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迁徙》 第一章 芜丰县以南六十公里的鹅山脚下,是该县人口第一大村——羊山村。 羊山村背靠鹅山,左面是高虎山,南邻毛岭,正面是一片平整的田地。全村四千多口人就窝居在这山坳坳,指望着这点田地过日子。在这四千多口人中,除去村北头边沿十来户邱姓和吕姓,余下的通通姓陈,他们分属:兴源、光明、新升、邱头四个大队。大队与大队之间很少往来,虽然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谁也不会去对方的地盘多作停留。 村子中央一座石峰拔地而起,名为:勺子岩。勺子岩是羊山的地标。提起羊山,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感叹一声:“奥!就是那里,那村里有一座石寨,叫勺子岩。我在远路上远远地瞧见过。那村里家家生得多,是咱们县里第一大村。” 勺子岩高约一百米,上面长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它就像一只神秘的怪兽,卧倒在高地悠闲地睥睨着羊山。你看,顶上密密麻麻的树木是它竖起的鬃毛,侧面缝隙里伸出的树枝是它的尾巴。 勺子岩侧面有一条蜿蜒的小路可以上到顶部。站在勺子岩顶上,可以俯瞰整个羊山的面貌。在勺子岩的背面,有一洞口直插中心,里面大小洞穴有二三十个。有的洞穴直通底部,有的通往半山腰。靠入洞口的位置有一大约两米长宽的平坦石床,夏天这里便是村民乘凉的好去处。也是孩子们玩乐的天堂,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这里爬上滑下、钻洞探险。洞口的另一面,一座庙宇依附在勺子岩脚下,那是由村民集资修建的石头庙,以保佑村民不受难。 密密麻麻的房子以勺子岩为圆心向远处延伸。三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穿过田野,像三条土黄粉笔画的线,把一片黄绿色的田野分割成四个部分。它们实际也确实有这个功效,最右边的一片是光明大队的田地,紧挨着分别是新升和邱头,再就是兴源。它们一直延伸着通向更远的乡道,横穿乡道,直致消失在三层岭。 一条小河从高虎山方向缓缓流下,把田地一分为二。村民管它叫港子河,河水清澈见底,最浅处只有半米,最深处也不及三米。河底布满鹅卵石,成群的小鱼在里头游来游去,闲着没事的小孩最喜欢拿个簸箕放在浅处的水草里,脱了鞋走到上头一些的地方用脚在水里头搅上几脚,保准能捞到几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 港子河东面,靠近村子的田地叫“组上”,这一片沙石多,也因为地势较高而时常缺水,因而庄稼收成也不好。要是谁家里多分得一点这地,非得跟村干部干架不可。对岸的“垅上”相比就要肥沃得多,又因为前几年搞良田化,每块田地都修整得整齐又漂亮。 河流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眼下稻子已经结穗,饱满的稻穗把稻秆压出了一条条好看的弧形。微风一过,形成一道道黄绿色的“浪潮”,伴随着阵阵稻花香味。 在这黄绿色的浪潮里,点缀着许多的小黑点,那是辛勤劳作的人们。 再往远处,过了乡道,那里的田地近坪山,更是缺水得厉害,只能种一季水稻,通常是糯米稻,收的谷子碾成米后拿来自家酿酒喝。 傍晚,热气减半了的火红太阳挂在三层岭最低那座山头,一眨眼功夫就陷到山下去了。留下满天的晚霞,照得人们的脸红扑扑的。劳作了一个下午的人们加劲把手上的活忙完,陆陆续续有挑着尿桶的、扛锄头的人往村里走。 港子河迎来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河流的两岸,靠近各大队石桥的河岸,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半屈着腰、光脚站在浅处。他们有的清洗尿桶,有的将簸箕里的菜排开,放进清澈的河水里冲刷掉泥沙。一般,洗尿桶的会自觉站在下游。河底的鹅卵石按压着他们粗糙的脚板底,清凉的河水冲刷着他们身上的污脏和疲惫。不时有大胆的小鱼游过来,轻轻地撕咬着他们脚上的死皮。 此时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三个手里牵着牛绳的小女孩正叽叽喳喳的说着玩笑话。绳子的另一端套着的正是她们各家的牛鼻子。 领头的女孩略显黑壮,一头毛糙的短发,俗称:毛头。她叫陈华英,刚刚满八岁。 跟在后面的是与她同岁,但是月份小些的陈兰花和七岁的陈月红。两人刚刚长齐自家牛的背高,显得瘦弱矮小得多。 “啊啊啊……”,陈华英用手卷成喇叭放在嘴边,对着村子后面的鹅山死劲喊。“啊啊啊……”一个声音从对面传了回来。 后面两个小跟班也有样学样,一时间叫喊声、回声交织在一起,飘向远方……三人嘿嘿嘿笑作一团。 过了石拦就到村口,两边都是粗沙鹅卵石砌的屋子,一个紧贴着一个,高高的木梁,飞翘的屋脊。屋顶成一个三角斜坡,清一色盖的是灰瓦。显眼位置的墙上粗粗的几个黑色大字: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它的对面写道:生儿生女一样好,祖国帮你来养老。 天渐渐黑了下来。 有女人站在这里朝田地的方向喊:发根仔,转来吃饭…… 一头老母猪在路边一户人家门口的石槽里咕噜咕噜吃食;往前一些,左拐,两口鱼塘挨在一块,发绿的水,成群的鸭子在里面游,主人家站在岸边“哦哩哩哩”这么喊几声,它们便游上岸,摇摇摆摆跟着回家了。 陈月红和伙伴分开后,赶着牛拐了几条巷子,到一处低矮的旧屋停下。这是她家的牛圈,只砌了一米多高的墙,屋顶随便盖了一下,有一半都是露出来的。栓牛绳的桩打在墙上,就算陈月红用力踮起脚尖也绑不上,她只能一只脚点在墙上的石头缝,用力往上一蹬,顺势抓住木桩挂上牛绳。她搬来一把干稻草撂在牛旁边,顺手带上摇摇晃晃的木栅栏,扣上锈迹斑斑的搭扣,便一路小跑着出来。 这里一排都是猪牛圈,平时没人来,右边不远处一间单独的屋子,里面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是发仔他妈。其实也不算发仔妈,发仔是过继来的,他应该喊这个妈作婶婶。老人的老伴早年过世了,她就一个人独居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老人平时也不出门,天天坐在自家门口等天黑天亮,她信佛,陈月红每次牵牛出去都听到她房间喃喃的念经声,夜晚也不点灯,就那样悄无声息的坐在门边的长凳上朝门口小路的方向发呆,仔细瞧仿佛是一尊雕像。陈月红好几次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所以每次经过这里都不自觉加快脚步。 陈月红就这样一路小跑着到了自家厨房门口,这是一间单独的瓦房,左边的案板上,一根蜡烛摇曳着,发出一抹昏黄的光。黑泥巴地面,四面沙浆墙上到处凸出来凹进去的鹅卵石。正对门口的墙上一扇旧木窗,窗下一排是泥巴土灶,有前后两孔,它们是相通的,前灶上架着一口大铁锅,用来煮饭炒菜,后灶则是小的多的铁壶,大大的肚子深陷在灶台下,口子小,盖着一个落了灰的木盖子,里面常年储着水。只要灶里有火,后面就有热气,能把水烧开。夜晚洗涑时就能用得着了。右边墙上凹进去一个木橱子,两块木板把它分成了三格,里面放的油盐、干辣椒等杂物。 此时她妈谭家英正弓着腰,左手撑在灶台上,右手捏起一片菜叶子放到嘴里试咸淡,六岁的弟弟则蹲在灶头一把把往灶里塞干稻草,腾起的烟灰熏得他直淌泪,小小的脸上也添了几道黑。 饭菜很快烧好了,陈月红端着碗筷,她妈一手端菜,一手抱着半木蒸的饭,让儿子拿着蜡烛在前面领路。一家三口小心翼翼地走了四五米,到厨房右手边的一座屋子。她们迈过木门槛,进到厅堂,只见二十来方的黑泥巴地上摆着三张八仙桌,分布在三个角落。正对门口最里面是一张长长的敬神台,再就没有多的东西了。 这是一座老式沙石木梁结构的村屋,前厅有四间房,大门的斜对面有一个小一些的门,走进去,里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别有三间房间,里边原本住了两户人家,因为盖了新房子都搬走了,那些房间便成为了猪圈和柴房。 前厅进门口靠左边住的是陈福一家,陈福四十来岁,精瘦,他是村小学的自聘老师,上过几年学,算是村里比较有文化的人。他有四个儿子,两个已经成年,另外两个分别上小学二年级和五年级。还抱养了一个女娃娃,现在只有几个月大。 厅堂后面两间房都是陈前进家的,他是个老实木讷的农民,比陈福大个几岁。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里渡过,生了两个女孩,三个儿子。女儿和大儿子都已经成年了,底下两个小点的儿子也有十三四岁,正是调皮的年纪。 进门靠右边的房间是陈月红家的,门口摆了一张红色漆木桌,原来是她爷爷手里的,她爸妈结婚之后分家分得的。上面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原木色。 此时陈福和陈前进两家人已经围坐在各自的桌前吃上饭了,饭桌中间立一根半截的蜡烛,蜡烛发出的红光映出一家人相互重叠的影子——这时候的厅堂是一天中最热闹的。 谭家英一家在红漆八仙桌上坐定,也开始了晚饭。因为长身体的原因,陈月红和弟弟觉得饭菜特别香,即使桌上只有青菜和酸菜炒青椒,他们连着吃了好几碗饭,饭也是香甜可口得很! 直到谭家英在收拾碗筷,她男人陈有和才吹着口哨从外边回来。 “英儿,晚上吃的啥?”陈有和知道自己回来晚了,嬉皮笑脸说着便去盛饭。 “还晓得回来吃饭?干脆莫回来,饭也在外边吃得了!“谭家英气男人一天到晚不着家。 “不回来去哪吃,肯定得回自己家吃饭哪。“陈有和继续赔笑,为了赔罪,他主动提出去洗碗。谭家英也不理他,提了猪食打手电去后厅喂猪。 吃过饭,这三户人家的人都搬来竹排床摆在门口的风口处乘凉。在这样燥热的夜里,一口凉风是多么令人舒心。 皎洁的月光,乌黑的夜空,缀满了星星。微风徐徐,送来一丝清凉。 男人们聚在一起说着玩笑话。摇着蒲扇的女人坐在一块拉家常,东家长李家短的。陈月红姐弟跟着陈福和陈前进家的小儿子在打打闹闹。 大家在外头坐了个把钟头便回了各自的屋。 陈有和借口睡不着,出去溜达了。 回屋后,谭家英靠在床背上拆一件胸前带小花图案的绿色毛衣。孩子长高了,原先的毛衣裤要拆了重新织。陈月红坐在她妈对面帮着把拆下的毛线缠成球。她最会这个了,这些年家里四口人冬天里的毛衣拆了织,织了拆,她从五岁差不多就可以帮着缠毛线球了。有时乏了,立生就替她。 拆完两件毛衣和一条毛裤后,三个人都困了,便吹灭蜡烛睡觉。 “当当当……”鹅山的钟声敲了十一下,谭家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陈有和还没回家,心想不会又去打牌了吧?前一阵刚在下店子有发小卖部打牌输了二十几元,当时身上没钱给,赢了的人怕他赖账,便想到在有发店里拿东西,账记在他名下。本来这些她是不知道,那天家里没盐,想着去买包盐回来,有发告诉她钱不够,这才晓得他挂了这么多的账。当时她看着有发那鄙夷的脸,恨不得马上钻到地下。回到家她就跟他大吵了一架,这几天才把旧账还了。前一阵还指天发誓不去打牌的男人,难道又犯了?肯定是!不然不会这样晚了还不回家!想到这,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打着手电就出门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手电微弱的光亮着。谭家英径直来到祠堂后门,隐约有声音传来。推开门,只见里面烟雾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二十个男人围着两张小桌子在玩牌。陈有和坐在右边桌上,嘴里吐着烟圈,正玩得起劲,旁边围了一圈年轻力壮的男人。 这些才吃上饱饭没多久的年轻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打牌赌博,炸金花、打炸、推牌九、打对毂、双吊、十点半等等没有一样不会。只要不农忙,总能在村子里的几个角落看见一群一伙的男人在嘻嘻哈哈玩牌,旁边常常还围了一圈看客,他们有时比坐在位子上打牌的人还兴奋,高声喊叫着:噢,赢了,稳赢这牌,要不就是:输了,输定了,你爹爹我看都不用看也晓得。时常能看见打牌的和旁边看牌的人吵得面红脖子粗。输的人怨旁边人多嘴多舌,害他输了钱,因此才吵起来。 看着陈有和叼着烟,搓着牌的郎当样,谭家英身上的血腾一下往头上去,她冲上前喊:你是人不?白天玩不算,晚上还玩!干脆睡在牌桌上不要回来了! 陈有和见是屋里女人,自知理亏,扯着笑脸应道:打完这圈就不打了。 “少打一把会死?不会死就走“,说完便气得扭头走了,毕竟她不是那撒泼打滚的人。 回到家的谭家英气到手都在发抖,她掩上门,就那样站在门边。在这小小的泥巴屋子里,一张一米五的老式斗床已经占了一大半的地方,紧挨着斗床的,是一张红底黄花图案的长桌,桌底下塞了两张同色的方凳。斗床后面右下角摆了一个高低橱,浅红色的底,上面点缀着菊花,这两样新式家俬都是娘家的陪嫁。门背后一张木梯立着,木梯戳进屋子上面的木板楼豁口,口子约成人的手臂长宽,顺着木梯能上到阁楼,阁楼相当于一个家庭的小仓库,谷子、盐、油,还有家里值钱点的东西都搁在上头。 木梯后面,一两米的地方就是一面沙墙,墙上留了一个小方口子,算是这个昏暗房间的窗了,冬天的时候,窗子上会蒙上一层透明薄膜,现在天气已经热了起来,因此薄膜也撤了下来,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口子。窗子下的木尿桶里散发出的尿骚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多么破烂的家当! 就是这样简陋的住处,还不是自己的。 她家公手里原先的房子本来就不多,大哥和二哥结婚后一家分得一间新起的房子,轮到她嫁过来时,便没有多的了,只是分了一截只起了地基的的地桩。结婚后接连生了两个娃,也没有多的钱去起房子,于是那里便成了牛栏,一家人则借住在别人的老屋。 这屋原本是陈有和同房的一个亲戚的,人家两兄弟争气,在勺子岩脚下盖了座大屋,一人一半,不过人家老公公也出了不少钱和力。 到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不争气的男人。 她原本也是吃商品粮人家的女儿。虽然平日里也要帮家里干活,但农活是从没干过的。那时煤矿岭热闹非凡,有很多周边村庄的人农闲时会到她家附近的煤矿来做临工。她妈就在煤矿岭脚下酿米酒卖,矿上的工人下工之后大多会到她家来喝上一碗米酒。她呢,就在家里忙前忙后的,一来二去,便和来打临工的陈有和相中了。当时年轻,觉得只要人没灾没病,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虽然母亲极力反对这门亲事,她还是嫁过来了。 这里面当然也有一些负气的成分在的。从记事以来,自己就一天到晚带着大弟和二弟,后来又生了小弟,总之从来没有过自己真正的时间。好不容易等到小弟大些了,那年自己十一岁,二姐升小学三年级。报名的那天,她满心欢喜地同二姐一起去村小,当报名的老师问:你妹妹也报吗? “不,她不读!”二姐斩钉截铁地说。 她多么想去学堂啊!从二姐上学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在盼着弟弟们长大,好同二姐一起去读书。 回来的路上,她同二姐好好吵了一架。 “为什么不给我报名?” “爸妈只给了两块钱。”二姐不想理她。 回到家,她就同爸妈闹,说要去上学。可她妈说不能去,家里穷。她爸在三个女子中本来就只偏心二姐一个,也只说去不成。她心里知道他们就是怕自己去学堂了没人帮忙带弟弟们,家里的零碎活也没人做的。 两块钱,学费只要两块钱啊!就让我去读个一年半载也好啊!起码能写自己的名字……所以当她知道陈有和念过小学四年级时,人模样也说得过去,心里是欢喜的。家里穷怎么样?两口子齐心协力总能看到头! 只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家不止穷,男人还总跟些流氓烂仔出去玩。头几年还好些,陈有和还会想着如何找钱,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几年更是不行了,整天烟不离手,牌桌都不愿下。 想到这些,谭家英整个人颓废了下来。她也才二十六岁不到啊!可是她的脸上满是疲惫,眼里也只剩泪光和血丝,哪里还有一丝青年人的活力? 多少次也想过要撂挑子,可是想到两个孩子即将没了妈,想到离了婚的女子将给娘家带来怎样的污点,她退却了…… 在祠堂里的陈有和本想玩完手上这把就回去,让给旁边人打的。还没开口呢,围在后边看牌的金长鄙夷道:你屋里娘子人挺厉害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嗷嗷叫。 “快别说了,有和,还不快回去,不然等下有你好看“,旁边几人起哄道。弄得陈有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用理她……“。 直到凌晨三点,一行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为了不吵到同门里的邻居,陈有和轻轻推开大门,从门缝里侧着钻进去。当他蹑手蹑脚走到自家门口,发现门被顶上了。村里的门都是这种杉木门,门最右边一个铁搭扣,插在门框上的一个铁环里。晚上人在屋里还会斜撑一根一米来长的碗口粗木棒在门中间,用来防盗。其实效果是不大的,有力气的男人不消几下就能打开。陈有和就知道这个诀窍:用力往里推门,从推出的门缝里伸手进去把插销拨开,双手用力往上提,门就从卡缝里被拆了下来。 “你还知道回来?我以为你死在外边了!”黑暗中,谭家英冷冷的声音传来。 陈有和本来因为在外面丢脸的事心里不舒服,又把他关在门外,更是气。 “你竟然做得出来这种事!人醒着也不开一下门。“ “给你开门?你是什么大人物?还是做了什么好事?没把大门栓住就不错了。”谭家英咬牙切齿道。 “是,我当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有你的本事大,大到在外边也不给我这个男人一点面子。”陈有和把脸撇向一旁,点起一根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面子?你还有面子?村里谁不知道你陈有和家里穷得连破屋都没一间。谁看得起你似的!” “唔,除了你谭家英,个个都看得起我陈有和。我知道,你们一家都看不起我,就你妈,还短命鬼通天骂我……” 吵架的人往往要翻出从前的林林总总来说事,一些伤人的话就免不了。 陈月红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了争吵声,她想睁开眼,可是太困了。对于这样的争吵声,她是熟悉的,现在也只把它当做催眠曲。 “你有什么用?早些去死算了,不要连累我们0”。谭家英侧身坐在床上,背对门口。 “你去死!要死也是你死!“ …… 两人一阵来回下来,“哐当”一声,陈有和拎起一把凳子重重摔在地上,凳子瞬时成了两半。当他再要去抓桌上的东西时,谭家英冲过来抢,他一把把她推开,不想她的背撞到了桌子角…… “咦呀娘,死了算了。呜呜呜……”谭家英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睡梦中的月红和立生惊醒过来,也吓得放声大哭起来,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是混乱不堪。 “有和,开门,又在争什么?”屋外陈福在敲门。 “没什么事,你们睡你们的。”陈有和不想让邻居进来看笑话。 “开门哒。” “真的没事“ “开门。” 几番下来,陈有和才不情愿地开了门。陈福把陈有和拉到门口劝话。“老弟,莫成天吵架,对谁都不好,大家觉也睡不成是不是?” “是是,不吵了,那就不好意思了”,陈有和怀着歉意说道。 月红和立生把妈妈从地上扶起来,一起坐在床沿边。她们的妈还在呜呜地啜泣,月红现在已经不哭了,右手在她妈背上来回顺气。 陈福在门口说了一阵劝慰的话就回屋了。 陈有和沉着脸从门背后拉出一张木板,放在通往后厅的口子边睡觉去了。 谭家英也哭累了,此时闭着眼靠在床背上一言不发。天地又安静了下来。 第二章 月红和立生不知道怎么又睡着了,等她们醒来发现爸妈都不在身边。 屋外,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两人起来到厨房打来一点凉水刷牙,又打湿毛巾抹了一把脸。 厅堂里,陈福和陈前进两家人已经在呼啦呼啦吃早饭。 姐弟俩到爸妈可能去的地方找了一通也没见人,便回家了。此时他们肚子饿得咕咕叫。 月红在厨房找到昨晚的剩饭,右手手指捏一点起来凑到鼻子边嗅,没馊。她搬来烧火凳,站在上面,往锅里倒点清水,用竹刷刷了一遍锅和锅铲,再用锅铲舀出洗锅水。立生擦燃一根火柴,点着一小把干稻草塞到灶里。 “哎呀老天,莫搞起火喽!”陈前进媳妇从门口经过,她家的厨房就在隔壁,怕起火了自己家也遭殃。 “不会。”陈月红回头望了一眼。她在锅里抹了点猪油,把剩饭倒进锅里翻炒,左手撑住灶台,防止摔倒。饭炒热后,在出锅前加了点酱油和盐。姐弟俩的早饭就好了。 正当姐弟俩吃饭呢,陈福和陈前进媳妇从外边冲进来, “哎呀,两个人还在这里吃饭!听说高虎山亭子里有个人吃药死了,还不去看看是不是你们妈!”陈福家的张着一张嘴巴,露出一口不是很整齐的黄牙,下排牙齿中间的两颗是镶的金牙,配上一头毛头,像个老太太似的佝着背。 “嗨呀老天,一日到夜吵,没个初一没个十五的,烦都快烦死了。现在好了,人还不知道有没有……前进家的说到。 两个孩子听着这些话,心里很害怕,开始啜泣起来,嘴里的饭粒子时不时掉一点出来。正哭得稀里哗啦,陈有和从外边回来。 “不是,是别人。”他对着屋子里的小孩和两个女人说。原来他一早没见谭家英,又听陈福家的说见她一早出去了,后来又在菜市场听人说高虎山半山腰的厅子里药死了一个人。他一下慌了:莫不是自家女人?他同旁人交代了一句去我家找两个小孩,就往山上跑去。等他慌张害怕上了山,只见破亭子外围了十多个人,有人在嚎啕大哭。 他心里断定不是孩子妈,那些围着的人他也不认识,人家不会平白无故给别人家的人哭丧的。 他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走过去,地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白布。 “老兄,出什么事了?”他逮住一个年级大些的男人问道。 “两口子吵架,想不通,女的跑出来喝药,没了。她男人这不在旁边哭呢!可惜了……“ 陈有和得了这话,心彻底放下了。 他回到家见两个孩子在哭,安慰道:莫哭,你妈回你外婆家了。 “听哪个讲的?”屋里两个女人问。 “别人从新店子回来,说见她往煤矿岭去了。” “哦,那就好。天命啊,老天!“女人感叹道。陈福媳妇刚刚是着着实实担心了一把。她庆幸喝药死的不是自己那个闹心的邻居,因为早上她刚奚落了一把对方,万一真死了,那自己心里也会不好过的。 谭家英这时正走在通往煤矿岭的山路上。过了彭门寨,再翻一座山头就到了,她娘屋里就在煤矿岭脚下第一间。 此时她心里乱哄哄的,回去她妈肯定得数落一通。算了,管不了那么多,她心里一口气堵着上不来。 清早她睁着一对鼓泡眼从门口出来,就见陈福家的指着天,骂道:倒灶头的人家,日也吵,夜也吵,自己家没有初一十五,也不让别人家过天安生日子…… 她知道在骂自己,脸一下绿了,沉着脸走出大门口,进了厨房。她塌在烧火凳上,却没有点火,就那么一直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 这些年在别人的屋檐下真是没少受气!作为这个屋里的外来户,其他两家人没少在背地说她家的闲话。就拿前些天来说,自己同两个孩子在厨房烧火煮晚饭呢,就闻到一股香味。等天麻麻黑的时候,陈福家的提了个铁水桶径直进了她家厨房,神神秘秘地从桶里端出一小碗香喷喷的腊肉糯米饭,并且不时地回头朝门口望去。见没人,这才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道:给孩子尝尝味道,别让前进家的晓得,他家两个男孩子刁死了! 谭家英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笑着小声说:哎呀,多不好意思,你留着自己吃呀,家里那么多人! 两人说了几回客套话,陈福家的就回自家厨房去了。 其实这情景在陈前进家刚刚上演过,陈福想让邻居在外边说他的好,以提高自己的名声,所以经常让自己女人做这些。 又过了几天,这天她从外边回来,只见陈福家的和前进家的正蹲在陈福家的厨房墙根下择菜,嘴里还有说有笑。她正准备走近去问问是什么好事,只听得陈福家的嗤笑着说,“她家啊,没日子过,穷得只剩四个人了。两个孩子天天吃起饭来就眼馋得不行。 “就是,丢人呦,孩子都养不起!你看看,村里除了几家吃公家饭的,谁家只养两个娃就不生了?“前进家的附和到。 “就是,她男人还嘴硬说什么响应计划生育呢!鬼脑壳!“ 谭家英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这分明就是说的自家的闲话。她心里气恼,但凡男人能争点气日子都不至于过成这个样子。 想到种种,最终她饭也没心思做了,垂着眼皮,耷手耷脚走出了厨房,往村口的方向走去,她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能去哪呢?除了娘屋里,还能去哪? 想到这里,她又哭了一阵。 这样想了气,气了想,老虎太阳照在她身上也不觉得热,手脚还是发冷,只是脸被晒得通红。等她穿过一片梯田,再经过几棵一人多高的芭蕉树右拐,一排低矮的平房映入眼帘。这些都是市煤矿公司员工的住房,前些年这里发现了丰富的矿产,市煤矿公司就派了技术人员和一些原有的员工来,另外还在本地特招了一批员工,待遇和总公司员工一样,谭家英的爸就是其中一个。那会有二十来年了,她记事起就待在这个地方了。 这两年随着煤矿资源的枯竭,总公司有意要放弃这里。 谭家英顺着坡走下去,从墙上的玻璃窗户里看到她妈梳着两条辫子在耳后,此时正坐在厅堂里打盹。矿工们还没下工,没人来吃酒,她就趁空偷个懒。她娘屋里正对面是一间大长间,一排的玻璃铁窗,从窗户往里望去,里面堆满了生锈了的挖矿工具和机器。四周长起了半人多高的野草。 “妈,妈……”谭家英走到她妈跟前,连喊了几声。 她妈猛一下惊醒过来,“哎哎” “哎呦,是你呀,家英。我还以为是吃酒的” “哎!你怎么这副鬼样子?“她妈三娇这时瞧见自己女儿一双肿泡眼,满脸憔悴。 谭家英沉默了半晌,未语泪先流。“跟有和两个打架了……” “那个遭天谴的!鬼使你去他家的,那时候叫你莫去那个穷死了的人家,你偏去啊!唉……” 谭家英妈性子比较强悍。她生养了三女三崽,男人读过几年书,家里家外的活是不会干多少,好在混了个工人当,不过要养活六个子女是远远不够的。这些年要不是她卖点米酒,凭男人那点工资,大儿建国的大专怎么供得出来?眼下老五永国又在上高中,老六爱国上初中,哪样不要她来操持?三个女子已经出嫁是指望不上了。她想着等孩子们都出来了就好了。 她狠狠地把女婿骂了一通。末尾又交代女儿安心住下,他陈有和不来接就不回去,两个孩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饿不死!这次就狠个心,撂开几天。 在家里的月红和立生听到妈妈没死,回了外婆家,心里就不慌了。小孩子的世界,没有太多的烦恼。现在他们正在爷爷婆婆家里的长凳上坐着玩解手绳。 爷爷婆婆家离他们住的地方其实也不过十来米,但是小巷子疙疙瘩瘩的,中间隔了七八户人家。 “你个短命崽还想不想要家了?像什么样子?成天和那些人混一起!崽女都那么大了,该懂事了。”此时有和爹昌世老汉正在训自己的儿子。他手扶着原木八仙桌站着,身穿灰白无袖布衫,露出干瘦苍老的胳膊,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长裤,裤脚卷齐腿肚子。他手指着陈有和骂到:你个短命鬼,就是作死。”吐沫星子飞得老远。 陈有和坐在长凳一头,没了昨天的气焰,迷着眼,吐出一口烟,嘟囔着:是,净是我的错!吵起架来从来没有哪一个说我的好,净是说我坏!我就那么坏? “你要做下好事,别人才说你好。你这个人啊,跟你说不通。“昌世老汉气得撇过脸。 “娃娃呀,明天去把家英接回来,人家嫁过来不容易,又生下两个孩子。明天你到亲家那里好好赔个理。“凳子另一头的有和妈劝道。 “明天再说!“ “咦!你怎么说不通呢。行了,你也三十岁的人了,自己好好理理,旁的人多说也没用。月红两个在我这里吃饭,晚上也睡这了。等会儿又不知道你去哪里野了。“他妈说到。 这样的时候有人管饭,月红和立生当然高兴。她俩一会儿便跑出去玩了,直到饭点才回去。 吃过晚饭之后,姐弟俩回到自己家,一人提了一桶凉水,站在厅堂门口的石头台阶上洗澡。因为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村里除了女人,大家都这样提一桶水露天洗澡。像月红这样大的还不知道羞,大一点就知道藏在房里洗了。 洗涑过后,姐弟俩便前后脚摸黑去了爷爷婆婆屋里。屋里最靠里面的老木桌上点着煤油灯,木桌紧挨着一张木床的床头,床头就靠着墙放,床头往上一两米的墙上一扇木窗,窗外是黑洞洞的天,窗台上放着一个竹制的酒钩。爷爷婆婆此时半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见两个孙儿来了,便爬起来,笑着招手说:来,脱了鞋到里头来。 两人立马爬到床上去,月红和婆婆一头,立生和爷爷一头。待大家都躺好以后,婆婆便把灯掐熄,拿着蒲扇给两个孩子赶蚊子、扇风。 夜很漫长,听着外边不时传来的玩闹声,两个孩子毫无睡意。立生缠着爷爷讲故事,他爷爷正好热得睡不着,便同意了。他讲起年轻时在田里干活,听到光洋碰撞的声音,那是有人趁天黑在藏家当,可他并没有等人走后去挖。他自豪说到: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但是不偷不抢,不是自己的东西绝不要。 后来他又说了妖怪的故事。他说樟树是辟邪的,有妖怪在村中央那棵空心大樟树里修炼,樟树爷爷同天上的雷公电母报信,后来妖怪被雷公电母劈死了。所以村里满是樟树也没人敢去砍,那是保佑大家的。 月红和立生听着故事,一会儿惊奇,一会儿又害怕,脑袋里满是奇奇怪怪的想法,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天,这天下午,陈月红同兰花、华英像往常一样牵着牛到坝上吃草。这样的时节,坝上两边的水草格外丰美,这里又没有水稻等农作物,不用时时想着拉住牛绳,以防牛儿偷吃庄稼。她们三个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脱了衣服在港子河干净清凉的水里好好玩一会儿。任凭小小的白条鱼在她们的脚子丫穿来穿去。 “咯咯咯……啊呀,好痒啊,这白条看我不抓一只来烤了吃!”华英笑着放出话。 “嗯,我们等你的鱼。抓到了我就去家里偷点油出来,月红负责盐。“兰花也笑了,故意激华英。 “你看着哈!“华英信心满满,可她在水里翻腾了半天也没见半条鱼上来。 “哎呀,这白条太精了,抓不到。嘿嘿……,要不我们到水下闭气游一会儿。“华英呲着一口白牙说。 兰花同意了。 “我有一点怕……“月红向来怕水,平时也只敢在浅处玩。 “不怕,要不然你坐我背上,我在水里游着,这样总行了吧。“ “你行吗?“ “放一万个心!“华英拍着胸脯说。 就这样,三个女娃娃在水里闹起了水仗。玩累了就起来穿好衣服,坐在坝上,靠在一起看着这一片天地。 稻子马上要成熟了,一片金黄色的海洋,往南延绵至柏林村,往北一直到姚田村,再北便是一座座大山挡住了,只有一条通往县城的泥巴路。 天空飘着几朵白云,白云下层层叠叠的苍翠山峦,包裹住这一片金色的海洋。 三人干脆躺下来望着棉花一样的白云从一头牛变成一只狗,又变成骇人的妖怪模样,最后被风吹散成一缕缕青烟似的。 “月红,月红……”陈月红猛的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村口传来。 那是她妈! “哎!妈。“她开心得一下从草地上跳起来。 “回来。“ “好,来了。”她跟两个伙伴说:我妈喊我回家,就去牵自己的牛往村口去。 等她气喘吁吁跨过石拦,她妈就站在石拦里边笑着给自己递来一块油炸饼。 有妈妈等的孩子真幸福啊! 她几口就把饼吃了,吃得满嘴是油。“好吃!“ “还有“。她妈扬了扬手里的布兜。母女俩人说说笑笑着往家走。 “妈,你怎么去那么久?“ “嗯,回外婆家住了几天,外婆家炸饼吃。“ …… 晚饭月红和立生吃得很开心,妈妈做的味道还是合口味些。婆婆毕竟快七十岁了,又是吃斋,饭菜基本没什么味,往往一顿煮一天的菜,下顿就不用烧火煮菜了,省一点柴火。 夜里,陈有和没有出去玩。他向老婆保证:除了逢年过节,平时不出去打牌了。 其实在谭家英回娘家的第二天,他就上门去接了,只是被丈母娘给骂出来了。当时,他就蹲在丈母娘家不远处的小树底下抽烟,嘴里骂着丈母娘:老东西,心真狠!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水都不给我喝一口。心里边想着这事怎么了?丈母娘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可比老丈人厉害多了,今天老丈人下井去了,他也没脸去找。 谭家英在娘家住了两天,心里也有些想孩子了,哪个妈能真舍下孩子不管不顾,在别处能住的安心?她本意是让孩子爸知道错,现下他也来接了,可她妈觉得不能这么轻易就跟了回去,得让他陈有和长个记性!因此,她便听了她妈的话,没有马上跟了回去。 陈有和就那么蹲着,后来太阳下山了才赶急回家。就在今天早上,他都在想要不明天还厚起脸皮去一次煤矿岭,家里没个女人像什么样子。还好,家英通情理,自己回来了!不然还得去挨一次骂。陈有和心里知道自己错了,他想要好好过日子。暗暗发誓不再出去乱晃了! 晚上,月红和立生听着爸妈亲切的说话声,感到很踏实。 这个家暂时安宁了下来。 第三章 小暑一到,稻谷大面积成熟。羊山村被一片金黄色包裹住。清早起来一打开门,一股清香袭来,它进入你的鼻腔、冲击你的胸膛、震撼你的大脑,是这样的热烈。 苍翠的大地腹部,一条长长的金色丝带从最南端的中村一路延伸,经由什马、田中、瑶田、下固,穿过芜丰县城,一路向北。 饱满金黄的谷子将稻杆压成镰刀一样,一穗穗沉甸甸的稻穗挤压成一片,微风轻轻吹过,便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伴随着些许过熟的谷子掉落到泥土上。 “啊呀,该割禾了!” 人们盼这一天盼了好几个月。从秧苗栽下去开始,他们就在盼着了。 稻田里的水前不久已被排干,稻谷渐渐成熟,不需要过多的水分,泥土里储存的足够了。田里的土地变得坚实,才便于收割。稀泥地,人怎么好在里头干活?还有笨重的打谷机怎么好安进去?打好的谷子也没地放。 现在稻谷成熟了,田地也变得坚实了。人们只等一个领头人。只要有一家开始收割,那所有人便得了指令一样,纷纷从屋里找出禾镰。禾镰是一种类似于镰刀的农事工具。带锯齿的弯弯的刀具安在一根木把上,木把约成人两指粗细,当然上边的刀具也比镰刀小巧得多。 所有的人都加入到这盛大的劳动中。学堂里也放了农忙假。上至六七十岁的老人,下至七八岁的娃娃,人手一把禾镰。家里的主事人肩上还挑一根扁担,扁担的两头一边一只空箩,箩里塞着一个擉簸和一些肥料袋子,女人手里还抱一个大筛子,一家人斗志昂扬地冲到自家田地。 田地里变得纷纷闹闹起来,金黄色的土地上,人头攒动,这里正进行一场只属于土地的赞歌。人们走进自家的田地里,弯下腰,叉开卷起裤脚的双腿,右手拿禾镰一下接一下地将稻杆齐泥巴割下,左手配合着握住割下的稻杆中部,待手上抓不下了,就顺势往旁边一垛。一家人从四面八方包操,只见稻田里的稻谷在不停地耸动,并从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发出“唰唰唰”的声响。 动作快的人家搬来打谷机,开始将割下的稻谷进行脱粒。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农用工具,一个笨重的齿轮架在一个用木板和铁皮制成的容器上,齿轮前面有一个挡板,打谷机的正前方有一个木踏板连着齿轮,只要用力踩踏这块板子,就能带动齿轮,齿轮越转越快,等平稳后,就能一边踩踏板,一边双手抓牢一把稻穗放到齿轮上边,随着几声“嗯——嗯-嗯-嗯……”的声响,一把稻穗就完成了脱粒。一般这工作要两个人配合,一人踩一头,这样才不费力。打谷机的两旁已经堆了高高的一垛摆放整齐的稻穗。很快,田地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嗯——嗯-嗯-嗯……”声,比天上的太阳还火热。 陈有和一家四口刚刚割完一块七分的地,别家人口众多,而且好多都是几个半大小子,正是有力气的时候,所以当别家都打了十几袋谷子,已经开始往大路上搬的时候,他们才开始准备打谷。 陈有和将汗湿的上衣脱掉,丢在一垛稻穗上,还把头上发黄的草帽取下来,光着膀子,只穿一条长裤,裤脚虽然卷得老高,上边仍然沾满了泥巴,有的干了,变成白灰色;有的刚沾上,还是黑灰色。 他从本大队的土路上,艰难地扛着那架半新的打谷机朝谭家英的方向走去,他的脖子被压制得动弹不得。此时谭家英正忙着把箩里的擉簸、肥料袋子等一一拿出来。谭家英在出嫁前的十八年里是从来没有做过这些的,这些年还在尽力的学习。她怕晒,也怕谷灰粘在身上痒,因此除了戴草帽,还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打湿了的毛巾。 等陈有和把打谷机安好,两人就开始将田地里东一垛西一垛的稻穗抱到打谷机的两旁摆放整齐,不多一会儿,他们就开始打谷了。 这时候,月红和立生沿着横横竖竖的田埂,朝不远处的小港子河走去。小港子河紧挨着港子河,过了港子河,再往上走一百米,在上垅上的斜坡之前,有一条宽约一两米的小河沟,它几乎与港子河是平行的,只不过它比港子河短得多,出了羊山的地界,到罗坊就没了。小港子河的上游,有一处泉眼,清澈甘甜。来田地里做事的人们如果渴了,便会寻到这里来饱饮一顿。 月红和立生蹦跳着穿过田地,来到小港子河的边缘,沿着灌木丛找到那汪泉水。一个直径不足半米的小水洼中间有一个泉眼,清澈的泉水汩汩地从细细的沙子底下冒出来,泉水周围一圈被人用小石子围了起来,它的外边就是小港子河。泉眼处放了一只缺了一个角的青花瓷碗,不知什么年间的什么人放的,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是个好心人。割了大半中午的禾,立生口渴难耐,他抓起破碗,舀了一碗泉水,一饮而尽,接着又干了两碗才将碗给姐姐。月红也喝了一顿,之后两人顺着小港子河寻觅起来。他们记得这里有几株野葡萄藤,现在正是成熟的时候,就是不晓得有没有被人家捷足先登了。姐弟俩在一片灌木丛的爬藤上发现了目标,稀稀拉拉几串小手指般大小的黑亮的果子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月红和立生急忙跑过去,摘下那宝石般的果子,迫不及待地丢进嘴里,瞬间酸的龇牙咧嘴,两人把野葡萄一扫而光,最后牙酸倒了,连牙齿也染成黑紫色。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爸妈还等着他们的水呢! 月红和立生在小港子河的河沟里一人摘下一片大荷叶,把头上的草帽翻转过来,并把一整张荷叶贴合着放进草帽的帽盖,一个简易的储水器就做好了,再用那只破碗舀了满满一帽子的泉水,这才小心翼翼地朝爸妈的方向走去。 等他们回到自家田地,爸妈已经在打谷了。见他们回来了,于是停了下来。谭家英和陈有和疲惫地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他们的眼睛因为日头的光刺得半眯着,嘴里干渴难耐,两人接过孩子们带回来的泉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饱了水,两口子接着打谷子。月红和立生则将爸妈脱了粒的稻草一把一把撂起来,撂好的稻草底部散开成一个尖尖的塔状,立在田里空旷的地方,等晒个三几天就可以担回屋里,堆到牛栏顶上的木板楼上,这些既是平日里点火的好东西,也是牛儿越冬的口粮。 这样热烈的场面一直持续到天黑,人们才纷纷拖着疲惫的身子回了家。 等到第二天,日头刚刚露了一点脸。你会发现村里凡是平坦一些的地方都被一张张大篾席占领了。塘堰边的斜坡上、家户与家户之间空缺的泥巴场地,村口的大路上,稍微宽敞一些的小巷子,就连平时人人敬而远之的石头庙的门前都被铺上了篾席。村里的地方太小了,家家户户住得尚且不宽敞,哪里还有多余的空地用来专门晒谷子。别说村里,就是港子河的坝上以及大队的土路两边凸出来的两块泥巴台子,不知被谁家晒起了谷子。还有挨着大队土路两旁的已经收割完成的田地里,也紧紧挨着铺了几张篾席。这样的紧张情况在往后的几天时间里还会加剧。 每张篾席上均匀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金黄的稻谷。这是昨天刚刚收割回来的,天气这么热,不趁着好天气晒干,说不定就要发芽的。 这时候谭家英正在塘堰边那凹凸不平的斜坡上将篾席中间的谷子用木耙子往篾席的四边推开。 “没见过这样的人家,还说是自己房里的人!”谭家英板着一张脸抱怨到。她今早起来捏一把竹扫把,准备把她公婆屋外边靠塘堰的那一块平地给扫一遍。这里一片六七分地大的泥巴平台,是组里一户人家的地基,那家人家在这里打了地桩多少年了,一直占着没起房子。话说,早些年各村都是靠占地赢。只要够勤快,看中哪块没有主人的荒地,别说打地基占,就是随便栽根什么树苗,再勤快把周边的草一铲平,说是你的,别人也没意见。久而久之,这一块地就真成你的了。要是有人质疑,完全可以反驳,“你看,这是我栽的树,就是我的地!” 所以,村里户族之间住的错综复杂,有的在村头,有的在村尾。她男人陈有和的三个堂叔伯就住在过了村菜市场的村尾,穿插在邱头大队中间,那也是早年间占好的。谭家英有时想:早知道这样,我老公公手里就应该多占点地。你看,现在几个儿子就没地方住,大哥、二哥两家虽然分得红砖新房,其实也是一间长间分隔开的,中间连墙都没来得及修,只是镶了一面木板当墙。大哥在木板的左边,二哥在木板的右边。不过,也不能全这样说,听说那时候他们连饭也吃不饱,怎么有力气修屋。自己作为工人的女儿饿肚子是没怎么饿过,她妈也操持得好。 这块地基的主人住在村后边,离这里有近一里路。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是她公婆在晒谷子,到了近几年,她的公婆种不动田,大部分的时间就由她和二哥有登屋里在这里晒谷。本来这也没什么,大家几乎都有固定的地方来晒谷,一些约定成俗的东西不需要说,人家也知道不应该这么做。比如第一年,人家想到要去一个地方晒谷,并简单地打整了一下,那接下来的时间,这个地方就会被大家默认为这是他家的晒谷场,除非人家明确不晒了,别家才会去晒。 可是今天,谭家英刚一来到坡头,就看见光世老婆在这里铺上了篾席。 “婶子,这里是我晒谷的地方。”谭家英好心上前提醒,脸上并没有挂什么难看的脸色。 反而是光世老婆,她一听这话就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是你的?怎么是你的?写了你的名,还是怎么地?这是个敞地方,谁先来谁就晒!自己磨洋工一样懒,还怪别个。”。光世老婆说完并不理会谭家英,斜着眼睛,使气似的踹倒一包谷子。这个同房里的婶子不管对谁都没一副好脸色,强势得很,平时跟人说话像炮仗似的,大家只好对她敬而远之。 谭家英心里那个气呀。 既然这样说,那我怎么不到你一直晒谷子的地方,也占了你的。你自己原先的地方晒不下,就晓得来欺负我。你怎么不去找个厉害的拼去?可是她终究没说出口,撕破脸太难看。她不想像三世屋里的婶子和有金老婆一样,一大早就听见她们为了争晒谷场而骂天骂地。她只能黑着脸回了屋里。 可是她这会儿越想越气,才对陈有和抱怨了起来。 “唉呀,算了,咱们不跟她那样的撒泼娘子人计较。”陈有和好面子,又考虑到是本家,不想闹得太难看。 “还算了,她就是看到我们好说话,她去找个厉害的试试看。”谭家英越想越觉得气人,不过也没办法,这地方说到底也不是自己的。 早稻的谷子就在这样磕磕碰碰中进了谷仓。接下来就该抢着播下晚稻了。男人们将谷子丢下,又马不停蹄地赶着牛儿到蓄满水的田地里犁地,犁好的地还要再耙上两遍,这样泥土才会变得松软细腻。这时候,只需要再撒一遍肥料就可以插秧了。 七岁的月红和六岁的立生现在已经会帮忙了,趁爸妈往田里丢抛秧苗的时候,他们就栽“绳子禾”。一根长长的细绳,一端绑在一个削尖了头的木棒桩上,月红和立生一人拉一头,往水田的两头跑去,到了自家田地的尽头,就按照大人比划的大小,把手中的木桩子插到田埂上,然后抓起田里随手可见的一捆秧苗,奋力地往对方那个方向一棵一棵栽插进泥水里。他们一般还要比个赛,看谁栽得快。 第四章 等晚稻的秧苗全部栽进水田,村里接下来就是要请戏班来唱花鼓戏了,给这样枯燥的日子添点新鲜。 真的,在娱乐项目匮乏的年代,农村人就盼着一年一度的花鼓戏。然而并不是每个村子都请得起戏班,像河下、柏林等小村庄,是没条件单独请戏班的,想看戏的人就会跑到几里,甚至十几里地远的村子去看,看一回戏,够他们跟屋前屋后的人说道好几天。 现在这事由下店子一伙五十多岁的男女负责牵头,他们平时就负责石头庙的日常事务。 待双抢结束后,他们便开始组织到各家去化缘,钱多少随意,不给也没关系。不过既然人家上了门,也没有谁家不给的,毕竟唱戏的时候谁都免不了去看上一看。他们把各家捐的钱数用一个本子写起,以后多多少少都是从里面划。 钱的事解决之后就是请戏班了,最近听说龙坊一个戏班子唱得好听得很,十里八乡有戏台都是请得他们,就连县里也常请他们去呢。所以大家一致决定请这个戏班来唱戏。 到了正式开始的前一天,石头庙就已经热闹非凡了。戏班的人开着拖拉机把戏服、道具、锣鼓等搬来堆在戏台后面的屋子里。负责庙里事务的人也忙着叫来热心的妇女来洗厨具,搞卫生。庙里要给戏班的人管饭,这些都要提前准备。现在这一伙男男女女正从附近的水塘提来一桶桶水,将石头庙的里里外外冲洗得干干净净。 正式开唱的那天,月红婆婆肖家天一亮就起床。肖家肖家,别人都这么叫,也不知道她的真名,她是从肖家嫁来的,同年龄的都这么叫。其实她的本名叫:苏二妹。不过她懒得跟人争辩,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就这样,叫着叫着,周边的人就只晓得她叫肖家,或者昌世屋里的婶婶。 肖家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把稀疏花白的头发用木梳梳得服服帖帖,再用一根银簪子盘在脑后。这根银簪子是她十四岁出嫁到羊山时娘家的陪嫁,现在已经五十多年了。待洗涑好,她便挽着一个竹篮子往发仔妈家去了。篮子里是事先准备好的香烛,她和发仔妈都是常年吃斋念佛的人。每月的初一、十五,肖家清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一盆水擦干净牙齿、用一条发黄的毛巾抹两遍布满风霜的脸,然后用沾了水的木梳将头发梳理地溜光发亮,用她的银簪子插紧,盘在脑后。这才到屋里的老木柜里抽九支香出来。她的柜里什么都没有,但是香烛肯定是常年备着的。 肖家蹒跚着摸到床头的那个老木柜旁,因为常年有一盏油灯,灯盏里的油不时会洒出来一些,因此柜子的表面油光油光的。在中间的部位还有一块蜡迹,有时没有油点灯了,她就点蜡烛,那是滴下的蜡烛。她在柜子的面上摸索着找到火柴盒,“嚓”一声将油灯的灯芯点燃,然后又将手上的香头凑到油灯上点燃。她用力的晃了晃手里的香,将明火吹熄,这才又摸着出了房门。她来到门口的场地上,先是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又顺了顺头发,这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小声念道:“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大儿有财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儿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儿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儿有丰平平安安,保佑我两个女子大妹、细妹一家平平安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念完这一段话,她又对着天地拜了三拜,这才睁开一双混浊的眼睛,在拜过的地方插下三支香,回到房门口拜三拜,在门外墙根下插三支香。之后她又弯到灶房里,对着灶头拜三拜,将手里剩下的三支香插到灶台缝隙里。这样,拜神仪式才算完成。 现在这么盛大的拜神仪式怎么能少得了她? 说起她吃斋的原因,那是二十多年前,她四十六岁的那年同家里老头吵嘴。老头诬赖说家里穷成这样,都是她吃穷的。她气不过,因此下定决心戒荤!刚开始也是不习惯,后来适应了,反而闻到荤腥味就反胃。 肖家出了门往右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顺着巷子的坡下一二十米的地方就是发仔妈住的矮屋。村里真的太拥挤了,屋子一个贴着一个,许多屋子中间的空隙不足一米,甚至共有一堵墙的也不少见。谁家屋里吃个什么,或者有点什么闲话,很容易就被打探了去。肖家摸索着到了发仔妈屋里,发仔妈手上挎一个小篮子,已经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等着了。 现在,两个老人蹒跚着摸出巷子,朝石头庙走去。这两个出生于本世纪二十年代的老人,小的时候都裹过脚。只是肖家没有裹成功,她那个时候见到自己嫂子是一双大脚,便同家里抗议,最后只裹到一半就没裹了。但是行走还是有影响的,她这辈子最远也只到过几次十几里地的什马镇,嫁到羊山后基本就是在大队周围转。 出了小巷子,在大路上的塘堰边,不时有提着篮子的妇女从各条小巷子出来,很快就超过了她们。她们走了一阵,终于到了勺子岩脚下,只见庙那里已经聚集了很多提着篮子的妇女。香烛燃烧的香味弥漫整个勺子岩。她们理了理衣服,怀着一颗虔诚的心,进了庙门。 进门两边各一间房,房门口用红布大黄花的的帘子盖着,屋里各自立了一樽牵着高头大马的男菩萨,足有一人多高,很是威武。她们分别拜过了,之后穿过天井,来到正厅,这里敞供着一排的各路菩萨,每位菩萨的头上都盖着一条红色的小方巾,给这一切蒙上了一些神秘的色彩。肖家小心翼翼地从篮子里拿出香烛,双手合十握住香烛到香炉里燃着的蜡烛上点火。之后把蜡烛插进香炉,只留下燃着的香,她来到菩萨面前跪下,双手合十,闭目,用一种特殊的调子念到:救苦救难的菩萨,保佑我大儿有财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二儿有登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三儿有和一家平平安安;保佑我小儿有丰平平安安;还有我两个女子大妹和小妹一家都平平安安。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所有的菩萨拜完后,她慢慢站起来,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之后又来到右边的偏厅,这里另外还供了几位菩萨,她还像之前一样跪拜完了各路菩萨,这才和发仔妈搀扶着从偏厅小门出来。 只见庙门口的戏台子已经贴好对联,也挽上了红布球,六七个男人正坐在台子左右两边的竹矮椅上卖力地敲锣打鼓,为即将开始的花鼓戏热场。台下已经围了一些老头老太太和鼻涕娃娃,在戏台的左边民房的墙根下三个女贩子正从箩筐里把从镇上批发来零食摆到竹筛里,有散装葵花籽、酸梅粉、杨梅干等。到了下午,还会有一个妇女挑豆腐脑来卖,配料是酱油和辣椒酱,两毛一碗。 戏台的右边长着十来棵樟树,里面的樟树有十几米高,树干要两三个成年男人手拉手才抱得过来。再往右,穿过老樟树就是新升大队的田地了。 肖家听说娘家二哥家的小儿子也在这戏班子,她这是要去后台寻一寻。她和发仔妈摸索到了戏台下,犯了难,唱戏的人就在台子上的后台屋里,可是台子太高,要爬一架吱吱响的竹梯才能到。台上的锣鼓声又太吵了,叫肯定是不顶用了。正犯难的时候,一个男人要爬楼梯上去,肖家便托人家去后台叫一个来自肖家的后生。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戏服、脸上化着小生妆的瘦高个后生从后台出来。他走到肖家跟前笑着说:是姑姑吧?我是喜生。出门的时候爸交代过,定要去看看您。正想着唱完上午的戏就去村里寻呢! “哎,娃娃,真是你呀。难为哥哥还惦记着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俩也不好走动。那你先去忙,一定寻个时间到我屋里坐坐。“ 肖家怕耽误侄子的事,便让他回去。 “好,一定。那您慢慢走啊。“金炉说。 回去的路上,肖家眼眶红了。嫁到羊山这些年,回娘家的次数不过十来次。年轻的时候要拉扯六个子女,其实是七个,还有一个长到九岁被水淹死的儿子。还有一群鸡鸭,一头母猪要喂,不得闲;等闲下来时,自己年纪又大了,三十几里的山路,实在吃不消。再者说了,爹妈都死了,回去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吃饭睡觉。几个哥哥都有了自己的儿孙,不好去打搅。 这次能听得娘家的消息,她是真的欢喜。 戏台的锣鼓声越来越密集,吃过早饭,人们纷纷往庙那里涌去。往日里安静的石头路上热闹了起来,肩上扛着长凳的老者、拉扯着鼻涕娃的母亲、还有蹦蹦跳跳的娃娃,都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老人家一般会早早地到戏台最前边放好长凳占坐,她(他)们大概是观众里看得最认真的了。娃娃闹着要去看戏,大抵是为了拖着妈妈去那里给自己买吃的;妇女在这里也不得消停,得看着不懂事的孩子,免得他们去闯祸;一伙伙的青年男女则爬到勺子岩顶去谈天说地。男人们有的三五成群站在庙右侧的一截墙根下抽烟话事,有的躲到庙后边的春生屋里打牌去了,还有几伙人钻进了戏台右侧的樟树林里,里边凉快,他们在那里开了两场牌,热火朝天地打了起来。 花鼓戏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开始了,穿着罩袍的唱戏人飞舞着长袖,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整个羊山村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半中午,肖家一个人在屋里干坐着,她怕侄子万一来了找不到人,于是没出去看戏。 “姑姑,姑姑……“,一个声音从窗外传进来。 “哎,这里来“肖家忙起身,摸着墙出门口去。 两人见了面,后生歉意说道:“也不晓得买点什么给您吃,只听爸说您吃斋,就去市场买了两挂面条。“ “啊呀,不要去花费钱财!能来看我就很喜欢了。“ 两人进了屋子,肖家拉出一条木凳,拍了拍,“来,娃娃,来坐。“ 后生坐下,问道“姑父没在家?“ “刚出去看戏了。“ 肖家问了娘屋里三个哥哥的情况,又拉了一些其他,时间过了点把钟,喜生起身告别。 肖家拉着侄子的胳膊要他留下吃饭,虽然她不知道要拿什么来招待侄子。家里现在只有一点青菜豆角,就算要买豆腐也买不到了。 但是她心里还是想留难得来一回的娘家人吃一顿饭,或许可以去几个儿子家吃。 “姑姑,真的不吃了。我在庙里吃,等下他们散戏就得找我了,不能耽误。“喜生恳切地说到。 肖家见侄子这样说,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站起来,把侄子送到巷子口,交代他下次来村里一定再来。后生连声说“好“,又让姑姑回去,这才走。 肖家摸着墙返回,她的眼睛早些年就看不清了,这两年更是瞎得厉害。其实除了眼睛,她其他方面倒挺好,背没驼,腿能走,饭能吃,连牙口也是好得很,一口整齐的牙齿健健康康地立在嘴里。不过,村里人说这是不好的,老人到了一定年纪还不掉牙,就是要“吃儿孙“。可牙偏偏不掉,能有什么办法? 她想着,自从六十五岁以后,三个儿子就每半年挑三担谷子倒到她屋里的阁楼,柴火呢则是一人管一个月。这可不是“吃儿孙“嘛!其实到了这个年纪,死也死得了,她老是这样想。可是小儿子有丰才二十岁,还没成家,她还想看着小儿娶妻生子呢。现在因为有丰还没成家,也就一直跟着两老过活,名下还分有两亩地。对于这个最小的孩子,她和老头是疼爱的,老来得子,谁不喜欢?年轻的时候因为孩子多,生活的担子重,前面五个孩子都没怎么管过,都是大扯小;自己年轻时也有点脾气,孩子不听话了就打。老了之后脾气也改了,孩子们陆续成了家,原本热闹的大家变得冷冷清清,小儿子出生后,她便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舍不得他吃苦受累,家里分的两亩地,到农忙时她和老头也会一起去做,虽然另外三个儿子也会有话说,但是不能让他一个人累死吧。菜地也还留了两块,平时的吃喝能供到。柴火呢,小儿子砍一些加上他三个哥哥给的,也差不多够,平时她没事也去近处打些低矮的灌木回来。趁现在还能动,能做一点是一点。 第五章 陈兰花和月红、华英吃了饭一早便去看戏了。兰花的妈妈莲香却是没有一点心思去凑这个热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屋里呆望着睡在摇篮里的奶娃娃。自从她男人学贵决定要在这一阵把六个月大的老小送走,她心里就一直不得劲。学贵一早吃了饭便到隔壁田中镇上的水泥厂上班了。与周遭的庄稼人相比,水泥厂的工人可是个香饽饽,就是整个村里也只有五个,学贵和他哥就占了两位。厂里的工作稳定,每月有150块钱的工资,还有固定休假,逢年过节还发吃的用的,可不是个好工作嘛!她当初也是看中这一点,欢欢喜喜嫁了过来。这些年日子也算过得去,除了平时有些磕磕碰碰,大体还是满意的。唯一不足的是自己的肚子不争气,连生了四个女子,这次本想生到一个儿子就不生了的,谁知道又是一个女子!唉,命啊…… 要说把孩子送人,她肯定是不舍得的,毕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要是别人家对她不好怎么办?打她骂她,把她当粗使丫头怎么办?虽说哪家的女子都要做活,但是起码亲生爸妈不会往死里整。想到这些,她心里揪痛起来,眼泪吧吧往下流。 想着想着太阳下山了也不觉得,还是大女子告诉她爸爸回来了。她这才起身去煮饭。 天麻麻黑的时候,陈兰花从地里放牛回来。只见她爸学贵正面如死灰、抱着双臂、端坐在饭桌上席。大姐金花在厨房烧火,二姐银花正端一碗菜从厨房出来,四妹婷花哄着摇篮里的妹妹。她家饭桌旁两米远的地方是她伯伯家的饭桌,他们一家六口正吃着饭。学贵和他哥学富因为分家闹架,学贵眼红他哥分到一间新起的厨房,而他哥又嫉妒他多分得一间房,两家因为这个到现在都没往来,就算是在一个厅堂吃饭也互相不朝对方望一眼。每天两兄弟去水泥厂做事也故意差开时间。他们爸是镇上退下来的书记,还有两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子,对于两个儿子的事他也是没少操心,后来干脆搬到偏厅去住,一扇木门关起来,懒得管那些事。其实两个儿子对他们爸心里也颇有微词。当年,他们二十出头,老母亲生病死了。才一年他们爸就提出要娶北门寨的寡妇女人,两人极力反对:我们都这么大了,又不是要人把屎把尿,饭两个妹妹会煮,何必招回来一个寡妇,惹旁人闲话。 可是他们爸还是把寡妇娶进了门,最后一家人闹得无宁日。总之,现在除了两个妹妹,家里三个做主的男人都没什么往来了。 学富家准备收碗筷的时候,莲香才从厨房出来,她围着一条布满油渍的围裙,解下头巾掸身上的柴火灰,埋怨道:一天天的,就知道等吃。跟个地主老爷似的。 学贵一下把筷子摔桌子上,鼓着眼睛骂到:你个尖嘴巴,一天做点饭就会死一样。你爹爹我厂里上班不累? “哦!就你累人!屋里哪个是闲人?你讲。“ 莲香顿了顿接着抱怨:你上班累,家里八九亩的田地不是我同几个女子在操持?回到家饭就该我一人管,孩子也该我一人管?“,她好像要把心里的不痛快通通发出来一样。 兰花几姊妹低着眼皮,快速扒碗里里的饭,不敢发出声响,生怕引火上身。 学富一家也快快收拾进了房间,不想理这些闲事。 兰花一家的晚饭就在学贵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中结束。 夜深了,跟白天的热闹相比,此时的羊山平静而安宁。孩子们已经早早进入梦乡,周遭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不时传来的狗吠声和鹅山庙里的钟声。 莲香却没有一丝睡意,她把她那还没取名字的小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低声啜泣。就在刚刚,她男人学贵告诉她,抱养的人家明天就来。 “又作样子给谁看?早就说好的事。“ “呜呜……,我可怜的娃娃……“,莲香也不理学贵,自顾自地望着亲着怀里的娃娃。 “行了,莫哭了。“ 学贵怕这夜深人静的,被人家听去了不好,于是转而安慰莲香,他压低声音说到: “这孩子也是跟我们无缘,现在这情况,假如不送走,一个是养不起,二个是现在计划生育,想再生个崽就麻烦了。咱给她找个好人家送过去不比直接放外边强?”。这年月,多的是生了女伢仔不想要而往外丢的。去年冬天里,一个北风呼呼的清晨,陈福家里就从菜市场抱了一个别人不要的女娃娃回来。莲香还去看过,是个刚满月的女娃娃。听陈福女人说,她和男人赶早去菜市场准备买点肉,当天她屋里要招待客人,刚拐过祠堂往菜市场去的那个角,她就听见断断续续的婴儿啼哭声。两人循着哭声的方向看去,昏黑的天幕下,只见在拐角处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个小提篮,篮子被一块布盖着。他们小心地上前去,慢慢掀开盖布,一张冻得通红的小脸蛋赫然在眼前。 “啊呀!这是谁家的娃娃?”陈福女人惊呼起来。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别人不要的孩子。只要她愿意,就能抱回家。这孩子指定是哪个村子的人家放在这里的,本村人不可能会放在本村,等孩子长大一些不就露馅了?说不定人家的父母就在某个角落看着。 陈福见娃娃五官生得端正,有了想法。他生了四个儿子,就是没有女子,世人样样讲究一个“好”字,他陈福自诩样样比得过别人,就这一门,他就没有得“好。”,现在计划生育,他又是半个公职人员,断不敢违反超生。但是捡来的孩子不一样,不算违反计划生育,这事是有先例的。 陈福把孩子从篮子里抱出来,打开包袱查看了一番,是个正常孩子。 随后他对女人说到:“我们抱回去养,几个崽都大了,等这孩子长到六七岁就能帮屋里放牛,干些杂事。就是出嫁了,也能讲一些财礼,亏不了。” 陈福女子一向听他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两口子便抱了这孩子回家。现在该有半岁了吧。 学贵接着说:“二姐说那家是个好人家,家里条件不错,人也好,会好好待咱娃娃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学贵大伯家排行老二的堂姐先前来羊山看望她身体不好的老母亲,顺道来学贵家坐了坐,学贵自小与这个堂姐关系就好,因此就同她话了这桩心事,没成想堂姐还上心了。她嫁的姚家村有户人家生了两个儿子就没得生了,想抱养一个女儿,凑个“好“字,说起来那人家日子也好过,两口子在村里开了个杂货铺,也去什马镇上赶场卖货,家里条件不差。 “也是趁着这几天唱戏热闹,来个把外村人也不会有人在意,人家只当是来看戏的。再说娃娃大了更认生,不好。总之,现在就最好了。“学贵语气缓和下来。 莲香根本听不进去这些,眼里只有娃娃,她知道这事是定下来了,她马上就要失去这个孩子了!明天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她长大,见不到她结婚生子……所有的。她知道,送养的孩子是不会给见亲生父母的,纵使她的孩子就在那里,她也不能上前去,这是规矩。 学贵不知何时已经呼呼大睡了,只有莲香一人独自垂泪…… 到了第二天,村里照样是锣鼓喧天,闹得莲香心慌失魂。学贵今天休息,他吃过早饭就一个人踱到了热闹的戏台下听了一会儿戏,现在正蹲在勺子岩脚下的低矮石墩上同队里的几个老爷们一起抽烟说闲话呢。 到了半晌午的时候,他约摸着堂姐应该快到了,于是背起手往回走。到家才坐定,水都没喝一口,他堂姐花香就领着两个女人进了门。年轻一些的女人约摸三十多岁,扎着低马尾,穿一件鸡心领的青色短袖,下身一条同色的长裤,多半是在镇上裁缝那里做的衣裳,裁剪手工都还不错。她的神情看起来有些拘束。 年纪大些的女人穿一身灰白色卡叽布套装,衣服是衬衫款式,下身也是长裤。她要老练得多,进门就摸着一头花白的短发笑着与学贵拉话。“你一定是亲家吧,这是我侄女,孩子老实得很。”农村地方,为了表示与人的亲近,见人就叫亲家。 学贵与堂姐请她们到厅里坐下,女人又说到,“原先我也是嫁到这村里,后来男人死了才改嫁到姚家村的。孩子呢,你就放心,我们肯定不会亏待。“ 莲香一人坐在桌子的一端,也不说话,低着眼皮,又时不时拿眼睛瞧一下年轻女人,想看看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们看一下娃娃?“年纪大些的女人提出。 “好好,“学贵与堂姐同时答道。随后四人一同进了房间,“好,好,好秀气的娃娃!“,在门口的莲香听见女人连声称赞,她的心绞痛起来。 出来后,两个女人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出来便对学贵说,“亲家,要不我们这就走,等下散戏了怕不方便。“ 学贵客套道:“吃个便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回家去吃。“老女人摆手,然后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学贵,舔笑着说,“这是给孩子妈的红钱,保佑大家都好的。“ 学贵本来想推辞一下的,对方又说,“这是规矩,得了大家都好。“,他便没说什么,只笑了笑,便收下了。 学贵去房里抱出娃娃交给年轻女人,又让莲香把娃娃的小包袱给拿出来。莲香麻木地做着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身边抱走,越走越远,很快便消失不见,她们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第六章 寒露前后,平时安静的坪山热闹了起来。坪山原先到处都是荒草,近些年队里开垦了挨着溪流的一部分荒地来种植耐干旱的红薯和花生,参与开垦的每户都分得一亩多的地。此时花生的叶子大多变黄,红薯也已经成熟了。 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在这里拔花生红薯。陈有和同家英讲,明天也去把地里的东西收了。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天亮就起来吃过饭,陈有和扛一把锄头,谭家英则拿一根两头削尖了的竹竿,竹竿上用麻绳绑了两个大麻袋。 四口人快步走在队里的那条泥路上,太阳还没出来。路两旁的晚稻已经泛黄,晶莹的露水落在弯弯的禾叶上,微微的风吹来,令穿着长衫长裤的四人都有了一丝寒意。 他们穿过田地,横跨乡道,上了往坪山的机钩路,离乡道不过五十米的地方,叫油麻。路两旁有十来户人家,此时各家正煮饭,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飘出,融入不远处的白云。路两旁分别一条小河沟,水是从三层岭引下来的溪水,清澈甘甜。这里的住户洗菜洗衣都在这河沟里,只有吃水是在不远处的泉眼去挑。这里也是新升大队的地,算是新村,因为村里的宅基地实在少的可怜,人口又年年在增长,大家没法,才想到在这稍平坦的坪山安家。绝大部分的人家还是不愿意到这里来的,祠堂、村小、菜市场都在村里,在这想买个盐都得跑两三里地去村里,要不就是去更远的什马镇。 “唉,有和。一家人干嘛去?”他们走到油麻尽头的时候,一个五十多岁的微胖男人正蹲在门口场地吃饭。旁边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吃食。 “哦,达世叔吃饭呢。去把地里那点红薯花生收了。“陈有和笑着答到,他把锄头交给谭家英,走上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支递给男人,自己也顺手点上一根。 男人接过烟别在耳后。男人名叫陈达世,是什马公粮站的站长,平时在粮站负责什马镇各村公粮的验收和保管工作。他喊陈有和的爸作堂哥,算是比较亲的本家了。 “是要早点收,不然过阵子又要拣木籽了。”陈达世点头说到。 “是,就是这样话的。那我们就先走了。“陈有和走到路上,从谭家英手里接过锄头。 “中午到家里来吃饭。“陈达世叫住有和。 “不了,现在还早,等中午就收完回村里了。“陈有和摆了摆手。 陈达世听有和这么说,便回到,“哦,也好。那你们去忙。” 有和一家往前又走了一里地,机勾路到头了,接下来就是人踏出来的泥巴路。过了一条环山溪流,左拐进去又一里地就看到一排粗壮的桐籽树。树与树之间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这是村民的智慧,这样围起来能有效地减少动物灾害。 他们从一个口子进去,里面与外面的荒草地大不同,这里一大片都是花生苗、红薯藤。足有三四十亩,有一些已经收过了,只剩翻过的松土。 一家人往里走,快到头的时候停下,这就是他们的花生地,这边也是一圈灌木丛,外面是一条溪流,溪流被人为地往地下挖深了两米,宽有两三米,实际里面的水流并不大,只有腿肚子深的水,这样做只是防止对面山上的野猪下来捣乱。前几年时常有野猪下来搞破坏,这两年好些了。对面是崎岖的前梅岭,每到端午前后,村里人便有结伴进深处摘杨梅的。 陈有和一家蹲下开始拔花生,太阳已经出来了。不多久,敏世、有良、长世一家陆续带着家伙来了。 敏世和长世是陈有和的叔叔辈,有良是他打小一起长大的,都是比较亲的族亲。几家的地都挨着的,大人们正好说说笑笑,小孩子们呢,则边吃边拔,时间过得也快。很快花生拔完了,男的负责把刚刚的花生地用锄头翻一遍,小孩在后面拖着麻袋翻拣土里遗落的花生,女人就在旁边把刚拔好的花生苗捆好。等土全部翻完,陈有和走到旁边,一屁股坐锄头把上,从兜里翻出烟抽了起来。另外三个男人陆陆续续都做完了,陈有和走上前去,给每人发了一根烟点上。四个大男人就坐在一块歇歇汗。 谭家英去溪流旁边的泉眼处喝水,月红和立生跟着一起去。时间到了上午十点钟的样子,坪山的花生地不知什么时候多了许多的人。不远处,另外的人家也拖家带口在自家的地里收获呢。现在这里显得热闹非凡,耐心蹲在土上拔花生的男人女人,一会儿跑跑闹闹的孩子。在不远处的草地里,两头牛正在那里悠闲地吃草,还时不时抬头望望远方。它们的头顶是广阔的蓝天,是那样湛蓝,没有一丝杂质。蓝天下,红土地上,油绿油绿的木籽林,连接着一大片苍翠的马尾松。一条环山溪流从三层岭缓缓流下,像一条银色的腰带,点缀在这绿色的大地上。 歇了一阵后,大家又开始收红薯。小孩子玩心大,没收多久就借口饿,月红和立生一人拿了一个红薯在旁边的草地上擦拭了几遍,坐在地上开始啃了起来。没一会儿,敏世家的小燕、有光;有良家的青青、亮生;还有长世家的美娥、万生都拿了红薯过来坐一块了。八个孩子你尝尝我的,我试试你的,说着幼稚话偷懒了一阵。 等太阳端端正正地照射在众人头顶时,地里的红薯也收得差不多了。大家被太阳晒得满脸通红,只想快点回家。 正当孩子们肚子都咕咕叫的时候,陈有良提了两个铝饭盒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回家了一趟。他屋里女人在大队里有工作,就没有出来,在家煮好饭,不然他回去也是白搭。 青青和亮生蹦蹦跳跳地走了过去,另外六个孩子闻着饭香直吞口水。 “来,你们几个都过来。“有良亲切地朝几个孩子招手。几人朝父母望了一眼,得到允许,便飞奔过去。 饭菜可真香啊,有青菜和豆腐,几人把饭菜分食一光,意犹未尽。 午后,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收拾了一下首尾,准备挑东西回家。有良说他开了拖拉机,就在下面机勾路上停着。大家便开开心心把东西都挑到机勾路,撂到拖拉机上,等东西都装完,全部人又站到上面去。 “得亏有良,不然起码要三趟才能挑完,今年红薯结得又多。“敏世笑着说到。 “这就是顺路的事,反正都要回去的。“陈有良笑了笑。他比较老实木讷,瘦瘦的身材,留着中分头,不太爱说话。他与陈有和算是发小了,本来也是同房同辈,自小关系都不错。只是成了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有良媳妇又是个厉害的角色,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平时爱摆个派头,跟有良好的几个同辈都不怎么到他屋里去。 陈有良用一根七字拐铁棒使劲摇了几个大圈,把拖拉机发动。“大家抓紧喽!“他在前面大喊一声,拖拉机随着“突突突“的声响,一路向前。 几个大人累得一屁股瘫坐在红薯堆上,小孩们却来劲得很。拖拉机在村里是极少见的,统共也就三四户人家有,谁家有拖拉机那出门都脸上有光。一般人家也就一辆自行车,买上摩托车的都少得可怜。他们抓着扶手站着,兴奋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天空像镜子似的,没有一丝云;两旁的树木快速地闪过,风带来秋天的香气,它把众人的头发吹得四处翻飞,飞到脖子里,飞到嘴巴里,挠得几个孩子咯咯笑。 收回家的红薯会被堆放在木板阁楼上,阁楼上相比楼下要干燥得多,这是为了更好的保存红薯不腐烂。花生则在港子河清洗干净,已经用篾席晒上了。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家家户户早餐都是吃的煮红薯。多数时候人们是将红薯洗干净直接放锅里加适量的清水煮熟,女人们对于这水量很有经验,她们能控制好红薯熟的时候锅里的水刚刚好干了,再添一把火就能出糖。红薯香甜的味道伴随着袅袅的热气从烟囱、窗户眼里飘出去,揭开锅盖,这甜蜜的香味更加浓郁。红的出蜜、白的粉糯。锅底的那一两个还被红薯糖浆包裹住了,咬一口,甜蜜蜜、热腾腾! 红薯除了清水煮还有另一种吃法,那就是将红薯去皮、切成四方的小块,热锅里下点油,加水、加适量的盐煮沸,然后将红薯块倒进去煮至筷子能插穿。出锅的时候再撒点蒜叶沫,一碗热腾腾的煮红薯就成了,这是农村人寒冷秋日早晨最惬意的一顿早饭。 过不了多久,等阁楼上的红薯晾干了一些水份后,谭家英又要忙碌起来了。农村里家家户户要晒红薯干,这可是一个家庭冬天里最主要的零食了。 谭家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蹲在灶房门口削红薯皮,她的身边是两箩筐还在滴水的红薯,这是陈有和刚刚洗好的。她的脚下是一堆的红薯皮,旁边还有一个大大的木盆,木盆里是快堆出头的削了皮的红薯。七岁的月红和六岁的立生也蹲在不远处的地上帮忙削皮。这个屋里的其他两户人家也在叫叫嚷嚷地洗削红薯、切红薯。整个村子有一多半的人家都趁着好天时而热火朝天地忙进忙出,为了晒红薯干而幸福地忙碌着。人们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容,左邻右舍的人家大声地说着玩笑话,说笑声传得八间屋子都听得见。 第二天清晨,羊山上空漂浮着红薯香甜的味道。谭家英赶在太阳出来以前将昨天切好的红薯放在大锅里用沸水淘至半生熟,然后让陈有和端到晒谷场。陈有和已经在那里铺好了两张篾席,月红和立生也在那里守着了。陈有和端着热气腾腾的红薯过来,倒撒在自己的篾席上,接着又转头回家去端剩下的了。月红和立生脱了鞋上篾席,负责将堆积在一块的红薯片均匀地铺开。不多一会儿,谭家英和陈有和端着最后两筐热腾腾的红薯片也来到了场地上,一家人齐心协力将红薯片排开。 一轮红红的太阳从三层岭最低的那座山头缓缓升起,发出朦胧的光芒。整个羊山村稍微平坦些的场地上都被一张张晾晒着红薯片的篾席铺满,冒着白色的热气,像蜂蜜一样令人欢喜的颜色和气味。你看,那又厚又大一片的是晒干就可以干嚼的薯片;像半圆形的薄片是留着过年炸红薯脆片的;还有切成条条的,人们管它叫薯仔条,也是干嚼的,它和厚厚的薯片晒干之后都是又硬又粘牙,费牙口得很,不过这也是人们打发漫长的冬日唯一的零嘴,也是孩子们记忆里最香甜的梦。 霜降前一天,队里通知各家明天摘木籽。木籽是当地人对山油茶树的一个称呼。四个大队各自都有专门种油茶树的山头,一般都是平坦的丘陵地,这样方便采摘和运输。油茶山是全队人公有的,摘多摘少就看各家本事,反正这天摘的所有的都归自己。 说起这茶油,那可是村里人的宝贝,家家户户整年的吃油基本都从这一年一次的茶树上出。实际上,芜丰县以南的大部分村子都是这样的情况。再搭配点自家熬的猪油,也勉强凑合了。所以对于这事,没有一家会马虎。这一天夜里,羊山早早地安静了下来,全村人都在为明天的大事而整装待发。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整个羊山就躁动了起来。男女老少涌到村口集合,有的挑箩筐,有的抱着肥料袋子。只等大队干部一声令下,大伙一哄而散,撒开腿丫子往山上跑。不一会儿,各大队各组的茶树岭就被闹哄哄的人群占领了。现在,漫山遍野都是人,他们心情澎湃,恨不得将所有的果子都摘到自己的箩里。 茶树上一颗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滚圆的果子,在晨风的吹拂下,正冲人们点头微笑。它们黄绿中泛着红,是那样可爱! 人群丢下手上、肩头的东西,发了疯似的冲向挂满果子的茶树,手法娴熟地从树上揪下茶果并投往脖子下挂着的布袋子里。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脚下的解放鞋也粘上了一层厚厚的黄泥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初升的太阳光带着一丝朦胧的雾气,温柔的洒向大地,照射出一张张紧张而兴奋的笑脸。 在大人的带动下,孩子们也格外激动。陈月红身上斜挂一个旧布口袋,在爸爸妈妈不远处的一片坡地兴奋地摘着茶果。虽然茶树只有成人高,但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高了,她只有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上面一些的。这时候,立生则守在自家箩筐边,他负责看着摘下的茶果不被别人使坏偷偷拿走。 中午大家是不会回去吃饭的,他们箩筐里用铝饭盒带了饭菜来,中餐就草草地或蹲或站在茶树下,三两口扒了算数。下午又接着摘。 等太阳落山,一群一伙的人挑着沉甸甸的箩筐下了山,往村里赶。很快,茶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留下稀稀拉拉的小果子,和被踩得歪七扭八的茅草。 夜里,学贵蹲在杂物房里抽烟,望着里头的七筐茶果叹气。“唉,还是男崽有用!你看斜眼陈福家,今天不知抢了多少担茶籽,光我看见的都起码有五担!他家几个死崽,跟强盗似的。“他一边叹气,一边嘟哝。 莲香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整理着里面的东西。她知道他的脾性,给他过过嘴瘾就好了。 第七章 天气渐渐凉了起来,大地一片荒凉。空荡荡的田地里此时只剩下挨着地面的一截枯黄的禾杆,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黑鸟在里面找食吃,偶尔有人经过,它们便惊得飞到光秃秃的树上。 这个时候是庄稼人最清闲的时候,所有的农作物都进了仓,地里只种了包心菜和芹菜、萝卜等几样抗寒的菜,牛也是在牛圈关着,整个冬天它们就吃干稻草和主人一天喂一桶撒了米糠的洗锅水。平日也没谁会往地里跑了,所有人都窝在村里不出去。 夜晚,北风呼呼地刮过,将窗户上的薄膜吹得鼓鼓囊囊。这样的时候,人们早早地窝在被子里。陈有和一家也不例外,为了省钱,他们早早把蜡烛吹灭了。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声狗吠声响起,接着是更多的狗吠声,后来又慢慢停了下来。 在这狗吠声中,掺杂了一个男人不着调的歌声。 陈有和摇摇头无奈地叹了句:“这个赖子!也不怕冷。” 这个满嘴不着调的男人叫“号家赖子”,住在昌世老汉那栋祖屋的下边一些,今年刚刚五十岁。他早年死了女人,自己拉扯一女两子生活。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就发了癫,一天到晚在村里游荡,嘴里常常胡言乱语。一到下半夜还爱唱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歌,一唱就是半宿。附近的人被他闹得没有安宁,不过也没人敢怎么样,反而见到他搞坏事,你还得给他递根烟,说一些好话来哄他。大家都忌惮他,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说不定就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你还没地儿说理! “当当当……“鹅山的钟撞了九下,一家人渐渐有了睡意。 “哎呦,短命鬼!“ “偷猪啦!个个快起来,有人偷猪!“几声大喊打破了平静的夜。 接着就是慌乱飞快的脚步声。 陈有和迷迷糊糊醒来,仔细听了听,同谭家英说:“像是三世叔的声。我去看看。“ 他匆匆披了件棉衣,操起门背后的矛钩。叮嘱媳妇记得把门顶住,就转身出去了。 屋里谭家英搂着两个小孩,听着外面的喊叫声,心里有点慌。月红和立生也吓得不敢睡了。 陈有和跑到三世家,他家点着蜡烛,门口已经聚集了几家的女人,三婶正在门里拍大腿摇头哭喊,“遭瘟的,天杀的短命鬼……“ “三婶,这是咋啦?“ 三婶走到门口,急得话都讲不清了,指着村口,“那个方向去了,偷猪!“ 陈有和一路狂飙,路上碰到友世和有金等其他五个后生,六人一路朝村口追去。 另一队男人打着手电、敲着锣上了勺子岩。说不定偷猪贼就藏在勺子岩的某个洞里。男人们嘴里大喊着,“散开、散开……”,并不停地晃动手里的电筒。敲锣是为了吓走不干净的东西,嘴里喊的话也是对它们说的。不时有不知名的鸟儿惊得从旁边的灌木丛里扑簌簌飞离。 陈有和一行人追到村外,在石拦附近发现了被五花大绑的昏睡的肥猪。有和、友世两人守着猪,其余四人在附近的巷子里搜索了一番,还是没有偷猪贼的影子。估计是吓得弃猪逃跑了,在石拦那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火光朝乡道的方向移动。 不一会儿,得了消息的陈三世同他两个儿子也赶来了,大伙一块把猪给抬回了三世屋里。其他出去找猪的人听得消息,也陆续回到了三世的屋里。 此时,三世屋里的那头大肥猪还躺在马口里昏睡着。村民邻里之间知根知底,家家户户的猪都是散养的。猪儿并不傻,白天在家附近游游晃晃,到点了就回家来吃食。许多的人家连住的地方都紧张,更没有专门的猪栏。家里养的猪夜晚就躺在马口里背风的地方睡觉,没遮没挡的,便给这些小贼有机可乘。) 现在二十多个后生或蹲或站在三世家的马口里,三世叔给每人发了一支烟表示感谢。不善言表的人往往通过发烟来表达心中的感谢。大家吸着烟,七嘴八舌地说着这事,“那几个婊子崽,是跑得快,要是抓住了,不得把他们绑树上打死!“金世气得牙痒痒,也不去打听打听,在整个什马,乃至芜丰县,有几个不怕死的,敢来惹羊山人。 “会不会是前两个月被揍的那几个婊子崽?”陈有和想起来。就在两个月前,学满和妹子小花去什马赶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小花被一个小子捏了一下屁股,学满去理论,对方仗着人多,还把学满给抡了几拳。好在遇上了村里几个人,把三个小子拦住不给走。学满骑着脚踏车跑回村里,喊了一车的后生,坐着有良的拖拉机气势汹汹地朝什马开去。 到了什马的老桥边,一车的后生手里抡着家伙,冲到那几个闹事的小子面前。对面的人也喊了救兵来,总共有一二十个,也是个个手里操了家伙。 学满走上前,就朝动手的小子丢了一块石头,对方被砸出血,两人缠斗在一起,旁边的人也开始过来帮忙。另外的人看着对方带来的人,不让去给帮忙,最后那小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方的人为了面子肯定也不会就这样罢休,双方僵持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县里来了一车武警才把他们驱散。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事,他们来报复来了。 屋里的人听了有和的话,觉得很有可能就是他们,因为外村人偷东西一般都知道避着羊山,没谁这么大胆子。 “那肯定就是那几个婊子崽。“其他人都肯定道。 “下次见了,老子还要打!