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 第1章 这里是一处安静的地方,本该很安静的。 在村庄的最南端,距离住得最近的一户人家,也要两天的路程。大片的荒土乱石、带刺的灌木和藤萝将这里占为地盘,像发了疯一样肆意抽长蔓延,沆瀣一气。 白天太阳出来的时候倒还好,到了夜晚,四周一团漆黑,这片荒芜的野地上,便会闪现星星点点的鬼火,碧幽幽、冷森森,彷佛野兽的眼瞳,再大胆的人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 「青蚨——」 清冷的夜色下,一道柔情的呼唤响起,年轻而沉稳,似乎带着些许担忧,又似乎充满了宠溺。 可惜,矮泥墙内,一间横梁断裂、破得随时可能会倒下来的屋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叫嚷声此起彼落,没有人听见这温柔的呼唤声。 「快点,下注啊!」 屋子里有一个极年轻貌美的女人,此刻她正和七、八个打着赤膊的大汉在一起赌钱,最要命的是,还是在三更半夜的义庄里。 义庄是停尸的地方,横梁上悬着一盏孤灯,晃晃悠悠,底下放着十几口棺材,他们居然就在其中一口棺材上忙着「发财」! 这样一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只怕连阎王老爷都不敢收。 「有没有搞错?牛老三,你给我站住!」女人大喊出声。 「姑奶奶,饶了我吧,我走镖赚来的银两,已经全部输给妳了,还能拿什么下注?再输、再输我就只剩裤子脱给妳了——」 「呸!输光了就滚吧!」她豪爽的一提裙襬,一脚踩上斜搁在一旁的棺材板,不耐烦地挥手赶人。「滚出去!谁要你又臭又脏的裤子?!」 旁边一个赌徒忍不住笑:「也是,牛老三刚跟柳街小圆门里的翠玉打过滚,那娘们身上有狐骚,又骚又辣,牛老三的裤子要是脱下来,肯定一股狐骚味!」 其余的人一听这话,哄然大笑,跟着说出了更不象样的话来。 女人却浑然不在意,在昏昧的灯光下轻轻一抬下颚,明眸流转,看着那帮臭男人,弯唇一笑。「牛老三,下次走镖赚的钱,先给我留着。」 先让她在赌桌上赢够了,再拿去找那些女人也不迟—— 但这话却让那群人想歪了,他们目光相碰,彼此心照不宣地笑得更加淫邪。 牛老三回首看见娇靥,又听见软软的声音,喉结处「咕噜」一声,咽下了好大一口唾沫,一时鬼迷心窍地说:「青蚨姑娘,要是妳肯,我牛三的钱全给妳。」 「啪!」她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恼怒地甩手给了他重重的一记耳光。 「找死!我的主意你也敢打?」 「不不、不敢 ——」牛老三挨了打,虽有一身蛮力却不敢回敬半分,只顾摀着脸,在众人的嘲弄声中爬了出去。 别人虽然都在笑他,但若轮到他们挨打,他们也只能和他一样的窝囊没用。毕竟打人的那个,他们惹不起。 倒不是惹不起她本人,来义庄赌钱的,都是有些身手的练家子,说真格的,谁会怕这么一个小女人? 他们之所以不敢动她半分,是因为院外那尊保护神。 只要青蚨姑娘有了兴致,想来这座义庄里赌钱,他们这些人都只能乖乖地奉上银两。谁要是敢拒绝,或者对她动邪念的,那就要命了,清一色的下场都是躺进这儿的空棺材里,等着充当下一次的赌桌。 呼,有些累了,今晚的月色真好。 屋内娇媚的小女人终于收了手,把赢来的银子、银票、银首饰,统统塞进一只布囊里,绳结一扯,勾在纤指上,边走出院子,边伸了个懒腰。 阿狐呢? 一阵夜风吹过,她神清气爽,先前赌钱的兴致立刻如退潮般消散得干干净净,满心想的已换成了矮泥墙外那个年轻可靠的身影。 狐偃正两手抱胸,安静地在残破的矮泥墙外等着。 走出并不存在的院门,转头看见他,她拢了拢发丝,眼眸如天边的月牙般弯了起来,冲着他绽露笑容。 她知道自己很美,尤其是眼睛和嘴巴,明眸善睐,樱唇翘润,面对男人时她并不需要做太多,只须像方才那样,瞇起眼微微一笑,便会有云开月现般光华四射的效果,在一千个男人里,就有九百九十九个会被她勾了魂! 可惜,还剩一个却是她始终勾不动的。 「妳赌完了?」狐偃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软软,像猫一样,没有声息,但因为拿了钱袋,所以有一边稍重一些。 他听见她出来,倚墙抱胸的姿势却没有变化,连头也没转,仍是安静地看着野地里的鬼火,彷佛那些鬼火比她更诱人。 青蚨气得咬紧了牙关。 「赌虽然赌完了,但还没有尽兴。」娇靥上的笑容还在,但她说话时却有些隐隐的咬牙切齿。 「不要紧,只要妳有兴致,等明天天黑以后,还可以找那些人来赌。」 他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当然清楚她的兴致之一,就是三更半夜跑到义庄里,在棺材上和人赌钱。 「阿狐,天有些冷了。」青蚨装作没听见他声音里的淡漠,藏起钱袋,轻轻呵了一口气,笑着想去拉他的手,但他却躲开了。 他的身手远比她敏捷,他如果想要躲开,那么她永远也碰触不到他。 青蚨怔在原地,原本甜美诱人的笑容变得僵硬,心底的不甘和痛苦像条蛇般,经过蜕化,一圈圈的长大、长大…… 快十年了,他们之间从像亲人变得像情人,又被迫变回亲人,只因为他想要恪守一个誓言,于是宁可无视和她之间对彼此生出的情感。 