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映江月》 第一章 当为赝品 当午,烈阳照身。 辛薇毕恭毕敬跪在滚烫的青砖上,颔首低眉不敢动弹,静静等待这永安宫的主位,孟惠妃。 良久后,辛薇听见婢女们行礼声,孟惠妃在她们面前的赤红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抬起头来。” 跪在辛薇左前方的女子应声抬头。 孟惠妃瞧着这张俊俏丽质的脸儿,瞧了一会儿,忽然将手中青瓷建盏重重一放,清脆的声响使众人心中一震。 那被孟惠妃冷眼瞧着的女子,身子猛地一颤,慌忙低下头来,额头几乎要贴到地面上。 秦姑姑上前一步,看着那女子,冷声道:“你是什么来历?” 那女子颤声答话:“回姑姑的话,嫔妾是郡南人氏,姓楚名瑛,年十四,家中三代行商……” 孟惠妃嗤了一声,凉凉道:“商人便是下民。皇后怎么回事,大夏浩浩疆土佳丽无数,竟召一个商人之女入宫,还封为婕妤,可是弄错了?” 秦姑姑在旁做和事佬:“娘娘,区区婕妤而已,咱们永安宫自然容得下的。” 皇后历来爱劝皇上雨露均沾绵延子嗣,彰显国母之贤。 封个婕妤也就罢了,却把人塞永安宫来,送到她眼皮子底下,莫不是嫉恨她身怀有孕,存心膈应她,叫她不好安生养胎的。 既是如此,她自然不去入心。 孟惠妃抿了口温茶,眼中懑意掩了些许,调笑道:“难为皇后费尽心思,找了个赝品来,也不嫌晦气。” “可永安宫间间屋子都有要紧之用,”秦姑姑稍加思虑,提议道,“是否把东边那间柴房收拾出来?” 孟惠妃轻点了头,斜插在朝云髻间的翡翠流苏步摇清灵作响。 秦姑姑指了几个宫女,命其赶紧去搬空柴房。 “你可觉得委屈?”孟惠妃看着楚瑛,唇边笑意若有似无。 楚瑛双掌按在滚烫的地面上,如捧着炽热火炉,她不知痛楚般磕着响头,殷切道:“嫔妾不委屈!嫔妾谢娘娘恩典!” 孟惠妃对她的反应很是满意,由婢女扶起了身子,正欲换个阴凉的去处,余光落在跪在楚娴身后的婢女身上。 她身子顿住,修长细雕镶玉金甲直直指着跪地埋首的辛薇,命令道:“抬起头来。” 辛薇全凭直觉,缓缓抬头,孟惠妃那双妩媚的丹凤眼凝住了目光,手指维持着指着她的姿势,脸色已然僵硬,纤瘦身子晃了晃。 身旁秦姑姑赶紧扶着主子。 “你……你怎么……”孟惠妃面上血色霎无。 秦姑姑顺着惠妃的目光看去,看到辛薇那张脸,她亦惊了一瞬,倒抽了口凉气。 很快秦姑姑回过神来,在孟惠妃身边低声道:“皇后真是好能耐,一个比一个更像。娘娘可千万不能当回事,着了皇后的道。” 孟惠妃置若未闻,怔怔往辛薇走近了两步,近在咫尺的,她伸出僵硬的手指,修长金甲拨开了她额前碎发,看到光洁白皙的额头。 那瞬间,孟惠妃神色一松。 “你是楚婕妤的婢女?” 辛薇战战兢兢的回答说“是”。 孟惠妃冰凉的手指挑起辛薇的下巴,眼中带笑道:“皇后把你们送来给本宫杀着玩,你们说,皇后是不是极好的?” 辛薇的脸色登时惨白,猛地磕头。 “娘娘饶命!” 尽管有些一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可她到底天生卑贱,奴颜婢膝。 赝品又有何用? 孟惠妃露出鄙夷的眼色,嫌弃地甩开她的脸,接过婢女递上的丝绢帕子擦了擦葱白如玉的手,继而踩上辛薇按在地上的手掌,扭着腰走了过去。 - 收拾好的柴房中,简陋的一床一桌两椅,床上一个粗布枕头,一条莺色薄被,也算是有了吃饭睡觉的地儿。 等没了旁人,楚瑛才往灯挂椅上一坐,凳脚咯吱声响。 突然的,她捂住嘴,抽泣出声。 “我不想死……” 辛薇找了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布,擦了擦被踩过的手,安慰她说:“不会的,惠妃不会杀你。” 楚瑛生无可恋的说:“你没听惠妃说吗?皇后把我们送给她杀。” 从前她只便听说过惠妃得皇帝盛宠。这三年间,后宫只有惠妃怀过皇嗣,可见圣眷之隆。 而惠妃善妒,皇后总是心知肚明的,还把她安排到惠妃眼皮子底下来。 这不是给惠妃送了道下酒菜么? 辛薇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这不是没杀嘛。” 楚瑛满脸泪痕,摇摇头:“早晚的事儿。算了,你没读过书,你不会知道的。” 辛薇不明白这同读书有什么关系,可是楚瑛哭得她头疼,她无论如何也得把这小主哄好了,自己才能安逸。 “皇上如今独独宠爱惠妃,也只有惠妃身怀皇嗣,她只需安安稳稳的生下来,便是大好前景。何必要来动我们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来给皇后徒留把柄?她何必要把我们放在眼里?” 孟惠妃的眼中钉,应当是皇后,是将来的宠妃,将来有一争皇储之位的人。孟惠妃口口声声说她俩是赝品,赝品又有何惧? 杀鸡焉用牛刀,孟惠妃何必如此冲动。 辛薇补充道:“何况皇上仁善,不喜暴虐之人,惠妃自会权衡利益的。” 楚瑛似懂非懂的听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 “可是为什么惠妃说我们是赝品?赝品是什么意思?” 辛薇哑然。 她们在第一次相见时便发现了,彼此相貌有些肖似。 赝品不外乎是仿冒之物,有些相似的外表,却是云泥之别。 楚瑛忍不住问:“辛薇,你一点都不怕么?” 怕?或许是有的,但没有那么多,远不至于乱了方寸的地步。 辛薇捏起衣袖,给她擦了擦眼泪:“因为你在今日之前,对这皇宫的设想都是美好的,良辰锦绣,美酒佳肴,钟鸣鼎食。而我不是,所以我不怕。” 楚瑛是商人之女,商人虽是下民却不缺钱财,她从小娇惯着长大,自是想不到前路荆棘重重。 豺狼虎豹,茹毛饮血,拆骨入腹,这原本就是皇宫。 第二章 世事难料 按规矩婢女是不能跟主子睡一块儿的,可楚瑛白日里被吓破了胆,且这屋里只有一张床,非要拉着辛薇一起睡。 楚瑛脑袋沾着枕头,嘟嘟囔囔的抱怨了自己的命运,辛薇静静听着她说,说累了总会安静了下来,没多久起了鼾声。 辛薇看着柴房的红木屋顶,迟迟不能入睡。 这永安宫中果真处处都是好的,就连柴房也是白墙黛瓦,莲瓣础柱,密不透风,唯独屋顶简陋了些。 突然,身旁熟睡的楚瑛猛坐起来,在黑夜中瞪大眼睛喘着粗气。 辛薇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梦见柳卿姝死了,”楚瑛声音带着哭腔,“我梦见她的脸被孟惠妃划破了,然后,然后被丢进山洞里,山洞里都是狼,把她,把她……” 她毕竟是千娇万宠中长大的女子,自小经历都是美好的,那样残忍的画面她连描述都说不出口。 柳卿姝是同她们一起进宫的秀女,只是柳卿姝被皇后封了昭仪,住去了未央宫。 她们三个都有一张相似的脸。 辛薇坐起来给她顺背。 “你还挺担心柳卿姝的。” 楚瑛捂着脸哭出声:“辛薇,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楚瑛能想到的,辛薇自然也想到了。 皇后对她们三人的安排可谓用心。两个资质平庸的派到了永安宫来膈应惠妃,而封柳卿姝做昭仪,自是有别的用处,不日便要送到皇帝面前。 到那时,孟惠妃可能容忍? 辛薇打了个哈欠,温声安抚:“你别怕,卿姝不是孟惠妃能轻易动得的人,她父兄都在边关驻守,皆是大夏难得的虎将,皇上如何能不善待柳将军的掌上明珠?” “可惠妃会拿我们撒气的!” 楚瑛思来想去,都觉得前景一片惨淡,连自己如何惨死都想象了无数种可能。 白绫,毒酒,砍头,这些算死得爽快的,甚者还有凌迟,剥皮,炮烙,虿盆…… “我不是担心柳卿姝,我担心我自己,我真的不想死!” 辛薇调笑道:“是啊,世事难料,先太子做了十几年储君,却在先帝病危时暴毙,新帝临危受命登临九五,一朝天地骤变,可不都是命数么?” 楚瑛捂她嘴,瞪大了眼低低道:“皇上的事你也敢议论?” “你都觉得死路一条,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辛薇握住她的手,叹道:“所以啊,你也猜不到明日会不会再次天翻地覆,变成你不需要再担惊受怕的处境。” 楚瑛想了又想,摇头:“先太子那是被阉人害死了,阉党已废,谁还能让孟惠妃如同先太子一样暴毙在宫中?” 闻言,辛薇手指一紧,鼻头有些酸涩。 她眨了眨眼睛,反问道:“阉人既然能在宫中杀害太子,可见能耐,怎么就轻易废了呢?” 楚瑛微微一愣,一时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 辛薇抱住了她,在她耳边说:“世事难料不是吗,既然今日我们还好好的,那便好好活着。” 楚瑛抽泣了许久,终于平静下来,在黑夜中长长叹了一声。 “辛薇,你说咱们到底是像了什么人呢?” 辛薇保持着拥抱她的姿势,下巴枕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懒洋洋道:“不知道,只看出来惠妃极厌恶她。” “能让一个女人这样厌恶,是同她争宠过吧?可是,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人呢?” 皇帝身边的女人,世人知晓空有国母之尊的皇后,也知晓深受帝宠的孟惠妃,更知晓如雷贯耳的长公主。 却从来不曾听闻还有个能被孟惠妃视为眼中钉的女子。 辛薇眼中有些干涩。 “没听说过她,便说明她不足挂齿。” - 只过了半月,柳卿姝受封贵嫔的消息传遍宫中。 皇帝登基之后,只在文官奏请之下大封后宫一回而已。 这三年间大夏百废待兴,皇帝忙于政务无暇问津后妃,只孟惠妃怀过皇嗣而已,从未有谁侥幸得过皇帝的赏赐。 柳贵嫔,是个先例。 是这三年来有幸被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第一人。 次日,孟惠妃破天荒的卯时便起了身,早早的到凤仪宫去给皇后请安,却得知皇上许了柳贵嫔特例,不必给皇后请安。 皇后端坐凤椅之上,当着后宫众嫔妃的面,意味深长的说道:“这柳贵嫔实在不识时务,惠妃身怀皇嗣,都不曾免了请安,怎她敢受此圣恩?” 明面上是指摘柳贵嫔,暗地里是笑话孟惠妃自恃盛宠,却从未得过殊待。 孟惠妃回怼道:“好赖都是皇后捧上来的人,皇后也不必自责,用人不淑罢了。” 皇后笑道:“皇上欢喜便好,本宫有何可自责的?” 众嫔妃见这硝烟味浓郁,气氛不妙,纷纷上赶着请退,谁也不想卷入这是非中来。 孟惠妃嘲讽道:“皇后不愧是国母,真当大度,甘为她人青云直上的台阶,自个儿怕是数月都不曾见过皇上。” 皇后神色未动,身旁的周嬷嬷道:“皇上敬重皇后娘娘,纵使日理万机,每月总有初一十五是必来看望皇后娘娘的。” 孟惠妃扬了个眉飞色舞的白眼。 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来看看罢了,孟惠妃可打听过,皇上在凤仪宫向来是坐坐便走,不会久留。 周嬷嬷又道:“皇后娘娘把持后宫,不似惠妃清闲,惠妃还请回吧。” 孟惠妃摸了摸肚子,看着肚子道:“本宫自然是要走的,得回去喝安胎药呢。这安胎药苦得很呐……皇后娘娘没喝过吧?” 说完她转身便走。 周嬷嬷气不过,追上两步喊道:“惠妃倒是喝了几回了,怎一个皇子都没瞧见?可得千万仔细着身体,别叫皇上又空欢喜一场!” 孟惠妃说不过了,憋着满腹怨怼,边走,边把气撒在秦姑姑身上。 “你看皇后的走狗多能叫唤,怎你就一声不吭?不晓得帮本宫说几句?” 秦姑姑颔首认错:“娘娘,我嘴笨。” 她心里却道,惠妃有家世倚仗,又有皇嗣傍身,才敢同皇后争论几句。她一个妃嫔的奴婢,怎能以下犯上去跟周嬷嬷呛声? 第三章 绝处逢生 见不到这位柳贵嫔是何搔首弄姿的模样,孟惠妃不肯罢休,回了永安宫便派人去传柳贵嫔。 派出去的太监却空手而归。 “娘娘,皇上下了旨,柳贵嫔不必走出未央宫。” “被禁了足?”孟惠妃有些意外。 太监小心翼翼的说:“柳贵嫔说她不爱与后宫中其他妃嫔打交道,皇上便许了她特权,但凡她不想出便不必出未央宫。” “废物!” 孟惠妃恼怒不已。 这后宫中,还不曾有哪位低阶嫔妃敢拂了孟惠妃脸面,拒绝她的传召,柳贵嫔是第一人。 “她来不得,本宫总去得!秦姑姑,备份大礼,本宫去贺一贺她!” 秦姑姑并没有动作,谨慎劝道:“娘娘,这柳贵嫔的风头也出不了多久,皇上日理万机,能记得她几日?” 孟惠妃在殿中来回渡步,焦躁不已。 诺大的永安宫中,也唯有秦姑姑能同孟惠妃这般说话,其他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生怕主子一个不高兴,拿自己当了泄愤的工具。 走了多个来回后,孟惠妃说:“秦姑姑,本宫等不了,这等下去,来日她晋了妃,贵妃,皇贵妃,一步一步爬到本宫头上去,本宫又该如何呢?” “娘娘眼下去了又能如何呢?”秦姑姑苦口婆心的劝,“娘娘身怀皇嗣,这才是顶要的,贵嫔而已,草木不成兵,可不配让娘娘乱了方寸。” 贵嫔而已? 孟惠妃手捂着腹部,双眸露出狠厉的凌光。 “本宫妃位之尊,还怀着龙种,她区区一个贵嫔敢不给本宫颜面,本宫就让她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否则往后一个蝼蚁都敢爬到本宫头上去了!” 秦姑姑见这局势再收不住了,便也闭住了嘴,期盼一会儿去未央宫别闹出什么事儿来。 孟惠妃去意已决,盛装打扮了一番,带了几十位婢女太监,浩浩荡荡出永安宫。 却在宫道上,遇上了御前传旨的太监喜公公。 喜公公来提醒孟惠妃今晚备好膳食,皇上会过来。 侍奉皇上要紧,孟惠妃立刻调转了銮驾,马不停蹄的回了永安宫。 秦姑姑长长松了口气,直叹老天保佑。 好几个时辰,孟惠妃一直坐在青铜菱花镜前梳妆打扮,好不容易画好了妆容,选衣如何也不尽人意。 秦姑姑笑着说:“娘娘穿什么都好看。” 孟惠妃生得张扬艳丽,又正值韶华,什么颜色什么料子都能穿出一番姿色。 忽然的,她想起来一件要紧事:“柴房那两个贱人叫人看好了,别让她们跑出来叫皇上瞧见了。” 秦姑姑点点头,她早已安排人守着柴房,管叫一只苍蝇也飞不出来。 - 今晚的永安宫尤其热闹。 紧闭的柴房之内,辛薇听到了外头悠扬的琵琶声,还有守在门外那两名侍卫的谈笑声。 今夜许是有什么大喜事,惠妃高兴,连带着宫人们也过了个年,无需拘束。 楚瑛坐在地上,瞧着门窗上映着的来来去去的人影,从胸前掏出个馒头。 馒头还热乎着,她啃了一口,纳闷道:“为啥特地派两个人来看着我们?是我偷馒头的事被发现了吗?” 辛薇抱膝坐在她身边,轻声问:“小主,你想离开这里吗?” “我说了好几遍了,叫我名字,小主小主的多别扭……” “你想离开么?” “怎么能不想,做梦都在想,”楚瑛答得毫不犹豫,又自矣自艾,“可是出不去的,孟惠妃连这扇门都不让我们出去……你跟了我这样的主子,真是可怜。” 辛薇说:“呆在这里,只会熬得香消玉减,身死魂消。” 楚瑛用力咽了口馒头,缓缓垂下眼眸。 将来是如何黯淡的前景,她在这柴房中住了数月,自然是有自知之明。 可笑入宫之前,她还想象过这位少年皇帝的模样,想象过自己讨了皇帝喜欢,生下尊贵的皇子或公主,一扬楚氏门楣。 曾经以为指日可待,如今才知道这有多难。 辛薇道:“所以必须出去,趁今晚。” “嗯?”楚瑛当她在说混话。 辛薇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接下来说的事对于你来说很难,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得勇敢一点,必须要做到。” 接下来,楚瑛瞪着一双眼睛听她说了一个不要命的,异想天开的计划。 虽然是不要命,但……未必不能一试。 楚瑛咬着唇,点了点门口的两人:“可是,我出不去。” “这是我的事,”辛薇压根没打算从正门走,“时候到了,我就帮你出去。” “可是,你怎么知道皇上来了?” 辛薇屈起手指刮过她鼻梁。 若不是他来了,孟惠妃何至于如此欢喜,又何至于,要把她俩严加看管呢? 后妃嫔妃最期待的事莫过于此。 - 戍时初,喜公公在沈霄耳边提醒了时辰。 沈霄放下酒杯,对孟惠妃道:“你养好身子,朕得空便来看你。” 难能见到一回,孟惠妃舍不得他走,却不敢开口留人,只得起身相送。 琵琶声在此刻停了下来,宫人跪在两旁给皇帝开路。 方才走到殿门口还未下台阶,一团青影从房顶滚落下来,砸在了皇上面前。 沈霄停驻脚步,要凝目去看,孟惠妃大惊失色慌乱叫喊道:“哪儿来的刺客!快拖下去乱棍打死!” 沈霄摆了手,示意侍卫们后退,不要上前。 这身量俨然是个女子,不成威胁。再者,哪家会派出如此蹩脚的刺客? 楚瑛正面着地,摔得浑身都疼,四肢仿佛一寸寸断裂,难以挪动。 好不容易双手撑着地艰难地支棱起上本身,孟惠妃挡在了她面前。 “皇上,这是我派去修殿顶的婢女么,笨手笨脚的,怎么还能摔下来呢?”孟惠妃大声指责了她,又点了两个宫女,“彩琴,素素,你们把她扶里头去,看看有没有伤到哪儿了!” 沈霄心想那根本不是宫女的装束,大约是低阶妃嫔的衣着,婕妤答应之类。 事有蹊跷,只是究竟如何,他并不想干涉。 彩琴和素素拉起了楚瑛就往一边拖。 沈霄没再往那瞧,迈开修长的双腿步下台阶,往外走。 “我是长公主的人!皇上救我!” 楚瑛唇齿打颤,几经努力后终于喊出了声。 她喊出辛薇交代她说的话,耳朵被她自己的声音震得嗡嗡作响,忽而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以至于好一会儿,才发现拉拽她的人松开了她,可楚瑛站不起来,浑身抖得厉害,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泪水。 她惊慌卧在地上,急促喘息着,睁着一双婆娑泪眼,眼前模糊一片,缓缓才看得清晰。 是一双墨色金绣龙纹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皇上,救命!”楚瑛头一抬,晕了过去。 第四章 斩草除根 楚瑛一醒过来,在旁候着的太医立即给她把脉,询问了几句,确定并无大概,宫人便带着她去了养心殿外。 楚瑛颔首而入,觉着差不多到了扑通跪在地上。 “皇上万安!” 沈霄见她跪得太远,又声如细蚊,实在考验他的耳朵,便道:“上前来。” 他的声音温润,如清风拂过明月。 楚瑛挪着膝盖战战兢兢上前,心里想着他是大夏天子,是比起孟惠妃更能生杀予夺之人,生生被吓破了胆,脸儿几乎贴到了地上。 “你是长公主的人?”沈霄问。 她不敢在皇帝面前撒谎,可她想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辛薇帮她出了永安宫,让她见到了皇帝,那她就听辛薇的,一字一句也不敢出错。 “是,嫔妾的确是长公主的人!” 沈霄道:“可惠妃不是这么说的,惠妃说你是皇后的人。” “惠妃娘娘并不知内情,皇上一问长公主便知,”楚瑛壮着胆子说,“嫔妾曾在苍河边同长公主有一碗酒的交情。” 辛薇说她曾在苍河边遇到长公主,受长公主赏识共饮了一碗酒,长公主许她来日有性命垂危之时,可报长公主名号,救她一命。 楚瑛并不太相信辛薇会有这样的机遇,可横竖都是死,不如博一博,万一辛薇没有撒谎,万一长公主肯给这个人情…… 沈霄不再多说,问喜公公道:“前几日被朕封了的那个女人,住哪个宫?” “回皇上,您封了柳昭仪为贵嫔,赐了未央宫。” 沈霄想起来了,示意道:“把她也安排在未央宫。” 楚瑛起身的身子顿了顿,欲言又止,终是在喜公公的催促下什么都没说,默默退了出去。 皇上不问她为何会在房顶之上,也不问为何求救,却给她安排了别的去处,让她脱离了永安宫。 走到殿外,楚瑛问喜公公:“公公,我是不是长得像谁?” 喜公公没有明白回答,只说:“小主因何入宫,应当心知肚明吧?” 楚瑛能猜出几分,却并不明白,若说她像极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可皇上面对她这张脸,却是毫无多看一眼的兴致。 皇上的态度自始至终,都让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容貌有何特别。 楚瑛又问:“公公,同我很像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喜公公一愣,看了看前后,嘘道:“小主,这可不兴问。这个事儿,你还是烂在心里,往后切不可再提了。” 楚瑛捂住嘴,点点头。 - 辛薇被两个婢女合力重重按着肩膀,令她跪在地上,她分明身单力薄,她们却用了狠劲,似乎生怕一松手,人就逃了去。 孟惠妃拿着一把匕首,在她白皙如雪的脸颊上比划,刀锋渐渐逼近,直到冰凉的刀刃抵在了她肌肤之上。 “画个乌龟王八,可好?” 辛薇赶紧求饶:“娘娘怀有龙种,身子贵重,可不能为了奴婢这贱躯染上污秽,那才是奴婢罪该万死啊!” 身怀有孕之人见了血便是不祥。 想到此处,孟惠妃扔了匕首,呸道:“你说的对,你不过是个奴婢,下贱之躯。你给本宫说说,楚瑛是怎么爬上房顶的?” “楚婕妤逼奴婢做人肉垫子,踩着奴婢的肩上了房梁,可是娘娘,奴婢当她是要悬梁自尽,不知她敢掀了柴房的瓦顶!奴婢要是能料到她做出这等事,死活都得拦着她!奴婢被她害惨了啊!” 辛薇脱口而出,抱怨了一串,义愤填膺,恨不得把牙齿咬碎了。 这痛恨模样,孟惠妃并不全信,“你不想见皇上?” 辛薇低垂了眼眸,怯怯懦懦。 “奴婢怎敢见皇上?” 孟惠妃看了她半晌,道:“自持美貌想卖弄到皇上面前的比比皆是,楚瑛可不就想方设法的见着皇帝了?你呢,长得也不平庸,就没动过歪心思?” 辛薇自嘲道:“宫中最不缺美人,奴婢这目不识丁的粗鄙之身算得什么?泱泱大夏谁又能比得上娘娘您凤仪万千,奴婢怎敢在娘娘面前动这种自寻死路的心思?奴婢只想安分守己的活着。” 奉承话孟惠妃听多了,却依然受用。 孟惠妃笑了一声,悠然坐了下来。 “你倒有自知之明,不像那楚瑛,得了个婕妤的位分便想上天,她也配?” “娘娘说的是。”辛薇谄媚道。 孟惠妃在宽大红木圈椅上坐了下来,按着辛薇的两个婢女随之松开了手,退立到一旁。 “不管是不是出自本意,你都做了助纣为孽的事儿,横竖也不能平白饶了你。” 孟惠妃轻闭了眼,淡淡道:“赏你二十个板子,秦姑姑,带她去领吧。” - 辛薇回了柴房,趴在床上,替自己尴尬的处境尴尬了一会儿。 她是以楚婕妤婢女的身份待在永安宫的,可如今楚瑛走了,那她呢?是明早自个儿想办法逃出去,去投奔楚瑛? 还是继续若无其事的住在这柴房? 这二十个板子,秦姑姑似乎手下留个情,叫她虽受了痛楚,倒也仍行动自如。 天刚亮,皇后的人来了永安宫,召见辛薇一人。 总不可能是特地来捞她的。 堂堂一朝国母的凤仪宫,相较永安宫庄严恢弘了许多,却比不上永安宫内饰奢华。 辛薇忍着屁股疼痛,在白玉砖上跪下,皇后坐在珠帘之后,温润的声音传来:“辛薇,你瞧着惠妃的胎象可稳?” “娘娘,奴婢不知。” 永安宫上上下下排挤着她,她从何能得知惠妃的胎象如何? 周嬷嬷立在辛薇面前,拧眉道:“在永安宫待了这么些时日,这都不知?” 皇后若是想得知胎象如何,去问太医便是,永安宫中也必有皇后的眼睛。这会儿来问她,恐怕皇后要听的并不是实话,而是要她替皇后排忧。 想到此处,辛薇伏低了身子,改口道:“娘娘,奴婢想起来了,惠妃娘娘的胎象不稳。” “皇上的子嗣实属不易,”皇后遗憾道,“依你之见,这胎能撑多久?” 辛薇听懂了言下之意。 这是让她自己说个期限,时日之内,必得让惠妃这胎落下来。 辛薇稍作思索,便说:“奴婢听太医说过,胎龄越大,落下来对母体的损伤越大,甚者有性命之忧。” “既然保不住,这胎便是落得越早越好了?”皇后问。 “奴婢认为,惠妃当竭尽全力保此胎,胎儿越大越好,”辛薇顿了顿,道,“春风吹又生呐,皇后娘娘,斩草岂能不除根?” 总不能跑去撞了惠妃的肚子,事儿要做,小命也要保,她需要时间。 珠帘之后的皇后沉默了片刻,继而笑道:“你尽心尽力在永安宫伺候着吧,有功必赏。” 第五章 舆图相赠一 回了永安宫,辛薇没能歇着,立刻被提到孟惠妃面前跪着回话。 孟惠妃拾掇着指上镶玉鎏金护甲,掩嘴打了个哈欠,懒懒道:“皇后叫你去做什么?” “皇后娘娘问奴婢可想服侍皇上。” 说着,辛薇羞红了脸。 她早在回来路上便想过,无故被皇后召见,必得在惠妃面前说出个所以然来的。可总不能告诉惠妃,皇后要让她动手? 也不可把自己摘得太清了。能令惠妃恼怒的,必能令她轻信。 果然,孟惠妃手中动作一顿,冰寒的目光将她上下打量。 秦姑姑是个谨慎的性子,刨根问底道:“皇后娘娘若真有心叫你服侍皇上,怎不给你个位份?” 辛薇急急喊道:“娘娘明鉴,奴婢有自知之明,怎敢攀龙附凤?是奴婢拒了皇后美意,自请留在永安宫的!” “你敢拒绝皇后?”孟惠妃嘲弄道:“怕不是你求着皇后给你一条明路,皇后没有应你吧!” 辛薇泪眼汪汪的,磕了个头:“不敢瞒着娘娘,婢女身无完肤,实在是不配侍奉皇上,才拒绝了皇后美意。” 说罢,她掀起素色广袖,露出疤痕密布的手臂。 确定孟惠妃看了个真切,她又展示了另一只同样狰狞丑陋的手臂。 辛薇低低道:“奴婢自小为奴,遭了不少毒打,身上没有一处好的地方。伺候皇上的女子必得通体无瑕,奴婢这身子若是敢呈给皇上看,怕是会死得痛快。” 孟惠妃没见过这样的躯体,心中微微一撼,眼中的冰寒不知不觉消散了,挪开眼去:“这倒是实话,这身子伺候不了皇上。” 辛薇跪着上前两步,卑微恳求:“奴婢到了永安宫,头一次这么久都没被打,总算过上了这么好的日子。娘娘请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愿为娘娘做牛做马……” 孟惠妃挪了腿,怕她脏兮兮的碰到了自己。 “滚远点,别挨着本宫。” 辛薇紧着身子,抬起脸,“娘娘能不能不赶走奴婢……” “本宫何时要赶你了?”孟惠妃摆手道,“不过一个婢女,本宫难为你做甚。” 辛薇感激涕零叩谢了恩,随后一步步退到殿门口,跨门槛之时,听见孟惠妃同秦姑姑说话的声音。 “这赝品也忒差了些。不过怎么能被打成那样,可怜劲儿……” 孟惠妃说着可怜,却笑出了声。 - 临近腊月十八,宫中将大办酒宴,分封在外的王爷们都特许回了皇城,庆贺长公主生辰之喜。 孟惠妃在诸多奇珍异宝中挑来拣去,无从抉择。 便把永安宫中太监宫女的尽数召来,叫每人出个点子,谁想的法子最好重重有赏。 宫人们有说送玉如意的,有说送胭脂水粉,名家字画,琉璃金钗…… 孟惠妃听得烦了,不耐道:“年年就是这些,一点儿新意都没有,本宫要的是能让长公主惊喜,让皇上赞许的法子!” 秦姑姑也束手无策。 “娘娘,长公主哪般奇珍异宝未曾见过,年年贡品也是长公主先挑,再是皇后和娘娘您,还有什么稀罕物件,能叫长公主欢喜?” “本宫不管,你们给本宫好好想!哪怕天上地下,必须给本宫想出来!” 这次送礼送得妙,便是在满朝文武和皇亲贵胄面前大出风头,况且长公主高兴,便是皇帝高兴。 年年有几个送礼送得绝妙的,每每孟惠妃都是事后懊恼,怎么她就不曾想到。 于是今年,她逼宫里人绞尽脑汁,也得想出个出彩的法子。 角落里有个不起眼的身影出了声。 “娘娘,奴婢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孟惠妃撇了她一眼,“说。” 辛薇说:“娘娘,这只能说给您和秦姑姑听,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孟惠妃轻哧一声,抬手命人退下。 听听无妨,是不是好法子她自会权衡。 她懒懒斜靠在宽大的檀木椅上,一双妩媚的丹凤眼睥睨着辛薇。 “说。” 辛薇一五一十道:“长公主曾在民间广招各地商人,只为绘制一张舆图,终不能成。娘娘若是绘成此图,于腊月十八奉上,长公主必然欢喜。” 孟惠妃眯起眼,“消息可靠?” 辛薇道:“长公主给的赏金极其厚重,许多人跃跃欲试,这在民间算不得秘密。” 秦姑姑在孟惠妃耳边说:“纵使属实,可长公主重金悬赏都绘不成的舆图,咱们只有一月期限,如何能成?” 孟惠妃眼角微扬,“商人虽走遍各地,可都专挑宽敞好走的大路,不知地势险要,不知城防几何,不知何处易守难攻,给不了长公主要的消息也是自然。” “娘娘好生聪慧。”辛薇抿住嘴角,神色恭维而郑重。 “她要的是哪里的舆图?”孟惠妃问。 辛薇摇摇头:“奴婢不知。” 她的话,孟惠妃信了七分。 这位长公主的确对那些琳琅之物不感兴趣,似乎不曾见她用过胭脂粉黛,也从来是一身轻便素装,视这皇宫幕天席地一般。 若是她感兴趣的,权势二字首当其冲。她不仅想把大夏朝廷握于囊中,更想蚕食周遭列国,以阔夏朝疆土。 想要绘制一张舆图,确实像长公主要做的事。 也必是要得来不易之物,才能在众权贵面前脱颖而出。 “去查,长公主究竟想要何处的舆图。”孟惠妃道。 秦姑姑觉着哪儿不对劲,却说不上来,思来想去的,剜了辛薇一眼:“我会去查个明白。” 辛薇恭谨道:“姑姑会查到的。” - 腊月十八。 沈书宁对过生辰这事并无多大兴趣,以往都姗姗来迟,今日却早早的等在养心殿内。 沈霄进去时候,她正在逗弄莺哥。 她一袭修身苍青色长裙,无点缀配饰,梳了清清爽爽的单螺髻,斜插一根如意钗,显得人精神却过于朴素了些。 从前沈霄还会劝她盛装打扮,可她无论什么日子,都不愿花功夫在这上头。 轻便,容易,便是最好。旁人若要逼她穿戴繁琐,必遭她数落。 久而久之,沈霄便也不再劝,只要皇姐舒心便好。 “这鸟有脾性,皇姐这么逗,它该闹绝食了。” 沈书宁转过身,峨眉淡扫,英姿飒飒。 “近来你的宠妃忙得很,你可知道她在忙什么?” 第六章 舆图相赠二 沈霄似是没听见她在问什么,走到多宝阁前拿了一副画卷,解开系绳,在沉香桌上推展开来。 “这是朕近日得来的一幅画,皇姐帮朕看看,是不是吴老先生真迹?” 沈书宁抱起双臂,微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淡淡道:“你的宠妃,在打听我的事。” 好不容易得来的宝贝无人同赏,沈霄稍稍觉得无趣,把画搁在一旁,笑道:“皇姐一年一回生辰,弟媳难免要打听皇姐喜恶,只为投其所好罢了。” 沈书宁见他如此维护,语气渐冷。 “企图盗我大夏机密,这是哪门子的投其所好?” “这么严重?”沈霄蹙眉。 沈书宁痛恨北域列国扰大夏边境,数年来不断悬赏各路能人,共同绘制完善一张北寇舆图,以备来日交战。 并非终无所成,也从未半途而废,这张舆图早有脉络,如今仍然在不断完善当中。 绘图一事知晓者众多,可绘得如何,绘至各种地步,舆图眼下是何模样,却是绝要的机密。 孟家的人,竟敢企图潜入她的营帐,偷看这张舆图,幸好她早就备了一张假图,这张假图便被看了去。 沈霄听她说完发现有人偷图的始末,不徐不缓道:“那盗贼逃了去,并未抓个现行,皇姐又如何断定是孟家人做的?” 沈书宁觉着他这话问得可笑。 “比不得皇帝日理万机,我闲得很,该弄明白的事总不会被蒙蔽了去。”沈书宁在皇帝的黄木摇椅上躺了下来,闭目养神,“孟惠妃与孟大司马野心昭昭,皇帝不信便罢了,是狐狸总有露出马脚的一天。” 沈霄任由她说,不再做辩驳,亲手给她沏了壶顾渚紫笋,端到她面前来。 “皇姐,今日是你生辰,不说正事。” 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沈书宁接过了茶,这才道:“方才你说什么,吴老先生的画?” 沈霄提起兴致来拿给她看:“皇姐若是喜欢便赠予皇姐。” “不要不要,”沈书宁赶紧拒绝,“我知道是个好东西,但我赏不来。” 一会儿后,喜公公进来禀报:“惠妃娘娘求见。” 沈书宁正翻看几本皇帝批好的奏折,埋汰道:“养心殿也是她能来的地方?” 喜公公道:“惠妃娘娘说,她准备的生辰贺礼不宜给旁人瞧见,因而特地求见,想亲手献给公主殿下。” “那就别送,”沈书宁皱眉道,“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送我做甚?” 沈霄却开口道:“让她进来。” 孟惠妃进来之前,沈霄劝沈书宁道:“看不惯不理便是,大好的日子没必要闹成这样。” 沈书宁剜他一眼。 孟惠妃挺着圆滚滚的腹部走进来,恭恭敬敬的给皇帝和长公主行了礼。 她着一身蜜合色缕金裙裳,唇点香脂,眉心一枚红莲花钿,如霞似火。 随她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清香。 “皇上万安,公主金安。” 本该随着皇上喊一声皇姐,可沈书宁不喜欢这些嫔妃管她叫皇姐,义正严辞的命令过她们喊她公主殿下,无人敢不谨记。 沈书宁闭目养神,爱搭不理的“嗯”一声。 沈霄温声说:“你有身孕,该多歇着才是,跑来做什么?” 孟惠妃因为沈霄这一句,嫣红了脸,乖巧道:“嫔妾花费不少心力,才得到这一张舆图,特来献给公主,贺公主生辰之喜。” 沈霄凝目看向她身后婢女捧着的一叠羊皮纸。 孟惠妃令身后两位婢女展开一张足有一张长的硕大舆图。 “嫔妾敢说北疾山的每一条山脉高低,都在此图上清清楚楚!” 北疾山? 沈书宁猛地从椅上跳起来,站在这张舆图前,瞪大了眼,细阅图上的每一寸山河。 孟惠妃难得见长公主对什么玩意儿如此感兴趣,不免得意洋洋奉承道:“北疾山是破长禄关的关键,凭公主运筹帷幄,有了此图,踏平北域指日可待!” 行军打仗舆图不可或缺,却绝不是有了好的舆图就能打个漂亮的胜仗。 强盛的军队,雄厚的物资粮草,骁勇睿智的将军,得天独厚的战术,纵使万事俱备,也不敢说必然得胜而归。 沈霄长身玉立,眸光淡淡的看着她,“这张图怎么来的?” 孟惠妃准备了一连串的措辞,为自己邀功也为父亲邀功,顺便重提父亲当年深入北疾山腹地一战,至此扬名大夏的往事。 “嫔妾的父亲……” 可刚刚开了个头,沈霄打断她的话:“退下吧。” 孟惠妃在原地杵了会儿,话没能说出来也就罢了,可赞赏都没能得个一言片语的,这是什么意思? 无论遇到何事,皇帝都是这张喜怒难辨的脸,叫人难以揣度。 她也不敢违逆,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出去。 殿内。 “假得可笑,”沈书宁指着舆图上一处险要,冷声道:“此处是我派人用双脚一寸寸丈量出来的,历时最久,整整一年才绘完一个长禄关,它这儿画的乱七八糟。” 对于沈书宁的话,沈霄并不全信。 孟大司马在北域边境驻守几十年,怎能分辨不出一张舆图真假? 沈书宁一掌拍在紫木案牍上,一声沉闷声响,笼里鲜艳的鸟儿被惊得扇起翅膀,尖锐叫了起来。 “孟贞偷我舆图,还敢到我面前来献宝,这算什么,挑衅本公主?” “皇帝你说,该如何处置?” 沈霄站在舆图前端详这幅图,河山壮阔,波澜起伏,无不是北域边关外的风光。 这浩瀚风光,难能不叫人心驰神往。 沈霄心情大好,客观道:“孟贞历来只想讨好皇姐,何时敢挑衅皇姐?” 沈书宁怒不可遏:“出了这等事,你还偏袒她不成?!” 沈霄无奈相问:“皇后再三公然同皇姐做对,皇姐从来都任由她去,为何偏对孟贞,这般不肯放过?” 他语气淡淡说得随意,沈书宁却愈发怒火中烧,指着他鼻头骂道:“我与皇后不过是政见不同,孟贞岂能相提并论!你色令智昏了不成!” 所谓政见不同,便是皇后主张妇人不得干政,多次出言嘲讽长公主牝鸡司晨。 长公主对于皇后所为,只当是无知妇人,毫不在意。 第七章 舆图相赠三 莺哥受了惊吓,在笼里扑腾个没完没了,笼子晃得厉害。 沈书宁恶狠狠瞪它一眼,鸟儿乖乖收起翅膀,缩起脖子,小心翼翼挪了挪爪子。 沈霄任由她骂,仔细将舆图收了起来,缓缓道:“皇姐,此事不合常理。” “哪里?” “千方百计打听,铤而走险偷盗,只为拿此图来挑衅皇姐?于她而言有何益处。” 沈书宁一噎,哼道:“孟贞一向爱干蠢事,所作所为岂能深究?我只知道,偷盗舆图此为重罪,灭她全族亦不为过。” 她是铁了一颗杀心,要将这死罪扣给孟贞。 沈霄提壶给她空了的杯盏倒茶,安抚她的情绪:“杀鸡得一步步来,放血,拔毛,缺一不可,眼下不到时候。” “等,继续等,等到那匹夫寿终正寝?” 沈书宁不肯接他递过来的茶,刻薄道:“你还真等得住啊,沈霄,你一心只惦记社稷安稳,只要天下安定。” 她转过脸,不想去看沈霄那张始终波澜不惊的脸,有一些理解,更多的是埋怨。 “你是皇帝,可你也是个人,是人都该有七情六欲,会痛会恨。清月死了三年了,你忘了,我忘不了。” 说完,她一把操起折好的舆图,转身就走。 - 轿中,沈书宁小心将舆图放置于精雕沉香木盒中,如待珍宝。 她想起来曾经与江清月的一段对话。 “北疾山的地势复杂,处境更复杂,派出去的人十有九不归,回来的那个还成了废人。这地儿的舆图,怕是拿不到了。” “北疾山?早些年孟大司马带军深入腹地的那个地方?” 当年孟大司马不过是个骑都尉,也是那一战,使孟大司马一举成名,继而得了先帝赏识,屡屡重用,节节高升。 “对,也只有这个老匹夫知道那里的地形,我早就问他要过,死活不肯配合我,古板得很。” 江清月说:“那你就从孟贞下手啊。” 孟大司马为人古板,唯独对孟贞这个宝贝女儿言听计从,哪怕孟贞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上天摘了来。 沈书宁觉得她的主意一点儿也不好。 “算了吧,孟贞的人情我欠不起,整天就想着嫁给沈霄,我跟她说句话她就以为我准她入门了,我可不想被她烦死。” 江清月爽朗道:“我去找她呗,她要是不肯交出来,我就揍她。书宁想要的东西,她敢不乖乖拿出来?” 沈书宁当初只当江清月是在说笑,并未当真。 如今这份详尽的北疾山舆图,竟然真的到了她手中。 她长长叹了口气,眼中起了薄雾,掀开轿帘吩咐道:“去永安宫。” - 孟惠妃回去思来想去,琢磨不透皇帝和长公主的态度。 对于这礼,究竟是喜还是不喜? 要说不喜,长公主看直了眼,俨然是瞧见稀罕之物的眼神。 要说喜,皇帝直叫她走,几句话都不肯让她多说。 “娘娘就别劳神了,或许是皇上刚巧有正事急着同长公主商议,才将娘娘您支开了去?” 秦姑姑的猜测合情合理。 孟惠妃点点头,道:“去宴上热热闹闹的送多好,你非得让我私下送,一会儿旁人还当我礼都不备呢。” 秦姑姑道:“树大招风,舆图非比寻常还是不露于人前的好,皇上和长公主体会到娘娘心意便够了。” 孟惠妃时常与秦姑姑的意见相左,可入宫前母亲再三交代,说她自小娇养不懂为人处事,凡事必得听秦姑姑一言。她也就记住,大事上都由秦姑姑做了主。 尽管听从了秦姑姑的意见,她还是略有不满,嘟嘟囔囔的说:“这下好了,他们谈正事被我打扰了去,皇上要当我不懂事了。我早同你说过,我一个妃嫔去养心殿不合适。” 正埋汰着,有婢女进来禀报:“娘娘,长公主鸾驾正往这儿过来。” 这大过生辰的特地往永安宫来,难不成是为了舆图一事? 孟惠妃赶紧让婢女们准备:“长公主爱喝顾渚紫笋,快去拿出来。” “不必了。” 沈书宁大步迈进永安宫正殿的门槛,眉间一皱:“什么味道?” 孟惠妃一早倒腾了不少香料,最终调配出她身上那股怡人清香。 殿内充斥的各种香料味来不及散去,浓到刺鼻的味道从鼻子涌入五脏内腑,沈书宁吃不消这种味道,有点想呕,不得不退到殿外去,才好受了些。 孟惠妃迁怒于婢女:“怎么搞的,不晓得去去味么?笨死了!” 说罢也走到殿外来,笑着对沈书宁说:“公主今日生辰大喜,还抽空来到我永安宫做客,永安宫真是蓬荜生辉呢。” 沈书宁笑着说:“永安宫还需要我来瓦上添光?你可能耐着呢。” 她分明是笑眯眯的,语气也和善,可这话不对劲。 孟惠妃脸色微凝,捏着丝绢帕子的手指骤紧:“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沈书宁笑得更灿烂了,拍了下孟惠妃娇弱的肩膀,爽朗道:“没事儿,就是欣赏你,你送的东西本公主喜欢!” 她心里头清楚得很,沈霄有些话说的对,把孟氏连根拔起的时候未到,眼下她自然不是来找麻烦的,这种毫无意义的事她不会做。 在养心殿里咄咄逼人,不过是看沈霄来气儿,借机骂他一顿过过瘾。 孟惠妃心下一松,唇边微微扬起,笑得矜持端庄。 “公主喜欢,那我孟家费再多力气也是值的。” 沈书宁握着她肩膀,真心实意的说:“我竟然没早发现你是个这样聪慧的人。你送到我心坎里了,我便视你为知己,有些消息我得告诉你。” “公主要说什么?” 沈书宁凑到她耳边,说:“孟大司马近来在朝堂上无声无息的,可让曹相出尽了风头。你也知道皇上的,皇上不喜皇后,也见不得曹相朝野侧目。” 孟惠妃垂下眼眸,若有所思:“除掉曹相?这不太好做吧。暗杀还是……” 一个统领武将,一个文臣之首,都是朝廷的顶梁之柱,缺了谁这庙堂都得大撼。 沈书宁见她想象力这般过分,便说得更明白些:“皇上并不想除掉曹相,只是得有人搓搓他锐气,把曹相的风头盖过去,这叫制衡,你懂么?” 孟惠妃问:“这是皇上的意思?” “自然,”沈书宁笑着说,“你以为这一大早的,皇帝找我说什么呢?” 孟惠妃恍然大悟,笑靥如花:“公主放心,父亲会为皇上排忧解难。” 沈书宁欣慰的点点头,满是赞赏。临走前,垂眸看她的肚子:“你可要好好保住这孩子,皇帝对这孩子期许很大,方才还同我说,若是个皇子,江山便后继有人了。” 永安宫不起眼的角落里,辛薇跪在那里,与所有的婢女一同目送长公主离去。 沈书宁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似乎在某个身影上停顿了一瞬,很快收回了视线。这多看的一眼,无人会放在心上。 孟惠妃回到寝宫内,握住了秦姑姑的手,压抑了声量,激动道:“皇上有意立我儿为储君!” “这胎必须是男孩!必须是!” 第八章 画皮画骨一 庆生的漫天烟火炸响夜空,整个金陵城亮如白昼。 戍时,辛薇在偏房听到外头隐隐约约有瓷器破碎的动静,只是被焰火声掩盖着,听不真切。 她把棉被裹在身上抵御寒气,赤着脚走到门口去听个明白。 这个时辰宫宴已经结束,焰火声渐渐消淡,她透过支摘窗,看到惠妃寝宫的门窗上映出的清晰画面。 那身影挺着圆鼓鼓的肚子,高举瓷瓶,有人辛苦拦着,终是砰的一声。 看来宴会上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致使孟惠妃怒气难消。 辛薇蹑手蹑脚的回了床榻上。事不关己,得好好睡一觉。 刚躺回去,她房门就被推开,两个婢女来“请”她走一趟。 婢女的动作很是粗鲁,尽管辛薇十分配合,两个婢女仍不等她穿好鞋袜,就把她押送了出去。 事情来得猝不及防,辛薇猜不到因何而起,很识相的在孟惠妃面前跪了下来。 孟惠妃摘下硕长金甲,捏着她下巴令她抬头。 “你原先同柳卿姝在碧落宫相处过数月,你该了解她是个什么人了?” 柳卿姝? 辛薇登时明白过来,前阵子柳卿姝避而不见,今日在长公主生辰宴上,孟惠妃终于见到柳卿姝,瞧见了那一张像极了谁的脸。 因而她恼怒,皇上宠柳妃竟是因这张脸。 辛薇惭愧道:“的确相处过一些时日,可是柳贵嫔出身尊贵,瞧不上我下贱,不屑与奴婢打交道。” 实则,她字字虚言。 柳卿姝出身将门,家世算得上显贵,却不曾清高自居,反而处处提警楚瑛和辛薇。 “贵嫔?如今是柳妃了!” 闻言,辛薇心中一惊,皇帝竟然在长公主生辰宴上,将柳卿姝封妃? 晋升如此之快,又如此大张旗鼓,这是盛宠备至,还是将柳卿姝置于众矢之的? 秦姑姑在旁劝着:“娘娘要保重身子,柳妃再受宠,如何也比不过娘娘腹中的大皇子,何苦把她当回事?” 孟惠妃松开辛薇的下颔,反指着秦姑姑道:“是你的不对,你偏说她不成气候!如今她都跟本宫平起平坐了!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纤长护甲直指着秦姑姑的鼻梁,秦姑姑猛地一怔,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颔首道:“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娘娘有封号,柳妃没有,仍是以娘娘为尊。那柳妃如何比得过皇上与娘娘多年情谊?” 孟惠妃闭目塞听,一昧责怪秦姑姑酿成大错。 “多年情谊又如何,活人终究比不上死人!” “原以为是两个,居然是三个,曹晴真是为了对付我不折手段!” 画虎画皮难画骨。 若说辛薇最像江清月的皮,柳卿姝便更像江清月的骨。 秦姑姑跪地听着孟惠妃大发雷霆,从她骂到皇后,直呼皇后名讳。 多次欲言又止,一腔心焦顾虑终究被她强忍在腹中,没有再出口劝说。 孟惠妃发泄了一通,骂累了便在铺着雪白貂绒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来,看着脸快贴到地面上战战兢兢的辛薇,嗤之以鼻的哼了一声。 “秦姑姑,给我父亲送封信,让他好生关照柳家人。” 秦姑姑听了这话,双目怔忡的睁了会儿,缓缓后,侧首看了眼寝宫内跪着的十来位婢女,目光停顿在辛薇身上,缓缓道:“娘娘说的不错,活人比不过死人,可将死人从心中抹去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的。” “什么法子?” 秦姑姑手指向辛薇,道:“江清月若是这般奴颜婢膝,皇上可还会惦记?” 孟惠妃敛起月眉,冷声道:“姑姑老糊涂了,一个柳卿姝还不够,再来一个辛薇?何况辛薇体无完肤,怕是会惹皇上不悦。” “正是因她体无完肤,娘娘才可放心她不会得圣心。”秦姑姑道:“替身一个就够,辛薇的容貌更肖似江清月,有了辛薇,便不需要柳妃了。可狰狞的疤痕,奴颜婢膝的性子,皇上必定是会厌恶的。” 这样离谱的主意,居然是秦姑姑的提议,辛薇心中诧异。 虽说选秀历来对体肤有颇高要求,可谁能知道皇上究竟会不会在意? 孟惠妃迟迟不语。 良久后,孟惠妃道:“滚,都滚。” - 先前秦姑姑虽没有苛待过辛薇,却也没有给她过好脸色。 自腊月十八之后,秦姑姑在永安宫中遇见辛薇,时而会好声好语的提点几句。 宫人们惯会看脸色,见秦姑姑待辛薇有所宽厚,也有样学样,友善了许多。 数日后的一个晌午,辛薇一人在膳房打扫,秦姑姑进来拿些东西,辛薇趁着没有旁人在,忍不住问道:“秦姑姑,你在孟府许多年了吧?” 秦姑姑拿了东西,回她话:“不过是拿人钱财给人做奴。” 辛薇掸去身上土灰,缓步上前。 “孟府可会为难姑姑的家人?” “不会,”秦姑姑失笑道,“我自小被卖入孟府时就是个孤儿,至今也未成家,哪来的家人可被为难?” 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只为自己考虑便是了。 说到此处,辛薇心里明了,又问道:“姑姑是什么时候做此打算的?” “你第一次出现在永安宫的时候。” 辛薇想起那是初到永安宫,孟惠妃瞧见她这张脸欲杀之后快,秦姑姑巧言劝孟惠妃放过她们,原来那时她就在为自己留后路。 秦姑姑坦诚道:“原也只是想想,不敢真正背弃,毕竟惠妃身后是孟大司马,可……” 可孟惠妃实在愚蠢,行事偏激莽撞,容易给人徒留把柄,又自傲自负,如那黑漆皮灯,不透光亮。 为人奴仆,谁不想事个贤主? 辛薇复述她所言:“可她身后是孟大司马。” 秦姑姑笑了,说道:“我更相信姑娘。” “只怕姑姑高看了我。” “值得高看。” “为何?”辛薇好奇的问。 秦姑姑凝视着她:“我已开诚布公,姑娘却仍然深藏若需,怕是姑娘瞧不上我?我原也对姑娘有所疑惑,可否一问?” “姑姑想问什么?” “姑娘身娇体贵,为何称自己出身贫贱为人粗使?” 秦姑姑摊开自己布满双茧的手,道,“惠妃不懂粗使人的手是何模样,我却是知道的,早些年我刚入孟府,做了两年杂活,就成了这般模样,往后再如何细养,这些痕迹也不会消退的。” 辛薇尽管身上有伤疤,双手肌肤却柔如凝脂,可见从未累着,冬日里也不曾冻着。 试问怎样的粗使丫头,能将双手养得如此? 辛薇没有作答,后退半步,欠身为礼。 “姑姑赏识,来日必报。” 第九章 画皮画骨二 离大年还有五日,孟惠妃打听到皇上在柳妃的未央宫中用晚膳,心中不快。 皇帝忙于政务鲜少踏入后宫,从前也有在后宫用晚膳的时候,无一不是来了永安宫,自从有了柳卿姝,皇上一而再为她破了先例。 孟惠妃仿佛听见了人们在背后议论她失宠,议论她风光不再,越想越不痛快。 秦姑姑趁热打铁道:“这会儿让辛薇过去见了皇上,必能挫一挫柳妃的锐气。” 若说像江清月,谁能比辛薇更像呢? 孟惠妃思来想去的,辛薇过去纵使入了皇上的眼,那又如何,横竖皇上没惦念着她了,倒不如去分了柳卿姝的宠。 “让她去。” 冬日寒冷,哈出的气都能成雾。 辛薇着一身单薄的宫装,在未央宫外等着,从黄昏等到月上柳梢,脸颊冻得麻木,双手僵疼险些端不住手中托盘。 “请吧。”终于有人来传话,允许她进去。 辛薇被带进未央宫正殿。 柳卿姝着玉色缕金绣兰花纱衫,娴静立在正殿中,身后是一面泼墨山水画屏风,自成一道秀丽景色。 辛薇记忆里的柳卿姝清傲如兰,脱俗于凡尘,如今泼天富贵在身,又似群芳中牡丹,美绝艳绝。 柳卿姝瞧着她托举的紫砂炖盅,有些好笑的道:“送盅?” 送终。 辛薇道:“惠妃娘娘一片心意,还请娘娘不要推却。” 柳卿姝上前接过炖盅,放置一旁,双手扶她起身:“我若推却了去,便是叫你不好交差,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收个礼罢了,我收便是。” 这个炖盅亦不至于叫她恼怒,只心道孟惠妃当真幼稚得紧。 她与辛薇、楚瑛一同进宫,一同在碧落宫中度过了数月,从憧憬到焦虑,惶惶不知来日,她们彼此慰籍,熬过了那无人问津的日子。 也算共患难,有几分情谊在。 辛薇一双剪水双眸盈盈的望着她。 柳卿姝自凌虚髻间拔出一支如意紫玉钗,递过来:“这个你拿去变卖了打点打点,也能叫你日子好过一些。” 辛薇垂眸看着眼前质地微凉的玉钗,晶莹剔透,当真是极好的。 可她不能收,叫惠妃看见了,万一当她被柳妃收买了,才是真的日子不好过了。 她没有去接。 辛薇真心实意道:“你留着打点未央宫下人吧,人心总要用俗物去笼络的。” “皇上赏了不少,实在够用,”柳卿姝轻轻一笑,看着她的眼睛问,“惠妃今日叫你过来,是想让你见见皇上么?” 还未等辛薇回答,柳卿姝又说:“皇上听人禀报说是孟妃派人过来,没让见。” 辛薇几不可见的轻皱了下眉头。 皇帝当真会这样不给孟惠妃颜面么?既然没让见,为何不直接让她走,却让她在外头等着呢? 辛薇道:“惠妃随意指了个人做这趟差事,永安宫的婢女们却互相推脱,没人愿意走这一遭,便推到我身上来。” 她这番说辞也经得起推敲,在情理之中。来未央宫“送盅”绝不是趟好差事,自然是能推脱便推脱的。 辛薇多嘴问了句:“楚瑛在何处,怎么不见她?” 楚瑛豁出命去离开永安宫,便被皇帝赐住在这未央宫中。 可今日却没见到她。 “她自然是好好的,”柳卿姝握着她手说:“我想与你好好叙旧的,可皇上方才在这里歇下,我得过去伺候,不好在这里逗留太久。” 辛薇赶紧告辞。 这再不离开,就显得不太懂事了。 她一走,柳卿姝绕到屏风后,低眉道:“皇上,惠妃此行只是来送个炖盅。” 身着墨色金绣龙纹袍的男人坐在圈椅上,低沉的嗓音轻“嗯”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一双湛明的眼云开雪霁般望向她。 “你同惠妃的宫女有交情?” “是,”柳卿姝一五一十道,“她原也是被皇后选入宫中的女子,无奈家世不尽人意,便被指给楚婕妤做了婢女,如今留在永安宫中。” 原来还有一个。 沈霄心道,这样大肆铺张的去寻几个肖似的女子,皇后必然费了不少人力,也费了不少财力,实在浪费。 他沉默片刻,夸了句:“你父亲不错,骁勇善战,是大夏难得的人才。” 柳卿姝略施粉黛的容颜浮起惊喜的波澜,仓惶跪地谢恩:“谢陛下赏识,父亲必然忠君报国,为陛下肝脑涂地。” “你我之间随意聊聊,不必行此大礼,”沈霄向她伸出手,又夸赞道,“柳府的教养很好,你是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柳卿姝把手放在他掌中,娇柔起身,脸颊不知不觉烧得滚烫。 这是她头一次跟男子有肌肤之触。 她不知该说什么,便说:“皇上今夜是在未央宫……” “不早了,朕还有一堆折子要去看,改日再来看你。” 沈霄截断她的话,松开她的手,起身绕过屏风往外走。 柳卿姝送皇帝至宫道上,目送他远去后才回了寝宫。 采儿为她卸去头上珠翠,打心底里为她高兴:“皇上对娘娘真好。” 柳卿姝看着镜中清丽的容颜出神。 “他对我好么?” 若说不好,他对她是特殊的,温柔的。若说好……这份好又似水中花,镜中月。 “当然好啦,娘娘一句话,皇上便把采儿召进宫来陪着娘娘,除了娘娘谁能有这样的待遇?皇上心里是有娘娘的。” 采儿是柳卿姝的闺阁丫鬟,只因她说被宫里人服侍不习惯,皇上便派人去柳府接了采儿过来。 “我才不在意他心里有没有谁,”柳卿姝咬了下唇,口是心非的说,“他有那么多妃嫔,心里装那么多人,惦记得过来么?我才不要同那么多女人去争一个男人的喜欢。” 采儿笑着说道:“可是娘娘你已经在期盼他留下来了!” “胡说!臭丫头,我叫你胡说!” 柳卿姝伸手去掐她的脸,采儿躲开了,柳卿姝便去追。 一片嬉戏笑语。 - 辛薇如实禀了自己被拦在宫外等了许久的事儿,也说柳妃收下了炖盅,以及并没有见到皇上的事儿。 秦姑姑在旁武断道:“定是柳妃有意晾着咱们永安宫的人,特地不通传给皇上知道。否则皇上怎会不召见娘娘的人呢?” 孟惠妃冷冷啧了一声。 柳妃先前拒绝她的传召,这回又晾着她派去的人,当真是从未把她放在眼里。 她让辛薇退下,再问秦姑姑道:“父亲可有带什么口信来?” 第十章 炖盅之毒一 秦姑姑立刻知晓她问的是何消息,压低了声量道:“大司马说,柳将军是麾下重将,轻易折损不得。” “难不成让我对那小贱人低眉顺眼?” “大司马的意思是,盼您跟柳妃好好相处……” 孟惠妃鼻子里哼出声,“那贱人都踩本宫头上了,父亲竟然叫本宫忍了不成?” 秦姑姑道:“大司马爱护羽翼,此事也很为难呐。” 况且听了长公主之言后,孟惠妃让父亲去针对展丞相,结果弄得鸡鸣狗跳,还使孟大司马被弹劾了一遭。 大司马近来仓皇顾着自身,怎能在此时自拔羽翼,去除掉并无过错的麾下猛将? “你出趟宫,去见本宫父亲一面同他好好说说,柳卿姝得了皇上青睐,难保不吹些枕边风,于本宫不利。咱们把异己一一铲除了,来日有了皇太子做外孙,他还愁在庙堂不能登峰造极么?” 轻易就被吹了枕边风,皇上岂不成了容易被红颜蛊惑的昏聩之君? 皇太子,在庙堂登峰造极……这些字眼都叫秦姑姑心惊肉跳。 孟惠妃浑然不觉秦姑姑的惊愕,温柔瞧着腹部,唇角轻挑:“长公主可说了,先前皇上对我这胎可是寄予厚望。” 若在之前,秦姑姑必要多嘴提醒主子谨言慎行的。 如今她没有多说,顺服的说了声“是”,只管按她吩咐去办事。 - 两日后的清早,宫人来请辛薇,说是秦姑姑要给她梳妆打扮一番。 镜中,辛薇盘了百合髻,着昙花金丝锦裙,身披羽毛锻斗篷,依依似冬天枝头沾雪的梅花,清傲脱俗。 她本就生得美貌,稍作打扮更是出尘。 秦姑姑被惊艳了片刻,凝目瞧着,又下了决心道:“不能这样穿,脱了。” “为何?” “更像了……惠妃瞧见了恐怕会容不下你,还是掩几分姿色的好。” 换了数件,最后换回宫女装束。 秦姑姑退后一步,瞧了瞧她,这才堪堪满意。 “今日皇上会去藏书阁,这是你的机会,需得好好把握。”秦姑姑提醒道,“你机灵点儿,别给当成刺客抓了。” 能相遇,还能独处,当真是个大好机会。 只是皇上一到必先里里外外肃空藏书阁,再派侍卫把守,孟惠妃打算让她如何进去? 辛薇正困惑着,有宫女匆忙跑来。 “姑姑,出事儿啦!皇后娘娘中毒了!” 秦姑姑先听了具体怎么回事,再带着辛薇一同去向孟惠妃禀报。 孟惠妃才听了第一句,便笑道:“这算什么事儿,这叫天大的好事儿。她状况如何,中的什么毒??” 秦姑姑神色凝重:“中的什么毒暂且不知,可是,她是用了娘娘您送给柳妃的炖盅,才腹痛不止的,太医验出炖盅上抹了毒,估计没一会儿,皇上便会派人来请娘娘了。” 否则,宫女又怎会如此慌张的来通风报信? 孟惠妃闻言一惊,猛地立起身:“与那炖盅何干?本宫没有下毒!” 她送柳卿姝炖盅动机再简单不过,只是“送终”膈应她罢了,顺便让辛薇见到皇上。 “会不会是柳妃?”秦姑姑揣测道。 毕竟那炖盅可是在柳妃处过了手的。 孟惠妃想来也是,这毒不是她下的,便就是柳妃下的了。 “八成便是了,皇后活该得紧,亲手捧起的柳妃不仅得了宠,还要害她的命,可不就是活该么?” 孟惠妃懒懒坐回铺着貂裘皮的檀木摇椅上,轻轻抚着浑圆的腹部,微眯起眼:“本宫不太明白,她为何要把那个炖盅拿去用?” 柳卿姝总不会也给皇后“送盅”,只能是皇后主动拿去用的。 可凤仪宫怎样上好成色的炖盅没有,怎么偏偏看上那个? 实在不合常理。 “姑姑,不太对劲。”孟惠妃总算想到,“这不会是皇后自己下的毒吧?” 秦姑姑沉声道:“若是皇后自毒,便要看皇后想栽赃的是您还是柳妃了。” 皇上的人来得很快,兴许是怕惠妃不肯配合,喜公公亲自走了一趟。 “惠妃娘娘,皇上请您过去。” 孟惠妃由秦姑姑扶着,从檀木椅上起了身,笑着问喜公公道:“皇上怎的突然想起本宫了?” 喜公公低眉顺眼,滴水不漏的说道:“奴才不知,奴才只依着皇上吩咐办事。” 孟惠妃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指着辛薇道:“你也跟上。” 凤仪宫外头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宫人。 辛薇跟着跪在人群后面。 孟惠妃扶着肚子入殿去,瞧见皇后人事不省的躺在床榻上,沈霄坐在一旁圈椅上,神色凝重听着太医低声禀告皇后的情况。 孟惠妃行了礼,关怀的语气道:“皇上,这是怎么了?皇后娘娘病了么?” 沈霄目光淡淡的看向她,薄唇微启:“朕有一事不明,惠妃送炖盅给柳妃,是为何?” 他身后的太监上前一步,手捧着一盏紫砂炖盅。 孟惠妃想到皇上会质问她有没有下毒,却没想到皇上问的却是她为何送炖盅。 “嫔妾听闻皇上那日在未央宫用晚膳,便让婢女去未央宫送个礼,实则只是想让嫔妾的婢女给皇上传个话,送的什么礼嫔妾是让婢女自行抉择,并无过问。哪知送了个炖盅,实在上不得台面。” 孟惠妃三言两语的把自己摘清了,又红着脸道:“嫔妾许久不见皇上了,想见见皇上而已。哪知柳妃把嫔妾的人拦了下来,等皇上歇了才允见,没能传成话。” 周嬷嬷守在皇后榻前,此时转过头来,恨恨问:“惠妃娘娘未曾授意,永安宫的婢女会自行在炖盅中下毒,害了我们皇后娘娘不成?” 孟惠妃看了眼沈霄的脸色,他容忍了周嬷嬷大声喧哗,便是疑心她的。 她愣愣道:“什么下毒?炖盅里有毒?” “惠妃娘娘竟然不知么?咱们凤仪宫的杏儿,方才没跑去给娘娘你通风报信么?”周嬷嬷在皇上面前跪了下来,老泪纵横,“皇上明鉴,奴才早知杏儿身在凤仪宫,心却向着永安宫,出了事儿便派人盯着杏儿,果真见她往永安宫去了!惠妃娘娘来前分明已将这里发生的事知晓得一清二楚,眼下却好生无辜!皇上若是不信,一审杏儿便知!” 第十一章 炖盅之毒二 孟惠妃又惊又怒,捧着肚子的手颤抖不止,声音也变得尖锐。 “荒谬!你在胡说些什么!” 羸弱之躯跪倒在沈霄面前,颤着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啊!皇上!嫔妾何等能耐,能往皇后宫里安排自己的人!” 又挪着膝盖往前两步,撕心裂肺道:“杏儿是凤仪宫的人,指证嫔妾的话不足为信啊!” 沈霄稍皱眉心,淡淡道:“你是说,毒是你宫里婢女下的,你并不知情。” 孟惠妃的眼泪在盈盈美目中打转。 “嫔妾的婢女不会下毒!皇上明察!” 她若认了毒是自己宫中婢女下的,岂非默认这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 阖宫上下,哪个会认为婢女未经指使自行下毒,而她这永安宫主位一无所知? 周嬷嬷一字一字道:“难道是皇后娘娘害得自己这般人事不省?!” “如何不可能?!”孟惠妃狰目欲裂,脱口而出,“前朝便有一位武氏,以亲女性命来谋害当朝皇后,得以取而代之!” “放肆。” 沈霄目光如剑,剜了她一眼,语气冰冷道:“皇后已是一朝国母,来害你一个嫔妃做何?取而代之你惠妃之位?” 孟惠妃双目一睁,怔怔的看着他。 皇帝以往性子寡淡,却也温和,不曾对人有这般厉言厉色。 更不会这样羞辱于她。 自柳卿姝陪王伴驾以来,短短数月,皇上竟然会如此待她了。 孟惠妃眼中含悲,委屈道:“皇上也认为是嫔妾做的吗?” “柳妃慧心青眼,雅态芳思,朕引以为知己,近来忽视了你,”沈霄顿了顿,凉声道,“可你也不该横生此等心思,企图对柳妃下此毒手?” 孟惠妃心中绞痛难抑。 “我孟贞是心胸狭隘,我是嫉恨过柳氏,可我或许会趁柳氏位分低贱时人前仗杀了她,却做不出暗害之事!” 她冤屈不平,激愤不已,以至于失了分寸,忘了自称嫔妾。 “皇上为何不想,嫔妾身怀皇嗣,怎么不能遭人嫉恨?况且那炖盅是送去的未央宫,柳妃如何没事呢?!” 泣音刚落,有太监疾步入殿禀话。 “柳妃娘娘中毒较轻,催吐后已醒转过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让她进来。” 孟惠妃心中一惊,此时才知道,原来中毒的不止皇后一个,竟还有柳妃。 柳卿姝面无血色,唇色微微泛白,款步走来,似弱柳轻颤,娇弱不堪。 走到面前稍一欠身,沈霄伸手虚扶她:“不必跪,赐坐。” 宫人搬来灯挂椅,柳卿姝坐下来,目光缓缓落在身怀六甲跪于地上的孟惠妃,心有不忍:“皇上,惠妃娘娘怀着皇嗣还当保重身子,地上毕竟凉。” 沈霄这才允孟惠妃起身。 孟惠妃越发羞愤恼怒。竟然是因柳妃一句话,皇上才允她起身,这叫她今后如何自处? 她干脆跪着道:“皇上不还嫔妾清白,嫔妾便长跪不起了!” 沈霄由着她去,并不理会。 柳卿姝丝帕掩嘴,轻咳一声,道:“惠妃若是独自一人,爱跪也就罢了,可惠妃身负诞育皇嗣之责,若是龙种有个三长两短,惠妃可担当得起?” 三言两语的,便给她又加一罪。 孟惠妃咬紧了牙关,含着泪起身。 “嫔妾只顾着自身冤屈,一时忘了皇嗣,是嫔妾的不是,”她转而问柳卿姝,“皇后与你一同中毒,怎你症状就轻上许多?” 柳卿姝反问:“嫔妾与皇后娘娘同食一盅鸡丝银耳,怎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大快朵颐失了礼数?” 因而,她吃的少,皇后吃得多,再合理不过。 孟惠妃走近她一步,又问:“炖盅已在你未央宫放了两日,今日才出了事,你如何证明同你没有干系?” 柳卿姝微微怔住,一张虚弱的脸转而面向皇帝。 “皇上,嫔妾实在不知炖盅有毒,今日皇后娘娘来嫔妾处坐了坐,未央宫没有多少名贵吃食好招待皇后娘娘,嫔妾便想起惠妃送的炖盅。难得惠妃专程派人送来的,必是好物,哪知酿成大错。” 沈霄温声道:“你是无心的,不必自责。” 话虽轻,却落地有声。 孟惠妃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心中无尽的苦楚涌了上来。 分明同样有说不清的嫌疑,皇上却轻而易举的信了柳妃,只为偏袒罢了。 她看向柳卿姝那张尚在病中的容颜,娇弱无力最是容易惹人怜惜,如桃花带露的眉眼之间,与那个人有七分相似。 皇帝偏袒的究竟是柳妃,还是那个人呢? 孟惠妃凄惶笑了一下,道:“皇上,这炖盅是嫔妾的婢女自行挑选的,不妨传这婢女一问。” “只是听从主子吩咐送个礼罢了,眼下还要来抗罪,婢女何其无辜?”柳卿姝叹道。 孟惠妃瞪她:“你阴阳怪气些什么,我永安宫的婢女若被定罪,于我便是件好事么?宫里宫外哪个不得说我孟贞才是主使?” 说完,不等皇上应允,孟惠妃走到殿外,面向外头跪着的人群,命令道:“辛薇,你过来。” 辛薇应声走到人前来,入殿,一步一步直到跪在皇帝面前。 “皇上,惠妃娘娘所言不虚。那日惠妃娘娘命婢女送礼,婢女自行选了炖盅。” 她低垂眼眸,平静诉说,殿中一片寂静。 片刻后,沈霄开口询问,嗓音微有嘶哑:“炖盅是你送的?” “回皇上,是的。”辛薇认了下来。 柳卿姝看向辛薇的目光饱含酸楚,素手捏着帕子,怜悯道:“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说出来,毒害皇后是死罪,你担下了……” “柳妃娘娘,炖盅是奴婢送的,可是奴婢没有下毒。”辛薇道。 沈霄似乎嗓子不适,轻轻咳出声来,太监给他顺背,他摆手示意不用,却咳得越来越重,咳得双目猩红。 宫女递茶给他,他也没有接过。 沈霄再抬头,目光从辛薇身上不动声色的挪开,脸色有些惘然的萧索,问太医:“炖盅验出毒了?” 李太医极懂察言观色,这铁定的事实皇上问他第二遍,便是想要别的答案。 “回皇上,炖盅内壁有毒,可炖盅中的鸡丝木耳也有毒,这毒终究是出自炖盅还是木耳,臣无从得知。” 沈霄看向柳卿姝。 “这道鸡丝木耳经手有几人?” 第十二章 炖盅之毒三 柳卿姝应对从容。 “从选菜理菜,到做菜端菜,经手之人虽多,倒也可查,嫔妾已一一查过,无人接触过毒物,包括做菜剩下的鸡丝与木耳,均无毒。” “那人能蠢到不知抹去罪证不成,”沈霄摆手道,“罢了,都有动机,皆无实证,既然皇后无性命之忧,此事暂且罢休。” 四下静了半晌。 周嬷嬷不可置信道:“皇上,事关皇后,若不查个水落石出给众人交代,只怕后宫人心惶……” 剩下的话,周嬷嬷在看到皇帝冰凉的目光之时,生生吞了回去。 沈霄淡漠道:“皇后所用之食,怎能不经银针验毒?周嬷嬷,朕念你是服侍张太妃的老人,不追究你失职一事,也容忍你御前失仪,今后还须吸取教训,谨慎行事。” 皇帝三言两句间,她竟成了渎职的戴罪之身。 周嬷嬷企图为自己辩白,几经斟酌后哑口无言,只能黯黯道了声“是”。 柳卿姝见如此发展,不甘罢休:“皇上,此事若不追查,恐怕前朝后宫都不能信服……” “毕竟事出未央宫,你难逃干系,追查下去于你不利。”沈霄字字指向柳卿姝,又似字字在为她考虑。 “皇上,嫔妾不在意,嫔妾只求……” “都管好自己的嘴,”沈霄打断她的话,掷地有声道,“今日之事,不可再提起只言片语,违者重罪。” 这话,不知是在警醒谁,袒护谁。 皇帝离去之后,太医称皇后病情稳定暂且告辞,寝殿中只剩下辛薇,孟惠妃,周嬷嬷,柳卿姝。 柳卿姝走到辛薇面前,眼底泛起红丝,痛心疾首的看着她,说道:“从前是我看错了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为虎作伥,助桀为虐!” “瞧瞧,说的什么话,辛薇不曾看错了你么?你平步青云了不帮帮她,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孟惠妃扶着肚子,咋舌道。 柳卿姝不理会她,只是同辛薇说道:“先前我不帮你是因我做不到,眼下原是你的机会,惠妃她……” 是何机会呢?辛薇并不觉得这是多好的机会,炖盅毕竟在未央宫放了两日,又太过巧合毒了远在凤仪宫的皇后。 柳妃醒转的这样快,皇后无性命之危,又是在未央宫出的事,孟惠妃真的会因毫无实证的指控被治重罪么? 人人都可疑重重,何况孟惠妃本就没有下毒。 孟惠妃听着柳卿姝的言语越发恼怒,逼近了她,声声尖锐道:“你如何做不到?你有心帮辛薇只需让她见到皇上,可你有这么做么?你让她在未央宫外等上一个多时辰,也不肯让她见到皇上!如今冠冕堂皇的装什么好人?眼下又是她的什么机会?本宫若被治罪,她这个替本宫送炖盅的人能逃脱得了么?只怕死得比本宫更快!你若是不想牵连她,怎会自毒陷害本宫?!” 柳卿姝欲辩驳,却无从说起,只能看着辛薇问:“你是这样看我的么?你觉得做嫔妃便是帮了你么?你也觉得,是我陷害惠妃么?” “柳妃娘娘何出此言?”辛薇垂眸道,“奴婢不敢对柳妃娘娘有何揣度,也不敢奢求柳妃娘娘相助。” “好,好。” 柳卿姝哑着嗓子,连说了两声好,一声似无奈,一声似叹息,遗憾重重,却不再多说,黯然离去。 辛薇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并不能全然想明白这些事儿,或许柳卿姝有许多不能出口的难处,或许都并非出自她本意…… 可从来世间之事有许多两难,何况在宫中如屡薄冰,唯活命而已,却在柳卿姝眼中,仍是非白即黑。 柳卿姝一走,孟惠妃满腹怨怒无从宣泄,又瞪向守在皇后床榻边的周嬷嬷,目光噬人一般。 “等着吧。” 等她生下皇子,封为太子,等她做了皇太后,终有一天会让这狗奴才不得好死。 周嬷嬷冷眼道:“皇后娘娘须静休,惠妃还请回吧。” “狗仗人势。” 孟惠妃骂了声,正欲离开凤仪宫,喜公公又去而复返,折回凤仪宫中来,直走到辛薇面前,躬身道:“皇上寻姑娘问话。” “我?”辛薇一愣。 孟惠妃心有不甘,有嫉恨,却在想起柳卿姝那志得意满的姿态时,化作一句:“快去吧。” - 辛薇入了承乾宫,跪地行礼。 “奴婢辛薇,叩见皇上。” 沈霄长身如立,端详面前一幅竖立着的山水墨画,画中滔滔流水自高山间汹涌而下,奔腾不知去往何处。 他迟迟才转过身来,“起来说话。” 辛薇起了身,却仍颔首低眉。宫中礼仪她已能倒背如流,若是擅自抬头见了圣颜,便是大不敬之罪。 于是她便看不见,沈霄是何种神色,只听他低沉道:“你在永安宫。” 辛薇道:“回皇上,奴婢在永安宫已有数月。” 沈霄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又道:“惠妃竟能容下你。” “奴婢在永安宫中安分守己,娘娘自然是容得下的……” 沈霄笑着道:“是吗?” 辛薇仓皇扑通跪下,膝盖磕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恍如鸣冤的钟鼓。 “皇上明察,奴婢的确本份,从无过错,更没有在炖盅中下毒!” 沈霄见她动不动下跪,眉宇皱了起来,口中说道:“你没有话要对朕说么?” 辛薇深深埋首,不敢答话。 她能有什么话要对皇帝说?这是皇帝召见,又非她求见,只知问什么答什么,实在猜不出他想听什么。 斟酌半晌,道:“皇上,奴婢敢以性命起誓,若是下毒……” “惠妃可曾为难你?”沈霄打断了她的赌咒。 辛薇咬着唇道:“惠妃不曾逼迫奴婢,送炖盅确实是奴婢的主意。” 嘴上这么说,楚楚忍泪的眼眸中却有一派身不由己的无辜可怜。 沈霄轻轻叹息,更直白的道:“不问下毒一事。朕是说,若在惠妃身边处境艰难,你……可以离开永安宫。” “惠妃娘娘待人宽厚,不曾为难奴婢。” 沈霄只当她在口是心非。 沈书宁最爱埋汰孟贞刻薄,若孟贞能待人宽厚,还有谁算得上刻薄? 何况这样一张脸,孟贞岂能容得下? “惠妃今日让你见朕,是有让你取悦朕的心思,”沈霄顿了顿,又道:“当初你既奉了皇后懿旨入宫,便是愿意做嫔妃的,是与不是?” 辛薇早在入宫之前,便料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后宫中诸多嫔妃中的一位,可皇帝这般明了的宣之于口,不免叫她心中一惊。 她怔怔抬起头,对上他深深眼眸中暗涌的涟漪,那瞬间,他眼中那点波澜悄无声息的平复,恢复成一潭静水,深不见底。 恍惚不知方才的涟漪到底是否存在过。 第十三章 炖盅之毒四 沈霄淡淡道:“你若是不情愿,便回永安宫去吧。” 辛薇终于开口,声音极轻。 “侍奉皇上是奴婢不敢肖想的福分,怎能不情愿?” 只有离开永安宫,才能理所当然的不去做皇后要她做的事。不在永安宫,如何对孟惠妃和皇嗣下手? 那点事儿,不做得罪皇后,做了却是犯了死罪,稍有不慎人头落地。 自然,能做嫔妃是最好的。 如此想着,她低眉垂睫,脸颊微微薄红,似三月里初绽的桃花,如沐春风,摇曳于枝头。 “好。” 沈霄挪开眼去,嗓音温润,眸底一片晦暗。 - 承乾宫外,柳卿姝站在宫道上,身后跟着一位婢女,似是等了好一会儿。 大抵是来求见皇上的吧。 辛薇向她欠身行了礼,柳卿姝扶起她,黯淡道:“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而后走了一段路,到了人迹鲜至之处,两侧的绿植能埋没了人影,柳卿姝才停步,开口道:“你也认为,做嫔妃风光无限,是大好前景么?” 辛薇道:“顺应时势罢了。” 显然,位卑者当风秉烛,堂屋檐下,而位尊者处高临深,只需居安思危,大不相同。 至于风光是何物? 她只求一个能更好保全自己的身份罢了。 柳卿姝缓缓道:“见到皇上之后,我竟然朝思暮想着多见他几面,能得几分垂幸,便能暗喜多日。可我曾也觉得,以色事人实在同妓子无异,我自命清高,定不与那些争风吃醋的嫔妃们同流合污。如今怎么也成了这般模样?” 辛薇斟酌了下,轻声道:“皇上对你的确是极好的,你会动心也在情理之中。” 自柳卿姝封贵嫔以来,直至封妃,短短数月里无不羡煞后宫众人,都道是柳妃盛宠,连孟惠妃都过犹不及。 柳卿姝凄楚一笑,“他对我好么?不过是人前有十分温怀,人后却……” 她似是感觉到这话不该说,止住了嘴,话锋骤转。 “你知道我们这张脸,做的是谁的替身么?” 辛薇摇头。 柳卿姝道:“她叫江清月,是宦官江留入宫之前,与妻所生之女。” 辛薇眼中一憾。 “是那个被流放的宦官?” 先帝的宠臣,却是个没根的宦官,曾一手遮天,独断朝纲。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皇帝登基之后废江留官位,判罚流放夜郎。 曾经人人溜须拍马不敢得罪的权臣,抄家之后,任谁都要唾骂一句奸佞阉党。 柳卿姝点头,靠近辛薇,在她耳边说:“皇上亲手铲除的江留,又能对江清月有几分情意?” 辛薇的手指无知无觉的攥紧,指节森森泛白,心中霎时被冰雪冻住一般,忍住心底悲恸,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你是听谁说的?” “一个宫里的老嬷嬷……她说,江清月与皇上是自小青梅竹马的情谊,旁人看来是檀郎谢女,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待先帝指婚。江氏女之死,或许受孟惠妃所迫,或许与皇后有关,可皇上并不追查,更无问责。” 柳卿姝月眉紧蹙,神色哀婉,大约是为皇帝的无情唏嘘。 辛薇笑道:“一个宦官之女,皇帝怎能容她玷污自己千秋圣名。” 宦官,毕竟是阉党,遭人不齿,受人鄙夷。 因而如今的前朝后宫,知晓江清月其名者鲜少,也无人敢提。 柳卿姝捞起她紧攥的手,一根根的拔开她的手指,使她放松下来,再握着她的手,道:“江氏女死了也就罢了,皇上都不曾在意,皇后为什么偏偏要把我们召进宫呢?她究竟想做什么?” 辛薇摇摇头,道:“皇上只是不喜宦官之女这个身份,对于我们,他未必厌恶。” 至少眼下看来,并没有。 他给柳卿姝百般殊遇,又欲纳她辛薇入后宫,这张脸,是能够入得他眼的。 柳卿姝轻垂眼眸,沉沉疲惫:“我成为柳妃以来,患得患失,百般忧忌,好生不自在。因而我想等我能做到的时候,就助你离开皇宫,宫外天高海阔的,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不该做笼中雀,困死在这四方天地。” 这话有几分真心,辛薇无从得知,可她掌心柔暖,辛薇是踏踏实实感受到了。 说了这么多,柳卿姝只是同她解释,为何没有助她见皇帝的缘由。 辛薇温言道:“我知你不易,我同你一样,许多事并不由得自己选择。” 柳卿姝看着她,微微冷下脸来,愁眉紧锁。 “所以你还是想要陪王伴驾?” 辛薇笑了笑:“全凭皇上心意,皇上若是看不上我,我想陪王伴驾有何用?皇上若是要封我,我不愿又如何?” 柳卿姝默然,收回自己的手,深深叹息。 - 次日,册封旨意传来,辛薇接旨谢恩。 “只是个婕妤?”孟惠妃嗤笑一声,又施施然道,“不过湖光榭是个好住处。” 湖光榭是先帝为宸妃所建。 宸妃尤爱看戏,先帝便命人在宸妃所居住的甘泉宫旁建了湖光榭。 昔日这湖光榭住的是一群戏子,里头搭着个戏台,专门唱戏给宸妃看的。 辛薇去收拾东西。 秦姑姑受命私下叮嘱她几句话,末了,叹道:“皇上怎会给你个戏子的住处,岂不让你遭人笑话?其他嫔妃都得低看你一眼。” 辛薇却道:“姑姑,我不这样认为。” 将柳卿姝捧成众矢之的,令她遭人嫉恨,这便是对她好么? 被人低看又如何,越不起眼越是安全的。 秦姑姑送她走了一段路,无人之处,凑在辛薇耳边,轻声说:“柳妃也是个心狠的,竟然让皇后试毒。” 辛薇道:“或许她不知炖盅有毒,皇后中毒只是巧合罢了。” “谁能信有如此巧合?” 秦姑姑乍舌:“如今后宫中人所议,或许是皇后自毒,或许是柳妃陷害,又或许是惠妃歹毒,她们互相指控猜疑,却无人想到是你。只当你是个可怜的婢女,出了事儿还被推出来挡罪。” 谁又能发现,此事无论皇后,柳妃,惠妃,谁都没有获利,皇后与柳妃大病一场,身子抱恙,惠妃怀着身孕受皇上如此对待,满腹冤屈。 唯独辛薇在皇上面前露了脸,得封婕妤? 没有人怀疑一个无权无势的婢女,敢在柳妃和惠妃之间卖弄算计。 辛薇提醒道:“得多谢姑姑备毒,我一人办不成这事。” 她料想着柳卿姝不会用这炖盅,也料想着此事会闹到皇上跟前去,却没想到柳卿姝在发现炖盅有毒之后,竟然兵行险招,让皇后试毒。 或许是柳卿姝设计让皇后中毒,也或许是皇后在了解此事后,情愿自己中毒,以便将事态闹大。 反正,这毒并不致死。 分岔路口,秦姑姑停步,欠身作礼:“祝小主扶摇直上。” 辛薇回礼,道:“愿姑姑心想事成。” 第十四章 大年初一 大年夜,昭仪以上的嫔妃们都去了太和宫,同皇上,长公主,亲王们,各位皇亲国戚共赴酒宴。 湖光榭建在湖边,辛薇倚在窗前,赏着静谧湖面映出的漫天焰火。 这样转瞬即逝的美景难得一见。 “今日御膳房赏了酒菜来,小主可要小酌一杯?” 说话的这丫头叫怀夕,初入宫便被指到湖光榭来伺候辛薇。 怀夕生得普通,做事伶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眉眼弯弯的,十分讨喜。 “喝,”辛薇在檀木月牙桌边坐了下来,看着一桌好菜,招呼怀夕道,“一起喝。” 湖光榭不大不小,只有她跟怀夕,一主一仆而已,她不愿意怀夕卑躬屈膝,怀夕也自在,不会再三推辞她的邀请。 尝着佳肴美酒,赏着窗外美景,听怀夕说她幼时大年夜那些趣事,不知不觉的有了些醉意。 怀夕是个话唠,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许多,突然止了口,问道:“小主你呢,你以前大年夜是怎样过的?” 以前的大年夜? 辛薇脑海恍惚浮现出钟鸣鼎食的画面。 金樽酒,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辛薇又痛饮一杯酒。 怀夕见她眼底有了润意,劝道:“小主,别喝了吧,酒多伤身。” 辛薇不听劝,怀夕不给倒酒,她便亲自提壶斟满了酒杯,一饮而尽。 难得的大年夜,普天同庆之日,就放纵一回吧。 无如饮此销愁物,一饷愁消直万金。 月上柳梢之时酒壶见了底,她嘟囔道:“御膳房真是小家子气。” 欲起身,双腿却不受控制般,软在了怀夕的怀里。 “哎哟!小主哎!” 怀夕身子弱小,用了十足力气,歇了好几回力,堪堪抱到床榻边,却如何也弄不到床榻上去了。 她不敢多做休息,一次又一次的使劲把人往床榻上抬。 辛薇第五次摔到地上后,屁股钝痛,人也清醒了不少,憨笑说:“地上也好睡的。” 冬夜里凉,地上更凉,小主一看就是个体弱多病的,容易生病,怀夕不肯让她睡在地上,“小主,你也使把劲,我们……” 忽然的,怀夕的动作停了,辛薇听得她惊呼一声:“皇上!” 辛薇使劲阖了阖眼,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一团修长的,明黄色的人影向她走了过来。 她真的喝多了么? 来者从怀夕手里接过她,一手捞着她腰,一手在腿弯处,轻而易举的,辛薇就双脚离了地,被放在了床榻上。 “别,别走。” 辛薇感觉到怀夕退了出去,关门的那一声响很轻,却重重砸在心上。她嗅到他怀里隐约的墨香,竟有些排江倒海的窒息。 她虽然身子疲软,意识却清醒。能清楚感受到有人帮她脱了鞋袜,给她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 大概是在看着她吧,看她醉态狼狈,仪态尽失的模样。 辛薇使劲睁着眼睛,醉醺醺的声音有些含糊却足够辨别。 “你是什么人!” 他没有回答,还是静静坐着。 辛薇伸出手,顺着锦缎被褥一点点的摸过去,摸到了一只微凉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戴着个玉扳指。 她辨别了一番,终于意识到是男人的手,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心惊肉跳道:“你,你要干什么,我是,我是,我是……” 说了很多个“我是”,却说不出我是谁。 她是谁呢? 她能是谁呢? 她那双没有聚焦的眼睛露出惊恐,视他如豺狼虎豹一般,用尽浑身力气向床的另一边靠去,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又拉起被子把整个自己盖了起来。 沈霄眉头紧蹙:“你怎么了?” 辛薇听见这一声,身子的颤抖缓缓停止,不再挣扎躲藏,慢慢安静下来。 沈霄掀开一点被子,看到躲在里面的她双目紧闭,窗外月光照着她满脸泪痕。 她没有声音,只是泪水源源不断的淌下,被单湿了一片。 沈霄伸手到她脸边,却忽然注意到她的袖子翻起一小段,小节纤细白皙的玉臂露了出来,一道长长的疤痕自腕处没入袖中。 沈霄猛地捞起她的手腕,拉开袖子,双眸一怔。 她的伤比他设想中的多太多。 “谁打的?”沈霄压抑着嗓子,问,“孟贞?还是……” 她因着酒劲昏睡了过去,呼吸声稍重,紧闭的眼睛没有再睁开。 沈霄看着她的脸,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褥里,再把被子拉起来,给她肩膀处塞严实了。 - 次日,大年初一。 辛薇在此起彼伏的炮竹声中睁开了眼,昨晚看不清的画面,此刻竟在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他大年夜会来这里?酒宴散去,他不是应该同皇后同度这团结良宵么? 怀夕来喊她用早膳,辛薇起了身,怀夕就去整理床褥。 怀夕个子虽小,动作本利索,今日却把床褥翻来覆去整个没完。 辛薇问:“做什么呢?” 怀夕倒抽一口凉气,凑到她耳边来,神神秘秘不确定的问道:“小主你……难道不是处子?” 辛薇一愣,屈起手指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啊!”怀夕诧异道:“皇上呆了足足一个时辰呢!难道什么都没发生?” 她虽然小,不经人事,却也知道皇帝大晚上的找一个宫嫔能为哪般事,无外乎此。 辛薇有些意外,“一个时辰么?” 后来她支撑不住酒力,昏昏欲睡,当他也不会久留,可竟然他呆了这么久? 怀夕深深扼腕,边整理床铺边推心置腹的道:“往后小主别喝酒了就是,万一皇上再来,又失了仪态……可就再没机会了。这样的机会别人几年盼不到一回呢!” 辛薇听她唠叨,在妆镜前自梳了宫中最普通的发髻,髻后插一支点翠银簪,选了件苍色暗花云锦,素净又不失端庄。 怀夕见她如此打扮,说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是要同众娘娘们去太和殿的,皇上也会来,小主可要打扮得隆重些,叫旁人都相较失色。” 辛薇不多说,也不会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今日多的是花枝招展想博皇上青眼的,她便不花心思去争这个风头了。 何况以今时今日她婕妤的位分,实在不是张扬的时候。 第十五章 长公主到一 辛薇到得不早不晚,太和殿外往人群中一站,没过一会儿,前后左右都站了人,她抬头也只瞧得见前面那位宫嫔高耸的发髻。 有人戳她的肩膀,她回头。 “楚瑛?” 楚瑛的脸色比在永安宫中时好看的多,今日着一身千山翠的珠光锦,垂桂髻间插了一支鎏金缕空蝴蝶簪,耳边一对珍珠耳坠随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又有了初见时春风满面的模样。 楚瑛见她冬日里穿得稍显单薄,一身素净,殷切道:“你好歹也是婕妤,内务府亏待了你么?” 辛薇摇摇头。 内务府没有苛待过她的吃穿用度。 楚瑛当她是迫于压力不敢承认,看着她的目光愈发心疼。 “若是缺点什么,你来同我说,我匀给你。” 一道尖锐的声音从旁响起:“哟,楚婕妤怪大方的,背靠大树好乘凉么?” 辛薇顺着声音看去,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这女子身披一件云锦青羽斗篷,手抱铜色牡丹金纹暖壶,肤白如玉,唇红似血,尤其美艳张扬。 看这发髻上的祥云五尾凤簪,是昭仪以上的宫嫔才可用的。 楚瑛置若未闻,拉着辛薇就要换个位置去站。 “这就是曹昭仪,”楚瑛在她耳边说,“她不敢得罪柳姐姐,便来寻我麻烦。” 辛薇听说过曹昭仪的。 不久前曹家新送入宫的皇后表妹,曹新淑。 皇后因炖盅之毒病了一场,竟被诊断出气血两亏,不能怀有身孕,曹家便另择了位貌美表妹送进宫来。 曹昭仪又拦了她们去路,厉声道:“见了本宫没有礼数也就罢了,本宫同你说话,怎敢当作听不见呢?” 昭仪为尊,婕妤为卑,位卑者当众失了礼数,的确是楚瑛的过失,曹昭仪若揪着此事不放,此事后果可小可大。 辛薇赶紧拉着楚瑛一同欠身行礼,恭谨道:“方才人多嘈杂,一时竟没注意到是昭仪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算你懂点事儿,”曹昭仪得了几分颜面便罢,细看辛薇的脸,嗤道,“你俩倒有几分相像,是姐妹么?既然是姐妹,你也好好提点着楚婕妤,在本宫面前失了规矩是小事,若在皇上皇后面前失了仪,到时候连累得你也被迁罪。” 闻此声,周遭的其他宫嫔也就纷纷看了过来,对着她俩的脸小声议论纷纷。 柳卿姝也走了过来,不急不缓的说:“什么姐妹不姐妹,既入后宫为嫔,不是姐妹也状如姐妹,如此才能和睦相处,不使皇后忧心。难道昭仪妹妹不是这样想的么?” 妃位服制很好辨别,如今妃位上只柳妃与惠妃两人,曹昭仪稍微一想便知,惠妃挺着个临盆的重腹,这身姿绰约的必然是柳妃。 这三张相似的脸,也让众人心中疑团重重。 无人听说过柳妃还有姐妹在宫中,这脸是巧合么? 曹昭仪对柳妃颇有意见,可毕竟自己位份低了一阶,又听说过柳妃正得圣心,如何也不敢在柳妃面前过于造次。 她堪堪行礼:“柳妃娘娘说的是,皇后姐姐也是这样说的。” 这与皇后毫不相关的事,她偏偏要搬出皇后来,好叫人必须顾着皇后的颜面,不好为难了她。 柳卿姝嫣然一笑,又走近她两步:“皇后娘娘也曾教导妾等不可惹是生非。” 曹昭仪红了脸。 这般当众被说教,她的脸面如何也下不来,心中几番斟酌之后,指着楚瑛道:“柳妃娘娘明鉴,楚婕妤假借长公主名义到皇上面前卖弄,玷污长公主英明,实在是该死!” 楚瑛怔了怔。 原以为那事早已经过去,辛薇教她打着长公主名义,她照做了,也的确凭此脱离永安宫,蒙皇上庇护来到未央宫,皇上都不曾追究此言真假,却被曹昭仪当众揭露出来。 曹昭仪指着她鼻梁说:“你敢当着众人的面,说你真的是长公主的人么?!” 楚瑛面上血色霎时退去,双眼怔怔睁着,不知该如何辩说。 曹昭仪敢说这话,必是从皇后那里了解过楚瑛底细,进宫之前,楚瑛在郡南长大,从未离开过郡南一步,如何能同长公主相识? 如何敢打着长公主旗号招摇? 柳卿姝站到楚瑛面前,对曹昭仪冷冷说道:“你怕是不要命了,长公主的事也敢打听,她是长公主的人如何,不是又如何?” “柳妃娘娘,我这不是打听,是能够确信她借长公主殿下的名义招摇撞骗!如若不然,我愿向皇上请罪!” 曹昭仪这架势,是要死磕到底了。 这当口,宫嫔们让开一条道,孟惠妃在秦姑姑的搀扶下挺着肚子往这里走来,近了,她说:“本宫可以作证,楚婕妤的确撒了谎。楚婕妤为见皇上一面,可算是豁出命去了,诸多妹妹可要学着点。” 楚瑛的脸色一片红一片白。 众目睽睽之下遭这样指控,等同污她清白,她却自知理亏,自辩不能。 她左右看见那么多双眼睛打量着她,鄙夷着她,只得咬着唇,迟迟不叫眼泪落下来。 柳卿姝握住楚瑛的手,冷眼说道:“惠妃的意思,皇上被一叶障目,受了楚婕妤的蒙蔽?” 谁敢说皇帝被蒙蔽呢,岂不是暗指皇帝愚蠢? 孟惠妃笑道:“若皇上真信了她是长公主殿下的人,如何会让她屈居在你未央宫中,做个小小婕妤呢?不过是皇上仁慈罢了。” 楚瑛细想来的确如此,皇上其实也并不信,只是皇上仁善,不肯计较罢了。 越是深想,越是悲凉。 柳卿姝眼瞧着楚瑛要将朱唇咬出血来,心急如焚。 哪怕皇上不追究,哪怕长公主无所谓,可今后楚瑛要如何在宫中做人?楚瑛本就胆小,经不起事儿,这般耻辱杀人不见血,只怕会毁了这个柔弱女子。 辛薇轻声说:“长公主快到了,不妨再等等。” 今日毕竟是大年初一,长公主会在太和殿同帝后一起受众人拜见,并在闺阁时所住的芳菲殿小住半月,直至元宵。 楚瑛不懂辛薇要她等什么,长公主怎可能无中生有的承认她楚瑛是自己的人? 等长公主过来,让人更加看她笑话,甚至被治罪么? 而眼下周遭那些质疑,鄙夷的目光实实的把她的脸面一寸寸剜了下来,叫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 楚瑛实在撑不住这般羞辱,欲离开逃避之时,听得一声高呼:“长公主殿下到!” 完了,全完了,楚瑛心想。 第十六章 长公主到二 众人齐齐让道跪在路边,孟惠妃和柳卿姝则是欠身行礼。 沈书宁的八抬轿撵高高抬过。 行至她们身边之时,沈书宁摆手让轿子顿了顿,瞧着孟惠妃的肚子,笑着说道:“平身吧。” 众人起了身,孟惠妃走到沈书宁轿撵边来,巧笑嫣然:“方才正说着长公主殿下呢,殿下就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沈书宁打量着她的脸:“哦?说我什么呢?” 孟惠妃硕长金甲一指三步之遥的楚瑛,努一努嘴。 “这个楚婕妤,竟敢说自己是殿下你的人呢。” 沈书宁顺着她手指看去,那位婕妤深深垂着脸,双手使劲拽着衣裳,紧张得很。 这一眼,她便注意到楚瑛身旁的苍色身影,目光不由得一顿。 那身着苍色暗花云锦的女子,伸出纤纤手臂挽住了楚瑛。 这个动作,是她对楚瑛的庇护。 沈书宁心中轻叹,不动声色的挪开目光,看着孟惠妃,眉眼带笑说:“惠妃想说什么呢?” “这楚婕妤该死,她这三两贱骨头,怎敢胡乱攀……” “你是在教本公主用人么?”孟惠妃话未完,便被沈书宁打断。 沈书宁轻飘飘的,笑吟吟的说道:“就这三两贱骨头,本公主偏偏瞧得上,你待如何?” 孟惠妃一愣,面上的笑容僵在嘴角。 “楚婕妤……是殿下的人?”孟惠妃又问了一遍。 沈书宁唇边笑意更深:“是。” 跪着的众人皆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柳卿姝不敢置信的看向楚瑛,满目怀疑。楚瑛也是极懵的,愣愣抬起头来,望向高高轿撵上的长公主。 这位长公主不需雍容华贵的装束,不需疾言厉色,却足以让人胆颤心惊。 孟惠妃愣怔了片刻,反应极快的又指向曹昭仪。 “是她!她偏生不服楚婕妤,偏要在此寻衅滋事!” 曹昭仪被指得浑身一颤,慌忙说道:“不是的,我……我只是……” 沈书宁歪着脑袋,悠闲耐心等她把话说完,见她磕磕巴巴实在说不出什么了,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太阳穴,闭着眼睛缓缓道:“大年初一,好好的日子弄得乌烟瘴气。” 她座下婢女立刻心领神会,对曹昭仪道:“请娘娘回自己宫中,今日不必入太和殿了。” 曹昭仪急急道:“长公主殿下,我是皇后表妹,我……” 人人都想在大年初一图个好彩头,若是在这日子得罪了长公主,被长公主赶回宫去,不被允许入太和宫拜见,便是笑柄一桩,今后阖宫上下,怕是不再有人与她交好。 她竟然还敢拉出皇后的关系来,皇后怎还会重用这等愚蠢之人? 曹家多的是旁支所出的闺女,不差曹昭仪一位。 婢女冷冷道:“公主请娘娘回宫,已是给足了娘娘脸面,还请娘娘好自为之。” 长公主向来有言必行,何况只是请她回宫,算不得严厉的处罚,这对长公主来说已算心慈手软。 曹昭仪斟酌之下,再不敢多说,行了一礼便紧步离去。 送走了曹昭仪,沈书宁的目光落在孟惠妃身上,赞扬道:“太和殿前弄得这般鸡鸣狗跳的,看来皇后久病不愈是管不好后宫这些嫔妃了。今日惠妃做的不错,往后这后宫还须惠妃你处处盯着些。” 孟惠妃心有所虚,恭谨道:“是。” 她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毕竟方才那么多双眼睛都瞧见了,她可是出来作证说楚瑛撒谎的。眼下仿佛挨了无声的耳光,叫人又羞又恼。 众人目送沈书宁的轿撵在太和殿前落下,目送她进了殿内,楚瑛这才说出话来:“长公主她,她为什么……” 柳卿姝软软推她一把,又惊又喜:“你还真的认识长公主?今后你的日子好过了。” 长公主当众承认了她,无疑成了她的靠山。这前朝后宫,长公主的人,有几人敢动? 楚瑛还未完全缓过神来,愣愣地看向辛薇。 怎么会呢?她从何认识长公主,又如何承蒙长公主如此庇护? 辛薇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 楚瑛一噎,笑出了眼泪来,心中却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真的,居然是真的,辛薇真的与长公主有一碗酒的交情,长公主居然也没有忘记,肯给她这样的恩惠。 - 从太和殿出来,楚瑛便拉着辛薇去未央宫坐坐。 刚入未央宫,辛薇看到正殿前空地上的金铸四方鼎愣了神。 “这是皇上命人放在这儿的,说鼎有挡灾之用,”楚瑛解释道,“就算是凤仪宫也没能有四方鼎,皇上对柳姐姐当真是极好的!” 如此看来,当真是偏爱的。 辛薇随她入了偏殿。 婢女端了些水果茶点来,又呈上一对隋镶金边白玉杯,提紫纱龙首壶倒茶。 辛薇看着精巧华贵的白玉杯,不禁问:“这也是皇上赏的?” “自然是,我不过婕妤,怎么能用金边白玉杯?是皇上赏给柳姐姐的,我看着喜欢,柳姐姐就送我了。”楚瑛笑吟吟的说,“柳姐姐待我,也是极好的。” 这时,楚瑛才想起来没见柳卿姝,唤来婢女问:“柳妃姐姐小憩了吗?” 婢女道:“皇后方才召见,柳妃娘娘大约是去了凤仪宫。” 楚瑛摆手让婢女退下,小声对辛薇说:“我总感觉柳姐姐不喜欢皇后的,每次皇后找她,她都不开心。” 