸我什么?” “人好,乐观,心地良善,漂亮就更不用说了,让我必须把你留在店里,每天见到你,整个成衣店都变得有生气啦。” 紫嫣听了嫣然一笑,随即微皱起眉头,回想起何仲勉建议她去虹口国中做美术老师的那番话。 何仲勉提着琴盒走上楼梯,邻居们跟他打着招呼,“琴修好啦呀,何老师?”,“今年春节何老师在哪过呀”,“有时间侬来家里坐坐,教教我们小囡弹弹琴好不啦,”何仲勉礼貌回应,走进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的一瞬,何仲勉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回来的路上,他在《东亚时报》的寻人启事版面看到了一则期盼许久的消息,这是他与上级组织取得联系的唯一渠道。 傍晚时分,唱片机里传出熟悉的乐曲,何仲勉坐在书桌前,按照报纸上指定的时间打开收音机调到某频段,扬声器里传出年轻女子的播报声:“五九三七,四零二八,七七六一。。。” 何仲勉在纸上记录着,直到播报结束:“。。。此次播报完毕,将会在一小时后重复播报,祝华先生旅途愉快。” 何仲勉关掉收音机,从书桌下层抽屉里拿出两本小说,世界名着《简爱》和《呼啸山庄》。《呼啸山庄》是一九三零年上海通用书局出版的中文译本,由伍光建翻译,书名被译为《狭路冤家》,这两本小说是破解电文的密码本,何仲勉依照数字在书中翻找着,最后破译了整条电文。 大意是上级党组织将很快为何仲勉安排上线接头人,命何仲勉尽快确定下线交通员丁翔的下落,其“华先生”的代号将停止使用,并向何仲勉传达了一项紧迫任务,何仲勉再次扫视着纸上的每一个字,然后划着洋火将纸张点燃。 何仲勉靠在床头无法入眠,干脆下床听起老唱片,他把音量调得很低以免打扰邻里休息,这是何仲勉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有沉浸在音乐中才能全神贯注地思考,如何完成这艰巨的任务。 自一九三二年一二八淞沪抗战起,馆藏于上海各处的中国近现代古籍善本、孤本文献、珍贵藏书以及重要史料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损毁,更成为日本侵略者觊觎的对象。上海沦陷后,日军将各所大学和公立图书馆内的大量藏书掠回国内,包括海内孤本与精品典籍,私人藏书亦不容乐观。战乱之中,典籍善本几乎失去了收藏价值,所谓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黄金,进而江浙皖沪等地的藏书家纷纷兜售所藏古籍,大批珍本散落在上海旧书肆,有卖家自然就有买家,日军情报机构除了掠取之目的外,意在从中获取情报研究行军路线,居心叵测,英法美等西方国家也加入到收书大军中,国内势力更是几方争抢,有的来自满铁图书馆,亦有北方的汉奸和南方的叛徒,以及设在上海的日本东京汉文化研究所等都在疯狂攫取中国的典籍国宝,一本本写在黄纸之上的国之命脉正离我们悄然远去。 上级党组织向何仲勉下达的绝密任务正与此相关,以郑振铎为代表的一批爱国志士,将一百多箱极其珍贵的古籍善本藏匿在租界内的某几处库房中,而负责守护这些国宝典藏的吕先生却因其在淞沪会战期间,反抗日寇的行为主张被日军通缉追捕,吕先生不得以只好逃离上海前往香港避难,他在上海的住所被日本特务查封,经过一番搜查后没有发现什么重要信息,那些值钱的古玩字画被抢掠一空,其余的东西特别是吕先生书房里的众多藏书,几经辗转流落到上海虹口花园路的旧书市上,其中一本不起眼的《颜真卿书帖》中夹着一张纸,上面不但有国宝藏书所在库房的具体地址,还有全部书籍的目录简介及其来源分类等重要信息,吕先生离开上海时来不及带走,倘若这些国宝落入日本人手中,无疑将是一笔无法估量的损失。 中共香港地下组织获悉消息后,立刻将这一情报汇报给位于陕北刚刚成立的中央特别工作委员会。因上海沦陷,地下党组织破坏严重,最终向秘密潜伏的何仲勉下达了设法找到并护送全部藏书安全转移的命令,而尽快找到那份目录清单则成为任务的核心。 何仲勉深知任务之艰巨,他必须全力以赴不辱使命。何仲勉先是前往吕先生的居所打探消息,大门上贴着封条,门外有黑衣特务把守,机智的何仲勉从附近的一位拾荒者口中得知,前些天日本特务和军警搜查过后,不时有跑单帮的商贩在后门外的巷子里游荡,这些人从不放过任何商机,抄家和抓人他们并不关心,而那些特务和伪军警看不上的物件才是他们的目标,拿到旧物市场转手倒卖是笔绝好的生意,因此那些守卫的小警察偷偷将吕家的东西搬出来卖掉,换来的钱足够喝上几壶小酒,肉已被当官的分了,至少可以尝尝汤的滋味。 何仲勉几经打探终于得知吕先生的那些藏书被贩卖到虹口花园路旧书店的线索,可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何仲勉的心不禁一悬,立刻坐上黄包车前往旧书店。 说是书店,其实用书摊来形容更为贴切,上海沦陷后花园路旧书店成为虹口乃至整个上海滩最大的旧书买卖集散地。战事刚刚平息,上海及其周边地区的书商和小贩都汇聚于此,其中不乏外国面孔和东洋鬼子,大多数人的目的只有一个——捡漏,永远有打不完的仗,但日子还得继续过,倘若真能淘到好东西,一家人就能吃上顿饱饭了。 何仲勉徜徉在人群中,用两包烟从管理员口中得知两天前是有人搬来几箱书来到市场,由于书的品相和保存状况良好,引起不小轰动,何仲勉径直来到一处摊位前。 与其他摊贩卖力推销的方式不同,这家摊位的小老板却悠闲得很,仰在摇椅里边嗑瓜子边哼着小曲。 “侬早,老板。” 小老板斜眼瞟了下何仲勉,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说:“都在那,自己挑,破旧的十本起卖,精品另计。” 何仲勉扫了眼摊位上的书籍,回道:“这没有我想要的书,我是来向您打听事的。” 小老板再次扫量着一身文人气质的何仲勉,问:“什么事?” “听说两天前,有一批好书在你的摊位上售卖?” 小老板听完立刻从摇椅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 “我是这的常客,市场里来了好东西大家都会知道,可惜这两天家里有事没有来。” 小老板重新躺下,略显失望地:“还以为是来上货、谈生意的呢。”接茬嗑起来。 何仲勉掏出五枚银元放在摊位上:“谁说我不是呢。” 五枚银元和还会有一批书即将从吕家运出来的消息换来了重要线索,两天前小老板的确从商贩手里低价收来几箱书,刚摆到摊位上就围满了顾客,小老板顿时傻了眼,原来因来路不明很多摊主都不敢收购,小老板因库存紧张才铤而走险,没想到竟如此抢手,没等他喊出心里的一个“天价”,一个更吓人的天价砸在他的脑袋上,对方出重金买下全部藏书,其他顾客只好叹息散开。 据小老板描述,来人是两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一张口就知道对方是日本人,虽然操着且算流利的上海普通话。两个人并未表明身份,但付款的时候小老板留了个心眼向对方索取了名片,说如果再有新书会第一时间联系对方,其中一位日本人犹豫片刻还是掏出名片留下,何仲勉望着名片上“日本东京汉文化研究所”一行字皱起眉头。 何仲勉对这个所谓的汉文化研究所有所了解,名义上是研究中国历史文化的学术机构,实则是日本政府攫取中国历史古籍典藏和国宝文物的仓储中心,所长乃是涩谷平介,用以掩盖其特务的身份,何仲勉立刻离开书市,前往目的地。 汉文化研究所所处沦陷区,距离日本侨民居住区不远,上海沦陷后大批日本侨民乔迁至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军官们的家也都聚居于此。何仲勉在研究所大门外的巷口下了黄包车,望见守卫森严的大门轻呼了口气,如果那批书被运到这里,几乎可以判定是无法取回的。 就在何仲勉绝望之际,忽见从门里走出一位年轻女子,何仲勉觉得有些眼熟,回想起几天前在国中主楼的走廊里曾见过此人,打听过后得知她是虹口国中新转来的老师,日本人,精通中国的语言和文化,名叫涩谷纯子,下学期学校初中部将开设日语课程,这是新成立的上海日伪教育委员会下达的命令,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第39章 国宝(中) 何仲勉跟着前面的黄包车一路来到一片洋房别墅区,纯子小姐下了车走进一幢法式风格的别墅,这里就是涩谷平介在上海的居所。 书房里的涩谷平介可谓春风得意,日军占领上海后,一路势如破竹已攻占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负责情报工作的涩谷平介自当功不可没,刚刚被晋升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驻华情报部副部长,少将军衔,这幢原属于上海某富商的别墅是作为奖赏之一送给了涩谷平介。 涩谷平介的身份实在有些多,占领上海后日本军政府野心勃勃,试图将这座中国的经济金融中心打造成为日本全面侵华的经济大后方和财源聚集地,在交通贸易、船舶制造以及轻工纺织等方面控制整个中国的经济命脉,但自从陆伯鸿遇刺案后,整个上海商界的领袖头目人人自危,原本愿意效忠皇军的也都以各种理由不愿担任新商会中的职位,涩谷平介是有名的中国通,最懂得中国人的所思所想,故被委派负责甄选新商会领袖及各分会会长的工作,涩谷平介想到了一个人。 淞沪会战期间,关押在号称远东第一监狱的上海提篮桥监狱的犯人们个个惶恐不安,随着战事进展,国军节节败退,等待他们的不知是何等命运,国民政府撤退前将重要罪犯迁往重庆或就地枪决,每天监狱里都能听到执行区传来的阵阵枪响,比日军空袭的炮声更令人胆寒,而宋启昌却表现得很淡然,不知是入狱两年多来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狱友们纳闷形势这么乱,这个老家伙居然还能吃得下睡得着。 宋启昌的淡定是有心理支撑的,几月前宋凯峰托关系联系上了狱中的父亲,七七事变后,蒋·介石改变了对日政策,国民政府与苏联的关系得到缓和,最令宋启昌振奋的是收到了宋凯峰和涂宝茹寄来的信,这是自从那封宋紫嫣的特别家书后,宋启昌第一次看到家人的问候,特别是长子宋凯峰。虽然父子二人矛盾很深,但毕竟血脉相连父子情深,信中宋凯峰忏悔是自己害得父亲遭受牢狱之苦,宋启昌不禁老泪纵横,期盼宋凯峰能够将日本人赶出上海,一家人团圆。 而战争的结局给了宋启昌沉重的打击,上海沦陷,日军控制的上海警备司令部接管了提篮桥监狱,等待宋启昌的不知是何命运。 敲门声打断了涩谷平介的思绪,门一开,纯子小姐走进来。 纯子小姐从苏州来到上海后一直在同济大学学习,直至淞沪会战爆发。学校部分院系迁址长沙,后辗转至云南昆明,最后在四川宜宾李庄落脚。纯子在学校迁移前顺利毕业,虽身为日本人,但她的出身和家世却鲜为人知,在世人看来纯子只是个普通的日本留学生,父亲是位在华经商的日本商人。 纯子小姐已被虹口国中聘为日语教师,这是她自己也是涩谷平介所希望的,虹口国中所在的法租界内仍隐匿着大批反日分子,包括国名党特工间谍和中共地下党组织成员,涩谷平介洞悉校园乃青年人聚集的地方,一定有潜伏分子隐藏其中,纯子的另一重身份就是获取相关情报,向父亲汇报。 纯子小姐前往汉文化研究所是得知父亲刚刚收了一批藏书,其中不乏珍贵的书法字帖和摹本,近来纯子小姐喜欢上了书法,早在苏州读书期间,曾见过宋凯峰和宋紫嫣写的毛笔字,尤其是紫嫣,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深厚的书法功底,随着对汉文化的深入学习,纯子开始对书法着了迷,日文书写本身与汉字就有很多相通之处,因此纯子每天都会抽出一些时间练习书法,想不到去研究所却扑了个空,涩谷平介把那些刚收来的藏书拿回了家。 “我现在就去库房找找,看有没有喜欢的。”纯子得知后双膝从地板上撑起。 “别急,先陪父亲喝完这杯茶,我有话对你说。” 纯子听了重新坐好,端起茶盏向父亲行礼后饮下。 “住处找好了吗?” “嗯,就在学校附近,等收拾好了就搬过去。” 涩谷平介轻点了下头,说:“在学校要谨言慎行,言谈举止穿着打扮要当做一名中国人。” 纯子听了露出一丝苦笑:“您觉得中国人会真的把我当做他们的一员吗?” “难道不会吗,只有让中国人真正承认我大日本帝国的强大,他们才会俯首称臣。” “您忘了,我身处的地方在租界内。” 涩谷平介不屑地蔑笑道:“法国人和英国人得意不了太久,那片沃土迟早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 “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也会成为你们的工具。”纯子小姐自谑道。 涩谷平介皱了下眉头:“喜欢一件东西,就要征服它,像朝鲜一样,改写中国的历史,让它成为我们历史的一部分。” 纯子没再回答抿了口茶,被涩谷平介察觉。 “还在为宋凯峰的事。。。” “父亲,不要再提起这件事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纯子小姐放下茶杯起身向涩谷平介鞠躬,退出书房。 纯子小姐已知晓宋凯峰牺牲的消息,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针扎了般刺痛,也是从那一刻起彻底断了做一个中国媳妇的幻想。 何仲勉见纯子小姐一直没出来,坐上黄包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既然来到日统区就设法完成另一项任务。上海沦陷后何仲勉这条情报线就断了,幸好由于何仲勉的身份特殊,上级党组织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否则一旦单线联络的上线出现状况,何仲勉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无法证明其身份并取得联系,他的上线领导在日本特务的追捕中不幸牺牲,是何仲勉在报纸上得知的,而他与下级交通员也失去了联系。 交通员名叫丁翔,表面身份是一家餐馆的小伙计,战争打响后,餐馆在空袭中被炸毁,接头地点无法使用,上海沦陷后何仲勉曾几次来到餐馆附近都没见到丁翔的身影,按照规定,如果接头地点遭到破坏将启用备用地点,但何仲勉先后两次前往该地均未见到丁翔。 何仲勉判断,倘若丁翔不幸被捕一定不会叛变,作为上下级两人已配合多年,是值得信赖的战友,那会不会在战争中牺牲了呢,持续将近三个月的淞沪会战,仍没有丁翔的消息,如果还活着他会躲在哪呢,何仲勉坐在黄包车里胡思乱想着,一炷香工夫车停在一家经营海鲜鱼货的店铺门口,这里就是备用接头地点,老板是丁翔的远房表叔。 何仲勉下了车,望见门口的一排架子上挂着各种晒干的咸鱼干,忽见最右边的钩子上挂着两条大黄鱼,一条尾巴完好无损,一条无尾。何仲勉顿时一惊,这是接头的暗语,说明这里是安全的,之前两次到访何仲勉都未见到只好转身离开,此刻一种无法形容的愉悦感萦上心头。 何仲勉走进店铺,看见柜台里的老板正低头拨弄着算盘。 “老板。” 老板抬起头望见何仲勉神色一惊,下意识的左右张望,问:“你好先生,要买鱼吗?” “是啊,快过年了,想买两条鱼,除夕当晚烧着吃,有新鲜的吗?” “呦,这年头活鱼可不多见,一上市就抢购一空,要不先生去后院看看?” “谢谢老板。” 何仲勉跟随老板穿过堂屋来到后院,望见一个熟悉的背影,小伙计正低头分拣着鱼货,左臂打着夹板,听见声音回过头,与何仲勉四目相对。 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下,何仲勉和丁翔坐在小板凳上,两个人边挑拣鱼货,丁翔边讲述着过往。 淞沪会战爆发后的某天,何仲勉来到餐馆吃饭将情报交给丁翔,就在丁翔将情报传送至指定地点后返回的路上,餐馆在日军空袭中被炸毁,丁翔冒死从废墟中救出几名伤者,这时见一支国军部队边打边退,一名战士中弹受伤,丁翔将其救下,不料在路上遇到日军,丁翔为掩护那名战士从墙顶摔落,造成左臂骨折,丁翔忍着剧痛来到远郊的乡下,遇到一个逃难于此的好人家将他收留,伤势稍有好转,丁翔就返回了城内。 丁翔是与何仲勉单线联系的交通员,他除了负责传递情报外,还要设法保住堂叔开的这家鱼货铺的安全,因为这里是中共设在上海的秘密地下交通站之一,上海沦陷后许多交通站被捣毁,而交通站就是情报工作的输血站。终于见到了何仲勉,丁翔的眼圈一直红红的。何仲勉将上线领导牺牲的消息告诉了丁翔,并传达了上级组织的新任务。 “这么紧迫?”小丁抬眼望向何仲勉问。 “所以才来碰碰运气,我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 “我的任务是什么?” 何仲勉想了想,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寻回那本夹有古籍善本储藏位置和目录的字帖,一旦被日本人发现损失无法估量。” “偷出来?” 何仲勉摇摇头:“那批书很可能被涩谷平介搬回了家,但别墅那么大,就算潜入进去也很难找到,太冒险了。” “那怎么办?” “我来想办法。” “那我呢?” “这里距离别墅不远,一旦得手,转移至此最安全。” “好。” “另外,拿到目录后要尽快转移那批藏书,”何仲勉瞥了眼一筐筐的鱼货,“走水路是最安全的。” “明白了,交给我吧。” “还有,我们学校的食堂正在招杂工,你可以去应聘,有之前在餐馆打工的经历,应该不成问题。” “嗯,那样你就不用再跑这么远的路了。” “是啊,日本人占领了上海,我们的工作重心将转移到设法获取日本人的军事情报并传递出去。” “那复兴社团。。。” “外敌入侵当团结一心,不过对国民党也不能有丝毫的放松警惕。” “我明白了。” 何仲勉把手里的鱼扔进筐里,用抹布擦了擦,从怀中掏出一袋银元放在丁翔面前。 “这是。。。” “去附近的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我都好了,已经没。。。”丁翔抬起受伤的左臂突然感到一阵剧痛,“这钱我不能要。” “上海已沦陷,小鬼子欲全面侵华,早点把伤养好,更多艰巨的任务等着我们完成呢。” 丁翔听完用力点了点头。 第40章 国宝(下) 何仲勉离开鱼货铺返回租界的家中,一整晚他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怎样才能尽快拿回那本字帖,晚一天就将增添一分失去那批国宝的风险。 第二天,何仲勉来到虹口国中,即将开学,学校各学科组的教师为新学年的课程召开准备会,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这是上海沦陷后的第一个学期,教材大纲和教学计划都进行了调整,虽身处租界,但被统治的日子终究不好过,而学校是重中之重,为避免开学后学生返校情绪产生波动,校委会特别下发红头文件,务必做好安抚工作,引导各年级学生按照最新调整的大纲作息上课,并加入日语等新课程。 何仲勉所在的美音组还好,因不是主科,只是强调不许在课堂上教授与抗日爱国有关的歌曲和美术作品,而组里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是教师人数短缺,会后何仲勉向美术组组长推荐了宋紫嫣,组长同意让她来学校面试。 中午,学校在教工食堂为庆祝春节组织全体教职员工聚餐,何仲勉坐在角落无心享用想着心事,忽然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生走到近前,抬头看竟是纯子小姐。 “你好,何先生。” 何仲勉急忙起身:“你好,叫我何老师就好。” 纯子的突然出现,令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何仲勉有些意外。 “没有打扰您用餐吧?” “当然没有,没想到纯子小姐的中文讲得这么好。” “你知道我的名字?” “校长在学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做了重点介绍,虽然我坐在后排,毕竟是搞音乐的,耳朵。。。” 纯子被何仲勉的幽默逗笑,说:“我听说何先生是学校着名的音乐才子,想敬您一杯酒。” “呦,又是谁在背后捧杀我,着名和才子愧不敢当,只是一名普通的音乐教员罢了。” “何先生既幽默又谦逊,听说您在日本留过学,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纯子小姐说完倾身鞠躬,何仲勉的脑子飞转着。 “您这样,捧杀我的人恐怕又要成倍增加了。”何仲勉瞥着周围投来的无数目光低声说。 纯子小姐笑笑,说:“我刚来学校教书,没什么朋友,听说何先生在日本留过学,想必会有些共同语言,相信同事们都会理解的。” 何仲勉从众人投来的惊讶目光中丝毫瞧不出理解的意思。 “没问题,今后只要我能帮忙的,定会竭尽全力。” 纯子小姐开心地端起酒杯,二人碰杯仰首喝下。 “我听同事们说何先生刚做了一套新装?” 何仲勉瞪大眼睛:“我真的这么出名了吗?” 纯子再次被逗笑,回道:“就是这件吗?” 何仲勉点头回应。 “我刚来学校,想做两身上课时穿的旗袍,不知道哪家裁缝铺的手艺好?”纯子小姐边说边上下打量着何仲勉。 “这你还真问对人了。”何仲勉笑着回道。 熊记成衣店门前装点得喜庆洋洋,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窗花,大红的楹联,用老板娘安素娥的话讲过年就要有过年的样子,红色能辟邪,如同门两侧贴着的两个门神用来驱煞神,安素娥特意把原先的文门神换成了武门神秦琼和尉迟恭,寓意不言自明。 楹联上的书法字体看上去很熟悉,出自宋紫嫣笔下,还有一段小插曲。 民间素有“腊月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贴倒酉”的谚语,每年安素娥都会让店里的小伙计去集市上请老书匠写好春联拿回来,偏巧年根生意实在太忙小伙计忘记了,傍晚安素娥得知后气愤不已。 李阿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除了对裁缝工艺要求极为苛刻外,为人处世宽厚仁慈,他假装训斥了几句委屈的小伙计,转过身劝慰安素娥,只要明天天亮前能贴上楹联就来得及。 “集市的老书匠只出摊到今天就回乡下过年了,你说,这么晚了上哪去找人写?”安素娥说完望向作坊里的师傅们。 李阿伯听了哑口无言,抬起布满皱纹的手说:“我这双老手拿拿剪刀和针线还行,写春联。。。要不问问后院的房客们,没准有会写毛笔字的呢?” “他们还不如我们呢。”安素娥一筹莫展。 这时门一开,宋紫嫣抱着几匹丝绸走进来放在堆放布料的地方,说:“这是刚送来的绸缎,应该够用年前这批订单了,还有展厅模特身上的旗袍都换上新款了,老板娘。” 宋紫嫣望见安素娥和李阿伯瞧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晤怎么觉得,阿拉最得意的徒弟能再给我们一个惊喜呢。”李阿伯低声说。 “我也有同样的预感。”安素娥回道。 宋紫嫣走过来,问:“怎么了,李阿伯,老板娘?” 安素娥朝李阿伯使了个眼色:“你说?” “我?还是你问吧。” “你说。” “你说。” “你们是在为春联的事着急吧?”紫嫣问道。 “你怎么知道?” “你还会算命?”李阿伯露出讶异之情。 宋紫嫣笑了笑:“小方告诉我的,说他闯了祸。” “那你。。。”李阿伯和安素娥露出同款期待的眼神望向紫嫣。 “我可以试试。” 作坊里灯火通明,下了班的师傅们谁也没走,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围在李阿伯专属的裁剪桌案一圈望向里面。宋紫嫣神色淡然,将笔尖在砚台里蘸墨掭笔,落在红纸上一气呵成写下横批“国泰民安”四个字。 围观的师傅们或者说已路转粉的拥趸们呆呆盯着春联上的墨字,内心独白是这姑娘一定是隐瞒年龄了,如此深厚的书法功底至少也得年过半百了,竟出自这般年轻漂亮的女生笔下,怕不是文曲星下凡吧。 李阿伯和安素娥的赞美之词不必赘述,他们不晓得从紫嫣十四岁起,每年春节家里的春联都是她写的,宋紫嫣谦逊地解释自己写得没那么好,内行一眼就能瞧得出,她最擅长的是临摹,史上书法名家的字体在她笔下足以以假乱真,围观的师傅们憨笑着,在宋紫嫣的能力值后面添上了天赋异禀四个字。 晚饭过程中,后院旅馆的房客们也听说了这件事,康先生和康太太特意跑到前院亲眼核实,回到饭桌对宋紫嫣赞不绝口,说得紫嫣有些难为情,胡恺之和周惜君笑而不语。 饭后,安素娥和宋紫嫣在院子里闲聊,安素娥忽然提起后天就是除夕,她听说何仲勉在上海单身一人,想请何先生来店里吃年夜饭,征询紫嫣的意见。 “为什么让我去请?”宋紫嫣略显羞涩地问。 “我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聪明的紫嫣自然懂得老板娘的用意,之前何仲勉帮助宋紫嫣修好了小提琴,借这顿年夜饭表达感激之情,紫嫣点头同意,安素娥笑了笑起身走开,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两个女人已成为最懂得彼此的人。 宋紫嫣回到房间,望着墙上宋凯峰的画像和全家福照片不禁红了眼眶,这个春节注定无法在亲人身旁度过。 第二天,小方起得比往常都早,邹姐走进厨房看见他正在灶台前熬着浆糊,昨晚他把宋紫嫣写好的春联锁在柜台旁边的箱子里,要趁店铺开张前把春联贴好。 春节前的最后一天营业,喜庆氛围下客人似乎格外得多,大部分是约好前来取做好的成衣的,男宾和女宾展厅试衣镜前挤满了试穿的顾客,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安素娥、李阿伯和伙计们忙得应接不暇,清脆的门铃声响起,一位身着素雅的年轻女士走进来。 李阿伯刚送走一位客人,望见进来的女士。 “您好小姐,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你好,是一位朋友介绍我来的,想不到生意这么好,我想做两身旗袍。”纯子小姐回道。 即便纯子小姐的汉语讲得很标准,甚至有些江南口音,但阅人无数的李阿伯还是立刻辨别出她是日本人的身份,脸上却丝毫觉察不出异样。 “没问题,老主顾介绍的更得让您满意而归,请小姐移步到里面的女宾厅。”纯子小姐跟在李阿伯身后走进去。 安素娥帮纯子小姐测量着尺寸,夸赞她的身材太好了,纯子小姐不好意思地笑着,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走过。 “怎么了,小姐?” “哦,好像看见一个熟人。”纯子望见宋紫嫣的背影走进作坊。 “怎么了,小姐?” “哦,好像看见一个熟人。”纯子望见宋紫嫣的背影走进作坊。 安素娥顺着纯子目光的方向望了望:“是吗?” “请问,多长时间能够做好?” “您着急吗?” “不。。。太着急。” “明天就过年了,今天是年前最后一天营业,师傅们也都会放假了。” “哦。”纯子小姐抿了抿嘴唇。 “没关系,您如果着急,可以加班赶制,除了值班的师傅,还有我呢。” “谢谢你老板娘,我是国中的老师,想新学期开学的时候穿。” “虹口国中?” “嗯。”纯子小姐点点头。 “你们学校的一位老师是我们的老主顾。” “何老师,对吧?” “你怎么知道?” “就是他推荐我来这家店的。” “是嘛,那必须让您满意才行。。。” 这时一位伙计喊老板娘有客人让她过去,安素娥收好卷尺,拿起记录单子说:“不好意思小姐,让我的徒弟帮你选择面料和样式可以吗,我要。。。” “没问题,您去忙吧。” 安素娥回到作坊让宋紫嫣去接待客人,叮嘱对方是日本人,是何先生介绍而来,紫嫣满脸疑惑地走出来望见坐在沙发里纯子小姐的背影停下脚步,心想怎么是她,难道。。。何先生。。。 “你好。” 纯子听见声音抬头望见熟悉的面孔有些激动:“真的是你?” 后院花圃的亭子里,宋紫嫣和纯子小姐对面而坐,纯子讲述了当年离开苏州来到上海读书的经过,心里一直牵挂着宋紫嫣和宋家人直到战争爆发,声音变得哽咽,甚至抽泣起来,她已经知晓宋凯峰牺牲的消息,最后提出想去看看凯峰。 宋紫嫣的内心无比纠结,大哥就是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之下,而眼前这个日本女人却提出这样的请求,宋紫嫣轻轻呼出一口气,点头同意。纯子小姐捧起一盆花,把一沓钱放在花盆留下的印记上。 望着宋凯峰的画像,纯子泪流雨下,是伤心痛苦的泪水,假如当年她没有向父亲告密,也许结局会完全不一样,但纯子很清楚,只要日本侵华的野心不变,誓死报国的宋凯峰终究会成为自己和国家的敌人,生在这样的时代,她无能为力。纯子把花盆放在宋凯峰的骨灰坛旁,然后深鞠三躬,与这个曾经爱过的男人诀别。宋紫嫣站在纯子的侧后方,眉头微皱思索着什么。 回到花圃,氛围轻松了许多,纯子提起自己马上就要去虹口国中教书了,而且最近她疯狂地喜欢上了书法,交谈中纯子提及父亲最近收集到很多藏家的好书,其中一定有她喜欢的字帖,等搬到租好的新家,希望宋紫嫣可以教她写书法,宋紫嫣得知涩谷平介也在上海不禁心头一紧,而纯子接下来的话让她的神色变得有些慌张。 “我们有缘相见应该感谢何先生。” “谁?” “你不认识何先生?” 宋紫嫣摇摇头,她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 “我们国中的音乐老师何仲勉先生啊,他是你们店里的老主顾,你不认识?” “我刚来店里时间不长,很多客人都不认识。”宋紫嫣回道。 “对了,还没问你怎么来上海了,家里人都还好吗。。。” 忽然,前院的门打开,小方走出来:“紫嫣姐,老板娘叫你。” “好,我马上就来。”宋紫嫣起身对纯子小姐说:“不好意思,活太忙就不陪你了,等衣服做好了,我会打电话告诉你来取的。” “谢谢你,紫嫣。”纯子小姐站起来回道。 第41章 教书 为配合殖民统治的需要,日本侵略者在大肆破坏上海原有教育体制的同时,还通过制定奴化的教育方针、增设日语课程、派遣间谍教师、开办日语学校等方式推进殖民教育。自沦陷起,上海的教育设施损失惨重,学校数量锐减,开启了上海教育史上的至暗时刻,新学年开学二十岁的宋紫嫣踏进了虹口国中的大门,成为一名美术助教。 音美组组长带领宋紫嫣和其他几位年轻教师参观了校园和教室,虽之前有过到访,但宋紫嫣还是被眼前既熟悉又无比亲切的景象所感动。苏州老家国中三年的读书经历在脑海中不断闪现,倏地想念起曾经的同学们,方慧、于嘉澍、入学课堂上比试的班长候选人、相亲时偶遇的羞涩男生,以及和蔼的班主任、收发室的刘大爷和刘校长,那滚烫的青春岁月仿佛就近在眼前,又好似远若天边,宋紫嫣透过窗户望向教室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不禁红了眼眶,青春是那么美好,在心底暗暗发誓,尽自己最大努力让同学们拥有属于他们的无悔青春。 来到教工宿舍,宋紫嫣被分到条件最好的双人间,没等她询问缘由,见纯子小姐从里面走出来。 “宋紫嫣,以后这就是你的宿舍了。”音美组组长说完朝纯子小姐笑了下走开。 “是你向学校提出要和我住一间宿舍?”宋紫嫣问。 “对呀,进来看看。”纯子拉起宋紫嫣进门。 宿舍不大,却干净整洁,中日混搭的装饰风格,宋紫嫣环顾四周面无表情。 “怎么,你不喜欢?” “没有,可我只是新入职的年轻助教,住双人间不太合适吧。” “没关系,你是我介绍来学校的,和我住一起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宋紫嫣笑笑,回道:“学会用成语了?” “说三道四是成语?”纯子疑惑地问。 “对啊。” “顺嘴说的,说三道四,学到了,还有哪些含有三和四的成语?” “丢三落四、低三下四、朝三暮四。” 纯子小姐感慨道:“日语中也会出现成语,但很少引用,汉语真的是博大精深啊。” “以后我会经常教你的。” “太好了,去食堂吃饭吧。”纯子挽起宋紫嫣的胳膊出门。 校方专门在教工食堂为新入职的教职员工举办了一场小型欢迎宴,新人们一一做了自我介绍,宋紫嫣是其中颇受瞩目的,不仅因为年轻貌美,更多是得知她是由日本军方举荐而来,是这批教师中最出色的,宋紫嫣大方地介绍完自己后向同事们深鞠一躬,四周响起掌声,何仲勉在人群中望着她。 丁翔已在后厨忙碌起来,他的主要工作是采买食材、备菜、打扫卫生等各种杂活,丁翔边剥蒜边踮脚望见宋紫嫣讲完话坐在纯子小姐身边,他已从何仲勉口中了解了这位在转移国宝藏书过程中起到至关重要的年轻女生。 何仲勉正低头吃着东西,见纯子小姐和宋紫嫣站在面前。 “打扰一下,何老师。” 何仲勉抬起头:“你好,纯子小姐。” “介绍一下,这位是宋紫嫣老师,你们。。。” “我们见过面,在熊记成衣店。”何仲勉微笑着望向宋紫嫣。 “是啊,何先生,我好像给您倒过茶,纯子不止一次向我提起您。” “没想到我们会成为同事,以后再去店里做衣服价格会有优惠吧。” “那要看老板娘给不给我这个学徒面子了,不过以后在学校还请何老师多多关照。” 纯子小姐见两个人客气寒暄着,回想起昨天遇见音美组组长时的对话,组长不经意间提到何仲勉之前也推荐过宋紫嫣来面试,而纯子先后两次问过宋紫嫣是否认识何仲勉,她的回答都是否定的。 寒暄过后,紫嫣和纯子去别桌问候,何仲勉盯着纯子的背影锁紧眉头。 当天下午,宋紫嫣就开始了教师生涯,只不过身为助教,主要工作是协助任课老师准备教案以及上课使用的绘画工具,但对宋紫嫣来说已足够新鲜并充满使命感,同学们也很喜欢这位新来的美术老师。 傍晚,宋紫嫣回到成衣店,小方、蕙兰和师傅们围住她问个不停,这些人连小学都没上过,更别提位于租界里的国中,大家既开心又羡慕,宋紫嫣耐心地把发生在学校里的事讲给众人,吃过晚饭回到自己房间。 受父母影响,宋紫嫣从小就是个做事有计划的孩子,她把本学期开设的美术课程标注在手工绘制的月历卡片上,傍晚和周末时间用来学习裁剪工艺,几乎没有空闲时光,紫嫣喜欢这样充实的日子,只有一件事挂念于心,在日记的最后写道:“阿爸、阿妈、铭瀚和方慧,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 纯子也上了来到国中后的第一堂日语课,授课对象是初中部的低年级学生,大多来自租界内商户、外国领事机构官员和政府职员的子女,也有一小部分是普通家庭,但至少能够供得起孩子读书。对于学习日语,孩子们是有抵触情绪的,纯子耐心地从小时候在老家神奈川县读书时的往事讲起,很小就受父亲影响喜欢上了中国文化,长大后来到中国求学,研究,教书,渐渐拉近了与学生们间的距离感,首堂日语课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校领导和部分教师一直坐在教室后面聆听,课后将成果汇报给上级教育部门,虹口国中和纯子很快成为上海教育界学习日语,普及日文化的效仿对象和先进分子。傍晚,得知消息的涩谷平介特意打来电话。 简单祝贺过后,涩谷平介询问起宋紫嫣的情况,她在学校除了纯子还有没有其他熟识的人,纯子没有提及何仲勉,答应父亲会留心观察宋紫嫣的举动。 书房里的涩谷平介放下电话,端详着面前这本颜真卿字帖,这时管家敲门进来。 “先生,客人到了。” “知道了。” 一位中年男子靠在沙发上,见佣人过来把茶杯摆在面前,笑容从他深深的法令纹中挤出,钱永胜的招牌假笑。 十分钟前,钱永胜坐着黄包车在巷口下了车,步行来到别墅后门扣响,夜色掩映下的一袭黑衣加之压得不能再低的礼帽,当管家打开门请他进去的时候,几乎看不清他的五官。 钱永胜夜晚秘密到访涩谷平介家别墅是有原因的,此时他的身份是上海青帮万字辈,隶属于江北帮,负责码头一带生意的头目,上海滩三大亨之一张啸林的手下。 三年前,钱永胜设下圈套使宋启昌被捕,后在法庭上作证宋启昌确与苏联人有生意往来,宋启昌被判处无期徒刑。钱永胜随即返回苏州编织谎言骗走涂宝茹手中的十根金条,不料一个多月后被警方通缉的升仔冒死逃回苏州揭发了钱永胜的罪行,钱永胜自知无法在苏州立足,回到了上海。 宋氏绸缎庄上海分号被警局查抄,账面上的钱款、货品以及码头上的物资几乎全被警察局局长和警备司令部长官中饱私囊,在那个战乱年代,抄家搜铺几乎成为腐败官员们获取利益的重要来源,只要让最后的查验报告看得过去,相关执行人员得到各自的好处,这场犹如非洲草原上的“猎杀”行动过后,狮子、鬣狗、秃鹫、昆虫、细菌等轮番享用狂欢盛宴,一夜过后连骨头渣子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间门上贴着封条的空房子。 钱永胜原本打算用这几间房重打鼓另开张,寸土寸金的上海滩黄金地段店铺可谓摇钱树般存在,连店名他都已想好,就叫“永胜缎庄”,不成想用五根金条上下打点后,警局和警备司令部都不愿松口交由对方处理,更别提让钱永胜去经营,钱永胜自知吃了哑巴亏又无力反抗,他这只鬣狗终究是斗不过狮子的,只好流落上海滩再寻出路。 那几间店铺一直处于查封状态,直到一九三七年春形势急转,国民革命军增兵上海驻防,军方将这里作为仓库征用,堆满了战备物资,八一三淞沪会战爆发后,店铺遭到日军空袭,只剩下残垣断壁。 钱永胜的命运也如同这几间房屋几近崩塌,染上赌博恶习的他两年间花光了全部积蓄,包括从涂宝茹手中骗得剩下的五根金条,讨债人天天上门催债,是突发的战事救了他一命,还让钱永胜遇到了一位贵人。 钱永胜在危难之时似乎总有贵人相助,而他生性阴险,诡诈贪婪,如同农夫怀里的蛇,获救之后会反咬一口,宋启昌就是受害者之一,这次钱永胜遇见的是上海滩青帮觉字辈头目陆广眀。战争爆发,陆广眀所在的码头被日军占领,陆广眀不幸中弹,被钱永胜救下,捡回一条命。 病好之后,钱永胜跪在陆广眀身前拜其为师,青门非常注重帮中伦理,任何一位欲进家门人士,必先经过重重考核,一般而言,欲进家弟子需先拜帖,在拜帖中详细写明自己的家世背景,职业工作与生辰八字,然后由三帮九代开设寄名香堂,经过香堂仪式洗礼之后,仍不能算是真正青帮之人,再经过三年的考核方可入帮,但战时秩序繁乱,为感激救命之恩,陆广眀破除帮规收下钱永胜为徒,钱永胜成为青帮万字辈一员,负责掌管码头一带的生意。 第42章 育人 钱永胜似乎总能先人一步嗅到金钱的味道,或许与姓氏有关?总之,当国军退出城区,上海沦陷后,钱永胜感觉自己的机会来了。 日军占领上海后,急需人手和特务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黑帮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因此,自上海沦陷后,日本宪兵司令部下属的特务机构展开对青帮、洪门等帮派分子的拉拢、利诱、威逼,很多人成为汉奸为日本人做事,钱永胜就是其中一员。 钱永胜见涩谷平介走过来,急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涩谷平介朝他摆了摆手。 “钱先生不必客气,请随我到书房吧。” “多谢涩谷将军。” 两个人来到书房,佣人重新上茶,涩谷平介望着钱永胜嘴角一咧,钱永胜不禁屏住呼吸。 “那件事有结果了吗?” “有了,今天来府上,就是向将军汇报这件事的。” 涩谷平介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先喝茶,中国的好茶。” 钱永胜端起来抿了口,开始讲述。 那日在港口码头缴获了一批青帮私运的雪茄洋酒后,涩谷平介遂打电话给钱永胜了解情况,钱永胜查明得知那批货品的确是青帮的,但具体属于哪家堂口,货主是谁短时间内无法确定。上海沦陷后青帮内部已乱作一团,派系相争党同伐异,有支持国民政府欲与日军继续周旋的,有人提出暂时撤出上海,前往外省躲避,有的谁也不想靠干脆做土匪,因此各派系为各自利益各行其是,原有的帮规和所辖势力范围被打乱,这批欲通过港口转运至香港的走私货品不知背后所属势力,但有一点已查明,负责码头生意的伦哥余家伦明确表示反对与日本人合作,近些天港口码头频发的祸端都与他相关。 涩谷平介听完微皱眉头,问:“这位伦哥何许人也?多大年纪?” “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钱永胜回道。 “小小年纪竟。。。堪此重任?”涩谷平介的回答中带着挑逗钱永胜的语气。 “小人得志罢了,中国有句古话叫乱世出豪杰,这个余家伦凭借一副好口才趁着人荒马乱,煽动那些。。。”钱永胜瞟了眼涩谷平介,“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帮里兄弟们拉帮结伙,又有师父的厚爱,所以才。。。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豪杰。” “年轻人有血气很正常,但如果坏了你我的合作,尤其是钱先生的前程,就太可惜了。” “我明白,但余家伦所在的堂口在帮内来头不小,他的师父是二当家的心腹嫡系。” 涩谷平介听完品了口茶,他自然明白钱永胜的言外之意,青帮所辖势力范围甚广,国民党高层领导甚至蒋·介石都是其成员之一,眼下正是几方势力拉扯之时,日军正全力以赴沿长江向西推进,上海宪兵司令部驻军有限,日方当然不想因小失大,尽量减少不必要事端的发生。 涩谷平介放下茶杯朝门口方向挥挥手,管家捧着托盘走进来,上面蒙着绸缎,摆在钱永胜面前,退下。涩谷平介掀开绸缎,里面是十根金条和一枚勋章。 钱永胜瞥见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露出渴望且疑惑的目光。 “这些是送给钱先生的,事成之后还有重赏,至于官职,钱先生可以在宪兵司令部做我的下属,中校军衔,也可去警察总局任处长。” 钱永胜立刻起身深鞠一躬:“感谢涩谷将军的赏识与栽培,卑职定当为大日本皇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快坐下,今后就是一家人了,不需据此礼节。” “多谢涩谷将军。”钱永胜瞟着那十条金灿夺目的小黄鱼已心花怒放。 “作为年轻人,选择永远比热血更重要,钱先生也还年轻,中国还有句成语叫‘无毒不丈夫’,不要让其他人挡了钱桑的道。” 钱永胜再次点头行礼回道:“属下明白。” “对了,钱先生认不认识一位叫宋启昌的人?”涩谷平介眯起眼睛望向钱永胜。 钱永胜怔了下,摇头回道:“不认识。” “噢。” 管家送钱永胜走出别墅后门,二楼窗口后面的涩谷平介望着钱永胜的背影,他之所以突然提到宋启昌,自然已经了解钱永胜与宋启昌及宋家的过往,涩谷平介很清楚只有钱永胜这等贪财忘义之人才能为其所用,中国有很多像他这样的舔狗,涩谷平介喜欢这些狗,越多越好,宋启昌就是他希望拥有的下一只。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大上海迎来了春天,沦陷后的第一个春天。 熊记成衣店后院花圃里的各种盆栽花朵竞相绽放着,只要有阳光、土壤、空气和雨露,它们才不理会人世间的纷繁作怪,努力完成着生命赋予它们的使命,努力生长,努力绽放,努力芬芳,努力活着。 宋紫嫣徘徊其中,手里握着一本教科书,是一九三四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王济远编绘的《复兴高级中学教科书图画》,是虹口国中美术课程的教材。或许是由于美术课并非主科,原来的教材才得以沿用,而其他学科就没这么好运了。战争使得原本兴旺发达的上海印刷出版业受到沉重打击,因业务急剧萎缩处境艰难,不少出版社开始向内地转移,如商务印书馆先转移至长沙,后迁往重庆,学生们使用的教材自然会受到影响,加之日本人大力普及推广日语和大东亚共荣圈等教学课程,使原本教书育人的场所成为奴役腐蚀中国年轻一代的温床。宋紫嫣自然不会甘当温室里的园丁,由于主讲老师因身体原因抱病在家,助教宋紫嫣接过了教鞭。 宋紫嫣的绘画技能只能算是一种天赋,而传道授业解惑是必全力以赴,敷衍了事误人子弟是一名教师最大的失职,幸好一路走来无论师长亦或是父母、兄长对宋紫嫣的教育都十分严格,紫嫣很感激他们这样做,如今她也要用最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履行一名教师的责任。 备课对宋紫嫣来说是极为认真的,并且加入了自身的特色,她不敢保证同学们都能喜欢,但至少会让大家耳目一新。 周惜君和胡恺之先后走出旅馆大门经过花圃,宋紫嫣礼貌地与他们打着招呼,望着两人的背影紫嫣觉得奇怪,近几天两位先生都是很早就出门,夜深了才回来。 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是令人难忘的,对宋紫嫣来说更是如此。第一次模仿父亲笔体帮大哥写退婚书,第一次组织策划同学们参加游行示威,第一次腰缠枪械模具和图纸闯关过卡完成使命,第一次遇到令她怦然心动的男生,第一次亲眼目睹兄长牺牲在战场上。紫嫣觉得人生第一堂美术课过得格外短暂,似乎还有很多话要对讲台下的同学们说,有那么一瞬间下面坐着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铭瀚、方慧、于嘉澍、苏懿鸣、牡丹姑娘、升仔、小六、还有最后排的任陵生和宋凯峰,大家向宋紫嫣投来微笑轻点着头,下课铃声响起的刹那,紫嫣的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 音美组组长从教室后排走过来,从他脸上的表情揣度得出原本质疑的心已全然放下,朝宋紫嫣竖起大拇指走出教室,宋紫嫣露出开心的笑。 午间食堂,纯子小姐兴奋得比自己首堂日语课大获成功还开心,宋紫嫣却依旧淡然地吃着东西,她最迫切的是时间不够用,教纯子书法的事只能再拖一拖了。 “没关系,反正我们是同事,住同一间宿舍,等你有时间再教我吧。” “谢谢你。” “听说你报了夜校?” “对啊,原本计划晚上跟老板娘学习缝纫的,看来只能压缩一下周末时间了。” “年轻人就该多学些东西,听说很多学科组的年轻老师都报了名,何老师也参加了。” 宋紫嫣轻点了下头。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何仲勉也参加了夜校啊。” “刚听你说才知道,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不是。。。我也报名了。” “可以啊,怎么不行?”宋紫嫣瞪大眼睛望向她。 “夜校是面向中国人的,包括日语课和基础教育理论,我。。。” “你可以去当老师啊。” “别气我,教孩子们都觉得吃力,还让我教大人,还是饶了我吧。” 宋紫嫣和纯子有说有笑,不远处的何仲勉望着她们。紫嫣就是在何仲勉的建议下才报名参加夜校的,一是可以学习更多科学知识,另一方面方便营造两个人接触的机会,聪颖的紫嫣自然明白何仲勉的用意,接下来会有其他任务交给她完成,况且精进原本只掌握部分口语的日文,以及系统学习数理化基础理论是宋紫嫣一直渴望弥补的短板,她这块大海绵疯狂地吸取着各种知识和技能,不知疲倦。 漂亮精致的海绵对裁缝工艺的学习掌握也丝毫没有中断,并且更加刻苦努力,比起男士西装,传统旗袍的制作工艺更加繁琐复杂,而宋紫嫣也更钟情于它。安素娥感觉眼前这位专注的徒弟是百年不遇的天才,别人十天甚至一个月才能学会的绘制、剪裁和缝纫手艺,宋紫嫣只用一个周末就能娴熟掌握,更难能可贵的是天才还比常人更勤奋,更努力,安素娥欣慰不已,成衣店终于后继有人了,但不免又有些失落,不知宋紫嫣能在这待多久呢。 何仲勉从夜校回到住所已接近午夜,他照常拉上窗帘,打开留声机,然后坐在书桌前转动收音机的频道开关,扬声器里传出熟悉的播报声,伏案记录着。 第43章 锄奸(1) 法租界内一处较为僻静的街巷,街口第二家商铺门上挂着“永宁书局”的招牌。一辆黄包车在门前停下,何仲勉付钱下车,压低帽檐走了进去。 跨进店门,一股书香扑面而来,几排书架里整齐码放着各类书籍,书架对面是两张桌案,几位读者正伏案而阅,柜台里一位年轻小伙计熟练地用麻绳把两本牛皮纸包裹的书籍捆好递给顾客,说了句:“您拿好,欢迎下次光临”,何仲勉走上前。 “先生,你好。”小伙计礼貌问候。 “你好,我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想买两本原版诗集《荒原》和《草叶集》,请问咱们店里有吗?” 小伙计微顿了下,迅速打量着何仲勉,回道:“不好意思先生,《草叶集》暂时断货,《荒原》只有译文版的。” “也可以。” “前面没有,请先生跟我到库房吧。” 小伙计从柜台内出来带着何仲勉走上台阶,来到二楼。 “先生,稍等一下。”小伙计说完拐入里面的一间屋子,顷刻走出来。 “先生,我帮您查过了,还剩下最后一本《荒原》,老板在里面等您。” “谢谢。” 何仲勉走进房间,一位肩膀宽厚的中年男人正侧对着他摘抄书籍上的语录,闻声放下笔,抬起头望向何仲勉。 “你好。” “是先生要买《荒原》?” “嗯,请问是赵萝蕤先生的译本吗?” “看来先生很喜欢这本书,其中的诗句能背诵一二吗?” 何仲勉摘下礼帽轻轻放在旁边,笑着点点头。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中年男人的声音很浑厚。 “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何仲勉随即朗朗而回。 中年男人紧接着:“世间繁花簇拥。” 何仲勉脱口而出:“我们的内心,却愈发成为一片荒芜。” 许冠发嘴角微抿,向何仲勉伸出无名指断了一截的手掌:“香炉同志你好,我是庐山。” 何仲勉难掩激动,立刻伸出双手相握:“你好,终于找到组织了。” 小伙计推门进来把两杯茶放在桌案上,朝何仲勉投来和善的目光,转身关门出去。 “欢迎回家。”许冠发说。 当年许冠发离开苏州将枪械模具和图纸送往苏北根据地后,受中央委派前往上海继续开展地下工作。一九三一年六月,中共特科领导人顾顺章被捕叛变,使得中共中*央在上海难以立足,不得不转移到江西中*央苏区,直至一九三五年,上海地下党组织多次遭到严重破坏,几乎损失殆尽,到一九三六年底中央才开始制定重建上海地下党的计划,许冠发就是这个时候来到上海滩。 淞沪会战爆发后,许冠发所在的闸北等国统区被日军占领,日本特务开始疯狂清剿包括中共地下交通站在内的国共两党谍报机构,许冠发所领导的情报线遭到破坏,只好暂时转移至江西苏区,上海沦陷后再次返回,这家“永宁书局”就是中共在法租界设立的重要联络处。 听了许冠发的讲述,何仲勉心潮澎湃,终于与党组织取得了联系,新的上线领导就坐在眼前。 “以后你就是我的上线领导了。”何仲勉激动地说。 “都是革命同志,不必这么客气,叫我的代号或老许就好。” “明白,庐山同。。。还是叫老许吧。” 许冠发笑了笑:“是不是好奇上级组织为什么给你取香炉这个代号?” “不愧是老特工,内心所想逃不出你的眼睛。” “日本人已侵占了东北、华北、华东等大片国土,迫于压力蒋·介石终于改变固有政策决定联合我党共同抗日,上海是经济金融中心,前线打仗需要大量财力和物资,这次返沪的目的就是要在租界潜伏下来,恢复情报网,重建交通站,主要任务是获取日军军事行动情报并设法收集资金,购买各类战备物资输送到前线和游击区,我是江西庐山人,这次返回老家,上级组织决定启用新代号‘庐山’,而你。。。”许冠发眯起眼睛望向何仲勉。 “香炉峰?” 许冠发点了点头。 何仲勉的新代号之所以为“香炉”,源于他和许冠发共同结识的一位至交——田汉。 许冠发和田汉相识已久,没想到前不久二人在江西重逢,交谈中田汉提到了何仲勉,曾与聂耳共赴日本留学。何仲勉的父亲是湖北武汉人,母亲是江西九江人,因此何仲勉小时候经常随母亲去庐山玩,每次都会登上主峰香炉峰山顶,一览奇伟雄壮的飞流瀑布,希望亲眼目睹李白诗句中的‘紫烟’,却从未见到过。每每此时,慈祥的母亲都会擦去何仲勉额头的汗水,用那句苏东坡的名句“只缘身在此山中”来解释缘由,因此母亲、庐山、瀑布和香炉峰在何仲勉幼年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后来父母先后离世,何仲勉跟随盲人叔叔流落街头,长大后投身革命,与田汉成为挚友,时常会讲起儿时的往事,就在何仲勉从日本回国,后来秘密前往上海的前夜,田汉送给他一只明宣德年制的香炉以作纪念,听了田汉的讲述,上级组织和许冠发决定让何仲勉使用“香炉”这个代号。 何仲勉听着听着眼圈已然浸润,对于他来讲,“香炉”已不仅仅是个简单的代号,更是一种虔诚,一种信仰,“庐山”与“香炉”再一次紧握双手,迎接他们的将是极其残酷且未知的挑战。 何仲勉详细汇报了之前获取并转移那批国宝古籍善本的整个过程,着重提到了下线交通员丁翔和交通站丁记鱼货铺的情况,以及在转移运输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码头青帮小头目伦哥余家伦,并且这位伦哥曾多次向丁翔表示希望加入党组织,最后何仲勉说起一位虹口国中的年轻美术老师,没等他说出宋紫嫣的名字,就被许冠发打断。 “重点介绍一下这位伦哥,对我们接下来的任务至关重要。” “好。” 国中毕业后不久,于嘉澍就离开苏州前往上海立志考取国立交通大学,临行那天在苏州火车站的情景令于嘉澍永生难忘。前来送行的一个是从竞争班长的对手到携手共闯难关,甚至心生崇拜的同窗挚友宋紫嫣;一个是志同道合已近谈婚论嫁的恋人方慧。于嘉澍望向两个人强忍着泪水,宋紫嫣笑着鼓励他说,一定要考上大学,成为全班的骄傲,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班长,于嘉澍与紫嫣紧紧拥抱。 车轮缓缓转动,方慧追赶着火车大声喊着:“于嘉澍,我等你回来娶我”,于嘉澍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用力挥舞着手臂,发誓要尽快学成归来,迎娶美丽的新娘,不让爱他的人等太久。 人世间最常态的不寻常就是事与愿违,于嘉澍抵达上海后不久就爆发了战事,许多高校不得已只好迁离上海,招生报考计划暂时取消,国立交通大学也不例外,于嘉澍一时难以抉择,是返回苏州老家,还是留在上海,这时接到父母发来的电报,将举家搬来上海与于嘉澍团圆。 一家三口蜗居在闸北火车站附近一处简陋狭窄的弄堂里,这里恰是日军空袭的重点目标,很快房屋就被炸毁,全家人与难民一起涌向租界区,不料于嘉澍的父亲腿受了伤无法继续走路,母亲的老胃病突然发作,于嘉澍和父母只好藏身胡同里一间废弃的民房暂避,这一躲却等来了祸患。日本陆军迅速入侵闸北区,与留守国军展开激烈巷战,第二天当于嘉澍终于找到外伤药和食物返回住所时,见到的竟是父母双亲惨死的一幕,母亲是被军刺划破腹部血流不止身亡,父亲身中数弹,是拖着伤腿扑向鬼子时被残忍杀害的,只因日军发现母亲身上佩戴的首饰强行抢夺酿成的结果,于嘉澍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当于嘉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夜幕降临,他忽然发觉自己的泪水哭干了,趁着夜色拖着父母二人的遗体到郊外掩埋,并做下标记,等战争结束后再把双亲接回苏州老家安葬。按实坟头的最后一捧土,天已蒙蒙亮,昏暗的光线中于嘉澍缓缓抬起头,露出令人胆颤的目光,曾经的书生气消失不见,于嘉澍双拳紧攥在坟前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于嘉澍采用不同方法猎杀了五个鬼子,他的目标是三十个,因为那天是一支日军小队共三十人屠杀了整条胡同。 五个鬼子中的第一个是于嘉澍趁落单的日本兵撒尿时,从身后用匕首割断了喉咙,鲜血喷薄而出。于嘉澍从小就有晕血的毛病,在学校常被同学们开玩笑是最胆小班长,那是因为母亲年轻时落下胃部痼疾,经常吐血久治不愈,因此给年幼的于嘉澍留下阴影,而此刻双手已被染红的他抱住日本兵的尸首,轻轻拖拽到隐蔽处用杂物盖住,在日军军服上擦去手上的血渍,拿起一旁的三八式步枪,第二名日本兵就死在这支枪口之下。 第44章 锄奸(2) 于嘉澍有生以来第一次摸枪就是实打实的真家伙,记得在国中读书时听方慧讲起宋紫嫣将枪械模具缠在腰间闯关过卡的经过,当时的于嘉澍既钦佩又后怕,而人的潜力是没有极限的,只因未到绝境之时,血性之情浮现在于嘉澍脸上,他拉动枪栓,查看弹夹,俯身溜出胡同口。 几个日本兵追击着一名撤退的国军战士,一个鬼子跑进死胡同迎面遇见于嘉澍,正在他愣神之际,于嘉澍举枪射击却卡了壳,就在日本兵的枪口对准于嘉澍的刹那,一颗子弹呼啸而来射中了他的右胸,日本兵应声倒地却没有死,从腰间拔出王八盒子射向国军士兵,国军战士倒在血泊中,日本兵调转枪口转向于嘉澍为时已晚,于嘉澍扣动扳机一枪爆头,结果了日军小队长的性命。 第三个、第四个、五个,于嘉澍杀红了眼,手枪、步枪轮番上阵,但终究是凭借一腔热血支撑的年轻学生,第六七八九个日本兵将他困在一处房屋中。 步枪子弹耗尽,王八盒子的弹夹也空了,于嘉澍攥紧匕首靠在墙根,他没有一丝恐惧,反而生出要与父母团聚的喜悦之情,心中默念着:“爸妈,儿子对不起你,连累了你们,希望下辈子还做你们儿子,孝敬二老”,于嘉澍猛地起身却感觉腿部一阵剧痛,低头查看不知什么时候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直流,栽倒在地。 外面的鬼子用日语交流着,困在里面的一定是个当官的,要抓活的。于嘉澍嘴角上翘,精通日语的他觉得死也值了,最起码可以拖住外面几个鬼子前进的步伐,渐渐地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对面墙上贴着一幅手绘招贴画,画面中的人物仿佛动了起来。 宋紫嫣和同学们在学校礼堂画海报、写条幅、印传单;于嘉澍、方慧和宋紫嫣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高喊抗日口号,在日本使领馆和市府大楼前请愿示威;三个人匆匆钻进胡同,连忙脱下外套反过来穿好,坐在早点摊前。。。 两声清脆的枪响将于嘉澍惊醒,很快意识到不是日本人的枪声,外面传来“在那边,去追”的日军喊叫声,于嘉澍立刻睁大了眼睛。忽然,里间的窗户被推开,一个年轻小伙子跳进来,两个人同时一惊。来人正是丁翔,他所在的餐馆被日军炸毁后几次冒险返回希望与何仲勉取得联系,刚刚经过这里见几个鬼子将房间包围,判断里面一定是来不起撤退的国军将士,因此丁翔设法引开日军,从房子后面进到屋中,想不到眼前是个年轻学子。 于嘉澍挣扎着起身,丁翔连忙将他按下,从外套撕下布条绑在他腿上止血,然后架起于嘉澍的肩膀离开房间。 趁着夜色,两个人来到一处僻静场所,丁翔扶于嘉澍倚在墙角,摘下腰间的水壶喂他喝下。 “谢谢你救我。”于嘉澍虚弱地说。 “都是同胞,不讲谢字。” 于嘉澍打量着丁翔说:“你不是当兵的?” “你也不是普通百姓吧。” “我杀了五个,你呢?” 丁翔一惊,没想到眼前这位年轻人如此勇猛,心生敬佩。 “我要向你学习,这里很安全,你先休息会,我去弄些吃的回来。” 一整晚,丁翔都陪在于嘉澍身边,并用于嘉澍身上原本为救治父亲的外伤药包扎好伤口,得知于嘉澍的不幸遭遇后,从小就成为孤儿的丁翔深知于嘉澍此刻是何等悲恸,第二天丁翔把于嘉澍送到租界内的一家医院救治,并把身上所有钱都给了他。 “谢谢你翔哥,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于嘉澍攥着钱问道。 “当然会,只要鬼子还在上海,我一天都不会离开的。” 于嘉澍使劲点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几天后于嘉澍伤愈出院,先是来到安葬父母的地方查看,然后去往码头扛大包干苦力来谋生,这是丁翔给他的建议,如果有可能就投靠青帮,或许会有条生路。说来也巧,恰在此时于嘉澍在码头救了杜月笙心腹手下孙三爷的命,孙三爷感恩不尽收于嘉澍为徒,于嘉澍改名余家伦加入青帮,负责港口码头货场一带的生意。 上海沦陷后不久,于嘉澍就见到了从乡下养伤归来的丁翔。于嘉澍早已猜出丁翔的真实身份,希望跟丁翔一起打鬼子,几月不见丁翔感觉于嘉澍不但身子结实了许多皮肤黝黑,完全褪去了学生的青涩,性格也变得愈加沉稳坚毅,答应待联系到上级组织后为其引荐,就有了后来于嘉澍在港口码头声东击西,帮助丁翔转移搬运那批古籍善本的行动,而被日本特务缴获的洋酒雪茄正是钱永胜所在堂口的大当家存放在库房里的。 许冠发听完轻点了下头,问:“这个伦哥的确帮了我们大忙,你觉得此人可靠吗?” “通过我对丁翔的了解,应该是可靠的,他的本名叫于嘉澍,苏州人。”何仲勉回道。 “苏州人?” “怎么?” “我在苏州省委工作了五年时间,对那片土地和百姓感情很深。”许冠发感慨地说。 “迟早有一天苏州、南京和上海都会回到祖国怀抱的。” “我坚信,我会向上级组织汇报于嘉澍的情况,你在这不能待太久,以免引起怀疑,今后除非发生紧急状况不要到这里见面,可以打书局的电话,用暗语联络,这个你拿好,保重。”许冠发从一旁拿起一本《荒原》递给何仲勉。 上海提篮桥监狱阴森恐怖的走廊里传出行走发出的脚镣声,自从日军接管这里后,成为关押抗日分子的集中营,有国军战俘,有中共地下党、交通员,国民党中统和军统的特工,以及那些因家破人亡奋起反抗的穷苦百姓,日本人采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待战俘和关押者,每天都有死尸从肮脏恶臭的监牢中被拖出,更多被捕的囚犯关押进来。声音愈来愈近,出现在审讯室门口的是一张布满皱纹苍老的脸。 宋启昌被狱警解开手铐和脚镣推进门,见一位日本军官坐在里面。 幸泽一郎示意站在身后的两名手下出去,宋启昌微睁着眼皮瞧向他。 “请坐,宋先生。” 宋启昌早已浑身瘫软,从牢房走到审讯室不到百米的距离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自从上海沦陷,日军接管监狱,宋启昌陷入绝望,他清楚死亡是唯一的结局,望见眼前的日本人,宋启昌还是顶住最后一口气力挺直腰板坐在幸泽一郎对面。 幸泽一郎把面前的水杯推到宋启昌近前,宋启昌瞟了眼,竟冒着热气,他已许久没喝过热水了,尤其是冰冷的冬季,宋启昌捧起水杯仰首喝下,顿觉胃部生出一股暖意,舒服极了。 幸泽一郎表明了来意。 自从陆伯鸿被刺杀后,日本人急需找到新一批商界领袖,顶替那些以各种借口请辞新成立上海商会的各掌门人,纺织商会是其中最重要之一,上海乃是中国轻工纺织业制造和贸易中心,因此当涩谷平介在提篮桥监狱关押犯人名单上看见宋启昌的名字时,立刻产生了让宋启昌出任纺织商会会长的念头,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谈,是为了万无一失做了周全的准备。 听了幸泽一郎的话,宋启昌深感意外,想不到大难临头日本鬼子竟会让他这个阶下囚做官,但宋启昌十分清楚汉奸不是那么容易当的,虽然他只是个商人,但出卖国家替侵略者做事一定会遭到国人唾骂的。 对于宋启昌的拒绝,幸泽一郎显然是有准备的,嘴唇上方修剪得很利落的小胡子微微抖了抖,说:“宋先生先别急着拒绝,你知道是谁派我来与阁下商谈此事吗?” 宋启昌眉头拧成了疙瘩望向他等待答案。 “你的老朋友,或者说差点成为亲家的涩谷平介将军。” 宋启昌一惊,没想到背后的大boss竟是涩谷平介。 “只要宋先生同意出任会长这个职位,现在就可以走出监狱重获自由,并且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与家人团聚。”幸泽一郎说到最后一句故意加重了口气。 “如果我依旧拒绝呢?” “宋先生,为了你的后半生,更为了家人着想,还是认真考虑一下吧。” “家人着想,什么意思?” 忽然门一开,两名日本特务和狱警走进来,重新为宋启昌戴上手铐和脚镣。 “送宋先生回去,好生对待,静候您的佳音。” “我要见涩谷平介,我要见我的家人。。。” 狱警将宋启昌拖了出去,幸泽一郎露出奸邪的目光。 接下来的两天,宋启昌果真被“好生对待”,吃的是残羹冷炙,睡的是阴暗潮湿的禁闭室,放风时遇到不认识的犯人突然对他拳打脚踢,把宋启昌打得鼻口窜血,这是日本人惯用的手段,宋启昌受尽折磨,央求狱警与幸泽一郎见面,这一次他被带上一辆黑色轿车,驶出监狱大门。 第45章 锄奸(3) 车停下,坐在身旁的特务摘下蒙在宋启昌脑袋上的黑布,宋启昌用力吸了口气望向窗外,街边的景物既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车门一开,幸泽一郎出现在门外。 “宋老板,请下车吧。” 宋启昌身子一颤,鬼子为何突然改了称呼,俯身下了车。 眼前的建筑是重新修建过的,但大体轮廓还是让宋启昌一眼认出是宋氏绸缎庄上海分号所在地,日军占领上海后,曾作为国军存放战备物资的仓库被改建,宋启昌想不到有天会重返此地,而更意想不到的还在后面。 宋启昌跟随幸泽一郎走进大门,房间内的四周墙面和天花板刚刚粉刷过,而地面铺的依旧是原来的地砖,宋启昌瞥向墙角处的地面,上面堆放着几只大木箱,忽然里间的门帘一挑,涩谷平介走出来。 宋启昌立刻站住,盯着涩谷平介的脸,马上垂下头。 “终于又见面了,我的老朋友,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涩谷平介说。 这句充满羞辱的话令宋启昌感到格外刺耳,他慢慢仰起头,布满灰白胡茬和深深皱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回道:“谢谢老朋友的关心,这些年过得还算不错,至少还能站在你面前讲话。” 涩谷平介忽然张开双臂与宋启昌拥抱,宋启昌僵僵地擎着手臂没有放下,两个人落座,幸泽一郎站在涩谷平介的侧后方。 “还记得这里吗?” 宋启昌轻点了下头。 “知道为什么选择在这里见面吗?” 宋启昌凝视着涩谷平介的眼睛。 “这儿将被改建成为新上海纺织商会总部,如果宋先生愿意接受邀请,您将成为新一届纺织商会的会长。” 死一般的宁静,宋启昌低下头半晌无言,幸泽一郎刚想上前被涩谷平介抬手拦住,宋启昌再次抬起头。 “我。。。可以提一个条件吗?” “当然,只要我能做到。” “我可以返回苏州老家见见家人吗?” 涩谷平介嘴角上翘,似乎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推进,轻笑回道:“见家人可以,但不必返回苏州了。” 宋启昌满脸疑惑地望向对方,涩谷平介朝幸泽一郎动了动手指,幸泽一郎拿过一个文件袋递到宋启昌眼前。 “这是什么?” “为了消除宋先生的后顾之忧,我专程派人去苏州调查了宋家人的现状,但看之前,我有必要善意地提醒宋先生,做好心理准备。”涩谷平介回答。 宋启昌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双手颤抖着从文件袋里拿出一摞纸张,望着上面的文字,一张张翻阅,惊恐的表情浮现在脸上,直至看到最后一页纸上写着:宋太太涂宝茹女士身故,犬子宋铭瀚下落不明。宋启昌瘫软在椅背上,纸张飘落在地,末尾的调查负责人落款处签着苏州警察局长邓鹤翔的名字及印章。 日本人做事的确阴险毒辣,涩谷平介很早就派人前往苏州了解宋家人的状况,邓鹤翔自然全力配合,但却没有找到涂宝茹、宋紫嫣和宋铭瀚的下落,恰在此时涩谷平介通过纯子得知了宋紫嫣身在上海的消息,密谋过后决定让苏州警局出示一份这样的报告,意在消除宋启昌的希望,彻底替日本人做事,而报告的前半部分是有关宋凯峰和宋紫嫣的信息。 宋启昌似乎清醒了些,拾起纸张面向涩谷平介说:“这是你们伪造的,我不相信夫人和孩子们。。。”宋启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三年牢狱之灾几乎掏空了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纵使他不愿承认报告上的结论,而这也早在涩谷平介的预料之中,涩谷平介示意手下端来茶,宋启昌喝下后情绪平缓下来。 “我非常理解宋先生此刻的心情,何况我们还曾有过那样一层关系,虽然因宋凯峰闯下的祸端使得我们两家未能联姻,但宋家人在我心中始终如亲人一样。” “你就是这么对待亲人的?”宋启昌把手里的纸摔在桌案上。 涩谷平介没回答,端起茶杯喝了口,幸泽一郎上前一步。 “宋老板,中国有句古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凯峰在前线杀了那么多我们的官兵,宋紫嫣作为通共分子更是多次传递情报,涩谷将军出于情面区别于普通战俘和特工对待,把兄妹二人关押在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其实是在保护他们。” 宋启昌嘴唇颤抖着盯着幸泽一郎,无法辨别对方所言真伪,涩谷平介放下茶杯,一名手下从外面进来,托着托盘。 “假如宋先生还不相信,那这些东西总不会说假话吧。”涩谷平介说完撩开上面的绸布,托盘上放着一支毛笔和一个香囊,香囊上绣着“峰”字。 宋启昌最后的防线瞬间崩塌了,这支送给女儿的毛笔他一眼就认得出,而那个绣着峰字的香囊宋启昌更是印象深刻,这两件东西彻底击垮了宋启昌的精神支柱,加之夫人涂宝茹去世的噩耗,宋启昌如同干枯萎靡的败叶再也支棱不起来了。 涩谷平介见状俨然冷笑,使出了最后的杀招。门一开,一名中年男人走进来,宋启昌抬头看去,竟是钱永胜。 钱永胜身着藏蓝色制服,脚上是双深棕色三接头皮鞋,精瘦的身材显得更加嶙峋,而脸上的状态却精神饱满,好似吸吮了琼脂玉液阴阳精华般精明干练,深陷的双眸炯炯有神,却透着杀气。自从上次与涩谷平介密会受赏封官后,钱永胜化身日本特务机构的走狗秘密实施了多起暗杀和行刺行动,那些藏身租界拒绝与日本人合作的商人、官僚、黑帮乃至普通百姓都惨死在钱永胜手中,鉴于日本人在武器装备和资金上的全力支持,钱永胜越发有恃无恐,手底下聚集起近百名杀手,身穿黑衣心狠手辣,从不留活口,令人闻风丧胆,青帮内部的很多人在钱永胜的威逼利诱下转投日方成为汉奸,可谓风光无限。 “这位钱先生,您一定认识吧。”涩谷平介介绍道。 宋启昌用仅有的力气回道:“就算化成灰,也认得他。” “何必呢,宋老板,别来无恙。”钱永胜有些嚣张地说。 “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还敢出现在我面前。。。”宋启昌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但孱弱的身躯已无法支撑,整个人摔倒在地,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搀扶。 “之所以安排二位见面,是希望你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清除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联合起来为大日本皇军效力,望二位不辱使命。”涩谷平介调高了音量说道。 “请涩谷将军放心,钱某定将与宋会长摒弃前嫌精诚合作,为实现大东亚共荣之伟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钱永胜说完朝宋启昌伸出手掌。 这一刻,宋启昌的眼底盈满泪水,是屈辱的眼泪,望着三个人投来的目光,他除了伸手握住还能做什么,宋启昌吃力地爬起来瘫坐在椅子上。幸泽一郎把几页纸装进袋子,放在宋启昌面前。宋启昌被带回监狱,三天内给予涩谷平介答复。 毛笔和香囊都是纯子交给父亲的,涩谷平介这么做既能让宋启昌彻底抛弃幻想与日本人合作,又可通过编织宋凯峰和宋紫嫣被捕入狱的谎言威胁宋启昌,只要宋启昌坐到商会会长的位置上,汉奸的名头就坐实了,成为一枚任由摆布的棋子。 涩谷平介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与钱永胜耳语几句,钱永胜躬身回复:“请将军放心。。。”被涩谷平介打断。 “以后称我先生就好,我是东京汉文化研究所的所长。” “明白,涩谷先生。” 钱永胜奴颜婢色地转身走开,涩谷平介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不屑的神情。 宋启昌回到提篮桥监狱没有受到之前的恶劣对待,但内心的折磨远比身体遭受凌辱痛苦得多,他不愿相信调查报告上的内容是真实的,但警察局长的签字画押和结论处所写的“涂宝茹在空袭中不幸身亡,宋铭瀚下落不明”一行字令宋启昌悲恸不已,宝茹真的死了吗,凯峰和紫嫣还不知道母亲离开的消息,铭瀚还那么小,没有母亲在身边该怎么活下去啊,宋启昌想用一头磨得锋利的树枝扎入脖颈了结性命,但见了夫人该如何向她交代呢,三个孩子都还活着,你选择自杀一了百了,三个孩子也会受你牵连,涂宝茹一定会这样骂自己,宋启昌蜷缩在牢房的一角身子抽动痛哭落泪,泪水浸透了胸口和衣袖,宋启昌回忆起那支毛笔,宋紫嫣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轻声对他说:“父亲,不能就这样走了,只要人还在就有希望。” 三天后,宋启昌接受了涩谷平介提出的一切要求被释放,前来监狱迎接的是钱永胜。 黑色轿车行驶在路上,宋启昌坐在后排目光呆滞,副驾的钱永胜余光瞟见。 “任职仪式在一周后举行,到时候上海各大媒体都会派记者参加报道,日本宪兵司令部、警察总局、市政府官员和商界代表也都会出席,可谓盛况空前啊,宋会长。” 宋启昌沉默依旧。 “你的住处也已经安排好了,先陪你去浴德池泡个澡,去去一身的晦气,再到裁缝铺订几套合身的衣服,晚上我做局,在华懋饭店为宋会长接风。” 宋启昌缓缓抬起头,说:“你真的以为我会跟让我身败名裂的仇人交朋友吗?” 第46章 营救(1) 幸泽一郎放下枪,两名日本特务跑过去查看情况,丁翔还有呼吸,立即送往医院抢救。 受到惊吓的宾客们纷纷乘车离开,警备司令部的警察在酒店周围拉上警戒线,涩谷平介得知钱永胜和赖三张等人遇刺身亡后大为恼火,日本宪兵司令部小野副司令下令务必缉拿凶手,刺杀现场的照片和新闻很快见于报端。 余家伦的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而此刻于嘉澍正躲在法租界距离熊记成衣店不远的一间仓房里。 行动当天,何仲勉很早就来到学校,两名特务在校门口附近徘徊。昨晚,宋紫嫣彻夜未眠,明知父亲的下落却无法相见,第二天在学校走廊迎面遇见了何仲勉,何仲勉塞给她一张纸条,约在后院存放乐器的库房见面。 见到安然无恙的何仲勉,宋紫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不及详谈,宋紫嫣接到一项紧急任务,想办法引开校门口特务的注意力,何仲勉趁机从侧门溜出,在规定好的时间给酒店前台打去电话。 午餐时间的教工食堂里,纯子小姐望见不远处何仲勉和宋紫嫣边吃边聊着什么,她刚要端着餐盘过去,被一名同事叫住,示意不要打扰两个人,同事们都在传何先生和宋老师正在谈恋爱。 何仲勉将钱永胜已被除掉的好消息告诉了宋紫嫣,紫嫣连咬几口馒头掩饰着复杂的心情,那个害惨全家的恶人终于得到应有的结果,而亲手杀死钱永胜的竟是于嘉澍,令宋紫嫣讶异不已。 前日,当何仲勉得知于嘉澍与宋紫嫣的关系时也很意外,是突发的战争让两个走在不同人生轨迹的挚友产生交集,于嘉澍从酒店现场逃离后立刻按计划潜入租界,与何仲勉取得联系,而丁翔却因掩护于嘉澍撤离,不幸受伤被捕。 “现在该怎么办?”宋紫嫣神色焦急地问。 “面带微笑,不要让周围人觉察出异样。”何仲勉把粥碗推近宋紫嫣,紫嫣端起来喝着。 “伦哥藏在租界内的一处秘密场所,距离熊记成衣店不远。”何仲勉不动声色地说。 “需要我做什么?” “每晚送一次饭给他,记住不要引起怀疑,地址是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后院的仓房,主人是位法国音乐家,战争爆发后举家回国了。” “嗯,附近有店里的老顾客,常去那边送衣服,不会引起怀疑的。” “鉴于我和老许的身份不能与伦哥见面,情况紧急只能让你冒险了。”何仲勉关切地说。 “我知道,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的。” 何仲勉点了点头,交代了更多具体细节,并让宋紫嫣转达于嘉澍,上级组织很快会决定下一步的计划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宋紫嫣和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坐上黄包车去给客户送做好的成衣,然后步行穿过街巷来到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后院,每次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出来后趁着夜色拐到大路乘坐黄包车去夜校上课,择机与何仲勉相互传递信息。 每晚见面虽只有短短五分钟,但对两位同窗挚友来讲已弥足珍贵。当于嘉澍第一眼看见宋紫嫣站在眼前,二人紧紧相拥,他觉得紫嫣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好看,宋紫嫣望着于嘉澍黝黑的面庞和清晰疤痕,以及魁梧了一圈的身材,能够想象于嘉澍经历了什么,得知于嘉澍父母的遭遇后宋紫嫣泪洒衣衫。 于嘉澍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边听宋紫嫣讲述他离开苏州老家后发生的事,当然最关心的还是方慧,紫嫣说已经给家里发过几封电报却杳无音讯,于嘉澍嘴里塞满东西不知如何应答。于嘉澍说他见到了宋启昌,老爷子气色很好身子硬朗,除掉钱永胜这个汉jian,他也一定会开心的。 听见汉jian两个字,宋紫嫣微微皱了下眉头,起身走向门口,让于嘉澍早点休息,明晚再来看他,转身出门。 公共租界靠近江边的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位戴礼帽的青年男士,正认真阅读报纸,一位身材壮实的中年男人走过来坐在旁边,拿起一根香烟,却发现火柴用完了。 “先生,能借个火吗?”许冠发说。 何仲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洋火递给他。 许冠发回了声“谢谢”,点燃香烟。 “伦哥一切安好,等待下一步的安排。”何仲勉目光停留在报纸上,低声说。 “警察局出动大批警力和宪兵司令部的特务一起全城搜捕,街上到处都是余家伦的通缉令,他不能留在上海了。” “去哪,苏州?”这是于嘉澍向宋紫嫣提出的想法。 许冠发晃了晃头,吐出一股烟,说:“眼下战事吃紧,苏州和南京都很动荡,何况以日本人掌握的情报,很有可能已将伦哥潜逃的消息通知了苏州当局,因此他还暂时不能回老家。” “嗯。”何仲勉点了点头。 “去苏中根据地,我来协调安排,你负责向于嘉澍同志传达。” 何仲勉有些激动,回道:“好,代于嘉澍同志向党组织表示感谢。” 许冠发会意点头,拍了拍装有火柴盒的口袋,里面藏着于嘉澍写的入党申请书。 紧接着两个人着重商议了营救丁翔的计划,据报纸上刊登的消息,丁翔受伤后并没有送往日军控制的公立医院抢救治疗,而选择了一家私立医院,根据经验判断,日本人这么做一定有着险恶用心。 “无论怎样,先要了解丁翔的伤势情况,再做下一步打算。” “嗯,交给我吧。”何仲勉回答。 “不可,虽然钱永胜等人被铲除,但你的嫌疑并未完全解除,日本人很可能设下陷阱,我们不能冒险,另外,立刻关张丁记鱼货铺,让老板撤离。” “你担心。。。” “地下工作不能抱有丝毫侥幸心理。” “可那是我们在日统区为数不多的交通站,我坚信丁翔同志不会出卖组织的。” “我也相信,但。。。好了,先完成眼下的任务,我会通盘考虑营救计划的。”许冠发说完踩灭烟蒂,起身走开。 许冠发的判断没错,这的确是日本人设下的陷阱。 丁翔中弹后第一时间被送往公立医院抢救,日本军医不惜代价终于使丁翔转危为安,这时忽然接到转院治疗的命令,就这样丁翔被转运到一家私立医院,病情也逐渐好转。 涩谷平介命幸泽一郎在医院内外密布伪装的特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并将消息散播出去,毕竟是刺杀政府官员的大案,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出来。 丁翔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胸部钻心的疼。涩谷平介命幸泽一郎在医院内外密布伪装的特务,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并将消息散播出去,毕竟是刺杀政府官员的大案,各大报纸纷纷刊登出来。 丁翔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胸部钻心的疼痛,他努力回忆着刺杀现场的那一幕,被子弹击中的刹那眼前出现一片白光,或许就是传说中人死时都会见到的那束光吧,他不后悔甚至是开心的,不仅完成了任务,还掩护了伦哥撤离,死得其所,但此刻却为何躺在病床上,很快丁翔就有了答案。 医生确认丁翔的伤情有所好转后,特务们展开了极其残忍的审讯。医生给丁翔注射了一针致幻剂类神经药物,会让人短时间内丧失主观判断,摧毁其意志,但结果却令人失望。在特务的多番诱导下,丁翔仍旧没有说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接下来是指认照片,余家伦、何仲勉等人的照片在丁翔眼前摇晃,丁翔轻轻抬起手指却闭上了眼睛。一连几天,丁翔一边接受着伤情的治疗,一边遭受着精神上的折磨,再这样下去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但幸泽一郎却不甘心就此放弃。 涩谷平介端坐在办公桌前聆听着幸泽一郎的汇报,翻看着手里的照片,目光停留在何仲勉的脸上。 “案发当天,跟踪何仲勉的人没有发现他离开校园,巡捕房那边也已经对搜查何仲勉家的事结了案,目前看何仲勉是干净的。”幸泽一郎用蹩脚的中文说。 “钱永胜的手下说钱老板已掌握余家伦和丁翔接头时的一个重要情报,还没等钱桑向你我汇报就被人除掉了,而就在前晚,他的手下赖三张搜查了何仲勉家。”涩谷平介望向幸泽一郎。 “嗯,的确存在疑点,我会增派人手盯住何仲勉的。” 涩谷平介摆摆手:“把人全都撤走。” 幸泽一郎一脸茫然。 “只有平静的水面才能让鱼儿咬钩。” “嗨!”幸泽一郎低头回道。 事发后的第七天深夜,于嘉澍跟在宋紫嫣后面走出仓房,钻街过巷坐进一辆黄包车,几经辗转后抵达苏中抗日根据地。临别时于嘉澍叮嘱紫嫣照顾好自己,宋紫嫣回答会等到喝方慧和于嘉澍喜酒的那一天。 返回旅馆的路上,宋紫嫣心中牵挂着一个人——丁翔,这也是于嘉澍最放心不下的,但组织上的安排必须服从,丁翔不仅是于嘉澍的救命恩人,更是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者,希望宋紫嫣哪怕只有一分可能,也要救出丁翔,宋紫嫣何尝不想,铲除钱永胜不仅替全家报了仇,还让父亲得知了真相,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设法营救丁翔。 第47章 营救(2) 转眼到了初夏,天气变得有些燥热,将梅雨季的潮湿一扫而光,与天气一样燥热的还有宋紫嫣的心情,一个月快过去了,仍未收到任何有关营救丁翔的消息。 傍晚,宋紫嫣下了班没有直接返回旅馆,而是前往一家绸缎庄,近来店里的生意很兴隆,使得原本安素娥和李阿伯负责采购布匹的工作交给了紫嫣,刚跨进店门,她就被人认了出来。 “紫嫣姐姐?” 宋紫嫣回过头瞧见一个小男孩,一眼认出是柳眉的弟弟。 “阿弟,长这么高了?”宋紫嫣习惯性地抚摸着柳眉弟弟的头顶。 “我就说一定能见到你,外公快来呀。”阿弟兴奋地喊着,柳眉外公从一旁走过来。 自从柳眉全家与宋紫嫣分别后离开租界返回闸北的老宅,阿弟和阿妹每天嘴里都叨念着紫嫣姐姐,回忆那些虽短暂却无比开心的日子,教他们识字,画画,练书法,柳眉母亲和外公也同样思念着那个勇敢善良、困难面前从不服输的姑娘。 老宅修复一新,阿妹上了小学,为了生计,柳眉母亲每天做些杂活贴补家用,赚钱养家的重担自然落在柳眉身上,特别能吃苦的柳眉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凭借战时在租界临时医护队里学习的技能,在一所医院找了份护理病人、打扫卫生的工作,虽然每天累得直不起腰,但回到家看见弟弟妹妹开心的笑脸觉得很欣慰,照顾阿弟的任务由外公负责。天凉了,柳眉想给弟弟妹妹和母亲做套新衣服,阿弟非闹着让外公带他去租界的绸缎庄选购面料,外公自然清楚他的小心思,希望能够见到紫嫣姐姐。柳眉和外公之前曾几次返回租界寻找紫嫣未果,除夕夜全家人还特意给宋紫嫣留了一副碗筷,祝福紫嫣能够平平安安早日相见,没想到重逢的一天真的到来了。 紫嫣和外公寒暄着,了解了家里的情况,也介绍了她的境况,阿弟听完对紫嫣说:“我长大了也要去虹口国中读书。”宋紫嫣轻轻点了点头,天色已晚,相约周末去家里坐客。 偶遇柳眉外公和阿弟让宋紫嫣的心情好了许多,而当她周末来到柳眉家坐客,得知柳眉工作所在的医院时,宋紫嫣顿时凝起眉头。 饭后,柳眉带宋紫嫣来到小院僻静处,宋紫嫣犹豫再三说明了情况,柳眉工作的地方正是收治丁翔的那家医院。 “没错,前段时间是有位病人住进来,听说伤得很重,所在的楼层都被征用了,没想到是日本人。。。干的。”柳眉说。 “现在病人还在吗?” “应该在吧,我工作的范围在传染病区,收治肺结核和疟疾患者,和你说的那位病人不在一个楼,。。。主要是这活没人愿意做,能多赚些钱。”柳眉憨笑着回答。 宋紫嫣听完却笑不出来,清楚接下事关安危,但还是硬着头皮讲出来,柳眉听了沉默良久,宋紫嫣刚要说什么,柳眉嘴角吐出三个字:“我帮你。” 宋紫嫣回到旅馆心情有些复杂,终于可以打探到丁翔的具体情况,却又怕连累柳眉和全家,想到这宋紫嫣不禁感到后悔,一旦出事,该如何向阿弟、阿妹、外公和柳眉母亲交代,这时传来敲门声,小方站在门口说前台有电话找她,对方是何仲勉。 本学年的夜校课程已结业,近来在学校也没遇见何仲勉,突然打来电话一定有急事,宋紫嫣立刻跑出门接听,她与小方的对话被隔壁胡恺之听在耳中。 宋紫嫣和何仲勉约在国华电影院见面,放映的是译制电影《魂归离恨天》,既然学校里都在传两个人在谈恋爱,就以此为掩护传递信息。 漆黑的影院里观众稀稀落落,何仲勉和宋紫嫣并排而坐与情侣无异,黑白光影映射在两个人脸上。 何仲勉介绍说经上级组织研判,准备实施营救丁翔的行动,从医院搜集的消息推断,丁翔的病情已基本痊愈,将转移至提篮桥监狱关押审讯,可想而知丁翔即将面对的是残忍的严刑拷打,必须在抵达监狱前实施营救,目前急需获取押运的具体路线,以便在途中采取行动。 宋紫嫣听完摇了摇头,伏在何仲勉耳边低声说着,何仲勉的眉头渐渐锁紧。 宋紫嫣的疑惑同样也是何仲勉和许冠发曾担心的,日本人为何将丁翔送往一家私立医院治疗康复,又为何将相关信息通过媒体公布于众,难道只是警告那些反抗分子终究会得到应得的惩罚,但时间紧迫再不采取行动,很可能会错过时机,许冠发希望宋紫嫣能够通过纯子小姐,借以从涩谷平介处得知具体押解路线,而宋紫嫣却告诉了何仲勉关于柳眉的情况。 “这样做太冒险了,必须经过上级组织的考量方可行动。”何仲勉说。 “来不及了,必须尽快获取丁翔的真实情况,才能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可。。。” “相信我。”宋紫嫣投来恳切的目光。 何仲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宋紫嫣刚要起身离开,被何仲勉按住。 来不及了,必须尽快获取丁翔的真实情况,才能决定接下来的行动。” “可。。。” “相信我。”宋紫嫣投来恳切的目光。 何仲勉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宋紫嫣刚要起身离开,被何仲勉按住。 “把电影看完。” 《魂归离恨天》的结局突出了其悲剧主题,宋紫嫣却不想让悲剧发生,脑海中的思绪不停翻滚着。 第二天下午,柳眉如往常一样从医院侧门的员工通道走进来,与看门人熟络地打着招呼,径直来到传染病住院部。 柳眉今天的工作主要是清理患者产生的垃圾,然后清运至专门的垃圾场焚烧掩埋处理,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治疗肺结核和疟疾的特效药,因此患上这种病的人基本上被判处了死刑,只能通过服药减轻病痛,延缓死期。柳眉起初也很担心,怕被传染影响家人,因此每次出工前都在更衣室里做好全副武装。 忙完了传染病区的活,柳眉来到普通病区,一位清洁工因家事请柳眉替班,这种事时有发生,而此刻与柳眉并排行进在走廊里的却是宋紫嫣,这是两个人事先商定好的,紫嫣假意来医院问诊,趁人不备偷偷溜进住院部的更衣室,柳眉正在那里等她。 宋紫嫣穿着一身保洁工作服戴着口罩,却掩饰不住紧张的情绪,柳眉握住宋紫嫣冰凉的手,两个人走上楼梯。 幸泽一郎和两名特务从病房里走出来,一位医生守在门口。 “再打一针。”幸泽一郎摘下手套说。 “不能再打了,再打人就昏。。。” 幸泽一郎按住医生的肩头目露凶光:“昏过去就再打强心针,只要有口气就行。” 医生满脸无奈点头应答,走进病房。 “太君,里面的人真的还有浪费人力物力的必要吗?”一个特务鼓起胆子问道。 “越是这个时候越会犯粗心大意的毛病,敌人才会觉得有机可乘。” “明白,弟兄们蹲守一个月了,就等着瓮中捉鳖呢,小心台阶,您慢走。”瘦高特务谄媚地跟在幸泽一郎身后走下台阶。 将近一个月,日本人竟然没有从丁翔口中获得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医生已给出明确诊断结果,丁翔因长期用药并遭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最多还能坚持三天时间,为此,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做了两手准备,如果三天之内仍未有人来医院营救,就在押送途中设下埋伏,故意将押运路线透露出去,日本人不甘心精心布下的陷阱没有鱼儿咬勾。 幸泽一郎走下二楼楼梯中间的转弯处,俯见两名清洁工走上楼梯口,幸泽一郎扫量着两个人,两个女人没敢抬头与幸泽一郎擦肩而过。 “医院里的人?” “把电影看完。” 瘦高特务瞟了眼柳眉,回道:“对,医院的清洁工。” 幸泽一郎站在楼梯口回头望向两个人的背影,没觉察出异样,瘦高特务盯着宋紫嫣微微皱起眉头。 “要擦亮眼睛,最后。。。”幸泽一郎伸出三根手指。 “请太君放心,我外号就叫二郎神,谁也别想逃过我的三只眼。” 幸泽一郎一脸懵,他的意思是最后三天时间,怎么冒出个二郎神,转身走开。 柳眉和宋紫嫣登上三楼的楼梯口吓得后背几乎湿透,幸亏柳眉是个熟面孔才侥幸闯关,忽然一名特务迎面而来。 “怎么才来,快把里面收拾一下,一点血渍都不能留下。” 两个人点头回应走向病房门口,被特务叫住。 “等等。” 柳眉和宋紫嫣站住,特务上下打量着两个人。 “怎么觉得你们有点眼生?” “我们是传染病区的,每周只来打扫一次,您不记得了?”柳眉故意靠近说。 特务急忙退后半步:“知道了,她呢?” “她也是,负责重症病房,今天小李请假,她是来替班的。” 特务听完又窜后半步,心说倒霉,看个要犯再得上个传染病,嫌弃地摆了摆手:“一个去里面,一个扫外面,快点弄完走人,医院没人了吗,真他娘晦气。” 柳眉听完刚要走进病房,被宋紫嫣拽住衣角,两双眼睛短暂交汇,紫嫣迈步走了进去。 第48章 营救(3) 房间被屏风分隔成两个区域,从外面看与普通病房无异,而屏风内却如同地狱般惨不忍睹,倒不是环境有多恶劣,而是病床上的人已堪堪废命。 丁翔光着上身趴在那,四肢被锁链捆在床的四角,身体各个部位插满管子以维持最基本的存活所需,双手双臂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红色针孔,恐怕再高超的医生也很难找到可以下针的血管,后背的枪伤部位溃烂成片,尤其可怕的是那张脸,脂肪早已不见踪影,肌肉薄的像层豆皮,与蜡黄的勉强称得上是皮肤的东西皴在一起,用皮包骨来形容已不准确,皮囊裹着血管,蒙在雪白的骨头上。 宋紫嫣走到近前,她在报纸上见过日本人刊发的丁翔的照片,更是听于嘉澍、何仲勉和许冠发多次提起,无法相信竟是趴在眼前的一具“活尸”,何仲勉和许冠发的判断没错,日本人隐瞒了丁翔的病情,遭受到非人的磨难,只为布下陷阱。 丁翔似乎听见了动静,与过往一个月的声音不尽相同,他侧着脸微微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朦胧视野中出现宋紫嫣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紫嫣摘下口罩的瞬间,丁翔的瞳孔一震,紧接着闭上眼睛,大口喘着气。 宋紫嫣立刻跪在床前,试图解开锁链亦是徒劳,嘴里低声说着:“丁翔,我是。。。来看你的,我。。。我们很快就会救你出去的,醒醒,醒醒。。。”手指轻轻捧起他的脸。 宋紫嫣的声音虽不大,丁翔却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用力睁开眼睛,紫嫣急忙把耳朵贴近。 “没想到来的人会是你,请转告庐山和香炉同志,我什么都没有交代,千万不要来救我,你们。。。一定要战斗到最后,我永远是一名共产主义战士。”丁翔的语气十分微弱却字字诛心,令宋紫嫣泪水盈满眼眶。 “我。。。”宋紫嫣抬起头无法自已。 “伦哥说你很漂亮,他没撒谎,紫嫣,能帮我个忙吗?”丁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宋紫嫣抹去眼角的泪水,瞪大双眼望着丁翔。 “把它给我。”丁翔的目光停留在一旁的输液管上。 中弹抢救期间乃至近一个月来,丁翔多次试图自杀来结束生命,以免受尽折磨,更是让日本人的阴谋无法得逞,都被看守的特务阻止,近来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特务们才敢把他锁在床上一个人留在房间。宋紫嫣自然清楚丁翔的意图。 “你。。。”宋紫嫣没有说出后面“要顽强地活下去”的话语,这种折磨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只好抬手将输液管搭在丁翔手上,紧紧握住。 宋紫嫣强忍悲痛以最快的速度将地面和床上的杂物收拾干净,然后转身出门,她不敢回头看最后一眼,而丁翔望着紫嫣离开的背影嘴角露出微笑。 柳眉见宋紫嫣从里面出来急忙迎上前,两名在走廊拐角吸烟的特务估计是怕传上病打发两个人赶快离开,柳眉瞟了眼紫嫣哭红的眼睛,拉起她的手疾步走向走廊另一端。 “站住!”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声,是那名瘦高特务。 瘦高特务送幸泽一郎坐上车离开后站在一隅抽着烟,琢磨着刚才幸泽一郎的警告,一旦出现意外,他作为看守负责人将同丁翔陪葬,瘦高特务嘟哝着如果有人来营救早就来了,会等到人之将死,这时一名手下提醒他,说不定地下党尚不了解犯人的情况才没有来。 “你再说一遍?”瘦高特务从嘴里掐出烟圈说。 “什么?”手下一脸懵。 瘦高特务甩下烟头转身返回:“快,快回去。” 那两个清洁工鬼鬼祟祟的,说不定是来探查情况的,这是瘦高特务脑海中突然闪现的想法,跑上三楼看见两个人的背影,叫住她们。 瘦高特务和两名手下走近,宋紫嫣突然咳嗽起来且愈发剧烈,柳眉心领神会也跟着咳嗽,三名特务立刻站住,用衣领遮住口鼻。 “你们。。。”话音未落,从身后病房里传来咣当一声,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响,吓得三个特务连忙转回身,顷刻一名特务从病房里跑出来高喊:“不好了,犯人把输液架拽倒,浑身是血。” “什么?” 瘦高特务立刻冲进病房,嚷嚷着:“愣着干嘛,快喊医生救人。。。” 走廊里一片大乱,柳眉和宋紫嫣趁乱走下楼梯口。 柳眉叮嘱紫嫣近期不要再来找她,医院的工作柳眉没法再做下去了,幸好没人知道她的住址,倘若日本人找到她,也不会交代出宋紫嫣,只要没人看见她的脸。 宋紫嫣戴着口罩走出医院后门,坐上黄包车穿街过巷,在租界里的一条商业街下了车,确信没人跟踪,走进电话亭,给何仲勉打去电话汇报情况。 第二天,刺杀日本情报部门官员的地下党交通员丁翔被处决的新闻登上各大报纸,日本人的阴谋未能得逞,希望用此震慑那些反抗分子,丁翔惨死的照片令人不忍直视,他用最后的力气拽断输液管结束了生命,掩护宋紫嫣安全撤离,践行了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终身的誓言。许冠发得知后悲痛万分,昨日宋紫嫣将情况汇报给何仲勉后,许冠发立即终止了营救行动,可以说丁翔用生命传递出最后一条“情报”,保护了组织和同志们安全。 已安全抵达苏中游击区的于嘉澍还是收到了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于嘉澍一个人在山林中待了一整天,最后跪倒在地朝上海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发誓要为丁翔报仇,向上级领导申请去前线打鬼子。这同样也是众多身处后方,尤其是沦陷区青年人的心生,与其被侵略者剥削统治,不如扛枪上战场奋勇杀敌,从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零年间,仅上海沦陷区就有几十万热血青年离开故土,投身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救亡战争中。 宋紫嫣的生活恢复了常态,在外人看来她每天活得没什么波澜,学习裁剪缝纫,教师傅们刺绣,白天去学校教书,傍晚到夜校上课,偶尔陪名媛或官太太逛逛街,看看电影,教她们画画写毛笔字,日子过得既充实又闲适,活成了很多女人向往的样子。 紫嫣房间里宋凯峰画像旁多了一个牌位,上面没有文字只画了条小鱼,听何仲勉讲丁翔从小在海边长大,最爱吃鱼。 同样闲适的还有宋启昌,刺杀事件发生后,宋启昌回到新家就一病不起,多亏了新婚妻子晴川雅黛的悉心照料,宋启昌的病情渐渐好转起来,在报纸上看见丁翔被处决的新闻,日本人为了以正视听,将丁翔的遗体运到提篮桥监狱执行了枪决。 宋启昌放下报纸合上双眼,那日在酒宴现场丁翔伪装成服务生给他倒酒,后来铲除钱永胜,掩护他撤离的画面在脑海中闪现,而电话中神秘男子的讲述更令他难以忘怀,宋紫嫣身在上海一切安好,而宋凯峰已牺牲在战场上。 两行泪水从宋启昌布满皱纹的眼角落下,前些天他已证实了凯峰牺牲的消息,一双黑瘦的手掩面而泣,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儿子为抗日杀敌为国捐躯,女儿和家人承受着巨大的苦痛,而他却成为一名汉jian,娶了一个日本女人,如果涂宝茹还活着,今后有何脸面相见,想到这宋启昌动了轻生的念头,与过往在狱中无数次的想法一样,唯有一死才能获得解脱。宋启昌抬头望见对面桌案刀架上摆放着的一把日本武士刀,是幸泽一郎送给他的礼物,宋启昌起身走过去拿起刀正要出鞘,忽见晴川雅黛从外面进来说有客人来访,是涩谷平介。 陪同涩谷平介的还有几位上海伪政府官员和商界大佬,听说宋启昌的病情有所好转前来探望,宋启昌的精神状态果然好了许多,变得更加健谈,甚至展望起战后大上海的经济复兴,涩谷平介有些意外,但这正是他的目的所在,培养所谓的商界领袖,打压爱国商人,监控抗日力量所需的资金、药品、军火等在上海的活动,最后与宋启昌握手告别。 宋启昌的决定是在他看见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时做出的,他不能死,或者说现在还不能死,他要活到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大地的那一天,他这么做不是企盼家人能够原谅自己,清楚终归有一天会见到宋凯峰和丁翔。为了他们,宋启昌决定背负骂名苟活于人间,因为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宋启昌秘密做了两件事。一是想办法为丁翔收尸,因为被日本人杀死的囚犯只会草草掩埋,而宋启昌托人将丁翔的遗体在郊区的某处掩埋。 第二件事就是在宋启昌病愈后,来到上海纺织商会总部新址上任的当天,趁人不备将藏在地砖下面的几根金条取出来,存入租界内汇丰银行的私人密码箱里。 一九四零年三月三十日,汪精卫在日本人的操控下于南京正式成立了伪“中华民国国民政府”。 第49章 牌局(1) 上海沦陷的第三个年头,整个日控区已成为暗黑世界。 沦陷区的大上海分成两个阶层:有钱人与外国人、日本人一起做生意,卖国求荣发国难财,整日歌舞升平;而穷人们只能流落街头饥寒交迫,当日本人的运米车经过沟坎散落在地些许暹罗米粒,一群群难民立刻围上去将混杂着米和土的东西一把把捧进袋子,回去后再把米一粒粒拣出来,与玉米面、烂菜叶一起熬成粥,就是全家人一天的口粮,坐在黄包车里的宋紫嫣望见这一幕被深深震撼。 日本全面侵华战争迎来第三个春天,由于遭到国民党军队以及新四军、八路军的奋勇抵抗,日军的战争策略发生了变化,战线过长急需大量战备物资源源不断地从后方输往前线,上海作为经济中心自然是后勤补给的重要来源,而连年战乱加之天灾不断,老百姓的日子越发艰难,有钱抢购米粮的还算有口饭吃,穷人们只能要饭乞讨,作为燃料的煤球更是贵了几倍,由于上海的存煤越来越少,所以限制电力使用,每一户电表最初限制每月只能用十五度电,后来最少限到七度,超过限度,要加倍付费。马路上的霓虹灯及电灯装置几乎全部停用,活下来的穷苦百姓们终于熬过了这个阴冷的冬天。 比起物质上的贫瘠,精神层面的黑暗显然是更恐怖的。上海沦陷后中统和军统潜伏下大量特工,刺杀汉jian和日本人,给日方造成极大创伤,而日本特高课等间谍组织起初在上海难以展开应对之措,因此土肥原贤二密谋创建与国民党中统、军统类似的特务机构,很快就在上海极斯菲尔路七十六号成立了汪伪政府的特务组织,成为汪伪集团政客和特务活动的主要场所,以及日伪屠杀中国共·产·党人和抗日进步人士的魔窟,整个上海滩处处愁云惨淡,惶恐不安。 宋紫嫣在店门口下了车,望着门两侧贴着的门神已有些褪色,还是两年前的除夕,她和小方一块贴的,已物是人非。 所谓“物是”,也没了它应有的模样,虽身处租界,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两年间熊记成衣店的生意渐呈颓势,只依靠有钱的老主顾勉强支撑,加之赋税及高昂的经营成本,安素娥只能苦苦支撑。“人非”却是实实在在的,店里的工人师傅们先后离开,一是老板娘已负担不起工钱,另一部分人举家迁往内地,只留下李阿伯、蕙兰、赵姐和小方、邹姐等几个人,小旅馆的客人也几乎走光了,周惜君与胡恺之不知何故离开了上海,陈铁和冯强也不知去向,只剩下康盛建夫妻二人。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宋紫嫣走进来。 “回来了,紫嫣姐。”两年间小方壮实了许多,个子也高了。 “嗯,老板娘呢?” “和李阿伯在后院等你呢。” 后院的花圃美丽依然,归功于安素娥和宋紫嫣两位热爱生活的女人,世道或许无法改变,亦阻止不了生意的惨淡,但生活却每天都是新鲜的,既然生在其中,就要灿烂的活下去,雏菊、半枝莲、月季竞相开放,宋紫嫣从花间走过。 宋紫嫣刚从虹口国中回来,她已向学校提交了辞职申请。 两年来宋紫嫣的变化是巨大的,连安素娥和李阿伯这些熟悉的人都深有感触,紫嫣的性格变得更加沉稳内敛,而与人交往时的开朗单纯依旧如沐春风,穿着打扮也愈发成熟,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历练吧。 更多改变是内在的,两年间宋紫嫣不仅熟练掌握了男女装成衣的裁剪制作工艺,还将刺绣手艺完美融入其中,将成衣店的制作水准提高了一个层次,吸引了更多高端客户,维持着整个店面的生计,安素娥早就有让紫嫣全面接手店铺的打算,得到李阿伯的支持,因此才提出让宋紫嫣辞去国中美术教师的想法,没想到紫嫣爽快地答应了。 这同样是上级党组织的决定,两年间宋紫嫣在夜校不仅补习了理科和历史方面的课程,还巩固了日语和英文,并且在何仲勉的指导下掌握了收发电报和摩斯密码等技能,本就天赋异禀才华横溢的女学霸又加持了特工技能包,可谓艺不压身,之所以同意宋紫嫣不再任教,一是出于纯子小姐,一年前涩谷纯子嫁给了一位日本商人,其在学校和宿舍监视宋紫嫣的行为愈发明显,另一方面何仲勉在半年前也离开国中开办了一家乐器行,为了便于相互传递情报,宋紫嫣向校方提出了离职申请。 涩谷平介似乎对宋紫嫣和何仲勉消除了怀疑,还因何仲勉曾留学日本熟悉日语的优势,拉拢其为自己做事,起初何仲勉婉言谢绝,称毕竟他和丁翔是多年的朋友,不料想对方竟然是地下党,不想引出不必要的麻烦,而涩谷平介非常欣赏他的才华,经常邀请何仲勉来家中做客,聊音乐,弹琴而歌,涩谷平介不但是个中国通,还是个音乐迷,非常喜欢肖邦、莫扎特、贝多芬等古典音乐家的作品,感觉与何仲勉相见恨晚,还让纯子一岁的儿子认何仲勉为干爹,将来教外孙弹琴,何仲勉逐渐融入了日本高层的圈子中。 宋紫嫣与何仲勉的感情也逐渐升温,起初是为了掩人耳目的假戏,渐渐地两个有着共同信仰的年轻人坠入了爱河,但出于对宋紫嫣的保护,他们没有对外宣布彼此这层关系,只有少数人比如涩谷平介和纯子小姐等知晓,也包括许冠发。 宋紫嫣向何仲勉吐露了一直深藏心底,她与任陵生订婚的过往,那是她曾经深爱的男人亦是初恋,何仲勉听了很感动,发誓一定会用生命守护紫嫣,让宋家人早日团圆。 “学校真的同意了?”李阿伯瞪大眼睛问。 紫嫣点点头。 “太好了,学校管理层都是日本人的走狗,再干下去和汉jian有什么两。。。” 安素娥一把捂住李阿伯的嘴:“小点声,不想活了吗?” 李阿伯左右环顾,抬头望了眼小旅馆,回道:“没人听到吧,怪我太激动了。” “紫嫣不再教书,你跟着激动什么?” “当然激动了,紫嫣是我的徒弟,她终于决定接手成衣店。。。”望见宋紫嫣刚要张口说话,“啊,是即将掌管店里的生意,阿拉终于可以退下来歇歇,难道你不开心吗?” 宋紫嫣听了忍住笑,安素娥则皱起眉头,李阿伯不经意间流露出与安素娥的暧昧关系,反应过来后立刻找补道:“我是说,咱俩分别可以退休,安享晚年了。”越描越黑了。 安素娥没理他,握起宋紫嫣的手夹在掌心:“你和何先生。。。是不是该考虑。。。” 宋紫嫣的脸倏地红了,抽回手瞥见李阿伯如催婚老父亲般的目光望向她。 “我。。。”宋紫嫣羞涩地站起身,“干妈,师傅,和胡小姐约了牌局,我先走了。” “啊。。。给胡小姐带好。”安素娥在身后说道。 胡香凝已成为熊记成衣店最大的客户之一,源于她与宋紫嫣的关系愈发密切,胡香凝不止一次去静安寺还愿,感恩佛祖赐她在人生最低谷最无助的时候遇见了宋紫嫣,感慨世间竟有宋紫嫣这样集聪慧与美貌于一身,又对她没有任何成见和鄙视,愿意聆听她的一切烦恼与抱怨后,几句话就能把胡香凝逗乐的完美女人,世间绝无仅有,恐是仙女下凡,因此胡香凝几乎每天都会来店里,或是约宋紫嫣出门逛街、看电影喝咖啡,作为回报,胡香凝已定制了七套旗袍,除了前两件,其余均出自宋紫嫣之手。一周七天,胡香凝像花蝴蝶一样舞动不同的翅膀游走在租界各处,并把熟识的姐妹们介绍来店里,而牌局是胡香凝除了逛街看电影外最耗时的社交方式,一次人手不够就把宋紫嫣带了去,这下牌局顿时变得熠熠生辉,宋紫嫣与生俱来的“自发光”体质让她瞬间成为牌桌上的焦点,而对面的一位中年女人目光始终停留在她的脸上。 中年女人姓施,大家都称她施太太,与胡香凝的遭遇相似,施太太也因战事被滞留在上海。施太太的丈夫是国民党军统上海站特务处二处副主任,淞沪会战爆发后,她的丈夫奉命先行撤往重庆,原想战局稳定后再做打算,没想到国军节节溃败,三个月时间就丢了上海,沦陷后丈夫几次希望施太太能够从租界前往重庆夫妻团聚,但施太太却迟迟没有动身。 原来施太太的娘家从父辈起就经营着上海本地知名的棉纱厂,上海沦陷后本来掌管家族产业的胞弟突发病患去美国就医,施太太只好暂时接管,生意越做越大,日本人开始不断拉拢她,而施太太心底还是想尽快与丈夫团聚,又不能放弃家族产业甩手不管,因此一直留守在上海。 第50章 牌局(2) 今日的牌局是施太太攒的,规格极高。 胡香凝和宋紫嫣坐在汽车后排,如往常一样吐槽着。 “真后悔把你介绍给施太太认识。”胡香凝对着小镜子抚拍脸颊说道。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不爽,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 宋紫嫣嫣然一笑。 “你笑我?” “可你比她年轻,也更漂亮啊。” 胡香凝顿时舒眉展笑,合上镜子回道:“这话我爱听。” 宋紫嫣太了解身旁这位漂亮姐姐了,所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而紫嫣发自心底同情胡香凝的遭遇,一个女人在这样的世道失去男人的保护,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坚强,虽然胡香凝身上有很多陋习和缺点,但宋紫嫣与人相处总能看到对方身上的闪光点,真诚以待,因此身边的人都很喜欢她。 胡香凝与施太太就是普通的牌友关系,塑料姐妹情都算不上,除了施太太家境富裕外,还瞧不起胡香凝情人的身份,施太太清楚自己丈夫也在外面包养了女人,战争爆发身处两地,丈夫身边的年轻女子更少不了,一想到这施太太就怨从心生恶狠狠地瞪着胡香凝,胡香凝也不是好惹的,在她眼里施太太才是被丈夫抛弃的半老徐娘,俩人谁也看不上谁。 “要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单,我才不会去呢。”胡香凝说。 “其实施太太也挺可怜的。” “她可怜什么?”胡香凝望向宋紫嫣说。 “和你一样,为爱两地相隔。” “是她没本事,”胡香凝凑近低声说,“我听说因为她生不出孩子,才被老公抛弃在上海的。” 宋紫嫣眉宇微蹙,她不喜欢这样在背后议论别人,何况对方还是邀请自己去家中做客的主人。 “你不信?”胡香凝追问道。 “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她伟大的一面。” 胡香凝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我特卑劣,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说不出那些高尚的词汇了。”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啊?”宋紫嫣笑着回答。 “哎呦,这么漂亮嘴还这么甜,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才能娶了你啊,欸你不会还是。。。一个人吧?” 宋紫嫣扇呼着睫毛望向她。 “条件这么好,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吧,千万别像我一样,放心,本小姐还没自私到为了让你陪着我,阻止你嫁人的地步。” 宋紫嫣挽起胡香凝的手臂,依偎在肩头。 “还没走出未婚夫去世的阴影?” 宋紫嫣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了答案。 “女人的青春就这么几年,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宋紫嫣头扭向窗外,脑海中出现了宋凯峰、任陵生和何仲勉的身影。 车停下,两个人走下车,宋紫嫣觉得眼前的建筑很熟悉,正是涩谷平介家那片洋房别墅区,不免有些顾虑,这时见施太太迎上前。 “欢迎欢迎,就等你们了。”施太太仪态万方,看上去很精神,与两个人拥抱。 宋紫嫣和胡香凝觉察出不对劲,不像是普通的牌局,走进别墅,才知道今天是施太太的生日。 “怎么不早说呀施太太,侬的寿辰,唔也没准备礼物,怎么好登门的呀。”胡香凝是双商极高的女人,语气十分亲切又用“寿辰”二字“羞辱”了才三十多岁的施太太。 “不说是牌局,你这位忙碌的大美女也不会来啊,一会儿在牌桌上故意输我几把,权当生日礼物了。”施太太的回答亦绵里藏针。 宋紫嫣的祝福真诚了许多:“施太太,真不知道您过生日,礼物一定会补上的。” “你的礼物就在我身上啊。”施太太抬起手臂展示着身上这件得体华贵的旗袍。 关于这件“礼物”,发生过一个小故事。 那是胡香凝带宋紫嫣打牌时第一次与施太太相识,牌桌上的贵妇们都被胡香凝身穿的新旗袍所吸引,那个年代的女人对旗袍的钟爱相当于如今女性对大牌奢包的追捧,当得知就出在眼前这位年轻漂亮女人的一双巧手后,牌局顿时演变为订单抢购现场,纷纷约好时间去店里量体裁衣。 施太太比约定时间晚了半小时,因棉纱厂的生意出了些状况耽搁了,而半个小时后施太太要参加一场重要的酒会,与会人员是上海滩商界的名流富豪、外国使领馆官员及夫人等,可谓非富即贵,因此在宋紫嫣量体过程中,施太太显得十分焦急,幸好宋紫嫣动作娴熟麻利,很快就量好尺寸选妥面料,最后送施太太出门。 宋紫嫣返回店里没多久,就听见门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顷刻司机冲进门拜托她出来一下,宋紫嫣不明所以跑了出去。原来由于着急赶路,施太太抵达酒会现场下车时旗袍不小心划开了个大口子,司机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返回家中换衣服已来不及了,施太太灵机一动让司机返回距离不远的熊记成衣店,求宋紫嫣救急。 宋紫嫣听了立刻转身跑回店里,施太太和司机都懵了,少顷,见门一开宋紫嫣怀里抱着针线盒坐进车里。宋紫嫣边挑选合适的绣针以及相近颜色的丝线边讲着解决办法,她会用最细密的针法将破口缝合,不仔细看瞧不出破绽,另外她还把自己的手包替代了施太太的挎包,恰好可以遮挡缝合处,施太太听了有点蒙,她原本想借一套店里的衣服应付一下,没想到宋紫嫣却说店里衣服都不适合施太太的身材,出席如此重要场合一身得体的衣装会增添人的自信,宋紫嫣安抚着施太太,不到三分钟时间就线走龙蛇般缝好了破口处,针脚既细密美观又不摩擦皮肤,紫嫣最后把手包递给施太太跳下车,施太太感动得只说了句谢谢,汽车疾驰而去。 酒会上施太太成为最光鲜的主角,日本人原本想利用其丈夫是国民党军官一事作为生意谈判上的筹码,施太太却据理力争面面俱到,大获成功。名媛与领事太太们纷纷夸赞施太太与身穿的旗袍人衣合一,施太太回答是丈夫送给她的,只有在最重要的场合才会穿,并且今后只会穿一个人为她量身定制的衣装。 生日宴上,施太太把自己的御用设计师介绍给来宾们,宋紫嫣又收获了一批订单和一众拥趸,一旁的胡香凝望着施太太和宋紫嫣手挽着手,脸上写满醋意。 饭后牌局,牌桌四周围了很多观众。 胡香凝截了几次施太太想吃的牌,一点面子都不给,宋紫嫣的牌技是她为数不多的短板之一,或者说心思没放在麻将上面,思忖着昨天收到的那封信,信封里只有一张乐谱,是何仲勉寄来的。 此时宋紫嫣的秘密身份已是中·共上海地下党情报员,亦是预备党·员,接替丁翔牺牲后留下的空缺,上线为何仲勉,接受许冠发的领导,当宋紫嫣握住许冠发那只熟悉有力的断指手掌时不禁泪目,过往岁月在脑海中回荡,她终于达成所愿,愿为信仰奉献所有。 第51章 军火(1) “实在抱歉,给施太太祝寿来迟了,祝施家的生意永远兴隆,施太太越来越年轻。”涩谷平介抱拳行礼道。 施太太有些意外,她与涩谷平介虽是邻居,却不愿与日本人有过多往来,特别是生意方面,没想到这位日军少将竟如此懂得中国人的礼数,立刻笑脸相迎。 “多谢涩谷将军,代我家先生和施家老少欢迎您的光临。”施太太说完对身后的管家,“快请将军到里面休息,我送走这两位客人就回去,不好意思。” “没关系,这位宋小姐,我们是老相识了。” 施太太和胡香凝听了都很诧异,望向宋紫嫣。 “宋小姐是我。。。” 宋紫嫣立刻打断涩谷平介的话,说道:“我和涩谷将军的女儿纯子小姐曾经在虹口国中做过同事。” “曾经?”涩谷平介一脸狐疑。 “看来您还是不够了解这位老相识啊,紫嫣已经从学校离职,专心经营成衣店了。你好,涩谷先生,我是宋紫嫣最好的朋友胡香凝。”胡香凝伸出手,涩谷平介礼貌回握。 “中国有句成语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见三位漂亮的女士终于理解它的含义了。” 三个女人听完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胡香凝的内心独白是:“没错,中国人永远不会与鬼同伍”。 “噢,忘记介绍了,这位年轻的先生也是中国人,亦是我的好友,还是我外孙的钢琴老师,何仲勉先生。” 何仲勉向三个人点头示意。 “对了,他和宋小姐。。。” “我们也是曾经的同事。”何仲勉回答。 宋紫嫣点了点头,胡香凝和施太太上下打量着这位满脸书生气的年轻人。 “那我们先走了,施太太,再次祝您生日快乐。”宋紫嫣与施太太拥抱分别,几个人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抱留声机的随从快坚持不住了,管家连忙过去接过来。 “这是涩谷先生送您的生日寿礼,原产美国的留声机。”何仲勉介绍说。 “呦,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敢收。”施太太嘴上推辞,眼睛却很诚实,刚刚跨出房门就被这台华美的机器吸引,涩谷平介显然是做过功课的,送礼最重要的是投其所好。 “当然要收下,这还要感谢何先生,他经营着一家乐器行,听说我要送您一件生日礼物,特意从美国订货,漂洋过海一个多月总算赶上了。” “谢谢,谢谢何先生,快进屋吧。”几个人走进别墅大门。 黄昏时分,一辆辆从港口离开的军用卡车在日军的严密守卫下,驶入“丰田纱厂”后院的虹口日本陆军军火库。随着全面侵华战争遭遇顽强抵抗,前线的武器及弹药供给越发吃紧,这批弹药即将运往苏北前线与新四军展开激战的日军部队手中,因此上级党组织命令上海地下情工人员协同淞沪支队等本地游击武装,设法阻断日军军火的运输,配合新四军的行动。 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许冠发所领导的秘密地下情报小组,而具体实施计划的负责人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于嘉澍。 于嘉澍是半年前偷偷潜回上海的,一年多游击战、阻击战的经历使于嘉澍彻底蜕变为一名果敢坚毅的新四军战士,身材变得更加精壮,肤色也更加黝黑,一次战斗过程中弹片划伤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加之剃光的脑袋上系着一条黑色麻布,使得潜伏在杂草中勘察地形的于嘉澍看上去与两年前判若两人。 于嘉澍是穿着纱厂职工的衣服混进来的,纱厂与军火库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围墙,墙上装有电网,唯一的出入口有卫兵把守,必须出示特别通行证方可进出。 于嘉澍把看到一切记在脑中,夜色降临工人纷纷下班回家,于嘉澍参杂在人群中走出纱厂大门。 黄包车停在永宁书局门口,于嘉澍已换了身长衫礼帽确认无人跟踪,走了进去。 书局已经打烊,伙计看见于嘉澍走进来朝楼上指了指,于嘉澍径直走上楼梯,伙计关上店门,透过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况。 于嘉澍接过许冠发递来的茶杯一饮而尽,何仲勉坐在旁边。 “说说情况。”许冠发接过空杯倒满,说道。 于嘉澍用袖口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情况基本摸清了,连续一周每隔两天都会有一批军火从码头运到纱厂后院的仓库,仓库与工厂之间有一道高墙,上面有铁丝电网,守卫森严,没有证件是不可能通过的。” 于嘉澍说完又仰首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看来是渴坏了。 许冠发眉头拧成了疙瘩:“时间不等人,下一批运往前线的专列随时可能出发,上级命令我们务必设法阻断鬼子的运输线,打击日军的嚣张气焰。” “我们可以在铁路路基埋设炸药,炸了专列。”于嘉澍说。 “不行,车站和沿途密布鬼子哨卡,不可能给我们埋设炸药的时间。”许冠发回答。 “让淞沪支队的同志们配合我们在路上伏击呢?” “也不妥,我们不掌握具体的运输时间和路线,何况淞沪支队装备的都是轻武器,无法与日军抗衡。” “那怎么办?”于嘉澍眉头紧皱。 许冠发望向一直没吭声的何仲勉,说:“老何,你怎么想?” 何仲勉对于嘉澍说:“伦哥,能画幅军火库和纱厂的草图吗?” 自从于嘉澍返回上海加入地下组织,大家都以“伦哥”相称,于嘉澍拿起铅笔搜索记忆,很快就画好了图纸,三个人低头端详着。 少顷,何仲勉那只修长骨感的手掌按在纸面上,坚定地说:“炸了它!”抬起手,露出军火库的轮廓。 “炸。。。军火库?”于嘉澍惊讶无比又有些兴奋。 “嗯,与其纠结如何阻止运往前线的军火专列,不如端了日本人的老窝,一举两得。” “没错,干就干票大的。” 何仲勉和于嘉澍望向许冠发,许冠发思索片刻赞同何仲勉的想法,但必须征求上级组织的批准,事不宜迟,何仲勉留下用电台发去电报,于嘉澍返回住处着手准备。 上级领导很快予以答复,同意炸毁军火库的想法,但必须周密策划,不能出现任何闪失,不料闪失很快就降临在眼前。 第二天下午,何仲勉照常来到幸泽一郎的家中,给他十岁的儿子小冢上钢琴课,由于何仲勉精通日语,又有在日本留学的经历,加之得到涩谷平介的信任,因此很多日本特务和高官都请他教孩子弹琴学音乐,何仲勉也从中获取着情报。 何仲勉跟随身着和服的女佣走进院门,看见幸泽一郎和一位中年男士走出来,中年男子嘴里叼着烟斗,戴着礼帽,何仲勉一眼认出是胡恺之,心想他怎么会在这,与此同时胡恺之也看见了他。 “何先生总是这么守时,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幸泽一郎打着招呼。 “幸泽先生过奖了,作为老师是起码要做到的。” “介绍一下,这位是上海特工总部二处副处长胡恺之先生,这位是小冢的钢琴教师何仲勉先生。” 何仲勉率先伸出手,说:“你好恺之先生,多年不见,想不到在此地重逢。” 两只手握在一起,却各揣心思。 “你们。。。认识?”幸泽一郎疑惑地问。 “是啊,是前年的春节吧,我和何先生一块吃过年夜饭,对吧?”胡恺之握着烟斗望向何仲勉说。 “没错,是农历虎年的除夕夜,在上海过年的人都会记得。” “既然是熟人就不必多介绍了,多谢何先生。”幸泽一郎躬身施礼,何仲勉欠了欠身跟随佣人走了进去。 悠扬的琴声从稚嫩的指间响起,幸泽一郎十岁的儿子小冢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小小年纪就能轻松驾驭克莱门蒂的《c大调小奏鸣曲》,而坐在男孩身后的何仲勉目光却停留在院中那辆黑色轿车上,幸泽一郎和胡恺之坐进车里已过去一刻钟。 何仲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胡恺之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胡恺之是一年前被日本特务抓捕后叛变的,当时他正奉命秘密除掉了一名准备投靠日本人的中统特工,当年刺杀华商领袖陆伯鸿事件,胡恺之就是组织策划者之一,不料功劳却被秘密遣返的中统上海站行动队队长抢了去,胡恺之当然不服气,上海沦陷期间他冒着巨大风险潜伏下来,并多次圆满完成重庆方面下达的任务,最后等来的不是高官厚禄而是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胡恺之一气之下决心前往重庆向副局长徐恩曾讨个说法,不料却被日本特务在火车站逮个正着,关押在提篮桥监狱。 起初,胡恺之态度坚决报以誓死之决心,没过多久汪伪政权在南京宣布成立,并在上海设立七十六号特务机构总部,开始清除、拉拢、威吓、收买国民党中统和军统在上海的特工人员,很快中统、军统上海站均遭到严重破坏,此时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副主任李士群忽然来到监狱探望胡恺之,表明利害关系后用重金和高官对其收买,并告知胡恺之在湖北老家的老母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几年前李士群与胡恺之在湖北曾共事过一段时间。李士群出重金厚葬了胡恺之的母亲,胡恺之听后悲痛欲绝,了却了最后的牵挂,同意为七十六号做事,被任命为汪伪政府驻上海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专门应对中统和共·产·党的二处副处长。 第52章 军火(2) 幸泽一郎听了胡恺之的讲述习惯性地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不禁回忆起两年前古籍善本失踪和丁翔刺杀钱永胜事件,两起案件都与何仲勉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后均因没有确凿证据而不了了之,今天胡恺之再次旧事重提,幸泽一郎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猜测,倘若何仲勉是共·党,那么他接近涩谷平介和日本军方高层一定是有预谋的。 “幸泽大佐,还有一个女人十分可疑。”胡恺之说。 “胡处长不必客气,我们和七十六号是一家人,叫我幸泽君就好,你怀疑的那个女人叫。。。” “宋紫嫣。” “宋紫嫣?”幸泽一郎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幸泽君认识她?” “当然,她与涩谷将军是故交。” “什么?”胡恺之显然未料到宋紫嫣的道行竟如此之深。 “宋紫嫣与何仲勉有何关系?”幸泽一郎问。 “他们是情侣,至少一年多以前曾是恋人关系。” 这句话再次激起了幸泽一郎的兴趣,胡恺之回忆起他在熊记成衣店后院小旅馆居住的那段日子里,曾对宋紫嫣暗中观察与监视,他的房间就在宋紫嫣隔壁,因此宋紫嫣每天早出晚归一举一动,胡恺之都很留意,当时就曾怀疑过宋紫嫣的身份,鉴于自身中统特工身份也需要隐藏,特别是胡恺之几次见到宋紫嫣与何仲勉密会,以及宋紫嫣接到何仲勉打来的电话后立刻出门,引起了他的怀疑,至于情侣关系,恋爱中的年轻女人是藏不住的,一年前胡恺之离开旅馆之时,能够感觉到宋紫嫣正处在热恋中。至于后来被捕期间发生了什么,胡恺之就不得而知了。 幸泽一郎命胡恺之继续秘密调查何仲勉与宋紫嫣,一旦发现二人是共·党或是通共分子立刻向他汇报,胡恺之走下车听见从窗口飘出的琴声,隐约可见何仲勉正指导小男孩弹琴的身影,胡恺之戴上礼帽坐进另一辆车内开走了。 当晚,何仲勉就将此事汇报给了许冠发,担心胡恺之的叛变会影响炸毁军火库的行动,许冠发提醒何仲勉并转告宋紫嫣一定要多加防备。 第二天下午,宋紫嫣给英国领事夫人送去做好的旗袍后来到凯旋咖啡厅,二楼那张熟悉的座位里何仲勉正等着她。 胡恺之猜测得没错,二十一岁的宋紫嫣正处在热恋之中,她与何仲勉是那种人人都羡慕拥有的爱情:一见钟情+双向奔赴,且在并肩作战的一次次“行动”中逐渐升温,两个人确定恋爱关系是在半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同样约在咖啡厅见面。 为了更好完成收集资金、购买各类物资,秘密输送到游击区的任务,何仲勉按照上级组织的指示向虹口国中提出了离职申请,并设法赢得日本人的信任,融入日军高层情报机构的圈子中以获取情报,校领导只好在离职申请书上签了字。 秋色残阳透过窗玻璃洒在宋紫嫣的脸颊上泛起金光,五年的时光仿佛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岁月痕迹,但这副精致的五官不再是五年前宋家大院东厢房窗棂后,偷望父亲时的懵懂纯真,岁月有时就是那么偏心,将所有艰辛和苦难只刻在紫嫣的心底,却让她变得更加妩媚动人,何仲勉被深深吸引,回想起两个人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宋紫嫣以同样的姿态望向窗外,一名中年妇女领着男孩坐上黄包车,转眼两年时光匆匆而过。 两个人喝着咖啡谁也没说话,学校里的老师都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却从未对外公开,何仲勉突然离职,老师和同学们都很不舍,关系好的同事私下询问宋紫嫣,何先生是出了什么事吗,紫嫣听了笑笑没有回答。 “我离开后,学校那边就靠你自己了。”何仲勉终于率先开了口。 宋紫嫣点点头,嘴角露出羞涩,同时也读懂了何仲勉的言外之意,只留她一个人应对涩谷纯子。 “最近有拉琴吗?”何仲勉忽然问。 宋紫嫣望向何仲勉睁大眼睛,摇了下头。 自打上次从何仲勉家带走那把小提琴就再没弹起过,今天为何突然提到它? 何仲勉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有明显折痕的纸张展开,正是宋凯峰尚未完成的乐谱。 “这。。。”宋紫嫣望见纸张后半部分用深蓝色笔体完成的乐谱,不禁捂住嘴,“你把它完成了?” “嗯,都怪我,耽搁了这么久。” 紫嫣拿在手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上半部分是宋凯峰熟悉的笔迹,歌词是她亲手填写的,下半部分源自何仲勉的续作,试问还有什么比这页纸更珍贵的东西吗,不禁激动地回道:“不晚,一点都不晚。” “想让我唱给你听吗?” “在这?” 何仲勉点点头,接过纸说:“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 紫嫣会意地笑了,甜蜜的笑。 夕阳下的苏州河边,波光熠熠。 一男一女两个剪影相伴而行,这样的浪漫是多么弥足珍贵,难道不是爱情应有的样子吗。宋紫嫣很快就学会了续写的乐谱哼唱起来,何仲勉真的太懂宋凯峰和宋紫嫣之间的兄妹深情了,曲调流畅自然,悠扬婉转,配以紫嫣那朴实无华的歌词,令人听了沁人心脾感人至深,宋紫嫣唱着唱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她终于完成了哥哥的遗愿,天堂里的他一定能够听见吧,扑在何仲勉怀中紧紧相拥。 何仲勉了却了心愿,更替紫嫣感到高兴,但此刻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在宋紫嫣耳边说了几句话。 回到家,宋紫嫣在宋凯峰的遗像前点燃三支香,把整件事讲给大哥听,画像中的宋凯峰似乎对她笑了下,欣慰地说:“终于长成大姑娘了,大哥为你高兴”,宋紫嫣抹去眼角的泪水坐在台灯下,打开那张乐谱。 原来何仲勉不仅完成了创作,还通过音符、曲调、休止符等符号传递出一条信息,宋紫嫣利用掌握的摩斯密码和何仲勉在河边告诉她的密码本完成破译,最后在纸条上写下一行字:今后用此方法传递情报,阅后即焚。 宋紫嫣抿了抿嘴角划着洋火点燃纸条,也许这就是专属于她和何仲勉的独特浪漫方式,火光摇曳在密码本的封面上,是何仲勉送给她的《西方古典音乐史》。从那以后,宋紫嫣收到的每封信件上都没有落款,而乐谱背面都会画着一只香炉。 浪漫的爱情总是稍纵即逝,何况在如此动荡年代,即便如此宋紫嫣还是觉得接下来的半年多时间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如果说童年对宋紫嫣来说是无忧无虑的,与任陵生的初恋是懵懂甜蜜的,那么和何仲勉在一起的每一分一秒是最有安全感,最有希望,也是无比憧憬的,只可惜憧憬的东西总是那般虚无,好似这缥缈的时代,无法逃避,裹挟向前。 凯旋咖啡厅二楼,宋紫嫣刚坐下,何仲勉就将上级组织决定把炸毁日军军火库的重任交给他们完成,着重提到了胡恺之已叛变的消息,让宋紫嫣多加小心。 “那我们。。。”宋紫嫣欲言又止。 何仲勉自然知道宋紫嫣想说什么,但前日在施太太家别墅门口偶遇时两个人的共同反应,已给出答案。 “为了任务能够顺利完成,更为了你的安全,我们暂时。。。” “我明白了。”紫嫣打断何仲勉说。 “委屈你了。” “干嘛这么说,我的爱全在这里。”宋紫嫣说完手掌搭在胸·前。 何仲勉点了点头,想伸手去握紫嫣的手,却攥起杯柄喝了口。 “我的。。。”宋紫嫣的目光中充满期待。 何仲勉清楚紫嫣想知道入党申请书是否得到党组织的批准,轻声回道:“快了,太阳不会永远西落,很快就将重新升起。” 宋紫嫣嘴角上扬,露出招牌的笑容,何仲勉低声部署接下来的任务安排,紫嫣全都记下。 接下来的几天,于嘉澍继续假扮工人混进纱厂,远远盯着军火库与纱厂之间那面高墙,所有进出人员都必须持有证件并严格搜查,却发现一个意外收获,一名伙夫模样的男人每天中午和傍晚都会通过大门送一次饭菜,也许是很熟识的缘故,看守的日本兵从来不检查他的证件,只是简单翻翻东西就放行,于嘉澍觉得机会来了。 伙夫名叫赵伟强,在家排行老三,所以人称赵三,三十六岁还没娶到老婆,因此每晚给日本兵送完饭都会去街边的小馆喝上几盅借酒消愁,回家倒在床头贴满女明星招贴画的床上做春梦,今夜搂着周璇入眠,明晚枕边人换成了胡蝶,赵三有时能在梦中笑醒,睁开眼却依旧孤身一人。 赵三的厨艺是家传的,父亲曾是青帮大佬季云卿的得意门徒,可惜嗜酒如命很早就去世了,季云卿念旧情把赵家三个孩子都安排在帮里有口饭吃,赵三从小有口吃的毛病,脸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胎记,因此三十多岁仍未娶妻。季云卿被丁默邨和李士群拉拢收买后,加入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替汪伪政权和日本人做事,当得知虹口日本陆军军火库需要一名做饭的伙夫时,季云卿推荐了赵三,赵三的厨艺果真名不虚传,很快就和看守们混熟,出入自由。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赵三仰在椅背上跟着扬声器里周旋的歌声,哼唱着《天涯歌女》的曲调,面前的一壶酒已见底,夹起最后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抻了个懒腰刚要起身回家接茬做春梦,忽见一个身材精壮的男人坐在面前,男人戴着礼帽微微仰起头,黝黑脸颊上一道彪悍的疤痕,于嘉澍嘴角一咧,朝赵三笑了笑。 第53章 军火(3) 赵三瞧着眼前的男人面生没有理会,于嘉澍把一坛酒放在桌面上,然后摘下帽子放在一边。 “你你。。。你谁啊?”赵三是典型的前结巴。 “三爷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都不认识了?”于嘉澍掀开坛盖,往两只杯子里倒满酒。 “我我。。。我认识你吗?” “祝三爷升官发财,妻贤子孝,家庭美满,我先干为敬。”于嘉澍仰首喝下。 若没有中间两句祝福语,赵三定会举杯喝下,于嘉澍放下杯子见赵三脸色难看,跟烂茄子一个色儿。 “你你你。。。你·他娘到底哪冒出来的,趁趁。。。趁我还没动手,赶赶。。。赶快滚蛋!”赵三急了。 “怎么了这是,小的哪句话戳三爷肺管子了?” “你你。。。你说他·娘的哪。。。哪句?” “三爷,我是余家伦,你真不认识我了?”于嘉澍俯身凑近低声说。 赵三顿时皱紧眉头,额头的胎记上显现几条沟壑,终于辨认出来:“伦哥?” “是我。” 赵三吓得手一哆嗦把酒杯扫向桌下,于嘉澍反应极快一把接住。 “你你你。。。”这句显然不是结巴,是被吓的。 于嘉澍把酒杯放在赵三面前,轻声回道:“我回来了。” 于嘉澍又点了几盘小菜跟赵三边吃边聊,赵三紧张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 赵三得知于嘉澍是半年前返回上海,其身份是铁血锄jian团的成员。铁血锄jian团是由爱国志士自发组成的抗日组织,汉jian卖国贼听到这个名字,无不闻风丧胆,而铁血锄jian团团长,就是号称“民国第一杀手”的斧头帮帮主王亚樵。一九三五年国民政府副总裁汪精卫在南京中央党部身中三枪,就是铁血锄奸团所为,其中一发子弹最终导致汪精卫在九年后毒发死于日本。 这是于嘉澍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假如他没有加入共·产·党,也许真的会成为铁血锄jian团的成员,其中很多人原来都是青帮手下,于嘉澍调查情况后得知赵三虽然曾是季云卿手下,现在替日本人做事,但赵三骨子里还是痛恨日本人罪行的,被世人称为汉jian的滋味实在不好受,而此刻清除汉jian的人正坐在他对面推杯换盏。 “你。。。你变化真的挺大的。”放松下来的赵三结巴似乎也好了些。 于嘉澍搓了搓脸颊上的伤疤:“小鬼子毁了俺的容,将来要他的命。” “有。。。骨气,知道吗,那年你。。。杀了钱永胜赖三张一伙,青帮的弟兄们都。。。鼓掌叫好,替我们出了口恶气,给小鬼子当狗,没。。。没有好下场。”赵三说完夹起一口菜送到嘴边,见于嘉澍眯起眼睛盯着他,吓得放下筷子。 “我。。。兄弟,我是被逼。。。” 于嘉澍笑了笑,满上酒杯说:“不说这些,咱哥俩重逢,一醉方休。”一饮而尽。 “我。。。们好像没那么熟吧?”一瓶半酒下肚,赵三似乎清醒了些。 “不熟,我敢大摇大摆地找哥哥你喝酒?” “你。。。那事早就翻篇了,你。。。你这副样子去宪兵队门口横晃,都没人认得出你是通。。。缉”小伙计端着一盘花生米走过来,于嘉澍踢了下赵三。 “给三爷加一盘童子鸡,快去。”于嘉澍说。 “好嘞。”小伙计放下花生米转身走开,赵三吓出一身汗,不单是因为险些说漏嘴,从他的角度正好瞟见于嘉澍腰里别着的盒子炮,于嘉澍撩起外套盖住。 “你找我喝酒是。。。”赵三脸色煞白地望向于嘉澍。 “当然是叙旧啊,我相信哥哥也不会把我出卖给日本人的。”于嘉澍低声回道。 “怎。。。怎么可能,我替日本人做事,是。。。逼不得已。” “喝酒。”于嘉澍举杯相碰,赵三仰首喝下仍心有余悸。 “兄弟,你。。。今年多大?” “你看呢?” “最多三。。。十出头。” 刚满二十二周岁的于嘉澍浅笑下,回道:“好眼力,三爷比我大几岁吧,还没成家?” 终究还是绕回到最忌讳的话题,赵三叹了口气:“我。。。这个样子,哪。。。哪个女人愿意嫁。。。给我,在乡下我这岁数都快当爷。。。爷了。” “谁说的,这世道只要能吃饱饭,年轻姑娘有的是。” 赵三眼前一亮:“兄弟有。。。路子?” “当然,”于嘉澍见小伙计过来把一盘童子鸡放在桌面上走开,接茬说道:“三爷是厨师傅,最懂得烧菜要挑童子鸡,而嫁人要选有男人味的。”一句话说到赵三心缝里,两个人开怀大笑,举杯共饮。 就这样于嘉澍隔三差五的和赵三下班后出去喝酒聊天,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弟兄,于嘉澍从赵三口中获悉了更多有关日军军火库内的信息,还安排赵三相了两次亲,虽然无果而终,但赵三却认定了余家伦这个兄弟,家里床头周围贴的女明星海报都撕了去,但依旧会笑醒,梦见的都是接下来要相亲的女人。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熊记成衣店所在的巷口边,车后排坐着一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胡恺之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斗里的烟丝,车厢内瞬间香气扑鼻。 一位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拐进巷口,车门忽然打开,吓得邮递员连忙单脚撑地站住,俯身望见车里坐着的人。 “胡先生?”邮递员与胡恺之算是老相识,“听说你搬走了?” 胡恺之笑了下朝邮递员挥挥手,示意他坐进来,邮递员一脸懵,停好车坐进车里。 “有事吗胡先生,我还要着急送信呢。” “有店里的信件吗?”胡恺之瞟着他怀里抱着的皮包问。 “有啊,几乎天天都有寄到成衣店和旅馆的信件,不过还是比之前少了许多。” “把今天的给我看看。” 邮递员愣了下,他知道胡恺之是私家侦探,但依照规定是不允许这样做的,当瞥见前排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人正透过后视镜瞪着自己,邮递员只好从包里掏出一沓信件递给胡恺之。 胡恺之叼着烟斗仔细翻阅着,有寄给老板娘安素娥的信,有李阿伯的邮包,还有康盛建和其他人的,忽然一封写有“宋紫嫣亲启”的信吸引了胡恺之的注意,里面的纸张很薄,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姓名和地址,却在信封背面画着一只香炉符号,胡恺之端详着。 “胡先生,没什么问题的话。。。还有这么多信件等着送呢。”邮递员真的有些着急了。 胡恺之举起信封,问:“这封信怎么没有寄件人信息?” “哦,有人寄信是不习惯写的,宋小姐经常会收到类似信件。” “经常?” “对啊,大概每隔两三天就会寄来一封,或许是。。。”邮递员害羞地笑笑,言外之意是那样的大美女,收到仰慕者寄来的信件太正常不过了。 胡恺之翻过信封指了指上面的香炉图案:“每封信上都有这个标识吗?” 邮递员瞧了眼回道:“没有印象,那么多信件,不可能每一封都核验一遍的。” 胡恺之把一摞信件交还给邮递员:“好了,谢谢你的配合。” 邮递员弱弱地问:“您。。。是在查案吗?” “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 “知道了。”邮递员揣好信件下车,蹬上自行车走开,胡恺之叼起烟斗深吸了口,眯起眼睛望着邮递员的背影。 门铃声响起,小方抬头看见胡恺之走进来。 “恺之先生?” “呦,小方,半年不见好像又长高了。”胡恺之的语气显得格外亲切。 “我们大家都很想你,昨晚吃饭时还提起您呢,快请进,我去叫老板娘和紫嫣姐。” 男厅休息区的沙发上,安素娥、宋紫嫣和李阿伯坐在胡恺之对面,小方端来茶放在胡恺之面前,几个人如家人般寒暄着。 宋紫嫣脸上保持着微笑,内心回想起何仲勉提醒的话,她不愿相信胡恺之竟然会成为叛徒替七十六号和日本人做事,宋紫嫣努力回忆着几年间与胡恺之有过的交集,应该没露出什么破绽,但今天胡恺之突然到访一定不是为了看望大家,她才是目标所在,而胡恺之身上穿的正是宋紫嫣送给他的那套西装。 安素娥和李阿伯回忆起两年前那顿年夜饭,后来就再没聚齐过,而胡恺之、周惜君等房客凑钱粉刷了旅馆墙面,成为那段美好时光的永久铭记,胡恺之说今后会经常来探望大家的。 临别时,胡恺之忽然对宋紫嫣说:“何先生最近还好吧?” 宋紫嫣愣了下,回道:“何先生半年前从学校离职了,就没什么联系了。” “是啊,说起来有日子没见何先生了。”李阿伯望向安素娥说。 “可不,还等着何先生多带些客人来店里呢。” 胡恺之嘴角一咧戴上礼帽出门,三个人送了出去。 黑色轿车远远驶去,宋紫嫣望向安素娥和李阿伯,两个人朝她笑了笑。 虽然宋紫嫣事先没交代什么,两个人却默契地配合宋紫嫣应对了胡恺之,他们是店里唯一知道紫嫣与何仲勉是恋人关系的人,同时也是宋紫嫣最信任的师父和亲人,胡恺之突然造访定有其目的所在,既然选定宋紫嫣为成衣店接班人,两个人会无条件地帮助和保护宋紫嫣,如过往几年间一样。 第54章 军火(4) 宋紫嫣回到房间拆开信件,刚刚邮递员临走前悄悄告诉她,胡恺之曾翻阅信件的经过,若非邮递员不怕惹事,而是宋紫嫣人缘太好,一次送电报正赶上下大雨,宋紫嫣冒着瓢泼大雨从店里追出老远给邮递员送来雨伞,宋紫嫣在雨中挥舞手臂的样子,邮递员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新的乐谱,破译之后是何仲勉发来的消息,炸毁军火库需要自制定时炸弹,急需定时装置所需的零配件,希望紫嫣共同想办法解决,宋紫嫣记下后将乐谱连同信封一块引燃,这时传来敲门声是小方,有电话打到店里找宋紫嫣。 拿起话筒,里面传出抽泣声,胡香凝哭成了泪人。 两个人约在经常光顾的咖啡馆见面,胡香凝眼圈红红的,见到宋紫嫣如同看到了亲人,讲述了她的突发遭遇。 胡香凝被遗弃上海后,始终与身在重庆的情人国民党某高官保持着书信和电话往来,对方还时常往上海法租界汇丰银行胡香凝的账户上汇款,但近半年来那位官员以军务繁忙为由很少与胡香凝联系,汇款更是不见踪影,让习惯了花钱大手大脚的胡香凝顿觉捉襟见肘,一开始胡香凝还天真的以为因战事吃紧情夫顾不上她,但习惯了奢靡生活的她哪过得了苦日子,花钱依旧毫无节制,没钱了就借高利贷,没想到前不久忽然收到从重庆寄来的一封信,寄信人是那位高官的原配夫人,信中言辞犀利地说自己的丈夫不会再给胡香凝寄一分钱,称胡香凝不是有姿色会勾·引男人吗,余生就留在上海出卖肉·体苟活吧,胡香凝愤懑不已撕碎来信,忽然几名黑衣大汉登门讨债,胡香凝没钱还,黑衣人抢走大量珠宝首饰并扬言三日之内若还不清欠债,就把胡香凝送到四马路、鸳鸯弄去卖身。 四马路被上海人称作红粉一条街,清末民初起就是上海着名的红灯区。然而它不仅因红灯区而闻名,这里还是民国时期着名的报馆一条街,当时影响力最大的几家大报馆如《申报》、《时报》、《新闻报》等都在四马路附近。除此之外,一些着名的出版机构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北新书局等书店也位于这里。一边是奢靡欲望的追逐场,一面是精神灵魂的拯救地,究竟是拯救沉迷于肉·体的灵魂,还是拯救失去灵魂的肉·体呢,恐怕只有大上海才能将这些汇聚于此的神奇所在。 胡香凝彻底绝望,能够拯救她肉·体与灵魂的会是眼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吗? “一定是那个老女人从中作梗,于正是不会抛弃我的。”胡香凝的眼神中充满不甘。 “侬有什么打算?” “我当然想去重庆找秦明啊,可。。。”胡香凝鼻子一酸,梨花带雨地哭起来。 宋紫嫣搂起胡香凝抚慰着,此刻她倒像是年长的姐姐安慰着受伤无助的妹妹。 “我来想办法。” “什么?”胡香凝撑起身子疑惑地望向宋紫嫣。 第二天,宋紫嫣用大部分积蓄替胡香凝还清了外债,胡香凝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没想到宋紫嫣告诉她很快就能去重庆与那个深爱的男人重逢。胡香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不是光靠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日军已封锁了重庆与外界之间绝大部分的交通要道,若想离开上海顺利抵渝除非持有特别通行证。 涩谷纯子即将离开上海返回日本,这是一位普通已婚日本女人都会做出的决定,纯子不想让孩子在侵略地读书生活,纵使对这片土地仍有眷恋,但此时她已嫁为人妇,作为一位妻子和母亲,她必须随同经商的夫君返回日本相夫教子。 临行前纯子只想与一个人道别,宋紫嫣。 从年轻时随父母来到苏州,后来在上海工作生活,涩谷纯子似乎只交下宋紫嫣这么一位朋友,却又十分愧对她,纯子深知自己所做的一切对宋启昌、宋凯峰和整个宋家带来的伤害,或许以她的能力无法弥补,但离开前还是想为紫嫣做些什么,以免成为永久的遗憾。 纯子小姐坐在汽车后排,身旁的皮箱里放着那幅苏绣长卷《姹紫嫣红》。这次纯子随同夫君返回日本,涩谷平介把家中珍藏的书画瓷器等藏品委托女儿带回神奈川县的家中,其中就包括这幅《姹紫嫣红》,但纯子却背着父亲做出一个大胆决定,将这幅紫嫣最珍爱的作品还给她,这样做势必会遭到父亲的责备甚至谩骂,但她觉得是值得的,因此纯子小姐一路上都紧攥着拳头,手心早已湿润了。 两个人约在纯子租住的房子见面,房间里的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书房墙壁上挂着一幅幅纯子写的毛笔字,二人见了触景生情。当初为了帮纯子挑选字帖,宋紫嫣在涩谷平介家被搜身检查,直至后来纯子一直暗中监视着宋紫嫣的一举一动,却未发现任何异常,纯子觉得是父亲的职业敏感冤枉了紫嫣,怎么也看不出眼前已经出落成大家闺秀的女人是地下党。 “这里你打算怎么处置?” 宋紫嫣说完瞟见书架里的一台日本原装收录机,何仲勉曾提起过,收录机中的电器元件可以组装成定时引爆装置,困扰紫嫣多日的难题突见曙光,她努力抑制着兴奋之情。 “人都不在了,还能怎么办,你喜欢可以住进来,还有半年的租期呢。”纯子回道。 “我倒想一个人安静会儿呢,但成衣店那边太多事需要我操心,算了吧。” “你和何先生。。。” “我们怎么?”宋紫嫣望向纯子小姐。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结婚?”宋紫嫣爽朗地笑起来,“别听同事们乱讲,何先生离开学校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 “为什么,你们。。。” “也许都太忙了吧,各自的工作又没有交集,感情这种事还是要讲缘分的。” 纯子望着宋紫嫣,感觉她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几年前在苏州跟在宋凯峰身边的小女生了。 “紫嫣,这次分别恐怕以后再难相见了。” 宋紫嫣瞬间红了眼眶,两个人相拥。 “相信你一定会幸福的。”紫嫣真情流露地说。 “你也一样。” 宋紫嫣松开抹了抹眼角:“说好不哭的,要笑着说再见。” “紫嫣,这么多年我和我的父亲做了很多伤害你和家人的事。。。” “干嘛说这些?” “要说,临行前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事吗,以弥补我内心的愧疚。” “我。。。”宋紫嫣迟疑着。 “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纯子说完瞥向桌案上放着的皮箱。 “如果你真的愿意帮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返回住所的路上,纯子的脸色很难看,身旁的皮箱终究没有打开,那幅《姹紫嫣红》未能物归原主。纯子小姐不理解宋紫嫣竟然会求她为一位陌生女人办理通行证,哪怕宋紫嫣提出任何关于她自己甚至有些出格的请求,纯子也会尽最大努力办到,并把长卷还给她,可她却将唯一的机会让给了别人,或许这就是真实的宋紫嫣吧,纯子虽感到不满,但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三天之后在码头分别时将通行证交给了宋紫嫣,此后两个人再未相见,直到多年后,小花在报纸上看到日本着名收藏家涩谷纯子逝世的消息,其部分藏品将公开拍卖,其中一件珍品就是《姹紫嫣红》。 与纯子的反应截然不同,胡香凝接过通行证的刹那激动地流下眼泪,抱起宋紫嫣转了两圈,再多感谢的话语也无法表达胡香凝此刻的感激之情,没想到宋紫嫣还送给她一份临别礼物——亲手画的胡香凝的肖像画,画面中的胡香凝风情万种,定格了人生中最美的瞬间。 “喜欢吗?” 胡香凝感动落泪:“侬干嘛对我这么好,弄得唔都不想离开了。” “我可不敢留你,重庆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紫嫣回道。 “不会让你失望的。”胡香凝露出坚定的神情望着画像,“画得真好。” “还记得你让小方带话给老板娘,想把店里的那幅猛虎图买走吗?” “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记性真好。” “我可还记得某人说自己属虎,我一想也没比我大几岁嘛。” 胡香凝被逗笑:“那怎么了,我永远是二十四岁。” 宋紫嫣与胡香凝相拥,动容地说:“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路上照顾好自己,到了重庆别忘给我来信。” 胡香凝已泪眼模糊用力点了点头,泪水滴在宋紫嫣肩头。 历经辗转,一周后胡香凝顺利抵达了重庆,幸亏了那张日本宪兵司令部签发的通行证,安顿好后胡香凝就给宋紫嫣发去电报,报平安。 宋紫嫣坐上街边停着的一辆黄包车,右手搂紧皮箱,里面装着那台纯子小姐家中的收录机。那日离别时,紫嫣随口说她要去商场买台收录机,平日里做针线活时可以听电台里播放的音乐,还能录下自己唱的歌,显然是故意讲给纯子听的,倘若直接索要,定会引起对方的怀疑,虽然纯子小姐嘴上说着那些想要弥补愧疚的话,但已成长为一名合格情报人员的宋紫嫣却丝毫不敢大意,毕竟纯子尚未离开国内,决不能疏忽大意,影响整个行动,何况市面上很难买到类似的产品,就算有也价格不菲,短时间内无法办到。这一招果然起效,就在纯子离开上海登船前,把那台收录机送给了紫嫣以作留念。 “师傅,去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宋紫嫣说。 “好嘞。” 黄包车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第55章 军火(5) 于嘉澍没有想到有一天能重回两年前曾躲避抓捕的这间仓房里,两年时间别墅主人仍没有回来,抬眼望去整个院落已显破败。 于嘉澍轻轻将称量中药用的秤盘里的黑火药倒在纸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卷起两侧把火药倒进纸筒里,接下来是固定纸筒,安装引信系统,用几根不同颜色的电线与自制雷管炸弹相连。由于没电,于嘉澍只能借助煤油灯发出的微弱亮光进行操作,这是他在苏中抗日根据地打游击时学会的本领,为确保万无一失,在实施行动前必须确保引爆装置安全可靠,因此于嘉澍自制了一个小型引爆装置,准备拿到野外进行试验,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宋紫嫣送来电气元件了。 于嘉澍用黑胶带缠紧自制雷管炸药,突然感觉眼睛干涩难忍,满手沾满火药又没法去揉,只好先把东西放在煤油灯下,来到一旁的水缸边,拿起水瓢连喝带洗,总算舒服些,这时,一只老鼠顺着窗台爬上了桌案。 宋紫嫣紧搂皮箱回想着何仲勉在上一封信中传达的信息,于嘉澍已经说服了日军军火库的伙夫赵三,对方愿意将爆炸装置带入军火库内,只等于嘉澍的试验成功后立即实施,毕竟赵三不是自己人,于嘉澍亦谎称是铁血锄奸团成员,一旦哪个环节出现意外都将影响整个行动,必须速战速决。 紫嫣不免有些紧张,这是她正式成为地下情报人员后接受的第一项任务,比起以往这次的任务更艰巨,风险更大,但宋紫嫣却毫无畏惧,此刻的她已满怀坚定信仰,能够战胜一切困难与恐惧。 黄包车在距离目的地一条街的巷口停下来,拉车师傅说一连拉了几个客人没歇脚想喝口水,紫嫣心里再着急见师傅满头大汗,用毛巾擦汗大口喝水的样子并没有催促,还让师傅慢慢喝别着急。 “一看小姐就是好人,”师傅拧紧玻璃缸子盖,塞进车辕的套子里,“行嘞,马上就到了。。。”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别墅区传来一声巨响,随即冒起浓烟与火焰,吓得黄包车师傅手一哆嗦,宋紫嫣也吓了一跳,很快意识到什么,望向起火的方位不禁心头一紧,马上跳下车,掏出钱塞给师傅。 “谢谢你师傅,我到了。” “哎。。。”师傅捏着钱,见宋紫嫣提着皮箱向街对面奔去。 少顷,警笛声大作,两辆警车疾驰而来在街口停住,十几名巡捕跳下车,一部分人把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包围起来,另一伙在周围两条街口设下路障,凡离开此地的行人与车辆必须接受严格检查。 邹庆海从最后一辆车里下来,叼着一根烟点燃,深吸一口,瞥向着火的方向,见一辆虹口救火会的救火车驶来停下,几名队员跳下车奔向火场。 “大队长,起火地点是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已经围起来了。”一名手下跑到近前报告。 邹庆海已晋升为法租界巡捕房副大队长,近来上海日控区接连发生数起暗杀日军军官、士兵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特务等事件,郊区、码头、港口等日军驻扎地以及兵工厂、仓库也有零星爆炸发生,就连租界内也不太平,军统和中统的秘密站点接连被端,大街上时常传来枪声和爆炸声,英法美等总领事馆命巡捕房加强警戒,因此刚接到报案,在附近巡逻的邹庆海第一时间来到现场。 “封闭方圆五里的道路,挨家挨户搜查,严查进出车辆。” “是。” “去看看。”邹庆海弹开烟蒂,走向事发现场。 火势已被熄灭,不大的仓房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废墟里依旧冒着黑烟,邹庆海撩起衣领遮住口鼻。 “怎么样?” “着火点就是这,原本是间小仓库,听邻居说这里有两三年没住人了,刚刚突然听见爆炸声,出来看时已经起了火。”手下汇报说。 “爆炸?”邹庆海思忖着什么。 “是啊,这么大的破坏力一定不是普通民间事故,说不定是有人在里面研制爆炸物,准备。。。”手下瞥见邹庆海投来的肃杀神色,不敢再说下去了。 “说呀。” “我。。。胡乱讲的。”手下一脸堆笑回道。 “讲得很有道理,干脆下回你替我出警算了,正好不想挨呛呢。”邹庆海咳嗽着说。 “队长说笑了。” “你觉得我有心情跟你开玩笑吗?” “我。。。” 邹庆海抬起一脚蹬在手下屁股上:“还不快去现场调查取证,找不到线索就别回来了。” 手下吓得连忙带领几个人跑向废墟,这时另一名巡捕跑过来。 “队长,出事了。” “急什么,抓到纵火犯了?” “没有,是我们的人和。。。七十六号的打起来了。” 邹庆海闻言把送到嘴边的香烟塞回烟盒,咬合肌动了动:“走。” 与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相隔一条街的路口,十几辆车排成长龙接受检查,有的司机等得不耐烦按起喇叭,其中一辆车的后排坐着宋紫嫣,旁边是施太太。 “怎么回事?”施太太问。 “前面的路口封了,好像在搜查往来车辆,可能跟刚才的爆炸有关。”司机侧过头回道。 “租界也不太平,什么世道。” “都怪我,否则您的车就不会被截下了。”宋紫嫣愧疚地说。 “跟你没关系,如果不是今天手气不好输了钱提前散了,还不会碰见你呢。” “谢谢施太太。” “又来了,对了,我的那件旗袍做好了吗?” “好了,正准备明天亲自送到您府上呢。” “是嘛,唔可等不到明天的啦,现在就去店里取,想知道穿上你设计的旗袍是什么样子,记得胡香凝每次打牌时那副炫耀的表情,听说她到重庆了?” “嗯。” “要不是因为纱厂的生意,我也。。。不说啦,我跟她有什么好比的吗,是吧?” 宋紫嫣微笑回应。 施太太透过车窗望向前面:“哎呦,有什么可检查的,纵火犯还能藏在我车里呀,真烦。” 路口处横着一排简易路障,几名巡捕与几个身穿深色中山装的男子正对峙着,第一辆车里戴眼镜的司机不耐烦地探出脑袋嚷嚷着:“怎么回事,你们吵架让我们先过好嘛。” 一名特务拔出手枪:“闭嘴,妨碍公务直接崩了你!” 眼镜男吓得缩回头,摘挡熄火,扭头对后面乘客说些什么。 “崩了谁啊,这是租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一名高个巡捕质问道。 “敢这么跟老子说话,知道我们是谁吗?” “跟谁老子老子的呢,看你就是个瘪三!” “你再说一遍?”特务瞪起眼睛枪口对准对方。 巡捕们也不示弱,从后背摘下步枪拉动枪栓,吓得车里的眼镜男急忙埋下头怕被误伤。这时,人群闪开一条缝,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 “处长,处长。”特务们纷纷低头躬身。 胡恺之深吸了口烟斗掐在掌中,嘴角微翘吐出一股烟雾:“什么情况?” “处长,我们奉命检查进出车辆,巡捕房的人却横加阻拦。” “都放下枪,说过多少次了,武器是用来对付敌人的。” 特务们只好收起枪,巡警们见状也都放下。 “你是管事的?”胡恺之望向高个巡捕说。 “没错。” “借一步说话。” “不必,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特务们不干了欲冲上来,被胡恺之阻止,他的脸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愤怒。 “也好,我叫胡恺之,国民政府上海特工总部二处副处长。”胡恺之伸出右手,对方竟哼了声没有回应。 “对不起,这里是法租界,不归国民政府管辖,何况是。。。” “你想说什么?”刚才那名特务不干了,七十六号的人最不愿听到汉jian、走狗、伪政府等形容他们的词汇。 胡恺之左手把烟斗送入嘴里吸了口,右手依旧摆出握手的姿势:“至少我们都是中国人,礼仪之邦。” 高个巡捕不好再强硬下去伸手相握,不料胡恺之的手掌如老虎钳子般攥住他的中指不放,高个巡捕使劲挣脱亦是徒劳,胡恺之用力一掰将手指折断,疼得高个巡捕跪在地上惨叫不止,其他巡捕顿时不干了再次举起枪口,胡恺之从后腰拔出手枪杵在高个巡捕头顶:“谁敢动,跟他一块陪葬!” 巡捕们顿时慌了神,恰在此时一根点燃的半截香烟翻滚着从众人身后飞过来,正砸在胡恺之的帽檐上,火星四散掉落在地,胡恺之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斜刺里冲到身前,他立刻转移枪口指向来人的额头,邹庆海手里的左轮枪已怼在他的胸口。 两个中年男人犀利对视,一个叼着烟斗,一个吐出一股烟。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四周人等包括车里的眼镜男全都惊住了,忽然爆发出开怀的笑声,两个男人收起枪,单臂相拥,老友相逢怎可兵戎相见。 早在胡恺之做私家侦探的时候就与邹庆海成为要好的朋友,彼此之间相互关照,胡恺之探案离不开巡捕房替其撑腰,邹庆海遇见不方便直接出面的案情也会找胡恺之帮忙,两个人形成了一种默契,方便自己,成全他人,直到一年前胡恺之关停侦探社,并未向邹庆海辞行,想不到竟在此种境遇下重逢。 第56章 军火(6) 四周的特务和巡捕都是懵的状态,心想两位老大不会精神不太正常了吧,眼镜男似乎来了兴致索性摇下车窗欲看好戏。 胡恺之摘下帽子,瞧着帽檐被烫坏的地方说:“这可是我心爱之物,你说怎么办吧?” 邹庆海哼了声,回道:“就你东西金贵,这总行了吧。”伸出两根手指。 “勉强吧,好久不见,邹大队长。” “别来无恙,胡处长。” 两个人再次双手相握,脸上露出笑容。高个巡捕心说队长讲得什么暗语,殊不知邹庆海的意思是送给胡恺之两盒上等的烟丝以表歉意,他虽不习惯抽烟斗,却很喜欢烟斗丝的味道。 胡恺之和邹庆海走到一边,胡恺之用打火机帮邹庆海点了支烟,喷云吐雾间两个男人交流着什么,少顷一同走回来。 邹庆海很早就探明了胡恺之中统特工的身份,却无法确定对方是否掌握自己是中·共地下情报人员这张底牌。前不久邹庆海收到“庐山”传来的秘密情报,获悉胡恺之已叛变成为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特务,提醒他小心提防,不料想今天却意外相见,从刚刚两人的密谈初步推断,胡恺之尚不知晓邹庆海的隐藏身份。 胡恺之近来有些焦头烂额,一方面要完成幸泽一郎交给他的监视何仲勉和宋紫嫣,确认二人真实身份的任务,另一边接连发生的刺杀爆炸事件,令日本宪兵司令部大为恼火,授意李士群和丁默邨尽快铲除反抗分子,负责应对中统和共·党事务的二处副处长胡恺之自然首当其冲,国民党和中·共地下情报人员大多藏匿在租界内,前不久胡恺之已将中统上海站在租界的核心骨干成员尽数抓捕,而共·党就难对付得多,凭借其曾是私家侦探的敏锐嗅觉,几处位于英法租界内的中·共地下交通站也被胡恺之一举捣毁。 “都是自己人,让胡处长的手下检查人员车辆,你们在外围警戒。”邹庆海对手下嚷嚷着。 高个巡捕凑到邹庆海耳边:“回去我们没法交代。” 邹庆海白了他一眼,从牙缝里吐出声音:“让你外围警戒干什么吃的,光长个不长脑子啊?” 高个巡捕终于领会了队长的用意,外围警戒的真实意图是将特务们包围起来,把搜查车辆得罪人的活交给七十六号。 胡恺之朝邹庆海笑了笑,命手下开始逐车搜查。 邹庆海望向胡恺之的背影心想看你还能蹦跶多久,转身刚要走开忽然瞥见第四辆车里坐着一个熟悉身影,她怎么在这? 十几分钟前,宋紫嫣提着皮箱奔向事发地点,按照纪律一旦发生意外,她必须立即离开现场以免遭受牵连,但紫嫣却毫不犹豫地奔向火海,她相信于嘉澍一定不会出事,并且需要她的帮助。 宋紫嫣用头巾遮住面颊,拐到四十三号别墅后院的小巷,周围的邻居们受到惊吓,有的推开一道门缝向外查看,有的透过窗户观瞧,有的拿起电话拨通,正在宋紫嫣焦急之际,一只修长的大手攥住她的手腕,两个人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来人正是于嘉澍。 “你。。。没事吧?” “出了意外,但主要器件都带出来了,快走!” 宋紫嫣一把拽住于嘉澍:“不行,你这样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倏地瞥见他大腿上一道两寸长的口子,“你受伤了?” 于嘉澍低头查看才意识到是刚刚爆炸发生时被划伤的,就在他把水瓢送到嘴边的刹那听见“咣当”一声,回头见煤油灯倾倒在桌面上,瞬间引燃了一小撮黑火药,是老鼠碰到电线不小心将煤油灯刮倒,火苗瞬间吞噬整张桌案,于嘉澍再想转移试验装置已然来不及,好在于嘉澍头脑异常清醒,一个箭步窜过去提起桌腿边的一个帆布包,里面是自制炸弹使用的全部工具和部分原料,就在于嘉澍扑向门口的一瞬身后的炸弹爆炸,他被冲击波推到门外,大腿被划伤,满脸熏黑,跑出院门的时候看见了宋紫嫣。 “我没事,你快走,不能牵连你。”于嘉澍用力推开宋紫嫣。 宋紫嫣从头上扯下丝巾缠在于嘉澍大腿伤口上方用力系紧,说了句“别乱动,在这等我”,起身跑开。 “你。。。”于嘉澍自知唤不回宋紫嫣,只好倚着树干坐在地上,观察四周的动静。 宋紫嫣跑到街口四下找寻,没发现一辆黄包车的踪影,突然身后传来喊声。 “紫嫣姐?” 宋紫嫣忙回头,见小方从一辆黄包车上跳下来。 “小方?你怎么在这?” “我去给客户送成衣啊,刚走到前面巷口听见一声巨响。”小方望着宋紫嫣惊慌的神色和身后冒烟的建筑,宋紫嫣一把拽起小方。 “快跟我走。” 一辆黄包车从巷口拐出,后座上盖着帆布顶棚看不清里面人的脸,拉车人和宋紫嫣正撕扯着皮箱,这时后面驶来一辆汽车停下,车窗落下露出施太太的脸。 “紫嫣,真的是你,这。。。” 宋紫嫣一把拽过箱子:“施太太。。。这么巧,我刚给顾客送完旗袍,说好送我回去的,可他却拉了别人,还向我讨来时的车钱,不给就抢我东西。” 施太太瞥了眼车夫,回道:“坐我的车吧,东西放后面。” “那。。。太感谢了,”宋紫嫣瞪了眼车夫,“哼,以后不会再坐你的车了!” 车夫拉起车悻悻走远,宋紫嫣放好箱子坐进车里。 “看什么呢?”高个巡捕踮起脚跟顺着邹庆海的目光望去,邹庆海虽不了解整个行动计划,但宋紫嫣突然出现一定与刚刚的爆炸有关,他必须做些什么。 “干嘛呢?” “没。。。干什么啊?”高个巡捕落下脚跟回道。 “让你出来遛弯来啦,买盘小菜喝点呗?” “不敢,我去忙了,队长。” “忙什么?” 高个巡警一脸懵圈:“外围警戒啊?” “戒你个头,带几个人跟我来。”邹庆海说完弹飞烟蒂走过去,高个巡警彻底懵了,心说大队长什么脾气,刚不说我们只负责外围巡视,费力不讨好的活留给七十六号嘛。 前三辆车经过严格检查后被放行,几名特务来到第四辆车前,胡恺之站在后面用工具清理着烟斗里抽完的烟丝,倒在地上。 司机摇下车窗望向几个人。 领头的特务皱起眉头:“还有后面的。” “后面是我家夫人,天凉怕受风。” “废什么话,发生爆炸案往来车辆必须严格检查,管你什么夫人不夫人的。” “侬嘴巴放干净点,晓得后面坐的什么人吗?” “就是天王老子也得配合检查!” “哎你这个小瘪。。。” 后排车窗摇下,施太太望向特务们,看上去雍容华贵,不怒自威。 “你们查什么,快点,没时间在这闲耗。” “我。。。”特务显然是被施太太的气势镇住了,瞟见坐在里面的宋紫嫣。 “她是谁?” “我的朋友。” “朋友,在哪上的车?” “管得着吗?” “废话,万一是。。。” “嘴巴放干净点,小心没了吃饭的家伙事儿。” “嘿,我这。。。” “我在前面路口上的车,碰巧遇见施太太。”宋紫嫣说。 “刚上车?去哪了,拿了什么东西?” “给住在附近的客户送做好的成衣,没拿什么。” 特务瞥见车身后半部被压得很低,冷笑道:“是嘛,把后备箱打开。” “里面是。。。”司机刚要说什么,见胡恺之走到近前,知道是个当官的。 “呦,这不是宋小姐嘛,想不到在这又见面了。” “是啊,怎么每次出警都能遇见宋小姐呢。” 胡恺之回身看见邹庆海走到近前,宋紫嫣推开车门出来,望向两个人。 “我也觉得好巧邹探长,你好,恺之先生。” 邹庆海和胡恺之同时露出疑惑的神情互望了下,异口同声地说:“你们。。。” “我和宋小姐是多年的故交了。”胡恺之笑着说。 “是嘛,我和宋小姐也是不打不相识啊。”邹庆海说完把手里的烟盒捏扁扔向侧后方,动作很隐蔽,而宋紫嫣却读懂了其中的奥义。 “想不到在这遇见二位先生,你们。。。” “不好意思宋小姐,附近突发爆炸事件,例行公事。”胡恺之回道。 “我和胡先生认识的时间可比你长多了,否则我这个法租界巡捕房副大队长也不会给他这个面子。” 胡恺之一脸堆笑,听出了邹庆海的弦外之音,这时,车门一开,施太太走出来。 “这位是施氏棉纱厂的大股东施太太,二位要搜车检查得经过施太太的同意。”宋紫嫣介绍道。 胡恺之微皱了下眉头,他听幸泽一郎提起过这位施太太,除了掌管家族产业这重身份外,还是重庆方面军统总部某位高官的原配夫人,他这个叛变的原中统上海站副处长此刻不免有些难堪。 “既然这样,就搜吧。”施太太不屑说道。 “不好意思施太太,得罪了。” 胡恺之示意手下去检查,宋紫嫣见邹庆海不动声色地挪到胡恺之侧后方,顺着他肩头方向望见另一列检查行人和非机动车的队伍最前面,两名特务拦下了一辆黄包车。 第57章 军火(7) 白天,许冠发收到了邹庆海秘密传送的情报后,因事关重大决定立刻召开会议,讨论结果三人均同意提前行动。 “鬼子的军列随时可能运往前线,突然发生爆炸案,日军的防范一定会更加严密。”许冠发神色凝重地说。 “我担心的是胡恺之。”宋紫嫣补充道。 “我设法吸引胡的注意,保证行动万无一失。” “不行,你是他重点怀疑对象,这样做太危险了。”宋紫嫣急切地望向何仲勉。 “紫嫣说得对,这样做不妥。”许冠发表达了同样观点。 “恰是要利用这点方能拖住胡恺之,我们都清楚,他是行动成败的关键要素。” “可。。。”宋紫嫣习惯性地咬着嘴唇。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和老许的担子也很重。”何仲勉语气坚定,用温柔的目光抚慰着宋紫嫣。 许冠发沉思片刻,说:“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了,仲勉,你设法拖住七十六号和胡恺之,但必须保全自己,紫嫣,你回去后配合伦哥尽快制作炸弹装置,告诉他,来不及试验了,务必确保成功,明白吗?” 宋紫嫣和何仲勉点了点头。 “我负责赵三安全转移至解放区的协调工作,”许冠发抬起胳膊望向腕表,“如果不出现突发状况,三天后的亥时整准时行动,祝我们好运,祝前线的新四军将士好运。” 烛光映红了三张无比坚毅的面庞。 夜幕下的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大门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走廊里依稀可以听见从审讯室传出的惨叫声,主楼西侧三层的一扇窗口亮着灯光,房间里烟雾缭绕,胡恺之叼着烟斗浏览着桌面上的资料和照片。少顷,胡恺之将三张照片摆成一排,分别是何仲勉、宋紫嫣和邹庆海。电话铃声响起,听筒里传出幸泽一郎的声音。 昨天发生的爆炸案引起了日本宪兵司令部的警惕,特别是废墟中残留的爆炸装置令日本人深感不安,从破坏力判断可能是自制试验炸弹意外引爆,倘若是成品其威力可想而知,幸泽一郎自然坐不住了,才深夜打来电话。 “胡处长判断是共·党所为?”幸泽一郎操着蹩脚的中文问道。 “也不能排除军统和中统的可能。” “无论是谁,必须尽快抓到逃犯,彻底清除余党,只要人还在,就有可能袭击我们的任何一个重要目标。” “是,请幸泽大佐放心,胡某定竭尽全力,彻底清除祸患。” “相信胡先生不会令我失望的,静候你的佳音。” 胡恺之放下电话凝视着三张照片,回想起白天在街口看见宋紫嫣时的情景,拿起她的照片端详,自言自语着:“她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爆炸现场附近,假如我是宋紫嫣,会把人藏在哪呢?” 第二天,天色阴沉,似乎很快就要下雨,因此成衣店里的客人很少,宋紫嫣在作坊里忙碌着,工人师傅人手短缺,很多雇主都是冲着她的手艺来店里定制男装和旗袍的,两年多时间,宋紫嫣熟练掌握了裁剪缝纫工艺,技术水准已不在安素娥和李阿伯之下,既然接手了熊记成衣店,宋紫嫣决心不负所托,将店铺的生意努力经营下去。 这时,蕙兰匆匆进来说施太太来了,紫嫣连忙出去迎接。 或许是那批银元和美金已顺利运走,施太太的心情显得十分愉悦,穿着新旗袍在试衣镜前来回转着身。 “你的手艺简直绝了,从没穿过这么合身的旗袍,”施太太伏在宋紫嫣耳边,“腰上的赘肉一点都看不出来。”美滋滋地笑着。 “是太太的身材本就保持得好,这件旗袍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呦,小嘴甜的,都想把你带去重庆了。” “您要。。。” 施太太环顾左右,朝宋紫嫣点点头,轻声回道:“我丈夫发来电报说欧洲方面的战事也很激烈,用不了多久日本人就会对英法宣战的,上海租界也太平不了多长时间了。” 宋紫嫣恍然点头,实则在昨晚碰面时许冠发已将欧洲战场形势和日军动态讲给了她。 “可纱厂的生意?” “我胞弟前段时间出院准备回国了,虽尚未完全康复,但日常运营工作还是能够处理的,我也该回归正轨,做我的官太太了,做生意真的太累了,尤其是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等把最后一批原料运到丰田纱厂,我就可以。。。这件事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能让日本人知道,一直觊觎着阿拉施家的产业呢。” “放心吧,我的工作只用眼和手,嘴巴从不会乱讲的。” “哎呀,还没离开就开始想侬了怎么办,要不跟老板娘商量商量,把店搬去重庆,保证生意不比上海差。” “那要看施太太能不能说服她啦?”紫嫣笑着回答。 店门外,司机托着装旗袍的盒子放进后备箱,施太太满脸笑意地走过来,从手包里掏出一只精美的首饰盒递给宋紫嫣。 “这。。。” “送给你的。” “您已经付了衣服钱,这我不能收。”宋紫嫣推脱着。 “拿着,衣服钱是证明你手艺的,它代表着你我之间的感情。” 宋紫嫣没想到施太太会讲出这番话,瞬间红了眼眶接在手中。 “打开看看。” 宋紫嫣翻开盒盖,泪水几乎流出来,里面是一只通体碧绿盈润的翡翠贵妃镯。 “这。。。太贵重了。” “无论何时何地,看见它就如同见到了我,希望我们可以早日重逢。”施太太与宋紫嫣相拥而别,紫嫣强忍着泪水,这只手镯让她回忆起了往事,斯人已逝,逝者如斯。 汽车启动,宋紫嫣挥动手臂目光温婉,倏地脸颊浮现出惊愕的神色,一辆黑色轿车与施太太的车相错而过停在店门口,车门打开,胡恺之走出来。 “恺之先生?” “宋小姐,是特意来迎接我吗?” “对呀,恺之先生是贵客,当然要亲自相迎啊,快请进。” “宋小姐请。” 两个人走进店门,宋紫嫣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安素娥见胡恺之走进来立刻紧张起来,身旁的宋紫嫣朝她轻轻晃了下头。 “呦,刚送走一位贵客,又有故友登门,小方,快去给胡先生沏茶,最好的茶。” 小方心领神会回了句“好嘞”跑向后院,被胡恺之叫住,恍然觉得这个身影在哪见过。 “不用忙了,我办完事就走。” 小方只好站下,望向安素娥,胡恺之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人都无法起身离开,包括李阿伯。 “胡先生大老远来一趟,再忙也要喝口水吧。”安素娥不甘心,必须有人去后院报信。 “谢谢老板娘,我是来取东西的,拿上就走,别影响店里的生意。” “东西,什么东西?”安素娥问。 “在我房间,我自己去取就好。” “恺之先生的行李不都搬完了吗?” “怪我粗心,一幅老朋友送的字画挂在墙上忘记了,对了,我的房间不会已经。。。” “没有,当初您搬走后老板娘想着万一哪天再回来,就一直空着,对吧老板娘?”宋紫嫣抢先说。 “对呀,旅馆的客人本就不多,恺之先生的房间当然要留到最后啦,我陪您去。” “不劳烦老板娘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我。。。” “老板娘你忙吧,我陪恺之先生去取。”宋紫嫣打断说。 安素娥堆笑点头,望着两个人走向后院,众人脸上浮现出惊恐神情。 “怎么办,老板。。。”小方急得攥紧拳头,李阿伯一手捂住他的嘴,示意大家别出声,众人望向窗外,几名黑衣特务从车上下来守在店门口,不出意外,后院旅馆的侧门也被监控了。 胡恺之跟随宋紫嫣穿过花圃,抬头望见二楼曾住过的房间拉着窗帘,余光瞟向宋紫嫣,宋紫嫣神情淡然面带笑意没有丝毫异常,两个人走进旅馆大门。 登上楼梯,穿过走廊,经过宋紫嫣的房间,来到204房间门口,门关着。 “门锁着?”胡恺之问。 “没有吧,老板娘每天都会让人打扫房间。” 宋紫嫣说完手慢慢伸进包里握住枪柄,一把勃朗宁m1906袖珍半自动手枪,全长115毫米,口径6.3毫米,重量375克,弹容6发,是几个月前何仲勉送给她防身之用,宋紫嫣下定决心,为保护于嘉澍和完成任务决不能让胡恺之离开旅馆。 胡恺之的手也揣入怀中,握住腰间的手枪,另只手推开房门。 房间里光线昏暗,因天色阴沉加之拉着窗帘,四周的陈设依旧熟悉,毕竟是胡恺之生活居住了几年的地方,胡恺之的目光扫过每个角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站在身后的宋紫嫣脸上却惊恐不已,手轻轻从包里抽出,于嘉澍呢? 胡恺之走向墙上挂着的一幅“心静致远”的书法作品,摘下来卷好,似乎心有不甘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宋紫嫣的手再次伸进包里,柜子里空空如也,转身面向宋紫嫣。 “好了,东西拿到了,谢谢宋小姐陪我过来。” “恺之先生干嘛这么客气,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没了,”胡恺之忽然瞥见窗户开着一道缝,微风拂起窗帘,“快下雨了,把窗户关好吧。” “我去吧。”宋紫嫣走过去,胡恺之顿生疑惑跟在身后,突然从走廊里传出动静,胡恺之猛地冲出门外,手枪已握在掌中,宋紫嫣连忙跑出去,见蕙兰站在202房间门口吓得缩成一团。 “蕙兰?” “紫嫣姐。” “你在这干嘛?”胡恺之放下枪问道。 “我。。。在打扫房间啊,出什么事了,紫嫣姐?” “没事,恺之先生回来取点东西。”宋紫嫣说。 “那我。。。去忙了?” “嗯,去吧。” 蕙兰刚要关上房门,却被胡恺之抬手阻止,蕙兰吓得不轻,胡恺之不再解释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打扫得还是那么干净。” “不干净,老板娘要罚钱的。”蕙兰弱弱回道。 胡恺之关上房门,蕙兰瞥了眼宋紫嫣走向楼梯口,不放心地回头望了眼,这一望再次引起了胡恺之的怀疑,目光落在宋紫嫣房间的门上。 “在这住了那么久,还没去宋小姐房间做过客呢。”胡恺之笑着说。 “不如今天就弥补恺之先生的遗憾,去我家喝杯茶吧。” “方便吗?” “荣幸之至。” 宋紫嫣说完掏出钥匙开门,两个人走了进去。 第58章 军火(8) 房间的格局与胡恺之曾住过时无异,外面是间小客厅,里面是卧房。 胡恺之扫视着每一个角落,似乎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最后来到窗边,窗口正对着小花园。 “视野真不错,老板娘把最好的房间给了你。” “是啊,她说整个旅馆就我们两个房间可以全天沐浴在阳光下。” 胡恺之笑了下,听出了弦外之音,阳光下的他却有着一颗黑暗的灵魂,如同窗外阴沉的天空,而胡恺之早已不把这些当回事,屈从了日本人那一刻起,他已是具出卖灵魂的行尸走肉。 宋紫嫣的瞳孔猛地一震,从她的角度恰能看见隔壁204房间窗口外墙上攀着一个人,于嘉澍的手指用力扣住墙缝,脚尖死死蹬在墙上,显然快坚持不住了,如果跳下去,一定会被胡恺之发现,目光与宋紫嫣的眼神汇聚,马上避开,屏住呼吸坚持着。 “喝杯茶吧,恺之先生,我这只有茉莉花茶,李阿伯送我的。”宋紫嫣故意把茶具弄出大的声响吸引胡恺之的注意,脸上却还是云淡云轻。 胡恺之真有些渴了,加上一斗接一斗的烟丝已口干舌燥,回身走向餐桌,余光忽然扫见一个黑影,立刻扭头望去,宋紫嫣握暖瓶的手一哆嗦水倒在杯外,只见蕙兰疾步穿过花园走进前院,胡恺之松开了下意识摸向枪套的手。 水流倒入茶杯的声音,胡恺之坐在小桌旁望见杯子边的一滩水,宋紫嫣把茶杯放在他面前。 “谢谢。”胡恺之端起茶杯喝了口,甘之如饴,却从宋紫嫣脸上觉察出焦急的神情,“打扰宋小姐了。” “不打扰,只是。。。” 胡恺之放下茶杯等待答案。 “订单太多了,客人们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催促。”宋紫嫣说完感到后悔,这样的说辞对旁人来说没什么可疑的地方,而胡恺之一定不会相信。 胡恺之果然嘴角上翘,说:“那就不耽误紫嫣小姐了,但这么好的茶不喝完太浪费了。” 胡恺之说完用杯盖拂了几下杯口,目光再次扫视着四周,紫嫣微笑回应,内心却焦急无比,于嘉澍坚持不了多久的,突然从窗外传来几声响动,胡恺之立刻起身过去查看,宋紫嫣跟在后面,见小方和李阿伯正用木棍敲打着裁剪和熨烫时铺在下面的毡垫和牛皮,这是店里必要的清扫步骤,胡恺之住在旅馆时也经常看见,但此刻正是营业之时,且宋紫嫣刚刚说近来活多忙碌,小方和李阿伯的行为反而引起了胡恺之的怀疑,但很快宋紫嫣理解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透过窗边望向隔壁外墙,已没有了于嘉澍的身影,就在刚刚发出声响的同时,于嘉澍从楼上跳下落入草丛,随即爬到拐角处,就在他藏好的一瞬,胡恺之从窗口探出脑袋望向楼下。 胡恺之喝光了茶水,感谢宋紫嫣的款待,紫嫣送他出门,不料胡恺之走出旅馆大门突然站住,回身望向二楼的窗口,又看了眼楼下的草丛,目光停留在拐角处。 “恺之先生。。。”宋紫嫣假装不解地问。 胡恺之没有理会,手里掐着烟斗走过去,宋紫嫣的心提到嗓子眼,手再次摸向包里,而她清楚,在这里开枪,门外守候的特务会立刻冲进来,就在这时一名特务真的从前院跑过来,宋紫嫣慢慢抽出手。 “怎么了?”胡恺之也是一惊,问道。 特务伏在他的耳边低声说着,胡恺之的眉头渐渐竖起,最后凝成了疙瘩,转身对宋紫嫣说:“胡某公务在身,多有讨饶,改日请宋小姐喝咖啡。” “谢谢恺之先生,欢迎您常来做客。” 胡恺之转身欲走,被宋紫嫣叫住:“这个给您。”把那幅字递到眼前,胡恺之笑着接过来,他显然不是冲着它而来,转身带着特务离开。 汽车启动,小方确认前后院的特务全都离开,才跑回店里,安素娥、李阿伯、宋紫嫣和蕙兰互相望着长出了口气,刚刚实在太惊险了。 就在胡恺之迈进店门的一瞬,蕙兰正在作坊里忙着绣活,听见交谈声顿时意识到什么,轻轻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后门推开出去,贴着墙根回到旅馆,来到204房间向于嘉澍报信。 于嘉澍刚刚制做好定时炸弹装置,得知消息后让蕙兰抱着装有炸弹的盒子设法藏起来,他知晓胡恺之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却未料到如此之快,蕙兰刚出门,于嘉澍透过窗帘的缝隙望见宋紫嫣和胡恺之从前院走出来,他立刻闪身,把制作工具藏在床下,房间恢复原貌,这时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于嘉澍打开窗户爬了出去攀在墙外。 蕙兰匆忙跑回前店,见安素娥、李阿伯和小方正守在门后,得知蕙兰将爆炸装置藏在了202房间的橱柜里,忽见小方透过玻璃指向后院的旅馆,望见于嘉澍正扒在墙上,隔壁窗口胡恺之的身影,李阿伯一把拽过小方,幸好有花圃绿植的遮蔽,从旅馆方向看不清这里。于嘉澍显然坚持不了多久了,小方灵机一动,想办法制造噪音掩护于嘉澍跳落,就这样李阿伯和小方如往常一样清理起牛皮和毡垫,拍打得格外用力,直至余光瞟见于嘉澍躲在拐角后面。 “快去后面吧,这里有我们呢。”安素娥对宋紫嫣说。 宋紫嫣点了下头,转身冲向后院。 202房间,宋紫嫣望着桌面上的定时炸弹,于嘉澍坐在旁边,手捂着大腿受伤的部位。 “伤口复发了?”紫嫣焦急地问。 “不碍事,跳下来时墩了下。” “刚才太危险了。” “要不是你们,我早就。。。” “多亏了蕙兰,她真的很勇敢,还有老板娘他们。” “没有他们,光靠我们俩是不可能完成的。”于嘉澍望向爆炸装置说。 “胡恺之显然是因突发事件离开的,我担心他还会回来的。” “所以我必须带上炸弹离开这里。” “不行,太危险了,何况你还。。。”宋紫嫣瞥向于嘉澍受伤的大腿。 “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了,我必须尽快与赵三见面,设法让他把炸弹带入军火库。” “你受了伤,还带着它很难通过检查进到丰田纱厂,更别提交给赵三了。” “难也得去,这是我的使命。”于嘉澍坚定地说。 宋紫嫣盖上盒盖,说:“你去见赵三做好准备,确保任务万无一失,我负责将炸弹带入纱厂。” “你怎么带?” “没时间解释了,我一定会按计划将它交到你的手里,这同样是我的使命。” 于嘉澍嘴角动了下,他相信宋紫嫣能够做到,如同读国中那年她第一次帮助党组织转移枪械模具的行动,无论遇到多大的险阻,宋紫嫣总能冷静应对。 天空中飘落下雨滴,瞬间串成了线砸在路面和两侧的建筑物上,胡恺之坐在车里面色凝重。 刚刚手下向他汇报,何仲勉经营的乐器行突然打烊歇业,这异常的举动引起了监视特务的怀疑,按照何仲勉的作息规律,一般是傍晚或周末才会离开店里去给孩子们上乐器课,就算偶尔离开,也会留下小伙计看店,领头的特务不敢怠慢,立刻坐上黄包车跟在后面,见何仲勉在一条繁华的街区下了车步行两条巷子走进一座茶馆,特务立刻派手下向胡恺之汇报,他坐在距离何仲勉不远的地方监视着。 比起宋紫嫣,胡恺之更加怀疑何仲勉的真实身份,根据调查何仲勉在日留学期间曾接触过许多进步青年,与聂耳关系甚密,回国后先后在武汉、南昌、南京等地停留,最后来到上海,这些地方都是国·共两·党情报战线的前沿阵地,倘若何仲勉不是国民·党,那他极有可能是中·共地下·党成员,因此得知消息后胡恺之立刻驱车前往。 天公不作美,下雨路滑前面的车还出了事故,等胡恺之赶到茶馆时,何仲勉已经离开,跟踪的特务向他汇报,何仲勉似乎在与某人街头,但茶馆里声音嘈杂,听不清两个人的谈话内容,接头人全程埋头帽檐压得很低,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能确认那人留着一撮小胡子,与何仲勉交谈几句后两个人就先后离开了。 直觉告诉胡恺之,何仲勉与神秘人见面一定隐藏着机密,或许与昨天发生的爆炸案有关,他刚调入七十六号总部就被委任为负责应对中统和共·党的二处副处长,总部上下已传出些许不和谐的声音,胡恺之深知必须尽快捉拿要犯破获大案才能肃清杂音,巩固地位,遂命手下严密监视何仲勉的一举一动,但不要打草惊蛇,越是大鱼越是狡猾,要有耐心。 傍晚,雨停了。 赵三满脸疲惫地走进经常光顾的那家餐馆,点了酒菜喝起来,却没了往日的滋味。近来军火库的日本人数量突然猛增,一部分是加强警备,另一部分是从本土而来的武器技术人员,似乎在为运输新装备做准备,赵三听不懂日语,工作量却陡然增加,脸上还要陪着笑脸,每天送完饭回来累得如烂泥一般。 第59章 军火(9)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赵三一惊环顾左右,伸过脑袋:“这几天去哪了,还以为你被。。。” 于嘉澍压低帽檐,进门前已确认无人跟踪和监视,拿起酒瓶倒满,仰首喝下。 “去做重要的事了。” “什么事,你不会真的要?” 于嘉澍目光炯烈地望向他,问:“害怕了?” “我。。。那是要掉脑袋死全家的。”赵三的语调虽轻,表情却十分狰狞。 “被小鬼子残害的中国人都能填满黄浦江了,是时候清算了。”于嘉澍夹起一口菜嚼起来。 “那我。。。能帮你做什么?” “把一样东西带进军火库。” “什么?” “定时炸弹。” 赵三吓得一哆嗦杯子滑落在地,周围的食客望过来,于嘉澍一把搂起赵三的脖颈嚷嚷着:“又耍赖是吧,罚酒三杯”,端起面前的杯子灌进赵三嘴里,食客们摇摇头,心说这俩酒鬼又喝多了。 “我怎么带?”酒洒在赵三裤·裆上,分不清是酒还是吓尿了。 “跟平常一样,放在装饭菜的筐里,不会被发现的。” “可。。。” “后路是吧,兄弟早就替哥哥铺好了,只要你放好东西出来,会有人护送你到苏中解放区。” 赵三闻言真的吓尿了,瞳孔地震般望向于嘉澍:“你。。。不是铁血锄jian团?” 于嘉澍笑了下:“锄jian、杀鬼子,我都干。” 赵三感觉脑子嗡嗡的,血液冲击着血管,回忆起与余家伦相识直至成为朋友的整个过程终于明白了,但很快又变得糊涂起来。 “哥哥,兄弟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救你,难道你想一辈子背着伺候鬼子,是狗汉jian的骂名?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家园,到那时你我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于嘉澍放低音量掷地有声地说道。 赵三足足沉默了半分钟,亦是决定后半生命运的三十秒,最后心一横抄起半瓶酒一饮而尽,于嘉澍望向他点了点头。 两个人离开餐馆来到僻静处,于嘉澍详细交代了行动当天的细节,叮嘱赵三一定要表现得与往常无异,着重说明了赵三离开军火库后的逃离路线和接头暗语,赵三在上海孤身一人,也没人知道他的老家在哪,赵三听完借着酒劲有种变成了说书人口中大英雄的感觉。 第二天,雨后的大上海万里无云。 熊记成衣店后院小旅馆的餐厅里,宋紫嫣和小方对面而坐,安素娥探进脑袋说客人们都走了,然后出去关好门。 “放心吧紫嫣姐,我一定会完成任务的。”小方的语气十分坚定。 宋紫嫣望着小方不禁想起了铭瀚,几年不见弟弟一定长得比我高了吧,几年间她把小方当做亲弟弟般关心照顾,小方也把宋紫嫣当做亲人,而马上小方即将面临无法想象的险境,原本应由紫嫣亲自完成,但当小方得知后坚定地说他去更合适。 “我相信。”宋紫嫣最后只说出这三个字。 “我不会有事的,你和老板娘、李阿伯还有蕙兰也不会有事的,因为你们都是好人。” 宋紫嫣含泪点了点头。 施氏纱厂豪华的办公室里,施太太正与病愈归来的堂弟交接着她离开上海后的生意事宜,这时司机敲门进来耳语几句,施太太起身出门见宋紫嫣站在院中。 “紫嫣,侬怎么来这了?” “我来给姐姐送行,到了府邸听家人们说您在这,就赶来了。” “这么远侬还。。。”施太太见宋紫嫣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织锦面小盒。 “姐姐昨天送了我那么珍贵的礼物,我哪好白白收下呀,这是妹妹送给您的临别礼物。” 施太太接过来:“什么呀,这么漂亮的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一只精美绝伦画工精湛的鼻烟壶,施太太一脸惊讶。 “打牌时听姐姐提起过,您先生最喜欢收藏把玩清代鼻烟壶,这是古月轩御制的清乾隆珐琅彩鼻烟壶,我知道姐姐什么也不缺,最缺的是对先生的思念,就用它寄托思念之情吧。” 施太太听完差点哭出来,世间怎会有宋紫嫣这般聪慧又懂得人心的女人,紫嫣见状急忙掏出手绢帮施太太抹去眼泪。 “谢谢你,我的好妹妹,姐姐心里永远有一块地方是留给你的。” 两个人相拥而别,施太太目送宋紫嫣出门转身离开,不远处的工人们正在往卡车上装载棉纱原料,一大包一大包的,刚刚宋紫嫣和小方两个人一块走进院门,而此刻小方正躲在隐蔽处不敢出声,身上斜挎着个帆布包。夜幕降临,小方趁人不备爬上了一辆卡车钻进棉纱原料包里,货物装载完毕车队驶出大门。 那只珐琅彩鼻烟壶是安素娥送给紫嫣的,老板娘和李阿伯虽不清楚宋紫嫣所执行任务的具体内容,但店里所有人都坚定地支持她,紫嫣除了感动不知如何表达,坚定了必须成功的决心。 傍晚时分,宋紫嫣在距离熊记成衣店一条街的公用电话亭旁徘徊,忽然铃声响起,宋紫嫣环顾左右确认无人监视,开门进去接听。 话筒中传来于嘉澍的声音,刚刚于嘉澍给成衣店打去电话,用暗语让紫嫣来这里接听电话,以免被特务监听。 “不出意外,小方已经进入到丰田纱厂的库房了。” “嗯,明早我就混在工人中间进厂与小方接头。” “一定要多加小心,如果出现意外,按预定计划撤离。”宋紫嫣说。 “请转告庐山同志,我必须也一定会圆满完成任务。”于嘉澍坚定答道。 宋紫嫣怔了下,眼眶湿润地说:“于嘉澍,你必须活着回来,你答应过方慧要娶她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隐约传来抹泪以及深呼吸的声音:“嗯。” 宋紫嫣放下电话,用力睁了睁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她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位亲人和挚友,那种滋味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而任务尚未完成,没时间让她多想,宋紫嫣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清早,丰田纱厂大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等待进厂,几位与于嘉澍熟识的工友们聊着天,询问这几天怎么没见他,于嘉澍撩起裤腿展示着包扎的伤口,说前几天去乡下亲戚家被狗咬了,工友们戏谑称想不到人高马大的森哥也能被狗咬,于嘉澍发觉进厂的速度很慢,打听后得知这几天上下班进出厂,检查都比往常严格了许多,还要搜身呢,估计与前几日发生的爆炸案有关。 距离大门口还有几米距离,于嘉澍双手摸了摸腰间,里面并不是枪而是绑了一圈自制雷管炸药,他已抱定誓死之决心,万一定时炸弹装置无法顺利送入军火库中,于嘉澍决定只身闯入与鬼子们同归于尽,可眼前该如何闯关呢? “证件?”守卫的伪军瞟向于嘉澍说。 于嘉澍递上通行证满脸堆笑,守卫上下打量着:“张森,怎么好几天没来上班了?” “家里出了点事,腿受伤了。” “怎么伤的?” “被狗咬的。” 守卫噗嗤一声,身旁的另一名伪军朝这边望过来。 “多大的狗啊,咬成这样。” “侬可不晓得,那狗那叫一个凶,咔嚓一口血呼啦一片,给你看看伤口?” 守卫连忙摆手:“行行行,被狗咬有什么好看的,受伤还来上班,够敬业的。” “不上班咋办,几张嘴等着喂呢。” 守卫检查完包里的东西,示意于嘉澍抬起胳膊。 “干嘛?” “搜身,没看见那?” “哦,俺有狐臭,再加上养伤,半个月没洗澡了,怕熏着你。”于嘉澍说完慢慢抬起手臂,守卫隐约闻到一股酸臭味,立刻噤起鼻子,正要伸手搜查,忽然身后传来咣当一声,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装着辣椒、白菜、土豆的竹筐从小推车上翻倒,东西散落一地,吓得赵三连忙停住车。 “赵三,你怎么走正门了?”守卫问道。 “唉,去集市买菜时间耽搁了,绕到后门来不及了,日。。。太君还等着吃早饭呢。”赵三边说边从地上捡起土豆放进筐里,于嘉澍急忙过来帮忙。 “你呀,伺候好皇军,千万可别连累我们。”伪军说着,排队的工人们有些不耐烦。 于嘉澍抱起两颗大白菜刚要放进筐里被赵三拦住:“不行,辣椒怕压。” “嘿,帮忙还帮出不是来了。”于嘉澍刚要把菜扔回地上,被守卫拦下。 “废什么话,赶快进去。” “他这人说话太难听了。。。” “能不能快点,马上开工了,老板催着呢。”身后的工人们嚷嚷着。 守卫朝于嘉澍摆了摆手,于嘉澍不情愿地跟在赵三车后走进工厂大门。 角落里,于嘉澍把白菜放在车上朝赵三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分开。 库房附近的一片空地上杂草丛生,上面堆着几台锈迹斑斑的废弃机器设备,于嘉澍见四周无人学了几声布谷鸟叫,顷刻小方从草丛中探出脑袋。 昨晚,小方在工人卸货时偷偷跳下卡车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直到车开走工人们锁好库门离开。夜里,巡逻的伪军警每隔半个时辰巡查一次,隔壁军火库四周高墙上的探照灯发出的强光交替划过杂草丛,小方伏在地上不敢动,天光放亮探照灯关闭小方才爬起来,浑身上下麻得没了知觉,躲在废弃机器后面偷瞄着一早来上班的工人们。 第60章 军火(10) 小方见到于嘉澍有些激动,马上摘下挎包递给他,于嘉澍低头查看,定时炸弹装置完好如初。 “辛苦你了,跟我走,我掩护你出去。”于嘉澍拉起小方的胳膊说。 “不,我留下还有用。” “不行,太危险了。” “我答应过紫嫣姐,一定要帮你完成任务。”小方目光坚定地说。 于嘉澍瞥见几名工人走过来,立刻按着小方蹲下:“你躲了一夜,还熬得住吗?” “没问题,店里忙的时候,我能连轴转三天,这有邹姐给我蒸的馒头。”小方边说边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胸·口。 于嘉澍没办法只得同意,定时炸弹装置带在身上不安全,他把帆布包塞进废弃机器里面,小方躲避的同时负责把守,约定傍晚下班后与于嘉澍碰头。 整个白天,于嘉澍边在机器前操作着,边望向厂房外小方所在的地方,午餐时间看见赵三照例推着小车走向军火库大门,守卫的日军依旧只是简单翻了翻筐里的东西就让他进去,于嘉澍低头看着腕表,祈祷今晚一切顺利。 同样紧张的还有宋紫嫣,为不引起怀疑,她必须表现得与平常无异,还专程前往码头送施太太去香港,回到店里未见小方回来,心不由悬了起来。 夜幕降临,工人们下班了,需搜身后方能离开,于嘉澍今晚值夜班,是白天的时候跟一位工友换的,趁人不备来到杂草丛前。 小方满脸疲惫地把包塞给于嘉澍,无意间触碰到于嘉澍腰间的自制雷管,询问过后提出把雷管交给他保管,一旦定时炸弹交不到赵三手上,被军警发现他可以引爆雷管掩护于嘉澍逃跑,于嘉澍想不到小方小小年纪竟如此勇敢,时间紧迫最终同意。 赵三推着小车走过来,就在日军军火库了望哨的视野中,赵三故意放慢脚步左右张望,这是约定好的时间,也是唯一的时间窗口。 于嘉澍抱着一厚摞棉纱布迎面走过来,由于遮挡住了视线直接撞在小推车上,棉纱和车上的蔬果掉落在地,引起伪军警的注意。 “你瞎呀,没长眼睛啊?”赵三停好车骂道。 “你。。。是你?” “呦,天黑没瞧见,是兄弟你呀。” 两名军警走过来,了望哨的日军守卫也瞥向这边。 “干嘛呢?又是你们俩?” “长官,怪我没看清撞了这位大哥。” “不全怪他,是我没注意。” 军警盯向于嘉澍,说:“下班了,你怎么还不走?” “今晚我值夜班。”于嘉澍回道。 “值夜班?”军警疑惑地上下扫量着,“不在里面守着机器,出来干嘛?” “这批货忘记入库了,我。。。” “快点捡起来回去干活,少给我惹事,今晚皇军要来视察。” 赵三听完手一哆嗦,被军警察觉,问了句:“你害怕什么?” “我。。。没准备那么多饭菜呀。”赵三瑟瑟回道。 “又不是来吃饭的,赶快收拾好进去吧”军警瞟了眼筐里的食材,“有鱼有肉的,比阿拉伙食好多了。” “下回给长官们做。”赵三边捡起东西边说。 于嘉澍用身体作掩护,将帆布包里用报纸包裹的东西放进菜筐里,两个人相向离开,于嘉澍余光瞟见赵三推着小车来到军火库大门口停留片刻,走了进去,但他的心依旧悬着,军警无意中提到的皇军为何今晚要来视察呢。 于嘉澍回到值班室透过窗户向外望着,低头看腕表的指针指向九点一刻,按计划赵三早该出来立即撤离,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状况,他最担心的是赵三临时起意叛变,那样整个任务就将失败,忽然想起小方,暗念着千万不要冲动啊。 两束强光划破暗夜,并非来自头顶的探照灯,而是由远及近驶来三辆汽车,车灯扫过那片荒废的杂草,小方立刻埋下头。 三辆车在军火库门口停下,幸泽一郎从第一辆车里出来走进军火库,后面两辆卡车里的日本兵分成两队,一队跟随幸泽一郎进入军火库,另一队加强警戒,小方和远处厂房里的于嘉澍望见这一幕。 幸泽一郎是奉命巡察军火库的,别墅爆炸案发生后日军对港口、码头、仓库、驻军地等加强警备,何仲勉和许冠发判断得没错,假如再迟一步,炸毁虹口军火库的任务万难实现,并且明天一早大批武器和弹药以及相关技术人员将乘坐专列开往苏北前线,今晚是唯一的机会。 看守军火库的山旬副野大佐陪同幸泽一郎巡视着军火库的弹药储备情况,检查了安防警戒措施,目前为止尚未发现任何异常,狡诈的幸泽一郎眯起眼睛,越是平静越令人惴惴不安,忽然幸泽一郎嗅了嗅,闻到一股饭香。 “什么味道?” “士兵们正在吃饭,安全起见,士兵们都是轮班吃饭的。”山旬副野大佐用日语回道。 幸泽一郎抬眼望向食堂方向,依稀看见一个中国人在餐桌前忙碌着。 “那人是谁?” “赵三,伙夫。” “可靠吗?” “绝对可靠,是七十六号季云卿处长手下的人,已经给我们做了三年饭,厨艺了得,幸泽君去尝尝?” 幸泽一郎点了点头。 赵三往日本兵碗里添着汤,余光瞥见幸泽一郎等人走进来,赵三假装没看见,心缩成了一团。 “赵桑。”山旬副野在身后喊道。 赵三连忙回身:“太君,您叫我?” “这位是日本宪兵司令部幸泽一郎大佐,今晚来这里视察。” “嗨。。。幸泽太君。。。小的。。。嗨。。。”赵三有些语无伦次,恰掩盖了真实的恐慌。 “不必紧张,你的情况我已了解,辛苦了。”幸泽一郎礼貌回应。 “嗨。。。是小的分内之事。”赵三望向山旬副野,“最后一批皇军已用餐完毕,我可以回去了吗?” “嗯。” 赵三收拾起碗筷放进桶里,提起来刚要离开,被幸泽一郎叫住。 “等等。” 赵三站住,满头满脸都是汗。 “赵桑很热吗?” “。。。有点,灶火太旺,忙里忙外的。”赵三抬手抹去额头的汗水,手臂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你的手。。。”幸泽一郎神色一变,盯着赵三的脸。 自从傍晚赵三进到军火库到给日本兵做饭,端菜倒汤,他的内心始终挣扎着,恐惧是发自心底的,何况面前坐着的是一个个杀人魔鬼,但赵三更清楚,如果他叛变倒戈,门外的余家伦定会点燃雷管炸弹冲进来与鬼子同归于尽,事后发现定时炸弹装置,他亦是死路一条,因此赵三横下一条心,事已至此就跟小鬼子拼了,不成想幸泽一郎突然出现,令他始料未及。 赵三放下手,另只手用力攥成拳仍控制不住颤抖,这时山旬副野与幸泽一郎耳语几句,幸泽一郎的表情舒展开来。 “原来是酒瘾犯了,辛苦了。” 赵三的尿几乎从膀·胱喷薄而出,听见幸泽一郎的话又憋了回去,点头哈腰转身离去,幸泽一郎凝视着他的背影。 赵三推着小车从餐厅出来,在一旁的厕所停下,每晚离开前他都会去撒·泡·尿。 赵三从怀里掏出报纸包,借着夜色的掩护贴着墙根摸到不远处的库房,这条路线是赵三早已盘过的,库房大门开着,几名日本兵正进进出出地往车上装载着武器弹药,赵三俯身溜了进去。 一股浓烈的硫磺味道,一箱箱大小不一的弹药箱整齐堆放着,赵三分不清楚里面装得什么,于嘉澍叮嘱他将定时炸弹装置尽可能靠近最大最多的弹药箱,赵三担心被发现,爬到靠近里面的位置,剥去报纸拿出炸弹,快速回忆着于嘉澍教给他的安放步骤,手颤抖地比刚才更厉害了,最后打开计时开关,看了眼表,比计划时间迟了五分钟,赵三顾不了那么多,搬起一只箱子盖在上面,转身爬出来,那张报纸落在地上。 晚上九点五十三分,赵三推车的身影出现在军火库门口,远处眺望的于嘉澍长出了口气,低头看表比原计划整整晚了十分钟,不知赵三是否安置好炸弹,他起身刚要离开,见门口的日本兵似乎接到了什么指令冲进军火库,负责厂区巡查的伪军警也纷纷跑到院子中间集合。 于嘉澍立刻蹲下,悄悄摸出值班室,望见赵三快速推着小车穿过院子走向厂区大门,于嘉澍由此判断赵三应该安装好了炸弹装置,就在赵三离开后的刹那,厂区和军火库内一阵大乱,警哨声、脚步声、叫喊声混成一团,于嘉澍躲在隐蔽处观察着,时钟指向十点整。 炸弹没响,那张包裹的报纸被守卫发现了。 仓库里安装了通风设备,赵三藏好炸弹慌忙离开,于嘉澍告诉他,打开开关后有十分钟时间撤离,哪还顾得上包裹的报纸,一名负责装运的日本兵低头看见报纸捡起来,立刻跑出去向长官报告,幸泽一郎闻讯赶到,从报纸留下的痕迹判断是用来包裹东西的,立即命手下全面搜查,其余人撤离,定时炸弹倒计时显示还有三分半钟。 幸泽一郎端详着报纸倏地想起了什么,问一旁的山旬副野,赵三在哪?山旬副野有些懵回答人已经离开,四目对视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搜查队伍中的一名技术专家发现不远处的箱子下面似乎有东西闪烁,发出微弱的红光,他顿时高喊起来命所有人后退,经验告诉他,那是定时装置发出的光亮,从后背摘下工具包冲了过去,就在距离光源不到五米的瞬间,仓库外面传来剧烈的爆炸声,武器专家连同周围的日本兵吓得连忙扑倒在地,双手抱头,等待死神的降临。 第61章 军火(11) 足足十秒钟过后,武器专家睁开眼睛,仓库外面一阵大乱,他才意识到爆炸发生在外面。 日本专家爬起来,踉跄地走到近前,搬开上面的弹药箱,看见倒计时显示还有十秒钟,吓得他脸色煞白,慌忙从包里抽出钳子,却怎么也拔不出来,最后放弃抱起爆炸装置,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导线,鲜红色的数字在眼球上迅速变化,与心脏同频跳动着,如死神沉重的脚步声,叮的一声脆响,时间归零,时空仿佛静止了,刹那间小小的装置喷薄出巨大的能量,吞没了武器专家和周遭的一切,一箱箱堆起的弹药也不示弱,提前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手牵手肩并着肩炸裂开来,瞬间整座军火库骤然轰鸣,升腾起硕大的火球浓烟滚滚,紧接着是冲击波向四周扫过,大地震颤。 巨大的能量让已坐上黄包车跑出两条街的赵三身子一震,扭头望向身后冲天的火光与浓烟,终于呼出了憋了许久的一口气,街面上行人寥寥,百姓们以为空袭来临慌忙躲避,赵三连忙把头缩回车里,车夫拉着车钻进漆黑的胡同。 日本陆军虹口军火库共有三间库房,发生爆炸的其中最大的一号仓库,主要存储弹药和即将运往前线的武器装备,爆炸威力巨大,使相邻的二号、三号仓库也着起了火,浑身挂彩的山旬副野立刻命人灭火,控制火情,刚刚发生爆炸时,山旬副野和幸泽一郎幸好站在几辆汽车的一侧,车身消减了冲击波的威力,两个人才幸免于难,而在仓库内搜寻和门口警戒的日本兵就没那么幸运了,十几名浑身是火的士兵呼嚎着四处乱窜,最后尸身栽倒在地,更多的鬼子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阎王带去了阴间。 于嘉澍趴在隐蔽处目睹了整个经过,就在原定爆炸时间刚刚过去三分钟的刹那,于嘉澍见一个身影从杂草丛中窜出来,引燃了捆在一起的雷管炸弹朝日本兵方向扔去,爆炸过后一阵大乱,反应过来的日军朝投掷方向射击,小方上蹿下跳躲避着子弹,最后倒在了夜幕中,于嘉澍刚想冲过去发成了更大的爆炸,冲击波甚至震碎了丰田纱厂的玻璃,于嘉澍立刻躲避,脸上却浮现出胜利的喜悦,成功了,任务成功了,火光映在他黝黑的脸上。 冷静下来的幸泽一郎立即命剩余的守军将军火库连同纱厂包围起来,连一只蚂蚁都不许放走,很快救火车呼啸而来开始灭火,随同而来的还有日本宪兵司令部小野副司令和伪上海警察局局长及政府要员,这一夜整个大上海彻夜未眠。 于嘉澍凭借对地势的熟悉趁乱翻过纱厂围墙逃离,按计划前往城郊的游击区躲避风头。 宋紫嫣、何仲勉和许冠发身处三地却心念一隅,紫嫣和衣躺在床上目光一直停留在挂钟上,何仲勉站在二楼的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望向军火库的方向,而永宁书局的许冠发和小伙计宇东整夜都守在电话机旁,亥时已过窗外仍一片寂静,几个人心急如焚,而此刻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正义虽迟,却绝不会缺席,剧烈的爆炸令几个人的心为之一振,紫嫣的眼眶倏地湿润了,为了这一声炸响,太多人为之倾覆所有,她知道老板娘、李阿伯和蕙兰也都没睡,而宋紫嫣已叮嘱大家,无论夜里发生什么都假装没听见继续睡觉,她却无法入眠,惦念着于嘉澍和小方的安危。 何仲勉远眺升腾的火球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街面上顿时乱了起来,楼下监视的两名特务不知何故耳语几句其中一人跑开,何仲勉戴上帽子揣好手枪轻轻出门,避开特务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中。 许冠发是最激动、同时也是最克制的,他立刻让宇东从后门离开打探情况,他继续守在电话机旁。 第二天,天色阴沉,如同彻夜未眠的涩谷平介的脸色,难看极了。 日军高层和伪上海国民政府官员连夜召开紧急会议,评估商讨陆军军火库爆炸事件损失情况及后续影响,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作为主要负责人遭到日本宪兵司令部痛责,命其迅速破案,将事件造成的影响降到最低。 回到办公室,涩谷平介一反常态暴怒发泄,将桌案上的瓶瓶罐罐打翻在地,指着幸泽一郎和七十六号二处处长的鼻子一顿臭骂,幸泽一郎则将全部责任归咎于胡恺之身上,事发到现在仍未见胡恺之的身影,他这个主要负责对付共·党和国·民·党中统的副处长难辞其咎,涩谷平介眉头紧皱,胡恺之不会就这么凭空消失。 纸包不住火,日军军火库爆炸事件很快传遍上海乃至整个华东地区,报道此事件的是本部设在租界的几家大报社,此次行动狠狠打击了日本侵略者的嚣张气焰,上海人民无不拍手称快,进一步鼓舞了新四军等抗日武装的信心,一周过后日方仍没能查出真相,为平息舆论降低影响,只好对外宣称此次不幸事件,经调查系内部人员不慎点燃汽油导致。 永宁书局二楼的小仓库里,宋紫嫣和何仲勉望着许冠发手里的纸张,虽寥寥数字,却无比振奋人心。 “上级组织对我们圆满完成炸毁日军军火库的任务表示祝贺,并望早日把鬼子赶出家园做出更大的贡献。”许冠发激动地说。 宋紫嫣眼圈倏地湿润了,此刻已无法用语言表达复杂的心情,何仲勉搂起她的肩膀安慰着。 第62章 对决 周惜君之所以没有隐瞒是出于对何仲勉的了解,与胡恺之的狡诈不同,周惜君属于性情中人,自从在熊记成衣店结识了宋紫嫣和何仲勉,他觉得两个人是老实本分、不向日本人屈服的进步青年,而周惜君也不是没有调查过何仲勉,却什么也没查出来,只晓得半年多前何仲勉辞去虹口国中音乐教师的工作,不曾想在此种境遇下相逢。 何仲勉请周惜君吃晚饭叙旧,清楚周喜欢喝酒便陪他共饮,酒过三巡周惜君更加放松了警惕,表明其忠义救国军的身份,白天的时候险些被七十六号的特务追杀。何仲勉感叹这个世道太难了,在国中时教孩子们日本歌曲被人骂汉jian,如今做点小生意卖乐器给日本家庭竟说他是发国难财,周惜君目光炯烈地说自己最恨汉jian叛徒,迟早有一天会除掉胡恺之。 就在何仲勉与许冠发、于嘉澍碰头商讨炸毁日军军火库行动方案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了周惜君,会后向许冠发汇报了他的想法,利用胡恺之怀疑其身份并进行跟踪调查的契机,将胡恺之的相关信息透露给周惜君,借助周之手牵绊住胡恺之,使行动得以顺利推进,许冠发最终同意,但提醒何仲勉,游走在两股特务势力之间,一定要万分小心。 何仲勉与周惜君约在茶馆见面,透露给他胡恺之近来经常出现在租界各地搜查的信息,是何仲勉在给日本孩子上钢琴课时无意中听到的。周惜君观察到周围有特务监视,起身先行离开,甩掉跟踪的尾巴后重新返回,果真在茶馆门口看见了胡恺之的身影,这是半年多来周惜君第一次瞧见胡恺之的真身,自从加入了七十六号,胡恺之变得更加狡猾多疑谨小慎微,公开场合从不露面,出任务时几名贴身保镖形影不离,有时甚至乔装改扮,周惜君盯着胡恺之的背影坐进车里,他坐上一辆黄包车跟在后面。 第二天,胡恺之接到幸泽一郎的电话,命他晚上一同去虹口军火库巡检,胡恺之放下电话叼起烟斗拿起桌面上的一封信,拆开,从里面抽出一张乐谱,背面画着一只香炉。这是手下特务奉命在例行检查过程中,从邮递员处偷来的,自从上次见到类似的信件胡恺之就觉察出可疑之处,他端详着乐谱上的各种符号,虽看不懂,却知道一定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时一名特务敲门进来。 胡恺之把烟斗搭在烟灰缸上:“什么事?” “宋紫嫣和何仲勉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胡恺之眯起眼睛,在他看来愈是正常才愈加反常,问道:“爆炸案的凶手呢?” “还没有线索。” 胡恺之拿起烟斗又放下:“昨晚与何仲勉见面的那个人呢?” “也。。。还在追查中。”特务弱弱回道。 胡恺之眉峰紧皱,显然气愤不已,但他却很少发脾气,命特务退下。通过现有的证据判断,昨晚与何仲勉见面之人很可能就是他的上线,爆炸案刚刚发生,风声如此吃紧何仲勉仍冒险与其见面,意味着事出意外,对方很可能会立刻采取行动,也就是说只要抓到昨晚见面的那个人,何仲勉和宋紫嫣这条情报线将彻底暴露,别墅爆炸案的逃犯也会被捉获,想到这胡恺之将乐谱塞进信封装进口袋,起身出门。 距离乐器行十几米处的街口,胡恺之破天荒地没有抽烟斗坐在车里闭目养神,几名特务假扮成商贩或百姓在店门口游荡,何仲勉迎来送往一拨拨客人。 傍晚时分,小伙计上班打烊,忽然一个黑影侧身钻进店门,没等特务们反应过来,黑影很快跑出来跳进一辆汽车离开,特务们立刻向胡恺之报信,胡恺之命几个人留下继续监视何仲勉,他率领其余人追了上去。 坐在副驾的特务提醒胡恺之还要去军火库巡检,胡恺之已顾不了那么多,先抓到前面车里的人再向幸泽一郎解释吧。 前面的车似乎十分熟悉路况,时而急速驶过大路,时而穿行窄巷,司机发现后面有车追赶,将油门踩到底,试图甩开追兵,开着开着驾驶室的特务觉察出不对劲,竟来到了荒郊僻壤,这时在一片庄稼地旁发现了追赶的那辆车,没有熄火,亮着尾灯。 “处长,你留在车上,我带人过去看看。”副驾的特务回头说。 胡恺之点了点头。 几名特务攥着枪摸向汽车,领头的特务一个箭步冲到驾驶室旁枪口指向车内,车内空无一人,特务们围上前拉开车门仔细检查,突然从身后传来几声枪响,众人立刻回头望去,见保护胡恺之的两名特务栽倒在座位上,胡恺之跳出车外边躲闪边还击,黑衣人一枪击中胡恺之的肩头,疼得胡恺之身子一震倒在地上。 领头的特务自知中计刚要返回,见夜色中两个黑漆漆的东西朝这边飞过来,到了近前才发现是手雷,连忙高喊卧倒,话音未落第一颗手雷炸响,送两个特务上了西天,其余人急忙躲在车后,第二颗手雷不偏不倚滚落到车下,嘭的一声闷响,弹片削断了两名特务的小腿,疼得哭爹喊娘,领头的特务侥幸没有受伤却不敢再动弹,直到几分钟后外面一片寂静。 领头特务仗着胆子来到车旁,捡起掉在地上的烟斗,里面的烟丝仍冒着烟,却不见胡恺之的身影。 周惜君清楚中弹的胡恺之一定跑不远,追击过程中一颗子弹击中了胡恺之的胸部,可追出几百米却没了踪迹,这时身后传来枪声,周惜君必须做楚抉择,是继续追击亲手了结叛徒胡恺之,还是立刻逃离险境,周惜君咬了咬牙钻进一旁的树林。两名特务跑过来,用手电照着地上的脚印,判断行凶者跑进了树林,二人刚钻进树林,两颗子弹正中眉心,周惜君是当初那批军统特工训练班里枪法最准的。 胡恺之难道会遁地逃生之术,周惜君搜寻了方圆几百米也未发现胡恺之的踪迹,他知道日伪军很快会赶到现场,只好离开,手里攥着那支烟斗作为邀功的证据。 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终究没有等到胡恺之的消息,却在《东亚时报》上看见了胡恺之被刺杀身亡的新闻,虽然无法确认信息的准确性,但两个人最终决定让胡恺之作为军火库爆炸事件的替罪羊,将全部罪责推到胡恺之身上,声称其在畏罪潜逃过程中被击毙,日本宪兵司令部也不想将事情闹大,对外宣称因内部人士倒戈导致惨剧发生,对内则严厉惩治了七十六号总部内与胡恺之相关人员,季云卿等人也受到牵连,整件事才渐渐平息。而胡恺之并没有死,大病初愈后却不敢回来,只好隐姓埋名,待东山再起之时。 宋紫嫣听完何仲勉的讲述忽然想起一件事,听邮递员讲起前些天有封寄给宋紫嫣的信突然丢失了,许冠发意识到特务们已经盯上了她,何仲勉和宋紫嫣不能再通过这种方式传递情报了,而好消息是由于胡恺之已死,加之二人与军火库爆炸事件没有查出任何关联,因此特务不再对宋紫嫣和何仲勉进行监视,但于嘉澍短时间内不能回到上海了,据邹庆海传来的情报,巡捕房已将于嘉澍的通缉令印发至整个租界内。于嘉澍了解情况后提出希望带着父母的骨灰返回苏州老家安葬,得到组织的批准,临行前于嘉澍通过许冠发给宋紫嫣带去口信,他会想办法找到涂宝茹和宋铭瀚的下落,当然还有方慧。 宋紫嫣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表情平淡内心却上下翻滚,离家三年有余的她是多么渴望了解家人的境况啊,大哥已长眠,父亲成为汉jian亦无法相见,祈盼于嘉澍能够传回好消息。 宋紫嫣下了黄包车走向店门口,身后有人喊她。 “宋小姐,这些都是店里的信,帮忙带进去吧。”邮递员片腿跳下自行车说。 “好的,谢谢你。”宋紫嫣接过一沓信件回道。 “有封是你的,还有一封电报,都是重庆寄来的。” “谢谢。” 回到房间,宋紫嫣撕开信封,是胡香凝寄来的,电报的落款是施太太。 施太太经香港辗转抵达重庆,安顿好后就给宋紫嫣发去电报,大意是如果在上海遇到难事立刻打电话给她,只要在租界内,通过她和丈夫的人脉将尽力相助,并再次向宋紫嫣发出来重庆开店的邀约。 胡香凝在信中也传来好消息,那位国民·党高官与原配夫人的裂痕无法弥补,应该很快就能离婚娶胡香凝为妻,胡香凝将这一切归功于是宋紫嫣带给她的好运,希望姐妹二人早日重逢。 宋紫嫣放下信替两个人感到高兴,世道艰难,无论如何作为女人能活得开心幸福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而紫嫣也隐约觉得自己的未来之路或与这两位好姐妹缠绕在一起,这时有人敲门,宋紫嫣急忙收好信件。 “请进。” 门一开,蕙兰走进来,神情有些异样。 “蕙兰,有客人找我吗,告诉老板娘,我马上过去。” 蕙兰轻轻摇了下头,回道:“不是客人,是。。。” 宋紫嫣倏地心头一紧,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是小方他。。。” “不是小方,是。。。上海纺织商会会长想见你。” 宋紫嫣呆呆愣在原地。 第63章 相见 宋紫嫣呼吸急促地走下楼梯,两年前何仲勉通过电话转达她想对宋启昌说的话的画面在脑海闪过,后来钱永胜被杀,丁翔被捕后英勇牺牲,宋紫嫣只能将对父亲的思念压在心底,作为一名地下情报员与替日本人做事的汉jian产生瓜葛会对组织带来破坏,而宋启昌的音容笑貌却经常出现在紫嫣的梦中,不曾想重逢的一刻骤然到来。 宋启昌何尝不是日夜思念着女儿,但他不愿连累家人,出事之后宋启昌坐到了纺织商会会长的位置,娶了日本女人晴川雅黛为妻,电话里何仲勉告诉他,夫人和小儿子铭瀚仍身在苏州,紫嫣在上海过得很好,遭受过牢狱之苦的宋启昌深知只有苟活下去,才能保全全家,可一旦替日本人做了事,如同陷入泥潭无法自拔,两年间宋启昌为日本侵略中国提供了大量资金和物品,虽看不见,双手却已沾满无数同胞的血泪,宋启昌清楚汉jian的罪名已无法洗清。 宋启昌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偷偷将一部分资金换成“小黄鱼”与藏匿在绸缎庄分号的金条秘密存放在法租界的汇丰银行保险库中,并且派人前往苏州打探涂宝茹的消息,以及宋紫嫣在上海的下落,就在前几日收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宋紫嫣在法租界的一家名叫熊记成衣店的裁缝铺工作,坏消息是涂宝茹已于几年前身故。宋启昌听后老泪纵横,难道当初涩谷平介说的那番话是真的,或许只有从宋紫嫣口中才能得知真相,为了不引起日本人和晴川雅黛的怀疑,宋启昌并没有离刻去见女儿,而是几天后以考察法租界店铺为由乘车驶入了成衣店所在的街巷。 宋启昌对熊记成衣店有过耳闻,却想不到宋紫嫣几年间一直在这里工作,因此当他走进店门表明身份后,安素娥立刻让蕙兰去后院通知宋紫嫣。 宋紫嫣曾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宋启昌在狱中经历磨难的痛苦画面让她一次次落泪,终于见到六载未曾谋面的家父,眼前的宋启昌却满面红光,甚至有些发福,但激动的泪水还是盈满了她的眼眶。 “父亲。” 宋启昌撑着扶手缓缓站起来浑身颤抖,离家六年来第一次见到亲人,眼前的小女儿已长大成人,六年前的大年初一,出门前与紫嫣在书房对弈的画面仍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紫嫣?” “阿爸。。。” 父女二人相拥而泣。 蕙兰端来两杯茶望了眼宋紫嫣,紫嫣明白外面没有旁人可以放心与父亲叙旧。 拥抱过后父女二人谁也没有讲话,两人之间似乎隔着一面看不见的墙,岁月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最后还是紫嫣打破了宁静。 “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嗯,你呢,什么时候来的上海,你阿妈她。。。还好吗?”宋启昌略显迟疑地问。 “我。。。”宋紫嫣哽咽了,这也是她最牵挂的事,努力抑制着情绪向父亲讲述了几年间的过往。 宋启昌听着听着泪水不禁模糊了视线,回忆起在狱中的日日夜夜,尤其是看到宋紫嫣寄来的那封家书和用特殊方法在信封背面的留言,使他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念,直到听见宋凯峰壮烈牺牲的噩耗,宋启昌再也忍耐不住,掩面而泣。 两年前涩谷平介为了让宋启昌出任上海新纺织商会会长一职,编织了宋凯峰还活着的谎言,并以凯峰和紫嫣的安危相威胁,直到就职仪式现场接到何仲勉打来的电话,得知宋凯峰已经牺牲的消息,当时的宋启昌半信半疑,又不敢冒然寻找儿子和女儿的下落,两年间宋启昌搜集到宋凯峰牺牲的碎片信息,直至此刻从紫嫣口中得到了证实。 “你。。。亲眼看见凯峰。。。”宋启昌再也说不下去了,亲眼目睹最爱的大哥倒在炮火下是何等残忍的经历,而紫嫣却远比他想象的坚强。 宋紫嫣递来手绢,宋启昌接过来擦拭着。 “我能去看看他吗?” 宋紫嫣点了点头。 摸着宋凯峰那幅惟妙惟肖的遗像,宋启昌再次老泪纵横,人生最痛苦地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从小严加管教的长子离开这个世界两年多时间却仍未入土为安,宋启昌用手绢擦了又擦骨灰坛,嘴里不停叨念着什么,身旁的宋紫嫣强忍着泪水。 宋启昌接过宋凯峰留下的那封遗书,颤抖双手打开默念着,忏悔是他害了儿子,当初若不是强迫凯峰娶亲,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那些事,他真的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回儿子的重生,泪水滴在信纸上,宋紫嫣扶着父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父亲,有样东西还给你。” 宋启昌一脸疑惑,见宋紫嫣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绸缎包裹的东西放在他的掌心,宋启昌打开,是一块怀表。 “这是。。。我的怀表?” “嗯。” “我记得它。。。怎么会在你这?” “钱永胜做了那么多伤害你和全家的罪行,已经得到老天的惩罚,这件东西也该物归原主了。”宋紫嫣用简单的话语回答了父亲,这块怀表是于嘉澍在刺杀钱永胜行动中捡到的。 “钱永胜。。。”宋启昌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有些不甘心地问了句,“那天在电话里说你在上海一切安好的男人,他是谁?” 宋紫嫣笑了下:“一位朋友。” “朋友?” “父亲,你今天来不是作为商会会长来店里视察的吧。”宋紫嫣岔开了话题,即便是父女重逢,组织纪律时刻记在她的心底。 “当然不是,我。。。是一个人来见你的,皇。。。日本人不晓得的。” 宋紫嫣笑而未语。 “你一定已经知道我。。。做的那些事,阿爸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我知道,能见到你,女儿真的很开心。”父女俩的手握在一起,紫嫣能够感受到宋启昌的隐隐不安。 “两年了,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懦弱和卑贱而悔恨,我真的对不起你阿妈和全家人,更对不起。。。”宋启昌望了眼宋凯峰的遗像,“今天我来见你,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你阿妈和铭瀚的消息?” “您听说什么了吗?”宋紫嫣问。 “我。。。不相信日本人的鬼话,悄悄派人回苏州打探消息,得到的却是同样的结果。” “什么结果?” “你阿妈她。。。在日本人的空袭中遇难了。” “不会的,我相信阿妈和铭瀚都还活着,在苏州老家等着全家人团聚呢。”宋紫嫣坚定地说。 “为什么如此笃定,难道。。。”宋启昌脸上写满质疑。 “父亲,我理解你被日本人胁迫做的那些事,我也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但女儿想对您说的是,阿妈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为了她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直到彼此相见的那一天,这一定也是大哥最想看到的。”宋紫嫣说完泪水涌出了眼眶。 宋启昌连忙用手绢帮女儿擦着泪水:“阿爸相信,相信。。。” 短暂的重逢很快结束了,为了不引起特务和日本人的怀疑,宋启昌与紫嫣相拥而别,他记下了店里的电话,如有突发事件会打给宋紫嫣,紫嫣答应父亲,有了母亲和铭瀚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他,宋启昌抹去眼角的泪痕,揣起怀表出门。 望着父亲的背影,宋紫嫣百感交集,如果阿妈和铭瀚看见这一幕一定会像她一样开心的,紫嫣期待着于嘉澍能从苏州带着好消息回来,突然电话铃声响起,听筒中传来何仲勉的声音。 按照纪律,如果没有紧急情况何仲勉是不会打来电话的,何仲勉用暗语与宋紫嫣相约见面,紫嫣跟安素娥交代几句后匆忙出门。 苏州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宋紫嫣见到了何仲勉,何仲勉提着一只皮箱,似乎要出远门,向紫嫣道出了原委。 昨天夜里,许冠发在预定时间打开电台接收到一条上级组织发来的紧急电文,据可靠消息,由于叛徒的出卖,苏州地下·党·组织总部被日本特务和伪军清剿,幸好撤离及时,几位特情人员成功逃离,立刻向上级组织汇报了情况,正在执行的“天堂”行动被迫中止,提醒苏浙沪等中·共地下情报网知晓情况予以应对,以免受到牵连,而已动身前往苏州的于嘉澍并不知情,他的任务是将父母安葬后配合苏州地下组织完成天堂行动,很可能会落入日本人布下的陷阱,许冠发立刻将情况传达给他所负责的上海地下情报网,何仲勉得知后提出前往苏州,在于嘉澍落入陷阱前将其解救,许冠发同意了他的请求,何仲勉出发前与宋紫嫣见面。 宋紫嫣听完吃惊不已,担心于嘉澍安危的同时望向何仲勉。 “放心吧,我会把伦哥平安带回上海的。”何仲勉目光坚毅地说。 “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嗯。” 何仲勉抱了下宋紫嫣,紫嫣感到无比温暖,将与宋启昌刚见过面的经过告诉了何仲勉,何仲勉叮嘱她自己不在上海期间不要与组织有任何联络,如出现突发状况,许冠发会设法联系她,胡恺之至今下落不明,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对宋紫嫣的怀疑尚未消除,说完何仲勉转身离开,宋紫嫣凝望着他的背影。 第64章 陷阱(1) 不知不觉,人间天堂苏州身陷炼狱已三年有余,秋风扫过护城河两岸的植被,枯黄的叶片飘落在静静流淌的水面上,一张留有疤痕的黝黑面庞的倒影随涟漪上下浮动,于嘉澍双手捧起河水啜饮着。 于嘉澍一身挑夫装扮,箩筐里装着父母双亲的骨灰坛,三年前离开故土求学深造,不想归来时已孤身一人。于嘉澍的腰间插着两支盒子炮,戴好草帽,用扁担挑起两只箩筐走在岸边的小径上。 苏州城东的宋家大院,确切的说是宋家曾经的老宅迎来了它的第三任主人,伪苏州市政府副市长兼警备司令部司令邓鹤翔。日军攻占苏州城后,原来的主人携家眷逃往成都,这座老宅一直荒废着,日本人为了拉拢更多汉jian为自己卖命,就把这座宅邸送给了邓鹤翔,邓鹤翔花重金将其修葺一新,挑选良辰吉日搬入新家。 自从搬入新府,邓鹤翔就好运不断,先是逮捕了中·共苏州地下·党组织重要成员,严刑拷打及威逼利诱下,此人背叛了组织将掌握的全部机密信息出卖给了军警特务,邓鹤翔顺势一举清剿了整个地下情报网,获得了伪江苏省委和日军华东司令部的通令嘉奖,好色如命的他亦迎娶了第四房姨太太,身体有些力不从心的邓鹤翔整日服用大量补品,过着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 或许是昨晚四房姨太太折腾地太猛,清早起来邓鹤翔喝下熬了一整晚的十全大补汤仍感觉浑身倦怠,可上午要在警备司令部召开重要会议,邓鹤翔拖着疲惫的身躯坐进车里。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调羹和筷子精自然平步青云坐到了行动处处长和大队长的位置,而俩人的身形依旧如初,瘦的越发成精,胖的已然走形,这会儿调羹正坐在副驾向后排的邓鹤翔汇报着情况。 “局长红光满面,昨晚一定休息得很好吧。” 邓鹤翔真想骂他一句,你那双芝麻眼睛是不是瞎呀,深吸了口雪茄吐出烟雾回道:“说正事。” “好嘞,按您的吩咐,已把共·党分子的联络站恢复原貌,我们的人已记下接头暗语,只要有人登门造访,必当场抓获。” “嗯,告诉手底下的人,虽然尚不知晓天堂行动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只要有人落入设下的陷阱,就可以一举击破共·党分子在华东乃至整个江南地区的反日行动,到时候皇军的奖赏是大大的。” “是,卑职一定将局长的授命一字不落地传达给下属,为局长和大日本皇军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调羹瞟向烟雾中邓鹤翔重重的黑眼圈,心说早晚死在女人怀里。 天堂行动是上级党·组织向苏州地下·党总部部署的一项紧急筹措抗生素类药物,并运往新四军苏北抗日前线的秘密任务。抗日战争已进入到最艰苦的拉锯战阶段,毛·主席号召全体军民与日军展开持久战和游击战,消耗敌军有生力量,阻滞其推进的脚步,而前线指战员伤亡惨重,特别是伤兵,由于缺乏救治药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战士们痛苦死去,由于苏州是日军侵华军需物资的重要战略储备地,因此向苏州地下·党组织传达了中.央的命令,不料因叛徒出卖,不但地下组织遭到破坏,天堂行动也无法继续进行,好在那名叛徒不知行动的具体内容,狡猾的日军和军警特务布下陷阱,守株待兔。 苏州城郊的一片乱坟岗,于嘉澍跪在坟包前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爹,娘,儿子不孝连累二老葬身于鬼子的枪炮之下,日军的飞机把于家祠堂也炸毁了,只能让二老在此地暂且安息,儿子此生唯一的念想就是多杀鬼子,替双亲大人报仇雪恨,如儿能活到赶走小鬼子那一天,定会重修祠堂,带二老回家。于嘉澍眼含泪水磕了三个头,起身挑起担子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于嘉澍先是来到城南的贫民区,看见宋家小院已变成残垣断壁,又穿城过巷前往城西爷爷奶奶家的老宅。当初于嘉澍父母来到上海见到儿子后,把那封方慧写的信交给于嘉澍,还提到他们离开苏州前叮嘱方慧,如果没有落脚地可以去于家老宅暂避,而眼前的一幕不禁让于嘉澍的泪水沁满眼眶。 三载岁月仍没有抹去一片民居区的焦土痕迹,废墟上长满的杂草更添一份荒凉,可以想象这里曾经遭遇的一切,老宅后院的菜窖上盖着厚厚一层泥土,杂草中有两朵小花在风中摇曳,深秋时节仍努力绽放着,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来到此处的人讲,于嘉澍虽不知道菜窖下面长眠着两个为救宋家人而牺牲的英灵,但他坚信涂夫人、宋铭瀚和方慧一定还活着。 于嘉澍挑着担子来到国中门口,这里是他最后的希望,望着熟悉的校园于嘉澍恍如隔世,估计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个又黑又壮的挑夫是一名毕业于此的莘莘学子,老师和同学们喜爱的班长,而眼前的校园却不再是原来的模样,与上海一样,日本人通过各种手段教育同化着年轻一代,各大中小学校和教育机构都被日本人控制着,于嘉澍担心自己这张脸会被认出来,因此他绕着校园外墙走了一圈,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学校侧门门口,一位上了年纪的大伯正用扫帚扫着落叶,于嘉澍一眼认出是看门的刘大爷,他走上前。 “你好,大伯。” 刘大爷没理会继续扫着,于嘉澍放下扁担。 “大伯,我能跟你打听点事吗?” 刘大爷停下,抬头瞟了于嘉澍一眼:“你们还想咋样,要榨干我这个糟老头子最后一块骨头渣吗?” 于嘉澍愣了下,意识到刘大爷或许遭遇了不公,说:“您误会了大伯,我是向你打听人的。” 刘大爷上下打量着于嘉澍,轻声问:“你不是警察局的人?” “您觉得我像吗,俺就是个干苦力的挑夫。” “你想打听谁?” “您认识一个叫方慧的姑娘吗?” 刘大爷顿时脸色一变,拽起于嘉澍来到脏土车旁,把撮成一堆的落叶倒进里面,低声说:“你到底是谁,怎么会认识方小姐?” “我。。。是他的朋友。” 刘大爷盯着于嘉澍留有疤痕的脸:“你打听她做什么?” “多年未见,想看看她。” 刘大爷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愁怨,晃了晃脑袋:“看你的样子不像坏人,也不像小鬼子的走狗,不管你是谁,遇到我算你运气好,趁没有特务盯梢赶快离开,千万不要再来学校了,更不能跟别人提起你要找那位姑娘的名字。”刘大爷把勺子在车边磕了两下,大声说道:“快走吧,这没有你能干的活,大家都活得好好的。” 于嘉澍愣在原地,他不甘心这样的结果,望着刘大爷转身走开的背影,又不得不离开,只好挑起担子最后望了眼校园的方向走远。 刘大爷虽上了年纪,但他还是辨认出了于嘉澍,只因当年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这三人小团体惹出了太多的麻烦,成为校内外关注的对象,纵使岁月在于嘉澍脸上留下了刻痕,刘大爷还是通过那双炯烈的双眸认出了他。 刘大爷与方慧最后一次相见就是日军攻占苏州城的前夜,他借给方慧和小六一只手电筒送二人出门,后半夜城里枪声大作,第二天凌晨,日军大部队就开进了平门。 日军进城后不久在于家老宅院中发现了几名日本兵的尸体,遂在废墟中发现那只刻有国中标识的手电筒,将留守国中的全体教职员工抓了起来,刘校长临危不惧隐瞒了是刘大爷借出的真相,因此刘校长被撤职,刘大爷也不能再看门了,做了勤杂工,而曾经的第二棒教务处副主任摇身一变,坐到了校长的位置。 自从方慧离开校图书馆后,刘大爷在校门口扫地时多次见到警察局和特务前来打探方慧和宋紫嫣的下落,且几年间从未停止过,似乎那些人非常迫切地想通过方慧找到什么人,后来刘大爷听说邓鹤翔住进了宋家大院,直到刚刚遇见于嘉澍前来打听方慧的消息,刘大爷不想让于嘉澍受到牵连,希望他最后说的那句“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于嘉澍能够听得懂。 于嘉澍当然听懂了刘大爷的用意,证明方慧和涂夫人一家安然无恙,但同时表明日本人和警察始终寻找着方慧的下落,进一步印证了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向宋启昌编织的谎言,于嘉澍感到欣喜的同时又很失落,他多么希望能见到方慧,听她讲讲这些年发生的事,告诉她宋紫嫣的近况,可任务在身,还要配合苏州地下·党组织完成天堂行动的任务,于嘉澍压低帽檐,挑着担子走在街边。 