狐偃在闪身避开后,总算转头看向了她。 不过他看她的眼神…… 就好像她是一个卷走了家里全部金银钱财跟小白脸情夫私奔,却惨遭抛弃人财两失,最后又厚着脸皮回来重修旧好的妻子。 嗯,很复杂,甚至还带点痛心疾首! 「妳总算也知道冷了。」他叹气。「妳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等妳的时候,不仅冷,而且很饿?」 青蚨心里的痛苦再度像蛇一样昂起头,讪笑着冷哼了一声。「你饿了就去找东西吃,我又不是你的奶娘。」说完又刻薄地笑。「乖宝宝,难道你想让我喂奶给你喝?」 看见她的反应,狐偃微微怔了怔,尔后,扯唇笑了笑。 因为他不肯让她牵手,她果然生气了,而且这气还很难消—— 「妳又在和我呕气了。」他说。「妳和七八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义庄里赌钱,我要是丢下妳,自己一个人去找东西吃,怎么能放心?」 青蚨冷哼。「你要是不放心,就把那些人都杀掉好了,死人总不会给我带来危险。再不然,就一把火把义庄烧了,我还可以站在旁边烘手取取暖。」她说着,轻轻抬高下颚,倨傲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面前的年轻身影。「你总是担心别人会带给我危险,却独独忘了你自己——你带给我的,比危险更可怕,不是吗?」 可想却不可求的感情,日日夜夜缠绕在她心中,带给她的痛苦和纠葛,远比那些所谓的危险更让她无法忍受。 狐偃不说话,也收敛了笑意,过了半晌,才微微皱眉道:「夜已经深了,我带妳回客栈去吧。」 青蚨的眼中闪过一道黯淡的光线。 那么失望! 那么心碎! 那么痛!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偏执追问到底的少女了。 好,既然他又要逃避,那她也会收住脾气,不再继续发作。 她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段路,才开口唤他:「阿狐?」 狐偃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怎么了?」 他的逃避仍持续着,让他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我的肚子也饿了,我想吃面。」青蚨说。 「回去让客栈老板娘煮两碗。」狐偃立刻答应。 只要不是感情,其它的东西,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答应她。 「我已经吃腻了她煮的东西。」青蚨在他身后似笑非笑。「哼,她的手艺还不如你!」 狐偃终于转过头看她。深沉的夜色下,他的眼眸彷佛两汪深潭,虽然表面澄澈明亮,但深处却有着别人永远也看不透的东西,或许就连青蚨也不能。 「妳又想吃我炒的长寿面了?」他柔声问。 那是他和她之间一个无形的约定,每年在她生日的那一天,他都会亲自下厨为她炒一道长寿面。 而这个约定的渊源很深—— 那是他们在江湖上颠沛流离的第一年,身上带的银两盘缠不到半年就用光了,是他向客栈老板赊了一把面和调味料,炒了盘长寿面替她过生日。 在她过去的日子里,从没有在生日当天吃过那么寒酸的东西,可是那一次他亲手炒的面,却让她觉得无比美味。 其实吃完之后,她并没有提过这个约定,可是他却记住了她的惊喜和满足。 往后每年她生日的那天,不管他们身在哪里,他都会设法亲自下厨为她炒一道长寿面,而她的反应也和第一次一样,永远是那么惊喜和满足。 不过这个晚上,当他问出这句话时,青蚨喜出望外之余,却还是摇了摇头。 「今年的生日还没到呢,我不想浪费,你的手艺要留到生日那天才可以。」她回视着他,笑了笑。「带我回县城的街上吧。我听牛老三他们说,在一条小巷子里有个卖面的摊子,味道不错,而且总到四更天才收摊,我们就去那里吃。」 * 约一个时辰后,他们已经坐在面摊前。 老板已经一把年纪,不过看上去shen体还很硬朗,天已经很晚了,他也不收摊回家钻热被窝,宁可守在面摊前等客人来。 狐偃要了两碗面,一碗给她,一碗给自己。 她的那一碗不要放葱花,不要放香油,只煨上鸡汤,这是她挑剔的习惯之一,他记得很清楚。 没多久,两碗热腾腾的面被端上油腻的小方桌,青蚨没有嫌弃,接过筷子尝了一口,味道果然很不错。 她的胃口大开,接连吃了十几口,又小心地端起碗喝了一口汤。很香的鸡汤,并不油腻,她放下碗,转头才发现狐偃面前的那碗面还没动过。 他只是坐在她旁边,用一种很柔和的眼神看着她。 那双眼眸幽暗若夜,深邃若海,放在他那张轮廓很深、俊朗无俦的脸上,足以勾尽春闺梦中的芳心。 江湖传闻,狐偃曾打败了几个成名已久的前辈高手,譬如有洁癖的铁琴先生,金陵城灵谷寺的苦箝大师,还有以无耻***诡诈出名的「三花太岁」。 这些人都以独门的武功和手段自成一家,不论在江湖中的名声是好是坏,起码人人都畏惧他们。完全没有人料到,会突然出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在短短几年内陆续打败这些高手,而且仅在十招之内,让对方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 所以他的名声在新一辈的江湖人士中最高,最引人注目! 