辛薇心有体会。上一回皇后找自己,便是暗示她对孟惠妃下手,被人逼迫着做歹事,终究是心有不愿的。 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事关皇后,少言的好。 楚瑛摘了护甲,捏起一块杏花糕,小声唏嘘感慨:“原来长公主这般好看,人美心善,根本没有那吓人。” 原本,楚瑛设想中的长公主膀大腰粗,肩能扛大刀,凶神恶煞,似那村口骂街的壮妇一般,必是那样的人才能把夫君的头颅砍下来,把西盛国搅得天翻地覆,叫这大夏朝臣皆心有畏惧。 可竟然,长公主是这样一位美貌腰柳的女子,声如空山莺鸟,笑如春风拂面。 辛薇由衷道:“长公主若是肯悉心装扮,必定艳冠金陵城。” 楚瑛点点头,“可是她也好奇怪,好好的王后不当,把夫君杀了,回来大夏做寡妇,也是个死脑筋的。” 她竟然这般口无遮拦胡言乱语。 辛薇面上的笑容消失,沉声道:“长公主不同于寻常女子,她有巾帼之志,也不会错杀一个无辜的人。” 第十七章 长公主到三 楚瑛从来没听她口气这样严厉过,微微一愣,看着她说:“你别生气。” “我没有。”辛薇道。 楚瑛松了口气,心道自己再不可乱说话了,拿起颗冬枣,送到辛薇唇边:“你怎么不向长公主求个前程呢?” 这冬枣是极好的,通体圆滑无暇,青里透红,尤其脆甜,是东鲁年前上贡的贡品,内务府挑了最好的送来未央宫给柳妃。 而柳卿姝毫不吝啬的分给了楚瑛。 辛薇心想,也正是柳卿姝的袒护,让楚瑛有了倚仗,没把曹昭仪放在眼里,致使今日险些无法收场。 福之祸兮所倚,祸之福兮所伏,祸福相依,这话当真有许多道理。 “能救咱们一命便是大幸,求得太多怕适得其反,”辛薇尝了枣子,说道,“你今后还须谨言慎行,长公主帮咱们一次,未必会有下次。” 她如何说,楚瑛都觉得有理,点点头,目光烁烁。 “你救了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了,但凡你用得到,只管用。” 辛薇噗嗤笑出声。 此时,一位婢女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方寸大乱。 “柳妃娘娘出事儿了!” “孟惠妃从醉翁台上摔下来了!” “说是柳妃娘娘推的!” 楚瑛猛地站起身:“怎么可能?!柳姐姐不会这么做!” 入宫至今,与柳卿姝相处那么多时日,楚瑛对她也有几分了解。 把身怀六甲的孟惠妃从醉翁台上推下来,便是谋害皇嗣之罪。柳卿姝有气性,有脾性,但绝不会鲁莽到做出这等牵连满门的事。 辛薇问:“惠妃腹中皇子呢?” “公主平安出生!” 听言,辛薇心中一松。只要皇嗣平安,便有更多转圜余地。 - 辛薇偶尔会想起,被召入宫中,去永安宫之前,与柳卿姝和楚瑛在碧落殿朝夕相处的三个月。 初见时候,楚瑛便笑得甜甜的:“我从郡南来的,我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郡南无人不知我楚氏绸庄。都说商人是下民,遭人瞧不起的,那是他们愚蠢……十年前长禄关一战,我楚氏捐了五万两做军饷呢!” “你们呢?” “我是姑苏来的。”辛薇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自小卖身为奴,没什么出身。” 楚瑛饱含同情的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道:“如今我们一块儿进宫,那就是一样的,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己哪里差了。” 碧落殿中,一日又一日过去。 皇后仿佛忘了碧落殿中还有这样三个人,不曾召见,不曾安顿。 楚瑛从起初的满怀期待,到后来的惶惶度日,辛薇把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没能安抚她那颗越发焦虑的心。 柳卿姝却是泰然自若,安静度日。 辛薇问过她,不怕就此在这四方墙中困死到老么? 柳卿姝却反问道:“做了妃嫔,不一样困在这四方墙中么?” 她还说:“以色事人,同妓子何异?我自小引以为傲的琴棋书画,竟用来取悦男人么?我倒宁可永远呆在这里。” “一日三餐,吃饱穿暖,有何不可?” 那日,夜风微凉,她们一同坐在台阶上赏月,辛薇看着她的侧脸,竟觉得她同长公主沈书宁有几分相似。 她们都是不愿困于宅院的人。 只是柳卿姝愿与世无争,而沈书宁,愿与天下一争。 人世间有酸甜苦辣,爱恨情仇,也有岁月静好,随遇而安。 唯知己难得,一二而已。 - 几位太医配合产婆,使尽浑身解数,总算让小公主出生。 小公主出生时脸憋得紫红,好不容易才哭出声来。 孟惠妃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性命垂危,阖宫上下却已在庆贺公主出生之喜。 入夜,辛薇辗转反侧,如何也不能入睡,干脆起身裹了斗篷,开窗赏月。 月下静塘的那头,观景亭上,有一道身影孤身立在亭中。 遗世独立,一身霜白。 辛薇穿戴了些,简单梳起发髻,披了她最暖和的一件雪貂斗篷,推开门入了夜色中。 静夜中,她踩在青石台阶上的脚步声很轻。 沈书宁看她走上亭来,笑着说道:“你的湖光榭和我的芳菲殿就隔了个水塘,两两相对,莫不是是沈霄有意为之。” 是不是有意为之,辛薇不太想深究。 不同于皇后和孟惠妃过去只见过数面而已,沈霄毕竟曾与她相处甚多,能认出她来,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沈霄绝不会说破的。 她一个阉党余孽,只需改名换姓,再不足以妨碍皇帝圣明,便是甚好的事。 辛薇凝目看沈书宁,素面朝天,银冠束发,不禁想起那句“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只可惜未能亲眼看见她在战场上的模样。 “住的惯么?”沈书宁问。 “还行。” “你自小便是个不娇气的,”沈书宁道,“我也就没插手你的用度,以免叫人瞧出端倪。” 她既然改名换姓,不便让人究其真实身份,若长公主干涉过多,难免叫更多人注意到这位婕妤,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辛薇心中埋着一事,寝食难安,开口问道:“柳妃一命,皇上准备如何处置,你可知道一二?” 皇上,这个称呼从她的口中说出,竟让沈书宁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挪开眼,望着粼粼湖面,道:“小公主平安,孟贞苟且吊着一条命,且无人亲眼看着柳妃将人推下来,我认为,应当不致死罪。” 当时,宫人只听得一声惨叫,闻声而去,瞧见孟惠妃倒在醉翁台石阶之下,身下的血不停蔓延开来。 只有柳卿姝站在台阶之上,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 自然而然的,她成了疑凶。 眼下她跪在乾元殿,苦申自身清白,宁愿长跪不起。 孟惠妃昏迷不醒,柳卿姝脱不了罪,也难以定罪。 辛薇心中还是不解。 “若真从醉翁台上摔下来的,小公主怎能保住?” 醉翁台高一丈有余,台阶陡峭,曾有宫女自醉翁台上被推下来,双腿尽废成了痴傻。 太医究竟是何等起死回生的医术,还是小公主福泽深厚? 沈书宁笑了,“不过是皇后容不下孟贞,又推柳妃做了替死鬼,她当皇宫是什么地方,这般算计,岂能不走漏风声?” 辛薇心中一惊,缓缓的又想明白。 所以,皇帝不仅清楚皇后的算计,还从中干涉,使皇后的手段不至于小公主胎死腹中。 近来孟大司马官场失意,大势已去,大朝武将能者屈指可数,沈霄有意提携柳将军取而代之。可柳将军在孟大司马麾下多年,殚诚毕虑,安危与共,如何能同孟大司马反目? 因而,皇后此举使孟柳两氏成仇,无意中称了皇帝心意。 第十八章 黄雀在后一 辛薇到底有些胆寒。 孟惠妃为他几度怀上身孕,终于生下公主,却终究落得如此下场。 沈书宁见她脸色有些难看,心中百感交集,解释道:“孟大司马早势不如前,沈霄原是能容下孟贞的……” “小公主很可爱吧,”辛薇截断她的话,“你做姑姑了,恭喜。” 沈书宁一噎,继而尴尬笑了两声。 从前她当清月定会成为自己的弟媳,生一堆侄儿侄女,好叫她闲暇时候抱小孩玩玩。 造化弄人,终究是有些遗憾。 双双突然沉默了片刻,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会儿后,沈书宁道:“我派人去了夜郎好生关照你父亲,衣食住行一概不可亏待,你且安心。” 辛薇感激道:“谢长公主。” 这个称呼,又令沈书宁心中一梗。 “你我本不该这样生分,”沈书宁深深看了她一眼,随之把目光放远,眺望夜空中明亮的上弦月,半晌后才缓缓道:“你在埋怨我没有救你父亲么?” 辛薇摇头。 她是知道的,当初沈霄废父亲厂公之位,判其流放,朝中附议众多,甚至多数人认为该斩首示众以绝后患。 只有长公主沈书宁决然反对。 可废阉党是民心所向,又是皇上决断,她愤懑于皇帝过河拆桥的行为,却实在无法扭转乾坤,只能化作泼妇一顿臭骂。 “狡兔死,良狗烹,你竟然也做了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阉人又如何,怎能凭身残定是非忠奸?!” “什么被迫,无力回天,是你忌惮江厂公势大,容不得他吧!” “沈霄,你终究成了你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沈霄倒也由着她骂,不做辩白。 这些话,喜公公传达到江留耳中,亦被辛薇得知。 如此,辛薇又怎会埋怨于她? 辛薇神色动容:“你走到今日不易,当顺就时势一展你心中宏图,至于我的事,于大夏而言足微,你无愧于心,不该受其困扰。” 沈书宁望着远方明月,良久,展颜一笑。 - 五日后,怀夕去内务府领了碳回来,忧心忡忡的告知辛薇:“柳妃已供认不讳,皇后去禀了皇上,就待皇上处置了。” 想来,柳卿姝遭了不少酷刑,皇后竟敢真的屈打成招。 这五日何其漫长? 辛薇欲喝茶,到了嘴边又毫无胃口,将杯盏轻轻放了下来。 “然后呢?” “长公主要公然听审柳妃,邀众嫔妃往凤仪宫去,小主你也得去。” “现在?” “是的。” 辛薇略微审视了自己的装扮,无不妥之处,便起了身。 - 沈书宁高坐凤仪宫主位,悠闲把玩着一枚青绿相见的玉穗,皇后屈居一旁的圈椅上,维持一派端庄雍容,出声提醒:“公主,柳妃带到了。” 沈书宁问一旁婢女丹红:“都到齐了么?” 丹红道:“三位昭仪已经到了,八位婕妤到了七位,十六位才人已经到齐。” 沈书宁继而又把弄起手中玉穗。 “公主……” 皇后第三次提醒时,沈书宁才搭理了她,定睛去看瘫软在地上的女子。 那位女子遍身血痕累累,头发蓬乱散落在地上,遮住了她的面容,一双血污的手扒在青砖地上,用力支起上半身,却又绵力摔回地上。 凄惨模样叫人见之不忍。 这一眼,沈书宁蹙眉道:“柳妃怎变成了这幅模样?!” 皇后淡淡道:“她犯下如此大罪,自然是要受刑的。” “皇上未定夺如何处置,你怎能滥用私刑,她可是皇上的柳妃!”沈书宁目光如剑,语气森森,“皇后你不会屈打成招了吧!这可做不得数的。” 皇后捏帕掩嘴咳嗽了几声,面上却未露端倪。 她自炖盅毒后身子一直不大好,凭着胭脂脸色才好看几分,说话声也失了些精神气儿。 “柳妃不仅认了推惠妃下醉翁台一事,还认了上回在炖盅中下毒,”皇后冷眼瞧着不成人样柳卿姝,厉厉道,“好歹毒的心思,毁了本宫身子,又陷害了惠妃。” 皇后言出,四下嫔妃们纷纷目露骇色。 沈书宁看着柳卿姝,温声问:“柳妃,皇后所言,你认了么?” 柳卿姝抬起满面污秽的脸,用力摇头,声音颤抖嘶哑。 “不认!” 她的模样叫周遭瞧见的人心中皆是一惊,原本的容丽倾城的花容月貌,竟成了这般惨绝人寰的模样。 沈书宁转而看向皇后。 “这就是你说的,认罪了?” 皇后眉心一跳,手指不由得握紧了圈椅扶手,冷眼看着柳卿姝,厉声道:“你莫不是想依傍长公主脱罪,你可知拒不认罪罪加一等!已到今日的地步,你若是不想牵连家人,就……” “断不会牵连家人,”沈书宁截断她的话,不紧不慢的指正皇后措辞,“皇上说了,无论柳妃有罪与否,断不会牵连柳将军及柳氏一脉所有人。柳将军为守边疆身经数战,有汗马功劳,皇上是惜才之人。” 闻言,柳卿姝更用力的摇头,嘶哑的嗓子嘶喊出声。 “我没有推孟惠妃,那日是……” “还敢狡辩!”周嬷嬷上前一巴掌止住了她的嘴。 清脆的一声响,嫔妃们皆是一怔。 沈书宁把弄玉穗的手指一顿,目光凌凌射向周嬷嬷。 立于她身侧的丹红开了口,语气不冷不淡。 “周嬷嬷好大的胆子,长公主在此听审,周嬷嬷就敢插话,还敢滥用私刑?” 周嬷嬷屈身颔首道:“老奴一时情急,还请长公主见谅。” “为人奴仆,可要注意着举止。” 丹红淡淡瞥着她,毫不留情的指点道:“免得叫人以为皇后不懂管教下人,使你这般不守规矩,失了皇后贤名。” 周嬷嬷在宫中几十年,为皇后心腹之用,从来在宫中颐指气使,敢与孟惠妃呛声,从未遭一个下人这样数落,一张老脸登时尤其难堪,却只能忍了这口气,堪堪退到一旁。 皇后生生忍耐着:“公主,审罪人总要有些非常手段的,或许残忍,但的确有用。” 沈书宁凤眼一睁,诧异道:“你还真的将她屈打成招了?皇后,你糊涂啊,皇上要的是真相,不是你胡乱给个交代就能了事。” 皇后脸色越发难看,还要开口,沈书宁却摆手让她住嘴。 “你就安安静静瞧着吧,本公主来审。” “柳妃,你继续说,那日发生了什么?” 第十九章 黄雀在后二 趴在地上的姿势狼狈难堪,柳卿姝忍着双腿剧痛多次尝试着跪起来,额上虚汗与血迹混成一片,依然无法做到。 沈书宁示意之下,两位婢女上前搀扶起她,助她跪坐在地上。 柳卿姝万分感激的看了长公主一眼,再看向皇后,咬了咬牙,嗓子如含砂砾。 “那日,皇后派人来传召我,我不敢不从,便孤身在醉翁台上等着皇后,却听见醉翁台下一声惨叫,我寻声下台阶去看,见了惠妃惨状。” 沈书宁若有所思。 “皇后让你过去的?” 没等柳卿姝回话,皇后按捺不住站起了身,指着柳卿姝语气凌厉道:“本宫何时召你去醉翁台了?你做出这般骇人之事,还想攀诬本宫?!” “皇后可要镇定着些,免得叫人以为皇后气急败坏,做恶心虚,”沈书宁轻飘飘的说道,“至于你究竟有没有做,本公主自然会审个明白。” 皇后脸色越发郁沉。 可这么多人瞧着,长公主所言也在情理之中,她竟不知如何反驳。 再等下去,恐怕局面不利。 皇后定了定神,道:“这毕竟是后宫之事,劳烦长公主费心,便是我这皇后的不是。还请长公主歇着吧,这其中是非曲折,我会给皇上一个交代的。” 一副送客之态。 沈书宁往凤椅宽大椅背上一靠,并不把皇后的话当回事,继续道:“柳妃,你既说当日皇后派人来传你,定有人瞧见了。” 柳卿姝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口。 未央宫许多婢女都瞧见了,可她们若出来作了证,便是两个下场。证言不成便被株连,或者成了,却得罪皇后,日后如何在宫中自处? 何况区区婢女而已,又是未央宫中人,替自家主子作证,又有何份量? 皇后冷笑:“本宫派人来传你,如何不被人瞧见,你既说不出来,便是撒谎。” 话落,一道苍青色身影从嫔妃中走了出来。 辛薇走到人前,端端正正向沈书宁行跪礼,跪在了柳卿姝左后侧,清晰道:“回长公主,当日妾身在未央宫中,看见了一位宫女来未央宫传皇后口谕。” 皇后眉眼一挑,淡淡道:“本宫没记错的话,你住的是湖光榭,同未央宫相距甚远,你如何会在未央宫?” 辛薇颔首道:“妾身蒙受柳妃娘娘多次庇护,心中感激,闲暇时候便爱往未央宫中去,当日是大年初一,妾身备了薄礼去未央宫贺新岁。” 如此一来,她便将一身安危与柳卿姝绑在了一起。 柳卿姝愣住,猛然抬头,一双含泪眼眸讶异的看着她。 分明宫女来传话之时,辛薇同楚瑛在偏殿内,辛薇根本没有瞧见,完全可以独善其身,却竟然在这种时候站出来作证。 皇后冷冷哼道:“你去了未央宫,未央宫的婢女们当瞧见了,传……” 另一个纤瘦的身影也疾步走了出来,扑通一声,同辛薇跪在了一块儿,清脆的声音颤抖又坚定。 “长公主殿下,妾身未央宫楚婕妤,在大年初一当日,也瞧见了有宫女以皇后名义传召柳妃娘娘!” 两位婕妤虽然位卑,总算比宫女作证的分量要重上许多。 皇后咬了咬牙,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下意识的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遭了长公主训斥,本不敢再出声的,可眼见着情形对皇后不利,硬着头皮再次站出来,对着辛薇,质问道:“辛婕妤,上回炖盅便是你替惠妃送去给柳妃的,致使皇后中毒至今不能痊愈。如今看来,你和柳妃竟有勾连,那么当初炖盅下毒一事,实在可疑了!” 她选择辛薇针对,是因她得知了楚瑛背靠长公主的事儿,楚瑛得罪不起,那便从辛薇入手。 未等长公主使眼色,丹红上前一巴掌拍在周嬷嬷那张老脸上。 “长公主审柳妃有你说话的地儿?竟敢一而再插话?” 沈书宁笑着说道:“周嬷嬷,本公主念你是皇后身边老人,给你个颜面,自个儿出去还是本公主请你出去?” 她说给周嬷嬷个机会,两个侍卫却向周嬷嬷逼去。 皇后起身急道:“你们要做什么?!” 在凤仪宫中对皇后的人动了手,她这皇后的颜面何存? 她的反抗却是徒劳。 皇后眼见着自己的人被强行送出正殿,腮边不由得紧绷,胸口此起彼伏,转而看向作威作福的长公主,怒目相视。 “皇后,坐下吧。”沈书宁道。 皇后僵着身子坐下来。 请走了周嬷嬷,沈书宁不急不徐道:“传秦子衿。” 秦姑姑一步步走入殿中,向长公主行了跪礼,如泣如诉道:“今日纵使得罪皇后,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奴婢也要为惠妃娘娘讨个公道!” 皇后冷哼一声。 秦姑姑道:“大年初一之日,惠妃娘娘听见几个婢女谈话,说皇上会去醉翁台,惠妃娘娘才孤身前去!” 沈书宁咋舌道:“皇上根本没有去醉翁台。” “是的,”秦姑姑道,“惠妃没有留意,奴婢却瞧的清清楚楚,那位故意散播谣言说给惠妃娘娘听的宫女,正是凤仪宫大宫女如云!” 如此一来,当日的前因后果便已明了。 皇后先设计将孟惠妃骗去醉翁台,再将柳妃召去做替死鬼,既害了孟惠妃和皇嗣,又能害柳妃永无翻身之日。 一石二鸟,何其歹毒。 接连的变故已让皇后心神不稳。 皇后猛地站起身,直直指着她,尖锐道:“狗奴才,攀诬本宫是死罪!你岂敢!” 秦姑姑眼中血丝密布,无畏皇后的威胁,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皇后以为能一手遮天吗!皇上长公主昭昭之明,真相总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皇后依然怒指着她,身子晃了晃,狰目欲裂。 “就凭你三言两语,能冤枉了本宫不成!你敢以下犯上,诬陷本宫,本宫要诛你三族,叫你五马分尸!” 沈书宁朗朗一笑,掷地有声。 “忠肝义胆,舍生忘死,本公主最是欣赏你这样的人,谁敢动了你,本公主必不能罢休!” “谢长公主!” 秦姑姑以额触地,感激涕零。 皇后咬碎了牙,道:“长公主,你偏要与我过不去,是因我不赞成妇人干政?” 沈书宁只当她说笑话,嗤之以鼻。 她的确从未把那些无用言论放在心上。 即使没有皇后,仍有千千万万的子民颇有非议,她如何要每个人心悦诚服? 又何苦去计较? 沈书宁道:“你怕是不清醒了,忘了孟惠妃腹中的小公主是本公主的亲侄女,你害本公主血亲,竟然追究不得了?” 第二十章 黄雀在后三 说罢,沈书宁侧目看她,唇边笑意更深。 “未央宫和永安宫的证词你不肯认,那么你凤仪宫的人呢,曹晴,你也知道人心是最难掌控的,又怎么断定替你做事的人,不会出卖你呢?” 皇后强作镇定,细想之后淡淡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书宁说的有些口干,接过婢女捧着的茶杯痛快饮了一口。 “传如云!” 如云这个名字,使皇后心中一怔。 皇后站起的身子没再坐下去,直直望着殿门处。 如今的局面已然对她不利,若如云背叛了她,她又该如何辩白?如云替她做事许久,知道的太多。 早知如此,她该早早的要了如云的命,叫她再不能开口! 殿门处,却迟迟不见如云进来。 “皇上到!” 太监一声高呼,沈书宁的脸色一变。 挑在今日这个时辰,是知晓这时沈霄这时会在藏书阁埋头阅书,她该有充足的时间在凤仪宫大做文章。 可沈霄却在这不该出现的时候,来了。 嫔妃们挪跪两侧,恭迎皇帝。 沈霄着一身玄色金绣龙纹锦,步入殿中,在柳卿姝身旁停下来,皱着眉头看了柳卿姝一番,对皇后淡淡道:“刑不上大夫,皇后,你岂能滥用私刑?” 声量虽轻,却有千钧之重。 皇后仓惶跪下:“臣妾急于替小公主找到罪魁祸首,行差踏错,臣妾知错了!” 沈霄点了下头,转而对沈书宁温声道:“皇姐受累,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朕来处置。” 沈书宁未动,眉眼沉沉。 “皇后的罪,就只是滥用私刑么?” 她再了解沈霄不过,这回逮到机会,总不能任他敷衍了去。 “自然还有别的罪。”沈霄道。 沈霄示意之下,侍卫将如云押进殿中:“这个如云,假借皇后之名,诱使柳妃前去醉翁台,谋害孟惠妃嫁祸给柳妃。” 假借皇后之名? 如此一来,皇后之罪便被强行抹了去。 皇后见皇帝如此言说,茅塞顿开,走到如云面前质问道:“你借本宫的名义,诓骗惠妃,陷害柳妃?” 如云深深低下头,泣不成声,无人瞧得见她是什么脸色,只瞧见她因畏罪而颤抖的肩膀。 皇后厉声道:“你害本宫被长公主误会,险些成了罪人!你真该死啊!” 沈书宁冷笑一声,凌冽目光死死盯着沈霄,仿若烈火熊焰直卷而来,又似寒冰淬骨,千里冰封。 证据确凿的事,他竟然让如云一个微不足道的宫女来顶罪,如何叫人信服? 沈霄浑不在意她嗜人的目光,继续说道:“滥用私刑,此为罪一,识人不明,此为罪二。但皇后治理后宫以来难得出错,朕便不予追究了。” 皇后心惊胆战的听他落下最后一个字,大松了口气,谢恩道:“谢皇上宽宥。” 沈霄又道:“然皇后身体抱恙,该好生休养才是,这后宫事务你有心无力,就不必再管了。” 皇后猛然抬头。 不可再管后宫事务,岂非失了皇后实权?有史以来,多次废后皆从收实权开始,再收凤印,最后废位昭告天下,她竟走到第一步了么? 沈书宁仍有不满。暂收权力而已,死灰复燃者比比皆是。 她正欲进言,辛薇开口喊道:“皇上圣明!” 其后嫔妃也齐齐喊道:“皇上圣明!” 沈书宁不禁看了辛薇一眼,有些惭愧,也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痛。 曾经云蒸霞蔚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竟变得如此唯利是图颠倒黑白,她这一声“皇上圣明”,究竟有多失望? 再抬眸时,沈书宁半叹息半嘲讽的附和了声:“皇上圣明。” 随后,大步走过跪着的人群,走向殿门外的光亮中。 长公主走没了影,皇后才道:“皇上,眼下惠妃昏迷不醒,柳妃负伤,臣妾这身子反而并无大碍……” 她对权力终究是不舍放下。 一道嘶哑的声音在此时急急响起,如一道惊雷划过长空。 “如云不过一个婢女,何来那么大能耐害了惠妃,又何来的动机费心陷害于我!” 柳卿姝悲恸嘶喊出声,一双漆黑双目死死的看着皇帝,不肯罢休。 皇后纵使失了掌管六宫之权,到底还是皇后,她如今已然是不可与皇后共存的局面,皇上若执意轻易饶了皇后,她今后如何好过? 何况她的冤情已昭然若揭。 一个小宫女,害皇嗣,害两位妃子,若无皇后的指示,谁能相信?! 沈霄默了片刻,淡淡道:“如云交由大理寺去审,你不必忧心,好好养着身子。等你好些了,就代皇后管好后宫。” 代皇后管后宫这几字举足轻重。 柳卿姝一张血污的脸怔怔仰望着他,良久,凄凄一笑,躬身垂首。 “谢皇上。” - 柳卿姝被扶上轿撵之时,回头对辛薇道:“我想喝红枣碧粳粥。” 同在碧落殿的时候,柳卿姝一来月事便只躺在床上,浑身无力,面无血色。 吃红枣于身子有益处,可柳卿姝不爱尝红枣那股甜腻的味道,每每食之如同嚼蜡,难以下咽。 辛薇把红枣煮进碧粳粥中,冲淡了红枣的甜腻,又添了碧粳粥的香郁。 封妃之后,柳卿姝每日的膳食琳琅满目,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有尝过,却总是会想起那一道清清淡淡的红枣碧粳粥。 辛薇端着白底青瓷碗,吹凉了勺中碧粳粥,喂到柳卿姝唇边。 柳卿姝尝了一口,示意身边服侍的下人们都退了去,凤眼含着泪,道:“你这回明白了么,这就是我劝你别做宫嫔的缘由。遭人妒忌,被人陷害,而我视作夫君的那个人,不能还我公道,叫我生生忍了冤屈。” 辛薇提醒道:“如今你保住了命,又得了治理后宫之权,已是万幸,这种话切不可再说了。” “治理后宫,我稀罕么?” 柳卿姝哀哀一笑,“他,我原倒是稀罕过的,可我实在想不透,为何明知皇后作恶多端,他却要偏袒纵容?” 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未经人事,而皇帝面目清俊,丰神俊朗,不同于寻常男子。 面对他给的温柔,柳卿姝难免会心动,衍生隐隐约约的期盼。 可她所期盼的,究竟都是错了。 辛薇早就料到皇帝势必会这么做的。 除非在他出手袒护之前,就把皇后罪行昭之于众,无可转圜,否则皇帝势必会将皇后保下来。 保住皇后,更是保住皇家声誉。 第二十一章 无奈之举 说白了,这后宫中那些勾心斗角,谁死谁活,又或者谁都能为他生的皇嗣,都不至于他太过在意。不到万不得已,他便会容忍下去,绝不废后。 何况这个局,本就有他的插手。 这些话,辛薇自然不会说出口,只能深埋腹中。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辛薇又喂了一口粥,低声道,“幸而有长公主。” 柳卿姝附和:“是啊,幸而有长公主,若无长公主,怕是我早已身死断头台了。改日等我的腿好了,得亲自去向长公主道谢。” 顿了顿,柳卿姝又说:“会不会是楚瑛替我去求了长公主?” 辛薇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心:“或许是吧……也或许只是长公主心善,义薄云天,见不得冤屈之事。” “长公主从不过问宫闱之事,如今却频频出现在后宫,护了楚瑛,又管我们这件糟心事……一定是为了楚瑛。”柳卿姝十分笃定的说道。 辛薇不知该如何说是好。 “不如你去问问楚瑛?” 柳卿姝点头:“改日问问她。” “一定要问呀。” “好,一定问,”柳卿姝再点头,兴致盎然,压低了声量道:“你知道长公主的事吗?” “什么?” 辛薇放下所剩无几的碗,屁股挪了挪,靠她更近些。 “长公主呀,原本去了西盛国和亲,却不知为何把夫君给杀了,”柳卿姝说话如做贼一般,眼中光芒烁烁,“那可是西盛国国君呐,她杀了国君,既能全身而退,又能叫新国君给出几十年不进犯大夏的承诺,长公主当真厉害,前所未有!” 她字字出自肺腑,真心钦佩。 辛薇嘴角扬起:“那是自然。” 柳卿姝羡慕又感叹:“楚瑛真是好命,有长公主这般庇护,不像我们身如浮萍,莫说荣辱,就是性命也随时可能被拿了去。” 辛薇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我实在没想到楚瑛会救我,”柳卿姝星眸中泪光闪动,感念道:“今日你和她出来为我作证,我都不敢相信,她那么一个胆小的姑娘,平时连小虫子都怕的人,竟然为我豁出去了,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你,薇薇,之前我误会你,对你说话有些过分,是我的不是。” 辛薇噗哧一笑:“少说这些矫情话,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好好好,不说,”柳卿姝淡淡笑了笑,缓缓后,眼色微凝,“我突然觉得,有了治理后宫的权力也不错。” 她从前最不稀罕与人争权或争风吃醋。 可这一遭终于叫她明白,有权势者可以为非作歹,例如皇后。 也可以救人性命,例如长公主。 原来许多时候,是不得不往前走,无法后退,后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没有权力,当真是万万不能的。 - 酉时初,辛薇刚出未央宫,迎面遇上了前来探望柳妃的皇帝。 辛薇恭谨行礼。 沈霄在她面前停顿了片刻,问:“用晚膳了么?” “用过了。” “那就留在未央宫用晚膳吧,”沈霄仿佛没听见她方才的回答,以意为之道,“柳妃的厨子是临安来的,在临安名气很大。” “是。” 辛薇颔首低眉,一派顺服。 她看不见皇帝神色,只瞧见他穿着玄色金绣龙纹长靴的双脚,仿若焊在地上,在她面前站了良久,迟迟才迈开步子,往未央宫中去。 辛薇心里头是有些无奈了。 刚刚在未央宫用过晚膳,已然体会过了临安名厨的手艺。只是苦了那几位名厨,方才做了一大桌,眼下怕是盘子都还没洗完,又得上灶了。 沈霄命喜公公去交代厨子几句话,而后先去寝殿看望柳卿姝。 辛薇在寝殿门口停了步,沈霄却道:“一同进去吧。” 圣驾到了跟前,柳卿姝欲下床行礼,沈霄温声道:“别折腾了,你有伤,好好躺着休养便是,不必行礼。” 于是柳卿姝坐在床上,微微躬身作礼,不冷不淡道:“皇上怎不去皇后那里,皇后今日受了冤屈,皇上该好好安抚才是。” 沈霄一愣,辛薇更是一惊,在后头使劲对她挤眉弄眼。 遭了这么大罪,她怎还不能忍一忍气性? 柳卿姝视若无睹,语气凉凉。 “嫔妾有伤在身,近来不能服侍皇上,枉费皇上白走一趟了。” 沈霄心道,他在别人眼里莫非是个种猪,如此急不可耐的要个伤者伺候? 他何时这样禽兽? 这么一想,他嘴角微蹙了下,不动声色道:“无妨,朕是来看看你,你受苦了。” “谢皇上体恤。” 说着谢,她面上却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冷冷淡淡的,以至于她这一声似敷衍,又似讽刺。 沈霄在她床榻边坐下来,温煦看着她,淡淡道:“皇后中毒之前,你派人去宫外查过夹竹桃之毒。” 柳卿姝神色顿住,抬起头来。 沈霄继续道:“你给自己用了解药,而皇后的勺子上,却被抹了一物,此物便是钩吻,能使夹竹桃之毒更烈。皇后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只是侥幸。” 柳卿姝不由得抓紧手中绸被,惊慌的目光看向皇帝,又看向他身后的辛薇,再望向他们身后空空的寝殿。 沈霄道:“人都支开了,你不必多心,朕从未想过治罪于你。” 柳卿姝方才的傲气荡然无存,咬了下惨白的唇,哑声道:“皇后逼迫嫔妾行不义之事,嫔妾不愿一世受置于人,便起了害人心思。” 她豁出去博一回,也料想了两种结局。 一是皇后薨逝,二是皇后侥幸活着,这也应证了她所说的此毒不至死。 无论如何,毒都不是她下的,她未央宫从未有夹竹桃进出,她是清白的,总有蛛丝马迹能寻到惠妃处去。 “金陵城是非之中,多是无奈之举,朕有体会。” 沈霄将目光从她脸上挪开,投向墙边晦暗昏黄的角落,语调逐渐低沉,“朕又何尝不是,做过许多不得已之事。” 柳卿姝细细琢磨他这番话,想来,他帝王之路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酸苦楚,以至于如今他都能看淡了,也都能包容了。 “皇上如今是天下之主,再不会有不得已之事了。” 沈霄苦笑一声:“是吧。” 第二十二章 唯有杜康一 柳卿姝腿伤下不了床,没法一道用晚膳。 于是只有辛薇,同沈霄坐在未央宫的紫檀圆桌旁,看婢女们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端了上来,又眼见着婢女们尽数退了出去。 不该有人随侍在旁布菜么? 辛薇没问,只是默默的随手夹了一筷子的菜。 沈霄闷声吃菜喝酒的动作顿住,略有诧异的看向她。 辛薇有些不知所措的停了筷子,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 “你从前不吃这个。”沈霄道。 辛薇想起来了,小时候她不肯吃羊肉,因她是属羊的。不太懂生肖是怎么回事,只把羊当作自己的守护神。 可如今,她早已不这样想了。 羊肉下肚,辛薇问道:“从前皇上认识妾身么?” 沈霄闷了一口酒,复杂目光落在那道黄焖羊肉上,低低沉吟道:“小池依旧,彩鸳双戏,物是人非。” 辛薇提起青瓷白底牡丹酒壶,给他满上一杯。 “惜取眼前人吧。” 沈霄掂着酒杯,神色不明的看着她:“惜取眼前人……你说的是谁?” “自然该是柳妃娘娘,”辛薇道,“皇上不是也对柳妃娘娘情根深种么?” “柳妃?” 他失笑,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她说道:“他们都说柳妃像你,朕原先不觉得,今日倒是有些像了。” 辛薇眉心跳了跳。 原先柳卿姝端庄美丽,今日她惨状毕露,伤痕累累,狼狈凄楚,这倒与她像了? 这算什么,批判她的相貌? 沈霄微沉眼色,话锋骤转,淡淡道:“你拉着皇姐一道算计朕,究竟想做什么?” 辛薇起身惶恐立于一侧。 “皇上何出此言?嫔妾岂敢算计皇上?” 沈霄向后一靠,唇角轻佻,戏虐的目光瞧着她:“你几日前便可叫皇姐去凤仪宫捞人了,偏偏要等柳妃受尽酷刑,让她以为唯有死路一条的时候,再出手相救,你算的是人到绝境,才会尤其感念救命之恩?” 他自是能看透许多的。 从送出楚瑛,到炖盅之毒,再到今日凤仪殿听审为柳妃作证这一出,纵使兵行险招,最后她都得了好处。 或为人情,或为激化永安宫未央宫之争,她究竟想做什么? 辛薇心道,他果然是小人之心了。纵由皇后屈打成招,等人被提到御前,他再寻由宽容,以显圣恩浩荡,叫柳将军和柳卿姝感激涕零。 他是如此盘算,才会如此揣度她。 “查清来龙去脉,取证,以及说服人出面作证,都需要时间。长公主做事必以理服人,所以才会等到今日。”辛薇眼眸深深,语气低低道,“嫔妾算计皇上,岂非蝼蚁撼树?” 沈霄笑了笑:“你从前飞扬跋扈,金陵城中没有一个能叫你服软的人。如今你膝盖软了,心思也多了。” 辛薇心想,膝盖值几两钱啊,若是父亲早些时候懂得低眉顺眼,不事事揽于一身,便不至于在朝堂上树敌无数,如今大抵也能安然呆在金陵城中,有一席之地。 “皇上三言两语的,能要了嫔妾的命,”辛薇故作矫揉道,“皇上别吓唬嫔妾了。” 她越是这般姿态,沈霄越是感到一股气堵在嗓子口,上不去下不来。 只得闷了一口酒,冷淡道:“你当真以为,朕会一直容忍你。” “自然是不会的,”辛薇收了矫揉造作的语调,苦笑着说,“我曾也以为儿女情长状如碧海青天,能容千难万险,到底是我错了。人间事,世间路,唯情之一字,最是无用。” 既然无法敷衍过去,她便也不装了。他不是要听实话么?那她就说实话。 只是这实话,他究竟爱听么? 沈霄的手略显僵硬的将白玉酒杯放在桌上,目光望向敞开窗外的月色中,眼前浮现出她从前明艳张扬又清傲的模样来,眸底不由得一片晦暗。 脑海中画面突的一转,又是她那双原本灿若明珠的眼眸,变得漆黑如寒夜,含着鄙夷、决绝的光芒,冷冷看着他,仿若无数冰椎向他狠狠刺来。 这双眼睛,这冰冷目光,常常在他闲暇时候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叫他如溺沼泽,喘不过气来。 沈霄感到脑袋里似有虫蚁啃咬,密密麻麻隐隐作痛起来,耳边也是嗡嗡直响,他努力凝神,闭目缓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前再度变得清明。 “往事不必再提了,”他咳了咳,又道,“你不该回来。” 她回来了,便扰他许多思绪,叫他不得安生。 “是,不该。” 辛薇附和他的话,无奈道,“实在是因为这张脸,被皇后强行召进宫的,非我故意。” 皇后拿着画像在整个大夏朝搜寻,容貌肖似者谁能逃过,谁敢不从? 沈霄凝眉沉思半晌,抬手提壶,给她空空的白玉杯中甄满了酒。 罢了,好菜美酒,食之性也。 他本不该同她说这些。相识十数年,他还不够了解她么?她要做的事如何都会去做的。 大不了改天忍无可忍的时候,让人把她绑了送出宫,送回姑苏去。 “兰生喝不醉的,不如杜康。”辛薇看着他倒酒,说道。 “你还想喝醉么?” 大年夜她醉得软如烂泥,时而惊恐,时而痛苦,这酒疯还不够颜面尽失么? “不醉就没意思了,酒又不好喝。”辛薇道。 那辛甘之味灼喉,总呛得她咳出泪来,但却痛快。 沈霄往椅背上一靠,细细看着她,唇际笑意若有似无。 “孤男寡女,你确定要喝杜康?” 男子酒上了头,难保还能按耐住冲动劲儿。若是发生了什么,便又追悔莫及。 “墨迹,”辛薇盯着他道,“你是不是不敢。” 看着她催促语气,沈霄恍惚又想起从前。 她与皇姐总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处,凑一块儿敢捅破了天去。于是她俩总瞧不上他,嫌他不够胆大,顾及这又顾及那,过于拘谨。 他天性如此,却好生羡慕她可以放荡不羁,敢为他不敢为之事,肆意洒脱,傲如江上明月。 她是江上明月,怎么也落入尘埃,在宫墙之中卑躬屈膝,同一群妇人机关算尽? 沈霄阖了阖眼,黯声道:“朕明日有早朝不便贪酒,你要喝杜康,回湖光榭去喝。” 还未等他站起身,辛薇便屈身行礼,清脆的声音道:“恭送皇上。” 她倒是巴不得他赶紧走啊。 沈霄嘴角一抽,杵了片刻后起身,赌气似的大步走出。 第二十三章 唯有杜康二 沈霄一走,楚瑛就跑进来了,还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筷子。 “这么多菜都没动啊!”楚瑛四处打量了一遍,叉起一个蹄膀,啃了一嘴酱汁,埋汰道,“多浪费啊,皇上不吃,咱们吃。” 辛薇也是这么想的,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得罪皇上了?”楚瑛凑近她。 “没有吧?” “皇上出去的时候脸色可难看了,”楚瑛小声嘀咕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辛薇吃着菜,看着她,问道:“你为啥站出来作证呀,这件事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我感觉长公主更厉害,站长公主准没错,而且你都站出来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啊。” 楚瑛笑得眉眼弯弯,眼眸里星光烁烁,似是在邀功,等她夸赞几句。 辛薇用手帕擦去了她嘴角酱渍。 “你又聪明又勇敢,做得真好。” 楚瑛笑得更灿烂了,嘴里嚼着肉,侃侃说道:“我们三个坚定的站在一起,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们冤枉我们了。所以我虽然害怕得要命,但我一定要站出来……我们在这宫里相依为命,一定要互相帮衬才好。” “好,我们互相帮衬。” 寒冬腊月里,辛薇忽而觉着心口有丝丝暖意蔓延开来。经历那么多变故,她依然会因“相依为命”四个字动容。 楚瑛碰了碰她的酒杯:“来干了,这个是兰生,偏甜,好喝的,柳姐姐最爱喝这个了。” “干!” 辛薇爽快一饮而尽。 囫囵吃了一顿,又几杯酒下肚,楚瑛打了个响亮的饱嗝,空气中弥漫了兰生酒的味道。 楚瑛不好意思的笑笑,挤眉弄眼的问:“你觉得皇上怎么样?” 辛薇一噎,缓缓道:“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皇上吧。” “你有没有觉得皇上很好看啊?” 楚瑛脸颊微微泛红,分不清是害羞还是酒上了头,有点兴奋的说道:“我们运气还算不错的,皇上才刚刚及冠之年,有些人一入宫就要服侍七老八十的皇帝,那真叫倒霉。” 辛薇嘴里的菜却越发索然无味,面上却噗哧笑出声,问她:“你侍过寝了么?” 楚瑛摇摇头。 “柳姐姐都没侍寝过呢!怎么轮得到我!” “不可能。” “真的!” “我不信。” 楚瑛伸出手臂,挽起衣袖,露出白如玉脂的胳膊上一点红痣:“我骗你做什么,我朱砂痣还在呢!” 辛薇道:“我说柳妃,不可能没侍寝过。” “那也是真的,柳姐姐亲口告诉我的!”楚瑛神神秘秘的做了个嘘的手势,“千万别说出去,这事不能给别人知道。” 辛薇眉头皱了一下。 那他常常往未央宫跑,是来做什么呢?让人误以为他宠柳卿姝,只是为了捧杀她? 还是掩饰他……不举? 又或者是因为,单纯看见这一张同她很像的脸,全无胃口罢了?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楚瑛不胜酒力,只几杯酒便醉醺醺的,恍惚听见她在笑,却不是开怀的笑,反而仿佛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楚瑛迷蒙的眨了眨眼:“你怎么了……” “没事,你喝多了。”辛薇摇摇头。 - 元宵的前一日,内务府给各宫主子分送服饰珍宝,相较以往,此次的贵重许多。 送来湖光榭的,只有一坛杜康。 一坛杜康,前来的小太监放下酒坛子就走,怀夕给他喊住了:“这位公公,是不是弄错了?楚婕妤得了两匹云锦,玉镯珠钗都有,咱们小主也是婕妤……” 位分一样,待遇不应该有太大差别才是。 一坛酒算怎么回事儿? “没弄错的,”小太监回了下头,道,“上头吩咐的,辛婕妤的就是一坛杜康。” “上头?” “这我可不知道了。” 怀夕没法子,只能抱着酒坛子目送小太监离开。 小太监走远了,怀夕安慰道:“小主,你也别难过,好歹内务府没忘了你。我听人说呀,过去皇后管内务府的时候,有好多小主连着大半年什么也捞不着的。” 皇后抱恙管不了后宫,内务府自然也管不得了。 内务府的账本,被喜公公上凤仪宫要了去,事后皇后去养心殿求见,皇帝不见,赏了一堆奇珍异宝将皇后打发了去,也算给了脸面。 如今协理六宫的是柳卿姝,而内务府,皇帝将内务府的主事卫公公提拔了上来,设了总管一职。 如此一来,皇后有名无实了。 辛薇只是觉得有些无语,皇帝让她回湖光榭喝杜康,果真不是说说而已。可是皇帝这个做法属实有些幼稚,不像他的作为。 大概他也料到,后宫众人只当是内务府有意苛待辛婕妤,无人会认为这事会同皇帝有关。 “小主,明日元宵节,旁人就有新衣裳穿,小主你……”怀夕越想越生气,“内务府就是换汤不换药,还是一群狗仗人势的东西。要是大年夜小主没有喝醉,说不定……” 她还惦记着大年夜,小主喝醉了没能侍寝的事儿。这侍寝才能得宠,还能生小皇子的道理,怀夕认得死死的。 “没事儿,”辛薇摸摸她的脑袋,温声说,“衣裳多的是,首饰也多得是。” - 然而,这事儿到了第二天,就成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辛薇一到乾元殿,就被楚瑛拉到了一旁。 楚瑛气鼓鼓的,“你别搭理她们,闲的,就爱笑话别人。” 这一说,辛薇便知道自己给人说闲话了。 “说什么了?” “估计就是内务府弄错了,哪有给后宫小主一坛酒过元宵的,”楚瑛把她拉到角落里,说,“我刚刚才知道这事儿,你别往心上去,我让柳姐姐去问问内务府。” 柳卿姝身体恢复了八成,还未完全把后宫事务摸透,未央宫的门槛倒是要给人踏破了。 眼见着皇后失势,柳妃得了重用,后宫哪个不赶着巴结,内务府也不例外。 这时,柳卿姝在嫔妃们簇拥下入了殿来。 她稍一驻足,目光在殿中扫视一遍,望见辛薇和楚瑛呆的这个角落时,目光一停,向这里走了过来。 才走两步,张昭仪唤住了她:“柳妃娘娘,昨夜我校对账目时由几处不明,想问一问柳妃娘娘。” 先前张昭仪协助皇后校对各类账目,如今仍做这件事。 正事要紧,柳卿姝往辛薇这里遥遥看了一眼,便随张昭仪去了另一边。 第二十四章 元宵宫宴一 楚瑛拉着辛薇,感慨万千。 “柳姐姐现在特别忙,原以为不就管一群女人,没人闹事也就行了。竟还要管宫女们的衣食住行,天天一大堆账目要核算,还要筹备元宵宴……这哪是什么好差事?” 忙的都没空搭理她,日日同一堆枯乏的数目打交道,楚瑛实在觉着无趣。 “就这差事,无数人争抢呢。”辛薇道。 楚瑛啧啧道:“好好的吃喝享乐的日子不过,搞得这么忙,出错了还要问责,这差事有啥好争抢的呀,是享福享够了吗!” 有多少人偏生这样想不开?楚瑛是断然想不明白的。 辛薇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 “可别说了,差事是皇上给的,你这么说可要得罪皇帝。” 楚颖赶紧捂住嘴,一双杏仁眼四处瞄了瞄,“要是有人告状,我就死活不承认我说过,反正皇后死活不承认也……” 话未完,她表情突然变得扭曲,捂住肚子道:“我去个茅厕!” 随后犹如一阵风窜了出去。 楚瑛特别能吃,也不管养不养生,性寒伤胃的食物她都无节制的乱吃,吃坏了肚子是常事,辛薇也就不稀奇。 辛薇娴静在原地等着,再过半个时辰帝后和长公主会到,届时便可入座了。 几位宫嫔站在不远处,曹昭仪和于昭仪被簇拥在其中,忽然的,曹昭仪向辛薇这边看了过来。 “这是……”曹昭仪面露好奇之色。 于昭仪笑着说道:“这便是辛婕妤吧。” 如今后宫中人都知道楚婕妤和辛婕妤同柳妃有些容似,楚婕妤因长公主一事已是阖宫尽识,那么不难猜出来,眼前的便是湖光榭的辛薇了。 躲也不成,辛薇规规矩矩的浅浅行了一礼。 曹昭仪饶有兴趣道:“这就是被内务府赏了一坛酒的辛婕妤么?” “是的。”辛薇道。 曹昭仪眉眼带笑:“听说还是上头哪位主子的意思,咱们姐妹几个一大早揣摩来揣摩去,还是想不透这一坛酒是为何,辛婕妤可知其中缘由?说来给我们听听。” 能干涉内务府的上头主子,无非是皇上,太后,长公主。总不可能是皇上,那么大概率便是太后或长公主了。 究竟是哪个主子,为何下这道旨意,可叫她伤透了脑筋。 “嫔妾不知其中缘由,不过嫔妾听说过一句话。”辛薇神色未动,清晰念道,“尊中有美酒,胸次无尘事,宠辱了不知,动静得如意。由此可见,酒为珍物。” 曹昭仪本意是取笑她,取笑不成,是不肯轻易罢休的。 “说的煞有其事的,差点给你唬住了,”曹昭仪噗嗤笑道,“我倒是听说,民间有不少人焚酒自尽,怕是哪位主子要你效仿吧?” 民间的确有这样的事迹,将烈酒洒满屋子,一点既燃,必死无疑。 曹昭仪说得如此直白,周遭不少目光便冲着辛薇投了过来,纷纷猜忌。 辛薇浅浅一笑,反问道:“昭仪姐姐为何要这样说呢?后妃自戕乃是大忌啊。主子若要我的命,为何不赐白绫毒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她一个婕妤的命,何须弯弯绕绕? 显然,这一坛杜康的缘由绝不在此。 曹昭仪一双凤眼流转了几番,寻不到合理的解释,越发觉得难堪,满腹恼怒化作一声冷笑,故意问道:“辛婕妤是住哪个宫呢?” 没等辛薇回答,曹昭仪又高声道:“是湖光榭么?” “湖光榭是什么地方来着?没听说过哪个正经做主子的住湖光榭的呀!” 众所周知,湖光榭先前住的,是专门给先帝宸妃唱戏的戏子。 宸妃亡后,湖光榭的戏班子也不知所终,有说这些戏子被送出宫去的,也有人说,宸妃爱极了听戏,先帝便让这些戏子给宸妃陪了葬。 婕妤虽是低阶嫔妃,好歹也是个正经小主,住这样一个鬼地方,当真是个笑话。 辛薇眉心一皱,正打算回嘴,于昭仪手抱暖炉上前一步,先行说道:“曹妹妹,长公主一会儿可就来了。” 大年初一之日,长公主当众让曹昭仪难堪,可让曹昭仪好多天都羞于见人。 经于昭仪这么提了一嘴,众人都想起来这回事了。 曹昭仪嘴边肌肉抽了抽,狠狠瞪了于昭仪一眼。 辛薇这才注意到这位于昭仪。 于昭仪着一身玉石兰蜀锦,一双柳叶眼眼尾一点红痣,髻间插一支天水碧玛瑙簪,垂着翠绿短流苏,一颦一笑淡雅从容,颇有高门贵女风范。 方才两位昭仪站在一起,以至于她以为两人交好,眼下看来,并不是的。 如此细想,于昭仪进宫两年有余,一贯低调行事,不爱出风头,也不爱与人起争执,怎么会同最爱张扬挑事儿的曹昭仪交好? 大抵是曹昭仪主动凑上去的吧。 而这位于昭仪,素来低调却为她出言得罪曹昭仪,可见也是性情中人。 待曹昭仪走远,辛薇走上前颔首道:“多谢昭仪姐姐。” 于昭仪莞尔一笑。 “她一贯如此,宫里许多妹妹都有怨言,你不必放心里去。至于那坛杜康,妹妹你说的不错,主子要为难你,赐你毒酒白棱便是,无论美酒奇珍,皆是皇恩,谁都不该置喙。” 辛薇道:“姐姐说的有理。” 于昭仪瞧着她顺眼,拉过她手,道:“旁人只知戏子住过湖光榭,却不知湖光榭与长公主的芳菲殿遥遥相对,看的是同一处景致,能差到哪儿去呢?” 自然是不差的。 住的虽是戏子,却是宸妃流连忘返之处,湖光榭中的亭台楼阁无不是数一数二的匠公打造,用料也是极其奢靡的。 辛薇低眉道:“我出生贫寒,从小住的地方屋顶是用稻草堆的,冬不遮风,夏不挡雨。能有湖光榭这样的住处,已是万分庆幸,亦不会将旁人所言所语入心的。” 于昭仪眼中星光粼粼,有些怜悯动容。 “你没有一个好出身,在宫里千万不要强出头,”于昭仪压低了声音,道,“她们有些人在宫里闷出了病来,就爱欺负出身低的,你一定要谨言慎行。” 辛薇对这话十分认同。 有些人百无聊赖,千方百计从他人身上找乐趣,有些人却是早早看清了,唯愿平安度日。 于昭仪同她讲这话,是真心实意为她好的。 第二十五章 元宵宫宴二 不多时,帝后和长公主都进殿入了座,辛薇也在早就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来。 一旁属于楚瑛的座位却空空如也。 辛薇心中疑惑,难道她腹痛难忍,宫宴也来不了了么? 幸好身为低阶嫔妃,席位本就在三排末尾的角落中,不太会被注意到。 席间,一曲悠扬的笛音吹罢,皇后突然问道:“柳妃,今日所奏曲目,你都一一过问了么?” 柳妃不懂皇后为何这样问,回道:“今日的歌舞是嫔妾挑选的。” 她也实在没察觉有何不对。 今日是元宵,所有的歌舞必得彰显团圆美满,切不可是伤春悲秋的调子,教坊司呈上的曲目中有春江花月夜,她便采纳了。 皇后脸色一沉。 “方才那首春江花月夜,是怎么回事?” 柳妃微微愣住,仍然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坐在皇帝另一侧的太后悠悠开口:“宸妃亡后,先帝下令宫中再不可演奏春江花月夜。” 闻言,吹奏这首曲子的女子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扑通跪地,颤声道:“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奴婢不知情啊!” 沈书宁好好喝着酒吃着菜听着曲儿,突然又给她演这一出糟心事,不耐烦道:“行了,都十年前的事了,谁还晓得那么清楚。再说了,父皇当初下令是因宸妃最爱听这曲,叫他闻之伤心。眼下他又听不见,操什么心?” 皇后道:“虽说先帝已故,可先帝留下的旨意……” “不然你下去问问行不行呗?”沈书宁目光如剑,语气凉凉,“难不成你比我更了解我的父皇?” 这算计再显然不过,皇后失了实权心里不乐意,给柳妃找事儿呢。 不过一首供人消遣的曲子,也要大做文章 皇后一双凤眼僵硬的看着长公主,看了会儿,又转而看向太后。 太后却是再不肯出声了。她是先帝的皇后,却不是皇帝的生母,只要她本本份份的,皇帝和长公主还会敬重她几分。她若是话太多,万一晚年安逸不保,可就得不偿失了。 沈书宁见皇后一脸不甘心的样,继续道:“父皇不愿再听这曲子,可纵使有人唱了,也不过惹起一些哀思,绝不会治罪于人的。我父皇仁德四海皆知,绝不是暴君!” 柳卿姝心中尤其感激。这一回,长公主又实实在在的替她解了围。 长公主好生厉害,既不必遵从先帝旨意,又给皇后扣了个辱先帝圣明的帽子。 沈霄气定神闲的抿了口酒,吃点小菜,仿若置身之外。 直到几道目光同时看向他,沈霄才出声,若无其事的催促跪地的吹笛女子。 “还不退下?” 吹笛女子退下之后,下一场歌舞却迟迟不能上来。 说是舞姬们跳舞用的飞袖舞衣都放在一处,方才要穿的时候才发现,放衣服的地方有许多老鼠,给衣裳咬得破破烂烂。 没了甩袖如瀑的舞衣,这舞还如何跳? 柳卿姝双颊滚烫,望向高位上的皇后。又望向殿中众人。 或许是皇后不满她取而代之,或许是其他嫔妃有相争之心,可恨小人躲在暗处,防不胜防。 此事俨然是她一而再遭受算计,可毕竟是她办事不利,才会状况频出。 柳卿殊正欲起身请罪—— 沈书宁悠悠开口道:“宫内老鼠横窜成这样,必不是朝夕之事,皇后,你先前就不曾发现么?” 柳卿姝抬起的屁股又放了下去。 皇后咬了咬牙,说道:“皇姐说笑了,四海之内何处没有老鼠?下人瞧见了打死便是,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来禀报。” “对,一点小事罢了。” 沈书宁赞同她的话,不以为然道:“歌舞什么的皇上也不稀罕看,后宫哪个妹妹不能唱不能跳?” 皇后顿了顿,说道:“公主说的是,妹妹们都是有才艺的,不如让母后指几个嫔妃,给唱上一段?” 沈书宁寻思着,这不是作践人嘛,人家是嫔妃唱歌跳舞那是只给皇上看的,这当众献艺,岂不看着像卖艺行径? 不过她没有开口阻拦,她也想看看,皇后要出什么幺蛾子。 太后看了看皇上和长公主的脸色,再道:“哀家也不识得嫔妃们哪个唱得好跳得好,不如皇后来指吧。” 这烫手山芋,她可不接。 皇后便在殿中扫视了一遍,目光缓缓在一个角落定住,唇角带笑道:“听闻姑苏女子的嗓子最是柔美婉转,辛婕妤从姑苏来,不如就让辛婕妤唱一曲儿吧。” 沈霄捏着酒杯的手指顿住。 沈书宁喉间一梗,冷冷的看向皇后。 倘若目光可以嗜人,皇后早在她的目光里死了百回了。 若是别人,她随时可以出言维护,可偏偏是辛婕妤。她怕这是皇后的试探,又怕旁人瞧出端倪。 辛薇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离开席位,走到殿前来。 行过礼后,道:“姑苏女子擅歌喉,嫔妾却不会唱歌,丢了姑苏女子的脸。” 这都被点了名,什么技艺都不献怕是不成。 辛薇又道:“嫔妾将将会弹琵琶,若是皇上皇后不嫌弃,嫔妾可弹奏一曲。” 幸而她在姑苏之时学过琵琶,今日也好拿出来应付一番。 皇后和长公主均尚未开口,沈霄眉眼带笑的看着她,浅浅道:“好。” 教坊司将紫檀五弦琵琶送了来,又搬了红木灯挂椅,辛薇坐下来,拨动琴弦,一曲悠扬的《高山流水》从纤纤指间溢出。 她从未精学琵琶,弹奏上没什么技巧,琴音却有独到的洒脱意味,叫人心旷神怡。 曲罢,殿中余音袅袅,皇后柔声道:“弹得极好,抬起头来。” 辛薇便意识到皇后要她献艺的目的了。 倒不是为了羞辱她,只是给她个机会在皇帝面前卖弄,最好是入了皇帝的眼,好一分柳妃的恩宠,再互斗个你死我活。 辛薇应声抬头。 密长的眼睫轻垂,在眼下倒映一片阴影,朱唇微抿,柔柔弱弱,我见犹怜。 沈霄目光紧锁的看着她,嗓音微哑。 “赏。” 辛薇谢恩退回席位,心里想着皇帝方才的眼神,有一瞬间百感交织。 皇后亲手捧起柳卿姝,只为了斗倒孟惠妃。眼下又想着捧起她,来打击柳卿姝。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后已在上头吃了亏,仍要故技重施? 如此这般,皇后真的不知疲倦么,皇帝又真的全然不知么? 第二十六章 元宵宫宴三 辛薇刚入座,屁股还没把椅子捂热,张统领入殿来,在皇上耳边小声禀告了几句。 这样一个小插曲,谁也没有尤其在意。 后面就没再出什么幺蛾子,气氛祥和安稳直到宫宴结束。 宫宴结束之后,已是酉时末,月高夜深。 辛薇走的是小路,长公主走的是八抬轿撵能过的宽敞宫道,却在离湖光榭还差一个转弯之处遇了个正着。 遥遥瞧见长公主銮架,怀夕在辛薇耳边悄悄说:“小主,咱们躲着走吧,那大概就是长公主了,招惹不起的。” 在宫中坐八抬轿撵的主子不多,而到这条路上来的,八成是去芳菲殿,怀夕便轻易能猜到这是谁。 辛薇带着怀夕退避一旁,恭谨等着长公主轿撵过去。 哪知,路过她们之时,长公主让轿撵一停,看着辛薇道:“是湖光榭的辛婕妤么?” “回公主的话,是的。” “素闻宸妃的湖光榭非比寻常,从前没能进去一观,今夜本公主想到湖光榭喝杯茶,辛婕妤意下如何?” “公主殿下驾临,荣幸备至。”辛薇恭谨道。 怀夕在轿子突然停下的那刻,屏住了呼吸,紧张的要命。 入了湖光榭,怀夕手忙脚乱的准备茶点,端果品进屋时险些被门槛拌倒。 她赶紧站稳了,意识到在长公主面前失了仪态,慌忙跪地:“公主殿下饶命!奴婢知错了!” 沈书宁瞧着这丫头好玩,故意刁难道:“这什么茶,本公主只喝顾渚紫笋,你不知道么?” 怀夕心中一慌,这湖光榭比不得永安宫未央宫,能要什么有什么的,顾渚紫笋实在是见都不曾见过,从哪儿去弄来给长公主呢? 她低着头,端着托盘的手抖如筛子,咬着唇不知如何回话。 辛薇随手拿了一茶盒,给怀夕:“这便是了,好好去煮吧。” 怀夕一愣,这不是雨前龙井么,也叫顾渚紫笋么?到底是她见识短了,可不敢再多问。 小丫头抱着茶盒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沈书宁才朗笑出声。 “我是猛兽么?给她吓得。” “你吓唬她做什么?”辛薇无奈道,“小丫头经不起吓的,一会儿又要哭鼻子了。” 怀夕今年才不过十四岁,豆蔻年华,入宫后也就跟她这个婕妤打打交道,头一回见长公主,自然是怕的。 “多大点事儿。” 沈书宁不以为然,唇边笑意微收,稍稍靠近她,低声说道:“那个楚婕妤今日是回不了未央宫了。” 辛薇心里也在想着,楚瑛今夜始终没回到宫宴上来,大抵是出了什么事。 “张统领在乾元殿后殿看到她了,她人在后殿转悠,拿着个提篮,提篮里是一把剪刀,剪刀上夹着点儿布料,刚好和被毁坏的舞衣是吻合的。” 辛薇问:“不是老鼠咬的么?” 宫宴之上分明有人禀报说舞衣给老鼠咬了。 “那是丹红交代了,把事儿推给老鼠,避免在宫宴上闹大,”沈书宁道,“我总瞧着,这事儿不仅是冲着柳妃,还冲着本公主来的。那个楚婕妤,我不是当众护了她么,动她岂不是打我的脸?” 那人并不敢直接冲着长公主去,只能鬼鬼祟祟做点偷鸡摸狗的事了。 可这栽赃陷害,不是皇后惯用的伎俩么? 辛薇剥了个柑橘,把一瓣金黄的果肉递到她唇边:“皇后狗急跳墙,却千不该万不该在元宵宫宴上做手脚,皇上极在意皇家颜面,她这样做便是背道而驰。” “这倒是,沈霄脾气是好,可若是闹到人前来伤了皇家体面,他便容忍不得了。这曹晴,沈霄俨然看她恼了,她还不曾发觉呢。” 沈书宁吃了橘子,目光望向褐铜连枝灯盏上微微摇曳的烛火,低声道:“如今他的身边,有哪个女人是懂他的?” 辛薇道:“他还有你。” 沈书宁握住她的手,眨了眨眼睛。 “你也还有我。记住啊,万事不要自己扛,我这个叫人闻风丧胆的长公主,可不是白混的。” 小太监进来时候,辛薇慌忙抽出了相握的手,坐得端正些。 这么晚了,怎还会有人过来? 小太监给长公主行了礼,再对辛薇道:“小主,皇上口谕,要小主你今晚侍寝,请小主沐浴更衣吧。” 沈书宁听得愣住,瞪大了一双眼睛。 辛薇顿了顿,道:“公公,皇上是不是弄错了,元宵该同皇后度过的……” “皇后凤体抱恙,便可以例外的,”小太监谄媚笑着说,“小主,请吧。” - 辛薇不太明白,传侍寝为什么去的是御书房,但这容不得她质疑,侍卫给她推开门,她只身走入御书房。 门合上,她还是觉得冷。 苏绣珠光锦里衣外,只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肩膀冻得瑟瑟缩起。 她还得维持端庄仪态,向正在案牍边阅卷的皇帝行跪礼。 沈霄抬眸看她,玲珑身段印入眼中,那瞬间瞳孔一缩,起身拿了件玄色披风,披在了她肩膀上。 低头,却看到她嶙峋的锁骨之下,沟壑深入月白色抹胸之中。 他慌忙转了个身,喉间滑动了下,继而若无其事的坐回红木雕龙宝座上,眼眸沉沉的看着她:“大冬天的,穿着这样作何?” 也不怕冻出病么? 辛薇冻得脸颊僵冷,说出的话也冷冰冰的。 “皇上召我侍寝,我自然是这样穿的。” 上回私底下被迫撕了伪装,如今没有外人在,她也不需要装出一派低眉顺眼了。 沈霄一愣。 “朕叫你来,没让你侍寝。” 辛薇便“哦”了一声,拢紧披风。 那大概是小太监误会了,闹了个尴尬的乌龙。 沈霄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楚婕妤的事朕压下来了,她已经回了未央宫。你也不要去追究其中真相,就此打住吧。” 无事便好,其中真相她追究来又有何用,得皇帝肯处置才行。 这样想着,辛薇很敷衍的谢了个恩。 “回吧。” 沈霄继续低头看奏折。 辛薇站着不动,“就这事?” “是,”沈霄顿了顿,嗓音微哑,“免得你为楚婕妤忧心,睡不着觉。” 辛薇解下披风,行礼告退。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暗处,沈霄抬手捏了捏眉心,再看向被挂回原处的披风,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第二十七章 无中生有一 次日一早。 柳卿姝还在心烦昨日元宵宫宴上的事,帐目上密密麻麻的数目更叫她头疼,时不时的闭眼歇歇。 张昭仪见她心情不悦,哄着她说:“娘娘恩宠果然是谁也比不得的,昨夜那辛婕妤被送去侍寝,原封不动的送出来了呢。” 柳卿姝心下的第一反应是,辛薇遭哪个歹人给算计了,皇上不可能存心这样羞辱她。 张昭仪掩嘴一笑,再谄媚道:“长得同娘娘你有几分相像又如何,只有娘娘才能入了皇上的眼。” 柳卿姝听着这话越发心烦。 入不入眼如何,能不能侍寝又如何,她和辛薇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同一个人的替身么? 若是非要比,她只想同辛薇比一比谁的琵琶弹的好。 “行了,本宫想再歇会儿,你今日先回去吧。” 张昭仪见她月眉紧锁,料想着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赶紧道:“嫔妾说的不对,柳妃娘娘容丽倾城,没有谁能像了娘娘半分。” 柳卿姝有些无奈,语气稍柔。 “本宫今日实在没有力气,明日再来吧。” 柳卿姝叫人收了大大小小的账簿,在暖阁中妃榻上闭目躺了会儿,婢女拿来暖手壶递到她手中。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柳卿姝忽尔睁开眼,问道:“楚婕妤呢?今日怎么不见她?” “楚小主今日似乎没下过床,”婢女道,“昨夜也是很晚才回来的。” 昨日事儿太多,以至于柳卿姝没发现那丫头不曾出现在宫宴上,眼下才觉得不对劲了。 平时里一大早的,那丫头就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虽说有点聒噪,可哪天不聒噪了,她也不习惯了。 柳卿姝思来想去的,还是起了身,抱着暖手壶往楚瑛的偏殿走去。 偏殿门窗紧闭,柳卿姝推开门,只见楚瑛一身寝衣呆呆的坐在檀木圆桌前,状如木偶,面前是纹丝不动的杏花糕和银耳粥。 见有人进来,楚瑛才回过神,不太自然的招呼她:“柳姐姐,你怎么来了,你……用过早膳了吗?” 柳卿姝坐到她身边,见她一脸愁容,两眼肿得不像话,捏了捏她苍白的脸颊,轻声问:“谁欺负你了?” 楚瑛顿时绷不住了,哇的一声哭出来,脑袋进她怀里,哭得身子直颤。 “张统领冤枉我!我没有剪破舞衣,我没有!我干嘛去干这种事……” 舞衣? 柳卿姝心中咯噔一下,抱着她,安抚着她的背,道:“怎么回事啊,你慢慢说。” “我,我肚子疼,就去上茅厕,乾元殿的茅厕在哪儿我又不认识,好久才找到……然后出来我就不认得路了,天又黑,有个宫女给我指了路,还给我一个提篮,说让我帮忙拿过去……我就走到了乾元殿的后殿,张统领来了,我说我是楚婕妤,他不信,说我是贼,非要搜我提篮……” 楚瑛哭声中的颤音越来越重:“那提篮里有剪刀,有被剪破的舞衣……他们说我破坏元宵宫宴,把我抓了起来……” 柳卿姝似处在冰天雪地一般,整个人都被冻得僵冷,唇齿都动弹不得。 这件事,怎么都不可能是楚瑛做的,她傻到剪了舞衣,还拿着证据装在提篮里,在后殿招摇过市等着被抓不成? 可笑的是,外人不看这件事是否合理,只看证据确凿。 楚瑛一遍遍的哭诉。 “我没有做啊,我真的没有做!” 出去上个茅厕,就被按了桩罪行,尽管莫名被放了出来,还被交代此事不准再提,可楚瑛一整夜都在回想这件事,越想越胆寒。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差一点被治罪。 柳卿姝深吸了一口凉气,安抚道:“我相信你没有做,我相信你。” 楚瑛这脑瓜子,断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何况相似的经历柳卿姝也有过,她被按的还是推惠妃下醉翁台的罪,谋害皇嗣罪大恶极,险些自己便死无葬身之地。 是那人故技重施么? 张统领必得将此事禀给皇上,而楚瑛能够全身而退,难道是长公主高抬贵手,把人捞出来了? 楚瑛在她怀里哭了会儿,情绪才稍稍稳定一下,抬起头,泪流满面的看着柳卿姝。 “从前我阿娘说,如果我嫁了人在婆家受欺负了,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也要把我接回家,我好想我阿娘……” 柳卿姝被她说的鼻子酸溜溜的,捏起衣袖擦了擦她的眼泪鼻涕,温声说道:“终有一天我可以让你离开皇宫,回到阿娘身边,你信我好不好?可能会有点久,但是我们慢慢来。” 楚瑛泪眼模糊的看着她,用力点了点头。 - 曹昭仪在午膳之前,总要去御花园一处小亭上坐坐,这会儿从亭上往下望,瞥见了一个人影。 “辛婕妤?”曹昭仪看到她就想笑,“白日里还跟我嘴硬,晚上就被皇上原封退回,真是有趣。” 婢女附和道:“这就是跟昭仪娘娘做对的下场,这几日宫里都在笑话她呢。” “走,去看看。” 曹昭仪伸出葱白玉手,婢女立刻躬身相扶,曹昭仪在她搀扶下扭着腰肢走下青石台阶。 隔着一丛人高的草木,曹昭仪听见辛薇和婢女的对话。 辛薇叹惋道:“我总算明白了皇上的喜恶,却失去了这大好机会,实在对不住皇后的良苦用心。” “皇后这样好的机会都没给曹昭仪,偏偏给了小主您啊?”怀夕困惑道,“曹昭仪不是皇后表妹么,不应该帮自家人?” 听到此处,曹昭仪定住了脚步,也把婢女拦在了自己身后,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提醒她不要出声。 草木的另一边,辛薇笑着说道:“傻瓜,若是曹昭仪得了圣心,曹家难保不会放弃皇后,这对皇后来说有什么好处?” 曹昭仪怔怔后退了一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皇后表姐虽给了她昭仪之位,却从来不安排她见皇上。柳妃不就是皇后一手扶持起的白眼狼么?皇后有能耐让柳妃得宠,又有能耐让辛婕妤在宫宴上献艺,怎么不能让她这个表妹私底下见一见皇上? 原来,只因皇后从来不曾想过扶持她,甚至当她是拌脚石,恨不得她不存在。 怀夕恍然大悟:“那也就是说,曹昭仪不会有机会了。” “是的,”辛薇道,“只要皇后在这凤位一日,曹昭仪便永无出头之时。” 第二十八章 无中生有二 怀夕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宫里不能出头的嫔妃大有人在,有个皇后表姐背靠大树好乘凉,也是不错的。” “你说的是,不出头才是好的,”辛薇顿了顿,意味深远道,“若是哪天曹昭仪稍稍出了头,以皇后的手段,岂能不对曹昭仪下手?惠妃至今不醒,柳妃在凤仪宫屈打成招……皇后是何等人啊……” 辛薇走后,曹昭仪还是久久站在原处,死死握着婢女的手,脸色极其难看。 皇后是何等人? 长公主当着众嫔妃的面分明是审明白了,那一日把惠妃和柳妃骗去醉翁台,一出栽赃嫁祸,险些两人同时都折了进去。 这不就是皇后的手段么? 婢女低着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良久后,曹昭仪沉冷道:“走吧。” - 长公主声称在元宵之夜,看到一个心地善良的宫女上树救了只小鸟,事过两日想起此情此景仍然大为感动,想把人找出来重重嘉奖。 于是,召了皇宫中所有宫女,挨个在芳菲殿接受指认。 楚瑛就站在长公主身边,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的看过去。 “还是没有么?” 看了几百个宫女后,沈书宁问:“那日已然天黑,你确定看清楚了么?” 楚瑛点点头:“看清楚了,那个宫女眼睛像狐狸似的,很好认的。” 所有的宫女都看了一遍后,沈书宁问丹红:“都到齐了么?尤其是凤仪宫的,太后的慈安宫也不能落下。” 丹红道:“公主,所有宫女都登记在册,清点过一个不少。” 这倒也是。 宫墙这道铁笼严实得很,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很难出去,宫女的数目严格登记,是错不了的。 辛薇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公主,元宵当日不只有宫里人,打扮成宫女的,也未必是宫女。” 还有数位王妃,及教坊司一众舞姬。 是王妃的可能性极小,一个王妃打扮成宫女还是有些招摇的,轻易便可引人注意。 “教坊司的伶人全部叫过来,”沈书宁道,“王妃们的画像也弄一份。” - 接着舞姬们都一一见了,当日所有可能出现在宫中女眷都查了,忙活了两日,依然没有结果,毫无头绪。 沈书宁头疼无比,等人都退了下去,往椅背上一靠,阖上眼,打退堂鼓道:“不查了,有什么好查的,除了皇后主使还能是谁?查出来又如何?” 她心道,宫中有动机且有能力做成此事的,除了皇后便是孟惠妃,孟惠妃至今昏迷不醒,那便是皇后毋庸置疑了。 “好,不查了,”辛薇站到她身后,轻轻给她揉太阳穴,“孟大司马同曹相可还在庙堂上吵得凶?” 想到此处,沈书宁笑了一下:“凶着呢。” 孟大司马仍是大司马,却在诸方压力之下,先是交出了军赋之权,再是左将军柳呈和右将军赵启脱离中朝,不再隶属大司马管辖,兵权大不如前。 他自是不甘心交出权力的,可柳呈已有二心,同曹相之争又互伤元气,遭不少官员明理暗里的弹劾。皇帝为抚臣心,不得不削了大司马之权,他也不得不受着。 如今空有议政之权,他心里不服,所有力气都冲着曹相去了。 时不时抖出几件不轻不重的罪名,牵扯的都是曹相座下党羽门生。 曹相一边忧思着皇后处境,一边为孟大司马的针对心烦不已,近来也是头疼寝食难安。 沈书宁想到了什么,突然道:“我昨日去问了沈霄,你猜他怎么说?” 辛薇给她揉着太阳穴的手一顿,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事?” “我问他那日为什么召你侍寝又把你退回,是不是玩欲擒故纵,”沈书宁睁开眼,转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他说,他绝不会召你侍寝,因为……终有一天你要离开皇宫,去山河湖海,有自己的辽阔人生,清白对你来说尤其重要,他不能毁了你。” 辛薇心中没什么感触,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为什么觉得清白很重要呢,必须要取悦男人,做男人心中的贞洁烈妇?” 若有一日离开这四方牢笼,为何还要重入宅院困守自己?外面有辽阔天地,哪里不比相夫教子有趣? 既然去了山河湖海,为什么还要男人呢? 沈书宁一愣,继而笑道:“刚回大夏的时候有人笑我寡妇,我不以为意,我想着,如今这样自在有何不好?” 她顿了顿,又道:“从前我们在金陵城无法无天的样子,才是真的自在。那时候我可羡慕你了……” 说羡慕是肺腑之言。 江厂公唯有一女,视若珍宝,那是处处宠着偏袒着。朝野上下无不对江厂公恭恭敬敬,也自然将她这位女儿捧如明珠。 沈书宁羡慕过她,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女儿,而自己的父亲有无数女儿,自是不会将其中一个太放在心上。 “如今倒是都对我这个长公主闻风丧胆,哪知我想要护个人都束手束脚,”沈书宁无奈的摇摇头,不确定的问:“清月,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差劲?” 辛薇也摇摇头。 “你不差,你是最好的。” 她是心疼沈书宁的。一阶女流,总是揽诸多责任于已身,背负多少骂名,却总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 沈书宁望向不远处的五足八方铁暖炉,婢女正往里头加碳,一束火焰忽的冲了起来,燃了一会儿后缓缓熄去,露出通红滚烫的金丝碳。 “要对付皇后,无法慢慢来。”沈书宁若有所思道,“火要够大,才能一次把她烧个透彻。” “是,可也急不得。”辛薇提醒道。 沈书宁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来坐下,看着她的眼睛问: “那时那具焦了的尸体我真的以为是你,直到孟贞把北疾山舆图拿给我……我才知道你没有死。我一直想问问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知道那些日子……” 说下去又显得矫情,沈书宁便止住了嘴。 辛薇拧了下眉头,立刻反问道:“沈霄没告诉你?” 话落,她又意识到称呼不对,改了下口。 “皇上为何不告诉你?” 她以为皇帝一定会告诉书宁的,一直都这样以为。 沈书宁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后,猛地一拍檀木椅宽大扶手,背直了起来。 “他一直都知道你没死?!” 第二十九章 面目全非 沈书宁双眼蒙了层薄雾,声音气得颤抖。 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清月再不愿意直呼他的名字,永远是皇上称之。 此刻连她都觉得,自以为十分了解的亲弟弟,似乎越来越猜不透了,他们亲姐弟之间,恐怕隔了太多了。 “演得好啊,连我都演!” “他竟然……连我这个亲姐姐都从未信过。” 辛薇斟酌道:“或许是……他不想你再同我有什么瓜葛而已,我这个阉党之女毕竟……名声不好听。” 沈书宁几不可闻哼了一声。 “那个兔崽子,这几天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一回想起那段日子,挚友惨被烧死,她上窜下跳想宰这个宰那个,日日又痛又恨想杀人,沈霄还永远云淡风轻的劝她:皇姐,从长计议,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她懂得该静待时机的道理,可大悲大痛要强忍下来,无异于将石头揉碎在眼里,何等艰难。 孟贞封妃的时候,沈书宁指着他鼻子痛骂:“这就是你的从长计议啊,你个怂蛋,要不是那些老匹夫非要致江厂公于死地,清月会被逼到活不了吗!” 沈霄还是若无其事的让她骂,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后来又立曹氏为后。 沈书宁又给他一顿痛骂。 “曹老头和孟老头怎么逼你的忘记了吗!你以为铲除了江厂公你不受影响的啊,他们不再受江厂公压制,然后骑到你头上来,连你立谁为后都要受制于人啊!你连自己的后宫都不能做主,你这个皇帝做来究竟何用!” 沈霄却只是在她骂够了以后,不紧不慢的说:“皇姐,不出三年,孟曹两氏会闹掰。” 他这倒也是没说错。 从前江厂公压在上头,孟相和曹大司马不得不沆瀣一气,江厂公一走,一山不容二虎,他们又容不得对方了。 只是沈书宁痛恨沈霄薄情,到如今才明白他的风轻云淡不以为意,竟然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江清月没有死。 而他只字不提。任由自己臭骂了他三年。 他只是说过一句:“皇姐,后宫是何情形不重要。终有一日,我能做万民的主,叫这大夏革故鼎新,脱胎换骨,也实现江厂公心中抱负。如今不可操之过急……” 又是不可操之过急,他总这一句。 当时,沈书宁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你首先能做自己的主,再说这些话吧!” - 从前的江清月不是这样的。 金陵城那些王公子弟,听说江清月来了,都得把手上的事放一放,站得端端正正,不敢造次。 她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叫街上的野狗看见了都得跑路。 那一次遇见江清月,她正睬在孟景晟的背上,扶着树干摇摇晃晃的采桃子。 孟景晟像狗一样跪在地上任由她踩,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恼却不敢发作,更不敢乱动。万一摔着了这个祖宗,怕是自己又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清月踩了两个桃子,从孟景晟背上开开心心的下来。 好一派嚣张,那可是孟大司马的嫡公子,竟被她这样踩在脚下。 沈书宁拦住了她,替孟景晟打抱不平。 “你欺负人,给他道歉!” 沈书宁大了江清月两岁,比她高了小半个脑袋,仗着身高优势盛气凌人。 孟景晟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掸去身上尘土,上前拉了拉沈书宁的衣袖,小声说:“六公主,算了,她是江清月……” 如今在皇帝面前,谁比得上江厂公一句话的分量? 江清月又是江厂公心尖上的闺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朝野上下偷摸着给江厂公送礼的,也晓得投其所好,常常送些孩子稀罕的玩意儿。 别说踩背,就是把他丢河里,他也只能爬上来了事。 天家多得是公主皇子,不得宠的,一辈子见不到父皇的也比比皆是,何必要去得罪江清月? “管她是谁,也不能欺负人啊!”沈书宁双手叉腰,提高了嗓门道,“你是爷们,怕她做什么!大不了打一架啊!” 江清月用袖子擦了擦桃子,啃了一口,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 “我不可以踩他吗?” “不可以!” “那他为什么可以踩别人?”江清月指着孟景晟身边低着头的布衣小厮,清脆的声音说,“我看到他踩着他摘桃子。” 所以她也想摘桃子,就叫孟景晟给她踩了。 沈书宁一愣,小小的脑袋里突然也想不通了。 踩下人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那主子踩主子,是不是也理所当然? 她还在想这回事儿到底对不对,那边孟景晟已经偷偷溜了。 江清月向她伸手,手中是她摘下来的另一个桃子。 “要吃不,很好吃的!” 桃子很大,透着粉嫩的红,看上去十分好吃。 沈书宁接了过来。 目光相触,两两笑开。 第二次注意到江清月,是在沈霄的目光中。 那一日同沈霄去校场上看王公子弟们玩蹴鞠,她突然就发现了,沈霄的目光紧盯着一个身影不放,随之跑东跑西。 江清月踢进了一个很漂亮的球,激动的在原地蹦起,被队友们簇拥着喊“好”。 沈霄的眼睛里燃起惊艳的光芒,唇角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沈书宁在他耳边笑着说:“看傻了啊?” 沈霄立马回过神来,红了一片脸,自顾自的往另一边走去。 沈书宁追上去,揽着他肩膀,在他耳边挤眉弄眼的问。 “告诉姐姐,你不会想娶她吧!” 沈霄如遭雷劈似的人定住了,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他只是觉得有点好看,多看了两眼而已。 沈书宁觉得是了,钦佩不已的给他竖起了大拇指。 “你不知道别人背地里喊她什么?母老虎哎!别人躲她来不及,你居然想娶她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我弟弟!哈哈哈哈!” 沈霄甩开她,沉着脸色快步往校场外走。 婚事本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他身为皇子,自是由父皇定夺,他可从来没想过自己做主。 何况那是江清月……别人都说她是要嫁给太子的。 沈书宁追不上了,在后面喊:“弟弟你跑什么呀!姐姐带你去找她呗!姐姐帮你搞定!” 不近不远处,刚刚同沈霄擦肩而过的孟贞惊杵在原地。 随行的孟景晟激动得苍蝇搓手。 “九皇子喜欢你哎!他害羞了!怪不得他看见你就跑!” “别说了,叫人听见了!”孟贞羞红了脸,娇柔道,“我还小呢……” 第三十章 不像 沈书宁原本也只是说说,然而某一日夫子让皇子公主们做美人画,沈霄画了江清月。 他没有将脸描画的多细致,但沈书宁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某一日在街上骑驴的江清月。 旁人都是骑马,她骑驴招摇过市,旁人还不敢笑话她。 当时沈霄在街边酒馆的二楼雅座,正望着窗外,瞧见了那情形,双眼一亮。 “驴比马难驯服,她竟能骑驴。” 沈书宁不以自然。 “是吗?那为什么骑驴的老百姓比骑马的多?” 后来沈书宁才明白为什么。 因为驴便宜,马贵,老百姓骑不起。 也正是因为驴难驯服,又便宜,模样比不上马儿高大,骑着也不比马舒服,王公贵胄们才不碰。 沈霄画上的女子一身红衣,满面春风,英姿飒飒,一头驴子给她骑出了千军万马的意味。 - “公主,公主,”丹红唤醒了她,“巳时了。” 沈书宁从梦中转醒,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今日是小公主满月宴,可不能迟到太久。 一到乾元殿,她示意不必通传,免得众人大张旗鼓的给她行礼,扰了兴致。 殿中,皇后正亲切拉着柳妃的手说体己话。 “你才入宫一年多便接手六宫事务,难免有宫嫔不服,本宫得了一些黄玉镯,回头你去分给各宫嫔妃,也好叫她们对你有几分感念。” 柳妃脸色有些复杂,未敢不从,只能说:“谢皇后娘娘。” 沈书宁听着有些想笑。 这要是真想宫嫔们感念柳妃,大可不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如此这般,岂不是显得柳妃不会做事,都不曾想到犒劳各宫姐妹,而她皇后多慈悲啊。 偏生她最看不惯皇后这假仁假义模样。 沈书宁走上前说道:“柳妃前些天便问我,拿着珍宝送各宫姐妹可好,大过年的,她也想叫姐妹们高兴高兴。” 走到柳妃身边,再继续道:“可我想着这事儿会不会显得她拉拢人心,授人以柄,毕竟皇后在上,皇后也不曾多慷慨,她不好太出风头,便叫她算了。” 柳卿姝双眼一亮,如见指路明灯,掩了心中雀跃,向她行礼。 “见过长公主殿下。” 那些话她自然没有说过,长公主这是来替她解围的。 沈书宁双手扶她:“不必行此大礼。” 皇后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如常,不动声色道:“公主说的是。只是公主有所不知,先前御花园和太和殿修缮耗资甚大,我掏的自己用度,便没有闲钱去购些奇珍异宝来送给妹妹们的。到如今我才有了些闲钱。” 如此说来,倒又显得皇后深明大义,舍己为人了。 沈书宁嗤笑一声。 什么拿自己用度修缮御花园,不过是沈霄知道曹相府上多的是不义钱财,便有意让皇后去修了御花园。 当时皇后为了博得沈霄青眼,二话不说就接了这活,让自己老父亲掏钱来,势必要将这事办的漂漂亮亮。 然而,皇后哪有功夫去督促修缮的每一道工序,事实上花花草草石头的也没花很多钱。 大部分的钱,都进了国库。 事成之后,沈霄尤其高兴,大大赞赏皇后,青睐了她两个月,又逐渐冷淡下去。 接着,又修太和殿了。 这两桩事皇后的确为国库做了不少贡献,就任由她往自己脸上贴光了,沈书宁不做辩驳。 见长公主立在原地往殿中扫视了一遍,柳卿姝问:“公主是在找楚婕妤吗?” 沈书宁默了默,“是的。” “她辰时末去湖光榭找辛婕妤了,要同她一起过来,算算时候,也快到了。” “不急,还早。” 沈书宁心想,小公主的满月宴,清月不想早点来是正常的,沈霄却也到现在都还没到…… 此时,小公主被奶娘抱了出来,先给长公主过目。 “公主您看,小公主白白嫩嫩的,很像皇上呢!” 嫔妃们挨个溜须拍马,“是的,眼睛鼻子都像皇上,嘴巴像了长公主呢!” 沈书宁定睛去看这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小小的婴孩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嘟着小嘴好奇的看着她。 她却越看越迷糊。 是她瞎了吗,怎么看不出哪里像沈霄?沈霄是剑眉桃花眼,这小孩完完全全的杏仁眼,眉毛也还没长出来,生的的确可爱,也确实不像孟惠妃。 可说像沈霄,不是实在的瞎说吗?若说嘴巴像了她这位姑姑,更是胡扯。 沈书宁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伸手将小公主抱了过来,逗弄她的小脸儿,问周遭道:“惠妃近日如何?” 柳卿姝道:“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什么法子都试了,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 “人各有命。”沈书宁叹道,“善恶都有报,此话不假。” 说完,她抬眸问皇后:“你说是么?” 周遭顿时一片寂静,众人屏息不敢做出动静,长公主口气虽是淡淡的,了无波澜,可这话眼中的冷意都叫众人心中生寒。 皇后默了良久,施施然道:“公主说的是。父母亲自小教导我恪守女德,敬爱夫君,我也绝不会做出对皇上不利,对大夏不利的事来。” 这话虽说的是自己,却叫众人立刻联想到杀死夫君又将西盛搅得天翻地覆的长公主。 言语相较之下,长公主这般大逆不道…… 柳卿姝道:“小公主险些置于死地,害皇上险些痛失骨肉,这也不算对皇上不利吗?” 她仅仅妃位,摄六宫事还未尽收人心,不该当众与皇后呛声,这般冲动,或许是为长公主,或许是为自己。 柳卿姝怒视着皇后,豁出去道:“皇后娘娘,德都论不上,何论女德?” 皇后一根硕长金甲怒指着她。 “放肆!” 被长公主言语挤兑也就罢了,柳妃算什么东西,就算掌了后宫事务,也不过在妃位,岂能以下犯上? 周嬷嬷欲上前替皇后教训柳妃,却在看到蠢蠢欲动的丹红时,缩回了身子。 沈书宁把小公主交到奶娘手中,从袖里掏出个大大的百岁金锁,小心翼翼的放到小公主的包被里。 转而对柳卿姝道:“我会在宫中长住一些时日,有任何为难之处,记得来找我。只要本公主在大夏一日,必不叫你再次蒙受醉翁台之冤。” 这当众宣告,便是堂而皇之的庇护了。 柳卿姝感激涕零,不知说何是好,只能真心实意的道一句:“谢长公主。” 沈书宁又转而看向皇后,笑着道:“有些人不信这个邪,偏偏要动本公主的人,不知有何结果?” 譬如楚瑛。 她虽揪不出陷害之人,可对方白忙活一场,也没落到什么好。 皇后的脸色已然阴沉至极。 沈书宁没有理会,对柳卿姝说道:“时辰还早,陪我四处走走?” 第三十一章 开诚布公 辛薇和楚瑛是在一条狭隘的小路上碰到皇帝的。 “免礼。” 沈霄身边只跟着一个侍卫,这条狭长的羊肠小道上,便只有他们四人。 辛薇心中诧异,皇帝这时候该去乾元殿,不应该经过这条路,出现在这里。 如此想着,沈霄开了口:“你是……辛婕妤?” “回皇上,是的。” 只这句话,沈霄身边跟着的侍从便给楚瑛使眼色,叫她同自己退避。 辛薇轻垂着眼眸,暖阳拂在面上,仍驱不散冬日的寒意。周遭寂静,只听得草木深处的猫儿叫唤,断断续续的一声又一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好似时光漫长,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那么一小会儿。 沈霄开口道:“朕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其实孟贞……” 话及于此,却迟迟没了下文。 “我一直都理解皇上,”辛薇道,“皇上的志向,皇上的忍耐,嫔妾都懂的。” 沈霄静了须臾,苦笑道:“你真的懂吗?前几日皇姐来质问朕,为什么不告诉她你还活着,朕无法回答,你能懂吗?” “这我不懂,”辛薇道,“或许是为了书宁,或许是为了我。” 她心里明白的,让她假死,送她去姑苏,叫她终生不必回金陵……无非是,不想与阉党再有瓜葛,更不想世人再议论他的皇位怎么来的。 他知道沈书宁的性子,只有江清月死了,她便罢休了。 她死了,疑凶或许是孟氏,又或许是曹氏,无论如何,孟曹两氏的联手才使江厂公沦落到流放的地步。 因而沈书宁会凭着失去挚友的一腔恨意,成为皇帝的一把刀。 否则,皇帝何以会容忍一个女子在庙堂翻云覆雨? “并非为了你,也并未为了皇姐,”沈霄嗓音微哑,坦诚道,“是为了朕自己。” 辛薇诧异的抬头。 她是没想着说实话的,时隔三年,她想得很明白,他是皇帝,也是自己的最大助力,她应当曲意逢迎,万不可撕破脸面。 可是他为什么要坦白? 沈霄看着她错愕的眼睛,声色沉黯:“朕不愿有软肋,朕怕终有一日皇姐为权势对朕倒戈相向,拿你……威胁于朕。” 可笑。 皇帝的这份“怕”,究竟能否对得起,为他殚精竭虑刀山火海的亲姐姐? 不过今日他肯开诚布公,已算十分难得。 辛薇苦笑了声。 沈霄喉间一哽,挪开了眼去。 她可以沉默,也可以生气,可她偏偏笑了,笑出了无奈又惋惜的意味,隐隐有些嘲讽的意思。 辛薇察觉到失态,收了收思绪,登时心中又静谧无波,面上恭谨道:“时候不早了,今日是小公主生辰,皇上该去乾元殿了。” “过去种种都是因朕也受制于人,不得不思虑太多,”沈霄微微垂眸,自顾自道,“清月,朕做到了,今非昔比,朕……” “嫔妾是辛薇,含辛忍苦的辛,红薇染露的薇。”辛薇真心实意的提醒他,“江清月已经死了,不能复生。” 所以的确今非往昔,过去的一切她已然放下了。 此刻他身为皇帝,也万不该向她过多言语。 沈霄一双桃花眼中蒙了一片惘然的雾,隐着诸多情绪在其中,失落,遗憾,心痛…… 在她转身而走的那刻,沈霄忍不住道:“你既然回来了,总有你想做的事,你应当明白谁才是你的依傍。” 言下之意,为何不讨好他,不取悦他,以此达成她的目的。 辛薇双眸有些酸痛,阖了阖眼。 三年前,为了父亲,她是求过沈霄的。 她放下自尊,身段,企图用她所有的本钱去让沈霄改变主意。 钻过他的被窝,在他屋前跪到过天明。 哄,求,哭,闹,自尽,无所不用其极。 而他如今似乎已经忘了,当初是怎么一遍又一遍执意拒绝她。 他从起初怜悯愧疚的态度,到后来的冷淡,唯一不变的是他坚持要给父亲定罪的诏书。 他漠然以对的样子,她记忆犹新,不曾忘怀。 “江清月,你若再纠缠不休,就不必回金陵了。” 他说到做到。 在她撞墙自尽未果之后,他亲自给她喂药,药里下了能使人昏昏欲睡的东西,而后一把大火烧了她的宅子,一具死尸代替了她。 她一觉醒来已在姑苏。沈霄让小厮把她丢在了姑苏,任她一个碧华之年的女子在姑苏自生自灭。 还让小厮留下一句,若想保住父亲的命,便要记住,世上再无江清月。 世上再无江清月。 因而她这次回来,也是在赌,她也生怕出现在皇帝面前的那刻,便被杀之后快。 幸而,这回没有输的一败涂地。 辛薇恭谨向他行礼,道:“皇上圣明,嫔妾只求安稳度日。” 不远处,侍卫疾步走来禀报:“皇上,长公主往这里来了。” 沈霄意犹未尽的望了她一眼,留下一句“改日再说”,便匆匆离去。 这几日沈书宁来了月事,脾气更加躁,估计把他骂得狠了,叫他闻风而逃。 没一会儿,沈书宁往这里走了过来。 左右张望看不见沈霄人,便也作罢了。 “他找你说什么?”沈书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试探着问,“没说我什么吧?” 辛薇能猜出来几分,前几日皇帝还说她算计自己,说她不该回来,今日态度骤转,估计是书宁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告诉我了。” 沈书宁面露尴尬,急急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胡说八道的,是他非要问我你身上伤怎么来的,我就随便说点刺激他。我想这也没什么吧,让他对你有愧疚也是件好事……” 那日沈霄顺口问了句,皇姐你知不知道她身上伤怎么来的。 沈书宁就来劲了,胡编乱造一通:“你猜是怎么来的!她自己拿刀划的!” “每想你一次她就给自己一刀!” “你封惠妃她划一刀!立后再划一刀!惠妃有孕你昭告天下,她给自己划了好几刀!” “身痛了心就不痛了呗,你懂不懂,这就是女人!” “当然是真的!清月哭着告诉我的!” “你比陈世美还不如!你知不知道你伤害她有多深!” “你以为她为什么回来?忘不掉你!女人就是这么纯粹!” “你那么待她,她居然还是死心塌地爱着你!” 第三十二章 一寸心安 当时沈书宁特别来劲,双眸欲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字字诛心。 好似这些事千真万确的发生过。 听完这番话,沈霄呆坐良久,不言不语。 眼下辛薇也呆住了。无语,无奈,情何以堪看着沈书宁。 “你把我说成了一个傻子……书宁,我不会那样伤害自己。” 辛薇无语望天。 他未必尽信,也未必全然不信。 