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系美人她翻车了》 第1页 [古装迷情] 《钓系美人她翻车了》作者:平生塞北江南【完结】 文案: 平邑长公主平生最爱好颜色,尤其是万佛寺的小住持,清冷禁慾,勾得人心痒。 她最热衷的莫过于逗弄小住持,看着他冷淡的面容逐渐消失。 然后有一天,无悲无喜的佛子垂下眼,专注地看着她,嘴角轻勾:「哭的再大声些」 !!!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落难娇蛮公主x佛寺禁慾主持 女主钓系美人,你以为她情根深种,其实她只是嘴甜嘻嘻 前期谈恋爱,中期搞事业,又名:《关于娇蛮公主公主亡国后开始自食其力搞种田这件小事》 小甜文,生活那么苦,搞点快乐的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 种田文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琼 ┃ 配角:长空傅嘉彦赵和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娇蛮公主vs禁慾住持 立意:年少时做过的梦,总要实现那么一两个。 序幕(捉虫) 长安沁阳道。 时近秋末的天空总是分外爽凉些,即便长安城内血流成河,沁阳道的天空依旧蓝得像洗过一样明净。 赵琼躲在道边的芦苇丛中,看着乱军的车马一路路不断奔袭而过,脏乱的面容冷得像武阳殿前雕的汉白玉龙像,纵使被尊为瑞兽也逃不脱骨子里那股冷戾的气质。 受皇帝遗命护平邑长公主的护龙卫统领傅宪,一双鹰隼同样紧盯着来往的车马,试图寻找一个契机,「拿」一辆合适的马车来护送身边这位金尊玉贵的长公主,去她该去的地方。 颍朝开国至今不过二代,延方六十年,便已有数次叛乱。尤其是今上赵仏即位后,因其广修佛寺,赋税繁重,不得民心,性子又喜怒不定,朝堂之上动辄打杀大臣,弄得人人自危,已是有过两次叛乱,但都是小打小闹,不过几日便平息了下去,唯这一次,叛军自关南起,一路长驱直入,气势如虹,叛军首领何鞍更是运兵如神,直打得朝廷毫无反击之力,眼睁睁看着他们打入长安,赵仏留在宫中坐镇,只把仅有的一双儿女送了出去。 傅家深受皇恩,傅宪和儿子傅嘉彦分别领了平邑长公主和皇子赵和出城。 为了掩护赵和这位颍朝皇室仅剩的男儿,平邑长公主自然就成了吸引叛军目光的一块活靶子。 纵然皇帝存了这样的打算,傅宪这一路仍是十二万分小心地护着这位长公主。 无他,这位长公主虽然大难当头比不得皇子要紧,平日里却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破例封了长公主,将最富庶的平邑赐给她当封地,可谓宠爱深厚。 若是长公主在他手上出了差错,他日赵氏东山再起,只怕他也讨不了好。 「大人你看。」旁边的护龙卫小声提示,只见尘土飞扬的沁阳道上徐徐走过一队马车,打头的车上一面「沈」字旗高高挂起。 莫非是安南沈家? 傅宪神色一动。安南沈家,乃天下至富,沈擎更是号称皇室的钱袋子,皇帝礼佛,兴修的佛寺大多都是由这位沈擎出资,因而还得了个南襄候的爵位。若是他能够助自己一臂之力的话…… 只是现在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也不能保证沈家还能一如既往地襄助皇室。 傅宪还在犹豫,就听身边的赵琼道:「傅将军以为,长安城兵荒马乱的,南襄候从安南来,难不成是为了助皇室一臂之力吗?」声音清亮如水,如醍醐灌顶,浇得傅宪一激灵,他本就不聪明,胜在忠心,只有这样的人皇帝才用得放心。平时倒也罢了,眼下逃难之际,不能再上令下从,需得自己拿主意时,便显见得露怯了。 沈家的车马队伍很长,他们说了这几句话,才见走了三分之一,傅宪看向身边这位长公主,态度又恭敬了几分,「公主的意思是?」 「沈擎此人,狼子野心。先前肯献财媚上,又怎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南襄候?」 赵琼唇角微熹,露出几分嘲讽之色,「听闻叛军兵强马壮,粮草充沛,然而何鞍不过坊间一织席贩履之辈,沿路又一直声令『不掠百姓一文』,试问这军资从何而来?除了安南沈家,又有谁能养得了这数十万军马?」 赵琼边说边留意着沈家车马的动静,不露痕迹地提了提裤子,为了逃命,她穿的是傅宪寻来的一身破烂男装,刺得她娇嫩的肌肤发痒不说,腰带还特别肥大,时不时就往下掉。想她一个窈窕淑女,竟然沦落到提着裤腰带跑路,越想脸就越黑,比脸上的煤渣也不遑多让,她冷哼一声,「既然沈擎不义在先,那本殿就投桃报李,也送他一份大礼。」 傅宪五壮三粗一大老爷们,也不禁打了个冷颤,想起昔日这位平邑长公主的骄横之名,对这沈擎,愤恨之后居然有了一丝丝同情。 当然,他可不敢让身旁的长公主看出来,否则难免要遭池鱼之祸,遂低声道:「请公主吩咐。」 赵琼看着这一只被保护得严密的队伍,轻声道:「这数十个身着盔甲的叛军多在前头那几辆马车旁,可见沈擎应当是在那些马车里。这后面跟着的,应当是一些器具用物。后头这几个人,你有把握解决吗?」 傅宪扫了两眼,沉声回道:「没问题。」 「很好。」赵琼遥遥一指一辆与前面车马相距有一段距离的车,「就抢那一辆」 第2页 「殿下确定?」傅宪看了眼,后面为数不多的几个叛军都离那辆车很近,明明后面的还有些无人保卫的马车,抢那些应该更容易得手,还不会折损太多人手。毕竟他们从长安城一路出来,路上已经损失了太多人手了。 赵琼看中的那辆车刚好走到他们面前,眼下也不顾得解释,她娇喝一声,「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这声音没有刻意压低,立即惊动了那几个策马守卫在旁的叛军,傅宪趁他们拔剑出鞘那一瞬的功夫,大喝一声,领着护龙卫倾巢而上,赵琼也咬牙提着裤子跟上。 毕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军中勐将,不是这几个叛军小卒能比的,眨眼便清理了那几个人,傅宪纵身上马,斩断了马车上的绳索,车厢瞬间落下了地,里面传来一声痛唿,傅宪趁着前头叛军勒马回援之际,抓着跑过来的赵琼拎到自己身前,以自己宽厚的后背作盾,将这抹娇小人影掩得严严实实的,身边的护龙卫们也骑上了那几个叛军的马,一路疾驰而去。 赵琼先是腹部落在马鞍上,当即痛得骂了声脏话,七手八脚地调整好姿势,忙朝后头朗声笑道:「多谢南襄候襄助,平邑和皇弟定不会忘记沈家大恩。」 疏朗的声音通过秋风一路送到前头,沈擎坐在骤然停了的马车里,正在疑惑发生了何事,听到这句话,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掀起车帘朝后看去,却只能看到纵马过后车道上留下的漫天尘土……以及身旁军士怀疑的神色。 「沈侯爷,奴记得曾问过你夫人为何要将那辆马车远远放在后头。」首领罗维笑中带煞:「你家夫人说是有人得了疫病,却又是你的娇妾,轻慢不得,这才放在后头,还让我找了几个人护卫。」 沈擎在凉爽的秋风里发了一身的汗,连额角都带了薄汗,忙道:「罗统领千万别误会,我对将军是一片忠心吶。」 「只怕是对颍朝的皇帝一片忠心吧。」 罗维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驱马到后头,毫不客气地掀开锦帘,将里头浑身发软的妇人拎到了前头,甩在了罗维脚下。 罗维半蹲下来,捏着那妇人的下巴仔细端详。不愧是沈擎的爱妾,一张脸儿生的是好看得紧,柳黛眉、杏仁眼,眼下惊慌瑟瑟之际,更显出几分楚楚动人的风姿,美得明艷惊人,也就意味着没有丝毫病态,罗维冷笑一声,手上一用力,那妇人细嫩的脖颈咔的一响,人立时便软了下去。 沈擎阻拦不及,握紧了拳压抑着怒气道:「罗统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罗维收了脸上虚假而客套的笑容,森森望着沈擎:「这女人根本就没病,沈夫人却非得让她跟在后头,用得又是汗血宝马,导致如今那两个皇室余孽跑了出去,沈侯爷还是想想,该怎么向将军解释你的意思才好!」他一挥手,「所有人立即上马,加速前行。」 说罢还一伸手,请沈擎坐回车厢。沈擎狠狠剐了他一眼,到底坐回了车里,捏着手上的楠木珠串快速转着,脑子也飞速运转起来。将那娇妾安排在后头不过是因着前几天他多招了她相陪,自家那母老虎呷醋了,偏又好名声,给姬妾一应用具都是最好的,眼下惹出这等大祸来。总是一贯对这位糟糠之妻容忍有加的沈擎,也不禁起了怨愤之心。 他深吸口气,眼下不是怪罪那狭隘妇人的时候。要紧的是,他怎么在何将军面前,解释清楚这一切。 他闭眼迴响着那句要将他推至悬崖边的话,想起了那位娇艷欲滴的平邑长公主,见他们这些人时总是昂着头,像他豢养的那只毛色雪白的猫,娇气得不行,非得你把最好的东西都献上,才能勉强摸一摸它圆乎乎的脑袋。 「可惜了。」沈擎嘆一声,车轱辘徐徐前行,将地上那位娇妾远远抛在了后头。 可惜他寻摸了那么久,才将将寻到一位能有那位长公主三分颜色的妾室。 * 傅宪他们不敢耽搁,纵马疾驰了许久,见后头始终没有追兵,这才敢稍缓口气。傅宪看向自己胸前圆乎乎的后脑勺,乌黑的鬓髮散乱着,和他们粗糙的头髮不同,眼前这位长公主连头髮都细腻得泛着缎光,与破烂的衣裳格格不入。 看来下次还得给她包个头巾,傅宪走神地想到。傅统领压抑了十几年求女不得的铁汉柔情,被小公主这一头秀髮全都给勾了起来。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殿下可要休息一会?」 委屈 赵琼作为长公主,素日出行自然都是坐车,这还是头一回骑在马上,圆润的臀部被磨得生疼还不敢声张,「不用,赶路要紧。」 傅宪到底是个糙汉子,也没听出什么不妥,想到前面不远就是皇帝吩咐的万佛寺,心中压力骤减,说话也带出几分笑意来,「还有两炷香的功夫就能到万佛寺了,到时候公主也能好好休息一下。」 不仅是他,旁边的护龙卫们也放松了不少,甚至还有余心偷偷摸摸地打量着这位名满天下的平邑长公主。 她的美貌和骄横都是天下一绝。 所谓「天下琼华,一枝独表」,形容得便是这位长公主殿下了。意思是:这天地的灵气精华都集中在赵琼这一个人身上了,可见其容貌之盛。 往日惧于她骄横之名,护龙卫们对这位殿下都是敬畏有加,甚至胜于对那位病恹恹的皇子赵和的敬畏,不过这一路下来,才知这位长公主也是个心性坚韧之人,又兼她方才一番话,更觉她天资聪颖,便有人壮着胆子跟她搭话:「殿下当时为何非要抢这匹马呢?」 第3页 赵琼漫不经心地捋着身下坐骑的毛,削葱般纤长白嫩的手指间露出些富有光泽的马毛,「这马毛色光滑且品相极佳,父皇和皇弟虽然不能亲身弓马,但也都是爱马之人,这千金难寻的汗血宝马,我也曾见过。一日千里,不在话下。沈家至富,估摸着也只得几匹。既如此,这马车里坐的人必得是沈家人,而且是沈擎极为重视的人,更何况那马车的车帘用得是西番莲花暗纹,用得是金银丝错织,在阳光在才会有流光溢彩之感,男子少有偏好这类织绣工艺的,所以车厢里坐的一定是位女子,偏又坠在后头,必定不是沈夫人。」 「听闻沈擎有位娇宠的妾室,如花似玉,很得沈擎的宠爱,莫不是她?」 「是也好,不是也好。」赵琼仰起脸微微一笑,秋天气燥,一路疾驰之下,她脸上的煤灰剥落了不少,微微露出底下如羊脂白玉般细腻的脸,「要紧的是,这位襄南侯只怕眼下有九张嘴也难解释得清楚了……」 傅宪等人听她娓娓道来,心中不由涌出一股敬佩。方才潜逃之际,他们都有些慌乱,想这位长公主,自小便是娇生惯养地,谁知道竟有这等细緻入微的观察功夫,洞若观火。且有气魄,说干就是干,逃难之际还能坑了沈擎一把,这是何等的城府? 傅宪甚至觉得,纵使是皇帝在这儿,也未必能有这份心计。毕竟若是有,今日就不会有这等祸事。 当然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傅宪只是很短暂地想了一想,便被忠君爱国的思想所取代了。 他只是在想,皇帝让他们捨弃平邑长公主去保唯一的皇子,确实是保住了赵氏的血脉,可这位皇子,他也曾悉心教导过,论起心计来,只怕还没有他姐姐这番功力。 众人再无话,徐行了片刻便再度赶起路来,终于赶在两炷香内,天黑之前到了万佛寺。 时下佛教盛行,更兼皇帝信佛,颍朝可谓处处有信徒,无地不佛寺,但万佛寺能居众佛寺之首,自然也不是偶然。 昔年皇帝赵仏因信道教,日服丹药,导致身子亏空,连生下的儿子都因父亲之故,胎里便带了不足之症,日日精心养着,瞧着也仍旧是病弱。 日积月累之下,天佑五年,皇帝年方而立,便吐血晕倒了,这一晕可谓是举国震盪。大皇子当时正在襁褓之际,连平邑长公主都才三岁,这皇帝要是薨了,偌大个江山,交给谁去? 幸得当时玄真法师从西域游歷归来,妙手回春,救回了皇帝的命,两人虚席畅谈一夜,第二日皇帝便尊玄真法师为国师,按照他的意愿修建了万佛寺,传播佛理。 这一开了口子,便如黄河之水,浩浩汤汤,席捲了整个颍朝。 佛家兴盛,道室衰微,世人多信佛理。便是叛军造反,遇到佛寺,也不得放肆,只得绕道而行,唯恐惹了百姓不快,失了民心,大业难成。 因而皇帝便指了万佛寺作为赵琼的安身之所。其实这一安排并不高明,叛军里稍一聪明的人都能想到他们会藏在佛寺了,这座安放着玄真法师舍利的佛寺,自然更会是搜查的重中之重。 从抢马车开始,赵琼就已然从一个依靠护龙卫逃生的小可怜变成了这支队伍中隐然的主心骨。众人对她态度的改变,敏锐如赵琼自然能感觉到。 倘若她现在要更换去处,只怕傅宪等人也不会说个不字。可是……赵琼想到她梦里那张刀刻斧凿般的脸,和那双无悲无喜,犹如神佛看世人的眼,真真是勾得人心痒痒。 于是心痒了十多年,还没能勾引到她那尊佛的平邑长公主毅然决然地来了万佛寺。 万佛寺建于莽山山腰处,甚至还引水造了一个净湖在寺前,正对着万佛寺中万佛所看之处。 赵琼等人刚走到净湖前就看到万佛寺前静静立着的身影,她快步走上前。 立在万佛寺前的僧人穿一袭最普通不过的素纱禅衣,疏疏朗朗地照着清隽的面容,黄昏时暧昧的光柔柔地映在他脸上,给僧人原本略显冷淡的眉目染上一抹温光,似乎连那双无情的眼也变得多情了些。 赵琼一路上压抑着的委屈,一见到他,便再也压不住了。眼圈一红,如乳燕投林一样扑倒了那僧人的怀里,手理直气壮地环上掩盖在蝉衣下的劲瘦腰身,脸紧紧贴着他胸口,泪珠儿不要钱似的往下落,略带着些鼻音的哼唧道:「呜呜呜呜呜呜长空,我死了。」 傅宪脚下一滑,差点没跌个跟头。等等,刚才这个用类似小奶猫声音撒娇的人,是那个娇蛮任性的平邑长公主?是刚才那个推说不用休息的坚韧小姑娘? 赵琼才不管后面那些人心里怎么想,只是抱着自己思慕已久的男人不遗余力地宣洩着自己一路来的痛苦委屈,蹭着他胸口,嗅着他身上十年如一日好闻的檀香,心这才慢慢安定下来,整个人心神一松,便觉得眼睛酸涩,眼皮也变得格外沉重起来。她吸了吸鼻子,又把自己往他温暖的怀里挤了挤,安安心心地就这么挂在他脖子上,闭上眼了。 由始至终,这名等在外头的僧人都一言未发。只是在感觉到她唿吸逐渐变得平稳起来之时,略垂了垂眼,却只看到她一头乌黑明亮的秀髮。 他温和到近乎无欲的眼落在傅宪身上,傅宪一晃神,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金殿上的佛像,带着藐视众生的漠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那僧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蹲了下,将赵琼打横抱起,这才示意傅宪他们跟上。 第4页 万佛寺虽是国师舍利安放之地,但因尊重玄真法师意愿之故,与其他富丽堂皇的皇家寺庙不同,这里的一砖一瓦皆套是最普通不过的材质,有些甚至已因年久出现了裂痕,但这并无损万佛寺本身,反而给它增添了一份岁月打磨浸润过的古朴。 长空带着他们绕过宝殿到了后厢房,动作轻柔地将赵琼放下,看着她脸上因煤渣和落泪混合得斑驳的脸,嘆了口气,掏出帕子替她细细擦拭干净了,这才领着傅宪等人出去说话。 门一阖上,原本闭眼睡得香甜的赵琼瞬间睁开了眼,滚到床里侧将头埋在被子里嘻嘻一笑,再抬起来时,小脸红扑扑得,也不知道是因为害羞还是因为憋气,璀璨如星的眸子里闪过得意的光,哼,平邑长公主出手,看谁能逃过。 「万佛寺受今上恩庇多年,如今皇室有难,万佛寺自当投桃报李,了结这段因果。」僧人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这寺里骤然响起的钟声,带着空旷而悠然的禅意。 傅宪等人忙抱拳示意:「多谢法师大恩」 「大人多礼,只是……大人们若想留在此处,只怕得剃髮受戒,否则便太显眼了。」 颍朝人虽信佛,但剃髮修行的却不多,盖因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毁损,这点从朝廷设有完刑便可以看出。所谓完刑,就是剃光犯人的鬓须,这在时人看来是一种极具羞辱的处罚,也由此可见鬓髮的重要性。故而长空说话时才略顿了顿。 傅宪却是不在意,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咧嘴一笑:「能保得住这颗脑袋就行,剃髮受戒又算什么,你们说是不是?」他朝后问了声。 后面的护龙卫齐齐露出了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心想:若是老子长得和这长空法师一样,别说光头,就是光着身子也不要紧。可老子不是啊! 等替他们剃完头髮,天色早已暗下来了。长空让小沙弥们领他们去膳堂用晚膳。 傅宪犹豫着道:「殿下不知有没有醒了?」 长空面色淡然道:「师弟请放心,我自会为荀姑娘安排妥当。」 傅宪忙跟着他改了口:「那就多谢师兄了。」 长空宣了声佛号,双手合十微弯了弯腰,便转身来到了赵琼房前。里头黑漆漆地,像是没有什么动静,长空屈指叩了叩门,三下,不长不短。 赵琼坐在床边心道,这敲门的方式真是和他的性子一样冷淡。 撩他 赵琼双手撑着床沿纵地一下跳下了地,乌漆麻黑的,也不高兴穿鞋,踩在脚跟处,拖拉着鞋头呲呲地摩挲着地面挪到了门前,哗地一开门,皎洁的月光伴随着他惊艷的眉眼直击心门,她的心跳声骤然加快,眼睛笑得弯起来,「你来啦。」 正所谓月黑风高,美景良宵。 赵琼当机立断,拉着他的胳膊往房里扯,然后啪地把门合上了,正待往他怀里钻时,额头却被人抵住了。 咦咦咦? 赵琼眨巴着眼望过去,凭藉着窗边投射进来如水的月光,仔细分辨着眼前人的神色。却见他依旧眉眼不动,清冷如佛, 「殿下逾矩了。」 确认过眼神,是郎心似铁的人。 赵琼撅着嘴,不甘不愿地挪到床边上坐下,将鞋子愤愤踢远了,哼哼道:「长空,你心不诚。」 「为何?」 「出家人四大皆空,讲究众生平等,你心里却还惦记着俗世规矩,男女大防,可见你心不诚!」 她理不直,气却也壮。越说越觉得自己讲得很有道理,小脑袋越昂越高,像极了长虚养在自己院里的那只小公鸡,长空微微一笑,也不辩驳,赵琼反倒心虚了几分,脚靠在床边一盪一盪的,声音略带了几分娇气 「长空,你点灯啊。」 长空依她所言拿火石点上灯,拿青纱灯罩照着,屋内慢慢地升腾起昏黄的光,赵琼借着灯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她喜欢的眉眼,她喜欢的鼻子,她喜欢的唇,连那个冷冷淡淡的性子都是她喜欢的。 她手撑着下颚正在细细观赏,肚子却不贊同她秀色可餐的想法,兀自喊出了自己的声音,虽不响亮,但在这小小的厢房内,还是让人不容忽视。 赵琼僵了一瞬,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眼长空,那人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八风不动,应该是……没听到吧? 她咽了口口水,又有些委屈地撒娇道:「长空,我饿了。」她从昨晚开始陪着父皇就没用过膳,今天一天还尽是奔波劳累,肚子不饿才怪。 「贫僧来,就是请殿下前去用膳的。」他话语虽客气,可与傅宪等人的恭敬截然不同,自然而然地透着股淡漠矜傲。 若是让傅嘉彦看见了,保证开口第一句就是:「这男人,真他娘的傲。」 嘻嘻。想起傅嘉彦,不由想到了上次跟着他去逛花楼时学到的东西。赵琼拖长了声调,带着几分娇嗔:「可是——我不想穿着这身衣服出去。」她朝他勾了勾手指,唇角的笑娇媚动人,「今天我可是被这身衣服害惨了,你过来看」 长空慢慢走到她跟前,她手指捏着衣襟往上一撩,露出盈盈一握的腰身和雪白酥滑的肌肤,「你看,这裤子是不是特别大。」边说边拉着那裤子往外提,露出空空的一截,「这里面都能再塞两只手了。」她握着僧人的手腕就要往那空里放,长空手腕一转,迅速从她手里收回手,转过身背对着他,一贯不疾不徐的声音带了几分沉冷,「殿下!」 第5页 赵琼非但没给他的拒绝劝退,甚至还有几分欣喜,她光脚踩在地上,环上他的腰,靠着他宽厚结实的背,声音甜腻腻地:「长空,你有感觉是不是?你喜欢我,所以才怕我。」 她抱得那样紧,紧到长空能清晰地感受到背上那两团温软,身边萦绕着她身上的牡丹香,长空刚想动就听她娇娇地道:「你别动!要是害我摔着了,我可就赖定你了。」 「殿下。」他尾调略微下沉了几分。 赵琼知道,这是他真的生气了的标志。她到底不敢真惹恼了他,磨磨蹭蹭地放了手,一屁股又坐回到了床上,丝毫没有长安贵女,皇室公主的风范,翘着嫩生生可爱的脚趾,「行了,不逗你了。但我脚也脏了,身上也臭了,我要沐浴!」 「好,贫僧让人送水来。」 「我还要换衣服。」她唔了声,「要你的衣服。」 他捏着佛珠,语调平和:「贫僧只有僧袍,并不适合公主殿下。」 「可是我想穿啊。」她一脸理直气壮,无辜又挑衅地拿眼睨他。 「太长。」 「你裁一段。」 「改完太费工夫,殿下不是饿了吗?」 赵琼被他问住了,说的也是,来日方长嘛,眼下还是祭五脏庙要紧。她眼珠转了转,才勉勉强强地点了个头。 于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除了没人伺候需要自己动手之外,倒也没什么问题。 长空给她找的衣服是一身扎染的衣裤,上襟纯白,边上几丛宝蓝色的月季,下身就是条月白色的裤子,甚至还有一块蓝色的头巾,她指尖一挑,将那块头巾握在了手里,打开门,长空正坐在院子里诵经,从侧面看过去,他稜角更显分明,月光映在身上,真有几分无欲无求的佛陀味道。 赵琼走过去,木屐磕在青石上颇有节律的发出响声,长空还未睁眼就已闻到她身上散发着的沐浴后的清香。 他睁开眼,眼神一如既往地平和淡然,赵琼背对着他坐下,将披散着的头髮送到他跟前,顺便把手里的蓝色头巾一块递过去,理所当然地吩咐他:「我不会弄,长空,你帮我梳头。」 长空默然接过头巾,从怀里掏出把梳子细心而轻柔地替她梳理着头髮,在头顶的时候还会轻按两下,这样贴心的照拂如同方才的热水浴一样,烘得人心里暖唿唿的,赵琼打了个小哈欠,懒洋洋地道:「长空,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长空嗯了声。 那是天佑八年,万佛寺刚修建完毕,皇帝带着一双子女前来祈福。长空记得那位皇子赵和是个内敛沉闷的性子,甚至还有些胆怯,一点不像三四岁的孩子,不敢疯玩,甚至不敢说话。 相比较起来,他姐姐平邑长公主倒更像是个稚子,疯起来没个正形,皇帝交代了不准吵闹,她便闷声和嬷嬷们玩起了捉迷藏,躲在宝殿里诸佛的后面,正巧被他撞见,她忙嘘了声,拉着他一起躲了起来,他自是不肯,原以为她要恼,谁知她挠了挠肉嘟嘟的脸,翘着嘴道:「算了,你长的这么好看,我就不生你的气啦。」 小小年纪,竟知慕少艾了。长空当时被她的话逗得嘴角微微上翘,她原本就圆熘熘的眼瞪的越发的大,他下意识地收回了笑,她却急了,急得拿嫩乎乎的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不许收回去,你继续笑。」 长空愣了一下,依言把嘴角往上拉了拉,她却还不满意,「你敷衍我,笑得好假。」 感觉倒是十分敏锐,长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后传来嬷嬷们压低了的声音,「殿下,殿下。」 「糟了,嬷嬷们来找我了。」她再顾不得其他,一屁股钻进了他面前的神案底下,黄绸一遮,盖的严严实实的。嬷嬷们寻过来时见长空盘坐在这诵经,便恭声向他打听,长空目光扫到那神案底下上铺着的微丝不动的黄绸,摇了摇头,「贫僧并未看到长公主殿下。」 嬷嬷们略扫了几眼,倒也并未怀疑,恭敬地退出宝殿到别的地方去寻了。又过了一息,像是确认安全了,黄绸底下才钻出一个小小的身躯,她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亲了他的脸一下,「谢谢小哥哥,你长得好看,心地也好,娇娇最最喜欢小哥哥了。」 她年纪尚小,长空对她这个动作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含笑摇了摇头,「殿下客气了。」 赵琼许是觉得找到了玩伴,也不耐烦再玩什么捉迷藏了,爬到他身边的蒲团上坐下,后脖处痒痒地,她小手费力地够到脖子上一抓,抓到了一缕落下来的头髮,她苦着脸看向长空,「我头髮乱了。」 长空哦了声。 ???就这样? 赵琼不可置信地搬着小蒲团往他身边凑了凑,盯着他重复道:「我说,我头髮乱了。」 长空也同样盯着她:「那么殿下想让小僧做什么呢?」 「你帮我扎头髮。」她点点后鬓处的双股扭丝镶红宝金钗:「把那个拿下来然后,把头髮放上去,再插上去就好啦!」 她话音轻松,长空却知道这髮型并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摇了摇头道:「这是女子的髮髻,小僧不会。」 「可是父皇也是男子,他就会啊,他还会给我扎小辫,拿夜明珠坠着,虽然沉了点,但是晚上的时候会发光,可好看了!」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双手画了个大大的圈,意思大概是有这么这么好看。长空不自觉地又笑了声,稚子纯真,总是能引起人的笑容。 第6页 看着她殷殷期盼的杏眼,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替她解了髮髻,顺便在解的时候看了看结构,勉强重梳了一个,因为怕扯着她头髮会发疼,髮髻便松了些,她自己倒是很满意,美滋滋地去找了皇帝让他观赏,临走的时候还朝他挥手,「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她只知道那天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相见,却不知那也是他第一次犯戒。 命定 出家人不打诳语,是为妄语戒。未见言见,见言不见,虚伪夸张,藉辞掩饰,皆为妄语。 是夜,长空敲响了玄真法师禅房的门。玄真法师正在绘制前往西域的地图,当他第一次前往西域取经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回来,毕竟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连他自己不知道是否明日会身首异处。但既然回来了,他总得留下点什么,或许这一张地图能够带给颍朝百姓佛理之外更多的用处。玄真法师不会知道,正是他这一举动,为后朝奠定了西北边疆的版图,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玄真法师见到自家小徒弟深夜前来时,已有些发白的眉头挑了挑,打量了下他的神色,搁下笔问道:「长空,你有惑?」 长空恭敬地行了佛礼,垂首一板一眼地道:「是,师傅,徒儿有惑。」 少年已经有些抽条的身影修长,连带着那个光熘熘的小脑门都透着可爱,玄真法师忍不住手痒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然后才拍了下他脖颈让他站直,「既有惑,那便问吧。」 少年张口,冷静地叙述了遍下午的事,「徒儿不明白,我若信佛礼,为何破戒心中却不觉得自己有错?我若不信佛礼,却又为何觉得自己仿佛有错?」 「那么你觉得自己倘若有错,错在何处?」 「错在犯戒。」 「戒从何来?」 「从佛处来。」少年犹豫了下,答道。 玄真法师摇头,点了点他胸膛的位置:「戒从心中来。是你的心指引着你去做事,你从自己所做的事中得知何为应该,何为不该,何为正,何为邪,从而方知处事边界何在,当你把所有的边界都摸索出来时,便是戒律。」 少年默然思索了一会,方才点头道,「我明白了。」 「你有何悟?」 「我只知有戒律在,拿着戒律去框套处事,是本末倒置,故而得此惑。」 玄真法师笑道:「长空,你能顿悟,可见已到思辨之境。」又嘆了口气。 「师傅不悦?」长空一贯清冷淡漠的眼里浮现出惑色。 「并非不悦。你与其余小弟子们年岁相差无几,却已能到思辨之境,实属难得。只是……」他疼惜地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你毕竟还是个孩子。为师只是在想,让你遁入空门,是否太早了。」 「我无父无母,师傅捡到我抚养我长大是因,我随师傅研习佛道是果,理所当然。更何况,人世无趣,不如佛理,更能安我心神。」 这话便是玄真法师的又一个隐忧了。自己这个小徒弟,不知是不是太早接触了佛理,对于七情六慾淡漠得紧,比年轻时的自己更为冷清冷心。须知过犹不及,这样的人,一旦偏执起来,才会更可怕。 玄真法师突然想到自家徒弟顿悟的契机,含笑问道:「平邑长公主,也无趣吗?」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 长空沉默了整整三刻钟才摇了摇头:「不,殿下很有趣,她……」他想了想措辞,「她是活的。」 是的,鲜活。这是赵琼留给长空的第一也是最深刻的印象。他的世界原本是静的,宝典中的佛像是静的,寺里的钟声是静的,还有时时萦绕在耳边的诵经声也是静的。可是赵琼一出现,这些画面就充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和声音。 「这就对了长空,她是你的戒。」 「徒儿不明白。」 「你的思辨,你的挣扎,你今晚的举动,这一切都来源于平邑长公主。她或许是你的契机,从她身上,你才能摸索到你处事的边界,才能感悟到你的戒。」玄真法师缓缓道:「若是殿下日后亲近你,你大可不要严词拒绝、冷若冰霜,一切随缘吧。」 「是,徒儿明白了。」长空行了个佛礼,玄真法师颔首:「去休息吧,明日还有早课呢。」 玄真法师目送着他清隽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夜幕中,目色沉沉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宣了声:「阿弥陀佛。」 * 往后的许多年里,这位长公主殿下每年都会来万佛寺,长空也谨遵着师父之言,从不会拒绝她的亲近,只要她不是太越矩的话。 回忆的思绪略略扰了长空的心神,等他回过神时,手上的髮髻已经挽好了。这么多年,托她的福,他梳女子髮髻的手艺倒是越来越好了。 「咦,好了吗?」赵琼也感觉到他的收手,站起来,试图找个地方欣赏一下他的作品,奈何找了一圈没找到,灵机一动,旋过身对着他清尘如谪仙的脸,慢慢地凑近,近到两人的鼻子都快凑到一起,彼此唿吸间还能闻到对方的气息。长空身上的味道带着佛香,但却比佛香更显得冷冽些,大约是骨子里的清冷藏不住吧。 她仿佛透不过气般深深吸了口气,让他的气息萦绕在她的鼻尖,甚至融入她的体内,一点点品味着这让人沉迷发醺的味道,脸慢慢红了起来。 长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想退开这暧昧缠人的气氛,却被赵琼按住了肩,「别走,我还没看清楚呢。」她认真地注视他的眼眸,他的瞳色很浅,有种琉璃的光泽,故而看人时总是显得孤高冷傲,但此时此刻,月光在他眼里铺陈,柔和的微光让他的眼睛也变得温柔多情起来,素来目空一切的眼里真真切切地装了个她。虽然是最朴素的打扮,头上这块头巾还是麻的,但,他眼里有她呀!赵琼快乐得眯起了眼,嘴角的笑更是止不住,看上去有点傻兮兮地。 第7页 长空似乎都能听到她清脆的笑声,虽然她并没有笑出声。他垂眸,再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和之前形象截然不同的女子:她从前爱穿红,衬得她眉目娇媚,肤白如雪,如今换了这身月白色,却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多了分柔和清丽之美。但无论是哪个她,在他眼里,都是鲜活的。 她是特别的,长空再一次告诉自己。 所以当赵琼按在他肩上的手搂上他脖子时,他没有动,只是当赵琼踮起脚尖试图亵渎这位清冷自持的僧人时,他微微侧过了头,一个略轻的带着温热触感的吻落在他脸颊上。 赵琼不满地撅起嘴,红嫩嫩的唇瓣娇艷欲滴,引人採撷,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而面前的僧人却视若无物,甚至还略略往后推了一步,眉目温和平淡:「殿下,再晚膳堂就该关了。」 哼,无趣,不解风情。 赵琼哼唧了一声,到底还是向美食低了头,老老实实地跟在长空身后去了膳堂。万佛寺香火旺盛,连晚上都是灯火通明的,长空走在前面,步子不急不缓,颀长的身姿投影在地上,劲拔如垂杨,赵琼低着头,每一脚都踩在他头上,玩的不亦乐乎,笑眯眯地踩了不知道多少脚,才到了膳堂。 膳堂中只剩下傅宪一行人。其实万佛寺除了出家修行的僧人之外,还收留了许多因着叛乱而流离失所的流民,倒也不是白吃白住的,莽山那么大座山,尽归万佛寺,山田也好,镜湖也好,都是能耕作的地方,停留在这里的人们种田养鱼,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只是劳作的人不习惯用晚膳,都是早午两顿吃得多,因而赵琼进来时,便只能看到傅宪他们一行。 刚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傅大统领的脸,怎么说呢。一个长着国字脸的大汉突然剃了光头,那场景像什么呢?简直就是天圆地方的真实写照。赵琼嘴角狠狠抽搐了两下,好悬没有笑出声来,她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傅宪压低了声道:「荀姑娘,贫僧法号酉方。」 荀姑娘?赵琼疑惑地看向长空,长空已然撩袍坐了下来,修长的腿盘坐在垫子上,身旁的小沙弥忙替他端上膳,他点头谢过,然后才接过傅宪的话头:「荀娇姑娘,因叛军祸乱,父母双亡,自玟阳前来避难。」 傅宪眼皮一跳,颍朝那么多郡县,为何这位长空法师偏偏选了玟阳……他垂眼摸着手腕上新套上去的楠木佛珠串,一时间脑中闪过万千念头。 赵琼倒没注意那么多,她正偷偷摸摸地把脚边的垫子踢到长空身边,等踢到她觉得足够近了,才盘腿坐下,左手紧紧贴着长空的右手,似乎都能隔着衣裳感受到他精壮的胳膊,她心满意足地挺了挺腰,然后一低头,笑容瞬间僵住。 清润古朴的桌案上摆了一盘清清爽爽、不见丝毫油花的白水咸豆腐,和一小碗粟米粥。赵琼悄悄觑着长空的侧脸,他修长手指持着竹骨筷,不疾不徐地吃着,眉目俊朗,气度如华,纵然面前摆着一盘同样的白水咸豆腐,却也吃得面不改色。 秀色可餐,不外如是。但是,无论是多么诱人的男色,也比不上一盘肉实在,她要吃肉啊!!!烤得香香脆脆的小羊排,撒上香料,一口咬下去,酥脆的表皮混合着香嫩的排骨肉汁溢出来…… 哭泣 咕咚,赵琼为自己的想像咽了口口水,「长空,万佛寺的晚膳只有这个吗?1」 长空喝了口粟米粥嗯了声,「近日寺里收留了不少百姓,食素节省些。」 是了,万佛寺每年的香火除了百姓外,皇帝是最大头。可惜如今皇帝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寺里又多了这许多人,自然得要节俭度日,恐怕是要有一段时间吃不上肉了。 赵琼神色寞寞地拿筷子挑着粟米粥里的粟米,把本就清汤寡水的搅得泾渭分明,汤是汤米是米的。 傅宪以为她吃不惯,忙道:「殿……荀姑娘若是吃不下,不如臣……贫僧去弄些野味来?」 长空目无波澜:「师弟,待会便该开始晚课了。」 傅宪被他说得左脸狠狠一抽,嘶,还有晚课呢,和尚也不容易啊,后头一群人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一脸悲戚,然后人家还轻描淡写地补了句:「明早卯时开始早课。」 傅宪等人:…… 赵琼本来沉重的心情都被他们给逗笑了,这表情不亚于她上覃太傅的课,什么之乎者也为政之德,听得她后脑勺一抽一抽地疼,唉,也不知道覃太傅怎么样了,有没有安全把皇弟送出去…… 她喝口粥,咂了咂嘴道:「还挺香。」如果不看她那张明艷动人的皮囊,光这作态,融入她现在的身份简直自然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傅宪等人肃然起敬,兢兢业业地起身去准备上晚课了,连旁边的小沙弥也紧跟着走了。 偌大个膳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许是刚提到了皇帝,赵琼也没什么心情继续调戏长空,而是默默喝起了粥。 她一静下来,便显得周围格外静默。长空也有些不习惯,但他素来不是多话的人,所以也没说什么,两人安静地用完晚膳,长空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餐盘,端到后厨去洗。 赵琼空着两手跟着他到后厨,后厨还有两个帮工的大娘在,两人面前放着一个大盆在洗菜,看到长空进来,忙站起来要接他手里的餐盘:「长空法师,我们来吧。」 第8页 长空一避,微微笑道:「柳大娘不必如此,自食其力乃是根本,若是假手于人何谈修行。」 柳大娘笑着擦手:「瞧我又忘了,只是长空法师您肯收留我们,还叫我们帮厨,我们心里头实在感激,总想为您做点什么才好呢。」 一旁的吴大娘也一迭声道是,不过这声音从看见随后进来的赵琼起便戛然而止,她瞪大了嘴,像是极吃惊的模样,赵琼心里一咯噔,这位大娘认识自己? 不过下一秒,她就知道自己想错了。只见吴大娘使劲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双眼直愣愣地道:「乖乖,嫦娥下凡了?」 柳大娘也拿眼在赵琼身上逡巡个不停,赵琼暗地里美滋滋,面上自然地跟她们寒暄:「两位大娘好呀,我姓荀,是刚从玟阳来避难的。」 柳大娘抢先出声:「玟阳,那可不近吶。荀小娘子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赵琼眼眶一红,梨花带雨地哭道:「原是我命苦,我娘亲体弱,路上积劳成疾,一场风寒人没挺住便去了。我和爹爹相依为命,熬到了长安,谁知快到万佛寺了,爹爹一口气散了,也紧跟着我娘去了……」 「哎哟,这命苦的小娘子哟!」吴大娘心疼地抚着她的背,连声劝道:「别哭了,别哭了,你这样,你爹娘在下面看着也不能安心吶」 「呜呜呜」赵琼顺势趴在吴大娘肩上,一抽一抽地哽咽,一双含泪的杏眼恰好看向捲起袖子正在洗碗的长空,呜呜呜我们长空侧颜也好好看呢。 昏黄的光打在他如玉琢的面容上,俊挺的鼻樑下薄唇微微勾着,嗯???长空,他是在笑吗??? 还不待赵琼看清楚,就被吴大娘激动的宣言给震愣了:「闺女,以后我就是你娘了。」 不是、等等,怎么就到这一步了呢? 赵琼愣愣地被吴大娘从怀里推出来,看着她银盘似的脸庞和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愣是没能吐出拒绝的话来,倒是一旁的柳大娘也被她们这一番动静勾起了哀伤,抹着泪道:「这世道,哪个容易呢?吴姐姐家里那个没了,好歹还有个儿子撑着,可怜我只剩下一个女儿,孤儿寡母的,这真是呜呜呜呜呜。」 于是吴大娘又忙着安慰她,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赵琼看看她们俩,又看看长空,眼里满是茫然。 长空不急不缓地洗完了碗,抬眼就看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的赵琼,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慢条斯理地放下袖子,下巴微抬示意赵琼去解决两人。 赵琼到底抵不过美□□惑,清了清嗓子安慰道:「两位大娘别哭了,长空法师先前已经劝过我了,人吶,活着就得往前看,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 吴大娘点点头,「这话说的对,日子总得往下过,柳妹子你快别哭了,回头叫鹃儿听见了伤心。」 柳大娘勉强收了泪,嗔道:「鹃儿那孩子就是爱多心,叫她婶看笑话了。」 「女娃娃难免心细些,哪能跟我们家大壮似的缺心眼。」吴大娘是随口一说,不过柳大娘的脸色却是瞬间沉了一下。赵琼察言观色,基本上摸透了两人的性子,这位吴大娘是个热心肠,光听别人哭两句就忍不住帮忙,说起话来也大大咧咧,这位柳大娘么,身材纤细,心眼似乎也小,把这两人安排在一起,也怪有意思的。 她心里看得津津有味,面上却是犹带哀色,吴大娘拉着她的手问道:「小荀吶,你住在东厢哪儿啊?回头大娘叫你哥哥来给你送床被褥,山里头秋风凉,你一个女娃娃身子怕是挨不住。」 哥哥?赵琼一顿才反应过来吴大娘是在说她儿子,她对自己倒是真的关心,赵琼笑里也多了些真诚:「不用啦大娘,我在西厢呢,那被褥够。」 就在长空的禅房旁边,嘻嘻,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柳大娘眼神更显古怪,试探着问道:「这西厢不都是大师们住的地方吗?」 万佛寺虽然收留了她们,可到底是与俗世界线分明,轻易不叫他们往西厢去。 赵琼脸不红气不喘地道:「实不相瞒,我有个表叔也在万佛寺修行,故而我爹娘才带着我来万佛寺,现在我孤身一人,表叔想着东厢人多且杂,故而特意请了长空法师把我安排在东厢。」 原来是有关系的,柳大娘心思复杂的点了点头。吴大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你还有个表叔在吶,看我,表错情了不是。」 赵琼握着她的手:「大娘疼我,我心里也是感激欢喜,往后大娘若是不嫌弃,我也多来看看你。」 「到底是女娃娃贴心。」吴大娘疼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好,以后可要多来陪陪大娘啊。」 赵琼用力点了点头。 长空这才出声:「时辰不早了,晚课该开始了,贫僧先走一步。」 赵琼也找了个藉口告辞,跟着长空一道走了。柳大娘看着他们俩相携而去,眼底浮现出沉思。 赵琼刚走出一段路就忍不住去拉长空的衣袖,谁知道长空跟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准确避开了她的手。 嘿……我还就不信了,赵琼伸手、再伸手,屡败屡战了三次,她没耐心了,直接扑到他宽阔的背上,这次长空没有躲,要是摔着了,只怕一晚上就哄不好了。 赵琼趴在他背上,手拢在他脖子前,得意洋洋地哼唧:「所以说,你躲什么呀,还不是被我抓到了。」 第9页 暖洋洋的体温隔着衣服透过来,还夹杂着女儿家独有的幽香,不由让人想起软玉温香这个词,实在贴切。 长空似乎嘆了口气:「寺里人多眼杂,叫人看见了不好。」 赵琼立马警觉起来:「叫谁看见了不好?你怕谁看?」 什么叫借题发挥无理取闹,长空在这个秋夜又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他一直觉得这位平邑长公主是他修行的一块鍊金石,起码在养气方面那是真真地磨得人没脾气。 他没搭理她,沉默着往前走。赵琼侧脸贴在他背上,整个人放松下来,跟着他的唿吸节奏一起一伏,似乎还能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好久没这样被人背着走了。上一个这么背着她的,还是皇帝呢。 赵琼眨了眨酸涩的眼,去看天上寥寥挂着的几颗星,方才那番哭泣,一半是惺惺作态,另一半确实真情流露。 「长空……」她的声音低的有些模煳,和平日的灵动大相迳庭。 「嗯。」长空应了声,无意识的往左转了个弯,离宝殿远了一些。 「叛军攻城,父皇他不肯走,只让人送我和皇弟离开。还让我、让我……掩护皇弟」 说是掩护,其实就是让她去当箭靶子,叛军都围着她去了,赵和突出重围的把握就更大了。 「我刚听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父皇最爱我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她抽噎了下,眼角的泪洇到他衣服上,几点泪痕清晰可见。 多愁 赵琼虽称不上智多近妖,但她也不蠢,甚至拜她父皇那后宫三千所赐,她对于虚情假意,已经见多不怪了。可是皇帝,视她如珠如宝、对她呵护备至的皇帝,却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把她推到敌军面前去给她那个病弱的皇弟挡箭,让她至今都不敢相信。 「父皇他,真的爱我吗?」赵琼喃喃问道。 答案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皇帝自然爱她。她是皇长女,皇帝的第一个孩子,甚至在赵和出生之前,她都是皇帝唯一的孩子。她的存在打破了长期以来对皇帝身体的质疑,再加上赵和的身子不好,对于这个身体健康,性子古灵精怪的女儿,皇帝就更加偏疼些。 只不过,赵和毕竟是男儿身。 「其实王侯将相,皇子龙孙,死后都不过黄土一抔。传承帝脉,也不过是世人妄求」长空平淡地道:「由因缘而来,随因缘而去,皆是空妄,皆为虚幻,所谓……」 他还没谓出个所以然来,背上就被人用头撞了一下,身后传来赵琼委屈中又带着点咬牙切齿的话:「你还是闭嘴吧。」 长空摇了摇头,没有慧根吶。 赵琼没缠着长空一起去上晚课,毕竟来日方长嘛。当然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原因是,她,赵琼,皇朝尊贵的平邑长公主,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听人讲道理! 于是在傅宪他们苦哈哈地摸着光秃秃的脑门听课的时候,赵琼已经偎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在秋风唿唿声中沉沉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了,明亮的日光投过纱窗照在她腰处,暖洋洋的,赵琼眯着眼儿打了个哈欠,一拱一拱地从被子里出来,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然后才如梦初醒般的爬下床去梳头,梳顺了一头保养得极好的头髮之后瞪着桌上的头巾:…… 或许,长空已经上完早课回来了? 略显心虚的她拉开门正准备偷偷摸摸地熘到隔壁去找长空,却意外撞上了一双女人的眼。 寺庙,女人,披头散髮,偷偷熘出僧房。这些字眼联繫在一起,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所以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但好在赵琼最大的优点就是脸皮厚,她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眯着眼打量这个抱着包袱站在长空房门前的女人,身段娇小,穿一身素雅的青色袄裙,面容清纯,特别是一对远山眉,似笼罩着万千愁绪,令人望上去就不禁心生怜惜。 男人或许有惜花之心,但女人的直觉总是更敏锐些,赵琼索性斜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姑娘怎么一大早站在长空法师门前啊。」 那姑娘被她说得脸一红,细声细气地道:「姐姐就是荀姑娘吧,昨日娘亲跟我提过,我是柳鹃儿,荀姐姐好。」 原来是柳大娘的女儿,哼,张口就喊姐姐,赵琼立刻不高兴了,抬着下巴:「哦,是柳娘子呀,我今年刚好及笈,柳娘子唤我姐姐,难不成还只豆蔻之年?」最后一句话慢慢悠悠地吐出来:「那长的是着急了点。」 柳鹃儿被她说得似是羞愤不已,咬着唇儿说不出话来,眼里也浮上薄雾,但脚却站定了一动不动。啧,倒也有几分心机。 赵琼细眉微挑,当着柳鹃儿的面不急不缓地走到长空门前,縴手一抬,就推开了门,然后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还顺带把门给关上了。自然,关门之前没忘记给柳鹃儿一个志得意满的小眼神儿。 「你……」柳鹃儿眼睁睁看着她把门合上,眼神闪烁了几秒,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挑了一下。 长空法师禅定的时候,最讨厌有人打扰了,不自量力的蠢女人。还敢出言嘲讽她,以为自己长得漂亮有什么了不得的吗?她等着她被长空法师逐出来那一刻! 然而等了一柱香的功夫,禅房内仍旧毫无动静,柳鹃儿不由生疑,难不成长空法师不在房内?不可能,长智法师明明说了看着长空法师进屋的,难道是被那个女人缠住了?这念头一起,柳鹃儿顿时站不住了。 第10页 长空法师是万佛寺的主持,在信众中颇有威望,可以说是万人簇拥,人生得也俊美,性子更是温和,可以说是整个颍朝闺帷里的梦中人,柳鹃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出身寒微,姿容尚可却不拔尖,当今世道世族寒门两不相容,若要嫁入世族可说是痴心妄想,可长空法师虽掌万佛寺,却是出家人,并不在意这些,可以说是最适合她的人选,这样的人,绝不能拱手让人! 想到这儿,柳鹃儿细长的眼闪过一抹微光,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恭敬而又期待地敲了三下。 却无人回,也无人声。 她咬了咬唇,又敲了三下,依旧毫无动静,柳鹃儿有些急了,正待推门时,门缓缓开了半面,长空俊冷的面容映照在光下,他肃容时总是透着股目无下尘的倨傲,但温和的眼神落在人身上时,却能很好地中和这份孤傲,眼下,柳鹃儿就被这份温和所打动了,她半低下头,脸也微微侧过几分,这个姿势最能凸显她面庞的柔美,她早已对着镜子演练过多回。 「长空法师,秋风渐起,我、我替你做了件僧袍,可以御寒。」她含羞带怯地细细说道,睫毛翩跹,似是想抬眼看他又不敢。 赵琼被长空挡在身后,虽然看不见此间情态,但听她话音就知来者不善,暗哼一声,细软的手指头沿着眼前人的后腰处划过,她腰肢敏感,上回被花楼里的姑娘们一划便觉得后腰处一阵酥麻的颤慄,沿着背一路滑到身下,腿都软了几分,就是不知道长空是不是和她一样? 长空默不作声地将左手背过身,伸手,抓住她试图往他嵴背处熘窜的手,反手一握,牢牢地按在了掌心里,甚至还警告似的捏了一下。 看来长空也有感觉的嘛,记下来。她偷笑着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有些着迷地感受着他说话时身体微微的振动,舌尖轻轻舔了舔唇,这鲜活的□□啊,她何年何月才能吃进嘴里,好像有点迫不及待了呢。 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后果是——她压根没听到长空和柳鹃儿的对话,长空就已经把门给关上了!当然,没有接柳鹃儿的衣服。这点赵琼早就预料到了,开玩笑,长空要是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她还至于等到今天吗? 门虽关了,但是背上黏着的人却没下来,甚至还得寸进尺地伸出手抱紧了他的腰,「长空,我怎么觉得你的腰变细了,是不是这段时日没有荤食给饿的?」她边说边忍不住捏了捏他腰间的肉,唔,捏不动,好像还挺硬的。富有求知慾的小手嚣张了不到两秒,又被人捉住了,长空温和到冷淡的声音响起:「午膳会有荤食,只是晚膳没有。」他跟着玄真法师也算练出了一副好身手,却拿眼前这软绵绵的小手毫无办法,一直握着显然不行,但要是甩开了,过不了一会这手就会出现在一些不该出现的地方。他皱了皱眉,喊了声「荀姑娘」。 好吧,语音语调一成不变,只是称唿从殿下变成了荀姑娘,赵琼老老实实地收回手从他背上下来,毫无形象地坐在蒲团上,新梳得的髮髻丝毫未乱,抱着膝怨念地看着长空:「我想吃肉」 长空目不斜视地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翻开刚才写到一半的经书註解,继续提笔,嘴里应和了一声:「午膳就有。」 「什么肉呀?」她偏过头,将半边脸靠在膝上,看着外头的光喃喃问道。 也不是真的关心,只是想寻点话说。 「应是豕肉」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又叫他「——长空……」 他虽专心註解,被打扰了却也不生气,甚至还有些乐于此,毕竟这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嗯?」 「你说,我父……怎么样了?」 「活着。」长空笔锋圆润,恰好写了个「生」字 。 「是啊,叛军号称仁义之师,定是不会杀他的。父……亲也不是轻易求死之人。可不知道为何,我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长空翻过一页纸,语气平稳地道:「镜湖前种了一片樟树,很大。」 旁人或许一头雾水,赵琼却明了他的意思,爬到树上去放空自我,是当年玄真法师教的一招静心术,枝叶葱葱,蝉声悠长,让人分外能融入周围,忘掉心中杂念。 「那我去了,午膳时我再回来。」她动作麻利地爬起来,走到一半才想起什么,又跑回来,蹲坐在他脚边,笑眯眯地仰头看他:「午膳我们一起吃好吗?」 长空点了点头,她这才起身,一颠一颠地往镜湖那走。跳跃的身影和长空笔下的字抽象般地重叠在一起,连贯而又充满生机。从头到尾,字迹无一处突兀,无一处中断,可见执笔者心志之坚定。 下药 许久不上树,甚至还有点不习惯。赵琼费劲巴拉地爬上了树,躺在粗壮的枝桠上喘了会气,发现还没开始静心,自己的瞎担心就好了大半。 可能主要就是闲的…… 她仰躺在枝桠上,看着绿油油的樟树叶和偶尔穿过树叶照进来的细碎的光,慢慢地思考起眼前的局势来。自何鞍举旗以来,颍军不敌节节败退,自然都看在有心人的眼里,故而除了何鞍外,还有不少竖旗造反的,但成气候的,除了何鞍外,也只有西北的胡达理了。西北边军悍不畏死,当初俯首称臣也不过是看在颍朝给的条件还算丰厚,乐得拿朝廷的银子养他胡家的军,圆个面子罢了。如今颍朝摇摇欲坠,胡家自然趁势而起,胡达理年纪虽然不大,才刚弱冠,但听说是自小被他老子从军营里摔打起来的,也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 第11页 如今何鞍抢先一步入了长安,不知胡家会作何反应,是会像几十年前一样俯首称臣,还是干脆斗到底呢?还有皇弟,傅嘉彦安全带他到玢阳了吗?玢阳靠近平邑,又沿着海,万一有个什么,他们还可以渡海而逃,以傅无赖的本事来说,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正想得出神,身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那声音,就像拿瓦片刮着刀身一样,令人浑身不舒服,吓了赵琼一跳的同时也惊起了镜湖旁栖息的一群野鸟,赵琼改躺为趴,从树枝的缝隙处探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灰黑色的矮小身影飞奔而来,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壮汉,身形高大,更衬得前面那个跑着的跟弱鸡似的。 那人边跑边回头看,许是用力过勐,脚下一软就摔了个狗吃屎,好巧不巧就摔在赵琼这颗树下,赵琼忙往树枝里头缩了缩,那人匆忙撑地爬起来,正待再逃,已被后面三人追上围住了,他色厉内荏地叫道:「你们干什么!我警告你们,你们再过来我我我、我就不客气了!」近着听他这破锣嗓子更是令人牙齿发酸。 那三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为首的绑着根红腰带,微敞着胸,一副匪气十足的样子,他一把捉起小弱鸡的衣襟,阴狠地道:「臭小子,你想对我们怎么个不客气法?」 小弱鸡吓得两脚发软,「威哥、威哥我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吧……」 「喂,我问你,你刚才看到什么了?」威哥左手边穿蓝灰衣服的吊着眼问。 「没没没,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我就是碰巧路过、路过。」 「路过你跑个什么?」 「我这不是手头紧,没钱孝敬威哥和哥哥们,没脸见你们嘛」小弱鸡讨好地对着蓝灰衣服笑道。 赵琼挑了挑眉,看来这蓝灰衣服该是这三人里面最心软的。 「威哥……」蓝灰衣服看向威哥。威哥冷冷瞥他一眼,面色森然:「老二,你可别犯煳涂,不管他听到没有,都不能留他活口!」 小弱鸡一听,悬空的两只脚蹬得越发用力,急急忙忙道:「威哥威哥,我真什么都没听到,你饶我这次吧,你要是饶过我,我韩燕以后就是威哥身边的一条狗,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真的,真的威哥,你饶过一次,我为你……」他绞尽脑汁地想:「啊!为你粉身碎骨,死而后已!」 「真的?」 像是从这两个字里听出了希望,韩燕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威哥,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威哥缓缓将他放下来,脸色也变得和气起来,甚至还替他抚了抚皱巴巴的衣领,「好,韩燕啊,我一早看出来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惜命,对吧?」 韩燕忙应是。 「来,这个东西你拿着」威哥拿着一个纸包塞到韩燕的手上,笑呵呵地拍了拍韩燕的肩,「你如今替长智法师养着那些黑豕,可得留心着点,黑豕贪吃,误吃了什么也是难免的。你说是不是?」 韩燕的手微微颤抖,咽了口口水应道:「是、是。」 「别担心,没人会知道是你做的。」威哥靠着他耳畔低语,「你替我做好这件事,我保证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现在舒坦。倘若要是你做不好……」威哥指了指面前的镜湖,「那我就只能送你去和玄真法师同住了。」 韩燕忙点头,点到一半突然又觉得不对,疯狂摇头:「我一定不会让威哥失、失望的。」 「好孩子,就给待会要吃的黑豕下,别下错了,我等你的消息。」威哥意味深长地一笑,手一挥,「老二,老三我们走。」 三人走远后,韩燕撑着树缓缓坐下,看着那个纸药包发呆,手抖得跟什么似的,看得赵琼都担心他得了癫病。她想了想,折了枝小树杈扔到韩燕头上,懒懒开口道:「喂,你叫韩燕?」 韩燕没想到这树上居然还藏了个人,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到离树一丈远的地方才敢停下,回头看着赵琼,「你你你你、你是谁?」 赵琼利落地从树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粘上的泥,故意学着韩燕的口吻道:「你你你你结巴什么?」 韩燕乍看到赵琼的容貌愣了一会,红着脸侧过头嘟囔着道:「干、干嘛学别人说话。我才不是结巴呢。」 赵琼笑眯眯地道:「是也没关系,这样很可爱啊。嗳,我问你,那个威哥是什么人?」 「你都听到了?」韩燕有些慌张,提高了声音道:「我没想帮威哥下药来着!长智法师他们对我可好了,我才不会害他们呢!」 「可是那个威哥说了,你不下药的话就要把你沉湖,你不怕吗?」赵琼凑近了他,韩燕忙往后一缩,小声道:「怕啊,但是再怕也不能恩将仇报,这是做人最起码的道理。而且,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我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韩燕耷拉着脑袋,带着哭腔道:「我只有一点点不捨得,一点点而已。」 赵琼摸了摸他的头,他长得甚至还没有她高,瘦瘦的骨架子,脸也看着很稚嫩,她柔和了声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岁。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呢,人都说本命年犯太岁,可能这就是我的命。」他怅怅然嘆口气。比赵和还小两岁呢,赵琼的怜爱之心更浓,掐了掐他没什么肉的脸颊,「放心好了,你这命啊我保了!保证让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第12页 韩燕有些害羞地看了看她,「真、真的吗?」看来他是一激动就容易口吃啊。 「当然,不过你先得告诉我这个威哥是什么人。」赵琼绕到树背面靠着坐下,拍了拍身边的地让韩燕也坐下,坐在这里,从万佛寺前眺望是很难看到人影的。 韩燕蹲在地上小声道:「他叫李威,是长安街上有名的地痞无赖,他有个小舅子,是京兆府尹的文书,所以很是嚣张,他本人也是个硬茬子,听说曾经一刀砍死过一头老虎,所以大家都喊他威哥,手底下有几十号人呢。个个都是好手,刚才和他一起那两个,一个叫封轩,人称封二,是个侠客,曾经救过李威一条命,后来得罪了贵人,就投靠在李威身边,靠他隐匿踪迹,那群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主,只有封二哥还算好心肠。另外一个叫李利,是李威的堂弟,常跟在李威身边,李威对他很信任。不过是个书生,没什么武功,人也很沉默,没什么话,像李威的影子一样。」他嘆了口气,「我呢原本是个孤儿,是安居酒馆的韩老闆把我捡回家给了我口饭吃,李威常来安居酒馆,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这次何军打来长安,韩老闆他们逃去东边避难了,要轻车简从,所以不能带上我,我也没什么地方去,就只能来万佛寺了。没想到李威他们也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们来肯定是没安好心!」 「那今天这事,是你听到什么了吗?」 韩燕摇头,「其实我真的什么都没听到,他们在那说话,我只是从后面路过而已。那个李威,平时就时常问韩老闆要钱,我怕碰上他,他也问我要钱,我又没有,到时候说不定要挨打,这才跑的。」 赵琼勾唇,「那就是他们做贼心虚了。」她拿过韩燕手里的纸包,「这个就交给我吧。」 韩燕看向她,犹豫着道:「李威他们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你打算怎么做?」 「其实很简单。」赵琼慵懒开口,「你想想,连你那个韩老闆都能够逃去东边,这个李威有个当文书的小舅子,平日里想必也不缺钱财,他来这只有流民的万佛寺是为什么呢?」 「为了……万佛寺?」 「孺子可教也。」赵琼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万佛寺既然养得起流民,自然不缺钱财,这个李威恐怕是想趁火打劫,趁乱干一票大的。」 「那、那怎么办呢,李威他们身手不凡,一般人可不是对手。」韩燕脚上转着圈,喃喃道。 其实若是他对万佛寺众法师的了解再深一层就该知道,长空他们都是自小跟着玄真法师练武的,若没有个一招半式,玄真法师也不敢单骑走西北,恐怕也正是因为知道万佛寺的法师们身手高强,李威才会选择用药。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告诉他的呢? 引蛇 赵琼心中百转千回,脸上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用慌,你只要假装按着李威的吩咐做了就行,剩下的就交给我了。」 她说完便绕过树,朝万佛寺走去。 「哎,等等!」韩燕喊住她,「你、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已走出几步远的女人回过头,她莹白如雪的肌肤在阳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明艷的眉眼带着笑,如同三月破冰的春水带着朦胧的柔情,「我是天仙下凡啊!」她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声,朝他挥了挥手,款款而去,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身影。 韩燕站在那,傻傻地挠了挠头:「真的是仙女啊……」 赵琼回去的路上用心留意了下,从镜湖到万佛寺这一段上有不少人坐在路边休息,有的人是纯粹的晒太阳,还有的时不时就会朝四周望望,碰到赵琼的视线时,先是惊艷,然后立马低下头。赵琼紧了紧头上的头巾,趁机扫了眼不远处的官道,黄沙在低空飘扬,显然是刚有人走过。 她踮着脚尖轻轻松松一步跨了三级台阶,走了还没几步眼前就是一黑,她抬起头,还真是巧了,正是她刚才碰到的那个李威,身后还是跟着那两个人。李威笑兮兮地收回拦在她身前的手,「哟,这是哪里来的俏娘子呀。」 赵琼抬起脸,娇媚的红唇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阁下是京兆府尹吗?」言外之意是他多管闲事。 李威不屑地嗤笑一声:「京兆府尹?别说是京兆府尹,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他话还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清了清嗓子,换了副口气:「瞧小娘子说的,这不是我见小娘子身单影只,煞是可怜,想要怜香惜玉一番嘛。」 呵,看起来是个没脑子的,只不过他突然换了话题,显然是有人提醒了他,赵琼明亮的眼扫过他身后那两人,颇为苦恼地开口道:「可是,我更喜欢你身后那个哎。」 「什么?谁?」李威沉着脸扫了身后又看向她,赵琼拿手指了指他身后的李利,「这位郎君一看便是个沉稳的人,正好与我相配呢。」她说完还抛了个媚眼过去,煞是情意绵绵。 佛寺门口站着的两个僧人看了眼刚刚走出来的住持师兄,仍旧站着没动。 李利闻言也扫了赵琼一眼,比起李威,他的气质确实要沉着很多。赵琼脚一半踏在台阶上,一半凌空,一踮一踮地看着李威,拉长了声音问道,「怎么办呢?」语气中满满的都是看好戏的味道。 不过李威当然是听不出来的,封二倒是难得正眼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是一副冷漠的表情看着地上。被女人下了面子,李威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手握成拳,却没敢爆发,无意印证了赵琼心里的那个猜想。看来这对堂兄弟,表面上李威是龙头,实际上李利才是真正做主之人。 第13页 李利盯着赵琼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像是雪夜的狼,充满了危险的气息,「想要离间我们兄弟,你,还不配。」 放屁。老娘不配还有谁配。赵琼顿时怒了,侮辱我的人格可以,但不能侮辱我的美貌! 她轻飘飘地翻了个白眼:「哟,是我逼着你们兄弟拦在我面前的吗?」她伸手推了推李威,「闪开,没有用的东西。」 李威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但身材是一等一的健壮结实,赵琼这一推,自然没能推动,不但没推动,还把自己推得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不要紧,她原本脚就有一半凌空着,这下直接就踩空了,她慌乱之下手下意识地往前一伸,身子往后摔去。李家两兄弟都站着没动,倒是封二眼神一凛,大步一跨,手一拉把赵琼拉了回来。 赵琼惊魂未定地站稳,抬起眼,就见封二旁边立了个熟悉的人影,她眼睛一眨,落下两行泪,恰似梨花一枝春带雨,楚楚可怜地紧,「呜呜呜呜呜呜呜长空,他们欺负我!」她伸出手抱住长空精瘦的腰身,熟门熟路把身子往他怀里一送,哽咽着道。 这一抱,从官道口到寺门前站着的僧人,无一例外地瞪大了眼,齐刷刷地看了过来,连转头的角度都一模一样。 长空淡淡扫过去一眼,众人忙转移视线,假装看天看地,等他收回眼,又悄咪咪地看过来。开玩笑,这可是长空法师啊!!他的韵事狭闻怎么能够放过! 一旁的李利皱了皱眉,似乎没想到眼前女子的身份这么棘手,他递了个眼神给李威,李威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沖封二招了招手,三人若无其事地回身准备走,长空拢了拢手上的佛珠串,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只是温声道:「且慢。」 李威等人停住脚。 「若贫僧没有记错,今日该是李威施主洒扫西厢吧。」 万佛寺收留了许多人,有些还受着伤,需要人照顾,各处人手难免紧张,因而一些简单的活计都是由住在万佛寺的众人来做的,譬如韩燕照料着家畜,日常洒扫也排了表。李威不耐烦地嗯了声。他当然不会亲自动手,怎么说也混到了这个位置,手底下的人自然会帮他打扫。 「在其位,谋其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长空缓缓道。 啥玩意儿?李威抬起眉毛,看了眼堂弟,李利眼底闪过一抹深思,拉了拉自家堂兄的袖子,「有劳法师提醒,家兄这就去打扫。」说罢便扯着李威走了,封二也无声无息地跟上。 长空搭着怀中人的肩把她从怀里推出来,赵琼在他怀里趴了那么久,惊吓早没了,就是还有点委屈,噘着嘴小声道:「才靠了一会呢。」 长空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她眼角还带着些湿润的泪痕,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轻轻柔柔地带过他的手指,带着点酥麻的余味,「吓到了?」他低声问。 咦,这个口气……赵琼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只觉得长空的眼神比以往更幽暗些,长空生气了吗?为什么?她脑子转了几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受了惊吓的缘故,怎么想也没想出眼前人生气的原因。倒是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搭着长空的手腕把他往寺里扯,「你跟我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于是众人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目送他们从台阶上一路走进万佛寺。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后,讨论的声音瞬间爆发! 毕竟,还有什么比谈论风流韵事更能打发无聊的时光的呢? 赵琼无视了一路上或惊或诧的眼神,将长空拉回房,左右看了看,然后关上房门,掏出那包药递到长空面前,毫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润嗓子然后才把在镜湖前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刚才我试探了下,那个李威根本就是个空架子,真正做主的应该是他堂弟李利。」 长空打开那包药,里头装着满满一包褐色药粉,闻上去还隐隐带着异香,他拿指尖沾了点尝了尝,赵琼来不及阻止,忙捧着他的脸查看,「你干什么!这是李威让韩燕下的,肯定有毒,你怎么还吃呀,快吐出来!」 长空揉了揉她的头:「没事的,不是毒。」咦,这么快就不生气了?赵琼狐疑地看了看他,顺着他的话问,「不是毒?那李威为什么要让韩燕下这个?」 「虽然不是毒,但是食用过多会使人陷入幻境致死。」长空看着眼前满满一大包的药粉,「这种东西,多种植在西南边境。」 「西南……」赵琼想到被自己狠狠坑了一把的沈擎,「难道是他?不。」如今何鞍虽攻下了长安,且还未正式登基,他沈擎再厉害,现在也还是前朝旧臣的身份,又刚让自己泼了脏水,只怕是自顾不暇,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抽出手来对付万佛寺。 会是谁呢? 算了,与其自己瞎猜,还不如让幕后之人自动献身。她踮起脚尖,在长空耳边幽幽说了几句,长空颔首,他也有意想引蛇出洞,只是——「午膳时人太多,难免让人看出端倪。」 唔,这倒是个麻烦。那么多人,总不可能个个都通知他们做戏把?难保里面不混了一两个李威的人。 正巧此时有人敲门。 「长空法师。」是傅宪的声音。 长空刚过去打开门,傅宪就立马闪身进来,先查看了一下赵琼,看她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方才听人说了嘴什么地痞无赖和仙女,臣就担心是殿下出了事。好在殿下无恙。」 第14页 「不过是几个小混混,我还不放在眼里。」赵琼撇了撇嘴,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傅、酉方法师,你有没有迷药?」 傅宪瞥了眼长空,犹豫着道:「有倒是有。」 「那就行了!」赵琼拍手,下巴微抬:「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顺藤摸瓜!」 「什么瓜?」傅宪疑惑地摸了摸光熘熘的脑门,自从剃了头髮之后,他时不时就想摸下脑门。别说,摸起来还挺清爽。 爱情 赵琼又将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给傅宪。傅宪听完很是担忧:「殿下千金之体,怎可冒险!依臣看,不如还是离开万佛寺为好。」 赵琼没有答他的话,而是看向长空,脸微微鼓起,杏仁眼带着笑,沖他眨了眨。 长空会意地道:「贫僧先去安排午膳的事。」说罢缓缓走出去,古朴的僧袍在日光下泛过微光,嗒,他把门关上了。赵琼脸上的笑也随之落下,她瞥了眼傅宪,冷声问道:「傅统领,你可知道为何父皇要我来万佛寺?」 「……臣不知。」 「万佛寺是天下信徒尊奉的圣地,世人信佛,便是信长空。若何鞍谋逆事成,唯有万佛寺,唯有长空这个被天下信徒簇拥的人才能保住我这个前朝公主的命。何鞍以篡位登基,其身本就不正,自然不敢再做动摇天下民心的事。更何况,将来若是皇弟想要光復赵氏,少不得得有个一唿百应的助力。」 「殿下……」傅宪心中暗惊,他一直以为这位长公主殿下对长空法师和颜悦色的原因是因为爱慕,原来她的示好之下竟还有这番思量,让傅宪如何不心惊。 「不过长空确实是好颜色,不是吗?」赵琼支着脸微微一笑。 傅宪忙抱拳行礼,「殿下喜欢就好,臣并无异议。」越了解平邑长公主,他便越是恭敬。 赵琼掩着嘴笑了起来,单手托起他抱着的拳,「傅统领实在不必如此多礼。其实这些也都是顺带的,我喜欢长空,只为我喜欢,并不为别的。」 「是是是。」傅宪并不想深究赵琼这诚恳的话语背后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只需听凭她吩咐就好。 * 而远在长安城内,成功控制住了颍朝国都的何鞍,其实也怀着和赵琼一样的心思。他攻进长安城时,长安旧时的主人、当今的皇帝赵仏还活着,在长清宫的台阶上席地而坐,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棉麻僧袍,披散着头髮,像一位慵懒闲散的俗家僧人。 "你就是何鞍?"他迎着日光,眼睛微微眯起,便显得眼下更加垮塌,毫无生机活力:「你很年轻。」 何鞍将剑交给身旁人,走到他面前蹲下,平视着这位曾经天下最尊贵的人,不顾身后人的惊讶阻拦,「你就是颍帝?」 「是我。」赵仏有些嫌弃他身上的血腥味,掩着鼻子侧了侧身。 何鞍勾起嘴角,往他跟前凑了凑:「怎么,讨厌这味道?这可是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血。」 「忠君爱国,是人的本分!」赵仏瞥了他一眼,言外之意很明显,他何鞍才是不守本分的人,「能为颍朝捐躯,是他们的福气。」 「福气……」何鞍玩味地念叨着这两个字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踹在赵仏肩头,将他踩在石阶上,脚下微微用力一碾,赵仏忍不住痛吟一声,「既然为国捐躯是福气,你这个皇帝又怎么又可以例外?」他右手一抬,身后的人自动送上佩剑,何鞍接过剑,用剑锋抵着赵仏的喉咙,一字一句道:「你身为皇帝,掌天下之权,享万民拥戴,却不思为万民谋福祉,任由奸臣弄权,苛捐杂税,致民不聊生。我今日举旗起义,不为尊荣富贵,只是为天下百姓讨一个说法。」 这样的说辞,歷来反贼都曾用过,赵仏没有半分触动,甚至还有些想笑:「这么说,你才是救苦救难的佛祖咯?」他的喉咙距离剑锋极近,笑了一声,脖子上便被划破了一道血痕,不过很浅,只流了一会血便自己止住了,但落在白色的僧袍上还是很明显。 何鞍看着他胸前的几点血迹,慢慢收回了剑。他将剑随手一扔,铿锵的声音响起,赵仏捂着喉咙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我不会杀你。」何鞍负手垂眼看他:「不仅不杀你,我还会尊你为国公,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我如何将这个国家治理得起死回生,让你明白什么才叫做为君之道!」 「将军!」何鞍身后的人群领首者站了出来,他铠甲上也是血迹斑斑,看得出是一位奋勇杀敌的武将,「赵仏决不可留。他若活着,他麾下旧部绝不可能忠心归顺!只怕到时会成为我新朝隐患,请将军三思啊!」 「周将军放心,为君者,倚仗得不是什么旧部,而是民心。」何鞍朗声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只要我们始终做万民所想,圆万民所愿,这个国家便没有什么能够撼动我们的力量。」 「将军说得好!」拍手的人是原颍朝英国公之后——郭祉。 英国公乃是开国功臣,替颍高祖达鞍前马后打下江山的英勇将军,因而得封国公。但鸟尽弓藏本是常理,待到他这一辈,公爵削了又削,险些连爵位都保不住,郭祉早有反心。这回攻下长安,也多亏他里应外合,将长安军情图偷偷绘出,省了何鞍不少功夫。也因此,郭祉比任何人都希望获得新帝的青睐。 第15页 周宏还待再劝,被他身边的钱方止住了。钱方拉住他低声道:「现下不能不给将军面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来人,将赵仏关在这长清宫,好生伺候着,别让他死了。」何鞍看着这个昔日皇帝像被人拖死狗一样拖着上台阶,面色平静地问道:「下面该去哪儿了?」 钱方行礼:「回将军,宫城初定,手下的人都在清理宫闱,不如请将军移驾龙干宫,那里已经先打点好了。」 何鞍看他一眼,托起他行礼的手:「钱大人一如既往的心细如尘。」他拍了拍钱方的肩,看向众人:「走,随我一起去龙干宫。我有几句话要交代。」 「是。」众人齐齐行礼。 龙干宫是皇帝寝宫,因皇帝并不在寝宫,所以也没经歷什么摧残。何鞍随意捡了张凳子坐下,示意众人也坐,众人对视一眼,周宏没顾及那么多,大大咧咧地找了张凳子,坐在了何鞍斜下方。钱方咳嗽了两声,周宏压根没注意,而是忧心忡忡地对何鞍道:「将军,咱们真的不杀了赵仏啊?」 何鞍手抵着唇微微摩挲,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留着赵仏还有用。」 「将军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也。」这马屁拍得这么没有水准的,自然是二五仔郭祉。何鞍笑着看着他:「郭大人果然是浓眉大眼。」 郭祉虽然不知道何鞍为什么这么说,但似乎应该大概是在夸他吧,他还以为是先前的吹捧起了作用,忙起身嘿嘿笑道:「将军谬赞了。」 周宏翻了个白眼,其实照他的意思,像郭祉这种人,今日能背叛颍朝,他日也必定会背叛他们,实在不必留着。但何鞍下令不许亏待郭祉,周宏等人也只能忍着,还得忍受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奉承话,实在遭罪。说起来,何将军其实是个心软不过的人。 钱方心底同样嘆了口气,主位心狠,令人害怕,但太过心慈,也未必是好事。 何鞍肃了肃面容,环视着殿内众人,「好了,说正事。接下来我说的几句话,请各位务必牢记,如有违者,斩!」 众人异口同声道:「请将军吩咐」 「第一,攻下长安后,如同往日一样,不可欺压百姓,抢夺民资,违者按军令处置。第二,所有公侯府内抄出的家产统统上缴,连同宫内的国库、皇帝私库一起清算,其中三份分给将士们,捐躯者分给家属,按双倍数,如有中饱私囊者,凌迟。另拨三份化为米粮,分给百姓,就像地方一样,钱大人,这事交给你来督办。」钱方忙站起来领命。「第三,所有家僕若有愿意脱奴籍者,另塑良籍,同百姓一样分给良田,就从抄入的良田中拨给。」 「将军放心,这些事都是做惯了的。」钱方呵呵笑道:「臣等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嗯,那就这样吧。」何鞍拍了拍手,「你们先去办吧。」 「将军」郭祉高声道:「将军如今位主长安,登基大典还是该早日提上议程才是。臣有一好友,乃是昔日礼部尚书之子秦可为,略通礼仪之道。原为将军效劳。」 何鞍颔首:「那此事就交给郭大人了。」 郭祉高高兴兴、一步三跳地领命而去了,众人见状也忙退下,唯有钱方留了下来。 「钱大人可还有事?」 钱方左右看了看后关上门,趋步道:「将军,分田分粮之策乃为巩固民心,但如今天下大势已定,将军再如此做,只怕不妥。」 「那钱大人以为呢?」何鞍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良田豪宅,应当分给诸臣,以嘉奖他们从龙之功。」钱方沉吟道:「这也是权宜之计,等到天下稳定之后……」 「再杀人夺权,如同颍帝对英国公?」何鞍百无聊赖地哈了口气,封建帝制玩得那一套,果然没什么新意。怪不得农民战争打了那么多年,还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再进一步。 当然,这也是歷史的局限性,何鞍表示理解。 是的没错,他何鞍,曾用名何先禹,是个正宗的二十一世纪公民,长在红旗下的共产主义接班人! 是他 拜空难所赐,他一睁眼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朝代,陌生的国家,最惨的是,人家穿越都是什么王侯将相,再不济也是个大家族的庶子,来个惊人逆袭。只有他,穿越成了一个小摊贩,每天都在为了生计奔波,无论挣多少钱,总是有苛捐杂税等着他去缴纳,别提存银了,身边的每个人为了不被卖身为奴,都已经拼尽全力了。 别看红楼梦里的丫鬟们各个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月例动辄几两银子,比哪家小姐也不差,但实际上在封建帝制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杀个奴婢对主人家来说就像杀只猪一样合法,所以即使再艰难,也没有多少人会卖身为奴,毕竟现在还能做个人,卖了身就真的只能做畜生了。神奇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没有多少人想到去反抗。 「谋反?要死了你!」即使是最亲近的摊贩好友,在听到何鞍试探的话语,都忍不住吓得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这可是大逆不道,要杀头的!」小摊贩絮絮叨叨地道:「何况佛祖说了,咱们今世吃苦,是因为前世不修福报,咱们今世多做好事,来世就能享福了。」 不努力奋斗现在,而寄希望于缥缈的来世? 何鞍想要吐槽的话就在嘴边,生生憋住了没有说,默念了三遍信仰自由之后,他深唿吸,这是封建社会,要坚持歷史唯物主义,不能试图用现代人的思维来强迫古人。 第16页 既然是封建社会……何鞍思索片刻,眼前一亮。好在作为一个优秀的无产阶级战士,对于毛选他是倒背如流,虽然只看过前四卷,但是没关系,君不见昔日某人依靠毛选打天下,成功成为了某地总统。 实际上他也确实做到了,选择性地适用某些现代思想来统治军队和地方,真正成为了民心所向,甚至很多城池他根本没有攻打,城内的百姓就自动绑了刺史开门投降。 