不过狐偃之所以出名,不仅仅是因为高深可怕的武功,还因为他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俊脸。 嗯,有一句话是这样形容的:在武功高深的人当中,他的脸是长得最好看的,在脸长得好看的人当中,他的武功是最高的。 所以当这两样优势结合在一起,便轻易地成就了他的名声。 青蚨只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然后装作不在意地笑笑。「你刚才不是说又冷又饿,现在为什么不吃了?」 「过两天就是妳的生日了。」他却答非所问。 一听到这话,青蚨的笑容变得更浓、更甜。「每年一到我生日那天,你除了一道长寿面,还会想别的法子替我祝寿的。前年你为了我,特地去灵谷寺那株老梅树上,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白梅来。去年你找铁琴先生比剑,赢来了他珍藏多年的焦尾琴,那今年呢?」 「今年妳想要什么?」狐偃问。 不论她想要什么,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替她完成。 他找铁琴先生、灵谷寺的方丈苦箝大师等人比剑,全都只是为了要准备她的生日礼物而已,至于比赢后的名气,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我想要……」青蚨显得很开心,双眸发光,想得很认真。可是她想了一会,却又摇头。「今年不要了。我不想为了我的生日,每年都让你辛苦奔波,今年我只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就够了。」 狐偃颔首答应,却又补充:「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辛苦不辛苦,如果妳改变了心意想要礼物,就告诉我。」 随后,两碗面都吃完了,青蚨拿出钱袋,用一小锭碎银付了帐。其实两碗面并不需要这么多钱,但她认为老板深更半夜还守在这里,为夜归的人提供了方便,多付他几倍面钱也是应该的。何况她赢了这么多银子,就算大方花出去一点,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她和狐偃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像这样,她负责赌钱、赢钱、花钱,而他负责他们两人的安全。 还记得那一场大火后,他带着她第一次离家出远门,那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不大,也不懂得世道艰辛。 他从小只懂得练剑,而她从小只懂得养尊处优,所以当盘缠用光后,两个人一度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去哪里开源。 后来碰巧在街上看见一个脑满肠肥的乡绅在踢打一个小乞丐,她略施小计偷走了乡绅的钱袋,然后分了一半给小乞丐。剩下那一半她拿去赌钱,轻轻松松就用「母钱」赢了一堆的「子钱」。 从那以后,他们就很少再为一路上的盘缠花用发愁了,每当钱用得差不多的时候,她就会去找人赌钱,而她只要下注,几乎从来不会输。 说起来,她的赌技还是向一个差点被人打死在路边的赌鬼学来的。那赌鬼逢赌必胜,赢了太多钱,得罪了庄家,幸好碰到他们路过那里,是狐偃出手救了他。 赌鬼想把自己的绝妙赌技传授给狐偃,作为报答,但狐偃却对赌钱没有半点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有两件事,除了剑术,便是青蚨的安危。不过他虽然没有兴趣,青蚨却拜那赌鬼做了师父,她天资聪颖,只用三天工夫就学会了所有的赌技。 一开始也没有想藉此谋生,但当她第一次赢得银两后,才发觉这法子很不错,既轻松又简单。 只是她忘了一件事——这世上的人心贪婪险恶,别人眼看着她赢了一堆钱,难免眼红。这些年来,她之所以能够安然无恙地不停找人赌钱、赢钱,全赖身后那尊可靠的保护神。 她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又很大胆,其实都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夜里越来越冷了,他们走出巷子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拐过一道弯,青蚨忽然停了下来。 「阿狐,你看!」她抬手指着路旁院墙内的一株玉簪花,脸上的表情像个孩子般的惊喜。 漆黑的夜色下是洁白似雪的花朵,还有空气中飘浮着的幽淡香气。 那院墙有些高,任凭她踮直了脚也勾不到,狐偃却只用剑尖轻轻一挑,然后伸指夹住了落下的花枝。 青蚨有时候就像一个孩子,随时随地都可能对沿途的东西产生兴趣。 譬如有一年,节气转暖,街上已经有人拿着一篮一篮撒了白糖的青梅在叫卖,她不肯吃买来的梅子,却偏偏叫他去摘别人家院子里的,等他掠过墙头替她摘下最大最饱满的几颗,她又没了尝酸的兴趣,只是「咯咯」笑着拉过他的手就跑,留下人家院墙内「汪汪」直叫的看院狗。 