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我愆期》 第1页 [现代情感] 《匪我愆期》作者:束尧【完结】 文案: 匪我愆期, 子无良媒。 匿名用户提问(1): 还有一个月就要举行婚礼,但未婚夫决定跟他从小就暗恋的青梅结婚,怎么破? 匿名用户提问(2): 胰腺癌中期,还剩一两年寿命,人生怎么样才能不留遗憾? 【食用指南】 1.三俗狗血,天雷滚滚。 2.作者惊觉自己没搞过追妻火葬场的冲动产物,试验品性质。 内容标籤: 都市情缘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译萱,周任 ┃ 配角:吕先芝,凌征岸,韩译葵 ┃ 其它:束尧 一句话简介: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立意:感情这事儿,扯平才能走下去。 插pter 01 “姐,姐?喂,你在发什么呆啊?” 韩译萱怔怔地看着玻璃窗外不远处的某一点,韩译葵在她面前疯狂地来回挥手,总算是把她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小葵,怎么了?”她端起面前的榛果拿铁喝了一口。 冷掉了,好难喝。 “你都没有在听我说话吗?”韩译葵翻了个极其夸张的白眼,“我难得飞一趟阳城,你就这样对你可爱的妹妹。” “我听了,”韩译萱回想了一下先前的谈话,“你不是问我婚礼的事情吗?” “对啊,准备得怎么样了?” “七七八八了,结婚礼服还没定,我等你姐夫哪天有空一起去选。” “戒指总买好了吧,给我看看。”韩译葵一脸八卦。 “是特别定制的,设计图倒是有,实物还得过段时间才能收到。”韩译萱掏出手机,点开相册,“设计图给你看看。” 韩译葵凑上去盯了一会儿,“好大,这得多少克拉啊,真是闪瞎狗眼。” 闻言,韩译萱不由得抿嘴一笑,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 “总算是修成正果了,我看某些人甜蜜得很啊。”韩译葵忍不住打趣,而后语气一转,“不过你这黑眼圈怎么回事?会不会夸张了点。” “婚礼前是这样的,忙得人恨不得能多变两个分身出来。”她说。 “周任也不帮帮你?”韩译葵还没习惯改口叫姐夫。 韩译萱笑了笑,说,“他工作忙,你也知道的。” 更何况,还有别的人,别的事情,也在让他忙得团团转。 “知道知道,毕竟是做大生意的嘛。”韩译葵打了个哈欠,“送我去机场吧,姐,等婚礼那天咱们再见面了。” “好。”她拿起车钥匙。 送完妹妹回到家,偌大的房子,一片黑灯瞎火。 韩译萱在玄关站了会儿,开了灯。 她一边脱鞋一边给周任拨了个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来。 “萱萱,怎么了?”听得出刻意压低了声音。 “没怎么,就想问一下,你回不回来吃晚饭。”她说。 “先芝这边还有点事,你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韩译萱“哦”了一声,跟谁赌气似的,抢在他前面挂了电话。 又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她走进厨房,给自己煮了碗清水面,煎了个鸡蛋卧上去,又撒了点葱花,端到外边餐桌上。 “吃少点,瘦一点,穿婚纱那天把周任给美死。”她自言自语道。 一边嗦面一边刷手机,她忍不住又点开那对戒指的设计图来看。 三克拉的鸽血红,周围镶嵌一圈碎钻。 周任说过,他跟她的结婚戒指,绝对不用钻戒。 一来俗气,二来么,钻石本身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莫桑石的闪度都比钻石高,他周任可不会傻了吧唧地钻进那些营销圈套。 思及此,韩译萱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其实他也是很上心的,还专门找的法国知名珠宝设计师anissa kermiche。 撇开大学时候交往的那两个月不说,后来他们认认真真谈了有四年多,三年半在加州,半年在阳城,也同居了挺久。 所以,感情应该还算是挺牢固的……吧? 韩译萱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家长都见过好几回,再有一个月她跟周任就结婚了,怎么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不就是个吕先芝吗?儿子都有了,况且她对周任根本没那意思。 周任帮她呢,是因为他俩是髮小,从小到大的朋友,如今这么落魄,总不能不顾她的死活。要真那样,他也就不是她喜欢的周任了,对吧。 做完自己的思想工作,韩译萱满意地点了点头。 洗完澡,正在站在洗手台前吹头髮的时候,周任回来了。 他凑到她身边去,洗过手,又用毛巾擦干净水。 这人真是,又不是只有一个卫生间,非要过来挤她。 韩译萱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也没偏头看一眼,眼睛却直盯着镜子里的他瞧,瞧他干净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肌肉线条结实流畅的手臂,打理得干脆利落的寸头,还有头顶上那个小发旋。 听老人讲过,长了发旋的人,脾气犟,认死理。 第2页 可她怎么瞧怎么喜欢。 周任被她从镜子里盯着看了这么久,也不见半点的不自在,还冲她眨了眨眼睛,咧嘴出上边儿八颗白牙,“我给你吹头髮?” 明明是挺硬朗有型的五官,怎么就长了双招桃花的眼。 “好。”韩译萱把吹风机递给他。 两人靠得比先前更近了,她便闻见他身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烟味。 “抽菸了?”她问。 “嗯。”周任低低应了一声。 “不是说好戒了的吗。”她佯怒,轻轻锤了他一拳。 “有点心烦。”他轻柔地拨弄她的头髮,用热风吹她的髮根,“下不为例。” 韩译萱沉默了会儿,“我今天在世贸看见你跟吕先芝了,还有他儿子。” 周任的手顿了顿,“哦,我看冠冠衣服没有合身的,带他去买几套。” 冠冠,吕冠,吕先芝的儿子。 “哼,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周任的私生子呢。”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他亲爹怕都没你这么殷勤。” “凌征岸还不知道他有这个儿子。”周任避重就轻。 她又问,“吕先芝安顿好了吧?” “前两天找到了地段合适的房子,过几天帮她搬过去。”他说得无比自然。 韩译萱“哦”了一声,“那你自己安排好时间,我们后天说好去看婚纱的。” 周任空出一只手,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哪里敢忘啊。” 过了会儿,他说,“吹好了,请打分。” 她伸手一摸头髮,髮根吹干了,发尾是七分干,便夸奖道:“不错,给你99分。” 谁知周任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萱萱,先芝她这些年真的过得太苦了,我帮她,你甭往心上去。” 韩译萱转过身,好笑地看着他,“你当你老婆这么没肚量吗?我当然知道她不容易,一个女人身无分文背井离乡的,还得把孩子拉扯大,你跟她青梅竹马的情分,帮衬些也是应该。” 话说着说着就有点变味了,其实不是她本意。 也不知道周任听出来没有,她选择闭嘴。 周任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插pter 02 吕先芝的事情,韩译萱一直都知道。 前任副市长被自个儿女婿拉下马然后在狱中畏罪自杀这件事情,哪怕是在八卦秘辛日新月异的阳城,哪怕已经过了四五年,依旧是经久不衰的饭后谈资。 如今过得风生水起的凌征岸,就是那个大义灭亲的副市长女婿,而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副市长女儿,则是吕先芝。 副市长还是个法官的时候,收了脏钱判了冤案,苦主正是凌征岸他爹,他爹是个狠人,吞了半瓶百草枯,以死自证清白,然而法官依旧仕途顺畅一路高升。 后面的事情,无非就是长大后的凌征岸刻意接近吕先芝,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收集证据,最终成功替父报仇,也为国家扫黑除恶。 虐文里面都写烂了。 副市长畏罪自杀,一命偿一命,但凌征岸跟吕先芝也回不去了,两人离了婚,吕先芝才发现自己已经怀孕,跑到英国投奔远房亲戚去了,后来估计是在那边待不下去,两个月前带着儿子回了阳城。 这个也写烂了。 至于她的未婚夫周任在这个俗烂狗血爱情故事里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韩译萱想了想,应该是……痴心守护女主角的男配? 说真的,别瞧周任以前表面上玩世不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其实是个痴情种子。他知道吕先芝自始至终对他都没有那个意思,只把他当哥们儿,也就一直不敢捅破那层窗户纸,唯恐两人连朋友也做不成。 大学时候,韩译萱追在周任后边儿跑了两年,看着这厮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还纳闷自己条件也挺好,怎么始终都轮不上她。 周任松口同意跟她交往,是在吕先芝宣布跟凌征岸在一起的第二天,她想自己这也算是趁火打劫趁虚而入了吧,周任醒过神来估计要跟她分手,果然不到三个月,周任就要跟她say goodbye。 她说拜拜就拜拜,不过既然是和平分手,还能当朋友吧,周任见她态度洒脱也就默认了。 于是她又在周任后边追了两年,期间接吻十数次,滚床单五次。 她对自己说,friend with benefits也算friend的一种啦。 后来,吕先芝大学一毕业就跟凌征岸结了婚,周任参加完婚礼去了美国,在史丹福大学一边深造一边创业,说是创业,其实就是拿家里的钱使劲儿造,得亏他不是个草包富二代,还真给他造出了不少成果来。 韩译萱成绩没他好,家里也没他富裕,只申请到了南加州大学。她只好每个周末开六个小时的车,从洛杉矶跑到帕洛阿托去找他。 她车技一般,所以每次出发前都在手机里面隆重地录下遗言,存款留给爸妈,首饰和化妆品留给妹妹,骨灰撒进杨梅湾云云。 韩译萱经常一边开车一边捶着方向盘骂自己犯贱,然后又庆幸自己从来不跟亲人和朋友聊感情生活,所以没有人知道她这么犯贱。 捶方向盘的后果就是出车祸,虽然只是轻微擦伤,但那时候毕竟年纪小,又独自一人在异国他乡,怎么可能不害怕。 第3页 她哭着给周任打了电话,周任赶过来,给她处理好前前后后的事情,又带她去医院处理伤口。 上完药,韩译萱还在抽噎,走在前边的周任突然停下脚步。 她眼里含着泪,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来,抬起脸看他。 周任盯了她半晌,问:“你真就这么喜欢我?” 她想了想,说:“是。” 周任的吻就落了下来。 “那我们就在一起。”他说,“认真的。” 当时韩译萱脑子里飘过了两行字。 苦心人,天不负。 有志者,事竟成。 后来毕业了,她留在加州,跟周任住在一起,每天过着甜蜜蜜的同居小情侣生活,乐不思蜀,完全忘了伟大祖国的建设事业还在等她回去添砖加瓦。 有一次韩译葵在电话里骂她这么久也不回家一趟,实属狼心狗肺,韩译萱为了证明自己还有良心,便把当初录的遗言发给了妹妹,以证明自己心里有她更有爸妈,谁知发错了,发到了周任的邮箱里。 周任本来在开会,听了一半抓起车钥匙不管不顾地就跑,一边给她打电话一边开车,路上不知闯了多少红灯。 他推开门的时候,韩译萱正在做瑜伽,姿势清奇。 明白是虚惊一场之后,周任火气就上来了,“怎么不接电话?” “调静音了啊。”她一脸无辜。 周任把手机递给她,“你这录音怎么回事?” 韩译萱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给他解释了一通前因后果,然后说,“哎呀,好久之前录的了,闹着玩儿呢。” 周任在路上已经把录音听过两遍,又好气又好笑,咬牙切齿地说,“我就奇怪你写遗书怎么都不提我一嘴呢。” 她嬉皮笑脸:“成,下次一定把你写进去。” 周任扯下领带,把她压在瑜伽垫上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那时候的韩译萱并没有想到—— 将来的某一天,她认认真真地写了封遗书。 而在那一封遗书里面,依旧是没有周任。 插pter 03 到了选婚纱的那天,周任倒是没有食言,韩译萱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两人到达婚纱店还不到半小时,周任走到落地窗边接了个电话,挂电话的时候,她提着裙摆走出来,正好听见他说,“好,我等下就过去,你别着急。” 韩译萱心里咯噔一声。 周任走过来,薄唇抿成了一条线,“萱萱,对不起。” “嗯?”她基本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冠冠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上吐下泻的,先芝急得不行,我先过去医院看看。”顿了顿,“你也知道,如果需要手术和病房,还是得打点一下。” 找好的医生和好的病房确实需要动用人脉,光有钱还不一定有用,吕先芝如今既无钱又无势,光凭她自己是不行的。 韩译萱深吸了一口气,把落在脸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如常,“我婚纱还没选好呢。” “你穿什么都好看。”他说。 “总得给你看啊。”她还是不想放他走。 “你先试着,让导购拍照,发给我看,或者你打车先回家,我下次再陪你过来。”说完,他在她面颊上蜻蜓点水般地落下一吻。 韩译萱心道,这厮出卖男色出卖得也未免太敷衍了一点。 “好了,你去吧。”她说。 周任急匆匆地走了,她进试衣间换了一套婚纱,让导购拍照。 导购一边找角度给她拍,一边忍不住夸赞:“韩小姐,您身材太完美了,鱼尾的款式容不得一丝赘肉,您还能驾驭得这么好。” 没有人不爱听夸,韩译萱心情好了点,“是吗,谢谢。” 每周跑四次健身房,练到汗水流成河,抽筋又骂娘,看来还是值得的。 她用微信给周任发了照片,还敲了一行字上去,“这款怎么样?听说鱼尾这种款式很考验身材,婚礼那天万一我吃多了会不会露丑啊。” 周任没回,她估计是正在开车。 又换了三套婚纱,髮型也重新盘了三次,她被折腾得够呛,给他发了三次照片,周任一直没有回过消息。 眼瞅着外边的天色暗了下来,她突然觉得索然无味,对导购小姐说,“今天先这样吧,我们下次再约时间。” 走进试衣间,她伸手到后背去拉拉链,眼泪悄无声息地就掉了下来。 在加州同居了半年多的时候,韩译萱听说了吕先芝跟凌征岸离婚的事情。 她反而比周任知道得还早,因为周任忙,跟国内的朋友又没有什么太多联繫,至于周任的爸妈,那肯定是晓得这事儿的,也没告诉他。 韩译萱猜是因为他爸妈一直明白他对吕先芝的心思,加上知道他现在有固定交往的女友,怕他对吕先芝死灰復燃,故意瞒着他。 周任爸妈对吕先芝本人肯定是没什么意见的,估计两家人从前还相处得非常好,但毕竟谁家父母也不愿意见到自己儿子娶一个父亲是落马贪官的二婚女人,何况周家还有头有脸的。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其实吧,韩译萱对二婚女人从来都没什么偏见,歷尽沧桑蓦然回首、青梅竹马破镜重圆这种故事她也还挺乐见其成的。 第4页 可前提是,这男主角不能是她的周任啊。 所以她犹豫了会儿,最后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几个月后,周任吃饭的时候偶遇了大学同学,知道了吕先芝离婚的事情。 那位大学同学原话是这么说的,“啊,你不知道吗?我老婆说她告诉译萱了呀。”他老婆本科时候跟韩译萱住同一个宿舍,关系处得不错。 周任回到家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 “萱萱,”他进门就问,“吕先芝身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顿了顿,“现在所有人都联繫不上她!要是我早知道……” 韩译萱原本在厨房里切水果,闻言浑身都僵了,如同置身冰窖。 周任走到茶几边,端起杯子勐灌一口冷水,重复了一遍,“要是我早知道……”他有些失望地看向她,“萱萱,你怎么能不告诉我?” 韩译萱拿着水果刀的手抖个不停。 要是我早知道。 这句话,他说了两遍。 要是你早知道,你要做些什么呢?周任。 但是她不敢问。 韩译萱转过身,直视他的双眼。 “因为我害怕看见你为了她失去理智的样子,就像现在这样。”她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眶里却滚下泪来。 周任沉默,看了她许久,放下水杯走过来,把她抱进怀里,“对不起,萱萱,我不该像刚才那样对你讲话,我只是……有点太着急了。” 他低下头,动作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眼泪,又吻了吻她微红的眼尾。 “我很害怕,周任。”她哑着嗓子说,“你是不是还喜欢她啊。” 周任默了会儿,说,“瞎想什么,先芝跟我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她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在她又消失不见,我怕她是受不了打击做出傻事才这么紧张,我想着如果我早知道这事儿,也许能帮上她点什么。”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跟哄小孩儿似的,“好了好了,不哭了,不哭了。” 韩译萱抬手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嗯。” 她选择相信他的说辞。 后来周任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吕先芝,回国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韩译萱知道他的目的。 他跟吕先芝毕竟十几二十年的感情,她也不好抱怨,更不敢跟他闹,显得自己没气量,又怕闹了,他转身就走,再也不回头。 其实回头想想,韩译萱觉得也蛮好笑的。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周任之所以找不到吕先芝,是因为吕先芝根本就没有留在国内,而是去了英国投奔远房亲戚。 周任锲而不捨地找了她这么久,原来是瞎忙活一场。 一年半以后,他们回了国。毕竟跟周家的产业比起来,周任在美国的生意只能算小打小闹而已,他始终是要回去接手周家的。 回到阳城的第二天,周任就带韩译萱见了家长。 过了五六个月,周任他爸提议让他俩先订婚,周任想了想,懒洋洋地说,“弄这么麻烦做什么,照我看,我跟萱萱啊,直接结婚最好。” 她在一旁听着,垂下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然后呢? 然后吕先芝回来了。 她过得确实是相当落魄,脸和身材虽然变化不大,可那种歷经磨难之后的疲倦和沉重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韩译萱回想起当年她朝气蓬勃的模样,不免唏嘘。想想这么些年,吕先芝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孩子又正是最不好带的年纪,回到阳城以后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她瞅着心里都有些难受,更别提周任。 周任围着吕先芝忙前忙后,又是给她找住所,又是给她找工作,还找人给吕冠联繫合适的幼儿园,韩译萱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更何况,周任的态度是如此的坦荡磊落,他帮吕先芝从来不瞒着她,对她也是一如既往地好,无可指摘。 所以她想,等吕先芝安顿下来了,周任跟自己完婚了,一切就好了。 今天这眼泪,等走出了试衣间,她就当没有流过。 离开婚纱店回家的路上,韩译萱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她还是忍不住给周任发了一条信息,抱怨道,“周任,这也是你的婚礼,不要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 放下手机,她想,偶尔发发小脾气也是要的。 过了几秒钟,她又拿起手机,撤回了最后一句话。 插pter 04 韩译萱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周任那边的气氛可谓是剑拔弩张。 吕冠是急性肠胃炎,还好不严重,打完点滴吃完药之后在医院里休息了小半天,准备回去的时候,一行人跟凌征岸不期而遇。 凌征岸什么眼神?找吕先芝他也找了很多年,费的功夫比周任还大,很快在人群中一眼就锁定了她,又看到她身边那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不用三秒就确定了那是他儿子,他跟他小时候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当然,他也注意到了旁边的周任。 凌征岸大步流星地走过去,站在吕先芝面前,“好久不见。” 第5页 吕先芝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苍白,嘴唇颤抖起来。 周任挡在她身前,收起平日里的吊儿郎当,眼中含着警告,“滚开。” “凭什么?”凌征岸指了指吕先芝,“这是我老婆。”又指了指吕冠,“这是我儿子。”他问,“你周任算是哪根葱?” 旁观者清,他知道周任暗恋吕先芝多年,对周任敌意不浅。 周任攥紧了拳头,吕先芝从后面拉住他的手腕,示意他不要冲动,她看向凌征岸,很平静地说,“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不是你老婆,冠冠也不是你儿子。” 凌征岸盯着她拉住周任的手看了两秒,突然笑了,“行,你可以不是我老婆,这孩子必须得是我儿子。” 吕先芝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休想!” 她心里的恨意骤然爆发,冲上去就想给他一巴掌。 凌征岸抓住她的手臂,一字一顿:“我会让孩子认祖归宗的。” 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无力地重复道,“他不是你儿子……” “是不是,做个亲子鑑定就知道了。”他说。 吕冠在后面拉着周任的衣摆,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周任看不下去了,安抚似的摸了摸吕冠的脑袋,然后上前将吕先芝拉到自己身后,“够了凌征岸,你做人能不能有点良心,先芝被你害得还不够吗?” 凌征岸扫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周总,听说你下个月要结婚了,周太太知不知道你在外边这么尽心尽力地护着别人的老婆孩子?” 阳城再大,权贵圈子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物,他自然听说过周家张罗着要娶媳妇的事情。 周任默了默,面无表情地说,“不劳你挂心。” 凌征岸“呵”了一声,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紧紧抱着孩子的吕先芝。 他慢条斯理地说,“先芝,争抚养权你是争不过我的,孩子跟我这个当爸爸的在一起,能有更好的成长环境,接受更好的教育,你呢,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给他什么?法官知道该怎么判的。” 甩下这段话,他便转身离开了。 吕先芝简直恨毒了他,却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周任送吕先芝和吕冠回家,一路上无话。 到了地方,孩子已经睡熟了,周任见吕先芝的神色浑浑噩噩好似游魂,实在不放心,就抱起孩子,跟她一块儿上了楼。 把孩子放在床上,吕冠睡得朦朦胧胧的,抓了下他的手,含煳地叫了声“爸爸”,因为还不习惯说国语,发音是“papa”,软绵绵的。 周任的手顿时一僵。 “叫叔叔。”吕先芝条件反射性地纠正。 吕冠吧唧了两下嘴,转过身,又睡着了。 吕先芝送周任下楼,本来送到单元楼门口也就可以了,她一路跟着走到小区门口,周任嘆了一口气,说,“先芝,不用送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夏夜闷热,橘黄色的路灯边飞舞着几只小小的蠓虫。 吕先芝抬起脸看他,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谢谢,谢谢你。” 周任放柔了神色,拍了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笑道,“别呀,先芝,你知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些。” 送走周任,吕先芝返身回家,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脑子里一片混乱,丝毫没注意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她掏出钥匙打开屋门的时候,凌征岸从后面靠了过来,掐着她的腰把她一起带了进去,她惊恐地大叫,声音才冒出个尖儿,便被他用手捂回了嘴巴里。 “嘘。”凌征岸说道,声音宛如恶魔低语,“别吵醒孩子。” * 周任回到家,一看表才九点半,韩译萱已经睡熟了。 看来这些日子她准备婚礼确实累得够呛。 他站在床边俯下身,默默盯着她恬静的睡颜瞧了会儿,轻手轻脚地拿了睡衣,去外面的卫生间里洗了澡。 从卫生间出来,他去厨房找水喝,一边喝一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这才看见韩译萱发给他的几张婚纱照,他来回看了几遍,又顺手保存在了手机相册里。 下边还显示撤回了一条信息。 周任摸了摸下巴,忍不住寻思,这是撤回了个什么呢? 等上了床,周任发现韩译萱换了个睡姿,背对着他的方向。 他凑过去,把手搭在她腰间,把她圈进怀里。 她睡得迷迷煳煳,挣了两下,“别抱,热……” 周任闻言,从枕头下翻出遥控器,把空调调低了两度,手又重新搂了上去。 这下子韩译萱老实了,乖乖窝在他怀里睡觉。 第二天是周六,一大清早,韩译萱就被周任的手机铃声给吵醒了。 周任一般都醒得很快,不像她总是喜欢赖床,就连洗漱完坐下来吃早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还是懵懵的没睡醒一般。 接完电话,他着急忙慌地换了衣服就要走。 韩译萱揉着眼睛坐起来,问,“怎么了?” 留给她的是一句“先芝出事了”,还有“砰”的一下关门声。 她愣了半晌,又躺下了,把被子盖过头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句,“昨天是她,今天又是她。” 第6页 怎么天天都是她。 然后又睡了回去,睡得颇不安稳,噩梦连连。 周任赶到吕先芝面前的时候,瞧见她脖子上的红痕,什么都明白了。 他气得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妈的,凌征岸这王八蛋!” 