“学满站起来,重重地吸了口烟。 “那是肯定的,婊子崽不怕死就来。“ 一群人穿着单薄的衣服,义愤填膺地讲着话。虽然冻得手僵脚僵,但心里却是翻腾的。这样的时候,他们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集体荣辱感,虽然平时也免不了小磕小碰,但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他们便是一体的。 十一月中旬,终于下了第一场雪。有一种说法叫:不落雪,不过年。肯定要在年前下几场雪的。 一早,陈月红还在睡梦里,这样阴冷的早晨是最适合躲在被窝里的。她妈从屋外走进来,兴奋地说:下雪了,快起来。对于洁白的雪花,没有一个人能抗拒它的美好。 月红和立生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自从入冬以来,他们一直在盼着下雪。他们快速穿好衣服,飞快来到屋外,只见整个世界都变成一片雪白,地面、屋顶、树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白雪,是那样美丽而神圣,平日里的破败不复存在。远处的三层岭被白雾围绕,只露出一个个苍翠的山头,像仙境一样缥缈。 他们兴奋地来到水塘边,四周也是一片雪白,水面结了一层冰,罩住整个水面。 “呀,我们来敲冰玩。“立生提议。 “好。“ 姐弟俩还没开始动手呢,华英姐妹也来了。 “我们去玩冰“,月红扬着冻得通红的脸同华英姐妹说。 “好呢,好。“姐妹俩忙不迭答应,于是四人用脚踢开雪,扒出石头,又慢慢挪到水塘边沿,用石头敲下一块冰,小心翼翼地拿到安全的地方,再去找一根稻草,揪下一小节,放到嘴里对着冰块的一个地方不断吹气,直到吹出一个小孔,这样,他们就可以用稻草穿过去绑个结,提着它到处跑。 冰块玩腻了,立生又回家,偷摸着把斜立在灶房墙根的一根竹篙扛了出去,四人要去别人家屋檐下戳冰柱吃。华英力气大些,她负责戳,其余三人负责在下边扯起衣角接。也有不小心戳下别人瓦的,只听得“哐当“一声,接着就是屋里主人家的骂声“哪个短命的!“。四人飞快地逃跑,藏到背人处去吃冰柱,冰柱放进嘴里,只听得四人冻得“嘶嘶嘶“叫。冰柱吃完了,也玩腻了,她们才感觉到冷。华英带着妹妹回家,月红和立生不敢回去,一双手冻得通红,妈妈要说的。于是她们便去爷爷婆婆屋里。爷爷这时候缩在床上,裹着一床旧棉被,身下垫了一张旧毛毯,毛毯下则是之前淘汰下来的发黄的棉被,棉被的一个角烧出一个黑洞,那是冬天里烤火,有一次不小心把火笼踢翻了烧得。最底下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年纪大了,怕冷,这样要暖和些。婆婆窝在床边的矮竹椅里打盹,身前抱着一个盛满柴火炭的火笼。火笼上盖着半块破旧的藏蓝色布套子。 “婆婆。“月红、立生一下钻进屋里,龇着牙直搓冻得麻木的小手。 “哎!娃娃快来。“肖家一下来了精神,笑着招呼两个孩子到身前,抓住他们通红的小手放到火笼上去烤。一会儿之后,月红和立生只觉得手开始痒起来。 肖家用火钳在火笼里翻找了一通,从里面夹出两个半大的烤红薯递给两个孙儿。月红和立生眼里一下来了光,掰下一块黑壳,露出里面黄白色的肉,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他们就着壳,几口就下了肚,烫到心里去了,又嗷嗷叫。 “慢点,慢点吃。“肖家慈祥地看着两个孩子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朵花一样展开来。 对于老三家的两个孩子,肖家格外心疼,她本来打算谁家的娃都不管的,这样几个儿子就不会有想法。之前也确实这么做的,老大、老二家的娃娃,她确实没管过,两个儿媳背地里也有不满。没办法,你管了一家,管不了几家,反而兄弟间会起矛盾。但是老三不争气,成日里出去打牌,两口子经常吵嘴闹架,弄得家不家的,孩子也跟着担惊受怕。再说老三家住得又近,两个娃娃也同自己亲,所以平常也会多照看着些。 第八章 几天后的一个半下午。 与平日里冷清的样子相比,此时昌世老汉的厅堂里多了不少人气。他的四个儿子正坐在他那张旧木八仙桌上话事,说的正是两天后去送柏林大女子五十岁生日的事宜。 这是一栋旧式的黄泥巴土砖老宗屋,木梁灰瓦。有前后两个厅,昌世老汉现在住着的正是老屋的前厅,前厅一个洞门通往后厅,通道两边各两间房,左边的正是昌世老汉的灶房,黄泥巴矮墙,墙上嵌了一口瓦钵。一个土灶,一垛柴,一口水缸,就是这个灶房的所有摆设。穿过昏暗的通道,一道门槛拦住,门槛下连下三个台阶,就来到了后厅,这里可比前厅要宽敞得多,空旷的厅堂正前方紧挨着墙根摆了一张长长的旧神台,左右两边各三间房,往外就是一口天井,穿过天井是一扇对开的老木门,木门外就是一块石子场地,半截土墙围着的,土墙外是两口连着的水塘。 这栋老屋原先也兴旺过,这里面原本住了七八户人家,都是沾点亲带点故的关系,房子是大家一起建的,东家三根梁,西家十块瓦,就这样建了起来,后来其他家都另起了新屋搬走了,就只剩昌世老汉一家三口和住后厅的敏世一家。其实敏世一家只在这厅靠门的地方垒了一个灶台煮饭,他住的地方是出了后门,左边紧贴着建的两间红砖屋。除了这两户人家,其他人家的房屋都成了猪牛圈,还有的成了柴房。 “五十岁也算大生日,你们作为娘家弟弟怎么都得表示表示。就是买个什么好呢?伤脑筋。”昌世老汉望着几个儿子说道。 三个成了家的儿子都低着头吸烟,心里盘算着买个什么东西才最划算又不丢娘家人的面子,只有老幺不用操心,他一脸轻松地坐在长凳上。没成家自然轮不到他来操这份心,他的份子爹妈管了,名还是他的。 大家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小弟有丰嫌无聊便出门去大队附近晃荡了,那里两家店子现在专门开放给打牌的人,一天到晚都热闹的很,老老少少的男人有事没事就喜欢转到那里去看看。陈有丰也打,但他没票子,大部分时候是看人家玩,顺便找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肖家一直窝坐在门边的矮凳里,面前抱着一个火笼。她见几个儿子干坐着,便起身摸着到屋里,她揭开米缸上的木盖子,弯腰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红色塑料袋子,袋子口扎得紧紧的。她拿着袋子出了房间门,径直走向八仙桌,把红色袋子放在桌上,笑着对三个儿子说:“吃花生,自己解绳子,我眼睛看不清。” 老二有登拾起红色包裹,把缠在口子上的几圈绳子解了下来,把里面的花生倒在桌上,父子四人就吃了起来。 “啊呸、呸呸呸……”最先吃到嘴巴里的有和连连把嘴里的花生吐了出来,向着他妈说到:“妈。啊呀,这都坏了!” 两个哥哥嚼了嚼嘴里的,也吐到了地上,说:“哎呀,是坏的。” 他们的妈愧疚地笑了笑:“哦。可能是坏了。还是过年炒的,一直放在米缸里,你爸昨天还吃了一小把。” “莫吃了,吃不得。”三个儿子对两人说到。 他们爸妈没有答话,肖家又回到了她那把矮凳里窝着。 “妈,你真不去?”。老二有登问道。 “不去。我一个吃斋的,去做什么?添乱?再说讲烂了话的,你姐也不见得会喜欢。”肖家沉下来脸。因为小儿子有丰一两岁的时候常常生病,她听人说要银项圈套住才会保平安,而屋里又没有钱给打一个银项圈。因此她去了柏林大女子屋里讨要当初送出去当嫁妆的银项圈,说好借来戴一年。大女子当然不肯,觉得她偏心得很,两人当下闹翻了,大女子心里有怨恨,从那以后就更少回来羊山了。 其实不光大女子,就是几个儿子也对她颇有微词,因为她年轻时的一些脾性。还有小女子常在几个兄弟姐妹间说:“妈是最蠢的,我翻山越岭从前梅岭摘杨梅回来。她倒好,人家一哄她说,肖家,这杨梅好吃得很呢!她就恨不得都送给人家!”。这些,肖家心里都清楚。孩子们正是调皮的那阵,一家人,饭都常常吃不饱。她清晰地记得,几个孩子勉强吃了一点后,到她就没吃的了,于是她偷摸着到学友家屋侧捡学友妈丢出来的红薯皮吃……。人在吃不饱饭的时候,脾气就容易出来。又碰到孩子不听话,她就打。是真打,有财,有登,有和都被她用凳子劈过。所以几个儿子心里都或多或少对她有怨言。就是最宠爱的有丰也对她有所不满,肖家见有丰手里有点票子就与人打牌,乱花乱用,于是不愿意给他票子,她想帮他存着娶老婆。有丰不懂,他只知道老娘抠门得很,家里的收入有他一半功劳,却不给他票子,他心里不舒服,三天两天给脸色给他妈看。 “你妈不去就不去,不叫她。免得到时候难看。”昌世老汉说。 于是四个男人继续抽烟想了一阵,还是陈有和脑子活套些,他提出来:“要不就买一面匾,田中镇有得卖,现在田中镇那边送礼有送这个的,是个时新玩意。” “贵不?”大哥有财问。其实这也是二哥关心的问题。 “还好吧,听说四五十吧。我们三个人摊就一人十多块。” “好,那就你负责去买。”大哥发话,三兄弟达成一致。 陈有和第二日就赶到田中镇去将匾买了回来。 到了第三日,各人在家吃过早饭,换上了客气的衣裳鞋子,到昌世老汉的屋里集合。一大家子十六口人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了村,上了往什马的泥巴路。 现在时间还早,天气也冷,除了个别顶勤快的在地里劳作,就只看见一头两头黄牛在啃田里边的干稻草。光秃秃的树上停满了不知名的小黑鸟,人一走近,就如同被风卷起的黑色树叶一般,四散飘去。 陈有和与三个兄弟走在前头,他手里提了一面长两米宽一米的画匾,木质的框上裱了一层油纸彩色山水画,空白处几行毛笔字: 祝大姐身体健康,阖家欢乐!——大弟:有财;二弟:有登;三弟:有和;小弟:有丰;贺。 画的面上镶了一层玻璃,框的上边沿一根红色的绳子吊着。别说,这样的时新东西往厅堂里显眼的位置挂上,那可是要面有面。 走了一段他热了起来,就将匾递给身边的大哥,他自己停下来脱了毛线衫搭在肩头。这匾还挺重,几兄弟换着提也就轻松得多。 昌世老汉佝着他那龟壳似的后背,艰难地往前移动。一双长满老茧的手背在身后。因为常年的劳作,加上一些遗传,他的背早已经驼得像一座小山。 他和三个儿媳,还有孙辈们走在后头,孩子们倒是开心得很,一个个穿着客气衣裳,又蹦又跳。 天空很蓝,空旷的黄土路上不时跑过一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响,伴随着阵阵白烟和一股黄灰。他浑浊的眼珠望着这黄土,心里有点凄凉——自己就如同这扬起的黄灰,即将归于尘土。 昌世老汉一共生养了六个子女。他自己有兄弟姐妹三人,他是老二,上头一个姐姐嫁到了陶家沟,往来较少。还有一个弟弟,前几年在新村油麻做了房子就搬走了。他那一辈因为人丁少,遭了别人的欺负,所以到了自己就想着多生几个,总有一个有出息!事与愿违,四个儿子没一个有作用的。老大有财是个死脑筋,脑子不活套。人倒是踏实肯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作田能人。几兄弟里就属他日子过得好点,今年还在原来的集体鱼塘边打了地基,准备盖新房。唯一的遗憾就是:四十多岁的他没生得一个儿子。老二有登木讷少话,到了二十六七岁才讲上一个矮女子,他人也不懒,但是日子一样过得艰难。老三有和呢最不省心,一日到夜在外边同那些后生打牌。最小的有丰倒是有点小脑筋,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嫁出去的两个女子就不必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都与娘屋里无关。 昌世老汉奋力地迈动着他那两条老腿,心里盘算着一件大事。 同在一路走的三妯娌并没有什么话说,她们大部分的时间是隔得远远的赶路,偶尔停下来也是管教自己屋里的小孩。 “哎呀,莫死刁,你个短命的,看看,一身衣服溅得污脏了,怎么见人?”人群里,一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圆脸女人尖声骂了起来,并扯过一个八九岁的女子,狠狠地拍打她的屁股。 这是昌世老汉的大儿媳——香娇。昌世老汉的这个儿媳是三个儿媳里最泼辣的,她屋里的几个女子常年挨她的打骂。香娇真如媒人说的那样,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你看,几个儿子里就属她屋里最好过。不过,昌世老汉有时又觉得她精过头了。有一回,大儿子屋里供柴火到尾了,该轮到有登,可是他的灶房里还有一捆有财屋里给的,没烧完的稻杆,有财老婆晓得了,非叫有财拿了回去。她原话是这样说:“就是拿回来丢给牛吃,烧在地里当肥,也别好上你那穷兄弟。本来也是,我们一个月已经到头了,凭什么让他占了便宜。”。于是,有财乖乖地找了个借口将那一捆稻草要了回来。昌世老汉也气,不过他也懒得管,孩子成家了,各顾各的。 其实,香娇不止对两老这样,她对自己以及自家的四个女子也同样精打细算。今年的端午节,她屋里炒了一盘油滋滋的辣椒炒五花肉。一两个月没吃肉的三女子夹起一片薄薄的肉片就放进嘴里,立马被香娇用筷子狠狠地敲了三下手指头,并恶狠狠地骂道:“死人,吃了去死!一片肉一口就包了!记住,一片肉要分三次吃,咬一小口吃一口饭。”,从此,她的几个女子都自觉少吃菜,免得被骂。 谭家英并不喜欢她这个大嫂,应该说颇有成见。在立生不到三岁的那年,屋里没油炒菜,她便想到去找大嫂借一点,大嫂屋里肯定有。当她端一个小碗,穿过十几户人家、两条小巷子,来到大嫂的屋外喊叫了两声:“大嫂,大嫂。” “做什么?”屋里正在门边炒菜的香娇不耐烦回到。她晓得,没好事。死男人的几个穷兄弟能有什么好事? 谭家英端着碗进了屋,见大嫂正在炒菜,她站在门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嫂子,我屋里没油下锅了,找你来借一点……” 香娇听了,马上拉下脸,大声嚷道:“没有,没有!我自己屋里一大家人都没得吃。” 接着又奚落到:“你还来找我借,我不去找你借都不错了。你自己平时不扣着点用,有的那阵就大花乱用,到没有了就来找我借?是我,都开不了那口!” 谭家英顿时脸色铁青,酿酿跄跄地出了有财的门。 一直在灶下烧火的有财等弟媳走远了,才小声地埋怨到:“你也是,人家都到屋里来了,就给她倒一点,应应急。人家看着你灶脑头的一大罐茶油,你说没有……” 香娇沉着一张脸,狠狠地用手上的锅铲敲打了几下锅边,咬牙切齿地说到:“我就是不借给她!如何?你自己还没有一点数,你那个成天睡在牌桌上的赌鬼老弟,还指望他还?今天借了油,那往后什么都朝你借!” 有财听了,觉得有道理,还是自己女人有划算。他很庆幸,当初媒人给自己拉了一个这么会过日子的老婆。看看自己这一间半的小屋,虽然同样是黑泥巴地面,可窗户上已经安上了两扇推拉的磨砂玻璃窗,这在村里还是蛮少见的。吃饭的桌子也是时新的蓝绿漆木方桌,还配了四张新的靠背椅子,两个七成新的保暖瓶。斗床上还挂起了一床半新的蓝色蚊帐。一张木梯立在斗床后边,木梯通往阁楼,木板的楼面上摆放了一张木床,这便是四个女子睡觉的地方。 一木墙之隔的弟弟,有登一家就完全不一祥。他的楼上并没有做阁楼,一眼就望见黑漆漆的屋顶。还因为有登那边的窗户被一两米之隔的一栋屋子给档住了光线,所以他的屋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暗无天日。有登有时也气恼,就凭他是大哥,就选走了好的。有登那昏暗的屋里进门的门后就是一个木尿桶。进门一两米的地方,靠右手边的位置是一张顶着墙放的红漆斗床,床尾斜立着一根带钩绳的扁担和两个黑色的小水桶。屋子的中部就是那个被挡住光线的木窗子,窗子上一到冷天就会被蒙上一层透明薄膜。斗床的正对面两三米的地方摆了一张小小的原木桌子,配了四张原木方凳。角落里堆着锄头等几样做活的工具。再就没有别的了。有登一家煮饭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小的泥巴灶台,天冷的时候就搬在屋里做饭,天热的时候又搬到屋外,厅堂的后门口边。因为这厅堂是有登,有财,还有同组的一户人家共用的,因此两户人家对于有登老婆在厅堂里煮饭的事很是有意见。 对于刚刚大哥大嫂对弟媳谭家英的奚落,墙这边的有登老婆——丛莲已经听得七七八八了。不过,她不会去老三家告密,她本身是个闷葫芦,虽然跟一墙之隔的大哥大嫂一家没话说,跟老三媳妇的关系也不是很好,没必要得罪人。 谭家英对二嫂倒是没什么意见,二嫂是个闷葫芦,对谁都不多说一句话。加上两家人中间弯弯绕绕隔了十几户人家,所以走动得少。还没有她与莲香、正英的关系好。 现在,一行人走过了祝坊的几户人家,一座石桥就出现在了眼前。过了石桥,又走了一里多路,就到了柏林村。老大有财领着大伙拐弯进了一条小路。 “喏,水塘边最新的那间有吊楼的就是姑姑家了。”有财家的大女子长英指给弟弟妹妹看。她年初才因为姑姑家搬新屋来过一回。 跟在旁边的孩子们听到这话都加快脚步,兴奋地朝她指的方向望去。一栋白墙灰瓦的二层新屋立在一口水塘的右边。 那屋的马口里已经挤满了人,他们或坐或站着说笑,地上还有一地的红纸屑。 “啊呀,亲家来了!”昌世老汉的女婿方有人认出了他们,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跑进屋里喊:“嫂嫂,你娘屋里人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头发花白,身材矮小的妇女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便是昌世老汉的大女子:大妹。 “爸爸,来了。老弟、弟媳们都来了。娃娃们。好好好,都来了好。”她咧开干瘪的嘴笑着,露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牙龈。 “嗯。”昌世老汉轻轻哼了一声。 跟在身边的儿子儿媳喊了一声:“姐姐。” 香娇一改路上严肃的脸色,脸上堆笑着站到陈大妹的面前,亲切地说到:“姐姐,有什么我能帮忙做的。”陈大妹屋里的日子相对几个兄弟好过,香娇不用担心她会来占她的便宜。相反,说不定还能让她帮上点忙。 陈大妹笑着拉住香娇的手,说到:“哪有让客人做事的理!没什么事,你姐夫这边好多的亲戚都来帮忙来了,用不着你们做,你们只管去坐着烤火。” 说完这些,陈大妹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吩咐身边的女人,“哦!快去门背后拿两封爆竹出来放。” 那女人便在门背处拿出两封手臂长的鞭炮,点燃了丢在地上。 农村里规矩,这年第一次来的客人是要放鞭炮迎接的,侄子侄女里面有好几个都是头一次来。 等鞭炮响过后,大妹才把众人迎进了厅堂左手边的一间屋里。随后从柜橱里端出一盘果子,说到:“娃娃们就在这里玩啊。” “来,女子,这是你妈叫我带来的二十个鸡蛋,自己喂的鸡。还有那块匾是你几个兄弟买的。”昌世老汉把一个布袋子放到柜面上。 “哦,好好好。不用去买这些的,人来了就好。” 四个弟弟又从裤兜里拿出红包塞到她手里,她连说:“有,有”。她接过红包,塞到身上斜挎着的小包里,与众人交代了一番就返回去灶房里了。 到了中午正式吃饭的时候,昌世老汉以及四个儿子,作为娘家的亲戚,被请上了几个主桌的上席,女婿李朝仁的几个侄儿兄弟分别在桌上照应着,与他们敬酒、劝菜。一顿生日饭从正午吃到半下午,女人和孩子们是早早下了桌,只是有那么几个爱酒的男人赖在桌上划拳喝酒。 昌世老汉年纪大了,吃不动,不一会儿就下了桌,一个人转到女子的灶房里。陈大妹正坐在灶边烧水,旁边还有两个他不认得的妇女在洗碗。他女子见老爹来了,说:“爸爸,吃饱了哇?冷吧,等一下给你提个火笼进去。” “饱了,年纪大了,吃不得什么。”昌世老汉答。没说两句,他便转身回了房间。有财,有登,有和三家人家也已经回到了房里。几个大人各自无话,这里瞧瞧,那里看看。 不一会儿,陈大妹就提了一个装了一瓦兜木炭火的火笼进来,放到昌世老汉身旁。昌世老汉叫住她,又打发了屋里的孩子出去玩。他起身关上门之后坐到火笼旁边,用双腿把火笼夹着,整个上半身靠在上边。这才慢慢说道:“女子,你老弟有财的事得上着点心。你说这么大年纪了还没生到儿子,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呢,到了这个岁数,说不定哪天就去见阎王老爷了,心里就操心有财这事。” “说什么胡话呢!”有财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屋里的其他人不好出声,一个个都竖耳朵听着。 “你讲呢。没个儿子,人家就要在背后戳你脊梁骨;等你老了,身边没个人照应。死后,更是连一个挂纸的人都没有!就只晓得天天守着那几亩地。有那几个票子有什么用,能带到棺材里?”昌世老汉直直地盯住大儿子训到。 这些,陈有财不是没想过,就是没个人牵头。前几年,他爸也提出要有和或者有登生了儿子过继一个给自己,可两人都没同意,况且他们两家也只生得一个儿子,又赶上计划生育。也怪自己命不好,屋里女人连生了六个女子,一个还因为得天花没了。到这个年纪,更是指望不上了。 昌世老汉继续说:“按我的想法,要不就去外家抱一个来,最好是远点的人家,孩子就算长大了也不得同亲生父母往来。” 陈大妹很赞成,她小声说到:“是,是呢。就我屋门前的这户人家也是抱的一个儿子,现在都七八岁了,也挺好。” “这事还得你这个当姐姐的来操心,你这里离什马镇近,人来人往的,多留心着点。” “好好,会的。亲弟弟的事,我会记在心里。” 门外有人在喊:“大妹、大妹”,陈大妹就匆匆出去了,屋里的人也没再继续说这话。 一行人留下吃过了夜饭,趁天黑透前要赶路回去。陈大妹在小包里翻出一叠红包,叫来儿子找出写有四个舅舅名字的来。红包找出之后,她就将众人的红包一一还了回去。 这是他们那的风俗,办酒席是不收礼的。来人红包还是照包,红包背面还会写上名字。主人家也会收,只是会在客人走之前还回去,没来得及还的,就得一家家送了。 昌世老汉一大家从女子屋里出来,天已经黑了。他们踏着星光,打着手电,沿着来时的路朝羊山走去。 第九章 腊月伊始,正是酿糯米酒的好时节。 谭家英一早让陈有和挑了一担糯米谷去碾米场,陈有和当然乐意,他平日里就爱喝点小酒。话说哪个庄家汉不爱喝点米酒?到了农忙的季节,它就是个解乏的好东西,汗淋淋地进屋,首先去屋里吊一木钩子糯米酒,一口气嗦完,人一下又精神了!感觉刚刚扛的那些袋谷子简直不算个事! 陈有和高高兴兴地把碾好的糯米担回家,“家英,家英。米碾回来了,放哪里?” “就放马口里,我就来。”谭家英从灶房里探出一个头来,她正在翻找去年用剩的酒曲。最后终于在壁厨的角落找到一小包。她从灶房出来,发现陈有和蹲在地面吸烟。 “木人,你就不晓得挑水去,要泡米呀。”谭家英埋怨到。 “哦,哦。你又没交代。” “这还用交代,看事做事嘛。” 陈有和便去灶房里提出两个大木桶,又到门背后拎出一根两头挂了麻绳钩的扁担,一头钩上钩起一个桶就去大队里挑水。他七弯八拐地穿过四条小巷子,这才上了稍微宽一些的黄泥巴土路,在这路上往前走四五米便是一栋二层小楼,这就是新升大队的办公点。大队楼的左手边便是一口老水井,井里的水清澈甘甜,从地面到井底大约有六七米,井口的位置长出一圈喜阴的杂草,往下便是青苔。一个高约两掌宽的水泥井圈罩住井口,以防人掉下去。一个中年女人正在放一个黑色的小桶下井打水,陈有和站在不远处看着,等那人倒满自家的水桶,他便上前去捡起那个黑色小桶,手抓住绳子尾,“扑通”一声,水桶被撂到井底,荡起一圈水花,他用力甩一下手里的绳子,小黑桶便乖乖的钻进水里,盛上满满当当一桶水出了水面。陈有和弓着背,手上用点力,把盛满水的桶一点一点往上拉,再把打起来的水倒进自家大木桶。 待陈有和挑好水后,谭家英把糯米倒进一个大塑料盆,加上水泡发半天。 等糯米泡发好后,就可以上甑蒸了,蒸到糯米软烂,但又还是粒粒分明的时候就可以出锅了,蒸好的糯米盛出来,摊开在一个大大的竹制密筛里晾凉。每次蒸糯米,谭家英都会留出两碗给孩子吃,洒上几滴酱油,对于缺少零食的农村娃来说就是美味佳肴了。 谭家英把酒曲一颗颗捏碎,掺进已经放凉了的糯米饭里,双手不停地翻动,使两者充分混合。掺好了酒曲的糯米饭倒进一口浅缸里盖上木盖子。现在就只等它发酵了。 大概七八天,渐渐有了酒香味,这个时候出来的是甜米酒,盛一碗出来做酒炒鸡蛋,在那个时候就是待客的稀罕东西。不是有句话嘛:吃了酒炒蛋,能爬十座山。 十天以后酒褪去甜味,渐渐变得醇厚,微微带点酸。再过五六天,就彻底发酵完成。这时候的酒称为生酒,去了酒糟的生酒倒入小口瓮中,掺入一定比例的水就可以烧了。 这么大的瓮当然不能在家烧了。吃过中饭,陈有和同谭家英一起,小心翼翼地把瓮抬到“西墙下”晒谷场。那里已经是热闹非凡了,晒谷场西边的断墙根下,已经有几户人家在烧酒了。紧挨着断墙堆了一地的瘪谷,这便是用来烧酒的燃料。瘪谷烧出来的火不大不小,刚好可以慢慢煨着,不让酒冒出来。还会给酒带来一股米香味。 “嘢!有和,你也今朝烧酒。”陈友世从断墙的另一头慢慢踱过来。 “哎,来凑热闹。”此时两个男人面对着墙立在一块。陈友世足足高出陈有和一个头,他肩上披着一件旧外套,微微佝着背。 “哎呀,哪个屋里的酒,香得很!”陈有和感叹。一阵阵酒香味从其中一个瓮冒出来,是醉人的味道。 “长世哥哥屋里的。今年天时好,糯米饱满,个个屋里的酒都好。”陈友世说道。 “是,个个屋里酒都香得很,晚上要多吃两碗。”陈有和搓着手,他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这样的时候怎么能少调皮的孩子,就在几个大人说话的当口,月红和立生从家里拿了几个半大的白心薯来,放进火里烤。红薯烤着了,姐弟俩又同华英姐妹一起在火堆里捡爆到瘪谷面上的米花,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立生没吃好,去不远处的柴垛上折下一根指拇粗的小棍子,在火堆里翻着香喷喷的米花,四人分吃着米花,黑着嘴角傻乐着。 烧了一整个下午,糯米酒终于烧熟透了。整个晒谷场散发出浓郁的酒香味,随风越飘越远。 大伙趁着天还没黑透,把各自的酒抬回家,藏在门背后,这过年酒就算酿好了。 过了腊月十五,各家的女人又忙碌了起来。 阴冷了一个冬天,太阳终于露面了。冬天马上就要过去,大地有了一丝热乎气。趁着这好太阳,家家户户的女人带着家里的女娃,把所有的床单被子、毛线鞋统统挑到港子河里去洗。安静了许久的港子河又热闹了起来,两边的河岸都蹲满了人,她们尽情的在这清澈的河水里洗刷污脏。 谭家英挑着一担脏被子走在石子路上,月红手臂上挽了一个黑塑料桶跟在后边,桶里塞满了脏兮兮的毛线鞋。 陈华英和妹妹香英跟着她妈走在后面。 “哎,月红。“华英在后面喊到,三步两步蹦上前。 月红和谭家英回头,只见华英笑嘻嘻地蹦过来,她妈挑着一担被子,她妹腼腆地跟在后边。谭家英客气地同华英妈打招呼,“你也来洗啦。“ 华英都快赶上她妈高了,别人都叫她妈:矮姑。但是谭家英总觉得这样叫不好,又没听过别人叫她名字,所以只好不带称呼,反正也没大几岁。 “哎,是。今朝好日头,看到个个来洗,我也来凑个热闹。“华英妈笑着回答。 华英爸陈友世从小没了爸妈,与一个疯疯癫癫的弟弟相依为命。长到二十五岁都没成家,同龄的后生孩子都五六岁了。还是他叔叔起的头,让他婶婶去找媒婆说说看,“人才啥的,咱也不敢要求,只要好好过日子就行。“。家族里有一个光棍,说出去,总是不好听。 后来媒婆就领来了“矮姑“,人矮是矮了点,只有一米四的样子,但是样子不丑,人也和气,又勤快。“矮姑“娘家呢,因为她这样矮,也是没人上门来提亲,女子留到二十四五,对家里没娶亲的兄弟也不利。正着急把她打发出门呢,所以也没什么要求,两人很快便成了亲。 几人来到河边,此时港子河两边蹲满了人,她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两家人开始热火朝天干起来。大人洗床单被子,小孩洗毛线鞋。谭家英先是在冰冷的河水里把被子打湿,揉搓一番,再用棒子锤打一通,“咚咚咚“两岸响起此起彼伏的捶打声,融合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湛蓝的天空下,港子河桥上的栏杆上,晾满了图案各式的被套,它们被绳子绑在栏杆上。呼呼的北风把它们搅到半空,就像飘扬的五彩的旗帜。 洗了一上午,谭家英回家把洗好的被子晾到竹篙上,又吩咐月红把毛线鞋放到当日头的地方晒。这才回家煮饭吃。傍晚,太阳开始变红,慢慢滑向三层岭方向。空气也开始变冷。她又赶紧叫有和把家里晒谷子的篾席扛到晒禾场,“就放那里。“她指了指一块空地,此时晒禾场上“矮姑“一家和长世一家已经在铺篾席了。 陈有和把绳子解开,蹲在地上手往前用力一推,原本滚成圈的篾席就往前散开来了。他们一家把棉被、被套、被单都撂到篾席上,人也脱了鞋站上去。“你牵这头”。他和家英把被子拉平整,又把棉被平平整整地放到被子上,用被子把棉被包住,拉平。谭家英拿出长长的缝被针,仔仔细细地把四个边都缝起来。月红和立生就负责扯被角。红红的太阳慢慢朦胧了起来,挂在三层岭上,马上就要落下去了,风也大了起来。几家人赶紧做完手上的活把东西收回家。夜里,睡在满是太阳味的被子里,会感觉到特别舒服暖和。 这些收拾妥当之后,各家便开始准备过年的果子。要制作麻酥,炒红薯片、炒花生,炸红糖油圆、炸角酥、炸糖根。这些便是正月里招待客人的家底,还有回娘屋里也少不了这些。 从一早上吃过早饭起,谭家英就没停过。她挑了些糯米去碾米场,碾好的糯米粉拿回家后。她吩咐月红和立生把饭桌清理一遍,就把糯米粉一部分倒在饭桌上,中间挖出一个窝窝,里头倒上用开水化好的红糖水,再慢慢把旁边的干粉子一点一点往窝窝里翻,一边搅拌,拌匀后就开始耐心地揉,直到粉团光滑。她把这个粉团放到大瓷盘里。接着又去和面,做角酥用。面粉是她前些天在长鼻子店里买来的。面粉放盐和好之后要发一会儿,等发好了就用酒瓶子擀成纸一样薄的面皮,撒上面粉,切成斜刀形状,就可以下锅炸了。等糯米粉和面粉都和好之后,她就叫立生去烧火。大铁锅烧干水分,往里边倒上小半锅油,等油温上来就可以炸红薯片了。她这边炸红薯片,月红和立生就开始把放了红糖的面团做成一个个半个拳头大小、小指厚的面剂子,整整齐齐的排到篾篓里。 这样的日子,男人们一般早早出了门往祠堂里去了。那里几桌打牌的,就算去的晚,没上到桌,在旁边看着也能打发一天。这么冷的天,上了年纪些的,手里会提一个小的烤手火笼,大多数后生还是硬扛着,冷了就抖抖腿,抽一根烟就扛过去了。 谭家英忙了一上午,上午饭就随便吃了点,闻着油烟味也没什么胃口。月红和立生呢,他们俩在灶下已经吃了许多的东西,现在肚子正油腻腻呢。孩子们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过年有好吃的,有新衣服穿。每年的这个时候,月红和立生总爱窝在屋里,就为了能第一个吃到炸果。 直到太阳快下山了,这些才做完。谭家英直起僵硬的腰,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四个大洋瓷盘,圆圆的红糖油圆、瘦瘦长长的糖根、香甜酥脆的红薯片、咸香的角酥,金灿灿、油滋滋、香喷喷,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花生也已经用粗沙炒得酥脆酥脆。她从洋瓷盘里每样拣了一点放到一个大碗,一共拣了四碗。一碗给公婆,一碗给二嫂,还有两碗是给聊得来的莲香和正英两家。在农村里,一般逢年过节,不管谁家做点什么好吃的,一定会分一些给要好的邻居。 “月红,你送去婆婆屋里。“她递过去一个盛了果子的碗。月红小心捧起,去了婆婆屋里。 远一点的二哥以及莲香、正英两家她自己去送。她正准备出门呢,就见莲香端了一碗果子到了她的门口。 “怎么那么凑巧!我也正好要去你屋里。这下省得我跑了。“谭家英笑着说到。 谭家英让莲香进了厨房,莲香自己去桌上拿了一个碗,用手抹了抹碗底的水,随后把手里的油炸果子腾了进去。两人互相尝了尝对方的手艺,夸赞了对方一番。不多时,正英也端了一个碗来了。 “哎呀,都在这里。难怪刚刚去你家不见人,原来躲在这里。“正英说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正英是谭家英公婆后厅住着的同房里的族亲,她男人敏世算是陈有和的堂叔,其实她跟谭家英岁数相差不大,只是陈有和的辈分低。两人常常会去莲香的马口里一起坐着纳鞋底,交换毛衣的样式,还常常一起去砍柴。连带三家的孩子们也会常常在一块玩耍。 “来,家英,给你吃吃我做的。“正英把碗放到案板上。 “哎呀!有,都有。你怎么还给我送来了,我都还没来得及给你拿去呢。刚做完。”谭家英笑着拣起一个脚板薯饼放到嘴巴里。 “啊呀,好吃!香!“她感叹到。 “这时候怎么还有脚板薯?我去年留了三个大的,也是准备过年炸饼吃,谁知道全坏完了。今年我都没留了。真的好吃!“她又感叹了一回。 莲香也抓起一个,“嗯,是,好吃。“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太阳下了山,气温降了下来,又因为前面忙得脱到只剩单薄的衣裳,此时闲下来了,就觉得冷。莲香和正英不多一会儿就前后脚回了家。 谭家英把吃食用透明薄膜分装好,收拾到木板楼上的瓮里,瓮底放了一层白石灰,瓮口用薄膜扎紧,这样留到明年二三月份也不会回潮。 旁边还有一个又深又大的宽口瓮,里边装了大半瓮的“麻酥”。那是十天前刚刚做好的。一到腊月中旬,就有开着手扶拖拉机到各村去打爆米花和“鹅肠”的中年男人。他们会在村口显眼的位置吆喝:“打爆谷……拉鹅肠……” 一时间,各家的孩子们纷纷躁动起来:“妈,妈,打爆谷的来了。快点!” 女人们就跑到米缸里用擉簸装半擉簸的米,另外还提上半袋谷子,手里还捏两块钱,就往拖拉机那里跑。此时,打爆米花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圈的妇女和小孩。妇女在旁边说说笑笑,小孩则期待地望着从“突突突”的机器口子出来的各种颜色的“鹅肠”,不时来一声“碰”巨响,把孩子们吓得捂住耳朵。 爆米花打好了,就要熬红薯糖。一大铁锅的红薯,架着柴火一直不停地煮,煮出甜水,最后收汁成能拉得老长的金黄色的糖浆。这工作可不轻松,需要力气,一般是屋里的男人做。这时候,屋里的女人已经拼装好一口大大的敞口木箱,并在里边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爆米花,男人趁热将熬好的红薯糖淋进去,并快速地用一个大铁铲搅拌均匀,搅匀之后就把它拍平,最后在面上盖一层干净的大透明薄膜,一家人脱了鞋上去踩,直到各个地方都紧实了就可以切块。这样,“麻酥”就完成了。 不管是“麻酥”、红糖油圆、糖根、角酥,还是炒花生、油炸红薯片,这几样都是年下必备的零嘴。在物资匮乏的农村,这些是最好的吃食,也是整个新年招呼客人以及走亲访友的随礼,更是孩子们对于“年”的记忆点。 这些准备好了后,时间就已经到年下二十五六日了。一大早,月红和立生就醒来了。今天,妈妈要带他们去十几里远的什马镇上买过年衣服。日子再难,过年的新衣服总少不了,这代表新气象、新希望。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们,只需要一点点的改变,就能让他们看到希望。 吃过早饭,姐弟俩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连脚上的那双旧解放鞋也在水塘边用打湿的干草抹了一遍,谭家英还给女子梳了两个牛角尖,并一边缠了一朵红花。不多一会儿,母子三人就高高兴兴地出了门。他们拐出巷子,一眼看到塘堰边的场地上站了几伙人,那也是去什马赶集的人们,几个妇女身边拖儿带女,正叽叽喳喳地说着喜庆话呢!她们呼朋唤友:“去喽!去逛街喽!” “去哒。等我把几个碗洗了就一起走哒。”庆国老婆——刘三妹笑哈哈地声音从大门处传出来, “哎呀,莫洗了。晚了没东西买。” “做得,做得,我去叫上几个孩子。” “嘢!家英。你也去什马?”人群中莲香叫住谭家英。 “是呢,都二十五了,再晚估计衣服都没得买。” …… 她们一伙人就站在塘堰边的柳树下。 月红和立生不自觉朝右手边望去。在塘堰的右下方,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叫长生。这家的屋场可以说是羊山数一数二的宽敞,他的屋后是个小菜园,四周用篱笆围了一两米高;屋前一棵歪脖子的老梨树,对于羊山这样拥挤的村庄,拥有一颗果树是多么奢侈。 陈月红每天放牛经过这里都会无意识地朝它望去,她晓得它几时发芽,几时长出了绿叶,几时开花,几时结果。她以及周边的孩子都盼望着,盼着果子成熟。其实往往果子还是半大,就被一些调皮的孩子偷摘了。月红和立生也摘过一两回,他们在一些大孩子的带领下,趁长生一家到田里干活的时候,偷偷地爬上树去摘那日思夜想的果子,迫不及待地想要尝尝它的香甜。 不过现在这歪脖子梨树还是光秃秃的,不消多久,等过了年,它就又会恢复生机。 现在谭家英她们几个妇女带着孩子们簇拥着走过石头庙,上了往什马的小路。 明媚温暖的阳光下,整条路上前前后后都是人,叽叽喳喳的妇女、蹦蹦跳跳的孩子、蹒跚行走的老者、有时一个女人挑着一担箩,咯吱咯吱低头赶路。筐里一头坐一个小娃娃,肯定是哭闹着要跟大人来,又走不利索。不光是这一条路这样,每一条土路上都走满了喜气洋洋的当街人。 一伙人走过祝坊,北门寨,越过柏林,一个繁华的小镇集就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是的,繁华。对于大山里的人来说,什马、田中,就是这个世上最闹热的地方。这里有两层楼房,有卖各种商品的店铺,有街道,有医院,有中学,有信用社,有寄信的地方,有粮管所,有派出所等等她们所能想到的所有东西。 在老桥上,就能感受到这个镇集现在的热闹。现在的老桥已经挤满了鞋底沾满黄泥巴的乡下人。桥头边有几个挑着箩筐,站在泥巴地面努力卖货的农民,卖的基本是自家种的新鲜蔬菜,山里挖的冬笋,还有自家养的鸡鸭鹅等。鸡鸭鹅的脚和翅膀都被干稻草捆绑住,丢在箩里,每个卖家的面前都围了几个问价的人。桥脑头的那家小吃店也坐满了吃粉的人,从四五层高的蒸笼里散出热气腾腾的白气,弥散在店门口;门前一口大锅里的汤水在沸腾着,旁边一口小锅里也噼里啪啦炸着油饼。 “月红,立生吃不吃油饼?还有包子。”谭家英朝自己的两个孩子问到。 第一次到什马的两人已经被眼前这热闹的景象给震惊了。两人用力地点点头:“嗯。” 谭家英领着月红,立生,同来的几个妇女也各自领着自家的孩子到摊子前买了油饼和包子。一年难得带孩子出来一次,该买的还是得买,不能亏着孩子。 月红手里抓着油饼,同立生和其他的孩子一起跟着妈妈们正式进入街道。只见横竖两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面上人头攒动,你是完全看不见地面的,人挤人。你也完全不用走路,光靠人挤就能往前移动,就算你不走都不行。路的两旁是一排旧平房,现在路的两边紧挨着平房根,摆了两条箩筐拼成的长龙,箩筐后边是抱着火笼,窝在矮凳里的庄稼人。他(她)们个个裹着脏兮兮的暗色厚棉衣,棉衣顶上露出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冻得通红开裂的糙手在寒风中不停地劳动着,抓东西,称称,找钱。为的是在年前多卖一点票子,好过年。 在进场之后,谭家英一家就与其他人分开了,大家要买的东西不一样,这么多人也不好走。 现在谭家英让两个孩子拉着她的衣摆,挤出了刚刚的那条街,往主街走去。主街是一个敞的大棚子,四个红砖砌起来的墩子支撑着,屋顶蒙了一层透明薄膜,里边主要有一档肉摊,还有几档卖衣服的。靠外边还有两档卖糖果饼干的。 谭家英领着两个孩子来到衣服摊前,在这里给孩子一人挑了一身衣服,还一人买了一双新的解放鞋。随后领着孩子们往糖果摊挤去。正月里要招待客人,肯定要买一点糖果饼干备着。 此时糖果摊前已经围得水泄不通,一张大大的、带翘边的木台子上堆满了各式散装糖果和饼干,四周围满了买东西的人。谭家英就在旁边等着,见一个人退出来了,马上挤了上去,月红和立生也赶忙跟了上去。谭家英同老板问了价,就抓起面上的红色薄膜袋子开始选装起来。与刚刚摆在箩筐里卖东西的不同,这些正式档口的老板都是镇子上的居民,他们操一口纯正的什马话,穿衣打扮都与那些村子里来的人不同。 等买完糖果饼干,这一集街就当完了。时间也到了午后,人们纷纷提着大包小包,喜气洋洋的过了老桥,走上了各条弯弯曲曲的泥巴路。什马镇很快凋谢了下来,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和踩踏得像稀泥一样的路面。再等一天,等到下一个单数日,这里才又逢街,那时才又恢复它的热闹。 第十章 春节越来越近,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她的到来。她的到来能带给人们新的期待。日子过得好的期望明年能更上一层楼,过得差的呢,则希望在新的一年能交好运。总之,新的一年,样样都会不同。 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家家户户大扫除。一家老小,为了新年的到来忙碌着。每一家的门口都湿答答的,马口里和远处干燥一点的地方晾满了湿淋淋的桌椅和厨房用品。到处一片和乐融融。 到了三十这一天,家家户户杀鸡宰鱼。不管有钱没钱,旧年的最后一天,怎么都得犒劳犒劳自己。 陈有和两口子一大早起来去菜市场买豆腐和牛肉猪肉,去晚了不见得买得上。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挤满了买东西的人。两口子兵分两路,好不容易才买齐。这时候,他手里提了一块三两斤的五花肉,另一只手还捏着一根稻草绳,绳子下吊了一小块黄牛肉。 “你猜猜今朝什么价?“陈有和神秘兮兮地同谭家英说到。 谭家英打量了一番,“这肉也不见得好。多少哇?“ “哎,贵得很。明年咱自己的猪不卖了,卖毛的给人家才多少!买回来就翻了一倍不止!“陈有和气愤得很。 “唉,那有什么办法。咱也不会天天买。就是贵得太离谱了。“谭家英也惊得直咋嘴巴。 一中午,谭家英就在厨房进进出出洗菜切菜,陈有和拎了刚抹脖子,放干血的鸡和鸭去大队水井边拔毛,这样省得挑水回来。月红和立生一人揣了两裤兜零食,跑到外边玩去了。 近中午十二点,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天空回荡。月红和立生匆匆跑回家。大门口的地上有两堆燃过的爆竹。厅堂里陈福和陈前进家已经准备妥当,一家人坐在一起喜笑颜开地吃年饭。自家饭桌上也已经摆上了盘盘碗碗,有泡椒炒牛肉,长菜,白切鸭,红烧肉,芹菜炒鸡杂,水豆腐下鸭红,酒炒豆芽。谭家英还在厨房下最后一道菜:肉丸子汤。她解下围裙,走到门口洗净手,把头发理整齐。靠近她家房间那一边的马口里,放了一张长凳,长凳中间摆了一碗白饭和一整只白斩鸡,鸡身上插了一双筷子,这两边一边一个酒瓶,瓶里插着燃烧的红烛,旁边还有一个翻过来放的圆萝卜。陈有和在蜡烛上点燃一把香,走到灶边对着灶头拜了三拜,插上三支香;出来厨房门口三拜,在地上插三支香。他又走到长凳那里,对着天拜了三拜,把余下的香插到萝卜上。最后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封爆竹,用打火机点着,丢在门口的地上任凭它噼里啪啦炸。鞭炮放完,就可以吃年饭了。一家人齐齐整整坐到八仙桌上,开开心心地享受他们的美味。 吃过年饭,谭家英把厨房收拾一新,下午一家人都要洗一个过年澡。她要趁着时间早,把脏衣服都洗了。新年的头两天是不能洗衣服扫地的,会把屋里的财气扫出去。初二又要走娘家,没那个时间。 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天还没亮,四周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炮仗声。一直到天亮透了,才渐渐停下来。 陈有和同谭家英早早地起来了。厅堂里的神台上三对快要燃尽的蜡烛,照得整个厅都喜气洋洋。这蜡烛是昨晚睡前点的,三家各点了一对。陈有和返回房里,去楼梯下的箩筐里翻出一对蜡烛,去把厅里的残烛换下来。在年三十和正月初一这两天,屋里的香烛是不能断的。 谭家英去厨房点火,烧热点水洗漱。 月红和立生听到响动,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们兴奋地穿上新衣裤,在枕头底下摸出压岁钱小心翼翼地揣兜里。又在席子下面找出新袜子穿好,床边的地面上摆了两双崭新的解放鞋。焕然一新的两人路都不会走了,生怕把新衣新鞋磨坏,他们轻手轻脚的走去厨房找妈妈,他们妈妈已经掺好了温水,等洗漱完回到厅里。谭家英已经拣了一果盘的各式新年果子摆在饭桌上。陈有和去他爹屋里请了他爹一起来,昌世老汉坐在上席,陈有和给自己和爹各倒上了满满一碗糯米酒。 父子俩手扶住碗边,低头用力地嘬了一口。 “啊呀!有劲!家英这酒酿得好!“老汉抿着舌咋吧了几下,接着又嗦了一口。 谭家英被公公夸得高兴了,连劝公公多喝点。 “家英特意去温了下酒,怕你受不得凉。“陈有和见老爹高兴,多说了一嘴。 “好好好,就这样温温的最好。“ 谭家英自己倒了半碗酒,就着各类油炸果子花生等吃下了肚,中途又去厨房炒了四个素菜:酒炒豆芽、水煮豆腐、素炒油豆腐和清炒菠菜。照例,大年初一的第一餐是要吃素的,表示对神明的敬仰,初一吃一顿素就相当于吃了一年的素。 饭是昨天剩下的,直接热一下就行了。大年三十那天每家都会特意煮上一大木蒸的米饭,一直吃到初二三。这意味着年年都有余粮! 昌世老汉年纪大了,吃不得多少东西,他喝了两碗酒,又吃了一点饭菜就先回去了。月红和立生这两天吃太多东西了,又因为兜里有五毛钱压岁钱,他们要去祠堂那里买炸炮仗玩,所以也早早就揣了两裤兜的果子出门了。 只剩有和两口子还在桌上吃酒,谭家英现在才有空坐下来好好吃顿饭。 “有和,新年好。“学贵从门口经过。 有和两口子同时扭转头,笑着回到:新年好新年好!快进来吃点酒。 “有,有哟。刚吃了出来的。“学贵说完就要走。有和连忙赶上去,“来哒,来嘢。“村里的习俗就是正月初一初二两天,凡是有人上门来都要请进门喝点酒。 “真的不吃了,肚子饱得很。走,去玩。“学贵拍了拍有和的肩膀。 “不要同我讲客气呢。那真不吃,我就懒得拉你喽。你等我把这口酒吃了。“ 有和回到屋里,弯着腰把剩下的半碗米酒一口气嗦完了。然后披上椅子背上搭着的黑色外套,同学贵说说笑笑着出了门。他和学贵两人虽然不是一组,由于住得近,两人年龄也差不了几岁,学贵去祠堂里又要经过他门前的小路,因此还算能玩到一块去。 谭家英一个人吃完饭,正在厨房里捡拾碗筷。莲香同正英、水秀三人风风火火地走来。三人都脱下了污脏的罩衫,换上了客气的衣服裤子,脚上的鞋子也是干干净净。这些不见得是全新的,但一定是她们平时舍不得穿戴的。 “家英,家英……”莲香喊道。三人一同跨进门槛。 “啊呀,快来坐,吃点酒。”谭家英喜笑颜开地站起身就要去拿碗。 三人摆摆手,“有,有。才吃完,肚里饱的。”。 她们径直来到饭桌旁,“啊呀,吃得这么齐整,样样都有!”。水秀看着桌上的菜说。 “有,个个屋里都有。”谭家英笑着说。农村讲究多,正月里不能说:没有,完,这样的字眼,比如某个东西吃完了,你只能告诉别人,“吃圆了”。家里不能有哭声,不能打骂小孩等。“有”是这些天最常出现的话。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管答“有”就成了。 “三个人准备去哪里?”谭家英问。 “去大队里玩。莫拣了,一起去玩一会儿。正月里不玩还什么时候玩?”。来的三人笑嘻嘻说。 “好,等住,”,谭家英边说边把身上的罩衫脱了,起身回屋里套上一件格子衣。 四人说说笑笑着就走,没几步,谭家英想起枕头下还有五十块钱,她让三人等等,“我回去锁个门。” “唉呀,家里又没有金猫子银老鼠,还用得着锁门!”三人笑道。 金猫子银老鼠说的是鹅山往北的一座山,据说山上有一只银老鼠和一只金猫子,金猫子负责看管银老鼠,金猫子三百年才打一次盹,就是这一次盹,银老鼠才能偷溜出来吃东西。才有村民口中的羊山三百年出一次人才的传说。后来用来比喻贵重的东西。 谭家英自己也笑了,她只是返回把钱带身上,门锁了确实不方便,家里大人小孩回来进不去门。再者,万一来个客人,吃了闭门羹就不好了。实际上村里家家户户没有锁门的习惯。不管出去干什么,人们只会将门掩上,而不上锁。只有出远门才上锁,上了锁就等于这个家没人气。 四人重新出发,一路上,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是鞭炮燃放之后留下的一地红色屑沫,是那样喜庆!马口里还点了一对红烛和一个插了香的圆白萝卜。敞开的屋里映射出一层薄薄的红色,更添温暖。屋里一般是没人的,祠堂周遭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新年的狂欢。 她们首先来到大队里。大队门口的场地上,不知谁搬来了两副桌椅板凳,每个桌上都围满了人,绝大部分是正当壮年的男人,他们正在押宝,一个人做庄,三个人开,旁边看的人都可以下注,只要你押的那个人赢了,就可以得钱,押多少赔多少。所以围在旁边的人个个都很起劲,他们正脸红脖子粗地喊叫着,“好,好,开,开”!不时有女人过来张望,或许是看看自家男人在不在里面。 谭家英走近去,踮起脚找了一会儿,也没看到陈有和。她想告诉他别玩太大了,收着点,见势不好就别玩了,莫一输到底。陈有和呢,最烦别人在他打牌的时候在旁边唧唧哇哇,也不让别人拍他肩膀,说是会把财气拍掉。在显眼的地方玩太吵了,因此他和另外三个后生仔躲在勺子岩顶上打双吊。现在有太阳晒着,一点也不觉得冷,反而把外套脱下垫在屁股下。 谭家英四人大队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往前走。没几步,路边新起的两间小屋里传出嘈杂的声音,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里边摆上了麻将桌,几伙男人正在里边打麻将。他们个个嘴上都叼着一根烟,整个屋子都是乌烟瘴气。这两家平日里就是卖点酱醋盐等小东西,这时候却也开始收斗租了。每个桌每人给一块的桌子钱,就可以打一场,一般就是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反正散场了,重新开始就算另外的钱了。 莲香见一个男的身影像屋里男人,便领着几人走进去。 “真在这里玩呢。”莲香说到。 学贵抬头望了一眼,没说话。 “学贵,晓不晓得我家的去哪里了。”。谭家英问道。 “哦,不晓得。他同几个后生一起走了。”学贵眼睛没离开麻将,低着头答。 四人看这架势,也不多作停留。便往祠堂走去。大队斜对面十来米的地方就是祠堂侧门。 宽宽的灰白墙,飞翘的屋脊,与周遭低矮破旧的瓦房相比,它显得格外气派。祠堂正面朝菜市场的那面一字排开三道大门,对开的四五米高的朱红木门,在一米高的地方嵌了一对大铜环。每一道门都砌高高的石门槛。中间一道门的门口两边立了一对气派的石狮,门上一块黑色大匾,上面刻着四个金色大字:陈氏大祠。 一进大门,你就会被它雄伟的建筑所震撼。高高的屋顶盖的是琉璃瓦,错落有致的房梁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正门进门口的地方还有一个六边形的拱形屋顶,上面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十六根成人腰粗的朱红木梁立在地面,分别在前厅、中庭和后厅,用来顶住屋顶的房梁。整个祠堂长约一百米,宽三四十米,前厅的墙上镶嵌着一排的大理石,上头刻着村里从古至今出过的有名望的人和事迹,以及村子的由来。穿过前厅便是天井,天井被一条宽约一米的石子路分隔成了两半,两边的天井里都种了一棵桂花树,意为:流芳百世。过了天井就来到中庭,屋檐中央挂了一块黑色牌匾,上书:叙伦堂。 再往后,两道高高的雕刻精美的木屏风遮住了视线,屏风是镂空的,上边刻满了古风的人物、花鸟虫鱼等。屏风的年代看上去很是久远,且落满灰尘。屏风两边分别是一间小房间,高高的木门槛内立着牵高头大马的菩萨,菩萨身上盖着红布,阳光从镂空的墙上射进来,显得神秘而幽远。穿过屏风,跨过木门槛便是后厅。一排八道镂空的木门,一跨进门槛,一个肃穆的祭祀厅就出现在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加上庄严、神秘的氛围,令人仿佛置身千百年前。这里空荡荡的,只在后边设了一排祭祀的台子。再往后就是一道三开的木门,这便是后门了。半米来高的门槛已经被磨出一个大缺。门外两边各栽了一棵铁树,足有一个人高。寓意:长长久久。 此时祠堂前厅左右两边的石台已经有两伙人在推牌九,都是几个年纪大的在玩,年轻人觉得不过瘾,连看的人也没有。祠堂正门口的长石凳上,几个白头发的老者正眯着眼晒太阳。角落里,四五个十一二岁的男娃在打炸,每人屁股下坐着一摞从课本上撕下来的皱巴巴的纸,输的人就赔一张纸给赢家。祠堂门口铺上了水泥地面,呈半月型,一条半米宽的小沟从这里经过。当阳的场地上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女人在卖辣豆腐花。 跨过小沟,就到了菜市场。说是菜市场,其实就是村里搭的一个棚子,四个红砖砌起的四五米高的柱子撑起四个角,上面蒙了一层透明薄膜当屋顶。谁家种的菜吃不完便会拿个簸箕提到这里来卖。也有一家卖衣服和一档卖肉的,靠近祠堂的是卖米酒的,平日里早晨这里是整个市场最热闹的,老头们就爱到这里来嗦上一碗米酒,再问老板称上一两湿炒花生,那别提多美了。到初六以前,这里都不会有人来买卖东西的。 谭家英四人在这几个地方转了一圈,觉得没意思,便商量着往回走。当她们路过学凯屋门前时,学凯老婆远远朝几人招手,笑着话:“来,来呦。” 待四人走到跟前,她又说,“唉呀,到哪里去了?去你们屋里喊了几遍也没见人。” “哦!到菜市场。”莲香笑着答。“有什么好事?”。她玩笑道。 “打牌的好事。来不来?”学凯老婆嬉笑着露出一排牙齿。 “来哒。”水秀来了兴致,正月头里不玩一下还等什么时候? “反正现在还早,去玩一下。再说今天初一,屋里男人肯定玩得不会回家吃饭。”水秀转头对另外三人说。 于是五个女人就说笑着往学凯屋里去,到他厅堂里搬出吃饭的八仙桌和几个方木凳,摆在屋门前当太阳的地方。学凯老婆又去屋里找出一副旧扑克牌,另外还端出一盘子的新年果子放在桌上,热情地招呼大家:“来,吃,吃!”。正月里,不管去哪里,主人家必定得备一点自家做的果子招呼,不然太不像话了。 谭家英四人伸手在盘子里抓起一些果子吃了起来,没吃几个,就不吃了。“嗨呀,这几天吃多了,嘴巴都起泡了。” 之后大家坐定,开始洗牌玩打炸。正英不会打,她就坐在旁边看。 此时,陈月红和弟弟立生正走在菜市场右边的石板路上。他们一人兜里揣了五毛钱,这是昨晚家里大人给的压岁钱。石板路两边都是很旧的老木房子,门都朝路开着,这一条原先是老菜市场,以前也是热闹非凡,自从起了新菜市场,这里便没落了,只有一家裁缝铺和榨油坊还留在这里。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一二十米的地方有两家杂货铺,其中一家卖一些稀奇小吃,村里的小孩手里有点零花钱就愿意去那里买吃的。姐弟俩花了三毛钱在那里买了两个面鸡腿和两个绿莹莹的果冻。他们小心翼翼地舔着果冻,踏着欢快的步子一路玩玩闹闹。 到了下午,他们还要来大队门口吃豆腐脑呢! 热辣辣的豆腐脑是刻在羊山人基因里的一个微分子。到大队门口来吃一碗热辣咸香的豆腐脑是他们心里觉得最美的一件事。每到下午四点左右,便雷打不动有一个年近五十岁的妇女挑一担豆腐脑到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卖,妇女就住在大队上头的一个巷子里。因为她长着一张厚厚的嘴唇,因此得了一个野名字:厚嘴巴。担子两边用木盖子盖住的木桶里是热腾腾、雪白嫩滑的豆腐脑,一边的木盖子上搁着一瓶酱油、一碗朝天椒制成的油辣子,还有一碗翠绿的葱花。她简直是羊山村的“女神”,只要她一到这里,在附近小店子里打牌玩耍的人便要抽空出来吃一碗她的豆腐脑,很快她的周围就蹲了几个男人在嗦哈嗦哈吃着豆腐脑。放学的学生娃,但凡手里有点零花钱也必定会来吃一碗豆腐脑。一人一个宽口瓷碗,碗里是嫩滑的豆腐脑,根据个人口味滴上几许酱油,舀一勺辣子油,再撒上翠绿的葱花作点缀,这些男女老少就这样或蹲或站在豆腐脑摊周围的场地上,笑嘻嘻地吃了起来。可豆腐脑也不是他们能天天吃的,谁愿意天天花两毛钱去吃一碗不顶饿的汤汤水水?只有过年,正月的头几天,爸妈给了五毛一块的压岁钱,他们才能来奢侈一把。 第十一章 年初二,又到了一年一度集体走娘家的日子。早饭过后,年轻的女人便用布兜收拾一些果子,拖家带口往娘屋里赶。村口的土路上络绎不绝的人,有骑单车的,有走路的。他们手里提了包袱,身边跟着孩子。碰到熟人就喜笑颜开地说着吉利的问候话。 太阳暖烘烘地照射在大地上。陈有和两口子一人骑一部单车行驶在县道上。陈有和一早上去把老弟有丰的烂单车给借来了。去老丈人家三十多里的山路,要是走的话得一两个钟,就是小孩子走得太慢,耽误功夫。自家又只有一辆单车,早两年还能挤下四口人,前边横杠上绑一个篓子就能坐下一个孩子,后面家英再抱一个,刚刚好。现在孩子大了,篓子坐不进去,自己也带不动三个人了。 现在他们走的大路,山路太难骑。大路虽然要多走一些路,但是路好走些。这是一条两米来宽的黄泥巴路,它是各村通往县城的唯一一条路。有时拖拉机经过,扬起一阵黄土灰,呛得人直咳嗽。 他们艰难地爬上陡坡,从坡顶快速往下冲,只听见呼呼的冷风从耳边吹过。 月红和立生脸蛋冻的通红,他们坐在后座上兴奋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湛蓝的天空,连绵的松树林过后,紧接着是一片低矮的山茶树。再往后便是一片茅草地,这里有一个做红砖和一家发白石灰的窑,所以人都叫这里:窑下。窑下往前三四里就是田中镇的集市,这里是芜丰县以南最大的集市了。农历双数日,附近一二十个村子的人都来这里赶集;到了单日他们又到什马镇去。 过了窑下的第一个岔口,陈有和一家左拐进一条田间小路。穿过只有一米宽的田间小道,马上进入一片山茶林,这路由于是进矿山的必经之地,成日里有拉着煤的拖拉机进进出出,一路上被压出许许多多的大坑小坑。前两天又下过雨,形成许多的水坑,经过一夜的冷冻,水坑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冰溜子,车肯定是骑不成了。谭家英和陈有和只有下车推行。这条烂泥巴路到头左拐就上了一条细石子路,这里便到了煤矿岭。细石子路走了百十米是一扇常年开着的大铁门,铁门里就是矿工们的驻扎地。一排修建整齐的平房,往最上边山脚下走就到了谭家英的娘屋里。 此时她娘屋里门前的梨树下已经热热闹闹起来。大姐和二姐一家已经来了刻把钟了,她们两家离得近,不过十里路。三个弟弟也放假在家,他们正在太阳底下晒着太阳,陪两个姐夫话事。 “姐夫。”谭家英亲切地喊道。 “两个姐夫来的挺早哇。”陈有和推着单车靠墙根放着,笑着说。 坐着的人都朝他们望过来, “有和,就等你了。”大姐夫学武说到。 “等我?等我做什么?”陈有和当然知道。 “你说干什么,桌子都搬出来了。”二姐夫金谷笑起来。 三个小舅子懂事地起身让出位置。大弟建国去房间里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牌。然后坐下陪着三个姐夫打牌。 谭家英到屋里跟爸妈说了几句话,放下东西就同两个姐姐一道去灶房里准备饭菜。 月红和立生一下单车便和大姨家的成光、成辉去了屋后的山茶林玩。洁白美丽的山茶花已经开了,昨夜的露珠还停留在花瓣上,太阳光照射在上边,发出五彩的光。他们拔下地上附着的几支芦积草,把头尾去掉,只留下手掌长的茎,再小心翼翼地抽出茎里面的芯,一支简易的吸管就做成了。他们一朵花一朵花去寻找,看到有汁水的,就用这个小东西去吸来喝,一股清香甘甜在嘴里化开来。过不了多久,等到发青的时节,这些山茶树会抽出嫩绿的新芽。那时候孩子们又会到茶树林里来寻宝。在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会隐藏一些白绿色的厚叶片,这是异变的嫩叶,也是孩子们要寻的宝,大家管它叫:“茶泡”。这可是好东西,在青黄不接的时节,这便是孩子们的零食。把它放进嘴里咀嚼,丰满的汁水,甘甜的滋味瞬间充满你的口腔! 中午,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在厅堂吃过饭,下午又是打牌玩乐的时间。话说,正月里不打牌,什么时候打?你去看,整个什马、田中,乃至更远的瑶田,整个芜丰在正月十五前,随处可见打牌玩乐的男人。正月里打牌有由头,来客人了,可以说陪客人玩;就是没有客人,也可以说:正月里个个都玩,我不玩,你叫我去做什么? 时间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太阳已经斜过屋后,他们便把桌子搬到屋侧面的柿子树旁。四个孩子也不出去玩了,他们围在旁边打打闹闹。 这样一天就过去了,到了晚上,陈有和等三个女婿还是打牌。这牌他们要打到天亮的,总共有十五口人,可床却只有三张,再怎么挤也挤不下的。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三个当女婿的就得和大弟建国一起在厅堂里玩牌到天亮,等到睡的人起床了,他们再去补觉。当然自己家人玩得都比较小,但是一点赌注都不下又容易不当真,要是这样,那大家一下就会想睡。 虽然已经是立过春了,夜里依旧冷得不像话。屋外还在打霜,屋里也冷得很。大姐夫学武去把炭炉子发着,放到牌桌底下,大家就能烤火了。 谭家英三姐妹坐在房间里烤着火笼,正和自己爹妈话事。月红和立生同成光、成辉开心地在床上蹦着跳着玩游戏。他们四人常常在一起玩,感情不错。每年的正月,从煤矿岭回去后,成辉就爱到羊山的小姨家住上十天半月,常常玩得不想回家,他的那个村子没几户人家,不好玩。有时是月红、立生到大姨家住,也是一住七八天。 “啊呀,床会跳垮!快莫跳了。”屋里几个大人阻止了几次都不听,便由着他们了。 玩了一阵,四个小孩累得不想玩,屋子里的大人就准备睡了。 “让三个男孩子去隔壁屋同永国、爱国睡,月红就同你们三个女子一个铺。”三娇这个当娘的安排到。这样的时候,也只能挤挤了,幸好是冷天里,大家能抱在一起睡也暖和。没多久,大家在圆钟的滴答滴答声中进入了梦乡。 厅堂里吵吵嚷嚷的,三个当女婿的相互敬烟,他们的小舅子建国不抽,所以没人给他发。整个厅里都是浓重的烟草味。 “建国,我听丈人说你不到矿上做了?”大姐夫突然想起来问到。 “是这么打算的。”谭建国抬起头答到。他去年刚刚从机械技校毕业回到矿上没够半年。 “怎么?不好?”二姐夫也好奇。在他们看来,矿上的工作稳定,又是公家饭,再说他分的工种也相对轻松。 “矿上已经不行了,产量低得很。上面都计划关停这里,我在这里待个一年两年也没什么意思,到时候一倒闭还不是得清退。年龄大了的还能办个提前退休,像我们这些工作没多久的就只能自己找路子了。” “哦,那你准备干嘛去?” “过了元宵,准备去外头找事做。有好几个芜丰下边的同学一起去,他们说芜丰下边的那些村子开始有人去沿海地区做事,工资不少呢!”。 “去外头?去做什么?什么都不懂。”陈有和觉得很荒唐。 “进厂当工人啊,那里已经发展得很好了。听说清一色的楼房呢,到处是柏油马路,干净得很!”。说起这些,谭建国一脸向往,仿佛高楼大厦就在眼前。二十三岁的他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去过市里读书,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他并不想一辈子窝在这黑不溜秋的煤矿岭。 大姐夫、二姐夫将信将疑,“那等你年底挣了大钱,带我们一起去见见世面。” 建国又给大伙描述了一番,其实大家也只是听听而已,没当回事。 陈有和一家在煤矿岭住了两天就回去了。村里初六要进行一年一度的“游神”仪式,他们要赶回去接菩萨保平安。 初六一早,石头庙门口喧闹非常。德高望重的老者,年轻力壮的男人,满脸稚气、好奇的孩子,还有帮忙做事的女人,挤满了整个庙门口,一直排到戏台后边。大家都为即将到来的“游神”仪式而激动而沸腾着。 在德高望重的老者的指挥下,男人们将石头庙里的众菩萨请了出来,每僔菩萨头上都盖着红布,男人们将菩萨小心地搬上拖拉机,摆好位置,并安排人手在上边扶着,免得等下磕着碰着。三台拖拉机是村里人自发贡献出来的,这样重大的事件,大家放下所有的成见,有人的出人,有物的出物。齐心协力办下这事。大件由拖拉机运,小件就由人抬,两个男人一组,一前一后抬一个木台子,木台子上摆放着菩萨,旁边还安排了人手扶住。等菩萨全部准备就绪,由一队锣鼓队开路,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游神”正式开始。在震天响的锣鼓声中,拖拉机缓慢地在前边带路,后边是长条的抬神队,紧接着是由两三百个孩子组成的旗手,孩子们手里举着鲜艳的旗帜,在人群后边小跑着。 这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先从邱头大队出了村,过了邱头大队的石桥,往乡道上的那间老庙跑去,他们要在这里歇个脚,放几挂鞭炮,然后去油麻,新店子,再从光明桥回到村里。村里的人家已经做好了接神的准备。家家门口放了一张长凳,长凳正中间摆着一盘新年果子,新年果子的一边放了一个空酒瓶,酒瓶里插着火红的蜡烛。 人们跑到村口张望,远远的听见锣鼓声,大家便兴奋地喊着,“来了,来了!”,并朝自家跑去。 左邻右舍的人家这时候会关切地询问,“到哪里了?” “马上就来了。” 等锣鼓声更近了,“游神”队途径的人家都会点一挂鞭炮迎接,并点燃一柱香,虔诚地向天地祷告一番,祈求一家人平安顺遂。 “游神”队伍要跑遍村中所有的主路,最后回到石头庙,将菩萨归位,这“游神”仪式才算正是完成。 这之后仍然是玩乐,一直到元宵节。 元宵节这天一早,家家户户又要打箬叶饼。这是一种用箬叶包裹的长条形的糯米饼。 早上起来,谭家英就到菜市场那里买了一小捆新鲜的箬叶。总有那么一两个顶勤快的人,这时候还愿意到最崎岖的山里去采摘箬叶。箬叶拿回家,首先要泡到一个大盆里,让月红去用刷子洗干净。这时候,她就去把事先碾好的糯米粉,按比例掺化好的红糖水进行揉搓,直到粉团表面变得光滑,就可以包了。月红爱坐在她妈边上学着做, “哪,先在手心里抹一点油,从粉团上揪一个这么大的下来,在手里搓成长方形,再把它放到箬叶中间,像这样四个边一折起来,再用一根稻草绑紧就行了。”谭家英站在灶房里的案板前,一边示范一边说。她和千千万万的农村女人一样,有一双粗糙却灵巧的手。她们一定有魔法,再简单的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变成令孩子们恋恋不忘的美味。 月红认真地学着妈妈的样子,包出一个又一个歪七扭八的饼子。 包好后,就该上锅蒸了。灶里已经架起了火,谭家英先在锅底铺一层干稻草,再把包好的箬叶饼一个个贴着稻草摆上去,加水漫过饼的最高点,盖上木锅盖,就可以开煮了。先大火烧开,然后转小火慢慢炖。 四五个小时后,一大锅箬叶饼就煮好了。一揭开锅盖,一股热气冒上来,清香、甜蜜的味道瞬间充满整个灶房。忍着烫剥开一个箬叶饼,咬上一口,软糯香甜中还带着一股箬叶的清新。 为什么要打箬叶饼呢?为的是今天晚上的祭灶神仪式。 半夜里,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彻夜空,陈有和将事先装好的果盘和一碗箬叶饼摆到自家的灶脑头。灶台缝隙里已经插上了两支火红的蜡烛,将整个灶房都映得红红的。谭家英这时候会点上几支香,先虔诚地对着灶台上的灶神默默地祷告一番,希望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一家人吃香喝辣。祷告完之后,谭家英从手里的香里拨三支出来,插在灶头,余下的给陈有和。陈有和拿着香到灶房门口,对着天地拜了三拜,将剩余的香一并插在门口的烂泥巴里,再点着一挂短鞭炮,丢在门口任它炸,灶神就算送走了,这个年也完完全全地过了。 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希望。 第十二章 开了年,田地里开始有了生气。窝在村里一个冬天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原来枯黄的四野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草儿从土里探出尖尖的黄绿色的头,光秃秃的树木也抽出嫩绿的芽,一切都充满生机。 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人们脱下厚重的棉服,换上轻便的长衫长裤,河沟里的水却还是冰冷刺骨。 一整个下午,陈月红都和兰花、华英都蹲在田地里,她们每人手里握一把带木把的钩子,正专心地打着一种贴地长的猪草。这是一种只有春天才有的植物,它的叶子像伞一样铺展在泥土上,成人巴掌大小。开黄色的小花,拔出来的断口处流出乳白色的汁液。人们都认为它是一种很有营养的植物,猪吃了能长得肥肥壮壮。所以一到这个季节,田地里就有不少出来打猪草的人,她们除了打来给自家的猪吃,还卖给有需要的人家,挣点零钱买小吃。眼下三个女孩正是为了这个来的,自家的猪已经连着吃了十天八天的好东西了。去年这时节打的猪草,由她们三个的妈妈第二天早上提到菜市场卖掉了,每次卖完猪草,她们的妈妈总会给一两毛钱作为奖励。一两毛对于她们来说,已经够奢侈了。买上两包酸梅粉,够她们在一堆孩子里炫耀半天。 今年,住在塘堰边上的庆来家早早放了话,有猪草的都可以送去他家。他家三个孩子都已经成年,没人打猪草。就算早几年,他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田里打猪草,他屋里算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倒是他屋里女人年年养一头大肥猪。为了让猪儿长得更肥壮,他便放话,让周边的孩子有猪草就送过来。猪草五分一斤。只是这东西不压称,就算三个孩子一刻不停地打,一下午也值不了五毛钱。 太阳斜挂在新店子的梨树梢时,她们已经打了满满一簸箕的猪草,正坐在田梗上休息。 不一会儿,新升大队和光明大队的石子路上走过三五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每人身上斜挂一个帆布袋子,踏着轻快的步子,嘴里讲着三人听不懂的话。 那是村小学的学生,他们刚刚放学,正要回油麻的家呢。 陈华英羡慕地看着他们,眼神坚定地说“我回去跟我爸说我也要去读书。” “读书好玩吗?”两个小点的侧着头问到。 “好玩。” “怎么好玩?” “嗯……”华英开始编胡话。 此时谭家英和同门里的两个女人正坐在门口的日头里纳鞋底。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面子上还是得维持和气。 陈福家的和前进家的正在谈论着她们外出的儿子。陈福的大儿子和前进家的大儿子同下店子两个后生一起去了外头打工。 “啊呀,不晓得有多远呢,坐车都得坐好久好久。” “啊呀,是呢!只愿菩萨保佑他们一切都好,挣大票子!听说外边的票子可比屋里好挣得多。哪像屋里,你想找个钱都不知道上哪找去。”前进家的说。 “是呢。还是年轻好,我要是没成家也跟去了。” 谭家英笑着搭一句两句话,心里却在盘算着:女子已经八岁了,如果今年下半年不能去读书,那么就得等到明年下半年,按农村里的虚岁就算是十岁,那就太晚了。所以无论如何,今年下半年都要送女子去学堂里读书。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不能让女子走她的老路,能读几年是几年,最起码不要像自己一样是一个睁眼瞎就行了。 陈华英一回到屋里就同她爸讲要去上学堂的事。 陈友世没有想过这件事,他自己以及同房里的堂兄弟姐妹没有一个读书的,作田人家读不读书没什么所谓,更何况是女子!读了几年书,还不是得嫁到别人屋里继续作田。但是女子既然提了,她自己想去,现在自己大队和别的大队也有一些女子在上学堂,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考虑。学点东西没什么坏处,像申家公就因为读书出了一个在县里当差的风光人物。如果是个男娃,他兴许去年就送去学堂了,偏偏是女子…… 他想要不等攒一点钱就把女子送去学堂读个三两年也好。只是现在去哪里找票子,种的谷子除了还公粮和自家吃的,也卖不了几个钱。地里种的菜呢,个个屋里都有,没人买。也就只剩下给人拣瓦还能有点钱,但是又不是时时有。陈友世有一门手艺,那就是替人家修理屋顶,谁屋里要是屋顶漏水了,就请他去看看是不是瓦片坏了,被风吹掉了?修一间屋顶的工钱是五块,也只有春天里吹风下雨的季节才有。 现在他只能敷衍道:“听话。等明年下半年,爸爸就送你去读书。” “不要,我今年下半年就要去。”陈华英倔着一股劲。 “好好好,下半年再看。”她爹无奈地说。 得了这话,陈华英才放了心。 清明前两天,上午还是大晴天,到了下午一两点,天突然一下暗了下来,几乎与夜里一样黑。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山茶果大小的冰雹随雨一同砸了下来。 在田地里的人惊恐地挤在躲雨亭里,在村里的人则关上门聚在屋里。 这一定是断尾龙来给父母挂纸来了。传说一对夫妻一胎生了七条小蛇,当爹的认为这是害人的妖怪,便拿出柴刀要把它们的头都砍掉。当砍到最后一条时,却砍偏了——砍到尾巴,这条小蛇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父母,夫妻俩产生了恻隐之心,认为它是有良心的。或许留它一条性命,百年之后还能有给自己挂纸的后代。于是夫妻俩便将小蛇丢到密林里,任它自生自灭。后来小蛇长成了一条有像人一样的脚的龙,它的父母去世后,它每年都会去祭拜。为了不吓到凡间的人们,它每次出行前都要让天变黑,不让人看到它的样子。清明的前几日便是断尾龙祭拜父母的日子,具体是不定的,不过也就前前后后这几天的时间里。它的父母就葬在油麻往最里的地方,具体多里面,村里并没有人知道。 等风雨都住了,大伙从屋里出来,发现一地的碎瓦片和没融化的冰雹。正当陈有和在清理门口的瓦片时,三世叔屋里的两个小子一人握了一把柴刀,匆匆跑过他屋门前。 “嘢,有山,两兄弟去做什么?”他忙叫住两人。 “啊呀,塘堰边那棵老樟树被雷劈倒了,好多人在砍柴!”。个子高些的后生说完这话就撒腿跑了。 陈有和忙去灶房里摸出柴刀,也撒腿跑向塘堰。谭家英带着两个孩子跟在后边。等他们到塘堰时发现原来长在塘堰斜坡上的那棵老樟树已经被风吹得连根拔起,正斜斜地倒在坡上,它庞大的树冠有一小半在1组的水塘里泡着。水塘里此时已经有七八个后生,个个手里挥着柴刀,奋力地砍向老樟树茂密的树枝。陈有和连忙下水,加入砍树队伍,陆续又有其他的男人跑来加入他们。 一时间,这个原先令孩子们害怕的地方变得热闹非凡起来。这棵老樟树有十多米高,树干要三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环抱过来,是村里最大最老的一棵樟树,人们认为樟树里住着神明,时常会有年老的女人过来祭拜,如果屋里不顺,她们便会在老樟树底下点上香,对着老樟树念念有词地拜上几拜;如果是屋里小孩“丢了魂”,夜里睡觉不踏实。那就更可怕了,她们除了拜,手里还会举着火把,用孩子们恐惧的声调喊道:“回来喽!回来!”。一路这样喊叫着进了自家的门。孩子的母亲必定在门里接应着,待屋外的人一路喊叫着到门口后,孩子妈就顺话到:“回来了。回来了。”。接着孩子的母亲与婆婆便进了屋,将火把丢在床面前,床上躺着“丢了魂”的孩子。孩子的婆婆走到床边,从身上红色的布袋里掏出一把糯米来,朝孩子的脸上撒去,并用针把自己的手指刺破,将鲜红的血涂到孩子的额头,最后再说几遍“回来了,回来了。” 陈有和把砍下来的树枝撂上岸,谭家英便带着孩子在岸上拾捡起来,现在已经有高高的一垛。水塘里的男人也已经上了岸,他们用锯子切割粗壮的树干。不一会儿,原来威武雄壮的老樟树就只剩下一截挨着地面的桩了。 可是众人还不愿意离开,因为乌牛公屋里的那个傻小子在1组的水塘里用柴刀砍到一条一斤重的鱼。现在,大家又开始了摸鱼,他们纷纷回屋里取来抓鱼工具,有网子的拿网子,没有网子的就随便,是个东西就行。你看,有山不是拿着屋里的塑料菜罩来了,用起来还蛮顺手呢。只有乌牛公屋里的傻小子最虎,看见被众人惊得到处乱窜的鱼,直接就用柴刀砍过去,瞬间鱼头和身子就分家了。 陈有和抓了小半桶鱼,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毕竟是别组的鱼塘,虽然人家还没放鱼苗,被看见了总是不太好。 晚上,谭家英把最大的那条做成了红烧鱼,又将一些小的裹上面粉,下锅炸成香香脆脆的鱼干,炒上一碟花生米,再加上自家种的蔬菜,一顿丰盛的晚餐就成了。 陈有和去他爸屋里将他爸请了来一起吃,一家人就围在蜡烛光里热热闹闹地吃了起来。 第十三章 1995年9月1日这一天,陈月红如期坐到了村小一年级二班的教室里。这一天,她妈谭家英早早地起床,给她编了两条俏皮的小辫子,又让她换上了亲手做的新衣服,淡蓝色的底,粉白色的花。短袖开衫上衣上钉的是白色的塑料扣子,配上娃娃领;裤子是微喇叭长腿裤,这是谭家英能想到的好看样式。 谭家英很是激动,她给女子煮了一碗面条,面条上窝了两个荷包蛋,去学堂的第一天吃上一碗鸡蛋面,喻意在这个学期门门考一百分。 陈月红上学这事还是谭家英去求的谦世叔,陈有和对这事一点都不上心,家里又没有钱,一百五十元钱对于他们这样的农村家庭也确实不容易拿出来。春天的肥料钱还是去信用社贷的款。去借也没地借,大家手里都没什么钱。没办法,她只有去找在村小担任教师的本房谦世叔,他与孩子爷爷是本家,虽然不是特别亲,总归是一辈的。陈谦世家在塘堰边斜坡上往前走一二十米的地方,那里被三口水塘围住,一条小路上去。谭家英穿过塘堰小路,上了坡。三个新起的红砖瓦屋出现在眼前,最外边的是陈功世家,往里两间并排修建的分别是陈谦世和侄子陈有良的。谭家英进了谦世叔的门却不知如何开口,这事本来应该陈有和来的,叔侄好讲话一些,可陈有和怕丢脸,不肯来。 她就只有硬着头皮来了,她先找婶婶拉了几句家常,这才艰难地开口:“谦世叔还没回来呢?” “没呢,去地里泼尿去了。”谦世屋里的婶婶耳朵不是很好,跟她说话得凑近了,提高音量才能讲清。 坐了没一会儿,太阳下山的时候,陈谦世担了一对空尿桶进了门。谭家英等他把尿桶拣拾妥当,重新站在厅堂里的时候才上前开口说道:“谦世叔,来求你点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什么事?”。陈谦世一本正经道,他平时也这样,做事一板一眼。但是,人还是谦和有礼的。 “就是我那女子。长到快九岁了,还没进学堂……”,谭家英顿了顿,“下半年开学的时候准备让她去读书。” “这是好事。你跟有和能这样想是对的,别总想着女子要嫁出去就不给读书。往后的日子还是要读点书好。看看我们房里,一群的女子,没一个识字的。以前的也就不说了,现在国家提倡扫盲运动,女子也要上学。”陈谦世很是赞同。 “就是屋里没票子,学费拿不出来。叔叔,你看能不能帮我挽个数在你名下,过年前一定还上……”谭家英艰难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令她没想到的是,谦世叔很爽快地答应了。开学的日子,陈谦世找到校长,说明要替陈月红担保,学费就先欠着,等年底补上。就这样,陈月红才上了这学。 陈月红此时正坐在教室的中间仔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糙水泥地面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四排旧木桌椅,每个桌子上坐了两个同她一般大小的孩子。左右两边的粗沙石墙上一个大大的木窗户,窗户上安了一排婴儿拳头大小的木棍。教室前边是一块大黑板,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上边讲话、发书。她是这个班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 下课铃响了,陈月红快速走出教室来到隔壁一年级一班的窗户外朝里张望。兰花和华英也来读书了,她们分在一班。其实她们两人上这学也不容易。陈华英不用说,她爸本来就答应了她的,为了女子来上学,陈友世趁着清明前的那场冰雹雨,不知给人拣了多少间屋的瓦,这才攒了学费钱。陈兰花本来是上不成这学的,她爸陈学贵觉得女子读书就是浪费票子,长大了还不是得嫁人。还不如在屋里帮着做点事实在,再说前头两个女子都没上过学堂,给她去了,那两个大女子不得怨恨吗?“干脆就都不给去”,学贵心里这样打算。可偏偏就有多事的。开学前,学堂里的白头发校长来他家说要给孩子上学的事。关他什么事!陈学贵心里气恼,但他毕竟是自己曾经的老师,面子上还是得尊敬。 “读得没什么用,您看我读了几年还不是回来作田。我两个妹妹也是读了两年,还不是跟那些没进过学堂的女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你说读起有什么用?”。学贵列举了一堆的人物来推脱这事。 “世界变了,往后的日子还是读了书的好。”白头发校长慢悠悠说道。“话呢我是按上边的要求带到了,送不送去也看你自己,别人强迫不得你是不是?” 等白头发老头走后,学贵越想越气:多管闲事! 但是转念一想:经过这么一折腾,再不送女子去学堂,恐怕别人要说闲话,那些人会说自己有钱舍不得给女子用一分。哎呀,这都是那老头惹的祸! “算了,算了,就送去读个一两年。”学贵这样打算着。 陈月红在窗外踮起脚尖朝里望,兰花和华英正在座位上打闹。 “兰花,兰花……,华英……”。陈月红朝她们不停招手。 教室里的两人看到后飞快地走了出来。 “啊呀,你们老师好不好?”。华英一出来就问。 “不晓得。我们是一个女老师呢。” “听别人说我们班的老师可严了,就是邱头大队的那个胖子老师。” 三个女孩说着话,来到长着杂草的黄泥巴操场,操场上吵吵嚷嚷的,女孩子们三五成群,有踢毽子的、有跳皮筋的。男孩们跑跑跳跳地从人群中穿来穿去。三人仔细地打量着四周,这是一栋两层的沙石木梁结构土房。南北东三面都是教室,南面一扇铁闸栏门算是学校的正门,闸栏门右边就是一年级的两个教室,闸栏左边还有一个教室,那是五年级的教室。北面和东面一排有三个教室,一条长长的七字走廊,走廊靠外边立着一排孩子腰粗的木梁。这两面的中间部位都凹进去一个口子,走进去会看见两架木楼梯旋转着上二楼,木板的楼面,走在上头咯吱咯吱响。一排过去有十来个小房间,这便是教师们办公、休息的地方。离家近的教师只是在这里批改作业,要是家里远的,就在这里住宿。长长的走廊外有木栏杆围着,栏杆上晒了两床花被子和几件衣服。 西面则是一堵长围墙,围墙上一扇小木门,这是通往公厕的后门。 一整天,所有班级都没有正式上课,每个班都在分座位、发书、选班干部。开学第二天,各班正式上课。早晨六点半的晨读时间,学堂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陈月红第一次听到普通话,接触到与田地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感觉很新奇。 这年的农历九月初,羊山村通上了电。 在这之前,芜丰县以南的所有村庄都处于点蜡烛、烧洋油灯的原始照明状态。他们所拥有的电器可能就是手电筒了。 但是从去年春天开始,这些一到夜里就黑灯瞎火的地区,竟热热闹闹地栽起了电线杆。 从瑶田到下固,一路向南推进。田野里,大路边,山岗上,一根根“电光树”拔地而起。经过一年多的时间,电终于通到了各家各户,虽然电力微弱,总比点蜡烛、洋油灯强。有了电,人们晚上的生活丰富了不少,以前天一黑,大伙就关在屋里不出门,早早地睡了觉,最晚不过九点钟。现在大家吃了晚饭都要打把手电出去别人屋里头串串门子,要不就聚在当路的那几家的场地上话事,再不然就躲在哪个屋里打打小牌。 尤其是一些男人,有了电以后就更爱往外跑了。祠塘里夜夜有两三桌牌,它的侧面一户人家的老屋场里也开设了牌局。正称了陈有和的心意,他现在一吃过夜饭就往那几个地方去了。 谭家英呢,在陈有和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莫同人家打大的,别个精得很,只想赢你的票子。 陈有和随口说了一句:“晓得”,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谭家英不想与屋里两个女人在一块说人长短,于是常常带着两个孩子去塘堰边的庆来屋门前场地上坐。从有和屋里出来,就是一个小坡,坡下是连着的四口水塘。水是从后山流下来的山泉水。村里修了许多条暗道通往村中的水塘。 这四口水塘呈倒“七”字拐排开,形成一个塘堰。塘堰的正上方从右到左分别住着陈学山、陈学广和陈贤世三户人家。紧接着,右拐进去就是陈学高、陈学友、陈学凯三家。学山、学广、学高、学友、学凯五人是同房的族亲。 塘堰的右下方,正对着原先老樟树的地方,就是陈庆来的祖屋。他的右边,一墙之隔就是他的堂兄弟庆国、庆家两户人家。这两兄弟还是共用的一个厅堂,一人一边。他们三家和村口上的庆喜、庆庚是一族的。 与庆来三兄弟的房子一条米把宽的巷子之隔的就是陈万世的灶房。低矮的灶房依附在一栋有着高高屋顶、飞翘屋脊的沙浆鹅卵石房子的脚下。房子里住着陈万世、陈光世、陈长世三兄弟。这是他们的祖屋,有八间房,一个大厅堂。万世、谦世、光世、长世四兄弟各分得两间房,厅堂共用。原本谦世也住里边,前两年他在勺子岩脚下建了一栋红砖瓦房,就搬了出去。 在这条米把宽的巷子往里四五米远的拐角处就是学贵、学富两兄弟的屋场。虽然这两兄弟都是“学”字辈,可与学友一支却毫无关系,他们分属不同的祖宗。 在学贵、学富两兄弟的房子右边住的是敏世爸妈,再过去就是连着发仔老娘住的那一片猪牛栏。 而左边是发仔一家,发仔的房子后边紧接着就是有财、有登两兄弟的瓦房,这个房子里住了四户人家,除了有财、有登,另外还住了同房里的两户人家。同样的,这四户共用一个敞厅堂,厅堂的四个角落摆了四张八仙桌,四家人家都在一个厅堂里吃饭。 说回塘堰边的事。 在庆来的房子前边十多米远的地方住着长生一家。 长生家前边是一个坡,坡下右拐出去就是出村的大路,路边住着庆喜、庆庚等光明大队的人家。 