而此刻,青蚨接过花凑近闻了闻。「好香——」说完,她眉眼弯弯,笑得愈加甜美。 狐偃看着她没有吭声。 可是他心里清楚,自己喜欢看她露出这样甜美满足的笑容。 有多喜欢,便有多克制。 这种感情只能深埋在心底,绝对不能在言语或表情上流露出来。 因为情感的流露就像水渠,一旦出了口,就很难再堵住! * 两天后,青蚨二十岁的生日到了。 二十,已经很老很老了,是吗? 都说二八佳人,人比花娇。十五六岁的年纪,才是一个女人最明媚、最娇嫩、最惹人心动的时刻,一旦过去了,便没有办法再追回。 青蚨一早就起来在客栈的房间里梳妆打扮,抹完胭脂,插上一根红玉簪,然后对着菱花铜镜中的自己露出微笑。 虽然老是老了一点,总算美貌还在,精心收拾一下还是可以出去见人的—— 但笑了片刻,心底那条蛇却又醒了,昂首、吐信,让她骤感痛苦,那原本明媚的笑容便像花瓣一样被一点一点地剥去,到最后,只残留几丝凄怨…… 前年的白梅花,去年的焦尾琴,都算得了什么? 她真正想要的,却得不到! 他日日陪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安危,满足她的任性,唯独对于感情,他冷酷到不肯给她一丝希望! 就因为那个誓言…… 青蚨一想到那个誓言,心头的凄怨转浓,浓到变成恨意,恨到咬牙切齿。 为什么她的家族一定要生下一个正常的孩子? 就算要生,又为什么一定要她去做? 为什么非要去找一个没有见过面、甚至什么都不了解的人?又非得把她的处子之身xiangei那个陌生的男人? 她正怨恨着,一个不留神,手中的梳子掉落到地上,她俯身捡起,这才微微回过神。 这时房间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她吸口气,重新扯唇露出笑容。 应该是阿狐的长寿面炒好了。 打开门,进来的却是客栈的跑堂伙计,青蚨顿时感到几分失望。看到伙计手里端着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炒面,她不冷不热地问:「这面是谁炒的?」 「青姑娘,长寿面是狐公子亲自炒的。」伙计利索地把面放在桌上。「他昨晚交代小的替他准备面条和搭配的佐料,小的一早就准备好了。」 别看这伙计长得又小又瘦,活像在娘胎里就僵住了一般,连虱子都嫌弃。不过为人很勤快,平时在客栈里跑上跑下替客人传话办事买东西,手脚麻利得很。 青蚨走到桌边坐下。「那他人呢?」 伙计又替她将多余的茶杯茶壶端到了一边。「公子的手上沾了油,他在楼下洗手,一会儿就上来了。」 青蚨听见这回答,没有再问什么。 伙计摆好东西,便退了出去,没多久,狐偃的手上拿着一只小酒坛走了进来。 一看到他,青蚨的眼睛便亮了起来,笑容也愈加甜美。「你去买酒了?」 狐偃点点头,柔声道:「二十年的女儿红,开坛时新掺了桂花。」 他知道,她最爱桂花的香气。 「二十年的女儿红,正好在我的生日喝。」青蚨惊喜地接了过去。 她没有问他这酒是从哪里买来的,因为几天前她就知道了。 在他们刚到这个小县城、刚住进这家客栈的时候,狐偃就私下托老板娘买酒,而老板娘又藏不住秘密,一逮着机会就告诉了她,而她知道了也只当不知道。 惊喜,留到真正到来的时刻更有意义,不是吗? 青蚨拿开小酒坛上的软木塞,倒了满满两杯酒,然后没有等他,径自拿起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很甜的酒,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好喝得让人心醉。 她尝过了酒,又拉着他坐下一起吃面。等到面吃光,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她粉雪似的面颊上浮起两团红云,转过头看着他,咯咯地笑。 「阿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的冬天雪特别大,我们在山东的青州县……」她的声音很低,掺杂着笑声,说完又伸手推他,娇嗔着问:「你还记不记得嘛?」 「我记得。」狐偃看着她,目不转睛,声音里却没有醉意。 他永远是清醒而沉稳的。 因为他想要保护她,首先就要严格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否则一旦危机来临,会让人猝不及防。 至于他们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无论大小,只要跟她有关,他从来不曾忘却。包括她曾遭遇过的危险、差点受到伤害的情况、半夜赌钱的兴致、在路边看到花果时孩子气的任性、喜欢吃的菜式、喜欢闻的花香……所有的细节,他全都记得,尽管从不说出来。 前一刻还在甜美撒娇的小女人忽然变了脸,怨恨了起来。「那你还记不记得我身上的怪病,我们一整个家族的怪病?还记不记得你已经陪着我找了十年?!」 寻找一个能充当解药的陌生人! 她只有以处子之身和那个男人结合,才可以生下一个正常的孩子。 这是她今生的宿命。 可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她已经蹉跎了十年光阴,她已经二十岁了! 「我已经二十岁,是一个老女人了,你知不知道?!」