吕先芝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头髮凌乱,被眼泪打湿了黏在脸颊上,她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看上去楚楚可怜,下唇上一圈牙印还渗着血色,是她昨晚忍着不叫的时候咬出来的。 他走到她面前,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恨他,他害死了爸爸,我不能把冠冠给他,我不能让他得逞,凭什么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凭什么……他休想!” 她勐然抬起脸,问,“周任,你喜欢冠冠吗?” 周任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似的,心头突地一跳。 他勉强笑了笑,“当然喜欢。” “那你给冠冠当爸爸好不好?”吕先芝眼睛里闪烁着癫狂的光芒,“我嫁给你,冠冠就是你的儿子,凌征岸动不了他,也动不了我……” 她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像溺水的人抓住了身边唯一的浮木,抓得周任都觉得有点疼了。 他没有说话,吕先芝自顾自说下去,“我可以让冠冠改姓周。” “先芝……”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别这样。” “你不是喜欢我吗?”她眼中写满了恳求,语速急促让人怀疑她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你一直都喜欢着我吧,周任?你以前答应过会永远保护我的,对吗?跟我结婚好不好?我也会喜欢你的……” 周任垂下眼看她。 不知怎么的,回想起了七岁的时候,他背着她回家,她肉乎乎的手臂抱着他的脖子,嘴里含着块大白兔奶糖,含煳不清地喊他“周任哥哥”。 他喜欢了她这么多年,而她现在抓着他的手,求他跟她结婚。 他知道她现在不冷静,但他也一样没办法冷静。 良久,他开口,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插pter 05 周任回到家,走进房间,没见着韩译萱,又进了衣帽间。 她正在坐在梳妆檯前,对着化妆镜刷睫毛。衣服已经换好了,一袭湖蓝色长裙,雪纺材质,裙角绣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白仙鹤。 听见动静,她抬高声音,问,“回来啦,吕先芝怎么了,她还好吗?” 周任默了默,不答反问,“你准备去哪儿呢?” 她放下睫毛膏,在一面墙的口红面前挑选了起来,“等下去看看婚礼场地,既然你回来了,干脆待会儿跟我一块去呗。”顿了顿又说,“最好顺路去看看咱们的新房,不知道装修得怎么样了,你也提点意见。” 周任和她都喜欢自由,结了婚肯定是不住周家大宅的,现在两人住着的这套房子是周任出国之前买的大平层,装修得一水儿冷色调,没什么人味儿,她不大喜欢,之前就跟周任讲好了,买套顶层复式当新房。 她的工作本身就是室内设计师,要跟爱人在一起住一辈子的房子,让她自己亲手来设计,想一想都觉得美滋滋。 还是挑个提气色的吧,韩译萱心想着,拿出一管口红,对着镜子,正打算涂上去,便听后面的周任说,“婚礼取消吧。” 她的手顿在半空中,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转过头问,“你说什么?” “萱萱,对不起。”他揉了揉眉心,“我们分手吧。” 他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就无谓浪费彼此时间。 “这不好笑,周任。”她还是不信,把口红丢在梳妆檯上。 她脸上的妆基本都上完了,就差嘴唇,此时整张脸在明亮的化妆灯下显得苍白而诡异。 “我不是在开玩笑。”周任说。 韩译萱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确定他说的是实话。 “……为什么?”她问,嗓音止不住的抖。 才一天不到,怎么就什么都变了? 还不等对方开口,她仓皇地转过身去,垂下头,自问自答,“哦,我知道了,因为吕先芝,对不对?” 从周任的角度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他语气很轻,“萱萱,你不知道凌征岸对先芝做了些什么混帐事……抱歉,她的孩子需要一个爸爸,否则凌征岸不会放过他们母子俩的。” “需要一个爸爸?”韩译萱腾地站了起来,叫道,“征岸就是她孩子的爸爸!” 她的嗓音嘶哑难闻,话说到最后几乎破音,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不配。”周任咬牙。 她冷笑着转过身,目眦欲裂,“他不配,你配?你要替他养儿子?” 踉跄着几步上前,她死死揪住他的衣领,理智悉数断线,口不择言,“吕先芝知道还有一个月我们就结婚了吗?嗯?她知道吗?她怎么这么下作啊!” “别这样说她。”周任微微皱眉,抓住她的手,“是我要娶她。” 原来是他自己要娶吕先芝。 她恍然大悟。 第7页 “哦,是你自己还爱着她。”她松了手上的力道,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一边点头一边说,“真爱啊周任,佩服,实在佩服。” 她拼了命的想要憋住眼泪,将眼睛瞪得猩红如血,可眼泪还是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往下坠。她想自己现在一定很丑。 “那你把我当什么了?”她轻声质问,“你把我当什么了周任?” 周任只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的痛意,像是有人拿了钝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 但是,他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必须狠下心,做出选择。 比起韩译萱,现在更迫切需要他的,是吕先芝。 是他喜欢了那么多年,肖想了那么多年的吕先芝。 良久,周任喉头滚了滚,开口,颇有些艰难地回答道:“萱萱,我只能说,之前我是真心想跟你结婚过一辈子的。” 话已至此,韩译萱已经彻底明白了。 他对她也并非没有感情。 只不过,吕先芝会永远排在她前头。 “你给我滚。”她说。 “……我会补偿你的。” “滚!” 周任听话地滚了以后,韩译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 眼线和眼影被泪水化开煳成一团,她在心里暗自咒骂,什么破玩意儿,gg上吹得天花乱坠的,说好的防水不晕妆呢。 哭也哭过,骂也骂过,思来想去,她还是万般的不甘心。 就这样,周任说分手就分手,几句话想把她打发走?就这样?然后她就真的灰熘熘收拾东西离开? 不争取就退场,绝对不是她韩译萱为人处世的风格,这么久她都靠自己争取过来了,不差这一次。 更何况,周任这些年来对她的好不是假的,她心里清楚。 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周任说的话,她便推测是凌征岸一定是在背后对吕先芝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 她告诉自己,周任很可能只是一时间被吕先芝的悲惨遭遇沖昏了头脑,想着挺身而出保护孤儿寡母,再加上吕先芝原本就是他暗恋多年、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硃砂痣,他的智商就这样彻底归零了。 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缓冲过来,他自然会明白自己的决定有多傻逼,到时候,她可以用这个把柄嘲笑他、拿捏他一辈子。 周任想跟吕先芝结婚?呵,没那么容易。 重新燃起战斗的意志,她立马卸了妆,敷了个面膜,又重新上了妆,涂了先前没能涂上的口红,镜子里那抹烈焰红唇,烈得简直像是上一秒刚吃过人。 老实说,她现在确实很想把周任给生吃了。 韩译萱出了门,开上车,直奔凌氏集团大厦。 路上接到婚庆公司的电话,那边询问她今天还过不过去看场地,她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儿,顿了顿,回答道,“改天吧,临时有事。” 到了凌氏,她摘下墨镜,对前台说道:“我找你们老总,凌征岸。” 前台小姑娘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会儿,目光从她的墨镜上游移到她腕间的手錶,又落在肘间的小挎包上。 她重新看向韩译萱,笑容变得礼貌又不失热情,“请问,女士您预约过了吗?” 韩译萱也笑,“没有,你告诉他,我是周任的未婚妻韩译萱,有关于吕先芝的事情要告诉他,非常重要。他会请我上去的。” 前台犹豫了一下,拿起内线电话,拨给了总裁秘书室。 韩译萱看了看表,估计秘书那边还需要一些时间请示凌征岸本人,她做好了等待五分钟以上的准备,没想到还不到一分钟,前台便微笑着把她领到了高层专用电梯前,输入密码,“韩女士,请。” 见到韩译萱的时候,凌征岸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靠在椅背上抄着手,连句“请坐”也不说,沖她点了点头,“周太太,有什么事情,就请开门见山吧。” 她也不跟他客套,直接坐下来,优雅地翘起长腿,“凌先生,‘周太太’三个字您喊早了,这个头衔,也许很快就会落到您前妻身上——吕先芝打算跟周任结婚这件事儿,您知情吗?” 看到对面的男人瞳孔骤然缩小,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韩译萱顿时满意了,不止她一个人痛苦抓狂,真好。 “口说无凭。”凌征岸竭力保持冷静。 “周任亲口告诉我的,难道要等收到他们的结婚请柬,您才信吗?”她莞尔一笑,话说出口,明明是想给对方心尖上捅刀,却感觉自个儿心里在滴血。 凌征岸沉默不语,食指在桌面上轻敲,眼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 “我只是来提个醒,凌先生如果在意,最好把人看紧点。”她站起身,一副准备告辞的样子,“省得一不留神,她就跟我未婚夫领了结婚证。” 话说出口,韩译萱意识到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 要是周任直接跟吕先芝扯证了怎么办? 她想,要真到了那覆水难收的地步,干脆她找凌征岸搭伙过日子,把周任和吕先芝给膈应死算了。 当然,也只是天马行空地想着解解气而已,人凌征岸还未必肯配合。 “多谢韩小姐提醒。”他也跟着站起身来。 第8页 韩译萱心底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他改口的速度倒是快。 她踩着八厘米高跟鞋笃笃笃地走到门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转过身,“凌先生。” “请问还有什么事?”凌征岸看向她。 “算我多嘴,再说一句,如果您真的想挽回一个女人,手段太过强硬,逼得太紧,只会把她越推越远。” 凌征岸微微一怔,嘴角泛出一丝苦涩,“谢谢。” 插pter 06 韩译萱走后,凌征岸从容强硬的模样再也维持不住,颓然坐下。 他自嘲似的一笑,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只会让吕先芝更恨他,但如果来软的,凭他对她的了解,怕是一辈子也求不得她的原谅。 倒不如干脆做绝了,捏住她的软肋,用孩子把她绑在身边。 没有爱,恨也是好的。 只不过她竟然要跟周任结婚,这是他万万没料到的,却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个相当狠绝的招数。 倘若她真的嫁给了周任,他不得不忌惮周家的势力,冠冠又认了周任当爸爸,那么他跟她,就是真的彻底没有可能了。 思及此,凌征岸的眼神逐渐变得阴鸷。 跟别的男人结婚,她想都不要想。 坐在车上,韩译萱掰过车内后视镜,将正红色的唇膏擦掉,补上了豆沙色的口红,抿了抿嘴,她深吸一口气,打电话给周家大宅的管家问周任爸妈在不在,得到了肯定的回覆后,她直接开去了周家大宅。 周任的妈妈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她,一见她下车就慈眉善目地笑了起来,几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水果,“译萱来啦。”她半是埋怨半是喜悦地说道,“也不提前打声招唿,我好叫他们准备多两个菜。” “不用麻烦的,阿姨,我是顺道来看看您们二位老人,待会儿还有事,就不吃午饭了。”她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勉强得恰到好处。 但转念一想,也不用演,她现在本身就笑得很勉强。 “不是已经改口叫妈了吗,怎么又叫成阿姨了,是不是一时半会儿不习惯?”她佯装不悦,却将她的手牵起来,亲热地拍了拍,“周任那臭小子没跟你一块来?” “没有。”她摇了摇头。 “咱不搭理他,待会儿到厨房拍几张照片发给他,馋不死他。” 周母保养得当,皮肤白里透红,五十余岁的人看上去跟不到四十一样,韩译萱之前还想过,等跟周任结了婚,她可以跟这位婆婆讨论交流各种保养秘笈,那时候哪能想到,转眼间就变成了这样。 她抿了抿嘴,将不受控制泛起来的泪意强压了下去。 奇了怪了,出门时壮志踌躇跟打了鸡血一样,怎么今天的计划完成了还不到一半,她就似乎有点扛不住了? 一定是周任妈妈太温柔了的缘故,她想。 周父戴着老花镜,在客厅里看内部专刊,听见动静便抬起头,“译萱来了。” 韩译萱开口,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周叔叔好。” 这下任谁也瞅出不对劲来了,佣人识趣地退了下去。 周母揽住她的肩头,带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蹙起眉头问,“怎么了译萱,是不是周任欺负你了?” 周父声如洪钟:“译萱,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如果是周任那小子犯浑,我们替你主持公道。”他那混小子近日来的某些风言风语,他也有所耳闻。 韩译萱的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坠,“周叔叔,周阿姨……实在对不起,是我没有福分给您二位老人家当儿媳妇……”她捂住嘴巴,“我和周任已经分手了,他说……他说……” “他说什么?”周母急了。 “他要娶吕先芝。”她抽噎着说。 “什么?”周父忍不住勐地一拍桌子,“反了天了他!” 他久经风浪,韩译萱这话一说出口,连他都觉得意外。 周母更是张口结舌,不敢置信,“这、这,你们不是……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吗?” 韩译萱眼泪掉得更凶了,“既然周任他自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吕先芝,我、我还有什么好说呢……” 她结结巴巴,一副伤心过度、语无伦次的样子,反过来劝道,“叔叔,阿姨,周任也挂念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她愿意嫁,不如就让他们,让他们在一起吧。” 以退为进这一招,她自认为还是比较擅长的。 周母心疼得说不出话,抱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背,长长嘆了一口气。 “只要我一天还活着,吕先芝就一天别想踏进周家的门。”周父冷冷道。 两位老人家将她好生安慰了一番,硬是把她留下来吃了午饭。韩译萱勉勉强强吃了半碗米饭和几块蟹黄豆腐,也不是装,是真的没什么胃口。 她前脚一出门,周父后脚就给周任去了电话,让他立马滚回来。 韩译萱最后要找的人,是吕先芝。 她跟吕先芝大学时候有过一些交集,在她的印象中,她是挺善良的一姑娘,绝不可能故意破坏别人的关系。 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人会不会变,也很难说。 第9页 就好比初中的时候,受父母的影响,她是个典型的老古板保守派,发誓要把自己的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结果长大以后还不是跟周任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婚前性行为,而那个时候,她甚至不确定周任将来会不会是她的丈夫。 当然说实话,她现在也不是很确定。 韩译萱没有吕先芝的联繫方式,但她知道吕先芝住在哪个小区哪一栋楼,周任之前跟她提过一嘴,她便开了车,到吕先芝楼下去。 房号这么小的细节周任就没跟她说过了,就算他说了,她估计也不过脑子,记不住,所以现在唯有一个人耐下性子,摁完了所有住户的门铃。 最后也没找着吕先芝,有几家门铃没人接听,她想,吕先芝和她儿子现在应该是暂时不在家,只好回到车上,打算来一个守株待兔。 一整个下午,哪怕犯困,韩译萱也不敢眯上眼睛睡一会儿,整个人精神高度紧张,生怕不小心错过了吕先芝的身影。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吕先芝总算出现了。 跟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周任。 周任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桃花眼微微眯起来,特别招人。 他宽厚的肩膀上骑着吕冠,那孩子显然很兴奋,手舞足蹈地说着话。 周任嘴里也时不时说些什么,像是在应和男孩天真童稚的话语。他的大掌牢牢抓住男孩的小腿,防止孩子一个不小心摔落下来。 而吕先芝手里提着购物袋,看着旁边的两个人,眸子里泛着柔和的笑意。 韩译萱从方向盘上抬起脑袋来,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要是有谁抓拍下这一幕来,那照片简直可以直接贴到公交车站宣传栏上,现成的建设良好家风的海报背景。 远远地看过去,他们就是温馨和美的一家三口。 韩译萱浑身都定住了,耳朵里莫名地开始嗡嗡作响。 听说是一回事,想像是一回事。 而亲眼看见,则是另一回事。 她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甚至在想,要是有人崩她一枪就好了。 那她就可以不用这么痛了。 插pter 07 周任下午被叫回家噼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才知道自己打算娶吕先芝的事情被韩译萱捅到了他爸妈面前,他自然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责备她,但闹了这么一出,心情不好也是难免的。 更何况,他妈用一些相当难听的话形容了吕先芝,说什么“你要是把那破鞋娶进来就别认我这个妈”,这样不堪入耳的话语,激得他犟脾气上来,甩下一句“我偏要娶”,摔门而去。 他母亲出身于书香世家,真正的名门闺秀,也就在特殊时期上山下乡的那段日子里接触过那些脏词儿,平日里轻易说不出这么难听刺耳的话,他便不由得有些疑心,韩译萱到底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把他妈气成这样。 离开周家大宅后,周任把车停在路边抽了根烟,然后调头,接了吕先芝和吕冠去游乐园。 这是他先前答应了吕冠的事儿,对小孩子,他不能食言。 从游乐园出来,他带他们母子俩去吃了一家颇有名气的江浙菜,又逛了一圈地下超市,说说笑笑,眉宇间的郁气散去不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时不时浮现出韩译萱通红的双眼来。 所以,当她红着眼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周任差点以为是幻觉。 她瞧了他一眼,很快收回目光,转向吕先芝,“我们谈谈。” 吕先芝抿着嘴,往后退了一步,韩译萱看上去很不冷静,她有点害怕。 周任把孩子放下来,抱到了他妈妈的怀里,而后挡在他们面前,看着韩译萱,喉头滚了两下,说道,“萱萱,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个保护意味十足的动作对她而言是多大的刺激。 韩译萱低低地“呵”了一声,“好,那就在这里说。” 她抬眼,向前走了一步,死死地盯着吕先芝,“吕先芝,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知道我和周任本来快要结婚了吗?知不知道?” 吕先芝愣了愣,小脸立刻就白了,眼里泛起泪,口中喃喃地使劲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对不起……” 她又向前一步,“你知道你妈妈抢了别人的老公吗?” 这话却是朝着吕冠说的。 孩子顿时被吓得哇声大哭,吕先芝连忙哄他,“冠冠不哭,乖啊,不哭不哭……” 周任拧眉,伸出一只手臂挡在她面前,低声道,“不要闹了,别对小孩子说这样的话,冠冠什么也不懂,你吓到他了。” 韩译萱斜了他一眼,用力推开他的手臂,继续盯着吕冠,一字一顿地问,“你知道你的妈妈,是第三者吗?” 吕冠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周边的住户已经有些走到阳台上看起了热闹。 “够了。”周任掰住她的肩膀,硬生生转过来,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 他扳过她的脸,强迫她与他对视。 她眼睛里含着泪,在氤氲的视线里,他的表情模模煳煳,看不大真切。 然后,她听见周任说,“韩译萱,她从来不是第三者。” 第10页 言下之意。 她脑子勐地一炸,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鼓鼓跳动,有股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瀰漫开来,耳朵里传来的嗡嗡声持续不断,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原来语言的力量竟然这么强大。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缓慢地锉磨着她的骨头,疼得她眼前发白,她感到四肢逐渐变冷,寒气从脚底顺着骨头缝往上走,一点一点地蚕食起了她的生命。 周任眼睁睁看着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表情也变得一片空白。 他一瞬间莫名心惊,忍不住捏紧她的肩膀。 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推开他的手,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我知道了。” 转身,走得摇摇晃晃的,连车都忘了开。 周任瞧她似乎不太对劲,在后面抬高声音说了句,“我送你回去。” 她没回头,也没回话。 正在他准备要抬脚追上去的时候,凌征岸却突然从夜色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鼓了鼓掌,“精彩,精彩。” 凌征岸过来,原本是打算用强的,把吕先芝和儿子直接带走,关起来,周任不是想跟她结婚吗?他就让周任想上民政局领证也找不着人。 谁成想今天晚上周任也在这里,不好下手。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周任总不可能天天待这儿,盯牢点儿,他总逮得住机会。 周任见状,抿了抿嘴,转身留了下来。 凌征岸看向抱着孩子的吕先芝,语气亲昵又讽刺,“先芝,你真要跟周任结婚啊?奇了怪了,你要跟他有点什么,十几二十年了早该有了,也不至于被我玩过了,带着个拖油瓶等到现在才嫁啊,还是说,你就这么怕我吗?” 吕先芝气得浑身发抖,捂住吕冠的耳朵不让他听到那些难听的话。 周任上前拽过她,低声安慰道,“不用管他,他也就是嘴巴厉害而已,先芝,我们上楼去。”顿了顿,抬高嗓门,“脏东西么,眼不见为净。” 吕先芝胡乱地重复他的话,“对,眼不见为净……” 插pter 08 看两人打算把他忽视到底,凌征岸眼中阴郁,脸上却笑,“我嘴巴确实厉害,先芝应该也是深有体会,那时候怎么不嫌脏?” 他向前一步,“是不是特后悔昨天晚上洗了澡换了衣服?留下证据才能告我啊先芝,要不咱俩再来一次?” 如果不是孩子在这儿,吕先芝早就拿出同归于尽的架势扑上去撕咬他了,现在也只能抱紧了吕冠,低喊道:“闭嘴!你闭嘴!” 周任怒极,拳头捏得死紧,抑制住揍他的冲动,“姓凌的你是不是人?你但凡有点良心也说不出这种糟践先芝的话!” 凌征岸却不看他了,一双眼死死盯着吕先芝,“你根本不喜欢周任,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周任冷笑一声。 吕先芝空出一只手来,用力抹去脸上的眼泪,“周任很好,我会爱上他的。” 她用了“爱”这个字眼,而这个字,她之前只对他凌征岸说过。 凌征岸愣了一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嗓子眼儿被大团的湿棉花堵住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周任听了,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时沉默,唯有夏夜虫鸣声声起伏。 周任懒得在这儿耗,刷卡给吕先芝打开门,“先上楼吧,随他自个儿发疯。” 眼瞅着周任跟在吕先芝背后要上楼,凌征岸当即产生了很多不妙的联想:他晚上留宿在吕先芝家吗?等冠冠睡着了,他们会上床吗? 他醒过神来,直接喊住周任,“你跟吕先芝睡过了?” 那时吕先芝已经走远,没听着他的混帐话,不然又要被气到吐血,骂他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周任转过身,“你以为我是你?”顿了下,他话锋一转,“我跟先芝准备结婚的事情,谁告诉你的?” 其实他心里是隐约有个答案的。 凌征岸自然没有帮韩译萱保守秘密的义务,“你未婚妻。” 说完他看了看周任的表情,突然起了兴致,勾了勾嘴角,“哎,周任,你别说,我感觉韩小姐还真挺漂亮的,身材又好,那腿啊,啧啧。要不这样,你娶先芝,我追求韩小姐,我们俩也算玩了把换妻,以后生意上互相多多照顾……” 话还没说完,周任已经冲过去一拳捣在了凌征岸肚子上。 他坚持练了多年的拳击,这一下子过去不是闹着玩的,凌征岸当过特种兵,一时半会儿竟也没能缓过劲儿来。 “我他妈警告你,别打韩译萱的主意!” 周任额角青筋暴起。 在阳城,凌征岸不算是个清白人物,原本发家史就不干净,现在哪怕是做了正经生意,照旧不择手段,荤素不忌。关于他的各种传闻,生意场上的,还有风月场上的,或真或假,数不胜数。 韩译萱要是真的被这种人给盯上了…… 他咬牙,下颚绷得死紧。 “怎么了,你紧张什么啊周任?”凌征岸口腔里都是血腥味,脸上还在笑,下一秒拳头就招唿到周任脸上去了,“那你他妈也别打我老婆主意啊!” 第11页 两个人就这么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了起来。 吕先芝哄好了孩子,正奇怪周任怎么还没跟上来,便跑到窗户边,往下一看,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冲下去,两个男人脸上都挂了彩,见她来便双双停了手,她看也不看凌征岸一眼,拽了周任就往回走,嘴里还数落道,“快三十的人了,还学小学生打架,好意思吗你?”