「人民群众的力量是歷史的推动性力量啊。」 钱方还沉浸在何鞍上一句略带有质问以为的话里,冷不丁他冒出这么一句,一头雾水地问道:「将军你说什么?」 「没什么。」何鞍清了清嗓子。现在的他类似某点爽文男主,该装的bility还是要装的。他笑吟吟地拍了拍钱方的肩:「以后你就会懂得我的安排的。」 「是。」钱方作揖,「那臣先告退了。」 何鞍看着他走出龙干宫,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钱方这个人,心细如尘,又敏感多疑,和他打交道实在是累。好在他平生志向是辅佐明君,而何鞍在他眼里勉强具有明君的品质,对何鞍还算忠心,否则光是对付他,何鞍就得费一番功夫。 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响起,何鞍犀利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略带风尘之色的一群人,微微一笑,赶在他们行礼之前抬手,「不必拘礼,罗统领,一路辛苦。」 罗维朗声道:「臣不负将军所託,已将南襄候一家护送至长安。只是路上遇到了前朝的皇室余孽,南襄候似乎还与他们有牵连。他们夺了南襄候的马,跑了。」 何鞍听到「皇室余孽」几个字的时候微微皱眉,但没有制止他,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是皇子还是皇女?」 「出声的是一位女子,自称平邑长公主,说赵和和她在一起。」 何鞍不置可否,接着问,「往哪跑了?」 「就在万佛寺,寺里头有咱们的人,说是看见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与住持长空行迹亲密。应是平邑长公主。将军,可要我们……」罗维比着喉咙划了一下。 「杀一位公主有什么好处?何苦添一条无辜的人命。」何鞍皱眉否决了他的话,「看来赵琼是没有和赵和在一起,吩咐手底下的人,继续照看着那位住持,我要他安然无恙,健健康康地活着。等行过登基礼之后,我要亲自去万佛寺。」 「将军!那长空显然忠于颍朝,将军为何……」罗维不解。 何鞍但笑不语。敲了敲椅手,闭上了眼。罗维咽下疑惑,领命退下。 其实很简单,所谓皇帝,天下至尊,其实不过是地主阶级的代言人,既然是代言人,你能做得,他自然也能做得,因而封建王朝的权力更迭总是此起彼伏。而信仰,是当之无愧的思想武器,能够凝聚起坚实的意识力量,倘若能为君主所用,自然能巩固政权,就想他提议想要造反时,好友用佛理来劝阻他一样,而作为天下佛理的诠释人,这位长空法师无形间就代表了一股力量,若能招揽他,将是凝聚这个国家最简单的方式。 但是——「平邑长公主……」何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大拇指,这个时代的和尚能够结婚,这位平邑长公主又是有名的美人儿,若是这个住持中了美人计,那可真的不太好办。 * 而此时的赵琼,正巴巴地坐在长空旁边,手悄咪咪地伸到他袖子里,柔软的手指头试探性地往他手章里伸了伸,然后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地攻城略地,挤进他的指缝间,和他十指相扣。他的手掌温热,指端还有薄薄的一层茧,她刚摩挲了下,就被长空捏住了手,长空握着她柔若无骨的手,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露出一个俏皮的笑,见好就收,垂眼看着桌上的膳食。近日午膳的硬菜是一道烤黑豕肉,外头的皮烤干了,闻上去焦香四溢,一口要上去外皮酥脆,里头的肉油嫩,还带着股奇特的香气。 「今儿这肉真是好吃。」 「是啊大壮,你可真有福」说话的人大笑着撞了撞吴大壮的肩,「吴婶这手艺真是绝了!」 赵琼循声望去,吴大壮正憨憨笑着,他肤色黝黑,黑到眉目都有几分模煳,但细细端详还是能看出几分吴大娘的影子。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吴大壮左右看了看,正好对上赵琼的视线,赵琼对这母子俩都挺有好感的,毫不吝啬地露出一个笑,柔美的脸庞闪烁着动人的风情,秋水明眸顾盼生辉,顿时艷惊四座。 啪嗒、啪嗒…… 不断有筷子掉落的声音响起,吴大壮率先反应过来,不敢再看上座美艷动人的女子,捡起筷子在衣袖上随意擦了擦,闷头吭哧吭哧地吃起饭来。而他身边的人则趁着吃饭的间隙,时不时抬眼看一下赵琼,毕竟秀色可餐嘛。 其中自然也包括李威等人。 李威一双鹰隼紧紧盯着长空和赵琼,颇有些焦虑地问自家堂弟:「怎么办,他们两个人还没动过筷子呢。」赵琼坐在上座如同孔雀开屏一样展示着自己的美貌,自然没空用膳,而长空一手盘着佛珠,另一只手放在案下,也没有动筷。「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 李利看向周边的僧人,他们吃得不多,却都碰过了面前的烤黑豕肉,毕竟这道菜闻起来确实香气扑鼻,「应该不是。」他又将目光移到上座,压着声音道:「只是两个人,不足为惧。」 第17页 李威鼻孔微微放大,压抑不住兴奋地恳求李利:「利弟,这个女人长得倒美,一股子骚媚气,给我玩一晚上再杀,怎么样?」 李利皱了皱眉,但没有驳自家堂兄的面子,点了点头。李威吸了口口水咽下,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猥琐。封二在一旁沉着脸若有所思。 就在赵琼脸都快笑僵了的时候,肉里的药终于起了作用,一个接一个人倒下,沉闷的落地声此起彼伏,不过一瞬,整个膳堂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李威等人还坐着。 李威得意洋洋地站起来,一脚将面前的桌案踢到了对面,桌案上的碗碟摔落下来,细碎的瓷片溅了满地,有些甚至溅到了赵琼跟前,她左手被人拉着往后侧了一下,回过头时,身前已挡着一个温隽的身影,宽阔地背似乎在对她发出邀请,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把脸靠到他背上。 毕竟有个人正在大放厥词:「餵秃驴,把你身后的女人交出来,你要是老老实实地,爷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长空扫了一眼,除了李威三人外,还有近十人站了起来,他们手里都拿着锋利的柴刀,眼神紧盯着长空二人,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长空视若无睹,淡然地竖起手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李威施主,你这是何意?」 李威大大咧咧地走到他跟前,抬起脚踩在他桌案上,俯身狠声道:「老子是说,你把这万佛寺藏着的银钱米粮和你身后这婆娘交出来,老子就饶你一命,否则……」他哼哼笑了两声,见长空毫无反应,直接绕过他伸手去抓赵琼的脖子。 手刚伸出去就被人一下捏住了。李威原本不耐烦的神情瞬间凝固,腕间传来传来一阵剧痛,他咒骂一声,另一手狠狠打向长空捏住他腕骨的那只手,同样地又被长空拦下了。动作稳准狠,不亚于他曾救过的侠客封二,李威近距离看着少年僧人冷淡到近乎无情的面容,一股寒慄从嵴梁骨窜到天灵盖,唇忍不住颤了颤,毕竟那个该死的小秃驴只告诉他们寺内的僧人都会武功,却没有说过他们武功都这么高啊! 眼泪 长空双臂一用力,只听得咔嚓两声,李威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天际,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人群终于按捺不住,拎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柴刀沖了上来。长空不慌不忙地将李威已经软成面条的手一拧,李威像个陀螺似的转了两圈,刚好撞开了沖在最前面的那个人,长空顺势一松手,两人瞬间摔倒在地。后面的人接着涌上来。 赵琼起身往后退了两步,退出战圈的同时扫了一眼堂内,却没发现内应的踪迹。她皱了皱眉,难道他们猜错了?她刚往右手边走了几步,就觉得脖子一凉,身后有人压低了声音道:「别动」,锋利的刀刃架在她脖子上,甚至还示威性地逼近了几分。 赵琼转头看向长空,他反身一脚踹开正朝他后背甩刀的两人,单手撑地来了一招横扫千军,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自若。如果不是脖子上这把剑,她想她会觉得画面更赏心悦目一点。 封二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李威手底下那群人如同他自己一样,正被收拾得哭爹喊娘,他却气定神闲,甚至有心思和赵琼说笑:「看来你的情郎暂时没工夫搭理你。」 赵琼微微一笑,「承你吉言。不过——」她转头看向封二,丝毫不顾及那差一点点就能割破她纤细脖颈的剑,「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的侠士为什么会甘心听李威的吩咐?」 「他救过我的命。」 「所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你就可以用其他『无辜』人的命来偿还?」她刻意加重了无辜这两个字。 封二扣着剑柄的手指一松,眼神幽深地看着她:「你放心,我可以保你们俩的命。」 「是吗?」赵琼呵了一声,「那么万佛寺这些寄居的百姓又何辜,为了你们一己贪慾,竟要赔上这么多人的性命?」 「这只是迷药罢了。」 「只是迷药?」看来李威对于封二还是有所保留,也说明封二确实良心未泯。赵琼心思一转,冷笑道:「封大侠,何苦自欺欺人呢,你真的觉得李威有可能放过这些人吗?亦或是,你觉得自己有能力保得下这么多人的命?你在李威身边这么多年,应该没少跟他为这种事情起龃龉吧。他对你,似乎暗藏不满呢。」 「巧舌如簧!」封二色厉内荏地斥了一声。 她明亮如秋水的眼眸盈盈一望,像是要看进他心里,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封二甚至能闻到她头髮上淡淡的茉莉花香,「你是在与虎谋皮,封大侠。」花瓣一样娇嫩的唇吐出的话语字字扣在他心上,毫不留情地揭开他自欺欺人的面纱,「其实李威会怎么做,你心里一清二楚。迷途这么多年,今日万佛寺内这么多无辜性命还不足以让你知返吗?」 啪啪啪。清脆的鼓掌声在耳畔响起。 赵琼和封二同时看过去,从内堂转出来一个小沙弥,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果然是一副好口舌。」 赵琼刚到万佛寺,压根不知道谁是谁,所以对于这个小沙弥只是扫了一眼,然后很快将目光转向长空,恰好长空也解决了那边的人,压着李利的头往这边走,他如玉的脸上带着一道浅浅的血痕,颇有几分妖僧的斜肆感。 赵琼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秀色可餐的某人,完全无视了那个新出现的小沙弥。 小沙弥脸扭曲了一下,掐着她手臂上的肉狠狠一拧,赵琼低低痛唿了一声,长空的眼神沉沉看过来:「明过,原来是你。」 第18页 明过是长智新收的徒弟,算是他的师侄,因为人看上去聪明伶俐,颇具悟性,再加上父母都在逃亡中罹难,所以长智可怜他,将他收至自己门下。 「是我,住持法师。」明过笑着答应一声,他很享受众人将视线移到自己身上的时光:「真是不好意思,我本不想伤害你的心头肉,只是这位姑娘有点太不尊重人了。」他看向赵琼:「没人教过你,别人说话时应该看着对方吗,嗯?」他尾音一落,又狠狠掐了她的手臂一下。 赵琼杏眼浮上盈盈泪光,更添几分柔媚风流,看上去楚楚可怜,颇为令人动容。若是只有她和长空两人,梨花带雨尚且称得上情趣,但此刻有那么多人,又在对垒之际,赵琼根本不想让人看到她脆弱的那一面,她努力隐忍,憋着想要把泪水咽回去,但身体的自然反应由不得她控制,而这幅强自忍耐的倔强模样,无疑更拨动人心弦。 「你不该让她落泪。」 平平淡淡的语气,尾音略轻,像是带了几分嘆息之意。 明过脸色微变,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然后重重摔落在一旁的蒲团上,蒲团柔软,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道,但明过的脸还是瞬间变得惨白。长空的武功高得实在超乎他的想像!他扫了眼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蠕动□□的一群人,心念电转,手肘撑着地,用膝盖抵着跪在地上,已然换了副嘴脸:「住持,我知错了。」他伏在地上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他们拿刀威胁我,我只是个孩子,实在不敢反抗,求住持饶我、求住持饶我……」 李威原本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听到明过这话,不知哪来的力气,强撑着喊了一声:「你放屁!」李利躺在他身边,身上痛得不行,他原本身子就偏瘦弱,否则也不会把自己没脑子的堂兄推到人前,他有气无力地朝李威喊了声「闭嘴。」但由于声音太小,李威根本没听见,仍旧喊道:「万佛寺藏有金条的事可是你小子告诉我的!」 李利狠狠地磨了磨牙,忍着胸口的剧痛暗骂道:蠢货!蠢货! 长空半蹲下来,抚着明过的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明过忍不住瑟缩了下,这个年轻的住持法师,大家都夸他温和淡然,端方持重,但说不清为什么,连他这种活在深渊之中的人,看到他的眼神时都会有种莫名的害怕。 「你入寺不久,长智也不曾掌管库房之事。告诉我,是谁告诉你寺里有金条的?」 明过咬牙道:「是我生了偷窃之心,想在寺里偷些东西换钱时无意中发现的。」 「妄语。」 「是真的!」 他俩对话之际,赵琼纤纤玉指夹着剑锋把封二的剑从自己脖子上挪开,封二无语地收回了剑,色厉内荏的本质被人家看穿,也就没有必要装模作样了。 赵琼笑眯眯地蹲下来,捏着明过的脸狠狠捏了捏,这小孩虽然性格古怪阴暗,但肉确实暖唿唿的,「小孩子要乖,不然姐姐要罚你哦。」 明过被她这话噁心地牙齿泛酸,又听她道:「我这人呢,从小就有个毛病,对长得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宽容些。不过还好,你长得一般,我也不会对你心软,真好。」明过脸瞬间扭曲了,连唿吸都粗重了几分,赵琼眨了眨眼,从刚才明过的举止她就发现了,他似乎很难接受别人的忽视与嘲弄,并且很容易被激怒,只有当他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时候,他才会感到快慰。 「不如这样吧,我把你装进一个木桶里,塞到随便哪个街边的酒铺里,路上人来人往,可是谁都不会瞧你一样,因为你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木桶。你永远都不会被人注意,你说这样好不好?」 她娇俏地偏过头,似乎很认真地在徵求明过的意见,鬓边细软的碎发垂落下来,透出几分慵懒的妩媚。明明是一颦一簇皆动人的美人,却令明过目眦欲裂,几乎要发狂地扑上来! 封二也一怔,重新打量起赵琼来。倒是长空,依旧云淡风轻,不见丝毫惊讶之色,只是将手挡在了明过胸前,防止他暴起伤人。 明过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声,浑身脱力般往后一躺,像一只用光力气的小兽,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道:「……是玄相法师告诉我的。」 「为何?」 明过嘲讽地勾起嘴角,眼睛盯着房顶上的梁木,从赵琼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在对她翻白眼一样,「因为我知道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玄相法师是玄真法师的师弟,按辈分来算是长空的师叔,且素来严肃刚正,众僧惧他更在长空之上。 「是何?」 明过嘻嘻一笑,稚嫩的脸居然带了几分媚态,拖长了声音道:「他呀,就喜欢我这样的小男孩。」一句话,封二和赵琼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长空也是一怔,明过却很享受三人的震惊,吃吃笑道:「我让他摸两下,他便什么都跟我说了。哦对了,对你这个师侄,他可是早就暗藏不满了呢。」 赵琼戳了戳他圆滚滚的小肚子,明过瑟缩了两下,敢怒不敢言地瞪了她一眼,「干什么!」 「以你的性子,没被那个糟老头子占便宜吧?」 明过没想到她问的居然是这个,愣了一下才傲娇地哼了一声:「那当然,凭那个糟老头子也想动小爷?」 「那你又为何要找李威他们抢万佛寺的钱粮?」 「哪有那么多为何?」明过不耐烦地道:「因为小爷高兴,不行吗?」 第19页 慈爱、平和、善良,这些东西只能让他感觉到噁心,唯有愤怒、震惊、仇恨、鲜血……这些才能让他感觉到愉悦,发自内心的愉悦。他只不过是在追求自己的快乐。 孩童的恶,往往带着一种残酷的天真,令成年人都感到惊惧。 哎呀 在场几人皆是默默无言,赵琼站起身,拍了两下手掌:「都起来吧。」傅宪等装睡地人闻声站起来,李利见了,心下一个咯噔,如此有备而来,难道他们的计划早已暴露? 傅宪一马当先冲到赵琼身边,担心地围着她打量了一圈,「姑娘没事吧。」刚才闭着眼只能听到打斗声,天知道他心里多么心惊胆战,生怕刀剑无眼,伤着这位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把这些人都绑到柴房,我还有话要问。」赵琼指着地上躺着半死不活的一群人,举止间流露出的那份理所当然让封二眼神闪了闪,看来他的这位新主子,来头也不小。 「至于他……」赵琼看向明过,为了「高兴」两字就陷万佛寺那么多人于必死之境,这个孩子早已长歪了。 「他是长智师弟的徒弟,该由长智师弟处置。」 长空话音刚落,明过的眼睛就是一亮。不用想也知道,万佛寺这群僧人肯定本着普度众生的念头,准备渡一渡这棵长歪了的小树。赵琼有些伤脑筋地发愁,这种无我的善良,若真能感化也就罢了,只怕…… 但对上长空黑白分明的眼,她心尖一颤,眼神柔软地想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宠着他好了。 「那就这样吧。」 傅宪他们绑了人下去,顺带着把明过也先看管起来,等长智法师醒来后再做定夺。长空扫了一眼膳堂,眉头微皱,赵琼立刻问道:「怎么了?」 趁说话的功夫,手指不安分地勾住了他的小指,拿指腹摩挲了两下,他的指侧有些薄茧,温热地带着些粗粝,给他清冷禁慾的面相上添了些烟火气。 「玄相师叔不在。」 「那个小鬼一看就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若那个玄相真如他所说那样对他,只怕他是不会放过玄相的。」 他薄唇微抿,语气喑哑:「我本想亲口听他说。」 赵琼敏锐地感知到,这个素来清心寡欲的年轻僧人正在流露出他难得一见的脆弱。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师叔,背地里竟然是那样龌龊阴险,任谁也难以接受。 她侧过身拥着他,近在毫釐的差距使得拥抱的温热毫无保留地沁进心里,长空闭上眼,听到她低低说了一句:「长空,有我在呢。」 胸腔内的心脏平稳地跳动,他感受着这份暧昧的温情,喉咙里溢出了一声嗯。赵琼也收紧了藕臂,闭上眼,抛开一切思虑,完成这个拥抱。 这么多年以来,他们似乎从未离真正的彼此这么近过。 * 醒来的长智法师知道了来龙去脉之后,嘆了一声「阿弥陀佛」,将明过唤至跟前,问道:「明过,你可知为师为何给你取法号为明过?」 明过有些不自在地躲闪着他的眼神,说实话,长智这种慈爱的眼神只会让他浑身难受,但他素来不会在明面上与别人发难,譬如那个噁心的老秃驴玄相,就算自己再厌恶他,也依旧是笑着给他餵下了极乐散,让他快活到西天。所以现下,他也只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明而能思己过,以是克非,存善去恶。此为修心之境。」长智法师的声音如眼神一样温和醇厚:「为师初见你时,是你要求入万佛寺之日,哀哀而诉,言辞恳切,令人动容。但这并不是为师收你入门的原因。」他看着面前一脸不以为意的小孩,温和一笑:「你可曾看过自己的眼睛?」 明过摇头。 「寻常孩童,痛失双亲,眼中自有茫然哀痛,百般悲切。而你虽面露悲切,目中却毫无波澜。那时,我便知你性情非比寻常。」 「那你还答应收我为徒?」明过挑眉,「你该不会是本着佛祖割肉餵鹰的精神,打算餵我这头『白眼狼』吧?」话里带着明晃晃地嘲笑。 长智却不为他的话所动,嘴角的笑容不变,看得明过心头烦躁又起,恨不能捅死眼前的僧人,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但一想到外头的赵琼,他还是强自忍耐了下来,毕竟那个女人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明过,只有忏悔己心,才能求得救赎。苦海无边,你已迷途,还不回头吗?」 明过垂眼,有气无力地道:「是,我忏悔。」 长智法师摇了摇头:「也罢,你先去思过室抄写十卷玄真法师手抄的佛经吧,望你能从中获得真正悔悟,为师会让明印督促你。」明印身材魁梧健壮,且为人古板严谨,是年轻一辈里最难以说话的。 明过咬牙应了声是。 * 万佛寺的柴房蕴含着木头独特的气息,不算难闻,但也算不上好闻。赵琼侧过脸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俏嫩的脸皱成一团。傅宪忙让人把窗户打开。赵琼伸手止住他:「不必。」这柴房里头木头多也有一个好处,多少能把动静弄得小些。 傅宪垂首退后,和封二站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封二拱了拱手见礼,傅宪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然后收回眼,目不斜视。封二尴尬地收回手,正好赵琼瞟过来一眼:「封二,你去给我搬张凳子来。」 被绑成一团麻花,嘴里还塞了块布,脸对着地趴在地上的李威一听这话,激动地呜呜直喊,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想要站起来,却只是白费力气。等到封二端了张凳子来,赵琼施施然坐下的时候,李威才将将挪到赵琼脚跟前。 第20页 赵琼抬手,傅宪和手下一个机灵的一左一右将李威从地上捞起来,一人踹脚让他跪下,一人把他嘴里的布拿了下来,按住他的肩,以防他伤了赵琼,赵琼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和李威打了个招唿,李威抬眼望过去,离得近了看,她这张脸还是那般惊艷绝色,皙白的脸庞上饱满的红唇微微翘起,带着些慵懒的笑意,眉如远山黛,目含勾魂意,他不禁有些痴了。眼前的美人贝齿轻启,轻轻问道:「你交给韩燕的是什么?」 他呆呆地回道:「极乐散。」 「从哪弄来的?」 「是……」他还没说出口,还捆在地上的李利一发狠,用力滚了几圈撞在一旁堆得高高的柴堆上,木柴噼里啪啦地滚下来,打断了李威的话。李威被这巨响惊醒过来,抵住了唇一言不发。 赵琼则嘆了口气,懒懒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拨弄着精緻而纤长的指甲,唔,似乎有些长了,该让长空帮她剪剪。 她虽一言未发,但封二混迹江湖多年,比傅宪这个正经世家出身的要会察言观色地多,他冷着面走上前,李威瑟缩了一下,却见封二面无表情地越过了他,来到李利跟前,一脚稳稳踩下去,只听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还有李利隐在布头后痛楚而模煳的一声哀嚎。 「敬酒不吃吃罚酒。」封二意有所指地喝了一声。 被杀鸡儆猴的李威吓得两腿一抖,他双手已废,再没了腿,那可真的没法活了,「是是是从一个太监手里拿的!」 「一个太监?」赵琼微蹙起眉,「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他脸上敷着粉,惨白惨白的,着实看不出年纪,连样貌都看不太清,但手很白嫩。」李威作为一个浪荡子,有着自己独特的看人方式,一看脸,二看腰和胸,最后便是看手了。他舔了舔唇补充道:「右手小指腹上有一道疤。」 这个线索倒是具体,但赵琼连自己宫里太监的脸都记不住,更别提人家手上有没有疤了。她看向傅宪,傅宪也摇了摇头。 「怎么搭上的线?」 「我们兄弟俩素日在长安各大赌场帮忙,替人镇守赌场、追讨债务,这太监曾经出过千被我们抓住了,按照规矩是要剁他一只手的,他便提出用极乐散来抵。那太监出手挺阔绰的,我们也问过他,这么有钱还出什么千,他只说钱是上头赏的,时有时无不牢靠,还得靠自己。不过自打何鞍一路北上,攻下鞠州后,长安城里头就乱了,大家都知道攻下长安只是早晚的事,各奔东西去了,我们兄弟也就来了万佛寺,再没见过了。」 「这么说,那包极乐散只是你们的存货?」 「是。」李威垂头丧气地道:「我们来了万佛寺后不久,那个叫明过的小和尚就来找我们,告诉我们寺里藏着诸多钱粮,我们一狠心,便想把极乐散拿出来用了。抢了钱粮再跑。」 「这么说你们一开始来万佛寺只是单纯避难,并不想抢钱粮咯?」 「对对对。」李威忙不迭点头,「都是那个叫明过的小和尚引诱我们的!」 赵琼笑吟吟地看向封二,「你说呢?」 李威一愣,就听封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假的。一开始他们两兄弟就是奔着万佛寺的钱粮来的。万佛寺赈济流民不是一天两天,大家都说万佛寺内钱粮满库,他们也是闻风而来,只是苦于找不到库房入口罢了。那个小和尚,只是恰好给他们送来了入口的消息。」 李威怒目而视,想要转头过去痛斥,奈何被人按得牢牢地动弹不得,他扯着嗓子吼道:「姓封的,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娘生得下贱玩意儿,你……」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一旁的人给堵了回去,「再敢脏了姑娘的耳朵,就把你舌头给割下来!」 生智 「看来有些人不够老实啊。」赵琼站起来,温柔俏丽的蓝头巾映衬着鸦色鬓角,少女的天真里蕴含着丝丝妩媚,看着李威,语调婉转地问:「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实话实话。」她敛起笑,俯下身,手搭着他的肩,养得精緻纤长的指甲扣在他脖侧,甚至还能感受到鲜活的跳动,「你,想活命吗?」 冷意从她的眼神到指甲,直击李威内心,他背后起了薄薄一层冷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初见那头老虎的时候,那时他也是一样吓得两腿发软,但李利却说这是个好机会,后来两人设陷阱捕杀了那只老虎,再由他一刀砍下,这才造就了威哥的名声。 现在,他似乎又到了一个选择的契机。 李威神色变了几变,最后一咬牙,点了点头。 「想活命就好。」赵琼后退几步,重新坐回椅子上,抬手让他们把李威嘴里的布拿下来,「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既然你们兄弟能在长安城里混这么久,自然也有你们的本事。我的要求很简单,我要你们散个消息在长安城里,就说『有人看到一个人带着一个瘦弱的男孩深夜从万佛寺出来,一路往西北去了』,然后盯着西护督军府,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来报给我。」 「好。」他边说边吸了口因为嘴里塞了布而分泌过多的涎水, 「你跟着他。」赵琼看着封二,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封二抱拳应是。 「至于他……」她的视线落在角落里的李利身上,木屑草灰的堆砌下显得他格外没有存在感,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模煳得像影子一样的人,才是真正操纵李威他们杀人越货的真兇呢,「杀了吧,做得干净点,不要让长空发现了。」她收回眼,淡淡吩咐道。 第21页 她没有多余的善心来怜悯这种人。更何况,她一向认为,要感化一个人,既得有菩萨心肠,也得有雷霆手段。 「是。」 她推开门,昏黄的云霞懒懒地堆叠在空中,还夹杂着夕阳的一抹红。她眯着眼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转了转头,正好看见长空站在不远处的廊台上,秋风微凉,吹拂起他僧袍一角,衬得他如谪仙下尘的同时,也掠过赵琼的后脖。瞒着他杀人,她难免有些心虚,摸了摸脖子,踢踏踢踏地小跑着到他跟前。 碎发随着她的跑动轻柔地落下来,配合着颊上微微的粉,更显得她稚气未脱,「长空!」她眼睛亮亮地喊了一声,话音落下,她才将将跑到长空跟前,正待乳燕回巢般扑入他怀里时,却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因身材瘦小,从她那个角度看正好被长空挡住了,所以没有看到。她咦了一声,脚步一顿,柔软的腰肢堪堪一旋,稳住了身形,「——韩燕?」 韩燕在她惊讶的声音中慢慢红了脸,吭哧吭哧憋出了几个字,「住、住持,仙子,我、我先走了。」 什么呀,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韩燕找你干什么?」看着韩燕一熘烟儿跑远的背影,她将小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贴着他耳边好奇地问,说话间气息暖暖拂过他耳畔,他的耳廓微微发红,赵琼手痒似的摩挲了两下手指,偷偷瞥他一眼,左手悄悄地抬起来,想要摸一下。 长空目不斜视,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白皙的手在他手掌中略显娇小,但却很不安分,她笑眯眯地弯着手指挠他的手心,酥麻的痒一路向上,他反射性地握住那几根柔软的手指,「疼~」耳边是她似嗔非嗔的娇声,似乎还带着调笑的意味。 他皱眉,觉得有些疑惑,她的手段风情,似乎太超出一个公主该有的限度。 没等到他反应的赵琼,转着灵活的小眼珠子暗暗地想,难不成这招太过了?她试探性地把手从他手掌里抽回来,过程很顺利,没用什么力气,长空顺势收回手,眼神盯着别处,就是不看她,「韩燕找贫僧是想来忏悔……」话说到一半,柴房里头傅宪探头探脑地出来,往左右一看,那架势,就差在脑门上刻几个字:我在干坏事了。 看到长空与赵琼时,他僵了一瞬,又默默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赵琼气得想翻白眼。两手一罩,遮住了长空的眼,踮起脚尖凑着他耳边吹气,「你刚刚摸我的手,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不自在地躲开她的气息,往后退了一步,赵琼注意到他的耳垂也泛起了红,好可爱啊,想揉! 「什么?」被她一搅,他又将注意力放在她的手上,青葱般白嫩的手翻来覆去的在他眼前转,「你看,你细看!」 手的肤色胜雪,指节修长,就连指甲盖上都透着晶莹剔透的粉,完美得浑然天成。他实在看不出什么,又看向她,她仰着脸理直气壮地说:「你看我的指甲,是不是有点长了?」 …… 长空嘆了口气:「知道了。」 赵琼拉着他的衣袖,像个等着要糖吃、又怕大人耍赖不给,只能跟在大人身边殷殷期盼的小孩子,被他牵回了屋。临走前,还不忘往柴房瞪了一眼,可惜柴房里头傅宪现在正安静如鸡,没有能吃到她这一记眼刀。 * 往后的半个月,赵琼在寺里混得是如鱼得水。一则因为长空说了她当日阻止李威兄弟谋财害人的过程,当然隐去了些始末,寺里头无论僧人与否,都对她怀一份感激之情,二则因为她长得好看,三则……是因为她和长空之间那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的暧昧情丝。 自然有人乐于打趣他们的同时,也有人对此颇有怨念。 「我早就让你下手,你非不听,说什么女子要矜持」柳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一下柳鹃儿的脑袋,「这下好了,叫人家捡了现成的!」 柳鹃儿自从上次长空拒了她做的衣裳后便有些郁郁寡欢,原以为是住持佛心甚笃,无意男女情爱,谁能想到偏偏横空出了一个荀娇,他待荀娇竟是那样与众不同! 她内心酸涩极了,又生出些不甘来,暗暗留心观察,那荀娇人如其名,娇气怠懒,除却一张脸儿生得比她好看,还有哪点比的上她?奇怪的是,住持虽放任那荀娇亲近,却从不逾矩,有一回她偷偷跟在他们身后,看到那荀娇不知廉耻地贴到住持身上,捧着他的脸踮脚想要吻上去,她躲在树后羞得不行,却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直到看到住持推开她,依旧是清冷寡慾、不为所动的样子时,她才略略放下心来,甚至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窃喜:原来,你也没有多大不同。 她想到这里,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她还没捡着呢。」 柳大娘白了她一眼,恨恨地道:「傻姑娘哟!这天下男人有几个能禁得住女子痴缠?更何况那荀娇又生得一副娇媚模样,单看住持师傅没有像拒绝你那样拒绝她,你就该上上心,等到她捡着了,你连口汤都没得喝!」 听柳大娘又提起她被拒绝一事,柳鹃儿嘴角的笑缓缓消失,咬着唇儿埋怨道:「人家看不上我,我有什么法子?」 「谁说没有法子。」柳大娘看了看四周关严实了的门窗,从桌上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青瓷小瓶来,放在柳鹃儿手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托人寻来的好东西,只要你用了它,再清心寡欲的僧人,也保管叫他变回一个男人。」 第22页 柳鹃儿的脸瞬间变得通红,心也砰砰直跳,甚至连靠近那个瓷瓶的手都开始发热,「娘……」她启唇,欲说还羞地别过头去。 柳大娘掩嘴笑了几声,到底还是没出阁的姑娘家,脸皮儿薄,她将柳鹃儿半搂在怀里,劝哄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你若与主持师傅成了事,依他的性子,绝不可能不管你,你才会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荀娇再倾国倾城,也勾不去他半分心神。」到时候,这万佛寺,就将在她掌控之下了。这寺里头藏着的银钱,可不止李威他们动心。只是比起他们,柳大娘更聪明圆滑一些,掌控住了住持,不就相当于掌控住了万佛寺吗?想到那些源源不断的香火钱,她爱怜地把女儿鬓边的碎发理了又理,「娘的小乖乖哟,你可千万得听娘的话。」 柳鹃儿也被柳大娘话中所描绘的美好景象所打动,点了点头,又害羞地把头埋到柳大娘怀里,畅想起了她与住持日后的生活。 * 而赵琼,丝毫不知道她的长空已经被人觊觎,正在整理这段日子从李威处传来的消息。 「西护督军府没什么动静,倒是长安城里那位叛逆,已经登基了,还、还把陛下封作了国公。」傅宪攥紧了手里的信纸,怒气沖沖地道。 「能活着已是万幸。」赵琼只是疑惑,「胡达理难不成真准备俯首称臣了不成?按道理,我放出消息,无论真假,他若有心要反,何该派人查探才是。怎会一无所动?」 机会 「难不成……」赵琼蓦地想到什么,问傅宪:「傅嘉彦可有传讯回来?」 傅宪摇头,「不曾。」毕竟是做人父亲的,听她提起傅嘉彦的名字,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殿下觉得彦儿哪里做的不妥了吗?」 「胡达理不需要西护督军府替他打探消息唯有一种可能——他已然知道消息的真伪。而他为什么会知道,通过什么方式知道。」赵琼深吸了一口气压着怒火:「恐怕傅嘉彦比谁都清楚。」 * 西北胡府。 虽是入秋不久,但西北的天已经见了凉意。赵和裹着毛茸茸的大氅坐在炕上,正在认认真真地写字,间或咳嗽两声,旁边伺候的小丫鬟便惶惶瞧来一眼,恭敬而小声地劝他歇息一会。自打上次胡达理因他得了风寒而鞭笞了几个贴身伺候的丫鬟之后,他身边的人便都是这般小心翼翼,唯恐步了前人后尘。 赵和苦笑,明白胡达理这是在给他下马威看,却也只能受着,毕竟就如胡达理表现出来的那样,在这西北,他胡家才是天。 厚重的门帘被人掀起,哐地一声砸在门框上,吓得旁边捲帘的小丫头往后一躲,脚下踩了个空,眼见着要摔,忙闭上眼,鼻尖却嗅到一阵浓郁的松柏沉香,腰上一紧,被人揽着腰站稳了。她茫茫然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张俊美如玉的脸,凤眼含笑,「没事吧?」 小丫头红了脸,忙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行了个礼道:「奴婢失仪了,多谢傅相公。」 傅嘉彦笑着让她起来:「是我不好,吓着你了。」他脱下身上薄薄一层的披风,交给小丫头,转身往内堂走去,赵和闻声已是放下了笔,看着傅嘉彦大步走来,脸上露出笑意,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丫鬟便伸手拦住了傅嘉彦:「傅相公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冷意,若是过了寒气给公子就不好了,还是先暖暖身子吧。」话说的不卑不亢,很有几分味道。 傅嘉彦眯起眼,眼皮微搭下来,原本含笑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不羁中透着几分危险,「你是新来的那个春花?」尾音微微挑起,「名字虽俗气些,人却长得不错。」 春花虽仍一副矜持自傲的样子,但面色到底柔和了几分,毕竟有哪个女人不喜欢被夸貌美呢?不过想到之前因受刑而毁了容,被扔出府的那个秋水,她便收敛了神色,侧过身示意傅嘉彦到角落里的炭盆那去。 赵和有些担心地想出声,但一张口,冷气进去,喉咙便是一痒,捂着嘴咳了两声。春花眉头一皱,捧了热茶到他嘴边温声劝哄,「公子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见赵和确实被冷气影响到了,傅嘉彦无话可说,走到炭盆前伸出手让暖气熏着。胡达理倒确实是精心养着赵和,屋里头用得都是上好的银霜炭,烧着不会呛人,屋里头的摆设也是极尽奢靡,甚至还日日备好了玩艺等着赵和,若非赵和身子骨病弱,轻易不能出门,只怕养废他也是早晚的事。 即便如此,歌舞乐伎,软玉温香却是少不了的,自然少不得他这个忠臣挺身而出。傅嘉彦摸着腰仰天无声嘆了口气,最难消受美人恩吶。 搓了搓已经暖起来的衣服,他走到春花跟前,抬起手臂,玄色衣裳贴在身上勾勒出坚实而流畅的身形,「这下暖和了,春花姑娘可要试试?」嘴角的笑意带着玩味儿,活脱脱一个风流纨绔。 春花不为所动,只是请他上座,正要俯下身去帮他脱靴,却被他止住了,「这怎么好意思,还是请春花姑娘替我泡杯茶来吧。走了一路,也算是渴了。」 春花应了声是,正要退下,又听他道:「茶需与人气质相配,才能尽得气味,往日秋水姑娘泡的蜜饯金橙子泡茶虽不错,但恐怕春花姑娘是泡不出其中甜味的,不知春花姑娘素日爱什么茶?」 「奴婢粗鄙,不是爱茶之人,不过倒是知道一味茶,很是适合傅相公。」 第23页 「哦,是什么?」傅嘉彦脱了靴撩袍坐在炕上,好奇的看过来。 春花微微一笑,「胡桃松子泡茶,香气浓郁,且有温补肾阳之效。」说完便一屈膝下去了。 傅嘉彦俊脸瞬间僵住,对面的赵和拼命忍笑,嘴角憋着一抽一抽的,眼看要不行了,傅嘉彦白了他一眼:「公子要笑就笑吧。」赵和边笑边忍,摆了摆手,试图给他留点面子,到底没有成功,笑声溢了出来,哈哈大笑道:「子辰,这把年纪便要补肾壮阳,你行不行啊?」 男人嘛,过了一定年纪,不管差多少岁,对于荤话,那都是能谈到一起的,何况赵和早已是知人事的年纪,只是为着他身子虚弱,要固本培元,这才没有泄了元阳。 「我这是为了谁?」傅嘉彦从牙缝里憋出来这一句,气得把桌旁剩下的冷茶一饮而尽。 赵和看着他因为操劳而带了些红丝的眼,语重心长地道:「你辛苦了。」话音落下,又想起刚才春花的话,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一直笑到春花将那杯泡得浓浓的胡桃松子茶送上,才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对着面色黑如锅底的傅嘉彦正色道:「快,人家特意替你泡的茶,还不快喝。」 春花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一副岁月静好与我无关的样子,傅嘉彦冷着脸喝了一口,热热地混着松仁香气的茶水滚过喉咙,到底比冷茶是要解渴得多。 不能真和姑娘家计较,傅嘉彦也只能淡淡瞥了春花一眼,「都下去吧,我与公子有话要谈。」 一群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下,门帘厚厚地隔断了房间内外,不知道外头是否有人探听,傅嘉彦把声音压得很低:「长公主殿下让我父亲送了信来,咱们在西北的事,只怕殿下已经猜到了。」他与傅宪同为护龙卫,自有一套传送信息的方式。这也是为什么皇帝让他们父子分别护送姐弟俩的原因。 赵和脸色一白,原本的笑意消去,颇有些忧心地问:「姐姐可有生气?」 事实上,他原本是想去玢阳,那个父皇为他安排的容身之处,但傅嘉彦却认为,玢阳无兵无势,保命容易,东山再起却是难上加难。要想恢復赵氏昔日荣光,唯有火中取栗,鼓动胡达理与何鞍相斗,才能趁机坐收渔翁之利。 「殿下认为此举过于冒险,骂了我一通。」傅嘉彦耸了耸肩,又喝了口茶,品味着唇齿间的香气,暗暗感嘆,这女人如茶,有人是甜,有人是咸,还有一种女人比较跳脱,是辣的,但恰到好处的辣,却容易让人上瘾,「不过殿下还是给我们送来了一份大礼。」 「什么?」 「一个让胡达理不得不起兵的理由。」傅嘉彦掏出腰间藏着的纸条递给赵和:「逆帝已经篡位登基,召胡达理这个西北王进长安面圣,重新封爵。」 赵和看着之上娟秀却犀利的字迹,忍不住激动起来:「姐姐的意思是,何鞍想要趁机除去胡达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这位新帝的脾性」傅嘉彦挑了挑眉:「他在长安斩奸除恶,又给百姓分田分地的事迹,都传到西北来了,就沖这份手腕,就可知其人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胡家拥兵自重,这次叛军谋逆,毫无驰援我军之意,对着公子您,也是毫无敬意,可见其狼子野心。两虎相遇,必有一伤。关键是,我们现在该站在谁这边。」 「姐姐的意思是?」赵和第一句话,先问的是赵琼。 傅嘉彦压下心底的失望,温声道:「公子您的意思是什么呢?」 赵和听他问及自己,瑟缩了一下,把身上裹着的大氅往上提了提,遮住半边脸,含含煳煳地道:「我都可以。姐姐说站谁,我就站谁。或者子辰你决定好了。」 又躲回他的蜗牛壳里去了。 傅嘉彦捏了捏眉心,有些头疼。从小体弱,导致周围人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呵护备至,什么都替他想到了,但事事周全的背后,总有弊端。有人会被养得任性骄纵,唯我独尊;也有人会被养得没有主见,唯唯诺诺,这位小皇子就是后者,他太依赖于周围人了。从前是赵琼,如今是傅嘉彦。 「这是关乎国本能否归正的大事,须得公子自己拿主意。」傅嘉彦难得的态度强硬。 赵和舔了舔唇,迟疑着道:「那就——何鞍吧?胡达理心狠手辣,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他讲到这里还有些心有余悸,那回鞭笞,到底是吓着这位小皇子了。 「好。」傅嘉彦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赵和有些愣了:「那子辰你的意见呢?」 傅嘉彦看着他,微微一笑,难得正经起来,跪在炕上行了个礼:「公子是主子,您的话属下只有遵守,绝不会有质疑。」宽阔地背伏在赵和眼下,恭敬的臣服姿态唤醒了一位皇子隐藏在血脉里,尚未成熟的独属于男人的野心。 赵和感觉到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沸腾,一种陌生的心态悄悄地占据了他的心。是了,如今他才是执掌权力之人!强大的权力使他微醺恍惚,再看向这个曾经需要自己仰视的年轻人时,赵和不免多了几分感慨,「起来吧。」 他微笑着道。 帝驾 新帝登基,昭告天下,改国号为黎。 黎者,众也,取自以百姓为重之意,自然又得了一片喝彩。赏官封爵自然也是要的,只是又会带来一些新的问题。跟随何鞍的以武将居多,按军功封爵倒还容易些,但文官多是微职,最高不过州长史,要想撑起一套能够顺利运转的国家机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但前朝旧臣,有些因属于前朝奸相一党,乱政贪墨,早已处决了,还有些则忠于前朝,不肯归顺,再剩下的一些,则是在观望,就像前世的股民在判断他这只股到底会跌还是涨,要不要跟进。 第24页 何鞍很清楚,攻下长安,初定天下,只是第一步。他现在面临三个最主要的问题,而这三个问题其实是互相影响的: 第一,就是西北的胡达理,西北马肥兵壮,会不会归顺新朝还是个问题,这就是一部分人还在观望的原因之一;第二,就是怎么找到真正能办事的人来填补现有的机构空缺,第三,如何收服万佛寺的住持。 他得先收服那位年轻的住持,然后依靠他的威望劝服一些人入朝,同时挥剑直指西北,实现真正的王朝大一统。 「关键就在他身上了。」何鞍站在案前,蘸着硃砂的笔缓缓落下,在万佛寺的地标上画了个圈。 门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还有人解佩剑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恭敬地喊声,「卑职罗维,请见陛下!」 「进来。」何鞍抛了笔,一旁的小太监见状忙端上备好的黄铜盆,何鞍将手放进去略洗了洗,罗维已然跪候在面前,他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罗卿何事回禀?」 罗维闻言,趴伏在地上,羞愧地道:「卑职有负陛下所託,长清宫那位——去了。」 「什么?!」何鞍大惊,他不杀赵仏,本意是想留着他软化前朝旧臣的心,如今赵仏一死,虽说他们大半指望没了,但激愤之下,人难免会有鱼死网破之心,他疾步走到罗维跟前,拎起他的衣领,「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 「按照陛下的吩咐,每日送进去的膳食都仔细验过毒,国公爷身边也拨了人专门服侍,国公爷也不见死志,只是终日念佛诵经。今日也是如此」罗维脸部肌肉一颤,「但午膳才用了没几口,国公爷便抽搐着倒下了,嘴唇大张却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太监马上喊了太医,还是没能救回来。卑职已经让人验过那些菜了,都无毒。」 「只吃了几口就倒下了,嘴唇大张……」何鞍喃喃,脑中灵光一闪,「伺候他的可是皇宫里的旧人?」 偌大一座皇宫,譬如朝中机构,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换一遍,因而很多宫女太监,仍旧沿用了下来。 「不是。钱大人担心原来的宫侍们伺候旧主日久,难免会生异心,都是挑的新人过去。」 「马上找一个伺候过赵仏的人过来!」 不多时,一位嬷嬷便被人领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出头的样子,鬓边已有了星星白髮,沙哑着声音给何鞍请安,何鞍问道:「你是伺候过赵仏的?」 「是,奴婢有幸,随侍过……国公爷,一段时日。」 「他可有什么忌口?」 那嬷嬷对答如流:「忌食雁来红、忌闻鱼腥气与桂花香气。」 「罗维,派人去查今日的膳食里头可有雁来红!」 少顷,便有人来回:是一道糖醋排骨里被人加入了雁来红的汁液,显然这并非意外,而是一场处心积虑的谋杀。 何鞍长出一口气,若真是如此,只怕赵仏的死,只是个开始。他让人出去打探消息,果不其然,不一会就有人来报,外头传的沸沸扬扬,说是旧帝不堪受辱,已经自尽了。 「若是真的不堪受辱,长安城破之日就该死,何需等到今日!」罗维不屑撇嘴。 但,这话他们不信,总有人信,不一会,又有人来报,何鞍特许的仍居住在旧宅里的几位前朝大人们,不约而同地以身殉国了。 主辱臣死。先前赵仏还活着,他们没有活着的理由,但如今赵仏一死,但凡顾惜名节的,便不可能再苟活于世。 何鞍握着的牌一下子折损大半,气得原地转圈,这些人一死,往后只怕有更多的人会选择此路,哪怕不想死,也会被舆论和昔日同僚给逼死。 他现在必须马上去见万佛寺的住持,藉助他的能力及时止损! 等到挽回颓势,他再来找这个幕后主使好好算帐。何鞍咬牙吩咐备辇,一行人敲锣打鼓、浩浩汤汤地往万佛寺去了。 * 秋日的太阳依旧勐烈,赵琼头上虚虚顶着一个小巧的竹帽,坐在树荫底下看着长空他们收麦子,僧袍下田不便,僧人们都换了短打,袖口随意捲起,露出坚实的手臂线条,一个个卖力地割着。 能干活的都下去帮忙了,剩下一些干不了农活的,譬如赵琼和柳鹃儿,则在一旁帮忙倒个水,照顾一下得了暑气的人之类的。 两个女人坐在一起,那气氛,分外微妙。 赵琼为了方便,也换了身短打,荷叶青色的,穿在身上碧莹莹的,更显得她肤容胜雪,吹弹可破,髻上固定用的同色的竹节簪,别有一番清丽简约之美。 相比之下,柳鹃儿算得上是精心装扮了,藕色对襟长衫,领口绣着海棠花样,略显活泼芽色下裙中和了藕色中的一丝老气,整体看起来温婉娇嫩,端的是大家风范。 虽然和乡田不怎么搭,但光看着也算赏心悦目。 柳大娘越瞧自家女儿这身装扮越满意,还未走到两人跟前便已笑出声来:「鹃儿。」 柳鹃儿闻声望去,见柳大娘吃力地拎着两个硕大的竹篮子,忙替她卸下来,捲起她袖子一看,胳膊上两道深深的红痕,不由埋怨道:「娘,你看你,一个人拎这么多,仔细晚上胳膊疼。」 柳大娘呵呵一笑,「没事儿。这不是看天气太热,送些绿豆汤来给你们消暑嘛,」她看向赵琼,「荀姑娘也在呢。」 赵琼客气地应一声:「柳大娘好。」 第25页 柳大娘拉着柳鹃儿在她身边坐下,笑眯眯地道:「难得这时候能看到荀姑娘呢,好像荀姑娘没有任务呀,难不成是我记差了?」 「不,大娘没有记差,是我想来帮忙。」赵琼听出她来者不善,撑着脸颊,好以整暇地望向她,似乎在等她下一句话。 「哎哟,到底是荀姑娘善心,晓得体贴我们这些人的辛苦。」柳大娘不住口地夸她,把她捧高了然后才推了一个篮子在她手边:「那左边田里的这份,就拜託荀姑娘了。」 赵琼看了眼右手边心无旁骛正在劳作的长空,对柳大娘这点小心思心知肚明,也不点破。 她站起来,走到田埂上,双手拢在嘴边喊道:「大家快过来歇歇,有绿豆汤啊。」 左右两边的人闻言都擦了擦汗,三五成群地靠拢过来,有些年纪轻的见了赵琼互相低语几句,不时推搡着、闹笑着,带着年轻人的朝气, 赵琼打开竹篮,拿小碗给每人都盛了些汤,笑盈盈地端过去,还附赠一句「辛苦了」和一张眉目如画的笑靥,喝着凉津津的绿豆汤,欣赏着明眸皓齿的美人儿,试问谁不道一句畅快呢? 赵琼这边欢声笑语,倒衬得柳鹃儿这边寂静不少。柳大娘暗暗推了柳鹃儿一把,柳鹃儿这才鼓起勇气,端起一碗绿豆汤走到长空面前。僧人们都刻意站在后头,等前面的人领完了再上前。 「长空法师,辛苦了。」她捧着碗递到长空跟前,微仰着头看着他,烈日下劳作,他出了不少汗,甚至此刻就有一滴在她的注视下沿着脖侧慢慢滑落,消失在交领之中,下面该是……她红着脸打住了脑内的想像,虽说出了汗,但站在他跟前却闻不到汗臭味,反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檀香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阿弥陀佛,多谢柳姑娘。但还是请柳姑娘先给前面的人分吧,贫僧等人暂候一会无妨。」长空收回眼,看向眼前的女子,脑海里却还留着刚刚赵琼低头浅笑的侧脸,莫名的和煦温柔。 柳大娘闻言忙道:「住持法师不必担心,这有我呢。你们也辛苦了,还是趁早喝一碗消消暑气才是。」 「是啊是啊。」一旁的人只当柳大娘是心疼寺里的僧人们,也跟着帮腔。 长空略迟疑一瞬,还是接过来,施了一礼,「多谢柳姑娘。」然后将碗递给了最小的长誉。 柳鹃儿失落了一瞬,打起精神继续一碗碗给他们倒,等到最后手都倒酸了,才算轮到长空。 此时大家都已歇了一会,又回去劳作了。长空一口喝完,也赶了回去。只留下一句多谢,便转身走了,柳鹃儿端着还留着他余温的碗,怔怔看了他的背影一会,这才失魂落魄地收拾起残局。 柳大娘这边看似忙碌,实则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宽慰似的搂了搂女儿的肩,让她振作起来,又看向一旁轻快地哼着小曲收拾碗的赵琼,忍不住生出一股怒气,只会勾引人的小狐狸精,凭什么这么得意? 选我 「住持!」破锣嗓子般的声音远远响起,赵琼抬头望去,韩燕挥舞着双手从远处跑过来,赵琼略想了想,往韩燕那走,柳大娘也听到了那声住持,忙推柳鹃儿过去,「快跟上去瞧瞧。」 柳鹃儿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迈着莲步走过来,就听韩燕喘着粗气道:「仙女姐姐,快,快喊住持,御驾临幸,已然到了寺门口了!」 「御驾?」浅笑渐渐淡下去,竹帽遮住她小半张脸,只留下小巧的下巴和形状饱满的菱唇,原本红润的唇此刻微微抿着,似乎昭示着主人不快的心情,但韩燕显然没有体会到,只是诚惶诚恐地道:「可不是,好多人呢!」 「……长空就在那。」赵琼给他指了位置,便转身往莽山上走,韩燕疑惑地喊了声:「仙女姐姐你去哪?」赵琼背对他挥了挥手,没有说话,娇小的身影透着沉默的倔强。 韩燕咕囔了声奇怪,便打算去寻长空。一旁的柳鹃儿眼睛一转,起了主意,伸手拦住韩燕,「韩小哥一路过来辛苦,快去旁边歇着喝口水吧,住持那我帮你去叫就是了。」 天这么热,一路跑过来倒确实是渴了,韩燕也没多想,感激地道:「那就劳烦柳姑娘了。」柳鹃儿看向柳大娘,后者对她微微颔首,两人相视一笑。 她微提起裙角,保持着摇曳的身姿,款款来到长空跟前,低着头温婉一笑:「住持法师。」 长空直起腰来,俊朗的脸上起了一层薄汗,柳鹃儿见状忙拿出帕子,要帮他擦,却被他侧身避过了,柳鹃儿神色一黯,委屈地喃喃:「法师这是嫌弃我吗?」 「阿弥陀佛,柳施主多心了,只是贫僧不愿脏了施主的帕子。」 「怎么会。」柳鹃儿急急道:「法师功德无量,这帕子能沾您的身,才是它的福气呢。」她说完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句:「小女和大家一样,都是感念法师收留之恩,无以为报,还请法师不要嫌弃我才是。」女儿家的仰慕之心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来,又表现得柔软脆弱,似乎伤害这样一颗真心都是一种错误。 但长空是谁?他是尊贵的平邑长公主殿下亲自盖章的不解风情,根本就没有长怜香惜玉的那颗心。他一如既往的平淡而疏离:「寺里给施主们提供栖身之处,并不为报答,因困施救,本就是贫僧等人分内之事,实在不必过于介怀。施主找贫僧,不知所为何事?」 第26页 原本想借着机会一表心意的柳鹃儿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这是她近日绣的鸳鸯双栖帕,还特意熏了寺里常用的檀香,其实她更偏爱浓郁甜腻些的香气,但不知是不是经年礼佛的原因,长空身上就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冷郁沉凝,每次闻到都能令她心跳加速。可是她费了这么多的心思,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难道要像娘说的那样,生米煮成熟饭才行吗? 「是韩小哥方才来传消息,说是圣驾到了寺里头。」她下药的心意更坚,「他累得不行,在树荫底下歇息呢,我来替他跑个腿。」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些活泼的笑意。这其实与她素日柔弱娴雅的风格颇有出入,更像赵琼的语气。 但长空却没能发现面前的女子正在刻意迎合他,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看向赵琼所在的地方,她人却不在,扫一眼周围,人群忙得热火朝天,哪里也没有她的影子。处变不惊的脸上闪过一抹忧色,手中的刀微紧,「柳施主,你看到荀娇了吗?」 柳鹃儿下意识地咬住了唇,才没有让自己脱口而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内心深处的嫉妒酸涩愈演愈烈,她深吸了口气,镇定自若地笑道:「没有啊,好像刚才韩小哥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她,许是去方便了?」 御驾在前,长空不可能一直让这位新帝等着,他匆匆道了声:「有劳」,便走向傅宪所在的地方,低声嘱咐了几句。 傅宪一听也有点急了,「荀姑娘会去哪,难不成……?」他瞥了眼万佛寺所在的方向。 「不会,荀姑娘很聪明,聪明人是不会干傻事的。」长空将手上一直戴着的珠串捋下来交到傅宪手上:「你们几人在这里等她,若是发现势头不对,拿着这个去后山,有两座并排的小房子,底下有机关,这是钥匙。」 「我知道了。」傅宪重重点头,打量着眼前普普通通的珠串,「但是这钥匙……?」 「荀姑娘会用。」他一笑,温润的眉眼更添清俊光华。 * 赵琼此时烦闷地走在山路上,手里拿着随手摘的一株狗尾巴草,上头的绒毛已经被她拔秃了,就剩一根光秃秃的草茎,被她拿鞭子使似的用来抽路边丛生的杂草。 何鞍这段日子的举措她在万佛寺也有听说,客观地说:何鞍在当皇帝这方面做得确实比她父皇出色,但他毕竟是毁她家国的仇人,她实在做到很难心平气和。 他的来意,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二。万佛寺的信徒众多,何鞍一定会来笼络长空,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对于长空,她本想徐徐图之,但没想到何鞍来得这么快。她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加重自己的筹码,让长空的心更倾向她这头。 手指头扣着已经伤痕累累的草茎绕出一个又一个圆,恰如她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思。 * 何鞍进得宝殿时入乡随俗地拜了两拜以示尊敬,然后便负手参观起这宝殿来。罗维提刀在侧,时刻警惕着,毕竟这里隐藏着前朝余孽,谁也说不准他们会不会突然杀出。 「贫僧长空携万佛寺众人,拜见陛下。」僧人双手合十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带着颐和的淡然。 何鞍回过神,给了罗维一个眼色,罗维沉默着行了个礼,跨过高高的台阶,犀利的鹰隼紧紧盯着最前面这个年轻僧人,「你就是这里的住持长空?」 长空行了个佛礼,眉目不动,应了声是。 罗维侧过身,伸出手臂示意他往里面走,「陛下口谕,宣住持法师一人觐见即可。」他生得凶神恶煞,面似黑炭,声若雷鸣,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更何况万佛寺与前朝皇室有着解不开的联繫,难免让人怀疑新帝的动机。 长誉年纪最小,性子也不如师兄们沉静,刚要站出来说什么,却被长信按住了肩,长信盯着他摇了摇头,长誉只得咬牙看着住持师兄清瘦如竹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门口。 喀,厚重的殿门关上,罗维单刀立在殿前,手撑在刀上拄着,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长空听见背后的关门声,不疾不徐地往殿里走,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油灯旁,正对着他,年轻人头戴紫金冠,穿一身玄色衣裳,领口绣着金龙,脸庞略窄,肤色黝黑,眼神却很明亮。 「你就是长空?」 「是。」长空仍旧行了个佛礼,表情动作和刚才罗维问话时一模一样。皇帝也好,臣子也罢,在他眼里都是人,都是一样的。 「你信佛?」 这个问题实在很多余,多余到有些奇怪,简直废话,我做和尚我不信佛? 长空却浅笑着摇了摇头:「贫僧修佛」 「佛祖普渡众生,功德无量。你既修佛,既然也该修这份功德。——这灯很亮。」何鞍指着他刚才看的油灯,「是信徒供奉的吧。」 「是。」长空为他前半句话所怔,顿了一下才应道。 「那最大的一盏」何鞍眯着眼看供奉在架子上最大最亮的那一盏油灯,「是赵仏供奉的吧,不知他所求为何?」 「身体康健,福寿绵延」 何鞍嗤笑了一声,「那他是註定不能得偿所愿了。」他看向长空,淡淡道:「赵仏死了。」 长空耳边迴响起那个月夜,赵琼趴在他背上喃喃的那些话,若是她知道疼爱她的父皇薨了的话…… 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了一下,带起一阵陌生的触动,前所未有的体验让他下意识地去摸手上的佛珠。人在面临恐慌害怕担忧等情绪时,总会忍不住触碰自己身上熟悉的东西,以此来获得安全感。但指尖空空,他反应过来,刚才他已经把佛珠留给了傅宪。 第27页 「赵仏的饭食里被人加入了雁来红,有人想杀他,你说,会是谁呢?」何鞍定定看着他。 「贫僧不知。」 「不论他是谁,他的意图都是要兴风作浪,混水摸鱼。而一旦国家乱起来,遭殃的只会是黎民百姓,你我都明白这一点。」何鞍平静地道:「长空法师,众生苦乐,都在你一念之间。」 长空一怔:「请陛下明示。」 「我要你归顺于我,你的信徒归顺黎国。」 他已下旨各地翘楚进学国塾,做天子门生。但要培养一个人才,少不得要十数年的功夫。在这段时间里,他需要有人协助将国家运转起来,这架子上供奉油灯的世家名门,便是最好的选择。 「选择我,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对天下,对那位平邑长公主,都是如此。」何鞍深深看了一眼长空,意味深长地道。 月上 且说万佛寺众人都随长空回了寺里,傅宪等人在田边等了一会不见赵琼的人影,不由有些急了。素日机灵的林成道:「统领莫急,以殿下的聪颖,应该是主动避开了。只是不知避去哪儿了。万佛寺统共那么大地界,殿下不会走远,也不会回寺里,那就只剩下一处可去了。」 他转头看向身后苍莽的山。郁郁葱葱的树簇拥着挤在一起,正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有规律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傅宪等人对视一眼,握紧了手里的刀,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田野,鲜艷的红羽在明黄麦浪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列护卫有序地跑动过来,人人都配着刀,背上背着大弓。为首的看到他们一群人突兀地站在那里,也心生警惕,距离他们还有几丈远时停下来,手握着刀柄,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御驾到此,怎么还乱闯乱撞?」 林成自觉弯下半截腰,诚惶诚恐地道:「官爷恕罪,我们是这寺里的僧人。这不,近日收成,我们都在田里蹲着,实在是怕赶不完工吶。」 领头的从他们头上的戒疤一路打量到裤脚上的碎穗,再看向一旁堆得小山高的谷堆,勉强打消了怀疑,但口气仍旧严厉,「少赶半天工也耽误不了什么。为保陛下安危,我等奉命封守莽山。你们且回去吧。」 林成皱着脸看了眼傅宪,愁眉苦脸地道:「……是。」 一群人灰熘熘地被赶了出来。红羽军们分散开来,五步一人,抬头挺胸,炯炯有神地盯着四周,将莽山与万佛寺衔接那一段围得滴水不漏。 林成待离得远了才敢开口,神色也有些焦急,「统领,这可怎么办。」 「等。」傅宪此时倒先稳下来了,他看了眼山上,示意几人分散开来,默默潜伏在麦田中。时间在等待中总是显得特别漫长,但傅宪毕竟是统领过护龙卫的人,此刻更是拿出十二分的耐心,静静蛰伏着。 在林成从趴到跪,再从左换到右,几乎全身上下都快酸麻了的时候,终于有人来了。来人就站在林成藏身之处的旁边,与他不过几丈远,林成屏住唿吸,一动不动,就听耳畔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声。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红羽军们沉默地集合跑过来,一群人像来时一样整齐划一地跑动着离开了。傅宪他们又等了一息的功夫,才敢站起来。此时暮色已然沉沉,昏黄中透着暗淡的黑,傅宪他们正要进山,却听见草丛中簌簌的抖动声,一个人影艰难地拨开杂草钻出来,左手还提着个小竹帽。不是他们心心念念的赵琼又是谁! 傅宪等人大喜过望,忙跑过来:「殿下!」 赵琼在草丛里窝了一下午,又累又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疑惑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 「长空法师让我们在这等殿下,可殿下一直没来,我等实在担心。后来林成推测说殿下可能在莽山上,我等就更不敢离开。一直在这等着殿下呢。」 「长空让你们在这等我的?」 「是,还给了我这个。」傅宪拿出那串佛珠。和田玉的珠串静静呆在他掌心,氤氲着柔和的光泽,与他深色的手掌形成对比,赵琼伸手取过来,冰凉而温润的触感只一瞬,接着便慢慢暖起来,像是染上人体的温度。这串佛珠,是她父皇赐给玄真法师的,玄真法师又留给了长空,长空从不离手,眼下却留给了她。 她套上这手串,圆润的珠子沿着手臂一路往下,几乎到了肘前三分之一处才停止,她竖着提起手又绕了一圈,勉强戴上,「为何给我这个?」 「长空法师说,莽山上有一处藏身之所,这是打开那里的钥匙。还说殿下知道这怎么用。」 这却是赵琼第一次听说这珠串的用途,她只当长空是因为玄真法师的缘故才珍爱这珠子的,父皇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半句。神色复杂地摸着那串珠子,原本一点儿隐秘的欢喜又被怅然取代,珠子打磨得光滑,白中透着丝丝绿意。她抬眼看了眼快暗下去的天,「先回去吧。」 「是。」 一群人回到寺里时,何鞍的车马早已没了身影。除了寺门口站着守夜的僧人,其余人都去了膳堂准备用晚膳。赵琼揉了揉眼皮,焉焉地对众人道:「你们去吃吧,我没胃口。」然后便转身走了。 傅宪只以为她累了,也没多想,倒是林成感觉到这位长公主的情绪不太对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赵琼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房间,也没点灯,直接床上一扑,柔软的床褥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接纳着她,她把头埋在被子里,闻着被子上丝丝缕缕的檀香味道,原本就酸肿的眼皮更重,很快就睁不开了。她凭着残留的意志侧过脸,往上蠕动了两下,贴到枕头上,然后便人事不醒。 第28页 不知过了多久,她脚下勐地一空,像是高空坠落般惊醒了过来,一睁眼,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隔着窗纱透进来的月光,勉强能看清屋内的轮廓,不至于一片漆黑。喉咙干涩得厉害,还有些发痒,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桌上的冷茶灌了两口,坐在桌前茫然了好一会,意识才渐渐恢復过来。她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 明明是才梦见的内容,但乍然回想,却一下子想不起来,还是摸到手上那串佛珠时,才想起来一幕,紧接着整个梦都清晰了起来。 她梦到了自己在缝僧袍,身边是去世多年,面目都有些记不清的母妃,虽然轮廓有些模煳,但赵琼一直记得,自己母妃身上有股很温暖的花香,淡淡的,沁人心脾。「女儿家还是得会些针线活,你这手艺还得练呢。」 梦里的自己闻言便撅起了嘴,有些孩子气地反驳:「殷嬷嬷女红好得很,我若不行,叫她帮我做就是了。」虽这样说,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惯会躲懒的。」母妃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轻柔地嘆了口气,「可是有的事,你却是躲不了懒的。」 「什么?」她好奇地抬起头,眼前温柔笑着的母妃却剎那间便做了父皇的样子,穿着素日爱穿的僧袍,头髮也不好好打理,随性地挽了个髻,脸上带着宽厚的笑,摸了摸她的头,像是小时候时常做得那样,「娇娇今天有没有乖乖上课啊?」 「有。」一般父皇这样问,都是在她做功课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捧起手上的字帖给他看,却发现自己手上拿着的还是那件僧袍。好像有哪里不对,她困惑地摸着衣服,还没等她想出到底哪不对,面前的父皇就已经俯下身,温声道:「娇娇真乖,你是父皇的掌上明珠,父皇永远以你为傲。」 他说完不舍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转身便要走。赵琼急了,「父皇,你要去哪儿?!」她起身想要去追,却被脚边的线团给绊倒了,明黄色的线团一路往前滚去,像是一根线,往前头越滚越深,指引者赵仏离去的方向,赵琼惊诧地看向手里,她明明是在缝僧袍,怎么会是明黄色的线?定睛一看,哪儿有什么白色僧袍,在她手里的分明是一件已经绣完的龙袍!袍身前绣的金龙纹栩栩如生,张大着嘴,五官突然流出黑色的血,赵琼惊叫了一声扔掉那龙袍,往后一躲,一脚踩空,这才从梦里惊醒。 这个梦的意头实在不太好,赵琼的心砰砰跳起来,冥冥之中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而且,似乎与父皇有关。她手忙脚乱地找出火石,打了好多下才勉强打出一点点火星,点亮了桌上的烛火,看向房间角落里的铜壶滴漏,还差一点儿就到戌时,该下晚课了。 她看向铜镜,凭着铜镜里头模模煳煳的影子也该知道她现在的样子并不太好,特别是头髮。她卸下竹骨钗,将本就散的差不多的髮髻解开,拿桃木梳细细梳着。光滑如缎的髮丝柔顺地在齿间划过,便是她自己都摸着有些爱不释手,她想了想,拣了根月白色的绸带松松绑在发尾,又换了身湖蓝纱衣,内里是略显娇嫩的鹅黄小衣,下头仙逸的白纱裙虚虚垂到脚面上。既显得她唇红肤白,又给她笼上了云雾般的柔光,恍若仙子下凡,美得柔和淡雅,不会因她明艷的五官而显得过于张扬。手指拂过镜面,拂过镜中自己的轮廓,像是给自己打气般笑了笑,眼角瞥向滴漏,戌时已然到了。 打开房门,已然能听见院子外有些零碎的脚步声,想来是僧人们下晚课回来了。她走出去,刚走出迴廊,就见长空迎面走来。 月华如注,倾泄在年轻的僧人身上,明净的脸庞上是一如既往清冷自持的表情,洁净的僧袍配上他禁慾的气质,让人越看越有想扒开他的僧袍,弄哭他的欲望。 龃龉 「长空。」轻柔的声音带着些媚,像是羽毛刮过手心时的那样,透着酥酥麻麻的痒。女为悦己者容,她今日有求于他,自然更悉心打扮。 长空那双透亮的眼就这么看着她,嘴角微微抿起,不知为何,她心里的不安更浓。 压力之下,胃里隐隐抽痛,「是不是我父亲,出事了?」最后几个字,已是带了哭腔。后头仍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看见满脸戚色,眼眶含泪的她,都不禁瞥过来几眼。 长空拉着她进了屋子,关上门,才将何鞍的话转述给她。语调平淡,如古井无波。他的声音一贯是这样的,但此刻听到赵琼耳朵里却分外刺耳。 泪水将眼前人的面容模煳不清,她几下擦掉眼里的泪,压住嗓子的哭腔,声音有些变调,「兇手呢?」 「还未查到。」 「还未查到……」她微微冷笑,「还未查到他就急着来见你,想做什么呢?」或许她今夜的本意该是婉转温顺的劝说他,亦或是风情万种的引诱他,但父皇的死如同一捧熊熊燃烧的火焰,点燃了她内心的悽苦与愤怒,国破家亡的苦恨,到今天才算是爆发出来,「让我猜一猜,是不是要请救苦救难的长空法师来襄助他,一起拯救天下苍生呢?」 短短几句话,她的眼里又噙满了泪,甚至有些痛恨一激动眼泪就不受控制的自己,让她看起来分外软弱。 长空眉头微皱,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她看长空不动如山的样子,心中更气,推开了他的手,「不敢劳烦住持法师大架。我想我还是该想想日后去哪儿,好给您腾位,去容新帝这尊大佛!」说完转身坐在桌前,背对着他,一副拒绝谈话的样子。气势摆得很足,但微微颤抖着的肩膀还是泄露了主人的脆弱。 第29页 长空犹豫着,将帕子放在桌子上她手旁,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他素日寡言冷淡,但手却温热,「你不用走,我会保你平安。」 这是重点吗?! 比吵架更令人生气的就是,和你吵架的对象根本不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她转头向着床那侧,语气生硬地道:「我要歇息了。」言下之意是好走不送。 木门开阖的声音响起。 赵琼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深吸了口气,好,很好,居然真的敢走。她恨得牙痒,余光瞥见那块帕子,正要揭开青纱灯罩扔进烛火了烧了,却蓦地顿住。攥紧了那块再普通不过的方帕,慢慢把手臂放了下来。 赵家的女儿不需要靠男人的承诺生存,但她需要把这个承诺的价值最大化。无论能不能光復赵氏,她都需要保住自己人的命。如果真按何鞍所说,父皇是被人蓄意杀害,这场阴谋最大的受益人,就是胡达理!激起旧臣对于新帝的愤恨之心,然后就能顺理成章的以赵和的名义举旗起义。更何况这事就发生在何鞍宣他进京授爵之后,时机巧得由不得她不多想。 胡达理得死,她必须在胡达理进长安之前和新帝见一次面,更为要紧的是,她必须要让长空知道,下次再面对这种情形,什么样的做法才是她想看到的。 将那块帕子放进妆奁里收好,躺在床上,回想起昔日父皇宠溺的目光,鼻子隐隐又有些酸。或许对百姓来说,死得不过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废帝,但对于她而言,那是疼爱她多年的父皇。即便他最后的抉择伤了她的心,但抹杀不了这么多年的父女情分。父皇最后的遗愿,大概就是她和皇弟平安顺遂吧…… 她会做到的。 * 第二天一早,鸡刚叫过两声,赵琼迷迷煳煳的就醒了。昨晚翻来覆去一夜,几乎没怎么睡着。直到天色蒙蒙亮时,才有了些许困意,刚合上眼睡了没一会,就被这鸡叫声给吵醒了。虽然睡得少,但头脑却不怎么迷煳,这一醒就再无睡意,于是躺在床上听外头的声音。 西厢这边都住得僧人们,早上有早课,所以起得分外早些。有零星的脚步声,泼水声,但却没有人交谈的声音,偶尔有一两句人声,也都是放轻了声音的。难怪她之前没被吵醒过。她素日都是等他们下完早课才醒,懒懒地披着头髮钻进长空的屋子里,等着他给自己梳髮髻,趁机拉拉小手什么的。 但今日不同,她拖着布鞋走到镜子前,镜中的女人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原本小巧的脸因为浮肿而显得格外憔悴,昨夜精心打扮的衣服也皱巴巴地冗在身上,像是无声的嘲笑。 她皱皱眉,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裳,头髮依旧披着。要不说「想要俏,一身孝」呢。白色最大程度地衬託了女性的柔顺无助,原本有些疲倦的眉眼,在这样柔弱可人的装扮下,非但不损姿容,还显出几分楚楚的动人。 她牵起嘴角,看着镜中难看而勉强的微笑,心中苍凉地想道:谁能想到昔日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如今居然连父皇死后的余悲都要利用了呢。 但她已然明白,尊贵是不能当饭吃的,要想活命,就得拿出活命的本事来。 她打开门,隔壁长空门前已有来客,就是在自己院子里养鸡的那位长誉。他算是长空这一辈里头年纪最小的,还有些虎头虎脑的可爱,见着她行了个佛礼,「荀施主。」 赵琼颔首回礼。 长空恰在此时推门出来,就见长誉挤眉弄眼地笑道:「住持师兄,你可出来了,荀姑娘找你呢。」可见人,无论男女老少,对于绯闻的热爱,都是相通的。 长空闻言看向隔壁,见赵琼的脸色苍白,眼眶红肿,黛眉轻蹙,似是凝结着淡淡清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抄了一夜《佛说阿弥陀经》才稍觉有些弥补自己罪孽的他,心中如同无波的水面碰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轻轻地泛起一层波澜。 「我……」他刚开了个口,就见赵琼甩手把门关上了,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出门是有事,两位法师慢聊。」然后旋身向院外走去,一头乌黑的秀髮在空中微微打了个卷,可见她转身有多用力。 长誉甚至能从这短短两句话和赵琼的动作中读出她的意思:谁说我出门是找你的?自作多情! 他尴尬地看着她的背影,又看向长空,挠了挠圆乎乎的后脑勺,「师兄,你们吵架了?」 长空低下头,也跟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不轻不重地说了句:「不许胡说。」 长誉缩了缩脖子,暗地里已经想好今日早膳时的讨论话题了。 呆和尚不解佳人意,苦信女怒砸厢房门。 佳句,佳句。他摇晃着脑袋点了点头。 * 而傅宪他们,此刻正手忙脚乱地穿衣梳洗,开着门互相喊话。 「都起来了吗……快点快点,要迟到了!」 「我的经书呢,昨天是不是借给酉昌了?酉昌!」 「来了来了,叫魂呢!」叫酉昌的人应了一声,大步走出来,看见院门口的赵琼,不由大惊失色,「荀荀荀荀姑娘?」大嗓门的好处就是,赵琼虽然一言未发,但整个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来了。原本热闹的院子瞬间一寂,各种动作声也加快了不少,然后齐刷刷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一排人。各个穿着僧袍,看上去都是世外高人、不染凡尘的气度,竟不知私底下都是这副模样。 第30页 「荀姑娘怎么来了?」傅宪迎上去,他尚且不知道旧主的死讯。赵琼也没现在就告诉他的打算,只道:「等你们下完早课再说。」 她看向一群人当众稍微有些面熟的那个,手指沖他勾了勾。林成指着自己,受宠若惊地反问了声:「姑娘找我?」 「对,就是你。」她朝其余人吩咐道:「你们先走吧,我有话和他说。」 傅宪点头应是,其余人则暗暗用眼刀剐林成。林成嘿嘿笑了一声,那嘚瑟模样,气得众人隔空比了个砍的动作。人群很快散去,赵琼随意挑了间屋子走进去,然后又被房间的味道狼狈逼退。她站在院子里狠狠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你们房间里,都是这味道?」 长空房间里明明不是这样的。 嗯?有味道嘛?明明一点儿异样都没察觉的林成却先摇头起来,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不是,当然不是。」 赵琼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也不想再以身试毒,清了清嗓子道:「会梳头吗?」 「会啊。」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头髮可以梳了,林成摸了摸光秃秃的头,戚戚应了声。 「那就行,来,替我梳个头。」 赵琼从腰间拿出梳子,背对着他站好。 林成捏着发梳的手抖了两下,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捏起一缕头髮梳了起来,她发质本身就柔软顺滑,再加上林成不敢用力,一时之间都感觉不到他的动作。 「你在梳吗?」带着小小的疑惑。 「在在在。」他稍稍加重了力气,心里苦哈哈地想道:你让他这个糙汉去舞刀弄枪可以,画眉添妆,那是真不行。 梳头髮也不行! 生气 秉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糙汉林成终于在赵琼脖子撑不住前,梳好了他失去头髮以来的第一个髮髻。捧着镜子看了两眼,似乎还行,赵琼便伸了个懒腰,晃了晃酸痛的脖子道:「梳得不错,那以后我的髮髻都由你来梳。」 林成露出个苦笑,估摸着是和长空法师吵架了。但这话长誉可以对长空说,他却不能对赵琼说,只是应了个是。 赵琼看向他,「怎么不问为什么?」 「姑娘决定的事,自然有姑娘的道理。姑娘若是愿意告诉我,便告诉。若是不愿,我又何必多嘴。」 「你倒确实很聪明。」赵琼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傅宪忠厚,她亦敬重,但总归是父皇手底下的人,用起来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这个林成够忠心,也不乏机警,稍稍打磨,会是一把很好用的剑,她凝神盯着院里种的腊梅,树枝干瘦,但树结处微微凸起,似乎已有花苞在酝酿,「我不仅要你梳髮髻,还要你对我情根深种。」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几乎是一字一顿的。 「你做的到吗?」 「只要姑娘需要,我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他神色坚定地抱拳行礼。 「很好。」她嘴角微微一翘,笑意浅淡的像是流星,转瞬即逝,但眸中郁色却更甚。 * 早课林成自然是迟了,他偷偷熘进来时,和正在讲课的长空对视了一眼。打坐在上的年轻僧人一手拿书,一手做释,气度高华,瞥下来的一眼如同他身后的佛像,无悲无喜,却自带一种温和的悲悯。 林成双手合十,乖乖行了个礼,长空淡淡一颔首,示意他入座。 他刚一坐下,身后就有人戳了戳他的背,压低了声音问道:「姑娘找你什么事啊?」 但声音压得再低,也架不住宝殿的寂静,林成都能感受到那一瞬间众人明里暗里投来的目光,他恍若未觉,伸手翻开佛经,跟着长空讲课的节奏一板一眼地读起了书。 这一节早课上的有些人是抓心挠肺。比如:刚在早膳时分享了住持师兄和荀娇之间的爱恨情仇,又知道了荀娇去找了酉能的长誉小法师。 下了课后,他挤在一众对佛经仍有疑惑,前来找长空释解的僧人里头,握拳等待着。等人问的差不多了,他才挨到长空身边,偷偷摸摸地问道:「师兄,那个酉能,和荀施主什么关系啊?」 长空自然也听到了那句问话,他有些好笑地反问,「他们俩的关系,为什么问我?」修长的手指阖上佛经,依旧是那副无欲无求的清冷样子。 长誉看着他捧经离去的背影,长嘆了口气,我的住持师兄啊,你就没觉得自己语气和平时不同吗? * 午膳时长空身边的座位空了一格。因为素日都是荀娇的位子,所以没有人去坐。直到她姗姗来迟,提着裙角在林成身旁入座时,膳堂内的声音都小了一度。 长空也感受到了四周的气氛,抬眼望过去,她头上的髮髻齐整,鬓边及耳处簪了朵白凌凌的绒花,花端底下还有两瓣绿叶,却似画龙点睛,映衬了绒花的鲜活不说,还添了几分清丽的美。 她目不斜视地坐在他对面,旁边是早上迟来的林成,林成早已给她打好饭了,一行人今日碗中都没有半点荤腥,傅宪眼角还是微红,闷头吃着饭。 赵琼也慢条斯理地夹起饭菜用了起来,旁边的林成替她将汤吹凉,推到她身边,方便她取用。 