她的眼圈发红。「如果一开始就注定了要去找那个男人,爹为什么要你发誓陪我一起去?为什么要是你?为什么不换一个又老又丑的?」 那样的话,起码他们不会被彼此吸引,也不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克制得那么痛苦! 第2章 女儿红虽然甜,但后劲十足,升腾的醉意加深了冲动,当青蚨激动地问完,眼泪也从眼眶里滚跌下来,清楚地落在他面前。 那泪珠晶莹剔透,带着经年累月的委屈和怨恨,狐偃看见了,心亦随之揪起。 「为什么爹要选你?」她追问,泪落得更凶。「为什么要是你?」 狐偃看着落泪的娇容,眼眸幽暗,面色沉静。「因为当时,只有我在师父的身边。」 对于十年前曾发生过的事,他并不愿对她详细说明,因为那些事对她的伤害太大。 「只有你?」青蚨浓密的长睫毛扇了扇,又滚跌下两串泪珠。「其它人呢?」 这问题显然让他有所顾虑,隔了半晌,狐偃才低低地回答:「着火了,他们都去救火……」 「着火了?」青蚨盈亮的眼眸望着他,神色一片茫然。 她记得在他们离家前的确发生过一场大火,可是从哪里起火、为什么起火、最后烧毁了什么?那些事情她通通都不记得了。 是因为年纪小? 但那个时候她已经满十岁了,也不算太小,像着火这种大事,多少都应该留下一点印象的,为什么她却偏偏什么都不记得? 她的亲人呢,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都因为怪病发作而死掉了? 那个怪病……姬氏家族代代遗传的怪病,发作起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又会选在什么时候发作? 她呢?她还能这样正常多久? 如果在找到那个男人、生下孩子前就发作了,那她的一生不是过得很浪费、很冤枉? 她心里面有太多的疑问,而这些疑问,最终都汇聚成了不甘心! 借着醉意,她坐直shen体,微微偏过头,嘟起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神情中有着明明白白的不甘心和怨恨。 狐偃收回了眼,不敢再去看她落泪后委屈的娇容。 他害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放弃克制自己,不顾一切地将她拥进怀里! 「没什么,已经过去很久的事了,不用再提起。」他逼自己偏过头,甚至刻意聊回了先前的话题。「何况,妳根本不老,还很年轻。」 「放屁!」青蚨突然骂他。 当她和他在一起时,很少会说出这样粗鲁的话,可是狐偃听见了也没有表现出惊诧,只是眼也不抬地道:「没有。」 她最恨的就是他这样克制住情绪、看上去一副温柔包容的样子! 「你放屁!你根本不关心我老不老,你只记得你那个誓言!」 他克制的神态刺痛她的心,青蚨忽然拿起桌上那只已经快要喝空的小酒坛,恨恨地往地下一砸。 「砰」一声,陶制的酒坛碎裂,剩余的酒水四溅出来! 她发泄完了,依旧直直盯着他,只见他仍坐在那里,文风不动。 「狐偃。」她倒抽一口气,不顾从眼眶中重新涌出的泪水,连名带姓地叫他。「你到底有没有心?!」 狐偃没有吭声。倒是楼下大堂里的伙计被这声响惊动,愣头愣脑地上来开门,伸进头道:「青姑娘,出了什么事?」他的目光往地下一扫。「哎呀,酒、酒坛怎么砸了?」 「滚出去!」青蚨看也不看伙计一眼,低低喝斥了一句。 伙计看见房内僵持的情形,不敢多事,急忙缩回头,关门退了出去。 等伙计退出去,狐偃也随即站起身来。 「别哭了。」他看着她,低声说:「我有没有心,妳是知道的,今天是妳的生日,我希望妳能高兴一点,别再想那些事。」说完便走向门口,在伸手推门前却又停顿了一下,温和地补充:「我就在隔壁,妳气消了,就让伙计进来收拾一下。」 青蚨有些不敢置信。 以前她生日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像这样中途离开过! 她几乎想要冲过去拉住他,可是残存的最后一丝自尊迫使她僵坐在原地,眼睁睁地看他推门出去。 当木格门被关上,挂在门后的深色布帘隔阻了视线,她没有看到他眼里的痛楚和紧握成拳、微微发抖的双手。 狐偃关上门后,没有立即走开。 她没有看到他的心,只因为他的心早已在她身上。 她没有得到她所想要的感情和响应,只因为他还不能给。 * 伙计来请狐偃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 「公子,小、小的多嘴,早上好端端的,青姑娘怎么发脾气了?」跑堂伙计跟在狐偃身后,趁他敲门进去前多嘴问了一句。 早上的话题,本是他和她之间的禁忌,他不想再提起。在听见伙计的多嘴一问后,狐偃没有立刻回答,顿了一顿,才转过头看了身后的小矮子一眼,唇角轻轻扯起,露出一抹极淡的嘲弄般的笑意。「她嫌我炒的面太咸。」他随口找了个理由。 长寿面太咸?伙计有小小的错愕。 咦,他在端上楼前偷吃了几条面,不咸不淡,味道明明好得很! 伙计还想再多嘴,抬眼却见门已被关上了,不给他偷瞧半眼的机会。 狐偃一进门就被拉了过去,纤纤柔荑牵引着,将他带到梳妆镜前。 「给我梳发,好不好?」青蚨笑问他。 早上郁结的怨气发作过后,此刻她的心情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不过他并没就此放心,反而更添几分沉重和担忧,因为他实在太了解她了。 