另外,庆来门口有一条在两口水塘中间的米把宽土路,土路直通到那棵被雷劈倒的老樟树下。樟树所在的土坡下就是陈有良的灶房,他灶房的右边紧挨着两栋并排建在一起的红砖瓦房,第一栋是陈有良的,左边那栋是他叔陈谦世的。陈谦世的后边,在老樟树下的那栋两层的白墙灰瓦房,是乌牛公的新屋。乌牛公本名叫陈功世,因为常年在太阳下打赤膊劳作,一身乌漆麻黑,又加上他在田里做活像一头永远不知道累的公牛,而“公”又与“功”同音,因此得名乌牛公。 陈万世、陈谦世、陈光世、陈长世、陈功世、陈有良这几家都是陈有和一房的族亲,平时可能看不大出来,甚至因为一些利益的关系,族亲之间往来不见得比旁的邻居要好,可是办起酒或者谁屋里有个大事便能分出族亲与邻居的区别。一般有大事,族亲都会来帮忙,即使不帮忙,面总得出。不然一族的人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在这一片的人家里,数庆来三兄弟门前的场地大。他们三家连着一长排的场地都抹上了水泥,干净又宽敞。 庆来的门头还拉了一盏灯泡,一到晚上就亮着。因此附近的人都愿意到这里来消磨时间。谭家英和莲香以及周边的几个妇女一吃过晚饭就坐到这里来话事、织毛衣,在一起可以相互交流款式和花样。 月红和立生、兰花四姊妹,庆家屋里的小儿子向东,有良的女子青青,长世屋里的美娥、有万,以及学富的儿子明华,一伙十多个孩子这时候在玩捉迷藏,嘻嘻哈哈地闹得这一片都没得安宁。 到了九点来钟,几个妇女乏了起来,她们就领着自家的孩子回家去了。 谭家英打着手电刚走近屋旁,就闻见阵阵香味飘来。“准是哪个屋里在炸薯泡吃。”她心里想着。 等她推开虚掩的大门,香味越浓,陈福和陈前进两家的女人搬了个煤炉子在厅堂的门背处炸脚板薯泡。 两个女人见了她,殷勤地招手,小声说道:“来,一起来做,等一下叫孩子一起吃。” “不不不,你们自家吃。”谭家英推辞。吃人家的嘴短,她可不想欠她们人情债。更何况,说不定等她一转背,人家就开始在背后嚼舌根:“你看,她屋里两个死仔,跟豺狼似的。简直是饿死鬼投胎!”。哎!谁叫屋里男人不作用。两个孩子顿顿吃起饭来就热切地朝陈福的桌上望去。陈福作为学堂的老师,经常从学堂的灶上端点好菜回来,有时是辣椒炒肉,有时是红烧肉。别说孩子,就是自己一个大人,闻着这诱人的香味也忍不住咽口水。 前进家的起身把门栓上,陈福家的便笑眯眯,凑到她耳边悄声说到:“来,莫讲客气。那个死人下午在别人地里挖的几个,好大个,够吃。”陈福家的说完同前进家的笑了起来。 陈福就坐在不远处自家的饭桌上同陈前进说话,听到屋里女人这样说,邀功似的笑了起来,说:“那个伙计田里的脚板薯种得多,结得又好,吃他几个没什么。正好我们几家都没种,我就来做个坏人,给大家开开荤。” 屋里几个大人都相视而笑,谭家英心想:“要是硬气不吃,到时候被别人告发了去,别以为是我呢!” 于是她没吭声,笑了笑,默默地坐到两个女人一块,炸起了薯泡。 陈福仍然端坐在桌上与陈前进说着一些陈年旧话。陈前进窝在自家的方凳里,用心地听着,不时发出一两句感叹:“啊呀,真是这样!” 面前的陈福双手抱胸,睥睨着门背处的几个女人,以及在周围打闹的孩子。 在这个屋里,他可以说是一个权威的存在。作为村小的老师,尽管是自聘老师,那也是老师!始终比那些一辈子只能与田地打交道的农民强。就说他面前的陈前进吧,老实木讷的陈前进对陈福可以说是恭敬有加,他老婆对陈福的女人也是格外热情。 就是在他自己那个小家,他也绝对是说一不二。陈福在他女人跟着他的这二十多年里,从不担尿桶去地里。按陈福的话说:教书先生是不担屎、担尿的,不然会污了手,教不好书。 他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个农民。其实在他没成家以前,他还不是照样要担尿桶的。 还有他自己常常在厅堂里给陈前进和陈有和两个炫耀,自己去老丈人家是如何装病逃过下地干活的。 这些,陈福女人心里也清楚,只不过她享受着师母的荣誉,每当在田里或者菜市场碰到陈福的学生,她又刚好与陈福在一块,那孩子便会尊称她一声:师母。这时候,她心里是满足的。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里女人,能有这样的荣誉,也值得了。再说自家男人去年还让她去什马镇上镶了两颗金牙,讨得周围的女人对她投来羡慕的眼光,她更是对屋里男人唯命是从了。干多点活又累不死! 这屋里也只有陈有和一家,好像还不是很上道。不过陈福也不在乎,只要他们平时不反驳自己就行。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一家也会被他驯服。 陈福心里常常有一种把屋里其他两家踩在脚下的快感,他总是想从别人嘴里听到一些恭维自己的话,特别喜欢听别个说他是好人,要是有人无意间说了一句:啊呀!福老师,你可真是一个难得的大好人! 那他便要滔滔不绝地同人家讲他对同屋里的两家人如何如何的好,特别是如何地关照那个屋里叮当响,却嗜赌如命的陈有和一家大小。还有他在学堂里与别的老师相处得如何好,“个个老师,包括校长都喜欢同我打交道!”,陈福眼神真切地盯着听他说话的人,生怕别个不信他的鬼话。 尤其是现在,他急需这些他不放在眼里的小人物帮他树立一个伟大的教育工作者形象。学校里今年春天调来了三个刚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教师。刚开始他没在意,想着他们实习一阵就走了。直到同为自聘老师的陈和平有天跟他说,我们这些民办老师估计要淘汰了,听说县里为了振兴乡村教育事业,计划要将一批不合格的乡村民办老师清退。 直到这时,陈福才慌了起来。自己初中毕业,还是只有半吊子水,论文凭,他自然比不过那些后生。而且他的教学水平也不怎么样,带学生只能带到三年级,往上就由别的高水平老师带。 怎么办呢? 他脑子一转,要不就立一个好名声,让大家都晓得我陈福有威望,说不定到时候考察组的就将自己留下了…… 不大一会儿功夫,屋里的三个女人就将一大洋瓷盆的薯泡炸好了。三户人家将这一大盆薯泡分食一光就坐在厅堂里说话消食。 “咳。我有一个想法,说给你们听。”坐在自家桌上的陈福神秘地望向众人。 前进女人马上谄笑着说:“福老师,有什么好事?” “就是啊,我准备从学堂里搬一个小黑板回来,夜里教屋里的几个孩子学习。”陈福尽量摆出一副慈爱的神态,他已经张着耳朵,准备接受屋里的人对他的感恩戴德。 果然,前进女人大声地嚷起来:“啊呀,那好,那好!帮我也教出个教书先生来。”陈前进屋里两个小点的儿子还在村小上学。 “你可真是好心!啊呀!啧啧!”前进女人用一种夸张的语气说到。 谭家英也适时地说上两句:“那当然好,有你这个老师辅导,孩子们的成绩肯定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第二天,陈福就从学堂里搬了一块废弃的小黑板回来,立在厅堂里靠他那一边的墙下。当天吃过夜饭,他真的让月红、立生,他自己上小学的儿子,以及前进屋里的两个小子一块坐到他的饭桌旁,开始教起了拼音字母和简单算数。期间,一两个隔壁屋的孩子从敞开的大门溜进来,站在门边张望,陈福就笑眯眯地招手让他们进来,那几个孩子见状,很快就逃散开了。 可是没几天,陈福这工作就进行不下去了。除了月红和立生,其他几个孩子都上高年级,他教的这些早就会了,他们也不好好听,光顾着玩,最后直接不坐拢去了。陈福借着这由头,干脆解散了这个小班,反正他已经教了几天,那两家以及周边的几个孩子估计已经帮我把名声都传出去了吧…… 第十四章 十一月初五这一天夜里,很晚了,学贵两口子都没有睡下。明天是他儿子满月的日子,学贵终于生得一个儿子,肯定要大摆一场。他早两天就找水泥厂的厂长请了三天的假。昨天去了田中镇赶集,买了不少干货和肉类回来。今天又去了什马镇添置了一些别的。现在两口子正对照着学贵事先写好的菜谱,盘算着还有什么遗漏。 “哦,还有一个芹菜炒鸡杂要用的芹菜没买。”学贵仔细看了一遍手里的红纸,纸上正是他自己用黑笔写的菜谱。 “那个简单,有财种了一垄,明早让他去地里拔一些回来,到时候算点钱。”莲香答到。她因为怀小孩的原因,地里菜都种得少,学贵又天天上班。 两人商定在菜市场长鼻子店里买点果子糕点招呼早上到的客人,之后又说了一些别的话,莲香给孩子喂了一顿奶才睡下。 初六一早,天才麻麻亮,莲香一家就起来了。她在灶房里煮了半锅粉干。大家吃了一顿粉干之后,她交代婷花照看弟弟,又让银花、兰花把从各家借来的三箩筐碗筷都倒出来洗一遍,金花负责挑水回来,她自己则去马口里看煤炉发得怎样了。 屋外正打着霜,她迎面打了个冷颤。马口里靠里面的墙上斜立了一根竹杈,一只灯泡挂在上边,发出昏黄的光。经过一夜,煤球已经烧了一大半,她用火钳把烧完的煤球换出来,加进两个新煤球。之后在炉子上的大铁锅里添上一满锅水烧着,准备杀鸡杀鸭用。 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是个大晴天! 莲香正在房里奶孩子,听得屋外有人喊:“莲香,莲香……” “哎,在屋里。等一下。”。莲香大声应到,孩子被惊了一下,就不吃了。她把孩子放摇篮里,交待婷花好好看着,就走出了房门。 “啊呀,来了。”她笑了起来。 “我看学贵从屋门前过,就先过来了。”来的人正是谭家英。她从兜里摸出一个红包,塞到莲香手里。 “啊呀,有,有。”莲香笑着收下了红包,说:“是,他去菜市场买点东西,顺便去侄子金根屋里交代他去借几张桌子的事。” “把我屋里那张搬来,又近省得跑老远去借。我们自己可以先用着案板。”谭家英热情地说。 “那好那好,我等下让哪个后生去搬,现在人还没到。” 两人说话的当口,正英和莲香屋里的几个堂兄弟媳妇也到了门口。她们都是来帮忙做事的,农村里办酒席谁家不是街坊四邻去帮忙做事的。几人也都把红包塞到莲香手里,莲香一一都收了下来。 几人嘶着冷气问到:“是哪个掌厨?” “禾场边住的有传。” “哦,那好,他做的饭好吃。等下多吃两碗。”几人笑到。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别的妇女,十几个女人站在门口,她们在厚厚的棉衣外穿了一件长罩衫,准备大干一场。这样的时候,就是看女人们的本事了。 “吃早饭没有?我去下点粉干。”莲香问众人。 “吃了,都吃了来的。菜都放哪里了?我们好去提出来准备着。”谭家英等一众妇女答到。 “啊呀,麻烦你们来做事,还吃了早饭来。”莲香一脸的笑意,她心里很感激大家,大冷天的来帮忙做事。就算是平日里交情不见得多好的,只要自己吱一声,人家也一定来。 女人们随莲香去房里将食材一应拎出,丢在马口里的地上。 “你就不用管了,只管去招呼客人。”水秀对莲香说到。 其他妇女应声道:“是,是,我们会管。” “好,好。”莲香想到娘屋里的客应该快到了,还有其他的远客估计也在来的路上,她得去装盘果子,还得把酒水备好,于是她转身进了屋。 马口里,十几个女人蹲在水泥地面上,择芹菜、洗香菇,扒马蹄皮、剥冬笋等等,凡是能看得见的事,她们都做。学贵屋里的几个堂兄弟把抹了脖子的鸡鸭烫了一遍,放在簸箕里拿到港子河去拔毛、清理肚子里的东西。今天学贵的哥哥学富两口子也来帮忙了,纵使平日不讲话,这样大的事,做哥哥的再不来,就太不像样子。 厅堂里的人越来越多,男女老少挤满了一厅堂。学贵的侄子金根带着另外几个后生进进出出扛了四个桌子放到厅堂,多的就摆到屋右侧的空地上,现在空地上已经摆了七张桌子了,只等把长凳搬来就齐了。莲香已经是忙得脚不沾地,学贵也忙着进进出出招呼客人,等个把钟还得去各家通知吃饭。 谭家英她们把手头的事做完,又叫屋里的几个后生把学贵灶房的木门拆了下来洗干净,搁在三条长凳上,一个超大的砧板就有了。她们围着这个砧板排开站,一人手里捏把菜刀,开始切菜切肉、剁肉馅。一时间,只听见菜刀接触砧板“得得得”的声响,夹杂着女人们说说笑笑的乡音,好不热闹! 学贵灶房里现在也是一派喜气洋洋,他的嫂子和后妈正在帮忙烧火、蒸饭。蒸饭可不是个容易差事,今天要准备一两百人的饭,光米就量了六斗,要分三锅蒸,这里蒸一锅,多的两锅端到了学富和发仔家灶上去了。掌勺的有传从热气腾腾的锅边起身走到灶房后门外。门外的半截墙根下生了一排的木炭火堆,每个火堆上都炖着一个大铝壶,里边冒出阵阵香气,那是他刚刚做好的菜,放在这里保温。学富就在墙根这里照看着。学贵抽空到灶房里塞了两包金圣烟给有传,以表示感谢。十块一包的金圣烟在村里人看来算是顶好的了,要是哪个后生抽的是金圣,旁边的男人不得羡慕死,“啊呀,客气得很,还抽上金圣了!”。有传高兴地接过烟,揣进了兜里。 到了正午,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客人也到齐了。开始上菜,谭家英她们又去灶房里帮忙盛菜,一人负责一样菜,这样不容易乱。盛菜也是个技术活,总共十一桌,你得看着来盛,既要让碗里的菜看得过去,又要保证最后分得出来十一碗菜。另外六个人负责传菜,也是每人管一个菜,传了一门菜,你就得传完,保证不漏桌、不传重。 学贵把所有要请的人都通知到了,这才风尘仆仆地从外边回来。厅堂里、屋侧的场地上现在人声鼎沸,劝菜的、劝酒的,以及小孩子们的嬉闹声、碗筷碰撞的声音,这些都令他很满意。他手里端了一碗米酒,走到厅堂里的各个桌去敬酒,“感谢各位兄弟,叔叔婶婶们来捧我学贵这个场!我干了!”说完一口气嗦完一碗,厅堂的几个桌都敬完,他又去场地上敬。总之,今天是得好好醉一场。 折回来的时候,他又去了马口里,谭家英等十几人正站在那里吃饭。放倒的木板门上杂七杂八地摆着菜。 “各位,对不住。让你们帮忙就算了,还得站着吃。”学贵红着一张脸说,他已经喝得半醉了。他原本计划的十一桌,实际来的客有两百多人,每家的孩子他都请了来,这样算的话,十一桌根本是不够的,还有很多孩子都是站在桌边吃的。 “学贵,莫这样说。下次我们屋里办酒,你还不是得来做事,你以为我们是来白帮忙啊,要还的。”爱说笑的庆国老婆一通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一顿饭吃到下午两三点才渐渐散场,等散场后,谭家英她们又要收拾桌子、洗碗筷了。这样一直忙到太阳快落山,众人才回家。夜饭是不用她们帮忙的,除了莲香和学贵屋里的亲戚,其他客人都是吃一餐的,夜饭莲香一家自己都能对付得过来,所以她们也就各回各家。 到了第二天下午,莲香送走了屋里住宿的亲戚,就背着一袋子的红包到各家去还礼。还有桌椅板凳也吩咐金根去还了。碗已经叫三个女子洗好了,学贵按碗底刻的名字分好各家的,只等莲香回来去还。直到天黑透了,莲香才把红包还完。她去灶房里盛了一些剩下的红烧肉、狗肉、粉蒸肉等,连同碗一起送到了碗的主人家。最后,她又将一些别的肉菜盛了出来,给来帮忙做事的女人们送去。一切做下来,这场酒席就办完了。 腊月,雪已经下过了几场。天冷得不像话,日日都是打霜结冻。肖家吃过早饭便同老头子一人身下抱着一个火笼,在晒谷场当面的墙根下晒太阳。小儿有丰在屋里立不住脚,丢下饭碗就去大队附近玩去了。 正当两人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得有人大喊:“着火了!着火了!快来打火呀!”。两人站起来听,想弄清楚是哪个屋里着火了。 “啊呀,昌世叔,你屋里着火了!”。三世屋里的大儿子正提了一个水桶匆匆走过。昌世老汉两老夫妻听了后生的话,一下没了主意,丢了魂一样往屋里赶去。 着火的正是昌世屋里的灶房,天气干燥,加上灶边都堆的柴火,很快就蔓延到了房顶的木梁。原先的住户在老房间里堆满了干稻草和山上打回来储备过冬的柴火,紧挨着的一间房已经被点着了,火势很快,白烟滚滚冒出来。听说了的人都从屋里跑出来,拎着水桶去水塘打水提到着火的地方。有发和友世从屋里扛来长木梯,此时正上屋顶,把瓦揭开一个口,从上边泼水下去。昌世老汉在旁边干着急,他的三个儿子正和几个后生在下边接力递水上房顶。旁边的女人孩子呼喊、尖叫着。肖家见到这情形,慌得只会哭天喊地。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火是终于灭了。各人拎着自家的水桶等工具回了家。 昌世老汉两老望着只剩一半的灶房发愁,往后要去哪里煮饭? 现在他的三个儿子正无精打采地靠坐在他那张八仙桌边谈论着刚刚的事。 “怎么会着火呢?”。 “肯定是妈做了饭,火没熄死,火星子掉出来引着了灶边的稻草。” 他们的妈没答话,她现在正悔恨、愧疚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三个儿子商量就在厅堂的右侧,挨着墙垒一个灶台。昌世老汉老两口点头同意。也只能这样了,还能有别的办法吗? 第二天,大哥有财就请来了村东头的跛脚男人,他是专门给人垒灶台的,灶台做的那叫一个好使。昌世一家三口的饭菜就端去老三有和的灶上煮。新做的灶台等两天就定型了,他们便不用跑来跑去做饭了。 第十五章 除夕这天,陈福屋里挤满了人。 陈福的大儿子几天前从外地回来,还带了一件稀罕玩意——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村里人第一次见电视机,稀奇得个个往陈福家跑。 附近的孩子听说他屋里买了电视,吃了早饭都跑到他家来看电视。昏暗的房间里摆了两张床,靠外边门口的墙下是一张老木长桌,一台黑白电视正摆在正中间,电视里放着《包青天》,周围站了一圈的孩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几个妇女也跑到门边张望,出来时嘴里直感叹:“啊呀,福老师,不得了,你屋里都看上电视了!我们听都才听说呢!” 陈福一脸的得意,“是,可不是第一次见。我屋里远高从外边买回来的。” “啊呀,你远高挣了蛮多票子回来吧!啊呀,你是真有福气。” “一般般,比屋里的那肯定是强得多。”陈福听着这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他转身回屋,拎出一个小塑料袋子,从里边掏出包装好的点心,递到几人面前,“来,来吃。这也是我远高从大地方买回来的。” “啊呀,客气得很。”几人满脸堆笑地接过点心。 “说起,明年要我屋里的两个崽跟你远高去可好?都已经十八九了,在屋里找不到事做,除了作田,平日就嘻嘻哈哈玩。票子是一分没见着。”妇女中的一个齐耳短发的瘦小女人这样说到。 “好哒,等我远高回来就同他说。他现在去找一起打工的后生玩去了。”陈福满口应承了下来。嘴上答应了,到时候万一麻烦可以找个借口推脱。 “好好,那就麻烦你了。”妇女得了这话,心里乐得不得了。同另外几个妇女站在陈福家的门口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与陈福家热闹喜庆不同的是对门的陈有和屋里,他家现在一副冷锅冷灶的模样。谭家英一个人靠在斗床背上,闭着眼流泪。刚刚她和屋里男人吵了一场,大过年里的,怕扰了别个屋里的福气,两口子关着门在房里争吵,连声音也是刻意压低了的,加上到处放鞭炮,陈福家又许多的孩子进进出出,所以同屋檐的人也没大注意。 陈有和吵过便沉着脸出了门,说不定又去打牌了。谭家英累了,不想管,也管不住。“随他怎么作死!”。她下定决心。 他们吵架也是因为打牌的事。早上谭家英去菜市场准备买点牛肉,好不容易挤进去称了一斤牛肉,付了钱正要走,只听得人群里一个男人耻笑道:“哎呀,有和老婆,你屋里有票子买好酒好菜,没票子还债?”。说这番话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高个子男人,谭家英并不认识他,见肯定见过,有点面熟。 “你说什么呢?我几时借你的钱了?认都不认识你。”谭家英气愤地反驳到。 “嘿嘿,你认不得我没关系,我认得你就行了。你有和与我打牌输了钱,说好了年前还,到今朝钱没见着,话也没一句!”那人还是一脸嗤笑。 谭家英一听这话,恨不得有条裂缝钻下去,她红着眼,丢下一句:“他的账,找他去!”,就羞愤地挤出了人群。 那个男人却还在人群里喋喋不休地数落陈有和多么地没品性,不守承诺。 谭家英羞耻地进了门,就见陈有和叼着烟坐在灶房里烧火准备杀鸡。 谭家英恨不得杀了他,她气冲冲跑到灶边,冷着脸问到:“你是不是还欠了别人钱?刚刚菜市场一个人找我讨账,人家说你打牌欠了他钱!你个天杀的,能不能做点好事?不是这里欠钱,就是那里赊账!”。她边说边流出了眼泪,是绝望的泪水。 陈有和怔了一下,他也想不到那个伙计会找屋里女人讨账,说好了不让屋里人知道的。他心虚地说:“那是上个月输的,我说了叫他不找你的……” “你个天斩的!遭枪打的!你还是个人吗?还要不要做个人?崽女都这么大了,等着上学,你倒好,除了两个牌就是想着烟酒。我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人!”谭家英说着就没声了,只剩呜咽。 “已经这样了,输都输了。我下次不去打就是了。先把年过了……闹得别个屋里听见了不好……” “要脸的人干不出这样的事来!”。谭家英再也不想同他说任何的话,一个人跑进房间,闭着眼靠在床背上。陈有和见谭家英正在气头上,他也不去找不好受,自顾自的去把鸡杀了,之后就出了门。 谭家英就那样闭着眼心里气着,又想到前几天的伤心事。 那天她正在灶房里洗碗。有良屋里的女人木秀径直闯了进来,趾高气昂地大声质问道:“你有和去哪里了?” 谭家英一脸的疑问,“找他什么事?” “什么事!你有和上半年在我屋里赊了三包化肥,说好卖了早稻就还的,这都过年了都没音信。总不能留到明年去吧。” 有良屋里在路边起了一栋带院子的大屋,他老婆因为上过五年级,有文化,被推选为妇女主任,有良自己就贩卖化肥,有时也用拖拉机给村里人拉货赚钱。其实,身为粮站站长的陈达世最先推举的是堂哥屋里的三儿媳——谭家英。谭家英在娘屋里的时候已经跟着她妈做生意了,虽然没读过书,脑子却活,学东西也快。可是谭家英却推辞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怎么开展工作?还是让有能力的人上吧……。这后来才选的同组的有良老婆——木秀来当这个妇女主任。木秀因为妇女主任最开始的人选是谭家英而心里暗暗攒着一口气:我木秀哪里比那个绣花枕头差啦?还让我捡她剩下的!看着吧,我的日子越过越好,她谭家英却只能在泥巴里讨生活! 不过,说实话,要是木秀寻的是陈有和那样的人家,还不知道会过成什么样呢。她一家现在住的大房子是她老公公——陈万世一手盖起来了。陈万世跟陈谦世、陈长世、陈光世是亲兄弟,他排行老大。陈万世今年六十二岁,是个勤快人,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牵猪公”。只因为他有一头上好的种猪,那公猪长长的身子,壮实却不肥胖,雪白的鬃毛下是白里透红的皮色。要是谁家的猪婆发情了,就会到他屋里来请他的猪去帮忙,当然不白帮忙,有现票子报酬的。所以,你经常能看见那个瘦高的“牵猪公”,手里捏一根细软的枝条,赶一头白白壮壮的猪到各村各户去做营生。 陈万世不止这一门营生,他脑子活。在坡上修了一间低矮、简陋的瓦房。一人来高的屋顶,屋里的地面挖了一个大坑,坑上横摆三根一脚多宽的木条,一扇由几片木块钉起来的木门就正正地对着这三根木条。这就是一个茅坑了。方圆几百米,几十户人家的人都来这里拉屎。隔不了多久,陈万世就要从这里挑一担粪水到地里去浇菜,甚至还浇庄稼地,这样他就可以省下一大笔肥料钱了。他还经常提一个烂簸箕,右手捏一把卷钩子到村里各个地方去拾猪粪。各家的猪都是散养的,猪儿们一到白天就在家周围到处乱串,猪粪也是随处可见。陈万世怎么能让这宝贝让别个捡了去,他常常有事没事就出去捡猪粪。 因为这样会过日子,陈万世手里攒了不少票子。可是他又只有陈有良一个儿子,出嫁的三个女子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这些票子肯定是给有良的。因此,当有良成家之后,他便给儿子盖了一栋大屋场,就在勺子岩脚下,靠出村的三岔路口。有良从小不善于务农,于是他又出资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给他开,让他到附近的石灰窑、土砖窑帮人家拉货挣生活。这两年,有良又在他老婆的帮助下,做起了肥料生意。因此,有良一家的生活是真不赖。只是有良这个媳妇不太待见她的公公婆婆。因为陈万世本身抠搜得很,他老婆一不小心病了,都要骂:“净会乱花票子,鬼使你生病的!”。因此,他忍痛将家底掏出来给儿子盖起了一间屋子后,事后又心痛得到处跟人家说,“啊呀,我有良的一栋房子都是我出票子盖起来的。啧啧啧,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多事者必然要将这话无意透漏给木秀,“你公公说你的屋都是他起的呢!我怎么遇不到这么好的公公……” 木秀当然不乐意,她想:盖了就盖了,你个老东西还到处去说唱,让我怎么做人? 就这样,她心里不舒服公公陈万世,找了个机会跟他吵了一架,连带的陈万世也争着一口气不到儿子的新屋,自己两口子住在原先的老屋里。 说回原话。听了木秀一番羞辱的谭家英心里又惊又气:屋里男人明明是去的什马镇信用社贷了三百块钱买的化肥,怎么变成在有良屋里赊的了? 谭家英忍着气恼,问到:“木秀,是不是搞错了?肥料钱我们去信用社贷的款。” “怎么会错!那日我在家,还是我给记的账。你看,写得清清楚楚。”木秀说着,就把手里的小本子翻开来指给谭家英看。木秀逮住这个机会当然要好好地出口气,她气势咄咄地甩着手里的本子,用一种嘲笑、挑衅的语气大声嚷道:“你看看,你看看!不就是你有和写的欠条!难道还想赖账不成?你们也真是没有一点脸皮,欠了钱还想拖着不还!别人家也要过年,要是个个都像你们一样,别个还做不做生意?……” 谭家英腾一下红了脸,她平日里也是要面子的,凡事不想落人后,现在却让同辈的妇女来家讨账,你说丢不丢脸!她气得嘴唇都乌了,哑着声音说:“这事我不知道,等下他回来了,我让他亲自去你家说。” 木秀这才不情不愿地拖着她那矮胖的身子,撇着嘴,摆出一副胜利的姿态从有和屋里退了出来。出来后还不忘跟站在马口里竖着耳朵听墙角的陈福家的和前进家的女人宣扬宣扬:啊呀!你们说说看,她屋里男人还是春天在我那里赊的肥料钱,到而今也没还上,连句话也没有!你们评评理,有这样做事的吗?我们也是看在同房的份上才赊给他的,但也要有点自知之明吧,不能不认是不是?” “啊呀!那是那是。” 陈福女人和前进女人连连附和地嚷了起来。 屋里的谭家英早已泪流满面,她忍着不哭出声,肩膀气得一抖一抖…… 一直到天黑,陈有和才嘻嘻哈哈进了厅堂。等他吃了饭,进了房间,就看见谭家英黑着脸坐在床沿上。于是他嬉笑着走上前,“又是哪个引你不喜欢?” “除了你,还有哪个?今天下午木秀来过了,她说你在她那里赊了肥料钱没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去信用社贷的款吗?单子都有。” 陈有和一下心虚了,声音低了下来,“呃……是上半年赊的。” “上半年的不是去贷的款吗?既然你肥料是赊的,那票子呢?票子也没见一分!”。听了这话的谭家英气得整个人都抽空了一样。 “用了……” “用在哪里了?用了你也有个用处。用在哪个地方,你给我说说。” “就是用了。”陈有和越说越心虚。 “那你讲用到哪里去了。” “打牌输了……”。陈有和被逼得没办法,只好说出实话。那天他才从信用社出来,出门就碰到村里两个熟人,下店子的高佬和细根,两人都是来贷款买种子化肥的。三个人就一起骑了单车上了回羊山的黄土路。路上,高佬提议时间还早,要不去有发店里玩两把,他同意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手气这么背,不到半天的功夫就把刚从信用社贷的三百元钱输光了,他本来是想赢点钱去家英面前邀功的……。这下好了,本都输完了。肥料的事可咋办?他马上想到去找有良赊几包肥料,到时候跟家英说是买的,这样就能瞒过去了,只要自己日后把钱还上就行。 谭家英眼前一片黑,“你个死人!还要不要活了,一家老小,你同别人去打牌!” 想到这些,谭家英心里下了一个决心,她要出去打工赚钱。这个男人是靠不住的,她对这个男人已经绝望了。孩子还小,又没个住处,屋里连女子上学的钱都拿不出来,到明年下半年,立生又该上学……还有许许多多的烂事。 随着“噼里啪啦”鞭炮的炸响,各家开始准备吃年饭。陈福屋里的孩子们在他们爸妈的喊叫声中陆陆续续回家吃饭了。陈月红和立生不一会儿也从陈福屋里出来,陈福家要吃饭,把电视关了。姐弟俩看见自家桌上冷冷清清的,就进屋找妈妈。只见他们的妈痛苦地靠在床上。 “妈,妈……”。月红和立生连喊了几声。 “哦。回来了。”谭家英艰难地坐了起来。 “我身体不怎么舒服。饿了吧,妈妈现在去煮饭。”谭家英心想怎么样都要让孩子过个年。她起来洗了把脸,就去煮饭。月红和立生看出妈妈不高兴,立生乖巧的去灶边烧火,月红则帮妈妈洗菜。饭菜很快就好了,今天只炒了三个菜,谭家英没心思弄,时间也晚了。到了吃饭的时候,陈有和自己从外边回了来,谭家英也不再说什么,一家人默默吃完一餐简单的年饭。 等到了初二,一家人照例去了煤矿岭。煤矿岭在年前停产了,计划年后搬东西。工人也走了一些,只剩十来户在这里留守,显得有些冷清。 谭家英的娘家却还是热闹,她大弟建国从外边带回来一个傻瓜相机,正在屋侧的草坪上给家人照相。 “月红,你和立生、成辉、成光几个到坡上去拍几张。”谭建国笑着拉起四个外甥往上边有日头的地方走。在他的安排下,个头小些的立生和成辉分坐在半蹲着的成光两边,闭着眼睛,摆出一副和尚打坐的姿势;月红紧挨着立生,盘腿坐在枯黄的草地上,看着他们滑稽的表情,露出开心的笑来。她的头上是谭家英给她精心梳的两个丸子头,一边还套了一朵小红花。 “咔!咔!”随着快门键的按下,相机上留下孩子们快乐的瞬间。 “相片等哪天我到田中镇上去洗出来,你的下次来再给你。”建国笑眯眯地对姐姐说。 “好,做得。”谭家英尽量表现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这一两天,她都是扯着精神才不至于被娘家里看出有什么来。 陈有和倒没什么,他来了老丈人屋里,照样和姐夫、舅子们打牌玩乐。 正月十五这天夜里,谭家英和两个孩子坐在屋里,月红和立生坐在桌子边玩游戏。陈有和出去晃荡还没回来。在农村里,元宵前都算是过年,一大帮的老爷们在村里嚷嚷叫叫地玩乐,他现在准是又躲到哪里同别个打牌去了! 谭家英现在没有心思管这些,她同光明大队的的桂花说好明天早上四点半到新店子坐车,她们打算一起出去挣钱。每隔一天,会有一趟从东村出发,途径离羊山村一两里地的新店子的长途汽车发往一百四十公里的市汽车站。 这事她没让陈有和知道。桂花是她很早就认识的老熟人,桂花的娘屋里在离煤矿岭不远的一个小山村,那个村总共十来户人家,以前在娘家的时候两人就有交集,后来两人又先后嫁到了羊山,之后又时常会结伴回娘屋里,关系可以说很好了。桂花也是个苦命人,早两年死了男人,留下两个儿子,大的十一岁,小的八岁。她屋里也是苦得很,一个女人作田,很多事都做不了,得求别个。经过这么多事,两个女人一商量,决定由桂花牵头,同她侄子说好,跟着一起去外头挣钱。她侄子去年到过一次外头,有经验。 谭家英收拾了几套自己的衣物,就坐在床边看着什么都不晓得的孩子。她心里最舍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她就这样呆坐了点把钟,鹅山庙里传来“当当当”的撞钟声,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她打起精神,从枕头下摸出一张两元的钱捏在手里。“月红,立生……”。她用颤抖的声音轻声唤着。 两个孩子回头,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妈,“嗯。” “过来,坐到床边里来。” 月红和立生乖巧地走了过去,坐在床沿上。 谭家英一只手挽一个孩子,艰难地开了口,“妈妈明天去打工,你们在家里要乖……”。她的声音都沙哑了,一行眼泪滑下脸庞,最后竟哽咽起来。 “嗯,好。”月红和立生还不知道打工的真正含义,只以为是在附近,就像去外婆家一样,一两天就回来了。他们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月红,你是姐姐,得照顾弟弟。立生,你要听姐姐的话……”。谭家英说不下去了。她把手里的钱塞到女子手上,叮嘱到:“这是给你们买东西吃的,想妈妈的时候就去买点零食……” “嗯。晓得。”月红和立生还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的钱,心里竟然有点激动。 谭家英又跟孩子说了一点别的,就关了灯,带着两个孩子睡到被子里。 月红和立生很快睡着了,谭家英看着孩子们平静的睡脸,又偷偷地哭了一阵。 凌晨四点,谭家英就起身了。陈有和还没回来。她打着手电穿过一条条黑不隆冬的小巷子,慌乱的脚步声引得路边人家的狗发出几声警觉的叫声。 谭家英气喘吁吁地来到桂花屋外,桂花和她侄子,还有另外几个后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快走,怕误了车。”桂花连珠炮似的说完,一行人穿过夜色,快马加鞭往新店子赶。几人到了新店子的路口,其中一个年轻人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四点二十分。他们一行人便蹲在路边焦急地等待着。 一束强光刺破这无边的夜色,由什马方向一路驶来,这会儿已经到了一里地远的油麻。 几个后生眼尖,看到这模模糊糊的亮光,马上站起来往前走了一点仔细瞧了瞧,确定是班车来了,他们跑回去招呼蹲在路边的其他人,“是班车来了,快走到路边边一点,大家莫跌落东西了。” 很快,他们就坐上了去往市汽车站的班车。车子颠簸在土路上,桂花和谭家英觉得胸口闷痛,胃也恶心起来。两人昏昏沉沉了一路,车子走了近四个小时,随着长长的一声:“切——”。班车停在了市汽车站的站外。 汽车站的对面就是火车站,中间隔了一条马路。 谭家英和桂花两人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她们下了班车之后,拖着两条无力的腿,酿酿跄跄地跟在后生们的身后。 “快点,快点,莫误了火车!”几个后生催促着她们。 听了这话的两人心里又急了起来,她们加快了脚步,这样冷的天,身上竟然也出了汗。 好不容易进了火车站,里边已经是人山人海,比什马过年赶集的时候还要热闹的多!过了进站口以后,火车四周围了一圈像他们一样穿着土气、背着包袱的的乡下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在上车口,都想抢着早一步上去占个好位子。 “怎么办?不会上不到车吧?”谭家英和桂花两个女人胡思乱想起来。 还是几个后生有办法,两个身手矫健的后生从窗户口里翻进去之后就要谭家英和桂花伸手,他们在里边拉,在车外的后生则用力把她们托举起来,这样他们一行人才上了来这车。上车之后,他们像看猴把戏一样,看着车外还没上到车的人之间推推搡搡的表演。 伴随着呜呜呜的长鸣和一阵阵白烟,火车开动了。谭家英坐在靠窗的位置,呆呆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身旁同来的后生们开心地说着话,他们带着美好的希冀,憧憬着另一番天地。 第十六章 陈有和一直在大队旁边的店子里玩到天亮才回家,他没见谭家英,以为她回了娘家。于是他也不管,倒头就睡到床上补觉——从今天开始就不能随心所欲去玩了,田里还有事要做。 他一觉睡到大中午才醒,出了房门就见两个孩子热了饭菜正坐在桌前安安静静地吃饭。屋里的另外两家人家早已经吃过,收拾好了。 “月红,你妈呢?”陈有和睁着一对睡眼问到。 “打工去了。”陈月红轻描淡写地说到。 陈有和很震惊,“几时去的?跟哪个去的?” “昨天晚上吧,今朝早上起来就没看见。”陈月红往嘴里扒饭,饭菜还是她妈昨天做好的,只需要热一下。 “哎呀,怎么不早点跟我说。跟哪个去的?”陈有和焦急起来。 “没讲,不晓得。” “嗨呀……”。陈有和觉得脑子里嗡嗡响,哪有结了婚的女人出去打工的道理,那不是让自己丢脸嘛! 一整天,陈有和都没精神,也没出去玩。今天是女子学堂里报名的日子,他无精打采地去村小,找到谦世叔,谦世叔带着他去给女子报了名,学费照样是欠着的。上一学年的才还上。 做完这件事,他就待在家里,哪里都没去。他坐在屋里想着:家英或许就在这附近哪里做事,她一个人不可能走那么远去。要不就是跟建国去了。对,肯定是正月在煤矿岭偷偷讲好的。 第二天,太阳才露出一点影子,陈有和就起来煮了一锅粥,炒了一碗酸菜,并夹了四五块自家做的霉豆腐放在桌子上。 “立生,粥在桌子上,等下姐姐放学回来一起吃。我出去一下,中午你们自己热粥吃。”他对还在床上趴着的立生交代了一番,随后坐到桌前吃了两碗粥,就骑着单车出了门,顺着村口,往煤矿岭去。骑了大约点把钟,就到了煤矿岭的老丈人家。远远就望见了他丈母娘坐在门口的太阳里择菜。 “丈母娘,丈母娘……”。陈有和喊了两声,把单车靠着梨树停好。 “哦,你来了。做什么?”三娇抬头望见是自己那个不省心的姑丈。对于这个姑丈,她心里是瞧不上的,人穷就算了,还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会,家里全靠自己女子支撑着,一个女子瘦得像什么样! “家英是不是回来了?” “没有啊。怎么,又吵架啦?”三娇已经麻木了,无缘无故找来准没好事。 “没有,今天月红说她去打工了。我来问问,是不是跟建国去的。”陈有和一想到肯定是这个丈母娘撺掇的家英,她一直看不上自己,以前就说过要家英同自己分开的话。因此,陈有和是带着怒气冲冲、质问的口气说出的这几句话。 三娇一听,瞬间发了火,“噢,你本事这么大来质问我。别说不是跟建国出去的,就是建国带出去的又怎么?始终是你陈有和没用,老婆孩子都养不了,还要一个女人来撑家。”她没想到,正月里女子只是同自己说了一嘴,她还安慰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过得下去就在屋里带拢两个孩子,打工的事先莫想。女子倒来了真的。 “样样都说到我头上来,什么都是你们有理。”陈有和这会儿叉着腰站在丈母娘的门前跟她理论。 “不是你没用,还用得着一个娘子人出去打工。哎呀,老天!我女子命怎么这么苦。你个短命鬼……你个遭枪打的!”三娇心疼自己的女子,人家都是一家人在一块温温暖暖,她却要一个人背井离乡挣生活。哪个屋里过得下去的人,能到外头去讨生活? 陈有和被丈母娘结结实实骂了一顿,连丈母娘家的门都没进,他心里带着愤恨,骑上自己的单车往回走。一路上,他心里起誓:一定要挣一笔钱让她们瞧瞧! 陈有和在二十岁左右的那几年也曾有过一些雄心壮志,他想要改变自己屋里贫穷的本质。他的父辈,甚至是从爷爷辈、太爷爷手里开始,就是村里垫底的人家,至于原因,总结出来就两个字:无能。 到陈有和成年的时候,看着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学友去了粮管所上班,尔世和有良也在他们爸妈的帮衬下成了家,起了新屋,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好过。他和谭家英成家之后的头几年里,也做过一些努力:到山里贩木材、包村里的小路小桥修,还到煤矿岭贩过煤。不过都没挣到什么钱。因为包坪山那米把长的小桥修,他不但没挣到钱,反而还欠下了组里几个人的人工,包括他大哥的。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大嫂看不上他,背地里跟周边一些人说:他啊,眼高手低,以为是什么好角色! 后来,他就不折腾了。安心落意地当起了农民,农闲的时候到附近的石灰窑或者砖窑做工挣点零用,要不就是去煤矿岭做一阵临工。再后来,他喜欢上了打牌。常常在大队那里跟一些郎当人打牌赌博。打牌玩乐的间隙,他们除了抽烟,也说一些自吹自大的鬼话: “啊呀!我才不下井呢,莫到时候有命挣,没命花。”这是那个叫金长的三十五岁男人说的。 “就是。而今这个社会,家家户户不愁吃饭,没必要做死做活。”这是厚眼皮自己安慰自己的话。 “就是喽。像我就想得开,前阵子我大哥来喊我一起去什马修公路,说有十块钱一天,我都没去。只要有饭吃,有烟抽就行了。人生就那么短短几十年,得好好享受享受……”。说这话的是住在菜市场东头的嗦嘴巴。 这几个是村里出了名的懒人,当然有一些不一样的,比如学贵。他一个有工作的,平时假期也会到这里来消磨时间。 假如有谁中途说有事要去地里干点什么,或者去哪里做工,他和其他的男人一定会摇头晃脑,夸张地说到:“啊呀,莫去,地又不会跑,跟我们几个老兄玩几把也耽误不了你的事。再说了,你在田里做死做活也绣不出花来,何必吃这个亏,受那份累!要我说呀,不如踏实玩,地里长的东西够吃喝就行……”,学贵是怕都去地里干活了,没人陪他玩;还有一个就是,大家都那么拼命做活,那万一哪天自己落后了…… 就这样,在这一伙“能人”的启发下,陈有和越来越觉得人生本该这样顺其自然,日子不需要太用力过,混一张嘴巴就够了,要及时行乐,不然这一世就白来了一趟。他渐渐沦陷在纸牌的世界里,甚至比其他人陷得更深。以至于弄得现在家不像家。 陈有和回到羊山之后,心事重重起来。他在想要去做点什么事好?这天夜里他没有去玩牌,而是打着手电去了村中的“八月包”屋里。“八月包”是光明大队一个与他还算有些交情的同龄人,他有一辆拖拉机。陈有和计划拉他一起去山里贩木材卖,贩木材也是个累活,不光要跟着一起到山上砍树,还要修枝,扛下山。没个帮手还真做不来。 连着几天,陈有和都不着家。他每天蒸好一大篜笼的饭,再炒两个菜,就出门了。他忙着找“八月包”合计贩木材的相关事宜。 每天中午,月红放学回来就和立生两人相帮着把饭菜热来吃。 下午,陈月红从学堂里放学回来,只有冷冷清清的灶房在等着她。她想念妈妈在家的日子,以前回来还没进门就可以喊妈,现在就剩空荡荡的屋子。陈月红坐在厅堂里的饭桌上写作业,抬头望见门外飘来几朵云,她想起小时候就是在厅堂里,她赖在妈妈怀里,妈妈帮自己剪指甲的事情。她好奇地指着勺子岩上空的白云问:“妈妈,那个是什么?” “蠢子,那是云。”她妈笑着答道。 “云是什么?” “云就是云,就在天上飘的。” …… 这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正月尾,陈有和已经定下了第二日就去龙岗,龙岗村是处于大山最深处的村子,在什马镇往里走四五十里的地方,那里木材好又多。由于路途遥远,山路难行,加上在那里等木材的时间,进一趟山包括拉去城里的功夫,前前后后得个把月。 夜里,他来到爹妈屋里交代两个孩子的事。 “两个孩子已经大了,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做。妈,你就管他们三餐饭,晚上如果他们愿意就来同你们睡,顶好是他们自己在屋里睡,两个已经有这么大了,你们床上怕挤不下。” “好,做得。你这下就要好好做,莫又去吊儿郎当,等家英回来她才会喜欢。”肖家真是为这个儿子操了不少心。虽然自己也七十了,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晚上,陈有和又给孩子交代了一番,第二天一早,他就出了门。 这天是周末,月红不用去学堂,牛也不用放。这头黄牛是她家和二伯家一起出钱买回来的,一人一半,用牛的时候两家轮着来,平时都是一家管两个月,这两个月都是归二伯家管。 早上睁开眼睛,只有空荡荡的房间,爸爸不知何时走的。立生也已经醒了,姐弟俩穿好衣服,走出房门。厅堂里陈福家和前进家的正进进出出忙着做早饭,她们的灶房里冒出阵阵炊烟,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两家的男人蹲在马口里话事,孩子在旁边打打闹闹。月红和立生两人径直来到冷冷清清的灶房,舀了一缸子水刷过牙,又打了一盆冷水洗脸,这才前后脚来到婆婆爷爷的厅堂里。 他们的爷爷正在灶后边烧火,婆婆则立在灶侧边,弯腰用竹编漏勺从锅里捞出过了水的米倒进木篜里,准备蒸饭。 月红喊了一句,“婆婆……”。 “哎,娃娃起来了。先去玩一会儿,饭还没熟。”肖家回过头和蔼地说到。 “哦,好。”月红和立生很快出了门。他们穿过一条巷子,来到一片晒谷场,晒谷场的下方是一堵米把高的围墙,围墙的里边是学凯的屋场。晒谷场右边是学友的地基,地基已经起了一半,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建。晒谷场的正前方是华英的家,这会儿华英两姊妹正在晒谷场里踢毽子。 “华英。”陈月红带着弟弟走上前。 “哎,来玩。我们来比赛。”华英眨着她那双大眼睛说。她妹妹就腼腆得多,总是跟在华英后边。 “好,我老弟也一起来。” “可以,那你跟你老弟,我跟我妹妹一起,看哪边踢得多。” “好。” 四个孩子在太阳里踢了一阵毽子,又热又渴起来,于是她们一起走到华英屋里去找水喝。 华英家就在晒谷场旁边,一扇老木门正对着晒谷场开,门外一条石凳。跨过高高的石头门槛,里面就是一口天井,靠外边的两间房是陈三世屋里的,他和陈友世是堂兄弟,不过两人年龄隔得远,陈三世比陈友世得大十多岁。绕过天井,就是陈华英家的灶房,在天井的右侧。经过灶房往里,是一个大厅堂,左右两边一间大长间,右边的一间是陈华英家的,左边那间是她叔叔的。 陈华英的妈妈正在天井那头择菜,她爸抱着一抱柴火进了来,堆在厅堂里的右边墙下,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妈妈,我们回来喝水。”华英经过她妈时说了一声。 “嗯,别洒得到处都是。”她妈交代到。 “晓得。”陈华英说完领着三人进了灶房,她先用一个红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几口喝下肚,接着把水瓢传给月红。 很快,眼尖的华英发现了砧板上切成薄片的榨菜。这可是好东西,菜市场新近才有卖的,加点辣椒一炒,可下饭了。 华英推了推月红,朝她使了个眼色,又对两个小的嘘了一声,之后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偷偷看她爸妈有没有来,确定爸妈不会过来之后,她迅速从砧板上抓起几片榨菜放进嘴里,又给月红她们每人抓了两片,陈月红只觉得咸,但是香!四人偷笑着从灶房里溜出去,蹲在门槛外的地上数蚂蚁。 “华英,带妹妹转来吃饭。”没多久,华英她妈就在屋里叫了。 “哦,来了。”华英姐妹进了屋,只剩月红和立生在门外。 “月红,带你老弟过来。有事。”陈友世笑着朝两人招手。 月红以为是什么事,就带着弟弟走了进去,站在桌子边。 这时候,陈有世又笑着对两人说:“你们也过来一起吃,你婆婆屋里的饭没这么早。”陈友世听说了有和屋里的事,他看两个孩子可怜,准备让他们坐下一起吃。 “不用,我们现在就回去了。”陈月红拉着弟弟转身就跑。 “哎呀,你个女子还客气得很!”陈友世笑着说。 陈月红姐弟回了婆婆屋里,婆婆已经在炒菜了,不一会儿他们也吃上了饭。 姐弟俩的日子就这样过着,白天在婆婆屋里吃饭,晚上在自家屋里睡觉。 肖家和昌世老汉两老因为上学日要赶在八点多煮熟早饭,每天早上都手忙脚乱。他们的小儿子,有丰还赖在床上睡懒觉呢。 学堂里是早上八点下早读,中间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九点开始上中午的课。即使两位老人忙得团团转,因为原始繁复的煮饭工序:先烧水,待水开之后下淘好的米进去,煮至外表断生,里边还是米心的时候再捞出来,盛进一个大木篜里隔水蒸至软烂。 以至于月红常常回到婆婆屋里时,肖家的饭还没出锅。菜更是没有着落,肖家于是到木梯下的坛子里捞一把去年冬天里泡的辣椒,捣碎,勉强充当下饭菜。其实也是因为没菜吃,现在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没什么菜。 陈有和中间回来过一次,没待两天又进山了,姐弟俩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天气暖和起来,陈月红最近觉得头痒得不行,老是挠头。肖家见孙女这样,便说:“肯定是长虱子了,今天放学回来我给你篦几遍就好了。” 下午放了学,陈月红从学堂里回来。婆婆已经在厅堂里等着了。 “娃娃回来了。”肖家起身走到灶边,摸摸索索地揭开锅盖,用水瓢把锅里烧好的热水舀进旁边的小桶里。 “娃娃来。”肖家提了半桶热水,酿酿跄跄走到门口的断墙处,把桶子放到断墙的缺口处。月红把头发散开,弯腰把头发泡进水里,抹上洗衣粉揉洗。揉搓好后,婆婆右手拿着瓢淋热水下来,左手给孙女轻柔地从发根处往外顺头发。 几次下来,头发就洗好了。肖家把搭在肩头的毛巾取下来,让月红擦拭干水,她自己进了房间去取篦梳。 肖家搬来一个方凳,方凳上铺了一张草纸。 “来,低头。”她轻声地对孙女说,脸上永远是一副慈爱的笑颜。 陈月红乖巧地蹲在方凳前边,低下头。肖家开始用手里的篦梳从发根处轻轻往下梳,有虱子掉下来,月红就用指甲盖把它们的肚子挤破。 肖家梳了一边又一遍, “娃娃,还有没有掉下来的?” “没有了。”陈月红低着头答。 “好,起来。” 陈月红和婆婆收拾好,两人一起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她望着头顶长长窄窄的蓝天,想起今天在学校的趣事。 “婆婆,我给你讲个笑话。”她还没说呢,自己就已经笑起来了。 “什么笑话?”婆婆笑着问。 “就是今天我们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的。她说以前有一个人升了官,他的一个朋友去同他老婆道喜说:你屋里老公上调了!那人的老婆听了以为是她老公上吊了,当时晕了过去。你说好不好笑。”陈月红说完又笑了起来。 婆婆也开心的笑了,“他老婆怎么这么不灵光。” “就是啊,她没上过学。我们老师就是要告诉我们要多读书,我都知道。”陈月红略带自豪地说。 “嗯,我娃娃聪敏得很。”婆婆再次笑了起来。 当一片柔软的白云轻轻地飘到这方窄窄的巷子上空时,肖家给孙女唱起了一首悲伤的歌谣: 叶片儿, 叶婆娑, 没了娘, 姐姐嫁, 没人疼。 叶片儿, 叶婆娑 …… 第十七章 天气越来越暖和,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衣裤,陈月红经常去洗衣服的水塘边的垂柳已经绿油油起来。 陈福屋里从开了年就开始请人打地基起新房。今年他的二儿子也同大儿子一起去外头打工了。屋里只剩上初中的三儿子和上小学的小儿子。说起他的三儿子,屋前屋后的人都说聪明得很,读书也好,将来肯定是接陈福的班去教书。而今他的三儿子陈远圣正在什马镇上的中学读初二。精瘦的个子,个头不高,同他爸一样,是个尖嘴巴。一头中分头,有时学他爸那样在头发上抹上头油,把头发往后拢得铮光瓦亮。一对不大的眼睛上整日都戴着他那副黑框眼镜,平日里也很少见他说话,就是同他爸妈也不见有什么笑脸,永远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周五,寄宿在什马中学的学生上完下午两节课就背着他们的行李四散回了家,一般到屋里都到吃夜饭的时候了。 月红和立生在婆婆屋里吃过夜饭就回了自己家。他们蹲在马口里同陈福家的小儿子陈远彦一起玩,陈远彦算是这个屋里比较亲切的孩子了,他虽然比月红、立生大三四岁,但也愿意带着他们一起玩。他个子瘦瘦小小的,脸上常常挂着纯真的笑。 这周是陈福值日的日子,周五值日老师要做的事就是等所有老师和学生离校后检查各班的门窗有没有关好,二楼的各处公共场所的灯有没有熄,以及确保学校大门和后门都上了锁。陈福下午没课,就悄悄回了屋里,想着等吃了晚饭再去学校锁门,他一下午都在地基那里忙活,现在才有空躺下来歇一歇。他悠闲地躺在房门外的躺椅上,闭着眼睛,哼着小调。忽然,他想起等下要去学校锁门的事,又不想动,于是大声地喊:“远圣,远圣……过来。” “爸,爸爸,做什么?”陈远圣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小跑着出来。 “来,帮爸爸去学校里锁一下门。先去楼上看看有没有关灯,一定要锁上大门和后门。这是钥匙。”陈福从裤腰上取下一串钥匙递给儿子。 “好。”陈远圣恭恭敬敬地答到。他今天梳了个油滋滋的四六分,黑框眼镜藏起了他飘忽的眼神。他接过钥匙,慢悠悠地踏出门槛,看见马口里玩耍的三人,便停下来问到: “彦子,去不去学堂里玩。” “去做什么?” “爸爸叫我去锁门。你去不去?二楼会议室安了好看的灯。” “好。”陈远彦一口答应了,并马上站起来。 陈远圣又看向老弟身旁的两个小的,轻声问:“你们去不去呢?要不一起去?” 月红和立生哪里见过同屋檐下的这位哥哥这样和气的模样,受宠若惊,忙说:“去,去。” 就这样,陈远圣在前头带路,月红姐弟和陈远彦走后头,他们三人一路打打闹闹,只有前头的陈远圣一言不发,像是一个沉默的黑洞。 这样穿过了几条长长窄窄的小巷子,就来到了村学堂门口。学堂里现在空荡荡的,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先去把后门给锁上了,然后直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上了二楼,一番不一样的风景出现在眼前,陈月红从来没有上来过,原来这上边是这样的模样。长长的七字走廊,纯木板的楼面,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走廊外一排米把高的木栏杆围着,站在这里能看到三层岭的山头。 陈远圣领着三人穿过走廊,来到两条走廊的交叉点,这里一道门关着的。陈远圣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到门口右侧的墙上一番摸索打开了墙上的灯。一个明亮、宽敞的会议室展现在他们眼前。大大的玻璃窗户,映出众人的影子。会议室里边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排藤椅,正前方的柜厨中央摆放了一台大电视。 “哇,是有颜色的呢!”。陈远圣打开电视,月红姐弟惊叹道。姐弟俩在这个大大的房间里转来转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还坐到藤椅里去感受了一番。 “你要不要去开一下灯玩?这个可是与屋里的不一样。”陈远圣站在门口亲切地对陈月红说。 陈月红注意到这里的灯确实跟屋里的不一样,屋里是发黄光的灯泡,这屋子里的却是发着白光的长条型灯管。她和立生、陈远彦一起围到陈远圣指的开关处,只看见一块白色的面板嵌在墙上。 “开关呢?没看见啊。”陈远彦问道。 “就在面板上,一个凸起的按钮,按下去就关了,再按另一头就开了。”陈远圣示范了一边。 真的,这个与家里直接吊在花线上的开关完全不同样。 三个孩子都伸出手,想去按一按。 “莫抢,给月红按。你们去看电视。”陈远圣把两个男娃赶到旁边的藤椅上。然后亲切地对陈月红说:“来,你过来,我抱你上去按。” 开关装在陈月红的头顶,她确实按不到。她扭捏了一会儿,便有些不自在地站到了开关下。 陈远圣若无其事的坐到靠电视的一把藤椅里,陈月红紧紧地挨着立生,惊恐得不敢看他。 “我们回去吧,我不想玩了。”陈月红小声地同身旁的立生和陈远彦说。 “嗯,好。反正也不好玩。”陈远彦同意了,并带头起身。他哥陈远圣没说什么,见他们三个往外走,也跟着出了会议室的门。他们下了楼,锁上大门就往家里走。一路上,陈月红都紧紧地挤在立生和陈远彦中间,生怕落了单。 穿过黑咚咚的巷子,终于到了屋里。陈月红跟着立生马上进了自家的房间,她把门栓插上,又用木棒顶住,这才上床。平时她都睡外边,今天却直接翻到里边去,让立生躺外边。 这事她没告诉立生,弟弟那么小,根本打不过他的。 爸爸才出门,要个把月才回来。即使回来了,她也不好说。怎么说?让爸爸去讨说法?骂他? 没可能!人家不会承认。有谁看见?有什么证据?别人一定会说自己在胡说,在污蔑。说不定他还会因此趁大人不在的时候报复她……。谁叫自己爸妈不在身边…… 她也不会告诉婆婆,因为她前些天亲身体会到婆婆的无能为力。那天几个男娃在水塘边推搡立生,婆婆听到立生的哭声赶过来大声驱赶那几个调皮娃,“做什么?莫打人啊,再这样我就打你们了!” “我们才不怕你!你个老东西!”几个郎当娃娃这样回到,最后还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陈月红也不会告诉婆婆。 这天夜里,她没有关灯,睁着眼睛一直盯着木门。她担心会不会有人趁黑强闯进屋里来…… 她多希望爸爸妈妈能像以前一样,躺在身旁,这样她就不用担惊受怕了。 还好,周末两天陈远圣都没找她麻烦。她也尽量待在外边,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再回去。 日子还算平平安安地过着,直到下一个星期的周六。那天陈月红和弟弟照常在婆婆屋里吃过饭,她正在自家屋里写作业,立生在旁边玩。 突然,虚掩的门被推开了。陈福屋里女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张口就质问起来:“你们是不是偷拿了我远圣的乒乓球。” 姐弟俩懵了,他们压根没见过什么乒乓球,月红回答:“没有,我们没见过。” “没有!有人看见就是你们藏了。快拿出来,拿出来就不打你们!”那女人鼓着一对眼睛,嘴里喷出白沫。那个“有人”就是她的三儿子陈远彦,上一次没有如他的意,加上后来陈月红根本不理睬他。他怀恨在心,故意将新买的乒乓球藏起来,然后在他妈面前说是被人偷走的。他虽然没有明说是谁,只是在他妈面前提了一句:刚才看到对面那两姐弟来过我们屋里,不晓得是不是他们拿了。陈福女人立马就断定是月红和立生偷走的。这才有了她这会儿气势汹汹来质问的情景。 “我们没拿。不信你搜!”陈月红很伤心,明明之前爸妈在家的日子,这个长辈展现给她的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有时还会端点好吃的给她们。 “哦,你藏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就叫我们搜。好啊,你不拿出来,我叫你老师来收拾你们。” 陈福女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陈月红听到她在厅堂里同前进屋里的女人大声嚷到:“以后不要让他们去你屋里玩,两个手脚不干净,去了莫不见什么东西,你到哪里去找。你说,我远圣上个礼拜才买的一副乒乓球拍,崭新的,就被他们给摸起跑了。” 只听得前进家的用夸张的声音说到:“啊呀,那还得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啊呀,没大人检教是这样子。我屋里两个孩子都不让他们一起玩,莫学坏了。” “就是,大人没检教好……有人生,没人教的东西!” “啊呀,屋里有两个小偷还得了!以后什么东西都不能打敞放。” 不一会儿,陈福就黑着一张脸进了来。他坐在陈月红屋里的方凳上,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胸前。用严厉的口气说到:“晓得是你们两姐弟拿的。快拿出来。拿出来,我就不骂你们。不然以后都不喜欢你们。” “我们没有拿。”陈月红委屈地说。 陈福瞬间换了一副阴森的面孔,“还嘴硬。你不拿出来,以后就不准到我屋里来看电视。” “快点拿出来!快点” 陈福口气强硬地一遍遍催促着。 立生吓得坐在床沿上不敢动,坐在他旁边的月红绷起脸,一双眼睛盯着地面,眼里已经噙满泪水。但是她不能当着陈福的面让它掉出来,她努力地克制着。 “不去就不去!”陈月红突然犟起一口气,对陈福喊到。 不是我拿的凭什么冤枉我。她心里很难过,这个自己曾经非常尊敬的人,现在却是这副吓人的模样。想到去年自己刚上一年级的时候,陈福还专门从学校里拿回来一个小黑板,他有时晚上就在厅堂里教屋里的几个孩子学习,其乐融融的画面就在眼前。为什么都变了样子? “好得很,你有本事哈,还跟我犟。以后不准来我屋里,我说了不准来就不准来。”陈福说完就阴着脸走了。留下伤心、无助的姐弟俩。 这天起,月红和立生自觉不再去这两家屋里玩耍,也不同他们说话。人家也不想理他们这两个没爹娘管的孩子。陈福一家见到他们姐弟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陈远彦也只有在爸妈不在的时候,才敢跟他们说一两句话。他爸妈交代了,以后不准跟他们姐弟在一块玩。 陈前进一家也是,前进女人本来就以陈福一家马首是瞻,她对两个小孩也没一点好脸色,还交代过屋里两个小的,不准让他们姐弟到屋里来,也不准跟他们玩。就连陈前进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也在一天因为他跟屋里女人吵架而找月红和立生的不是。他女人一大早就在屋里大骂起来,月红和立生被吵醒了,蹲在马口里刷牙,一只眼睛还观望着厅里的情况。 只听得陈前进的女人骂骂咧咧从厅堂里出来,还将陈前进的一件白色上衣用力往手上提着的尿桶里狠狠地砸进去。并恶狠狠地对站在厅堂里的陈前进吼到:“鬼给你洗!老娘给你丢尿桶里!” 陈前进垂着头,低眉顺眼地站在原地小声嘟囔:“你丢喽,丢就丢了。” 最后他见女人将尿桶甩在门外的场地上,这才慢悠悠从厅里走出来。当他走到马口里,瞥见蹲在地上的月红和立生,觉得挡了他的路,心里一下来了气,睁着他那对无神的眼珠,骂道:“死开些!到处绊手绊脚!” 骂完,他心里舒服了一些,自顾自地在门前的柴垛上折下一根小树枝,去尿桶里捞他的那件破烂衣裳。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礼拜,陈有和还是没有回来。 陈福屋里这几天都热闹得很,因为建房子要管泥瓦工和小工的一日三餐。他屋里三餐吃起饭来都跟做酒席似的。 下午放了学,陈月红和立生蹲在马口里玩耍。厅堂现在很安静,陈福屋里女人在地基那里忙活;陈前进一家也到油麻去了,他家在油麻批了块地皮,也在忙着建新房。 陈福后脚从学堂回来,他先去了一趟屋里。隔了一会儿,他从里边出来,在门槛边停住,沉默了两三秒,然后堆起一些笑叫起陈月红,“月红,女子,你还真记我的仇啦?电视也不来看啦。我就是跟你开玩笑的。以前我对你们好吧,常常拿东西到你们屋里给你们吃,是不是?你想想。不要那么小气嘛!上次的事是老师错怪你们了,乒乓球拍找到了,在屋里抽屉里。今天晚上和老弟一起到我屋里来吃饭,就当我赔罪了。好吧?” 陈月红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听了这一番话,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可能陈福老师确实是误会了,因为生气才那样。于是她跑去婆婆屋里,高兴地对婆婆说:“婆婆,晚上在福老师屋里吃饭,他屋里请客人,刚刚叫了我和立生。” 肖家听了,顿时感恩戴德起来:“啊呀!福老师可真是个好人。明朝早上我一定在菩萨面前帮他一家人都念经祈福。啊呀,娃娃,那你等下要斯文些吃。” “晓得。”月红说完就蹦蹦跳跳地回去了。 不一会儿,陈福屋里女人回来做饭了,不时闻见阵阵诱人的香气。月红和立生已经很久没吃到好吃的饭菜了,婆婆吃斋,菜基本没油星,年纪也大了,能搞熟一餐饭都不错了。所以姐弟俩很是期待这一餐丰盛的晚餐。他们刚开始坐在自家门口等,后来不好意思,就回了房间,在房间随意地玩耍,耳朵却是时刻听着外边的动静。 天黑了下来,他们听到一阵人声,接着是搬动板凳和碗筷分发的声响。他们还是忍着不出去,总不好自己去拿碗盛饭吧?该不会把他们忘了吧? 正在两人焦急等待的时候,陈福走了进来,亲切的说:“来哒,来吃哒!” 两个孩子心里很激动,可行动上却扭扭捏捏。于是陈福进去拉着两人出来,并把他们安排在旁边坐下。陈福女人端来两碗饭,热情地说,“吃菜,喜欢什么自己夹。” “啊呀,福老师,你真好心。”一个泥工赞叹到。 “这没什么,我经常叫他们到我屋里吃饭。两个娃娃可怜得很,跟着婆婆爷爷没什么东西吃。真的,别说她爷爷婆婆无用,就是她爸爸那个人也没什么作用,这两个孩子常常馋得直朝我桌上望。我这个人本来心就软,看不得这些。一般有点好吃的都要端点给她们吃。真的,我不晓得帮衬了她屋里多少。”陈福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了这番话。 桌上的众人听了,纷纷伸出大拇指,“啊呀,是,个个都晓得你福老师好得很。” 月红心里却有一点不舒服了,好端端的,干嘛要贬低我的家人? 陈福喝了点酒,脸色发红,他撩了撩他那油腻腻的中分头,接着说,“那是呢,不是我吹牛,这一带没一个人不知道我好心。你去问问学堂门口挽着篮子卖小吃的老婆子,她都知道我陈福老师是个好人!” “是,是,是呢。你可真是好心。”桌上众人又说了一阵恭维的话。陈福露出一脸心满意足的笑。 这下陈月红心里知道了陈福请她和立生吃饭是个什么事,无非是借着他们在外人面前博个好名声! 这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除了至亲,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 她低着头,眼神冷漠地听着一阵又一阵夸张的话语,看着桌上众人的嘴脸,她也没心思吃饭了,把碗里的饭菜硬塞完,就拉着立生下桌。陈福两口子还是做了一下样子,大声关心着两人,“就不吃啦?要吃饱呢,莫饿肚子。” “吃饱了。”陈月红淡淡地回了一句,就进了自家的房间。 第十八章 至此,月红和立生真的跟那个屋里的所有人都没了来往。 陈福和他家的女人换上了之前的态度,不仅见面的时候对他们冷若冰霜,还在外人面前这样说:“啊呀!有和屋里那两个孩子真的要不得。不晓得感恩,你说,我们一家对他们多好,给他们好吃的,还让他们在我屋里看电视,可这两姐弟倒好,恩将仇报。” 这人心真是莫测!大人况且要受人家的欺骗,更不要说只有几岁的孩子。 春天多雨,月红和立生在一个滴滴答答的傍晚,窝在灶房里烧洗澡水。虽然天气已经暖和了,早晚还是有点凉意,水井里的水更是凉丝丝的,要是直接淋在身上,那肯定会让你打几个寒颤。 现在立生在灶下将一把一把的干稻草往灶肚子里塞,月红站在灶边,不时吃力地揭开那张又重又大的木锅盖,伸手到水里试试够不够温度。多的时间就是靠着灶沿站着,低着头摆弄自己的手指甲。 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屋外滴答滴答的雨声。时间过得很慢……慢得连雨滴落下的间隔,他们都算着的。“嗒……嗒……嗒……”,月红在心里念着。 她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 这样才有能力保护自己。 昏黄的光透过雨幕,射到门外的泥水上。 “嘻呀……嘻呀……” 几声微小的鸡叫声打破这宁静。 月红和立生不约而同地转头朝声音的来源——门口的方向望去。 只见三只浑身湿透的小鸡紧挨在一起,站在他们的屋檐下。 月红和立生以为是隔壁谁家的鸡来这里避雨的。他们没有理会。 可是等他们的水烧好了,雨也小了,也不见它们要离开的意思。 月红心想:难道这三个小家伙是迷路了? 她和立生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三个小家伙一见到他们就惊得发出几声微小的叫声,接着慌乱地挤到旁边一点的地方。看着它们无助又弱小的样子,他们仿佛看见了自己…… 月红和立生生起了一点怜悯之心。 “它们肯定饿了。”立生说。 “嗯。可是我们这里没东西吃。”月红为难起来,他们的灶房里许久没有煮饭了,里边没有一点能吃的。 “没事,你在这里看着,我去婆婆屋里拿点饭。”。立生说着就冒着雨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立生红着小脸跑了回来,他轻轻地将手里的饭撒到门口的泥巴地上。怕小鸡们不敢吃,他和月红退到屋子里,悄悄地观察着。 三个小家伙一见到地上的饭粒子,先是冲上前,接着立马又后退着挤挨在一块,它们的小脑袋左右侧着瞧了瞧情况,这才迈着怯生生的小爪子,朝地上的饭粒子啄去。 月红和立生开心地看着它们吃完地上的饭粒子,准备关门,提水去洗澡。 这三只小家伙竟然走进了他们的灶房里来了,月红和立生轻轻地将它们赶了出去,它们马上又进来了。 “算了,要不我们就先收留它们,要是有人找来再还给她。”月红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样同立生说。 “好,好。”立生开心地直点头。就这么点功夫,他似乎已经对这三只可爱的家伙有了感情。 就这样,月红和立生让这三只小鸡在自己的灶房里待着。中间,他们去洗了澡。吃过晚饭之后,他们又从婆婆屋里带了一点白饭来。三只小鸡吃过这一顿之后,就在灶脚下紧紧地贴在一块睡着了。 在厅堂里吃饭的陈福和陈前进两家女人侧着耳朵听到一些鸡叫声,开始挤眉弄眼,朝陈有和的灶房那边张望着。 “啊呀!不晓得又从哪里偷来的三只小鸡仔。啧啧……”陈福女人似乎有一点惋惜,她摇头晃脑地说到,露出她那两颗闪闪发光的金牙。 隔壁桌,前进的那个方脸女人马上接起话:“啊呀,是,鬼晓得他们从哪里偷来的。等着吧,说不定明天人家就要找上门。” 连着过去了两天,仍然没有人来找这三只小鸡。月红和立生断定,这一定是住得比较远的人家走丢的,主人以为淹死了,或者别的原因,总之,没有人来讨要。 月红和立生就开开心心地将它们养了起来。孤单的日子里,有了它们的陪伴,而显得没那么暗淡。 清明节前几天,陈有和终于回来了。马上要栽早稻,地里还有许多的事做。 虽然爸爸还是像以前一样,经常去外边玩到很晚才回来,但总归有人管吃管睡了,陈月红和立生的日子还是要好过很多。连带陈福和陈前进两家对他们的态度也好了一点,至少不会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了。是啊,小孩子好哄骗,当爸的可没那么容易上当,更何况陈有和是个刚刚三十岁出头的蛮人。他这个人还算爱讲点意气,也不止他这样,村里大部分像他这样的后生,都爱讲点意气,别个有个什么事,他首先冲出去帮忙,也就是陈福说的,爱出头。因此陈福和陈前进两家怕这个蛮人找他们干仗。 虽然月红和立生没有对爸爸说过什么,但做了亏心事的人总会有点心虚。陈福在陈有和一回来就拉着他在马口里说了一通月红和立生的坏话。 “哎呀,不听话,我本来是一个好意,帮老弟你管教管教。咱们是一个屋住着,多少有点人情是不是?可他们调皮呀。不过没事,孩子还小嘛。其他都还好……”。 陈有和也不是傻子,他表面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实际心里也有些恼火。我的小孩凭什么让你教育? 不过这些都是次要的,月红和立生的日子总归好过不少。 四月初,有外地人进村打井,一百元一口。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打上了一口摇水井,他们再也不用去大队里挑水了。就连大队里的那口老水井都用水泥板封住了,水泥板上立了一个摇水器,一根长长的铁管子伸到井里连着里边的抽水泵,人只消站在旁边,把铁棒插到摇水器上下摇就可以出水了,就是四五岁的孩子也能摇出水来,方便又安全。肖家也动了心思,要是能打口井在自家门口,那样用水就方便多了。要是又碰到有丰出去了,屋里又急水用,那她不是自己也能打到水。她同屋里的老头商量,昌世老汉也觉得好。正好一窝小猪仔要出栏了,卖了钱打口井也好。 第二日,昌世老汉领着小儿子出了门。昌世老汉在前,陈有丰在后,他们一人担了几只小猪仔上了往什马的路。到了镇上,他们将猪笼卸在桥头等着。这里是各村进入镇上的必经之地,容易做成买卖。因为这些小猪仔白里透红的毛色和壮实的个头,加上价钱也合适,不到中午饭的时间,他们就全部卖完了。一窝十一个猪仔,一共卖了三百元钱。 肖家托人放信给打井的人,让他们打完光明大队的那家就到自己屋里来。没两天,三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就扛着一套工具来了。肖家让他们就打在门口左手边的地方,三人先是用钻机在地上钻出一个成人腰粗,深七八米的洞,见到水了就伸一根铁管子下去,地面上的洞口安上摇水器,用水泥糊住,只等水泥干就可以用了。 肖家心里很高兴,一件大事办成了。她盘算着剩下的两百元存起来,等有丰娶媳妇的时候用。她七十岁的年纪,还不曾停下来歇息,就是为的给有丰成家存点票子。肖家养了一头老母猪,一年能产两窝猪仔,大概能卖五百元钱。她和老头子还有有丰的名下分得三亩多地,一年的吃粮和素菜就有了,剩下的都攒着。 陈有丰却不这么想,自己活到二十岁,家里就只有破屋三间,他心里气闷。他也想穿得气气派派,不用下地干活,整日坐在祠堂附近的小店子里同人玩笑、打点小牌。可是老妈妈却总是有点票子就藏起来了,这令他很气恼。他想:这里边也有我的功劳,地里的活大部分都是我在做,猪仔我也有照顾,怎么就不能给我用。 于是他同他妈闹抗议,一整天都躺在床上不起来吃饭。 肖家心疼儿子,她蹒跚着摸进儿子的屋,这屋与她的屋隔了一道墙,她推开木门。只见儿子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一动不动。床对面的沙墙上贴了几张当下流行的男明星海报。 “有丰,起来吃饭。”她立在床边轻声喊。床上的儿子没回应。 她推了推儿子,“有丰,有丰……,睡着了?”。连着喊了几遍,陈有丰都不出声。于是她就悄悄的退了出来。 肖家回到厅堂里同昌世老汉说要不顺了儿子的意,一整天都没吃饭了。两个老人在厅堂里唉声叹气,最后还是熬不住,由肖家去给了儿子一百元钱。 离羊山六百多公里的新州市的一个小镇上,谭家英和桂花正蹲在一家卤味店的后厨卖力地拔鸭毛。这里处于亚热带地区,这个时节已经热了起来,加上后厨一直燃着火,简直快赶上屋里的五黄六月,她们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啊呀,这口饭也不容易吃!”。桂花甩了甩额头上的汗。 “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认识字有什么办法,做到过年吧,给两个孩子挣点学费。”谭家英蹲得腿都麻了。 就是这个累人的粗活,也是她们好不容易得来的。那日她们跟随同村的后生下了火车,一行人随便找了个临时落脚点,就开始找工作。后生们三两天都进了附近的电子厂做普工,而谭家英和桂花两人却还在镇上的各条马路上漫无目的走着。因为不识字,工厂不招,她们只能自己出来找,晚上再偷溜到同来女子进厂的宿舍去挤挤,她们身上已经没有钱了,吃饭都是找这几个后生借的一点,后生们还没发工资,也没多少钱。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谭家英和桂花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出去转。她们在路边买了一个两毛的馒头当早饭,又找老板讨了一口水喝。馒头是真难咽,桂花在屋里早饭也是要吃两大碗的,现在只能吃个白馒头,她两条腿都没力。 吃完馒头,她们又继续走,看到有工厂就去问门口的保安招不招人,脾气好点的,人家同你讲几句;碰到脾气大的,人家都不想理你,还给个白眼,“自己眼睛不会看哪?”。就算有工厂招工,人家一句:“不识字的不要”,也把她们彻底排除了。 她们冒着大太阳走了一上午,还是一无所获。此时她们无精打采地坐在一条背阴的巷子,一脸愁苦。镇上的所有工厂都问遍了,没有一个工厂愿意要她们。她们心里很着急,难道就这样回去了?不行,来回的路费还没赚到,绝对不能就这样回去! 谭家英和桂花坐了一会儿,她们把刚刚花一块钱买的六个香蕉吃到肚子里,就当中午饭了。 “桂花,要不去那些饭店里做活?我们来时经过的那条街有些大一点的饭店,去问问要不要招人。”谭家英提议。 “好,做得。”桂花同意了。于是两人重新打起精神,返回去那条几里远的街。这条街上有两家大一点的饭店,现在已经过了饭点,都没有客人。她们走进其中一家,堆笑着,怯怯地问塌在门边躺椅里休息的一个女人,“你们要不要招人?”。 “已经没饭了。”那女人以为两人来吃饭的。随口回了一句。 “老板娘,招不招人?”谭家英用她那蹩脚的普通话问到。她也是来到这里才学会的这几句,还是同村的后生教的。 女人听听了几次,才终于弄明白,她揶揄道“噢,还以为来吃饭的呢。” 她打量着两人问道:“厨房里的活会吗?” “会,样样会。”谭家英连忙回到。 “字认识吧?” 谭家英心里咯噔一下,做菜还要认字啊?为了得到这份工作,她壮起胆说:“认识。”。说完心里却忐忑不安起来,心砰砰乱跳。 女人看了两人一眼,从台子上拾起一张菜单递到两人面前,“来,念一下菜单。” 谭家英和桂花当场傻眼,上面的字自己一个都不认识。谭家英只好红着脸说,“我们不认识字……,可是,做菜还要会认字吗?”。 “当然,不认识字怎么给客人点菜!不认识字的,我这里不要,你们去别处看看。”女人说着就打发了两人,继续塌到椅子里休息。 谭家英和桂花只能往别处走,能去哪呢?看似宽广的天地,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容得下她们。她们心中落寞又焦急,漫无目的的走着。在太阳的照射下,整齐明亮的街上只有两人无助的背影……。 “桂花,桂花,那家好像在招人呢。”谭家英撑着一双疲惫的眼睛,叫住桂花。找了这么久的工作,门口张贴的纸上边那两个大大的“招工”两个字,已经深深进入谭家英的脑袋。 “估计又是要认得字的。”桂花已经没信心了。 “去问问吧,”谭家英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吧,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于是她们走上前,一男一女正在门口收拾地上的残渣。 “问一下,这里招人吗?”谭家英抱着一丝希望。 正在做活的中年男女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向两人。 “招啊,不写着呢吗。”男的说到。 “我们招的是厨房小工,做不做得来?”中年女人仔细打量着她们。 家英和桂花听到这话,连连说,“做得来,什么都做得来!我们在屋里都是做农活的,能吃苦,什么都做得来。” “好,那明天就来上班。我这里呢,包吃包住。工资是两百块钱一个月,一个月休息两天,一天做十个小时。” “好好好。”家英和桂花激动得都颤抖了。她们终于找到工作,当上工人了! 她们踏着轻快的步伐,往同乡的厂子赶,磨起泡的脚底也不再痛了。夕阳变得温柔起来,干净整洁的水泥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摩托车、大货车、小轿车,一派繁荣的样子。 同来的后生听到她们找到了工作,都为她们高兴。大家商量一起去厂子旁边的小饭馆吃个饭,往后都上班,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后生们请两人在厂门口的快餐店吃了一餐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两人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蹭女子的床睡了半个月,还让后生们请吃饭。这天晚上,谭家英和桂花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 第二日,她们早早就提了自己的行李来到那家卤味店。老板安排她们把行李放到厨房后边的阁楼上。随后就安排了两人的事,她们的任务最主要是拔鸭毛、鸡毛,还有剥鸡蛋、串菜等,还有切菜、搞卫生等杂活也归她们管。这是一个夫妻店,店里就是卖卤菜的,生意还不错。谭家英和桂花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比屋里干农活还杂碎。晚上,两人就睡在狭窄闷热的厨房阁楼上,只有一台挂扇能带来一点活气。厨房里立着两大瓶一人高的煤气罐,老板怕两人晚上偷东西出去,于是每天他们夫妻离开的时候都会在外边把门锁上。 第一次结工资的日子,她们去了镇上的超市买生活用品。琳琅满目的商品令她们眼花缭乱。“啊呀,要是有票子就好过日子。这地方啥都有的卖,就是没票子。”桂花感叹道。 她们一路逛,走到卖水果的地方,十多种诱人的水果摆在眼前,很多她们都不认识。 “桂花,你看,那个像不像屋里长在泉水边的野葡萄。”谭家英盯着一串串紫色的葡萄看。 “啊呀,是像得很。屋里的就是小得很,熟了都酸得不行。”桂花朝谭家英看的方向望去。 她们都想买一点吃吃看是什么味道,可一问价格可不得了,抵得上屋里一斤猪肉的钱。 谭家英拉着桂花就要走,“算了,算了,吃了又不是能成仙。” “啊呀,要不买一点点试试。做了一个月,工资也发了,别死守着那点票子,买一次又不会怎么样。” “莫买,不要。”谭家英摇着头。 “要不我们一起买一点,买个半斤?”桂花望着谭家英说。 谭家英想了想,说:“行!”。 于是两人买了两块钱的葡萄,一人出一块钱,她们走到路边的台阶上坐下,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拿出那一小串像黑宝石一样的葡萄。一人捏了一颗放进嘴巴里,一股令人愉悦的酸甜味瞬间在舌头上散开来。她们连皮都舍不得丢,一起吃到肚子里去了。 四周灯火通明,坐在台阶上的谭家英,望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心里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让子女多读点书,以后的日子才不会那么艰难。自己首要的任务就是存钱。她自言自语似的对桂花说:“以后还是不买这些贵死人的东西了。” “好,做得。确实也就是那个味道。”桂花答到。 第十九章 整个夏天,芜丰县的大部分地区都干旱少雨。晚稻的秧苗是抢着插到田里了。可是灌溉的水就成了人们眼下最操心的事情。 吃过夜饭,陈有和又扛着锄头匆匆出了门。连着这几天,他几乎一整天都待在田地里。不光是他,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投身到了田里。一股躁动的情绪笼罩在田地的上空,男人们像愤怒的战士一样,肩上扛一把锄头,不停地在自家的几块田地间巡逻。他们的眼睛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紧紧地盯着自己名下的几块地,生怕有人偷偷接近,把自家的入水口堵了。 田地里异常的纷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巡逻。白天是女人和孩子在看着,到了夜晚,就换成男人来守。你看,每一条田埂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种了豆苗的,上边的豆苗被践踏得倒伏在田埂上;即使什么都没种,田埂上原本长着的草这时候也完全被踏进了泥土里,可见人来人往之频繁。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往常的这个时候,这些男人说不定在大队那里打牌玩乐呢!偏偏今年遭旱,几个月没下雨了,田地就只剩手掌厚的一层浑水,水渠里也只有寸把深的水,够分给谁?水资源稀少,当然就有人要搞鬼。像他组上的陈光世,经常干一些这样偷偷摸摸的事。陈光世的田紧挨着陈有和的田,就在他的下游。有几回都是等陈有和一转背,他就偷偷猫在米把高的豆苗下,半蹲着摸到上边陈有和的田地,把他的入水口悄悄用泥巴填上一点,让进入陈有和田地的水小些,这样流到下游他田里的水自然就多了些,他还特意把自家的水口开到最大。其实这些,都是在村干部的协调下分好的,大家说好留一样大的口子。可就是有不少陈光世这样的人搞点小动作,为了这事,组上几户人家都与陈光世一家不来往。 陈有和一晚上都在自家的几块田地间不停地巡逻。直到快天光了才扛着锄头回家睡觉。这时候大部分的人也回家睡了。 又过了两三天,组上的那一片田地完全没有半滴水流进。水渠成了摆设,它的底部甚至开始开裂了。 港子河底的鹅卵石也已经裸露出来一大半,岸边的水草都枯黄了。整条河只剩中间一道狭长的小洼缓慢地扭动着,连抽水泵都使不上用场。 看着自家田里的水越来越少,马上就要见底了,大伙心里很是着急,高虎山水库再不放水,这柔弱的秧苗怕是活不成了。 村里干部去镇上交涉过了,说就这两天放水。为了秧苗能撑到水库放水,大家只能到港子河狭长的水洼处来担水。现在这水已经不能称之为水了,在人们的踩踏下,变成了一滩泥浆。一群满脸愁苦的男人正七手八脚地在港子河中心处,抢着用瓢舀起泥浆水倒到桶子里,舀满两个桶就让屋里的女人或孩子担到自家地里去浇。一整个下午,这里都吵吵嚷嚷的。 终于等到水库放水的日子,水是傍晚来的。各个大队都派了男人去本大队的入水口盯着,以防别的大队把自己大队的入水口堵了。男人们斗志昂扬,连晚饭都顾不上吃。 在太阳下山的时候,水终于进入了羊山村的地界。她奔涌而来,淌进羊山村的每一寸土地,干枯的田地因为她而滋润起来,大地有了活气。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都在田地里忙活起来,他们将自家田地的进水口都挖开,等待着水的到来。眼见着一小股水流从上头窜进干枯的渠道,接着是更大更急的水流冲刷而来,它经过入水口,滋润着每一块田地。人们在田地间穿来穿去,开心地话着事。直到天黑透,热闹的田地才安静下来。 夜里,陈有和扛着一把锄头,打着手电筒,同陈长根并排走在新升大队的一道水渠的左右田梗上,田梗上种了一排黄豆,枝叶几乎遮住了整个田埂,两人只能用力扫着腿,才能在它们的根部空余地方站稳脚。今晚是他们负责看守本大队的入水口,两人刚刚到河道处的大进水口巡了一圈,现在走到自已大队的分进水口。他们把锄头撂在宽阔一些的田梗上,翻过锄头坐到把上。 陈有和从上衣前边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两支,一支递给陈长根,一支夹到自己耳后。随后又摸出火柴擦亮,火光映出两人卷起的满是泥浆的裤腿。 陈有和将两人的烟点上,他们就坐在田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话着事。时间过了点把钟,鹅山的钟声已经敲过两下了。现在是夜里两点,两人商定:再去巡一次就到坝上去眯个把钟。他们料定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再来捣乱了。 