怪不得皇帝今日如此坦诚,原来他听了这些话,已然有些自作多情…… 沈书宁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讨好的语气说:“我就是烦他那个怎么骂都无动于衷的样子,所以我来点猛的……你知道么,我说完以后他就傻了,好半天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是感觉,这些话真的有用……” “没事。”辛薇道。 这些话若放在三年前,沈霄会强行不将它放在心里。大业未成,何以家为?何况只是一个女人……当初他就是这样做的。 今非昔比,如今的沈霄,无人能轻易将他的皇位撼动。这个时候,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年少的一点真心又显得难能可贵了。 权势,富贵,名望,还有真心待他的人,他都想要,也在情理之中。 辛薇非但不觉得书宁做的不对,甚至细想之下,觉得她做的这件事甚好,于自己益处良多。 只是有一事不太明白。 “你为何这样在意他怎样待我?” 沈书宁目光暗暗望向远处,默了须臾,黯声道:“若非我牵线搭桥,你们何来儿女情长。” 曾经她以此无数次在沈霄面前居功,如今想来,尽是悔恨。 三年来,她无数次悔恨为何要乱点鸳鸯谱,若不是她牵线搭桥,未必会有后面的事。 每一次看见沈霄,她都会不受控制的想起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这是她永不能弥补的过错,亦成了她的心魔,这种痛苦几乎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而居然,她到今日才知道,这三年来沈霄明知她深受其痛,却绝口不提江清月还活着一事,任由她痛,任由她恨。 - 满月宴上,沈书宁凑到沈霄身边说了一句话。 “今夜亥时,她在湖心亭等你。” 沈霄反应很快的说:“朕知道了。” 沈书宁呵呵一笑,没有再多说。 亥时,沈霄准时到了湖心亭,果然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立在湖心亭中,一袭浅粉的海天霞色轻软罗裙,湖风吹舞如落花流水,披帛若晓霞云烟。 一步步走近了,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来。 尚未开春,这样打扮过于清凉了些,她不禁缩了下瘦弱的肩膀,依依似春日枝头轻颤的桃花。 她竟然这样不顾身子,分明她受不得凉的。 沈霄轻步走到她身后,从后拥住了她单薄的身子,下巴刚好抵在她发顶,同她望着同一片太掖池,及池中倒映的明月。 怀中的女子身子稍僵,却也没有反抗,沈霄心旷神怡。 “等了朕许久吗?” 女为悦己者容,她穿成这样在这里等,还用了浓郁的香露,其中意味沈霄自然是懂的。 有花堪折直须折,沈霄并不是那么不解风情的人,已然错过了三年,往后不必再煎熬了。 女子“嗯”了一声。 这声音娇柔妩媚,悦耳动听,却完全陌生。 沈霄大手把她身子扳了过来,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的脸。 他在脸色也在霎那间沉暗。 是了,皇姐只说“她”在这儿等,却压根没说哪个她! 女子百般娇羞的靠进他怀里。 “嫔妾早在入宫前就仰慕皇上了。” 沈霄生硬的问:“长公主叫你来的。” 女子在她怀里点了点头:“是的,皇上。” 沈霄握住她双肩,将她推开些,思忖道:“你是皇后的表妹,曹燕。” 原先的宫宴中从未见过这张脸,这张脸,大概是在皇后中毒之后才出现在宫里的。 那之后入宫的,便就一个曹昭仪了。 寻常宫嫔他并不会入心,这件事,事关曹家皇后,他便留了意。 “是的,嫔妾是皇后娘娘的表妹。” 说罢,曹昭仪又往他怀里靠,撒娇道:“嫔妾从戍时等到现在,身子都快冻僵了,皇上……” 她贴着沈霄的胸膛,身子跟泥鳅似的扭了扭。 沈霄把自己的玄色金绣龙纹披风解了下来,亲手披在她肩上,再把她推开了去。 “今日是初一,朕得去你皇后表姐那里,你先回去吧。” 他眉眼温煦,语气柔柔。 曹昭仪不敢纠缠,到这地步她已万分餍足,自是装作十分懂事的雀跃告退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沈霄眼色郁沉,恨不得立马去芳菲殿找沈书宁理论一番。 皇姐竟敢这般戏耍他? - 曹昭仪穿着皇上的披风,心中得意,恨不得告知全天下,皇上把自己御用的披风给她穿了。 无奈已经过了亥时,宫道上都不见人影了,难得有巡逻的侍卫路过。 她就挨个去逛后妃的宫殿。 皇后的凤仪宫,柳妃的未央宫,惠妃的永安宫,这三处她是不敢去的。 她去张昭仪和于昭仪那坐了坐,又觉得不过瘾,去几个婕妤那轮流慰问了一番。 逛到湖光榭时,已近丑时。 辛薇从睡梦中被叫了起来,草草穿了衣服起来接见曹昭仪。 啾见曹昭仪身披绣着龙纹的披风,荣光满面,赶紧招呼怀夕去泡茶,自己则行礼道:“昭仪姐姐这么晚过来,可有要事?” 曹昭仪笑着说:“方才去见了皇上,回宫时路过你这儿,便想瞧瞧这戏子住过的地方有何特别之处。” 她果然一开口,就要提这湖光榭的来历。 辛薇并不在意,只是困惑这湖心亭到曹昭仪的住处,也并不经过湖光榭,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方向,怎么就路过了? 难不成皇帝带她去了别处? 也是,已近丑时,或许已上过龙榻了吧。 辛薇如此一想,赶紧招呼她坐下。 “昭仪姐姐服侍皇上辛苦,歇一歇吧。” 曹昭仪坐下来慢悠悠喝了一杯茶,见她迟迟不问起这披风,主动说道:“皇上这般贴心,本宫怎会辛苦?你瞧,皇上担心本宫冷,把自己的披风给了本宫呢。” 辛薇半惊讶半羡慕:“皇上待姐姐真好,羡煞旁人了。” 目的达到,曹昭仪便也知足,起了身,提醒她:“这事儿可不能说出去,本宫只是嫔妃,穿皇上的披风失了体统,可皇上偏怕本宫着凉……总之,管住自己的嘴,否则哪怕本宫不追究,皇上也不会饶了你。” “妹妹谨记。”辛薇道。 第三十三章 分崩离析 曹昭仪人一走,留下一堆茶具收拾。 怀夕熟练收拾着茶碗,嗤之以鼻,嘴里嘟嘟囔囔的。 “知道失了体统,她自己脱了不就是了?非穿着往这儿来,还让咱们别说出去……谁稀罕看了,谁又稀罕说出去了?” 辛薇打掩嘴了个哈欠,笑道:“如此才好。” 曹昭仪竟然偏要招摇过市。 这一件披风,曹昭仪以为是皇帝的温情,或许不然。 “什么?”怀夕没有听懂。 辛薇没有过多解释,对她说:“曹昭仪用过的茶碗扔了便可,别忙活了,去睡吧。” - 冬去春来,曹昭仪不仅安然无恙,还尤其风光,整日在御花园中闲逛,逢人时不时的就提一提当时和皇帝那场活色生香的披风艳遇。 众人都听的倦了,可还要佯装感兴趣的听她一遍遍说起。 沈书宁立在望风亭上,瞧着不远处花团锦簇之间满面春光的曹昭仪,纳闷道:“皇后还挺沉的住气?” 辛薇道:“或许是曹昭仪愈发愚蠢,皇后便愈发觉得此人不必理会。又或许是皇后也想明白了,母族鼎盛才能保住她凤冠,而内乱,会比从外打击更快的瓦解一个家族。” 这也正是辛薇要执意从曹昭仪入手的原因。 皇后的父亲是丞相,曹昭仪的父亲是户部尚书,曹氏兄弟相辅相成无,才能在庙堂上造就今日荣华。 一个团结的氏族坚不可摧,而若彼此不服,互相争斗,方可分崩离析。 “那就这么算了?” “自然不能,”辛薇莞尔道,“你知道,何为无中生有,栽赃嫁祸吗?” “凭空捏造,”沈书宁沉吟了一下,“皇后用过的伎俩……这行得通吗?” - “皇上,曹昭仪娘娘溺水了!” 沈霄听见如此禀报,头也没抬,继续阅着手中折子:“人没事吧。” 喜公公道:“幸而辛小主路过,把昭仪娘娘救了上来。” 沈霄眸色一顿。 “辛婕妤?” “是的,这要不是辛小主,昭仪娘娘恐有性命之忧……听闻辛小主这一遭着了凉,是否让太医诊治?” “太医不治病养在宫中做甚,这事还要问朕?”沈霄不耐道。 喜公公又道:“皇上,落水之事有蹊跷,长公主与皇后殿下都去了翠微宫。” 蹊跷,必然是有的,宫里没有那么多平白无故的祸事。 沈霄放下书卷,起身往外走,“摆架翠微宫。” 翠微宫内,太监已高声通报“皇上到”,其他人都已默不作声纷纷跪下,曹昭仪仍在床上哭哭啼啼。 见皇上走进殿中,曹昭仪掀开被褥下了床榻,披散着发,只着一身杏红色寝衣赤着双足跪倒在琉璃地上。 “皇上!嫔妾差点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梨花带雨,哭得浑身打颤:“皇上明察,有人陷害嫔妾,故意将嫔妾推入水中啊!” 沈书宁架着腿,悠闲坐在一旁圈椅上,添油加醋道:“好歹毒的心思,宫中女子大多不会水,这曹昭仪要么因没人救而致死,要么是被侍卫捞起失了名节,也是死路一条。” 曹昭仪细想长公主之言,十分有理,实在细思极恐。 “若不是辛婕妤刚好路过救了嫔妾,嫔妾就万劫不复了啊!” 此时,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向角落中裹着一袭被单的辛薇。 辛薇头发未干,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裹着牙白色被单瑟缩成一团跪在地上。 安安静静,尤其不起眼。 “让太医看过了吗?”沈霄问。 太医上前一步道:“回皇上,昭仪娘娘无大碍,只是受了惊。” “辛婕妤,也看过了?” “辛小主受了凉,微臣已开了药方子,小主服用几副便好。” 沈霄便不再追问,躬身扶起了曹昭仪,温声道:“地上凉,你到被窝里去。” 曹昭仪泣音道:“皇上给嫔妾做主啊……” “朕自会给你做主。” 沈霄在下人搬来的圈椅上坐下,淡淡目光在众人脸上飞快扫视了一遍。 皇姐,皇后,辛薇,柳妃,殿中在场之人倒并不多,看来皇姐没打算把事情闹太大。 皇后率先开了口:“皇上,此事事关嫔妾表妹,嫔妾想请旨,由嫔妾来彻查此事。” 如今是后宫事务是柳妃在管,此事也该由柳妃去查,可皇后为表妹请旨,又合情合理。 柳妃静立在旁,默不作声。 沈书宁磕着瓜子,不冷不淡的道:“皇后审案一惯爱屈打成招,这落水一事,万一经皇后一审,成曹昭仪跳水自戕,该如何是好?” 曹昭仪一听,便想起了那日无意间听到的对话,瞬间醍醐灌顶,冷汗冒了一身。 此事若是皇后表姐做的,经皇后一审,必然对自己不利! “皇后姐姐!”曹昭仪急急道,“妹妹知道皇后姐姐一片好意,可奈何后宫攸攸之口难堵,妹妹不愿再给皇后姐姐惹上事非,此事还是不劳皇后姐姐了。” 皇后想过长公主会阻挠,想过柳妃会不情愿,却不成想表妹曹昭仪也叫她别插手此事,不免有些恼怒。 可皇上在此处,她也不好发作,只能说道:“燕儿,你不必想太多,本宫并不在意旁人如何评说,只想给你讨个公道,不叫歹人逍遥法外了去。” 沈书宁冷不丁的一问:“平日里也不见你同这个表妹如何往来,这回倒是殷切?” 皇后恼红了脸,却生生忍耐下去。 “长公主又为何如此关切嫔妾的表妹?大年初一之日,长公主不是还罚了她么?” 沈书宁笑着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皇上中意的女子,便是本公主的好妹妹,本公主自然要关切一番的。” 听言,曹昭仪羞红了脸,强抑住雀跃,害羞的别开脸去。 长公主亲口说皇上中意她,看来确有此事。 沈霄十分无语的看了沈书宁一眼,嘴角抽了抽,不作反驳。 皇后听说过披风一事,却没放在心上。她一直认为这个表妹不成气候,皇上一贯待人温柔,给一件披风也并不算很特殊的事。 可眼下,长公主却说皇上中意曹燕。 皇后心中一惊,难道皇上是瞎了么? 放着美满高雅的柳卿姝不爱,也不爱端庄大方的于昭仪,却偏偏中意这个空有气囊的曹燕? 第三十四章 镜花水月 “那此事更应该好好查了。”皇后心平气和道,“此事交给柳妃也未尝不可,柳妃掌握后宫事务以来频出事端,这也就罢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柳妃自小深闺中养大,不晓得人心险恶……” “皇后说的有理,嫔妾的确不知人心险恶。”柳卿姝端立着,语气寡淡,“这后宫事务嫔妾做得不好,皇上还是让别人去做吧。” 皇后听言,眼中有了笑意,转而对沈霄道:“皇上,既然柳妃……” “刚接触,谁能一下子做得尽如人意的,”沈霄道,“朕既然交给了你,便是信得过你,今后这话不必再提了。” 柳妃黯黯道:“是。” 皇后瞧着她那不情不愿的神色,仿佛吃了个苍蝇,难以下咽,浑身不得劲。若是再开口,便显得柳妃温恭自虚,而她却一昧咄咄逼人了。 “皇上,那落水一事……” “太后近来空闲,便由太后查吧。” 沈霄做完决定,又看向角落里的辛薇,眼色凉凉语气也凉凉:“你去救的人,多少总看见些什么,去换身衣服,过来御书房回话。” - 辛薇在御书房中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过来。 她的目光久久定在案牍上的那一堆奏折,犹豫良久,终于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皇帝若从外面过来,必先通报,她放回原样来得及。 翻开第一本,辛薇眸中便是一怔。 这本奏折中细数江厂公以权谋私,徇私枉法,草菅人命的种种罪过,细到时间,地点,所贪银两,涉及人员……这本折子写于三年前,落笔之人曹相曹中顾。 她合上折子,翻开第二本,亦是江厂公历历罪证,递奏折之人户部尚书曹中信。 第三本,第四本…… 她知道这些内容,早已将心中不平压了下去,可这些字迹清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心头恨意无法抑制的汹涌开来,直冲肺腑。 如同身处蒸笼,熬着熊熊烈火,灼痛难忍。 此时,宽广的殿中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她身后停住。 辛薇放下最后一本折子,再转过身。 “皇上就是来让我看这个的?” 她有些脱力,一只手撑着案牍边沿,稳了稳心神,再端正而立:“皇上给我看这个是何意?我自是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霄走到案牍前,把折子一本本的收拾好,抽出多宝阁边侧的抽屉,将折子放了进去。 “证据面前,辩白是徒劳无力的,”沈霄站到她面前,看着她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皱眉道,“他们筹谋多年,才将你父亲拉下来。清月,你要知道,他们身后是许多势力,而你孤身一人。” 辛薇有些好笑的问:“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沈霄伸手欲扶她单薄的身子,辛薇微微侧身避让,沈霄便缩回了手。 “你不可能救曹燕,她是曹中信的女儿,”沈霄短短叹了一声,点明道,“若不是她的命有用,你恨不得曹家人尽数溺死在太掖池中吧。” 辛薇笑了笑:“皇上也说了,证据才是有用的,空口无凭。” 皇帝说的字字不错。可他没有证据,怎能平白把她救人之功抹了去? 谁又能相信,她把曹昭仪推下去只为了救她上来? 沈霄的薄唇紧抿,晦暗的目光看了她良久。 良久后,嗓音微哑的开口:“你以为朕叫你来,是要说什么?” 辛薇语气疏离:“圣心不敢揣测。” “你不该以身犯险,”沈霄与她保持着两步之遥,单手负在身后,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今后跳河诸如此类的事,不准再做。” “知道了。” 她应的极其敷衍。 沈霄料想着她听不进去,稍冷道:“皇姐若是知道你……断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知道我什么?” 她故意反问。 沈书宁确实不知道,她在冰天雪地里冻伤了身子,寒气入体。太医说她的身子须得好好养,仔细养,不可受凉。 这是只有沈霄知道的秘密。 当初她不肯让沈霄说出来,怕父亲为难于他。 若是沈书宁知道这件事,断不会同意她跳河的,也定会狠狠的把沈霄臭骂一顿。 大冬天的,为什么要把姑娘骗山上去看日出,日出看到了,也等来一场暴雪,大雪封山,他们被困在山上整整五日。 五日里,沈霄只侥幸捡到一只大雁,烤来两人吃根本不够,饿急了她便跑出去扒雪挖野菜,冻晕在雪地中。 沈霄狠狠自扇耳光,怪自己带她上山,怪自己害了她。 当时,她虚弱躺在地上,抓住了他乱扇的手,有点儿生气的说:“吵死了,你抱我。” 沈霄第一次触碰到女子的手,她的手冰凉,又很软,他呼吸停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自觉的喃喃念叨: “男女授受不亲,授受不亲……” 他怎么敢抱她? 她浑身冻得僵疼,只有她握住的手是暖和的,有她渴望的暖意。可是他迟迟不动,她只能自己坐起来靠进了他怀里。 他的身躯如同一个大火炉,缓和了她浑身不适,她一时贪婪,抱得更紧。 沈霄僵愣许久,才收拢双臂,把她抱紧在怀里。 女子原本冻得发紫的脸,慢慢好转,她阖上眼,在他怀里浅浅睡去。 他看着她密长的眼睫,美玉无暇的容颜,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窜出来。 这样相拥……算不算坏了她的名节? “下了山我就求父皇赐婚,我们成亲,做我的皇子妃,好不好?” 她没有睁开眼睛,却弱弱说“嗯”。 那一瞬,沈霄终于体会到话本里的琴瑟之好究竟有多好。 直叫人生死相许,原来并非虚言。 后来的许多时日里,沈霄偶尔会想起那一天他终于有勇气开口的求娶,她毫不犹豫的应承,仿佛一段草率的戏言。 镜花水月,大梦一场,如此不真切。 眼前的她,分明还是当年模样,可那双曾经倒映着日月星辰的眼睛,如今却只有一汪在黑夜中静谧的湖泊,深不见底。 沈霄阖了阖眼,黯声道:“那些折子朕留在身边,好提醒朕,有件事朕还一直未能做到。” 辛薇静静的看着他,静静听他说。 “再耐心等一等,不要轻举妄动,”沈霄道,“你只要看着就好。” 第三十五章 来日方长 “等多久?” “不会太久。” 辛薇哑然失笑。 这就像哄孩子似的,没有告诉她怎样能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却叫她不能胡来。 可他所做的,与她想要的,或许方向一致,结果总有不同。 “知道了。”她说。 沈霄看她敷衍的神色有些语塞。 明知道她不会听,他又在啰嗦些什么? 她和皇姐的性子一样,都倔得跟驴似的,脾气又不大好。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退下了。”辛薇道。 沈霄想了想,道:“那夜湖心亭的事,你知道?” 如今想来,出现的人是曹昭仪,恐怕不只是为了戏耍他。她们早就想通过曹昭仪身上做文章。 辛薇面不改色道:“皇上说的是和曹昭仪在湖心亭相会一事么?曹昭仪早已宣告六宫,后宫谁人不知皇上给了曹昭仪一件披风?” 沈霄一愣:“你阴阳怪气。” “我没有。” “你有,”沈霄很笃定的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不然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辛薇忍无可忍。 “我只是回皇上的话而已。” 沈霄心想,女子脸皮都薄,她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吃醋到阴阳怪气?也是他说话太直接了,该改。至于她的心意,他明白就是了。 “你想生孩子吗?”沈霄突兀道,“朕还没有子嗣……” 几个老头天天催他开枝散叶,好似他不多生孩子就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催得人心烦意乱。 这事儿,不应付还真的不行,毕竟确实有皇位要继承。 辛薇提醒道:“惠妃生的小公主不是吗?” 闺女就不算子嗣了吗? 沈霄皱了下眉心,眼眸略沉,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朕的意思是,你想要一个孩子吗?” 辛薇一惊,又提醒道:“你对书宁说,以后我是要出宫的。” 书宁告诉她,皇帝说自己绝不会碰她的,要她去外头的海阔天空……这才没多少时日,他就把自己说的话丢到天南地北去了? 生孩子原本就是九死一生,极其痛苦危险的事,在皇宫里生孩子更甚,有无数个落胎,被害死的可能。 她想做的事还有许多没做,绝不想在这时候把命浪费在生孩子上面,也绝不能。 “原本是那么想的,”沈霄一五一十道,“得知你心意之后,朕便知道你不会出宫了,你放不下朕,朕也应该给你个交代……” 经历那些事,他原本想着,她一定厌透了他。既然造化弄人,便一别两宽。 可从皇姐嘴里得知她这样执着,他怎能没有触动?既然她这样矢志不渝,那他也不应该辜负,多少该给些回应。 “别,千万别。” 她脱口而出,看到他质疑的目光后,又解释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惠妃的下场便是先例。来日方长,眼下我还不想出风头。” “你说的对,不可操之过急,朕的意思也并非眼下。” 沈霄眉宇沉凝向她走了一步,辛薇猝不及防的被他揽入怀中,脸抵在他胸前,眼前正是他玄色衣袍上金线绣的蜒蜒龙身,淡淡墨香涌入鼻中。 辛薇浑身僵硬不自在,双臂不自然的垂在身侧,如同一桩木头。 沈霄拥着她,低头,脸颊贴着她鬓边,低沉的声音酥酥麻麻道:“你真心待朕,朕必不负你。如若你只是要利用朕……” “朕就把你丢去姑苏,再也不见你了。” - 刚出御书房走了没多少路,怀夕迎了上来。 “小主,没事儿吧?” “没,没事。” 辛薇满脑子都是刚刚皇帝在耳边说的最后那句话,像是在警告她,却又没听出半点威慑力。 见四下无人,怀夕撅嘴道:“小主,你去救曹昭仪做什么,她又待你不好。” “下次不救了。” “就是嘛,水里救人很危险的,何况那还是曹昭仪,实在不值当。” “嗯,不值当。” “救了她的命,可到现在都没差人去咱们湖光榭送点礼呢,”怀夕越说越来气,“不被记好,没赏赐,还被皇上叫来盘问,这回报,不知道以为小主你才是罪魁祸首呢!” 辛薇赶紧捂住她的嘴,小声说:“快别说了。” 怀夕点点头,等她手放下来,又道:“柳妃娘娘倒是送来当归四逆汤,给小主补身子的。” 提到吃的,辛薇有些饿了,加快步子往湖光榭去。 “太后娘娘也差人来了,说让小主抽空去一趟寿安宫,给太后回话。” 抽空,那是太后派来的人太客气。她若是不赶紧去,便是不识时务。 辛薇回湖光榭草草喝了碗清粥,稍作妆饰,便往寿安宫去。 太后正坐在炭盆前取暖,让她走到跟前来,一脸慈眉善目,感慨道:“像,真像。” 辛薇颔首道:“太后娘娘,嫔妾总听宫里人说嫔妾模样像了一人,可嫔妾究竟不知,是像了何人?” “你不知么?” “嫔妾不知。” 太后转动着手中紫檀珠串,笑着看她:“柳妃像了七成就得皇上如此垂幸,你像了十成,竟然不曾入了皇帝的眼?” “嫔妾及不上柳妃娘娘万分之一。”辛薇自谦道。 太后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着,慈和问:“哀家听说,你自小卖身为奴。” “是的。” “哀家是浣衣局宫女出身,这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太后略粗糙的指腹抚过她如羊脂玉的肌肤,稍稍停顿了下,继而笑着道,“辛婕妤,含辛忍苦,总会苦尽甘来的。” 太后韶华时有几分姿色,侥幸被先帝看中获封才人,却就此埋没后宫中,再没有被先帝想起。可她又幸而得了皇后赏识,皇后提了她几次位分,直致昭仪,其贤惠品性才又入了先帝的眼,将沈霄指给她抚养。 那时,沈霄已经十岁,不容易同人亲近,她也悉心照顾着,总算靠养子成了太后。 这一路走来,似乎能用忍耐、侥幸两字概括。 辛薇眉睫一跳,“谢太后。” 太后冲她点点头,慈声道:“回去吧。” 这就回去了? 辛薇站着不动。 “在太掖池边,嫔妾……” 皇帝既让太后查这事,自己身为救人者,必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太后笑着道:“你听见声音便匆匆去救人,全心全意只在落水之人上,哪顾得了旁人什么?何况曹昭仪落水之处偏僻,有树木遮挡,很是隐蔽。你不过是去救人,能看到什么,知道什么?” 第三十六章 长恨绵绵 十天后,太后宣告曹昭仪是意外落水,并无幕后黑手。 得知此消息的时候,辛薇与楚瑛同在御花园中,恰巧碰到了曹昭仪,一块儿在望风亭中坐坐。 传话的嬷嬷一走,楚瑛便脱口而出:“太后是不是受了蒙蔽?!” “不好说,”辛薇摇摇头,眼神复杂的看向曹昭仪,“会不会是昭仪姐姐弄错了,实则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经过相救一事,曹昭仪一改先前对她刻薄的态度,执意要同她姐妹相称,辛薇便也称她一声姐姐。 “有没有人推我下水,我还能弄错了吗!” 曹昭仪单薄的身子如花枝乱颤,惊愕又委屈道:“太后的意思,是我撒谎了吗!” 楚瑛不敢认同道:“太后同皇后时有往来,皇后娘娘总会嘱托一声,太后应当会对昭仪姐姐的事上心些才是。” 曹昭仪狠咬住了唇。是了,皇后,皇后! 辛薇见她身子摇摇欲坠,扶着她叫她坐下来,劝道:“就这样算了吧,没凭没据的,追究下去于你不利。” “歹人逍遥法外,我又该如何自处?!”曹昭仪紧紧握住了圈椅扶手,如坠冰窖,声如枯槁,“这次幸好有你……若有下次,我还能侥幸活下来吗?!” 辛薇于心不忍,同她推心置腹道:“只要不争帝宠,大抵是没事的,你瞧那惠妃和柳妃,柳妃差点儿也万劫不复……” 众人心知肚明,惠妃险些一尸两命那一遭,不正出自皇后的手笔? 曹昭仪认定自己这一回,也绝对是皇后容不下她的缘故。 “柳妃却能没事……我去找柳妃!” 辛薇把她将起的身子按回椅子上,提醒道:“柳妃会没事,是长公主倾力袒护的缘故。” 是了,是长公主。 宫中能同皇后呛声,治理皇后的,非长公主莫属。 曹昭仪霎时泪流满面:“可我在大年初一就得罪了长公主……” “长公主说不定早把那件小事忘了,”辛薇道,“你瞧落水当日,长公主为你据理力争,才免于皇后来主审你落水一事,是不是?” 曹昭仪点头,惨淡双眸中燃起星星点点的期翼。 “是了,这件事长公主帮了我。” 要是由皇后来审,指不定审成什么样。 曹昭仪握住辛薇的手,殷切道:“你同楚婕妤关系好,能不能叫她帮我引荐引荐,我想见长公主一面。” 怕她不答应,曹昭仪把腕上莹白剔透的玉镯扯了下来,塞到她手里,又觉不够贵重,把发髻间插着的一支金累丝镶翡翠玉步摇取了下来,一并塞到她手里。 辛薇没有收她的礼。 “长公主自年后一直住在芳菲殿,你为何不去芳菲殿求见?” 曹昭仪反问:“让你直接去找长公主,你敢吗?” 辛薇寻思着,长公主又不是豺狼虎豹,有何不敢。说起来,不过是曹昭仪想瞒着皇后,若是去了芳菲殿,必然传入皇后耳中,她不敢让皇后发觉她这个表妹有二心。 她把玉镯和步摇塞回曹昭仪手中。 “未央宫中不缺珍宝,先前之事也恐怕楚婕妤心有芥蒂,难以真心相助。昭仪姐姐还是亲自登门芳菲殿的好,方显诚意。” - “娘娘,”周嬷嬷犹豫半晌,才开口,“曹昭仪备了厚礼去芳菲殿。” “什么?” 皇后正在喝粥,听言紧紧锁起月眉,“她是脑子被驴吃了吗?不知道长公主待咱们曹家如何?处处同我父亲作对,又处处同本宫作对,她上赶着去讨好?” 周嬷嬷道:“这位二小姐行事的确叫人匪夷所思。” “她就是蠢。” “娘娘说得是。” “她不蠢得出奇,能到处惹是生非,满宫宣扬皇上给她一件披风?” 皇后将青瓷碗重重放在桌上,拨动鎏金缀彩护甲,嗤道:“她若真入了皇上的眼,当夜不叫她侍寝?她倒好,一顿宣扬遭人嫉恨,被人推下水去了。” “娘娘说得是。” 皇后几欲拿起勺子,无奈胃口全无,勺子往碗里一扔,冷淡道:“给我父亲带个话,曹燕近来不对劲,问问大伯怎么回事。” - 两封家书摆放在沈霄面前。 一封向父亲埋汰表妹曹燕,说曹燕不明是非向长公主投诚,丢尽曹氏颜面。 一封向父亲控诉表姐曹晴,心胸狭隘视姐妹为异己,竟设计推自己下水,要将自己除之后快,劝父亲也向长公主投诚,弃暗投明。 “皇姐瞧不起曹家,怎么也笼络曹尚书了?” 沈书宁冲鹦哥龇牙咧嘴,反问道:“你瞧不上孟贞,怎么也同她生女儿了?” “朕无耻,皇姐也是?” 沈霄一把拎起莺歌的鸟笼放在了案牍上,自己则挡在了鸟前,“除非是清月的主意,否则皇姐绝不肯与曹氏逢场作戏。” 到底是亲弟弟,怎么能不了解她的脾性。 沈书宁死死盯着他:“你也有事瞒着我。” 沈霄避开她的目光,垂眸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玉扳指。 “皇姐说的是哪桩事?” “小公主。” “嗯?”沈霄神色一顿,转身又将鸟笼挂回了原处,“皇姐,朕的鸟给你玩,朕还有一些奏折没批完,就不……” 沈霄欲走,沈书宁把他胳膊拽了回来,开门见山的问:“小公主的父亲是谁?” 沈霄笑了:“皇姐,公主的父亲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沈书宁紧拽着他胳膊的手放开,目光中的怀疑却未松动半分。 “皇姐的意思是,孟贞同人苟合,她背叛朕了?皇姐可有证据?” 沈书宁摇摇头。 有蛛丝马迹可寻,却无实证。 “皇姐,这般辱人清白的话可不能乱说。孟贞卧床不醒,已然不能再为自己辩白,皇姐何必揪着她不放?” 沈霄云淡风轻的说完,转身便走。 “你骗了我三年。”在他距离三步远之时,沈书宁叹道。 沈霄没有搭理,自顾自往殿外走。 沈书宁继续道:“你一直装作袒护孟贞,宠爱孟贞,但其实你厌恨孟贞,不比我恨得少。你可以宠幸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却不会碰孟贞,因为你厌恶她至极。” 沈霄脚步一停,苦笑:“皇姐,朕不至于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 “是,将此种手段用在一个女子身上,未免显得你这位皇帝无能卑劣,所以你不愿承认。可你也不肯放过了她。” 沈书宁道:“孟贞身边的秦子衿告诉我,你宠幸孟贞时不允点灯,从她进入寝殿到离开,必须是乌黑一片,你也不会同她说一句话。” “皇姐连朕的癖好也要过问了?”沈霄道。 第三十七章 江夫人 “我原以为如此是因你不想看见孟贞那张脸,只要看不见,谁都一样。” 沈书宁口干舌燥,喝了一大口茶水,放下茶碗,再继续道:“但是,天牢中死囚的数目不对,缺的数目刚巧与彤史上记录孟贞临幸的日子对得上。” 沈霄沉默须臾,转过身,目光幽沉,语气淡淡:“天牢自有刑部管辖,劳烦长公主操心,便是刑部的不是。” 沈书宁心头一梗,无数凉意上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皇帝向来唤她皇姐,从不称她为长公主,这样话里有话的堵她是这么多年来头一遭,他语气虽无波澜,却挟着几分刺骨冷意。 这是斥她手伸得太长。 沈书宁缓了缓神后,替刑部说了句公道话。 “是我非要查看卷宗,刑部不敢不从。” “刑部却也不曾上报于朕,”沈霄云淡风轻的,凉声道,“想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该换一换人了。” 话落,他又问:“皇姐以为如何?” 沈书宁脑中嗡嗡作响,麻木的说了声“皇上所言极是”,继而大步退出养心殿。 瞧着停在养心殿外高大的八抬轿撵,沈书宁没来由的心烦,是皇帝默许她可以在宫中任意而为,不管是宫中,还是庙堂之上,皇上向来纵由她这位皇姐。 以至于她没了分寸,轿撵肆意停在了养心殿外。 眼下看来,是有多愚蠢。她摆手,让人把轿撵赶紧抬走。 她则徒步回去,由丹红陪着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抬头望天,天边云层染了墨,似欲向大地重重压来,大概是天气不好,叫她无法喘息。 丹红见主子面色难看,意识到什么,轻声细语劝道:“皇上和您是骨肉至亲,自然是处处惦念着您的。只是皇上毕竟九五之尊,岂容冒犯质疑?再者,性子再好的人也会有不痛快的时候,您不必放在心上。” 沈书宁摇摇头,“是我不对。” - 开春,御花园中花团锦簇,香风阵阵。 柳卿姝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同辛薇和楚瑛在醉翁亭上坐坐,没一会儿,张昭仪曹昭仪闻风而来,小小的醉翁亭上就尤其热闹了。 “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呀,以前先帝时候开了春都要去狩猎的。”楚瑛笑靥如花。 曹昭仪一听来了兴致:“我知道,先帝春猎最爱去九明山,我阿爹去过一次九明山,那里风景可好了,大清早那雾浓得像云,夜里又是满天星辰,只听见鸟儿和虫鸣……” “这就是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柳卿姝笑着说道,“我在我娘的画里见过。” 张昭仪轻摇蒲扇,谄媚道:“柳夫人的画我听父亲说过,那真是墨香萦绕,栩栩如生,叫人见之不忘赞不绝口。想必柳妃娘娘也能作得一手好画吧?” 柳卿姝自谦:“我娘的画作虽好,却比不上当年的江夫人,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那才是清气满乾坤,百年难得一见。” 周遭兀得一静。 曹昭仪开口打破这片寂静:“柳妃娘娘说的可是阉党江留的夫人?” “是。” 众人又是一静。阉党是罪人,柳妃竟公然夸赞阉党的夫人? 这该叫她们如何附和? “江夫人陆云锦是个值得钦佩的女子。” 一个声音从台阶上传来,众人转眸看去,于昭仪款款走上醉翁亭,边走边道:“若无陆云锦,何来之后的江厂公?” 楚瑛心直口快道:“江留不是靠做宦官一步步爬上去得么?关他夫人什么事?” “若不是为了陆云锦,江留岂会做宦官?” 于昭仪走到亭中,向柳卿姝行了一礼,再对楚瑛道:“陆云锦貌美无双,又才情冠金陵,自然遭了不少人觊觎。终有一日,陆云锦怀着女儿被无耻之人强行掳走。无奈对方是高官,江留状告无门,这才入宫投靠了当时的福公公,女儿五岁那年,他终于接回了妻女。” 楚瑛惊道:“所以他情愿被阉,在宦官之路上越爬越高,是为了护住妻女!” 众人一片唏嘘。 她们到底是心肠柔软的女子,不由得共情江留当时的艰难处境,也为江留的付出既扼腕又震撼。 她们或为嫡出,或庶出,家中父亲皆有妾室,母亲也只教导她们将来为人妇后大度端庄贤惠。 可她们听过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也听过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哪个女子不曾渴望过这样赤诚的感情,不曾渴望过这样一位为自己肝脑涂地的夫君? 辛薇倚在亭栏边,听着她们议论过往的事,面无异样,只静静望着亭下的大好春色,眸中一片幽寂。 曹昭仪问道:“那你说江夫人值得钦佩,又何出此言?” 于昭仪在柳卿姝的示意下坐了下来,不紧不慢的阐述。 “陆云锦出身书香门第,又有一等一的貌美容颜,陆家苦苦培养她,原是想让陆云锦嫁入高门贵府,攀高枝去的,可她却与江留这个寒门学子才情相投。” “陆家反对却无法,陆云锦执意与他私定终身,为他卖字画,做绣娘,积攒了不少银两供他入京科考。” “也正是因她街头卖画,才使她在人前抛头露面,遭了人觊觎。” 楚瑛是性情中人,听得双目泛红:“这么说,郎情妾意,他们两真是应该白头偕老……” “江夫人现在如何了?”曹昭仪问道。 “死了,”于昭仪压低了声音,皱着眉,“三年前,有人以陆云锦性命威胁江留,陆云锦不肯江留受此胁迫,迎剑自刎。” 辛薇心中一阵钝痛,阖上了眼。 脑海中无法抑制的浮现母亲尸身被送回来的情形,白布将母亲的尸身盖了起来,父亲不允许她看,叫人把她推回了闺房里。 她翻窗溜去了灵堂,看到从来处变不惊玉树临风的父亲,一身衰白,佝偻着身子,垂着脑袋,久久跪在灵前。 楚瑛猛地站起:“哪个人这么无耻?!” 众人都向楚瑛看过来,错愕的目光看着她,她才缓缓想起到江留是罪臣,是遭世人唾骂的阉党罪臣。 楚瑛垂着脑袋,慢慢坐下来,“就算他有罪吧,有大理寺有刑部去审,拿人媳妇威胁算什么事儿,小人行径。” 她声音越来越轻。 “再说了,人媳妇是无辜的……” 柳卿姝意味深远道:“江厂公到底有没有罪,谁能知晓。” 第三十八章 春时围猎一 曹昭仪小心翼翼:“都定罪了,便是有罪吧?” “商鞅被五马分尸,比干遭剖心而死,彭越剁成肉泥,”柳卿姝细数着,长叹一声,“谁是谁非,有罪与否,孰能说清呢?” 曹昭仪于昭仪张昭仪,包括楚瑛,在场之人都因她这话心惊肉跳了起来。 柳妃以忠臣良将枉死为例,这是暗指宦官江留一案有冤情?数百年前的旧史说说也就罢了,可江留一案,是由当今皇上定夺的,怎能议论? 皇上怎能有错? 这再聊下去,该不会更大逆不道吧。张昭仪的屁股坐不住了,左右看看,想找机会起身离开。 柳卿姝笑道:“我随便说说而已,各位妹妹不会当真吧。” 于昭仪附和着笑了笑。 “咱们也就是聊聊字画,聊聊春猎。” 再次说到春猎,柳卿姝才不紧不慢道:“再过十日,皇上启程九明山春猎,各位昭仪婕妤妹妹们随行同去。” 闻言,众人面上一喜,楚瑛最是高兴:“真的吗?我也能去?” 宫中日复一日实在乏闷至极,若能出宫参与春猎,叫人比过年还要高兴。 “能去。”柳卿姝伸手到楚瑛发间,给她松动的珠钗拨正,“皇上说了,前两年国事繁忙,今年得空一些,就带大伙儿出去透透风。” - 到九明山山脚下的第一夜,行宫中灯火通明。 宽广的宴殿中,皇后坐在沈霄身侧,嫣然道:“柳妃出自将门,必然精通骑射了。” 柳卿姝深知皇后出言必有妖。 嫔妃原不必参与狩猎,呆在行宫便可,骑射与她无关,猎场又是涉险之地。 她情愿安安稳稳呆在行宫内,免得给皇后胡来的机会。 “嫔妾的母亲只教导嫔妾琴棋书画,骑射是万万不让嫔妾碰的。” 皇后端庄道:“我听闻有一奇女子名为荀灌,便是出身将门。十二岁率军突围,英勇飒爽,叫人好生钦佩。可惜了,柳妃终究不是荀灌。” 柳卿姝嫣然一笑。 “嫔妾也曾听闻有一王后名为妇好,多次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辛巳卜,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羌……大夏若得此王后,必定一统四方。” 同是将门女,柳卿姝不能同荀灌相提并论。 可同是君王妻子,当今皇后曹晴,也远远比不上妇好。 皇后脸色微沉:“乱世才有妇好,如今在圣上治理下国泰民安,用不着妇人从军。” “皇后说的是,乱世出英雄豪杰。恰如宛城沦陷,粮草殆尽,才有荀灌突围求援,大夏不会有此境地。”柳卿姝莞尔,“何况,论女中豪杰,大夏亦有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足以万民称颂。” 如此一来,皇后的脸色不大好看了。 她原本要给柳卿姝难堪,岂料反被怼得无话可说。 沈霄认同道:“柳妃此言甚是。” 皇姐若是在此,也必定认为柳妃说的极好,大快人心。 坐在角落席位上的楚瑛挪了挪身子,凑到辛薇耳边说:“柳妃姐姐和皇后居然聊得很投机?” 楚瑛听不懂什么意思,只是看她俩一句接一句很能聊。 辛薇点点头:“是挺投机。” 投机的火药味十足。 如今的柳卿姝可不好欺负了,她看清曹家大势已去,皇后有名无名,无需忍让,自是不愿让皇后言语上便宜了去的。 这时,辛薇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往上座看去,与皇后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皇后冲她一笑,转而对身侧的皇帝道:“光吃酒菜多没意思,不如让辛婕妤跳一支舞,给皇上助兴?” 沈霄暂停手中酒杯,转眸看向皇后,挑了挑眉,默而不语。 皇姐留在金陵城中代持国事,果然,这宴席上没有长公主,皇后就主意很多。 但凡大家闺秀,谁人能在众目睽睽下起舞,岂不是自轻了身份,宛若伶人? 柳卿姝插嘴道:“皇后莫非忘了,上回元宵宫宴辛婕妤弹过琵琶,这出风头的机会就留给其他姐妹吧。” “好,”沈霄爽快道,“朕也想看看朕的妃嫔之中,有没有让朕惊艳之人。” 宫嫔们多数皆是犹豫之色。 在宫中苦熬不易,若是一朝入了君王眼,前景大不相同。可在人前起舞弄姿,有失大家闺秀风范,都有所不情愿。 片刻之后,曹昭仪第一个从席间走出,颔首羞颜道:“皇上,嫔妾愿献丑一舞。” “好。”沈霄道。 “嫔妾想请辛婕妤弹琵琶伴舞,”曹昭仪往辛薇这边看过来,“辛婕妤可会弹归风送远之曲?” 辛薇心道,归风送远是汉宫赵后所擅之舞,要有极轻极软的体态才好,实属不易,曹昭仪当有几分本事,才会选这一曲。 “会一点,”辛薇不好当众拒绝了她,道,“妹妹拙音,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皇后见她俩有商有量关系融洽的模样,眼色沉郁,几不可闻的哼了声。 一会儿后,辛薇抱上了琵琶坐于一旁。 随悠扬琵琶声起,曹昭仪身着牙白色薄纱舞衣入殿,如同轻盈的燕儿飞如殿中,软臂如手持花枝,甩袖如龙。 辛薇手抚着琵琶,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的舞姿,若隐若现的舞衣掩不住曹昭仪玲珑有致的身姿,她随自己珠落玉盘的琴音悠扬而轻盈,舒缓而柔美,激昂而跳跃…… 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当年的汉宫赵后,是否状如此景? 一曲罢,曹昭仪走上前去。 辛薇坐回席位上,听见沈霄道:“曹昭仪舞得极好,明日最好的猎物,就赏给曹昭仪了。” “谢皇上!” 辛薇这才明白,为何曹中信会送二小姐入宫,这位二小姐尽管莽撞,胸无点墨,却当真能一舞倾城。 楚瑛凑近她,偷偷道:“我觉得你弹得更好,你就只要坐在那里,就胜过曹昭仪千倍万倍。” 辛薇被她逗笑,“那你喜欢我得了。” “我本来就喜欢你啊!”楚瑛道,“我最喜欢你了!” 辛薇拿起一块杏花糕塞她嘴里,“什么场合知不知道?快坐好。” 曹昭仪满面春风的回了自己席位,她屁股坐定了,沈霄再道:“方才辛婕妤的琵琶也弹的甚妙。” 辛薇毕恭毕敬:“谢皇上。” “赏。” 沈霄眼神示意,身旁侍从便躬身侧耳,沈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侍从便拿起皇帝席上的金樽酒壶,向辛薇走来。 侍从将酒壶放在辛薇面前,恭敬道:“辛小主,皇上赏您一壶酒。” 婢女提壶给她的白玉杯中满上,辛薇拿起一嗅,酒香扑鼻。 是……杜康。 辛薇嘴角一蹙,举杯饮尽:“谢皇上!” 第三十九章 春时围猎二 皇帝当众赏的酒,她不敢只喝这一杯,紧着给自己满上。 楚瑛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这个酒看着有点烈,你行不行啊?不然我帮你喝点。” 侍从还未离开,在旁提醒:“御赐的酒,小主可不能轻易送了别人。” “知道了,我会喝完的,”辛薇道,“你可以去给皇上回话了。” 几杯杜康下肚,旁人再说什么她就听不大清了。 大抵是又有嫔妃出来献艺。 半壶酒喝完,眼里的画面模糊起来,面前的美酒佳肴,仿佛在浪中翻腾,她伸手去抓酒杯,却软绵绵的栽倒在桌上。 …… 胃中一阵剧烈的翻腾,难受的紧,她迷迷糊糊间坐起身,手指抠进喉咙里,将胃中之物尽数呕了出来。 舒坦不少,她身子往后一挺,又呼呼大睡。 “江清月!” 她听见沈霄抓狂的低吼声,困惑的睁开眼,看到沈霄正在扒他自己的衣服,动作粗鲁急不可耐。 辛薇一下子精神抖擞,猛地尖叫一声:“你想趁人之危吗?!” 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 沈霄三两下扒掉自己的黛蓝色云锦外衣,露出里头明黄色的绸缎寝衣,哀怨的看她一眼,把脱下来的外衣往她脸上扔了过来。 辛薇软绵无力,反应迟钝,任由他的衣服罩了自己一脑袋。 怎么他的衣服有一股带着酒香的酸臭味? 她捏着衣服一个角,胡乱扔掉了地上。 “你喝多了?”她口齿不清的问。 沈霄顾不上搭理她,一把抓起自己胸前寝衣嗅了嗅,眉头狠狠皱起。 辛薇嫌弃道:“去去去,喝多了去找孟贞,她最喜欢你了,别来我这儿发酒疯。” 沈霄瞪大一双桃花眼,无语的看着她。 孟贞都半死不活了,怎么会让他去找孟贞? 她这是对孟贞的醋劲还没过? 沈霄也是怪脾气,越赶他,他越是不肯走,床边一坐,无赖道:“你去给朕拿条外衣来,朕就走。” 辛薇噗哧笑道:“你管自己叫什么?” 沈霄自称朕已经三年了,养成了习惯就不容易改掉。 可原来,她觉得他这种自称疏离了么? 沈霄道:“你不喜欢的话,朕……” “想当皇帝想疯了?”辛薇眼神迷离的说着,伸手扯了扯他明黄色寝衣上绣着的龙纹,“还真敢穿,不怕死啊?” 沈霄这才明白过来,她是醉糊涂了,已不知今夕何年。此刻的她,还在三年之前,他仍是九皇子之时。 她纤纤食指摸着寝衣上的龙纹,从肩部的龙头到胸膛龙身,再顺势而下……沈霄两颊腾起热意,热得他头重脚轻,意乱情迷之前,沈霄猛地抓住她胡作非为的手。 “朕……我要真做了皇帝呢?”他没头没脑的说。 辛薇反握住他的手,另一只葱白玉手抬起来摸他绯红的脸颊,眯起眼:“那就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辛薇细数道,“你这么好欺负的人,当皇帝不好,要给人算计的……而且皇帝不自由,不能去看山川湖海,黄沙大漠,这一辈子都无趣得要命啦。” 沈霄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辛薇很认真的继续道:“做皇帝还要娶很多很多女人,如果你要做皇帝,那我真的会很不高兴。” 屋中只点了一盏烛灯,沈霄垂下眼睫,神色在暗夜中晦暗不明,紧抿着薄唇迟迟不语。 “听懂了吗?”辛薇凑近他脸颊,在他耳边说,温热的呼吸灼着他耳垂,“他们争皇位,那是一群疯子,你不要同他们去争,很危险的知不知道?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 他不给回应,别过脸去,辛薇就双手把他脸捧了回来,逼他面对着自己,语气稍凶:“你不会真的想当皇帝吧?!” 沈霄被迫看着她的眼睛,她双眼微熏,愈发摄人心魄,沈霄胸腔中跳动的心脏似乎停了一瞬,又剧烈跳动起来。 “没有,我从来没有想当皇帝。” “那就好!” 辛薇冲他灿烂的一笑,双手搓面团似的揉揉他的脸,“快回去吧,让阿爹知道你半夜来找我,会打死你的,我阿爹超凶的。” 随之捧着他的脸,飞快的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然后,她心满意足的往床上一栽,抱住被子,嘴里喃喃念着:“不着急,我们下个月就成亲啦。到时候我们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响。 沈霄把她抱在怀里的被褥抽出来一些,把她肩膀盖严实了。 她安静睡着的模样,实在乖巧。沈霄伸手拨开她脸上的碎发,修长的手指轻抚过她的眉眼,停在她醉得嫣红的脸颊。 “酒量这么差,还杜康?” 他在床边静坐良久,直到月上三竿起身而出,推开殿门。 殿外候着的喜公公见皇上只着寝衣,心下惊讶,沈霄道:“备水,朕要沐浴。” “是!” 喜公公赶紧去拿外衣,并吩咐下人们备水。 屋内,黑夜中,随着门被合上的声音,辛薇睁开清明的双眼,挪了挪身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却迟迟没有再入睡。 - 辛薇一到围场外头,在场所有宫嫔的目光都向她投来,有质疑,有羡慕,有嫉妒……各种各样的目光打量着她,辛薇被看的不寒而栗。 楚瑛跑到她身边,轻声说:“昨晚怎么样?” “喝多了吐了,有点难受。” “谁问这个了啊,我是问皇上怎么样?” 辛薇神色一顿,心道昨晚他很大张旗鼓么,去过她屋里的事竟然人尽皆知了。 “……皇上蛮体贴,喝醉的嫔妃也要慰问一番。” “我说的是那件事,皇上温柔吗?”楚瑛压低声音说,“宫里嬷嬷教过我怎么伺候皇上,我听着心里害怕,我最怕痛了……” 辛薇总算听懂了,面露尴尬,“我又没伺候过皇上,你怎么问我。” 楚瑛撅了撅嘴:“你跟我还不说实话啊,大伙儿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辛薇一头雾水。 这谣言真是闻风便起。 “皇后方才问皇上呢,”楚瑛学着皇后口气,装腔作势道,“辛婕妤昨晚伴驾辛苦,今日围猎是不是不来了?” 辛薇瞪大了眼,“然后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楚瑛学着皇帝语气道:“辛婕妤昨夜劳累,今早难免起晚一些,应当无碍。” 第四十章 春时围猎三 辛薇的脸涨得面红耳赤。 皇后那是当众试探,皇帝否认了也就罢了,什么叫“昨晚睡的不好”? 这不是暗指昨晚…… 那是无数双眼睛耳朵看着听着,随时随地要把她往火上烤的。 “我没有,”辛薇道,“我喝醉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你都喝醉了,怎么知道没发生?”楚瑛神神秘秘道,“你说有没有可能,皇上就是有这样的癖好,喜欢烂醉如泥的……” 辛薇百口莫辩,看她的神情是压根不信,便放弃再为自己辩白。 昨晚她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他呆坐到子时才离开,如今才隐隐有了眉目。 大概那壶杜康便是有意而为,他就是要她喝醉,再呆上半宿,引人误会。 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辛薇望向众人簇拥之中,高坐大宛马上的沈霄,银冠束发,一袭玄色披风迎风猎猎作响,他一贯清风明月,此刻倒也有了几分飒飒英姿。 端王和宣王随在沈霄左右,其后便是一些王公世家子弟。 如此看来,大臣们都留在京中,来九明山的除了皇帝,便都是闲人。 辛薇正想同嫔妃们一道在围场外的席上入座,一匹红棕马被牵到辛薇身边,侍从双手递上弓箭。 “这是皇上吩咐给辛小主挑的好马,弓箭也是上乘的。皇上说了,是否入围场全凭辛小主意愿,小主不必勉强。” 话虽如此,可她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拒绝? 嫔妃入围场春节猎虽属罕见,却也有过先例。沈霄今日是铁了心要让人都以为昨晚她侍了寝,受了偏爱。 辛薇接过弓箭,跨身上马。 “谢皇上美意!” 深入九明山后,辛薇没打算多瞎转悠。 进了围场,和有没有正经狩猎是两回事。 她一个肩不能扛的弱女子,连个兔子都猎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猎场箭来箭去的,她还是安生点好。 她在山中走了一个时辰,找了个隐蔽的山洞,把马栓在了附近。 一进山洞,她便听见里头男女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大概在洞内深处,自觉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的往里靠近。 山洞里弯弯曲曲,还有若隐似无的香气漂浮而来,这种香气不似花香,有点类似庙中焚香的味道,却有了丝清淡气息。 辛薇在脑海中搜索一遍,确定从未闻见过此种香气。 越往里光线越暗,等到足够听清里头两人谈话的距离,辛薇停下来,呆立在原地。 她几度辨别才确定,里头娇媚无边的,千真万确是皇后的声音。 “这半年你又添了几房妾室,怎么会顾得上想我?” “那都是做戏给别人看的,我心里只你一个女人,不信我么?” 辛薇心中一撼,竟然是端王。 皇后和端王! 不知做了什么暧昧的动作,皇后娇喘了声,嗔怪的口吻道:“我若是不信,今日还肯见你么?” 端王道:“是皇帝不碰你吧?我今日可听见了他宠幸了一个婕妤,你怕是醋劲上头,才来见我这老情人吧?” “胡说什么呢?我都为你守身如玉到如今了,你竟然还说这话……” 里头的两人说话间喘气不稳,动静也越来越叫人面红耳赤。 辛薇小心翼翼探出身子,伸长脖子想偷看一眼,被一双手拽住胳膊拉了回来,撞进一个人怀里。 差点惊叫出声,她强行克制住了不叫自己发出声响,正对上沈霄那双桃花眼。 沈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辛薇了然的点点头,跟随他做贼一般出了山洞。 到了外头,辛薇迫不及待的告诉他:“你的皇后在跟人偷欢!” 堂堂皇帝,被正妻和自己的兄弟戴了绿帽子。 她迫切的想看到他的反应,应当有恼怒,失望,痛心,甚至进去捉奸的冲动。 即便他与皇后没有感情,可到底是他名义上的正妻。 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沈霄置若未闻,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眼神有些难以言喻的纠结。 “你不觉得哪里不舒服?” 辛薇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抬袖擦了擦,身体却腾起一股燥热。 大抵是吓的吧。 她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甩手散热,却毫无用处。 才开春的时候,本该冷暖适宜,怎么这样热? “你进去做什么,别人男欢女爱你也要看?”沈霄无奈望天,“活该吧,你中了迷情香。” 辛薇一愣,大惊:“太医!太医在哪里!” “在围场外面。”沈霄道。 辛薇心下绝望。 从这里到围场外面,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按照迷情香的作用,半个时辰她已不成人样了。 身体越发难受,有奇异的冲动不断上涌。 辛薇扯住自己衣襟,忍了撕衣服的冲动,哀怨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迷情香,是你下的?” 多离谱啊,给自己的正妻的下迷情香,让她跟别人苟合。 除非如此,否则如何解释他刚巧在外面,又知道里面有迷情香,把她拽了出来? 沈霄没有否认,只是眼看着她百般忍耐之后越发烦躁,终于失控扑进他怀里,拽住他衣襟。 怀里红透了脸的女子,痛恨又无可奈何的求他:“帮我!” 沈霄任由她在怀里如黏人的猫儿磨蹭拉扯,一阵点火拽松他的腰封,女子呼吸声越来越粗,从一开始的急躁转变为委屈哭腔。 “沈霄,帮帮我……” 既然她都求到这份上了,沈霄轻叹一声,把她拦腰抱起来,几步走到一旁杂草丛生的隐蔽处,把她放下来。 辛薇躺在草地上,搂住他脖颈,轻蹭着去寻他的唇,他仍然避让,却在她终于“捉”住的时候,不再反抗。 她宛若久行沙漠的人,终逢甘霖,尽情汲取着,僵硬的男人似乎被烈火一寸寸的燃烧,终于在某刻,手揽在了她发后,贴身相依,紧密的无一丝缝隙,攻城略地。 意识迷失之前,他忽然离开她的唇,随之而来的胳膊尖锐剧烈的刺痛。 “沈霄!!!”她痛呼。 他额边青筋爆粗,犹如一条恶犬,森森白齿狠狠咬住了她纤细手臂。 辛薇吃痛死命的推他。 “放开我!!!!” 直到鲜血从唇齿间淌出,满嘴腥味,他才松开牙齿,放过她的胳膊。 “清醒些了?多亏朕早早的把你从洞里捞出来了,你吸入的迷情香并不多,再熬熬便过去了。” 第四十一章 春时围猎四 他单手撑在她颈边,手背抹去唇边血渍,近在咫尺的瞧着她狼狈的模样。 衣衫凌乱,胸前衣襟敞开,嶙峋锁骨和胸前大片的雪白袒露在外。 束发的珠钗不知何处掉落,头发蓬乱如鬼。 裸露在外的胳膊淌着血,一双红丝密布的眼睛憎恨无比的看着他,眼角边挂着泪痕。 沈霄收回目光,解开自己的腰封,使外衣散开,露出牙白色绸缎里衣。修长的双手扯破自己的里衣,撕出一条白布,拿过她的手臂笨手笨脚的包扎起来。 “好多了么?今后安分守己一些,别瞎操心乱七八糟的事。” 他是也想不透,好好一个姑娘,明明能猜到里头大概干些什么风流事,竟还想伸长了脖子去细看。 当真那么好奇? 说完,他再起身穿好外衣,束好腰封,又是衣冠周整道貌岸然的模样,任谁也猜不到他里头的衣服已残破,破损的一角正在她手臂上。 辛薇任由自己狼狈不堪的躺在地上,嘴里道:“若是我药性压不下去,若是正好有别人过来,我可管不住自己了。” “不会,周围都是朕的人,没谁能正好过来。”沈霄道。 辛薇心中思绪杂陈。 果然,皇后与端王的私会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他甚至把周围包围起来,只为确保他的妻子跟他的兄弟顺利欢好。 可他又是极其在意皇室颜面的人,断不会当众戳穿,叫世人都知道皇帝遭了背叛。 他究竟要做什么? “你从来不解释,”辛薇望着天,阳光有些艳,刺得她双目隐隐作痛,“对书宁是这样,对我亦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的为我们好,其实伤害人至深?” “你自作多情了江清月。” 沈霄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朕只是不愿趁人之危,并不是多为你着想。不信这个邪的话,今晚你来找朕试试,朕让你体会明明白白的鱼水之欢。” 他顿了顿,又似回味道:“你刚是不是去摘山梨吃了,嘴里很甜。” 辛薇听的眼一黑,握紧了拳头。 从前抱一下都会脸红的少年郎,如今竟变得这样满嘴荤话。 沈霄见她脸色不好看,又问了她一遍。 “你好点了?” 辛薇没有理他,只躺在泥土地上,呆呆看着天空。 沈霄向她伸出手。 辛薇没有去抓他的手,伤臂在地上一撑,坐了起来,身子还有些绵软无力,“你会怎么处置端王和皇后?” “和你有什么关系?”沈霄道。 “你会放过他们?”辛薇胡思乱猜,“成全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沈霄像听了个笑话。 “有情人……她在朕面前却不是这么说的,朕也不会强迫任何一个不情愿的女人入宫。” “可是她为端王守身如玉。” 有什么比一个已婚配的女子还拼命守住清白,更能证明心意的? 沈霄无言以对,看了她一会儿,“皇后的话你也能信?” 意思是皇后撒谎了。 辛薇叹了口气,“所以她并没有守身如玉,她早就被跟你圆房,那她还骗端王,这试一下不就戳穿……” 沈霄愈发无言以对。 “与你无关,”他语气淡淡,“别瞎猜了。” 不远处的山洞口有了熙熙攘攘的动静,沈霄催促她道:“赶紧收拾下自己,要么呆这里别动。” 言下之意,该要有众人围观的场面了。 辛薇心中诧异:“你不是很在意颜面,你怎会……” 怎会将事情闹大,弄得人尽皆知?! 沈霄抬步往有动静的方向去,丢下一句。 “之前不允你们闹大,是因事情还不够大。朕说过,你只要等着便好。” 她是皇后,曹相之女,不可轻易闹得打草惊蛇,挠痒痒的事就不必了。 要闹,就要致她于死地,永无翻身之日。 先前几次三番维护皇后,所有人都当他为了皇室颜面如何都能忍的,可他只是在等一个更好的机会……甚至亲手创造了这个机会。 辛薇强撑着站了起来,整理自己的衣衫,袖子落下掩住包扎的伤口,再以手梳发,将头发盘了起来。 - 午时,出围场去用午膳,许多人在偷偷议论一件事。 “皇后和端王出事了!” “听说被抓住的时候衣服都没穿……” 于昭仪提醒她们:“这事儿不能乱说,事关皇室体面,以讹传讹可是要治罪的。” 楚瑛不认同的嚷嚷道:“不是讹传,曹昭仪亲眼看见的!” 曹昭仪惦记着上回被推下水去,始终认为是皇后表姐做的,这回皇后出了事儿,她可得使劲往坑里推,上赶着站出来宣称自己亲眼所见。 于是传的有鼻子有眼,人尽皆知。 柳卿姝不轻不重的说她:“自有皇上定夺,事关皇家声誉,你不要议论此事。” 辛薇一句话都没插,默不作声,安静用着午膳,楚瑛眼尖,发现了她抬袖时里头露出的一点突兀布料。 “你里面衣服破了?” 楚瑛手快撩起她袖子,便看到被包扎过的手臂,“你受伤了?!” “没事没事,山里跑得快摔了一跤,” 辛薇拂下袖子,想若无其事的继续用午膳,旁人却不干了。 张昭仪开口就问:“辛婕妤,听说你昨晚侍寝了?” 曹昭仪也问:“皇上特许你入围场,是不是你昨晚求来的呀?” 她们语气和善,不似有恶意的样子,问的却是极其敏感的事。 沈霄做的好事啊……留下一堆摊子需要她去应付。 辛薇正在思量如何回答,柳卿姝对众人道:“有什么好问的?咱们是嫔妃,侍寝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都正常,没什么好打听的。” 旁人也就闭上了好奇的嘴。 此时,楚瑛冷不丁抓起辛薇的衣袖:“包扎得乱七八糟的,我来给你包!” 没等辛薇答应,楚瑛已经上了手,三两下把布条扯了下来。 她白皙如玉脂的胳膊上,赫然一个狰狞的牙印。 众人皆是一默。 楚瑛生气道:“哪个混蛋把你咬了?!” “是只禽兽,”辛薇把袖子拂下来遮住伤口,不动声色道:“山里的禽兽就是凶猛,诸位姐妹可要小心着点。” 柳卿姝道:“你叫太医看过了么?被野兽咬了事儿可大可小,不能马虎的。” “看过了。” “伤口都没处理过,血渍都在,这叫哪门子的看过了?” “没事的,真没事。” “野兽的牙齿有毒,你可别犟了,”柳卿姝吩咐身后婢女,“去叫太医。” 辛薇见不能推却,但三两下用完了午膳,回到屋中去。 没一会儿,许太医来了,柳卿姝也来了。 许太医瞧了伤口,皱着眉嘀咕:“这不像野兽的齿印,只有人咬才会半圆……” 第四十二章 春时围猎五 “大人高明,的确是人咬的,”辛薇张口即来,胡扯道,“我同另一位婕妤方才起了争执被她咬了一口,然而我俩已经和解,此事不想再发酵,还请大人保密。” 许太医自然说好,着手帮她清理伤口。 柳卿姝却要刨根问底:“是谁与你过不去?你大可以告诉我,我替你出头。” 她说这话是有足够底气的。皇后出了事,宫中便以柳妃为尊。 “柳妃姐姐别问了,”药抹在伤口上如遭火烤,辛薇忍了忍,道,“言语之争罢了,本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血迹被洗去,柳卿姝才看清了她胳膊上纵横的几道疤痕,触目惊心。 等太医走了,柳卿姝才忐忐忑忑的问:“你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辛薇挽下袖子。 “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 落日之前,皇后即将被押送回金陵城,沈霄特许辛薇去见她一面。 辛薇踏进这间森冷偏僻的屋中,皇后衣衫周整,端坐在靠墙的圈椅上,只是发上没了琳琅满目的珠翠。 如此处境,倒也依然仪态万方。 皇后见她来,冷着眼色道:“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到这里来。” “自然是该来,就进来了,”辛薇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看出几分窘迫,倒是徒劳,“我有一事不解,想问一问皇后。” “何事?” “皇后为何要拿着江清月的画像,满天下的找肖似之人?” “告诉你也无妨,”皇后哼笑,“若非柳妃凭着这张脸进宫,惠妃岂能轻易失宠?” 辛薇心中觉得可笑。 皇后至今以为惠妃得宠一时,又以为柳妃的出现才使惠妃跌下高台。 实则,沈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从未宠过惠妃,也是有意让孟柳两氏敌对。 辛薇道:“你觉得这张脸有用?” 皇后看着她的容颜,冷冷笑道:“不然你凭何能侍寝,全凭这张脸罢了,皇上对这张脸念念不忘,才有你的今日。说到底,你和柳妃的荣华富贵都是我给你们的,你们却不知感恩,尤其柳妃恩将仇报……” “你错了,”辛薇目光淡淡看着她,平静的说道,“惠妃失宠是因孟大司马大势已去,柳妃得重用是因其父柳将军是难得的将才,而我根本就没有侍寝。这张脸对皇上而言,从来都是无用的。” 皇后垂下眼眸,似在考虑她的话。 不对,不对。 分明惠妃的失宠和柳妃的得宠是她一手促就的,分明只是自己一时不慎才叫柳妃有了生机,分明是因辛婕妤也侍了寝她才…… “你听说我得以侍寝,心中不痛快,才应了端王之约,是么?” 直到皇后出事,辛薇才缓缓明白过来,为什么沈霄要当众默认他宠幸了自己。 他目的在于确保皇后受足够刺激,必定去赴端王之约。 女人就是如此,醋恼之下容易冲动。 皇后坐直身子,端庄道:“本宫何以不痛快,本宫有情郎,何以要为了皇上不痛快?” 辛薇直白的戳穿她:“你若是并不介怀,就不必不折手段的针对惠妃,又视柳妃为眼中钉了。” 皇后入宫之前,的确与端王有过邂逅,而入宫为后的这三年里,沈霄也是待她相敬如宾,予过她若有似无的温存的。 皇后哪怕坐到了世间女子最尊重的位置上,亦不能免俗的期盼过鸾凤和鸣,期盼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毕竟清傲如柳妃,也曾动摇过芳心。 皇后冷冷一笑之后,笑得越发凄烈,笑得双目通红,两行泪落了下来。 “他为我挽发,为我描眉,却始终不肯与我圆房,喜公公说他心有郁结,惦念着不能给江清月皇后之位,见到我这位皇后便对旧人有愧,敬而远之。” “江清月死了啊,坟头草都有人高了吧!我从何去解开他的心结!喜公公说,但凡哪个女子与江清月有两分相似,皇上便会多看两眼,我便替他找更像的,盼他心有慰籍,便不再疏远我。” “可是有了柳妃,又有了你,他还是对我如此……我这皇后,活像个笑话!” “我不甘心呐,他算什么,当年他还是九皇子之时我根本瞧不上他,我是要嫁太子的,端王也倾心于我……我为什么偏偏做了他的皇后,为什么要守这活寡?!” “我只是一念之差去见了端王,一念之差啊,我只是想同他说说话罢了,一排心头之苦,可我怎么做出了那样的事……” 她心头虽恼恨,可终究知道自己是皇后,若与人私通破了完壁之身,她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亦会连累母族。 哪怕皇上仁慈饶了她全家,可她的姐姐妹妹们,被她坏了氏族名声,今后如此自处? 这半日她反反复复的想,为何汹涌的冲动无法克制,以致于酿成大错? 她为何做出这样的蠢事?! 辛薇冷眼看着皇后仪态全无状如疯溃,阖上眼,心中寒凉无边。 喜公公所言所行,皆是皇帝授意。 如此说来,是沈霄诱使皇后召“替身”入宫。 柳卿姝本在金陵城中,沈霄早该知道有这样一位同她有几分相像的女子。 他不能料到的,是皇后嫌一个替身不够,把手伸到了姑苏,错把真正的江清月也捞了来。 皇后神绪稍缓,问道:“是皇上叫你过来的么?” “是的。” “皇上让你同本宫说什么?” 辛薇摇头。 沈霄什么都没说,时至今日,他也没什么好同皇后说的,大概只是让她来看看曹氏女的下场吧,一解她心头之恨。 “那皇上叫你来做什么?”皇后一双狰目直直的看着她,“皇上怎么会叫你来?” 辛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叫如云的婢女,还在大理寺。” 上回惠妃早产之后,沈霄从沈书宁手中扣下了这个可以作为人证的婢女,是扣下,而不是灭口,足见此人有用。 皇后双眸一颤:“你想说什么?” “如云早已招供,等你回到金陵,便不止秽乱这一项罪状。残害嫔妃,戕害皇嗣,甚至干涉朝政,身为皇后竟指使曹相排除异己,误国误民,败坏朝纲……” 辛薇平静细数完,笑着道:“你常言长公主牝鸡司晨,我当你这位皇后有多恪守女德。可原来,不过只会偷鸡摸狗罢了。你有什么资格妄议长公主,长公主光明磊落,无惧世人非议,而你,合该呆在阴沟之中,见不得光。” 第四十三章 春时围猎六 皇后定定坐在椅上,神态僵怔。 虽说她做了秽乱之事,可她笃定皇上为保皇室颜面,断然不会昭告天下她所做之事。 谣传归谣传,只要皇上不在明面上处置,她顶多自身赴死罢了,再不济,会影响到家中女眷的名声。 父亲毕竟是丞相,不可轻易动得,皇上又一贯仁慈。 可若她的罪名,是干涉朝纲,又涉及了父亲…… “皇上能登九五,我父亲功不可没,断不会卸磨杀驴的!”皇后的鬓边被冷汗浸湿,自我安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的错,我父亲不会有事的。” 辛薇心中感叹,阴狠毒辣的皇后竟然天真至此。 沈霄若非容不得曹家,又怎会以此手段来致她死地? 惠妃和孟家是如此,皇后和曹家也是如此。 曹昭仪的父亲曹尚书为了女儿,搜集了不少曹相的罪证,暗自呈于圣上,背后又算计打击。 如今的曹家,经过内乱,已崩分为两派,不足为惧。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后之尊到了头,曹家的风光也到了头。 “助皇上登了九五又如何,”辛薇冷冷道,“若说有功,江厂公功劳应当最大,为皇上拼尽全力,折了多少手下,西厂大受所创。结果呢?他又是什么下场?” “你一个婕妤也敢议论这些?阉党江留是罪臣,你也敢说他有功!” 皇后突然察觉到什么,怔然抬起头,一根手指犹犹豫豫着指向她。 “你,你是谁……” 皇后闺中之时足不出户,只某些时日遥遥见过江清月,直到眼下才觉得,辛婕妤同江清月何止是相象,简直一般无二。 “我是谁?你不认得么?” 辛薇笑了笑,继续道:“九皇子称帝,你毅然背弃端王,曹相为了你能顺利坐上皇后之位,同孟大司马联手,逼得江厂公认罪。” 皇后咽了咽唾沫,身子下意识的往后缩,死灰一般的双目中铺天盖地的难以置信。 “你……不可能……你已经死了!” 辛薇一步步逼近她:“西厂受重创,曹相本没有再行打击的意思,是你告诉他江清月必须死。江清月死了你才能做皇后,而只有江厂公万劫不复,江清月没了倚靠,此路才行得通。” 皇后面上血色褪去,如见鬼魅。 无一件摆设的空旷屋子凉飕飕的,凉意直窜心头。 辛薇道:“你倒是很执着,谁做皇帝你就要嫁谁,你也如愿当上了皇后。可是曹晴,你们为何把皇上当成任人摆布的傻子,你真的觉得他一无所知?” 他们当沈霄是瞎子,看不懂其中门道,任由他们牵着鼻子走。 想治谁就治谁,想立后就立后。 而沈霄只是在忍,他又怎甘心这样去忍? 皇后惨白着一张脸,不断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你死了,被烧成了焦尸,怎么可能是你……” 若江清月没有死,甚至被自己召进宫来放在身边…… 江清月之死于她而言曾是天大的幸事。 反之,江清月还活着,她所有的算计和侥幸都显得如此可笑。 辛薇等她稍稍安定下来,再道:“我只是提醒你,如江清月在他心中的地位,又如江厂公助他称帝的功劳,已然落得如此下场。曹家又算什么,断然与你福祸相倚,一损俱损。” 皇后自知没了活路,一心求死,断然会死在回到金陵城之前。 辛薇不肯她痛痛快快的死去,必要她明明白白的知道,曹家完了,给她害死了,叫她死也不能安生。 皇后凄然默了良久,才又抬眸看她。 “皇上知道是你吧。” “嗯。” “你恨我,不如恨皇帝,将你父亲定罪的旨意你皇帝下的。” 辛薇淡淡一笑:“不,并不会恨,我会呆在皇上身边,与他缠绵恩爱,凭着他对我的一腔愧疚,享尽荣华富贵,再亲眼看到曹氏覆灭。” 皇后想让她恨,再以卵击石碰个稀碎便是最好,死都盼她也不好过。 那辛薇就偏不让她如愿,偏要气死她。 果然,不知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皇后,皇后惊恐的尖叫一声,双手捂住了耳朵。 辛薇离开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 屋外不远处有片荷塘,辛薇走到荷塘边,凉风拂面,有些爽快。 沈霄从后而来,停在她身侧,同她望着一片荷塘,嘴角上扬。 “朕听见了,你说今后与朕缠绵恩爱?” “用来气皇后的气话,算不得数。” “是气话么?” 沈霄并不在意,顿了顿,问道:“你从何得知曹晴做的事,皇姐都被蒙在鼓里。” 沈书宁全副心力针对孟大司马和孟贞而去,她以为孟氏才是罪魁祸首,其余都是从犯,也当皇后之位只是顺势而为。 沈霄从来没有告诉她,皇后的那些龌龊心思。 辛薇随口道:“猜的。” 总不能告诉他,西厂的人没有死绝,总有那么一些死士还能供她一些消息。 先帝一手培养起西厂,濒死之前终究因忌惮对西厂起了诛灭心思,难保如今的皇帝不会斩草除根,哪怕西厂已经败落至此。 沈霄没有多问,看向身侧垂英凫凫的海棠树,眸中有期翼的光亮。 “你看,历经寒冬,来年海棠依然可以开花的。” 辛薇顺着他目光看去,是垂丝海棠。 王公大院里总能看到几株垂丝海棠,此种海棠须骄养,不耐严寒,在阳光充足又背风之处才能长得好。 可,纵使经历风霜曾经凋零又如何? 峰回路转,又是一年春。 沈霄看着她的侧颜,密长眼睫下的双眸终于不再沉如死灰,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 - 辛薇刚回自己的住处,屋前,一名侍卫追了上来,递给她一支海棠花枝。 侍卫压低了声量,恭谨道:“皇上给小主您的。” 辛薇双手接过谢恩。 进屋,她将海棠花枝往案牍上随手一放,洗漱后在檀木拔步床上歇下。 闭上眼,恍惚忆起了四年前,某一枝桃花。 也是春日里百花开得正艳时候,沈书宁约她在寻芳阁中一叙。 等了半壶茶的时间不见人影,无趣之下,她倚在窗前向外张望。 不远处的桃花树下,沈霄手里拿着一支桃花扭扭捏捏的不肯走,沈书宁在其后一个劲的推他。 他到底是男子,沈书宁推得累了恼了,大吼一声。 “约好了你又不敢去,害羞个什么劲儿啊!人家都等了老久了你还在这别扭,要不然拉倒了你别去了!” 她脾气平时还不错,就是面对这个弟弟经常忍不住。 沈霄倔强道:“我要去的!” “你快去啊!” 沈霄又拔不开腿:“再等一等!” 第四十四章 抛砖引玉一 沈书宁彻底恼了:“那你别去了!孤独终老吧你!” 说完,她不再管呆立原地的沈霄,大步向寻芳阁走来。 他们的对话,江清月听得津津有味,沈书宁上楼的时候,她正在左看右看。 沈书宁见她东张西望的,好奇问:“你在找谁?” “找孟贞。” 孟贞肯定就在这附近,江清月早听人偷偷议论过,沈霄中意孟大司马家的嫡小姐孟贞。 果然,没一会儿,孟贞和沈霄两人分别从酒楼的左右木梯而上,江清月和沈书宁看着她俩分别左右而来。 沈霄手里紧紧拿着那支桃花,停在她们面前,一副做错事的模样,不敢抬起眼来,也不开口。 孟贞向她们打了招呼,故意不去看沈霄,脸却红了一片。 江清月动作很快,一把抢过沈霄手里的桃枝。 沈霄手一松,又惊又喜的抬头看她,却见她把桃枝转手塞进了孟贞手里。 然后,她拉着沈书宁的手跑得飞快,生怕打扰了别人比翼双飞。 跑到楼下,沈书宁满面愁容的问:“清月,我弟弟不好吗?” “挺好的啊!” 就是太老实太害羞了点,男孩子应该要主动大胆一些才更好。 “那你为啥不喜欢我弟弟?” 沈书宁把她转送桃花的意思误以为拒绝。不喜欢不要紧嘛,哪里不好说可以叫他改。 江清月在楼下找了个位置,方便观察楼上情形,没思考就说:“他有孟贞,我喜欢他干嘛?” “不不不!” 沈书宁急切握住她的手,“他没有孟贞!” 江清月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饶有意味的偷看楼上面面相觑的两人。 “我知道,成败就在今日一举了。” - 醒来已近辰时。 怀夕拿起案牍上的海棠花,没有多想,随手拿了个瓷瓶插起来,放在了显眼处,一进门便能看见,嘴里嘟囔:“从前都没有人来管我们湖光榭的,这两天多的是同我搭讪的人,个个都想巴结你呢。” 托沈霄的福,她这一位新宠算是板上钉钉,连婢女走哪儿都要被多看一眼。 早膳也与昨日的不同,从红豆膳粥变成了桂花碧玉牛乳炖燕窝。 辛薇不喜欢太甜的,硬着头皮吃了半碗,门外传来清脆悦耳的说笑声。 “辛妹妹这儿到底不一般,院子里花花草草都比咱们那里好看许多呢!” 曹昭仪摇曳生姿的踏进门来,熟稔往辛薇身旁一坐,莞尔道:“说到底,你也该谢谢我吧?旁人可都在说,多亏了我让你琵琶作陪,才入了皇上的眼。” 辛薇起身福了一礼,谦逊道:“昭仪姐姐说得是,若不是昭仪姐姐抬举,妹妹万万没有这福分。” 曹昭仪虚扶她一把,目光在门口那支海棠花上一顿,不动声色的挪开。 “妹妹今日不去围场了么?” “昨日什么也没猎到,尽采些野果子,就不去围场献丑了。”辛薇坐下来,嫣然一笑,煞有其事的说道,“昭仪姐姐的舞当真叫人惊艳,皇上夸昭仪姐姐你舞得极好,顾盼生姿呢。” “是么?”曹昭仪嘴上质疑,面上却已笑得灿若桃梨,“你的琵琶弹的也是极好。” 说完,她压低声量,话锋骤转:“皇上有没有说,皇后如何处置?” 若说后宫中最想要皇后万劫不复的,曹昭仪便是其中一个。如今皇后被押送回金陵城,皇帝却尚未下旨废后,这叫曹昭仪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迫切想知道皇后的下场。 以至于到她这里来打听了。 辛薇摇摇头:“事关皇后,妹妹可不敢问。” 她不过婕妤之位,低阶嫔妃,无论如何也不该得知此等要事。 即使知道,也该不知道。 怀夕小心翼翼端了茶来,递到曹昭仪手中,曹昭仪手一松,衣裙湿了一片。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怀夕慌忙跪下来,一边捡地上的青瓷茶杯,一边连声赔罪。 曹昭仪亲手扶起怀夕,温和道:“不碍事的,你下去吧。” 辛薇月眉微皱。 这分明是曹昭仪有意而为,目的却不在于寻麻烦,那是为何? 待怀夕退了出去,曹昭仪很大度的说道:“妹妹,小丫头冒冒失失的难免,你可别怪罪她了。” 辛薇自然不会怪罪怀夕,嘴上却道:“这丫头实在见不得世面,让姐姐见笑了,我给姐姐赔个不是。” 曹昭仪端着一派和颜悦色:“那倒不必了,你去拿身衣服给我换上吧。” 辛薇拿了件自己没穿过的蜜合色云锦,曹昭仪也不挑,穿上了寒暄几句就走。 人走没了影,怀夕才敢蹑手蹑脚的出来,张望了一会儿,凑到辛薇身边。 “曹昭仪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同小主这般亲近了?” 先前曹昭仪难得好好说话,今日性子如此之好,就连怀夕都觉得反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 辛薇看向曹昭仪方才坐过的灯挂椅,眼帘微动:“由她去吧。” - 晚膳时候,沈霄高坐龙椅,身旁的皇后宝座已被撤去。 一道道珍馐菜肴相继鱼贯而出,大多是宣王和其他王公子弟所获猎物。 宣王举杯敬皇帝,朗声道:“皇上勤政三年不碰马匹弓箭,猎物自然不多,臣替天下百姓敬皇上一杯!” 辛薇遥遥看了宣王一眼。 宣王沈故是先帝的十二皇子,小了沈霄两岁,从小就世故圆滑,左右逢缘,本是极讨喜的性子,奈何一心游戏人间,流连烟花柳巷与赌坊,终日不务正业。 先帝一气之下把他过继给了某个王爷,从皇子成了世子,他也毫不在意,依旧日日在金陵城街头招摇过市。 因而,与昔日的江清月是老相识了。 如今他依然意气风发,落拓不羁。 沈霄回敬了他:“朕竟不知十二弟骑射了得,从前当真是藏拙了。” “本来的确不会,近来感兴趣才学的。” “如此说来,十二弟天赋异禀。” “哪里及得上皇上万分之一!皇上的功课臣弟从小就望尘莫及!” 互相吹嘘了一通,又互敬了几杯。 气氛正融洽,盈盈一人从嫔妃席间走了出来,曹昭仪一身色彩丰绕的刺绣织金棠裙,扑通跪在人前,发间祥云簪垂下的长长珠珞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众人不约而同停了酒菜,好奇的看向曹昭仪。 沈霄问道:“何事?” 曹昭仪伏首三拜,一股作气道:“嫔妾发现有宫嫔秽乱宫闱,不愿皇上受此蒙蔽,特来告发!” 此言出,四下大惊。 皇后刚出了事,竟还有其他宫嫔胆敢做出此事么? 究竟是谁? 沈霄脸色沉沉,语气冷黯:“继续说。” 曹昭仪今日特意盛装打扮,遍体璀璨,明艳不可方物,此刻跪在众人目光中,大声道:“昨夜亥时嫔妾去荷塘边赏月,亲眼瞧见了荷塘对岸辛婕妤与一男子在海棠树下亲密相拥!” 辛薇嘴里的山鸡肉差点儿喷了出来。 荷塘边海棠树下,那不正是她与沈霄。 也不曾如曹昭仪所言亲密相拥,只是浅浅一抱便分开。 曹昭仪也是天大的胆子,非要当着众人以及宣王的面揭发此事,也不怕有个闪失? 与此同时,众人诧异惊愕的目光齐齐向辛薇投去。 无数道目光充满探究,试图从她脸上看到被揭穿的慌乱,以窥真相。 第四十五章 抛砖引玉二 辛薇慢条斯理的咽下山鸡肉,只尴尬的一笑。 昨晚亥时她有没有偷情,沈霄再清楚不过,就看沈霄打算怎样做了。 柳卿姝眸中尽是讶异之色:“行宫中只一处荷塘,便是在皇后寝殿之后,曹昭仪深夜里去那里做甚?” “皇后毕竟是嫔妾的表姐,嫔妾听闻皇后在围场上犯下大错,嫔妾虽不知何故,却想去劝解一二的,”曹昭仪从容作答,继而语气转恨,似乎厌恶至极,“不曾想竟瞧见了那伤风败俗的一幕!” 柳卿姝不冷不淡的点破她:“昔日里倒不见得你同皇后有什么往来。” 皇后与曹昭仪并无什么姐妹情谊,这众人都看在眼里,算不得秘密。 曹昭仪不再从中解释,只重重道:“不论嫔妾是何缘由去的那里,存了什么私心,辛婕妤与人私通是铮铮事实!” 辛薇不作辩解,转眸望向上座的皇帝,眸中羞愤难堪毫不掩饰。 纵使心知此事的结果,可她到底当众清白受辱,是不肯甘心的。 沈霄嘴角一蹙,淡淡道:“荷塘宽广,又是夜间,你如何确定你看到的是辛婕妤?” 曹昭仪娓娓道来:“隔着一片荷塘嫔妾的确看不清,可嫔妾想着,这是皇上的行宫,怎能有男女相拥,兴许是哪两个不知死活的婢女和奴才私通了吧!” “嫔妾就待两人分开之后尾随女子,随之来到了那女子的住处,发现竟是辛婕妤的屋子!” “甚至,私通的侍卫也跟了来,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正是御前带刀侍卫冯志。冯侍卫跟来是为了送辛婕妤一支海棠花!” 一番点名道姓绘声绘色的话毕,众人相顾愕然。 楚瑛惊惧的看向身侧的辛薇,案桌挡着的手偷偷探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袖。 是真的吗?她用眼神问。 辛薇无言以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看着跪在殿中的曹昭仪,眼神复杂,饱含诸般情绪,无奈,可惜,却没有丝毫窘迫与畏惧。 柳卿姝端坐,声音四平八稳:“曹昭仪,事关辛婕妤的清白和性命,可不是你空口无凭就能污蔑了去的。” 曹昭仪眼神发狠,举起三指:“嫔妾若所言不实,愿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一字一句极其用力,唯恐不能透露出她的真心实意,掷地有声的尾音回荡在殿中。 众人见她如此起誓,不觉心中震撼激荡。 柳卿姝还欲开口,于昭仪在她身侧低声道:“她既然敢在如何场合揭发,想必已有万全之策,娘娘何不再观望一番。” 如此境地,柳卿姝已不知该从何帮衬,只见辛薇神色如常平静,并无丝毫慌乱,柳卿姝也就稍稍安心,暂时止住了嘴。 曹昭仪徐徐环顾四周,满意于众人惊愕的反应,然后往辛薇那里看了一眼,郑重道:“皇上若是不信,可以去搜,那株海棠正插在辛婕妤屋里的瓷瓶中!” 沈霄眸色淡漠,没有任何语气:“女子屋中插一株海棠再正常不过,如何能证实是情夫所赠?” 曹昭仪道:“他们既然如此作为,必定还有其他蛛丝马迹,皇上一搜便知!” 殿中鸦雀无声,静得可以听见远处空山中鸟鸣,断断续续声声哀哀。 柳卿姝从席间起身而出,盈盈拜倒在御前,伏首道:“皇上,寝屋乃是女子私密之地,若遭此搜查,辛婕妤颜面何存?今后如何自处?” 辛薇心知无事,可仍然感激于柳卿姝的毅然出面相护。 这便是将门之女,义薄云天,羸弱之身却有自己的一番傲气与孤勇,何曾输于荀灌? 曹昭仪眼波流转:“柳妃娘娘何出此言,辛婕妤做出此等不清不白之事,难道任由皇上受其蒙骗不成?” 柳卿姝剜她一眼,锐声道:“今日我也随口说你与人私通,那是否也能将你的屋子去搜上一搜!” “柳妃娘娘只管去搜!嫔妾问心无愧!”曹昭仪大声道。 此时已陷入僵局,辛薇从席间盈盈走出,先向皇上叩首三拜,再对柳卿姝道:“多谢柳妃娘娘,嫔妾洁身自爱遭此污蔑,情愿被搜屋以证清白。若是行宫内搜不出什么,湖光榭皇上也可派人仔仔细细的搜上一遍。” 话毕,转而对皇上道:“只是嫔妾遭此冤屈,心中难免不懑,若还了嫔妾清白,还请皇上严惩污蔑之人!” 柳卿姝定定看了她一眼,心中明了。 一直静默看戏的宣王捻着酒杯,突兀出声,语气迟疑:“你是……辛婕妤?” 辛薇不敢抬头,恭谨道:“是。” 宣王收回探究的目光,转而对皇帝说道:“不管结果如何,闹了这一出究竟有失体面,昭仪属实有些莽撞。” 后宫之事,本不该由宣王插嘴,可他插了这个嘴,皇帝也不会介怀。 曹昭仪被宣王如此言说,脸色一阵红一阵黑。 将此事闹到众目睽睽之下的确莽撞,可唯有如此才能让辛婕妤万劫不复。且自湖心亭之后,她私底下再没有见过皇上,只能挑这场合,别无他法。 沈霄凉声道:“可以搜,如若搜不出什么,后果曹昭仪自己担着。” 曹昭仪信誓旦旦:“如若搜不出什么,嫔妾愿承受任何刑罚!” 等待搜寻结果的时辰尤其漫长。 曹昭仪跪着的腰杆子笔直,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时不时目光得意的瞥向辛薇。 一柱香后,前去搜寻的侍卫去而复返,一名侍卫端着青瓷花樽入殿,花樽中插着一株垂丝海棠。另一名侍卫手中则是拿着一封信笺。 曹昭仪凝眸看着那封信,嘴上大声道:“皇上,这便是那侍卫赠给辛婕妤的那一株海棠!” 是了,沈霄自然再清楚不过。因为这是他让冯志去送的。 柳卿姝晒笑:“空口无凭,你说是便是了?这株海棠可以是辛婕妤自行采摘的,也可以是后宫姐妹们随手相赠。”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昭仪出声道:“自今意思和谁说,一片春心付海棠。嫔妾听闻,民间男子常赠海棠花以诉不曾宣之于口的情意。” 曹昭仪心知一株海棠成不了证据,她本就意不在此,指着另一位侍卫手中拿着的信笺,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声问:“皇上,这是什么!” “回皇上,这是花樽中找出的信笺。” 侍卫将信笺呈于皇上,沈霄打开一看,眸色深了几许,转手给身旁喜公公,“念。” 喜公公一看,老脸昏红,可皇上有命,不得不念。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 喜公公越念越小声。 第四十六章 抛砖引玉三 殿中除却皇上和宣王,再几名侍卫,其余都是初不更事的后宫嫔妃,乍然听到此淫诗,皆羞得不知所措。 曹昭仪没等念完,便抑制不住心中激动,纤指直直指着辛薇控诉道:“你竟然写此淫诗赠你奸夫!想必已经不清白了!” 辛薇被这一指依然不怯懦,只是冲她扬了扬唇角。 曹昭仪忽觉她的反应不对…… 此时,喜公公不紧不慢的说道:“这并非出自辛小主的手笔……曹昭仪娘娘,这首诗署的是您的名。” 曹昭仪猛地转眸,看向手持信笺的喜公公,脸上血色兀的褪去,变成一片惨白。 “不可能!” 喜公公当众念了淫诗,面色也尴尬:“老奴这就不知道了,只是这诗底下确实署了娘娘你的名。” 他转而请示皇上:“不然验一下字迹?” 沈霄点头示意准了。 宫人立刻备来笔墨纸砚,让曹昭仪当众写字。 曹昭仪持着笔,手却抖了起来,却迟迟不能落字。 犹豫片刻后,她把墨笔一搁,叩首道:“皇上,辛婕妤有心陷害嫔妾,必能模仿嫔妾的字迹,嫔妾再如何自证也是徒劳!” 随后,曹昭仪看向辛薇,狰目欲裂:“我若写了淫诗,怎会放在你屋子的花樽中!分明是你有意为之!” “昭仪姐姐这话好没道理,”辛薇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曾淌落下来,这般模样最显无辜,“嫔妾岂能料到今日有人要告发嫔妾,甚至搜寻嫔妾的屋子?昭仪姐姐是说嫔妾有未卜先知之能么?” 曹昭仪又怒又急,明艳的玉颜如醉酒一般通红,厉声迫问道:“那你解释解释,你的花樽里如何有我写的诗!” 辛薇面露尴尬,坦言道:“昭仪姐姐,因为这是你今早来我的屋子,亲手放进花樽里的。” 曹昭仪怔住。 她想过辛婕妤会用许多借口狡辩,却不曾想辛婕妤居然实话实说。 辛薇继续道:“等姐姐走后我便拿出信笺一阅,可我读书少,看不懂这首诗是何意,但我想着既然是姐姐的大作,就帮着署上姐姐名讳吧。” 说完,辛薇问喜公公,“公公也该看见了,后面的署名是另外写上的,与这诗本身的字迹不同。” 喜公公再一看,认同道:“如辛小主所言,的确如此。” 辛薇又道:“从昭仪姐姐的屋子到我这有不少路,姐姐又一向引人注目,想必这一路上定有人瞧见姐姐过来的了。” 听言,楚瑛立刻起身出席,跪到辛薇身旁回话,道:“皇上,嫔妾可以作证!嫔妾的住处与辛婕妤一墙之隔,今早嫔妾正在屋外赏景,瞧见了这位昭仪娘娘往辛婕妤的屋子里去,呆了一柱香有余!” 她清脆又透着胆怯的声音如催命符一般,轰轰入耳,曹昭仪环视四周,眼前却兀然模糊,看不清众人神色。 如此事态发展,全然不在她预料之内。 她拼命的想该如何应对,愈想愈慌,脑袋里似闯入一物,不停聒噪嗡嗡作响。 眼见着曹昭仪身子发软,双手撑地,胸口用力起伏,额角薄汗湿了她的鬓发,柳卿姝冷眼相对:“如此一来,我倒不明白了,曹昭仪特地将一首淫诗放在辛婕妤花樽内,今日又特来告发,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 曹昭仪按在地上的手掌蜷起,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肉里,贝齿发狠咬得下唇失血泛白,刺痛叫她脑中混沌散去些,缓缓才定过神来。 “皇上……辛婕妤所言我无从辩解,但辛婕妤与侍卫冯志私通乃我亲眼所见,请皇上召冯志入殿,嫔妾愿与他对峙!” 沈霄阖一阖眼,修长手指捏了捏眉心:“倒不必与他对峙了。” 曹昭仪挪着膝盖跪上前两步,哀求道:“嫔妾愿以曹氏满门荣耀起誓,辛婕妤与人私通千真万确……” 沈霄睁开眼,淡淡道:“昨夜亥时,辛婕妤同朕在一处。” 轻描淡写的声音落在殿中,众人心潮却如飓风刮过,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息。 柳卿姝和楚瑛同时一怔,不可置信的转眸看向辛薇。 辛薇颔首低眉,默不作声。 他早可以说这一句,却足足等到现在,等到曹昭仪丑态尽露,颜面皆失…… 曹昭仪下意识的尖声反驳:“绝无可能!” 她亲眼所见辛婕妤同人举止亲密,又亲眼所见侍卫追上来赠她花枝,如何有假?! 沈霄轻捻嘴角,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的意思是朕说谎?” 曹昭仪瞪大双眸,惊惧不可思议的看向高高在上的皇上,如何也不明白皇上为何要这样袒护辛婕妤…… 难道昨晚皇上真的同辛婕妤在一处,那么和辛婕妤在海棠树下相会的便是…… 如此一想,曹昭仪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辛婕妤这般平静!脑中终于清明的那刻却恍如泰山压顶,忽然喘不过气来,脸色不由得惨白如纸。 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的蠢事! 曹昭仪伏首磕头,惨声道:“是嫔妾弄错了,皇上,嫔妾绝非有意陷害辛婕妤,实在是误会所致,请皇上赎罪!” 她磕得极重,每一下用力砸在琉璃地上,沉闷撞击声在殿中回响。 “啧,”宣王瞧着拼命请罪的女子,咋舌道,“若不是辛婕妤刚巧同皇上在一处,又或者辛婕妤没发现你往她花樽里放淫诗,今日这一出,还真叫你得逞了。” 柳卿姝冷眼剜着曹昭仪,凉声道:“曹燕,你上回在太掖池中落水,若无辛婕妤相救你早溺死在当时了,竟还在今日做出如此行径。忘恩负义,狼心狗肺,说的便是你这样的人了。” “竟还有这种事,”宣王饱含鄙夷的晒笑了一声,再看向沈霄道,“姓曹,莫非是曹中信的女儿,曹家如何教养出这般品性的女儿?” 曹昭仪磕得地上都见了血印,宫嫔们纷纷转过眸去不忍再看。 沈霄眸中厌恶转瞬即逝,出声制止:“行了。废曹氏昭仪之位,降为才人,迁居景阳宫。” 景阳宫主位是于昭仪,如此一来,她便要去景阳宫寄人篱下了。 众目之下闹了如此难堪,也不过降位而已,曹昭仪不知该悲痛还是庆幸,眼泪夺眶而出,再磕了个头,声如破布:“谢皇上!” 第四十七章 心胸狭隘 “回你屋里闭门思过,春猎期间,不必再出来了。” 沈霄说完,曹昭仪便抹泪起身告退。 她已沮丧至极,双脚如灌铅一般,沉沉踩在地上,又似万钧压身,无力抬头,却仍要顾及仪态,直起佝偻的背,强撑端庄,孤身一步步在众人注视下走出大殿。 “都起身吧。” 沈霄话落,跪着的柳卿姝,楚瑛,辛薇都谢恩起了身,各自回了自己席位。 宣王再同皇帝聊些有的没的,殿中又慢慢热闹起来,仿佛方才的事从无发生。 楚瑛凑过来,贴着辛薇的耳,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辛薇温声道:“我自知清白,便没什么可慌乱的,还得谢谢你站出来替我作证。” 