苏州城北的日租界内,这里没有因为日本侨民的回迁而变得繁华起来,反而与几年前一样,街上依旧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街角那家牡丹姑娘曾住过的小院,是涂宝茹和方慧一直隐居的地方。 第65章 陷阱(2) 满头银发的涂宝茹在油灯下做着绣活,眼角和面颊布满了细纹,花镜后面的一双眼睛不再清澈,但专注的目光依稀可见当年那个苏州第一绣娘的神韵,门一开,方慧捧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走进来。 “干妈,该吃药了。”方慧依旧是素颜模样,清瘦了许多。 涂宝茹放下绷圈,摘下眼镜,轻叹了口气,接过碗小口喝着,方慧过去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 “白天拉开窗帘没事的。” “日本兵天天从门前经过,还是小心为上。” “我倒不怕小鬼子,反而是那些汉jian警察才更可恨。”方慧回道。 涂宝茹放下碗,戴上花镜拿起绷圈:“是啊,若不是躲在这里,也许早就被特务们发现了。” “那我先出门了,从电报大楼回来顺便买点纸钱。”方慧拿起碗瞟了眼一旁牡丹小姐的遗像,出门。 “嗯。”涂宝茹眯起眼睛继续绣着,绣着绣着泪水倏地涌出来,她急忙移开绷圈,不让泪水落在上面,拿起手绢抹着眼泪,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已经发黄的全家福。 转眼宋铭瀚走失三年有余,凯峰、紫嫣和宋启昌更是杳无音讯,最可怕的是几年间日本人和警察局在四处搜寻涂宝茹和方慧的下落,甚至贴出了悬赏启事,母女二人白天不敢出门,方慧晚上偷偷溜出去乔装改扮采买一些生活物资,好在牡丹姑娘的小院在日租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涂宝茹和方慧愣是熬过了这三年。两个人的生活开支除了涂宝茹攒下的家底,就是方慧去外面寻找些绣活拿回来做,对雇主不敢表明是涂宝茹的手艺,方慧也干些杂活贴补家用,她始终没有把宋凯峰的死讯告诉干妈,那样做对涂宝茹来说太过残忍了。 今天是牡丹姑娘的祭日,方慧与往年一样买了三份祭祀用的物品,家里供奉着牡丹姑娘、升仔和小六的牌位,三个人都是为救宋家人和方慧而离开的,这份恩情永世不忘。 方慧从电报大楼走出来,每周她都会来一次,希望能发生奇迹,收到宋紫嫣、任陵生或宋铭瀚的电报,而每次都失望而归。方慧穿着臃肿的棉袄,头巾裹住整张脸,手里提着篮子步伐蹒跚,看上去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低着头与一位面色黝黑身材高挑的挑夫擦肩而过。 于嘉澍回忆着临行前许冠发传达他的任务,处理完爹妈的后事后与苏州地下·党组织接头,协助其完成天堂行动,于嘉澍的任务是将部分抗生素药物带回上海,随后秘密运往苏中游击区,接头地点就是不远处的那家普济药铺。许冠发叮嘱于嘉澍,如果在药铺门口的牌子上看见“悬壶济世”四个字就证明可以安全街头,倘若牌子翻过来写着“货真价实”四个字就证明此地已暴露行动取消。于嘉澍走在行人中扭头瞟见药铺门口牌子上“悬壶济世”几个字,经验老道的于嘉澍并没有停下,而是迅速扫视着药铺周围和店里的情况,未发现异常之处,假装停下放下担子,俯身提了提鞋帮,再次确认安全无险后起身走向药铺门口。 于嘉澍跨进门槛的瞬间就觉察出异样,店里只有两名顾客目光却没有投向柜台里,掌柜的和两名小伙计同时抬头望向于嘉澍,面相不像生意人,于嘉澍想转身离开已不可能,假装咳嗽了两声。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我们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货真价实。”掌柜的说道。 于嘉澍顿时意识到自己中了埋伏,老板讲的确是街头暗语,但以自己的穿着打扮,对方不可能称之为先生。 “哦,劳驾掌柜的,俺不是来买药的,走累了想讨口水喝。”于嘉澍操着一口乡下方言回应。 掌柜的表情显然有些失望,但仍不甘心:“没问题,去”,朝小伙计使了个眼色,打量着于嘉澍,说:“看先生脸色不太好,帮您号号脉。”拿过脉枕放在面前。 第二句接头暗语进一步验证了于嘉澍的判断,他缓缓抬起手腕卷起袖口,发现手臂有些脏伸进怀里擦了擦,实则握住了枪柄,与此同时掌柜的右手也摸向柜台下面的手枪,两名伙计和假扮的顾客做好了拔枪射击的准备。骤然间,从店外传来两声枪响,众人一惊,趁这个空当,于嘉澍挥枪命中掌柜和一名伙计,然后一个箭步蹿出门外,反应过来的特务们开枪还击,门外埋伏的特务见于嘉澍跑出来举枪欲射,从远处飞来几颗子弹两人应声倒下。 街面上一片大乱,百姓们吓得四散奔逃,于嘉澍一个前滚翻躲在一棵树后挥枪射击,怎奈埋伏的特务太多,从停在不远处巷子里的车内跳出十几名警察朝这边扑来,为首的正是筷子精和调羹。于嘉澍身子一颤,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腰间,就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急速冲来,吓得警察们左右躲闪,蒙面司机一手握着方向盘,另只手向窗外射击,汽车猛地停在于嘉澍身前,车门打开。 “快上车! 于嘉澍手捂腹部钻进车里,车门关上的瞬间,车轮飞转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冒出黑烟,嗖地蹿了出去。 特务们从地上扶起调羹,才发现压在下面的筷子精,快被折断的筷子精火冒三丈,跳进车里追了上去。 何仲勉扯下面罩,于嘉澍为之一惊:“仲勉,你怎么。。。” “等安全了再给你解释,伤势如何?” 于嘉澍咬了咬牙,回道:“不碍事。” “坐稳了。” 何仲勉猛打方向盘,汽车拐进一条胡同,后面的车反应不及险些撞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车上的筷子精摸着撞出血的鼻子,命后面的车从前面绕过去堵住去路,他和另外两辆拐进胡同。 何仲勉似乎对路况很熟悉,原来他昨天就来到苏州城。为了不引起日本人和特务的怀疑,何仲勉以购买乐器零部件为由登上了开往南京的列车,行至途中提前下车,然后秘密来到了苏州。 何仲勉人生第一次踏上这片江南沃土,在虹口国中教书期间时常听宋紫嫣讲起小时候在故乡的成长经历,临行前宋紫嫣送给他一样东西,希望能帮她实现心愿。何仲勉第一时间来到接头地点,发现特务却以已布下陷阱等鱼上钩,必须在于嘉澍接头前拦下他,却没有等到于嘉澍的出现,何仲勉仔细查看了周围的地理环境,制定了撤离路线直到太阳落山。 傍晚,何仲勉在一家小餐馆吃饭,听食客们着聊天。一位中年男人借着酒劲骂起日本鬼子和狗汉jian来,同桌的急忙捂住他的嘴,说你不想活了,中年男子来了劲竟破口大骂警察局长邓鹤翔,说他连畜生都不如,替日本人卖命残害穷苦百姓,强占宋家大院,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同桌吓得拽走他,何仲勉微微皱起眉头。深夜,何仲勉前往宋家大院,果然看见了邓鹤翔的车驶进大门。 第二天,何仲勉从旅馆出来赶往接头地点,路上遭遇警察设卡检查,何仲勉只好绕道前往,刚拐过街口,远远望见于嘉澍挑着担子的背影,他再想喊已然来不及,见于嘉澍稍作停留走进中药铺,情急之下何仲勉掏出手枪逼停一辆经过的汽车,司机吓得抱头而逃,何仲勉先是朝药铺方向开了两枪,然后钻进车里猛踩油门冲了过去。 几辆汽车在苏州最繁华的街区里急速穿行,何仲勉的车技是在武汉时练就的,警察们没有想到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已经落入篓子里的鱼竟然会逃出生天,筷子精追红了眼,越是这样越证明前面车里的人非同小可,怎奈就是追不上,在后面射击亦是徒劳,最后追到护城河前。 筷子精和调羹不约而同地露出jian笑,看你们还往哪跑,有本事跳河呀,没想到前车果然没有减速直冲河堤,坠入水中,几辆警车急停在岸边。警察们跳下车查看情况,河里的车快速下沉很快没过了车顶,众人面面相觑。 “瞧见有人跳车吗?”筷子精问道。 调羹晃晃肥硕的大脑袋:“没看见。” 筷子精一脚踢在调羹屁股上:“还不下去查看!” 调羹蹿了两步踢了手下一脚传达着筷子精的命令,手下用同样的方式向下传达,到第五个人时终于跳进河里,但瞬间返了回来,河水冰冷刺骨,况且还不会游泳。几个人在河边折腾了半天,最后叫来救援车才把汽车从河里拖拽上岸,已近黄昏。 车里没有人,前排车门是开着的,证明落水前司机和“大鱼”跳下了车,警察在副驾座位上发现了血迹。筷子精火冒三丈抬腿踹向调羹却闪了腰,命众人展开地毯式搜查毫无结果,何仲勉和于嘉澍早已逃之夭夭。 两个人借着护城河边茂密芦苇荡的掩护来到下游,然后乘上一叶小舟前行十几公里来到乡下的一座小村庄,敲开了一户农家小院的大门。这里是何仲勉临行前许冠发告诉他的秘密藏身地,是许冠发在苏州党·委工作期间以备不时之需准备的,几乎无人知晓,老乡把两个人带进后院,安顿在仓房中。 第66章 陷阱(3) 何仲勉检查了于嘉澍的伤情,比预想严重得多,加之一路颠簸伤口浸在河水中,已有感染迹象,老乡拿来自家酿的高度白酒,于嘉澍叼住一根树枝,何仲勉做了简单的消毒处理,于嘉澍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却没有吭一声。 老乡的老伴端着两碗热乎乎的菜粥进来,还有一床被子,然后转身出去。 “如果没有你,我。。。” “先吃吧,吃完再说。”何仲勉把碗递到于嘉澍面前。 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吃完,何仲勉讲述了整个经过,于嘉澍感到动容想要与何仲勉拥抱,突然感觉钻心的剧痛,何仲勉连忙扶他躺好。 “今晚就在老乡家过夜,明早我进城去取药。” “不行,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陪你一起。。。”没等于嘉澍说完,伤口处传来撕裂般的刺痛无法继续。 “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尽快养好伤,天堂行动还需要我们继续完成呢。” 听了何仲勉的话,于嘉澍只好点头同意。 设法阻止于嘉澍落入陷阱只完成了任务的一半,何仲勉的另一半任务是将苏州地下·党.委撤离时来不及带走的两盒磺胺带回上海。别看只有两盒药,价值却堪比十几公斤黄金,抗战期间磺胺类抗生素药物极其珍贵,一粒就可能挽救一条前线战士的生命,也是“天堂行动”的主要任务之一,尽可能多的筹措战场上急需的药品送往前线,这两盒磺胺是一名地下交通员通过侨民从日本秘密带回国内,藏匿在苏州日本租界内的一家私立医院中。 夜深了,何仲勉挑了挑油灯里的灯芯,望向昏黄光线下紧闭双眼不时打颤的于嘉澍,转移国宝古籍善本,刺杀钱永胜,炸毁军火库等行动都出自这条铁骨硬汉,相信这一次他也一定能挺过来。何仲勉从腰间拔出手枪,抽出弹夹,将子弹一颗颗装填,何仲勉清楚明天即将面对的是极其凶险的境地,有可能再次落入敌人布下的陷阱,加之白天的解救追捕行动,日本人和警察局一定会加强防范,扩大搜索范围,但为了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更为了于嘉澍,他必须只身犯险,无所畏惧。 于嘉澍慢慢睁开眼睛,熬过了又一波剧烈疼痛,手臂挣扎着够向一旁的衣物。 “怎么醒了,别动。”何仲勉放下弹夹过来坐在床边。 于嘉澍攥着盒子炮推到何仲勉面前,虚弱地说:“这个你拿着,用得上。” “这是让小鬼子和汉jian闻声丧胆的家伙事,还是在伦哥手里才更显威力。”何仲勉回道。 于嘉澍笑了下:“你是怕被老许,是庐山同志责怪吧。” 于嘉澍没有开玩笑,地下·党.组织有着严格的用枪规定,不得擅自借用。 “睡吧,你需要休息。” “这种感觉经历过很多次了,”于嘉澍摸了下大腿,“上回在紫嫣那养腿伤的时候,也疼得睡不着,要不陪我聊聊天,困急了就睡着了。” 何仲勉点点头。 于嘉澍说他已去过城南的宋家小院和于家老宅,都没有涂宝茹的下落,何仲勉也把跟踪邓鹤翔回到宋家大院的经过讲给于嘉澍,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看来我们回去都没法向紫嫣交代了。”于嘉澍说。 “相信涂夫人、宋铭瀚和方慧会平安无事的。” 于嘉澍嘴角咧了下,听见方慧的名字让他有些伤感。 “紫嫣把你和方慧的事讲给了我,你们一定会重逢的。” 于嘉澍苦笑下:“估计就算遇见了,我这副样子她恐怕也认不出了。” “哪能呢,伦哥的威名无论在大上海还是游击区,都令敌人闻风丧胆。” “双亲走了,名字换了,故乡对我来说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于嘉澍伤感地说。 “至少有恋人、同窗,还有我这个兄长吧。”何仲勉帮于嘉澍向上拽了拽被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伤感了,伦哥可是硬汉的代名词。” 于嘉澍笑了下:“其实方慧并不是她的本名。” “是吗?” “看来宋紫嫣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了你啊。” “毕竟你们同窗三年,关系当然比我。。。那方慧的本名叫什么?” “方桂琴,上国中那年方慧觉得这个名字太土了,一点也不进步,就瞒着爹妈改了名,全校师生只有我和宋紫嫣知道这事。” “紫嫣说方慧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听你这么一说,她的名字改对了,伦哥,方慧,一武一文,真是绝配。”何仲勉原来也有幽默的一面。 “要这么说,你和宋紫嫣相遇才是天意呢。” 何仲勉投去疑惑的目光。 “说起这事还和老许有关。” 何仲勉越听越懵。 “当年我通过翔子结识了你,帮助你们将那批古籍善本逃过日本特务的搜查装上轮渡运出上海后,提出加入党·组织的请求,后来经过严格审核终于实现了理想,当我得知老许和你的代号分别是庐山和香炉的时候,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中吧。” “什么意思?”何仲勉彻底懵了。 于嘉澍把在国中读书时宋紫嫣常挂在嘴边,发生在宋铭瀚身上着名的“香炉事件”讲给了何仲勉,庐山、香炉、紫烟、李太白的名篇,这些年幼的记忆多年之后却成为革命路上的信仰标识,并将宋紫嫣、何仲勉、于嘉澍和许冠发凝聚在一起,为了共同的信仰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谁说残酷的斗争年代没有浪漫,这不就是革命者专属的浪漫情怀吗,讲着讲着于嘉澍慢慢闭上了眼睛,倦意终于战胜了病痛让他睡着了,何仲勉吹灭油灯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苏州警察局会议室里灯火通明,白天抓捕行动的失败令日本宪兵司令部大发雷霆,邓鹤翔被骂得狗血喷头,四姨太不合时宜地打来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回家,邓鹤翔摔了电话,将怒火全都撒在筷子精和调羹身上。 筷子精盯着画像上有着一道明显疤痕的脸,这是白天于嘉澍从中药铺逃跑后,所有见过他的人,包括侥幸活命伪装成掌柜的那名特务,根据记忆描述让画师画出来的。 “怎么觉得有点眼熟?”筷子精嘟哝着。 忽然,调羹从门口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报纸,大口捯着气:“找到了。。。就是他。。。”养尊处优的行动队队长今天的运动量明显超标,把报纸放在筷子精面前,指向上面的一张照片。 筷子精瞧着,是上海某报社出版的一份老报纸,关于钱永胜被刺身亡的报道,而凶手就是人称伦哥的余家伦在逃,全上海悬赏通缉捉拿,筷子精对比着两张照片,的确是同一个人。 “白天跑的那个共·党是这个大闹上海滩的伦哥?” “没错,我还听说。。。” 筷子精瞪了调羹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听说前一阵皇军在上海的军火库被炸,他也是逃犯之一,”调羹压低声调指向于嘉澍的画像,“这道疤,骗不了人的。” 筷子精深呼了口气,感觉刚才被局长骂一点不冤,日本人通缉的共·党要犯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逃之夭夭,自己没被枪毙顶罪已属侥幸,拿起画像仔细端详着。 “感觉好像在哪见过这个人。” 调羹凑过肥大的馕脸瞧着,突然抬手重重拍在椅背上,传导至白天闪了下、刚才又被邓鹤翔踹了一脚的筷子精后腰眼处,疼得他翻了下眼睛险些过去,调羹却丝毫未察觉夺过画像:“没错,就是他!” 筷子精五官缩成了包子,调羹扭头望向他:“处长,你没事吧?” 筷子精脸色由白变绿,咬牙切齿地:“你他娘的。。。快说呀!” “哦,这人是苏州人,跟我们是老相识了,叫什么来着。。。”调羹转着两颗芝麻眼,“对,于嘉澍,那年示威游行他就是领头的之一,宋紫嫣的同班同学。” 一句话令筷子精瞬间消失了痛感,盯着画像上的人回想起了过往岁月。 “乖乖,还真是他,当初就该把他和宋紫嫣,还有个女生叫什么来着?” “方慧。”调羹说。 “对,当初就该把他们仨抓起来,就不会有今天的祸患了。”筷子精恶狠狠地说。 “处长,你说宋紫嫣会不会就是那个救走他的人。” “会吗?” “那人一直在车上,还遮着脸,说不准。。。”调羹眯起眯不眯没什么两样的眼睛做思考状,被筷子精一巴掌拍在脸上,芝麻险些飞离。 “准个屁,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把一个中队的警察耍得团团转,你觉得日本人和局长知道了会让我们。。。是你,怎么个死法?” 调羹捂着脸:“那姑娘有多厉害你我最清楚,谁能想到几年不见又学了身功夫。” “哼,幸好于嘉澍受了枪伤,看样子伤得不轻,只要他们没离开苏州,管她会不会功夫,老子立功受赏的机会来了。” 调羹显然是没听懂:“不是让他们跑了吗?” 筷子精抬起手,吓得调羹急忙躲开。 “受了枪伤需要紧急治疗,连夜搜查城内的每一家医院、诊所和药店,张贴于嘉澍和宋紫嫣的画像,只要他们敢冒头立即逮捕,你想想,日本人通缉的共·党要犯如果被我们抓到,皇军和局长会怎么做呢?” “自然是升官嘉奖啊,到时候别忘了兄弟我。” “还愣着什么,去啊!” “是!”调羹立正敬礼回道。 筷子精刚想站起来,腰间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叫住跑开的调羹:“扶我一把。” 调羹返回来扶起筷子精,不解地问:“这是怎么了,处长?” 筷子精气得真想把馕撕成几块嚼巴了,表情痛苦地挪向办公室。 第67章 陷阱(4) 清晨,小院里传来咳嗽声,涂宝茹的肺病又犯了,这是她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到了季节交替的时候就会加重,尤其是深秋时节,或许是日夜思念着丈夫和儿女,使得涂宝茹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方慧端起喝完的药碗:“不能再拖了,一会儿我就去医院给你买药。” 涂宝茹摇着手:“不用了,再喝几副药就没事了。” “中药已经不管用了,烧了好几天,必须用西药把体温降下来。” “去医院。。。太危险了。” “没事,我去租界的那家医院,应该不会有事的。” “可。。。”后面的话涂宝茹没有说出口,她不想再见到亲人离她而去。 方慧坐在床边,说:“干妈,我不会有事的,如果紫嫣和铭瀚在身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难受的样子,对吧?” 涂宝茹顿时红了眼眶,握着方慧的手。 天还没亮,何仲勉就坐着小船回到苏州城,走在静谧的街巷,偶尔遇见几个出摊卖早点的百姓,与大上海一样,国土沦陷,生活还要继续,只是不知道亡国奴的日子何时才能迎来曙光。 天边泛起鱼肚白,街面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商户门前都插着膏药旗,何仲勉越发感觉到紧张的气息,一队队警察或步行或乘车快速通过,抬头望见一家药铺门口围着许多人。 何仲勉站在人群后面看见墙上贴的告示,悬赏缉拿共·党要犯,赫然出现于嘉澍和宋紫嫣的名字,还配有两个人的画像,何仲勉眉头皱起,压低帽檐转身走开。没想到警察这么快查出了于嘉澍的真实身份,但为何会连宋紫嫣一同通缉,何仲勉不禁加快了脚步,他必须尽快拿回那两盒磺胺,于嘉澍的伤情危重,身在上海的宋紫嫣因此将身陷险境,许冠发也一定迫切等待他的消息。 日租界的福泽医院,是日本人与中国商人共同出资创建的,之所以起这个名字还与涩谷平介有关,后面会详细介绍。这所医院主要面向租界内的日本侨民和苏州城里的富裕阶层,高额的看病诊疗费用是普通百姓无法承受的,医院门口没有警察守卫,门诊大厅里的人不少,这个季节是呼吸道等慢性疾病的高发期,何仲勉低头穿过大厅,来到员工休息区,门口有安保人员守卫,工作人员要出示证件方可进入,何仲勉见状闪身躲在拐角处。 据许冠发获知的信息,由于叛徒出卖,那名苏州地下·党·小组成员撤离前将两盒磺胺藏在了员工休息区的柜子里,没有证件和钥匙是不可能顺利取走药物的,何仲勉心急如焚,每耽搁一分钟,于嘉澍和宋紫嫣就会增加一分危险,何仲勉在大厅角落踱步思考着对策,最后决定硬闯进去,破锁取药后离开,就在他转身迈步的一瞬,身后传来一句喊声让他倏地停下了脚步。 “方桂琴,你的药。”坐在药房窗口里的一位年轻女医生朝外面等候区喊着。 围着头巾的方慧起身走过去,把两盒药装进布袋里低头走开。 方慧走下台阶感觉身后有人跟踪,她没有径直走向大门口,而是绕着门诊楼一圈试图甩开跟踪者,这是几年来她练就的反跟踪技能,可非但没有甩开,对方还越来越近,方慧的手伸进布袋中握住刀柄,拐到墙角猛地转回头,见一位穿长衫戴礼帽的年轻男子站在眼前。 “干嘛跟踪我?” “你别误会,我想向小姐打听个人。”何仲勉边说边挪到墙后,挡住了方慧的身体。 方慧已许久未听到有人称呼她小姐了,下意识地用头巾遮住脸,说:“对不起,我还有事。”欲走开。 “你认识一位名叫方慧的姑娘吗,是高中毕业的。” 方慧身子一怔,上下打量着何仲勉,判断此人一定是日本人的特务。 “不认识,我就是来买药的,去问别人吧。”方慧夺步走开,被何仲勉横身挡住。 “那小姐一定认识宋紫嫣和于嘉澍两位同窗吧。”何仲勉已确认方慧的真实身份。 “你。。。你是谁?” “请跟我来。”何仲勉伸出臂弯,方慧犹豫片刻挎在上面,两个人走向前面的小花园,方慧把头巾拽到脖颈处显得年轻些。 方慧坐在长椅上,身旁的何仲勉用最精炼的语言说明了情况,声音很小只有他们俩可以听见,表情看上去十分自然像一对恋人聊着家常,何仲勉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包放在方慧掌心,荷包上用金线绣着“峰”字,仍残留着未洗净的血渍。 “这是临行前紫嫣交给我的,可以证明我所讲的话。” 见到荷包,方慧顿时眼眶湿润,虽然早已知晓宋凯峰牺牲的真相,但这么多年她一直瞒着涂宝茹,今夕突然遇见何仲勉和他的讲述,方慧不能自已强忍着泪水抬头望向何仲勉。 “紫嫣。。。还好吗?” “她和宋启昌在上海一切安好,得知你和母亲都还活着,也一定会像你一样激动的。” 方慧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涌出眼眶,掏出手绢擦着。 “你和紫嫣。。。” “我们是同志,志同道合的战友。” 方慧已猜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否则宋紫嫣不会把如此珍贵的东西交给何仲勉,轻点了下头。 “方小姐,时间紧迫,于嘉澍受了重伤,必须尽快拿到那两盒药。” 方慧抹干眼泪,目光中闪现出那熟悉的坚毅,站起身:“交给我吧。” 方慧穿着一件不知从哪弄来的白大褂跟在何仲勉身旁走向员工休息区,两个人用日语交流着,何仲勉面色焦急似乎发着牢骚,来到门口,守卫人员望着二人觉得眼生。 “你们是。。。” “这位是熊本医生,刚从日本京都赶来。”方慧介绍道。 何仲勉看了看腕表,用日语对守卫说着什么。 “他说什么?”守卫问。 “熊本医生说来不及了,一台手术正等着他呢。”方慧回答。 “你是。。。” “我是熊本医生的翻译兼助理啊,快让我们进去准备吧。” “可。。。” 另一名看守拽了下同伴,低声告诉他别找事,能从日本本土请来医生做手术的都是大人物,守卫会意点头,放两个人进去。 何仲勉走进更衣室,方慧守在外面。药品所在的私人储物柜在靠墙一侧的最下层,何仲勉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开锁用的细铁丝捅进锁眼,吧嗒,锁开了,何仲勉在一堆杂物的下面找到两盒磺胺,拿起来揣入怀中。 何仲勉走出房门朝方慧使了个眼色,两个人走向门口的方向。两名守卫望着熊本医生和助理边走边说着听不懂日语的背影晃了晃脑袋,不是着急做手术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两辆黑色轿车急停在福泽医院大门口,遂从车里跳下几名警察将院门封锁,为首的正是调羹。从昨夜到今晨,警察局出动全部警力突击搜查了城内的医院、药房和私人诊所,张贴嫌犯的通缉令,却无果而终,气得邓鹤翔将一碗补肾药酒摔在筷子精脚边,日本人下了死令,假如抓不到共党,查不出“天堂行动”的具体任务是什么,邓鹤翔警察局长的位置就做到头了,筷子精灰溜溜地跑回办公室,顾不上换下沾满刺鼻药酒味道的裤子,讲调羹唤到面前。 折腾了大半宿,调羹的眼睛居然长大了,仔细一看原来是黑眼圈和芝麻融为一体,配上憨憨的大饼脸,像只大熊猫哆哆嗦嗦站在面前手捂臀部,刚刚筷子精顾不上腰痛使劲踢了调羹一脚才算解气。 “处长,就算把我踢死也没用啊,苏州城就那么几家医院,我带人全都搜遍了,根本没有于嘉澍和宋紫嫣的影子。” 筷子精揉着腰眼深深压了口气,望着桌面上的苏州城区地图,说:“没用的东西,肥得像猪一样。” 调羹没敢吭声,心说跟你一样瘦,早被踢折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已经跑了?”调羹冒出一句。 “那么重的枪伤能跑哪去,除非人死了。” “对呀,没准于嘉澍已经死了呢。” “尸体呢?” 调羹被怼,挠了下腮帮子。 “局长的原话是日。。。皇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抓不到人,你我就是天堂行动的替罪羊。” “就知道是这出,早晚精竭而亡。”调羹嘟哝着。 “说什么呢?” “我说局长殚精竭虑,我辈必将赴汤蹈火。” 筷子精抄起警帽砸向调羹:“赴你个头,老子不想跟你一块陪葬,”目光忽然瞟向地图上的某处,立刻挺直身子,“你说城里的医院、诊所全都查过了,包括这家吗?” 熊猫(调羹)抱着竹笋(警帽)凑近看着:“福泽医院?没有,它在日租界,应该不能吧。。。” 筷子精抄起桌上的笔筒砸向调羹,调羹闪身躲开。 “日军上海军火库被炸事件忘了吗?” 筷子精一句话点醒了缺觉人,调羹急忙捡起笔筒(这回是竹子了),放在桌面上转身跑出去,率领手下驱车前往福泽医院。 走在院中的何仲勉和方慧立刻站住,进出医院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围成一团,何仲勉拉起方慧躲在一棵树后。 “还是晚了一步,我们出不去了。”何仲勉说。 方慧望见调羹挥舞警棍朝人群嚷嚷着什么,她从布袋里掏出那两盒治疗咳喘的药。 “你说警察没见过你的脸,把你怀里的药换一下包装,或许能蒙混过关。” 何仲勉掏出磺胺:“那你呢?” “带头的警察认得我,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我和干妈的下落,我出不去了。”方慧边说边交换着药物包装。 “那你岂不是更危险?”何仲勉焦急地说。 “我有办法,帮我照顾好紫嫣,告诉她和于嘉澍,我和干妈一定会等到重逢的那一天。”方慧说完把装有磺胺的药盒塞进何仲勉的口袋。 短短几秒,何仲勉瞬间理解了宋紫嫣为何说方慧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最后说了句“保重”,转身走向大门口。 方慧望着何仲勉的背影,把咳喘药掖进腰间,手里攥着磺胺外包装盒走向另一边。 第68章 陷阱(5) 医院门口,一名警察展开画像核对着每个人,被另一个警察仔细搜身过后方可离开,调羹打了个哈欠瞄着长长的队伍,一名手下跑来报告医院后门也已封锁,另外一队已进入门诊楼搜查。 “告诉弟兄们眼睛都擦亮点,倘若再放跑共·党,跟我一块吃枪子。”调羹说完又打了个哈欠。 “放心吧队长,只要人还在医院里,就算是颗芝麻也别想逃出去。” 调羹眯起眼睛点了点头,忽然瞥见一位身穿长衫戴着礼帽的高个男子站在队伍中。 何仲勉意识到警察的目光望向自己,抬手搭在口鼻前咳嗽两声,来到门口。 “头抬起来。”手持画像的警察说。 何仲勉轻轻抬起头。 警察盯着何仲勉的脸比对着画像上一男一女两个人:“帽子摘了。” 何仲勉照做,又咳嗽几声。 “叫什么名字,来医院干嘛?” “常昊辰,咳喘病犯了,来医院买药。” “买药?做什么的,家庭住址?” “我是做生意的,家住在。。。” 搜身的警察从何仲勉口袋里翻出两盒药,问:“就是这个?” “对。”见调羹走到近前。 “队长。”警察把药交到调羹手里。 “为什么要来日本人开的医院买药?”调羹边说边翻看着外包装盒,手指抠向开口处。 “因为我常跟日本人做生意,包括你们邓局长。” 调羹手一哆嗦,上下扫量着何仲勉:“看不出来你还是个人物,说说跟我们局长做什么生意?” “这里。。。不太方便讲吧。” “那就只能跟我们回去亲自向局长解释了,带走,”调羹把药盒塞给警察,“你这样的见多了,跟我扯这些,我还和汪主席打过交道呢。” 警察上来按住何仲勉,何仲勉回了句:“是邓局长的四姨太,想买些壮阳药。。。” 调羹吓得急忙掏出枪,对准何仲勉:“闭嘴!” 排队的群众一阵骚动,警察维持着秩序,调羹把何仲勉带到一边。 “不想活了吧?” “我说不讲的,带我去见邓局长吧。”何仲勉说完抬起手腕。 调羹咽了下口水,心说局长知道了能把我嚼了壮阳,压了口气对手下说:“全身都搜查过了?” “嗯,除了这两盒药没什么发现。” 调羹刚要说什么,见从门诊楼门口跑出两名医院守卫,身旁跟着几个警察,何仲勉瞧见顿时心一悬,守卫一定是来报告怀疑有人冒充日本医生的,调羹和警察们的注意力被吸引,何仲勉压低帽檐侧过身。 “怎么了?”调羹问。 “医院守卫说刚才遇见一男一女很可疑,男的说他是从日本来的医生,着急做手术,可一会儿功夫就慌忙离开了。”一名手下回道。 “没错,那女的说她是翻译。”守卫补充道。 调羹立刻想起什么,指向一旁的画像:“是这两个人吗?” 两名守卫仔细端详着,互望了眼,然后摇摇头嘴里说着“不太像”,突然从小花园方向跑来一名警察,手里举着什么东西高喊:“队长,重大发现。。。” 警察跑到近前累得呼哧带喘,把手里的东西递到调羹眼前,包装盒上赫然写着“磺胺”两个字,警察们惊诧不已,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禁药,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调羹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从枪套里拔出手枪举在空中,手下们见状也都掏出枪,其中一个竟然开了一枪,顿时四周一片大乱,患者和百姓们四散奔逃,警察们被撞得东倒西歪,画像掉落被踩在脚下,拿着咳喘药的警察猛地发现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调羹顿时急了,扣动扳机朝天连开三枪,现场瞬间安静下来,百姓们纷纷抱头蹲下,才发现脚底下一粒粒被碾碎的淡黄色粉末和一个被踩扁的咳喘药盒。 一名警察俯身拾起药盒望向调羹,调羹瞬间明白了什么,四处寻找刚才那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此刻的何仲勉早已趁乱逃出医院大门跳上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手里攥着一盒药。刚刚枪响之后,何仲勉一把夺过警察手里的药,逃离过程中撞上四散的百姓,一盒药掉落在地,何仲勉来不及捡起,低头跑出大门。 警察们重新控制了秩序,却没有发现那个男子的身影,气急败坏的调羹命手下守住门口,他奔向门诊大楼打电话向筷子精汇报情况,进门的一瞬与一位坐着轮椅的患者擦肩而过,推轮椅的女护士低着头,正是方慧。 恰是方慧的果敢之举,为何仲勉逃跑创造了宝贵时机,她深知磺胺类药物会引发怎样的骚乱,方慧趁四周无人把包装盒扔在小花园的显眼处,然后返回门诊楼前,目睹着事态发展,这时瞧见一位轮椅上的病人无助地望向她。 何仲勉按计划好的路线穿行在护城河边的树丛中,远远望见几艘小舟被一辆大船上的警察拦住,接受检查,何仲勉意识到水路已不安全,脱掉长衫和礼貌飞奔在密林中。 黄昏时分,何仲勉终于回到了村口,虽精疲力尽,还是躲在隐蔽处确保没有埋伏后回到老乡家,望向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于嘉澍。老乡说白天的时候于嘉澍就发起了高烧,浑身打颤,老乡抱来家里的全部被子盖在他身上,没过多久于嘉澍就失去了意识,昏厥过去。何仲勉清楚是伤口感染造成的,掀开被子检查过后果不其然,老乡拿来高度白酒和棉花纱布,何仲勉做紧急处理,于嘉澍被疼醒,恢复了意识。 “你回来了,不是在梦里吧?”于嘉澍虚弱地说。 “药拿到了,吃了就没事了。” 老乡端来一碗水,何仲勉拿起长衫在口袋里摸着,表情变得越发惊惧。 “怎么,要给我变魔术吗?” “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何仲勉掏出破损严重的药盒,是一路颠簸造成的,掏出里面的药只剩下两粒完整的和一小撮淡黄色粉末。 “都怪我没保存好,只剩下。。。”何仲勉自责道。 “两粒也能救两位新四军战友的命,前线太需要它了。” 何仲勉捡起两粒药递到于嘉澍唇边。 “干嘛,我没事,留给更需要它的人。”于嘉澍说完紧闭双唇。 “现在最需要它的就是你。” “这是组织交给我们的任务,我是不会吃的。”于嘉澍闭上眼睛,床边的老乡见了流下眼泪。 何仲勉手指颤抖着:“这是方慧用生命换来的,她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于嘉澍猛地睁开双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温存与绝望,铮铮铁骨瞬间盈满泪水,嘴唇张合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先把药吃了,再给你讲整个经过。” “一粒。。。”从于嘉澍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字。 何仲勉眼眶顿时湿润了,他强忍着拿起一粒药放入于嘉澍口中,接过碗喂他喝下。随后,何仲勉把盒子里残余的磺胺粉末敷在伤口处,于嘉澍咬着牙一声没吭,最后用纱布包扎好伤口,这时老乡的老伴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面条,饿了一整天的何仲勉和于嘉澍边吃边讲述了整个经过。 听到最后于嘉澍再也吃不下去了,何仲勉接过碗放在一边。 “我相信,方慧一定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她比我更坚定果敢,充满智慧,就像她给自己改的名字一样。” 于嘉澍望向何仲勉什么也说不出来,却用行动表明相信何仲勉的话,拿起碗大口吃起来,只有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方慧,才能再见到自己的恋人。何仲勉强忍着泪水,望向昏黄油灯下剩下的那一粒药。 方慧的确是勇敢的,更是聪慧的,平安回到了家中。 白天在门诊楼门口望见那位轮椅上的患者向她求助,方慧连忙推起轮椅走向急诊区,没过多久,筷子精就率领大队人马赶到,医院门外聚集起大量围观群众和媒体记者。 筷子精听了调羹的汇报,经过严密搜查并未发现任何线索,调羹说完摸着屁股等待惩罚,筷子精竟一反常态让调羹撤离走人,只留下几名警察在门口加强警戒,调羹满脸疑惑只好遵照指令,福泽医院恢复了平静,方慧把那位病人安置好后离开。 方慧担心有人跟踪,绕了几圈后才回到家,涂宝茹担心不已,她在家中听见街面上警笛声大作,还隐约传来枪声,见到方慧一颗心才放下,咳嗽得却愈发严重,方慧连忙拿出药喂她服下,然后开始收拾起东西来。 “出什么事了?”涂宝茹问。 “干妈,这里不安全了,我们要做好搬家的准备。” “什么,搬去哪?” “我想。。。暂时在国中后山的防空洞躲几天,然后再找住处。” 涂宝茹听完没再多问,过来帮方慧一起收拾东西,方慧望向她,泪水倏地夺眶而出。 “怎么了,孩子,别哭,有干妈呢。” 方慧扑在涂宝茹怀里哭起来,顷刻挺直身子抹去泪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绣有“峰”字的荷包,是何仲勉给她的,涂宝茹颤抖着捧在手里预感到即将发生的事,而她早有准备,只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方慧扶涂宝茹坐好讲述了整个经过。 “你不会怪我吧,干妈?”方慧含泪说道。 涂宝茹轻轻晃了晃头,吃力地起身,方慧欲扶她,被涂宝茹拒绝。方慧望着涂宝茹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相框里全家人的合影照片,双手紧攥着荷包,泪流满面。 第69章 药品(1) 苏州警察局局长办公室里阴森恐怖,天色本就阴沉,房间里却没有开灯,比光线更阴郁的是邓鹤翔的脸色,筷子精、调羹和三名负责抓捕的警察垂首站在办公桌前,包括在福泽医院门口开枪的那名手下。 邓鹤翔刚刚接到日本宪兵司令部和市长打来的电话,因放走了共·党重要嫌犯,免去其副市长的官职,警察局长的职位暂且保留以观后效,邓鹤翔有喝洋酒的习惯,放下电话干了一整杯。 “说说吧,究竟谁该承担责任?”邓鹤翔边说边用绒布擦拭着左轮手枪。 三名手下望向调羹,立刻低下头,调羹瞥了眼筷子精,筷子精正咬牙瞪着他。 “局长,是处长派我去福泽医院搜查的。” “胡说,可我没让你把共·党分子放走啊?”筷子精瞪大三角眼回道。 “我也不想啊,是他们太狡猾。” “要不是有人开枪造成混乱,嫌犯也不会趁机跑掉。” “那人是新面孔,何况还有同伴配合。” “还好意思说同伴,身上藏着禁药磺胺都没搜出来,结果却让俩人都跑了。” “是你让队伍撤的好嘛?”调羹急了。 “是局长下的命令!”筷子精嗓子差点喊劈了。 调羹顿时没了脾气,瞥见邓鹤翔正往弹舱里装弹,立刻转向三名手下:“谁让你们开的枪?” 三名手下瞬间傻了,相互推卸起责任来,有的说是队长第一个掏的枪,有的称是现场发现磺胺场面才失控的,开枪那名手下最后解释道嫌犯说那是卖给局长四姨太的壮阳药,队长才犹豫没有抓人,话音未落,砰地一声枪响,子弹正中眉心,开枪那名手下应声倒地,吓得其余几人四散跳开,调羹抱着脑袋体若筛糠,筷子精眼一闭做等死状,其余两名手下跪地求饶。 “听懂了,是他开的枪,对吧?”邓鹤翔问。 几个人睁开眼睛吓得没敢回答。 “问你们话呢!” “对对,就是他!”四个人同时指向死尸。 “非常好,放走嫌犯造成日租界恐慌,共·党携禁药再次逃脱,还私下议论领导,抓人饭桶一堆,推卸责任倒是一门灵,五个人六发子弹,下一个轮到谁啊?” 四个人噗通跪倒求局长饶命,邓鹤翔举起枪咬合肌鼓鼓着:“三天之内就算把苏州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共·党分子抓到我面前,否则自己看着办吧。”左轮枪摔在桌面上,吓得几个人一哆嗦。 “愣着干嘛,滚!” 四个人屁滚尿流般跑出去,邓鹤翔压了口气仰首喝下杯中酒,刚才在电话中他已把全部责任推卸到手下身上。 于嘉澍伤口处的感染状况减轻了,烧也终于退了,何仲勉让他留在老乡家继续养伤,遭到于嘉澍的拒绝。天堂行动被迫中止,前线的战士们都在等待这些救命药,必须立刻返回上海,听从上级领导的指示筹措药品送往前线,而眼下最迫切的就是将苏州的情况立刻向组织汇报。 “你这样行吗?” 于嘉澍摇了摇头:“我不会拖你后腿的,我们分开走。” “什么,你伤得这么重,一个人怎么可能。。。” “忘记我是谁了吗,苏州是我的家乡,从周边乡村到上海的路没人比我更熟悉,伦哥可是打过游击战的。” “可你在被日本人通缉。” “所以更不能与你同行,日本人和警察应该尚不知晓你的真实身份,返回上海的途中不会遇到什么麻烦,老许一定急盼着你的消息呢。” “那你。。。”何仲勉焦急地望向于嘉澍。 “这里是苏州最后的联络站,一定要保护好,所以我必须尽快离开,放心吧,我会走山路先返回昆山,养好伤后去上海与组织汇合。” 何仲勉咬了咬嘴唇不再说什么与于嘉澍拥抱,两个人互道保重,上海见。天黑后先后离开老乡家。 方慧的判断没有错,就在她和涂宝茹收拾好东西搬离后的第二天,日伪警察对日租界展开全面搜查,既然在福泽医院遇到共·党分子,那这些人很可能藏匿在租界中,当一队警察踹开小院大门冲进房间时,里面早已人去屋空。 方慧和涂宝茹搬到了国中后山的防空洞中,由于三年前在日军空袭过程中防空洞内曾死过人,因此学校恢复秩序后几乎无人再到过这里,几年间洞口外杂草丛生,落叶足有半尺厚,方慧之前偷偷来此打扫过,还遇见了多年未见的刘大爷。 刘大爷见到方慧几乎认不出来了,方慧摘下头巾捋了捋头发方才确认,刘大爷一把拉起方慧来到隐蔽处,说几年间警察和日本特务时常来学校打探她的消息,并把前几天假扮成挑夫的于嘉澍曾来学校问询方慧下落的事告诉了她,方慧听了不禁眼圈红润,心想何仲勉应该已经安全离开了苏州,于嘉澍的伤势也好转了吧,方慧感谢刘大爷并把要搬来防空洞暂避的想法告诉了他,刘大爷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提醒方慧防空洞不可久留,如今的国中校长张财臣,就是当年那个第二棒,是个彻头彻尾的汉jian走狗,如果被他知道就危险了。 形势所迫,方慧明知危险也只能带上涂宝茹暂时来到防空洞落脚,涂宝茹一句话也没讲,自从得知宋凯峰牺牲的消息后,变得更加郁郁寡言。 仰在校长办公室靠椅上的张财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自从刘校长被罢免,他坐上这个觊觎已久的位置后,张财臣俨然成为日本军国主义奴役同化中国年轻一辈的急先锋,荣华富贵乃他毕生追求,至于替谁做事腐蚀尚未成熟的心智他才不去理会,人生在世几十年,活得舒坦最重要,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对方是伪苏州政府教育局长,声称前天在日租界福泽医院方慧曾化名方桂琴去买药,同时有共·党分子试图偷盗违禁药品仍然在逃,命张财臣如果得知方慧的线索,第一时间向警局报告,毕竟方慧是国中毕业的学子。 放下电话张财臣怒不可遏,当年被宋紫嫣和方慧羞辱的往事仍历历在目,想不到过去这么久还会因这两个女人挨骂,倘若被他遇见,旧仇新怨一起算,通知保卫部负责人加强学校内外的巡查,发现任何线索立刻上报。 方慧和涂宝茹躲在防空洞里几天没敢出门,刘大爷隔天会送些吃的来,方慧让他不要再送了,已经丢了看门的工作,还要养活一家老小,刘大爷苦笑回答老百姓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但必须活得更长久,看小鬼子还能折腾多久,毛·主席说得对,跟日本侵略者这场仗要持久地打下去,迟早会把他们拖垮,方慧听了会心一笑,如果老百姓都像刘大爷这般自信坚强,就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这天傍晚,刘大爷突然带来一个人,是刘校长。 刘校长被免职后大病一场,他清楚是张财臣的陷害才遭此厄运,当听说国中开始推行日本人的教育计划,腐蚀年轻一代学子后,刘校长痛心不已,开始偷偷给同学们补课,传播爱国理论,并把当年一二·九运动席卷全国,学长学姐宋紫嫣、方慧和于嘉澍等进步青年作为同学们学习的榜样,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刘校长发自心底地钦佩那几位年轻人。一天下课后,刘校长看见刘大爷在门口徘徊,询问后得知了方慧的遭遇。 刘校长见到方慧和涂宝茹热泪盈眶,他决定必须做些什么,倏地想起乡下老家有几间空闲的房子,趁着天黑在刘大爷的协助下,方慧和涂宝茹搬到了乡下。 刘校长叮嘱方慧短时间内千万不要回城,警察和特务们正在四处搜寻共·党分子和方慧的下落,穷乡僻壤尚且安全,等过一阵风声不那么紧了再做打算,就这样方慧和涂宝茹在苏州乡下住了下来。 上海法租界永宁书局二楼的密室里,小伙计宇东关掉发报机开关,摘下耳机望向许冠发。 “发完了?” “嗯,下楼去吧,遇紧急情况按计划行事。” “知道了。”宇东抱起一摞书推门出去。 许冠发合上盖子,把发报机藏进地板下的隔断里,拉过沙发挡在上面。许冠发之所以在白天冒险发报,因昨晚通过收音机特定频段接收到了连续三条上级组织发来的紧急信息,询问“天堂行动”的实施情况,前线战事吃紧,受伤的将士们急需药品疗伤,但许冠发迟迟没有收到何仲勉和于嘉澍的消息,只好向上级组织汇报了实情,准备实施备用方案。 许冠发翻阅着报纸,内心十分焦急和矛盾,迫切看到有关苏州的新闻报道,又不希望是坏消息,突然从楼梯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冠发下意识地拉开抽屉露出手枪枪身,见宇东跑进来。 “老板,你的电话。” 许冠发从宇东的表情读懂了一切。 书店里客人不多,有的在书架前游弋,有的驻足翻阅,许冠发拿起话筒搭在耳边。 “你好,我是老板,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你好,我想买一本美国原版的《肖邦圆舞曲集》,请问店里有卖吗?” 终于听到这熟悉又急盼的声音,许冠发强掩激动回道:“看来先生是打对电话了,整个上海滩的书店都很难找到您要的这本书了,需要给先生预留吗?” “需要,谢谢老板。” 这是许冠发和何仲勉制定的接头暗语,一刻钟后两个人在苏州河边的长椅上见了面。 第70章 药品(2) 何仲勉从苏州乡下离开后没有直接返回上海,而是借道赶往南京,在市内一家有名的乐器行买了几件进口配件和相关书籍,然后坐上火车回到上海,第一时间将书籍和配件送到几位家教的孩子家,最后回到店里才给许冠发打去电话。 许冠发得知苏州发生的一切眉头紧锁,追问于嘉澍的伤情如何,何仲勉摇了摇头说:“伤势不太乐观,但我觉得很快就能在上海见到他。” “什么,他。。。” “你比我更了解伦哥,任务尚未完成,他是不会安心养伤的。” “我担心的是你们这两张脸已经暴露,苏州的日伪特务很有可能将整件事汇报给上海当局。”许冠发急迫万分。 “还有紫嫣。” “什么?” 何仲勉叹了口气:“具体原因尚不得而知,但宋紫嫣的通缉令已贴满苏州城大街小巷。” “啥,你怎么不早说?” “出什么事了?”何仲勉瞪大眼睛问。 “上级催促得紧,却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只好实施备用方案,昨晚已传达给宋紫嫣,这会儿她已经。。。” “什么。。。”何仲勉刚要起身,被许冠发按下,眼皮轻瞟,只见不远处两名巡弋的警察正左右张望着,何仲勉抬起报纸遮住半张脸,低声说:“紫嫣有危险,必须拦下她。” “你去了更危险,我来想办法。” “不行,你是行动总指挥不能出现闪失,我在苏州期间一直乔装改扮应该不会有事,以我和紫嫣的关系去见她应该不会引起怀疑,放心吧。” 许冠发深吸了口气,把具体情况化繁为简告诉了何仲勉,宗旨只有一个确保人身安全,何仲勉卷起报纸起身走开。 年根将至,熊记成衣店的客人和订单如往年一样多起来,人手不足加之小方仍不知下落使得大家变得更为忙碌,李阿伯、蕙兰和赵姐几乎每天吃睡在作坊里,安素娥也顾不上旅馆的生意帮忙制作旗袍,好在宋紫嫣已成长为一名技艺超群的裁剪师,无论男装还是女装,剪裁亦或缝纫,她都掌握得游刃有余巧夺天工,成衣店的声望不但没有因为师傅数量减少而沉寂,反而更加声名远扬,甚至有外地和海外订单纷至沓来,宋紫嫣的名气也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安素娥曾有意将店名改为紫嫣成衣店,被宋紫嫣果断拒绝,这家店是熊老板和安素娥创建的,她和李阿伯一样只想为老板娘打工,做一名匠人。 近几日,忙碌之余的宋紫嫣却有些心神不宁,何仲勉已离开多日仍没有任何消息,亦未收到许冠发的指令,昨天傍晚宋紫嫣接到一位“陌生”男人打来的电话,宋紫嫣听出对方是永宁书局的伙计宇东,宇东从公用电话亭打来电话,用暗语通知紫嫣见面。 出现在见面地点的是许冠发,宋紫嫣不禁心头一紧。许冠发将启动天堂行动备用方案的指令传达给宋紫嫣,因何仲勉和于嘉澍不在上海,情况紧急只能由宋紫嫣负责接下来的行动,紫嫣听后会全力以赴将急需药品运往苏中抗战前线。 按照原先制定的天堂行动,计划将海外爱国华侨支援抗日的药品从香港转运至宁波,遂经杭州在苏州集结,最后秘密送往新四军所在的苏中根据地前线。由于苏州叛徒的出卖,不得不改变原计划从香港直接运至上海,而上海是日伪特务部署最为集中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但华东沿海能够接收药品的港口只有这里,况且药品中的磺胺和吗啡等必须在保质期内使用,因此务必尽快将其转运至前线。这批珍贵药品是混杂在法租界内规模最大的友仁医院医疗物资中运抵上海的,躲过了日本特务的勘验,储存在友仁医院的库房中。宋紫嫣的任务就是将这批药品设法转出医院,先行护送到上海郊外的游击区,最终运送至苏中新四军前线。 宋紫嫣对友仁医院比较熟悉,三年前她撞倒昏迷行李被抢后就是在这家医院诊治的,据许冠发指示,友仁医院呼吸科医生孙淳是我·党秘密潜伏的特情人员,宋紫嫣与其接头后,孙淳会帮助紫嫣完成任务。 吃过早饭,宋紫嫣称身体不太舒服想去医院开些药,安素娥让她不用担心店里的活,安心去吧。 当宋紫嫣走进友仁医院门诊楼大厅的时候,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不是冯强吗,正拿着墩布清理地面,脚步一瘸一点有些吃力。几个月前冯强从旅馆不辞而别,大家不知他遭遇了什么,还拖欠着半年房租,安素娥并没有责怪他,一定是遇到了难事,平安就好,想不到在这遇见了他。 宋紫嫣低头快步从冯强身边走过,任务在身不能出现任何闪失,在问询处咨询、挂号后径直来到二楼呼吸科门诊。 能来这里看病的患者绝不是普通百姓人家,宋紫嫣余光环视着四周的候诊者,愁容挂在每个人脸上,疾病面前人人平等,纵使家财万贯锦衣玉食亦一视同仁,宋紫嫣脑海里倏地闪现出父亲宋启昌的模样,上次与阿爸重逢肉眼可见他的苍老孱弱,阿妈的风湿和铭瀚的哮喘病有发作吗,身处什么样的环境就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遐想,紫嫣闭上眼睛为家人们祈福,平平安安消灾祛病,突然有人拽了她一下,吓得宋紫嫣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位保洁阿姨,仔细一看竟是柳眉,柳眉朝她轻晃了下头走在前面,宋紫嫣起身跟在身后。 二人来到僻静处,柳眉站住回过身望向宋紫嫣,两个人紧紧相拥。自从两年前柳眉在医院帮助宋紫嫣见到被捕并作为诱饵的丁翔分开后,就回到家中一个月没敢出门,后来在报纸上看到丁翔牺牲的消息让柳眉伤感落泪,好在特务和警察不知她的真实姓名和具体住址,在城内搜寻几日后作罢,柳眉不后悔这么做,相反更加钦佩宋紫嫣和丁翔这样的人,能为他们做力所能及的事柳眉觉得很光荣。两年间,弟弟妹妹逐渐长大,外公的身体越来越衰弱,母亲操持着家务,一家人只能依靠柳眉来养活,因此柳眉只能冒险出门寻找工作,没想到在法租界的友仁医院遇见了一位好心人,得知她的境遇后举荐柳眉在医院做保洁,一家人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刚刚柳眉正在门诊室外的走廊打扫时猛然瞅见了宋紫嫣。 “孙淳?”宋紫嫣惊讶地问。 “对呀,孙医生是我的大恩人,”柳眉四下望了望,“没有他替我作保,我不可能在这里工作,就不会再见到你。” “遇见你真的太开心了,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宋紫嫣握住柳眉的手掩饰着激动。 “我知道,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也放心了。”柳眉抹去眼角的泪水说。 “家里人都还好吧?” “嗯,阿弟阿妹都长高了,还时常提起你呢,对了,你是来。。。” “我挂了孙医生的号。” 柳眉立刻明白了什么:“快去吧,孙医生是个好人,我在外面等你。” 穿着白大褂的孙淳看上去有些瘦削,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炯炯有神,见门一开宋紫嫣走进来。 “你好。” “你好,孙医生。”宋紫嫣坐下说。 “哪里不舒服吗,小姐?”孙淳注视着面前的宋紫嫣,昨天收到秘密情报,今天会有一位年轻女子与其接头,孙淳的任务是协助她将那批药物安全转移出友仁医院,这是上海沦陷孙淳秘密潜伏后接到的第一项任务,必须完满完成。 宋紫嫣轻咳了两声,说:“我小时候得过急性肺炎落下了病根,每到秋冬交替的季节都会患病,痰多、咳嗽、胸闷,吃过几副中药效果不明显,听朋友举荐得知孙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特意挂您的号诊治。” 孙淳轻笑下:“不知引荐我的是哪位?” “许先生,是我店里的常客,与您是多年故交。” 孙淳听罢立刻起身示意宋紫嫣别动,走到门口反锁上转回身:“你好,宋紫嫣同志。” “你好,孙医生。” 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情报部部长办公室里,涩谷平介一脸严肃地望着文件夹里的资料,桌案前站着幸泽一郎和七十六号特务总部新上任的二处处长冷宵钧,幸泽一郎刚刚收到从苏州寄来的绝密信件,有关近来发生在苏州城内一系列案件以及悬而未破的天堂行动,涩谷平介拿起三张肖像照片分别是于嘉澍和宋紫嫣,最后一张看上去有些眼熟。 “于嘉澍就是那个大闹上海滩的余家伦?” “嗯,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苏州。” “不奇怪,他和宋紫嫣都是苏州人还是同窗,这样一来很多事就说得通了。” “没错,现在可以确定宋紫嫣就是共·党分子,立刻就派人把她抓起来。”幸泽一郎回道。 “凭什么抓人?”涩谷平介眼皮一挑。 “就凭。。。” “报告上只是说怀疑宋紫嫣是救走余家伦的同伙,抓人要有真凭实据。” “抓起来审问,不怕她不讲实话。” “打草惊蛇乃大忌,想听听冷处长有何高见?”涩谷平介瞥向冷宵钧。 冷宵钧是前不久从南京伪国民政府派驻上海的,早年留学日本是汪精卫的得意门生,自然受到丁默邨和李士群的重用,别看他资历不深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老练,见涩谷平介望向他,立刻躬身回礼。 “涩谷将军,高见不敢当,卑职刚刚任职分管共·党与中统反动分子的二处处长一职,深感责任重大,我已做过些许功课,据我判断,这三人中的核心应该是他。”冷宵钧说完指向第三张照片上的男人。 第71章 药品(3) 一辆黄包车拐进熊记成衣店所在的街巷,后面坐着的宋紫嫣敏锐观察到几张陌生面孔,虽然假扮成卖烟卖报等商贩或路人,却逃不过她的眼睛,幸好何仲勉提前赶到医院告知了一切,否则很有可能放松警惕酿成大祸。 对于宋紫嫣,冷宵钧采取的是暗中监视,跟其行踪的手段,他判断如果宋紫嫣与何仲勉从苏州执行任务返回后一定会有后续动作,很可能与天堂行动有关,控制住了何仲勉,断了联系的宋紫嫣一定会不知所措,极有可能与上线取得联系,到那时便可将中·共地下组织一举剿灭,但冷宵钧仍不相信苏州警察局发来案情报告中的部分内容,称宋紫嫣一个人驾车勇闯繁华街巷,开枪命中十几名警察和特工,最后救下余家伦成功逃窜,以他对宋紫嫣的了解怎么可能,恰证明了这个女人的不一般,那名枪手很有可能是何仲勉,不知为何会被误认为宋紫嫣,因此命手下严密监视宋紫嫣的一举一动。 宋紫嫣如往常般走进店门,蕙兰迎出来询问情况,紫嫣回答没什么大碍,吃了医生开的药就没事了,然后穿过后院花园回到旅馆房间,旅馆一楼一扇窗户后面有双眼睛望见了她。 宋紫嫣回到房间望向南北两侧窗外,旅馆后门和成衣店前门都有特务监视,她马上拉上窗帘倒了杯水喝下,平缓呼吸思索着。 旅馆里的老房客只剩下康盛建夫妇,近来夫妻俩经营的杂货铺生意越来越差,别说赚钱,眼看连旅馆租金都交不上了,他们知道老板娘安素娥会宽限些日子,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就在一个时辰前,一个特务模样的人走进店里询问了夫妻俩的情况,对方知道他们与宋紫嫣同住在一间旅馆,掏出两摞银元让夫妻俩暗中监视宋紫嫣的一举一动,随时汇报,夫妻俩刚要拒绝,见黑衣人掏出枪放在桌面上,然后扫了眼柜台里的东西,撂下狠话让康盛建夫妇乖乖配合,否则砸了他们的店,说完拿起枪转身离开,吓得夫妻俩面面相觑,康夫人拿起两摞银元说这笔钱至少又能撑半个月了,康盛建自然清楚老婆的心思,迫于压力只好让妻子看店,他返回了旅馆。 康盛建望见宋紫嫣返回旅馆没多久,就换了一身平常穿的旗袍回到店里,他拿起笔在小本上记录下时间等信息。 整个白天,宋紫嫣如往常一样忙碌,接待客人,按订单裁剪缝纫成衣,安素娥、李阿伯和蕙兰能够感觉到宋紫嫣想着心事,却没有打扰她,直到晚饭时间才闲聊起来。 邹姐把紫菜鸡蛋汤放在餐桌中央,周围坐着安素娥、李阿伯、宋紫嫣、蕙兰、赵姐和康盛建夫妇。 “最近旅馆客人不多,就没烧那么多菜。”邹姐对老板娘说。 “没关系,够吃了。”安素娥回道。 “这样周末会餐才更期待啊,这周。。。该吃红烧肉了吧?”李阿伯盛起一勺汤说。 “没错,保准浓油赤酱肥而不腻。”邹姐说。 “快别说了,都流口水了,这才周一,还要熬好几天呢,来紫嫣,喝点汤暖暖身子。” 邹姐转身出门,宋紫嫣接过汤碗:“谢谢李阿伯。” 康盛建手伸进口袋摸着半摞银元:“老板娘,我们。。。” 康夫人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康盛建疼得一咧嘴,几个人望向他俩。 “老板娘,实在不好意思,店里的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这个月的房钱,还有之前欠的。。。”康夫人难受地几乎要哭出来。 宋紫嫣连忙递上手绢,扫见康盛建埋头的表情有些奇怪,手从口袋中抽出来。 “别着急,慢慢说。” “谢谢。” “不必说了,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早就没把你们当外人看待,这个世道活着不易,店钱的事今后不要再提了,踏踏实实住着吧。” 安素娥的话令夫妻俩感动不已,康夫人哭得更厉害了,连带康盛建也眼圈湿润,估计是做了亏心事感到不安。 “是啊,回想几年前的除夕夜,大家聚在一块吃年夜饭多热闹,现如今。。。唉。”李阿伯感慨道。 蕙兰倏地眼眶湿润了,她突然想起了小方,自从军火库被炸后日军和特务封锁了一切相关信息,小方生死未卜,白天的时候她还用小方买的那只熨斗熨烫成衣,听李阿伯旧事重提不免伤心难过。 “好啦,现在不是挺好的嘛,离开的祝他们前程似锦,留下的更要平平安安,感谢大家不嫌弃这里,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安素娥举起酒杯说道。 众人被感动纷纷举杯说着感谢老板娘的话,康盛建夫妻俩碰了下眼神仰首喝下,被宋紫嫣观察到,这时门一开邹姐走进来,面色有些慌乱。 “邹姐别忙了,坐下一块吃吧。”李阿伯说。 “好,我马上就吃,”邹姐忽然望向宋紫嫣,“紫嫣姑娘,能来一下厨房吗,我。。。有道菜想请教你。” 宋紫嫣先是一愣,然后立刻起身:“是三虾面吧,走,把我阿妈的绝招交给你。”跟在邹姐身后出门,众人面面相觑继续吃起来。 康太太低头吃着,踢了下丈夫的脚,康盛建把脚挪开,康太太抬腿重重踩上去,疼得康盛建“啊”的一声叫,几个人同时望向他。 “老毛病又犯了吧,吃饱饭就拉。。。直肠子呀,快去快去。”康太太嫌弃地说着。 康盛建一脸尴尬狠狠瞪了眼老婆,起身捂着肚子出门。 宋紫嫣跟在邹姐身后意识到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邹姐一言不发紧攥着她的手来到厨房门口站下:“有人在里面等你,我。。。我帮你们在外面守着。” 宋紫嫣心一悬,难道是何仲勉或老许突遇紧急状况来找我,急忙推门进去,放下门帘的一瞬,见一个身影从水缸后面站起来,竟是小方,确切的说是瘦了两圈的小方,脸色蜡黄,下垂的右臂前半截袖管空空的,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小方。。。”宋紫嫣瞬间泪水沁满眼眶。 “紫嫣姐。”小方声音颤抖着。 “你。。。”宋紫嫣望向小方残缺的手臂。 “我没事,害怕连累大家才没走正门,趁天黑从后墙爬进来躲在这。”小方的回答依旧带着灵气。 “这里不安全,”宋紫嫣环顾四周,发现墙边的一只大筐,走上前,“赶快躲在里面,把你送到安全地点。” 厨房门一开,宋紫嫣和邹姐推着一辆泔水车出来,车上放着一只大竹筐,上面盖着几颗大白菜,冬季将至普通百姓家都有囤积冬储菜的习俗,邹姐也不例外,每年都会将从集市上买来的白菜、萝卜等晾晒后储存起来,两个人推着小车来到旅馆前面的一片空地前,地上铺满了晒干了的萝卜干。 邹姐紧张地呼吸急促,宋紫嫣朝她晃了晃头,邹姐走到楼拐角处假装收拾晒好的萝卜干实则是放哨,宋紫嫣确认旅馆楼内和周围无人观察,从筐里抱出几棵白菜,扶起小方出来,两人趁着夜色贴着墙根溜进旅馆大门,这一幕被角落里的康盛建望见。 旅馆二楼204房间,胡恺之走后就再没人住过,宋紫嫣锁上房门,拉好窗帘,点燃一盏煤油灯,小方坐在椅子上讲述了整个经过。 日本虹口陆军军火库爆炸当天,小方将定时炸弹装置交给于嘉澍后没有随运送棉纱原料的卡车离开,而是留下来帮助于嘉澍完成任务。夜里九点三刻,军火库里一片大乱,守在门口的日军突然冲了进去,躲在纱厂空地废弃机械中的小方清楚行动一定发生了意外,他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完成任务,这是小方对宋紫嫣做出的承诺。小方从怀中拆下几根自制雷管炸药捆在一起,躲闪着高墙上扫过的探照灯光束爬到墙根附近,点燃引信扔了出去,爆炸把墙炸出了个窟窿的同时,成功拖延了日军拆弹专家拆除赵三安置在军火库中定时炸弹的时间,三分钟后几声巨响,军火库被炸上了天。 小方在扔出雷管爆炸的同时就被日军观察哨发现,一梭子子弹击中他的腿部,小方忍着剧痛向前爬着,子弹如雨点般落在周围的地面上,身后是日军和守卫扑上来的声音,小方顺地势滚到废弃机械后面大口喘着粗气,子弹呼啸而来发出令人胆寒的金属撞击声,小方私下一块布勒在中弹的腿部上方,低头瞧见腰间还剩下的半圈雷管炸药,日本兵已到近前,小方攥住导火索准备与小鬼子同归于尽。惊天的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扫过四周,日本兵纷纷倒地发出鬼哭狼嚎的惨叫,小方的耳膜险些被震破嘴角却露出笑容,望见漫天翻滚的浓烟烈火和不时响起的爆炸声,小方松开手系好衣服拖着伤腿爬向纱厂侧门。 这是于嘉澍告诉他的逃跑路线,就在小方趁乱跑出侧门的一瞬,一支守在外面的伪军小队发现了他,一梭子机枪子弹命中他的小臂,小方顿时失去了知觉,看见街面上一片大乱,从腰间抽出一根雷管朝身后扔去,爆炸声将一小队伪军吓得卧倒在地,爬起来再找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大滩血迹。 小方坐在一辆黄包车里飞奔着,车夫见小方浑身是血二话没说扶他坐好,盖上一件外套钻进胡同,黄包车夫经常在丰田纱厂附近拉活,没少受日本人和军警宪特的欺凌,刚刚听见爆炸声前来查看情况,遇见小方将其救下,一路上警笛声大作,日军卡车和警车与黄包车相向而错,最后把小方送到了郊外。 小方不愿连累车夫下了车,没走出多远晕倒在一户老乡家门前。院子里住着一对老夫妇,女儿远嫁,儿子是国军士兵在外征战,见到血肉模糊的小方吓得不轻,好心的老两口把小方抬进屋里找郎中救治,命虽然保住了,但手臂伤势过重只能截肢,三天后小方清醒过来发现后悲痛不已,他挣扎着爬起来给两位老乡磕头谢恩,就这样小方在乡下养好伤才返回上海,白天不敢回去,趁着夜色爬进成衣店的后院墙。 第72章 药品(4) 听完小方的讲述,宋紫嫣含泪望向他空空的袖管,小方抬起上臂露出憨笑:“没事的紫嫣姐,少了一条胳膊也不耽误干活。” 宋紫嫣顿时涌出泪水,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铭瀚,乐观童真,目光中永远闪烁着希望和单纯,紫嫣抬手抹去泪水:“嗯,我知道,但这几天还不能出门,等事态平息了再说。” “好,我。。。”没等小方说完,从肚子里传来咕噜声。 “先去洗洗吧,我让邹姐做好饭送过来。”宋紫嫣转身走向门口。 “见到你们真好。”小方在身后说道。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宋紫嫣开门出去。 邹姐做了小方最爱吃的热汤面,特意加了两个荷包蛋给小方送去,宋紫嫣把情况告诉了安素娥、蕙兰和李阿伯,叮嘱他们暂时不要去后院看望小方并封锁消息,蕙兰听完哭成了泪人,宋紫嫣抱起她安慰着。 夜晚,宋紫嫣辗转反侧,回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小方活着回来令她无比欣喜,但外面仍有那么多双眼睛监视着店里的一举一动,比起小方,天堂行动的推进执行更为急迫,孙淳在医院告诉她,那批药品就在三层的药局库房内,但医院内外守卫森严,尤其是针对抗生素类特种药品的检查密不透风,且吗·啡等药物的保质期很短,必须尽快运往前线,亟待宋紫嫣制定转移计划。 宋紫嫣深知倘若冒然前往友仁医院,定会引起特务的怀疑,既然她的肖像已经出现在苏州城内的通缉令上,那么日本人和特务一定已将她和天堂行动联系起来,因此她不能暴露意图,但孙医生还在焦急地等待回复,亦无法与何仲勉和许冠发取得联系,宋紫嫣愁上心头。 旅馆一楼的一间客房里亮着微弱的灯光,康盛建在账本上写着什么,康太太瞟着饼干盒子里的银元和钞票。 “就剩这点家底,还不够还债的。”康太太悲戚地说。 “吃人的世道,不让人活了。” “当初嫁你的时候,骗我说会让我这辈子过上好日子,到头来连住的地方都快没了,年纪大了生不了孩子,干脆把我休了吧。。。”康太太说完抽泣起来。 康盛建皱起眉头,类似的话每天都会听上几十遍实在受不了,回了句:“别逼我行吗?” 康太太瞬间收敛泪水转悲为怒:“好啊侬个没良心的康盛建,是讲到侬心缝里了是吧,俺从黄花闺女跟你到现在,过过一天好日子嘛,嫌弃我人老珠黄想一脚踹开,娶个年轻貌美的生儿育女是吧?休想,老娘就算死了,也臭你一块地,”拿起饼干盒盖子扣上,“玩完就想提·裤子走人,做梦吧!” “你疯了吧,生怕外人听不见吗?”康盛建一把捂住妻子的嘴。 康太太拼命挣扎着:“松开我,咬人啦?” “啊。。。我看见小方回来了。”康盛建疼得松开手,一道明显的牙印。 “真的?” “废话。” “怎么不早说。” “回来就跟我叨叨个没完,插得上话吗?”康盛建垂着手指。 “你看清了?” “宋紫嫣和邹姐用竹筐偷偷把他从厨房运到旅馆,应该就在楼上紫嫣姑娘隔壁房间。”康盛建说完朝上面指了指。 “听说小方。。。”康太太放低音量,“与日本军火库爆炸有牵连。” “看来日本人已经晓得小方和宋紫嫣之间的关系,才让我们。。。” “你是说宋紫嫣是共。。。” 康盛建把食指搭在·嘴·唇前:“甭管她姓国还是姓·共,都是日本人的敌人,凭窝藏罪犯这一条就够枪毙了。” “那我们。。。” “唉,想不到小小旅馆藏着大乾坤哪,前有国民·党特务胡恺之投靠日本人,那个周惜君也一定隐藏着身份,想不到被老板娘视为接班人的宋紫嫣竟然是通·共·分子,”望了眼老婆,“也许我们的机会真的来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宋紫嫣留在店里接待客人,间或在作坊裁剪缝纫完成订单,李阿伯和蕙兰、赵姐各自忙碌,安素娥带着几件成衣出门送货。来往顾客似乎感觉到与以往的不同,门外巷口多了几双盯着他们的眼睛,甚至会被盘问、搜查,宋紫嫣透过橱窗望见,低头继续忙碌着。 何仲勉从家中一出来就有人跟踪,他坐上黄包车来到乐器行,跟伙计交代几句后前往幸泽一郎的家中,给小冢上钢琴课。 八岁的小冢琴弹得越发精进,离不开平时的苦练,而坐在他身后的何仲勉注意力全在楼下院中,幸泽一郎匆匆走到车前吩咐手下了句什么,手下立即立正躬身,幸泽一郎回头望了眼二楼窗口方向,坐进车里开走了。 一天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静得令人心慌意乱,小方躲在旅馆房间里,透过窗帘的缝隙望见后门巷口和前店街边的特务们,忽觉剧痛感袭来,截肢断面尚未完全愈合,因担心宋紫嫣和老板娘受他牵连才冒险赶回来了解情况,隐瞒了伤情未愈的事实。小方倚在墙边疼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这种钻心的疼痛已伴随多日,不知还能扛过多久,小方努力爬起来从药瓶里倒出两粒药吞下,攥紧拳头狠狠砸在墙面上。 第二天一早,天色阴沉,沪上秋冬时节的常态。宋紫嫣仍穿着昨天那身旗袍把门口正常营业的牌子翻过来,安素娥、李阿伯、蕙兰和赵姐各自忙碌,见康盛建夫妇走过来相互打着招呼,夫妻俩互望了眼走出店门前往自家的杂货店。 客人们比昨天少了些,或许是因为门外和街口多了黑衣人的缘故,不想惹事的百姓干脆绕道走开。一位年轻女士走进来,蕙兰上前迎接将她带到女宾厅挑选样式,安素娥朝作坊里的宋紫嫣瞟了眼。 负责监视的特务头目黑子是冷宵钧最得力的手下,冷宵钧命他盯紧成衣店前门后院的每一处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进去和出来之人,重中之重是宋紫嫣,一旦她出门立刻向他汇报并盯紧,因此自从昨天见到宋紫嫣回到店里,黑子就眼珠不错地盯着大门口,忽然店门一开,见宋紫嫣和安素娥走出来。身旁的特务刚想上前确认被黑子按住,他不会看错,昨天已见过这两个女人,两个人走路的姿态已了熟于胸,只是宋紫嫣戴着头巾看不清五官,但从举止神态可以确定是她本人无疑。宋紫嫣坐进一辆黄包车,安素娥朝她挥了挥手转身回去。黑子立刻命手下向处长汇报,他亲自带领负责监视的一半特务跟了上去。 何仲勉走出弄堂口坐上一辆黄包车,两辆黄包车从后面跟上来,监视何仲勉的是幸泽一郎的手下,昨天给小冢上完钢琴课,幸泽一郎的手下就一直跟他回到住处,冷宵钧与幸泽一郎分工明确,分别监控着宋紫嫣和何仲勉,纵使对何仲勉调查过后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其到访过苏州,但据他所称有两日因病在住所休养却无人证明,加之那幅与他神似的画像,因此何仲勉的嫌疑很大,假如二人近来有所联动定与天堂行动有关,顺藤摸瓜可一举捣毁共·党在上海的地下情报网,特务第一时间向幸泽一郎汇报了情况。 友仁医院。如往日般繁忙有序,作为租界内最大的医院,各种肤色的患者出入在门诊大厅中。孙淳主任今天不出诊,刚从住院部巡诊病人回来低头看了眼表,走向药局。 “孙主任,您怎么来了?”正在分拣药品的一位女医师抬头望向孙淳。 “哦,小张啊,最近住院病人激增,治疗上呼吸道感染的药物供应不上,过来看看库存情况。” “是啊,不知怎么搞的,今年秋天患肺病的特别多,药房马上就断货了。” “不是刚从香港运来一批新药吗?” “嗯,可这两天太忙了,根本抽不出人手去分类,兵荒马乱的药品都是混在一块装运的,也不知道有没有治肺病的,你要是着急,我让人下午去瞧瞧,然后告诉您?” “算了,还是我跑一趟吧,病人家属能把人逼死。”孙淳抱怨道。 “那就辛苦孙主任了,拿上这个”,女医师把通行证递给孙淳,“没它,你可进不去。” 孙淳接过来:“行嘞,你忙吧。”转身出门。 女医师晃了晃脑袋,心想孙主任从来没这么积极过啊。 一楼门诊大厅的角落,冯强正用墩布拖着地,常年累月弯腰劳作加之腿部痼疾让刚五十出头的他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了,冯强直了直腰望见刚擦过的地面又被踩脏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不能再丢了,只好握起墩布杆继续擦起来,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男人的腿没有让开的意思冯强抬起头望见一位年轻小伙。 “小伙子,让一让。” “有人想见你,请跟我来。”宇东低声说。 冯强一愣,上下打量着对方:“你说什么?” “你叫冯强,是吧。” 冯强呆呆地点了下头,宇东没再说话转身走开,冯强犹豫片刻,拎起墩布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两个人来到走廊拐角僻静处,宇东倏地不见了,正当冯强愣神之际,一位与他穿着同款保洁制服的年轻女子出现在眼前,冯强一惊,仔细观瞧认出了宋紫嫣。 第73章 药品(5) 这是宋紫嫣制定的药品转移计划的开端,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一切皆源自前天深夜。 宋紫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药品转移迫在眉睫不能耽搁,而她和何仲勉却被严密监视,许冠发和孙医生都在焦急等待,宋紫嫣最后爬起来走到客厅望着墙上宋凯峰的画像,就在这一瞬紫嫣突然眼前一亮,倏地想到了什么,立刻翻出针线和一块手帕坐在台灯下。宋紫嫣先用铅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然后从头到尾认真核对,最后拿起绣针在手帕边缘缝起来,每个针脚的长短一致疏密相同,却有着不同的排列组合,有的是三个组合在一起,有的为五个一组,如钢琴琴键般分布在手帕边缘,没错,宋紫嫣用针脚缝纫成摩斯密码记录下重要信息,包含了整个行动计划,既缜密又全面,涉及她与柳眉、许冠发、何仲勉、孙淳、宇东、邹庆海、冯强等人,此次任务空前艰巨,必须倾众人之力方可完成,当宋紫嫣缝完最后一针窗外已蒙蒙亮,疲惫的她顾不上休息再次核对无误后出门。 宋紫嫣将手绢交给安素娥,她清楚自己无法将如此重要的情报传递出去,安素娥记下紫嫣的叮嘱后将手帕塞入袖口拿起几件做好的成衣出门。门外的特务向黑子汇报是否要跟踪老板娘,黑子稍作考虑派了一名手下跟着安素娥,毕竟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监视宋紫嫣。 安素娥先把成衣送到客户家里,其中一位是法国领事夫人,二人关系甚密,临行前还送给安素娥一盒亲手烤制的芝士蛋糕,跟踪的小特务因此放松了警惕,安素娥趁机让黄包车夫走小路甩掉了尾巴。 安素娥确认无人跟踪走进永宁书局大门,宇东礼貌问候,安素娥什么也没说从袖口掏出手帕放在柜台上转身出门,宇东疑惑之际见许冠发从楼梯口走下来,得知情况后许冠发拿起手帕来到二楼密室,手帕的一角绣着一只精致的香炉图案,许冠发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已焦急等待了二十几个小时,不知宋紫嫣与何仲勉的安危,立刻破解了摩斯密码,许冠发长出了一口气,对宋紫嫣心生崇敬之情的同时,不免担心起来,时间紧迫无暇多想,许冠发叫来宇东按照宋紫嫣制定的行动计划去准备。 当柳眉在回家路上遇到宇东并知晓情况后,没有丝毫犹豫保证完成任务,宇东向她叮嘱了几处要点,柳眉都一一记下。 第二天,柳眉坐上黄包车来到熊记成衣店,门口的特务瞟了她一眼,没太在意。见到柳眉,紫嫣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柳眉微笑着安慰她说,这次要弥补前年在医院没能营救丁翔的遗憾,一定会帮助宋紫嫣圆满完成任务,紫嫣瞬间红了眼眶,马上和柳眉互换衣服并仔细装扮,两个人的身材高矮胖瘦差不多,不仔细观察无法辨别真假,紫嫣最后帮柳眉系好纱巾,透过橱窗望着柳眉和安素娥走出店门,坐进黄包车,后面跟着几名黑衣特务。 宋紫嫣穿着柳眉的衣服,从蕙兰手里接过一个袋子,叮嘱她照顾好后院的小方,然后出门。留守的特务瞧见宋紫嫣走出来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紫嫣坐上黄包车绕了几圈赶往友仁医院。一路上宋紫嫣的心情无法平静,不清楚一切能否按计划顺利进行,很快她的脸上绽放出无比坚定的神情,她坚信有大哥的护佑一定可以圆满完成,前天深夜,当她望向宋凯峰的画像时突然想起了几年前转移枪械模具和设计图纸的经历,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而这次柳眉替换了方慧,枪械模具变为了更加重要的信息,宋紫嫣将全部计划内容记录在手帕上,许冠发则是整个行动的总指挥。 冯强瞪大眼睛望着宋紫嫣:“宋小姐,你怎么在这。。。” 宋紫嫣从墙角提起水桶蹲下身,冯强愣了下,急忙把墩布放进桶里上下清洗,宋紫嫣边拧干水分边说:“是我,冯大哥,好久不见。” “你。。。” “时间紧迫来不及多解释,有件事急需人手,你愿意帮我吗?”宋紫嫣抬头望向冯强,目光中充满期待,这是整个计划中宋紫嫣最无法确定的环节,却只能一搏。 “需要我做什么?”冯强的回答异常坚定。 “你答应了?” “我这个样子还能为宋小姐做些什么的话,义不容辞。” 宋紫嫣回想起当初第一次与冯强见面时,冯强曾问起她结婚了吗,被陈铁嘲笑说宋小姐再怎么也不会看上个扫厕所的老瘸子,冯强虽没什么能耐,但一段时间接触下来,宋紫嫣觉得冯强是个心地良善的老实人,虽身患残疾,却从不干偷鸡摸狗之事,对日本人和汉jian走狗更是深恶痛绝,比起隐藏极深的胡恺之和周惜君,他就是个普通穷苦百姓,靠双手养活自己,直到前天在医院意外看见冯强,宋紫嫣才把他加入到整个计划中。 孙淳来到三楼药局库房门口,手里握着玻璃茶杯,平日里孙淳很爱喝茶,因此这只陪伴他多年的茶杯内侧已挂满茶垢,看门守卫见到他打着招呼“孙主任怎么有时间来药局”,孙淳做了解释拿出通行证并登记在册,按规定,医务人员必须由守卫共同进入库房,孙淳和一名守卫走了进去。 