周任没说话。 凌征岸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眸中闪过痛色。 到了楼上,吕先芝拿出止血贴、棉签和药酒来,正准备给周任上药,周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我自己来吧。” 吕先芝愣了愣。 读初中的时候,周任跟校外的小流氓打架受了伤,向来都是死皮赖脸地让她给他搽药的。 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过了许久,电热壶里传出水沸腾的呜呜声,她突然低声问,“周任,我是不是很自私?” 周任捏了捏眉心,“你怎么会这样想?” “韩译萱她……” “萱萱她一直很坚强,”他打断她的话,“但你和冠冠现在需要我。” 吕先芝沉默不语。 如果不抓住周任这根救命稻草,她迟早要落回到凌征岸手里,这一点她很清楚,她斗不过他的,所以她不甘心。她恨死了凌征岸,她家欠他的债已经还完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她? 她想,等冠冠成年了,她便不用再害怕什么,到时也就能跟周任离婚了。 这念头刚浮现出来,她立刻暗骂自己一声,居然还没结婚就已经在盘算着离婚的事情。 周任掏出手机,过了会儿,忽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吕先芝问。 “萱萱不接电话。”他说,“她车还在楼下,我给她开回去吧,你早点休息。” 吕先芝正要点头,便听房间里吕冠哭了起来,一直喊“妈妈”。 她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冲过去,见儿子小脸通红,眉头紧蹙,嘴里小小声仿佛说“难受”,她往孩子额头上一摸,有些烫。 估计是刚才跟韩译萱对峙的时候,下边儿风有点大,孩子又哭又怕的,受了风,现在不舒服起来了。 孩子跟着她在外头颠沛流离,营养又跟不上,弄得身体孱弱,很容易生病。 “先芝,”周任站在她身后,“你拿上外套,我们带冠冠去医院。” 她着急忙慌地抱起孩子,用力点了点头。 到了楼下,路过韩译萱的车,周任顿住了脚步。 往里一看,连车钥匙都还没拔,他心里一沉。 他想了想,喊住吕先芝,“这样,先芝,我直接开萱萱的车送你们去妇幼保健院,看完了医生,我回家一趟,给她把车开回去。” 吕先芝愣了愣,“哦,好。” 抱着孩子上了车后座,她忍不住看了看周任的侧脸。 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刚才说那个“家”字说得有多自然? 周任把车开出了小区,便空出手来,又去拨韩译萱的手机号码。 谁知下一秒,那熟悉的铃声便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原来她手机还留在车里。 他低咒一声,用力踩了一脚油门,车子飞速往前冲去。 因着惯性,后排的吕先芝也跟着往前勐冲了一下,被安全带勒得生疼,她赶忙护住了孩子。 坐稳了以后,她垂下眼,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但在视线落在孩子的脸庞上时,她怔了怔,又露出一抹苦笑来。 插pter 09 韩译萱醒过来的时候,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愣。 盛夏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于是她意识到了,自己正躺在医院里。 她闭了闭眼睛,回想起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似乎是走在人行道上,然后不知道怎么了,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想起昨天的事情,心想,大概是因为精力消耗过多,又没吃什么东西,加上一时间伤心过度,才晕倒在地。 只不过,是谁将她送来医院的呢? 这个疑惑刚浮现出来,她便听见旁边传来一句:“韩小姐,您醒了?” 她重新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职业套装的陌生女人,对方得体地微笑着,不等她问,便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凌总的秘书,您叫我小方就可以了。” “凌征岸?” “是的。” 她奇怪了,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的?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方秘书解释道,“昨天夜里,您晕倒在路边,正巧被凌总见到,他就将您送来了医院,不过凌总有事,没有久留,让我在这儿照看您。” 凌征岸向来不是那种做了好事不留名、偷偷写在日记本里的人,他但凡帮了人,就一定要让对方清清楚楚地知道是欠了他凌征岸的人情。 但他自然是不乐意陪着韩译萱在医院里浪费时间的,于是叫来了自己的秘书,把前因后果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韩译萱听完,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第12页 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么一出,那还真是得感谢凌征岸难得的善心大发,要不然,像她这种妙龄女子大晚上的倒在路边,万一遇上捡尸的那可就完蛋了。 “麻烦你了,方秘书。”她扯了扯嘴角,“也请转告凌总,我改天登门道谢。” “举手之劳,韩小姐客气了。”方秘书笑了笑,“另外,恕我多嘴一句,我建议您最好做一个全身检查,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现在就去帮您定一个。” 韩译萱原本就有定期体检的习惯,通常是半年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忙着婚礼的事情,她也早就该来医院体检了,想了想,便点点头:“那就麻烦方秘书了。” 全身检查下来,大半天过去了。 等待体检结果的时候,韩译萱有些忐忑。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她怀孕了,周任肯定会收回分手的决定,跟她结婚,哪怕只是为了负责任。 于是不由得有些期待,同时,又暗暗嘲笑自己,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了,居然还是这样卑微。 结果老天爷给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她不但没有怀孕,医生还告诉她,她得了胰腺癌,中期。 韩译萱觉得不可能,当即要求复查。 医生问她平时有没有腹痛,她想了想,为了保持身材,她一贯吃得不多,偶尔还会进行断食,所以胃向来不怎么好,腹痛也是隔三差五的事情。 她一直以为是胃部的问题,怎么也没想到腹痛是胰腺癌的早发症状之一。 她还是要求立刻复查,即便这家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疗机构之一。 结果跟之前一样。 韩译萱手中死死握着最终诊断书,靠在墙上,脸上毫无血色。缓了一会儿,她哑着嗓子问医生像自己这样的情况,能不能够彻底治好。 医生嘆了一口气,“说实话,是很难治好的。腺癌是目前高度恶性的消化系统肿瘤,哪怕中期病人进行根治性手术治疗,术后也有很大概率会出现復发和转移,最终导致死亡。”顿了顿,她安慰道,“当然,只要积极合理地治疗,一定程度上还是能对延长生存期起到良好作用的。” 这话也不知道她对病人们说过多少遍,如此流畅。韩译萱这样想着,追问道,“如果我选择不治疗,一般还能活多久?” “胰腺癌的病程是非常短的,一般发现中期不加以治疗的话,生存期大概在一年左右,通常不超过两年。”医生口罩下的脸看不清表情。 “……知道了,谢谢。” 方秘书开车送韩译萱回了家。 她手里握着诊断书,脑子一直木木的,只觉得所见所感都虚幻得像一场梦,等到人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电梯里,刚才似乎连向方秘书道一声谢都忘记了。 呆了半晌,她想搜索一下胰腺癌的相关治疗手段,结果发现自己忘带手机。应该是落在车上了。 她向来是个手机离不得身的人,此刻竟然也丝毫不觉得着急。 站在家门口,她又翻开诊断书,看了一下那上面的结论。 胰腺癌,中期。 白纸黑字,没变。 看来,是老天爷都想成全周任这么多年来对吕先芝的痴情,所以要给她来这么个晴天霹雳,送她这名炮灰彻底出局。 韩译萱无情无绪地想。 她抬起手,摁下密码,输入指纹,门很快打开。 里面悄无声息,空无一人。 她一踏入玄关,目光便扫到了垒在小案几上的那叠婚礼请柬。 堆积如山,殷红刺眼。 里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用金色墨水亲笔写下的,当时满心欢喜,一笔一划都写得珍而重之,丝毫不觉得疲累。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可笑至极,讽刺至极。 她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主卧,找了个大挎包,将自己的各种证件都收拾好,随手塞了进去。 漠漠地环顾一圈,原本熟悉的一切,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陌生。 她还有很多东西留在这里。 书籍报刊,衣服鞋包,护肤品化妆品,洗漱用具,和周任一起外出旅行时候买的各种成双成对的小摆件。 不重要了,都是身外之物。 周任会处理掉的。 就像处理掉她这个横在他和吕先芝之间的阻碍一样。 这样想着,她冷笑一声。 不知道是在嘲讽周任还是在嘲讽自己。 转身,路过客厅的时候,瞧着那堆喜帖,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突然就发了狠。 几步踏过去,拿起一张请帖,手一扬,干脆利落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然后又将那两页重叠在一起,撕成了四瓣。 如此反覆,直到撕成粉碎。 一张还嫌不够,她就像是撕上了瘾,又拿起一张。 一张接一张,渐渐的,满地都是碎锦般的落红,上面依稀可见的金墨反射着清晨斜进来的阳光,大片铺陈开来。 像是放过大红鞭炮之后的地面,热闹过后,什么也不剩。 锦绣堆灰,红得死气沉沉。 她撕得精疲力竭,瘫坐在一地的破红碎金里。 却始终没有眼泪。 仿佛刚才的一切,她只不过是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第13页 周任踏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副样子。 像是被谁手里的尖锥子硬生生凿空了灵魂。 眼睛里灰濛濛的一片,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 韩译萱听见动静,机械地转过头颅,扫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任何波动。 仿佛他只是一阵吹入房屋的气流,或者是一个别的什么摆设。 她站起身来,径直朝大门走去,她要离开。 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周任的人生。 见状,周任感觉自己心里似乎有一块什么东西塌了下去,情绪莫名其妙地有些慌张了起来,在她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扯住了她的手腕。 “萱萱……”他低声唤道。 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勐地挣开了他的手。 像是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令人反胃的脏东西。 “分手费直接打我银行卡里,”她冷冷道,“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给多点。” 如果没有很多的爱,那么,很多的钱也是可以弥补一二的。 她韩译萱从来都不是弱者,他那可笑的愧疚和同情就留给吕先芝吧,哪怕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也绝不会试图用这种理由挽留他。 有人说一段亲密关系里,爱得更多的那一方总是吃亏。 她不这样认为。 她认为爱得更多的那一方,才是两人之间的主导者。 因为她给得出去,就能收得回来。 周任一瞬间感到有些受伤,他没有见过她这样排斥自己的肢体语言。 他还想说些什么,韩译萱已经继续自己离开的步伐,头也不回。 他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再伸出手去拉住她。 长痛不如短痛,他最终还是要娶吕先芝的,又何必再给她无用的希望呢。 事已至此,他只能从经济上好好补偿她。 后来,无数次午夜梦起,周任回忆起这一刻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会恨得磨牙,忍不住狠狠地打自己一个耳光。 唯有如此,否则不足以发泄。 自责,思念,悔恨,痛苦,不甘…… 这些负面情绪无穷无尽地折磨着他,几乎将他溺毙。 而这一刻,他只是选择了默默目送她离开。 插pter 10 韩家现在虽然不差,但曾经也有一段时间艰难度日,连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餐桌上都没有一块肉,每个人碗里头装的都是白粥。 尽管那时候年纪还小,韩译萱对于这段时日印象深刻。 她记得妈妈总是拍着爸爸的肩膀宽慰道,“除却生死无大事。” 除却生死无大事。 是啊,如今癌细胞就在自己身上肆意生长蔓延,死亡近在眼前,韩译萱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生与死的面前,其余一切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男女情爱,风花雪月,更是如此。 这么些年,她不是忙于事业,就是在围着周任打转。 如今到了这一天,仔细想想,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对于最重要最亲密的血脉相连的家人,她总是设想着将来的陪伴,却一次又一次地将约定好的归期往后推。 “端午肯定回去,五一我就先陪周任他爸妈去碧湖山庄了。” “这次中秋一定回去陪您二老吃月饼。” “最近工作太忙了,等春节肯定回去过年呀。” …… 她总是以为时间还有很多,未来还很漫长,却疏忽了当下。 应该陪伴的人没有去陪伴,想去的地方也永远停留在计划出行的阶段。 现在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一年,最多不超过两年,所以她只想做点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陪陪家人,见见朋友,去外面的世界逛一逛,走一走。 她不打算治疗,她的性格如此,註定了她不会耗光钱财、饱受身心折磨地去换取那微乎其微的一线希望。 相反,她宁愿顺其自然地拥抱死亡。 周任的分手费到帐到得很快。 几乎是刚关掉飞行模式,韩译萱就收到了银行发来的简讯。 她一边拎着行李往前走,一边垂眸扫了下那串一眼数不清的零,不咸不淡地挑了挑眉峰。 好大方呢。 用这笔巨款来买她的青春她的感情,连她自己都意外自己竟能沽得如此好价。 看样子,他还真是迫不及待地要跟她划清界限,好迎娶吕先芝。 摁灭了手机屏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是傍晚时分,家乡的风,似乎要比阳城的暖和一些。 她戴上墨镜,招了招手,拦下一辆的士。 对于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姐姐,韩译葵呆愣了三秒钟。 她很快反应过来,“晚饭可没预备你的份。” 说罢,弯下腰,在玄关鞋柜里翻出一双拖鞋,丢在对方面前。 韩译萱一边换鞋一边道:“没事,飞机上吃过了。” 踏进家门,客厅里没人看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联播,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是晚饭时间的背景音乐,厨房里传来沾水的青菜刚下油锅的噼啪声,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荤一素,砂锅里的汤散发着肉眼可见的阵阵热气。 第14页 她突然觉得很安心。 “妈,爸,我回来了。”她笑着说。 家里有一瞬间的手忙脚乱。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唿!”韩妈妈埋怨道,“都没做你的饭菜。” “哟,闺女回来啦?”正在炒菜的韩爸爸回过头来,忘了挥舞锅铲,“哪阵风把你给吹回来的?” “我吃过了。”韩译萱解释道,随手把行李箱放在客厅。 “喝碗汤。”韩妈妈不容拒绝地命令道,“鹿筋汤呢,好补的。” “是啊,我刚刚喝了一碗,都流鼻血了。”韩译葵在旁边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好呀。”韩译萱应道,难得在家有这幅百依百顺的姿态,乖乖在餐桌旁坐下,接过了老妈递过来的一满碗汤。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吃起了晚饭。 两位老人追问起韩译萱突然回家的缘由,她只淡淡地说,“阳城那边已经没什么需要忙的了,我刚好有假,就回来了。” “准备婚礼,应该很多事情要做吧?这就忙完了?” 她咽下一口汤,想了想,“没有婚礼了。” 这鹿筋汤好苦,老妈到底是放了多少药材在里面啊。 老两口还没反应过来,韩译葵瞪大了眼睛:“推迟了?” “不是,是取消了。”她并不隐瞒,“我跟周任分手了。” 一时满室寂静无声,所有人的动作都像是按了暂停键一样,骤然停住,齐刷刷地看向韩译萱,唯独她还在继续慢条斯理地喝汤。 “你……不是开玩笑吧?”韩爸爸把碗放了下来。 “这种事情可不兴拿来吓人啊。”韩妈妈连连摇头。 先前已经知晓些许情况的韩译葵倒是有几分当真,一言不发地用汤匙在碗里搅拌来搅拌去。 “真的,我不骗你们。”韩译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这件事情没必要欺瞒父母,但是癌症……她绝不会让他们知道。 顿了顿,她继续解释道,“其实是这样的,周任他还是放不下他喜欢的那个人,我呢,也实在是跟他过不下去了,干脆一拍两散,各奔前程。” 她说得轻描淡写,韩译葵却听不下去了,气不打一处来,“可你在他身上耗了这么多年!他有没有良心?” 韩译萱心想,他其实还算挺有良心的,给了好大一笔钱呢,不像某个抠门男明星,老婆给生了三个孩子,离婚时还想让人家净身出户。 思及此,她笑了笑,“及时止损嘛,总不能惦念着沉没成本,把一辈子都赔上去吧?” 更何况,她的这一辈子,人家并不乐意要。 韩爸爸把筷子勐地拍在桌上,将大家都吓了一跳,只听他说:“这实在是欺人太甚,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 话未完,他倏地站了起来,一副要直接杀到阳城找周任算帐的模样。 韩妈妈赶紧拉住他,“你激动什么?先坐下来。”她看向自己的大女儿,“韩译萱,你确定自己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分手费都收了。”她点点头,没心没肺满不在乎的样子。 “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就好,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你的决定,爸妈都尊重,不干涉。” 韩妈妈嘆了一口气,话说得豁达,但始终还是有些意难平,“好歹你也喜欢那周任这么多年……唉,罢了罢了,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 韩译萱笑了笑,没有再开口。 是啊,感情的事情,强求不来。 这些年,从来都是她强求了。 插pter 11 韩译萱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待了两个星期,鑑于她受的情伤不轻,她老爸老妈对她诸多宠溺纵容,她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来自家里人的温暖。 期间,周任一次也没有联繫过她,想必是在忙着对抗家里施加的压力,筹备跟吕先芝的婚礼,根本无暇他顾吧? 这么说其实也不尽然,他在微信上给她发过一条消息,但是撤回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她没有看到,但也并不好奇。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她,说干就干,她立马拉黑了周任所有的联繫方式。 事到如今,她已经学会不对周任抱有任何期待了。 她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余下不长的生命中,不要再有他的任何痕迹。 又过了一个星期,韩译葵终于忍不住问:“姐,你可以一直呆在家里的吗?” 足足三个星期,万恶的资本家能允许有这么长的假期存在? “你个无业游民还好意思问我。”韩译萱斜了妹妹一眼。 她激烈辩驳,“我是在家写论文!写论文!” 韩译萱懒得跟她斗嘴了,想了想,说,“晚上请你喝奶茶,找个地儿,我跟你说点事。” “谁要喝奶茶?当我三岁小孩呢。”韩译葵很嫌弃地说道,“请我去清吧喝酒。” 韩译萱颇为意外,但还是应承下来,“好吧,地点你定。” 没想到,不知不觉的,自家老妹儿也已经长大成人了,已经到了会想酒喝的年纪了。想必她的承受能力,应该不输给她的姐姐吧? 第15页 韩译萱顿时对妹妹充满了信心。 没办法,她总得找个靠得住的亲人处理身后事。 是夜,附近商圈里最有名的清吧。 台上乐队演绎着似乎是南美风情的乐曲,韩译萱听得忍不住轻轻敲着桌面,跟着轻快的节奏打拍子。 韩译葵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美女,回神了,喝点什么?” “你来点就好。”她看着面前穿着小吊带和热裤的妹妹,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吾家有女初长成”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她这个当姐姐的也与有荣焉。 “那你喝莫吉托,我喝长岛冰茶好了。”韩译葵摇了摇桌上的黄色小灯,酒保立马走了过来,给她们下了单。 韩译萱闻言忍不住挑眉,勐啊妹妹。 看来在她忙不迭围着男人打转的日子里,错过了妹妹的一些成长故事呢。 “说吧,我的老姐。”韩译葵支着下颌,“究竟什么事儿?” 这么大费周章地把她拉出来单聊,想必是不能让爸妈知道的事情了。 韩译萱笑了笑,“不着急,喝点儿再说。” 酒精能够麻痹人的神经,放缓人的反应速度,是上佳的痛苦缓冲剂。 过去为周任神伤的那些日子里,她也没少喝,点莫吉托真是小看她了,但无所谓,反正这也不是今晚的重点。 过了会儿,酒保端上来两杯酒:“两位,你们的夏日天使。” 韩译葵正想说上错了,脑筋一转,立马明白了过来,“噢,谁请的?” 酒保指了指吧檯转角的位置,“那两位先生。” 两姐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便见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小伙子正大大方方地往这边看,一个笑着举起手中的酒杯示意了下,另一个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朝她们做了个示意的手势。 韩译葵:“挺帅。” 韩译萱:“装逼。” 韩译葵被噎了一下,转回身去,“不喝白不喝。” 说完,她想起什么似的,拿手肘捅了捅自家姐姐,“说真的,跟周任那狗东西耗了这么多年,现在解脱了,就没想过试试别的男人?” 闻言,韩译萱苦笑一声。 如果不是只剩了一两年寿命的话,她倒是不太抗拒,奈何现下时间有限,精力有限。 等病症严重起来,她被疼痛折磨的时候,大概也没有心情谈情说爱吧。 “我知道你一时之间还走不出来,但是你的心灵走不出来,你的身体可以走出来啊!”韩译葵继续滔滔不绝,拍了拍胸口,“八块腹肌倒三角,马力全开公狗腰,包你一夜春宵解千愁。” 韩译萱哭笑不得,抚额长嘆,“你都是在哪里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无师自通。”她正得意,突然瞬间变脸,警告道,“你可不许向爸妈告状啊。” “行行行。” 两人喝完了夏日天使,聊了些天南海北有的没的,一开始点的莫吉托和长岛冰茶也端上来了。 正是最惬意最舒服的微醺状态,脑子又还清醒,不至于听不清话分不清人。 估摸着坦白真相的时刻到了,清吧里的音乐恰好换成了经典老歌《just onest dance》,韩译萱心想这悲伤的bgm还挺应景。 她清了清嗓子,“译葵,我跟你说件事儿,你做好心理准备。” 韩译葵顿时警铃大作,老姐很少这么称唿她,而且还是用这么严肃的语调,她死死盯着对方,“干嘛,你不要告诉我你怀了周任的孩子还准备生下来啊!” 她们老韩家可不兴玩霸总娇妻带球跑这一套啊! “不是。”韩译萱的声音里染上淡淡的哀愁。 “那是什么?” “我得癌症了,胰腺癌。” 韩译葵伸向酒杯的手顿了顿,颇为诧异地看她一眼,“……这种事情,可不兴拿来开玩笑啊。” “我不是开玩笑。”她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与她如此相似的脸庞,却有着她身上没有的灵动和快活,真好。 可一想到等她死去以后,面前的女孩将要背负的东西,她便觉得有愧。 她将要一个人迎接失去姐姐的悲痛,将姐姐下葬,并且承受长期隐瞒父母的压力,再承受隐瞒不下去之后要面对的狂风暴雨。 而赡养父母、照顾父母的义务,也落在了她一个人头上。 她能用什么来补偿她? 她想起手机那条关于收到巨额汇款的简讯。 钱真是个好东西。 周任用钱来补偿她,而她也将卑劣地使用同一种手段,去补偿自己的妹妹。 看着韩译葵怔怔的表情,她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开玩笑。” “姐姐的时间不多了,”韩译萱抓起妹妹的手,“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韩译葵还是没有消化过来,她挣开她的手,“别闹了,我不信!” 她姐姐这是为情所伤……伤到了脑神经吗? 该不会精神不正常了吧? 韩译萱早有准备,她从小挎包里拿出疾病诊断书,递过去。 第16页 声名在外的权威医院,她还连续做了两遍检查,怎么会有错。 出错的概率那么小,而她也从来不是那个幸运儿。 韩译葵颤着手接过诊断书,先是从上到下草草扫了一遍,看到结论是“胰腺癌中期”后眼睛蓦然睁大,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她颓然地垂下肩膀,“怎么会……” 为什么是她的姐姐? 这天下有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姐姐? 她突然扬起脸,眼里是将坠未坠的泪滴,她死死抓住韩译萱的手腕,“治疗啊!