她一向脾气倔强,认定了的事绝不会轻易放弃。 眼前的娇靥如花、温言笑语未必代表她真的气消了,也许只是暂时隐忍下来,等到下一次再发作,就会更痛苦、更猛烈,也更让他于心不忍。 「阿狐?」青蚨装作没有察觉身后人的迟疑,轻轻唤了一声,映在菱花铜镜中的绝美脸容亦漾满温柔的笑意。「给我梳发嘛——」她娇嗔着,转身将木梳塞进他手中。 狐偃低头看了看木梳,又将视线转回她脸上。「好。」他总算应了一声。 发髻早已散开,一头青丝在烛光下如缎般乌亮平滑,他不说话,沉默而温柔地替她一下一下梳理着。 铜镜中映出两人年貌相当、足以匹配的身影,除此之外,还有一旁陶罐里清水所养的扶桑花枝。 青蚨心满意足之下,目光瞥见红艳欲滴的花朵,忍不住问:「阿狐,你说是我好看,还是这花好看?」 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 那微笑盈亮的眼神,甜软诱人的声音,在这更深夜寂听来,就像是静夜中一朵最美的花朵绽开,足以动摇人的心神,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例外。 狐偃微微瞇起了眼,眸光幽深。「妳比花更好看。」 这一次,他没有迟疑,语声笃定。 青蚨的笑意因此更浓。「阿狐,我改变心意了,我想要一份礼物。」她从铜镜前站起来,转过身,一瞬不瞬地迎上他的目光。 就这么面对面的,两人近在咫尺,吐息相闻,也看得见彼此瞳眸中的烁亮。 「是什么?」他强自镇定。「我明天就去准备——」 「我今晚就要!」青蚨却性急地打断他的话。「此刻就要。」 她意有所指。 狐偃看着她,微微皱眉。「妳要什么?」 「你知道的,我要你……」青蚨的眼中明澈得有如两汪清水,却又带着魅惑勾引。 「阿狐,把你自己当礼物,送给我吧。」她轻轻执起他的手,吐气如兰。「我不要白梅花,不要焦尾琴,也不要什么南海鲛珠、蓝田美玉……我只想要你。」 她的心意一直都这么清楚地传递给他——再多的珍宝也比不上他本人! 此刻满室的寂静,烛火幽幽,映照在她的脸上,几乎美得令人窒息,就算是一斗的夜明珠,只怕也比不上她眼中的光华,以及娇躯上所散发出来的诱人甜香。 尤其当她说话的时候,隆起的胸脯在轻纱薄衣下微微起伏,面对这样的景象,还能保持镇定的男人,不是个瞎子就是个死人了。 狐偃当然既没有瞎,也没有死,他的确已经快要把持不住,可是在理智被击溃前,他硬逼自己移开了眼,声音沙哑地道:「妳会死的。」 他不能当她的解药。 她的处子贞操若给了他,这世间就再无药可医治她,就只能等着那家族的怪病发作! 「我不怕!」青蚨紧盯着他,那明媚的眼中没有一丝怯懦。「只要能得到你,就算明天天一亮就死掉,我也不在乎……」 狐偃忍不住转回视线。「我在乎。」 他的声音蕴含满满的沉痛! 青蚨怔住了,一时忘了说话。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扇了扇,彷佛花间的蝴蝶般彷徨犹疑着。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伸手一把扯开了自己身上的腰带,连同外面那件轻纱罗衫一起脱掉,随手丢在地上,然后光裸着肩膀和半个胸脯站在他的面前,甚至贴得更近了一些。 赤裸的双肩在乌发的衬托下更显得白玉无瑕,美得令人心醉。 她的下颚轻抬,仰首看着他,因为情欲,两颊的肌肤更嫩得似要渗出水来。 这样撩人的诱惑,世间的男子已没有谁能抵挡得住。 「小诗!」狐偃猛地瞇起了眼。他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另一个名字,她真正的名字。 「青蚨」只是她在碰到赌鬼师父后才取的化名,她的本名叫姬小诗,但平时为了避免麻烦,他很少这么叫她,只有当两人独处时,偶尔才会叫出口。 「别任性,我不想让妳死。」他对她说,一字一句,语气近乎严厉。 青蚨却没有收敛,仍然任性而偏执地看着他。「我不管,如果得不到你,对我来说,不就跟﹃死﹄没两样吗?」她说完,突然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中,然后紧紧抱住了他。 狐偃闭了闭眼,才勉强压制住shen 体中因她而产生的冲动。「不一样的。」他说话的时候根本不敢低下头看她。 因为只要看一眼,就会铸下大错! 「为什么不一样?」她追问,然后趁他的心智陷于矛盾纠葛中时,一步步推着他往后退,直到如愿地将他推倒在床榻上。 她紧随着压在他身上,心中被狂喜填满。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相信他还会再拒绝—— 可是下一刻,出乎她的意料,狐偃推开了身上的娇躯,径自从床边站了起来。 「狐偃!」青蚨不敢置信,转头紧紧地盯着他。「你不是人!」她恼羞成怒地大骂。 她放弃了最后一丝自尊,却仍然换来他疏远的对待! 狐偃甚至没有转过头看她。他站在床前,背对着她,声音听来多了一分遥远。 「小诗,不要再任性,我已经累了。」他俊朗的眉宇紧蹙,吸了口气。「妳的礼物,除了我,其它我都可以答应妳。」 