长空只看了一会,便垂下眼自己用膳。身旁突然出现一角黄衫,柳鹃儿端着碗筷站在一旁,怯怯问道:「长空法师,我可以坐这儿吗?」 周围的声音又降了一度,在堪称寂静的氛围中,林成问了句:「不吃了?」然后毫不介怀地将赵琼未动过几口的饭菜倒进自己的碗里。举手投足之间那份自然的亲昵溢于言表。 第31页 赵琼手遮着脸凑到他身边小声道:「你这未免也太过了。」殊不知这样窃窃私语的姿态,更显亲密。 一不小心用力过勐的林成咽下嘴里的饭,「那……现在怎么办?」 两人相对无言,对面的柳鹃儿已经施施然坐下,看了一眼赵琼,笑得温婉娇俏:「荀姑娘今日怎么和酉能法师坐在一起?」 凭她这点小伎俩还难以勾起赵琼的怒火,更何况唇齿交锋,谁先急,谁便输了。故而只是看她一眼,懒散一笑:「食不言,寝不语。」却半点儿目光也不曾给长空。 柳鹃儿心思细腻,自然察觉出两人的不对,但正因看他二人起了嫌隙,才更加欣喜,心中暗暗祈祷佛祖保佑,让他们的不合时间再长些,甚至永远都好不了,这样她就有资格名正言顺地坐在长空法师身边了。 * 午后的时光漫漫,赵琼实在无事可做,过来帮吴大娘择菜,柳大娘也在一旁负责洗菜,见赵琼过来,打量她一眼,笑眯眯地道:「荀姑娘今日打扮得倒贤良素净。」 意思便是她往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安于室咯? 她还没开口,吴大娘先抢了一句:「我看是太素净了些。」在旁边的盆里洗了洗手,又在腰间繫着的围裙上擦干净了才拉着她的手道:「你呀,往日就不怎么打扮,今天更好,只要了几朵雪绒花,我说给你那朵芍药的吧,你还偏不肯要。」 话里带着淡淡嗔意,赵琼心口一暖,这个性子大大咧咧的妇人,确实将她视若己出,疼着护着。世上这样多人,但如此纯粹的善意却着实难能可贵。 她声音略低了几分:「今日是亡父的生辰。」荀娇的父母已亡故,唯有这样的藉口不让人觉得突兀。 「原来如此。」吴大娘恍然大悟,唯恐勾起她伤心之意,忙讲了些吴大壮的趣事来逗她。赵琼虽心下悲切,却也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配合着说笑。 一旁的柳大娘偶尔也插几句,三人倒也算得上合乐。 赵琼择了一会菜便被吴大娘勒令着不许动了,「姑娘家统共也没几年好时光,未出阁就该娇养着,嫁了人可有的苦呢。」 「倒也不一定,关键得看嫁个什么样的人。」柳大娘笑着搭了句,话里隐隐又带了些试探,「荀姑娘可有中意的吗?」 赵琼不免觉得有些厌烦又好笑,柳大娘是以什么身份来问这些话的呢?更何况她的心意,于她又有什么要紧?难不成她说心悦长空,她们母女俩就会放弃谋求;亦或是她回答心悦他人,她们母女就会相信?都不会吧。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问呢。 赵琼不答,只洗了洗手,拿帕子细细擦干了。当然,拿的是长空那一块,因为她自己没有。 柳大娘的目光顿了一瞬,低下头不再言语了。 * 一整天的功夫,除了早上那一面和用膳的时候,长空都没再见过赵琼,但抄录经书时,又不期然想起早上那惊鸿一瞥,想起她哭红了的双眼和眉间的哀愁。 笔下的字迹一顿,一个「如」字便毁了,将洋洋洒洒抄了大半面的纸裁去,他搁下笔,转着手中的楠木佛珠,不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试图来让自己静心,却收效甚微。 房里点的檀香闻着也比往日厚重些,他凝神屏气,调节了唿吸,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觉得头脑清明些。 桌案上搁着昨晚他默写了一夜的成果。抄《佛说阿弥陀经》,既是为了超度赵仏,亦是为了忏悔自己昨日的私心。 「若是住持法师不愿应我,那我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天子笑吟吟地道:「我若纳了平邑长公主入宫,同样封赵和为国公,礼待前朝旧臣,想来他们为着旧主,也会忠心于我。法师以为呢?」 他答应何鞍,不仅是为了天下苍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也是因为她。但这一点点私心,却让他彻夜难寐。唯有抄录经书,才能忏悔己过。 但赵琼,似乎还是生气了。长空抿住嘴角,颇有些疑惑不解,他是真的不知道赵琼为什么生气。 但被误解也是修行的一种,他坦然受之,只是心境不怎么美好。往日被误解时,不过一笑置之。今日却有点莫名的委屈,他提起笔沾墨,重新开始书写,想来应是他境界未到,还需修练。 直抄到残烛火花不甘地跳动了一下,用尽最后力气发出一声「嘶——」的声音,他才从佛海中回过神来,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蜡烛换上,此刻隔壁间也传来声音,先是门打开的声音,然后传来赵琼带着点婉转的低语:「明日我要梳流云髻。」 林成的声音含笑:「好。」一个字说尽无限宠溺。 「夜深了,快回去吧。」 然后是门关上的声音。 简短的对话,却真实阐述了什么叫言有尽而意无穷。 长空垂眼看了眼墨迹半干的纸,心平气和地笑了声,稳稳提起笔继续往下写,力透纸背,浑然一体。 危险 接下来的几天里,万佛寺都被一种山雨欲来的诡异气氛所笼罩着,人人都是下意识地放轻了手脚,特别是当长空和赵琼都在场时。不知道为什么,小两口闹别扭时,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尴尬,哪怕冷战也不例外。 赵琼把玩着林成用狗尾巴草编的毛茸茸的小兔子,懒懒打了个哈欠,身后给她梳头的林成苦恼地问:「姑娘,咱们这还要装几天啊?」不是他推脱,而是,「您和住持法师怄气这些日子,那个柳姑娘可一直殷勤着往住持身边凑呢,处处关怀,体贴得不行。这一对比……」您不就落了下乘吗?当然这后半句话林成没敢说。 第32页 「你也喜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娇懒的随口一问。 林成梳了这几日的头,手上功夫稳得很,替她挽好髮髻,还松了松鬓边的碎发,显得既蓬松又柔软,不以为意地笑道:「能体贴自己,事事以自己为重,自然讨人喜欢。」但显然,作为男人,林成只把这种事当做理所当然,并不放在心上。 「果然是男人会有的想法」赵琼将那捋的快没毛的草编小兔子往后头一抛,林成抬手一接,就听她道:「可惜了,她这招或许对普通男人管用,但对长空,一定不管用。」 她气定神闲、漫不经心的样子让林成忍不住想槓一句:「姑娘就这么有把握,住持法师不也是男人嘛?」而且还是没开过荤的那种。 「半路出家的就是觉悟低。」赵琼白了他一眼,「你们住持心里头只有佛祖是心之所向,其余人都只是他的修炼。温顺的人是,蛮不讲理的人自然也是。你觉得这两种哪个更能修炼人?」 林成恍然。说白了,他们和尚的身份就是个掩护,所以压根不能从真和尚的角度去思考问题。 赵琼抬眼看了看今天的天,蓝莹莹的天幕飘散着几朵白云,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到底是秋老虎的劲消了,风吹过来颇有些凉意。远处苍翠的莽山在天空的映衬下,更显得氤氲沉郁,她迎着光眯了眯眼,「今日天气不错,适合远游。」 赵琼今日穿的是吴大娘新替她做得一身新衣,素色衣裙如白雾一般缥缈,行动处裙角翩跹,颇有临风飘然,琼琼欲仙的清丽风流,裙角绣了一株绿萼梅花,与眉间的清冷相映成趣,站在山崖一角,临风而立,颇有股羽化登仙的味道。 「姑娘站久了,小心着了风寒。」林成替她披上自己的披风,这是万佛寺发的,蓝中透着点灰调,看上去有些古朴的风韵。 赵琼拢了拢披风,眺望着远处显得渺小的长安城,淡淡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在莽山上看长安,能看得这样真切。」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但早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了。林成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一瞬,一声破空声突兀响起! 「殿下小心!」林成情急之下将称唿喊出了口,比嘴更快反应过来的,是他的身体。他一把将赵琼拉到自己身边,急退几步,只见一只箭羽带着森森杀意,擦着两人面颊倏地飞过,正对着刚才赵琼所站之地! 竟有人来刺杀赵琼?!林成急得不行。 此处地形开阔,毫无隐蔽之处,呆在这等于是个活靶子让人打,他略扫一眼,单手箍着赵琼的腰将她抱至胸前,冲着西南方狂奔,边回头警惕边道:「殿下,待会把披风给我,我去引开他们,你从小路下山。」 赵琼被他护得严严实实地压在胸前,根本看不到身后的情况,只能替他看着前面,「往右走,那儿的枝桠更密,容易躲藏。」她有些庆幸何鞍来的那日自己在山上闲逛了会,对这里不至于一无所知。 林成闷头朝她说的地方跑,近处是一处枝蔓缠绕的地方,难以下脚他深提口气,左脚踢上树干借力,右脚使劲一蹬将将越过那缠绕处,还未落地,身后又是一声破空之声! 人在半空简直是最好的靶子,他没办法,一咬牙,左肩一低,整个人旋转着朝左下方摔滚过去,锋利地箭头划过他高起的右肩,铮得一声钉在了树上,尾羽还颤抖了两下。 林成是乍然之间扭转的身势,没办法找落点,生生抗住了下落的力道,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摔得七荤八素。赵琼被他护在怀里还好,只是受了些余力波及,但林成的情况可就不怎么样了。 赵琼爬起来搀着他肩膀,他嘶地抽了口冷气,「左手应该脱臼了。」右肩那一道划得也不轻,汩汩往外渗着血。 赵琼只能托着他的右手臂往前跑,过了这道口子,前面更是枝蔓横生,几乎每跑一段路,就有树枝擦过他们的脸和身子。赵琼原本干净的白衣现在全是泥和树叶,更别提林成还流着血,沾上的脏东西更多,更显狼狈。 「殿下,快,把披风给我,我引开他们。」林成喘着粗气,眼里冒出兇狠的光。豁出这条命去,他也得保住赵琼的平安。 虽然称得上逃亡,但赵琼眼神依旧冷静清明,她有些吃力地道:「你现在两只手都使不上力,若是他们追上你,定是个死。不必做无谓的牺牲。过来。」她看见右手边那颗长得又粗又壮的桉树,眼前一亮,把林成从树根环绕的一处空缺地方塞进去,然后自己再趴在地上过去。钻过去之后是一处小断崖,面前已是无路可走。但断崖下面确有两处挨在一起的小房子。 「这是!」林成惊喜地响起那日长空所说的藏身之处,看向赵琼,「殿下怎知它在这里?」 「别废话,先下去再说。」两人抵着断崖上的土,慢慢从高坡滑下去。所幸这里到处都是枝桠,若是光滑一片,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跳下去就太吃力了。 两人搀扶着到了房子前,随手推开一间走进去。这里头空无一物,唯余四壁,连地都是最普通不过的泥地。林成大急,看向门口:「这间屋子里没有机关,是不是在隔壁?」 「谁说没有?」赵琼看了一眼墙上,这一面是和隔壁屋子相邻的。墙脚跟处钉着几排木榫,因为颜色和黄土地相近,所以乍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第33页 她蹲下去,将那几排木榫的其中几颗按了进去,又将最中间的拔出来,每一跟木榫的移动都伴随着清脆的旮沓声,赵琼的手很快,几乎连林成都没看清她的动作,眼前平平无奇墙壁居然慢慢往下移动,露出一个房间大小的暗室。 「快进去!」赵琼拉着林成往里头走,里头除了一张桌子和一樽佛像,其余堆得满满的都是布袋子,几乎只留出了一道狭小的空间容人走动,赵琼走向那樽佛像,佛像身上光洁如新,她快速抚摸过佛身,碰到佛手时微微一转,才刚下降的墙壁就慢慢往上升起,咔,恢復如旧。 暗室内却不是全黑,顶上有片瓦大小的空洞,能透进光和空气。林成瘫倒在地上,背后靠着堆得如小山一样的布袋,边喘气边笑。 「笑什么?」赵琼想要徒手撕块布下来替他包扎,扯着披风衣角撕了半天,手都扯红了,衣裳依旧结实得很,她恼羞成怒地把整件披风裹在他肩膀上,正好披风领口处的系带可以用来固定,虽然不伦不类,但勉强能止住血……吧? 林成道:「死里逃生便是万幸,还不值得高兴吗?」他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能保住殿下,牺牲一只手又算什么?」说着又想起之前那个问题,「殿下怎么知道房子会在这里。」 「莽山是万佛寺的后山,想来僧人们也会时常上山。为何偏偏这段路附近有盘根错节的枝桠?」赵琼音色清亮,「这不是偶然,是有人有意为之。」 「原来如此。」林成点头,她这算得上是见微知着了吧。 赵琼不会接脱臼,也不敢随意乱动他,索性站起来四处看看,对于这堆得满屋高的布袋,她好奇的很,但都是拿线封上的,他们俩人都没带利器,也不能拆开看看,她凑近了使劲闻了闻,什么味道都没有,又拿手摸了摸,这个形状……是粮食?她看着满屋的布袋微微一笑,果然,这里就是李威他们一行人要找的库房。也难怪当日明过说他想偷东西时发现了库房,长空会那么直截了当地断定为妄语。因为这库房,本就不在万佛寺里! 她快速地从左滑到右,一排过去都是一样的触感。又来到另一排,划到最角落时,布袋里的东西触感变了,不再是沙粒状的东西,而是硬邦邦地块状物。果然,是黄金。 这里,就是她父皇在万佛寺的预备。她抬起左手,手上那串玉佛珠氤氲着淡淡的绿意,似春日枝头初绽的生机。嘴角也不自觉地含了笑意,多谢你,送我这样一份大礼。 但可惜,还不够呢。 她看了眼精疲力竭的林成,蹲在他身边低声哄道:「睡吧。」 不会再有危险了。 她精心导演的这场戏演到这里,已经足够了。 情真 林成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而赵琼也找了个地方小憩一会,准备养足精神,待会好好地哭一场。哭泣是一件很劳心劳力的事情,她得确保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流的有价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人急切的询问声,赵琼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看到眼前的长空和身后的傅宪一群人,她眼眶含泪,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像极了大难过后重获新生时,那种又害怕又欣喜的样子。长空伸手要扶她起来,却被她避开了,自己撑着地艰难地站起来,对着傅宪他们道:「你们可算来了,快,林成他受伤了。」 傅宪查看过林成的伤势,放松般舒了口气,「伤口没毒,就是有些失血过多。」皱眉撩起了林成右肩繫着的那一团衣服:「这是什么东西?」压根没看出来是包扎的痕迹。 赵琼心虚地清了清嗓子:「救人要紧,那咱们先回去吧。」她刚要走,手腕便被人握住了,熟悉的气息带着微微的冷凝,赵琼不甘示弱地侧首望回去,两人无言对峙着。 傅宪尴尬地干咳了声,「救人要紧,救人要紧,那我们就先撤了啊。」身后一群人忙应和是啊是啊,然后脚底抹油,愉快地熘之大吉。 等到人都走后,赵琼像是转头转累了,回过头去,背对着他,声音有些闷闷的,「拉着我干嘛?」听上去分外委屈。 长空有些犹豫着要不要松,她手腕上肌肤细腻嫩滑,宛如凝脂,紧扣着显得轻浮,但若是松开……他想起这段日子迎面碰上都要退回去绕道走的赵琼,还是没有松,诚恳地道:「我觉得我们之间,有点误会。」 赵琼冷呵了一声。 他看着她颳了数条血痕的后颈,疏淡的语气微微软化:「你到底在生什么气?你不说,我也猜不透,到最后不还是你一个人生闷气吗?」 等了片刻,还是不见她回答。正要说什么,却见她颊颈处微微颤抖,似乎在隐忍着呜咽,他放开手,转到她面前。果然,眼下满头土屑碎叶,狼狈不堪的小姑娘正在无声哭泣,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留下两道清晰的泪痕,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哭态,而像是受了委屈又不敢告诉父母,偷偷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嘴角紧紧抿着,隐隐带着倔强。 这样犟的脾气。他嘆口气,拿帕子替她擦着泪,认真的样子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一把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几乎是泣不成声地道:「我只是、只是想活下去,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我?」她的声音都是颤抖的,显然是强压着哭音:「他们怎样算计、谋划我都可以,但是你不可以不帮我!长空,我只有你了。为什么你的心里永远装着那么多人,永远装着百姓。那么我呢?」 第34页 她抬起脸,明亮的眼睛盯着他,「我在你心里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天下人之一吗?」看着他永远不悲不喜的眼眸,嘴角牵出一抹自嘲的笑意,「如果今日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你不会死。」他就着这样亲密的姿态,拨开她额前几缕凌乱的秀髮,「我不会让你死。」这样紧密的姿势,这样暧昧的话语,却也没能软化他的心。即便离他这么近,近到踮起脚尖就能亲吻到他的唇,赵琼还是感觉到惶恐不安,她抓不住他。 她含泪带笑,摇着头退出他的怀里,深吸了口气,面色重新平静下来,「长空,你我要走的路不同,何必受我拖累呢?我会找个时间离开万佛寺的。你和你师父承情于我父皇,庇护我这段日子,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咱们因果两清。」她提步便走,裙角的梅花即便染上尘埃依旧傲骨嶙峋,恰如她此刻单薄而直挺的背嵴。 「你想要我,怎么做?」温和的声音轻嘆般从身后传来。 她嘴角几不可见地往上扬了一下,又压住了,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眉头微蹙,如睥睨天下的佛祖,带着些许悲悯之色。 「我并非要你置天下人于不顾,亦不会让你做违背佛心之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想到天下之前,想一想我。」她将姿态放得很低,原本娇蛮肆意之人楚楚可怜起来,更易让人动容,「我和皇弟能依靠的,唯有你了。」咬了咬本就有些干涩的唇瓣,「至少,请替我们考虑一下,好吗?」她水汪汪的眼盈盈望过来,带着些许恳求。 见长空点头,她才破涕为笑,眉目间的愁苦一扫而光,人也重新变得娇气起来,不再像前几日冰冷的客套,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抱,「你都不知道,我今日都快被吓死了。还好我机智,看到……」长空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抱起她的膝,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往山下走,听着怀中阔别已久的叽叽喳喳之声,萦绕在心底那些微妙的焦躁也渐渐散去。 两人不经意地一对眼,赵琼原本的话戛然而止,纤长的睫毛蝴蝶振翅般轻颤着,收了声,安安静静地伏在他肩头,不说话了。耳垂微微发热,思绪跳脱地想:不知道长空是不是和她一样。她偷偷往上瞄,夜色是最好的遮蔽,但皎洁的月光却温柔地将真相照了出来,他的耳垂连同耳廓都有些泛红,但外表确实一如既往的清高无尘。 她愉快地闷声一笑,将头贴得更紧,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总感觉离他的心,又近了一点。 * 回到万佛寺顶要紧的事就是洗澡,吴大娘提着热水过来帮忙,见她身上刮擦地不少,后颈带背一片都有血痕,不由万分心疼地问道:「这是什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赵琼偎在长空温热的怀里,嗅着熟悉的檀香,熏出了几分困意,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安慰吴大娘,「在山上没仔细看路,摔了一跤。」她抚着衣袖,微有些歉意地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可惜了干娘送我的衣裳。」虽然料子简单,但心意却是拳拳,赵琼是不忍心糟蹋的。 吴大娘爽朗一笑,替她加着热水:「你若喜欢,大娘再给你做就是了,一身衣裳罢了,比不得人要紧。」她伸手试了试水温,「这温度正好,你快洗吧,待会水凉了,可要过了寒气。」 赵琼再三谢过她,等她关上门,才脱下脏衣服,慢慢坐进浴桶里。浴桶底下有一个小凳子可以让人坐着,她深吸一口气,整个人沉进略烫的水里,等到憋不住时才抬起头,从内而外畅快地吐出口气。她洗澡时最爱的便是这一刻,因热水而带来的暖意在接触到冰冷空气的一瞬间散去,正如你从温暖的室内走进冰天雪地里,寒风吹过来的那一剎那,人被冻得一激灵,头脑就会分外清醒。 此刻也是一样,她伸手将湿漉漉的头髮往后一捋,眼神分外清明,让长空顾虑她,只是第一步。眼下胡达理和何鞍的一战,才是最至关重要的。胡达理自然要死,但她不能白白为何鞍作嫁衣裳。背后靠着浴桶壁的伤口隐隐作痛,她略坐直了些,按照傅嘉彦传来的信,胡达理将他们看得很紧,若要举兵,不可能会是如此打算,将赵和推至阵前一唿百应才是常理,既然他没有,显然他是畏于何鞍战神的称号,打算先入长安再做谋划了。 长安城,他必然是有去无回了。傅嘉彦他们必须得趁这个契机拿下西北的兵权,才能再图日后。她得赶在胡达理动身之前让何鞍的势力更上一层楼,胡达理越忌惮何鞍,带在身边的精锐就会越多,傅嘉彦他们在西北才更有可趁之机。 慢条斯理地拿梳子沾了皂荚汁从头皮细细梳拢下来,再洗净,头一松泛,整个人都轻快不少。她伸手拿起澡豆,避开伤口,小心地搓洗着。 眼下正是晚课的时候,僧人们都在宝殿,西厢安静得很,唯有灯花偶尔一跳时的声音。她梳洗完,却贪恋水的余温不愿起身,懒懒趴在桶边,直到水温渐凉才起身。藕荷色纱衣贴身裹出窈窕身姿,擦得半干的头髮一半披散在胸前,一半落在背后,颇有些慵闲的妩媚,拿了件半旧的粉蝶披风罩在外头,正打算自己拿桶提了冷水出去倒掉,谁知一开门,就见一个人站在廊下,抬头望着夜空,显然等了有段时候了。 她略讶异地问了声,「怎么是你?」 来人转过身,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被屋里的烛光照个正着,不是封二又是谁? 第35页 她将艰难拎到门边的桶往旁边一踢,示意他进来,自己来到桌前坐下,替他倒了杯茶:「怎么还没走?」 封二关上门,将背上的弓和箭羽卸下来放在桌角,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又自己拎起壶连倒了几杯,才擦着嘴角道:「原本已经回去了,但城里头有几个消息,我怕送得晚了会耽误事,又赶了回来。」 亲亲 不错,封二正是赵琼找来演戏的助力。傅宪他们现下身份都是僧人,少一两个都很容易查出来。要扮演杀手,自然还是身在寺外的封二方便。更何况她也没打算告诉傅宪他们,唯有一无所知,演出来的戏才会更逼真。 她微微一笑:「什么消息?」抬手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皙白的手腕上有几道浅浅的红痕,很是打眼,但封二却目不斜视,直直道:「两个消息。第一,道上不少人收到了秘密僱主的僱佣,在十一月初五至十五这段日子来长安。」 赵琼呷了口茶,轻轻嗯了声,听他继续说下去,「第二件事,姑娘还记得那个给了李威极乐散的太监吗?他又出现在了赌坊之中,据说仍在宫里做事。」 自从知道是李威他们自己想要贪图万佛寺的钱财之后,赵琼便放弃了自己先前的猜想,现在听闻第二个消息,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呢?」 「他好赌,却又运气极差。从前手头宽裕时,尚且要用极乐散抵钱,如今更是落魄到敷粉都用铅粉了。」封二说完忙补充了句:「后一句是李威说的。」也只有李威才会观察人家敷粉用得是什么粉,像他这种真男人从不观察这些,他坚定地挺直了腰板。 赵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封二清了清嗓子,「他想先赊着玩,赌场倒是有规矩可以赊欠,但都是对着那些大户人家的公子爷才有的,他一个小太监自然不成。他便急了,说:『你们休要狗眼看人低,可知道奴师傅是谁吗?』,底下人当时不知底细,还笑问他:『你师傅是谁?顶了天也不过是个太监。』,他冷笑着道:『太监怎么了?奉旨捧读的太监,多少权贵见着都要弯腰呢!』」封二面无表情地捏着嗓子学那小太监说话,笑得赵琼花枝乱颤,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她便再笑不出来了。 尚未干透的湿发传来微微的凉意,但冷不过赵琼心底的寒意,她捏着茶杯的手抖了一下,「奉旨捧读……他是常瑕的徒弟!」 常瑕常公公,正是昔日赵仏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因是打小就在赵仏身边伺候,所以赵仏待他很是亲厚,钦赐了「瑕」字给他,取自白璧微瑕之意,意指他虽是残缺之身,但人如美玉,算得上是极大的恩宠,更别提之后赵仏不耐烦看那些摺子,又让他亲自捧读,拣要紧的说。至于什么是要紧的,自然取决于这位常公公了,故而不少权贵都要给他三分面子。那小太监那句权贵见了弯腰,倒不是信口胡说。 赵琼身为赵仏最宠爱的女儿,对于这位常公公自然是不陌生。幼时学「面如冠玉」这个词时,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的便是常瑕的脸,当时她便想:父皇这个瑕字,真是取得贴切极了。常瑕待她,一向是恭敬有礼,她生□□美,最爱人好颜色,对待常瑕也是亲近,小时贪玩爬树,不少时候都是这位常公公亲自抱了她下来,他常在皇帝身边服侍,身上沾染着龙涎香的味道,嗅来沁人心脾。现在回想起来,赵琼却忍不住寒颤,这美好的背后,隐藏着多少血腥气? 「常瑕没死?」她只顾着父皇和赵和安好与否,实在无心旁人。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应该是没死吧。」封二道。毕竟他们消息再灵通,那也是在暗道上,皇家威严,像他们这样的人哪敢伸手进去? 「我知道了。」她一字一字咬得清楚。秋夜的风从窗槛缝隙中钻进来,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但赵琼的眼眸却更冷,真正害她国破家亡的人,此刻才浮出冰山一角。父皇抬举常瑕本意不过是为了抗衡朝中权臣,分权而已,却没想到养虎为患,他信赖的心腹根本不站在他这头! 那些年常瑕捧读的摺子,到底读的是些什么? 铛,铛,铛。 庄严的钟声有节奏地响起,划破寂寥而静谧的夜。这是晚课结束的钟声。赵琼回过神来,嘱咐封二,「盯住那小太监继续套话,小心不要被人察觉。」 封二点头,拿起脚下的弓箭,打开窗,几个纵身之下便如夜莺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赵琼怔怔地倚着窗口,今日的夜色分外得沉,唯有暗淡的星光轻轻洒落,在她身上披了层淡淡的轻纱,明艷的眉目也变得温婉柔和起来。 长空不疾不徐地走来时,看到得便是这幅景象。西厢寂静昏暗,唯有她房内一灯如豆,在这冷清的夜中显出温暖的味道。轻而稳的脚步声并没有唤起她的注意,还是等他走得十分近了,她才察觉,一贯灵动的眼眸看向他,带着点探究的味道。 「怎么了?」他察觉到她的心情,站在窗旁垂眸问道。漆黑的眼眸中似带着忧色,但赵琼分不清这担忧是为了她,还是只是他悲悯众生的掠影。 「众生皆苦。」她隔着窗含笑看着他,「所以佛要渡众生。」她的语调格外缱绻妩媚,连眼神也带上迷离婉媚,纤白的藕臂搂上他的脖子,她在夜风中站得久了,身上也带着寒气,微凉的手臂贴上他温柔的肌肤,她满足地嘆息了一声,凑近他的唇,轻轻呢喃道:「今夜好冷,住持法师替我暖暖身子,可好?」姣好的身姿蛇一样缠绕着他,身上带着刚沐浴过的清香,细腻的肌肤摩挲着他的,陌生的燥热从身下泛起。 第36页 他想推开她,但一碰便是她敏感而纤细的腰肢,她娇哼一声,身上酥软了几分,手上力度也跟着松了,但比她的手落的更快的,是她松松繫着的粉蝶披风。披风悄然落下,她身上便只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身后传来陆陆续续的脚步声,长空眉头一皱,顾不得那许多,手箍着柳条般纤细柔软的腰一用力,她便生生被他拨开几步,他想要关上窗,就见她好以整暇地望着他,鲜唇皓齿,意味深深地道:「关啊。你佛心甚笃,我亦不遑多让。大不了敲一夜的门也就是了。」 她脾气娇蛮随性,真要怄气起来,与稚子一般无二,长空是见识过的。既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长空迟疑一瞬,她手撑着窗,娇俏含笑道:「你再不进来,他们可都要看到了。」 他推开门,缓缓踏步进来。她关上窗,款款走近,贴在他面前,伸手将他身后的门关上,也将他困在了她与门中间,暧昧的气息越发浓厚,他一垂眼就能看到小衣掩不住的娇嫩肌肤,刚一开口,她灵巧的舌头便趁机钻了进来,娇香软滑,热切地勾着他的,想要他的回应,柔弱无骨的手盘上他僧袍的衣结处,轻轻一拉,僧袍半松,露出里头白色的亵衣,她还待再动时,手被人紧紧握住。这个清心寡欲地僧人狼狈地从软玉温香中挣脱出来,声音带着克制的沙哑,「殿下,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她娇喘微微地伏在他身上,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坚硬的胸膛,轻轻啜吻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带着暧昧而勾人的轻痒,「长空,男欢女爱是人伦大常,别的僧人都可以,为什么你不行?」 「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他的声音虽然透着忍耐,但也能听出坚定。 她轻轻一笑,从他喉咙一直吻到下颚处,方才暧昧地吐息道:「真正出世之人,必定是歷经世事的入世者。长空,你未经人事,修不满你的功德。我是在帮你,修炼己身。」她最后四个字讲得轻而软,还带着些许调笑意味。 他却仿佛更冷静了些,手扯着她,让她站稳,沉眼打量她,「你有事瞒着我。」 她一怔,卸了所有力气,任凭他拉着她,笑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就不能是我今日心情好?」 「你不是轻贱自己的人。」长空淡淡地道。他了解她的骄傲,不论为什么,她不会将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 「享受一场鱼水之欢,算不上轻贱。」 「为什么?」他不为所动,依旧问。清冷的眼打量着她,像是要剥开她脆弱的伪装。 她咬着唇,带着点委屈的不满,「哪有什么为什么?」抬起下巴看着他,娇美的脸庞透着迷离,「我只是想要知道,你待我,有几分真心。」她没被抓着的那只手抚上他俊朗的脸庞,手指沿着他的下颌线轻扫,「你有多在乎我,证明给我看。」 常瑕的事,实在令她心悸。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只是想要知道,他待她,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么证明?」他喉结轻颤,外表依旧是无波无澜,但比往日更深沉的眸色泄露了他的紧张。 她覆唇上来,鼻尖萦绕的暖香气更浓。他无意识地回应着她的舌尖,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纠缠着来到了床边。 在这紧要关头,他居然生生克制住了,抽身退开。 ??? 「为什么?!」这回问这个问题的,则是赵琼了。 不同 长空别开眼,声音压抑着性感的哑,「无须用这种方式。」 她倚在床头无声娇笑,正因为他的克制守礼,她才更能感受到他为她破规矩时的真心。既然他不愿,她也不好强逼。「那我要你抱着我睡,这总行了吧?」还带着娇喘余韵的声音分外勾人,「别跟我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知道,我素来都是不守规矩的。」 哼,她堂堂平邑长公主怎么可能被规矩束缚呢。 「好。」他沉声答应,然后朝门外走去。 「哎,你去哪儿?」 「沐浴更衣。」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从他沉稳的声音中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她裹着轻薄的被子闷声偷笑往里面滚了两圈,这可不能怪她,是他自己不要的。唔,天干物燥,凉水澡清心去火,正好。 她躺在床上等了一会,原本的困意更加浓厚,眼皮子都快撑不开了,迷迷煳煳地就睡了过去。 长空进来时,见她已睡熟了,不由一怔,垂眸细看她,姣好的脸庞睡得红扑扑的,唇角微微上扬,好像梦到了什么好事。他也跟着提了下嘴角,笑意温柔清淡,替她盖好了被子,正准备熄灯上床,却见桌上还留着两杯残茶,显然今夜,是有人来过了。 他敛下眉,默不作声地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黑暗中静静坐着,闭上眼开始默念佛经。 天微亮时,传来一两声鸡鸣。长空睁开眼,一夜未眠,他的眼底却依旧清明如水,借着朦胧的天色看了眼床上的赵琼,她嫌冷似的把脸缩在了被子里,整个人包得如同蚕蛹,安静躺在那儿,似乎好梦正酣。 长空打开门,外头起了薄雾,拂在脸上带着微冷的湿气,廊下石板缝隙里长出的野草亦是寂寂枯黄,透着秋天独有的萧瑟意味。他轻手轻脚地阖上门,走至廊下时俯下身,摸了摸那身形惓惓的荒草,动作温柔,带着无限的耐心,一如对着赵琼时那样。 第37页 越是阻拦便越是长得茂盛,看似无孔不入、具有顽强生命力的野草,却仍旧会在岁月的长河中慢慢逝去。情爱,也是如此吧。 昨夜困扰了他一夜的陌生情绪慢慢压抑下来,堵不如疏,或许他该像师傅说的那样,一切随缘。 * 赵琼醒来时,明媚的日光都照到她腰间了,晒得暖洋洋地不想动,半阖着眼蹭了两下被褥,外头有鸟雀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莽山的缘故。都秋天了,怎么还有这么多鸟?她懵懵懂懂地想。 最可气的是那只养在长誉院子里的鸡!人家叫,它也跟着叫,喔喔喔地,原本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叫它一搅,全散个干净,连带着她仅存的睡意也是。 顶着蓬松而凌乱的头髮从床蛹里钻出来,纱衣半卷在身上,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上头的伤口本就不深,过了一夜已经结了红痂,断断续续的,在白的透明的肌肤上更显出几分娇艷的红。不疼也不痒,她也没放在心上,撑着床边下了地。 长空早已不在屋里,她懒懒打了个哈欠,对着镜子梳妆,看着镜中人酡红的双颊,边梳边有些嘆息:多好的机会啊,硬是睡过去了!鱼水之欢,到底有多欢,她还没体验过呢。但看傅嘉彦每回从花楼里出来都是一副精神抖擞,心满意足的样子,让她也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说起傅嘉彦,她收起那些闺阁遐思,换了身衣裳匆匆出了门,来到傅宪他们院子。下了早课之后,除非寺里有安排,他们一般都呆在自己院子里,有些人习武,有些人闲谈,还有些人……负责做长空布置下来的功课。 林成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都是些什么鬼?!」佛家不少词都是音译,偏僻生冷,杂糅在一起,看得林成脑袋都快炸了。就算不剃度,天天对着这些东西,老子的头也要秃了!他哀怨地看向一旁悠哉悠哉的同僚,悔不该当初陪长公主殿下演恩爱戏码,拉了太多仇恨。现在苦差事都是他来做。惨吶! 旁边的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幸灾乐祸地笑道:「知足吧老林,要不是看在你现在是伤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份上,统领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正说着,傅宪从房间门口路过,倚坐在床头,身前摆了个小几的林成立马低下头,笔走龙蛇起来。傅宪沉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走到一半,停住,对着匆匆而来的身影迎上去。 「姑娘怎么来了?」 「有几句话想要你替我传给傅嘉彦。」 傅宪观她脸色尚可,才放下心,两人密密说了几句,傅宪便出门了。 赵琼立在院里,原本练武的便都侷促在一旁,恭敬地侍候着。她轻轻一笑,「大家不必顾及我,自己忙自己的就是了。」说着略扫一眼,「林成在哪?」 众人忙引她进去。林成在屋里听着便想要下床,赵琼刚进屋就见这幅景象,忙止住他,「你伤得重,就别轻易挪动了。」 她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看到小几上满满的纸,不由拿了一张过来细瞧,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住持法师留的功课。」 赵琼想起自己曾经绞尽脑汁做过的功课,心有余悸地嘆了一句:「做和尚也不容易啊。」说着把那张纸远远撂开了,哪怕不是自己的功课,看着也碍眼。 林成亦是心有戚戚然地点了点头。 一时静默。 赵琼微微一笑,难得带了些天真的娇俏,目光落在他包扎得极好的伤口上,娇声问道:「你的伤,没事了吧?」 「没事了没事了。」林成爽朗一笑,带着些少年意气地拍着手臂:「这点伤算不了什么。想当年……」门外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低低响起,似乎在提醒他,我们都听着呢,少放大话。 她有些想笑,又怕伤了年轻人的脸面,抿住嘴角点头道:「没事就好。你安心养着,我会和傅统领说,让他不要责罚你。」 「没有护好姑娘,本就是我的失职。」林成却正色道:「即便受罚,也是应该的。」坚定的信念让他慢慢直起腰来,「这里的所有人都承担着保护姑娘的职责,愿为姑娘肝脑涂地!」 门外的众人虽没出声,但赵琼知道,他们心里也定是这样想的。 她站起身,深深做了一揖,宽大的袖口垂到地上,显示着行礼人的决心,「平邑在这里谢过诸位。」平邑这个尊贵而遥远的称唿,她好久都没用过了。眼下用在这里,倒是合适。 「殿下快起来」林成急着要扶她,却一时之间动不得,「臣等怎能受如此大礼!」 门外的人闻声进来,见到赵琼如此庄重的感谢,也不由纷纷抱拳还礼:「殿下大礼,臣等愧不敢当,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赵琼直起身,看着众人弯下的腰,温和地笑道:「起来吧,咱们主僕从今日起便是同为一体,你们再不许和我如此多礼。」她从前似骄阳烂漫,连笑也是娇艷而具有攻击性的美。但如今,她已学会收敛起锋芒,端丽的五官更添一层柔和的韵致。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 * 午膳时,柳鹃儿心情甚好地端着饭菜,正要如昨日一般在长空身边坐下时,却发现他身旁的位置已经有人坐着了。她含笑的眉眼渐渐落下来,抿着唇看着那人,手指紧紧攥着餐盘,养得纤长好看的指甲咔哒一声,裂了开来。她嘶地抽了口冷气,十指连心,哪怕只是指甲,也不好受。但这痛却比不上她内心妒火灼烧所带来的痛。她挑了他们对面的位置坐下,听到赵琼带着些娇气的声音:「这个菜我不要,给你,你把你的菘菜给我。」语气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味道。而长空温柔沉默地配合着她,没有多余的话,但也足可见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 第38页 柳鹃儿甚至能从他圣洁庄严的外表下觑见那一缕放纵的情意。 他们应该是和好了吧?柳鹃儿同样夹了筷菘菜,自嘲一笑。他们一和好,她便连坐在他身边的机会都没有了。从前荀娇喊长空时,她只能克制而生疏地唤他住持法师,如今她也能改口叫他长空法师了,可荀娇却亲昵到连称唿都可以省略了。为什么?她心有不甘!若是他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咸不淡,她或许还不会如此嫉恨,可为什么其他人都一样,独独荀娇与众不同?凭什么她能享受他全部的偏爱! 娘曾说:男人,无论面上看起来多么清心寡欲,心如止水,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好色。只不过有的男人标准高,有的男人来者不拒。她从前不信。 在她眼里,长空法师就像是山巅天际的一抹白,高高在上,不染凡尘。偶尔垂眼看一看世人,都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温和,仅仅是一瞥,就足够叫人难忘。但如今却有人试图独占他的目光。 绝不能够! 她将那片菘菜送入口中狠狠嚼着,正如娘所言,夜长梦多,她必须尽快下手。 国师 别说柳鹃儿,就连赵琼也感觉到了长空的不同,趁他誊写经书时捧着脸看他,眉是长的,鼻是挺的,脸到下颌那道弧线也清晰可见,认真专注的侧脸削弱了那几分禁慾冷淡,反而显出别样的美,勾得人心痒的那种。 赵琼自认不是那种心志坚定到能抵挡美色之人,于是她偷偷地坐在蒲团上,挪啊挪啊,挪到他手边,向前倾着似乎是要凑上去看他的字:「写什么呢?」其实目光都落在他密长的睫毛上。从这个角度看,原本无欲无求的眼眸也变得深情起来。 「长空……」她下意识地唤他,想要他用这样深情的眼神看一眼自己。但心里多半清楚,长空只会眼也不抬地答应一声。 可这次,她错了。 他缓缓抬起眼——或许动作并不缓,但在她眼里无疑是这样的,浅淡的眼眸背着光幽幽看向她,极近的距离,专注到近乎深情的眼神,配合着室内静谧安和的气氛,她心跳微微加速,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我……」 他微微凑近过来,她反倒有些生怯了,柔软的腰肢悄无声息地往后倒,手撑到身下坐着的蒲团上,试图像挪过来那样悄悄挪回去时,却被人拦住了。 咦咦咦? 她瞪大了眼,腰上被他手指碰到的地方带着点酥麻,慢慢蔓延到全身,脸上也跟着红起来,「你、你干嘛?」 「坐稳,小心摔了。」他坐回去,若无其事地提起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的声音带着点笑意,还是意味深长的那种。 很显然,这番高手过招似的推拉,是赵琼略逊一筹。 可恶,竟然让他拿捏住了!一朝英明尽丧于此!气煞我也! 她脑子里咕噜咕噜跟煮粥似的乱的一团,什么想法都往外冒,又热又乱又有点甜丝丝的腻。 「我去更衣!」 以最凶的语气说着最怂的话,她提着裙角嗖嗖地跑了出去。 长空嘴角微微提起,落下第一个字却写得有些浮了,他顿了下,将写了快半面的字裁去,敛下心神,这才重新提起笔。 赵琼一口气跑到院子外头,靠着墙平復了会,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蛋,心跳还没缓过来,她嘴角含笑地回味了一会,刚抬起头就看见韩燕趴在墙头,呆愣愣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好像那些隐秘的小窃喜都被人发现了一样,心虚地道:「韩燕,你趴在那干嘛!」 韩燕从她娇艷动人的面容中回过神来,嘿嘿一笑,利落地从上面滑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墙灰道:「荀姐姐,你今天特别美。」 「又哄我。」赵琼捏了捏他的脸,他之前瘦弱得像只小鸡仔似的,这段日子吃得好睡得好,脸上也有些肉了,捏起来也方便多了。 她用得力气很小,韩燕就感觉脸上像蚊子叮了一下,唰地红了,他又结结巴巴地道:「看、看旗子呢。」 「什么旗子?」赵琼朝他看得方向看了一眼,当然,站在地面上也只能看到天青色的墙面。 「官道上有好多黄色的旗子,还有马车呢!」他拿手比划了以下,「红的、黄的,可好看了!」 红的、黄的……这是唯有天使出巡才有的排场。 赵琼眉目一凛,正色问他:「到山脚下了吗?」 「没有,不过也快了。」韩燕挠挠头,「这马车是来咱们寺里的吗?」 「大约是吧。」赵琼伸手掸了掸,将他肩上的落灰拍掉:「继续去玩吧。」她转过身回到院里去,走得和平时懒散的步伐完全不同,带着点坚定,像是要去完成什么事儿一样。 * 长长的队伍在万佛寺下停下来,装饰华丽的马车上下来一个太监,放了个小几,曼声道:「大人,请下车。」 钱方整了整脑袋上的乌纱帽,这才捲起帘子,让人扶着下了车,微抬头看着这座坐落在半山腰的古朴佛寺,眯了眯眼:万佛寺,寺如其名啊。 他掀袍一步步走上前去,寺旁立着的两个僧人弯腰行了个佛礼:「施主。」 钱方同样回以一礼:「在下奉陛下旨意,前来宣旨,请住持法师出来接旨吧。」 「是,请施主稍等。」虽说是天子旨意,但小僧人却依旧不卑不亢,丝毫不见焦急慌乱之色。 第39页 钱方心中微一沉吟,基本有了数。略等了片刻,就听见一大群脚步声夹杂着过来,他立在原地好以整暇地抬起眼,目光触及到为首那人时,更是仔细打量:宽袖僧袍疏落落地勾勒出俊朗身姿,眼前的僧人俊眉朗目,气度高华,难得的是面上温和的悲悯,正如佛塑上常有的那样。 「施主。」长空施礼,身后的僧人和民众们也跟着他行礼,赵琼混迹在其中,也跟着弯下腰。脸上的面纱垂落下来,带着些微凉。 是个人物。钱方从他身上移到身后那一群人,下了个结论。 「住持有礼。」他温和而客气地笑道:「我呢,是御史台长官钱方,奉陛下的口谕,前来宣旨。」他刻意补充了句:「陛下说了,住持是方外之人,不必拘俗家礼节,不用跪下。」 长空微微一笑,浅淡如天边薄云,「陛下宽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夫人之大义,唯德与善。小善治其家,大善治其国,修德惠民,泽赖万方。万佛寺赈济流民,朕使闻之,救死扶伤,其德善嘉,为善以德,其心诚恳,昭昭日月,共可鑑之。特奉住持长空为当朝国师,位列一品,享俸得禄;万佛寺为我朝圣寺,按例拨款,供养免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样的旨意,真算得上是异常优待了。众人无不欣喜若狂,三唿万岁谢礼。 「国师,陛下请您入宫相见。车辇都派过来了。」钱方微侧开身,露出身后色彩艷丽的马车,「按一等公的规矩给您拨的马车,请吧。」 长空将圣旨交给长信,抬步便要跟上,却听身后一声清脆的娇喊:「等一等。」 钱方回身望去,长空的眉头几不可见地一蹙,也跟着回过神,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谁出的声,却都自觉地往后退去,一方面表示不是自己,另一方面也是等着看到底是谁。 赵琼就在这样不断后退的人群中款款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绛红罗裳,裙角绣着只翩飞的金凰,面上戴着层淡色轻纱,明眸直视着钱方,迈着宫步不疾不徐地走上前,福了福身,然后看向长空,「带我一起吧。」 长空眼神幽深地看着她,还没说话,底下的众人便窃窃私语起来,钱方的眼在她身上不断逡巡,故作大笑道:「这位姑娘,我们要去的可是皇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 「可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赵琼落落大方地回望向他,钱方目色深沉如水,两人对视起来。 「那就带她一起吧。」长空淡淡看向钱方,「可以吗?」 「可以,既然国师大人说了,自然可以。」钱方从善如流地一抬手,「这边请。」 两人相携而去。 他们的身影远了,众人的议论声更大。柳鹃儿听得心里发苦,眼眶一红,落下两滴泪来,怕叫人看见了议论,忙抬手擦拭了。身侧的柳大娘看见了,将她往甬道里扯,两人远离了众人,这才敢出声交谈。 「哭什么?」柳大娘的声音很是淡定。 「女儿就是心里头不舒服。」柳鹃儿哽咽道:「那个荀娇,凭什么那么理直气壮地走上去,还说……」还说自己不是随便什么人。这话听在柳鹃儿耳朵里,无疑是宣誓主权。更令人沮丧的是,长空法师还没反驳。这不是明摆着承认两人关系不一般吗? 「她说什么,有什么要紧?」柳大娘身材虽纤细似少女,可毕竟是做娘的人,看问题自有她的一面:「要紧的是,她敢上前。就沖这,你输她一头,不冤。」 「娘~!」她拖长了语调,埋怨地瞪她一眼。 「哎呀好了好了。」柳大娘笑着点一点她额头,「斗不过人家还不允许娘说,你呀,没出息!」 「那娘你说怎么办嘛」柳鹃儿站住了脚,回身去拉柳大娘的手,「您给我那药……」刚说了一半就被柳大娘按住了唇,她左右看了看,才斥道:「小声点。」只不过她显然忘了,除了前后之外,天上也是可以藏人的,韩燕趴在墙头上,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听着。 「别总把这事挂在嘴上。」柳大娘没好气地教导道:「你得记着,万一成了事,那也是他占了你的便宜,你可什么都没做。这样人家才会心里有愧,否则,人家只会觉得你心机深重。那可不是成婚,那是成冤家了!」她话锋一转,「今天这事,是天大的好事。你不仅不该哭,还该笑才是。」 「还是好事?」柳鹃儿不解地反问。 「当然是好事。」柳大娘笑吟吟地抚着她的头髮,「一来,长空法师成了国师,既有权又有钱,你往后的日子定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二来么,」她别有深意地笑了一声:「这么好的事,今夜怎么可以不摆酒庆祝一下呢?」 「娘的意思是……」柳鹃儿眼神一亮,母女俩相视一笑。等了这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躲在上头的韩燕虽不明白意思,但还是暗暗记下了这些话。 进宫 晃晃悠悠地马车里,赵琼和长空相对坐着。 钱方自觉钻进了后头那一辆马车,赵琼觑着长空,他坐在车帘边上,一顿一顿间,车帘掀起一角又悄悄落下,明明灭灭的光照在他脸上,愈发显得他眸色深沉,一时竟看不透。 这么说也是刚……完,转眼就利用了人家一把,她心里也有点发虚,软软的手指头爬呀爬呀爬到他手上,勾着他的手在他掌心挠着,「生气了?」 第40页 他闭上眼,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她越发娇嗔,身段弯成姣美曲线伏在他肩头,带着点讨好地道:「我下次做事之前一定先和你商量,好不好?」面纱轻薄薄地覆在他颈间,微痒。 顾左右而言他。分明又是在说甜言蜜语哄他。 他沉下心气,拨弄着手上的佛珠,口中默念着。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面前微微一暗,鼻尖有香气萦绕,清脆中带着点娇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你说话呢,你睁开眼嘛。」 暧昧的吐息从耳边一路蔓延到眼皮上,他依旧八风不动,密密的睫毛合在一起,沉稳地如同神坻,透着不问世事的圣洁。 「真不睁眼?」尾音微挑,带着点诱惑的味道,「我要亲你了哦。」 她坐到他腿上,欺近他的面容,离他好看的薄唇仅有一线之隔,将面纱解下来,「真的要亲了哦。」嘴上哄人的话一套一套,但细腰挺得笔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就怕一不小心往前一倾,真的碰到他,就连闭着眼的长空都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正巧此刻马车嘎吱了一声,赵琼只觉得身下一颠,猝不及防地往右前方摔去,眼看要失去平衡,她忙伸手想要撑住车壁稳住身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人轻轻拽了回来。唇擦着他的脸侧划过,点的绛红胭脂不甘寂寞地留下了一抹痕迹,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显得分外娇艷。 有贼心没贼胆的赵琼瞬间呆住了。 正要掏手帕替他擦,却见原本岿然不动的某人眼皮微动,眼看就要睁眼,急得拿手遮住他的眼,「不许睁!」长长的睫毛扫过她柔嫩的掌心,带来酥酥麻麻的痒,她娇恼地道:「刚才让你睁你不睁,现在不许睁。」 他闭着眼悠然往后一靠,面容其实没有什么不对,但看在赵琼眼里,总觉得他嘴角含笑,还是意有所指地那种。咬牙切齿地替他擦完脸,安安静静地趴到一旁,耷拉着脸彻底焉了。 不得不说,女人的直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具有一定的道理。如果赵琼能看到刚才走过的路,她应该能明白,路上那一颗小小的石头,是绝不至于有如此威力的…… * 威严的宫门依然巍巍矗立,瞥见朱红一角时,赵琼还有些恍惚,这从小看到大的宫墙红啊……直到马车悠悠地绕过皇宫正门,来到西侧门时,她才反应过来似的把面纱给戴上了。 回过头,长空已经睁开了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显得格外幽深。 「为何要进宫?」一路等不来她的解释,他到底还是开了口。 「我要查清楚一件事,关于我父皇的死。」她凝神盯着外头,「这座宫墙里,藏着太多的秘密。我总得来一回。」 「危险」 「我不怕。」她微抬起下巴,有点睥睨天下的傲气,又回眸一笑:「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小姑娘嘴甜,时时不忘给人灌迷魂汤。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吁地一声长喝,车轱辘缓缓停下来。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在车旁响起,「国师大人,到了。」 长空掀袍下去,对着众人行一回礼以示感谢,然后把提着裙角的赵琼扶下来。穿着僧袍的英俊僧人和戴着面纱的红衣姑娘,奇妙而和谐的组合让宫中谨慎惯了的宫人都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 赵琼有意无意地将半边身子隐在长空身后。钱方在前头引路,到了龙干宫,他客气地道:「某先去向陛下復命,请国师稍等片刻」他眼神落在赵琼身上,语气不变,也是一样的客气,「既要面圣,还请姑娘卸了面纱吧。」 赵琼回以一笑,只不过隔着面纱只能看到她微弯的眼,「大人说的是,若是面见陛下,自然不必戴着。」 言下之意,若不是陛下,也没资格让她摘面纱。 钱方笑了笑,又整了整衣冠,抚平官服上因久坐而泛起的褶皱,这才进去。 赵琼特意看了看迎出来的小太监,面生得很。也是,想来新帝也不会放心把曾经皇帝的旧人放在身边用。那么常瑕,会在哪儿呢? 钱方进去了好一会才出来,沖长空拱手,「陛下请国师进去,某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有劳大人。」长空行了个佛礼,赵琼也跟在身后福了福身。 再踏入龙干宫,赵琼心里微妙极了,既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又夹杂着落叶飘零的苦楚,十分不是滋味。 长空握住她微凉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她触动般望着他清隽的背影,抿嘴一笑,悄悄地反握住他温热的手,直到进到内殿才放开。 何鞍一直在等着长空,看见他和一位戴着面纱的女子相携走进来时,眉头一动,又压下来,笑着起身迎他道:「国师来了。这位是……」钱方见他在先,不可能一字不提,如今大家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煳涂罢了。 赵琼伸手揭下面纱,微微一笑,「赵琼见过陛下。」音色婉转,却不见寻常女子的谦卑抑然。她直视着这位少年天子,见他眉目清秀,不似传闻中威风凛凛的战神,也不见煞气,不觉心底微诧。同样惊诧的还有何鞍,虽然早就听过关于赵琼貌若天仙的传闻,但好歹是见过娱乐圈众多美女的现代人,他只以为是古人夸大其词,但没想到眼前的女子确实是倾国倾城。惊艷不仅在她明艷的五官上,更在于她出尘矜傲的气质。琼这一字,她算是担住了。 第41页 「早就听闻平邑长公主大名,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他目露欣赏之色,请二人入座。 小太监手脚轻柔地上了茶,弯着腰慢慢退下去。 「其实本不该叫国师走这一趟。只不过朝中实在是艰难,六部空悬其三,朕独木难支,只能请国师施以援手。」何鞍抿了口茶,敛下眼,只拿余光看着他们。 「陛下言重了,这是贫僧分内之事。」他的嗓音透着沉远的淡然。身旁的赵琼微低着头品茶,安静的侧影透着股柔如春水的清婉。 「这茶还喝得惯吧?」何鞍突然问。 赵琼掖了掖嘴角,「多谢陛下关心,这茶很香。」 「陈茶总是分外香些。」何鞍微微一笑,「也是新茶运上来不便,委屈娇客了。」 既然何鞍有意挑起话头,赵琼自然得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看看这位天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怎会不便?长安城有八水绕城,漕运通畅。」 「各地的关口倒是不在话下,只可惜,总有些见不得光的老鼠挡在路上,叫人心烦。真要腾出手去对付他们,又显得大材小用。更何况野火吹不尽,春风吹又生,难以根绝。可若不处置,又难免叫人笑话天家威严。」 「既是老鼠,自然爱财。陛下有南襄候在麾下,怎还会搞不定几只老鼠?」 「南襄候……」何鞍的停顿恰到好处,笑而不语。 怎么,难道沈擎斥巨资扶持了何鞍上位,却不打算效忠?赵琼心念一动,问道:「陛下,我父……身边伺候的太监,那个叫常瑕的,现在何处?」 「常瑕?」何鞍想了想后摇头,「没印象。小德子——」他一唤,身后的太监便站了出来,头也不抬地回道:「钱大人吩咐了陛下身边不留旧人,常瑕公公便叫内廷指派出去了。不知指派给了哪个司局,奴才现在就让人问去。」 皇帝想知道的事情,自然很快就呈到了跟前。 「原是指到神宫监去守太庙的,但他夜里值夜时犯煳涂,走了水,救出来时已是一具焦骨了。」 「死了?」何鞍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么巧? 常瑕是何等人物?能在皇帝身边熬出头的,有哪个是粗心大意的。这样的藉口,未免太可笑。赵琼好容易理出个线头,就这么断了,怎能不让人生气! 长空察觉到她的烦躁,轻轻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如同最好的安神香,她平静下来,沖他微微一笑,而后才对着何鞍正色道:「陛下宽仁,赵琼深感于心。近日听闻陛下有意让胡达理进长安受爵,也有个消息不吐不快。」 「请说。」 「家弟赵和,不幸落于胡达理之手。只怕胡达理会借家弟之名,兴兵发难。」她一字一顿,咬的清楚。何鞍被她严肃的话感染,原本眉间似笑非笑的味道瞬间散去。手点着桌面,原本的打算都被这个消息给打乱了。如果赵和在胡家手里,那么胡达理死不死都不要紧了,让赵和做个傀儡皇帝,胡家照样会是天下之主,甚至会比胡达理举旗更加名正言顺!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又重新看向面前的娇容,眼睛泛出一丝精光,问:「你们姐弟,想要什么?」 发绿 沈擎躺在舒适得能容下十数人的豪华马车里,对着宫门,懒懒抬了抬手,一个打扮华丽的侍女轻轻扶起他的头,搁在自己腿上,另一个妆容清淡的低眉奉上醇酒。沈擎啜了一口,在舌尖品味了一番,略有些可惜地道:「清淡了些,不够醇厚。」 华丽侍女巧笑道:「爷嘱咐了是姑娘家要喝的酒,他们哪敢做醇厚的?要么就清淡,要么就甜腻,左右不过是这两种。这个呀,已经是里头最醇的了。」 「做事不用心,还有这么多藉口。」沈擎的声音温和,连把酒杯放回去的声响都近乎没有,却让华丽侍女瞬间变了脸色,苍白着脸强自镇定道:「奴婢该死。」身体瑟瑟颤抖着,她生生压抑住了,生怕这份恐惧再惹了他不悦。但毕竟是肌肤相贴着,哪能感觉不到? 沈擎保养得极好的手在她腿根处摩挲了一下,「抖什么,怕我?」薄如蝉翼的红罗纱下是同样质地轻薄的绸裙,按理已时近秋末,已该换单衣了,但沈擎素来畏寒,马车角落里摆着几个小巧的炭炉,熏得温暖如春,甚至还带着一丝花香气。即便如此,他手掌还是带着凉气,乍贴上薄透的衣裳,冷得那侍女又是一哆嗦。 沈擎嗤地一声轻笑,食指沖那侍女勾了勾,华丽侍女温顺地俯下身来,胸前温软贴着他面庞,带着丝丝缕缕暧昧的暖香,「爷」妩媚的声音几近讨好,她微低下头时眉眼便显出来几分熟悉感,沈擎拿手指扫过她勾勒得不深不浅的眉毛,原本的杀意顿时淡了几分,拍了拍她娇嫩的脸蛋,温柔地道:「扶我起来。」 原本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的侍女也跟着松了口气,上前搭了把手,她与华丽侍女本是亲姐妹,连名字都是成双的,姐姐叫凤儿,她名叫凰儿,但她的眉眼生得像爹,不比姐姐的柔婉,故而不如她姐姐得宠。但她素来小心谨慎,做事体贴入微,沈擎便也当个舒心人这么用着。 「进去多久了?」沈擎晃了晃脑袋,脖子躺得都有些酸了。凰儿一见便放下手中的酒盘,凑上去替他捏着肩,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凤儿心有余悸还没缓过来,被妹妹暗地里用脚顶了下才慌忙替他捏起另一边。凰儿婉转着嗓音道:「约莫有一个半时辰了,天都快黑了,也该出来了。」 第42页 沈擎嗯了一声,盯着朱红宫门看得入神。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宫门口才隐隐约约出现了两个人影,沈擎轻咳了声,凤儿忙掀帘斥道:「还不快把车赶到宫门口去。」车轮缓缓动起来。 * 宫门口,赵琼揪着长空的袖子让他牵着自己,脑子里想着事,脚下无意识地跟着走,前面的人影一顿,她毫无防备一头撞了上去,哎呀叫了一声,他看着清瘦,背嵴还挺坚实有力的,这一下撞到了额头不要紧,关键是脸上的面纱连着头髮呢,一拉扯,还断了几根头髮,眼泪自动涌了出来。 「疼!」她委屈巴巴地戳了戳他的腰,长空转过身,就见她捂着头看着他,面纱虽遮住了脸,但想来定是撅着嘴的。 他轻嘆了口气,伸手替她揉着鬓角,动作轻练,微低下来的眼眸专注地盯着她,在旁人看起来宛如一对神仙眷侣,分外旖旎情浓。 凰儿觑了眼沈擎的脸色,即便坐在暖炉旁也觉得身子发寒。她忙请缨道:「爷,奴婢去通禀一声吧」 凤儿半是担忧半是害怕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此刻还敢说话感到震惊。 沈擎对这个能时时体察到自己心意的解语花却并不欣赏,而是阴恻恻地道:「凰儿真是聪慧过人,爷的心思还瞒不过你!」男人喜欢你聪明时,你便是知心人、解语花,男人不喜欢你聪明时,你便是妄加揣测、敏感多心。而凰儿清楚,此刻自己无非是被迁怒了,但这怒气能发出来,便是好的,若是等到回去之后再发,可不止会是何等滔天怒火。故而她只是越发柔弱地道:「爷折煞奴婢了,奴婢只是想替爷分忧。似爷这等身份人品,奴婢能服侍左右是天大的福分!时时刻刻不敢忘怀,唯恐想得不周到,怠慢了爷。」 女子以臣服的姿态匍匐在男人脚下,诉说着自己的绵绵情意,无疑是打动人的,特别是沈擎这样自傲的男人。他缓了神色,一颔首:「去吧。」 凰儿这才下了马车,刚一落地,她脚便是一软,旁边随车的小丫头忙搀住她,「凰儿姐姐小心。」眼里带着羡慕与嫉妒,这样的眼神凰儿在沈府看的太多了,好像能服侍沈擎是天大的荣耀一般。 凰儿苦笑,却不知这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滋味,还不如她还是个村女时,在溪头浣纱、河边摘藕来的痛快! 她收拾了下表情,重又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走到二人跟前盈盈一拜:「二位,我家主人有请。」 赵琼难得有机会借题发挥,还没等她张口呢,就被人打断了,一时有些不悦:「你家主子是谁?他想见我我便要见吗?」毕竟娇蛮公主的名号,不是白来的。长空收回手,却被她理直气壮地拉了过去,明亮亮的眼里挂着显而易见的两个字:补偿! 气势上难得压倒了长空。长空几不可见地挑了下嘴角。 凰儿在沈擎身边久了,还从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她说过话,一时有些怔了,然后才笑道:「是奴婢不好,忘了自报家门,我家主人是当今亲封的南襄侯沈侯爷。」 一个侯爷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当朝首富,大家总会给点面子,毕竟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但在赵琼这,这招显然不管用,她呵了一声:「南襄侯好大的架子。」沈擎那辆豪华的马车很是打眼,只不过赵琼刚才眼里只有长空没有留心,眼下看到了就更觉得好笑。沈擎人就在那,却没下来见她,只让个丫鬟来请,真以为她没了公主之位,便可任由他欺凌吗?做梦! 她拉着长空的手登上来时的马车,吩咐道:「回万佛寺。」这一声没刻意压低,所以车夫能听到、凰儿能听到、被沈家侍卫拦住不让走近的路人们也能听到。 「万佛寺?!」有人抽了口凉气,「难不成刚才那人是长空法师?!」 「是了是了」有人拍掌:「长空法师曾在长安街头布道讲经,我见过,就是他!」 「长空法师——」 「法师——」 一时之间群情汹涌,都挤着往长空这边来。沈家的侍卫们苦苦拦着,时不时还有踢来一脚或是拿指甲挠一把,真真是苦不堪言。 沈擎的脸黑的堪比炉上熏的火烧印记,他看了眼外头对着对面那辆马车朝拜哭喊的众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长空……」凛然杀意,便是凤儿再迟钝的脑子都能感受到。 试想想,从前云端高不可攀的美人儿跌下凡尘,他却依旧位列侯公,身份转换,好容易准备风光出场一回,将那美人儿收入囊中,结果却被人生生抢了风头,而且还是情敌。这是什么样的感受? 气得沈侯爷做了个手势,让原本守在他马车周围的侍卫也上前去增援,勉强挡住了人流。 不过马车肯定是出不去了。无论是沈擎的,还是赵琼的。 凰儿快步走回来,低声道: 「奴婢自报了家门,但是那位姑娘很是傲气,似乎是想爷亲自过去。」她办砸了差事,心中十分忐忑,走过来时又看了看沈擎的脸色,难看得发绿,原以为逃不过罚,谁想到沈擎却反而笑了一声:「她确实该傲气,若改了性子,就不是她了。」任谁都能听出这话中的亲昵偏袒。 他整了整衣袖:「本侯看上去如何?」凰儿大着胆子抬头正视了他一眼,而后低头笑道:「爷雄姿英发,气宇轩昂,这身锦缎更凸显出爷的富贵气度,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呢。」无来由地想到了刚才那位不苟言笑的僧人,眉目疏朗,气度高远,素纱僧袍也掩不住的出众。有如此珠玉在侧,再看沈擎,未免觉得像个打扮得好看的花架子。 第43页 沈擎却被她捧得哈哈大笑,很是自得地点一点头:「还是凰儿懂得欣赏。」又想到什么似的:「你们留在车上,不必随我下去。」 「是。」两人目送沈擎走过去,凤儿拉着凰儿上车,难掩好奇地问道:「那姑娘是谁啊?连爷都对她这么客气。」 凰儿盯着她仔细端详,看得凤儿寒毛直立,推一把她:「怎么了这是,你中邪了?」 凰儿却是深深地嘆了口气,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沈擎一见到她姐姐便让她近身伺候,哪怕姐姐说话做事不够聪明,他也能耐得住。「姐姐,方才那姑娘蒙着面纱,我只能瞧见她的眉眼。第一眼我便觉得眼熟,你猜,她长得像谁?」其实这话是问反了,应该问的是你长的像谁? 主动 沈擎来到赵琼马车侧边,敲了敲车窗,含笑低语:「沈某请见姑娘。」帘子半卷,露出一张戴着面纱的脸。 「沈侯爷找我,有何贵干?」懒散的调子,带着点漫不经心。 「姑娘乍逢巨变,想来心中定是不好受。沈某早想接姑娘入府照顾,只是近来事忙,未得抽得出空。姑娘在万佛寺,一切可都好吗?」沈擎从前温雅恭敬,说话时必是投其所好,如今去了恭敬,倒添了几分柔情。 赵琼却并不受用,别说沈擎已有妻室,就沖他受着赵家的恩惠,转眼却资助何鞍,这等背主忘恩之举,就足够噁心赵琼的了。若非赵仏抬举,他沈擎的生意能如此顺风顺水?如今却还觍着脸来她面前献殷勤,不过是想趁火打劫罢了。 「多谢侯爷关心。侯爷若无事,还请把路让开吧,我乏了,想回去歇着。」 似是察觉不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沈擎笑意不减:「正巧沈某已经吩咐人备下了落脚之处。一应陈设,比之昔日姑娘寝宫亦不逊色。还望姑娘赏脸。」 「我若不赏,又如何?」 「万佛寺是修行之地,想来姑娘吃住都不习惯。」他凑近她卷着帘子的手深嗅了一下,赵琼被他这举动惊得手一甩,帘子啪地打在沈擎脸上,在他鼻尖留下了淡淡的红痕,他却仿佛一本满足似的,悠然自得地道:「殿下常用的龙涎香都不用了,还要坚持吗?」 有道是由奢入俭难,平邑长公主也算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如今到了连香料都用不上的落魄地步,她又能坚持多久呢?沈擎给足了台阶,不怕她不下。 赵琼气急了,准备下去好好教训他一顿,却被长空按住了,「我来。」 他掀起车帘走了出去,站在车辕上,不疾不徐地宣了声佛号,身后的人群见他出来反应更加热烈,不停冲撞着沈家侍卫组成的人墙。 「沈侯爷。」他淡淡打了声招唿,但这居高临下的姿态让沈擎觉得格外没脸,沈擎直起在赵琼面前弯下的腰,哄个女人伏低做小也就罢了,面对男人时再这样可就丢面子了。 「住持……哦不,应该称唿你为国师大人才是。」沈擎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都说佛家讲究四大皆空,怎么国师大人反倒心系名利呢?」他转向身后状似癫狂的众人,嘲讽地道:「若是这群人听说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的耳目消息倒快,赵琼在里头竖起耳朵听着,恨恨咬了咬牙,这沈擎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恶意。 长空却不急着分辨,只是道:「陛下有口谕要宣,贫僧需回万佛寺传旨,还请侯爷让路。」态度不卑不亢,面容也是平和安详,就是让沈擎气得牙痒,忍下胸口那股浊气,闷着声道:「既然国师谕旨要传,那沈某就不多打扰了,请——」他退开两步示意让路,长空微微一笑,以示回礼,进了马车内。 在一旁远远候着的车夫见状忙摸了摸马,跳上马车驾起车来。沈擎沉着脸一抬手,沈家侍卫自动分开一条路,马车悠悠地往外走,后头跟着一群信众,不近不远地跟着朝拜。 赵琼微微掀起车帘的一条缝,看见沈擎有气发不出的憋屈脸色,忍不住笑出了声,连刚才那幕带给她的反胃感都消了大半,身子柔弱无骨似的往长空肩头趴,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往他脸上看,却见他也正看着她。 「怎么了?」 「观卿相,方知贫僧观众生相太少。」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她面前自称贫僧。赵琼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原来你也有这一面。 她娇软着声道:「才不是呢。我只对长空这样好。」时刻把握机会给他灌迷魂汤,「长空是不同的。」 这句不同,遥遥地十几年前那一句「她是不同的」唿应起来。 长空眉梢微微一动,「是吗?」 「是。当然是。」斩钉截铁地语气,怕他不信,还收紧了拢住他脖子的手,凑得更近了些,薄软的面纱拂过他的下颚,酥痒的感觉一路蔓延到耳垂,他拂开她的面纱,目色深沉如水,「证明给我看。」 那个暧昧的夜的记忆席捲而来。她到底也不是修炼成精的妖女,那晚不过是一时激动,现在被他旧事重提还有些羞怯慌乱,脑子里闪过一丝奇怪,以长空修行的心志,不像是会说出这种话的人啊。但这丝奇怪很快就被激动的跃跃欲试所取代。 她卸下面纱,併拢着腿侧坐在他腿上,腰肢细细地摇摆,酝酿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氛围。细挺秀气的鼻子贴着他的鼻樑,暧昧地摩挲,欲拒还迎般靠近又挪开,贴着他后颈的手也缓慢地挪动着,肌肤相亲的舒适感像是催化剂,她忍不住贴的更近,娇艷的唇轻落在他嘴角,柔软的舌尖伸出来一点点描绘着他的唇形,脑后倏然一紧,情势瞬间反客为主。冷淡的檀香气嗅在鼻尖也似百转千回一般,带着陌生的炙热与霸道。 第44页 她红唇微张着,任由他一寸寸地探索,从生涩到熟练。将心上人勾下神坛的愉悦感褪去,她渐渐地有些招架不住了,扭着身子想退开,腰也被手掌抱住,隔着一层薄裳儿,酥麻的战慄沿着背嵴一路向上,原本闷热的脑袋更是透不过气。直到感觉下一秒都要厥过去了,他才缓缓地放开她。 她娇喘着气儿,身子软到不行,趴在他身上,无声偷笑,笑了一会就憋不住发出了声音。 「笑什么?」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光是听着就让她身上发酥,她醺然欲醉似的品味了好一会,才美滋滋地道:「我笑原来爱的心意有回应,是这样快乐的事。」 长空抚着她有些散乱的鸦鬓,也微微一笑,纵情自然是高兴的。 * 纵然下马车时赵琼又把面纱给戴上了,但眉目含春的娇俏却是骗不了人的,尤其是知了人事的女人。柳大娘瞧过去第一眼便知要糟,再看看她与长空之间旁若无人的气氛,更觉棘手。但所幸长空之后的话,给她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机会。 「住持法师说的可是真的?」被召集过来的百姓们几乎要喜极而泣了:「我们可以在长安建籍立户,还有良田可分?」 「是」长空不疾不徐地道:「陛下的口谕,一应比照长安城内的百姓来。」 「多谢住持法师!」 「多谢!」 「法师功德无量!」 众人欢唿着,哭泣着,热闹成一团。万佛寺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如今能够有家有田,搁谁谁不高兴?就连韩燕都眼底含了泪。 柳鹃儿却有些焦急,频频拿眼看她娘,到底是年轻不知道遮掩,这样的神色要不是旁人沉浸在欢喜之中,肯定能发现不对。柳大娘暗暗掐了下她腰上的肉,疼得柳鹃儿杏眼泛起泪花,倒是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这样大的喜事。吴姐姐,今日我们多备些酒菜,好好谢谢长空法师他们吧。」柳大娘拉过吴大娘的手,笑中含泪地道:「这往后入了长安,也不知道能不能分到一块儿去,纵使不能,咱们可也要常见。」 吴大娘性子大大咧咧,从未留意过柳大娘的小心思,只以为她是高兴的,忙点头道:「是该谢谢住持法师他们!」不但说收留他们这些日子,光看今日这一桩大喜事,若不是住持主动提及,皇帝是什么样的人物,哪会留意到他们这些人?「得好好谢谢!」吴大娘又哽咽着重复了一遍。 柳大娘满意地低下头。 好好庆祝最后一顿几乎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哪怕长空他们再三推拒也没用,到底是奈何不了众意,便也只能答应下来。他们在一起商量的热闹,赵琼和长空说了一声,便悄悄退出来。折腾半日,还有沈擎那一下给她留下的印象不轻,她得回去好好梳洗一番。 走了几步,隐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重叠,她回过头,却见韩燕跟在后头,还左右看看,颇有些做贼的样子,她忍俊不禁,招他过来笑问道:「做什么这副样子?」 韩燕还特意瞄了下墙顶,见无人才拉着她边走边学,将柳大娘和柳鹃儿的对话都复述了一遍。他是懵懂不知,赵琼却一点即透,当下明白了她们母女俩的打算,摸着韩燕的脑袋温言嘱咐:「这些话说给我听之后,便忘了吧。」 「好!」韩燕对这位仙女姐姐很有好感,点完头之后又有些扭捏地揉着手指,「那、那我以后还能来见仙女姐姐吗?」 「当然了。」赵琼笑着应道:「只要你有空,随时都能来。」 韩燕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着跑了,跑一半还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赵琼朝着他挥了挥手,他便也兴高采烈地挥了挥,然后才走了。 赵琼看着他开心的背影也露出一个笑,不急不缓地捋了捋耳坠子,这才慢悠悠地回去。为了晚上这场好戏,她还真得好好打扮打扮。 好戏 万佛寺的夜,总是肃穆而宁和的,偶尔絮絮的低语声,也是诵经礼佛的。 但今日不同,喧嚣的、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吵闹声夹杂着笑声,慢慢地升腾起来,连高塑在上、宝相庄严的佛像都染了几分笑意,垂眼看着世间。 「来啊,喝啊。谁不喝光就别出这个门!」袖子卷到手肘的汉子大声笑着,将碗搁在了吴大壮他们一伙人面前。 「谁怕谁啊!」吴大壮当即站起来应声,咕咚咕咚就喝下了一碗,引来众人齐声喝彩。 吴大娘掐了他胳膊一把,「要你出风头?你有几斤几两啊。」众人闹笑一堂,吴大壮委委屈屈地侧着身,避开他娘:「哎呀娘,你干嘛呀,大家高兴嘛。」 「就是就是。」柳大娘就坐在吴大娘身边,拉着她笑道:「咱们就别扫兴了,让他们年轻人玩去。」她笑吟吟地看向吴大壮,「大壮啊,你也别傻喝,咱们在寺里这么久,得好好谢谢法师们才是。你去敬法师一杯,这才是真正懂事呢。」 这话是说到大家心坎里了。 「对对对,得敬法师们一杯。」 「大壮、还不快去。」有人怂恿他,嘴角的坏笑藏不住。 吴大壮翻了一眼:「你咋不去呢。」 「我们那不是不敢嘛。」一语道破天机,大家心领神会地一笑,不约而同地朝长空那边看去。 穿着一身素色僧袍的僧人垂眸认真地剔着鱼刺,将去了骨的鱼肉挟到身边人的碗里。赵琼已然换下那身惊艷的红衣,换了件轻薄的秋香绿绣白鸢尾褙子,里头是淡雅的藕色小衣,底下一条明妍缃色裙,透着清水出芙蓉的婉约绰丽。明亮的颜色更衬得她肌肤莹白,欺霜赛雪,恰似画上立于云端,抱兔含笑的嫦娥。 第45页 一个淡然出尘,一个灿若春华,偏偏搁在一起看,融洽得宛如一对璧人。两人之间若有若无得甜腻情致,配上这样家常的情形,倒有些举案齐眉的温馨。 「正是如胶似漆呢。」有促狭的婶子挤眉弄眼地笑道。 「哪止呢,可比我和我相公腻多了。」 「谁叫嫂子不如荀姑娘好看呢。」有人推她,压低了声笑道:「你要像人家荀姑娘那么好看,保准你相公天天和你新婚燕尔。」意有所指地给了个眼神。 凡是嫁过人的妇人都捂着嘴笑起来,搞得一些小姑娘们一头雾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柳大娘笑着拍了拍柳鹃儿的背,「去,小姑娘家家的,别听这些话。给你大壮哥哥把这壶酒拎过去。」 柳鹃儿含着几分羞怯的笑,将看了半晚上的酒拎到了吴大壮身边,「大壮哥哥,给。」 吴大壮咽了口口水,指着自己,环视一圈众人:「真的要我去啊?」 「去啊。」在场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不停拿话撺掇他,「咋,不敢啊?」 「大壮,真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 「快去快去。」 就连吴大娘都笑得喘不上气,挥着手让他快去。 吴大壮算是被推上高台了,想下也没法下,硬着头皮过去了。到了长空他们跟前,先清了清嗓子,跟赵琼打招唿:「荀姑娘,吃得好啊?」 赵琼早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了,忍住笑道:「好啊。干娘的手艺又精进了。这道鱼汤鲜甜鲜甜的。」 「那是。」吴大壮眉飞色舞地应了声:「我娘的厨艺那是没话说。」他说了两句,壮了声势,这才看向长空,把酒壶放到他桌案上,又轻咳两声,「住持,寺里收留我们这么多时日,我们大家都很感激你。这最后一顿了,我、我敬你一杯!」说着便给他倒了半杯,自己满上一碗,「来!」 众人也不自觉地停了筷箸,都眼含期待地看了过来。赵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柳家母女,两人或许是为了遮掩心思,都低下了脸,反而和众人不一样了。 「盛情难却,师兄你就喝吧。」长誉开口起闹帮衬,他性子活泼,也爱看热闹,这样的事自然少不了他。 长空清淡一笑,接过了吴大壮的酒杯,起身同他碰了碰杯,浅浅地抿了口,修长的身姿透着青松般的劲直,大概是初次饮酒的原因,他还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眼角泛起微红,落在赵琼眼里,恰如堂前白雪中疏朗开出的红梅,透着点勾人心魂的妍丽。 众人屏息等他将一杯酒喝完,才大声鼓掌喝彩,弄得满堂欢声笑语,一浪更比一浪高。一片欢天喜地里,明过坐在阴暗的角落,苦闷地吃着菜。十遍佛经虽然不多,但他心浮气躁,写出来的字总不能让明印满意,写了撕、撕了写,到现在才抄了一遍多。抄的他恨不得一把火把这破佛寺给烧了,听这里所有人在烈火焚烧中哭喊求饶,才能疏解他的愤怒。 劝酒说笑,聊天打趣,一顿晚膳生生闹到后半夜才将将停息。万佛寺的法师们一视同仁地都被劝了酒,谁都不例外。眼下各个步履踉跄,艰难地搀扶着回去。就连只喝了一杯的长空都有些晕眩,捏着眉心,晃了晃头,想要把脑中的困意甩掉,却更昏沉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完全不似平日里不急不缓的步态。 赵琼扶着他回了院子,回头看了一眼,关上院门。 后头一路跟着的柳家母女往角落里缩了缩,柳鹃儿胆怯地拉着柳大娘的衣袖:「娘,她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怎么可能!」柳大娘不信邪地往外看了一眼:「咱们又没露面,她发现不了。咱们在这等着,待会你悄悄地进去,娘在这里帮你把风。」 「我一个人?」柳鹃儿本就是被柳大娘鼓动着上的,听见要自己单独进去,顿时更慌乱了:「娘,我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柳大娘螺眉一立:「叫你进去爬个床,又不是让你去杀人。」她话说得直白,「我告诉你,咱们马上也要搬出万佛寺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要是甘心嫁给一个种地的,替他生儿育女,操劳一辈子,我也由你。反正日子是你自己过!可你要是想享点清福,就听我的。」她半是威胁半是劝哄,「这事儿没什么好臊的,你要是真不敢,光脱了衣服躺着也行。反正看起来能说事儿就行。」 柳鹃儿只能点头,听她娘道:「你进去可看仔细了,是长空法师,你在房门口给我点个头。我回去,等天快亮时再过来。」 又等了一会,等到寺里万籁俱寂,只剩天边一轮孤月高悬时,柳大娘才将自家闺女推进了长空院子里,见着她扭扭捏捏地走进房里,又出来对她点了点头,这才心满意足地让她进房,自己悄悄把挑开的院门阖上了。 长空安然躺在床上,清隽的脸庞蕴着难言的贵气,如醒时一样,令人觉得高不可攀。柳鹃儿拿手指抚过他的眉眼,停驻在他微削的薄唇上。她羞怯地一笑,微微俯下身,正要亲下去,却听到一声清脆的碰击声。 做贼本就心虚,她倏地直起身,心跳地就跟锣鼓敲得似的,看向身后。 微黄的火光泛起,点亮了桌上那只残烛,明烛高照,照出一张仙姿玉色的脸。赵琼将手中的打火石放下,好以整暇地坐下来,看着衣裳半解的柳鹃儿,眉间含笑地撑着下巴,微一颔首,带着点不以为意的味道:「柳姑娘,坐啊。」 