两人轻车熟路地来到河道处大队的进水口,进水口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可是水却感觉小了。两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上游的邱头大队搞的鬼。他们顺着河道往上走,来到邱头大队的进水口。果然,那些婊子崽把自己大队的水给拦了一大半。两人当下气愤地把堵着的泥巴用锄头几下挖开,还不解气,又将口子挖大了不少,并将邱头大队的进水口给堵得只剩手掌宽。做完这一切,他们就猫在旁边隐蔽的地方等着,关了手电,也不说话。 不大一会儿,两个男人走了过来,正当他们举起锄头挖一大坨泥巴要堵自己大队的进水口时,陈有和同陈长根跳了出来,拿手电照着他们的脸,“哎呀,你们两个婊子崽,终于被我们逮住了吧。堵老子的进水口,缺不缺德。”陈长根舞动着手里的锄头骂到。 那两人也毫不示弱,把锄头立起来,狠狠地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们搞的?倒是你们,把老子的水口堵了,这你跑不了吧?” “不是你婊子崽还有谁,看你爹爹我怎么收拾你。”陈有和懒得废话,直接上前扬起锄头要堵对方的水口。那两人见势,也扬起锄头,准备大打一场。四人扬起的锄头来来回回挖泥巴互相堵对方的水口,一方挖,一方堵。双方势均力敌,谁都没赢手,于是他们约定,在这里等着。陈有和撂下锄头,一路跑到村里,他摸着黑到队里各家去喊门,“快起来,邱头大队把我们水堵了,快起来。” 不一会儿,新升大队就来了多个男人,邱头大队也来了人,两队人对立在水口处,互相咒骂对方,“有本事死过来,婊子崽!” “你死过来,绝代的人家。” 眼见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大战,还好两边的干部赶了来,他们不想把事闹大,对上头不好交代,于是劝说众人不要冲动。 新升大队的书记敏世在中间做好,他一脸正色劝说道:“现在打架对双方都不好,万一闹到镇里,到时候停我们的水就麻烦了。要不这样,这事就算了,我们双方呢都不动对方的水口,原先分好的怎样就怎样,行吧?” 邱头大队的干部点头同意,“是呢,田里都等着水呢。不必要闹得这么大,都是误会一场。” 两边的人见干部这么说,也不好说什么,谁也不愿意当那个出头鸟,他们纷纷回了家,但是两个大队的仇是已经结下了。 八月初十开始,一到天黑,就有一队队的娃娃到各家去“赞龙”。他们在白天用稻草扎好一个“龙头”和几个绑得像扫把似的“龙尾”,用一根木棍插在绑好的“龙头”、“龙尾”正下方,再在它们上面插满线香。到了天黑,他们便把这些线香点燃,长得高的举“龙头”,矮的跟后边举“龙尾”,还有一个人负责挎篮子收东西。他们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犹如一条小火龙。领头的一般会领着大家往做生意或家里好过的人家去。等一队人都排好,他便开始大声喊出吉祥话,每说完一句,后头的孩子就大声的喊:“有”。主人家听开心了,一般会给个两毛、三毛的,也有给东西的,比如卖小吃的有贤屋里,就从家不给票子,他屋里女人每次都是捧几包酸梅粉或一把葵花籽放到孩子们的篮子里。这样一晚上下来,他们也能收获一些东西,等收队了就找个地方把钱和东西一分,明天再接着去没去过的人家。 这样小打小闹了几天,到了八月十五才是村里正式“游龙”的日子。八月十五那天中午,刚刚丢下碗,陈有和就从自家牛栏里提了两把上半年的新稻草,兴冲冲地往大队门口去了。这里将要进行一场盛大的扎“龙”仪式。每年的中秋节晚上,羊山村都要“游龙”,四个大队分别绕自己大队的大路、田地和桥进行游行的祈福仪式。这些稻草就是用来扎“龙”用的。 此时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堆了一座小山一样的稻草,队里的青壮年纷纷提着两把稻草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大家开始分工合作,扎起了“龙”。分别要扎一个“龙头”、二三十个“龙身”,和一个“龙尾”。龙头扎得越大越好,关键不能散,不然跑一圈掉下来就不吉利了。扎好了这几样后,陈有和等人在上边插满线香,“龙头”上的线香要插满,尽量让它看起来是个圆形,“龙身”、“龙尾”则依次减少线香的数量。做完这些也到傍晚了,男人们蹲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吃了一餐饭,这餐饭由大队里出资,队里一伙妇女来帮忙煮。 吃过夜饭,天也黑了。书记敏世和掌事的学勇带领大家把插在“龙头”、“龙身”、“龙尾”上的线香都点着,并在旁边烧了一堆稻草,点了线香拜过天地祈福。 做完这些,由两个辈分大的老者点着两封短鞭炮丢地上,随着鞭炮的啪啪炸响声,一行人的队伍向着村口跑去。他们要去往新村油麻,再返回来顺着县道,经由四五里地的新店子,从队里的石子路绕到庙前,最后到港子河去烧“龙头”祭河神。 夜里,吃过饭的女人孩子们都聚在勺子岩附近的泥巴路上。月红和立生也早早等在了路边,他们爸爸就在游龙的队伍里。马上“龙”就会游到这里来,这是四个大队去庙里的必经之地。泥巴路不过三米,接近石头庙的那段,右边是新升大队的水田,左边是三口连在一起的水塘。 “来了,来了!龙来了!”立生从石拦那里跑过来,兴奋地大喊。 众人伸长脖子往石拦外张望,黑暗中一条巨大的火龙缓缓游过来。没一会儿,就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它已经到了石拦处。孩子们兴奋地手舞足蹈,妇女们也笑着同旁边的女人话事。 火龙很快来到他们面前,壮观的场面、震天的锣鼓,震撼着他们的心。 新升大队的“游龙”最先到达石头庙那里,他们在那里敲了一遍锣鼓,又开始返程往港子河去。没走几步,就在水塘边与邱头大队的“游龙”迎头碰上。两队人在这狭窄的泥巴路上针锋相对,谁也不愿意让谁先走。他们都硬挤上这条泥巴小路,黑暗中你推我,我踩你,最后升级成两队人马的混合大战。他们把插满燃着的线香的草龙刺向对方,有的拔出上头的木棍,在黑暗中一通乱舞。一时间,呼喊声、尖叫声、咒骂声充斥着勺子岩上空。 混乱中,有人被木棍打伤,有小孩被丢进水塘里,险些出了人命。 镇上的领导知道后,责令什马镇的各村以后都不准举行大规模“游龙”活动。 第二十章 八岁的陈立生在下半年的时候上了一年级。陈有和在上半年的两次进山劳动中,挣了三百来块钱,他把上半年女子的两百元学费补上了;下半年的学费又没有着落,于是他又找到谦世叔,挂着他的名,在学堂里欠着学费才得以让两个孩子上学。 自从上了学堂以后,立生每天早上跟着月红一起,背个帆布袋子,肩并肩穿过几条弯弯拐拐的小巷子,去到村小读书。 他们先走了两条短一点的巷子,然后就到了一个宽阔一点的地方,那里有两口水塘挨着,周围还有一些空地。视野相比村中的其他地方要宽阔一些。 这时候的羊山村还是这样安静,天刚刚亮,除了从这条那条巷子里时不时窜出来的学生崽,大部分的人刚刚醒来,还在床上赖着。一只毛色漂亮的公鸡飞到一截断墙上,伸长脖子,“喔喔喔……”,已经喊叫了几遍。 太阳也正从三层岭底下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天空泛着一些红,连白云也染上了一些颜色。往前一些的一个窄窄的巷子里,只有米把宽的巷子两边是一排的老房子,粗沙的墙,屋顶铺着黑灰色的瓦。这些房子走到头就是一口水塘,一棵空心的老樟树阴森森地立在它的右边。 之前,没有立生做伴的时候,月红一个人走这几个地方都有点心里发毛。听说这口水塘里有一只落水鬼,专门找落单的人……。据说,这棵老樟树里还住过一个妖怪……。没有赶上华英她们一起的时候,她都是心惊胆颤跑过去的。现在她有了立生做伴,再也不怕了。 立生平时能吃能喝,白饭配青菜都能吃两大碗饭,长得敦敦实实,就像小黑猪那么结实。他永远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小小的他,因为爸爸经常不在家的原因,常常会想要保护姐姐,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屋里的男子汉。他也正是爱玩的年龄,别的男娃总是在放学后三五成群到后山去玩耍,他却乖乖在校门口等姐姐一起回家。现在正是天热,每天下了学之后,姐弟俩去婆婆的门前摇两桶水稍微加热一下洗澡,之后月红就会提一个小桶到塘堰边去洗衣服。这时候,立生会帮她提桶子,他几乎都是一口气提着桶子跑到塘堰边的,以此来向跟在后头的姐姐展示他的力气大。就算是月红在洗衣服的时候,他也不去玩,就坐在上边一点的石头上等着。 立生的陪伴让月红感觉踏实,姐弟俩就这样相依为命,成为彼此的依靠。 新学期,老师给学生们重新分了座位。陈月红的新同桌是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娃,他老是搞破坏,不是抢陈月红的书扔到天上,就是等她经过的时候故意伸出腿绊她。 这天是本学期第一次考试完发试卷的日子,老师在讲台上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就上去领试卷,发完试卷就是评讲题目直到下课。老师才一离开,同桌陈长顺就伸个头过来,嬉皮笑脸说:“给我看看你考多少分。” 陈月红考得并不好,她把试卷压在书本底下,不想给他看。 “看一下,看一下又不会死。”他直接伸手过来准备抢。 “不给。”陈月红死死护住。 拉扯间,听到“嘶啦”一声响,试卷的一个角被撕了下来。 陈月红一下哭了起来,她害怕要是等下老师来检查发现试卷破了怎么办? 陈长顺也怔住了,“哎呀,不要了,还给你。”他把手上的试卷角丢到陈月红桌上,便坐在位子上玩。 隔壁班的华英在教室外看见陈月红在哭,她马上跑去一年一班教室找到陈立生。 “有人欺负你姐,还不快去!”。立生听了马上起身跟着华英一起来到陈月红的班级。 他气势汹汹地冲到姐姐的面前,大声问道:“哪个欺负你?” 陈月红抹着脸上的泪水,指了指同桌。接着就看见弟弟立生挥出拳头朝同桌的脸上打去。霎时间,同桌陈长顺捂着鼻子尖叫哭泣。他的鼻子在流鼻血! 随后有人去告诉老师,老师把两家的家长都叫来让他们到校外解决。 陈长顺的妈见儿子这样,便把儿子扯到一边,骂到:“有鬼用,一个二年级的还被一个一年级的打!” 接着她又转头对陈有和说:“你看看你屋里孩子把我小孩打成什么样了!平时要检教好,这么小就欺负人。” 陈有和正色回到:“我孩子不可能随便打人,肯定是你屋里男崽刁得很!” 陈长顺的妈气势凌人地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孩子打了我的小孩,你看看还在流血,打得是有多狠!现在去兵子医生屋里看看。” 陈有和见那小孩的血还没止住,就说:“去就去。” 他们一起来到村里的赤脚医生兵子屋里,兵子给陈长顺看了看,说:“没啥事,他就是沙鼻子,容易出鼻血,平时少去碰到鼻子。”。他开了几块钱的药,让回去吃。 在陈长顺妈的纠缠下,最后陈有和还是赔了对方三十元钱。 回到屋里的月红和立生一直不敢出声,他们怕爸爸批评,开学才没多久就闹出这样的事来,哪个屋里的大人不得上火? 可是过去了好几天,他们的爸爸都没有提过这件事,他们才放下心来。 因为这事,立生也在他们那片出了名,再也没有人敢随便欺负月红了,她经常会想:有老弟真好。 第二十一章 到了十月份,天气已经很冷了,人们裹起了棉衣裤。稻子和其他农作物都已经进了仓,田地里没什么可忙的了,大家都缩在屋里烤火,或者邀上三两个同伴打点小牌消磨时间。到处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有村小学还有一些活力。 午后,下课铃声一响,羊山小学的孩子们就如笼子里的小鸟,四散飞奔着离开校园。 陈立生的教室在大门旁边,他已经在校门外的墙下靠着了。陈月红和华英说说笑笑着出来,他迎上前去,喊:“姐姐。” “走哒。”陈月红拉了拉他的书包袋子。 三人蹦蹦跳跳地往村后的苦槠伞林走去。那里有苦槠子捡,碾成粉可以做苦槠豆腐当菜吃。 他们穿过一个个紧密相连的屋子,出了村。又走上了一片田地,现在田里光秃秃的,只剩下一截紧贴地面的稻草桩子。穿过稻田就是苦槠伞林了,一面长满灌木丛的斜坡上面立着一排高高的大树,树高约十多米,一眼望不到顶。那便是苦槠树,苦槠树的后面是一片松树林。陈月红和华英经常去那边耙松针,干枯的松针可是点火的好东西,个个屋里都会备上一些在灶边,每次烧火时就用这个发。 苦槠子已经成熟,经过一夜的风吹摇晃,树底下必然会有掉落的苦槠果。 立生三人在灌木丛里找来一根木棍子,弯着腰,聚精会神地用棍子去拨开树底下的杂草找寻着里边的宝贝。 “哎呀,我这里有好几粒!”华英最先有发现。她从杂草丛里掏出几粒黑棕色、椭圆形的小珠子,上边还粘着泥土。 月红姐弟起身望了华英一眼,华英朝两人扬了扬手,三人会心笑了笑,又接着找。不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加入了进来。他们说说笑笑,使这片林子都热闹了起来。 快天黑的时候,三人已经拾了有满满两裤兜。他们背着小书包,说着幼稚话,一路蹦蹦跳跳着回家。 月红和立生去婆婆屋里,把苦槠子倒进那个木筛子里。肖家颠了颠,笑着说:“啊呀,有蛮多了。吃得了。” 夜里,月红和立生同婆婆爷爷一道在他们厅堂里剥苦槠子的皮。四人挤在灯下,围着一个大簸箕坐着,簸箕底下是一个火笼,烤得簸箕的中心都是热乎的。月红负责用剪刀把每个苦槠子都剪一道口子,其他三人就负责剥。直到夜里九点多才剥完,他们洗漱一番,回到屋里睡觉。 第二日,肖家和老头去大队的石碾上把苦槠子捣成粉末,又用细筛子过了两遍,把里面的大颗粒挑出来,只留下细腻的粉末。 晚餐月红和立生就吃上了苦槠豆腐。肖家将碾好的粉末掺入一点红薯粉,一起倒入烧开的清水搅匀,随后盛入一个洋瓷盆静置。一会功夫,就变出一洋瓷盆像褐色的果冻一样的东西。婆婆用菜刀横竖各划几刀,取出其中的一部分倒进锅里加水煮开,放入盐和辣椒末,撒上葱花,一碗热腾腾的苦槠豆腐就做好了。月红和立生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香辣中带点略微的苦涩,还是蛮下饭呢! 十月尾的一天傍晚,羊山村祠堂左侧的那片空地上热闹了起来。镇上放电影的来免费下乡给村民们放电影看。只见几个中年男人在场地前方的一面高一些的墙上挂起一张大大的白幕布,比整面墙还大些。场地的后方架起了一架放映仪。 村里都在传夜里有电影看的事情,这是村里的第一场电影,大家都很新奇。很多没电视的人家的娃娃早早就跑去场地那里等候了。家家户户都早早吃上了夜饭,只为早去占个好位置。 下学后,月红和立生在祠堂那里看了一阵别人安装放映电影的东西,兴冲冲跑回家同婆婆说看电影的事,“婆婆,你晓不晓得,祠堂那里晚上放电影看,我们吃了饭快点去。” “哦!你们去,爷爷婆婆的眼睛不好使。等下我早一点煮饭,你们吃了就去。”肖家看着两个娃娃微笑着回到。 天刚刚黑,肖家的晚饭也做好了。月红和立生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扛了一条长凳,打着手电往祠堂那里跑去。路上,还碰到不少扛着长凳的人。 姐弟俩拐到大队上的那条路时,已经清晰地听到嘈杂的人声。只见祠堂左侧的场地上,一束强光映射在一张大幕布上,上边有一行行的字跳动。幕布的正前方,黑压压的一片攒动的人头。他们努力挤进靠前的位置,把长凳塞进一条缝隙里,就静静地盯着前方的幕布。此时墙上开始出现人物,他们很好奇,墙上明明没有电视,为什么上面会动呢? 片头放完后,电影的名字现了出来,叫《世上只有妈妈好》,说的是一对母子因为一些原因分开了,之后的许多年彼此寻找的感人故事。看着电影里母子感人的画面,陈月红心里有点酸涩。以前妈妈在屋里的时候,她总嫌弃妈妈唠叨,样样要管着自己,犯了错就会骂,还会打呢。现在心里却只剩妈妈的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妈妈在屋里,总能吃饱穿暖,家才有个家样…… 电影放了点把钟就结束了,陈月红清晰的记得片尾曲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电影散场了,大伙又一哄而散,他们搬起自家的长凳,三五成群,边走边谈论着刚刚的剧情,场地上的人很快走得差不多了。 月红和立生扛着长凳走到大队那里,一伙人围在一起,中间一盏手提煤油灯照着。他们也好奇地挤过去看看。原来是一个卖货郎挑了些小东西来卖,一头的簸箕里摆的是杨梅干、酸梅粉等吃食;另一头则是一些日常用品,有梳子,橡皮筋,还有那种大大的发抓。 现在月红和立生兜里有五毛钱,爸爸每次从山里回来就会给个一块两块,他们都攒着。有时馋了,就会商量着一起去老街买点小吃。今晚这五毛钱,他们是打算拿来买零食吃的。他们料定一定会有卖东西的来做生意,猜得一点没错。 两姐弟选了一阵,是要酸梅粉还是杨梅干?要不就每样买一点?可是又有点舍不得一下花掉。 “哎,这个紫色的发抓挺好看的。”月红猛然瞥见另一边的簸箕里一个样式好看的发抓,她抓起来,递到立生面前。 立生仔细地放在灯下看了看,说:“嗯。妈妈夹上肯定好看!这个跟电视里的阿姨头上戴的一个样。” “要不,我们买一个?”月红问到。 立生点点头说:“好,做得。” 月红问了价钱,这么一个小东西,要一块钱!太贵了吧!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们还是买了,刚好一人兜里有五毛,凑一起一块钱。零食什么时候都可以买,这么好看的发抓在学堂旁边的小卖店可没有卖的。天冷了,妈妈应该也快回来了吧?等妈妈回来就给她,妈妈一定会喜欢! 最后两人拿着发抓高高兴兴回了家。他们把那个紫色的发抓放到床头边柜子的第一格最里边。 第二十二章 腊月十五,学堂里正式放了假。月红和立生整日窝在屋里没什么事可做,吃了中饭便和华英、兰花以及有光等五六个孩子到河坝东面的田地里游荡。有光是敏世屋里的崽,比几人大一两岁,同月红爸一辈,是同房里的亲戚。他生得瘦瘦高高,人也可亲。月红姐弟自从不同陈福与陈前进屋里的孩子玩耍之后,就是同华英和他走得比较近了。 兰花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就没有去学堂里上学了。她爸学贵见她上一学期的期末考试不理想,鼓着眼骂到:“有鬼用,考这么点分!平时读书都读到屁股眼里去了?不会读就给老子回来,莫浪费了老子的票子。” 就这样兰花上完一年级就没再上了。她整日里就是在田里放牛、打猪草,要不就是同她妈一起在菜地里做点零碎活。整个人都是黄瘦黄瘦的。不过她也挺看得开的,反正屋旁边多的是跟她一样大小的孩子没读书,大家还不是一样活。所以每次人家问她,“咦?女子,没去学堂啦?”。她都笑着回答,“嗯。不会读,就没去了。” 因为兰花没去学堂的原因,月红和华英跟她玩的时间就少了。也就是学堂里放假了,田地里也没东西可忙,大家才碰到了一块玩。 此时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连草根都不剩。人们在收割完晚稻后,将大部分干稻草担回屋里,垒在牛栏的木板楼上,剩下的一小撮就一把火点了,连同地里枯黄的杂草,烧得干干净净。一眼望去,大地如同铺上了一层黄黑色的粗布。 几个孩子从石子路上一溜烟冲到路坡下的田地里,他们准备先将红薯烤上。华英从屋里偷摸了几个红薯出来,有光也偷拿了屋里的火柴。月红和立生、兰花去坝上拾柴火,坝两边的斜坡上原先长满了带刺的灌木丛,春天开粉白色的小花,可美了!现在它们的叶子都已经掉落,只剩一些干枯的红色小果子挂在上头。三人折了一些这种带刺的小杆子,又去拔了一些别的干草,一人抱了满满一抱往回走。 有光和华英已经在坝下一个背风一些的田梗处挖了一个宽约半米的小坑。只等三人的柴火了。月红三人将拾来的柴火撂到小坑旁边的地上。有光从里边翻出一小撮容易点着的枯草杆,让华英拿着,他擦燃一根火柴,用拱起的手背小心翼翼地护着去点华英手里的干草。可还没点着就被一阵风吹灭了,连着试了几次都不成。最后五个孩子紧紧挨着,围成一个圆圈挡住风,这样点了几次才好不容易点着了。他们将点着的草杆放到坑里,在上边加了一些柴火,柴火上堆红薯,红薯上又堆一层柴火,借着北风的劲,这火烧得挺旺,不一会儿,地上的柴火就不多了。除了有光留下看着红薯,其余四人都去坝上找柴火,这样来来回回了两三次。终于闻到了红薯的香味,有光用一根细木棍从火里扒拉出一个焦黑的东西,尖起两手的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掰开一道口子。黄灿灿的肉现了出来,一股香甜的气味冲击着五人的味蕾。有光给每人掰了一小块,“嗯!香得很!熟了熟了,都可以起了。”五人赞叹着。 随后他们将火堆里剩下的几个红薯都扒了出来分食一光。几人的肚子搞饱了,坐在田梗上惬意地晒太阳。 “那里有洞,我们去抓老鼠。”有光咧着一张漆黑的嘴说到。 四个孩子起身查看,田埂上确实有洞,可是老鼠躲在里边怎么抓? 有光站起来,往四处瞄了一圈,丢下一句:“你们在这里等着。”,就跑向河坝的另一头。月红等四人脸上也黑得像花猫,她们到旁边的沟渠里洗了一把脸。一会儿功夫,有光就跑了回来,嘴里喘着粗气,肩上还多了一把锄头。四个孩子都围了上去, “哪里来的?”华英问。 “找人家借的。”有光脸上带着自豪的神情。 五人一路来到田埂下,有光见有洞的地方就挥起锄头挖,不消几下,田埂上就挖出了一个缺口。一个老鼠窝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们蜂拥而上,将逃窜出来的老鼠一一打死。挖完一个洞又接着挖下一个洞,不一会儿,附近的几条田埂都被挖得坑坑洼洼了。 “哎!哪个屋里的短命崽,在这里挖老子田梗,看老子不去打断你们手!”。石子路上传来一阵骂人声,一个担着尿桶的男人停在路面上,朝他们指手画脚地咒骂着。 五人吓得一溜烟跑到坝下猫着,等那人走了才敢出来。他们来到河坝上坐着,现在是下午一两点,太阳正足。港子河两岸蹲着一些妇女和姑娘在洗刷东西。通往港子河的石子路上不时有三两成群的妇女经过,她们肩上担着一担污脏东西,拖儿带女。虽然家家都打上了摇水井,可是这么多的东西要洗,摇水得多费事。况且,似乎只有担去港子河里洗才有过年的味道。 陈月红望着港子河热闹的景象,想起往年她同妈妈一起到这里来洗过年东西的情景。不知妈妈什么时候才回来? 他们就那样坐着,直到太阳快落山才回家。 这天夜里,月红和立生坐在床前的那张木桌前折纸玩。他们的爸爸像往常一样,吃了夜饭就去大队附近打牌去了。陈有和自从腊月起就没进山了,他贩木材赚了一点小钱。他用这些钱买了一张高低床,还交上了两个孩子的学费,剩下的一点就拿来做打牌本了。只要是在家的日子,他除开管两个孩子的饭,就是在大队附近的店子里打牌。月红和立生根本不知道他几点钟回来的。 鹅山的钟声敲过九下,已经是夜里九点了,这对于农村里来说算是晚了,没电视机的人家大多睡下了。陈福和陈前进屋里传来嘈杂的声响,他们两家人窝在自家的被窝里看着电视。 月红和立生有些困了,准备睡觉。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吱呀”一声,厅堂里的木门被推开了。 “月红,立生。”门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喊。 陈月红心里一惊,是妈妈!真的是妈妈回来了! 坐在靠门边的立生兴奋起身开了门。 谭家英提了一个格子条纹的行李袋进了屋。她穿着一件蓝色大衣,下身是一条黑色裤子,扎着一个低马尾辫,整个人比在屋里时要胖一些,也白净些。月红和立生觉得有些陌生,与记忆中的母亲有一点不一样。他们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眼光有些躲闪。 “哎,娃娃。看妈妈给你们带了什么。”。谭家英将行李袋放到桌子上,拉开拉链,从里边翻出两辆塑料玩具车,笑着递到两个孩子手里。 月红和立生接过玩具车,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玩具车。 谭家英将行李袋里的衣物全部拿出来放在床上,又从袋子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包开过的饼干和一袋瓜子,那是她买来在火车上充饥的,火车上的饭菜贵得要命,又难吃。其他东西也比平时店面里的要贵,所以他们一伙人在出发前一天就买好了水和路上吃的东西。火车上的任何东西他们都不会买。饭嘛,多吃一餐,少吃一餐,又不会怎么样。 准备在路上吃的东西,谭家英最终也没舍得吃。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她只吃了一桶泡面,喝了一瓶水。其余的东西都留着拿回家给孩子吃。 月红和立生已经适应了一点,他们接过饼干,小心地吃了起来。谭家英一边收拾衣物,一边同两个孩子说话。 月红和立生还有些拘谨地陪妈妈去灶房里烧洗澡水,谭家英洗漱完,母子三人坐在床上又说了一会儿话。 到了夜里十二点,陈有和拖拖沓沓地进了屋,一眼瞧见屋里的谭家英,脸上带着笑说,“转来啦。”他心里还是很欢喜的,谁不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 “嗯。怎么又出去玩到这么晚,留两个孩子在屋里。”谭家英嗔怪道。 “哎呀,两个孩子这么大了,又不用我哄睡,我一个人在屋里没味,就出去玩了。以后不玩这么晚就是了。” 两口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直到深夜才睡下。陈月红听着这细细的话语声,觉得整个房间都温暖起来了。 第二十三章 这一年的春节,大多数人都过得糟心得很。因为干旱的原因,晚稻的收成十分不好,下半年的粮食基本没得卖,只能说刚刚能糊口而已。本来大家都指望着晚稻能有个好收成,卖了谷子过个好年,谁曾想这样。真的,虽然说人人都已经吃上了饱饭,但是别的吃食却很紧张。就比方说菜吧,蔬菜肯定是有的,但是肉就稀罕了。家家户户虽然养了猪,除非屋里办大事,不然这猪是要卖给收猪佬的,自己根本吃不着。一年四季待在村里,不靠卖一头肥猪,平时屋里用的油盐等日常的小东西从哪里来?也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舍得杀一只鸡或者鸭,养大一窝鸡鸭也不容易,碰上这个风,那个风,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一大片。 平日里大家馋了就会去菜市场那里买一副鸡架子,鸡架子就是剔了肉的鸡骨架,基本上是没什么肉的,但是便宜啊。剁成小块,加上辣椒,大蒜,炒成咸香热辣的“鸡丁”,别提多下饭了。 虽然糟心,年还是要过。正月初一,祠堂、菜市场、大队附近,照例是狂欢,只是大伙的心不同了,此时他们无心打牌,只是习惯了往牌桌上钻。 大队门口的场地上,菜市场的路面上,一群穿着客气衣裳、皮肤白净的后生男女们在谈笑风生。一二十个一同出去打工的后生们正站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说话。他们的言谈举止与周围这些直接粗鲁的庄稼人完全不一样,他们声音轻轻的,又柔和。年轻的后生们在牌桌上打着牌,心却飞了出去。这样柔美的姑娘谁不爱,这样客气的男崽又有哪个不羡慕。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老气衣服,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搂着纸牌的手也是粗糙起皱。 “出去见过世面的就是不一样,等开了年,老子也出去见见世面。”年轻后生想着。 屋里有适龄打工青年的大人呢,此刻心里也气恼。“怎么别人屋里的崽女就知道到处找钱,自己的死崽就只会圈在屋里,混吃混喝过日子!看看别个屋里都置上了电视机、收音机,还准备起新房。” 生活一旦有了比较,就会发现自己过得多么惨淡。以前大家都是住沙石瓦屋,个个心里也就没什么,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旦有一家住上了红砖白石灰墙的新屋,那周遭的人都会不好过。人家都过上了不一样的好日子,自己却没跟上人家的脚步!没跟上队,那是多么不可容忍的!如果大家都吃糠咽菜,他们应该还是开心的,可现在人家都吃上了肉,你说这日子还咋过?要是一个两个人这样,大家还能共同谴责他,“生要票子死要票子,能带进棺材里不成?还是日子过得舒服要紧,对不?”,对,就是要把那个爱出头的人按进跟大家一样的烂泥里! 现在不一样了,眼见着别个屋里越过越好,自己屋里却没任何起色,怎么能不着急上火? 陈有丰蹲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与三世屋里的两个崽话着事,三人的眼睛却不时瞄向不远处的男女。他们是多么地气派!客气的衣裳,一尘不染的鞋子,白嫩的皮肤。就如自己屋里海报上的明星一样。 “凭什么我就要在屋里作田,我要出去,自己这么年轻,一定能挣到大钱,看着吧,往后四兄弟里头,我肯定是混得最好的那个!”陈有丰心里想着,恨不得现在就要踏上那属于自己的大好前程。他悠悠地对三世屋里的两个崽说:“等年过了,我也要出去,圈在屋里作田没什么用。” “做得,我们结个伴。”陈有山、陈有民两兄弟笑着应到。 “真的?” “那还不真的什么,个个后生都出去了,留在屋里也不好玩。”陈有民说。他是三世屋里的大崽,也二十岁了,跟陈有丰差不多大。他也早就不想在屋里作田了。 三人说定这事,陈有丰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厅堂里,他爸妈窝在门背后烤火笼。他径直走进去,站在八仙桌旁朝爸妈开口,“妈,我过了年要去打工,给我三百块作路费。” 老两口吓了一跳,小儿子何时有这个想法。“那田不要了?我跟妈两个是做不动了,你要是出去,田就作不成的。”昌世老汉抬起头,直直地盯着陈有丰。 “不要就不要,给几个哥哥作吧,反正你们的口粮是少不了的。我去外头赚钱,那半截墙根起了多少年了,一直没去做,年底等我赚了钱回来就将它修一间红砖屋,刷上白石灰,保证客气得很!” 老两口也听说了村里有一些后生在外头挣票子的事,上次小女子来,还说她屋里的三个崽女也寻思着要出去呢。 “我是随便你的,你也这么大了,管不得你了。”昌世老汉心想要是出去能挣到票子也是好,作田也是没个大出息。自己一辈子窝在田里操劳,还不是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再说,世事并不是他们这些即将入土的老古董能说了算。说不定有丰出去了,还是个机会。唉,谁知道呢! “啊呀,就是那么远的地方,做的那些事,你吃不吃得消?”肖家忧心着。农民不作田,去城里能干嘛?这是她所担心的。 “放心,有什么是我吃不消的。”陈有丰意气风发,他左手叉腰,右手伸出食指和中指朝天比划了几下。 “吃不吃得消那是不用操心的,后生崽,什么都能做。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都养了大妹了。就是一个:出去不要乱花乱用,你就是有点票子就留不住。记住这一点就行了。出去也不要找事,在外边不比屋里,可没人帮你。”昌世老汉叮嘱到。 “晓得,不用多讲。”陈有丰此刻已经在摩拳擦掌了。 肖家见父子俩这样说,也就不出声了。自顾自的说:“做得。” 过了元宵,村里凡是上过两年学的后生、女子们都收拾了衣物,相约着出去见大世面。元宵前后的十来天里,村中总能看见一撮一撮的后生、女子们在一块讨论出门打工的事。他们谈笑风生,畅想着打工的美好生活。这绝对是羊山这许多年以来最轰动的一件大事。是啊,农民不当农民,要到城里当工人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创举。 陈有丰他们选了农历十八这天,八——发,是个吉利日子。 正月十八日凌晨,前往新店子的石子路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漆黑的夜空,只有一两束手电光。村里的狗被惊动了,“汪汪汪”叫着,一只,两只,最后是全村的狗此起彼伏的吠声。陈有丰同屋前屋后的七八个后生一起背着行李,正大阔步往新店子赶。随着一阵班车的鸣笛声,这一伙人踏上了远方的旅程。 谭家英和陈有和此刻也醒着,窝在被子下话事,“去年我做事那家的老板小心眼得很,热死人的天,把我和桂花锁在店里!”。谭家英现在想起来还是气愤得很。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再去那里做了,老板平时计较就算了,最气人的是临走还扣了她和桂花一个月工资,说过了年回来上班再结。哪个能保证过了年就一定要去他家做。不过不止她们被扣工资,其他进厂的后生也被压了一个月工资,也是说开年了来上班就结。没办法,家家都这么坑人。 “所以说哪里都不如屋里,屋里哪个敢这么欺负人,看不劈死他个婊子崽!你到了别人的地盘,只能任人揉圆搓方。”陈有和打心眼里不赞同出门,在屋里过得多自在,出去找罪受。 “哎呀,说是这样说,在屋里哪来的票子,两个孩子读书是笔大头,一家四口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别家却开始筹划建新房,咱还不得抓点紧赚钱。看吧,要是有合适的事,还得去。”谭家英无奈地说。自家的日子跟别人比还是差一大截呢。不过,她暂时是没打算出去。不认识字真的很难在外边立足,光这一项,人家就要卡你。 夏天到来以前,陈福和陈前进两家就先后搬走了。老房子年久失修,又加上没有人住,一到下雨天,整个厅堂里就漏雨,而且一根直梁还倾斜了。住是不能久住了,陈有和只好去找达世叔,他屋里有两间旧屋空着,看能不能借住到他那里去。陈达世倒是爽快答应了,反正他们一家都搬到油麻了,老屋空着也是空着。就这样,陈有和一家搬到了离他爸妈两间屋距离的地方。这两间屋,实际是两间猪栏,原先的人家搬去远一点的地方住,这两间就变成了猪栏,一道巷子连着,巷子对面是老大有财屋里的牛栏和另外两家的柴火房。陈有和借住的房子窗户外就是爸妈打的摇水井,喝水倒是方便。 谭家英原本是不愿意来这里的,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看着这老旧的房屋,整日的猪牛屎味熏着,她心里更加迫切想要盖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想想自己从嫁来羊山,跟着陈有和,不知搬了多少次家,遭了别人多少白眼。像之前借住在和平叔屋里的时候,不仅他家大媳妇常常让自己去她屋里做点小活,他那个吊儿郎当的小儿子有时趁有和不在屋里,也来拿言语戏弄自己,这些她不好明告诉陈有和,他是个冲动人,知道了不得去打架?住在人家屋檐下,连件衣服都不敢买,生怕别个见了说:“哎呀,还有票子买这买那!”,就比如女子还小的那阵,她爸去镇上办事,见到一件漂亮衣裳,就给女子买了回来。谁知,和平大媳妇见了,就奚落起来:“哎呀,小孩子穿那么好干什么?屋里又不是富有得很!”。当时她是很气的,凭什么我的孩子就得捡别个不要的穿?现在她心里只想挣票子,盖房子、供两个孩子读书。她在心里发誓,只要孩子会读,她就一直供。绝不能让孩子再过自己这样的日子! 第二十四章 陈有和今年没有再去贩木材了。山里的好木少了,“八月包”也嫌那活累,时间又长,不愿意再去了,加上有砖窑老板请他长期拉货,他当然不愿意进那深山老林。陈有和本身也不想做,虽然能挣一点,可也真的是血汗钱,日子能过得下去,他也就不想再去折腾了。去年那是堵的一口气才硬着头皮上的。现在家英也在屋里,他也就安安心心待着,田里的活干完了还是照样去大队那里跟人打点小牌,消磨时间。 谭家英在外边新知道了马铃薯和西红柿这么两门新菜种,刚好她有一回去田中镇赶集的时候碰到了卖马铃薯的。她买了一两斤,放在屋里阴凉的地方等着它发芽。 一阵温热潮湿的南风吹来,万物都被唤醒了。田野里满眼都是碧绿的颜色,塘堰边的那几株垂柳抽出点点嫩绿的新芽,长生屋门前的歪脖子梨树也开出了白色的小花。尤其是组上的变化大,组上那一片贫瘠的田地现在变成了一片紫红色的花海,这是镇上给各村发的花草籽,用来改善土壤的。刚刚开了春,人们便会在沙石多的田地里撒上花草籽,不消几天,它们便会发出嫩绿的芽;过不了多久,那里便会成为一片紫红色的花海。整一片田地挤挤挨挨地长满了寸把长的花草,就如同是一层艳丽的毯子铺在上边,你完全看不见土地原本的颜色。绿色的底上缀满紫红色的花,是这样的美丽!使人一下就愉悦起来,恨不得在里边滚几滚,再躺下来看一看无遮无掩的蓝天白云。再过一阵子,这些美丽的花儿就会被埋进土里。男人们会在它们枯萎以前,赶着牛,把地翻一遍,将花草埋进泥土里发酵,当地肥。到那时,美丽的田地又会回到它本来的样子,坚实、朴素。 在南风的滋养下,谭家英的马铃薯也发了芽。半下午,她将马铃薯拿出来堆在门口,用菜刀将每个马铃薯横竖各切一刀,然后在切面上涂上石灰,装进一个簸箕。接着就叫来陈有和挑屋里那半担尿,她自己扛一把锄头,锄头把上挂着装马铃薯的簸箕,两人肩并肩出了门。出村口以后,就直上了新升大队的石子路。这时候的大队路上很是热闹,担尿桶的,扛锄头的,牵牛的,提簸箕的,人们趁着这好时节,准备将自留的菜地好好打整打整,伺弄出一个最满意的菜园。 过了港子河,往垅上走,过了躲雨庙,再往前走二十来米,就到了陈有和的菜地。这是一块四分左右的田地,去年是更上边一点的另外一块田当的菜地。不能年年用同一块田当菜地,不然没肥,而且病虫害也多。所以今年换到下边来了。进到菜地以后,陈有和就开始挥起锄头锄靠里边的一垅地,这里将要埋进马铃薯块,还计划种上几株西红柿。谭家英则从水渠里提来半桶水,将尿兑淡,开始浇菜。 别看这菜地不大,里边已经被谭家英给种上了辣椒,茄子等四五样蔬菜。中间的一垅留着种菜瓜,一年到头没什么零嘴吃,给屋里孩子种点菜瓜解解馋。瓜苗她都已经发在一个盛了土的簸箕里了,正挂在她屋里房门口的墙上。等长大一点就移栽到这里来。她计划靠水渠的那一小截种一些空心菜,方便浇水。 谭家英现在已经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庄稼女人了。她刚嫁到羊山来的时候,真的什么都不会,别说种菜,就连插秧、割禾都学了好久,难怪有人要笑话陈有和娶了一个“大小姐”回来。不过这些她都克服了,虽然没有别的女人做得那么麻利,也是尽力的好了。谭家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她在没有嫁给陈有和以前,待在煤矿岭的时候,那时候看见周围村子的庄稼人,竟然有点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地,自家屋里样样都种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嫁到羊山之后,才晓得,原来地里种的东西并不是自己想吃就吃的。好的要留来卖钱,只有卖不掉的才自己吃。唉,看来她的想法跟她那时的年纪一样,还是太年青。 除了各家各户的菜地,现在,每一块田地都蓄上了满满的水。开春以后,人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田地蓄满水,这水一直蓄着,为的是让干枯了一个冬天的泥巴溶解变稀软,下一步才好犁田。 等这水蓄上一阵子,就到了捡田螺的时节!蓄满水的稻田,以及纵横交错的水渠里,随处可见的田螺。又到了孩子们到田间地头寻宝贝的时候喽! 傍晚,月红从学堂下学回家,就邀上华英、兰花一起去捡田螺。她们每人手里提一只小黑桶,光着脚丫子,挤成一团,说笑着走在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火红的太阳光映得人的脸都是彤红的,风也是温柔舒服的。蓄满水的田地现在宛如一面面镜子,倒映出天上的云彩、飞鸟,以及路过的人影。 过了港子河,石子路两边的水渠里已经能看见东一个西一个肥美的田螺在水下的稀泥上卧着了,她们马上兴奋地挽起裤脚,踏进泥水里,伸手去捡。从这里开始,她们沿着田埂,一路往上搜寻。还没等天黑透,三人就捡了满满一桶。她们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一路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此时,还有几伙别的孩子也提着满满一桶的田螺,笑嘻嘻地从别的方向走到港子河的河畔。 拿回家的田螺,月红她们是舍不得吃的,往往是放在桶子里养一两天,等田螺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净了,当妈的便用开水焯一遍,然后用尖钩子把肉挑出来,这些田螺肉会被妈妈拿去菜市场卖,四块钱一斤,这样一桶子的田螺也只能卖到三块钱左右,有时更少。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农村的孩子总是知道哪个季节,山上、地里有什么东西可以换到钱,即使是微薄的,对于他们来说,那也是来之不易的,通过自己双手换来的。 开头有几天这样大收获,越到后面越少。捡田螺的太多了,田螺还没长大呢,就被一锅端了。月红、华英、兰花她们就只能等天麻麻黑的时候再去,田螺一般是太阳下山那阵出没,她们每人带上一把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淌过水田,费力地找寻田螺的踪迹,即使这样,也捡不了多少。等天气再热一些,田螺更少了,而且由于到处都撒了肥料,即使有,她们也不会去捡了,吃不得。 田螺绝迹的时候,田地却变得更热闹了。家家户户的男人赶着自家的牛儿到地里犁田。男人们手里挥一根小枝条,嘴里时不时吆喝几声:“去喽!走!”。有时从土里犁出一条黄鳝,他们便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将犁往边上一倒,跑去捉黄鳝去了。捉到的黄鳝,他们会找一根稻草,从黄鳝的左边腮穿到右边腮,吊在田埂上或者交给站在路面上的自家孩子。为了犒劳辛苦的耕牛,每家每户八九岁的孩子这时候已经在旁边候着了。她们吃过早饭就按妈妈的安排,到田里去接应爸爸。当爸的将牛交给孩子,由孩子牵去吃草,他自己则回家吃饭,吃了饭接着再犁另外的地方。一块水田在插秧以前要经历一犁两耙的,这样才会松软,不然娇嫩的秧苗没法安全地栽下去,栽秧的人手也会磨痛。就像组上的田一样,那些田里有许多的沙石子,往往能听到在里边栽秧的人“嘶”一声,接着就见那人猛甩几下沾满泥巴的湿淋淋的右手,那肯定是用力往泥水里栽秧的时候,不小心插到石子了。 时间来到了端午节,端午节的前几天各家各户的女人又开始准备过节的吃食。不管是城里还是乡下,人们一年到头,为的总是一张嘴巴。 农历五月的初三初四这两天,家家户户张罗裹粽子。正月里留下了一两捆晒干的箬叶,提前拿出来泡发,糯米也一早泡上了。房里阴凉的地方还有一坛子咸鸭蛋。这也是端午节必备的吃食。一个月前,女人们到田里挖一些黄泥巴回来,泥巴兑点水,加入适量的盐,搅拌成稀泥浆,这时候就可以拿出她们积攒的几十枚鸭蛋了。每一枚鸭蛋上糊一层刚刚调制好的泥浆,包上泥浆的鸭蛋再在草木灰里滚一滚。这样鸭蛋就算腌好了,这些鸭蛋静置在屋里阴凉的地方,一个月后,它们便成为了正宗的咸鸭蛋。用开水煮熟,轻轻掰开,露出里边金黄起沙的蛋黄,滋滋的油往外渗;咬一口更是咸香味十足。 阁楼上的瓮里,还有小半瓮的豆子饼和花生饼。这也是昨天才炸好的。豆子饼是什马、田中一带的特色,只有端午节才吃。糯米粉和水按比例调成的米浆里加入适量的盐,用一个有凹槽的平底铁勺舀一勺米浆,米浆上撒一层黄豆或者花生,就可以下油锅炸了。炸至饼皮表面酥脆金黄,便可以出锅。这豆子饼可以说是男女老少皆宜。既可以哄小孩,又能下酒。 农历五月初四这天,吃过午饭,谭家英就坐在自家门口开始裹粽子。家家户户裹得都是光米粽子,什么都不加,只加一点碱,既是为了延长粽子的保质期,也为了好看。加了碱的粽子,煮熟之后会变成金黄色,而且有一股特别的香味。蘸上砂糖,一口咬下去,软糯香甜! 月红不会裹粽子,她就在边上给妈妈打下手,递个东西什么的。立生早跑得没影了,他跟着有光等几个男娃在塘堰边用弹弓打鸟玩。这样无忧无虑的年龄,正是玩乐的时候。 裹了没一会儿,莲香和正英前后脚来帮忙了。昨天,她两家裹粽子,谭家英去帮忙了,今天人家就来还情来了。农村地方都是这样,谁家做个什么事,周围要好的邻居一般都会来帮忙;就是不很要好,无意间经过,大部分也会坐下来帮忙裹几个。反正没什么事,就当是消遣时间。 人多做事就是快,她们三人半下午就把三斗米的粽子给裹好了。裹好的粽子每十个串一串,煮熟了之后,它们会被挂在房里通风的地方。端午节前后的那几天,家家户户的屋里都挂了一竹竿的粽子,到处弥漫着粽子的清香。 现在谭家英正往锅里添水准备煮粽子,莲香和正英在门口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谭家英让月红去烧火,自己则往锅里下粽子,粽子的煮法跟箬叶饼是一样的,是个慢功夫,起码得天黑后才有得吃。 此时大队那里的几家店子坐了几桌打牌的人,从初一开始,男人们就松懈下来了,借着过节的由头,早早开始了玩乐。 陈有和这时候在祠塘里边一座老屋的敞厅里跟一伙同样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打同花顺,他虽然相比以前有所收敛,可要戒是戒不掉的。尤其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周围的人都打牌,出门去到大队那里也是几桌打牌的。男人们见面第一句话不是“吃了吗?”,而是:“去打扑克不?”,对于本来就爱玩的他来说简直忍不了。他有事没事便找个借口出门同人打点小牌,个个都这样玩,我怎么玩不得? 今天也是学贵休息的日子,他像往常一样吃了饭就在大队边的小店子里同几个伙计打扑克牌。坐了没多久,自己大队的光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啊呀,光头,赚了大钱回来啦!”小店子的老板娘九娇谄笑着大声说到。开小店的消息一般比较灵通,特别是村里的小店。村里有点什么事都是从小店里传开的。九娇正月的时候听这个光头说自己要包车带人出去打工,几个月没见,就见光头穿得人模人样,满面红光。她便随口恭维了几句。这一排连着开了三家小店,她嘴滑、会跟男人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也张得开口撺掇这些人买吃的喝的,因此生意自然比旁边的要好。 “哎呀,莫这样讲。大钱没有,小钱就赚到几个。”光头一屁股坐到屋里的长凳上,笑眯眯地说。 桌上一个卷着裤脚的中年男人用沾了口水的食指捻开手里刚起好的牌,回头半开玩笑:“死光头,挣钱也不带我们。就见你一车车拉别村的人出去。要带也带自己村里的哇。”。光头今年春天同田中镇他小舅子一起包车到什马镇和田中镇的各村拉人去临省做活。做的什么活,也没人晓得,只听他说过是做鞋。 光头这个时候熟练地走到角落里的一个蓝色塑料筐前,从里面拿了一支橙色汽水,用牙齿咬开瓶盖往地上啐,然后一口气将汽水喝下肚。他打了一个嗝,慢慢条斯理道:“去哒,你们又不去。个个在屋里过快活日子,还跟我说这。” 学贵表面不为所动,耳朵却张着听。他捻着牌的手停住了,要不是旁边人提醒他该出牌,他都忘了。他慌乱地说:“哦,哦,等我看一下出哪一张。” “哎呀,出个牌还想半天!”其余三人埋怨到。 光头在店子里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学贵的心也跟着飞了,他就这样胡乱地打了一阵牌,就找了一个借口让给别人打了。 学贵回到屋里,看见儿子兴民坐在台阶上玩耍。他女人莲香则坐在马口里的矮凳上,面前是一台简易补鞋机。她眯起眼睛,左手按住鞋,右手慢慢转动补鞋机的齿轮,脚下稍用点力踩下去,只听见几声“得得得”的响声过后,又是重复的一遍。莲香有一门补鞋的手艺,附近的人家有破了的鞋舍不得丢的,就会拿到她这里来补。这手艺还是她在娘家做女子时学的,那个时候个个女子都去学裁缝,她偏偏去学了一个补鞋,这样也好,独她一份,别个学裁缝都是给自家人做做衣裳,除非做得特别好的才敢开店做生意。她倒好,这村里也只知道她一个会补鞋,落到她还能挣点家用钱。 学贵走近去,亲切地叫了一声“娃娃。”,一把将儿子抱到手上。 两岁的陈兴民生得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头发也是稀黄。学贵两口子可没少给他好吃好喝的,家里但凡有点好东西都紧着这个儿子,可偏偏就是不长个。不过,他平时的饭量也小。 陈兴民在学贵怀里待不到两分钟就挣扎着下来玩他的石头。 学贵拿出一只烟点上,走到台阶的最上一级蹲下。他回头看了看厅堂里大哥一家没在,这才开口说到: “金花、银花要出去打工才好。别个屋里的崽女都到外头挣票子去了。”,学贵在正月里见附近的一伙后生男女去外头打工挣钱,心里很是羡慕,可惜自己的几个女子最大的才十五岁,又没过读书,跟着去也进不了厂。他听说谭家英去年出去就没挣到什么票子,不认识字,没有哪个厂愿意招。这下好了,他听到光头说只要是个人,有手有脚就行,还不要求会认字,这多好! 莲香抬起头,嘟嚷道:“这么小,谁会要?再说了,她们大字不识一个,能去哪里?” 学贵摆了两下头,得意地说,“哎呀!你不晓得,不看年龄。也不要求会认字,会做事就行。我们家几个做活那绝对是没问题。” “哦,那好啊。反正在屋里也是跟着作田,日日没有半下停,出去也好。”莲香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后生都往外边跑,自己的女子出去能挣票子当然好。 当天晚上,学贵放下饭碗就到光头的屋里说定了两个女子跟他出去打工的事宜。这一切妥当以后,学贵打了个转身就往大队那里去了。现在他的心里别提多高兴。马上就能见到外边的票子了!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他心里计划,等明年开了年就请人来打地基,两个女子在外挣的票子,加上屋里的一点存款,先把房子起了。想到这,他决定今晚多打几把,反正明天休息。 谭家英吃过晚饭后,将灶房里收拾了一通,就提了几个粽子,打着手电弯到莲香的灶房后门。走到门口,只听见莲香细细的说话声,“出去也好,去见一见世面……” 谭家英轻快地踏进了莲香的后门,笑着问:“哪个?去哪里?” 背对后门洗碗的莲香,转过头,望见是谭家英,笑了起来,“哎呀,是你,家英。” 坐在烧火凳上的金花以及倚在灶边的银花也回头望了谭家英一眼。 谭家英进屋将粽子放在莲香的案板上,说:“给你尝尝我的。” 莲香笑着推辞道:“哎呀,不用不用,都有,我自己屋里一竹竿呢。” “我晓得你有,只拿了几个,尝一尝我的,说一说意见。” “哈哈,没吃都晓得,肯定好。” 两人说了一回客套话,谭家英想起来,又问,“你们刚刚说谁出去哪里?” “就是我金花和银花,她爸准备让她们跟我们大队的光头去外边打工,死人这不才出门去光头屋里。” “哎呀,这么小,怕是不会有厂里收。” “我也是这样说。但是他听光头说不看年龄,也不讲会不会认字,只要有手有脚,会做活就行。” 谭家英简直不敢相信,她张大眼睛问,“有这么好的事?” “是,我也不怎么信,她爸去问了,具体什么情况等他回来就晓得了。” 谭家英将信将疑地出了莲香的灶房。要是真这样,那她也去一个。她同有和圈在屋里作田也只够一家人的吃喝,下半年两个孩子的学费又不晓得去哪里借。两个孩子,怎么好意思再找谦世叔挂账,她计划等收了早稻卖了,凑一凑,估计差不多。可这也不顶事,今年下半年的有了,那明年正月里开学呢?还有孩子这么大了,不能老是借住在别人的旧屋里。有和也要他去,留在屋里只会一天到晚跟那些人打牌,不如一起去挣点票子,趁年轻把房子起了,再把两个孩子供出来,就功德圆满。! 她这样想着到了家,月红和立生去敏世屋里看电视了,陈有和也洗过澡,准备出门。 她叫住陈有和,将刚刚听到的说了一遍给他听。 “哪有这样的事。肯定听错了。”陈有和着急出门去打牌,几句话敷衍了她,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谭家英却想什么时候要去找光头问一问清楚,万一是真的呢。 第二天,也就是端午节这天,谭家英清早起来洗漱好,就坐在灶房里的桌上,剥开一个粽子,沾上糖,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桌子上已经摆上了一大碗的咸鸭蛋,一提粽子,一小碗白砂糖,和一碟的豆子饼。月红和立生一人兜里揣了一个咸鸭蛋,手里抓一个沾上糖的粽子,出门去玩了。陈有和昨天夜里玩得晚,还没起床呢。今天早上是不煮饭的,就吃这几样,谭家英这时候才这么悠闲。 吃完一个粽子,谭家英又摸起两个豆子饼,一边吃一边走出门。她要去菜市场买几块豆腐,今天端午节,她计划中午杀一只鸭子吃,再买几块豆腐就行。 这时候的菜市场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一伙男人正蹲在祠塘门前的场地上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话事;正对面一个卖米酒的摊子,主人在靠马路的地方摆了两张旧木桌,桌上坐了五六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喝酒,每人面一小堆湿炒花生;酒摊往上,紧挨着挤挤挨挨摆了两条的簸箕路,簸箕里是一些卖相不是很好的蔬菜。地里凡是有一点好东西,人们总是会提到这里来卖。不过一早上也卖不到几个钱,因为基本上家家户户自己地里的菜足够一家人吃了,只有一些“懒汉”才会在外边买蔬菜。买的人少,价钱又低。谭家英前阵子也来这里卖过几回马铃薯和西红柿,不过不好卖,村里人吃不惯,刚开始稀奇,有人买来吃,后来就卖不动了,人家都晓得这东西不好吃,她也就不去卖了。一家人这阵子吃马铃薯都吃到腻,送给人家吃,人家也不怎么想要。 谭家英低着头,快步走过去。卖菜的人许多都认识,有几个特别喜欢喊人家买东西,万一被看见了,免不得又要喊她买,到时又得打推辞,有时推辞不掉还得勉强买一点,还是快点走为妙。 谭家英走进薄膜棚里,最外边的一档是卖肉的,这时候挤了不少的人在前面。卖肉的旁边就是一摊卖豆腐的,这豆腐摊的生意比肉摊的生意还要好,往往来晚一点就买不着。不管平时还是年节,豆腐总是最走俏的。豆腐在平日里就算是一户人家的好菜了,人们舍不得三天两头吃一回肉,但是豆腐还是买得起的,花一块钱可以买四块水豆腐,拿回家不管油煎还是下水汆都好吃。谭家英买了一块钱的豆腐,又走进棚里逛了一圈。今天卖东西的人比平时要多一点,有些本来要去什马赶场的人因为要在屋里吃节饭而没有出门。 谭家英走了一个大圈,最后也没买什么,转身往外走。 她走到祠塘那里时,就看见光明大队的光头在祠塘门口的场地上说着什么,旁边围了十几个男女。 “不就是那个光头吗!”谭家英心想,真是巧啊,正说要去找他呢。 她拎着豆腐,走近人群,在那里听了一个大概。原来光头在这里揽工呢,说包带出去干活,车接车送。不挑认不认字,只要有手有脚,会干活就行。还有最重要的一门,随时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栽秧、割禾都可以回来,老板不会扣你工资。 谭家英听了马上心动起来,她走上前去,问:“光头,你说的真的假的?” 光头信誓旦旦地说到:“那还能有假!骗谁也不敢骗自己村里人。我正月里已经拉了田中几个村的几十个人出去了,现在人已经回来了,就前几天坐我的包车回来的,人家这不票子也到手了,屋里的田也没丢。” 谭家英一锤定音,“行,那算我一个。新升大队的有和晓得不?就是他屋里。” “晓得。我还跟你家有和打过几回牌呢。做得,那到时候出发前一天就会通知你。”光头喜笑颜开地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下“有和”两个字。 谭家英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现在一身轻松地往回走。旁边围观的人这时候也纷纷上前去报名,有的是给自己报,有的给屋里的小孩报。 谭家英回到屋里,陈有和已经起来了,正在灶房里准备烧水杀鸭子。 谭家英走上前,迫不及待地跟陈有和说了这件事。 “什么呀?你就跟人家说好了?”陈有和听了,惊得回头睁大眼睛盯着她。 “嗯。光头说田里栽秧割禾都不耽搁,好得很。我们两个一起去,明年的学费就有了。” “哪有那么容易,说得轻松!”陈有和可不愿意往外跑,待在村里多好,有伴玩、有牌打。 谭家英晓得他心里的那点小九九,于是说:别的大队的好多人也去,男的女的都有,出去一样有伴玩。你留在屋里反而没伴,到时候大家都出去了,哪个跟你玩。 陈有和想想,觉得也对,出去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不过屋里的田要怎么办呢?最后他们两个人商量好,田就交给二哥看管,平时要他帮忙放水、打农药,算点辛苦费给他,反正两家的田隔得不远,顺带手的事。所有的事情都计划好了,只等光头的通知。 农历六月的中旬过后,晚稻刚刚栽进水田里。光头到报了名的人家通知,明天下午的车出发。整个羊山躁动了起来,说着明天的大事。 晚上,谭家英在屋里收拾行李。月红和立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邻居家看电视,他们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定准。整个人都垂头丧气起来。他们晓得,这是没法改变的事情,只能接受。因此,并没有说一句什么话。 谭家英心里也不好受,刚开始还为了能出去挣钱而高兴,等到真正要走的时候还是舍不得两个孩子。她给两个孩子交代了一番便让他们上楼睡觉了,自己却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好。 第二天下午四点,谭家英煮了一顿最早的晚饭,一家四口随便吃了一点,随后就带上门,拐上了下店子那条出村的路。 陈有和提着一袋行李走在最前面,谭家英和月红、立生默默地跟在后头。 这条路走到头,就汇入光明大队的石子路。此时,这条石子路比往常的什么时候都要热闹。 一伙后生崽女正提着行李站在路边一户人家的墙根下神采飞扬地谈天说地。石子路靠光明大队田地的那一面,几个中年男人蹲在路边的沟渠沿上,抽着烟说话,边上是他们的行李。陈有和见到一个熟人,跟谭家英打了声招呼就提着包过去。 谭家英带在月红和立生就站在马路这面一户人家的墙根下。不远处还有几个提着行李的妇女在安慰她们哇哇大哭的孩子。孩子大约四五岁的样子,大概是舍不得爸爸妈妈。孩子的爸爸却和一些别的男人开玩笑到:哭什么哭?这么大了,还要奶吃不成! 这几个孩子听了就不好意思哭了,嗯嗯唧唧地擦干了泪水,瘪着嘴巴靠在妈妈的身边。 谭家英靠着墙站着,心里一部分因为等下要坐车而恶心,一部分又因为舍不下两个孩子而沉重起来。她眼里含着泪光,颤着声音对立生说:“立生,在屋里听姐姐的话,莫总是跑出去玩。” “嗯,晓得。”立生望着脚下的沙子,乖顺地说。 “月红,你在屋里要多照顾老弟,有什么事一起去做。”谭家英收了收颤音,醒了一把鼻子,转过头对女子叮嘱到。 “好,晓得。”月红跟立生一样,表现得极为风轻云淡。她已经十岁了,按照什马的说法,应该说十一岁了,哭哭唧唧不适合她,这个年龄要坚强懂事。但是她不敢看妈妈那伤心的模样,于是故意朝远处望去。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只留了半个脑袋在三层岭上。很快,四周的一切变得朦胧起来,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只剩下一片蓝墨色的影子,温热的晚风将沟渠下那一片娇嫩的秧苗吹得像波浪似的摆动起来。在陈有和他们蹲着的沟渠下,几个妇女带着屋里的女子蹲在下边的水泥台子上,说说笑笑着洗衣服。这石子路下边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沟,水是从港子河引下来的。米把宽的河沟两面,在靠马路的这一段,砌了两条三四米长的水泥台子,平常傍晚的这个时候,会有刚刚洗了澡的妇女、姑娘提着一桶子衣服到这里来洗。 眼见着天要黑了,一些人开始急了。有男人嚷嚷起来,“光头怎么还不来?说好去别村接几个人就来的。这都等了一个多钟了。” “就是,就是。” 几个后生走到光明桥头朝新店子的方向张望了一阵,远处的路面并没有班车的影子,他们只得摇摇头,重新蹲在路边等。 大约又等了一刻钟,一辆大班车缓缓停在了石子路上。光头走下车,大喊:“走了,走了。快上车。” 一时间,路面上的人群涌向班车。 “家英,快来,走了。”陈有和站在班车前朝人群外喊道。 谭家英从立生手里接过包袱,回头同月红叮嘱了一句:“月红,跟老弟两个好好的啊……”。就小跑着奔向班车。月红和立生跟在后边走了几步,谭家英在班车口子处停下,回头朝两人挥手,“转去哒。”她鼻子一酸,一口气堵着,说不出别的话来。下边没上的人在催促着:“快点的。”。她带着歉意的苦笑,匆匆上了车坐到陈有和边上。 车子缓缓开动了,很快过了光明桥,拐出了新店子的那个弯,消失在视线里…… 月红和立生望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此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村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 月红和立生肩并肩往来时的那条路慢慢走着,两人谁也没说话。家家户户开始煮晚饭,路边的人家窗户和大门里漏出一些昏黄的光,屋里传来嗡嗡的说话声以及锅铲在锅里翻动的声响。 月红和立生穿过这些人家,右拐上了一条幽静的小巷子,这里是他们现在的灶房,也是陈达世的屋产。这个灶房离他们住的地方直线距离不远,只有十米的样子,不过中间七弯八拐,隔了十几户人家。他们每天在这里吃了饭,再到离婆婆两间屋远的房里睡觉。这一带的人家搬的搬了,只有侧门对角的敏世一家住着,这时候他们已经关起了门,几乎与这边是不通的。还有两个老人住在右侧的一排老屋里,不过她们舍不得开灯,一到天黑就黑灯瞎火的,连声音也没有。之前爸妈在家的时候,并不觉得,现在却有一股阴森的感觉。月红和立生在自家的灶房前停下,推开木门,里边漆黑一片。他们忐忑着摸着黑进去打开了灯,原本生气勃勃的灶房现在是冷锅冷灶,毫无生机。月红望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意识到:往后的日子她就只有立生了,立生也只有她了…… 第二十五章 月红和立生将桌上的剩菜剩饭混在一起炒热来吃。吃完饭,月红将碗洗了,她和立生关掉灯,把灶房锁了,摸索着穿过两条漆黑的小巷子,回到睡觉的房间。婆婆爷爷的厅堂里漆黑一片,他们早已经进屋休息了。两人打着手电,去屋外摇了两桶水,洗漱过后,就回到房里搭起门上的搭扣,并用一根碗口粗的木棒撑住门。爸妈在屋里的时候,他们根本不用操心这些,现在只有他们自己,到了夜里还是有点怕。 立生坐在桌前无聊地摆弄着抽屉里去年谭家英从外边带回来的几样玩具。房间里异常的安静,没有一丝声响。月红在床沿边坐了一会儿,就躺到床上,定定地望着木板的楼面,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对于谭家英而言,今晚注定是个难熬的不眠夜。因为舍不得两个孩子,心里不得劲,她的晕车症似乎更严重了。从一上车就觉得胸口闷得慌,脑子里天旋地转,胃里也是反酸水。她闭着眼无力地靠在车子靠背上,一只手捂住口鼻。 光头为了多收点车费,原本载三十七人的班车被他硬生生塞了四十五个人,多出来的人有的坐在过道,还有几个挤在后面两排。最后两排被改过了,可以多坐两个人。 这么多的人挤在如此狭小的空间,本来就闷。加上车上的男人为了打发时间而没有停止过的抽烟,使得整趟班车里乌烟瘴气,异常的闷热。班车的尾气混合着一车人的汗味及男人们吐出的烟味,可真难闻!此刻谭家英多么想念家乡的空气,她恨不得现在下车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车子在黑暗中颠簸前行,谭家英头痛欲裂了一路,胃里没有一刻不是恶心反酸。她胃里仅存的一点残渣吐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胆汁都吐了出来。整个人面色铁青,披头散发,完全不见夕日那个爱干净的她。 唉,出趟远门可真不容易……,看看车上个个兜里揣一个塑料袋子就晓得这车是有多难坐了。光头估计也有经验,一上车就给每人发了一个小塑料袋子,说要吐就吐里头,莫弄脏了车子。 终于,在凌晨的两三点钟,车子抵达了本次的目的地——北江市-横镇。 车子停靠在一座平房前,四周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这座平房前留了一盏灯。 光头大喊一声:“到了,到了。下车了。” 大家便纷纷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车下。 谭家英在陈有和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挪到车外,她尽力走到离车子远一些的空地处蹲着。 这处平房原来是个小饭店兼住宿。两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女听见声响,打开门迎了出来。 “光头,来了。”两人揉着睡眼,笑着跟光头打招呼。听口音是田中镇的人,或许就是光头老婆娘家的某个亲戚。 “哎。”光头点了点头。随后招呼大家,“这里可以吃饭,还有床可以睡,大家都进来,离天亮还早呢。” 大部分的人跟着光头进去吃上了饭菜。看来他们是有准备的,饭是现成的,菜也煮好了,一荤一素,保着温的,直接盛就行了。 陈有和喊了一遍谭家英去吃,谭家英没有任何胃口,正一屁股塌在平房的台阶上,半闭着眼靠着行李坐。 “不吃,吃不下……”她虚弱地回应了一句,就继续闭上眼,满脸痛苦地蜷缩在行李上。 陈有和看她这个样子,也就没再叫,一个人进去吃饭了。 等陈有和吃了饭出来,谭家英的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她和桂花两个坐在一块盯着路面发呆。 陈有和抹着嘴从屋里出来,“家英,好一点了就去吃点饭。” 谭家英没说吃不吃,先问起了他别的,“你刚刚吃饭多少钱?” “五块。” 谭家英摇摇头说到,“啧啧!真贵!” “没办法,出门在外,贵还不得吃。去吃点吧。”陈有和又劝了一回。 “不吃。不想吃。” 实际上,谭家英现在肚子里一点东西也没有,只是她舍不得那钱。桂花刚刚进去看过了,说菜就是一点素菜,没见几片肉,饭也没多少量。这么一点东西,就敢卖五块钱,不如去放抢。谭家英心想,忍忍就到天亮了,现在这家是做独家生意,所以才贵,忍到明天早上吃便宜的。 她和桂花进去找老板讨了一杯水喝。 吃完饭,一些后生开了床铺去睡觉了。因为想着马上要天亮了,不花那个冤枉钱,谭家英和桂花以及学贵屋里的两个女子,还有几个别的大队的男女便没去开床铺,他们趴在屋里的桌子上打瞌睡。邱头大队的两个男人甚至就躺在堆起的行李上睡着了。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果然,马路上有一个推车子卖早点的。谭家英和桂花去买了一点稀粥和一个馒头,也不好意思再坐进人家屋里,就坐在平房外的台阶上吃了起来。 吃完了早点,谭家英的精神恢复了许多。她这才有空打量四周。与先前打工的城市相比,这里简直破旧不堪,甚至比老家都不如。一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两边杂草丛生,稀稀拉拉可以看见一些瓦房、平房交杂。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路面上有一两辆摩的在等待客人;从路面下的瓦房里出来三五成群的后生、女子到她们刚刚买早点的摊前买早点,这些后生们的衣服并不是很干净,看样子沾上了一些污渍。 没多久,同来的老乡都到了屋外,大家站在场地上,望着这破败的场景,似乎有些失望。本想来见世面的,看来这里也不怎么样嘛! 正在这时,光头从平房里走了出来,他好像看出了大伙的心思,随口安慰到,“莫看这里环境差,能挣到票子就行了。谁出门不是为了挣点票子,咱没文化就只能来这里。” 众人听了,没有说什么。 光头招呼上谭家英等七八个已经早早等在门口的人,往石子路的左边走去。越往前走,路两旁的房屋多了起来,不过仍然以瓦房为主,极少数的楼房,即使有,也是二层三层的小楼房。杂草肆意占领着每一个角落,看来这里还没怎么开发。 光头带着他们停在一处两层的楼房门口,他让大家在外等着,自己则轻车熟路地走进半开的铁门里。 不一会儿,他就同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女人一起出来了。女人大约四十岁的样子,皮肤略黑。 “哪,这是这家的老板娘。”光头站定之后,同众人介绍到。大家齐刷刷盯住女人。 中年女人上下打量了大伙一番,问到:“会做事不?” 其他人还在想这个女人在说什么的时候,见过一些世面的谭家英和桂花站出来说到,“会,我们在屋里就是干农活的,样样会做。” “好。行,就他们吧。”女人回头跟光头说到。 光头用羊山话叮嘱大家,就先在这里落脚,管住的,晚上就不用操心住的地方。如果不满意,以后可以到外边去找别家。 接着他又给短发女人陪笑着告了辞。 光头走后,短发女人领着他们绕到楼房的右面,这里是一块石子场地,场地上堆满了废弃的边角料。有皮料,有布料,它们都成碎片、碎条状,踩上去滋滋往外冒黑水。 女人将他们带到楼房后门正对面一间破旧的瓦房前停住,她拿出钥匙打开铁皮门,领着众人进去。门里是一间大长间,大约二十方,左右两边靠墙的位置各摆了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最里边靠左边的位置一条脏兮兮的长木板搁在两张长凳上,右边则有一扇木门掩着。 “啰,这里就是你们的宿舍。后边一间可以洗澡,里边有一口井。钥匙给你们挂在这里了。对了,里边还有一个煤炉子,我给你们提供煤球。”中年女人将一串钥匙挂在门背后,就转身出去了。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总共有八个人呢!就住这一间?还有没成家的后生、女子呢! 惊讶过后,大家又在心里安慰自己,眼下解决落脚的地方要紧。 谭家英将行李放到靠里边的一张床的下铺上,同桂花一起推开里边那扇木门。她看到一个稍大一些的包了一层铁皮的煤炉子靠在门边的位置,高约半米的井边突起在地面的中部。里边不过七八个方,木门的对面是一堵一人多高的砖墙,一些茅草从缺口出露出了头,还有水声。谭家英探出头去,原来墙外边就是一条小河沟,河沟外边是连片的荒草。 “哎呀,夏天里估计有蛇,外边好高的草。”谭家英摇着头说。 “啧啧啧,老天,这地方真正差!”桂花感叹到。 两人在里边看了一圈,就退了出来。 不多一会儿,刚刚那个短发女人就提了一簸箕煤球过来,堆在煤炉子旁边。她喘着粗气重新站到房中间,告诉大家,“我那里有一些不用的锅碗瓢盆,要用就去拿。还有,等料到齐了就干活,不出三天。” 大家老是听到说干活干活,就是不知道做什么。桂花和谭家英毕竟出去过一次,她们壮起胆子,走上前问:“老板娘,我们是做什么呀?” “做鞋。大人的、小孩的。” “哦。那还没跟我们说工资呢。”谭家英问出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不能不明不白就帮人做事吧。听到这,屋子里所有的人竖起了耳朵。 “没有工资,我这里是按行情,是多少钱一双就多少钱一双算给你们。不月月结工资的,你们就做,做了多少我帮你们记账,到一批工结束了,或者你不想干了就可以找我一起结。当然,每月还是可以到我这里来借一点生活费的。”中年女人说了一大通。 “哦,晓得了。”谭家英有些泄气,这些,光头都没有提过。站在后头的陈水根和陈有和小声地嘀咕地起来,“还做个卵……” 中年女人见大家这样,便说:“放心,不会少了你们的。我老家就是这里的,这里家家都是这样的,怕的是你们做两天不做了,那我费事教会你们做,不就亏大了吗?光头我们也认识快一年了。” 听女人这样说,谭家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带着愧疚的笑连忙摆手,说:“晓得,晓得。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好,那没事,你们就先休息两天。”中年女人说完就出去了。 虽然对于这样的条件,大家心里不是很乐意,但是人已经到了这里,不可能再打空手回羊山。真那样,别个笑都会笑话死!大家也只能安心待下来。只是这屋里看样子许久没住人,沙浆墙皮一挨就掉沙,水泥的地面也积了一层黑泥浆,角落里还有蜘蛛网子,到处灰尘扑扑。 谭家英她们几个女的立马开始将房间里捡拾一通。她们先把地上的灰土扫了出去,将所有的床铺擦拭了一遍,又让陈有和等几个男的把那张长木板拉出来洗干净当砧板、搁东西的用。里边那间洗澡间也打水冲洗了一遍,这样忙活到了晌午。 该做午饭了。大家商量,今天要不就混在一起吃,钱一起出,饭就麻烦几个女的做,吃大家一起吃。这样商量好了,可是买米买菜又是一个难题。人生地不熟的,连方向都找不着。 谭家英和桂花自告奋勇,出去找东西买。她们出了门,上了先前那条石子路,却不晓得该往东,还是往西。路面上连个走路的也没见,问也找不到人问。她们先朝西走了一阵,发现越走越荒凉,一眼能见到那头是一片杂草。于是她们又调转头,往东走。这一边似乎要热闹一些,路两边见得到房屋。走了大约一两里路,终于看见路边有一家小卖店。谭家英和桂花到店里买了十斤米,一小瓶油和一袋盐,还买了一把菜刀。她们还向小卖店老板打听到最近卖菜的地方。两人按照店老板的指示,出了门,往左走了大约几百米,就看见路边一间破旧的瓦房开着门,门口摆了一些晒得蔫蔫的蔬菜。 家英和桂花在里边选了一圈,最后买了一点青菜,一把豆角,三块豆腐和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菜实在贵得要命,这菜在屋里菜市场,两毛一斤还比这新鲜得多。那条鱼因为快死了,所有还算便宜。 当谭家英和桂花回到宿舍时,留下的人已经把煤炉子烧得旺旺的。她们简单地煮了一餐中饭,八个男女围在长木板前吃了来到这里的第一餐饭。因为没有凳子,大伙只能蹲在长木板前,要不就端着碗坐到下铺的床上。 吃完饭,大家各自选了床铺,水根两公婆选的右边靠门的下铺,谭家英不想爬上爬下,她也选了一个下铺,在左边靠门的位置,另外的金花银花两姐妹选了右边靠里边的上铺,下铺太没有隐私了。桂花和另外一个后生,各自选了一个合心意的床铺。多的床铺用来堆东西。 床铺分好了,女人们躺在闷热的屋里眯了一会儿,昨天坐车太累了,还没缓过神来。陈有和同水根蹲在门槛处吸烟, “都说外边好,好个卵,还不如屋里呢!”陈有和感觉自己上当受骗了,正同水根抱怨呢。 “谁说不是!唉,是隔得远,不然老子宁愿回去。” 说话间,谭家英等几个女的热醒了。屋里闷热得很,简直睡不了。谭家英和桂花,水根老婆,还有学贵屋里的两个女子准备到处去熟悉熟悉地方,顺便买晚上的菜,她们还计划去买一块布帘子,挂在自己的床铺周围,免得平时换个衣服或者干点什么都不方便。 第二十六章 在这里的休息的几天里,谭家英基本摸清楚了情况。周边这一带都是制鞋的。她刚来的那天早上看见的后生男女都是附近鞋厂的工人。说是鞋厂,其实全都是十人左右的小作坊。本地的人腾出一间旧屋,再置办几台平车就可以招人开工了。而且每家每户都是不月结工资的,也都没有底薪,都是等收到货款才给工人结账。 这些都是从隔壁厂子里一个芜丰老乡那里打听来的。那天谭家英和桂花吃了夜饭,见时间还早,就想着出去走走。陈有和,水根和同宿舍那个叫“门子”的后生已经搬了一把折叠桌子坐在门口打起了牌。牌是陈有和带在路上准备解闷用的,不过一路也没用着。这几天天天憋在宿舍里无聊,他才想起来这事。刚好水根和门子两个也想玩几把,三人便搬了桌子到门边的风口里玩上了。 这个时间天将黑未黑,不时有一阵晚风吹来,路面上有一些人乘凉的人。谭家英和桂花走到隔壁的瓦房前时,听见坐在门口乘凉的几个男女说的是芜丰话,好像就是田中一带的口音。出门在外,听到有人讲乡音,别提多亲切了。两人走上前一询问才晓得,她们就是田中镇的。还真是老乡!老乡告诉她们,这附近几家做事的人几乎全都是芜丰县人,没事过来坐坐,另外还讲了许多这里的事。 谭家英和桂花在隔壁坐了一阵,往附近的菜市场走去。经过打听,她们知道了一两里路的地方有有一个小菜市场,那里的菜品种多,关键是比较便宜。像晚上这个时候去,还能买到一些更便宜的东西。比如卖了一两天,蔫掉的蔬菜;还有老板拣出来,堆在地上的死鱼。鱼反正都要杀的,死不死的无所谓,没臭就行。这里靠海边,海鲜,鱼类都比较便宜,像这样一条重一两斤的死鱼,才卖一块两块,比肉可便宜多了。 两人捡了一些便宜菜,这才往回走。 两人前脚刚进宿舍门,后脚老板娘就来了。她来告诉大家,明天上午做事,早上不要起太晚。 一屋子的人心情好了起来,终于要做事挣钱了! 第二天一早,所有的人天一亮就醒了。大家随便吃了一点早餐,就坐在宿舍里等着。 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老板娘才慢悠悠从对面的楼房后门出来。 她站在门边招手,“来,来。” 等在宿舍里的人马上站起来,朝老板娘围拢过去。老板娘将他们一行人领进了楼房的后门,进去之后,一股刺鼻的异味呛得众人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门口右手边的楼梯口下,堆了一地的皮革料子;房子里的右边墙根下一排的蛇皮袋,从口子里露出黑色、白色的粗麻线。往前门的位置那头的地上铺了一层透明薄膜,薄膜上一扎一扎各种颜色的布头堆了一人高。它的对面是一墙根各种码子的鞋底。整个房间都被这些东西占满了,中间只留了一条仅能容一人通行的通道。老板娘带大家在厅里认了一回路,随后转头把他们带到楼梯对面的一间暗房子门口。 她朝水根和陈有和招手,“来,你们两个男的进来。” 水根和有和就跟着进去了。一进到屋里,刺鼻的味道更浓了。 陈有和注意到,进门左手边的墙根下整整齐齐地码了七八个盖了盖子的铁皮桶。桶上印了一些字,别的看不清楚,不过有两个大字在正中间:“鞋胶”。 陈有和猜想,刺鼻的异味八成是这些胶水发出来的。因为这间房里的味道更加刺鼻难闻。 “哪,这就是你们俩以后做事的地方。”老板娘向两人介绍到。 “做什么?”陈有和问。 “抓帮。” 见陈有和一脸懵,老板娘解释到,“就是把打好的鞋面固定到鞋底上。这个到时候会教你们怎么做的。” 说着,老板娘就把他们领了出去。出了后门,老板娘带着大家上了后门外右侧的一架铁楼梯。楼梯是通往楼房后半截的二楼的,这里明显是以前的老房,跟楼房的前半截完全不一样。 楼梯走到头就被一扇嘎吱嘎吱响的铁皮门拦住了。老板娘用钥匙打开门,里边一股霉味袭来。进去以后,就是一间大长间,三十来个方的屋里摆了八台平车,它们成“口”字型,摆在房间的中间部位。低矮的屋顶,左右两边的墙上安了两条长灯管,再就没有别的东西,连窗户也没有一个。 老板娘把除陈有和、水根之外的六人叫到跟前,“来,这以后就是你们做事的地方。你们都过来,我教你们怎么做。” 谭家英等六人马上围拢过去,只见老板娘拿出几块裁剪好的料子,坐在平车前“哒哒哒”那么一顿操作。一会功夫,这几块零碎的料子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鞋面。 大伙面面相觑,“哎呦,这么复杂!” “来,你们找个机器坐下来,我带你们做几遍,”, 大伙听了,纷纷坐到平车前。老板娘一边讲解,一边带着大伙一起做。这样重复了四五遍,谭家英和桂花基本学会了。她们学过裁缝,在屋里的时候就用得一手好缝纫机,这平车跟缝纫机是相通的,因此她们学得比较快一点。学贵的两个女子学起来就费力了,她们本身年龄小,又从来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老板娘教了许多遍,她们才勉强学会。水根老婆也还年轻,同样没学过缝纫,一样学得费力。至于后生“门子”,那就更不用说,根本一窍不通。老板娘便打发他做小工,什么杂事都做的那种。 这样安排好了一切,老板娘便让大家用角落里的废弃鞋料来练习,她留了一个鞋样,大家照着缝起来就行。打好的鞋帮要拿下去给她过目,如果行了,下午就可以开始正式做活了。 中午的练习结束,她们打的鞋帮勉强合格,老板娘让大家吃了中饭就去找她领鞋料。 谭家英她们匆匆吃过饭就去领了鞋料,上楼开始打鞋帮。 谭家英对照鞋样,将鞋料一步一步缝合起来。因为怕要返工,她的速度很慢,尽量做得好一些。 闷热的房间里,连一丝风也没有。一颗颗汗珠从她的额头划过脸庞,流进脖子里。但是她没有擦拭,心里只想着多做几双鞋。 即使这样拼命做,到了下午六点收工的时候,她才做出来两码鞋帮,总共二十双。不过,其他人也跟她差不多,学贵的两个女子一人才做十来双,还是谭家英给她们指点了几回才打出来像样的鞋帮。谭家英心里算了一下,一双鞋是两毛钱,那她这一下午总共能得四块钱,等几天熟悉一点了,一天怎么着也能做个五码鞋,那一天岂不是能有十块,一个月三百。哎呀!等回去割晚稻的时候不就有九百!这还没加上有和抓帮的工钱呢,听说抓帮的挣得多一些。啊呀,可以,这下孩子的学费就不用愁了,盖新屋也指日可待! 谭家英跟大家一起把做好的鞋帮抱下去,交给老板娘检查并记账。夜里是不做活的,这批货不赶时间,老板娘为了节约电,便不让她们晚上做,一到六点就拉了电闸,宿舍里九点半以后也会断电的。 陈有和今天也没歇着。一整个下午,他都和水根在那间满是胶水味的小房间里学习抓帮,为了明天的正式开工而练习。他的手上沾满了胶水,洗都洗不掉;鼻子上也破了一块皮。鞋底厚,抓帮的时候,要使出吃奶的劲才行。劲小了,钩子拉不出来;一不小心劲使大了,又容易被钩子钩到鼻子和脸。那钩子可尖锐了,能把鼻子钩穿。不只是他,水根的鼻子上也被钩了一下。 吃过夜饭,谭家英同桂花、金花银花,水根老婆一起出了门。她们去捡便宜菜买,顺便买铝饭盒。大家商量好了,为了节约时间,以后轮值煮饭,每人负责煮一个礼拜的饭。这个煮饭其实就是半中午趁下来拿鞋料的时候弯回来把大家出门做事前放好米和水的饭盒放进大铝壶里蒸上,炒菜还是各人炒各人的。 就这样,他们正式进入忙碌的做工生活。每天天一亮,女人们就到楼上打鞋帮,男的在楼下抓帮。别看老板娘说不赶货,可谭家英她们却忙得比双抢还心急。怎么能不心急,自己不急,就会比别个少打一码鞋,也就少挣两块钱。还有,这鞋帮不是说你想打就能打的,这批货做完了,要是老板没接到新的订单,那她们就得休息几天。所以,个个想趁着有货做,多做几码。谭家英每天坐到平车前,心就会“突突突”乱跳,特别是快到下班时间的那阵,手忙脚乱的,生怕比别个少做。为了多打几双鞋,她中午吃饭都是乱塞几口算数。为了争分夺秒抢货做,同厂子的几个女的连下楼吃饭都是一步迈几个阶梯跳着跑下去的。桂花眼见着金花银花赶上了她的速度,心里不免慌张,于是对两个女子开玩笑:“死女子,还没成家就跟我们这些娘子人一样生做死做!早点下班,去找附近的女子、俊后生一起行行街。去喽,不趁后生玩几年,等成家生孩子了就玩不成。”,这话一半有怂恿戏谑的私心,一半也是她心里对于后生女子的忠告。 当大伙安心落意定下来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似乎过得有滋有味起来。每天吃过夜饭之后,陈有和会同屋里的两个男人坐在风口里打牌玩乐,来排解白天的劳累。女人们呢,会趁着夜色,跑到一两里路远的菜市场去买第二天的要吃的菜。买到一次超级便宜的菜,或者一条划算的刚死的鱼,都够她们欢喜一晚上的。 很多时候,你不得不佩服这些农民身上那股顽强的生命力。不管条件再艰苦,只要落脚下来,他们一定尽力地生长,并且从中找到一些乐趣。就像那路边的马鞭草,尽管被千万次踩踏,它们依然活得好好的;并且因为踩踏,它们的根牢牢地扎进土壤里,任你死命地扯,也扯不起来。 七月的一个平常的夜里,陈有和像往常一样,和水根、门子坐在靠门边的位置打牌;谭家英在灶上炒明天的菜——锅里是干辣椒煸炒榨菜猪头肉。天天吃鱼,陈有和吃腻了,跟她说想吃肉,于是她今天晚上买了猪头肉。猪头肉便宜,榨菜又够咸,下饭。有和干的体力活,不多吃点盐没力气,谭家英平时做菜就偏咸,一是吃了有力气,二是为了省菜钱,菜咸了,自然就会少吃。 她们都是头一天晚上就做好明天的菜。这样就不会耽误明天的功夫。谭家英还好一点,有和有的时候先做完活就会来炒菜。桂花一个人,她为了不耽误时间,很多时候都是买一些死鱼回来,腌得咸咸的,然后用油炸好,包在一个薄膜袋里,吃饭的时候就从里边抓几块。有时吃得嘴巴上火起泡,她才愿意吃一两天现炒的菜。 菜炒好以后,谭家英坐到床上,从席子底下摸出一个小本子和一只笔,一笔一划地记起了帐。每天打了多少鞋帮,自己心里要有个数,不能光老板娘记,万一她漏记了呢?所以大家都有一个小账本,方便结账的时候对数。谭家英因为不会写,她便用歪歪扭扭的横线代替,一横就代表一码鞋,当天打了几码鞋,就划几横。 记完帐,男人们也没打牌了,灯熄了以后,大家躺在床上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 凌晨一两点钟,靠外边睡的谭家英惊醒了过来。她垂到床沿下的一只手感觉冰凉冰凉的。她动了动手,是水! 谭家英一下清醒过来,她用力地推了推陈有和,“有和,有和……” “嗯,做什么?”陈有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好像淹水了。快起来!” 陈有和听到说淹水了,赶忙爬起来,右手在床头摸索了一阵,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按亮。 果然,房间里的水涨到了下铺一半的位置,屋外还在哗啦啦下着大雨,一场台风正肆虐着北江市横镇一带。 屋里其他的人听见动静纷纷醒了,桂花坐起来,拍着大腿,慌张地喊到:“哎呀,怎么淹水了!” 陈有和借着打火机的光,翻身下了床。