这些年以来,为了保护她,为了满足她每一个突如其来的兴致,为了克制自己对她的感情,他的确已经很累,累到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力气去为自己打算。 青蚨听见他说的话,半晌没有出声,可是眼眶中却忽然滚下泪珠。 「狐偃,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笑话!」她没有被他打动,心中的怨恨反而加深。「既然你不想要我,那我就去找别人——」 「小诗!」在她跳下床、朝门口走去前,狐偃一把扣住了柔腕。 「哼,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来啊!」青蚨用力甩开他的手。「我要你看看,会有多少男人对我流口水!」 * 在这之前,他对她的每一次放纵,从没有像今晚这样,让彼此的心都像被针毡裹住。 越挣扎越痛! 狐偃一手紧握着剑,跟在青蚨身后走进一家赌馆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也愈加不好看。 一个极年轻极美的女人,后面还跟着一个冷如冰霜的年轻人—— 这样的一幅景象让原本吵嚷喝斥声不绝的赌馆,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乎每个人都怔怔地看向大门口。 「呵!」有个大汉往脚边吐了一口痰,抹了抹嘴。「哪来的妞?」 深更半夜的不睡觉,居然跑到他们这种地方来了? 「姑娘,妳走错门了吧?」角落里,一个脸色蜡黄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想和妳身后那小子睡觉的话,就去找一家客栈,我们这里不过是赌钱的地方。」 他一说完,那些粗鄙的赌徒都笑了起来,一个个扫视打量的目光更增淫邪。 青蚨也笑了。 虽然眼前这些人打量的目光活像要把她的衣裙都剥掉,但她不在乎,反而伸手拢了拢发丝,微微一笑。「我来这里当然是要赌钱的,不过谁要是赢了我,不想要银子,我也可以陪他睡觉。」 她故意说出这种话来。 狐偃握着剑柄的手指更用力,指关节一寸一寸慢慢地泛白,透出凛冽的杀气! 他当然知道,她那些话是要说给他听的。 「哦?」那些赌徒半信半疑,原本围拢在赌桌旁的人立刻让出了一条路。 青蚨不客气地走了过去。 她出门时满头的长发并没有梳起,任由它们披垂着,在深夜中看来更增几分慵懒的风情,也更加深了这些臭男人对她不怀好意的遐想。 她利落地下注,掷下骰子,三颗骰子在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中滴溜溜地打转,几轮下来,青蚨的面前已轻松地堆起了一堆银子。 「你们走开些,臭哄哄的!」她嘟囔了一句,然后把纱罗衫脱了下来。「这里有些热呢。」 赤裸的香肩酥胸突然出现在面前,那群赌徒一个个瞪直了眼。 「快点,下注啊!」青蚨却只当看不见他们色瞇瞇的眼神。 不等他们露出更猥琐不堪的表情,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响起:「都闭上眼,谁要是敢再看,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伴随着话音,狐偃手中的剑轻抬起。 「你这小子——」有人想喝斥,话没说完,只见剑光一闪,他的舌尖顿时被削去了一截,鲜血喷出来,痛得他只能摀住嘴,发出「唔唔」的惨叫。 剩下的人吓呆了,等回过神,立刻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敢多看半分。 「还、还赌不赌啊?」方才下了注的大汉颤着声问。 「不赌了……闭、闭着眼还怎么赌?」另一个人战战兢兢地接话。 「谁说不赌了?」青蚨无动于衷地微笑。「就算闭着眼,也可以用耳朵来听骰子声响,怎么不能赌?」 「用耳朵听?」方才那人立刻吓得摇头。「姑娘,我耳朵里塞满了泥屎……」 紧接着他听见娇笑的声音。「不要紧,你用手掏掏干净,然后听骰子响,只要能赢了我,我就让你睁开眼睛,好好地看一看,而且随便你想看哪里都可以。」 可惜诱人的声音刚落,就听见剑劈下的声音,骰子跟瓷碗都在瞬间四分五裂! 这下真的不能赌了。 狐偃用剑尖勾起桌边的纱罗衫,牢牢披在娇躯上面,然后扯起柔荑。「跟我回去。」 就算明知她只是在赌气报复,他也不能容忍她将美好的身躯裸露在别的男人面前! 留下一屋子闭着眼不敢睁开的赌徒,他强硬地将她带离了赌馆。 冷月清辉之下,街巷里空无一人,只有风中远远传来更夫敲梆的声响,一记连着一记,宛若敲在夜归人的心上。 他紧握着她的手,不许她逃开。 这样的亲密若换在平时,青蚨一定会很惊喜,可是眼下她心中的愤恨仍没有消除,反而变本加厉,走至中途时,她执拗地停了下来。 「我要去喝酒。」她微微仰首,抬高下颚,盈亮的目光赌气地看向他。 两个人四目相对,像一条紧绷的弦在彼此的心中拉锯,僵持了片刻之后,让步的那一个却是狐偃。 「我带妳去。」他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在拐弯处恰好有一家酒馆,他便带她进去,然后冷冽沉默地守在她的身边。 青蚨一个人喝酒。 喝闷酒是很容易喝醉的,况且她的酒量并不好,所以在灌下几小杯后就飞红了粉颊,慢慢呈现出醉意。 