孙淳径直来到前几天从香港运来药品的储藏区域,拿起药品名录簿边对照边晃着脑袋,自言自语道:“一瞧就是外行装运的,完全对不上。” 守卫站在一旁望见,说:“这批药品是刚到的,医院人手急,还没来得及分拣呢。” “所以我才来看看啊,药品供应不上,那帮病人家属快把我当药吃了,哎,帮我拿一下。”孙淳递过茶杯,守卫伸手去接,一下没拿稳,玻璃杯掉落在地,一整杯滚烫的热茶连同挂满茶垢的玻璃碎片四散崩裂,吓得两个人退后半步。 “你。。。怎么搞的?” 守卫委屈地:“我。。。” “库房最怕潮湿,要是被院长知道了,有你好瞧的,还愣着干嘛,快叫保洁进来打扫啊!” 守卫愣了下,急忙转身跑出去,孙淳确认人已走远,立刻在一箱箱药品中寻找那批磺胺、吗·啡等药物所在位置,前天宋紫嫣已将标有的特殊记号告诉他,不巧被压在最底层,他拿出笔在箱子侧面做好标记。 那名守卫慌忙跑出来,值班室的另一名守卫瞧见一头雾水,少顷,见那名守卫带着两个保洁工人过来走进库房,一个女的,一个半大老头推着小车,他刚想拦住作登记,三人已不见踪影。 孙淳见宋紫嫣和冯强走过来深吸了口气,指向地面的一滩水渍:“赶快打扫干净,不能留下一丝水渍,小心玻璃碎片划破手。” 宋紫嫣回了声“好的”,戴上手套蹲下身拾起玻璃碎片,冯强用墩布小心擦着,守卫一脸恐惧。 “快走吧。”孙淳说。 “去哪?”守卫一脸懵圈。 孙淳低头望向鞋面、裤腿和白大褂上的茶渍:“带我去搞搞干净啊,一会儿还要出门诊呢。” “啊,我带您去卫生间。” “李处长怎么招的人,做事毛毛愣愣的。”孙淳说完走向门口,守卫不放心地瞟了眼两名保洁,只好跟在孙淳身后出门。 宋紫嫣发现了孙淳留下的记号,她的计划十分周密,预料自己无法独自搬运,冯强过来和宋紫嫣一块从上面一箱箱搬下重重的药箱。 卫生间里,孙淳想尽一切办法为宋紫嫣争取时间,昨天他接到宇东传来的情报,做了细致的准备却总觉得似乎遗忘了什么。 昨日,何仲勉和邹庆海也先后接收到许冠发传来的信息,许冠发给乐器行打去电话,用暗语通知了小伙计,小伙计转告给何仲勉;而邹庆海相对比较直接,在巡逻中与许冠发碰面,明确了第二天的任务安排。 日本宪兵司令部情报部部长涩谷平介桌面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刚刚幸泽一郎和冷宵钧先后打来电话,汇报了何仲勉和宋紫嫣都已离开家中并实施跟踪的情况,放下电话涩谷平介眉头紧皱,感觉有些不同寻常,除非遇到极其紧急事件,两个人才会这样冒险,难道真的是因天堂行动才铤而走险,铃声再次响起,涩谷平介拿起话筒接听。 涩谷平介的表情倏地凝重起来,最后竟站起身,放下电话命手下立刻集合队伍紧急行动,同时通知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全力配合,目的地是友仁医院。 刚才的电话是日军参谋本部驻香港特务机构负责人打来的,他们刚刚破获了一条重要情报,所谓的天堂行动,乃中·共情报组织为新四军前线筹措急需药品的行动代号,而一批海外华侨和爱国志士捐赠的药品被隐匿在一批货物中已运抵上海,接收方是法租界友仁医院,共·党分子定会尽快从医院转移该药品运往前线,涩谷平介听完自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立即亲率人马前往友仁医院。 第74章 药品(6) 库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孙淳故意咳嗽两下:“早知道不来了,忙了一上午连口水都没喝上,还弄得一身脏,用了几年的杯子。。。倒霉。” “都怪我孙主任,您千万别向李处长告我的状,明天就买只新茶杯送您。” 两个人走进来,望见宋紫嫣用抹布擦去地上最后一块污渍站起身,冯强把墩布放进小车上,孙淳一眼瞥见车里面的两箱药没有被上面的布遮住,守卫抬眼望去,孙淳急忙跨近一步挡住他的视线:“都弄干净了?” 宋紫嫣和冯强点了下头。 “去检查一下呀,哪来的愣头青。”孙淳对守卫训斥道。 守卫连忙走到储存的货品前查看,孙淳立刻朝宋紫嫣使了个眼色,宋紫嫣心领神会把车上的布盖好。 “你们去忙吧。”孙淳说。 冯强推起小车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宋紫嫣按在他的手背上走向门口,忽然身后传来喊声:“站住!” 冯强吓得一哆嗦,宋紫嫣转回身。 “怎么,没打扫干净?”孙淳问。 宋紫嫣屏住呼吸望向守卫。 守卫指着二人:“你们俩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听懂了吗?” 冯强身子一软被宋紫嫣扶住,说:“知道了。” 守卫上下打量低着头的宋紫嫣,问:“怎么觉得你很面生,新来的?” 没等守卫说完,孙淳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自己屁股还没擦干净,管起闲事来了?” “你。。。”守卫一脸懵圈,心说平常温文尔雅的孙医生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但自知理亏不敢再说什么,孙淳甩了句“干好自己的活,不要让外人进来,”跟着宋紫嫣和冯强出门,守卫捂着屁股一脸委屈。 孙淳疾步走在前面,宋紫嫣和冯强推车跟在身后,按照紫嫣的计划宇东会在门诊楼外面接应,然后将药品用黄包车转移至郊外,最后运往前线,三个人刚走到楼梯口,瞧见一楼大厅一阵大乱,随即从门外冲进来十几名荷枪实弹的黑衣特务,宋紫嫣立刻停下。 “不好,日本人来了。”孙淳说。 “怎么办?”冯强望向宋紫嫣。 “别慌,执行备用计划。” 孙淳点点头:“跟我来。” 宋紫嫣推起车跟在后面,冯强一脸懵,一瘸一点跟紧两个人。 五分钟前,守在大门口的宇东看见三辆汽车疾驰而入,从后面的卡车里跳下十几名黑衣人,涩谷平介从第二辆轿车里出来,吓得院中的群众乱作一团,部分特务守住大门,其余人等扑向门诊大楼,宇东自知大事不妙,再想通知宋紫嫣已来不及,只好躲在人群后面关注事态进展,不时瞟向三楼的窗口。 涩谷平介撕去伪装露出本真,商人学者的外衣掩盖不住侵略者的野心,接连发生的军火库被炸,围剿苏州天堂行动的失败以及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令他青筋暴起,誓将友仁医院变成共·党分子的坟墓。 院长等院方领导闻讯而来,这里是法租界受领事保护,而涩谷平介的态度却极其蛮横,以抓捕重要恐怖分子为由要求院方全力配合,宪兵司令部和政府部门会协调此事,了解那批从香港采购的药品存放在三楼库房后,涩谷平介命手下守住全部出入口绝不能放走任何人,然后直奔三楼库房。 两名守卫彻底傻了,尤其是那个打翻茶杯的矮胖子,刚被踹的部位仍隐隐作痛,一刻钟不到十几名黑衣人横眉立目站在眼前,后悔出门前应看看黄历。 盘查过后矮胖守卫交代了近几日来访库房人员的情况,特务们翻看着登记薄,最后一行是刚刚写下的,矮胖守卫还想隐瞒什么,被另名守卫和盘托出。 涩谷平介立刻意识到什么,派手下进去查看,顷刻出来汇报,那批货品有被挪动的痕迹,并且少了两箱,涩谷平介挥起手臂给了矮胖守卫两记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头腚接连受到攻击,据他交代三名嫌疑人为两男一女,一个是医生,一个是瘸子,那个年轻的女保洁很有可能就是宋紫嫣,涩谷平介判断三个人尚未离开医院,特务们立刻追了出去。 一辆救护车驶进医院大门,司机被院子里的情况吓得不轻,车停在急诊室门前,特务们原则上是可进不可出,何况从车里抬出来的是一位洋人,医生们立刻把病人推进急诊室。负责守卫急诊室的两个特务扫视着每一张面孔,一名中年男医生和一位年轻女护士推着车进入抢救室。这时,一名特务跑过来耳语几句,其中一个特务眉头竖起。 医院门口又一阵大乱,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天。几辆巡捕房的警车冲破黑衣特务的设卡冲进院中,跳下来十几名巡捕各个手持长枪,日本特务不干了举枪对准对方,双方紧张对峙,突然传来“砰砰”两声枪响,吓得围观群众和患者们发出惊呼纷纷蹲下身子,邹庆海手握左轮枪走到最前面。领头的黑衣特务枪口对准邹庆海,邹庆海掐灭烟蒂枪口怼在他的额头。 “开枪啊!”邹庆海猛地朝天开了一枪,吓得特务愣神之际,邹庆海抬手缴下他的枪,枪口重新顶在他的额头,另只枪对准其他特务。 “放下枪!” “放下枪!” 巡捕和特务们各自高喊着,事态一触即发。这时,涩谷平介和院长等人从门诊楼赶到事发现场,特务和巡捕们纷纷放下枪。 “原来是邹队长,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故?” “想不到涩谷将军也在,巡捕房接到报警,称有人在友仁医院闹事,作为租界内的治安管理机构必须尽快出警平息事态才是。”邹庆海说完瞟了眼院长,院长有话想说又憋了回去。 涩谷平介嘴角一咧:“邹队长果然尽职尽责,难道没有收到上方的命令吗?” “什么命令?” “难怪,事发突然,共·党分子企图将藏匿在友仁医院的违禁药品转移,我亲率人马前来围捕,出发前已通知各领事馆,请邹队长行个方便吧。” “是吗,还真没收到什么命令,我做人做事的原则从来都是秉公办事,保租界内外国人和百姓以及商铺、公共场所一方平安。” “邹队长是不给我这个日本陆军少将面子喽。” “假如我是日本人或许会给。”邹庆海微笑回应。 涩谷平介咬合肌动了动,手摸向腰间的枪套,忽然一名特务跑过来伏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涩谷平介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命手下守住门口,如有反抗格杀勿论,日本宪兵司令部的日军已在赶来的路上,说完跟在那名特务身后离开,邹庆海望着涩谷平介的背影走向急诊楼方向,不由深吸口气,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进展中。 昨天,收到许冠发发来的指令后,邹庆海深知第二天的行动很有可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但为了转移那批前线急需的药品,邹庆海下定决心配合宋紫嫣完成任务,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声,医院门口发生第三次·骚·乱,亦在邹庆海的预料当中。几十名中外记者手持相机试图涌入医院采访,是许冠发提前做好准备工作以及邹庆海刚才的两声枪响使得租界内各大报社的媒体记者蜂拥而至,特务们上前阻拦,巡捕们似乎收到命令退后几步没有干涉,现场几乎失控。 涩谷平介疾步走进急诊楼,刚刚手下报告,发现一男一女两名可疑人员装扮成医护人员进入急救室,很有可能是宋紫嫣和孙淳,涩谷平介决心亲手抓到二人,再算邹庆海的账。手术台上的病人奄奄一息,医生护士却被集中在一起接受检查,其中几名外国医生试图反抗,被特务一脚踢在腹部摔倒在地。特务们命所有人摘下口罩,医生护士个个怒目而视,经检查并未发现宋紫嫣和孙淳,涩谷平介不甘心竟将手术台上的患者进行检查,亦是徒劳,这时一名特务跑进来报告医院门口已失控,记者们纷纷冲进来,话音未落两名记者跑进来被眼前的一幕惊着了,立刻举起相机拍照,被一名特务夺下重重摔在地上。 涩谷平介气得血灌瞳仁,一定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忽然想起刚才进门时旁边停着一辆急救车,立刻派人去查看情况,那两名记者不依不饶拦住涩谷平介讨个说法,称日本人在法租界为所欲为残忍对待外国患者和医务人员,并试图毁灭证据,涩谷平介不堪其扰在手下的掩护下离开现场。 医院门口已乱作一团,邹庆海命手下维持秩序,目光不时扫向他所乘坐的那辆汽车,忽见宇东从车后闪身出现朝邹庆海点了下头,邹庆海叫过副手留下来维持秩序,他要亲自回巡捕房向上级汇报情况,然后坐进驾驶室启动汽车驶向门口,被两名特务拦下。 “给老子让开!”邹庆海按着喇叭高喊。 “涩谷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医院。”说话的正是刚刚被邹庆海缴了枪的特务首领。 “老子是中国人,滚开!” 邹庆海拔出手枪射在两名特务身前的地面上,吓得二人退后半步,趁这个空当,邹庆海一脚油门冲出门外,两名特务跳上车追了上去。 邹庆海透过后视镜望见紧跟上来的汽车,猛打方向拐进一条胡同,趴在后排座上的冯强险些摔到地上,后备箱里放着两箱药品。 第75章 药品(7) 就在刚刚医院门口一阵大乱之际,宇东推着轮椅从门诊楼出来,轮椅上坐着身穿病号服头上缠满纱布的冯强,冯强怀里抱着两箱药品,上面蒙着一层毯子。 宇东疾步绕过人群来到巡捕房的几辆车旁,引起了一名黑衣特务的注意,他刚想过去查看情况,被邹庆海一把推到几名记者身上,记者们立刻围住特务盘问,邹庆海横身挡住视线。 宇东打开汽车后备箱,和冯强一起将药箱放进去,然后拉开车后门让冯强躲进里面,冯强来不及说声感谢,门被重重关上。 邹庆海凭借娴熟车技和对环境的熟悉,很快甩开了身后的追击,赶往郊区乡下,何仲勉正在那里等他。 何仲勉坐着黄包车在租界内绕了几圈,中途两次换乘终于甩开了幸泽一郎手下的跟踪,最后换了一身行装前往乡下,接应到邹庆海后,将药品移交给游击队的同志,并叮嘱对方必须尽快运往前线,在药品保质期内发挥作用。 友仁医院基本恢复了秩序,院领导收到了上方下达的命令,积极配合日方的抓捕行动,巡捕房的巡捕也收到撤离指令,幸泽一郎和冷宵钧先后赶到。 涩谷平介面色铁青,幸泽一郎从未见过这样的他,这时手下汇报搜查结果,未找到三名共·党分子,却发现诸多疑点。一是有特务看见有人趁乱推着轮椅到巡捕房的车前,后来邹庆海强行驾车驶离;二是停在急诊室门外的那辆急救车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车上装着运往火葬场的患者遗体,听说是从后门离开的,但车停在了距离医院两条街的地方,司机跑了。 涩谷平介抬眼瞥向幸泽一郎和冷宵钧,无需多言,情况已经十分明了,共·党分子再次在重重包围下逃脱,并成功转移那批药品,没有抓到人就没法向英法美等领事馆交代,各大媒体很快就会将此事件刊发报端,涩谷平介狠狠瞪了眼两个人坐进车里开走了,幸泽一郎和冷宵钧集合手下灰溜溜地离开了友仁医院。 宋紫嫣和孙淳的确是通过那辆急救车逃生的。孙淳和宋紫嫣进入抢救室后,穿过侧门来到太平间。孙淳对这里十分熟悉,每天都会有一批遗体拉去火化,宋紫嫣急忙换上病号服平躺在床上,孙淳推着她出门,就在两个人上车的瞬间,涩谷平介带人赶到,驾驶室内的孙淳急忙趴下,趁院子里一片大乱开车来到后门,守在那里的特务嫌晦气,简单查看后放行,汽车开到两条街外的巷口,孙淳跳下车和宋紫嫣一起慌忙离开。 宋紫嫣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坐在黄包车里,一切都在按她的计划进行中,此刻那批药品应该已经安全转移了吧,但似乎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而紫嫣却来不及多想,让师傅尽快返回熊记成衣店。 孙淳按照许冠发的指令前往乡下交通站,他的身份已经暴露必须转移。宇东则混在人群中离开友仁医院返回永宁书局向许冠发汇报了情况,许冠发为顺利完成任务感到欣喜的同时,不免担心起宋紫嫣和何仲勉的安危,让宇东前往打探情况,并保证自身安全。 宋紫嫣抬眼望见熊记成衣店的门脸,门口和街边只剩下两名特务监视,见她走过来急忙低下头,宋紫嫣淡定地走进大门。 何仲勉返回乐器行已近黄昏,小伙计告诉他门外的特务好像撤了,何仲勉预感到有状况发生,但此时他什么也不能做,只得静待其变。 果然,临街的商铺刚刚亮起霓虹,三辆汽车疾速驶来停在熊记成衣店门前,下来十几名黑衣特务将前院后院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冷宵钧。 相邻的店铺马上关门闭店,纷纷透过橱窗望向外面,见安素娥、李阿伯从店里走出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安素娥质问道。 “你是老板?”冷宵钧上下扫量着。 “我叫安素娥,是我故去丈夫开的店。” “噢,那就是老板娘喽。” “侬究竟要干什么?”李阿伯问。 “抓人。” “抓人?谁?”安素娥疑惑地问。 “宋紫嫣。”冷宵钧回道。 “她犯了什么法要抓她,何况。。。你们是谁,凭什么抓人?” “就凭这个。”冷宵钧说完瞟了眼手下,一名特务将一张逮捕令呈在眼前。 “紫嫣是我徒弟,怎么会。。。”安素娥盯着逮捕令上的文字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们是七十六号的?”李阿伯瞟见右下角的印章问道。 “没错,鄙人是国民政府中·央执行委员会上海特工总部二处副处长冷宵钧,让宋紫嫣自己出来,还是等我们进去缉拿?” “宋紫嫣犯了什么事要抓她?”李阿伯毫无惧色。 冷宵钧冷笑下:“通·共,或许她就是地下·党。” “什么,紫嫣是虹口国中的美术老师,怎么可能。。。” 一名特务凑近些:“处长,跟他废什么话,我带人进去抓。。。” 话音未落,门一开,宋紫嫣走出来,后面跟着蕙兰和赵姐等几位工人师傅,安素娥和李阿伯诧异地望向她。 “不必了,我是宋紫嫣。” 冷宵钧盯着宋紫嫣的姣好面庞,在胡恺之留下的资料中已对这位年轻女子有所了解,但亲眼所见还是被她的不凡气质所震撼。 “宋小姐果然倾国倾城,只可惜走错了路,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名特务上前,被宋紫嫣呵住:“等等,去哪?我犯了什么罪?” “真是什么师父收什么样的徒弟,行,且不提过往旧事,就说说几天前你在苏州的经历和白天发生在友仁医院的事,宋小姐还想狡辩吗?” 安素娥和李阿伯心一悬,望向紫嫣。 “苏州?那是我日思夜想的故乡,可自从三七年八一三淞沪会战直到现在,我始终身困上海,什么时候回老家了,你们有证据吗?” “没错,最近订单很多,紫嫣一直在店里忙,从未离开过,我们都可以证明。”李阿伯说完望向老板娘,安素娥和蕙兰等人应和着。 冷宵钧没了底气,苏州警方在案件报告中只是提到怀疑宋紫嫣救走了余家伦,并没有确凿证据,但表情却看不出丝毫异样,拢了拢嘴唇说:“那白天发生的事,宋小姐该如何解释?” “白天什么事?” “少装糊涂,白天你和同伙在友仁医院偷走了违禁药品,然后驾车逃离。”一名特务叫嚣道。 “同伙?白天我一个人去给客户送做好的成衣,根本没去过什么友仁医院,那些客户可以为我证明,你们想诬陷我,拿出证据啊。” 冷宵钧狞笑着:“宋小姐果然是个中高手,怪不得连胡处长都不是对手,这次可没那么容易逃脱罪名。”说完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顷刻,一名特务从车里带着一个男人走到近前,正是友仁医院三层库房的那名矮胖守卫。 “这个人,宋小姐不会不认得吧?”冷宵钧质问道。 宋紫嫣扫了眼摇摇头:“不认识。” “牙尖嘴硬。”冷宵钧转向矮胖守卫,“白天在库房见到的女子是不是她?” 矮胖守卫上下打量着宋紫嫣,白天在库房见到的那名女保洁员全程低着头还戴着口罩,觉得眼生刚想盘问却被孙淳踢了一脚,此时的他满脸踌躇不敢确认。 “哑巴了,你他娘说话呀!”特务一脚踹在孙淳踢过的部位,疼地矮胖守卫一咧嘴。 “好像是她,但又不能确。。。”矮胖守卫仔细端详着,“身材很像,可当时那女人戴着口罩低着头,无法。。。”捂着屁股怯生生地望向冷宵钧。 冷宵钧脸上挂满失望,没等说话见蕙兰走上前:“身材像就是啦,我和紫嫣姐的身材也很像,咋不说是我呢,干脆把我也抓起来吧。” 赵姐和两名缝纫工也跟着嚷嚷起来,宋紫嫣拦住她们,走到矮胖守卫面前。 “看着我的眼睛,你敢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说出白天看见的人就是我吗?”宋紫嫣目光炯烈,声音如针尖麦芒般刺破对方的鼓膜。 矮胖守卫吓得身子后仰:“我。。。没法确定。。。” “没用的东西。”特务又踹了一脚,宋紫嫣望向冷宵钧。 冷宵钧紧皱眉头,旋即朝手下示意带矮胖守卫下去。 “这就是冷处长所谓的证据,不是还有同伙吗,人抓到了吗?”宋紫嫣已占据上风。 冷宵钧鬼魅一笑:“就等你这句话呢,把人带过来。” 宋紫嫣顿时一惊,心想难道孙医生和冯强没能安全转移,当特务把两个人带到近前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诧不已,竟然是康盛建夫妇。 “康先生,康太太?”宋紫嫣说。 “认识就好。” “你说的同伙是他们?” “当然不是,但他们却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你的一名同伙就藏在后院的旅馆里。”一句话令众人的神色骤然而变,宋紫嫣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蕙兰慢慢向后挪了半步,被冷宵钧呵住。 “谁都不许动,胆敢违抗统统逮捕,你们几个守在这,其余人跟我走。” 冷宵钧说完带着几名特务冲进店门,宋紫嫣、安素娥和师傅们被特务拦在外面,宋紫嫣万万没想到冷宵钧竟会出此致命杀招,后院的小方毫无防备定凶多吉少,扭头瞟向康盛建夫妇,夫妻俩立刻避开她的目光,蕙兰焦急地望向宋紫嫣,紫嫣朝她轻晃了下头。 第76章 密码(1) 安素娥回到家后一病不起,去医院检查乃积劳成疾加之受惊所致,宋紫嫣无比愧疚是自己害了老板娘,李阿伯见状遵照安素娥的指示关停了小旅馆,成衣店的生意也只接老客户的订单,店里的师傅们一个个离开,只剩下蕙兰、赵姐、李阿伯和邹姐。 包括安素娥在内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没有追问宋紫嫣的真实身份,紫嫣也依照上级领导的指示切断了与组织的联系,转眼到了一九四一年初秋。 年满二十二周岁的宋紫嫣正式成为熊记成衣店的掌门人,生意也逐渐恢复了正常,安素娥的身体基本康复,每天做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小方牺牲的阴影慢慢散去,却似乎仍活在每个人身边。 将近一年时间宋紫嫣没有与许冠发和何仲勉取得联系,但每天都会看报纸了解战事进展,早在去年年底,对日宣战的英法守军就撤离了租界,南京路两侧围观的百姓们望着外国大兵队列整齐地赶往码头,目的地是前往香港驻守。一九四一年初,美国也撤走了驻沪海军陆战队,随即由武装摩托车和装甲车开路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开进公共租界区,把守示威。而整个大上海的政治、经济、金融秩序陷入空前的混乱之中。 重庆和南京以及重庆和上海的政治人物出于各自的利益作出踌躇不定的决策,使得抵抗运动和投敌合作之间的界限变得更为模糊不清,而日本人并没有把南京伪国民政府当作真正的合作伙伴,只是将他们认作附庸,没有给予任何经济援助,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南京政·府和上海特别市·政·府只能靠敲诈勒索为生,利用七十六号特务组织从位于他们控制的上海西区的赌场、大烟馆和女支院里大肆搜刮钱财。 面对国·共两·党有组织有系统的暗杀活动,汉女干们展开反暗杀行动,主要手段就是暴力,令本以混乱不堪的租界变成了一个没有硝烟、却充满恐怖气息的战场。自古以来以牙还牙的规则在这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现,银行家对付银行家,出版商对付出版商,对立的双方中只要其中一方杀了人,对方就立刻以杀人作为报复手段。投敌分子没有能力对付租界内的那些报社,就委托七十六号特务组织暗杀新闻记者。在他们决定处决的人员黑名单上,仅一九四一年间就列有七名外国记者和八十名中国记者。纵使报馆俨然成了堡垒,依然难免受到越来越多的袭击。恐吓邮件携带着被砍断的手和手指寄到报社,被害者的头颅被悬挂在路灯下示众,或被扔进路边的排水沟。针对银行家和其雇员的恐怖行动的目的是为了控制租界内的金融活动。 尽管南京政·府强制发行了中央储备银行的新货币,但重庆的货币仍在租界内流通。此时,个别谋杀变成了集体杀戮,袭击变成了轰炸,暗杀小组演变为城市游击队。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一日夜,为了报复中央储备银行被袭击,七十六号特工悍然闯进中国银行的职工宿舍,挟持一百二十八名雇员为人质。汉女干以暴制暴的行动使得租界提供给中国抵抗运动者的有限保护越来越成为泡影,通敌分子有了新的更大的活动天地,国·共两·党在上海的组织进一步衰弱。 从全局来看,一九四一年是抗战爆发以来日本最为猖狂,中国最艰难的一年。 首先,国际局势对我不利,一九四一年四月,日苏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六月苏德战争爆发,苏联承压巨大,日本得以抽调更多防御苏联的部队对东北抗联进行围剿,进而进军内地。日军的行动一方面导致抗联在艰难的环境下几乎全军覆没,其残部不得不退至苏联境内,另一方面中原地区也遭到了日军更多的入侵,苏联的援助也在这一年被切断。日本的盟友德国在苏德战争爆发后,占领了苏联西部大片领土,苏军被大量歼灭,形势濒临崩溃,苏联自顾不暇,自己的士兵都做不到每人一支枪,再加上日苏互不侵犯条约,更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对中国施以援助。此时东南沿海的对外通道已全部被切断,能够进入中国的援助路线只剩下西南的滇缅公路,而这条生命线也在日本占领缅甸后岌岌可危。 其次,国内抗战形势惨淡,一九四零年冬,敌后战场百团大战的落幕,让日本人明白八路军是其心腹大患,隐藏于农村的人数众多,不可小觑,欲除之而后快。一九四一年日军对华北根据地采取了“囚笼政策、三光政策”,河北、山东、山西等地炮楼林立、铁丝网遍地,壕沟更是千沟万壑,冀鲁豫大扫荡让民众苦不堪严,损失惨重,使本就资源贫瘠的根据地局势更为艰难,八路军举步维艰。而蒋·介·石悍然发动的皖南事变让中·共领导的新四军几乎全军覆没,损失惨重,两·党合作险些决裂,重庆方面政策的转变让日本人乐得渔翁得利,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使得日本侵华战争变得更加猖狂和飞扬跋扈,进而觊觎着整个亚太地区。 虽然许冠发领导的上海地下情报网处于静默状态,但作为核心的永宁书局却始终与外界、特别是上级组织保持着联络。由于日本人对电台等重要元器件的封锁,许冠发始终用那台何仲勉保存下来的电台发送电文,报务员是宇东,但其功率过低无法接收电文,好在宇东是无线电方面的半个专家,不但将电台伪装成一台收音机,还从旧物市场买来高功率收音机,从里面拆下铜线圈等配件将电台进行改装,功率从原来的十五瓦提升至七十五瓦,不仅可以接收电报,且线圈方便拆卸,以备不时之需,但同时也埋下了隐患。 深夜,永宁书局二楼的密室中传出“嘀嘀嘀”的声音,许冠发透过窗帘的缝隙观察着街上的情况,宇东停止接收,摘下耳机,对照密码本破解电文,然后交给许冠发,许冠发望着不禁眉头紧锁。 这是近来从总部发来的第三封电报,事关香港动态,位于香港的中·共地下组织近来发现驻守英军的动向,以及游弋在维多利亚湾的日本舰队的异常调动,延安发来消息,命许冠发设法获取日军对香港采取军事行动的可能性和具体时间,以便提前做好相应准备,因香港在抗战期间是中国大陆连接外界的战略要地,亦为远东航运的中转站,地理位置极其重要,被誉为东方明珠,也是中国通往东南亚、亚非和西方世界的窗口,既可作为桥头堡、气象台,又是抗日的前哨据点。因此,中·央利用香港的有利条件,广泛宣传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争取国际友好人士、广大海外侨胞和港澳同胞支援抗日,设立了八路军、新四军办事处,公开名称为粤华公司,位于皇后大道中十八号新世界大厦,香港很快成为敌后抗日战场争取国际援助的主渠道。 随着上海、南京、武汉、长沙先后沦陷,大批抗日进步人士陆续来到香港,包括国·民政·府、军界抗日领袖、文化名人等,皖南事变后,中·央将一批进步文化人士转移到香港,一旦日军对香港发起军事行动,势必会影响整个战局的发展。 许冠发点燃纸条眉头依旧紧锁,他清楚将近一年时间的静默期即将结束,和宇东共同商议着接下来的计划,首先要将情况告知何仲勉和宋紫嫣。 日本宪兵司令部涩谷平介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光,幸泽一郎正汇报着掌握的信息。自从去年试图捣毁共·党的“天堂行动”失败后,日本特务机构和七十六号在上海乃至整个华东地区展开了大规模清剿行动,逮捕和摧毁了一大批国·共两·党秘密特工与交通联络站,随着日军战线的进一步推进,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命涩谷平介配合情报部门搜集相关情报,制定作战计划,其中关于进军中国大陆以外的东南亚乃至太平洋地区是绝对的军事机密,日本人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只有攻其不备才有可能战胜英法美等同盟国。 幸泽一郎对宋紫嫣和何仲勉的跟踪监视从未放松过,七十六号负责此事的正是重返工作的二处行动队队长冷宵钧,官职虽然降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战斗力,用幸泽一郎的话讲,冷宵钧像一只拖着条残腿的饿狼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待时机成熟时会猝不及防地扑过去疯狂撕咬。而引起涩谷平介注意的是最后一项汇报内容,由于日军已占领公共租界,巡查的大功率信号测向车近期频繁监测到法租界内某处发出的电台信号,很有可能是国民·党中统、军统或中·共地下组织的情报中枢所在地,涩谷平介命幸泽一郎继续监听缩小范围,锁定具体区域后立即展开抓捕,至于英法领事馆的抗议干预,涩谷平介毫不在意,英法守军已先后撤离,租界已真正成为了一座孤岛。 “万一巡捕房再来捣乱怎么办?”幸泽一郎问。 涩谷平介听完眯起眼睛,拿起桌面上邹庆海的照片嘴角露出诡笑。 第77章 密码(2) 从钱永胜手下赖三张搜查何仲勉家时起,到后来马斯南路四十三号别墅爆炸案和去年发生在友仁医院的事件,涩谷平介已把邹庆海视为重点怀疑对象,经过将近一年的秘密调查,已基本确定邹庆海乃中·共上海地下情报网特情成员,由于其所处的巡捕房受到英法方面的保护,因此才没有采取行动,幸泽一郎曾建议可以派特务暗杀或秘密逮捕邹庆海,涩谷平介则另有打算,邹庆海背后的整个情报网才是他要摧毁的目标。 幸泽一郎走后,涩谷平介来到里间的香堂,点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涩谷平介朝一幅遗像深鞠三躬,相框里的人是涩谷平介的老师福泽谕吉。福泽谕吉作为明治时期的日本民众精神导师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日本民众的心理,遂成为日后日军在亚洲国家实施暴行的思想根源,更是日本侵略亚洲路线的基本设计者,堪称“日本近代第一位军国主义理论家”。年轻时期的涩谷平介深受福泽谕吉的影响,成长为日军侵华乃至负责整个亚洲事务的特务头目之一,其在苏州日租界创办福泽医院就是为了纪念恩师,誓言此生定会实现福泽谕吉所愿。 清晨,宋紫嫣梳洗打扮后来到餐厅吃早饭,收音机里播放着即将在东方大酒店举办上海新政府成立四周年庆典的新闻,紫嫣听了既刺耳又伤心,转眼大上海已沦陷四载,大哥已故去四个春秋却依然没能入土为安,虽然知道母亲和弟弟还活着,却无法相见,父亲则成为世人眼中的汉女干,这般痛苦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终点。 邹姐端来一碗粥见紫嫣抹了抹眼角,露出笑容。 “别忙了邹姐,一块吃吧。” “不急,等老板娘过来我再吃,对了紫嫣姑娘,有几封你的信,早上出门买菜时遇见邮递员给我的。”邹姐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信件递给宋紫嫣,转身出门。 宋紫嫣立刻查看着几封信,脸上流露出些许失望,自从天堂行动成功进入静默期后,她一直期待着能够收到许冠发和何仲勉的消息,特别是何仲勉,宋紫嫣的内心始终牵挂着,这种思念没有因时光流逝而减退却愈发浓烈,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最近还好吗,多想见他一面啊,紫嫣想着想着脸颊泛红,却只能藏在心底。不出意外,信件是胡香凝和施太太分别从重庆寄来的,内容无外乎是询问紫嫣的近况,向她发发牢骚,却不再邀请紫嫣前往重庆,宋紫嫣清楚国民·政·府的陪都近来经常遭受日军空袭,六月五日发生在重庆的十八梯大隧道惨案,上万避难群众因窒息和踩踏不幸身亡,两个人叮嘱紫嫣要保全自己,早日重逢。 宋紫嫣正低头阅信,忽然门一开蕙兰神色慌张地走进来,宋紫嫣抬起头。 “出什么事了,蕙兰?” “那个女人又来了,嚷着非要见你,拦也拦不住。” 宋紫嫣立刻收好信站起身:“我这就过去。” 宋紫嫣来到成衣店女宾厅,见一位身穿艳丽旗袍的年轻女人躺在沙发上昏睡着,大腿·露在外面睡姿很不雅,紫嫣连忙拿起毯子盖在她身上。女子被惊动睁开眼睛,望见宋紫嫣顿时眼眶湿润,梨花带雨地哭起来,宋紫嫣连忙坐在旁边安抚着,女人浑身酒气扑在宋紫嫣怀里哭诉,蕙兰端来一杯热水放在旁边,女子松开紫嫣才看清她精致的五官,有别于东方女性,是那种立体之美,加之棕色的头发感觉像个外国人,但说起话来却是地道的上海腔,原来是一个混血儿。 年轻女子名叫丽萨,中文名叫董淑珍,母亲是上海人,父亲是葡萄牙人,母亲生下她不久,父亲就抛弃了母女二人,为了生计母亲做了舞女,不幸染上了病,在丽萨十五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丽萨深受影响,成年后也做了这一行,不同于其他中国女人,凭借一副娇好的洋人面孔,丽萨很快成为租界内头牌交际花,游走在百乐门等所谓上流人士光顾的娱乐场所,身旁的男伴非官既贵,从未有过缺吃短穿的时候,花钱更是大手大脚,随着年龄的增长,丽萨想要拥有一份真正的爱情,一个温暖的家,但身边的男人图的都是她的美·色,特别是那些洋人,这种东方血统白人面孔的绝代女子乃世间少有之尤·物,因此丽萨距离她的梦想渐行渐远。 一个月前的一天傍晚,丽萨突然倒在熊记成衣店门口,与今天一样喝得醉如烂泥,恰好遇见宋紫嫣准备打烊,出于同情搀扶丽萨来到后院的旅馆。自从去年出事后,旅馆暂停对外营业,只剩老板娘、宋紫嫣和店里师傅们居住,宋紫嫣在蕙兰的帮助下,把丽萨安顿在原来胡恺之住过的房间。 第二天醒来后,丽萨吃了一大碗邹姐做的虾米小馄饨,感谢宋紫嫣的收留之恩,原来昨晚丽萨陪客人喝了太多酒,一个人走在街边,望见成衣店的灯光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如果不是宋紫嫣,她很可能冻死在街边,随即讲述了她的悲惨经历,紫嫣听了深感同情,两个人成了朋友,随后的几周,丽萨时常来找宋紫嫣聊天,还定制了一身新旗袍。 “马上就要来客人了,她不能这样躺在这。。。”蕙兰轻声对宋紫嫣说。 “我没醉,就是想和紫嫣说说话,男人都是王八蛋,王八蛋。。。”丽萨闭着眼睛嘟哝着。 没办法,宋紫嫣只好和蕙兰一起把丽萨架到旅馆房间休息,午餐时间,宋紫嫣端着一碗热汤面走进来。丽萨已经醒了酒,与前几次一样深感愧疚,不知怎的,每次喝多了总会来到成衣店,似乎这里是她的避风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谢谢侬,我又活过来了。”丽萨吃完最后一口面,深吸了口气满脸幸福地说。 “以后真不能再这样喝了。”宋紫嫣接过碗说。 “我何尝不想,哪怕有你一半厉害,鬼才愿意每天陪着那帮臭男人。”丽萨说完叼起一根香烟,点燃,深吸一口。 宋紫嫣没再说什么,她清楚陪伴才是疗愈一个受伤女人的最好方法。 丽萨突然转过头盯向宋紫嫣。 “干嘛这么看我?” “遇见你让我相信上帝是公平的,夺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然后把你送到我身边。”丽萨眼圈红润地说。 “相逢的确需要缘分,我也很开心能够做你的朋友。” “不,你是我的angel。” 宋紫嫣俏皮地耸了耸肩膀:“我的翅膀呢?” 丽萨被逗笑,更加放松下来,向紫嫣讲起昨晚的事,宋紫嫣听了不禁屏住了呼吸。 近来,一位英国记者皮特与丽萨来往甚密,自从在百乐门初遇丽萨,皮特就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拔,两个人几乎每天都腻在一起,白天逛商场买珠宝首饰,看电影,晚上在夜总会喝酒享乐,住在租界内最豪华的酒店。丽萨不禁感到疑惑,三十出头的皮特哪来这么多钱,仅凭报社记者的那点薪水根本支撑不起这奢华的生活,但丽萨又不愿多想,年轻帅气又多金的英国绅士总比那些浑身铜臭味的上海老流·氓强,甚至做起了随皮特一块返回大不列颠结婚生子的梦,而美梦很快被惊醒,玩够了的皮特开始疏远丽萨,面对丽萨的纠缠不休甚至口出不逊,骂得比她过往陪过的其他客人更难听,直到昨晚两个人彻底决裂,丽萨再次把自己灌醉。 宋紫嫣听了心生怜悯,她清楚丽萨不想做舞女了,遇到心爱之人再次被伤害一时间难以接受,却因丽萨的一句话讶异不已。 “别以为我不晓得他那些钱是从哪搞来的,替日本人做事出卖中国,迟早会遭到报应的。”丽萨说完用力碾灭烟蒂。 宋紫嫣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劝慰丽萨没必要动怒,早一天识破渣男的真面目总比一直被欺骗要好,接着迂回婉转地绕回到刚才的话题,终于了解了真相。 皮特确实是以记者身份为掩护替日本人做事,二战爆发以来日军为了取得军事方面的胜利展开了大规模情报工作,收买租界内的洋人为其所用是最有效获取情报的方法之一,皮特利用其报社记者的身份,向日本特务机构提供了英军在香港驻守情况的军事情报,拿到丰厚报酬后开始大肆挥霍,聪慧的丽萨在酒店和夜总会多次偷听偷看到皮特与神秘人联络,双方用参杂着英文的汉语交流,交谈中皮特称对方为幸泽大佐,并把亲手绘制的英军驻防香港的驻防图交给幸泽一郎,起初丽萨没太在意,她从不关心政治和打仗,只想自己能过上好日子,不料皮特与其他男人无异玩腻了便想甩掉她,才留了个心眼对宋紫嫣说出这些。 宋紫嫣深知这则信息的重要性,日本人欲侵占整个亚太地区的图谋已昭然若揭,意味着将要对香港采取军事行动,香港对中国抗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紫嫣决定立刻向上级组织汇报这一情况。 就在宋紫嫣送丽萨出门的一瞬,一个熟悉的身影跨进店门,正是宇东。 第78章 密码(3) 宇东假装没有看见宋紫嫣,在男宾展厅模特前浏览着西装款式,余光瞟见宋紫嫣走到近前。 “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哦,我想做一套西装,需要多久?” “您着急吗?” “嗯。”宇东点点头。 “请先生跟我到这边量体吧。” 一年来第一次见到组织派来的人令宋紫嫣不免有些紧张,却又莫名地兴奋,她正想将了解到的情报向上级汇报,紫嫣边为宇东量体,宇东传达了许冠发的指令。 “我也有重要情报向组织汇报。。。” 话音未落,宇东做出别出声的手势,透过橱窗望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店门外,从车里下来几个人,宇东一眼认出了为首的幸泽一郎,还有两位身着华服的日本女人,而从后面车里出来的人令宋紫嫣惊讶不已,竟是何仲勉,几个人走向门口。 宋紫嫣和宇东互望下,来不及多言紫嫣拉起宇东走向后面作坊,穿过后院,确认门外无人监视,让宇东快走,宇东叮嘱她多加小心,明天在老地方与许冠发见面。 宋紫嫣走在花圃里心怦怦直跳,何仲勉随幸泽一郎突然到访不知何故,她深吸了口气,整理下妆发回到店里。 时钟拨回到一个时辰前,从幸泽一郎家别墅二楼小客厅里传来优雅的琴声,小冢专注地按下琴键,身后站着何仲勉、小冢的母亲以及小野副司令员的夫人山口茜和小儿子。 曲罢,众人鼓掌称赞,小冢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谢。 山口茜用日语与小冢母亲交流着,小冢拉起小伙伴去一旁玩。 “想不到小冢钢琴弹得这么好,回东京可以办音乐会了。” “还要感谢何先生教的好呀。”两位夫人望向何仲勉,何仲勉回以微笑。 钢琴后盖掀开着,何仲勉用专业工具调试琴键听辨音准,身后不远处两个女人的悄悄话传入耳中,大致意思是山口茜带小儿子刚来上海不久,很快与小冢成为最好的玩伴,得知小冢琴弹得特别好也嚷嚷着想跟何先生学琴,但山口茜得知何仲勉之前有通·共的嫌疑有些犯难,今天受邀来家里做客就是想听听小冢母亲的建议,小冢母亲对何仲勉十分满意,自从小冢跟他学琴琴技突飞猛进,瞧不出何先生是所谓的特工,丈夫幸泽一郎是日本宪兵司令部情报部门的大佐,同意让何仲勉一直教小冢学琴,证明何先生值得信赖。 小冢母亲的话打消了山口茜的顾虑,何仲勉调好琴前来告辞,被小冢母亲挽留一块用餐,何仲勉盛情难却只好同意,这时幸泽一郎回到家中。 餐桌上摆满了诱人的日式料理,是家中日本大厨亲手烹饪的,食材用料极为考究,何仲勉低头吃着脑海中浮现出大上海街头巷尾忍饥挨饿难民们的惨象。 “何先生吃得惯吗?”幸泽一郎问道。 何仲勉抬起头:“难得的美味,让我回忆起在日本那段美好时光,感谢幸泽大佐和夫人的盛情款待。” “何先生去过日本?”山口茜诧异地问。 “何先生去日本留过学。”小冢母亲回道。 “怪不得日语讲得这么好。”山口茜说完看了眼小冢母亲,得到肯定的鼓励后对何仲勉说:“不知何先生是否愿意教我们川本弹琴呢?” 小野川本听见放下筷子望向何仲勉,目光中满是渴望。 “我。。。不太合适吧?” “为什么?” 何仲勉望向幸泽一郎和夫人,挺直上身点头行礼:“幸泽大佐、夫人,今天是我给小冢上的最后一堂钢琴课,小冢既聪明又努力,今后在音乐方面定会有所成就,钢琴也已调试完毕,祝你们全家一切安好,抱歉小野夫人。” 一席话令众人瞠目,小冢眼圈顿时红了,不舍地望着何仲勉,又看向父母求援。 “何先生为何突然。。。是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吗?”小冢母亲不解地问。 “夫人多虑了,我的水平有限,为了小冢的将来,应该找一位更适合的钢琴老师。”何仲勉解释着缘由,但所有人都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我不想跟别人学,只想让何先生教我弹琴。”小冢终于忍不住了。 “我也要向何先生学琴。”小野川本应和着。 小冢母亲和山口茜不知如何是好,望向幸泽一郎,幸泽一郎笑了笑:“何先生太谦虚了,如果您都教不了小冢,恐怕整个上海也找不出替代者,更何况小野司令的夫人特意带公子前来拜师,还请何先生收回成命,继续教孩子们弹琴吧。” “这。。。”何仲勉一脸为难。 山口茜朝儿子使了个眼色,小野川本端起茶杯递到何仲勉面前,小冢见状也照做,两个日本小孩采用中国传统的拜师礼令何仲勉一时感到无措,望着大人孩子投来的殷切目光只好接过茶杯饮下,餐桌旁立刻恢复了祥和的氛围。这自然是何仲勉的欲擒故纵之计,友仁医院事件后,何仲勉奉命保持静默状态,并想办法渗透进入日军核心层以获取军事情报,一年来何仲勉得到了小冢母亲和小冢的信任,并得知小野川本也要跟他学琴,何仲勉感觉时机成熟,借共进午餐之机提出不再教琴的想法,终于达成所愿,不成想却落入了幸泽一郎布下的圈套。 “何先生成家了吗?”山口茜忽然问了句。 “还没有。” “有女朋友吗?”山口茜追问。 何仲勉有些羞涩刚要作答,却被幸泽一郎抢了先。 “何先生年轻有为怎么会没有女朋友呢?”说完眯起眼睛望向何仲勉。 “我。。。”何仲勉一时语塞。 “漂亮吗,真的想见见哪个女人这么有福气。”日本女人也如此八卦,山口茜是小野司令后娶的老婆,年龄相差很多,生下川本后小野对其更是宠爱有加。 幸泽一郎放下酒杯:“何先生的女朋友可谓才貌双全,裁剪工艺更是闻名上海滩。” 山口茜来上海时间不长,去年惊动租界内外的“逮捕事件”并不知晓,她望了眼小冢夫人,问:“就是夫人曾提到的那家成衣店?” 小冢母亲点点头,她之前去熊记成衣店做过旗袍,去年出事后就再未到访。 “没错,何先生的女朋友就是熊记成衣店的宋紫嫣小姐。” 何仲勉故作镇静连忙摆手:“幸泽大佐一定是误会了,我和宋小姐曾是虹口国中的同事,没有您讲的那层关系,人家是女孩子,千万不要乱点鸳鸯谱啊。” “是嘛,我是听涩谷纯子小姐讲起的。” “纯子小姐一定搞错了,在国中那会儿我和宋紫嫣同在音美组,帮她修理过小提琴,还一起上过夜校,交集比较多难免产生误会。” “可我听说是何先生介绍宋小姐去国中教书的。”幸泽一郎步步紧逼。 “纯子小姐同您讲的?” 幸泽一郎没回答盯着何仲勉的眼睛。 何仲勉晃了晃脑袋笑着说:“纯子小姐和宋小姐在苏州时就认识了,看来她这个好姐姐太想让妹妹嫁出去了,据我所知是纯子小姐引荐宋紫嫣去国中教美术学科,还向她学习书法,怎么都安在我身上了。” 山口茜抿嘴轻笑着,小野川本突然冒了句:“这位宋小姐究竟是谁啊,为什么都在说她?” 一句话把众人逗笑,小冢母亲岔开话题:“看来是场误会,有时间我带你去那家成衣店,让宋小姐亲手为你做身旗袍。” “好啊,我正想做几身中式旗袍呢,可以在过几天的庆典仪式上穿。”山口茜兴奋回道。 “中国有句老话,择日不如撞日,吃过饭我们陪小野夫人一同前往如何?”幸泽一郎说完望向小冢母亲。 小冢母亲虽有些意外,立刻回道:“好啊,我也正想再做一身旗袍呢。” “来家里做客已经叨扰了,还劳烦幸泽大佐和夫人陪同前往,有你们在我很快就能适应中国的生活了。”山口茜略显开心地说。 “不知何先生是否有时间同行,毕竟你和宋小姐曾做过同事?”幸泽一郎说。 两位夫人同时望向何仲勉。 “好啊,很久没见过宋小姐了,何某愿陪同前往。” 前往熊记成衣店的路上,山口茜从小冢母亲口中得知了去年宋紫嫣和熊记成衣店老板娘被捕的经过,宋紫嫣和何仲勉都被怀疑是中·共地下·党·成员,后因证据不足以及引发各国领事馆和租界内百姓的强烈抗议获得释放,不过两个人的怀疑已被洗清,否则幸泽一郎也不会同意让何仲勉继续教小冢弹钢琴,至于幸泽一郎突然提出前往熊记成衣店目的何在,两个女人搞不清楚,也不愿询问,日本女人很少过问丈夫的事,何况是位高权重的军官太太。 几个人走进店门,安素娥和宋紫嫣迎上前,见幸泽一郎穿着军装。 “这。。。是又来抓人的吗?”安素娥的语气自带锋芒。 “老板娘您误会了,这位是宪兵司令部小野副司令的太太小野山口茜,刚来上海不久,久闻熊记成衣店大名,特意陪她过来定制一身旗袍。”小冢母亲介绍道。 “您好,老板娘果然气质不凡,打扰了。”山口茜礼貌回应。 “哦,都怪我,见到穿军装的就紧张,不好意思冒犯各位了,请这边坐,看茶。”安素娥说道。 “看来应该换身便装而来,既然这样就不影响各位了,哦对了,这位何先生你们应该是老相识吧?”幸泽一郎闪身指向何仲勉说。 第79章 密码(4) 何仲勉摘下礼帽欠身行礼,安素娥立刻回应:“何先生,好久不见,前些天李阿伯还叨念说想何先生您了呢。” 话音未落,李阿伯穿着围裙从里面作坊走出来:“何先生来了吗,呦,真的是何先生,欢迎欢迎。” 何仲勉与李阿伯握手,发觉李阿伯将一个小纸团塞到他的掌心,拇指轻轻按住:“多谢老板娘和李阿伯,怪我最近太忙,没来店里看望大家。” “这不是来了嘛,还带来。。。”李阿伯打量着三位日本人,特别是身穿军装的幸泽一郎。 “我们是何先生介绍来店里定制旗袍的,打扰了。”小冢母亲说道。 “既然是客人就到里面吧。”李阿伯指引着何仲勉。 “两位夫人跟我到女宾厅吧。”宋紫嫣说。 “你就是。。。宋小姐?”小冢母亲用不算流利的汉语问道。 “我叫宋紫嫣,是店里的裁缝师。” “果然倾国倾城,还生得一双巧手。”山口茜上下打量着宋紫嫣说。 “夫人过奖了,请吧。” 幸泽一郎坐在沙发上望向女宾厅里宋紫嫣和安素娥分别为两位夫人量体,目光转向另一边,李阿伯从模特身上摘下一件西装外套帮何仲勉穿上,在试衣镜前端详着,这时一名手下走过来耳语几句,幸泽一郎轻点了下头,嘴角露出一丝女干笑。 何仲勉透过镜子瞥见幸泽一郎,李阿伯配合地介绍这件外套简直就是为何先生量身定制的,何仲勉用极低的声音告诉李阿伯突然到访成衣店的起因,李阿伯明白会演好这出戏,大约一刻钟后小冢母亲和山口茜量好尺寸,选择了心仪的面料和款式,满脸笑意地走到门口。 “单从量体的专业程度就可见一斑,感谢老板娘和宋小姐。”小冢母亲说。 “该感谢二位夫人才是,我们会按时将做好的成衣送到府上的。”安素娥回道。 “要谢还是感谢何先生吧。”两位夫人见何仲勉提着一个西装袋走过来。 “真是不虚此行,早就想买一件李阿伯做的西装,没想到连制作的时间都省了。” “是何先生身材标准,更是我这个老匠人的荣幸。”李阿伯谦逊回应。 何仲勉望向宋紫嫣:“刚才忙着挑选,还没来得及和宋小姐打招呼,国中一别好久不见。” 何仲勉伸出手与宋紫嫣相握,紫嫣顿觉一股暖意,微笑回应:“还以为何先生把我这位老同事忘了呢,何先生别来无恙,还希望为成衣店带来更多客人。” “看来宋老师这么快就适应了新 身份,三句话不离生意啊。”何仲勉打趣道。 众人被逗笑,几个人坐上汽车,幸泽一郎有事独自离开,何仲勉送两位夫人回府。 回到乐器行,何仲勉打开小纸团,是宋紫嫣用铅笔写在订单背面的,草草几个字大意是宇东刚走,相约明天与许冠发见面,可能有新任务各自小心。果然,小伙计告诉何仲勉,中午接到许冠发打来的电话,用暗语传达了会面地点,黄昏时分,许冠发和何仲勉在苏州河边见面。 将近一年时间终于见到上线领导,何仲勉不免有些激动,许冠发传达了上级组织对近来日军在香港周边增派兵力,命令许冠发设法获取日军出兵香港的具体时间和部署,以做好广大在港我·党人士和文化名流的转移准备,得知下午何仲勉与幸泽一郎同去熊记成衣店,证明日本人仍没有彻底消除对宋紫嫣和何仲勉的怀疑,因此两个人暂时不能相见,许冠发作为中间人负责指挥协调他们的任务安排。 第二天,宋紫嫣准时来到凯旋咖啡厅,她是以采买原料为由确认无人跟踪才与许冠发见面,听了许冠发传达的上级命令后竟与宋紫嫣欲汇报的内容不谋而合,紫嫣重点介绍了从丽萨口中得知的那位英国记者皮特的情况,许冠发觉得这个情报十分重要,他会想办法应对,并叮嘱紫嫣如遇紧急状况的处理方法。 幸泽一郎的办公室里光线昏暗烟雾缭绕,这个日本驻华特务头子很喜欢这种阴郁的环境,大白天也要拉上窗帘,幸泽一郎仰在沙发靠背上吸着雪茄,望向眼前站立的冷宵钧。 “都是老熟人了,冷队长坐下说吧。” 冷宵钧看上去比一年前消瘦了许多,而比疤痕脸更吸睛的是左前臂的义肢,乃两个月前幸泽一郎送给他的,产自日本是目前全世界最先进的假肢体,合成金属材料的手指手腕外面戴着手套,除了不能动,看上去与真实手臂无异,比这件礼物更令冷宵钧激动的是幸泽一郎向七十六号提出将他调派到日本宪兵司令部特务机构,听命于幸泽一郎派遣,专门负责清剿国·共·两·党的残余力量,以及捣毁租界内的电台。 冷宵钧躬了躬身:“谢谢幸泽大佐,属下喜欢站着说话,头脑会更清醒些。” 幸泽一郎笑了笑,他很喜欢这条忠诚残缺,却露出獠牙的猎犬。 冷宵钧向幸泽一郎汇报了测向车在法租界内进一步缩小电台信号范围的情况,对方电台的发报时间通常在傍晚,但信号强度不大,尚无法确定具体位置,接下来他会派人排查锁定区域内的商家和住户,最终捣毁电台所在地,抓捕全部人员。 幸泽一郎满意地吐出一股烟雾,见冷宵钧面露难色。 “有什么难处吗,冷队长?” “虽然法国人撤走了守军,我们的测向车在租界内基本上畅通无阻,但。。。巡捕房还会时不常地找麻烦。” “主子都跑了,看家狗还在汪汪乱叫。”幸泽一郎的话令冷宵钧听了有些刺耳,他却毫不在乎。 “主要还是那个邹庆海。” “近来他有什么异常举动吗?” “经常尾随我们的测向车,并且在回家时提前两条街下车步行,有时还会在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冷宵钧回道。 幸泽一郎眯起眼睛,自从去年友仁医院事件后,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就开始怀疑邹庆海的身份,鉴于其巡捕房探长的身份,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采取暗中监视,一年时间邹庆海没什么反常举动,而最近却有些异样,昨天在熊记成衣店听手下特务汇报的内容就是有关邹庆海。 “对邹庆海,冷队长有什么打算?” 冷宵钧被问懵了,回道:“继续监视啊。” 幸泽一郎摇摇头:“邹庆海很狡猾,一定已经觉察到我们在监视他,而他仍然冒险传递情报说明什么,决不能给敌人可乘之机,你亲自带人在邹庆海下次与上线接头人联络时将其逮捕,我敢断定,从他口中获得的情报会给我们带来惊喜。” “是!幸泽大佐英明决断,倘若。。。遭到武力反抗或者法国领事馆提出抗议。。。” “我只有一个要求,必须活着把邹庆海带到我面前,至于抗议。。。别忘了,英法美是我们的敌人,是敌人就要被消灭。”话音刚落,桌面上的电话铃声响起,幸泽一郎接听,顷刻挂断,掐灭雪茄。 “我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你去忙吧,有情况随时汇报。” “是!” 冷宵钧转身离开,幸泽一郎系好衣领最上面的扣子起身,戴上军帽。他要参加的是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高层作战会议,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作为情报部门负责人将在会上汇报目前已掌握的军事情报,日军将在月底或岁末在亚太地区展开秘密军事行动,事关战争的成败。 邹庆海身着便装躲在电线杆后面,忽见一个人影从酒店大门出来,他弹开烟蒂压低帽檐跟了上去。 皮特走在窄巷里面露不悦,对昨晚陪·睡的女人不是很满意,他还是喜欢丽萨那种中西交融的女人,突然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男人戴着面罩,吓了他一跳。 “你是谁?”皮特用英语发问。 “别装了,在中国地界讲中国话。”邹庆海轻轻抬起头,露出闪烁寒光的双眸。 “我是英国人,这里。。。是租界。”皮特气势依然强硬,却乖乖用中文作答。 “不是英国佬,老子还懒得理你呢,跟我走一趟吧。” 皮特见势不妙转身刚要跑,邹庆海一个箭步冲到近前冷冰冰的枪口怼在他的肋骨上:“敢跑就送你见上帝。” 皮特拼命挣扎高喊:“我是英国记者,救命。。。” 邹庆海挥起枪柄将皮特打晕,拖拽进黄包车里,放下遮阳帘,提起车把钻进胡同。 许冠发昨日与宋紫嫣见面得知情况后,立即设法联系上邹庆海,自从去年成功转移那批药品后,邹庆海虽然找借口为自己开脱,还是遭到日本人的怀疑,迫于压力其巡捕房副探长的职位被撤销,做回了原来的队长,并奉上级指示进入静默状态,突然接到许冠发的指令,邹庆海深知任务之重要,因此很快通过工作之便掌握了皮特的行踪,在酒店门外蹲守,可邹庆海没有料到,身后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目睹了一切。 一处破旧房屋的地下室,这里原是淞沪会战期间难民避难的收容所,绑在椅子上的皮特被一盆冷水泼醒,睁开眼睛望见邹庆海站在面前。 “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小命。”邹庆海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吓得皮特连连求饶:“我就是个普通的报社记者,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你。” 邹庆海走到近前,把匕首贴在皮特脸颊上,吓得他裤·裆瞬间湿成一片。 冷宵钧被问懵了,回道:“继续监视啊。” 第80章 密码(5) 皮特终于明白对方抓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为了活命只得将设法获取香港英军驻防情况的军事情报出卖给日本特务的经过全部交代,邹庆海听完似乎不太满意把匕首扎在桌面上,吓得皮特裆·部又涌出一股暖流。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邹庆海警觉地拔出手枪贴在门后,扫见两个黑影摸过来,没等邹庆海反应过来,几声枪响子弹射中门框,邹庆海立刻还击,然后俯身窜到窗口处跳了出去,两名黑衣人紧追不舍,建筑物内枪声大作,皮特趁乱挪到桌子前,用匕首割断绳子,连滚带爬跑出门外。 追捕邹庆海的不只两个人,守在外面的黑衣人见一个身影冲出来举枪射击,好在邹庆海身手矫捷又熟悉环境,穿房跃脊狂奔着。 邹庆海意识到追击的特务是有备而来,恐怕无法脱身,但刚刚从皮特口中获悉的,有关日军已掌握全部英军在香港驻防情况,很可能随时发动攻击的情报必须传递出去,邹庆海索性摘下面罩,从房梁跳下钻进胡同。追击的特务从地上捡起黑色麻布,奉冷宵钧的死令,必须活捉邹庆海。 邹庆海穿梭在人群中,行人纷纷闪躲,邹庆海边跑边推倒障碍物延缓追兵的速度,老百姓们被后面的黑衣人撞得险些摔倒,摊位上的物品散落一地,刚要拾起,被一只只黑色皮鞋踩在脚底。 邹庆海一个箭步窜进公用电话亭,直接打给永宁书局,接听电话的是宇东,邹庆海用最精炼的语言传递了情报,最后转达庐山同志,他一定不会出卖组织和同志,挂断电话的瞬间,几名黑衣人将电话亭围住,枪口对准里面。邹庆海用身体死死堵住门,扯断电话线,开枪射穿话机,这样做是为了保护永宁书局和许冠发不被发现,电报大楼仍在英军掌控中,只要毁掉话机,特务就无法查询到刚刚播出电话的所在地,黑衣特务用工具砸碎玻璃,将邹庆海按在地上捆起来。 宇东匆匆跑上楼梯向许冠发汇报了情况,许冠发没想到日本人这么快就采取行动,邹庆海一定凶多吉少,他来不及多想戴上礼帽出门,叮嘱宇东关门打烊,等事态平息再返回。 日本宪兵司令部副司令小野家别墅二楼客厅,何仲勉正在一架钢琴前调试琴键音准,六岁的小野川本站在一旁乖乖看着,佣人端来一杯茶放在桌面上。 “何老师,喝口水歇会儿吧。” 何仲勉单膝跪地站起来,放下手里的工具:“谢谢。” “应该谢谢您才对,同意教我弹琴。” “中文讲得这么好,跟谁学的?”何仲勉端起茶杯。 “一位中文老师,父亲说日后中国将属于大日本帝国的领土,必须学会中国话。” 何仲勉喝了口茶,深知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已植根于年轻一代,放下茶杯问:“你的母亲呢?” “她。。。”小野川本左右望了望,隐约从楼下传来山口茜的声音,“好像在楼下,找她有事吗?” “哦,琴调好了,想跟她商量一下你的课程安排。” “我带你去。”小野川本伸出小手。 “不急,等她忙完吧,卫生间在哪?” “楼下。” “能帮老师把工具收好吗?”何仲勉看向钢琴周围的各种工具和工具箱。 “能。” 何仲勉轻轻走下楼梯,山口茜的声音愈发清晰,传自卫生间隔壁的洗衣房,似乎正在训斥一位女佣,虽然说的是日语,只言片语立刻吸引了何仲勉的注意,站在门口偷听着。 山口茜显然真的生气了,原来女佣洗衣时粗心大意没有仔细检查,将小野司令贴身衣服口袋里的一个小册子泡在水里,那不是本普通的小册子,而是破译绝密军事情报的密码本。自日本外务大臣松冈洋右提出“大东亚共荣圈”的口号后,在军事上提出要把东南亚和西太平洋地区变成日本的殖民地,进而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经济体系,从一九四零年至一九四一年,日军在台湾和东南亚等岛屿多次开展联合演习,而南进政策的情报总部就设在上海,由小野和涩谷平介全权负责,为即将打响的太平洋战争提供情报支持。 女佣吓得瑟瑟发抖,山口茜很少发脾气,命女佣还不快去阳光下晒干,女佣托着湿漉漉的小册子跑了出去。山口茜愤愤出门,见何仲勉走过来立刻转怒为喜。 “何先生?” 何仲勉顿了下:“夫人,琴调完了,方便用一下卫生间吗?” “您请。” “多谢。”何仲勉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拧开水龙头大脑飞速思索着,从刚才的只言片语能够得出结论,日军很有可能在近期采取重要军事行动,事关香港安危,而小野那本密码本是其中最重要环节,如果能够截获军事情报并破译,就可在日军采取行动前做好相应准备,以减少损失甚至占据主动权,何仲勉摸向内衣口袋里的微型照相机,但拍摄需要时间,一定会被发现,就在何仲勉一筹莫展之时,听见门外传来佣人的声音:“夫人,熊记成衣店送衣服来了。”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宋紫嫣担心何仲勉的主动所为,虽然她不知道今天何仲勉会来小野家调琴,但那天在成衣店与何仲勉相遇时,得知何仲勉同意做小野川本的钢琴老师,因此才主动登门送货,果然帮了大忙。 山口茜热情地把宋紫嫣迎进门,随口说着“今天真是贵客登门的好日子”,忽见何仲勉从一旁走出来,连忙同二人引荐,宋紫嫣礼貌问候,何仲勉回礼,宋紫嫣从何仲勉的表情读懂了一切,何仲勉称要了解一下川本的弹奏水平以制定教学计划,打过招呼后转身走上楼梯,山口茜带着宋紫嫣走向试衣间。 女佣将被水浸泡脱落的纸张一页页整齐码好,阳光透过百叶窗洒在纸张上,然后关紧窗户三步一回头地走开,不知先生回来后会是怎样的结局等待着她,大概率将丢了工作,遣送回日本。 何仲勉目光扫见楼下的女佣从客厅西侧走开,翻开乐谱的一页让川本弹奏。小野川本在日本曾学过一段时间钢琴,但他的天赋远不及小冢,指法生硬琴声时断时续,怎奈山口茜不想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特别是在幸泽一郎家看见小冢的演奏后更是不甘,作为上海宪兵司令部副司令员的儿子怎会不如区区一个大佐的孩子,真是鸡娃不分国籍和年代,而何仲勉的心思亦不在于此,让川本自己练习,找了个借口走开。 何仲勉轻轻走下楼梯贴着墙根走向客厅西面,隐约能够听见从东边某个房间里传出的山口茜和宋紫嫣的对话声,紫嫣故意提高了音调,盛赞山口茜的身材太好了,一点不像生过孩子的,轻松驾驭中式旗袍,山口茜更是笑声不断,对这件旗袍钟爱有加,宋紫嫣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手艺精湛,速度还这么快,没想到能这么快做好,两个人有说有笑。 何仲勉来到窗前确定四周无人,望见桌面上码放整齐的纸张令他吃惊不已,所谓密码本上的文字竟是一列列手写的蝇头小楷,因泡水墨色已晕开,何仲勉不解这么重要的密码本为何要手写,仔细观瞧竟是唐代诗人王勃的那篇着名的《滕王阁序》,或许就是因其重要性,狡猾的日本人才会用中国书法作为破解密电的载体,何仲勉来不及多想,掏出微型相机调试好后对准纸张一页页拍下,就在何仲勉最后按下快门的一瞬,从身后传来说话声,吓得他一身冷汗。 “何老师,你在干什么?” 何仲勉立刻将相机握在掌心转回头,望见小野川本站在面前。 “川本,你怎么下来了?老师。。。在欣赏这幅作品啊,书法写得太棒了,是你父亲写的吗?” 川本摇摇头。 何仲勉拉起川本走开,把相机塞进口袋:“瞧得出你爸爸很喜爱中国文化,能答应老师一件事吗?”两个人站住,川本抬头望向何仲勉。 何仲勉蹲下身:“为了感谢你的父亲母亲邀请我做你的钢琴老师,我想送给他们一件礼物——全卷《全唐诗》,何老师想给他们一个惊喜,能替老师保守这个秘密吗?” “能。”川本干脆答到。 何仲勉起身拉起川本的手走上台阶:“走吧,接着去上课。”说完望向客厅另一端。 山口茜穿着新旗袍送宋紫嫣出门,见何仲勉提着皮箱走过来,身旁跟着川本。 三个人寒暄几句,何仲勉提出顺路送宋紫嫣回去与山口茜告别,最后回头望了眼川本,小野川本下意识地攥紧拳头。两个人走出侧门的一瞬,一辆黑色轿车驶进大门,坐在后排的小野望见两个人的身影。 小野下车询问夫人那两个人是谁,山口茜如实回答,小野微微皱起眉头,他不止一次从涩谷平介口中听说过这两个名字,没想到夫人山口茜给川本找的钢琴老师就是何仲勉,山口茜撒娇般向夫君展示新装,小野随便应付几句了事,刚跨进大门,见女佣人噗通跪倒在地。 第81章 密码(6) 小野独自坐在书房望着面前一页页尚未干透的纸张,得知女佣把密码本不小心泡在水中,小野并未动怒,吩咐管家把女佣调到后院干杂活,不许她迈入别墅半步,反而训斥了山口茜一顿,山口茜委屈落泪要带着川本回东京,小野内心还是疼爱这个小老婆的,让他年过四十终于做了父亲,川本还很乖巧懂事。夫妻俩回到三楼卧室,小野解释刚才那些话是讲给下人们听的,作为宪兵司令部副司令家里不能出现状况,今后再有类似给川本找钢琴老师这样的事要提前与他商量,山口茜撒娇地扑在小野怀中哭泣,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而何仲勉和宋紫嫣同时出现在家中还是让小野产生怀疑,他拿起电话打给涩谷平介说明情况,涩谷平介放下电话前往小野家别墅。 永宁书局二楼的密室里,何仲勉、宋紫嫣和许冠发围坐在一起,这是一年多来三个人第一次召开秘密会议,只因事关重大。得知邹庆海被日本特务逮捕的消息,宋紫嫣和何仲勉心急如焚,日本人明目张胆地在租界内抓捕巡捕房队长,证明其已不惜与英法美等撕破脸,或者说邹庆海值得他们这么做。许冠发相信邹庆海不会出卖组织和同志们,而眼下最紧迫的是获取日军企图攻占香港的军事情报,何仲勉拍下的那些照片极为重要。 “什么,川本看见你偷拍照片,你怎么不早说?”听了何仲勉的讲述,宋紫嫣有些急了。 “你们俩离开时恰巧遇见小野回来?”许冠发进一步发问。 宋紫嫣点点头。 “你们不该同时离开,更不该来这里,忘记我们的纪律了?” “我。。。”宋紫嫣望向何仲勉,“事发突然,是我提出来这里向你汇报的,放心,路上分开后,我们各自绕了好几圈,确认无人跟踪才先后抵达的。” “算了,老邹出事后暂时没什么动静,书局如果一直不开张更会引起怀疑,先说正事吧。” 何仲勉深吸了口气:“我觉得川本会保守秘密。” “你把组织安危寄托在一个八岁日本男孩身上?” “别急,听我说,我了解川本,不是每个八岁孩子都能像他那样懂事,何况川本应该没有看见我手里的相机。” 宋紫嫣一时语塞,她的确太心急了,刚刚何仲勉说出“不是每个八岁孩子都能像他那样懂事”的一瞬,紫嫣倏地想起了宋铭瀚。 “你确定那本手写小册子是密码本?”许冠发追问道。 “山口茜在训斥女佣人时说的,应该不会有错。” 许冠发眯起眼睛点了下头,宋紫嫣和何仲勉望向他。 “看来上级组织的判断是对的,近来日军在广东、云南等华南、西南、沿海边陲等地囤积重兵,并在南海诸岛展开联合演习,看来要有大动作了。” “日军真的要。。。” “小鬼子全面侵华已四年有余,正如日本军政府所叫嚣的大东亚共荣圈口号,而他们所觊觎的是整个亚太地区。”许冠发望向桌面上展开的一幅亚洲地图说。 “上级组织在电文里还说什么了?”何仲勉问。 “十一月六日,日本中国派遣军第二十三军已完成香港外海的作战准备,很有可能在月底前展开行动,我们的任务是设法获取日军攻击香港的准确时间和作战计划,为在港我党同志和爱国志士安全撤离做万全准备。” “对了,明晚召开的日本占领上海四周年欢庆宴会,山口茜会随同小野出席。”宋紫嫣说。 “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何仲勉望向许冠发:“你是说在宴会上有获取情报的可能?” “日军频繁调动,相关情报会随时向小野与涩谷平介汇报,这也是小野为什么会随身携带密码本的原因所在,何况。。。”许冠发顿了下,“老邹被捕前冒险打来电话提到皮特很可能将最后掌握的情报出卖给日本人,然后潜逃到美国,所以。。。” “皮特也会出现在宴会上?”何仲勉问。 “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们必须参加宴会获取情报。”宋紫嫣坚定地说。 “你们俩不能去,太危险了。” “我们可以。”宋紫嫣说完望向何仲勉,何仲勉回以坚毅的目光。 宋紫嫣在来时的路上已想好对策,可以通过山口茜想办法参加宴会,而何仲勉可以顶替酒会现场突发状况的钢琴师,关于其中的细节及应对之策三个人认真讨论着,这时门一开宇东从外面走进来,何仲勉撩开窗帘发现天色已黑。 “洗印出来了?”许冠发问。 “洗好了一张,其余的还需要时间。”宇东将一张黑白照片放在油灯下。 下午何仲勉赶到书局就把微型相机的胶卷交给宇东,宇东立刻在简易搭建的暗室里冲洗胶片。 宋紫嫣盯着照片上的文字,顷刻脱口而出:“这是涩谷平介的字体。” “你确定?”许冠发问。 “嗯,那年和纯子在涩谷平介家书房见过他写的字,不会有错。” 何仲勉恍然道:“原来密码本是涩谷平介手写的,其他人无法复制,保密工作做到了极致。” “越是这样越说明其收发情报的重要性。”宋紫嫣说。 “不出意外,只有小野和涩谷平介会随身携带密码本,收到重要军事情报后只有他们俩能够破译。”许冠发总结道。 事不宜迟,宋紫嫣和何仲勉先后离开各自准备,许冠发叮嘱二人安全第一,且考虑到邹庆海被捕,不能再来书局碰面,他和宇东会设法与两个人取得联络,宇东负责将全部胶卷洗印完成,一旦拿到重要情报立刻破译,然后发报给上级组织。倘若明晚的行动失败身份暴露,命两个人设法前往乡下游击区后转移至安全地点,最后四只手紧紧搭在一起。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地下一层的审讯室里传出皮鞭抽打的声音,走廊里的冷宵钧擦拭着左手义肢,这时一名手下走过来报告,巡捕房又打来电话要求放人,冷宵钧不屑地让手下回复,邹庆海乃共·党要犯,秘密隐匿在法租界巡捕房多年,组织参与多次破坏行动,英法已对日宣战,窝藏罪犯还想放人真是笑话。冷宵钧这么做是有底气的,幸泽一郎命令冷宵钧务必在邹庆海身上打开突破口。 邹庆海又一次昏厥过去,浑身上下被打得皮开肉绽,特务们用电击将他激醒,继续采用各种残忍酷刑,邹庆海依旧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涩谷平介家别墅二楼书房亮着灯,涩谷平介正手持毛笔写着书法,一个个蝇头小楷落于纸面,这位日军高层间谍果然对中国文化已掌握至精髓,正是涩谷平介提出采取书法汉字作为绝密军事情报破译密码本的想法,当时在日军内部隐匿着大量反日特工,有中国人亦有日本人,采用这种方式可以有效避免情报外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密码本的内容采取汉字原文+白话译文+日文翻译三部分叠加方式,只有发报方和涩谷平介本人掌握其破解方式,并且密码本会定期更换,之前使用的《滕王阁序》已作废,所以小野才未随身携带,白天当涩谷平介前往小野家别墅得知情况后,二人决定将计就计,如果何仲勉掌握了破译方法,势必会想办法获取情报进行破译,而涩谷平介会尽快写好新密码本一式两份以破译电文所需,到那时即可保证军事行动的万无一失,亦能确认何仲勉的特工身份可谓一举两得,而这一切何仲勉和宋紫嫣尚不得而知。 夜深了,永宁书局二楼的密室中宇东坐在电报机前接收着电报,许冠发轻轻撩开窗帘望向窗外,街面上寂静无声,自从英法守军撤离租界后,租界内的商家和百姓每日提心吊胆,越发猖狂的日本大兵和特务不分早晚横行街面,不时传来的枪声令人心颤,而今晚外面却格外安静,许冠发不禁皱起眉头,这份宁静让他深感不安,但战事吃紧不得不与上级组织取得联络,而就在两条街外的巷口,一辆日军测向车已锁定电报信号发出的区域,就在进一步缩小范围的时候,信号突然消失了。负责的特务向幸泽一郎汇报情况,可以确定发报位置就在方圆五百米范围之内,幸泽一郎命其继续监听,确定更精确方位。幸泽一郎打电话给冷宵钧,收网的时候到了。 宇东将接收的电文交给许冠发,然后藏好电报机去楼下放风。许冠发破译电文后顿时眉头紧锁,上级组织发来重要情报,位于香港的八路军总部办事处情报部门截获了日军近来几条来往电文,经破译后了解到日军上海情报机构总部的密码本会定期更换,且只掌握在日军中国派遣军和上海情报机构高层手中,望许冠发能够设法获取日情报机构往来的有关日军进攻香港的确切军事情报。许冠发倒吸了口凉气,立刻起身出门,叮嘱宇东按白天的计划行事。 第82章 密码(7) 许冠发冒险把电话打给何仲勉家楼下陈老板开的杂货铺,何仲勉接听电话回复明天一早就会送乐器上门,放下话筒谢过陈老板走回弄堂里,跨进家门,何仲勉立刻换上一身紧身黑衣,戴上面罩,推开阁楼的窗户一跃而出,遛下屋脊,顺着排水管道爬到地面,闪身钻进胡同中。 许冠发与何仲勉见面,将组织传达的消息告诉他,说明何仲勉冒险拍下的密码本已经作废,必须尽快获取新的密码本才有可能在明晚的行动中破译日军情报,两个人趁着夜色来到涩谷平介家别墅后院外的一片草丛中,远远望见二楼书房里亮着灯光。不出意外,涩谷平介正在书写新的密码本,很有可能一式两份,白天小野一定有所察觉,再想从他那下手几乎不可能,只有设法从涩谷平介身上找到突破口。 两个人趴在草丛中待了一整夜,天蒙蒙亮时书房的灯才熄灭,二人商议先行离开,等白天涩谷平介离开别墅,让身手矫健的宇东潜入涩谷平介家中,希望能够有所收获,就在这时,别墅一楼忽然灯光亮起,顷刻保镖、佣人、司机纷纷走出大门各自忙碌,没一会儿,一身戎装的涩谷平介走出来坐进车里,疲倦的老家伙哈欠不断,汽车开走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来不及通知宇东,何仲勉决定只身潜入涩谷平介家府邸。 两年多前,宋紫嫣凭记忆曾画过一张涩谷平介家的平面布局图,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许冠发负责在外面监视掩护,天光未亮何仲勉从侧门趁佣人倒脏水的空当溜进院中,贴着墙壁摸到别墅后院的书房窗口下面。 何仲勉的这身本领是从日本回国后在武汉特训期间练就的,成为一名合格特情人员不仅要有超凡胆识和坚定的意志品质,还要具备过硬的身体素质,在中·央特科培训班期间,何仲勉熟练掌握了收发电报、破译摩斯电码等相关技能,更练就了矫健身手,只见何仲勉顺着排水管道迅速爬上二楼,推开书房窗户跳进里面,院门外杂草丛中的许冠发望着这一幕。 何仲勉借着灰蒙蒙的光亮环顾四周,涩谷平介显然是接到紧急电话才匆忙出门,桌案笔架上的毛笔还没来得及清洗,一方端砚里研得墨尚未变干,十几张裁好的宣纸整齐码放,旁边放着一本宋代欧阳修的《欧阳文忠公文集》,书页翻至《醉翁亭记》一文。 何仲勉闭上眼睛尝试还原刚刚发生的状况,管家接到电话来到二楼书房,涩谷平介得知后将书写完毕的纸张收好带走,却来不及收拾东西,锁好房门不让任何人进入,涩谷平介很可能去参加紧急军事会议,而他连夜书写的很可能就是最新的密码本,根据何仲勉在小野家偷拍到的照片不难判断,这篇《醉翁亭记》以及对应繁体白话译文和日文翻译组合而成的就是新密码本的全部内容,何仲勉睁开眼睛已参透一切。 何仲勉没有碰房间内的任何东西,倒退着回到窗前,擦去留下的脚印,然后跳出窗外拉上窗帘关上窗户,顺着管道爬到楼下。 天边泛起粉色光晕,朝霞的第一缕阳光迸出地平线洒满大地,何仲勉藏在运输蔬菜的筐里逃出别墅,与许冠发会面。 根据何仲勉的描述,许冠发判断涩谷平介只完成了一本密码册的书写,凌晨出门参加紧急会议一定与南线战局有关,会后涩谷平介很可能将新密码本交给小野,而傍晚召开的宴会是唯一可以获取情报的机会,但如何才能截获情报,并通过密码本破译后立刻汇报给上级党·组织呢,显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何仲勉突然想起了什么,伏在许冠发耳边说着,许冠发眉头紧锁:“这。。。可行吗?” 何仲勉坚定点头,来不及多想,两个人将晚上的行动细节重新核对后分头离开,深秋的上海滩弥漫着紧张的氛围。 宋紫嫣一上午都在作坊里忙碌着,看似为完成订单,实则在思考傍晚的行动,她的任务就是设法参加在东方大饭店举办的庆祝酒宴,但邀请出席的不是日军高层就是伪政府高官及商界名流,现场安保一定极其严密,没有邀请函若想进入会场是绝办不到的,更别说接近小野和涩谷平介等人,宋紫嫣缝纫着旗袍领口的花纹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时蕙兰神色慌张地走进来。 “怎么了?” “紫嫣姐,有客人想见你。” “谁?” 话音未落,何仲勉的身影从蕙兰身后闪出来。 何仲勉压低帽檐跟在宋紫嫣身后走出作坊,穿过花圃走进旅馆大门,紫嫣清楚何仲勉冒险见面一定有突发状况,让蕙兰留心观察前院的情况,带着何仲勉回到房间。 何仲勉将突发情况告诉了宋紫嫣,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宇东洗印好的照片和一本《欧阳文忠公文集》,宋紫嫣抬眼望向何仲勉。 “你想让我模仿涩谷平介的字体抄写密码本?” 何仲勉点头回道:“小野拿到新密码本一定来不及细看,今晚庆典上找机会将真密码本与之交换,破译情报,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可。。。这么多字。。。就算能骗过小野,时间也来不及呀,我还要。。。”宋紫嫣对突如其来的任务感到措手不及。 “只要按照片上的格式差不多完成就好,其余的我去办。” “这是老许的决定?”紫嫣盯着何仲勉的眼睛。 “是我。。。提议的。”何仲勉曾听宋紫嫣讲过帮助大哥仿照宋启昌的字体伪造退婚信的往事,才在紧要关头想到了宋紫嫣这与生俱来的天赋,却深知其困难所在。 宋紫嫣咬了咬嘴唇吐出几个字:“我会完成任务的。” 何仲勉瞬时眼眶红润,却来不及多说什么朝紫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宋紫嫣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紧张感瞬间浸满全身,从几年前腰缠枪械模具和图纸闯关过卡,到后来无数次完成艰巨行动,称得上身经百战,而此刻的任务却完全不同,需要她静下心来全情投入,紫嫣十分清楚这事关任务成败。 第一步,宋紫嫣仔细查看着照片上的书法和内容顺序,努力回忆涩谷平介的书写习惯和用笔特点,然后翻开《欧阳文忠公文集》找到《醉翁亭记》一篇,用铅笔先在纸上写下原文、白话译文和日文翻译,最后将宣纸裁剪成合适尺寸,研墨掭笔、执笔悬腕写下第一个字。 上海纺织商会总部二楼的会长办公室里,宋启昌仰在靠椅上闭目养神,几年养尊处优的日子让宋启昌恢复了发福的身材,自从上次在熊记成衣店与宋紫嫣见面后,父女二人没再有任何联系,宋紫嫣很想将母亲涂宝茹在苏州一切安好的消息告诉父亲,但那样意味着暴露了何仲勉和于嘉澍曾前往苏州执行任务的真相,因此宋紫嫣断绝了与父亲的一切联系,宋启昌也逐渐接受了妻子涂宝茹已经离世的事实,何况他已娶日本女人为妻,做了日本人的走狗,只要女儿能平安活着,其余的他不愿多想。 忽然桌面上的电话铃声响起,惊得宋启昌睁开眼睛,拿起话筒接听,传来女秘书的声音:“会长,有您的电话。” “谁?” “他说是您的故友。” 宋启昌皱了皱眉头:“好,接过来。” 