楚瑛在情势随时可能反转的境地,毅然站在了这边,尽管作用其微,可她和柳卿姝给的这份真心实意,让辛薇心中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无数生机滋长,得见人间春色。 “这曹昭仪心眼儿真坏,”楚瑛反应过来曹氏已被降位,改口道,“曹才人了。” 辛薇心不在焉的“嗯”了声,杏唇微抿,直直盯着面前的菜,眸中又仿佛空无一物。 楚瑛见她筷子停在菜上片刻没有动弹,心事重重的模样,当她还在思虑曹燕之事,拉拉她的衣袖。 “我上回被陷害心里也很害怕,不过好歹剪个舞衣罪不致死吧,你这回,她是冲着你性命去的,何其歹毒啊,而且你还救过她……我总算晓得为什么柳姐姐说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豺狼虎豹,而是人心。” 辛薇缓过神来,放下筷子,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对,人心莫测。” 继而回握住楚瑛的手,两只冰凉的手相握,缓缓有了点暖意。 辛薇道:“你不问问我,昨晚和皇上……” “这有什么好问?”楚瑛握紧她的手,压低声音道,“柳姐姐听人说,你是最像那位的一个。” “那位?”辛薇装作浑然不知。 楚瑛环视四周,有人打量着这边,她便不敢说了,“回去再告诉你。” - 入夜,亥时,辛薇主动求见了皇帝。 侍卫本要进去禀报,喜公公刚巧出来,瞧见是她,笑吟吟道:“皇上方才吩咐过,小主您来不必拦着。” 喜公公将她带到里头,躬身而退。 沈霄放下手中书信,背往宽大宝座上一靠,阖上眼:“你来了。” 屋中只点了一对紫檀吐水金鱼座宫灯,他的神色在昏暗夜色中更显疲倦。 辛薇开门见山道:“我想见一见曹燕。” 沈霄睁开眼,目光深深的看向她,嗓音淡淡。 “不必了,问朕即可。” 辛薇默了良久,还是道:“只是想问一问她为何要害我,既然皇上不让见,那便罢了。” 她福了福礼便要告退,沈霄失笑:“你特地走这一趟,只为了问她这句?” “的确只是如此。”辛薇轻垂眼眸,面色毫无破绽。 沈霄摇摇头,语气疲乏:“你是要问她,昨夜去荷塘边是否有人故意引路,因为她要去的是皇后的屋子,如何会绕到其后荷塘。” 辛薇眼帘微动,默不作声。 沈霄道:“你应该径直问朕,那一抱和那一支海棠,是否有意为之。” 辛薇稍稍错愕,抬眼看他。 的确海棠树下那浅浅一抱很是突兀,让侍卫再特地送来海棠更是莫名。 如若是故意要曹燕误会,做出此等事来自掘坟墓,便又说得通了。 她正是想知道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可她万不敢径直问皇帝。 而他这样直白点破,反倒叫她心慌。 沈霄又道:“你还应该问朕,是不是因为曹尚书向皇姐投诚,朕心有忌惮。” 辛薇心中一震。 果然,果然真是如此。 可他堂堂皇帝,如今曹家已然崩分离析大不如前,他又为何算计一个不足以入眼的昭仪? “长公主从无结党之举,何来曹尚书向她投诚一说?皇上是否听信了谗言,叫长公主蒙受不白之冤!” 沈霄无奈道:“你这样紧张,是你认为,朕会把皇姐如何?” 辛薇抿紧了唇,强忍了心中惊涛骇浪,默不作言。 沈霄语气里隐隐有嘲弄的意味:“她是朕一母同胞的姐姐,唯一的,无论如何朕都能容她,何苦劳你操心。” 他们姐弟情谊她是知道的。 生母早亡,沈书宁仅仅大他两岁,却坚信长姐如母,待弟弟是极好的。 从小管他,护他,也教他,骂他。 这世上唯有一个长公主,不必在皇帝面前恪守礼节,甚至叫皇帝唯恐避让不及,哪怕恶语相向,亦不会叫他心生怒气。 可分明他无一句疾言厉色,辛薇的额间竟湿了一层薄汗。 拉拢曹尚书收为己用的主意,是她出的。皇帝若无怪罪长公主之意,那便是迁怒于她了。 她平复气息,道:“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沈霄不怒反笑,“你以为朕是在敲打警醒你?” 不然呢? 辛薇无言以对。 “朕知道你误以为朕忌惮皇姐,”沈霄避了避她的目光,淡声道,“是朕心胸狭隘,曹家的人一个都不想放过罢了,与皇姐无关,也与你无关。” 辛薇反应很快的说道:“皇上这不是心胸狭隘,是对假公济私的官员深恶痛绝罢了。皇上的一言一行,皆是为了万民福祉。” 沈霄以四个字回应:“冠冕堂皇。” 说什么都是错,辛薇识趣的闭住了嘴。 沈霄道:“你在朕面前可以直言不讳,不必藏着掖着,不必拐弯抹角的试探朕,更不必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辛薇是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可以不那么拘谨,却万不能直言不讳。她不敢,也不信。 沈霄又阖上眼,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尽显疲态,口中突兀的问:“皇姐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 “你的伤。” 辛薇眸光静静如深谭,一五一十道:“初到姑苏的那一年,有一男子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沈霄揉太阳穴的手一停,猛地睁开眼,“那你……” 话未完,他声音顿住,迟迟不能再出声。 辛薇继续道:“我踢伤了他子孙袋,保住了自身清白。他把我告到县衙,县衙让我赔钱,我赔了。但他仍不解气,又私下来寻我。这一回他不敢再对我不轨,只是拿鞭子伤我以此泄恨,我用双臂去挡,才留下这些伤痕。” 沈霄胸口起伏,喘息声重,半晌才道:“他的名姓。” 辛薇没有说话。 “告诉朕,他的名姓。” 沈霄眸中迸发杀意,语气森寒。 第四十八章 姑苏秦氏 “忘了。” 辛薇偏不说出那人的名姓,只要他没能出这一口气,他心中便会有愧意在。 “江清月,你不说朕也能去查,”沈霄一字一句道,“既然告过衙门,就有案卷记载。” 辛薇道:“谢皇上。” 查出来是谁又如何,人早就死在了当时。 那人被踢得断子绝孙,便恨毒了她,对她下了死手,她若不拼命反击,死的就是她了。 幸而那人本就是个无赖流氓,没有亲眷,随地埋了也无人在意他的失踪。 沈霄似乎头疼的厉害,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修长手指揉了好一会儿太阳穴。静谧的昏暗中,隔了三步的距离,他不太舒适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朕本将你安顿好了。” 辛薇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意,很快又平复下去,面色无常:“做秦氏的妾室,的确是极好的,可我不愿。” 沈霄并无看到她的神色,自顾自道:“你若愿意委身于他,他也定会待你好,不辜负了你。” 他又道:“你不愿,他也不会强迫你,全当秦府是个庇护之地便可。” 以秦府声望,德高望重又避世不争,也的确是妥善的去处。 何况他以皇帝之威压着,秦顾又怎能欺了她。 可他自以为是的安排,她丝毫不领情。 辛薇道:“母亲从小告诉我,可以嫁的贫寒,却不能与人做妾。” 妾通买卖,与奴隶无异。 父亲从前也常说,他付诸许多便是要闺女嫁大夏最好的男子。若无男子可托付,宁愿不嫁,也绝不为人妾室,做人奴婢。 “你不知道……” 沈霄欲言又止。 把她安顿在姑苏秦府的半年之后,乍然收到她失踪的消息,沈霄便增派人手去寻。渺无音讯的日子里,他心中忐忑不安,直到两个月后在姑苏找到了人,他的心才落下来。 只是这两个月中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深究。他只当人平安无事便好。 “罢了,”沈霄疲乏道,“回去歇着吧。” -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每逢改朝换代,姑苏人便常用这句话来说姑苏秦氏。 姑苏秦氏在这片大陆赫立数百年,经历数朝,出过四位丞相,两位皇后,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员。 自大夏起,秦氏官员已盘根错节遍布大江南北,秦家家主却避世不入朝堂。到这一代,家主秦顾更是个闲人,主张与世无争,一心过好自家酒池肉林的日子,也不妨碍秦氏依然名声赫赫,无人敢犯。 “含辛忍苦,红霜染薇,你以后就叫辛薇吧,这个名字如何?” 秦顾脸上洋溢自功之色,仿佛起了个令人多么惊艳的名字。 他大概刚及冠之年,五官清俊,金冠束发丰神朗朗,少年稚气未退,此刻目光炯炯的打量着她。 她场面话脱口而出:“此名甚好,秦公子果然文采斐然,谈吐不凡。” 秦顾很满意她的回答,认真交代道:“虽说你是皇上送来的,可也不能在我后院里胡作非为,我最不喜欢后院女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那一套。只要你不惹是生非,我就会好生待你。” 在这屋里呆了五六天,才见到这一位秦家家主,一来便是敲打她。 辛薇对上他的目光,毫不怯懦:“皇上应该有交代,你务必好生待我。” “你安分守己,我自不会负皇上嘱托。” 秦顾笔直立着,语气里几分傲气,“你也该知道,我的妾室要么有背景,要么长得美深受我喜欢,都受不得委屈的。” 他心道,天高皇帝远的,他就吓唬她几句立立威,有什么大不了。 她敷衍道:“知道了。” 秦顾的语调好似断定了她是刁钻刻薄之辈,必然会将她后院搅得不得安宁似的。 大概是皇上给他的交代里,顺便提了她几句吧。她的性子算不得好,可她对秦府后院毫无兴趣,有什么去刻薄的必要。 秦顾口气转柔,随意道:“你姿色倒是不错,今晚就你伺候了,准备一下。” 为人妾室,自然是要同房的。 辛薇兀的出了一身凉汗,心中着急的想该怎么办才好,在他走出门之前,辛薇道:“皇上有说什么时候接我回去吗?” “回去?”秦顾顿了顿,好笑道,“你以为还能回去?” 人都送过来了,叫他好生待着看顾着,不能亏待了,也不能叫她跑了,如何能让她有再回金陵城的可能? 辛薇面不改色道:“到底皇上还是九皇子之时我们就有了儿女私情,孟氏迫害的紧我不得不离开金陵城,可往后……” “儿女私情?”秦顾的鹿尾眼不可思议的睁了下,面色尴尬,“你跟皇上?” “皇上没有告诉你么?”辛薇困惑道。 如此一来,秦顾站在原地思考了下,眼神复杂,而后说道:“我知道了。” 他不急着质疑,皇帝过去的风月之事在金陵城中应当算不得秘密,秦家势力又遍布各地,他自然可以查到。 辛薇忐忐忑忑的问:“那今晚……” “以后再说吧。” 秦顾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有几分可惜,却走的果决。 他走后,辛薇靠着墙软软蹲下了身子。 虽说她根本不想提那段往事,可只有那段往事,能使秦顾对她避让三尺。 皇帝的女人,他断然不会碰。 五日后,秦顾叫她去自己院里用膳。 秦府的酒菜极好,都是山珍海味,哪样名贵哪样上桌,厨子手艺也能堪比上御膳房。 满满一桌二十多道菜,却只他们两人用膳。 秦顾支开了下人,拿酒敬她:“原来是江厂公的掌上明珠,失敬失敬。” 辛薇从他言语之间,听出他对父亲以及自己并无偏见,逐举杯相碰,心头一阵阵发紧,握着酒杯的手不由自主的用力。 “我父亲被定罪了,是不是?” 离开金陵已十日有余,那事应当有了结果。 秦顾实诚道:“判了流放。” 辛薇思索良久,涩然道:“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秦顾温声宽慰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辛薇饮下杯中酒,真心实意道:“谢了。” 谢他事到如今还肯称一声“江厂公”。 为父亲说一句公道话的大臣起初是有的,后来渐渐没了声音,将江厂公定罪重惩的呼声,挟着不死不休的杀意,如排山倒海一般压向他父亲。 父亲被扣留大理寺待审之后,朝野一片唾骂之声,她走在路上都听得见旁人呸一声,骂她一句阉党之女。 第四十九章 落叶归根 秦顾并不明白她为何说“谢”,也不多问,只是感慨道:“神跌落凡尘,卑微如尘埃,凡人总算可以都去踩上一脚,亵渎他曾经的高贵……所以啊,世人都爱看神的坠落。” 辛薇转头,不想去看他那双悲悯和关怀的眼睛,叫她心中愈发凄苦难言。 “草根出身,短短十数年混到朝野倾目的地步,江厂公绝对是枭雄,我很钦佩。”秦顾字字真心实意,“实在可惜了。” 他出身在名门望族,自小锦衣玉食,不曾拼命博过前程,却最是钦佩有能之人。 辛薇定了定神,反过来举杯敬他:“你能从秦家无数子弟中拔得头筹,成为秦氏家主,也必定有过人之才。” “那可未必。” 秦顾这不是自谦,实在是表哥表弟那些优秀的子弟过多,他再平平无奇不过。他能做家主,完全因为他是父亲唯一嫡出的儿子。 一桌好菜,秦顾却专爱那碟花生,嘴里吃着,探究的目光看着她,“我的探子说江清月性子不好,没有贵女风范,一点也不温柔大气。” 辛薇道:“你的探子不会出错。” “可我看着你挺正常的,姿态,举止,哪里没有贵女风范,”秦顾好奇道,“贵女风范到底是什么样?” 辛薇噗嗤笑道:“我并不懂。” 大抵是笑不露齿,语不高声,举止文雅,喜怒不形于色,只是时刻拘谨自己太过无趣。 父亲常对她说,闺女,不用管那么多,爹爹只要你高兴就好。母亲也是惯着她,从来没说她哪里不对。 久而久之,她以为人生本就如此肆意,可以任性妄为。 “改明儿让我后院里那些女人跟你探讨探讨。” “大可不必。” “她们听说有金陵城来的也挺感兴趣的,但我说你是文官府中的庶女,记着不要说漏嘴。” “行。” 喝酒吃菜,聊得很痛快。 酒壶过半的时候,秦顾脸颊微醺,打了个饱嗝,扫视桌面,唯有一盘羊肉没有动过,于是热情好客的给她夹了块羊肉。 辛薇犹豫了下,还是尝了尝。 秦顾托腮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劝解的口吻道:“皇帝也是无可奈何,他刚登基,根基不稳,许多事不由自主。” 辛薇点点头。 要保住父亲,对皇帝来说并非不可行,只是如今这样的处置更为稳妥。 她并非全然不懂,沈书宁亦是。 只是顺顺服服的接受如此结果,不去抗争,也实在不甘。 “没必要想着回去金陵,”秦顾真心实意道,“姑苏比那金陵好多了。” 生怕她误会,他又解释道:“我的意思不是叫你死心塌地给我做妾,金陵那种地方人吃人的,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这也是我秦家祖上决定离开朝堂的原因。” 离开朝堂,却不是彻底离开官场,秦氏大大小小的官员盘踞各处,家主若站出来振臂一呼,必有四方响应之人。 这些年,秦家也不是毫无作为,捐过军饷,赈过数次天灾,朝廷对秦家甚是满意,百姓也是一片赞叹之声。 辛薇由衷道:“秦家能赫立数百年,必有历任家主高瞻远瞩的缘故。” “那是自然!” 说到先祖,秦顾来了劲,“我家祖上都是很厉害的人物!好比我太爷爷……” 他边喝酒,边滔滔不绝的从他太爷爷说到祖父,再说到父亲,突而痛心疾首。 “我祖父英明一世,就是选人不行,居然选中我爹这么个游手好闲的人。我爹才不惑之年啊,居然撂挑子不干了,和我娘去游历河山去了,把这么大个家交给我!!我秦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梦中转醒,辛薇忆起最后一次见秦顾,便是离开姑苏前往金陵之前。 姑苏一位女子被皇后召去金陵,秦顾自然得到了消息,特地来见她一面:“我可以助你摆脱皇后的人。” “谢了,不必。” 秦顾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看到她目光中的坚决,心中一惊,推心置腹道:“曹氏当年便视你为眼中钉,如今偏要找你,你就不担心她要将你杀之后快?” 辛薇道:“龙潭虎穴我也该去。” 她已经“死”在三年前,三年来她切实做到了一个死人的本分,对皇后凤位毫无威胁之力,而今突然大张旗鼓的找她,未必是为了悄无声息的杀她,大概率是为利用。 她这个身份,对皇后的确是用处的。 见秦顾实在不理解,辛薇解释道:“孟贞盛宠三年,风光远远盖过皇后,皇后又迟迟没有子嗣,自然对惠妃有忌惮之心。这番皇后找我,大抵是为了同惠妃分宠,以挫惠妃锐气。” 秦顾嗤道:“她傻吗?不怕反过来被你压了一头?” “她不傻,她知道凭我的身份,永远做不了皇后,无法取代她。” 辛薇顿了顿,眼眸稍沉,“况且,她以为我不知她所作所为,当我只会痛恨孟贞一人。” “你太固执了。”秦顾苦口婆心劝道,“你可知……皇帝未必会惦念你们旧时情谊,你去金陵,纵使不死在孟氏曹氏手中,还有可能被皇帝秘密处死。此一去九死一生,你明不明白?” 秦顾虽看着玩世不恭不务正业,关键时候总看得清局势,很识实务, 辛薇心道,若是如此,那就化作厉鬼,到地狱纠缠去吧。 “纵使是死,我死也要死在金陵。落叶归根。” 秦顾见她这般冥顽不灵,定是无法劝说了,深吸一口气,双手揖礼相送:“你保重。” 那时,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后压根不是找江清月,而是找像江清月的替身而已。 - 在九明山围猎的第八日,得了空闲,楚瑛拉着辛薇去柳卿姝的屋子坐坐。 “柳妃姐姐,皇上应该会封你为皇后吧?” 楚瑛在柳卿姝和辛薇面前,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的。 皇后被废一事势在必行。 如今位分最高的当属孟惠妃,可孟惠妃至今不醒,无法染指后位。 柳妃位分最高,又有管理六宫之权,莫说楚瑛认为她要做皇后,其他宫嫔也就是这样以为。 柳卿姝拿一块杏花糕塞满她的嘴:“这种话千万不可以再说。” 楚瑛手拿下杏花糕,转而问辛薇:“本来就是这样嘛,你觉得呢?” 辛薇隐隐觉得,皇帝不会让武将之女做皇后,当初封孟贞为妃,曹晴为后,皇帝便是有如此考量。 只是这话她不敢说,怕扫了兴,嘴上敷衍道:“大家都这么说,八九不离十吧,先恭喜柳妃姐姐了。” 柳卿姝看了辛薇一眼,随之道:“前两夜是张昭仪陪王伴驾,彤史记了两笔。” 第五十章 遣妾一身安社稷 在这节骨眼上,宠幸一人,并晋她为妃,难保不是皇帝对此人的期许。 楚瑛眼中划过诧异之色,继而失望透顶。 “张昭仪……我不是很喜欢她。” “你怎么不喜欢她?”柳卿姝抬眸看她,“我记得她没跟你有啥过节。” “她爱嚼人舌根,说人是非,逮着机会就说人不是,”楚瑛嘴里吃着杏花糕,埋汰道,“方婕妤她们也说过,张昭仪这人最是欺软怕硬,很没意思。” 说完,她又问辛薇:“你说是不是?” 辛薇和稀泥:“我与张昭仪没打过交道,不太清楚。” 她心中却在思忖,皇帝为何有意抬举张昭仪,张昭仪性子实在不是个能够母仪天下的人选。 论家世和品性,柳卿姝和于昭仪于瑾,都强过张昭仪许多。 柳卿姝突兀道:“汉宫卫皇后,掌上舞的赵后,宋真宗的刘皇后,都不是多高的出身。” 言下之意,只要得宠,谁都可能做皇后,未必要什么家世。 听言,楚瑛双眼放光,看向辛薇:“这么说来,你也有希望的。” 辛薇下意识的摇头。 绝无可能。 况且这三位皇后虽说以贫贱出身问鼎凤位,成为百姓口中的传奇,可这三位皇后皆是凄惨死去。 以这三人为例,越发使她为“后位”两字蒙生排斥。 何况,皇帝绝不会立她为后。 时近晌午,她们在一处用膳,喜公公前来传旨:“皇上晋张昭仪为妃,封号为安,择吉日行册封礼,请柳妃娘娘代为晓谕六宫。” 送走喜公公,楚瑛愁容满面,嘟囔着道:“不会吧不会吧……” 她被惠妃欺压过,被曹燕挑衅过,也被陷害过,然而后宫中若以柳妃为尊,她的处境便大不相同,不必再日日提心吊胆的。 可若是以张昭仪为尊,这今后日子又未必好过,楚瑛这心里又七上八下的,不能安稳。 柳卿姝察觉到她的忐忑,握一握她的手。 “有皇后惠妃曹燕三者的前车之鉴,她张淑婷纵使做了继后,也该好好思量思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何况,八字还没一撇呢。” 楚瑛俏丽的面容上依然愁容不减。 “好啦,再不济还有我,”柳卿姝宽慰她道,“别想那么多。” - 离开柳妃住处时已近日落时分,怀夕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路经一条栽满紫述香的小道时,与宣王沈故遇了个正着。 辛薇忙颔首避让,毕恭毕敬的退避一旁。 宣王停步,手中折扇一收,目光放肆打量着她,嘴上没轻没重:“是与侍卫私通的辛婕妤?” 辛薇眉心微微一皱。 “是非黑白早已分明了,宣王殿下为何还这样出言羞辱?” “觉得有趣,”宣王盯着她说道,“你很像我一位故人。” 辛薇面不改色的道:“入宫之后,常常听人说我像极了柳妃。” 宣王迈开腿向她走近一步,似是要更仔细的瞧她的容颜。 辛薇低着头,赶紧退后一步,“若是叫人瞧见了我同宣王殿下在一处,又不免传闲话辱人清白了。” “上一个冤枉你的曹燕栽了,还有人敢效仿?” 宣王嘴上这么说,却也停住了脚步,探究的目光微收,口中沉吟道:“江清月……” 辛薇呼吸骤停,手指不自觉的攥紧。 宣王笑道:“我听说皇后找了几个像极了江清月的女子入宫,见了柳妃我还心想能有多像,不过尔尔。直到见了你,我才感慨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辛薇附和道:“此话宫中老嬷嬷也曾同我说过。” 宣王保持着与她的距离,突兀道:“六皇姐要去安槐国和亲了。” 听言,辛薇猛地抬头。 怎么会,沈书宁好不容易脱离西越,得以归还大夏,怎能再去和亲! 宣王捕捉到她眼里的惊愕,心中拨云见日一般明朗,唇边扬起得逞的笑意。 辛薇方知中计,心中不由得生了几分懊恼和后怕,低眉冷道:“皇上胸中自有雄才伟略,未必会让长公主去和亲。”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此地。 “喂,你别说我说的啊,”宣王慌忙道,“我就随便说说,你不一定要信的啊!” 天色逐渐转暗,辛薇神色隐在阴影中,走的极快。 怀夕匆匆跟在后头,出声提醒:“小主,回去不是这条路。” 辛薇停步,对她说:“你先回去,我要去个地方。” “我跟小主一块儿去。” 辛薇看向前面皇帝灯火通明的寝殿,再次对她说:“你回去。” …… 寝殿中。 沈霄一身明黄色寝衣盘腿坐在棋盘前,头发披散在身后,端详这一片黑白残局。 见她进来,随和道:“本要睡了,十二弟偏要来同朕下棋,留给朕这个残局。你来帮朕看看,此局该怎么破。” 话落,他又温笑道:“朕竟忘了你最不喜欢下棋。” 她本是个不肯动心思的人,下棋最费脑子,她曾说过下棋哪里是找乐子,完全是给自己找麻烦。 辛薇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问:“安槐国向大夏求娶公主了?” 沈霄手中捻着黑子,目光落在棋局上,半晌才道:“这与你无关。” 所以宣王并非虚言,确有其事了。 辛薇轻声道:“当年书宁去西越之前你几宿没能好好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对我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当年,得知皇姐要出嫁西越,沈霄把自己闷在屋中几日不肯见人,送进去的饭菜也只动了一点点。 她去见沈霄,看到他面如枯槁,胡子拉碴,正在案牍前提笔乱写乱画。 他数日不肯见人,也只有听到下人说江清月来了,才不再拒绝。看到她,他满腔不懑有了宣泄口,将笔墨通通挥于地上。 “我大夏难道非得用公主来换取边疆安稳!”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那时,她紧紧抱住失控的沈霄,与他互通悲喜,彼此安抚慰籍。 那是他唯一一母同胞的皇姐,也是她最珍视的知己挚友…… 眼前的沈霄依然温润如玉,却寻不到一点当年的影子了。 听她问起当年,沈霄眸底暗涌起复杂之色,逐渐平息下去,了无波澜,唯余一片静谧。 “你来问朕有何用,”沈霄转眸看她,淡淡道,“皇姐自己要去的。” 第五十一章 不知何处用将军 辛薇不信:“不可能。” 与其主动去和亲,请兵去端了安槐国反而更像沈书宁所为。 沈霄没有同她解释的打算,轻轻慢慢的将手中黑子落下,再起身立在她面前,对上她的那双充斥质疑的双眸。 “你既然不信朕,就不必再问。过两日便会启程回金陵,你还能见她一面,自己当面问个明白吧。” 沈书宁若自请去和亲,定是发生了什么叫她不得已为之的事。 可哪怕她如何坚持,沈霄已是皇帝,不似当年有心无力,大可以阻止她去和亲。 除非,本就是沈霄容不下她了。 “她已嫁过一回,此去安槐,未必会被善待,”辛薇心中似有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了,叫她说话都有些无力,“安槐民风也不好,父妻子承,兄妻弟承,对女子来说何其耻辱。” 沈霄无动于衷。 “皇姐性子烈,不会叫人轻易欺了去,朕也不会容安槐亏待了她。” “若是欺了呢?” “那就出兵,迎皇姐回来。” 他说的笃定,便是想好了最坏的后路,对和亲势在必行。 辛薇心里明白,他执意要做的事不容转圜,可还是低了眉眼,说道:“西越之时她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我求你,不要让她再去和亲。” 这一世,她只求过他一回,那一回他没有答应,这一回,她也不抱很多期望。 沈霄挪开目光,望向她身后不远处悬挂的红木画花卉六方宫灯。 殿中静谧无风,那宫灯却似乎在微微晃动。 分明不是无动于衷,他说出口的话,却凉薄无边。 “你仅仅位在婕妤,就敢妄图动摇国事。” 辛薇了然于心的点点头,无用,她的话自然是无用的。 抬头时,她莫名笑了笑,回以刻薄口吻:“当初允她站到庙堂之上的人是你,她代你做有污你圣明之事,成全你仁君贤德。而今她一身骂名,物尽其用,终于落得如此下场!” 沈霄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讥讽笑容,声音里隐隐有了怒意:“放肆。” 辛薇哀哀笑道:“我回来,是信你当初真的事出无奈,权衡利弊下不得不如此,我信你本心良善,信你实则有情有义,我竟然还期盼着你还我一个公道!是我错了!” 她看着眼前人明黄色寝衣上腾云驾雾的龙纹,深觉自己如同蝼蚁竟妄图撼树。莫说是她,就连尊贵如长公主的沈书宁,竟在皇权面前亦是这般无力。 沈霄负在身后的手用力攥紧,额边青筋爆显,极力忍耐着。 “出去。” 她却不肯轻易罢休:“忘恩负义是你,卸磨杀驴是你,你这样的人如何配为万民表率,做天下之主!” 说完,她满意的看着沈霄难看至极的脸色,冷笑一声,继续道:“既然如此,我再也不奢求公道,就此死了这条心。” 她跪了下来,求人的姿势,冰凉的语气。 “求皇上,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让我随书宁陪嫁去安槐。” 便不会再碍他的眼遭他猜忌,于谁都好。 沈霄修长手指扼住她下颔,令她抬头,对上她冰冷的眼睛,气得声音发颤。 “你……休想。” 随后甩开她的脸,冷冷道:“江清月,你说你信朕,言辞间却是字字不信朕。朕再说一遍,和亲一事是皇姐一意孤行,且尚无定论,朕何时说过朕同意了?你既是如此无理取闹,今日起你便闭门自省,回宫后禁足于湖光榭,没有朕的口谕不得出。” 说罢,沈霄抬步要绕过她。 袖口却被扯住,沈霄停步,侧首看她,语气添了些无奈的意味:“嗯?” 辛薇一改方才尖锐的态度,目光落于地面,两指捏着他明晃晃寝衣袖上的一点点衣料,轻声道:“我本不是来同你说这些的。” “那是什么。” “柳妃说你这些天白日里入山,夜间秉烛处理政务,还要宠幸张淑婷,每日安寝不足三个时辰时常头疼,我原是来劝你保重身子……” 辛薇说到一半,看了眼他冷淡的神色,再继续娓娓道来:“刚巧碰到宣王,他告诉我……我才一时情急,才口无遮拦。” 听到“尚无定论”的回答她心中狂喜,理智也回来些许。这种时候,她断然要做些争取,不能这样被禁足。 沈霄眸底愈发幽沉,一抬手,使袖子从她手中抽出。 “下次找说辞再高明些,这样拙劣的借口,显得你虚伪又愚蠢。” 凉薄的音刚落,女子从身后抱住了他,双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 沈霄人一僵:“放开。” “我不。” 沈霄无可奈何,抓着她的手腕欲把她掰开,却触及一片冰凉,她纤细的手腕竟如同寒冬腊月的厚雪般极冷。 将她腕部用力一握的手忽而不再使劲,那温热手掌从她腕部转而覆到了手背上,她的一双柔荑被他包裹在掌中。 这个动作,意味他已然心软,辛薇的脸贴在他背后,绵绵道:“我向来爱乱说,这张破嘴得罪过不少人。皇上有容人之量,千万别把我的话放心上。” 沈霄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松开。 “回去吧。”他语气尚可。 这回她不再倔,松开双臂,从他背后转到他面前,“今晚嫔妾要留下?” 他连着宠幸了两天的张淑婷,今天断然没有兴致同她做什么。 果然,沈霄避一避她炙热的目光,重复道:“回去吧。” 见她不依不饶的又来拉他的手,沈霄赶紧找托词:“朕今日很累,改天吧。” 辛薇便不再纠缠。 回到自己屋中,断断续续睡了一夜,总梦见沈书宁上了和亲的花轿,一身红衣似血,远嫁去了那风沙之地…… 数次大汗淋漓的惊醒,又庆幸只是梦境。 天亮,辛薇刚用完早膳,欲同怀夕一道出门逛逛,来了几名侍卫,往她屋外一站,守在了她屋子门口。 “皇上口谕,您不能出这间屋子,亦不能允人探望,若有需求同奴才说一声便是。” 辛薇怔怔坐回灯挂椅上。 怀夕惊道:“小主,你这是被禁足了?” 辛薇手肘搁在桌上,右手拖着腮,目光幽幽望着门口守卫,有气无力的“嗯”了声。 “小主,你昨晚干嘛去了,为什么被禁足了?!” 辛薇单手托腮变成双手托腮,心中一片纷乱。 禁足,不让她出去也不让别人进来,到底是为了罚她,还是以防她得知一些消息? 第五十二章 自甘作践 这一禁足十分彻底,就连从九明山启程回宫路上,她的马车也被八名护卫包围,只有怀夕贴身陪着她。 怀夕苦中作乐的宽慰她,“这阵仗,比其他昭仪都要威风。” 辛薇掀开车帘,外头的风景有几分熟悉,已到金陵城附近。 午膳被送进马车,怀夕劝她:“小主,你多吃点吧,禁足之后你每日就吃那么点,人不吃东西怎么成。” 辛薇照旧只吃一点点。 另一边,喜公公向皇帝禀告:“辛小主胃口不好,是不是叫许太医给看看?” 沈霄不假思索道:“不必。” 不必理会,她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如何能到食不下咽的地步,眼下只不过用这种手段想摆脱禁足罢了。 回宫后沈霄有一大堆事处理,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再次听到辛婕妤的消息,是长公主出发去和亲的前一日。 沈霄把政务暂且放下,独立在太掖池边良久,脑中不断回闪着过去二十年的光景。 有欢喜,有悲痛。 仔细想来,所有的欢喜都在登基之前,或多或少都与皇姐和她有关……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值得念念不忘之事。 喜公公出声打破他的思绪:“辛小主已昏睡两日,是否叫太医去看看?” 沈霄皱眉:“昏睡了两日?” 大抵是什么苦肉计。 喜公公道:“七日前辛小主倒了盆凉水在身上,又不肯换去湿透的衣衫,以至于感染了风寒……” “七日前?” 沈霄心中本就因和亲一事烦闷,如此一来越发烦闷,“她既然要寻死,由她去。” 他在原地站了一炷香的时间,兀然转身向湖光榭的方向走去,脸色郁沉。 “许太医擅长治风寒,传他去湖光榭。” …… 辛薇是被灌药灌醒的。 那么苦的药入喉,她在昏睡中就把脑袋一侧,张嘴想给它吐出来。 原本一手扶着她上半身,一手灌药的人立刻放开她,后撤出两步远。 辛薇因他这一放手,身子猛地往床上一摔,后脑砸在了玉枕上,吃痛得哼出声。 这一砸,倒是把她混混沌沌的倦意砸散了些。 她捂着后脑坐起身,看到沈霄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端着个药碗,深棕色的汤药洒了他满手,袖上也湿了一段,脸色极其难看。 除了他,寝屋中再没有旁人。 辛薇病了几日,面容有些苍白,“皇上怎么来了,嫔妾得了风寒,是会传给皇上的。” 她一开口,嗓子哑得出奇。 沈霄把药碗搁在一旁,目光淡淡的看着她:“你整这一出,不就是要见朕?” 辛薇没有回答,只是问:“皇上,长公主在哪处?” “既然醒了,自己一会儿记得要把药喝下去。”沈霄自顾自道,“朕后宫里还没死过嫔妃,你不要给朕添晦气。” 辛薇唇无血色,又问了一遍:“长公主还在金陵城吗?” 她好不容易见到他,就不再同他弯弯绕绕,开门见山的问她想要的答案便是。 沈霄目光沉沉的看着她,默了须臾,道:“还在金陵,公主府中。” 果然还来得及。 辛薇掀开被子下床,赤足跪到他面前,盈盈三拜,以额触地。 “嫔妾只求再见长公主一面,留个念想。” 将她禁足,断了她与外人来往,无非是为了瞒着她长公主和亲的消息。他口中说的尚无定论,不过是打发她的敷衍之举。 既然势在必行,她便不再求他改变和亲一事的主意,只求再见一面。 这一去便是很可能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她此求合情合理,亦不算为难了他。 沈霄没有迟疑便应允下来。 “好,朕现在就安排你出宫一趟。” “不急,”辛薇道,“我想看着她上喜轿,送她出嫁。” 沈霄亦认为如此也好,尘埃落定,不会再起什么事端。若有江清月送皇姐出嫁,想必皇姐心中也会有几分安慰。 “好,”沈霄道,“明早你妆饰一番,别叫她看出来你憔悴。” 明早……竟如此仓促。 辛薇毕恭毕敬道:“谢皇上!” 沈霄躬身双手扶她,她顺势起身,嗅到他袖上浓郁的药味,几不可见的皱了下眉。 他修长的手指将她额前鬓发拂到耳后,露出她憔悴苍白的病颜。 “苦肉计只能用这一次,下不为例。” 这无非拿自己身体在威胁他,逼他不忍,逼他就范。他实在不喜这种受人要挟的滋味。下一次,必定任由她自生自灭了。 辛薇低眉道:“嫔妾不敢了。” 沈霄见她又成了这怯生生的模样,盯着她了无生机的双眼,不耐道:“眼下没有外人,你不必作这番姿态。” 若是她也始终这般俯首称臣的模样,那与后宫里那些嫔妃有何不同? 可她分明是只张牙舞爪的小狐狸,并不是软软糯糯的小兔子。 作出这副姿态,八成是还在生他的气吧。 辛薇道:“嫔妾不敢。” 沈霄一噎,怒极反笑:“你以嫔妾自称,做过后妃该做的事么?” 后妃该做的事无非就是侍寝吧。 辛薇没有多做考虑,素手解了系带双手自胸前一拂。 那瞬间,雪白如凝脂的玉肩袒露在他眼中,嶙峋有致的锁骨…… 沈霄双眸一怔,一把将她滑至臂弯处的寝衣握住,免了它再往下落,失笑道:“江清月,你脑子里就只有这点事吗?” “不然该做什么?”辛薇反问。 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沈霄强压抑住心中汹涌的杂念,把她滑落的寝衣提回肩上,嘴上埋汰道:“女子当视清白如命,你却视清白为草芥,自甘作践……” “作践?” 辛薇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她走到今日这种地步,早已不觉得清白是多要紧的事,“皇上先前问我想不想要孩子,我以为皇上是想要的。” 沈霄无可奈何:“朕如何不想?可你在生病,不顾身子了吗?等你好些吧。” 那种事也应当发生在你情我愿的时候,而不是这种境地。 他顿了顿,又道:“九明山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被迷药折磨,朕动情不比你少,可是朕……舍不得那样对你。” 辛薇抬眸看了他一眼。 让惠妃变成活死人,让皇后以私通罪名饮恨而死,让与他最亲的皇姐远去和亲,这样的人,却说舍不得如此对她。 她最终只是笑了笑,道:“你为我好,我知道的。” 今后他不再有牵绊了。 虽然他从前也未曾因旁人改变过自己的决断。 第五十三章 从未后悔 沈霄手一揽,辛薇单薄的身子顺势靠进他怀里。 “和亲这事势在必行,不要怪朕。” 辛薇靠着他胸膛,不带任何语气的说:“皇上为了天下万民煞费苦心,嫔妾岂能对皇上心存怨怼?” 沈霄没理会她的古怪,把她圈在怀里,双臂锢得很紧。 “朕不会让安槐人欺了皇姐,她在那里会过得很好,做安槐的王后,享尽尊荣。” “嗯。” “关于过去的种种,朕会给你个交代。” “嗯。” 沈霄埋首在她肩头,嗓音微哑,“你说的不错,做皇帝实在无趣,皇姐一走朕更是孤家寡人了……清月,对朕好一点,好不好?” 辛薇杏唇微动,却是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沈霄默了默,道:“留在朕身边就好。” 她本就在病中,此刻身子极乏,轻推开了他,恭谨道:“已近亥时,皇上该歇下了。” “好。” 沈霄回了这一声,便将她打横抱起走了几步,放在床榻上。 自己则在她木讷的目光中宽衣解带,脱了鞋袜,掀开被褥躺在了她身边。 辛薇听见他因紧张而稍显急促的呼吸声,失笑道:“皇上这是要歇在这里?” 沈霄一只手臂搂着她腰,把她捞入怀里,肌肤隔着寝衣相贴。 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如瀑墨发,道:“今夜你睡不着,朕也睡不着,我们一起熬过这漫漫长夜吧。” 辛薇的手掌轻轻放在他胸膛上,感受他起伏的心跳,“你也舍不得书宁去和亲的,不然就……” 他头一偏,唇齿堵住了她的嘴。 在她快要呼吸不过来的时候,他终于放过她的唇,扣住她双手俯身而上,炙热的吻从嘴角游到她耳边,轻咬她的耳垂,气息不稳的承诺道:“清月,朕不会再辜负你。” 九明山上他就忍得十分辛苦,今日她还脱了衣服,他若真还无动于衷,便是比和尚更和尚了。 辛薇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在他吻到脖颈的时候,说:“我今后都听你的,过去种种我都放下,全心全意待你,给你生儿育女,不求名分……你不要让书宁去和亲了好不好?” 但凡他同意,有许多办法去解决此事。自古以来让平民封为公主去和亲的比比皆是,也多的是自愿的姑娘。 只要他答应,违心过一世又何妨? 沈霄置若未闻,膝盖顶开她的双腿。 辛薇在这瞬间泪如雨下。 “你若执意要送走她,你会后悔,你一定会。” 沈霄抬眸看她,指腹捻去她的眼泪,可她的眼泪源源不断的流下来,湿了他的手,也湿了她的枕头。 沈霄捏起她下颔,语气渐凉。 “是么?” “朕这一生从未后悔过。” 辛薇看着他冷淡的双眸,缓缓阖上了眼。 是啊,他如何会后悔?他已是人皇,坐在世人仰望的宝座上,曾算计他的、阻碍他的人,都已凄惨收场。 他无不称心如意,有何可后悔之处? 沈霄放开她,起身在床榻边坐着,捏了捏眉心:“你被禁足在湖光榭中,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 “什么?” “催情香。” 方才沈霄靠近她的时候,就嗅到了源自她衣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缓缓后心头那股杂念越发汹涌,他便想起来那是什么味道了。 她要用这种药,他便顺势而为,原不想点破她的。可她犹如泄洪的泪水,终究叫他清醒过来,烦闷不已。 辛薇道:“先前弄来的,一直放在这屋里,以备不时之需。” 沈霄被她气笑:“你以为你的清白,就能让朕改变和亲的主意?” 辛薇摇摇头。 她从未这样高估自己。只不过仍有一些事未完成,她不能再留在金陵城中,那么博他几分愧疚,几分情意,终归对她未完成的事是有用的。 “这样下作的事,你无论做多少遍结果都是一样的,”沈霄语气凉薄,没给她留丝毫颜面,“你拿清白来换取你想要的东西,和明码标价的青楼女子有什么区别?” 辛薇别过脸去,“嗯。” 他从前便看不起青楼女子,觉得烟花柳巷是最脏的地方。拿她与青楼女子相提并论,大概是他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贬低她的话了。 可她从不以为青楼女子有多下贱,那不过是一群身不由己的女子罢了。 沈霄看了她良久,看她的眼泪还没有止住的意思。 他伸手到她脸颊边,顿了顿,又缩了回来,起身道:“太医会给你送催情香的解药来,然后你好好睡一觉吧,朕明日一早会派人送你去公主府。” 辛薇依然道:“嗯。” 沈霄无言以对,不再看她,草草捡起地上的外衣穿上,大步离开了湖光榭。 _ 远远便红毯铺路,两边树木都扎了红灯笼,安槐来迎亲的队伍排得长不见尾。 辛薇从侧门入了公主府,入眼满目的红。 满府的人来来去去忙碌不已,唯公主寝屋外不远的梧桐树下,丹红呆呆蹲在地上,如一桩石木边,怔怔望着来来去去的人。 直到看见辛薇,才猛地站起,“您终于来了!” 辛薇压抑住心中涟漪:“带我去见长公主。” 领着她去公主寝屋的路上,丹红忍不住流着泪道:“公主不让我告诉您,可我怎么能不说,外人看来公主是自愿和亲,可分明是被皇上逼的啊……” 眼看着到了寝屋外,辛薇示意她擦去眼泪,“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去和亲的。” 辛薇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的说了一些话。 屋内,沈书宁一身喜庆吉服,唇色嫣红,呆坐在妆镜前失神。 嬷嬷正欲给她盖上红盖头,丹红入屋禀报:“公主,辛小主来了!” 沈书宁猛地转眸,看见一身黛蓝色简单妆扮的辛薇,强作欢颜,嘴上埋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才来。” 辛薇便也没告诉她自己被禁了足,蹲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说:“我们俩说些体己话,让她们避一避吧。” 嬷嬷提醒道:“公主,误了上轿的吉时便不好了。” “如何能不好?”沈书宁剜她一眼,“本公主婚嫁,你竟说些晦气话。” 嬷嬷被她的厉声厉色一惊,仓惶跪下:“老奴胡说,老奴知错了。” “都滚出去。” 沈书宁一声令下,这嬷嬷和屋里伺候的其他丫鬟都不敢耽误,鱼贯而出给她们腾地儿。 第五十四章 一己之私,还是万千生灵? 辛薇保持着蹲在她身前的姿势,抬头问她:“你这一走,舍得下我吗?” 沈书宁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如何能舍得呢?她们姐妹这么多年。 可是该怎么告诉她,沈霄只因自己失口的一句话,而将刑部换洗了一遍。 安槐国提议和亲之时,朝臣的意思是选位德才貌兼备的贵女封为公主送去和亲,满朝文武谁也没有想到长公主来做这个人选。 可沈霄私下对她说了一句,皇姐年长,该婚嫁了。 她岂能不识趣? 沈书宁紧紧回握她的手,温声道:“听闻安槐君皇性子不错,长得也不错,我这嫁过一回的人还能去安槐做王后,算是安槐给足了咱们大夏颜面,也是我的福气。” 辛薇深深看了她一会儿,起身去一边倒了两杯茶水,一杯给她。 “此去山高路远,不知还能否有重逢之日。书宁,我敬你一杯,往后我们都要各自安好。” 沈书宁对着她莞尔一笑,轻声细语的说道:“你们在九明山春猎那些天,我强行命大理寺重新彻查江厂公一案,罪证我都已事先备好,足以证明你父亲清白……算算时日,快要有结果了。” 说完,她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 城楼上,沈霄长身玉立目送花轿远去。 安槐国势雄厚,来迎亲的阵仗巍峨壮大,大夏长公主的陪嫁自然也是不输的。 直到望不见送亲的队伍,他才下了城楼回宫处理政务。 一日过去,堆积如山的奏折批了过半,他闭目歇歇,顺口问喜公公:“辛婕妤今日眼睛哭肿了吧。” 喜公公躬身回话:“辛小主大抵是过于悲痛,在公主府时便晕了过去。丹红姑娘把人留在了公主府,让太医过去瞧了。” 留在公主府? 从前江清月也常去与皇姐同住。 沈霄捏了捏眉心,道:“派人去把辛婕妤接回宫来。一个宫嫔,住公主府不成体统。” 喜公公刚退出数步远,沈霄怔然睁开眼,察觉到不对劲。 “丹红怎么没随皇姐一同去?” 论丹红的忠心,断然不可能…… 思及此,沈霄起身离座,急步向外走。 “摆驾长公主府!” 长公主府中。 沈书宁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熟悉的幔帐,失神片刻,又缓缓闭上眼。 是梦,一定是梦。她此刻应该在花轿上。 “皇姐。”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再次睁开眼,看到沈霄立在她床前,脸色冰冷。 她看着他,却没有搭理。 就连梦里的弟弟,也是这样生人勿近,了无人情味。 “皇姐,”沈霄又唤了她一声,问道,“江清月哪里去了?” 清月?清月来送她出嫁,然后…… 沈书宁搅尽脑汁去想,突然猛地坐起,大吼道:“清月呢?!” 她一把掀开被褥,赤脚冲到门口推开门。 外头的大红灯笼依然高挂,下人们正在收拾铺满青石地的红毯。 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她周身一冷,满目恐慌的转过身来,问沈霄:“清月呢?” 她的声音在颤抖。 沈霄关上门,淡淡的对她说:“长公主已出嫁安槐,你今后便是成王之女宁安郡主,封五千户。” 寻常郡主只能封几百户,大夏以来嫡公主也至多封上三千户,五千户算是隆恩浩荡,绝无仅有的厚待。 沈书宁双膝跪地:“臣请出征安槐,不收安槐势不还!” 什么郡主公主都是虚名,踏平安槐把人抢回来才是紧要。 沈霄道:“师出无名,你拿什么打。” 沈书宁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 “要寻由再简单不过,古来多少战事虚妄而起?成王败寇罢了!” 沈霄被她气笑:“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生灵涂炭,让万千将士给你陪葬?” 一人之爱恨,和万千生灵,何从抉择? 沈书宁不再多言,只脊梁直直的跪着,双拳紧握,下唇咬得泛白。 - 长公主府建在金陵城闹市之中,闹中取静。 御驾路过长街之时,沈霄道:“停下。” 已近亥时,万家灯火灭得七七八八,白日里络绎不绝的街上,此刻只有沈霄同他身后的一行护卫。 路过寻芳阁,沈霄停步,抬头望向阁楼上。 那一年便是在此处,皇姐折了支桃花,教他借花献佛向江清月表露心意,他在此处同皇姐拉拉扯扯犹犹豫豫,就是没有勇气更进一步,不经意间却看到江清月正在阁楼上往这里张望。 然后……她把他手里的桃花抢去送给了孟贞。 继续往前走,是一家烧饼铺子。 那时他才十岁,大皇兄带着他上街市玩,同江清月狭路相逢。 江清月看见他特别热情,不由分说的拽着他衣袖就跑进了这家烧饼铺子。 “八皇子啊,遇见我算你运气好,我请你吃烧饼!这家烧饼可好吃了!” 沈霄甩开她的手:“你认错人了!我排行第九!我不是八皇兄!” 江清月压根不在意他是八还是九,一把将烧饼塞他手里,“你尝尝,不好吃我把头割给你!” 既然不要钱,沈霄想着不吃白不吃。 这烧饼长得破破烂烂,却特别好吃,比宫里那些精致的点心好吃得多。 “好吃不?” “嗯。”沈霄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对她点了点头。 江清月见他满意,高兴至极:“好吃多买点去吧!这家烧饼铺子可是金陵城中最好吃的!帮忙宣扬宣扬呗!” 于是他给自己宫里的奴才婢女每人带了一个烧饼,皇姐也有份。 后来,他才知道这家烧饼铺子的女掌柜特别不容易,年纪轻轻丧了夫,生了一儿一女,女儿夭折,儿子体弱多病全靠一贴贴名贵的药撑着命。 这女掌柜倒也刚烈,宁可累死累活的独自拖着娃,绝不愿改嫁。 不仅刚烈,还有骨气,不肯受嗟来之食。 江清月便逢人就拉到烧饼铺去,给她介绍生意。 夜风起,街边檐下挂的灯笼晃得厉害。 喜公公抖落一件玄色披风,披在他肩膀上,“皇上,时候不早了,回宫吗?” 明日还有早朝。 沈霄并不想荒废国事,转而往回走。 - 柳卿姝披着发,在乾元宫前扑通一声笔直跪下,绾色裙摆在微凉的青石地上蔓延开来。 喜公公急步上前劝道:“柳妃娘娘,这两日皇上烦闷,您可千万别在这当口惹恼皇上了,有什么过些时日再说吧?” 柳卿姝不肯罢休:“皇上若是不见,嫔妾便在此长跪不起。” 喜公公叹息:“柳妃娘娘您这是何苦,您是前景无量的,不值当。” “谢公公好意,”柳卿姝真心实意的向他道谢,又道,“可很多事没有值不值得。” 只有一厢情愿,生死不计。 第五十五章 刎颈之交 入夜之前,沈霄召她入殿回话。 柳卿姝盈盈拜倒在他脚下。 “辛婕妤怎会无故暴毙在湖光榭中!前一日才解了禁足,后一日便无故暴毙,其中必有蹊跷,请皇上下旨明察!” 沈霄立在她身前,单手负于身后,扼腕道:“并非无故暴毙,是感染风寒后未及时救治而亡。” 柳卿姝道:“那么,她为何感染风寒,为何未及时救治!” 沈霄语气稍凉:“你是在质问朕?” 柳卿姝看着眼前靴子上金线绣的龙纹,心中有一点畏惧,却远远敌不过她想要追根究底的执念,她抬起头来些,一字一句道: “皇上,辛婕妤向来循规蹈矩恪守已份,不与人结怨,为何被禁足!” 沈霄道:“朕不曾昭告六宫她犯了什么错,你就该知道你不能问。” “可我就想问个明白。”柳卿姝淡淡的说道。 凭辛薇曾视死如归的站出来为她作证,这一回,她即便是被皇上治罪,也得替辛薇问个明白。 她没有再自称嫔妾。 大不了就是死吧,她想。 沈霄道:“人都没了,追究有何意义?” “她如此暴毙,宫中人皆议论她是不是什么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甚至是有失皇家体面的事。她人都没了,我不能任由她身后清誉受人非议!” 说完,柳卿姝三叩首,执意道:“请皇上彻查此事,还辛婕妤一个公道!” 她以额触地,脱簪去妆,素颜面圣,当真是抱着被治罪的决心。 可“辛婕妤”在她眼中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人值得么? 被如此冒犯,沈霄却无法恼怒,只心中感慨江清月不曾看错人。如此女子,值得被高看几分。 只是他亦无法任由柳卿姝追究此事。 沈霄道:“你该明白,你是柳氏之女,你的一言一行牵连家族荣耀。” 柳卿姝自从醉翁台一事后便不再对皇帝抱有指望,可听懂皇帝言下的之意,仍不免寒从心起。 “嫔妾失言,”她久久无言,而后道,“父亲从小教导嫔妾,即便女子之身也应忧国忧民,忠君报国,先国后家。皇上是明君,嫔妾不应有违。” 柳卿姝顿了顿,又道:“然父亲亦言,人活一世必当有情有义,辛婕妤与嫔妾是刎颈之交,嫔妾当为之两肋插刀,才不负她情深意重。若不能为她求个公道,嫔妾此生无法心安。” 说完,她深深叩首:“嫔妾之举,嫔妾一人承担,请皇上看在父亲一片忠君赤心的份上,不要牵连我族人!” 沈霄失笑。 一个困在宫中身不由己的女子谈什么两肋插刀,她能做到什么? “你爱跪就安心跪着吧,后宫事务朕会安排旁人打理。” 沈霄抬步绕过她,走到殿外。 已是黄昏时候,沈霄望向朱墙之上天边弥漫如火的晚霞,负在身后的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中。 眸底是他拼命压抑住的冲动在焚烧,烧成灰烬之后又死灰复燃…… 反反复复,挣扎不休。 他久久伫立,喜公公战战兢兢候在一旁,低声禀道:“皇上,长公主欲出金陵城,在城门口被拦了下来。” 沈霄阖上眼,“派人盯紧她,不可叫她擅意妄为。” 顿了顿,他又觉得不够妥善,再道:“禁足于公主府内,半月不得出。” - 距离安槐还有几百里路,天色渐暗,和亲的队伍在就近的驿站停下。 辛薇被扶到厢房内,厢房外把守的士兵三步一人,从门口排到了木梯下。 推开窗,正对着的树上蹲了两人,一眼不眨的望向此处。 辛薇关上窗,扯下绣着鸳鸯戏水的流苏红盖头,提壶倒茶慢慢饮了一杯。 子时,随着两声鸦叫,一阵异香飘来,窗外蹲守的人抱着剑在原处昏昏入睡。 窗户从外被打开,两个黑衣人轻盈翻入屋内,在辛薇面前抱拳下跪。 “小的奉主公之命,来接应小姐。” 辛薇静静坐在桌边,看着他们道:“七日后到了安槐国境内再来劫人,可有把握?” 黑衣人困惑不解:“小姐,外头都已准备好,您此刻离开万无一失……” “此时离开,便是长公主出逃,安槐国必不能罢休。” 她绝不去和亲,但书宁当初既然答应和亲,总有促进两国关系的想法,她绝不能反其道行之。 “可入了安槐国内也……” “所以我要你们去好好准备,”辛薇不紧不慢的说道,“安槐君皇即位不久根基不稳,又年轻气盛,朝中多有不服之众,尤其以左贤王为首的一脉……我要让安槐君皇以为,大夏的和亲公主是被左贤王掳走的。” 只要事情办的漂亮,安槐王就会认为,左贤王掳走公主,是有意阻碍大夏与他这位新皇交好。 因而,安槐君皇必将此事竭尽所能的压下去,而夏朝丢失公主,他还得竭力安抚。 黑衣人不敢有违:“谨遵小姐之令!” - 一个月后。 一封密报传到沈霄手中,他看完,又一字一顿的重看一遍。 和亲公主被安槐左贤王掳走,杀之灭口。安槐君皇已另寻女子代替大夏和亲公主,此事不曾声张。 这些字眼,叫他觉得荒唐至极。 “废物!”沈霄将纸张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安槐的几千人马竟然护不住一个女子!当真废物!” 沈书宁将纸上内容扫了一遍,而后冷眼看着他。 “这么说来,清月替我去死了。” 沈霄把纸揉成一团,丢进火盆中,看火焰忽得腾起,而后慢慢熄灭。 “她不会死。” 仿佛这密报烧成了灰烬,这消息也就不复存在。 “她死了,”沈书宁冷冰冰的道:“你要信你的探子,你若信不过,就把人换了吧。” 沈霄身子有些僵硬的转过来,看着她道:“你为什么这么冷静,她没死,你知道的对不对?” 沈书宁笑了,眼中含泪:“若活着受辱,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这对于她来说未必是坏事。我有什么不能冷静的?” 从他拦着她出城去追花轿开始,他就该想到的。 是什么让他以为,人活着便好? “朕不信。”他摇了摇头,仍企图推翻这事实,“杀我大夏公主,便是与我大夏为敌,安槐的左贤王不该做出此鲁莽之举。” 第五十六章 我不会等你 “这有何稀奇?”沈书宁道,“左贤王与安槐现任君皇争储多年,如今必也不肯罢休。若与大夏结了姻亲,对君皇来说亦是莫大的臂力。左贤王此人向来手段卑劣,目光短浅,做出此等事来折君皇的羽翼……皇帝,你觉得很意外么?” 冰冷的一字一句如同尖锐的匕首,一刀刀剜在他心上,把他血肉一片片的剐了下来。 沈霄怔怔退后几句,跌倒在椅上,“朕想着,安槐内忧外患,断不会得罪我夏朝,必定善待于她。” “只要夏朝强盛一日,便不会有人欺她,辱她……” 他忽然想起和亲前夕,她流着泪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 可他还信誓旦旦说这一世,他还从未后悔过。 沈霄双手捂住头痛欲裂的脑袋。脑海里满是她委屈泪流的模样,挥之不去。 她本是那么开朗的女子,从来没有忧虑,怎么竟然是这种结局? 沈书宁看着他这番模样,若是从前,她大抵是会心疼弟弟的,可此刻,她想起自己曾经误以为清月死了的三年,只想再狠狠补上一刀。 那三年里,她无数次被噩梦惊醒,梦见那具惨烈的焦尸,无数次借酒浇灌心中愧意。 而她的好弟弟,明明只需要同她说一句“江清月没有死”,便可解救她于折磨这种,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瞒了她整整三年。 沈书宁冷冷道:“如今你满意了?世上真的再无江清月了。” 沈霄抬起头,双眸血丝密布。 “出去。” 沈书宁并不肯走,继续给他火中送碳:“你总是自以为是,也对,你是皇帝了,自然能一手遮天,如今你是真的能够一手遮天了。不说清月现在的下场,她回宫后的这些时日里,你可曾善待过她?” “够了,”沈霄不想再听,“别说了。” 并不是他有意亏待,只是先前时机未到,他还不能让她过于显眼。终于他有了把握,也慢慢的要把她带到人前了,可她却…… “她到死都是恨你的。”沈书宁道,“你给她父亲定罪,你害她遭世人冷眼,你让她死在异乡,无法魂归故里。沈霄,她曾全心全意的信你,也曾卑微如泥的求过你,可你给她的,只有万劫不复。” 江清月求过他两回,第一回是三年前,求他救救父亲,第二回是一个月前,求他不要应允和亲…… 而他通通都没有答应。他不仅没有答应,还羞辱她做的是青楼女子的行径。 沈霄双眸欲裂,嗓音哑得如砂砾磨过:“皇姐,你就这么恨朕吗?” 从三年前便是如此,她尽管所做的事依然都向着他,可嘴上说的话,从未饶过他。 “怎能不恨,”沈书宁挪开目光,悠悠远远的望向殿外,“你负她,也负我。沈霄啊,做这个孤家寡人,当真有意思吗?” 沈霄的脑袋疼痛无比,越来越昏沉,他紧闭着眼睛,眼前却没来由的浮现出四年前的一些画面。 是他在江府朱门外犹豫,不知该怎么告诉江清月婚事暂缓一事。 他还在门口石狮旁呆立着,江清月轻快地从里头走出来。 “下人说你来了,我还纳闷呢,你怎么不进来偏要我出来请你?” 他沉默寡言的随她入了厅堂,见他一脸难色,江清月支开了下人,再问他:“怎么了?” 沈霄终于说出口:“父皇病重,我们的婚事缓缓吧。” 江清月一愣,很是困惑不解。 “他病重,我们不是更应该大婚冲喜吗?” 她对这场婚事是特别期待的,原本不太管事的她,对自己的喜服凤冠都亲力亲为,甚至大婚那天江府的布置,她都已费心了好些天。 何况,家中长辈病重,喜事更该提上日程,让长辈高兴,也有冲喜之意,民间皆是如此。 怎么到他们这里,就不行了呢? 沈霄不知从何解释,只是对她说:“众皇子都在榻前表孝心,我只顾着自己成婚,这不像话。” “他有那么多皇子,缺你一个表孝心的吗?” 江清月话说出口,才觉得自己嘴快伤了人心,赶紧哄着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多个算命的都说我们这一日若不成婚,此生缘分就尽了。” 她本不太信神佛,父亲极看重她的婚事,请了好多个算命先生来测算此事,巧的是众口一词。她不信便也有些信了。 当时,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睛,坚定的说:“不会,我们的婚事只是暂缓,你不要胡思乱想。” “你要信我,我非你不娶。”他举起三指向天起誓,“如若不然,就罚我孤独终老,再无人真心待我。” 江清月喜欢他这副认真的模样,踮起脚尖在他唇边飞快的啄了一下。 “我相信的!” 后来,是他登基前几日。 芳菲殿外的桃花树下,她面上有几分萧索:“所以你不肯与我成婚,是因你要做皇帝。一个皇帝,更该娶家世清白的女子?” 他动了动唇,望向她死灰一片的眼里,无言以对。 她继续道:“既然如此,你当初不应该招惹我的,你为何要招惹我,如今让我成了整个金陵城的笑柄。” 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却也只是一滴,她抬手拭去了,由衷对他展颜一笑。 “恭喜你了,新皇陛下。” 沈霄终于开口,哑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再等一等,我会娶你。”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做真正的皇帝。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不娶她。 桃花树下,江清月双臂从他腰间而入,轻轻抱住他。 她主动入怀,沈霄忐忑的心落实了大半,手抚上她的背,另一只手拨开她额前碎发,浅浅的吻落在她光洁额头,动情的说:“这辈子我都不会负你的,终有一天,我会把世上最好的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见她没有说话,沈霄继续道:“这世上唯有一个江清月让沈霄心动过,即使不能给你皇后之位,你也是我唯一宠爱的妃子。” 江清月离开他的怀抱,退后一步,莞尔一笑,与她身后的阳光一般明媚。 “帝王之路,总是艰辛而孤独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你要好好的坚定的走下去,做一个流芳百世的明君。” “可我不想做你的宠妃。” “今日我是来与你告别的,我不会等你,一天也不会。” 第五十七章 莫须有的情分 从那天起,无论他派人送了多少信,让人传了多少话,她都不见他,也不给一句回应。 后来他听说江厂公在招婿,又派人去给江清月传了一句话:婚嫁之事切勿草率。 她亦没有搭理。 再次见她,是在他的床榻上。 那日已近亥时,他处理完一日的政务,拖着疲倦的身子深夜回了寝殿。 宫人告诉他:“江姑娘来了,在里头等候皇上。” 他吩咐过宫人,只要是江清月过来无论何时都不准拦。 数月没有见到她,沈霄心头却没有半分喜悦,甚至倍感压抑。 他知道她过来所为何事,是他根本无法成全的事。 沈霄走到寝殿里头,看到一堆衣裳随意的丢在地上,有她雪白的鞋袜,绯色纱衣,月白色浮光锦襟裤,绾色苏绣肚兜…… 不知道的,以为这里方才经历过一场风花雪月。 沈霄顺着衣物看向床榻上的女子,呼吸一窒。 满床的夜明珠使他的龙榻亮如白昼。 女子躺在他被褥里,一头乌发在明黄色软枕上如瀑散开。 她雪白如玉脂圆滑的肩头,嶙峋锁骨间的一点朱砂痣,湿润如羽扇的眼睫,眼角滑下的淡淡泪痕,在这静谧的夜里清晰可见。 “做什么?”他问。 江清月哑着声道:“我愿意无名无份的跟你,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求求你,救救我父亲。” 他从来只见过她张扬明媚的模样,她是寒冬腊月都可以让他心头一暖的小火炉,阳光从来都照耀着她。 如今却跌下高台走投无路,以至于摒弃了自尊,低声下气卑微的求人。 这番楚楚可怜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心存不忍,动恻隐之心。 可是沈霄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分明是他自己做不到,却妄图用刻薄的话叫她知难而退。 “江清月,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知不知道这样投怀送抱很下作?” 她只是流着泪,眼神空洞的看着帐幔。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求你,你救救我父亲,我求求你。” 他的心脏似被一张大手拽紧了,疼的叫他呼吸都有些艰难。 她能给,可他受不起。 沈霄背过身不去看她,嘴上凉薄道:“你这幅哭哭啼啼的样子叫朕一点兴趣也没有。” 江清月凄凄一笑。 “那你去为难谢家做什么,谢家只是来我江府提个亲罢了。” 她曾与当今皇帝谈婚论嫁,就这一点,叫许多名门望族望而却步。 可依然有一些小门小户,妄图凭此险步得登青云,故而登江府门提亲还不少。 登门提亲的人其中,江厂公唯独对谢家多问了几句。只这几句便传入了沈霄耳中。 沈霄口是心非:“金陵城中谁不知你与朕谈婚论嫁过,你也算朕的女人,他这样的破落户也敢肖想你,朕必不容他。” 他以为,她要嫁也该是更好的男子。 江清月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看着他的背影,低声下气的哀求道,“请你看在我们曾经多年的情分上,救救我父亲,也救救我。” 他目光落于寝殿中昏暗的角落,至始至终不敢多看她一眼。 “我们还有什么情分?你亲口说的不会再等我。” “穿上你的衣服出去,别叫我看轻了你。” 她沉默许久,最终起身穿上了衣服,却道:“事到如今我何惧被你看轻?我已经没了母亲……世人都可轻我,贱我,我只要保住我父亲性命。” 依她的性子,又怎肯轻易罢休? 天将亮之时宫人来为他洗漱穿戴,喜公公禀道:“皇上,江姑娘在殿外跪了一宿。” 沈霄身子微微一僵,“随她。” 穿戴好龙袍,他目不斜视的从她身边走过。 她总会懂得知难而退的。 当日午时,沈霄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喜公公急匆匆进来禀报。 “皇上,孟姑娘拿茶碗砸了江姑娘,江姑娘额头血流不止昏厥过去,是否叫太医……” 沈霄猛地站起身,又缓缓坐下来,平复了气息道:“送回江府。” 江厂公府上有名医,自会医治她。 若是不治,便叫孟贞百倍偿还。 尽管宫人告诉他,是江清月有意惹恼孟贞,她故意要逼得孟贞失控。 …… 那时,他是真的一刻也没有动摇过吗?却在她一次又一次的纠缠苦求寻死觅活中,终于烦不胜烦。 她不是真的要寻死,只是走投无路别无他法,用性命来逼迫他。 她甚至说:“你登基前被大皇子带兵围困在宫中,是我父亲为你杀出一条血路,是我父亲斩了太子,斩了大皇子。若无我父亲,何来今日的你?你怎能忘恩负义!” 听了这话,他非但没有改变主意,反而恼羞成怒。 “别把你爹说得这样高尚,他难道没有私心,我做了皇帝你才有做皇后的一日!你扪心自问,他只是为了我吗?只是忠于我吗?” 江清月气急,那一瞬间,一个耳光重重扇在他的脸上。 无论父亲有没有私心,可到底西厂为他死了那么多人,流的无数鲜血付出的人命,是铁铮铮不可更改的事实。 哪怕只是交易,他也是违背承诺的那一个。 他无耻,才会在此时谈父亲的私心。 沈霄扼住她的手腕,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刻薄的一句话。 “你一个阉人之女,如今只有朕能给你体面,你最好是识时务,别再闹了。” 阉人之女? 她从不认为这是有辱门楣的事。 从前处处有人恭维她父亲,恭维她,她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阉人”,可世人总在他们面前巧妙的避开这个词,尊她父亲一声厂公,尊她一声江大小姐。 她头一次领会到世人对这个身份是有偏见的。 而这话竟然出自沈霄的口中。 他怎配羞辱她父亲? 江清月用另一只没有被扼住的手,又打了他一耳光。 “我爹都快没命了,还要什么体面?你最好是现在杀了我,否则难保有一日我跟你同归于尽!” 她用了全力,沈霄的脸被打得别了过去,他正过脸来,对上她漆黑如寒夜的双目。 这双眼睛,含着鄙夷决绝怨恨的寒光,冷冷的看着他,仿若无数冰锥向他狠狠刺来。 沈霄曾想无时不刻的见到她,与她在一起。 可这一刻,沈霄动了赶走她的念头。他不想再面对这个叫他心烦的女子。 他用厌弃的口吻道:“江清月,你若再纠缠不休,就不必回金陵了。” - 如今她总算是再也回不来了。 那个在他年少记忆里,死气沉沉的皇城中,从来都生龙活虎的小姑娘。 真的不回来了。 - 沈书宁刚走出乾元殿,听见后头一声闷响。 “快传太医!”有人喊。 宫人们仓皇涌入殿中,她回头看了一眼,宫人们正把沈霄从地上扶起来。 她皱了下眉头,在原地站了会儿,终究还是没有往回走。 第五十八章 姓江名清月 张知曳在回京路上捡到个正在逃亡的女子。 女子一路跑来,瞧见他的马车,囫囵跪在了他马车前。 “公子救我!” 张知曳掀开车帘,看到一个村姑打扮的女子。 女子脸上沾染少许污秽,薄纱蒙面,却有着一双如泼墨画的双眸,泪水在她眼眶里楚楚打转,密长的眼睫挂着水珠,娇艳不可方物。 张知曳也只是惊艳了一瞬,便放下了车帘。 这双眼睛的确很美,可金陵城中多的是美人,城外也多的是落难的女子,他没有救苦救难的闲情雅致。 正想催促车夫启程,他身旁一身华贵的女子嗤之以鼻的说道:“什么救命,就是指望着你们一个不长眼,抬她入府做个妾室或通房,此生便有盼头了。金陵城中多的是被这般拦过马车的贵公子。” 这是他的表妹,周容。 只这一句话,张知曳改变了主意。 车帘再次被掀开,他对女子道:“上来吧。” 周容看着女子跪谢之后往车厢里来,嫌弃的皱紧眉头。 “表哥,你要让她跟我们坐一起么?” “你可以去坐你自己的马车,”张知曳温声道,“阿容,这是我的马车。” 话已至此,周容脸色难看的杵了会儿,然而哼了一声,闷闷不乐的起身跳下马车。 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周容原是想瞪她一眼,却在对上她这双眼睛时顿了顿。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女子低下头,怯懦道:“小姐千金之躯,我是卑贱下民,怎能见过小姐?” 周容听了这话还算满意,“算你有几分自知之明。” 说完,她转身去了后面的那辆马车。 女子入了车厢,在靠车帘的位置战战兢兢坐了下来,面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公子救我性命,便是我再造恩人,我愿为公子做牛做马……” “不必,”张知曳上上下下打量了她,“我府中多的是粗使,看你这模样也是个没干惯活的,一会儿入了金陵城,你找地儿下马车便好。” 张知曳不比那些闺阁小姐,他自小游历在外,见多了世面,自是看出了她身上的古怪。 一个卑贱下民,却养了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如何也说不通。 女子心知他不好糊弄,收了故作拘谨的姿态,微沉眼眸,开门见山:“素闻张公子多年来游遍五湖四海,敢问一句,公子究竟是对这大好河山流连忘返,还是在寻什么人?” 张知曳笑道:“你果然是有备而来。” 他在寻人这也算不得秘密,只是凭此还远远入不得他的眼。 马车缓缓前行,女子不紧不慢的道:“我母亲曾在贵府上伺候,令慈失踪之后,我母亲也离开了镇国公府。” 张知曳仍未正眼看她。 “类似的话,我已听了数百遍了。” 或为讨赏,或为接近于他,谎称与他母亲是旧识的人不计其数。 “公子不问问我的名姓吗?”女子端坐道,“我姓江名清月。” 江清月。 听见此名,张知曳稍一愣神,“与我儿时一位故人倒是同名,可惜她死得早。” “死了么?”江清月问。 刚开始她听人说自己死了会膈应,听多了便也习惯了。 张知曳说道这位儿时故人,感慨良多:“她也是可怜,正值韶华之时家中遭了变故。如今她父亲总算洗脱了冤屈……可她三年前就死了,死的还挺惨,她是看不到今日了。” 江清月自然有听说父亲洗脱冤屈一事。 和亲的花轿走了一个月之后,皇帝突然病倒,病了十日有余。 十日后,皇帝身子好转,恰逢大理寺重审江留一案也有了结果,皇帝雷厉风行的严惩了罪魁祸首,派人去夜郎迎回了江留。 只是西厂不复,皇帝封江留为阳平侯,赐还府邸颐养天年,并将自己错冤江卿一事昭告天下。 若非如此,江清月也不敢坦言自己的名姓。 如今她再不是“罪臣之女”。 张知曳再看向她:“说来也稀奇,当年江厂公出事后,不少与江清月同名同姓的女子改了名,害怕沾染晦气。如今倒是又有人以此名自称了。” 江清月听出了他的嘲讽之意,不以为然,嫣然一笑:“离开镇国公府那年我五岁,你八岁,得你一句儿时故人,也算看得起我了。” 那时她实在太小,记得同镇国公府的张知曳玩耍过,却记不太清许多细节了。 尤其后来他长年不在金陵城中,几乎再未遇见过。 张知曳又是一愣,五岁离开国公府……她的意思是,她就是江厂公之女江清月么? 他眸中诧异转瞬即逝,唇边讽意更深。 “见过招摇撞骗的,就没见过谎称自己是江清月的。你是从哪个山沟沟里出来,都不晓得江清月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他让车夫停下,对她说:“下去。” 再空口无凭,她就真的被赶下去了。 江清月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道:“我知道令慈究竟在何处。” - 镇国公府的大公子张知曳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位奇丑的女子。 张知曳带着这女子去拜见嫡母孙红绫。 孙红绫端坐在主位上,手里端着茶,盯着女子满脸的麻子看了看。 五官倒是俊俏,可再俊俏的容颜有了这满脸麻子,便也于事无补了。 孙红绫再清清嗓子,无奈的口吻道:“知曳啊,这是……” “母亲,您别看这姑娘长得丑,她是陇南有名的女福星,走哪家哪家便走运。” 张知曳信誓旦旦的说道:“她被卖了八户人家,五户发了财,三户升了官,拢南人把她抢破了头,儿子花了五百两才把她买来的,没准今年儿子就能考上功名了。” 孙红绫听得发笑:“你不在功课上下功夫,倒信这种东西。罢了,既然你宁可信其有,那便把她留下来吧。” 江清月感激涕零:“谢大夫人!” 孙红绫不再看她,问张知曳道:“你在府中多住些时日,你祖父和你父亲都认不得你了。” “儿子这番回来便不走了。”张知曳道。 孙红绫细细看他一眼,看他神态认真,知晓他不是随口说说,顿了顿,叮嘱道:“你在外也该听说了,你妹妹受圣上抬举,如今是安妃了。宫中是多事之地,你回来了可要处处谨言慎行,莫生事端,让你妹妹遭人非议。” 第五十九章 出师告捷一 她大概以为,张知曳听说了妹妹为妃,特地回来依靠妹妹讨个前程的,才率先出言叫他死了这份心。 张知曳恭谨道:“儿子知道了,母亲放心。” 退出厅堂前,江清月抬眸看了孙红绫一眼。 孙红绫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可每日悉心养护到底不是白费,她眉眼举止间虽有了成熟的韵味,肌肤却养得极好,依然似花信年华的女子般吹弹可破,一双柔嫩的手几乎与白瓷茶盏同色。 走出厅堂,绕过几道弯,到了他自己的院中,张知曳脸上的随和瞬然消失。 “你也觉得我妹妹能做皇后?” 江清月心中并不这样认为。若是没同张淑婷打过交道的话,她或许也会以为张家要出皇后了。可张淑婷其人她有几分了解。 如今的沈霄,岂会想要一个不安稳的后宫? 可她嘴上说:“先前全天下的人都在猜,继后会是柳妃还是安妃,可在这当口上,柳妃失了协理六宫之权,结果是毋庸置疑了。” 她又问:“你妹妹做继后,你不高兴?” “捞不到一点油水,我有什么可高兴,”张知曳说,“横竖都是与我无关的事。” 说着无关,他口气却是巴不得别有那档子好事的。 …… 张知曳常年不在金陵城中,倒仍有人为他接风洗尘。 为首便是宣王,宣王包了寻芳阁设宴,来的宾客有些是张知曳的点头之交,大部分都是闻风而来凑热闹的。 江清月戴着面纱不敢引人注意,只往角落里坐,听见旁人在背着张知曳议论。 “不过是镇国公府的庶子,也叫宣王这样看得起。”· “这庶子还是最没出息的一个,整日就晓得在外头游山玩水,一年才回来一两回。” “他家大公子张知溯早就考取功名了,在他这个年纪,早入翰林院当差了。” “可不是嘛……镇国公的孙辈除了他,哪个没出息,尤其安妃娘娘……” 安妃娘娘怎么着,那人倒是不敢往下说了,能不能做皇后的这到底不能在人前议论。 江清月往那两人看了眼。是平平无奇的两位公子哥。 能到这样的角落来嚼舌根,周遭的人也不同他俩打招呼,想必也不是什么混得好的大人物,这才目光如此短浅。 无论宣王究竟何种原因今日设宴,就凭“宣王看得起”这五个字,他们就不该对张知曳多嘴舌。 一道清丽的声音自门外响起。 “十二弟,我来晚了没有?” 寻芳阁中众人顿时默不作声,只恭谨肃然起敬的望着大步走进来的女子。 一袭苍青色剑袖马面裙,无其他点缀,长发用一根银钗簪起,一身装束精简干练,却贵气自成,气场迫人。 分明是长公主,却不能以长公主称之,可若尊一声安宁郡主,也是得罪人的,众人干脆默契的缄口不言,行注目礼。 宣王闻声下楼梯笑脸来迎:“皇姐来的这样早,已是给足我颜面了!” 江清月站在人后,看着沈书宁与宣王在众人簇拥中一同上了楼。 他们入了包间,楼下的人们才又敢出声彼此寒暄。 当柳文煜自然而然出现在众人视野之时,江清月听到临近的两人又低声嘀咕。 “柳小将军也是逸群之才,年轻有为啊……” 柳文煜早早的跟着父亲行军打仗,刚及冠之年便有几桩军功在身,又生得清俊仪表堂堂,是金陵城中许多权贵心目中的佳婿。 他却偏偏执着于要将出身低微的某位妾室抬成正妻,不能如愿便迟迟不肯娶妻。 只是瑕不掩瑜,这丝毫不妨碍他受圣上器重,也不妨碍他受在场各位的敬重。 他是柳卿姝的哥哥。思及此,江清月多看了他一眼。 一女子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柳小将军很好看吧?” 江清月转眸看她。 这女子身着蜜合色缕金裙装,一点朱唇,垂桂簪间只别了一枚精巧的玉钗,尤其显得她娇俏可人。 江清月曾见过她几面:“张四姑娘。” 这便是安妃张淑婷的胞妹,张淑兰,亦是张知曳的妹妹。 张淑兰透过她薄如蝉翼的面纱,看到她藏在面纱下的满脸麻子,微微一愣。 她听说二哥此番回来带回了一个女子,方才下人也指给她看,就是这位女子。这遥遥一看倒也的确眉眼如画顾盼生姿,可这近了才明了,竟然是一副破败相。 生了这么多麻子,再好看的眉眼也无济于事了。 张淑兰语重心长道:“我不晓得二哥为什么要带你回来。但你要知道,我们镇国公府是要脸面的,他身边可以有女人,纳个几十房妾室也不碍事,可若是你,凭你这模样跟在二哥身边,会叫人耻笑我二哥眼瞎,耻笑我国公府连个像样的女人都不给二哥。” 江清月眼皮子跳了跳。 这姑娘尽说什么大实话?张知曳的婚娶之事全凭他嫡母做主,可像样的有头有脸的大家闺秀,孙红绫肯安排给张知曳么? 想来张淑兰年纪小,没能想那么多,只当二哥性子怪癖,才总搅黄了母亲给他安排的婚配。 “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是公子买来的粗使。” “一个粗使,二哥岂会这些天日日把你带在身边,容你跟来寻芳阁?”张淑兰压根不信她的话,自顾自感叹道,“你眉眼的确好看,体态也好,可肌肤实在粗糙,配不上我二哥。” 江清月与她说不通。 “不然姑娘同公子去说吧。” 张淑兰一听这话,有些恼了:“他胡来,你要懂些分寸,可明白?” 江清月随口敷衍:“姑娘说的是。” 张淑兰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毫无反响,无可奈何的哼了声:“我是好言相劝,若是等我父亲出了手,还能有你好果子吃么?” “多谢姑娘好意。”江清月被她烦得紧,心念一动,故意气她一把,“我已长成这模样,还不够识趣么?实在是公子莫名抬举,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反抗镇国公府的孙二公子呢?” 张淑兰不信:“定有你勾引的缘故……” 江清月一脸委屈的反问道:“想勾公子的人多了去了,怎么偏偏是我?” 张淑兰见她还敢顶嘴,越发不肯轻饶她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必把自己说得如此无辜!你这样的我见得多,左不过是个想攀富贵的狐媚子罢了!” 第六十章 出师告捷二 这番尖锐的言语引了周遭人注意。 江清月一笑:“我这模样竟还有被说成狐媚子的一天,姑娘实在抬举了。” 见旁人纷纷看过来,张淑兰面上有些挂不住,嘴里道: “我说这番话也是为你好。女子要自尊自爱才不被人看轻了……” 话未完,被一道声音打断,“张四姑娘。” 张淑兰闻声看去,见柳文煜向她走来,停在他面前,张淑兰微颔了首,羞道:“柳小将军。” “张四姑娘蕙质兰心,天生丽质,文煜是粗人配不上张四姑娘,”柳文煜自袖里掏出一枚香囊,双手奉上,“还请张四姑娘今后莫要往我府中送香囊了,内人与我闹了两日,实在麻烦。” 他向来称那位不能抬为妻室的妾为内人。 此言落地,张淑兰脸色瞬如猪肝一般,环视四周,见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的看着此处,越发难堪。 她一把扯过香囊,随手丢弃。 “谁说这是我的了,你少自作多情了!我何时给你送过香囊!” 柳文煜几不可见的嗤了声,似是看透了她的死要面子,而后淡淡道:“没有那便是最好。” 他转身就走。 张淑兰气不过,在其后跟了几步,边跟边骂:“我好歹也是镇国公府的孙四小姐,做得出给你暗送秋波的事儿吗?我是要脸面的人!!” “你毁我名节,你,你……” 她一时气血攻心,竟忽然难以喘息,躬起身子捂着胸口用力喘息,脸色变得雪白。 几位女眷赶紧围拢了去,有喊大夫的,有扶着她的。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以至于惊扰了楼上的人。 宣王,长公主,张知曳都闻声下楼来看动静,张知曳听人说了事情的经过,站在人群中痛心疾首道:“妹妹,你糊涂啊!” 说完,他又对众人道:“此事事关我镇国公府女眷声誉,还请各位守口如瓶,莫要宣扬了出去!” 众人嘴上说:“那是自然”。 这在场几十余众,又岂能真的管住嘴? 这事儿宣扬了出去,又有谁知道出自谁口? 张淑兰越想越糟心,扑进张知曳怀里,喊了一声“二哥!”,随即晕厥了过去。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这对兄妹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长公主站在楼梯上,遥遥望着人群后蒙着面纱的女子,用嘴型说了几个字。 “恭喜,出师告捷。” 江清月与她相视一笑。 - 二十多年前。 黑漆漆的夜里,一女子坐在护城河的河岸边,看着游过的船只远去,河边漾起的波澜渐渐清晰,终究了无痕迹。 她久久坐着,望着静静的河面。 江留今日被分发了赏钱,尤其高兴,就主动多做了些活,等到下工时候已是深夜。 他疾步往借宿的宅院走去,手中钱袋子里的铜钱时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于他而言是最动听的。 路过河岸边,他忽觉哪里不对劲,又往回走了几步。 顿时浑身一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背影,是一个白衣飘飘长发飘飘的女子,坐在河岸边,风吹过她的头发便飘一飘,衣裙上的白色系带也飘一飘。 鬼吗? 江留下意识的反应是快跑。 可就在这时,那个“鬼”转过头来,目光冷冷,语气悠悠的对他说:“难为你大半夜的费心跟踪我。” 倒是一张美得动人心魄的脸。 可她在说些什么? 江留握紧了钱袋子,抬步就要离开。 “急着去干什么,通风报信?”白衣鬼冷冷的声音飘来,“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满身铜臭味,就算我被绑了回去,也不会跟你这样的人有瓜葛。向我提亲的人哪个不是高官权贵,轮得到你么?” 江留低头看了眼破了一个洞的钱袋子,里头也不过装了一吊钱。 毕竟是鬼,鬼在说什么,他听不懂也是自然。 他加快了步子,白衣鬼悠悠道:“你给我站住。” 鬼使神差的,他双脚如灌铅一般走不动了,站在了原地,却不敢扭头去看。 他听人说过,半夜路上若是遇见了鬼,可是万万不能回头去看的。 白衣鬼起身走到他身边,绕到他身前时,江留因过于恐惧下意识的闭紧了眼睛。 “穿了这一身破烂……是为了吸引我注意?”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道:“长得还行,但我最厌恶跟踪我的人,以后别这样做了。” 江留为了保命,解释道:“仙子,我真的没有跟踪你,只是碰巧路过……” 愣生生把鬼尊称成仙,大概能博几分好感吧,他只求这女鬼饶他一命。 天晓得,他本就憋了泡尿,眼下都快尿裤子了。 白衣鬼噗嗤笑了一声,声如银铃。 “这样的托词我听得多了,你们这些男子,为了得到我什么手段没使过?” “仙子,我真的不是有意冒犯……” “不过,”白衣鬼细细看他的脸,“你是想娶我的人中模样最周正的一个。” 江留出了一身冷汗。 我没有跟踪你啊! 我没有为了得到你找托词啊! 我不想娶你啊! 白衣鬼注意到他手中紧紧握着的钱袋子,伸手捏了捏。 “这里头装的是什么?送给我的么?” “不……” 江留原想抓得更紧,可他根本不敢反抗女鬼,只能任由她把自己的钱袋子拿走。 老天爷啊,那是他好难得才得到的赏钱! 这鬼怎么还图人钱财的啊! 他的心随着钱袋子离开手心而碎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 白衣鬼打开钱袋的口子,两根纤指捏出一串吊钱。 “咦……” 她月眉紧锁,目光凝于串起铜板的红绳,恍然大悟:“姻缘未了梦难寻,月老红绳系我心。以红绳为礼,倒是特别。” 江留斗胆道:“不然红绳你拿去,铜板留给我……” 白衣鬼却只把钱袋子扔给了他。 “出来的急,没带钱,今日先跟你借点去住客栈,改日还你!” 说罢,她转身就走。 等她走出了好多步,江留才敢睁开眼睛,看到她走在月下欢快的背影,和她身后那道实打实的影子。 他听说过,鬼是没有影子的。 这么说来…… 他追上前去,不管不顾的要从她手里抢回那吊钱。 女子反应很快,一把将东西塞进胸前。 “连一吊钱都舍不得,你还想娶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的,听过这话没有?” 第六十一章 陈年旧事一 江留忍无可忍。 “我没有想娶你!” 女子愣了一愣,不可思议道:“为了一吊钱,你就不想娶我了?” 江留心想着,这女骗子还在装,她就是趁夜深在这装鬼骗人钱财吧,还企图倚仗美貌蛊惑人心…… 他怎会上这个当! 只是稍作犹豫,他便一手揪住她衣襟,一手从她胸前掏出了那吊钱。 原本他是不想如此轻薄一个女子的。 可这是钱啊,是他吃饭保命的钱,也是他为日后科举攒的钱! 他拿到了钱,得意的对这错愕的女子道:“做什么不好,偏做骗子!凭你的姿色,好好做个人很难?” 女子的脸已随着他往自己胸口那一掏,涨成了猪肝色。 她使劲一个耳光呼在他脸上。 “你敢非礼我!” 江留吃了痛,却也没想着打回去,他可不打女人,只是恶狠狠的对她说:“你敢把我钱塞你衣服里,怎么没想到我会掏出来?下次再做这样的缺德事,小心被人扒了衣服!” 女子气得身子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滚落下来,啪嗒啪嗒的掉在地上。 分明是她自己作恶在先,却偏偏哭得好像被人欺负狠了,委屈到骨子里了。 不得不说,她生了一张极美的脸,哭起来也似仙子坠入了凡尘。 江留搞不懂这么好看的女子哪里混不到饭吃,要来做这码事。 他不想去理会,自顾自往住处去,走出了好多步,听见她越哭越大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喂,这附近也有几户人家的,你这么哭还给不给人睡了?” “人家不像你半夜出来整活,人家再过一个多时辰就要起来干活了!你别扰了人清梦!” “再说了,你把人都哭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的名声是真不要了?” “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不妨碍你以后嫁人!” 苦口婆心的说到此处,江留突然想到什么,慌张的四处看看,“你不会有什么同伙吧!” 女子哭够了,向他走了过来。 她走一步,江留的心就咯噔一下。 女子走到他身边,目光幽怨:“你娶我。” 江留:“?????” 女子冷静道:“你毁了我清白,或许我还可能怀你的孩子,除了嫁给你我别无他法。” “不不不,你不可能会怀……” “我这一晚上已经想明白了,嫁谁都是嫁,随便挑一个得了。” 江留后悔自己要回什么头,从一开始,他就不该往河岸边多看一眼。 他敷衍道:“好,我娶你,我去你家提亲。” 说完他走的飞快,到最后是用跑的了,生怕又被喊住。 直到跑回自己借住的宅院里,他仔仔细细的清点了手中这一吊钱,一个没少,他才安下心来。 此后他回家都不再走那条路,有意绕过了河岸。 再次见到那个女子,是几个月后,他在街边面馆里吃着面,同赵元,周成世两个说起河岸边的事。 “你们夜里路过那边可要小心,那里有个装鬼的女子,专门骗人钱财的。咱们远在异乡攒科举钱不容易,可千万要捂好了钱袋子……” 他们几个都是来自江都的寒门学子,也算同甘共苦,彼此一条心的。 赵元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目光牢牢的看着远处几个人影,等近点看得清了,他低呼一声:“是陆云锦!” 听见这个名字,周成世和江留都齐齐扭头去看。 金陵城中谁人不知陆云锦,叫许多世家子弟垂涎三尺的人物,美貌如谪仙一般,他们这等凡人是不配肖想的,若远远的看上一眼,也能叫他们吹嘘一番。 看清了那位被丫鬟簇拥其中的白衣女子,江留呆住了,可也只呆了一瞬,立马转过头来胡乱捞面吃,恨不得将脸深埋进面里。 老天爷哎,可千万不能让她给认出来,否则他一定会被活宰了吧。 那可是翰林院编修陆正傅的千金,陆云锦,都说她是皇城第一美,王公子弟都争相予求,而他居然把手伸进了她胸前…… 陆大人若是知道了此事,一定会把他宰了。 此种后怕的心情,在她在隔壁桌落座后达到了顶峰。 “兄弟们,我回去看书,这面我请了。” 他把就剩几个铜板的钱袋子甩在桌上,正想逃,赵元拽住了他:“少看一个时辰书妨碍不了你科考!” 赵元又凑到他耳边说:“那可是陆云锦,你上回不还说想见识一下有多美,这不在眼前了,你怎么不敢看了?看看又不要钱……” “兄弟,我真有事!” 江留用力掰开他的手,如一阵风逃离。 …… 隔壁桌上,陆云锦吃着面,身边丫鬟埋汰道:“那些贱民又贼兮兮的盯着咱们小姐看。” 另一个丫鬟道:“小姐,你就不该来这种破烂地方用膳,老爷说了您不能抛头露面的。” 她无意间听到父亲和母亲谈论此事,母亲说女儿既有如此美貌,该让更多人瞧见才能美名远扬,嫁得更好。 父亲却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只喜欢不常见的新鲜玩意儿,若是人人都能看到,谁还稀罕。” 陆云锦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听了这段话她以为自己仿佛一个物件一般,是藏起来还是抛头露面,只为在男人心中博几分价值。 可是凭什么?她陆云锦凭什么要博男人的好感? 凭她的美貌,应当是男子任她挑选才是。 丫鬟还在嘟囔:“他们怎么配看到您的容颜?” 陆云锦不以为然。 “看就看了,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谁又比谁吃亏?” 说着,她也往那桌的两个男子看了过去,这一眼,她的目光定在了桌上的那枚缝了一角的钱袋子上。 她走了过去,捏起这钱袋子瞧了瞧,目光又在赵元周成世两人脸上流转了几番。 赵元和周成世已方寸大乱。 “陆姑娘……” 陆云锦轻嗤了声,扔下钱袋子,心道那个视财如命的男子应当是死了吧,不然他当作宝贝的钱袋子也不能流落在外。 那男子也真是死心眼,她借点钱而已,她陆云锦难道不还了么?她只会加倍奉还。 罢了,他错过一个发财娶妻的大好机会,她也没什么好替他可惜的。 第六十二章 陈年旧事二 江留这辈子都没想到,会被陆云锦救下来。 他做了三份小工,其中一份是在酒楼端盘子洗盘子,掌柜拖着他月钱大半年了都不肯给。 情急之下,江留在酒楼里煽动其他小厮一块儿讨薪。 结果就在酒楼门口,金陵城闹市的大街上,江留被几人用棍子往死里打。 乱棍落在身上,江留想求饶,他想活下去,可明知道求饶没有半点用处,他便咬紧了牙关,坐等自己被活活打死。 忽然的,身上的乱棍停了下来,他迷迷糊糊中听见酒楼掌柜恭谨谄媚道:“陆小姐,您见不得这场面,咱就把人挪里头去……哎陆小姐,这玩意儿血腥得很,您还是别看了。” 掌柜没能拦住陆云锦,陆云锦走到他面前来,看清他这张脸时沉默了片刻。 随后她道:“我缺几个护卫,这人一看就挺抗揍的,我要了。” …… 陆云锦随手买了个宅子,江留住了进来,在结实的床上睡了几年来最香甜的一觉。 不是翻个身就咯吱的朽床,没有风一吹就作响的门窗,也没有赵元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实在太舒坦了。 在这宅子里吃好睡好踏踏实实的过了两天,江留看着不漏雨的房顶心里想着,这要是能天天过这日子,他还考什么功名? 两日后,陆云锦来了。 他躺在被子里面朝里装死,陆云锦冷哼道:“那日教训我教训得痛快,如今是怎么了,遭报应了哑巴了?既然如此,把你送还春风楼……” 那可不行,春风楼的掌柜会打死他的! 江留赶紧掀被坐起来,低垂着头,抓了抓头脑勺。 “那一日是我误会了,我以为你是特地骗钱的,我不知道你是陆姑娘……” 陆云锦冷着脸问他:“幸亏我没怀上孩子,否则我定要你娶了我。” 江留:“????” 她可是翰林院编修之女陆云锦啊,谁不想娶谁就是傻子。 可就那么摸一把,离怀有身孕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日是我冒犯了,我给姑娘赔个不是,”江留深深鞠了一躬,而后道,“姑娘放心,姑娘的清白还在,况且婚嫁之事当由父母做主……” 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数不胜数,他有自知之明,凭陆云锦的出身和姿色,纵使去宫里做娘娘也是有可能的。 