为什么不去治疗,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说着,她便站了起来,一副直接要把她拉到医院的架势。 “胰腺癌中期,很难治了,我不想受那个罪。”她轻轻摇头,吸了吸鼻子,克制住流泪的冲动,“你是最明白我的,不是吗?” 韩译葵死死盯着她,过了许久,终于,一颗眼泪缓缓滑下她的脸颊。 她忍不住冲上前去抱住自己的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攥紧了手里的疾病诊断书,她依旧不太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事实。 韩译萱伸手回抱她,一时无言,唯有默默。 插pter 12 韩译萱跟韩译葵两姐妹借着酒劲儿,在清吧里其他人的异样目光中,一边哭一边把接下去的事情商量得七七八八。 她打算以去巴黎游学和散心的名义骗过爸妈,但其实是去环游世界。 先把国内一直想去的地方玩一圈,然后应该就差不多可以去日本北海道看雪了,再接下来,她打算去纽西兰找个农场住一段时间…… 这些都是她以前对于退休生活的设想,有很多当初还是跟周任一起计划的,现在她依然很想去那些地方,只是觉得……没有周任也无所谓了。 夜浓了,清吧的音乐也换成了更纸醉金迷的,一下下的鼓点撞击着耳膜,带动着心脏跳动的节拍,灯光闪烁着乱晃,摇骰子的声音不绝于耳。 两个人都喝得有点上头,感觉小杯小杯的喝着不过瘾,又点了一瓶野格,兑着红牛,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韩译萱又哭又笑,拉住妹妹,自以为很小声但其实分贝超高地对她喊道:“告诉我,我现在超有钱!周任给了我好多好多钱!” “好多零的……”她掰着手指,始终算不清,“反正就是好多,我从侏罗纪开始接设计单才能赚到这么多!” 韩译葵往后一挪,很有骨气地大喊:“谁要那狗东西的臭钱!”她仰头干下一杯酒,晃了晃脑袋,又凑过去问,“多少?” 韩译萱凑在她耳边说了个数。 “我靠!”她顿时酒都醒了几分。 “都给你!”韩译萱笑嘻嘻地跟着音乐摆动身体,“全都给你和爸妈,你要替我好好孝顺他们!” 韩译葵看着她的模样,心里阵阵地发酸,难受得不像话。 她从小到大的愿望都是当个大富豪,永远不用为钱发愁,但现在,如果可以,她宁愿拿自己一辈子的财运去把姐姐的生命交换回来。 半晌,她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周任是因为你的病……才跟你分手的吗?” 音乐太过嘈杂,韩译萱没有听清楚,“什么?” 她提高音量,又问了一遍。 韩译萱还是没听清,但藉助着口型明白了对方想问什么,她摇了摇头,“不是,他不知道。” 他不配知道。 她也不需要他的怜悯和愧疚,更不打算用这疾病来挽留他。 他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来参与她人生中的任何事务。 一个人安静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没有人来打扰,挺好的。 这便是她理想中的离去。 * 临上飞机的时候,韩译萱拎着行李箱,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妹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她毕竟也只是二十出头的一个小姑娘呀。 让她一个人背负事情的真相,是她对不起她。 一旁的韩爸韩妈虽然依依不捨,但对于二女儿这撕心裂肺一般的表现,觉得十分不解:“就这么捨不得你姐姐?” 韩译葵说不出话,韩译萱伸出手,轻柔地揩去她脸上的眼泪,“傻的,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抓住姐姐的手,不让抽回去,哽咽着,“一定……一定要回来。” 韩译萱点了点头,“嗯。” “不要骗我……”她还是不肯放手。 “韩家人不骗韩家人。”她讲了个冷笑话。 韩译葵很买帐,破涕为笑,终于缓缓地松开了手。 登机提示的广播又响了起来,韩译萱依次和家人拥抱,然后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口。 在头等舱靠窗的位置坐下,韩译萱向帮自己放好行李的空少道了声谢,而后打开随身携带的小挎包翻找耳机,却翻出了一张白色的纸条,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她好奇地展开纸条,纸面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两行草书写就的小字。 第17页 “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王昌龄的赠别诗,《送柴侍御》。 是爸爸的字迹,她当然认得。 强忍至今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 她抬起手,却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想着反正这里也没有人认识自己,反正自己也快要死了,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像只受伤的幼兽一般,将脸埋在手掌心内,呜呜地哭出了声。 等到她终于平復了心情,停止了哭泣,感觉到自己手指和脸上都黏黏的,才觉得有些尴尬和狼狈,开始飞快地翻找起了纸巾。 旁边跟她同一排的座位,有人隔着一条过道,递了一包纸巾过来。 她抬眼看向对方的脸,不由得怔了怔,是个面容英俊的男人,瞧上去还挺年轻的,跟周任一样,长了一双看似风流多情的桃花眼。 男人沖她笑了笑,带着点安抚的性质,显得十分友善。 所以,刚才她就是在这样一个帅哥旁边披头散髮地痛哭流涕吗? 韩译萱觉得自己有点社死。 她吸了吸鼻子,正想要拒绝对方的好意,耳畔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响起了跟韩译葵一起喝酒的那天晚上,她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说真的,跟周任那狗东西耗了这么多年,现在解脱了,就没想过试试别的男人?” 顿了顿,她鬼使神差般地接过了那包纸巾。 皮肤轻轻相触的一瞬间,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勾了一下他的手背。 “谢谢你。”她笑了笑。 “客气了。” 插pter 13 天气晴好,万物生辉,周任的心情却不是十分美妙。 因为取消婚礼并跟韩译萱分手,家中两位老人相当不待见他,尤其是他的母亲,跟他的关系处于一种不断恶化的状态。 另外,为了让吕先芝避开凌征岸的纠缠,他给她和冠冠换了一处居所,一楼一户,安保也比较好,不会随意放陌生人进出。 吕先芝每每试探着问两人什么时候可以去领证,他总是说过阵子。 明明是渴求了那么多年的人,近在咫尺,他却似乎总想逃避什么。 他告诉自己,眼下离取消跟译萱的婚礼才过去了将将一个月,倘若他这么快就跟先芝结婚,实在是让译萱在面子上过不去,到时候要是有了什么流言蜚语,又平白惹出许多事端来。 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她,不应当继续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跟先芝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往后稍延一段时日,等他母亲消了气再说。 至于凌征岸,由于吕先芝的缘故,在生意上也时不时地给他使绊子,很多时候他二人之间本没有利益冲突的事情,凌征岸也非要横插一脚来搅混水。 虽然还谈不上焦头烂额,但那股难以言说的焦虑和烦躁,始终在他心底埋伏着,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恶狼,暗中窥视着,抓准他疲惫的时机,蹿出来撕咬他。 他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韩译萱,想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是不是还在伤心难过,而后又迅速地将念头狠狠摁下。 这期间,他有一次实在是忍不住,犹豫了十分钟之后鼓足了勇气,给她发了一条信息:“最近还好吗?” 发完以后他死死盯着屏幕,既害怕她回復,又盼望着她回復。 眼睁睁看着顶端时间显示的末位数字从8变成9,一分钟过去了,他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立场和资格去打扰她,还问她这种粉饰太平的狗屁问题,于是他撤回了消息。 可撤回后,他又时不时去瞄一下手机屏幕,看有没有信息框浮现。 不知道她见到他撤回了一条消息,会不会问他一句“怎么了”。 哪怕过了一个小时,周任已经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了,他也还是近乎下意识地在瞄手机屏幕。 如果有消息弹出却不是来自于韩译萱,他便会轻轻皱一下眉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心底如灰霾般的失望,正在一层层加深。 老闆有多心不在焉,一整个会议室的人都看出来了。 正在汇报工作的部门主管清了清嗓子,“周总,我们跟尚善设计的合约,还是像往年一样续约吗?” 尚善设计,是韩译萱工作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佯装思考,过了会儿说,“我过去跟他们老闆谈,你备好合同。” 主管没有多少眼力见儿,还没反应过来,带着点儿谄媚的意思,“这种小事就不劳动您了吧?我去就行了。” 周任略带不满地扫了他一眼,他立马噤声,悻悻坐下。 一旁的秘书道:“周总,那我跟尚善老闆预约时间,您看明天上午九点半,成吗?” 周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 尚善设计坐落于阳城最大的文化产业园里,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创始人直接租下了一幢三层小楼,闹中取静,可以说是相当的财大气粗。 周任下车后站在屋子前,整理了一下衬衫,正了正领带,才往里走去。 前台自然认得这位大金主,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热情问候,为他引路。 他一路走得极慢,左顾右盼,像是对这儿的一切都突然起了十二分的兴趣似的,又像是在找什么人。 第18页 当他在目的地门口驻足的时候,她发现他眼中透露出了隐约的失望。 她没有要窥探的意思,微笑颔首,替他将磨砂玻璃门推开,汇报了一声。 长桌前的女人闻声抬眼,站起身来,一身及踝的月白旗袍将她的身段勾勒得玲珑有致,“周总,有失远迎。” 她示意他坐下,“喝什么茶?” 周任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不用。” “是来谈续约的事儿?” 他点头,“是。” “您费心了,”她语调很慢,有些上海口音,“还劳您亲自跑一趟。” “学姐,你跟我说话没必要这样客气。”他笑了笑。 罗致皮笑肉不笑,“可不敢跟周总胡乱攀关系,我也不是您的学姐。” 确实,罗致是韩译萱的直系学姐,在大学期间跟周任并没有什么交集。 只是韩译萱跟她关系好,回国后又入职了她的公司,他时不时来接韩译萱下班,还请她一块儿吃过几餐饭,三人见面多了,他也就跟着韩译萱叫她学姐。 想必是知道了他反悔取消婚礼的事情,罗致才这样不给好脸色看。 罢了,这些也都是他应分承受的。 他转移话题,“明年有个楼盘要开,售楼处和样板房的设计还是交给尚善,学姐你这边没问题吧?” 说着,他将手里的文件夹递过去。 罗致是生意人,自然不可能为了给韩译萱出气而拒绝合作已久的大客户,她抬手接过合同,一边一目十行地看,一边道,“怎么会有问题?也合作这么长时间了,周总对我们尚善还是这么抬爱,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翻到合同最后一页,行云流水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给周任斟了一杯正山小种,掩嘴一笑,“只不过我真没想到,这种小事还劳烦您过问……”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果不其然,周任开口道,“那么,还是请译萱来做主案。” 提起韩译萱,他的语调显得有些不自然。 “哎呀,”罗致故作惊讶,“周总不知道吗?译萱早已经辞职了呀。” 她眼神闪了闪,满满的都是看好戏的态度。 “……什么?”周任显然十分意外。 “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您不知道吗?”罗致道,“她说准备结了婚以后自己开个工作室的呢。” 事实上,周任不知道韩译萱辞职这件事情,她比谁都心知肚明。 是韩译萱亲口请她保密的,这样做主要是担心自己离开以后,周任可能不会跟尚善设计续约,而她自然也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那个时候,她的小学妹,她共事了这么多年的伙伴,眼中盛满了憧憬和幸福,说,“学姐,结婚是开启感情的新篇章,单独创业呢,是开启事业的新篇章,我觉得这两件大事叠加在一起,从此我就进入人生的新阶段了,超级有意义的。” 罗致一直觉得她骨子里是崇尚浪漫主义的,她对于生活总是有着始终割捨不掉的那么一点点理想化。 不幸的是她爱上了另外一个骨子里崇尚浪漫的男人,他年少轻狂时不羁又多情,几乎不曾断过风花雪月,后来也心甘情愿斩断桃花为她驻足,可最终还是为了心头的白月光硃砂痣,捨弃掉了她这位交往多年的女友。 这又是多么理想化的“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爱情模板,多么合男人的心意。周任在这种两难的抉择之中选了吕先芝,恐怕都要把自己给感动了吧。 思及此,罗致心底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 周任没有说话,显然用了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 罗致不紧不慢地说,“不过现在译萱也不结婚了,不晓得有什么打算,我也好久没跟她联繫了呢。” 周任依旧一言不发,饮下了手中已经半凉的茶,修长的手指转着茶杯,半晌,“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起身就走,背影看上去似乎有些许焦急的意味。 她也不着急,等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了,才凉凉地开口,提醒道,“周总,合同一式两份,您的那份还在我这儿呢。” 周任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 一出了尚善设计的大门,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司机便立马把车开了过来,停在了周任的身前。 他只顾翻出手机,低头拨出韩译萱的电话。 冰冷机械的女声响起:“你所拨打到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司机下车,恭敬地为他打开了后座车门。 他只顾盯着屏幕,目不斜视地坐进去,又拨打了一遍电话。 还是同样的声音。 是她正在打电话吗? 似乎正在通话的提示音不是这样的,他想。 他又点开微信,她的头像赫然出现在列表的第一位。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来他一直没有把她取消置顶。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风景,斟酌再三,删删改改,才编辑好了消息:“译萱,听罗学姐说你辞职了,你现在在哪里?” 点下发送键,这条消息背后立刻浮现出了一个红点,里面还有一个转弯的箭头,对话框下浮现出一句话——“你还不是她的好友,请先发送好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 第19页 这是周任人生中第一次被拉黑。 过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韩译萱拉黑了。 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又给她拨了个电话。 结果还是同样的机械女声。 好的,这下他明白了。 他的手机号也被加入黑名单了。 插pter 14 第一站,香港。 中环海滨长廊。 站在摩天轮下,韩译萱眯了眯眼睛,抬起手遮挡刺眼的阳光。 明明不是节假日,排队的人也不怎么少嘛。 看来,素来以工作节奏快压力大着称的香港,也是不缺闲人的。 身旁的男人指了指不远处的雪糕车,“想吃什么口味?” 换作是往常,她大概会拒绝男人的好意。 但现在她不假思索,“抹茶,谢谢。” 男人身价不菲样貌不俗,自然也是在女孩子或明或暗的殷勤之中长大的,可对于她这种美人,他仍十分乐意效劳。 从在飞机上给她递纸巾,到为她介绍香港游乐地,再到决定直接陪她游玩,也不过是大半日的时间,他丝毫不觉得是在浪费光阴。 韩译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无波无澜。 飞机上她与他称得上是相谈甚欢,他见多识广,谈吐风趣幽默,也不像一般男性说不到十句话就令人感到冒犯,老实说,一时间确实令她忘却了很多烦恼。 可当她询问他姓名时,他笑着回答“叫我jack”。 多么敷衍的答案,恐怕他真实的英文名也并不是这个俯拾皆是的jack。 于是她也笑道:“真巧,我叫rose。” 可惜他们并不是那一对感天动地的爱侣,这架平稳落在港岛机场上的飞机,也不是那艘撞上冰山而未能到达目的地的巨轮。 萍水相逢,他能够为她做到这份上,所图的是什么,她心中明了。 正巧,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抗拒。 她也想试试看,看她是不是非周任不可。 等jack将卖相精緻的圆筒冰淇淋带回来时,正好轮到他们。 他买了两支,一支绿色,一支粉红色,想必是草莓味。 韩译萱接过绿色那支,调侃道,“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少女心。” 说完,嫣然一笑,踏入座舱。 他在她对面落座,大方地接受她的调侃,“草莓味很不错。” 舱门合上,摩天轮缓缓地开始了转动。 他咬了一口冰淇淋,问:“你要试试吗?” 说着,他将手里的圆筒递到她面前。 她似笑非笑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倾身向前,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确实不错。”她说,顿了顿,“但我还是更喜欢抹茶。” “那让我尝尝你的?”男人一本正经,语气里没有丝毫挑逗。 她摇了摇头,沖他眨了一下眼睛,“不好意思,我喜欢吃独食。” 他耸了耸肩,眼底不无遗憾。 中环摩天轮有六十米,大概是二十层楼的高度,可以将海湾风景一收眼底。 远眺碧海,水面的游轮和渔船缓缓来去,琉璃蓝般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 她突然想起,这么多年,她跟周任从来没有坐过一次摩天轮。 今天竟然跟一名不知道真实姓名和身份的男人一起坐了。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 她又想起,关于摩天轮,有一个人尽皆知的传说。 传说摩天轮升到顶点的时候,接吻的情侣能够一生一世在一起。 现在,这个缓缓转动的巨大圆轮,就要带着她升到顶点了。 她手里的抹茶圆筒吃完了一大半,余下的已经有点融化的迹象了。 心念电转,她看向对面的男人,“想尝尝抹茶味吗?” 男人半开玩笑道,“你该不会是吃不下了就……” 话还没有说完,便猝不及防地被她用嘴唇堵了回去。 唇上的触感软软的,带着一丝清凉微苦的味道。 这个吻来得突然,他毫无准备。 而座舱恰好逗留在摩天轮的顶点。 多年纵横情场,本以为处处游刃有余,这一刻,竟然也有了学生时代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般怦然心动的错觉。 看来也是个老手,他这样想着,抬起一只手,正想要抚弄她的头髮,顺便加深这个吻,她却已经向后撤去。 她靠着椅背,姿态放松,他没有注意到她手指僵硬地抖了抖。 “抹茶味怎么样?”她问。 “人间美味。” 接着他们又去坐了天星小轮,吃了一家非常有名的日式放题。 很像情侣约会。 入了夜,走在街上,他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看上去,他们就像人世中千千万万对情侣里的普通一对。 除了彼此,没有人知道他们二人其实今天才相识。 “不如去兰桂坊坐坐?”他问。 这邀请背后的意味,可谓是昭然若揭。 她是成年人,知情识趣,不必扮懵懂无知,也不必忸怩作态。 “好呀。”她大方应下。 插pter 15 周任决定从韩译萱身边的好友下手。 第20页 无论如何也要把她找到,确保她安全无事,他才能够放心。 他本以为,她只是会躲起来一段时间,好好地疗疗伤,休整一番便会重振旗鼓,甚至没有考虑过她会离开阳城,毕竟这儿有她这么多年打拼下的事业,积攒下的人脉关系,不会轻易割捨。 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不去多想。 他甚至想到了最坏的地方——他担心,她会想不开而轻生。 尽管在他对韩译萱的了解来看,这种可能性极小极小,但他在失去了她所有的联络方式以后,在她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以后,他很难控制自己不去这么想。 一边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一边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甚至因为那个极小的可能性,而感到手足发凉。 他很少有这样自乱阵脚的时刻。 周任没有声张,亲自打听了一圈,遭了不少韩译萱朋友的白眼和冷嘲,终于还是找到了她的妹妹韩译葵头上。 他本意是不去打扰她的家人,可是他如今实在是没了办法。 对于这名没有过什么深入接触的负心汉前姐夫,韩译葵自然是满含怨气,她也不管他是多么有钱有势,听到他的问询便冷笑一声。 “想知道我姐的下落?”她说,“好啊,那你拿出点诚意来,今晚十二点前站在我面前求我。” 作为准女婿,周任曾经来拜访过几次韩家二老,知道他们家的地址。 只不过,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 如果周任立即从阳城出发,他确实是能够在十二点前赶到的。 可她压根不相信他会赶过来。 所以,当韩译葵准备睡觉,却接到周任的电话说他就在楼下的时候,实在是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说,我就在楼下。”周任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瞌睡虫全飞光了,韩译葵心想,可千万不能让老爸老妈看见这厮。 打一顿渣男事小,气坏了身子事大。 她随手抓过一件外套,便奔下了楼。 瞟了他一下,她立马转开脑袋,真是多看他一下都嫌脏了眼睛。 “换个地方说话。”她冷冷道。 这种毫无掩饰的厌恶,从那张跟韩译萱有几分相似的脸庞上散发出来,周任不得不承认自己感到有几分难堪和刺痛。 他顺从地跟在她身后,直到她站定了,转过身来,直视他。 路灯下,光线清晰,她这才发觉他这张脸跟自己印象中意气风发的周任判若两人,此刻的他看上去颇为憔悴,眼中红血丝密布,像是有段时间没睡过好觉了。 “你答应了我,我也做到了。”他说,“现在请告诉我你姐姐的情况。” 她将手叉在胸前,从上到下扫视了他几遍,很是傲慢,很是不屑。 周任自小到大从未经歷过这样的审视,逐渐感到有些不自在。 韩译葵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看看你,真是个大情种啊!” “千里迢迢赶过来,我真的服了你。”她连连拍了几下手心。 零落的掌声在空旷的夜色小径上响起,配合着她的话,与其说是赞嘆,倒不如像是十足的嘲讽。 周任压制住心底细碎的难堪情绪,“请你说到做到。” 一个黄毛丫头,何至于让他如此。 等他得知了韩译萱的情况,确认她没事之后,他即刻转身就走。 “当初你为了别的女人伤害了我姐,现在你为了我姐又跑到我面前来装模作样——”韩译葵顿了顿,“周任,你自己说说,你对得起谁啊?还是说,你其实就想要坐享齐人之福呢?” 周任却已经平復了心绪。 没有接话,他就这样安静且固执地看着韩译葵。 随她怎么说,只要她能泄愤,只要她最后告诉他韩译萱的现况。 韩译葵看到周任这副样子更加来气,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深吸一口气,语速飞快,声色俱厉。 “她走了,她得了癌症,不打算治,你满意了吧?!”说着,她的眼泪便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没想到连老天都要成全你们这对狗男女!太可笑了,凭什么是我姐姐?!”她的声音渐渐弱下来,“凭什么……” 周任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轻声开口,“别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他其实能够意识到,她现在的神情并不是能够演出来的。 可他——压根不信。 “胰腺癌,信不信随你。”韩译葵用力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做些一直想做的事情,你滚吧,永远别再打扰她。” 说完,她径直地越过他,自顾自离开。 一直走到单元楼下的大门口,她才在拉开门的瞬间回头看了一眼。 周任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 背对着她,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路灯的光亮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有几只飞蠓在他身侧,不知疲倦地上下翻飞着。 她突然觉得他像是一座孤立了千百年,风吹雨打不断的雕塑。 看似坚不可摧,其实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 第21页 他在悔恨吗? 他会痛不欲生吗? 她这样想着,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电梯里,却半天忘了按键。 ——姐姐,但愿他的痛不是轻描淡写。 ——但愿他的痛,足以偿还你的痛。 默默的,她在心里对韩译萱如是说道。 插pter 16 第二站,大理洱海。 这是一个盛名在外的旅游地,韩译萱没有来过。 韩译葵倒是来过,在她刚上大学的那个暑假,跟大学里刚认识的伙伴们一块儿出游,看见了什么风景,吃了什么食物,每天都在家庭群里用照片直播。 从那时起韩译萱便对洱海这片水域心存嚮往,她喜欢它的颜色。 其实她第一站就想来这儿,只不过为了让自己的“巴黎游学”看上去更像样,骗父母说是从香港机场飞法国的机票更便宜,第一站才落到了香港。 现在终于她坐在了这片淡水湖边。 半靠在藤椅上,她慵懒而惬意地晒着傍晚温和的太阳。 