屋里一片狼藉,大家原本放在床面前的水桶,现在全部歪七扭八地漂在水面上。他淌着齐腿肚子的水,摸到木板前,在窗户台子上翻出半截的蜡烛点上。随后同水根两个,借着打火机的光往门外走,准备出去看看情况。 才一开门,就见屋外乌泱乌泱的水漫到了台阶上,到处一片漆黑,暴风雨还在继续。他们冲到对面的楼房后门喊了一会儿,没人应答;又冒着雨,淌着水,弯到前门去拍门,还是没人应。老板两口子平时并不住这里,住在离这里十里路远的镇上,因此他们并没有找着人可以求助。 陈有和、水根两人没办法,只能淋着雨回到屋里,并赶快关上门。 “怎么样?”谭家英关切地问到。 “啊呀,莫说,外边像河一样,到处是水。老板两公婆也没在。”陈有和抹了抹快要流到眼睛里的雨水。 屋里的几个女人心慌起来,“哎呀,那怎么办?这离天光还久着呢!”。金花银花两个女子缩在床里,从布帘子那里伸出头,惊恐地望着这一切。 在屋里虽然也见过不少极端天气,可屋里进这么深的水倒是从来没有过的,怎么能让她们不心慌?不要钱没挣到,人先交代在这里了。 陈有和安慰她们,“莫慌,我去后面拿几块砖把床垫高。” 说着,他和水根两个淌水推开后门,在洗澡间外边的半截砖墙上头,抽出十来块松动的砖头,抱回屋里。 陈有和让女人们先下来,站在水里。接着他和水根、门子抬起一张床,家英和桂花听他们指令在四个床脚各塞两块砖头。忙活了一阵,四张床的床脚都塞高了,他们才又睡到各自的床上去。当然,睡肯定是睡不着了。他们睁着眼等天亮。 “哎呀,这埋人地方,要不是没法,哪个愿意出来。”桂花在黑暗中抱怨到。她也是个苦命女人,年纪轻轻死了老公,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还在上小学,屋里住的是一个漏水的老屋,到处要用钱……她一个女人,作田又为难,光一个耕田就能把人难死。 “哎,谁说不是。”水根长叹一口气说到。才二十五六岁的他,因为屋里日子艰难,想着出来挣点票子把房盖了,他的小孩才三四岁,他爹妈帮忙带着。 陈有和坐起来,自顾自的点起了一根烟,重重地吸了一口,说到,“是呢,我本来都不愿意出来,怎么说都是屋里好……” 谭家英心里想的却是明天还能不能做活,做不了活,就挣不到票子…… 这期间,因为屋里水位升高,大伙又将床脚垫高了一层。现在女人们都挤到了上铺的位置。大伙后来实在撑不住了,才沉沉地睡着了。 大约睡了一个来钟,屋外天亮了。有和、水根和门子三个男的打开门准备去看看情况。 雨已经停了,只是门外的水比昨天夜里升高了不少,滚滚的洪水带着杂草、鞋料从上游冲刷下来,混浊的水里不时荡过一条两条扭动的蛇,还有一两坨令人作呕的粪便……洪水的上游,离他们住的屋子不足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间厕所,八成是从里边冲出来的。 陈有和试探性地伸一只脚下了台阶,门口的那条小路比两边的房子都要低一些,他打了个踉跄,差点摔进水里。路面上的水已经齐腰深了,隔壁的几家厂子,一些人也站在屋门口的水里无助地张望着。 陈有和他们回到屋里,跟谭家英她们交代,“你们几个女的先不要下来,外边脏得狠。” 说完他们顺着墙根,淌着水到了隔壁厂子。这里有两个是他们一个村的熟人,他们去摸摸情况。 等陈有和他们摸进隔壁厂子时,就见四五个男人站在水里用抓帮用的钩子将水面上漂着的鞋底穿起来。 “有满,你们干什么呢?”陈有和问其中一个矮矮瘦瘦的后生。 矮瘦后生回头看见是陈有和,立马和气地说,“哦,有和哥哥,我们在做划船,要出去买米买菜,不然饿死在这里。” 陈有和感叹这些后生有想法,他又想这一路上到处漂着鞋底,当即他就找有满借了一个钩子,然后同水根、门子两人到水里去捞鞋底。三人将捞来的鞋底带回去丢进宿舍,门子继续在门口的水里捞鞋底,他和水根两人使出他们抓帮的绝活,将一只只鞋底穿成一个平面的板。没多久,他们就做出了一个能容得下两三个人的简易船只。 门子回来说刚刚看见老板娘开了前门。于是陈有和、水根两人便淌水到对面,弯到楼房的前门。铁门果真开着的,老板两口子正站在水里,忧愁地望着泡在水里的鞋料,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的什么。 陈有和走进去,说,“老板,我们那间屋子进了好深的水。” “哦。我晓得了,到处都淹了。”老板娘死气沉沉地说到。 “这是二楼的钥匙,你们这几天先搬到上边去住。” “好。”陈有和接过钥匙,和水根回到宿舍。 接着,他们便让屋里的女的都到门口,分两批坐到刚刚做好的船上去,由水根和有和两个在左右两边推着,护送到对面的楼梯。运完了人,又搬了一些煮饭的工具,两人这才划着小船到附近的小店里采购米和菜。 中午,一屋子人就煮了一锅清水面条配榨菜吃。由于米没买到多少,菜也没得卖,只买到一些榨菜和袋装的咸菜。他们只能省着点吃,还不晓得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几天。 夜里,大伙把平车移到靠墙的位置,他们就在地上铺上自己的席子,心里祈祷着天老爷今夜不要再下雨了。想着外边茫茫的汪洋,这群人心里第一次有了对死的恐惧和对生活的无可奈何,他们在惴惴不安中入了睡。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并没有下雨,外边的水退了一些,大家的恐慌情绪也消散了大半。简单地吃了中饭之后陈有和、水根、门子三人淌着大腿根深的污水出去买生活用品了。米所剩无几,菜也没有了,陈有和他们计划去买点蔬菜、鱼或者肉。吃了四顿的榨菜、咸菜,嘴里一天到晚干得很。 谭家英和桂花靠在楼梯口的铁栏杆望着下边的一片汪洋发呆。她和桂花念着屋里的好,要是可以,她也想像莲香和正英一样,待在屋里带拢两个孩子…… 不晓得月红和立生怎么样了?屋里有没有涨大水? 她想到。 此时,陈月红正挑着两个小半桶尿走在新升大队的石子路上。立生蹦跳着跟在旁边,等过了桥,就换他担。 自从爸妈出门后,月红同弟弟反而要好了。上半年,爸妈在屋里的时候,他们总要闹矛盾,时常斗嘴。甚至吃起饭来都要抢饭勺,就为争谁先舀饭。现在他们心里清楚,屋里只有他们俩,吵嘴打架也没人可以告状,干脆就不吵了。两个人每天有商有量地一起煮饭,再也不争不抢什么,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平时立生负责担屋里要用的水,要是水缸里的水没有了,他就会穿过两条巷子,到学富的摇水井上去打。婆婆的摇水井离他们的灶房比较远,他懒得跑,直接就在最近的学富井上打。衣服也是两个人相帮着洗的,立生摇水,月红洗。时常有从旁边经过的大人夸赞:“啊呀,这两个小孩真是懂事能干!” 月红心里却不是滋味,如果可以,谁愿意这么早懂事。她也想像其他孩子一样,一群一伙的到处玩耍。不用操心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 暑假的最后一个月,月红和立生一天到晚就在婆婆屋后的那个小菜园子待着。说是菜园,实际是一间倒塌的房屋,因为是黄泥巴墙,倒塌之后,那些黄泥巴就成了植物生长的天堂,婆婆随手丢了一两块洋姜进去,现在墙根的一片长的都是洋姜高高的杆子;爷爷还挖了一些塘泥来,在里头栽了一小垅辣椒和一畦空心菜。半截的墙根上搁着两个旧洋瓷盆,里头是常年绿油油的小韭菜。家里要是打个蛋汤什么的,就去那里掐一小撮,切成细沫,撒在蛋汤上,又好看,又香。 菜园的东西南三个面也是旧屋,北面起了一个新屋挡住了,往里面一钻,谁也发现不了。现在那里就成了月红和立生的秘密基地。中午吃了饭,他们一人搬来一张小方凳,在阴里写暑假作业,有时是看一本闲书,或者折纸玩。 四周很安静,连脚步声都没有,偶尔一只两只小鸟飞过,停在长着杂草的断墙上“唧咋”叫两声,发现两人又马上啪啪翅膀飞走了。婆婆爷爷有时进来看看里头的菜。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四周残破不堪,上空却是一方湛蓝明亮的天。有时一朵轻薄的白云飘过来,有时是一团厚重的乌云。 现在月红迈着酿酿跄跄的小步子,脸涨得通红,肩膀硌得疼痛不已,她只能不时换肩膀挑。这样大的尿桶对于她来说有些吃不消,何况里头还有半桶尿。婆婆从路边折来两把野草丢在尿桶里,防止走动时尿从桶里溅起来。她胳膊上挎个粪笼蹒跚着跟在后头,爷爷则扛了一把锄头奋力地迈着他那两条老腿。今年叔叔有丰不在屋里,婆婆爷爷两个做不动田里的活,只能种点菜。他们在河背上有三分多地,是年轻时开荒来的,不算在分的地里。那里离坪山近,缺水得厉害,因此也只适合种点菜。老两口自己种的蔬菜还是勉强够吃的,就是地方有点远,三四里地,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来去一趟不容易。更不要说婆婆的眼睛早年就看不清,现在更是瞎得不行。就算你站在面前,她也只能看到一个人影。如果不出声,她根本不知道是谁。 过了垅上,朝乡道走,横穿乡道以后,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河背上。现在又换月红担,她担着尿桶小心翼翼地下了石子路,拐到窄窄的田梗路上。走完这截田梗往右边的一个小坡上就是爷爷婆婆的菜地。菜地四周的田梗上间隔插着一人高的细竹杆。田埂下种着长豆角、丝瓜,它们的苗顺着竹杆往上爬,已经快把竹杆遮住了。一条条细长碧绿的豆角和饱满的丝瓜从叶子缝隙中探出来,隐隐约约。 田地被分成三垅,右边一垅种的是辣椒,中间的是茄子,茄子的尾部还有一棵南瓜,结了有好几个,藏在宽阔的叶子底下。左边一垅是空心菜,叶子已经被虫子咬得像筛子一样。虽然从上半年起,兴起了“乐果”,只消一喷,就能保菜不被虫子吃,可是自家吃的菜,喷这个的还是少,一般都用在水稻防虫上。你看,沟渠里不还躺着两个黑色的“乐果”瓶子。实际上,不止有杀虫的药,还有除草的呢。往年,到了秧苗移栽长实之后,大家伙都要到水田里去人工拔草,一亩地得消一家人半天的时间才能拔干净。现在好了,除草剂往里边一撒,啥都不剩,原来生机勃勃的野草,一夜之间就会枯黄。春天,每块田地都被翻转过来,撒上几样肥料打底,再加上除草剂,第二天就会发现水田里漂着一层被药死的蚯蚓和蚂蝗。陈月红记得原先坝下的田里每到栽禾的时候,就会在浑浊的泥巴水里看见一种有着彩色横条纹的小鱼,今年就没怎么见了。沟渠里的泥鳅也少了,小一些的时候,她经常和立生提个簸箕去石子路两边的沟渠里去抓泥鳅烤来吃。 昌世老汉啐了一口唾沫到手心,双手抹匀,一手前一手后,抓紧锄头把,费力扬起锄头,小心翼翼挖除菜旁边的野草。 月红和立生同婆婆一起摘辣椒和茄子。摘完菜,婆婆去掐空心菜,月红和立生结伴去不远处的河沟里抬了半尿桶水回来,把尿桶里的尿掺稀。地里有一把专门用来浇菜的长把黑瓢,月红就用这把瓢来一瓢瓢往菜根下浇着尿水,立生负责跟在后边抬尿桶。 做完这些,太阳也差不多下山了。地里干活的人陆陆续续挑着东西往村里走。 婆婆将摘下的空心菜都放进粪笼里,茄子豆角辣椒则装到洗了两遍的尿桶。爷爷的草也铲得差不多了,四个人便往下走。四野是绿油油的禾苗,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只剩一片绯红。靠近村里的方向,天空则是清冷的蓝色,一轮弯月挂在鹅山顶上。 回到屋里,婆婆爷爷匀了一些菜给他们。月红和立生没有同婆婆爷爷一起吃饭,这么大了,别个会笑话。谭家英在屋里的时候折腾的菜地,现在已经不结什么菜了,姐弟俩平时吃菜比较节省,婆婆爷爷时常会匀一些菜给他们,有时实在没有了就去菜市场买点冬瓜或者南瓜。月红对南瓜的印象尤其深刻,在爸妈走的那一个月,正好是暑假,表弟成辉像往年一样,一放假就来她家住了。可是刚刚住了一个礼拜,他就回去了。回去他同他妈说,在羊山天天吃冬瓜、南瓜,吃腻了。 可是月红能有什么办法,她怕爸妈留的票子撑不到爸妈回家…… 真的,她现在深深体会到了生活的艰难,也学会精打细算。比如一个礼拜最多只能用多少钱买菜,买哪种菜最划算…… 现在月红和立生捧着菜,一前一后穿过小巷子,进了自家的灶房。不用说,立生就知道去生火。月红洗好菜,就开始炒了起来。饭是早上煮好的,只需要炒热就可以。 家里还有一大包干酸菜,秋天地里的白菜收成的时候,港子河两岸的斜坡上晾满了被风吹得皱皱的白菜。晾干水分的白菜,会被按进一口大缸,撒上盐,加齐缸口的米酒底水,泡上半个多月,就成了酸菜。酸菜切碎,晒干就制成了可以储存两三年的酸菜干。 晚上,陈月红除了炒一碗空心菜,还拍了一些青辣椒,来炒酸菜干,这酸菜炒青椒在姐弟两个眼里可是个好菜,又酸又辣,特别下饭。 等月红的饭炒热后,立生把灶里的火打熄,两人坐到桌上准备吃饭。 刚刚端起碗,隔壁屋的有光和小燕兄妹就端着一碗饭在她的后门说话。 “吃的什么?”。小燕从后门探出一个脑袋,睁着一对丹凤眼问道。 “酸菜干炒辣椒。”月红反头回答。说着,她和立生也端起碗,走到后门,他们四个来到一米开外的有光的后门门槛上蹲着。小燕和有光的爸妈——敏世和正英正坐在隔壁屋的桌上吃饭。 月红家借用的灶房与敏世家睡觉的房间相邻,两家的后门对后门开着。他屋里的两个孩子没事就来找月红姐弟玩耍,月红和立生有时也去他屋里同小燕、有光一起看电视。他们两个大人都是和善淳朴的人,敏世读过初中,在大队里当书记,但是从来不摆架子。夫妻俩见了月红和立生在屋里看电视,会刻意出去,免得孩子们看得拘谨。有时见他们很快不看了,会说:“看嗒,想看就看。” 一会儿之后,小燕跑到屋里去了。出来的时候,她碗里多了三块炖得软烂的猪蹄。 吃了两口,小燕笑着对月红说:“哎呀,我有点吃腻了。跟你换。” 还没等月红反应过来,小燕就已经斜着碗,把碗里两块没吃过的猪蹄拨到了她的碗里,又从她碗里夹了一点酸菜塞到嘴里。 “哎呀,快辣死我了。还蛮好吃呢。”小燕张着嘴哈气,笑着,辣出眼泪。 月红和立生蹲在地上笑她,有光故意气妹妹,嬉笑着说:“就辣死你。” “辣死你才好。”小燕撅着嘴巴,白了她哥一眼。他们两兄妹时常要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斗嘴,惹得她妈正英操家伙才停歇。 这时候,两兄妹端着饭碗,嘴里对着: “辣死你。”, “辣死你——” …… 两人一路追赶着进了屋里。不一会儿,就听到小燕的哭声,以及她妈的骂声。 月红和立生端着碗回了屋里,月红分了一块猪蹄给立生,两人才坐下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正英的骂声:“死转来哒,看我不打死你。” 月红和立生又端着碗走到后门,他们探出脑袋,就看见正英叉着腰站在自家门口生气地骂到。有光躲在巷道的另一头,伸出半个脑袋,冲着他妈嬉皮笑脸。 正英转头看见月红和立生,大声说到:“你看人家两姐弟,和和温温的,哪像你们两个死娃娃,一天到晚就争啊吵啊,没一天消停日子。”。有光还是嬉皮笑脸,还拿屁股对着他妈扭动。正英又骂了几句就转头进了屋。 月红和立生坐回到桌前接着吃饭。天地又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只有两人咀嚼的声音。屋外传来敏世两口子捡教孩子的声音,还有下边一户人家的女人在“哦哩哩哩”呼唤鸭子的声音。月红和立生两人相对无言,只顾低着头吃饭。他们心里现在有点羡慕小燕、有光被爸妈教训,起码家里是热闹、有温度的一番景象。 第二十八章 开学以后,月红和立生的生活更加忙碌了。由于早上六点要去学堂早读,七点半放学,中间一个半小时的吃饭时间,九点开始上午的课。如果要等早上下课回来煮饭,那肯定是来不及的。因此,她和立生想了一个办法。前一天的晚上煮一大篜饭,晚上吃一顿新鲜的,多的就留着。第二天放学回来只需要炒点菜,热热饭就行,时间完全充足。只是两人没有出去玩耍的时间。每隔一天,他们要同婆婆爷爷去地里浇菜。就算不去地里,下午放学以后得赶紧洗澡,洗完澡好提衣服去塘堰边洗。月红已经很久没有同华英和兰花她们一起玩了。 时间搓磨到了农历的九月。谭家英她们厂子的订单做完了,晚稻即将成熟,他们找老板娘结帐,赶着回去割晚稻。 老板娘还算爽快,答应了等两天就结。 到了约定结账的那天下午,大伙纷纷拿着本子去找老板娘算账。现在老板娘那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屋子显得有些拥挤。 帐目很好算,主要是对一下双方的数量有没有出入。每个人的数量都对得上,很快大伙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喜笑颜开地回到宿舍。陈有和、水根和门子三人马上在门口支起了桌子打牌,庆祝挣到的第一笔洋钱。 谭家英见他们打得不大,又辛苦了这么久,便没有唠叨。她自己则打算和同宿舍的几个女的去镇上买一身衣服。做了几个月的工,不能还穿来时的那身旧衣裳回羊山吧?总得置办一身看得过眼的衣裳回去见人,不然人家会说:出去了几个月,连件衣裳也买不起! 而且带来的那两套衣裳也确实太寒酸了!老旧掉色就算了,还粘上了鞋胶,东一块西一块的。这里洗衣服要去过一条马路的一口池塘,那池塘里的水呈混绿色,池塘的西面是一个废旧鞋料堆起来的小坡,臭得不行。就是买了好衣裳,在这里也穿不上,更洗不出来。 一切收拾妥当,光头的班车也定好了时间。这一次是上午出发的,一上车,一车的人都要了一个薄膜袋子,免得等会儿吐了。谭家英上车就感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一路上她一点东西都没吃,只是喝了一点水。还因为光头超载,过一个检查站的时候,他让陈有和几个人下来走了一段路,过了检查站才又上的车。 这一路颠簸,谭家英以为自己快熬不住了,真的比死还难受! 终于,车子停在了新店子外那条泥巴路上。光头要去什马送其他人,所以让他们在这里下车。 一行人踩在熟悉的黄土地上,感觉踏实又温暖。 天已经黑了,新店子几户人家的门里漏出点点灯光。男人们肩上扛着塞得满满当当的蛇皮袋,里边一些锅碗瓢盆,还有被子。他们听说横镇的棉被好,就每人买了一床;在那里置办的一些锅碗瓢盆,因为不晓得明年还去不去,所以也都收拾回来了,反正坐车,又不用自己背。谭家英等几个女的胳膊上挎个行李袋,也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一行人大步地往村里走去,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稻香,他们大口地呼吸着这新鲜的空气。一路上的辛苦疲累瞬间就消散了大半。 天上缀满了星星,村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狗吠声,多么熟悉又可爱!路两边的人家窗户里映射出昏黄的灯光,屋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以及一两声女人教训孩子的声音。 和众人分别后,谭家英两口子拐到自家那条小巷子,停在灶房门口。虚掩的门里,漏出一束黄光,谭家英心急地推开木门,就见两个孩子面对面坐在桌上默默地吃东西。 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月红,立生。” 月红和立生抬头望见了亲爱的爸妈,心里怔了一下,马上站起来,嗫嚅般地叫了一声:“妈,爸,转来了。” 谭家英走进屋里,看了看桌上,只有半碗青菜,两个孩子碗里则是干粥。月红和立生今天晚上想吃粥,于是用高压锅煮了一大锅。 “晚上吃的粥呢?还有吧?”她问。 “有,在高压锅里。”月红给妈妈指了指。 谭家英就去拿碗盛,她见满满当当一锅的粥,就笑着说,“米下多了吧?怎么还有这么多。” “不是,连明朝的一起煮了。早上放学回来煮不赢,会迟到。”月红现在放下碗,倚在饭桌边。 谭家英听了心里一酸:两个孩子肯定是上辈子造了恶了,才会投到自己这样的人家。她沙哑着声音,回头对陈有和说,“这个时候菜市场又没卖东西的,不然去买点菜回来。” 陈有和将蛇皮袋撂在地上,说:“早就没了。明朝我早点去。” 谭家英和陈有和就着那点剩菜吃了一碗粥,月红和立生去生火,烧一家人洗澡的水。不大一会儿一家人提了热水返回睡觉的地方。 这天晚上,死寂的房间又恢复了活力。月红和立生还有些拘束,跟爸爸妈妈说话都不太自然。不过这天晚上,他们却是这近四个月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 第二天,陈有和早早去菜市场买了四斤肉还有一点别的菜。中午谭家英做了一大碗红烧肉,一个爆炒豆芽,一碗辣椒炒鸡蛋还有一道汆豆腐。月红和立生下学之后,见到这一桌子的好菜,篜里还有香喷喷的新鲜米饭。他们抓起饭碗,狼吐虎咽般吃了起来。 谭家英端着饭碗坐在旁边,心疼地看着他们。她慈爱地问到:“好吃吧?” “好吃。”月红和立生异口同声回答。 “等吃完了叫你爸再去称。”谭家英笑着说。尽管她在外边也舍不得吃,每次都是晚上下工以后去捡人家卖剩的一点菜,店家怕第二天烂掉,往往会以最低的价格卖给她们。那些蔫不拉几的菜,放在屋里的时候,她根本看都不会看一眼,都是拿来喂猪的。有时陈有和想吃餐好菜,她都会说一顿,“屋里两个孩子等着学费的,还要存钱盖屋,嘴巴里能省就省。”。眼下见孩子这样,却横了一把心,要让他们吃好。 陈月红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常常想念她,等谭家英真的在家,一天到晚管着的时候,又有点烦了。她有一点反叛心理,老是想着:平时丢下不管我,现在又来管我做什么,我和立生在屋里也好好的。 现在她正和自己的妈妈呕气。昨天下午,她和她妈在塘堰边的珍爷爷屋前的场地上坐着,谭家英和莲香几个女人说着话,恰巧一个收头发的男人吆喝着走了过来。农村里没有什么挣钱的法,人们总是想着卖点东西:女人卖头发;杀猪卖肉,剩下的骨架熬一大锅汤,啃完了肉的猪骨头也可以卖;还有平时杀鸡杀鸭了,拔下来的鸡毛鸭毛也会用一个烂簸箕装起来,挂在门口墙上的木桩子上,等着人上门来收。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挑着担的卖货郎走村串巷来收这些东西。 男人见场地上坐的几个女人都是长头发,于是笑眯眯地走过去,问到:“大妹子,卖不卖头发呢?” 莲香她们问了价钱,觉得划得来,于是有长头发的都去坐着,任他剪一通,并马上拿到了白花花的票子。 谭家英心动了,心想剪了头发能卖二十块,月红的比自己的还长,起码值二十五块,一下就有四十五块钱,还能省洗头水,多好的事。于是她等别人剪完,就招呼那个男人说,“这里也剪。她的值二十五吧,那么长。”,她指了指旁边的陈月红。 那男人走过去,抓起陈月红耳后的辫子,掂了掂,斩钉截铁地说:“十八。不能再多了。她的是长,可是细。” “那她的不卖,太少了。”谭家英皱着眉摇头。她料定那人一定会出价的,因为他一开始就扫了一眼月红的头发。 男人又说:“那我给你出二十,跟你一样,行吧?你看她们都是十块,就你们的贵。” “不行。她们的短,你看看,我女子的多长,都到腰下了。”谭家英同那人争论到。 在她们讨价还价的当口,月红急了,她才不想卖头发。齐根剪的,难看死了。她心里祈祷着妈妈与那个人不要谈妥,那样自己就可以不用剪了。 可偏偏那人真的愿意出价二十五块,谭家英自己的头发剪完之后,就招手喊着陈月红过去坐着。 “我不剪!”陈月红大声地抗议。 “快来呀,不剪留着做什么?剪了头发又方便洗。”谭家英耐心地说通她。 “不,我就不。” “为什么不剪?我们几个大人都剪了。乖,快过来坐好。”谭家英哄着。 “反正我不剪。丑死了。”陈月红捂着头发说到。 “哎呀,不丑,小孩子剪什么头发都好看。剪了正是娃娃头,好看。”谭家英笑着劝慰她,旁边的莲香几个女人也来劝,这时她妈已经来拉她坐下,收头发的那个男人也已经扬起了剪刀。就这样,她的头发最终还是被剪下了,成了一个男崽头。她妈给了她一块钱让她买东西,旁边几个女人又说“一点也不丑,好看。”。她这才没那么伤心。 可是今天一到学校,全班的人都在笑话她,调皮的男生还给她起外号:“和尚头”! 这些都怨妈,要不是她硬逼着自己剪头发,自己也不会被同学笑话。陈月红心想:她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天到晚和爸爸吵架,吵了架就拿自己和老弟出气,要说要骂。因为屋里常年吵架,惹得别个来看笑话。左邻右舍哪一个没见过自己鼻涕眼泪一把的样子,这些都令她觉得丢脸。还有,一年级就丢下我和老弟,现在又来管我。心里就是要钱,为了一点票子就卖了我的头发,怎么没见别人的妈去卖她们女子的头发?眼里就只有票子! 陈月红发誓不跟妈妈说话,就是不理她。于是,从学堂下学后,她气冲冲地回到家,谭家英跟她说话,她也不理,冷着脸,当没看见。 谭家英心里也气起来,就做了一回主,卖了女子的头发,她就这样气鼓鼓拿自己当仇人看。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拼死拼活去外头挣票子,就得来这样一个结果。她气恼,干脆也不和女子说话。母女俩就那样犟着。 过了一晚上,陈月红还是没和她妈说话,她想给她一点教训。 晚饭过后,立生去别人家看电视了,陈有和也去大队那里玩了。陈月红还在桌边坐着,她想与妈妈和好,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在她磨蹭的当口,她妈从灶边走到桌边冷冷地轻声说,“月红,我这个当妈的哪里对不起你?你要这样来气我。”谭家英说着就小声的啜泣了起来。 “我在外边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为攒点钱给你们两姐弟读书。虽然没有让你们过上好生活,也是尽我的所能让你们以后更好过,不要像我一样,被人耻笑。你真的是太让我伤心了……”谭家英越说越伤心,眼泪一滴滴往下流着。 陈月红很震惊,她原本想着妈妈或许会打她一顿,或者骂她一场。没想到她会这样伤心哭泣。她终于看到了妈妈的脆弱与强装坚强…… 此时她才意识到,妈妈瘦弱的身体肩负了多重的担子。妈妈还不到三十岁,可是从来没有见她买过一身像样衣服,也没见她什么时候真正开怀大笑一次。原本她妈算是这一片生得最端正的女人了,可是生活的困苦让她失去了生气。虽然她和爸爸合不来,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自己和立生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并且她还在努力让两人过得更好。 陈月红心里顿时愧疚起来,她带着悔恨的泪水,哽咽地说到:妈……对不起……。月红心里发誓以后不让妈妈伤心了,长大一定要挣很多的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 第二十九章 腊月二十,正月里去外头打工的那几批后生、女子们都陆续回来了。村里随处可见穿戴客气的小年轻,他们在马路上溜着,在菜市场那里说着笑着走过,给这个平静如水的小村庄带来了一点涟漪。现在祠堂里、大队旁小店子里的男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哪家的孩子挣的票子多,屋里孩子给自己买了个什么新奇东西。学贵这会儿正在祠堂门口的人群里炫耀他两个女子买的新衣服,他站起来,抖了抖自己的双腿,“你们看哒,就是这样子的。” “啊呀,学贵,还是你命好。你看看,这裤子笔挺呢,样式也好看。外头的东西就是不一样。”。厚嘴巴男人羡慕地说到。 学贵听了心里美滋滋,这样的好日子才是他要的。 与此同时,陈有丰与一同出去的后生、女子在菜市场溜达了一圈,觉得没劲,又去了大队旁的小店子。一进去,还没坐下,老板娘九娇就热情地大喊:“啊呀,有丰老板回来啦。挣了大票子吧。” 陈有丰心里美得很,以前在屋里,大家都喊他的野名字:“大头”,现在自己成了有丰老板,你说谁听了心里不美,他感受到了与众不同的滋味。仿佛别人已经高看了他一眼。他咧开嘴大笑,鼻子习惯性地皱了皱。“哪里。一点小钱。” “唉呀,你放心,不会找你借,还遮遮掩掩的。”小个子老板娘笑着揶揄道。 陈有丰已经被人家几句恭维的话说得找不到东南西北了。他确实也从没有这么多票子在身上过。以前半年卖一次粮也才两三百块钱,还被他妈给藏起来了,虽然最后他都会以各种理由抠出来,总归是用起来不顺手。老妈要在旁边唠叨。现在身上的一千一百元是自己挣的,老妈没理由硬要了去,只是在耳边一遍遍唠叨:“有两个钱莫大花大用,票子要存起来。莫别个一撺掇就蠢子一样把票子甩出去。”。这样的话最是让人心烦。每每听到这,他都直起脖子,斜着眼睛同他妈争论:“嗯,我有那样蠢?还说我,最没脑筋的就是你,别个一给你说好话,你就恨不得把屋里的一点东西都拿出来给别个。”。这样,母子两个总要闹得不喜欢,他妈也就不怎么管他。 为了显示自己确实挣到了一点“小钱”,陈有丰从兜里掏出他那叠钱,从里边拿出一张十块的票子递到九娇面前,左右环顾一圈,用眼瞟了瞟店子里的其他男人有没有看到他这一叠票子,接着假装淡定地笑着说:“给我来包瓜子。”。 这时候九娇故意尖声喊:“啧啧啧,一叠的票子,老天!还说没挣到大票子。” 屋里几个三四十岁、站着看打牌的中年男人起哄,“哎呦,有丰老弟,那么多的票子揣着,不压得慌呀。挣了钱也不请大家吃点东西。莫这样小气呢!” “来呀,请你们,吃什么?”陈有丰被人说得脸红起来,他结巴地招呼那几人去拿东西吃。实际上,他跟他们也不算很熟,平时在一个店子里坐着,打过照面,连话也没说过几句。有一个是一起打过一两回牌的。 于是,那几个男人一人拿了一瓶汽水,就着陈有丰刚刚开的那包瓜子喝了起来。 “哎呀,老弟,挣了票子也舍不得来打两圈牌,来一起玩几把。”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邋遢男人撇嘴说到。 另外的几人起哄,“就是,就是。” 九娇笑得花枝乱颤,附和道:“就是,就是,今年还没在我这里打过牌呢。” 陈有丰本来只是想来显摆一下的,现在人家这样说,又不好推脱,于是他说:“来哒。” 因为外边一截地方已经开了两桌了,于是老板娘九娇在里边的角落里重新给他们开了一桌。 陈有丰随其中三个男人坐到桌上开始熟练地洗牌,发牌。其余两三个围在旁边看。 刚开始几把,大家客气地互相发了一回烟抽,有说有笑地玩了起来。谁知陈有丰今天手气顺,赢了一些钱,他心里乐开了怀,心想:我有丰的好运气来了。陈有丰皱着鼻子,咧嘴大笑,“各位老兄,对不住,老弟我今天手气好。” 几个男人本来是想着陈有丰出去了一年,估计生疏了。他们呢,天天在屋里打牌,都是个顶个的精。没想到还被这小子给赢去了自家兜里的票子,他们心里不快活,说话都大声大气,开始甩起了脸子。甚至会因为某个人不小心起错牌而拍桌子骂:“操你妈的!把老子一手好牌给换掉了……” …… 这样两人不免要面红脖子粗互相骂几声才算数。 这几人打了一上午,连中午饭都没回去吃。陈有丰本来想走的,其他三个输了钱的人不让走。到了下午一点钟的样子,许多人都吃过中饭出来了。陈有丰早上吃的粥,老早就饿了,他试探性地提出:“走了吧?回去吃饭,饿了。” 三个输家立马恶狠狠地鼓起眼睛吼到:“哦——,你赢了票子就想跑!” 陈有丰看这架势,他是走不成了,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肚子饿了,早上吃的粥。” 其中一个男人说,“饿了还不好办,就在她这里吃一碗粉干。” 接着那人大声朝门外喊:“九娇,九娇……” “哎,来了。”一会儿后,那个叫九娇的胖女人就穿过一屋子的人,走到了他们那桌。 “干什么?”她谄笑着问。 “去给我们下四碗粉干来。票子等下算在斗租里,另外给我拿一包白沙。”最开始提议要打牌的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吩咐了一通。他心想,要是最后陈有丰赢了,那这些就让他出,自己还是能占到一些便宜。 “好,做得。我现在就去煮。”说着,九娇就笑眯眯地挤了出去。 没一会儿,陈有丰他们四个便吃上了热腾腾的煮粉干。 吃完了,他们接着打牌。 一整个上午,陈有丰都没去小便过。打牌的人都迷信,说是起身上厕所会把牌运撒掉,所以他憋了一上午。现在却是怎么也憋不住了,他把刚刚起好的牌翻过来,牌面朝下盖着,抖着腿,打了一个尿颤,说:“我要去撒泡尿去。” 那三个男人输了钱,生怕他跑了,半开玩笑说:“莫不是想跑吧。” “哎呀,不是。是真的要小便。”陈有丰忙解释。 “我牌先放这里,等一下回来接着打。” “帮我看着。”临走他还给九娇交代了一句。 “好,放心去。”九娇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可是陈有丰才刚转背出了门,桌上的三个男人就对起了牌,刚刚答应的好好的九娇也笑嘻嘻地走过去帮他们换牌。等陈有丰再一次坐到桌上时,他们早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这一局陈有丰是必输不可了。接下来的半场时间里,他也必输无疑,因为那三人以及旁边看牌的人早已通过气,他们每出一张牌前都会相互使眼色。就这样,到了快天黑的时候,陈有丰不仅把赢的一点钱吐了出来,自己兜里的钱也输了一些出去。陈有丰想着翻本,于是每天吃了饭就往小店子里钻。可是好运气似乎已经远离了他,他总是赢的时间少,输的时间多。到了正月十七出门打工的日子,他兜里已经不剩多少钱了。最后,还是靠睡床逼他妈拿出了卖猪崽的钱给他当路费。 第三十一章 这一年的夏天,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几乎同时在中国南北爆发。洪水一泻千里,席卷了整个长江流域。 在党中央和国务院的领导和决策下,数百万军民众志成城,奋起抗洪,中华儿女用钢铁般的意志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谱写了一曲又一曲气吞山河的抗洪壮歌。 在这次灾情中,全国共有二十九个省(区、市)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洪涝灾害,受灾面积3.18亿亩,成灾面积1.96亿亩,受灾人口2.23亿人,死亡4150人,倒塌房屋685万间。 芜丰作为受灾最为严重的四省份之一的一个中游县城,受灾情况可想而知。 芜丰的所有乡镇现在都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房屋受损,农田被摧毁,桥梁被冲断,道路被淹没…… 羊山村,所有的人都窝在村里不敢出门。洪水已经把所有的田地都淹没了,新升大队和邱头大队的石桥也被冲垮了!人们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水还涨,那就往后山上跑,先活下来再说。 万幸的是,这水没有再涨了。等了两天,竟慢慢地在消退,这一定是上游抗洪所取得的成果!听说现在有几十万的官兵集结在离芜丰三百多公里的jj市紧张的抢险。 等水消退到与港子河的桥面持平,村里的男人才陆续扛着锄头走到田里。其实他们心里清楚,扛锄头去也没用处,只是习惯了出门扛锄头,不然感觉肩上少点什么。 陈有和与队里其他的男人一起挤在港子河这面的坝上,愁眉苦脸地望着港子河,他点上一根烟,重重地抽了几口。 洪水现在依然漫过了组上一半的田地,港子河比往日宽阔雄壮得多,滚滚的浑水带着即将成熟的水稻、各种各样的菜苗,从上游冲刷下来,甚至还有一头两头淹死的猪。队里的那座石桥靠村里的一段已经被冲跑了,只剩半截的桥面孤零零地立在滚滚的洪水之中,喊叫无门,就像站在坝上的这群男人。 陈有财、陈友世、陈学高等几个男的蹲在只比水面高出寸来长的坝上,望着泡在洪水里的自家田地,痛心地摇头,嘴里自言自语, “啧啧……这还有什么用!” “爹爹呀!这可怎么好?” “做个卵!水退了都没什么鬼用了!” 站在人群最下边的陈有登背对着人群,对着滔滔的港子河流下了无助的泪水。这是对现实的无能为力的一种控诉,更是为一家人的生计而焦急的泪水!前两个月才因为超生了桃花罚款而欠下四百元的债务,四百啊!得卖多少担谷子!他刚指望今年能有个好收成,好还些帐,眼下又碰到这样的事…… 哎……天老爷!真是个天老爷! 早稻的收成相当惨淡,由于受到洪水的冲击,许多水稻倒伏在地面,即使结了稻穗,也有很多是瘪谷,就是一层壳子! 没法子,大家只能寄希望于晚稻。谁知在晚稻栽下没多久,又来了一次洪水。虽然这次比上次要小,不过也让人们损失了不少,刚撒的肥料被冲跑了,又得重新下肥,这些都是成本,都是白花花的票子啊!人们刚刚燃起的那点希望之火再次被浇灭……今年是无论如何都翻不了身了…… 因为连着下了许久的雨,陈友世住的那间老屋好几个地方都漏水,前后厅堂里东放一个桶子,西放一个脸盆接着水。午后,雨停了,陈友世把几个脸盆和桶子里的雨水倒进一个桶子,提着往大门外走。 他堂哥三世蹲在马口里地上吸着烟,抬头望了他一眼,对他说:“屋顶估计有不少瓦吹动了,到处漏雨。” 陈友世提着空桶走回来的时候,三世给他递过去一支烟。 “等明朝天晴了,我上去看看。”陈友世蹲在他堂哥身旁,他堂哥给他点上烟。 “做得。”三世说到。 “老弟,不是我说,华英女子就不要给读了。女子读那么多书没什么用,你得抓紧生个儿子。”三世吐了一口烟,皱着眉头说。 “看吧,上完小学。哎,我也是命不好,命里没儿子。再说现在超生要罚款,屋里眼下可没票子交罚款。”友世苦着一张脸说。 “人家个个罚款还不是要生,你没个后代,有再多的票子有什么用。吃药看看。” “吃着的。找西岭山的一个老郎中开的,别个都说灵验得很,我吃没什么用。” “吃,还得继续吃。” “嗯,晓得。” 两人蹲在地上吸完手里那支烟就各自回屋了。 第二日是个大晴天。一早上,陈友世将厅堂里那把长梯搬到屋前门,由屋里女人矮姑扶着,他几下爬到屋顶,小心翼翼地踩在上头。还没等看出那里漏雨,就因为脚下打滑,一下从屋上摔了下来。 矮姑只听得“哎呀”一声闷响,就看见她男人从屋顶掉了下来,一脸痛苦地在地上不得动弹。 矮姑慌了神,半跪在友世身旁大喊:“哪个快点来!哎呦,哎呦!救命啊……” 很快,屋里的三世听到喊声,他冲到友世身旁,摇晃,拍打着友世。说也奇怪,陈友世竟然坐了起来,跟没事人似的。 “哎呀,差点交待了性命。幸亏菩萨保佑。”陈友世坐在泥巴地上拍着胸脯说。 三世见没事,也连连说:“没事就好。要小心着点。” 矮姑还对着天地一通拜,“啊呀,真的是菩萨保佑了。” 之后友世又重新上到屋顶去,这次是三世在下边扶梯子。等屋顶被吹动的瓦片全部盖好,友世才小心翼翼地下来,与堂哥两个前后脚进了屋。 第二日,清早,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友世屋里传出来,“哎呦,哎呦,老天爷!呜呜呜……”,哭喊声惊动了半个羊山村。 附近几家人家的男人跑去看才知道,陈友世昨天夜里已经没了。天亮的时候,他老婆去叫他起床,才发现的。此时,矮姑正瘫坐在房间门口,匍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华英从学堂里下早课回来,远远看见马口里围了一堆人,都是他爸一房的亲戚。各个都是一脸的惋惜。 “唉呀,你个没良心的女子!你爸都没了,你还有心去读你那个鬼书!”房里的一个婶婶见她回来,便一顿劈头盖脸。 陈华英一下愣住了,“我爸没了?”。她不敢相信,昨晚上还好好的。可是屋里这情形让她不得不信,她一下哭出了声,跑去房里确认了一遍,才真正相信这件事。 没两天,陈友世就草草下葬了。因为是壮年去世,屋前屋后的人都怕,除了本房里的几个人,没有人愿意出面。更没有人愿意谈起,就连不小心想起关于他的事,那人都得念几遍阿弥陀佛,心里才能安生。不消多久,人们便会遗忘这个人的一切。 第三十二章 无论如何,糟心的一年总算过去了,人们迎来了新的一年。 “新年嘛,总有新气象!” 这是村里人宽慰自己的话。 三四月间,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塘堰边的柳树长满了碧绿的叶子,柔软的柳枝垂到水面,微风一过,便温柔地摇曳起来。田野里绿意盎然,空气里是春天特有的青草味,混合着新翻泥土的土腥味。港子河西面的田地里现在热闹非凡。原来的水稻田,都排空了水,成了旱地,里面的土被翻松。每块田地都被整成几畦,隆起的土畦上覆盖着一层薄膜。薄膜的破洞里钻出的正是西瓜苗。 不知怎的,村里传开说:种西瓜卖能挣钱,比卖谷子强。加上现在不用还粮了,大家便想着试一试。镇上种子部的人也说了,有些地方的农户西瓜种得好,比种粮食划得来。买种子还会教种植技术。 于是羊山村许多的人家纷纷将垅上最好的地拿来作西瓜田,留了一些相对贫瘠的地来种水稻。 陈有和两口子此时正在垅上自家地里给土畦铺上从坪山割来的芦积草,铺完草还要盖一层薄膜。 去年一年把陈有和一家折腾得够呛,地里种的粮食只够一家人吃的,完全没有可卖的谷子。加上到处涨水,也没法出去打工。前年他们两口子出去挣的一点票子也一分不剩,给两个孩子交了三个学期的学费,哪还有什么可剩的!这学期的学费还差呢,找家英大姐借的。 陈有和本来也不愿意出门,如果在屋里能挣到票子,那他肯定乐意。这不,听说种西瓜挣钱,他也腾出了一亩多的良田来种,只希望能有个好收成。 谭家英呢,本身坐不得车,前年来回两趟折腾差点脱一层皮,她是想起要坐长途班车,头就疼,胃里也恶心,吃不下饭。要是在屋里有票子挣,能供上两个孩子的学费,那还出去干什么?不晓得在屋里好好带着两个娃,自在过日子? 等蒙完整片田地的薄膜,陈有和一屁股坐到田埂上,从兜里抽出一支烟吸了起来。 放眼整个垅上,靠近乡道的那一边田地,现在全部蒙上了薄膜。人们手里的活差不多做完了,男人们纷纷像陈有和一样,坐到田埂上抽烟歇息。有的同隔壁田地的人说玩笑话。 谭家英也立在自家田里,同隔壁田地的学广媳妇说话呢,“啊呀,天气好!保佑日日都这么好天时,那西瓜就长得好。”。学广媳妇感叹道。 “是,是要老天保佑。”谭家英笑着回答,心里期盼着瓜苗快快长大。 满天的晚霞照射在人们带着希望的脸上。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希望日日都是这样的好天时。 到了五月底,地里的西瓜开始大面积结果。今年真如大家期盼的那样,风调雨顺,无灾无难。所以西瓜长得也好,个个田里的西瓜都结得又多又好。 天灾是没有了,人祸也得防着。虽然说有不少人家种了西瓜,总归还有大部分的人家没种,那没种的人家说不定就会顺手牵羊给摘走一个两个;还有别村的过路人,路上开拖拉机跑的人,见到没人看管,指不定就下来摘了就跑。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于是,没两天,垅上又多了许多的草棚。棚子里一般放一张竹躺椅,或者竹木小床。西瓜的主人整日守在他们的宝贝瓜田里,就怕别人来偷摘。有了这个棚子,即使里边没人,人家也不知道,起码能吓退一些胆小的偷瓜贼。 周末,吃过中饭后,月红便和立生一起,追追赶赶地走向自家的瓜田。现在他们要去守瓜田,这个时候田地里作活的人基本都回家休息了,就怕有心的人这时候出来偷瓜,所以谭家英让他们这个时候去看着。夜里是陈有和守着的,天亮才回的家。 穿过一片相似的西瓜地,在乡道下的沟渠往下一些的地方,就是他们家的瓜田。一个低矮的稻草棚子安在它的中上部。此时,外头的太阳毒得很,晒得人的脸都火辣辣的。他们快速钻进棚子里,坐到里边的竹木小床上乘凉。实际,里面的温度更高,没有一丝风,热气根本散不出来。刚开始,他们像猫一样,竖起耳朵,躲在棚子里,扒开一个小孔,眼睛死死盯着四周。可是田地里根本没有什么人走动,除了跟他们一样的看瓜人,就剩乡道上时不时呼啸而过的拖拉机了。姐弟俩在里边待得无聊,便冒着喷火的太阳,一前一后进了瓜田。立生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把它举高,撞向一块石头。瞬间西瓜就成了几瓣,月红和立生捡起地上的西瓜,盘腿坐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之后,他们又回到草棚子里捏泥巴玩。直到天黑,他们才能回家。 经过一家人精心地呵护,地里的西瓜长得又大又多。有些已经成熟,可以卖了。可是卖给谁呢?村里菜市场估计是卖不出去的,四个大队的好多人家都种了西瓜,应该是没人需要买的。而且他们应该也在操心卖的问题。陈有和前几日还用大板车拉了一车到镇上去卖,买主也不多,一天下来没卖出去多少,毕竟西瓜不是必需品,没多少人为了嘴馋而买。况且不光他在卖,什马镇的老桥边每天都有三四个卷着裤脚,戴着草帽的男人拖了一满大板车的西瓜,百无聊赖地等着买主。陈有和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上门收西瓜的人。他听说等几天收西瓜的人就要来。 没几天,焦急等待的人终于盼来了瓜贩子。陈有和听说人已经开了翻斗车停在乡道上的那座躲雨庙子那里了。他赶紧叫上家英和两个孩子,一家人挑着箩筐、抱着肥料袋往瓜地里赶。他们在西瓜地里热火朝天地挑选着最大的西瓜摘下来,堆到田埂下一排。等摘了一堆,陈有和便用箩筐挑了满满一担,费力地走在只能容下双脚的田梗上,小心翼翼地往乡道上走。月红和立生一人用肥料袋装了几个,反起双手抓住袋口,扛在背上,跟在爸爸的后边。 等他们满头大汗赶到躲雨庙子时,那里已经聚集了本大队的三四个男人。路上停了一辆蓝色的翻斗车,一个带着外乡口音的男人正坐在一棵毛梨子树下的草地上,嘴里叼着一根从路边扯下的杂草,他正和那几个同样挑来西瓜的男人讨价还价。 陈有和停在车子的后部,将肩上的扁担卸下。他走到男人面前,客气地问:“哎,老兄。西瓜怎么收?” “哎呀,有和,莫讲。刚刚我们还在说呢,四毛一斤。你说呢,这样低的价!”学广撇着一张瘦巴脸大声说到,激动得吐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他今年种了两亩多的西瓜,本来屋里分的地就是七亩多点,这下西瓜卖不出好价钱,不知怎么办好。 陈有和惊得张大眼睛,“听说去年不是收的五毛吗?这才刚出呢,就这么低的价。” “没办法,今年好多种西瓜的,价钱是卖不起来的。看着啰,半个月后,等西瓜大出的时候,连这个价都没有。”那个嘴里叼着草的男人斜着眼说。 这时候车里的驾驶仓里出来一个矮个子男人,他不耐烦地冲同伴喊到:“收不收?不收就走了。说半天,别的村还等着呢!” 坐在草地上的男人便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后边的灰,啐一口把嘴里的杂草吐到路边的草丛里,对众人说:“卖不卖,不卖我们就走了。下边的村子等着呢。” 几个男人思前忖后,没办法,已经摘下来了,只有卖。他们摇着头,嘴里直啧啧,“嗨呀,实在是太便宜了!” 前头的那个男人走到几人的箩筐前,用手盘起一个半大西瓜,说:“啰,就要这么大的,大了不值钱。” “啊呀,怎么还不要大的?!”几个男人惊呆了。哪有人不要大的,大的西瓜才熟得好,小了怕是没熟透,不够甜。尽是些奇怪要求。 “是呢。我们收一般收七八斤一个的那种。城里人不比乡下佬,人家吃得精细,什么都是吃一点点,太大的瓜吃不完,没人愿意买。”先前那个男人现在倚在车侧面躲太阳。 “哎呀,我还尽是挑得些大的摘呢!之前不知道,长到那么大了还舍不得摘。嗨呀,麻烦!”陈有和同其他三人抱怨,他的上衣已经湿透,太阳晃得他张不开眼睛。 “死人的,哪个话不是,我不是一样!嗨呀,没办法,现在别个说了算。”学广整个人都塌了下来。 最后那两人给大伙小一些的算四毛一斤,大的就是三毛一斤收走的。 留在地里的谭家英见陈有和耷拉着脑袋回来,便知没好事。她忐忑问到:“怎么样?” “莫讲。卖得便宜得很,才卖一百来钱。” 谭家英张大眼睛,“那么一堆呢!你们三个来来回回搬都搬了好几趟。” “是,人家不出价。”陈有和把箩筐撂到田里,自己一屁股坐到地上抽起了烟。 谭家英还在不敢相信这事,嘴里念叨着:“哎呀,实在是便宜得不像话,老天!” 事实上,那人并没有骗他们。之后的瓜价一直停留在三毛、两毛一斤。甚至到后来,上门收瓜的都没有。大家只知道在原先的粮站那里有专门收瓜的车。 陈有和半下午拉了一大板车的西瓜走在去往粮站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陈月红和妈妈弟弟在后边走着,碰到上坡她们就一起使劲往上推;要是下坡就用手往后扯,免得车子刹不住。 他们心里还是存有一点幻想的,希望价钱能卖高一点。可是现实并不能如他们如愿,这里的瓜贩只出两毛一斤,他们辛辛苦苦拉了大老远过来,还是卖不了几个钱。 回去的路上,陈有和两口子都没有怎么说话,默默地走在前边。想想一亩多地的西瓜,总共才卖五六百块钱,除去肥料和种子、薄膜钱,几乎没钱剩。还耽误了一季水稻!这谁能不泄气。 再后来,连两毛一斤都卖不出去了。就是送给人家吃也没人领情,一个是吃腻了;另一个,卖不出去的东西,人家觉得不值钱,吃了你的还得欠你一个人情。总之,现在种了西瓜的农户见西瓜就眼烦。地里的西瓜烂了都没人理,到处充斥着一股西瓜腐烂的臭味。走在田里,都嫌西瓜绊脚。河沟里,随处可见七零八落的烂西瓜;一些调皮的男孩子在马路边的斜坡处摔西瓜玩,看谁摔得最稀碎,谁就赢。 第三十三章 在西瓜这里摔了一个大跟头,谭家英想到捡起她的破烂生意来做。不然马上要开学了,学费还不晓得从哪里来。 其实从年初开始,她就同莲香一起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到各村去收过破烂。最开始是塘堰上边的学广老婆在村里收破烂。说起学广老婆——王香兰,那也是相当能干,她会编斗笠,她编的斗笠又好看又结实,平日里谁家需要斗笠就去她屋里买,从她门前过,常常能看见她蹲在门口的场地上专心地用破开成细条的竹片编织斗笠。不光她,学广也有手艺,他会杀牛,杀牛可不比杀猪,杀牛费事得多,也有技巧得多。因此谁家的牛老得不能耕田了,便会赶到他屋里,请他帮忙杀了卖肉。两口子有了这两门手艺,因此日子过得比一般人家要强一些。你看,他们的房子是才起没几年的,不仅养大了五个儿女,前年还添置了一台黑白电视,算是村里最早一批看上电视的人家。 王香兰的娘屋里附近有人开了一个废品回收点。因此她也在村里搞起了废品回收,不管谁家,但凡有点破铜烂铁的,都会提去她屋里卖。 平时一些不要的破烂竟然能卖钱买零食吃。这让附近的孩子来了兴趣。刚开始她们是在家里翻找能卖钱的旧东西,可是农村地方,用那些工业制品的少,一次几毛一块的,一年也卖不到三次。后来这附近一群一伙的孩子就乌泱乌泱翻遍了村里所有的垃圾堆,不久又盯上了田里。地里的沟渠里会有乐果瓶子,那是塑料的,可以卖钱。后来村里村外都翻遍了,再也找不到能卖钱的东西,这才让这些孩子们消停下来。 谭家英和莲香就是从这里萌生的要去收破烂,她们想准能挣钱,哪家没点破铜烂铁。于是,她们挑着扁担去到几里、十几里的村子,甚至更远的东村都去。镇上的大部分村子都跑遍之后,她们就没再去了,去也是白跑,家家户户该卖的卖了,没有什么能卖给她们了。为此她也两三个月没出去收过破烂了。 谭家英在这五黄六月里重新又捡起了她的“生意”来做,只是这生意并不好做,她和莲香走遍了什马镇的一二十个村,收到的破烂少之又少。后来干脆就不去了。 反而是附近几家的女娃,相约着一起去外村捡破烂。 学堂里放暑假后,莲香屋里的女子兰花便来邀月红一起去外村捡破烂,一天下来还能捡一些。附近几家人家的女子此后经常结伴出门。 每天凌晨四点,陈月红到点就醒了。她整个人精神抖擞,厨房里谭家英已经炒好了蛋炒饭,坐在桌边等她。刚起来没什么胃口,她随便扒拉了几口,就去灶房后边收拾一根扁担和两个蛇皮袋,夹在腋下。 没一会儿,就听见兰花的声音。“月红,走了没?” “好了。就来。”月红怕在外边渴,于是她跑到水桶边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推门出去。 她们摸着黑来到月红大伯屋外等上有财的两个女子:二英和小英;之后四人走到塘堰上边的学广屋里喊上他小女子细珠。本来,学广一族的人不怎么和另外这两族的人来往,只是月红原先住在陈福那个屋里的时候,和学广、学山、学友几家的孩子玩在一块,因此是月红要去叫的细珠。 这五人相跟着出了村,走在通往什马镇的石子路上。 此时四野一片寂静,只有她们匆匆的脚步声。不时有一阵蛙鸣声。幽蓝的天空,一轮残月挂在半空,映出两边稻田的影子。一阵清凉的微风吹过,半高的秧苗随风起伏,如同浪潮一般,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是群山连绵起伏的墨色的影子。 这个时候,陈月红不愿意说话,她只想静静地听着伙伴亲切的话语,欣赏这静谧的天地。 她们五个女子年纪都相仿,都是十一二岁。其中,只有月红还在上学。兰花只上了一年级就退学了,她大伯的两个女子也是一样,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们的爸爸说:女子人,只要会算一百以内的加减就行了。多的没什么作用。学广家的细珠则上到三年级就没上了,在屋里帮忙做点小事。陈月红知道,爸妈为供她和老弟上学,费了不少心,而且在她们这个比较重男轻女的山里地方,她作为一个女子,能得到和老弟一样的待遇,那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所以她想尽可能为家里分担点,像捡破烂这事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有伙伴一起说说笑笑也挺好玩,就当见世面了。 自从天气暖和以后,她就开始利用周末出去捡破烂。在村里的时候还有点怕羞,老是碰到熟人,特别是遇见同学,她就会不自觉低下头。在村里捡的那阵,她总是不愿意经过大队附近。因为村里的赤脚医生兵子的家就在大队右边十米远的地方。她不想遇见兵子那个大块头老婆,她是个碎嘴的胖女人。他们两口子可真是个奇怪的组合,女人生得高高大大,肥头大耳的,兵子呢,矮矮壮壮,身高只到他老婆的胳肢窝下。兵子老婆平常总爱倚在她家村医所的木柜台里边,手里抓把瓜子嗑着,不屑地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听说她是上过初中的,的确有资本看轻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村妇女。兵子是村里唯一的医师,村里不管谁有个头痛脑热,都得到他屋里去看。他老婆就帮着给人量量体温,拿拿药什么的。陈月红和兵子的小儿子是一个班,并且算是竞争对手。有一次,陈月红发烧,她妈领着她上兵子屋里去打针。月红难受地靠在他屋里冰冷的竹板凳上,她妈坐在旁边扶着。等兵子老婆帮别个发完药,从柜台里走出来时,她用眼斜了母女俩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哎呀,是你们呀。” 谭家英笑着说:“是,女子不舒服,过来看一下。” 兵子老婆迈着方步到两人跟前,将一根冰凉的玻璃温度计递给谭家英,说:“来,给你女子夹到胳肢窝底下。” 之后她便倚在门框上,眼睛瞟着陈月红,说:“女子,听说上次考试,你又在我有智的前头。哎呀,莫那么用功,反正再会读,你那个赌鬼老爸也供不起。等个几年,再把你嫁出去。” 陈月红身上难受,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她妈谭家英尴尬地笑了一下,忙接过话,说:“哪里会,只要她会读,我们都供。” 肥胖女人嗤笑起来:“供?拿什么供?难道不是吗,你屋里有和天天在牌桌上,上次不是还让人在菜市场拦住逼着还票子吗?” 听到这话,谭家英的脸瞬间红到脖子根。她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现在却要在这里平白无故受人家一顿奚落。谭家英沉下脸来,冷冷地回到:“反正她会读就读!” 胖女人见她生气了,便没再说什么,转而去里边一个打针的女人身边说闲话。只听到兵子老婆用夸张的声音说:“哎呀,就随便开个玩笑都不行。你说农村地方是不是这样嘛?女子本来就读不了几年。” 又听到另外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说得没错,有的人是开不起玩笑的。” 陈月红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总是会浮现妈妈窘迫的模样,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争气,不让别人看轻了妈妈。 今天是什马镇赶集的日子,镇上肯定会有不少垃圾。她们加快脚步,个个走得气喘吁吁。等见到什马镇的那座老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桥上右手边的早点店,现在已经有几个挑着箩筐、卷着裤脚的男人坐在门口的场地上吃着热气腾腾的米粉。店门口一口大铁锅,一个中年女人正在炸油饼。 五个女子从早点店的侧面,通过一道石梯下到桥底下。桥下挨着河道的一面被垃圾给填埋了。镇上的人家屋里的生活垃圾都会倾倒来这里。时间久了,这里便形成了一个斜坡。她们兴奋地在这个污脏的垃圾堆里翻找着能卖钱的破烂。断了底的凉鞋、摔破的塑料桶、一小截铁丝、半条电线等等,这些对于她们来说就是能换钱的宝贝。她们在这个垃圾堆里翻了一阵,之后一人提着小半蛇皮袋的破烂拐上了老桥。 镇上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挑着菜匆匆走过的中年人、背后背个旧布袋子的老人,以及挑选货物的女人,和小贩的叫卖声,都让这个小镇充满了活力。什马镇的赶集日是热闹非凡的。它下边二十多个村子的人要买个什么东西都会到这里来,另外由于什马镇和隔壁的田中镇是逢单双赶集,所以田中镇的一些商贩也会过来,加上那边的一些着急买东西的人,整个集市简直走不动道,横竖横三条街道两边都摆满了箩筐,箩筐里是村民自己种的瓜果蔬菜,或者是他们从山上摘来的野果等。他们往往会挂张小板凳在扁担上,这样就可以坐在箩筐后边等买主。走在道中间的买主人挨人慢慢选着东西,碰到熟人还会停下来说半晌话。为了盖过其他的声音,而让对方听得到,她们一般都是扯着嗓门喊话。 五人上了桥,就往集市的外围走。在右手边有一座大大的砖房子。陈月红知道那是镇上的礼堂,前不久的六一儿童节,她才跟学校里来这里表演过。镇上为了丰富孩子们的学校生活,安排各个学校来镇上进行汇演。陈月红就是学校的音乐老师选上去的,一起还有其他几个女孩子。那个女老师是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孩,同一批还有两个同样从师范学校毕业的男老师,都是二十出头。镇上给各个村的小学都安排了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来实习,目的是想换下一批不合格的民办老师。事实上,陈月红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也是来实习的师范毕业生。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羊山小学了,因为她用戒尺打了一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手心,男孩的爸爸便冲到学校将她打了一巴掌。后来,她便调走了。 五人绕了镇上一圈,收获不是很大,一个蛇皮袋都没满。她们的目标是两个蛇皮袋都要装满。于是她们又往附近的村子走去。现在太阳已经升到半空了,晒得几人的脸都火辣辣起来,又渴又热。五人在附近的村子里搜寻了一个遍,太阳已经到了正空。大伙的两个蛇皮袋也基本装满了,一般要是谁的没满,其他人接下来捡的都会给她。只有大家都差不多了才会一起往回走。她们已经饿到了顶点,水是不久前在路旁一户人家摇水井喝过了,现在个个饿得没力气。她们路过集市时,弯到一家小卖铺去买了一点小零食垫垫肚子。几乎每个人的妈妈都会给个三两毛在孩子手里,以防她们在外边想吃点零食。 二英和小英没有带钱,其他三人就将零食分一点给她们两姊妹。 吃了一点东西,身上又有劲了。于是她们挑着两蛇皮袋破烂重新上路,顺着老桥底下那条河往羊山方向走去。 河里翻涌而下的是带着白色泡沫的混黄的脏水。什马镇上新办了一家造纸厂,就在河岸上,这脏水就是从那里排出来的,这水不光看起来脏,还有股怪味。 下游的人基本上都不去港子河洗菜洗衣了,就是小孩也在大人的告戒下晓得了,这水有毒。现在也没有孩子去河里玩水了。 五个女子走走停停进了村口,路上碰到的人都忍不住要夸两句:“啊呀,这几个女子真是能干、懂事!”。就是这一句话,让五人身上的疲累瞬间消失不见,本来拖沓的步子也利索起来。 细珠去了几回之后就不去了,因为天气热,她差一点中暑,还是其他几个人帮她在鼻梁上和脖颈一圈用手指夹出了红砂才勉强支撑着到家,后来她就不再去了。反而是长世屋里的美娥加入了进去。 她们这个“女子破烂队”,整天走街串巷,翻遍了什马、田中两个镇子的所有角落。自从美娥加入之后,月红她们几个还跟着她去了美娥的姑婆屋里吃过几回中饭。美娥的姑婆家在田中镇的半道上,每次回来的时候,正好是饭点,美娥就会带大家去姑婆屋里喝水。美娥姑婆,那个慈祥的老太太,就会喊她们几个一块进去吃饭。虽然是一些蔬菜,最好的也不过是鸡蛋丝瓜汤,正是饥肠辘辘的五人却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饭菜。当然,她们也是克制的,每人只吃一小碗就下了桌。然后挑着破烂,带着感激的、羞涩的笑告别了美娥的姑婆。 可是某一天,她们心里第一次因为捡破烂而产生了羞耻感。那是暑假结束的前十天。那一天,她们误打误撞走到了田中镇的中学门口,大门是打开的。五人拎着脏兮兮的化肥袋子在学校里乱晃,她们找到学生们倾倒垃圾的垃圾场,在这里翻找了一通,收获不是很大,这里就是一些纸屑和饭渣、树叶。当她们失望地准备从垃圾场撤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几个初三年级补课的男生来倒垃圾。男生们见五人这灰头土脸的样子,耻笑道:“叫花子,叫花子!” 月红她们听了,羞愤地逃了出来。她们这才意识到,原来捡破烂这么丢脸…… 她们第一次觉得挑着两蛇皮袋破烂走在路上是这样扎眼和羞耻。加上两个镇子的所有角落几乎都被她们翻遍了,破烂没得捡;月红和美娥也马上要开学了,她们便不再去了。 开学前几天,谭家英把最后一批破烂拉去卖掉了。她算了算账,月红在这个暑假里捡破烂卖,竟然还结了有两百块出头!月红这学期的学费有着落了! 谭家英将零头拿出来去称了三斤肉,一家人好好吃了一顿红烧肉。看着家人们开心的笑脸,陈月红心里又有些自豪,自己的努力换来了家人的开心,她也很高兴。 第三十四章 这年的夏天,学贵一家搬进了老屋的对面,他新起的平顶屋里里。水泥的地面,水泥的平顶,就连墙上也刷上了水泥,窗户是村里人从来没见过的四方大铁窗户,窗户上还安上了两扇推拉的玻璃窗,屋里安上了发白光的灯管,别提多客气了!这在这一片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在村里也没几户人家有这样气派的屋子,绝大多数的人家还住着老式沙浆墙瓦屋,就是前一两年新起的房子也是老样式的瓦屋,只是墙换成了红砖墙。 一时间,大家都在议论学贵的新屋。学贵的新屋好哇!好在哪?哪都好!样式新,气派,平顶楼面还方便晒谷。莲香再也不用操心晒谷的问题,再多的谷子,都能往平顶楼上倒。不用同人家争抢那一点晒谷场,也不用操心有猪、鸡鸭来祸害。以前晒起谷来总是不放心,要留一个女子专门在晒谷场看着,不然时不时会有猪或者鸡鸭来偷吃。现在好了,只需要隔个把小时去翻一边就行,省了许多的事。 学贵现在是春风得意。新屋起了,女子们也大了,能帮他挣钱,就是现在水泥厂的效益不好又怎样?他一样能放宽心出去玩,以后只需要操心兴民的事。 自从学贵家的平顶屋起了后,附近的孩子一到太阳下山,就一桶桶的凉水提到他的平顶楼上去泼。夜里太热了,扇子扇得手累,而且睡着以后就没有了,一晚上往往要热醒好几次。许多人家也会打开门来睡,男人们一般搬张木板睡在门槛处的风口上。可是这也不顶事,在这样燥热的夜晚,根本没有一丝风进来。所以当学贵的平顶屋修好后,孩子们便想到要到平顶上去睡。他们事先给平顶泼水降温,等到吃过晚饭后,三三两两的男娃女娃就纷纷抱着席子、薄被,上到学贵的平顶楼面。 月红、立生,美娥、有万,兰花和她的弟弟兴民,有光、小燕两兄妹,学富的儿子兴华,还有庆国的小儿子正东,庆家的小儿子向东以及他的小女子小雀。 这些孩子中,许多都是和月红一起放过牛、砍过柴的。在她们小一些的时候,大概八九岁。一到夏天,她们一大早就到各家呼唤着一起到坪山的木籽岭放牛。这个时候的田地长满了农作物,只有去到山上放牛。山上没有农作物,牛儿的绳子一放,她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到了饭点就派一个人回去村里取饭,一般是一人轮一天。各家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了盛满饭菜的铝饭盒,只等取饭的孩子来。等取饭的那个人摇摇晃晃地挑着饭盒到了山上,大家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饭盒,坐在草地上,分享着饭菜。虽然每家的菜都大同小异,不过,别家的似乎好吃一点,总想去别人的饭盒里夹点来尝尝。吃完了饭,她们在树荫下乘凉,去摘野果子吃,吃不下的就用又长又硬的野草穿成项链,挂在牛儿的角上。在太阳下山以前,她们才赶着牛儿慢悠悠地从油麻下来。 现在,这一伙十多个孩子躺在一块,望着广阔的星空,叽叽喳喳说着玩笑话。一阵阵的暖风吹抚着他们纯净的身心,明亮的月光照在他们无忧无虑的笑脸上。 夜渐渐深了,伴随着鹅山的钟声,大伙渐渐有了睡意。 睡吧,可爱的人儿。 …… 再来看看我们的华英。 十三岁的华英已经抽条,长得高高瘦瘦的,只是皮肤比之前更加黝黑了,脸上也少了一些少女的朝气,只剩下疲惫。她的双手因为劳作而指结很粗,手心里还起了厚厚一层茧子。 华英每天忙得跟个陀螺似的。自从陈友世没了后,她便从学堂里退了学,回家跟着她妈一起操持着家里家外的活。她的叔叔疯疯癫癫的,根本指望不上。矮姑又这样矮小,许多的活都是华英顶上。生活的巨变,把她磨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大人,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整日嘻嘻哈哈的华英了。月红她们几个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只有在傍晚放牛回村的时候,在桥边偶尔碰到她担着空尿桶回家,身后跟着她妈矮姑。那也只是匆匆地打个招呼就走了,华英要下到桥下去洗尿桶,月红她们要赶牛回家。 本来,华英以为生活就是这样了。她想着自己还累一两年,等明后年就跟着村里人去外边打工,她要挣钱给妹妹香英读书。等挣了钱,就让妈妈少种点地,只够自己两个吃就行了。 可是夏天快结束的一个晚上,家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天黑透的时候,华英一家三口刚刚围坐到桌上吃晚饭。 一口天井之隔的前厅,三世一家已经热热闹闹地吃过了饭,现在只剩三世老婆在桌上收拾碗筷。 白炽灯泡昏黄的光,散在偌大的后厅。让本就破旧凌乱的后厅更显凄凉。两三米远的对面墙下,华英叔叔那张黑乎乎的旧木桌子,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一戳根”在桌上吃饭了,也不晓得他疯到哪里去了。 就在一家人死气沉沉的吃饭中,黑暗里几声喊叫让三人竖起了寒毛。 “矮姑,矮姑……” 声音是从离她们近的侧门外传来的。矮姑并没有马上应答,农村里迷信夜里有人喊不能随便答应,说不定是来勾魂的,矮姑没有听出是谁的声,因此不敢答应。 门外的人见里边亮着光,自己推开了掩着的门。 一个矮胖的厚嘴巴女人从黑暗里走进来,嗔笑道:“怎么叫你不答应?” 矮姑见来人,忙起身,“哦,是姑姑你呀。我没听出来。”。厚嘴巴女人论起来,算是矮姑娘家的远房姑姑。她就嫁在菜市场上头的邱头大队的。矮姑心里奇怪,平时她与这个姑姑很少往来,嫁到羊山这么些年,她也没来过自己屋里两回。只有自己结婚的那年,来家吃过酒,往后就再也没来往。 厚嘴巴女人自己拉来一条凳子,坐到矮姑的身边,先是跟矮姑寒暄了一阵,关心矮姑一家的生活。 矮姑心里还是感动了一把,自从男人没了后,谁来管过自己的死活?还不是个人顾个人的。 厚嘴巴女人说这些的时候,一双小眼睛一直滴溜溜地瞄着前厅。等三世老婆收拾好桌子,熄灯进了房间,她这才将身子探到矮姑一边去,小声说:“女子,姑姑跟你说个好事。” “什么好事呢?”矮姑好奇,她已经这样了,能有什么好事? 厚嘴巴女人挤眉弄眼一番,一只肥手搭到矮姑的肩上,小声地说到:“哎呀,就是村北头一家人家,他屋里女人死了好几年了。想给你们搭个媒,做成了对你对他都好,你说是不是好事!” 矮姑一听这话,当着孩子的面,有点难为情起来。她差点忘了,这个远房姑姑平时还在各村给人拉媒。矮姑难为情地说,“我没想过这事。” 厚嘴巴女人这时候凑到她耳边嘁嘁喳喳地说:“哎呀,死女子,姑姑是看你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等几年你两个女子嫁人了,到时候屋里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不如趁年轻,找个合适的一起过日子,相互有个照应。放心,我不会害你的。那人勤快得很,屋里刚起了新屋。屋里还有两个儿子,都蛮大了,大的都十六了,小的也有十四,都懂事得很,你过去也不用操心。哎呀,女子,你过去享福呢!”,厚嘴女人边说边哈哈笑起来。 矮姑被说到心里了,屋里没个男人确实不行,样样要自己一个女人操心,特别是田里的许多活,自己实在是吃力。然而她又不好怎么说,只带点笑意低着头说,“我带两个女子不方便。” “哎呀,人家说了,孩子可以带过去,人家当亲生女子一样。你就放心。再说了,两个女子这么大了,等两年就嫁了,不会有多大事。” 矮姑不说话了。在一旁的华英心里却在骂这个厚嘴巴女人多管闲事,她用眼睛斜瞟着女人,脸上气鼓鼓的。 厚嘴巴女人全当没看见,她继续凑到矮姑面前,一板正经地问到:“行不行嘛?真的,错过了就没有这么好的人家了。女子,你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情况,长相也不怎么好,还带两个女子,现在能有这么个机会,你可要抓住了。” “行吧。”华英妈想了一会儿,小声说到。 “啊呀,那就好。女子,你就要享福了。到时候过好了,可别忘了我这个姑姑。”女人笑得前仰后俯。临了,又笑眯眯地拍着矮姑的后背说,“那我明天就去回人家的话了。” 矮姑红着脸,点了点头。厚嘴巴女人接着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华英心里生着闷气,连眼睛都不朝她妈望一眼,饭没吃完就黑着脸下了桌,默不作声地到右侧墙根下的灶上把一口大铁锅刷得震天响,随后自顾自添上水,坐到灶下烧起了洗澡水。 矮姑晓得女子发得什么火,她也不说什么。等母女三人收拾妥当回到房间,华英还是不同她妈说一句话,自己坐在床沿边望着黑乎乎的泥巴地面发呆。香英见这情形,也不敢出一点声。 三人就这样相对无言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刻把钟,借着昏黄的灯光,矮姑走到华英的面前,艰难地开了口,“女子……,妈也是没办法……” 此时华英正坐在床沿上低头扣自己的指甲盖。她没抬头,只是恨恨地回了一句:“不去就做不得?就那么想去?” 矮姑委屈地小声哭泣了起来,“女子,我有我的考虑。你同妹妹等几年嫁人了,屋里就只剩我一个,年纪大了真的要有个伴,不然生病了连口水都到不了嘴里……” 华英倔着嘴说,“我不嫁,等过一两年去外边挣钱养你。” “别说傻话。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华英妈说完,又流起了眼泪。 华英知道,她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也伤心啜泣起来。一时间,母女三人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夏天还没过完,母女三人就悄无声息地收拾了包袱搬到了村北头。 第三十五章 秋收之后没几天,芜丰来了一阵牛风。听说那风一吹,就能死一片的牛。隔壁的田中镇就有几个村子因此死了几头牛,听说无缘无故,牛就死了,死状很惨。总之,大家传的神乎其神。同时人们心里也慌张得很,尽量不把牛牵出去,生怕沾染上了牛风。 陈有登也有几天没把牛牵出去了。说起这头牛,那是五年前他和有和两个出钱一起买的,花了四百元。这头公牛正是精壮的时候,他们两家一共十亩出头的地,全是这头牛在耕。农村家庭没一头牛真是不行,你少一个人干活可以,但是缺了牛就不行,没有牛怎么耕地、耙田?那简直是比断了手脚还为难!所以,有登、有和两家格外爱惜这头牛。地里有草的时节每天必定要牵去田里吃一顿鲜美的草;就是冬天里,也少不了一天两顿掺了米糠的洗锅水,除了这,还一天到晚备了干稻草在牛栏,牛儿什么时候想吃就能吃。 这个月轮到有登屋里管牛,他本来想趁地里还有一点吃的,把牛牵去地里吃一阵子,过了这阵子就只能吃干稻草了。谁知碰到个什么鬼牛风!虽然不晓得真假,还是小心为妙。因此,他已经将近十天没把牛牵出牛栏了。不过这两天他看见有一些人家牵了牛在地里吃草,正好他有一块地要翻,所以今天他也壮着胆子把牛牵到垅上犁了个把钟的地,然后就让大女子丹红牵到坝上去吃草了。 吃过夜饭,有登老婆——丛莲提着一桶子的洗锅水,打着手电,穿过两条漆黑的巷子来牛栏处喂牛,因为地里的草少了,有登怕牛没吃饱,于是让女人再去喂一顿。 当丛莲打开那扇摇摇晃晃的烂木门,手电的光照到自家的牛竟然痛苦地倒在满是牛粪的地面,嘴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 丛莲吓坏了,丢下洗锅水就往家跑。她跑回家满脸惊恐地跟陈有登描述了一番刚刚的景象,陈有登马上打着手电亲自跑到牛栏。 这时候牛还是像刚刚丛莲看到的那样倒在地上,嘴角一圈还冒着白沫,一双眼睛痛苦而无助地望着有登,仿佛在祈求他救救自己。 陈有登心里咯噔一下凉了半截,他慌里慌张地跑去老弟有和屋里说明了情况,随后两兄弟一路跑去牛栏。 “哎呀!怎么会这个样子?”陈有和心痛地摸着牛头。 陈有登蹲在牛屁股后面,低着头嗫嚅着:“就今天下午牵到地里吃了一回草……”,他满经风霜的手颤抖着抚在牛背上。 “啊呀,不应该牵出去的,明明晓得有牛风。”陈有和皱起眉头责怪到。 “我看别个也牵出去了,怎么晓得这么背,就碰上了。人家的都没事……” “走,赶紧去找长禄!”有和不好再埋怨下去,老兄也不想这样。 六神无主的两兄弟打着手电一路往村口石拦右边的兽医长禄屋里跑。这时候瘦长的长禄正坐在厅堂里吃饭,听了有登、有和两兄弟的描述,他马上拎上自己的医药箱子,三人急急忙忙地出了长禄的屋门。 长禄打着手电查看了一番牛的状况,随后面色凝重地从医药箱子里翻出几样药丸,交给有登、有和两兄弟,并交代:“等一下就把这药灌下去,好不好就要看明天早上了。” 交代完这些,长禄便打着手电走了。 有登、有和两兄弟马上张罗给牛灌药。谭家英听说要灌药,送来了削尖头的竹筒。看着奄奄一息的牛儿,她只能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和二嫂一人打一把手电,在旁边给男人照光。 有登跪在地上掰住牛头朝天仰着,有和将兑了水的药丸在竹筒里摇匀,另一只手把牛嘴巴撑开,将竹筒尖从牛的上下牙缝里塞进去,接着整个人抱住牛的脖子,让牛头朝上仰住,一下把竹筒里的药灌进牛肚子里。 做完这一切,四人在牛栏处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有登心里过意不去,一遍遍地后悔着:“早晓得我就不牵出去了……” “本来就不应该牵出去的呀!老天!明明晓得有牛风!”谭家英吊着一颗心,要是牛死了怎么办?因此她这会儿语气带着埋怨。 “是,是。我一定是被鬼给作了,不然怎么会想到要把牛牵出去……”有登懊恼地揪住自己稀疏的头发,要是有后悔药,打死他也不会把牛牵出去。 谭家英见二哥这样说,再也说不出别的埋怨的话来。四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立在牛栏门口,等牛消停一会儿了才回家睡觉。 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说人回了家,心却还在牛身上。陈有和没了出去玩的心思,坐在床边苦着脸抽烟。谭家英则在心里一遍遍祈祷着:“菩萨保佑,明天一切好起来。” 月红也从爸妈的对话里知晓了自家牛不好的消息。听着妈妈说牛的惨样,她很是心痛。这头牛自从买回来后就是她管得多,那时候丹红还小,月红又还没去学堂,前头的两三年都是月红在放牛。她每天都会和伙伴一起,牵着它到田地里吃草。帮它赶苍蝇、捉牛蜱,带它去找最丰美的草吃。牛儿也通人性,会在月红够不着挂绳桩,吊在半空的时候,用它的头当座椅,安全地把月红送到地面。还特别听月红的使唤,有一回陈有和牵牛去犁田,中途套在牛鼻子上的牛绳掉了下来,它就趁机跑了,被有和赶到巷子里,并喊来几个男人帮忙。这四五个男人却没有一点办法,忙活了一两个钟也没给牛套上绳子。刚好月红从学堂里回来,陈有和便让她来帮忙,令大家惊奇的是,一直不让靠近的牛,现在却很温顺,低着头,让月红去套牛绳。 第二天早上一放学,月红就迫不及待跑去牛栏看牛。可是它已经死了,四脚僵硬地横躺在地面上,身上沾满了牛粪,一个肚子鼓得像吹起的气球…… 月红痛苦极了,一整天都没什么精神。 相比于她感情上的痛苦,大人们的痛苦更甚她十倍百倍。 有登、有和两兄弟正蹲在牛栏外痛苦地抽着烟。今天天一亮,陈有登就爬起来看牛,他心里祈愿:保佑我家的牛已经好了。 当他忐忑不安地打开牛栏门,就发现牛已经死去了…… 老天并没有怜悯他这个破烂的家,奇迹也不会发生在他有登的身上。从小,他就不走运!因为老实木讷,他长到二十六七岁才成的这个家。自己不抽烟不打牌也不贪杯,日子却过得这样艰难…… 尽管是这样的不情愿,他们两家还是不得不接受牛已经死了的事实。眼下牛已经死了,再多的后悔也没用,而是要想想怎么减少一点损失。有和、有登两人垂头丧气地找到塘堰上的学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这头牛最终以七百元的价格卖给了学广。七百元!平均划下来还不到一块钱一斤! 有登、有和两兄弟喊来了有财、有良、长世等五六个男人,才把这头牛抬到了学广屋外的场地上,众人纷纷可惜着:这么好的一头牛,就这样死了!啧啧…… 陈有登一整天都哭丧着一张脸,心里异常苦恼,接下来的春耕该如何是好? 重新买一头牛犊那是不可能的,有和暂时不打算买牛,四五百元他一个人掏不出来。就是买了牛犊,到春耕也干不了活。这可怎么办好? 老弟有和的境地比他稍微好一点,家英打算跟她大姐家借牛用着先,明年等早稻栽下去了就同有和两个去外边打工挣钱。 他不行,屋里的孩子还小,他走不开。 哎呀!老天,怎么就这么难? 陈有登麻木地在地里做着活,脑子里一遍遍地过着这些难事。直到太阳下山,隔壁田的长世喊他,他才反应过来该回家了。 有登像行尸走肉一般,挑着尿桶走下垅上,下到本大队桥下洗尿桶。洗着洗着,他竟然对着港子河翻滚的泡沫水,哭咽了起来…… 这个男人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痛苦积压在心底…… 就让这无情的水把他的痛苦一并带走吧。 第三十六章 自春天以来,昌世老汉的身子就垮了。吃也吃不得,整日窝在他那张破烂床上,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到了冬天以后,这情况更是糟糕。精神好的时候,他就久久盯着墙上那扇旧木窗,窗外的光亮、呼呼刮过的风、绵绵的细雨,对于他来说都是珍贵的。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心中纵是有再多的不甘也由不得他了。他心里操心着几件大事:老大有财还没得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老二有登现在屋里一团糟;老三有和一家也是困难,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老小有丰呢,又还没成家,出门打工几年了,也没存下一分钱。这些他没有一日是不操心的。他整日同肖家说着自己心中的烦恼。 家中的四个儿子见老父亲这样虚弱了,每天都会过来问候一次。陈有丰本来在外打工,听说老父亲快熬不住了,就提前回来了。 嫁在河下的小女子细妹也隔个几天会来一趟,柏林的大妹来过几次,说屋里忙得很,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了。 清早,昌世老汉的精神好了一点。他对肖家说:想吃油条,金黄酥脆的油条。 肖家忙让有丰去买,昌世老汉一口气吃了一整根油条,又与肖家说了一会儿话,才睡下。 肖家心里高兴,心想:兴许老天可怜我孤身一人,就不收老头子了。 没成想,到了半下午,昌世老汉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带着咳,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对肖家说:“去……叫几个崽来……”。 有登两口子刚刚出门到田里泼尿去了,有丰又不在家。肖家一下慌了神,摸摸索索出了门,站在有和窗外失声地喊:“有和,有和……”。 “哎,婆婆,我爸不在屋里。什么事?”月红从屋里走出来。 肖家急得直喊:“哎呀,你妈呢?快去喊你爸爸和两个伯伯来。爷爷不好。” 陈月红听了,忙喊出屋里的老弟,两人分头去叫了两个伯伯,又去大队那里找到了爸爸和叔叔。 不大一会儿,昌世老汉的四个儿子就整整齐齐地立在了他那间昏暗的小屋里。老大有财贴到他爹的耳朵边轻声唤道:“爸爸,爸爸,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 昌世老汉睁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他的眼皮已经深深地凹陷了下去。他动了动嘴巴,又是一阵咳嗽。咳嗽过后,他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有财,儿。你还没有一个儿子,老爹我担心你以后连个送终的都没有。咳咳咳……” “你莫操心了。”有财宽慰他爹道。 “唉……”昌世老汉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再也操不上心了…… 之后,他费力地抬起裹着粗布棉衣的胳膊,晃了晃。“有登,有登……” 陈有登忙走上前去,“爸,爸,我在呢。” “娃娃,你的命也是苦,如今过成这个样子。嗨呀……” 陈有登感受到了他作为一个儿子,来自老父亲的关怀。他一下红了眼眶。 昌世老汉这会儿没怎么咳了,只是觉得没力气,连说话都费劲,呼吸不上来。他扯着精神对床边的老三叮嘱到:“有和,往后,要好好过日子。” “晓得。”陈有和沙着声音回答。 昌世老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唤着小儿子,“有丰,娃娃。早些成个家,安定下来。莫……咳咳……” 话还没说完,昌世老汉就垂下了手,再没有声。 四个儿子上前喊“爸爸,爸爸”,喊了几声都没回应。瞬时间,四个当儿子的脸上带着悲痛,扑通一声跪在了床前的泥巴地上痛哭起来。靠门口的位置,三个儿媳也跪倒在地上。 悲伤过后,他们想起还没给爹置办一个像样的棺材,还有要去通知亲戚朋友来办丧礼。 夜里,陈有和四兄弟就坐在他们爸妈老厅堂里的八仙桌上商量着明天的事。最后商定由有和去通知两个姐姐,还有几个姑姑舅舅。还有办丧事的东西也由他买。本房里的人则由老二去通知,另外还要去定丧服。老大有财说棺材的事他去办,他知道长世家的牛栏阁楼上摆了一副,那是给他八十岁老妈准备的,看样子老太太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有丰就负责在屋里管杂事。 肖家这时候就塌在灶边的矮凳上,独自伤心哭泣,她想到以后就剩自己一个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四个当儿子的安慰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 夜里,由有财、有登守夜,他们妈也陪着坐了好久。还是两个儿子劝了几遍才去休息。 第二日,四兄弟按前一天夜里商量好的去做事。一早上,有和骑着脚踏车先去了河下通知姐姐陈细妹;顺道去了陶家沟的姑姑屋里知会了这事。从姑姑屋里出来,有和马不停蹄地赶往柏林通知大姐,接着又骑了二三十里的山路,去了肖家村,通知了几个舅舅。直到快天黑,他才回到羊山。屋里的三个兄弟也没闲着,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等全部的事情准备妥当。头七下葬的那天,肖家的屋里热闹非常,她屋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平常也没办个酒席什么的,人家不可能无缘无故去屋里。 一大早上,房里的十几个妇女来帮忙煮斋饭。一道特殊的丧葬饭要由有经验的男人来煮。那是一锅浓稠的黄豆芽芹菜叶子粥,来参加葬礼的所有人都得吃。另外,由于昌世老汉是高寿,一些人家还会来讨一碗回去给屋里的孩子吃。听说吃了能长命百岁。 吃过斋饭,这两百来号人全部去老屋的后厅堂等着。昌世老汉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们,以及其他近亲全部穿戴好丧服丧帽;其他的人在头上和手臂上绑上白布条。这些人在法事的指令下,通通面向棺材跪着。 有财作为长子,和长孙立生跪在棺材的正下方;他们的两侧分别跪着有登、有和、有丰、金生;而陈大妹、陈细妹,作为女子,跪在棺材的两侧。其他的人全部退到天井外靠大门的那头跪着。 四个当儿子的请了道士来念经超度,破烂的厅堂里被贴满了黄色的纸符,上边画着看不懂的符号。三个穿着道袍的男人在棺材前头手舞足蹈,手上的摇铃发出瘆人的声响。 随着道士退下,房里的长辈开始主持葬礼。他让作为长子的有财和长孙立生去扶棺,然后开始念一些赞颂的话。