她喝醉了,没有骂人,却忽然发出娇憨的笑声,荡人心魄,惹得别桌几个正在喝酒的男人都色瞇瞇地转过头来。 立刻有一把筷子带着力道飞去,「笃笃笃」几声,根根插进了桌面! 当场就让那群酒客吓得魂飞魄散,连回嘴也不敢,连滚带爬的逃得干干净净,连店小二也吓得缩头躲在柜台后。 「妳喝够了。」狐偃面色沉静地拦下她。 青蚨瞟了他一眼,醉眸流转,见他拦住自己倒酒的手,也不再赌气,乖乖地放下酒壶起身,一路脚步浮软地走向门口,但刚掀开帘子出去,就忍不住跪倒在路边呕吐起来。 一瞬间,喝下去的酒彷佛都变成苦得不能再苦的毒汁,让她泛起一波波的恶心感,吐到后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狠狠地刮过一遍,痛得她迸出眼泪。直到身后一个温热可靠的胸膛将她牢牢扶住,她才放心地闭上眼睛,转头在怀中晕睡了过去。 她吐出的秽物沾在狐偃的身上,酸臭刺鼻,他也毫不在乎。 他将喝醉的她抱回客栈,然后请老板娘上楼替她清理、脱换衣物。 他不是嫌脏,只因为他没有那么多定力去面对她赤裸的肌肤。 叮嘱完后,狐偃回房也换了身衣裳,然后一直等在青蚨的门外,等到老板娘出来含笑递了个眼色给他,他才收敛心绪,走进房去。 房内,烛光将桌脚拉出细细长长的暗影,满室静谧,青蚨闭着眼睡在床上。 她对他的执着、怨恨以及喝醉后的难受,此刻都已经被深锁在梦境之中。 狐偃走过去,在床边坐下,目色沉沉地看着娇容,过了许久也没有眨动一下。 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敢将眸光中的温存、爱怜和柔情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出来。 他看了半晌,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抚过红晕浮现的面颊、纤细的眉、眼睫、唇瓣……还有乌润柔软的发丝。 每抚过一处,他眼中的柔情便加深一分。 他何尝不想碰她?! 他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面对自己心爱的人,当然也会有情欲和冲动。只不过,和别的年轻人比起来,他更多了几分克制力。 当他收回手,看着睡梦中的娇靥,却倏然想起了他们被迫离开家的那一年…… 姬氏家族在武林中的名声并不十分响亮,但一旦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后,无不对他们印象深刻。理由有三:第一是富有,第二是高深的剑术,第三则是离奇恐怖的遗传怪病。 家族聚居的山庄里奴仆成群,屋宇连绵,姬家人不分男女,大都会使剑。他们的剑法讲求快和精准,有些神秘,和江湖上几大成名剑派的招式截然不同。 最让外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家族的人很短命,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十。 每每到了二十几岁时,姬家人便会发作同一种古怪的毛病,发病的人皮肤会渐变透明,然后生出针刺般细小的血孔,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从遍布周身的血孔里急遽喷溅出血水,强大的冲击力会撕裂皮肤,整个人变得鲜血淋漓,可怖至极。而且等血喷光,人也就成了一具干尸。 只要是这个家族的人,受血脉牵累,没有一个能逃过! 狐偃并不是姬家的人,只是青蚨的父亲破例收的一个外姓弟子。后来山庄里发生一件极为惨烈的事,庄主临死前要守在身边的小弟子发誓,带他唯一的女儿小诗远离家园,去寻找能治好怪病、延续血脉的方法。 那一年,狐偃十三岁,小诗才十岁。 在出事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并没见过几次面,狐偃做事一向专心致志,小小年纪,每日里除了练剑还是练剑。而小诗也只懂得一件事:养尊处优,娇生惯养。 不过那样的日子在山庄被烧为灰烬后,便一去不复返了。 他带着她开始踏足江湖,一开始,因为彼此的年纪都还很小,他对她来说,像个小哥哥一样照顾着她。随着经年累月的相处,彼此的感情也越来越深,当他们渐渐长大,如兄妹般的亲情便转化成了男女之间那种朦胧的情愫,也成了彼此痛苦的根源。 还记得在小诗来过初潮后的第一个夏天,某个深夜,她正在屋内洗澡时,忽然飞出了一只虫子,吓得她尖声大叫。守在外面的狐偃马上冲进去,拿剑迅捷地刺中虫子,他挑着虫尸出去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月光泻入,满地清辉,他看见了少女发育初成的胴体,那一剎那带来的冲击,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彼此的错愕,陌生的冲动,他甚至从她的眼里,看见了害怕却又期待的勾引,可是最后他竟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直奔到井边,用一桶冰凉的井水来教自己学会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