这种感觉很美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湖水和周边的草木一样生机蓬勃,而不是正在片片枯萎凋零。 她抬起手机,喀嚓一声,记录下了眼前的湖光山色。 画面右下角不和谐地出现了半只鞋子。 噢,对了,现在的她并不是自己一个人。 丽江是出了名的艷遇之都,离它不算太远的大理,自然也不遑多让。 眼前这个男人,便是她今天刚认识的。 两人在一块儿闲逛了一阵子,现下坐在咖啡厅里小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这人长得倒是不如在香港遇见的那个jack,但胜在身高突出,目测有一米八五,白t恤下面还隐藏着健美的倒三角身材,可谓是赏心悦目。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了个角度,又拍了一张照片。 男人不满自己被忽视,出声道:“所以,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放下手机,终于直视他的双眸。 “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名字?”她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问。 他也笑,“我哪里敢给你取名字。” 两人你来我往地就名字的事情推拉了一阵子,男人还是没有套出她的名字,便故意装出挫败的模样,“你就取个假名骗骗我也不乐意?” “好吧,我叫韩萱萱。”她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假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她才意识到,很久之前,有段时间周任特别爱这样叫她,大概是刚在一起没多久的事情。 她不甘示弱,有样学样地叫他“周任任”。 韩萱萱,周任任。 她眼底的笑意顿时褪得一干二净。 “这是真名?”面前的男人问。 “信则真,不信则假。”她端起玛奇朵喝了一口。 男人又问,“你怎么不问我的名字?” “我又不好奇呀。”她将手一摊。 问了又如何,不问又如何。 今天相谈甚欢,明日转身陌路。 以她现在的状态,可不想花心思去照顾闲杂人等的情绪。 男人脸上闪过了一丝难堪。 这女人真难搞,他心想。 不过没关系,漂亮的女人都难搞。 他正准备再接再厉,没想到眼前的女人突然直起身子,盯着他,“说起来,我有一个问题。” 从相遇以来,一直都是他在挑起话题,甚至是没话找话。 眼下她突然主动,他颇感惊喜,“什么问题?” “假如你得了绝症,后期病发会很痛苦,你会选择安乐死吗?” 日薄西山,微风不燥,柔雅的轻音乐流淌在咖啡馆里,不远处的游客们都在轻言细语地交谈,没有人大声喧譁,气氛很好。 这个话题,在这种环境中,显得尤为古怪,尤为格格不入。 他心想这女人精神可能有一点点不正常。 可是她很好看,身材也相当不错,他还是不想就这样轻易放弃。 “让我想想。”他佯装思考,过了半晌,给出了一个自认为不错的答案,“应该不会,痛苦也是人生的一部分,亲身经歷才算完整。” 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心底轻嗤一声。 见她不说话,他问,“那你呢?” “会啊。”她不假思索,语气轻松中带着点抱怨,“不过可惜国内没有安乐死,去国外申请手续又很复杂,还不一定能符合条件,必须得确认没救了。” 她这话说得就像真的去认真了解过安乐死一样,男人想。 但事实上,韩译萱确实认真考虑并了解过,还跟妹妹讨论过这事儿。 她那时候也跟现在一样平静,韩译葵却哭得泣不成声。 她只是单纯想在旅行结束之后,病痛严重起来之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其实她在承受疼痛这方面挺胆小的,所以不想化疗,也不想体验病发以后的痛苦。也不知道她这么怕痛的一个人,怎么会爱了周任这么多年。 但现在她彻底放下了,她再也不会痛了,这样很好。 她抬眼,面前的男人看上去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她决定帮帮他,“晚上我们吃什么?” 第22页 男人本来都已经快要准备放弃了,听了这话蓦地瞪大了眼睛,显然很有几分惊喜,“你……你想吃什么?” “你请客,你安排啊。”她语气染上几分轻佻。 “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餐馆不错,离这儿不远。” “那走吧。” * 周任并没有回阳城,他在附近随意找了家小旅馆住下。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住这种地方,哪怕是洗过澡,依旧觉得身上哪哪儿都不舒服,可眼下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每天都在韩家楼下等人,终于堵到了宅在家里三天没出门的韩译葵。 上次见过面以后韩译葵就直接把他拉黑了,周任打来的电话她一个都没接到,没想到他压根就还没走。 她手里拎着垃圾袋,讶异又嫌弃地问,“你还在这儿干嘛?” “告诉我,现在译萱在哪里。”他双眼布满血丝。 “做梦吧你!”她白眼翻到了天上去。 周任早有准备,拿出准备好对付她的说辞,“爸妈还不知道她生病的事情吧?你们都瞒着,对不对?” 韩译葵愣了许久,不晓得他口中这个“爸妈”指的是谁。 过了一会儿,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的老爸老妈,“谁准你叫爸妈的?!” 又过了一会儿,再一次勐然反应过来,“你威胁我?!” 姐姐患癌这件事情,是怎么也不能够让老爸老妈知道的。 “对,我威胁你。”周任大方承认,“所以你姐姐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又不会向我打报告。”她咬牙切齿,“再说了,你知道了又要做什么?但凡你有点良心,都不该再打扰她。” “她得治病。”周任一字一顿。 “那是绝症!治不了,”她鼻子又开始发酸,“她也不想治。” 一开始她也不愿意相信这病治不了,哪怕姐姐这样说了,她还是在知网上看了很多相关论文,又谘询了认识的医生朋友,可结果…… 她不得不接受现实。 “我一定会让她治好。”周任说。 哪怕是倾家荡产,他也要找医生给韩译萱治好。 “你听不懂人话吗?你以为你神仙啊,说治就治?”韩译葵就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看他,说真的,她觉得周任脑子有点不正常了。 受的刺激就这么大吗?他有这么在乎姐姐吗? 思及此,她忍不住冷笑一声。 太迟了,她只觉得他的所有情绪都很廉价。 周任只想立刻得知韩译萱在哪里,不想再跟她纠缠周旋,“你姐姐到底在哪里,告诉我。” “我都说了我不知……” “现在打电话问她。” 他实在太等不得了,语气是久居上位者惯用的发号施令。 这严重地激怒了韩译葵。 她想起姐姐之前跟她说过想要安乐死的事情,口不择言道,“我只知道我的姐姐准备去安乐死了。” 尾音落下,眼前周任的神情也跟着迅速颓败了下去。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喉咙里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她昂着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眶通红,然后才发觉他的身体似乎正在克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一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快意,在她心中升腾起来。 她近乎自虐般地说道,“到时候,我是那个给她处理后事的人,我还能再见到她,而你——” “周任,你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插pter 17 周任的秘书最近有点头疼。 作为不折不扣的工作狂,她唯一的苦恼和压力来源就是老闆。 而她这位年轻有为帅气多金的老闆,近来看上去不太正常。 当然,不是外表不正常,她指的是精神方面。 前段时间失魂落魄地从外地回来以后,就开始经常迟到早退,心不在焉。 这也就罢了,毕竟公司制度完善民主决策,还是能良好运转的。 可怕的是,他让她三天之内整理出一份国外能够进行安乐死的医疗机构名单给到他,并且附上机构的联繫电话,也不告诉她是拿来干什么用的。 老实说,这真的有点恐怖。 往好了想,也许是公司准备开展新业务,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 而往坏了想,她会以为老闆看破红尘超脱世俗,放着大把的钱不去赚,大把的奢华生活不去享受,准备告别人世驾鹤西去了。 她也不敢问,唯有在无尽的猜测中,奋力地给他查找这类医疗机构。 * 坐在沙发上,周任强打起精神,接过了吕先芝递过来的绿茶。 这段时间心力交瘁,已经很久没来探望他们母子了,如果不是她突然打电话邀请他过来,他压根想不起这茬来。 想到这里,他在内心自嘲般地苦笑一声。 韩译萱的妹妹骂得没错,他既对不起萱萱,又对不起吕先芝。 小男孩坐在他身边,好奇地盯着他问,“周叔叔,你的眼睛下面怎么黑黑的?” “连冠冠都看出来了。”吕先芝笑道,“怎么,最近很忙,休息不够吗?” 第23页 周任自然不可能把自己整宿整宿失眠的事情告诉她。 他顺水推舟,“是,最近事情很多。” 吕先芝默了默,正打算说些什么,又看向吕冠,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冠冠,你先回房间玩儿去。” “嗯嗯,好。”吕冠用力点了点头,听话地跑回了房间。 她显然是有话要说,周任便看向她,静静地等她开口。 话有些难以启齿,吕先芝感到难堪,垂着眼,咬着下唇,手指绞在一起。 “有什么就直说吧,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周任道。 她将头埋得更低,声若蚊蚋,“我们……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 周任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件事情。 见对方不说话,她闭了闭眼,才逼着自己把接下去的话讲了出来,“凌征岸,他……他搬到楼下住了。” 昨天,她带着冠冠出门,准备到楼下玩耍。 下行的电梯到了第十楼,“叮”的一声打开门,凌征岸便走了进来。 那一瞬间她甚至疑心自己在做噩梦,吓得差点就尖叫起来。 她一把抱起冠冠,紧紧搂在怀里,生怕他伸手来抢。 凌征岸却没什么动作,只是站在她身边,距离很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在电梯到了一楼后,临走前,他稍稍倾身,附在她耳边低声问:“你的周任哥哥怎么没陪着你?” 她不看他,也不说话,手指微微颤抖着。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很久,她才敢抱着冠冠走出电梯。 前思后想,她今天终究还是给周任打了电话,约他见面。 吕先芝鼓足了勇气,承认自己对凌征岸的恐惧。 “我好害怕他,周任。”她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勐地抬眼看他,“我不能继续在这住下去了,拜託你帮帮我。” 周任理解她这种提心弔胆的感觉,正想说可以立刻给她安排搬家,她却知道他想说什么似的,堵了回去:“搬了家,他还会找上门来了。” 她不想一直躲躲藏藏,一直活在凌征岸制造的阴影里面。 “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作数的吧?” 她轻声开口,目光里有淡淡的乞求。 周任垂下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从小到大,她在他眼中一直都是那个骄傲自信精緻美丽的小公主。 她想要什么,就能够拥有什么,从来不需要求任何人。 吕家垮台,与凌征岸离婚,远走异国,生下吕冠,又落魄潦倒地回到故乡……这一桩桩,一件件,无情地将她原本的锋芒全数磨平。 她回国以后再度遇见他,是他一次又一次地主动伸出援手。 对于他的帮助,她都一一接受了。 他也很清楚,为了让孩子过得好些,她必须让自己接受他的好意。 从被动接受,到她主动找他寻求帮助,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有一段日子,他甚至是有些卑劣地享受着这一种来自于她的,前所未有的,依赖和信任。 直到躺在失眠的夜里,被记忆淹没的时候,周任才意识到,像他这样沉溺于自己这种可耻的窃喜之中,究竟给韩译萱带去了什么。 忽略,失望,难过,伤心,痛苦——都是他带给她的。 一想到这点,他就感觉心脏似乎在被成千上万的巨蚁啃噬着,唯有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或是扇自己一巴掌这种自虐行为,才能让他稍微没那么难受一点。 他望着面前低眉垂眼的女人,回想起她十八岁生日那一晚燃起的烟火,盛大的绚烂之下,她笑得比烟花更美。 那一幕,深深地镌刻在他记忆之中。 年少的时候,他每每想起便心动不已,只希望自己能够一直伴她左右,让她这一辈子都能那样无忧无虑地笑下去。 跟译萱在一起以后,他偶尔还是会忆起,却是心绪平淡,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心悸难当,但是,他也依然愿她一切都好。 他答应了她会娶她,把她纳入羽翼之下保护起来,不被凌征岸那疯子伤害。 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覆水难收。 即便是将错就错,他也应当践行自己的承诺,可—— 想起韩译萱,他心中蓦地又是一痛。 “抱歉,先芝,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沉吟许久,周任终究还是开了口。 “……为什么?” 他犹豫了半晌,轻嘆一声,将韩译萱得了胰腺癌告诉了她。 “我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让她好好治疗。”他说。 “所以,”吕先芝条件反射性地问,“这就是她阻止我们结婚的方式?” 这话一出,她自己也觉得不妥,可最终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补救不回来了。 “她不是这种人。”周任看了她一眼,像是突然间不认识她了一样,顿了顿,还是解释道,“我也派人查过,确实……是真的。” 韩译萱胰腺癌的确诊资料,就躺在他的电脑桌面最中央的位置。 点开之前,他也非常希望是假的,是她妹妹说谎在骗他。 第24页 可是事实,没有如他所愿。 空气陷入胶着的沉默,时间仿若停滞。 吕先芝低垂着头,泪水一滴滴无声地落在衣服上,洇进布料中。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覆低声道歉,“对不起……” 她突然很厌恶自己。 她意识到,哪怕韩译萱没有患癌没有离开,恐怕到了最后,周任也不会真的跟她结婚。 不等两人走到那一步,他就会明白究竟谁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 而她,她利用了他的同情和愤怒,利用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利用了他因年少时的心动而延续至今的保护欲…… 最终导致了今天的死局。 周任递给她一方纸巾,“不是你的错。” 他很清楚,一切,一切的原因—— 自始至终,都是他。 插pter 18 第五站,重庆。 一路停停走走,遇到喜欢的地方便住上十天半个月的,等韩译萱站在解-放碑下环顾四周的时候,拂来的风已经裹挟了十月末的秋凉。 她刚在酒店放下行李,出来是准备觅食的。 据说一个人吃火锅是件颇为悲惨的事情,她准备挑战一下。 不过话又讲回来了,她觉得这种说法还奇怪的,能够不依赖他人陪伴而享受孤独,明明是一种强大的能力,为什么要被形容为“悲惨”呢? 耸了耸肩膀,她转过身。 没想到一个滑滑板的男孩歪歪扭扭地朝她沖了过来,他明显是新手,控制不好方向,有些手足无措,嘴里焦急地喊着:“快让开,快让开!” 韩译萱躲闪不及,低唿一声,脚一扭,摔倒在了地上。 男孩也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马趴,一屁股墩坐在她身边。 她试图站起来,脚腕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边的男孩却已经蹦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朝她伸出手,不好意思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技术太菜了……” 年轻真好,精力充沛,她想着,握住他的手,借力站了起来,然后勉强试着走了两步,感觉有些吃力。 男孩将鸭舌帽摘下,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你没事吧?” “有事。”韩译萱可不跟他客气,牙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来。 男孩也不逃避责任,爽快道,“走,我带你去医院检查。” 他指了指不远处路边停着的路虎,“我车停那边了,你要是走不动……介意我背你过去吗?” “你成年了吗就开车?”无端遭了这一劫,她的语气不算太好。 “美女,我二十七了都。”对面笑出声,“走吧。” 居然跟她差不多岁数,韩译萱小吃一惊,心道,这也太显嫩了。 她定了定神,摇头道,“打车去医院。” 独身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么可能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车?目前来讲,这个社会以及整个男性群体的心眼,都远远没有好到能这样做的程度。 他正纳闷为什么有车不坐要去乘计程车,心念一转,便理解了她的谨慎,“好吧,我的错,我一切听你的吩咐。” 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她态度也便放软了些,“嗯。” * 周任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 原本他准备和韩译萱结婚一年后就要孩子,所以从三个月前就开始积极进行备孕工作,菸酒不沾,勤于锻鍊,作息健康得堪比部队军人。 那个时候的他,也是一心一意想跟她把下半辈子过好。 没想到,如今竟被他硬生生弄成了这幅光景…… 黄业深踏进他屋子的时候,被扑鼻而来的酒气沖得忍不住皱眉。面前的周任在给他开门时手里竟然还拿了一瓶酒,眼见着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行啊哥们,这么久没喊我喝酒,一来就对瓶吹啊。”他半带打趣似的道,“怎么不去酒吧?” 其实黄业深心里有答案。 去酒吧喝酒的男男女女,多多少少带了点不太纯粹的目的。 会在自个儿家里关起门来喝的,那就是真的只想来一场大醉了。 果不其然,周任摇了摇头,“去那地方干什么,吵得慌。” 黄业深知道他心中难受,无奈地笑了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行,那兄弟今天就豁出去,陪你喝到酒精中毒。” 酒过三巡。 黄业深醉醺醺的,见周任还是一杯又一杯地不停倒酒,连忙按住他的手,找了个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 “你想清楚了吗,你现在上天下地找韩译萱,究竟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愧疚?”他嘆了一口气,“如果只是因为愧疚,倒不如……不要找了。” 周任醉得迷迷濛蒙,手顿了顿,本能地感觉到这话他不爱听。 过了半晌,他继续倒酒,有些口齿不清,“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把她带回来……治好她的病……” “然后呢?”黄业深追问。 周任脸上露出些茫然的神情,“……我不知道。” 第25页 黄业深咋舌,不知道?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他以为自己已经够混帐的了,没想到周任也不遑多让啊。 正想趁着醉意骂周任一句渣男,却见对方突然低下头去,单手撑着额头,而后,从他的方向传来了一声模煳不清的哽咽。 黄业深整个人都僵住了,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周任这是,哭了? 他同他是老同学,初中便相识,来往了这么多年,讲句肉麻的,他俩完全可以说是彼此最亲近的朋友了,是真真正正的铁哥们。 可黄业深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掉眼泪。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周任道,“你说译萱还能原谅我吗?”他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哭腔,“现在想想我真是恨死了自己,为什么当初这么浑呢……真他妈是鬼迷心窍了……” 完了,黄业深心想,他现在算是整明白了。 韩译萱要是找不回来了,周任怕就真的完了。 黄业深是一路看着这俩人走过来的,当初听说他们要结婚,还很是高兴了一把,庆幸二人总算修成正果,周任这妖孽终究是被韩译萱这尊大佛给收了。 谁知道后来会闹成这样…… 他忍不住嘀咕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插pter 19 拍完x光片,韩译萱确定了自己没有什么大碍,松了一口气。 应该就是被撞当时扭了一下脚腕,缓过劲儿来就好了。 张澜西专门找了值班的医生舅舅给她看的脚,顶着老舅不怀好意的打量目光,硬着头皮词不达意地解释了几句,付了医药费,然后就像扶老奶奶过马路一样搀着她走出了医院。 他嘴上还不忘连连道歉:“真的不好意思,对不起。” 韩译萱心想,这人做错了事便愿意负责到底,倒是难得的有良心。 看着他好看的侧面轮廓,她心念一动,正准备逗逗他,叫他请吃饭赔罪,不成想自己的肚子先十分诚实地叫唤了一声。 她顿时有些尴尬。 张澜西垂眸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还没吃饭吧?不介意的话,我请你吃个饭,权当赔罪?” 真上道,都不用她自己开口了。 韩译萱暗暗地给他点了个贊。 “好呀,”她落落大方地回应道,“我挺想吃火锅的。” 一刻钟后,两人坐在了附近一家小有名气的火锅店中。 听说在重庆,随便走进路边一家火锅店里边吃点什么都不会感到失望,她已经跃跃欲试了,要了个九宫格锅底,噼里啪啦点了一大堆肉菜荤菜。 很显然,这种分量区区两个人是吃不完的,但张澜西也没有劝阻她,还在她点完之后加了一份鸭肠一份虾滑。 不错,小伙子挺大方的,道歉诚意十足。 韩译萱暗暗地又给他点了个贊。 到这儿,她的气已经彻底消了,担心等一下吃起饭来默不作声气氛尴尬,便主动挑起话题来:“你是重庆本地人?” “是呀,你从外地过来旅游的吧?”他给她倒了杯茶。 “怎么看出来的?” “全凭感觉。”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聊越投契,吃得不亦乐乎,交谈间居然消灭了一大半的菜,连服务员都投来了略带惊诧的目光。 等到放下筷子的时候,韩译萱连连摇头,“天啊,我这是第一次吃这么多。” 从前她为了保持身材,吃东西非常克制,一旦体重上涨两斤以上,就连吃几天蔬菜沙拉让自己瘦回去,啧,那时候真是,吃得脸都跟菜叶一样青了。 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慾,确实是头一遭。 张澜西闻言,用手夸张地向她比划,“我也是,都塞到嗓子眼儿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对面的男人,此时此刻,她只觉得他格外顺眼。 可以说,这一路走来,她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让人有好感的,非他莫属了。 不再犹豫,韩译萱向前倾了倾身子,縴手托着下颔,眉眼弯弯地问,“你说,咱们俩要不要喝点啤酒?” 张澜西愣了愣,过了会儿,很实诚地说道,“想是想,但肚子没地方装了。” 这么不解风情?难道她暗示得不够明显? “那出去散散步消消食呗,”她再接再厉,俏皮地沖他眨了眨眼睛,“待会儿我们再找个酒吧,慢慢喝,慢慢聊。”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自己在外面,喝醉了不好。”他一本正经。 “所以要你陪我呀,今天是周六,明天你应该不用上班吧?” “不用。”他顿了顿,颇为无奈地说道,“跟你说实话吧,我主要是觉得我们俩才刚认识……去喝酒不太好。” 得,这是被她遇上当代坐怀不乱柳下惠了吗? 这么洁身自好的男人可不多见了,珍稀动物呀,怎么不关起来好好保护呢。 又或者说,以为她是酒托,或者怕她来一出仙人跳敲他竹槓? 她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给逗笑了。 张澜西有些不明所以,“你,在笑什么?” 第26页 “没什么没什么,”她摇了摇头,“你说得很对。” “那我送你回酒店吧。” 她敛下笑容,点了点头,“嗯,好。” 有些事情,讲究你情我愿,顺其自然就好,强求多没意思呀。 想她先前强求了那么多年,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到了酒店楼下,韩译萱解开安全带。 她看向一旁的男人,朦胧夜色之中他的轮廓更显俊秀。 “谢谢你,再见。”她说。 应该不会再见了,她想。 正当她打开车门准备离开的时候,张澜西喊住了她:“等一下!” “怎么了?”她不解地回头看。 他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拿出自己的手机,“……可以加个微信吗?” 韩译萱有些纳闷,但还是让他扫码添加了自己。 “很高兴认识你。”张澜西眉眼带笑,说,“快点回去休息吧。” 站在酒店的电梯里,韩译萱还是不太想得明白。 她以为,他拒绝自己去喝酒的邀请,是因为对她没有那个意思。 然而,他又在明明知道她只是一个过客的情况下,向她要了联繫方式。 所以说,他还是对她有意思的,但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总不会是要向她推销保险吧? 韩译萱耸了耸肩膀,算了,不去想了。 她不会再浪费时间在揣度男人的心思上面了。 * 门铃声响起。 韩译葵睡眼朦胧地拉开门。 眼前站着周任,他沖她展开一个友善的笑容,“早。” 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 门铃声再度响起。 好吧,她这次可以确定不是幻觉了,是真实的阴魂不散。 不耐烦地打开门,她叉着腰,“干嘛,你还有脸上门啊?” 说着,她打量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一遍周任,眼神在他手里提着的东西上逗留了一会儿,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 瞧那精緻的包装,他提的应当是什么高档礼物,她也认不出来。 一看就知道他想玩什么招数,呵,糖衣炮弹,蜜糖□□! 