若非当今皇上对宸妃情有独钟,这金陵第一美人,如何能不纳入后宫? 岂料,就这“父母做主”四个字,引起了陆云锦的反感。 “迂腐,我命由我,凭什么由父母?” 这惊世骇俗大逆不道的一句,让江留猛地抬起头来,望向她摄人心魄的眼底。 陆云锦道:“我长姐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中书侍郎,大婚才不到一年,她便日日守活寡,夫君常不回府,即使回府也流连于各个小妾的床榻间,叫她这个正妻让人看了笑话。我才不要听父母之命!” 江留不予置评。 这高门贵府的多的是这样的事。世人只当寻常。 他只是说:“姑娘倾国倾城之貌,无论嫁给谁都不会受冷待的。” 陆云锦看着他,道:“那倒未必,你不是对我的容貌无动于衷?” 江留解释道:“倒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 只是起初当她是女鬼,自然害怕的。随后又只顾着钱袋子,没了钱他可是要饿死的。 在那当口,谁还能有那个闲心被她美貌倾倒?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陆云锦反而欣赏他了。 “很好,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 陆云锦为报当时一吊钱都不肯借的仇,拿一袋银子砸在江留身上,狠狠羞辱了他。 “穷酸鬼,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吧?拿一吊铜板当性命,真是没见过世面。告诉你,那点钱对于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赏你了!” 她以为江留目瞪口呆的神情是被狠狠伤害到了自尊。 毕竟若是旁人拿钱砸她,她只会气急败坏。 可没想到,在她的身后,江留视若珍宝的捧起沉甸甸的钱袋子,这钱袋子还是珠光锦的布做的,绣工精巧得很。 而她转身而出的背影,此刻烙在江留心中,真正如仙女下凡一般。 这,这真的是给他的吗? 去他妈的不为五斗米折腰,自他讨月钱险些被打死,他越发觉得若是折个腰就能得到五斗米,他能把腰折断! 江留拿了钱,出去买了身衣服,还买了点菜和酒,回了先前住的破落宅子里。 “兄弟,我回来了!” 赵元和周成世正摇头晃脑的念书,看他拎着酒菜来,周成世伸长脖子看了看有些什么菜,又是什么酒。 赵元一拍他肩膀,“兄弟,这段时间哪里去了?我们还以为……” 去酒楼讨债的前一日,江留告诉他们自己要去干一件很险的事,他们如何问他却不肯细说。 次日他一早出了门,再没回来,这叫赵元和周成世这大半个月都没能安然入睡。 好歹一块儿住了那么久,总是有情分在的。 周成世细细看他身上这件新衣裳。 “你发横财了啊!” 赵元也注意到他的改变,揣测道:“你该不会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吧!” 江留没有回答,他把自己买来的酒菜在院中石桌上铺开,等他们吃起了香喷喷的烤鸡,喝上了酒,再给他们每人一锭碎银。 毕竟是一块儿苦过来的,有一点儿甜头,他也想分给兄弟们。 周成世把碎银推回他身前:“不义之财,我不要。” 赵元把碎银捏在手里摩挲了一下,舍不得,却也伸手把这枚碎银跟周成世的放在一块儿。 “成世说的对,不义之财我们不要。” 他们肯受嗟来之食,却不能受不义之财,这是他们自命文人的底线。 江留无奈地坦白:“你们只管拿,这不是什么不义之财,这钱是陆云锦给我的。” 赵元震惊的看着他。 “陆府招下人没门槛的吗?连你都能去伺候陆云锦了?” 江留道:“非也,陆云锦看得起我,把我养在别院,供我吃穿,她可不要我伺候他。” 话倒是实话,陆云锦看他被打的惨,动了恻隐之心,可又有那一夜吃了亏的报复心理在作祟,陆云锦不知如何才能解气,便将他圈养在宅子里,准备等他养好伤再行报复。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变了味道。 赵元噗哧笑道:“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陆云锦养你?我就是天王老子,才能成全你这个梦!” 江留一本正经道:“是真的。” 周成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你不愿意告诉我们哪里发的财,我们也不逼你,只是你实在不必胡编乱造。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 第六十三章 陈年旧事三 江留最终还是留下那两枚碎银,道:“兄弟一场,你们该了解我是什么人,做不做得出伤天害理的事。” 他负气而离开,不欢而散。 留下赵元和周成世面面相觑。 周成世说:“会不会是咱们冤枉他了?江留的确不是那种人,先前松阳县令的女儿要招他入赘,他也不肯,宁可打三份小工攒科举钱……” 江留模样生的好,高高瘦瘦的,五官长得清秀,男子中算得上有姿有色的。 想要招他入赘的世家小姐,也不是一个两个了。他都是落荒而逃。 赵元思来想去,觉得周成世说的有道理。 入赘他都不肯,怎么肯做违背良心的事去求财呢? “那他的钱究竟哪里来的?” …… 再次挨打是拖陆云锦的福。 陆云锦在这小宅院里足不出户的呆了两日,要吃点啥用点啥都叫江留去买。 江留习惯了她离家出走,也不多问,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乖乖的替她跑腿。 去城东买了她最爱的杏花酥,回去的时候,刚走到院门口,就被里头窜出来的两人反扣了手臂肩膀,押了进去。 院里下人簇拥之中,站了个衣冠华贵一脸板正的老爷。 这老爷指着江留,对陆云锦道:“你不回去老老实实嫁人,我就打死这个恬不知耻的臭小子!” 江留浑身一抖。 关他什么事? 陆云锦悠悠看了他一眼,说了句人话:“你打死他干什么,和他有什么关系?” “好,好。” 陆正傅连说了两句好,下令道:“把小姐捆起来带回去!” 陆云锦眼见着下人们拿着捆绳向自己逼近,急着大喊道:“我嫁不了人了!我已经失身了!你叫我嫁入镇国公府,会害死陆家所有人的!” 陆正傅气得胡须打颤,险些没能站稳,身旁下人给他扶稳了。 “逆女,你说什么混账话?!” 陆云锦指着江留道:“我跟他住在外面,早就失身给他了!你要么打死我吧!反正这桩亲事是不成了!” 陆正傅转而看向江留,一双老眼目眦欲裂。 一个失身的闺女,如何还能嫁给权贵?这嫁了出去捞不到好处,反而会得罪人。 他悉心养了十几年最看好的闺女啊,居然便宜了这么个玩意儿? 江留被陆正傅嗜人的目光吓得一哆嗦。 总算明白陆云锦为什么要把他养在这个院子里,陆云锦对他的报复是什么了。 妈的,最毒妇人心啊…… 江留欲哭无泪:“冤枉啊……” 根本不容他含冤的,陆老爷大手一挥。 “打!给我往死里打!” 陆家的棍棒同那日春风楼的并无什么不同,他挛在地上缩成一团,任由棍棒重重落在他身上,棍棍把他往死里催。 他曾以为陆云锦当真心善,哪怕有过小小的过节,依然在他落难时出手相助。 可原来,她大发慈悲的让自己多活些时日,却依旧叫他以同样的死法死去。 这辈子是注定是死在棍棒下了?…… 陆云锦站在一旁,棍棒声和惨烈的闷哼声夹杂在一块儿。江留倒是个烈性子,被打成这样却只是闷哼,没有大叫一声,没有求饶。 他为什么不开口求饶?他不怕死吗? 这样打下去,江留是必死无疑了。 应该解气的,他是个混蛋,胆敢把手伸进她衣服里,又答应娶她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那个面馆还特地躲着她…… 看不上她陆云锦的男人,这是头一位了。 可江留真的罪该万死吗?他真的有做过一点罪大恶极的事吗? 陆云锦阖了阖眼,双膝落地,冲父亲扑通跪了下来。 “你要是打死了他,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会撞死在金陵城的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看看,翰林院编修陆正傅是怎么逼死亲女的!” …… 江留以为自己要死了,濒死之际,身上的棍棒突然停了下来。 围拢他的人一个个散去,他听见陆老爷决绝的说了句:“陆云锦,今后你便不再是我陆正傅的女儿,我没有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你哪怕饿死在外头,都与我陆家无关!你再来陆家,也讨不着一口饭吃!” 那些人离开了院子,院中安静下来。 江留躺在地上,浑身都疼。 白衣女子蹲在他身边,双手抱住了他使劲要把他抱起来,却数次让他落回地上。 摔一次,他口中喷一回鲜血。 第三回时,江留忍无可忍的说道:“你如果真不想我死,替我去寻个大夫来,可好?” “好,”陆云锦不再折腾他,不太放心的留下一句,“那你等我,你别睡。” 说完,她跑了出去。 …… 让金陵第一美人伺候他是什么体验? 江留体会到了。 她被滚烫的水烫到,随手将滚烫的帕子扔到了他胸前伤口上。 江留痛的叫不出声,感觉自己又没了半条命。 陆云锦慌忙说着对不起,把帕子拿下来,用嘴给他呼被烫到的伤口。 一丝丝凉风拂过,痒痒的。 江留红了脸,尴尬无比道:“没事,也不疼……” “那就好。” 陆云锦端了碗滚烫的药给他,他又差点原地去世……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忍不住说:“永昌侯没娶到你,是他的幸事。” 不然镇国公府之子永昌侯被她这样照料,恐怕命不久矣。 陆云锦全神贯注的给他背上上药,没有听清:“什么?” 江留改口说道:“连圣上都要给镇国公府几分薄面,你为什么不肯嫁?” “不想嫁就是不想嫁,哪有那么多原因?” “总有缘由的吧?” 他要追根问底,陆云锦便认真的回他:“我有个朋友,她喜欢永昌侯,所以我不嫁。” 后来,江留才知道,她所说的朋友便是不久后永昌侯明媒正娶的夫人,孙红绫。 …… 被打后的第五日,江留身体忽得变得滚烫。 大夫看过之后交代陆云锦:“你要给他凉水敷额,勤擦身,千万不要捂着。药你先去煮了叫他吃下去,夜里还得注意着点,体热这事儿最危险便是在夜里……” 夜里,江留迷迷糊糊的醒来,看了眼趴在他床头的陆云锦。 他手臂一撑坐起来,想找件衣服给她盖在身上,可他一动,陆云锦就惊醒过来。 “别动!”她的手触上他额头,松了口气,叮嘱道:“躺下去多睡觉,别起来。” 江留问:“你冷不冷?” 第六十四章 陈年旧事四 陆云锦这才觉得凉飕飕的,打了个哆嗦。 她反问:“你不怪我?” 害他被打成这样,为什么不怪她呢? 江留拿了件放在床尾的外衣给她,又心想他的破烂衣服她一定是嫌弃的。 刚想缩回手,陆云锦却自然而然的接了过去,随意的披在了自己肩上,催道:“好了,快睡……” 江留看着她趴在自己床头,身上又披着自己外衣的模样,心里头莫名觉得舒坦。 迷迷糊糊的,他脱口而出,“陆云锦,你好像我娘。” 陆云锦无语的看着他,“你娘有我这么好看?” 江留道:“倒确实没你好看,就是感觉你像我娘一样。” 小时候他生病,娘也是这样彻夜不眠的照顾他的。 陆云锦又摸了摸他额头。 “可怜见的,烧糊涂了,都把我当娘了。” 江留一眼不眨的看着她,虚弱道:“渴。” 陆云锦立马起身去倒水。 这一回,她小心了许多,亲口试了水温,再端给他。 …… 几日后,江留趁她不在,偷偷起身想去门外晒晒太阳。 陆云锦看他看得很紧,她以为养伤就必须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如此才养得好,江留有苦难言,却鬼使神差的听她的话。 江留走到院子里,听到灶台那里有动静。 陆云锦正在给灶台里的木头引火,她反反复复试了好多次,还是失败。 江留看不下去了,正想上前帮她,陆云锦突然坐在地上,双手捂起脸哭出声。 她身子微弱的颤抖,好像枝头经历了一夜风雨摇曳欲坠的花苞。 哭了一会儿后,她使劲擦了擦眼泪,坐在地上看着灶台,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她大概想象了一下自己的样子,笑得很丑。 收了自己的表情,重笑。 终于她的脸上看不到一点难过的神色了,她又拿起柴堆,继续给灶台引火。 …… 江留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放着大小姐不做,放着权贵不嫁,偏偏要来这儿过这种本不属于她的日子? 她在这破地方受了苦,非但没想过回家,还对他说:“江留,原来你们活下来这么不容易啊,你跟我一样的年岁,你受了多少苦啊……” 江留懵懵的。 他过惯了这种日子,实在不觉得有什么,“习惯了就好了吧?许多人都这样。” 陆云锦拖着腮看着他。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那么在意那吊钱了。” 没了陆家的供给,给江留治伤的药也不能断,陆云锦很快便捉襟见肘了。 她习惯在江留面前耀武扬威,死活也要装出自己还宽裕的模样。 可是实在是没钱了。 她路过街上,瞧见有人卖字画,心念一动,也在一旁摆起了摊。 凭着她的名声,她往那摊边一坐,她的画就被一抢而空。 她空空的钱袋子,也轻而易举的装满了碎银。 曾经的陆大小姐沦落到当街卖字画的地步,此事在金陵城中传开来,江留在家门口听到了此事。 等到陆云锦回来,江留对她说:“你别出去了,我已经好的差不多,我可以出去做小工赚钱,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 她赚来的钱,用来给他买药,买衣服,甚至还给他买了书,买了笔墨纸砚。 这叫他实在受之有愧。 陆云锦睁大了眼睛,“要你养我?你是我什么人?我对你负责是因为你的伤我爹打的,否则我才不管你。” 江留道:“你爹打的,和你无关。你救了我两回。” 细想来,若是没有她,他早就死在春风楼外的棍棒下了。 所以陆云锦哪里欠了他了? 陆云锦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在家画画,你拿我的画出去卖,这样可好?我就不去抛头露面了。” “好。” 亲眼看到陆云锦作画,他看得呆住,她每一次落笔都叫人意想不到,叫人惊艳。 江留看着鬼斧神工的水墨画,再看她认真作画的侧颜,看得出了神。 画过了山水花草,陆云锦觉得画里缺了什么,侧首问他:“你告诉我你娘长什么样。” 江留想了想,摇摇头:“我说不出来。” 陆云锦说:“呆子,那我画你吧,你站那里别动。” 江留很听话的老实站着被她看,眼神和双手都不知往哪里安放。 她画着画着,突然停笔说了一句:“呆子,你有点好看啊。” 江留的呼吸停了一瞬。 胸腔里的心脏却猛烈的跳动起来。 …… 永昌侯张云麾寻到这座小院里来时,江留和陆云锦正在吃一盘野菜。 张云麾带来的人守在院外,他只身入内,环视了一遍这简陋小院。 江留见他打扮不凡,不可一世的模样,就知此人大有来头,下意识的起身挡在了陆云锦面前。 “有何贵干?” 张云麾的目光绕过他,望向他身后的陆云锦,“云锦,你为了这么个小子不嫁我,与他过这种日子,值得么?” 江留顿时明白过来,他便是镇国公之子,永昌侯张云麾。 陆云锦眸中的厌烦一闪而过。 “值不值得,就不劳侯爷过问了。” 张云麾笑着说:“可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他拍了拍手,几名下人涌入院中。 陆云锦下意识的抓住了江留背后衣服的一点衣料。 江留心中有一点畏惧,可还是挺直胸膛,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陆云锦面前,磕磕巴巴的说:“侯爷,君子,君子不强人所难,你若是真心喜欢云锦,更不该强迫,强迫于她!” 张云麾哼笑道:“我就是强迫她,又如何?她爹娘都点头了,你算老几管我们的事?” 江留已是差点死过两回的人,反而硬气了起来:“那就,那就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张云麾正要成全他,一位下人匆匆跑入院中。 “国公有急事寻侯爷商议,请侯爷速速归府。” 张云麾不甘心的看了陆云锦一看,不敢耽误,挥手让他的人撤离。 人都离开了,江留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陆云锦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哭道:“带我离开金陵好不好,他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江留身子僵硬的任由她抱着,不敢动弹一下,嘴上胡乱应着:“好,我带你离开金陵,你别哭。” 收拾行囊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他完了。 怎么就到了对她言听计从的地步? 第六十五章 陈年旧事五 离开金陵城远去拢南的路上,路过一片溪水,陆云锦用叶子盛了水,递到江留面前。 江留喝了一口。 陆云锦又跟着喝了一口。 江留愣住了。 陆云锦一笑,唇边两个浅浅的酒窝。 “呆子,怎么傻了?” 江留红了脸:“我把你送到拢南,我就走,你,我……” 陆云锦瞪大了眼:“你不娶我吗?你怎么丢下我一个?” 江留:“???” 陆云锦气得脸通红:“我清白被你毁了啊,你居然始终没想过娶我!你无赖!” 她是真觉得胸口那一掏,毁了她清白了。 江留沉默很久,最后道:“这是你说的啊,你自己要嫁给我的,等我真的毁了你的清白你不要后悔啊。” 早在从她胸前掏那吊钱的时候。 又或者他赤着上身,她用嘴在他胸口呼凉风的时候。 再或者她从后面抱住他的时候。 跟这样一个女子朝夕相处了数月,说从来没动过邪念,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些她睡在一墙之隔的隔壁时,夜里他偷偷拿出赵元送他的春宫图观赏时,心里幻想的便是她…… 只是这点龌龊的心思,他先前只能藏在心底里。 …… 他们在拢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住了两个多月的时候,被热情的乡亲们询问怎么还不成婚。 陆云锦红了脸不说话。 江留便同乡亲们说:“我们两个没有长辈,四海为家,两情相悦有心成婚却不知晓是怎么个步骤。乡亲们可否帮个忙,助我们办成婚礼,江留在此谢过了!” 乡亲们十分欢喜的应允下来。 隔壁朱婶最是热心,跑好几家借来些别人大婚时候用的火盆之类的东西,替他们省了不少盘缠。 还帮他们布置了新房。 她布置的时候,偷偷对陆云锦说:“我看的出来你是个大小姐出身的,同这小子私奔来的吧?你从小没吃过苦怕是不知道,真正过日子是一分一厘柴米油盐,万万不如你从前的日子好过的。” 陆云锦看了眼外头砍柴烧水的江留。 “可是我在清水村的这两个月,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了。” 从前在家中她每日要练字,画画,看《女德》,背诗文,跳舞弹琴…… 这样的日子她过得烦不胜烦。 可是在这清水村,她可以听大妈们说各种有趣的是非,看孩童们为一点小事儿争吵,又很快牵起了手蹦跳在田野间。 她可以去扑蝴蝶,抓蚱蜢,脱了鞋袜把双脚放入冰凉的溪水里,和江留泼水玩,泼得两个人都浑身湿透。 没有人斥责她失了仪态,没有人同她说家法。 只有在她不小心跛了脚之时,背她回家的江留。 他会满脸通红的给她揉脚踝,他长满茧子的手轻轻柔柔又温暖。 …… 陆云锦在大婚前一日,对镜画了很久的妆容,却怎么都不尽如意。 不管是什么妆容,她都曾经画过,给别人看见过。 可是她想在大婚这一日,给他看从未被人看见过的妆容,这便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江留对着她的容颜端详了会儿,用指尖沾了点朱砂,在她眉尖画了朵凤尾花。 陆云锦看着镜中自己眉尖那一抹艳而不妖的红,终于满意的一笑。 …… 洞房花烛夜,江留掏出一副春宫图,陆云锦看过之后,果然后悔了。 “若是这样的话,算了吧。”陆云锦坐在喜床上,脸颊同那龙凤烛一般红,“太吓人了,我接受不了。” 她以为的洞房就是抱抱,而且是穿着寝衣的抱抱。 分明拉个手就能有孕,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呢? 江留可不能就这样罢休。 好不容易哄进了洞房,到嘴的媳妇儿怎么还能跑了。 江留从后抱紧她,亲在她耳边,循循善诱道:“夫妻都要做这种事的,只要一次就好了,不会叫你难受的,好不好?” 陆云锦心想着,是她自己答应成亲的,现在反悔会不会显得她无耻? 不然就试试吧,横竖也就这一次。既然每个女子都这样过来,她也行。 她视死如归的闭紧了眼,江留便知道她同意了,喜上心头,抱住她亲了又亲。 潋滟的一夜,他就没有满足的时候…… 天亮,陆云锦看了眼身边睡的香甜的男人,想起身去喝口水,可迈一下腿都疼的厉害。 她才觉得吃亏,兀的哭出声来,哭着骂他打醒了他,说他是个骗子。 江留哄不好了,便紧紧抱住她,一遍遍的承诺。 “娘子,我的命是你的了,是你一个人的,还气不过就弄死我吧……” 他从前是瞧不起一个男子重色轻友的,女人不就那回事,哪里比得上同甘共苦的兄弟。 可现在他是栽进去了。 他心想,没媳妇他是万万不能了。 …… 有了媳妇儿之后,江留更加有干劲了。 他在一家染坊里做的好,入了东家的眼,东家升他做了管事,月钱翻了好几倍。 …… 洞房那夜后陆云锦好些天走路都疼,便一直不想理他。 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她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回,他一瘸一拐的走进院子里来,满身泥泞,还堆着一脸讨好的笑,双手把护在怀里热腾腾的,干干净净的杏花酥,给到她手里。 陆云锦忍不住问:“怎么脸都不擦一擦?” 江留说:“怕娘子的杏花酥凉了,着急回来摔了一跤,也不敢耽误,赶紧爬起来就往家里跑。” 其实是他在染坊里被人使了绊子,那人嫉恨他做了管事,对他的梯子做了手脚。 他从高处摔下来,很痛,幸而没伤及筋骨。 怕陆云锦多心,他就特地去污泥里滚了一遭,装作自己摔的。 他这个媳妇儿可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主儿,那日听见别人对他言语挤兑了几句,她可骂了人家一条巷,句句不肯饶人。 他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陆云锦一只手捏着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污秽。 江留避了避,“脏,我自己去洗洗便好。” 他不肯叫她干一点粗活脏活。 衣服都是他天没亮的时候起来洗了,饭菜也是他来做,水也烧好,他再也不想看见她对着灶台哭得委屈的模样了。 她是千金小姐,他给不了大宅院,锦衣玉食,只能用心捧着她了,他最不愿亏待了她。 陆云锦吃着杏花酥,看他在院中井里打了一桶水,洗脸,再换去外衣。 他本就消瘦,这些日子越发清减。 陆云锦忍不住道:“你不用那么拼命,这样的日子过着挺好,以后回来路上也慢些,别再摔着了。” 江留冲她一笑:“娘子心疼我了?” 陆云锦道:“不然呢,你累坏了摔死了,谁来养我?” 第六十六章 他一定很疼很疼一 次日陆云锦就去染坊打听了。 好几个不嫌事大的,争先恐后的告诉她是谁弄了江留的梯子,江留从哪儿摔了下来。 陆云锦提了根棍子,追着那叫王春望的犊子在染坊跑了两圈。 王春望平时就不少得罪人,有不少想整他的。何况江留待大家不薄,大多数人是真心服江留的。再就是陆云锦长得太好看,有些伙计就想帮她。 故而眼看着陆云锦追不上人,染坊里的伙计们有人伸出了腿,给王春望绊倒在地上,又有人装着劝架,给爬起来的王春望拦住了去路。 他没处跑,吃了陆云锦好几棍。 陆云锦道:“听着,你自个儿去跟东家说,你不干了要走人!明日我还过来,你要是还在,我再揍你一回!” 江留在东家那坐了坐,回到染坊时王春望躺在地上呻吟,不敢爬起来。 一群人围着陆云锦嫂子长嫂子短的拍马屁。 …… 半年后的一日,江留一回家,陆云锦心事重重的把他拉到房里,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犹犹豫豫了几番,才说:“隔壁朱婶说我可能有喜了。” “啊?”江留呆住。 陆云锦脸有些红,推了推他道:“还不确定呢,呆子,给我找个大夫看看吧。” 这些时日她是不太有胃口,纵使他变着花样做菜,她仍是食不下咽。 江留本来就打算要找大夫来看看她这身子了。 “恭喜两位,夫人这是有喜了,大约两个月的身孕,夫人身子好,脉象稳得很呐。” 江留闻声,呆若木鸡的站起来,呆呆的看着大夫离去,还是陆云锦起身相送,给了大夫银钱。 “呆子,”陆云锦唤他,“想什么呢?” 那一日,是夏天正热的时候,他把陆云锦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 “我要当爹了!” “娘子!我要当爹了!” 陆云锦笑着打他,叫他把自己放下来,“有这么高兴吗?你就没想过你会当爹啊?” 江留摇摇头:“我只是不敢相信老天爷这样眷顾我,挨的两顿打也太值了……” “呆子,”陆云锦道,“以后你要多养一个孩子,更辛苦了。” 江留笑得很傻。 这怎么会觉得辛苦?他只会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有意义,更加干劲十足。 陆云锦早早的就给孩子想了名字:“男孩叫清阳,女儿就叫清月,好不好?” 清水村的清。男孩为阳,女孩为月。 “好!” 江留一点意见都没有,她辛苦怀孩子,受苦生孩子,孩子的事都听她的。 陆云锦似乎能感觉到什么,轻抚着肚子,目光极柔的说:“若是个闺女,我亦希望她肆意自在,一辈子欢欢喜喜的。你是她爹,可要无条件保护她的,不能叫她受了委屈。” 江留向天举三指,满脸认真的起誓:“孩子和你都是我的性命,无论这孩子是男是女,我都拿命守护她的平安喜乐。” 陆云锦双手捧他的脸。 “我才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的,以后我还给你生好多孩子呢,叫这个家热热闹闹的。” …… 一个月后,他例常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寻思着媳妇儿爱吃什么,哪个可能吃腻了,哪个她可能爱吃…… 想起她昨日嚷嚷着不想再吃鱼了,又想起大夫说吃鱼对孩子对大人都好,他在鱼摊前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买了一条。 回到家,从里头喊到外头,却喊不见人。 江留有些纳闷了,陆云锦知道这个点他会回来,应该不会到处乱跑才对,她能去了哪里? 隔壁朱婶听见他喊,几番张望之后,才走出来,心有余悸的告诉他。 “你家娘子被人带走啦。” “那人看起来像个当官的,不得了哎,带了好多人来。” “你家娘子冲过来跟我讲,让我转告你,千万别去寻她了,好好活着吧,就当从来没有过她。” 江留手一松,鱼掉到了地上。 朱婶捂着心口道:“那人蛮横啊,你家娘子不情愿,哭得惨哎,把我眼泪都哭下来了。” 江留问:“朱婶,你可知道来的人是谁?” 朱婶劝道:“听婶一句话,算了吧,他们这些当官的抢民妇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哪里碰得过人家?” 江留还是不依不饶的问:“朱婶,那人长什么样?” 朱婶见他执着,叹息道:“我听见你娘子好像叫他,张云灰……” 江留仿佛被一道雷劈中。 是张云麾,镇国公之子,永昌侯张云麾。 …… 江清月四岁时辰的那天,母亲抱着她坐在院中的秋千上。 秋千摇摇晃晃的,母亲看着院子里那扇紧闭的门,喃喃说了好多遍:“我的清月四岁了。” 其中夹了一句很小声的:“你爹爹要是在就好了。” 入夜之前,院门被推开,永昌侯大步走进来。 陆云锦下意识的抱紧女儿。 永昌侯堆着一脸恶心的笑:“我猜我在宫里看到了谁,是江留。” “他跟在福公公身边,他成了阉人了!” 陆云锦愣了许久,放开女儿,惊恐抗拒的尖锐叫了几声,而后蹲在地上捂着心口失声痛哭。 江清月被母亲吓到了,捂着嘴跑到角落里。她不敢哭出来,母亲告诉过她,这个男人在的时候不要出声。 永昌侯拽着母亲的胳膊把她拽了起来。 “你还要对他念念不忘?那个窝囊废成了没根的玩意儿了,成了最下贱的人,他什么都给不了你了!” 母亲揪住了永昌侯的衣襟,嘶吼着质问他:“是你害了他!你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你不得好死啊!” 永昌侯看到她眼中铺天盖地的恨意,若是她手里有刀,恐怕已经对着他心脏捅进去。 “不是我,我是今天才知道他在宫里,这一打听才知道,他已经进宫三年多了。” 永昌侯看着崩溃的陆云锦,嘲讽的提了提嘴角:“他这样的贱种想要往上爬,能走的路子不多,做福公公的狗腿子是一条捷径。” 哪怕是强行从清水村带走的那天,陆云锦也没有这样绝望过。 她心知,江留是个知足的人,根本没有那么多野心。他想要往上爬,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大概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她带出镇国公府吧。 暗无天日的第一年,她日日害怕江留不管不顾的冲进镇国公府里来,白白葬送性命。 可这一年两年都没有动静,她想他大概知难而退的放下了吧,这样也好,他可以再娶妻生子,有新的人生,大可不必受她牵连。 可他竟然,竟然…… 陆云锦的心如同被一双手拽住了,生生撕裂开来,血淋淋的疼,叫她无法承受。 第六十七章 他一定很疼很疼二 陆云锦宁可江留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也不愿他走这样的路,受这样的折磨。 她想见江留,抱抱他,问问他疼不疼,想和他回清水村。 可她去不了他身边。 江清月看着母亲嚎啕大哭,心里害怕,她从未见过母亲这样失态。 平日里,母亲明明很不开心,却在每次面对她的时候,都会勉强对她笑笑。 母亲不爱搭理镇国公府的每个人,可是每次江清月有想要的东西,想吃的东西时,她才会主动跟看守在院门口的护卫沟通。 江清月以为母亲一直是冷清的,冷淡的。 可父亲成了阉人的消息,竟然叫母亲如此歇斯底里…… 阉人又是什么? 那天夜里,母亲抱着她泣不成声。 “清月,你爹爹太苦了,他一定很疼很疼,他是怎么熬过去的,老天爷啊为什么不能疼一疼他……” “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嫁给他,不应该害了他啊……” 江清月曾在母亲的画里见过父亲。 母亲指着画里的男子,满眼温柔对她说:“他是你爹爹,你的眼睛像我,眉毛像他,鼻子像我,嘴像他。我的小清月,你长得可真是公平啊。” 可每一幅有关父亲的画,都会被永昌侯在院子里当着她的面烧了。 实在太无聊了。 那些很无聊的日子里,有一个男孩会经常爬墙来看江清月,他只敢坐在墙上,不敢到院子里来。 他指指她们院里唯一伺候的芳姨,说:“他们告诉我,那个是生我的人。” 江清月回头看了眼芳姨,芳姨会偷偷的看这个男孩,却从来不敢跟他打招呼。 芳姨待她很好,既然是芳姨生的孩子,江清月就多了几分亲切。 “我叫江清月,玉洁冰清的清,披星戴月的月。你叫什么?” “张知曳,”他说,“我爹是永昌侯。” 他们隔着墙说过几次话,却是第一次交换名姓。 江清月眨了眨眼:“你为什么这么怕你爹?” 有一次他正在墙上,拿了只拨浪鼓来给她玩,听见永昌侯的声音,他立马不见了身影,只有一只慌忙落在地上的拨浪鼓。 张知曳告诉她:“嫡母不允许我跟爹说话,若是被她发现,会打死我的。” 江清月听不明白嫡母又是谁。为什么跟爹爹都不能说话。 母亲告诉过她,爹爹就是父亲,和母亲一样,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最爱她的人。 张知曳把手伸给她:“你想出来玩吗?” 他八岁,高许多,她才四岁多,没人帮忙是上不了墙的。 江清月犹豫了,看了好多眼正在给她织衣服的母亲,黯然道:“算了。” 每次她提出去玩,提到爹爹,母亲都会难过。 所以她就不提了。 张知曳又看了眼芳姨,对江清月说:“嫡母告诉我说,我母亲是被你们害得被困在小院子里,才没法离开的。因为你们总得有个人伺候。” 江清月愣住。 张知曳又小声说:“我才不信嫡母,她坏。” 江清月噗哧笑出声。 …… 江清月听到过芳姨和母亲谈话。 陆云锦劝她:“你何苦跟我蹉跎在这牢笼里?” 芳姨说:“你这可不是牢笼,是我避难的地方,你看我若是出去了,孙红绫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放过我儿子?她是恨不得一把火烧死你我啊,可只有你这个院子,永昌侯看得紧,叫她不敢动一点手脚。我想活着啊,活一日算一日吧。” “你不在知曳身边,你放得下她吗?” “老夫人答应亲自养他,我便放心了,她知道孙红绫是个歹毒的,”芳姨道,“我若在他身边,又有什么用?” 芳姨又问:“永昌侯变着法子讨好你,你可曾心软过?” 说起永昌侯的那些惺惺作态,陆云锦厌恶至极。 “我只日日盼他不得好死。” …… 江清月见永昌侯是有些怕的。 她差点死在这个人手里。 那一回,永昌侯掐着她小小的脖子把她提了起来。 江清月双脚离了地,喉咙被死死掐住很疼还无法喘气,她的一双小手徒劳的反抗着他。 害怕,恐惧,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娘……娘救救我…… “陆云锦,你敢杀了我的孩子,我就杀了你的孩子,你当我留着这个野种做什么?陆云锦,你记住了,你女儿是被你害死的。” 陆云锦拼命的喊:“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放过她,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那人的手终于一松。 江清月摔到地上砰得一声,背屁股胳膊都疼的要散架似的,陆云锦还在重重的给他磕头,磕得额头上都是猩红的血。 永昌侯恶狠狠的说:“再有下次,你女儿就不是被我掐死这么死得干净,许多老男人就喜欢这种幼小的女童,我叫你女儿死在那些老男人手里。” 陆云锦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的过去把躺在地上不断咳嗽的女儿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江清月想叫母亲不要把自己抱得那么紧,紧得有些疼。她想说话,可是喉咙火辣辣的疼。 那一天,她就听到母亲一直在哭。 永昌侯就一直站着看她哭,摸了一把江清月幼嫩的脸:“也是个美人胚子,给老男人确实可惜。等这小蹄子满了十五岁,就也从了我吧。” 陆云锦猛地抬起头,把女儿的脸往怀里深藏,咬牙切齿道:“你敢碰我女儿,你……” “我有什么不敢,”永昌侯嗤道,“谁叫你竟敢堕胎,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比不过这贱蹄子?我也不是不给你路选,生下来我的孩子,我就把这小蹄子还给江留。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 还给江留。 这四个字叫陆云锦心动。 等永昌侯走后,陆云锦问江清月:“好孩子,你想离开这里吗,你想不想到爹爹身边去?” 陆云锦心想,无论去哪里,都比呆在这鬼地方强,女儿才五岁,这一生怎么能就这样困死。 江清月害怕娘不要她了,紧紧抱住陆云锦的脖子,哭着说:“我要和娘在一起,我不要走,娘不要让我走。” - 五岁那年,江留强行闯入镇国公府,来到江清月和她的母亲面前。 江清月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母亲画里的爹爹,只是多了几缕白发,爹爹的鬓边有白发了,画里是没有的。 见到江留的那刻,陆云锦的双眼兀然变得明亮,好像有了璀璨的星光。 第六十八章 娘子,我们回家 江清月从未看到母亲的眼睛里有那样的光芒。 好像久在沙漠的人,终于寻到了水源。又好像濒死的人,终于看到了生还的希望。 江清月也跟着高兴起来。 永昌侯叉着腰,站在她们身边,猖狂着对江留说:“一个被我玩了五年的女人,我都玩烂了,你还要?” 他竟然当着女儿和江留的面,就这样把最羞辱人的话说出口。 只是瞬间,陆云锦眼里的光芒尽数熄灭,她怔怔低下头,灵魂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只剩一具了无生机的躯壳。 江清月感受到了什么,小手抓住了母亲的手,紧紧的握住了。 江留没有理会永昌侯的污言秽语,那句话他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是径直走到她们身边,一手抱起女儿,一边拉住陆云锦冰凉的手,坚定的目中无人的向门外走去。 永昌侯恶毒的声音从后追来。 “你一个阉人,云锦跟着你只会颜面无存,你也给不了她周公之礼,倒不如算了吧,江公公,只有我才能给她正常日子过,你把她留下,把女儿接走,我也念你几分好。” 江清月感受到父亲的身子一僵。 而陆云锦转过身去,怨恨无比:“张云麾,你不过一个畜生,也能对人评头论足。你除了有一个好的出身,除此之外你一无是处,你就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生!这五年每一日,你都叫我无比恶心!” 永昌侯笑道:“你在怕什么,是怕他不要你了?你现在把我骂得难听,在我身下……” “张云麾!” 江留转头死死盯着他,目眦欲裂,语气冰冷刺骨:“不想死就闭上你的臭嘴。” “死?”永昌侯大笑,“你敢杀我?我姑母能放过你吗?” 他的姑母,镇国公的亲妹,便是皇帝最宠爱的宸妃。若是闹出了人命,宸妃必不会善罢甘休的 江留看向陆云锦。 她身子瑟缩着,低头不敢看他。 江留心被揪住,只恨自己还有顾虑,不能当即把张云麾千刀万剐,是他无能,是他无能…… 他紧紧握一握她的手。 “娘子,我们回家。” 轻声细语的,生怕重了会惊扰到她。 出了镇国公府,江留把江清月抱上马车,准备去扶陆云锦,陆云锦却下意识的避了避身子。 江留不知所措的收回了手,尴尬的笑笑。 回家的马车上,他们都没有说话。 江清月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她从父亲和母亲的眼里都看到自卑,惧怕被嫌弃的自卑。 因这种自卑,他们不敢对视,父亲不敢看着母亲,母亲也不敢看着父亲。 直到回了对她来说全然陌生的家中,父亲母亲以为她睡了,他们才同彼此说话。 父亲大概是哭了。 “……是我无用,我来的太晚。” 母亲也哭:“我对不起你,我没有脸见你,我应该去死的,可我们有女儿,为了女儿我不能死啊……他拿女儿的命要挟我……他是你的女儿啊,我舍不得。” “说什么傻话,你有哪里对不起我?你还活着便是对得起我,我只要你活着,你还把女儿养得这样好,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父亲的声音颤抖,又温柔无比,“我真怕你等不到我,五年啊,每一日我都在怕。” 一阵衣服摩挲的声音,江清月掀开一点被子偷偷看,看到父亲母亲抱在一起。 母亲摸着他脸,心疼万分的说:“呆子,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为什么不再娶妻生子,不是叫你不要管我吗?你为什么走了这样一条路啊。这些年,你该有多辛苦……” 父亲往床这边看了一眼,江清月马上把被子掀起来盖住自己。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父亲和母亲发现她假睡,换地儿说话去了。 江清月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哭成这样,明明是那么好的事。 她终于有娘又有爹了啊。 她好开心。 …… 母亲越来越爱笑了。 永昌侯使尽浑身解数都不能叫母亲给他一个好脸色。 可父亲只是随口的一句话,母亲就会笑,眼里有日月星辰的那种欢喜。 也是在被父亲接回家以后,江清月才知道原来金陵城这么大,有这么多新奇好看的玩意儿,天下居然这么大。 她再也不必困在小小的四方院里,过去抬头总是那么点大的天空,低头跟蚂蚁玩耍的日子,真的太无趣。 那时她想,她再也不要被那样的院落困住。 …… 江清月也被母亲呵斥过。 那是她发现别人家都有兄弟姐妹,可她爹娘只有她一个孩子。 于是在用膳的时候,她说:“爹,娘,你们给我生个弟弟妹妹呗!” 原本好好的气氛,突然沉寂下来。 江留一愣,本抬起夹菜的筷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陆云锦急了,厉声道:“胡说八道什么,你要什么弟弟妹妹!” 江清月被这一凶,不服气的反驳。 “可她们都有弟弟妹妹,就我没有!” 她就不明白自己这个要求怎么了,爹娘明明说过别人有的她也都能有。 陆云锦更加生气了:“闭嘴!” 江清月瘪了瘪嘴,不敢再说话,却堵气不肯吃饭了。母亲从来没有这样凶过她,可这一回她明明没做错什么。 江留尴尬的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是爹爹不好……别跟你娘怄气,好好吃饭,都是爹爹的不是,爹爹方才惹你娘了,你娘才心情不好。” 江清月不听,只觉得心里委屈得要命,板着脸一溜烟儿跑没了影。 她心想,有了爹爹以后,娘陪她的时间不如以前多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这样凶她了! 在她看不到的那面,陆云锦紧紧握住江留的手,温声说:“生孩子可痛了,我一点儿都不想再生。” “你不知道,喂奶也可疼了,这辈子我都不想经历第二次。” “孩子也烦人得很,你看她吧,一句也说不得,脾气大得很,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咱们就一个孩子就好,我说真的,嫁给你之前我都不想生孩子的。” “我就想多跟你在一块儿,不要花那么多时间去生儿育女。” 陆云锦苦口婆心说了很多很多,强调她真的不想再要孩子。 江留只是心里想着,她一个人在镇国公府生女儿的时候,有多疼,有多怕,该有多希望他在身边? 他握着她的手沉默许久,而后温声说:“你安心,我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清月还小,有些事哪里懂……本是无心之言,你现在说了她,她若记住了,等她以后懂得了其中原由会难过。我不想让她觉得这是多大不了的事。娘子,你说是不是?” 陆云锦想了想,对他展颜一笑。 “你说的是。咱们坦坦然然的去面对,她才不会觉得是大不了的事。” 第六十九章 煽风点火 江清月是个很好哄的小孩。 陆云锦就抱着她说:“娘给清月买糖葫芦好不好?” 江清月就被哄好了,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拉着娘上街去。 可是晚上,她就不高兴了。 “我为什么不可以跟娘睡了?” 陆云锦摸摸她脑袋:“因为你大了,你快要六岁了,该睡自己的小床了。” 江清月想了想,同意了娘的说法。 娘就在原本的房间里放了个屏风,她的小床就在屏风后面。 夜里,江清月渴了想起来喝水,抱着枕头去找娘,却看到爹娘抱在一起睡觉。 江清月哇的一声就哭了:“你这么大了还要跟爹睡,我这么小就让我一个人睡了!” 陆云锦和江留惊醒过来,陆云锦掀开被子下了床,蹲下来搂着女儿跟她解释这其中的道理。 什么夫妻就是要一起睡的,江清月听不懂,她就哭。 “你要爹爹不要我了!我是没有娘喜欢的小孩了!” 夫妻两个蹲在她面前,哄来哄去都哄不好。 最后江留套了件外衣,无奈的说:“你陪孩子睡吧……咱们不叫孩子伤心了。” 江清月立马不哭了,眨着眼睛看着娘,眼泪还挂在脸上。 陆云锦长长叹了一声,对江留道:“我就说吧,小孩很烦的,一个就够受了。” 她这样说,江清月又屏足了力气大哭,涨得脸通红。 陆云锦赶紧哄道:“娘说的不对,小孩不烦,娘没有嫌烦,爹爹也不嫌烦,我们清月是个乖孩子……” - 江清月睡了很久,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是一个圆满的家,爹娘很恩爱。 她的家里没有妾室通房,没有兄弟姐妹。 她是爹娘唯一的掌上明珠,被捧在手心里,泡在蜜罐里,安安稳稳的长大。 哭了有人哄,疼了有人急。 以至于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大半。 她坐起身,沈书宁在她屋里,正在妆镜前对着自己的脸描描画画。 江清月“咦”了声,“你要妆扮了?是认识了什么男人?” 女为悦己者容,她倒好奇了,哪个男人能入了书宁的眼。 沈书宁转过脸来,一脸麻子,一看就是画出来的。 她手中的眉笔还在往脸上点。 “我看你这一脸麻子画得真,也想学学。” 江清月掀开被子,穿了鞋,走到她身边,帕子在水盆里搓了搓,小心拭去了她这一脸麻子。 然后拿过她手里的眉笔,细细给她描眉。 “书宁,要不找个人成婚吧,免得他再想叫你和亲。” 随意找个人,绑个有夫之妇的名头,以免沈霄再借由生事。 沈书宁道:“如今他听不得和亲两个字了,谁提了,他都要失魂落魄大半日。” 江清月心想,毕竟是她弟弟。 “你心疼他吗?” 沈书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认真描眉的模样,轻轻说:“过去一年了,我没那么恨他了,可到底还是心寒。” 江清月描完一边,换到另一边,若有所思。 “他封张淑婷为安妃,究竟目的何在?” “天晓得他究竟是为了安定后宫,还是搅弄风云?”沈书宁斟酌道,“他要立后只会是他容易掌控的人,柳卿殊显然不是,他只能从张淑婷和于瑾当中去选。于瑾的父亲祖父叔伯都在朝为官,而张淑婷的父亲永昌侯空有爵位没有官职,她的祖父镇国公名望虽大,年纪也大了。” 一个无需顾虑外戚势力的皇后,相较省心许多。 江清月忆起永昌侯的嘴脸,眼色微冷。 “张淑婷绝不能为后。” “那是自然,他总要了解张淑婷是个什么品性的,迟迟没有再晋她位分便是他在考量,兹事体大,他不至于草率。” 沈书宁笑了笑,继续道:“为着张淑兰的名声毁了的事,镇国公亲自向皇帝递了本折子,洋洋洒洒数百字弹劾柳文煜,说的却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作风问题,皇帝顶多斥责柳文煜几句,可张柳两家,算是真掰了。” 江清月手上一顿,也笑:“皇帝会为了一个徒有名望的镇国公府,折了一个少年将才么?” “皇帝向来不论是非只算得失,这笔账,他断不会算不明白的。”沈书宁看着她,好奇道,“可你是怎么做到,让柳文煜去当众羞辱张淑兰的?” - 一个月前。 宣王办了春日茶会,广邀皇城中各位王公世家子弟赴宴。 毕竟宣王的宴会,旁人带的都是正妻,唯独柳文煜带了许映初,一个妾室。 柳文煜有同僚要应付,无法处处顾着她,交代了几句便留她一人在原地。 许映初难得来这样的场合,不免有些怯生生的,她便寻了个不起眼之处,安安静静的呆着。 有位粉衣女子注意到她,欲过来同她打招呼,却被人拉扯过去。 那人在粉衣女子耳边嘀咕了一句话,粉衣女子再看向许映初的目光就有些不屑了。 “走吧走吧。”她们一哄而散。 许映初脸上一阵难堪。 那些人在闺阁里都是千金小姐,出嫁了也为人正室,自然瞧不起她的。 她杵在原地,越发觉得难熬恨不能离开宣王府之时,有两位女子走到她附近有说有笑。 红衣女子道:“礼无二嫡,妾永远是妾,就是正妻死了,也轮不着妾室上位。那些个低贱玩意儿,纵使一时入了你夫君的眼,也不过是一时,花无百日红,你何苦放在心上?” 另一位绿衣女子道:“凡事都有例外,城南谢家的妾室不被抬举成了平妻?” 城南谢家?竟还真的有抬成妻的妾么? 许映初竖起了耳朵。 红衣女子咋舌道:“那倒是,秦家的那位有点本事,仗着夫君怜爱,又有手段,愣生生的叫那么多长辈都认了她呢。” “不认她能怎么的?家中长辈看中了要迎娶的女子,她叫夫君去给人当众羞辱了,如此一闹,哪家女子还愿意同他家接亲?” “还是仗着她夫君宠呗,这样的男人能有几个?你我是没那福分。” “就说那柳小将军,镇国公府的孙四小姐不是中意他么?他肯为了那个妾室去拂孙四小姐的颜面么?” “那可是张淑兰……” “可若是柳小将军做了,今后谁还敢肖想柳小将军?连张淑兰都栽了跟头,别的人只会对柳小将军敬而远之。他那位妾室何愁不能扶正?纵使不能抬成妻,也能独占夫君了。” 那两女子越走越远,后面的话许映初便听不清了。 她知道有不少权贵想叫女儿跟柳文煜结亲。 可竟然镇国公府的孙四小姐张淑兰,也爱慕柳文煜么? 她是见过张淑兰的,一个明艳骄纵的世家小姐。 那一次遇见,张淑兰趾高气昂的看着她,飘飘然然的说:“衣服穿得再好,内里还是烟花柳巷的骨子。” 一句话便叫她臊红了脸。 可原来,张淑兰的刻薄相向,是因为柳文煜。 许映初咬了咬唇。 第七十章 火中送碳 许映初亲手缝了一个香囊,绣上了张淑兰的名字。 她看着成品,心想,自己虽是烟花柳巷出来的女子,女红自是不差的,却不知和那张淑兰比起来如何。 柳文煜回来之时,看到的是许映初坐在床边,双手捧着一个香囊,无声的掉眼泪。 “怎么了?” 柳文煜温声问着坐到她身旁,拿过她手里的香囊,眉头皱了一下,“为这玩意儿哭什么。” 许映初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别过脸去,“有那么多女子爱慕将军。” 柳文煜道:“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个,旁的人我都不要。” 许映初摇摇头,仍是哭:“她可是镇国公府的孙四小姐,她们都说你会娶她的……我好怕你不要我了。” “瞎想什么,”柳文煜把她搂进怀里哄,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头红红的,眼泪珍珠一样往下掉,更加惹人怜惜,他吻她的眼泪,温柔道,“你怎么不信我,偏偏听她们胡说八道呢?” 许映初说:“我信你,我不信的是这世道,只要你没有明明白白的拒绝,总有无数莺莺燕燕向你涌来……” 柳文煜失笑,“我还不够拒绝的明白?哪个不知道我非你不可?” 他钟爱一个妾室的事,莫说金陵城百姓,就连皇帝也是知道的,她还要如何呢? 许映初将杏唇咬的苍白,低着头不再言语。 柳文煜耐心问她:“你要我怎样做?” 许映初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眼底是溺水温柔,语气柔和的棉花一般,仿佛此刻只要她提,他就全部答应。 可她要说出口,还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她也怕一旦说出来了,他会斥责她不懂分寸,得寸进尺。 可她还是说了,“你能当着外人的面,把香囊还给张淑兰吗?你告诉她,你们之间没有可能,请她不要这样做了,好不好?” 柳文煜捏了捏她因紧张而绷紧的脸颊,笑着说:“以后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便好,我自然是听你的。这样吧,我看看什么时候人多,也让大家多看个热闹。” 许映初的眼泪不争气的涌出来了。 镇国公府的地位她是知道的,他居然为了她肯得罪镇国公府的人。 “你这样惯着我,我更加不想让你娶别人了。” 柳文煜哄着她说:“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信,不会有别人的。” …… 几日前。 柳文煜听张知曳说起:“我那嫡母在打听你们柳家的是非,你们家最近可要留心着点。” “孙红绫?”柳文煜若有所思。 这女人名声不是太好,权贵夫人圈子里的都爱背地里说她是非,想必为人是不太行。 张知曳喝了几口酒,心直口快的说道:“令妹柳妃娘娘行得正坐的端,无从挑刺的,我嫡母便动起了从你柳门入手的心思。这后位之争哎,总是踩着别人才能上去的。柳兄,我是个文人,实在不屑嫡母那种行径……” 历来庶子与嫡母面和心不和也是常事。 柳文煜向他道谢,却也未必尽信,叫人打探了一番。 果真确有其事。 …… 张淑兰么? 镇国公府的人还敢送香囊到他府上来,就不怪他柳文煜不给颜面了。 - 张淑兰遭此羞辱,在镇国公府寻死觅活了几日。 孙红绫怕女儿真一头撞死了,心力交瘁之下,在张云麾面前一顿抱怨。 “兰儿根本不会女红,怎么可能绣了香囊去送柳文煜呢?” “也就是他柳家人有意要给我们难堪。” “这事儿都怪知曳,知曳怎么就把兰儿带去这种场合抛头露面,他这是要毁了他妹妹的名声啊!” 张云麾不紧不慢的说道:“既然毁了,她寻死是对的,端出烈女的模样来,才能叫人信她是被冤了。” 孙红绫尖声道:“你说的什么话!你叫兰儿去死吗?!” 张云麾眸中的厌烦转瞬即逝,他喝了口茶,语气沉沉。 “这档口,保住淑婷才是紧要。” 孙红绫知道这个道理,可要其中一个女儿去死,她是万万舍不得的。 左思右想也不成,孙红绫道:“咱们同柳文煜去圣上面前对峙!我非要他说清楚那个香囊怎么来的!” 孙红绫信女儿,女儿先前虽的确爱慕过柳文煜,可叫她送香囊去示爱,这是她做不出来的。 张云麾想也没想就否决了:“胡闹。” 柳家一门三员武将,尤其柳文煜的兄长柳文炀和父亲柳洲勇正在边关平乱,屡屡捷报传回皇城,皇帝大喜,有意等柳洲勇凯旋回朝时升其为太尉。 他柳家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再看柳文煜和张淑兰,一个是对朝廷有功的少年将军,一个啥也不是的闺阁小姐。 他们若去皇帝面前对峙,皇帝只会责令他永昌侯对闺女严加管教罢了。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孙红绫气急,用力坐在圈椅上。 她心想着,这的确也得怪张知曳,若不是宣王给他办洗尘宴,他把兰儿带去寻芳阁,哪来这档子事? 这样想着,她说道:“知曳回来这么些时日,侯爷去看过他没有?下人说他整日同个丑陋的村妇在一块儿,废寝忘食的,侯爷可要去管上一管,免得叫他丢尽了侯爷的颜面。” 她可打听过了,张知曳每日最多也就出门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闷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去,无论是出门还是回来,他身边都雷打不动的有那个满脸麻子的女人。 - 张知曳给他自己的院子起名为听风阁。 源起他院子外的那一片小竹林。 风起,竹林沙沙作响,他常常听着风声入睡,便兴起买了块牌匾,题上听风阁三字,挂在了门口。 张云麾大步踏入听风阁内,江清月正在院中石桌上喝茶,手里拿着一本民间话本。 看清来人,江清月的手下意识一抖,茶水散开些许。 是这个人,他终于来了。 他比十五年前老了许多,可这张脸,她到死都是记得的。 她潜藏在心底的,幼时对这个人的恐惧,触不及防的涌出心头。 顷刻之间,她已出了一身薄汗。 张云麾看到她时亦是一愣,天色已晚,只凭月光照亮了院子。 他瞧不清女子面纱后的一脸麻子。 却能看到面纱外如画眉眼,和眉尖那朵艳丽的凤尾花。 第七十一章 凤尾花 张云麾步步向她逼近,直至走到她身前,一把拽起她的手腕,死死看着她的眼睛,怅然若失不禁喃喃出声:“云锦……” 江清月挣开他的手,往屋子里跑去。 张知曳在屋里听见外头有动静,随手把手里的书卷丢进柜里,出来险些与江清月相撞。 江清月慌忙站到了他身后去。 张知曳抬头,看到他许久未见的父亲正站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紧紧盯着他身后的女子。 “父亲,”张知曳唤了他一声,又问,“父亲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儿子说吗?” 张云麾挪开盯着那女子得目光,看着儿子道:“你这番回来,带回来的女子就是她?” “是的,父亲。”张知曳毕恭毕敬。 张云麾道:“她随我去书房一趟,叫她同我说说你在外的那些事。” 他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盯着江清月。 “还不走?” 他的那双眼,从前便好像会吃人的深渊,如今腐朽了些,愈发阴森可怖。 张知曳为难道:“父亲,天色已晚,月娘与我要歇下了,父亲不如改日再……” 他看出来父亲目光里的兽欲,便有意亲昵的唤她月娘,说要与她一同歇下。 装作她是自己的女人,或许父亲便会高抬贵手。 “你敢忤逆我?” 张云麾不轻不重呵斥了张知曳,随后看着江清月道,“月娘,要本侯如何请你才去?” 江清月已将心头汹涌的异样压了下去,从张知曳背后走了出来,顺服道:“侯爷,我随你去。” 一会儿到了他灯火通明的书房里,自然就看到她满脸的麻子了。 - 果然,到了书房中,张云麾仔细看过了她的脸,失望至极的退后一步,周力无力的坐在了椅子上。 江清月故作担忧的问:“侯爷,您没事吧?” 张云麾再抬眸看她,心生厌恶的挪开眼去。 “无事。” 江清月惭愧道:“月娘的确生的丑,污了侯爷的眼……” 张云麾点点头,目光望向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我有个故人,她以朱砂画一朵凤尾花在眉间的模样,甚美。” 江清月想起了母亲。 母亲同她说过,她和爹爹大婚之时,父亲以食指点了朱砂,在她眉间画了一朵凤尾花,那一日的母亲是最美的。 母亲想爹爹的时候,便给自己画了这样的妆容,却被张云麾瞧见。 他们本可以在乡野间恩爱和美的过一世,却被迫拆散了来这金陵城中经历这许多磨难,最终阴阳相隔。 张云麾没有察觉到女子嗜人的目光,思绪已随着那幅画远去:“纵使六年前,她年过三十了,还是美得像画里走出来一般……你与她自是不像的。” 江清月的目光冰冷刺骨。 她也骄傲过自己的容貌,可是母亲看着她的容颜却不欢喜,母亲叹息着说,女子或许长得不好看也是一种福气。 千万女子所艳羡的,却是母亲苦难的来源。 她该多恨这张脸? 可她不该恨自己,美貌本没有错,罪恶的分明是眼前这个恶臭的人。 在张云麾看过来的时候,江清月眼里的痛恨消失,转变成一脸顺服与好奇。 “那如今她该有三十六岁了吧?” 张云麾沉默半晌。 “她永远只有三十二岁了。” 江清月扼腕:“那的确可惜,侯爷节哀。” 张云麾又看了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实在同陆云锦的太像,叫他忍不住去看,可薄纱下的麻子又狰狞丑陋得叫他了无兴趣。 “我给你找个大夫,治一治这张脸。” “谢侯爷好意。” 江清月没有拒绝。 却在第二日去荷塘边的观景亭中“偶遇”了孙红绫,随后被赶出镇国公府。 在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客栈里换了身装扮,避开了各路眼线,住进沈书宁的府邸。 - 孙红绫还在那纳闷呢,一大早那麻子女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对她阴阳怪气,一气之下就叫人把她扛起来丢出了镇国公府。 原本孙红绫看到她,也只是想问一问昨夜永昌侯在张知曳那里有没有大发雷霆,她好端出慈母相来关怀一番。 那女子却道:“夫人是关心二公子么?夫人何不去听风阁亲眼去看一看?” 孙红绫讶异于她竟然如此同自己说话,恼怒道:“这么大个家我要打理,不曾有过空闲,哪好去围着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转?” 江清月又道:“大夫人是在这观景亭中操持家务么?” 她的目光扫过亭中白玉桌上琉璃盏中精致的点心,似笑非笑道:“夫人是在查验膳房新来的厨子么?” 孙红绫怒不可遏的一掌拍在白玉桌。 “反了你了!有二公子给你撑腰便不得了了?竟敢同我顶嘴!国公府岂能容得下你!” “来人!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丢出去!不可再叫她踏进国公府一步!” 人轰了出去,孙红绫仍不解气。 若非近来国公府的名声正在风口浪尖上,她恨不得把这死丫头给宰了才好。 身旁机灵点的丫鬟出声哄她,哄了好一会儿,孙红绫才平复气息,下人却在此时来传话,传她去书房见永昌侯,侯爷有事要问她。 一进书房,张云麾就劈头盖脸指着她骂:“你这妒妇!我不过昨晚与她私下相处了一会儿,你就把人轰出去!” 手指直戳她的鼻梁。 孙红绫一怔,“侯爷说的是月娘?知曳身边那个丑丫头?” 那样一脸麻子,侯爷与她私下相处? “你装什么傻?”张云麾指着她鼻梁勃然大怒,“这些年你手段是没消停过,一个通房你都不能容下!也就罢了。这个女人我有心要纳她过门的,你胆敢再动她一下,我休了你这妒妇!” 孙红绫越听越觉得不着边际。 “那个麻子脸?你要纳她做妾?” 张云麾却只记得那双眼睛,那双叫他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陆云锦的眼睛。 一双眼睛和一朵凤尾花就足以他朝思暮想。 何况麻子是能治好的,那女子的五官并不差。 “纵使长得丑,也比你这妒妇强过百倍,”张云麾冷冷道,“孙红绫,你叫我厌恶至极。” 孙红绫没想到竟有一天自己连个麻子脸都比不过。 她想了几天都没想明白,那麻子脸为何能叫张知曳和张云麾父子俩都中了邪? 莫非真的有什么邪性? 第七十二章 扯平 “孙红绫被永昌侯气昏了头,她女儿张淑兰又闹寻死觅活,孙红绫被吵得心烦,叫她去死了算了,那张淑兰竟真的撞了墙。” 说到此处,沈书宁有意一顿。 江清月迫不及待的问:“然后呢?张淑兰死了?” 张淑兰是个跋扈性子,有一张刻薄的嘴,也是父母没教好的缘故,要说她真正作恶,却也没有。 除张知曳外,江清月不想对镇国公府的任何一个人心软,可对于张淑兰,她觉得罪不至死,到此便够了。 沈书宁道:“孙红绫去请了几个太医,好歹把张淑兰的命救了回来。” 没出人命啊…… 可闹了这么一遭,外人恐怕要说张淑兰假死寻死,实则贪生怕死了。 江清月还没说什么,丹红跑进来急匆匆传话。 “公主,皇上过来了。” 来的有够突然的,江清月赶紧钻进屏风后的柜子里,丹红则迅速收拾了多余的那一只茶碗。 沈霄走进来时,沈书宁正喝茶,眉眼淡漠的看向他。 “皇上日理万机,怎么有闲心过来我这里坐坐?” 沈霄在她身边坐下来,从胸前衣襟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烧饼递给她:“忽然就想吃烧饼,便亲自上街市去买了,想起皇姐也爱吃,便给皇姐也带了一个。” 烧饼很香。 沈书宁没跟他客气,尝了尝,还是熟悉的味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个。” 她看起来铁石心肠,可经不起弟弟做这些有烟火气息的事儿,仿佛他们还像从前一般毫无嫌隙,彼此惦记。 一点骨肉亲情,却也是唯一的。 若不是他做的太过,她又岂会不肯原谅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弟弟? 语气里不由得软了下来,多了分叹息的意味,“的确好久没吃过了。” 沈霄道:“从前清月常常拉着我们去买。” 沈书宁抬眸看了他一眼,这一句话叫她顿时胃口全无,放下了烧饼。 她是见不得弟弟还能若无其事的把这个名字挂在嘴上,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霄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浅尝了一口,神色一顿,随之目光凝滞的看着杯中荡漾的浅色茶水。 沈书宁心弦不由得一紧。 “怎么?” 沈霄回过神,笑了笑,“皇姐何时喝雨前龙井了?” 沈书宁面不改色道:“总要换换口味的。” 可她一贯只喝顾渚紫笋,喜欢雨前龙井的是江清月。 沈霄环视这间厅堂,缓缓起了身,走了几步在屏风前稍作驻足,便绕过了这扇屏风,停在人高的檀木柜前。 他的手抚上精雕柜门。 沈书宁的声音稍刺耳:“里头是我身为女子的私人物件,皇帝确定要看么?咱们虽是亲姐弟,好歹男女有别吧!” 沈霄的手停在柜门上,却迟迟没有拉开它的动作,他轻垂眼眸,怅然若失。 “皇姐从前什么都不瞒着我,如今到底与我生疏了。” 沈书宁捏了一把汗,“皇帝随口一句话,就给我按个欺君之罪么?” 沈霄笑了笑,手离开柜门,面向她。 “皇姐,朕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皇帝是想说什么?” 沈霄再往柜门看了一眼,又似乎是透过柜门看里头的东西。 分明近在咫尺,他目光变得悠远。 “朕的意思是,朕欲晋一晋张淑婷的位分,先封她为贵妃。并封其母永昌侯夫人为镇国夫人。” 沈书宁瞪直了眼:“你不会的。” 晋安妃位分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同时封其母诰命,这不是等于昭告全天下皇帝隆宠,封后指日可待了么? 旁人也就罢了,安妃的母亲永昌侯夫人,那是孙红绫啊! “的确可以不这样做,”沈霄笑道,“就看皇姐如何做了。” 沈书宁问:“你要我做什么?” “皇姐知道朕想要什么,朕和永昌侯找的是同一人。” 沈霄摩挲着套在拇指上的玉扳指,眼睫垂下一片阴影,“朕不想等得太久。” 沈书宁抿紧了唇,无言以对的看着他。 果然这一趟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来确定江清月在不在她这里。 他得知了永昌侯在找人的消息,也大概是这个消息,让他怀疑江清月还活着,甚至回了金陵城。 沈书宁知道瞒不住沈霄太久,不成想这样快。 等他走后,沈书宁拉开柜门,江清月抱着膝盖坐在里面,脸埋进怀里。 他威胁的不是沈书宁,将孙红绫视为眼中钉的,见不得孙红绫过好日子的,从来都只是她江清月。 沈书宁道:“……你怎么看?” 江清月抬起头,有些无奈:“贵妃就贵妃吧,镇国夫人就镇国夫人吧,她们能上去,难道就不能下来了么?可是书宁,我得换个地方住了。” …… 昔日的长公主府,如今牌匾上的名字改去,成了宁安郡主府。 沈霄走出郡主府的那刻,便命暗卫将府外围了一圈,四面八方都看得死死的。 可是江清月画工极好,把自己画成男子模样,穿上一身下人衣服,毫无遮掩的,光明正大的走了出去。 八日后,沈霄等不到动静,终于坐不住了,带百余禁军一涌而入。 沈书宁瞧着这阵仗,震惊的看着他。 “我犯了什么事儿,竟然惊动皇帝带兵过来?” 沈霄坐在高高的轿撵上,漫不经心道:“朕听闻昨夜贼人窜进了皇姐府上,怕贼人惊扰了皇姐,特地亲自来搜府,以护皇姐安危。” 沈书宁看着他的目光愈来愈冷。 “皇帝,你经常想到你搜这一趟,今后我如何自处。天下人皆知,我是被皇帝疑心过的人了。” 沈霄岂会替她顾虑这些。 不容置喙的一声令下。 “搜!” 禁军将郡主府翻了个底朝天,府中丫鬟侍卫粗使不过六十余人,尽数被带到皇帝面前。 “抬头。” 沈霄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 又看一遍。 沈书宁语气不善:“人都在此处了,还不够分明?难不成还要无中生有么?” 沈霄阖目捏了捏眉心。 “城中近日不安定,皇姐,入宫小住些时日吧,芳菲殿前几日朕便命人打扫过了。” …… 沈书宁踏入芳菲殿的第一句话,便是:“皇帝越来越下作了。” 丹红提醒道:“公主实在气不过,也要慎言啊。” “的确卑鄙无耻,还说不得了。” 沈书宁往里走了几步,一惊。 沈霄正坐在她的小玉桌边,提壶倒酒,饮了一杯。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弹,沈霄笑道:“皇姐也不是头一回骂朕了,竟也会不自在么?” 第七十三章 再帮弟弟一次 丹红慌忙跪地:“皇上,公主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您是知道的。” 沈霄摆了摆手。 “不必多言,退下吧。皇姐,坐。” 沈书宁却并不挪动脚步,只是站在离他三步远之处,语气凉凉道:“有话就直接说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他找不到人,必不会轻易罢休的。 沈霄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苦笑。 “皇姐知道朕为什么要做皇帝么?” 沈书宁不言语,只目光淡淡的看着他。 想做皇帝这还要理由么?世上有几个男人不想做皇帝,无非是人往高处走,本能的欲望罢了。 沈霄道:“是江留找我的,他要我做皇帝。” 沈书宁下意识的摇头:“不可能。” “父皇留了遗命,新帝登基后废西厂,斩江留。” 沈霄修长的手指掂着酒杯,微晃着白玉杯中酒,“他想活,活着才能护住妻女,所以他绝不容许其他皇子登基。只有我,是他眼里新帝的最好人选,至少我对清月的心意,他是看到的。” 沈书宁垂下眼眸,忆起那一段过往。 父皇病危,太子被杀,多位皇子出事,她的家大乱,她甚至顾不上细问清月和弟弟的婚事为什么取消。 许多人蠢蠢欲动,她只盼着弟弟平安,却不想忽然的,弟弟就被推到称帝的风口浪尖上。 江留倾尽全力,把他捧了上去。 事已至此,没有人细究他愿与不愿,朝野之中只有两类人,一类支持他称帝,一类反对。 沈书宁自然愿意以命相护助他登基。 沈霄再倒酒:“立嫡立长,如何也不该轮到我,太子一死,大皇子便集结兵马,困我于宫中,欲夺我性命。” “西厂为平此乱,遭受大创,势不如前。” “我理应感念江留,可若非他要我称帝,我如何会遇此险境?” 沈书宁半晌无言,而后道:“你若真不想做皇帝,可以不答应的。” 沈霄苦笑道:“你也知道,江留是清月的父亲,他们福祸相倚,我如何眼看着新帝遵父皇遗命,将江家斩草除根?这件事,只有我做了皇帝才能改变。皇姐,换做是你,你如何选?” 沈书宁又摇头:“你还是将江留治罪。” 沈霄又饮了两杯。 “清月不知朝中情形,可你该是知道的,皇姐,你知道我无能为力,他们逼我太甚,我身后本就只一个西厂,西厂败落,我何来与他们反抗的余地?” “我封孟贞为妃,立曹晴为后,任由清月跪在乾元殿外不闻不问,才令那两个老匹夫放弃索要江留性命。” “我知道此生是对不住清月了。再给不了她要的月满西楼,便用最刻薄的话气她,让她对我死心,送她去姑苏……” 话到此处,他别过脸去,“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不再是我无能为力之时了,我亦想与旧人破镜重圆,竟也那么难么?” 他有些醉了。 做皇帝之后,他再没有贪过杯,甚至鲜少碰过酒,大抵是明日休沐,不用上朝吧。 沈书宁忽然发现他没有自称为朕,也不知是从哪句话开始改了口。 可惜说了那么多,沈书宁还是无法对他的无奈感同身受。 沈书宁问:“可你为何要瞒着我她没死的消息?为何宁可由我骂你三年,也不肯告诉我她没死?” 这是她最介意的事了。 沈霄反问:“皇姐这一年不也有意瞒着我?如此还不能扯平吗?” 沈书宁笑了笑。 “那就当扯平了吧。只是你从当年就忌惮我,就不怪我如今不信你了。” 究竟是江留硬塞给他的帝位,还是称帝只为了保全清月,全凭他说说了。 可若是他真不在意这皇权,又何苦忌惮这个,顾虑那个,甚至连她都猜忌上了? 沈霄笑着道:“皇姐你这人还真是得罪不起。” “若非你偏要送走我,她也不会离开皇宫的,不是吗?如今就当她走了,远嫁在安槐了,有何不可?”沈书宁同他讲道理,“人这一生总无法事事如意的,你既要,还要,都要,没那么美满的事。” 沈霄双臂撑着桌子站起来,身子有些晃。 他站稳了,再说:“我总是以为有了权力,才有一切,可我拿晋封张淑婷和孙红绫来威胁她,终究又是我错了。她不会,她绝不会为此来向我妥协的,她再也不会来求我,因为她曾经予求,我都没有应她。” 沈书宁怀疑自己听错,他竟然认错了。 沈霄又道:“我也以为只要人在身边,总来得及,日久天长的,我有一世的时光足以好好待她。我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总会理解我的无可奈何,懂我的思量。” 他往前晃晃悠悠的走一步,看似要摔。 沈书宁赶紧扶住他,把他按回椅子上,“我叫人来给你醒酒。” 沈霄扯住她衣袖,不让她走,眼尾泛红。 像个得不到糖的孩子。 “皇姐,再帮弟弟一次,弟弟真的喜欢她。” 沈书宁长长叹了口气,眼里兀的起了一层薄雾。 他知道她厌恶他身为皇帝的样子,也知道她心里终究难以割舍下看着长大的弟弟,所以打感情牌来了。 可纵使她再如何对弟弟心软,她亦没有资格左右清月的人生。 那是江清月,是一个人,并非物件可以让来赠去,从沈霄擅自决定她的人生开始便错了。 “你来硬的软的都没用,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沈书宁道。 沈霄道:“她总会再找你的。” 沈书宁无奈道:“所以呢,你要做什么?像今日这样,带兵围困住她,然后绑去圈养起来?像养一只雀鸟一般?” 沈霄垂下眼眸,不言不语。 沈书宁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当初你要做皇帝之后,她便要同你了断吗?你记得吧,她小时候在一个四方院里被困到五岁,那是她不能忘记的不想再经历的事。” 陆云锦和她的女儿江清月曾经被囚在镇国公府五年,这算不得秘密,沈霄自然是听说过的。 只是这件事毕竟是江清月的心头疤痕,他从不会开口相问。 第七十四章 不为刀俎便为鱼肉 沈书宁道:“江父江母无比纵容清月,给她许多自由,他们尽全力呵护女儿,几乎从不约束女儿,才叫她走出那场梦魇。” “所以你认识的江清月,是开怀自在的。她好像很坚强,好像从来都是开开心心的。” “她与你说过不愿为妃,因为后宫便是一个牢笼,若非万不得已,她绝不会自入牢笼。” 江清月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她有多害怕走不出的门,打不开的窗。 沈书宁也是意外得知的。 许多年前她们两溜进国子监去玩,传闻国子监的藏书阁是大夏最大的藏书阁,她们千方百计的趁无人之时混了进去,却不想藏书阁的门被锁了起来。 等她们在里头翻看了好多书,才发现门打不开了。江清月就去推每一扇窗,却也无济于事。 沈书宁不以为然的说:“这会儿是午时,他们要小憩的,晚点总会有人来的,咱们顶多……” 话未完,她突然发现江清月脸色很差。 分明是深秋天气,江清月却出了许多冷汗,发根里都湿答答的,她坐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双眼死死的看着那扇被反锁的门。 “你怎么了?”沈书宁抱一抱她,小心翼翼地问,“哪里不舒服?” 江清月立刻抱紧她,把脸埋在她肩窝里。 “书宁,我们会不会出不去了……” “不会啊。” “书宁,我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好,不来了。” 沈书宁轻抚她的背,耐着性子安抚她许久。 直到一个时辰后离开藏书阁,她狼吞虎咽的吃着烧饼,才打开心扉:“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在一个院子里被关了好久,所以我很怕被锁住。” 当时沈书宁没有细问,后来得知永昌侯做过的事,她猜测大概源起于此吧。 …… “你用禁足罚她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你真的没有想过……她或许会像厌恶永昌侯一样厌恶你吗?” 沈霄脑海里兀的一片空白,又忽然忆起一些事。 在九明山,他下令禁足的第一天,她便食不下咽,可他不以为然…… 原不是她的苦肉计,她是真的惧怕被幽禁,惧怕暗无天日,以至于她胃口全无。 沈书宁又问:“你关了她多久,半个月,一个月?” 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没有,我没有想到。” 她害怕幽禁,可她怎么一个字也没有同他说起过? 沈书宁又叹息:“你想到了又如何,你会任由她日日烦着你,逼你改变和亲的决策?禁足她是最省心的事。重来一回你还是这样做的。” 沈霄摇头否认:“不会。” 他会有别的办法,绝不会再这样做了。 沈书宁按住他肩膀,以免他乱晃。 “你是皇帝,想女人了便去后宫找。你有柳妃,于昭仪,楚婕妤……你后宫里多的是美人。” 她与那几位女子也算打过交道,容貌品性都不赖,这要是没进宫,凭她们的条件上门提亲的人家也会络绎不绝,有一段锦绣良缘并不难。 可惜,白白在宫中蹉跎了。 沈霄仿佛听了惊世骇俗之言,醉醺醺的脸上满是错愕:“你真的要拆散我们吗,她不喜欢我有别的女人,我要守住清白……!你怎么挑唆我找别人!” 沈书宁更加错愕。 她知道沈霄没碰过孟贞和曹晴,可其他的嫔妃他也不碰,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你是不是有病啊沈霄,你到底能不能搞明白,你就是这辈子都不碰别的女人,你们也不可能了!” 若是沈霄大笔一挥灭了镇国公府,叫张云麾和孙红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那或许清月能有几分感念。 再或许让死去的陆云锦死而复生。那清月当即以身相许了也是可能的。 可他偏偏能做到的,只是守身如玉……这是清月最不在意的东西,在她那里早已分文不值,入不得眼了。 这个蠢弟弟是真的想不明白么? 沈书宁好意劝道:“你要做皇帝就好好做,该怎么开枝散叶绵延皇嗣就怎么去开!” 沈霄捂住耳朵,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我不听!” 沈书宁后来就不理他了。 等他如一滩烂泥昏睡在地上,她便出去喊人送皇帝回乾元殿。 …… 沈霄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他一手扶着脑袋坐起来,才发现身边躺了个女子。 于昭仪把脑袋藏在被里,掀开一点点被子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看他。 沈霄没有理会,起身一边穿一边寻思着,皇姐又为所欲为了,敢给他床上塞女人。 天不长眼啊,没能成功把她嫁走。 沈霄看了眼还在他被褥里的女子。 “还不走?” 于昭仪再迟钝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冷意,连滚带爬的下床,草草穿了衣服告退。 …… 柳卿姝亲自走了趟芳菲殿,给沈书宁带去一个消息。 “安妃被封贵妃了。” 闻声,沈书宁手里的弓箭微微一偏,仅射中九环。 沈霄分明知道以此来胁迫清月是错的,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她把弓箭给下人,在水盆里净了手,再屏退了下人,对柳卿殊道:“镇国公府与你柳家已结怨。” 柳卿姝道:“公主,我别无他法。” 沈书宁看着她这张脸,她的侧颜与清月最是相像。尤其是黯然阖眼的那一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楚瑛不行,柳卿姝却未必…… 思及此,沈书宁语气柔和道:“皇帝曾也是对你抱有期望的,你为了辛婕妤一事触怒了天颜,他也不曾因此重罚于你,只是收了你协理六宫之权。” 柳卿姝垂眸,“那时的确有些一意孤行。” “你后悔过吗?”沈书宁问。 “从未。” 柳卿姝毫不迟疑。 沈书宁心道,柳妃身在后宫,竟也不曾被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洗去了风骨。 怪不得清月说柳氏一门个个都是璀璨的明珠,也怪不得沈霄如此看重柳家。 有些忠肝义胆,的确是宗族脉脉相传的。 沈书宁握一握她的手,真心实意道:“在这后宫之中,不为刀俎便为鱼肉。你不去争,旁人自会算计到你头上。你不如为了柳家,为了依傍你的人,去争上一争呢?” 柳卿姝坦白道:“公主,我正有此意。” 故而她来这一趟。 第七十五章 兵行险招 宣王府中。 江清月稍作思索,落下一子。 沈故随口感慨:“从前你是最静不下心来的,如今竟也会同我下棋了。” “不能再上树下河,总要寻些其他事做的,”江清月看着棋盘,催道,“到你了。” 沈故很快落子,问道:“不过是上树下河,有何不可?” 他这位宣王在百姓眼里一心流连烟花柳巷和赌坊,闲来无事就搞宴请许多人花天酒地,与城中许多王公子弟称兄道弟,也结交市井混混,实在玩世不恭。 这样的宣王,下起棋来倒也有几分儒雅气质,只是面上儒雅罢了,他的棋子步步紧逼,大有将她赶尽杀绝的架势。 “是不难,”江清月竭力去想如何破这棋局,嘴上感慨,“先帝的皇子中,唯有你如今最是自在。” 沈故漫不经心的说:“不然你就做宣王妃,我保你往后同我一样日子过得快活。” 江清月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只当他在说笑。 “你随心所欲了这些年,总不至于给自己找麻烦的。” 皇帝看似毫不在意,能把她送秦顾做妾,又能将错就错任由她替嫁远去和亲,可若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了宣王妃,难保他真的容忍。 宣王明知皇帝在找她,还敢与她有更多瓜葛么? 沈故轻提嘴角,说笑的口吻道:“我那么多年明哲保身,却肯藏你在府中,我图什么?” 他又自嘲道:“大概是图被皇兄发现之后,从此疑心了我吧。” 江清月皱眉道:“宣王若是为难,我……” “躲是躲不了太久的,他早晚会把金陵城翻个底朝天,连长公主府都搜了,还差我这里么?你出了我宣王府,又能藏去何处?” 沈故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说道:“你想留在金陵城中,又不想再与他纠缠,宣王妃这个身份便是你最好的护身符。” 江清月难以置信的回望他。 看了他许久,才从他坚定的目光确信他真的不是在说笑。 “你在赌他对你的兄弟情谊,还是赌他的人性?” 赌赢了,便是一步于他而言毫无益处的险棋,输了,是身家性命,是万劫不复。 沈故却道:“江清月,你于他而言没有那么重要,他不至于为你做出强抢弟媳而遗臭万年的事。” 江清月尴尬的笑:“你也不至于帮我到这地步。” 他又能图什么呢? 沈故道:“因为你对我来说有那么重要。” 江清月愣住,笑容凝滞在脸上。 他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随口一说,无关紧要。 他是在胡说么? 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理由会令他在此时提出这样的建议? 从前她也只是把他当作书宁和沈霄的弟弟,一个很有意思的弟弟,从未想过…… 沈故目光挪回到棋盘上,下了一子。 “成亲之后,你想游山玩水我陪你,你想住在父亲身边我便搬去与岳父同住,宣王府绝不会困住你,你多个跟班而已。” “至于你想报的仇,我倾全力助你。” “这一步走与不走,你需要时间考虑,我等。” 江清月清咳两声,转移话题:“下棋吧。” - 江清月对那一句“你想报的仇,我倾力助你”,还是有所心动的。 金陵城中处处都是沈霄的耳目,她不敢在城中动用西厂的人,以免暴露。 她眼下行动受限,能做的事更有限。 就连书宁也被沈霄变相幽禁在了宫中。 这个时候若有人帮她,这个人还举足轻重,便是最好的。 只是成为宣王妃这一步,到底太险。 没有下决定之前,江清月好多日有意避开了沈故。 沈故也没有来找她,只是交代了下人悉心照料她的衣食住行。 直到皇帝将张淑婷晋封贵妃的旨意昭告天下。 江清月忍无可忍,主动找到了沈故。 “你迎娶王妃,必得经皇帝同意,你要怎么做到?” 沈故是个急性子,当即就进了皇宫,窜到皇帝面前,直截了当: “皇兄,我想娶个王妃。” 沈霄稍稍意外,“怎么突然开窍了?” 十二弟浪荡那么多年,沈霄也曾劝过他娶妻,可他以“不愿被约束,不愿与人捆绑”为由拒绝了。 沈故一脸实诚又痴往:“那女子实在长得好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寻常之事。 沈霄无奈笑笑,多问了一句,“哪家的姑娘?” 沈故抓了抓后脑勺,不好意思的说:“旁人都瞧不起她的家世,皇兄能不能不问?只管允我娶了她便是。” 这么一说,沈霄便明白了,大抵是个小门小户,甚至是烟花柳巷那种地方的姑娘,有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身世。 他也并非多不通情达理的人,当即便道:“朕赐你一道旨意,允你自行择婚,不必再请示朕。” 如此一来,无论宣王娶了多离谱的正妻,都是宣王自己的事儿。 沈故眼看着他在明黄色祥云瑞鹤锦缎上写下旨意,喜不自胜的领旨谢恩。 “谢皇兄!” 沈霄眼皮莫名跳了跳,却只当自己是累了,交代道:“成亲之后不可再胡来了,好好与王妃生儿育女。” “是!” “回去吧。” 十二弟走后,沈霄独坐在殿中稍作歇息,传人来问:“有消息了?” “回皇上,还没有找到。” “继续找,”沈霄想了想,道,“城中男子也要留意,她没准女扮男装。” “是。” - 大婚前夕,江清月听到了孙红绫被封为镇国夫人的消息。 这些虚名顶多是让孙红绫风光一阵。 捧得越高,摔得也就越狠。 江清月便没说什么。 她眼前是沈故亲自准备的喜服,她手指轻抚过上头金线绣的凤凰,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件没能穿上的喜服。 这一件可比当年那一件精致华贵的多。 沈故看着她眸底一闪而过的怅然,调笑道:“你再不出现,他下一个怕是要封赏永昌侯了。” 他们都看得明白,沈霄无非是在威胁她。 用这几次册封告诉她,不回宫,她非但无法报仇,她所仇恨的人还会一步步往上爬,享尽荣华。 沈故也很诧异皇兄居然做出这样幼稚又愚蠢的事,大概是皇兄实在黔驴技穷了吧,明知下作也为之了。 可这难道不是适得其反么? “快了,”江清月道,“大婚次日总要入宫去拜见的。” 沈故唇边笑意更深:“我很期待。” 他“安分”了那么多年,这怕是他最疯狂最不要命的一次了。 第七十六章 凤翥鸾翔,山遥水长一 宣王大婚,只道是娶了个寻常女子,旁人打听不出名姓,扎堆在一块儿猜测是曾经宣王身边的哪个女子。 毕竟是宣王大婚,沈霄备了厚礼,带上皇姐沈书宁一道亲自登门赴宴。 出宫的马车中,沈书宁唏嘘道:“十二弟总算定下心来了。” 沈霄不以为意:“他能定下心?八成是看上了那个烟花柳巷的女子。不过既然他要娶,朕便由着他去了。” “你以为你很了解他?” “自然不比皇姐了解得少。” 沈书宁转头看向马车外,无声笑了笑。 这种事儿总是旁观者清的,何况他是沈霄,十二弟自然不会让他晓得了自己的心思。 可当年难道真的没有人看出来,宣王日日在街头溜达,总是遇见同样爱溜达的江清月么? 在她出手撮合江清月和沈霄之前,十二弟才是同江清月最志趣相投的那个。 只是十二弟比清月小了两岁,那时她和清月都不曾往那处去想。 是从四年前吧,江清月在沈霄设计下第一次假死之时。 十二弟来陪她喝酒,看她痛哭,十二弟也哭。 哭完了,他说:“我以为皇兄不会这样对她的,皇姐,我后悔啊……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他还说:“如果当初我去提了亲,会不会不一样?” 沈书宁一惊,明白过来,当即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 “不管有多遗憾,关于她的话今后你一句都不要再说了,更不要让你皇兄听到。你从来没有动过念头,知道吗?” 十二弟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去皇帝那里自讨没趣。 他只是日日去烟花柳巷看伶人歌舞,喝个伶仃大醉,又去赌坊一掷千金,赢了继续开怀畅饮。 可这一回,十二弟到底忍不住了。 - 沈霄坐在高堂之位上,原本喧哗热闹的礼堂肃静下来。 宣王的父皇母后自然都以不在,理应由这位皇兄来坐这高堂之位。 “诸位不必拘束,自便即好,”沈霄随和道,“今日宣王大婚,朕很高兴。” 沈书宁坐在他右手侧边,杯盖舀着茶,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他们是掐着时辰来的,刚坐稳不久,外头锣鼓喧天,是新娘子的喜轿到了。 宾客一涌而出去了门外,沈霄不去凑这热闹,就坐在原处喝茶等着新人来敬高堂。 沈书宁也不去。 外头新娘子正在踏火盆,突然有名侍卫急匆匆的跑入礼堂,在沈霄耳边说了句话。 隔得远,外头又吵,沈书宁是听不到这侍卫说了什么。 只见沈霄一愣,愣了半晌,脸色才变得极其难看。 他手中茶杯随手一放,起身大步走出礼堂。 沈书宁紧跟了上去。 礼堂门口,宣王府的管事已被带到他面前。 沈霄问:“宣王妃是从哪里出嫁的?” 管事一五一十的答:“回皇上的话,宣王妃是从城南的江府别院出嫁的。” 沈霄又问:“宣王妃叫什么名字?” 管事稍迟疑后,答道:“宣王妃姓江,名清月。” 宣王从不打算叫她再改名换姓,他要娶的就是江厂公之女江清月,故而让她光明正大的,从昔日的江府别院出嫁。 今日之后便满城皆知,他宣王娶了江留之女江清月。 沈霄沉默片刻,语气寒凉:“好,很好。” 他转过身,拔步走向高堂之位,眼底蒙了层阴霾,似那乌云压空,风雨欲来。 沈书宁呼吸一紧,劝道:“皇上不是当初就将她许了人么?如今这也算是桩好姻缘……十二弟他与清月只是两情相悦罢了。” 沈霄停步看她一眼。 “十二弟敢做,便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一个一心求死的人,皇姐何必替他担心?” 沈书宁怔住:“……你想杀了他吗?” 外头的宾客们向礼堂涌来,沈霄冷着脸在高堂之位坐下。 新人手持牵巾被引入礼堂,在喜婆高呼声下拜高堂。 一身通红的沈故向着皇帝三拜,起身抬头,看到高堂上的皇帝脸色阴郁,大抵是不给他祝福的。 在这大好日子,是个不太喜庆的小插曲。 沈故却并不在意,扯起嘴角灿烂冲皇兄一笑。 皇兄啊。 多谢你成全了。 江清月的脸蒙在红盖头下,看不到外头情形,只顺应着拜了高台又拜了天地,再被送入洞房。 她被搀扶着坐到喜床上,听着外头热闹的动静,恍惚如大梦一场。 她竟就这样草率的把自己嫁了。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她身旁伺候的丫鬟被叫了出去。 她听着门开,又合上,有一人走了进来,脚步声在她面前戛然而止。 这人迟迟没什么动静,只是站在她面前。 江清月掀起红盖头的一角,看到一双玄色底以金线绣着龙纹的靴子。 她心一沉,那人的手已伸了过来,一把扯去她的红盖头。 江清月反应很快的起身把那一抹红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免得他扔去地上。 她站在沈霄面前,身子有些绷紧,“皇上怕不是进错了地方?” 沈霄目光沉沉的看着她,凉凉道:“你在朕眼皮子底下嫁给别人?” 他语气凉得如腊月天的北风,席卷来一阵刺骨冷意。 江清月勾唇一笑,“男婚女嫁,理之自然,不可以吗?” 她眉尖一点金箔花钿,红唇似火,这一笑甚是娇艳。 沈霄不理会她眼里语气里那点讥讽,向她走了一步,居高临下的逼近她的脸,鼻尖对鼻尖,近到彼此的气息清晰可闻。 “你是朕的。” 江清月别过脸去,“并不是。” 沈霄捏住她下颔把她脸扳了回来,令她正视着他的眼睛。 “曹氏孟氏全栽了,你父亲也洗脱了冤屈,你便当作朕什么都没做过?” 江清月不敢戳穿他。 曹氏孟氏并不只是她的仇人,同样是他的眼中钉。 他原本真的打算替她父亲洗脱冤屈吗? 真的愿意向世人昭告他曾错冤了臣子吗? 若非沈书宁令大理寺重审此案,若非她“死”在关外,恐怕此事不能那么快尘埃落定。 江清月只是问:“皇上做那些是为了我吗?” “不然?”沈霄的气息暧昧的落在她唇边,语气漫不经心而裹挟炽热,“这样回报我,你狼心狗肺吗?” 第七十七章 凤翥鸾翔,山遥水长二 江清月把他掐着自己下颔的手指一根根掰开,退后一步,低垂目光:“我愿每日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为皇上祈福,以还皇上恩德。” 