第46页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柳鹃儿攥着领口,羞愤中带着点心虚,杏脸桃腮,看上去十分柔弱无助。 「我一直在啊。」赵琼的尾音微挑:「柳姑娘下回可得记清楚了,这房间里可不是只有床上能藏人,不能光看床上,这旁边也得看一看。」 柳鹃儿被她云淡风轻的话噎住了。僵着手脚手足无措,她本就面嫩,敢进长空房间还全靠她娘鼓动,眼下诡计被人当场戳穿,越想越羞愧,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可怜巴巴地哽咽着道:「荀姐姐,我是一时煳涂。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你别跟别人说好吗?」 若是这事宣扬出去,只怕她再没脸见人了! 她跪下来,膝行着挪到赵琼脚边:「荀姐姐,求求你看在吴大娘的份上,放我走吧,咱们就当这事没发生过,行吗?」脸上的泪水不断,声声带着哀泣,哭求的声音带着无限的悔意。 赵琼扶她起来,给她倒了杯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柳鹃儿打量着她的脸色,一噎一噎地道:「你……不恨我?」 「为什么恨你?」 「我、我想抢走长空法师。」柳鹃儿悽然地垂下眼:「我明知道长空法师喜欢你,还是想抢走他。你打我骂我,我都可以承受。只求你不要说出去。」 「你既觉得事情难以启齿,又为何要做?」赵琼的声音平淡如水。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为什么她可以,自己却不行。 不甘心被偏爱的人不是她。 「从前有人跟我说,这女人如同娇花,开得再绚丽多姿,终究免不了会生虫。」赵琼讥诮地勾起嘴角:「天下男人都觉得女人就该清纯如芙蓉,白的如同纸一般,我却不这么认为。」 近朱 「为什么男人有城府就叫做深谋远虑,而女人却成了心机深重?」赵琼眉间蕴着天然的骄傲:「都是一样为自己打算,分什么高低贵贱?只不过——」她温和疏淡地一笑:「为自己打算可以,但踩着别人的血肉为自己开路,未免太叫人不齿了。」 柳鹃儿一张脸青青白白,微红的眼皮耷了耷,颤抖着应和了声。两人同时静下声来,屋子外头传来野鸟的凄鸣,在孤寒的秋夜里听上去格外渗人。 「天色也不早了。」赵琼身上的绿袄泛着莹润的光,显出难得的温柔清淡来,推了推手边早已倒好的水:「喝了这杯茶,回去好好睡一觉吧。今夜的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柳鹃儿站起来,深深跪伏下去,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下格外孱弱,「多谢荀姑娘。」哭哑的声音有些变调。她站起来,迫不及待地想回院子里,今夜把这十几年的脸都丢了个精光,她羞悔得只想躲在被窝里大哭一场! 「哦对了,顺便替我转告柳大娘」 柳鹃儿刚打开门,就听莺呖般悦耳的声音在后头响起,「歪门邪道用多了,早晚会自食恶果。」柳鹃儿脚步一顿,忍着泪将门阖上,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赵琼拨弄着眼前的茶杯,柔和的烛光洒在她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将眉目衬得更浅淡了。自己琢磨着都有些好笑:呆在万佛寺久了,她似乎也变得宽容起来了。若是搁在从前,单凭柳家母女敢算计她的人,这事就不会这么悄无声息地了了。随便找一个人扔在柳鹃儿身边,叫她们母女明日闹将起来的时候,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反正是她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也算得上罪有应得。 但——她看了眼容色舒展,安闲地躺在床上的长空,不由暗自笑了一声,这也算近朱者赤了吧?被她这么一看,他原本清淡好看的眉皱起来,身上盖着的薄被也被踢开来,像是有些热似的扯了扯僧袍的衣襟,露出里头素色的亵衣。 赵琼兴然挑起了眉,踮着脚尖走过去,一步一顿,边走边观察着他的动静。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额头连带颈边都起了密密一层汗,月色如华带着浅淡的光,淡释了他面上微泛起的红,所以刚才才没看出来。 她还以为柳大娘给长空下的是迷药呢,难不成是…… 床上的僧人沉沉闷哼了一声,像是在印证她的猜想。他难受地抬起脸,薄唇紧紧抿着,手下意识地往身下摸,赵琼装模作样地捂住眼,手却张得很开,明亮的眼眸从宽松的手指缝里露出来。所谓欲盖弥彰,大概就是如此了。被他踢开的被子好巧不巧地盖在腰间,遮住了他的动作,只能隐约看个形状。 她脸红得娇艷欲滴地转过去,到底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上前掀被,反而轻手轻脚地熘了出去,把门带上。朦胧的月色下,小娘子倚门抚着发烫的脸颊,满满都是女儿家的娇态。 同照一轮月,悲喜分两说。 南襄候府此刻却透着一股诡异的寂静。沈侯爷回了府,伺候茶水的小丫头才刚奉上一杯茶,因看他脸色黑沉,心中发怯,不由哆嗦了下,发出了一声响,沈擎便勃然大怒,将那热茶扫到丫头身上,怒骂道:「没规没矩的东西,凭你也配在爷面前耀武扬威?什么东西!」越说这怒气就越重,上去当胸就是一脚,「什么东西!」 小丫头多大点人,被他踹得往后一倒,捂着胸口疼得半天爬不起来,脸上还因为被烫髮着红,哭也不敢哭出声,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着发抖。凤儿和凰儿姐妹俩物伤其类,也都不忍地撇过头,但也不敢上去劝。说到底,她们和这小丫头没什么不同,都是签了契入府,生死不由自己。 第47页 「你还有脸哭?」沈擎冷笑连连,自觉被羞辱的他现在看什么都不顺眼,只想宣洩满腔怒火,「来人!」他高声喊道:「把这小丫头拖下去,给我打!不打到爷消气就不准停!」 这话便是打死不论了。小丫头忍着胸口的闷痛哭着磕头,「奴婢知错了,侯爷饶命,求侯爷饶命……」但哭喊只会增长沈擎的怒气,唤不起他早就抛到不知道哪个角落里的良知。 外头的小厮听命不敢耽搁,小跑着进来,一人一条胳膊,拉着小丫头将往外拖。走到门槛处,小丫头费力地用脚扒拉着门,连声哀求,沈擎不耐烦地吼了声:「还不快带下去!等着爷也赏你们一顿板子是不是?」 小厮闻言也急了,正要一脚踩在那小丫头腿上,被人喝住了:「且慢!」来人从内堂出来,穿一身靛青直裰,浑身上下空无一缀饰,唯有左手大拇指上套着个温润的玉扳指,俊秀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侯爷不可。」 凤儿好奇地拿眼打量他,被凰儿使劲拉了拉衣角,这才低下头去。 沈擎眉间像含了朵乌云似的,沉沉发黑,到底说话软了些,「有何不可?」 「陛下宽仁,对待宫人最是体恤,严正宫规,不可动辄苛责,更何况是打杀一个丫鬟呢?」他的声音极是悦耳,如同风拂过竹林时徐徐的乐律,透着股淡然自若的味道。「且不说传出去侯爷名誉受损,只怕叫陛下知道了,心里也不免觉得侯爷手段太过毒辣。」 沈擎沉下气来,挥了挥手,众人忙退下,连带着凤儿和凰儿也不例外。那小丫头更是激动地一抽一抽,捡回条命般喜极而泣。 常瑕替他擦拭着被茶水溅到的衣袍,弯着的腰格外谦恭。这可是从前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啊!谁见了都得笑着打招唿的人物,如今在他脚边像条狗似的乖巧,沈擎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伸出脚,心安理得地让常瑕替自己继续擦着鞋尖。 「你可知,我今日遇上谁了?」 「奴才愚钝,请侯爷明示。」常瑕擦干净了他的鞋面,微微推开一步,腰依旧微微弯着。 「平邑长公主!」沈擎说到她时不自觉眯了眯眼,冷哼一声:「一个女人罢了,正当自己还是从前金尊玉贵、抬手便有人伺候的公主呢?」 常瑕嘴角的笑加深了些:「殿下一贯是这样矜傲的性子。」 「从前骄纵些便也罢了,毕竟是皇长女。如今她又是什么?不过是丧家之犬罢了。」 内堂里又传来一声冷呵:「是什么身份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有人愿意捧着她,巴巴地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说话的女子缓缓走出来,高髻凌云,缀满了珠宝华饰,额间贴着娇艷的牡丹花钿,还涂了金粉,配上身上洒金的银红褙子,织锦金线绣成的凤凰于飞绸裙,端得是雍容华贵。她摇了摇手里的象牙骨多宝团扇,脸上带着几分讥诮地笑,螺子黛勾勒的细眉挑起来,半嗔半讽地道:「你是以为人家落难了,自己有机会下手了,这才上赶着过去的吧?」 「向婉玉!」沈擎一拍桌子站起来,目眦欲裂地瞪着她。 不料沈夫人的气势端得比他还足,同样一拍桌子,「你喊什么?」本就是拿丝线绣在扇面上的宝石松松地掉下来,咕噜咕噜滚到了常瑕脚边,他弯下身,耐心地捡起那一颗颗颜色各异的宝石。任由夫妻俩无声对峙着。 沈擎清了清嗓子,「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夫人原是西南向家的独女,向家在西南那也算是个狠角色,沈擎的发家离不开向家的鼎力支持,更别提常瑕是从前向家送进宫里的人。后来沈擎成了首富,向家觉得他还算有能力,这才让常瑕在皇帝面前牵线,让他做了这南襄候的位置。所以对于自家夫人,哪怕是拈酸吃醋、冷嘲热讽,沈擎也只能受着。毕竟向家还在呢。 他抚着向婉玉的肩,被她挣脱开来也不气恼,耐心地温声劝道:「我只不过看她一个女儿家孤苦伶仃地不容易……」 「所以就打算把她纳进府?」向婉玉脸上是毫不留情地嘲笑:「沈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让公主给你做妾,你也配?!」向家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多得是亡命之徒。她身为向家独女,从小便当个男儿似的养大,什么糙话、行话,那都不在话下。 沈擎被她一噎,面色更不好看,却依旧是忍气吞声地笑道:「她现在还算什么公主?连个罪奴都不如。」 「是与不是都不要紧。我只告诉你」向婉玉戳着他的胸膛,眼神如刀:「有我向婉玉在一日,你就甭想纳她进门。赵家倒了,我们向家还没死呢!」这个男人是她看中的,手段城府都一流,她自然看得出他不是甘居人下的。 正巧,她也不是,所以对于他资助何鞍,她没意见,甚至还回向家替他求双亲帮忙。他对平邑长公主那点心思她也看在眼里。从前隐忍不发是因为他根本没机会,但现在,她决不允许一个牢牢抓住了自己丈夫心的女人进门! 心狠 沈擎满脸是笑地答应下来,捏着她保养得柔嫩的手亲了下,笑道:「好好好,不让她进门。坚决不让我们玉儿生气,行了吧?」 「算你识相。」向婉玉是习惯了沈擎的让步讨好的,她志得意满地勾起红唇,懒懒喊道:「常瑕,送我回去。」常瑕顺从地伸出手,让她搭着。 第48页 「等等。」沈擎喊住两人,蹙眉道:「宫里头传来消息,陛下已经疑心上了太庙失火一事。」 向婉玉眼皮一跳,有些惊慌地抓着常瑕的手:「这可怎么办?」鬓边垂下来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常瑕岿然看向她。他很少这样正眼看她,如世家公子一样温润的面庞含笑安抚她:「没事,左不过是一死。」 「什么死不死的。」自小也是被娇宠大的向婉玉说话时,不自觉地带上一点撒娇似的嗔意,「你的命是我的,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常瑕是她小时候跟着阿爹出去巡场子时救下来的,他父亲是个赌鬼,将家里输得什么都不剩了,到了最后,把他唯一的儿子带过来卖,得了十两银子便又上了赌桌。那时候常瑕瘦的跟个竹竿似的,身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连向婉玉养的狗都比他精壮。她嘆了声可怜,让人好好将养着。底下人便将他从赌场里提出来,给他换洗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净了身。一问才知道,是他那个赌鬼父亲干的,原本想将他送去宫里,可人家没瞧上他,说是看着跟具骷髅似的,怕吓着别人,这才提来了赌场。 向婉玉听闻便厌恶地掩了掩唇:「竟还有这样的人,这种畜生也配做父亲?」向父倒是沉吟了一会,吩咐让人好好养着他:「记得给他找个师傅,教他识文断字,顺便再教他些道理,尤其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爹,你是想送他进宫?」向婉玉偎在父亲身旁,撇着嘴道:「他这么小,等他混到陛下身边那得多久啊?还不如干脆收买现在陛下身边的人呢。」 「你是想留着他陪你玩吧。」向父一看就看穿了女儿那点小心思,「那么些个小丫鬟,还不够?」 「丫鬟有什么好玩的,」向婉玉翻了个白眼:「跟她们但凡说点什么都吓得脸色苍白,一点意思都没有。」 「陛下身边的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要以钱财动之,太难。」向父捋了捋美髯,笑道:「这个小子可贵就可贵在年纪小,稍微调教一下,送进宫里,咱们再略施手段送他个好师傅,保管他日后平步青云。」 「那得等多久啊?」向婉玉是个急性子,听着都觉得时间漫长。 「好东西,不怕等。越是花时间下得棋,越叫人难以察觉,才越有用。」 事实证明,向父料得一点都不错。常瑕熬到了捧读太监之位,却也没忘记当年救他出火坑的那位小姑娘。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常瑕一如既往的淡然,跟在皇帝身边这么些年,通身气度不凡。便是沈擎也不敢太过轻慢。 沈擎笑着替他掸了掸肩:「哪里谈得上死?只不过要委屈常公公,去合欢别院避避风头了。我会再派几个人保护在侧,保管出不了岔子。」 常瑕自然点头称是。他抬着手扶向婉玉回去,走到内院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换了方向,将向婉玉引到了湖心亭,「奴这一去不知多长久能回来,姑娘且记着奴的话,日常饮食须得是向府的人把手,侯爷送得东西,也得吩咐人仔细查过。」脚下的湖水清莹泛着水波,倒映着夜晚的灯火,像是热闹在虚晃。 有道是疏不间亲,这些话,本不该由他说,但向婉玉在沈擎面前太过娇蛮天真,他还是不得不提醒她一二。 向婉玉站定了身子,两人的面容倒映在湖面上,只看得见模模煳煳地轮廓,她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呀,就是宫里头呆太久了,凡事都想三想四的。你瞧着今夜他那副样子,以为他会对我不利是不是?他可不敢。」她嗤笑了一声:「爹爹还稳坐西南呢,借他两个胆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向父确实是个枭雄,有他在,镇住沈擎倒不是什么难事。但常瑕心里头却总像有块石头压着,有种不祥的预感。 向婉玉瞧着他的脸确实带着忧色,到底答应了声:「我会嘱咐他们留心的。」两人这才继续抬步往前走。 常瑕手举在前头,身子却是落后她一些的,背着身,他才敢拿克制而情浓的目光注视着她。这是他背弃天下也想要守护的人。 沈擎送走了两人,这才回书房,疾书了一封信,吩咐人快马送出去了。自己坐在书房里,摸着那一樽触手生温的潜龙出海镇纸,眼中尽是凛凛杀意。向家从前是助他良多,但走到今天这一步,向家对他而言已经是个碍眼的存在了。向婉玉也好,向家也罢。他都不能再忍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就拿向家的血,来做他登云的开堂彩吧。 * 长空今日醒得格外迟,等到天边的鱼肚白都快消散时,他的眼皮才动了动。意识悠悠转醒的一剎那,他似乎嗅到了房中一股陌生的味道。身下也似乎有些异样。他坐起身,捏了捏眉心,恍惚的视野逐渐清晰,清晰到能看到蓝灰被子上那一团…… 薄薄的脸庞瞬间变红,给长空清心寡欲到近乎冷淡的面容上添了抹艷色。 男人嘛,不管多么正身清心,生理反应是不受控制的。但往日他多是将它抑制下去,这还是第一次……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连忙换了身僧袍,将脏了的衣裳和被褥裹起来,打算用早膳的时间先洗了。 谁料打开门,已有一道倩丽纤细的身影站在门外。 赵琼身子娇软地攀着柱子,绕在上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你醒了?」秋水明眸落在他拿着的那一团衣物上,笑意更加促狭,「干什么去呀?」 第49页 长空脑子有一瞬间的放空,他这样不悲不喜如佛坻似的人物,露出这样呆愣的神色,实在有些可爱。 赵琼一撒手从上面跳了下来,作势要去翻他手里拿的东西,长空侧身避开了,温润的声音带着些不自在:「荀姑娘!」 「做什么叫我荀姑娘?」她得了趣,接着逗他:「你该叫我娇娇才是。」 明明和他一样熏得檀香,但从她身上闻起来,总是带着点让人心神荡漾的暖意。近在耳边的声音柔婉而娇媚:「长空,你昨晚,梦到什么了吗?」 残留的几幅情致缠绵的场景闪过,被她一提,那滑腻的触感似乎仍在指尖,他忙闭上眼连念了几声佛号,想藉此将心中的杂念除去。却只听见她轻盈的笑声:「你不说我也猜得道。长空啊长空……」她啧啧出声,意有所指地对他一笑。 心中没来由地浮现出一丝羞恼。 他睁开眼,明净的脸庞泛起奇异的光华,那只空着的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一揽,将她挟到自己跟前,反客为主,声音微哑:「你想听我昨晚梦到了什么吗?」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让她耳边一阵发麻,柔软的胸贴着他略显坚硬的胸膛,两颗心砰砰地跳作一团,「我梦到你穿着……」 她还没听到后面呢,赶忙捂住了他的嘴,又羞又气地瞪着他,水盈盈的眼带着控诉:「长空,你变了!」 心中的小人痛心疾首地捶胸:明明刚才不是这样的,面如白玉的少年僧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脸庞泛着羞惭的红,多么惹人怜爱啊!谁能想到她就稍微逗了逗,他就从慈悲菩萨变成了怒目金刚!不对,是焉坏焉坏地……妖僧? 早知她是个纸老虎。 长空反将一军,心情甚好地松开她,姿态悠然闲淡:「贫僧还要去上早课,失陪。」提着手上的衣物,修长的身影不紧不慢地离开,嘴角的笑意缓缓加深,原来逗她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赵琼跺了跺脚,恨恨地想:本殿下是懒得跟你动真格的,否则……哼!她在心里撂下狠话,昂着头气唿唿地回去了,坐在镜前梳着头髮,梳着梳着,脸上故作出来的生气神态绷不住了,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她趴在桌上,将脸埋在手臂里左右摇了摇。有些陶陶然地想:长空好像越来越主动了哎。 想摘了多年的高岭之花只差一步之遥,任谁也难免心痒。不过她到底是没那贼胆,连昨晚那场景都不敢看,更遑论其他。 想到过几日就要离开的吴大娘,她便收起那些旖旎心思,抬起粉颊,随意挽了个髻,换了身轻便的牙色襦裙,淡雅的黄衬得她肌肤莹白如玉。唇上胭红微点,眉梢略描了描,端庄明丽又不失淡雅。秋日渐浓,院子外头里的桂花开得极好,娇弱的花瓣挨挨挤在一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她小心地捻了一截细弱的花枝,斜斜插在鬓角,正好与身上的衣饰相配,别有一段写意风流。 一路走来,看呆了不少忙着收拾行李的人。甚至还有人一不小心把手上的箱子弄掉,砸了自己的脚,痛得抱着脚直跳,看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这样的姑娘,必不是凡物。想来,她就是那位?」 山雨 「昨日我跟随侯爷远远看过一眼,体态婀娜,有八九分相似。」说话的人一双眼直盯着赵琼纤细的腰肢,笑了一声:「侯爷可有福气。」 「行了,先搬东西吧。」 两人将偌大的樟木箱子抬出来,搁在房门口。旁边有人过来,惊讶地摸了摸那箱子:「哟,这么俊的箱子,可得不少银子吧?我说老徐,你们两兄弟行啊,就这还跟我说你家穷得揭不开锅?」 两人对视一眼,略年长的汉子神色黯然,勉强挤出一个笑:「这是我娘的陪嫁箱子,唯一留给我们两兄弟的东西。」 问话的人见状,只道自己戳了人家的伤心事,尴尬地拍了拍嘴:「这样啊,那你们忙你们忙,我也得去找个装东西的物什。」 「行,丁大哥你走好。」见那人走远,徐长瞪了自己弟弟一眼,「怎么找个这么惹眼的箱子,若是弄巧成拙了,我看侯爷怎么收拾你。」 「我已经找得最普通的箱子了。」徐仲大感委屈。他们是侯爷的亲信,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上哪去找那破破烂烂的箱子去,就这玩意儿,还是他废了老大力气从角落里翻出来的。 「罢了罢了,都已经让人瞧见了,再换反而显得做贼心虚,摆好吧。」 两人将空箱子挪到靠墙跟的位置摆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掐腰看着,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在进进出出地忙着收拾,两人的举动架在里头,真是再寻常不过。 「行了,就摆这吧,走,去洗洗手去。」 两人刚一离开, 角落里蹲着的小小人影便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身高不高,箱子又大又沉,将箱子打开来还显得有些费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用力一掀,探头进去,看到空空如也的箱子大失所望,「娘的,一个空箱子搞得神神秘秘的。」垫着脚反覆看了几圈,确定什么都没有后才失望地退了回去,将箱子用力阖好。 「瞎子点灯,白费蜡。」他气哼哼地走出院子,便被人喊住了,「明过,你怎么在这儿?」蹙着眉走过来的僧人年岁瞧着也不大,但看着壮实极了,原本洒逸的僧袍穿在他身上还显得有些紧绷,可以想见底下的肌肉。 第50页 明过一见他,抄经抄得酸麻的右手,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天真无辜地笑了起来:「明印师兄……」 「还没回答我,你在这儿做什么?」明印丝毫不为他装出来的笑容所动,冷冷道:「师叔说了,没抄完经书之前,不准你出思过室。回去吧。」 「是。」明过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在明印的跟随下,一步一步走回了思过室。 * 赵琼一进膳堂便被吴大娘拉过去了, 「也不知道你多早晚能起来,给你热着粥呢。」吴大娘笑眯眯地给她打了碗粥,再端了满满一碟子小菜:「喏,吃吧。」 「干娘,这也太多了,我吃不了。」赵琼哭笑不得地将那碟小菜减掉一半,然后才用起膳来,第一口下去,她就满足地眯起了眼,眉毛弯弯地笑道:「这个真好吃,够酸。」 「酸了开胃嘛。」吴大娘欢喜地劝她:「好吃就多吃点。」然后做贼似的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和住持法师,昨晚有没有……?」 「咳咳。」赵琼一口粥呛在了喉咙里,拍着胸口缓了半天才缓下去,酡红着脸瞥了她一眼:「干娘,大清早地,你怎么说这个呀。」 「俗话说得好,酒是色媒人。我昨晚就瞧得出,住持是第一次喝酒,你们又住得那么近,我这不是多想了想嘛。」吴大娘神秘兮兮地道:「你不晓得,昨晚上柳家那个姑娘,大半夜才回来,一回来便和她娘吵了起来,动静还不小,我就在隔壁睡着,没得听了两句,依稀听到她们俩提起住持法师了,这才多问你一句。今儿早上那柳鹃儿出来打水时,眼眶儿都是红的。一瞧就是哭了一整夜。」她说着又有些可惜:「其实吧,我也能看出来一点,那柳鹃儿对住持法师是不太一般,只是可惜住持法师眼里只有你,她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赵琼拿筷子搅着粥散散热气,脸不知是被熏得还是怎么着,越发娇艷,「什么呀,哪有。」口不对心地否认完还低头笑了笑。 吴大娘看着这样都觉得甜腻得齁人,啧啧地道:「这长了眼睛的谁看不出来?你没来之前啊,那支持法师就是庙里的菩萨,只可远观,你一来,哎,奇了」她声音兴奋地高了些:「这菩萨也动凡心了。」 「他呀,还差得远呢。」赵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低头喝了一口晾得温度正好的粥。 吴大娘不贊同地道:「哪里差的远了?我看啊,这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步了。快了,快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 「什么什么九十?」吴大娘一头雾水。 赵琼唔了声,「就是说啊,这最后一步才是最难的。」 「这话说得倒对。」吴大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重又提点道:「娇娇啊,你可得让你那个表亲抓紧点。」 抓紧什么? 这回轮到赵琼一头雾水了。 吴大娘看她那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恨得直拍手掌:「你和住持法师都没了父母,总得有个长辈出来主事吧?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一个都不能少的,否则难免叫人看不起!」 「成亲啊……」她挟了口小菜,慢慢品味着那股酸中带甜的味道,笑了笑:「我还没想那么多呢,顺其自然吧。」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日后会是什么下场,哪有闲心考虑这些。 「女儿家拖不得。」吴大娘寻思着自己作为干娘,得在走之前尽到责任,于是道:「你张不开口,我就替你到住持法师前提一提。他从小长在佛寺里,不知道这许多规矩,总得有人在他跟前提个醒吧。」 赵琼吓得筷子都不拿了,拉住她的手,软语恳求道:「干娘,你可千万别去。我……」她急中生智地道:「我还想多让长空伏低做小一段时间呢。」 女儿家嘛,总是要拿娇一些的。 吴大娘自以为瞭然,点了点头,「那也成,总归是你们小两口的事,我就是怕你们俩没个长辈在,不晓得这些事体,白白耽误了。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就不馋和了。快吃吧。」 赵琼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了下,食不知味地喝完了剩下的粥,抢着要帮吴大娘洗碗。进了后厨,见到柳大娘也在,她笑着打了个招唿,柳大娘冷笑了两声,见吴大娘没跟过来,只有她们两人,索性撕破脸皮地讥嘲道:「荀姑娘真是好手段。半夜三更躲在男人房里,亏你还有脸说我们家鹃儿。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就妖妖娆娆地勾引男人」她说到这往身后呸了一声:「下贱的东西。」 她说话实在难听。便是赵琼想着不能跟这种人计较,也不禁蹙起了眉。 柳大娘抛开素日的柔弱模样,尖酸地道:「你以为我们家鹃儿好性子,你就可以随意羞辱了吗?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活该你父母双亡!」 「你说什么,」她眼神冷冷地看向柳大娘,手里抱着的盆放下来,朝她走了几步,目光冷戾:「把你刚才的话给我再说一遍!」 柳大娘被她这股迫人的气势给压住了,吓得往门口的方向躲了两步,「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啊,这里可是佛寺,你可不要乱来!」 正巧此时傅宪赶进来,沉着的脸上透着些许喜色,猝不及防地和柳大娘撞做了一团,柳大娘「哎呦」一声,一看是寺里的法师,便不说话了,揉着被撞的地方骂骂咧咧地跑远了。 傅宪一脸莫名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又看向赵琼,跨进门问道:「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51页 「没事。」赵琼不想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兴师动众的,她捲起袖子拿过抹布,边洗碗边问:「现下不是早课时间吗?你怎么出来了」 「在宝殿里头听见暗号,便推说要更衣,这才出来的。」傅宪的脸上含着难掩的雀跃:「殿下可知,胡达理已经启程往长安这方向来了,彦儿他们也照计划,笼络到了几个与胡家不睦的人家。」 西北那么大一块地方,一个胡家是占不完的,手下也是派系林立,盘根错节。难免有人会受冷落,心生不满。傅嘉彦他们便是要鼓动这些心有不甘的人,趁机夺权。 赵琼嗯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溅一点水花:「让傅嘉彦记得,非常时期行非常事,不必事事听从赵和。他性子软,难免做事瞻前顾后。」 傅宪笑道:「这便是另一桩我要和姑娘说的事了,彦儿说,公子长大了,是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了。」赵和越出色,他们成事的可能性就越大,傅宪自然是乐得合不拢嘴。 「是吗?」她眉毛一挑,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就他?」姐姐眼里,弟弟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屁孩。听到旁人这样评价,难免有些怀疑,「怎么个独当一面法?」 「这个信上倒是没说。不过彦儿既然这样说,那公子显然是有长进的……吧」傅宪犹豫着补充了个字。 对此赵琼的回应是: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维护 「佛曰: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修无修修。会者近尔……」 清润而平淡的声音如常在早课时间响起,端坐其上的长空边念边释,白色僧袍衬托出眉宇间那份圣洁超然,一如他身后的金塑佛像,不染凡尘。 他看了眼正在挤眉弄眼的长誉,不动声色地道:「长誉」 长誉吓得一个激灵,苦着脸站起来,「师兄,在呢。」 「我刚说了什么,复述一遍。」云淡风轻的声音,听在长誉眼里却不亚于雷霆万钧。 「你说……」长誉拼命拿脚踹着身前的僧人,可身前僧人刚和他聊得正欢,也没认真听,自身难保,哪还有余力救他,于是低着头安静如鸡。 此天要亡我!长誉眼看同流合污的人明哲保身,只得低头认错:「师兄,我刚走神了。」 长空的声音依旧温润谦和,「坐下吧,早课后留下来,补足时辰。」 长誉眼前一黑,耷拉着脸坐下来,不敢再做小动作,安安分分地听到了最后。 早课后,各位师兄们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一个个走得不慌不忙,飘然欲仙。 长誉抱着佛经走到长空面前,试图讨价还价:「师兄,我其实就走了十八章中间那一两句话的神,要不你把这两句话给我解释一下就好了呗。」小小的眼里充满了希冀。 长空抚过因为翻阅太多遍而有些打卷的佛经页,笑得淡然自若:「行啊,若你能把剩下的佛偈都解释清楚,我便只补这两句。」 「师兄……」他拽着长空的袖子撒娇,长空不为所动地嗯了一声。 郎心似铁啊! 长誉在内心无声哀嚎,机灵的小眼珠转呀转,刻意咳了几声,悠悠道:「师兄,今日你早膳也未用,忙着洗那被褥衣服,是为什么呀?」见长空抬眼,忙抬高了下巴,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谁告诉你的。」 难得见住持师兄这样的人物吃瘪,长誉内心偷笑,面上还装得高深莫测,摇头晃脑地道:「佛曰:不可说。」 「投机取巧,罚抄今日所学三遍。」长空淡淡说了一句,起身,拿着佛经离开了。动作不可谓不优雅,脚步也是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但长誉还是读出了落荒而逃的味道,他准备喊一句:师兄你不是说要给我补课的吗,怎么自己走了呢? 想了想,还是得给住持师兄留点颜面。万一他恼羞成怒了呢。 啧,我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师弟。他美滋滋地自我欣赏了一会,突然想起来不对,给他补课累的是师兄,罚抄写累的是自己啊! 「师兄,等等!」他伸出手试图喊住长空,然后视野里空荡荡的,唯有清风徐徐吹过。 欲哭无泪的小和尚拖沓着脚步,垂头丧气地回房了。 * 赵琼洗完碗便在后厨看着吴大娘准备午膳,打个下手。柳大娘依旧在一旁冷言冷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快走了,她懒得装模作样。吴大娘听得心里窝火,忍不住和她吵了几句,声音大了些,吸引了不少人来围观,柳大娘一咬唇,眼里的泪说落就落下来了:「你是荀娇的干娘,自然偏帮着她说话。你们联合起来欺负我这个外人便也罢了,」她哭着将手里的菜一甩:「佛祖在上,你们这些做恶人的,早晚会有报应的!」 不明所以的旁人听着便忍不住咋舌,窃窃地议论道:「这荀姑娘和吴大娘真有这么厉害?」 「我早就看出来这荀娇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说话的女声哼了一声:「也只有你们男人才以为把她当个宝」 「哪里只他们呢,住持法师不也是吗?」有人帮腔道。 「住持法师是什么身份,凭你也配说嘴?快些住嘴吧。」 「有什么嘛。还不是个看人家长得貌美就垂涎的狗男人。」那妇人撇了撇嘴,一脸不屑。架不住旁人对她指指点点,她翻了个白眼,还待说什么,却听赵琼笑了一声,音色如冰碎,一字一字冒着寒气:「既然夫人这么瞧不上长空,那想来夫人也定是不愿受这种人恩惠的。我会转告长空,长安城里的良田户籍,夫人不需要,也请夫人将这段日子万佛寺的供养悉数奉还。」 第52页 「你胡说八道什么!」那妇人一听要收回她的地,还要她倒贴钱,顿时急了:「那地和户籍是陛下赐给我的,凭什么你说不给就不给?还有这供养,是他们自愿的,别人都有,凭什么就我要给银子?」 「是,别人都有,可别人不像你这么忘恩负义。」赵琼忍了一肚子的气,终于在听到她的话时破了功,「收留你们,供养你们,是万佛寺的僧人们心善。不是理所当然,更不是欠你们的。至于那地和户籍……」 她勾唇冷冷一笑:「陛下为什么赐给你们这些,大家心里心知肚明。」 她扫了一眼周围挤着的人,「不求你们知恩图报,但凡有一点良心的人,也不会吃着人家的饭,放下碗就骂人。」 众人被她说得头一低,柳大娘却看不得她如此出风头,阴阳怪气地道:「姑娘好大的威风,还没嫁给住持法师呢,就这样不容人。倘若真嫁了,万佛寺还不成了你的一言堂?」 「是不是一言堂,试试便知。」略显冷淡的声音悠然而至。 「是主持法师。」 「快,快退后。」 众人循声往后一看,见是长空,便不自觉的地往后退,顷刻间便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长空走上前,往日温和的眉目微凝:「柳施主,口舌生恶,实为恶说,乃五堕罪之一,七聚之一,既有恶因,终有恶果。」 柳大娘想说什么,顶着众人的目光又说不出口,只能恨恨跺了跺脚,推开人群掩面离开了,刚才那妇人也忙跟着走了,生怕自家分的田地叫人收回去,眨眼间就不见人影了。众人也讪讪地各自散开了。 吴大娘忙着炒菜,走不开。于是只能挥舞着勺子把他俩「请」了出去。 两人走在甬道上。她低着头,鬓旁的桂花瓣儿轻轻柔柔的飘下一瓣,打着捲儿拂过他袖口。修长的手指微抬起来,握住她的手,声音绵柔似春水:「怎么了?」 垂头丧气的,看着真可怜。 「我在想,我好像总是给身边的人带去不幸。父母如是,你亦如是。」她沮丧地埋着头,带着淡淡的忧伤。柳大娘那句话,到底戳伤了她。 「妄语。」 他停下脚步,将她的下巴抬起来,澄澈明净的眼眸静静看着她:「自身因果,皆在自身。将自己的不幸怪罪于他人,只是因为不肯承认自己的问题罢了。」 她看着沐浴在晨光中,似带着无限光华的僧人,原本落寞的心重又散发出生机,「长空——」她微微一笑,就着被他抬着下巴的姿势踮了踮脚,亲了他唇一下,「谢谢你。」 他低头,回以温柔一笑。 两人继续往前走。 「你……」毕竟是刚刚维护过彼此,趁着情正浓时,她艰难地开口道:「你和柳大娘说的那句话,应该是话赶话说出来的吧。」 长空蹙眉看她,见她绕着手指不肯抬头,又有些想抬起她的脸,手指摩挲了下没有动,「你希望如何?」 其实从她的语气里,他也能听出她的意思。但正因为听出她的退缩,他才更、更…… 胸口说不上来的情绪在蔓延,他克制着,听她细声细气地道:「我这样的身份,毕竟不是良配。」他气极反笑,她还真当他是庙里的菩萨没有脾气吗? 他轻轻笑了一声,「那么,殿下与我纠缠这么些时日,只是为了莽山上一诺吗,还是为了宫中一行?」他性子最是温和不过,难得说出这样孩子气的恼话,她呆了呆,脑袋晃得跟陀螺似的,险些把鬓旁的桂花枝甩落:「当然不是!」 长空只作未听见,目不斜视地往前面走,手上的一卷佛经捏的发紧。他步子跨得大了,赵琼一步一步走自然是跟不上的,她提着裙角焦急地在一旁解释:「长空,你听我说……」白嫩的手拉上他的袖子,被他拖着往前走,她心一横,索性往前一扑。 身上骤然一重,眼见着她要往下沉,长空忙抱住她的腰,另一手挟住她的大腿,她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他坚实的手臂上。她搂着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间,含含煳煳地道:「你听我说呀。」尾音微拖,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他面色不改,试图把她放下来,她却抱得更紧,蹭着往他怀里钻得更深,凹凸有致还带着暖香的身子,又提醒起他昨夜朦胧的记忆。 他背一挺,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下来。」 「我不!」 她想也不想地拒绝,又害怕他松手,两腿一夹,夹着他劲瘦的腰,讨好般蹭了蹭他的脸,像她从前养在宫里那只猫,一犯错就把圆乎乎的脸放在你手边上,蹭着你让你摸它,嗲得不行。 「我也想嫁给你啊,可是……」她声音低缓下来:「我在这个世上只剩下赵和一个亲人了。他远在西北,不知境遇如何。我如何能放心的下。」 等到赵和他们平安之日,就是西北易帅之时。到那时……到那时再说吧!反正先哄住长空要紧。 她略显气短心虚地低埋了头。 调虎 长空亦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从前只觉得一饮一啄,皆是修炼,心若不动,则万物弗动。因此什么都能当做是修炼,从不放在心上。 但她,似乎从来就是个例外,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思。 「知道了。」他几不可闻地嘆了口气:「可以下来了吧?」微弯下腰,素白宽大的僧袍边略挨着地,方便她下去。 第53页 她期期艾艾地看了他一眼,确定他没有在生气之后,双手一松,轻轻巧巧地落了地,弯着眼笑道:「长空最好了!」娇软的嗓子说起好听话来,要分外得天独厚些。 旁边的僧人不急不缓地走着,连眼都没抬一下,她不甘心地追上去,倒不拉他了,卖弄似的问道:「你觉不觉得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多么似曾相识的对话。 长空微一挑眉,「指甲又长了?」 哼,她不服气地想:那天是因为手下太蠢,她才只能出此下策。再说了,调虎离山,也是很有水平的计策好不好。 「才不是,你仔细观察一下。」她拎着裙角跑到他跟前,背对着前方,倒退着走。前面刚好是一条岔路,两个人抬着个红漆大箱子从侧面走出来。一个忙着看箱子稳不稳,一个背对着,眼看着要撞,长空眉一敛,以她都看不清的速度伸手一拉,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小心。」 她不明所以地往后一看,这才看到那足以容下两三个人的大箱子。再看那两人汗津津的模样,身上的衣裳都深一层,额头上密密一层汗也腾不出手去擦,忍不住问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这么沉。」 两人这才看见长空他们,吆喝着步调一致地将肩膀上的麻绳往下放,快落到地时后面人一个脱手,大箱子轰地一声落了地,溅起地上的一层沙土。前面人骂了一声,忙低下头去查看,见箱子没什么才放心地出了口气,他拿衣服下摆撩起来擦了擦汗,边擦边笑道:「都是寺里给发的口粮,我们家人口多,攒到一块也有不老少。这样哪怕分过去粮食现种不出来也不至于挨饿。」他说着又朝长空深深做了个揖,他身后人见状也忙俯下身,「我们还未多谢住持法师,还有寺里的诸多法师们。」 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说着还有点哽咽,黝黑的脸上表情既悲且喜:「我们一家流亡到长安,想进城又进不去,如果不是万佛寺的诸位法师们,我们真是……」他说到这里,已然哽咽到失声,身后的人也露出悲色,他遮着脸平復了下心情,恶狠狠地擦了擦泪:「住持法师你放心,我王五这条命就相当于是你们救回来的。以后万佛寺有什么需要,我们王家义不容辞!哪怕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报答你们!」 长空微微一笑,施了个佛礼,再寻常不过的动作,由他做起来,总是带着难言的贵气,看着赏心悦目,「普度众生,本就是寺里应尽之义,王施主不必挂怀。这份心意,长空代寺里诸位师兄弟们心领了。若还有什么缺的,尽可和长信他们说。」 「没有没有。」王五忙摆手,脸上带着憨笑:「寺里头给我们发的粮食和被褥什么的,都够用了。」他拍了拍那沉重的箱子:「我们现下正要抬去寺门口呢。我们和另外几户人家凑了些银子,雇了几辆骡车,准备后天就动身了。」 「那贫僧就不打扰你们了。」长空微欠了欠身,带着赵琼让开一步,目送着兄弟两人弯下腰,费力地抬起箱子,晃晃悠悠地往门口走。等他们人影微远,赵琼才有些感嘆地道:「人和人真是不一样。」 都是一样受寺里照拂,有些人觉得理所应当,有些人却能够心怀感激。 「有善自然也有恶,有悲当然也有喜。这才是人间。」他的声音淡淡的在耳畔响起,赵琼回头盯着他的脸,不知怎么地笑了一声:「长空,你真的很像菩萨。」 他微蹙起眉,打量她一眼,总觉得这语气不是在夸人,她哈哈一笑,拖着他继续猜她哪里有不同。 * 而此刻的西北,天正阴沉沉地压着,北风唿啸着卷过房间,哐哐地撞着窗户。赵和被人裹得严严实实地卧在烧的热烫的炕上,脸被热得发红。 傅嘉彦皱眉:「公子这样可不行,身子更不容易好。还是脱了衣服下炕来动会吧。」 赵和摇了摇头,裹紧了春花拿过来的虎皮毯子,说话都有些哆哆嗦嗦:「冷。」 傅嘉彦将手贴在他脸上,冰冷的手冻得赵和一颤,瞬间往后一退,躲开他的手,怒目而视:「作甚?」 「公子脸都烫成这样了,还冷?」 「我也不知道。就是骨子里一阵阵发寒。」他抖着身子吩咐春花:「再去抱床被子来。」 春花跑着去内间拿了被子给他裹上,看他的样子确实不对,也不由有些急了。爷临走的时候吩咐过,若是赵和少了一根头髮,都要拿她试问。如今冻成这样,要是真出个什么事,她们一家的性命都保不住!想到这儿,她不仅有些腿软:「公子、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焦急到眼里都有了泪。 傅嘉彦拧眉:「不成,不能再这样下去,快请府里的大夫来。」为着赵和的身子虚弱,胡达理招揽了不少名医备在府里。 「国公爷进长安受封,临走把府里的大夫们都带上了。」春花一急,不自觉就漏了个消息。 傅嘉彦不动声色地问道:「那让人出府去找呢?」 春花也只是摇头,「夫人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出府。连对牌都叫收回去了。」 「那每日的吃用採买怎么办?」 「傅相公不知道,我们这儿冬日里头冷得很,轻易不出门,都是用得库藏的菜。整个国公府的菜蔬库存加起来,够两三百号人吃上三个月的。」她说道最后已然意识到不对,说话声渐渐小了。 第54页 原本的府里加上下人也不过百来号人。看来这胡达理还真是悉心准备了。 傅嘉彦立刻作出疾言厉色的样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公子的身子怎么办?若是出个什么好歹,谁来负责。」刻意拔高的声音很快吸引的外面人的注意,守在门外的人对视一眼:「你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左边的人应声进去,掀开厚重的帘子,还没走道赵和跟前就被人拦住了,「你身上都是寒气,怎么可以往公子面前凑?」春花怕他再雪上加霜,忙道:「公子有些不对,快请大夫来。」 那人隔着距离看了一眼赵和,见他蜷缩在场上,脸上不知是烧的还是怎么,红得吓人,也不敢耽搁,立马出去了。 傅嘉彦紧跟着他,掀起帘子,当先迎接他的就是噼头盖脸的一脸风沙,以及剩下守卫出鞘的刀。 「将军有令,傅相公随意不得出入,请回吧。」他穿戴着整齐的盔甲,傅嘉彦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一双犀利的眼。眼微微眯着,带着浓浓的戾气,手上的刀似乎也感应到主人的情绪,发出细微的声响。 「好刀。」傅嘉彦由衷地贊了一句,伸手想摸一摸那刀,却被守卫拦住了。他耸了耸肩:「行吧,不出就不出。」正要回身,却听见一声清越的哨声,穿过千山而来。听得人心里一惊! 那守卫顿时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地盯着傅嘉彦,生怕他暴起而动。 「看我做什么?」傅嘉彦浓眉微挑,颇有些好笑:「我这日日都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难不成还能和人暗通款曲?」说完自己砸吧了下,似乎这个词用的不太对,但也懒得再改,挥了挥手道:「快找人看看去吧。」 那守卫纹丝不动,只是将刀刃朝向他的方向,冷声道:「请傅相公进去。」 正经训练出来的人,当然不会像春花那个丫头那么好骗,傅嘉彦也没指望能骗到他,只是含着笑进去了。门帘放下来,溢出来的暖风落到这冰天雪地里,很快消散了。 然而那哨声却没消散。 守卫的人查了半天没查出异样,便去禀报胡夫人,请她定夺。 胡夫人同样是将门出身,当年胡老将军手下副将的女儿,闺名唤做穿杨,她也没辜负她这个名字,一身拳脚功夫很有点巾帼不让鬚眉的意思,弓箭更是娴熟,也因此吸引了胡达理的注意,顺顺利利地嫁入了胡家。 胡家虽是西北地头蛇,面上看着风光,连朝廷都奈何不得,其实骨子里早已是分崩离析,胡达理几个兄弟,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眼下他这一走,府里便没人压得住他们了。胡夫人再怎么厉害,也不好直接跟叔伯们发号施令。因而她能掌握的力量,其实只有胡达理从军营里调过来的护卫。 「夫人莫急」 自小在胡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替她揉着肩,柔声道:「不是还有老爷吗?他老人家跟随老将军沙场奔波多年,再大的场面都经歷过,您何不把他老人家请来坐镇?这样府里的几位爷也难免要给三分面子。」大小也是跟着胡老将军多年的心腹,他们兄弟再怎么蛮横,这点脸面总要给吧? 胡夫人大喜,拉着丫鬟的手笑道:「果然还是蝶香聪慧。快,你拿着对牌出去,叫爹爹速来胡府!」 蝶香接过对牌,领命而去。 而此时的傅嘉彦,正在房里替赵和敷冷面巾降温。 看着赵和渐渐缓下来的脸色,他和春花都不禁一笑。不同的是,春花是放松的笑,而傅嘉彦则是觉得好笑:一招调虎离山,真是百试不爽。 开铺 然而西北的风再怎么勐烈,终究也还没能吹到长安。 倒是过了小雪节气,长安城迎来了改朝换代后的第一场初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连下了一天,将翠色渐收的莽山装点得银装素裹,远远看上去,如同月上广寒宫,没有半点儿人间烟火气。直到日暮黄昏时,才渐渐小了。 赵琼将窗掀开一条缝儿,觑着外头的雪景,身上裹着吴大娘新给她做的大氅,领口的毛虽比不上昔日在宫里的油光水滑,但摸上去也算舒适。她将小半张脸缩在毛领里,朝手心里呵了口热气搓了搓,她身子虽不似弟弟赵和那样孱弱,但一到冬日也容易手脚冰冷。太医倒是开过些药,但她嫌苦都让宫女偷偷倒了。毕竟从前殿里烧的热热的,也觉不到冷。谁能想到如今她连个手炉都用不上了呢? 她自嘲一笑,又等了一会,才见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人影缓缓而至。这样大的风雪,那人也未打伞,身上穿的仍旧是秋日的单衣,却走得闲庭信步,丝毫不见冷意。看得赵琼都不禁把身上的大氅裹得紧了些。 封二一进门,就被房内的热气熏得眯了下眼,再见赵琼,巴掌大的脸儿有一半缩在毛领里,显然是冻得不轻,还催他:「快关门,风吹进来了。」 啧,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小姐。 封二关了门,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搁在桌上,这才坐下,倒了杯茶,一入口,脸就是一皱。 赵琼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问:「好喝吗?」茶壶里也是吴大娘的心意,熬得偷偷的红糖姜汤,甜中带着呛人的辣,拿小火炉一直温着。 「还不错。」封二输人不输阵地强撑着道。 赵琼没再逗他,而是将妆奁里放着的一张纸递给他:「这是一户人家的地址。他们明日就要进城了,你让手下人多照应着些。」吴大娘对她算得上呵护备至,这份心意实在难得,赵琼自然也得投桃报李。 第55页 石巷,倒是能照顾到。 封二点头应下,又有些疑虑:「大老远地把我叫来,就为这事儿?」封二不知她的身份,与她说话倒是比傅宪他们随意多了。 她也不恼,捧着茶杯问:「长安城里头有什么动静吗?」 「最近城里头三教九流的人多了,官府查得也紧。」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晚上出城不太方便。」 作为大半夜把人家叫过来的罪魁祸首,赵琼挠了挠鼻尖:「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大白天寺里人多,多扎眼吶。」也就是晚饭后这段时间,僧人们要上晚课,其余人也忙着歇息,才能避人耳目些,「三教九流的人,是上回你跟我说的那些道上的人?」 「是。」封二沉吟了一下道:「应该与西北那位有关。」 「胡达理已经上路了,再过半个月,估摸着就要到长安了。」赵琼直唿胡达理名讳时那份随意,又让封二深深看了一眼,「长安城里必然有一场大变,你们也该歇几天,记着替我照顾纸上的人家。」 封二站起来做了一揖:「多谢姑娘提点。」 「对了,还有件事。」赵琼微微低下头:「之前叫你替我留意的那个小太监,还有再来过吗?」 「没有。」封二回忆了一下:「他往日多是隔三天就来一回,瘾挺大的,这次得有半个月没来了吧。」 「瘾头最是难戒,这样赌性入骨的人,长时间不来,只怕是来不了了。」赵琼抬眼冷笑了一声。 对方越是下手狠急,越代表其中有鬼。能将手伸到皇宫里头的人家不少,凡是世家,谁还没个自己的耳目呢?但常瑕算是幼时入宫,在宫里苦熬过十几年的,能把手伸得这么深,隐藏这么多年,绝不是一般的人…… 究竟会是谁呢? 罢了,查到这里对方已经斩断了所有的线索,再追查下去也无益。她只能将这事放到一边。看一眼外边的天,已经暗沉下来了。她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行了,那你回去吧。」 这副理直气壮卸磨杀驴地样子,看得封二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挤兑了一句:「姑娘不给点赏钱?」 赵琼难得地愣了一愣,她平日受宠,不仅有封地的进项,皇帝的私库也是予取予求。金银于她,和寻常物什并没甚区别,打赏人随手都是金玉玩物。当然,那是从前,平邑长公主的从前。 就如同今日的大雪,往日里她独爱雪景,寝宫里头的落雪都不许人扫,为的就是那一份清冷幽绝的韵味。在熏得暖暖的闺阁里,叫膳房的人端上烤得焦香的鹿肉,配着雪景独酌一番,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而现在,她却要考虑碳够不够,没有手炉怎么办…… 人间的烟火气息,有甜,自然有苦。 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殿下,一朝下凡,那也是要吃苦的。 她无比心虚得看了眼桌上还剩个底的瓜子盘:「要不,吃点瓜子吧?」 从前随手一掬便是一捧的金瓜子、金花生是不用想了,倒是有吴大娘新炒的瓜子:「炒得可香了呢。」她大方地将兜底的瓜子都倒给封二,「喏。」 封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又想气又想笑,一时之间脸上竟不知做什么表情好:「姑娘真是大方。」 她打了个哈哈,突发奇想道:「哎封二,你说我开个铺子赚钱怎么样?」 封二被她震了一下,一时无语,「士农工商,商贾之道最贱,姑娘可想明白了吗?」 从封二的角度看,这个荀姑娘通身气派不似寻常人物,显然是个官家小姐。他倒没敢往公主那方面想,只是觉得她身份尊贵,说要经商,这不是赶鸭上架,纯开玩笑嘛。 再说了,她这小小年纪,能懂什么经营? 赵琼却很有些兴兴头得样子:「这有什么?佛曰:众生平等。更何况,我有生财妙法。」她隐秘而得意地一笑,倒有些勾起封二的好奇心了:「什么妙法?」 她反倒拿娇起来,说了声「秘密」就伸手准备去拿粒瓜子,结果被封二给挡回去了,刚才还一脸嫌弃,现下反而手脚麻利地将那点瓜子全装进了荷包里,微微一笑:「不用送。」走得那叫一个得意。 气得赵琼打算喝口茶降火,然后一含:…… 又甜又辣,好难喝!她苦着脸咽下去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她忘记让封二去找铺面和掌柜的了! 虽然有妙法,但人手也跟肯定不能少啊。毕竟她这辈子第一烦的是听大道理,第二烦的就是看帐本了!赶忙打了柄半旧的油纸伞出去,她手软没劲,风一吹就把伞吹斜了,好在现在飘得都是细碎的雪花,索性收了伞,提着裙角,三步并作两步地去赶。 才转出院子,走了没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喊:「公主殿下。」下意识地回身去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不对,脖子上传来一阵刺痛,她眼前一黑,柳叶般纤细的身姿落下来,被身后人接个正着。手里的伞坠在雪地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声响。 「动作快些,再过一会该下晚课了。」刻意压低了的男声响起。两人沉默地将人搬回去,塞到门口的空箱子里,还欲盖弥彰地往上叠了些衣服,却很小心地没有盖住她的脸。箱子边上都有些缝,也不至于闷着她。 「这样还是不行,夜长梦多,咱们又是明早才能动身。」徐长撑着腰看着昏睡在里头的赵琼,吩咐徐仲大:「弄点药来灌给她喝下,仔细别倒多了,伤着脑子可不行。」 第56页 「好。」徐仲大应了声。 徐长想了想,还是回到原来的地方,将那柄伞拾了起来,趁着还有些时间,赶到了山脚处离官道有些距离的地方,将伞一扔。然后才慢慢地走了回来。 寺里已然下了晚课,从里头走出两个僧人,准备站在门口值夜,见到他便压着眉头问了一句:「怎么从外头来?」 徐长也是个练家子,早看出来这些僧人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刻意装得憨憨地笑:「这不明天要进城了嘛,我找了辆骡车,见今日雪下得大,不知道山路好不好走,特意出去看看。」 「山路都是由我们负责扫的,不会有问题,施主请放心。」 徐长弯着腰连连笑道:「这可太好了,多谢法师,多谢多谢。」 两个僧人年纪尚小,见他如此恭敬,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回礼:「不必客气,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徐长又狠狠夸了一通,这才不紧不慢地往院子里走,不过腰是弯的,走路也一左一右微微晃着,像极了闲散庄稼汉的模样。 回到院里时,有男人出来倒水,见他从外边回来还有点奇怪,便问:「老徐,这么晚出去干啥去了?」 徐长一副别提了的郁闷模样:「出去看看路去,也该老子倒霉,定好了明天就走,好傢伙,不早不晚就今天给我下这么大雪,这不明摆着坑人呢吗?」 那人哈哈一笑:「你往山下走就是官道,山上的路又是寺里头法师们帮着扫的,坑得着你吗?」 「我这不是担心么,总得看一眼才安心啊。」 这倒是人之常情,那人也没多想,说了两句便回去了。徐长也回了房。关上门,徐仲大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覆,他这才长舒口气。 这烫手山芋般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一半了。接下来只要把这「山芋」安安稳稳地交给侯爷,他们就算是解脱了。 然而这颗心刚放下来没一会,就出问题了—— 失踪 寺里头灯火通明,一时间照得人影幢幢,长空站在万佛寺门口,头上镀金刷漆的牌匾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显得神色更加漠然,他拨弄着手上的佛珠,一贯温和含笑的眼里此刻正透着清寒。 「住持,后山上没有人走动的痕迹。」 长信这一队人匆匆赶回来,虽是冬夜初雪,他们身上却带着薄薄一层热气,显然是跑回来的。 「师兄,会不会是荀姑娘自己跑出去玩了?」 长空还未说话,傅宪便先急了:「不可能!」手下人都出去找赵琼了,傅宪是留在这等等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他原本就看上去庄严些,一发怒,更显得人杀气凛凛,「纵然要出去,姑娘也不可能自己出去,何况姑娘怕冷,怎么会挑这时候出去?」 他声音不小,纵然和院子隔得远,但冬夜本就是万籁俱寂的时候,这一说话便有人探头探脑地出来看是不是有什么热闹。这一看不要紧,好傢伙,门口站着不少僧人,还个个手里都提着灯笼,显然是有大事发生。 于是回房这么一说,乌泱泱地出来一大帮人,有些人还在系腰带呢,脸上透着焦急的神色,一过来就拉着僧人问:「出什么事了?」那份看热闹的急不可待,溢于言表。 「荀姑娘走丢了,正在找呢。」 这一下宛如热油入沸水,炸了锅了。 「呷,这么个标志的大姑娘,这么会走丢呢?该不会是採花贼来了吧?」 赵琼的貌美是真的显眼,在场的都心知肚明,那日被赵琼怼了几句的妇人咕囔道:「半夜被人掳走了,就算找回来了,只怕也……」她说到一半,看到僧人们看过来的眼神,不由咽了口口水,把剩下半句咽回去了。她夫君自然也听她说了那日的事,也怕她再祸从口出,给自家惹麻烦,不由厌烦斥道:「行了,还不一定呢,少说两句吧。」 那妇人不甘心地哼了一声,又听她夫君道:「不如我们也帮着找找吧。」 「行行行。」马上有人出来应和,那人的夫人见了,不由掐了他胳膊一下,酸气十足地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有你什么事儿啊。」 有几人掩嘴笑起来。那人嘶了一声,捂着被掐的地方,急忙撇清:「瞎说什么!我这是为了帮法师们。咱们在佛寺里吃住那么久,不得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哟,用你感谢……」 两人还在吵嘴,林成他们就已经从山下赶回来了。几人僧袍边上都沾上了厚厚一层泥,显然是着急忙慌,顾不上看路。傅宪一见他们的身影,便忍不住掀袍跑了下来,几人在台阶中段回合。 「怎么样,找到了吗?」 林成摇头,「没有,但是在官道附近发现了这个。」他抬起手上捏的油纸伞,轻轻一开,转了一下,伞面上画着的孤月长河一旋,颇有日落山河倒的意境。 「是姑娘的伞。」傅宪话音刚落,旁边便有人将伞取了过去,伞面上洇着雪水,长空拿指尖拂过那片近乎竖长条的雪水痕迹,神色冷然:「这伞是阖着落下的。」 「阖着落下,说明什么?」傅宪不解地问。 长空没有说话,倒是林成接过声:「这伞定是姑娘拿在手里的,既是在官道旁发现的,说不得是去送什么人。」赵琼桌上的那两个用过的茶杯,他们自然都先看过了。 「说了半天,那姑娘人呢?」傅宪还是没闹明白。 第57页 长空握着那柄半弯的竹骨伞,唇一点点抿了起来。傅宪他们都看着他,等他做抉择。还留在寺里的人此刻都挤在门槛后头,看着沉默站在那的几人,继续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怎么回事,这是找到了还是没找到?」 「听不见说什么啊。」 「你废话,人家现在都没张口你听什么。」 徐长也听到动静从屋子里出来,挤在人群里,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 「有人出过寺?」长空旋身问门口站着的两位僧人。其中一人站出来回道:「有。出来守门时正好遇到一个。」 「是谁?」 徐长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旁边正好站着先前起来倒水的男人,他一拱徐长,「哎,老徐,你不是出去过吗?」他声音没有刻意压低,众人闻声看过来,徐长硬着头皮,顶着众人的视线走出来,有些畏缩着手脚,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是出去过,但我就是出去看看路,我们兄弟明天要走了。我怕下大雪,路不好走,所以、所以」越说越急,像是生怕众人怀疑他,说道最后还有点手足无措,瞧着实在可怜。 「不可能是老徐吧,人要是真拐带了姑娘,还能自己留在这吗?」 「你没听他说明天要走吗?」 「真不是我。」徐长一听这话急得跺脚,「佛祖在上,若真是我拐的,便叫我立刻雷噼死!」时人都信佛,徐长都在佛寺里发这样狠毒的誓言了,大家便都放下了怀疑。 唯有长空淡淡问:「你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大约是戌时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出去的。」徐长有些惴惴地回。 「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异样?」徐长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黑灯瞎火的,路上也没碰到人。」 「什么走丢了,我看是自己跟着人家跑了吧。」人群中,有人低着头说了一句。 柳大娘冷笑了一声,「真要是拐走的,哪能一点痕迹没有?」柳鹃儿扯着她袖子低声道:「娘,别说了。」别人不说,柳大娘对于赵琼失踪这件事那是一百个高兴。只要赵琼不在,她们母女的筹划便没人知晓。无论她是不是被拐走的,回来后都没有脸面再缠着住持法师了。 何止是好,简直是苍天有眼,佛祖保佑!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柳大娘估计都要笑出声了。 * 「住持,现下怎么办?」僧人们皆目光炯炯地盯着长空。走丢个人本就是大事,更何况这个人还不一般,是住持的心上人。 长空克制着自己的怒气,隔了一会儿,才淡淡道:「都回去歇着吧。」 「法师——」傅宪失声叫道。 长空看他一眼,音色沉稳:「天色已晚,城门都关了。等明日我会进城,请陛下帮忙。」 「是!」众僧自然以他的话为准,除守夜的外,皆各自散去。其余的人见状也都散去,徐长慢腾腾地走回院里时,被一个容色稚嫩的小僧人拉住了衣袖,他诧异地低头看去,那小僧人沖他诡异一笑,做了个口型,「我看见了。」 徐长顿时一惊,手下意识地要抬起来,但想起现在的场合,还是慢慢放了下去。他和那小僧人若无其事地走在人群后头,声音放得很低:「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小僧人不屑地一笑,只说了两个字:「箱子。」就让徐长的眸色更深了一层,幽幽地看着他,那模样极是渗人。明过却丝毫不慌,他悠然地道:「你放心,我没打算告诉别人。否则刚才我就说出去了。」 其实他也只是猜测,毕竟之前看到他们兄弟把那空箱子看得宝贝一样,再加上今日这人又是焦点,他不过是想诈一诈罢了。没想到,还真诈对了。 「你想怎么样?」徐长缓缓问。 「那女人早就该死。」明过脸上闪过扭曲的恨意,就连徐长这种见过血也不禁一怔,「只是我帮你封口容易,总得给点封口费吧?」 徐长笑了一声:「你若求金银,便是求对人了。只是我们怎么给你呢?」 明过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他的杀意,「我等你三日,三日内你将银票送到我手上。否则,我就只能告诉住持了。」他微微一笑:「我实在很想看看,一贯圣洁温和的住持法师,发起怒来会是什么模样。——我身边有师兄们照看,你可难找落单的机会。」他想了想,补充了句。 敢在佛寺里发毒誓咒自己的人,会是什么善男信女。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巧了,他也不是。 「你要多少?」 明过哈哈一笑,稚子面容带着狡黠的笑意:「这样问话太嫩了些,不如你猜猜,多少钱能够让我满意?」他说话时老成的腔调与脸形成的反差太大,简直像个混迹多年的老油子。 「我知道了。」徐长深深看他一眼,嘆了句:「真是少年出英雄啊。」 明过最享受的莫过于此刻徐长的目光了,他忍不住笑得更欢,甚至发出了一连串爽朗的笑声,然后就乐极生悲了……明印闻声回过来打了他头一下,冷冷道:「大半夜笑什么,书都抄完了吗?」 明过:……艹 * 人群散去,傅宪等人却都站在原地没动,没有旁观的人,他们说话自然能更敞亮些:「长空法师,难道你忘了上次的刺杀了吗,现在怎么能歇,迟一刻找到殿下,殿下便多一分危险!」 第58页 「我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还不赶紧去追?!」 「去哪追?」长空抬起脸,眼神清冽:「她什么都没告诉我……」 别院 这话里掺杂着诸多意味,但傅宪不会品,也不想品。 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必须马上找到赵琼。可长空说的也是事实,黑灯瞎火的,往哪追都不知道,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也是无济于事。一腔孤勇无处可使,傅宪只能恨恨砸了砸手边的柱子,又想起当日长安城破时,赵仏託孤的情景。纵然再铁骨铮铮的汉子也不禁红了眼眶,「是我无能!」 便是林成他们在一旁站着,心里也不好受,宽挺的背也弯下来,像是被心里的压力压得抬不起头。 长空看向傅宪:「统领不必担心。自她来万佛寺的那一日起,护她,便是我的责任。」 语气虽淡,却掷地有声。 傅宪抬眸,深深看他,抱了个拳:「多谢住持!」 其实从来的那日起,他就从来没有对这个年轻的住持放下过戒心,甚至当他提起玢阳时,他还以为是长空有心试探,动过杀意。 直至今日,此时,他才能确定这位住持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也才能用心相交。 长空目送他们回院后,踱步来到了赵琼房里,房里的炭火已然熄了,瀰漫着一股凄清的冷寂,如同她出现前的世界。桌上的残烛默默燃尽了,幽微的光也在此时消散。他在黑暗中站了半晌,才抬步出去,阖上门,走到了宝殿处。 宝殿处的油灯是祈福用得,自然得日夜供着,故而此刻殿内仍旧是明珠高照,厚重的帘子一遮,屋内便会有浓重的香火气。一般人或许闻不惯,但长空自小便开始修行,闻这味道却只有安心,没有不适——自然,这是往日。 此刻,即便是再清心静神的香,也难以安他的心。 「师傅,弟子有惑。」 他仰头看着佛香,沉默半晌,才吐了一句。 然而当年能替他解惑的师傅,已然不在。唿应他的唯有飘忽的灯花,和佛祖唇边含着的笑。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1」他涩然地道:「弟子亦尝试过顺其自然,随心自在。可是、可是——」 可是到今日赵琼失踪,他才明白,他根本难以放下。执念之所以为执念,无非就在于放不下这三个字。赵琼不仅是他的戒,更是他的执念。 他的心,已经乱了。 「弟子究竟该如何做?」 他仰起头,凝视着那尊垂眸俯瞰世人的佛像,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迷惘。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徐长和徐仲大便搬着箱子上了租来的骡车,寥寥应付了几句送辞,悠然驾着车走了。直至走到山脚下,徐仲大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靠在那大箱子上,看着朦胧的还挂着月亮的天色,不禁笑了起来。 徐长回头看了一眼自家弟弟,「昨晚上做梦还没醒呢,傻笑什么?」 「哥,我是在想。」徐仲大一只手撑着脸,侧坐过来看着徐长:「咱们给侯爷办了这么大一件好差事。侯爷肯定得厚赏我们吧。你看那个蒋老七,不过是找到了颗夜明珠,就得了三万两的厚赏,咱们这个」他拍了拍厚重的箱子:「可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哎,长得还那么貌美,那身段……」他啧啧了两声,配合着意味无穷的眼神。 徐长也不禁笑了一声:「是啊。夜明珠再珍贵,哪比得上这位集尽天下琼华的公主殿下。」 两人同时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了莽山上寥寥几只野鸟,惊叫着拍着翅膀飞了起来,簌簌地落在枝头,盯着那辆不疾不徐走着的骡车,慢慢走出了万佛寺周围。 * 沈擎一早便来了合欢别院等候。何鞍对田地管理尤为严格,特别是土地兼併一事,更是高压严控。纵然富如沈擎,在城外也只有合欢别院一处私产。 他站在架前不紧不慢地洗着手,旁边凤儿提着小巧精緻的天青色釉钧匜替他加了些热水,又殷勤地递上帕子,见他一改近日的阴沉,嘴角含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便凑着趣笑道:「侯爷今日容光焕发,想必是有大喜事呢。」 沈擎抬起手,任由凤儿小意温柔地替他擦净,才笑着道:「你倒越发机灵了。」 凰儿沉默地端下双侧雕龙纹洗盆,给了自家姐姐一个眼神,凤儿便娇笑着揽起沈擎的臂膀,将柔软的身子贴在他手臂上,极尽缱绻声气地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奴婢跟在爷身边伺候,自然被爷带得机灵了。」 沈擎在塌上坐下,顺势将凤儿一搂,搂进自己怀中,微冷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带着些怜爱地道:「你这样的性子,真是讨爷喜欢。」 凤儿含羞带笑,眉眼愈发动人。沈擎见状,身下不由一热,原本只是放在颊边的手也不禁滑了下去,从她白嫩的脖颈一路往下,狠狠揉搓了一把,凤儿亦是身动情热,搂着他的脖子,嘤咛了一声:「爷——」 正是小榻声似药杵捣,绛红罗裙随身摇,腰肢渐软娇无力,莲花座下频频摮。一番恩爱过后,凤儿躺在沈擎肩膀上,脸上带着红晕,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余韵里,神色带着些心不在焉。 「凤儿,跟在爷身边,爷待你如何?」 第59页 「爷待妾自然是一万个好。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妾都挑花眼了。」她脑子单纯,不如妹妹凰儿想得多,也没深想沈擎的话,只是带着满足后的慵懒娇声道。 「那爷待你这么好,你要怎么回报爷呢?」他宽厚的手掌抚着她微乱的秀髮,眸色深沉地问道。 「爷想妾怎么回报,妾就怎么回报。」 「凤儿真乖。」他笑着夸了句,手又不老实地从头髮上摸到了脖颈处,凤儿以为他是还想要,正要含羞钻进他怀里,却被沈擎一把掐住了脖子! 呜呜!她脸色渐胀,唿吸粗重起来,手脚不住地提打着沈擎。沈擎带着笑意承受着她没什么力气的花拳绣腿,手上的力道一寸寸地加重,略带着些嘆息地道:「你确实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正主来了,你这个赝品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凤儿脖子一歪,已然没了声气,只余一双娇俏的眼兀自睁着,像是在控诉眼前这个翻脸无情的男人。 沈擎将她的尸体拂在一旁,整了整衣裳,这才走到门口,拉开了门。凰儿端着空盆在门外等了有一会了,听着自家姐姐声音小下去,只当是他们完事了,见沈擎推门,便屈了屈膝要进去。沈擎也不拦她,好以整暇地把门关上。 果然,在他刚关上门的那一剎那,屋内就发出了一声哭叫。手里沉重的双侧雕龙纹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凰儿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扑到了塌上,摇晃着自家姐姐死不瞑目的尸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她边喊边哭,眼泪如雨珠一般不停滑落下来。 凰儿伏着痛哭了一会,才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看向正在盯着她的沈擎,颤抖的声音带着些质问:「是你?是你杀了我姐姐!」 「不错,是我杀的。」沈擎坦然承认,他甚至还带着些笑意地反问眼前这个婢子:「你待如何?」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再下手,连她一起杀了。 你待如何? 凰儿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忍耐着胸中磅礴的悲痛和杀意。是啊,她能如何?她们本就是沈擎买来的奴婢,以卑告尊,更为律法所不容。在想明白的那一瞬,她忽然就放松下来,原本紧绷着的身子也弯下来,她将刻骨的仇恨隐忍下来,只是眼含悲切地祈求:「请爷可怜可怜奴婢,好歹告诉奴婢一句,姐姐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如今,我要迎一位姑娘入府。她在,难免惹得人家不痛快。」他漫不经心地道。 「那爷将姐姐远远调开就是,姐姐伺候爷这么多天,难道爷连这么点情分都不肯给她吗?」 沈擎轻嘆了一句:「我也不是不顾念情分,但远远调开,总难免剩下的人会嚼舌头。传到了人家的耳朵里,到底不好。现在就不怕了」他轻松地道:「谁若说了,凤儿就是他们的下场。有了前车之鑑,自然他们也不敢放肆。」 就为了堵住人家几句话,就这样了结了一个无辜少女的命?! 凰儿看着眼前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地砖,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哪怕是处以绞刑,我也一定要为姐姐报仇! 「凰儿——」他轻唤,意有所指地问:「你这么聪明,想必不会步你姐姐的后尘吧?」 凰儿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意:「爷明鑑,姐姐去得这般早,这往后的日子奴婢还得替她活着呢。」 沈擎朗声大笑,指了指她:「爷就喜欢你的聪明。这么着,这新人入府,你就过去替爷伺候着,她性子犟,你得好好劝着。若是劝动了她服软,爷便替你父兄捐一个小官做做,放你回去做你的官家小姐。你父兄若是知道你替他们挣下如此前程,想来也是会感激你的。」 凰儿自然听懂了他话里的威胁,她只是笑,难看的、带着悲苦的笑,却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 同盟 「嗯——」 床上的女子发出一声轻浅的鼻音,缓缓地睁开了发涩的眼皮,微黄的烛光照在她茫然的面容上,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入目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连床上铺陈的洒金胭脂罗帐,都是从前寝宫里的样式。 后脑勺坠坠地发疼,她又闭上眼缓了一会才慢慢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头抬起来时眼前还黑了一瞬,好在马上就恢復清晰了。 赵琼扫视了一圈屋内,揉着一跳一跳的太阳穴开始回忆:发生了什么来着,我怎么就在这儿? 她想起那夜落了满山的雪,她笑说要开铺子,出去追封二,然后……刚才还透着疲倦的眼瞬间一凛,她想起来了! 有人喊了她一声「公主殿下」,然后她后颈一疼,就厥过去了。再看这周围的布置,想到当日宫门口沈擎的那几句话。做这事的人简直是唿之欲出! 好,好,好。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冷笑了几声,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下了地。角落里架着一面落地镜,清晰地印出房间的一角。她走过去,摸了摸这雕花镜周围的雕纹,完好无缺。到底只是个替代品而已。她寝宫里那件,被她生气时拿黄玉砸过一下,缺了个角,当时可把身边的嬷嬷心疼坏了。她却不以为意:「一面镜子罢了,想换随时都能换。若非为着是父皇赏下来的,哪有什么可惜的。」现在想来,还有些好笑。 正当她心不在焉地回忆过往之时,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凰儿捧着衣裳绕过屏风进来,见到赵琼已然醒了,还站在镜前,不自觉吓了一跳,有些踌躇地喊了声:「姑娘。」 第60页 赵琼回过神,见她有几分面熟,仔细回忆了下,确是沈擎身边的丫鬟之后,便冷了面色:「这里是什么地方,沈擎呢,叫他来见我。」话中带着几分轻蔑,让凰儿不由回忆起初次见面时,她倨傲的姿态和沈擎的态度。 这个女人,身份不简单,而且她很不喜欢沈擎。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微微发凉,也让凰儿的脑子转得更快,沈擎毕竟是个大男人,她一刀下去,未必刺得中要害,还有可能赔上自己。这也是她随身带了这么多天,却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 但,眼前这个女人,或许能帮她。 想通了这一层,凰儿的语气便更加温和:「姑娘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吧。您先更衣,奴婢让人送些清淡的吃食来,先养着肠胃。侯爷提前说了,这几日事忙,等得空了,便会来看望姑娘。」她将手上的衣服放至床头。 赵琼听了她的话,极浅地笑了一声。得空了来看她?多么熟悉的语气,帝王对待嫔妃时,便是这种口吻,带着显而易见的高高在上。 沈擎是真把自己当皇帝看了? 只可惜,她赵琼,做不来一个挤在一堆女人当中,等待着帝王偶尔垂幸的可怜女人。 她不动声色地问:「我睡了多久了。」 「其实也不算久,两位相公抬您入府是今儿早上,算来也只是睡了一天而已。」凰儿有意拉拢她,说得更是仔细:「今儿是十月廿七。」 「抬我入府?」 「是。」凰儿略抬了抬眼,「您是放在箱子里,抬进来的。」 箱子……她记忆中关于箱子的最后印象,无非是那日在佛寺里撞见有人抬着箱子说要准备搬家。原来,是用的这种方式。 看来那两人必定是早就潜伏在寺里,才能利用这一机会,将她偷运出来。还是她太大意了。以为身在万佛寺,有长空庇护,就没有人敢动她。想到长空,她眉梢微微一动,自己突然失踪,他一定很着急吧。真想看看一直板着张脸,少年老成的僧人着急的模样,心里的恶劣想法偷偷冒出一个头,又自动缩回去了。 现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她没有理会一旁的凰儿,绕过屏风,看见墙壁上挂着的那一柄镇邪宝剑时,才露出几分笑意。轻轻一纵,便把剑取了下来,拉开,铮亮的剑身滑出剑鞘时还发出一声悦耳的声音。 凰儿紧跟着她出来,见她拿着剑,怕她要做傻事,倒真急起来:「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得东西,您快放下,小心伤着自己。快放下吧——」说着便要来抢,不是真为了赵琼的安危,而是怕自己的復仇机会就这么没了。 赵琼利落地一抛剑身,从右手换到了左手上,恰好躲过了凰儿来抢的手,动作熟稔,显然是懂行的。她一挑眉:「门外有几个人?」 凰儿实话实说:「内院是别院的两个僕妇看着,外院有好些侍卫,都是侯爷养的府兵。」 一路问下来,她都太配合了,配合得赵琼不禁起疑,「你不是沈擎身边的人吗?」 凰儿等得便是她这一问! 她立刻跪下来,趴伏下地上,哀声泣道:「姑娘容禀,我与姐姐原是鞠州人氏,沈擎路过时见姐姐眉眼与姑娘相似,便将我们买了下来。可他为着今日姑娘要来,生怕姑娘见到姐姐时心生不快,竟、竟……」她说到这里时,已经有些泣不成声,可姐姐最后的哀容一直在她脑海里迴旋,她便压抑住了伤心,用微微变了调的声音继续道:「那畜生竟亲手掐死了我姐姐!还以我父兄为要挟,让我来说服姑娘。」 她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一个为了银钱能卖掉自己亲生女儿的父亲,沈擎以为她真会挂念吗?若非他们见钱眼开,姐姐又如何枉死他乡,甚至连个公道都讨不回来?!这一桩桩一件件,她都记在心里。他们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赵琼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扯着一条人命,还跟自己有关,讷讷半晌,弯腰扶她起来,歉疚地道:「对不住。」 凰儿却摇摇头:「冤有头,债有主。我心里清楚,这事跟姑娘无关。」眼前这人不也是被人弄晕了抬进府里的吗?想也知道,定是不愿,沈擎才不惜用这种方式把她留在身边。其实她们都是受害者,她自然不会迁怒赵琼。 她吸了吸鼻子,「只是姑娘若想出府,怕是不太容易。」 赵琼握紧了手里的剑,眼神清寒:「不,我改主意了。就这么离开,太便宜沈擎了。因果轮迴,报应不爽。既然沈擎敢做,就理应承担后果。」 既然是因她而起,那就由她来为那位姑娘讨回公道。 凰儿忍不住又跪下去,感激地对她拜了三拜:「姑娘真是个好人!」 「快别多礼了——」赵琼暗嘆一声,从前多少人对她跪拜磕头,她只当做理所应当。但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回首再看,她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地享受别人的爱戴呢? 「你先和我说说,沈擎现在身边是什么境况。」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她敛下心思心思,细细问道。 说来也是命运弄人。