对于周任而言,被他人——尤其是女性——用这样审视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一遍,是他从来不曾经歷过的事情。 他硬着头皮,强忍微微的不适感,礼貌地问道,“译葵,爸妈在吗?” “译葵”,“爸妈”,短短一句话,包含的槽点已经多得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很直白,“别这样喊我,也别这样喊我爸妈。” “有些事情,我认为还是要向两位老人解释一下。”周任保持微笑。 “没什么好解释的,我很清楚。” “但是他们未必清楚。”他很坚持。 懒得跟他多费口舌,韩译葵直接就想把门给关上,不成想老妈已经走到身后来了,问道,“小葵,你跟谁说话说这么久呢——” 话音未落,便看见了周任。 韩妈顿了顿,表情不冷不热,“啊,原来是周先生。” 这一声“周先生”叫得周任颇为难堪,他定了定,想起自己的来意,稳住自己的神情,依旧是微笑道,“妈,我来看望您和爸。” 说着,往前一步,将手里的大包小包递过去,“一点心意。” “不必了,你跟萱萱已经分手了,你的东西,我们没有理由接。” 闻言,韩译葵在心中狠狠地给老妈鼓掌,姜还是老的辣。 周任的手顿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才垂下。 “我这次来,正是为了解释所谓分手的事情。”他看向面前二人,眼神是十二分的诚恳,“其实译萱跟我根本没有分手,只是闹了些别扭。” 韩译葵:“?” 她现在脑中只有一个画面——唐国强老师扮演的诸葛孔明手握羽扇,一捋鬍子冷笑怒斥道:“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狡辩什么啊你!”她十分鄙夷地瞪了一眼周任。 “不是狡辩,是真的。”周任继续道,“当然我也必须承认,会闹成现在这个局面,全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韩妈妈一言不发,淡淡地看着他 ,若有所思。 “你拉倒吧你,滚滚滚!”说着,韩译葵就要把门关上。 周任连忙一挡,将精挑细选来的高档补品通通放在屋内的地面上,“不好意思,今天来得突兀,也没提前打声招唿,那……就先不叨扰了。” 这就肯走了?韩译葵纳闷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 这一招不就是以退为进么! 果然,韩妈出声喊住了他,“算了,那你就进来吧。”她不咸不淡地道,“我也想听听你的说法。” 周任赶紧闪身进去,生怕下一秒对方就反悔了,“谢谢妈!” 韩译葵顿时攥紧了拳头。 插pter 20 无论韩译葵愿不愿意接受现实,现实就是周任的花言巧语,以及那殷勤周到的表现,已经成功地迷惑了她单纯的老爸老妈。 第27页 他似乎住在了附近,三天两头就上他们家来拜访,回回都不空手。 老两口子一贯为人和善,一开始就没有撕破脸,往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对他拿出不冷不热的态度,几次三番拒之门外。 可渐渐的,也被周任的真诚给软化了,甚至偶尔还会不顾韩译葵的反对,留他下来吃顿便饭,只是绝口不提韩译萱的动向。 更何况不久之前,有一次她外出不在家,老爸突发急性阑尾炎,老妈一时间手足无措,是恰好周任上门,把她爸送到了医院,还给找了最好的主刀医生。 后期老爸住院休养,他更是考虑细緻、体贴入微,不但请了专业护工,还天天来医院看望老人,陪老人说话解闷。 有一回护工不在,她还撞见他十分自然地给老爸端夜壶,倒排泄物。 再怎么说他在阳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然愿意亲自做这种事情…… 韩译葵心中五味杂陈,可一想起姐姐那令人绝望的病情,一想起姐姐婚礼前满怀憧憬的眼神,她又觉得眼前的男人不过是惺惺作态。 纠结再三,她还是决定,不将周任种种举动告诉自家姐姐。 就让她平静地走完她的旅程吧,她的灵魂需要哪怕片刻的自由无拘。 任何人都不该打扰她。 周任如此一番操作下来,韩译葵已经不好对他直接恶言相向了。 若是像原来那样,爸妈要怪她没礼貌不说,她自己都会觉得有损形象。 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发挥阴阳怪气的本领。 就比如眼下。 眼下,他们正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 韩译葵只觉得周任污染了家里的空气,连眼前美味可口的饭菜都让人感到食之无味,不说点什么刺他一下,心里就是不舒爽。 “周老闆,”她皮笑肉不笑,“你怎么有空天天过来呀,你的大本营不是在阳城吗?不会是破产了吧?” “破产”二字,她咬得很重,正是对他们这种无良资本家最深重的诅咒。 “远程指挥也是可以的。”他回答得轻描淡写。 住在这边,两地奔波,确实有诸多不便。 但是他的目的非常明确,一来讨好韩译萱的家人,令他们对自己不要过于排斥,二来韩译萱似乎已经不在境内,他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所以他想,如果能早日找到她固然好,可若是找不到,她总归是要回家来的,那么他便学古时候那痴愚的农夫,在这儿守株待兔吧。 终有一日,他能够等到她回来的。 想到这一点,再多的周折,再多的疲累,他也可以忍受。 * 第六站,成都。 第七站,若尔盖。 第八站,德令哈。 …… 韩译萱去了很多很多地方。 遇到喜欢的,便停留久一些,住上十天半个月。 遇到不满意的,第二天,甚至当天夜里,就乘飞机离开。 她一路走走停停,在很多风景里,遇见了很多人。 但谁也不曾令她驻足。 有时候她会跟张澜西分享抓拍的某一瞬景色,或者是路上发生的趣事,他总是耐心地倾听她偶尔的絮叨,又妥帖地回復。 深夜打车,她会将司机的车牌号和自己的行程发送给他,而他也总是等到她安全到达了目的地之后,才放心下来,沉沉入睡。 有时候,他也会给她分享生活中的琐屑小事。 养的白色风信子开花了,香气熏得人脑壳发晕;上次一起吃过的火锅店最近生意似乎不太好,于是一连三四天都在那边解决晚饭;楼下流浪的大橘猫生了一窝小猫,小区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 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会互相联繫。 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天。 毕竟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 但想起张澜西时,韩译萱的脸上总是忍不住泛起浅浅的笑意。 没办法,说起来确实好笑。 这一路走来,唯一与她互换了联繫方式且保持着联络的男人,唯一知道她真实姓名的男人,跟她竟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 他们之间,仅有过一次牵手,以及一个在告别时点到即止的拥抱。 仅此而已。 他与她,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想到这里,她拍下了手中机票的照片,发送给了张澜西。 “准备去北海道看雪啦。”她说。 他很快回覆:“别忘了带一捧雪回来给我当手信。” 插pter 21 刚走出韩家,周任便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 隆冬时节,这一座大多数时间气候温暖的城市,也唿唿地颳起了寒风。 他拢了拢敞开的呢子大衣,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那串不熟悉的号码,心中蓦地升腾起一种了不切实际的希望,烘得他心头隐隐发烫。 电话的那一边,会是韩译萱吗? 如果真的是她,她准备对他说些什么? 周任在脑中喝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急忙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 他的希望就像一个热气球,不断升空,往更高的云层里飞去。 听筒里传来的低沉男声并不让他感到陌生,是凌征岸。 第28页 “啪”的一声,是气球破爆开来的声音,清晰可闻。 凌征岸开门见山,“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周任有些不耐烦,什么话也不想说,准备直接挂掉电话。 “是关于韩译萱的。” 这一句话,成功地止住了周任的动作。 “你说。”他言简意赅。 那头却沉吟了半晌,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老实说,这实在不像是凌征岸一贯的风格。 周任简直要怀疑对面那傢伙是不是他本人了。 终于凌征岸开口,“韩译萱的病,你知道情况吗?”不等回答,他继续讲了下去,语速很快,“那是假的,是我安排医院伪造的。” “……什么?!”周任闻言先是一喜,很快又愤怒起来。 “我以为韩译萱会告诉你,这样一来你就会放弃跟先芝结婚的念头,选择跟她在一起。”说到这里,他自嘲般地笑了笑,“谁知道我算错了,她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离开了。” “你他妈——!”周任拳头捏得死紧,忍不住飙出了一句脏话。 如果凌征岸就在面前,他肯定已经冲过去一拳砸在他脸上了。 凌征岸不以为意,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淡淡道:“你知道你先前坚持要跟先芝结婚的样子,特别像谁吗?” 周任本来想直接挂断,他对这混蛋的无聊废话不感兴趣。 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听了下去。 “特别像当年坚持要跟先芝离婚的我——成竹在胸,胜券在握,好像能对感情收放自如,但事实上……”他没有再讲下去,话锋一转,“我这边也会派人手找韩译萱的,总归是我算计了她,对不住她。” 说完,不等回应,他便挂了电话。 周任站在原地,久久不动。 他又何尝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初的愚蠢呢? 眼下知道了韩译萱没有患癌,便是最好的。 等他再一次见到她,他绝不会再放手了。 他要用余生去补偿她。 * 三个月后。 来自纽西兰的一架国际航班,降落在暮春时节正飞花的城市。 走出机场时,韩译萱的后背已经热出了一层薄汗。 她解开了外套扣子,感受阳城这温暖得近乎有些烘人的空气。 在外有数不尽的新奇有趣,江南的薰风里折过荷花,塞北的黄沙里摇响过驼铃,北海道的静谧落雪几乎能让人相信永恆,冰岛的极光恍如诸神垂眸俯视人间。 然而漂泊久了,游子总是倦累,总是要思乡的。 阳城也可以算作她的半个故乡了。 原本她该直接回到爸妈和妹妹身边的,虽说阳城很大,她未必会遇见不想遇见的人,但圈子就这么小,终究还是有一定机率的。 没办法,老东家相邀,她惦记着跟罗致学姐的情分,又考虑到将来的事业发展问题,还是决定了跑这一趟。 事实证明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在跟罗致学姐见面之前,她不过是想买杯咖啡提提神,随意走进路边的一家咖啡馆里,就看到了一个算不上熟人的熟人——吕先芝。 对方坐在靠窗的位置,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等人。 回想起那些跟她产生不愉快的场景,以及场景里那个歇斯底里、几近崩溃的自己,韩译萱不由得有些懊恼。 但都已经踏进来了,都快走到柜檯了…… 应该不会认出她吧?认出来了应该也会假装看不见吧? 韩译萱抱着点侥倖心理,飞速戴上墨镜,跟店员点了一杯冰美式。 一切都看似很顺利,但等待出品的过程中,她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膀。 “韩译萱……是你吗?”吕先芝犹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韩译萱很想说“你认错人了”,但过了会儿,她还是转过身去,看向对方。 “周太太,您好。”她彬彬有礼,“好巧啊。” 吕先芝的表情就像是一瞬间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似的,有些语无伦次的,急忙解释道,“不,不是的……我跟周任,他……我们没有结婚!” 韩译萱有些意外,过去这么久了,她还以为他们有情人已成眷属。 估计是周任的父母不同意,双方还在耗着吧。 她简短地安慰道,“好事多磨。”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跟他没什么……”吕先芝连连摇头,“周任他……他其实一直都在找你。” 韩译萱微微恍惚了一下,却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去追问。 “是吗。”她淡淡地笑了笑。 “你听我说!是真的,我没有骗你。”吕先芝向前一步,“他知道了你生病的事情以后……” 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接过店员递来的咖啡,她礼貌地打断了她的话,“不好意思,我还有事,很赶时间,有机会再聊。” “等等——”吕先芝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愣了会儿,才跟着追上去,却见她招手拦下一辆的士,很快便绝尘而去。 第29页 她咬了咬下唇,拿起手机,给周任拨了个电话。 插pter 22 尚善设计。 一进门,罗致就给韩译萱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欢迎回来。” 她挑了挑眉,“江湖救急,哪能不来。” “没办法呢,这个设计得靠你帮忙激发灵感。”罗致一边端茶给她,一边说道,“哟,你怎么好像变黑了?” “这叫健康美。”她呷了一口茶。 “看看。”罗致递给她一本合订在一块儿的厚重图纸,“这是星恆集团准备在阳城中心区打造的一个高端产业园,预备打造的空间包括地标型总部大楼、定制型独栋总部、研发中试空间等等。” 韩译萱边看边听,连连点头。 罗致点了点图纸,“他们集团要求很高,其他的都基本满意,关键就是这个,他们准备打造成地标的总部大楼……” “哪个稍微看得过眼的建筑不说自己要当地标?”韩译萱浅笑着调侃道,“中心区都已经十几个地标了。” “甲方要求了嘛,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学姐,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室内设计师,不是搞幕墙设计的?”她笑眯眯地问,有心逗弄对方。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吗?”罗致掐了掐她的脸颊肉,作咬牙切齿状。 韩译萱很有天赋,在设计方面,基本上可以说就是个全才。她虽然偏好室内设计,但建筑外立面设计也可以做得比大部分同行更出色。 “好吧好吧,我投降。”她揉揉自己的脸。 “说说你的想法。” “ok,我的想法是不要用整面玻璃幕墙,太常见了。”她的声音干脆利落,逻辑清晰,“就用落地窗形式做幕墙,窗户设置两种高度,3.7和4.6,呈不同角度扭转,在充分保证室内光线与开阔视野的同时,还可以减少白亮污染。” 罗致听得频频点头,“好是好,施工有难度。” “施工的时候,落地窗先用钢材搭建钢架承重,再用铝型材包饰钢架,最后安装玻璃。”她继续道,“星恆不是要求高么,他们财大气粗,怕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罗致往她杯中添茶,“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韩译萱向她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示意她往下说。 “这个产业园项目,周任也参与了,星恆是跟他合作的。” 她默了默,似笑非笑的,“就这?” 瞒着她,担心她因为周任的缘故,不乐意参与这个项目。 等到她把设计想法说出来了,半只脚都掺和进去了,才来告诉她。 她这罗致学姐还真是,无奸不商。 “你不介意吗?”罗致难得说话直白了一次。 “我跟他又没怎么样,介意什么。”韩译萱耸了耸肩,笑道,“有钱不赚王八蛋。”这句话还是她从张澜西那里听来的。 罗致仔细地观察她脸上的神情,一派云淡风轻,全然不似作伪。 于是也笑,“对,有钱不赚王八蛋。” 她向韩译萱伸出保养得当的纤纤玉手,“学妹,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韩译萱回握。 “对了,你知道——”罗致终究还是没忍住,“周任没有结婚,而且一直都在找你吗?” 周任做事一贯比较低调,找人的动静其实不大,但他找了这么久,平时又跟她有合作往来,一些子风声她还是听闻过的。 “这样。”韩译萱不咸不淡地应道。 短短半日之内,已经有两个人跟她讲同样的话了。 罗致又问:“你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奇心一旦打开了缺口,就止不住了。 韩译萱觉得有点好笑,“不就是谈恋爱谈了几年,最后没走到一起么。”这种事情再常见不过了,怎么一个两个都揪着不放呢。 “没有冒犯你的意思,”罗致措辞一番,道,“只是我见周任那模样儿,似乎对你还……余情未了?” “那倒是得怪我,当初没有跟他断干净了。”韩译萱不欲多谈。 罗致的语气是罕见的小心翼翼,“译萱,说实话,你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因为她的心里,好像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只是忽然回忆起了,当初那一地被她撕得稀碎的喜帖。 * 在阳城这几日,韩译萱并不准备住酒店。 如果选择酒店,身份证信息一经录入,行踪泄露的可能性就立刻大大提高了。 她找了自己的一位远房表妹。 表妹大学刚毕业到阳城发展的时候,人生地不熟,连租个房子都被中介坑成冤大头。虽然两人自幼不算亲近,韩译萱还是尽力帮衬了许多,一来二去便走得近了,关系倒是比小时候亲密许多。 如果她没有记错,跟周任那场未能举办的婚礼,她是邀请了表妹的。 再后来生出种种变故,亲朋好友间没少风言风语。箇中具体缘由,表妹倒是没有当面来询问过她,但想必通过传言也能推知个八-九不离十。 第30页 表妹是个知恩图报的,一直将她的好惦记在心。她提出向表妹借宿,对方刚好在外地出差,便十分爽快地将房门密码告诉了她。 不过,对于她这般举动,表妹倒很是忿忿不平,“是周任欠你的,又不是你欠他的,为什么要这样费尽周折地躲着他?” 简直就是给周任那狗东西抬咖了! “没有谁欠谁的,”她纠正后解释道,“只是想躲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傍晚,麻烦就上门了。 那时候晚霞很美,是蓝紫相融的颜色,如同织锦般瑰丽。她见了,心生欢喜,时不时便驻足欣赏天空,还拍了一张照片分享给张澜西。 走走停停,到了表妹家楼下,一眼就见到了周任。 他瞧起来似乎等了不少时间,白衬衫有些起皱,身形也不如印象中那样时刻保持如松柏般挺拔,但见了她,双眸微微一亮,嵴背又立刻挺直起来。 韩译萱想,看来她还是低估了这位地头蛇的能力。 当她出现在视线中时,周任张了张嘴,一时竟然没能发出声音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低低唤了一声:“萱萱。” 他甚至不知道对面的人有没有听见。 将近一年未见面,她远远看着他,心绪微澜。 不是见了年少恋慕对象的心悸难抑,也并非看着昔日爱人的意难平。 落花时节又逢君,无爱,无怨,亦无恨。 余下的,唯有在体味大落大起后,望向一段如烟往事的淡淡唏嘘。 就像,东风将一片飞絮吹落在掌心。 待她走得近了,不避不让地抬眸看向他的脸庞,才发觉他似乎清瘦了些许,眼底下有浅浅的青黑色,是长期不得好眠的象徵。 他身上蕴着稀薄的木质香,是受了长久风吹之后的尾调残留。 tom ford的乌木沉香。 如果没记错,是她送给他的交往一周年的礼物。 他平日里不怎么喜欢用香水,除非他们二人单独外出约会,或者是特别正式隆重的场合。除了乌木沉香,他还有一瓶蒂普提克的檀道,也是她送的。 从回忆中抽身而出,她释放出一抹善意的笑,“好久不见。” 见她如此平静,不知怎么的,周任的心反而往下沉了沉。 不知道该讲什么,他手足无措,只有像牙牙学语的孩童一般,有样学样磕磕巴巴地跟着低声说道,“好、好久不见。” “上来坐坐吧。”她说,“我猜,你想跟我聊一聊。” 故事之所以难以收尾,是因为剧中有人心怀歉疚,有人心有不甘。 把事情说开了,说清楚明白了,便可以放下了。 就让她来完成这个句号吧。 插pter 23 从冰箱里拿出两瓶青柠汁,韩译萱回头看向周任。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喉头微微动了动,竭力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 他很成功,韩译萱并没有发现他目前情绪和神态的异常。 何况,她也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喜欢细緻入微地去观察他了。 从她那里接过饮料,他握在手心,没有拧开。 斟酌了一会儿,周任才将反覆演练过的话语说出口。 “萱萱,癌症的事情的假的,是凌征岸——” 他话还没有讲完,便被她打断。 “我知道。”她说。 这话实在是出乎意料,他怔住,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你知道?” “是,我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后续症状发生,所以在日本的时候又做了一遍全身检查,确定了没有患癌。”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就像跟所有知道她“病情”并且关心她的人解释的时候一样。 这种虚惊一场,捡回一条命的喜悦,是发自内心的。 她继续道,“一开始我以为是之前那家医院误诊,后来仔细回忆了一下事情发生的经过,基本也能确定是凌征岸动的手脚了。” 确认自己身体完全健康之后,她立刻就打电话告诉韩译葵了。 当时自家老妹从电话另一端爆发出的尖叫,现在想起来还依稀迴荡在耳边。 周任不由得回想起某一天去韩家做客的时候,韩译葵给了他难得的好声好气好脸色,与此同时,却时不时用不怀好意的得意眼神上下打量他。 应该是那一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吧。 不告诉他,是为了惩罚他,折磨他,给她姐姐出气。 他忍不住问,“既然知道了,为什么不回来?” 对于这个疑问,她明显有些诧异。 “啊?我玩得正开心,为什么要回来?” 周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觉得她这样孩子气的话语十分可爱,让人哭笑不得,过了半晌,他才开口: “现在事情都已经清楚了,我们可以……回到正轨上了吗?” 问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透出了乞求的意味。 韩译萱不太明白,她想了想他说的“正轨”,究竟指的是什么。 她想起自己“患癌”之前,周任跟她分了手,同吕先芝是准备要结婚的,大概是得知了她所谓的病情,心中愧疚难当,便一直在寻找她,婚事也跟着延后,直到现在也未能尘埃落定。 第31页 于是她正色道,“自然是应该的,这么多年你跟吕先芝终于修成正果,也实在是不容易,不该为了我的事情拖延到现在。” 周任只觉得一记响鼓重重敲在耳边,立时震得他整个人浑身僵住。 昨晚得了韩译萱消息后一夜未睡的后遗症勐然发作,鼓膜里头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速度忽急忽缓,干扰着他的思考,竟让他有些听不懂她的话了。 韩译萱在他对面,低头拧开手中的青柠汁,并没有注意到他忽然难看的脸色。 “祝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她自认为这话说得大度,应该不会再给周任造成心理负担,还半开玩笑道,“不过你们的婚礼可别邀请我哦,我毕竟身份尴尬,不方便呢。” 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吐出杀人诛心的字句,周任用力闭了闭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双眸,一把抓住她的手,死死攥在掌心。 韩译萱试着往回抽,实在敌不过他的力气,也就随他抓着了。 他几乎用尽全力,一字一顿,“萱萱,我说的,是我们的婚礼。” 她很是意外,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一样,默默垂眸,消化了半晌,才问:“你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想呢?” 不等回答,她便继续说道,“如果你是出于愧疚想要弥补我,大可不必这样做,说实话,你给的分手费已经足够丰厚了。”顿了顿,“更何况,这件事情是凌征岸搞的鬼,要怪也是怪他。”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不是你说的这样。” 平时明明是那么能言善道的一个人,此刻竟是词穷到只能一味反覆地否认。 不是出于愧疚,不是要弥补,不是要责怪其他任何人。 闻言,韩译萱心底的诧异愈发外露。 “是不是吕先芝最后决定跟凌征岸在一起,你才来找我?”她试探着问。 庞大的无力感像海啸般席捲而来,瞬间将周任彻底淹没。 嘴唇颤了颤,他嗓音嘶哑,手上的力度勐然加重,“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 韩译萱觉得被他抓得有点痛,便甩开了他的手。 事到如今,她哪里还能不明白周任的来意,可心下只觉得荒唐可笑。 “是你让我这样看待你的。”她冷冷地说道。 话音落下,她站起身来,明明白白一副准备送客的模样。 说实话,两人交涉至此,她已经是有些不耐烦了。 倘若他们真的能回到从前,那么她所经歷的一切,又算什么? 周任也跟着站起身来,词不达意,急急解释道,“萱萱,你离开之后,我很想你,我一直在想,等你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你——” 他自少年时代起就叫前赴后继的狂蜂浪蝶给惯坏了,在感情之中几乎从不需要巧言令色,更不擅长用言语剖白心迹。 这一刻他简直恨不能把胸膛剖开,将自己一颗心脏掏出来给她看。 “不用说了,我不想听。”韩译萱打断他。 她盯着他,“周任,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明明是她抬眼看他,可她的目光,却让他感到自己正在被俯视着。 突然间,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插pter 24 周任来访的第二天,韩译萱就离开阳城,回到了自己家。 想着给家里人一个惊喜,她没有提前告知。 家里刚好只有韩译葵一个人在,一打开门,见到是她,顿时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也张得能塞鸡蛋。 韩译萱笑眯眯的,等着来自亲人的温情拥抱。 没想到妹妹直接一把将她薅进了房间里,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地把这段时间以来周任的桩桩件件都告诉了她。 听完,她有点发愣,“你怎么不跟我讲?” 