沈霄气道:“不然你出家吧。” “好。”江清月应道。 沈霄气急反笑:“然后朕再效仿唐高宗,迎你回宫。” 江清月提醒道:“我是宣王妃,你的弟妻。” 沈霄道:“武后先是唐太宗的才人,再是唐高宗的皇后,杨贵妃先嫁寿王李琩,再侍奉唐玄宗。你以为,弟妻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皇帝想要一个女人,哪管她到底什么身份,嫁过什么人? 江清月诧异。 这不短不长的几年里,沈霄总是可以一而再的让她以为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武后在唐高宗崩后称帝,改国号为周,杨贵妃死于马嵬坡下。皇上是想我成为武后,还是杨贵妃?” 沈霄默了默,笃定的口吻道:“你永远不会有杨贵妃那样的结局。” 江清月摇摇头:“你说过的很多话都食言了,这一句我凭什么信?” 外头天色渐渐转暗。 龙凤双烛悠悠慢慢的燃着。 沈霄薄唇轻启,“凭你别无选择。” 是了,凭他是皇帝,凭这宣王府的婚房他想进就进,他根本就没有给她选择信与不信的余地。 江清月盯着他的眼睛,无力的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是几年前的我和你,是当年那些欢愉自在的时光,可这是你靠强迫能得来的吗?为什么不能放下,我们一定要走到今日的局面吗?” 沈霄耐着性子听她说完,淡淡道:“跪下。” 江清月双膝落地,腰却仍是笔挺,这个姿势,她的眼前恰恰是沈霄腰间的青绿色竹节佩玉。 是他十五岁生辰那年,江清月随手买的。 她作为生辰礼送给沈霄,旁人一顿天花乱坠把这个佩玉夸得绝世仅有,把她说得煞费苦心。 当时沈霄在旁人的鼓吹下红了脸,她便有些尴尬,更不好意思坦白……其实她就是看这佩玉可爱随手一买,再恰逢他生辰,就把自己不太在意的一个物件拿出手了。 ……太在意的她可舍不得送。 沈霄稍一伸手,便触及到她头顶琳琅满目的凤冠。 几经拨弄,将凤冠卸了下来。 他松手。 一声脆响,凤冠狼狈躺在地上,正中镶缀的珍珠滚落了几圈,停在檀木桌脚旁。 “你凭什么以为朕会成全你?” 凉薄残忍的声音落在耳边,江清月跪在他身前,垂着眼帘,平静的说道:“皇上曾在九明山上与我说过,不会强迫任何一个不情愿的女子入宫。君无戏言,皇上是要食言吗?” 沈霄沉默不语。 江清月苦笑,“也是,你不是头一回食言了,只是我总以为张云麾那样的畜生行径你做不出的,可你到底做出来了。” 沈霄也笑。 很好,一句话骂了两个人。 “朕与他不同。你对朕一而再投怀送抱。你的母亲从来没有勾引过张云麾吧?” 说完,他似是察觉到过分了,顿了顿道:“我们曾是两情相悦的。” 江清月抬起头,对他说:“并不是。” “嗯?” “不过是因为书宁,我以为书宁的弟弟总不会差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而再答应赴你的约,答应你的求娶。事实上,我从未对你动过心,更谈不上两情相悦。” 这些话,沈霄一个字也不信。 “不可能。” 江清月道:“我的痛苦,从来只源于我惨死的母亲,和我无辜受冤的父亲。我不恨你的辜负,不恨你凉薄待我,因我从未把你放在心上,从未。没有爱,谈何恨?” 沈霄看着她冰冷的双眼,轻嗤道:“得知朕要做皇帝,你来与朕告别那天,你哭了。江清月,如果没有动过心,你哭什么?” “哭我的名誉啊,”江清月叹息着说,“哭我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平白落了个被人抛弃的名声。这难道不值得哭一哭吗?” 沈霄又问:“对沈故呢,究竟只是为了逼退朕,还是真心想嫁给他。” 江清月考虑须臾,实话实说道:“都有。他与我志趣相投,你知道的,我想过的就是他这样的日子。” “你喜欢他?” 江清月心想,好感是有的,心动大概是没有的。这桩婚事终究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甚至宣王此人,也是可有可无。 若他真的那么重要,她根本不会同他成婚来令他身处险境。 江清月说:“他是适合我的人。” “好,很好。”他说。 屋里寂静良久。 沈霄终于说:“起来吧。” 江清月站起身,他往自己逼近一步,她便后退一步,直至到了喜床边,退无可退的跌坐在喜床上。 沈霄伸手,稍一用力,便从她手里拽走了红盖头。 抖开,平整的盖在了她的头上。 江清月再次蒙在红盖头下,只看得见满目的红,双手不由得抓住了身下喜被。 他又要做什么? “若是为了逼退朕嫁人,大可不必。你不该因此而草率误了终身,”沈霄微倦的声音落在她头顶,“但若你想好了,也好……十二弟绝不敢欺你。” 突如其来的转变,江清月愣怔许久。 他这是不再为难她的意思么? 沈霄又道:“如若他惹你生气,你便找皇姐去,她一把年纪不嫁人闲得很,最爱瞎管你的闲事。” 江清月一时语塞。 沈霄最后说:“江清月,愿你凤翥鸾翔,山遥水长。” …… 沈霄走出去,看向院中贵为王爷的新郎官。 沈故一身大红色喜服,被两个侍卫按押着跪在地上,嘴里塞满了布,瞪大了一双眼睛挣扎着不甘的看着他。 沈霄走到他面前,凉凉道:“你欺瞒朕,有意让朕到了今日才得知此事,当真是不怕死。” 沈故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来反抗。 沈霄继续道:“大喜的日子,这笔账暂且不算,你的脑袋就先呆在你脖子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沈故:“众所周知,你的王妃和朕的确有过一段婚约,但除此之外,我们止乎于礼,从未有过任何肌肤之亲,就连手也没有碰到过的,你今后若是以此羞辱于她,便是羞辱朕,朕绝不会轻饶。” 第七十八章 你赌赢了 江清月掀开红盖头静坐在床上,直到又有人进来,这个人握住了她的双手。 “你赌赢了。”沈书宁声音发颤,“他真的放手了。” 江清月扑进沈书宁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从他闯进婚房,来到她面前,摔了她的凤冠,她都以为沈霄是来抢人的,要把她强行带去宫中囚禁起来。 幸而劫后余生,从此便是新生了。 沈书宁道:“话说回来,你对我十二弟是什么想法?” 江清月老老实实的说:“弟弟啊。” 沈书宁无语。 她也没有多问什么,说点正事:“等张云麾得知了宣王娶的是谁,估计就明白张知曳带回家的是什么人了,到时候他便不会再满城风雨的找人。先前张淑兰的事儿闹心,可家中一连两个喜事儿,孙红绫那糟心劲儿早过去了。” 江清月道:“柳卿姝不再坐以待毙了吧?” 柳张两氏已闹得不可开交,她断不会继续在后宫不闻不问,坐视不理的。 沈书宁点头,“对,她打算同张淑婷争上一争那皇后之位了。” …… 孙红绫先前因女儿淑兰一事好一阵不出门晃悠,可眼看着淑婷封贵妃,自己得了诰命,腰杆子又硬朗了起来。 江清月坐在寻芳阁的包间中。 只隔了一道屏风,孙红绫得意的笑声清晰传来:“可不许你们胡说啊,咱们可不图那些虚名,贵妃同皇上也是真情实意,只要他们两个恩爱,我便高兴!” 张知曳在旁大声道:“母亲谦虚了,皇上这样爱惜妹妹,为了妹妹甚至加封了母亲,也难怪父亲说咱们家要出皇后了!” 周遭静了片刻。 这儿是什么地方,这是寻芳阁,高官显贵闲来无事云集之处,每个包间仅以一道屏风相隔,说了什么旁人都听得清楚。 他这番高谈阔论,公然涉及皇后之位,怎能不叫人侧耳。 孙红绫怒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父亲何时说过那样的话?你妹妹可没肖想过后位!” 她今日也是倒霉,在寻芳阁门口遇到了这个庶子,张知曳一口一个母亲叫着她,那么多人瞧着,她也只好带上张知曳一共赴宴。 可纵使她再怎么厉声厉色,旁人都只记住了一点。 当今贵妃要做皇帝了,镇国公府都得到了消息,永昌侯已言之凿凿。 江清月笑着尝了尝松子百合酥,这道点心是寻芳阁的特色,从前她就爱吃。 隔壁包间里,张知曳一脸知错的道:“儿子失言了,母亲息怒,儿子闭嘴就是了!” 孙红绫怒不可遏,却不好继续斥责,叫人看了她家的笑话。 她剜了张知曳一眼,再环视席面上各位夫人,尴尬的笑笑:“我们家知曳惯爱胡说的,你们别当回事儿。” 礼部尚书之妻段夫人就坐在她身侧,端着波澜不惊的笑意:“镇国夫人这是太把我们当外人了,我们早已听说过皇上有意立贵妃娘娘为后的消息,这城中还有谁人不知呢?” 另一位中书侍郎的夫人率先道贺:“先恭喜镇国夫人了。” 桌上其他人也附和:“恭喜镇国夫人啊!” 孙红绫听她们道贺,心中有点儿沾沾自喜,的确这皇后之位还能落于谁家呢? 可她究竟没失了分寸,一而再提醒道:“此事尚无定论,姐妹们莫要胡说,淑婷得封贵妃已是隆幸,我们家实在没肖想更多的,叫旁人听了去,还当我们野心过甚呢。” 这番话毫无用处。 出了包间,下梯时,还有人不断大声在旁祝贺孙红绫。 “恭喜镇国夫人!” “恭喜啊!” 听得多了,孙红绫人也有些飘忽忽的。 莫非皇上真的放出了要立淑婷为后的消息? 她正应付着旁人的祝贺,突然身旁段夫人说了句:“那不是宣王妃么?” 孙红绫顺着段夫人的视线看去,江清月也正往她这边看过来。 目光相对的瞬间,孙红绫便挪开了眼,加快步子要往外去。 江清月却拦住了她的去路。 孙红绫身旁几位贵夫人的脸色便有些异样了,不仅异样,还带着看戏的好奇感。 江清月的母亲陆云锦同张云麾的那段不堪过往,有几人不知的? 孙红绫作为张云麾的正妻,此刻面对陆云锦的女儿,该如何应对? “镇国夫人,”江清月同她打招呼,“许久不见。” 语气很平常。 既然如此,孙红绫雍容立在她面前,端着一脸慈蔼的笑:“是清月啊,几年不见越发出落的标致了,我差点儿认不出了。” 江清月莞尔道:“镇国夫人也是,几年不见大不相同了,岁月不饶人啊。” 孙红绫端庄的面容上出现一丝几不可见的裂痕。 她极其在意年龄和容颜,每日用珍贵的药物养肤,外人都是夸赞她仍如韶华女子一般,可江清月却说岁月不饶人…… 孙红绫轻咳了声,温声道:“是啊,每一位女子都会老的。” 她江清月也总有这一日,且等着瞧吧。 江清月毫不在意她这句话,继续道:“听闻永昌侯这些时日常在春风轩,镇国夫人是出来寻他的么?” 春风轩是金陵城最大的妓院。 孙红绫又是尴尬一笑,“宣王也是春风轩的常客,我家侯爷的事儿,是宣王告诉你的吧。” 她心道:我家男人逛妓院,你家男人也一样,谁也不比谁强。 “是呢,”江清月波澜不惊道,“王爷与我无话不说。” 孙红绫觉得有意思了,主动握起她的手。 “你是被退过婚的人,宣王还肯如此待你,是你的福气。” 江清月亲昵的回握住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叹息道:“可惜了镇国夫人你当初对侯爷的一片痴心,有谁能知道当初侯爷没能求娶到她心悦的女子,是镇国夫人你出了手呢?你可算为侯爷付出不少心思,妾有情却郎无意啊。” 孙红绫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环视四周,外人都面露尴尬的避开目光去。 “江清月,你胡说什么?!” 江清月虚捂了嘴,故作惊讶:“怎么,这事侯爷不知道么?” “你在胡说!”孙红绫涨红了脸,“我与侯爷是先帝赐婚,我绝没有……” “哪个女人会承认这种事。你说对吗?”江清月咬着字,一字一顿道,“镇国夫人。” 第七十九章 她没死 回到镇国公府,张知曳先去了妹妹张淑兰的屋子,给张淑兰送了个烤鸡去。 看张淑兰吃的开心,张知曳笑着说:“我让寻芳阁的厨子做的,带来给你吃。” 张淑兰一听寻芳阁,就想起那一日柳文煜让她在寻芳阁颜面尽失,顿时脸色不大好看了。 “二哥,你又去寻芳阁了?” “是陪母亲一道去的,她同那些夫人们聊聊儿女的婚事。” 张淑兰脸色更白。 大哥已经娶妻妻妾成群,二哥的婚事母亲是不关心的,三姐做了贵妃更不必费心。 那么聊的便是她的婚事了。 原本还有些门当户对的人家,同她父亲说笑着要结亲,父亲母亲还要考虑考虑。可被柳文煜羞辱之后,怕是再也没有好人家向她提亲了。 谁家娶不到一个名声更好的,会要她这个声名狼藉的呢? 只是怕今后她能嫁,也只是嫁一些小门小户又普普通通的男子了。 “二哥,她们怎么说?” 张知曳欲言又止,故作沉默。 张淑兰便懂得了他的意思,对着手里的烤鸡再难下咽,两行泪就默默落了下来。 张知曳忙道:“不过我听说要选秀了,你若是入了宫做了嫔妃,谁还敢议论你的是非?柳文煜那事自是再也无人敢提,久而久之,便都忘记了。” “做嫔妃?”张淑兰眨了眨眼,“旁人都说我给柳小将军暗送秋波……皇上还会要我吗?” 张知曳道:“那些小事儿,怎么会传入皇上的耳朵里?再说了,贵妃娘娘可是你亲姐姐,宫外的事她做不得主,宫里还不是她说了算?” 他又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淑婷要做皇后了,你要是入了宫,她必能给你一个好前程。” 张淑兰寻思着:“可姐姐做了皇后以后,我在宫外也能好过啊?” “那不一样的,”张知曳比较痛心的说,“咱们镇国公府的门第不够高吗?可还是……” 他言尽于此,最后痛惜无奈的深深看了妹妹一眼,离开了她的屋子。 - 孙红绫亲自入宫寻贵妃商量。 “你妹妹参与了这次选秀,你安排一下,到时候给她个位分吧?” 张淑婷听言,同母亲相握的双手松了松。 “宫里又不是好地方,怎么想着把她弄进来?” 孙红绫道:“想着你有个亲妹妹在宫里,也好替你做事,亲妹妹总是比外人信得过的。” 张淑绫别过身去,拨弄着身旁的鸟儿,嘴上说道:“我这个妹妹性子不稳妥,没什么帮到我的地方。” 孙红绫转到她面前,笑着道:“你也知道她的名声,嫁不到好人家了,嫁那些破落户不顶用,倒不如让她进宫来?你就这么一个妹妹,总要帮帮她的。” “那便不嫁,凭镇国公府的门面,还不够她好好活一世么?” 孙红绫讶异:“你这是不肯帮你妹妹?” 张淑婷扭着腰,在一旁圈椅上款款入坐,修长的金护甲在案牍上轻轻点了几下。 “母亲是觉得我没用了,才急着要把妹妹送进宫么?” “怎么会呢,你正是受宠的时候,是后宫里位分最高的人,”孙红绫语气有些谄媚,“母亲也是多亏了你才得封诰命,你给家里添光了。” 这话张淑婷听得顺耳,神色松动些许,责怪的口吻道:“你也是太惯着妹妹,叫她做出了那等事来,不怕连累了我被人笑话?” 孙红绫叹道:“你和你妹妹都是好姑娘,你妹妹做不出那等事儿来的,是柳家视咱们为眼中钉,有意给咱们泼脏水的。” 张淑婷立刻想到了柳卿姝。 空悬的皇后之位有无数人垂涎,可离这位置最近的便是她和柳卿姝。 柳家自然会针对她家的。 张淑婷冷哼道:“柳家做那些都是徒劳,柳卿姝都快一年没能见到皇上了。” “贵妃说的是,”孙红绫笑着点头,“兰儿的事不急,你再想想?” 张淑婷指腹揉了揉太阳穴,阖了眼,作出疲倦之态。 “本宫有些乏了,母亲先回去吧。” 孙红绫见她如此态度,咬了咬牙,挤出滴泪来,“你该听说了,江清月非但没死还做了宣王妃。眼下针对咱们镇国公府的不止柳家一门,还有江清月。她对咱们可是恨之入骨……” 张淑婷不以为然:“她嫁给宣王,除了有荣华富贵还有什么?能对咱们做什么?” 宣王名声在外,谁人不知他不务正业,不比其他王爷有封地有职务,他几乎是什么也没有,只有钱财和虚名。 孙红绫反问:“咱们镇国公府不也一样,除了富贵和虚名,又有什么?” 镇国公府唯一有职务的,便是在翰林院当差的大公子张知朔,也不过是个书士。 张淑婷眉眼一扬,轻飘飘的道:“镇国公府有我这个贵妃,等我做了皇后,再叫哥哥升一升官职……” 短短一句话,叫孙红绫宛如五雷轰顶。 “你可要慎言啊!”孙红绫又气又急,却也不敢对这女儿说重话,“什么升官职,这事儿不是你能干涉的,千万别在皇上面前提,晓得么?” 张淑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得了,我要小憩一会儿,你回去吧。” - 沈霄得了空闲便想在宫中走走,这一走,便走到了湖光榭。 他走到湖光榭外,竟看到有个眼生的宫女守在殿外。 宫女惊慌失措的跪下,刚要惊呼,沈霄示意她闭嘴别出声。 走到里头,一个女子一身白衣跪坐在地上,面前是火盆,她一张一张烧着纸钱。 见有来人,她停下手上动作,转身行礼。 “起来吧。”沈霄道。 她并未起来,只是挪着膝盖转了个身,继续烧纸钱。 沈霄淡淡道:“柳妃,你在宫里祭祀,不要命了?” 柳卿姝看着火盆,手上动作未停:“皇上会过来,也是没有忘记她的,对吗?” 沈霄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柳卿姝的脸被火光照的通红,她继续道:“你在心中惦记她,我用纸钱祭祀她,我们是一样的。” 沈霄立了一会儿,道:“她没死。” 柳卿姝手上一顿:“什么?” 第八十章 万寿宴一 “她就是江清月,如今的宣王妃,”沈霄从很平淡的说出这个事实,“你不必伤怀了,她活得很好。” 柳卿姝抬起头,目光怔怔。 沈霄蹲下身,抽走她手里快烧到指尖的冥币,放入火盆中。 他猜,柳卿姝不知道这件事的,皇姐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事实也是如此。 柳卿姝黯然低下头。 “她是江清月……那她……受了那么多苦啊。” 柳卿姝知道陆云锦惨死,知道江留被冤,也知道江清月死在大火之中。 可如果江清月没死……那活着面对这一切,以一个宫嫔的身份面对辜负她的皇帝,她到底负担了多少?怪不得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沈霄仿佛看透了柳卿姝在想什么,苦笑道:“这世上之人皆知我辜负了江清月,可是无人知道,我也求过她的,求她相信我,等一等我,不要因为我做了皇帝就放弃了我。” 那一年的桃花树下,江清月说她是来同他告别的。 沈霄不同意,拉住了她的手,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对她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等两年,就两年的时间,若两年之后他做不到,他就放手。 但是她拒绝了。 一天也不等,是她的回答。 外人眼里他最风光的时候,也是他处于风口浪尖最艰难的时候,处处有明枪暗箭对他虎视眈眈,一步差池便是死路。 可在这个时候,江清月离开了他。 而那数月间,他每一日得了空闲便给她写的信,上百封派人送去江府的书信,不知她到底有没有看,总之,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柳卿姝问道:“皇上还放不下她吗?” 沈霄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她爱自由甚于我,我爱权利甚于她,如今她已是宣王妃,我还有何放不下的。” 他如此坦白,柳卿姝有些出乎意料,一时半会儿做不出反应。 过去这一年里,她一直视皇帝为无情无义冷漠之人,可今日,她的认知似乎不太一样了。 一会儿后,她低垂着眼帘道:“我也不会再想她了。她没有同我说实话,大概是有苦衷……可我多少也有些不好受的。” 柳卿姝站起身,对他笑一笑:“有遗憾有不圆满,我们才更应该珍惜唾手可得的一切,皇上你说是不是?” 沈霄沉默半晌,他说:“嗯。” - 一个月后,沈故给江清月带来一个消息。 “张淑兰进宫了。” 江清月并不意外,只是有些好奇,“张淑婷乐意?” “自然不太乐意的。” “那怎么?” 这其中缘由,沈故欲言又止,看她若无其事的画着指甲上的蔻丹,还是说出了口:“柳妃在乾元殿呆了一整晚。” 江清月画好了一朵精致的海棠花,将墨笔在水中沾沾,又在以红花做的染料里轻点,继续画另一枚指甲。 她头也没抬,“比我想得要快。” 话说出口,她又有点笑话自己。 快是自然的,既然已经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他也该好好做他的皇帝了,为皇室开枝散叶是他的责任。 如此也好。张淑婷得知柳妃获宠,必然会慌了阵脚。 沈故见她并无伤怀之色,放心下来,问道:“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分明皇兄一句话就能帮你报仇,你为什么不肯利用他?” 江清月一五一十的说:“两次,他都拒绝了我,甚至我下了催情药他都能无动于衷。所以,不是我不愿利用他,是我每每抱着目的而去的时候,他都不肯给我利用。” 沈故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催情药?” “是的,”江清月没想过瞒他,也不愿装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样来,她坦坦荡荡的说:“我愿意付出贞洁,但他不要。” 沈故面色很尴尬。 直到她画完最后一个蔻丹,沈故才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用另一个方式,他或许会答应?” “什么?” “或许……” 或许他更想要真心,而不是她被逼无奈时候献出的身体。所以她用这种方式,只能换来他的拒绝。 沈故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笑笑,继续说宫里那点事:“未央宫中有麝香。” 江清月抬起头,面色凝重,这个药物她有点儿耳熟。 “致人不孕的药物?” “嗯。” “沈霄做的吗?” “也许是,”沈故点点头:“不希望她有孕的除了后宫那些嫔妃,还有皇帝。” 毕竟她身后是一个显赫的武将家族。 “得让柳妃知道麝香的存在,”江清月想了想,道,“你帮我给书宁传个信。” “嗯,好。” 沈故答应下来,又道:“后日万寿宴,你随我进宫吗?” 万寿宴? 江清月才想起来今日是十八,后日荔月二十,是沈霄的生辰。 皇上的万寿宴,沈故身为宣王理应携王妃同往贺寿。 江清月不假思索:“自然是去的。” 沈故勾起唇角:“那这贺礼劳烦王妃用些心思了。” 江清月心想,这要费什么心思,她以往都是随手一送,贵重就行。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答应下来,“好,交给我。” 沈故出了门嘴边还挂着情不自禁的笑,脚步轻飘飘的,逢人便打招呼,看见小孩就给钱买糖吃。 身旁跟着的文宝,忍不住问:“王爷,何事这样欢喜?” 沈故说:“她以王妃身份参加万寿宴,说明她真的放下皇兄了,所以能坦然面对。” 文宝吃惊道:“可是王爷之前还说,若王妃不去,说明她对皇上避之不及,是真的对皇上无心了……怎么她去也……” 沈故一拍他脑袋:“反正都好。” 文宝摸摸头,还是不解。 “王爷你大婚到现在日日睡书房,有什么好高兴的?” 沈故一掌差点把文宝拍昏了去。 “你懂什么!” - 荔月二十,万寿宴之日。 皇宫门口,江清月与孙红绫碰了个正着。 孙红绫一见她,扭头就想走。 江清月大声喊她:“镇国夫人呀!” 上回一见,江清月当众说她搅黄了永昌侯昔日婚约,此事传入永昌侯的耳朵里,对孙红绫一顿质问,冷眼到了今日还不曾给个好脸色。 以至于孙红绫现在看见江清月就好似见了瘟神一般,剜了一眼便加快步子往皇宫里头去。 第八十一章 万寿宴二 江清月同她一样,都是要去千秋殿的。 宫里她又熟的多,超了个近路又与孙红绫狭路相逢。 江清月挡住她去路:“镇国夫人啊,听闻四姑娘进了宫,今日万寿宴上能见着她吧?” 孙红绫寻思着冤家路窄啊。 好在此处路窄,没有旁人,就是她这张嘴再胡说些什么也没人听见。 思及此,孙红绫停步,阴阳怪气道:“后宫中嫔妃去不去万寿宴,与王妃何干?王妃对这后宫中事如此关系么?” “只是关心镇国夫人你罢了,”江清月端立在她面前,挑眉,“我是一品王妃,你是二品诰命镇国夫人,怎么见了本王妃不需要行礼?” 孙红绫心想着自己闺女还是贵妃呢,可还是虚虚行了一礼。 随即挺直了腰杆,捻着笑意问道:“王妃与宣王正是新婚燕尔,怎么万寿宴这等盛宴,宣王不陪着王妃一道进宫呢?” 以往新婚燕尔的夫妻进宫赴宴,都是成双成对的,以显恩爱。 可今日一大早宣王就被皇帝叫进宫了,皇帝嫌他不务正业,想要给他点事做,叫他不至于整日闲在家里作乐。 江清月嘴上道:“我家王爷入宫与皇上商议要事,我自然是要避一避的。” 孙红绫捏着帕子掩嘴笑了一声。 宣王能有什么要事? 她也不挑破,就笑着问:“是吗?” 江清月端着笑:“是啊,今日柳小将军也早早入了宫,所以我问镇国夫人,以四姑娘的位分,今日能出席万寿宴么?” 张淑婷到底有些介怀,只叫妹妹张淑兰得了个婕妤的位分。 嫔位以上才能入千秋殿,婕妤是不成的。 可张淑兰为了入皇帝的眼,做了最不该的一件事,便是去求了筹备万寿宴的太后,求得了在宴上一舞的机会。 孙红绫并不知道这件事,只当江清月在嘲讽她女儿位分低,又嘲讽女儿对柳文煜暗送秋波被拒一事,哼笑道:“位分再低,好歹也是有名分的,她还有个贵妃姐姐呢。我们淑兰福气好,有个健全的父亲,母亲也康在,自个儿也没被退过婚。” 说罢,她捂了捂嘴:“哎呀王妃,我没有说你的意思,你可不要放在心上。” 江清月袖下的手已握成了拳头,面上不动声色的一笑:“哦,是吗,这健全的永安侯……很疼镇国夫人生的儿女吧?很爱镇国夫人你吧?” 这又是孙红绫的痛处。 张云麾娶了她以后没有一日心思在家中,对待她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对待她生的孩子,也不曾多看一眼。 他一心要找到陆云锦,找到带回来以后,他更是一心只在陆云锦的院子里。 直到陆云锦被江留带走,她以为这回张云麾该回头了,却还是没有。 为此,孙红绫才恨透了陆云锦,陆云锦非死不可。 孙红绫冷笑道:“我家侯爷疼不疼儿女,你娘再清楚不过,去给你那清清白白的娘上柱香问问她呗。我要去见贵妃娘娘了,没功夫同王妃在这儿口舌之争。” 江清月看着她仓皇而去的背影,眼色很冷。 与她争口舌长短的确没必要,可眼下,与她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江清月就偏偏要与她多说几句。 大概是执念在作祟吧。 - 江清月在这条去千秋殿的必经之路上等了一阵,总算等到永昌侯。 永昌侯叫几位同僚先走,有些手足无措的面对江清月。 “清月啊,你这是在等人?” 江清月看到他就浑身不适,负在身后的双手互掐了一把,才叫自己作出维持面上波澜不惊的笑容。 “侯爷,我是在等你。” 永昌侯有些难以置信,“等我?” 江清月点头,神色稍凝重,“我母亲生前给你留了几句话,让我有机会转告侯爷。” 永昌侯闻言,呼吸一紧,“她说了什么?” 江清月从他面上看到了惧怕,又看到了期待。 他猜测陆云锦的遗言八成盼他不得好死,可他又不可克制的有几分期许,万一,万一是好话呢? 此时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有太多人了。 江清月左右看看之后,对他说:“此处不方便说话,万寿宴结束后侯爷在永和殿等我吧。” 永昌侯应道:“好。” - 千秋殿外,江清月被一位婢女挡住了去路。 “王妃,柳妃娘娘请您未央宫一叙。” 江清月随她来到未央宫。 柳卿姝立在寝殿内,三位婢女正围着她给她穿戴华服,柳卿姝侧首,看向盈盈行礼的江清月,对婢女们道:“你们下去吧。” 随后拉住了江清月的手,请她在一旁灯挂椅上坐下,自己则站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的看她的脸。 “你没有话要同我说吗?”柳卿姝问。 江清月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回握住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真心实意的说:“那时我是世人眼里的死人,又是罪臣之女,你若得知我的身份反而会牵累了你,所以我只字不提。” 柳卿姝点点头,又责怪的口吻道:“你和公主也不肯告诉我你没死的事,害我难过许久。” “是我不好。”江清月垂下眼眸。 她知道柳卿姝是个情深意重的人,可柳卿姝为她脱簪在乾元殿长跪不起,是她没有想到的。 这个女子竟这样固执。 人都死了,还求什么公道呢? 而她却一心只惦念着自己那些事儿,没有想着早日告诉柳卿姝真相,叫她伤心多时。 江清月抱住了她盈盈一握的楚腰,“你生气也是应当的,你骂我便是了。” 柳卿姝长长叹了口气,眼中起了薄薄一层水雾。 “有一点生气,却不是很多。皇上告诉我你是江清月那刻起,我反而更多的是心疼你。我知你心中压着许多苦痛仇恨,哪里顾及得了许多。可我不曾经历过你那些,又岂能真正懂你。江清月……我不怪你。” 江清月以为自己早已铁石心肠,却不可避免的鼻头有些发酸。 她“唔”了声,把脸埋进女子的怀里。 柳卿姝轻轻拍她的背:“宣王对你好吗?” “好,”江清月随口一答,也问,“皇上对你……” 柳卿姝自嘲的口吻道:“他好不好有什么紧要,管他把我当成你还是谁,我只要保全我的地位,和柳家。” 江清月抬起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有意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还对你吐露了一些衷肠吧?” 第八十二章 万寿宴三 柳卿姝回忆起那日,点了头,“的确是的,那日他说了很多。” 江清月道:“那便是了。他有意在你面前说那些,叫你一改以往对他的偏见,还是重视你的。” 毕竟她是那么好的女子。江清月从前便以为,在这后宫中沈霄若是对谁动心,那一定会是柳卿姝。 柳卿姝皱了下眉头。 “与我说和你的过往,是因为对我有心思?” 江清月道:“你不觉得吗?” 柳卿姝噗哧笑出声。 “若是你听到他说的那些话,就不会这样想了,他那一日真的仅仅是在湖光榭触景生情。” 这也不是多要紧的,江清月没有再问。 她想起沈故说的麝香一事,不知柳卿姝是否心知肚明,试探着说:“你若有个皇子傍身,才算最踏实的依靠。” 柳卿姝没有接她这话,只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该去千秋殿了。” 千秋殿外,贵妃张淑婷的阵仗遥遥而来,宫人们早早跪地行礼。 柳卿姝和江清月便停在原地,等贵妃先过。 许是为了彰显后宫中位分最高的身份,张淑婷今日浑身透着金光,衣服上无一处纹路不是以金线所绣,贵气逼人。 柳卿姝望着她头顶沉甸甸的凤衔流苏金步摇,小声道:“难为她脖子了,那玩意儿我可戴不住。” 江清月附和:“我也是。” 张淑婷挺着高昂的脖颈,走到她们面前停步,看到江清月脸的那刻目光凝滞住。 半晌后,她惊呼道:“辛婕妤?你没死?” 柳卿姝道:“贵妃认错人了,这是宣王妃。” 张淑婷哼笑:“柳妃这是把本宫当傻子么,辛婕妤我还不认得了?” 她身旁的孙红绫小声道:“贵妃娘娘,这的确是宣王妃江清月。” 张淑婷的目光在江清月脸上巡俊一番,好奇道:“这是用了什么法子出了宫,还冒用了江清月的身份?” 江清月无所谓她怎么以为,压根不重要,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便也只是云淡风轻的说一句:“我是江清月。” “放肆!”张淑婷厉声道,“你怎么跟本宫说话的?” 一个小小婕妤,哪怕真是宣王妃,竟敢在她面前不自称嫔妾,对她毫无敬畏之心。 她岂能容忍? 江清月皱了下眉,重说:“臣妇是江清月。” 张淑婷冷哼:“辛婕妤,你真有本事,逃出宫做了宣王妃去了。可你竟敢还顶着这张脸进宫来,你是真当宫里没有认得你的人了,巴巴着寻死来了?” 江清月见她是要为难到底了,死鸭子不怕开水烫的说:“哦,可我现在是宣王妃,轻易动不得的,贵妃要不去禀了皇上太后?” 张淑婷脸色微微一变。 太后从来只在皇帝的允许下干涉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而皇帝,她已经许久没能见到了。 要揭穿眼前这个冒名顶替的假货谈何容易? “宣王呢?宣王不是一早便进宫了,叫宣王过来,我要当他面揭穿这个人的真面目!” 话音刚落,不近不远之处,一道清朗之声响起:“贵妃找本王有何贵干?” 宣王沈故信步走来,立在江清月身侧,好奇的对贵妃道:“今日太阳有些晒的,贵妃不到殿中去,在这殿外兴师动众的做甚?” 张淑婷正了正辞色。 “王爷有所不知,你身旁的这一位王妃根本不是江清月。” 沈故挑眉,饶有兴趣:“哦?那她是谁?” “她是一年前暴毙在宫中的一位婕妤,名叫辛薇,”张淑婷道出这一事实,端着大快人心的笑意看着江清月,痛快的说道,“柳妃有心包庇,可宫中许多人都见过辛婕妤,张昭仪,楚婕妤,甚至皇上太后……” “咳咳,”沈故用两声咳嗽打断她的话,“贵妃也有所不知,本王与王妃青梅竹马,自小一同长大,如何能不认得她?” 张淑婷细想来,确实似乎有那么回事。 只是她从小被养在深闺,不被允许像江清月一般抛头露面,对他们的事也只是听说,未曾眼见为实。 可面前的人,的的确确是辛婕妤啊! 张淑婷抓起江清月的左臂,猝不及防的拂开她的衣袖。、 雪白肌肤上布着几道狰狞疤痕,而张淑婷所指之处,有一道牙印。 张淑婷紧抓着她手臂,兴奋的说道:“果然没错!就是这个痕迹,在九明山上大家都看到了,辛婕妤此处被野兽咬了一口,她就是辛婕妤,千真万确!” “野兽吗?”江清月并没有急着抽回手,很有耐心的对她说,“我这是人咬的,并不是野兽。” “不可能!” “只有人咬才能有这样的齿痕,贵妃如若不信,可以让大家来分辨一番。”江清月道。 沈故却把她的手臂一把从张淑婷手中抽了回来。 “贵妃此举是不是过分了,”沈故目光淡淡看着张淑婷,语气微凉,“这是宣王妃,贵妃竟然当众扯她的衣衫?” 论尊卑,贵妃尊于宣王。 可张淑婷到底不敢同他呛声,好声好气的道:“本宫是不愿王爷受了蒙骗,唯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的真实身份。” 此时,宫人一声高呼。 “皇上到!” 众人拜倒高呼万岁,而后一片肃静。 江清月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沈霄出声询问:“什么事?” 他一看这架势,江清月,柳卿姝,宣王,张淑婷,孙红绫,这五人齐聚于此,必有什么热闹。 张淑婷抓紧了机会,禀道:“皇上,臣妾发现宣王妃并不是江清月,而是一年前莫名暴毙的宫嫔辛婕妤!” 她心道:辛婕妤假死逃出宫,另嫁他人,可谓胆大包天,说什么也是死罪。而宣王抵死不认,兴许是怕事情败露后被牵连。 而在她身后,江清月和宣王默不作声,不做辩解。 江清月无话可说,宣王则是觉得贵妃此人愚蠢至极。 不管她到底是辛薇还是江清月,她敢站在这里,便是无所谓被点破的。 可贵妃竟在万寿宴之日闹得沸沸扬扬。 沈霄淡淡扫了江清月一眼,手指微微一蜷,不动声色道:“人有相似罢了,宣王自是不会娶错人的。” 张淑婷不依不饶,铁证如山,她怎能轻易放弃? “皇上,她就是辛婕妤。她胳膊上有道齿痕,是在九明山上被野兽咬的,当时许多人都瞧见了!” 九明山上被野兽咬。 野兽…… 何时他成了野兽。 沈霄语气冷了几声,“是吗。” 张淑婷一把拽起江清月的手臂,她烟袖顺势滑下,露出那道齿痕。 “这便是了!当日在九明山上,于昭仪楚婕妤曹才人她们也都看到了!她们都可以作证!” 旁人不敢抬头看。 沈霄扫了一眼。当时他受催情药的影响有些失控,咬得狠了。 眼下再看这齿痕,的确有些触目惊心。 第八十三章 万寿宴四 沈霄收回目光,看向她身旁的柳卿姝,温声道:“柳妃。” 他向柳卿姝伸出了手。 柳卿姝心领神会的把手递给他,起身顺势站在了他的身侧。 张淑婷又道:“皇上,这辛婕妤……” 沈霄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贵妃以为,朕连江清月都不认得了?” 张淑婷这才想起来江清月同皇上是有一段过往的。 若说宣王不可能认错,皇上更不会。 等她回过神来,皇上已同柳卿姝走入大殿,身边众人也都已站起身来。 孙红绫觉得丢人至极,无奈这女儿又贵为贵妃,她没有说教的资格,只能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我跟你说了两遍,她就是江清月,你这有什么好争?” 平白闹了笑话。 张淑婷依然想不明白:“可她真的是辛薇!” 殿中。 短短几十步路,柳卿姝竟察觉到皇帝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他手抓的有些紧,脸色也不大好看。 走到殿中台阶之上,沈霄示意她坐在自己身侧。 柳卿姝毕恭毕敬道:“皇上,后宫以贵妃为尊,嫔妾只在妃位,坐在此处不合礼法。” 皇帝左右侧的席位应当属于太后和皇后,可后位空悬,便理应由贵妃坐在此处。 沈霄道:“过了今日便不是了。” 柳卿姝没听明白意思。 沈霄又道:“你坐便是。” 柳卿姝无法拒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了皇帝身侧的位置上, 沈故带着江清月在他们的席位上落座后,看了眼坐在皇帝身侧的柳妃,皱眉道:“好奇怪啊。” “哪里奇怪?” “他封张氏为贵妃,又高高捧起了柳妃,”沈故疑惑道,“若说制衡,也不该选张氏,镇国公府哪里能有制衡柳家的实力?” 江清月点点头:“的确是。” 沈故又道:“难道他早就想好了,要借柳家的手除去镇国公府。” 江清月神色一顿,摇头:“镇国公府又不碍他的眼。”他岂会高抬贵手行此善事? 沈故笑笑:“也是。” 另一边,孙红绫眼见着张淑婷坐在了柳妃旁边的席位,瞪直了眼,埋汰道:“这柳妃如何这般不懂规矩,贵妃还在呢,轮得到她坐离皇上最近的位置?” 张云麾听见了她的嘟囔,不耐道:“少说几句。” “我说的哪里不对?” “她既然敢坐,便是皇上默许的,淑婷都不敢说话,你说个什么劲儿?也不看看什么场合。” 张云麾最烦她这整日把是非挂在嘴上的模样。 孙红绫遭了他斥责,纵使有万般不愿,也把话硬生生憋进了肚子里。 沈故见江清月左右张望,凑她耳边道:“这种场合,皇姐一般不都掐着点来。” 果然,开宴之前,沈书宁姗姗来迟。 今日的沈书宁梳了朝云髻,斜插一支碧玺蜻蜓牡丹纹玉簪,发间以金累丝镶宝荷蟹纹花钿点缀,着一身海天霞色曳地裙,红唇艳绝。 众人险些认不出这是一贯素面朝天的长公主。 沈书宁一来便直奔江清月身旁的位置,指节敲了敲席面。 坐在那席位上的瑾王唤了声“皇姐”,识趣乖乖的起身:“皇姐请坐。”他自己则另找席位。 沈书宁坐下来,向江清月挤了下眉眼,“怎么样?” “灿若春华,皎如秋月,我要是个男子非爱上你不可,”江清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是谁这么大面子,叫咱们长公主也打扮起来了?” “除了你,谁还有这面子?”沈书宁歪了身子凑到她耳边,“今日有大戏要看,我特地叫宫人给我收拾一番。” 她手摸了摸自己的裙子:“这可是我的战袍。” 江清月忍俊不禁:“我看见你就想笑。” 沈书宁给她飞了个媚眼。 “今日过后,你就真的自由了。” 仇怨得报,今后她就能做她自己,海阔天空的,不必再困在金陵城了。 美酒珍馐入席,歌舞开始之前。 沈霄持着柳卿姝的手,当众宣布一件事:“柳妃贤良淑德,温婉端庄,朕欲封柳妃为皇贵妃,下月初一行册封大典。” 柳卿姝一惊,侧首看他。 皇贵妃可摄六宫事,自古以来,一朝不可皇后与皇贵妃并立,便可知地位之重。 殿中短暂寂静过后,山呼之声震耳欲聋。 “皇上圣明!” 江清月往永昌侯那里看了一眼,果然,孙红绫的脸色难看得紧。 皇贵妃等同于副后,亦是皇后的备选人,不会轻易册立。而贵妃与皇贵妃一字之差,权力和地位却是差得远。 沈书宁握一握江清月的手:“来了。” 琴声起,江清月望向殿中,身着舞衣的张淑兰随一群舞女翩然入殿。 张淑兰作为领舞,舞衣明显不同,舞女们围绕着她起舞,叫众人的目光也不由得对她多看几眼。 宣王一声惊呼:“永昌侯,这不是你家四姑娘?” 永昌侯脸色沉暗,扭头斥责孙红绫:“你把她送进宫是叫她当众跳舞的?你就是这么教女儿丢尽我脸面的?” 孙红绫气得说不出话来:“我哪知,她,她……你又怎知这不是个吸引皇上的好主意?” 若不是在万寿宴上,永昌侯恨不得一巴掌抽过去,这女人从不做好事,生的女儿也下作。 “你女儿就跟你一样丢人现眼!” 孙红绫声音发抖:“什么我女儿,难道不是你女儿?” 永昌侯冷剜她一眼:“我没这种女儿。” 一舞罢,沈霄似乎没对那领舞的舞女多看一眼,只是突然想起了柳文煜的长兄,柳文烨。 “镖旗将军苦守边疆数年,耽误了娶妻生子,朕为镖旗将军赐一桩姻缘可好?” 柳文烨走出席位,至大殿正中跪地道:“皇上,臣已有心悦之人。” 沈霄挑眉:“是哪家千金?” 柳文烨明明白白的道:“臣斗胆,爱慕柔嘉长公主!” 柔嘉是先帝赐给沈书宁的封号。可沈书宁嫌这封号不中听,不肯叫人提起。 沈书宁惊得目瞪口呆,手中酒杯险些滑落下来。这柳文煜是傻吗?皇上已昭告天下,柔嘉长公主已出嫁安槐,她是郡主。 果然,沈霄道:“可惜长公主已远赴安槐和亲,爱卿是不能得偿所愿了,不如……” 柳文烨向皇帝叩首。 “臣非长公主不娶!” 第八十四章 万寿宴五 沈霄淡淡道:“爱卿竟愿为长公主一世不娶,既然如此,朕便不强求。” 柳文烨谢恩。 江清月寻思着,沈霄看似并不恼怒,却给柳文烨下了道“一世不娶”的死令,也算不饶人了。 这一个插曲,却叫沈书宁坐不安稳。 “你也知道的,他在边关多年,我都见不到他几面,他居然说爱慕我?!” 江清月道:“一见钟情也是有可能的。” 沈书宁摇头:“大概就是不想被皇帝安排婚事,拿我做托词罢了。” 的确有这个可能。 柳文烨若真的想和沈书宁修成正果,他该说他心悦“宁安郡主”才是,可他偏偏说的是“柔嘉长公主”。 柔嘉长公主已赴安槐,注定他是娶不了的,可见他不诚心。 江清月若有所思:“在皇帝面前耍心眼子,当真是勇猛。” “叫关外许多小国闻风丧胆的人物,如何能不勇猛?”沈书宁小声道,“可他仗着自己有军功便敢当众拂了皇帝,这可就错了,我这弟弟的肚量可不大。” 江清月认同道:“他的确。” 沈故插个嘴:“未必。” “什么未必?” “柳文烨说的未必不是实话,他是个武将,或许就喜欢皇姐这款会舞刀弄枪的女子。泱泱大夏可只有一位长公主,爱慕的人多了去了。” 沈书宁皱眉:“是吗?爱慕我的人很多吗?怎么没人说要娶我?” 沈故一本正经道:“皇姐杀过丈夫,他们怕死不敢娶。柳文烨不怕,他打得过皇姐。” 江清月很认同这话:“这么说,柳文烨还比较合适的。” 沈书宁给她脑门弹了一下。 “没听清皇帝刚刚说什么?一世不娶啊,难不成我给柳文烨做通房去?” …… 宴席结束后,众人随皇帝上御花园的醉翁台观看焰火。 江清月趁着热闹,下了醉翁台前往永和殿。 路经一处假山,她的手臂被拽住,人被拉进了山洞里,抵在了墙壁上。 江清月险些尖叫出声,却在看到眼前这张放大的脸时,生生止住了喉咙。 外头一列士兵的脚步声整整齐齐的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江清月甩了下手臂,未能挣开,他还是拽得很紧。 他的气息夹杂着酒香。 江清月放弃挣扎,“你喝醉了?。” 他酒量不少,极少极少时候会饮酒。 沈霄垂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触着鼻尖,沙哑道:“我看到了。” “什么?” “守宫砂,你的守宫砂还在。” 张淑婷举起她手臂之时,齿痕露了出来,她的守宫砂也露了出来。 旁人都只留意那道齿痕,只有他看到了那点嫣红的守宫砂。 江清月不敢在他怀里乱动,她知道他半醉的时候没多少理智,人尤其冲动,小心翼翼的说:“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一手插进她脑后发间,江清月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抬手挡住了他的嘴。 “你清醒一点,我已经嫁给别人了。” 沈霄仿若未闻,握着她手腕,把她双手反扣在身后,再一手扣住她后脑勺,吻住她的唇,攻城略地。 外头一声巨响,焰火在空中炸开,响彻云霄。 江清月认命的闭上眼睛。 “你和他是假的,”沈霄指腹捻去她唇边糊开的口脂,咬着她耳垂说,“你从来不会抗拒我,过去是,现在也是。” 江清月无动于衷:“是你教会我,当反抗只是徒劳的时候,那就顺从。” “只是顺从?” 他的指腹从她的唇角往下,缓缓路过脖颈,锁骨,停在她胸前系带上,轻轻一勾。 她双肩一凉,外衣滑落在地上。 江清月催道:“那就快点,我还有事要做。” 沈霄在她耳边说:“你急着去看张云麾和张淑兰有没有如你所愿进入永和殿中,你想知道催情香起作用了没有?” 江清月一怔,“你知道?” 她的心沉沉下坠,宛若掉入了深渊。 张淑兰是他后宫里的女人,他为了保住颜面,或许会阻止这一件事。 那无疑是救了镇国公府。 沈霄道:“我让人拦下了张淑兰。” 闻言,江清月的心终于落在地上,七零八碎,失望至极。 她猛地推开沈霄,去捡地上的衣服。 沈霄抱住她,她拼命的挣扎拍打他,沈霄把她锢在怀里,说:“我让张淑婷去了。” 江清月停止了挣扎,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我让张淑婷去永和殿等我,她便去了。”沈霄道,“清月,一个婕妤份量不够,要弄就弄贵妃。这桩丑事很快天下愕然,青史垂名。” 江清月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 她不是没想过从张淑婷下手,可贵妃上这个当谈何容易? 他是皇帝啊,他真的愿意让世人知道他的贵妃做出这桩丑事,他不要颜面的吗? 沈霄在她耳边厮磨:“那场面皇姐会带大臣们去看的,你别去,我不喜欢你看那种污糟糟的场面。” 他既然这样说了,不会有假。 可不曾眼见为实,不曾看到孙红绫亲眼目睹那场面之后的崩溃,她到底不甚痛快。 江清月握住他四处作乱的手,提了个要求:“孙红绫最爱以‘清白’二字辱我母亲,我要她肮脏的死去。” 沈霄轻咬她的锁骨,“好。” 江清月又道:“你不能善待张淑兰。” “你以为我会善待她?” “你先前为了逼我,抬举孙红绫和张淑婷。”江清月道,“难保你以后会再次如此。” 沈霄被她气笑:“我以为你不笨,你还真的是笨。不把她们捧高,柳家怎会对镇国公府出手?我原不想脏了你我的手,自有人将镇国公府连根拔起。可你等不及。你要借我生辰生事,那我也成全你。如此还不够么,你还要如何?” 江清月终于松开手,垂在身侧。 所以在九明山上,他封张淑婷为安妃之时,就想好了借刀杀人么? 山洞外有一列士兵路过。 沈霄双手捧起她的脸,微熏的眉眼认真的说:“你不肯跟十二弟同房,却不拒绝我,清月,你心里还是只有我,只是你不愿意被困在宫中。” 江清月没有反驳的打算,随他怎么看,反正不管怎么说他也听不进去。 然后,沈霄同她商量着说:“若是你能够宫里宫外来去自如,我们是不是就不必分开?” 第八十五章 万寿宴六 江清月又想起什么,道:“我答应我,不再逼迫书宁嫁人。” 沈霄毫不犹豫:“好。” …… 昏暗的山洞里时不时被焰火照亮。 男女衣物散落一地。 沈霄抱她在怀里,亲嗅她发间隐约的花香。 “你心里还有我的,是不是?哪怕一点点,很少的一点点。” 江清月无言以对。 他说:“你不要再有别的男人,我不喜欢,答应我,好不好?” “……” “是我欺负了你,愧对你。”沈霄见她一直不言不语,心里头有些慌乱,“你还要什么,我都依你。” 江清月依然没有说话,默了会儿后,起身捡起衣物一件件的的穿戴好,用手指梳理了下头发,熟捻的盘了个发髻,插好发簪。 他的酒品难道他自己不晓得,喝醉了做的事通通不会记得。 等他醒来,不会有心里负担,不会负起责任,却还要她答应不再有别的男人。 她自然也不会当真的。 离开前,她说:“但愿你酒醒还能记得你答应了什么。那对你来说不难,却是我毕生所愿。臣妇先谢过皇上。” 沈霄握住她纤细手腕,眼底通红:“臣妇?” “是的,”江清月道,“我是宣王妃,自然该在皇上面前自称臣妇。” 沈霄胸口起伏得厉害。 “……你刚刚没有拒绝朕,你没有。” “是的,”江清月坦白承认,“因为我不看重这个。我会同宣王实话实说的,至于他如何看,这是我们夫妇之间的事了,与皇上无关。” 沈霄道:“你们和离。” 江清月道:“不。” 沈霄道:“哪怕你们有名无实,我也不喜欢你跟他绑在一起。” 江清月笑了笑,“皇上想要,我随时进宫伺候,如皇上当初所言,我就是个不自爱的女子。至于和离,真的没有必要,以后有没有别的男人我暂时也不能答应你。” 很可笑,明知道他不会记得,还是叫他承诺了那么几件事,他如何能做到? 沈霄此刻的表情,可以用目瞪口呆来形容。 他还想说点什么,江清月甩开了他的手,快步离开这个山洞。 - 太和殿外围满了人,个个面露难堪又震惊的脸色,不敢多言,只能面面相觑。 江清月挤到前面,便听见太和殿中太后一声怒斥。 “不知廉耻!你们这对父女!竟然做出此等秽乱伦常之事!!” 太后以往一贯慈蔼,能叫她如此大发雷霆,想必的确不堪了。 江清月问身旁的礼部尚书夫人。 “段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段夫人知无不言:“这事儿得问柳小将军,他在太和殿附近听见了动静,当是哪个宫女侍卫私通,便通知了太后前去肃清后宫。没成想啊,那不是什么宫女侍卫。” “那是什么人?”江清月吃惊的问。 一旁有人搭话:“不知道哩,听太后这话是一对父女。” 段夫人寻思:“今晚好像也没哪个大臣带了自家闺女进宫的?” 父子同时在朝为官,便一道进宫赴万寿宴的倒有几对,可父女是真没有。 这种场合,除了当年的江督公会带上闺女,旁的人实在没见过。 江清月提醒道:“今日带女儿进宫的没有,可若是……这位大臣的女儿本就在宫中呢?” 段夫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满面吃惊:“这可不能轻易揣测。” 臣子的女儿,不太会进宫为婢,八成都入后宫做了宫嫔。 这宫嫔私通,可不是小事儿啊! 孙红绫就站在段夫人的身侧,眉眼飞扬:“素闻柳太尉与柳妃的父女关系尤其好,家中闺女不少,偏偏只疼柳妃,这其中该不会是……” 江清月很吃惊的大声截断她的话:“镇国夫人好大的胆子,没凭没据的就编排起柳妃娘娘和当朝太尉了。” 孙红绫神色一冷:“我说什么了吗?” 几步之隔,柳文煜将她的污言秽语尽收耳底,大步上前,高声道:“镇国夫人编排之前先过过脑子,是我带着太后进去捉个现行的,如此,你还认为里头是我柳家人?” 孙红绫白了他一眼。 “不是便不是,就你能胡说大道毁人清誉,我不能么?” 柳文煜比这妇人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的讥讽她:“你家还有个屁的清誉?你和张云麾,包括你俩生的,全他妈腌臜废物。” 孙红绫瞪直了眼。 素闻柳小将军耿直嘴毒,却不知竟敢当着无数人的面就这样骂她和永昌侯,甚至骂她的儿女。 她记着侯爷的话,柳家几位正受皇帝器重,不能明面上对着干,眼下这口舌之事她也无理,只能搬出最尊贵的女儿做挡箭牌。 “我女儿是当朝贵妃,你这是侮辱贵妃?” 柳文煜嗤之以鼻:“我妹妹还是皇贵妃呢,何况,你女儿很快什么都不是了。” 孙红绫怒道:“你说什么?” 竟然用晦气她女儿! 此时,沈书宁从太和殿中走出,大声道:“是永昌侯和贵妃父女在殿中叙旧,诸位都散了吧!” 众人方才还在猜测究竟是哪两个人敢在宫中秽乱,如此一说,便有了答案。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孙红绫。 那是她的夫君,和她的女儿。 “不可能!” 孙红绫一声尖叫,从人群中冲出便要往太和殿中去,被侍卫拦住。 她转而扑到沈书宁面前跪了下来:“长公主是不是弄错了,这里面不可能是贵妃娘娘!” “事关贵妃,镇国夫人还是不要大声喧哗了,丢尽皇室颜面。”沈书宁冷着脸,下令道,“来人,把镇国夫人带去乾元殿!”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左右架起孙红绫的胳膊,粗鲁的将她从众人面前拖过。 孙红绫挣扎着喊冤枉。 “不可能!贵妃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侯爷也不可能!” “贵妃是清白的!清白的!” “有人要害我们!” 她越挣扎,越是狼狈,直到她突然在人群中看到江清月,猛然清醒的大叫:“是你!你陷害贵妃!你报复我们!你这个贱人生的种……” 沈书宁大步上前,抽她两个响亮的耳光,叫她声音戛然而止。 “贱人,你骂谁?” 第八十五章 万寿宴七 孙红绫还要开口说话,沈书宁更用力的耳光打下去。 “你女儿做出这等丑事,你不想着补救保全自身,竟然还在这里乱咬人。皇宫是你大声喧哗的地方?” 孙红绫吃了几个巴掌,声量也小了许多:“长公主……” 丹红体谅主子的手,上前一步,照着另外半边脸抽下去。 “公主叫你闭嘴,听得明白?” 孙红绫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抬起头,看到的是黑压压的人群,无一不是与她相熟的王公贵胄。 她终于不再开口,任由两个侍卫将她拖离此处。 孙红绫被押跪到乾元殿中之时,沈霄正一手拖着额,一手拿着墨笔在纸上写字。 沈霄落下最后几笔后又犹豫良久,他对着那几行字下的空白处,那笔尖最终没再落下去。 他有些痛苦的皱了下眉心,将纸张折好放置在砚台下,再抬眸看向殿中不停磕头的妇人。 乾元殿的金砖地被她磕得砰砰作响。 “皇上,贵妃娘娘定是被人陷害的,她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永昌侯为人也不至于如此荒唐啊!” “皇上明察!” 沈霄酒劲上头,有些昏昏欲睡,捏了捏眉心道:“你等等,她还没来。” 就像当初的死到临头的曹晴,江清月会想见一面。 如今死到临头的孙红绫,江清月也一定有话要对她说。 孙红绫困惑的看着皇帝:“谁?” 半柱香后,一女子走了进来。 孙红绫回头看:“江清月?!” 江清月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欣赏着她的狼狈窘迫。 孙红绫面如死灰,“你,是你害我女儿!” 江清月冷冷睥睨着她。 “我一直不明白,张云麾那样一个畜生,为何能叫你因嫉妒而害死我娘?你做了这样的歹事,背负了人命,你又得到了什么?” 孙红绫拼命摇头:“不是我!陆云锦是自尽!” “是你以芳姨的性命威胁我娘,叫我娘落入大皇子的手里。若非如此,我娘怎会被逼迎刃自尽。” 江清月淡淡的说出往事,而后道:“死就一个字,太便宜你们了。” 她凑近孙红绫的脸,勾起唇角,“我要永昌侯身败名裂,要后世人都知道他是如何一个无耻之徒。也要后世人骂他的时候,总会提起你的女儿。你们这一家,将千年万年遭人唾骂,受人耻笑。” 孙红绫魂不守舍的跌坐在地上,惊恐之余,突然想到了什么,向皇帝道:“皇上你听到了吧?你听到了!” 沈霄坐在宽大的檀木椅上,淡淡注视着这一切。 “听到了。” 孙红绫欣喜道:“江清月承认了,是她要害贵妃!皇上,贵妃是清白的!” 沈霄语气平淡的说道:“她有这样一对爹娘便不清白了。孙氏,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女儿是被你害的。” 孙红绫似乎没听明白他的话,直直的指着江清月道:“皇上!她承认了呀!是她要报复我们,是她……” 沈霄笑了笑:“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孙红绫怔怔的看着皇帝,又看向江清月,目光在他们两者之间来回了数次。 分明江清月都承认了,皇上为何这样说? 沈霄往宽大的檀木椅上一靠,无奈道:“朕每一次看见你女儿,都会想到她的母亲害人性命,却安然无恙的活在世上……善恶有报,才是天道啊。故而朕对你女儿厌恶至极。” 孙红绫不明白。 厌恶为何要封妃,封贵妃? 为何要封她为镇国夫人! 这居然不是宠爱,是厌恶? 孙红绫只看明白了一点,皇帝是要对江清月袒护到底了。 她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既然我才是罪魁祸首,我愿不得好死,但求皇上饶贵妃性命!” 沈霄不作决定,以目光询问江清月。 江清月道:“好啊,明日起你就去青楼,以你孙红绫的大名挂牌接客,五年,你做满五年再赴死,张淑婷的性命便保住了。” 孙红绫满目猩红。 她宁可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也不愿去做妓女。 “你不如将我五马分尸,如此不能解气么?” “不能,”江清月幽幽道,“你不是最爱羞辱我娘的清白?你高贵,你清高,我若看不到你流落风尘遭千人骑,心里可不能甘心。” 孙红绫跪着抓住了她的裙角,泪如雨下:“江清月,清月,你是个好人,好姑娘,祸不及子女,你放过我的女儿……” 江清月一脚踹开这妇人。 “凭什么?” 凭什么她父母受尽屈辱苦楚,阴阳两隔,她还要对仇人的儿女心存善念,做个好人? “你若是不去……”江清月逼近她的脸,“你不是笑我父亲残缺么?我阉割了你的大公子可好?孙辈赐死,再叫你两个女儿屈辱而亡。孙红绫,你若是不去卖身,你的儿女可都被你害了。” 孙红绫眼前浮现出大儿子的模样,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去,我去!” 她说完这一句,轰然倒地昏厥了过去。 江清月立在原地,久久的看着这妇人的脸。 她和张云麾当真天生一对,他两怎么就不相爱呢?他们若是相爱,就不至于祸害别人了。 沈霄走到她面前,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流了这么多眼泪。 江清月双膝落地向他行了个大礼。 “谢皇上成全我。” 沈霄扶起她:“你最不该同我说这一个谢字。” 江清月起身便退后一步,叫他手握了个空。 “臣妇告退。” 沈霄听见臣妇这两字就觉刺耳头疼,他皱了皱眉,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说:“我让人抬轿子来,你……” “能走,”江清月对他笑了笑,“你也累了,早些歇下吧。” 沈霄点头,“嗯。” - 回王府的马车中,沈故恭喜她:“大仇得报,从此可以安心了。” “谢谢。”江清月道。 沈故问:“你的衣服怎么了?” 江清月低头看,才发现她的衣服沾染了不少灰迹,有轻有重。 “掉地上了。”她说。 几颗夜明珠将马车里照得灯火通明。 她抬头间,沈故看见她脖颈处潋滟的痕迹。 “你刚刚在乾元殿……”欲言又止。 江清月坦白道:“他喝多了,我没有拒绝。” 沈故愣住,他不明白。 “你为什么不拒绝?” 第八十六章 完一 江清月想了想,想不出来原因。 “大概是因为我不需要贞节牌坊,我听过别人羞辱我的更难听的话,所谓贞洁不过尔尔。” 沈故叹了口气,他大概理解了一些。 她的父母承受无数人议论,却还是将那些目光抛之脑后,这对夫妻在金陵城中恩爱如常的过了十五年。 所以江清月也会认为,有些东西可以没那么重要。 他苦笑:“那如果是我呢,你会拒绝吗?” 江清月尴尬道:“大婚之前你答应我的,我们不做真的夫妻,我们说得明明白白,我只是把你当做弟弟。” 沈故无力的笑笑:“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拒绝,只是因为是他吧?” 江清月认真设想了下:“我不知道。” 若是对方很丑,她会拒绝也在情理之中。 沈故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说话,快到王府之时,他问:“你会回到皇兄身边吗?” 江清月摇头,这个问题她心里是有答案的。 “不会。” “你心里还有他的,”沈故眼皮耷拉下来,可怜巴巴的说,“否则怎么会因为他封张淑婷为贵妃而与我假成亲呢,你是被他气着了。我明明心知肚明的,可我现在却很不好受……” 江清月不是没考虑他这话,可真的不是他说得这样。 “我起初考虑过真成亲的,我想着一旦做了决定便是来真的,”江清月顿了顿,说,“但是我不确定沈霄究竟能忍到什么地步,和你是假成亲,对你有好处,至少不得已的时候能保你性命。” 沈故更加吃惊的看着她。 江清月真心实意的说:“你人不错,我总不能真的害了你。” 沈故垂眸:“我愿意冒这个险的。” 江清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离开金陵,去看看外面的山辽海阔,若是有机会,以后扬州再见吧。” 扬州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沈故明白她说的以后是什么时机。 是皇帝放下了,不再打探她消息的时候,那时候她再嫁人,才不算害了人家。 她看着爹娘一路走来,太明白权势迫人的无奈。 下马车后不久,江清月突然想到什么,对沈故道:“我需要一碗避子汤。还有,我们尽快和离。” 沈故没有多问,很快应下来。 “好。” - 沈霄一大早醒来头有些痛。 刚更衣完,线人给他带来一个消息。 “宣王府的管事去药铺买了一帖药,是避子用的,给王妃用的。” 沈霄神色滞住。 他分明记得昨天白日里还看到了她的守宫砂,就这一夜之间,她就与十二弟有了夫妻之实? “知道了,下去吧。” 沈霄在原地站了良久,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有那么一刻想罢朝,实在提不起力气来。 他去上朝的这一路上,了解到昨日太和殿之事已成,张云麾已被押入死牢,贵妃则暂时幽禁于宫中等候发落。 沈霄上朝时候看着一片大臣,忽然又想起了那碗避子汤。 可是她为什么要喝避子汤? 她不想生下十二弟的孩子? 沈霄摇摇头,心道,这也与他无关了。 只是片刻的走神,很快他的思绪就回到朝堂上来。 下朝后,沈霄握着手里的奏折,却如今也看不进去。 干脆歇着了,枯坐养神。 忽然的,他发现砚台下压了一张纸,他拿出来打开一看。 “令孙红绫受尽屈辱死去。” “不可善待张淑婷。” “不可强迫皇姐嫁人。” “应清月所有予求,护她平安喜乐。” 是他的字迹。看来是昨晚喝醉后写的了,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前两个不难,已经在实现,第三个也可。 第四条叫沈霄看着想笑。 沈霄啊沈霄,你喝醉了满脑子都是她,可她已经嫁给别人,用不着你来护她平安喜乐。 他把这张纸放在火盆中,烧成灰烬。 这些事他可以做到。 有些事不必他做。 不过一个女子,久而久之,自然便会放下的。 - 两个月后。 喜公公忐忐忑忑的禀报:“皇上,近来宣王妃胃口不适,昨日传了太医去看。” 沈霄问:“如何?” “宣王妃有喜了。” 闻声,沈霄握着墨笔的手一抖,在奏折上留下一道突兀的痕迹。 “好,”他嗓子嘶哑着说,“是好事。” 她总要和别人生儿育女的,这一天迟早会来。 也意味着她心中过往爱恨都放下了,真正要重新开始了。 …… 一盆杨梅被呈送到江清月面前。 “这是靖州上贡的荸荠种杨梅,皇上特地叫奴才送来给王妃的。” 喜公公亲自走了这一趟,还道:“皇上说了,有身子的人胃口难免有异,王妃想吃什么,但凡大夏国土上有的,告诉奴才便是。” 江清月听着却有些心惊肉跳,他这样殷勤,是知道了这孩子是谁的么? 他若是知道了,难保日后不会出手与她抢孩子。 她恭恭敬敬的道:“辛苦公公了,我要吃的王爷也都会去弄来的,不必皇上费心。” 喜公公叹息道:“皇上要听见王妃这样回应,怕是不快活。” 他可不敢将王妃这话带去回禀给皇上。 江清月想了想,改口:“我们夫妇改日会专程进宫谢过皇上的。” 喜公公道:“王妃可别,只管收下皇上的心意便是。王妃也不用多虑,皇上仁善,不会惊扰王爷和王妃恩爱的。” 这话里江清月听出来,沈霄以为她和宣王是恩爱的。 如此便好。 - 两年后,扬州。 江清月把孩子交给了父亲看着,出门去集市买菜。 “姑娘,来一条鱼?” “我爹不吃鱼,来一斤羊肉吧!” 小贩切着羊肉,问她:“听说了没?楚嫔娘娘诞下了皇长子,皇上高兴,大赦天下哩!” 旁人搭话道:“七个月前楚婕妤封嫔,原来是怀上皇嗣的缘故?” 小贩切好了羊肉,“姑娘哎,你家娃好大一个吧?” “一岁多啦,走路很利索了。”江清月说着,接过羊肉,掂量着不止一斤,大概超了个二两的模样,“谢啦!” 小贩笑着问:“客气啥,你一个寡妇带个孩子不容易……你娃呢?” “我爹照顾着呢。”江清月说。 她回到院子里,沈书宁也在,正抱着粽子举高高玩。 这娃出生在三月里,天气还有些凉,产婆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当时,江清月看了一眼,便说:“像个粽子。” 从此便叫粽子了。大名江纵,纵横驰骋的纵。 江清月见她把孩子抛起又接住,逗得孩子咯咯笑,把菜放下就去制止:“你可别把他抱吵了,等你一走,我可抱不动。” 沈书宁把粽子放下来,在他脸上亲了又亲,逗得粽子咯咯直笑。 “小胖粽,想死姑母了~” 第八十七章 完二 江清月又纠正她:“叫姨吧。” 不想让粽子知道沈书宁是他的姑母。也完全不是姑母,这是她一个人的孩子。 沈书宁看着粽子的小脸儿,嘀咕道:“越长越像他了,瞒得住么?” “他又看不到,”江清月道,“这是我江家唯一的孩子,我爹爱惨他了,不能给人抢走了。” - 当初那碗避子汤她是要喝的。 可好巧不巧,那一日父亲过来了。 江留非要问她怎么回事。 江清月拗不过,说了实情。 若是不喝这药,可能会怀上沈霄的孩子。 江留并没有责怪她不自爱,反而在沉默之后对她说:“若是有了孩子,就留下来吧。爹爹孤独惯了,想要个孙子。” 当时,江清月是有些吃惊的。 以往父亲处处为她着想,怎会劝她做这样的决定? 江留没有多作解释,只问她:“一个人带孩子,你觉得苦吗?” 江清月摇摇头:“我什么苦没吃过?带一个孩子而已。” 江留笑道:“那就……给他一个机会吧。” 当时,江清月没有去深想,父亲口中的“他”,究竟是孩子,还是沈霄。 就这么,她没喝那碗汤药。 她心想着,顺其自然吧,也不一定会这么倒霉催的怀上。 结果两个月后还真的发现有了孩子。 就当是造化,也当是缘分。 可待在金陵城中她到底不踏实,孩子越长越像他,不安全。 离开金陵那天,江留突然问她:“真的不告诉他吗?” 江清月吃惊的说:“为什么要告诉?然后让他把孩子抢走?那爹爹你就没有孙子了。这是咱们家的孩子,跟他可没有关系。” 刚出金陵城,江留又问:“如果当初他是有苦衷的,事出无奈才做了皇帝,你是不是肯给他机会。” “爹,你老糊涂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江清月无语道,“哪怕他有再多无奈,总不能是为了我才做皇帝吧?” 江留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江清月又道:“咱们经历了这么多事,终于可以身无牵挂的离开金陵城了,难道还要往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中去?皇帝的身边,不是那么好呆的。” 江留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怀里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孩子,最终点了点头。 - 沈书宁拿拨浪鼓给粽子玩,嘴上说道:“沈霄迟迟不立后便无嫡子,粽子是皇长子,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你真的……” 江清月摇头:“做皇帝有什么好?我和我爹就只想要他平凡平安的过一世。倘若我娘在世,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沈书宁劝不动她,便提醒她:“你瞒不了他太久,他迟早会发现其中端倪,两年,已经很久了。” 沈霄知道江清月生了个孩子。 可他一直以为是宣王的,似乎从未怀疑过。 江清月想了想,“我再搬个家。” 沈书宁叹了口气,“不用不用,他现在根本不知道你在哪里。从一年前你生下粽子开始,他便没让人再打探你的行踪了。” “那就好。” 江清月说话间,给她倒了杯茶,“没你爱喝的,将就着吧。” 沈书宁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在她腰间掐了一把:“生了孩子腰还这么细,我要被你迷倒。” 江清月知道她这次来是为了告诉自己另一件事。 她或许会有好多年不会来看他们了。 “听闻你和柳文烨要出征东瀛了,书宁,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 一年后,江清月在扬州遇见了秦顾。 似乎是偶然遇见,又似乎不是。 江清月请他在酒楼吃了一顿,秦顾要听她说这些年发生的事。 “天下皆知,你岂会不知?”江清月给他倒酒,“你呢,怎么样?” 秦顾高兴得很,“我爹娘在外头玩腻了,回家,我便有空出来到处玩玩。”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些天。” 江清月意外道:“你也喜欢扬州啊?” 否则不会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第一处地方便来扬州。 秦顾反问她:“你离开金陵,就没想过来姑苏找我?” 江清月有些不好意思的自罚两杯。 当初离开姑苏时,她是说过若能得尝所愿,又离开了金陵城,必痛痛快快的找他喝一次酒。 “这家酒楼的醉虾很好吃,”江清月指着其中一个菜,同他说,“你来了扬州,一定要尝尝这个。” 秦顾目光炯炯的对她说:“天下景致无数,美食无数,有没有兴趣一同去看看?” 江清月正视他的目光。 “兴趣是有,怕是你会觉得麻烦。” “细说。” “我走哪儿都带个娃,还有我爹,”江清月说,“我娃正是很吵的时候,我爹又特别宠他,我经常整恼火。” 秦顾反而觉得挺好:“我喜欢小孩,要是我自己有孩子我也会带在身边的,小孩子嘛,就该天南地北的去看看。” 江清月还是没有马上同意。 “太突然了,我考虑一下。” 她看明白了秦顾的心思,其实在姑苏的三年里,他就已经表达了七七八八。 不是没打算过给粽子找个爹,粽子见别人有爹有娘,便问过她自己的爹在哪里。 粽子的祖父年纪渐长,许多粗活江清月不舍得他做了,可劈柴挑井水那些事儿,总归有个男人做更好一些。 秦顾人不错。 可是他的婚事并非自己能够随心所欲的,他是唯一的嫡子,秦家诺大家业总归要落在他肩上,到时候,他同沈霄一样没了自由。 秦顾道:“不急。就是我住不惯客栈,能不能在你家借住几天?” - 秦顾在江留的虎视眈眈下度过了第一天。 第二天,江留对江清月说:“他原是姑苏秦家的家主。” 江清月不惊讶他这么快查到这些。 “我知道啊。” “你跟他在姑苏相处过三年。今年,秦顾逼着他父母从外头回来,把秦家这摊子还给了父母,还叫他父母把家业传给妹妹。” 江清月也没有太惊讶:“他父母玩心重,他玩心也重。” 秦顾一直觉得他父母在外面玩太久了,是该回家收收心,换他出去。 江留摇摇头:“他十七岁成为秦家家主后,几乎从未出错,行事雷厉风行,叫秦家上上下下无不信服。他应该不单纯是个玩心重的人。” 这一点,江清月也了解。 秦顾面上看着玩世不恭,内里也是个极其谨慎有手段的人。 这与他的玩心不矛盾。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清月问。 江留清咳:“闺女,你跟爹装什么傻,就说说你怎么看他的,实在看不上爹就把他赶出去。” 江清月连忙道:“你别乱来,人好歹是我朋友,借宿几天还能赶出去吗?” 江留大笑了两声,眉眼里都是喜悦的笑意。 “好,好,爹知道了。那你要不跟爹说说,你们姑苏那三年里是怎么过来的?” 江清月听见宅子外粽子跟秦顾的说话声,是秦顾带着粽子出去玩,眼下回来了。 她示意父亲别再说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 秦顾为了证明自己完全可以带娃,秦顾借宿在她家,免费给她带了一个月的娃。 一个月后秦顾要走,粽子抱着他腿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 “我不要秦叔叔走!我不要!” 他整个人挂在了秦顾腿上,小小年纪力气大得很,江清月掰不下来,又不敢太用力的折腾孩子。 秦顾摸摸粽子的头,与江清月商量着说:“我打算去池州,一起吗?” (正文完) 完结的一些说明 正文本来预计的正文篇幅要长很多。 介于这本书的数据实在是差,上架都困难,只能加快节奏把剧情写完。 所以后面的剧情显得有些仓促,希望大家谅解。 明日起有几十章番外(大部分是回忆),会更到月底结束。 说实话,我很遗憾。 但我只能尽快奔赴我下本书。 - 原本想过要让女主站在权势的顶端,可我后来又觉得,获得权势的同时相对应的还有责任,她将被困守在皇城中,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更想获得自由,和她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最好有一个可爱懂事的孩子,组成一个平凡又有烟火气息的小家,远离那些刀光剑影明争暗斗。 那也是江留想过的日子,是陆云锦的心愿。 做西厂督公并不是江留本意,可他必须要拼了命保住这个家,别无选择。 陆云锦死后,他亦期盼女儿能不再走他们的老路,能够在清水村那样的地方安稳的过一世,便是最好。 江清月在潜移默化中有受到父母影响。 她不会为亲人以外的任何人妥协自己的自由,哪怕那个人是沈霄。 所以很早前,纵使有遗憾,她还是选择放弃,不愿意为他困守在高墙之中。 沈霄有埋怨过。 他不是渣男,也不是个圣人。 在他的视角,他为江清月迫不得己站在风头浪尖,随时可能人头落地的时候,他被江清月抛弃了。 而他已经站到离皇位一步之遥的位置,退缩便是死路一条。 那段时间确实不好过,但他最终没有选择解释,当时不会,今后也不会。 不仅是江留的意思。他自己也设想过,如果江清月为此受道德绑架而留在宫里,这是不是她想过的日子? 他想要江清月自愿留下,但绝不会强迫她留下。 酒后冲动可以说是丧失部分理智后压抑已久的情感释放,他但凡没有丧失理智,不会这么做。 最后能为江清月也为他自己做到的事,便是遗忘。 人总要向前走的。 - 感谢看完这个故事的每一位读者。 感谢遇见你们。 愿你们所奔赴的,是自己想要的未来。 番外:沈书宁一 在西越那短短一年里,尤其的刺激。 与其说是我杀了西越王,不如说,是一群女人,合伙杀了西越王。 西越王爱吃蒜,一张口整个殿宇都臭了,这是我最无法容忍的点。 幸好他嫌我没女人味,迎娶我之后迟迟没有碰过我,否则他这张嘴,能分分钟叫我吐出来,多尴尬。 其他后宫姐妹对他的仇恨各有不同。 比如他长得丑。 比如他年过五十还钟爱十几岁的小姑娘。 要说最恨他的,莫过于宠妃良氏,西越王盛宠她两年有余,因宠爱而日日逼迫她吃蒜。 这也是罢了,西越王最近还看上了良氏的妹妹,小姑娘才十三岁,良氏万万不肯妹妹进宫遭此折磨。 我们一群女人围拢在一块儿讨论他的时候,无不咬牙切齿。 “要不……”我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 良氏一惊,双眸却因兴奋而放出异样的光芒:“如此,真的可行吗?” “不试试如何知道呢。” 我才十七岁,我还有美满大好的一生,不想在这西越王宫中就此变老死去。 - 我让良氏服用了美人泪。 美人泪是一种毒药,女子服用没有影响,可服用之后,与之交欢的男子会中毒。 日复一日,毒性叠加,最后会使男子枯槁而亡。 美人泪,英雄冢。 - 光使西越王中毒还不够,我的最终目的是离开西越王宫。 那我必须要得到新王的同意。 老君王的头颅,是我与新王谈判最好的筹码。 我找到一位富有实力又野心勃勃的藩王,与之交涉。 这位藩王问我,“我凭什么信你?” 他问出这话,便是对我的计划心动,要寻一个更能说服他的缘由。 我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爷自行考虑吧!” 这本就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皆大欢喜。 - 我回到大夏,发现我弟沈霄和江清月的关系突飞猛进。 还有三个月便要成婚。 她做了我弟媳,我就是她亲姐。 我要听江清月喊我姐,她却一口一个书宁。 罢了! 元宵宴上,大皇兄阴阳怪气的对沈霄说:“先前不是爱慕孟贞,怎么爱而不得就去求娶江清月了?存的都是什么心思。” 沈霄一贯不爱与人争论,没打算搭理他。 江清月却不干,回怼过去。 “你当人人是你沈荣,只晓得拉帮结派满嘴喷粪?” 大皇兄瞪直了眼:“你!” 江清月又道:“你什么你,他娶我也要你来说是非,你是个长舌妇么?” 沈霄忍不住笑了一声,看向江清月的目光极其温柔愉悦。 大皇兄恼得满面通红,看了我一眼,对沈霄说:“你倒是要成婚了,你的姐姐刚做了寡妇,声名远扬哩!” 沈霄脸色兀的一沉。 “我的皇姐难道不是你的妹妹?父皇向来教导我们重视手足情谊,你竟半句也听不进么?” 大皇兄笑:“手足?我生母生前是温贵妃,薨后追封皇贵妃,你和沈书宁出自什么人腹中?宫女出身,致死不过是个婕妤!能生下你们姐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就你们,也配跟我称手足?” 沈霄眸中愈发沉冷,袖下的拳头握得死死的。 江清月走了一步挡在他面前,冷眼相对。 “大皇兄果真不负民间传言,不仅恶毒还愚蠢。” 我吃了一惊。 不是吃惊他们说什么。 而是……我看到江清月那只负在身后的手,握住了沈霄袖下的拳头,她的拇指还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似在安抚他。 我目瞪口呆半晌,心里莫名泛起丝丝甜意,完全没心思听大皇兄在放什么狗臭屁了。 我弟弟终于多了一个人疼他。 - 我永远有更吃惊的时候。 那两天沈霄疯狂爱吃,整日就在金陵的街市上各个摊贩间买不动的东西品尝。 我以为他是怎么了。 结果他说:“清月这两天没胃口,我找点好吃的给她。” 我纳闷:“怎么我没胃口的时候你不着急?” 沈霄吃着他手里的甜糕,轻飘飘的看了我一眼。 “对你来讲那是好事,努力多掉几斤肉吧。” 他被我从街头追打到巷尾。 - 我好不容易从西越回来的,沈霄却总一个劲的支开我,只想跟他媳妇单独相处。 他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叫我走。 去寻芳阁吃个饭他都说这大圆桌子挤不下,叫我另外开个包间。 配八个椅子的大圆桌,坐不下三个人?? 我他妈怒了。 “一个人去开包间我有病吗我!沈霄你别太过分!” 沈霄被我骂老实了,“那,挤挤就挤挤……” 我说:“我走也不是不行,给我三百两。” 沈霄还跟我砍价:“两百五十两。” 拉倒吧,一分也不能少。 - 离我弟弟大婚还有一个半月。 沈霄就提前兴奋了起来。 白日里已经把吉服试了一遍,大半夜自己不睡觉还让婢女把我喊起来。 “皇姐,我还是觉得这件更好看。” “你有病吧,白天不是帮你看过了?”我目露凶光,“扰我清梦等于杀我父母,跟你说过没有。” 沈霄有理有据的说:“皇姐,成婚是在晚上,所以白天看的不算,要看看晚上穿的样子。” 我吓一跳:“明晚你不会把我喊起来看礼堂的布置吧?” 沈霄受到启发:“皇姐说的对,我怎么没想到?明晚我……” - 被他烦了十来天以后,我受不了了。 为了睡个整觉,第二天入夜便带了身衣物去找江清月一起睡。 到她闺房门口,我却似乎听见我弟的声音,于是我作贼似的靠近那扇虚掩的窗,探头往里看。 看到里面的那幕我下意识闭紧了眼睛。 他们居然在亲嘴。 非礼勿视…… 可实在忍不住好奇,我又特别缺德的睁开了眼睛。 亲了一阵后他俩抱着滚到了床上,沈霄把她压在身下,又从她耳后亲到了雪颈,一路向下…… 眼看着一件件衣服被扔在地上,他举止越来越荒唐,我惊觉大事不好,这两人情到浓处管不住了!再不制止铁定要出事! 我灵机一动,退后到院子门口,再一声大喊:“清月~你睡了吗?” 等我慢悠悠的推开房门,地上的男人衣物已经消失,窝里看不到男人,不晓得他躲哪里去了。 江清月从被窝里坐起来,双眼有些迷离:“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我脱了鞋袜就钻进她被子。 “我来跟你睡觉啊!” 江清月有点为难地说:“不然……明天……” “我就要今天,”我可不管她找什么托词,人已经端端正正的躺好,“去熄个灯,睡吧!” 番外:沈书宁二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江清月以为我睡熟了,小声喊一下沈霄,叫他快走。 沈霄从床底下蹑手蹑脚的爬出来。 好家伙,我以为会躲柜子里,居然是在床底下。 我大力翻了个身,把床砸出响声。 沈霄连滚带爬的滚回了逼仄的床底下。 借着月光,江清月屏住了呼吸盯着我看。 我等他再次藏好,慢慢睁开眼,讶异的对她说:“你不睡觉坐着干嘛呢?” “喝,喝个水。” 她结结巴巴的解释了下,又老老实实躺在我身边。 这一夜,沈霄尝试了好几次,反正刚爬出床底就失败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吹着口哨,在景阳宫遇到了顶着两个厚重黑眼圈的沈霄。 我吃惊的问他:“一大早外头回来,你该不会夜不归宿吧?” 沈霄哀怨的瞪我一眼,不理我,自顾自往里走。 我拽住他胳膊,“你说实话,你们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沈霄瞪我:“昨晚你知道我在。” “知道,”我呵呵一笑,“我故意的。” 沈霄满脸难以言喻的薄怒:“你有病吧皇姐,我跟她就要成亲了,我们你情我愿名正言顺你也要管,你是不是闲得慌?你闲得慌找个人嫁了好吗?” 我知道他要生气,耐着性子提醒他说:“你们还没有成亲,不算名正言顺。” 沈霄无语:“箭在弦上了都,难不成还能不成亲了?” 我义正严辞的说:“大婚前有变故的多了去了,只要你们一天没成亲,都不能这样。” “我们的婚事不可能有变故,除非我死。” 沈霄斩钉截铁的说完,瞪了我好半晌,想不出其他的词来评价我,只有苍白无力的补一句:“你真的有病。” 我又问他一遍:“不会已经……” “没有。”他没好气地说。 “哦。”我放心了。 怪不得他要恼死我了,昨晚本是他如愿以偿的一晚。 他又说:“我拜托你,今晚你不要过去。” 我蹦起来,给他脑袋上锤了一巴掌:“你他妈贼心还不死啊,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现在不可能给你得逞。” 那天起,我每晚准时去跟找江清月睡觉。 - 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要留在大婚之夜对新娘子更好一些。 如此这辈子都不会有被人以此评首论足的机会。 我也笃定他们不可能会分开。 却没想到我一语成谶,他们的婚事先是暂缓,后来取消。 我问沈霄为什么。 沈霄一脸很摆烂的对我说:“托你的福,她贞洁还在,不嫁我也无所谓的。” 我怒不可遏的握了拳头。 “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欺人太甚了。” 他那样轻薄过一个女子,居然轻飘飘的说不娶也无所谓。 他把清月当成了什么了? 哪怕外人不知道他们那样亲密过,可从此往后,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抛弃过了,她如何自处? 沈霄冷淡的说:“腻味了。我要做皇帝了,想要什么女人不能有。” 我的拳头比我的脑子快。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一拳头砸在他脑门。 一不做二不休。 我根本控制不住我的怒气,他被我打倒在地上,我照着他脸一拳又一拳愤怒的挥下去。 他说的什么狗屁混账话,这是他能说出口的? 我指着他鼻子警告他:“什么腻味了,这种话你要敢对别人说,我一定打死你!” 他鼻子里涌出鼻血,却像条死鱼一样,还是没有反抗的意思,任我狂揍,也没有哼一声。 我揪起他领口,咬牙切齿的说:“你要不是我弟弟,我真会打死你。” “你打死我吧,”他闭着眼睛,双臂摊开,了无生恋的躺在地上,嘴里喃喃,“死了好,死了最好。” 我怔了怔。 他到底是我的弟弟,我心一疼,语气软下来,问他:“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声不响,死了一般。 我一手捏住他还在流鼻血的鼻子,一手胡乱的给他擦脸上的血。 越擦越脏,我也就不擦了。 反复确定止住了血,我又问他:“沈霄,有什么事你告诉皇姐,皇姐跟你一起面对。” 他笑了,眼里有一点泪光,模样很凄惨,说出来的话却不像个人。 “你也知道她是什么人的女儿,我要做皇帝了,她配不上我。” 下一刻,我的拳头又对着他鼻梁砸了上去。 那天他差点被我打死。 - 柳文烨是个角色,不仅在战场上。 我以为他在万寿宴上说求娶我是为了拿我当挡箭牌。 结果他又私底下找我,与我说:“我认为大夏完全有再阔疆土的实力。” 我疑惑:“你这应该去同皇帝谈。” 柳文烨道:“这个皇帝不好战。” 他说的不错,的确如此,这是沈霄的性格使然,沈霄乐意看到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战火连天。 柳文烨道:“我不犯人,人必犯我,长公主应当深有体会。” 我不解:“什么?” 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谁得罪我。 柳文烨狐疑的看我一眼,确定我是真的一无所知,而后道:“长公主为朝廷鞠躬尽瘁,却无意中碍了旁人的路,被多位大臣密谋陷害。” 我被人陷害? “谁?” “皇上没有告诉过公主?那我也不便明说。” 我终于正眼看他。 他确实有种,敢把锅抛给皇帝。 - 柳文烨在朝堂上提出对东瀛转防守为进攻时,我携着我所有关系好的官员鼎力支持。 我主动要求同柳文烨一道领兵远赴东瀛,我们分别为左右元帅。 临行前,沈霄亲自来送我。 我对沈霄说:“这一仗我跟柳文烨一同去,若是得胜归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一仗打了十年,也叫我大开眼界。 别的国打仗不伤黎民百姓,哪怕兵马伤亡也是死于战争难免的损伤。 东瀛人却专对黎民百姓老弱妇孺下手,行径可谓无耻下贱,恶心至极。 冲进东瀛王宫的那刻,我们看到东瀛王携着王妃公主大臣们给我们争先恐后的磕头求饶。 柳文烨一个也没有放过。 他说,别国的战俘有用,还能用来当奴隶,东瀛的无用,畜生世世代代都是畜生,改不掉骨子里的劣根性,这样的种族还是灭亡干净的好。 我对他的决定无比支持。 东瀛被夷为平地,无一生还。 - 得胜回朝,沈霄却似乎忘了我说的告诉他一个秘密,他始终没有开口相问。 我忍不住问他:“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他说:“已经没必要了。” 我内心矛盾,欲言又止。 沈霄见我忐忑模样,笑问:“她同意你告诉朕?” 我摇摇头。 他眸色一暗,似乎有些失望,却也认命。 “皇姐,那就别说。” 番外:沈书宁三 我惊讶:“你知道?” 也只是稍微惊讶。 已事过十一年,他能知道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他也没迁怒江清月隐瞒的意思。 他眼底一片晦暗:“朕做了这样的事,她应当恨透了朕。” 我困惑:“不至于……” 不太明白他具体是说哪件事,但我确定江清月并没有恨他,她真正恨透的人早已死干净了。 她对于我这个弟弟,顶多是释怀和理解吧。 若真的有恨,恐怕她也不能跟我保持这样好的关系,与我坦诚相待。 “你去见见她吧,”沈霄低沉道,“朕做错了事无以弥补,你告诉她,今后但凡她所求,朕必应。” 也许当初没能及时让她如愿,他心中也有遗憾。 可是。 “哪件事你的错?”我听不太懂。 “你跟她说她会明白的。” “不不不,你说清楚,不然我不转告。” 看我态度坚决,他内心挣扎许久,最后垂着首,大概是做好了被我暴打的准备,轻声道:“她没告诉你吗,朕强暴了她。” 我脚底如针扎一般跳了起来。 卧勒个槽啊,这么禽兽的吗? 他们从那次万寿宴有了粽子之后,居然还有单独接触过? 难道我离开金陵城的这几年,他跑去扬州为非作歹去了? 我怒不可遏的质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沈霄不太确定的看着我:“她没告诉你吗,十一年前的万寿宴……” 他言尽于此,许是觉得羞耻,无法再把接下来的话说完整。 我一愣。 是说有了粽子的那年万寿宴吗? 粽子那件事我是知道的。 我也问过她怎么一回事来着,怎么就凭空有了粽子,是不是沈霄禽兽不如了。 可是我记得她说: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刚巧氛围到位,一时冲动吧,我不需要他负起责任。 反正没听出来不情愿的意思。 “那天你喝了酒的吧,你是想起来了,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听我这么问,沈霄皱了下眉。 “十二弟说的,他说朕……” 我噗哧笑了一声,然后道:“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去转告的。” 他竟然也会有轻信十二弟的时候。明显是十二弟故意整他的,好叫他不能安生,一直活在愧疚之中。 想想也不意外。 他知道江清月要离开他的,自然会以为确实是他做了强迫的事。 得了,想起我这个好弟弟曾经让我为江清月的“死”难受了三年,我就懒得给他解释。 我转身就要走。 沈霄却从我不生气的态度看出了端倪:“皇姐!朕没有……是不是?” 他拦住我去路,要我说个明白。 “朕没有强迫她,那怎么会有粽子?” 他心里大概有了答案,以至于他眼底通红,询问我的声音隐隐发颤。 我无奈:“你先回答我,你为什么一而再说她不自爱?除了面对你,她在谁面前不自爱过?” 听到江清月苦笑着告诉我沈霄说的那些话,我是有些气愤的,他脑子八成是有问题才会想要说教人家姑娘。 怎么的,他是人家爹啊。 现在问我这话又什么意思,不是强迫还能有什么可能,自愿的呗。 沈霄脸色凝滞,一时失语。 我又说:“为什么没想过同她敞开心扉,解释你的苦衷和不容易,两个人坐下来商量商量有没有其他余地?” 沈霄却哀哀笑道:“我怎么说,说我是为了她做皇帝,说我自己不想做皇帝,她信吗?皇姐,你觉得她会信江留还是信我?我有什么必要自取其辱。” “这就是你不对了,”我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她不会信。” 他摇摇头,“暂时不试。” 我叹息。 “至少你明明白白的说了,她若是不信,你也好死了这条心了,从此各自两安,你说是不是?” 沈霄神态有些疲倦的道:“你说的对,但现在不行,朕在这皇位一日,便没有与她解释的必要。等将来某一日,朕会一五一十的对她坦白,由她来做决定。” “等哪一日?”我傻眼,“你的意思是,等你退位让贤,再去找她。” 他点头:“只差‘贤’之一字。” 退位可以,却必须让“贤”,他要对这天下负责。 - 我找柳文烨喝酒。 诉说我想不明白的事儿。 十几年过来,我才发现我弟面上总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却是真的死脑筋,认准一个女人就拗不过来了。 他看似过得挺好,什么也不耽误,也不再去扬州。 可他十一年来再没办过万寿宴。 没吃过烧饼。 只是闲暇时候常常枯坐,或者提笔写着一封又一封不止寄往何处的书信。 江清月不是没企图接受过别的男人。 我分明看到她和秦顾相处得很好,甚至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却不知为何一拍两散。 她也答应和沈故在扬州有缘再见。 可终究只是说了再见。 “柳文烨,我不明白,他们明明只能接受彼此,认定了彼此,为什么不能好好在一起?” 我大口吃菜大口喝酒,醉醺醺的说:“我真的很希望他们两个好,怎么那么难?” 柳文烨看着我,道:“因为对他们来说,各自都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 “是这样吧,”可我却很遗憾,“粽子十一岁了,沈霄却没见过他一面。” 他到底是我的弟弟。 柳文烨夺走我还要往嘴边凑的酒碗,对我说:“你满脑子都是他们,可曾想过自己?” 我脑中一片混沌。 我? 我好端端的,有什么可想。 柳文烨说:“至少你弟弟心里有个人,你呢,你心里就不打算住进别人?” 我慌忙摇头。 “不不不不,大可不必。” 看别人情情爱爱的已经看够了,我替沈霄心痛,又替清月心酸,何必自己再去走一遭? 一个人好端端的,我总不至于没事找事儿。 柳文烨知晓我是真心拒绝,便道:“公主,我想打安槐。” “为啥?” “平了安槐,你便能做回柔嘉长公主。” 我虽然酒多,但不至于糊涂,忙道:“别胡来。你要打一个外邦,可以是积怨已久,可以是有利可图,却不能是如此荒谬的缘由。” 柳文烨深深看着我:“怎么不是有利可图?我想娶安槐的王后,这个理由够不够?” 此时安槐的王后,便是顶着大夏柔嘉长公主名头的替身。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她啊!” 我还追问:“她真实身份是啥?” 柳文烨无言以对,良久后,他起身离开,并吩咐一旁的丹红照顾好我。 丹红扶我,不解的道:“公主你没听明白吗?柳将军的意中人是你……” 我笑:“我怎么会不明白?” 他自然也能看透我在装傻。 只是这样的回答,能给彼此几分颜面,日后还好相见。 - 后来,江清月问我,真的打算孤独终老么? 我听不明白。 “我不是有丹红,有你,有粽子,有沈霄,有十二弟,还有一堆同僚,谈何孤独终老?” 并不是没有配偶便叫孤独。 江清月笑着举杯:“是我说错话,我自罚。” 番外:沈霄篇一 从有记忆起,大皇兄和三皇兄两个总是互相针对攀比。 无论是写字作画背诗,还是骑马射箭。 所有的皇子们分了两派,一派跟随大皇兄,一派跟着三皇兄混。 无意间,我听到宫里两个老嬷嬷说话。 “你别看大皇子是最大的,太子之位总是先嫡再长,三皇子可是皇后所出,唯一的嫡子,今后大皇子要对三皇子俯首称臣了。” 我便牢记于心 可这由不得我选。 三皇兄不屑于拉帮结派,他嫡皇子的身份本就尊贵于我们。 偏偏大皇兄对我热情,啥事都要拉我一起,久而久之,三皇兄对我的态度便越来越冷。 随着年纪渐长,三皇兄展露头脚,越来越受父皇器重,我摆脱大皇兄的愿望也越来越强。 直到有一天,我在宫中遇见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她正在御花园的橘子树上踩橘子。 我忙想去制止,大皇兄拦住了我。 “她是江厂公的女儿,咱们离她远点。” “可那橘子没熟……” “你管它熟没熟?”大皇兄说,“七弟上回揪了她辫子,就被罚了抄十篇诗文哩!” 我一惊。 怎么能有这种事?七弟可是皇子,她不过是一个奴才的女儿。 大皇兄压低了声音在我耳边偷偷说:“宸妃娘娘太看重江厂公了,父皇又那么听宸妃的,江厂公还把这女儿当宝贝疙瘩,谁欺负一下便要告御状的……总之咱们离她远点就是。” 我还有疑问:“江厂公再如何受宸妃娘娘器重他也不过是个奴才。” 大皇兄更加小声的说:“你小孩子不懂,我母妃说,江厂公出卖的色相才有今日的地位,宸妃娘娘喜欢江厂公……这话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 我点头。 父皇痴迷宸妃大伙儿都知道,那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若不是宸妃膝下无子,太子之位还真轮不到别人头上。 也正是因为宸妃无子,便对江清月颇有几分疼爱。 我当时心里头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若是我同江清月走的近些,大皇兄就不会再同我打交道了吧? 在三皇兄被立太子之前,我一定要跟大皇兄划清界限的。 - 机会一闪而过。 那是在大街上,江清月突然喊住了我,叫我多买几个烧饼。 我明明排行第九,她却管我叫八皇子? 可是烧饼为什么这么好吃…… - 我突然发现,只要我沉默寡言又老实无趣,大皇兄就自然而然的不跟我玩了。 这么简单? 三皇兄在遇到我的时候,问我:“你跟大皇兄怎么了?” 我说:“志趣不相投。” 三皇兄对我的态度立马柔和起来:“九弟,你是个有意思的人。” 有没有意思的无所谓,我只要他以后当了太子,当了皇帝,能给我好果子吃。 - 三皇兄允许我加入他的阵营,成为他身边的兄弟。 大皇兄恼怒于我的背叛,在某一日,在御花园里当众拦住了我。 “你真是棵墙头草!” 他不仅这么说,还用匕首割烂了我的衣袖,恶狠狠的道:“我们割袍断义!” 江清月目睹了这一切,站在大皇兄面前,仰着脸对他说:“你做的不对。” 她的身高只到大皇兄的胸前,大皇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哪里不对?” “别人割袍断义割的是自己的袖子,”江清月一本正经的指了指他的手臂,“你应该割自己的,而不是割他的。” 大皇兄撇了撇嘴角:“你还小,不懂我们之间的事。” 江清月歪了下脑袋,声如银铃:“可是宸妃娘娘的生辰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衣服破了怎么过去?” 大皇兄又道:“大丈夫不拘小节!” “御前失仪是要被治罪的。” 江清月顿了顿,无可奈何的说:“大皇子莫怪,到时候我只能实话实说,说你欺负他了。” 大皇兄慌乱了。 他拉扯我:“你快去把衣服换了。” 江清月摇摇头:“他人小跑不快,等他一趟来回就来不及了。” 大皇兄脸色很不好的问:“那怎么办?” 江清月眨了眨眼,“你跑一趟呗,去给他拿衣服来,就近换掉。你人大,跑得快。” 大皇兄没有多做犹豫,咬了咬牙就如一阵风跑去。 我以为江清月要赶去宴上了,她却停留在原地陪着我。 “我等你换好衣服再走哈。” 我点点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突然发现江清月很好看,尤其她的眼睛,她一双眼睛大大的圆圆的水灵灵的,眼睫毛浓密又长,像小扇一样。 她见我发呆,小手掐了掐我的脸:“怎么会有你这么好欺负的皇子?你几岁啊?” “十二岁。” 她一愣:“跟我一样大。你怎么比我高一个头?” 然后她嘴一撅,就不太开心了。 我一时着急,说:“虽然你矮,但是你好看啊!” 江清月不服气的道:“你又高又好看啊!” 她又问:“你是几皇子啊?” 明明之前在大街上吃烧饼的时候我就告诉过她了。 但我还是又说了一遍:“我排行第九。” 等我大皇兄气喘吁吁的把衣服拿来,我进一旁的山洞里更衣,听见外头江清月在跟大皇兄讲道理。 “你比他大了六岁哎,你不好好做一个哥哥,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你们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以后不要欺负他了,知道吗?” 大皇兄说:“你还小,不懂我们兄弟两之间的事,是他背叛我,不跟我玩去跟三弟玩……” “他想跟谁玩就跟谁玩,凭什么他一定要跟你玩?他可以喜欢你,也可以不喜欢你啊!”江清月义正严辞的说道。 我愣住。 从来我只知道利弊,顺从。 可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可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讨厌一个人。 - 我们跟着三皇兄在寻芳阁的阁楼上,围观楼下的世家小姐们。 他们讨论着哪家的姑娘最好看,又讨论着哪个姑娘对自己示好过。 他们问到三皇兄,三皇兄看着那人群簇拥的中心,正在投壶的女子,说了句:“肯定是江清月最好看啊!这还用说!” 我突然很烦躁。 据说父皇已经拟旨要立三皇兄为太子了。 太子看中的人,肯定能得到吧。 为什么他是太子?为什么我不能是太子? 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把这该死的念头压了下去。 我绝不能犯傻,一个女子而已,还是性命最重要。 三皇兄突然扭头问我:“九弟,你觉得呢?哪个最好看。” 我一慌,随口道:“孟贞吧。” 番外:沈霄篇二 如果我知道我这随口一句孟贞,后面会给我带来许多麻烦,我就不会再信口开河了。 我完全可以说我一个都不中意。 可是我心虚。 - 我不再去想那一个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很好听,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女孩子。 直到父皇给三皇兄指婚了别的女子。 三皇兄很不乐意,去求父皇收回成命,却灰头土脸的从乾元殿出来。 我陪他走了好长一段路。 他突然说:“九弟,我们都得离江清月远一点。” 这意思似乎是接近江清月会发生不好的事。 我问他什么原因,他怎么都不肯说。 最后我忐忐忑忑的问了句:“皇兄不是很喜欢她吗?” “也不是很喜欢,她不是温柔的女孩子,”三皇兄唉声叹气的说,“只是觉得她好看而已。父皇给我指的皇子妃太丑了。” 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 - 十三岁时,马球赛上,大皇兄用鞭抽了我的马腿。 一阵天旋地转,我从马上摔了下来,重重的摔倒在草地上,一时间浑身剧痛动弹不得。 大皇兄一声令下:“别靠近他!不然就说不清了!” 原本向我围拢的人都退后了去,犹豫着不再上前。 江清月向我跑过来。 我感觉到她探我鼻息,着急的大喊:“你们还不帮忙!救救他啊!去喊太医啊!!!去喊!不然就是你们杀的人!!” 昏迷之前,我听到她在我耳边焦急的说:“九皇子,别睡。” - 大皇兄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父皇对他是偏爱的,纵容的。 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养伤期间起初的几夜,皇姐衣不解带的照顾我。 我趴着,她给我上药,眼泪滴在了我背上。 可等我转过身,她又擦干了眼泪,若无其事的对我好:“真不愧是我弟,都不带哼一声的。” 我张了张嘴,说:“皇姐,不用担心,这样的日子会结束的。” 太子终有一日要登基。 大皇子终究只是一块垫脚石。 江清月来看望我。 她义愤填膺的对我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就是他拿鞭子抽你马腿,为什么爹爹偏说我看错了,叫我慎言。” 我却不像她那么生气,反而看到她为我生气我很高兴。 我说:“你爹说的没错,是你看错了。” 江清月睁大眼睛:“你怕他做什么,我陪你去皇上面前告御状去,我给你作证。” “别,不用。”我急道,“江清月,你不要管我的事。” 这事儿父皇如何能不清楚,只是他嘴上说着要我们重视手足情谊,不可互争,却毫不在意我罢了。 我因急着起身劝她,牵动了伤腿,疼得直抽气。 “嘶……” “你怎么了?” 江清月赶紧走近查看我,见我淌了满头冷汗,用衣袖给我擦了擦,又着急又温柔的语气说:“你伤的很重,别乱动,我听你的就是了。” 她扶着我助我躺回床上,看我衣服汗湿的印出了痕迹,问我:“你衣服在哪儿,我帮你拿一件换。” 此时我腿上的痛楚已好了许多,红着脸说:“不用,让下人做就是了。” 她立马要转身出去:“我去喊人。” “别!”我鬼使神差的喊住了她。 她回头以目光询问我什么事。 我脸颊滚烫:“躺,躺太久了,很无,无聊,坐一会儿,你坐一会儿好不?” 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她走。 “你怎么结巴啦?”江清月一边问一边还用手来探我额头,温声细语的问:“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热了吗……还好哎。” 三皇兄说的不对,江清月明明是个温柔的姑娘。 我厚着脸皮说:“我皇姐不在……你先别走好吗……我怕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可是她刚点头,我皇姐就从外头冲了进来。 - 三皇兄迎娶皇妃的当日,被册立为太子。 他对江清月敬而远之已经许久,我便准备不再隐藏我的心意了。 我光明正大的看她,画她。 皇姐看出了我的思慕心思,一心想要我得偿所愿,她有意接近了江清月。 她两出乎意料的合得来,志趣几乎处处相投。 不知从何时开始,江清月和皇姐就常常黏和在一处,她们之间似乎插不进第三个女孩子了。 在我暗示之下,她总算想起来我对江清月的非分之想。 “包在我身上!” 皇姐帮我设计了一次又一次偶遇,帮我制造和她独处的机会。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远处的时候我大胆看她,她近在眼前的时候我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有一回,我刚到寻芳阁外,五皇兄从我们面前跑过去,看见我,把一本书扔进了我怀里,然后跑了个没影。 我纳闷着他跑什么呢,江清月从另一边走过来,见我站在原地发呆,把我怀里把这本书拿走。 “给我看看哈。” 她翻开一看,目光凝滞,脸颊越来越红。 我心生好奇,凑过去一看…… 江清月啪得一下把书合上,扔给我,红着脸骂我:“你变态啊你!” 她转身就走。 不近不远处,皇姐听见她骂我,赶紧凑过来:“怎么回事?” 江清月难以启齿的指指我:“你问他!” 我一脸懵的翻开我手里的书,皇姐已经一把抢了过去。 “啥玩意儿……” 下一刻,皇姐暴跳如雷的把书砸我身上。 “你变态啊你!我让你给人姑娘看这东西?你他妈有毛病吧?” 我赶紧打开书一看,各种奇奇怪怪的动作画面…… “不不不,这个不是我的,是五皇兄给我的!” 她俩根本不听我解释,扭头就走。 好几天她们都不理我。 我求五皇兄帮我去解释,他说:“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那东西?” 毁灭吧。 五天后,皇姐对我说:“要我们原谅你也可以,那本书给我们,我们拿去销毁。” 我双手奉上。 直到次日,大白天的,我听说江清月去找了皇姐,硬着头皮找了过去。 她俩蹲角落里脑袋凑一块儿不知道在干嘛,还小声嘀嘀咕咕。 我唤了声“皇姐”,她俩如遭雷劈的蹦了起来,一本书从她俩中间飞了出来。 我一愣。 “皇姐,你带她看这种?!!” “误会误会,”江清月打着马虎眼儿,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我们可没看。” 皇姐梗着脖子瞪我。 “咋的了,你还管我?” 我不敢造次,只是说:“我以为你会销毁……你要是喜欢,我问问五皇兄还有不。” 皇姐恼羞成怒:“滚!” - 后来,经过我软磨硬泡,五皇兄终于向她们解释那本书的来源。 她们得知冤枉了我,请我去寻芳阁胡吃海喝了一顿。 番外:沈霄篇三 后来,经过我软磨硬泡,五皇兄终于向她们解释那本书的来源。 她们得知冤枉了我,请我去寻芳阁胡吃海喝了一顿。 - 终于我鼓足了勇气对她说:“我想去昆山上看日出,明早,你……有空吗?” “有啊!”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下来,又说,“不能太早啊,我起不来的。” 我们爬到山顶,早已错过了日出。 北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 我有些怪自己出的什么馊主意,去哪儿不行偏偏要爬山? 本就寒冬腊月的,她一个女子要被冻出风寒不可。 我懊恼不已的时候,她站到崖边,眺望山下繁华硕大的金陵城,很是高兴。 “你看,这是你沈家的天下,多了不起!” 我看着阳光照耀在她侧颜,心脏砰砰直跳,声音漂浮道:“这是万民的天下。” 江清月点点头,看向我,她大概手很冷,不停的搓,往手心哈皮。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啊?” 我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低下了头,“我……你冷不冷,我脱一件给你。” 她笑了笑,说:“是好冷啊,我们赶紧下山吧。” 昆山很高很大。 走了没多少路,突然下起了大雨。 她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带我跑进了就近的山洞里避雨。 我们的外衣多少有些湿,可男女有别,怎么也不方便脱下来烘一烘,只能将就着穿着。 我看着外头下的没完没了的雨,庆幸多了一些独处大时间,嘴上却道:“都怨我,我叫你回不去了。” “等一等罢了,雨总会停的,这有什么?” 江清月坐在地上,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可雨下了大半天之后,居然变成了鹅毛大雪。 江清月坐在我身边,靠着墙壁,肚子咕咕叫出了声。 我果断道:“你等我,我出去找吃的。” 这是荒山,又下着大雪,实在找不到多少能吃的东西。 又冷又饿的第五日,她撑不住了,我出去找吃的回来,发现她晕倒在山洞外的雪地里。 我跪坐在她身边,一个耳朵抽在我自己脸上。 都是我害的,若不是我愚蠢到要来看日出,不至于害她受这样的苦。 她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 “吵死了,抱我。” 她一边说,一边昏昏欲睡的往我怀里靠。 一个女子乍然入怀,我慌得不知所措…… 可是我不抱住她,她就要从我怀里滑下去摔到地上了。 我抱住她,心中一惊,隔着衣服竟然都能感受她身子的冰凉,握一握她的手,冷的刺骨。 她怎么这么凉? 我把她抱进山洞里,紧紧抱在怀里,慌忙之下用我的脸贴着她的脸。 可怎么都不容易捂热。 见她睡的昏沉,我心一横,三两下剥了我的衣服,又屏着呼吸脱去了她的衣服,直到她只剩肚兜和裘裤,我把她裹进了怀里,再用我貂绒大氅裹住了我俩的身体,用我的身体温暖她。 她的身子慢慢回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 然后她动了一下,冰肌玉骨的手臂环住了我不着寸缕的腰,贴我更紧。 ……我竟然在这种时候,对着昏迷的她起了该死的邪念。 她的肌肤又白又软,我情不自禁的埋头在她脖颈间,轻嗅她淡淡体香,脑子里满是春宫图上那些潋滟的画面。 想吻她,揉碎她,与她融为一体。 想不计后果的做一个畜生。 想让她永远只能属于我。 这么想着,我的指腹已在她背后蝴蝶骨上摩挲了一阵,顺着肌肤下滑,指节用力一勾了她腰后肚兜的系带……嘴上絮絮叨叨的给自己开脱:“下了山我就求父皇赐婚,我们成亲,做我的皇子妃……我一定会娶你的,待你好,什么都听你的……” 这句话她却好像听见了,“嗯”了声。 这轻轻软软若有似无的一声,仿佛给我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把我吓得灵魂出窍。 我半天不敢动,怔怔的看着她,直到确定她还在昏睡中,缓缓松了口气,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听。 这个时候,我人也冷静了些。 我怎么会差点做出那么禽兽的事? 我怎么可以碰她,我想毁了她吗? 不行,绝对不可以…… 她会厌恶我,她会痛苦,我也不会再原谅这样禽兽的的自己。 我手忙脚乱的把我们的衣服一件件一丝不苟的穿回去,再把她重新抱在怀里,嘴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 一个时辰后她才转醒。 她吃着我找来的野果,突然无尽感慨的对我说:“沈霄,怎么会有你这样又好欺负又老实的人啊?” 我有愧,深深低下了头。 她却以为我是害羞。 如果她知道在她昏睡的时候我做了什么,恐怕不会再说我老实,只会羞愤的打我一个耳光,骂我畜生,再也不会理我了。 她把剩下一半的果子推给我。 “你也要吃的,什么都给我,你自己不饿啊。” 她看着我吃东西,摸了摸我的额头:“也还好啊,为什么你那么烫……” 我一惊。 她说:“我在昏睡中感觉到了,你像个火炉一样。怎么隔了几层衣服你都那么烫啊?” 果然,她是真的不知道我轻薄过她。 - 因为后来我听到她跟我皇姐的对话。 皇姐说:“你看出来了吧,沈霄老早就对你起了贼心,老早了。” 很好,是我亲皇姐。 江清月说:“可他真的是正人君子那样坐怀不乱的,我估计我送上门他都不对我做什么。” 我当时寻思着,那你绝对应该试试,看看我到底做不做,迟疑一秒都是对我自己不尊敬。 她不会知道,从那一天之后我常常梦见她,却是香艳的叫人面红耳赤的画面,醒来大汗淋漓又意犹未尽,别人管叫这个叫春梦。 我无比清楚,我喜欢她,也想要她。 皇姐大吃一惊:“你可千万别送上门啊,一定要等他先开口表露心意,肌肤之亲也要留到大婚之后,女孩子家家的,一定要矜持。” 果真是我亲皇姐! - 我知道我思想不对劲了。 看到江清月就会想起她在我怀里软香如玉的模样。 每一夜入睡前就会想起她的柔软,她白皙的肌肤,想起她的体香。 求娶吧,娶过门我就能…… 无数次的催促自己,却又不敢,怕她看出来我满脑子污秽的邪念。 我真他妈是个懦夫。 番外:沈霄篇四 在我忐忐忑忑始终不知怎么表露心意的时候,江清月先开了口。 “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向我提亲?” 我一愣:“啊?” 江清月道:“雪山上那天,你不是向我求娶了啊?” 我吓出一身汗。 她要是听到了那句话,那么…… “我可答应你了啊,”江清月皱了下眉:“难道你现在不想对我负责?” 我已被吓得语无伦次。 负责? 她知道我轻薄她了?! “那天,我……我昏了头,我是不该,我……但我没有……” 江清月看我磕磕巴巴的解释,噗哧笑出声。 “你怎么这么好玩?” 她笑着说:“只是抱抱就把你急成这样,那你要是被我亲了,是不是得立刻马上娶我?” 只是抱抱? 我红着脸垂着眼眸装傻,装了一会儿后,我问她:“你……愿意嫁给我?” 江清月点点头,说出了我毕生难忘的缘由。 “我想有个姐姐,我喜欢书宁做我姐姐,只要嫁给你,她就是我亲姐姐了。” 我震惊。 这时候我说不出来我是什么感受。 但我几乎是边跑边说:“你等我,我马上进宫去见父皇!你等我啊!” - 父皇几乎没有考虑便答应了。 却以我还有一个皇兄没娶妻为由,婚期定在了一年以后。 她成了我众所周知的未婚妻。 我堂而皇之的对她好,她理所当然的呆在我身边。 第一次亲吻她是在一颗桃花树下。 我把一朵桃花插在她发间,情不自禁的亲了她的额头,蜻蜓点水,很快离开。 她睁大眼睛惊讶的看着我。 “沈霄,你长进了啊!”她说。 我伸手扣住她后脑勺,低头用力吻住她的唇,彻底失控。 直到她伸手轻轻推我,我才放开。 我摩挲着她的脸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万分期待又赤诚的说:“嫁给我,一定要嫁给我。” 她的脸微微泛红:“嗯。” 我又说:“怎么要一年啊,太久了。” 她勾住我脖子,近在咫尺的看着我,对我说:“有什么区别,我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不知道,有很大的区别。 现在我可以抱她,亲她,可只有在成亲之后,我才能对她做禽兽不如的事…… - 我从那天起,就数着日子等大婚那一天。 离婚期只剩一个月的时候,我俩愈发激动期待。 我偷偷溜进她闺房里,一起畅想以后,聊我们游山玩水,聊我们生儿育女。 聊着聊着,我就亲了她。 一个绵长甜蜜意乱情迷的吻。 她身子发软站不稳,我抱着她滚到床上,哑着声问:“还记得那本春宫图吗?” 她脸变得通红,耳尖更红。 我轻轻咬她的耳朵,“愿意吗?” 江清月小声说:“我爹娘就我一个女儿,我要一个孩子跟我姓。” “好啊。”肯定好啊。 她搂着我脖子,紧张的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我太欢喜,在她耳边动情的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我要是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就该死。” 她很小声:“我相信你。” 她害羞又青涩,和白日里那个开朗欢快的姑娘判若两人。 关键时候,皇姐来了。 她在院门口大声的喊她要进来了,我手忙脚乱的穿衣服裤子,眼看着要进来了,我抱着来不及穿的外衣和鞋袜躲进了床底下。 这他妈本来是超赞的一夜,愣生生变成了操蛋的一夜。 - 事过三天,已是太子的三皇兄找到我,对我说:“听皇兄一句话,退了跟江清月的婚约吧。” 我不解,也不肯:“为什么?” 太子说:“还记得我请求父皇退婚另娶一事吗?那一日父皇便告诉我,西厂和江留被铲除是早晚的事,这是我不能娶江清月的原因,父皇势必要斩草除根,江清月,是不能活下来的。” 我经过短暂的愣怔后,迅速的反应道:“皇兄,父皇快不行了,你登基后可以饶清月一命吧?” 太子摇摇头:“父皇昨日又寻我交代了一遍,他留了旨意,这件事非做不可,没有转圜的余地。九弟,不过一个美人,天底下多的是,你要懂得取舍。” 我谢谢他真心待我,对我坦诚相告。 但要我要看着江清月去死,我是万万不能的。 我找江厂公全盘托出,并对他说:“你带着清月逃走吧,越远越好。” “逃?能逃去哪里?” 江留拒绝了我这个提议。 我想起来,他曾经和他的妻子逃过,拢南离这里很远,却还是没逃过永昌侯的魔爪,险些与妻女再无重逢之日。 江留看着我,目光沉沉:“这个皇帝只能由你来做。” 我一怔。 这个皇位三皇兄和大皇兄去争便够了,我有几斤几两,够他们撕的? 我还不想死。 “我会想办法救清月的。”我留下这句话,转身欲走。 他轻嗤:“你对清月原来就这点心意,一个懦夫,如何配得上我的女儿,这门亲事就此算了吧。” 我停步良久,还是回过头,坐回江留面前。 “父亲,我听你的。” 江留很满意,对我下了第一道命令:“你去告知清月,婚事暂缓。” - 太子死的那天,我呆坐在房中良久。 他不忍我因江清月而受牵连,才告知我那些秘密,却害他自己丢了性命。 我厌恶自己,甚至是恨。 - 可事态根本不容我躲在房里蹉跎。 我一夜之间名声躁起,在西厂的作为下,许多大臣拥立我为新帝。 另一边,蛰伏已久的大皇兄蠢蠢欲动。 我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何处飞来支暗箭要我性命。 此时,江清月约我见面,同我告别。 我想要她等等我,至少不要在此时离开我。 我几乎是呜咽着求她。 “两年,给我两年的时间,两年若是我还不能娶你,你再不要我,我认命。” 我拉住她的手,讨好似的摇了摇:“你别现在就不要我。” 她掉了眼泪,却没有答应我,她说一天也不会等我。 我转而去求了江留,求他告诉江清月真相。关于她家险些临头的灭顶之灾,关于我称帝的迫不得已。 江留拒绝了。 他对我说:“你也知道你处境艰险,有无数不可预料的变故,若是你死了,我女儿难道为你守寡?她还得好好活下去,你何必要让她知道真相,对你心存感念?” 我独坐在乾元殿中,睁着眼睛望着房顶整整一夜。 实在不甘心。 事到如今,我竟不配得到她心存感念。 我心知他为清月的考虑是对的,又恨江留完完全全只是利用我,甚至也恨江清月仅仅因为我要做皇帝就抛弃我。 我们明明约定过不离不弃。 直到天明,我心想,也许吧,我在漩涡之中,确实不该把她拉进来一同承受风险。 - 皇姐听说婚约取消的事,来问我怎么回事。 我还是不能说实话,否则她一定会去告诉江清月。 我无法预料江清月知道我的苦衷后会做出怎么样的决定。 有句话江留说的不错。 如果我死于这场纷争,她难道为我守寡? 我被皇姐暴打一顿。 打吧,死了算了,死了一了百了,不用再去管旁人死活,不像现在活得这样累。 番外:沈霄篇五 登基之前,蛰伏已久的大皇兄杀进皇宫,打了西厂一个措手不及。 西厂险胜,却受大创。 江留还没来得及对付镇国公府,就已被曹相孟大司马带领文臣武将阖力弹劾。 他被架上了火烤。我心里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痛快。 没用多少时日,曹氏孟氏的努力便有了成效,江留被送押大理寺待审。 我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寝殿,看到江清月一丝不挂的躺在我的龙榻上。 活色生香,又楚楚可怜。 并不是无动于衷。 半年不见,她还是能叫我失控,心里,包括身体。 然而她父亲利用我,逼我。 她只因为我要做皇帝便弃我,离开我。 这些倒是其次。 可朝中的情形根本不容许我做出别的抉择。 并不是做了皇帝,便能对所有事一锤定音,至少我这个皇帝,暂时不能。 - 分明只要江留一句话,江清月便可以谅解我的难处,懂我并非不愿意救他父亲,是我无可奈何。 可是在那个逼仄的牢房里,江留对我说:“你既然还处在任人摆布的境地,没有护住她的能力,就没必要同她解释了。送她离开金陵,让她对你死心便好。” 他所言有理,足以说服我闭嘴。 可我不太想认命:“我会送她离开金陵,但未必要她对我死心。” 我相信只要她明白我的苦衷,至少会愿意等我两三年,等到我有能力护住她的时候。 江留瞥我一眼:“大可不必。” 他不舍得他的女儿为我枯等一个未知的结果,可我不甘心。 “你也体会过失去相爱的人是什么滋味,”我诚恳的说,“我听你的一步步走到今日,是想与她相守一世白头偕老的。” 我所盼不多,仅此而已。 江留沉默须臾,道:“盛宠如宸妃,也落得个被人暗害至死的下场。若是清月的母亲还在,亦不希望她后半生困在宫中。” 我明白过来。 “你从未打算把她许给我,是不是?” “原先是真心实意盼过你俩好,”江留坦白的说,“事已至此,便算了吧。” 他原先大概是想着,若我只是九皇子,或是九王,而他身为西厂督公,能护女儿一世周全,叫我不敢负她的。 可我若是皇帝,而他成了阶下囚,事情就不一样。 他与妻子受权势迫害一遭,以至于他替女儿心存抵触。 我猛地立起。 “是你叫我做皇帝的!” “是的。” “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我走到今日这一步为的什么?” 我死死看着他,目眦欲裂。 江留淡淡道:“为了做皇帝。” 世人都会这样以为,包括她。 - 江留失势之后,孟贞对江清月尤其刻薄。 她竟然在宫里拦下江清月,让两个下人按着江清月下跪,还对江清月满嘴胡说八道。 “皇上说他看见你就恶心,想起你的身份就厌恶,从前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你。” 江清月讥讽她:“你的意思是,皇上是个虚与委蛇的小人?这话你也敢说?” 孟贞扬起手要对着她脸打下去。 江清月笑道:“恼羞成怒?” 孟贞的手终究落了下去,她被死死按着,挨了一个又一个耳光。 直到她满嘴猩红,孟贞指着她额头的疤痕,冷冷道:“你再敢进宫求见皇上,我就不止给你留这一道疤了,我会毁了你的脸。” 而我只能在深夜以后寝宫门口的守卫换了班,才允她进来。 我摸她红肿的脸,她避开了我的手,我紧紧抱住了她。 她如同一桩木头一般一动不动的任我紧紧抱着。 “别再犯傻,不要再进宫来了,你相信我就回去等。相信我,好不好?” 也别再求我。 有些事,我没有办法在当下给出承诺。 她流着泪问我:“我怎么信?你让孟贞在御书房陪王伴驾,你送她手镯,所有人都看到你牵她的手……是谁都可以,为什么偏偏是她,她爹要我爹命啊?你为什么要喜欢她?”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分明对孟贞,才是彻头彻尾的虚与委蛇。 我吻她眼角的泪,心痛无比,“除了你,是谁都不可以。” - 孟贞不只是做了这些。 她还逼江清月去死。 她对江清月说:“只要你死了,我就叫我爹放过你爹。” 江清月毫不犹豫的一头扎进了护城河。 - 把江清月送去姑苏之后。 我封孟贞为妃,并让她在乾元殿中等我。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的深夜里,我叫她躺在龙榻上,再令早已准备好的死囚上阵。 事先,我便吩咐过这位死囚,不必怜香惜玉。 隔着一道屏风,我听到她呜咽着唤我的名字,哭着央求我温柔一些。 随着一声惨叫,我反思自己的做法是不是残忍了些。 继而想起她是如何扇打羞辱江清月。 又想到江清月被逼跳进了护城河,在那众目睽睽下狼狈的从河里爬出来,浑身湿透,又是寒冬腊月。 我就无法手软。 我假意关怀孟贞,叫御医给她上药,却不肯让她有机会休养。 第二夜,换了另一个更精神的死囚。 只是我不免心想,孟贞盛宠的消息传去姑苏,她,会如何看待我? 她曾要我许诺只有她一人,如同她父亲爱她母亲一般。 当时,听见我答应,她弯了眉眼,清风拂过,绯色裙摆飘浮,声如银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啊!” 我笑,与她击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我频繁的召死囚“宠幸”孟贞,孟家却以为盛宠,得意至极。 我再刻意冷待曹晴这位皇后。 引得孟曹两氏彼此嫉恨。 他们的结盟慢慢瓦解,转而彼此针对。 - 我一门心思钻在国事中,不让自己闲下来,才叫我想起她的时日越来越少。 也不再询问她在姑苏过得如何。 然后猝不及防的,她又出现在了我面前。 她跪在我面前,低垂了眉眼,说带了毒的炖盅是她送去未央宫的。 呵。 我欲开口,却咳嗽不止。 她一点都不听话,没有老老实实的呆在姑苏,秦顾也是助纣为虐,这么大的事他只字不提。 罢了。 我不再追究,回了乾元殿中,却如何也定不下神绪。 “召那个宫女过来。”我下令。 她来了。 我忍不住问她:“你没有话要对朕说么?” 她故意答非所问。 我压抑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又问:“你即奉了皇后懿旨入宫,便是愿意做嫔妃的,是与不是?” 我想听见她说愿意。 就像当初愿意嫁给我一样。 她说:“伺候皇上是奴婢不敢肖想的福分,怎能不情愿?” 好,好。 她还是装作不认得我。 我认真想了一阵,才叫她住在湖光榭。 她幼年时宸妃待她好,她也常随着宸妃在湖光榭看戏。 这个住处,她应该会喜欢。 番外:沈霄篇六 大年夜,我管不住脚,去了湖光榭。 她醉倒在地上,那个婢女抱不动她。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醉得一塌糊涂,似乎把我当成了豺狼虎豹,拼命往床的另一边躲去。 我心一揪:“你怎么了?” 她双目紧闭,我突然发现她手臂上的伤痕。 我不仅联想到曾经恶毒待她的孟贞。 又是那个毒妇做的么? - 她还真的管天管地。 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保柳卿姝又要保楚瑛。 元宵宴上楚瑛被人以一种低劣的手段陷害。 我却莫名其妙的担心江清月为此事忧虑,怕她睡不好觉。 思来想去的,我召见了她。 她来了,穿的很风凉露骨,锁骨下沟壑可见,以至于我倒吸一口冷气。 想把她就地正法。 - 皇姐质问我,到底是如何“宠幸”孟贞的时候,我有些难堪。 我不愿任何人发现我那扭曲阴毒的一面。 我一个大男子,这样对待一个女人,终究有些卑劣吧。 于是我用凉薄的口吻刁钻的质问她刑部一事,她愣住,神情有些受伤。 也如我所料,她果然不再追问我孟贞的事。 我松了口气。 暗中对付皇姐的人一直不少,尤其近来,在朕耳边煽风点火的人越来越多,频率也高。 而皇姐毫无察觉。 她性子耿直,并不清楚自己得罪了多少人,碍了多少人的路。 她该退出朝堂了,去相夫教子,那些明枪暗箭自然会远离她,她才有安稳的日子过。 过了些天,我对她说:“皇姐年长,该嫁人了。” 她闻言,双目通红又难以置信的对我说:“沈霄,你真行。” 我:“????” 就这么一句话都说不起么? 然后次日,她在大殿上自请去和亲,我当场惊住。 国事已经叫我焦头烂额,她还挺会找事。 我一时气恼,冷静下来又仔细思忖了和亲一事。 安槐君皇年轻,如今大夏皇帝是我,我能给她撑腰,或许嫁过去也不错。 - 我故意当众给江清月喝杜康。 在她喝醉以后,我又放心不下,亲自去照料。 她喝醉了,竟以为还在从前,抱着我不让我做皇帝,说做皇帝很危险。 她还说,皇帝会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会不高兴。 是吗? 我才想起来那些妃子都是我的女人,可笑我以为我只有一个女人。 我明明只想要一个女人。 她醉醺醺的质问我:“你不会真的想做皇帝吧!” 我说:“我从来没有想做皇帝。” 这个皇帝做的一点都不快活,我怎会想做? 可是她一定不会信我这句话的。 …… 九明山上,拖催情香的福,她求我帮帮她。 她抱我,吻我,扯开我的腰封。 我脑中一片空白,疯狂的回应她,恨不得把她揉碎在身下。 她分明在催情香的作用下意识迷失,却情不自禁的喊我的名字。 动情而痛苦的喊我。 我从她身前猛然抬起头,看到她神智不清,却源源不断的流着泪,口里一遍又一遍喃喃喊我的名字。 哪怕从马上摔下来我差点残废,我也没有软弱,却在这一刻莫名的泪如雨下。 我想起她三年前不顾我的哀求离开我。 想起我那石沉大海的数百封诉衷肠的书信。 想起江留说,他女儿不能做笼中雀。 宫里的确无趣,她的一生该是自由灿烂的,不应该与我一样被困在这个身份里。 我万不能毁了她的清白,叫她没有离开我的余地…… 我舍不得她同我一样过这无奈的一世。 这孤家寡人,我一个人做便够了。 何况此刻她受催情药的影响,并不是真正自愿。 至少,至少是她清醒自愿的时候吧。 我心一横,咬住她的手臂,像一条恶犬一样,把她的手臂咬的血淋淋。 她终于清醒过来,拼命推我。 我含了一口腥甜,故作冷漠的起身。 看她狼狈凄苦的躺在地上,我心里面烦闷得很。 她流着泪对我说:“沈霄,你从来不解释,对书宁是这样,对我亦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的为我们好,其实伤害人至深?” 我知道她的意思。 她想要我解释,关于过去种种。 她总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她到底内心深处还是对我心存期翼,为我开脱过。 “你自作多情了江清月,”我故意说,“朕只是不愿趁人之危,并不是多为你着想。” 我看着她身上被我弄的凌乱不堪的衣物,强作镇定的叫她收拾自己。 然后。 我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腿上猛扎了一刀,以痛意把催情香的作用压制下去。 - 皇姐自请和亲,清月却来求我改变主意。 我有什么主意要改? 这次和亲的对象不比西越,境遇是不同的,做安槐的王后未必不好。 我也已经同她说得很明白,叫她去问皇姐,此事不是我的决定。 她却不信,完全不信。 我对她说:“你既然不信朕,就不必再问,过两日便会启程回金陵,你还能见她一面,自己当面问个明白吧。” 她却还不依不饶的叫我改变主意。 我有些恼了,“你仅仅位在婕妤,就敢妄图动摇国事?” 有本事就做我的宠妃,甚至皇后。 她讥讽道:“我回来,是信你当初真的事出无奈,权衡利弊下不得不如此,我信你本心良善,信你实则有情有义,我竟然还期盼着你还我一个公道!是我错了!忘恩负义是你,卸磨杀驴是你,你这样的人如何配为万民表率,做天下之主!” 我被骂得气急,“出去。” 我怎么忘恩负义,我怎么卸磨杀驴? 这句话,她可知道伤我有多深? 她在我面前跪下来,说要随皇姐陪嫁去安槐。 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怎么会让她走。 - 那段时间我真的很忙。 曹晴刚出事,曹家必不会认命,要做最后的负隅顽抗,我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处理。 趁这风口浪尖,我还要将永昌侯和张云麾之女张淑婷高高捧起。 后来我才知道,江清月的心思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妙,她也想到借刀杀人,利用柳家这把刀。 可离谱的事,她也这样做了,却不肯信我是为她做的。 我就想问一句。 我不把张淑婷捧起来,柳氏一门如何顺理成章的把她视为眼中钉? 罢了,这都是后话…… 我怀着报复的心思,想着,我在皇帝这牢笼里三年都熬过来了,她只是禁足一个月罢了。 她却不肯安分,浇了一盆凉水,以至于感染风寒昏迷不醒。 我不想管她的。 为了皇姐她能做到如此。 可对我呢? 她曾几何时这样待我? 说白了,她根本没有爱过我,对皇姐的感情都比我多。 但我去了湖光榭。 她衣物褪下的那瞬,催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这味道三年里我没少闻,用催情香来企图爬上龙床的女人有好几个。 我没有让任何一个得逞。 可她用这东西,我在短暂的抗争过后,决定就范。 番外:沈霄篇七 “关于过去的种种,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对朕好一点,好不好?” 她的态度让我明白,她不在意我的交代,也不会对我好一点。 行吧,既然如此。 我管她会不会受伤?管她以后还能不能飞出皇宫? 今日我只想得到我要的人,对她做我想做的事。 睡一个女人而已,至于我迟疑那么多次? 她可曾为我考虑过一次! 然后她又提和亲的事,说我会后悔。 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就说过,若是安槐人敢欺负皇姐,就出兵接她回来。 所以我当作没听见,一门心思做一个禽兽。 可是她哭了。 她一哭,我就又该死的心软。 和亲怎么了,做安槐的王后怎么了,入宫这件事就叫人那么痛苦吗? 待在我身边也会那么痛苦吗? 我心里越舍不得她,嘴上越是恼火。 她李代桃僵,替嫁去和亲了。 心里有个声音一直怂恿我:“去把她抢回来。” 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不可以。 连年征战之下,如今已没有多少余力与安槐交恶。 要忍啊。 等足够国盛兵强,再发兵安槐把她接回来。 会有的。 总会有这么一天。 …… 可是几封线报带来的,是她死在左贤王手中的消息。 我终于想到,她又何尝不可怜。 母亲惨死,父亲下狱,人人瞧不起她,唾弃她是罪臣阉人之女。 她最痛苦的时候,我又何曾在她身边,给过一句宽慰? 我们分明对彼此的心结心知肚明,却都不肯高抬贵手去解开。 她一个人熬到如今,我亦然。 我们故意冷待折磨彼此。 可我是个男人,我怎么同她这样计较?我为什么不肯退让一步? 我还没来得及对她好啊。 没来得及让她穿上她准备的嫁衣。 没来得及让她看到江留洗脱罪名。 没来得及助她所有的大仇得报…… 我越想越痛,呕出一口腥甜,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 我并没有放弃追查她被害一事,追查的越深,其中蹊跷便显露得越多。 终于我敢确定她没死。 可我找不到她。 直到城中出了两件事。 一件是柳文煜莫名去羞辱张淑兰,叫一个闺阁姑娘名声尽毁。 另一件,是张云麾疯了似的满金陵找一个眉间画凤尾花的女子。 我便猜测是她回来了。 没有人比她更恨张云麾和孙红绫。 她回来金陵,不可能住在江留那里,太过显眼,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皇姐的府邸。 果然,那一杯雨前龙井,便叫我确定她在。 只是那一扇柜门,我终究没勇气打开。 面对她,我有什么话可说? 我怎样解释放任她去和亲,没有把她追回来? 她在花轿中可曾有一刻期盼过我? 分明是我愧对,却以威胁的口吻说出一些迫人的话。 仿佛只要她从柜子里主动出来,骂我一顿,我会立刻认错,就算她给我台阶下了。 - 我封张淑婷为贵妃,封孙红绫为镇国夫人。 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同她解释为何这样做。 可她没有来。 我该料到她不会想要见我的。 八日过去,我沉不住气了。 我搜了皇姐的府邸,又令皇姐回宫小住。 四年了,我做皇帝之后第一次碰酒,便是在芳菲殿中,在皇姐面前,一杯又一杯。 我知道我喝醉了是什么德性。 一定会服软,一定会说出我以往不肯道出的真相,或许会叫皇姐动恻隐之心。 醒来我便忘了,我到底说过什么。 只看到身旁躺了个女人。 那一刻我是觉得皇姐很烦,真的想把皇姐嫁到安槐去的。 - 好消息,十二弟成亲了。 坏消息,十二弟娶的是江清月。 她若是说喜欢我十二弟,我便能确定她在说谎。 可她说的是适合。 叫我无话可说。 至于十二弟,他要是对江清月没点心思,绝不会冒险做这样的事。 人心果然是最难揣测的东西,这么多年,我竟然毫无察觉。 至于江清月。 她说她从未爱过我。 我根本不信。 就像我爱她这一件事,她也心知肚明。 - 我一年难得过一次生辰,她却要在我生辰之日干一票大事。 ……这样的戏码她安排的出来,我有些吃惊,吃惊之余又有些心疼。 我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她要世人都知道张云麾是畜生,要后世人都骂张云麾是个畜生。 她痛极了,恨极了,才会做到这等地步。 可是一个张淑兰出演,我觉得戏份不够大。 当事人若是贵妃张淑婷,加上又是我这位皇帝的生辰之日,才更加叫此事惊世骇俗。 至于世人笑我被绿…… 这重要么? 在千秋殿上我望着十二弟身边的她,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 我为她高兴大仇即将得报,又无比庆幸她的守宫砂还在。 要知道,张淑婷掀起她衣袖,我看到她守宫砂那一刻的心情难以比拟。 我高兴,太高兴了。 …… 然后我喝醉了。 一觉醒来,我知道她心愿已经达到,很想亲口问她一句欢喜不欢喜。 却得知宣王府的人给她买了避子药。 大概是她昨晚太高兴,就和十二弟有了夫妻之实。 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 就是提不上劲,连奏折也不想看。 下朝之后,枯坐了整整一日。 …… 她最终没有喝下那碗避子汤,是江留想要外孙,她愿意尽孝。 所以她和十二弟有了孩子。 如此也好,她本就应该嫁一个会对她好的男人,做一个相对自在的王妃,他们会生儿育女。 我突然很想喝酒。 罢了,我喝了酒就没有理智,万一冲去宣王府找她,就闹得太难堪了。 只是多少有一些不甘心。 …… 她给刚出世孩子起的乳名叫粽子。 真可笑,谁家孩子会叫粽子啊? …… 粽子五个月大的时候,江清月带着粽子离开了金陵城。 说是十二弟不改旧德性,沉迷烟花柳巷,把她气跑了。 一个王爷,怎能如此荒唐! 我把沈故召来乾元殿,叫他跪了八个时辰,然后问他:“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要流多少血?” 沈故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我道:“比你跪在这里要痛苦万倍。” 沈故还是不太明白的样子。 我道:“她为你生孩子,那是鬼门关里走一遭,你就这么对她?” 沈故一愣,继而大笑。 笑完了,他说:“是啊,她受了这么多苦,孩子的爹就这么对她。” 我冷呵,“你还记得你是粽子的爹。” 沈故笑得眼底通红。 “这种事都能忘,有多蠢啊。” 我一脚踹翻他:“你现在知道错了,来得及吗?你给她造成的伤害不可逆转!就这么管不住你下面那东西?不如朕废了你!” 沈故被我踹倒在地上,也不爬起来,就是看着我笑,满是讥讽的意味。 我越发愤怒:“你究竟在笑什么?” 沈故摇摇头,说:“我在想,等你想起来的那天有多好笑。” 番外:沈霄篇八 “想起什么?”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是哪里。 沈故呵呵发笑,反问道:“这都能忘,对不起她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我在这一日对十二弟厌恶至极。 “对朕出言不逊,打三十板子,禁足于宣王府中,非召不得出。” - 我不允许任何人再提起江清月这三个字。 只是在每年春猎结束后去一趟扬州。 有时候运气好能看到江清月,有时候在那住上许多天都不见她。 直到三年后,我看到她和秦顾走在一块儿,有说有笑往她家里去。 秦顾似乎往我这儿看了一眼,踏进她院中的脚步一停。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撒娇的口吻:“亲一口。” 江清月狐疑的看了他一眼:“干嘛?” 秦顾就催她先进院子里。 我怔在原地。 秦顾会对她提这样的要求,他们的关系大概不只是朋友了。 我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死命的拽紧了,往死里拽,不给我留半点活路。 很多年前,我和江清月也是这样卿卿我我,那时她是真的欢喜我。 秦顾一个人又走出来,关上院门,径直向我走来。 他站在我面前,向我施礼:“我们过几个月便要成婚了。” 我说:“是吗?怎么还要过几个月?” 民间的亲事不是一向办得很快。 秦顾不动声色道:“我们很看重这场婚事,要准备许久。” 我生硬的说:“哦。恭喜。” 他又说:“皇上今后不必再来了。” 我平视着他,好奇道:“怎么不是她来同朕说?” 他眸中有瞬间的闪烁:“她不想见你。” “朕做了什么,至于她不想见朕?” 我笑笑,不留余地的戳穿他,“还是你以为,一旦朕出现在她面前,你功亏一篑?” 秦顾也是个犟种。 他大概知道他身后有庞大的秦家,这个世族盘根错节,势力遍布大夏,我不得不投鼠忌器。 “皇上,你别忘了,许多年前你就安排她做我的妾室了。” 我说:“可是她并不愿意。” 当初便不愿意,怕是对秦顾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如今未必能真心接受他。 秦顾道:“我已不再是秦氏家主,我有自由身,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行吗?你可以像我一样,陪她柴米油盐,或者走遍五湖四海吗?” 这句话叫我深思。 我回到金陵城中想了许久。 那些去就番的兄弟,也有能力尚可的,却仅限于尚可,无一人出众。 事关天下万民,我岂能草率? - 这一蹉跎,便是数年过去。 直到听闻江纵十岁过了院试,我心血来潮的专程下扬州去看了他一眼。 在扬州的烟雨楼上,我看到江纵与一个成年男子玩飞花令。 他满面少年稚气,吟起诗句来却如大江东流,滔滔不绝。 对方节节败退,最终心服口服的认输。 江纵赢得满堂喝彩。 皇姐看着那孩子,满目欣赏之色,突然间对我说:“沈霄,你有没有觉得他像你?” 我说:“我十岁的时候不如他。” 皇姐又道:“你不觉得他长得像你?” 这么一说,仔细看来确实像我。 “毕竟是朕侄儿,侄儿和大伯像是有的,”我笑道,“皇姐,他也挺像你的。” 皇姐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没再多说。 我很迟钝的反应过来,她似乎话里有话。 - 回宫后,我问了喜公公:“宣王和朕像不像?” 喜公公摇头:“不像,皇上同长公主眉眼倒有几分相像。” 我和皇姐像,我是早就知道的,毕竟我们同母同父,她伴起男装神似我。 我又问前来商议要事的柳太尉。 “朕与宣王像吗?” 柳太尉愣了一下,再道:“臣认为不像。” 我还问了太后。 太后说:“你像你的生母,宣王像先帝,你们自然是不太像的。” - 可是江纵像我,他竟然像我。 我召沈故来见我,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再次确定他同我长得实在不一样。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茫然的望向远处,使劲往脑海里掏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沈故见我迟迟不语,出声唤我:“皇兄?” 我神色凌厉,冷声道:“朕的孩子,你也敢说是你的。” 沈故微微一愣,然后大笑:“皇兄,我何时说过孩子是我的,清月也从未提及孩子爹是谁,是你自己忘了你做过什么,又以为孩子是我的,旁人也这样以为而已。” 我猛地立起,心中犹如惊涛骇浪一般。 “江纵真的是朕的孩子?!” 原本我并不能确认,方才的话也不过是诈他的。 沈故见我如此反应,知我诓他的,一丝懊恼后,挟着无奈的语气替我忧心。 “皇兄,你怎么能干出强暴她的事来,叫她恨透你了。你的酒品太差了……江留知道这事差点要冲进皇宫跟你拼命呢,我给他拦住了。” 我强暴她? 我离座走到他面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企图找到撒谎的痕迹。 他一定在撒谎,我怎么会强迫她,我怎么舍得这样对待她? “朕不可能强迫她。” “你没强迫,江纵是怎么来的?” 他的眼底和他的声色一丝慌乱都没有,似乎在说一件绝对真实的事,“她宁可跟我假成亲也要摆脱你,你以为,她会心甘情愿的跟你做那种事?而且皇兄,你们不是在寝宫,是在御花园的一个逼仄的小山洞里,你把她强行拽进去就……” 我不自觉的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腰撞上了案牍。 我对她的欲望从未宣之于口,却一直存在。 难道我真的在酒后丧失了全部理智,粗暴蛮横的对待了她吗? 我想象不到自己对她践行兽行的模样,想到她对我恨之入骨,厌之入骨,每一次设想,我浑身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 无数次,我想跑去扬州问问她,我真的做了禽兽不如的事吗?还想同她解释,我不想那么做的。 可江纵的存在,是我犯过弥天大错的事实。 我怎么还有脸去面对她? 我不敢再想那个叫我魂牵梦萦的孩子,只能在无数个难眠的夜晚用枕头捂住自己的口鼻,反反复复精疲力竭的睡去。 直到一年后,皇姐告诉我不是这样。 她告诉我一个截然相反的事实。 我没有强迫江清月,江清月也没有恨透我。 那一晚对她来说只是春风一度。 - 气不过,我亲手去把沈故暴打了一顿。 - 我来到扬州,在她每日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了她。 她容颜没有多大的改变,只多了些成熟的韵味,看得出来这些年她过得不赖。 此刻,她有点儿惊讶的看着我。 “你怎么来了?” 番外:沈霄篇九 我没头没脑的对她说:“楚瑛的孩子跟我没关系。” 我答应过只此一人,从不曾违背。 江清月一愣,稍显尴尬的一笑。 “可是,这件事和我也没关系。” 我低垂目光,自顾自的说:“她和禁军的一个人私通,怀上了孩子。正好朝臣逼我的紧,我又想到你应该不愿意看到楚瑛有事,就干脆认了下来。” 后宫里一个楚瑛所生的皇长子,一个孟贞所生的公主,通通不是我的。 我唯一的孩子,不跟我姓,他随母亲姓江。 江清月笑得更加尴尬:“你人还怪好的啊。” 我摇摇头:“我哪里好,叫你一个人带孩子这么几年,竟也不来看看你。” 先前是怕我来了碰到秦顾,后来是不敢面对她。 就这么一晃,粽子都已经十二岁了。 她一听这话,面上的笑容的消失了,加快脚步要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握住她手腕。 “粽子像我,你看到他的时候,有没有一些时候会想起我。” 她停步,叹了口气。 “他越大越像你,叫我打起来都不心疼一点。” 我撇了撇嘴角。 “他那么乖,你忍心打他啊?” “我的孩子不劳你操心。” “也是我的。” 她好笑道:“我养了十二年了,你说是你的孩子?不是的,纵儿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我知道我态度必须好一些,我是来服软的。 我温声细语的跟她理论:“是你故意瞒着我的,你若不瞒着我,我肯定也要养他的,怎么会缺失了十二年的父子天伦之乐?清月,你得弥补我……” 江清月也跟我讲道理: “我逼你忘记那件事的吗?是你自己忘记的,我从来不曾故意瞒着你。既然如此,我只是没有来问你怎么不负起责任而已?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又何谈弥补?” 歪理,分明是歪理。 我有点儿委屈:“你知道的,我喝酒做的事都会忘记,你知道我会忘记。” 江清月叹息:“我知道啊,那又如何呢?你自己忘记的,不关我的事啊。”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苍白无力的问。 她站在我身边,望着我,同样的一句话反问我:“你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什么?” 我隐约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张了张嘴,却是无言。 江清月笑:“算了吧,十二年都这样过来了,我们不是过得挺好,就没必要……” “并不好,”我说,“我过得不好。” 一堆又一堆的折子,除了部分真正重要的国务,还有无数写在字里行间的明争暗斗,看得头疼。 闲下来,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身边的人皆是循规蹈矩低眉顺眼,无趣至极。 我常常怀念很久以前的日子,有一个期待的人,有一桩期待的婚事,不像如今日复一日,枯燥乏味且孤寂。 江清月说:“你的确不容易。”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波澜,有些敷衍的意味。 我顿时语塞,沉默过后,问她:“当初秦顾说你们好事将近,后来怎么不成了?” 江清月想了想,说:“不知道。” “不知道?” 她点头:“很突然的,他说我们不成亲了,我想着幸好也没广而告知,算了就算了吧。” 我没有想到,竟然是秦顾提的。 可他不是还挺执着的,怎么就放弃了? 江清月道:“没什么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我赶紧挑重点说:“我看过纵儿院试的文章,甚好,他既然要考取功名,便是志在建功立业的,你若肯……” “不肯,”她打断我的话,平静的说道,“你也知道你过得不快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转身要走。 我心中有些凄凉的道:“江清月,有时我觉得你从未爱过我,哪怕是当年。” 她脚步停顿:“是吗?当年的事太远了,我不记得了。” 说完这句话,她离去,没有回头看一眼。 - 回到金陵城,我一头扎在国事中,不叫自己有一丝空闲。 皇姐来问我这一趟扬州之行如何。 我疲倦的说:“你应该早告诉我,她是真心要嫁给别人过日子的,如此我便不会再去找她。” 皇姐疑惑:“真心要嫁?谁?” “秦顾,”我说,“是秦顾莫名放弃这段婚事,估计她心里会有遗憾吧。” “莫名?”皇姐摇摇头,“分明事出有因,怎么是莫名?” 我有些感兴趣,却不想开口问,只是默默注视着皇姐,等她说出当年发生了何事。 皇姐长长叹了口气,很无奈的说: “因为她生病迷糊的时候,喊了你的名字。秦顾有些不好受,但觉得为了生病时候喊的一个名字跟她闹也没理由,就赌气提了取消婚事,却没想到她满口答应。秦顾说他其实只是想找存在感,但凡她问一句为什么,哄他一句,他就会乖乖低头。” 我如一桩木头,神色呆滞坐在皇姐面前。 我听见过她迷糊时候喊我的名字。 是在九明山上,催情药发作她和我的意识都逐渐涣散。 是她一声声痛苦又缠绵的沈霄把我的意识喊了回来。 后来我也没有多想,我想着,与我在一起,喊的是我的名字,并不能说明什么。 她的的确确是已经毫不在意我了啊。 皇姐继续道:“秦顾在江家死皮赖脸多住了半年,软磨硬泡的认错道歉挽回,江清月对他说算了吧,还是做朋友比较自在。” 从始至终,江清月没有问秦顾要解释。 所以她的确不知道秦顾为什么不娶她了。 皇姐深深看着我,很无奈的叹道:“你们两个看着都挺理智的样子,其实都是死脑筋。” 我木衲的摇头。 “十几年了,从取消婚约之后她一直都对我很冷淡,从来不给半点回应。” 我见过她爱我的样子。 她唯独在我面前是青涩的。 她会脸红,会在我小憩时候偷偷亲我。 会因为旁人说我的是非,暴跳如雷的跟人吵架。 会因为我受伤生病心疼的掉眼泪。 她曾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 故而后来她的冷淡,我的死活我的痛苦她都不在意的态度,我感受的明明白白。 皇姐说:“她介意的是什么,你不清楚吗?” 我大概知道,她想要自由,不想再深陷这些尔虞我诈的处境。 我摩梭着腰间青绿色竹节佩玉。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的画面。 那是在江府的桃花林中,我们坐在草地上,她背靠在我怀里。 那天,她看着我,温声细语的说:“他们争皇位,那是一群疯子你死我活的,你千万不要去参与啊。” 我玩着她的手指,问她:“你怕我有事?” 她说:“你要有事,书宁多难过啊。” 我问:“你呢,你难过吗?” 番外:沈霄篇十 她捏我的鼻子,傲娇的说:“你要是出点事儿,我就嫁给别人去呗,有什么好难过的?” 我故作生气的把她扑倒在草地上,挠她痒痒。 “你还想嫁给别人,叫你嫁给别人?” 她最怕痒连连求饶,等我放开了她,她勾住我脖子,认真的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我不想参与那些是是非非,你要是不听话,我真的会很不开心。” 我意识到她真的看在意这个,认真的举起三指对天发誓。 “我听江清月的,不做江清月不喜欢的事,若是不听话,叫我天打……” 她握住我的手指,阻止我把这个誓立完:“不听就不听了,就算有一天我们劳燕分飞,你也应该要好好活下去的。” “呸呸呸呸呸,”我大觉晦气,“什么劳燕分飞,不可能。” 我看着她漂亮的眉眼,脱口而出:“要是你跟了别人,我就把那个男的弄死,把你绑回来捆在我身边。” 一阵凉风吹过,江清月打了个哆嗦,伸手推开我。 她站起身,脸色忽然之间变得有些难看。 我还画蛇添足的说:“你永远不可能离开我。” 江清月瞥了我一眼,语气有些冷淡。 “你这样对我,我不会原谅你。” 她眼底似蒙了层寒霜一般,了无温度的,甚至有些冰冷刺骨。 我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她母亲经历过什么,心中一怔,急忙去拉她的手。 “我说笑的,你不要当真。” 对我来说,是我心底里的占有欲作祟促使我说出了那样的话,可我一时竟忽略了这对她来说,是最无耻最下作的行径。 她甩开,有点不耐烦:“很好笑吗?” 她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话,我急得手足无措,只晓得拦住她去路一个劲的解释。 “我真的做不出来那事,我瞎说的,清月,这么久了你不了解我吗?不信你问问我皇姐,她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我的解释没什么说服力。 她有好多天不理我,长达十多天,皇姐也骂我活该,不肯帮我当说客。 我越来越心慌,以至于那天站在江府门口等到她的时候,我眼底有点泛红。 她终于没有对我视若无睹,在我面前停了步。 我低着头,说:“如果你真的很讨厌我了,不要我了,我去求父皇取消婚约,不管你以后嫁给谁我都……我都祝福你。” 说出这句话,我无比痛苦,好像我确实经历过一般。 “但是在这之前,你应该先教训我这张乱说话的嘴,”我把一根穿了线的绣花针递给她,视死如归的说,“把这张可恶的臭嘴缝起来吧,以后它就不能惹你生气了。” 她端详了我一会儿,终于绷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走吧,”她说,“就罚你请我吃烧饼。” - 我大概从来都很清楚她的底线。 - 后来的某一年中秋节,江纵和众人随我上城楼。 彼时,江纵在我身边呆了已有好一阵。 他立在我身后侧,迎着风,同我俯瞰这一座金陵城,忐忐忑忑的问我:“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我不明所以。 下一刻,他和大公主沈怡整整齐齐的跪在我面前,当着众人的面,请求我赐婚。 我很意外,目光在他和沈怡脸上巡俊了一遍,他俩神情都是认真的。 “回去再说。”我先敷衍过去。 尽管沈怡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但是江纵皇长子的身份总有一天大白于天下,我对他寄予厚望。 他不可能做驸马。 - 御书房中,我询问他和沈怡是怎么回事。 “朕记得你没怎么跟她相处过,怎么突然就要成婚?” 江纵的面色有些尴尬,有些难以启齿,“皇上,我要是说了实话,您一定将我碎尸万段了。” 我想笑。 说句对我声誉不太好的话,恐怕他杀人放火我都舍不得他伏法。 老子就一个儿子,还不想断子绝孙。 “说吧,朕保证饶你不死。” 他扑通跪下,拜倒在地:“我不是有意染指公主的,实在是中了奸计!我只是昏睡了一场,却不知人事不省的时候伤害了公主……” 我皱起眉头。 “你喝酒了?” 他该不会遗传了我喝酒忘事的毛病? 江纵摇头:“我被人打晕了,那人估计是要害我性命,才叫我犯了染指公主的罪。” 我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两情相悦,就没事了,免得叫我陷入两难境地。 “沈怡这事事有蹊跷,你不必放在心上,朕会查个明白。”我双手扶起江纵,“朕希望你要娶也是娶你心仪的女子。” 无论什么身份的女子,只要他真心喜欢,对方肯嫁,我就同意。 江纵仍然心有不忍道:“可是许多人都看见了,哪怕我什么都没有做,公主的名声……” “没有人会说公主的是非。” 我感慨这个儿子到底善良了些。 公主到了适婚年龄,很可能被送去和亲,为了逃避和亲,嫁给臣子是个极好的选择。 朝野上下都知道江纵受我器重,前途无量,沈怡打上他的主意也是很有可能的。 江纵又要向我下跪:“谢皇上。” 我握着他手臂拦住他动作,拍了拍他肩膀,他才十六岁,同我一般高了,“回去陪你母亲过中秋吧。” 江纵却站在原地不走,犹犹豫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头疼:“你真想娶她?” “不是不是,”江纵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娘说,皇上今晚若是得空,能否揽月楼一叙……” 他替他娘说出这话,觉得异常羞耻低下了头都不敢看我,又埋汰着说:“我娘也真是,今日中秋这样的日子,皇上怎么肯出宫,她却非要我向皇上提一嘴,皇上勿怪。” 我勾了勾唇:“是吗,挺巧的,朕本就打算去揽月楼,顺便见见你母亲吧。” 江纵惊讶的抬眸看我。 “皇上要去揽月楼?” “要去的。”我说,“你回去陪你爷爷吧。” - 揽月楼是金陵城最高的楼,从前叫摘星楼。 十年前我登上摘星楼时,望着满天星空突发奇想,摘星有什么意思,站在这样的高处,就应该揽月。 从此摘星楼的牌匾被撤了下来,换成揽月楼三字。 江清月就坐在揽月楼顶楼的包间里,面前是一壶清茶,一壶酒,一盘瓜子几样果品。 我在她面前坐下,笑问:“这么破费包了一层楼,就点这几样?” 江清月道:“你晚上吃多了就睡不着,我就没再点什么菜。” 她盘着头发,髻间插了支简单的银钗,淡淡一笑,如月洒江面,恬静温柔。 岁月挺善待她的。 她欲给我倒酒,我拒绝道:“算了,我怕明日想不起你说了什么。” 番外:沈霄篇十一 江清月便放下酒。 她说:“倒也没事,大不了我后日再与你说一遍。” 我直直看着她眼睛,好声好气的道:“我不可能信沈怡却不信纵儿的为人,你若是为了这事……” 江清月道:“我在意这些做什么,做驸马他又不吃亏,难不成你还能把他宰了?” 怎么可能,叫他吃亏我都舍不得,更别提宰了他。 我翘首以盼的问:“是有什么事叫我做?” 来此之前,我设想过无数可能。 或许是我近来某个举措叫她不满,或许是为了纵儿,总不可能真的来找我叙旧。 眼下看她温和的态度,不像是来问责我的。 她给我倒了杯茶,淡淡道:“今日是中秋。” “嗯。” “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等不起了,你要是再不把话说明白,我可就拉倒了。” 我愣住。 简单的一句话,我却用了好一会儿才消化。 甚至怀疑自己会错了意。 我反反复复的确认她眼神里的认真:“你一直在等我?” 江清月啧啧道:“熬不过了。男人三十岁壮年都没到,女人三十多岁啥也不是了。” 我压制不住心头狂喜,嘴咧到了耳根,胡乱的说道:“不至于不至于,你好着呢,你还是很好看,比那些十几岁的小丫头好看的多。” 我说的是心里话,她同当年并没有太大区别,看着都不像有那么大儿子的人。 在某些宴席上我也听到一些大臣议论,他们说江纵的母亲是真美,岁月不败的美人。 江清月见我傻笑,笑着问我:“是吗?” “当然是了。” 我知道自己大概一脸憨样。 她向我开了这个口,便是给我台阶下了,我怎能不下? “你想要我怎么做,”我认真的询问她,“纵儿是愿意承担万民重责的,所以我要问问你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只要他认祖归宗,我便退位让贤。” 退位以后,天高海阔的我都与她一同去。 她大概不希望儿子被皇位困住,可若是纵儿心甘情愿,她也应该会尊重纵儿。 江清月略惊讶的看着我:“至于吗?你已经到干不动的年纪了?” 我反问:“你的意思不是催我退位让贤?” 她:“……” 我:“……” 江清月噗哧笑出声,无奈的摇摇头:“你是个好皇帝,我叫你退位让贤,我是人吗我?纵儿还小,让他多历练些年岁吧,至少等他更稳重的时候。” 我尴尬的笑笑,“那你的意思是……” 果然是我会错了意,她的意思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江清月深深道:“我读过长门赋,也读过楼东赋。” 苦寂寞于蕙宫,但凝思乎兰殿。 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 无不是深宫女子的哀泣。 我摇头:“我不是汉武帝,也不是唐玄宗。” “朝臣会催着你后宫万千,劝你雨露均沾,不允许你专宠于一人。”江清月轻垂眼眸,平和带有一点愧意的说道,“我不想做一个患得患失的深宫怨妇,你写的那些书信……我怕我看了会心软,便没有看。” 纵使已过去很久,我还依稀记得当初深夜里衷情诉以信笺的心境。 以至于此刻此时心里似乎被针扎了几下,还有痛觉。 我不太自然的笑笑,口是心非的说:“不看也好,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江清月说:“前些天我回旧府找点东西,刚巧把那些信翻了出来,刚巧有空,就一字一句的看完了。” 我更尴尬了:“那时候太年轻,就知道情情爱爱的。” 依稀记得就是些絮絮叨叨的承诺,誓言,胡乱的表着衷肠,当时写下时自己感动不已,如今想来,一张张纸上的内容千篇一律的,挺无聊也荒唐的很。 只是她家旧府早空了,她回去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江清月望向窗外的焰火。 “今日城中热闹,去逛逛?” 金陵城中过于热闹,人挤人,她还要挤到边上去买个花灯。 眼见着人要挤没了影,我抓住她的手,她很自然的回握,把我往那个卖花灯的小贩处带。 她买了两个兔子花灯,还买了面具亲手给我戴上。 “这样子,就没人认出来你了。” 我说:“就算看到了我,也只会以为人有相似。” 我多少年没凑过这种热闹了。 往年站在城楼上往下望,十分想融入这热闹中处,可是人人都有伴,我没有,站在人群中也只会更显得孤寂。 走到人流较稀处,江清月要松开我的手,我下意识的握得更紧。 她回头看我,“一手汗,你不嫌热?” 我理直气壮的说:“一会儿人又多了,你叫我出来的,不能把我弄丢。” 江清月用她另一只手,握住我的另一只手。 她再举起出了手汗的那两只:“现在这个可以放开了?” 如此一来,我们面对面,双手相握,尤其暧昧。 她不知道我面具下的脸红了一片。 人潮说来就来,他们赶时候去另一处看舞狮,一群人疯狂的涌来。 江清月的肩膀被撞了下,险些摔倒。 我拉了一把,她撞进我怀里,我抱紧。 她在我怀里一动不动,直到人潮散去,我没有放开的意思,她也没有挣脱我的动作。 “现在能信我了吗,”我哑着声,在她耳朵边说,“二十年了,能不能证明我非你不可?不够的话,三十年,四十年,也是可以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进我怀里,双臂抱住了我的腰。 一声清脆响亮的“娘”叫我们飞快弹开。 江纵走过来,把江清月往他身后一拉,警惕的看着我。 “你什么人?” 江清月看儿子这架势要打人,握住他胳膊,同他解释。 “这是你爹。” 江纵还是瞪着我,大概是想拉下我面具看看里面这张脸。 “我还没同意呢,就变成我爹了?” 我寻思着,这个恐怕容不得他不同意…… 江清月又解释:“是你生父。” 江纵立马拘谨起来。 “是我冒犯了,”江纵态度骤变,恭恭敬敬的说,“您继续,宣王殿下。” 他转身就跑,要不是被江清月拉住了,我差点追上去问问。 咋回事?谁他妈宣王? - 当晚发生的事不好描述。 羞耻。 成年人的感情就是很干脆,我们终于成年了。 我一大早走出屋子碰到了江纵。 江纵讶异万分的瞪大了眼,都忘了礼数:“皇上,你怎么,你怎么一大早在这里?” 我整理下衣袖,答非所问道:“今日休沐不上朝。” “是休沐……可是你怎么……” 我反问他:“你很闲?一大早的不去户部,在这守你娘?” 江纵后知后觉的想起来,昨晚她娘约我去揽月楼,脸色古怪起来:“……皇上昨晚不会住在我家了吧?” 我看他一眼:“习惯就好了。” “习惯?” 我拍了拍江纵的肩膀,告诉他,“你大概听过些风言风语,关于朕和你母亲的。” 江纵迷茫的摇头:“没有听过。” 也对,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也无人敢议论朕的是非。 更没有那么多无聊的人往江纵面前去说。 但这些事,他早晚要知道。 这是一个不短不长的故事,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正在考虑之时,江清月倚着房门,对我们道:“我来说。” 番外:江清月篇一 沈霄不知道的是,我注意他更早。 他娴静坐在那许多皇子间,不声不响的,却叫我一眼便看见了他。 我小手一指,对爹爹说:“那个哥哥好看!” 爹爹握住我的小手指,教育我:“不可以拿手指指着别人哦。” 我点点头。 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太爱吵闹,我就偏偏觉得那些安安静静的漂亮男孩子特别好。 御花园里,我把他拦住了。 “你是几皇子?” 他好像心情不好,不打算理我,绕过我就走。 下一个路口,又被我拦住了。 “你说呀,你是几皇子?” 他看我一眼,有点不耐烦的说:“八。” - 但是后来我叫他买烧饼的时候,他又说他排行第九。 我回去还很纳闷的问了我爹。 皇帝是不是突然多了个失散多年的皇子,不然怎么八皇子突然变成了九皇子? 所有人都说我记错了。 九皇子,从来都是第九。 - 我是金陵城中最好看的姑娘。 因为我娘好看,我爹好看,我自然长得不赖。 喜欢我的男孩子从小就有很多,就连三皇子也是常常送东西给我,只是我一一婉拒。 娘说过,女孩子只能收中意的男孩子的礼物,不能随便收别人的,尤其是别人带有示好意味的物件定要慎用。 而那个我觉得比较好看的九皇子,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常常我挥手给他打招呼,他冷着一张脸转身就走,像是有意避开我。 了不起什么呀?挺讨厌的。 但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服气,偏要到他面前晃悠。 - 九皇子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孟贞最好看。 我有点儿错愕,原来这么冷淡的男孩子也会喜欢别人,他喜欢的是孟贞那样的女孩子。 孟贞的确也好看,说话还娇滴滴的。 可是九皇子实在太老实太害羞了,竟然不敢向孟贞表露心意。 那我就助人为乐一把。 我把九皇子手里的桃花塞给孟贞,拉着她就跑。 然后,沈书宁说九皇子喜欢的是我。 ????? 压根不信好吗? 她一定是想诓我,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我对九皇子有过兴趣。 别的女人的男人,不关我事,我绝对不会去染指的。 - 他居然看那种书还敢带出来。 我跟沈书宁在背后埋汰他变态,埋汰得兴致正浓,我突然说了句:“可是怎么办,我好想看看,我也变态了?” 沈书宁看着我,说:“其实我也想看。” 一合计,把那本春宫图骗了出来。 - 然而孟贞想嫁大皇子。 她更加看好大皇子,觉得大皇子前途无量,一天天的也就黏在大皇子身边。 我寻思着小九这下子该伤心了。 果然,九皇子约我去山上看日出,我答应了。 我估计他是为孟贞的事难过,如今我们也算朋友,我可以开导开导他。 结果大雪封山。 我都快冷死了,他才勉强愿意抱我,嘴里还一直嘟嘟囔囔的说男女授受不亲。 他的怀里很暖和,很舒服,我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又突然的听到他说要娶我。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男孩子,只是抱一下就想对我负责? 我不知怎的,“嗯”了一声。 - 就当是戏言吧,我总不可能真的把自己草率嫁了。 但是很莫名其妙的,某一天夜里我居然梦见沈霄。 梦见我们在山洞里,大氅罩着我们的身体,他与我紧密相贴,我们……衣不蔽体。 他的手温柔抚过我的肌肤,颤颤栗栗的触觉,仿佛真的发生过。 醒来我羞耻的把脑袋埋进被子里。 那天他明明什么都没做,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真的思春了? 我真的……喜欢上他了? - 我忐忐忑忑的问了娘:“如果我梦见一个男孩子,是不是意味着我喜欢他?” 娘说:“那得看什么样的梦。你梦到了什么呀?” 我脸红透,难以启齿。 我可以告诉娘我梦到沈霄,总不能告诉她,我梦见我们没穿衣服,还梦到他摸我了吧。 想想都觉得羞耻,更别提说出口。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竟然脑子里这样污秽…… 娘从我的难以启齿中看明白了什么,笑着拥抱我:“我的清月,你长大了,会喜欢别人了。” - 我既然喜欢他,这个事便刻不容缓。 我问他,怎么答应的娶我却不娶,他似乎很开心,比我更着急的找皇帝赐婚去了。 看他这样开心,似乎他也喜欢我的? - 婚约这个事情让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 他几乎天天来找我,天天约我玩。 我看到他眼里毫不掩饰的喜悦,心想,怪不得爹娘处不腻的,谈情说爱挺有意思的。 我好喜欢看他脸红时垂下眉眼,看向我时满眼都是我的样子。 - 可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要冒险做皇帝了。 这个皇位千难万险的,他却偏偏要豁出命去争。 我很不想很不想他有危险。 直到孟贞陪在他身边了,他来通知我取消婚约,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 因为孟贞喜欢拥有权势的人,她之前会因为权势依靠大皇子,如今就会因为权势投入沈霄的怀抱。 沈霄终于如愿以偿的得到孟贞了。 从婚事延缓到取消,都是他的决定。 可他已经有了孟贞,为什么还要挽留我,还要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写给我? 我不太明白。 我只想祝他和孟贞白头偕老。 他也许以后会有别的宠妃,但绝不会是我。 - 孟贞欺我,辱我,逼我去死。 我却不肯退缩,因为我爹的命命悬一线。 而我能做到的,除了苦求皇帝,别无他法。 我脱光了沈霄依然无动于衷,大概是因为她不想对不起孟贞吧。 - 在姑苏,我听说父亲被流放,孟贞为妃。 还一而再的听说孟贞有孕,又再三保不住皇嗣。 秦顾很耐心的开解我,陪着我。 那半年里,仿佛他没点正事干,整日就同我在一块儿。 我们一同吃喝玩乐,谈天说地,很合拍。 打破我俩朋友关系的是一罐杜康。 喝多了,上劲,不知怎么的就搂抱在了一块儿。 情到深处,我莫名其妙的脱口喊了沈霄的名字。 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了下来。 秦顾叹息:“你傻不傻,他那样对你。” 我摇头:“我真的不喜欢他了。” 但是我也无法解释,喊他名字干啥,贱得慌? “我不可能犯贱,”我认真的说,“可能就是喊错了。” 秦顾深深叹息:“你得了吧……” 我突然有点崩溃的捂住脸:“别说我了,让我自己静静。” 然后我就短暂的离开了秦顾。 不幸遭遇了给我留下许多疤痕的歹人。 我杀完人,慌不择路的去找了秦顾,他帮我埋尸,并把那个宅子买了下来不许人靠近,给我找了新的住处。 番外:江清月篇二 后来,离开姑苏前,秦顾跟我埋汰:“江清月啊,他到底有什么好?” 我认同他的话:“你说的对,哪里都不好。” “别死心眼儿。” “我真的没有死心眼儿。”我说真的,我看着哪里死心眼儿了? - 我面对孟贞,时时刻刻的提醒自己要能耐,终究在她面前低眉顺眼的判若两人。 她几乎没有怀疑我就是江清月。 大概因为我从前不对任何人忍让,哪怕她扇我几十个耳光,我也不肯嘴上服一句软。 她如何能相信,有一天我跪在她面前,奴颜婢膝的伺候她。 看着她隆起的腹部,想到那里面是沈霄的骨血,有一瞬间我想象到他们缠绵欢好的画面。 我必须心如死灰才好。 - 我以为我要孤军奋战许久,才能报仇血恨,却莫名的轻易。 我要做的事,我要对付的人,沈霄都先一步做好,把成果捧到我面前。 - 可是沈霄对孟贞的狠,我不太明白。 他曾经那么宠爱孟贞,怎么就忍心叫她变成了活死人? 我以为的沈霄,不是多好的人,也不应该是这样凉薄心狠的人。 或许是孟大司马过于嚣张跋扈,终究挡了沈霄的路么? -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无意间对沈书宁说:“沈怡和纵儿明明亲姐弟,却一点儿都不像。” 沈怡是孟贞和沈霄的女儿,纵儿是我和沈霄的儿子,自然是亲姐弟。 沈书宁诧异的看着我:“亲姐弟?你怎么会认为是亲姐弟?他没告诉你吗?” 他什么都没告诉我。 这么多年了,我才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版本。 在这个故事里,沈霄从来没有喜欢孟贞,甚至是厌恶。 - 我问父亲当年的真相。 他深深叹了口气,决定一五一十的告诉我,最后说:“清月,爹是不是错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跌跌撞撞的起身,直奔旧时府邸。 我从院子里的泥土下挖出一个箱子。 箱子里是许多许多的信。 我一封一封的拆开,一字一句的看过去。 信上,许多话他在重复的说,许多字迹有些颤抖,无一不是在诉说他的衷情,诉说他难以宣之于口的无奈。 他在求我,求了我很久,求我不要放弃他。 求我不要轻易将终生许了别人,求我给他两年的时间。 我抱着这些信很心痛,泣不成声,直到天黑我还在坐在那棵树下,抱着那一堆信。 不知天黑了多久,父亲找到了我。 他已经年迈,年迈的身子躬着腰,满怀歉意又心疼的对我说:“闺女,是爹错了。” 我摇摇头,安慰他:“不是的,是我自己的错。” 是我对他的付出视而不见,我总是劝说自己他是有利可图,并非为我。 可他难道真的不是为了我吗? 我弃他,留他一人困守在无人之巅,他学会了放手,成全了我,从未埋怨我一句。 我心疼他,这么久了,我才晓得心疼他。 - 我厚着脸皮叫江纵帮我约他。 江纵吃惊的对我说:“娘,你想干嘛?” “没啥,叙叙旧,”我解释道,“我跟皇帝是老朋友。” 江纵异想天开:“你该不会是想贿赂皇帝,叫皇帝待我好一点?娘,这个世道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我纳闷:“你看起来老娘我像是这么蠢的人?” 江纵点头:“的确不太……” 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叫你约你就约!” 江纵欲哭无泪:“皇帝会以为我娘有毛病的。” 沈霄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但我似乎能笃定他会来的,这些年,他的确对江纵很不错。对我也还行,只是对我的态度他没有摆在明面上。 在揽月楼里等着的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忘了点菜。 他坐在我面前,我还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所以我把话头抛给他。 “我年纪越来越大了,等不起了,你要是再不把话说明白,我可就拉倒了。” 结果他直接跟我提退位让贤? 我不是要这个。 他早就允我宫里宫外来去自如,我没有必要逼他退位来成全我的自由。 我只是要他亲口解释当初的种种,好给我个台阶下。 只要他给了台阶,我就抱住他,不再放开了。 …… 我主动告诉江纵,这是他的生父。 江纵也不问清楚这是谁,喊了宣王就跑没了影。 但是沈霄很高兴,他像个孩子一样,有点儿激动又小心翼翼的问我:“我真的可以认他吗?” 我反问:“不然呢,你还有其他小孩继承江山?” 他早就明目张胆的动了这个心思,还无数次试探我会不会同意,否则我也不敢直白的说。 那天晚上,沈霄突然问我:“为什么我做了皇帝你就不要我,江纵做皇帝你却能同意?” 他的意思大概想说我双标。 我不好意思解释,其实我以为他做皇帝是为了皇权,也为了得到白月光孟贞…… 可是说出来大概显得我很蠢。 我胡扯:“大概是因为我在乎你更多,在乎的多就介意的多。” 沈霄狐疑得看着我。 我泄了气,实话实说:“你亲口告诉很多人,你喜欢孟贞,做皇帝前前后后你又待她那么好,我以为……” 沈霄被气笑:“当时三皇兄对你有意思,我只能说我喜欢孟贞。” 我说:“哦,你说是就是吧,反正你说了。” “本来就是事实啊,”他越说越急,“你没见我是怎么对待她的?你看不出来我对她一点意思都没有吗?很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只喜欢你一个,你怎么不信?” 我哑口无言。 然后他问我:“是不是你宁愿不信?你宁愿说服自己我不爱你?” 有很多时候可以看出端倪。 大约是我不想去信,我故意的。 我宁可心灰意冷,也不愿意对一个皇帝抱有期翼吧,可是这对于他不公平。 他有些失落的说:“江清月,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转过身要出去。 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软声道:“过去的事就不要问了,好吗?我们还有以后。” 他身子有些僵:“我去小解……” 我马上放开我的双手。 他很快回来,站在我面前有点尴尬。 很久很久不相处,我们仿佛陌生人一样,他连主动抱我一下都不敢。 彼此尴尬了一会儿,他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宫……” “不早了吗?” 我手指勾住他的腰封,解开。 随着那条镶白玉哑光锦腰封落在地上的声响,他仿佛失了禁锢一般拥住我,吻住我。 我们跌在床上。 他压着我,隐忍着问:“那天我有没有强迫你?” 事实上,被他忘掉的那一晚,他看起来来势汹汹势在必行,却还是胆子小,谨慎的询问我好几次,最后还要大发慈悲的说放过我。 我需要他这么好心?怎么总把人撩拨起来了就撂摊子走人? 当时我瞪着他,沉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提不起兴趣,下次别为难你自己了。” 他说:“有兴趣的。” 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很努力。 所以后来他强调我没有拒绝,又被我不肯和离的回答气得双眼通红。 有什么好拒绝的?他长得还行,又不是只有男人有这方面的需求。也大概是……那本春宫图被我看进去了吧。 我当时心想着,就当花钱找人伺候了,他伺候的还挺不错。 有点想笑。就他,还以为他会强我?这方面他一向怂得很。 “你以为你那么有种?” 然后……他用实际行动让我领悟到我错了。 …… 如此几番,浑身好像被碾过似的。 他还精力很充沛,从后拥着我,咬着我的耳朵逼我回答:“我有没有种?” 真是个倔犟的人。 番外:江纵篇一 八岁那年,一堆学子的父母冲到江纵家里来,要求江清月管管他。 “你家这个自己爱翘课也就罢了,还拉着我家的一起翘课!” “咱们供他念书不容易。” “江纵他娘,管管你家孩子吧。” 江清月被说的无地自容,连连给他们道歉,“这事儿我不知道,我问问孩子。” “江纵!”江清月语气有点儿严厉问江纵,“到底怎么回事!” 江纵很委屈:“我就自己翘课没有拉着别人!他们自己要跟着我的!” 那些小孩真是的,得不到家里同意还非要跟着他,早知道才不要他们做跟班。 那些大人扭头问自家孩子:“江纵说的是真的吗?你自己要去的?” 他们一个个就躲在自己父母后面,低着头不说话。 有大人怒道:“你可要说实话,你只要说出来是江纵教唆的,我就不打你!否则回家去爹娘是要打你的!” 可那个孩子抿着嘴,眼泪都憋出来了还是不说话。 江清月握住儿子的手:“你们可要弄清楚啊!我家江纵要翘课是他自己的事,我自会管教,但如果他没有教唆你们的娃,我可不认的啊!” 一个大妈指着江清月的鼻子道:“就你家孩子的问题,没爹的小孩就这德性,我拜托你家孩子退学吧!” “就是就是!就你家这孩子,难道还想考功名啊!” 他们说:“你们在学堂交的钱,我们凑一下给你,你们明日就别去学堂了成不?” 江纵的拳头捏紧了,愤怒的瞪着他们。 江清月摸了摸他的脑袋,叫他到屋里头去。 江纵心不甘情不愿的进屋里去。 然后,江清月抡起袖子,对那群人说:“叫我儿退学堂,行啊,让你们家崽子拿的我娃的钱都吐出来!他们为啥围着我儿转,你们自己问问看!” 屋子里的江纵大吃一惊。 他娘居然连这都知道? 祖父怕他每天过得不好,每天给他很多钱花,他用不完就分给别人用。 方才嗓门最大的大妈不甘示弱,“谁知道你这娃为啥有这么多钱,不知道的以为他娘这个寡妇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江纵一听,控制不住他的怒火,冲出去指着大妈的鼻子说:“你才见不得人!丑八怪!你全家都见不得人!” 此时,江留举着一把大铲子冲了出来。 “滚!都滚!再不滚老子一铲子拍死你们!” 这招人十分有用,院里的外人嘴里骂着娘,赶紧的一哄而散。 江留一扔大铲子,抱一抱江纵:“告诉爷爷,为什么翘课?” “夫子说的我都能倒背如流了!” “可是你去上学,不只是学那些诗文,还是学道理去的。你要尊重夫子,哪怕再枯燥你也给他听完,才是好孩子。” 江纵眨眨眼:“我知道了。” …… 第二天,江留就买下了那个学堂,天天在学堂里坐镇。 江清月私底下跟他说:“爹,你这样太惯着他了,别把他给惯坏了。” 江留说:“你小孩子时候我也这么惯,没见得把你惯坏了。我孙子我知道,不是个坏孩子,我就见不得他们以为纵儿没爹就好欺负了。” 江清月若有所思道:“不然咱买个大宅子,雇几个佣人,换换日子过,清贫的日子过腻了。” 江留说:“行,我闺女想咋过就咋过。” 不出三天,他们家搬进了扬州城最大的宅子,家里十几个仆人伺候。 除此之外,江清月盘下一个布庄,江留买了个酒庄。 江纵成为扬州城的阔少,进出自家的学堂时,那些学子的父母都对他态度大转,毕恭毕敬,谁也不敢大声。 江纵心想:原来……这日子真的是他娘想咋过就咋过。 江清月带他参观布庄的时候,江纵情不自禁的说:“娘,爷爷对你真好。” “娘也可以对你好。”江清月摸摸他的脑袋。 - 从那些人到他家闹事之后,江纵再也没有翘课,哪怕夫子说的他都已经倒背如流。 