念完了,一屋子的人如同接到信号,纷纷开始嚎啕大哭起来。哭不哭得出来不要紧,脸上的样子得做足,而且声音要大。 哭了一阵之后,主持葬礼的人一声:“起棺”。棺材出门,这两百多号人跟在棺材后边,长孙立生捧着排位,走在棺材的前边领路。后边是爸爸和三个叔伯。沿路经过的人家都点上了香烛插在门口的地上,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 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出了村,女的在村口跪别,只留男人们送上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四兄弟送走了宾客。两个姐姐在娘屋里吃的一餐中饭,就要赶着回去。大妹和细妹都说:“哎呀,屋里养的猪和鸡鸭会饿死。” 四个弟弟留了一阵也没留住。 到了傍晚,四个兄弟坐到昌世老汉那张八仙桌上对起了花数。有财两口子,有登两口子,有和两口子,有丰,分坐八仙桌的一方。等大家坐定,有和拿出记数的本子,一项一项念给大家听。 “什马买菜两百,请法事两百,买烟……” “没了?”老大媳妇香娇大声地问到。 “没了。” 接着香娇撅着嘴说到:“你这数也对不上啊,总数跟这些项比,多出了不少。你莫不是欺负两个哥哥没读过书,不认字吧?还有,今天的烟本来没必要买,你也充大头买了。” 陈有和耐心地跟嫂子和几个兄弟解释:“是这样子,很多时候太急了,临时想起有个东西没买,跑去菜市场或者店子里买了,又没有及时记数,一些小东西,事后又想不起来,太杂了。” 香娇轻哼一声,脸上现出讥笑,“是这样?莫不是你拿去打牌输了吧?” 陈有和马上暴跳起来,“没有,没有的事!莫乱讲。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牌了?” “就昨天下午,你不是躲在爹原先的灶房旁边那条暗巷子里同几个后生打牌来着?”香娇撇过一张肥脸,脸上现出得意的轻笑。 听了这话,坐在桌上的其他人马上抬起头望着陈有和。仿佛在说:你有和还是改不了吃屎的毛病! 陈有和一巴掌拍在桌子前,脖子上青筋爆出,指着香娇大喊:“莫死在那里乱讲!那是我吗?那明明是有民他们几个不懂事的!”。陈有和心里气恼,自己这几天连好好睡觉都不成,更别说有空打牌了?再说,哪个会在自己爹的白事日子打牌玩乐? 肖家这时候还是窝在灶边,抱着一个火笼哭了起来。老头子一走,屋里就乱成这样。 昌世老汉在世的时候,几个兄弟多少会忌惮一点,虽然貌合神离,起码不至于像这样撕破脸。看来往后四兄弟就真的没有合的一天,更别说一大家人一起去走亲戚了。 见自家男人被冤枉,谭家英沉着脸对香娇说:“嫂子,说话要讲良心。不能张口就来。” “现在反正数就对不上。不能让我们出钱出得不明不白,你们说是不是?”香娇不甘示弱,她现在把有登和有丰也拉下了水。 有和气得叉着腰在厅堂里走来走去,大喊着指天起誓,“要是我有和揣了一分钱到自己兜里,就被雷劈死!” 桌上的有登见这情形,赶忙劝到:“算了,算了,事情说清楚了就好。有和他这几天确实没打牌,我们大家连坐都没功夫,更别说玩。自家兄弟,没必要这样子。” 有丰也说好话劝着,“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 谭家英去拉陈有和坐下来,劝说到:“莫这样,像吵架一样,人家听了会笑话。” 陈有和重新坐到桌上,嘟嚷:“没有这样冤枉人的!” 香娇还是一副不服软的样子,有财再也坐不下去了,自己女人起的头,他怎么都得表个态,平息这场战火。 有财双手抱胸,慢悠悠地对有和说到:“算了,说清楚了就好。自己嫂子说你两句,你还记上仇了?不过,今天那两条烟确实不需要买。” 陈有和的情绪稳定了下来,重新心平气和地跟大家解释:“我想着人家来帮忙,就买了烟发给他们抽……” …… 四兄弟勉强对完帐,带着屋里女人各自回了家。 现在,整个老屋里就只剩老母亲肖家。陈有丰不知去哪里晃荡去了。肖家望着空荡荡的老屋,心里一阵悲戚,她呆呆地坐在桌旁烤着火笼,昏黄的灯光映出她孤独的影子。 夜里,陈有财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在反复想着白天的事。老爹有我们四个儿子,还有立生、金生两个孙子送终。我以后死了可真就没有人送终了,连捧排位的人也没一个!女子是靠不住的,看看自己两个姐姐就知道。嫁了出去就只会顾自己那个家,哪里还有时间来管娘屋里的事。不行,绝对不行!怎么样都要搞到一个儿子!有财心里下定决心。 他推了推身旁的女人,“睡着啦?” 香娇没好气地甩开有财的手,“做什么鬼?”。因为昌世老汉的葬礼出了不少的票子,她现在正气恼着呢。 有财耐着性子,把心里的想法告诉了香娇。香娇听了,一时也没怎么表态,过了一会儿才说:“能有什么办法,就按你想的来办。” 两人当下商定明朝就去柏林大姐屋里一趟。 第二日是什马镇赶集的日子。吃过早饭,有财领着香娇并排走向村口,香娇手里还提了一个布袋子。两口子一路急匆匆赶路,不到半个钟的时间就到了柏林他大姐家的门前。 “大姐,大姐”。陈有财边喊边走进屋内。 他大姐正在厅堂的后边搬柴火。见到是娘家弟弟来了,就迎出来,“哎,有财来了。” 有财大姐将两人让到饭桌旁的凳子上坐下,说:“吃饭了没有?”。 “吃了来的。大姐,这是自己屋里种的脚板薯,给你捎了几个大的来,你屋里人口多。趁早炸饼吃了它,免得坏了。”有财老婆亲热地同大姐说到,并将手上的布袋子交给陈大妹。 “来就来,还拿什么东西。”陈大妹笑着接过布袋子放到桌上。她问到:“哦。那是有什么事不是?”陈大妹见老弟两人的神色,心里猜出一定有什么事。 “要不去你房里说。”陈有财怕有人来。 “好好。”陈大妹爽快地说到。于是她将两人领进了自己的屋里,并关上门。现在这屋里只有他们三个。 “大姐。你老弟我昨晚一夜没睡。”有财委屈巴巴地对自己的大姐说到。 “怎么呢?舍不得爸?”陈大妹问他。 “唉……。你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了,连个儿子都没有,会不会真像爸说的那样,以后没人送终。”有财耷拉着脑袋说。 “你有什么想法?”陈大妹了解她这个弟弟,他一定是想好了。 陈有财这时候抬起脸,说:“我原先是想在兄弟间过继一个最好,怎么说都是咱家的血脉。后来没成,这几年也没想了。之后又打算在本房里过继一个,可是你也晓得,家家户户本身生的娃就少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儿子给出去。我就想要不干脆在远一点的地方找一个,这样断了血亲也好,免得以后麻烦事。” “做得。”陈大妹拍着腿说。 “就是要大姐多留心,你这里离镇集近,消息灵通些。”有财老婆笑着对夫家大姐说。 “做得。你们这样交代了,我这个当姐姐的肯定会上心。”陈大妹信誓旦旦对着老弟两夫妻说。她自小与有财老弟感情好些,再说爹去世了,妈又是个不管事的,这样的事,她这个当大姐的肯定得接任起来。 有财两口子得了大姐的话,心放了下来。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当即就要回去。陈大妹留他们吃饭也没成。 回去的时候,他们走的小路。经过下祝坊的时候,有财老婆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有一个女子被送到这个村子的一户人家养,今年有十一岁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她这一辈子尽是生些女子,屋里现在养了四个,还有一个养到三岁病死了。 有财老婆没有停下脚步,她知道不能去看,去问,关于送出去的孩子的事。那样两方都不好,再说孩子知道了还会恨你,没那个必要。 两口子脚步匆匆走过了下祝坊,一路朝羊山屋里走去。有财现在放下了心,他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等,等到一个好结果,那他那个家就圆满了。 第三十七章 2000年的早耕,谭家英让月红和立生走了二三十里的山路,到大姐家借的牛。所以,早稻一栽下,她就同陈有和商量出去打工的事宜。再不出门挣点票子,两个孩子下半年的学费从哪里来? 其实,不止她一家这样打算,村里一半的家庭都在筹划出门做活的事。屋里挣不到票子,一年到头也就只够糊一家人的口,要想供孩子上学尤其难,现在大家见识了一些世面,晓得要供孩子上学才有出息。另外,看着村中日益增多的新屋,许多人屋里又添了新家电,这些都是一个家庭有在外打工的孩子挣来的。试问哪个心里能沉得住气? 早稻一栽下去,这些人就沸腾起来了,纷纷到光头那里报名。现在光头的生意是越做越好,因为忙不过来,除开他小舅子的一辆班车,他自己又买了一辆半新旧的班车来运人去北江。 北江已经成为了一座鞋城,全国一半以上的鞋子都出自北江,因此得称号为“鞋都”。近两年,北江的制鞋业遍地开花,横镇附近的制鞋小作坊也红红火火起来,凡是当地的人家,纷纷加入了制鞋行业。这些小作坊生产的鞋子价格低廉,款式时尚,因此,全国各地过来批发鞋子的商人络绎不绝。 也因为如此,北江的许多地方急需廉价的劳动力。这与芜丰这些没文化、没技术,又想挣点票子的作田人的需求不谋而合。 到了与光头约定的日子,村口的那条石子路格外的热闹。百十个男女提着行李站在路边等候着上车。谭家英与学富的老婆夏园,桂花等几个相熟的女人站在一块话事。年初的时候,水泥厂彻底倒闭了。学富、学贵两兄弟赋闲在家。学富对于田里的活不在行,因此他和老婆夏园加入了打工的行列。 早在正月里,学富的三个女子就已经出门打工了。一起的还包括学贵的两个女子、陈有丰等在内的这一片十四五岁至二十出头的所有后生崽女。因为他们文化不高,有的甚至大字不识一个,去别的地方进厂要求学历,年纪也有要求。只有横镇不嫌弃他们,因此村里绝大部分出门务工的人都选择去横镇。拿陈有丰来说,一个他本身文化不高,只有小学文化,进正规的工厂也是做最底层的工作,工资低不说,正规厂里还管得严,动不动就有拿腔拿调的上司整治。返工、罚款是家常便饭。陈有丰最受不得别人管,为此他每份工都不长久,也就存不下钱。 横镇就不一样,这里自由。只要自己愿意,随时想不做就不做,还不会扣工资。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做的东西不好,老板顶多说你几句,绝不会要求赔偿材料钱。很多时候,混一混就过关了。这对于这些没文化,不爱受人管束的农村人来说简直就是打工的天堂。所以,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陈有丰就在北江做鞋了。不仅仅是他,可以说,芜丰出去务工的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去了北江横镇,那里简直能算得上是芜丰务工人员的大本营。走到哪里都碰得到老乡,横镇的镇集就像什马街一样,什马、田中的口音贯穿整条街。 不一会儿,学山老婆也循着声,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大声地跟几人打招呼:“家英,夏园嘞……” 这几个原先不是那么友好的妇女,因为要出远门而突然变得关系紧密起来。是啊,出门在外,有认识的老乡格外显得亲切。别说跟外地人吵嘴打架能有个帮手,光是那一口乡音就能拉进彼此的距离。 天黑以前,光头和他小舅子的班车来到羊山村的村口,载着这一大群中年男女,快速地驶出羊山村。 月红和立生现在已经成为了小大人,他们当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跟着爸妈去村口等车,惹人笑话。其实,像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许多都辍学在家务农,有的甚至跟着亲戚、邻居出门做活挣家用了。在这方面,他们是幸运的。 这年的夏天,羊山村建起了一所新小学,就在祠堂的右后侧。一扇两开的铁栅栏门,门口左侧就是一个门卫室。进了铁门,左边是一个水泥的操场,操场的两头各安了一副篮球架。操场的对面是景观区,分前后两块,四周栽了一圈的铁树围住的,景观区里移栽了一整片的草皮,中间还栽了一棵桂花树和一棵造型奇特的松树。走完景观区,就到了升旗台,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台子上,伫立了一根光亮、直插云霄的旗杆。过了升旗台,就是一栋七字拐的四层楼房。正对大门口的是教学楼,教学楼左侧凸出来的,短一些的楼房是教师们的办公室,还有教师宿舍也在那一栋。楼房是清一色的钢筋水泥结构,洁白的墙面,联排的大玻璃窗。偌大的教室里桌椅通通都是崭新的。 教学楼后面左边就是校公厕,学生们再也不用出校上厕所了。出了厕所,往教学楼的右后方走,并排摆了两张水泥垒的兵乓球台,台子的中间还用水泥墩子拦了一下。老学堂的兵乓球桌可没这个东西,就是一张破旧的水泥台子,学生们用一根扭曲的木棒当分界线。 再往右侧走,就是老师们的食堂,还有一个大大的学生活动场地。 这在芜丰县能算得上是第一等的小学了,羊山的男女老少逢人就夸耀自己村里新修的学堂是如何如何的气派。据说修这所学堂花费了五十万元。当然,村里肯定是拿不出这么多的钱来修。别说五十万,就是五万也凑不出来。 说起这所新学堂,那是大有来头。羊山村出了一个领导,那是战争年代浴血奋战得来的荣誉。领导年近九十,想回乡看看。市里连忙张罗给老人家寻找故乡,找到一半,陷入了难处。原来领导有两个老家,一个是他出生的地方,羊山。另一个是他后来生活了几年的地方。领导的爸是羊山人没错,可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没两年,他妈就带着他改嫁到另外一个村子。他妈和几个亲近的亲人都死完了,事情进行到这一步等于是到了两难的境地。羊山和他后来生活了几年的那个村子,为了争谁才是他老人家真正的家乡而闹得很凶。试想一下,谁不想成为英雄的同乡。又再想一下,如果一个人很有出息,那凡是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都会对外宣扬:他啊!那是我屋里的某某亲戚。 别人听了肯定会恭维一场,并且对他的所谓亲人、故人也刮目相看。这,就叫沾光。 相应的,如果一个人混得不好,或者很混蛋。那他一定没什么亲戚朋友。即使是亲人,也会在别人面前鄙夷他,“呸!我屋里才没他这样的人”。生怕别个把自己与那混人混为一谈。 说回原话。 在这场口水战中,羊山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市里、县里把羊山定为领导的老家,他老人家也并没有提出什么不同的意见。 市里很重视这次领导回乡的事。没两天,就派了人下来视察。视察的人回去告诉领导,羊山村的小学破旧不堪,从芜丰县城出来的路也是坑坑洼洼,有许多还是陡坡。当下,由市领导带头,市、县各领导班子,纷纷捐款为羊山建新学校而奔走。另外,市里拨款为芜丰县到羊山段修起了柏油马路。 新小学是去年夏天开始着手修建的,到现在已经完工了。 这几天,陈月红所在的五年级每天下午都不上课,到港子河光明桥段挑石子去填补新店子到村里的路。柏油路只修到新店子那里,新店子拐下来村里的这一截还是老样子。 据说,就这几天领导就会来羊山。市里计划在领导探亲的那天让他老人家出席新学堂的建成剪彩仪式。因为五年级的课全部学完了,只需要在考前再复习一遍知识点。因此学校安排了五年级的学生干活。 到了那天,整个羊山都沸腾起来了。这一天学堂里不上课,一大早,各班的老师带领本班的学生把自己班的板凳搬到一两千米远的新学堂操场上摆放整齐。力气大的男生帮老师搬花布置现场。学堂的大门口和操场的围墙外,围了一圈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在看热闹。 与此同时,学校的仪仗队在光明桥附近等着了。大家焦急地等待着。 带队的老师远远地望见一队四五辆小轿车朝新店子方向驶来,并拐过新店子朝村里来了。他赶紧让学生们表演起来,其他在村口迎接的人也已经在马路两边列起了队。在仪仗队的带领下,这几辆小轿车缓缓地进了村,停在了新学堂的正门口。 一时间,围在学堂外边看热闹的人们炸开了锅。 “啊呀!这是什么车子?好气派呀!” 这群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农村人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小轿车看,嘴里直“啧啧”。这些人中,最常见到的就是拖拉机,这一两年才看见一两辆翻斗车、班车在路上跑。对于小轿车还真是没见过。他们一遍遍地打量着这气派的车子,相互之间感叹着羊山以外的世界是如此先进、美妙。 新学校的操场上,各级领导在升旗台旁临时搭的讲台上激情洋溢地发表讲话。月红正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操场上各自班级的队伍里。由于太嘈杂,她并没有听清讲了什么,只是在老师们的带领下,一遍又一遍地鼓着掌。领导们讲完话后,就请了领导上台讲了两句,随后就是剪彩仪式。剪彩仪式过后便是欢送仪式。汽车很快又驶出了羊山。 新学堂周围的人们仍然热血沸腾地说着刚刚的壮观场面。在这些人中,一个满脸阴郁、精瘦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 那是陈福。 陈福在年初被清出了教师队伍,与之一起的还有几个师资不合格的村小任教老师。陈福本来以为凭他的“声望”,学校不会清他出去,哪知上头可不好糊弄,最终他还是做回了农民。最令他失望的是他的三儿子,陈远圣并没有接他的班。陈远圣没能考进高中,初中毕业就跟着他的两个哥哥外出务工了。陈福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心高气傲,见谁都是高人一等的眼色了。他现在委委屈屈地藏在人群里,假装不经意走过学堂门口,再装作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瞥了一眼气派的新学堂。 要是没有这档子事,我陈福也能搬到里头享福。 他心里失落地想着。 突然,他瞥见门卫室里坐着的那个人很熟悉。那不正是陈和平吗! 他怎么会在里边?难道学校让他回去当门卫? 肯定是这样! 看着门卫室里陈和平那笑呵呵的模样,陈福气得牙痒痒。 “短命鬼,瞎了眼睛的!你爹爹我比他陈和平年轻好几岁,脑瓜子也不晓得比他好使多少,怎么请他不请我?瞎眼睛的东西!呸!”陈福在心里暗暗地骂。不过,他也只能在心里暗暗地骂,再也折腾不出别的来。 其实,自从陈福不当老师后,便没人拿他当回事了。陈前进一家虽然搬到新村住了,但是前进老婆想想她在老屋里低眉顺眼了那么些年,心里就不痛快。她现在常常对邻居说一些陈福屋里的坏话,以解她的心头之恨。 新小学搬迁仪式过后,就是暑假了。陈月红她们那一届毕业生在老小学办了一场茶话会。五年级两个班的学生和老师围坐在一起吃东西,谈天说地。玩得好的学生之间互赠明信片作留恋。因为许多的学生毕业以后就彻底告别学校生涯。虽然大家知道读书好,可是真正愿意花钱供孩子的还是少数。人们还是愿意选择眼前看得见的利益。孩子回家可以帮忙做事,或者出门做工挣钱。 第三十八章 横镇,各个小厂子的订单都差不多结束了。大家这才有空停下来歇息。男人们三五成群藏在宿舍里打牌。横镇的镇集上,一群一伙的后生女子说说笑笑地逛街,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谭家英和桂花两人在一两公里远的另一个厂子找到一点临时的活做。她们忙到傍晚才回宿舍。同宿舍的水金一见谭家英,便问到:“咦?你没在医院?” 谭家英有点不高兴地说:“说什么鬼话,我好端端的,去什么医院?” “嘢!你家有和被人打了,在镇医院呢。” “你听错了吧?”谭家英有些惊慌起来。陈有和爱去掺和别人的闲事,她是知道的。 “哪里会错!我和学高两人拦的一辆三轮车,有和跟有丰两人一起去的……” 谭家英还没等水金说完,就骂了一声,“这个祖宗!” 她踉踉跄跄出了门,拦了一辆摩的赶往横镇医院。在住院部,她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陈有和。他面上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只是表情有些痛苦。 “又做什么鬼?无缘无故地弄到医院来了?”谭家英没好气地问到。 陈有和艰难得支起头,解释道:“是别人欺负大头,我们几个去教训他们,谁晓得那几个婊子崽竟开摩托车来撞人……” 还没等陈有和说完,谭家英就阴着脸,埋怨了起来,“祖宗!你可真是个祖宗!明明晓得屋里等着票子的,你还有心思跟人家打架。我出去做临时的,回来不想你给我做顿饭吃,反而要我来伺候你!” “不要你伺候,死不了。”陈有和硬起一口气说。 “好,你……”谭家英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陈有丰搓着手,脸上带着愧疚的苦笑,走到嫂子面前,小声地说:“嫂嫂,都怪我。老兄都是为了我才去同人家打架。” “大头,不是我说你,你说说你,这里不做那里不做,东挑西捡的。生意好的厂子,你嫌累;没生意的厂子,你又嫌挣不到钱。像你这样子,哪个女的会跟你?”谭家英对着陈有丰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真的,这个有丰太不像样子了,打工四五年,没存下一分钱。别说存下票子,有一年正月里出门的车费还是靠躺床扣得他老娘卖猪崽的钱。现在他老娘做不动了,没有猪崽卖,他也晓得要留好车费。 陈有丰被说得哑口无言。 陈有和为了老弟不至于太难堪,就接过话,“行了行了。家英,大头,你们俩都回去,我这里会看着办。” 陈有和伤到的是坐骨神经,医生说得住院。 谭家英气得没有心思留在那里,她很快出了医院的门,一个人往宿舍走。一路上她心里堵得慌,到了这个年纪,陈有和仍然像个没成家的后生一样,一点都不顾家,只要一听说村里有谁被人欺负了,他就同那些没三没四的后生一道要去找人家打架。自己感冒发烧都舍不得去医院,只在旁边的药店买点药吃,他倒好,弄得要住院不说,这一段时间都干不成活了! 陈有丰跟在谭家英后边,一路上不敢吭声。 回到宿舍后,他饭也没吃,澡也不洗,躺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想着刚刚嫂子说的话。 四周闹哄哄的,宿舍里的几个女子聚在一起说着厂子里的八卦;对面的铁架床下铺,学高、有民等四个男的盘腿围坐在一起打双吊,旁边站着几个兴致勃勃看牌的人。要是往常,他肯定在那一堆人里边,要不就是坐在床上打牌,要不就是站在旁边看。这里的日子枯燥得很,除了打扑克,找不出别的娱乐。 现在他却没有一点玩的心思。嫂子说的对,眼见自己马上要成为三十岁的老光棍了,生活却还是一滩烂泥!曾经自以为能成大事,没成想却活成这样…… 说起他的姻缘,也不是没有半点。在他二十出头,刚刚去沿海城市打工的那年,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虽然个子不高,胜在年轻,脸上还带有几分清秀。同厂有一个本省的姑娘看上了他,愿意同他一起过日子。他倒好,嫌弃人家又矮又胖。有丰想在本地方找一个贤惠的漂亮姑娘,他那个时候认为自己各方面都还不错,除了屋里穷点。 事实上,家里这个样子,他自己又不作用,本地方的人没有一家愿意将女子嫁给他。就连媒人都没有愿意说合的。就这样,陈有丰一拖再拖,到了而今这个不知羞的年龄。他知道,现在要想找老婆,更是难上加难。虽然还没满三十,由于遗传父亲的秃头,他同三个哥哥一样,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了,且脸上有了岁月的痕迹。 陈有丰想到屋里那个破烂样,想到自己马上要成为三十岁的老光棍,成为村里人的笑话……,他闭着眼流下了几滴绝望的泪水。 “唉!就这样吧。到了这个年纪过一天是一天。” 他这样想着,心里反而轻松愉快了起来。 谭家英虽然嘴上说不管陈有和,但她第二日还是把做好的饭送到了医院。因为撞人的人跑了,找不到人赔钱,陈有和只好出了院。医生交代要躺床十天,就算能起床了也暂时不能干重活。谭家英苦恼马上要割禾了,该怎么办好? 她想到,要先给屋里去个电话,跟两个孩子交个底…… 夜里,月红和立生像往常一样吃完饭、并收拾好厨房,便并排走回了睡觉的屋里看电视。这台黑白电视是上半年谭家英的娘屋里淘汰下来的,她妈让她拿回家看。三个女子,就家英屋里过得最艰难,家英妈也只能帮衬着点。 有了电视,月红和立生的生活没那么枯燥。每天晚上,陈有登吃过晚饭,就会到他们屋里来看电视。有时夜里看困了,就和衣跟立生睡在一起。这样使得阁楼上的月红心里很踏实,毕竟屋里有个大人。 有登的儿子——金生也常常会到他们屋里来玩。自小,金生就是月红和立生的小跟屁虫。他们一家搬到肖家的老屋之后,他更是常常围着月红和立生转。金生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因此生得瘦弱,小胳膊小腿的。金生爱笑,常常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一张小脸上一双弯弯的笑眼,笑起来嘴角也是月牙儿型。他还有一对招风耳,远远地就看见他的大耳朵。 大约到了七八点钟的样子, 窗外响起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月红,立生……” 月红和立生都听出来了,是学友叔。 “哎!”立生应到。 “快来接电话,你妈来电话了。” “哦,好。”立生说完,同月红一起出了门。 一转过墙角,就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黑暗里。 “快走,你们爸妈等着!” 学友打着手电走在前头给月红和立生照路。 学友是陈有和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差不多年纪,小时候经常在一块玩耍,后来又当了几年的小学同学。因此关系一直不错。学友高中毕业后就在镇上的粮管所工作,他老婆原先在粮管所负责做饭,后来没做了,利用自家的新屋开了一间小卖部挣家用。去年他屋里还安上了一部电话机,供人接打电话。 弯过几条污脏的小巷子,就到了学友家的正门。正门朝一条通往菜市场的小路开着,白天里人来人往。正门的左边墙上,开了一扇卷闸门,这是村里的第一道卷闸门,在这以前,羊山村的人都没见过这样的门。卷闸门内摆了一些零食杂货、油盐酱醋茶、烟酒等,一应俱全。 月红和立生跨上学友家那又宽又长的水泥马口,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躺在马口里靠右手边的躺椅里。见了月红和立生,他咧开他那没牙的嘴,用沙哑的声音,亲切地问到:“月红,立生,来啦?” 那是学友的爹,什马镇原来的书记。学友爹与昌世老汉是一辈的人,虽然他在镇上做活,不过和周围的这些作田人一点也不摆架子,很是和蔼可亲。月红在没搬家以前,常常会和他的孙女星星一起玩耍,因此他认得月红和立生。只是懂得了一些事后,他们有了羞耻心,反而来这里的次数少了,如果不是有事,他们是绝不会来的。 “嗯。”月红和立生腼腆地轻轻笑了笑。然后怯生生地穿过学友屋里闹哄哄的人群,从厅堂左侧墙上的一道小门进了小卖部。卷闸门只有白天才开,夜里关着的,要买东西的人只有从这小门进去。 学友的厅堂里人声鼎沸。最里边正对大门口的桌子上摆了一部彩色电视。下午到晚上十点的大部分时间,学友屋里的这台彩色电视都是开着的,附近的人有事没事便过来看电视。现在正是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这个厅堂里坐满了来看电视的大人小孩。 学友见月红和立生站在门口的位置局促着不进去,便说,“去哒,怕什么。电话通着的,你们去接就行。” 得到了同意,月红和立生才好走进小卖部。电话机在最里边的一张长桌上摆着的,主人家不在里边,实在不方便私自进去。白天还好,卷闸门开着的,里边光亮。 月红走到最里边的长桌上,小心地抓起搁在一旁的话筒。 “喂,妈。”她小声地喊了一句。 “哎,月红。” 电话那头的谭家英询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月红只是时不时点头,嘴里小声地“嗯,嗯,好,晓得”回答着。 分别了几个月,母女之间几乎没什么话可讲。每次说来说去都是那几句话:屋里好不好?你们好不好?票子还有没有? 陈月红从最开始的期待,到现在不怎么愿意来接电话。因为她已经知道了妈妈要跟她说的话。另外一个原因是,在这个公共的场所,她不能说一句心里想说的话,不能表达一丝一毫的其他情绪出来,只能是面无表情地“嗯,嗯,啊,啊”。 问完了家里的情况,谭家英这才带着哭腔,跟女子说起了陈有和的事。一边哭诉一边咒骂了起来。 月红听着这一切,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边暗暗地埋怨起了爸爸。 “为什么别人家的爸爸就不会这样?” “为什么别人家总是其乐融融?” 厅堂里传来学友和他两个孩子的欢声笑语…… 她的眼睛酸涩无比,很快就模糊了起来,嗓子也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她想起来这是一个公共场所。她怕有人突然进来买东西,赶紧努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将里面多余的水分逼回去。 谭家英倾诉完心中的情绪,心情好了一些。她见女子没怎么出声,便整理了一下情绪,沙着声音说:“没什么别的事。你给立生接一下。” 月红的嗓子还是堵着的,她用手碰了碰立生。一直低着头朝地下望的立生抬起头来,小心地接过电话。毫无疑问,他也是“嗯,嗯,啊,啊”,几句过后,就挂了。电话里的妈妈说电话费贵,立生马上懂了,说,“好,那挂了。” 电话挂掉以后,两人整理好情绪,将一块钱压在电话机下,然后轻手轻脚地从门里出来。他们走到学友的厅堂里,学友这时候就坐在靠门边的一张竹椅里看报纸,星星挨着他坐,整个身子斜靠在他的身上,脸上轻松惬意地看着电视。 月红低着头,生怕别人看见她的红眼睛。 还好,大家都在笑嘻嘻地看电视,电视机里放的是《还珠格格》的dvd。 她碰碰立生的手背,示意让他说一声。于是立生就走了过去,腼腆地对学友说,“学友叔,票子放在电话下边,等一下记得拿起来。” 说完,两人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学友抬起头,对立生喊,“哎,不用给……” 眼见着月红和立生走到门口了,他赶紧起身,冲到电话机旁抓起那一块钱,带上手电筒,追到门口。 “哎呀,你这两个娃娃,说了不用给不用给。”学友说着就将那一块钱塞到立生手里。 立生推了几次都没推掉。 学友塞完钱后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打着手电,默默地跟在月红和立生身后走着。 手电筒的光将无尽的黑夜撕开一道口子,泥泞的小巷子有了一点温度。 直到送过最后一条小巷子,学友才站住脚,手里的电筒光却是护送着月红和立生到了他们房间的墙根下,他看着他们拐进了屋子才回家。 回到屋里的月红和立生就那样久久地坐在那张掉漆的方桌旁,默不作声地望着黑泥巴地面。屋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在想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双抢…… 随着光头和他小舅子的车停在村口,羊山村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到处能看见三五成群的人聚在路边的人家说说笑笑,出门打工的人正同左邻右舍讲述着外边的见闻。 他们夸张而响亮的声音喊到:“啊呀!你不晓得,那个地方……” 听的人往往睁大眼睛,感叹两声:“啊呀!真是的?” …… 当然,谭家英没有回来,她留在北江照顾陈有和。还有一些没有家庭负担的后生也留在北江没回老家,反正家里的农活他们干不干都行,干脆不回去,还能省点车费。 要是往常,月红和立生这时候也已经吃上了妈妈煮的饭菜了,屋里也会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他们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两人正忙着在屋里找割禾的工具。妈妈交代了,让他们先割禾,等几天她就回来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月红和立生在屋里吃了一碗昨天的剩饭,手里捏着禾镰,就朝组上走去。 天空还是鱼白色,广阔的田野犹如一片金色的海洋,清凉的晨风捎来稻谷的香气。 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男人从他们的旁边急匆匆走过。路边的田地里,一些更早起的人已经撸起袖子开干了。 金黄的大地上,一场伟大而平凡的人类劳动又一次开展起来。 月红和立生下了自家的田之后,默契十足地从一个方向并排往前割。因为没有爸妈在家,他们没了一点想要偷懒的心,踏踏实实地做着活。他们也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俨然是一副大人的模样。 到了晌午,太阳毒辣起来,两人已经把这块八分地的水稻割完了。 他们将禾镰藏在一垛稻谷下边,便回家做饭吃。 下午两三点钟,月红和立生抱着化肥袋子返回组上的田里。两人到了田里却一屁股坐到了田埂上,他们在等二伯陈有登。有登说好等下帮他们搬打谷机来。 火红的太阳炙烤着这一片金黄的大地。中午割下的水稻,叶子蔫得卷在了一起,田埂上的野草也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田地的上空回旋着打谷机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嗯-嗯-嗯——”声。 石头庙右侧,靠近组上的那一片樟树林里,三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在用一种现代化的切割机割樟树。切割机发出“呜呜呜”的吼叫声,尖利的爪牙划开粗厚的树皮,往树干中心深入。霎时间,在刺耳的轰鸣声下,电光火石之间,喷发出如粉末一样细碎的木屑。 不一会儿,一棵粗壮的樟树就轰然倒塌了。原本繁密的枝叶此刻耷拉在组上的田里,如同一个奄奄一息的绿巨人…… 月红认出来,其中一个矮矮胖胖的秃顶男人正是陈尔世。尔世是敏世的亲哥,原本住在敏世的旁边,前两年挣到钱,在镇上买了房子搬出去了,名下分的田也给了敏世和堂弟满世种。 陈尔世算是第一批从村里走出去的几人之一。他脑瓜子好使,经常去县里,市里转,消息灵通。这不,他在外边打听到樟树值钱,可以用来做樟脑丸。于是,他花了一点点钱买下了村里几个大队的樟树。村里人也不晓得这有什么用,只当是他尔世砍了拉去当柴卖。他们只晓得樟树当柴烧好,也没听说过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因此,几个大队的主事人听说尔世要买下樟树,也没怎么细想就以极低的价格将本大队范围内的樟树都卖给了他。 现在这三个男人又开始把树干三五下锯成了米把长的段。尔世将一根根的木桩搬到戏台下停着的一辆蓝色翻斗车上,另外的两个男人接着去锯旁边的树。 这时候,有登扛着打谷机下了组上的斜坡,月红和立生赶忙过去帮忙扶住。有登把打谷机安好以后,就到不远处的自己田里割禾去了。 月红和立生两个相帮着打起了谷子。一时之间,两人忙得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知道太阳很毒,谷灰落到脖子里很痒。 直到太阳下山,他们才把谷子打完。当陈有登拖着板车走过来的时候,立生正撑开化肥袋子,月红将最后一点谷子倒了进去。 “立生,搞完没有?”有登停下来问到。 “好了。” 陈有登从斜坡上冲下来,金生也跟在后边。 有登扛起一袋谷子,朝自己的大板车走去。立生也扛了一袋,跟在后边。金生帮着月红一起收拾其他的东西。 很快,他们就都上了新升大队的土路。有登在前边拉着满满当当的板车走,月红、立生、金生三人在后边推。 这时候的田地安静了下来,一轮弯月挂在鹅山墨色的上空。路边的草丛里不时飞出几只闪着黄光的萤火虫,一阵阵清风拂来,几人身上的疲劳也减轻了几分。 就这样,在有登的帮助下,月红和立生收完了组上和垅上的稻谷,只剩靠乡道的一块六分的田没割。这时候谭家英火急火燎地从北江赶了回来,她让有丰照看着有和,自己赶着回来割稻。 早稻收割完,许多人家的田里却迟迟没有动静。原来这些人一算账,发现来回的车费都够买田里产的这些谷子了!既然这样,那就不如不种地,不用白白受累不说,还能省下来回的车费,省下来的这些日子还能在北江多做点鞋,简直不要太美了! 他们见识到了挣生活并不止作田一条路,有更好的,可以说更体面一点的路子,那为何不呢? 他们想到把自己名下的田给屋里的亲戚、邻居种。这样,田没荒,人又能出门挣钱。即使哪天自己想回来种,也有得种。 于是,他们纷纷把自家名下的田地给自己的兄弟姊妹种。村里到处能见到欢声笑语谈论这事的一群一伙的人。 谭家英打电话询问了陈有和,陈有和觉得挺好。于是谭家英把自家的田给了有财和有登种。 现在组上的一些水田甚至成了荒地。原先,人们常常会因为田与田之间的田埂由谁来种黄豆而闹架。现在却一派和睦地说笑着,推让着。 “啊呀!哪个种都一样。” 坝上人家开垦的菜地也被丢弃了,长满了马齿苋等杂草。 耕牛呢? 耕牛当然是拉到学广的屋前敲晕,再放血、剥皮、卖肉…… 这些土生土长的农民算是彻底告别了靠天吃饭的日子。 第三十九章 谭家英在羊山待了半个月,就同其他的人一起,坐光头的车去了北江…… 今天是秋季开学的最后一天,月红在婆婆肖家的灶上炒一道黑乎乎的酸菜干。她左手撑住灶台,右手不停地用一把大锅铲翻动锅里的菜。 月红马上要到什马镇读初中了。以后的周一到周五,立生在婆婆灶上吃饭。昨天晚饭后,他们就已经把灶房里捡拾好了。因此今天就在婆婆灶上煮饭吃。 她想到自己即将要去陌生的学校报名,还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挑去十几里地的中学,心里一下苦涩了起来。 为什么别人家就有爸爸妈妈带去报名?她们带的菜也是自家妈妈精心准备的,而我却要自己准备这些? 灶里新添了一把稻草,一阵浓烟腾起,熏得她眼睛酸涨不已。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分不清是烟熏得,还是别的…… 灶下烧火的陈有登抬头看见她侄女的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便问: “月红,怎么?哭啦?”。 她赶忙用手去揉眼睛,并硬起声音说到,“不是。是烟熏得。烟大得很!” “哦,那我少塞点柴。”有登玩笑似的说到。今天是侄女去镇上中学报名的日子,他本来说要帮她炒带的菜,女子犟的很,非要自己来,他就干脆帮着烧火。 炒好菜之后,月红和立生在婆婆的桌上吃了一餐饭。她将剩下的一大碗辣子酸菜干全部装进了一个玻璃瓶子里。这是她接下来一个礼拜要吃的菜。她即将要进入的学校是一个全封闭式管理的初中,周日下午六点前进校,到下一个礼拜的周五下午四点才能离校,这中间的几天里,所有的住宿生一步都不能离开学校大门。除非有家长来探视,校门口的老师才会允许你出校门,并且要在半个小时之内回来。学校有一个食堂,但是几乎很少有学生在里面买菜吃,都是自家带菜来,只在食堂用饭票打白饭。她怕菜馊掉,刚刚在菜里放了好多的盐。立生咸得喝了一大瓢水才止住渴。 菜装好了,立生叫她不要洗碗,自己等会儿会洗。 于是她就捧着菜,进了自己屋里去收拾东西。立生陪着她一起叠衣服,叠到一半,他问到,“橱里还有一点炒花生,我给你放到箱子里去吧?” “不要,你跟婆婆吃。”。月红心里有点伤感起来,她突然有点舍不得立生和婆婆,以及这个住了几年的破烂家。 立生已经起身去打开橱门,将一个扎得如碗口大小的红色塑料袋子拿了出来,并塞到木箱子的角落,说:“拿去。我们在屋里随便都有点东西吃。你在学校里一个礼拜,啥也吃不到。” 月红听了,心里更难受。她知道,立生一个人在屋里更不容易,样样都要自己来做。以前还有自己作伴,从今天开始,他将一个人睡在这个破烂的屋子里,也没个人说话,那将多孤单! 还不满十二岁的立生早早学会了独立,煮饭洗衣样样都会。就连屋里的电线保险丝烧了,都是他去接的,自己这个当姐姐的反而怕电得很。屋里的电线接得很粗糙,常常会因为保险丝烧掉而停电。爸妈在屋里的时候也交代过,要是保险丝烧了,就去找老六叔来帮忙看看,他懂电工。但是他们不好意思总去麻烦别个。只要停电,立生就叫姐姐在下边照着手电,他自己则爬到窗台上去鼓捣一番。这样的时候,月红总是会吓得哇哇乱叫,而立生呢,就半跪在窗台上揶揄她,“哎呀,莫吓死人。本来没事的,被你给吓个半死。”。陈月红怕电也有一个原因,四年级的时候,她班上一个女孩子在家里被电死了。听说都烧黑了……。老师那段时间总是在班上强调:电是很危险的。不要轻易去碰,更不要湿手触碰。所以她对电真是有点恐惧。 月红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立生,心疼起来。她叮嘱到:“我不在屋里,你一个人不要去搞电。要是停电了就去找二伯,让二伯去请老六叔来修。” “晓得。”立生轻轻地回答,别过忧伤的脸。 东西收得差不多了,立生帮着把木箱子抬到门口宽敞些的地方。这口木箱子还是谭家英嫁来羊山那年,她娘屋里打的嫁妆。用料肯定实在,也沉得很。 此时,肖家摸着墙过来了。她关切地问:“月红,娃娃。样样都拣齐了吧?莫漏了东西。” “婆婆。都拣好了。”月红起身回答。 “那就好。你等一下就去长世爷爷屋里,我刚刚从他那里来,美娥也在收东西。” “好。”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陈有登挑了半担米到了面前。平时有和两口子不在屋里的时候,都是有登帮着挑谷子去村中的碾米厂碾的。他作为一个伯伯,能帮一点是一点。 有登将米放在门口的场地方,说,“月红,你去拿个袋子来装米。” “好。” 月红从屋里找出一个半大的肥料袋子。她把口子撑开,有登使把劲抱起一个箩筐,小心地往袋子里灌米。大约灌了有二十来斤,他才放下来。 之后有登帮着套上了一副扁担这才走。他下半年捡过了有和两亩多地种,现在有近十亩地要操持,又耽搁到了这个点,他得去田里了。 月红将米袋子吊在扁担的一头,另一头用麻绳挂着木箱子。立生帮忙起肩,她才酿酿跄跄地挑着这一担行李往外走。 “小心点,莫急。”肖家用她混浊的眼望着孙女,叮嘱到。 “嗯。晓得。”月红回不了头,她只应了一声。 立生一起跟着出了门,两人都没有说话。千言万语在心中…… 立生送到坡下就独自回家了。 月红顺着坡来到塘堰边,她张开双臂,一只手抓住扁担一边的麻绳,小心翼翼地穿过庆来几兄弟的场地,朝场地右边的长世屋里走去。 美娥正在自家门口的摇水井那里对着水冲脸。 “美娥。”月红停住脚,叫了一句。 美娥用手把脸上的水抹掉,露出一张笑嘻嘻的圆脸。 “月红,你来啦。”美娥说完跑进侧屋,就听见她在里边喊:“妈,我们快点,月红来了。” 月红放下担子,站在门口的场地上。 一个声音从她右侧传来,“女子,进来坐。她妈还在装菜呢。不急。” 说话的正是陈长世。他正蹲在厅堂里的地上用刀破一根又粗又长的青竹竿。几下,竹竿就变成许多的细条,最后变成薄薄的篾片。 长世做得一手好篾席,他平日里就是靠这个挣点家用。 陈长世是幺儿,他妈生他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因为小时候没吃到什么奶水,因此他与他的几个兄弟相比,个头上明显不占优势。他的三个兄长,还有两个姐姐都是高个子。他呢,长得又矮又瘦,一张脸从小就显老成,因此很晚才讲到老婆。不过,庆幸的是,他老婆勤俭持家,也不嫌弃他什么,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 陈长世见月红拘束着不进门,就起身从厅堂里搬了一把矮竹椅到马口里,对月红亲切地说,“坐,坐着等。” 见月红坐下,长世才满意地进了屋,重新蹲在地上做他的活。 说起长世与月红家的渊源,还不止同族人这么浅显。 月红的婆婆——肖家是长世的乳母。长世出生没多久,正好赶上肖家生有财,长世妈没有奶水,肖家年轻,奶水足,因此长世妈请求肖家帮她奶孩子,这一奶就是一年多。 长世妈一直记着这个恩情,让长世认了肖家当乳母。长世成家以后,逢年过节,但凡屋里做点好吃的,都会拿一些到肖家屋里给她尝尝鲜。因为肖家吃斋,长世老婆——沉香还会特别注意她那一份不沾到荤腥。 没一会儿,美娥身上斜跨一个布袋子笑嘻嘻地出了门。身后还跟了一个挑着担子的中年妇女。她便是美娥的妈妈,沉香。 沉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齐耳的短发,瘦削的身材,因为常年在田里做农活,脸上又黑又黄。但是她有一口整齐的牙齿,笑起来就露出一口白牙。 沉香走过来笑着对月红说,“月红,你的箱子卸下来,我来挑。” “莫,不用。我担得起。”月红不愿意麻烦别人,她推脱到。 “哎呀,你这个女子,莫讲客气。你把箱子给我,我还好挑些。省得一边高一边低。你和美娥就背米,啊,听话。” 沉香说着就走到月红的担子前,一把将她担子上的箱子卸了下来,然后三两下挂上了她的担子。月红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扁担放在美娥屋里的门背后,计划周五回来再取。 她斜挎了一个空憋的布袋子在身上,再反手将米背在背后,与美娥并排往外走。沉香在前头,弓着腰挑着两口箱子荡来荡去,肩上的扁担吱吱作响。 她们走过塘堰,往石头庙的方向去。石头庙右侧的那片樟树林,现在只剩两棵樟树了,其余都只剩一截树桩子,显得光秃秃的。就是这两棵,还是县里的园林人员赶来救下的。就在尔世的发财大计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县园林局得到消息,当即派了工作人员到羊山。那天下午,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停在勺子岩脚下,园林局的工作人员当即制止了尔世他们的砍伐行为,并找来村干部传达禁砍的指示。最后还在村中仅存的七棵老樟树上挂上了刻了字的小铁牌子。铁牌子上写:国家二级保护植物。禁止砍伐。树龄600年。品名:香樟树。 眼下沉香领着两个女子过了石头庙,出了村口,上了往什马的土路。 太阳很是毒辣,月红和美娥的脸上早已晒得通红,提着米袋子的手也被勒出了一道的红印子。沉香的背后也是湿了一大片。 但是她们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得赶早一点去。 三人过了柏林、祝坊,上了什马老桥。过了老桥,往前走一二十米,再右拐就能看见什马中学的大门。 从这里看去,在道路尽头的正前方,两扇敞开的铁栅栏门上方的墙上,四个银色的正体字:什马中学。 街道的右边是什马镇的礼堂背面,左边一排是整整齐齐相连着的三层的楼房。这些房子大多关着的,紧闭的卷闸门显示出它们的威严与气派。 陈月红虽然不是第一次到镇上来,可镇中学却是没来过一回。 她的心现在砰砰直跳,手里的米袋子感觉都要抓不稳了,她干脆就将米抱在胸前。 她忐忑不安地跟在美娥妈身后进了校门。现在是半晌午,太阳毫不留情地朝地面发射着火球,到处是火辣辣的。 一进铁门,门内的场地上已经有许多稚气的面孔跟在他们挑着行李的农民父母身后,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大门的正对面,两栋半新的三层小楼打斜立着。不时有老师模样的人从里边出来。 靠近大门的右侧,是一块水泥场地,一口摇水井突兀地立在场地靠里边一些的地方。再右边,就是一栋老旧的沙石瓦屋,从敞着的大门可以看到里边应该是木板楼,总共有三层。因为在外边的墙上看到了三排的窗户眼。 这些显然都不是她们要去报名的地方,因为没有学生挤在那里。 于是她们往左边看去,越过门卫,一个足有四五亩地宽的沙子场地展现在她们面前。接着就是一栋长长的,四层的大楼立在沙地的正前方。每层楼都开了许多的小门。 陈月红看见这栋楼的一楼走廊里,摆了五张书桌,书桌后坐着人。在桌前的台阶下稀稀拉拉地站了一些人。一个大人一个小孩这样排列着。 这一定是报名点了。 沉香挑着担子,领着她们朝四层大楼方向走去。 果然,每个桌子的桌上都立了一个牌子:某年级报名处。 沉香停在大楼的不远处,对美娥说,“你认得字,看看是不是这里。” “是,那里写着呢。”美娥点头回答。 于是,沉香把肩上的担子卸在靠右边的台阶下。她让月红在这里看着,自己带美娥去报了名就来换她。 沉香带着美娥走到其中一张桌子前等待,她们前头只有两三个人,很快,她们便回来了。 “就那一排。哪,没人,你快去。”沉香笑着告诉陈月红。 陈月红小心翼翼地走到一年级的报名点前。 “报名……” 她发出蚊子一样的声音。 “你家长呢?”坐在桌子后面的是一位年轻的女人,她操着一口纯正的普通话问到。 “我自己。”陈月红的声音已经颤抖起来,说不定人家多问她两句,她能被吓哭。毕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下孩子。 对面的女人很快懂了,她说,“叫什么名字?” “陈月红。” 女人将手下压着的几张纸拿起来,翻找着她的名字。 没一会儿,她在一张纸上的一个地方写着什么,写完又抬头问到,“钱带了吗?” “带了。” 陈月红慌乱地从身上的布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从里边翻出三张一百的纸币。这是妈妈回来的时候留下的。 年轻女人接过钱,递过来一张写着信息的纸。 “来,在这上边签个名就行了。在有你名字的那一行,最后边。” 陈月红接过笔,签了名。 她起身准备离开,年轻女人却叫住她,“对了,女生宿舍从这边进去。看到没有,走过那一排水龙头,最里边一栋,上楼梯,最顶楼——四楼就是初一年级的宿舍。去吧。” 说完她竟然露出一些善意的笑来。 陈月红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被什么击中了。她点点头,快步走向美娥她们。 三人按刚刚年轻女人指的方向,一路朝大楼的右侧走去。很快就看到一排水龙头,她们上了三阶台阶,来到一片窄窄的水泥地上。在她们的右手边,是一排二十来个水龙头,由一跟铁管子串起来,下边就是一条长长的水泥槽,高约一米。在这水泥槽的两头各放了一个发黄的白色塑料桶,桶里和旁边的地上有一些油渍和饭渣。 水龙头前还站了三个十四五岁的女生在槽里接水洗衣服。 在她们左手边,离水龙头三四米的地方,是两间低矮的瓦屋。靠外边的一间红砖墙上用黑墨画了一个圈,圈里写着:男生浴室。靠里边的一间墙上写着:女生浴室。 往里走,拐过女生浴室,就能看见一栋四层的楼房,但是比前边的四层楼房要小得多。楼房脚下卧着两间平顶房,左边的墙上写着:女厕。右边的墙上写的是:男厕。 从女厕一两米的地方上了楼,就是女生宿舍了。 楼梯又陡又窄,沉香一手扶住一边箱子,佝着背,小心地往上爬着。月红和美娥把米抱在胸前,拘谨地跟在后面。不时有大一些的女孩子嬉笑着提了桶子从楼上走下来。 她们三人艰难地爬到四楼。 就能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左边是一堵墙,右边就是连着的八间房间。一道一米多高的水泥围栏围住了,围栏外就是刚刚经过的那一排水龙头。 这些房间的门都开着的,门口的走廊上边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零星地晾了几件衣服。 沉香挑着担子,带着她们边朝里走,边看。 因为没有分宿舍,她在看哪间有合适的床铺。 走到第三间的时候,沉香停了下来,她看见一张靠窗户的下铺空着的。 “就这里吧。” 沉香挑着箱子走了进去。 月红和美娥也跟了进去。 不足十个平方的屋子里摆了四张上下铺的铁床。 沉香将箱子卸在进门右手边的床铺前。 她们刚进来,屋里其他的女孩子就用眼睛警惕地瞟了几眼,随后又坐在床沿上发呆,或者干脆走出去,靠在围栏上面无表情地朝远处眺望。 “你们就睡这里,这张床好,不用爬上爬下,还对着窗子,能吹到一点风。” 沉香在屋里扫视了一圈,对美娥和月红说。 美娥和月红也注意到了,这可能真的是这间房里剩下的床铺里最好的一张。这张床的床尾一两米的地方就是两排砌在墙上的水泥台子,台子上已经摆上了四口木箱子,每口箱子的旁边还放了一些洗漱用品,箱子上上了锁。 在她们选定的床铺对面,一两米的地方,三张上下铺的铁床靠墙并排摆放。中间的那张上下铺看来是四人位的,因为看起来比其他的床铺要宽出一倍。 月红和美娥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了。 沉香现在已经将两口箱子放到了水泥台子上。又把她带的篾席铺到了靠窗的下铺上。多亏了美娥,陈月红才能不带席子,反正睡一起,就蹭着用了。 “好。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沉香直起腰来,同美娥说。 美娥爽快地应着,“好,去哒。” 沉香交待了两句就转身出了门。 陈月红默默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感激的话还是说不出口。 沉香走后,月红和美娥坐在床沿上发了一会儿呆,看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一股莫名的伤感瞬间涌上了心头。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一些女生下楼去打饭了。她们因为还没有去换饭票,吃不成。 等同寝室的女生端了饭进来,用钥匙打开各自的箱子,从里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菜瓶子,盖子一打开,寝室里瞬间被各种菜的味道包围了。 月红和美娥不好再待下去了,她们走到外边,靠在围栏上呆呆地望着羊山的方向。 到了下午,两人提着米,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学堂里转着。两人都张不开口去问别人,只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找着。正当她们涨红了脸回到寝室楼下时,一个女生提着米袋子从楼上下来。这个女生看样子不是初一新生,看她毫不怯场,熟门熟路的样子就知道。 月红和美娥便悄悄跟在那个女生后边,从水龙头右边下了几阶台阶,从一栋老房子的中间穿过。 一转出来,一个水泥操场就出现在眼前,这个操场跟先前那个沙子操场差不多大。四周栽了一圈梧桐树,梧桐的叶子在热风的助力下,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操场的对面又是一栋楼房,不过是三层的楼房,右边是三间连在一起的矮瓦房。 走到水泥操场的中间才知道,原来从这个操场的右边拐出去,就是沙子操场。只是中间被刚刚那栋老房子遮住了视线。 两人跟着女生一路朝操场左边的矮瓦房走去,在中间的一间房子前停了下来。原来这里就是米房。 屋里一个长得像土行孙一样的中年男人在用秤称那个女生的米。称完米,才坐到门口的木桌前,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数,并从抽屉里数出一叠红红绿绿的饭票给女生。女生则把米提进去,倒在屋里那像山一样堆在墙下的米堆上。 月红和美娥依葫芦画瓢似的换到了饭票,这才捏着自己的空袋子往回走。 第四十章 第二天,正式到所在的初一年级四班上课,陈月红才知道,昨天那个在报名处的年轻女人就是她这个班的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肖爱琴。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衬上她白皙的肤色,挽起的黑发,就像一位仙女一样,闪闪发光。 陈月红瞬间对这个班有点亲切感了。原本她像一只刺猬一样,竖起她的尖刺。现在她放松了一些。 班里的同学,除了本身是什马中心小学的学生比较活跃外,其他从各个村里过来的学生都很安静,他们互相不理睬,只跟自己同村来的学生玩。月红的班上没有一个原先的同学,她下课了也不出座位,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 下午学校组织开学典礼。全体学生按班级到水泥操场那里去排队。接下来就是校领导枯燥而冗长的发言。 陈月红站在本班队伍的最后面。刺眼的阳光下,她皱着眉头,眯起眼睛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在无聊的、不断的吞咽动作下,她嘴巴里总是感觉有唾沫,于是她朝没人的地上吐去。 一口, 两口, 三口…… 当吐到第五口时,旁边有人碰了碰她的肩膀。 她回头一看,是肖老师! 肖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右后方。 陈月红吓了一跳,顿时羞愧得涨红了脸。 肖老师神色平常地轻轻说到:“口水吐多了对身体不好。”,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辈在关心小辈。 陈月红松了一口气,她刚刚还在想,肖老师会不会批评她。如果那样,她一定会羞愧死。 肖老师说完这句话,又站到了离陈月红一两米的地方,认真地听着校领导的讲话。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这让陈月红彻底地放了心。 开完会回到班里,接下来是一节数学课,数学老师是位年轻的男老师。胖胖的身材,留着寸头,他说他叫张学兵。 张老师的课很有趣,一点也不呆板。看同学们兴致不高时,还会讲点小笑话来提高课堂气氛。 总之,这里的生活比昨天陈月红想象的要好一些。 上了两天课之后,她还了解到了一些八卦消息。 听说肖老师和张老师是夫妻关系。 这是一天晚自习回到宿舍后,一个初三的女生爆出来的。那个女生的堂妹就在陈月红她们宿舍,也正好是初一四班的学生。那天晚上,这个初三的女生到堂妹的宿舍串门子,姐妹两人坐在床沿边说话。宿舍里其他的新生互相之间都不认识,谁也不跟谁说话,个个都跟没感情的机器人一样,麻木地洗漱好,就坐在床上发呆。月红和美娥也坐在床上扣指甲。 现在离九点四十五关灯还有一会儿。整个宿舍里却没有一点杂音,只听见那个初三女生的说笑声。当女生听堂妹说起班主任是肖爱琴时,她拖长声音:“哦,她呦。晓得。也是我以前的班主任,她老公就是张学兵,是教数学的。” 从女生后来的描述中,陈月红知道了肖老师和张老师是对新婚夫妇。他们的老家在芜丰县城,他们俩都是师范大学的大学生,已经在什马中学教书五年了。本来他们可以选择申请调到离县城近的学校。 “凭他们的水平,就是到城里的学校教都没问题。”女生这样自豪地说到。 “可是他们留下来了,不晓得为了什么。可能我们这里好吃的东西多吧。” 女生说完自己哈哈哈笑了起来。 初一的正科除了语文、数学,还新增加了一门课程——英语。这对于学生们是一种考验。老师在讲台上叽里呱啦讲一堆,下边的学生啥也不懂。很多干脆睡起了觉,或者写别科的作业。真的,老师教得辛苦,学生学得也累。 除了学习上的吃力,陈月红还特别惦念立生、婆婆,以及屋里的一切。一到晚上下完课,她就和美娥一起,站在宿舍外的栏杆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地望着黑漆漆的夜空。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这一天,死气沉沉的学生们突然变得活跃起来,连中午饭都是在欢声笑语中度过。学生们早早邀好一同回家的伴,三五成群地在一起说说笑笑。 陈月红并没有去打饭,她抓了一小把花生,坐在床沿边吃了起来,就着剩下的一点辣子酸菜干。她想着反正下午上两节课就能回家吃的,忍忍就过去了,再说自己也不饿。 美娥跟她一样,也没去打饭吃。她坐在床沿上吃一块油滋滋的豆子饼。 寝室里发出“咔咔”的声响。打了饭的女孩子们正在用勺子仔细地刮着手里的菜瓶子。这是本周在学校吃的最后一餐饭,她们带的菜基本见底了。几乎每个学生都是吃的家里带的菜,以干菜、咸菜为主,要是冬天,她们就个个都带一瓶子自家做得豆腐乳。一个菜吃了一整个礼拜,到最后一餐,菜剩得不多,就只能刮瓶底了。或者将米饭倒进菜瓶里,用勺子在里边搅一圈,让米饭沾上一点菜味。 这些女孩子都是什马镇周边村庄的,从她们的脸上以及手脚腰身就能看出来。除去个别的,绝大部分的女孩子的脸上都是黝黑泛黄的,而且她们的手因为常年务农而粗糙,她们的腰身也不纤细,说实话,有几个还有点膀大腰圆呢!虽然吃得是最粗糙的饭菜,但是正在发育身体的她们止不住的长壮实。她们的祖辈都是农民,能来到这里读书都是时代发展下,人们思想改变的结果。她们的父母有一半同陈月红的爸妈一样,也在外头打工。要不就是像美娥的爸妈一样,留在屋里务农的。不管是外出的,还是留在屋里的,所有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靠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不想自己的孩子将来还是像自己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来讨生活。读书就是他们能为孩子争取到的唯一一条通向美好生活的路。所以,就算是屋里过得再艰难,他们也把孩子送到了这里。 吃过中饭,所有的人开始收拾东西,为下午回家而做准备。整个寝室显得闹哄哄的。 陈月红把空菜瓶装进布袋子里,又把走廊里晾着的衣服收到箱子里锁好。之后背着布袋子,同美娥一起出了寝室,往各自的教室走去。 下午四点整,下课铃声一响,学生们如同出笼的小鸟,快步地往校门口跑去。月红在学校门口与美娥碰了头,两人并排着往外走。学校外边几米远的地方,右手边是一排新起的漂亮楼房。一楼都被主人开发来做店铺,有一家做木工的,两家卖文具和小零食的。有一家卖文具的小店围了十几个男女学生,月红和美娥两人走近了才听说这里可以用饭票来买东西,一两的饭票抵一毛钱用。 美娥提议去看看,两人就走了进去。望着里头的新鲜玩意,两人都心动了。心想:要不用饭票换点吃的?就当中午吃了饭。 “买吗?买吧。”美娥眼巴巴地望着陈月红,征求她的意见。一般,如果有一个人不买,另一个也不好单独买。 “好。”陈月红点头回答。 于是两人进去选了起来,最后月红选了两块泡泡糖,一小包酸梅子。刚好用三两饭票抵了。美娥则买了一小包瓜子,两块泡泡糖。 她们谁也没吃,打算拿回家跟自己的弟弟一起吃。两人把零食放进书包里,快步地穿过老桥,再拐一个弯,就上了往羊山的石子路。 路上稀稀拉拉地有几个学生跟她们一个方向走着。两人并不认识,可能是周边村庄的。 现在太阳正挂在三层岭的山尖尖,不消多久就会落到山后面去。火红的太阳将天都染红了,一些松松软软的云朵缀在上头。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稻田,一两头牛被带着草帽的主人牵着,在路边的沟渠里吃草。过了北门寨,就见勺子岩高高地立在远处。村里人都说:不认识路不要紧,只要朝着勺子岩走,准能到得了羊山。 她们怀着愉悦的心情,脚步轻快地到了邱头大队的石头山下。过了石头山的地界,就是邱头大队的稻田。穿过稻田就进入邱头大队了,再弯过几条长长短短的巷子,就到勺子岩脚下了。 她们从戏台前走过,绕了半圈勺子岩,顺着小斜坡,经过三口鱼塘,到了庆来的场地上。陈月红先到美娥屋里取了自己的扁担,美娥爸妈不在屋里,定是去地里还没回来。美娥屋里今年捡了好几亩地种,旁边的两户人家因为要外出打工,将地都给了她家种。美娥爸妈都是勤快人,心想着辛苦点,到时多卖点谷子也好。自己不能像别的后生一样出外务工,就只能靠卖点谷子才有票子。 月红带着自己的扁担一路跑回了家。立生还没回来,她把书包放下就去了摇水井那里打了一点水喝,之后就弯到了婆婆住的屋门前。一拐过弯,她就见婆婆一个人背靠着墙坐在门口的矮凳子上,呆呆地望着巷子上空的那一片四四方方的天。 “婆婆。”她喊了一声。 “哎。娃娃从学堂里回来啦。”婆婆一下回过神,扭头朝孙女咧开一口整齐的牙。 “嗯。”陈月红有点伤感,自从爷爷去世后,婆婆总是一个人。一个人摸着烧火煮饭,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睡觉。偶尔会摸索着去学友家坐坐,同学友妈说说话。近处的发仔妈在不久前去世了,她实在没处可去。 “婆婆,还不去煮饭?我去给你烧火。”陈月红走到婆婆跟前说。 “不煮。中午有剩的,天气热,就那样吃。”肖家说。 “哦。那我给你摇一桶水放着吧。” “做得。桶子在灶边。”婆婆笑着说。 “好。”月红说完就同她婆婆一同走去了厅堂里。 她正在摇水的时候,立生背着书包回来了。 她叫住立生:“到哪里去了?” “今天值日,在学堂里搞卫生。”立生一身灰头土脸的说。他帮着月红把水提到婆婆的灶边放下,并用一个木盖子盖住。之后姐弟俩前后脚进了自己的屋。 回到屋里,陈月红将布袋子里的零食拿了出来,她和立生一人嘴里含着一块泡泡糖,走到自家的灶房去洗米煮晚饭。立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虽然只是一些青菜,他却连吃了四碗饭才放下筷子。 晚上,姐弟俩在屋里亲切地说着话,一边看电视。 周六,月红和立生要到后山去砍一担柴回来。暑假里他们已经砍了半间屋的柴堆在灶房后边一截墙根下。砍柴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了。从七八岁起,他们就跟周围大一些的孩子去山上耙松针。慢慢地,就学着打柴。上了学堂以后,这就是劳动课的内容了。学堂里每个月有一节劳动课,劳动课的内容就是要上山打柴。这一天,学生们只需要上早课。做完早操后,校长会通知全校,今天上劳动课。全体学生都欢呼起来,他们学习可能不在行,可砍柴在行呀! 上完早课,当天所有学生离开学堂,各自结伴去砍柴。除了一年级,每个年级都有任务,二年级十斤,三年级十五斤,四五年级以此类推。柴是第二天带去学堂的,每个班的老师会当着同学的面称重量。 除了砍柴,学堂里还有捡木籽的任务。村民们捡过木籽后不久,学堂里组织学生到各个山头去捡木籽,捡来的木籽就倒在学堂里的操场上晒。晒开壳后,学堂还会安排一天的晚自习,让学生们到老师的饭堂去把壳拣出去。 周六忙完了,周日在屋里待个大半天,下午三四点,又要准备去学堂了。 菜还是跟上个礼拜一样,是一大瓶酸菜干。这次陈月红没有放那么多盐,上个礼拜在学校差点渴死了。她留了一些给立生晚上吃的。 在屋里洗过澡,月红蹲在婆婆的摇水井下洗衣服,立生就负责摇水。等晾好衣服,月红才又背着她的那个布袋子出门。立生还是照样跟着走到下坡那里才一个人回家。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又将是一个人过…… 月红到了美娥屋里,美娥妈还在灶上炒要带的菜,辣子猪肉炒豆腐干子,美娥在灶下烧火。 “女子,坐。”沉香从锅上扭过头招呼到。 “嗯,好。”陈月红随即拉了一张矮竹椅坐到灶房门口。 沉香又对灶下的美娥说到,“再添把柴。炒干一点,省得馊了。” “好。”美娥乖巧地应到。 没一会儿,菜就炒好了。沉香把刚出锅的菜铺在两个碗里,给它冷起来再装瓶,免得闷馊了。她坐在灶房靠里边的旧木桌前,左手扶住碗边,右手用筷子翻动刚炒好的菜,给菜散热。美娥则进了里屋。 “娥的,娥的……”沉香突然喊起来。 “哎,做什么?”美娥身上斜跨一个布袋子从里边的一间房出来。 “再去吃点饭。篜里还有饭。你不是说学堂的饭不好吃。现在还早。” “哦,好。” 美娥打了一碗饭坐到桌上吃起了饭。 由于菜很辣,天气又热,汗珠一颗颗从美娥的额头、鼻尖、上嘴唇等地方沁出来。 沉香笑着打趣到,“你看看,出这么多汗,像挑了担一样。” 美娥嘴里发出嘶哈嘶哈的声响说,“哎呀,太辣了。又热。” 沉香笑了起来,“不辣不好吃。” 西斜的太阳从西边墙上的窗户眼里透进来,像一道金光,使这间破旧的灶房充满耀眼的光辉。 月红见美娥还有一阵子忙的,就跟她说了一声,“你慢慢吃,我到塘堰那里坐着等你。” 便背着自己的布袋子走了出去。 她来到庆来的水泥场地上,在场地这头的墙根下找了一块石头坐下。 原本热闹的场地上现在却是出奇的安静。周边的后生崽女和年轻力壮的中年人都出门务工了,村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情景。 塘堰边的柳树自顾自地在风里摆弄着枝条,水塘里不时有一条鱼跳出水面来,原先在樟树下闹腾着用弹弓打鸟的娃娃也不见了踪影。 没一会儿,伴随着一阵“突突突”的声响,一辆蓝色的翻斗车停在了庆来的门口。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径直朝庆来屋里去了。 接着就听见庆来在左邻右舍招呼的声音。不一会儿,场地上聚集了四个中年男女。男的分别是庆家、庆喜和长生,女的是莲香。几人说着话就走到翻斗车下,将车上水泥一包一包往庆来的屋里搬。 因为各村各户起新房的多了,庆来贩起了水泥卖。而莲香四人是固定来帮他下水泥的。别看下水泥的活重,可也不是一般人能来做的。搬一包五十斤的水泥能挣五毛,四个人下这一车水泥需要一个钟左右,每人大约能得一二十元,这在农村来说已经不少了。农村里没什么挣钱的路子,大家都愿意来做。可庆来每次就只要这四个人来做。为什么?因为这四人是跟他沾亲带故的,等于还是吃了一点面子,才能来下水泥。 学贵从水泥厂下岗之后,莲香就接起了挣家用的担子。虽然三个女子都出门打工去了,自己多少挣点也好。学贵呢,他倒成了太上皇了。自打他从水泥厂下岗之后,他就安心待在屋里,有事没事就荡到大队那里跟人家打打牌,抽抽烟,玩笑玩笑,一天就过去了。因为他有三个女子在外给他挣钱,他不用担心生活。屋里的几亩地也有莲香操持着,反正他也不太擅长作田,干脆就不管了,只是插秧、割禾的时候跟着去做。莲香也跟他吵过几回,学贵不理她,后来她就懒得管了。 当莲香再一次弯腰,将一包水泥上到自己肩上的时候,长得萝卜头似的兴民蹦蹦跳跳着到了跟前。 “妈,给我一块钱。”他笑嘻嘻地朝莲香摊开手。 “要钱做什么?”莲香被水泥压着的头只能低着说话。 “买方便面吃。” “等我下了这包水泥。”莲香说着背水泥进了庆来的屋里。 随后就见她抽下肩上铺的一块脏兮兮的灰布一边掸着两袖的灰,一边往外走。她走到儿子面前,手在布上揩了揩灰,才小心地从裤子内袋里掏出一卷几毛一块的票子来。她从里边抽出一张一块的纸币递给兴民,并叮嘱道:“莫老是吃这些,晚上又该吃不下饭了。” “晓得。”兴民拿了钱,笑嘻嘻地跑开了。 莲香也懒得再唠叨,接着下水泥。 陈月红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没一会儿,美娥来了,她们一起背着布袋子朝什马走去。 时间已经到了中秋以后,天气还是一样的炎热。可毕竟是已经入了秋,加上山里天气易变。一阵秋雨过后,第二天起床,外边竟然已经是寒风习习了。 陈月红抱着胳膊,嘶了一口气。 还真有点冷呢! 早饭后,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冷风似乎更强劲了。除了走读生,所有的寄宿生都还是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个个冷得直起鸡皮疙瘩。教室的门窗都被坐在边上的学生关上了。可是教室里仍然凉飕飕的。 中午的下课铃声一响起,寄宿生们嘶着冷气冲下楼,乌拉拉跑过沙子操场,弯过水泥操场,冲向水泥操场后边那栋三层的楼房,楼房的后边不远处就是饭堂。学生们打了饭又急匆匆地跑回寝室夹菜,然后坐到床沿上吃了起来。吃了饭就能抵御一些寒冷。 吃过饭,大家到水龙头那里争先恐后地洗了碗。然后带着碗回到教室准备睡午觉。 这其中,有一些学生特意弯到校门口去。今天当什马街,他们要去看看,万一自己的爸妈来当街,顺道来看看他们呢? 这时候的校门口确实围了一群包裹着厚衣裳的农民父母。他们正扒在铁门上焦急地朝里边张望着。这些父母正是来给自己的孩子送厚衣裳的。 平时只要是当街日,就有一波又一波的学生朝校门口晃悠过去。他们在盼着父母的出现。每到这个时候,校门口就上演一喜一悲两幕剧。 有家人来看的学生拿着吃的用的,明晃晃地从四层的教学楼前走过。他们迈着自豪的步伐,接受着从一到四楼,所有呆立在走廊上的学生的注视。 没有见到家人的学生则悻悻地跑回教室。 现在校门口热闹非凡,外边站了一圈的家长,里边黑压压一片的学生。家长见到孩子的喊叫声,以及嗡嗡嗡的叮嘱声不绝于耳。不时有学生兴冲冲地跑到校门口,不一会儿就笑嘻嘻地抱着一个塞得鼓鼓嚷嚷的袋子跑向宿舍。 陈月红站在四楼104班教室外的栏杆处,呆呆地望着校门口热闹的人群。寒风撕扯着她的短袖和薄裤。 她知道,是不会有人来给自己送衣服的…… 从开学到现在,她一次也没去过校门口。也没有像其他学生一样,每到当什马街的那天午饭时间,就用期待的眼神朝校门口的栅栏门外张望。因为她知道,不会有人在校门外等自己…… 她站了一会儿,就回到座位上,忍着冻,趴在课桌上,把头埋进臂弯里午休。实际也没睡着,就想隔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来…… 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里,美娥塞给她一件外套。那是她妈妈下午送来的,有两件。 美娥总是这样善良、可爱。 睡觉的时候,还盖上了暖和的棉被。 第四十一章 离什马中学两里路远的柏林村,陈大妹趁着午饭后安顿好了孙儿,便火急火燎地朝羊山赶。 到了羊山,她却没有往自己的娘屋里去,而是去了村口的有财老弟屋里。 今年夏天陈有财从原先的旧屋里搬了出来。他在村口上,原先组里的集体鱼塘那里起了一栋二层的楼房。房子背靠村里,正前方就是组上的田地,视野开阔。这房子独门独院的,门口还留一大块的水泥场地,也算是村中的豪宅了。 前面我们已经说过了,陈有财勤快,而有财老婆很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因此有财是四兄弟里日子最好过的。他的四个女子中,除了上半年刚刚嫁出去的大女子和十一岁的小女子外,二女子和三女子都出门给他挣钱去了。这更是拉大了有财与其他兄弟间的差距。有财老婆成天没事就在勺子岩底下的有良和谦世屋门口坐着,话些左邻右舍的长短,快活得很。 陈大妹进到有财的院里,在大门口喊了两声“有财,有财……” 香娇从后厅探出一个头来,见来人,扯开一张圆脸,挤出一丝笑来说到,“姐姐来啦”。 有财媳妇基本不去地里干活的,就算是农忙的时候也很少去。她的观念里:女人天生就应该待在屋里做家务活和管家的,外边的事不兴管。以前孩子们小的时候,就有财一个人忙,她带孩子。女子们长大后,又是几个女子帮着做,更是轮不到她出去风吹日晒。因此,她的脸上、身上异常的白细,加上她本身肥胖,看着与周围的农家女人真是不一样。她常常撅着嘴,右边脸上一道竖条的凹陷,只要一说话就会显现出来。 陈大妹一下闪进屋内,脸上神秘兮兮,她瘦小干枯的身子贴到粗壮的弟媳妇身侧,小声地说,“好事!有财在屋里不?” 有财媳妇心中一惊,张大嘴问到,“什么好事?莫不是……”。 陈大妹眨眼点头,打断弟媳的话。“就是的。快去叫有财回来。” “好好,他就在坝那边。我现在去叫他。”。说罢,有财媳妇就跑出了门。 没一会儿,有财两口子便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陈大妹的面前。 “姐姐……”。 有财喊了一声。陈大妹给两人使了个眼色,说:“去屋里说。” 于是三人就进了厅堂,陈有财把人引进后边的房里,并把后门给关上了。然后他将功臣姐姐请到房里唯一一张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到对面的床沿上。急切地问道:“姐姐,听说事办成啦?” “办成了!不办成我也不会来。”陈大妹脸上是一脸的得意,她咧开嘴,露出一口稀烂的黄牙。 “啊呀!真正的?那真是天大的好事!”陈有财两口子听了,差点跳了起来。但是他们的声音却是压得极低,生怕别个听了去。他们的心现在砰砰乱跳,有财心里在呼喊:“我有财就要有崽了,再也不是绝后的人家了!” “孩子干净吧?”。高兴过后,香娇想起来,问到。 陈大妹眼睛一斜,拍着弟媳妇的手臂说,“哎呀,我办事你放心!干净得很!是个姑娘崽。孩子我都已经见过了,长的好得很,白白胖胖!” “那人家怎么不养了?不会有什么病吧?”有财也有一点担心,现在这个世道,哪个屋里会舍得将好好的男崽送出去?除非有点问题的…… 陈大妹忙说,“哎呀,有财老弟。你还不信我?我都亲自去看过的,也打听清楚了。这个是个姑娘崽,我隔壁王家坪的一个后生女子,出去打工跟一个外边的后生崽好上了。女子家里大人不同意,就分了,后来发现肚子里有了,可是已经很大了,打下来怕出事,就生了下来。现在孩子外婆就想着将这孩子送给人家养,自己女子才好嫁人。” 有财两口子听了,满意地连连说:“哦,那就好。那就放心了。” 陈大妹接着说:“可是呢,人家说了,要两万块钱当孩子妈的营养费,以及这五个月养这个孩子的钱。” “哦!蛮贵呢!可不可以便宜一点?”有财摸着下巴问到。 “我已经讲过价的,这是最低的了。本来说要两万五的。好说歹说才讲到这个数。我就是怕你们不同意,所以先来问问你们的意见,要不要得?我好去回信。” 有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斩钉截铁地对陈大妹说:“行。两万就两万!孩子好就行。莫被别个给搞走了。” 陈大妹被自己的弟弟给惊了一下,两口子平时那么省的人,现在居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敲定了两万的数!既然得了准信,她便对有财说:“行,那你准备好票子的事。我这就去回人家的信。” “好,那我不留你。免得生事端。”有财说着,同香娇一起送了陈大妹出门。 送走了姐姐,有财却坐在门槛上犯起了难。按说,这样大的事,得两个男人去才行。身上揣两万多块钱,万一出什么叉子…… 可是去找谁呢? 这种事,外人不便惊动,得自家兄弟才最合适。可有和、有丰出门在外,有登倒是在屋里,可他没脸去求他。先不说前两年的事,单论今年的事,有登也不见得愿意出面。 夏天的时候,自己一家搬到了这间新屋住,原先的老屋就空了出来。有登上门来,意思是能不能把自己的老屋借给他住,他现在住的地方太破旧了,暗无天日的,整日一股子霉味。 但是屋里女人不太同意,怕他住进去了,会一直霸占着。他想想觉得也对,反正有登现在又不是没地方住。于是他对老弟说,老屋要放柴,空不出来。 有登当然晓得是什么意思,便没再提过了。 现在去找他,说不定会被他奚落一顿呢!唉,早知道就让他去住了。 有财这样想着,头朝一边扭去,一只手用力地揪着后脑勺为数不多的一点头发。 香娇从灶房里出来,见他还坐在门槛上,便有些不满地说:“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唉……明朝叫谁同我一道去呢?”有财叹了口气说。 香娇听了,横起眼睛说到,“还能叫谁,当然是叫老二,自家兄弟不帮忙,谁帮忙?” “他不见得肯。你忘了上两个月的事啦?” 香娇听有财这么一说,脸瞬间阴了下来。 对,叫他来帮忙,说不定以后会趁机提出要住进自己的老屋。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香娇思前想后,最后同有财说,“算了算了,就我们两个去也一样。怕什么!” 两口子就这么商定了。 这天夜里,有财两口子谁也没睡好,心里一直想着明天的大事。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口子急匆匆地出了门。他们先去了什马镇的邮政储蓄取了两万两千块钱出来。有财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子里三层外三层包了几遍,之后揣进一个黑色的小斜包里。斜包朝胸口方向背着,有财在外边披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扣上扣子,谁也不晓得里边藏了这么多钱。 接下来,有财两口子要去两里地的柏林大姐家。一路上,有财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按一按衣服里的斜包,看看钱还在不在。当两人喘着粗气到陈大妹家时,陈大妹正在屋里焦急地等着。 “姐姐。”有财几步垮进了门里。 陈大妹见弟弟弟媳来了,忙起身,“哎呀,可算来了。走走。” 说着就领着两人往屋外走去。 三人顺着一条小路走了一阵,翻过一座小山丘,之后穿过一片田地,田地的另一边有一个小村子,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王家坪村。 三人脚步匆匆地进了王家坪村。那是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清一色的瓦房。陈大妹领着有财两口子来到村中间一栋老旧瓦房前停下。她朝里边喊了几声,“刘家姐姐在屋里不?” 一会儿之后,屋里走出一个五六十岁的黄脸女人,她没有说任何话就将三人让进屋里,并关上大门。 屋里厅堂里一个五十多岁的卷裤脚男人蹲在门内吸着烟。还有一个年轻男人,看样子是两人的儿子。他们见有人来也没出声,只是往旁边让了让。 女人让三人坐下,她自己进的里屋。出来的时候,她手里就抱了一个包着布包的小婴儿。 有财和香娇走上前,打眼一瞧,这孩子可真好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粉粉嫩嫩的。 有财打开布包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点头给姐姐使了个眼色。陈大妹这时候堆笑着对那个女人说,“刘家姐姐,我们写下一个字据,免得以后麻烦。” “当然好。票子带来没有?”女人干脆利落地说到。 “你放心,一手交人一手交票子。”陈大妹拍着对方的手说。 于是女人就让年轻男人替自己写下一张字据,上边写道:本人刘二梅,自愿将孩子送给羊山陈有财兄弟养,从今往后我们与这个孩子再无瓜葛。 陈有财得了字据之后,小心翼翼地将裤兜里的一沓崭新票子拿了出来,从里边点出两万块钱,递到女人手里。女人陪着笑脸,爽快地把孩子塞到他手里。有财手足无措地接过孩子,眼角笑出一褶一褶的皱纹。他慈爱地看着孩子温顺的小脸,心里满是喜悦。 陈大妹见事成了,就同女人告别,“那我们就先走了,刘家姐姐。” “好好。”女人开心地应到,笑着把三人送出了门。 有财心砰砰跳地翻过了那座山丘,两条腿像要打结了似的进了陈大妹的屋门。他们在姐姐屋里随便吃了一点饭,天快黑了才往羊山赶。 回了羊山的屋里,有财两口子手忙脚乱地给孩子调米糊吃,看着孩子安静地睡去才终于放下心来,围在孩子旁边仔细地端详起来。两人越看越喜欢,恨不得抱到怀里亲两口。反而自己的小女子一天都不管不顾。 第二天,有财丢下地里的活不管,走二三十里的路,去隔壁的田中镇上,满到处找卖奶粉的。孩子还小,光吃米糊不行,没营养,到时候长不高。他听人说田中镇有得卖。夜里,他的“儿子”就喝上了奶粉。在奶粉不普及的年代,整个羊山村,他是头一家舍得买奶粉的。就是整个镇上,也没几户人家吃得起。一罐要不少钱呢!他自己的几个女子小的那阵都是吃米糊,大一点就跟着大人喝粥,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晚上有财和香娇躺在床上不睡觉,思忖着起个什么名好。两人想破了脑袋,最后定了一个:龙生。寓意长大能成龙,大富大贵! 有财另外花了点钱,帮孩子上了户口。还请族里的长辈给上了族谱。又到什马镇给孩子打了一个小指拇粗的银项圈套在脖子上。听说戴了这个,娃娃就飞不走,也不容易生病。对于这个“儿子”,他们可算是掏心掏肺了。 第四十二章 本学期的最后一两个礼拜。一到什马的当街日,什马中学就骚动起来。一些父母在外务工的学生也会趁着午饭的时候特意从校门口经过,一双眼睛还故作随意地朝铁栅栏门外的人群扫去。 因为外出打工的人陆续回来了,说不定他们的父母也回来了,并且到了什马街,就在校门口等着自己! 这群平时沉默克制的孩子此时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光明正大地朝校门口张望着。 陈月红现在已经算是这个学校的老油条了。她已经跑遍了校园的每个角落,这期间还知道了不止一条路通向饭堂。而且洗碗也不一定要在水龙头下洗。校门口右手边的摇水井上也可以洗,而且这摇水井里的水还可以喝。每次吃饭后,她都来这里打一碗水喝。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呢,天天渴得直咽口水。因为水龙头里出来的水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学生们都不敢喝。 她跟着人群,从四层教学楼方向跑过校门口。她斜着眼睛,扫视着门外的人群,心里砰砰直跳。 没有。 没有人在外边等自己……她失落地软着手脚从校门口走过。 队伍里有的同学兴奋地喊了一声:“爸爸!”或者“妈妈”,然后抱着饭碗跑到校门口了。 陈月红吃了饭,跟美娥一起端着饭盆从沙子操场走来,她们要去摇水井上打水喝。 两人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 “月红,月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她妈妈谭家英正站在教学楼一楼的走廊右边朝她们笑。 月红和美娥跑了过去。 谭家英说,“在外边等了你一会儿,也没见到人。我们就进来找了。” “刚刚去吃饭了。”月红有点局促地说到。 