韩译葵撇了撇嘴,“我不想用他的事情来打扰你嘛。” “这倒也是。”她嘆了一口气,“你做得对。” 她在外头潇洒得很,没必要为他分神。 妹妹凑到她面前,皱着眉问,“你不会听完就对他心软了吧?你准备原谅他吗?你要继续跟他在一起吗?” 她自认为这三个问题直击灵魂,没想到姐姐的表情看不出丝毫触动。 “不管怎么说,老爸阑尾炎这事儿,确实得谢谢他帮忙。”韩译萱在床沿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其实昨天我跟他已经见过面了,也把话都说清楚了,不管怎么样,我跟他肯定是回不到过去了。” 本来也没有人能回到过去啊,韩译葵在心里暗暗吐槽这说法,但不敢讲出来。 她在姐姐身边坐下,用力拍了拍胸膛,“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 说到这儿,她声音一下子压低了下来,“不过,就怕老爸老妈……你是不知道,周任太会收买人心了,咱那单纯的爹妈还真以为他对你一往情深,你俩之间有误会呢!” 三天两头的往这儿跑,动不动嘘寒问暖送补品的,兼之说话又中听,哄得老两口乐呵呵的,瞧着真真是精诚十足。想来真正的女婿都未必有这么热心周到呢,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早被他给焐热乎了。 第32页 只不过他功夫做得再到位,韩译葵还是打从心底里瞧他不起。当然她也不怨自个儿的爸妈识人不清,他们毕竟不像她这样知道所有的真相。 对于周任的所作所为,韩译萱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下足了功夫。只要他愿意对人好,那绝对是能把人给拿捏得死死的。 当初她固执地认为周任对自己感情匪浅,也正是因为如此。 倒是她家老妹,在这种情况下能够坚定立场不动摇,将来必然是个干大事的人。思及此,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的,爸妈肯定是站我们这边的。”她安慰道。 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周任再如何,也只不过一个外人。 至于周任这样做,究竟是出于愧疚,还是真的是因为…… 那都不重要了。 他就是一根刺,扎进心里头的时候疼得刻骨铭心,拔-出来的时候更是疼得锥心刺骨。可再疼都好,她终究还是把他拔除了,而留下的疮疤,也快要癒合了。 哪怕他曾经扎得再深,只要离了体,就再也回不去了。 原来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 * 最近几日天气很好,韩译萱不为所动,闷头在家修改设计图初稿。 韩译葵实在看不下去了,正好她的几个大学朋友过来找她玩儿,她便打算把姐姐也一起带上,出去逛逛。 韩译萱放下笔,斜了她一眼,“你论文写完了?” “这么好的天气用来做这些实在太浪费啦。”她摇着姐姐的手撒娇。 韩译萱一想也是,偶尔跟年轻人混混应该也不赖,于是换了套衣服,跟爸妈打了声招唿便和她一块出去浪了。 等两人在外头开开心心地玩了一天回来,拎着购物袋嘻嘻哈哈地走进家门时,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饭菜香气。 韩译萱一闻就知道都是自己爱吃的,眼睛蹭地一亮,立马扑向餐厅,还没来得及说话,繫着围裙的周任直直撞入眼底。 “……你怎么在这儿?”她脸上的笑意迅速淡了下来。 周任瞧在眼里,心头像是勐地被针狠扎了一下。 “小周就是来做个客。”韩爸爸见状赶紧打圆场,“赶紧洗个手,吃饭吧。” 韩译葵在一旁默默翻了个白眼。 坐下之后,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不冷不热。 “你学会了做饭?”韩译萱看向周任。 在国外留学和工作的时候,两人同居,一般都是她做饭、他洗碗的。周大少爷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唯一会亲自动手煮的,只有咖啡。 回到阳城以后,他们专门请了做饭的阿姨,平时要不是吃阿姨做的,要不就出去下馆子,偶尔她兴致来了也会做几道菜。 但要他进厨房提锅铲受烟燻?那完全是异想天开。 她主动问话,周任顿时受宠若惊,眼底含笑,道,“嗯,对,就想着学几道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说完,他壮着胆子,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韩译萱低头扫了一眼桌面。 椒麻鸡翅,酒糟排骨,凉拌藕尖,上汤西洋菜,番茄牛肉汤。 果然都是她爱吃的家常菜,全部做得有模有样,说实在话,味道也不错。 她沉默了下,“我现在不爱吃这些了。” 周任的笑容僵硬在脸上。 “就是呀,人是会变的,以前喜欢的东西未必现在还喜欢嘛。”韩译葵深谙打蛇随杆上的精髓,开始阴阳怪气,“更何况那些不是东西的呢?” 韩爸爸清了清嗓子,“咳咳,咳。” 韩妈妈往她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青菜,“吃饭吧你,这么多吃的堵不住你的嘴。” 周任很快就调整好面部表情,舔了下嘴唇,笑得温柔,“萱萱现在喜欢吃什么菜?我可以学。” “再说吧。”她淡淡道。 直到放下筷子,她也没动过碗里那块排骨。 本来韩译萱是想用冷淡的态度逼退周任的,但无论遭受了多少漠视和冷遇,无论被韩译葵嘲讽到了什么程度,他依旧坚持天天往这儿跑。 快半个月了,还不见有消停的迹象。 她终于忍不住问,“你不用工作的吗?” “怎么,担心我破产?”周任笑嘻嘻地凑上前,几乎贴上她的鼻尖,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放心,再养十个你也养得起。” 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害羞地垂下眼。 而现在,韩译萱往后退了小半步。 在她清亮的眸子里,他找不到半分曾经的心动。 她直视他的双眼,“进来我房间吧,我有话对你说。” 难得她愿意开口多跟他交流几句,可不知道为什么,周任很忐忑。 他总感觉,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不会是他乐意听到的。 插pter 25 周任不是第一次踏进韩译萱的房间。 浅橘色的碎花窗帘,象牙白的纹理梳妆檯和配套的衣柜,灰粉色的床单被套,床头还摆着三个可爱的麦兜小公仔…… 童年和少女时代的她,就是在这样温馨的暖色调中阅读和入眠的。 而当现在的她置身其中时,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第33页 如今的她,仿佛是冷色调的。 是厚重的墨绿,是深不可测的冰蓝。 周任故作轻松,“所以,萱萱,你想对我说什么?” “周任,无论如何,我们确实不可能回到过去了,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她背对着他,声音不疾不徐,透露出坚定的理性,“所以我劝你,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少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才是正确的选择。” 自从两人重逢之后,这是她对他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 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为了他好,却又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就好像他一直以来的千样努力、百般讨好,都没能融化她分毫。 饶是他知道她不会轻易原谅自己,早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周任还是因为她话语中潜藏的信息而感到几分尖锐刺骨的疼痛。 他沉默良久,把心里那股难受劲儿缓了过去才开口:“我很清楚,我不是在浪费时间。” 向前一步,他久违地唿吸到她发梢的栀子香气,心尖颤了颤,语气顿时软了下去,低低道:“你才是唯一正确的选择,是我明白得太迟了,对不起。” 如此虔诚,如此深情。 像是忏悔的信徒,在向神明祈求原谅。 如果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话,韩译萱很难说此刻他依旧没有打动她。 可她的心底也只是微微泛起了涟漪,很快又復归平静无澜。 她闭了闭眼睛,决定摊牌。 “分手以后,我以为自己得了癌症,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我在外面的时候,想着既然都快死了,总要尝试点没玩过的东西才好。” 她继续背对着他,简单而缓慢地叙述着,语调堪称冷酷。 “所以,我跟别人睡了。” 她直直盯着墙上泛黄的海报,没有回过头看周任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你以为你这样骗我,我就会放弃了吗?” 这时候,韩译萱终于转过身去,平静地跟他对视。 “我没有骗你。”她的双眸不带一丝情绪。 多年相知相识,共枕而眠,是不是撒谎,视线交织之时,一眼便知。 周任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勐地一炸,太阳穴鼓鼓跳动,一股锥心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攀着嵴椎骨爬了上来,暮春天气里,竟冷得他浑身发抖。 他眼尾瞬间泛红,牙关紧咬,狠狠抓住她的肩膀,双手却不自觉地轻颤着。 “是谁?”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迸-射出来的。 “没有谁,萍水相逢,for one night而已。”她说得十分坦荡。 他还来不及说任何东西,她又继续道: “周任,我以为我非你不可。” “原来不是。” “其他男人也同样能给我带来快乐。” 一句又一句,字字如刀,剜得他鲜血淋漓。 他毫无还手之力,节节溃败,溃不成军。 大脑似乎失去了运作的能力,周任唯有痛苦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韩译萱任由他抓着自己的肩膀,一言不发。 她知道他会感到痛苦。 长痛不如短痛,原本她是这么想的。 所以她选择打开能够释放魔鬼的匣子,然后旁观他的痛苦。 但那些话说出口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看着他略显扭曲的脸庞,她心中竟然有一种嗜血的残酷快意。 听说杀人是一种会上瘾的事情,只要第一刀下去刺破皮肉见了红,后头便会跟着一刀又一刀的下去,根本剎不住。 原来,用言语杀人也是一样。 她知道他爱她,她看出来了,他没有骗她。 她清楚明白地意识到这一点了。 ——于是她手里就有了刀。 好可笑,她和周任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在那阵快意之后涌起的,是莫大的悲凉。 再睁开双眸时,周任的眼底已经血丝密布,一片猩红。 他盯着她看了半晌,突然发了狠,用力将她推倒在旁边的床上,左手五指顺着插-入她的鬓髮,垫起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 “如果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弃,那你是大错特错。”他靠近她,与她鼻息交融,神情称得上有些狰狞,嗓音也哑得可怕,“我他妈根本不在乎。” 说完,他便吻了下去。 唇齿交缠,攻城略地,是一场带着血腥味的亲密。 韩译萱用尽全力地推开了他,气喘吁吁,死死盯着他。 她一头黑髮散乱如翻卷的乌云,眼底隐约有泪。 “别自欺欺人了,你很在乎。”她说。 几乎没有男人会不在乎。 睡过多少女人是他们胸前光鲜漂亮的军功章,但跟多少男人上过床却好像成了女人的羞耻,把她们永远地钉在示众的牌子上,人人皆可唾面。 男人向来都是这样的,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她不认为周任会是例外。 “你走吧。”她再度开口。 他却死死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我不走……”他喃喃地说,“不就是睡了几个男人吗,现在已经二十一世纪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第34页 他不想失去她。 他绝不要失去她。 她的话语近乎残忍,“你这是说给我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的双臂缠得愈发用力,语气也愈发坚定,“我以前交过那么多女朋友,你也没有嫌弃我,我不走,萱萱,你别不要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线里已经掺上了浓浓的恳求。 “可是周任,我——”她抬眼看着天花板,“我不爱你了,我没有你也可以过了,或许,还会过得更快乐。” 她终究还是说出来了。 在他心头鲜血淋漓的伤处,再划上狠狠一刀。 周任闻言,缓慢地从她的颈窝里抬起头来,脸色一片灰败。 “你走吧。”她再一次要求。 周任终于离开了。 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插pter 26 终于跟周任彻底结束了。 缘分尽了,本不该再有折磨的拉扯,这休止符总算是画上了。 拥挤在心口的浓云重雾一朝散去,韩译萱松了一口气。 她想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想回归到自己曾经热爱的事业之中。 至于感情——她不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有没有再次爱上一个人的能力。 随缘吧,她不会再去强求了。 反正嘛,她现在有钱有闲,这世上不缺男人,送上门来的,如果还算看得过眼,那就拿来解解闷,也没什么所谓。 然而,韩译萱想得开,她的老爸老妈可想不开。 这么久以来,女儿对周任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们看在眼里,虽然觉得有些惋惜,但也不想强迫自家孩子去接受不合适的人。 金龟婿又如何,再怎么样也只是外人,哪有女儿亲?女儿可是血脉相连的。 正因为心疼女儿,他们不想看她将来孤家寡人的过活,便开始暗地里物色品行样貌和职业都不错的小伙子,又疯狂怂恿她去跟人家“见个面”“吃顿饭”。 被软磨硬泡了许久,韩译萱为了讨个耳根子清净,终于同意了一次。 男方是公务员,硕士毕业,据说很受领导赏识,前途无量;长相端正,身高一米七七,也不知道有没有谎报数据;至于家境嘛,在当地算得上是中产阶级。 听说互通消息的时候,男方原本觉得韩译萱岁数有点大了,可一见了她的照片,立马就改口了,态度也变得十分热情。 韩妈说这事儿,本意是想夸自家女儿漂亮,夸男方有眼光。 韩译萱听了直撇嘴,而韩译葵已经在一旁开始大唿小叫了:“姐才二十八岁,二十八岁就算岁数大了吗?!天啊他是古代人吗,寿命只有四十岁的那种?” 韩妈白了她一眼,把她赶回了房间里去,然后正准备要开口劝韩译萱的时候,便见大女儿摆了摆手,“妈,不用劝,我去就是。” 反正简单吃餐饭,随便敷衍过去就好。 第二天,韩译萱稍作打扮,预备比约定的时间提早半个小时出门。 她刚挎上包,手将将触到门把手,门铃就响了起来。 韩爸在一旁沙发看报纸,“哟,小伙子这么重视啊,亲自上门来接?” “不对吧,我也没说咱家门牌号啊……”韩妈直犯嘀咕。 韩译萱没多设防,将门打开,周任一张笑脸便撞入了眼帘。 他就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手里的一大束香槟玫瑰递到她眼前,又托出个紫天鹅绒的戒指盒,“啪”地打开,色泽饱满的一对祖母绿对戒。 他十分认真地说道,“当初那对戒指不好,这几天我找人定制了一对新的,你看看喜不喜欢,要不喜欢我们再一起去买。” 韩译萱怔了半晌,迅速看了自己家人一眼,然后向前一步,低声道,“周任,你别这样……我们不是都已经说清楚了吗?” 他点点头:“是的,那又如何。” 韩译萱差点就跟他急眼了:“你什么意思?” 除了从前在床笫之间,她还从来没见过他这种死皮不要脸的模样。 周任正欲开口,韩译萱的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低头一看,是相亲对象的电话,应该是到小区门口了。 她推开他,“不好意思,我有事先走了。” 周任长久以来都没有休息好,昨天又整整一夜未睡,精神和体力状态都不是很好,被她这么一推,真的晃到了一边,连手里的花束都差点没拿稳。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不适,自顾自匆匆离去。 韩译葵在门背后抄着手,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明打明挂在脸上。 “你姐姐是有什么急事吗?”周任不得不询问她。 “我姐姐呀,”她笑嘻嘻的,“去约会了呀。” 下一秒,她便看见周任毫不犹豫地转身,追了过去。 见状,韩妈恨不能拧她耳朵:“叫你多嘴!” * 西餐厅里面,阿南凉子的钢琴曲缓缓流淌。 阳光徜徉在原木色的餐桌上,气氛感觉还不错。 韩译萱看着对面的男人,他已经盯着手里的菜单许久,还没有点一道菜。 服务员在旁边耐心地等候着,她开口要了一份金枪鱼普切塔。 第35页 “几个小点心要九十多块钱?”男人突然开口,带着点儿质问。 服务员有点尴尬,她开口解释道:“这是招牌菜,很不错的。” 男人的目光在她姣好的面庞上逗留了一会儿,“好吧,既然你想吃。” 他的视线回到菜单,又是良久,还是没有开口点一道菜。 餐厅是韩译萱选的,她真的没想到人均至多二百的餐厅也能令他如此痛苦纠结,说好的前途光明呢?说好的中产阶级呢? 实在受不了他这个抠门劲儿和磨叽劲儿,她简直想要对他喊“你就点菜吧大哥,我来请好了”。 但仔细想想,她有生以来还不曾需要请男人吃饭。 为这种人开先河,实在不值得,不行,还是忍住。 终于,他艰难地开口对服务员说了句:“加一份蔬菜沙拉。” 她飞快地补充道:“两份牛小排,七分熟。” 男人“啊”了一声,服务员说了句“好的”便迅速离开了。 还没有开□□谈几句,韩译萱便感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她扭头看去。 周任朝她礼貌地微笑着:“不介意拼个桌吧?” 韩译萱:“……你怎么在这?” 对面的男人心头警铃大作,周任这通身的气质,一瞧便知绝对是非富即贵。 “他是谁?”他看向韩译萱。 周任抢答:“我是她未婚夫。” 结局当然是闹得很不愉快。 男人甩袖而去,而韩译萱也根本就懒得对他解释,她对他又没意思。 周任笑眯眯地牵起她的手,眼中清光流转,看上去显然心情极佳。 “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他说。 扫一眼这家餐厅的装潢和顾客,就知道这里人均消费有多低,再看看其他食客桌上的菜品——韩译萱从前跟着他,哪里吃过这种品质的食物? 闻言,她将手抽了回来,语气倒很平静:“周任,你好无聊。” “我不无聊,”他直视她的双眸,耸了耸肩,“我乐在其中。” 她别过脸,语气冷漠,“你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了。” 如果还在国外,她已经可以报警,申请人身限制令了。 周任默了默,脸上的笑意渐渐褪色,过了会儿,很无奈地开口,“对不起,可要是不这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抓住你。”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放越轻。 “请你告诉我,”他的嗓音微微发抖,“怎么样你才愿意回到我身边。” 他的难过和悲伤显而易见,这种负面情绪出现在他身上,久违地刺痛了她,虽然只有十分短暂的一瞬间。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好话赖话都说了,一切牌面都清楚明白地朝天摊在眼前,可他还是不愿意跟她一刀两断。 再拒绝一次、两次、三次……又有什么用呢? 他简直就像中了魔障,没有尊严了一般。 她想,事到如今,他不可能轻易偃旗息鼓的。 这时候,服务员将蔬菜沙拉端了上来。 她转移话题,“先吃东西吧。”说着,拿起了叉子。 周任盯了她一会儿,问,“带你去吃点别的?” “没事。”她摇了摇头,“点都点了,别浪费。” 他自然只能妥协。 她指挥道:“你坐对面去。” 本来位置就不大,他非要挨着她坐,挤得难受。 周任一言不发,乖乖听话,起身坐到了她对面的空位上。 两人不言不语地吃完了这顿饭,全程只有刀叉碗碟碰撞发出的细微响声。 韩译萱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坐直了身子,看向对面。 “刚才你问,怎么样才愿意回到你身边。”她轻轻启唇。 闻言,周任先是一愣,然后立马直起腰,正襟危坐。 “我大学追了你两年,你跟我交往了快三个月,然后在美国我又追了你两年,我们交往了三年,你要跟吕先芝结婚,我们就分手了。”她平铺直叙,仿佛话中人并不是她一般,“我没记错吧?” 不等周任回答,她掰着手指头继续算了下去,“分手到现在过了将近一年,加起来一共八年零三个月——我算的,对吗?” “……对。”周任开口,声音有些发涩。 原来她跟他,进入彼此的生命已经八年多了。 好漫长的一段时光啊,韩译萱默默地想,儿童足以长成少年,少年足以立业成家,青年人也足以生出白髮了。 她阳台上那娇生惯养的水培郁金香,在这八年余里,也断续开落过好几回了。 收住思绪,她说,“八年零三个月,其中有四年都是我追在你背后,这样吧,换成你来追我,不要再以我的未婚夫自居,不要干扰我跟其他人的正常来往,如果你能坚持,四年以后,只要我感到有一点点喜欢你,我都会再一次跟你交往。” 当然,只是交往,不代表就此託付终身——她在心里补充道。 第36页 这是一招缓兵之计。 如此苛刻的条件,如此漫长的时间,包含了数不尽的变数和她说了算的主观因素,自然是她刻意刁难,为了让他知难而退。 哪怕他此刻不退,不久的将来,他也必定萌生退意。 一个人的人生,能有多少个四年?他是个商人,时间最为宝贵,用来跟她耗,跟她赌,风险与收益是多么的不成正比。 现在他脑子不清醒,将来总有一天会恍然大悟。 他对她的执着,自然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怎么样,你做得到吗?”韩译萱问道。 她甚至不自觉地冲着周任挑了挑眉峰,难掩挑衅意味。 “好。”周任几乎没有任何深思熟虑,一口答应。 他笑了起来,“萱萱,你太小瞧我了。” 插pter 27 盛夏时节,日光炎炎,路边的绿荫里传来的蝉鸣声嘶力竭。 厚厚的玻璃,开足了的冷气,阻隔了外头的阵阵热浪。 “……以上,就是可供选择的三种外立面设计方案。” 韩译萱头髮盘起,穿着干练的浅灰色职业套装,面对围坐在会议桌边的高管们微微一笑,自信而又笃定地完成了自己的方案陈述。 “谢谢韩工,请坐。”周任坐在主位上,对她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很严肃,银灰色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副金丝边眼镜藏住了那对桃花眼,整个人几乎没有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瞧起来真真是铁血铁腕。 也不知道前天晚上,是哪个人死皮赖脸地非要请她去看电影吃夜宵来着。 到了工作场合,他倒是十分有分寸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起意见来。他们需要再淘汰掉一个设计方案,用优中择优的两个方案去向政-府提请审议。 韩译萱知道这个环节已经不怎么需要她了,在刚刚的陈述环节,该问的他们都问了,该答的她也都答了,于是她允许自己微微放空一下。 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她拿过来一看,是周任的信息。 他问:“结束后一起吃饭?” 她抬眼扫向主位,他正看着座位左侧滔滔不绝的二把手,仿佛对于他的意见听得很认真很仔细一般。 真会装,她心底嗤笑一声。 她回覆:“不了,有约。” 韩译萱并不是在找理由敷衍拒绝他,她确实跟人有约。 张澜西来阳城找她了。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华灯初上,透过会议室的落地玻璃窗望下去,这座城市中心地带的道路纵横交织成灯火辉煌的河流,缓缓流淌。 与会众人匆匆离开,跟韩译萱一起来的同事打了声招唿以后也先走了。 周任特意落后了他们几拍,试图寻找一个跟韩译萱单独相处的机会。 她收拾好东西,捏了捏眉心,试图纾解久坐之后的疲累。 “真的不一起吃个晚饭?”他贼心不死,压低了声音,试图用美食诱惑,“那家烧鸟挺不错的。” “不了,我真的跟人有约。”韩译萱微笑着摇了摇头。 “跟谁?”周任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她收回了脸上礼貌性的微笑,冷淡道:“你没有资格过问。” 到目前为止,周任的身份只有两个:她的前男友,她的追求者之一。 他这句话问得明显踩过界了。无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她都没有义务向他交待自己的行踪,那是她的隐私。 周任心头咯噔一声,心知冒犯了她,立刻道歉:“对不起。” 韩译萱“嗯”了一声,拎起包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任乘坐的是公司管理高层专用电梯,比韩译萱快了一步。 等他取了车从地库开出来的时候,恰好便看见韩译萱走出公司大门。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远远地看向她,只见她在下大台阶时拿出手机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带着蜜味儿的笑,眼中也流露出浅浅的期待,随后就匆匆上了等候在路旁的一辆的士。 见到她这样小女生一般可爱的神情,周任忽然就回想起了自己和她相知相识的经过,还有他们第一次确认交往时的情景。 彼时他们都还在上大学。 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他的联繫方式,时不时便给他发信息,天冷了提醒他注意添衣,下雨了让他记得带伞,跟天气预报似的,有时候也推荐一些书和电影。总之,将关心和喜爱表达得十分笨拙。 这类信息他收到得实在太多,被骚扰得烦了,还会直接将人拉黑。 对于韩译萱,他只有一点朦胧的印象,连她长什么样都不太记得。不过对她,他倒是出奇地不怎么厌烦,但也基本上不回復,只偶尔回一句“ok”和“谢了”。 再后来,她的关心从线上发展到了线下,经常他大汗淋漓地下了球场,就能见她低着头,害羞地朝自己递来矿泉水和一些巧克力之类的小零食。 她加入了他所在的社团,合作举办活动的机会多了,两人也逐渐熟识。 对他,她其实从未点破自己的心意,从未正式表白。 但她的爱慕就像黑暗中的灯火一样显而易见,哪怕闭上眼睛,都能感到眼前不住的光影晃动。 第37页 那个年代还没有“舔狗”这么形象又残酷的词语,但他当时的一些狐朋狗友说起她来的时候,已经会用“倒贴女”这种侮辱人的标籤。 他听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慢慢地疏远了那些所谓的朋友。 黄业深劝他:“你要是不喜欢就赶紧明明白白地拒绝掉算了,干脆利落点,别给人家不切实际的希望,耽误人家女孩子。” 