从前她身为千娇万宠的长公主殿下时,沈擎也不时送些新鲜的东西搏她欢心,只不过这样的人太多,沈擎也只是沧海一粟,她从来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反倒要倒过来,她去打听沈擎了,真是……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第61页 她听着凰儿将知道的事娓娓道来,听到那日宫门一遇后沈擎回去朝小丫鬟撒气时,她厌恶地蹙起了眉,又听到有位相公将他拦下时,不禁问:「那人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 凰儿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沈擎手段狠辣,我在他身边伺候时一向小心,不敢乱抬头,不过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清润悠然,很是动听。啊——」她想起什么似的喊了一声:「这人原也住在别院里的,后来不知怎么就病逝了。」这话还是听僕妇们说起的,她们只当她是沈擎身边的红人,扯着她说了好一会话,便说起了这个在别院里宛如昙花一现的男子。 「病逝了……」赵琼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很快又抬起来,「有人见过他的样子吗?」 「有。」凰儿忙道:「外面的僕妇们见过,还夸过一通呢。」 赵琼看了看周围,笔墨纸砚一概没有。略滞了一瞬,好吧,她确实是讨厌学习来着。从前做功课还是叫赵和帮她写好,她再照着抄一份,再不然就是磨着傅嘉彦给她做,虽然屡屡被赵太傅看出来,但是偶尔也会有一次得逞。 和赵太傅的斗智斗勇史,那简直是一部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旷世奇谈。 …… 与从前太过相似的布置确实勾起了她的许多回忆。即便刻意压制着,记忆的碎片却还是在不经意间跳出来。她居然、居然有些想哭。哪怕是国破家亡的那一日,她也只为赵仏而哭过。然而现在,不过是再平淡不过的一个细节,却能令她鼻酸。 「有纸和墨吗?」她深吸口气,随意寻了个话题。 凰儿点头:「书房那有,我这就去拿来。」 拿来后,赵琼细细描绘了记忆中常瑕的模样,递给凰儿:「找刚才你说的那些僕妇,让她们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她看向还有些剩余的纸,犹豫着问:「你能出别院吗?」 「沈擎临走的时候吩咐了,一只鸟都不准放出去,我也只能在内院行走,出不了府。」 赵琼失望地搁下了笔,不知道长空现在,在干什么呢…… 不悔 长空在宝殿内站了一夜,直到晨钟敲响时,才默默地行了个佛礼,退了出来。 一夜未眠,他眉间带了几分倦色,来到长智门前,轻敲。 木门打开,长智见是他,还有些疑惑:「怎么这个时候来,有事?」 长空行了个礼,眼神虽淡却很坚定:「师兄,今日早课,我想麻烦你替我上了。荀姑娘一夜未归,我放心不下。」 「就这般心悦她?」长智带了些调侃地问。 他比长空年长,只是入门晚。本已成家立业,奈何妻儿离逝,他这才看破红尘,出家为僧。也因此,他对于这个师弟,一向照拂,宛如父兄。 长空淡淡地嗯了声。 !!! 长智一惊,等等,他刚才是答应了一声??? 这还是他那个一心向佛,七情六慾皆空的长空师弟吗? 长智收起那点子调笑的心思,正色道:「长空,你可想明白了。执迷情爱,只会越陷越深,于修心无益。」 「我明白。」 「你若勘破了情劫,会伤她心。若勘不破,则可能此生都难再有进益。」 「我知道。」长空语调平淡。 「即便如此,也不后悔?」 长空眼神飘了一瞬,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然后微微一笑:「不悔。」 长智点头,算是认下他这个决定,只是到底有些好奇:「你看中她什么,长得好看?」 在他看来,仰慕自家师弟的人多了,燕瘦环肥,从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什么类型的没有。昔日长安街头讲经,那何止是满楼红袖招,半条街都被姑娘们挤满了,长空却连眼都没有抬过一下。 这一个,除了美貌出众,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我见人相,如见虚妄。——她不同,她是、」他顿了下,似乎在想来形容赵琼:「她是缘法。」 天渐渐亮起来,长空心里惦念着赵琼的下落,便向长智告辞,往寺外去了。 长智看着他的背影,笑着嘆了口气。世事皆有缘法,只是不知师弟这缘法,是良缘,还是孽缘…… * 长空的马车一入城,何鞍这边就得了消息。 「百姓们都跟在车后跪拜,后头还遥遥跟着几辆马车,陈家、齐家、姜家等几大家都在。」这几家都是世家,目下无尘。若非他尊长空为国师,又亲自派人去请,只怕还不肯入新朝。长空已经许久不曾入长安讲经了,也难怪连他们多要跟上去凑个趣。 何鞍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最近长安城里不太平,派人保护好长空法师。」若是再折了长空,他可没有第二个能找的助力了。 「是。」罗维抱拳,见他无话再吩咐,便退了下去。 又过了一会,殿外有人进来禀报:「陛下,国师大人到了。」 长空享国师位尊,更高百官一等,宫禁之内可出入自如,不必通传,唯一一道礼节,就是龙干宫外的这一候了。 「快传。」何鞍扬手,顺便将手边的摺子阖了起来,吩咐人端茶。 长空进来时何鞍已经笑眯眯地在案前等候了,待要行礼却被他止住:「我说了,国师不必拘这些礼,先坐吧。」 旁边的宫人适时地奉上茶,何鞍微微扫了扫茶盖,嗅了两口才道:「你来找我,定是有事吧。」 第62页 长空一夜滴水未进,唇也有些干涩,却没有急着碰茶,而是先道:「确有一事相求陛下。」 「是关于平邑长公主失踪一事?」 「是。」长空对于他已经知道这事,似乎并不动容,反叫何鞍好奇:「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知道?」问完也不待长空开口,自己接着说道:「其实倒不是专门看着你。胡达理要进长安了,最近长安城可热闹着呢,我自然得多关注些。」 「陛下无谓跟贫僧解释这些。」长空就差把我不关心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何鞍哈哈一笑,抿了口茶:「我在宫内尚且需如此关注,胡达理远在千里之外,焉知长安城内,没有他的心神耳目?只怕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你放心,我会派人帮你去查平邑长公主一事,只是还需要你,帮我一点小忙。」 「请陛下吩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答应下来。 何鞍越发气定神闲,含笑道: 「胡达理要来,我自然得备份厚礼等着他。只可惜世家大族们不太热情,不如国师留在宫里讲讲经,也好叫我们同沐佛光。」 「好。」 何鞍得了他的应允,立刻吩咐人将消息传出去,等待着几大家来觐见。又让小德子带长空出去转转:「我还有些摺子没批,否则就亲自陪同了。」他略有些遗憾地道。倒不是遗憾不能陪这位佛子再世般的人物,而是…… 他看向身后堆积如山的奏摺,沉沉地嘆了口气。说什么皇帝过得是纸醉金迷的生活,结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上早朝,一天光批摺子就要批到半夜,还不算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比上班害惨,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还时不时就有人想谋朝篡位,爸爸心里苦啊! …… 其实宫里头长空也不是第一次来,赵仏笃信佛教,三五不时便要听一听讲经。从前是玄真法师,后来是他,都是宫里的常客。 说是带,小德子可不敢真的做主,他亦信佛,此刻见长安便如见天神降临一般,恭敬得不行,落后他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 长空转了一会,一抬眼,朝月宫的字样跃入眼帘,不知不觉地,竟走到这儿来了。他停下脚步,小德子见他盯着那紧闭的宫门,以为他是想进去,忙道:「这是前头平邑长公主殿下的寝宫,里头奇珍异宝众多,故而一直锁着,免得底下人起了心思。法师若要进去,奴这边叫人来开。」 「不必。」他唇边含着一缕淡淡的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长空,你这名字可有什么典故吗?」那日他在整理经书时,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拉着他说话。 「师傅说这是崇慧法师的禅语:一朝风月,万古长空。僧问:祖师未来中土,则中土有无佛法?师曰:未来且置,则今事如何?僧不解,请教,师曰——」后来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可怜兮兮地捂着耳朵:「长空,你怎么比赵太傅还能说。」 他默然,明明是她先问的。 也不生气,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她却兴致勃勃地换了个话题:「既然你叫长空,那我就叫风月,这样就能对上了。」又咕囔:「不行,赵太傅说了,姓名字号,皆承上赐,不得轻易更改。要是改了,他肯定又要絮絮叨叨的。」 想了想自己能做主的地方,末了还是改了寝宫的名称。叫风月不够庄重,还是取了朝月这两字。 「你看,这就叫天生一对。」 明明是自己改的名字,非要说成天生,还一脸我说是就是的表情,娇蛮中透着点可爱。 从回忆中醒神过来,嘴角的笑意渐渐被离愁别绪所取代,第一次体会道牵肠挂肚滋味的长空,不由抬起头,望着茫然无垠的天际,想:她现在,会在哪儿呢? * 一连几天,赵琼都被困在院子里,沈擎一直没有露面。 她唯一的收穫就是知道了,曾在别院里住过一段时日,后又病逝的,确实是常瑕! 沈擎居然有这个本事!那么常瑕徒弟手里的极乐散,难道说……她联想到赵仏和赵和父子相继般孱弱的身子,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后脑,沈擎真是把他们赵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她心中杀意更浓,却只能兀自忍耐着。还不到时候,要忍得住,她轻轻对自己说。手下意识地摸上了腕上的玉佛珠串,温润的佛珠沁进心神,她平復了下,见外头天色已晚,便让人掌灯。 「姑娘可要用晚膳?」凰儿扶她起来,手悄摸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塞到她袖子里,满脸含笑:「侯爷派人传了话,今夜要来呢。」 点灯的小丫头也站在一旁,低头等着吩咐。 「不用了,我不饿。替我泡盏蜜饯茶润润喉吧。」 小丫头细声细气地应了个是,退下去了。凰儿趁机道:「奴今夜会在外头候着,若是——」正在此时,外头传来大踏步的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凰儿忙退了后去。赵琼站在镜前,漠然看着。她今日穿了件家常的袄子,脸上不施脂粉,甚至还带着微微的轻蔑,颀然站在那,透着点孤高自傲的味道。 沈擎转过屏风后,眼睛一抬,便和她的眼神在镜中相遇,刚露出一个笑,赵琼已然移开了眼,转过身,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沈擎,沈侯爷,你好大的胆子!」 若她还是昔日的平邑长公主,沈擎此刻已然跪下请罪了。但如今么,沈擎含笑上前,做了个揖:「请殿下恕罪。当日宫门前一遇,殿下不肯应某之情,某对殿下情意深重,日思夜想,实在想得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个下下之策,请殿下前来一叙。殿下可勿要动气,否则某这心里,也跟着难受。」他唱作俱佳地一番表演,着实噁心到了赵琼,更别提他不安分的眼神,滑腻地在她腰臀处游走。 第63页 「沈擎,你找死吗?」 掀牌 纵然赵琼会些拳脚功夫,但男女之间的力气差异是天生的。若沈擎真要强来,她未必能杀得了他,所以在他发作之前,她就得先唬住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你派人将我掳掠至此,无非是以为我如今命如草芥,身若浮萍,只能听凭你摆布,」她话中透着微微的嘲弄,看他一眼,「是吗?」还不等沈擎说话,她便怡然地坐了下来,甚至还抬臂示意他也坐,嘴角的笑意更深,「按道理,沈侯爷也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了,总不至于如此天真。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黎帝尚且对我要客气三分,我也真的好奇,到底侯爷手里有什么牌,居然敢这样肆意妄为。」何鞍那盏陈茶让她记忆犹新,沈擎敢如此做,必然是有后招。 沈擎闻言脸色变了一变,恰巧此时小丫鬟送茶进来,他顺势直起身,看着桌前臻首娥眉的女子施施然品茶的样子,纤指洁白端着盏托,青黑色釉交接更凸显茶沫浮白,她轻轻撇了两下浮沫,啜了一口,鲜唇皓齿,仪态端庄,到底是宫里教养出来的。 沈擎笑着道:「殿下这话便折煞某了,某实在是一片诚心,不想竟让殿下觉着冒犯了。是某得不是,还请殿下恕罪。」 「我若不恕你的罪呢?」她似笑非笑地反问。 「殿下是女流之辈,又与皇子殿下离散,先帝哪怕手里头有再多的后手,想来也会给皇子殿下吧。」沈擎笑吟吟地道:「皇子殿下远在西北,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日后碰面……」他说到这儿,便含笑不语,态度极其笃定。赵琼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你和胡达理联手了?」她语调微扬,这副吃惊的样子实在取悦到了沈擎,他掀袍坐下,端起另一盏茶,深深嗅了一口,寸金寸两的新茶幽幽散发着香气,不由让他回忆起初入向家时,向家给他奉上的那一盏茶。当时的他诚惶诚恐,向父说了一句请用茶他便急慌慌地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烫到了嗓子眼儿,惹得哄堂大笑。 他忽然起了谈话的兴致,闷在心中这么多年,他也实在很想一吐为快:「胡达理算什么?不过仗着家里头有几个兵,便目中无人,只以为天下唾手可得了。结果怎么样?出了一个战神何鞍,他便乱了阵脚,只敢龟缩在西北,连趁乱起兵的胆量都没有。」他话中的冷嘲显而易见,「凭他也配和我谈『联手』二字?他不过是一个尚有利用价值的蠢货而已。」 赵琼见惯了他卑躬屈膝的样子,纵然有那么点子野心,也只以为投机取巧而已。谁料他竟有如此大的谋算: 「人人都以为我只当我是个贱商,奴颜媚上,只知道贪小利,仗着妻子娘家起势,不过是个吃软饭的——」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楚,可见这些话不是第一次听,而是深深印在心里的,「谁能想到呢,这天下棋局,执子的人,其实就是这个人人都看不起的吃软饭的商人!」 他突然一把抓住赵琼放在桌上的手,赵琼挣扎了两下没能挣脱,反而被他拉得更紧,「尤其是你,『尊贵』的平邑长公主殿下。」他刻意加重了尊贵两字,眼中带着深深的嘲讽:「你恐怕早已经不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了吧,我却难以忘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貌若九天仙女的长公主殿下,她依依偎赵仏身边,巧言笑兮,明眸顾盼,透着贵女少有的娇软。当然,他很快明白,这是对着她看在眼里的人,而她不看在眼里的,譬如他,得到的只是不咸不淡的一句沈侯爷。 「当时我就在想,你们这些贵女有什么了不起的呢?」他手上越发用力,用力到赵琼的手都开始微微颤抖,「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知道,轻视我的下场!」语毕他一把甩开赵琼的手,价值不菲的官窑茶盏不幸被殃及,刷地一声砸在了地上,退在外头站着的小丫鬟们不禁抖了一下。尤其是凰儿,更是焦急万分。 赵琼手还带着胀痛,脸上却已然笑了起来,「「胡达理确实很蠢,不过纵然他再没脑子,毕竟麾下兵强马壮,你又如何能与他抗衡?」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长公主殿下总该听过吧?」他筹谋多年,大把的银子花下去,自然有人肯为他卖命。再加上西南原本就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处,多的是多亡命之徒,本就没有户籍,暗中筹建私军,更不是难事。「何鞍行军打仗确实是个鬼才,现在又依靠着那个臭和尚,有世家襄助,他和胡达理谁生谁死,可不一定呢。」 赵琼眉梢一动,沈擎立刻察觉到了,「哦,说到那个和尚,他给胡达理添得麻烦可不小,胡达理很是生气。」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走在半路就忍不住叫人传来了信,让我除了那个和尚。那些世家都是些见风使舵的角色,治国理政或许有些能耐,在战乱面前,可是无能为力的。殿下,你说,我要不要按照胡达理的吩咐去做呢?」 沈擎的语调懒洋洋地,透着点漫不经心,像是在逗弄一只娇气的猫。赵琼咬牙:「你敢!」 「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殿下怕了?你该不会真对那个和尚动了真心了吧?」他的手要来碰赵琼的脸颊,被她一躲避开了,他不以为意,捏住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你的美人计使得也确实不错。那个和尚近日在宫里讲经,弘扬佛道,现下长安城里都称何鞍是佛祖转世,何鞍很是招揽了一批人。不过,那个和尚毕竟只是个传经布道的僧人而已。」他凑得越发的近,眼神也透出迷恋之色:「殿下肯对他温言软语,为什么不肯对我笑一笑」声音越发放轻,「你知不知道,只要你肯顺我的意,这天下我拼了命也会送到你手上,你将会是新朝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第64页 赵琼在心底冷笑了一声。他连微末时襄助他的妻子都可以抛弃,这样的人说的话,也能信? 她伸手推开沈擎,退后半步站起来,拿出昔日的气势睥睨着他:「沈擎,花言巧语这一套对我不管用,你还是省着些吧。我也不怕告诉你,你有后手,我亦未必没有。毕竟这世上谁都靠不住,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这也算是赵仏教给她的最后一个道理。 「你要是敢动长空,但凡何鞍放出一点儿风声,胡达理还没到长安就能被百姓们唾死。这是事关民心向背的大事,他胡达理蠢看不透,你难道也看不透?」她笃定地下了结论:「你不敢杀长空。」 胡达理声势如果一落千丈,即使搬出赵和,也不过是个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小人罢了。若真是如此,他就再也没有和何鞍一决高下的可能。没了胡达理替他当马前卒,冲锋陷阵,沈擎又如何能坐收渔翁之利呢? 沈擎被她猜中心思,非但不生气,反而拍掌赞嘆了一声:「殿下果真聪慧,称得上见微知着。昔日只闻殿下貌美,却不知殿下还有这番心思。我真是期待——」他拖长了调,赵琼直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果不其然,他气定神闲地勾起嘴角,接着续道:「这样玲珑心肠的美人儿,心甘情愿躺在我身下求欢,那一幕一定很美。」 「侯爷现下出去饮个几碗杜康,兴许在梦里还能见到。」她冷言冷语,却勾不起沈擎半分怒气,反而极是怜爱地道:「殿下,你又何苦这般委屈自己呢。你本就是锦绣堆里出来的人,看看这周遭的陈设布置,哪一样不是价值千金?那个和尚呢,听说很是清苦朴素,是个清修之人。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是不是一路人,你说了可不算。」她说到长空时,眉目不自觉地便柔和下来,语调也柔得像水:「他是笃心修佛,心纯至善,我愿意顺着他、迁就他。」 路毕竟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两个人心在一起,又何愁走不到一路。 「呵,好一番情深意重。」沈擎沉下脸,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情深到几时!」说完便拂袖而去,外头的小丫鬟见他出来,忙不迭地福身相送,他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直直朝外走去。 凰儿提着心走进房,关上门,见赵琼安然无恙,不禁松了口气,走上前去问道:「姑娘没事吧?」 赵琼嫌弃地拿手背抚了抚脸,来到紫檀木雕缠枝牡丹架子前,沾了水擦洗,低声道:「没事,沈擎暂时不敢动我。」 「那、那咱们的计划——」凰儿扫她一眼:「其实姑娘若对他笑笑,语调婉转些,他必然会很高兴。哪怕只是在这用顿膳,咱们也能趁机把他灌醉,然后,」她狠下声,一字一顿道:「杀了他!」 话里多多少少地有点埋怨的意思,赵琼没有在意,凰儿现在报仇心切,自然急着动手。但沈擎不是个只顾美色的人,尤其是今晚一番深谈,更暴露出他的心思深重,轻易转变态度,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她淡声道:「再等等吧。」 等,等什么? 活着 赵琼沉心静气地用了晚膳,又沐浴完,解了鬟髻正拿梳子梳着那一头乌髮,凰儿已然忍不住了:「姑娘说再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她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有城府了。 「如今局势不明,再等等看有什么变数。」傅嘉彦那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赵琼梳到发尾,见发梢处有些糙了,不免皱了皱眉,从妆奁底下拿了一方小巧的八棱双鸾衔花木盒,打开细闻了下,果然是最时兴的茉莉花味,拿指腹抹了些在发梢,香油黏腻的触感粘在手上挥之不去,她忙让凰儿拿了沾湿的帕子过来,细细擦干净了才问:「府里头用得都是这种兰膏?」 「……是。」凰儿还在思考那句变数,怔了一下回道。 天赐良机!赵琼的眼刷地亮了,忙问:「这样一盒兰膏一般卖多少银子?」 若她问的是家生的婢子,可能人家也未必清楚。好在凰儿是自小长在外头的,对市价颇有些了解,「一盒普通的兰膏就得三钱银子,若是加了桂花或者茉莉的,则更贵,这么一小盒就得五钱呢!」她说这话时心有戚戚焉。 要知道,她爹在地里辛苦劳作一年,也不过六七两银子,是多是少,还得看天吃饭呢。这样一盒就要好几钱,可不听得人咋舌嘛。若是放在她入府之前,恐怕这辈子也用不上,可在这府里头却是寻常,二等丫鬟们每月都有一盒定例,贴身的丫鬟们更不必说。 「五钱是多少?」赵琼迷茫着眼,问出了一句丫鬟听了想打人的话。 凰儿:…… 「十钱就是一两。」她说完不由又再打量了眼赵琼,神色复杂。虽然早猜到眼前的姑娘身份不简单,但还是现在才知道她能不食人间烟火到这个地步!可见从前的身份之显赫,必然不是小富小贵的人家。 「才半两啊……」赵琼水汪汪的眼瞬间黯了一半,然后又打起精神,没关系,薄利多销嘛。她兴致勃勃地拉着凰儿作参考,「这兰膏里头的香油虽然润滑含香,但是质地厚重,涂在头髮上难免显得油腻,且容易沾灰。喏,你瞧——」她将刚才涂了一点的发梢指给凰儿看,上面已经沾了些絮絮,「所以算不得顶好的。」 要论护髮,还是从前工官1进献的茶油最为清爽,既能润燥又不失甘凉,更妙的是,这是独进献于皇家的法子,外头尚且无人知晓,这不就连首富沈家不也用的是芝麻香油吗?满打满的就算是一个宫廷秘方啊! 第65页 她美滋滋地继续道:「若是以茶籽制油,那就不一样了。涂上去一会儿就吸收进去了,摸着头髮像丝缎一样光滑,还不易粘手。」这也是妃嫔们喜欢用得最主要原因。旁的时候不说,侍寝时总得要散发吧,两情缱绻时,少不得要抚着秀髮喁喁轻谈,一摸一手油,那可真是什么兴致都败坏尽了!既然有需求,底下人自然就琢磨着弄出这玩意儿了。 凰儿还是不明白她想说什么,只是点了个头,配合一声故作出地恍然的「哦~」。 赵琼放下梳子,偏头看她,身上素白的寝衣松散地披着,更映衬出她乌髮沉沉,眉目如画,慵懒地倚着妆案,问道:「若除了沈擎,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这话可把凰儿问住了,她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做这件事的,自然不会考虑日后。父兄薄情,她亦不想再回去, 她苦笑一声:「若奴婢身死,便也罢了,若是还活着……」略嘆了声:「奴婢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天下虽大,可哪里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 「那倒正好。」赵琼拉过她的手,俏皮地笑道:「这就叫瞌睡递枕头——正是时候。我正想着开个铺子呢,你若无事,正好来帮我的忙。」 她说得信心满满,好像下一秒就要赚得盆满钵满了。凰儿是真的不敢相信她。一个连一两等于十钱都不知道的人,会做生意吗?实在很令人怀疑啊! 也许是凰儿质疑的眼神太过明显,赵琼不由捏着那缕头髮晃了晃,骄傲地昂起小头颅:「瞧见没,虽然我不通营生,但是我有秘方呀。到时候你就专门负责管帐,按月领月钱就是了,若是做烦了呢,自己也可以出去做个小营生,想干嘛干嘛。」 掌柜什么的,可以再招。独家秘方才是致富的来源啊! 她喜滋滋地捧了脸,心里盘算着:先做出几盒成品,然后再找陈家试试,他们家姑娘多,陈夫人生得就好几个,入宫请安时就数他们家人头最旺盛。姜家姑娘倒是不多,但是爱美是出了名的,听说她们家姑娘诗书平平,却专爱胭脂水粉、珠宝首饰,女儿家那点心思嘛,都一样。 除了头油外,还有几张美容养颜的方子也可以拿出来用,就是原料珍贵了些,不好寻。 …… 她打着哈欠,边盘算边上了床,凰儿轻轻将帷帐放下来,灭了几盏琉璃灯,独留一盏光线略暗的青纱灯摆在桌上,自己悄悄走到外间,外头星星点点的灯火映着,有种隔世而朦胧的美。她瞧着眼前的景,无声笑了下,眼角悄然滑落一滴泪。 赵琼那几句话虽然只是构想,却让她忍不住激动万分。不用将自己的生死寄托在别人手上,能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等攒到钱了,还可以想干嘛干嘛,这样的日子…… 姐姐,若是你还在,该有多好,她在心里默默想到。 这样的日子,才配叫做活着。 * 一连七天,长空都在宫中讲经。凡是讲些佛缘的、能进宫的人家,无不到场。尤其是家里未出阁的女儿多的,譬如被赵琼惦记着的,姑娘多的陈家。 陈家如今是陈大老爷做家主,领的是中书令的官职,位列三省长官之一,也算是煊赫一时,更何况陈家是积年的世家,底蕴更非一般世家所能比拟,陈家的姑娘们,眼光自然要更高些。 陈大夫人领着四房各一个姑娘走进来时,脸上虽淡然自若,心底到底有些臊得慌,忍不住埋怨起自家妯娌来。 她们倒只要待在家里享清福即可,却不知她在外头受旁人打量,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要公平,一房一人,若不是为着不让人看起来吃相难看,一房三四人的事她们都干得出来,毕竟陈家姑娘多嘛。可外人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陈家四房各个都盼着能将国师招做女婿,说出去陈家还有脸没有?别人心里难免嘀咕:这陈家的姑娘是嫁不出去了吗,非要可着一人姐妹相争;亦或是上赶着送一排姑娘去叫人家挑选,怎么说都不好听啊! 可这话她刚说了一遍,便被丈夫劝回来了。 「当今要用世家,也要防世家,我领了这高官厚职,弟弟们的职位自然不可能再高了,否则陈家就太势大了。这也算我对他们不起。弟弟们也没什么要求,今日对我说,侄儿们是男子,前程叫他们自己挣去,可侄女们毕竟是女流,一生荣辱都要系在丈夫身上,若不仔细着挑个好的,这一辈子岂不是要毁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你就当帮我分忧吧。」陈大老爷好声好气地劝着:「再说,现下佛道盛行,真心仰慕佛道的姑娘们也不少,你就只当她们也是不就行了?」 这话说出去也就只能当个遮羞布用,到底什么心思,光看在场姑娘们一个个妆容精緻,打扮得容光焕发就知道了! 陈大夫人暗嘆一声,丈夫都已经说到这样了,她再拒绝,夫妻俩就要离心了。只能按照妯娌们的要求,先带了四房各一个正当龄的嫡女出来。按照陈大老爷的官职,陈家姑娘们的位置便在第三排,除却第一排是皇室专用,第二排留空以示君臣之别,第三排可以说是极近的位置了。 长空素白的僧袍外披了一件红袈裟,这是何鞍特意赏的,以显示国师之尊。 他端坐高台,佛经捏在手里,偶尔才垂眸看一眼,清润的声音不疾不徐,将枯燥的佛理讲解得娓娓动听。温和圣洁的姿态,配合着他俊美的面容,总是分外能打动姑娘们的心。 第66页 陈九姑娘捅了捅左手边的七姑娘,小声道:「长空法师这样谪仙般的人物,不知道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七姑娘还没回答,她右手边的十三姑娘就先说了:「我倒觉得国师一心向佛,说不定都没把男女情爱放在眼里。」十三姑娘年纪最幼,说起话来还透着一丝豆蔻年华独有的天真。 七姑娘捻起帕子遮着嘴角,轻轻一笑:「什么一心向佛,也是你们在闺阁里待着不知道。」她卖了个关子,急得九姑娘拉着她的手求道:「好姐姐,你快告诉我们吧。」七姑娘的母亲也是出身世家,范家在长安很有些产业,僕妇们来禀报的时候总不免要说些城中流行的闲谈,七姑娘正到了出阁的年纪,便也跟在母亲身边学打理产业,恰巧听到的便是这位国师大人的风流韵事。 局势 七姑娘说之前还特意留心了下长房这位三姑娘的情况,确认三姑娘听佛理听得入神,无暇他顾之后,她才凑近两位妹妹小声地道:「这话原不该跟你们说,只是听你们说起来,我顺嘴说一句。这位长空法师,在佛寺里头的时候,就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自然是十三姑娘,她本就对长空无意,听到这样菩萨般的人物竟然也会动凡心,一时之间更是好奇万分:「那位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暗自失落的九姑娘也不禁竖起耳朵听着: 「听说生得极美,似九天仙女,月里嫦娥。」 九姑娘立马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娶妻娶贤,生得美有什么用?」 「九姐,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既美又贤呢?」十三姑娘很是客观地问了一句,换来了九姑娘的一记眼刀:「你向着谁说话呢?」 十三姑娘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七姑娘倒是帮衬着九姑娘说了句:「叫你猜着了。确实只美不贤。」刚拌了一句嘴的姐妹俩齐刷刷看过来,两双眼里充满了求知慾。七姑娘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道:「听讲是个性子极娇蛮的姑娘,容不得人,还没过门呢,已经在万佛寺里端起当家娘子的谱了,人也怠懒,针线什么的都不会。」 听起来是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女人。 十三姑娘将信将疑:「若真是如此,长空法师看中她什么?便是昔日平邑——」她刚说了两个字,便被两位姐姐连声喝止了,这动静委实不小,陈大夫人轻描淡写地扫过来一眼,三人立马挺直腰板,目不斜视,和听佛经听得如痴如醉的三姑娘融为了一体。 待陈大夫人移开目光,九姑娘才掐了下十三姑娘的手,小声骂道:「你找死呢,在宫里还敢提她的名字。」 十三姑娘眼泪汪汪地摸着被掐的地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颊鼓动了下:「我一时忘了嘛,我是想说:她也很美貌嘛,可国师昔年还不是对她淡淡的。」 赵琼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哪怕以一个女人最挑剔的眼光来看,她也称得上是绝色。可昔年年节她们入宫拜会时,遇到平邑长公主和国师交谈,总是赵琼主动些,长空便如案上供奉的佛像那般,清心寡欲,不为所动。 连赵琼的美貌都不能打动他,还有哪个女人能惊艷绝伦到令他一顾呢。 「闲谈么,总是真真假假做不得准的。」七姑娘也就是顺口一说,压根没放在心上,她瞧着台上一举一动都透着高洁气度的僧人,又放了一个大招,「再说了,这姑娘都被人掳走了,哪怕是再两情相悦,只怕也成不了了。」 !—— !—— 陈九姑娘和十三姑娘都是一震,对视一眼,互相眼里都写满了四个字:不可置信! 「天子脚下,竟还有这样的事?!」十三姑娘不免有些愤慨:「姑娘家遇到这样的事,原也够惨的了,这些人还拿来说嘴,口舌诛人,也是恶孽!」要不说听课和不听课还是有区别的,十三姑娘无心他顾,佛道上便顺理成章地进益不少。她说得义愤填膺,没留意到旁边的九姑娘一语不发,九姑娘心底有些隐秘的欢喜,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连带着眉梢上都带着喜气。 「他们只管自己高兴,哪管得了被说的人?」七姑娘安抚了小妹妹一句,见她犹有余愤未平,不免笑道:「嘴长在人家身上,你可难管,既然人家长了嘴,这样能说会道,你便该好好想想怎么把这些嘴利用起来,而不是堵上。这才叫本事呢。」 九姑娘受教般地用力点了点头。三人一时无话,便专心听起佛经来。讲了三刻钟,便可以歇息一会。九姑娘却将腰挺得更直,凤眼闪过一丝亮光,心里清楚,这会子才是重头戏呢! 果不其然,长空便被「好学」的姑娘们给堵住了。 「法师,昨日你说的偈语我有一处不明……」 「法师,这句『是实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来说名实相』该做何解呢?」 「法师……」 陈大夫人见状便也朝她们颔了个首,几姐妹便站起来,同样捏着佛经准备上去「请教」。十三姑娘走在最后,走到陈大夫人身边时,不由在她身旁的蒲团上坐了下来,拉着她的手软语哀求道:「大伯母,我没有惑要解,让姐姐们去吧,我在这里服侍您好不好?」 陈大夫人打量她一眼,抚过她的背,笑道:「好孩子,走时你娘和我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倘若你姐姐们都去了,就你不去,你娘岂不要怪我偏心?」 第67页 正巧此时宫女来换茶,十三姑娘忙端过热茶,殷勤递给陈大夫人:「好伯母,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吧,有姐姐们珠玉在前,哪还有我露脸的份?我可不想自讨没趣。再说了,国师性子温和平淡,我觉得……」她放低了声音,嘟囔道:「我觉得无趣得紧。」 小姑娘嘛,难免有些闺阁情思,显然十三姑娘憧憬的良人并不是长空这样的。陈大夫人沉吟了一会,才缓缓点了个头:「好吧,那你就陪我在这等你姐姐们回来吧。」其实本来带这些侄女们来也就是全个面子情,既然人家不乐意,她也没必要去做这个恶人硬逼着。说白了,就算真是十三姑娘得了国师青眼,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四弟妹那般刚强的性子,要再借了国师的势,想压住她可就难了。连弟妹都管不住,她还怎么执掌中馈?故而她也乐意给十三姑娘这个顺水人情。 十三姑娘笑开了怀,和陈大夫人一起看着三位陈家的姑娘,徐徐有礼地走到了长空跟前。陈大夫人此时更得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便回头看了看有没有熟人,正好见到门下侍中李大人的夫人。李夫人身边的位置也空着,两人遥遥一望,心照不宣地含笑点了个头。 「伯母,你快看!」十三姑娘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扯着陈大夫人的袖子小声道。 陈大夫人心底颇有些难言,这四弟妹,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她抬头看过去,就见自家女儿正盈盈望着长空,说着些什么,而这些日子一贯对世家姑娘们疏淡有礼的长空,也认真地看着她,嘴角的笑意如朗月清风,浅淡却莫名地令人舒适。 总之,对陈三姑娘时和对其他人有些许不同的。而这些许不同,已经足够叫十三姑娘激动了:「三姐姐潜心佛理,长空法师定是察觉到了她的用心,所以才待她与众不同!」 怎么说呢,一向不近女色的国师能对自家女儿和颜悦色,陈大夫人心里还是有些骄傲的,只是面上仍要端得住,不仅自己要端得住,还说了十三姑娘一句:「女儿家要贞静得体,不要一惊一乍的,丢了分寸。」 十三姑娘忙点头应下,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得意忘形了不是,没看见三姐姐平时被大伯母管得多狠吶,不能行差踏错一步,活得跟书本似的,没有半分人气,可见大伯母的厉害。她忙正襟危坐,等三位姐姐回来,迟钝如她也觉得气氛不太对。 三姐姐是一如既往的寡言少语,七姐姐和九姐姐互相打着眉眼官司,像是有诸多话憋着,她忍不住搭上九姐姐的手,「怎么了这是,三姐姐不是和国师聊得挺开心的吗?」 就是太开心了! ——九姑娘忍不住想吐槽,被七姑娘按下去了。七姑娘暗暗摇了摇头,疏不间亲,这话不能说,最起码她们俩不能说。 九姑娘便只能按捺下心中的话,准备等着长空继续讲经。谁知何鞍身边的小太监恰在此时来了。天子近臣,哪怕只是个宦官,也得礼待一二。众女眷忙站起来,就见那小太监在长空身边耳语了几句,长空便点了个头,往门外走去。身上的红色袈裟随风捲起一角,像是在昭示着主人心底那一丝丝难以宣之于口的急切。 众人都不免好奇,那小太监便笑着拱了拱手。在场的都是当朝内妇,怠慢不得,他细着嗓子道:「诸位夫人见谅,原是西北的胡国公爷入长安了,此刻正在西护督军府暂歇,等着陛下召见。陛下正召诸大人商讨封绶事宜,国师大人自然不能例外。」虽说没有什么实权,到底是领着一等公的份例呢。 胡达理来了?还来得这么快!长安城内,只怕是要生大变了…… 陈大夫人内心正掀起惊涛骇浪,她不由握紧了身边女儿的手,陈三姑娘虽然被她握得手疼,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嘴角含着一点自己才能明白的笑意。 既然长空人都走了,诸位女眷自然也都只能散了。更何况小太监给了这么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她们都忙着回府早做打算呢。 而此时,深锁在别院里的赵琼也得到了消息。 「——胡达理来了?」她讶声问着凰儿。 宴席 凰儿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方才道:「不知道是不是姑娘说得这人,僕妇们说,侯爷只交代了是个大人物,叫她们备好了膳食等着。不过要的都是些牛羊肉,还吩咐撒了辣子,想来是西北那边人的口味。」说了这么几句,她便又喝了口茶。没办法,套消息也是个费嗓子的体力活啊! 赵琼手里把玩着一根双珠玳瑁簪,脑中飞快运转着。按理说胡达理不该来得这么快,算算日子,他该在三日后才能到啊。除非——路上有人给他提供了一些方便! 譬如从青州到岐地,原本要从临州中转,因为西北过来是走得陆路,而青州有满城绕水,是官漕专走的地界。所以一般人要走这条路,都是先乘船到青州旁边的临州,再从临州骑马到岐地。 她当日听赵太傅说时还嫌过麻烦,问父皇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也走水路算了,青州河那么大,还怕挤不下几艘船吗? 「傻孩子,水路方便谁都知道。正因为方便,所以才更要管得紧些。」父皇当日的话她不懂,后来跟着傅嘉彦偷偷出去玩时还问过他,傅嘉彦当时刚喝了点酒,有点醺然,说起话来顾忌也少了:「这方便有它的好处,自然也有它的坏处,要想干什么事,完了往河里一抛,什么踪迹也留不下,你说方不方便?」看似平和温柔的湖水,慢慢地荡漾着,一波又一波地沖刷,最后会将一切都消弭于无形,难以追踪。 第68页 她想,或许当日傅嘉彦跟她说得只是最浅的一层,胡达理现在享受的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方便。 「一来就给了何鞍这么大一个下马威。」她轻轻笑了一声,胡达理和何鞍之间已然是一触即发,什么都不顾及了,既然如此,她不介意再给他们俩添一把火。沈擎需要胡达理做马前卒,她也需要。 她转过头吩咐凰儿:「去问问清楚客人安置在哪里。顺便跟沈擎说一声,我要见他。」 * 沈擎这些日子一直无心他事,半是因为赵琼气定神闲的态度,叫他摸不准她的底牌,半是因为胡达理进京的事。眼下胡达理快马加鞭地到了,他心里一颗石子也算落了地,面上喜气洋洋地,让人备马准备去合欢别院。 才刚走出书房,便被自家夫人拦住了。向婉玉领着一群丫鬟僕妇们,气势汹汹地站在书房门口,云髻上遍插的珠玉犹有余韵作响,可见她走过来时步履之匆忙。 「夫君才回来,便要走吗?」她眼中带着些冷嘲。沈擎这些日子逮着机会就往合欢别院跑,还不时送些东西过去,这些她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派人去别院打探,结果连别院的门都没能进去,这才发现守门的人早已从向家手底下的人变成了沈擎自己的人。这当中透露出的意味,任何一个掌家娘子都能明白,更别提向婉玉还曾被作为向家的接班人培养过一段时间。 此来长安,她带的人本就不多,其中还多是丫鬟僕妇,只得先写信回家,请父母帮忙。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信,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她终于有些慌了,带着人亲自来问沈擎个究竟。 沈擎的好心情在看到妻子心急的模样时,更上了一层楼。他带着这么多年终于扬眉吐气的快意,笑着道:「夫人不知,贵人来长安,约我在别院一叙。我这正要去呢。」 「别院?」她不关心什么贵人不贵人的,只是问:「你在别院见人,那常瑕呢?」 那个太监?呵,沈擎在心底笑了一声,他从前插手颍朝后宫的事,自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日后他荣登大宝,有什么不利之言传出。所以呢,他便好心地送那位常瑕公公去服侍旧主了,也算是全了他的本分。向家亦是如此。 看着面前的女人,他难得地有些心痒,想看看往日仗着向家对他颐指气使的女人,知道自家已被灭门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想到日后还有许多事需要用到她,他还是忍住了,只是笑道:「又不在一个院子里,出不了什么岔子。」 他甩着手痛痛快快地走了,丝毫没把向婉玉放在眼里。向婉玉身边伺候的嬷嬷见状嘆了一声:「姑爷的心已经野了。」 「我知道。」向婉玉咬牙应了一声,看着沈擎的背影消失,立刻吩咐道:「替我备马车,咱们悄悄跟在后头。」 「可——别院里的人怕是不会放咱们进去」嬷嬷犹疑着道。 向婉玉冷哼了一声,「那就硬闯!带着我的剑去,谁敢拦我我就杀了谁。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对我动手!」 * 沈擎一入别院,僕妇们便将赵琼的话带到了,他脚步一转,来到了朝月院,含笑道:「殿下找我,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吗?」 赵琼坐在桌后,正信手拨弄着古琴的弦。绸缎般光滑的乌髮柔柔地披散下来,藕荷色的对襟衫配上浅白纱裙,秋水明眸雾蒙蒙的,透着别有的婉约柔媚,她素手一拨,琴弦便发出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侯爷今日要宴请胡达理?」 沈擎点头,恍然反应过来,「殿下可是要问皇子殿下的境况吗?」 「不错。」她按着弦,略抬起眼:「我想亲自见见胡达理,亲口问他。」 沈擎的笑慢慢收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番,像是在琢磨她此举的目的。 她浅浅一笑,眉目间似含着无垠温柔:「侯爷怕什么?赵和还在胡达理手里,我哪里敢对他做什么呢?投鼠尚且要忌器,我只不过是想助他一把罢了。」 「殿下说话可真好听。」他一语双关地贊了句,转了话锋:「那位长空法师还在宫中替何鞍招揽人心,怎么一转眼殿下动了念头要帮着我们了呢?」 「他是他,我是我。他心怀天下,为的是黎民百姓。可我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我弟弟一人。」她说得情真意切:「反正这天下,我赵家是没指望了。帮谁不是帮呢?——长空,应该让你们很头疼吧?」她挑了沈擎他们最关心的话题,果然,沈擎不说话了。 「我可以帮你们劝服长空,叫他置身事外。当然,这一切还要看你们,能不能让我满意。」她懒懒地道。 沈擎考虑了一会,应允下来。 当暮色降临,冬风呜咽着席捲而来时,合欢别院早已点上了满院的灯,明珠高照,等着来人。胡达理穿着一身滚绒边的夹棉长袍,带了几个侍卫,快马疾驰而来。看到站在门口迎接的沈擎,他勒了马,利落地翻身下来,将手里的马鞭一甩,身后的侍卫默契地一接。 沈擎走下台阶迎他,嘴里笑道:「与国公爷神交已久,今日还是第一次相见。国公爷果然是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胡达理略宽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像沈擎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若不是成大业要用得上,他才懒得搭理呢。他平淡地嗯了声,「叫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高高在上的语气听得沈擎手一紧,勉强笑道:「国公爷要的东西太多,我手底下产业虽多,到底还要运转,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抽调出来。」 第69页 他领着胡达理进了屋,胡达理自古往桌前一坐,提了酒壶往嘴里灌了两口,指着他骂道:「叫你调银子调不出来,求爷办事倒是挺利索。姓沈的,是不是爷对你太客气了?!」他擦了擦嘴角溢出来的酒液,冷眼扫了一眼屋内,发现屏风后头有一个隐隐约约的黑影时,眼睛微眯起来,厉声喝道:「谁在里面躲躲藏藏的,滚出来!」 他带来的侍卫们此刻也尽职地守在他身边,提刀待命,眼神炯炯地盯着屏风后,随时准备动手。然而当里面的人真正悠然走出来时,他们眼睛却不约而同地放大了。 赵琼原本散落着的头髮挽了个髻,鬓旁插了只赤金彩凤衔珠簪,凤嘴里坠着颗华艷红宝,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衣裳本身的素净,浓淡得宜。她眉目略描画过,越发显得娇艷动人,从屏风后头款款出来,恰似从画中走出一般。便是阅美无数的胡达理,也不禁怔了一怔。 他浓眉紧蹙,越打量她越觉得不对,「你、你是——」 「赵琼见过胡大人。」她盈盈一拜,行动处如弱柳扶风,更添楚楚。 胡达理不觉站了起来。不错,她低头时眉眼和赵和有几分相似,果然是平邑长公主,居然是平邑长公主!他心态变了几变,快步上前扶起她,「殿下是君,我是臣,怎能叫殿下拜我?」 还不算全无脑子。她抬起头笑道:「君已非君,臣,也未必一直是臣。大人说是吗?」她看了胡达理身后的侍卫们一眼,笑得越发动人:「家弟承蒙大人照料,我心里一直感念大人恩惠,恰好大人来了长安,我有一份大礼赠与大人,也算还了大人之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哦,是什么?」胡达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布局 「宫中密道图。」轻松的语调,甚至还隐隐含着笑意。听在胡达理耳中却不亚于山崩地裂,震得他一时没缓过神来,等他反应过来时,背后发热,已然起了一层薄汗。 窗外喧嚣的风声渐渐低了,像是野兽蛰伏了起来,将夜的寂静烘托到极点。屋内十数人,却连唿吸声轻得难以听闻。 「殿下说得,可是真的?」胡达理按捺不住激动,追问了句。 虽说来得时候报了必死的决心,何鞍敢动他,就举赵和这面旗起义,到时候胡家照样能做幕后天子,对胡家而言没什么损失。但那是对胡家!他的嫡长子今年才五岁,若真走到那一步,将来能挟持赵和做傀儡,摆布天下的,必然不是他这一脉。 要能活,谁愿意牺牲自己去给弟弟们铺路? 现下何鞍逼得这么紧,若真能从密道潜入宫中,到时候釜底抽薪,打何鞍一个措手不及也不是什么难事,若是幸运的话,擒贼先擒王也不是不可能……赵琼无疑给他送来了一张保命符! 他既激动,也难免怀疑。 赵琼摸着手上温润的佛珠串,垂下眼微微一笑:「昔日长安城破时,家弟和我便是通过这密道从宫中出来的,家弟尚且在大人手中,我敢骗大人吗?」 赵和的存在无意加重了这番话的可信度,胡达理终于放松下来,一改刚才的不耐烦,含着笑请沈擎落座,「方才我心里有事,口气难免急躁了些,沈侯爷别往心里去。」 沈擎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提起嘴角笑了一笑,嘴上客气道:「哪里哪里。」眼睛却忍不住往赵琼那瞥,赵琼怡然自得地拿起杯子给二人倒了酒,剔透的白玉碗沿薄而透亮,衬得碗中酒的色泽都分外浓厚,她指若削葱斟了半碗,抬起来示意敬二人:「胡大人将来必定是平步青云,我们姐弟二人自国破之日起,便命如浮萍,身不由己。如今更是分散两地,难以相聚。」美人盈盈欲泪垂,无疑是惹人怜惜的。胡达理情不自禁脱口道:「你放心,等我解决了何鞍,必定风风光光将你弟弟封作王爷,叫你们姐弟不用再孤零漂泊。」 还没当上皇帝,就已然一副论功行赏的口吻了。赵琼含泪而笑:「多谢大人。」说完便拿宽大的袖子掩着面,仰头将半盏酒喝尽了。这酒性烈,她到底不善酒力,半碗下去,再说几句话,便已是粉颊泛红,有些醉意了。 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再留也没有意义,她便站起来告辞,胡达理还有事要嘱咐沈擎,纵然不舍,也没留她,只是看着她娉娉裊裊的背影消失,才下意识地感嘆了句:「x的,这平邑长公主还真有几分味道。」 人长得美若天仙,情态也有趣,像方才那样眼眶微红,朱唇半咬地看着他,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要不是大局当前,今晚他就想享用了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沈擎自然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心底暗骂好色之徒,愚不可及!面上还得笑着劝酒,将筹资之事再推诿一二。 * 赵琼走出屋,便有僕妇领着她回去,不时还回过头看她两眼,像是怕她跑了。她含着愉悦的笑意,感受着刺骨的风从脸上拂过,将方才上头的酒意吹得一滴不剩,她眼神清明,脚下跟着那僕妇,心里却在盘算,自己今日这一番话,到底能不能给胡达理背水一战的勇气。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胡达理早在数日前就招募人前往长安,为的不就是保住自己的命嘛。这也间接说明了胡家的态度——他们是不会为了胡达理一人放弃这大好的机会的,胡达理虽是胡家家主,但在家族利益面前,也是一样地无足轻重。会担心他安危的,除了他自己,也只有他的妻儿了。 第70页 顶着这样的压力,只怕胡达理是不敢轻易和何鞍翻脸的。除非,他有必胜的把握。 今日她给的,既是他的保命符,也是他的催命散。 繁星闪烁着微光,静静地照耀着大地。她抬起头看着天边或明或暗的几颗星,一直紧绷着的背到现在才松下来。 不知等到了那一日,胡达理会不会反应过来,她平邑长公主的礼,可不是这么好受的。 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去,热气腾腾地沐了个浴,她便有些困了。许是刚才那点酒意被热气又熏回来了,脸上粉扑扑地发烫,她倦怠地伏在床上打了个哈欠,凰儿忙吹了灯,只留下一盏青纱灯,替她掖了掖被角,柔柔地说了声:「姑娘睡吧,奴婢在这看着。」 她阖上了眼,一下子就睡着了。 似梦非梦间,她好像坐在一条小舟上,顺着水流往下漂,周围黑黢黢的,瀰漫着浓得不见五指的雾,她能听到淙淙的流水声,被这静谧的黑夜衬托得有几分诡异,隐藏在流水声下,好像还有什么声音?她凝神细细留意着。 喀。 木舟撞到了什么,缓缓地在水面上打起了转。随着船的转动,周围的雾也渐渐褪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片巨大的白花瓣,边缘处沁着细嫩的粉,柔柔的垂下来,像是一道天然的阶梯。她轻轻地踏了上去,循着声往里走,周围皆是绽开的莲花瓣,放眼望去,层层叠叠,数不胜数。硕大的莲花上的莹白将这黑夜都照得明亮起来。 越往里走,原本低沉的声音就越清晰。 「我念过去世,无量有数数,有佛人中尊,号日月灯明……」 是长空!这声音是长空的! 几乎是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她便提起裙角往前跑过去,影影绰绰的花瓣中,露出长空熟悉的面容,温和而悲悯的眼轻轻闭着,薄唇吐着庄严佛经,素白僧袍下赤足盘坐,是她记忆中那副清冷而孤高的模样。 「长空!」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抖。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激动?自己琢磨着都有几分莫名。抛开这个念头,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长空面前。 闭着眼的长空睫毛轻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她正期待着他的反应,然而就在这一瞬,身边密密围绕着的莲花瓣突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叫声太过刺耳,赵琼几乎是一瞬间就从梦中挣脱了,眼皮涩涩地发着疼,还没睁开呢,就听到耳畔女子的哭叫声:「侯爷你快住手!」 梦的余韵剎那消散得无隐无踪。她强撑着睁开眼,还没看清东西,就先闻到了一股酒味。她摇了两下头,头脑终于清醒了些,这才看到眼前的场景—— 屋内还是昏昏的一盏灯,沈擎醉醺醺地站在她床前,手正试图来拉她的被子,而凰儿在他身后死死地抱住他的腰,拦着不让他上前。 沈擎不耐烦地往前挣脱着,嘴里骂道:「贱人,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你居然敢背叛我!」男女力气本就悬殊,更何况他还喝了酒,借着酒劲更是将蛮力发挥到极致,反手一推便将凰儿推开了。凰儿慌乱地撞到了身后的桌子,腰上一疼,身子便无力地软了下去,一时之间竟投弹不得。 赵琼握着枕头下的匕首,冷静地看着眼前借酒装疯的男人,那句话骂得是谁,彼此心知肚明。她冷笑道:「沈擎,你也知道酒壮怂人胆?」 「我怂——?」沈擎的尾音拔得很高,高到几乎有些破音,他喘着粗气,愤愤地扫视了一圈周围,将床脚的一张小圆凳一脚踢开,肆意地吐着酒气:「我怂?!」 她现在实在不耐烦搭理他,好容易做一个梦,梦到的还是她的长空,结果就被沈擎给吵醒了,她还想发怒呢! 「现在,立刻,马上从这个房间里给我滚出去。」她连用了三个词,话里的怒气隐藏不住。 沈擎却哈哈大笑起来,踉跄着步伐走到她面前,俯下身,浓重的酒气刺得她往后挪了一下,他半醉着笑道:「你以为我给你几分面子,你就还是从前的平邑长公主吗?」他伸手要来捏她的下巴,被她打开了,怒而捏着她的手腕,斜眼道:「我告诉你,你如今不过就是个人人可欺的贱人!爷捧着你,是你的福气,你不要给脸不要脸!」他推搡着将她按下去,脚一抬边便上了床,压着她的身子不让她挣扎,嘴里絮絮叨叨地道:「你以为你今天抛媚眼给胡达理我没瞧见?他算个什么东西,你要——」话说刚到一半,眼睛余光瞥到一抹亮色,寒风从颈侧极近的地方闪过。 要遭!他脑子里刚闪过这个念头,便要往后退,刚才壮胆的酒意如今却成了阻碍,迟钝的身体到底退得晚了一步。他只觉脖侧一阵钝痛,再一摸,半深不浅的伤口从下颌一路划到肩锁骨,汩汩往外流着血! 他捂着伤口,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拿着匕首的赵琼,眼睛被酒意和血迹刺激得发红,「我日你娘个……」 反将 他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脏话,怒喝一声便往床上扑!床上空间逼仄,她一时进退不得,一脚踢在沈擎胸前试图踢开他,可惜距离太近,这一脚没什么力道,反被他捏住了腿!他是真的被她激怒了,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收敛。 她咬牙忍着痛,右手握着匕首狠狠挥下,刺向他的胸口,他早有防备,另一只手握住她细细的手腕,用力一旋!她吃痛之下手一松,匕首无声地落在了绣得精巧的被面上。他跨开腿压住她的大腿,制住她的反抗,同时将手解脱出来,狞笑着将她的手固定住。脖子上的血在动作间滴到她脸上,血腥味和酒气交至在一起,浓烈得令人作呕。 第71页 手脚全被按住,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擎那张脸越凑越近,身体下意识地抗拒,胃里一抽一抽地像是要吐,她情不自禁地撇开脸,看到凰儿半躺在地上,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脸上都是泪水,绝望而无助的样子。 脑子里纷纷乱乱地闪过很多念头,甚至还想到了死。但那只是一剎,很快她便恢復了清醒。她不能死,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绝不能轻言生死。 不过是一次噁心的体验。 她闭上眼,催眠自己。感受着从锁骨处传来的湿漉漉的触感,男人带着欲望的喘气声如噩梦一样在耳畔响起,夹杂着细碎的吻。她感受到他抬起腿,似乎是要拉扯下被子,于是不动声色地蓄力等待。被子夹在两人中间,空隙小了不好挪动,沈擎只能将她的手箍得更紧,另一只手去扯那烦人的被子,他屁股刚抬起来,赵琼被压着的大腿得了自由,屈起膝盖就是一顶! 这一下歪打正着,正好招唿到他的脆弱之处,他痛唿一声,手上的力气也松了,捂着下身歪倒在一旁,一时缓不过来。赵琼连滚带爬地从床沿上挪到地上,背后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将亵衣黏煳煳地粘在了身上,手脚因为用力过度,还颤颤发着抖。 她情知此时不是拖泥带水的时候,万一沈擎恢復过来,她就真的完了! 匕首被他压在了身下,她不甘冒险靠近,退后几步扫了一圈房内,见近在咫尺的桌上放着一套甜白釉的茶具,直接拿起茶壶对着他的头狠狠一砸! 哐当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做工精巧的茶壶直接碎了一床,沈擎头一歪,粗重的喘息声骤停,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房里一寂,她才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她咽了口口水,缓了缓干涩的喉咙,屏着唿吸往前凑了凑,沈擎脸歪着这头,梳得油滑的髮髻里不断有血流下来,几条血痕纵横着面容,看上去分外可怖。 她深唿吸了几次,将他推滚到床里头,捡起被他压在身下的匕首,对着他的胸口,正准备一刀刺下,门外忽然传来喧嚣声! 她心中一凛,收起匕首,将床帏放下来,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将凰儿扶起来,低声问道:「还能动吗?」 凰儿苦笑着摇了摇头,「怕是伤着腰了」 她目光落到赵琼手里的匕首上,如释重负地一笑,从她手里拿过来,慢慢地道:「外面人可能是听见响动,这才进来看看。沈擎若是不回话,怕是难以哄走她们,姑娘把我放在床上,然后去应门。我会想办法把他们吸引到床边,姑娘趁他们进来查看的时候先藏在内院里头。」 「我会杀了沈擎,他一死,底下人必定慌乱,到时姑娘再趁机从内院里跑出去,想来应该能走得脱。」她说这话时几乎是报了必死的决心,面容反而轻松下来,只是有些怅然的笑了一声:「可惜,到底不能跟在姑娘身边,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说话间,有人走动的声音越发近了。 凰儿忙推她:「姑娘快把我扶到床上去。」洒金床帏一遮,里头影影绰绰只能看个大概,非得掀开帷帐才能看个究竟,确实能拖些时间,但—— 赵琼摇了摇头:「不行。」她不顾凰儿的阻拦,将她扶到圆凳上坐下,绕过屏风出去,里间只有一盏灯,显得外头格外灯火通明。一大片影子挤挤攘攘地凑近,她上了门闩,冷静地听着外头有人问:「侯爷在里头吗?」 向嬷嬷见问了一句没人应声,再看一眼自家夫人的脸色冷若冰霜,不由加重了语气冷喝道:「不管里头的人是谁,马上给我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 赵琼听这话头不对,守着内院的僕妇是知道她的,怎么会说「不管里头是谁」这样的话? 她略定了定神,做出调笑的语气:「外头是谁?侯爷说了,不管外头是谁,马上滚出去,否则别怪他不客气!」依模画样地换了个说法顶回来了。 好狂妄的小蹄子! 向嬷嬷气得发抖,她在向家伺候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回她,她朝向婉玉看去,拱火道:「夫人,她这是给您脸子瞧呢。」又嘟囔了句:「侯爷从前哪敢这样说话,真是心野了……」 向婉玉被她挑拨得怒气更甚,这个别院她都闯进来了,还怕开不了这扇门?只是念着夫妻间那点情分,不想闹得太难堪罢了。 她高声道:「沈擎,你若还要点脸面,就自己给我出来,别逼着我动手!到时候难收场,可别说我这个做妻子的不给你脸面!」 原来是沈夫人,听她口吻倒是个强硬的。 赵琼思虑一番,拨开门闩开了门,略抬起头,站在向婉玉侧前方的嬷嬷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廊上悬着的八角琉璃仕女灯洒下一片光辉,正映在她眉目间,照出清清润润的一双眼。酡红的双颊,落在外头人眼中无意添了些暧昧。 向婉玉攥紧了手,打量着她绝色的面容,怒极反笑:「好、好、好。」她连道了三声好字,显然是气怒到了极点,还未开口说什么,面前的女子便先开了口:「夫人,侯爷请您进去商谈。」嗓音轻软如春水,透着脉脉的悦耳。 闹成这样也确实不像话,向婉玉一抬手,让她们退到廊外院子里,「在外头候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向嬷嬷怕她吃亏,殷殷嘱咐了句:「夫人有话好好说,实在不成,我们都在外头呢。」 第72页 向婉玉平復了下唿吸,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便随赵琼进去,门缓缓关上,赵琼顺手上了门闩,向婉玉狐疑地看她一眼:「上闩做什么?」 赵琼含笑比了比手,请她往里屋走。向婉玉抬脚跟过去,里面就一盏青纱灯,点到现在没有剪烛心,灯火都有些暗了。向婉玉转过屏风,冷不丁看到凰儿披头散髮地坐在那,吓得往后推了一步,被赵琼扶住了。 「谁、谁在那儿?」她颤着声问。 「不过是个伺候的侍女,夫人莫怕。」赵琼边安抚边推着她往前走:「侯爷就在床帏里头,夫人掀开就能看到了。」 不对劲。 向婉玉先是嗅到了浓重的酒气,然后便分辨到了里头的血腥气。她可不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自从进了这个屋子,心里就莫名打起鼓来,像是冥冥中有人在提醒她:这里有问题。 床帏披散着,烛光昏昏照着,里头确实有个黑影,但向婉玉站定了,手心冷汗涔涔,却不敢伸手去撩那帘子。 「夫人害怕吗?」赵琼似乎是可惜地笑了声:「方才听夫人的口吻,可不是这样软弱的女子。」 「害怕?」向婉玉冷笑了声,转过去面对着她,「我只是不想陪你玩这种把戏罢了。你要什么,开门见山地说吧。」 「夫人果然是女中豪杰。」赵琼目光冷静,先将沈擎的错挑出来:「沈擎这样拈花惹草,朝三暮四的男人,配得上夫人吗?」 向婉玉面容果然一冷,她再接再厉:「夫人可知,他狼子野心,早有不臣之意。」见向婉玉没什么讶异之色,她心里大概有了数,又下了一剂勐药:「他说:若我肯委身于他,等到荣登大宝那一日,便封我做皇后。」 向婉玉不可置信,断然否认:「不可能!」 若真不相信,就不会这样自乱阵脚了。赵琼有些怜悯地看着她:「他对夫人早有不满,夫人难道一点都没察觉吗?」她语调谦和,不急不缓地道:「夫人娘家势强,他心中已是耿耿良久,若真有那一日,只怕……」 向婉玉却像是意识到什么,抓着她的手急急问道:「他对我娘家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赵琼摇头,「但,夫人要明白,若他真得势了,他所有的设想都会成真。到时候夫人该如何自处?」三言两语间,已然把向婉玉乃至整个向家置于了沈擎的对立面。只有沈擎不得志,向家才能长久。 向婉玉脸色变幻了一会,再开口,仍旧问:「你想要什么?」态度却与刚才截然不同。 赵琼微微一笑,微抬起下巴,正视着她:「夫人可知,我是如何入的别院?」 想念 院子里中空,夜风便显得格外寒冷些。仕女灯下垂着的流苏坠儿被吹得左右摇晃,恰似向嬷嬷那颗忐忑的心,她边瞄着窗纱上映着的人影,边搓着手朝手心吹了口热气。 内院的僕妇们有伶俐的忙递上一个手炉,亲亲热热地道:「晚上风寒,嬷嬷快拿着暖暖手,今儿白日里天就沉着,保不准一会还得落雪呢。」 向嬷嬷拿了人家东西,也不好再冷言冷语,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你们给我说老实话,那女的,是谁啊?」 「我们哪里知道那姑娘身份。」说话的人略一迟疑:「不过既然嬷嬷开口问了,我们也就实说了。侯爷对这位,可用心着呢。但她对着侯爷倒很冷淡,侯爷也不叫她出院子,特意吩咐了我们看牢了。」向嬷嬷是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她们能卖个好自然要卖。不然惹了夫人生气,她们可讨不着好。 这下坏了,向嬷嬷在心里暗道。男人都是贱骨头,得不到的才更会放在心上。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啊…… 等到手炉里的热气都快消散了,紧闭着的房门才在向嬷嬷望眼欲穿的眼神中被人打开。 向婉玉冷着脸走出来,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好在自己撑着门框站住了。向嬷嬷等人见状忙赶上来,丫鬟们七手八脚地扶起她,向嬷嬷连声问道: 「夫人没事吧,可是那个女人给你气受了?」说着便要进去找赵琼算帐。 向婉玉拉住她,沉声道:「站住。」她单薄的背挺得笔直,扫一圈众人:「侯爷酒醉未醒,就歇在这儿了,以后里头荀姑娘有什么吩咐,你们照做就是。」她特意看了眼守着内院的僕妇们:「尤其是你们,不得怠慢。——嬷嬷,咱们走。」 她正抬步要走,面上忽然一凉,抬头一看,絮絮的雪粒缓缓地从空中飘落,由深沉的夜幕到明亮的光下,一截光影隔出两样景致。 「下雪了……」向婉玉轻轻嘆了一声。 向嬷嬷她们却无心管她的满腹愁绪,只是急着把她护到马车上去,免得着凉。一阵喧闹过后,院子里重又恢復了平静。 赵琼推开窗,倚着窗栏,淡淡地看着廊下的飞雪,偶有吹落在她手心里的,一瞬的凉意过后便消失不见。她看着凄清的雪景,怅然地垂下了眼,距离初雪,已经半月了…… * 黎国新冬的第二场雪下得声势浩大,虽是半夜才开始下,晨起时却也积了厚厚一层,可忙坏了扫雪的宫人。天不亮便开始洒扫,除了宫道上的,还得爬着梯子去扫檐上的琉璃瓦,在唿唿地北风中硬是动出了一身的汗。 「让人准备几个大锅子,给他们热着姜汤,干净的衣物也多备几身,免得着了风寒。」何鞍今日起得早,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特意嘱咐了句。 第73页 「陛下仁厚,奴才代他们谢过。」小德子笑着应了声,又道:「国师大人一早便来了,在偏殿候着呢。」 何鞍整了整襟边的盘龙扣:「今日休沐,他还来这么早。」心里也大概清楚他是为什么,清清嗓子让人去请。 长空进来先行了个佛礼,动作不疾不徐,蕴着难言的清贵之气。身上夹棉的僧袍也掩不住倜傥之姿。他略清瘦了些,显得下颌边的线条更清晰,眼神也更深邃。 「陛下,今日已是十五。」淡淡的一句话,却透露出主人的心绪。 这样性子沉稳的人,遇上那位平邑长公主的事却总会破功,实在让人——嫉妒! 哼,老子穿越过来辛辛苦苦做了皇帝,却连个姑娘的小手都没拉到,还要被秀恩爱!狗情侣! 他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法师莫急,这事已然有了眉目了。来得这么早,还没用早膳吧?来来来,先坐下,咱们边吃边说。」 于是硬拉着长空坐下,非得塞人家东西吃。 好在他还算有分寸,没真把人逗急了,用完膳漱完口,便开门见山地道:「胡达理进长安城,头一个就去了沈擎的别院,紧接着沈夫人也进去了,不过一会便出来了。而沈擎到现在还没从别院里出来。他那别院守卫增添也是从半月前开始的,我怀疑赵琼就在那别院里。」还不等长空开口,他先强调:「但是现在不能动沈擎!」 「胡达理与他密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是现下削胡达理兵权一事还没有眉目,朕派去西北的人也还没消息传来,贸然发难只怕会打草惊蛇,毕竟沈擎也在暗中豢养私兵。」他意味深长地啧了啧嘴,「这个沈擎,只怕所图不小啊。」 何鞍的话是从大局出发,说得亦有理,但—— 「我并非要你置天下人于不顾,亦不会让你做违背佛心之事。我只是希望,你能在想到天下之前,想一想我。」 「我和皇弟能依靠的,唯有你了。」 「至少,请替我们考虑一下,好吗?」 她含泪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长空喉结微动了下,手无意识地拨着佛珠,「陛下顾全大局是应该的。」他略停顿了下:「胡达理明日上朝觐见,一切都在陛下掌握之中。贫僧再留在宫中也是无用」他起身行礼,「请陛下准允贫僧出宫。」 「你是想去沈擎别院附近守着吧?」何鞍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似的,笑了一声拍拍手,门外罗维迈步进来:「陛下。」 「去,挑两队人跟着国师一道出宫,记得换了便装,别叫人看出来了。」 「臣领命!」 * 长空身份特殊,为了避免引起轰动,罗维特意找了辆没有标识的马车。有利自然有弊,好处是不引人注目,坏处就是,当你和别人狭路相逢的时候,必须得主动让路。其实这也谈不上坏处,主要问题在于驾车的人不是别人,是皇帝身边的红羽军啊!他们压根没有这个意识,所以当两辆马车相对着僵持在路上的时候,插着「陈」字旗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人,怒喝道:「哪儿来的人这么不懂规矩,不晓得避让吗?」 红羽军不服气了:「我们都快走到路尽头了,你们才刚刚拐过来,要让也是你们让啊!」 「嘿我说你这个小子」那车夫撸起袖子,不屑地哼笑了声:「谁告诉你让路是按着这个算的?瞧见没有」他指指后头迎风飘扬的旗帜,「这是中书令陈家的马车,车上坐的是我们家姑娘。你这破马车上坐的又是谁,敢和我们抢道?」 「你——」红羽军刚说了一句,马车里便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算了,我们让路吧。」 陈三姑娘坐在里头正翻着佛经,乍听这一声,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忙掀开帘子,外头的丫鬟边扶她下车边急急劝道:「姑娘怎么下来了,叫夫人知道可不得了。」陈大夫人的规矩严苛到令人生畏,对着自家女儿更是如此。 陈三姑娘不理她,走到对面马车旁:「车上坐着的可是长空法师?」 长空掀开帘,见是陈三姑娘,温和地颔首作礼:「原来是陈三姑娘。」 「是我。」她笑着应声:「才出城去了趟万佛寺,不想回来就遇上了法师。法师这是要去哪儿?」 「宫中讲经已停,正要出城。」 她诧异地瞪大了眼:「法师要走?」急急道:「可我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法师呢。」 「陈三姑娘过谦了,于佛理一道,你可以说是知悉甚熟,贫僧实在没什么可教你的了。」长空淡淡一笑。到底是真心礼佛还是走个过场,他自然能分辨出来。眼前这位陈三姑娘算得上是众女眷中最用心的了,虽然这份用心算不上虔诚。 「那么、那么我那日和法师说的事,法师可能允我?」她眸中含着期盼的光,手也不自觉地捏住了帕子。 长空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深深看着她,放在旁人身上这样的注视可能会显得无礼,但由他做来却不带一丝男女之间的情愫,或许是因为他始终平和的面容。 「陈三姑娘想出家入寺,究竟是为了诚心礼佛,还是逃避世事呢?」他平淡的问,深邃的眼眸像是能看到她心坎里。 陈三姑娘勉强提起嘴角,躲闪似的垂下了眼:「我不明白法师的意思……」 「苦海无边,众生困溺其中,佛祖不忍,所以愿度众生。但度人终须人自度,我佛只能指引方向。一切的因果,还在你自己身上。」他的声音略低了下去,像是带着一点自嘲的味道:「世事缘法,都是逃不脱的。」 第74页 「逃不脱——」陈三姑娘喃喃重复了遍,难以接受他的说法,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丫鬟担忧地扶住她:「姑娘,咱们回吧。」 「好,咱们回去。」她胡乱点了点头,也不记得是怎么和长空告辞的了,浑浑噩噩地上了马车又回房,对着满屋的佛经坐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趴到床上狠狠哭了起来。 而她在大街上下马车一事,很快也传到了陈大夫人耳朵里。陈大夫人沉着脸来到陈三姑娘屋内,将下人都屏退,沉喝道:「你还有规矩没有?」 遥望 陈三姑娘见她来,倒收了泪,咬着唇无声站起来。头低垂着,也不说话,看得陈大夫人又是心中来气,「我问你话呢,你还有规矩没有?」 内屋的黑木梅花小几上摆着个鎏金的花卉瑞兽纹香炉,古朴的黑金配色,大气庄重,正如里头熏得佛香一样,透着点肃穆的味道。 本该是清心静气的香韵,陈大夫人闻着却越发气燥:「好好的闺房弄得跟佛堂一样,我依了你,整日里逮着机会就往万佛寺跑,我也依了你,论起来我这个做母亲的也算尽责了!可没想到依惯得你不知所谓,胆大包天,简直是……」 待要斥责她,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到底是自家女儿,不能伤了母女的情分。 若是往常,陈三姑娘认个错再抄几遍规矩这事也就过去了,但今天—— 「世事缘法,都是逃不脱的。」住持法师微带嘲弄的声音淡淡在耳边响起。 陈三姑娘抬起头,既然逃不脱,那就面对吧! 她直视着母亲严厉的面容,轻声问:「母亲的尽责就是将我用规矩束缚起来吗?」 「你说什么?」陈大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规矩、规矩,谁定的规矩?」陈三姑娘的背微微颤抖着,她几乎是用尽了力气在让自己镇定地表达:「我为什么要活得像个规矩,我不能做我自己吗?我只是在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想要做的事,为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陈大夫人便狠狠给了她一个巴掌,」这一巴掌,打的是你不敬父母。」她这一下力道不轻,陈三姑娘的脸几乎是马上肿了起来。 陈大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便收起了情绪,沉声道:「好,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不满,今天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要你守规矩的不是我,是陈家,是宗族,是礼法!家族——」 「家族养育了我,所以我也要反哺家族。」陈三姑娘接过她的话,看着母亲十年如一日的面容,轻轻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想呢?」她不想这一辈子只是从一个深宅到另一个深宅,从为人女到为人妇。她只想做自己, 「那陈家」,陈大夫人的声音坚定,掷地有声,「就当从没有生过你这个女儿!」 陈三姑娘默然了一会,慢慢地跪了下去,给母亲磕了三个头,朗声道:「女儿不孝,自请除名。」 「好!」陈大夫人怒极反笑:「今日我便依你最后一次,就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最后的慈心。也免得你日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累你姐姐妹妹们。你以为出了陈家,就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吗?旁的不说,我且问你,你从陈家出去,能在哪儿歇脚?孤身一个弱女子,单从陈家走到万佛寺这一段路,你就走不安稳。你若不信,尽可试试。」 见陈三姑娘不为所动,陈大夫人也不再劝,只是淡淡道:「今夜我会和你父亲谈一谈此事,你且耐心等着吧。」 她拂袖而去,不一会儿,陈三姑娘房门外便多了几个侍女,牢牢地房门把守了起来。陈三姑娘心无旁骛地整理起了自己誊撰的佛经注释,将它们一份份摆好,拿火烛一股脑儿烧了。 从前她需要它们来逃避现实,但如今,不需要了。她看着燃烧的火焰,缓缓地露出一个释怀的笑。 * 长空并不知道他的一句话给了一个姑娘多大的勇气,此时的他正站在新搬入的小楼上,眺望着离小楼不远不近的沈家别院。别院外头守了一圈的人,还有巡守的轮岗。 「约莫是半个时辰换一批。」长空身边跟着的红羽军补充了句,「沈擎还没出来。」 天色未霁,光也不甚明亮,天幕微蓝中蕴着沉郁的灰,照在他眉眼上,将薄愁全衬了出来,他抚着冰冷的栏杆,心底萦绕多日的浮躁之气又蠢蠢欲动。 你会在这里吗? 用以清心寡欲的佛经默念了数遍,还是忍不住想到赵琼。她在身边时不觉得,可她一走,连世界都跟着静了。 他目光眷眷地看了一会,才旋身回房,点了灯,准备将玄真法师带回来的最后一卷经书译解完。经书多是音译,译解本就费工夫,再加上他这几日心神不定,写得就更慢了些。笔耕不辍地写到日暮,才将将写了三张纸。 再出来时,天已完全黑了。远处明灯高悬,将一方院子照得通明,而他心心念念的赵琼此刻正惬意地倚在塌上,听着沈擎的求饶声。 沈擎千般谋算,只算不到一点。拿银子雇来的人,自然也被能银子雇走,领谁的钱不是钱呢?他手底下那点私兵叫沈夫人一打点,各个听话得紧。就凭这样的人还想做皇帝?凰儿嗤之以鼻,手下挥鞭的力道更重,一不小心用力过勐还闪到了腰,撑着腰抽了口冷气,恨恨地给了沈擎一脚。 赵琼喊她来塌上坐,娇嫩的面容含着笑,透着点心不在焉:「早叫你不要亲自动手了,又没多少力气,还累着自己。」 第75页 凰儿抛了手里的鞭子,在她挪出来的空位上坐下,揉着腰道:「不亲自打他难解我心头之恨!」一刀杀了更是便宜这个畜生。她阴恻恻地对着沈擎一笑:且等着吧,往后她日日都要这样折磨他,姐姐枉死,黄泉底下不知道受多少磋磨,他欠姐姐的债,她来讨! 沈擎嘴里塞了布,呜呜咽咽地叫不出声,配合着外头桂树枝影摇曳的簌簌声,让人莫名地烦躁。赵琼眼眸微散,看着房间某一处定定不动,显然是在走神。凰儿喊了她两声,她才回过神来,唔了声道:「打也打过了,让人把他弄下去吧。」 人是弄下去了,屋子里却还瀰漫着点点腥气,凰儿已是缓过来了,将窗推开一条缝,冷爽的空气透进来,将那丝血腥气淡释得七七八八,「姑娘怎么了,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我也不知道。」赵琼抬起眼,觑着那条窗缝外的天,「总觉得……」 「觉得什么?」 总觉得好像长空就在附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直觉,没来由地就这么认定了。认定过后又有点患得患失的恼,只知道他在,却又不知道到底在哪个方向。她怅怅然地嘆一口气,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等胡达理动手了,她就可以出去见长空了。 「没什么」她转了话题:「你腰上有伤,且得养着呢,别在我跟前伺候了,回去歇着吧。用不用我帮你推药油?」 「不不不。」凰儿吓得花容失色,看得赵琼一阵郁闷,可想到那日她推揉时凰儿的惨叫,到底心虚气不足,只能讪讪分辨了句:「我那是第一次嘛,没有经验!」 凰儿抿了笑:「您昨儿还教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这初手都成这样了,我哪还敢有第二次、第三次呢。」 赵琼佯怒,作势要拿倚着的镂金绣牡丹团纹软枕砸她,凰儿灵巧地一闪身出去了,临走还不忘给她扮了个鬼脸,看那动作腰是好的差不多了。 她失笑,放下软枕埋头躺了进去,到底意难平,郁郁地拿脸颊摩挲了两下枕头:呜呜呜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想长空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情人分别起来,日子总是要分外难熬些。好在天公垂怜,饱受长安众人瞩目的胡达理,终于要上朝觐见了! 这几日双方都不动声色地各自安排,等到差不多了,这才开诚布公地来谈。 「胡达理拜见陛下。」因为没有正式封绶,胡达理目前还算个赋闲人士,身上穿的也是一件常服。深蓝的锦袍衬着他粗犷微黑的脸,其实有些不伦不类,但谁都没心思去观察他的打扮。 何鞍微微一笑,叫起:「早就听说西北胡家的男儿个个都是好儿郎,今日一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他杂七杂八夸了一通,终于说到正题:「胡卿可愿为我朝效力吗?」 「陛下是天选之子,圣烛高照,光耀华夏,胡达理自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何鞍欸了一声,「如何能让胡卿做犬马之劳呢?」他嘴角的笑意殷殷:「朕已经打算好了,前朝封你做国公,略有些委屈你这个西北王了。如今黎朝封你为岐王,封地也有专人替你去管,胡卿只管舒舒服服地做你的西北王,可好?」 此言一出,四下更是寂静无声,无数双眼汇聚而来,等着胡达理的反应。 胡达理毫不掩饰地冷冷一笑,何鞍未免太自傲了,刚接手颍朝偌大江山,多少烂摊子藏在里头还没收拾好呢,就急着来削他的兵权,也不怕一口撑死了他! 「若我说不好,陛下可会收回成命吗?」他反问。 何鞍还未说话,站在右边第一列的周宏就忍不住站出来斥道:「放肆,陛下圣意岂容置喙。」 胡达理没搭理他,紧盯着何鞍追问了句:「陛下可会收回成命?」 这样咄咄逼人的姿态让钱方不禁蹙起了眉。他同样看向何鞍,后者拍着龙椅扶手的手微微朝下指了指,钱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重逢 何鞍和胡达理之间的局势,进展的要比赵琼预想得快很多。她才刚将所谓的「宫中密道图」送到胡达理手中,长安城下午就封了城,只许入不许出。 赵琼吩咐人将别院看牢,想了想,还是来了柴房。 沈擎嘴里被塞着布,捆着手脚摊在地上,听到开门声,奋力地转向门口,一见是她,眼睛顿时瞪大了,口中呜呜出声,像一尾脱了水的鱼,奋力地蹦跶着。