美娥跟她们打了个招呼,就自己先走了。 陈月红把谭家英领到宿舍里,参观了她的宿舍,顺便给同宿舍的看看,自己也是有妈妈来探望的。 没两天,学堂里放了寒假。 这天,谭家英带着女子蹲在村口土路下的小河沟那里洗东西。将近一年不在屋里,屋里除了煮饭用的工具,其他的东西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得大洗一场。这么多的东西,光摇水都不得了,她干脆带着女子把东西挑到这里来。 今天是个好天气,又临近过年。米把宽的河沟两岸蹲满了洗东西的人,有洗锅盖、铝壶等厨房用品的,还有洗衣服鞋袜的。早两年,村里在这段河沟的两岸各砌了一条长两米的水泥平台,平台只比水面高一巴掌左右,大家就挤挤挨挨地蹲在这平台上用刷子用力地刷着手里的东西。相互认识的人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来打发这枯燥的时间。 因为聚集得女人多,又是村口,村里大部分的情报都是从这里传开来的,相当于村里的广播站。 就在大家嘤嘤嗡嗡的说着玩笑话的时候,光明大队“乌嘴巴”的老婆用手碰了碰她对面的妇女,神秘兮兮地说,“哎,你晓得不?听说勺子岩脚下的那个学广的大女子在外边做些不三不四的事。” “啊呀!真的?”女人张大嘴巴,表情夸张地问到。 听到这爆炸性的新闻,女人们纷纷张着耳朵听了起来,连手里的东西也忘了洗,个个抬起头盯着“乌嘴巴”老婆。 乌嘴巴老婆指天发誓,“千真万确。跟她在一个地方打工的人都晓得。” 听到这话的女人啧啧感叹起来,“啊呀!埋人鬼!我们村里还出了这么个人!” 除了谭家英和陈月红,所有的人都在谈论这件爆炸性新闻。山沟沟里,女子的作风问题是很重要的。要是哪个女子不三不四,那没有哪个好后生愿意要的,就是她的屋里人也会遭受别人的白眼。这事也必然会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月红跟细珠相熟,她虽然不清楚事情的真相,也跟细珠的姐姐不熟,不过她不希望这是真的。 母女俩把手里的毛线鞋洗完,就赶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当她们挑着刚洗好的两担东西,经过庆来的场地上时,看见靠墙根的场地上,庆国、庆家两家的女子,以及夏圆等几个附近一起打工的妇女正站在太阳下嘁嘁喳喳说着什么。 庆来老婆看见她们,朝她们招手,“家英,来,来站一会儿。” 谭家英便把担子卸在墙下,陈月红也卸下扁担,靠在不远处的墙根处等着。 谭家英走到众人一堆,跟她们说了一些家长里短。不一会儿,庆家老婆和庆国老婆听到声音,也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过来。 “听讲,前边的学广那个大女子在外边做不正经事?”庆来老婆突然神秘兮兮地凑到谭家英的耳侧压低声音说到。她不好用手指,怕斜对面的学广屋里的什么人看见了,只好撅起嘴巴,像猪拱食一样朝学广家的方向拱了两下。 谭家英假装吃了一惊,睁大眼睛反问到,“你听谁说的?这个我倒不晓得。” “大家都这么传。”庆国老婆用手朝外一划拉,满不在乎地说。 庆家老婆附和道:“就是就是,个个都晓得。”本来庆国和庆家两家平日关系并不亲密。庆国在他爹的努力下进了田中镇水泥厂当工人,而庆家却在家务农,因此庆家心里憋着一口气。虽然两家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多的交流,反而都争着跟隔壁屋的庆来好。他们的堂兄弟庆来做生意,挣得到票子。这两姊嫂今天却是反常地团结了一回。 夏圆也眨巴着眼睛,语气肯定地说,“就是的。个个都晓得。” 谭家英淡淡地说到,“我倒是不晓得。天天赶活,哪里有时间去过问别个的事。” 其实这事谭家英早有耳闻,只是别个屋里的事,不好乱传。实际上,这事在横镇的羊山人中并不是什么大秘密。 学广的大儿子在外边不好好干活,常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隔不久就会听说他因为偷东西被抓了起来。每次被抓之后,都是他姐姐——珍珠出钱去保的,另外还要赔偿别人的损失。听说保一次就要两三百,这对于横镇做鞋的人来说可不是小数。相当于一个月的工资了。更何况他们四姐弟根本没有进厂,还在镇上租了房子,还是不错的房子。珍珠呢,她没有跟他们一起,听说在市里。具体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看这样子,她过得很滋润。身上穿着时髦的衣裳,头发也是烫染过的,还抽上了烟。不过,谭家英也很少见到她。这半年也只见过两次,还是远远地打了个照面。这些都是听大头说的,大头一天到晚吃了没事,不是打牌就是打探这些。不过,看学广几个崽女的种种表现,这事也八九不离十了。 “啊呀!看来你的消息也不灵通呀。哈哈哈。”庆来屋里的几姊嫂打趣到。 笑完了之后,庆国的老婆意味深长地说到,“埋人鬼!说起来,这是有种的”。 夏圆她们一圈人听了,纷纷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学广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学广自从种西瓜折了本后,便不再安心作田。 他生了三子两女,大女子珍珠,中间三个儿子,最小的女子——细珠。在这五个子女中,只有小女子细珠还在屋里,其余的四个早两年就出门做活了。有了几个子女挣钱养家,学广干脆就把自家的田给别人种,只留了一两亩地种点自家吃的口粮。他就在家当起了太上皇。学广成天没事就梳着溜光的四六分,往老学堂后边去找人打牌。那后边是申家公祠堂,原先最老的祠堂,每天下午会有几个老头在里边推牌九。刚好学广爱玩。这样一来二去,就同那里一个老公出门打工的女人好上了。这事闹得这一片没有人不晓得。学广的老婆——王香兰,那个老实巴交的农村女人只能跟他闹,跟他吵。最后还是那个女人老公这边的亲戚威胁要打,才断了这关系。 其实刚开始,学广的几个子女也是没挣到什么钱,本身没文化,都是小学肄业,又没技术,哪能挣到什么钱? 不过,上个月,他的几个子女从外头风风光光地回来了。他的大儿子买了一部很聒噪的摩托车,成天在村口呼啸而过。他的大女子——珍珠,那个高高瘦瘦,皮肤白皙,五官端正的女子,整日里待在大队那里的几个小店子里同男人们打牌,而且还是打得大牌,十块二十块起步的那种。她还学男人一样抽起了烟。同她一起打牌的男人跟她开一些荤腥不忌的玩笑她也不恼。 人家都说他的大女子跟了一个与学广差不多年纪的台湾佬,那人在台湾是有家室的。真真假假,大伙众说纷纭。但是珍珠却是真的财大气粗,学广下半年刚建在勺子岩脚下的那栋两层的平顶房就是她拿钱回来建的。 说话间,学广的大儿子,那个小名叫“矮子”的后生,骑着摩托车“轰轰轰”从村口呼啸而来,车后座坐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人。 大家瞬间不说话了,干笑着,等他跑远了才又窃窃私语起来。 “啊呀!那也是一只鸡,学广屋里真的成鸡窝了!” “我听说那是跟珍珠一块做鸡的,不知怎么就跟她屋里的矮子搞到了一起。听说,肚子里有了,三四个月了。”,夏圆自豪地把自己在横镇听到的通通说给屋里这些消息闭塞的老邻居听。 “啊呀,老天!真是贼公配鸡婆,绝配呢!” “买辆摩托车就死在那里演给别个看,谁稀罕!” …… 谭家英不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万一生出什么事端就不好了。她跟大家说趁有太阳,要去把东西晒上,就跟月红一起担着桶子走了。 腊月二十九,年下的最后一个什马街。从街上回来的人奔走相告:学广家的珍珠抽奖抽得癫了!她嫌一张一张摸得麻烦,竟然把人家的抽奖箱直接出钱包下了。 现在村里人一面鄙夷她,一面感叹,她是真的搞到了票子。 第四十三章 2001年,刚刚过完正月,羊山村的所有后生崽女,以及一部分的中年男女纷纷踏上外出务工之路。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在下午以前,大队那里很难再凑齐一桌人打牌。学贵只好在祠堂里同老头们推牌九。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再也见不到一群一伙的后生男女在那里谈笑风生。就连走路的人也很久才看得见一两个。大队旁边两个小店的老板娘坐在店内打起了盹。村里所有的小路静得连行人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许多的人家门窗紧闭。只有门上鲜红的对联显示着这屋不久前的热闹繁荣。屋顶上停一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一会儿又啪啪臂膀,朝勺子岩飞去。 与村里冷冷清清不同的是,坪山倒是热火朝天了起来。在春天明媚的阳光下,有登、有财,长世等新升大队的一众男人在茶树岭挥着锄头挖油茶树。 只见一棵棵翠绿的油茶树被他们先用柴刀齐土砍倒,接着又抡起锄头,把它的根也挖了出来,丢在一边。 原先郁郁葱葱的茶树岭,现在已经秃了一边。只看见坑坑洼洼的红土地和散乱一地的树根。机勾路的两旁已经堆起了长长的一条茶树的枝干。一辆翻斗车“突突突”从乡道方向开了上来,停在这些树枝旁。接着男人们在敏世和尔世的指挥下走到车下,其中两个人爬上车,和下边的人接应着把地上的树枝搬到了车上。然后翻斗车载着这满满一车的树枝“突突突”拐出了油麻,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在不远处的油麻,靠右边的小沟里,敏世的老婆——正英正蹲在一块石头上洗衣服。 敏世一家在去年冬天搬到了油麻住。他在那里起了一栋两层的新屋,就在正英洗衣服的右手边,挨路边的这栋。敏世的儿女——有光和小燕在今年正月跟着正英娘屋里的妹妹出门务工了。这个大队书记跟村里其他的家长一样,只能让不想读书的儿女走上出门务工这一条路。本来他是想让子女多读点书的,至少要像自己一样,读个初中毕业。可是两个孩子都不愿意读书,听外头打工回来的后生和亲戚说外头如何如何好,他们也闹着要去。没办法,读书这个事,自己不想要,别个始终逼不成。 中午将近十二点的时候,有财,有登、长世等人扛着锄头从油麻方向下来,往村里走去。他们锄头的另一头挂着一个沾满红土的簸箕,簸箕里塞满了刚刚他们挖出来的茶树根。茶树的根有油脂,是好柴火。他们觉得就这样丢了可惜,所以每次下工回家吃饭都会带一些回去。 几人下了油麻的机勾路,拐上尘土飞扬的乡道,就见前方,靠本大队躲雨庙子的乡道上,一辆装满大石头的蓝色翻斗车停在路上,路中间还躺了一个人。 两个男人在路上争吵, “快让开。” “不让!给我五块钱我就走。” “你不走开,我就碾过去了!” “你碾,你碾,有本事碾死我!” 几人从地上躺着的那人明晃晃的光头,和他的声音,判断出这是自己大队的“号家赖子”。 “这个赖子,又在这里赖死!” 几人无奈地摇摇头。 从去年开始,“号家赖子”的三个子女都去北江打工去了,留下他一人在家。他田也不种了,成天打着赤脚,守在乡道上的躲雨庙子附近,等着车子经过。 但凡有运货的翻斗车经过,他就会提前拦在路中间,找司机要钱。不给就干脆躺下,不给人家过。你说搞笑不搞笑? 不过,要是遇上本村的司机,人家下来喊他的名字,“号家,老兄,我们是一个村的。来来来,抽根烟。” 他也就放行了。 像今天这个就是外村的,而且不晓得这个赖子的性情。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有登几人走到“号家赖子”的跟前,劝说到,“号家,老兄,莫在这里捣乱,回家去。” 号家赖子躺在灰扑扑的泥土路上,歪着他硕大的光头,嘻笑着说,“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去。” “是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是怕你被车撞了。” “没事,撞不死。”号家露出耍赖似的笑来。 几人见说不动号家,转头跟年轻气盛的司机说,“要不,你去给他发根烟,说个好话。” 司机见号家的死样,只能先服个软。他走上前,给号家发了一根烟,语气软下来,“来,老兄,抽根烟。” 号家还准备赖在地上,被有登几人给拉了起来。 司机便用打火机把号家嘴上的烟点着了。嘴里陪着好话,“老兄,行个方便,我急着去送货。” 号家赖子这时候才慢慢地挪动他那沾满黄土的粗壮身子到了旁边的毛梨树底下,一屁股坐了下去。 司机上车一脚油门,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想必他以后会尽量不往这里来。 有登他们又劝了一回,让号家赖子回家去,他不肯,说在这里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无非是等着拦下一辆车要钱。 这个赖子,谁碰到也没办法! 你说他癫,他又晓得要钱,晓得不把屋里的东西往外送。 说他不癫,他又成天做些浑事。 几人摇摇头,扛着自己的东西走上了垅上的小路。 这会儿,敏世两兄弟站在腾出来的平地上,比划着在哪块建窑。这两兄弟都随了他们爸的秃头,前些年就剩个地中海,现在顶上更是亮得能照见人。按村里人打趣他们的说法:有他们在,晚上屋里都不用开灯。 说起这个建窑,他们是准备在这一块建砖窑。 眼见着村里人纷纷外出务工,敏世心里也想着该做点什么来挣票子?看着别人一家几口在外挣钱,自己却守着四五亩的地,心里怎么能不着急? 他和尔世商量要不做点什么买卖。尔世常年在镇上,县里跑,脑瓜子活套。 果然,尔世马上想到要建一个砖窑烧砖卖。 尔世这样跟敏世分析到,“你想啊,村里个个出去打工了,他们挣了票子第一件要干的事就是盖新房,到时候我们的砖还会愁卖吗?” “真是的?”敏世表示怀疑。 “你放心,我不会看错。过不了几年,咱们村里肯定家家都会住上新房。做这个买卖绝对没错。”尔世拍胸脯保证。 就这样,两兄弟决定一起出资在坪山建一个砖窑。 至于为什么会选在坪山,这也是有几个方面的考虑。一是坪山乃新升大队的地,敏世又是队里的书记,说得上话。二呢,坪山的茶树岭地势平坦,且靠近机勾路,车子进出方便。最重要的是,村里许多的人家出门务工了,名下分的田都送给亲戚种了,更没有人在意这些油茶树了。敏世在去年年底找了大队里的男人来开会征求意见,意思是他每年出钱包下坪山靠机勾路的一片来建砖窑。 大家谁都没有出声。出门务工的人心想,反正我这几年也得不到这木籽油,等不打工的时候,还不知道世道变成什么样了。还不如得点现钱好,虽然不多,总比让那些人得了好处强。 留在屋里作田的人呢,当然也不好出声来当恶人,毕竟敏世是大队书记,而且他的哥哥尔世也不简单,怎么都得卖个面子。 没有人反对,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所以一开年,敏世两兄弟就请队里的男人来砍树。二十块钱一天,工钱算不错的了。这也算敏世对他们的补偿。听说开窑之后还要请他们来做活,总之只要开窑,就有他们一份工。到今天为止是第十一天,树已经砍好了,只等请的师傅来就可以建了。 在坪山的斜对面,几公里之隔的羊山村左后方,邱头大队名下的石头山此刻也轰隆作响。 一伙邱头大队的男人刚刚用炸药在石头山半山腰炸出了一道口子。现在正由一个瘦高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带头将炸下的石头装车。 这一伙男人里,两个女人格外引人注目。其中一个就是莲香。领头的男人就是莲香的亲表姐夫。她的这个表姐夫是邱头大队的,原先也是在家里作田的。不过他还是比一般的作田人多有一些门路,他有一个弟弟常年在县里跑。这不前一阵,他这个弟弟跟他说县里、市里到处在修路,需要石头。让他包下石头山,炸石头卖,自己就负责在外跑单。 石头?石头也可以卖钱?! 这令莲香的表姐夫很是震惊,同时也不得不感叹外边真的是样样都能变钱,难怪人家说就是一坨牛粪也能卖钱。 没多久,莲香的表姐夫两兄弟就紧锣密鼓地安排上了这事。 莲香因为在屋里没什么事。几个女子都出门打工了,屋里只剩她两口子和兴民。在学贵的坚持下,计划少种点田,留个一两亩,多的看谁要就给谁。 莲香本身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天到晚不做点活就不舒坦。这一阵庆来屋里没什么活,表姐便让她过来跟着一起做,就往车上上石头,工钱按男人的一样算。 正月底起,石头山就整日轰隆隆响个不停。一辆又一辆的翻斗车进进出出忙着运石头。 从这几个方面来看,我们的羊山也算开始走向红火呢。 第四十四章 时间磋磨到了清明节前。 清明节又叫挂纸节。因为祭祀的时候,要在坟堆上插上细竹竿,竹竿上挂着白色的像飘带一样的剪成花纹的纸,因此叫挂纸。 那几天,各房各族的人要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这是一年中最最隆重的祭拜仪式。既为追思先人,同时也希望通过祭祀唤起族人的家族观念和亲情、祈求先祖庇佑子孙后代,并激励后辈奋发进取,光宗耀祖。 因此这几天人们纷纷丢下田里的活计,专心专意参加祭祀活动。通常以一房、一族为一个祭扫单位。 同一族的人会约定好一起去山上祭拜他们共同的祖先。成年男人以及十六岁以上的男娃都要上山去祭拜,因为同一房的人口众多,要去祭扫的地方也多,没有三四天是走不完的。然而这几天女人们也不得清闲。这一两百号人要吃饭,她们得给他们做饭吃。包揽这件差事的通常是年长的妇女,在房里的辈分一定要高,而且屋里的场地要大。房里其他的妇女通常也会去帮忙,总之这几天几乎全村都得出动。 今天是周六,刚刚吃过早饭,月红和立生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写作业。 昨天晚上姐弟俩煮了一大高压锅的干粥,没吃完。因此今天早上省事,只需要热粥。两人睡到七点钟才醒,之后一起穿过七弯八拐的小巷子,相跟着到菜市场买了两样蔬菜,和一块五毛钱的水豆腐。他们两个人都有点扭捏,不好意思去买菜,因此总是一起去。 吃了早饭,又没地方去。二伯一家还在吃早饭,他们早上到田里了一趟,因此早饭比较晚。婆婆也刚刚吃上早饭。 所以他们想着干脆写完作业,晚上安心看电视剧。晚上八点钟有一个古装连续剧,要演到九点半。 姐弟俩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在家,又经过一个礼拜没见,这会儿正惬意地享受这种安逸的独处时光。每个礼拜的周五,月红肯定会用饭票在校门口换一点零食回家跟立生分享,立生有点好东西也会留着等她一起回来吃。周五的早上,他下学的时候还会拐到菜市场去买点菜,不然晚上月红回来没菜煮。 大约到了十点钟的样子,安静的窗外突然喧闹起来。先是一阵脚步声,接着听见有人喊了两句“有登,有登。” 接着是有登的声音,“哎,哪个?” 再接下来就是嘁嘁喳喳讲话的声音。 月红和立生虽然没有停下手中的笔,却竖起了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平常,窗下的这条小路上很少有人经过,即使是一两声匆匆的脚步声,他们也会竖起耳朵来听。更不要说像今天这样杂乱的脚步声了。 “是谁来了?” “有什么事?” 两人在心里想着。 很快,有登的喊叫声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立生,来喽。” “哦,来了。”立生马上放下手中的笔,走出了门。 一拐出来,他便看见二伯有登拱着背站在婆婆的马口里。 “伯伯,做什么?”立生问到。立生长年在屋里,跟有登亲密得很。 “尔世伯伯他们来登记挂纸的。”有登边说边垮过那道历经多年风霜雪雨的石头门槛。门槛的中间已经被磨得凹进去了一些。 立生也跟着进了厅堂。 只见厅堂里,婆婆的八仙桌上,坐着尔世、敏世和木秀三人。 敏世见他来了,便问,“你爸爸回不回来挂纸?” 立生站在门边微笑着回答,“回不成。昨天夜里打电话回来说厂里赶货,回来不成。” “哦。那你屋里是你去了?” “嗯,我去。” “做得。你去也一样。反正等两年你也要去的。” 敏世在本子上陈有和的那一行写上立生的名字。并告诉立生,要交五十元,吃饭和买祭祀的东西要用。这是惯例,清明节前先统计人数。每家交一些票子到一个固定的人手上,一般是房里有威望的人。因为敏世是书记,大家便让他来做这件事,做账他在行。在挂纸结束后会算个账,多了就存在那里,明年再用,少了就挨家挨户找大家补上。 “啊?” 立生一下怔住了,五十元,他们没多少钱在身上,交了怕是用不到爸妈回来。 “立生,身上没有那么多是吧?”有登见他的囧样,问到。 “嗯。”立生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在我那里先拿着。敏世,记到我一起,我一起交了。”有登转头又对敏世说。 有登说着反身走进自己房里取了一百元钱出来,交给敏世。 敏世把钱交给他弟弟尔世,族里的长辈推举尔世来负责收钱和管钱、买东西,他脑瓜子活,样样事精。尔世把钱装进腋下的一个黑色皮包里。然后拍了拍立生的肩膀,笑着说,“有和的儿子就长这么大了,眼看着那时候才刚学会走路,一脸污脏地在塘堰那里玩泥巴。” 说起来,尔世也算有和一起长大的。原先尔世的爹妈也是住在他现在坐着的这个老屋,那时尔世和敏世都还小。长大之后,他同有和都有来往,只是搬去镇上之后就断了。所以尔世见了立生有种亲切的感情。 “嘿嘿……”立生害羞地笑了笑。 坐在一旁的木秀也跟着说笑起来,“就是。小孩子长得快,一两年不见就不认得了。” 木秀作为队里的妇女主任,她现在履行的是监督之责,毕竟登记和收钱的是两亲兄弟。尔世作为村里的致富能人,木秀多少对他有些恭敬,一路上都笑嘻嘻的。但是她对有登却不是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有登也一样,他从木秀一进门,就没给她好脸色。我们知道,有登因为超生了桃花被罚了款。这钱他到去年下半年才还上。这事他始终认为是身为妇女主任的木秀出卖了他。不然怎么这么巧,人家能精准地在漆黑的夜里找到他的屋门? 据说妇女主任有指标,要在村里抓典型。又说抓一个,妇女主任就有奖。总之,肯定是跟妇女主任有关系。 实际上,确实是木秀带队去抓的人。她指了门之后,自己悄悄藏了起来。毕竟大家都是乡里乡亲,很多还是沾点亲带点故的。真要是现了身,以后怎么相处?她只能在暗地里指点,事后装成没事人。要做出业绩,不狠点怎么行?也是在那一年,木秀被评为什马镇先进村干部。 虽然木秀没有出面,不过,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知肚明。对她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怨言。 有登心里怨恨木秀,可碍于是同一个房里的人,他不好发作出来。不然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让她在这里呲牙咧嘴? 事情办完了,敏世、尔世和木秀三人很快走出了这个破烂的厅堂,往下一家去了。 第三天,也就是周一,学堂里放了假。一大清早,有登就在窗外喊,“立生,立生。” 立生应了一声,马上清醒过来,想到今天要去挂纸。他翻身下了床,走到婆婆的摇水井上洗漱。有登现在站在婆婆的马口里等着,立生简单洗漱了一遍,就随有登出了门。 两人并排走过学友的门口,往祠堂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人家,男人们喊叫着“去喽,快去,晚了。”。许多人家关着门,还有一些即使大门打开着,屋里也没人,人们都在别处忙着准备挂纸的事。 有登领着立生走过祠堂,往老街走去。 这次是陈发世屋里负责挂纸的人吃食,他们正是要去发世屋里。陈发世是有登的堂叔,他跟昌世是堂兄弟。他们一支四五户人家单独住在邱头大队一片,那是早年间他们的父辈在那里占好地起了屋,后世后辈就在那里安定了下来。 老街上安静得很,一条长长的巷子从头一眼望到尾。巷子两边的房屋门窗紧闭,一些老旧的木板屋早已人去楼空,摇摇欲坠的木门,结满蛛丝的房檐。 路上偶尔嘻嘻哈哈跑过一两个鼻涕娃娃。立生想起早几年他和姐姐来这里买零食的情景,那时候爸妈还在家,什么都不用管,只管玩。 顺着老街走到一个三岔口,顺着右边望去,就能看见十多米远处有一间老旧的黄泥巴屋子。这间屋子足有四五十米长,二三十米宽。这是榨油房。原先这个地方每到年底榨木籽油的时节,就热闹非凡。大冬天里,外边北风呼呼,里边一群一伙的男人光着膀子,喊着口号,用力地捶打着“包饼”。而门口处则围了一些爱看热闹的男娃娃,睁着他们溜圆的眼睛,脸贴着墙根,好奇地张望着里头。 不过,这地方已经荒废有两三年了。自从后生们纷纷外出挣票子后,一年一度的捡木籽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木籽岭也在一年年减少。大前年起,兴源大队将一半的木籽树砍了,种起了马尾松。长到二十公分左右的松树就可以割松脂卖钱。兴源大队的松树岭挂满了透明的塑料袋子。每棵树在米把高的树干上斜割出一道口子,口子下方吊一个装了水的塑料袋子,这就是割松脂。除了兴源大队,新升大队也铲掉了一多半的木籽,坪山建起了两家砖窑。木籽少了,这个油房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捡了木籽的人家会把木籽挑到村中的碾米场那里,碾米场里新添了一台小型的现代化榨油机,只需要给老板交点加工费,就能坐着舒舒服服地拿到榨好的油。其余在外务工的人家,大多买一些肥膘回去自己炸猪油吃,再不济就是在店子里买桶装的植物油。不过买桶装油的少,人们觉得那东西不香,而且太假,放许多都不看见油。 有登带着立生过了三岔口,往前走一二十米,就向左拐进了一条不是巷子的巷子。那路其实就是人家与人家之间的空隙,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行。 大约经过了十来户人家,就拐到了陈发世的屋后边。 有登带着立生从开着的木门进去。进了门,视线被一堵墙挡住,这是以前的老屋样式,屋里的厅堂里往往要做一堵墙来当门厅。门厅是分隔前厅和后厅的界线,也充当敬神台的作用。 墙根下,靠里边一些的暗地方放了一个木尿桶,隐隐散发出尿骚味。 两人跨过门厅处的木门槛,就见正厅里人头攒动。破旧的厅堂里,挤满了本房的老少爷们。 在门厅右边的神台上点了一对红火的蜡烛,墙上贴了一张财神图,两边各贴了一张黄色的纸符。 门厅的正前方摆放着一张朱红的八仙桌,桌子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到处都掉漆。桌上围了一圈的男人在叽叽喳喳话事。陈谦世正端坐在上座,右手握着毛笔,在一张红纸上写着花数。他面前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写得密密麻麻的红纸。 厅里其他的地方,另外摆了四张圆桌。桌与桌之间只留了半米的空隙。每个桌前都围满了人。其中靠右边的一张圆桌上,七八个长者正坐着吃酒。桌子中央摆了一盘果子,有炒花生,炸红薯片和云南片。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在恭敬地斟酒,同他们话事。 其他的男人在嬉笑着话事,整个厅堂里只听见“老兄”长,“老弟”短。这些老兄弟难得在一年里聚到一起,趁着一年一度的挂纸,同房里的人也亲近亲近。要是不走动,估计后辈认都不认识。 这世界上,不管是亲情还是友情或者别的什么情,总要靠走动来维系。三年不理,五年不见的,鬼还记得你? “有登,老兄,来啦。” 当两人挤过一张圆桌时,桌上一个矮个子男人站起来拉住有登,笑着说。男人是同房里的“牛婆”,比有登小个几岁。 有登停下来笑着说,“牛婆,你来得这么早呢。” “啊呀,挂纸大事,天没亮我就起来了。喏,这几张圆桌就是我同其他几个老弟搬来的。” “嘢,有登,这是你崽?”桌上一个男的指着立生问。 “不是,有和的。有和不得闲回来,让孩子来挂纸。” “唉呀,有和老弟光顾着挣票子,连挂纸这么大的事都不回来?不过话说,有和的崽就这么大了?!我记得那年在高世叔叔屋里喝酒的时候见过一回,那时候才这么点高。”另外一个男人拉过立生,在他的身上比划了几下。 立生一直笔直地站在旁边,谦恭有礼地笑着,这些都是叔伯辈的长辈,还有一些是爷爷辈的。 有登跟这些人拉了几句家常,就说要去给丛莲交代点事。丛莲正同房里其他的妇女一起,在灶房里忙活呢。 你看,在这喧闹的厅堂里,侧着身子进进出出递拿东西的,不正是她们一帮女子队的!人家说女子撑起半边天。确实,假如没有她们作后盾,那所有的活计都运转不起来! 有登领着立生从这几个伙计身边挤过去,径直朝厅堂右手边的过道往里走。穿过黑暗的过道,一道门洞连接一间老式的粗沙木梁屋。这便是灶房。 这个灶房还算宽敞,长长的屋里,一个长灶台紧挨着右边的墙根,灶下烧火的便是丛莲。灶上炒菜的是房里另外一位妇女,蹲在右边墙下剥蚕豆的是有财老婆——香娇。虽然是两亲姊嫂,丛莲和香娇却没有多说话,香娇一直跟其他妇女有说有笑,却不愿跟弟媳多说一句话。丛莲本身也不爱说话,嫂子不搭理她,她也不主动找她说话。默默地在灶下烧火。 “丛莲。” 有登走过去站在老婆身边叮嘱了几句屋里的事。然后就退了出来,带着立生往门外的马口走去。现在饭还没熟,这一屋子人都等着吃了饭要上山的。 两人跨过门槛,来到马口里。 马口里现在也满是人! 有财和其他六七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蹲在马口靠外边的地方抽烟,并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田里和村里的事。一阵阵白烟圈从他们干枯的嘴皮里吐出来,笼罩住他们。早晨的太阳照射在他们的脸上,透过白烟,清晰地看见他们皱起的眉头,黝黑、布满风霜的脸庞,以及嘴边夹着烟的粗糙起茧的大手。 这是一群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们这一辈子都是在土里讨生活,并且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土地。即使村里绝大部分的年轻人都闹着出门打工,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生养自己的土地。农民不作田,能干嘛?他们别说出省,就是到过县城的都少。 马口的场地中间也摆了两张圆桌。 在场地的右边,围了一伙的男人。中间两个男人正半蹲在地上,他们一人抓一只抹了脖子的鸭公翅膀,另一只手把鸭公的脖子反过来绞在一起,倒提着往地上放血。他们面前的地上铺了一堆黄草纸,随着鸭子的晃动,鸭血均匀地滴洒在草纸上。旁边还有人负责把洒好鸭公血的草纸收到一个箩里,并在地上铺上新的草纸。 两人站在马口外边看了一会儿。很快,一个女人站在厅堂里喊了一声:“吃饭。” 瞬间,屋里屋外都沸腾起来了。每张桌前都在为谁坐上席而拉扯着。 “哎呀!叔叔,你怎么能坐这旁边?来来来,坐到上边去。” “不用,不用,谁坐都一样。” “来来来,莫推了,你不坐,我们谁也不敢坐,是不是?快来。” …… 农村吃饭讲究座位的主次。一张桌子的上席并不是谁都能坐的,一定是长者或者辈分大的才有资格坐。 等上席定了下来,桌上其他的人才纷纷挪动板凳,选好位置坐好。嚷喊着找碗筷的,挤进挤出打饭的,以及桌上劝酒、劝菜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厅堂。这其中,七八个女人脚不沾地地进进出出传菜。 立生跟在有登旁边,因为位置不够,作为小辈的立生端着碗站在桌子旁边吃,见缝插针似的围着桌子夹菜。这是吃酒席吃出来的经验,农村里的酒席常常会超预算。预计十桌,最后可能来了十一二桌。因为喊人吃饭的会把小孩也叫上。饭菜肯定是管够的。碰到这样的情况,主人家一般会招呼孩子们站在旁边吃。这也没什么,哪家都是这样。孩子们觉得这样还好呢,可以围着桌子到处夹菜。 吃过饭,这一屋子人一窝蜂出了厅堂。他们分成两队,各自带着家伙什浩浩荡荡地出了门。 立生跟着大伯、二伯,敏世、尔世等一行五六十个男人往村后去,进了后山坪里的油茶树林。领头的尔世挑一担箩,一边箩里装着滴了鸭公血的草纸,上边还用两把镰刀压着;另一边的箩里装了一些祭祀要用的果子,一壶米酒和几封爆竹。有登、有财等四五个男人扛着锄头走在后头,其余的人打空手跟着走。 这时候的后山坪里已经热闹起来了。低矮的草坪上缀着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油茶树。在清晨温柔的阳光照射下,油茶树椭圆、油亮的叶片上的露珠格外耀眼。这一条长龙顺着人踩出来的小路急匆匆地赶路,一个个身上热了起来,纷纷把外套脱下来,或者搭在肩头,或者随手绑在锄头把上。路边隆起的坟堆上已经除过草,插上了白纸飘。坟前的地上也已经有纸钱烧过的痕迹。看来,已经有人先他们一步。 这一群人浩浩荡荡翻过两座山头,下了一块平地。这时候有财和有登手持着镰刀,进了左手边的一片密林。他们左右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将面前的荆棘丛砍下。一会儿之后,一条隐藏的小路就出现了。 在有财、有登的带领下,众人拐进了这条小路。路上,有登对旁边的立生说,这里边埋的就是我的婆婆,你的太婆婆。 我爸爸的婆婆!她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像我的婆婆一样慈祥。 立生在心里想着,一个久远年代的画面在眼前有了模糊的模样。 走了没多远,经过一片细竹丛,他们在一个小土包前停下。在土包半米多高的草丛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石碑的影子。有财、有登两兄弟带头在土包处除草,用镰刀劈,用锄头铲。 没一会儿,一个寒酸的坟墓就显露了出来。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包,一块小小的黑色石碑。要不是年年来挂纸,真是找不到地方。 几个男人在石碑下摆了一点果子。另外几人在旁边砍了几根细竹子,去了枝叶后,穿上纸飘,并插到坟堆上。有财和有登蹲在石碑前摆出草纸和纸钱,立生在旁边帮忙,尔世从箩里拿出一封鞭炮点着。随着霹雳拍啦的响声,有财和有登开始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等纸钱烧尽,有财在灰烬一圈浇上米酒,然后退到众人一起,对着坟前拜了三拜。 做完这些,并确认火已经彻底灭了,这一群人才又从小路返回到刚刚的山路。 时间在翻山越岭中很快到了正午。他们一行人在扫完第三个墓,也就是敏世爷爷的墓,就商量着回去吃饭。 在一条两边长满杉树的土路上,有登开玩笑地对立生说,“立生,要记路呢,以后就要你们这些后生来接班。” “嘿嘿,多走两回才记得住。”立生笑着说。 他们顺着环山小径上到山顶,下了这座山头,就是回村的路。 在山顶上往下望去,在这两座紧挨着的半山腰,一队队人马缓慢地朝山下走着,好像一条条龙,盘踞在这朗朗的日头下。 这壮观的场面深深地震撼着立生。他的胸膛是滚烫而热烈的,对祖先的崇敬之情,以及家族的观念与亲情冲击着他小小的心脏。 我们的羊山正展示出她神秘而崇高的一面。 第四十五章 陈月红已经完全适应了初中的生活。学习上,除了英语,其他的学科都不算吃力。她尤其爱上语文和数学课。肖老师作为班主任和语文老师,每天要待在班上的时间都比较长。大部分的晚自习都是她在教室里。 她每次出现在教室,黑白的教室里瞬间就有了色彩。肖老师不管什么时候,总是穿着得体又好看。对,好看。只有好看和气质好能形容她。春天淡雅的薄衫,夏天漂亮的长裙,秋天气质的风衣和冬天过膝的暗色厚棉衣,都被她穿出了各自的美。她匀称的身材,从容不迫的姿态,让她成为教室里的一道风景。 每天的晚自习从六点半上到九点,总共是三节课。一般第一节课会安排语数英三科的老师讲课,后两节都是学生们自由写作业的时间。这时候,肖老师就静静地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当然,学生有不会的题也可以上去问她,这是她再三在班里重申的话。 陈月红对肖老师抱有一种亲切的感情。这种感情在于她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交流。每个周末的作业中有一项叫写周记,顾名思义就是写这周发生的一件事记。有一次,在妈妈又一次的电话抱怨中,她写下了一篇关于自己家庭的作文,对爸爸种种不成熟做法的埋怨,对温馨生活的向往等等。本来她认为肖老师不会细看,因为大多数交上去的作文最后都用红笔写一个大大的“阅”字。可是那天发作业,她翻开作文本,发现那篇作文后边,一行漂亮的红色字迹:加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做好自己就行。 陈月红一下涨红了脸,忐忑地用眼睛悄悄地瞟了几眼讲台上的肖老师。还好,她好像并没有对她有什么特别的眼神,一切如常。如果她用别的什么眼神来看待自己,那她一定会羞愧死。现在,她带着一种感激的情感来看待肖老师,感激她对她的包容(有一回她实在想家,就写了张请假条,骗老师说自己生病了,肖老师当时看了她一眼,只说路上注意安全就批了假。后来想想,肖老师肯定知道她撒谎了。),感谢她的善良。 日子平静地过着,时间一晃到了夏天。校园里的梧桐树张开一层又一层的绿色手掌,将灰白色粗糙的树干藏在阴凉里。 寝室对面的山上一片绿意盎然,把冬天里隐约现出来的几块坟墓遮盖了起来。田野里,碧绿的稻田和周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港子河缓慢地向前流动着,就像那一去不回的时光。 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炎热的夏天即将开始。 这天的早上,一起床,陈月红就感觉身上有些不对劲:腰有点酸,还没什么精神。她没有在意,以为自己可能是有些小感冒。做完操照常跑去教室上早自习。上完早自习,这种奇怪的感觉还在,吃了早饭,接着上中午的课。 第一节是历史课,当满头白发的历史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课时,陈月红完全没有听进去,一股热流从肚子里冲出来,她的裤子湿了。她惊恐地不敢动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裤子湿了。一整节课,她都没有心思听,坐立难安地将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并将历史书立起来,生怕老师发现自己的异样。 下了课,她也不敢起来,生怕同学看见自己的囧样。 接下来两节是语文课,她也完全没有听,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是害怕,是无措。 下课她仍然紧紧地贴在凳子上,同学们陆陆续续跑出去上厕所,还有的在旁边打打闹闹。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同学们抱着饭盘跑着冲出了教室,嘻嘻哈哈地往楼下跑。 陈月红等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 她回头瞥见自己的凳子上一块鲜红的血迹。 不知所措,羞耻,和害怕,一股脑涌上她的心头。 她紧张地扫视了一遍教室和走廊,然后快速地撕下一张草稿纸,将凳子上的血迹擦干净。之后用饭盘作掩护,快速地跑下楼,趁大家在饭堂打饭,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宿舍。并在宿舍换好干净的裤子。 现在她脸色苍白地坐在床沿上望着远处的坟山。 我,得病了? 是要死了吗? 也会埋进像这样的坟墓里! 妈妈,立生,婆婆,二伯,金生,我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这样想着,她不禁流下不舍,甚至不甘的泪水。 当打饭回来的同学在寝室外边嚷叫着时,她回过神来,装作没事人一样。 美娥端一盘饭回来,见她坐在床上,便问,“就吃了?” “嗯。”她随便点了点头,如坐针毡。 因为她感觉自己的裤子又弄脏了,她不敢挪动位置。一直忐忑地等着同寝室的女生离开。美娥叫她一起下楼,她也借口说有事,让她先走。 等寝室里的人都走光了,陈月红才又换上了干净的裤子。考虑到没裤子可以换了,她趁着水龙头还放得出水来,想着下去把裤子洗了。她轻轻地挪着小碎步,生怕把肚子里的血震出来。偷摸地下了楼后,她躲着人,来到最边上的一个水龙头下放水洗裤子,眼睛却像做贼一样,慌乱地在四处瞟。因为紧张,她出了一头的汗,身上却是发冷。 等将裤子晾晒到了寝室门口的走廊上,她才拖着软绵绵的腿回到教室。 一整个下午,她也没好好听课,身体的异样让她心神不宁。外界的所有声音对她来说好像是外太空传来的一样,虚无缥缈…… 一整个下午,她也没有离开过座位,因为她的裤子又脏了…… 晚饭时间,她仍然是等所有同学都离开了,才出了教室。 虽然已经是晚饭时间,可学堂的饭点早,又已经入了夏,天黑得晚,教室外仍然像大白天一样发出刺眼的光。陈月红低着头,匆匆地下了楼,特意挑人少的墙根下走。中餐没吃,晚餐是怎么也得去打饭吃的。 奇怪,她在这样经历生死问题的时候竟然还有心情吃饭? 嗯,她好像没有多考虑别的,只知道饿了就要吃饭,就这么简单。所以当她看见电视里的人动不动就要死要活很是不解,这是活得太好了!真正困难的人好像只是为了更好的活着!为了一日三餐。不管什么时候,饿了就想办法吃饭,渴了就找水喝。其他都是虚的。哭过,埋怨过,但生活还得照常过。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脆弱而改变,那你就只能改变自己。 一路上她都心惊胆战,每当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她都生怕别人会停下来善意地提醒:“同学,你裤子脏了。”,这时候,别人的好心就显得多余。 偏偏这时候,一个男生从她身后跑过,她脸色煞白地想到:他看见了? 然后又安慰自己,不会的,人家可能压根没注意。 不远处有几个女生在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边说还边笑。好像就是笑得她! 她心一横,加快脚步跑进了饭堂,排在队伍后边。 她的脸上热辣辣地,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地看着自己! 看见就看见吧,反正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她横下心来,这样安慰自己。 打了到饭,她从米房前的那一排梧桐树下躲着到了水龙头下。一些吃饭快的男生女生已经在这里洗碗了,她快速地跑过去,上了楼。庆幸的是,她后边没有跟人。 寝室里,其他的同学已经坐在各自的床沿上吃上饭了。 美娥饭吃到一半,见她回来了,便问:“月红,怎么这么晚?” “嗯。”陈月红躲闪着,侧着身子进了寝室。 为了不让其他人看见裤子后边的脏迹,她一直斜着身子朝门口的门口的位置。她快速地打开箱子,拿出菜瓶,随后马上用屁股对着墙。这才安心地用勺子挖了两勺子酸菜干到饭碗里。她庆幸自己的床就挨着这堵墙,她心惊胆战地用背抵着墙,挪到了自己的床上坐下,这才放心地吃起了饭。 吃了饭,她仍然拖到最后一个走,收下中午洗好的裤子换上才回了教室。 这天晚上,她没有因为自己“得病”而多么伤心,反而一直担心会把床垫弄脏,到时候美娥和寝室里的人都会知道,那该怎么办? 她忐忑不安地入了睡。 第二天清晨,嘹亮的国歌在什马中学的上空响起,陈月红从睡梦中醒来。 她首先瞥了一眼自己的身下。果然,床垫脏了…… 她赶紧拉过枕头盖住。 洗漱完,大家纷纷走出寝室,往操场上去。国歌已经奏了三遍,马上就要做早操。学生们已经在操场上列好队,各班的班主任也已经站在队伍的后边。 这时候,在空荡荡的寝室楼里,陈月红把床垫擦拭干净,这才匆匆地跑下楼。操场上,广播体操已经开始做第一节了。 她涨红了脸,从墙根下溜到操场上,正准备趁大家专心做操,溜进自己班级的队伍时,迎面对上了肖老师的眼睛。肖老师看了她一眼,摆了一下头,示意她过去。于是她红着脸,站到了队伍的最后边。 做完操,校长却没有马上让大家回教室,而是在上边发起了言。 这时候,陈月红局促不安地低着头,她知道,她的裤子又脏了。 她只希望没有人看见…… 这天,她过得同昨天一样狼狈。现在她倒希望给自己一个痛快,而不是这样折磨! 下午第二节是语文课,陈月红没有任何心思听课。因为下一节是体育课,她在烦恼。等会儿上体育课不就什么都露馅啦?到时她会成为全班的笑柄! 下课铃声响后,肖老师合上书,却没有离开。她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说 “下节体育课,男生出去上,女生留在教室。” 男生们一溜烟跑出了教室,疯跑到操场上。 等上课铃响起,女生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疑惑肖老师留下她们要做什么。 肖老师双手撑在讲台上,面向全体女生,用一种平常的语调说, “今天利用这节体育课,咱们学习一点生理知识。这本来是生物课的知识,只是你们生物老师是男老师,可能有些东西不好讲太透。或许有些同学的家长已经教过了这方面的知识,今天咱们统一学习一遍。” “咱们女生到了这个年纪,每个月会有几天生理期。生理期有哪些表现呢?老师就来讲讲,生理期,咱们嗜睡、腰酸,流血,都是正常的生理现象。每一个女生都要经历这些,所以大家不必过度紧张。这不是什么病,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只是我们进入青春期的表现。那我们有哪些应对措施呢?咱们可以提前到商店买好卫生棉,就学校门口的两个小店都有得卖,同学们有需要可以到外边买。这个时期咱们还要注意个人卫生,不洗冷水,以及……” 这一节课,陈月红受益匪浅。她终于放下心,自己没得病,更不会死。只是她心里有些尴尬,不敢看肖老师的眼睛。她猜她早上肯定看见了她裤子上的血迹,想到这里,她又一次羞红了脸。说是说没什么,可任谁让别人看见自己这个囧样也会尴尬、羞耻。 经过这节生理课,陈月红顺利地度过了往后的几天。她趁晚上吃饭的时间向门卫室的老师写了张请假条,买到了卫生用品。 第四十六章 很快,这个学期的学业过半,学校组织了期中考试。考试安排在周二那天,周四发的试卷。 肖老师在周五的课上说,让有空的家长周一来学校开家长会。 这话一出,学生们面面相觑。别说周一不是什马街,就算是什马街,也没几个庄稼人愿意走一二十里的路跑来学校开什么家长会。(像龙岗的家长更是没可能,他们得走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来到学校)。 而且来学校能干嘛,他们什么也不懂,上初中的孩子是全家文化最高的,作为家长的他们能干嘛?教不能教。这么大了,打也打不得。 基于这几个原因,估计除了什马镇上以及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家长会来,其他的家长都不会来。这是老师们能预料到的。 另外考得不好的学生正好不想让家里大人晓得自己在学校的情况。这样一来,正好可以不跟家里说这事。 陈月红心里有点失落。她这次考得还不错,班里第三,年级第九。她期望有家人来分享她的喜悦,期望得到认可。显然这是不现实的。爸妈才出门两三个月,不可能会半途回来。 此时,六百公里开外的横镇。 半下午,在耀眼的阳光下,一大片低矮的瓦房延绵在半米深的茅草原上。从横镇的镇集一路延伸到周边的下洋、上洋两个村子,乃至整个北江。除了偶尔夹杂在其中的一两栋规模稍大的正规厂房,其余都是白墙灰瓦的大敞间式制鞋小作坊。白墙因为常年的布料灰尘沾染,已经变成了土灰色。 站在瓦房外,能清晰地听见里边平车发出的此起彼伏的“得得得”声,并且有一股刺鼻的胶水味,这是抓帮工人在上胶水。以及跑上跑下拿鞋帮的工人。 马路两旁,随处可见成堆的破烂边角料,有废弃的布料、皮革、打坏的鞋样等等。这些废料吸收了地面的污水,人踩在上边会滋滋往外冒黑水。这些废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焚烧一次。 与这破烂的形象相反的是,北江蓬勃发展的鞋业经济。北江正在快速地成为中国有名的鞋都,全国百分之八十的鞋子都产自这里。北江的鞋子以款式时尚新颖,价格低廉而出名。男鞋、女鞋、童鞋,应有尽有。 随着国民生活水平的提高,人们对物质条件也相应地有了要求。几年以前,大家基本上夏天拖一双土气的塑料凉鞋,许多庄稼人甚至不穿鞋,打赤脚去干活更方便;天气冷就一双解放鞋穿到底,在家一双自家勾的毛线鞋,一年就混过去了。 现在呢,都讲究起了穿戴。解放鞋早就过时了,爱美的女子穿上了细高跟鞋、坡跟鞋、长靴、短靴、裸靴等。反正就是没有平底鞋,她们似乎要把那些年没穿过的鞋填补上。 男鞋款式相对少一些,波鞋,皮鞋是最常见的。 童鞋品种也丰富,有波鞋、板鞋、小皮鞋、雪地靴、凉鞋等等。 大家现在不仅吃饱穿暖了,连穿的鞋子也有了讲究。破了就换新的,款式好看的。而不再是只讲究耐穿和保暖性。 这也是北江如此红火的原因。 傍晚,太阳的余晖将这片破烂的瓦房笼罩在红色的霞光里。拖着疲惫身子的男男女女陆陆续续从各间瓦房里走出来。正当壮年的中年男女、脸上稚气未脱的后生崽女。他们身上穿着污脏的旧衣裳,脚上蹬两只破旧变形的鞋子。 是的,你没看错,就是两只变形的旧鞋。他们虽然天天跟鞋打交道,可自己却穿不上那些漂亮的鞋子。只有一批货做完,假如还有一点废料,那他们便会利用那一点废料,做成一双还算像样的鞋子。有的留给自己穿,有的拿回去送人。 陈有和同水金,以及另外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起,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灰头土脸地走在人群里。他们光着膀子,脖子上挂一条蓝色的长皮围裙。他们是同一个厂子的抓帮工。 抓帮是制鞋工序里最为艰苦的,这十分需要气力,抓一趟鞋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而且很容易受伤,力度没控制好就会被手上的钩针钩到鼻子和脸。没有哪一个抓帮工脸上不挂彩的。他们一天到晚给鞋刷胶水,周身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胶水味,据说闻多了生不出来孩子。因此,只有那些家庭负担重,而且已经结婚,且生了小孩的中年男人愿意干。因为抓帮工资相对来说要高一些,效率高的时候一天能有近百元。相比打鞋工一天紧赶慢赶,四五十块的工钱,他们算是高薪了。当然,他们没有天天有事做。 这三人走到水龙头下冲洗着被胶水糊住的大手。大部分时候,这是无效的。胶水紧紧地凝固在他们的皮肤上。有时,他们甚至用锋利的小铲子把手上凝结成一块硬壳子的死皮铲下来。他们曾经用来作田的手,因为高腐蚀性胶水的作用,在这样湿润的季节,却像冬天一样龟裂、硬化! 没有文化和任何技艺的农民,即使脱离了田地,依然只能干最苦最累的活。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这时候的横镇是一天里最为活跃的。 各个厂子的女人们闹哄哄地冲到宿舍,争先恐后地在唯一的一口灶上炒菜。 十几口人的混合宿舍,顿时被炒菜的呲呲声和叽叽喳喳的话语声包围。 谭家英抢到第一个炒菜,她只炒了一个青菜,中午剩了一点猪头肉。很快,她从蒸饭的壶里取出她同陈有和的两个铝饭盒(饭由轮值的人事先蒸好了),用毛巾裹着端到门口的一块石头上。这块勉强能放下这两道菜和两个饭盒的大理石块是陈有和从马路对面捡回来的。石头的边缘凹凸不平,像是摔碎的。 大理石挨着墙根放,底下垫了两块石头。谭家英就蹲在这石头边,一个人先吃了起来。 一口饭才到嘴里,陈有和就到了她身后。陈有和从右手边的下铺床底下拉出一把折叠小矮凳子,那是谭家英之前坐火车,在车上买来坐的。 陈有和手里拎一瓶啤酒,轻轻地坐进那张脆弱的凳子上。他拿来一个空碗,倒上一小碗酒,递到谭家英面前,“家英,来一点?” 谭家英接过碗,低头大口喝了两口,嘴里发出“嗨呀!”的感叹声。辛苦了一整天,只有这个时候,蹲在这一方小小的地上,嗦上两口冰凉的啤酒,才能让人喘口气。白天抢货做的时候,简直比屋里双抢还急人。双抢再怎么抢,自己的稻谷总不会跑掉,可是打鞋打慢了,就会被别人抢先,那么自己就要少挣钱。 没一会儿,水金两口子在自己的床边支起一个小的折叠桌,他们就坐在床沿上吃起了饭。水金的两个孩子最大的不过五岁,最小的也只有三岁,两个孩子都留在羊山,跟着爷爷婆婆生活。水金的老婆本来在屋里带孩子,今年才跟着出来一起挣钱。没办法,屋里挣不到票子,孩子要吃饭,以后还要上学。他们还想早点盖起一层像样的新房。 很快,整间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吃上了饭。有的坐在自己的床沿上,有的蹲在门口,还有的就站在屋里的随便哪个角落。 在不远处的马路两边,几间破旧的瓦房朝路开着。屋里屋外摆了几张油黑发亮的旧木桌子,桌子上坐满了后生,有的呼啦啦吃着饭,有的干等着上菜,有的三五成堆坐在一起开些无油盐的玩笑。这些后生因为不会煮饭,也懒得煮,干脆就到外边来吃快餐。 两面长满茅草,狭窄、凹凸不平的马路上,三三两两的后生在追逐打闹。 横镇进入一天中最为繁华的时光。 任何时候、任何环境,只要有人就有希望、活力!一个富丽堂皇的皇宫,假使没有人,那就好比一个漂亮的空壳子,即使再气派,也会让人生畏而远离。这就是烟火气的魔力。破烂的横镇因为这群不怕苦不嫌脏的农民工的到来而显得繁荣、可爱,生机勃勃! 吃过饭,陈有和同宿舍里的几个男人坐在门口当风的地方玩起了扑克。一天里,只有这样的时候才能缓解他们的辛劳。 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还算满意。平时下工有点小酒喝,有空打打小牌。还不用在外边风吹日晒。虽然,他们也常常抱怨这里的活累,不过相比回去作田,他们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谭家英收拾好碗筷便到隔壁的厂子去找认识的人聊天去了。 马路对面一家名叫“人来人网”的小网吧此时熙熙攘攘,年轻的后生们没什么事就来这里上网打游戏、看电视。这间网吧是今年才开的,生意一直很旺。 宿舍里,几个年轻的女子放下布帘,躲在自己的床上换上了一身时髦的衣裙,并用梳子把头发的梳得很顺溜。然后挤挤挨挨地出了宿舍的门,她们要去镇上逛街玩耍。她们一个月也难得到镇上去玩一次,趁着这一批货赶完,她们去放松放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们才像一个真正的年轻女子那样,穿上一身干净的漂亮衣裳,蹬一双时髦的高跟鞋,三五成群地出门玩耍。平日里抢货做,抢得昏天黑地,哪里有时间和心思去打扮自己。天天就是套一身旧衣裳,脚上踏两只拖鞋。冬天,她们还会在衣服外边罩一条围裙。因为鞋料都是堆在地上的,很多的灰尘。打鞋,特别是穿鞋带的时候,都需要把鞋子抱在胸前,为了不天天洗衣服,她们便想到围一条围裙挡灰。 镇集是整个横镇最繁华的地方,饭馆、服装楼、电话亭、银行、超市、美发店、小吃摊等应有尽有。 当然,女孩子们最爱去的地方是服装楼。一栋三层的大楼内密密麻麻地挤着卖衣服、各类饰品,鞋子、包包等格子间。这里等于是批发市场,不过一件两件也卖,只不过价钱贵一点。当然,她们大部分时候只是看看逛逛,并不舍得买。 横镇百分之九十是外来人口,本地的人只在这里开厂子,一家人在市里住着漂亮的商品房。这百分之九十的人口当中,芜丰人又占了百分之八九十。你去横镇的街头看一看,一条街上走着的人大都是讲芜丰方言。这里实在算得上是芜丰人的第二个故乡。 热闹的街头,在路边店铺灯饰发出的光照下,陈兰花和她的两个姐姐,以及另外两个差不多年龄的女子,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在服装楼下。这几个女孩子穿着打扮已经像城里人一样时髦。上身是体恤,搭配半身裙,脚上蹬一双坡跟凉鞋。除了陈兰花,其的女子都拉直了头发,有一个大胆的还弄了一个小卷发,并且染成暗黄色,配上大得夸张的红色塑料耳环,有那么几分电视上时髦女郎的模样。 这几个女子计划去楼上逛一圈。几人在楼下的一个流动摊贩手上,买了一些水煮盐花生,然后悠闲地上了楼,在这服装的海洋里尽情地游玩。 十五岁的陈兰花从去年开始就跟着两个姐姐来这里打工了。因为还没学会打鞋,她现在做的是小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折鞋盒子、把做好的鞋装盒等。和打鞋工不同的是,小工是按月算工资的,五百元一个月。不过她很满足,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村里个个都是这么大就出来打工了,在这外边还好过一些,不用整天跟泥巴打交道。放假了还能跟姐姐们出来逛逛街。虽然她们大多数时候都不会买。她们很懂事,省吃俭用扣出来的一点钱几乎全部交给屋里大人,自己只留一点零用钱。当然,她们也知道自己以后的命运:不管愿不愿意,过不了几年,她们便要嫁作人妇,从此围着柴米油盐、灶台、孩子转。所以,她们有时也会放肆一次。像相约一起去拉直头发,去买一件漂亮的裙子,吃一次想了很久的美食…… 其实,除了陈兰花,陈华英也在横镇。华英正是跟她一起出来的,就在她隔壁的隔壁厂子,她有时也去找她玩。像今天晚上,兰花本来去叫了她,不过她说懒得跑。 陈华英现在正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发呆。 相比整日笑嘻嘻的兰花,陈华英就显得沉默寡言得多。自从她爸陈友世走后,她和妹妹随妈妈到了后爹家生活。后爹屋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们母女三人整天要看人家眼色生活。即使她和妈妈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做活,仍然得不到后爹的一个好脸色,仿佛她们就是来连累他的。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整天对她们吆来喝去。她妈——矮姑经常会因为煮菜的问题被刁难。煮多一点,后爹要鼓起眼睛来骂:没卵用的,一点划算都没有! 煮少了,不够吃,又会被他的两个儿子拿话堵:哎呀,这么点菜,够谁吃?几个人莫不是偷偷藏起来吃了! 而事实却是她们母女三人连放肆吃一餐都没有过。华英和妹妹吃起饭来都不敢多盛饭、夹菜。 日子这样憋屈,她于是跑去求着兰花带她一起出来打工,这才到了这里。 眼见厂子里的活明天就结束了,她现在思忖着:得去外边找点临时的做。 她可不想回去看人家的脸色!再说,她还要多存点钱给妈妈。 夜里将近十一点,打牌的男人们散了场。除了上网的后生,上街的女子们都回来了。他们各自躺到床上,说着明天以后的打算。 所有的厂子几乎都是今天最后一天做货。上半年的旺季已经过去,接下来就是长达两三个月的淡季。淡季他们一般也会留在这里,省了来回的车费,而且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活做,就算自己厂里没有,别的厂子总会有点,甚至是别的村、镇。勤快的人总会想法设法出去找事做。 还有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也会选择回去待上一阵子再来。 陈有和跟谭家英商量,他想回去办身份证,他的身份证掉了,得回去补办,因为腊月回去说不定人家上班的放假了。正好也到了淡季。 “也好,你回去看看两个孩子。顺便把下半年的学费捎回去。”谭家英说。她因为晕车,也为了省点车票钱,同时想留在这里找点临时活做,并不打算回去。 第四十四章 没几天,结过账后,陈有和就搭上了光头的包车回羊山。 车子是夜里到的。当他推开屋门的一霎那,立生心里有一丝惊喜。 他在屋里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到菜市场买了两斤五花肉红烧。立生下早课一回来就吃上了可口的饭菜。陈有和饭做得真不赖,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香辣可口的辣椒炒鸡蛋,还有原滋原味的汆豆腐。立生三四个月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饭菜,他连吃了五碗饭。最后才心满意足地去了学堂。 陈有和则骑上屋里那辆二八大杠,径直朝什马去了。他要去补办身份证。另外,几个月没在屋里,屋里样样没有。早上煮饭的时候,他翻遍了整个灶房,只找到挂在沙墙上的几颗辣椒干。牙膏也用得只剩一个空壳子了。真不晓得立生平时在屋里是怎么生活的……碰巧今天是什马街,他准备到街上去多备些生活用品。 他一路骑到什马老桥。这里开始已经没办法骑行了,他下来推着脚踏车到了邮政储蓄的门口。他把车锁在这里宽敞的地方,挤进熙熙攘攘的街道…… 等他搞好了身份证的事,也置办齐了东西,就返回到锁车的地方,把一小包辣椒干、八角,两挂面条、牙膏、肥皂等零碎东西丢在前边的篓子里,后边的座位上倒放着一桶油,用一根有点松紧的拉带缠了一圈又一圈,拉带的一头绑在脚踏车后座的一根铁管上,可活动的一头是一个钩子,钩子紧紧地钩住脚踏车的另一根铁管。 陈有和拉了拉绳子,并推着车子走了几步,确认绑得很牢固了,就跳上脚踏车,准备从新桥出去。 当他骑过新桥,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子在这里上学。自己还从来没有去过她学校…… 于是,他调转头,往什马中学的方向去了。 现在正是午饭时间,什马中学乱哄哄的。学校门口的栅栏外仍旧站了一些来探望孩子的家长。不过由于是周五,只有稀稀拉拉几个家长。 陈月红吃过饭,将生活用品通通收进箱子里,然后背着布袋子,跟美娥一起下了宿舍楼。 到了教室,她刚刚趴到桌子上准备睡午觉,一只手轻轻地敲了敲她的桌面。 她把脸从臂弯里抬起来,看见同班同学陈艳梅站在面前。 “有什么事?”陈月红疑惑地问到。她跟班上的同学基本上不熟悉,只知道一部分人的名字而已。陈艳梅坐在她旁边的一组,因此她知道她的名字。 陈艳梅轻轻地说,“学校门口有人找你。” “哦,好。”陈月红用感激的眼神望着自己的这位同学,然后跑出了教室。 一路上,她都在想:会是谁? 谁会来找我? 是二伯? 或者是河下的姑姑? 又或者是婆婆? 不过,最后她都否定了。二伯有许多的田要管,姑姑也有一挑子屋里屋外的活,都走不开。婆婆就更不用说,她这么大年纪,路也看不清。 当她正在猜测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校门口。 “月红。”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陈月红看见她的爸爸正推着脚踏车站在栅栏外。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嗯,爸爸。”她生硬地喊了一声,并束手束脚地走了过去。 “这是在桥脑头的包子店买的两个油饼。”陈有和表情有些不自然地从栅栏外递过来一个塑料袋子。 陈月红扭捏、默默地接过袋子,却不好意思吃。 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陈有和打破沉默,“要不你去跟老师请个假,跟我坐脚踏车回去,反正也只有下午的课了,就省得你走路回去。” “好。”陈月红转身跑回了教室,写了两张请假条,把其中的一张给了班长,然后收拾了几本作业到布袋子里,背着布袋子到了初一(三)班,她跟美娥说了她爸来接她的事,让美娥不用等自己回家。做完这些,她才又下了楼。到现在,她仍然有些不可置信爸爸竟然到学校来找她了。她来到沙子操场上,心里突然想到,要是爸爸早几天回来就好了,可以来学校开家长会…… 不过,她马上又想到,等一下要跟爸爸走那么远的路,这一路上得多尴尬…… 这样忖着,就到了校门口的门卫室。她从窗口那里递了请假条进去,一位原本坐着的花白头发的男老师站起来,问到,“你家长呢?” “在那里。”陈月红朝校门口指了指。 陈有和见女子指他,赶忙陪笑着朝男老师点了点头,“我是她爸爸。” 男老师收了请假条,打开他近旁的一扇小门让陈月红出去。 陈月红出去后,却没有坐上脚踏车。现在后座上还绑着一桶油呢。 陈有和推着脚踏车往前走着,说,“去前边找个袋子把油吊起来,不然你坐不成。” 陈月红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跟在旁边。 父女俩拐出学校门口的这条泥巴路,朝右边的街道走去。 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什马街也几乎散了场,街道上只剩一些固定的店铺和摊位还在营业,附近来赶场卖货和买东西的庄稼人基本上走完了,低矮老旧的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 走了大概两三百米,陈有和停在路边一家卖农具及生活用品的店门口,回头对陈月红说,“等住。” 陈有和将脚踏车停好,边喊边进了店里,“久得,老弟。”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从旁边的一道门里探出头,见是陈有和,立马热情地招呼道,“有和老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是陈有和同房里的一个堂弟。 “昨天夜里。” “你老兄光想着挣钱,连挂纸这么大的事也不回来。” “正是赶货,老板不给走。我跟老板说了好多次,老板非要留。对了,你这里有没有大塑料袋,给我两个,我把油挂在把手上,不然女子没地方坐。” 久得望了一眼门口的陈月红,说,“哦,那站着的是你女子?” “就是呢。在什马中学读初一。” “听说成绩好得很?” “是还可以,她自己愿意学,我跟她妈也没管过。”陈有和自豪地说道。 说话间,久得到后间扯了三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交给陈有和。陈有和拿到袋子,走到外边,从后座上把油取了下来,接着用三个袋子套起来,挂到车把手上。 “久得,走了啊。”陈有和朝店里招呼了一声,就推着脚踏车往前走了几步。他上了脚踏车,慢慢地骑到陈月红的面前,陈月红顺势跳上了后座。 脚踏车出了什马镇的镇集,就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风轻轻一吹,就像波浪一样起伏。明媚的阳光下,弯弯曲曲的泥巴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田地里有一个男人担着尿桶往前行走着。 从上车到现在,父女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听见风吹过稻田发出“沙沙沙”的声响,不时有一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从头顶略过。 当脚踏车冲过路上一个大土坑时,巨大的冲力使脚踏车往下一塌,弹簧座椅随之往下压去。慌乱之下,陈月红用手抓住座椅下方的弹簧处,正好被座椅上陈有和的身体重量把手指给夹了一下,不过她没有出声。 因为早几年爸妈常年吵架的缘故,陈月红心里对爸爸多有怨言,跟他也不亲,甚至不如跟二伯亲。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不会让他知道,只是偷偷地把手抽了出来。 “没有夹到手吧?”陈有和轻轻地问了一句,没有回头。 “没有。”陈月红随口答了一句。 陈有和也没再说什么,依旧费力地蹬着脚踏车。 为了缓解尴尬,陈月红把脸瞥向另一边。 猛然间,她瞥见爸爸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的后背,以及头上若隐若现的白发。 他也老了…… 她想起来,在她上一年级时,妈妈外出打工的那一年,爸爸在家还算靠谱。在他不进山的时候,每天还是会按时煮好饭菜,让她回来就有饭吃,不会迟到。每次进山前,也会给她和立生留几块零用钱在身上。还有他伤到坐骨神经的那一次,回来休息过半个月。一个礼拜五晚上,她从学堂里回来,睡在阁楼上,陈有和依旧出门玩耍去了。 第二天一早,陈月红被烫醒。她猛地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被子一角被烧出了一个大洞,搁在被子上的手也被熏黄了。 她赶紧把被子上的烟火灭了,然后下了楼,忐忑地对还在床上睡觉的陈有和说,“爸爸,我的被子不知怎么烧坏了……” “哦!烧得洞大不大?”陈有和并没有像陈月红想的那样严厉地责骂。 “有点大。可是,我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点蚊香……”陈月红嗫嚅道。 “哦,是我点的。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你在睡梦里拍打驱赶蚊子的声音,就给你点了蚊香放在床边。”陈有和淡淡地说到。 陈月红心里咯噔了一下,对爸爸有了一些不同往日的看法。 他,始终是她的父亲…… 此刻,在她的眼里,陈有和也没那么离谱,渐渐有了父亲的样子…… 第四十五章 在炎炎夏日的一个清晨,羊山村的一些闲人刚刚端起碗,站在门口的场地上边吃饭,边闲扯的时候。学广的大女子——珍珠,抱了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大摇大摆地进了村口,从下塘堰往塘堰上的屋里走去,这一路的人家瞬间就炸开了锅, “咿呀!学广屋里那个做鸡的女子回来了!还抱了一个刚出世的娃娃!咿呀!” “咿呀娘嘞!肯定是偷人生的崽!” …… 一个未婚的女子抱一个身份未明的娃娃,在任何地方都会惹来无数的流言蜚语。 况且这不仅仅是流言,这是事实。这是珍珠跟那个台湾老男人生的孩子,老男人原本想生一个儿子,生下来见是女娃娃,就不想要了,当下两人闹翻。男人给了一笔分手费给她,孩子的一切也与他无关。得了分手费的珍珠对着这小小的婴儿没有办法,丢又不忍心丢,只能把她带回家,心想给她妈带。 珍珠抱着娃娃一路回了自己的家,把正在桌上吃饭的学广和王香兰着实吓了一跳,“你抱的谁的孩子?” “我的。”珍珠站在门边轻笑着说到。 学广立马破口大骂起来,“你个天杀的,短命女子!婚都没结,抱个孩子回来做什么?鬼使你给人家生孩子的!” 珍珠一脸无所谓,随手将孩子给了她妈。王香兰也只能接过孩子,毕竟是一条命,还是自己的血脉。 珍珠拉过一张矮竹椅,一屁股塌了进去,翘起了二郎腿,在门口与学广算起了账, “现在晓得丢脸了?我拿票子回来盖屋的时候怎么不说?还有三个老弟不都是我在管,大勇结婚也是我出的票子。这些钱,你想过我是怎么来的?我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去哪里给你找这么多票子的?” 学广气得撇过脸,颤着的右手食指指着珍珠,低喊到,“那也没叫你弄个孩子回来!” “没人叫你管,反正你一天到晚没管过事。我给妈工钱,让她带,总行了吧。” 学广气得调头就走了出去,穿进了一条巷子,很快消失不见。 珍珠说得没错,学广这两年完全就是当太上皇,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要不是这个大女子,屋里的日子没这么滋润。所以他也不好闹太难看。毕竟还指着她呢!他又在村里到处闲逛,反正也不用做事。平日他吃了饭最喜欢双手插兜,一年四季夹着胳肢窝,耸着瘦巴巴的肩头,从塘堰上的家出来,穿进村中长长短短的巷子,见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虽说女子做了不好的事,不过他倒也不觉得多丢人。对于别个在背后的指指点点,他没放在心上,心想,你们还不是看老子过得比你们好,这是眼红!有本事你们也生一个像“西子”似的女子出来!老子偏要显给你们看! 珍珠安置好了孩子,在屋里待了个把月。在这个把月里,她天天在大队门口的两家小店子里打牌。 珍珠虽说才生产完,可她本身底子好,又还年轻,身材保持得也几乎是完美的,至少盖上衣服跟生产前别无二致。年轻美丽的脸,配上凹凸有致的身材,加上时髦的打扮。跟村里常年灰头土脸的农妇相比,她简直就是天仙。 一些窝在屋里无所事事的二流子,见了这么风情万种的珍珠,都愿意来陪她玩上几把,争抢着给她点烟。顺便在言语上轻薄几句,这便是他们所有的乐趣了。 珍珠也乐意,这说明自己的魅力无穷。 因为哥哥姐姐的缘故,老实本分的细珠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因此,她在今年春天也跟着光头的车去了北江,走上了做鞋工的道路。 村里的另一位太上皇——学贵,现在天天躲在祠堂后边的一栋老屋里打扑克。那里常年开了两桌牌,一些无所事事的男人时常会寻到里边去。因为他们嫌大队门口的店子里太吵了,不能安心打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僻静,就算屋里女人来找,也不容易找到,她们只晓得到大队门口去找,这里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她们是找不到的。 学贵虽然天天闲着,不过他不慌,他有三个女子在外边给他挣票子呢!明年让最小的婷花也跟着姐姐们出去,这样他就有四个女子给他挣票子。他准备就这样在屋里过点小日子,女子们交回来的票子存着,给兴民以后成家用。 现年虚七岁的兴民是家里的宝,他不用像几个姐姐一样,早早帮家里干活,而是被学贵和莲香捧在手心里,整天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如今在村小的幼儿班上大班,明年就准备上一年级了。他在幼儿班读了两年,可是书本却一页也没留下。暑假才开始,他就成天同附近的几个男娃娃盘腿坐在自家新屋的马口里打炸,屁股下压着的是他们各自的赌注——撕下来的书页,这是他们刚刚学完的书。 学贵对此并不阻拦,觉得男娃打打牌很正常,幼儿班又不是什么正经学习,书撕了就撕了。而且兴民在家乖乖乖坐着,不出去闯祸,不是很好? 话说回来,学贵这个太上皇却十分看不上学广那个太上皇,觉得他败了羊山村的名声,也是最蠢的。你想,一个女子在外做鸡,以后谁还敢要他屋里的女子,他的两个女子都嫁不出去,就算嫁出去了也嫁不好。而自己就不一样,四个女子清清白白,以后嫁人也能挑拣挑拣,彩礼也能讲一些。 反正我学贵的潇洒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常常这样暗自高兴。 转眼又到了开学的日子。本来,立生应该要升入什马读初中的。可因为他这一届赶上了教育改革,小学由五年制改成六年制。因此,他还要在村小读一年六年级。 唉,本来他还想着马上可以跟姐姐一块上下学呢!什马有食堂,也不用操心吃饭的问题。 开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周五的傍晚,月红从什马回到了羊山。 日头才刚刚陷进三层岭,她和立生就开始烧火煮饭。自从敏世一家搬走后,今年春天住在前边的那个老人又过世了,这一片连着七八间的老屋都没住人,一到晚上就静得有点骇人。因此他们想着早点吃了饭到睡觉的屋里去。 天刚刚黑,他们就吃上了晚饭。菜是早上立生买好的,煎的一点豆腐,还有一碗炒冬瓜片。 吃了饭,收拾好一切,姐弟俩就摸着黑走进了婆婆的厅堂里。 厅堂的大门开着的,一点昏黄的亮光从门里映射到凹凸不平的马口里。两人前后脚跨过了门槛,喊了一声“婆婆”。 肖家正在进门左边的八仙桌上摸索着吃晚饭,面前是小半碗中午的剩菜。天气已经冷了起来,她穿上了一件暗黑色粗棉衣,头发仍然像往常一样盘在脑后。 肖家回过头,咧嘴露出一口健康整齐的牙齿,“娃娃,吃了饭呀?” “吃了。” 月红在婆婆的桌上坐下,看着她吃饭,顺便说说话。立生进了厅堂右边的一个小门,这是有登现在住的地方。里面不时传来有登一家嘤嘤嗡嗡的说话声。 没一会儿,金生笑嘻嘻地从里边走了出来,才跨出木门槛,就亲热地喊到,“月红姐姐,来我屋里来吃芋饼。” “屋里煮了芋饼?”陈月红马上笑着站起来。这个芋饼可是好东西。村里会做的估计就只有丛莲一个人,这是她山里的娘家屋里吃法。先将粉芋仔煮熟,然后捣碎,拌入一定比例的红薯粉,加融了盐巴的清水揉成面团,用菜刀切成两个手指长宽的条状,就做成了。将成型的芋饼下进沸水煮透,出锅之后,挖一锅铲猪油漂在上面,再撒上一点韭菜花,一道热气腾腾的芋饼就完成了。咬一口,软糯鲜香! 这芋饼陈月红之前也吃过两回,好吃。因此,她一听见金生说芋饼就立马站了起来。 月红和金生刚准备进偏房的门,陈有登也刚好一只脚骑在门槛上。他大声地问老娘,“妈,吃不吃一点芋饼?我端一点来?” 肖家回头对儿子说,“吃饱了。也吃不得芋,吃了肚子要涨,晚上不好睡。你们吃。” 于是有登才转身下了门槛。这时候,金生和月红才能走过去。这门太小了,只能过一个成人。门槛又高,四岁的桃花迈不过去,只能骑着下。 木门槛里是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黑乎乎的泥巴地面,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进门右手边的墙下,一张旧的原木小方桌靠墙放着。桌子的对面,一米远的地方,堆放了一些农具,两担簸箕、一把锄头、犁、耙等等。农具就靠着一张帐着白色蚊帐的床放,这就是那张被打了一个破洞的斗床,他把它搬了过来。斗床挨着一堵砂浆墙,墙上留了一孔小洞,这便算这个房间的窗户了。 这个敞间的对面是一间黑洞洞的里间,这间屋三面被挡住了,又没有窗户,因此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实际里边靠左边的墙下摆了一张“床”,这床却不是我们一般思想里的床。它是由三张长凳搁着,长凳上拼了几张木板组成的真木板床。现在天气冷,丛莲在破烂的被褥下铺了厚厚的一层稻草。这便是丛莲和丹红睡觉的床。金生和桃花由有登带在外边的斗床睡。 这间屋子因为阴暗潮湿,墙脚经常生出一层白色的硝出来。立生没事的时候就同金生一块,拿两张硬纸去墙脚刮硝。收集起来的硝用火柴点来玩,他们有时还开玩笑说造炸药。 从敞屋往里走几步,就是一条过道。过道的对面是另一栋老屋的侧墙。过道右边被砌了起来,顶上还盖上了瓦,这是原先的住户盖的。有登就在过道左边的一个弯里砌了一口泥巴土灶,土灶上吊了一根花线,线上吊一个落满灰尘的白炽灯。土灶往外的地方是个敞的泥巴地,碰到下大雨,灶这里就会跟着遭殃。 现在有登两口子正在这口土灶上煮芋饼,金生和桃花进进出出,到灶边来看芋饼好了没有。 “爸爸,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莫急。” 丛莲让有登把火打熄,灶上已经盛了满满一大盆的芋饼。 有登端着这一大盘,小心翼翼地穿过昏暗的过道,进了敞间。丛莲端了小半碗没盛下的汤汤水水跟在后边。 等有登的芋饼一放下,屋里的五个大小孩子马上围拢到桌前。丹红已经在桌上摆上了七副碗筷,一时间,这个破旧昏暗的屋子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因为太挤,他们都端着碗,站在桌子旁。 昏黄的灯光下,七口人围着桌子,嗦着芋饼。 有登招呼起来, “月红,喜欢吃就多吃点。” “立生,吃。不吃两碗不准走!” 月红和立生边吃边答,“嗯嗯,好。” 他们在二伯这里一点也不拘束,二伯娘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他们知道,她就是这个性格,不会假客气。 “哥哥,还挺好吃,是不是?”金生歪起头,笑嘻嘻地问立生。他跟立生比亲兄弟还亲,天天跟在立生屁股后边。 “嗯。我要全部吃完!”立生张大嘴巴,假装要吞下那个大盆。 惹得三个小的哈哈大笑起来,有登则微笑地看着他们打闹。丛莲在旁边叮嘱桃花,“碗端好,莫洒了。” 在这间破烂的老屋里,月红和立生感受到了亲情与家庭的温馨。 周日一大早,陈有登跑去菜市场买了一块肉。 昨天谭家英给月红和立生来了电话,让他们去称点肉解解馋。可他们不会挑。因此,昨天夜里陈月红便跟二伯说,让他今天去帮自己买两斤肉,钱回来再给他。 这不,陈有登一早就去了菜市场,怕去晚了买不到好肉。他挑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后腿肉,脚步轻快地往家走去。 当他在门外喊着立生,立生和月红马上就醒了。现在还是早上七点,姐弟俩趁着周末睡个懒觉。 睡在楼下的立生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开了门。 “伯伯,这么早。” 他揉了揉眼睛,懒懒地喊了一句。 陈有登笑起来,“早什么,日头都晒屁股了。来,这是你们要的肉。”,有登说着就把装有肉的红色塑料袋放到了床对面的高低柜上。 有登把肉放下,又跟立生开起了玩笑,“哪呀,不早点起来怎么能买到好肉?到时候又会说我这个伯伯不尽心,叫买块肉都不买好的。会不会?” 有登说着,拿眼瞧住立生的脸,笑了起来。 立生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会。” “那就好。不要到时候我出了力还不讨好。”有登开玩笑说,并熟练地走到窗下的长桌前,打开桌上的黑白电视机。有登时常会到屋里来看电视,也爱跟侄子开开玩笑,奇怪的是跟金生开不起来玩笑,可能想摆出做爹的威严来。 电视机里刚刚开始播放早间新闻,有登立刻坐到床边,脱了鞋,半躺在立生身边,认真地看了起来。 这个乡巴佬最近倒也关心起了国际局势。新闻里先播了一段国内新闻,国内新闻过后,就是国际的一些消息。现在每天雷打不动的会播报一段关于阿富汗的新闻。自从十月七号,阿富汗战争爆发以来,国内的新闻必会插播一些关于阿富汗的消息。 陈有登上个礼拜天无意打开电视看到了新闻,对于世界另一头处于水深火热中的阿富汗平民抱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同时对美国总统布什深恶痛绝。 “立生,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国家的人多可怜!啊呀,你看看,小孩、老人也不放过……这个小布什、美国佬,坏得很呢!” 立生点头,“嗯,是坏得很。” 两人靠在床背上,边看边交流心得。 陈月红顺着木梯子下了楼,才坐到床沿上,陈有登就迫不及待地跟她解说新闻里的情况。三人连饭也不吃,专心坐在屋里看电视。 有登对同是平民的阿富汗人民的同情之心,就连在屋里吃饭,也忍不住对丛莲念叨两句,并骂几声布什。有时丛莲使唤他去菜市场买两块豆腐,他也要站在祠堂门口跟人家说阿富汗打仗的事。几个常年窝在村里的大老爷们谁有闲心去关心另外一个国家的人死活,他们只当有登吃饱了没事干,净说些有的没的。又或者演他看了新闻、知道得多。 他们笑话有登,“老弟,我们一个作田的,关心那个做什么?你当自己是国家领导人?哈哈哈……有那闲心,不晓得去打两把牌?” 其实有登是真心实意地同情阿富汗的人民,绝不是演自己知道得多。他作为一个农民就不能有同情心?不能关心除了田地以外的其他的人和事了? 早上,月红和立生在自己灶上炒了昨天的剩饭吃。中午就在婆婆灶上煮饭。婆婆说她晚点吃,让月红早点吃了好收捡妥当去学堂。 陈月红让立生烧火,等水开小花了再下淘净的米进去煮至断生,接着用一把大竹筛捞起来,沥干水,倒进一个木篜里,盖上竹盖子,锅里加寸来高的水,开始蒸。这饭得蒸上个把小时,她便利用这时间去切肉,她将伯伯买回来的那块漂亮的五花肉切一小半出来,把它切成薄片,这个是用来汆肉汤的。肉汤容易做,锅里加水放盐,等水一开,就放肉下去,再等汤滚个花就可以出锅了。 陈月红汆肉汤的时候,在灶下烧火的立生已经迫不及待了。时不时地站起来朝锅里张望。他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肉腥了,上一次还是在暑假里吃的两回。他跟月红都省着用钱的,只有爸爸妈妈在电话里交代了买肉才会买。二伯一家也很少吃肉,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奢侈一把,买几个好菜。 肉汤汆好了,盛了满满两海大碗。月红用抹布垫着,小心翼翼地端到婆婆桌上,接着去炒青菜。 立生在灶里添了一把柴,站起来说,“我去试试好不好吃”,就跑到两米远的桌上。冒着油脂、热腾腾的汤上边漂着一层令人发馋的肉片,并且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他忍不住低头嗦了一小口,香! 他不顾烫嘴,嗦哈嗦哈一口气把一碗汤吃完了。 等月红回头的时候,发现立生正在仰头喝最后一口汤。她张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么短的时间吃完这么大一碗热腾腾的肉汤。 “立生,你喝了一碗?” “嘿嘿……”,立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正是长身体的立生太馋肉了…… 吃过饭,陈月红进了二伯有登的那间偏房。 有登一家刚刚吃完中饭,丛莲还在桌上收拾。金生和立生在厅里玩弹珠,桃花蹲在一边看。丹红则去找巷子尾的贤世的女子说话去了。 今年虚十二岁的丹红没有去上学,天天在屋里帮忙做事。并不是有登不让她去。有登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本来他是打算让丹红读完小学的,这样起码会算数,能认字,不会遭人家的骗。可是女子读了半年后就不肯再去了。问她原因,她也不说,只说不想读。 