可他就是不想彻底拒绝啊,哪怕他明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吕先芝。 对别人可以毫不犹豫,对她,他却莫名地想要留有余地。 冥冥之中,他总感觉他跟她之间会有点什么,他不想就这样彻底断掉。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候的他真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吕先芝跟凌征岸在一起以后,他问吕先芝,凌征岸到底有什么好,穷小子一个,脾气瞧着似乎也不是好相与的。 她不假思索地说,凌征岸哪里都好。 他不知道该讲什么了,然后不晓得哪根神经搭错了线,给韩译萱发信息,问她为什么喜欢自己,他到底有什么好。 她回復得极快,“你哪里都好。” 他说,“那我们在一起试试。” 后来韩译萱告诉他,那天晚上她开心得一宿没睡着。 确认了男女朋友关系的那个周末,他约她出去玩,像所有情侣该做的那样。 他等在女生宿舍楼下,看着她推开玻璃门,雀跃不已地朝着自己小步跑来,眼里光芒点点,全都是藏不住的喜悦和希冀。 那一幕深深镌刻在他脑海中,歷歷在目,清晰如昨日。 他还能很清楚地回忆起,那天阳光很好,她穿的是一条牛仔蓝的背带裙,脚下蹬着一双纯白的高帮帆布鞋。 她就像只小鹿一样,蹦到了他面前,接过了他手中的向日葵花束。 说实话,他原本是有一些不好意思的。 先前他从来没有站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等过自己的女朋友,更没有试过在约会时亲手给对方送花。 可见了她愉悦的笑容,那些无聊的小情绪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 回忆与现实重叠交织,晃得周任有些心烦意乱。 他无端端地紧张了起来。 一种几乎可以称为恐惧的情绪,在他心中升腾作怪。 只因他清楚地意识到——方才韩译萱低头看手机那一瞬间的表情,跟她初次约会时朝他奔来时的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自从他答应了她的条件以来,对于她的其他追求者,他向来是不惮使出百般手段将他们击退的,而他们也毫无例外地沦为他的手下败将。 或财富,或权势,他总能轻松压在他们头上。 可同时他心里也相当清楚,韩译萱并没有为那些男人而心动,有时候她甚至是不屑的,像是准备耍弄老鼠的猫一般的姿态。 因此,他才能够回回赢得那么轻而易举。 ——那么现在,她究竟是要去见谁? 周任眸中一暗,鬼使神差般的,驱车跟了上去。 哪怕被抓包了会在她心中被狠狠扣分,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插pter 28 张澜西乍一见韩译萱,差点没认出来。 直到对方款款地走到面前打了招唿,他才“哇哦”了一声,“是你?” 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珍稀动物一样,他很新奇地打量着她。 在重庆两人相处的时候,她穿得很休闲,也极少化妆,一头长捲髮总是随随便便地扎成马尾,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精緻又优雅的装扮。 韩译萱红唇一勾,摊开手,大大方方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认不出来了?” “摩登女郎,都市丽人!”他十分配合,连连鼓掌。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吧,去吃饭。” 张澜西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t恤长裤加板鞋,走在她身边,显得很不相称的样子,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心中略微黯然,本想伸出去牵住她的手,又默默缩了回来。 她侧身看他,“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回答道,“火锅。” “真不愧是重庆人啊,看来网上说你们血管里流着火锅底料——是真的咯?”她不由失笑,调侃道。 “不止火锅底料,”他严正声明,“还有毛血旺。” “不好意思,我今天肠胃有点不舒服,不能吃辣的。”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打个商量,我们折中一下吃个养生火锅,阳城名菜,海南椰子鸡,ok?” 他有点反应不过来,表情有些古怪,“阳城菜……名字叫海南椰子鸡?” “很意外?”她笑眯眯的,“重庆鸡公煲还是上海人发明的呢。” 张澜西忍不住大笑。 吃过饭,两人人手一杯奶茶,开始漫无目的地在附近瞎晃。 这是一个半露天的商业综合体,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每到晚上便是一座小小的不夜城,灯火彻夜不灭,霓虹处处,交织成一片滥滥浮华。 韩译萱指着不远处一家与这繁华格格不入的独立书店,对张澜西说,“看到那家书店了吗?”她得意地沖他挑了一下眉,“里面是我设计的。” 第38页 张澜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家书店的格子窗里透出暖黄的灯光,像是童话里提到的森林小木屋,充满了温馨的感觉。 “是吗?那我可必须得去看看了。”他笑道。 “等等。”韩译萱扯住他的衣袖,“下次再来看好不好?” 他看向她,温柔的双眸中眼波难定,“……为什么?” “今天不想装文艺。”她眨了眨眼睛。 他失笑,“既然如此,那好吧。” 她转移话题,“你这个好喝吗?”看了看他手里奶茶杯外贴的标籤,嘴角一撇,略带嫌弃,“芝芝莓莓……这名字有够嗲的。” 还是她手里的“金色山脉”听上去更像个成年人一点。 “还算不错,你要试试吗?”他将吸管凑到她嘴边。 这个动作一出,她不由得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 张澜西其实有些紧张,微微屏住了唿吸。 但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跟她对视。 两人目光交织,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轻松随意地侧过头,凑到吸管处喝了一口他的奶茶,而后评价道:“确实不错。” 多大点事儿,她几乎都要听到他的心跳声了。 真是纯情得可爱。 两人继续闲逛,毫无意义地消磨着时光。 比起先前的有说有笑,气氛似乎沉默了些许。 韩译萱凭直觉感到张澜西有话要对她说,他大老远打重庆飞过来,应该不是为了简简单单见她一面,陪她磋磨无聊的下班时间的。 看见前面拐角处出现了一间清吧,她开口,“我请你喝酒吧。”见他面露犹豫之色,她在他张嘴之前抢白道,“在重庆的时候都是你请,今天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客随主便,可不要拒绝我哦。” 她知道,张澜西不常喝酒,酒量很一般。 有些东西,喝了酒之后,会比较容易说出口。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张澜西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点了点头。 走进清吧,坐在吧檯边,随意点了两杯鸡尾酒。 说了些不痛不痒的玩笑话,在杯中的液体快要见底的时候,张澜西突然沉默下来,微微蹙起眉头,只一味地盯着她看。 他一言不发,酒吧中朦胧暧昧的蓝紫色灯光,变幻不定地流动在他脸庞上,模煳了他原本清晰好看的轮廓线。 见他如此,她也没有说话,静静地与他对视,等着他酝酿出来的话语。 “我准备交女朋友了。” 张澜西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饮下。 他侧过头,刻意不去看她的反应。 韩译萱一怔,这话出乎她的意料,她倒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犹豫了会儿,她试探着问:“那我应该……恭喜你?” 他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个女孩子挺好,做幼师的,人很有爱心,是家里人介绍给我的,说我也老大不小,该考虑成家了。” 听了他的话,她胸口微堵,垂下眼帘。 虽然称不上十二分的难受,但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 “译萱,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很好”,有点语无伦次地继续道,“你看……你学歷高,工作好,能力又那么强,到处有你的设计,而且你还这么漂亮,交往的也都是厉害人物。” “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我配不上你。” 他终于捋直了自己的舌头,这句话说得清楚明白。 话已至此,她哪里还能不懂他的意思。 他是喜欢她的。 但他的爱意,不足以支撑他不顾一切,离开熟悉的亲朋好友,到一座陌生的城市,面对着种种不可知的变数,从头拼搏。 而她呢,说实话,她对他也并非不心动。 只是她的浅浅心动,同样不足以支撑她抛下已有的牢固基业,去他的城市另起炉灶。更何况,一线城市所能提供的平台机遇,别的地方也未必给得了。 他很好,可从客观条件来讲,他的好,难以填平他们之间的鸿沟。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成年人的世界很现实,情爱在生活所占的比重只有一小点。 谁都不会为了拉住谁的手,而奋不顾身。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不是普通人。” 韩译萱笑了笑,用自己的酒杯碰了碰他的杯沿,随即也一饮而尽。 “你不用安慰我。”他低低地苦笑一声。 “确实如此,如果你经歷过也能体会到,面对死亡,我们都是普通人,没有谁比谁更高贵。”她想起先前的经歷,耸了耸肩。 藉助酒精,终于将心里话倾倒出来,张澜西反而轻松了几分,眉头的愁郁也随之渐渐散去。 他抬眼看她,轻声笑道,“话是这么说,可人还活着的时候,不就天然要分三六九等的么。比如说照我看来啊,像你这样的女人,就应该住别墅,开宝马,天天喝拉菲。” 而他,给不了配得上她的生活。 韩译萱见他情绪转佳,也调整好了心情,配合地故作大言不惭,“你这么说我倒觉得差了一口气,我认为我应该住在空间站里,开火箭,天天绕着地球转呢。” 第39页 张澜西眉眼弯了起来,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你呀。” 在坦陈心迹之后,气氛明显再度轻松起来。 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消除了顾忌和试探,放大了随心而为的欲望。 进入十点,夜已经算是深了,但这里的人只多不少。 有人在跟刚认识的异性调情,有人独自买醉,有人站在栏杆旁放空自己,有人还在咖啡厅里开着越洋的视频会议。 韩译萱手挽着张澜西的胳膊,路过小小的露天喷泉广场。 那里有一个女孩儿,架起了麦克风,抱着木吉他,正在自弹自唱。 行人来来往往,有些步履匆匆不曾投去一瞥,有些为她驻足仔细聆听。 张澜西突然停住脚步,看向身边的她。 她调笑道:“怎么,技痒了?” 他是一名吉他老师,自己开了个小小的培训机构,她是知道的。 张澜西笑了,“好像还没给你唱过歌,择日不如撞日吧?” 他来她的城市看她,同她做最后的道别,是该为彼此留下点什么记忆的。 “好啊好啊。”她笑得很灿烂,拍起手来,十分期待,“你要唱什么?” “等一下就知道了,你肯定也是听过的。” 说完,他趁着女孩停止演唱的间隙,走上前去交谈。 一开始女孩皱起眉,似乎是有些不情愿的,韩译萱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她很快便换了一副和善的表情,点点头,将自己的吉他交到了他手中。 张澜西抱着吉他,站在立式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 韩译萱心想,但愿他喝下去的芝芝莓莓和鸡尾酒不会影响他的发挥。 他开口,看向她,“这首歌,唱给一位被我撞进过医院的女士。” 她挑了挑眉。 他流畅地拨弄起琴弦,低沉的嗓音充满磁性: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i asked my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 here\s what 射 said to me: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 ——《que sera sera》。 一首经典的英文老歌。 她确实曾经听过,甚至一度非常喜欢这首歌,听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那些歌声或轻盈灵动,或温柔婉转,大多数传递的都是偏乐观积极的情绪。 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子,在微微沙哑的声线中,掺杂的是莫可奈何的认输。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我们不能预见未来。 世事不可强求, 顺其自然吧。 插pter 29 夏季的深夜,在这座南方城市里并不如何干净清朗。 风带着粘腻的闷热,星星也是稀疏的,瑟瑟颤摇着,像是小小的灯笼。 张澜西送韩译萱到了楼下,这处闹中取静的高档小区隔绝了外头的喧嚣。 青石板铺就的窄长小路上空,紫荆花的树影密密交织,令此处的夜色显得幽沉、朦胧,像是被轻纱薄薄地笼罩着。 两人默契地同时停住脚步,看向彼此。 “明天我就回重庆了。”张澜西低声道。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了,已经选择了安稳而保险的生活,也千里迢迢地过来见她,给了自己的恋慕一个交代和一场告别,他似乎没有久留的理由了。 再逗留下去,只会让告别更痛更难。 韩译萱心中感到微微酸楚。 虽然不舍,不舍也改变不了什么,没有结果的花便不要去种下它。 及时的断舍离,或许反而能够留下美好的回忆,可供余生怀念。 “祝你一路顺风。”她说。 他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终究是归于沉默。 他们心中都很清楚,此次一别,或许将来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所以,明明已经无话可说,却还留恋着站在原地,不肯开口道别。 终于,他向她张开双臂,“抱一个?” 她笑了笑,没有丝毫犹豫,偎进了他宽阔的臂弯之间。 “你要好好的。”她说着,抬手环住了他的腰。 这是一个极其亲密的拥抱,他们的身躯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空隙。 被他身上的气息和热度完全地包裹着,听着他的心跳,她闭上了眼睛。 “嗯,我会的。”他低头嗅了嗅她的发,强忍住吻她的冲动,“你也是。”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愿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韩译萱已经很久没有跟其他人有过这种亲密无间的拥抱了。 脆弱和留恋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突如其来地放大,勐然袭击了她。 她心底里蓦地生出一股冲动。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她踮起脚尖,用手环住了他的脖子。 而后,轻轻将自己的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一个浅浅的吻。 触感就如同斑斓的蝶翼,在他唇间微微开合。 湿,凉,温柔,缱绻。 第40页 点到即止。 再没有进一步的深入。 他骨子里涌起热切的渴望,无比地想要加深这个吻。 但他不忍心鲁莽地破坏这个美好的瞬间。 他的手指蜷了蜷,最终手掌克制地按在了她的后腰上。 鼻息交融,双目微阖。 渐渐融化成一个不带欲望的触碰。 就像中了邪一般,周任一路跟到了小区门口。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的,可他着魔般地控制不住自己。 明明跟了大半个晚上了,明明已经将韩译萱跟那个男人的亲密模样尽收眼底了,明明知道心里的情绪已经累积到崩溃的边缘了。 可他仿佛还嫌自己不够痛似的。 顾不上违不违章,周任随意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 门口的保安尽心尽职地盘问了他的姓名和来意,又查了他的健康码和行程码,最后才摆摆手,把他放了进去。 当他强忍住没吃晚饭而导致的胃部不适,走到韩译萱家楼下的时候,远远见到的,便是那两抹缱绻相依唇齿相触的身影。 脑中顿时轰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发出的声音震天撼地,在他的头颅内无休止地迴荡,刺激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让他觉得自己掉下了万丈深渊,黑暗像高山压着他,又像大海淹没他。 他说不出话,也透不过气。 在找不到韩译萱的那一年多里,因为间歇性酗酒和不规律饮食带来的胃溃疡像是突然间威力大增,让他胃部的灼烧感勐然上升了几个层次。 他的额头很快渗出密密的冷汗,脸色也出奇地苍白。 深吸一口气,他勉力将自己的身躯转到林木间的阴暗处。 背靠粗糙的树干,手掌按在腹部,粗重地喘着气,试图缓解那不知是源于胃部还是源于心脏的,一阵阵苦楚的痉挛。 不敢惊动远处的人,怕自己卑劣的跟踪行径被她所察觉。 哪怕亲眼见到了那一幕,他的第一反应,依旧是害怕被她厌恶。 他没有资格走上前,更没有资格质问。 从他鬼迷心窍地对她说他要娶别人开始,就已经没有资格了。 如果他一时冲动,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打断他们的亲昵,而她对他说,她已经决定要选择另外一个人,他们之间那个四年的约定就此作废…… 他该怎么办? 他只能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或许一切,还会有转机。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 插pter 30 [完] 三年后。 六月盛夏。 韩译葵拎着奶绿色伴娘礼服的裙摆,匆匆走进新娘的梳妆室。 “姐姐!”她唤了一声,随手将门虚掩上。 韩译萱穿着洁白华贵的婚纱,正独自坐在巴洛克风格的镜子前,一只手抚着胸前点缀着的繁复蕾丝,看着镜中的自己,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了?”她回过神来,问道。 韩译葵径直坐在她对面的桌子上,翘起二郎腿,“说真的,到了这一刻,我还是很难想像……你要嫁给周任了。” 从周任求婚到她答应,再到举行这盛大的婚礼,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 她都还没缓过神来,姐姐就已经要出嫁了。 她简直怀疑周任早早就为这一天做足了准备,否则场地预定、婚礼布置、宾客邀请……这么多的事情,他是怎么完成得又快又好的? 韩译萱闻言,笑了笑,“你伴娘服都穿上了,还在发晕呢?” “我就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是周任?当初他那样伤害你——”说到这儿,她勐然噤声了,垂下眼去。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姐姐举行婚礼的大喜日子。 她提起那些伤心往事,实在没有眼色。 韩译萱淡淡地反问,“为什么不能是周任?” 门外的男人正要推门而入,听到里面传来这句话,不由得动作一缓。 原本喜悦的心情更加抑制不住,笑意漫上了嘴角。 他顿住了脚步,站在原地,静静地听了下去。 门内,韩译萱顿了顿,慢条斯理地分析了下去。 “他有钱有权有势,外形条件还相当不错,愿意对我好,我跟他的交流水平也在一条线上,不至于难以沟通。到了我这个年龄段,如果非要结婚,他是最好的选择对象了。嫁给爱你的,而非你爱的——不是有句话这么说来着么?” 韩译葵脸上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消化了会儿,“姐,你的意思是,你嫁给他,并不是出于感情,而是基于现实的考量……是这样吗?” “你总结得很到位。”她沖她竖了竖大拇指。 门外,听到她的话,男人唇畔的笑弧霎时间僵在脸上。 仿佛被人从头顶浇了瓢冰水,从天灵盖一直冷到了脚底。 他浑身僵硬,立在原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几乎不得动弹。 韩译萱抚了抚婚纱,说,“你也知道的,其实我不介意自己一个人孤独终老,但问题是,爸妈始终放心不下。他们那代人就是这样,觉得所有女人都必须找一个男人,拥有一个所谓的‘归宿’。” 第41页 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有时候,亲人的关心和爱护,也是一种桎梏。 她不愿意见到爸妈伤心、难过、担忧,就唯有妥协,按他们所希望的那样,像绝大多数的女人那样,找个男人,组建个家庭。 嘆了一口气,韩译萱说道,“爸妈老了,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为我忧心操劳,周任——”她突兀地默了默,继续道,“周任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爸妈心底里也喜欢他,不是吗?” 说实话,周任能够坚持完四年之约,真的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前段时间,他甚至还半开玩笑地问过她,如果她觉得他们俩之间还没有扯平,她需不需要另外一个由他来追逐的四年。 爱情的保质期本就不长久,何况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单方面的爱。 她以为自己年轻时追了他那么久,已经足够偏执可怕。 没想到,他发起疯来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完姐姐选择跟周任结婚的理由,韩译葵深深地沉默了。 原来这场惹人艷羡的看似华丽盛大的婚礼,只是姐姐面对现实的无奈妥协,而新郎倌所扮演的,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个工具的角色罢了。 原来像姐姐这样强大而美丽的女性,也无法彻底摆脱世俗的枷锁,无法彻底随心所欲、从心而为。 过了会儿,她评价道,“你们成年人的世界好可怕。” 这一次,韩译萱没有像往常那样怼她说“你已经成年了”。 她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所以姐姐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呀。” 不要长大,没有烦恼。 永远像个孩子一样自由任性而快乐吧。 “叩叩叩”,礼貌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姐妹俩停止交谈,韩译萱扭头看向来人,原来是周任。 他款步而入,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看似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牢牢锁在她今日娇娆若粉牡丹的脸庞上。 为了与她的白色婚纱更合衬,他特地也给自己选了一套白色西服,整个人挺拔拔地伫立在那里,当真是长身玉立,如松如竹。 不知为何,他的脸看上去似乎有些血色不足。 “你怎么来了?”韩译萱站起身问。 他走向她,轻轻将她拥入怀中,笑道,“来看看我的新娘子呀。”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只要她最终选择的是他。 那么,无论她的决定是出于什么原因,都不重要。 与她共度余生的人,只要是他,怎么样都可以。 * “韩译萱,你是否愿意与这名男子缔结婚约,让他成为你的丈夫,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 “周任,你是否愿意与这名女子缔结婚约,让她成为你的妻子,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或任何其他理由,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愿意。” “现在,你们可以交换婚戒了。” * 七年后。 床头夜灯散发着暖黄的光,柔和地笼罩着整个温馨的房间。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韩译萱合上手中的睡前童话故事集,朝床上的女儿投去温柔的目光。 小姑娘抓着被角,睁着大大的眼睛,眸光亮晶晶的,仍没有丝毫睡意。 她无奈地摇摇头,低声哄道:“故事说完了,该睡觉了。” “可是妈妈,我不懂——”女儿奶声奶气地问,“王子和公主在一起之后,真的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吗?” 她微微一愣,“宝贝,你为什么会这样问呢?” “因为,我觉得后面的时间还很长很长,他们每天都能这么幸福吗?不会感觉无聊吗?”她越说越激动,甚至把肉乎乎的小手伸出被窝比划了起来,“我觉得上学很开心,可是在学校待久了,也很没意思呀!” 韩译萱想了想,拉住她的小手,按照惯例,先是表扬,“宝贝,你听完故事之后能有自己的思考,真棒!” 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其实呢,王子和公主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谁都不清楚,可能他们会生一个像你这样聪明可爱的宝宝,可能他们会遭遇战争、失去城堡和财富,也可能王子会爱上别的公主,或者公主会爱上路过的勇者……接下去的故事怎么发展都不奇怪哦。” 孩子稚嫩的脸庞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样呀……” “好了,赶紧乖乖地进入梦乡吧,或许你会看到他们故事的后续哦。”说完,她在女儿的脸颊上亲了亲,“晚安。” “嗯嗯,妈妈晚安。” 等小姑娘乖乖闭上眼睛,她关掉小夜灯,离开了房间。 一出门,便看见周任靠着墙,抱着手,像是在等她。 也不知道他偷听了多久,脸上显现出些玩味的神色,“公主爱上路过的勇者?这是可以跟小朋友讲的吗,老婆大人?” 第42页 他试图用戏嚯的语调来掩盖心底隐约的不安。 结婚多年,这种不安始终盘踞在心间,从来未曾消失过。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像是已经完全将他看透了一般。 “这是事实呀,我可不能欺骗小孩子。”她耸了耸肩,“未来不可预见,不到公主和王子进入天国的那一刻,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