赵琼将门阖上,屋子里顿时暗下来,视觉不清晰了,嗅觉反而更加明显。他身上干涸的血腥气和腐臭味交织着,闻起来实在不怎么好闻。 她蹙着眉,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才俯下身将他口中的布拿出来了。 一拿出来,沈擎便疯狂咳嗽了几声,缓了缓酸痛到没有知觉的嘴,扯开一抹笑:「绑了我这么多天,府里头还能压得稳稳噹噹,不愧是长公主殿下,是我小瞧你了——」他说着又咳嗽了两声,干涩的唇裂开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冒出来,他舔了舔唇,眸光闪烁。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怪只怪沈侯爷只知道以钱帛动人心,却不知『道义』二字。「她今日穿一身利落的云色短打,头髮用髮带绑着,身上一丝缀饰也无。愈发衬得眉黑唇红,比平时更添英气,「既然你能拿钱买他们的忠心,我自然也能。」 她心平气和地扫了一圈屋内,见有一张小凳,上头都是脚印,应该是平时用来堆放柴火时踮脚的,不在意地拿帕子擦净了坐下,「其实我也该谢谢你,若不是你动了向家,沈夫人——还是叫她向姑娘吧,向姑娘也不会这么毅然决然地倒向我。」她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眼下你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是生是死,还得看你自己。」 第76页 他哈哈大笑,笑中透着股苍凉之意,「殿下还会给我生路吗?」话虽这么说,眼底还是藏不住希冀。 赵琼微微一笑,像沈擎这样的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生的希望,他也不会捨得放弃。 「我问,你答。」 她娇软的声音透着股冷意。 「你是否给过常瑕极乐散?」 她连这个都知道了?沈擎神色变了变,正要开口说不是,就听她道:「你记着,我要听的是实话。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她点到为止,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一笑。 一阵沉默过后,沈擎咬了咬牙,应了声是。 「是给我父皇下的?」 「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久,约莫是三四年前。这药分量太多容易查出来,小分量地下,虽说见效慢,但查不出症状,只会以为是自己身体亏空所致。」他说完便急急解释道:「这都是胡达理吩咐我做的!」 父皇死了,赵和尚且年幼难当大任,胡家再趁机发难,他们根本无从应对,更别提还有常瑕这样的棋子在他们身边,若非半路杀出个何鞍,只怕天下如今早已归入他们囊中! 赵琼眼中冷意毕现,「我父皇的死,是不是你让人做的?」 「这也是胡达理吩咐的。」沈擎面不改色,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是胡达理怕何鞍通过你父皇笼络起朝中势力,所以让人动的手,我只不过居中传话而已!」他面容带着几分恳切地动容:「我沈擎能有今天,多亏陛下赏识,若非胡达理逼迫我,我怎敢对陛下有不臣之心!」 字字诚恳,似是赤胆忠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多大的忠臣。 听得赵琼都忍不住打量起他的脸,心中涌起一丝好奇,这得是多厚的脸皮,才能在做了这些事之后,觍着脸说出这些话! 「殿下,殿下」他费力地挪到她脚下,涕泗横流地求饶:「我从前是猪油蒙了心了,这才对殿下不敬,我已然知错了!殿下心善,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就是!免得脏了殿下的眼!」 赵琼扑哧一笑,姣好的眉目轻轻舒展开,透着色若春花的光泽,「侯爷何须如此自谦。」她音色婉转,「你是父皇亲封的南襄候,是我颍朝的肱骨贤臣。」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讽刺。 「殿下的意思是……」沈擎收了声,惴惴不安地觑着她的脸色。 「你既对我父皇一片忠心,我自然要助你一臂之力,」她从袖子里掏出匕首,声音放得很轻:「也算全了你对我父皇的一片心意。」 …… 等凰儿发现沈擎死时,已经入了夜。 她有些茫然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问:「沈擎死了……?」 「是,我杀了他。」赵琼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就着烛火的光拭着锋利的匕首,匕身的银光反射在她面容上,将她的眼映得平静如水。 「为什么?」 「两个原因,第一,他该死。第二,」她顿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凰儿,「他活着,你永远都会活在仇恨中,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够放下。」那一日日的折磨,其实不仅仅是在折磨沈擎,也是在折磨她自己。 「逝者已逝,生者,应该更好地活下去。」 这句话既是说给凰儿听,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沈擎的死,算是她对过去的一个告别,她想学着放下。因为一旦被仇恨拉下深渊,只会越陷越深。 灯花恰在此时爆了一下,赵琼看向窗外,外头枝影摇晃,恰似魑魅魍魉出没。 「起风了。」 * 西北风来势汹汹,一直刮到半夜才算停。 红羽军接了城内传来的消息匆匆来报长空,「胡达理很是狡猾,躲在后头,见势不对趁机逃了,正往沈家别院这来呢。他请的死士不少,正与红羽军的其他兄弟们苦缠,即便能逃出来,也得费一番功夫。请国师示下,兄弟们提前部署,就在沈家别院前拿下他。」 长空收笔,恰好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颔首,俊朗的侧脸在灯下越发显得明净,「一道去吧。」将墨迹未干的纸用镇纸压实了,他才起身。 外头火把照得通明,空气中瀰漫着一股火油味和凛凛的杀气。 「报,逆贼胡达理由四名护卫拼死保护,已杀出重围,正往沈家别院而来。」 来得正好!在场的红羽军们个个都是摩拳擦掌,兴奋难耐,这不是逆贼,这是行走的一等功啊!他们瞬间排成小队,小跑前进,来到沈家别院前。长空则在后头不急不缓地跟着。 别院的护卫立刻拔刀:「什么人?!」 「陛下亲统红羽军,奉命缉拿逆贼胡达理。所办乃是公务,尔等速速退下!」 别院的护卫们对视一人,领头的想了想,抬手让人收了刀,随便指了个人进去请示。自己则和剩余的人往后退了几步。 红羽军们分为两路,一路守在门口,一路潜藏在暗处,瞬间与黑夜融为一体。门口两尊惟妙惟肖的石狮子狰狞地张着嘴,像是咆哮的野兽,气势汹汹地等待着黑夜中的来客。 火光的照耀在黑夜中毕竟是有限,潜藏在暗处的红羽军们个个削尖了耳朵听着,果不其然,虽然没见到胡达理的人,但是他们沉重且凌乱的脚步声却先出现了!红羽军手中的兵器暗自握紧,屏息等待着,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群人的模样。 第77页 五个人几乎都是鲜血满身,狼狈不堪,其中一人被四人团团围住,肩上插着一支箭,随着他跑动的动作还不断往下渗着血。这个应该就是胡达理了! 门口的红羽军们率先站出来,以小圈包围,胡达理身边的四人都已是强弩之末,见状不禁咽了口口水,粗重的喘息声停了一瞬,胡达理擦了擦眼角的血,冷冷一笑:「你们这群走狗跑得倒快!」他眼睛红得吓人,阴森森地瞄向了别院内。赵琼这个贱人,居然给了他一张假图,害得他冒进失利,沦落到如此地步!他要死了,她也别想活,他胡达理就是死,也要拉着她一起死! 「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咱们没有退路了」胡达理对着身边的侍卫高声一喝:「你们的家眷有府里照料,决不亏待,给我杀!」 诚然,事已至此,他们也没有后路了,唯有拼死一搏!四人齐齐喊了一声,以必死的决心开始突围。人在濒死时爆发出的力量无疑是惊人的,胡达理毕竟是军营出身,很快就从包围中突袭出来,正要往别院里走,隐藏在暗处的第二波红羽军们恰在此时杀出! 胡达理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他的侍卫们听见声音往后一看,一分神的功夫被红羽军们当即斩杀!两队红羽军瞬间汇合,将胡达理重新包围起来,里一圈外一圈,围得水泄不通。 而此时,赵琼接到护卫传来的信,也到了外头。她跨过门槛,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胡达理在重重包围中一眼锁定住了她,「赵琼。」他目眦欲裂,声音几乎是从喉咙口硬挤出来的。 「是我。」她站定了,毫不在意地一笑,杏眼弯成了月牙状:「你又能怎么样?」 长空刚到就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有些想笑,论气人的本事,她确实天赋异禀。 亲亲 「你敢这样害我!」胡达理真恨不得生啖赵琼的肉:「你别忘了,赵和还在我手里!」 赵琼一哂:「大人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他若是今夜命丧于此,胡家人就该把赵和捧起来,祈祷他安安稳稳的,否则这大旗怎么举得起来。 恶战连连,他手心早已沾满鲜血,滑腻得握不住刀,看也不看地往袖子上一抹,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紧盯着赵琼,恶狠狠地大喝一声,「我若身首异处,你也别想苟活!」说罢举刀向前一噼,刀风凛冽,逼得身前的红羽军侧身一躲,他身后与身侧的红羽军见势立刻挥刀砍向他不设防的背与身侧,众人齐喝一声,刀刀深可见骨!不知是哪一刀砍得刁钻,只见血像箭一样喷洒而出,飞溅到了门前高悬着的两盏灯笼明纸上。 胡达理一个踉跄,犹不死心地往前走了两步,哐当一声,腿一软跪到了地上,手中的刀死死抵着地,试图借力站起来!身边的红羽军们又紧接着围上。他喉咙里发出类似野兽濒死时的嘶吼,映着层层人影的眼瞳不甘地圆睁着,铮地一声,手中的刀脱手落下,他跟着重重摔倒在地上,脚抽搐了两下,很快没了动静。 有胆大的凑上去验了验他的鼻息,紧绷着的,带血的面庞瞬间一松,欢唿一声:「逆贼死了!」身边的红羽军也跟着雀跃起来,酣畅淋漓的大笑将夜色都染上欢悦的气息。 赵琼也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嘴角忍不住微翘起来,含笑移开视线,一抬眼,浸润着冰冷夜色的石狮子旁,那抹静静伫立着的人影牢牢便攫取住了她的视线。 他仿佛清瘦了些,愈发显得脸部轮廓线条分明,眉眼温和,身后清淡的月华为他笼上一层轻纱般的光,将那份出尘的悲悯衬托出来,薄唇微微翘着,像是在笑。 她啊地叫了一声,惊喜地朝他跑过去,隔着两三步呢,忍不住就往他怀里扑! 他单手一揽,轻巧地将她抱了满怀,粗麻的僧袍磨在脸上有些疼,她下意识地想直起身,却被他另一只手按着肩头,往怀里带了带。「欸——」她有些愣住了,但伏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清淡好闻的佛香,身子不自觉地就软了下来,分寸紧挨地贴着他坚实的胸膛,雪白的藕臂搭上他的脖颈,有些得意地问:「长空,你是不是想我了?」 话里透着点没心没肺的笑意,好像分别这小半个月只有他一人心烦意乱。抱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上移了几分,忍不住想好好教训她一下,眼角余光瞥见干巴巴站在那的一群人,个个想偷看又要装模作样的样子,他俯首在她耳畔呢喃,清和的声音微哑,「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她对他的声音一向没有抵抗力,尤其是往日冷淡的人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越发令人沉迷他难得的温柔。所以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着她的指引走到了朝月院前。 万佛寺的僧人们都练武,身子健壮自不必说,他抱着她走了这么多时间,唿吸都很平稳,却在看到朝月院的牌子时,鼻腔轻轻哼了一声。 她尚且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当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进到房内,被他放下时,还抓着他的前襟,勾着他不肯放,撒娇道:「再抱一会嘛」。 他坐在床边,她则理所当然地窝在他大腿上,他的手还放在她臀下,坐着有些硬邦邦的,她不安分地扭了两下,被他抚着背安抚住了,他扫了一圈房内的陈设,眸色越发沉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她的秀髮,似是无意地问:「这房间是沈擎为你准备的?」 她细细品咂了一番,似是咀嚼出了一点独特的味道,笑着挨到他耳边,婉转着嗓音道:「你吃味了?」她髮髻有些松了,柔软的髮丝散落在他面前,幽幽的松柏沉香带着点冷调,不是熟悉的茉莉花香,耳畔传来她娇俏的声音:「他为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因为——」她坏心眼地凑近,吐字间的热气轻轻吹拂过他发红的耳垂:「我只心悦长空一个人。」 第78页 指节修长的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拂至耳后,若有若无地沿着她耳廓滑下,「再说一遍。」清朗的声音带着点令人酥麻的哑。 「我只心悦长空——」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话,他再耐不住性子,侧过头深深吻了上去,手沿着髮丝托住她的后脑勺,不容她退却般狠狠吻着。唇舌交缠,她毫无招架之力,被他长驱直入,舌尖吸吮得发麻,只能在鼻间发出软软的哼唧声。 她声音越是妩媚娇软,他吻得越深入热切,全不似往日清冷禁慾的模样。不行,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快乐地有些承受不住了! 快要透不过气,脑子开始发晕的赵琼忍不住推着他的肩膀,试图换气。他感受到她的推拒,顺着她的意松开,但仍眷恋般地一下下啄吻着她红润润的唇。 赵琼躺在他肩上,娇喘吁吁,有气无力地想:最难消受美人恩,古人诚不欺我!! 这还只是一个吻就这样,要是真的……感受了下他坚实的身躯,她粉颊飞上霞红,这遐思要是成真,那她大概率是要被掏空了。 原本蠢蠢欲动的念头瞬间被打回去,安安分分地窝在他怀里,试图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反倒主动起来,听着她的唿吸渐稳,轻柔的吻又落在她的唇畔,一点点地辗转勾勒,她忍不住微微张开唇,像是某种鼓励,他动作越发热切。 好奇怪!长空怎么突然这么热情? 她边闪躲着他的吻,边问:「长空,你唔——」 话说到一半就被封住了口,她白皙的脖颈微微后仰着,露出脆弱而优美的颈部线条,他垂眸,绵密的吻顺势往延伸,她感受着若有若无的热气喷在敏感的颈部,后背起了层酥麻的战慄,柔婉的声音说不出的娇媚:「长空,你今晚好奇怪。」 奇怪吗? 他微微一哂,眸中带着点郁色,他只是将这半个月的思念与焦灼表现出来了而已。她口口声声说心悦,到底有几分真心?目光落在她水润润的红唇上,忍不住拿指腹摩挲着她的唇角,「我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这张嘴对着他,是不是永远都是不知真假的甜言蜜语? 「——嗯?」她茫然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地等着他的后半句话。那副天真而又无辜的样子,让他几乎按捺不住心底的怒火。 他闭上眼,深唿吸几次,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然一片清明。 「失踪那晚,你见了谁?」 他这话题转得猝不及防,赵琼慢了一拍才跟上他的思路,恍然笑道:「那晚啊——」 她有意省略了自己让封二打听胡达理的事,只说了自己让他帮忙照顾吴大娘一家,觑着长空的脸色,重点描述了一下自己在别院多么多么惨。原本是想打个同情牌,我都这么惨了,你还忍心再追究我吗?谁想到不知哪儿出了错,越说长空脸色越冷,她声音也就越小,到最后干脆收了声,腻着他撒娇:「不过没事,像我这么天资聪慧、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当然是有惊无险,平安度过嘛!」 有惊无险,平安度过…… 他险些被她气笑了,那她有没有想过万一又惊又有险呢?更气的是自己,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却不在身边,这对于男人来说无疑是挫败的。 无声地拥紧她,将头埋在她发间。 她几乎是有些失措地安慰他:「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我早就就已经把沈擎押起来了,因为要稳住胡达理,所以我才没有从别院出去——」 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才反应过来不对,急急住了嘴,还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糟!女人的直觉再一次发挥了灵敏的作用,刚才还流露出难得一见的脆弱神态的僧人抬起脸,眼角微红,在他如玉的脸上添了抹艷色,妖异得令人心房微颤,轻声重复了句:「早就把沈擎押起来了?」 「不不不」她急忙矢口否认,讪笑着道:「其实也没有很早,也就前几日的事情。」她先发制人,蹙起眉仰头望着他,神色楚楚,杏眼含水,「我只是怕打草惊蛇,所以才按兵不动,没有传消息出去,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按在他胸口的縴手纠弄着他襟上的盘扣,似是不安,又像带着暧昧的挑逗。 方才还有躲的意味呢,现下为了应付他又做出应和的姿态。他眼底的嘲弄愈深,却是对自己的。 哪怕知道她十句喜欢里有九句都是假的,却还是会忍不住为那一句心动。 他微抱着她的腰身将她放在床上,收回手,半弯着腰不动声色地问:「我若是怪你呢?」 她盈盈看了他一眼,借着烛光送了一记秋波,那一眼真是媚态横生,意味无穷。 看得长空忍不住…… 想打人。 交心 他背着光,清俊的面容模煳难辨,一时也听不出来是玩笑话还是真意。不过她也不在意,毕竟长空一向很好哄,生气了也没关系,亲亲就好了呀。 所以她安然躺在柔软的床衾上,仰着嫩生生的脸看他,大着胆子沖他勾手:「那就任君处置。」话里还带着些不知深浅的笑意。 任君处置? 很好。 长空回以一笑。 天真的长公主殿下,还以为他这是不生气了,也随之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心里美滋滋地夸了一下自己:平邑长公主出马,果然是手到擒来,轻轻松松! 第79页 然而这股得意劲儿还没持续多久,事情就突然走向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方向…… 被人温柔地翻过来的时候,我们表面上阅尽千帆,实则懵懵懂懂的长公主殿下是很羞怯的。她捂着发烫的脸,努力清除脑子里一些不该有的画面,腰臀处绷得紧紧的,从头到脚,哪怕是默默抵着床的脚尖都在说着:我很紧张。 「放松。」他说着,按了一把她纤细的腰肢。 动作莫名很熟练是怎么回事? 她敏感的直觉突然触发,警惕地抬起脸,正打算转回去质问他,就听见一声轻响。不由自主随着他的按压放松下来的腰臀处传来一记痛意!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他、他、他居然敢……! 随后的一顿「竹笋炒肉」,打得毫不留情,声声清脆,她哎呀一声,扭动着想要挣脱,被他无情地按回去了,理屈词穷,于是只能可怜巴巴地求饶:「长空,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身后的僧人没有回应,好像把她的认错当做了空气,只是认真地做着惩罚。 身上又痛,撒娇还没人理,她越想越委屈,忍不住哭了起来,她的哭法很惹人心疼,不是那种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式的哭,而是小声的呜咽,时不时抽噎两下,像极了受伤之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听得人心里不是滋味。 但身后人不为所动,甚至还冷淡地说了句:「哭的大声点。」 呜呜呜呜呜呜禽兽!这说的是人话吗! 她哭得声音倒是真的大了起来,边哭边用力挣着想要往前逃,扭了没一段距离就被人拉着脚腕拖回去,挣又挣不脱,犹如那晚被沈擎掣着手时一样!被刻意压在心里的绝望情绪铺天盖地涌了出来,她越哭越大声,哭得声嘶力竭,满脸是泪,到最后几乎完全是情绪式的宣洩。 长空早在她完全放开声哭时,就收了手。等到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喘气咳嗽时,才垂着眼把她扶起来。赵琼哭得正来劲呢,被他拉进怀里还使劲捶打了两下,力道十足,锤在他肩上发出了沉闷的声响。他安之若素,抱着将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侧坐着靠在他肩上。 嘴角一凉,她哭得紧闭着的眼微微睁开一瞬,半满的茶杯近在咫尺。再往上看,是他冷淡的面容,隔着层模模煳煳地泪水,看不到他的眉宇是不是带着不耐,但就这个表情也不行! 她极有骨气地转过头,恨恨说了句:「不要。」 莫名其妙地打人,一杯茶水就想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她吸了吸鼻子,扭过头背对着他。 「学会了吗?」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像是在耳边响起,又像是从她靠着的胸膛发出的。 她哭得涕泗横流,他倒在这装什么气定神闲,冷眼旁观。 气得她抬起脑袋往后撞了撞,伤敌多少不知道,但自损不小,本就哭得头昏的脑袋更晕了,她干脆把后脑勺往他怀里一搁,两眼瞧着房顶,瓮声瓮气地问:「学会什么?」 「像刚才那样,把所有的情绪都告诉我。」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犹带着湿润的眼角,他的嘆息声轻如云烟,「你不能让我只能看见你的笑。」 而把其他所有的都深藏在心里。 如果不是这次的分别,他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认识到,发现自己和她之间隔得那么远。她在他面前似乎总是撒娇弄痴,其余所有的,都一带而过。 这话说得太深,她不自在地扭了两下背,原本翻着的眼落下来,嘟囔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藏着掖着。」 他那性子,可比她能藏多了。 他嗯了声,低下头轻轻吻了下她红肿的眼皮,从善如流地道:「我会改。」 这还差不多。一换一,不亏。 用晕乎乎的脑子想出了这么个结论后,她就拒绝再动脑了。反手搂着他的脖子,就着他俯下来的角度,交换了一个甜蜜而绵长的吻,鼻尖细细摩挲,带着更甚耳鬓厮磨的亲昵。她睁着水润的眼儿看他,有些走神地想:离得这么近,为什么长空看起来还是这么好看? 他不带什么力道地咬了咬她的唇瓣,含煳地道:「专心。」 噗—— 她一下子笑出了声,四周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他直起身,看着她捂着肚子笑得直打滚,一个不小心就要滚到床下去了,只能冷着脸把她往回带了带,语气有些无奈:「又怎么了?」 她笑得说不出话,缓了一会才坐起来,跪坐在床里侧,清了清嗓子,模仿着他平时宝相庄严地样,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说完又换成他刚才的口气:「施主,要专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空,没想到你平时心里的想的就是这个啊——」她说完又笑得直不起腰,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鼻尖微微泛红,看着可爱极了。 笑了一会才勉强忍住,她边斜眼打量他边啧啧出声,像是在说: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长空。 长空清亮的眼眸一直盯着她,嘴角慢慢上扬,露出一个笑,弧度和刚才一模一样。傻子都能看出有问题,她又不傻! 她机警地看了一下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趁机一跳,想要跳下床去,被他长臂一伸,搂着腰就给提了回来,还顺手掐了一把,她痒得直笑,边笑还边踢蹬,他加重了几分力道,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没力气踢蹬了,闪躲着倒在床上,边笑边道:「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啊——」 第80页 笑闹声戛然而止,她那张叽叽喳喳的嘴被人堵上,他的唇舌比刚才还要放肆,用力侵占着她的每一寸唿吸,她半推半就地抱着他宽阔的背,享受着这个蕴含着浓浓情意的吻。他松开她时,她还颇有些不舍,食髓知味地缠上去,舌尖挑逗似的描着他的唇线,小巧的脚丫子自动勾上他的腰,充满意味地磨蹭了两下。 不知死活。长空原本克制的眼一寸寸地暗下去。顺着她的意,加重了力道。 等到两人再分开时,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吃醉酒了一般,也不是憋得还是热得,细细喘着气,乌髮雪肤,明眸含水,眼瞅着人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他素来庄重自持,险些在她这里破了功,很有些狼狈得抽身退开。齐整的僧袍叫她拉开一角,微微凌乱地敞着,若非里头穿着里衣,定能叫她看见。 他是庆幸,她则是遗憾。 刚才给她倒得茶水已然冷了,正好清心降火。他一口饮尽,重又给她倒了一杯,她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不愿意动弹,撒着娇要喂,还示意似的撅起了嘴,鲜嫩的红唇还带着水润的光泽,尝过小嘴甜美滋味的长空声音喑哑地道:「别闹。」 开玩笑,此时不闹更待何时?况且他的拒绝听起来那么没有诚意。 一番周折过后,赵琼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想要的餵水,还顺带拉着他上了床。旁人都是女子矜持不肯,到了他们这调了个个儿,换做她举着手再三再四地发誓,「只是并排躺着,我保证不对你动手手脚。」才哄着他上来。 上了床,她刚想靠上他的胸膛,就被他按着小脑袋给推了回去,「说好的并排躺着。」声音清淡如水,波澜不惊。 她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无奈地躺了回去,扯着被子气哼哼地想道:男人果然靠不住,才下了榻打了个转就变了! 想到这里,刚才脑子一片混沌中遗落了的问题,突然浮现了出来。她翻坐起身,盘腿坐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空法师,咱们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 ?? 他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俊朗的脸上满脸写着无辜。 她的手有点痒,特别想摸一摸他的眉宇,还好忍住了,交叉着手臂倚在胸前,一副审问的架势,「你刚才为什么那么熟练?」那声「放松」还有那个让她舒缓下来的动作,简直熟练到令人怀疑! 她微抬起下巴,一副「不说就死」的倨傲姿态,非但不惹人厌恶,反而令人觉得爱不释手,大概他现在看她,怎么看都觉得可爱。 但想到她刚才笑得月牙眼都出来的模样,长空难得起了逗弄的心思,蹙了蹙眉,做出有些为难的模样。 此时无声胜有声。 赵琼眼微微眯了起来。 耍赖 「不能说?」 「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 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朝她招了招手,她狐疑着靠过去,离得近了,他身上浅淡的佛香便浓郁起来,衬着他如玉的脸庞,气度高华如仙,偏还这么懒懒地躺在那儿,反差越大越令人移不开眼。 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的唇看,舔了舔自己柔软的唇,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两个人同时顿住。 周围陡然热了起来,暧昧像雨后春草一样疯狂滋生,将洒金床帏内的两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地。 她白皙如玉的肤色泛起微红,透着淡淡的粉,杏眸水光潋滟,夹杂着少女天真的妩媚。 「只是什么?」她的声音也浸透了暧昧的腔调,一开口,就带着令人身软骨酥的味道。 答应她,果然是个错误。 他暗暗苦笑,不动声色地往床边移了几分,想将床帏掀起一角,透进点风来,吹散这里头的靡丽缱绻,但手臂却被人按住了。 她几乎是横跨着贴在他身上,两人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唿吸间都夹杂着对方的气息。 「只是什么?」她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女孩,盯着他密密的睫毛,执拗地追问。 什么叫玩火自焚、引火烧身…… 他一瞬间脑子里就浮现出这两个词。 「只是怕你抹不开面子而已。」 他清润的声音带着丝喑哑,比平日里更动听些,听得赵琼不仅手心发痒,心尖儿上也痒痒的。她就着这样近的距离往上挪了挪,唇正好对着他的喉结处,几乎要吻上他的脖子,他喉结微动,在她看来像是邀请。 她轻轻低下头,落下一个轻如云烟的吻,温热的触感带着酥酥麻麻的痒,他几乎是克制不住地抬起她的下颌,拇指按着她的唇,艰难地维持着冷淡的语气:「长誉他们,九岁以前犯了错,都要受这样的惩罚。」 这是说她只有九岁咯? 她气鼓鼓地斜他一眼,面前的僧人长眉微蹙,菩萨般的面容透着点俗世挣扎的燥闷,按着她唇的手指坚定,似乎是铁了心要清心寡欲下去。 这样禁慾的脸,和刚才缠绵的吻,格格不入到了极点。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春梦。 压抑在心底的不安蠢蠢欲动。 没有他在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坚强,而一旦有他在身边,她就只想做回从前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宠爱着的平邑长公主。 柔软的舌尖扫过他指节处的薄茧,察觉到湿热的触感,他反射性地收回了手。没人挡着,她顺理成章地伏在他肩头,卸了支撑着的力道,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依附在他身上,凑近了他耳畔,低声唤了一声:「长空……」 第81页 一改方才的口吻,带着淡淡的哀切。 原本要推开她的手一顿,落在她柔软的髮丝上,轻轻抚过,像是在安抚她的情绪一样。他嗯了一声,语气柔软地问:「怎么了?」 「我好害怕……」 她抱着他的肩,将自己往他肩颈处埋得更深,四周都是他的气息,她像是经歷了暴风雨后回到巢里的雏鸟,说话时还带着瑟瑟发抖的哭腔,「我好怕,这一切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睁开眼她会发现什么都是假的,没有亲吻,没有长空,甚至连沈擎都没有死,他始终在这个别院的某处窥伺着她! 这样可怕的猜想让她骨子里都不禁冒出了寒意,将他抱得更紧,恨不得将自己变成一个玩偶,塞到他衣袖里。 察觉到怀里人深入骨髓的不安,长空拍着她的背,低声哄道:「不是,这不是梦。有我在呢,别怕。」一贯不悲不喜的眼眸此刻却是暗色沉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态? 轻柔的吻落在她耳廓上,带着满满的怜惜。长空声音低沉:「告诉我,怎么了?」 结实的胸膛稳稳地托住她,像是最有力的依靠。 她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那股没来由地慌乱焦虑总算是散了点。只是——怎么和他开口呢? 「你方才答应过我的,我们之间,没有隐瞒。」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他的语气轻松自然。 那力道不轻不重,捏得她浑身酥麻麻地,她只把脸埋住了,声音含含煳煳,颇有些耍赖的味道:「刚才是刚才。——再说了,床上的话,能当真吗?」 理不直,气也壮。 他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两手把着她的腰,想要让她从身上下来,她手搂着他的脖颈不肯下来,哼哼唧唧地表示不满,「干嘛呀,我困了!」 她试图矇混过关,但以长空的性子,可想而知这副盘算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于是只能老老实实地坐了起来,她一身素衣,垂着脸无精打采地坐在那,眼眶还泛着红,瞧着分外可怜。纵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难以做到对她疾言厉色,更何况长空对她,从来就难以狠得下心。 既然强硬不了,那就只能怀柔了。 他垂下眼,徐徐地道:「这些日子不见你,我很想你。」 咦? 以为又要听一顿长篇大论的赵琼抬起头,脸上忍不住带出几分错愕来,等等,她没听错吧,长空刚刚是说,想她??? 「你失踪的那个晚上,我在大殿内站了一夜,总是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做的不够好,所以不值得你信任,你才会什么都不告诉我……」 其实他的神色平静,声音亦是淡淡,但落在赵琼眼里,总觉得听起来有些委屈。 心一软,姿态也跟着软下来了,她跪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往前膝行了几步挪到他面前,捧着他的脸看,清瘦了几分的僧人鼻樑高挺,眉目深邃,微抿着的唇昭示着主人的心绪,她对着亲了一口,声音和心一样软成了一池春水:「长空,对不起。」 她难得良心发现,反思了一下自己,不但骗了人家感情,还把他瞒得死死的,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过分…… 愧疚感油然而生,她一伸手,就把他搂在了怀里,下巴靠在他头顶上,理所当然地把他的脸埋进了……里。他耳垂瞬间红了,推着她往后仰了一下。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她一下子被他推得朝后倒了一下,原本泛滥的爱瞬间收敛了起来,插着腰气势汹汹地问:「你干嘛?!」 她倒是会倒打一耙。 他只觉脸上烧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接触,还是他内心的躁动。眼见着她盯着他看,生怕叫她看出来,于是单手撑着下了床,僧袍一角在空中划出一道不羁的弧线,大踏步走到桌前,将灯灭了个干净,唯有床头那盏昏暗的青纱灯得以倖存。 一灯如豆,将他的背影映得分外颀长,再转过身时,又是一副禁慾的高僧模样。 「不是困了吗?睡吧。」语气轻描淡写,说话避重就轻。 呵,还说她呢,他自己也是个下了床就不认人的主! 她气得翻身就躺下了,将被子一把盖过头顶,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朝着墙,背对着他,整个就是大写的闹脾气。 长空不急不缓地走到床边,她又从被子里钻出来,将他的枕头往中间一放,然后得意地朝他斜了一眼,舒舒服服地枕着自己的枕头睡觉去了。 他无声一笑,毫不在意地合衣躺下了。其实他本没打算和她同床,就在塌上打坐一宿对他而言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他侧过头看着她包裹得严丝合缝的背影,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她这么不安,应该会想有个人在身边陪着她。 室内昏沉,身边又有着长空,她卷在暖和的被子里,眼皮子很快就打起架来,陷入了沉睡。 听到她平稳而有节奏的唿吸声响起,长空才闭目养起神来,《金刚经》刚念到一半,身旁就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他睁开眼一看,她已然侧过身翻向了他。许是屋内烧的热,她身上的被子踢下去大半,露出睡得红扑扑的脸,红滟滟的唇微微撅着,既像是生气,又像是撒娇。 她无意识地唔了一声,手臂往左边一撘,正好搭在她刚才放得枕头上,许是枕头有些高了,她一挥手就把它推到脚边。 第82页 本来嘛,都到这一步了,她再往左边翻个身,就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他怀里,但即便是睡着的长公主殿下,也很有骨气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开始做起美梦来。凌乱的秀髮披散在枕边,有一缕正好落在他颊边,幽幽的带着暖香,明明没有碰到他,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发梢扫过肌肤时的战慄感,正如他此刻的内心。 挣扎了一瞬,他终究还是长臂一揽,将她抱进了怀里。动作放得很轻,生怕吵醒了她。她倒是入乡随俗得很,到了他怀里,自觉地蹭了蹭脸,睡得香甜。 沉甸甸的触感完美填补了他内心的空缺,修长的手指拂开她颊边的秀髮,以免压到,他轻轻烙下一个吻,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深深情意,恰似夜幕上的繁星满天。 入城 一夜好梦,睡到自然醒,赵琼的心情自然是不错的,习惯性地蹭了蹭枕头……咦? 她茫茫然地睁开眼,和长空的视线对了个正着,乌熘熘的眼珠子转向身下枕着的胸膛,再转向他,无辜地眨了眨。 虽然她一向知道自己睡相不好,但是!但是…… 手下的胸膛温热,还有砰砰的心跳声,她小心翼翼地把爪子收回来,强自镇定地打了个招唿,「……早上好?」 长空下床起身,掸了掸被睡皱的衣襟,动作缓慢优雅,眼神意味深长。 她等他走出去后,才懊恼地把头埋在枕头里无声尖叫,啊啊啊啊气死我了!明明昨天还是楚汉分明呢,她什么时候睡熟了滚到他怀里去的?? 枕头呢?! 昨晚生闷气时端着的架子现在肯定没法端了,她气鼓鼓地顶着一头乱髮坐在床褥上,盯着原本应该在两人之间,现在横斜着却躺在床脚的枕头,恨恨地拿指头戳了戳,哼,居然敢擅离岗位!还害她被先发制人了。 咯。 沉闷的敲门声响起,赵琼抬起头,就见凰儿端着水,满脸揶揄地看向她,「我刚才……好像看到谁走出去了?」 赵琼闷闷地嗯了一声,凰儿走进来,将手里的铜盆放到落地架上,拍了拍手,插着腰上下打量她,「怎么了这是,我还当你是春风得意呢?」 这丫头,现在跟她说话是越来越没有顾忌了。 赵琼双脚盘坐着,腰身前倾,郁闷地将脸埋在暗金绣花褥子上,长嘆一声:「天要误我……」非我之罪也! 凰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她这副样子,也不追问了,把还别别扭扭的她拉下床,洗漱完了之后,替她梳着那一头乱髮。 梳齿缓缓地划过柔滑的青丝,凰儿的语调也是缓缓地:「别院的护卫都跑了。」 「没有敛财?」赵琼嘴角微熹,带着几分讥诮,挑挑拣拣地拿出一盒玉容膏。 「有外头的官爷们守着,他们哪敢,跑都来不及呢。」毕竟都是活在黑暗中的人,眼见着沈擎失势,哪还敢留在这儿。 胡达理带来的人不会太多,一夜,大概也够何鞍清除的了。 她妆点完最后一笔,从镜中看向凰儿:「收拾一下吧,我们也该走了。」 凰儿抬眼,应了声是,两人视线在镜中交汇,相视一笑。 因为要赶路,她还是换了身淡青色短打,头髮高高挽起,乌髮衬着红缎带,洒落中透着丝妩媚,面容更是悉心描画过,眉蹙春山,胭唇微点。她掰着指节,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叫输人不输阵!」 凰儿憋着笑,看着赵琼高高抬着下巴走出去,然后…… 哐叽,被脚下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她手忙脚乱地扶住门,身后传来凰儿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她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挂跨出去,一熘烟儿就跑出了院子。 早膳是长空亲自下厨做的素面,好吃得凰儿当场倒戈,险些将早上她的糗事脱口而出,幸亏赵琼眼疾手快,塞了块素鸡到她嘴里,「和颜悦色」地道:「快吃吧。」 凰儿哀怨地瞥了她一眼,忍着笑低头认真吃了起来。 赵琼暗暗舒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挑起根面条,实际偷偷抬眼觑着长空。气质高洁的僧人也正好抬起眼,她咻地收回眼神,埋头吭哧吭哧地吃起来,连头都不敢抬一下,自然没有看到他眼里微微的笑意。 而一切尽收眼底的凰儿噎了一下,赶紧喝了口面汤,锤着胸顺了下气,总感觉自己不应该在这里…… 早膳过后,红羽军备了马车在外等候,凰儿一看有两辆车,顿时松下一口气,不等赵琼喊就提着裙角上了后一辆车,赵琼正想不动声色地跟过去,手腕被人轻轻拉住了:「去哪?」 他的声音是一向的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讷讷地低着头道:「就……上车啊。」耳边似乎传来他的轻笑,又似乎没有,她脸上泛起霞色,本着看不见就不存在的心态,一路不肯抬头,跟他上了马车。 车上还放着几个做工精巧的软枕,考虑不可谓不周到。 长空将软枕垫在她腰后,让她坐起来能舒服些。她靠着软枕,看着窗外,脚尖一点一点地挪向他,轻轻踢了踢他的脚,「你待会,是不是要去见何鞍?」话里带着几分试探,几分期待。 少年僧人微微一笑,看向她,慢慢启唇,用两个字打破了赵琼的幻想,「不用。」 她恼羞成怒地横了他一眼,「为什么不用?」生起气来的脸庞格外鲜活,带着点不自觉地傻气。 第83页 他顺着她撩开的帘子瞥了一眼外头,大概知道下一段是什么地方,越发不动声色起来,「大概是因为——早上落枕了?」 至于为什么会落枕…… 作为罪魁祸首的赵琼忍不住瞪他,「你!」 他肯定是故意的! 她看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越看越气,忍不住坐直了打算跟他好好辩论一番,谁知道她刚挺直了腰肢,下一秒马车就来了个大转弯,她猝不及防地往右边跌去,正好跌进了长空怀里!檀香清苦的香味幽幽地窜进鼻尖,手下是僧人温热的身体,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想要越过他去扶一旁的车壁,也被他扯了回来:「小心。」 熟悉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泛起一阵颤慄,连带着凝脂般白嫩的肌肤也蕴起微红,他似乎不经意地提了一句:「你今天,好像格外热情。」 胡说八道! 她气得拿头撞他胸膛,「你乱讲,放开我——」 放开她? 他握着她细腰的手更紧了几分,语气轻描淡写:「这段路颠簸得很,还是安生些好。」 面子都丢尽了,赵琼索性破罐破摔,往后依靠,靠着他的胸膛,闷声道:「待会我要和凰儿单独去逛逛。」 「昨夜才刚处置了胡达理,现下还不安全。」他拒绝地理所当然,「我跟着你们,才能放心。」 她柔嫩的手覆上他的手掌,手指绕着他的指节轻轻剐蹭,「我又不是不会拳脚,再说了,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胆大的,不会有事的~」她拖长了语调,得心应手地撒娇。 「不行。」他的回答依旧简洁,顿了一顿,看向怀里人,「还是说,你又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微妙了。 赵琼发现他现在戳她,简直是一戳一个准。于是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窝在他怀里,不说话了。 到了城门口,长空就让人停下:「各位大人还要去跟陛下復命,贫僧还是不耽误了。」 红羽军们迟疑着问了一句,「国师大人不一同前去吗?」 某个耷拉着的小脑袋瞬间抬了起来,长空婉拒道:「不了,朝中事,贫僧还是不便过多干涉。」弯腰行了个佛礼后,便和红羽军们分道扬镳了。 他拉着赵琼的手走在街上,过往行人无不侧目。眼前的少年僧人面容俊朗,白袍翩翩,一副高僧模样,偏偏手边牵着个眉目如画的娇娘子,纵然知道和尚可以婚配,但如此出众的一对璧人,到底是少见的。 凰儿自然也感受到了这种瞩目,刻意和两人保持了段距离,假装只是路人。这才免于被一起打量。 外头街上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热闹,动静自然不小。在楼上和女儿喝茶的柳大娘无意间瞥了一眼,立刻看到了他俩,还拉着柳鹃儿指给她看:「你看,那是不是荀娇?」 柳鹃儿被母亲嫁去了一户小有家产的人家做继室,早已改梳了妇人髮髻,眉目间蕴着几分妩媚,比昔日更添娇艷,她细细打量着赵琼,控制着自己不瞥向她身旁的长空,淡淡道:「是她吧。」 柳大娘摇头,满头的金玉首饰叮噹作响:「啧,我还当那个小狐媚子再也回不来了呢,谁能想到,一转眼,居然又和长空法师搞到了一起?」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酸了一句:「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完璧之身。」 说起这事,柳鹃儿心底不免有几分愧疚,长空城里风风雨雨的谣言,源头是谁,她再清楚不过,她面带惭色地按住母亲的手:「娘,咱们可不能再说人家的不是了。」见母亲犹有不服,她的手落在自己还没有起伏的腹部上,「不为了别的,哪怕为了您的外孙,您也得积点口德啊。」 一提她肚子里的孩子,柳大娘果然眉开眼笑,「行行行,就依你。为了我的宝贝外孙,我就暂时放过她。」她粗糙的手放在柳鹃儿的肚子上揉了两下,「你要是能一举得男就好了,这位子才能做得安稳吶。」 「娘!」柳鹃儿喝止她,看了看左右:「我不是和你说过这种话不必再说了嘛,老爷已经有了长子,就算我生的是个儿子,那也继承不了家产。」 柳大娘撇了撇嘴,很是瞧不上自家女儿小家子气的样子,但奈何现在自己靠着她得势,只能敷衍了两句。 柳鹃儿见她这样不由暗嘆了口气,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地不安宁,总觉得母亲会做出什么事来。 人间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明媚,懒懒地照着街道,四四方方的路在光下看着格外宽敞,赵琼好奇地左顾右盼,市集繁华中带着点吵闹的景象对于长公主殿下而言,无疑是新奇的。 「姑娘,瞧瞧这个吧,新编的草鞋,又结实又便宜……」 「顾氏馄饨,皮薄馅香,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姑娘,要不要来一碗?」说话的汉子左手一掀盖子,桶中的水汽混合着鲜香扑面而来,闻上去诱人极了。可惜赵琼刚吃了碗面,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对他笑着摇了摇头,那汉子照样笑着招唿:「那您慢走,什么时候想吃了记得来啊~哟,这位客官,您要几碗吶?」 「来两碗……」后面的声音随着她的走远渐渐模煳了起来。 有了这么个小插曲,她之前的闷气一扫而空,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嘴角挂上了笑,用心装点过的面容本就令人惊艷,这一笑,周围更是不乏抽气声。明里暗里扫过来的目光夹杂着诸多意味,长空朗眉微蹙,她瞥见了,笑得更为欢快,晃着两人牵着的手,步伐轻盈,甚至还跳了一下。 第84页 「不生气了?」他看她一眼。 「本来就没有生气啊。」她抱着他的胳膊,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我这人可大度了,从来都不会无理取闹的。」眼角余光一扫,看到一家小摊子,上头摆着些首饰,她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地拉着他走到摊前。 摆摊的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妇人,穿身半旧蓝布衣裳,头上裹着同色的头巾,看样子是做衣裳时裁剪下来的余料,颜色晕染得不甚均匀,但深浅得宜,看着颇有几分意趣。妇人手里正做着针线活,见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抬头温柔一笑:「姑娘随意挑,都是些粗浅玩意儿,便宜得很。」招唿完这一声,她便又低下头绣起花来。 妇人说这话还真不是客气,手工精巧的手艺人大多入了官署,在外头的水平自然也就一般。她摊子上的大多是些木钗、粗粗打磨过的螺钿簪等,和赵琼从前那些首饰比都不能比,但这并不妨碍她挑选得兴趣盎然。 若削葱般白净的手指挑起一对耳环,梨花形状的坠子清丽可人,花蕊处点缀着淡淡的青色,她比着自己的耳垂,问身边的少年僧人,「这个好看吗?」白润的贝壳一晃一晃,像极了微风中摇曳的梨花,透着股楚楚的韵味。 僧人目光平稳地扫过她耳垂,点了点头:「好看。」 她又挑了对胭红串珠的,长长一串,比在脸旁,巴掌大的脸被衬得更加娇小,胭红色浓,越发显得肤白凝脂,「这对呢?」头上的红缎带与胭红串珠相映成趣,比之刚才那对,要更合适些。 「也好看。」他声音平淡得像是敷衍,她娇嗔地哼了一声,左右掂量着该买哪一对。 还在纠结当中,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一小锭碎银子递给妇人,「这两对都要了,劳烦了。」 妇人一抬眼看见他递过来的碎银子,忙站起来,擦了擦手,认真看了眼赵琼手上拿着的两对耳环,扑哧笑道:「用不了这么多,这两对呀加起来才不过五十文呢。」而这已经算是她摊子上最贵的了。有生意做,妇人自然不住口地贊道:「姑娘眼光真好,一眼就挑中了我这最好的。」 赵琼从来没逛过街,不知道这是惯有的套路,被她夸得熏熏然地,半低下头抿唇一笑,光亮斜照,给她明艷的脸铺了层柔光,看上去更是无限美好。手心上的珠串耳环被人拿了过去,他的指尖划过她掌心时,带起一瞬异样的酥麻,她反射性地一抖,看了眼正在认真翻找铜钱的妇人,慌忙把手往后一缩,背在身后。 身后就是喧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他居然…… 然而长空面不改色,甚至还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瞪他。 赵琼不由反思了下自己,难道是我想太多了???就在她自我怀疑的时候,长空已经帮她戴好了那对胭红珠串的耳环。她捋过珠串,沉甸甸的分量像是坠在她心里,让她一直以来漂浮不定的心落下几分,多了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她像是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身后,凰儿正在身后一个卖拨浪鼓的摊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个拨浪鼓玩,看见她搜寻的眼神,忙咳了两声,两人刚对上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呢,赵琼就被长空拉着走了。身后是妇人带着感激的送别之声。 赵琼:「……你是故意的!」 僧人云淡风轻的走着路,头也不曾回,只是十指相扣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她低下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看着看着,气鼓鼓的脸就消下去了,嘴角甚至还泛起了甜蜜的笑。 能在这样的日光下,和自己的心上人手牵手走在街上,如果把心思花在生气上,岂不白白浪费了好时光? 梨花耳坠还在她另一只手上放着,她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白衣僧人半侧过头,俊朗的脸庞似乎也含着笑:「怎么了?」 她半是撒娇地道:「还有一对耳坠子没地方放,我想买个荷包。」 巧得是旁边刚好有卖荷包的,老闆耳聪目明,一听就招唿了起来:「姑娘快来看看,这都是我娘子绣得,手艺是一等一的灵,买过的都说好。」等到赵琼他们走到摊前,更是压低了声音道:「这个粉色绣桃花的,是请万佛寺里的法师们开过光的,保姻缘的!一等一的」他拍了拍胸脯,大声吐出了最后一个字,「灵!」 长空看着他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不由挑了挑眉,他怎么不知道万佛寺还能保姻缘? 赵琼看着那粉色荷包,碧云摇曳,角落处一簇桃花娇艷生姿,绣得确实有几分味道,便抬头看向长空,「就要这个吧。」 荷包绣得确实好看,但和她今日的装束不搭,所以将耳坠放进去之后,她便理直气壮地将荷包塞到了他袖子里。手指不小心划过他手腕的时候,被他捏住了,她下意识地看他,他眼神深邃,比头顶上的日光还要炙热,看得她口干舌燥,心中小鹿乱跳。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男声:「借过。」 长空轻轻一拉,她顺势往前跌走了几步,侧过头去看,后头刚好是一处小巷的出口,出来的人看了她一眼,道了声谢,然后便抬脚走了。 擦肩而过时,借着宽大的袖子遮掩,将一张纸不动声色地塞到了赵琼手里。 赵琼捏住了手里的纸,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左右看了看,拉着长空往那人刚出来的小巷走了几步,手一抬,纸条顺着滑到了袖子里,她仗着小巷无人,抱着长空的腰,将重量都依附在他身上,可怜兮兮地道:「我走不动了。」 第85页 他单手抱着她,颇有些无奈地问:「不逛了?」 她头摇地飞快,「不逛了不逛了,咱们还不如趁早回万佛寺呢。」现在要紧的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看看递给她的纸条上写了什么。 「今夜是何鞍登基三月之际,长安街上有灯会。不想看吗?」 灯会? 她抬起脑袋,眨巴着眼想了一会,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下头。那可是从前她只能在城楼上遥遥一望的热闹场景啊! 「可是……」本着装样装到底的原则,她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他,「我走不动了。」 她到底是练过武的,身子娇贵是一方面,但绝不至于孱弱到走这么几步就会走不动。长空只当她是故意撒娇,嘆了口气,正准备抱她起来,谁知道她倒退几步,惊慌失措地问:「你、你干嘛?现在可是在大街上!」他们俩牵着手都已经备受瞩目了,要是让他抱着她出去,那场面…… 「你不是走不动了吗?」他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我——」她皱着脸,心中暗暗叫苦:这大概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能走了!」她跺了两下脚,「突然感觉又有力气了,真是奇怪哦。」她边说边踮着脚尖准备往外熘,被他抓着摁在了墙上,坚实的胸膛逼近她,冷淡的佛香中混杂着男性气息,熏得赵琼耳边发热,听到他略显压抑的声音:「你是故意的?」 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又被他还回来了。更尴尬的是,她还无法反驳。她确实是故意的,虽然这个故意和他所理解的故意不太一样。但—— 她举起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下,「一点点。」怕他不信,还用力点了下头,「真的就这么一点点。」 他不置可否地低下了头,她这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她见他越靠越近,本能地要闭上眼,但眼角余光突然墙边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忙推了他一下,「有人!」 他退开两步,回身一看,趴在墙边缩着肩膀,欲盖弥彰假装刚刚看到他们的人,不是凰儿又是谁。 凰儿也是万分尴尬:「我刚逛着逛着看到你们突然不见了,所以我就……」 上船(改) 她边说边蹑着脚打算退回去,现成凑上来的助力,赵琼怎么肯放,拉着她的手臂假装若无其事地道:「我正要找你呢,才刚买了两幅耳坠子,还想再买点脂粉呢,走,咱们再逛逛去。」走到巷子口,才微微侧过脸斜了长空一眼,带着几分娇俏的嗔意。 长空嘴角微翘,低头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僧袍加身,那份清冷禁慾的姿态,倘若不是刚才看见的那一幕,凰儿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七情六慾联繫起来。 这世界,真是太复杂了…… 凰儿脑子里一直回映着刚才那一幕,直到跟着赵琼走了小半条街,才恍恍惚惚地回过神来。长空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偶尔还能听到过路人客气有礼的询问声,毕竟对于佛理的追求,是不少人的嚮往。 长空的声音和他的外表一样,带着克制而冷淡的味道,凰儿听了几句就被赵琼拉着往前面走了走。 「待会我们先逛逛这街上的铺子,看看她们的兰膏都是什么样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对于开铺子这件事,赵琼可是实打实地在意,她边说边回头留意着长空的动静,眼见着长空已经和那人躬身告别,正要跟上来时,忙道:「然后你就去石鼓巷那间赌坊那找一个叫封二的,让他帮咱们盘个铺子,再找几个伙计,就说是我让的。」 她刚说完,长空就已经走到了她们身后,于是反射性地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眉眼弯弯,笑得既明艷又天真。 要不要提醒她,每次做了什么坏事的时候,她都会露出这个笑容呢。 长空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最后还是没有开口。毕竟看着她装乖卖巧地哄人,也是颇有意趣。 逛了大半条街,感觉才将将看完一半的铺子,不过该打听的,都已经打听的差不多了。譬如新皇有旨,三年内免市铺赋税,所有铺子老闆无不交口称赞。甚至听说有些匠籍工人也得以废除匠籍,建立良籍,这意味着这些人的手艺不再是贵族独享,也允许他们与百姓往来经贸。 是因为何鞍是织席贩履出身,所以才有如此做法吗?赵琼不得不承认,在恤民这方面,何鞍确实做得很好,比她父皇要强得多了。不知将来赵和上位,能否做得比他好? 想到这里,她心下微沉,方才一股兴奋劲撑着还不觉得,眼下便觉得脚酸腿疼,走起路来像是踩在云上,软绵绵地,甚至一步踏过去,还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下去,她旁边的凰儿还来不及反应,长空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她,抓着她手臂的掌心微微用力,低声问道:「没事吧?」 赵琼靠着他的手臂,软软地抱怨:「脚酸,走不动了。」 长空半扶着她,扫了一眼周围,他们已经走到了街拐角,再要逛下去,就得往右转过去,但赵琼肯定是走不了了。左边是清江,因着晚上的灯会,现在也有不少船停泊在那,船夫们搓着手坐在船头,耐心地等着。 冬日本就不是游江的旺季,难得有个赚钱的日子,大家都很积极。河边也难得允许小吃摊摆着,时近午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那吃饭歇脚,饭汤的香气飘散在风里,闻得一旁的船夫们肚子直叫,纷纷掏出干粮,就着这香气吃了起来。 第86页 长空想了想,扶着赵琼过去。原本坐在那的船夫们一见他们过来,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擦一擦嘴,开始吆喝。 「法师,要租船吗,看看我家这条,阔气大方,二层看江景那是最好不过。」 「姑娘姑娘,看看我这条,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火炉什么地都有呢,保管冷不着你。」 「法师,还是看看我这条吧,内里清幽雅致,保管和其他船不一样!」 …… 一时之间三人被簇拥起来,左一句右一句地,热闹极了。 赵琼左顾右盼,像是在挑哪艘船更合心意,只是在不经意掠过凰儿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凰儿闻弦歌而知雅意,抿唇笑道:「姑娘身子娇贵,是该歇一歇,可是奴婢还想再逛逛呢。」她眨了眨眼:「不如您和法师在这歇着,我再去旁边转转?」 哪怕没有赵琼的任务,她也不打算和他们两在一起,这不纯粹自己给自己招不痛快嘛。 赵琼点了点头:「行啊。」 两人眼神一错,凰儿躬身退了两步,转身走了。 转过头,长空不知何时已经侧过身,正看着她,眼神深邃幽远,明净的脸庞上带着点意味深长的笑。 赵琼被他看得耳廓又微微发热,佯装镇定地问道:「挑好了?」 「嗯。」他拉着她往其中一艘船上走,船夫替他们解着系岸绳,笑呵呵地替他们把船一推,自己站在岸边目送着他们远去。 赵琼看着越来越远的船夫,一头雾水,看向长空:「他不上船?」那谁来撑船? 「你有想去的地方?」 赵琼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她哪儿都不认识,能想去哪里。 「江流自有时,随它去。」 他掀开船篷上缝着的棉布帘让她先进,然后才躬身进去,棉布帘子厚实,一放下来便遮掉了大半的风,自然也遮得里头比外头昏暗些,看清里头的布置陈设,却又多了几分暧昧的朦胧。 坐在里头看外面,那份日光下的热闹便不自觉地远了一层,唯余下清幽旷远的意蕴。若不是外头天冷,这样明亮的日光,躺在船头看云捲云舒,任水流推船,定是件极惬意的事。 船舱内真如船夫刚才所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长空将角落里的小火炉点上,这才撩袍坐下来,净了手,开始烹茶。他手指修长,摆弄起茶具来便显得格外赏心悦目。赵琼盘坐在垫子上,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长空,你怎么会泡茶?」僧人们并不讲究吃喝,自然也不会讲究所谓的茶礼。所以这还是赵琼第一次见他泡茶。 「看书时学得。」他答得云淡风轻,举手投足间的沉稳自信,丝毫看不出是个初学者。茶香清幽,随着水的注入缓缓散发出来,第一杯茶,他理所当然地递给了她,她看着他的手,突然想起了刚才某人有意无意地那一划。 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于是在伸手去接某人手里的茶盏,避不可免碰到了他手的时候,她细嫩的指尖慢慢地划过他的手背,末了还曲了下指尖,轻轻勾了一下,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含笑抿了口茶,「好香。」 没错,就该是她掌握主动权才对!重拾起自信的长公主暗自点了点头。 长空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似的,慢条斯理地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低头啜了一口。 船晃晃悠悠地打着转儿,不一会儿就飘到了江心。还未到晚上,阔阔大江上,居然只有他们一叶小舟,连人声都几难听闻。 她捧着温热的茶盏暖手,不时朝外头望去,手里的茶杯突然被人拿过去,她茫然地回过头,看着他把茶具搁在小几上,将小几微微推移了几分,原本隔在两人中间的障碍不再,长空欺身一压,将赵琼压在身下,只是手放在她后脑勺上垫着,生怕撞痛她。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贴着他的胸膛,衣裳下的身躯贴得严丝合缝,他身上熟悉好闻的味道更加浓郁,闻得她有些眩眩然,想要说话,却被他的唇堵住了,先是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像是请求她的许可。 等到她目眩神迷地张开唇,他趁势而上,舌尖轻车熟路地在她唇齿间游走,她嘤咛了声,另一只手无力地搭上他的脖子。躺在船上似乎更能感受到身下水流的浮动,一波一波地吹拂着船往前走,像是摇篮,让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 她身子越软,他压得便越近,唇齿交缠,带来酥酥麻麻的快感。他低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听得令人忍不住想…… 原本捏着他衣襟的手缓缓放开,手指抵着他的胸膛往下划,还没划多久,就被他捉住了手,攻势渐收,啄吻着她水润的唇,声音带着点情动的低哑:「想干什么?」 这话说得,她据理力争:「是你先亲我的!」 温热的鼻息拂过她的脖子,她怕痒似的躲了一下,他轻轻一笑,高挺的鼻尖沿着脖颈,有一下没一下地触碰着。 「是你先撩拨我的。」他声音一反常态,带着点懒洋洋的促狭。反驳她倒不是为了斗嘴,只是单纯为了逗她。 「那也是你先在集市上撩拨我的。」她娇哼了声。 他挑眉,「有吗?我怎么不知道。怎么撩拨的?你做一遍给我看看。」他伸出手放在她眼前,赵琼气得朝他掌心打了下,被他顺势握住了手,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 第87页 「长空,你变了!」这一句话,说得赵琼是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呜呜呜呜呜,把她家原本清冷禁慾的僧人还给她!!! 他微微一笑,手指一翻,与她的手十指交握,温和的眼眸看着她,淡淡道:「我不是说过,我会改,我正在学着面对自己的本心。」侧过头,在她耳边落下一吻,一字一字,缓慢而坚定:「我心悦你,自然想让你感受到我的欢喜。」 啪。她心尖上晃晃悠悠地冒出一个泡泡,啪地炸开,只留下了满心的甜蜜。她抱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胸前,软乎乎地道:「我也是,我也心悦你。」 是从小到大都没变的喜欢。 按理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依偎着互诉完情肠过后,应该做一些事,来增进彼此之间的感情。然而……赵琼滑到他襟口的手,又一次被人按住了! 灯会 她撅起嘴,斜睨了长空一眼:「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似带了百般委屈。 长空却不肯再上当了,若说有贼心没贼胆,非她莫属,真叫她撩拨起火来,她缩得比谁都快;再者,船上……也太不像话了。 要不说男人多是假正经呢,你看他表面上禁慾正经得很,实际上脑子里不知多少风月无边。 他翻了个身,箍着她的腰,两人位置瞬间对调,她趴在他身上,一开始还绷着不肯把重量全压在他身上,被他挠到腰侧的痒痒肉,瞬间泄了劲,边缩身子边笑着喊痒,伏在他胸膛上,听着两人的唿吸声逐渐同步,眼前朦朦胧胧的光影,船一晃一晃的,像是在催眠,一时又有点困了。 她安心地闭上眼,缩在他怀里,闭上眼迷煳道:「我要小憩一会。」 长空嗯了声,抚着她的背,暖烘烘的,她越发觉得舒适,闭上眼,一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眼前一片黑,身下垫着长空的衣服,他人却不在,胡乱摸索了一下,没人,她坐起身,打了个哈欠,把困意驱散了些,然后才掀开帘子。一掀开,外头冷风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哆嗦,帘子被人从外面放下,还伴随着一句: 「外头冷,呆在里面别动,我待会就进来。」 确实是冷的,寒风不止吹在明面上,更钻到人骨子里,一阵阵的发着抖,她凑到暖炉旁,汲取着热气,过了一会,长空进来了,手上还提着一盏灯,他挂在舱门口,昏暗的光照在他脸上,像是染上了人间烟火气,有种平淡却温馨的美。 好似他们真的是一对捕鱼人家,傍晚准备开始点灯、生火、做饭。 等他走近了,才觉得有些不对,脸色好像不太好看呢,一摸,手冰凉。她有些心疼,拉他到暖炉旁坐下取暖,边把他的衣服给他披上, 「还说我呢,你知道外头冷,还呆在外面干什么,吹西北风吗?还不多穿点,真以为自己不会生病吶?」 小媳妇数落似的抱怨,好像更像了。 「说吧,出去干什么去了?」 长空面色有些发窘:「……刚出去撑船去了。」冷自己倒是真没觉得,毕竟划船划出了一身汗。 撑船? 赵琼一想就明白了,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再看长空面无表情的脸,不由笑得更大声了。 「江流自有时」,她模仿着长空刚才的口吻,「随它去,嗯?」 估计随它去的后果就是两个人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吧!难怪长空要出去自己撑船呢,不然两个人可不得一叶扁舟,直接飘出长安。 「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太过嚣张,外加上刚起浑身乏力,直接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尤自笑个不停。 长空恼羞成怒地想:小丫头真是没良心,该叫她自己出去撑撑船,看她还能不能说风凉话。 一时又有点捨不得,这样鲜活快乐的样子,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顺手把茶杯拿过来捂着,等她够了,递过去一盏茶,温温热热的,她一口饮尽。怕寒那股劲儿过去了,她又开始不安分,让长空坐着,自己出去看看。 一掀帘子站在船头,隔岸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热闹声远远传来,当真好一派繁华景象。她就这样看着,好似遗世而独立,一条江,将她与对岸划成了两个世界。 热闹是他们的,与她无关。 她怔了一会,身后突然一热,长空从背后抱住她,她一下子卸了劲,倚在他怀里,嘆息着道:「这样的景象,真是盛世才能见得。何鞍,真是做得很好。」 听别人说,和自己亲眼所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中午听铺子老闆夸何鞍时,虽有感嘆,又难免觉得他们夸大其词,等自己亲眼见着了,才知道盛世二字,有如何壮观。 昔年她仗着父皇不管俗事,底下的人又忌惮她大长公主的名号,不敢得罪她,和傅嘉彦一道乔装出宫时,见到的街市都是冷冷清清的,街上摆摊的人也大多愁眉苦脸,只有客人多时,才难得露出笑意。 一对比,才知道不同。 「其实我,之前一心想要赵和復位,国雠家恨,谁能真正放下?」脆弱的时候,总是分外渴望爱人的陪伴,她往后贴了贴,像是在寻求依靠,长空下巴蹭着她的头,低低应了一声。 这么久了,他总算,等来了她的交心。 「但现在,我好像有点改变主意了。」 第88页 沈擎和胡达理死了,赵仏的仇算是报了。至于復国……她微微嘆气,眼下除了赵氏一党,还有人真心期盼着復国吗?百姓无不感念何鞍恩德,民心已失,国从何来? 「长空,復国已是无望,可我要怎么和赵和说,怎么和傅统领他们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和那些忠心于自己的人,走上万劫不復之路。可要是要劝他们放弃,她又如何张得开这个口呢? 长空不急不缓地道:「日久天长,他们自然会明白的。这世上最难敌过的,就是时间。」 有些感情,会随着时间而逐渐变浓,但有些,随着时间的沖刷,则会越来越淡,直至遗忘。 「你眼下若是开了口,他们不一定听得进去,激愤之下,难免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倒不如等一等。」他字字句句都替她打算,叫赵琼心里熨帖极了。 果然,即便是无情无欲的僧人,一朝动了凡心,也是个极细心的情郎。她眯着眼回想起之前长空那臭脾气,在心里无声哼了一声,男人,果然还是得「教导」才能成才,看看现在,多可心吶。 她安静了一会,微微转过头,一双杏眼亮亮地看向他,问:「长空,咱们怎么上岸啊?」 言下之意,双方心知肚明。 长空低下头,恨恨亲了她一口,没好气地道:「我来撑船。」 她笑得眼儿弯弯,双手托腮坐在船舱口指挥:「左边左边,哎,使点劲,右边再来一竿子,你得轮起来呀!啊——」 瞎指挥的后果是,竿子左右划划不知道哪儿不对,船竟整个摇晃起来,长空忙把竿子往下沉了沉,两人屏息等待着,船不再激烈晃动,幅度越来越小,慢慢归于平静。 赵琼这才松下一口气来。天可怜见,她可不会凫水啊!何况穿得这样厚,她要是落了水,还不直接沉下去了。 她讪讪捂住嘴,示意自己闭嘴了,只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小可怜样儿,长空被她看得没了脾气。 其实若不是她在一旁,他还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的情绪起伏。 他朝她招手,她小心翼翼过来,生怕哪步踏重了,船又跟刚才一样开始晃,提心弔胆走到了近前,才放下一颗心,问他:「怎么了?」 其实也没怎么,就是看她坐在那儿,话都不敢说得样子,真是可怜又可爱。他把竿子往她手里一塞:「来,你也试试。」 ??? 赵琼一脸不可置信的指着自己:「你让我撑?」 长空毫不留情地点头,见她撅着嘴一脸「你变了,你变得好无情」的控诉,嘴角的笑意再止不住,额头抵着她的,轻轻问:「现在不是公主殿下了,是不是得要自食其力?」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她嘟嘟囔囔地反驳:「我也没说要靠撑船自食其力啊。」 「那你想靠什么?」 她仰起头,沖他得意一笑:「秘密!」 现在说了有什么意思?等她的生意做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再告诉他,岂不是更有成就感? 想到长空看到她是一整条街铺子的老闆娘,会有多惊讶时,她就忍不住偷笑。于是在这样的想像刺激下,赵琼一口气撑到了岸边。 等到港口的人来拉船上绑着的绳时,她才反应过来,一下子跳将起来:「啊啊啊长空,我撑到岸上了!你看到了吗,我自己,我自己撑到岸上的哎!」 她兴奋地不行,挽着他的胳膊直晃,旁边拉船的船夫都忍不住笑了,「姑娘第一次撑船,了不起啊。」 她更骄傲了,挺了挺胸,看旁边的长空。 长空点头:「是很了不起。」 赵琼这才满意了。 船夫歇了一天又拿了银子,脸上笑得愈发真诚,给他们指路:「沿着这条街往前走,有免费的杂耍戏看,不要钱!」 说到最后时,声音分外高,还重复了一遍,「不要钱的,每个月都有!」 「每月都有?」 「是啊,说是皇上亲自颁的旨,给我们这些人免费看的,每个月有杂耍,有唱戏,月月不重样!这下可好了,以后每个月都能领孩子们过来看一眼,省得他们老惦记着过年那几天,呆在杂耍摊前,喊都喊不回来。」船夫说起孩子们,脸上的笑意更深,喜气洋洋地,叫人听了也觉得开心。 「真好啊。」赵琼笑着附和。 「可不是嘛!」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这都是天子恩德」 「是啊是啊」 长空低下头看赵琼,她仰着脸回他一个笑,他这才放心下来,两人手牵着手,慢慢往街上走去。 夜市 夜市里头熙熙攘攘,多得是携家带口的人,赵琼虽爱热闹,但挤进去又是另外一番体验了,再加上旁边的长空,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没一会,娇气的平邑长公主就开始耍赖了:「不想逛了,人好多!」 和站在城墙上看热闹完全不是一种体验好吗! 她买了个可可爱爱的莲花灯,拿在手里已是心满意足,便在茶馆里挑了个二楼临窗的位置坐下,再不肯走了。 掌柜的见了长空,既惊又喜:「住持法师怎么来了?」一路迎到楼上,连连笑道:「姑娘和法师安心坐着,准保不会有人来打扰。茶果点心都是些小物,算我送给二位的,二位可还要些旁的什么?」 他殷勤看着长空,就等他点头,长空看一眼赵琼,掌柜的目光便也跟着移向赵琼,心里琢磨着,这么漂亮的姑娘,还和住持法师关系密切,唯有传闻中的那位荀姑娘了,不过听说不是被人掳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第89页 他也不敢张口就喊荀姑娘,万一喊错了,还岂不是白得罪人? 生意人自有一套圆滑口吻,他笑道:「这位姑娘倒是面生,定是新来长安的吧?否则这样的容貌,定有街头巷尾传唱的美名。」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纵然拍得水平一般,赵琼也极是受用,单手撑着脸颊,侧头看向他,颊侧微散的头髮,让她的神态带着几分天真:「掌柜的好眼力,奴家确不是长安人士,因战祸从玟阳前来避难的。」 提到战祸,掌柜的一声长嘆:「可不是,说起来也没多少功夫,这一改元新朝,倒恍如隔世了。旁的不说,这旁边的铺子,就换了新主。」 长安城内跑出去避难的人也不少,不说旁人,韩燕的养父就是其中一位。 赵琼接着问:「如今做生意,可还顺畅吗?」 「哎,生意嘛,倒也还成。如今新皇登基,免了不少赋税不说,连买卖立契都一切从简,单说旁边这铺子,立契转手,也不过几日的功夫,方便,省事儿。」 「是嘛——」赵琼盈盈一笑,点头道:「有劳掌柜的了,不知可否麻烦你再帮我们要一碗鲜肉元宵,一碗素面。」 「当然当然!」 长空法师在他们茶馆吃过饭,说出去多大的面子啊!掌柜的忙不迭应下,脚下抹油似的奔到楼下,远远听见他喊:「狗子,狗子,快喊大厨生火……」 她支着下巴睨着窗下的男男女女,人来人往。 「果然还是这样看着最舒服。」热热闹闹的,自己看了开心,也不会有挤来挤去的烦躁不适。 长空无奈地笑:叶公好龙,说得大抵就是她这模样了。 赵琼看了会,回头正打算拣个茶果吃,余光扫过一个人影,不由咦了一声。长空循声看过去,她朝长空招招手,两人一道倚窗而观: 拥挤人群中,一道茜色身影分外显眼。倒不是因为颜色,而是因为染料,寻常人家,哪怕是新衣,染料颜色也不甚鲜亮,故而从服制色泽上来说,就能判断一个人大抵是什么身份。 先敬罗衣后敬人,也有几分道理。就拿眼前人来说,她的衣裳就鲜亮得和旁边人格格不入,人群中一抹亮色可不就是显眼?这样的人家养出来的姑娘,怎么会单独走在街上? 长空倒是先认出来:「是陈家三姑娘。」 陈家的? 赵琼先是一喜,又转而看他:「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半是为了逗他,半是拿娇。 长空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笑非笑地。 他现在可不比从前好逗了,赵琼暗暗嘆气,未免引火烧身,赶紧转了个话题:「那要不要请她上来?她一个人,怕是遇到什么事儿了。」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好,我去请她。」 陈三姑娘看到长空时,还没有从恍惚的情绪中抽脱出来,她只是沉默地转身,沉默地跟着长空上楼,唯有在看到赵琼时,略略惊了一瞬,张嘴欲喊,却没有喊出声来。 「喊我荀姑娘吧。」 「荀姑娘」,陈三姑娘从善如流地改口:「——您怎么会在这?」 正好此时掌柜的端上盘来,看到多了一个人,也只多看了一眼,并未多话。甚至还贴心地道:「二楼就不引人上来了,几位放心聊,放心吃。」 「多谢掌柜。」长空行了个佛礼,掌柜的连忙回了个礼,末了还是没忍住:「法师若有空,可否给在下留个墨宝……」若是有了万佛寺住持的题字,他这生意可不就……嘿嘿嘿。 偷偷咽了口口水,掌柜的拿眼殷勤盼着,说是嗷嗷待哺都不为过,长空被这样的小眼神看着,自然也就只能点头。 他素来是这样好说话的性子,赵琼也不意外。 等长空转身随掌柜的下去了,她才舀起一勺元宵,客气的问陈三小姐:「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不不不」陈三小姐连忙摇头拒绝,然而肚子里却传来一声鸣叫,陈三小姐的脸瞬间红了,羞得抬不起头。 「其实那天,我狼狈逃向万佛寺的时候,也觉得万念俱灰。但是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又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呢?天塌下来,也得吃完这顿再说。」——虽然稍微美化了点,其实她的真实想法是:天塌下来,我也得吃肉!! 但陈三小姐显然是被触动了,她拿起另一个勺子吃了一口,热气蒸腾中,眼泪啪地就流下来了。 她胡乱拿手帕擦了擦,勉强笑道:「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酸了。」 赵琼也不点破,只微微笑道:「是啊,刚端上来的元宵可烫了呢。陈三姑娘——」刚开了个头,陈三姑娘就忍不住道:「荀姑娘,还是叫我窈娘吧。」 纵然打断别人说话实在失礼,她也顾不得,敛下眼睑淡淡道:「陈家,已经没有三姑娘了。」 每个家族都难免有些秘辛,看来「陈三姑娘」也变成了陈家的秘辛了。赵琼并不惊讶,事实上当窈娘一个人在街上游荡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出个大概了,将她领上来,有那么点子善心,但更多的则是高兴。 瞌睡送来枕头,她正愁铺子人手不够呢,这不现成的助力来了吗! 她笑盈盈地哦了一声,毫不掩饰地问:「那窈娘你,现在打算去什么地方呢?」 窈娘摇了摇头,她并不真的嚮往佛寺的生活,只是想通过万佛寺摆脱陈家的束缚。所以从陈家出来后,她没有去万佛寺,而是在街上游荡,只因为一点:她已无处可去。 第90页 母亲说得那些话,并不完全是吓她。事到如今,窈娘反而有几分体贴母亲的心意,其实母亲对她,已是心软的多了。 「这样吧,不如你先跟着我,恰好我这段日子在筹谋着开个铺子,若真成了,还请窈娘为我坐镇,好不好?」 「您,开铺子?」窈娘今日一天不知受了多少惊吓,但都没有听到这句话来得震惊大。 昔日的平邑长公主要在街头开商铺!便是她母亲听了,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吧!