少顷,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宋启昌听了浑身如过电般,这熟悉的嗓音在几年前的就职典礼上曾听到过。 何仲勉用精炼的语言说明情况,希望宋启昌能够带着宋紫嫣参加傍晚在东方大饭店举行的庆典仪式,宋启昌放下电话久久不能平静。 整个下午,宋紫嫣一直伏案书写直到天光渐暗,终于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才感觉浑身酸痛,脖颈僵硬。光影下一张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张整齐码放,与照片上涩谷平介的字体如出一辙,估计除了涩谷平介本人仔细辨认,其余人很难觉察出异样,但落款处的印章还是难倒了宋紫嫣,来不及刻章,只得用笔尖蘸上朱砂画下一方涩谷平介的印章,这种恶作剧小时候为骗老师曾尝试过。宋紫嫣轻轻吹干墨迹,她清楚这本小册子只会起到暂短的蒙混作用,一旦被发现结果可以想象,而此刻已顾及不了太多,宋紫嫣将纸张装订成册与照片上密码本的样式无异,然后收起来。 宋紫嫣环顾房间,今晚过后很可能无法再回到这里,她收拾好行李,尤其是宋凯峰的画像和骨灰坛,这时传来敲门声,是安素娥。 安素娥从蕙兰口中了解到情况,一下午没敢打扰紫嫣,走进房间看见桌面上的行李箱,老板娘明白了一切。宋紫嫣与安素娥紧紧相拥,四年多来这里是她在上海的家,倘若不是安素娥收留,宋紫嫣不知会遭遇什么,更别提学会了剪裁缝纫手艺,宋紫嫣将事情原委告诉安素娥,并做好最坏打算,安素娥眼含泪水帮宋紫嫣梳洗打扮,穿上一件最得体的旗袍出门,直到黄包车消失在夜幕中。 第83章 密码(8) 盛大的庆典仪式在东方大饭店举行,上海各界人士盛装出席,日本宪兵司令部司令和市长陈公博先后讲话,会场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庆祝酒会开始,大厅里响起悠扬的钢琴曲,是熟悉的《蓝色多瑙河》,演奏者是何仲勉。何仲勉设法让原来负责演奏的琴师无法到场,情急之下大堂经理只好打给何仲勉救急,酒店里的乐器都是找何仲勉调试的,因此何仲勉顺利进入酒店。或许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的,密布会场各处的军警特务居然没有发现弹奏者换了人,何仲勉边弹琴边用余光扫视着人群。 宋启昌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身边有女儿陪伴是他从来不敢想的事,但他清楚宋紫嫣进到会场一定有任务在身,虽然尚无法确定女儿的真实身份,却意识到父女二人已不是同路人。 宋紫嫣出于无奈才跟随宋启昌进到会场,正当她在人群中寻觅的时候,忽听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 “宋小姐?” 宋紫嫣转回身见山口茜挽着小野副司令的胳膊站在面前。 “小野司令、夫人好。” “没想到你也会来,”山口茜对小野说,“这位就是给我做旗袍的宋小姐。” “久闻宋小姐大名,没想到真是一位绝代佳人呐。” “小野司令过奖了。” “宋小姐是。。。”小野显然对宋紫嫣的出现稍感意外。 宋紫嫣指了指不远处正与宾客们寒暄的宋启昌,说:“我是陪家父来的。” “宋会长是你的父亲?”山口茜果然刚来中国不久,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宋紫嫣点了点头,忽然见一位穿着军装的日本军官匆匆走到野身旁耳语几句,小野立刻转身离开,宋紫嫣瞥见日本军官手里攥着文件夹,应该是紧急电文。 山口茜挽起宋紫嫣的手臂:“跟我来宋小姐,好几位夫人想见见你这位大设计师呢,你能来真好。” 宋紫嫣跟随山口茜走过大厅一侧的演奏团队,何仲勉与宋紫嫣眼神交汇。 一曲奏罢,何仲勉起身走向洗手间,管弦乐手们继续演奏起来。 何仲勉望见小野与副官匆匆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门口有特务守卫,指示灯显示电梯停在了五楼。何仲勉凭借对酒店布局的熟悉,绕过盯守的特务从逃生步梯来到五楼,躲在拐角后面望去,见两名特务守在一间客房外。 客房套间里,小野掏出贴身的密码本,正是涩谷平介彻夜手写的《醉翁亭记》,而狡猾的涩谷平介将装订顺序与之前的密码本有所不同,涩谷平介因协商战事进展留守宪兵司令部而未出席庆典仪式,叮嘱幸泽一郎严密监视庆典现场,如若发现可疑分子立即逮捕,刚刚收到日本陆军总部关于进军香港的重要情报,立刻派人送达小野司令审阅。 大约一刻钟工夫,何仲勉看见小野和副官走出房门,将密码本塞进外套内侧口袋,副官将情报纸张放入文件夹,然后二人匆匆走向电梯间。 小野司令走过来与山口茜耳语几句,山口茜显然有些意外,她正拉着宋紫嫣介绍给各位高官太太们,小野却要提前离开。山口茜回来与大家告别,太太们只好端起酒杯相约改天再聚,有人提出邀请小野司令喝一杯,小野盛情难却只好走过来,服务生过来倒酒,突然脚下一绊一瓶红酒洒在小野司令的外套上,服务生吓得不知所措,副官过来将他带到一旁审问,山口茜陪同小野来到卫生间,宋紫嫣和另外一位夫人跟在旁边。 外套是山口茜送给夫君的,被弄脏很是心疼,帮小野脱下来走进女洗手间,小野刚要说什么见幸泽一郎带着几个人走过来,趁这个空当,宋紫嫣溜了进去。 “出什么事了?” “没事。。。”小野猛然意识到什么,转身走向女卫生间门口,见山口茜匆匆出来,臂弯搭着那件外套,小野一把夺过来。 “怎么了?” 小野没有理会,在外套口袋里翻找着什么,最后掏出小册子目光扫视着上面的文字。 “出什么事了?”山口茜弱弱地问。 小野翻开册子确认是涩谷平介的字迹,揣进口袋说:“你先回去吧,我要去司令部。。。”忽然想起什么朝山口茜身后瞅了眼刚要发问,见幸泽一郎走过来低声说:“小野司令,我们抓到了一个人。” “谁?” 幸泽一郎闪开身,见不远处两名特务架着一个外国人,正是皮特。 “他是。。。” “向我们提供军事情报的那名英国记者。” 与其说皮特是被逮捕的,不如说是寻求日本人的庇护,自从在邹庆海手中侥幸逃脱,皮特如过街老鼠般躲躲藏藏不敢露面,出卖英军驻港军事部署的行为已被英法两国使领馆获悉,命巡捕房对其展开搜捕,皮特这张洋人面孔很容易被认出,吓得他惶惶不可终日,得知日本人要召开庆典仪式的消息,皮特冒险潜入会场寻求保护,却意外发现何仲勉跟踪小野司令和副官前往五楼,皮特悄悄跟在后面目睹了一切。 冷宵钧把皮特带到幸泽一郎面前,皮特见到幸泽一郎扑通跪倒,那日冷宵钧抓捕邹庆海时并不知晓皮特的真实身份,因此得知那个洋人跑了冷宵钧并未在意,刚刚在酒店大厅看见皮特慌乱走来,冷宵钧立即将他逮捕。 为确保自身安全,皮特只与涩谷平介单线联系提供情报,幸泽一郎负责具体接头工作,因此当皮特见到幸泽一郎仿佛看到了亲人般,抱住幸泽一郎的大腿连哭带叫,冷宵钧和手下退出房门守候。 皮特哭诉着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仿佛上海街头的所有人包括洋人和中国百姓都想要了他的命,唯有大日本皇军才能救他,要求幸泽一郎信守承诺,把他安全引渡回日本本土过有钱人的生活,幸泽一郎始终板着脸,他很清楚皮特已失去利用价值,没想到皮特抛出最后一块肥肉,讲出了刚刚目睹的一切。 幸泽一郎立即意识到形势的紧迫性,涩谷平介叮嘱他必须做好庆典现场的安保以及保证小野司令的人身安全,立刻分兵两路,命冷宵钧搜捕皮特所说的那名钢琴演奏师,幸泽一郎亲自带人守卫小野司令的安全。 冷宵钧带人包围了乐池,乐师们吓得纷纷放下乐器,为避免引发恐慌,乐团负责人让人用留声机播放钢琴曲,冷宵钧把负责人带到一边问话,得知原来的钢琴师因故请假,临时找来酒店调琴师救火,当听到“何仲勉”三个字的时候,冷宵钧一把攥住负责人的衣领。 “何仲勉人在哪?” “他演奏完。。。去卫生间了。”负责人声音颤抖着。 冷宵钧用左手义肢搭在负责人的脸颊上:“离开多久了?” “一刻钟左右。” 冷宵钧一把推开负责人,命两名手下留守,他带领其他人展开搜捕。 法国作曲家奥利佛图森创作的着名钢琴曲《秋日私语》回荡在整个大厅,宾客们有的闻声而舞,有的举杯寒暄,有的开怀大笑,而秋天里的童话并非浪漫唯美,黑衣特务搜索着酒店内每一个房间和隐秘角落,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刻钟,何仲勉和宋紫嫣不可思议地完成了任务。 何仲勉跟在日本副官身后走进一楼大厅西侧的卫生间,这里是专为日本军官使用的场所,副官把装情报的皮包放在洗手池旁边,忽见一位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士走进来。 “你是谁,不许进来,快出去!”副官操·着蹩脚的中文呵斥道。 何仲勉一脸茫然似乎没太听懂,却未停下脚步走近副官:“这不是男厕所吗,我内急!” 副官显然急了,手摸向腰间的枪套:“中国人滚出去,这里是大日本皇军专属场所。” 何仲勉一个箭步冲到近前按住副官欲拔枪的手,另只胳膊死死勒住他的脖颈,副官用力挣脱把何仲勉逼到墙角,何仲勉顺势闪身,副官的后脑重重撞在墙角上顿时昏迷过去,何仲勉把副官拖拽进隔间中,关好门回身打开皮包,掏出档案夹看见那张未破解的电文,塞入口袋中转身离开。 与此同时的女贵宾卫生间里,宋紫嫣用手绢擦拭着山口茜递来的大衣外套,山口茜心疼刚给夫君买的衣服就被弄脏了,宋紫嫣趁山口茜和另一位太太没注意的刹那,将外套口袋里的密码本抽出来,换成了她伪造的那本,山口茜出来后骗过了小野。 山口茜回身不见了宋紫嫣,和另一位太太返回大厅准备离开。此刻的宋紫嫣已在事先约定的隐蔽处见到了何仲勉。二人目光短暂交流,望见对方手里的东西浮现出坚定笑容,宋紫嫣用最快的速度破译了军事情报,将纸条递向何仲勉,这时外面传来嘈杂声,何仲勉从门缝看见黑衣特务正逐个房间搜查。 “我来掩护你。” 宋紫嫣一惊,按计划是由何仲勉将情报传递出去,紫嫣清楚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还是我掩。。。” 何仲勉一把攥住宋紫嫣的手:“一定要把情报送到老许手里,注意安全,保全自己。” “我。。。等你。”宋紫嫣眼圈红润地说。 何仲勉用力点点头。 第84章 密码(9) 宋紫嫣走向酒店门口,余光瞟见黑衣人四处搜索着,门口守卫盯着她刚要询问,听见有人喊她。 “宋小姐?” 宋紫嫣抬眼看见山口茜,走上前。 “你去哪了?” “回去取外套,你这是。。。” “听说里面有共·党特工,跟我一块走吧。” 宋紫嫣犹豫着,手握紧提包,这时两辆黑色轿车驶来停下,从后面车里走出涩谷平介。宋紫嫣立刻挽起山口茜的胳膊:“那就麻烦您了,坐黄包车太冷了。” “客气什么,走吧。” 涩谷平介匆匆走上台阶猛然瞥见宋紫嫣的身影坐进车内不禁眉头微皱,然后急速走进酒店大门。 汽车启动,宋紫嫣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见街边等活的一排黄包车夫,宇东瞅见宋紫嫣立即抬起车把跟了上去。 就在刚刚,涩谷平介破译完绝密军事电文后深吸了口气,日军计划于本月底完成对香港的作战准备,发起全面攻击,配合日本海军在西太平洋海域对美国军事基地的作战行动,虽然没有具体提及行动目标,但这是日本政府和军方首次提出对美作战,涩谷平介望向地图上西太平洋海域,目光锁定在夏威夷群岛。 事关重大,涩谷平介立刻起身前往东方大饭店与小野司令见面,进入酒店大堂幸泽一郎向他汇报了关于何仲勉的情况,涩谷平介顿时神色紧张,得知小野仍在二楼尚未离开立即走向楼梯。 小野得知来意掏出密码本递给涩谷平介,涩谷平介翻开的瞬间五官凝成一团:“这。。。不是我给你的密码本。” 小野接过来翻看,也觉察出不同:“这不是原来那本,有人换了它。” 小野与涩谷平介互望下同时说出一个名字:“宋紫嫣?” 话音未落,冷宵钧跑到近前报告在一层西侧卫生间里发现了被打晕的副官,那份重要军事情报电文丢失,很可能是何仲勉所为。 小野和涩谷平介听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倘若情报被共·党破译将会破坏整个太平洋军事行动计划,立刻命幸泽一郎封锁庆典现场捉拿何仲勉,派冷宵钧追捕宋紫嫣,决不能让她将情报传递出去。 宴会现场一片大乱,军警宪特撒开大网搜捕藏匿份子,庆祝上海新政府成立四周年的典礼变为了搜捕现场,宾客们受到惊吓,搜查过后方可离开,宋启昌在人群中寻觅着女儿的身影,此时的宋紫嫣正在被特务追捕中。 路上,宋紫嫣找借口下车,山口茜只好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宋紫嫣刚钻出车门听见远处传来刺耳的鸣笛声,几辆汽车朝这边疾速驶来,宋紫嫣见状低头钻进胡同里。 车尚未停稳,冷宵钧就跳下车,山口茜吓得不轻不知发生了什么,得知宋紫嫣刚刚下车尚未走远,立刻带领手下追了上去。 宋紫嫣埋头穿梭在窄巷里,像极了当年在苏州老家帮救国青年团运送旗帜途中被警察和特务追捕的情景,刚在路上车速过快,宇东没能跟上,而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宋紫嫣捂紧手包加快脚步,无论如何也要将情报传递出去。 冷宵钧杀红了眼,一年前在车内小方引爆炸弹的画面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中,几乎每天都会被这样的噩梦惊醒,冷宵钧拔出手枪射向空中,吓得百姓们四散奔逃,瞥见宋紫嫣的身影拐进一个胡同,特务们刚要冲过去,从墙后射来两颗子弹,一个特务应声倒地,冷宵钧急忙躲在遮蔽物后面。 宇东转回身贴在墙壁上,见宋紫嫣从包里掏出一个卷成卷的纸条,宇东接过来塞进外套内侧的衬里中,说:“快撤,我掩护你。” “不,情报十分重要,务必交到庐山手中,我去引开他们。”紫嫣说完跳了出去。 宇东伸手欲拽回宋紫嫣,忽然几发子弹打在墙壁上,见宋紫嫣毫不犹豫地跑远,宇东只好压了口气转身跑开。 冷宵钧等人追到胡同岔口,让几名手下继续追赶宋紫嫣,他和另外几个朝宇东逃窜的方向追去。 永宁书局二楼窗口内一双眼睛紧盯着外面的街巷,许冠发心急如焚不时低头看表,忽然听见几声枪响,立刻侧身举目远眺,街道两侧的行人吓得急忙闪躲,顷刻宇东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他朝书局二楼窗口望了眼,清楚已不能亲手将情报交给许冠发,伸手抽出纸卷动作极其隐蔽地扔在一旁的杂物中,眨眼间特务们已追到近前,宇东抽出盒子炮连开三枪,然后从永宁书局门口径直穿过,奔向街对面。特务们边还击随即扑过去,冷宵钧却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冷宵钧的目光扫过街边落叶等杂物,一间间商铺和惊魂未定的行人,最后落在永宁书局的牌匾上,大门开着,里面零星几位顾客,却未发现书店老板和跑堂伙计。 “怎么了队长?”一名手下大口喘着粗气问。 “我们来过这里。” “是吗?”手下四下张望着。 冷宵钧没说错,就在前几日深夜两辆日军测向车在附近经过,锁定了电台接收无线电波信号的区域范围,而共·党逃犯恰从此地经过,定有其原因所在。 “你们先去。。。”冷宵钧话音未落,传来几声枪响,一名手下呼哧带喘地跑过来:“队长,逃犯中了枪,朝东边跑了。” “追,给我抓活的!”冷宵钧说完带人冲了过去,这一幕被二楼窗口侧向的许冠发看在眼里。 不远处枪声大作,显然发生了激烈枪战,百姓们四散奔逃,亦有胆子大的凑过去看热闹,趁这个空当,许冠发压低帽檐跨出书局大门来到街边,从一片杂物中拾起什么东西转身走回书店,向顾客致歉因外面太乱暂停营业,随即上板大门紧闭。 许冠发匆匆迈上楼梯走进密室,从地板下面抱出皮箱放在桌案上,拿出发报机,从口袋中掏出卷起的纸条查阅,不禁眉头紧锁,立刻打开电源开关,戴上耳机开始发报。 一滴滴鲜红的血迹顺着胡同口延伸至另一端,宇东拖着中弹的伤腿手扶墙壁艰难行进,刚刚的激烈巷战是他在为许冠发能够拿到情报而吸引特务注意所为,宇东清楚只要他能拖延一分钟,就为许冠发发送电报争取了六十秒时间,枪里的子弹打没了,摸向腰间发现弹夹已用尽,这时十几名特务出现在胡同口两侧,宇东只好躲在一个石墩后面。 宇东倚在墙上,中弹部位血流不止,视野变得模糊意识已有些不清,余光瞟见两边的特务贴着墙壁摸过来,冷宵钧要求必须抓活的,很显然对方已没了子弹,因此特务们都想亲手捉住共·党分子立下头功,宇东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许冠发一定已经将情报发送出去,自己决不能落入日本人手中,将锋利的刀刃搭在脖颈处,就在宇东准备为信仰牺牲的刹那,忽然瞥见怀中的一件东西,是拔刀时从口袋里带出来的,急忙抽出来是一条真丝手绢,上面绣着精美的山水图,四周似乎被裁剪过,宇东顿时大惊失色。 这块手绢正是一年前宋紫嫣为完成天堂行动顺利转移药品,将具体计划用针脚缝在四周成功传递情报的那条,当许冠发破译后让宇东将其销毁,宇东不忍心烧掉这块绣工如此精湛手绢,只剪去了手绢四边烧掉,中间的刺绣部分保留下来,宇东之所以这么做是出于对宋紫嫣的敬佩与好感,希望有一天也能遇见像宋紫嫣一样智慧果敢善良的姑娘,把手绢每天带在身上。 宇东清楚这块手绢很可能为宋紫嫣带来什么,瞟见特务们已摸到近前,偷偷将手绢塞进石墩后面的缝隙,然后猛地起身挥起匕首朝两名特务扑去,特务们吓得急忙闪开,就在宇东再次扬起手臂的瞬间,被人用枪托重重砸在后脑上,昏倒在地。 手下报告宇东还有呼吸,被特务们五花大绑拖走,冷宵钧环顾四周,判断这条胡同是共·匪慌不择路到此,不会傻到死在自家门口,突然几米远处的石墩吸引了冷宵钧的注意,走了过去。地上、墙面到处是血迹,手下已检查过没发现什么,就在这时一阵风迎面吹来,石墩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下,冷宵钧俯身查看里面好像塞着什么东西,手指伸进去抽出一条带血的手绢,冷宵钧望向手下相视一笑,将手绢塞进口袋里。 汽车经过永宁书局所在的街巷,冷宵钧命手下严密搜查两侧的每一家商铺和住户,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抓捕。这时传来另一队追捕人员的消息,重重包围的宋紫嫣突然被出现的同伙救走了,冷宵钧气急败坏让手下将宇东押回七十六号,率领其他人前去查看情况。 时钟拨回到一刻钟前,宋紫嫣为掩护宇东冲出胡同口,几发子弹射在身边的墙壁上,脚下不稳摔倒在地,后面的特务连喊带叫冲了上来,这时一只胳膊伸过来扶起宋紫嫣,宋紫嫣望向何仲勉的脸,两个人手拉手钻进对面的巷子中。 第85章 密码(10) 何仲勉混杂于宾客中在酒店封锁前悄然离开,立即坐上一辆黄包车朝永宁书局方向奔去,路上听见枪声知道出了事,紧要关头救下宋紫嫣。 “情报已交给东子,我们要帮他吸引特务的注意。”宋紫嫣边跑边大口喘着粗气说。 “听枪声宇东恐是交上了火,特务分兵两路。” 宋紫嫣立即停下脚步:“那怎么办,我们快回去救他啊。” “现在回去不但救不了宇东,我们也会。。。遵从庐山同志的指令,保全自己,为了最后的胜利。” “可。。。”宋紫嫣的眼圈倏地湿润了,清楚宇东身处险境会遭遇的结果。 身后特务的追赶声愈来愈近,何仲勉拉起宋紫嫣的手走出巷口,汇入往来的人群中,特务们冲出来不见两个人的踪影,急忙向冷宵钧汇报。 冷宵钧身后跟着十几个黑衣特务,据手下汇报宋紫嫣是被一个男人救走的,冷宵钧判断很有可能是何仲勉,他抬起左手义肢露出令人胆寒的表情,这次决不能放走宋紫嫣和何仲勉,誓要报断臂之仇。 一名手下走到近前:“队长,前面就出法租界了,我们。。。还追吗?” 冷宵钧双眉紧锁:“继续追,共·党逃犯已经跑出了租界。” “不会吧,岂不是自投罗网?” “他们一定会判断我们会认为他们在租界内周旋,要换位思考,预判他们的预判。” 手下显然没太听懂,带领几个人继续追击,冷宵钧坐进车里跟在后面。 汽车停在闸北区一片集市街口,车窗摇下,刚才那名手下跑过来汇报。 “队长,你判断得没错,两名逃犯的确跑出法租界,有百姓看到他们钻进了前面这片市集。” 冷宵钧望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把人都散出去打探情况,只要有人来过就会留下痕迹,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是。” 这时,从另外一辆车里跑下一个特务跑到近前:“队长,幸泽大佐询问抓捕情况,好像。。。火气很重。” 冷宵钧沉思片刻命手下继续搜捕,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前往日本宪兵司令部汇报情况。 丁记鱼货铺门前摆着一排箩筐,里面是各种小鱼小虾和鱼货,日统区的老百姓是吃不起大鱼大肉的,但年根将至家家户户有储藏鱼货晾晒,留着过年吃的习俗,转眼上海已沦陷第五个年头,穷苦百姓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再苦再难日子也得天天过,无论怎样太阳都会照常升起,心底祈盼着把小鬼子赶走那一天的到来。 自从丁翔牺牲后,丁记鱼货铺就关门歇业了,说辞是老板回乡下老家照料生病的父亲,在何仲勉的建议下保留了这个在日统区为数不多的地下交通站,时隔半年,事态逐渐平息后,丁翔的远房堂叔返回鱼货铺重张开业。 何仲勉事先已计划好逃离路线,留在租界内表面上安全些,但随着英法守军撤离,日军和汪伪特务在租界内的行动变得有恃无恐,因此何仲勉带着宋紫嫣离开法租界,躲在丁记鱼货铺后院里。 永宁书局的密室中,许冠发发完最后一组密电码立刻摘下耳机关闭电源,将发报机放回原位,来到走廊的窗口前,外面已近黄昏,许冠发望见几名黑衣特务穿梭在街头,忽然传来敲门声。 许冠发伏在楼梯口处屏住呼吸,黑衣人喊了几声见无人应答说了句“这家也关门了,明天再来。”转身离开,许冠发深吸了口气,清楚这个联络站已不安全应尽早撤离,但许冠发没有那样做,虽然已将重要军事情报传递出去,但尚未收到上级组织的回电,更重要的是宇东、宋紫嫣和何仲勉是否已脱离险境,他必须继续坚守下去。 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西配楼的地下审讯室里,邹庆海被刺骨的冰水激醒,连日遭受酷刑浑身上下几乎寻不到一寸未被鞭打过的皮肤,只有听觉尚未受损,听见重重的脚镣声从外面传来,邹庆海微微睁开已肿成金鱼般的眼泡,见牢门打开,一名年轻男子被押进来,一眼认出是宇东,宇东也望见了他,邹庆海合上眼皮内心一阵刺痛。 冷宵钧跟在后面跨进门,示意手下将宇东绑在邹庆海对面的刑具上。冷宵钧刚刚从日本宪兵司令部归来,向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汇报了抓捕情况,尚无法确定共·党要犯是否已将军事情报传递出去,最后把那块带血的手绢交给涩谷平介。幸泽一郎下达死令,天亮之前不惜任何代价也要从被捕共·党分子口中问出真相,冷宵钧立即驱车返回。 皮鞭、烙铁、电椅三件套接连用在宇东的身上,宇东紧咬牙关一语未发,比他更煎熬的是邹庆海,清楚特务这么做究竟为了什么,果不其然,一桶冰水浇醒昏迷的宇东后,冷宵钧走到邹庆海近前。 “认识这位亲密的战友吧?” 邹庆海哼了声闭上眼睛,忽然感觉有人解开右臂的绳索,睁开眼睛见对面的宇东一只手也被解开。 “今晚你们当中只能活一个,条件是谁先说出我想知道的情报谁就第一个开枪。”冷宵钧说完,两名特务将两把手枪分别塞进邹庆海和宇东的手中,把控方向子弹上膛瞄准对方。两个人只剩下扣动扳机的力气。 “当然,如果不想说也可以开枪,打死对方自己活命,假如我数到三,没有人交代也不愿开枪的话,就一人挨一枪然后继续,不会那么快要你们的小命,会看着你们慢慢死去。”冷宵钧说完,另外两个特务朝二人对准枪口。 宇东的手颤抖着,从他醒来发现被捕后就抱定誓死之决心,望向对面的邹庆海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邹庆海读懂了宇东传达的信息,他试图阻止却有心无力,泪水从眼眶涌出。 “原来共·产·党人也会伤心流泪,那就全部交代,至少亲密的同志不是葬身在你的枪口之下。”冷宵钧冷漠说道。 “冷宵钧,你不得好死!”邹庆海用尽全力嘶吼着。 冷宵钧抬起义肢:“我早就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不过很快,你们之间有人就会真正体会到死亡的滋味。” 邹庆海继续谩骂着,特务握紧他的手掌,食指扣在扳机上,而宇东却深吸了口气,抬起的手臂仿佛没了知觉,轻轻闭上双眼。 “一,。。。”冷宵钧的耐心已到极限。 邹庆海奋力挣扎着。 “二,。。。”冷宵钧忽然冷笑下,“难道宋紫嫣和何仲勉真的值得你们献出宝贵的生命吗?” 听见两个人的名字,宇东倏地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淤红瞪向冷宵钧。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冷宵钧诵读起来。 宇东顿时明白了什么,那条宋紫嫣绣的手绢已落入特务手中,而这首诗是她最喜欢的,蕴含着浓浓深情,宇东悔恨不已,自己的过错害了宋紫嫣和同志们。 “还不想说些什么吗,只要讲出他们的藏身之处和电台的具体位置,你就可以活下来,而他。。。”冷宵钧望向邹庆海,“就没有任何价值了。” 宇东呼出最后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冷宵钧忍无可忍抬起枪:“三。。。” 邹庆海使出平生之力枪口转向冷宵钧扣动扳机,怎奈两名特务架起他的胳膊子弹从冷宵钧头顶掠过,随即持枪特务和冷宵钧同时开火,击中邹庆海的大腿和腹部,枪声响起的瞬间传来惊叫声,众人随声望去,宇东垂下头颅,鲜血从口鼻涌出,趁邹庆海吸引注意的刹那,宇东咬舌自尽,手枪掉落在地,半边的膀子栽歪着,两名特务惊慌失措。 “队长,他。。。咬舌自尽了。” “什么。你们。。。弄醒他!”冷宵钧咆哮着。 两名特务接连泼去几桶冰水亦无济于事,气得冷宵钧对准宇东的身体连开数枪,直至打光子弹,疯狂的刽子手仍不甘心,抄起火炉中的烙铁被一名手下拦住,刚抓的共·党疑犯一个字都没审讯出来却丧了命,邹庆海也生命垂危,该如何向上司和日本人交代才是最重要的,血灌瞳仁的冷宵钧终于冷静下来,让手下马上喊医生抢救邹庆海,命法医将宇东因逃脱未果,畏罪自杀被当场击毙的行为写成书面报告呈交处长和日本宪兵司令部。 涩谷平介家别墅书房,老家伙端详着带血手绢上的诗文以及绣工绝美的庐山瀑布景观,然后拿起桌案上的一封信,正是当年宋凯峰登门送来的那封退婚书,当日田川中佐遇害,宋凯峰逃亡后,涩谷平介意识到这封信件并非宋启昌所书,却不知晓出自何人笔下,而这封信一直保存至今,后来发生的种种事件将他的目光锁定在宋紫嫣身上,那册伪造的密码本最终验证了涩谷平介的判断,他望着手绢上的山峰、瀑布与诗文猛然想起情报部门几年来多次截获的共·党电文中,频繁出现“庐山”、“香炉”等词汇,应该是共·党地下情报人员的代号,而胡恺之活着时曾提起过,宋紫嫣经常会收到没有落款的信件,信封和乐谱后面都会画着一个香炉的图案,综上所想可以推断出由宋紫嫣、何仲勉、邹庆海、以及白天抓捕的那名共·党嫌犯所组成的中·共地下情报网,而何仲勉的代号就是香炉,至于庐山,一定是中·共情报网的领导人,望着手绢上氤氲的紫烟,涩谷平介终于理解宋紫嫣为什么会绣出这幅图景。 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涩谷平介接听后怒不可遏。 第86章 偷袭 宇东“畏罪自杀”,以及邹庆海逃脱过程中受伤,在医院紧急抢救的坏消息,令一向沉稳老辣的涩谷平介砸碎了博古架里收藏的古玩珍宝,之所以如此动怒皆因关系到大日本帝国的命运,涩谷平介立即前往宪兵司令部汇报情况,将事态进展如实上报给陆军参谋本部及太平洋海军司令部。 放下电话小野的脸色很难看,一旦绝密军事情报泄露,将会影响整个战争的布局,别说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连小野本人也会遭受牵连,命涩谷平介和七十六号务必将逃跑的共·党分子尽数抓捕,捣毁整个地下情报系统。 宇东的身份很快被查清,幸泽一郎亲自带人包围了永宁书局,书局大门紧锁,日本兵破门而入,搜遍了每一个角落,最后在二楼的密室中发现铜盆里燃烧的灰烬。 昨晚,许冠发收到上级党·组织发来的电报,已将获取的军事情报发送至八路军驻香港总部办事处,并开始启动转移我·党同志和各界仁人志士的行动计划,上级组织感谢庐山等奋战在日军心脏的同志们做出的杰出贡献,并命许冠发尽快转移,保住有生力量,设法打探到被捕同志的消息。许冠发连夜将全部秘密资料烧毁,带走电台等重要物资,躲藏在租界内一处秘密场所,使日本人一无所获。 永宁书局被查封,幸泽一郎灰头土脸地向涩谷平介汇报情况,整件事他难逃其咎,共·党特工何仲勉是儿子小冢的钢琴教师,妻子还将他引荐给小野副司令的夫人山口茜,并在庆典现场毫无察觉地“配合”宋紫嫣调换了密码本,造成重要军事情报泄露,涩谷平介听后亲自率人前往熊记成衣店。 安素娥、李阿伯和蕙兰等人被特务押出店门站在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面前。冷宵钧跑到近前报告,没有发现宋紫嫣的身影,旅店房间也人去楼空,幸泽一郎抬起一脚踹在冷宵钧小腹上,如果不是他的无能,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冷宵钧捂着肚子站在一旁。 面对日本人的质问,安素娥已准备好应对之辞,称宋紫嫣前几天就辞职离开了,说是思念母亲和家人,涩谷平介显然不会相信这番“鬼话”,威逼利诱之下安素娥毫无惧色,最后涩谷平介命幸泽一郎查封成衣店,虽然他们没有这个权利,但此时的英法总领馆已风雨飘摇,不会像一年前那样再去帮助租界内的一家店铺,随即众人悻悻而去。当日与紫嫣告别之时,安素娥已做好万全准备,宋紫嫣不愿连累老板娘和店里的师傅们,而安素娥和李阿伯等人却决心与宋紫嫣共命运,得知宋紫嫣并未被捕的消息大家暗自喜悦,日本人走后,安素娥等人跪在关老爷塑像前为宋紫嫣祈福。 时光如驹,岁月穿梭,转眼到了十二月初,大上海如同寒冷天气一样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氛围中,宋紫嫣和何仲勉躲在丁记鱼货铺已一月有余,尚无法与许冠发取得联系,却已得知永宁书局被清剿,何仲勉住所和乐器行被查封,宇东壮烈牺牲,邹庆海生死未卜的消息。何仲勉觉得不能再躲下去了,与丁老板和宋紫嫣商量过后决定今夜晚间逃出城外,如果不能找到游击队的同志,就前往苏中抗日根据地,这也是之前与许冠发商议过的备用方案,而紫嫣却提出想回趟熊记成衣店,担心老板娘和李阿伯等人的安危,但街头巷尾到处贴着缉拿何仲勉、宋紫嫣和永宁书局老板的通缉令,何仲勉劝说未果最后提出自己独自前往。 许冠发一月不见已瘦脱了相,躲在秘密场所不敢出门,得知宇东牺牲的消息后声泪俱下,小六、丁翔、宇东和邹庆海,身边的战友接连遭遇不测,宇东更是为了传递情报、保护许冠发而被捕牺牲,许冠发吃不下睡不着,尝试联络何仲勉和宋紫嫣没有成功,他清楚自己可以撤离到乡下,但何仲勉和宋紫嫣仍身处危险之中,他不能一走了之,冥思苦想过后,眼前突然一亮。 许冠发一身教书匠打扮走在街边,通缉令上的画像与他已判若两人,前面不远就是租界与日控区的分界线,突然街面上一阵骚动,几个报童瞬间被来往行人围住,与此同时租界外驶来几十辆军用卡车,与之前小规模侵扰示威不同,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跳下车冲进租界内,包围附近建筑甚至开枪射击,吓得百姓们四散奔逃,许冠发连忙躲在隐蔽处从地上捡起一张报纸,头条新闻赫然在目:“十二月八日清晨,日本海军航空母舰突袭美海军太平洋舰队在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国陆军和海军在瓦胡岛上的飞机场”,太平洋战争爆发。 许冠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意味着日本已向强大的美国宣战,而脚下的英法美租界保护区亦不复存在,许冠发躲进逃散的人群中跑出租界。 此刻的何仲勉正躲在距离熊记成衣店一街之隔的巷口左右了望,忽然听见枪声大作和嘈杂的嘶喊声,紧接着一辆辆日军卡车和装甲战车迎面驶来,后面跟着日本大兵,何仲勉清楚一定出了事,转身躲在树后溜进一个胡同,被一双眼睛盯上。 何仲勉趁乱逃出租界,他知道必须尽快转移,否则自己和宋紫嫣将落入日本人的魔爪之中,日控区的街头巷尾已不见人影,百姓们得知小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更不敢出门,猖狂的日本宪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何仲勉凭借对地利的熟识回到了丁记鱼货铺。 门一开,何仲勉侧身进去,丁老板左右张望关紧店门,巷口的几双眼睛瞧见这一幕,冷宵钧从腰间拔出手枪。 自从一个月前在熊记成衣店没有抓到宋紫嫣,被幸泽一郎狠狠踹了一脚,冷宵钧每天都带领手下守在成衣店附近,他不相信宋紫嫣就这样跑了,不甘心被日本人踩在脚下,当初左臂被炸断就发生在这条街巷,他发下毒誓不抓到宋紫嫣和何仲勉就死在这里,终于在刚刚有了回报,何仲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因此带领全部手下跟随何仲勉至此。 “队长,赶快冲进去抓人吧。”一名手下说。 冷宵钧摇了摇头:“共·匪果真狡猾,记得在档案中看到过几年前这里曾被怀疑是共·党地下交通站,时间久了就忘记了,想不到何仲勉会躲在这里,怪不得在租界寻不到他的踪迹,真是百密一疏啊。” “你的意思是。。。” “皇军偷袭珍珠港,租界不复存在,何仲勉一定是忍不住才冒险返回租界打探消息,我推断他会很快转移,只是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同伙。” “这是日统区,我们人多势众,还怕几个毛贼?” 冷宵钧抬起左手义肢轻拍在手下脸颊上,特务立刻缩回头明白了队长的意思,共·匪都是亡命之徒,能浑身绑满炸药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吓得不敢吭声。 “让大伙守住前后院,不能放走一个人,你赶快回总部把行动队留守人员全都带来。” “是!”特务转身刚要走,又站住回过头问,“需要顺便向宪兵司令部汇报吗?” 冷宵钧抬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废话那么多,日本人来了功劳还能算在我们身上吗!” 特务捂着屁·股跑开,冷宵钧命手下将前后院团团包围,被丁老板透过门缝瞧见,跑回后院。 何仲勉意识到被人跟踪暴露了藏身地点,宋紫嫣责备自己不该让何仲勉冒险返回店里,而此时不是承认错误的时候,必须立刻制定逃离计划。 夜幕降临,小院里一片死寂,间或从租界方向传来几声枪响,白天的时候,日军已占领英法美总领馆,这座维系了四年多的孤岛从此不复存在,膏药旗飘扬在电报大楼顶端。 冷宵钧带领几十名特务从鱼货铺前后门同时冲了进去,房间和院子里空无一人,搜查过后发现后院的一个储藏库很可疑,里面堆着许多东西,四周有黏土的痕迹,撩开苫布,是十几筐鱼货,特务们挪开外层的几只,发现里层的重了许多,扒去表面的鱼货,里面是一筐筐参杂着碎石块的黏土,冷宵钧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命手下搬开所有竹筐,地面上露出一个井盖,掀开盖子,是一条黑漆漆的通道。 早在几年前,作为沦陷区为数不多的交通站,丁老板就开始秘密挖掘地下通道,以备不测发生,后来丁翔牺牲,鱼货铺有暴露危险就遮住洞口撤离到乡下,直至一年前归来,丁老板利用夜晚时间继续挖掘,又不能发出太大声响引起怀疑,每天将挖出来的渣土装进筐里,第二天混在鱼货中用马车运到郊外倒掉,上个月何仲勉和宋紫嫣被追捕逃离至此,由于街面贴满两个人的缉拿告示无法脱身,唯一的希望就是这条密道。因此,三个人每天连班倒玩命挖掘,渣土只能堆放进竹筐里,终于在今日黄昏时分与十几米外的地下管网挖通,但必须有人遮蔽洞口争取时间,丁老板不容分说将何仲勉和宋紫嫣推进洞口,二人含泪爬了进去,就在丁老板处理好洞口的刹那,冷宵钧带人冲了进来,丁老板身手敏捷地爬上了屋顶。 第87章 垂危 地洞极窄,只容得下一个人爬行,何仲勉握住手电匍匐向前,宋紫嫣紧随其后,身后洞口外面传来一片嘈杂声,知道是特务们冲进了院子,两个人担心丁老板的同时加快了速度。 冷宵钧示意两名手下立刻爬进通道去追,两个特务有些畏惧不决,冷宵钧掏出枪,忽从身后传来两声枪响,两名特务应声倒地,吓得众人连忙四散隐蔽,回身朝屋顶方向射击,丁老板躲在烟囱后面回击,很快子弹打光了,几名特务从屋脊两侧包抄过来,丁老板从怀中掏出一颗手榴弹,是当初丁翔留给他的,丁老板拽下拉火环冒出白烟,猛起身朝洞口方向扔去,只要毁掉洞口,何仲勉和宋紫嫣就能得以逃生,手榴弹翻滚着划出一道弧线飞向洞口,千钧之际,冷宵钧猛地把身边的手下推了出去,手榴弹在特务怀里炸开,瞬间血肉横飞,与此同时十几颗子弹射中丁老板的前胸后背,从房顶栽倒下来,冷宵钧抹去脸上的血沫,亲自带人顺洞口爬了进去。 何仲勉和宋紫嫣从地洞爬出来,沿着漆黑潮湿的下水道又走了几十分钟,好在丁老板在地图上介绍过下水道的走向和出口位置,二人终于在一片荒凉的低草地爬了出来。 宋紫嫣与何仲勉紧紧相拥,泪水盈满眼眶,刚才洞口外传来的爆炸声说明了丁老板在用生命掩护他们撤离,何仲勉抹去紫嫣眼角的泪水,刚要说什么,从下水道里传来嘈杂声,两个人立刻跑开,少顷,冷宵钧和几名特务从下水道口露出脑袋。 宋紫嫣和何仲勉在夜色中狂奔着,时而钻进胡同,时而贴着街边的民房左躲右闪,凭借对地利的熟识,何仲勉紧拽着宋紫嫣的手终于摆脱了追击,没等两个人停下来喘口气,几声清脆的枪响传来,紧接着是汽车发动机轰鸣声和特务的嘶喊声。 冷宵钧杀红了眼!誓要活捉何仲勉和宋紫嫣,若不是这两个人,他早就坐稳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二处处长的位置,却落得了半个残疾,冷宵钧向手下下达死令,天亮前必须捉住两个人带到自己面前。 巷子里,宋紫嫣实在跑不动了,途中还崴了脚,她停下来朝何仲勉大口喘着粗气:“我们必须分开,否则一个也活不了。” “我不能让你一人陷入险境,来,我背你。” 宋紫嫣奋力挣脱着:“不行,这样谁也跑不了,你快走!”从包里掏出那支何仲勉送给她的微型手枪,“我掩护你。” “我们已经暴露了,必须安全撤离,这是庐山同志的命令。”何仲勉说完把宋紫嫣背在背上,躬身跑起来。 宋紫嫣的身子上下震动着,能够听见何仲勉重重的喘息声,身后的追赶声越来越近,却无法阻止何仲勉誓死保护深爱女人的决心,紫嫣望着何仲勉的背影仿佛变成了大哥宋凯峰,这个世界上只有宋凯峰甘愿为她献出一切乃至生命,泪水不知不觉沁满了她的眼眶。 何仲勉凭借对地理环境的熟悉,钻胡同绕小巷趁着夜色再次摆脱了特务们的追击,抬眼望见一片荒郊野地,前面不远就是乡下的游击区,终于得救了。 “放我下来,歇会吧。”宋紫嫣急迫说道,初冬时节寒风习习,何仲勉的后背已被汗水浸透。 何仲勉几乎力竭,回头望了眼不见人影,来到一棵大树旁放下宋紫嫣。 “应该甩掉他们了。”何仲勉喘着粗气说。 宋紫嫣掏出手绢递给他:“给,前面的路我可以的。” 何仲勉接过来望了眼宋紫嫣的脚踝,点了点头。 “丁老伯他。。。”宋紫嫣哽咽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丁老板千方百计确保两个人的安全,最后却没能共同脱险。 “丁老板是老交通员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何仲勉难掩激动之情。 两行泪水从宋紫嫣眼眶淌下,她会把丁翔和丁老板永远记在心底。 “过了前面那片野地就是游击区了,我们。。。”没等何仲勉说完,发现几个黑影从不远处扑过来,他立刻按下宋紫嫣的头伏在草丛中,透过缝隙隐约瞧见四名特务朝这边走过来,为首的正是冷宵钧。 “队长,前面就是共·党的游击区了,再追下去。。。”特务迟疑道。 冷宵钧抬起手电照相周围,草丛有被踩踏的痕迹,立刻示意几个人停下,手电光束扫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轻声对手下说:“快去叫人过来,共·匪就藏在附近,决不能让他们逃到游击区。” 特务转身跑开,冷宵钧朝另外两名手下使了个眼色,三个人成扇形朝大树逼近,手电光束在草丛间来回晃动。 宋紫嫣吓得屏住呼吸,忽然感觉何仲勉松开了手,急忙扭头望向他,从何仲勉的目光中读出了誓死与坚定,宋紫嫣含泪使劲摇晃着脑袋,何仲勉朝她轻笑了下然后拔出手枪爬向另一边,宋紫嫣清楚何仲勉这样做的目的,可她除了原地不动什么也不能做。 三名特务距离大树还有不到十米的距离,宋紫嫣能够清晰听见皮鞋摩擦草丛的声音,她埋低身子,手里握着微型手枪,对准咫尺之遥的一个特务。 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特务应声倒下,冷宵钧和另一名特务急忙俯身趴在地上朝枪响方向射击,何仲勉连发数枪还击,冷宵钧判断开枪的只有一人,立刻将枪口转向大树方向,他已揣度出对手声东击西的策略,猛然瞟见草丛中的人影,立刻抬起手电照去,宋紫嫣见状无法继续躲藏,爬起来奋力跑开,冷宵钧正要射击,两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颊和头顶飞过,吓得他连忙趴在地上,大声喊着:“抓那个女的,要活的!” 特务闻声立刻转身望去,抬起手枪扣动扳机的同时,一颗子弹击穿他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栽倒在地。 冷宵钧连发几枪对方却没有还击,意识到何仲勉已打光子弹,立刻一跃而起扑向宋紫嫣,宋紫嫣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微型手枪掉落,冷宵钧几个箭步已到眼前,枪口瞄准宋紫嫣的腿部,千钧一发之际,何仲勉从斜刺里扑过来横身挡在宋紫嫣身前,子弹出膛击中何仲勉的身体,冷宵钧气急败坏欲了结了何仲勉,突然一枚子弹射来击中冷宵钧的肩头,冷宵钧栽倒在地。 宋紫嫣放下枪爬向何仲勉,抱起他的脑袋呼唤,腹部一片血红,鲜血汩汩涌出。 “仲勉,仲勉。。。” 何仲勉微微睁开双眼:“快走,别管我。。。” “不,我不能丢下你。。。”何仲勉猛然从宋紫嫣的眼神中察觉出了惊恐,下意识地抢过她手里的枪转身射去,与此同时几米远处的冷宵钧也扣动扳机,两颗子弹相向飞过,一颗击中何仲勉的胸口,一颗正中冷宵钧的眉心。 周围突然枪声大作,宋紫嫣顾不上闻声而来的特务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血泊中的何仲勉,何仲勉用身躯挡住了两颗射向宋紫嫣的子弹。宋紫嫣试图扶何仲勉起来,却是徒劳,冲在最前面的特务头目望见宋紫嫣的身影,命手下别开枪抓活的,就在此时四周响起枪声,几名特务应声倒地,十几个游击队员赶到与敌人展开激战,特务头目见势不妙背起冷宵钧的尸体逃离,宋紫嫣和何仲勉被救下,转移到安全地点。 就在半个时辰前,许冠发也被日本特务追杀,危急时刻一辆黄包车停在他面前,车夫掀起帽檐,正是于嘉澍。 白天,许冠发在法租界得知日本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的消息,急忙混杂在人群中撤离,却被跟踪的日本特务发现,立刻报告给幸泽一郎,幸泽一郎率人紧追不舍,许冠发躲藏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甩掉了追兵。 许冠发毕竟上了年纪,加之一天没吃没喝感觉脚下无根天旋地转,他扶着胡同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做好准备一旦被捕,就立刻服下藏在衣领中的毒药,以他的身份会对整个地下情报网带来毁灭性打击,而距离乡下的游击区遥遥数里,许冠发已精疲力竭。 这时,两辆吉普车停在巷口,幸泽一郎从车上下来,一个月以来日军情报部门和七十六号已基本确定永宁书局老板就是上海法租界中·共地下情报网的领导人,抓住他意味着摧毁整个情报组织,得知冷宵钧正全力抓捕何仲勉与宋紫嫣,幸泽一郎拢起嘴唇上的小胡子,露出阴邪的目光。 许冠发在胡同里踉跄逃窜,身后响起日本特务的叫喊和枪声,突然一辆黄包车从斜刺里冲过来停在他身边,许冠发吓了一跳下意识举起枪口,见车夫抬起头。 “伦哥?” “快上车。”于嘉澍搀起许冠发坐进车里,抬起车把钻进对面的胡同,幸泽一郎带人搜遍了整个区域也未见许冠发的身影,气得他朝天上连开数枪,乘车离开。 十二月八日凌晨四时,日军对香港本岛发起攻击,空军轰炸了在启德机场来不及起飞的英国战机,夺取了制空权,历时十八天的香港保卫战打响,至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夜傍晚,港督杨慕琦代表英国殖民当局向日军投降,香港从英国殖民地沦为日本占领区。 由于事先获悉重要情报,身处香港的各界爱国文化人士、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及中·共相关人员得以安全转移。 第88章 誓言 深冬的沪上冷风萧瑟,寒风扯走了枝头最后几片枯叶,位于上海远郊游击区一间不起眼的民居里摇曳着昏黄的烛光,已三天三夜未合眼的宋紫嫣望着里屋的方向,三天前宋紫嫣和身受重伤的何仲勉被游击队员护送至此,但村子里医疗条件有限,虽经两名乡医全力抢救,怎奈何仲勉伤势过重危在旦夕,就在昨晚,一位身材精瘦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忽然出现在病床前,宋紫嫣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当初在法租界友仁医院配合她顺利完成“天堂行动”的孙医生,孙淳离开上海后一直奋战在新四军前线野战医院,昨天正赶上休探亲假回家看望老母亲,得知情况后立即赶来,见到宋紫嫣和奄奄一息的何仲勉,孙淳查看伤情后立刻戴上口罩准备手术,宋紫嫣从他镜片后面的双眸中看到了坚定与希望。 门帘一掀,孙淳走出来,肉眼可见的疲惫挂在他的脸上,腰背都已直不起来了,高强度的手术整整进行了二十个小时,宋紫嫣急忙站起身,突然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孙淳扶住她。 “紫嫣,快坐下,你。。。一直守在外面?”一名乡医过来帮孙淳扶着宋紫嫣靠在椅背上。 “她在这坐了三天三夜,怎么劝。。。都没用。”乡医端来一杯水放在宋紫嫣眼前,紫嫣努力睁开眼睛,说:“给孙医生,他一定渴坏了。” 孙淳和宋紫嫣各自喝下一整杯水,精神状态稍好了些,紫嫣刚要询问情况,孙淳先张了嘴。 “手术很成功,弹片都取出来了。” 宋紫嫣嘴唇颤抖着,泪水倏地夺眶而出,抬手去擦眼泪,触碰到手指上尚未包扎的划伤处,只得用手背去抹,泪水掺杂着血水流淌下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目睹过无数惨烈伤情与生死一线间的孙淳被这一幕破防,他清楚几年间宋紫嫣和何仲勉共同经历的峥嵘岁月,假如何仲勉没有挺过这一关,对宋紫嫣意味着什么,因此二十个小时的手术过程中,孙淳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把何仲勉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恰是几年间在野战医院的经历使得本是呼吸科医生的孙淳练就了抢救危重患者,手术治疗伤病的本领,才让何仲勉逃过一劫,可手术虽然成功,但何仲勉仍处于昏迷之中,能不能醒过来就要靠他自己了。 宋紫嫣仍要守在外面,被孙淳和乡医强行阻止,三天前的那场枪战与追捕,宋紫嫣身上也有几处轻伤,经孙淳全面检查和治疗后,宋紫嫣终于合上眼皮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宋紫嫣似乎觉得怎么也醒不过来,梦中像过电影般回忆起人生的不同阶段:儿时的无忧无虑,童年的快乐成长,青年时期的懵懂与彷徨,家人和朋友渐渐远去,战友与爱人相继别离,宋紫嫣知道在做梦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她拼命呼唤着宋凯峰、任陵生、丁翔、小方和宇东等人的名字亦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眼前和指尖划过,最后何仲勉出现在面前,朝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宋紫嫣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终于划过声带穿越喉咙喷薄而出,猛地睁开眼睛,见孙淳和医生站在眼前。 宋紫嫣睡了两天两夜,期间无处次喊出大家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孙淳和乡医一直轮班守候在身边,紫嫣望向孙淳问出了她最期盼的话语。 孙淳嘴角上扬轻轻点了点头,宋紫嫣顿时热泪盈眶。 何仲勉是在宋紫嫣醒来前的一个时辰苏醒过来,恢复意识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宋紫嫣的安危,得知情况后慢慢合上双眼,一股气从鼻孔呼出。 两天后,刚刚脱离危险的何仲勉就和宋紫嫣一起被转移至位于昆山的新四军抗日根据地,由于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租界相继沦陷,加之以许冠发为核心的中·共地下情报网成员相继逃离,使得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展开了上海沦陷以来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城里和乡下游击区均不再安全,必须立刻转移,当然也包括获救的许冠发和于嘉澍。 当宋紫嫣扶着大伤初愈的何仲勉走出房门沐浴在晨曦中,已是一九四二年初春。国内和国际的战争形势也发生了改变。欧洲方面,苏军在苏德战场全线转入冬季攻势,而在亚洲战场,日军已先后占领菲律宾、马来西亚、缅甸和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国内形势亦变得更加严峻,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抵御日军的突破,八路军和新四军则在游击区、根据地与日军展开游击战、拉锯战、持久战,抗日战争进入到僵持阶段。 二十三岁的宋紫嫣自离开家乡苏州来到上海,第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平凡且火热的生活中,确切地说她不再为人身安全所担忧,不用考虑上级组织传达的命令,只为照顾曾救她一命并深爱着的同志、战友何仲勉,爱情或许是一副最具疗效的药,何仲勉的病情奇迹般地迅速好转,连孙淳和战地医院的医生都感觉不可思议,战友和同志们纷纷送上祝福。 这天,宋紫嫣突然找到许冠发,许冠发以为宋紫嫣是来申请返回上海继续开展地下情报工作,没想到宋紫嫣提出了另两条申请。 入党和结婚。 许冠发望向宋紫嫣挂满坚定神情的脸,露出一丝笑容。 “我知道你。。。是组织会笑话我的。”宋紫嫣略显羞涩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但这是我此刻,不,是今生最大的渴望。” 许冠发又笑了下,宋紫嫣有些绷不住了:“老许,你。。。是我的领导,不能。。。” 许冠发起身拿起暖瓶倒了杯水放在宋紫嫣面前:“我也是接近二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辗转全国各地从事地上和地下工作这么多年,经我批准入党和结婚的同志有很多,你却是第一个。” “第一个什么?”宋紫嫣扇了下睫毛问道。 “同时提出入党和结婚申请的女同志。” “真的?我。。。是不想耽误组织太多时间,效率就是战斗力嘛。” 许冠发再次会心一笑,说:“入党是需要有介绍人的,结婚。。。也要有证婚人才行。” 宋紫嫣盯着许冠发的眼睛,答案已很明了。 “我?最多可以作为你的入党介绍人,但结。。。” “我和仲勉确定恋爱关系时,向组织汇报过的。” “我知道,但总不能让我身兼两职吧。” “怎么不行,你是我和仲勉的上线领导,又是我们爱情的见证人,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 许冠发没有立即回答,却被宋紫嫣的直爽真挚所打动,能大声讲出这番话的女人并不多。 “难道组织上有什么顾虑,还是需要继续考验。。。” 许冠发摆了摆手:“先坐下,喝口水。” 宋紫嫣坐下,双手捧着缸子投来期盼的目光。 “我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点结婚,毕竟何仲勉的身体还在康复中。” “因为我们深爱着彼此,只有结为革命夫妻才能为理想和信仰奉献我们的今生。” 许冠发眼圈倏地红了,追问道:“这也是仲勉的想法?” 宋紫嫣点了点头:“这是我们所从事的事业决定的,抗日战争已进入关键阶段,仲勉说他伤好后,我们一定会接受新的任务,奔赴新的战场,很可能将无法再见面,在这难得的团聚时光里,应该也必须完成人生中最重要的事,这是我们的共同心愿。” 两个月后的一天,春暖花开,风和日丽。出于保密需要,在距离根据地一公里外的半山坡举办了一场庄严且简约的入党仪式。 一棵参天大树下,宋紫嫣紧攥右拳面对·党·旗庄严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持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宣誓人:宋紫嫣。 站在宋紫嫣身边共同宣誓的还有于嘉澍,这是为他补办的入党仪式,参加宣誓仪式的只有四个人,许冠发作为·党·组织负责人,何仲勉是宋紫嫣的入党介绍人。 清风拂过宋紫嫣的面颊,望向鲜红的党旗不禁心潮澎湃,当年那个花季少女已成长为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革·命战士,紫嫣深知身份转变意味着什么,即将面对更加艰巨的挑战,但她从未感到胆怯与孤单,何仲勉、许冠发和于嘉澍朝她投来坚定的目光,轻唱着《国际歌》的歌声回荡在山坡上,大树下,草丛间。 宋紫嫣和何仲勉的婚礼在一周后举行,经上级组织研究决定,两个人的婚礼将秘密进行,参加婚礼的只有包括许冠发在内的几位党·组织核心成员,而于嘉澍则作为两位新人唯一的亲朋好友见证这一刻。婚礼仪式极为简约朴素,何仲勉自幼父母双亡,从事隐秘战线工作亦没有什么朋友,而宋紫嫣却从小就憧憬着长大后的婚礼,有阿爸阿妈的见证,有兄长、弟弟的陪伴,更有亲朋好友的祝福,这一切曾幻想出现在她与任陵生的结婚典礼上,而此刻站在身边的是同信仰共患难,与她携手走完今生的丈夫,宋紫嫣觉得好幸福,比世界上所有女人都要幸福。 第89章 小花 夜深了,简陋的“婚房”内摇曳着烛光,宋紫嫣依偎在何仲勉怀里。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第一次见面。” “熊记成衣店?” “嗯,记得当时李阿伯热情地把我迎进来,说你就是前晚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姑娘。” 宋紫嫣羞涩未语,脸颊微微泛红,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你呢?”何仲勉问。 “我什么?” “什么时候。。。对我产生了好感?”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只有在敌人面前,你才会撒谎。” 宋紫嫣会意地笑了笑:“还记得你第一次把我带到国中后院的音乐教室吗?” 何仲勉点了点头。 “当我看见那把修葺一新的小提琴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从那一刻起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后来呢?” “后来你推荐我去学校教书,一块读夜校,教会我很多知识,直到加入了组织,共同完成了很多次艰巨的任务,渐渐觉得你是值得托付的男人。” 何仲勉忽然一咧嘴,宋紫嫣急忙起身:“是我不好,碰到伤口了吧?” “没关系,它也是我们感情的见证。” 宋紫嫣倏地变得严肃起来:“答应我,不要再受伤了,哪怕。。。是为救我。” “我相信如果换成你,也会挡住那颗射向我的子弹。” 宋紫嫣眼圈顿时湿润了,何仲勉与她紧紧相拥。 这一夜两个人聊了许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特别是宋紫嫣,想把与何仲勉相识前关于自己的一切都讲给他听,何仲勉认真聆听着紫嫣的童年以及成长经历,越发感觉到家庭对她产生的极大影响,家人在宋紫嫣心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让从小缺失亲情的何仲勉更加深了对宋紫嫣的爱意,最后宋紫嫣拿出那张全家福合影呆呆地望着上面的每个人,何仲勉知道怀中的妻子是多么祈盼此刻家人能陪在他们身边。 鉴于何仲勉的伤情未愈,上级组织没有接受何仲勉和宋紫嫣提出返回前线的申请,而许冠发和于嘉澍却接到新的任务,临行前与夫妻二人告别。 许冠发紧紧握着宋紫嫣的手,提起二人第一次握手时就被揭穿他的断指并非铡刀所致,宋紫嫣深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或许是诀别,许冠发送给夫妻俩一件礼物,打开看竟是那只田汉同志送给何仲勉的香炉,得知是宇东被捕前冒险从乐器行取回的,事发后何仲勉的住所和乐器行被查封,小伙计被捕,这只香炉是唯一抢救出来的物品。 何仲勉握着香炉流下眼泪,宇东同志已经牺牲,邹庆海仍在狱中生死未卜,与许冠发相拥而别。 于嘉澍也送给紫嫣一件东西,是让她转交给方慧的一封信,从何仲勉口中得知方慧仍然活着的消息后,于嘉澍平添了一份决心,他要努力活下去与爱人重逢,却在信中告诉方慧如果自己牺牲了,希望方慧将他与父母葬在一起,宋紫嫣紧紧攥着信封强忍着泪水,临别前于嘉澍在何仲勉耳边叮嘱,一定要照顾好宋紫嫣。 转眼到了春夏交替的季节,何仲勉的伤情亦基本痊愈,就在两个人准备再次提出申请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喜讯,宋紫嫣怀孕了。 人生第一次做母亲,让宋紫嫣感到惊喜的同时又有些无措,新生命的诞生无疑是好事,意味着在战争形势无比艰巨的时候却无法继续战斗,自己刚刚成为一名党·员,还有那么多任务需要她去完成,因此宋紫嫣深思熟虑后向上级组织提出了让何仲勉重返战斗前线的请求。 “你一个人怀着孩子,我怎么能放心离开?”何仲勉显然持否定意见。 “我们俩不能都留下,还有那么多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否则生下孩子还有什么意义?” “可。。。” “放心吧,我能照顾好自己的,他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何家和宋家的血脉。” 宋紫嫣的坚定是所有熟识她的人都知晓的,何况是何仲勉,很快上级组织接受了夫妻二人的申请,而出于保密需要,何仲勉执行任务的具体地点和内容不可以透露,并且要做好宋紫嫣分娩和哺育孩子过程中都无法见到何仲勉的准备,宋紫嫣坦然接受了一切,在党·旗下庄严宣誓愿为共·产·主·义事业奉献一切的情景始终回荡在脑海中。 一九四三年春天,宋紫嫣生下了一个女婴,整个分娩过程遭受到巨大的痛苦,难产加之大出血,险些要了宋紫嫣的命,根据地的产科医生亦束手无策,麻药紧缺只得采取剖腹手术,却遭到宋紫嫣的反对,她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令接生的医生护士感动落泪。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晨曦的雾气,生下孩子的瞬间宋紫嫣再次昏了过去。她感觉自己太累了,比在苏州、上海经历重重险境的过程还要累,紫嫣不愿醒来就这样永远睡下去,忽然耳畔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呼唤声。 “醒醒,醒醒。” 宋紫嫣猛地睁开眼睛望见涂宝茹的面庞:“阿妈,阿妈。。。”已泣不成声。 涂宝茹望向床边襁褓中的婴儿露出慈祥的笑容:“你也当妈妈了,阿妈为你感到骄傲。” “阿妈。。。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从离开家的那一天起,每天都在想你。。。” “阿妈知道,也时时刻刻思念着你,但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孩子还需要你的哺育,快醒醒,醒醒。。。” 宋紫嫣望见涂宝茹的身影渐渐消失,立即伸手去拽母亲的手臂却怎么也够不到:“阿妈,你要去哪,你不能走。。。” “醒醒,醒醒。。。”病床周围的医生护士呼唤着,宋紫嫣慢慢睁开眼睛才知道刚才做了个梦。 “醒了,她醒过来了。”一名护士激动地流下眼泪,身边的医护人员也都投来钦佩的目光,医生把新生儿抱到宋紫嫣脸边,说:“恭喜你,是个女孩,你是好样的。” 宋紫嫣望向女儿的小脸,露出笑容。 紫嫣给女儿取名小花,不仅是出生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更是因为儿时苏州老家太平山麓漫山遍野的野花给宋紫嫣留下深刻印象,她希望女儿能像野花般不畏风雨努力绽放。 一晃小花已经二岁了,生得乖巧可爱能和妈妈对话了,宋紫嫣每晚都会给小花讲睡前故事,内容是她最熟悉的《格林童话》,有时恍然觉得听故事的人变成了宋铭瀚,提出一些奇怪童趣的问题,铭瀚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快高出我一头了吧,以他的性格,母亲准是操碎了心,但何仲勉上次提到在苏州见到方慧时为何没有提及宋铭瀚呢,想到何仲勉不禁令宋紫嫣思绪翻转,两年多来除了收到组织传来的口信,告知她何仲勉一切平安外,没有丈夫的任何消息,宋紫嫣有些坐立不安,不知是惦念丈夫和家人,还是有什么东西牵扯着她,就在这时有人传话,领导找她见面。 两年间,宋紫嫣除了照顾小花的生活起居,主要工作都投入到学习掌握相关情报技能上,特别是收发电报与密码破译。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欧洲和亚太战场的形势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信息战、情报战与反情报战如火如荼般展开,战场形势变得更加波诡云谲,若想赢得最后的胜利,情报战起到了关乎成败的决定性作用。 与宋紫嫣见面的是一九四三年成立的中·共华中局情报部分管华东工作的邹主任,曾出席过宋紫嫣和何仲勉的婚礼,两年间身在后方的宋紫嫣没有向组织提出过任何困难,也没有主动打听有关何仲勉等人的消息,宋紫嫣深知情报工作的纪律,关于战场、苏州和上海方面的消息都是通过公开发行的报纸获悉的,再次见到领导,紫嫣不免有些激动。 寒暄过后,邹主任表明了与宋紫嫣见面的目的,希望紫嫣接受一项紧急任务。 一九四四年底,国内外战争形势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七月,诺曼底登陆战役结束,德军遭受重创。十月,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海战莱特湾海战日军惨败,日本海军基本丧失作战能力,八路军和新四军在豫、鄂、湘、粤敌后及苏浙皖边和浙东沿海地区开辟了新的抗日根据地。十一月,汪精卫病死于日本名古屋,胜利的天平已向我方倾斜,但日本军国主义亦变得更加疯狂残暴,欲做最后的挣扎,尤其在情报战场,希望与盟友德国联合作战扭转败局,我·党·在上海的情报网遭到严重破坏,几位报务员遭到逮捕和杀害,急需懂技术有经验的同志补充,宋紫嫣自然成为最佳人选之一,听了邹主任的讲述,宋紫嫣站起身坚定回答,一定会圆满完成组织赋予的任务。 组织上自然了解宋紫嫣的难处,派她重返大上海亦是迫不得已之举,为解决紫嫣的后顾之忧,小花将被送到根据地幼儿园由专人照看,并为宋紫嫣制作了新的证件,化名陈金桂。回到家,宋紫嫣立刻收拾起东西,望着在床上写写画画的小花,不禁湿了眼眶。 第90章 归来 还不到两周岁的小花已展现出绘画方面的天赋,小手攥着画笔在纸上有模有样地画着,抬眼望见妈妈正盯着她,紫嫣连忙抹去泪水笑了下,小花倏地绽放出童真的笑脸,宋紫嫣连忙抱起她,小花指着纸上的“画作”吱吱呀呀地说着:“妈妈你看,这是我画的。。。”,宋紫嫣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野。 小花被送到根据地幼儿园阿姨怀中的瞬间突然大哭起来,哭得让人看了揪心可怜,自打小花出生后就特别懂事,很少哭闹,妈妈忙碌没时间照看她的时候,小花就乖乖躺在床上,直到看见妈妈的身影才会伸手呼唤,宋紫嫣才想起忘记给孩子喂奶,小花吸·吮着乳·汁,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眼睛和嘴巴遗传了母亲的优秀基因,鼻子很像何仲勉,虽然从未见过爸爸的样子,但当宋紫嫣把何仲勉的照片放在她眼前的时候,小花立刻用小手去抚摸照片上爸爸的脸,眼睛盯着何仲勉神情专注,当小花一岁时喊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爸爸。宋紫嫣望向幼儿园阿姨怀中哭得撕心裂肺的小花,如扎心般不舍难过,她狠了狠心转身离去,身后是小花呼喊妈妈的叫声,永远刻在了宋紫嫣的脑海中。 上海虹口与闸北的交界区域,也就是原来公共租界中区靠近黄浦江的一片繁华街巷,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过,后面紧跟着两辆汽车,前面的车慌不择路冲进一条市场,商贩和百姓们吓得四散躲闪,摊位上的物品被撞得散落一地,流浪汉和乞讨者立刻蜂拥而上捡起东西揣入怀中,有的干脆把掉在地上粘了泥土的菜、肉馒头塞进嘴里囫囵吞咽,摊主们刚要上前阻拦,后面两辆车呼啸驶来,开车的特务使劲按着喇叭,吓得众人连忙闪开,三辆车在拥挤的集市里上演生死时速,前面的司机凭借娴熟的驾驶技术拐入一条胡同逃生,紧追在后的那辆车躲闪不及撞在转角的墩子上挡住去路,特务们跳下车刚要追,被后面车里的人叫住,此人是七十六号特务总部行动队队长曾樊博,命手下将车开到修理铺修理。 汪精卫的死讯从日本传来后不久,陈公博随即接任了国民政·府主·席兼行政院长,而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本就根基不稳的伪南京国民政府变得愈加摇摇欲坠,许多高层开始为将来寻找退路,曾是中·共一大代表的大汉女干卖国贼周佛海更是先人一步,在一九四二年就秘密前往重庆会见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愿转投重庆国民政府,得到蒋介石的批准,就这样周佛海背着汪精卫开展了所谓“效命中央”的秘密行动,通过设在伪财政部上海办事处的秘密电台为重庆方面输送了不少重要情报,并安插下军统特工人员在沦陷区内开展活动,最后设计利用日本特高课毒杀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头目李士群,这件事发生在苏州,后面会再次提及,周佛海的这些行为并非想抗日救国,而是为自己的将来寻找出路。 刚刚被追击那辆车里的人正是军统上海站情报处副主任周惜君,乃是军统与周佛海秘密联络的负责人,周佛海派人将一份关于七十六号总部组织架构变动情况、各部门负责人名单,以及所掌握的关于日本陆军特务本部和上海中·共地下情报网的绝密情报交给了周惜君,却在接头过程中被七十六号特务跟踪追捕,李士群被害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更名为南京政治保卫部上海分部,陈公博任命姜颂平为负责人,而曾樊博一直追随姜颂平为其卖命,后来到上海,因此当曾樊博获悉情报后亲自出马,必须将接头人捉获,以绝后患。 车头受损严重、冒着烟的汽车驶进距离七十六号总部不远的一家修理厂,一辆黄包车停在街对面,宋紫嫣走下来递给车夫一沓钱,抬头望了眼修理厂的两层小楼,宋紫嫣刚要过马路忽然瞥见不远处的电线杆子后面一个人影晃动,举目望去见一个男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宋紫嫣感觉有些熟悉,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确认四周无人跟踪,走进修理厂小院。 宋紫嫣跟在一位伙计后面穿过前厅来到后院,空地上停着几辆汽车,几名忙碌的修车师傅抬头瞟了眼宋紫嫣,紫嫣走进一处房间。这里是邹主任告诉她的接头地点,刚刚黄包车从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经过,宋紫嫣下意识地埋下头,没想到接头地点被安排在距离魔窟如此近的地方,更令她猜不到的是这家修车行与七十六号是合作关系,老板赵明礼和七十六号总务处主任关系甚密,因此很多需要维修养护的公务用车都会送到这里处置,而赵明礼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修车行是安插在敌人心脏附近的情报联络站。 赵明礼上下打量着宋紫嫣,他收到上级的指令,有一名新电报员将会接替前段时间抓捕过程中牺牲的报务员,没想到竟是位国色天香的年轻姑娘,虽然宋紫嫣衣着打扮还算低调,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性魅力足以令每一个男人驻足观瞧,紫嫣遵照组织纪律从容不迫地讲出接头暗语,确认身份后赵明礼将一杯茶摆在她面前。 “欢迎你,陈金桂同志,叫我老赵就好。” “你好,还是称您赵老板更合适些。” 赵明礼憨笑下再次打量着宋紫嫣,露出不解的表情。 “赵老板一定没想到是位女士来配合你完成任务吧。” “组织上派来的同志一定是最优秀的,再次欢迎你。” 赵明礼将时下的局势传达给宋紫嫣,因战场形势转变,侵华日军的策略也随之改变,重庆国民政·府亦动作频繁,一方面通过军统等特务机构渗透、刺杀、拉拢南京汪伪政权内部的官员和特务,汪精卫病逝后,伪南京国民政府一片大乱,人人自危,陈公博等顽固派虽负隅顽抗,但根基动摇,大厦将倾;另一方面,皖南事变后蒋·介·石彻底露出真实嘴脸,在正面战场与日作战的同时,秘密围剿、袭击八路军和新四军的根据地,造成重大损失,因此身处情报中心上海的中·共地下情报网必须设法获取相关情报,并第一时间上报给中·央情报总部,宋紫嫣听后深感责任重大。 讲到最后,赵明礼微微皱起眉头,被宋紫嫣察觉。 “还有什么顾虑吗?” “这间修车行。。。或者说这个联络点是去年才被迫启用的,早在八一三淞沪会战失利后,我就奉命秘密潜伏下来,这么多年一直没有与·党·组织有任何联络,直到上海地下交通站被大量摧毁,我才接到命令重启隐藏的电台。” “可这里。。。” “你想说距离七十六号这么近太冒险了对吧,恰恰是因为这点,才让特务们放松警惕,加之与总务处丁主任的这层关系。。。所以他们每次什么时候出动测向车,我们都会提前知道,每次收发电报都是在测向车离开与返回的间隔时间。” “日军宪兵司令部呢?” “那边也有我们的同志,可。。。”赵明礼再次露出为难的表情。 “因为我是女人?” 赵明礼点了点头:“出入这里的不是普通司机就是特务,很少有女性来此,何况又是。。。我担心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宋紫嫣陷入沉思,接到重返上海的任务后也有过顾虑,虽然三年前那场追捕过程中冷宵钧被击毙,在后来的报纸上得到证实,但毕竟宋紫嫣仍是七十六号缉拿的目标,何况还有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等人始终为没能抓到宋紫嫣耿耿于怀,因此当黄包车经过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停在修车行街对面的时候,宋紫嫣更加担心起来。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你先回住处休息,我会联络你的。”赵明礼安慰道。 宋紫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宋紫嫣的暂时住处是赵明礼提前安排好的,在距离修车行不远的一家酒店,宋紫嫣走进酒店大堂办理入住手续,被不远处坐在沙发里的一个男人瞟见,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宋紫嫣走进房间检查没有问题后安置好行李,此次重归上海的另外一个目的是设法找到安素娥和李阿伯他们,接下来的两天宋紫嫣白天留在酒店傍晚出门,前往原法租界熊记成衣店所在地,不出所料,成衣店已不复存在,被一家旅馆所取代,后院的小旅馆也重新装修,紫嫣没有前去打听安素娥的消息,因为这里的一切她太过熟悉,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只好扫兴而归。 傍晚,酒店餐厅里,宋紫嫣一个人坐在角落吃着东西,满脑子是安素娥、李阿伯和蕙兰等人的身影,昨晚她梦见了何仲勉,问她小花还好吗,宋紫嫣不禁鼻子一酸,忽然一位中年男子出现在眼前。 “小姐,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宋紫嫣感觉声音很熟悉抬眼望去,见男人扬起头摘下礼帽露出笑容,竟是周惜君。 宋紫嫣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还有什么顾虑吗?” 第91章 合作(1) “周大哥?”宋紫嫣感到吃惊的同时大脑飞速旋转,据何仲勉所述,周惜君是军统特务,此刻为何突然出现在眼前,而经历过无数次考验的她未表现出半点慌乱。 “是我。” “快请坐。” 周惜君坐在对面,把礼帽放在一旁说:“宋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吃东西啊。” “我住在这啊。” “住在这?” “你还不知道?哦对了,你早就搬出了旅馆,有四、五年了吧。” 周惜君笑了笑:“是啊,宋小姐还一直住在那,店里的生意还好吧。” “周大哥这些年去哪发财去了,对上海和我们一点都不关心呀。”宋紫嫣笑着招呼服务生过来,给周惜君点了一杯酒,言谈举止透着优雅淡定。 “谢谢,”周惜君喝了口,“我。。。的确不在上海,兵荒马乱的,讨生活呗。” “您还在报社工作吗?” “辞了,因为。。。” 宋紫嫣瞟了眼酒杯:“嗜好和工作总要选择一个,我能理解。” 周惜君听懂了宋紫嫣的言外之意,他嗜酒如命做报社司机有太多不便,宋紫嫣的回答既机智,又令人舒服。 “宋小姐还在成衣店做工?” 宋紫嫣露出招牌的笑容,她断定周惜君已知晓全部情况,特别是三年前她被日本特务和七十六号追捕之事,作为军统特工的周惜君亦会掌握,宋紫嫣在短短几秒钟想好了应对之策。 “周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刚才讲了住在这里,早就不在成衣店上班了。” 周惜君端起酒杯抿了口,观察着宋紫嫣的微表情,他的确了解熊记成衣店的现状,并且两年间一直在寻找何仲勉和宋紫嫣的下落,巧合的是他也住在这家酒店,白天脱逃七十六号的追捕后悄悄返回这里,忽然望见宋紫嫣的身影。 “你看我这脑子,那宋小姐。。。”周惜君等待着宋紫嫣的回答,以目前掌握的信息,宋紫嫣和何仲勉极有可能是中·共地下情工人员,宋紫嫣的突然出现证明中·共上海情报组织要有所行动。 “我刚从苏州老家回来不久,没想到第一个遇见的熟面孔就是周大哥你,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宋紫嫣讲述了整个经过,三年前日军偷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法租界等上海租界地随即沦陷,或许是因为自己年轻时就是进步青年,参加过抗日救亡游行活动,并在虹口国中和熊记成衣店结识了一些反日反帝的外国领事朋友和国民政府高官及将领的夫人太太们,被日本宪兵司令部和七十六号的特务盯上,跟踪、追捕甚至入狱,安素娥和店里的师傅们也受到连累,因此宋紫嫣决定离开上海,一是返回家乡苏州探望多年未见的母亲,二是不想让成衣店因她而受到影响,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三年时间,这些话是当年离开成衣店时宋紫嫣叮嘱过安素娥的,假如宋紫嫣被日本人和特务抓捕,老板娘用这套说辞可以保全所有人,紫嫣淡定讲述着,希望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周惜君轻点了下头:“没想到宋小姐经历了这么多,那这些年在苏州。。。过得如何,怎么又回到上海了?” “亡国奴在哪里又能有好日子过呢,可生活还要继续,况且。。。”宋紫嫣故意顿了下,左右张望着低声说:“小鬼子的日子长不了,我也想念大家了。” “宋小姐还是那个爱国青年,就不怕我。。。” “周大哥要是坏人,早就把我抓起来了,还能听我讲这么多。”宋紫嫣笑着回答。 “宋小姐果然聪慧过人,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李阿伯就曾说过。” “周大哥过奖了,那时候我还年轻,能遇见您和恺之先生这些人是我的幸运。”宋紫嫣故意提到胡恺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惜君的反应。 “说得对,生逢乱世,再见亦是缘分,宋小姐还是一个人。。。应该早就结婚了吧?” 宋紫嫣羞涩地笑着:“让周大哥失望了,身处乱世,良缘难觅啊。” “宋小姐这么年轻,好姻缘迟早会来的。” “借周大哥吉言,聊了这么久,还没问你在做什么呢?” “哦,还是老本行,跑运输,送货物,只不过不用亲自开车了。” “那应该称呼周老板才是。” “什么老板,还是叫我周大哥亲近些。” 