不想让他娘他祖父为难。 在十三岁那年,江纵从考场出来,被监考官引见了一个男人。 这个人穿着很华贵,纵使江纵见过很多世面,见过很多人,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地位尊贵。 就连监考官是跪过他之后再告退的。 他目光深深的看着江纵:“字字闲云野鹤之志,怎么想要考取功名?” 江纵立刻意识到他看过了自己半个时辰前乡试的文章。 那他一定是省里的官员了。 这些官员阅卷这么迅速的吗?效率如此之高? 江纵说:“有人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才有更多人能够做闲云野鹤。” 男子深深看江纵一眼,江纵从他眼里看出了欣赏与满意。 “文章写的不错,却有点跑题,”男子清咳一声,“不过,问题不大。” 跑题了还问题不大?这是最大的问题了。 江纵突然意识到,他这不会是叫自己贿赂的意思吗? 这乡试这么阴暗? 瞧他这一身行头就值不少钱,给得少他看不上,多给又没那么多钱。 思来想去的,江纵脸涨得通红,“不过便不过吧,大不了明年再来。” 他笑笑,拍了拍江纵的肩膀。 “好好准备下一次的会试,别跑题了,下回朕可不捞你了。” 江纵目瞪口呆的目送他远去。 会试?乡试过了才能参与会试! 江纵似乎从这个陌生人身上感受到了莫名的熟悉,可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 这一年乡试的中举名单里多了一个名额,江纵意识到多的那个特例是他。 看母亲那么高兴,江纵不敢告诉她似乎有人给他开了后门。 如果母亲知道了,没准会唠叨他许久,跟他讲做人要脚踏实地的大道理。 他深知下一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继续埋首苦读。 两年后他成功过了会试。 殿试之前的那些天,江纵发现母亲有些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常常看他良久,欲言又止的。 江纵以为她是紧张自己的殿试,宽慰道:“娘,你别担心,你不是一直以来告诉我,考的好或不好都不要紧的?” 江清月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爹很有权势,你会离开娘和爷爷,去你爹那里吗?” 江纵很诧异的反问:“我爹不是死了吗?” 番外:江纵篇二 殿试那天,江纵望着高座上的人,才知道乡试时他见到的是谁。 是皇帝。 当年区区乡试,皇帝居然特地跑来给他开个后门? 难道是自己那个跑题的文章正好对皇帝的胃口,入了皇帝的眼? 乱七八糟的心思太多,导致江纵不能静下心来,只得了二甲。 殿试结束后,一个太监让江纵留步,说皇帝要见他。 他紧张万分的踏入御书房,拜倒在地。 皇帝双手扶起他,对他说:“江纵,听闻你的意向是去陇南为官,朕觉得这可惜了你的才华,不如,留在朕身边吧,建功立业,让更多百姓能做闲云野鹤。” 皇帝这样看重他,叫江纵受宠若惊。 江纵对皇帝的提议很心动,可也不想辜负亲人,实实在在道:“我娘和我祖父想在陇南过晚年,我去陇南为官能照应他们。” 皇帝双手还握着他两边胳膊,对他道:“那就先留在朝中,等你祖父年迈之时,朕允你们一道去陇南。” 江纵再没有拒绝的理由,欲要下跪谢恩,皇帝拦住他的动作。 “私下见朕不必跪。” 一个很温和,仁善,通情达理的皇帝,叫他瞬间起了熊熊鸿鹄之志。那些他曾经只敢想想,不认为会实现的抱负,似乎看到了希望。 - 江纵的官途太过顺坦,没什么阻碍就在短短三年内被提拔为户部郎中。 同一年与他一同殿试的考生,属他官位最高。 也因升官太快的缘故,他隐隐察觉到户部其他官员对我的针对。 萧侍郎屡屡挑他错处,却常常夸赞另一位与他同为户部郎中的谢渊。 “年轻人到底做事粗糙,比不得谢渊谨慎。” 江纵初入户部对内务不太熟悉,分明是谢渊告诉他应该这样做,他也只是按照谢渊的指示做事,却错的一塌糊涂。 可谢渊的家世非他可比,江纵得罪不起他。 江纵强行把心中的不满压抑下去,凡有不甚明白之处,就当着众人的面去请教萧侍郎。 哪怕被谢渊嘲讽数次,谢渊也强忍了下去,对萧侍郎顺顺服服的,甚至给他做牛做马。 户部其他人看出来萧侍郎和谢渊在挤兑江纵,他们也都不敢再接近他。 江纵每日回家后的疲惫,终究被江清月瞧出了端倪。 江清月说:“朝廷不是个容易呆的地方,他们总要将异类排挤出去,好留下自己的人。纵儿,你确定要坚持下去吗?” 江纵毫不犹豫,“确定。” 若这点难关都熬不过,何论以后? - 母亲和祖父的身份,江纵是从谢渊口中得知的。 “怪不得打听不到你的身份,你娘居然是江清月!” 江纵满面狐疑的看着他。 娘说她来自陇南的清水村,从未提过她跟金陵城有什么瓜葛。 有人问:“江清月是谁?” 谢渊当着户部许多人的面,笑着对江纵说:“你娘是被宣王休弃的下堂妇!” 江纵操起砚台砸在了他脑袋上。 - 江纵和谢渊跪在了御前。 萧侍郎跪在他们前面,替谢渊作证:“这江纵实在目无法纪,竟然当众行凶!这对着脑袋砸下去,他是要杀人啊!” 谢渊的头上缠满绷带,绷带上还渗出血迹,有些惨烈。 他拜倒:“皇上!微臣没有与江纵动手啊!” 皇帝出声问:“江纵,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江纵知道皇帝是个仁善之人,若他在此祈求皇帝饶恕,或许会得到宽恕。 可他死死抿着嘴,迟迟没有言语。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竟然那样冲动。或许是因为那句下堂妇,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侮辱母亲的人。 萧侍郎道:“皇上,他做下如此歹事,无从诡辩啊。” 皇帝又耐着性子重复一遍。 “江纵,你来说。” 江纵抬头,望着他:“皇上,宣王是臣的爹吗?” 若谢渊所言不假,那皇帝为什么格外待他宽厚便可以解释了。 因为他是皇帝的侄儿。 皇帝沉默良久。 萧侍郎和谢渊此时似乎也异常安静,没有再蹦出一个屁。 江纵又问:“皇上,臣说的不错,对吗?” 皇帝看着我,似乎叹了一声:“这个你该问你娘。” 江纵又低下头:“我娘说我爹死了。” 小时候问过的,娘都是这么说,后来他就不问了。 “哦。”皇帝说。 过了一会儿,皇帝又说:“这事跟你们打起来有关系吗?” 江纵又抿紧了唇,不言不语。 皇帝问谢渊:“你同江纵说了什么?” 谢渊心有所虚,说话底气不足:“微臣告诉他,他母亲嫁过宣王……” 他可不只是这样说的,江纵瞪他:“你骂我娘。” 谢渊不承认:“我没有。” 江纵声音大了一点:“你有!” 谢渊不再与之争辩,他大概以为,有又如何,骂了江纵的母亲又如何? 此事也只有江纵会在乎。 此时,皇帝淡淡的说道:“谢渊,事关宣王,也是你能议论的?” 谢渊腿一抖,额头磕在地上:“皇上,微臣知错了,可是微臣真的没有诋毁宣王……” 皇帝问:“你与江纵只是同僚,打探他家世做什么?” 谢渊颤颤栗栗道:“我只是,只是关心一下江纵……” 皇帝语气冷了几分,问萧侍郎:“这谢渊平日里就惯会惹是生非?” 萧侍郎一看这皇帝是问罪谢渊的意思,立马随机应变:“皇上,臣忙于公务,未曾顾及其他,今后定要注意这些惹是生非的,叫他们安分守己,不得再闹事惊扰皇上!” 皇帝道:“算了吧,朕观察你也有一阵,这个职位你不能胜任,暂且停职。” 江纵微微一愣。 虽说萧侍郎的确不咋的,可就这么停了萧侍郎的职?这事情发展是认真的吗? 萧侍郎连忙求饶,却无济于事,皇帝意已决,断不会把话收了回去。 “下去吧,江纵留下。”皇帝道。 他俩出去后,皇帝离座走到江纵面前,亲手扶起了他。 江纵感恩于他,主动认罪道:“此事的确是臣鲁莽了,臣知错。” 皇帝一如七年前那样拍拍他肩膀,只是如此他长高了,同皇帝一样高。 “你没错,为人子就该孝当先,你做的很好。” 江纵吃惊的看着他。 原本江纵身为臣子不应该这样直视天颜,但这个皇帝叫他无比亲切。 江纵斗胆问:“皇上,你是我的大伯吗?” 皇帝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 似乎是尴尬,别扭,还有点不可言喻的难过。 但他没有否认,生硬的点了点头,然后说:“以后受了委屈,不要自己忍着,来告诉朕,朕会为你做主。” 他还说:“要是有人羞辱你娘,不必客气,就是要了人家的命,朕也替你兜着。” 江纵更加吃惊的看着他。 番外:江纵篇三 回家以后,面对一桌子的菜,江纵十分感慨的对我娘说:“皇上真好。” 江清月警惕道:“咋了。” “没什么。”江纵不肯告诉她,别人说了她什么。 安安静静的吃了会儿后,江纵突然问:“我生父是不是还活着?” 联合上句“皇上真好”,和下一句“我爹”…… 江清月一口汤喝呛,使劲咳嗽了半天。 江纵赶紧给她拍背。 但她这反应,叫江纵明白了七七八八。 江纵很贴心的说:“你不肯说他还活着,也不肯告诉我他是谁,是因为当初他辜负了你吗?娘,他是不是欺负你?” 江清月摇摇头:“没有没有。” 江纵心疼母亲:“你放心吧,我只认你一个。” “好孩子。”江清月五味杂陈的握着他手。 江纵又说:“不过,皇上人真的很好。” 江清月脸色一僵,良久后,缓缓叹了口气。 “既然你都知道了,现在你也大了,我应该给你个自主选择的机会。你要认爹也可以,但是不要离开娘和爷爷就好了。” 江纵道:“我怎么会离开你跟爷爷?只要你不同意,我绝对不认他。” 江清月语重心长道: “你的父亲人还不错,他没有辜负我,也没有欺负我,至少对得起我。” 江纵心想,既然母亲这样说父亲,父亲应该的确是个还不错的人。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分开? “我带你离开金陵城,只因为我不想再受权势纷争所扰,我和你的祖父深受其苦。 但你有心入朝为官,已身在此局,我就不该再瞒着你那些实情。 你要想好了,做他的儿子,比做户部郎中更不容易。 你和你的兄弟会有血雨腥风,你死我活,但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希望你平安活下去。” 江纵心想,毕竟是王府,普通大户人家都有家产之争,何况王府。 “娘,”江纵发自肺腑道,“我不在乎生父能给我多少地位,我不稀罕。我一切听娘的。” 江清月却说:“你不必一切都听我,你长大了,我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 再回到户部,天翻地覆。 侍郎停职,而谢渊一夜之间被查出贪赃枉法,已被押入大理寺待审。 户部的人对江纵的态度也大变,见到他都端着笑容毕恭毕敬的打招呼。 甚至户部尚书竟然在休沐日邀他一道去寻芳阁用午膳。 江纵有点慌张,这寻芳阁吃一顿太贵,娘很有钱他却没有,他月例还得攒下来娶媳妇。 但尚书有请,他不好拂了这面子。 宽敞得包间内居然没有其他人,就他和尚书两个,江纵坐得有点儿拘束。 户部尚书亲手给他倒满酒:“今日咱们不务公,你就是我一个小辈,不必拘谨。” 江纵尴尬得不知如何拿酒,跌跌撞撞的与他碰了一杯:“谢尚书大人。” 户部尚书看着他的脸,慈蔼道:“你的满月酒我去喝过的,这一眨眼,都二十年过来了。” 江纵好奇:“你与我母亲是旧识?” “是你父亲,”尚书说,“宣王殿下人缘是极好的。” 江纵心道:果然,他爹果然是宣王。 怪不得娘和祖父那么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尚书握一握他的手:“你父亲若是能见到你,必定欢喜。” 江纵低下头,“我没见过我父亲。” “我带你去见一见,可好?” 这句话,江纵没有拒绝。 - 江纵在寻芳阁的另一个包间里,见到了正在喝酒赏舞的宣王沈故。 尚书把他推到沈故身边,“王爷,这是户部郎中江纵。” 沈故早已听闻江纵入朝为官的消息,此刻人站在他面前,他有些热泪盈眶:“纵儿这么大了?” 看到宣王眼底一红,江纵便情绪上头,扑通跪倒在他面前。 “爹!” 沈故一愣,面上表情特别复杂。 缓缓后,他摸摸江纵的手:“好孩子,起来吧。” 江纵哽咽道:“我都这么大了,爹还当我是孩子。” 沈故叫他在身边坐下,揽住他肩膀,醉醺醺的靠在他肩膀上。 “……纵儿,你在扬州好玩不好玩……咱们金陵城也好玩,你空了便来找我,我带你玩个遍!就像当年我跟你娘……” 江纵温声对他说:“娘说你很好,是个很好的人。” 沈故双眼一亮。 “是吗……你娘也很好,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沈故在金陵城中没见过第二个像江清月那样的女子。 就是她身上那股什么男人我都不在意的劲儿,一门心思利用完走人,你对我多好是你的事情,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的那股劲儿,很特别。 - 江纵和沈故父子相认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传到了沈霄耳朵里。 沈霄邀了沈故进宫喝茶,看着他,唇边勾起讥讽的笑意,道:“你倒挺配合。” 沈故笑笑:“白捡个前途无量的儿子,有什么不好。” 沈霄道:“你帮了她大忙。” “他管我叫爹,我能不答应?”沈故云淡风轻的说,“毕竟曾是我王妃,帮一把就帮一把了,” 沈霄轻嗤道:“她对你不过是利用,你倒是热忱。” 沈故举茶杯敬他:“彼此彼此,她对谁不是利用?你以为你是个例外?” 沈霄淡漠道:“你不懂我们之间。” “我从来都比你懂她,”沈故笑着道,“她真正深爱的,唯独她的父母和她的孩子。” 若非江纵志在官场,江清月又怎会再踏足金陵城。 沈霄不为所动,语气冷淡的说:“你倒是一如既往的有种,当初敢娶她,如今敢认下江纵。” 宫人们都退避得远,沈故提壶给他倒茶。 “也全凭她不喜欢我。她若是真喜欢我,就不知道我命还在不在了。” 沈霄笑了笑。 “几十岁的人了,还把喜欢不喜欢的挂嘴上。” 这说的也不对。若是江清月真心喜欢这个弟弟,那他更不能下手。 叫她恨死自己有什么好处?平白无故多一份罪孽。 沈故再次坐下来,看着他的皇兄,语气稍沉:“皇兄,她很在意江纵这个孩子才会为他再入金陵,你不要为难她了。” 沈霄干巴巴的一笑。 “我什么时候要为难她了?” 沈故也笑:“皇兄不惦记了,那皇兄为何二十年没有立后?” 沈霄觉得他问的莫名其妙。 难道还惦记就得为难她?他是个人,又不是张云麾那样的畜生。 “滚,”沈霄口气不太好的说,“跟你说不通。” 番外:江纵篇四 空悬的户部侍郎之位,江纵没想到会落到自己头上。 皇帝一定是看在他父亲宣王的份上,对他这个侄儿任人唯亲了。 可是如此晋升,他势必会遭人嫉恨,何况他实在认为自己能力不够。 江纵特地去面见皇帝:“皇上,臣资历尚浅,无法胜任侍郎一职。” “你可以。” “臣才入户部两个月,许多事务还不熟悉,做这侍郎恐不能服众。” 沈霄道:“无论谁做这个侍郎,起初都会有不服之人,故而你要凭自己本事,叫户部众人信服于你。” 这句话说服了江纵。 - 江纵发现最近老是碰上大公主沈怡。 直到某天被敲晕了,醒来发现沈怡衣衫不整在床上哭得花枝乱颤的。 江纵连滚带爬的滚到地上。 “公主!我没做什么吧?!” 沈怡哭着说:“你混蛋!我要去告诉父皇!” 江纵头痛的要死,回家就先偷偷跟爷爷商量。 爷爷比较通情达理一点,他娘有点凶。 听完他的叙述,江留懵了会儿,然后道:“这个……要不你去找皇帝问问。” 江纵绝望的捂住脸:“皇帝会杀了我的,我染指了公主……” 哪怕大公主沈怡并不被皇帝看重,面圣的次数还远远不如他一个臣子。 皇帝闲来无事就把他叫去御书房伴驾,陪着 “……不会的,”江留无奈道,“人家是公主,爷爷能有什么办法?要是成亲,也得皇帝同意啊。” - 江纵魂不守舍了两日,直到沈怡主动找到了他。 沈怡往他面前一坐,神情冷淡,没给他一个好眼色:“我们一同去向父皇请旨赐婚,你做我的驸马,我的名声就保住了,今后我也不为难你。” 如此也好,省得再揪心了。 江纵答应下来,并在中秋节当日壮着胆子求皇帝赐婚。 他是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的。 没想到皇上根本没有迁怒他,甚至相信他的为人,认为事有蹊跷。 沈怡不知进展,那天夜里还约他去逛金陵城:“你去那儿等我,我们要成亲的人了得培养感情。” 江纵不太想去:“今日是中秋,我要陪我爷爷……” “你是不想负起责任了吗?”沈怡有些蛮横的说,“要是不来,我就向父皇告发你强暴我。” 江纵:“……” 皇帝虽然信他,可若是公主去一哭二闹,难保他的下场。 江纵在说好的地方等沈怡,却意外看到自己的娘跟一个男子当街搂抱。 成何体统!!!!! 江纵大喊一声,江清月和那个戴面具的男子吓了一跳火速分开。 江纵的拳头都握起来了。 大街上抱他娘,这是找死吗? 结果他娘说这是他生父。 江纵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既然是亲爹,还是培养下感情的好。 - 江纵和沈怡的约定算得上尴尬。 沈怡也不顾颜面,径直来拉他的手,江纵想要挣开。 沈怡说:“你都当众求赐婚了,不应该假装跟我恩爱?” 他只能照做。 亥时回到府中,江纵听说他娘把一个男子带回家了,还睡在了她屋子里。 他跑去他娘的屋子外面,凑近了,听到些潋滟又不堪入耳的声音。 江纵赶紧捂着通红的脸跑掉。 看来,他娘和宣王旧情复燃了! 第二天一大早,江纵就去了他娘的院子里,结果看到皇帝从他娘的房里出来。 江纵惊得难以置信。 昨晚娘带回来睡觉的男人不可能是皇帝吧? 皇帝还说,习惯了就好了。 难道他要经常要住? 江清月倚在门边,告诉江纵:“是的,我和他从前就有感情,决定好好在一起了。” 江纵有点崩溃。 那宣王呢,昨天他娘还跟宣王当街拥抱,结果却和皇帝睡觉了。 江纵失望至极的跑了出去。 - 在江府大门外,江纵碰到了沈怡。 沈怡是来找他的,见他神情崩溃,她态度也柔软一点:“怎么了这是?” 江纵看了她一会儿,“走,陪我喝酒。” 他们去了寻芳阁。 他根本就不会喝酒,一两口就呛得眼泪直流。 江纵咳嗽着道:“一个原本很好的伯父,却觊觎弟弟的妻子,你觉得这个伯父是好是坏?” 沈怡听得一头雾水:“谁觊觎谁?” 江纵难以启齿,只是问:“公主,你觉得我娘好看吗?” “好看,”这个沈怡不得不承认,若有所思道:“你娘和皇贵妃娘娘还有点像。” “皇贵妃?” 江纵知道皇贵妃柳卿姝,却没见过,她几乎没出席过什么场合,就连中秋都称病避让。 原来他娘像柳卿姝? 沈怡又说:“跟柳妃娘娘也像。” 柳妃,大皇子的生母,江纵是知道的。 原来皇上就是喜欢那个长相的…… 江纵觉得,他娘可能不是自愿的,必经对方是皇帝,哪里有反抗的余地。 可是过去,明明皇帝是个待他特别好,特别宽厚的伯父啊…… 江纵问:“公主,你觉得你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怡听明白了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她的父皇,从来没给过她关怀,无论是她生辰,还是生病,父皇从未去看她一眼。 幸好她是唯一的公主,也不至于被宫人苛待。 实在接触的太少,旁人也不敢议论皇帝,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父皇是怎样一个人。 江纵看了她良久,忽然问:“为什么是我?” 沈怡一愣:“什么为什么?” 江纵见她仍要装傻,也不想戳穿她,只是把她又给自己满上的酒一饮而尽,感慨道:“公主,你也不容易。” - 次日,江纵被宣到御书房伴驾。 以往皇帝就常常叫他陪着看奏折,有些事儿会问问他的意见。 可今天江纵心不在焉。 他昨晚发现皇帝没睡在他家,可刚刚入御书房之前他似乎在宫里看到了他娘。 昨晚他娘在宫里过夜了。 还有就是沈怡,沈怡早晚都缠着他,还去户部找他…… 江纵满脑子就是这两件事。 以至于皇帝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他才听见:“啊?啊,皇上所言有理。” 沈霄微微皱了下眉头:“朕是问你怎么看。” 江纵打马虎眼:“我和皇上看法一致。” “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乱七八糟的事回去想,有没有分寸了?” 沈霄头一次用这样重的口气斥责他。 江纵赶紧跪在了地上,垂下头:“臣知错了。” 沈霄叹息,放下手中折子,语气软了些。 “你在想什么,同朕说说。” 番外:江纵篇五 江纵跪在地上,垂着头沉默不语。 沈霄无奈道:“起来。” 他还是一动不动。 沈霄道:“江纵,朕说过的,希望你与朕之间无所不言。” 江纵终于开口:“皇上,我曾听过旁人说我娘是非,我无比看重我娘的清誉,皇上与我娘这般,这……我怕世人瞧不起我娘。” 沈霄想了想。 “你说的有理,是应该叫她给朕一个名份。” 江纵诧异的抬起头:“?????” 沈霄笑道:“此事朕与你母亲会商量的,你不必多心。” 江纵知道皇帝是个好说话的人,可是这个结果并不称他心意。 “皇上,我娘曾是宣王妃……” “更早之前,也曾是朕的未婚妻。”沈霄说。 江纵难以置信的睁大眼,好一会儿才消化这个事儿。 “我娘和皇上……所以是……旧情复燃?” “也不能算旧情复燃,”沈霄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们一直都相爱,没有复燃一说。” 始终唯有彼此,感情从未消散过。 接下来,江纵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午时未到便趴在案牍上睡着了,这几晚他都没有睡好。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龙椅上的人站了起来,向他走了过来,忽而身上一暖,有什么披在了他肩膀上。 那个人脚步很轻。 江纵其实已经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坐回龙椅上,翻折子的动静都小心翼翼了许多,似是怕吵醒了他。 江纵能感觉到,皇帝待他很好。 也不知因为自己是他的侄儿,还是因为他喜欢自己的娘亲。 过了一会儿,江纵才睁开眼睛,坐直身子,拿掉了身上披着的龙纹披风,颔首道:“皇上,我睡着了,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沈霄温和的看着他,说道:“有一件事朕很困扰,你帮朕想想法子。” 江纵恭恭敬敬:“皇上请说。” “有一个女子在做别人妻子的时候,生下了朕的孩子,如今朕想昭告天下,让这个孩子认祖归宗,又不想伤了这女子的名誉,朕该如何做?” 江纵吓了一跳。 这事说得难听点不就是通……煎?皇上为什么告诉他?这是他能听的事儿吗? 江纵心中大为震撼,可面上不动声色的说:“皇上要封一人为皇子,无需向百姓解释。” 沈霄眸色深深的看着他:“可是朕想立他为皇太子,皇太子的来历,朝臣百姓必会追根究底。” 江纵出了满额的汗。 这更加不是他能参与的话题了。 “皇上,臣愚钝……丞相足智多谋,不如皇上召丞相商议?” 沈霄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江纵应该能明白他说的这个孩子是谁。 眼下看他略惊慌失措的反应,大概是猜出来了吧? 沈霄给他点时间消化:“你回去想想吧。” - 江纵一回到家,就对江清月说:“娘,你想办法让皇帝厌弃你吧。” 江清月:“?????” 江纵纠结的说道:“虽然皇上性子很好,玉树临风的,但娘你千万别见色起意,也别贪图他的权势,他毕竟是皇上……” 江清月纳闷:“你很闲?” 居然管起老娘的事来了。 江纵苦口婆心的劝:“你知道吗?皇上强占过人妻,还有过孩子,这就是皇上……娘你久没有被男人爱过,所以……” 江清月一掌拍在他脑袋上。 “说什么呢,你娘怎么没人爱了!” 凭她的美貌,年年示好的男人一大把,怎么会没人爱? 江纵撇了撇嘴:“总之你不要深陷其中,我怕娘受伤害……” 江清月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也不忍心说他了。 何况那个占人妻,生孩子,似乎就是在说她那件事……她怀上江纵的时候,并没有和宣王和离。 江清月问他:“你听说什么了?” 江纵点点头。 江清月深呼吸:“听着,你娘我当初利用宣王假成亲是错,做宣王妃之时和皇帝苟合是错,但娘对宣王没有半分隐瞒,也不怕世人非议。你若是瞧不起我,也可以教训我几句。的确有违礼法,但我这十几年来从不后悔那件事。” 她一直都是心甘情愿的。 无论是那春风一度,还是这个孩子的存在。 江纵听了这番话,石化在当场。 竟然皇帝强占过的人妻里,还有他娘? - 江纵已经够心烦了,沈怡还处处缠着他。 他实在不喜欢被沈怡死缠烂打,可对方又是公主,他不好说穿。 终于这天在太掖池旁被沈怡拦下来的时候,江纵说:“公主,我无才无德,实在配不上公主的。 沈怡一听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父皇不让你娶我?” 也不是说不让,皇帝的意思是说他没必要对沈怡负责。 皇帝查过,告诉了江纵,那天打晕他叫他跟沈怡躺一块儿的,是沈怡宫里的人。 江纵面对沈怡,深深叹了口气:“公主要不去问皇上吧。” 沈怡哪里有见皇帝的资格,她从小到大都不记得自己跟这个父皇有单独相处过。 “我不管,你要娶我。” 江纵无奈:“为什么偏偏是我?有那么多王公子弟,我……” 沈怡脸涨的通红:“他们不如你好看。” 说完,沈怡就跑了。 江纵呆站在原地,有点凌乱。 - 大皇子沈哲约了江纵几回,都被江纵找各种理由推脱了。 朝臣催着皇帝继续开枝散叶,并立太子稳固江山,沈哲作为唯一的皇子,在外人看来太子之位非沈哲莫属,他却心里头不安稳,处处拢获人心。 他找江纵,无非是希望江纵为他所用。 江纵心想着皇帝都不到壮年,大皇子操之过急了,加之皇帝说过要立别人为皇太子,故而他没有理会大皇子。 如此几番,惹恼了沈哲。 这一日,江纵在太掖池旁走着,忽然就被推下了池中。 等他昏昏沉沉的醒来,听见屋子里几个人的声音。 楚妃娘娘哭着磕头:“皇上饶他一命吧,他叫了您十几年的父皇,他是真心孝顺您的,只是一时糊涂……” 皇帝语气极冷:“你的好儿子这是嫌日子太安生了,活腻了。” 江纵坐起身,看到楚妃娘娘正给他娘磕头。“清月,求求你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放过我的孩子吧,他再也不敢了啊……” 江清月叹息道:“楚瑛,我的孩子差点没命,如果纵儿有事,我还能活吗?” 番外:江纵篇六 楚妃跪着膝盖挪到她身边,拉住了她的衣裙,“我知道,是哲儿该死,可我也只有一个孩子,求求你,给他一条活路,也是给我一条活路……” 皇帝却没有放过的打算。 “你为何不劝着你儿子安分守己,他何来的资格肖想皇位?楚瑛,朕给你们名份是为保你们性命,你们却滋长野心。” 楚瑛似乎知道这时只有江清月能救他们母子,就苦苦对着江清月哀求。 一个又一个头对着江清月磕下去。 “清月,我知道沈哲罪大恶极,他该死,可是我求求你高抬贵手……” 江清月深深叹了口气,摆手制止她的动作。 “贬为庶民,逐出金陵城。皇帝,你觉得如何?” 沈霄思忖之后,道:“缓三年执行,暂留宫中,继续做他的大皇子。” 江清月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很快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认可的点了点头。 楚瑛松了口气,这种情形下能保住命便是万幸,她又磕了两个头作谢。 江纵呆呆的看着这一切,他能猜到大概是大皇子派人推他下河,只是不太明白,楚妃怎么能给他娘下跪?堂堂大皇子会因他贬为庶民? 他这条命这样贵重?还是皇帝真心爱上了他娘? 这时,沈霄和江清月注意到江纵醒来,叫楚瑛退了出去,两人都围到床边来。 江纵很迟钝的发现,他躺的似乎是皇帝寝宫的龙榻,这床的四根柱子都雕着双龙戏珠。 意识到这点,他掀开被子连滚带爬的要下床,却被沈霄抱了个满怀。 “不必行礼,”沈霄以为他急着行礼,把他按回床上,看他绷紧的脸色,温声问道,“哪里不适?” 江纵憋红了脸:“没,没有。” 沈霄探了探他额头,“退热了,渴么?” 江纵张张嘴,才觉得喉咙火辣辣的,他一眼不眨的盯着皇帝,犹犹豫豫道:“……渴。” 很快水取了来,沈霄要亲自喂他,江纵赶紧接过:“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江清月始终坐在床尾,静静的看着他。 直到他一口水喝呛,江清月说:“等你做了太子,明枪暗箭只会更多,你有心理准备吗?” 江纵坐看右看,都不知道他娘这句话是给谁说的。 他端着茶杯,懵懵的问:“谁做太子?” 沈霄和江清月直勾勾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个对视,再同时望向他。 “有一件事不能再拖了,”沈霄对江纵说,“你得改个姓。” 江纵还是发愣。 改什么姓? 沈霄道:“沈纵也不难听。” 江纵大概懂了什么意思,垂下头说:“若是宣王不叫我认祖归宗,我也不……” “关他何事?”沈霄失笑道,“你不会还以为你是宣王的儿子?” 江纵捧着茶杯睁大眼:“不是吗?” 沈霄摇摇头,欲言又止,不知从何开口。 他无比期盼着江纵叫他一声爹或是父皇,可真的到了这一日,他也有些羞愧难当。 江清月开口道:“纵儿,我和你父皇之间的事有一点复杂。” “谁父皇?”江纵目光木呐的重复念那两个字,“父皇?” 纵使他再迟钝,说到这份上,他也该明白了。 原来皇帝说想要认回的皇子是他。 原来这些年皇帝对他的格外宽厚关怀,是这么回事…… 沈霄道:“做朕的儿子,你会遭受质疑,遭受算计。朕会替你挡去明枪,却还有无数暗箭会射向你。纵儿,你愿意不愿意做朕的儿子?” 江纵双眸一湿,用力擦了擦鼻子。 “父皇……” 他涩涩的唤了一声。 反正哪怕不做太子,还是会有人算计他排挤他。 但凡他耀眼,就会碍了别人的眼。 “嗯,好,”沈霄的声音有一点哽咽,却很快恢复过来,“留在这里休养吧,等你康复,认祖归宗。” - 刚开始江纵很不习惯改口。 可是每顿药父皇都哄着他喝,比他娘要耐心的多。 每天叫他看的书,沈霄会亲自挑选。 甚至他吃的橘子瓜子,沈霄都给他剥。 “您不必如此……”江纵很尴尬的说,“我已经长大了,很多事能做好的。” 沈霄却说:“你幼时我没能照顾你,就让我过一把当爹的瘾。” 有个亲生的孩子给他疼,给他照顾,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真的是件叫人乐此不疲的事。 - 江纵快受不了那两个人了。 他只是折子看累了例常装睡,好趁机歇会儿,父皇就把他娘拉到自己腿上了。 黏黏糊糊的两个人,也不怕儿子突然醒来看见了,多难为情。 江纵偷看了一眼,就烧红了脸。 - 一个看起来才十四岁的姑娘被带到江纵面前。 他现在是太子了,要被教导行房事。 可是看着怯生生的咬着唇含着泪的姑娘,江纵不忍心,对嬷嬷道:“让她走吧。” 小姑娘却如同死到临头了一般扑通跪了下来,胡乱的解着自己衣服。 “求太子殿下不要赶我走!” 她若是没有完成任务,离开东宫便是死路一条。 即便她也并非平民。 她是御史中丞的庶女姜茉,身份尚可,容貌甚佳,又不被看重,才御史中丞主动献来做教导太子行房事的女官。 江纵叫嬷嬷离开,任由这粉雕玉琢的姑娘笨拙的解着自己衣裳,无奈道:“怎么会送你这样的来?” 哭哭啼啼的,又一窍不通,弄得跟被强迫似的,还怎么教导他? 小姑娘分开腿坐在他身上,还流着泪:“茉儿会听话,会伺候好殿下的。” 做了这样的女官,最好的下场便是留在太子身边做个侍妾。 她的脸很小巧,五官也别致,肌肤白的几乎与她身下的白帕子同色。 江纵对她有几分怜惜,轻柔的抹一抹她脸上的泪:“家里逼你来的?” 姜茉拼命摇头:“没有,殿下我是自愿的……” 口是心非。 江纵叹了口气,提着她胳膊把她从自己身上拎了起来。 他咬破小指,滴了血在帕子上,然后道:“没准她们还会验你身子,你给自己破个身稳妥一些。若是实在舍不得你的清白身子,我也会想办法让你活着离开。” 姜茉惊讶的看着他:“殿下,这……” 江纵对她说:“既然害怕我,便不必逼迫你自己。” 说实话,他原本对今日的开荤有期待,可他不喜欢这种仿佛强迫了别人的感觉,这种事发生的时候姑娘必须心甘情愿才好。 番外:江纵篇七 姜茉跪了下来:“殿下,我虽害怕,却并不抗拒,能失身给殿下,是我的福……” “打住,”江纵摆了摆手,“离我远点。” 她衣衫不整的离他这么近,偏偏她那份楚楚可怜的破碎感,能勾起了他几分蹂躏她欺负她的欲念。 姜茉哭着说:“求殿下留我在东宫吧,离了东宫我就没有去处了……” 江纵捶了下满脑子乱七八糟想法的脑袋,淡淡道:“嗯,可以。” - 他没有再把这女的放在心上,直到几日后下人急匆匆的跑来禀报。 “殿下,姜茉快给公主打死了!” 要出人命了,江纵赶紧过去,看到沈怡拿着根鞭子怒气冲冲的对着姜末劈下去。 一鞭又一鞭,皮开肉绽,那姜茉在地上打着滚,死死护着自己的脸。 “住手!” 江纵一声厉呵,沈怡才住了手。 沈怡握着鞭一双通红的脸死死瞪着江纵:“今日有她没我,你自己选吧!” 江纵把姜茉伤痕累累的身子拦腰抱了起来,不耐烦的对沈怡说:“我们是兄妹,你醒醒吧。” 沈怡为什么做这一遭,江纵大概是知道的。 先前沈怡就缠着他,在他皇子的身份昭告天下以后,沈怡崩溃一场,竟还是贼心不死的日日来找江纵。 她八成是听说了姜茉给他开荤一事,前来为难人了。 江纵把姜茉抱去寝殿,姜茉勾着他脖子不肯到床上去:“婢女身上脏……会弄脏殿下的床榻……” “无碍。” 江纵心想着,若不是因为他,这姑娘也不会被打成这样,他照顾几分也是应当。 何况这只是他寝宫的偏殿,这张床他不怎么睡。 沈怡气匆匆的跟了进来:“皇兄,你不知道她对我说了什么,她不敬我,我才……” 江纵把姜茉放下来了,对沈怡道:“她不敬你,你应该先来告诉我,由我罚她。她横竖是东宫的人,你哪来的资格擅自处置?” 看着他冷冰冰的眼,沈怡一怔:“你喜欢她?” 江纵道:“我东宫任何一个下人,我都会袒护。” “你别后悔!” 沈怡落下一句话就负气离开。 姜茉躺在床上,一双楚目盈盈的看着他:“殿下信我吗……我没有……” 江纵看着她,淡淡地说:“我会命太医好好医治你,叫你把伤养好的,先不必多思多虑。” 大概是姜茉家中给了她任务,她必须勾到太子的魂才好。 想来那日的楚楚可怜,她一边展现着不可反抗命运的柔弱,一边却又尽力展现了她曼妙动人的身姿。 一场欢爱不够,她是要太子注意到她,怜惜她。 可不曾想那日之后,太子没再想起她,便趁着今日沈怡过来,主动撞了沈怡的刀刃,演了一出苦肉计。 原本江纵是不愿这样揣摩一个弱女子的。 可姜茉竟然趁他和沈怡说话的当口,松散了腰间系带,把衣襟往下拉了拉,刻意的露出她一点风光。 他乍然一看,头脑一热,神情却越发冷淡起来。 成为太子以来,有意接近他讨好他的世家小姐数不胜数,借着伺候的名义撩拨他的宫女也挺多,他原本以为姜茉是特别的一个。 眼下看来,她只是更大胆的一个。 - 在御书房陪皇帝批阅折子的时候,江纵突然问了句:“父皇,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克制过来的?” 为什么后来就没入过后宫,也不再生育皇子公主? “嗯?” “就是那些女人……”江纵心想,他只是太子,就有这么多想方设法黏上来的,更何况皇帝,想必皇帝身边只会有更多。 沈霄笑道:“你不喜欢猫,猫偏要黏到你身上来,只怕你恨不得立马甩开。” 确实是这个道理。 江纵心想着,他尽管对姜茉那种行为有些厌烦,却不至于想甩开。 “那如果不想甩开,是不是说明喜欢她?” “咳咳,”沈霄干咳两声,说,“这个不一定,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你……在考虑哪个女子?” 孩子长大了,沈霄突然意识到,纵儿终于似乎情窦初开,只是比他当年晚了许久。他喜欢江清月的时候不满十三岁。 江纵又问:“父皇,你厌恶有心机的女子吗?” “要看她算计的是什么,”沈霄笑着道,“你又岂知那一份算计心思,不能为你所用?” - 江纵特地给了姜茉机会,让她得以见到二皇子。 如今江纵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原先的大皇子自然而然的成了老二。 他站的地方居高临下,恰好能将假山洞中二皇子和姜茉的身形和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姜茉跪在地上磕头:“殿下,我一定会尽力的!” 二皇子道:“本宫的耐心不怎么好,再给你十日期限,十日之内完不成,本宫便不再考虑迎娶你姐姐。” 二皇子和姜茉的庶姐姜黎,江纵有所耳闻,姜黎不过是曾经跟在二皇子身边的其中一个女人,二皇子指不定对姜黎做过什么,却始终没有给名份。 姜茉哀求道:“可是姐姐已经失身给殿下,若是嫁不了殿下他便没有活路了……她是真心爱慕殿下的呀!” 二皇子淡淡道:“全凭你如何做了。你做的好,本宫心悦于她,你做的不好,本宫便厌恶她。” 江纵将这一幕尽收眼里,忽而想起那一日父皇对他的解释。 “朕将他暂留在宫中,好叫朕看清哪一些人有不臣之心,也好叫他替你挡一阵的暗箭。等你封为太子之后,朕便会寻由处置了他。” 如今他做了太子已有月余,这大皇子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富贵已经到头,还在做抵抗。 - 姜茉回到东宫,神色如常,只是眼睛稍稍肿了些。 江纵不经意的遇见她,待她行了礼,温和道:“你有伤,怎么不好生养着,到处乱跑。” 姜茉对上他煦如春风的双眸,握着手里几支桃花,怯生生道:“御花园的桃花开得好,婢女想着去摘几支来插在殿下的寝殿中,好叫殿下看了心生欢喜。” 江纵就任由她入寝殿转了一番,将桃花插在了紫檀桌上的青玉花樽上。 接下来的时日,江纵待她尤其宽厚,甚至不叫她做一点粗活,御膳房做了好吃的,他都特地叫宫女给姜茉送一份。 许多时候,江纵察觉姜茉对他欲言又止,他都不说破,只是满眼关怀着问她:“是不是公主又欺负你了?她若再为难你,你定要告诉我。” 番外:江纵篇八 只是叫人很失望,七八日过去,姜茉那张嘴还是没能撬开。 第九日,江纵突然问:“姜茉,寻芳阁的桂花鸭味道一绝,你尝过没有?” 姜茉心事重重,见他发问,磕磕巴巴的回答:“没,没有。” “我带你去吃。” 江纵轻装简行去了寻芳阁,姜茉亦步亦趋的紧随其后。 路过一间包房时,姜茉听到里头熟悉两个的声音。 “你那妹妹办事可真够不利索的,该不会没把你这姐姐当回事吧?” “哪能啊,那小贱蹄子为了我去给太子睡呢,要知道她是有心上人的。想来给太子下毒确实有难度。可是殿下放心,那小贱蹄子一定会做到的。” 随后,里头两人的声音越发销魂不堪。 江纵诧异的转眸看向身侧的姜茉。 “里头那女人口中的小贱……是你?”他无法将这个难堪的称呼说完全。 姜茉苍白着一张脸,对上江纵质问的目光,惊慌失措的辩解:“太子殿下,我没有给你下毒……” “是还没有机会吧?”江纵失望的看着她,“姜茉,你竟然要我的命。” 他转身拂袖离去。 姜茉一路跟着一路解释:“可是殿下,我真的没有做啊……我下不了手的,殿下,你信我……” 江纵停步问她:“你有心上人了?” 姜茉点了头,又流着泪拼命摇头:“我姐姐胡说的,我从前没有心上人,现在喜欢……” “你现在喜欢谁?”江纵冷着脸问。 姜茉咬着唇楚楚可怜的看向江纵,眼里是澜澜波光,却再说不出口。 江纵容她跟着自己回了东宫,姜茉一直跟着他到寝殿内,江纵冷言冷语道:“你出去吧,今后不必踏入我的寝殿,我怕你给我一刀。” 姜茉拼命摇头:“原先是为了我姐……可她没把我当人,我还惦记她作何。殿下,你可以赶我走,在我走之前,能不能让我伺候殿下一回?” 江纵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任由她一双软白素手解开他的腰封。 她的手一如那日,还是颤抖着的,只是这回江纵没有叫停,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看她一步步去做那一日没有完成的事,任由她把自己推倒在被褥里,又任由她坐到了自己身上。 江纵看她眼泪滴在了自己小腹上,还是心软了,推开她:“算了吧,你有心上人的。” 姜茉泣不成声,“我的心上人是……” “不必再说了,走吧,你去我父皇面前,把大皇子要你做的事说个明白,”江纵眼眸淡淡的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姜茉看出来他对自己实在没有兴致,便抹了泪拢了衣衫,从床榻上爬了下来。 离开的时候还向他跪了跪,声音哽咽:“愿殿下福禄康安,姜茉拜别。” 江纵看着她跪地磕头的样子,皱了皱眉。 女子真的是很好哄。 尤其是像姜茉这样庶出的女子,生母亡得早,家里不看重,她没有体会被爱过,庶姐稍微待她好点就豁得出去,男人对她好点她也就动心。 他能感觉到姜茉动心了,她的行为有讨好的意味,但是他故意视而不见了。 她走了,背影挺萧索的,江纵想喊住她,想给她一个容身之处,可最终没有。 此时,那两位声音肖似大皇子和姜家小姐的男女,向小六领了赏钱,开开心心的离开寻芳阁。 小六则是回东宫向太子复命。 - 听完姜茉的陈情,皇帝并未为难姜茉,放她出宫,容她回了御史中丞府上。 “我很满意,”江清月心里很是高兴,“纵儿没有任人算计,也没有因美色失了头脑。” 沈霄却说:“他对这个姜茉用心了。” “何以见得?”江清月问。 沈霄笑着说:“他有无数处理方式可以选,却选了对姜茉最有利的一种。” 江纵完全可以等姜茉下手,再抓个人赃并获,只是届时姜茉没有活路,还会在死之前受尽刑罚,再招出大皇子。 他费心哄得姜茉动了心,如今的局面是姜茉不肯助纣为虐大义灭亲,自然是能平安抽身的。 - 皇帝在十日后颁旨,二皇子贬为庶民,生死皆不能再入金陵城。 缘由是谋害太子。 江纵偶尔会想到,姜茉回去以后日子可能不太好过,但也就只是想想,他自以为没有那么大的好心去管她一辈子。 直到百花宴上,他无意间听到几个女子在低声嘀咕。 “谢娇婉要把她当众扒光,这叫人还怎么活?是要逼死姜茉啊?我真看不下去。” “中丞大人晓得了,替自家闺女告了御状怎么办?” “中丞大人的闺女多了,压根不在意她一个,何况她得罪了公主……” 江纵出声问:“人在哪里?” 那几个女子闻声转身,见是太子,慌忙行过礼后指了个方向。 江纵过去的时候,松了口气,还没到于事无补的地步。 那个女子被强行按跪在地上,泼了一身凉水。 春日里本就穿的单薄,她衣服一湿紧紧贴着身子,玲珑的曲线就映了出来。 她哀声求饶:“谢姑娘,我错了,请你放过我。” “错哪儿了?” 她面前的谢娇婉唇边捻着笑,指尖挑开她一边纱衣,露出雪白的圆肩,肩上贴着一条青绿色的肚兜肩带。 谢娇婉当着围观众人的面,捏起那一根肩带:“说呀,你错哪儿了?” 姜茉死死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失血,如何也回答不上来。 她怎能知道她哪里错了? 本来谢娇婉就是无故欺辱她作乐的。 此时,谢娇婉没注意到周围原本起哄的人已经鸦雀无声。 另一道冷俊的声音响起:“她错哪儿了?” 谢娇婉转眸,看向那张清俊的脸,惊呼一声:“太子殿下!” 她惊慌失措的跪了地,“殿下怎么过来了!” 江纵的目光凝视在她的外衣上,不冷不淡的说道:“你脱一件给姜茉。” 谢娇婉一怔,缩紧了身子:“我,我穿的单薄,里头就……” 这是春日里,都穿的单薄,姜茉难道不是如此? 江纵单手握住姜茉的手臂把她拽了起来,将她颤抖的湿漉漉的身子揽进怀里,连累的他自己身上也有了湿意。 姜茉在他怀里抬起头,一双手软软按着他胸膛,泪汪汪的眼睛如同望着神坻一般望着他。 江纵冷冷盯着着谢娇婉,凉声道:“姜茉的衣服被你弄湿了,孤叫你脱一件给她合情合理,你若是再不照办,孤就叫侍从上手了,孤的侍从做事粗糙,届时到底脱了几件,会不会伤了谢姑娘,就指不准了。” 番外:江纵篇九 他几乎从不自称为“孤”,从不摆谱,这会儿却恨不得以势压人。 谢娇婉心中懊悔不已。 她如何也想不到太子会替姜茉这个不起眼的丫头出头,姜茉不是被赶出东宫的么? 不是遭太子厌弃,又得罪了公主么? 谢娇婉环顾四周,方才起哄着助她欺负姜茉的人,眼下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若是侍从上手扒她衣服,没轻没重的,恐怕更难堪,只是这一脱,她也算失了名节,从此活不下去了。 谢娇婉跪地猛地磕头:“姜姑娘,我知道错了!求你饶了我!” 江纵冷嗤:“错哪儿了?” “我不该,不该欺辱姜姑娘……”谢娇婉已经吓得哭出声,“我再也不敢了,请太子殿下放过我吧!” 江纵感受到怀里的女子颤抖得厉害。 没有一件外衣,她如何从这里走出去? 江纵下令道:“动手。” 侍从步步逼近谢娇婉,快要触及她之时,谢娇婉大叫:“我脱!我脱!” 江纵还算满意,抱着姜茉转了个身,他懒得看那场面。 很快侍从将衣服递了来,他给姜茉披在了肩上。 身后的女子哭得很崩溃很大声,姜茉有些害怕的说:“殿下,会不会出人命,她会活不下去的,要不衣服给她……” 江纵叹了口气,低头看她:“我若是不来,活不下去的就是你了。姜茉,不必心软,今日之后无人再敢欺辱你。” 今日也总要有个谈资,不是谢娇婉便是姜茉。 姜茉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路,江纵说:“还有话同我说?” 姜茉欲言又止。 江纵说:“你走吧,回家去吧。” 姜茉憋回去的眼泪又一涌而出:“殿下,茉儿可以跟着你吗,茉儿不想回家,茉儿想跟着殿下。” 江纵皱了下眉。 他尚没有把一个曾经想迫害自己的女人留在身边的魄力,今日也不过是实在看不下去欺人太甚之举。 “姜茉,你走吧。” - 这一场百花宴后,谢尚书和御史中丞在家中都彻夜难眠。 谢尚书怒斥女儿做出此等事,言辞之间又痛恨太子做的太过,伤了臣子体面。 御史中丞姜坤听闻太子当众护下庶女,心里头打起了算盘,满脑子寻思着再找机会将这个庶女送入东宫之中。 于是,江纵很快又见到了姜茉,是在他的生辰宴上。 他不想太张扬,就父皇母后姑母几个人简单庆祝一下,安排了点歌舞。 江纵一眼就认出来领舞那个是姜茉。 她个子小巧玲珑的,比同岁的女孩子矮一些,在一群高佻的舞女间乍一眼看着跟个小孩子似的。 江纵尴尬得捂了捂额头。 皇帝在他身边提了句:“你该考虑太子妃的人选了。” 江纵点点头,他很感激父皇任他挑选,而不是替他做主:“父皇,我想慎重考虑。” 事实上这阵子他考虑了不少世家小姐。他最看重品性,家世其次,最后才是相貌。 可那些世家小姐在他面前都是一个样子,千篇一律的谄媚文静贤淑温柔,实在难选。 若说考虑相貌,他又总是想起那一朵青涩的小花,总是在他面前楚楚可怜的小花,大概他对那种张扬明艳的相貌无感,就是中意姜茉这样含苞待放的小丫头。 可是这个柔柔弱弱的样子,就算舞跳得好,总不太适合做太子妃的。 宴席结束后,东宫多了个人,姜茉。 江纵才知道父皇发了话,他父皇说姜茉既然跟过太子了,就留在东宫吧。 - 沈霄带着江清月微服私访去了,太子监国。 多亏了他跟在皇帝身边议政多年,处理起国事来游刃有余,就是忙了些。 常常回到东宫已是深更半夜。 他还要洗澡,姜茉就在汤池边伺候着,却一个脚滑摔出了巨大的水花。 江纵被扑腾了一脸水,赶紧去捞她,姜茉却本能的挣扎,江纵只能用很大力抱紧她直到把她托到岸上。 姜茉跪在岸上猛吐了几口水。 江纵上岸去拍她的背。 姜茉转身要谢他救命之恩,却看到他刚出浴还没来得及遮掩的躯体,脸一红,深深垂下头,说话都磕磕巴巴了:“谢,谢谢殿下。” 今夜姜茉守夜,按照守夜的规矩穿得很风凉,这一湿,面前的风光都映客出来,几乎是挡不住了。 江纵别过脸,脑袋也有点热,:“以后别冒冒失失的了。” “是。” 姜茉要先离开去换个衣服,脚下却踩到一片湿润,跌滑进了他怀里。 方才急着救人,可现在搂了一怀柔软,江纵有点无措了:“你……还能不能走了。” 他放开姜茉,准备再淌下汤池,姜茉软声唤他:“殿下。” 江纵再看她,她解开了自己身上仅有的布料,尽数褪到了脚边。 然后,江纵一把拽住了她,天旋地转后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自找的啊,”江纵又谨慎的问一句,“你到底几岁?” “殿下,我十五了。” 那就好。江纵寻思着,原本他还怕她家里谎报了年龄,这么小的个子,看起来才十三岁的样子,既然十五岁了,那便好。 …… 次日姜茉是在太子的床榻上醒来的,太子早早的上朝去了,没有吵醒她。 姜茉把脸窝在被窝里,回味着潋滟的一夜,后来太子改口唤她茉儿。 茉儿,他这样喊酥酥的,麻麻的。 - 这种事一旦有了开头,就一发不可收拾。 东宫里个个都知道,姜茉夜夜与太子同榻而眠,太子宠她得要命,如胶似漆的,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到姜茉面前来。 - 二十天后皇帝回到金陵城,江纵终于得了空闲,心血来潮的替姜茉的姐姐求个恩典。 “姜茉有个姐姐叫姜黎,先前被沈哲玷污了清白,父皇给她指门好亲事可好?” 沈霄看了江纵一眼,此事他早已了解过。 “可以,只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沈霄说,“姜黎和姜茉的姐妹关系以往便不是很好,倒是沈哲……尽管他身边女人不少,和姜黎也玩过,但朕却听说,他私底下最听姜茉的话。” 江纵一愣:“怎么可能……” 他分明亲耳听到,大皇子逼迫姜茉做加害之事。 沈霄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问他:“百花宴当日,你真觉得是一场巧合,那几个女子偏偏说给你听,引你去解救姜茉?” 江纵面色有点难堪了:“父皇,你都知道?” “闹得满城风雨的,岂能不知,”沈霄叹了口气,对他说,“鱼饵终究是她还是你不太重要,朕查过,她无非是想成为你枕边人,拥有个显赫的身份,方便行她的事……无其他恶意,既然如此,你若是欢喜她,也没什么问题。” 沈哲早知他被废为庶民是早晚的事,便甘愿做了姜茉的垫脚石。 番外:江纵篇十 “父皇,她想做什么事?” 江纵的脸色已然难堪至极。 沈霄道:“她的生母遭嫡母迫害致死,她想报仇。” 江纵黯黯低下头,“知道了。” 这些天来,他真的挺喜欢姜茉的,闲下来就与她温存在一块儿,可竟然都是假的。 沈霄还道:“你要对你自己有信心,那些事也不代表她对你就没有真心。” 至少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是有信心的。 相貌极好,又贵为太子,品性不赖,对姜茉也是仁至义尽,姜茉又不是瞎子,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样的太子。 - 回到东宫已是夜深,姜茉要替他脱衣,江纵说:“你出去吧,换人来。” 姜茉看他神色疲惫,声音有点疏离,试探着问:“殿下是有什么扰心事吗?” 江纵淡淡看着她,说:“我打算迎娶柳方倩为太子妃。” 姜茉垂下头,神色掩在昏暗中。 “柳姑娘空谷幽兰,有林下之风,与太子殿下天作之合,恭喜太子殿下。” “嗯,”江纵笑着说,“所以你知道寻芳阁那出戏是演给你看的,难为你,演得更好。” 姜茉怔怔的看着他片刻,随后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抿紧了唇,脸色苍白的看着他。 江纵问:“你是用什么法子让沈哲那样的人对你言听计从,是……对我那样吗?” 姜茉摇摇头,两行泪澜澜滚落下来。 先前看她哭江纵都会心软,可现在有点心烦。 “害死你生母的人,我会替你办了,”江纵语气凉凉的说,“就当你献身换来的回报,这些时日你伺候的很好。” 姜茉向他磕了个头,声音呜咽:“谢太子殿下。” 江纵看了她良久,她个子娇小纤瘦,此刻哭得身子发颤,好像春日里遭了一场风雨,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桃花。 很娇弱,很委屈。 江纵叹息:“我有欺负你吗?” 姜茉用力摇头。 “那你有什么好哭的,”江纵无奈的说,“要走要留,随你,留下来我会给你个侍妾的名分,但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他拔步离开。 - 明明想好无所谓的,但江纵还是忍不住问小六:“她走了吗?” 小六说:“走了。” 江纵忽然就挺失落。闷闷坐了下来,捂了下额头。 走就走了,拉倒。 小六又改口道:“殿下,她没走,她回自己先前住的那间偏房了。” 江纵忽而又笑了,卷起手里的书给他脑袋上捶了一下。 “耍我是吧?你敢耍我?” 小六抱住了头,怼他:“殿下你自己憨呗,不想人姑娘走,你叫她别走就是了,还叫她自己选,人要真走了,殿下你舍得啊?” “有什么舍不得的?”江纵口是心非的说,“我舍不得那样一个女人干嘛?” - 但他还是对姜茉视而不见,心里憋着一股气,也不知缘何。 直到迎娶太子妃的前几天,姜茉非要见他,在他寝宫外一直站着。 拗不过,江纵就答应让她进来。 姜茉一进来就扑通一跪。 “殿下,寻个太医给我看看吧。” 江纵有点烦躁的问:“哪里不舒服?” 姜茉说:“我,我月事没有来,迟了月余了,还有些难受……” 江纵一愣:“月事是什么东西?” 他完全没有听过。 姜茉瞬间泪如雨下:“就是,就是我可能有了孩子……” 江纵懵懵的:“你自己还是个孩子一样的,怎么还有了孩子。” 但他起身那刻身子有些晃。 “小六,去喊太医!” - 江纵死死盯着太医,太医被盯得心里发毛。 “殿下,这位姑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哦,赏。”江纵面无表情的说。 姜茉一直默默的掉眼泪,直到太医走了,还在不停的擦眼泪。 江纵没头没脑的问:“你想吃点什么吗?” 姜茉摇摇头,还是哭。 江纵有些无措:“你是害怕?我会让最有经验的太医照顾你,给你找最好的稳婆,你不用怕。” 姜茉小声抽泣着说:“对不起,你说过不要见我的,可是这件事我没有办法不见你,你不要生气。” 江纵深深叹了口气,心一软,把她揽进了怀里。 “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心烦,过阵子就好了,不会真的不见你。是我计较太多了,茉儿,我以后好好对你。” 他越是心动,就越是在意这个女人是不是真心对他,他分辨不清就很烦。 但是现在想来,她都为自己生儿育女了,付出那么多,他怎么还能斤斤计较呢。 - 听闻姜茉有孕,江清月特地问了问欢天喜地的江纵:“你还要娶柳方倩做太子妃吗?” 江纵觉得她这一问莫名其妙,“当然要娶啊,为什么不娶?” 他从一堆世家小姐中好不容易选了柳方倩的,选得他头痛欲裂,现在是真的不想改了。 江清月忐忑的说:“你有没有想过和相爱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娘,你在说笑?”江纵好笑道,“我是太子啊。现在会有太子妃和侍妾,以后还会有三宫六院,怎么会和谁去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姜茉固然讨他喜欢,可他从来没有打算为姜茉独善其身,他身边一定会有层出的莺莺燕燕,他会选择性的接受。 江清月沉默过后,了然的点了下头。 这方面他不像沈霄,沈霄本就是为了情分才做的皇帝,江纵不一样。 江清月明白了儿子的态度,便提了句:“女人多了也挺糟心的,以后多有的是叫你去后院处理的糟心事,你到时候也公平些,别叫哪个太委屈了。” “娘,我知道的。”江纵说。 江清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前那么小一个奶娃娃,现在高了她这么多,还要做爹了。 她有些泪目:“你长大了。” 江纵看她激动的要落泪的样子,惊慌失措的说:“哎,姜茉天天哭哭得我头疼,娘你怎么也哭,你别哭了啊,你等等,我跑去叫父皇来哄你啊……” 江清月拉住他,对他说:“以后你不仅要面对后院的是是非非,还要面对儿女间的争权夺势,反目成仇,甚至你死我活。” 江纵点点头,深深道:“娘,我知道的。” 番外:江纵篇十一 江纵说对姜茉好,便是真的好。 姜茉的舌头不经烫,燕窝粥他便自己尝过了吹凉了喂给她喝。 甚至还蹲在她面前,亲手给她洗脚。 姜茉说了好多回,她还弯得下腰,可以自己洗。 他却偏不肯让她弯腰,指腹温柔的磨搓过她的脚趾:“你就给我个机会,让我宠一宠自己的媳妇儿。” 媳妇儿。 这三个字落在姜茉心里跟蜜糖一样甜。 “不要对别人这么好,好不好?”她刚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怎么能对太子提出这样的要求? 江纵一愣,抬起头,答应她:“好。” 他愿意在心里给她一个很特殊的位置,不被人取代的。 - 不久之后,江清月在东宫暖阁中无意间看了一出好戏。 那一日,她是准备过来看看姜茉的,刚在暖阁的屏风后坐下,太子妃柳方倩和侧妃姜茉相继而至。 柳方倩开口道:“姜茉,我今日就与你把话说个明白,你不要仗着恩宠为所欲为,我才是太子妃,这在寻常人家我也是你的主母,你却一而再欺到我头上来,当真以为我会容你?” 姜茉惊讶的说:“太子妃何出此言,我哪里敢欺太子妃呢?” “太子一到我这儿了,你就闹不舒服,把太子叫过去,”柳方倩指着她的鼻梁,说道,“你当太子看不穿你的把戏?他不过是宠着你……” 姜茉抚着微隆的小腹,嫣然一笑。 “所以太子妃容不下我的孩子,命人在我的安胎药里放红花么?” 柳方倩脸色变了变。 “你胡说什么,我没有!” “你最好是没有,”姜茉笑着说,“否则一个孩子,换你太子妃之位,也是值的呢。” 一道屏风之后,江清月挑了挑眉。 她也听说了,许多次江纵刚到太子妃那儿,姜茉的婢女就来传话了,一会儿头疼,一会儿肚子疼,有时候还腿疼。 偏偏江纵就肯惯着她。 这姜茉是把对太子妃的挑衅放在了明面上,太子妃也不闲着,明面上装着大度,私底下想把姜茉肚里的孩子除之后快。 很好,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改天总要把江纵弄得头秃。 沈霄听江清月说那些事,无奈道:“今后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要管,是管不过来的。咱们看好皇嗣,别叫柳氏下了手,也别让姜茉自伤栽赃给柳氏就成。” - 江纵和姜茉之间终究爆发了一次。 他太过于骄纵侧妃,惹得柳太尉不满,找他喝了茶。 柳太尉面上恭恭敬敬的,端着慈蔼的笑,却问了他一句:“太子殿下饱读诗书,当听过一句话,宠妾灭妻必家宅不宁?” 连父皇都对柳氏一门礼敬三分,江纵自然懂得该怎么做。 当晚,江纵就去了太子妃处,结果伺候姜茉的婢女又来了,说姜侧妃身子不舒服。 江纵头一回没有跟着走,回绝道:“找太医吧。” 结果姜茉不肯,又派婢女来请了两次,终于惹了江纵不耐。 江纵对那位婢女说:“你去告诉侧妃,她若是再来叨扰我和太子妃,明日后日我都不去看她了。” 终于婢女不再过来。 他人虽没过去,心里到底放不下,次日他早早就起了,赶在上早朝之前去了姜茉那里一趟。 他过去的时候,姜茉坐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抱着浑圆的肚子掉眼泪,也不知她到底在地上坐了多久,哭了多久,兴许是一整夜。 边上两个婢女似乎劝得嗓子都哑了,也无济于事。 就连婢女告诉她太子来了,她也不肯扭头看一眼。 江纵在边上站了会儿,亲手去拉她起来。 她甩开了江纵的手,哭着说:“你不要我了,还来管我做什么?” “怎么不要你?不要你了我会来吗?” 江纵只觉得太阳穴里涨得疼,无奈的长长叹了口气:“茉儿,我尽力了。” 总不能真的把柳方倩搁在那不去理会,总是必须要对太子妃尽人事的。 他将姜茉宠得太过,难保不会有朝一日惹得群臣逼迫他处置妖妃。 “你尽力什么了?”姜茉流着泪尖声质问,“你跟柳方倩睡在一起,不快活吗,她伺候的你不舒服——” 她话未完,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叫她剩下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姜茉捂着脸,双眸震颤,难以置信的望着他。 她身侧的婢女忙跪下求情:“太子殿下,侧妃娘娘怀着孕,她也是太在意殿下您了,她不是有意的呀……” 江纵脸颊肌肉都绷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发抖。 “姜茉,是我太惯着你了,叫你不知轻重什么污言秽语都敢说。你自己好好想想,想明白之前,我不会再来看你。” - 白日里,沈霄见他盯着自己的手发呆,“怎么?” 江纵没头没脑的问他:“父皇,你打过我娘吗?” 沈霄诧异,“打她干嘛?从来没有。” 他又不是活腻了,反倒是他自己被江清月打过几个耳光。 “哦。”江纵有些垂头丧气,“父皇,我突然觉得娘说的对。” 女人多了真的事多,比朝堂上那些事还要麻烦,困扰到他头疼。 怪不得父皇就只要一个,他只要全心全意对一个好,便不必操心旁的了。 沈霄看这情形,猜出来大概,有点吃惊。 “你打姜茉了?” 江纵有气无力的嗯了一声。 沈霄皱眉:“胡闹,纵使她难缠任性一些,可她现在怀着身孕,你有什么忍受不了?哄几句不会?怎么对一个女子动手?” 江纵手撑着额头,心烦道:“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 连着许多日,江纵都故意忙到很晚,回到东宫倒头就睡,谁那里都不去。 大半个月过去,他突然问了小六一句:“姜侧妃没有闹过了吗?” 小六说:“是的……” “也没有派婢女来找我?” “……没有。” 江纵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她大概终于懂事了,懂事了便好,“我去看看她。” 到了汀兰苑,她房门紧闭着,婢女怯怯的说:“殿下,侧妃刚睡下,说不想被人打扰。” 江纵心想着她现在身子重,是应该多休息。 “你告诉她,我明日来看她。” 结果一连三日,都是这样的回答。 江纵这一回不肯走了,“什么意思,她不肯见我?” 婢女说:“只是侧妃娘娘累着了,要休息……” 江纵没有再听她的鬼话,推开了这道门,走了进去。 姜茉正坐在矮榻上织着一件小衣服,见他过来,淡淡瞥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江纵伸手扶她:“告诉过你不用给我行礼。” 她低着头默不作声。 江纵看向她圆鼓鼓的肚子,目光柔了许多,伸手去摸,她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尴尬的收回,问她:“分明不在休息,怎么拒绝见我?” 姜茉颔首,淡淡的说:“太子去太子妃那里便好,不必见我。” “你……” 江纵语塞,果然她还在置气,她根本就没有想明白。 “好,如你所愿。” 他转身就走,一如上回一样果决。 只是这一回直到他走没影了,姜茉的眼泪才掉下来,她擦去了,回头继续织小衣服。 番外:江纵篇十二 在太子妃这里,江纵无数次往殿外看,不知道在等什么。 天亮以后,走出太子妃的寝宫,江纵无比心烦:“小六,我想要她懂事点,但是没叫她这么懂事。” 小六一时语塞,对他说:“太医说侧妃娘娘这些天就要临盆了,随时可能要生的。” 江纵揉了揉太阳穴,若有所思道:“给她送一碗红枣桂花羹,抬一顶暖轿过去,叫她今晚到我这里来。” 然后,江纵等到了子时,都没等到人。 “侧妃说身子沉,不便过来。” “不是叫你们抬轿子去了?” “侧妃说撞轿子晕的厉害,不想坐……” “好,知道了。” 江纵心里头烦得很,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干脆大半夜的起了身,赶去了汀兰苑。 姜茉睡得正香,忽然就察觉到有人入了她的屋子,她睁开眼看了一眼,就捧着肚子艰难的翻了个身朝里睡。 那人钻到被窝里来,从后面拥住她,轻柔摸了摸她的肚子。 “茉儿,我知道你醒了,”他的声音有点疲惫,“我答应过你,心里一直装着你,我没有食言的,但你也知道,我是太子,有很多事并不能随心所欲的,你能不能体谅我一点,不要太为难我?” 姜茉动不动想哭,但是这回她鼻子一酸,却把眼泪强忍住了,“你叫我想明白以后再见你,现在我没有想明白,你也不要见我好了。” “哦,”他的脸在她柔软的头发间蹭了蹭,“那就不要想明白了,没关系的。” 姜茉没有再理他。 江纵很快就睡着了,他早就发现,自从有了姜茉以后,他一个人睡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只有姜茉在身边的时候才舒坦放松一些。 - 接下来的日子很顺利。 只是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了。 但是江纵还有很多事要忙,父皇交给他的越来越多,他实在有点顾不上姜茉。 姜茉临盆那天,江纵不管不顾的闯了产房,姜茉却特别恼怒:“你走!我不要你在这里,你走!” 江纵怕她更激动,只能退了出去。 江清月过来的时候,看到他呆呆站在门口,不知在想些什么。 婢女们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端进去,江清月也进去看了看。 姜茉喘息的空当,看到江清月,想同她说话,却不知该怎么称呼。 江清月主动过去,握住了她冷冰冰的手,“别怕,会好的。” 姜茉淌了满额的冷汗,没多少力气,却还要同她说话。 “母亲,我好羡慕你,我也想要……被一个人全心全意的爱……” 江清月握紧她的手,安抚她:“太子其实很在意你,比你想的要多。” 姜茉摇摇头,目光不知望向何处。 “我的生母也是个妾……我父亲短暂的宠过她,后来她死得那么冤,父亲都没有多问一句……我害怕,怕我跟我娘一样的下场……所以我不肯太子去她那里,我害怕……” 她曾经也听人说过,男人真正在意一个女子,是不会让她做妾的。 妾室,都是成群的存在,最容易被替换被遗忘,没有自尊和爱。 侧妃虽也被尊一声娘娘,可明明也是个妾。 她知道她争宠吃醋的样子很难堪,可是只有在一次又一次的无理取闹中得到纵容和偏爱,她才会稍稍踏实一些。 江清月温声承诺:“我一定会保住你们母子平安。” “母亲,”姜茉抓紧她的手,哀求说:“你把这个孩子养在身边可好,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放心。” 江清月轻声问:“为什么不自己养?” 姜茉说:“我怕她成为我。” 江清月不敢在这当口拒绝她,为了她心里安稳,江清月满口答应:“好,我答应你。” - 几个时辰后,有人出来报喜:“恭喜太子,是位小郡主,母女平安。” 江纵欢喜的抱过孩子,在那皱巴巴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然后问:“我何时能进去看一眼姜侧妃?” 此时,江清月从里头出头:“她说不想见你。” “怎么还不想见我?”江纵愣住。 江清月叹息:“……她也是个命苦的小姑娘,受了不少苦,性子就稍稍古怪了些。江纵,你如果真的很中意她,就耐心着些哄哄。” 这番类似的话,他已经在父皇那里听过了。 江纵说:“可我已经低头了啊!” 江清月又叹息:“江纵,你是不是觉得她比你低贱?” 江纵一哽。 她又说:“你是不是觉得你低头就是给她了不起的恩赐了?” 江纵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江清月拍拍他的肩膀,“你自己的女人,哄哄忍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嘴上说不见你,心里头还是期盼,女人嘛,容易口是心非的,你要习惯。” - 皇帝在宫里造了望月阁,给太子他娘住的。 江纵没想到自己侧妃的月子没在东宫坐,去了他娘的望月阁。 江清月叫人在望月阁中收拾了间朝阳的屋子来,供姜茉坐月子用,还告诉她:“出了月子你和孩子想继续住这里也可以,但我不经常在宫里,你可能会无聊。” 姜茉心里面觉得甚好。 在这望月阁中,由婆母看顾着,她才终于觉得自己不像个妾室了。在这儿她也不必胡思乱想,害怕有谁像害了她生母一样害了她。 江纵一有空就过来看她看孩子。 某一日,看着她轻轻摇晃着摇篮哄孩子入睡,他没来由的说:“这些日子我没去过柳方倩那里……” 姜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他小声。 等孩子睡熟了,姜茉平静的说:“这样不太合适,她毕竟是您的太子妃,该早日怀上皇太孙的好。” 江纵看看她,又看摇篮里甜睡的孩子,心中酸涩难当。 似乎从那一日她挨了一耳光以后,再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总是这副冷冷淡淡,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可是明明她从前很爱哭,甚至他只是亲手给她剥个葡萄皮,她也会哭。 江纵说:“那一日是我不对,我心里烦闷,看到你不顾身子坐在地上哭,跟我闹,我实在不知怎么做才好……事后我知道自己过了,说的话也重了,我想着,下次你再跟我闹,我一定多纵容你一些。” 姜茉眼底微澜,淡淡的说:“殿下言重了,是我的错。”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江纵温声细语的说,“你只是怕我喜欢上别人,还有你的身孕,有身孕的人会多胡思乱想。” 姜茉也温和的说:“多谢殿下体恤,妾身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江纵静静看了她片刻。 那天他听到了姜茉同他娘说的话。 “太子妃出身高贵,又长得美,她在学琴棋书画的时候,我被分到馊的饭菜,却还得吃下去。她被下人们簇拥着的时候,我在给嫡姐倒夜壶。姜府不是没有饭菜吃,也不是缺下人,只是她们以羞辱我为乐,以此取悦嫡母。” “我这样的人,不去算计,不去争宠,只会一无所有。” “太子妃是云,我便是泥,只要太子多跟她接触,便会知道她是块璞玉。” “我害怕他会像爹厌弃娘一样厌弃我,害怕我今后死在宫里也无人问津,我的孩子却还要喊别人做母亲。” “我以为不让太子见她就好了,终究是我错了,纵使没有她,太子一样会厌弃我的,因为我一无是处。” 番外:江纵篇十三 “我这样的人,配不上太子殿下,原不该高攀的。如今我醒悟了,便不会在痴人说梦,不会奢求太子殿下的爱了。” 当时,江纵听完那些话,想冲进去告诉她,你没有配不上,我允许你做这个梦。 然后,他听见他娘的声音响起。 江清月对姜茉说:“感情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东西,不分贵贱,没有什么配不配的。 我理解你所有的患得患失,但是姜茉,你从接触他的最初便知道他是太子,知道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他的后宫嫔妃甚至会比你整个姜府的人还多。 你想要情有独钟,应当选择别人,可你选的是太子。 你明白太子这个身份吗,他不能只对你一人负责,他要面对的是文武百官,乃至整个天下。 朝臣会劝他充实后宫,雨露均沾,为江山开枝散叶。 专宠二字动听,却惹起多少祸端,若江山有易更会成为替罪羔羊,被唾骂千百年,一如妲己,褒姒,妹喜之类,她们有何辜? 可你偏偏要求太子只你一人,你为此跟他闹,叫他为难,眼下更是轻飘飘的一句不配便否定了他所有付出。 如此,你对他公平吗?” 这番话,江纵听得有些心酸。不为别的,只为他以为母亲并不理解他,可现在他知道,母亲是全然理解他的。 姜茉声音低低道:“我不再为难他便是了。” 江清月叹息道:“你接近他的最初,只是为了权势地位不是吗?你动了心,便失了智,多了痛苦。” 这一点,江纵也明白的。正是因为姜茉动了心,才叫他觉得无法周全便是对不住。 江清月又道:“故而,不再爱他便是了。不爱,你就不会自扰。” 至于什么害怕被正室迫害,都是鬼话,敢进宫来争宠的人,都是敢在刀口舔血的人。 一道墙外,江纵猛地吐出咬在嘴里的狗尾巴草。 他娘出的什么馊主意?这还是他娘吗? 里头,姜茉点点头:“您说的对。” 等到江清月走出来,狭长的宫道上,江纵跟在她身边使劲小声埋汰,“娘,你对她瞎说什么,你怎么能叫她别对我好了?” 江清月纠正:“不爱,不是不对你好。” “有什么区别?” “有很大区别,”江清月停步,认真的对他说,“不爱就会懂事啊,不会跟你胡闹,也不会跟你怄气,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是!”江纵面红耳赤的说,“这不是我想要的。” “哦,以后这种事不要找我帮忙了,我年纪大了,太医叫我少思少虑。” 江清月说完就走。 徒留江纵在原地迎风凌乱。 - 沈霄给小郡主起名为沈芃芃。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江清月抱着小芃芃逗弄着,同沈霄打趣道:“女孩子真好,原本我就想生个女儿。” “给我抱抱,”沈霄从她怀里接过了粉色襁褓,稀罕的要命,“女儿好,我也想有个女儿。” 江清月:“咱们再生一个?” 江纵坐在一旁,把玩着一个拨浪鼓,看他们其乐融融,撅了撅嘴埋汰。 “生个女儿比孙女还小?到时候我闺女管一个比她小的喊姑姑,多尴尬。” 江清月:“不服气?” “哪儿敢啊,”江纵有气无力的捂了下脑袋,“父皇,我头疼。” 沈霄知道他在烦心什么。 刚刚他又热脸去贴了冷屁股,明明姜茉也没说什么,就是态度太恭敬而已,江纵又在这想多了。 沈霄语重心长的说:“要么放下,放不下就耐着性子继续哄,把人哄好为止。说实话,你运气比我好得多,好歹人就在你身边,没跑,也没嫁给别人。” 见江清月脸色古怪了起来,沈霄连忙补救:“当然你父皇我运气也好,遇到了你娘这么冰清玉洁、蕙质兰心、浑金璞玉、善解人意、德才兼备、钟灵毓秀的女子。” 江纵无语望天。 “父皇,你是不是少说了个如花似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高节清风、怀瑾握瑜、娴淑端庄、风华绝代?” “啊,对。”沈霄笑着说,“你对你娘还挺了解。” - 小郡主的百天宴上,姜茉很高兴,趁着姜茉高兴,江纵也送了她一个礼。 是一个木雕的女孩,雕工有些生涩,但是那双楚楚可怜的水汪汪大眼睛,像极了姜茉。 “我雕的,学了好多天。”江纵说。 小六还举起主子的手给她看,“殿下被刀子划了好多下呢!” 姜茉看了眼他的手,收下了木雕,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个礼:“谢殿下。” 随即她人走开同别人寒暄去了。 小六憨憨的替主子高兴:“殿下,她一定喜欢的。” 江纵的心却沉了一下。 她行这样端端正正的大礼,便是与她疏离。 夜里,江纵借着酒劲跑去望月阁里姜茉的屋子,把姜茉拽了起来。 “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我们去看荷花。” 拽到门口,他发现姜茉赤着脚,又把人抱起来往回走,嘴里絮絮叨叨的:“外面冷,要穿衣服穿鞋。” 他让姜茉坐在床边,给她穿好了衣服鞋袜,蹲在她面前,有点委屈的对她说:“你怎么不找我了,茉儿,你怎么不找我了?” “太子殿下,”姜茉轻轻慢慢的说,“从前是我不对,不体谅你,纠缠你,叫你为难了。” 江纵摇头:“你可以为难我,没人为难我很没劲的。” 姜茉摸了摸他熏红的脸,“你喝多了。” 江纵蹭了蹭她的掌心,双眼水汪汪的看着她。 “那些端庄的大家闺秀,我看得太多了,你不比她们差的,不要妄自菲薄。” “……嗯。” “以前谁欺负过你,你怎么都不告诉我?我帮你欺负回去。” “真的吗?” “真的。” “太子妃欺负我了。” 江纵一噎,眉间及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面上神色渐渐趋于淡漠。 他立起身子,伸手在她发顶间揉了揉。 “茉儿,别的事我都容你,但柳方倩,你不要去得罪她。” 番外:江纵篇十四 姜茉并没有流露出多伤心的神色,只是浅浅一笑。 “知道了。” 江纵道:“于情,她祖父叔伯为守我大夏河山立下汗马功劳,我自当礼敬柳氏,不该有轻怠之举。于理,她是太子妃。” 姜茉再次说:“知道了。” 江纵突然有点疲乏,不想再去太掖池边看什么荷花了,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要离开。 姜茉看着他就要迈出那道门槛,出声问:“你是不是觉得,喜欢我这样一个不明事理不识好歹的人真的很累?” 江纵回头看她,摇摇头:“你只是还小。” “可我真的很羡慕她,”姜茉垂首,轻声说,“她一出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没有人敢欺负她,一到你身边就是太子妃,而我拼命想要得到的,是她唾手可得的,我怎么能不羡慕她?” 柳方倩的出身和地位,是她这辈子都得不到的,故而她耿耿于怀。 “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只有柳方倩才足以与你相配?”姜茉把眼泪忍住了,尽量平和的去说这一句话,“毕竟她是你千挑万选,才选中的太子妃。” 江纵有些无言以对。 他无力道:“你总想这些,你会很累。” 说完,他迈出了那道坎,还给她关上了门。 姜茉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声来。 明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要被为难,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说些他不爱听的话。 - 柳方倩过来看望小郡主。 她刚把一个大金锁放在小郡主的摇篮里,姜茉立刻就给拿了出来。 姜茉语气比较随意的道:“多谢太子妃。” 柳方倩并不恼怒,她看着姜茉,笑道:“说什么谢,芃芃也是我的孩子,要叫我一声母亲的,今后我会好好教养她的。” 姜茉的手不由得越握越紧,金锁硌在掌心里有些疼。 面上却笑着:“是吗?殿下最疼芃芃了,未必会外人教养她吧?” 柳方倩诧异道:“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怎么是外人呢?谁家的孩子不听嫡母教诲,你当太子娶了我,是将我搁置在东宫中摆看的么?” “可这里是望月阁,不是东宫,”姜茉底气不足,却仍不肯示弱,“芃芃会由她皇祖母亲自教养。” 柳方倩嫣然一笑:“那自然好,果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养在她皇祖母膝下,免得她因有这样的生母而遭人非议了。” 什么叫“这样的生母”? 姜茉眼眸微颤,气息不稳:“太子妃不曾做过母亲,竟也懂父母之爱子么?想来太子妃入东宫也近一年,怎还没有动静呢?” 柳方倩本面向摇篮的身子正过来,端庄面对着姜茉,目光一凌。 “为何还没有动静,你不清楚吗?你在我的寝宫床榻下放了什么东西?” 姜茉只是微愣,很快反应过来,笑道:“你终于发现了啊。” 下一刻,她被重重的一耳光扇在地上。 脸颊麻木的疼,嘴里涌出些腥田的味道,姜茉咽下去,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方倩冷冷看着她,如同看一个牲畜。 “姜茉,你死到临头了。” - 沈霄赶到的时候,姜茉跪在望月阁外,低垂着头,面色掩在凌乱的头发之下。 柳方倩向皇帝行了礼,控诉道:“父皇,姜侧妃在儿臣床榻之下放置避子伤身的药物,已经认罪。” 江纵立在姜茉面前,脸色有些发白,直直的盯着她看,双目中却空洞得似无一物。 沈霄先关怀了下柳方倩,“你的身子叫太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太医说这是过去一年没能有孕的原因,幸而不影响今后。” 沈霄点头。 “那便好。” 他看向江纵:“此事别在外头审,把人带回东宫去。” 江纵木衲的点了头。 沈霄又道:“小郡主是不是姜侧妃亲自哺的乳?” 柳方倩立刻道:“父皇,等小郡主断了奶再行发落也可。” - 东宫中。 姜茉抬起头,露出被扇得红肿发青的双颊,一声不吭,眼中死气沉沉,满脸任凭处置的模样。 江纵嗓子涩哑的说了句:“倩倩,别把事情闹大。” 柳方倩端坐在他身侧,同看下跪在地上的人,淡淡道:“她一而再犯我,从不敬我,我不曾计较。可这一次哪怕我肯放过她,我祖父我叔伯们未必答应。”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江纵阖了眼,黯黯道,“她如此行径,我看在眼里,今后不会再垂幸她。” 柳方倩眼帘微动,道:“殿下,废她侧妃之位吧,芃芃交由我抚养。” 姜茉听到这后半句,心头猛地一颤,便听到江纵说:“废她可以,只是芃芃我母亲疼爱得紧,恐怕舍不得给你。” 柳方倩温婉一笑:“母亲养着也好,我们总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嗯,”江纵顿了顿,道,“你先回去歇着,我有几句话问她。” 柳方倩便退了出去。 江纵摆了摆手,小六则心领神会的去把殿门关上,他自己也关在了门外。 殿中只剩两人。 江纵起身去扶她。 姜茉用力甩开他的手,满面的泪:“废我之后,我会去哪里,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对吗?” 江纵不顾她的挣扎,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抱紧了她。 “你为什么要认?不是你做的,你认什么?” 姜茉捶打了他好多下,终于没了力气,任由他抱着,凄凄笑道:“相比让她发现避子药是你放的……你应该更希望我认下来,不是吗?” 柳方倩说有避子药之时,姜茉有些懵的,下意识的就想说她胡说八道。 可她立刻就想起来,太子曾经莫名其妙的说过一句:柳方倩不会有他的孩子。 她大概想得明白,太子对柳氏是敬重且忌惮着的。 江纵摇头。 “我不希望你认下来。” 只要她不认,他总有其他的办法,甚至可以说是太子妃自行放的只为栽赃。 姜茉发觉肩头湿了一块,她有点想笑,他居然也会哭。 只是他哭什么呢? “废了我也好,”姜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腰,“你说的很对,我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叫自己活得很累,实在不应该。” 番外:江纵篇十五 江清月是在云梦的一间茶楼里见到柳卿姝的。 柳卿姝一身寻常妇人的装扮,正在茶楼里听戏,乍然见到故人,有一点意外。 “……清月?” “皇贵妃,”江清月说笑道,“找你不容易啊。” 柳卿姝赶紧道:“不要乱喊,我在这里是有自己的身份,有自己的男人的。” 江清月来之前就查到了。 皇贵妃柳卿姝避世不出的这几年,其实是来了云梦,成亲生子,膝下有了一双儿女,过得圆满自在。 “云梦是个好地方,”江清月说,“请我吃顿饭?” 柳卿姝带她下了馆子。 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土菜馆。 “别看门面小,比不得寻芳阁气派,这家的味道是真不错,”等上菜的空当,柳卿姝问她,“太子对我侄女好吗?” 太子娶了柳方倩,天下皆知。 江清月有些惭愧:“小两口的事儿我不好多问。” 这么一说,柳卿姝就明白了。 柳卿姝有点操心:“别是像皇帝那样的,叫我家倩倩守活寡。” 她在沈霄的后宫里呆了一遭,可算大开眼界。 竟然有这样的皇帝,忍了自己的绿帽子,认下完全不是自己孩子的皇子公主,骗过朝臣,只为心上人独善其身。 若是太子遗传了他爹,那就苦了柳方倩了。 江清月有些惭愧,选择性的实话实说:“那不会的,该尽的人事还是有的。” “那就好,”柳卿姝笑笑,“正妻嘛是那糠咽菜,总是缺几分味道的。” 也不能算是糠咽菜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姜茉离宫以后,江纵和柳方倩之间也没有缓和一点。 用针尖对麦芒来说也不为过。 - 一个鸭子炖了汤的小事,柳方倩会怪他浪费鸭子生命,没有成就美味。 江纵心血来潮折了支花送给柳方倩,也被她说杀了一朵花,造孽。 总之,江纵没有一件事在柳方倩眼里是做的对的。 时间久了,江纵忍不住找他娘埋汰:“这个太子妃一点都不温柔。” 江清月说:“她原本也是温柔的。” 江纵:“?????” 江清月说:“一个侧妃哪来的本事动太子妃的床榻,你当柳方倩傻的吗?她真的相信那事是姜茉做的吗?” “……” 江纵默了很久,“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清月说:“告诉你?让你和太子妃之间撕破脸?你要弄清楚,你们的婚事也相当于联姻,关乎江山安稳,不能轻易晃动的,所以她不说穿,顺便赶走了姜茉。” “……” 江纵哑然。 女人这门功课,他到现在都做不好。 江清月说:“原来我也不知道,不干涉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后来发现姜茉离开宫中,离开你,反而过得自在了,我就想着,就这样吧挺好的。” 江纵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江清月拍拍他的肩膀:“行了,你又不是个情有独钟的人,没必要做出伤春悲秋的样子,很没意思的。你要是不喜欢柳方倩老刺你,你就同她说实话试试,只有说开了才能打开心结。至于那个避子药,不要用了,没什么好忌惮的。” 江纵小声嘀咕:“早就没在用了。” - 江纵考虑了几天,与柳方倩坐下来谈谈,把那件事托盘而出。 柳方倩听他说完,很平静:“说实话,当时挺看不起你的,她肯背,你也居然真的让她背了这个黑锅。” 江纵“嗯”了声:“我也瞧不起自己。” “彼此彼此,”柳方倩苦笑,“我不也一样,明明痛恨你,却不能说出来。” 江纵倒了杯酒,推到她面前。 “对不住。” 柳方倩干了这杯酒,对他说:“我不是个好人,你也不必有太多愧疚。我想着,让你失去姜茉,也算是对你的报复。” 江纵自己也饮了一杯。 “谢谢,有被报复到。” 柳方倩拿过酒壶,倒满两个酒杯。 “嫁给你之前,我以为,唯有你与我相配。” 江纵笑:“是吗?” 很巧,当初他阅遍世家女子,也只在看到柳方倩时侧了目。 柳方倩道:“可你配不上我。” “嗯。”江纵重复她的话,“我配不上你。” 柳方倩看他一杯又一杯喝着闷酒,眼看着酒多,按住了他的手腕。 “当年你尚未成为太子之时,是多耀眼的一个人,哪家长辈教育后辈时不拿你说事,说你年少有为,勤奋孝顺又吃得起苦。” “嗯。” “可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凡人。” “嗯。” 他还要喝酒,柳方倩夺过了他的杯子:“但你是太子,明白吗,你不能一蹶不振。” 江纵道:“我没有一蹶不振,我每天都在认真做事,也在努力缓和你我的关系。” 当初姜茉执意要背下这个锅,去意已决,他便派人将她送出宫去安顿。 她却要回她娘的故乡,那是两百里开外的地方。 此一去,便再没有见过。 起初的几天他也有不振作过,但很快他的状态就回来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爱哭爱吃醋的姑娘,有一点心烦意乱,却不至于太难受。 柳方倩平和道:“我们和好了,你可以少一个努力的方向了。” 江纵一愣:“这么草率的吗?” “不然?” 柳方倩对他说:“后来皇帝立你为太子,我听见人背后议论说难怪你十三岁能过乡试,你是皇子,哪里有你不能过的科举?我还与那人大吵一架,骂他是酸葡萄。” 江纵更加羞愧难当。 那次乡试,的确是父皇来捞了他,否则他至少还得再考一次。 “我看过你的文章,认为殿试二甲当之无愧,”柳方倩继续道,“你忌惮我,我失望却也理解。我是柳家的女儿,享受了柳家的荣耀,也受得起你的忌惮,更当得起这个太子妃。” 江纵的酒杯被她拿到了一边去,他只能操起酒壶,在她面前扬了扬。 “敬你,我的太子妃。” 番外:江纵篇十六 后来柳方倩酒也多了。 “姜茉,不是个简单的人。” “嗯。” “我没有在她安胎药里放过什么红花,我的人也没有,她却故意说给母后听。” 江纵说:“嗯,我知道。” 柳方倩双眸一瞪,捏住他熏红的脸颊:“你知道,你居然知道。” 江纵的脸吃痛,把她手拿开。 “对不住。”他说。 “她一再二故意把你从我房里叫走,挑衅我,以下犯上,你也是知道的。” “对不住。”他又说了一遍。 柳方倩叹息着说:“姜茉知道你不会一直喜欢她这样的人,下决心走,才好叫你惦记得久一些。” 江纵有些不耐:“你不要总提她,我不想跟你聊她。” “我也没有总提,只是既然聊了,一次把话说个明白。” 柳方倩说:“她是你的朱砂痣,却是我很厌恶的一个女人。我不会派人去百里之外迫害她,但如果你哪一天把她接了回来,我们和离。” 她是在说什么笑话,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怎么和离? 江纵笑:“所以你也容不下我身边有别的女人?” “不,”柳方倩说,“单纯容不下她而已。但若是以后你别的侍妾再惹我,我也一定会出手收拾。不惹到我,便相安无事。” 江纵点点头:“知道了。” 他闷闷喝了两杯酒,笑着说:“我曾把我当作她的救世主,享受自己袒护一个弱女子的感觉,可是后来发现,我无能为力了,她叫我喘不过气来,不见她的时候会想她,真的和她说上两句了,我又想躲她。那段时间,头好疼。” 柳方倩道:“我知道,时间一长你必然厌烦她,她也明白的,所以她人跑了,在你还没有开始厌弃她的时候。这是她做的唯一明智的一件事。” 江纵苦笑:“我不想伤害她,结果我谁都对不住。母后曾经告诉过我,女人多了很糟心,我算是体会到了。” “你自己糟心,也叫我糟心。”柳方倩说。 江纵不记得自己这一晚表达了多少次歉意。 最后他说:“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不会那样偏爱任何一个女人。你是我的太子妃,将来是我的皇后,没有人能动摇你的地位和自尊。” - 姜茉回来看芃芃的时候,芃芃已经八岁了,脆生生的喊了她一声“姨”。 姜茉抱了抱她,怕自己舍不下,没有多做逗留。 金陵城的酒楼中,她听到旁边那桌在议论。 “太子真专情啊,有了太子妃之后侍妾都没再纳一个。” “先前有个侧妃的,还生了小郡主,太子也为了太子妃把人给废了。” “为了叫太子妃眼不见为净,小郡主还养在皇后那里,不进东宫的。” “太子妃也真能生,八年生了四个。” 姜茉觉得太吵,把菜钱结了就走,一口都没吃。 离开金陵城之前,江清月来见了她一面:“不多留几天,跟芃芃好好相处一下吗?” “不了。”姜茉说,“她过得好就好了。” 江清月塞给她一个包袱,她感觉到沉甸甸的,大概里头塞了不少金子银子。 她没有迟疑的就接过了。 分别之时,姜茉突然说了句:“原来他也是可以专情于一人的。” 却不是为她。 江清月尴尬一笑:“你还在纠结这种?” “没有了,只是感慨,”姜茉笑了笑,“原来当初我感觉到的没有错,太子终有一日会爱上她。” 江清月摇摇头,有点无奈。 “人这一生不应该只有情情爱爱的,江纵敬重她,也必须敬重她,你明白吗?” 至于再无侍妾,或许江纵都不认为自己是专情,他只是觉得现在清闲日子很好过,朝堂上的事已经不少,他不想回到东宫还要断一堆是非案。 他被整怕了。 姜茉能明白一点,不过,“没关系了,外面的日子确实比宫里自在。” 有钱花,没事扰,再悠闲不过。 “皇后娘娘,”姜茉向她行了一礼,“祝您儿孙满堂。” - (完) 本来在这里是结束,但是后天有个推不能断更,那就……再随意的写两章,勿怪…… 完结感言 最初设想的结局就停在八十七章那里,不存在后面的圆满。 但是为一位潇湘的读者改了下结局。 还是圆满一些好。 明天有推,理论上是不能断更的,挤牙膏也得挤一点出来。 但起点一位读者说的又很有道理,这又不是考试,何况这篇文目前还颗粒无收,我何必…… 后面确实有被这本书的数据影响到心态,写的可能也有点糟糕,感谢谅解。 另一位读者的建议和鼓励我也认真看了考虑了,我文的题材和体量可能确实不适合起点,再次表达感谢。 感谢所有的读者,看完这一个故事。 感谢总编喵小雨的打赏,受宠若惊。 已申请完结,止步于此,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