旧主沦落至此,他们脸上也无光啊。 「这这这……」窈娘简直震惊到失语,这这那那的结巴了好一会,都快急哭了:「荀姑娘要不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贵族阶级最核心的观念,就是「礼」,礼有等差,秩序井然,昔日季氏八佾舞于庭,孔圣人见了,都要骂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何况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如今竟要去做商人,倘若孔老夫子在世,岂不要被活活气死? 「你也说了,我如今是荀姑娘了。名字都换了,做什么又有什么要紧?日月已换,可这人吶,还得活下去。」 「新皇当日既能施恩于……」窈娘对赵仏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称唿,只能含煳过去,「想来也会愿意施恩于姑娘的。」 「不错,新皇是有此意,可我更想靠自己。」 可我更想靠自己。 窈娘眼神倏地一亮,赵琼不知怎么形容这种光亮,好像是从瞳孔深处燃起的火花,炯炯有神,比她手里的莲花灯的灯花还要亮上许多。 靠自己,而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夫人,这就是自己想要过的人生,不是吗? 窈娘点头,片刻后,又像是嫌自己刚才的表态分量不够似的,又连点了好几下头:「好,我答应你!」 吃完饭,顺道去码头携了凰儿一道,几人先回万佛寺去。 毕竟——「酉方等人都急坏了。」 赵琼想起傅统领他们,不由得嘆一口气。 到了万佛寺才知道,长空那句话,还是含蓄了点。 傅统领他们简直就像母鸡护子似的,一看见她,扑腾扑腾就扇着翅膀飞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姑娘,您没事吧?」 「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冒犯姑娘,某这就去砍了他!」 「呜呜呜呜呜呜呜,姑娘啊——」哭得最热泪盈眶的,当属傅统领了,「还好您没事啊,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 饶是赵琼这种花言巧语不要钱似的人物,也顿感棘手,再一看,凰儿和窈娘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要好起来,互相手挽着手,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就是不看她。 靠不住啊! 赵琼只能将期待的眼神看向长空。 郡主 长空到底还是靠谱的,比凰儿和窈娘靠谱多了。 险险脱困的赵琼拥着暖烘烘的被子,眨眼就进入了梦乡。 唯有傅宪心里装着事,辗转反侧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大梁,暗自祈祷:彦儿那边可千万要成功啊!胡达理一死,西北封地群龙无首,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赵氏能否东山再起,就在此一着了! * 胡达理死的第三天,黎帝下诏:胡达理举兵犯上,罪犯十恶,当即处决。 至于胡家的兵权怎么处置,皇帝只字未提,倒是皇帝心腹,御史台长官钱方有意无意透了一句:皇上宅心仁厚,不愿因一人,而累其家族。 听话听音,钱方这话的意思,明显是皇帝不愿意动胡家,那兵权,皇帝自然还是属意胡家人接手的。 钱方是皇帝心腹,他的话,自然就是皇帝的意思。既然皇帝有意透露出来,自然有聪明人把消息颠颠儿传到了西北。 「何鞍这卑贱小人,真是好狠毒的心思!」胡夫人新寡,鬓边钗环尽褪,只簪了朵白月季,拍桌恨恨道:「这话明摆着就是挑唆胡家内斗。」 若真不想动胡家,叫她儿子袭了爵位便是,偏又不清不楚的,只说胡家,胡家那么多人,谁都有机会,自然谁都想争一把,可她儿子才八岁,如何能争得过众多叔伯?胡夫人无奈,只能再来请老父做主。 樊父自上次赵和生病时被请来后,便一直在胡府住着。他久经沙场,看事自然要比胡夫人深刻多了:「先前你要我镇住胡家那些妄动的人,倒是不难,毕竟国公爷只是去趟长安,他们心中仍有敬畏,有我在,只不过保得面子上的平安,可如今国公爷变成了罪臣,胡家人,未必肯再卖我这个面子。」 「穿杨,你现在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放下胡家,虽为父回家。」到底是如珠如宝呵护长大的女儿,樊父也不捨得她蹉跎一生,见她面有犹豫,便嘆了口气:「第二,你要留下,也可以。只是你也明白新皇此举之意,你若留下,你和阿骋的命,我未必保得住。」 「可是,」樊穿杨仍不甘心:「胡家本该是阿骋的,如今却要白白拱手让人,父亲,你教我怎么甘心!」 说到这里,她目光一凝,忽地笑了:「父亲,你错了,还有第三条路。」 「第三条?」 樊穿杨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站在门口处,遥遥望着府里某个方向,素白丧服在灯笼光下中辗转摇曳,眼神亮得惊人:「助赵氏復国,那胡家就是从龙之功,到时候直入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到那时,就不再是区区一个胡家之争了!」 第91页 * 赵琼难得睡了个懒觉,窝在被窝里,听着外头北风唿啸的声音,越发不想起床,竖着耳朵听隔壁的动静,门开,门阖,还有遥遥的从大殿传来的诵经声。 她突然起了玩心,屈起手指在墙上敲了两下,隔壁就是长空的房间,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她现在的心情,就像小时候父皇刚赏下九连玉环时,心中那股兴奋劲儿一样。 连敲了两次没有反应,她正打算起身去找长空算帐呢,对面缓缓传来了三声轻响,依旧是不紧不慢,赵琼却能从迟来的声音中,听出长空的迟疑。 嘻嘻,目的达成。 她匆匆换了身衣裳,披了袄子推开房门,兴沖沖地就要去推长空的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傅宪的喊声:「姑娘,姑娘在吗?」 她顿下脚步,转而朝院门口走去,此时长空的房门也打开了,他眉目冷淡,唯有望向赵琼时,带了几分柔和。 一对有情人遥遥相望,眼神像蜜糖似的黏黏煳煳,分都分不开,直到傅宪的声音近在咫尺了,赵琼才慌慌张张转过头,杏眸软的像水,答应一声:「啊——在呢。」 傅宪不知从哪儿跑过来的,气息微喘着道:「姑娘,有圣谕到!」 圣谕? 赵琼先是一怔,才反应过来:「不要紧,应当是加恩的圣旨。」一则是为了安抚旧臣,免得他们寒心,二来,则是为了让胡家众人看看,皇帝是何等心胸宽广。连前朝皇室都可以以礼相待,更何况是胡家?这样一来,胡家之中,有心争权夺利之人只会更大胆。 何鞍这是要把胡家往死里整啊。 长空此时已经走到她身侧,常年熏着佛香,他身上也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香火气,闻上去便让人觉得心安。 「我陪你一道过去吧。」 「嗯。」 她轻轻点头,鸦睫轻敛,广袖微垂,和旁边的僧袍靠在一起。悄悄地,再悄悄地,从袖子底下伸出一根手指,钻到他僧袍的袖子里,拨弄似的颳了刮他的掌心。 傅宪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感觉气氛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挠了挠光熘熘的头皮,走在前头带路。 来宣旨的是何鞍近身伺候的太监,也是赵琼和长空曾经见过的。 小德子对长空倒是极敬重的,但如今他身负圣谕,也不好行礼,只得拿眼神和长空打招唿,长空微微一笑,行了佛礼。 小德子清了清嗓子,赵琼便向前两步,其他人跟在她身后,一道跪下来。 「传朕口谕:赵氏有女,聪颖过人,忠心可嘉,谦和顺默,端赖柔嘉,赋姿淑慧,堪为我朝女子之表率,今册郡主之位,得封平邑之享,钦此。」 从平邑长公主变为庶人,又转变成了平邑郡主的赵琼,双手交扣于额前,正色行了个礼:「臣女领旨。」 她拜了三拜,再起身时,小德子已然弯下了腰,开玩笑嘛,平邑长公主的威名,当年谁没听过,哪怕如今君臣颠倒,人家依然能封个郡主,这份手腕,他当然得陪着十二万分小心:「殿下,皇上有旨,拨了处前信王的宅子给您,奴已叫人收拾去了,殿下今晚便可住进去。」 赵琼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笑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小德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倘若殿下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就是,皇上说了,殿下的要求,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 施恩便是要做到尽善尽美,尤其是细节处,免得执行得不好,反倒落埋怨,这点何鞍是再清楚不过的。 赵琼还待送小德子,小德子忙道不用,吓得声音都尖了,撩起袍子跨过门槛,头都不敢回的跑了。 真是!她有那么吓人嘛。 她又好气又好笑,插着腰看着他一路走远,再回头,傅宪他们凑在一块,一脸憋着有话要说的样子。 大殿毕竟还要诵经,赵琼他们便从侧门出来,门口台阶高,长空长腿一迈,轻松跨过,转过头,侧脸在光下,透着不染情慾的圣洁。 他低下头,朝她伸出手,眼中映着她的模样。神佛一朝心念动,真是体贴入微到了极点。 她把手放在他掌心,他用力一拉,手半护在她腰间,石榴裙翩然旋开,勾勒出腰身曼妙的弧度。 若是傅宪等人不在,真想伸手抱住他的腰,恶狠狠欺负他一把。 她思绪跑偏了一剎,很快回过神来。垫着脚,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和他们单独谈谈。」 长空大概也猜到她想说什么,确实他留在这儿也不方便,便回大殿了。除她之外,诸事无关的冷淡样子,看得赵琼心更痒了。 「殿下,何鞍已除去胡达理,再搅乱了胡家,西北兵权在手,江山稳固,到那时——」 到那时,谁还会想起前朝,谁还会希望赵氏復辟呢?傅宪说到这儿都有点痛彻心扉的意思。 越是忠心之人,大概越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赵琼被他的神态所触动,心下也有些发软。傅宪或许不聪明,但足够忠心,这份忠心,值得她敬佩。因而她柔下口气:「傅统领不必担忧,如今我等在何鞍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倒不如以静制动。我们越是和顺,何鞍只会越放下戒心,这对犬儿他们,也是有好处的。」 赵和自小身子不好,便效仿民间习俗,取了小名唤作犬儿,只希望他能如犬一般健壮。 第92页 「原来如此。」傅统领松下一口气,一下子就接受了赵琼说的话。 赵琼明白,事到如今,傅宪已经不在意自己说得是真是假。他只是需要有个人来告诉他,他们做的事还有意义,他们的存在,还有意义。 对于他们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们而言,战死沙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日復一日的平淡生活,消磨去他们的战意,到最后,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她掩去眸中悲切,转而笑道:「不过这下也好,你们跟着我一道回去,就不必再留这光头了。」 林成等人忙附和:「殿下说得是!!!」 这才是最激动人心的事好嘛! 众人欢欢喜喜地收拾东西,坐上何鞍赐的车马,一路往长安去了。 长空此刻正在佛前诵经,跪坐蒲团之上,闭眼快诵,眉目平和如堂上佛相,身后门帘起落的声音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随之而来—— 长史 「长公主殿下走了。」 长空口中的诵经声一顿,对来人的声音异常熟悉的他,甚至不用转过头就知道是谁:「长智师兄」 长智在旁边的蒲团上盘腿坐下:「我还以为,你会跟着她去信王府。」大殿中央的香炉中,腾腾升起烟气,这味道初闻起来呛人,但闻久了,反而会给人带来一种淡淡的安宁。 「她有她的路要走,我有我的路要走,路有千条,自然不可能时时刻刻同路。」 「难得,看你上次那么着急,我还以为你一朝堕入情网会爱得难分难捨呢。」 「师傅留下来的经文,我已译得差不多了,师兄若得空,不如与我一同修缮一番。」 长智:「……」早知道就不来调侃他了,你说我多这嘴干嘛! * 信王是赵仏的亲皇叔,叔父辈里头与赵仏关系最好,因而他的府邸,规制远超一般王爷,更别提如今赵琼只是个郡主,规格论起来是逾制了,但如今何鞍不提,赵琼也没有自降规格的打算。 「若真要治我的罪,不管我逾不逾制,都有的是罪名等着我呢。若是不想治我的罪,这几样摆设,难不成我享受不起?」曾经的长公主殿下不以为意地道。 新任长史自然垂手称是。 「你,倒是很眼熟。」赵琼随手解了披风,扔到身后等着的林成手上,旋身一跨,在堂椅上坐下,上位者的睥睨姿态尽显。 「从前是在哪儿伺候的?」 「回殿下的话,奴曾经在晋阳大长公主殿下伺候过一段时日,也曾随大长公主殿下进宫请过安。」 「晋阳姑母?」 傅宪此时从丫鬟手里接过茶,闻了闻,才递给赵琼。 「是。」长史答得毫不迟疑。在生性风流,面首遍地的晋阳大长公主身边伺候过,旁人难免都带几分偏见,但他却从不以此为耻。 赵琼拨弄着茶盖,慢条斯理地吹了口:「抬起头来」 长史抬起下颌,视线紧紧盯着地面上,不敢直视赵琼。他生得面如冠玉,鼻樑高挺,桃花眼儿微垂,有种脆弱的美感。 「不错,生得果然好看,配在晋阳姑母身边伺候——你叫什么名字?」 「奴本是流民,早已忘了父母家乡,因而无名无姓,幸得大长公主体恤,赐下一字,唤作云儿,取自『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句。」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从此一句,就可以看出晋阳大长公主的心性之高。 赵琼默默了一会,才问:「姑母当时,可有什么话留下吗?」 长安沦陷得突然,赵仏都只能临时安排他们姐弟俩出逃,更别提其他人了,毕竟谁都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譬如信王府的原主人,信王,作为赵仏的叔父,本该颐养天年的,听说长安沦陷,一口气没上来,就这么去了…… 「大长公主当时穿着皂色深衣,金玉钿饰,雀华若干,正装以待。府内私兵,无一落逃,皆严阵以待。本以为一番恶战在所难免。但新皇仁德,战前就已言明,『缴械投降者,不杀。』因此劝降者众多。」云儿顿了顿,「其实府内众人都有战死之心。」 毕竟时人以名节为重,倘若贪生怕死,反倒受人唾弃,就算活下来了,也难以度日,倒不如拼一拼,说不得还能拼出个活路。 「但是姑母让你们降了,是不是?」 云儿闻言顿时跪下,肃然请罪道:「大长公主当时只是为了府内众人的性命着想,若论忠君爱国之心,其实大长公主比任何人都深,否则也不会以死殉国,奴敢以性命担保,还请殿下明鑑!」他以额贴地,屋内烧了地龙,其实不冷,但云儿背上发了层冷汗,不由有些颤慄。 等了好一会,上面才传来声音:「你不错,很忠心,以后这府里上上下下,就由你来管吧。」 云儿这才明白,方才的那句话,并不是眼前这位殿下真的对晋阳大长公主不满,而是在试探他的为人。 方才见她那样骄横的口吻,还以为传闻中的娇蛮公主是真的如此性格,万万没想到她也是粗中有细!也是,否则怎么能在新皇的眼皮子底下活下来,还坐到了郡主之位,虽然比之前是差了一截,但总好过亡国公主的身份…… 他脑中思虑万千,嘴上却答得很快:「多谢殿下赞赏。」 「好了,你先下去吧。对了,凰儿。」 第93页 凰儿从她身后一列人站出来,福了福身,「殿下。」 「凰儿伶俐,是个很聪慧的姑娘,就辛苦云儿替我好生教导一番,将来你们俩一道做事,彼此性情相熟,也免得此不知彼,彼不知此,不能互通有无,反倒误事。」 「云儿谨遵殿下之意,定不负殿下所託。」 赵琼朝凰儿眨眨眼,凰儿瞭然地点点头,回以一笑。 郡主府里的下人,少不得有些极体面的人家。她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就算有赵琼示意她做身边女官,没有一番手段,底下人也不能心服口服,何况她是孤身一人,比不得人家世代伺候的。这下有了云儿亲手教导,她就算一时压不住底下人,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是赵琼的一番苦心,她自然不能自己下了赵琼的面子。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不管前面来什么妖魔鬼怪,都别想在她面前横! 自我鼓劲的凰儿暗自握拳,雄赳赳气昂昂地跟着云儿走了。 傅宪本想上前说话,赵琼手一压,先看了看左右,「你们都先下去吧。」 等到旁边伺候的侍人都退下了,赵琼才颔首:「傅统领有话便说。」 「殿下,晋阳大长公主已薨,身前到底是和情形咱们谁也不知道,殿下就这么信了那个云儿?」 「晋阳姑母的性子我清楚,她确是个水晶琉璃般的人儿。」也因此,她选择自尽这条路,赵琼是毫不意外的。 她反而笑着道:「其实父皇早就和我说过,说皇祖父早年偏爱晋阳姑母,为的就是她的傲气,反倒嫌弃父皇不如姑母多矣。」 所以叛军入城的时候,晋阳大长公主敢以身殉国,而赵仏,却没这个勇气。 傅宪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这要让他怎么接?顺着她的话说吧,那就是对赵仏不敬,不顺着她的话说呢,那就是对去世的颍文帝不敬。 这不是明摆着为难他一介武将嘛! 他急得眼睛左右急转,支支吾吾做不了声,末了还是林成体恤上峰,觍着脸笑道:「殿下说得是,晋阳大长公主的性子,那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正着说不是,反着说也不是,那就索性跳过这段呗。林成果断把话题转回道晋阳大长公主身上,「大长公主此举也是心慈,好歹保下了一府上下。」 「说起来,你们跟着我这么久,可曾和家里联繫了吗?」 房里暖炉的风唿唿往脸上吹,窗边熹微一条缝隐隐可以看见冬夜的一角。这样的天,其实很适合阖家团圆,围坐在一起,吃个暖唿唿的锅子,末了几人炕上随意坐着,闲敲棋子落灯花,说不尽的闲适惬意。 然而这样的场景,林成等人却无一人敢想。护龙卫众人尽皆沉默,只听赵琼道:「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不会比当日晋阳姑母府里的人差。可我和姑母的心也是一样的。当日你们护送我姐弟出逃,忠心已尽到了。」 她有心想劝他们保全自己,却知道此时若是说出口,众人定然难以接受,因而话里拐了个弯:「现下在长安的时日还长,不妨和家里通个信吧,好歹,让他们知道你们平安。何鞍进长安时,不曾放任手下兵将乱杀乱抢,按说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但总归还是知道了才放心。」 人有了挂念,就不会时时刻刻想着身死当场了。 「殿下——」众人之中,已有忍不住哽咽出声的。 「去吧。」赵琼柔声道:「我在这里,安全得很,你们不必担心我。」 傅宪见众人犹有迟疑,忍不住斥道:「大丈夫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殿下有令,遵从就是。护龙卫众骑——」 「在!」众人齐声应和,声音响彻府内。 「听我号令,出发!」 众人齐声应是,垂手行礼,转身,跺脚,出发。脚步声齐得宛如一人。 傅宪和赵琼就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也是,傅嘉彦和赵和在一起,傅宪就是想叙父子之情,也没机会。 赵琼手腕一压,示意傅宪坐下,「傅统领,你也不必拘束,就当陪我说说话好了。」 傅宪虽坐下,却只是屁股沾了点边儿,看上去就像坐在椅子上扎马步一样。 赵琼扑哧一笑:「傅统领,才刚自己说过的话就忘了?我有令,你遵从便是。让你坐,你便坐。」最后一句话,她放缓了声音,便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傅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才往后挪了挪,踏实坐下。 「傅统领,我有三件事,需要你帮我去做。第一,何鞍厚赏,赐下的产业定然不少,你找一间地段最好的铺子出来,我自有用处。第二,传信傅嘉彦,抢夺兵权本就是兵行险招,若是情况不容乐观,果断放弃,让他带着赵和来长安,剩下的事有我。第三——」 风声(捉虫) 「嘿,听说了吗,东街那里新开了间脂粉铺子,香气袭人。最妙的是,这粉敷上去宛若天生,毫不显糙。」 时下男子敷粉并不是件新奇的事,面如冠玉这四个字,是贵族男子们的追求。无论男女,都希望有一身皙白肤色。 「真有这般稀奇?」说话的男子从阮瑾手中取过那香粉盒,打开闻了闻,不禁笑道:」好奇特的香味,有雪松的冷香、梅花的清幽,更妙的是那三分香脂的甜,中和了这香气的冷冽,既不显得清冷,也不会过于甜腻,当真是调和得极好。「 第94页 「那当然。崔九,你还不信我吗?」阮瑾往后一躺,大咧咧地半躺下来:「这东西,若不是我去的巧,轻易还拿不到呢!你可知道,这是谁家的铺子?」 崔九打开香粉盒,身后的僕人便捧上一个四层的嵌宝梳妆檯来。贵族出行,莫说梳妆檯了,便是家具等自己带的都有。崔九这做派,只能算是寻常。 另有一美婢从身后走出来,跪坐在侧,拿青葱玉指沾了香粉细细替他铺上,力道轻柔,上得仔细,铺完了半边脸便让开,叫崔九自己看镜子:「郎君请看,阮郎君还真是所言不虚,这粉上上去之后,薄若无物,反而显出肌肤的细嫩光泽,吹弹可破,当真是上佳珍品。」 崔九看着自己对比明显的两边脸,忍不住大笑起来:「好!巧儿,来,替我把这半边脸也上了。」 那巧儿自然应是,腰身微挺,直着半边身子替崔九上粉,细细腰身看得阮瑾眼神一暗,他旁边的美婢便不依了:「阮郎你好狠的心,奴就在这儿,阮郎的眼却不知飞哪儿去了!」 她美眸轻扫,轻颦浅嗔,似是发怒,偏偏面上带着娇笑,叫人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实在是个味道很足的女子,阮瑾遇上她,也只有低头认错的份:「都是我不好,叫我们卿卿伤心了。卿卿说,怎么罚我?」 卿卿掩嘴笑道:「奴怎捨得罚阮郎?不如这样,阮郎方才那粉,赏奴半盒,可好?」 阮瑾俊俏脸上浮现出为难之色,崔九一看便笑了,他此刻已上完粉,顺理成章地把那香粉盒往自己梳妆檯里一扔。 「阮郎,素来你红颜知己最多,珠宝首饰,谁若得了一份,其他人都得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我们还说呢,哪天你阮家的家财都得叫你散尽了不可。可你从不皱下眉头,今儿这是怎么了,反倒吝啬起来,叫人看了岂不是笑话?」 阮瑾哼一声:「你少在这说风凉话,想煳弄过去,我可告诉你啊,没门儿。那盒子香粉,我可盯着呢!」 崔九叫他说破,也不惭愧,只替他满了一杯佳酿,推到他小几前:「阮郎,请饮」 阮瑾欣然受下,才刚喝了一口,就听崔九道:「是不是平邑郡主府下那间铺子?」 噗—— 阮瑾一口酒没含住,骤然喷了出来! 崔九尖叫着跳起来,身后巧儿赶忙让人拿水和帕子过来,阮瑾胸前也溅了不少酒液,急忙喊人。 两家奴僕忙得不可开交,打水、擦拭、换衣……好半天,两人才重新坐下来。 这回崔九学乖了,坐在阮瑾几丈开外,神色戒备。 阮瑾为自己叫屈:「谁让你专门挑我喝酒的时候说话了?」 「谁知道你喝个酒还会喷出来?」 两人怒目而视了一会,阮瑾才长嘆一声,挥手让旁人都退下,偌大厢房,只剩下两人。 「你也听说了?」 「自然,沸沸扬扬传得满长安都是。」崔九抬手,替自己斟了杯酒,清澈的酒水倒映着他的下颌,喉结抽动了一下:「我祖父听闻了,差点没一头撞死。」 崔家是累宦世家,这样的家族自然不会轻易在朝代更迭中倒下。 事实上,他父亲,前朝的吏部尚书郎,到了何鞍主事,反而官升一等,成了吏部尚书。诸曹使司也都沿用旧吏,新帝除了均田免赋之外,对贵族一等并无轻慢,甚至还以礼相待,这无疑是安了旧贵族们的心。 世家不动,意味着他们手底下的人也不会动。 保存了自身,难免又觉得愧对了旧主,尤其是平邑郡主这样嫡亲的赵室血脉。往常那位殿下身迹不显也就罢了,大家都装着不知道她还在长安,眼下她不但被封了郡主,还因这名下的铺子而声名大噪起来,这就让他们这些人很难办了:到底是去拜见呢,还不是不拜见呢? 这是否是新帝给的一个考验呢?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也唯有你,胆子够大,竟敢去她的铺子里买东西。」 崔九似笑非笑地看向阮瑾。 阮瑾毫不在意,仰头喝完了酒,畅快地吸了口气,拍案喊道:「痛快!」 「人生在世,能有几多痛快时刻?我是阮家独子,从来都是率性而为惯了,即便新帝知道了,也不会动怒,何况他要是想安抚世家,便不会动我。既如此,我怕什么?」他横了一眼崔九,手指在桌上轻敲起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他闭眼吟唱,歌声苍凉悲切,与方才的风流公子形象截然相反,崔九也情不自禁跟着他唱起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胸臆抒发完,阮崔二人各自默默了一会,才不约而同的举起酒杯,相撞痛饮。 「九郎,你可知我在殿下铺子里,遇到了一位掌柜的,是谁?」 崔九挑眉:「总不可能是殿下自己吧?」如果是,他回去就可以准备给祖父守丧了。 「虽不中,亦不远矣。」阮瑾神秘一笑,沖他勾勾手指。 崔九谨慎地把酒杯酒壶挪远了一点,然后才附耳上来 「果真?这这这……陈家还不得闹翻天了!」 「这下可好,你看陈家如何应对,就知道你该怎么做了。」阮瑾嘿嘿一笑。 * 正如崔九所言,陈家此时闹翻了天。 第95页 陈大夫人自打听了消息之后,就一口气上不来,软软倒了下去,二姑娘随侍在侧,急忙喊人去请大夫,被陈大夫人死死抓着手按住了:「不能,不能去府外请大夫。」 窈娘做了掌柜的的事既然能传到她耳朵里,说明知道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若她病倒的消息再传出去,两相结合,恐怕那些妇人嘴都要笑歪了。 「不能去。」陈大夫人又重复了一遍,深吸了口气,颤抖着手道:「前些日子配的养荣丸去寻一颗来,让我服下。」 陈大夫人知道自己这是气得狠了,不是什么大病,自己强撑着力气吃下丸子,喝了几口茶,躺在榻上,闭上眼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陈二姑娘知道嫡母的性子,此刻定然伤心难堪,说不准还有几分羞怒,不敢留下来惹她不痛快,便轻声细语道:「那母亲好好歇息,二娘先告退了。」 帘子抬起又落下,陈大夫人闭着眼,好像能听到帘子底下的流苏随风晃动的声音,窈娘在家时,嫌那面家常帘子太过正经,曾给她绣了幅梅花的,还镶了金线在花蕊里,她当着家,未免妯娌们在背后说嘴,便没有换,一直收着…… 小时候贴心可爱的姑娘,怎么一朝长大,竟成了这副模样! 陈大夫人捂着胸口,痛苦地翻了个身,无声哭泣起来。 「什么?七姐姐,你说的是真的?三姐姐就在东街?!」十三姑娘欢喜地跳了起来,跳到七姑娘身边揉着她的胳膊,「果真吗?七姐姐没骗我?」 陈三姑娘对外说是急病去世,早已在陈家除了名了。对陈家而言,三姑娘确实是已经「不在了」。但对陈家的姑娘们而言,都是自小在一起教养长大的姐妹,怎么可能不去关心? 七姑娘嘆道:「确实是三姐姐不假,可三姐姐好似有心装作不认识我们似的,我叫荷香去买胭脂,也不曾见她假以辞色。」 荷香笑着道:「当时人太多,三姑娘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 「三姐姐的铺子里,人很多吗?」十三姑娘眨着眼问。 「门庭若市,便是东街其他铺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没那么多。」荷香是陈七姑娘的贴身丫鬟,也算识得几个字,今儿用起来,才觉得这四个字说得真是太妙了! 「好容易买回来一盒胭脂——」七姑娘示意荷香拿出来,「听说卖得最好是她们家的香粉,只是轮到荷香的时候已经卖空了。」 荷香从荷包里到处一个鎏金花丝镶宝缠枝莲纹胭脂盒,工艺精緻小巧,红绿宝石镶上去更是流光溢彩,相得益彰。 「好精巧的盒子。」别说十三姑娘了,九姑娘也跟着贊了句。 「精巧的不是这个盒子,而是这份心思。」 七姑娘掩嘴笑了声,见九姑娘和十三姑娘不明所以,更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摆着手道:「不行不行,荷香,还是你来说吧。」 荷香笑道:「两位姑娘不知,这盒子——」 秘方(捉虫) 「这盒子和胭脂原是拆开来卖的,除了这鎏金花丝的盒子之外,还有那白玉、青白瓷、青釉刻花、各色缎绣的胭脂粉盒——」荷香给各位姑娘一一道来:「这胭脂粉盒各式各价,都不一样。不论买了胭脂香粉亦或是眉黛,总要有盒子相配。这盒子各个都做得精巧非凡,奴婢眼拙,认不得那许多,但就那缎绣粉盒的绣工而言,便远胜西街针绣坊的绣娘们,更别提旁的!姑娘们细想,胭脂、脂粉、眉黛、兰膏……这么多东西,再加上这么多盒子,凑齐一套,细算算便要多少?再者那么多好的在,又岂甘心只买一套?」 九姑娘此时就捧着那胭脂盒爱不释手,再听她这话,便点头:「是了,光听荷香说的我都心动了,凑齐一套摆在妆奁里多好看呀!」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色,恨不能现在就飞过去买它个七、八套。 十三姑娘吐舌:「三姐姐真是好、好——」她原想说好狡猾,到底是自家姐姐,末了还是取了个中间的词:「好取巧的心思!」 七姑娘点了点她额头:「多大的人了,还没有个正形!」 陈家原是姑娘多,不分嫡庶都是在一块教养的,以三姑娘为首,只是如今三姑娘不在了,大房和二房的几个庶姑娘们都自觉退了一射之地,如今几位姑娘们都以七姑娘为首,十三姑娘自然不敢惹七姑娘生气,她小孩子性子爱娇些,此刻抱了七姑娘的胳膊不放:「哎呀姐姐,这不是只有你们在嘛,若是在外人面前,我保准可端庄了!」 七姑娘拿她没有办法,「坐好了坐好了——不想我带你出门了?」 十三姑娘自小古灵精怪,吃软不吃硬,用惩罚吓唬她是不管用的,只能拿糖哄着她。偏她好骗,一骗一个准。 九姑娘忍着笑,见十三姑娘规规矩矩坐好了,便直言道:「七姐姐,咱们去三姐姐的铺子里看看好不好?」 十三姑娘点头如捣蒜,「对呀对呀,我们去看看三姐姐。」 「这……」七姑娘犹豫道:「要不要再看看大伯母的意思?」 「大伯母定不会去的,咱们先去看看三姐姐,再回来看看大伯母的意思,些微透一两句话,我就不信,大伯母不想三姐姐?」 便是七姑娘的母亲陈二夫人,也点了头:「你三姐姐如今既在平邑郡主手底下做事,想来是有一两分薄面的,你与她到底是一家的姐妹,交好也不会惹人非议,去吧,带着你几个妹妹一道。」 第96页 人皆有私心,陈二夫人也不例外。陈大老爷官位升的再高,兄弟关系再亲,到底隔着一层,她也想为二房多谋划谋划。皇帝那她是使不上劲的,平邑郡主这边,倒还有点希望。 于是七姑娘就领着九姑娘和十三姑娘,一道去了东街。 原本的东西二街、南北二坊,开市时间都有规定,但新帝上位后,取消了坊市开市时间的限制,日夜都有铺子开着,自然招了不少人在这里。因此街市上的人也多,衙役也多。 「姑娘,前头太挤了,车怕是过不去。」跟车的婆子看一眼就道。礼分等级,不同的人出行的车马制式也是不同的,她们出行的车马自然也是按品级定制的,比这行人道要宽阔不少,若要走车马过去,须得提前清道才行。 她们自然是没有清道这个殊荣的,于是七姑娘等人便戴了帷帽从车上下来。 「好在铺子就在街头,用不了多久。」 十三姑娘性子最跳脱,手扒着帷帽划开一条缝,从里头往外看过去,一眼就被左手边的那间铺子给吸引了,不同于旁边铺子中规中矩的门面,这间铺子别出心裁地以绸幔作为装饰,在闹市独独开闢出一方幽静天地,招牌上「庭燎」两个字旁还画了花草作为点缀,便给这极具气势的两个字添了几分妩媚多情。 庭燎是指宫廷内的火炬,这名字起得倒也应景,盖因这庭燎门前屋后,都放了琉璃灯盏。真不知等到夜晚时,是如何灯火通明的景象! 十三姑娘一时想得有些痴了,等九姑娘回头叫她,这才跟上来。 进了铺子里,还未等她们摘下帷帽,便先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铺子后头的墙是中空的,阳光从里头透进来,增加了明亮的同时,又不会失了清幽雅致。 铺子里此刻竟无人,只有一道窈窕的身影,正在架子前摆弄着什么东西。縴手微抬,素色绣兰草半臂下是绯色上襦,与底下的间色破裙相得益彰,她垫着脚放完东西,这才回头,看到陈家几位姑娘们,也不惊讶,点头道:「你们来了。」 面容淡淡的,笑也是淡淡的,七姑娘一时怔住了。 十三姑娘像是没发觉窈娘的生疏一样,笑着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三姐姐早知道我们要来?」 「不是我早知道,是殿下早知道。」窈娘看着眼前不减天真的妹妹,目光也柔和下来,掐了掐她的鼻尖:「否则你以为这铺子里能有这么清静?」 「早听说三姐姐这铺子里人多,才刚进来我还以为走错了呢。」 「不是我的铺子,是殿下的铺子,我不过是帮着主事而已。」 七姑娘顺势笑道:「殿下也在这吗?若真在的话,咱们姐妹也该给殿下请个安才是。」 「殿下不在,但给你们备了礼。」窈娘捧出几套锦匣来,里头是一整套的白玉妆盒。 「这是殿下送给我们的?」九姑娘捧起一个白玉香粉盒,打开一看,里头糯糯的粉,闻着是一股清浅的兰草香气,「这便是她们抢也抢不到的香粉?」 「是了,都给你们备了一套,这些可都是殿下给的方子做出来的,正儿八经地宫廷秘方。」窈娘如今介绍起来也是很熟练了:「这粉不仅可以上妆,还不伤肤,晚上净了面涂在面上,第二天晨起时再洗净了,保准你这肌肤嫩滑如玉。」 「还有这兰膏,梳洗完涂在头髮上,一点儿都不油腻,还能莹养髮丝,用个半旬便可使头髮顺滑如缎。」 「这眉黛更妙,涂上去就像是眉梢淡淡的颜色,雾笼青山透出的颜色,显得人温柔极了……」 九姑娘越听眼睛越亮,忍不住拍手笑道:「那我今儿回去就用起来,刚好明日崔家有宴,我带着,也叫她们眼馋眼馋!」她性子爱比较,若是得了,熬不过一晚上便要炫耀。 七姑娘等人也都习惯了,不去说她。 窈娘更是乐见其成,正因为知道她是这样的性子,殿下才会特意送给她。等她到了崔家的宴席上,便是庭燎最好的宣传。 十三姑娘见九姑娘光顾着摆弄那些胭脂香粉,七姑娘则打量着铺子里的环境布置,便悄悄压低了声问:「三姐姐,你在这里过的还好吗?听说平邑郡主的脾气可坏了,她有没有欺负你?」 多少心酸苦楚,被小妹妹带着关心的语气这么一问,都化作了轻轻一笑:「怎么会!殿下是再好不过的性子,等你大了,你就会明白了。我在这儿很好,很舒心。」 她在庭燎做掌柜的,也碰到过不少从前的熟人,不说别的,就说姜家的夫人姑娘们,就见了不少。毕竟姜家的女人们爱美,来得也最勤快。 她还记得姜夫人见到她时那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姜家几位姑娘们或嘲讽或怜惜的目光。 「好好的小姐不做,偏要出来做这商贾贱事。 」 「算了姐姐,她都这样了,你就少说两句吧。」 「哈,真想让那个陈九和我一道过来,姐姐都这样落魄了,看她还能傲!」 …… 闲言碎语她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正如长空法师所言,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她有她的路要走,不必在意旁人说什么。旁人眼中的辛苦,却是她从来没享受过的自由。 窈娘犹豫了一下,问:「我母亲的身子,还好吗?」 十三姑娘啊了一声,眼睛滴熘熘的转,像是在想说辞,末了,还是老老实实地道:「大伯母听了你的消息,听说躺了一下午呢。」 第97页 母亲主持中馈,鲜少有休息的时候,一听她躺了一下午,窈娘就知道她是难受了,又不愿意请大夫,自己熬着呢。 窈娘嘆一口气,不再去想母亲,招了七姑娘过来,道:「殿下这里有个消息,旁人倒也罢了,我想着你也是个有主意的,说不准对你有用。新帝有意开科考试,选贤任能,从前的中正品评制怕是要废了,这是其一,其二便是这科考之人,不限男女老少,凡能参加者,皆可参加。」 七姑娘一下子就领会到了窈娘的意思:「姐姐觉得,我可以?」她刚想说不可能,嘴里的「不」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她也是承大家教导出来的,不敢说博览群书,也是略有所得。 ——她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 新帝有意开科考试的消息,自然不止陈家得到了风声。 机会 「皇上有意开春时科考取士,这消息是真的?」 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穿褐色长袍的长髯男人盘坐在锦团上,侧身问好友:「长安城里传得有模有样,你也别瞒着了,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自己在皇帝身边也没少安插人,却没得到丝毫风头,崔家家主崔鸣对这消息一时有些犹疑,连忙找来郭祉问个究竟。 郭祉给自己倒了杯酒,先闷一口,痛快地嘆了一声,然后才道:「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我也不知道。你以为新帝把英国公的爵位赐给我,就代表他信任我了?」 他冷哼一声:「不过是因为我先追随的他,他不好寒了底下人的心,拿一个爵位就把我给打发了!」郭祉心里也是郁闷不已。 是,他是背叛了赵仏不假,良禽择木而栖,他有什么错?结果倒好,落得个两头不是人。爵位有什么稀罕,他祖上又不是没得过,到了他这辈,都快削没了。到底还是得有个实差在身上,才能保得住三代往后的富贵。 「何鞍这人,虽出身微贱,却有点见识。他不放心我,是因为我曾经背叛过赵仏,他觉得我会再背叛他。」当然了,也不能说何鞍怀疑的没道理,要是能得到更多的利益,背叛何鞍对郭祉而言,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半路凑在一起的君臣,还想要多少忠诚? 「那么他想要从寒门中取士,是不放心世家?」崔鸣陷入了思索当中:「前段时间还厚赏世家,突然一下翻脸,总得有个原因吧?为什么不放心我们?先帝已去,唯一一个有能力反对他的胡达理也已经死了,我们现在除了他——」说到这里,两人福至心灵般对视了一眼。 「赵和——」 「皇子——」 崔鸣豁地一下站了起来,激动地在屋内踱步:「不会错!何鞍定然是得到了皇子殿下的消息,他担心我们会重投旧主,所以才想要废除中正品评。」 若是由中正来进行评选,头一个标准就是家世,自然选来选去,头一等都是世家的人。这次何鞍另闢蹊径,定是因为这个! 「赵和不过是个小儿,昔年宫中筵席,瞧着也瘦弱,这样的人能成吗?」郭祉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他是什么样的人不要紧,只要他姓赵,这世上便有人能把他捧起来。」崔鸣对御座之上坐的是谁,并没有太大的好恶,是何鞍也可,是赵和也可,若是时势允许,他崔家更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最要紧的是,如何保住崔家的利益。 「只是不知道皇子如今在哪……」他像是想到什么,转头朝屋外喊道:「人来!」 外头守着的侍女低头跑进来:「老爷,奴婢在,可有什么吩咐?」 「你现在去和夫人说一声,我待会过去,让她等着我。」 「是。」婢女退出去,阖上门。 郭祉笑道:「怎么?大哥想法子还得到嫂嫂屋里头不成?」他满眼促狭之色,崔鸣没好气地挥手道:「去去去。若是无事,就先在厢房里头歇着,我先到你嫂嫂那去交代几句。」 郭祉不干了,一条腿撑着地,身子前倾着问:「你先跟我说,你想到什么法子了?」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皇子殿下在这世上还有几个亲人?」 郭祉恍然大悟,接着又嗤笑一声:「我看你也是病急乱投医!这姐姐比弟弟更不靠谱。」曾经的平邑长公主,名声可传得比她弟弟的名声要广,性子娇蛮不说,小小年纪便学得和她姑母一样,喜好男色。 「你不爱美色?前些日子是谁纳了个伎子进门,闹得满城风雨的?」崔鸣白了郭祉一眼,压根不觉得好色有什么问题。 「不管她是平邑长公主还是平邑郡主,都是正经的金枝玉叶,论身份你还比不上人家呢。你能好色,她凭什么不能?」 若是她真如传闻中所言,那事情反倒好办了。娈童美婢,家里头多得是,不愁讨不了平邑郡主欢心。 说起那个伎子,郭祉有些气虚,但仍不服气地道:「她一介女流……」 「一介女流,却能除了胡达理?」崔鸣远比郭祉的消息灵通:「红羽军歼灭胡达理之时,亲耳听到胡达理质问赵琼,为何要害他。你以为,她这个郡主是怎么来的?」 红羽军内有崔鸣的人,郭祉一点也不奇怪。都是世家子弟,沾亲带故的,自然好打听消息。 「没想到啊,这个平邑郡主还有这份能耐……」郭祉咂了咂嘴。 崔鸣笑道:「行了,她有几分能耐,等明日就知道了,你喝了酒,晚上就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歇了吧,等我和夫人叙完话,再过来陪你。」 第98页 郭祉连忙摆手:「那可别,你还是陪嫂子说说话吧,我呀,一个人睡挺好。」崔府娇妾美婢也不少,崔鸣晚上能去崔夫人房里,估计也是少有的事,否则也不用特意让丫鬟去说一声。他若是再搅了这一夜,崔夫人还不得暗地里骂他没眼色? 郭祉在男女之事上,脑子还是转得挺快的。 * 深夜,平邑郡主府。 才刚翻新过的府邸大门红得仿佛会发光,门前两盏红灯笼高高悬起,照得金字牌匾更加闪耀。 赵琼让人搬了架榻在湖心亭里,上头铺了厚厚一层,拥着毛裘半躺在塌上,望着湖面风光。亭子外头拿厚绸缎围了一圈,免得进风,再放了架织锦绣梅花的屏风,旁边火炉上偎着酒,眼前的火架子上放着几串烤肉,肌理纹路处被烤得直冒油花,兹地落在火里,火花便冒得更大。 烤肉香味直扑人面上,凰儿深吸一口气,凑到云儿旁边,眼睛直勾勾盯着:「好香啊!」 云儿熟练地给烤串翻了个面,刷酱,再翻面烘烤了一会,这才放到盘子里,紧接着开始烤下一盘。 凰儿先拿了一片试试温度,烫的嚼不住还不肯吐,边嚼边含煳道:「烫烫烫!」 「烫就先别吃了吧。」窈娘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盘子,凰儿机灵地往后一躲,手举高了,声调也跟着高了:「窈娘你别动,这可是要给殿下的。」 「狐假虎威!」窈娘笑着指了指她。 凰儿打蛇随上棍:「好啊,你骂郡主是老虎?」 赵琼心道:果然让凰儿跟着云儿学没错,这才几天吶,都学会祸水东引了,再瞥一眼云儿,他旁若无人的烤着肉,浑不沾事儿。 窈娘气得站起来要来捉凰儿,凰儿把盘子举在胸前,两只眼睛警惕地盯着她:「你别动啊,这肉要是打翻了,郡主就没得吃了。」 赵琼忍着笑道:「我没事,不吃肉也行。」 窈娘便好似得了指示一样,张开双臂就要来拿她,凰儿一声尖笑,把盘子一放,躲到了云儿后头,窈娘隔着云儿来拉她,她机灵一躲,嘿嘿笑道:「没捉到没捉到。」 这欠欠的的样子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赵琼一边咬着肉一边看她们打闹,笑得眉眼弯弯,还不忘两边拱火:「窈娘你再往左一点就能抓到她的袖子了。」 「凰儿小心!」 几人的笑闹声穿透厚厚的帘子,几乎要冲上深夜的云月。 「殿下。」傅宪从后头悄悄进来,压低了声音道:「崔家来人送请帖,说办了个赏梅宴,若是殿下明日得空,想请殿下往崔府一聚。」 凰儿和窈娘见他进来,自觉收敛了形状,乖乖站在云儿旁边,几人都站得远远的,轻易不往赵琼这边凑。 赵琼刚吃下一块烤得香酥的鹿肉,满足地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么晚还来送帖子,想来崔家定是很心急。」 傅宪微微一笑:「果然如殿下所料,崔鸣一听要科举取士的消息,便坐不住了。」 「他是崔家家主,位同丞相,自然比谁都要机敏些。」这些老狐狸,最关心的就是家族利益。新帝要动这块硬骨头,他们这么可能坐以待毙? 「明日崔府梅花宴,殿下可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赵琼看向窈娘,「窈娘,去准备两身衣裳,明日咱们一道去。」 又吩咐云儿:「你替我递一道摺子上去,说我想给皇上请个安。」 自从知道晋阳大长公主昔日的帖子都是由云儿来拟之后,赵琼便也顺手将这个活计给了他,毕竟傅宪是武将出身,叫他写摺子琢磨词句,实在是太难为傅统领了。 云儿应了声是。 赵琼掀开狐裘,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心底的小人已经在摩拳擦掌。明日崔府一宴,她不仅要打响庭燎的招牌,更要让所有人知道:她平邑长公主回来了。 要想安稳度日,便先要保证自己不被人欺负。赵琼不会把所有的赌注都放在何鞍给的这个郡主封号上,取之予之,不过是帝王一念之间,而帝王,是最靠不住的。她只能靠自己。 素来财帛动人心……她如今给不了旁人权势,那就只能从钱财入手了。当日沈擎能做到的事情,她也能做到。 庭燎,就是她计划中的第一步。 惊艷 崔鸣正任中书省长官中书监一职,崔家又是簪缨世家,崔中书的梅花宴,自然往来者众多。 崔夫人早早起来梳洗,她原是诰命夫人,按品级换了着装,婢女拿玫瑰汁子兑水净了手,这才从青白瓷团花胭脂盒里沾了点艷色,在指尖抹匀了,给崔夫人轻轻拍上。这盒石榴红色原是崔九献上来的,崔夫人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欣慰儿子的一片孝心,特意在今天用上了。 婢女上完胭脂,才刚回身去拿眉黛,崔夫人闲闲瞥一眼镜中,便咦了一声:「这儿这胭脂上脸倒是通透,不似那般浮在脸上的颜色。倒有些像前些年宫里赏下的内造之物。」 「夫人说的是,奴婢瞧着也有点像,从前赏下的那几盒,除了夫人赏人用了一二盒,其余都好好收着呢,今晨拿了一盒出来比对,除了这收着的胭脂年头久了有些干涸,其余都是一模一样的。」 胭脂大多是鲜花捣碎,取汁水的颜色,再加入猪胰等物,内造的胭脂技艺更是精巧,能保留完整的花瓣在里头,看上去更是精美,便是摆着不用,也好看。因而崔夫人宁可收着,放干了也不扔。 第99页 「这倒新鲜了,谁还敢拿着内造的东西出来卖?阿九呢,喊他过来。」 婢女笑道:「九郎君被大郎君提过去了,说他最是闲暇无事,今儿库房要摆金银器皿、高几摆设等物,一进一出都离不了人看着,便叫九郎君过去看着点帐。」 「你说这一句,我倒想起来了。」崔夫人连忙道:「昨儿晚上老爷和我提起,要多添一位贵客,今儿的座次还得再调整一下,你快去!叫阿九在南面再添一个座位。」 一时装扮完了,便起身,正厅里已有裴娘子站着待客,她原是河东裴家的嫡女,嫁的郎君又是崔家的嫡长子,兼领了侍御史的职位,算是风光无限。她穿的也很风光,一袭鹅黄色鎏银暗绣的襦裙,外头半臂边袖又是石榴红的,云鬓上雀华无数,正中点翠青鸾钗悬着一颗红宝,正坠在她眉间,端得是富贵佳人。 便是素来在打扮上用心的姜府众女眷也不由得夸道:「娘子今日这衣裳绣工极是精巧」 裴娘子抿嘴一笑:「不过是件衣裳,能得姜夫人和诸位娘子夸奖,是它的福气。」她亲自引了姜夫人入座,姜家按次序是排在陈家后头的,于是两家就碰上面了。 「这不是陈大夫人吗?」姜夫人一见陈大夫人,笑得别提多开心了,叫陈大夫人压了这么多年,总算有个能嘲笑她的机会,姜夫人这些日子乐得都快找不着北了。 「陈大夫人身子可好啊?」 陈大夫人眉眼都不抬一下,平淡地道:「托您的福,身子尚可。」 「呀,这些日子不见陈大夫人,我还以为您病了呢」姜夫人言笑晏晏:「既然身子尚可,那不如改日咱们一道去逛街?我呀,知道东街新开了家铺子,那里头的掌柜——」她掩住嘴,身后的女儿儿媳们也都扑哧笑起来了。 堂内众人不由得循声望过来。 十三姑娘气得发抖,正要说话,却被七姑娘按住了。 「姜夫人说得莫不是『庭燎』吧?正巧,我们姐妹也去逛了一回,里头的人倒没什么稀奇,稀奇就稀奇在她家的东西上。我人小,见识也少,原也不知道,多亏我大伯母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又得赏了些内造之物,这才知道,原来这庭燎的胭脂啊,竟然和内造的一模一样,真是令人惊嘆。」 七姑娘嘴上说的是自己年纪小没见识,实则暗讽姜夫人不如陈大夫人的身份,见识自然也不如陈大夫人。 九姑娘趁机道:「可不是,我听说这庭燎的香粉最是难抢,也就买了一整套试试,姜夫人你看,这眉黛淡淡的颜色配上这胭脂的透粉色,再加上这润莹莹的唇脂,是不是相得益彰?相比之下,姜夫人的螺黛颜色好像就有点重了,」她左右摇着脸,将精緻的妆容展现给堂内众人看。 九姑娘妆容颜色淡的恰到好处,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颜色,尤其是两颊柔柔的红,更衬得肌肤白嫩,吹弹可破。 「九姑娘今日的妆容倒确实好看。」 「那庭燎我也去了,别说胭脂香粉了,就是连那外头的盒子都卖空了!害我白跑一趟……」 「可不是,听说啊这预定就得等到三个月后了。」 「到底是陈家,能拿到整套的庭燎。」 「外头的盒子是真好看,我放在妆奁里头,我家三娘瞧见了一个劲儿的想要,偏我不捨得给,闹得鸡飞狗跳的。」 「真有这么好?我还不知道呢!等明日我也去看看。」 …… 九姑娘得意的眉飞色舞,十三姑娘也在一旁给姐姐暗暗叫好,陈大夫人一个眼神飞过来,两人瞬间正襟危坐,乖的不能再乖。 「陈家的姑娘们真是能说会道,跟那掌柜的一模一样。」姜夫人嘴角带着笑:「那日我们过去,听那掌柜的介绍,和九姑娘说得八九不离十,我原不想买的,可偏偏看那掌柜的辛苦,迎来送往的,到底不忍心吶。」 她悠悠嘆了口气:「每来个客人都得逢迎一番,介绍几句,便是口舌干燥也不能停,瞧着真是可怜。不知是怎样狠心的父母,才会让女儿这么辛苦,陈大夫人,你说是不是?」 十三姑娘闻言便抬眼看了看裴娘子,再看看姜夫人,她年纪小,这番举动不会显得做作,反而显出稚子可爱。 裴娘子也是一大早就等在这待客,有客人来了也得和她们说上几句话,有客人在,也不能说自己口干,和姜夫人说得话联繫起来…… 裴娘子嘴角的笑顿时显得有些勉强。 姜夫人忙否认:「裴娘子,我可不是说你啊……」这话一出,身后的女儿便忙不迭掐她的腰,姜夫人又慌张道:「不不不,我的意思是……」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自己的意思,反倒是崔夫人先到了。 裴娘子便不冷不淡地道了声失陪,前去迎接崔夫人了。 姜夫人知道自己这是得罪了裴娘子了,不由狠狠瞪一眼十三姑娘,十三姑娘委屈地抱紧了九姑娘的胳膊,九姑娘低声道:「没事,她这是自作自受,活该!」 「母亲。」 崔夫人见满堂之人到了一大半,含笑道:「阿燕辛苦了」 「母亲先前已将诸事安排好,新妇不过是迎一迎客人罢了,哪敢称得上辛苦?」裴娘子上前一步扶住崔夫人的小臂,「母亲何不先行入座?这儿有新妇就行了。」 「你怕是不够格。」崔夫人拍一拍她的手臂,「这位殿下,脾气可大着呢。」 第100页 君南臣北,崔九郎急急忙忙在南面添了个位置,裴娘子便知今日有位龙子凤孙要到场,她低声问:「不知是哪位?」 崔夫人正待要答,就听门外的鼓乐之声,堂内也隐约能听见,众人一时都静下来,又听到有人快步跑进来,领头的拿着销金提炉,里头焚着香,身后众人或捧着香巾的,或有端着妆奁的,约莫十数人,分两列排开站好,后面有一人缓缓行来,他身上是一袭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白袍,边角处像是用银线绣了暗纹,在日光底下婉转流光,随着他行动一闪一闪的,他低眉颔首,曰:「郡主殿下驾到」 崔夫人领着众人侧身退了数步,才见一架舆轿由六人缓缓抬着进来,舆轿周围皆围了灰鼠皮,外头笼了轻纱幔子,随风飘飘,犹如仙人轿辇。 舆轿倾斜,旁边的侍人随即送上脚凳,云儿轻拢过幔子,将手臂伸到轿子前,里头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臂上,踩着脚凳不急不缓地下来。 她穿荷叶青的上襦,底下嫩芽黄的间色破裙,腰处除了两根红色飘带,更有层层叠叠围裳1,随着她的行动翩然飘动,有种风扶弱柳的灵动飘逸,宝髻松松挽就,只在鬓边坠了一朵绿色绢花并一根翡翠金累丝镶碧玺鸾鸟纹钗,色调与衣裳相统一,只突出「碧」「华」二字。 「见过郡主殿下。」崔夫人同众人恭敬行礼。 赵琼随意一抬手臂,自然有小太监上前扶起崔夫人,身后还有一行人匆匆赶到,窈娘看着堂内黑压压一片人头,深吸一口气,上前扶住赵琼,云儿自觉退后半步。 「起来吧,难为崔夫人还记着我。」 她这话一说,崔夫人顿时就尴尬了,隔夜来下请帖,这事儿做得实在不好看,平邑郡主这话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随口一说。 她只能讪讪笑道:「殿下言重了。」 云儿等人先进去请众女眷到一旁稍候,等到赵琼入座了,宣她们进来,她们才能再进来。 赵琼坐在上座,单手支着脑袋,整个人都透着慵懒随意,笑道:「崔家的梅花宴,我倒是第一次参加,不知有什么讲究吗?」 她眼眸一扫,崔夫人不免有些紧张:「这宴不过是为了大家尽兴而办的,说讲究倒谈不上,只是——」 忠臣 「按照惯例,还是会请各位有意的作诗品评一番。」崔夫人笑道:「今日殿下驾临,原是我们的荣幸,正好请殿下做个评比。」 作诗不会做,评诗她还是会的,赵琼矜持地点头,底下传来一声嗤笑。 「我见识短浅,只知道去年做诗评的,是已出嫁的谢家二娘,她昔年一首《咏絮》名声震动长安,做诗评自然是实至名归。只是不知道平邑郡主的诗词造诣如何,能不能担得起诗评一职?」 说话的姑娘穿着一身红色劲装,在一群天水碧、湖蓝色的姑娘中显得分外亮眼。她下巴微抬,直视着赵琼,脸上似笑非笑。 这还是赵琼从小到大,第一次遇到敢直接指着她脸,质疑她不学无术的。 她有些新奇,手指点着脸颊,带着点少女的纯真:「这位是?」 「骠骑将军罗维之女,罗琪,见过郡主殿下。」她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摆手行礼,行的是武夫的礼,旁边的夫人娘子们眼神乱飞,这种神态赵琼再熟悉不过。 世家们自傲于自己的底蕴,对于新贵家族,从来都是带着点轻蔑的,尤其罗琪又是这样利落的性格,自然和长安城的贵妇小娘子们格格不入。 「你觉得我不配?」虽然她也觉得自己不配,但是输人不输阵! 赵琼老神在在地道:「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由崔夫人来做诗评,我也好些日子没有动笔了,正好手痒的很。」一副胸有成竹、跃跃欲试的样子。 罗琪眼神落到她左手边的女子身上,迟疑着点了个头。 崔家选的地方隔窗就是梅林,窗格一摘,夹杂着梅花清冷香气的风便吹了进来,屋子里烧了地龙,正中又放着一个鎏金珐瑯大火盆,暖和得人出汗,这一阵风吹进来,吹得人头脑一清明。 丫鬟捧着笔墨纸砚次第送上,头一份先递给裴娘子,裴娘子再递给崔夫人,崔夫人传给云儿,再退至阶下,由云儿转递给赵琼。云儿跪坐下来,俯身替赵琼将纸铺开。 下面的丫鬟们也开始给其余人呈上纸笔。 「今日诗会只为大家玩闹尽兴,也不必要求过多,不如就以梅花为题,做一首五言律吧。」崔夫人顾及到赵琼,也不敢出的太难了,虽然平邑郡主看上去很有把握,但是以传言的水平来看,这位殿下在学识方面,是稍微欠缺了点…… 若是赵琼昔日恩师覃太傅在此,肯定得感嘆:「崔夫人说话真是太委婉了!何止是欠缺了点,简直是压根没有长这根筋!」 云儿的墨磨得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赵琼提起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不一会儿就写完了一首,她捏着纸,心中啧啧赞嘆:一炷香都不到就做完了一首五言律,我可真是个小天才! 她特有底气地把纸扔给云儿,云儿拿过她的作品,扫了一眼,眉毛忍不住狠狠跳了两下。 他马上道:「殿下字迹还是不宜外露,不如我来替殿下誊写一遍。」 「行啊。」 赵琼侧过头,见他提起笔,极是认真地写了一首跟她的作品毫不相关的诗上去,不由感嘆:不愧是随侍晋阳姑母左右的男人,聪明到压根不用人提点。 第101页 诗会的结果自不必说。 看到底下一众人的表情,尤其是罗琪惊讶的目光时,赵琼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虚荣心得到了狠狠满足。 不过她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可是正经有任务在身的,不能光顾着和小姑娘斗气。 眼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她便起身,说要出去更衣。 崔夫人忙让丫鬟带路,一路左拐右拐,来到了一处暖阁内。 赵琼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红毡,锦幛绣幕,将屋内景象遮了个七七八八,看不真切。她安之若素地走了进去,反手阖上门,掀开帷幔,看到里头等着的人时,淡淡一颔首:「崔中书。」 崔鸣行了个大礼,痛心疾首地道:「殿下,是臣等无用,没能保住颍朝和先帝,还叫殿下和皇子流落到如此境地,是臣等该死!甚至殿下就在长安,罪臣也顾念家族,不敢轻举妄动,叫殿下受委屈了,罪臣真是——」他说道情动处,忍不住死命捶胸痛哭起来。 一个素日威严的权臣,跪地痛哭,还哭得涕泗横流,任谁看来都是情不自禁,真情流露的样子。就连赵琼也忍不住掩面嘆息:「崔中书何出此言?颍朝有此祸事,谁都难以想见,此乃天意。平邑早已看开,崔中书也不必自责。明哲保身,古来如是。况且我们姐弟如今身份特殊,崔中书有所顾虑也是正常的。」 「不——」崔鸣此时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赵琼:「殿下误会了,臣并无明哲保身之意。先帝已逝,护住殿下与皇子便是臣等应尽的责任。不知皇子殿下如今人在何处?是否安好?可有人照应?」 他一连问了几句,可见心中迫切。 赵琼微微冷笑,终于说到正题了。 她脸上浮现出愤愤之色,拍案恨道:「犬儿原是託了傅嘉彦一路往玟阳去了,谁知傅家小儿大胆,竟劝了我弟弟一路往胡家那去了。这下可好,胡家处岂能没有长安的探子?只怕新帝现在已经知道了犬儿的行踪!」 这就对了! 之前的推测果然没有错,何鞍是得到了赵和的消息。 见曾经的长公主殿下一脸气愤难耐、沉不住气的样子,再联想到从红羽军那得到的消息,崔鸣总觉得有些蹊跷:这样的人,能除了胡达理? 他试探性地问道:「胡达理去的突然,殿下以为,是否和此事有关呢?」 「胡达理胆大妄为,那日前来长安时,竟敢妄言要我伺候他,真是痴心妄想!」赵琼啐了一口:「我便说,想要我下降,也不是不可以,倘若他能除了何鞍,我便嫁给他。谁知他自己一头撞进何鞍的陷阱里,临死之前还怪我害死的他」 赵琼说到这不由很是委屈,看向崔鸣:「崔中书替我评评理,这是我害得他吗?」 她嘟着嘴,鼓着脸,小女儿家娇态尽显。 崔鸣终于放下心来。 「自然不是殿下的错。」他耐心哄着眼前的小姑娘:「只是现在新帝既然知道了皇子的消息,只怕难免会对他不利。」 「我正担心这个呢!」赵琼望着崔鸣,一脸「你说的对」,杏眸里满是依赖之色。 「西北离长安路远,我想着,总得找人在中间联络,我才放心。崔大人若是方便,不如替我们姐弟传个消息?」 崔鸣神色一僵,赵琼察觉到了,眨着眼故作天真地问:「怎么?崔中书做不到吗?」 「居间沟通倒不是什么难事,臣也愿意为殿下效劳。只是臣如今身处风口浪尖,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难保崔府四周没有新帝的心神耳目啊……」 赵琼失望地嘆一口气:「也是,这是为难崔中书了,其实,还有一个人愿意为我干这件事,只是——」 她为难地住了口,这才发现崔鸣还跪在地上呢,赶忙扶他起来坐下。 崔鸣腿早跪麻了,被她一挪动,小腿处的酸痒麻一齐涌上腰间,差点没站稳!他手忙脚乱扶住了高几,失声道:「殿下——!」 赵琼啊了一声,手上动作停住了。 许是感觉到刚才有点失态,崔鸣咳嗽一声,平缓着声道:「多谢殿下,臣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自己强撑着坐下,还不忘问赵琼:「殿下方才说,有人愿意为殿下做这件事,不知那人是……?」 「便是南襄候沈擎的妇人向氏。沈擎是急病走的,她寡妇新丧,难免想找个依靠。」 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崔鸣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如此,那倒是好事。不知这个向氏,想要什么?」 「她丈夫既然是沈擎,那么崔中书觉得,她想要什么?」 「钱财——」崔鸣一下子放松下来:「这倒是简单。崔府虽不比南襄候富可敌国,田地庄子还是有些的,累下还有些进益。殿下若要,臣自然双手奉上!」 赵琼果然大为感动:「崔中书!我姐弟必不忘今日崔中书雪中送炭之情!」 崔鸣大为得意地送走了赵琼,当即便让崔夫人先送了十万两银子到赵琼府上。 崔夫人考虑得很是周到,除了银票外,还有一些散碎的金银锞子,方便赵琼赏人的时候用。有海棠、梅花还有刻着「笔锭如意」样式的,凰儿拿了些在手里把玩。 赵琼则闭目躺在榻上,窈娘拿新调的膏汁给她敷脸,她闭着眼嘟囔道:「眼睛周围多敷点。」陪崔鸣演了那么长时间的哭戏,她眼睛也是很累的好伐? 第102页 「殿下去见崔鸣的时候,我在席上,有不少人来预定庭燎的东西呢。」窈娘含笑道。 「崔府的态度让他们知道新皇并不忌惮别人与我交好,自然乐意来卖我的好。」庭燎的东西确实好是一方面,巴结赵琼也是一方面。 「不管怎么说,现在庭燎的生意是如日中天,就算没有崔府的这十万两银子,将来的收益也是肉眼可见的。殿下下一步,打算做什么呢?」 赵琼嘴角轻轻勾起:「等明日进宫,你就知道了。」 举旗 翌日一早,赵琼按品级大妆,换了皂色深衣,乘上郡主车架,从禁苑南面的阖闾门入宫,到了止车门,便要下车,另有轿辇乘坐。 来迎她的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也是先前传旨的小德子,他穿大袖交领宫服,头戴漆纱笼冠,肤色净白,还带着点少年的面嫩,面容含笑,随侍在她轿子旁,迈着小碎步细声道:「殿下,咱们现去西宫玉堂殿。」 东西二宫比邻而立,东宫是皇帝理政时所用,西宫则是后宫,原是太后嫔御的住所,不过何鞍父母早逝,只有掖庭有几位才人御女,还都是宫女子出身,没什么存在感。今日不是休沐日,皇帝竟然此刻不在东宫见大臣,却在后宫之中? 看来前朝不是很太平啊……竟逼得皇帝躲到西宫去了。 * 玉堂殿内,何鞍按着太阳穴,眼也不抬地问钱方:「那群大臣还跪在前殿呢?」 钱方做了个揖:「皇上不肯露面,他们自然不肯走。何况选秀一事是为了皇上子嗣绵延,事关江山社稷稳固安泰,说出去他们也占着理。」 「他们是关心我的子嗣吗?」何鞍冷笑:「他们是希望后宫之中有自家女子,最好再诞下个一儿半女,这样一来,日后若是我再有今日这般触动世家利益的举动,他们便可改天换日!」 「孤儿寡母如何理政?自然由着他们说了算。等到小皇帝长大,若是听话的呢,便养着做他们的傀儡,若是不听话,便再生、再杀……」 这哪是养皇帝,分明是养猪! 钱方自然也看得懂世家的盘算,可他更懂何鞍。 「皇上早在开科之前,就已经料到世家会有此举动了,不是吗?」钱方一笑。 长安城内的兵权尽归皇帝,便是各府蓄养府兵,人数也进行了严格限制,确保不会对朝廷形成威胁。除非世家之间抱团,众志成城剑指禁中,否则还动摇不了皇帝的地位。 而要世家抱团,必得逼得他们毫无选择,才会出此下策。 毕竟若是失败了,可能一族都得赔进去。这也是为何颍朝民不聊生,世家却从无换个皇帝的打算,反而是何鞍这个小民,起义成功了。 因为赵仏没有触及到世家的利益。 「正是因为知道他们会有反应,我才选了最温和的一种方式。」何鞍睁开眼,眼中幽光一闪而过。 他还有更多想做的呢,比如废除工籍,将贵族阶级垄断的工匠技艺重新投入到社会交换之中,从而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比如来一场广泛而深刻的土地革命,彻底瓦解地主阶级。——当然,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生产力的发展还没有到这个地步,步子走得急了,只会遭到残守势力的疯狂反扑。 所以他只能循序渐进,先开科取士,破除门阀政治;不限男女,是为了录用女官,提升女性地位,从而分化世家,如同当年汉武推恩。 嫡长子继承制解决了身份和财产的继承问题,从而最大程度的避免了家族内相争恶斗的局面,而他,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皇上,平邑郡主到了。」小德子低眉顺眼进来通报 何鞍看向钱方,钱方略一点头,会意地出去了。 赵琼进来,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何鞍挥手制止了,「郡主不必多礼,坐吧。」 小太监奉上香茗,赵琼接过,嗅了一口,笑道:「皇上如今的茶,比先前,是好的多了。」 「沈擎既死,底下人也如鸟兽散,此番,倒是要多谢郡主。」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赵琼坐在下首,侧着身子看向皇帝,笑盈盈地道:「平邑自然不能愧对皇恩。」 「其实平邑此来,还为了替皇上解另一桩燃眉之急。」 何鞍挑眉:「——哦?」 他往后一坐,靠着椅背,一只脚还半翘起来,姿态闲适地撑着龙椅扶手,懒洋洋笑道:「愿闻其详。」 「皇上有意开科取士,平邑也觉得甚好。只是科考最要紧一条,得识字啊——」她语调婉转,看似玩笑,其实正切中问题所在。 何鞍的身子不自觉地坐直了,淡淡道:「继续。」 「各地官学或兴或废,无非是因为财资紧缺,无以为继。」赵琼说来心中还略有点惭愧,毕竟把钱都拿去修佛寺的是她父皇。 「所以,平邑此来,略奉薄资,还望皇上笑纳。」她双手捧着银票,恭敬呈上。 何鞍朝着小德子抬了抬下颌,小德子趋步到赵琼跟前,取了银票,再趋步跑到何鞍跟前,弯腰敬上。 何鞍看着银票的抬头,轻笑一声:「崔家真是——」 时来银票有官票与私票之分,官票是官府所出,抬头便会印制官票二字,而私票则会印制钱庄自己的名号,赵琼呈上来的这张,便出自崔家的鼎丰钱庄。 第103页 他盯着赵琼,饶有深意地问道:「不知平邑郡主和崔家,又有什么交易呢?」 「崔家来找我,无非是为了我弟弟」赵琼抬头看向皇帝,两人视线交汇,一时谁都没有移开眼。 「崔家是在给自己找后路。这点皇上与我心知肚明。而我朝崔家要银子,自然是为解官学财政紧缺之困。官学有了银子,才能资助寒门子弟,广收寒门。这些人他日及第,才会是真正的天子纯臣。」 何鞍面上一直是带笑的,但那不过礼貌性的笑,直到此时,听到「天子纯臣」几个字,才忍不住大笑起来,拍掌道:「好!说得好!崔鸣要是知道他用来对付我的银子,兜兜转转竟然到了我的手中,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皇上会让他知道吗?」赵琼笑着反问。 「自然是不能了。」何鞍遗憾地嘆息一声。 他此刻才正眼打量赵琼,她两颊略丰,有点像薛宝钗的鹅蛋脸,但头小脸小,所以看上去不会太显雍容,反而有种轻盈的美感,略显郑重的皂色深衣更是衬得她肤白如玉,在阳光底下像是发着光。 如果生在现代,何鞍估计她也会是个精英高层,还是那种网上轮流转发美照夸赞的大小姐级别的人物。白富美出身,人又聪明有谋略,家道中落后独自创业,白手起家,重回巅峰什么的,简直是另一篇爽文代表。 不过很可惜,她生在古代,但—— 何鞍:「郡主智计过人,也堪称的上是人才,如此人才,仅封个郡主,朕倒觉得有些可惜了。正好朕有意择封女官,要一个身份高贵、能压得住阵脚的,不知郡主可有意?」 想也知道,作为黎朝开国以来的头一位前廷女官,要面对如何巨大的压力。如果本人身份不够,亦或是心志不够坚定,恐怕还真胜任不了。 对此盛情邀约,赵琼的反应是:大可不必,敬谢不敏。 她起身福了福身,干笑道:「多谢皇上厚爱,但是平邑志不在此。」 让她看那些枯索无味,需要咬文嚼字去品读深意的公文,不如直接杀了她来得干脆。 「不过若是皇上信得过我,我倒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是谁?」何鞍好奇地问。 * 赵琼出宫时,已是黄昏时分。 她进了屋,就瘫在床上,闭着眼直喊累,娇气的模样看得凰儿抿嘴直笑。 她跪坐在床头,替赵琼把钗环都卸下来,绑得紧紧的头髮也终于可以放下来了,赵琼只觉得头皮一松,浑身都跟着放松下来。 「进一趟宫,差点没给我累死。」赵琼嘟着嘴抱怨,昔日她是金枝玉叶,见皇帝哪有得着正装打扮?披着头髮让父皇帮着梳辫子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真正装打扮进一回宫,才知道有多累人。 「姑娘起来换身梳洗更衣吧,完了奴婢再给你按按肩背,能松快些。」 「我也想起来,可是动不了了——」她哼哼唧唧的撒娇,闭着眼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凰儿拉我一把。」 凰儿只得去拉她,结果还没拉动,正压在赵琼身上,赵琼哎哟一声滚到床里侧,抱怨道:「你怎么这么重呀!」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凰儿大喝一声,伸手去挠她痒痒,两人滚作一团,正笑闹间,哒哒的敲门声传来。 凰儿侧过脸看向门口,脸上还带着玩闹的笑,将垂下来碎发勾到耳后,扬声问道:「谁啊?」 「是我,傅宪。」 赵琼顿时神色一敛,让凰儿伺候着换了身家常便服,头髮也松松挽了起来,这才让傅宪进来。 傅宪满脸喜色简直压抑不住,快步走进来,单膝跪下,抱拳朗声道:「殿下,好消息,彦儿已经收服了胡氏旧部,西北军权尽归我手,皇子殿下已准备择日登基举旗了!」 「你说什么?「赵琼腾地一下站起来,走到他跟前,黛眉紧紧锁着:「怎么这么突然,之前为什么没一点消息都没有?!」 「是皇子殿下想要给殿下一个惊喜。」傅宪没有留意到她的神色,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笑呵呵地道:「皇子殿下真是长大了。」 赵琼冷笑:「是长大了。」 翅膀硬了。 还敢跟她玩惊喜,看她不打死他! 棋子 「哦?官学已经开始收学生了,不要一文钱?」阮瑾吃惊得手里的茶果都掉了,白色锦袍染上一块黄色油斑,分外明显。 他却顾不上更衣,直直走到崔九跟前,着急问道:「前些日子不还说国库紧缺吗?你父亲吏部尚书的月银,户部尚且要打白条子敷衍搪塞呢,哪儿来的钱给官学?」 「我哪儿知道去?!」崔九翻了个白眼:「就这还是我大哥透出来的消息呢,你可千万别再漏出去,否则我大哥饶不了我。」 崔家子弟众多,崔九年纪小,尚未入仕,所以才有时间跟阮瑾这等富贵闲人厮混。 阮瑾连连摇头:「我爹好容易筹到了十数万两,只等着进献上去,在皇帝面前讨个好呢。这下可好,他算盘落空了,只怕人又得郁郁好一阵子了。」 阮家家主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素来胆小爱哭,连妻子和儿子都只能哄着捧着。 赵氏蒙难,他没那个胆子抗敌,直接降了,然后躲在家里不肯见人,母亲悄悄告诉阮瑾,他一直躲在被窝里偷偷哭,哭得涕泗横流的,一日不停,直到得到平邑郡主获封的消息,才算歇了。 第104页 可平邑郡主復起了,他又不敢结交,生怕得罪新皇,左右为难,又对着儿子眼泪汪汪,哭得阮瑾实在不耐烦了,亲自去庭燎买了盒香粉,告诉他郡主一切都好,这才算是完了。 这下可好,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巴结新皇,啪地一下,梦全碎了。 「唉~」阮瑾嘆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不知道这次又要闹腾多久。」 崔九哈哈大笑起来,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爹爹就是太犹豫了,要是早一点献上去,保准儿不会有人捷足先登。」 「这就是命啊~」阮瑾感嘆一句,旁边的婢女卿卿适时上来替他解扣子,他张开双臂,任由丫鬟服侍着脱下锦袍,换了件褐色大袖衫,整个人松松垮垮地躺在塌上,手里摇着一柄羽扇,一副出尘的样子。 「这样一来,新皇在儒生当中的名号,可响亮了不少。」 史书都是由人写得,而执笔者的好恶,就直接反应到了作品中,所谓春秋笔法,概莫如是。 崔九冷笑:「可不是,街头巷尾,都在传颂新皇礼贤下士、体贴士子的美名。」一夕之间,风云大变,皇帝的威望如日中天,隐隐有超过世家之象。 从前颍朝时,无论是河东裴氏、琅琊王氏还是他崔氏,都是世人心中的仰望,威望远比皇室高多了。 但如今,何鞍此举一出,所有读书人都交口称赞,笔下诗词歌赋,无不称颂新皇美德。 最要命的是,赵和举旗的消息,在半个月后才从西北传到长安。 「晚了一步。」傅嘉彦叉腰看着从长安城传来的消息,信纸满满当当铺了一桌子,多是如今长安城里流传的诗词,「每一篇都是歌颂伪皇的。这些人——」 傅嘉彦冷哼一声:「骨头未免也太轻了!不过一点小恩小惠,就变节了?」 「小恩小惠?」樊副将长嘆一声:「傅将军未免说得也太轻松了。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谁人不想有此一日?」 「昔年中正评选,寒门无出头之日,谁当皇帝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但如今何鞍有意提拔寒门子弟,你再想復辟旧朝,就要掂量掂量民心了。」 他说的话中肯在理,傅嘉彦和赵和齐齐沉默。 赵和苦笑:「如果要笼络民心,就要和何鞍一样,广选寒门之子,可这必然就会得罪世家。如果要获得世家的支持,那就不能废除中正评选,两者不可得兼。」 「何鞍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呀!」 随着赵和的话语,屋内的气氛都是一寂。傅嘉彦和樊父都是武将出身,论谋略,都是平平。这种情况,确实让人感到十分棘手。 但—— 「走都走到这一步了,难不成此时放弃吗!」傅嘉彦站起来,咬牙道:「西北军权在手,我们还有一搏之力,只要用对地方,这局棋,未必翻不过来!」 虽然众人都已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死局的味道,但是前路只有两条,要么就是举旗成功,赵氏重登大宝,要么胡家都得和他们以谋逆之罪论处,死无全尸。 事到如今,他们又哪里还有得选呢? 「听说长公主殿下在长安城有间铺子,名叫庭燎。生意兴隆,门庭若市,世家纷纷光顾,都以能抢得庭燎当中的胭脂香粉为荣。而且,和万佛寺的长空法师关系匪浅——」 樊父说得消息,傅嘉彦自然也有收到。 「不错,这不过是公主一时兴起罢了。」 樊父只当傅嘉彦是防着他,所以不肯说实话。 他笑道:「一时兴起也好,深谋远虑也罢。但长公主能和世家说得上话。自然也能帮得上我们,更何况——」 「她府中还有位女官,被伪皇册封为女御史。因是女子出生,反而比男子更加刻苦,端端十数日,便已升做了御史中丞,在朝中自成一股势力。凡是新皇纯臣,无不投身到她门下。」 「只有她是一身荣辱皆繫于伪皇的,这样的人才不会轻易背叛。」赵和点头:「倘若我是何鞍,也会属意她来做领头人。」 「可她毕竟是长公主府下出身,难不成一点都不顾念旧主吗?」 赵和蹙眉:「樊将军说了这么多,是想让姐姐在长安城帮我们谋划吗?这不行!姐姐身边定然有何鞍的眼线,倘若姐姐不生事,何鞍就当养着个郡主,不费什么事儿,但倘若姐姐有所动作,何鞍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那如果让长公主到西北来呢?」樊父目光如炬:「在长安城里,长公主尚且能混得如鱼得水,到了西北,长安的一切她仍可指挥,对我们而言没什么损失。陛下难道不想和长公主殿下姐弟团聚吗?」 「你是说……?」 樊父抚了抚鬍鬚:「傅将军说得对,这局棋,我们未必翻不过来。我们还有一颗最重要的棋子没有用,就是长公主殿下!」 赵和忍不住怒道:「你想对我姐姐做什么?」 「让她嫁到西北,胡家、傅将军或者随便什么人都行。」樊父冷然道:「她来了,一则可以牵制万佛寺那位住持法师,他也是民心所向,我们就掌握了一部分民意,二来世家那边,可以通过庭燎互通有无,威逼利诱,总有人会倒向我们。三来,也是保护长公主的安全。在西北,总比在长安要让人放心吧?」 「不行,姐姐性子高傲,怎么可能答应你」 第105页 赵和听到「随便什么人都行」的时候,眉头皱得死紧,一口否决:「不行,绝对不行!」 小儿就是见识短浅,樊父摇摇头,看向傅嘉彦:「傅将军以为呢?」 「长公主殿下的事,自然由陛下做主。」 樊父再嘆:「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说什么都没用了,那臣就先行告退了。」他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正要掀帘子出去的时候,回过头来看向赵和:「陛下若是真这么决绝,又何苦要娶胡氏女呢?当日就该直接听长公主殿下的,和傅将军去长安,一辈子做个平平安安的富贵闲人,也省得今日面对如此困苦局面。」 他丢下如讥似嘲的一句话,直接摔帘子走了。 赵和捂着脸,整个人在炕上缩成一团,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 傅嘉彦将桌上的信纸整理好,放在桌角,然后才走到赵和身旁,低声唤道:「陛下,樊副将心中有气,说话难免不中听,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他说的对,父皇说的也对,我总是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赵和闷闷的声音从手底下传来,「我倒不如直接回长安,也省得害了旁人。」 「胡家本就是危如累卵,就算陛下不娶胡氏女,胡家有个什么变故,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又能有什么好?胡家与我们,不过是互惠互利罢了,谈不上谁害谁。」傅嘉彦冷冷淡淡地道。 「那、那你说,我要不要听樊副将的,把姐姐接来西北?」 赵和把手放下来,露出希冀的眼神,对着傅嘉彦怯怯问道。 傅嘉彦瞳孔一缩,心头巨震:若是没有心动的想法,赵和何必要问这个问题? 果然,樊副将最后那几句攻心之问,还是动摇了赵和的心。 傅嘉彦一时想要苦笑,又收住了,拱手敛眉:「臣敬听陛下吩咐。」 「那就去办吧——」赵和轻轻嘆息了一句,转过身子,拿被子盖住了自己:「我累了,暂歇一下,你先出去吧。」 傅嘉彦躬身退出去,一出门,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寒颤。 门外捧着食盒走过的婢女笑道:「傅相公素日是最龙精虎勐的,怎么今日倒畏起寒来了?」 见他但笑不语,丫鬟便也知趣,自己走了。 傅嘉彦抬头看了看西北疏阔而明艷的天,阳光明媚,照在身上热融融的,却驱不散他从脚底而起的寒意。 皇家无亲情,他今日,终于又体会到了。 抉择 卯时正,天色刚亮,各府门前便陆续亮起了灯,侍从们忙前忙后,时不时还要照顾一下嘶鸣的马儿。 「快快快,赶紧的,马上老爷就要上朝了,怎么这时候还没收拾好。」 「管家勿怪,小人是来替黄三儿的,他昨夜喝多了,一时起不来,他娘子便託了我来顶着。」 「这个黄三儿,越来越不像话了。」管家看一眼天色,将满腹怒气暂且按下,恭敬地走到门前等候,不一会儿便见一群人出来,领头的穿红色官服,戴紫色绶带,抬手整了整漆纱冠,肃色对管家吩咐:「今日可能要回来的晚些,吩咐夫人不必等我用晚膳了。」 「是。」 中年男人踏上脚凳,坐进马车,管家赶紧给驾车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好当差。 驾车的点点头,挥起马鞭,稳稳地驾着车轮滚滚往前。 走到路口,往右一拐,便是东街。没了开市的时间限制后,街坊里的早市摊子便多了起来,往常寂静的路也变得热闹起来,充满了热情的吆喝声和路人的谈笑声。 甚至还有人忙着理货,几十箱的东西从铺子口摆到街中央,放得是满满当当,把道给堵了。 随从急忙禀报。 陈大老爷撩起车帘,特意叮嘱随从:「不许干那等驱民赶人的跋扈事,要好言相劝。」 「老爷放心,属下等都清楚。」随从一拱手,按住腰间的刀柄,跑到前面去解决。 陈大老爷嗯了一声,坐了回去。马车速度缓下来,旁边的聊天声越发清晰。 「嗨,听说了吗?英国公被人给参了!」 「早听说了,而且连什么事我都打听清楚了。」 「喔哟老赵,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本事?快,赶紧给兄弟们说说。」 「说说说。」 旁边馄饨摊上的人端着碗凑过来,风流韵事嘛,谁不爱听呢。 老赵见有人捧场,得意地捻了捻蓄了不少时日的鬍鬚,摇头晃脑地道:「说是国公爷之前纳的那个伎子啊,原是有个捧场多日的富商,抛了许多家财进去,算作是聘礼。谁知转眼间佳人便入了公侯府内,诸位说说,这富商能甘心吗?」 「然后呢,他不会还敢和英国公过不去吧?」 陈大老爷在里头听见他们议论郭祉,脸色沉沉,眉头皱得死紧。倒不是为了郭祉的名声,而是觉得他们以卑议尊,失于礼。 「他倒也识趣,不敢去惹那国公爷,只找那伎子的家人要个说法,估摸着就是想把聘礼要回来。可不知是她家人主动说了,还是英国公自己得知的,找人把那富商给打了一顿。」 旁人顿时有人啧啧起来,「这英国公真是跋扈。」 「跋扈?这些权贵哪个不跋扈。」 「说的就是。」 老赵呵呵一笑,伸出手安抚众人情绪:「诸位莫急,莫急。且听我往下说——」 第106页 「当夜啊,这富商就不治而亡。官府来人,英国公家奴也急急赶往当场。」 「莫不是要这么掩盖过去了?」 「这也太过分了!」 「什么英国公,不过是个卖国求荣的小人罢了!」 众人七嘴八舌咒骂起来,称得上是群情激愤。 老赵又是一顿安抚。 此时随从回来禀报,事情解决,车马也缓缓动起来了,陈大老爷闭上眼,只听到老赵最后一句:「所幸吶,那位富商家的遗孀连夜去求见了当朝女御史——」 陈大老爷刚闭上的眼瞬间睁开了,眼神复杂,不知是忧还是思。 车再往右一拐,便从东街驶到了阖闾门。阖闾门往前走一小段,便是止车门。 「老爷,到了。」 止车门外,一排排马车安静地在侧边等候着。陈大老爷出门虽不晚,但路上耽搁了这么多时辰,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他提起官袍,紧赶慢赶。 禁苑甬道的路细而长,像是曲径通幽。 远处一道人影,同样是红色官服,却隐隐带着一抹青色,应是九卿以下的官员。陈大老爷步子走得快,不一会便赶上了前面那个人,走得近了,他才觉得这个背影有些过于纤细,后颈的线条也过于柔美了。 再看这步伐神态…… 「窈娘?」他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带了些哑。 前面的人停下来,转过身,女儿熟悉的面容再一次映入他眼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抬起手摸摸女儿的头,却只是握紧了拳。 「窈娘,你、你还好吗?」 「多谢陈大人关心,下官一切都好。」窈娘不卑不亢地回道。 陈大老爷被她这句话一噎,尴尬一笑: 「早听说皇上封了你为御史,又马上派你去审安州刺史侵占民地一案,所以一直都没见到你的人。从你离家,咱们父女,也有好几月未见了。你——」 陈大老爷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你瘦了」三个字就在嘴边,结果发现完全用不上! 窈娘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窘迫,嘴角轻勾,笑了一声:「陈大人,其实叙旧的话,以后可以不用说了。从你决定将我从户籍上除名的那一刻起,世上就再没有陈三姑娘了,如今,只有御史中丞陈窈娘。当然,若是您介意的话,这个『陈』字,我也可以还给您。」 「窈娘,当日的事,是为父和你娘不好,当时我们正在气头上,你脾气又是一味的倔。你可知道你离家后,你母亲有多想你?」 