两个人寒暄举杯,仰首喝下。 “宋小姐和何先生。。。” “哪位何先生?” “何仲勉。” “很久不见了,自从国中一别就再没见过,宋大哥怎么突然提起何先生,你们有联系?”宋紫嫣笃定当年周惜君在何仲勉配合之下刺杀胡恺之的整个过程中,与自己毫无牵扯,周惜君之所以这么问,证明他也没有何仲勉的消息。 “没有,记得当时你们的关系很好,还以为。。。” 宋紫嫣倏地脸颊泛红:“以为我们会结成夫妻?或许是有缘无分吧,真想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过得还好吗?”虽是假话,却道出宋紫嫣的心声。 “何先生是才子,相信你们会重逢的。” 宋紫嫣并未作答,端起酒杯喝了口视线移向远处,周惜君读懂了对面这个女人的思绪,他的目的已然达到。 “接下来宋小姐有何打算?” “先回成衣店看一看,希望老板娘还能收留我。”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周惜君讲述了熊记成衣店被查封后低价出售的经过,宋紫嫣瞪大眼睛惊讶不已。 “你知道老板娘的下落?” 周惜君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阳光明媚,冬日暖阳让人感觉很舒服,宋紫嫣坐上黄包车穿街过巷,最后停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口,下车付钱走了进去。 开门的是蕙兰,几年不见看上去成熟了许多,见到宋紫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嫣朝她轻摇下头,蕙兰急忙关门上锁,拉起宋紫嫣走进小院。 阳光洒在不大的院落中,一切还是熟悉的味道,宋紫嫣望着一盆盆精心侍弄的花卉盆栽不禁心头一酸,忽然门一开,安素娥走了出来,虽然依旧是利落装扮,但两鬓已生出华发,眼角满是细纹,两个人同时定住四目相对,宋紫嫣立刻扑过去与安素娥紧紧相拥。 房间里温馨整洁,宋紫嫣一眼望见了墙面上那幅猛虎图的苏绣作品,这时旁边桌案上供奉的几件牌位引起了她的注意:夫君熊汉铭、方永生(小方)、李九江。。。 宋紫嫣顿时湿了眼眶,扭头望向安素娥,安素娥轻点了下头,正端着茶杯走进来的蕙兰瞧见这一幕不禁泪洒衣衫,安素娥讲述了整个经过。 三年前宋紫嫣离开当晚,一群特务就把熊记成衣店包围,虽已不是第一次,但安素娥清楚即将发生什么。特务们将成衣店和旅馆翻了个底朝天,尤其是宋紫嫣的房间,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通过盘问得知宋紫嫣已经离开,回苏州老家了。 这是宋紫嫣离开前反复叮嘱安素娥的,一方面可以让成衣店和大家伙免受牵连,另一方面也让宋紫嫣有朝一日归来留有余地,但日本人和特务们怎肯罢休,立即查封了店铺和旅馆,毕竟整个租界都已被日本人霸占,生意受到影响自不用说,安素娥和李阿伯等人只能躲在房间里,等待外面的消息。 坏消息传来,宋紫嫣和何仲勉在追捕过程中中枪生死未卜,却传来冷宵钧的死讯,蕙兰听后在小方的牌位前点燃三炷香,没多久上海商会就派人与安素娥商谈,限其三日内搬家走人。这背后有宋启昌的打点协助,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安素娥等人是通·共分子,但收留宋紫嫣是不争的事实,宋启昌得知消息后多方协调保安素娥等人不死,不仅因为安素娥曾是宋紫嫣的救命恩人,他更清楚成衣店是女儿紫嫣在上海的唯一寄托,如果宋紫嫣能活下来,一定会去找安素娥并收留保护她,就这样安素娥忍痛以极低的价格将熊记成衣店和旅馆出售,带领大伙连夜离开法租界。 随后的几个月,安素娥等人四处奔波,遣散了为数不多的几位工人师傅,他们都是跟随老板、老板娘多年的老伙计,安素娥分给每个人一笔钱,最后洒泪分别,只留下李阿伯、蕙兰、赵姐和邹姐几个人。 为了摆脱特务们的跟踪监视,四个人分开行动各自出城,给外人以离开上海的假象,过了一段时间后,又秘密从乡下返回城里,最后汇合。因为他们离不开上海,无法割舍故土,几经辗转和搬家最后落脚在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当晚李阿伯就一病不起,多年的积劳成疾和多日奔波终于击垮了老人家,安素娥、蕙兰和邹姐轮流在身边照顾,赵姐得知老家受灾的消息,跪倒在安素娥面前,谢恩诀别。 一九四四年初春,李阿伯撒手人寰,弥留之际仍叨念着宋紫嫣的名字,嘱托安素娥一定要找到紫嫣的下落,遗憾没能活到小鬼子被赶走的那一天,希望有朝一日宋紫嫣能将他传授的裁剪缝纫技艺继承发扬下去,成衣店得以重新开张。 周惜君点了点头。 “何仲勉。” 第92章 合作(2) 宋紫嫣潸然泪下,在李阿伯的牌位前深鞠三躬,没能见到师父最后一面成为她永久的遗憾,点燃三支香插在香炉里。 问起宋紫嫣这几年的境遇,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两个人同时提到一个人,周惜君。 自从安素娥和蕙兰、李阿伯等人在上海重聚,为躲避监视辗转搬家多次,终于在小院落脚,为了生计,蕙兰每天去外面市集招揽一些裁剪、缝纫、刺绣等杂活,然后拿回家和老板娘一起做,起初李阿伯病情不重的时候也能够帮忙,邹姐则负责几个人的生活起居,买菜做饭,安素娥叮嘱大家尤其是蕙兰,不要暴露真实身份和具体住所,发现可疑人等,就算对方给再多的钱也不要揽下这单活,赚的钱能够养活几个人就好,就这样凭借安素娥和蕙兰的精湛手艺与诚信之本,攒下了不少回头客,虽说跟成衣店那会儿比不了,但也能丰衣足食,为李阿伯治病,直到有一天蕙兰在集市上遇到了周惜君。 周惜君一眼认出了蕙兰,追问过后得知几个人的下落,蕙兰起先试图隐瞒,周惜君告诉她清楚当年成衣店的遭遇,始终牵挂着老板娘的状况,安素娥当初对他有恩,他想报恩。 来到小院见到安素娥,恰是李阿伯过世不久,周惜君感慨不已,当初一别,再见已另一番光景,周惜君称自己在为重庆政府办事,日本人在中国的日子不会长久了,他会暗中保护安素娥等人的安危,提到宋紫嫣的下落,安素娥留了个心眼将那番话讲给周惜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宋紫嫣听后深吸了口气,离开根据地前,邹主任曾提醒过她,眼下上海的斗争形势暗流涌动十分复杂,日本特务和七十六号汪伪政权如困兽犹斗欲殊死一搏,而重庆国民政府的军统特务亦虎视眈眈,在消灭日本人和汪伪政·权的前提下,将对中·共地下·党组织展开行动,因此宋紫嫣在完成既有任务的同时,一定要小心防范军统特务,好在这位“老朋友”周惜君尚不确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对于宋紫嫣的真实身份和重返上海滩的目的,安素娥没有追问,她清楚有些事不了解对大家都有利,宋紫嫣却没能忍住,在她心中早已把安素娥视为母亲,再次见到亲人使宋紫嫣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开,告诉安素娥她已做了母亲,这次回来有任务在身,没等宋紫嫣接茬说下去,安素娥把紫嫣揽入怀中,告诉她不用再说了,她都知道。 傍晚,邹姐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宋紫嫣含泪望着一道道熟悉的也是她最喜欢的菜感动落泪,安素娥严肃地叮嘱蕙兰和邹姐,关于她们所知道的有关宋紫嫣的一切都要烂在肚子里,这样无论对紫嫣还是每个人都是一种保护,蕙兰和邹姐坚定地点了点头。 蕙兰提议让宋紫嫣搬回来住,被紫嫣回绝,虽然通过周惜君得知老板娘的下落,但现阶段住在旅馆才更安全,更便于执行任务,约定除非遇到紧急状况紫嫣不会轻易来这里与大家见面,会前往市集上蕙兰固定的摊位接头,晚饭过后宋紫嫣趁着夜色从小院后门离开。 接下来的一个月,宋紫嫣深居简出,每次出门都会绕上几圈才会前往修车行,然后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后院的阁楼用电台收发信息,尤其是将上海地下·党组织历经千难万险获取的重要情报发送至位于延安的党·中·央和新四军前线指挥部,转眼到了一九四五年春节。 除夕傍晚,有人敲开宋紫嫣旅馆的房门,竟是邹姐,邹姐受安素娥委托给宋紫嫣送来大家亲手包的饺子和小菜。除夕夜,宋紫嫣吃着饺子倏地眼圈湿润了,压抑许久的思念之情涌上心头,多年未见的母亲、弟弟和方慧都还好吗,丈夫何仲勉一定还在秘密执行任务,大年三十有饺子吃吗,而初为人母的宋紫嫣又多了一分挂念,小花的啼哭声仿佛回荡在耳畔,但紫嫣却很安心,小花是懂事的孩子,何况还有根据地的同志们照料,女儿一定会茁壮长大的。 一九四五年春,战争形势逐渐明朗,日本军国主义困兽犹斗般不甘失败,国·共两·党在情报战线展开近乎惨烈的决战,军统上海站的实力逐渐恢复与壮大,利用周佛海的“投诚”将日本及汪伪政府的重要军政情报悉数传达至重庆方面,而我·党的情工人员则通过各种手段打入“周公馆”,甚至成了周家的座上客,几乎完全掌握了周佛海的重要动态。就在前几日,内线特工获知从重庆发来蒋·介石的绝密指示,特任周佛海为京沪保安副总司令,命令周佛海收编、整编京沪各地伪军,以备后用。这无疑是重庆政·府勾结日本及汪伪政权图谋不轨的重要证据,必须尽快发送至延安中·央机构,由于地下交通站接连被毁,电台损坏,因而这项艰巨的任务交到了赵明礼手中,而此时修车行已成为七十六号特务的怀疑目标。 一周前,一辆测向车从修车行门前经过驶入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大门,一楼放哨的修车师傅小贾照例给二楼的老板赵明礼发去信号,不料车内的特务忘记关掉电源开关,当他想起来返回车内忽然从耳机中传来报警声,特务立即将情况报告给行动队队长郭财臣,郭财臣眯起眼睛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出动都失败而归,原以为是内部存在军统或共·党的卧底,其实是就藏在眼皮子底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郭财臣命手下不要声张,在周围一公里范围内展开调查,很快特务通过周边商家和住户的用电量及用电高峰时段,推断修车行存在重大嫌疑。 郭财臣原是冷宵钧的副手,二人关系甚密,两年前冷宵钧被当场击毙,被南京政·府追认烈士并厚葬,郭财臣得以重用成为行动队队长,两年间七十六号早已风雨飘摇,很多人为自己寻找退路,郭财臣却成为汪伪集团的坚定追随者,纵使汪精卫病逝,丁默邨遇害,周佛海投靠重庆方面,丝毫没有影响郭财臣的死硬态度,决心铲除共·党分子为冷宵钧报仇,但他知道总务处主任丁法章与修车行老板的私人关系不错,因此行动前需要与丁主任打声招呼。 丁法章是七十六号成立初期就来到上海的特务骨干,还是丁默邨的远房亲戚,却与丁默邨的阴险狠毒不同,丁法章做人做事极其圆滑,不喜欢抛头露面,有个安稳的环境和不错的收入,能够支撑他最大的爱好收藏古玩就够了,并且丁法章信佛,不想手上粘太多人命,因此才觅得总务处主任这个肥缺,一干就是几年,与赵明礼相识是在一次古玩拍卖会上,一来二去成了朋友,赵明礼经常送些“小玩意”给他,丁法章将总部修车养护的活交给赵明礼打理,自从丁默邨被军统特务在苏州借日本人之手毒杀后,丁法章的屁股也坐不踏实了,开始寻找退路,赵明礼得知后声称可以帮他秘密将这些年收藏的宝贝运送至华南老家,因此当他从郭财臣口中得知情况后,不禁暗吸一口凉气。 丁法章嘴角一咧:“郭队长去抓人没必要跟我这个总务处主任打招呼吧,不怕走漏了风声?” “丁主任说笑了,如今总部上下人心惶惶,唯丁主任泰然自若,何况欲抓之人与您。。。不,是与总部有合作关系。”郭财臣回道。 “什么合作关系,不就是个修车行嘛,倘若真是通·共分子,越早抓获法办越对总部有利,不是嘛?” “那我就。。。” “需要我做什么吗,从其他部门调配车辆和枪支弹药,我也就这点能耐了。” “有丁主任这句话就行了,谢谢,回头请丁兄喝酒。” “等郭队长回来庆功。” 郭财臣起身出门,丁法章立即拿起电话拨通。 赵明礼放下电话神色凝重,立刻吩咐小贾去前院设法拖延时间,他立刻跑回后院二楼密室,丁法章在电话里告知了一切,他顾不了赵明礼是否姓·共,授意其立即做好应对,丁法章清楚,如果赵明礼被抓,自己也一定活不了,时局动荡,日本人和汪伪政权皆命不久矣,有退路总比没有强,但绝不能倒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门被猛地推开,吓了正在准备收发电文的宋紫嫣一跳,手手下意识地伸进包里握住枪柄,赵明礼说明情况让宋紫嫣立刻从秘密通道离开,宋紫嫣沉思片刻提出要携带电台一同转移,赵明礼刚要说什么,突然从前院传来车鸣人喊的嘈杂声。 “这是我们唯一的电台,不能落入敌人手中,何况。。。” 赵明礼望了眼桌面上的纸张,明白了那封有关重庆方面老蒋传达给周佛海的绝密情报尚未汇报至延安中·央情报总部,最后深吸了口气:“转移去哪里?” “上次跟你提到的安素娥家。” “安全吗?” “嗯。” 情况紧急来不及多想,赵明礼同意了宋紫嫣的建议,并协助她带上电台从秘密通道转移,刚关好通道口的刹那,郭财臣带着一伙人冲上了二楼。 第93章 合作(3) 特务们将整个修车行搜了个底朝天,没有发现电台的半点踪影,赵明礼非但没有抗拒还非常配合,郭财臣清楚定是丁法章泄了密,却又没有办法只好带人离开,派手下在前后院外严密监视,赵明礼见人走远长出了口气,不知宋紫嫣是否已安全转移。 宋紫嫣提着装有电台的皮箱从修车行后门出来坐上一辆黄包车,几乎与前来封堵的特务擦肩而过,为安全起见,宋紫嫣让师傅在街面转了几个圈才来到安素娥居住的小院。 门一开,安素娥一把拉起宋紫嫣,蕙兰接过皮箱紧锁院门。 几天前,宋紫嫣就提起过修车行存在风险,希望将电台转移至此,安素娥爽快同意,紫嫣自然不想连累安素娥和蕙兰等人,但除了这里一时找不到安全地点,安素娥和蕙兰从几个月前与宋紫嫣重逢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们甘愿这样做。 处置好电台,宋紫嫣离开小院返回酒店,准备搬来这里居住,方便收发电报,按照赵明礼的指示,为确保万无一失,要求宋紫嫣午夜时分将那条秘密情报发送至延安方面。 刚跨入酒店大堂,宋紫嫣就被人从身后拽住来到隐蔽处,紫嫣吓得不轻,以为被特务跟踪,仔细观瞧帽檐下面露出一张留有疤痕熟悉的脸,正是周惜君。 “周先生,你这是。。。” 周惜君松开手连声道歉,不时朝门口方向张望:“不好意思宋小姐,情况紧急,你能帮我个忙吗?” 宋紫嫣一脸错愕。 “我被日本人跟踪没有甩开,”周惜君掏出一把钥匙,“这是我房间的钥匙,帮我把柜子里面的皮箱藏好,可以吗?” 宋紫嫣的神情显然是拒绝的,忽然瞟见几名黑衣人已到门口,咬了下嘴唇拿起钥匙。 “谢谢,我在酒店后门外的电话亭等你。”周惜君说完压低帽檐朝黑衣人能够看见的方向疾步而去,黑衣人立即兵分两路,一路追赶上去,另外两个跑向服务台问询周惜君所住的房间,此刻宋紫嫣已迈入电梯轿厢,徐徐升起。 宋紫嫣打开房门,从衣柜最底层拿起一只皮箱,迅速环顾四周,转身出门,拐进角落的刹那,两名黑衣人走到门前,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 另一边,周惜君利用对环境的熟悉将身后的特务绕得团团转,最后从后厨侧门离开,来到电话亭前,见宋紫嫣站在里面假装打电话,瞥见周惜君立刻放下话筒。 “小姐,用完了吗?”周惜君见两位行人走过来,故意问道。 宋紫嫣轻点下头推开门离开,脚边立着那只皮箱。 “谢谢。” 周惜君望着宋紫嫣远去的背影,提起皮箱仔细查看,打开锁扣里面除了几件衣物,还有一个档案袋,周惜君合上箱盖,转身走开。 档案袋里装得是一份军统上海站最新组织架构及秘密站点分布图,是重庆军统总部在日本投降后对整个上海滩的图谋布局,周惜君还没来得及将它转交给刚刚上任的新站长,就被日本特务盯上,一旦落入对方手中将造成毁灭性打击,危急时刻只好求助宋紫嫣帮忙,但周惜君无法确认箱子是否被打开过。 宋紫嫣坐在黄包车里闭着眼睛心砰砰直跳,嘴里似乎默念着什么,几分钟前她提着皮箱从熟悉的通道绕过特务来到一楼大堂,走到僻静处紫嫣突然停住脚步蹲下身子打开皮箱,从档案袋里抽出那份文件,扫视着上面的内容,短短十秒钟,宋紫嫣尽最大可能记忆着上面的内容,直到不远处有人影晃动,她才锁好箱子起身离开。 凯旋咖啡厅二楼靠窗的角落,宋紫嫣用笔在餐巾纸上写着什么,虽然无法做到全部复原,但文件上的重要信息都还记得,最后将纸巾塞进贴身的口袋里,端起咖啡喝下。 一周后,位于延安的中·共·中·央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公开揭露重庆国民·政·府秘密收买周佛海以及蒋、日、汪相互勾结密谋独占抗战胜利成果的丑恶行径,令蒋·介石和日本方面大为震惊,而太平洋战争节节败退,美国开始轰炸日本本土,使得日本人无暇顾及本就两面三刀的汉女干走狗,蒋·介石则愤怒至极,命戴笠彻底肃清盘踞在上海的中·共地下情报组织,而他们尚不知晓,整个军统上海站的内外部组织分布情况都已掌握在我·党手中。 宋紫嫣再一次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不仅保住了赵明礼和修车行,还将重要情报发送出去,赵明礼代表组织对宋紫嫣表示感谢,宋紫嫣则将一切归功于安素娥等人的付出。 涩谷平介近来可谓焦头烂额,太平洋战争打响以来日军接连败退,如今本土也受到攻击,军心内部遭到瓦解,寻求后路成为下一步面临的选择,因此陆军参谋本部命涩谷平介尽一切可能搜刮上海本埠的各种资源,兑换成黄金,然后运回国内,为接下来的防御战和东山再起储存能量,可眼下汪伪政权名存实亡,七十六号已沦为空中楼阁,唯有郭财臣这样的死忠分子仍死心塌地地效忠皇军,涩谷平介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涩谷平介盯着桌案报纸上延安方面发表的文章,据郭财臣汇报,将这条重要情报发送出去的应该是中·共方面新的发报员,可以判断重庆方面和延安都在上海及重要机构内部秘密潜伏下间谍分子,并通过特殊渠道传递出去,纵使上海中·共地下情报组织屡遭破坏,但很快就会有人接替上来,涩谷平介倏地想起一个人,两年多前的那次围捕行动让她逃之夭夭,之后再未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而这次行动涩谷平介有种莫名地熟悉感,难道那个女人真的回来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周惜君与宋紫嫣共进晚餐,感谢她之前的舍命相助,两个人都已搬离之前那家酒店,周惜君得知宋紫嫣暂时住在安素娥的小院,况且已基本排除了宋紫嫣的共·党身份。 周惜君通过军统苏州站对宋紫嫣进行了秘密调查,虽然没有查到两年间宋紫嫣在苏州的行踪,反而证明了她所描述的真实性,倘若宋紫嫣真的是共·党分子一定会秘密执行任务,既然不在上海,苏州亦无踪迹,大概率如她所述在老家乡下陪母亲和家人,而宋紫嫣与周惜君只是普通朋友,不可能告诉他母亲的具体住址,加之与安素娥和蕙兰等人所讲内容基本一致,因此周惜君决定拉拢宋紫嫣,为军统所用。 宋紫嫣猜出了周惜君的真实身份,周惜君不再隐瞒和盘托出,宋紫嫣称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劝父亲不再为日本人做事,返回老家一家人团圆,至于周惜君提出的合作建议,宋紫嫣笑而不语。 “看来宋小姐还是不愿与周某人合作啊。” “我。。。虽痛恨日本人,有杀兄之仇,但。。。替你们做事,似乎也不是我想做的。” “别忘了你大哥身为国民革命军军官,牺牲在抗战战场上。” 宋紫嫣眉头微皱,回道:“并不意味我也想成为其中一员。” “出于信仰不同?”周惜君眯起眼睛问道。 “我的信仰是活着,与千千万万老百姓相同。” “只有赶走日本人,才能好好活下去。” “只能说我们的目标一致,可。。。感谢周大哥的抬爱,日后如有需要,我会像这次一样出手相助的。”这是宋紫嫣准备好的说辞,欲得到周惜君的信任,不可全面迎合,要坚持一贯的态度。 周惜君不再强求,他的真实目的并不是让宋紫嫣加入军统,而是成为他的线人,以他对宋紫嫣的了解,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宋小姐绝非平凡之辈,日后赶走日本人与共·党周旋,免不了有派上用场的时候,眼下的重庆国民·政·府正是用人之际,周惜君自然想在上海站坐到更高的位置,最后从皮包里掏出几根小黄鱼放在宋紫嫣面前。 “这是什么意思,劝说未果改收买不成?” 周惜君笑着回道:“宋小姐哪是这些小钱就能收买得了的,这是委托宋小姐转交给老板娘的。” 宋紫嫣投来疑惑目光,周惜君道出了原委。早在半年前,周惜君在集市巧遇蕙兰了解安素娥的境况后,得知安素娥有重开成衣店的想法,怎奈局势尚不明朗且需要大量资金,因此只停留在口头上,后来周惜君几次前往小院探望安素娥,实则是探查宋紫嫣所讲是否属实,尤其是前不久清明节她去给李阿伯等人上香祭祀,彻底排除了宋紫嫣共·党分子的嫌疑,再次聊到重开裁缝铺的话题,才有了今日周惜君借花献佛之举。 “周大哥为何不亲手交给老板娘?”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她,以我的身份恐怕。。。所以有劳宋小姐,就算我对老板娘当年恩情的回报吧。” 宋紫嫣盛情难却只好收下,特意让周惜君写下一张字据标清具体数额,作为将来裁缝铺开张后的股份之一,周惜君欣然同意,两个人以这样一种方式为接下来的合作做好了铺垫。 第94章 黄金(1) 安素娥收下了几根金条,当然是为了宋紫嫣,何况作为眼下上海滩最炙手可热的硬通货可谓一金难求,日本人、汪伪政府、重庆方面和豪商巨贾都在疯狂攫取它,而普通百姓只有瞧热闹的份,若是谁家有积蓄或祖上传下来的小黄鱼绝不敢声张,藏在家中最隐蔽处,上演着一出出“小黄鱼与大荒芜”的人间闹剧。 清早,宋启昌照例仰在书房舒服的软塌上吸着水烟袋,是近些年染上的恶习,一旁留声机里播放着京剧《华容道》黑胶唱片,出自谭派创始人谭鑫培,宋启昌年轻时就常挂在嘴边,了熟于心的唱词:“自幼儿读《春秋》韬略颇晓,为不平斩雄虎怒诛土豪。蒙圣母赐清泉改换容貌,走樊阳才结拜生死故交。初起手破黄巾立功不小,酒未冷斩英雄初试宝刀。过五关斩六将力保皇嫂,古城边斩蔡阳匹马单刀。将人马埋伏在华容小道,今日里一心要捉拿女干曹。。。” 红生在京剧行当中独树一帜,“红生”名称亦由关羽戏而来,它既不同于花脸、也不同于武生和老生,却需有花脸的功架、武生的功底、老生醇厚的念白和唱法。 唱罢,宋启昌的心情却有些复杂,自幼以关云长为偶像,后来经商更是奉关二爷为神明,而今自己沦落的境地更像女干雄曹孟德,不知能否闯过眼前这条“华容道”。 昨天,涩谷平介代表日本宪兵司令部出席上海商界领袖表彰大会,表面上是表彰八年来商界领袖的杰出贡献者,实则是向各商会会长施压,必须在半月内筹集两万根金条供日军前线战备所需,而所有人都清楚,日本人试图榨干大上海的经济储备运回国内,为战败做好应对之策。会后涩谷平介专程与宋启昌密谈,希望他的纺织商会起到表率作用,并许诺如果宋启昌愿意,可以携妻子晴川雅黛搬回日本国内,颐享天伦。 宋启昌朝涩谷平介躬身行礼,心中却骂着“操·你小日本八辈祖宗”,夫人和犬子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长子凯峰葬身于日军炮火之下,与女儿紫嫣更不敢相见,还想让我背井离乡永离故土,想到这宋启昌从怀中掏出那块怀表,回想着上一次与宋紫嫣见面时的情景,一别已三年有余,自从法租界沦陷,熊记成衣店关张转让,再没了紫嫣的消息,几年间宋启昌曾多次派人四处打探寻找亦是徒劳,身边亦有晴川雅黛和特务的监视,他只好把这份思念压在心底,战场局势的转变给宋启昌带来了希望,但压在肩头的“金条”怎样才能交差呢。 忽然,门被从外面拉开,晴川雅黛躬身进来说有宋启昌的电话,宋启昌揣好怀表,放下水烟袋起身,但终究上了年纪竟几次都没站起来,晴川雅黛急忙过来搀扶,宋启昌心头不禁一阵悲凉,自己似乎已离不开这位贤惠的日本夫人。 电话是汇丰银行打来的,工作人员称有人来到银行试图调查宋启昌的资产情况,出于对贵宾客户隐私的保护,银行并没有配合,遂打来电话告知。 宋启昌清楚是谁想对自己的资产下手,看来他存在汇丰银行的东西保不住了,必须尽快转移,思来想去转移的对象只有一个合适人选。 阳春四月是上海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宋紫嫣坐着黄包车来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凯旋咖啡厅,下了车左右张望确认无人跟踪走进大门。 与宋紫嫣见面的是修车行老板赵明礼,亦是她的上线接头人,赵明礼传达了接下来的主要任务,阻止日本人将搜掠的黄金运回本土,以及设法营救狱中的邹庆海。 宋紫嫣汇报了周惜君的情况,赵明礼叮嘱她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进一步赢得周惜君的信任,有利于解放后的国·共·两·党的战争形势。 “真的快。。。”听到‘解放’两个字,宋紫嫣不禁红了眼眶。 赵明礼轻点了下头,随即说出了宋紫嫣最渴望听到的消息:何仲勉将重返上海参与接下来的行动,宋紫嫣听了努力抑制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赵明礼说完戴上礼帽起身离开,宋紫嫣望见空空座位上仿佛出现了何仲勉的身影,何仲勉微笑着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水,紫嫣咬了咬嘴唇望向窗外,街面上车水马龙,一道阳光从云缝间迸射出来洒向大地,宋紫嫣抬起手臂去抚摸去感受,感受这即将到来的曙光。 日本宪兵司令部二楼涩谷平介的办公室里,幸泽一郎站在桌案对面汇报着上海各商会上缴金条数目的情况,涩谷平介盯着纸张上的文字眉头紧蹙,最后狠狠摔在桌面上。 “中国商人狡猾得很,很多都在藏匿和秘密转移资产。”幸泽一郎说。 “冻结他们在银行的私人账户,没收全部资产。” “可。。。” “可什么?”涩谷平介投来犀利的目光。 “我们还需要他们完成参谋本部下达的命令。” 涩谷平介咬了咬牙,他的确有些冲动了,眼下的形势已然明了,日本本土遭受美军机轰炸,国防部需要制造大量飞机和防空装备进行拦截,但连年征战,国库早已枯竭,亟待从占领国搜刮钱财以止血,而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日本军国主义已做好战败投降的准备,而讨好美国是唯一可以减少损失的策略之一,这个弹丸岛国历来欺软怕硬,打不过对方就化作看家狗跪舔,哪个主子不喜欢钱呢,因此为今之计这些所谓的商会领袖仍有利用价值,必须通过他们榨干这个历经战火生灵涂炭的国家。 涩谷平介瞟了眼纺织商会递交的金条数目清单哼了口气,幸泽一郎称有足够证据表明宋启昌隐匿了大量黄金等私有财产,并有将其转移的动向,涩谷平介眯起眼睛回想起一个时辰前,七十六号行动队队长曾樊博向其汇报的近来搜捕、抓获共·党和重庆方面军统地下情报人员及特工等情况,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还记得这个女人吗?” 幸泽一郎瞟了眼:“宋紫嫣?” 涩谷平介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已经消失两年多了,将军为何突然想到她?” “直觉告诉我,她回来了。”涩谷平介说完目露凶光。 “你是说延安方面发表的那篇檄文与宋紫嫣有关?” “这个女人。。。我能嗅到她的味道。” “从三五年的苏州到如今的上海,您的这位老朋友的确不简单呐。”幸泽一郎的这番话意味深长。 涩谷平介把照片放在纺织商会的清单上,抬眼瞟向幸泽一郎,幸泽顿时会意。 “没错,宋启昌若想转移资产,宋紫嫣绝对是第一人选。” “或许这是我们战胜这个女人的最后机会。” “嗨!”幸泽一郎躬身行礼道。 午后,一辆黑色轿车从宋启昌的府邸驶出,晴川雅黛目送汽车走远回身跨进院门,这一幕被街对面胡同口坐在黄包车里的一双眼睛望见,宋紫嫣让车夫跟上前面那辆汽车。 汽车从纺织商会门前驶过,守在门口的两名商贩模样打扮的男人见状立刻跳进汽车追了上去,黄包车随即赶到,拐进一条胡同。 汇丰银行二楼贵宾厅,客户经理引导着宋启昌来到私人保险柜存放区域,两个人用各自钥匙打开柜门,客户经理抽出一只铁盒放在宋启昌面前然后出门。 宋启昌打开盒盖,里面有三只锦缎包裹,一个装的是当年从苏州带来上海用于分号生意的金条,个头比较大,是被钱永胜出卖后侥幸保存下来的;一个是几年间宋启昌偷偷攒下的,自然是压榨百姓和小商小贩所得,宋启昌很早就想好了后路,因此骗过了涩谷平介和晴川雅黛等人。第三个包裹里是他的私人物品,几枚印章和几件珠宝首饰,亦是当年从苏州老家带来上海唯一幸存的东西,宋启昌深知它们的珍贵却不敢留在身边,最后拿起那张全家福照片。 两名特务透过车窗看见宋启昌提着棕色保险箱走出银行大门,客户经理礼貌相送,司机立刻过来打开车门,宋启昌坐了进去开走了,两名特务启动汽车跟了上去。 整个下午,宋启昌在两名下属的陪同下造访了大上海几家知名绸缎庄和棉纱厂,视察慰问是假,催促其尽快上缴分摊的黄金才是真,老板们见到宋启昌纷纷愁眉不展大吐苦水,有的干脆谎称有恙抱病在家,宋启昌恩威并施,一方面说这是皇军下达的死令他也没办法,另一方面愿意给予部分市场份额作为条件,整个过程宋启昌始终提着那只皮箱,似乎重量不轻却没有交给外人,直至黄昏时分汽车驶进别墅大门。 宋启昌提着箱子跨出车外,见几名黑衣人站在院中,为首的正是曾樊博。 “宋会长这么晚才回来,真是日理万机啊。” “你们怎么。。。” 宋启昌刚要发火,见晴川雅黛从房门走出来,身旁跟着幸泽一郎。 宋启昌刚要发火,见晴川雅黛从房门走出来,身旁跟着幸泽一郎。 第95章 黄金(2) 幸泽一郎满脸堆笑与宋启昌握手,宋启昌忍住火气将众人迎进房间,手里仍提着皮箱,晴川雅黛欲接过来,被宋启昌拒绝。 “听雅黛子说,宋会长去外面催缴账款,看来成果颇丰嘛。”幸泽一郎的中文显然增进不少。 “涩谷将军催得紧,鄙人怎敢怠慢,快请坐。” 众人落座,幸泽一郎表明来意,是代表涩谷平介前来探望宋启昌夫妇,还带来了神奈川县的特产寿司卷,而真正目的不言而喻,很快直奔主题。 “时候不早了,就不打扰宋会长休息了。”幸泽一郎放下茶杯说道。 “怎么,夫人已经准备了晚宴,请幸泽大佐务必赏脸吃过饭再走。”宋启昌说完望向晴川雅黛,夫人的表情有些尴尬。 “多谢宋会长和夫人的款待,一会儿还要赶往码头见几位会长,告辞了。”幸泽一郎说完并未起身,目光落在宋启昌身旁的皮箱上,曾樊博一脸狞笑地望着。 “既然这样就不挽留幸泽大佐了,改日请涩谷将军一道来府上用膳,请。”宋启昌起身相送,幸泽一郎却纹丝未动,气氛十分尴尬。 “还有什么事吗?”宋启昌疑惑道。 幸泽一郎的神色很难看。 “宋会长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今天是什么日子您不清楚吗?”曾樊博说。 “什么日子?”宋启昌显然要把糊涂装到底。 “是上缴金条的最后期。。。” 幸泽一郎瞪了眼曾樊博,露出假笑:“不好意思宋会长,上次纺织商会提交的数目涩谷将军很不满意,所以才亲自登门拜访,宋老板是聪明人,不用把话说得那么直白吧。” “噢,原来是。。。瞧我这脑子,还以为幸泽大佐单纯是来看望我和雅黛子的呢,可。。。”宋启昌长叹一声,立刻变了副面孔,“不是鄙人不想完成任务,是。。。上次见面已经和涩谷将军讲得很清楚了,去年大旱,江南等地的棉花减产,今春又闹虫瘟,蚕农亏得血本无归,再加上打仗。。。别说小本经营的商户,就连富商和纱厂老板都叫苦不迭,让他们短时间内上缴那么多黄金,相当于要他们的命啊。” “我理解宋老板的困境,可就算这样却未影响你的收入啊。”幸泽一郎眯起眼睛说。 “这话。。。什么意思?” “别装糊涂了,箱子里装得什么东西?”曾樊博问道。 宋启昌下意识地摸向箱子把手:“。。。我的私人物品。” “从汇丰银行取出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好啊,你们在跟踪我?”宋启昌边说边把箱子贴在腿边。 幸泽一郎压了口气:“宋会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该上缴的数目远未达标,还拿天灾和商户当借口,自己却中饱私囊。” “这是我的私有财产。”宋启昌的语调变得急促起来。 “当初若不是大日本皇军让你这个在押犯做了商会会长,早在哪个乱坟岗身首异处了。” “我。。。” “事到如今还想狡辩吗,幸泽大佐今天亲自到访就是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交出箱子里的东西,继续做你的会长,否则。。。”曾樊博摸了摸露出枪套的枪柄。 “里面装得真不是金条,是。。。” “敬酒不吃吃罚酒!” 幸泽一郎已然失去耐心朝曾樊博使了个眼色,曾樊博扑过去抓住皮箱的一边,晴川雅黛试图阻拦犹豫片刻垂首站立,宋启昌拼了老命般死死拽住皮箱的把手不撒手,两名黑衣特务冲过来加入战团,嘭地一声,箱子重重落地,随即传出陶瓷、玻璃器物碎裂的声响。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钟,曾樊博俯身打开锁扣掀开盖子,箱子里面竟是一排排码放整齐的鼻烟壶,有瓷的、玻璃的、和田玉的、翡翠和珐琅彩的,许多都从包装盒中脱落摔碎,尤其是几只琉璃材质的鼻烟壶摔成了碎片,众人望见吃惊不已。 宋启昌紧咬牙关走到近前,本以为他会心疼,从中挑出未被摔坏的,没想到宋启昌竟抬起腿,皮靴重重踩在上面,发出爆裂的声音,进而疯了般双脚跺了上去,瞬时间整箱极其珍贵的清代、民国时期的鼻烟壶毁于一旦,回过神的晴川雅黛急忙扑过去抱住丈夫的腰,宋启昌发出愤怒的嘶吼:“他们不是想要吗,都拿去吧!” 突如其来的反转令幸泽一郎始料未及,但很快就想到了什么,曾樊博会意跑出门外去车里搜查,亦一无所获,曾樊博不甘心抓来司机讯问,从下午到傍晚宋启昌有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司机吓得浑身颤抖说一下午老板除了与人谈生意就是在赶路,那只皮箱始终寸步不离,曾樊博最后叫来跟踪的特务,小特务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曾樊博伏在幸泽一郎耳边低声汇报着情况,幸泽一郎嘴唇上的一撮小胡子微微颤抖着,随即横眉立目扇了曾樊博一记耳光,把曾樊博扇蒙了,捂着脸不敢造次。 幸泽一郎转向宋启昌:“实在抱歉宋会长,原来是一场误会,都怪这些没用的中国人。。。” “没必要解释了幸泽大佐,我和内人该用膳了。”宋启昌打断道。 宋启昌的逐客令让幸泽一郎很不爽,但是他主导了这场闹剧必须由自己收场,只得起身朝宋启昌夫妇躬身行礼后离开,曾樊博和两名手下跟在身后,被宋启昌叫住。 “等等,把东西拿走。” 曾樊博实在忍不住刚要翻脸,被幸泽一郎一脚踹在屁股上:“听不懂宋会长的话吗?” 曾樊博捂着屁股,脸上的红印清晰可见,只好和手下一起将碎片捡回箱子里锁好,然后起身。 “请转告涩谷将军,宋某定将竭尽全力完成任务,只是希望再宽限些日子,至于箱子里的东西,是鄙人这些年的私藏,”宋启昌轻叹一声,“或许是出于思念家乡和亲人的缘故,染上了吸烟的习惯,尤其是这些鼻烟壶,是用这些年商会会长的俸禄购买的,这点雅黛子能够证明,本打算从银行保险库取出来向涩谷将军说明情况,不料想。。。唉,也只好这样了。” 幸泽一郎咬合肌动了动没有回答转身走开,曾樊博和手下提着烫手的箱子灰溜溜地跟了出去。日本人果然上了老奸巨猾的宋启昌的当,自从宋启昌有了转移私藏黄金的想法后,开始绞尽脑汁如何应对特务们的跟踪,最后想出一条妙计,将装有金条的皮箱在与绸缎庄老板谈事时调了包,里面是早已准备好的鼻烟壶,这些年宋启昌高调购买、收藏各类珍品鼻烟壶的喜好尽人皆知,许多商户投其所好送礼办事都会送他这些东西,晴川雅黛也被蒙在鼓里,因此当宋启昌气急败坏地踩碎那些宝贝时,连她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骗了。两辆轿车驶出别墅大门,被停在街口的一辆黄包车里的人瞧见。 电话铃声响起,佣人接听,随即放下来到餐厅报告,宋启昌面色冷冷地起身离开。 “哪位?”宋启昌依旧气愤难消,一是要把这场戏继续演完给晴川雅黛看,二是心疼那些宝贝,刚才的疯狂举动是突发反应,此刻心仍在滴血。 “是宋会长吗?”话筒中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 宋启昌顿时瞳孔地震般愣在原地,手微微颤抖着回道:“。。。是我。” 少顷,晴川雅黛走过来见宋启昌背对着放下话筒身子微微颤抖着,急忙上前:“老爷,你没事吧。。。” 宋启昌转回身脸上写满怒气:“还让不让人活了,一群。。。”抬眼瞟见晴川雅黛把‘畜生’俩字憋了回去,“哦,夫人,涩谷将军请我去家里做客。” “这么晚了。。。”晴川雅黛满脸疑惑。 “谁让我没能按时交差呢,你先吃吧,一会儿我就回来了。” 晴川雅黛不再追问,接过佣人递来的外套帮宋启昌穿好,送丈夫出门。 黑色轿车停在距离百乐门大酒店两条街的巷口,宋启昌让司机不要熄火在车里等候,他一个人钻进胡同。 宋启昌借着月光贴着黑漆漆的墙壁匆匆前行,内心没有丝毫恐惧皆因刚刚接到的那个电话,紫嫣的声音好似一剂良药瞬间治愈了他近来焦躁不安的情绪,而最让宋启昌开心的是正迫切寻找女儿下落之时,宋紫嫣就打来了电话。 宋启昌从胡同口探出脑袋左右张望,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些,很多是前往百乐门消遣的客人,小商小贩借此机会兜售商品和服务,卖烟的、卖花的,擦皮鞋的,宋启昌瞥见不远处公用电话亭里没有人,压低帽檐大步流星走了过去,开门进去低头看表正是约定的时间,清脆的电话铃声随即响起。 “喂,是紫嫣吗?”宋启昌手握话筒的手臂微微颤抖着。 “是我,阿爸。” 宋启昌顿时泪目,刚刚在家中放下电话,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此刻已溢出眼眶。 “。。。你怎么了?” “没事,阿爸没出息,激动的。”宋启昌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几年不见,你还好吧?” “挺好的,您呢?” 第96章 黄金(3) 宋启昌推开门跨出电话亭,左右张望后穿过马路钻进胡同,回到车里吩咐司机返回别墅,司机不明白其中缘由只好照办,宋启昌回到家以身体不适为由回房间休息,晴川雅黛轻轻关上卧室的房门。 晴川雅黛询问司机老爷出门的经过,然后给涩谷平介打去电话证实了宋启昌拿去涩谷住处赔罪为由做幌子的事实,但他究竟做了什么无人知晓,涩谷平介命晴川雅黛留心近来宋启昌的一举一动,既然他把黄金私藏起来就一定会设法转移出去,到那时人赃俱获,或许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第二天清晨,书房里传出宋启昌伴随京剧唱片的吟唱声,心情似乎格外得好,晴川雅黛命下人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宋启昌胃口大开吃饱喝足后吸了半袋水烟后出门,催缴商户们拖欠的黄金,他告诉晴川雅黛昨晚已彻底想通了,只有完成涩谷将军下达的任务才能带着雅黛子回日本安享晚年,他在中国没什么可留念的了,珍惜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 晴川雅黛自然不会相信宋启昌的话,命司机寸步不离地跟在宋启昌身边,发现任何可疑举动立即报告,宋启昌一上午前往了几家绸缎庄和棉纱厂,有前几日到访过的,亦有第一次登门,宋启昌一改往日笑容可掬的表情而是满脸威严,态度也变化很大,催促商户和老板们尽快上缴其份额,否则会受到商会和日方的惩处,效果立竿见影,几家商户乖乖上缴了金条在协议上签字画押,虽算不上满载而归,也是成果颇丰,宋启昌命司机和贴身手下保护好金条,出现任何闪失用他们的小命抵债。 午饭过后,宋启昌仰在办公室的躺椅上又吸了两口,这是他养成的习惯,这时手下敲门进来,说有客人到访,宋启昌吩咐不见,没想到来人出手阔绰,让手下送来一根半两重的小黄鱼作为见面礼。 宋启昌端详着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周惜君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先生是。。。” “鄙人姓周,今日特意前来拜访宋会长。” “初次见面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未免。。。”两个人的目光汇聚在桌面上的金条上。 “眼下也只有它才能与宋会长见上一面。” 宋启昌笑了下:“不知周先生在哪发财啊?” “我不是商人,是军统上海站情报处处长。” 宋启昌神色为之一变,没想到面前的男人竟如此大胆说出自己的身份,立刻起身来到门口推开一道缝左右观瞧,确信无人监听然后重新关好。 “周先生不怕我向日本人告密?”宋启昌仰在椅背上问道。 “我是来帮宋会长完成日本人命令的,您怎么会加害我呢?” 宋启昌满脸狐疑,见周惜君拎起皮箱放在桌面上打开,十几根黄澄澄的金条映入眼帘,宋启昌吃惊不已。 没错,周惜君是奉重庆方面的指示收买拉拢宋启昌的,确切地说是收买包括宋启昌在内各商会会长和上海有影响力的企业家,日军战败已不可逆转只是时间问题,南京汪伪集团几近土崩瓦解,可以说战后保住了大上海的经济金融命脉,就保住了大半江山,为了阻止日军伙同汪伪集团趁尚未投降之机大量攫取各类资源,重庆方面必须早作打算,尤其是作为纺织业中心的上海,蒋·介·石提前布局已将部署在滇缅边境的中国远征军撤离前往东北关外,急需大量棉质军服装备,因此拉拢宋启昌投靠国民党就成为重中之重。 周惜君之所以明目张胆地来见宋启昌是做足了准备工作,眼下的上海已人心惶惶,日本人和汪伪政府官员自顾不暇,都在寻找后路没有更多精力监视宋启昌等人,而手里的黄金更给了周惜君足够的底气。宋启昌心动了,老谋深算的他早已盘算出将来哪方势力将统治大上海乃至整个中国,小日本注定战败投降,汪伪政·权几近倒台,中·共又难成气候,重庆国民政府显然是最具实力的,如果能借助此次机会为今后铺路,那前半辈子遭得罪都是值得的,可以畅想和家人团聚颐享余生了。但宋启昌却合上箱盖拒绝了周惜君,老奸巨猾的宋启昌当然不会轻易接受条件,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周惜君也品出了其中的奥义,提起箱子起身出门。 接下来的几日,周惜君频繁往来于纺织商会总部与宋启昌见面,引起了手下和司机的注意,向晴川雅黛汇报,晴川雅黛向涩谷平介通报的同时侧面询问宋启昌对方究竟何人,宋启昌用几根金条打消了晴川雅黛的疑虑,说周惜君是他多年前的至交,拥有大量资产和黄金,希望借助宋启昌的引荐将资产转移至日本,这些金条就是见面礼。 周惜君收到重庆方面的电令,同意宋启昌提出的日本投降后出任上海商会副会长的要求,条件是宋启昌尽快将商会管辖范围内纱厂和商家库存的全部棉纱原料和棉衣成品走水路运至天津,然后运送至东北地区,宋启昌最终同意,投靠了国·民·党。 本以为骗过了日本人的宋启昌和周惜君早已引起了涩谷平介的怀疑,怎奈时下局势所困,搜掠黄金运回本土才是重中之重,因此涩谷平介命幸泽一郎表面上放松对宋启昌的警惕,实则等榨干他的一切后,将老家伙连同周惜君全部干掉以绝后患,这项绝密行动交到了曾樊博手中。 宋紫嫣几天没出门了,安素娥有些担心来看她,紫嫣道出了心结。那晚她给宋启昌打去电话本想劝说父亲不要再替日本人做事,尤其是搜刮黄金上缴军方,没想到宋启昌告诉她,这些年宋启昌偷偷积攒下的家底已全部换成黄金,包括当年从苏州老家带来上海分店的那些金条,宋启昌想把这些交给宋紫嫣保管,等日本人投降后作为东山再起的资本,宋紫嫣却为了难。 安素娥理解宋紫嫣的纠结之处,上级组织交给宋紫嫣的任务是阻止宋启昌的卖国行为,将搜集到的金条送往根据地等急需资金的地方,但那毕竟是宋启昌后半辈子历经磨难换来的,这样做会落得不孝的名声,将来也无法面对母亲和家人。 “下午我就去取回来,然后交给上级组织。”宋紫嫣坚定地说。 “你真的想好了?” “嗯,比起小家的得失,国家才更需要它,相信阿妈和。。。阿爸将来会理解的。” 安素娥搂起宋紫嫣的肩膀,安慰道:“到时候我会帮你解释的,你是个好女儿,也是位好母亲。” 宋紫嫣倏地眼眶红润了,安素娥果然是最理解她的人,为人母之后更感父母恩,但为了信仰和国家,她必须做出选择,午饭过后,宋紫嫣和蕙兰走出院门,确认无人监视坐上一辆黄包车。 黑色轿车停在东市绸缎庄门口,宋启昌已进入多时。前些天,宋启昌从汇丰银行取出保险箱后就曾来过这里。宋启昌得知紫嫣仍没有来取东西心急如焚,难道出了什么问题,虽然时间不长,但老板送他出来时面露紧张之情表明了一切,宋启昌拱手告辞,目光中充满深意。 东市绸缎庄老板姓陈,当初宋氏绸缎庄在上海开办分号时就与宋启昌相识,后来得知宋启昌被钱永胜出卖被捕入狱痛心不已,八一三淞沪会战失败上海沦陷后,绸缎庄几乎毁于一旦,宋启昌被任命为伪上海新纺织商会会长后帮助陈老板使得绸缎庄重新开张,陈老板很是感激,把宋启昌视为恩人,因此宋启昌才决定在这里将密码箱调包,叮嘱陈老板妥善保管。 宋启昌那晚在百乐门大酒店外的公用电话亭与宋紫嫣通话中告诉她尽快前往东市绸缎庄取回密码箱,陈老板苦等多日也不见人影,世人眼中那一箱东西价值连城,在他心里却是颗定时炸弹,事实亦是如此,几双特务的眼睛始终盯着绸缎庄门口。 曾樊博心思缜密的程度不在前任冷宵钧之下,狡猾毒辣堪比胡恺之,那晚在宋启昌家空手而归心有不甘,当接到幸泽一郎的秘密指令后,曾樊博暗下决心找到老东西藏匿的黄金只为自己的前途,涩谷平介已许诺只要曾樊博办妥此事,会向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举荐曾樊博前往伪满洲首都长春任职,在日本人心中即便战败,东北也不会归还国民政府,作为东山再起的跳板。 曾樊博仔细排查了宋启昌当天到访的每处场所,最后目光锁定在东市绸缎庄,他断定东西就藏在里面,命令手下乔装改扮秘密盯守,只等鱼儿上钩。 果然,黄昏时分,一辆黄包车停在门口,一位戴着头巾的年轻女士走进绸缎庄大门,少顷,女子提着一只布包走出来坐进车里走远,两名特务跟了上去。 坐在胡同口汽车后排的曾樊博听了特务的汇报摘下墨镜,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因年轻时患过眼病怕光,夕阳余晖透过车窗洒在一张坑坑洼洼的狰狞面孔上,曾樊博在等待另一个消息,一个好消息,忽然反光镜里出现一个人影由远及近,小特务跑到车前报告,一个女人从绸缎庄后门取走了一包东西。 第97章 黄金(4) 曾樊博嘴角露出一丝女干笑,终于等到鱼儿咬勾的时刻,这将决定他人生命运的走向,不仅可以截获黄金交给日本人,还能抓到涩谷平介和幸泽一样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他们甚至可以接受战败,却不能输给这个与之缠斗多年的老对手,进而将宋启昌及其暗中勾结的军统分子一网打尽,曾樊博随即推开车门亲自率人前去抓捕。 黄包车疾行在窄巷里,夜幕降临,余晖用力拽着黄包车的影子不愿撒手,突然从前方路口冒出一队人马挡住去路,身后也被黑衣人截断。 车夫吓得不轻停住车,没等开口被领头的特务扒拉到一边,瞥向遮阳棚下的女人。 “要去哪啊?” 女人没吭声依旧埋着头。 特务不耐烦了,一把掀开遮阳帘,吼道:“问你话呢,包里装得什么?” 安素娥抬起头搂紧怀里的布包:“你们要干嘛?” 特务愣了下,竟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女人,回头望向曾樊博,曾樊博上下扫量着:“是你?” “你们是谁,为什么拦住车?”安素娥质问道。 “安老板,别来无恙啊。”曾樊博眯起眼睛说。 “你认识我?” 曾樊博对之前两任——胡恺之与冷宵钧经手的案件已了熟于心,深知眼前这位老板娘与宋紫嫣的关系,租界沦陷后熊记成衣店改弦更张,安素娥等人销声匿迹,今天本想擒拿宋紫嫣,却抓到了她。 “这些年安老板一直在上海?” “托你们和日本人的福,苟且偷生罢了。”安素娥摘下头巾回怼道。 特务们被激怒,曾樊博冷笑下:“既是老相识就不必寒暄了,在下曾樊博,例行公事,还请安老板配合。”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一个特务不容分说去抢布包,安素娥用力回拽亦是徒劳,布包分量不轻,特务露出得意之情,心说至少有十根小黄鱼,呈在曾樊博面前。 “你们干嘛,那是我的私人物品,还给我!”安素娥扑过来抢夺被特务拦住。 抢包特务解开布包,一层一层展开,表情从舒展变得扭曲,里面竟然是一只被丝绸包裹的日本进口紫铜熨斗,做工极其精湛,表面泛着金光,金属铭牌上印着日文。 “这是。。。”特务傻眼,扭头望向曾樊博,不料被安素娥一把抢过去,特务刚要动手,曾樊博朝他摆了摆手,问:“哪来的?” 安素娥解释其来由,自从出售熊记成衣店后,安素娥一直通过替人家剪裁制作衣服等手工活维持生计,但最近家里唯一的熨斗坏掉了,不得已安素娥四处打听得知东市绸缎庄的陈老板正要出手一件,因此才赶来买下,却被一群土匪抢了去。特务刚想张嘴骂人,被曾樊博瞪了眼不敢吭声。 “安老板重操旧业了?”曾樊博问。 “不干活,谁养活?”安素娥回击道。 “你他娘的不想活了吧,敢跟我们队长这么讲话。。。”特务实在忍不了了,屁股却被重重踢了一脚。 “滚一边去!”曾樊博朝安素娥诡笑下,“工人师傅们也都回来了吧。” 安素娥忽然横眉冷对,特务们下意识后仰身子,见安素娥高举熨斗呵斥道:“买它最重要的原因是李阿伯留下的熨斗被日本人和你们毁掉了,要让李阿伯的灵魂得以安息。” “宋紫嫣呢,不会也死了吧?”曾樊博亮出底牌。 安素娥狠狠瞪向曾樊博,眼底布满血色:“你们这群杀人凶手竟然来问我?” “还在垂死狡辩,”曾樊博哼了声,“看你一会儿还嘴硬。”话音未落,一名特务跑过来伏在曾樊博耳畔低语着,曾樊博脸色骤变,最后从鼻孔喷出一口怒气说了句“把人带回去!” 安素娥被带回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地下一层审讯室,见到了蕙兰。另一拨特务同样拦下了蕙兰,从她携带的包裹中也未搜出金条等贵重物品,只是一些针头线脑、绷圈、剪刀等裁剪缝纫工具,曾樊博的计策失败了。 就在曾樊博率人奔向绸缎庄后院抓捕安素娥的一瞬,一辆黄包车从留守的特务眼前驶过挡住了视线,一个人影趁夜色钻进大门。宋紫嫣用只有她、陈老板和宋启昌知道的暗语接头后,从陈老板手里接过皮箱,从后院小门悄然离开,坐在黄包车里紫嫣心砰砰直跳,幸好听取了安素娥的建议。 那日得知宋紫嫣所下决心后,安素娥担心起紫嫣的安危来,日本人和七十六号不会轻易放过她,因此才想出调虎离山之计,宋紫嫣险些落入虎口,但安素娥和蕙兰却被牵连入狱,出门前安素娥叮嘱紫嫣,倘若她们出了事,宋紫嫣一定不要设法相救,更不能回小院,她和蕙兰会脱离险境的。宋紫嫣不禁红了眼眶,方慧、柳眉都曾用类似方法救过她,后均侥幸逃脱,她坚信这一次安素娥和蕙兰也能平安归来。 宋紫嫣连夜将金条交给了赵明礼,总共三十七根。赵明礼捧着沉甸甸的包裹朝紫嫣点了点头,此刻无需多言,他知道其背后付出了什么,亲自护送金条至昆山游击区,嘱咐宋紫嫣,在他回来前切勿轻举妄动。 曾樊博果然对安素娥和蕙兰用了刑,他不甘心步前任后尘输给同一个对手,而眼前的两个女人远比她想象得坚强,特别是蕙兰,坐在老虎凳上一声未吭,最后吐了行刑手一脸血沫子,特务刚要挥鞭相向,幸泽一郎和涩谷平介突然赶到,特务急忙退到一边。 两名日本特务头子与安素娥和蕙兰算是老相识了,当年二人曾与宋紫嫣共同被捕入狱后迫于压力而释放,租界沦陷后安素娥迫不得已卖掉成衣店,想不到时隔多年再次身陷囹圄。 幸泽一郎命人把安素娥和蕙兰从行刑架上放下,两个浑身是血的女人瘫软在椅子上,涩谷平介拿来一条干净的毛巾递到安素娥面前,安素娥抬眼瞟向她。 “老板娘,先擦擦吧。” 安素娥垂下脑袋未予理睬,涩谷平介俯下身:“总不能这样和老朋友叙旧吧。” 安素娥和蕙兰被人扶着回到牢房包扎伤口梳洗换衣,然后被带到客房,这里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接待外来客人的场所,特务回身关门离开。 “他们为什么。。。”蕙兰迫不及待地张口。 安素娥摇头打断她,起身查看四周和窗外未发现异常,拉起蕙兰到床边坐下,说:“小鬼子一定没安什么好心,我们不能麻痹上当。” 蕙兰点了点头,忽然门一开,涩谷平介走进来,语态平和地请两个人坐在桌旁,亲自斟满两杯茶。安素娥的判断没有错,这的确是涩谷平介的欲擒故纵、引蛇出洞之策,熟读孙武子三十六计的他想用这两个女人做诱饵钓到心念的那条大鱼。 稍早,当幸泽一郎接到曾樊博的电话并未抓获宋紫嫣愤怒不已,坐在一旁的涩谷平介得知逮捕了安素娥和蕙兰后立刻起身前往七十六号总部。 “将军的意思是设下埋伏,等待共·党分子前来营救,将其一网打尽?”坐在汽车后排的幸泽一郎问道。 涩谷平介轻摇着头,双眸微睁:“邹庆海入狱许久都没动静,两个通·共的女人不会有人相救的。” “岂不是又让宋紫嫣得了逞?” “所以必须引蛇出洞,方能一雪前耻。” “将军的意思是。。。”幸泽一郎的脑子显然还没转过来。 涩谷平介道出了他的妙计。作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驻上海宪兵司令部特务机构梅机关的负责人,涩谷平介可谓风光无量。日本驻华特务机构分别以梅兰竹菊冠名,分布在华南、华北、华中、东北等地,梅机关位于上海虹口日本侨民聚集区的梅花堂中,是四个机构中最核心的一个,实际上的日本在华特务机构的领导核心。一九四三年,梅机关配合特高课设计毒死李士群后,日本人承受各方面压力,加之战局逆转,涩谷平介接管梅机关成为实际负责人,自汪精卫客死他乡,汪伪政权土崩瓦解,梅机关的任务也从原先的扶植、监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变为为日本战败撤退提供全面情报信息支持,并清理残局以绝后患,因此除了攫取黄金等财富外,日本人欲留给中国人一座满目疮痍的大上海,而除掉一切反日分子就是目标之一,因此当得知安素娥被捕后,涩谷平介觉得机会来了。 安素娥和蕙兰一饮而尽,自从昨晚被捕后二人滴水未沾,涩谷平介一反常态说他要回国了,想为夫人和女儿纯子带几套旗袍回去,亦是妻女的祈愿,希望安素娥能够满足,明天一早就放她们回去,并确保人身安全,安素娥听了吃惊不已,清楚是小鬼子的诡计,却又无法推脱,只得同意。 涩谷平介起身离开,安素娥陷入沉思,蕙兰扒在门上听了片刻返回来告诉老板娘,刚刚她在返回牢房的路上看见了邹庆海。 第98章 黄金(5) 蕙兰是在三年前的报纸上看见邹庆海被捕入狱的新闻,与宋紫嫣重逢后确认了这个消息,当初作为法租界巡捕房探长,邹庆海对熊记成衣店时有关照,得知他的真实身份后平添了一份钦佩,因此当蕙兰被特务带回牢房途中看见邹庆海的一幕不禁心头一紧。 “这里不安全,回去再作打算。”安素娥轻声说。 就这样两个人离开七十六号特工总部回到小院,一路上并未发现有人跟踪,安素娥跨进门槛的一瞬撕破右侧楹联,这是安素娥与宋紫嫣事先定下的暗号,提示有危险不要登门。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大门紧闭,安素娥和蕙兰始终待在家中,到了第三天蕙兰一早出门去市集采买剪裁缝纫相关用品后,到常去的绸缎庄订购了绸缎布匹后回到家,两名特务一直跟踪监视,盘问与她接触过的人,得知蕙兰采买物品均为制作旗袍所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回去向曾樊博汇报。 曾樊博遵照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的指示秘密跟踪监视安素娥和蕙兰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宋紫嫣的身影,立即将她及中·共地下情报组织一网打尽,邹庆海亦是故意让蕙兰看见的,日本人放出消息要处决全部在押犯人,而这确是真的。 宋紫嫣终于等到赵明礼返回上海,得知那批金条已顺利转移到根据地,欣喜之余听说日本人欲清洗在押罪犯的消息,赵明礼决心不能再等了,必须尽快营救邹庆海。 “这两天你没回小院吧?”赵明礼问。 宋紫嫣摇摇头。 “特务已设好套索,就等你往里面跳呢。” “嗯,老板娘和蕙兰这么快被放出来一定是诱饵。” “但我们必须想办法与她们见面,了解狱中的情况。” “怎么见,太危险了。” “我来安排,你有更艰巨的任务。” 转眼日本人给出的最后期限到了,宋启昌仍没有完成任务,尤其是他个人,上缴黄金数目不到零头,涩谷平介大发雷霆,当着其他商会会长的面训斥了宋启昌,最后竟掏出手枪顶着宋启昌的额头,吓得众人魂飞魄散。 “实在抱歉宋会长,中国有句成语叫言而有信,而商人最讲究诚信,作为上海纺织商会会长,你的任务没有完成,只好愿赌服输。”涩谷平介说完子弹上膛,宋启昌却神色未变。 “宋会长果真不怕死吗?” 宋启昌嘴角一咧:“早在提篮桥监狱时我就死了,又活了这么久已然知足了。” 宋启昌可谓老谋深算,既表达了对日本人的感激之情,又没有卑躬屈膝跪地求饶,他知道杀死自己对涩谷平介来说没什么好处,果然涩谷平介单独留下宋启昌,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你交给宋紫嫣的那箱金条已经到了共·党手里。”涩谷平介比宋启昌更加阴险狡诈,虽不确定他所讲是真的,却用激将法起到了预期的作用,宋启昌听完容颜骤变,努力掩饰着。 “紫嫣?将军说笑了,老夫好多年未曾见过女儿了,怎么会。。。”宋启昌僵笑着。 “宋会长可以不承认,但未完成任务终归是要接受惩罚的,只要宋会长劝说宋紫嫣交出那批金条,你和雅黛子还可以回东京颐养天年,否则这颗子弹仍会射穿你的头颅。”涩谷平介将子弹立在桌案上起身离开,这是继将安素娥、蕙兰以及邹庆海做诱饵后撒下的第三张网,誓要让宋紫嫣无处可逃。 一辆泔水车缓行在市集街边,推车人衣着褴褛步伐沉重,一顶毡帽遮住了五官,只能瞧见下巴上杂草丛生般的胡须。蕙兰挎着包裹行色匆匆,不小心撞在推车人肩头,包裹落地,推车人急忙俯身捡起来嘴里说着“抱歉小姐”递给蕙兰,蕙兰觉得声音好像在哪听过,转头望去只见推车人佝偻的背影,身后不远处的两名特务瞥见这一幕。 蕙兰踏进绸缎庄大门,她是来取昨天预定的绸缎布匹的,打开包袱的瞬间猛然发现里面塞着一张卷起的纸条,蕙兰立刻攥在掌心左右张望,走到无人处打开纸条上面写着四个字:“去接电话”,忽见老板从里间走出来刚要与蕙兰打招呼,“铃铃铃”柜台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我的电话。” 老板愣了下,蕙兰随即走上前:“老板娘打过来的。” 没等老板反应过来,蕙兰已拿起话筒搭在耳边:“喂。” “是蕙兰吗?”一位中年男性的声音,“我是何仲勉,尽量装作与老板娘通话的样子。” 蕙兰呼吸变得急促,确认是刚才接过包裹时听到的声音,蕙兰见到纸条的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终于与紫嫣取得了联系,也是她和安素娥苦等多日的结果,没想到话筒另端却是久未谋面的何先生,蕙兰余光瞟见老板正盯着她,笑容瞬间浮现在脸上。 “老板娘,你可真准时,有什么事说吧。” “时间紧迫,我说你听,然后回答嗯和嗯嗯,表示对与不对。”何仲勉故意降低了音量。 “嗯。” 何仲勉用最凝练的语言询问了邹庆海的身体和羁押状况,然后告诉蕙兰不必担心宋紫嫣,最后叮嘱她要按时将涩谷平介预订的旗袍送到别墅。 “嗯,知道了老板娘。”蕙兰放下话筒与老板寒暄几句,拿上布匹离开。 蕙兰刚走,一名特务就跨入店门询问老板刚刚蕙兰与谁通话,老板解释过后,特务转身离开。 一身长衫的何仲勉压低帽檐走出公用电话亭,不远处的胡同里停着一辆泔水车,何仲勉此次返沪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赵明礼所领导的中·共地下情报组织全力营救邹庆海,以及防备日本战败后所采取行动予以坚决回击,而在胜利尚未到来前,何仲勉还不能与妻子宋紫嫣见面,虽然他很想很想。 宋紫嫣搬到了新住处,位于黄浦江边的一家酒店,这天傍晚在一楼餐厅遇见了周惜君,紫嫣清楚绝不是偶遇,早已准备好了说辞。 周惜君与宋启昌达成合作协议后一直暗中监视着宋启昌的一举一动,当宋启昌的车驶进梅机关所在地后,周惜君不禁捏了一把汗,他清楚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没有完成任务的宋启昌,最后终于望见了宋启昌的身影,不知日本人为何饶他不死。重庆方面逼得紧,新上任的军统上海站站长也希望尽快将存储在码头仓库里的棉纱和棉衣运往天津,而起到核心作用的就是宋启昌,周惜君忽然想到了宋紫嫣,或许她能劝说父亲快速达成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宋小姐怎么从小院搬出来了?” “周先生还不知道?” 周惜君朝宋紫嫣摇摇头。 “老板娘和蕙兰被日本特务抓起来了。” “什么,因为什么,现在怎么样?”周惜君吃惊地说,宋紫嫣判断他确实不知情。 “具体不清楚,就怕是我连累了她们,但听说她们已经被放出来了,所以。。。”宋紫嫣耸了下肩。 周惜君点了点头:“明白了,看来日本人真的在做困兽犹斗了。” 宋紫嫣投来疑惑的目光。 “不瞒你说,今晚来见你就与日本人有关。” 宋紫嫣表情淡定,内心却起波澜,赵明礼叮嘱她,如果周惜君再次提出合作之请,宋紫嫣可以接受邀约,有利于上海解放后我·党与军统乃至国·民·党接下来的斗争形势,没想到周惜君这么快就找上门来。 周惜君将已与宋启昌达成一致,后者开始秘密为军统做事的经过告诉了宋紫嫣,宋紫嫣不禁一惊,而周惜君接下来提到的关于将棉纱和棉衣运往天津一事令她手心冒汗,必须尽快将一重要情报汇报给赵明礼。 “这是你和宋启昌之间的合作,跟我没什么关系吧。”宋紫嫣淡淡地说。 “毕竟你是他的女儿,不是嘛。” 宋紫嫣哼了声:“我们之间的关系在他替日本人做事,成为汉女干那一刻起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我才找到宋小姐,希望你能为国之大义暂时忘却恩怨,为抗日胜利贡献一份力量。” “我?”宋紫嫣目光烁烁地盯着昏暗灯光下那张狡诈的面庞。 “上次与宋小姐见面时周某开出的条件依然有效,如果宋小姐能够替军统做。。。噢,是愿意与我们合作,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熊记成衣店就会在黄浦江边重张开业。” 周惜君直击要害,他最清楚宋紫嫣在意的是什么,亲情在她内心的分量,宋紫嫣的神色从讶异到为难,进而变得迟疑彷徨到坚定果敢,最后点头同意,但前提是她只为周惜君做事,不会替军统卖命,更不会加入国·民·党,周惜君欣喜不已,与宋紫嫣举杯共饮,提到眼下最急迫的就是劝说宋启昌尽快将棉纱运往天津,宋紫嫣欣然应允。 周惜君离开后,宋紫嫣连夜使用紧要时刻的联系方式与赵明礼取得联系,汇报了这一情况,很快收到上级组织下达的指令,务必阻止军统将棉纱棉衣从上海运往天津港口,进而出关运抵东北,粉碎国·民·党的险恶用心与军事意图,命赵明礼设法将这批珍贵物资运送至鲁东南抗日游击根据地,宋紫嫣深知接下来即将面对的挑战。 第99章 棉纱(1) 一九四五年季夏的大上海格外闷热,战争形势亦随这炙热的天气般风卷云涌。五月八日德国无条件投降,纳粹德国覆灭,欧洲战场的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结束。国内战场,国·民·党军队收复了广西、福建、浙江、江西等失地,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延安胜利召开。日军虽全线溃败,仍负隅顽抗,上海日本宪兵司令部已将在华侨民、商人、家眷等运送回国,包括大量搜刮掠夺而来的黄金、钱财、文物等贵重物资,陆军参谋本部和梅机关负责转运安保工作,涩谷平介随团回国,临行前他把幸泽一郎和曾樊博等人请到别墅,送别宴的氛围显得有些悲壮。 涩谷平介将收藏多年的一把日本武士刀送给幸泽一郎,颁发给曾樊博一枚大东亚战争奖章,两个人饮下三杯清酒,誓死效忠天皇,完成陆军参谋本部交给他们的终极任务,幸泽一郎的家眷将同涩谷平介返回东京,孤身一人的曾樊博早已没了后顾之忧,涩谷平介竟潸然泪下,一左一右搂住两个人的肩膀。 “大日本帝国不会战败,大东亚共荣圈万岁!胜利将永远属于大和民族!”涩谷平介激动跪地,幸泽一郎和曾樊博见状连忙跪倒,三个人捧起酒杯一饮而尽,古有桃园三结义歃血为盟,今朝三只苟延残喘的狗特务做濒死前的狂欢,高呼着:“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万岁!” 激·情过后曾樊博和幸泽一郎分别向涩谷平介汇报着任务进展情况,安素娥和蕙兰这些日子始终深居简出,除了去集市采买剪裁缝纫用的必要物料外,没发现与陌生人接触,而宋启昌就狡猾得多,将全部家当秘密转移后,还与重庆军统方面频繁接触,虽然遭到涩谷平介的警告,但显然老东西是硬骨头一块,且近来频繁往来于港口码头和纱厂等处,似乎欲有什么大动作,按照涩谷平介的授意暂不对其采取行动,待时机成熟时将全部人等一网打尽。 幸泽一郎的主要任务是秘密处决羁押在上海各个监狱内的囚犯,鉴于人数众多及各方压力必须采取分拨次分类别的方法,并将处决邹庆海的时间地点等消息传播出去,不出意料定能一举歼灭中·共上海地下情报网,抓获宋紫嫣这个令涩谷平介最放不下的女人。 这时,一名特务走进来伏在曾樊博耳畔低语,曾樊博双眉渐渐隆起,得到可靠情报,宋启昌暗中勾结军统,欲将存放在港口码头仓库的棉纱和棉衣,以及上海各大纱厂商铺的棉纱原料通过海运运往天津,起初日本人是想将这些物资运回本土的,因数量众多运力有限才被迫舍弃,没想到国·民·党却想占为己有,很显然是将棉纱棉衣运往华北和东北,为与关东军冬季决战做好准备,涩谷平介听完嘴唇上的小胡子微微颤动着,向幸泽一郎和曾樊博下达命令,决不能让军统的阴谋得逞,一不做二不休,除掉宋启昌,火烧棉纱。 狡诈的幸泽一郎忽然想起几年前的丰田纱厂日本陆军军火库爆炸案,令日本军方至今蒙羞,此次转移运送棉纱行动共·党分子必定会参与其中,如若借此契机将其共同剿灭,或许会逆转颓势出现转机,涩谷平介的眼神里流露出杀气和难得一见的亮光。 安素娥整夜未眠,终于在预定时间内完成了两身旗袍和一套西装的制做,上午要亲自送往涩谷平介的别墅,蕙兰神色紧张地把成衣装进盒子里,安素娥叮嘱她千万不要紧张,这是营救行动的重要一环。 三天前,何仲勉装扮成倒泔水车夫从小院后门经过,凌晨时分趁监视特务打盹的时候将一张纸条塞进门缝,安素娥听见动静捡起拿回房间展开观瞧,得知将在后天上午营救邹庆海,让安素娥设法拖住涩谷平介。 涩谷平介站在试衣镜前笑容满面,这套西装简直太合身了,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试想下穿着这身衣服回到故乡神奈川县见到妻子、女儿纯子和尚未谋面的外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涩谷平介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太谢谢了,辛苦你了安老板。”涩谷平介朝安素娥鞠躬道谢。 安素娥连忙回礼:“不敢不敢涩谷将军,是我们应该做的。”一旁的蕙兰随同躬身回礼。 “中国匠人的手艺太精湛了,这点我们甘拜下风。” “让顾客满意是我们的服务宗旨,无论对方是谁。”安素娥回道。 “嗯,我很满意,再次感谢。”涩谷平介说完见两个女人仍立在原地,眉头微微蹙了下,安素娥望向桌案上的盒子,涩谷会意说道:“旗袍也很漂亮,相信夫人和女儿也会满意的。” 这时一身特务打扮的人跟在管家后面走进试衣厅,安素娥余光瞟见,说:“按规矩是需要客人亲自试过满意后才算订单完成,可。。。” “都是按照尺寸做的一定没问题,我放心。”涩谷平介回道。 “这。。。那好吧。”安素娥勉强地说。 特务走到涩谷平介跟前刚要张嘴,蕙兰忽然冒了句:“我和老板娘的身材跟小姐、夫人的差不多,要不我们穿上试试看?” 涩谷平介愣了下,特务见状没敢出声,安素娥连忙拽起蕙兰,说:“瞎说什么,那是给夫人和小姐做的新旗袍,我们怎么能。。。”躬身对涩谷平介,“请将军不要生气,我们先回去了。”安素娥拉着蕙兰转身走开,蕙兰露出不甘的神情,被老板娘用力握住手臂的举动恢复了原样,这时从身后传来涩谷平介的声音:“等等。” 两个人站住回过头,涩谷平介嘴角一咧:“那就劳烦二位试试吧。” 卫生间里,安素娥帮蕙兰系好一侧的盘扣,蕙兰则扒在门缝上向外看着,扭过头刚要张嘴,安素娥拉起她来到里面,打开水龙头,借助水流声的掩盖,蕙兰说刚才那名特务跟涩谷平介汇报完,老家伙就走进书房用听不懂的日语通着电话,大概率与营救邹庆海行动有关,安素娥和蕙兰有意拖延时间的行为很可能已引起涩谷平介的怀疑,但为了行动成功,她们必须冒险一搏,少顷,两个女人出现在涩谷平介面前。 涩谷平介的眼圈不禁湿润了,转眼已离家九个年头,恍惚间眼前站着多年未见的夫人和女儿,人老悲秋,特务头子也有想家的时候,他对两套旗袍很满意,多付了一成制做费,让管家送安素娥和蕙兰出门,两名特务暗中跟随着黄包车。蕙兰望向安素娥用眼神交流着,原来蕙兰故意将两件旗袍的盘扣设为双数,民国时期素有“活人穿单死穿双”的说法,寓意丧钟已为日本侵略者敲响,两个女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清早,从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大门驶出一辆押送囚犯的卡车,是近来每天都会上演的一幕,老百姓清楚又一车同胞驶向了鬼门关,而今天却稍有不同,卡车后面多了一辆黑色轿车,车窗被黑色布帘遮住,行驶到闸北荒郊的一个路口时,黑色轿车改变了方向。 黑色轿车停在一片小树林边,车门一开两个特务押解着一名头戴黑布口袋的犯人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当官模样的特务从怀里掏出手枪四下张望着,几个人走进树林。犯人跪倒在地浑身发抖,身后的两个特务似乎比他更害怕,目光不时从树林深处和领头特务间来回切换,领头特务似乎沉不住气了,拉动枪栓子弹上膛,两个小特务立马跑开,被领头的一脚踹在屁股上,其中一个只好哆里哆嗦地转身回来嘴里喊着“。。。囚犯邹庆海,上路的时候到了”,另一个特务扯下犯人的头套,露出血肉模糊的五官,嘴里塞着东西,两名特务随即后退两步拔出枪却对准树林方向,突然从密林深处传出几声枪响,吓得三个特务顿时趴在草丛中双手抱头,与此同时四周围枪声大作,足足过了十来分钟才渐渐平息,领头特务慢慢抬起头,发现犯人胸部中弹倒在血泊中,猛回头瞧见一个特务举着枪吓得体若筛糠,刚刚枪声一响,小特务吓得朝四周一顿乱·射,恰好命中犯人。这时,一名黑衣人从远处跑来查看情况,领头特务方才得知是有人放了空枪让事先埋伏的特务们乱了分寸疯狂输出,而对方压根就没想救人。 领头特务立刻向幸泽一郎汇报,没想到幸泽一郎亲自设伏的另一边也扑了个空,卡车上的犯人被带到指定地点逐一处决也没等到前来营救的共·党分子,死者中自然没有邹庆海,幸泽一郎自认为想出的妙计失算了,就在幸泽一郎怒气未消之时,从七十六号总部传来消息,狱中的邹庆海被人救走了。曾樊博知道事情不妙向幸泽一郎汇报了情况,幸泽一郎暴跳如雷,不得以只好把这一消息告知了明天就将启程回国的涩谷平介。 第100章 棉纱(2) 天蒙蒙亮,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后院院门推开一道缝,负责后厨打扫的祁老伯提着泔水桶出来,站在胡同口的泔水车夫立刻过来帮忙倾倒,两个人用眼神交流着,祁老伯转身回去,门虚掩着。 自从汪精卫客死他乡陈公博继位后,伪南京国民政府已名存实亡,所管辖的上海特工总部显现萎缩瓦解之相,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只剩曾樊博几个死心塌投靠日本人的特务仍在坚守,因此其内部安保工作漏洞百出,或许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臭名昭着”了,素有魔窟之称,纵使时局已变,也不敢有人踏足此地半步,而赵明礼恰恰利用这一点,从丁法章身上打开突破口。 丁法章通过疏通关系卸任了总务处处长一职,没错,时局艰难此刻退离岗位是不会得到伪南京政府和日本人允许的,丁法章则不惜花重金实现目标,他清楚一旦日本人投降,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而将多年积蓄和收藏秘密运送回浙江湖州老家的重任就落在好友修车行老板赵明礼身上,神通广大的赵明礼穿越日本人、国·民·党和共·党游击区等几道封锁线将几车物资平安送达,丁法章感激不尽,自从上次提前给赵明礼通风报信后,丁法章对赵明礼的身份心知肚明,作为回报他愿意帮赵明礼最后一次忙,安排赵明礼的一位远房亲戚祁老伯到七十六号总部后厨工作,祁老伯是我·党一位老交通员。 何仲勉从蕙兰口中得知邹庆海在狱中的情况,加上祁老伯提供的信息,以及日方故意放出的即将处决邹庆海的消息,赵明礼决定将计就计,在日本特务设下埋伏圈的时候动手。清早,赵明礼一面让祁老伯与何仲勉接头准备实施营救行动,另一方面命乡下游击队配合,拖住黑色轿车和卡车上的行刑人员,就在两辆车驶出七十六号大门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隐秘处钻进了后厨。 按惯例处决犯人前要吃顿断头饭,不同于近来的“批量制作”,今天厨房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灶,一名狱警来到后厨看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提着食盒站在面前,觉得眼生。 “你是新来的?咋没见过?” 男人微微抬头,脸上一道明显的疤痕,于嘉澍朝狱警笑了下,狱警吓了一跳:“你脸上。。。你到底谁啊。。。”这时,祁老伯跑过来双手拎着食盒,说:“这是我的表外甥,昨天刚来的,你也知道,天天杀人,后厨根本忙不过来。”祁老伯说完放下食盒,掏出几枚银元塞进狱警口袋里,狱警连忙用手捂住:“也就是你,换别人。。。走吧,”狱警猛地站住,“你俩换下,这顿断头饭不能出岔头,让他给那帮犯人送去!” “行嘞!”祁老伯朝于嘉澍使了个眼色,两人交换食盒跟在狱警身后。 于嘉澍之所以冒险返回上海出于此次任务的紧迫性,赵明礼判断时隔已久,于嘉澍这张脸应该不会被频繁更换的特务认出来,而加入营救行动是于嘉澍主动提出的,当初邹庆海就是为了于嘉澍、宋紫嫣和何仲勉等人的安危才暴露自己被捕入狱,于嘉澍了解了监狱内的基本情况及逃跑路线,食盒内盖里藏着两支盒子炮。 四年间邹庆海受尽折磨人已脱了相,两腮深陷瘦骨嶙峋,浑身布满鱼鳞般的伤口,旧的尚未愈合新的又绽开,只有那双眸子依旧炯烈,虽身陷囹圄,但近来日本人和特务频繁将囚犯运走或杀害令邹庆海心潮澎湃,预示着小日本即将战败,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当邹庆海见狱警端来一份丰盛伙食的时候,昏暗无光的脸颊竟泛起一丝笑容。 吃着吃着,邹庆海忽然顿了下,然后继续吃起来,由于口舌生疮满嘴血泡,进食过程十分痛苦,需用手指将食物送到口腔中某个特定位置方可进行咀嚼,狱警早已见怪不怪,只想赶快吃完这顿断头饭送他上路,就在狱警疏忽的一瞬,邹庆海从舌根下面夹出一小撮纸团,背对着展开,看着上面的文字令邹庆海惊喜交加,凭借多年潜伏在隐蔽战线养成的经验,邹庆海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把纸条重新塞进嘴里咽下。 两名特务架着无法独立行走的邹庆海走出牢房后门,邹庆海头上罩着麻布显然是被秘密处决,负责行刑的特务名叫贺六,曾樊博命他把人带到后院行刑处迅速了断,因此贺六只带了两名贴身手下。 阴暗角落的影壁墙,墙根和地面残留着未干的血迹,不知有多少英灵在这里被残忍杀害,邹庆海站住,特务摘下他的头套。贺六显得有些不耐烦,他与曾樊博是面和心不合的上下级关系,贺六想趁早离开被上海老百姓称为七十六号魔窟的鬼地方,跟着曾樊博和日本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何况他的手里沾满了同胞的鲜血,贺六盘算着干完这趟差事就抱病回家,因此瞧邹庆海面墙而立,立刻打开保险子弹上膛,却见邹庆海迟迟不跪瞪向手下,特务见用嘴不灵只好双手用力按下,没想到孱弱不堪的邹庆海双腿如钢筋般死死杵在地上,双膝宁折不弯,另一名特务急了上前帮忙,两个人使劲压下邹庆海的双肩,邹庆海猛地抬起手臂,手腕虽戴着手铐,仍死死勒住两名特务的脖颈,两个人拼命挣扎喊叫,没等贺六反应过来,从墙壁后窜出一个人影,两把匕首同时插入两名特务的后心,伴随两声惨叫尸身栽倒在地,贺六举枪扣动扳机的瞬间,一把飞刀从于嘉澍的袖口飞出正中贺六的面门,子弹出膛射向天空,惊飞了落在院中枝头的几只小鸟,于嘉澍急忙转身扶住瘫倒的邹庆海。 枪声并没有引起前院特务们的注意,或许是天天听早已习惯了,于嘉澍打开手铐和邹庆海换上特务的衣服,在祁老伯的掩护下走向后门,突然从牢房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三个人知道出事了。 一直守在电话旁的曾樊博收到的却是埋伏行动失败的消息,他立刻意识到什么跑出办公楼直奔后院的牢房,得知邹庆海刚被押走处决,忽然从外面跑进一名特务,吓得面色苍白向曾樊博报告发现了贺六及两名负责行刑特务的尸体,曾樊博立刻命关闭前后院门,展开大搜捕。 曾樊博带人赶到行刑现场,看见贺六等三人的惨状,当发现两名特务被扒去外套时猛地想起刚刚从后院经过,命两名特务加强守卫,曾樊博忽然意识到什么立刻返回,那两名一直埋头没看清脸的特务早已不见了,于嘉澍和邹庆海在院门封锁前逃之夭夭,曾樊博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事已至此只好将情况汇报给涩谷平介和幸泽一郎。 涩谷平介踏上客轮,他已无暇顾及邹庆海被共·党分子从七十六号总部眼皮子底下救走的耻辱,还安抚幸泽一郎和曾樊博,将精力全部放在处理港口棉纱和宋启昌身上,他祈盼着宋紫嫣被抓到的那一天。 邹庆海被连夜护送到苏中抗日根据地,与何仲勉和于嘉澍洒泪挥别,发誓一定会早日回到战友身边。 宋紫嫣坐在黄包车里神情淡定内心则波涛翻滚,清晨她通过电台特殊频段播报的密码得知了邹庆海被成功营救的消息,激动的泪水瞬间落下,过往与邹庆海出生入死共同完成任务的场景在脑海中闪现,而更令她兴奋的是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春泥,那是何仲勉的新代号,她多想马上见到何仲勉,告诉丈夫自己和小花的情况,很快宋紫嫣平复了心情,一会儿所见之人是转移棉纱行动成败的关键。 昨日,周惜君与宋紫嫣通过电话,商定今天会想办法让宋紫嫣和宋启昌重逢,之所以如此急迫源于宋启昌的选择发生转变,使原本正秘密进行的棉纱棉衣运送计划突然中断,是日本人威逼利诱的结果,起到核心作用的是晴川雅黛,她转告宋启昌,涩谷平介已掌握全部实情,愿再给他一次机会,倘若仍执迷不悟,宋启昌的下场将如同汪精卫、李士群之流,宋启昌即便狡诈多端也是怕死之徒,选择反水重庆方面,断绝与军统合作,事成之后和雅黛子前往东京颐养天年。 宋紫嫣来不及向赵明礼汇报,原本她的任务是在取得周惜君信任的同时设法劝说宋启昌将棉纱运往鲁南抗日根据地,但突发状况使得宋紫嫣必须尽快想出对策,又要提防落入日本人和特务设下的圈套。 虹口滨江码头,这里原属英商进出口贸易运输的场所,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日军占领,港口附近的仓库里储藏着大量棉纱制品,宋紫嫣下了黄包车沿着岸边走向停靠的几条小船,是往来于码头与吃水过深商船间装载货物的,宋紫嫣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抬腿迈上了一艘小船。钻进船舱,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对着她,没等宋紫嫣喊出“阿爸”两个字,帘子一挑,周惜君俯身进来。 第101章 棉纱(3) 宋启昌转回身看见宋紫嫣和周惜君惊了下:“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目光停留在宋紫嫣脸上。 “宋会长忘记我是做什么的了,躲着不见终归不是办法吧。”周惜君冷笑回答。 “你们。。。” “我和宋小姐是多年好友了,对吧?”周惜君望向宋紫嫣说。 “在成衣店小旅馆那会儿,我和周大哥是邻居。” “你知道他现在的身份是。。。”宋启昌追问道,被宋紫嫣打断:“我们都是中国人,不会替日本人卖命。” “你。。。”宋启昌被说得哑口无言。 “看来你们父女间有很多话要讲,坐下慢慢聊,”周惜君眼皮一挑投向宋启昌,“宋老板,不要忘记我之之间的约定,否则。。。”哼了下转身走出船舱。 宋启昌脚下一软,自从决定反水军统他有意躲着周惜君,并加快了棉纱调运速度,幸泽一郎暗示宋启昌一旦战局出现危机,需果断将全部棉纱付之一炬,连同上海最大的货运码头虹口滨江港口码头尽数烧毁,除了灰烬,不会给国·民·党和中·共方面留下半点东西,上午宋启昌来到码头听说有人在船里等他,没想到却见到了宋紫嫣和周惜君。 宋紫嫣扶宋启昌坐下,宋启昌搂起女儿潸然泪下,宋紫嫣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流,那日在电话里父女二人有很多话还没来得及讲,此刻重逢喜泪交加,伤感过后,宋启昌止住泪水。 “你在替军统做事?”宋启昌问。 宋紫嫣心头一紧,她清楚周惜君很可能在外面偷听,却不能提醒父亲,狡猾的周惜君一定能从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觉察出异样,而紫嫣最担心的是宋启昌说出她是地下党的身份,那样全部努力将付之东流,也将遭到灭顶之灾,宋紫嫣的表情瞬间一变,点了点头:“嗯。” “你真的。。。”宋启昌诧异不已,很快意识到什么,“看来凯峰对你的影响真的太深了。” 宋紫嫣没想到父亲竟会如此回答,顺势回道:“所以才不想让你越陷越深。” 宋启昌哼了下:“我和你不一样,纵使悔改也不会被原谅的。”摊开双手,“上面沾了太多人的血,洗不干净的。” “不为自己,难道也不替我们着想吗?” 宋启昌望着宋紫嫣眼中含泪,努力抑制着情绪:“你们?凯峰牺牲,宝茹和铭瀚生死未卜,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你一个亲人了,阿爸甘愿为你付出所有,可。。。”宋启昌握住宋紫嫣的手掌写下几个字,嘴里继续讲着:“阿爸这辈子做了太多坏事,注定要下地狱的,不要劝我了。” 门帘一挑,宋紫嫣钻出船舱,眼角挂着泪痕,刚要张嘴讲话,周惜君扶起她走下船:“辛苦宋小姐了。” “我。。。” “这里不安全,我送你离开。” 宋启昌透过门帘的缝隙望见宋紫嫣和周惜君远去的背影,一滴泪水从脸颊落下。宋启昌的确很生宋紫嫣的气,冒那么大的险才把多年的积蓄转移到她手里,却被宋紫嫣给了中·共地下·党,那些金条不但是他的棺材本,亦是日本投降后他东山再起的资本,暗中投靠重庆方面同样是为了将来牟取政治资本,当宋启昌从涩谷平介口中得知消息后,不得已做出反水军统的决定,事成之后携雅黛子去日本养老,而一切在宋启昌看见宋紫嫣的那一刻改变了,与女儿相拥的几秒钟时间里做出了抉择,他的双手沾满太多同胞的鲜血没有讲错,而为了女儿宋启昌真的愿意付出所有,在宋紫嫣的掌心写下“爸爸爱你”四个字。 宋紫嫣和周惜君离开不久,两名特务出现在视野中,宋启昌走下船假装没看见,来到仓库查看棉纱储存情况,并安排工人开始往码头的船上装运,特务立刻汇报给曾樊博。 “不能再等了,必须当机立断!”这是电话中幸泽一郎向曾樊博下达的命令,从东京方面传来消息,美军轰炸机再一次轰炸日本本土,内阁内部已出现投降的声音,幸泽一郎离开前必须完成陆军参谋本部和涩谷平介布置的任务,曾樊博放下话筒深吸了口气。杀宋启昌容易,烧毁棉纱和港口亦不难做到,但曾樊博不甘心这样的结局,消灭军统和共·党核心骨干才是他的终极所愿,忽然曾樊博想起一个人。 傍晚宋启昌回到家,晴川雅黛照例端来一锅水烟袋,宋启昌白天时鼻烟壶不离手,但烟瘾极大的他显然没过瘾,抱着水烟壶一顿猛吸,然后与妻子共进晚餐。近来雅黛子的心情有些阴郁,虽然宋启昌选择反水军统重回日本人的怀抱,但晴川雅黛清楚她的主子是不会让宋启昌踏上驶往东京的客轮的,作为妻子即便与宋启昌没有真感情,也不愿亲见丈夫离她而去,何况下午晴川雅黛接到幸泽一郎的电话,命她密切关注宋启昌接下来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突发变故。 果然,饭后宋启昌一个人关在书房里,不时传出拨打电话的声音,虽时断时续,雅黛子还是偷听到了宋启昌的行动计划,将仓库里的棉纱和棉衣连夜装运上船,目的地不得而知。 宋紫嫣和周惜君共同返回酒店后一直没离开房间,晚餐也是服务员送来的,路上紫嫣告诉周惜君,宋启昌不听劝说执意投靠日本人,周惜君似乎有所预料让她不要出门,天色渐暗时,周惜君带来了一个意外消息。原来宋启昌欲用瞒天过海之计骗过日本人和狡猾的特务,已将大部分棉纱棉衣转运至另一处秘密港口,待时机成熟时再告知周惜君,不料白天突然见到女儿,才得知宋紫嫣也在为军统做事,为确保紫嫣的安全,宋启昌果断决定提前采取行动,他会设法吸引日本人的注意力,将具体位置信息交给军统并转运那批棉纱,但他只会交给宋紫嫣,会面地点用暗语告知了周惜君。 宋紫嫣整晚辗转反侧,既无法将突发状况传达出去,又无比担心父亲的安危,清楚宋启昌这么做是为了她,写在掌心的那四个字说明了一切。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八月初的上海闷热到了极点,宋启昌起床后换上了曾在熊记成衣店定制的中山装出门,怀中揣着那块当初宋紫嫣给他的怀表,临行前不忘叮嘱司机,太太如果出门,一定要确保她的安全。 一刻钟后,晴川雅黛坐车驶出别墅大门,司机似乎知晓宋启昌所乘车辆的行进路线,半个时辰后停在了虹口滨江货运码头附近。恼人的知了叫个不停,一个人影晃动着渐渐靠近,来到车前。后排车窗摇下一道缝,露出晴川雅黛的脸。 “进来说。” 男人愣了下,开门坐进去。男人名叫阿来,是宋启昌的专属司机,已被晴川雅黛收买,宋启昌从汇丰银行取出金条,然后秘密转移的过程都是阿来开的车,却还是没能发现宋紫嫣是如何取走密码箱的,晴川雅黛并没有责怪他,还给了阿来一笔赏金,阿来感激不已大表忠心,这次一定会盯紧宋启昌,戴罪立功。 “老爷上了前面那艘货船。”阿来指着车窗外停泊在码头边的一艘轮船说。 “看清了吗?”晴川雅黛问。 “千真万确,到了地方老板就下车乘摆渡登上船,我眼瞅着他走进了船舱。” “就他一人?怎么没让你跟着?” 阿来憨笑道:“老板一定有大事要办,让我在下面等。” 晴川雅黛眯起眼睛眺向水面上的货船,不时有小艇往来于岸边装载货物,距离货船几百米外还停泊着另外一艘。 “期间有其他人登船吗?” 阿来晃了晃脑袋:“没有,我眼神好使,始终盯着呢。” 两个人的谈话被司机郑凯听在耳中,见晴川雅黛与阿来耳语几句,阿来面露诧异之情开门下车,晴川雅黛显然早有准备,换了身粗布衣服穿上,对郑凯说:“跟我走。” “去哪,太太?” 晴川雅黛望向不远处停泊的货船。 一条小舟停靠在货轮边,工人师傅绑紧缆绳开始卸载货物,一位身材瘦小的师傅迈上大船,低头走进船舱。宋紫嫣按照周惜君清早电话里告诉她的路线绕了几圈,最后来到二层一间舱室外,推开门见一身中山装的宋启昌坐在对面,宋紫嫣关紧舱门与父亲紧紧相拥。昨日虽曾见,今夕恍隔年,父女二人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也许是此生诀别,宋紫嫣刚要说什么,宋启昌闪过身,桌面上摆放着一副围棋棋盘。 “陪阿爸再下盘棋吧。” 宋紫嫣顿时泪满眼眶,回想起十年前的春节宋启昌离开苏州去上海临行前,十六岁的紫嫣拽着父亲在书房下棋的情景,十载光阴弹指挥间,父女二人对面而坐。 宋紫嫣的棋艺仍停留在当初宋凯峰教她的阶段,而宋启昌的水平早已大不如前,望着父亲衰萎憔悴布满皱纹的脸,紫嫣再也抑制不住泪流雨下,宋启昌掏出手绢帮女儿擦拭,安慰紫嫣不要哭,宋紫嫣紧攥手绢盯向父亲,宋启昌告诉她,人的一生很多事是命中注定的,恰是十年前父女间的那场对弈改变了人生轨迹,原来当日对弈后宋紫嫣偷走印章的行为被宋启昌发现却未阻拦,才有了宋凯峰拿着宋紫嫣仿造的书信去涩谷家登门退婚遭遇了不幸。造化弄人,天意难违。 第102章 棉纱(4) 晴川雅黛扶着郑凯的小臂从小舟迈上货船,两个人埋头走向机舱,装载货物的工人们依旧忙碌着。 晴川雅黛顺着狭窄的通道跟在郑凯身后,忽然郑凯停住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间舱室,晴川雅黛点了下头轻轻走过去。舱门留有一道缝隙,晴川雅黛的大眼睛眨了两下,窥见宋启昌正在与一位年轻女子对弈,晴川雅黛虽没亲眼见过宋紫嫣,但对方的照片已阅览数次,父女二人的交谈内容进一步确认了宋紫嫣的身份无疑,晴川雅黛缩回头转身望向郑凯。 两辆黑色轿车急速驶过街面,通过车牌可知是日本宪兵司令部的车辆,坐在后排的幸泽一郎脸色凝重,刚刚他接到晴川雅黛派阿来打来的电话,称宋启昌与某人在虹口滨江码头秘密会面,对方很可能是宋紫嫣。放下电话幸泽一郎沉思片刻,再次拿起话筒打给曾樊博,命他立即带人前往虹口江滨码头,将储存在仓库内的全部货物烧毁。 幸泽一郎走下车,见阿来一溜小跑来到近前汇报情况,指着岸边不远处的一艘货船说夫人就在上面,确认老板和他女儿宋紫嫣正在密会,有两刻钟时间了。 幸泽一郎盯着货船眉头紧皱,用中文问道:“夫人亲口对你说的?” 阿来愣了下,随即回道:“哦,是郑凯告诉我的,夫人的贴身司机。” “他人呢?” “。。。回去了。”阿来弱弱地说。 幸泽一郎习惯性地握了握刀柄,是涩谷平介临行前送给他的那把武士刀,命副官带几个人按照阿来描述的位置前去抓人,曾樊博率领手下应该很快就到,封锁整个码头,藏身于此的任何人都插翅难逃,其他人跟随幸泽一郎。 “你跟我走。” “去哪?”阿来怯怯地问。 幸泽一郎望向几百米外停泊的另一艘货船。 船工师傅见日本兵端着枪气势汹汹踏上船,吓得不敢再干活,纷纷双手抱头蹲在甲板上,幸泽一郎拔出手枪子弹上膛迈上甲板,身后的阿来不明白为何要来这里。 中国有句古语叫兵不厌诈,深受涩谷平介影响的幸泽一郎亦熟读孙子兵法,狡诈的幸泽一郎判断老谋深算的宋启昌不会没有防备,中国人最擅长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伎俩,因此幸泽一郎笃定宋启昌和宋紫嫣一定在另一艘船上,终于能够实现涩谷平介的夙愿,这一刻他等了太久了。 为了不打草惊蛇,幸泽一郎命手下散布开来逐一舱室搜索,他和两名日本兵跟在阿来身后,由于两艘货轮的内部结构完全相同,阿来直接奔向地下一层的那间舱室。 距离舱室还有不到十米距离就听见宋启昌的声音,阿来倏地停下回头望向幸泽一郎投去崇拜的目光,幸泽一郎晃动枪口示意两名手下守在门两侧,他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看见一个女人背对着靠在椅背上,穿着打扮就是宋紫嫣,幸泽一郎朝阿来使了个眼色,让他推开门,突然从房间里传出宋启昌的声音:“幸泽大佐进来聊吧。” 阿来吓得一个趔趄被一个日本兵扶住,幸泽一郎咬了咬牙推门而入,两名日本兵尾随进来枪口对准宋启昌。 “打扰宋会长了,还有这位小姐。”幸泽一郎说完见宋紫嫣坐在那一动不动,觉察出异样,刚想上前,见宋启昌突然从桌子下面抽出一把手枪对准宋紫嫣的脑袋:“别过来,再动我就开枪了。” 幸泽一郎先是一惊,随即狞笑回道:“用亲生女儿相威胁,真是位好父亲那。” 宋启昌没吭声,冷冷地用枪管挑起紫嫣头戴的网纱帽拨落,露出一位少妇装扮女人的脸,幸泽一郎仔细辨认竟是晴川雅黛,晴川雅黛穿着宋紫嫣的衣服靠在椅背上闭着双眼陷入昏迷中,身后的阿来和日本兵也吓了一跳。 “雅黛子?”幸泽一郎一声惊呼,清楚自己中了宋启昌的计,举枪对准宋启昌的胸口。 “开枪啊,有这个服侍我四年多的日本女人陪葬,不亏。” 幸泽一郎这才看清宋启昌手里的枪是涩谷平介送给晴川雅黛的,两名日本兵举枪瞄准,阿来回避着宋启昌的目光后退半步。 “宋紫嫣在哪?”幸泽一郎质问道。 宋启昌冷笑下:“我可以告诉你,但必须做个交易。” 幸泽一郎咬牙切齿地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我一声令下就能毙了你!” “开枪吧,”宋启昌将枪口按在晴川雅黛的额头上,“杀了我,你们什么也得不到。” 舱室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日本兵跑来汇报,货舱里的货物并非棉纱和棉衣,而是用麻布包裹伪装的干草与碎布头等垃圾,幸泽一郎听完怒不可遏,瞪向宋启昌:“你把棉纱藏在了哪里?” “我是商人,要有舍有得。” 幸泽一郎判断另艘船的情况亦是如此,心想一个老家伙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好,我倒要听听事已至此宋会长还想得到什么?” “活命。” 幸泽一郎闻言放肆狂笑,整个机舱都能听见。 “中国人果然都是怕死鬼,你觉得你还能活着走出这里吗?” “不想听听我的筹码吗?” 幸泽一郎压了口气,他不想在老家伙身上浪费时间了,尤其是身处在狭窄密闭空间里,遂点了下头。 “我可以告诉你们棉纱存储地点以及放了雅黛子,条件是放我出去。” 幸泽一郎嘴唇上的小胡子微微动了动,心说老东西是不是老糊涂了,简直是痴心妄想,所幸让他多活一会儿。 “没问题,我答应你。”幸泽一郎示意两名日本兵放下枪,舱室外的特务守在外面,宋启昌和幸泽一郎同时放下枪。 “说吧,宋会长。” “你觉得我会愚蠢到就这么告诉你吗?” 幸泽一郎眉宇簇了下:“想怎样?” “我把写有储藏地点的纸条放在了盒子里,”宋启昌瞥向桌面上的一只上了锁的锦盒,拿起上面的钥匙塞进怀中,“待我下船安全离开后,会把雅黛子和钥匙一同留给你们。” 幸泽一郎瞟了眼锦盒,见宋启昌打了个哈欠,显然是烟瘾犯了,竟若无其事地拿起托盘上的鼻烟壶,拧开瓶盖从鼻烟壶中取出烟膏放在虎口处,然后将鼻孔贴近鼻烟膏用力吸嗅着,趁这个空当幸泽一郎朝阿来使了个眼色,阿来会意一个箭步冲过来抱起锦盒,宋启昌见状伸手去夺为时已晚,见阿来抱着锦盒冲出门外,宋启昌高喊:“叛徒,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不得好死!” 幸泽一郎示意两名手下去帮阿来撬开锦盒,随即拔出手枪转回身,瞧见宋启昌的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猛地意识到什么,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钝器砸开锁头的声音,掀开盒盖的刹那伴随着阿来和日本兵的惊叫声,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手雷在半空中爆炸,威力巨大,冲击波将周围的一切摧毁,炸裂的弹片削掉了阿来的头盖骨,切断了几名日本兵的肌肉组织、骨骼和各种器官,血渣肉末迸溅在舱室四壁上,天花板塌陷将舱室门堵死,残垣断壁上火光四起。 舱室内一片狼藉,硝烟弥漫,最先醒过来的竟然是晴川雅黛,发现自己被捆在椅子上奋力挣脱着,嘴里塞着东西发出悲鸣。 幸泽一郎抖了抖头上的土爬起来,好在没有大碍,爆炸发生时手枪被震落,脸上被划开几道口子鲜血直流,幸泽一郎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面露狰狞,从腰间拔出武士刀,刀尖指向坐在椅子上亦满身伤口的宋启昌。 宋启昌一手攥着悬落的怀表,另只手里握着水烟袋,不徐不疾地哼唱起京剧《华容道》唱段:“头戴金冠凤翅飘,凤眼蚕眉呈英豪。忠义扶定汉室主,上阵全凭偃月刀。慢说一十八骑残兵败将,就是一十八只猛虎,关某何惧,你好比鳌鱼吞钩钓。。。”最后瞧了眼怀表,塞入怀中。 幸泽一郎当然听不懂宋启昌所唱何意,气得他颤抖双臂高高举起武士刀挥向宋启昌,宋启昌猛地将水烟袋里的液体泼向幸泽一郎,幸泽一郎顿觉浑身湿漉,脸上的液体黏糊糊的,脚下一个趔趄绊倒在门口一处未燃尽的火苗上,瞬间火焰腾起窜满幸泽一郎全身,疼得他就地翻滚扑打火焰亦是徒劳,火舌顺势将整个房间引燃,幸泽一郎的惨叫声响彻耳畔,宋启昌目露凶光把水烟袋砸向地面,又升起一团火焰,从宋启昌喉咙里爆发出愤怒的吼叫:“中国人从来不怕死!这就是犯我中华,杀我同胞的下场,有小鬼子陪葬,老子值了!”宋启昌说完捡起地上的手枪,枪口对准晴川雅黛。 港口外停泊的货轮燃起熊熊烈火,顷刻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相隔几百米外货船上的日本兵站在甲板上朝这边眺望着,突然从码头岸边的仓库方向传来激烈枪战声,日本兵立刻下船奔了过去,远处一艘小船的船舱帘子掀开一道缝,露出宋紫嫣的五官,手里攥着手绢,船夫郑凯用力划着桨。 第103章 光复 父女间的棋局以宋紫嫣的胜利而结束,不是宋启昌不想赢,而是有意输给女儿,昨天见到宋紫嫣的刹那,宋启昌已下定了决心。 宋启昌原本想采取拖延日本人的策略,待上海光复后投靠国·民·党牟取政·治资本,而宋紫嫣和周惜君的同时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他清楚宋紫嫣的真实身份,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周惜君的信任,而他作为日本人和伪南京国民政府扶植起来的汉女干,是不会得到好下场的,尤其是身边还有个日本女人日夜监视,因此宋启昌决心布一盘大棋,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宋启昌最想除掉的就是幸泽一郎,涩谷平介已逃回日本,不能让幸泽一郎这个沾满国人鲜血的刽子手跑掉,但幸泽一郎生性狡诈,只有足够大的吸引力才能让他亲临现场,所以只好让宋紫嫣冒这个险,成为宋启昌最后的绝唱。 宋启昌早已知晓司机阿来被晴川雅黛收买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过来通过各种手段让晴川雅黛最信任的贴身司机郑凯甘愿为他卖命,郑凯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后被一对日本夫妇收养,身手好会讲日语机缘巧合成为晴川雅黛的保镖,而鲜为人知的是郑凯的亲生父母就是在一二八淞沪抗战中被日军飞机炸死的,在郑凯幼小心底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当宋启昌调查得知后,向郑凯表明了心意,郑凯眼含泪水愿意替宋启昌做事。 清早,宋启昌出门前叮嘱郑凯按计划行事,郑凯驾车带晴川雅黛来到码头,登上了靠近岸边的货船,来到宋启昌所在的舱室外,窥见到父女二人对弈的情景。晴川雅黛立刻命郑凯去告知阿来向幸泽一郎报告,不料想郑凯突然将她按倒在地,嘴里塞进东西,手脚被捆,忽然门一开,宋启昌走出来。晴川雅黛这才意识到上了当,刚想反抗被郑凯一掌击中后脑昏迷过去。宋紫嫣脱下外套穿在晴川雅黛身上,她和宋启昌穿上码头工人的衣服,郑凯下船向阿来汇报情况后返回,三人架着昏迷中的晴川雅黛从货轮船舱另一侧乘上一条小船划向另一艘货轮。 宋启昌判定多疑的幸泽一郎会登上另艘船,郑凯混在工人中间把晴川雅黛扛到舱室,小船里宋启昌和宋紫嫣挥泪诀别。 “阿爸,跟我一起走吧。”宋紫嫣红了眼眶。 宋启昌露出慈爱的笑容:“我留下,你才能安全离开。” 泪水从宋紫嫣眼眶落下,宋启昌抬手抹了抹,宋紫嫣感受到无比温暖。 “不要哭,答应阿爸照顾好自己,好好活下去。” 宋紫嫣顿时泪流雨下,八年前兄长宋凯峰在遗书中也曾留下相同的话语,生死离别的滋味痛苦至极,宋启昌捧起紫嫣的脸颊,动容地说:“如果你阿妈还活着,告诉她我这辈子对不起她,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娶她,照顾好全家。” “爸。。。”宋紫嫣扑在宋启昌怀里失声痛哭,宋启昌抚摸着最疼爱的小女儿,起身钻出小船登上货轮。宋启昌的口袋里装着一颗手雷,是当年宋凯峰留下的遗物,宋紫嫣一直带在身边,今早出门前为防身塞进包里,交给了宋启昌。 宋启昌和郑凯处置好昏迷的晴川雅黛,从包里掏出袖珍手枪塞进怀中,将手雷安置在锦盒内,一旦开盖就将爆炸,把事先准备好的煤油倒进水烟壶里,最后叮嘱郑凯一定要护送宋紫嫣平安离开,他会尽量拖延时间。 远处的货轮浓烟翻滚火焰冲天,刚刚传来的手雷爆炸声预示了一切,宋紫嫣的泪水浸透衣衫,双手紧攥没有哭出声来,她多想与宋启昌诀别之时告诉阿爸,你已经做外公了,外孙女小花两岁了,但宋紫嫣没有犯纪律错误,此刻纵使悲痛欲绝,仍要把完成任务放在第一位,宋启昌把存储棉纱与棉衣的具体地址写在了手绢上,宋紫嫣必须尽快将信息传达出去。 曾樊博带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能带上的全部人马赶到港口码头,立刻封锁全部出入口,倘若宋紫嫣没有走水路定插翅难逃。曾樊博清楚这可能是捣毁军统和中·共地下情报网,抓获宋紫嫣的最后机会,邹庆海在眼皮子底下被救走的奇耻大辱让曾樊博几夜未合眼,双眼布满血丝命手下把码头上所有人,特别是工人师傅聚集在一起看管,得知幸泽一郎刚刚登上远处的一艘货轮,遂带人气势汹汹地来到码头仓库。 仓库里一片狼藉,里面还剩不到一半的货物,曾樊博正要讯问一名工人,手下特务跑进来汇报,在码头边发现一个散落的包裹,里面装的不是棉纱,而是杂草和碎布头,曾樊博立刻抽出特务腰间的匕首划破堆积的一包货物,里面果然是杂草和碎布,曾樊博顿时意识到上了当,突然从外面传来爆炸声,众人冲出仓库望见幸泽一郎登上的那艘货轮浓烟密布火光冲天,船上一片大乱,工人师傅慌忙逃窜,纷纷跳入海中,就在曾樊博愣神之际,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正中他的后心,死尸栽倒在地,吓得特务们立刻举枪朝仓库里胡乱射击,干草垛瞬间被引燃,一个眼尖的特务瞧见货物里面堆着几只汽油桶,没等他喊出声,汽油桶炸裂开来,产生的冲击波和火焰瞬间吞没了整个仓库和特务们,几个火人惨叫着没跑几步栽倒在地,与此同时远处货轮发生了二次爆炸,残骸飞上了天如流星般四散落下,码头、海面变成了一片火海。 一个黑衣人趁乱背起枪从仓库后门离开,何仲勉圆满完成了组织交给的任务,潜伏在仓库里,一枪击毙了特务头子大汉女干曾樊博,为宋紫嫣彻底铲除了后患,而宋启昌则用生命掩护了宋紫嫣的身份。 宋紫嫣把写有地址信息的手绢交到赵明礼手中,由于港口码头仍被日军封锁,经上级组织研究决定同意将信息转交给同样为了抗击日寇的国·民·党,宋紫嫣受命把储藏地点告诉了周惜君,周惜君得知后立刻向军统上海站站长汇报,完成了重庆方面下达的命令并授予嘉奖,周惜君为表示感谢请宋紫嫣吃了顿西餐,得知宋启昌去世的消息后伤心落泪,周惜君通过内部关系设法找到了宋启昌的尸体,火化后将骨灰交给了宋紫嫣。这时传来日本广岛、长崎先后遭遇美军原子弹轰炸的消息,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重庆国民政府派专员抵沪接管日伪上海市政府,上海光复。 胜利的日子终于到来,上午七时,中美苏英四国同时宣布:日本正式无条件投降。全国掀起欢庆的狂潮,这一次,上海人民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恣意庆祝。兴奋异常的人们欢呼、欢笑、狂奔、狂跳,有人眼中噙着泪水,有人挥着四国旗帜,有人握手拥抱,有人手舞足蹈。百姓们全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汽笛声在城市上空汇成一曲胜利的大合奏。到了晚上,街上灯火通明,鞭炮噼啪作响,人们纵情欢闹,喜笑颜开,一洗多年的恐怖与阴霾。这一天,大家等的实在太久太久了,怎样庆祝都感觉意犹未尽。 随后几天,街上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座座彩牌楼拔地而起,雄伟壮观。商店门面焕然一新,糖果店的食品供不应求,伙计跑断腿,老板合不拢嘴,烟花爆竹店早已被抢购一空,餐馆酒楼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老百姓热衷于采购各类带有“胜利”字样或“v”形标志的物品,如胜利酒、胜利邮票、胜利画报、v字彩灯、v字饰品。街头巷尾,满目皆是“抗战胜利万岁”、“世界和平万岁”等庆祝胜利的标语,也有别出心裁写着“普天同庆,当庆当庆当当庆,举国若狂,且狂且狂且且狂”。重庆国·民政·府颁布了《庆祝胜利实施办法》,要求全国各地于九月三日同时举行各界庆祝抗战胜利大会,为期三天,而上海庆祝抗战胜利大会于十月十日隆重举行。 天方破晓,爆竹的噼啪声此起彼伏,全市振奋,市民们早已按捺不住,穿戴整齐来到街头。八点多,街上已经挤满了人,可谓万人空巷,人们翘首以盼游行队伍的到来。与此同时,游行的队伍陆续进入设在跑马厅的会场。九点整,鸣炮一百零一响,全市工厂、学校、寺庙、轮船、汽车等同时鸣响汽笛或燃放爆竹,汽笛声、钟磬声、欢呼声,相互应和,响彻云霄。十一点,盛况空前的胜利大游行正式开始,参加游行的团体达五百多个,从跑马厅出发,经外滩、八仙桥、霞飞路、西摩路等处,一路蜿蜒,浩浩荡荡,所经之处,沿途群众热烈鼓掌欢呼,直到下午两点半游行结束。入夜后,彩牌楼及各处彩灯齐放光明,绚烂夺目,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直到午夜人群方才逐渐散去,露出了两个人影。 外滩边,树影下,宋紫嫣和何仲勉紧紧相拥。 第104章 还乡(1) 深秋的外滩夜色苍茫,喧嚣褪去显得格外宁寂,宋紫嫣依偎在何仲勉肩头,这是过往绝不可能出现的场景,久别重逢在上海光复之时更添一分喜悦,两个人最先聊到的就是女儿小花。 “就叫何晴吧。”何仲勉似乎早有准备。 “嗯。” 小花至此有了大名,寓意拨云见日、万里晴空,宋紫嫣和何仲勉希望女儿能够永远生活在阳光下温暖中。第二天得到赵明礼的批准,宋紫嫣可以返回苏州,但不能与何仲勉同行,何仲勉先行前往苏中根据地,带上小花赶奔苏州与宋紫嫣汇合。 宋紫嫣踏进小院,安素娥、蕙兰和邹姐迎出来,四个女人紧紧抱在一起。宋紫嫣在牌位前给李阿伯、小方、丁翔、鱼货店丁老板和柳眉外公上了三炷香,告诉他们上海终于解放了,如果没有那些像他们一样为抗日胜利献出生命的同胞,就不会有幸福的今天,安素娥在宋紫嫣的房间看见两只骨灰坛不禁红了眼眶。 从门外传来蕙兰的声音,故意提高了嗓门:“周大哥来了!” 宋紫嫣抹去眼角的泪水,知道蕙兰在提醒大家,连忙把丁翔和丁老板的牌位藏起来,然后出门迎周惜君进来。周惜君亦在牌位前上香祭拜,与大家寒暄过后和宋紫嫣来到后院小花园。 周惜君告诉宋紫嫣那批棉纱已顺利运抵天津港,由军统天津站负责转运至部队,副局长戴笠颁布特别嘉奖令,周惜君晋升为军统上海站副站长兼情报处主任,并授予六等云麾勋章。在写给重庆总部的结案报告中,周惜君特别提到了宋紫嫣和宋启昌父女二人在此次行动中做出的贡献,故奖励宋紫嫣五根金条及一百枚银元,宋紫嫣当然不会接受,周惜君最后提议把这些钱作为成衣店的重建资金,宋紫嫣才勉强收下。 问起接下来的打算,宋紫嫣说想回苏州老家寻找母亲和弟弟,并让父亲和兄长入土为安,周惜君送给她一张特别通行证,便于路上使用,如在苏州遇到难事,可以找军统苏州站求助,宋紫嫣表示感谢送周惜君出门。 周惜君此行除了看望安素娥、给宋紫嫣送去奖赏外,主要目的是探查宋紫嫣的动向,这是成立不久的军统上海特别办事处处长刘鹤擎的授意,刘鹤擎是抗战胜利后从重庆派来上海的,有周惜君的前期筹备,他的工作轻松了许多,由于出色完成了棉纱转运等一系列任务,上海办事处和周惜君得到总部嘉奖,刘鹤擎深知若想在处长这个位置上坐稳,必须杀一杀周惜君的锐气,因此仔细分析检查周惜君提交的结案报告,从线人宋紫嫣身上查出了问题,经调查得知其很有可能是共·党身份,鉴于刘鹤擎初来乍到还需要周惜君的辅佐,刘鹤擎暗示周惜君查明宋紫嫣的真实身份以免后患,周惜君感谢刘鹤擎的提醒,却暗自发狠本该是他坐在处长的位置上。 重庆国·民·政·府全面接管上海市政管理后,着手大力肃清日本特务、汪伪政权及黑帮青帮等在沪的残余势力,军统上海特别办事处是主要执行部门,遂对日统时期的宪兵队、七十六号总部、帮派祠堂等部门机构展开查封清缴行动,将上海沦陷期间的资料和档案全部封存,但在日本撤退投降前,大量文档已被销毁,而七十六号总部因人心涣散来不及彻底清理,虽档案室被付之一炬,但火势不知什么原因没有着起来,封存的部分文件档案得以存留,周惜君第一时间接管了这里,抢救出大量汪伪政权和七十六号卖国求荣残忍杀害抗日志士证据等资料,却没有找到有关宋紫嫣的任何记录,因此周惜君才前往小院一探虚实,他不想舍弃宋紫嫣这枚棋子,必须确认其是否为中·共·地·下·党的真实身份。 宋紫嫣与安素娥、蕙兰告别,邹姐特意准备了一桌丰盛菜肴,宋紫嫣把周惜君给的奖赏和部分积蓄留给老板娘,安素娥却希望她能回到上海共同经营新店,宋紫嫣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要看返回苏州寻找母亲的结果而定。 午夜时分,邹姐忽然敲开宋紫嫣的房门,有人在后院想见她,宋紫嫣穿好衣服出来,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树下,月光映在男人脸上,正是于嘉澍,二人紧紧相拥。 于嘉澍原本可以和宋紫嫣同回苏州,因有任务在身只能推迟一段时间,再次与老同学重逢,于嘉澍百感交集。 “本以为解放了,不用再这么偷偷摸摸见面了呢。”于嘉澍坐在石凳上开玩笑说。 “至少赶走了小鬼子,我们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于嘉澍怔了下:“可惜很多同志们没能等到这一天。” 宋紫嫣被感染,动容地说:“所以我们才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和动力。” 于嘉澍闻言抬头望去,皎洁月光下宋紫嫣的脸庞显得格外洁净,目光那般坚定,眼前的老同学已淬炼成为一名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共同经历了八年战火硝烟的洗礼,两个人都成熟了。 “路上小心,回苏州如果能见到。。。” “一定能。”宋紫嫣打断于嘉澍,坚定回答。 于嘉澍干瘦的脸颊露出笑容。 “方慧一定翘首企盼着早日与你重逢。” “是我们。”于嘉澍说。 宋紫嫣点了下头,不知怎的泪水倏地沁满眼眶,于嘉澍叮嘱紫嫣抗战胜利不久,路上、乡野村间还有许多败退隐匿的特务、土匪和狗腿子,还要提防军统方面的跟踪,尤其提到了邓鹤翔,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最后留给宋紫嫣一包手枪子弹,二人洒泪而别。于嘉澍没有告诉紫嫣他留下来执行的任务是什么,却与宋紫嫣有关。 第二天清晨,宋紫嫣登上了开往苏州的列车,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禁思绪翻涌,八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硬拽着未婚夫任陵生去大上海探望大哥的宋紫嫣仿佛就坐在对面,八年的青春岁月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宝贵,国破山河在岁月宛如歌,紫嫣的双眸噙满泪花,有对亲人挚友的思念,亦有对逝去父兄与战友的哀恸,更凭添了一份对故乡的憧憬,慢慢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何仲勉和小花。 何仲勉回到苏中抗日根据地联系上了组织,邹主任紧握他的双手激动不已,虽然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取得抗战胜利,但国内形势依旧复杂多变,皖南事变的惨痛教训仍历历在目,国·民·党蒋·介·石亡我之心不死,必须加强防范做好应对,邹主任希望何仲勉陪宋紫嫣回苏州探望亲人后能尽快返回上海,组织有更艰巨的任务交给他们。 何仲勉被带到根据地幼儿园,远远望见幼儿园阿姨抱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两岁半的小花眼睛大大的可爱至极,遗传了爸爸妈妈的相貌优点,站在何仲勉面前抬起小脑袋望着,没等阿姨和何仲勉开口,小花张嘴喊了声:“爸爸。” 何仲勉顿时湿了眼眶,他曾设想过无数种见到女儿时的情景,可真看到小花童真的脸庞、听见稚嫩呼唤的那一刻,整颗心瞬间被融化了,何仲勉俯下身展开怀抱,小花奔到他的怀里,何仲勉抱起小花转了两圈,泪水肆意挥洒,清脆的笑声回荡在耳畔。 阿姨告诉何仲勉,小花很听话特别懂事,甚至还帮助幼儿园阿姨照看其他小朋友,小花性格外向很喜欢笑,但独处的时候也会伤心难过,小花的衣服口袋里总揣着一张照片,是宋紫嫣和何仲勉在虹口国中教书时拍摄的合影,眼泪汪汪的小花经常盯着照片发呆,心里默念着妈妈爸爸,今天突然看见照片里的“爸爸”出现在面前,终于破嗓而出,小花趴在何仲勉怀里哭泣着说:“你怎么才来接我呀,我想你和妈妈啦。” 第二天,何仲勉带着小花走水路去昆山,然后搭老乡的车赶往苏州,这条路线何仲勉再熟悉不过,当年为了完成天堂行动,确保于嘉澍落入圈套前抵达苏州,何仲勉走的就是这条路,一晃几年过去了,昆山、常熟、太仓等都已收复,一路上风餐露宿,顺利到达了苏州城。 小花很听爸爸的话,周围有人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不是被何仲勉抱着,就是拽着爸爸的大手跟在旁边,只有在身边没人的情况下立刻变回真正的自己,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浏览着从未见过的新鲜世界,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问爸爸,何仲勉耐心讲解,几天工夫就弥补了缺失两年多的陪伴,父女间的情感越来越浓。 “爸爸,这儿就是你和妈妈的家乡吗?”何仲勉怀中的小花指着护城河边的一排排叶片泛黄的金桂树问。 “是妈妈的家乡,苏州。” “也是我的家乡,对吗?” “对,也是小花的家乡。”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妈妈?” “很快就能见到妈妈了,她还给我们布置任务了呢。” “什么任务?”小花瞪大眼睛说。 “找到外婆。” “找?为什么外婆不在家里等我们呢。” 第104章 还乡(2) 何仲勉摸了摸小花的小脑瓜继续走着,小花抬头望着爸爸抿了下嘴,低下头不再追问,她知道爸爸不回答一定有难言之隐,清楚只要听话就能很快见到妈妈。 何仲勉和宋紫嫣约定在苏州国中汇合,他带着小花提前到了两天,何仲勉在城内的一家小旅馆住下,叮嘱小花乖乖待在房间里,有人敲门也不要开,他去寻找外婆的下落。 何仲勉回忆起几年前在福泽医院偶遇方慧的情景,并在她的舍命相助下拿到了那盒宝贵的磺胺,救了于嘉澍的命,当时情况紧急两人来不及多讲,只知道涂宝茹还活着,因此若想得知涂宝茹的下落,必须先找到方慧。 何仲勉压低帽檐走在街边,虽然日本人投降了,但全国大部分城市都被国·民政·府接管,国·共两·党在如何建国问题上分歧巨大,中·共主张和平建国方针,成立联合政·府,将中国建设成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新国家;而国·民·党坚持独裁“统一”,幻想建立以蒋·介·石为首的一个联合政府所统治的亲美中国,使中·共处于从属地位,一时间海内外国·共合作呼声四起,终于在重庆举行了历史性会谈,历经四十三天的谈判,签订了“双十协定”,而就在协议签署不久,国·民·党军统特务在国统区对共·产·党人展开暗杀行动,恰在此时何仲勉抵达了苏州。当年何仲勉、宋紫嫣和于嘉澍的通缉令就曾贴满苏州城大街小巷,因此何仲勉格外小心,而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苏州日军正式缴械投降是在九月三十日,与上海一样,苏州城的老百姓举行了盛大的欢庆游行活动,人群中就有方慧。自从在福泽医院险遭意外后,方慧和涂宝茹躲到了国中后山的防空洞,又在刘校长的帮助下搬到了乡下亲戚家,才算躲过了一劫,几年间两个人相依为命,终于盼来了解放的日子,方慧回到家把游行活动的盛况讲给涂宝茹,涂宝茹眼圈含泪,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母女俩商量搬回城内,一是不想再麻烦刘校长的远房亲戚,更主要的是如果宋启昌、紫嫣和铭瀚回来便于寻找她们,而返回苏州有四个落脚点可选,第一是宋家大院,解放前曾被邓鹤翔霸占,不知眼下情况如何,第二是城南的小院和城北于嘉澍父母的老宅,先后毁在日军炮火下,最后是牡丹姑娘的住处,当年被日本特务查封后再没回去过,最终两个人决定先搬回牡丹姑娘的家,再去其他几个地方查看情况,期待与家人早日团聚。 宋家大院迎来了新一任主人——军统苏州站副站长吴桂仁,原主人乃汪伪统治时期苏州警察局长兼副市长邓鹤翔,而就在日本投降前半年,邓鹤翔投靠了重庆方面,摇身一变成为了军统驻江苏省特别行动处处长,身为大汉女干的邓鹤翔早已嗅到时局已变的味道,追随主子回日本又不能带上全部家眷和四房姨太太,而留下来只有一死,因此邓鹤翔花了血本,拿出大部分积蓄疏通关系上下打点,谋得了军统江苏省特别行动处处长一职,暗地里向重庆方面传送日军和宪兵队部署动向等军事情报,苏州日本宪兵司令部情报机构获悉后曾两次采取秘密暗杀行动均告失败,南京汪伪政权也无多余精力处理此事,而更深层次原因是军统苏州站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状态。 自汪精卫在南京宣布成立伪国民·政·府后,苏州因其所处战略位置及省会地位成为南京和重庆方面必争之地。苏州沦陷后军统总部委派忠义救国军淞沪指挥部谍报大队长顾伟担任军统苏州站站长,年仅二十三岁的顾伟到任后,将苏州站组织扩大,下辖上海、常熟、苏州三个工作组、一个爆破组和一个行动队,并积极开展杀敌锄女干及破坏游击工作,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爆破“天马”号快车行动,炸死炸伤多名日军高级将领及汪伪政府要员,后因特务出卖顾伟被捕身陷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从那以后军统苏州站未再重建。期间在苏州还发生了号称民国十大奇案之一的汪伪特务头子、七十六号核心人物之一李士群被投毒案,戴笠将这项任务交给已经重新投诚的周佛海执行,周佛海借助日本人之手除掉了李士群,暴毙在了他苏州的家中。 苏州光复后,重庆方面委派吴桂仁重组军统苏州站,邓鹤翔为表衷心将宋家大院送给了新来的副站长。邓鹤翔在日统期间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却因暗中投靠军统成为战胜者,苏州城的百姓自然不会放过他,邓鹤翔恩威并施,一面派手下筷子精和调羹镇压、恐吓、甚至暗杀领头的刁民,另一方面花钱收买堵住大家的嘴,加上新一届政府官员刚刚上任,邓鹤翔提供了重要情报得以锄女干汪伪残余分子和铲除地下·党情报网络,邓鹤翔被委任为军统苏州站情报处主任兼行动队队长,可谓春风得意。 几年不见,调羹那张又大又圆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与暗沉,头顶的秀发没剩下几根,如果不戴帽子,三级以上的风就能彻底吹干净,本就不大的两只眼睛越发萎缩,如今称其为“发霉馕”更为贴切。主子改头换面,调羹和筷子精身上的皮也从警服换成了军统制式,更令调羹暗爽的是他不再是筷子精的手下,二人分任行动队一、二组组长,筷子精虽不甘心,也只能接受,毕竟他俩能活下来已属万幸,多少抗战志士和黎民百姓,包括原汪伪政府官员甚至警察局的同事都死在他们的枪口之下,庆幸抱对了邓鹤翔这条大腿。 邓鹤翔将宅邸送给吴桂仁,搬到了新住处,调羹负责将其收藏在宋家大院书房里的“宝贝”转移至新家,是邓鹤翔多年搜刮而来的民脂民膏,亦是他的全部家底,调羹瞧着眼馋也只有咽口水的份,忙了一上午在街角一家饭馆二楼喝着小酒,手下几个特务边吃边发着牢骚,凭什么一组的就能去街面巡查巡视,他们却在干苦力活,被调羹用筷子挨个敲了遍脑壳。 “你。。。们懂。。。个屁,老百姓满。。。大街喊杀。。。特务,锄汉。。。女干,自己什。。。么出身忘。。。了,想死没人拦。。。着,滚。。。蛋!”调羹的结巴越发严重了,说完掰折手里的筷子,特务们读懂了奥义,纷纷应和着:“还是组长高瞻远瞩,去一组的早晚都得折了。” 一个瘦特务光顾着喝汤,被同伴踢了下,瘦特务急忙抬起头:“。。。啊,咱组长眼睛多。。。”瞅见调羹那双抽吧的芝麻眼不知该如何形容,嘴里叼着调羹一脸傻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恶心得调羹扬起手臂刚要把半截筷子扔过去,忽然停住了,目光瞟向窗外,众人随着望去,街上人头攒动,不知发生了什么。 “瞧那人。。。咋。。。有点面熟?”芝麻眼努力聚着光望向一个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男人的背影。 “哪个?” “街边。。。那个。” “他是谁?” “废话,想起来还用问。。。”调羹一着急结巴的毛病瞬间没了,猛然回忆起什么,十几年的“职场生涯”中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不超过五个人,而这个男人的背影就是其中之一,当年就是他驾车硬是从埋伏圈里救走了于嘉澍,枪法之准、车技之高超真乃叹为观止,虽然没见过正脸,但他的身材和举止神态深深刻在调羹脑海里,后来上海七十六号总部曾派人来核实,即便最终证据表明他未曾到访过苏州,但调羹确认此人就是何仲勉,想不到时隔多年竟再次出现在苏州城内,调羹立刻派人去跟踪何仲勉,随时向他汇报。 何仲勉走在街边觉察有人跟踪遂加快脚步,跟踪的特务紧追不舍却在胡同口跟丢了,何仲勉趴在屋顶望着下面,见特务左右张望后跑开,何仲勉跳下来跟在后面。多年练就的侦察与反侦察技能让何仲勉意识到自己刚回苏州就被人跟踪,将会给家人带来巨大隐患,必须查清源头,因此何仲勉跟在特务后面,在街角停着的一辆汽车里看见了调羹。何仲勉颇感吃惊,苏州已经解放,为何汪伪时期的汉女干特务还能大摇大摆肆意妄为,忽见车门一开,调羹伸出小短腿狠狠踹了特务一脚,特务摔倒在地,调羹似乎闪了腰,对着特务一顿疯狂输出就差掏枪崩了他,吓得小特务爬起来转身跑开,几名黑衣人围在车前。 小特务捂着·屁·股嘴里骂骂咧咧,突然一只大手从后面捂住他的嘴,没等他反应过来,后颈处被一记重击,仰在何仲勉怀里,何仲勉顺势拖拽着他坐上一辆黄包车。当特务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四肢被捆得结结实实,一位蒙面人拔出他嘴里塞的东西。没费多大劲,小特务将所掌握的有关邓鹤翔、调羹和筷子精的一切从实招来,并发誓只要不杀他,从此弃暗投明,小特务不猜也清楚绑架他的人是谁,不想为了“发霉馕”搭上自己小命,不想刚说完再次被打昏。第二天清早出现在苏州警察局大门口,口袋里揣着一封信,描述了邓鹤翔和筷子精、调羹等人为非作歹等行为,小特务被抓进监狱再也没出来。 第105章 还乡(3) 方慧低头从宋家大院门口走过,隔着栅栏瞧见吴桂仁和太太正吩咐下人们干着活,方慧意识到这里换了新主人,她已从报纸上看到邓鹤翔非但没有被逮捕处决,还担任了新一届政府官员的新闻,方慧压了口气心想这样的汉女干不死,苏州老百姓休想过上好日子。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方慧警觉地加快步伐,后面的人却跟得更紧,方慧凭借对环境的熟悉,穿街过巷钻进一条胡同,回身望去终于甩掉了跟踪者,转回头见一个身穿深色长衫的男人站在面前,方慧一惊刚想转身跑开,男人微微仰起帽檐露出五官,方慧定睛一看惊讶不已:“何先生?”何仲勉轻点下头,说:“这里说话不方便,跟我来。”两个人坐在街边的小摊上,饭馆小伙计端来两碗热汤面放在面前,方慧盯着何仲勉的脸,何仲勉摘下礼帽,语气轻柔地说:“你好方小姐,我们又见面了。”何仲勉从抓到特务的嘴里了解全部情况后决心除掉邓鹤翔及其手下调羹、筷子精等人,但仅凭他一人是无法做到的,何仲勉先是来到军统苏州站总部所在地探查情况,尾随吴桂仁回到宋家大院,他曾听宋紫嫣讲起过关于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是妻子出生成长的地方,因家道中落被迫搬走,后几易其主如今落在军统特务手中。何仲勉正要离开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看似不经意地瞟向别墅大门里,已被何仲勉觉察出异样,跟在她身后最终确认正是想要找的人,方慧。何仲勉表明来意,是带女儿陪紫嫣回老家寻找母亲的,方慧听了顿时热泪盈眶,为了不引起注意,方慧低头大口吃起面条来,这是有生以来她吃得最香的一碗面条,泪水顺着脸颊淌下,何仲勉被感染红了眼眶。得知明天宋紫嫣会在国中门口汇合,方慧提出去接她,何仲勉却摇了摇头。何仲勉道出了想要除掉邓鹤翔的想法,也是临行前于嘉澍特意提醒的,何仲勉判断于嘉澍执行完任务返回苏州,得知邓鹤翔的情况后也会有同样的想法,与其等到那时不如趁早下手,为宋紫嫣和所有人消除后患。方慧点头同意,二人稍议片刻,何仲勉最后伏在她身旁耳语几句,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面上起身离开,方慧拿起钥匙攥在掌心继续吃起面条,回想起当年自己和宋紫嫣、于嘉澍因参加游行示威在早点摊被警察追捕盘问的情景,恍如隔世般。 何仲勉从小特务口中获知一条重要线索,今晚邓鹤翔要为吴桂仁接风洗尘,同时祝贺吴站长全家喜迁新居,宴会地点选在传云轩酒楼,就是原来的传云轩茶楼所在地,是日统期间邓鹤翔等特务经常光顾的地方,之所以选在这里,源于吴桂仁对昆曲的痴迷。祖籍昆山的吴桂仁从小就喜欢听昆曲,那些经典唱段了熟于胸,日本侵略中国后,吴桂仁随国·民政·府迁至重庆,每每思乡之时都要拿出老唱片听一听过过戏瘾,邓鹤翔投其所好命手下找到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昆曲艺人搭台唱戏为晚宴助兴,其中很多都是原来传云轩的角儿和龙套演员。苏州沦陷后,传云轩被迫解散,艺人们四散奔逃,可怜那些戏剧名伶有的沦落街头,有的死在鬼子枪口之下,最悲惨的当属那些有姿色的年轻花旦被日军抓到慰安所凌辱糟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牡丹姑娘一样的决绝女子不向日本人屈服,悬梁自尽而亡,而追杀、抓捕她们的正是邓鹤翔、筷子精和调羹等特务汉女干们。傍晚时分,华灯初上。传云轩酒楼灯火通明,宾朋满座。苏州光复后,传云轩重新装修很快恢复了营业,将原来的日式特色变回了传统中式江南水乡风格,白天喝喝茶听听评弹,晚上欣赏昆曲吃酒作乐,整座酒楼乃至城市瞬间变回了原有的样子,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只不过这些只属于上流人士达官富豪,老百姓依旧过着贫苦生活。传云轩后院不再是原先传习社和演员学徒们练功生活的地方,而后台化妆换衣间仍保留下来,方慧坐在梳妆镜前心潮澎湃,当年为甩开日本兵的追捕,涂宝茹带着方慧曾躲避在这里,也是在赶来传云轩的路上与宋铭瀚走失,至今下落不明,而今晚方慧重回故地,目的只有一个。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酒楼门前,邓鹤翔和筷子精、调羹上前开门把吴站长和太太迎进二楼包间。邓鹤翔和吴桂仁等人坐在一桌,筷子精和调羹以及吴桂仁带来的人坐在另一桌,寒暄过后酒宴开始。今晚陪同邓鹤翔前来赴宴的是他最宠幸的四姨太,年轻漂亮会打扮就是情商太低,邓鹤翔带她来本意是撑撑门面炫耀一下,不想四姨太完全不顾吴桂仁原配夫人的脸面,举止轻浮搔·首弄姿言语傲慢,劝吴夫人平时要多注意保养,否则成了黄脸婆让吴站长有可乘之机,四姨太自来熟与吴太太讲着悄悄话,却被全桌人听在耳中,吴太太脸上实在挂不住真想起身而去,用眼神提醒吴站长该听戏了,昆曲同样是吴太太的最爱。 吴桂仁本不想来,怎奈邓鹤翔太过热情又住在他腾出来的房子里只好硬着头皮出席,只因社会上和市政府内部传出太多关于邓鹤翔的负面声音,就在今早警察局门口发现一位被捆住手脚自称军统行动队二组的特工,从他身上翻出一封信,记载着过往岁月邓鹤翔等人的累累罪行,吴桂仁得知消息后动用总部关系废了好大劲才安抚住警察局长,平息了事态,但警察局坚决不放人,称倘若再出现类似情形警察局就要为民除害了,吴桂仁回到站里把邓鹤翔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调羹的脑壳再次顶住枪口,邓鹤翔真想毙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但眼下不可再生事端,告诫调羹和筷子精管好自己的手下,如若出事自行了断。走出办公室,筷子精猛踹了调羹两脚,让之前闪了腰的调羹伤情复发,筷子精的小细腿也险些折断,筷子精骂骂咧咧地警告调羹想死别连累我,调羹捂着腰眼盯着筷子精的背影嘟哝着都是组长,凭什么踢我,把原本想向邓鹤翔汇报发现何仲勉行踪的话憋在肚子里。“邓处长,吃得差不多了吧。”吴桂仁仰在椅背上说道,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戏台。邓鹤翔这顿饭吃得太难受了,不是饭菜不合胃口是后悔让四姨太作陪,碍于情面邓鹤翔又不好发火,咬着后槽牙瞪着嘴里一直叨叨不停的四姨太,听见吴站长的话邓鹤翔心领神会头扭向邻桌,顿时一股邪火冲上额头,筷子精和调羹显然是吃嗨了,将传云轩当成了自家客厅一副张牙舞爪胡吃海塞的样子,把他的提醒完全忘在脑后,周围从重庆总部调来的军统特务一个个表情轻蔑,神色难看,邓鹤翔站起身站在筷子精身后。筷子精举起酒杯头也没回:“快给老子倒满,慢慢吞吞的。”举了半天却没反应,筷子精有些急了,瞥见周围同事纷纷埋下头吃着东西,只有调羹朝他挤眉弄眼,怎奈眼睛太小幅度再大也看不出来,筷子精忽然感觉后脊梁发凉,一股凉飕飕的液体顺着后脖领流进后背,筷子精噌地窜起来刚要发火,一只大手按在他的肩头,邓鹤翔贴在他的耳边,发狠地说:“快他·娘地让戏子开场,否则毙了你全家。”邓鹤翔说完脸上挂着笑容回到座位告诉吴站长马上开始,见筷子精拽着调羹走出房间,两名特务跟在身后,地上一道嘀嘀嗒嗒的水溜一直通向门口。一名特务帮筷子精处理擦拭着后背,筷子精则将怒火撒在调羹身上,训斥他只顾吃喝忘记由调羹负责的昆曲演出,调羹这下不干了,借着酒劲跟筷子精嚷嚷起来,筷子精害怕让邓鹤翔听见,拉起调羹来到厕所门口,示意两边跟班的特务守在外面,纯属个人恩怨。酒店外传来一阵爆竹声响,自打苏州城解放,不时有百姓和商家燃放鞭炮庆祝,两名特务去一旁抽烟,等各自老大出来。厕所里,调羹终究没有骨气,见筷子精掏出枪立马怂了,筷子精托着盒子炮指着调羹说别以为当了组长就能跟我平起平坐,在处长心里我才是心腹,今天老子替你挨顿骂,下回轮到你小子挨枪子信不信,调羹酒劲散了说了些软话,称站长他们还等着听戏呢转身跑开,心想说不准吃枪子的是谁呢,忽然从身后传来两声闷响,参杂在窗外的爆竹声中,调羹愣了下,拔腿跑下楼梯直奔后院。邓鹤翔眉头紧皱,从刚刚传来的爆竹声中听出了异样,见吴桂仁举起酒杯,邓鹤翔急忙端起酒杯相碰,二人仰首喝下。厕所里,筷子精的死尸被拖拽进隔间,胸口上两个血窟窿,浸湿了衣服,何仲勉把带血的枕头扔在尸体身上,手枪塞进怀中,关好隔间门,推开窗户,跳了出去。方慧听见爆竹声响身子一震,深吸了口气放下眉笔,镜中的她已是角色装扮,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帘一挑调羹走进来。 第106章 还乡(4) 调羹对戏班负责人嚷嚷着为何还不开场,越说越来气手摸向枪套被手下劝阻,显然是因刚才筷子精用枪对着他的脑袋忿忿不平,负责人满脸委屈地看了眼挂钟,还没到调羹要求的开场时间,调羹指着不敢抬头的一群人叫嚣道:“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今晚的。。。戏唱。。。不好,谁也甭。。。想好过,立马。。。开唱,别。。。别。。。别磨叽。”演员们忍住笑不敢抬头,调羹目光倏地停在角落的一面梳妆镜前,镜子里的女花旦有些面熟,也许化了妆的戏子模样都差不多吧,调羹转身出门,身后有人说话:“等一下,军爷。”调羹回过头,正是刚才那位女花旦,上下打量着她,问:“有事吗?”“请军爷借一步说话。”身旁的特务刚要上前质问,被调羹抬手阻拦跟随方慧来到角落,特务见方慧耳语几句,两个人走向几米外的墙角处,特务瞥着女花旦窈窕的身材、婀娜的步姿,站在原地没动,心说发霉馕这辈子没有处长四房姨太太的命,只能插空偷偷腥了,叼起香烟吸起来。“觉得我面熟吗?”方慧站定对调羹说。调羹一脸懵:“啊,你。。。是谁?”“还记得牡丹姑娘吗?”调羹一惊,他当然记得,昆曲名伶牡丹姑娘就是被他和筷子精抓到日军宪兵队慰安所后上吊自杀的,盯着方慧的脸:“你。。。究竟是。。。谁?”“靠近些,我告诉你。”方慧手搭在嘴边,调羹犹豫片刻伸过大脑袋,方慧猛然挥起另只手臂从调羹面前扫过,调羹没看清是什么,忽然感觉脖颈凉凉的,用手去摸热乎乎的东西涌出来,竟是鲜血,调羹紧紧捂住伤口瞧见方慧手里捏着一只手术刀片,刀法之快上面没有留下一滴血痕,刹那间鲜血顺着指缝喷薄而出,溅到方慧的戏服上,调羹想伸手去抓方慧,腿一软瘫倒在地,伴着急促呼吸血水汩汩而出,很快没了气息,方慧迅速脱下戏服和手术刀片一块扔进垃圾桶里,心中默念:“安息吧牡丹姑娘,给你和死去的同胞们报仇了。”转身从墙角另一侧离开,一摊血迹铺散开来。包房里,邓鹤翔等得有些不耐烦,一口干了杯中酒,是出门前四姨太特意带的十全大补药酒,邓鹤翔肾虚的状况愈发严重,却迷信偏方药酒进补,每餐必喝。邓鹤翔猛地起身突然感觉头重脚轻险些摔倒,这时一名特务神色慌张地跑进来瞅了眼邓鹤翔,又瞧了下吴桂仁,众人觉察出不对劲纷纷放下酒杯和碗筷。“出什么事了?”有人问。 “组长。。。死了。”房间里一片哗然,一个管事的特务走上前:“你说什么,哪个组长死了?”“行动队。。。一组组长,张三。”又是一阵惊叹声,吴桂仁眉头紧锁:“怕什么,说详细点。”特务将在厕所隔间发现筷子精尸体的经过如实讲来,张三乃·胸口中弹身亡,所有人才意识到刚才的爆竹声不同寻常。“王麻子呢?”邓鹤翔的脸色十分难看,质问道。“他。。。去了后院。。。”话音未落,另一名特务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浑身是血,手里握着枪,脚底踩出血印,众人见状纷纷拔出手枪对准来人,吓得特务扑通跪在地上:“不好了处长、站长,组长被人杀了。”酒楼顿时如炸了锅般乱作一团,邓鹤翔立即命令一部分人封锁传云轩前后院门不能放走一个人,剩下的兵分两路,一队搜查酒楼,另一队直奔后院,邓鹤翔却好像出了状况。“你们送站长先回去,务必保证吴站长和夫人的安全。”邓鹤翔对吴桂仁的手下说着,然后躬身行礼:“实在抱歉吴站长,扫了您的兴致,毁了这场接风宴。”“你身体撑得住吗,需不需要。。。”吴桂仁瞧着面色难看的邓鹤翔不免有些担心。“谢谢吴站长关心,估计是吃坏肚子了,没关系,这里我来处理,然后向您详细汇报。”吴桂仁点了点头带人离开,出门时瞟了眼地上的血足印。邓鹤翔把所有人都派出去,只留下四姨太伺候他,四姨太边帮邓鹤翔抚按前·胸,嘴里不停叨咕着,什么人啊,不就是重庆派来的嘛,没有我们家老爷趟平所有阻碍,马首是瞻,他吴桂仁能如此安稳地坐在苏州城里喝酒听戏,还带着那么丑的黄脸婆,也不嫌丢人,邓鹤翔忍无可忍刚想破口大骂,忽见一个人影从门外进来,回手关上门走到近前,邓鹤翔和四姨太都懵住了。“你是。。。那队的,关门干什么?”邓鹤翔打量着与手下相同打扮的黑衣人问。“邓局长,哦,应该是邓处长,我是来向您汇报的。”何仲勉微笑回答。邓鹤翔没吭声,伸手摸向旁边椅面上的枪套,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烈翻滚疼痛难忍,咬着后槽牙用另只手按住。“这么难受还想着摸枪呢,换我一定乖乖坐着不动。”四姨太不干了:“你谁啊,敢跟上司这么讲话,信不信毙了你。”何仲勉冷笑下:“忘记感谢四姨太的大力相助了,否则也不能与邓处长如此近距离交谈。” 四姨太忽然睁大眼睛,指着何仲勉:“是你。。。”邓鹤翔觉察出什么盯向桌面上的药酒坛,质问四姨太:“你给我喝了什么?”四姨太吓得不轻:“。。。啥,没什么啊,就是给你补肾的药酒啊。”邓鹤翔实在忍不住了,双手捂住腹部瞪向何仲勉:“你究竟是什么人。。。”忽然想起了什么,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何仲勉迅速掏出手枪射向邓鹤翔,邓鹤翔早有防备一把拽过四姨太挡在身前,一声惨叫四姨太没了动静,前胸一片血红,与此同时房门被踹开,吴桂仁带人冲了进来。老女干巨猾的吴桂仁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今天是邓鹤翔给他接风洗尘,手下却接连突遭不测,二组组长王麻子不就是被绑在警察局门口那个特务的上司吗,吴桂仁停住脚步让夫人上车先行离开,他带着手下返回酒楼,刚到包间门口就听见了枪声。何仲勉躲在椅背后面朝门口方向射击,吴桂仁和手下特务们举枪还击,何仲勉的目的是除掉邓鹤翔,不料想老家伙竟用最宠幸的女人做挡箭牌,此刻邓鹤翔整个身子攒缩成一团躲在四姨太尸身下面,何仲勉清楚已无法达成目标不可恋战,抬腿蹬翻餐桌,碗筷菜肴散落一地,何仲勉顺势扬手射·出一梭子子弹,吓得特务们埋头躲避,趁这个当口何仲勉推开窗户一跃而出,身后传来邓鹤翔的叫喊声:“抓住共·匪特工何仲勉,别让他跑了。。。”特务们闻言正要去追,与进门的几个特务撞了个满怀,抬着的两具尸体重重落地,筷子精彻底断成两截,调羹的圆脸上没了血色,一个特务跑到窗前早已不见何仲勉的踪影。酒店客人被盘问检查后放行,后台的演员和负责人也不知道那个化了妆的女人是怎么混进来的,由于准备仓促,凑来的演员们好多都不认识。方慧混在人群中离开茶楼,刚才二楼传来的激烈枪战声证明何仲勉已经暴露,按照行动前二人商定,假如一方出现意外,另一个人千万不要设法营救,而是想办法尽快脱身,何仲勉告诉方慧,倘若他没能到指定地点汇合,意味着身份已暴露,为了保护宋紫嫣和小花母女的安全,何仲勉不会再去找她们,他在上海等待宋紫嫣。方慧手刃调羹后在特务发现尸体前卸了妆,利用对环境的熟悉混杂在食客中。邓鹤翔死了,且死得很奇怪。 原来,何仲勉下午提前埋伏在传云轩酒楼隐蔽处,见邓鹤翔带着四姨太等人来到二楼包间。四姨太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返回车里拿东西,何仲勉望见四姨太怀里抱着的酒坛立刻心生一计,他早就知晓邓鹤翔有食用各种补品的习惯,摸摸口袋里那包在药店买的泻药还在,何仲勉为行动成功做了充分准备,没想到果然派上用场,假装是特务低头走路撞在四姨太身上,险些摔翻酒坛,何仲勉一把抱住趁机倒入泻药连声赔罪,四姨太瞧着他的背影嘴里骂个不停。邓鹤翔喝了参杂泻药的十全大补药酒先是浑身难受,紧接着钻心剧痛,或许是泻药与药酒中的某些成分产生了化学作用,亦或是因常年胡乱进补挥·霍无度终于结果了邓鹤翔的小命,可谓一顿接风宴换来四条人命。吴桂仁没有声张此事,命凡在现场的军统特务全部守口如瓶,非常低调地为几个人办了丧事,并通告重庆军统总部和苏州政府相关部门,苏州城残害抗战志士、欺压无辜百姓多年的臭名昭着的大汉女干邓鹤翔、张三和王麻子等三人均已畏罪自杀,城中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爆竹声响遍了大街小巷。与此同时,吴桂仁命手下对苏州城展开大搜捕,捉拿共·党逃犯何仲勉及其同伙。方慧点燃了院子中间的一挂鞭炮,顿时劈啪作响,身后站着宋紫嫣和抱着小花的涂宝茹。 第107章 悲歌 方慧与何仲勉在小吃摊分开后来到旅店客房,用钥匙打开房门,看见小花躺在床上睡着了。方慧不禁动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身处陌生环境不哭不闹,可以想象成长环境是怎样的,小花忽然睁开眼睛盯着方慧有些害怕,忍住泪水没有哭出声,方慧抱起小花说她是妈妈最好的朋友,是爸爸让她来接小花去外婆家的,小花听了仍惧色未消。“如果阿姨知道小花的名字,是不是证明阿姨就不是坏人啦。”方慧温柔地说。小花清澈的大眼睛闪过一丝亮光,抿了抿嘴唇。“小花的大名叫何晴,是爸爸起的,今年快三岁了,对不对?”小花的眼圈里泛起泪光。“外婆的名字叫涂宝茹。。。”小花哇地抱住方慧的脖颈哭起来,这些是宋紫嫣和何仲勉在小花面前无数次提起的,都被她记在心里,清早爸爸离开这么久还没回来,小花真的害怕极了,哭喊着:“妈妈、爸爸,我要妈妈爸爸。。。”方慧抱着小花离开旅馆前往苏州国中,今天是宋紫嫣和何仲勉约定会面的日子,虽然苏州光复两月有余,但方慧始终没有返回国中,担心有特务认她出来,方慧把头巾压得很低抱着孩子,路人眼中她就是一位普通的中年主妇,绕着校园走了两圈终于在侧门附近看见了宋紫嫣。宋紫嫣时隔八年重回故里,见到的第一个熟面孔竟然是抱着亲生女儿的方慧,两个女人眼中的对方都变了,变得更加成熟坚韧了,望见妈妈的小花并没有大喊大叫,只是扑到母亲怀里,方慧轻声告诉宋紫嫣是何仲勉让她来这里的,具体内容路上讲给宋紫嫣,这时一辆黑色轿车从两个人身边驶过,坐在后排的正是国中校长张财臣,不知是他买通了政府部门要员还是使了什么勾当,苏州光复后依旧坐在国中校长的位置上,张财臣一眼认出了宋紫嫣和方慧,见紫嫣从方慧怀里抱过一个小女孩显得格外亲密,张财臣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让司机停车,绕到正门驶入校园,为后来宋紫嫣身份的暴露埋下了隐患。宋紫嫣和方慧坐上一辆黄包车,方慧抱着小花,望着两边的街景,宋紫嫣心潮澎湃。故乡似乎变了模样又好像什么也没变,或许变的只有长大的自己和成熟的心境,当年那个国中优等生、苏州城最漂亮最有才华的女青年已化作清风渐渐远去,而宋紫嫣更喜欢现在的自己,独立、坚强、乐观、自信,为了信仰勇敢地活下去。 走进院门,从房间里传出涂宝茹的咳嗽声,涂宝茹以为是方慧回来了走出房门,看见宋紫嫣的刹那,手里拿着的绷圈啪嗒掉在地上。“阿妈。。。”宋紫嫣见到母亲有一肚子话要讲,却只能吐出这两个字。涂宝茹戴着头巾难掩花白的双鬓,抬起满是皱纹的手指揉了揉眼睛,没有花,是日思夜想的女儿,泪水倏地盈满眼眶,止不住地流淌出来,双臂颤抖着微微抬起,涂宝茹已说不出一个字,用怀抱迎接女儿,宋紫嫣扑到涂宝茹的怀里失声哭泣。方慧望着这对可怜又幸运的母女被感染,抱着的小花小手攥着拳头,红扑扑的脸蛋抽动着,被涂宝茹发现,松开宋紫嫣,说:“那是。。。”宋紫嫣点了下头抹去泪水,回头对小花说:“知道她是谁吗?”小花眼圈红红的咬着嘴唇,见到生人又有些害怕,望向妈妈。方慧俯身放下小花,说:“那就是小花常说的外婆啊,去吧。”小花犹豫片刻,迈开小腿奔向涂宝茹,涂宝茹抱起小花,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小花显然饿坏了,涂宝茹熬得糊糊粥吃得很香,来时的路上方慧把遇到何仲勉以及何仲勉决心除掉邓鹤翔等人以免除后患的想法讲给宋紫嫣,宋紫嫣虽然担心,但事已至此只能支持何仲勉的决定,方慧把宋紫嫣和小花送回家后,带上牡丹姑娘唱戏的行头出门。小花睡下了,涂宝茹带宋紫嫣来到外屋,紫嫣看见香案上摆着牡丹姑娘、升子和小六的牌位明白了一切,涂宝茹从抽屉里拿出那张全家福照片,没等她张口,宋紫嫣扑通跪在地上。“怎么了孩子,快起来。”涂宝茹急忙扶起宋紫嫣。“我大哥。。。”“阿妈知道了。” “和阿爸。。。”涂宝茹目光僵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宋紫嫣打开皮箱,从里面抱出两坛骨灰,涂宝茹顿时泪流雨下,努力控制着情绪:“不哭,我们都不哭,别吓着孩子。”“妈。。。”宋紫嫣扑到母亲怀里泪水肆意流淌。宋紫嫣讲述了大哥宋凯峰牺牲和宋启昌为救她与日本人同归于尽的经过,涂宝茹边听边抹着眼角的泪水,或许八年多时间她已有了心理准备,恍然间家里的男人都不在了。“铭瀚他。。。”路上方慧简单提及了宋铭瀚的情况,宋紫嫣急切地问。“都怪阿妈不好,没能保护好他,走失那年铭瀚才十二岁。”涂宝茹忍不住,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宋紫嫣连忙帮母亲擦去泪水,说:“铭瀚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是我们兄妹中最聪明的,已经长成二十岁大小伙子了。”涂宝茹望向宋紫嫣,语气颤抖地问:“他还活着?”“嗯,说不定明天铭瀚就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呢,嚷嚷着让阿妈给他煮三虾面吃。”宋紫嫣说完肚子咕噜响了声,涂宝茹用手绢擦干泪水起身去厨房。“阿妈,你去干嘛?”宋紫嫣走过来问。“刚才一定没吃饱,家里还有些虾子,回屋歇着,马上就好。”涂宝茹边说边系好围裙做起饭来,宋紫嫣望着母亲的背影百味杂陈,回想起当年在南城小院从学校回来,涂宝茹给她做三虾面的情景,转眼间涂宝茹的一举一动缓慢了许多,眼神也不太好使了,却能够体会到与女儿重逢后的喜悦之情,宋紫嫣时隔八年终于吃上了妈妈亲手做的三虾面。吃完面宋紫嫣提出等何仲勉和方慧回来后将宋启昌和宋凯峰的骨灰下葬入土为安,涂宝茹表示赞同,然后询问起有关任陵生和何仲勉的往事,宋紫嫣掏出日记本一页页讲给母亲听,这些年宋紫嫣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也是为了有一天见到涂宝茹分享给她,直到后来投身革·命入了党,为安全起见宋紫嫣不再写在本子上,而是用只有她和何仲勉才看得懂的乐谱记录着,涂宝茹边听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家人在一起是件多么幸福且奢侈的事啊。傍晚时分,方慧匆匆进门讲述了整个经过,宋紫嫣不禁担心起何仲勉来,第二天在报纸上看见邓鹤翔、筷子精和调羹等人畏罪自杀的新闻,大快人心的同时深知何仲勉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她和全家人,果然,涂宝茹在街面上看见特务拿着何仲勉的照片沿街搜捕,询查百姓,方慧意识到这里不再安全,必须尽快转移。 太平山西麓的一片小树林里,相隔两米矗立着两座坟包,墓碑上分别写着宋启昌和宋凯峰的名字。涂宝茹、宋紫嫣、方慧和小花在坟前磕头拜祭,最后宋紫嫣让方慧抱着小花和涂宝茹去树林外等她,她想单独和家父、兄长说说话。宋紫嫣起开一坛沙洲黄倒进两只碗里,嘴里叨念着这是阿妈特意酿的三年期沙洲黄,还记得当年宋凯峰离开苏州前的家宴上,大哥最遗憾的就是没能喝上母亲酿的黄酒,只因从宋家大院搬走时太匆忙,酒坛被砸碎,不料想这辈子无法如愿,宋紫嫣把两碗黄酒轻轻洒在父亲和大哥墓碑前。“喝吧大哥,这是阿妈亲手酿的你最爱喝的沙洲黄,我们全家。。。”宋紫嫣忍住泪水,“再也不能团圆了。。。我和阿妈想你和阿爸呀,你们要是活着该有多好啊。。。”紫嫣泣不成声。宋紫嫣叨念着思念宋凯峰的心里话,兄长和家父入土为安也算了却了她的心愿,让宋凯峰放心,她会照顾好母亲,找到铭瀚,到时再来看你们。“阿爸,大哥,我嫁人了,还做了母亲,女儿叫小花,很懂事,我会把她养育成人,就像小时候你们对我的教导一样,让小花成为对社会和国家有用的人,传承宋家的血脉。”宋紫嫣抹去泪水,从琴盒里拿出那把小提琴搭在颈间,拉奏哼唱起宋凯峰谱曲,宋紫嫣填词,何仲勉完成全部创作的乐曲,温婉动听的悲歌回荡在山林幽谷间。几个人离开太平山绕小路来到乡下刘校长远房亲戚家,恰巧碰见刘校长。原来刘校长从朋友口中得知国中校长张财臣似乎掌握了宋紫嫣返回苏州的信息,并向警察局做了汇报,不知为何警察局和军统特务把何仲勉大闹传云轩酒楼事件与宋紫嫣返苏联系起来,幸好宋紫嫣和方慧有所防范,刘校长建议她们尽快离开这里。宋紫嫣提出带母亲和方慧去上海躲避一阵,与何仲勉汇合,涂宝茹却要留下等宋铭瀚回来,宋紫嫣和方慧苦口婆心劝了许久,加上刘校长可以帮忙打探宋铭瀚的消息,涂宝茹才最终同意。第二天清晨,四个女人乘小船踏上前往上海之旅。 第108章 隐患(1) 就在宋紫嫣离开上海返回苏州的第二天中午,蕙兰神色慌张地敲开院门,安素娥见状朝外面瞧了眼,锁好院门拉起蕙兰进屋。“出什么事了?”蕙兰惊魂未定,她原本是听从老板娘的吩咐前往原法租界熊记成衣店旧址查看情况,有了宋紫嫣留下的那笔钱和安素娥几年来的积蓄,安素娥打算把成衣店重新开起来,先让蕙兰前去打探虚实,倘若不成再另选合适的地址,却见蕙兰这般慌乱。“我看见了一位老主顾。”“老主顾?”安素娥并未感到意外,毕竟是开了那么多年的老店,遇见熟面孔实属正常,上海光复,老主顾前去店里挑选定制一套合身的衣服过年时穿讨个好彩头嘛。“侬究竟看见谁啦?”安素娥追问道。蕙兰咽了下口水,说:“恺之先生。”“谁?”安素娥以为自己听错了,瞬间理解蕙兰为何会如此紧张的原因,蕙兰讲述了整个经过。上午,蕙兰坐黄包车来到熊记成衣店所在的街巷,这里已被改建成一座旅店,将原来的店铺、制作作坊和后院小旅馆连为一体,唯一保留下来的是小花圃,是当年安素娥精心侍弄的结果,蕙兰步行走进旅馆大门。上海光复前蕙兰曾来过一次,却没有进到里面,自从安素娥等人搬走后这里几易其主,如今由一位浙江商人经营着,蕙兰简单参观了一圈,除了花圃完全没了成衣店的影子,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蕙兰正犹豫有没有必要询问老板是否有意出兑的想法,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蕙兰一眼认出对方,虽然中年男人把帽檐压得很低,但其身材和动作是那么熟悉,尤其是男人手里握着的烟斗,蕙兰确认他就是胡恺之。蕙兰不禁深吸口气,急忙侧过身子,余光瞟向前台,见胡恺之和服务生说了句什么,服务生上下打量着他,然后拿起电话拨通。胡恺之微微抬起头环顾四周,左眼上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面容消瘦,眼神依旧那般犀利,胡恺之的目光倏地停留在蕙兰背影上,被服务生打断,带着他走向后院,再回头已不见蕙兰的身影。 “你看清了?”安素娥问。蕙兰用力点了下头:“毕竟和恺之先生同住在小旅馆那么久,不会认错的。”“他发现你了吗?”“应该。。。没有吧。”蕙兰犹豫着,“我怕被认出来,马上躲到隐蔽处,他好像去见什么人,跟服务生去了后院,老板娘,恺之先生不是已经。。。”蕙兰把后面“死了吗”三个字憋了回去。安素娥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忽然传来敲门声,安素娥问了声“谁啊”,传来周惜君的回答:“是我,老板娘。”安素娥一惊,蕙兰也紧张起来,两个人清楚周惜君为谁而来,安素娥和蕙兰耳语几句,蕙兰点头从后院离开,安素娥去开门。周惜君果然是以看望老板娘之名探查宋紫嫣动向的,得知紫嫣回苏州老家了,周惜君眉宇微微动了下:“宋小姐之前不是回过一次吗?”“周老板指的是四二年那次?”“老板娘不必客气,叫我小周或周先生就好,没错,44年我和宋小姐在上海重逢,哦应该是偶遇,她亲口说的。”安素娥面带笑容,心想不光是紫嫣亲口所言,你还来我这里打听核实过,提起茶壶浅斟周惜君面前的茶杯说:“那会是在日本人的统治下,回趟老家像做贼一样,如今可是国·民·政·府的天下,当然可以光明正大的陪老母亲颐养天年啦。”“宋小姐打算。。。”“周老板。。。周先生果然是惜才之人,放心吧,紫嫣姑娘临行前对我说会把母亲和弟弟带回上海安家的。”周惜君开怀而笑,端起茶杯喝着,安素娥却从笑声中觉察出了异样,她所不知的是周惜君已掌握宋紫嫣的胞弟多年前就已走失的信息,安素娥的话无形中暴露了宋紫嫣,而周惜君却没有戳破,简单询问几句成衣店的筹备情况后起身告别。周惜君之所以突然造访皆因昨晚接到一位神秘人打来的电话,虽然对方有意压低了嗓音,周惜君还是一下听出来,不禁倒吸口凉气,神秘人提醒周惜君小心身边的人,其中就包括宋紫嫣,通话最后两人相约见面,放下话筒周惜君后背冒出冷汗,他确信是胡恺之打来的电话。 周惜君回想着几年前的那一幕,根据何仲勉提供的线索,他将中统叛徒汉女干胡恺之追到荒郊野外,亲手毙了他,第二天的报纸上亦有相关新闻的报道,虽然没有看见尸身,但胡恺之定难逃一死,怎么会在多年后重新出现,难道是他听错了,作为仇家,胡恺之打来电话相约见面所为何故,周惜君脑子里有一连串疑问急需破解,既然胡恺之着重提到宋紫嫣,他不得不做到心中有数。胡恺之的确没有死,且对宋紫嫣和何仲勉带来极大威胁。当年已坐在上海特工总部情报处副处长位置上的胡恺之可谓风生水起,凭借其多年私家侦探的技能与经验,一举捣毁了上海共·党地下情报网及交通站,抓捕杀害藏身租界的国·民·党中统、军统特工,除掉多位反抗日本统治的政商要员,深得汪伪政·府和日本人器重的同时也面临巨大风险,不料中了何仲勉的计策被引诱到荒郊野岭遭遇伏击,周惜君一枪命中他的面门。胡恺之清醒过来已是一周后,躺在一间破旧的民房里,命大的他被一名原军统特工、后追随胡恺之共同叛变的下属所救,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里原是一处军统秘密交通站,出于种种考量,下属没有交代才保存下来。事发当晚,胡恺之中枪后摔倒在一处土坡下,天黑草密,加上下属率人及时赶到,胡恺之才没有被周惜君发现捡了条命。下属不敢把胡恺之送去日统医院,找来乡医抢救,不知是胡恺之命不当绝还是中了头彩,子弹射中他的左眼后改变方向,擦过前额叶飞了出去,眼睛没保住却捡回条命。胡恺之在乡下养了半年伤身体才慢慢康复,期间他在报纸上看见日本宪兵队和76号总部发表的新闻,胡恺之在行动中阵亡,并成为军火库被炸等事件的替罪羊,胡恺之没办法再替日本人卖命,更不能重投中统和军统,他把一切归咎于何仲勉和宋紫嫣等中·共地下·党人的头上,从此胡恺之隐姓埋名隐居穷乡僻壤,待时局生变再做打算。期间,心狠手辣的胡恺之除掉了有过救命之恩的下属和抢救过他的医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世间不会有人知晓他还活着的事实。 胡恺之乔装改扮昼伏夜出游走在上海的街头巷尾,世人眼中他就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落魄商贩,而胡恺之洞察着迫切需要掌握的全部信息,包括日本人、76号特工总部、军统方面以及中·共地下情报网等,身处乱世恰有这种人的生存空间,直到1944年在76号总部附近的一家修车行外,胡恺之无意中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宋紫嫣那天恍惚感觉街对面有人盯着她,仔细观瞧已不见踪迹,胡恺之压低帽檐钻进胡同。几年间胡恺之掌握了大量关于宋紫嫣与何仲勉,甚至赵明礼等中·共地下情工人员的活动信息,用照片和文字记录下来锁在家中的密码箱里,胡恺之之所以没有将这些交给日本人和76号,皆因胡恺之清楚他们的气数已尽,暴露自己只会带来杀身之祸,终于盼来了日本人投降,上海光复那晚胡恺之在家里喝了很多酒,窗外传来嘈杂的欢呼声让他老泪纵横,胡恺之对着镜子摘下眼罩,露出令人恐怖的疤痕。时机既已成熟,胡恺之拨通了周惜君的电话,听筒中传出熟悉的声音,当年被周惜君一枪击中的画面如过电般在脑海中闪现,胡恺之清楚若想东山再起,只有通过电话那端的仇人来实现。胡恺之故意压低嗓音,但他知道周惜君一定会猜出自己是谁,之所以这么做是给周惜君一个缓冲期,便于接下来的见面谈判。第二天吃过早饭,胡恺之坐上黄包车前往原法租界熊记成衣店所在地。走进大门,胡恺之环顾四周感慨万分,曾经在这里生活居住了三年半时间,也是这辈子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光,怀念老板娘的淳朴热情、怀念与房客们共进晚餐时的说说笑笑,怀念邹姐做的年夜饭,怀念那些分开就再也见不到的人,倏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胡恺之刚想走近被服务生的叫声打断,老板在后院茶室等他。胡恺之选择在这里与周惜君见面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在会面之前必须对如今的一切有所了解,浙江老板望着戴着眼罩的胡恺之坐在面前,嘴角微微上翘。“终于见到本尊了,上海滩最知名的大侦探胡恺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