陈大老爷嘆口气,便是他自己,也时常梦见窈娘小时候在他肩头蹬着两条小胖腿,口齿不清地喊着「驾驾」的场景。 窈娘眉目不动,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明媚的光照在她脸上,为她本就秀丽的容颜添了份光韵。 「时辰不早了,下官还要赶着上朝,闲事,还是等日后有空的时候再说吧。」她说完便朝他欠了欠身,转过去准备走人。 「听说你要参英国公郭祉?他这人最是心胸狭窄,又与崔鸣交好,轻易动他不得。」陈大老爷对着爱女,自然不吝啬分享官场秘辛,「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事,更关系到朝内党派纷争,你以为,那个遗孀,为什么偏偏找上你?」 宦海沉浮几十年,陈大老爷的政治直觉自然是敏锐的。一语便戳中了整件事情最蹊跷的部分。 这一点,陈窈娘也想到了,只是——她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所以,她没有停下。 她挺起背,一步不停地走到勤政殿前,入殿,走到自己的队伍中,坐下来,不理会左右同僚的视线和议论,静静等待着皇帝上朝的那一刻。 崔鸣作为三公之一,在队伍最前头,他路过陈窈娘时,停下来,温和笑道:「陈中丞的脸色不太好,是否昨晚熬得太晚了?年轻人,还是要注意休息,凡事过犹不及。」 「多谢崔中书关心。」窈娘迎着他的视线,泰然自若地道:「我等身负皇恩,自然是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唯恐辜负了皇上期许。崔中书应当也与下官一样吧?」 她仰起头,笑着反问。 崔鸣嘴角的笑意加深,点了点头:「不愧是皇上钦点的当朝女官,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好,便抬脚走了。 坐在陈窈娘前面两三个位置的钱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微微阖上了眼。 「皇上驾到!」 小德子响亮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所有人都起身作揖:「臣等恭迎皇上。」 「诸位爱卿请坐。」 众人再盘腿坐下来。 朝会先由三公等人议黎国当前最紧要的事,排在首列的,自然是西北的那位。 死了个胡达理,黎国的官员们,又要面对一个更棘手的问题——赵和,这位既是旧主,现在又是对立面的,不少大臣们难免有点忌讳,轻易不肯谈论,便是崔鸣,也採用了最中性的称唿。 「赵和派人送话,说是有意与朝廷谈和,愿以胡家原封地的一半——七州之地,作为诚意。」 「哦?」何鞍笑看着崔鸣,手指敲着太阳穴,饶有兴致地问:「那他想要什么呢?」 和赵和的战役,打得不是军力,而是人心。如果能不费一兵一卒,和平接过赵和手里的兵权,那自然是最好的。 「他想要陛下,赐婚平邑郡主与麾下将军傅嘉彦。」 第107页 窈娘的淡定在听到「平邑郡主」四个字时再维持不住了,她握紧了手里的玉笏,抬起头,遥遥看着坐着的天子与三公。 「赐婚?」 「这……」 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这可不行,有平邑郡主在,好歹有个牵扯,这怎么能放她过去呢?」 「七州之地,那可不是小数。」 「赵和若真想要他姐姐平安去西北,大可私底下偷偷派人护送她回去,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还要朝廷赐婚?」 除非赵和意不在赵琼,赐婚、赐婚…… 赵琼若是嫁了人,会牵扯到谁呢? 何鞍眉梢一动,眼前浮现出万佛寺那位住持清隽的面容和冷淡的眼神。 原来如此。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赵和此举的用意,正想说什么,想到那七州之地,突然又顿住了。 ——他还是想得简单了,赵和其实根本不怕人猜他的用意,他这是明晃晃的阳谋,筹码都摆在他面前: 七州之地与赵琼,换还是不换? 生气 赵琼今日无事,便在庭燎二楼坐着,舒舒服服地趴在栏杆上,看着楼下人来人往,暖融融的光照着对面房顶的青瓦,上头还有一只橘黄猫懒洋洋得趴着睡觉,尾巴一抖一抖的,时不时抬起头朝着赵琼的方向「喵」一声,抬起爪子嗲嗲地舔一口,眼睛都舒服到眯起来了。 「小懒猫~」赵琼隔空点了点它的脑袋,饶有兴致地收回眼,落到桌上的帐本上,又苦起了脸。 赚钱是件快乐的事,算帐除外! 盘帐这种事,做多了实在是折寿啊…… 她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帐目,耳边还能听到楼下凰儿传来的声音:「姜大娘子,您来了!前些日子您定的那盒胭脂已经到了,要不要我给您试试?正好今日新来了一批唇脂,一套配着用更好看。」 小妮子才刚接手几天,就已经做得似模似样了。其实论口才,凰儿要远胜窈娘许多,窈娘毕竟还是大家闺秀出身,有时难免拉不下脸。不过窈娘也有她的优点,按当家主母的模子培养起来的,算帐任人,那是一把好手。 说谁谁到,楼下车马铃铛,赵琼眼见着窈娘从车里下来,急匆匆进了铺子里,脚步声咚咚咚的,让人一听就听出她的急切。 「殿下!」窈娘从下了朝,连点卯都来不及,匆匆换了声便服,一路赶过来,俏脸微红带喘。 「怎么了?急急忙忙的。」赵琼给她倒了杯茶,推过去,眉目含笑:「来,先喝口水。」 窈娘一口喝下,润了润嗓子,压低了声急急道:「殿下,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呀~我倒是听说,有人来找你状告英国公郭祉?」赵琼懒懒地问,她今日穿的交领上衣,露出一段秀美的脖颈,肩上披着白狐裘,雍容中透着娴雅。 窈娘一摆手:「这都是小事,我如今不是皇上手里的一把刀,自然他指哪我便打哪,他们以为我会顾及自身而求助陈家,那就是看错我了。」 她沉沉冷笑。 这些老狐狸一个个又是惜命又是爱名,便以为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殊不知,她可不是那等胆小怕事之人! 「不说这个了。要紧的不是我的事,而是殿下您的事。」 「我的事?」 「你弟弟——」窈娘起先还称唿赵和为皇子殿下,如今连这称唿都懒得叫了,「你弟弟派人送信来,说是愿以七州之地,换你赐婚他麾下将军!」 「赐婚?」 赵琼不可置信地笑了一声:「他敢安排我的婚事?」 她檀口微张,呵出一声嗤笑,似乎觉得这话实在滑稽。 然而看着窈娘沉肃的神色,她嘴角的讥笑渐渐收了,细弯的眉毛立起来:「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好,真是好。」 赵琼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到底还是没能压下心中的怒火,眼睛都没眨,反手就把桌上的茶杯扔了出去,正砸在墙壁上,茶水渍映在雪白的墙壁上,明晃晃的一团。 瓷杯碎裂的声音乍然响起,楼下热闹的氛围都为之一寂。 赵琼起身,直接往楼梯处走,窈娘忙站起来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 凰儿听见碎裂声,就找了人接替自己给姜大娘子上妆,提着裙角正准备上楼呢,正好撞上赵琼她们下来,见赵琼脸色不好,忙问道:「怎么了这是?」 赵琼冷着张脸,一句话都没说,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云儿看一眼窈娘和凰儿,轻声问道:「殿下,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万佛寺。」 「是。」 云儿收了脚凳,坐上车辕,赶着车掉了个头,往万佛寺方向去了。 凰儿一脸茫然,看向窈娘:「怎么了这是?」 窈娘摇了摇头。 她们两人都是赵琼落难后才来的,自然不知道先前的平邑长公主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 傅宪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便往万佛寺赶,一路飞马疾驰,等到了万佛寺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节,炊烟初上。 万佛寺如今都是僧人,少了不少人烟,诵经声倒是越发响亮。 傅宪头一个先往赵琼之前的房间赶,扑了个空。他转而去了旁边长空的房间,先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但里头烛火摇曳,一看就是有人的。 第108页 他再屈指扣了扣,低声道:「臣傅宪,求见殿下。」 吱哑一声,木门旋转时的声音响起。 长空站在里头,侧过身子,想请他进去:「傅统领,请。」 「请什么请,让他滚!」赵琼的怒喝声从里头传来,傅宪知道,长公主殿下这是气狠了。 莫说是她,就连自己刚接到彦儿的信时,心中也是惊涛骇浪,难以自抑。 傅宪当即走进去,撩袍跪下,朗声道:「殿下,冒犯殿下是彦儿的错,臣教子不善,亦有错,请殿下降罪。」 赵琼坐在长空床上,正拧眉生气,听了他的话,更是冷笑连连:「降罪?我如今哪敢。还不是只得束手听你们安排?」 「臣不敢。」 「你不敢,有的是人敢。」赵琼最气的莫过于做这件事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弟弟! 「赵和现在是翅膀硬了,先是瞒着我偷偷举旗,现在更敢一声不吭,就逼我定婚。他忘了,他这条命是靠谁才活下来的!」她越说越气,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喊道:「云儿!」 「奴在。」云儿从旁边的厢房里匆匆赶来。 「回去把所有护龙卫的户籍都给我撤了,他们想去哪儿我管不着,去赵和那儿也好,回自己家也好,不必再在我府里带着了。我原是庙小,容不下这些大佛们。」 云儿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傅宪:「那傅统领——」 「我说的是『所有』。」她加重话音,云儿拱手道:「奴这就回府安排。」 傅宪大惊失色,恳切地求道:「殿下!臣等也是刚得知的消息,万没有串通起来,隐瞒殿下的意思。」 「我累了,想歇息了。傅统领请回吧。」赵琼面上宛如镀了层冰霜,冷冰冰地道。 「殿下——」 「你要是想跪,我也不拦你,滚到院子里去跪吧。」 她说着,笑了一声:「哦,还忘了告诉你一句,傅嘉彦敢娶我,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硬。」 最后一句「够不够硬」说得傅宪心惊胆战。 自打长安城破那一日以来,赵琼的手腕,他是见识的多了。 若真是被逼和彦儿结了亲,这「家无宁日」四个字简直是摆在眼前了好嘛! 傅宪眼前一黑,还待再求,就见赵琼举起杯子,正准备朝他砸过来——被长空拦下了。 长空垂下眼睑,温和而又冷淡地道:「傅统领,请先回吧。」 傅宪也明白再求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会惹得赵琼更生气,失魂落魄地起身,走了出去。 长空看了一会他的背影,才关上门。 赵琼抱着腿坐在他床上,面对着墙壁,连背影都写满了拒绝之色。 他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双手环住她的肩,带着佛香清冷气息的怀抱,温温热热地将她裹住了。 她原是堵着一口气,叫他这么温柔细緻的安抚,不自觉地就放软了身子,委委屈屈地哭道:「长空,我从来没想过,犬儿竟然会这样对我。」 她从小金尊玉贵,便是女儿身,宠爱也不逊于赵和,因而长安城破当日,赵仏让她给赵和做挡箭牌,已是狠狠在她心口插了一刀;这一回,又是一刀,还是她唯一的至亲捅的。 她心中酸楚难当,哭得一抽一抽的,眼睛周围立时肿起来了。 他轻嘆一声,低下头啄吻她的泪珠,亲昵却不带情/欲之色,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眉眼,柔声劝哄:「再哭,眼睛就要肿了,一会儿准得酸疼起来。」 她吸着鼻子,委屈的劲儿一过,眼泪倒是不掉了,嘴巴仍撅着,气鼓鼓地道:「哭瞎了才好呢,看他内疚不内疚!」 「他不心疼你,你自己也不心疼你自己?」他尾音仍是淡淡的,替她擦脸的手刚要放下去,被她捧着,放到唇边,温热的触感一触即离。 她转过头,眼颊绯红,刚哭过的眼儿澄澈如水,娇娇地道:「我知道,我们长空心疼我,对不对?」 她扭过身,双手抱着他的脖子,依偎在他肩上,额头贴着他的下颌,娇憨地道:「长空,这些日子,我好想你。你想不想我?」 她素来嘴甜,半是为了逗弄他,半是真心,情话说了一箩筐。如今鸳鸯交颈,自然也想听听他的情话。 他嘴角似乎上翘了些,宝相庄严的脸也柔和下来,在她耳边呢喃私语:「想你。」 「怎么想的?」她仰头,眼神上下打量他,眼里满是狡黠的光。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不难过了是吧?」 还有心思逗弄他。 她捂着脸嗔了他一句:「你这人真没劲儿!」又白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端着给谁看呢,哼!!」 他不为所动,拨着佛珠,眼里含笑:端着自然有端着的好处,否则她能这么心心念念吗? 低下头,见她偎着他还直着眼盯着墙角,就知道又在出神想刚才的事,想着想着又得自己生闷气。又有些心疼,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别气了,你若想让他吃个教训,我倒有个法子。」 「你有什么法子?」她仰起头,眼里充满无限好奇。 献图 「我拿给你看。」 她嗯了一声,手上的劲儿却不松,搂着他的脖子,恨不能把自己贴在他身上。 在他身边的时候,那些运筹帷幄、谈笑风生的手段好像都没了,只想听他哄她。 第109页 又眨着眼想:禅房也是个……的好地方,可惜了。 她脑子里一时想过些乱七八糟的,脸儿更红,越发不肯抬头,娇娇地偎在他胸前,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似是拿她没办法。将手里的佛珠串绕到腕上,手箍着她的腰,把她抱了起来,无声的宠纵让她百般酸苦之下,竟然尝到了点甜。 「抱紧了。」 「知道啦~」她慵懒娇俏地回了句,靠在他肩头,看他抱着她走到书架前。 「最上面那一本。」 她伸手一探,轻轻松松就够下来了,得意地朝他挑挑眉,又缩回他怀里,随手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线书,装订得很松,她也不敢用力,怕再给扯散了。扉页处写了玄德法师的名字,再往里翻,开头两页是一副横画的颍朝疆域图,再往后是西北一角的局部放大图,上头山川河流,哨马驿站,标得清清楚楚。 赵琼的眼神逐渐犀利起来。 「这是……?」 「是恩师昔年所绘,当年单骑走西北,荒漠雪山,孤寒狼烟,每一寸土地,都是他亲自踏过的。回来之后,除了翻译佛礼经书之外,还留下的,就是这本山河川流图。」 山河测绘,做的人少之又少。一则是她父皇掌权的时候,钱都用到修建佛寺上去了,没有银子拨下去,巧妇也能为无米之炊;二则人到了西北,也压不过胡家的威势,能带回来的有价值的东西,少之又少。 也唯有玄德圣僧,有足够的理由,也有足够的能力,绘出这本山川河流图。 这对于何鞍来说,确实很有价值。 「你是想要把这个图,献给何鞍?」 「这图,留在我这里,不过是明珠蒙尘。倒不如交给皇上,才能发挥它的价值。」 「那你怎么等到现在才拿出来?」她扒着他的衣襟,做出一副逼问的架势,虚张声势。手指头不安分地抚过他里头的亵衣,隔靴搔痒似的挠了挠。 要是早知道他有这图,她说不定—— 刚还兴致盎然的笑瞬间淡了不少,要真早知道,只怕她今日会加倍懊悔。 「我一开始就说过,我会护住你的。」 他拢过她的手指,捂在掌心里,屋子里头烧得热,没想到她的手指还是冰凉。 他眉毛微蹙,「吴大娘嘱咐你一定要喝的红糖姜水,还有在喝吗?」 体寒的毛病可大可小。 「当然有!」 瞥一眼过去,就见她乖巧地看着他,睫毛忽闪忽闪的,一看就知道是在扯谎。 她觑他的神色,侧过头转移话题:「啊呀,夜怎么这么深了?快放我下来,我要睡觉了!」 他弯腰把她放下来,她将山川河流图放回他手中:「这图既然是你师傅留给你的,自然还是你来处置。」 这个人情,这份功劳,她不想冒领他的。 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我的就是你的。」 「你不怕我是来骗你的图?」 「心甘,情愿。」 他的情话,来得恰到好处。 眼前好像有烟花绽放,像极了从前在城楼上看烟火时的绚烂。 她泛起笑靥,也不挣开他的手,顺势向前,抱着他纤瘦的腰身,踮起脚尖,带着万分的感动,吻上他的唇。 毕竟也是正经实践过几次的人,小公主吻得驾轻就熟,环在他腰身上的手指轻轻划过他后腰。 他的嵴背一下子挺直了。 她轻笑,甜滋滋的香气中带着点勾人心魄的痒。 抱得这么近,他的轻喘、他的反应,她一下子尽在掌握,笑嘻嘻地描绘着他的唇线,含煳道:「长空,你这段时间,好像疏于修身养性了哦~」 小公主最大的毛病,就是记吃不记打。 只记得她过去戏弄人家的种种得意事迹,而忘了人家回敬的那些。 长空想:他不介意帮她回忆一下。 * 「皇上,英国公纵奴伤人案的始末,陈中丞已经奉上,英国公是一等国公,按律应当『上请』,由皇上做最后决断。」 知道,贵族法律特化嘛。何鞍在心里吐槽了一句,慢悠悠拿走了钱方的两个白棋:「依爱卿之见,朕该怎么决断才好呢?」 「皇上恐怕心中早有定论,臣就不献丑了。」钱方嗒地一下,毫不留情地堵住黑子的来势。 皇帝笑道:「爱卿这嘴上谦虚的劲儿,可以省省了。——平邑郡主这事儿,你怎么看?」 「事关七州之地,臣不敢妄言。不过依臣看,皇上似乎并不贊成此事。」 「战场上拿不回来的东西,靠卖女人,就更拿不回来了。」皇帝不急不缓地下棋,布局。 他掀起眼睑看向钱方:「爱卿不会真以为,这七州之地,这么轻易就能拿回来吧?」 「皇上的意思是……?」 「只要人相信,能通过利益交换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就会忘记,壮大自身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赵和确实很聪明,他把这件事的影响,全都聚焦在七州之地上了,如今朝中大臣人人的眼睛,都只盯在这七州之地上了,利慾薰心,脑子就会乱。」 黑子一下切断白子退路,棋局胜负已分。 何鞍笑得煦然:「不过我自小就学会一个道理:国土,是不能被交换的。无论对方给的筹码是什么。所以赵和註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110页 钱方:吹,你小时候识不识字还不好说呢! 何鞍将手里残余的几颗棋子抛回棋盒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琉璃瓦上反射的阳光,眯了眯眼:「天气真好啊,赵和也该变成光杆回家了。」 钱方: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繫嘛,皇上不会疯了吧?? 点文男主的梗,是不指望钱方懂了。 何鞍看着钱方无语的表情,长嘆一口气: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正巧此时,小德子前来禀报:「皇上,郡主殿下来了。」 「她怎么来了?」何鞍挑眉:「朕好像没宣她,她是怎么进的宫门?」 「殿下拿的是国师的牌子。」 何鞍应了声:「哦——,请郡主先去偏殿坐吧。」 小德子依言退下。 钱方此时也站起来,距离何鞍一步左右的位置停下来:「郡主殿下此来,应当是和赐婚之事有关。她和赵和毕竟是亲姐弟。」 「拿姐姐做筹码的弟弟?」何鞍嗤笑一声:「这位群主殿下,可不是那等忍气吞声之人。行了,你在这安心替朕拟旨,朕先去见见她。」 钱方拱手作揖,送走皇帝后,便回位置上磨起墨来。 赵琼今日眉眼格外动人,饶是何鞍这段日子见惯了美色,也不由惊艷了一瞬。 「参见皇上。」她双手高举至额前,行了个大礼。 「免礼,坐吧。」何鞍虚虚一抬手,在椅子上坐下,宫女奉上香茗,他浅啜了几口,润了润唇,才看向赵琼笑道:「郡主此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平邑此来,是为献一本山川河图。」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小德子上前接过,再迈着小碎步跑回到何鞍跟前,双手呈上。 何鞍翻开扉页,再往后看了看,手指卷着书页不动,抬眼问:「不知这是哪里的山川河流图?」 「皇上此话,便是诳我了。」她抿着唇笑:「以皇上的聪明睿智,自然知道,这是西北的山川河流图,恰好,也囊括了胡家封地。」 这份信息,实在太重要。 「郡主想要什么呢?」何鞍捏了捏眉心,「这样的东西交给朕,不怕害了赵和?」 「皇上是仁君,昔日能留下家父的命,今天,也一定能留下赵和的命。」 「保住赵和的命,这就是你的要求?」 「是,也不是。」她抬起下巴,冷淡地道:「除了这山川河流图之外,平邑还可以答应赐婚之事。如此一来,皇上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先派兵接管这七州。至于剩下的,有平邑与七州驻军,里应外合之下,不必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便可尽归朝廷之手。」 好容易有个安稳日子过,其实谁心里都不愿意打仗。若是能不动兵马,就收復西北封地,自然谁都乐意。 「——郡主竟然愿意拿婚姻做交换?」 「我最落魄的时候,还曾想过死。」赵琼想起沈擎欺上来的那一夜的绝望无助,眼中的光黯了一瞬,眨眼又更明亮:「后来我便想通了。人只要活着,就还有翻身的机会。欺我辱我,诽我谤我,这些,通通都伤不了我分毫。」 「只是别人欠我的,我想要自己讨回来。」 她脸生得娇柔,尤其是侧过脸、微低着头,莫名有种精緻的脆弱,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怜惜。但何鞍之后,她柔弱外表下,有一颗不输给任何人的坚强内心。 「那么郡主的意思是……」 「赵和的野心,由我亲自来浇灭。——这就是我想要皇上给我的。」她要赵和活着,更要他从此活得老老实实,而不是像个败军之将,怀着永不可能的遗梦,了此残生。 何鞍沉吟片刻,点头答应:「好。」 她吁出一口气,轻松笑道:「那平邑就等着皇上的圣旨了。」她起身告退,何鞍忽然喊住她:「这事,国师知道吗?」 赐婚 长空知道吗? 当然是不知道的。 出城的路上,赵琼倚在车窗,看着窗外的景色,从热闹的街道一路变成沁阳道上残雪未化的萧索景象时,不由出声道:「停一停。」 云儿闻声便勒了马绳,车缓缓在道旁停下,他跳下车辕,走到车窗旁,预备着赵琼有什么吩咐,然而赵琼只是定定望着旁边干枯落折的芦苇丛,不动不语。 「殿下。」云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问道:「可是这些芦苇有什么不妥吗?」 她摇头,眉头染上清愁:「没什么不妥,只是叫我想起了长安城破那一日,我乔装躲在这芦苇丛中,沈擎恰好在此时路过,于是我便让护龙卫们杀人、抢马、嫁祸,给了他好大一个苦头吃。细算起来,也不过几个月的功夫,怎么说起来倒好像恍如隔世。」 大约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总有许多感触在心头。 「当时只顾着逃命,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如今才知道,该来的始终会来,就像那天来不及想的问题,今天也总要面对。」 她收回眼,不再看向那处落败景象,转而问道:「若今日颍朝復位,你可开心吗?」 云儿舔了舔在风中吹得有些干涩的唇,笑道:「殿下想听实话吗?」 赵琼此时脸上方有了一丝笑意,将被风吹乱的鬓髮勾到耳后,扫了他一眼:「做什么这副做作样子?难不成我还能因为一句话杀了你?说便是了。」 「是。」云儿笑着作揖。 第111页 他穿着士人多爱的白色广袖,礼仪一丝不差,再加上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活生生一个世家子弟模样。 他道:「殿下知我自小在晋阳大长公主身边服侍,因而时常有人看轻于我。这类人,多是饱读诗书之辈,却从来只见男女,不见君臣。因何?因我是公主家奴,在他们看来,自然配不上『臣子』二字。既然无才,那么便只剩下以色侍人可以解释了。」 「可是,新皇给你了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赵琼接下了他的话,点头道:「以你的才智,倒确实可以去科考应试。」 话说到这里,云儿的意思便已然分明。而这,不过是千千万万的百姓最朴素的想法。 ——何鞍能让他们的未来变得更好,那么为什么不选何鞍呢? 「依你看,傅宪他们,可能明白这个道理?」 云儿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大势已去,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免不了心存希冀,自欺欺人。」 「只怕这份不该有的希冀,不是自欺欺人,是自误误人。」 她说到最后时,神色愈发坚定:这条路,是她领着他们走过的,往后的路,自然也该由她来替他们安排。 她既下定决心,方才的惆怅满腹便全散了。眼神灵动看向云儿,微微一笑:「行了,上车吧,咱们也该回去了,不然,可赶不上午饭了。」 云儿应了声,重又坐上车,驾着车缓缓行走起来。 风捲云舒,不知哪里飞来一只落单的孤雁,啼叫着掠过芦苇丛,又慢慢升高飞远了。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只有这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 莽山山顶处的积雪仍有些未化,日光照在上头,晴蓝的天与洁白的雪相映成趣,像极了圣洁的雪域。 道旁有僧人在扫雪,穿着夹棉的僧袍,意态闲适,将尘世中的喧嚣远远抛在脑后。 曾经的长空,也是如此不染世俗。 赵琼一时有些恍惚,叫一位圣洁的佛子为她沾上七情六慾,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她下了车,一路往厢房走,傅宪仍旧等在院子外,她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而过,傅宪急了,正要追上去,被云儿拉住了。 两人说些什么,赵琼没有兴趣去听,她现在一心只在长空身上。 推开房门,里头正在整理书稿的僧人抬起脸,淡漠的眼中映着她的身影,然后一点点软化下来…… 她的心也跟着软下来,上前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将头埋到他胸前,嗅着他身上清冷的佛香,软软地道:「长空,我把那副山川河流图献给何鞍了。」 「嗯。」他放下纸页,抚着她顺滑的髮丝:「早起不见你,就知道你去宫里了。」 至于为什么一向懒起的赵琼会起得比长空早呢? 她纤腰一挺,脸凑到他耳边,手指也跟着从他腰上一路划到喉结处,逗弄似的画着圈,含着热气在他耳边悄悄道:「长空,你昨天晚上半披着僧袍的样子,真的……」 唔唔唔!! 她的嘴被他仍带着墨香的手堵住,在后头含煳说着什么。 长空耳垂泛红,面上仍旧是一副清冷姿态,这反差感,看得赵琼脑子里又忍不住开始回忆,比如线条分明的精壮身躯、比如某人微喘时奇异的妖僧感…… 他掌心又潮又热,但松开手,又怕她嘴里再说出什么来,只能先转移话题:「新皇怎么说?」 然后才放下手。 赵琼纠结再三,还是说了实话:「他问我是不是想保住赵和的命,我说是,但是——」 她觑着他的神色,慢慢说着后面的话:「但是我还说,我要亲自浇灭赵和的野心。」 「所以?」他垂下眼,专注地盯着她。 在这双眼睛面前,赵和心中的负罪感进一步加深了。 「所以我就跟他说,我答应赐婚!」她眼一闭,把最后那句话喊了出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干脆来个痛快。 房内寂静无声,她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他眼中的悸动情愫全都褪去了,表情淡得近乎没有,清冷如月。 她不由急了:「我不是要抛下你,我只是怕如果我不去,赵和他一意孤行,会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你也知道,他毕竟是我弟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寻死路吧。」 她捧着他的脸,软语恳求:「我答应你,等赵和那的事一了,我一定早点回来见你,好不好?」 等了几瞬,他开口:「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拒绝。 「你身繫着百姓,何鞍定然不会放心你去赵和那。」 若是长空投靠了赵和,那就平白笼络了一众民心,何鞍岂能不防着这点? 「若是你执意跟我一道,何鞍保不准就会起杀心。就算他不会,他手底下的人呢?我不能让你身涉险境。」 她说:「我不希望赵和有事,但我更不希望你有事。」 若是之前,她说不准还会答应,但如今,长空在她心里的地位已远远超过赵和,她自然不会为了赵和而让他有闪失。 她坐在他大腿上,晃着他的手哀求:「最多三个月,好不好?」 清凌凌的一双眼,满是希冀地看着他。 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隔开她,站起来,将桌上散着的纸都整理好了,才回身看向她,像是刚才整理的不是纸,而是他的思绪。 第112页 他俯下身,平视着她,口吻一如既往的温和平淡:「你尽可以做你想做的,贫僧一直都会在这里。无论殿下想去哪儿,贫僧都会在你身后,等着你。」 她满心的喜悦与爱意再按捺不住,一把跳起来搂住他,没头没脑地亲:「我就知道,长空最好了!」 安顿好了长空,紧接着就是凰儿。 对凰儿,赵琼只交代了几句,横竖她管理铺子起来似模似样,比她要擅长多了。 「庭燎的东西你备一批给我,到时候赏人也有个用处,也正好叫她们认识认识。——听云儿说你在筹备着开分铺了?」 「是。」凰儿如今换了一身利落的窄袖,看着伶俐极了:「如今铺子里头人多,店面再大总觉得挤。倒不如在西街再开间分店,拨一批人过去,若是做得好,往后别处也可开分店了。这不也是殿下一开始的打算?」 「我随口提了一句,做事还是你踏踏实实在做,我自然要算是你的功劳啦!」赵琼抿嘴一笑,再细细嘱咐她:「你做得极好,往后这些铺子里的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不必再来回云儿。若有谁来找麻烦,先去赌坊找封二,一般的小麻烦,他能应付,实在不行,再去找云儿吧。」 凰儿一怔:「主子,怎么了这是?」 「我那日听云儿说,他有意科考,想着备考最好专心,若是小事,还是轻易不要去打搅他。」 「哦——」凰儿长长应了声,垂下头,然后再抬起来,打着笑脸问:「那主子呢?主子怎么一副要远行的样子?」 要说察言观色,她是真的厉害。 赵琼便把赐婚的事说与她听。 凰儿道:「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听有人在议论,都说——」她看了赵琼一眼,讪讪一笑。 「都说应该同意是不是?」赵琼平心静气地接过她的话。 「事不关己,他们当然说得轻巧。主子心里,可愿意吗?」 她淡淡一笑:「世上哪有什么愿不愿意呢?只有该做与不该做,要做与不要做。天地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看穿了,就好了。」 该做的事,最好一刻也不要耽误,所以隔日,何鞍便下了旨:赐婚平邑郡主与卫将军傅嘉彦。 送嫁 天下瞩目,值七州之地的婚事,自然得备得隆重。 宫里的赏赐流水似的往郡主府里送,她不耐烦去看,也不愿意去烦云儿。 所幸皇帝还赐了几个嬷嬷,都是宫里头经年伺候的,收拾得妥帖极了,一样样入库、上册,再呈上来。 「事权从急,给您预备的嫁衣也是现赶出来的,针绣活计难免粗疏。还望殿下勿怪。」秦嬷嬷捧着衣裳候在一旁,仪态自然,好似她不是身处僧房之中,而是安居深闺。 说是粗疏,能进宫的绣娘,又有哪个手艺能差了去? 白縠、白纱、绢衫,并紫缨结,便是刺绣也只在里头绣了一层并蒂莲花。 「如今世人多爱返璞归真,婚服尚白,最是轻盈灵动,这绣花也用素青、藕荷等色,绝不至让娘子落了俗气。听闻西北多风沙,便有盖头一说,只是长安城里头不兴这个,一时也不知道形制。皇上赏了几位绣娘一道过去,也是预备着殿下往后裁衣所用。等到了那儿,再叫她们赶出来也不迟。」 赵琼心不在婚事上,对于婚服,也就看了几眼,便让秦嬷嬷收起来了。 「此去西北,路途遥远,旁的东西能少带的,就尽量少带些。只把日常要用的带上就行了。」她虽没出过远门,但光平时来万佛寺的排场,就足够奢靡了。 当然,那时候的她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如今君变成了臣,自然不好再奢侈无度,更何况—— 「我此去不光是为了嫁人,还是去见弟弟的。」 「殿下放心,奴知道该怎么办了。」秦嬷嬷欠了欠身,却没走:「这次婚事定的紧急,不日便要动身,殿下可要先回府吗?」 赵琼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从万佛寺出嫁,那面子上也太不好看了。 「知道了。」 秦嬷嬷再无他话,躬着身退出去了。 她随手披了件长空的外袍,走到窗边,庭院里的唯有古树高擎,却不知从哪儿来的暗香浮动,混着清冽的空气,叫人浑身一激灵,从鼻子一路醒到后脑勺。 踏上铺陈着雪白裘褥,毛髮凌乱着,像是有人刚躺着起来没收拾。想起昨夜的荒唐,纵然是她「观战」多次,也忍不住脸颊发热。 她捂着脸,让脸上的热气降下去,对着庭中那棵熟悉的树,恍惚间回到了初到万佛寺的时候,甚至更早之前……这十几年人生走马灯似的匆匆在她眼前掠过,最后全化为长空清隽冷淡的一张脸。 到了,他还是她的掌中之物。 她乐了一会,又觉得寂寂无聊起来,和长空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分外快。如今他去讲佛经,她一个人呆着,便显得时光漫长起来。 随手拢了拢襟边,才恍然意识到,她好像还有件一直想做的事没有做。 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盒针线,挑了最显眼的绿色,对着光穿线,然后开始认真绣起来。 她绣得忘我,直到日暮时分,身旁突然坐下一个身影,才抬头。脖子往下弯得太久,一抬起来后脖颈就隐隐作痛,她哎哟哎哟喊了声两声,感觉到长空上手按摩,身子才放松下来。 第113页 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暖暖的手伴随着肩背舒张的松快感,让人分外舒适。 「嗯~」她舒服地哼了声,软软地要求:「再用力些。」 身后人的动作骤然一挺,她睁开眼看过去,只见他站起来,一只手搭在腰间,广袖垂下来,将他腰腹以下挡得严严实实的,走到桌前,点起了灯,罩上灯罩。 朦胧的灯光缓缓亮起。 他转过身,眉目也染上灯火的暧昧温柔:「下午做什么了?」眼神落到她手上,她骄傲地把手抬得高高的,展示给他看: 「给你的袖口绣了一个『琼』字,我头一次绣,绣得好不好?」 好不好这个事吧,全看问的人是谁。 要说这个绣得歪七扭八,连字形结构都快扭没了的字,是「好」的,那旁人肯定是不同意的。 长空却真情实意地点头:「好。」 还俯下身捧起她的手看了看,食指有些泛红,他爱怜的摩挲了几下,「是不是刚才戳到了,疼不疼?」 「疼~」 她拖长了音调撒娇,整个人也跟没长骨头似的,又趴在他身上了。 两人脸越凑越近,正待发生点什么的时候,外头传来两声轻咳。 长空止住身子,往后退了几步,侧过脸去,赵琼抿着嘴,笑他的欲盖弥彰,转头道:「秦嬷嬷么?进来回话吧。」 秦嬷嬷眼睛盯着地上,头也不抬地道:「殿下,马车已经安排好了,马上便可启程回去。」顿了顿,又道:「日子实在不宽裕,殿下,不可再拖了。」 她也知道,所以唔了一声。 长空此时才看向她,两人四目相对,谁都不捨得移开眼神。过了好一会——在赵琼看来就是一瞬的功夫,她才勉强抽回心神,走上前,不舍地道:「那我走啦?」 长空深深看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我等你回来。」 「嗯!」她重重点头,眼睛亮得像月光一样:「我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互诉完衷肠,再依依不捨地看了几眼,赵琼便起身回了郡主府。 此时的郡主府早已是归置的满满当当,脚都快放不下了,光是几盆桃花盆景,便围了好几个暖炉熏着,桃花香气丝丝缕缕的飘散在空气中,仿佛已然到了春天。 「这桃花也是皇上所赐?」 「是。」秦嬷嬷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些桃花都是宫里精心培育的,皇上没留几盆,特意赐给殿下,也是取个宜室宜家的好意头。」 秦嬷嬷是皇帝的人,自然时时不忘提醒赵琼,皇帝对她有多好。 赵琼手抚过桃花娇嫩的花瓣,淡淡一笑:「皇上有心了。」 郡主府里的布置陈设她没怎么动过,依旧是昔日信王府的摆设,秦嬷嬷等人来了后,又按着贵女的标准重新布置了一番,所以一进房间,赵琼便觉得有些陌生。 但她也没说什么,更衣入睡。 翌日一大早,秦嬷嬷等人便给她梳妆打扮,「按说应当穿着嫁衣出门,只是路途遥远,怕脏污了不好洗。」 婚服毕竟也是礼服的一种,庄重好看,但也是不耐洗的,毕竟没有人会预备着往后天天穿婚服。 「若是时日够,多备上几套,倒不妨事。偏又赶得及!」秦嬷嬷显然对于时间太紧这事耿耿于怀。 赵琼:「没事儿,给我选几套白色的,差不多的放在外头,路上换着穿,省得到时候压在箱子里,还要再找也麻烦。旁人隔着车帘看我,能看个大概就不错了。哪儿能真看得到我穿什么样式的衣服?」 「也唯有如此了。」秦嬷嬷嘆一口气,找了一身相似的素白色礼服给她换上,髮髻轻挽,鬓寰处凤钗步摇、流苏点缀,配上唇上一点朱色,当真如月下嫦娥。 「殿下美貌,世无其二。」秦嬷嬷沾了点桃花香水洒在她额发间,笑盈盈看着镜中打扮精緻的美人儿,发自肺腑地夸道。 天下琼华,一枝独表。此言当真不假。 秦嬷嬷又捧上帷帽,小心翼翼戴在她头上,生怕碰坏了她的髮髻。然后才扶着她坐上车辇。 一路繁华,十里红妆,尤其是那几盆桃花,便是权贵人家也不得不赞嘆。 「平邑郡主这便是要去西北了吧。」 「可不是,听说朝廷的人早一步去接兵权了,平邑郡主随后就出发。七州之地啊!终于要拿回来了。」 「冬日里,怎么还有桃花开放?」 「想来是平邑郡主得的赏赐吧。——不知又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唉。」 「早听说平邑郡主生性奢靡、且——」说话的人挤挤眼睛,几人哄堂大笑起来,突然楼上一盆水泼了下来,正浇在说话人的头上,他当即大怒,抬起头,还没看见是谁呢,就听见窗户啪地一声关上了。 那人只得自认倒霉,抹了把脸,骂骂咧咧地道:「也不知道哪个孙子,别让爷爷抓到你,否则,有你好看的!」 这一点小波折没在送亲队伍中掀起波澜。 出了城,沿沁阳道一路走,不一时便遥遥可见万佛寺的寺庙。 因今日有贵人出巡,路上的积雪已是请扫干净了,堆在路旁,映得天更白净了。 白茫茫的莽山下,有一个穿素色僧袍的人,双手合十,静静站在台阶上。 赵琼心有感应似的掀起车帘,不顾秦嬷嬷的阻拦,拨开帷帽的幔纱,两人遥遥相望,多少相思情意尽含其中。 第114页 长空看着捧着桃花、红妆加身的队伍,一路走过他眼前,看着心爱的人痴痴的眉眼远去,一贯圣洁出尘的脸,也不由染上晦涩痛苦。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直到再看不见那道颀长清隽的身影,赵琼才依依不捨地回过头坐下来,手一放下,幔纱便自动合拢起来,秦嬷嬷给她倒了杯茶,柔声道:「殿下,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您还是看开些吧。」 十之八九?赵琼含着泪,冷冷一笑。 她的不如意,可不是命运戏弄,而是冤有头,债有主。 所以几月之后,一路颠簸到西北的赵琼,下马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等在门口的赵和一耳光! 野心 「皇上——」 「夫君——」 赵和身旁的人纷纷惊唿。 赵琼看着他皙白脸上那一层薄薄的红,不为所动,反手又是一巴掌。 这下赵和身边的人再忍不住了,按着刀把欺身向前,他们是久经沙场的人,即使刀未出鞘,也能让人感受到凛冽杀气。 她淡淡瞥了一眼,「怎么?要杀我?」 赵和抬起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身后蓄着长髯的老人沉声喊了声皇上,赵和加重了语气:「朕说退下!」 旁边的人没有动作,直到长髯老人抬起手,他们才退下,只是眼睛仍紧盯着赵琼,手也没从刀把上放下,似乎等她一有动作,就准备将她就地正法。 赵和顶着两边红肿的脸,低声下气地道:「阿姊一路过来也累了吧,我叫他们备了水,阿姊先梳洗一番,好不好?」 赵琼打量他,几个月未见,他抽条似的长高了,原本孱弱的身子看着好了些,只是唇色仍有些发白,像是血气不足的样子。 此时苦着脸在她跟前伏低做小,就跟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儿似的,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她将帷帽摘下来,扔到一旁,嗯了一声。 赵和原本可怜巴巴的眼神瞬间亮起了光,让他身旁的胡珑带着赵琼先进去。 胡珑人如其名,长得小巧玲珑,人也有些娇怯,桃红色的上襦配着间色破裙,腰身纤细,长得也秀气,领着赵琼进了垂花门后,才细声细气地道:「阿姊远道而来,夫君怕你路上辛苦,特意嘱咐小厨房做了些你素日爱吃的,阿姊先用些垫垫飢。」 赵琼观察着四周,外院的人不用说,定是胡家的,内院的僕妇们一个个也都是敛神屏息,偶尔抬起眼和她对上的,眼中精光骗不了人,都是些练家子。 「阿姊这边请——」胡珑引着她穿过迴廊,进了左手边的院子,新漆的红门、簇新的摆设,便是连秦嬷嬷都忍不住眼睛朝上翻了翻。 赵琼坐下来,胡珑便忙着让人上菜,底下的僕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胡珑身边的丫鬟喊了个人过去。 端上来的菜品倒是熟悉的。 「不知阿姊尝着,可是以前那个味儿?」 胡珑虽不满赵琼刚打的那两巴掌,但碍于夫君的嘱咐,姿态还是做得挺足,甚至还亲自给她夹菜,殷勤侍膳。 赵琼左手抚着指节轻轻滑动,就是不动筷,秦嬷嬷会意地接过胡珑手中的筷子,笑道:「主子且坐,我们殿下不愿见主子辛苦,这些活儿还是奴婢来做吧。」 赵和自称为皇,胡珑按理便是皇后,秦嬷嬷是何鞍指过来的人,自然不敢这样称唿,讨巧叫声主子,也算是给了面子。 胡珑身旁的丫鬟却嫌不够,怪声怪气地道:「嬷嬷也是殿下身边伺候的人,怎么如此不懂规矩?皇后娘娘是半君,你是臣,莫说是虚长几岁,便是辈分再高,也该称声娘娘才是!」 这等指桑骂槐的功夫,在秦嬷嬷面前实在不够看。 秦嬷嬷手里搁下银筷,笑道:「哟,这位是?」 丫鬟福了福身子:「奴婢春花,原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 「老奴倒没有春花姑娘这样好的福气,得在天子跟前露过脸,自打进宫以来,忝居一宫女史,原是教宫女规矩的,既然春花姑娘提到了,那老奴就不得不说了。」她看一眼赵琼,赵琼颔首默许了。 秦嬷嬷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脸,乍然变色,厉声道:「主子未发话,哪儿有你一个做奴婢的说话的份?!莫说旁的规矩,就只你这『擅自出言』这一条,就够拖出去掌嘴的了。」 「我们殿下是顾念着如今这里不是宫里,一切从简,不兴宫规,这才没有计较罢了。否则哪轮得到你在这大放厥词?」 她沉沉冷笑:「规矩做不像,便是画虎不成反类犬,还是别再这着相了。」 春花气得直发抖,方才那股子矜傲不见了,只剩下气急。 胡珑坐立不安地回头,一直看她,春花这才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挤出几个字来:「嬷嬷教训的是。」 「教训说不上,不过是闲说几句罢了。春花姑娘记得君为臣纲,这是好事。只是光记得还不够,还望春花姑娘能做到才好呢!」秦嬷嬷意味深长地笑道。 那春花低着头,再无他话。 胡珑僵笑着打圆场:「春花,你替我去看看我特意让小厨房炖的燕窝粥炖好了没?」 春花退下去后,胡珑才笑道:「这丫头素日让我宠惯坏了,阿姊勿怪。」 赵琼似笑非笑地反问:「哦?是吗。」 第115页 胡珑尴尬一笑,不再搭话。 等赵琼吃完了,胡珑让人备下洗澡之物,便先回去了。 秦嬷嬷着人备好衣裳与香胰、干花等物,便让人退下,服侍着赵琼踏进去,拿小几坐了下来。 赵琼撩起一捧热水轻嗅,掺杂着玫瑰花瓣的水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她慢慢放松下来,让水没过肩颈,舒服地纡出一口气。 她闭着眼,让徐徐晃动的热水按摩着肌肤,耳畔秦嬷嬷轻轻道:「依殿下看,咱们明日可要去见见国公府真正的主人?」 她唇边逸出一缕笑:「不急。嬷嬷也觉得这齣『主子不像主子,奴婢不像奴婢』的戏,很有意思吧?」 赵和和胡珑明显是叫人架起来了,面上是皇上、皇后,实则能动用的权力很小。一个指挥不动底下的侍卫,一个尚且还不如丫鬟…… 「朝廷派来接手七州之地的人是谁?」 「是大将军周宏。听说他用兵如神,仅次于皇上。」 「你能联繫到他吧?找个时间,我需要和他见上一面。」 秦嬷嬷一怔,干笑一声:「奴婢知道了。」 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出来,躺在榻上,秦嬷嬷拿篦子给她通着头髮,她便有些昏昏欲睡。 哆哆。 有人叩响了房门。 「进来。」 和秦嬷嬷一样打扮的人走进来,福了福身:「殿下,是赵主子来见您。」 连称唿都是一样地讨巧。 赵琼眼也未睁地道:「先请他喝杯茶吧,咱们也带了几罐子茶叶过来,你亲自去沏。离家这么多日子,估摸着他也正想这口。对了,在这就先改个口吧,好歹在人家屋檐子底下呢。」 「是,奴婢遵命,这就去请皇上喝茶。」嬷嬷安然退下。 赵和才刚喝上茶,就听到木屐磕地的声音,清脆地响起。 他抬眼,见赵琼穿着飘逸的杏色大袖,头也未梳,如缎的黑髮散在耳后,闲适自在地走了出来。像极了从前他等在朝月宫里,预备着和阿姊一起玩的场景。 他恍惚了一瞬,直到赵琼走到跟前才站起来,手足无措地喊了声:「皇姐。」 赵琼看也不看他,径直坐下来,身旁嬷嬷端上杯茶,她呷了口,这才睨了他一眼:「坐吧,怎么,还要我请你?」 赵和见她还肯搭理他,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兴兴头头地坐下。 她看了看左右:「你们先下去吧。」 身旁人无声退下,将门给他们姐弟阖上。 「阿姊,这些日子不见,你瘦了。」 两人挨着坐着,他犹嫌不够,把凳子往她那挪了挪,直到和她手臂贴着手臂,才笑道:「那日分开之后,我一直都担心阿姊,好在从子辰那不时得到傅统领的消息,知道阿姊在长安一切都好,我这才放心。」 「是吗?」她到了这里,心情不顺,自然说话也时时带刺。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赐婚与七州之地,是怎么回事?」 亲姐弟,说出实话来也难免寒心。 赵和下意识地把一切推到了樊父身上:「都是他的主意,我本不愿意,可是——」 「可是什么?」她玩味地看向他,「继续说啊。」 赵和讷讷垂下了头,手拨弄着桌垫上垂下的流苏,说不下去了。 她冷哼一声:「既做了,便不要没胆子承认。你如今的胆子也够大了,怎么还差这一项吗?」 「让你去玟阳,你不听,让你回长安,你也不听。如今被人捧起来做棋子,滋味如何?——哦,我忘了,我的弟弟不仅自己要做棋子,还要他的姐姐一道做棋子!」 「阿姊我没有!」他下意识地先否认。 他蹲下来,握着她的手,被她甩开,仍旧不放弃地趴在她膝头,抬起头悽惶道:「阿姊,若我能决定,我真的不想让你做棋子。可是我没有办法。」他说着眼眶红了起来,不断重复道:「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难道还能半路放弃吗?你让我怎么甘心!这江山原本是我赵家的。」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激动道:「天下原本就该是我们姐弟的!」 「可如今呢?我一言一行都要受人限制,世家观望,黎民变节,独木难支……」 「阿姊,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帮帮我好不好。」他原本蹲着的腿歘地一下跪了下来:「阿姊,就当是我求你。等我们復了国,你想如何就如何,我都听阿姊的。」 她一只手被他紧紧握着,另一只手拂过他脸颊上犹带红痕的地方,动作轻柔,充满怜惜,赵和以为她软了态度,不由露出一个笑,却听她冷冷道: 「野心,谁没有?」 「可你的能力,配不上你的野心,再这样下去,只会自取灭亡。」 试探 赵和脸上刚浮现出来的笑一下子冻住了。 「我让你抢胡家的军权,你以为胡家拱手相让,就代表你抢成功了吗?」她拍了拍他的脸,温和中透着一丝怜悯:「你能指挥得动几个人?方才你发话,可有人听?即便真让你举旗成功,到底是赵家復位,还是胡家上位?」 「你以为,杀了你,扶胡家少主上位,他们不敢吗?」 赵和嘴唇轻颤,「阿姊——」 「这些话傅嘉彦没和你说过吗?」她笑了声:「看来他是觉得你如今已经立起来了,不好再多话了。也是,你都已经娶了妻,称了皇,若是再有人对你指手画脚的,只怕你也不愿意听吧。」 第116页 「阿姊说的话,我当然会听。」他急急道。 「那好,我要你放下心中执念,不要再继续復国,你能答应我吗?」 赵和短促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她这话说得可笑。 「阿姊在逗我吗?这怎么可能!」 他不再伏低做小,单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他人虽孱弱,个子却高,如今直直站着,也很有压迫感。 「我知道阿姊如今心中对我有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都受着。可是这样的话,我不想再听,阿姊也不要再说了。」 才刚自己说过的话,眨眼就不认帐了。 她失望地闭了闭眼:「既如此,你我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走吧。」 赵和不肯走。 他要赵琼过来,不是为了和她吵架的。 「阿姊难道忘了昔日父皇说过的话?从前对于復国一事,你远比我热衷得多。万佛寺的住持也好,胡家的兵权也好,都是你安排,我照做。为什么阿姊如今反倒劝我放弃?」 「是谁让你变了?那个万佛寺的住持?」 「任何阻碍阿姊和我的路的人,都该死。」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阿姊如今看重他远胜于我,所以你才要我放弃是不是?因为阿姊不想帮我了!」 他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起来:「你要抛下我,去过自己的日子了吗?」 「是又如何!」她甩开他的手,被他气得不轻:「赵和,你凭什么理直气壮地要求我必须为了你牺牲自己?当日长安城破的时候,我已经为你牺牲过一回!」 「你说我忘了?我看是你忘了吧。」 「你忘了你的姊姊曾经为你做过一次替死鬼,你忘了你能有今天,脚下踩了多少人的血!」 外头的风唿唿拍打着窗格,一下一下像敲钟似的。 姐弟二人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肯相让。 「阿姊不想牺牲,终究而言牺牲了。」赵和一字一字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难道何鞍为了七州之地将你嫁过来,阿姊倒不恨他?」 她当然不可能和他说自己来这,是另有目的。 眉目不动地道:「他又不是我弟弟,不为我着想,难道不是正常的吗?若换了你,难道你会有第二个选择?」 赵和一时没有话回。 毕竟连姐姐都可以拿来交易,何况是一个前朝公主,若是他是何鞍,也会答应。正因如此,他才开出这个条件。 他憋闷地在屋里转了一会,又找话题:「阿姊不肯帮我,难道就忍心看着我去死?」 「就因为不忍心,所以我才——」我才来这。 她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转而道:「才劝你不要一意孤行。何鞍是个明君,你若肯放下,让他顺利接手剩下的七州,免了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他自然会奉你为座上宾。」 「要我对着何鞍俯首称臣?我做不到。你忘了父皇是如何死的不明不白的?」 「父皇的死,与何鞍无关。是沈擎和胡家下的手。我不知道他们谁是主谋,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杀父皇,只是为了嫁祸给何鞍,让他遭天下人辱骂。」 「胡家?」赵和显然不信,有了先前那些置气的话,他甚至怀疑这话是赵琼编出来骗她的。 她一眼就看出他的想法,气得血一股劲儿地往上冒,脸儿通红:「你滚滚滚,少在这儿惹我生气。」 赵和负气似的一摔门走了。 她手抚着额头坐下来,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 赵和摔门的动静不小,外头丫鬟僕妇们有探头探脑的,都叫秦嬷嬷提熘出来了。 「举止不够稳重,怎么能在殿下跟前伺候,先回去吧。」一句话就给打发了。 反正带过来伺候的人不少,光嬷嬷就有四个,不愁人手不够用。 胡府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赵琼这的动静,自然很快就呈到了胡府真正的主人那。 樊穿杨边翻着儿子的功课,边笑道:「果真不欢而散?」 「可不是。」春花受了秦嬷嬷一顿讥嘲,私底下自然没好话:「那平邑郡主果然和传闻一样,娇蛮任性,刚下车,当着一大群人的面呢,正手反手就给了皇上两耳光,皇上连句重话都没有。」 「毕竟是亲姊嘛。」樊穿杨笑嘆了句,又问:「那她对小珑呢?」 春花摇了摇头:「很是倨傲,连要她侍膳都不肯。」 「真有这么傲的性子?」 春花不屑地笑:「还当自己是从前那个金尊玉贵的长公主殿下呢!」 「傲一点,倒是好事。」樊穿杨将纸本丢开:「越是尊贵,就越是难以忍受地位的落差。也会越怀念从前。」 「可是,若这平邑郡主真和皇上一条心,怎么会吵起来呢?」 「赵和一言不发就给她定下了婚事,她那样的性子,又怎么会不生气?」 「旁人也就罢了,傅相公——」春花说到一半, 察觉到樊穿杨看过来的眼神,忙收了声:「奴婢失言。」 樊穿杨定定看了她一会,只看得她背后冒汗,人也哆嗦起来,才收回眼:「傅子辰是一表人才,说起好话来也很可人听。可男人的嘴,是最靠不住的。你可不要一头扎进去,失了理智,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 第117页 春花当即跪下,额头贴着地,急急道:「夫人明鑑,奴婢绝不敢背叛夫人。」 「好了好了,起来吧。」樊穿杨扬手:「我就这么一说,也是怕你痴心错付,回不了头。你想想看,傅子辰娶了这么个夫人,可不得把人家捧着供着,哪儿还敢生二心呢!」 「他若是不中意你还好,若真的看中了你,你当平邑郡主会放过你?她连皇上都敢打,何况是你一个奴婢。」 春花站起身,听她说得在理,更把忠心放坚定了:「夫人为我着想,奴婢心里感激,定不负夫人所託。」 「嗯。避孕的汤药,还有吗?」 春花道:「珑小姐听说是极管用的怀孕方子,日日都要服用,如今也还剩一两天的剂量了。」 「她倒着急。」 「珑小姐这是心里害怕。皇上待她虽温柔体贴,可叫奴婢看,就是客气太过了,像是隔着一层。夫君不爱,若是再没个一儿半女傍身,将来皇上登基,她便是得封皇后,没个子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说不准,二老爷比她还急呢!」春花掩着嘴笑。 「呵,胡家人,可不就是盼着这一天嘛。」 樊穿杨道:「既如此,你回去的时候再领些药,盯着她喝下。」 「长久喝下去,只怕珑小姐会起疑心。」 「赵和那么个身子骨,子嗣上艰难又有什么稀奇?」樊穿杨不以为意地道。 就算看穿了,那么多药喝下去,再想调理也难了。为了自己儿子,她已然顾不得那许多了。 春花应了声,又听她道: 「明儿想办法让小珑邀平邑郡主和我见个面。我倒要看看,这个平邑郡主,有多傲气……」 翌日一早,春花给胡珑梳头时,拣了支金镶红宝石花开富贵髮簪在她发间比划着名:「娘娘今日可要去平邑郡主那?」 胡珑不喜这么张扬的髮饰,便让她换了支青玉簪,皱着眉头道:「我倒是不想去,去了那儿也只是受气。也不知郡主喜欢什么,去了聊什么呀?」 她也是受尽宠爱的胡家嫡女,虽性子懦弱些,也不是爱受气的主儿,「可偏偏夫君交代了,阿姊心情不好,这些日子要多陪陪阿姊。」 她再不愿意,为了丈夫,也只能过去赔笑脸。 胡珑撅了嘴不乐意,春花倒是笑道:「娘娘若是觉得没话题,不如请夫人过去。她从前是最爱出门的,府里外头都熟,也好叫郡主熟悉一下咱们这儿。」 「这……」胡珑迟疑了下:「不知郡主愿不愿意……」 春花替她按了按鬓角,俯下身,看着镜子里的胡珑,柔和着声气儿道:「娘娘该拿出气势来才是。昨儿奴婢叫那姓秦的嬷嬷怼了一嘴,回头也想明白过来了。这是在给咱们下马威呢!娘娘您瞧,这不就把您给吓住了吗?长公主从前在宫里一唿百应,皇上脾气好,自然顺着她。咱们明面上自然不能和她过不去,可也不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啊。」 「这里到底是胡家的地盘,您到底是胡家的女儿。怎么能叫她牵着鼻子走呢,您说是不是?」 胡珑脸色变幻几番,终究点了头:「那就请郡主和夫人一道过来,咱们一同赏个花儿吧。」 春花抿嘴一笑:「这便是了!奴婢这就去传话。」 蚕食 春花昨日吃了好一通排揎,今儿便乖觉得很,秦嬷嬷晾了她一会,见她仍不显怒色,便知道这是被人「指点」过了,也不再为难,请她进去。 春花老实垂着眼,迈步进去,先闻到一股馥郁靡香,配合着脚下柔软的刺绣红毡,炕上摆着大白狐皮坐褥,雕漆倚上具摆着灰鼠皮坐褥,秦嬷嬷引她绕过屏风,里堂的摆设也是大变样子:紫檀贵妃榻旁摆着几盆桃花盆景,下头坠着绣花草诗的璎珞,流光溢彩,只觉把半边屋子都照亮了。 赵琼穿着家常衣裳,卷了袖子,正在桌前磨墨,旁边摆着大铜脚炉,见她来,手上磨墨的动作丝毫不乱,施施然问:「什么事儿啊?」 「回禀殿下,是我们娘娘想着这时候雪莲花开得正好,这花虽美,却开在苦寒之地,殿下应当没见过,便想请殿下过去一观,也想陪着殿下解解闷。」 「单请了我一个人?」 春花本就做贼心虚,听到这话,不由声音降了少许:「还请了胡夫人」 「胡夫人……」赵琼挑了下嘴角:「知道了。」 她抛了墨锭,秦嬷嬷等人忙端上热水,春花见她们往里头放了不知什么,溢出淡淡的香气,赵琼这才伸手进去,轻轻揉搓了几番。 净完手,这才换了衣裳,叫春花带路。 胡夫人在暖阁中陪着胡珑闲聊。 胡夫人问:「昨儿皇上陪你说完话,怎么还去了前院,可是你惹他不高兴了?」 胡珑没意识到胡夫人对赵和行迹这么了解有什么不对,蹙着眉哀道:「可不是!大半夜的还非要去书房,还让人备了两罈子酒,嫂嫂你说,皇上身子本就不好,哪能禁得起这么折腾?我不过劝了两句,便摔门走了。」 胡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许是在哪受了气,也不定是沖你。」 胡珑听了这话,心中对赵琼的不满更深一层,看了看周围,拿帕子掩了嘴小声道:「这平邑郡主真是,哪儿有朝着皇上发火的道理。」 胡夫人嗳一声,拧着眉不贊同地道:「她到底是你大姑姐,面上可不能有丝毫不敬。」 第118页 「我知道。」胡珑答应一声。 外头传来众人的脚步声,两人忙手搀着手站起来,就见帘子打起来,一个穿大红羽绉面白狐狸鹤氅的人低头进来,帽子上的白色狐狸毛沾着星点雪粒,绒绒可爱。后头紧接着走进来四个一样式打扮的嬷嬷并四个丫鬟,暖阁本就不大,一下子挤进这么多人,便更显得狭小了。 秦嬷嬷上前解了系带,后头人接下斗篷,这才露出里头人的脸来。 她眉目生得极标緻,杏眼桃腮,轻轻睨过来一眼,惊艷中又带着几分高不可攀的贵气。里头是一件白衫,外罩着红色毛滚边比甲,底下是同色破裙,白雪红梅,一下子便把那股子出尘气质烘托出来了。 她抬起手,胡夫人这才看到她手里的三足芙蓉石熏炉,玲珑剔透,不含丝毫杂质。这样精緻小巧的手炉,便是胡夫人也没见过,她却随意一抛,头也不回地丢给了身旁嬷嬷,这才走上前来。 胡夫人在打量赵琼的同时,她也在打量着胡夫人。 胡夫人长得十分英气,有点像罗琪,带着将门虎女有的利落模样,穿着白色劲装,浑身纤尘不染,唯有手上戴着的黑沉香木佛珠透出一点光彩。 胡珑笑着伸手来迎她:「阿姊快来,这边坐。」 几人换了圆桌坐下。 赵琼心知肚明,这场赏花宴的真正主人,该是这位胡夫人。别人来试探她,她倒不怕,但总归得把自己的任务先完成了。 她笑道:「花先不忙赏。既然夫人与娘娘都在,那我有件事还得问问二位。」 「哦?何事?」胡夫人笑着接口:「殿下尽管问。」 赵琼道:「这儿的水我喝不惯。想叫底下人出去採买些雪水也好、雨水也好。听说这儿有个天山,天山上的水最是纯净,不知可有的卖吗?」 她看着胡夫人脸一僵,心下更是暗自好笑:这下她刁蛮的名声,估计要传得更响了。 旁边的丫鬟们奉上香茗,秦嬷嬷接过来,掀开茶盖嗅了一下,便将茶盖盖了回去,放回到丫鬟的托盘上,淡声道:「我们殿下只喝经年雨水泡出来的茶,且要是桃李梅蕊处收集的,这样的茶,以后别呈上来了。」 胡珑尴尬地坐不住,想起身让丫鬟们重新泡壶茶来,却被胡夫人桌下悄悄按住了腿。 「这雨水、雪水什么的,府里倒是没有,只怕外头也没有——」 「只要银子花出去,想要什么没有?」她支着下巴,越发来劲儿了:「从小到大我要的东西,还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莹润的手腕上那一串流光溢彩的碧玺珠子,牢牢抓住了对面两人的眼。 天家气度,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胡珑心里想:定是夫君性子太和善了,所以没显露出来。 胡夫人顺着她的口吻道:「那殿下的意思,是要派人出去採买?」 她哼笑一声,娇懒懒地道:「这儿的丫鬟婆子,懂什么雅俗?要出去,自然也是让我身边的嬷嬷们出去。」 「每日採买,都要有对牌,登记出入,这才能保得府上安全。」胡夫人像哄孩子似的,不疾不徐地道:「殿下身边的嬷嬷若要跟着出去,我吩咐她们一声,让带着一道出去也就是了。」 有没有人跟着倒不要紧,今儿过来,主要是为了找个出府的藉口,好让秦嬷嬷能够顺利和周宏接上头,目的达成,她心下已然满意,面上却还带着三分不满之色,嘟囔道:「真是麻烦!」 看上去就是个任性无脑的公主。 胡夫人敛去眸中深色。 闲话毕,三人开始赏起花来,赏花毕竟是个藉口,也没有像崔府里那样,还要谁做个诗,来个品评什么的。 三人又聊了一会,便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赵琼看到有人顶着风雪在刮红绸,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来嫁人的,不日就是自己的婚礼了。 一想到这桩不情不愿的婚事,她心中就拧着股劲儿。若是再加快点脚步,能赶在婚礼前解决这事就好了。 当然,她也知道这事急不得。 秦嬷嬷出去的时候,她还特意叮嘱:「先不要急着去联繫周宏,只把我要雨水、雪水的话放出去,一来降低她们的疑心,多出去几次,她们的眼睛就不会时时刻刻钉在你身上了;二来,风声传出去了,众人皆知你什么时辰会去哪儿,他们联繫我们也方便。」 「奴婢明白了。」 秦嬷嬷谨记她的话,一开始跟着人出去,便只在集市、酒楼处打听、放话说要经年的雨水、雪水,且要桃李梅蕊处採集的。 众人一听这要求便觉得荒诞稀奇,四处讨论,消息越传越广。不多日,「平邑郡主」的名声便传遍了西北。 「听说是七州之地换过来的郡主,怪不得性子这么娇蛮。」 「何止呀,她呀,就是之前的平邑长公主,正经的金枝玉叶,咱们皇上的同胞姐姐!」 「嚯,那这大将军岂不成了皇上的姐夫了?」 「可不是,亲上加亲嘛。」 二楼厢房内,侍卫模样打扮的人将在楼下打听到的消息尽数禀报。 周宏硬朗的脸浸润着久经沙场的杀气,甚至不用说话,光让人看着就觉得胆寒。 「那嬷嬷常去什么地方都打探清楚了?」 「是。已安排了人过去和她接头。」 第119页 「嗯。」周宏抚着长须,沉吟道:「接手的这七州,都是按照以前的法子,良官不变,均田免赋,将士们认字也认得差不多了,直到何为钟意,对皇上德行也是心悦诚服。」 「眼下——是到了蚕食剩下七州的时候了。」 西北风就像人的脸,刚才还狂风暴作,一时又暖风袭人。 眨眼便到了开春的时候,胡府忙让人去请期,定下婚礼的日子。 赵琼这段日子呆在府里也没消停,一时要瑞脑香,一时要流云纱。折腾得满府都围着她一个人转。 赵和知道了没说什么,胡珑自然也只能依着她,便是胡夫人都对她有些头痛。 「原以为是什么人物,不就是个蠢货。以后她的事,别来回我了,听着都觉得头疼。」 「是。」 春花迟疑着问:「今儿傅相公前去见了平邑郡主。他们俩的事,可要回夫人吗?」 「我要知道他们俩的事做什么!我又不是媒人。」胡夫人没好气地道。 胡珑怎么说名义上也是皇后娘娘,府里的琐事自然还是胡夫人在管,赵琼折腾来折腾去,就是折腾她,她能有好口气吗? 但是风流韵事,谁不爱听呢? 胡夫人好奇地问了声:「都说男女婚前不得见,他倒不忌讳!」 「说是给平邑郡主送些缎子过去。」 「那平邑郡主见他了吗?」 春花摇头:「没,缎子上泼了茶水,又给赶出来了。」 胡夫人想到那场景,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个平邑郡主,真有她的!」 赵琼若是知道胡夫人的话,定会道:「夫人说的不错,我不但折腾人有一套,出谋献计也有一套。」 舆论 「殿下,将军按照您的意思,让那些开了蒙的士卒们时不时在边境闲谈,聊他们识了多少字,军里又给了哪些优待,更有官学的夫子和学生亲自过去教习认字,传授礼义廉耻。如今这边军营里的士兵,连带着那些中尉,都已然躁动起来。」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谁又能例外呢?」赵琼捻着发尾,手里的檀木梳沾了头油,边梳边道:「胡家先前穷兵黩武,一味地徵兵,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底下的人心中岂能没有怨言!这顶上的主子换了又换,这忠心,如何不大打折扣?」 秦嬷嬷颔了颔首,对赵琼眼下是刮目相看。 「光这些还不够。」赵琼放下梳子,将头髮拨到身后,对着镜子照了照,里头的贵族少女顶着黑亮的秀髮,露出一个笑来。 「这些不过是给他们心里种了颗种子,真要让他们生起反叛之心,还缺少一剂勐药。」 「殿下的意思是——」 「胡达理的儿子,听说小小年纪,便是在校场上摔打出来的。一身武功很是精进。」她轻轻道:「找个中尉,在路上拦住他,就说他姐姐是被强纳进胡府的,来找他算帐。」 「要输给他,还要输的惨烈,若是能折个胳膊腿的最好,然后安排那个人死遁。再把这个故事散布到街头巷尾,最好人人都能知道。」 秦嬷嬷听得心头一喜:「这样一来,众人便会觉得是胡家仗势欺人,抢了姐姐不算,还打杀弟弟,跋扈不仁!」 「——只是,咱们从哪儿去找这样的姐弟呢?」 她摇头一笑:「嬷嬷着相了。是不是有这样的姐弟其实并不要紧,只要你的故事编得动听,让人人都觉得有这么对姐弟——那么即使胡府再言之凿凿,人们也只会觉得他们是在切词狡辩。」 「要让你证明自己没有杀人,可比证明你杀了人,要难得多了。」 「何况,口舌诛人,最是难防。他便是想翻案,也没那个机会。」 她一字一字说得轻慢,不动声色就给胡家小儿判了死刑。 秦嬷嬷瞪大了眼,末了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退出去了,只是腰弯的比以前更低了。 赵琼也觉得自己变了,从前什么慈不掌兵的道理,她都觉得是胡扯,如今自己走到这条路上,才知道这话说得在理。只是—— 她目目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样的眉眼,却添了几分阴郁。好容易在万佛寺里修炼出来的平和心境,一下子化为乌有。 她天生就被权力与心计包围着,玩弄起权术来得心应手。可没有人总是希望自己过得这么累,她只想要平平淡淡的、和心爱的人腻腻乎乎地挤在一起,快乐地做自己的事。 她每往前走一步,想他的心情就更急切一点,恨不能化身成风筝,一路飘回他身边。 和她的心情一样急的,还有七州急速变化的局势。 胡夫人乍闻有人在路上拦截爱子时,心就勐然提了起来,再听到已被打断了腿,扔到路边已是奄奄一息时,不由松了口气,埋怨地看了一眼丫鬟蝶香:「说话也不一口气说完,吓死我了。」 她抚着胸口恨恨道:「该!不知哪儿来的浑子,也想伤我的麒麟儿,便是打死也不过分!」 一个中尉,胡夫人还不放在眼里。 蝶香急得凑近她:「夫人,这草芥儿似的人是不要紧,可他毕竟是个中尉,眼下军营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老将军已是出面安抚了,可——」 「可什么?」听到爹爹都出面了,胡夫人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正视起来。 第120页 「可那人已是没了!有说是一伙人穿着咱们家的衣服,追到家里把人给杀了,也有说是当时就伤重不知死了,尸首被人收殓了。可不管怎么着,眼下是认定了少爷打死了那人,还有个什么姐姐妹妹的,消息乱的很,一时也分辨不清楚孰真孰假。」 「可外头的人不管这些,只当全是真的,眼下群情激愤,连老将军都按不住了。」 胡夫人大惊失色:「都是我胡家的兵,还敢反不成?」 蝶香同她一样久居深闺,自然感受不到边营的变化,那一句句特意说给胡兵的话,一颗颗有意埋下的种子,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生根发芽,眼下更是犹如雨后春笋,再止不住了。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一列整齐的脚步声。 胡夫人站起来,蝶香张开双手护着她,两人都提着心,看到樊将军的脸时才放下来。 「爹爹怎么此时来了?」 胡夫人迎上去,被樊将军挥手隔开了。 「麒麟呢?」他沉声问。 胡夫人看他黑肃的脸色,讷讷道:「这孩子有事竟瞒着我,我只当无事发生,让他像往日一样,在府里读书呢。」 「我自然知道他在府里,我问你,他人呢?」 「爹爹,他小人儿不懂事,你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说就是了!」 「愚蠢!」樊将军喝道:「你以为此时不让他露面是保他吗?这是害了他!越是流言纷纷,越不能坐以待毙,让他出来,将当日的事情说清楚。」 「怎么说清楚?眼下是死无对证。」涉及到爱子,胡夫人比谁都紧张:「除了麒麟儿,余下的人全是咱们府里的,便是说出去,有人听吗?倒不如给他点银子,算咱们买了他这条命!」 「买了他这条命?」樊将军被气笑了:「他又不是卖身给了胡家,他是,籍,杀人偿命,岂能不上公堂?你放心,没人敢对麒麟儿用刑,上了公堂,顶多叫他说几句话就行。」 他手一扬,身后的士兵便四散找起来。 胡夫人上前抱着他的胳膊,哭求道:「爹爹,麒麟儿是你的外孙,他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断不是那等狠心之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正因如此,我才要把这事儿闹大。这是有人对他下套呢!」樊将军拍了拍爱女,眼中杀意顿现:「敢对我的外孙下手,我必不会放过他。」 只是不知这背后之人,到底是谁…… 「这些日子,那对姐弟可有什么动静吗?」 听到有人下套,胡夫人更紧张了,她忙回忆道:「赵琼便也罢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是要东西多了些,赵和那,小珑始终不得他欢心,他身边的人,藉口婚事,谁知道忙进忙出都忙些什么!」 「赵和还没这个本事。」樊将军毕竟年纪摆在这,看人还算准:「倒是那个傅嘉彦,还有几分心计。」 此时胡麒麟也跟着兵士们出来了,他穿着居家的便服,额上带着抹额,绑起来的头髮上坠着核桃大的簪缨,见到樊将军,忙行礼:「都是外孙不孝,给外祖添麻烦了。」 看到胡麒麟,樊将军的面色略缓:「昨儿那人,我派人去查了,在城外义庄查到了,已是去了。他那个所谓的姐姐,府里查了一通,也没找到人。如今形势,你如今可明白了吗?」 胡麒麟从小就被当做胡家接班人培养,比之父亲和祖父,多读了不少书,自然明白樊将军言下之意:「这是有人给我下的套,我不该轻易动手——」 说到这里,他面有惭色地低下了头。年轻好胜,这是所有少年的通病。 樊将军没有责怪他,只是抚了抚他的后脑勺:「好了,对方是有备而来,即便你不动手,也难保对方没有后招。眼下,只能升堂,让你出面说个清楚了。」 「我明白了。」他看向胡夫人,胡夫人此时已是潸然泪下。 「母亲不必担心,没事的。」 然而事情并不像樊将军预想的那样轻松。 他们遍寻不到的那个所谓「姐姐」,竟有人将她带到了堂上,一面是训练有素的胡府私兵,一面是浑身缟素的弱质女子,含恨带泪的控诉。 在场黑压压一片人,这么看着两方对峙,心里不免有些想法。 赵琼就坐在阁楼上,凭栏处,暖和的风混着花香扑面而来,让人从心底觉得怡然。 她托腮望着远方模煳的青色,心不在焉地问:「今儿什么日子了?」 秦嬷嬷替她倒了杯杏花酒:「三月初七,好日子呢。」 她勾起嘴角:「是好日子啊。」——樊将军说得不错,既有心要下套,自然得有后招。 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只怕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得伏首认输。 而她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风雨到来的那一刻。 「将军那的人,已乔装进来了,就在胡府周围。到时乱起来,只怕殿下会有危险。」 赵琼唔一声:「叫他们等着,越是乱,越是有利可图。眼下胡府的人是顾不上婚事了,咱们倒要时时去催促。好叫他们知道,咱们是一心想留下来的。这样胡夫人的眼睛,才会一直盯着赵和那边。」 本就是利聚而来、利尽而散,彼此能有多少信任? 外头风雨飘摇,自己人心又散了,这样的形势,想不亡,也难。 完结 第121页 「殿下,臣傅嘉彦,请见殿下!」 「殿下,请殿下见臣一面。」 「殿下……」 …… 芳华院外,傅嘉彦扬声喊了数个时辰,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仍不肯停。 赵琼坐在阁楼上,一边写着书信,一边看着他从正午站到日暮,终于松了口:「请他进来吧。」 傅嘉彦得了首肯,快步上了楼,见到赵琼,头一个下跪请罪:「殿下,没能劝住皇上是臣的不是,请殿下不要因一时之气,坏了大事!殿下若要怪罪,臣愿以身领罚,只求殿下以先皇为重,以赵氏为重,住手吧!」 「大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听不懂。」她手上的笔未停,眼也未抬地道。 秦嬷嬷此时端上一盏晾好的茶来,傅嘉彦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润了润喉,声音也亮了些:「殿下可知,珲州军叛乱,杀了当地守官,大开城门,向周宏投诚了!」 「珲州,那是哪儿?」 傅嘉彦明知她在装傻,却不得不顺着她的口气往下走:「珲州与蔺城比邻而居,周宏正是驻在蔺城。殿下,珲州已经由黎军接手,大势已去,剩下六州岌岌可危,若真到覆水难收那一日,只怕皇上他——」 「殿下,您难道不在意皇上的生死吗?他可是你的亲弟弟!」 她扔了笔,青玉笔管磕在桌上,发出清润的一声响。 傅嘉彦低下头,只听她道:「傅嘉彦,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来吗?」 「当日你劝不住赵和,如今你也同样劝不住我。你说得对,大势已去,不仅是珲州,还有剩下六州,还有颍朝。」 「我放你进来,不是为了听你教训我的。你若真是满腹忠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赵和最好。——离了西北,你们还能再逃到哪儿去?」 她自己的弟弟她最了解,自杀殉国这种事,他没那个胆子。只要他自己不想死,她有的是法子保住他的命。 楼下檐角处的风铃叮叮作响,在风中左摇右晃的,恰如傅嘉彦此刻的内心。 他的挣扎她尽收眼底,也不着急,就像等着纸上墨干一样。 当第一缕夜色笼罩向大地的时候,傅嘉彦终于动了,他拱手抱拳:「请殿下吩咐。」 她将桌上的纸叠起来,身后小宫女擎着一盏高脚琉璃灯过来,轻手轻脚地放上桌子。光影映上她的侧脸,带着模煳柔和的光韵。 「这个给你,照纸上的去做吧。叫他做一辈子富贵闲人,要远比现在做牵线木偶的日子强得多了。」她闲闲道:「这段时日,不好过吧?」 「胡夫人心系爱子,不肯叫胡麒麟低头认罪,闹得与樊将军势同水火,更是将这些都怪罪到皇上头上。」傅嘉彦接过纸,心中有无奈更有愤懑。 倘若军权在手,何须受妇人之气! 「一个胡夫人就叫你们束手束脚,更何况何鞍?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你应该懂,我希望等你下次再来芳华院时,能带来我想要的。」 「微臣明白。」 黎国二年十二月,平邑郡主下降大将军傅嘉彦,西北七州为聘。 黎国三年三月,珲州守军队长王勤举旗,举城来降,大将军周宏纳之,一唿百应,余下玕城、旌州等六州纷纷响应,盘踞西北四十余年的胡家满门被歼,余下将士或降或反,三日之内,局势便安稳下来。 西北的云低得像伸手就能碰上天。 明媚的天空下,一列车马在满山青绿中缓缓行走着,当头是两列将士,红缨盔甲,腰佩钢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纵然一字未言,也似蕴含着凛然杀气。 后头跟着几驾雕花马车,徐徐前进,当中这列马车里,忽掷出来一个铜杯,先是滚到木辕上,又咕噜咕噜滚到地上,旁边随行的人见怪不怪,俯身捡起来,收到怀里,里头又传来女子的哭声,呜呜咽咽的,若不是大白天,听着还真有些渗人。 「殿下,前头估摸着又吵起来了。」 赵琼翻着书信,一字一字都是长空寄给她的,两人隔着千里,也只能靠鸿雁传情。 他的字如同人一样,规矩板正,唯有署名处笔画勾连,流露出一丝情意缠绵,她含笑拿手指抚过字迹,漫不经心地道:「隔三差五就要来上这么一回,我看他是皮又痒了。」 「他原是矜贵人儿。」秦嬷嬷笑道:「只是这么闹着也不好看,叫外人看了笑话。」 她的意思就是想让赵琼出面劝劝。 「知道了。」她收起信,小心放进匣子里,里头除了信纸,还有一串檀木佛珠。 看着佛珠,她心情愈发平和下来,原本打算过去教训赵和一番的,眼下也改了主意,慢条斯理地道:「找个丫头传话过去,就说我说的,『你现在只会对女人发火了不成?若是个男人,就做个男人样子出来。别一天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人吃你这一套!』」 「殿下——」 「去吧去吧,我看他倒是敢发火!」 这对姐弟,没一个省心的。 秦嬷嬷无奈下了车,不敢真这么一字不动地传过去,万一刺激了赵和,真有个什么不测,回头皇上这恩,施给谁去? 只能把赵琼的话婉转了再婉转,从外头透进去。 里头好一会没动静,秦嬷嬷便识趣回去了。 赵琼见她回来,挑眉笑道:「如何?他没话说了吧。」 第122页 秦嬷嬷低头笑笑,问道:「殿下回去,可要先回宫里吗?」 「有你回去不就行了。」她归心似切,可不是为了回宫的。 「诸事你跟在我身边都是清楚的,赵和也交给你了,他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蜡烛性子,不点他不行,嬷嬷往后多点他几句,他就老实了。」 「奴婢哪敢吶!」 秦嬷嬷这话倒是真心的,古来前朝皇室,凡不死的多数是供起来,为皇室座上宾,这也是为自己后代考虑。 这样的规矩立下了,万一后世子孙难以为继,后朝顾及名声,也不会轻易废此规矩。 「嬷嬷是个明白人,看得出皇上势必要施恩于赵和的。」她整个人半躺在软垫上,臻首娥眉,似笑非笑地看向秦嬷嬷:「正因为如此,嬷嬷才要对他不客气些。没有对比,有些事就不够明显。」 只有赵和过得够苦,何鞍扶他起来时,他才能真正感激。 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道理,秦嬷嬷还是明白的,只是轻易想不到这一层。 赵琼一提,她犹如醍醐灌顶,顿悟开来,福下身,耳畔的米珠耳坠在车帘一晃一晃的光下,显得分外圆润:「多谢殿下指点。」 赵琼抬起手:「嬷嬷真是客气了。对了,长安城里一切可都还好吗?」 她这边的消息,到底不如秦嬷嬷等人。 秦嬷嬷抿着唇笑道:「殿下是想问陈中丞等人吧?自然是一切都好,三月春科取士,入闱的人不少,听说陈家七姑娘也是其中之一。如今崔大人退下了,钱大人升了中书长官,陈中丞也小升一阶,如今已是陈大夫了。」 御史大夫是御史台最高长官,窈娘年纪轻轻能登上这一步,着实让人为她高兴,赵琼也含笑道:「皇恩浩荡,也是她努力。律经最是难读,她素日下的苦工也不少。」 「可不是。陈大夫是皇上钦点的女官,办案又最是铁面无私,如今长安城中贵族女眷,多以陈大夫为榜样。陈家二女入朝,很是掀起了一股追随之风。」 「哦对了,还有庭燎,听说长安城内已是开了第三间分铺了,只怕殿下回去之后,枕的就不是这苏绣软枕,而是金山银山了!」 她笑得开怀:「那就借嬷嬷吉言了。」 要不说圣朝幅员辽阔,从西北到长安,足足走了三个多月。 从春分一路走到夏至,等到了京畿地段,看到来接人的罗维等人时,众人不由都松了一口气。 天热路难行,顶着酷暑赶路,对谁都是一种折磨,纵然坐在车厢里晒不着太阳,还是难受,赵琼焉焉地,正要起身送秦嬷嬷,一起来便觉得天旋地转,她按着额头蹙眉,噁心欲呕。 秦嬷嬷一迭声地道:「殿下不必起身了,快歇着吧!您的好,奴婢这些日子都记在心里。回宫后,自然也不会忘了殿下恩德。」她转身要下马车,又犹疑着回头问了句:「殿下可要再见见赵和吗?」 她拿团扇遮住脸,闭眼道:「不必了,眼下见面,他未必转的过这个弯,等有时间再说吧!」 「是,那奴婢就先回去了。」 罗维等人带着赵和先行回城,留下八个人护送赵琼往万佛寺去。 长誉和长治正在万佛寺阶前清扫,他年纪尚小,性子未定,时不时就要抬头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盛夏时节如同镜子一般澄澈的镜湖,长治摇摇头,对这个小师弟没办法,也不管他,自顾自地扫着阶上的尘土,忽然听到长誉大叫一声:「车!」 他也抬头望去,就见漫天飞土中,有一辆顶着黄旗的马车缓缓驶来。 黄色的旗,难道是…… 长誉扔掉了手里的扫帚,撩起僧袍闷头冲进了寺里,长治不明所以,不一会就见长誉领着住持师兄出来了。 长治行了个佛礼:「住持师兄」 长空回了个礼,便往阶下走,往日不疾不徐的步态也带出了几分急切。 长誉还待跟着一道下去,被长治扯住了:「扫你的地去。」 长誉依依不捨地看了眼阶下,抬起扫帚开始缓缓扫起来——当然,也就是做做样子,一双葡萄似的小眼睛早就盯上了那道从车里下来的身影。 赵琼见到长空的第一眼,就忍不住从车上跳了下来,一把跳进他怀里,手中的团扇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但谁顾得上呢? 她埋首在他怀里,嗅着久违的佛香,看着眼前僧人熟悉的脸庞,含泪带笑,搂紧了他的脖颈:「长空,我回来了!」 「我一直在等着,等你回来的那一刻。」 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夹杂着她泪水的味道,却莫名品出了一股甜。 她越发笑得开怀,闭上眼,享受着这一刻。 原本清心寡欲的僧人终于为她,开出了一朵心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