在她十一岁的时候,陈有登咬牙交了两百元把她送进了村小读一年级。刚开始她是欢喜的,直到进了学堂,坐在全是八九岁的孩子中间,她羞红了脸。后来分座位,她因为个子高,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一些调皮的男孩子还给她起了个野名字:“人高马大”。 更让她伤心的是,每当她背着小书包,经过学堂右侧的几户人家时,那几户人家的碎嘴女人总是对着她指指点点:“啊呀!你们看看,有登屋里的女子那样人高马大,还去读一年级!” 甚至朝她喊:“女子,你站起来是不是比老师还高?我猜老师都不敢罚你,怕打不过你!啊哈哈……”,说完这几个女人笑得前仰后俯。 这样的时候,丹红总是用书包遮住涨红的脸,快速地跑过去。 读了一个学期后,她死活不肯去了。有登也没办法,最后如了她的意。 陈月红穿过敞间,径直朝最里边的灶房走去。 在只搭了半边屋顶的瓦棚里,陈有登正站在土灶前,弓着背,右手抓住锅铲在大铁锅里不停地翻炒着。锅里炒着的是酸菜干焖红烧肉,这是陈月红今天要带去学校的菜。肉是刚才剩下的那一半,陈月红不会烧肉,陈有登知道她扭捏不会主动要人家帮忙。因此,他在她切肉的时候问了一句,“月红,会不会做?要不我给你炒?” “嗯,好。”陈月红正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因此,有登一吃完中饭,就又开始在灶房里忙活起来了。 刚刚四十岁的陈有登,身材瘦削,脸上黝黑而布满皱纹。因为常年作田的缘故,他的背已经有些往后拱了,头发也稀疏斑白。 陈月红望着他忙碌、微微隆起的后背,心中一股暖流涌过。 “伯伯。”她在背后喊了一声。 陈有登应声回头望了她一眼,说,“快好了。” “蛮香!”陈月红说着凑到锅边去看锅里的菜。 有登眨着他那对凹陷的眼睛,开玩笑说,“肯定香嘞!我放了许多的油,除了猪肉里炸出来的油,我另外还贴了二两油进去。不划算,帮你炒菜,还要倒贴油!” 这话不假,酸菜干吸油得很,放许多的油都看不见。而现在锅里的酸菜干油黑发亮,一看就是下了重油。有登也算是出了血本了,平时这油他一家人能吃两顿的。就是怕侄女在学堂里没油水,他才多下了这许多的油。 陈月红被他逗笑了。她坐到灶下烧起了火。 有登还在故意摇头咋吧嘴,“啧啧,你看看,我的油都快见底了。”,说着还斜起灶上装着猪油的搪瓷深碗给月红看。 陈有登虽然生活困顿,可他脸上却常常挂着笑。他知足,想想小时候吃不饱的日子,他觉得这样很满足了。他有时也说自己的命比别人苦,自己不抽烟、不打牌,连酒也喝得少,可是日子却比别人艰难。他曾经也试图去改变,有一年他跟村里的几个老爷们一起出门务工。不过,没两个月就回来了。他在外边过不习惯,吃不好,睡不好。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想过要出门。他在羊山过惯了,羊山有他的一切,亲人、破屋、田地,以及他的前半生,一切的一切…… 第四十六章 陈月红从伯伯有登的手里接过菜。现在天气凉,而且这菜没放一滴水,又都是干菜,就是留个十天八天也没问题。她等菜凉一点就装进了瓶子,另外留了一些给立生吃。 立生还像往常一样,陪她走到坡下。 送走了姐姐,立生一个人返回了那间毫无人气的屋子里。 这时候有登一家人已经去地里忙活,婆婆那里也无声无息,她也许摸到学友妈那里说话去了。 前后左右又是猪牛栏、柴房,没有一点人声。 虽然立生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是比较开朗的一面,实际上,他常常会陷入到一种无尽的孤独里。 孤独…… 是啊,他一个十三岁的男崽,正是爱玩、爱热闹的年龄。却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在身边,一个人吃饭、睡觉,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洗衣服……做什么都是一个人,没有人可以依靠,没有人可以倾诉。 一旦进入到这间房间,关上门,他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孤独与寒冷侵袭着他小小的身躯…… 要不是有二伯一家在对面,二伯和金生时不时来屋里走动,他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无边无尽的孤独日子…… 虽然日子难熬,他却没有生出一点坏毛病出来。立生知道,自己的家庭不容易,他绝不能像一些其他的孩子一样,放肆自己。他要对自己、对自己的家庭负责。他有足够的自制力,不去学坏。 在学堂里好好学习,在屋里做个不让父母操心的孩子,这就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班里也有像立生一样,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一个班大概有四成的孩子是像他一样的留守孩子,他(她)们的父母外出谋生,留下未成年的他(她)们在屋里读书、生活。 他(她)们跟着爷爷婆婆,或者亲戚生活,缺少父母的管教。因此,很容易叛逆,甚至走上不法的道路。 一条巷子之隔的学高屋里的儿子——大军,就是一个例子。 学高跟陈有和一批出门打工,他也在北江抓帮。本来他老婆在屋里带孩子,他有三个孩子,上头一个十二岁和十岁的儿子,还有超生的那个四岁的女子。因为学高好打牌,去年下半年结的一点票子被他在正月的几天里打牌输光了。他老婆跟他吵了两天两夜。 最后没办法,两个儿子要上学,学高向堂哥学友借了四百元当孩子的学费。并且说动学友老婆——梅香,帮忙管两个儿子的吃饭、洗衣问题。他和老婆准备一起到北江做鞋。他的老娘年事已高,自己吃饭都成问题,更别说管两个半大小子。 梅香本来不愿意的,学友为了堂弟一家能好过一点,便劝说她同意。加上学高说过年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些辛苦费,她最后同意了。 学高的小女子则送到了他丈母娘屋里生活。 学高的两个儿子——大军和小军,正是调皮捣蛋的年龄。他们整日里在学堂里跟同学在地上打滚,下学之后也不回家,而是三五成群跑到田里去玩耍,有时还偷摸人家地里栽的黄瓜吃。总之每天都弄得浑身脏兮兮,回来又直接坐到桌上吃饭,手也不洗。 梅香本来就是镇上的姑娘,从小爱干净,她见不得这样,吃起饭来总是要训他们不讲卫生。 还有,梅香每次蹲在门口那块水泥场地的摇水井下洗他们沾满污渍的衣服时,她也要气得骂一场。“短命鬼,弄得这么脏!” 有时大军要顶嘴,“我不是短命鬼,你才短命!” 梅香就骂得更凶,有时还要用手狠狠地拍几下大军的后背。 大军就犟着不吃饭,径直跑去学堂。 这些,学友妈看在眼里,也不好多插嘴。老头子不在了,学友又一早骑摩托车去什马上班去了,对屋里发生的这些基本上不知晓。只是有时梅香当他的面骂两个侄子,他才知道一些。他理解梅香在屋里照顾四个孩子不容易,虽然饭有妈帮忙做,可洗衣服,和其他一些杂事也不轻松。他只得劝慰梅香,“毕竟他们还小,爱玩也正常。” 对大军、小军,学友也耐心教导,“这么大了,要懂事。个人卫生要讲好,大娘洗衣服也不容易是不是?咱们家庭条件摆在这,爸爸妈妈出去挣钱也不容易,还要供你们上学,还要养妹妹,对不对?咱们家庭不能改变,那咱们就学乖一点,做个懂事的孩子,不让大人操心。你看人家立生,他一个人在屋里。说是说跟着婆婆吃,实际上他婆婆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是下课了,他帮着一块做饭,衣服也是他自己洗的。你们至少有人管吃管喝,不用洗衣服,是不是?” 这时候,大军小军就低着头,静静地听着。眼泪悄悄地落在水泥地上…… 大军犟嘴的情况有所好转,只是每天的衣服照样脏兮兮。学友认为男孩子爱玩,弄脏衣服在所难免。所以梅香跟他抱怨的时候,他没放在心上。他认为事情已经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了。 上周一的早读后,读五年级的大军,同三年级的小军及小军的同班同学金生,跟着立生一道从学堂大门出来。 四人走到学友的门口,这时候,学友的老妈正从右边的灶房里端一碗菜进了厅堂,摆上厅里的那张八仙桌上。上小学的孙子孙女,和学高的两个崽马上要回来吃饭了,她在准备早饭。 学友老婆梅香刚刚从灶房出来,正蹲在门口的水泥场地上洗衣服。 梅香听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抬头望了一眼几人。很快,她看见大军的裤子膝盖处,裤腿,到处沾上了泥巴。 她一下尖起声音来骂到,“咿呀娘!短命鬼,你衣服怎么又弄这么脏?” 大军不敢说是跟同学打架摔到泥巴里了,他绷着脸,不答话,也不朝梅香看,同小军一起径直往学友的厅堂大门走去。 立生和金生则快步穿进往自己家的巷子。这场面他们可不是第一次见了。 梅香本来就因为洗他们两兄弟的污脏裤子洗得起了火,这会儿又见大军这样,她的火气瞬间上了头。她气势汹汹地站起来,一边骂,“短命鬼,叫你不讲卫生!叫你不讲卫生!”,一边朝大军跑去。到了大军跟前,她扬起巴掌,狠狠地在大军后背劈了两下。 随后鼓着一对眼睛,接着骂,“短命鬼,问你话,你也不说是吧!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大军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扬起脸,发红的眼睛瞪住梅香,鼻子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带着哭腔怒吼到,“你干什么打人?你个老逼!” 老逼!这是对一个女人最恶毒的咒骂。梅香听了,气得指着大军的脸,“你个短命鬼,你再骂一句试试!你个短命鬼,你好得很哪!敢跟我对骂了,嗯!” 梅香嘴里骂着,还一边用手去推大军的肩膀。 学友妈听了动静,从灶房里出来,劝梅香,“算了,不跟他计较。” 她又转头去拉大军,“快跟大娘说个好,怎么能骂长辈呢!” 大军红着眼睛,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小军小心翼翼地站在角落里。 学友的两个孩子——星星和小洋也回来了,他们见了家里这场面,知道肯定是大军跟妈妈闹起来了。他们也不敢出声,只是悄悄地钻进了厅堂里。 梅香和大军还在门边僵持着,大军也不进去,横着脸站在门口。学友妈见劝不动,也就没管了,又跑进灶房忙活去了。 哎,这样的情况从正月大军小军到屋里来了之后经常上演,她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能有什么办法? 梅香呢,这时候学一个泼妇的样子,走到门口的场地上,大声地朝对面的人家宣扬开来, “你们说说,这个短命鬼,早上新换的干净衣裳,才去学堂上两节课就弄得这样污脏!” 巷子对面的女人正在自家门口的摇水井上摇水,本来她是不愿意管这闲事的,奈何梅香喊起来说,总不能当听不见吧?女人尴尬地笑笑,说到,“是,是,男娃子就是调皮。” 梅香接着又骂到,“这个短命鬼!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来磨烦我。” 对面的女人只是尴尬地笑着,提着水,赶紧进了自己的灶房。 留在场地上的梅香,又开始朝大军骂了起来, “短命鬼,还学会顶嘴了!你有本事再骂试试看?起债鬼!” 大军拿眼瞪住梅香,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梅香接着又骂,“怎么?不服气?你就是起债鬼,还骂错你了?起债鬼,你们一家都是起债鬼!” 听这里,大军又梗着脖子对骂了起来,“你个老逼!你才是起债鬼!” 随后他又故意气梅香,“老逼,老逼,老逼!就骂了,怎么呢!” “你……”梅香气得语塞,只听“啪”的一声,她一巴掌打在大军的脸上。大军脸上瞬间现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被打的大军将梅香推了一掌,把梅香推得往后打了个踉跄。 梅香带着哭腔大喊大叫起来,“咿呀娘!大家都来看看,这个短命鬼还敢跟我对打!” 学友妈听到这话,赶紧从灶房跑出来。只见梅香坐在地上,大军不见了踪影。 “又做什么了?”学友妈大声问到。她对这个媳妇已经有点烦了,为一点小事闹了一早上。 梅香坐在地上哭闹起来,“你屋里大军,他跟我赛打!刚刚把我推了一掌……咿呀娘!短命鬼……” “他去哪了?” “朝学堂的方向去了。肯定死去学堂了。”梅香说着自己站了起来。 因为大军之前也有过闹脾气不吃饭就去学堂,因此她们谁也没在意,照常吃了饭,该上学的上学,该过日子的过日子。 另一边,大军却没有去学堂。他躲在学堂附近的一处半截的墙根下,想着中午、晚上放学要怎么办?他可不想再回去受那个老逼的气! 可是能去哪里呢? 对了,可以去镇上逛一逛。等天黑了再回家睡觉。 这样打定主意后,大军猫着腰,躲躲藏藏地避开了熟人。从石头庙门前走过,出了村,一路朝什马街走去。 今天恰好是当什马街,他过了什马老桥,钻进拥挤的街道。 他一路走走看看,望着摊子上各色的油炸糕点、诱人的糖果饼干,馋得直咽口水。 他身上没有一分钱,爸妈走的时候倒是留了五十元钱。可大半年过去了,钱早已用完了。平时吃喝也用不到钱,文具也是在学友伯伯店里拿的。 他随着人群走走停停,正在他为了肚子发愁的时候,突然眼尖地发现走在他前边的一个秃头男人右边的外衣口袋里有钱若隐若现。 他起了坏心。上前一步紧挨着男人,趁乱将手伸进了男人的口袋…… “哎!你做什么!你这小子……” 大军马上被抓了现行…… 在新桥十米远处的镇粮管所内,学友正在办公桌前办公。 一个男同事大惊小怪地跑来跟他说,“刚刚抓住了一个贼!是个半大小子,正绑在老桥的电光树上。听说还是羊山的……” 羊山? 听到这两个字,学友在意起来,毕竟是自己村的,说不定还是哪个熟人的崽。他跟同事交代了两句,就跑出去了。 远远地,学友看见老桥下的那根电光树周围围了一圈人。 他跑过去,从缝隙里看见被五花大绑的竟然是自家的大军! 学友身体里的血瞬间上了头,他挤进人群,对正在指着大军骂的光头男人赔笑,“老兄,这孩子怎么呢?” “你是他家属?”男人蛮横地问到。 “是,一个亲戚的孩子。”学友仍然赔着笑脸。 “自家孩子要管教好呀,他做贼,刚刚伸手进我口袋偷钱!” “是是是,孩子不懂事……”学友点头哈腰地赔了一通不是。 最后,又掏了十块钱,说让对方去买包烟消消火,光头男人才罢休。 学友把大军带回了羊山,他对谁也没提这事,想着等学高打电话回来的时候给他商量大军以后的事。 可大军在什马做贼的事已经在羊山不胫而走了。肯定是哪个去什马当街看到了,回来传开的。 当天晚上,学友跟梅香大吵了一架。气她总是跟一个孩子计较。 当初,是学友的爹做主,给儿子和同事的女子——梅香牵的线。早些年两口子一起在粮管所做事的时候倒也和和睦睦。可梅香回羊山生活后却迷上了打牌,家里常常开一桌牌打整天。今年因为不得闲,倒是打得少了,可却成天的挑学高两个孩子的错。唉,自己已经答应了,本来打算给学高管完今年,谁知道这样…… 学友也后悔,本来是一个好心,没成想变成办坏事!早知道,就不接受这两个孩子在自己屋里了…… 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愁也没用。反正大军在羊山是不好待下去了。 没几天,学高就回来把他接出去了。既然他不愿意学好,那就早点出去做事,补贴家用……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立生更是勉励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他的心智更加成熟,目光更加坚毅。 第四十七章 2002年的下半年,陈立生欢欢喜喜地进到什马中学读书。 在这里,他不用烦恼一日三餐的问题,下课就往学校食堂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姐姐月红一顿只打三两米饭,他却能吃下五两,甚至六两。因为没有别的零食吃,就算餐餐都是酸菜干,他也吃得津津有味。更别说有时还能奢侈一把,在食堂里打一份五毛钱的榨菜肉丝解馋。爸妈留了两百元给他和姐姐当生活费,姐姐每个礼拜会拿十块钱,一人五块。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用,只有到了最后一两天,菜吃完了才在食堂打一份菜。 立生在这里简直像是到了天堂,平时下课了跟同学打打篮球。还能在学堂里经常碰到姐姐,说一两句话,周五一起回家。 他的姐姐陈月红现在正式进入到紧张的初三生活。 初三一共有八个班,学校将一些成绩排前的学生分到了一班和二班。这两个班的教室也不在那栋四层的教学楼,而是在食堂前边的那栋三层的小楼的一楼,这是为了节省他们的打饭时间。陈月红分在二班,同班的还有美娥。 为了应对中考,初三的学业安排得很紧张。早上六点一睁眼,全体初三的学生到操场集合,他们不用做早操,而是在班主任和体育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跑出了校门,他们要绕整个什马外围跑一圈——整整三公里才能回来。跑得一个个腿酸肚子痛。 因为新规定,中考体育也计分,最高总共能加十分。因此学校很重视,除了早上的锻炼,每天下午还会安排一节体育课。上课的内容当然是死命地锻炼,先是围操场跑十圈,然后男生留下做俯卧撑,女生回宿舍做仰卧起坐,一组做六十个,总共要做五组。她们的目标是练到一分钟做四十五个以上。除了这些,还要练立定跳远,跳高。往往一节体育课下来,同学们都累得全身酸痛。再也没有人想上体育课,甚至惧怕体育课。体育老师在学生心里也有一定的份量了,因为他不再像初一初二一样,让学生嘻嘻哈哈玩耍,而是板起脸,严肃地监督他们做各种体育训练。 除了体育课的变化,初三年级的晚自习也要比初一初二多上一节。每天晚上,陈月红他们要上到夜里十点十五分,下课了就马上回宿舍睡觉,一睁眼又进入另一个循环。 只有周五,才能放松一下。周五,全体的学生放假,陈月红身上斜挎着那个跟了她三年的帆布袋子,同美娥一起往校门口走。 立生已经挎着他那个黑布包,等候在铁栅栏下了,一起的还有陈有良的女子——青青。青青跟立生都是读初一。村里本来还有许多其他的孩子来什马上初中了,只是有一些骑脚踏车,没跟他们一起,还有一些不熟的。 他们四人相跟着到校门口的小店里买了两三毛钱的零食,随后踏着欢快的步子朝羊山走去。 每到周五的放学日,什马往羊山的那条泥巴路就变得热闹起来,再也不是之前那样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随着人们思想的改变,绝大部分的人家都下了狠心要将子女送来读书。他们这一辈已经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能让子女像自己一样,到头来还是当一辈子农民、作一世田。田里刨不出好日子!你去瞧瞧,除了本身生活条件不错的,村里哪家起新屋的,不是因为屋里有人在外头打工挣票子。出去见识了世面的他们清楚,就算出门打工,有文化才能有更多的选择,不然又只能去北江做鞋。北江做鞋虽说比屋里种地强那么一点,不过仍然脏累,那简直也是在拿命挣点票子!他们绝不能让孩子再走自己的老路! 现在在这条不宽的泥巴路上,满是斜挎着布挎包,打闹追逐的学生。他们嘤嘤嗡嗡的说话声使这条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泥巴路活了过来。 月红,美娥,立生,青青几人吃着零食赶路,不时还聊几句学堂里的闲话。当然,这里边青青是最活跃的。她并不像她妈木秀那样刻薄,反而惹人喜爱。她的性格活泼,圆圆的脸蛋上常常挂着甜甜的笑。嘴巴也甜,见人便会亲热地打招呼。 夕阳发出温柔的光,孩子们脸上都抹上了一层胭脂似的,将他们的笑脸衬得更加动人。一阵微凉的晚风吹过,刚刚结穗的水稻像波浪一样起伏,并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 越往前走,学生渐渐少了起来,一些学生叉到小路,奔向了不远处的家。 到了邱头大队的石头山脚下那条碎石子路时,就只剩本村的七八个和下边的梅田村的五六个学生娃了。 暮色下,石头山如同被砍了头的巨兽一般触目惊心。它的左边上方已经被挖去了一大半。一辆蓝色翻斗车载着今天的最后一车石头,“突突突”从上边朝这个三岔路口下来。 等进了邱头大队,梅田的几个学生继续沿着小路往前走,他们要穿过羊山的外围。走过光明大队的田地,就到了梅田的境地。 陈月红四人则拐到左边的田埂上,穿过这一片稻田,就进了村口,也就是邱头大队的家户群,走不了多远就是羊山村的戏台了。这时候不是年节,也没什么大事要请戏班唱戏。戏台上空荡荡的,不了解的人完全想象不到它曾经的风光与热闹。也是,近两年随着村里电视机的普及,还有多少人愿意来这里听戏呢?听得懂这花鼓戏的老人死的死,就算没死,也是老得几乎动不了。不过每年村里还是会在双抢后请戏班来唱三天戏,还有正月十五十六这两天也是开两天戏,不是为别的,为的是图个热闹,也以此来显示本村的实力。不过来看戏的不多,孩子们宁愿在屋里看电视,即便匆匆来一趟也是为了来买东西吃。因为唱戏的缘故,村里流动的小吃摊贩都到这里来卖了,还有固定每天下午四点来钟在大队门口卖豆腐脑的妇女也转战到了这里。 可是此刻这里并没有唱戏的,也没有豆腐脑,就连石头庙也是庙门紧闭,连一点香火气也没有。除了几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家,村里人已经不像曾经那样迷信菩萨保佑。他们在外已经见识了只有努力干活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运气的成分在生活中实在少得可怜。 几人走过戏台右边那孤零零的两棵老樟树。过了勺子岩,走到塘堰下,就听到两声清脆的喊叫声,“月红姐姐!立生哥哥!” 这是有登的小女子,桃花。今年四岁的桃花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惹人爱,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小酒窝。她总是喜欢到塘堰边来找谦世的孙子孙女玩耍。 月红和立生笑着应了一声,“哎。桃花,过来。” 桃花就乖巧地小跑着到他们身边,月红和立生将口袋里留的一点零食递到桃花的面前,笑着说“来,拿着。” 桃花接过零食,开心地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边走着一起回家。 月红和立生在羊山度过惬意的两天。这两天里,姐弟俩一起去买菜,一起煮饭,吃了饭又一起走回睡觉的屋里写作业、看电视。当然这期间肯定会去婆婆的厅堂和二伯的屋里走动走动。金生一看见他们回来了就跑来屋里玩了。沉寂了五天的破烂屋里又有了一些活力。 到了周日下午,姐弟俩又相帮着把要带的菜炒了,照例是辣子酸菜干。上个礼拜炒的是干黄豆。嚼了一个礼拜的干豆子,他们两边的太阳穴都发酸了。菜炒好了,他们一人装一瓶,揣进自己的布袋子里,然后收捡好屋里的一切,一起走到塘堰边,等上美娥、青青,一块返回学校。 这样舒适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两个月。随着学业的日益紧张,整个初三年级都要补课,一个礼拜只休息一天。这样,陈月红和美娥就不能跟读初一的立生他们一起回家了。 这年的冬天格外冷,每天早上出去跑步的时候,陈月红的脸蛋、耳朵,总是会被刺骨的冷风割得生疼。老桥左边的田地现在正是一年中最荒凉的样子,不过因为有一层白雾的遮掩而模糊起来。老桥往右的石背山也是雾气缭绕,这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仿佛置身仙境一般飘渺,只听见白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哨子声——那是各班的班主任在发出信号,免得有学生跟丢。 天气特来越冷,刚刚入冬就下了一场雪。 当初三年级的学生刚刚下了晚自习,走出冰窟一样的教室,飘飘洒洒的雪花就落在他们冻得冰凉的脸上。 陈月红缩着脖子,两只手也缩在袖子里,跟着美娥,以及同班的女生,踏着比鞋帮还深的积雪往宿舍跑。她的帆布鞋因为开胶和断底而漏水,因此她特意挑干燥一些的地方走。地上的积雪因为前边同学的踩踏而化水,加上天黑,她没看见,一下踏进了一摊雪水里,她的脚瞬间就冰得麻木了。实际上,入冬以后,因为没有活动,整日整日地坐在位置上,她的十根脚趾头一直是麻木的,而且红肿了起来,连鞋也穿不上了,此刻她就是拖着后跟跑的。她的两只手也生了冻疮,左手还好一些,可以时不时揣在衣服里。右手就没那么幸运了,右手要写字,一天到晚都是露在冰冷的空气里的,还要洗碗、洗衣服,导致整个右手都红肿起来。写字的时候,食指的关节处甚至开裂、常常流出血水来。一到夜里,藏在被窝下的手脚就痛痒起来。经过一夜的休养,手脚的冻疮处还没来得及结痂,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冷冻开裂模式。 陈月红拖着红肿的双脚跑过了水泥操场,穿过那栋横在面前的两层木板楼房的过道。在隐隐约约的初三宿舍灯光的照射下,看见那一排熟悉的绿头水龙头。此时,在水龙头的左边,男生浴室的墙根下,围了一群的男女学生。学生的中间发出一点微弱的手电光。 人群里隐约传来这样的话语声, “我要一个。” “我也来一个。” “给你钱。” …… 接着是一个妇女的声音, “好,两毛……谁还要。” 这是学校食堂的打饭阿姨,也是陈月红他们班体育老师的老婆。她为了多挣点钱,利用休息时间炸了油饼到这里来卖。本来学校是不准卖这些的,学校连一个小卖店都没有,估计是校领导体谅初三的学生每天十点多下课,又没有东西吃,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学堂里吃不到一点零食的学生对于在这样寒冷的夜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油饼简直没有抵抗力。葱油饼散发出一阵阵香气,挑拨着他们的味蕾。 陈月红在水龙头平台上停下脚步,她被这香味迷住了。上了四节课,晚餐吃的那点米饭早就消化完了。她还没吃过那油饼呢!虽然天天闻着这香味,平常她不舍得。今天却像要犒劳自己生了冻疮的手脚一般,很想要买一回试试。 “美娥,我们也去买一个?”她期待地问。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做什么事总喜欢拉个伴,如果同伴不同意,那她多半也不会买的。 “好。去哒。”美娥爽快地答到。 于是两人手挽着手,小心地跑到人群里。拿到了油饼,两人就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这饼可真香啊!一口咬下去滋滋冒油、还有一股葱香味。虽然已经冰凉了,不过对于陈月红来说,这就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油饼。 第一场雪下了没多久,紧接着又下了一场持续了三天的鹅毛大雪。这是芜丰近十年来,降雪量最大的一场雪。 校园里到处银装素裹。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地上也是齐小腿肚子深的积雪。地面上所有的地方都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只有两行脚印分别通往教学楼和饭堂。操场上的梧桐树叶子早已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干,现在也落满了积雪;食堂右边的那一丛一人多高的细竹子被积雪压弯了腰,翠绿的竹叶上是一层厚厚的白雪。绿与白相互映衬,更显它们原本色的可爱! 因为积雪的缘故,学校里显得格外安静,原本爱在操场上疯玩的学生此刻也缩手缩脚窝在教室里,教室里门窗紧闭,即使这样,仍然冷得像冰窟一样。 午饭铃声一响起,陈月红就和同学们一起,马上拿着自己的饭盆冲向了食堂。这样寒冷的天气,只有吃了热腾腾的米饭,身上才有一点热乎气。 因为初三(一班)和(二班)地理位置的优越性,他们总是能排在最前面。等陈月红打了饭出来,就看见肖老师正和几个别的老师一起,在那丛竹子前用照相机拍照。肖老师白里透红的脸蛋,黑色的齐膝棉服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合身,配上一双棕色的雪地靴,显得她整个人精神百倍。她还是那样大方得体! 肖老师现在不是她的班主任,但还是她的语文老师。她现在的班主任是一个三十来岁,教物理的男老师,姓张。张老师跟肖老师一样,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教师。 陈月红身子向前倾护住饭盆,一瘸一拐地朝宿舍走去。鞋子一直是潮湿的,她的脚也一直红肿不消,脚里一天到晚像冰块一样,毫无知觉,只有使劲地跺跺才感觉麻。 当她走到被白雪覆盖的水泥操场处那几棵梧桐树底下时,立生迎面从那栋两层的小楼过道走了出来。 他看着姐姐这个样子,心疼起来,他皱着眉头说,“怎么还是这样一瘸一拐的?别变成瘸子了……”。因为初三年级补课,上个礼拜陈月红没有回羊山。在学堂里也不是经常碰见立生,他们等于有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 月红苦笑起来,“可能是吃了豆腐的原因。婆婆以前说过豆类是发物,吃了伤口会发脓。”,学校食堂里每天就是那两个菜,一个是白水汆豆腐,两毛一份;一个是榨菜炒肉丝,五毛一份。绝大部分的学生一年四季都是从屋里带菜来吃,只有冬天才会在饭堂打一份菜。因为冬天天气冷,饭从食堂端到宿舍几乎就是冷的了,还怎么能把冰冷的菜捂热?一些放了猪油,结成坨的菜更是化不开。因此大部分的学生在冬天愿意到饭堂打一份热菜吃,白水豆腐因为便宜,而更受学生们的青睐。本来立生帮她带了菜来的,只是她刚好没在教室,是美娥帮她拿到座位的。因为天太冷了,她就在饭堂打了几回豆腐吃。 “那你还吃。” “忘了。” “忘了忘了,到时候变成瘸子你就知道厉害了!” 立生一边埋怨,一边伸出一只手去搀住月红的一只胳膊,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水泥操场的雪地。 陈月红瞬间感觉走路轻松了许多。她这时候才注意到,原本比她矮半个脑袋的立生在这半年里像施了肥的秧苗一样,一眨眼的功夫就高出她一个头,手也变成了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 她感叹,原先脏兮兮,整天跟在她后边转的弟弟一下就长大了,长成了一个浓眉俊眼的帅小伙! 立生将她搀扶到两层小楼的过道口,月红说,“别管我了,快去打饭,别误了饭点。” 立生又叮嘱了几声,让她这几天别吃豆腐了,就转身准备走。 月红忽然叫住他,“哎,立生,你还有票子用吗?” 立生回过头,停在雪白的操场上,“有,还有四块呢。你是不是要?” “不是,我就问问你有没有票子,没有我就给你。我也没怎么用,我还有三块五呢。天气冷,你就在食堂打菜吃,食堂的菜是热的,吃了身上才暖和。” “晓得。”立生鼻子酸酸地转过了身,朝食堂走去。也只有姐姐才会关心自己是不是吃饱穿暖…… 陈月红心里也很感动,只听说别家的兄弟姐妹不和,经常吵架打架,可是她的弟弟就不一样,从来不会像别家的男娃一样,仗着自己是家里的男娃而作威作福,而是关心、爱护她这个姐姐。一听到问他有没有票子,就以为是她没钱用,要把他省下来的几块钱给她用。 晚饭过后,天还麻麻亮,教室里活跃了起来。寄宿生吃完饭回到了教室,走读生也从家里回来了。男生们趁着上课前的空隙在教室里打起了雪仗,安心写作业是写不成了。陈月红干脆撕下一张没用的纸,折成一个纸篮子,到饭堂前边的洗碗池上装了一篮子的冰水,回到位置上,从课桌里摸出一截蜡烛,蜡烛是上次晚自习停电买来用剩下的。她问前桌的男生点了火,然后用这蜡烛火来加热纸篮子的水。这个办法并不是她想到的,而是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发明的。学校不提供热水,寄宿生们不管春夏秋冬,都是用冷水洗澡,即便是女生们的生理期也是一样。所以冷天大家尽量不在学校洗,留着周末回家洗。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遇上如此寒冷的天气,班里一些爱动脑子的男生便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获得一点热水。 经过十多分钟的努力,这一纸篮子的水终于烧热了。陈月红把蜡烛吹熄,一只手捏住纸篮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另一只手的手指头伸到热腾腾的热水里泡。 “嘶……” 一瞬间,她冰凉的手指就被烫红,痛痒起来。 这时候男生们在班长的招呼下跑出去滚雪球了。和隔壁一班的男生在教室门口的场地上打起了雪仗。嬉笑打闹声直到晚自习铃声响起才停下来。 第二天一早,当学生们在国歌声中不情不愿地出了暖和的被窝,跑到宿舍楼下的水龙头前,准备洗漱时,发现停水了。 他们只能脸也不洗,牙也不刷,直接跑去教室。由于地上积雪,早操便免了。 午饭时间,广播里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全体注意!全体注意!因为极端天气,学校的水管冻住了,停了水,经校领导研究决定,放假两天。即今天下午上完两节课,大家就可以回家了。明天周四、周五、周六连休三天,周日回来补课。请相互告知。” 什马中学一下沸腾了起来。学生们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开始收拾东西。宿舍里穿来穿去到走廊收衣服的,整理箱子的,收拾床铺的,乱作一团。乱中又散发出喜气。她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显示出喜悦的笑来。还有什么能比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回家窝着更美呢! 下午四点十五分,随着下课铃声响起,什马中学再一次沸腾起来了。学生们挎着自己的布袋子,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快步走出校门,带着一颗对家的向往的心,在到处是冰溜子的路面缓缓前进。 陈月红和美娥照样到铁栅栏下同立生、青青汇合。从什马中学出来的路上,因为频繁的踩踏,地上的积雪已经融化,融化的雪水在踩踏下变成了肮脏的污水,这一个个污水坑与周边雪白的积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月红一行人出了什马的镇集,走上了往羊山的那条泥巴路。 这条泥巴路此时像过年前赶集的那几天一样热闹。因为地面湿滑,平日里骑脚踏车的学生也选择走路。立生跟几个小学同学一起走在前边,月红、美娥和青青三人手挽着手跟在他们后边。 此时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白茫茫的一片。空旷的稻田,路边村庄、远处的山峦,都像铺上了一层雪白的绒布似的。洁白而美好,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冰雪世界。 路边的田地里,从白雪下边露出一点绿色出来,那是芹菜和包菜的叶子。不知何时,太阳露出了一点脸,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在一条田埂小路的岔路口,一个男学生酿酿跄跄朝不远处,处于稻田尽头的几户人家跑去,嘴里还喊着,“妈,妈,我放假了……” 当他们过了北门寨,学生就减少了一半。那一半的学生拐到路旁的岔路,各自分散,兴奋地朝自家走去。路上就只剩下羊山、梅田、河下、唐阁等四五个村的学生了。 月红和美娥、青青仍然挽着手,因为地上太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住平衡。她们小心翼翼地走在开始慢慢融化的雪地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摔一跤。 就是这样小心,走在左边的青青还是差点摔一跤,她在雪地上往前栽去,脚下像装了轮子一样,直打滑,好在月红和美娥拉住她,才没有摔倒。 等青青稳稳地直起身来,美娥笑话她,“嘿嘿,摔死你,谁叫你走这么快的。后边又没人追你。” 青青嘟起她的樱桃小嘴,“哼,摔死你!” 美娥接着拿她这个大侄女开玩笑,“我才不会摔,刚刚差点摔倒的是谁呢?哈哈哈……差点摔成狗吃屎!” 青青气得撅起嘴巴。她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一个惩治美娥的办法。她偷偷伸出一只脚,准备让美娥也试试溜冰的滋味…… “啊,啊呀……” 随着一声尖叫,月红、美娥、青青三人摔作一团。 前后左右的学生纷纷大笑起来。 三人也哈哈大笑着爬起来拍身上的雪,美娥去追打捣蛋的青青,青青嘻嘻哈哈地躲在月红身后,说,“谁叫你说摔死我的。” 美娥气得伸手拍打了青青两下,“那就要伸脚拦?你真是……” “嘿嘿……”青青笑着又过来挽美娥的手。 她们三人仍然像刚才一样挽着手走。 到了羊山的村口,天渐渐黑了下来。雪白的屋顶上,一缕缕青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飘出。几个小孩在路边的墙根下打雪仗,头上围着头巾的妇女从门里探出一个头骂到,“又死去玩雪,等下又要冻得一双手通红……” 这世间最平常的烟火气啊,也是最动人的! 第五十章 没多久就是寒假了。寒假的前几天,谭家英和陈有和就从北江回来了。当然,一起回来的还有芜丰所有在外打工的人员。村里村外又变得热闹起来。 村里随处可见穿戴时髦的女子。她们虽然没有搽香抹粉,可是穿衣打扮却与村里的妇女大不相同。她们个个拉直了头发,发尾还特意处理成碎发状,上身里边一件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花花绿绿的外套;下身一条肉色打底裤,外搭一条黑色超短裤或者超短裙,脚上蹬一双高跟皮靴,靴子颜色各异,以黑色居多。这是当下最流行的穿着。 不管是乡下还是城里的姑娘,女人爱美的天性不会变,只是原先在村里作田,谁也没空收拾自己。这到外边见识了一些花花世界,也激起了她们爱美的天性。原先在屋里可能不好意思这样穿,别个会笑话,现在有几个打工的不这样穿,也不怕笑话了。自己不偷不抢,又没做下什么烂事,穿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怎么啦?再说,她们在外边灰头土脸了一年,这身客气的行头也算是对自己辛苦一年的犒赏。 羊山村的菜市场鲜活了起来。不同以往只有一些中老年人在这里闲逛,这时候的羊山菜市场涌进了许多年轻的面孔。她(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大队门口通往菜市场的那条路面上溜达、呼朋唤友。大方而自豪地地谈论着外边的世界和生活,一种与这个封闭的小村庄完全不同的生活。 每天早饭过后,八九点钟的样子,村里到处回荡着女人们欢快的喊叫声,“去哟!去当街!” “去哒。等住,我去梳个头发就来。” 然后就见一群一伙的女人站在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等班车。村里有两趟班车跑什马、田中两个街。因为外出务工人员的返回,什马和田中的当街日也比往常更热闹拥挤。狭窄肮脏的街路上满是人,一伙伙穿戴时髦的女子、年轻的后生,站在路边谈笑风生,很是惹眼。附近村庄的人纷纷将自己屋里种的蔬菜、养的鸡鸭拿来卖。 除了女子,男士们的穿着自然也比以前客气了,不管在外边如何,回老家总得有身像样衣裳,不能像在村里种田一样随便了。再怎样也算工人了嘛,肯定不能跟村里的农民穿一样。如果不能体面一些地出现在村里,那他们辛辛苦苦一年还有什么意义呢? 除了穿着,他们还要在其他方面展示自己在外边过得还不错。比如在大队门口的两家小店子出手阔绰买零食请人吃,又或者在那里打牌,打大牌。一块几毛一局的,他们已经看不上了,都两块三块起步了。在外做牛做马一年,回到羊山就是属于他们的一场狂欢。 大队门口两家小店子的老板娘又日日笑得花枝招展起来了,财神爷们回来了,当然开心。积压了一年的酒水饮料、香烟瓜子零食等,都拿出来销卖,反正他们有的是票子。说真的,她们一年就盼着过年这一个月,就这一个月挣的票子能抵得上她们一年零打散星卖货挣的。 总之,到处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 寒假第一天,吃中饭的时候,谭家英见女子右手肿得厉害,拿筷子都不利索,食指的指结处还开裂、淌脓血。 她皱起眉头,“啧啧,月红,你的手怎么这样了?” 陈月红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轻描淡写地说,“冻得。” 谭家英心疼道,“怎么冻得这么狠?立生又还好,没生冻疮。” 听到这里,立生抬起头说到,“你是没见她的脚,脚也肿了。之前还烂了,一瘸一拐。” 谭家英皱着的眉头更深了,“哎呦,冻这么狠!不过今年也确实冷。” 陈有和说,“个人体质,有的人容易生冻疮。” 吃了饭,陈有和仍然荡到大队那里去玩了。那里现在比开大会还热闹,男人们吃了饭都不约而同地往那里去了。大队旁边的两间小店里已经坐满了打牌和看牌的男人,大队门前的场地上也支起了两张八仙桌,两伙后生在玩炸金花,桌子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男人,从他们嘴里喷出的烟雾把他们笼罩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隔老远就听见他们的叫嚷声。当然,这里边百分之七八十是刚刚从外边回来的“工人”。他们兜里揣着刚结的工资,到这里放肆玩来了。这里边多少有一些演的成分,打大牌,告诉别人,我在外头混的好着呢!小牌老子看不上,要打小的,去找女人打去! 在场地的对面,厚嘴巴女人早早担了一担豆腐脑来卖。平日里她一天只做一担,到了年下这段时间,她一天要卖两担。出门务工的人回家首先就是来这里吃一碗记忆里的美食。 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络绎不绝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过。家里的父母回来了,或许给了他们一两块钱,他们正要去附近的小店买零食呢! 看来随着人们口袋里有了余钱,新年的狂欢提前到来了。 谭家英吃过饭也出去了。桂花、夏园等几个一起打工的妇女在她门口喊,说是去下店子哪个同事屋里玩耍。谭家英就笑嘻嘻地跟她们去了。谭家英自从去北江做鞋以后,整个人变得有活力了,她认识了许多的人,有了谈得来的同伴,陈有和也没那么让她操心。最重要的是,一年到头,除了两个孩子的学费,手里还能有点余钱。总之日子比在屋里作田好过。 立生吃过饭跟金生一起出去了,月红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下午三点来钟,谭家英风风火火地从窗下的巷子走过,弯进了屋里。 谭家英回来后却没有在屋里立脚,她喊上月红,“月红,月红。” 陈月红正在屋里烤火,“做什么?” “我们去田里。我刚刚打听到说用老茄子根熬水泡,对治冻疮很有效。我们去找找看,有没有哪家田里还有茄子苗。” “好。” 陈月红起身,跟谭家英肩并肩出了门。 她们走过塘堰,塘堰边的庆来、庆国两家的女人正在门口的场地上灌香肠,见她们走下来,笑着问到,“两母女去哪里?” 谭家英笑着走过去,说,“去田里看看有没有茄子苗。女子的手脚生了冻疮,都烂了。” 庆国老婆说,“这个时节,哪来的茄子苗,早都刨了烧掉了。要是早一阵子就好了,我田里倒有,前不久才一把火点了。” “去看看,说不定有人家没来得及烧呢。哎,你这肉好呢!肥瘦相间。”谭家英说着尖起两个手指捏了捏一根灌好的香肠。 “是好,我看也好得很。”庆来老婆边说边笑了起来。 几人又说了一点别的,谭家英打了声招呼又跟月红肩并肩往村口去了。 现在朦胧的日头正挂在三层岭的上空,冷冽的北风呼呼地肆掠着枯黄的四野。空旷的田地里,只有一两个顶勤快的庄稼人在自家地里忙活。成百上千的黑色小鸟在光秃秃的田地里上蹿下跳找食吃,一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就呼啦啦一哄而散,它们惊慌地冲到空中,停在头顶的电线上叽叽喳喳叫唤着。 港子河里浑黄的水流比平时小一些,上头依然漂着一层白沫。曾经喧闹的洗被子大会已经成为了过去式。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过了港子河,往上走一点就是垅上。谭家英先带着月红往左边的田地下去。接连看了几块田地都没有看到茄子苗,只有几垅芹菜、包菜和蒜苗。 也是,这个季节,茄子苗早就被主人烧在田里当肥料了。 母女俩有些失落地退回到了大队路上,她们准备往右边去。 正在陈月红一脚迈过大队路与右边田地的那条沟渠,下到光秃秃的稻田时,跟在她后边的谭家英一下挽起了她的胳膊…… 陈月红一下僵住了,整个人不自在起来。她太久没有跟妈妈有这样亲密的动作了……一年到头,即使话也说不了几句。 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妈妈,妈妈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温柔、美丽。一股暖流涌过她的心田,她觉得连寒风也变得有温度了。 走过一片光秃秃的稻田,她们终于在一个斜坡处的田埂下找到一堆干枝。干枝就堆放在田梗的一角。 谭家英兴奋地说,“这里说不定有。” 母女俩在里边翻找了一通,终于翻出了三株叶子掉光的茄子苗。她们像发现宝贝似的,将这三株茄子枯枝抽出来,然后就往回走。 走到塘堰边时,庆来老婆刚刚灌完香肠,正在收拾。 “啊呀,还真被你找到了。”庆来老婆说到。 “刚好有一家还没烧。”谭家英笑着说。 回到家,谭家英立马就烧火煎起了茄子根水。这天晚上,陈月红泡上了茄子水。谭家英连着煎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水,最后没有根了,就煮枝干。陈月红泡了一个礼拜的茄子水后,手脚的冻疮竟然真的慢慢有了好转,冻疮处在结痂、变黑,最后转为同周围正常的皮肤一样了。 第四十八章 寒假过后,初三年级基本上就与周末无缘了。一个月就只放一天的假。整个初三年级的学生和老师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中考做准备。学生们进入到紧张的备战状态,一天有十五六个小时是在上课和刷题中度过。 到了最后一个月,他们每月连这唯一的休息日都取消了。到现在,初中所有的知识都学完了,每天的任务就是复习、复习、再复习。每天除了做练习题就是试卷,两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老师们也尽心尽力,为了孩子们的中考,无偿地奉献着他(她)们的休息时间和精力。特别是班主任张老师,他除了正常的上课,只要一有空就在教室外边守着,因为现在大部分的的时间是给学生复习和做题,他是来监督有没有学生不自觉的。 对于即将到来的中考,陈月红不是很紧张,毫不夸张地说,每次的物理、化学和生物试卷,她都能考接近满分,一百分的试卷,很少考九十五以下的。语文她也有把握,只是英语和数学稍差一点,英语对于上初中才接触到的乡下孩子来说,真的有点费力,大部分的同学英语都不是特别好。 天气热了起来,为了节省每天的洗头时间,陈月红干脆一刀把长辫子剪了,剪成了齐耳的学生头。这个学期她跟立生见面机会少得可怜,在学校基本上碰不到。因为她们每次都是第一批打饭的,打了饭也不用再去宿舍夹菜了。上一餐吃完洗好饭盒之后,她趁着去上厕所的功夫,弯到宿舍里夹了一块豆腐乳。同学们的菜大同小异,不是酸菜就是豆腐乳。腐乳是自家屋里做的,泡着油,所以能留很久。这腐乳是谭家英回来之后赶着霉的。亲手制作几大坛豆腐乳是家家户户的女人冬天必做的功课。 话说,过冬怎能没有霉豆腐?冰天雪地的早晨,吃两碗热腾腾的白粥,上边点缀着灵魂下粥菜:一块油滋滋、裹满鲜红辣椒沫的豆腐乳,吃完之后整个人就精神了,而且身上暖和和的。没胃口的时候也来一块豆腐乳,吃着就来胃口了。霉豆腐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冬天里的当家菜! 说回原话。 每天一日三餐吃饭的那一二十分钟就是陈月红放松的时间,她喜欢和美娥及班里其他一些女生站在教室前边的花坛边上吃饭。说是花坛,其实就是一个长三四米、宽两米左右的长方形泥地。泥地的四周砌了水泥台子拦着,水泥台子上还安了一圈铁栅栏。花坛里也没种花,而是山上随处可见的一种灌木,指甲盖形状的叶子,到了秋天还会结籽。 现在花坛里的灌木抽出了一茬又一茬的红绿色的叶子,叶子底下不时有一条绿色的毛毛虫爬来爬去,啃食叶子,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 很快,离中考就只有一个礼拜了。因为下个礼拜一就是端午节,学校里破例在礼拜天的时候给初三的学生放了半天的假。 上完下午两节课,月红和美娥就急匆匆地往家赶。等到了羊山,正是下午四点来钟。立生很诧异,姐姐怎么放假了。月红告诉他,是因为明天端午节,学堂里放半天假,明天早上九点要到学校上课。 姐弟俩在自己灶上煮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吃,饭是立生中午煮好的,只需要炒个空心菜。吃完饭,月红和立生坐在床沿上看电视。没一会儿,吃过晚饭的有登带着金生和桃花一起来屋里了。因为床沿上坐不下,有登和立生便脱了鞋上床,两人靠着床背坐着,月红、金生和桃花坐在床沿上。房间小得连一把凳子也放不下!现在这间狭小的泥巴屋子里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和电视机发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自在而温馨。 由于明天就是端午节,陈月红想着要给立生做两个像样的菜吃。这两年她和立生基本上也不过节了,没什么意思。别人家过节都是大人张罗,一家人热热闹闹吃团圆饭;路面上的小孩各个手里抓着自家妈妈做的应节零食,嘻嘻哈哈地笑着跑过。陈月红和立生自从爸妈去北江做鞋之后,就没有好好过过什么节。一到过节,他们就忧伤起来,听着别家热热闹闹,自己屋里却冷冷清清。因此,陈月红不愿意过节,过节也只是走个过场。她自己明天还要去学堂上课,过不过节也无所谓,可是总得给立生张罗两个菜吧。不然立生一个人孤零零的,过节连肉也吃不上一块……当然,二伯也许会叫他一起吃。不过他长大了,不好总是去二伯家蹭吃。再说,二伯一家也不容易,他们也难得吃顿好的……况且自己还有钱,爸妈留的两百元还剩了七八十元。 这样想着,陈月红便转过身对坐在床上的陈有登说,“伯伯,你明天早上去买菜吧?” “去呀,怎么不去。明天是五月节,去称点肉回来。”,陈有登笑起来说。 “那你帮我买两斤肉。” “好。还要不要别的?” “嗯……还要两块豆腐,一斤豆芽。” “好,做得。” “你什么时候去?我明天九点还要去学堂上课。” “明天过节,还上课呀?”陈有登坐直起来。他这个侄女自从上了初三就没怎么休息时间,学堂里的课业也太重了!他这样感叹。 “嗯,补课。”陈月红点点头。 有登笑着开起了玩笑,“哎呀,你们真的比美国总统还忙!” “嗯,要补课。”陈月红又重复一句,她天生没有幽默细胞,什么时候都是一板一眼的,有时想想,挺无趣的。 陈有登收起他的玩笑,正经说到,“好,晓得了,明天我一早就去。不过人家卖猪肉的人也要六点之后才来。我尽量早点了,好吧。” “好。” 第二天一早,陈有登早早去到菜市场买菜。这时候天刚刚亮,菜市场卖肉的那个伙计才将一头开膛破肚的肥猪摆上案板。偌大的菜市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踱着慢吞吞的步子来买菜的老爷们。肉档外,在原先米酒摊的那一条路边,三五个村里的男人女人站成一排,他们的面前放一个簸箕,簸箕里是刚刚从田里摘下来蔬菜,有茄子、豆角、丝瓜、辣椒等。地里的菜一家人吃不完,想着拿来换点钱。 原先的米酒摊没开了,村里老一辈的人死的死,老的老,再没精力出来吃一碗米酒了。这里变成了卖豆腐和豆芽的摊子。 陈有登转了一圈,买了五斤五花肉,五块水豆腐,一斤油豆腐,两斤黄豆芽。其中有两斤五花肉,两块豆腐和一斤豆芽是帮月红买的。另外那一斤油豆腐是买给他老娘的,肖家吃斋,他逢年过节就给老娘买点豆腐、豆芽、油豆腐之类的。当然,老大有财有会买一点送来,同样也是这几样。 有登提着菜回到屋门口的时候,月红和立生已经在门口的摇水井上洗脸刷牙了。他们拿到菜,就着急忙慌地弯到自家的灶房。立生马上坐下生火,月红往锅里添水,准备煮饭。趁着蒸饭的功夫,陈月红把肉切了,豆芽也洗好了放在案板上。 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八点,陈月红看着已经照到门口的日头,急得满头是汗。既怕没煮好菜,又担心迟到。 她先把豆腐汆好了,豆芽也炒好了,摆在桌上。红烧肉刚刚下锅的时候,美娥就挎着布袋子到了门口。 “月红、月红,好了没有?” 陈月红正在灶上快速地翻动着锅里的肉,她回过头,满头是汗地对美娥说,“还没有,红烧肉刚刚下锅。” 美娥担忧起来,“现在八点十几分了,再晚恐怕要迟到……” “要不你自己先去……”陈月红不好意思地说到,她不能连累美娥迟到。 “没事,我等你一起。迟到就迟到。”美娥听她这样说,反而一脸轻松地安慰她。然后安心地坐到屋里的饭桌旁等着。 陈月红心里很感动,美娥总是这样体贴。宁愿自己迟到也要等着她。初中三年,陈月红因为跟美娥睡一个铺的原因,省了不少的事。起码一个夏天的凉席和冬天的被窝不用她操心,都是美娥妈——沉香准备好的。天刚刚热一点,她就趁赶集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凉席送来了。被子也是,刚刚有点凉,她又趁赶集把暖和的被子送到了校门口。 等把所有的调料加好,颜色也调好后,陈月红叮嘱灶下烧火的立生看着火,还要时不时开盖子看看,别烧糊了。 “……等汤汁收得差不多就可以出锅。我先走了。” “嗯,晓得。”立生悲伤地点点头。今天是端午节,他却只能一个人吃饭…… 陈月红从烟熏火烤中瞥见立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悲伤,她心里一下苦涩起来,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她理解立生的心情。 不过她没有时间悲伤,她现在应该立刻、马上跑去学堂!美娥刚刚回家看了时间,是八点四十分,加上从美娥屋里走到这里的时间,现在起码是八点四十二三分了。留给她们的时间只有十七八分钟了。 陈月红抓起凳子上的帆布袋子,和美娥一起跑出了门。在村里的时候,她们不好放开了跑,只是快步走,等出了村口,她们才用手抱住袋子,拼命地朝什马方向跑去。 弯弯曲曲的泥巴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大家都在村里忙着过节呢!路两面的稻田已经结穗,风儿轻轻吹过,连绵的稻谷就唱起了歌,跳起了舞。你听,“沙、沙沙、沙沙沙……”,配合着左右摇摆的动作。 蓝天下,稻田中间的小路上,只见两个抱着布袋子的女孩在朝着太阳的方向努力奔跑着…… 第五十章 此时,六百公里开外的北江正陷入困境中。 上个月横镇接连发生了两起有人员伤亡的火灾。一起是下洋村一个十多人的小作坊发生火灾,当时是半夜起的火,起火的是楼下的鞋料,而楼上住的工人跑不下来,造成了五死三伤。还有一起就是谭家英所在厂子的隔壁,当时也是后半夜,同样的也是睡在楼上的七八个工人被困。在周围工人和消防员的齐心协力下,成功救出了五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死了,听说她老公有病,屋里还有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嗷嗷待哺……另外还有一个后生烧伤了。 因为有几伙家属来闹,又报了警,有关部门便连夜通知所有不符合消防的小作坊要停业整顿。 横镇几乎所有的厂子都停了工。老板也怕,下了文件,说是私自开工的话就要彻底取缔。每家厂子都停了一个月的工了,谭家英心里很着急,她同有和出来三个月了,加起来总共才两千多元的毛账,除去这三个月在老板那里先支的六百元生活费,就只剩不到两千块了。 唉……可怎么办好? 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开工?开不了工就没钱,而且吃还是照样要吃。又不是像机器一样,不工作就不用吃饭。要是那样就好了!还能省下一些钱。她现在操心着家里两个孩子,立生上初中,马上放暑假,过完暑假又该交学费了。三百元对于她们那样的家庭不是小数目。还要花用一点呢,起码得留五百元出来。还有月红,月红即将中考,如果考出好成绩,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听说高中的学费比初中学费可多得多!万一考不好,也只能让她出去打工。时局是这样,没读书了就得出去打工。 谭家英脑子整日里烦恼着这些,吃不下睡不好。陈有和倒还有心情同人家打牌,他好像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正在谭家英一筹莫展的时候,她在一次打电话去学友屋里时,刚好是学友接的电话。学友告诉她,女子考了个好成绩,上县重点高中没问题。 一时间,谭家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她马上就叫陈有和去打听最快一趟回羊山的班车。 在羊山的陈月红还不知道这事,考试过后,她还没有回学校。后天才是回校的日子。成绩是学友特意通过熟人在电脑上查到的。学友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有和这个懂事的女子,同时为她感到高兴。 半下午,当陈月红一个人坐在婆婆厅堂右边的那半截黄泥巴墙根下看一本课外书时,学友的堂哥——学凯的儿子,那个比她大两岁的后生,从墙根外的巷子下经过,他用戏掠的口吻同身边两个同年纪的后生说:“看哪,难怪人家成绩好。” 当时她不明白什么意思。 到了第三天,她和美娥结伴回学校拿成绩单和毕业证书。 在班上,张老师兴奋地跟同学们说,班里有五个同学达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加上一班的六个,总共十一个。这是迄今为止,什马中学中考成绩最好的一年。这其中就有陈月红。陈月红没有太多的惊喜,因为这是她正常发挥的水平。遗憾的是,美娥没有发挥好。 张老师在讲台上说了很多,表扬了考得好的同学,也安慰了没考好的同学:“出了社会,照样可以有出息。多读书固然重要,但也并不是只有读书这一条路,正所谓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这其中有不舍,也有遗憾。因为他知道,这些稚嫩的孩子一旦离开学堂,就要进入社会去挣生活…… 在班里开完最后一堂班会后,学校为初三年级举办了欢送仪式,各个任课老师都上台发言了。其中,肖老师的爱人——张学兵老师的发言最让陈月红记忆深刻。她这个曾经的数学老师开玩笑说,“人家说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要说,条条大路通什马。希望同学们毕业以后,去别的地方继续求学,或者参加工作了,回到什马,记得常来看看你们的母校,看看你们曾经的老师。” 到这一刻,陈月红才真正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属于这个学校了…… 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 再见,敬爱的老师! 再见,亲爱的同学! 毕业证书拿到以后,美娥的爸妈张罗着让她跟表哥出门去打工。美娥的表哥在南方一个沿海城市进厂做事,听说工作不累,就是时间长点。美娥最终也走上了早早出门务工的道路。这是绝大部分农村孩子的宿命。出门打工总比留在屋里作田强,起码不用风吹日晒。再怎么说她也读了一些书,算是一个文化人,不应该留在屋里作田。 陈月红没有过多的心思关心美娥的事,她自己也有自己的烦恼。 谭家英和陈有和火急火燎地从北江赶回来之后,先是为女子的能干好好地高兴了几天。 那几天,谭家英比捡了大钱还开心。这是她嫁到羊山这么多年来,脸上最有光的时刻。早上她去菜市场买菜,学友附近几家的女人见了她,都笑嘻嘻地叫住她,“啊呀!家英,你屋里女子怎么那么会读书?你是怎么教的?埋人鬼,我屋里的崽女就没用,莫说别的,就是要考及格都不容易,光小学就留了两级!”。显然,这些人已经在学友屋里听到了一些消息。这些人总有事没事往学友屋里跑,肯定是说话间,学友无意透露出来的。 谭家英自豪地同人家说,“哪里。我连学堂门都没进过,怎么能教她?都是她自己愿意要,主要是女子自觉。这方面我跟她爸真的没有操过心。” 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碰到的熟人都拉住她问关于她女子的事,就连一些不怎么熟的人,也来凑个热闹。平时,这些人都绕着她走的。也是,这是羊山村第一个考进县重点高中的娃子。 当然,也有人不乐意看见谭家英的春风得意。那便是羊山村赤脚医生兵子的老婆。那个肥胖的女人刚刚打开她住屋左边的诊所卷闸门,正在屋内收拾着。她打眼瞥见谭家英手里拎三块豆腐,笑眯眯地从她门口走过。这个胖女人满脸的不服气。她还是不相信,自己聪明的儿子尚且没考进去的学校,赌博鬼的女子倒考进去了? 不过很快,她又满脸不屑地自言自语起来,“哼!考进去了又怎么样?她那个赌博鬼爹掏得起学费?量他也没那个本事!” 胖女人想到这里,心里瞬间舒服起来。她的小智没考进又怎么样?她和兵子已经计划好了,让他去读个医学类的中专,到时候再读个大专,以后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再不济,就回来接班。 一天,吃过中饭后,谭家英和陈有和在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黑屋里畅想着女子以后的出路。 “啊呀,就当老师。当老师好,又有暑假,又有寒假。老了还有退休工资。话说,咱们家从古至今,还没有出过一个教书先生呢!”陈有和坐在床沿上同谭家英摩拳擦掌地说到。 谭家英赞同地点着头,“是,是,当老师好。又不脏又不累。” 夫妻俩越说越起劲,仿佛他们的女子已经成为了人民教师。 在自己阁楼上坐着的陈月红听着爸妈的对话,心里不是很认同。她觉得,读了许多年的书,她想过另一种生活。她心里始终觉得自己或许能有一番作为,给自己这个卑微了几辈子的家庭争一争光…… 陈有和在屋里跟家英说了一会儿话,又荡出去了。他径直往大队门口走去。此时大队旁的两家小店子已经组了几桌牌。因为北江停工,在那里打工的一些人也选择了回羊山。这些人回来之后能干什么呢?没种地,菜也是买的,一天到晚还不就是来大队门口巡一巡,看看有没有组局打牌的人。 陈有和脚才一踏进去,里边一些认识的伙计就跟他开起了玩笑,“啊呀!有和老弟,你屋里祖坟八成是冒青烟了。你说你小时候上学也不比我们哪个聪明,怎么倒生了一个会读书的女子?” 陈有和一听这话,瞬间眉开眼笑,他本意也就是来听别个说他女子的光荣事的。他假装谦虚地说, “哎呀,莫说。我命好,生得一个聪明的女子。”,实际上,他心里正得瑟:看吧,你们平时怎么看不起我的,在背后怎么说我的,我都晓得。怎么样,老子的孩子有出息,就气死你们! 正在他得意洋洋之际,正在桌上打牌的学贵干咳了两声,然后脸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陈有和说,“老弟,女子考上重点高中是好事,只是听说学费贵得吓人呢!” 桌上的众人一听,纷纷朝学贵看去,学贵当着陈有和以及众人面前伸出五根手指头,神秘兮兮地说,“听说要这个数,五千!一学期!我们普通人家可负担不起。不过也不知真假,你可以再去打听打听,哈哈哈……” 一时间,屋里的男人们议论纷纷起来, “啊呀!这么死贵呢!五千,就是把我杀了剐了拿去卖都卖不出那么多钱!哎呀,要我说就别去上了,一个女子,再长几年始终是要嫁人的……” “就是,等培养出来,还没享她的福呢,又嫁人了。不划算!” 学贵右手摸着他嘴角的那颗大肉痣,接着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你看,我四个女子都出去给我挣钱去了,我什么也不操心,只等给屋里的崽娶上老婆就可以享清福了。” 屋里的男人转而去了学贵的阵营,一个个恭维道, “哎呀,还是你老兄有划算。” “学贵,还是你潇洒!” 也有人带着同情的神色,对陈有和说,“老弟,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没一个自己的屋场,你的崽也成大人了,屋里没个落脚地,到时候还要连累儿子娶不到老婆。” “是这样说呢。”余下的人这样附和道。 陈有和被他们一套组合拳下来,三魂没了七魄。最主要的是,其中一些话说到他心坎里了。谁不想住宽敞客气的新屋? 他悻悻地离开了这间吵吵闹闹的屋子,连扑克也没心思打,就马不停蹄地回到家。 回到家,他将谭家英叫了出来。 “家英,来一下。” “什么事?”谭家英正在扫地。她总是将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 “来呀。” 陈有和站在门边招手,示意谭家英过去。女子就在阁楼上,说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得避着点。 谭家英将扫把靠墙立着,出了门口。陈有和把她领到肖家的厅堂里。 这时候厅堂里没有一个人,有登一家去田里了,肖家可能在睡午觉。 陈有和坐在老娘的桌前,将刚刚打探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给了谭家英听。 谭家英听了,大惊失色。她猜是猜到高中的学费肯定比初中多,可是不晓得竟然会这么离谱! 陈有和皱起眉头说,“要我说,就不给月红上了,女子读完初中也可以了。咱们现在连个屋场也没有,以后立生成家还是个问题。” 谭家英立马反对道,“不行!如果没考上,那还没什么可说的。现在是考上了,你不让女子去上,别个更得看不起你!人家会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笑话你没本事,连孩子的学费也挣不出来!” 陈有和双手一摊,“可是拿不出学费,怎么弄嘛?”。 谭家英来劲了,“我就要去问问,不可能要这么多的学费!” “你去问哪!人家学贵说的还能有假,他消息灵通得很。” “我是要去问。” 两人说不到一块去。陈有和生气地出了门。谭家英也当即出了门,往学友屋里去了,她要给自己的娘屋里打个电话。她娘屋里早两年在县城边上买了一栋旧屋,听说离月红即将要去的那个高中不到十里的路程。 谭家英打通了电话,拜托了她爹去帮她打听,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第二天傍晚,谭家英又到学友屋里打了个电话,还是给她娘屋里去的。从她爸的口中得知,自己考进去的学生学费是八百元一学期,只有没考进,要借读的才是五千。 谭家英瞬间松了一口气,她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陈有和,并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学费我计划去找我娘屋里借一点,我们现在身上总共才一千五百元,立生的学费、生活费,加上月红的学费、生活费,怎么都得准备两千,还有我们出门的车费三百,借个一千差不多了。但是我们得马上出去做事。” “做什么?到处停着工的。”陈有和抱着胸,他现在没有昨天那样剧烈的反应了。 “我打听了,去割席草。离北江不远,万一北江开工了,我们就马上弯去北江。” 陈有和只得同意,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女子,也不可能让老婆一个人去割草。 这样说定以后,没过两天,谭家英马上带着女子赶往芜丰县城的娘屋里。 那天吃过早饭后,谭家英领着陈月红从下店子走过,出了羊山村,走上了光明大队的泥巴路,朝一两里路的新店子走去。她们要到新店子等车去县城。 显然,这时候已经错过了什马往县城的班车。不过谭家英本意也不是来坐班车的,她晓得经常有运石头的翻斗车从这里经过,她是来拦便车的。顺便教女子怎么拦便车,这样她往返学校就能省一些车钱了。坐班车从羊山到芜丰县城要十块钱的车钱。十块啊!都能买两三斤猪肉了。有那钱还不如留着花! 谭家英计划让女子平时没什么就别回羊山了。周末就住在自己娘屋里,她爸妈两个现在清闲。月红去了可以热闹一点,还能帮忙做点事。到时候过年回来多少算点票子给娘手上。 话说回来,大部分货车司机还是愿意载一程的;有时还能碰上个把熟人。再说了,即使招了手,人家不停也没关系,反正谁也不认识谁,没什么可丢脸的。 母女俩在路边等了近一个小时,拦了两辆车,第二辆车的司机停下来载上了她们。 翻斗车在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颠簸着。这条柏油路修了有几年了,路上经常跑的是运石头、砖块、石灰、沙子的大车,所以没两年就烂得不成样子,到处这里一个大坑,那里几个小坑。路面上的柏油磨损,露出底下的黄泥巴,一下雨便是一洼一洼的黄泥巴水。 道路两边是连绵数十公里的金色稻田,饱满的稻穗将禾苗压弯了腰,过不了多久,这里将展开一场繁忙而伟大的农事活动。 道路两旁熟悉的村子快速地被甩到身后。路上不时有一两个赶着牛儿走过的男人。他们挽起沾满泥巴的裤腿,打着赤脚,皱着黝黑的脸。 稻田外围,绵延不绝的苍翠的群山包裹住这一切,像一位母亲结实而修长的手臂,将它的儿女护在怀里。 车子从田中镇的镇集外围穿过,一个三岔路口,往右是进去镇集的路,中间一条是通往田中镇高中的土路,最外边一条就是往县城的路了。 今天是田中镇的当街日,这条三岔路口格外的热闹,骑着脚踏车的男女、拖着鼻涕娃娃走路的妇人络绎不绝,其中一两辆摩托车呼啸而过,这年头,骑摩托车的还是不多。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朝发出轰鸣声的方向张望。 过了田中镇,又是一片连绵的稻田。此时,路两边出现了一排排的桦树,像珠帘一样把稻田隔在外边。桦树白色修长的枝干上顶着一把绿伞。温热的风轻轻吹过,便哗啦哗啦响个不停。 车子又跑过了几里这样的稻田,就见一个四五十户人家的小村庄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姚田。姚田村过后,路两边的稻田一下变窄了许多,只有细细长长的一条。稻田外就是平缓、苍翠的松树林。过了这一片松树林,天一下变暗了起来,道路两边换成了高耸入云的大山,道路就像这大山腹部的一根细肠子,通往未知的世界。 陈月红并不是第一次经过这一条路。她之前来过两三回,只是坐的是班车。每次她都晕得昏天黑地,根本没有心思去细细地打量路上的景物。 煤矿岭彻底倒闭之后,原本热闹的工人生活区也一下没了活气,工人们纷纷搬出了交通、生活均不便利的煤矿岭。谭家英的爹也办了退休,他一家人都是商品粮户口,没有田地,也没有屋产(除了煤矿岭的那三间旧屋)。于是谭家英的爹妈决定拿出手里的全部积蓄——四万块钱,到县城去买屋。四万块能买什么屋呢?当然是城郊那些私人的宅基地屋,有些人往县城中心去了,老屋就想着卖掉换成钱。陈月红也就是因为她的外公外婆一家搬到了县城才跟着爸妈来过两回。 对于以后要在外婆家生活,陈月红心里是不乐意的。她跟外婆三娇有一些嫌隙。因为三娇对陈有和有诸多不满,因此总是会在月红和立生面前毫不顾忌地指责陈有和,这样的时候,陈月红心里是不开心的,毕竟是自己的爸爸。有时,三娇甚至连两个外甥也会一同埋怨,说就是他们吊住自己的女儿走不成…… 因此,陈月红在懂事之后,就不是很喜欢往外婆家跑了。总有一种外人的感觉。这次谭家英跟她说要她以后周末就吃住在外婆家,她是反对的。她跟她妈说,“我还是回羊山吧,河下和什马镇上有几个同学一起。” 谭家英不明白她的真正意图,只当她不好意思在外婆家住呢。她安慰到,“就在外婆家住,上上下下的车费也挺贵。你又晕车。反正回羊山也没什么事。” 陈月红便没再反对了。是啊,家里供自己上学已经很艰难了,难道还要为了满足自己的喜好,而增添他们的负担吗? 车子在丛山峻岭中行驶了一个来钟。路两边的山岭慢慢缓和起来,过了一片低矮的小土坡,道路变得平坦宽阔起来,两边是长满野草的黄泥巴土坡,地面上杂乱地堆积着一些木板。再往前,一个拥挤、落后的小城隐隐露出一些面貌。面前是一条更加宽阔气派的道路,路的两边一溜的红色水泥砖铺的人行道,人行道比路面要高一个台阶。人行道靠近路面的一侧都种上了一排的小树苗。这便是芜丰的城郊了。 车子继续前行,右侧出现一道长长的围墙,围墙的中间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围墙上一行蓝色的油漆字:新希望饲料厂。选猪饲料,就选新希望! 饲料厂的隔壁也是一堵围墙围住的,不过这墙看起来比饲料厂的围墙要结实、崭新得多。两米多高的围墙上立着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子。围墙的中部,是一扇宽大的银色铁门。铁门的右边嵌着一块黑色的金属牌子,上边几个金色的大字:芜丰金属冶练厂。 铁门的左侧,紧挨着一个带玻璃的推拉铁栅栏窗。这显然是一间门卫。 车子过了冶金厂,谭家英就带着陈月红下了车,谢过好心的司机之后,就领着陈月红往道路左边的一条小路走去。这是一条陡下坡的黄泥巴路,路两边杂草丛生,在一片绿色里藏着稀稀拉拉二十来栋房屋。都是带院子、大铁门的红砖二层瓦屋。 顺着下坡几百米的地方,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茅草地,靠路边的地方长着几株芙蓉树。谭家英在左手边一栋房子的铁门前停下,拍了两下铁门,喊到,“妈,妈。” 里边传来一个老妇人洪亮的声音,“哎,来了。” 很快,听到几声铁栓与铁门摩擦发出的刺耳声。接着,门被打开了。 略显肥胖的三娇扯着笑说,“家英来了。” 陈月红生硬地叫了一声“外婆。” “哎,娃娃也来啦。” “我爸呢?”谭家英问。 “到屋后开荒去了。” 三娇领着两人往里走。 这是一栋独门独院的二层小楼。进了铁门,就是一块泥巴平地,两边分别有两间青砖屋,这是灶房和杂物间。这四间屋的屋顶是平顶,跟正屋是分开的,分处在正屋的两侧。过了这四间屋,就是五节水泥台阶,上了台阶就是一个宽敞的水泥糊的马口。下边四间房与正屋之间的空隙砌上了砖墙,形成一个封闭的围墙。上了马口,就是正厅,厅堂不算大,正对门口的地方摆着一张圆木饭桌。饭桌后是一张长长的木桌子,长桌挨着墙放,墙上正中贴着毛主席的红日像。同样的,厅堂的左右两边分别是两间房,这便是睡觉的房间了。贴着毛主席红日像的墙后就是一道楼梯,通往二楼的。楼梯脚下便是这栋房子的后门。 谭家英的三个弟弟都出门打工了,屋里只剩两个老的,因此显得空荡荡的。 谭家英跟她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话,这会儿正蹲在马口里跟她妈一起摘豆角。陈月红在厅堂里扫地。 “妈,我这次来,是找你借钱来了。”谭家英将手里一把掰断的豆角轻轻丢进面前的塑料篮筐里,看着三娇尴尬地笑了笑说。 三娇抬起眼皮望着她,脸上原本的笑容僵在嘴角边。 谭家英接着说, “我手里只有一千五百块,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起码得准备两千,还有我们自己出去打工的车费……” 三娇这样说到,“读不起就不读了,你还要这样辛苦到什么时候?女子读完初中就够了。多少没进过学堂的人,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她早就对这个小女子的烂日子看不过眼了。也不看看屋里是个什么情况,还要借钱给女子读书?心里没有一点划算! 谭家英听到三娇这样说,微微撇过脸,嘟嚷了一句,“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认识字,出门寸步难行!” 三娇一下脸色大变。她晓得,女子这是埋怨自己当初不给她读书。她沉着脸,问到,“要多少?” “一千。我过年回来尽量还一些。” 三娇不情不愿地悠悠答到,“好,做得。” 中午是谭家英掌勺炒菜,陈月红烧火。 直到饭做好了,谭家英的爹才提着簸箕进门。 中午的一餐饭吃得异常压抑。席上四人都没怎么说话,只听见筷子与碗碰撞的声音。当然,谭家英的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奇怪,平时大喊大叫的老婆子,今天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饭后,谭家英将马口里爸妈的几件脏衣服洗了。她心里后悔,上午伤了母亲的心。 当天下午三四点的样子,谭家英就带着陈月红离开了爸妈的家,走到大路上拦车去了。这时候正是运货车返回的时间。 第五十一章 回到羊山,谭家英又马不停蹄地同陈有和坐上了去割席草的班车。 坐的同样还是光头的包车。光头路子活,北江附近哪里有活路,他都一清二楚。 离横镇一二百公里的瑨县以出产草席而闻名。这里的草席品种齐全,且做工精美。早在唐代,瑨县的草席就已远销各地,到了八十年代,发展到鼎盛。不仅供应国内,甚至远销东南亚、欧洲等国家。瑨县一大半的人家是以草席为生。这里有完整的原料、生产和销售链。瑨县的土壤极适宜席草的生长,因此家家户户种的是这种席草。原先他们自己收割,随着经济水平的提高,这些种草户们也想轻松轻松,他们开始雇人割草。由此,一批割草客也应运而生。割草,顾名思义就是把生长在土里的草割倒,搬到岸上。听起来跟我们普通的割禾没什么区别,实际上这比割禾更加辛苦。因为席草有两三米高,人站在里边连影子也找不着。而且地里是稀泥巴,人踩进去,就会陷到足有腿肚子那么深的稀泥里。 来做割草客的绝大多数都是周边省市的农民,他们迫于生活压力,或者家里有突发状况急需用钱,或者想攒钱早点盖新房,利用农闲,不辞辛劳跑到这陌生的乡野里来挣点血汗钱。毕竟五十元一天的高工资对于他们来说是个诱惑。 光头去年就拉了附近几个村,二三十个壮年到割草。今年,他又早早在菜市场那里放出信,说去割草的就联系他。 谭家英刚好在为女子的学费发愁,她听到光头说有五十元一天,想也没想就说要去。她跑回家跟有和说让他一块去,两个人一天不就有一百了!就算按光头说的,只有半个来月的活干,那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又不会耽误去北江做事。至于光头说的她吃不吃得消的问题,她没有考虑进去。反正去了,就是咬紧牙关也要坚持到底! 谭家英还是一路晕车过去的。到了地方,已经丢了半条命。她们是下午到的。一起的有三十来个人。这其中就只有三个女的,一个是谭家英,另外两个是别处人,不认识。而这三人里边,就属谭家英个子瘦小,那两个女人人高马大的,手臂粗壮有力,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里做活的农村妇女。 光头把这一车人拉进了一片连绵的草场,那草场无边无际,不知道有多少亩,只知道这草杆又直又长,最低的也有一两米,最高的怕得有三米了!这便是他们要收割的草。 穿过绿色的草场,车子进入一个小村子,停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一对黝黑的中年夫妻出来接待的他们。这便是他们的老板了。老板跟他们说了工钱,又安排了他们的睡处,就让他们自由活动了。老板一天管中午和晚上的两餐饭。这天晚上他们这一伙人就在老板屋里吃了一顿不合口味的饭。晚上男人们睡在一间大敞间,三个女人住在隔壁一间杂物间。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他们就下田割草了。谭家英、陈有和,与其他割草客一起,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蒲草中。 羊山的陈月红和立生也没闲着。他们正如蚂蚁搬家那样,将自家的几样破烂家私搬出来。 他们在搬家。 陈达世自从听说了有和的女子要去上高中之后就着急了起来。他本来想着给有和住个三两年,人情也有了,又没什么损失。没成想他们一家一住就是五六年。加上旁边的人一撺掇:你好心让他一家住呢,人家怕是要住到你死都不搬出来!你瞧瞧,他要供他女子上高中,上完高中那不得上大学?还有他的崽要供呢。等他两个孩子上完学出来参加工作,那不得七八年呀!这期间他怎么有闲钱盖屋,还不得赖在你屋里?到时候你还在不在都是个问题。别做了好事,让儿孙为难。保不准到时候赶都赶不走…… 达世一听,觉得是这个理,于是趁着来村里打油盐的机会,弯到了有和那里。他跟有和编了个谎,说他的小儿子要结婚,要把他们住的这间屋推倒了盖新屋。 陈有和听了没有二话,只能另想办法住到别处去。他马上想到敏世的旧屋。敏世的两间旧屋就在他现在灶房的后门对面,要是搬到那里也还方便。他马上走路到油麻的敏世屋里,找他开了口。 敏世一听说这事,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他说,“住,随便住。反正我又不得往那下边去了。” 说罢将钥匙找出来交给了有和。 不过这已经是谭家英带女子去了芜丰之后的第二天了。夫妻俩着急要去割草挣学费,就交代月红和立生自己搬家。反正东西不算多,他们也还放着暑假。 现在已经是月红和立生搬家的第二天。昨天他们已经将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先搬过去了。今天主要是几个大件:两张高低床,一个高低柜和那张红底黄花的大肚方桌,以及尿桶扁担等七七八八的东西。 陈月红先将高低柜里的衣物用袋子打包好,一包包码在床上。然后到阁楼上,跟立生一起,把她睡的那张床拆了,传递到楼下。 这时候金生笑嘻嘻地进来了,“哥哥,姐姐。我搬什么?” 月红吩咐到,“你搬床背后的那几个袋子和地上的鞋。” 说着,他们就搬着东西出了门。月红和立生搬刚刚拆下来的床板,金生搬些小东西。三人像三只小蚂蚁一样,顶着肩上的东西出了狭窄的木门,转弯进了肖家的厅堂,他们穿堂而过。拐了一个弯,走过一个顶上到处漏雨的小厅堂,下了三阶台阶,来到了破破烂烂的后厅。这里已经完全破旧得不像样子了,右边的一根梁都倾斜了下来,它紧挨着的一间黑屋也倒塌了,黑瓦碎片散落一地,半截的黄泥巴墙根戳在摇摇欲坠的木梁下。 过了长满青苔和杂草的天井,就是后门。左边的一扇门已经脱落了下来,发白的木门斜斜地耷拉在墙上。这扇门历经了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已经承受不住了。 后门的左边墙根下有一个废弃的泥巴土灶。这是敏世屋里原先的灶房。灶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顶上也破了一个大洞。 这里边没有一丝人气。除了几十米之隔的前厅还住着肖家和有登一家,这后边的一截完全处于废弃的状态。原先还有住户在这里堆柴,现在破烂成这样,早就没人来了。就连前厅的肖家和有登一家也不会往这下边来。一来到这里就瘆人得慌。是啊,这里没有一点活气,连小鸟也不曾停留在屋顶的杂草蓬。要不是今天月红和立生他们搬家,选得这条近路,这里会一直这样荒凉下去。 出了后门,右手边二十多米的地方,住了一户人家,那是一栋红砖建的二层小楼,顶上盖的是灰瓦。再往右去就是一片紧密挨着的房屋。 陈月红三人扛着东西往左边去了。出了后门,往左三四米远的地方就是一间老式的沙石结构的屋子,它紧挨着老屋的墙建,左边的一堵墙就着敏世原先那顶灶挨着的墙。 这间屋子同样黑洞洞的,黑泥巴地面上现在什么也没有。顺着屋子朝里走,一扇木门拦在中间。走在前边的立生推开木门,木门里是另一番景象。一间长五六米,宽四五米的房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水泥的地面,墙上也抹上了薄薄的一层水泥,虽然是很粗糙的做工,到处凹凸不平。可这却是月红和立生住过的最好的屋子了。你看,右边的墙上还安了一个推拉的玻璃窗子。姐弟俩心下有一些欣喜。 月红三人将东西安置在里边,随后又返回旧屋搬东西。 屋里那张笨重的长桌和高低柜是陈有登帮忙来抬的。抬完这几样东西,有登一家人去地里忙活了。月红和立生将旧屋清扫了一番才把门锁上,然后返回了“新”住处。月红和立生将搬来的东西整理了一番,按照自己的心意摆放到合适的位置。长桌打竖放在玻璃窗下,紧挨着墙根,这样白天在桌子上写作业才够敞亮。长桌的对面,玻璃窗的左边墙下,与长桌并排放的是一张高低床。另外一张高低床铺在木板阁楼上。 晚上,月红和立生吃过饭就早早地回到了新住处。 到晚上,这里的短处就完全暴露了出来。从他们灶房的右边开始,一排连着七八间屋子没住人。这些屋子的主人大多跟敏世一样,在别处起了新屋,搬了出去。最近的一户是学贵和学富两家。学贵一家搬去更远一点的新屋了,学富一家呢,又都出门打工了。平时门窗紧闭,跟没人住的荒屋一个样。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几乎被荒屋包围了。 而且房间那扇玻璃窗下,一条小路之隔就是两口发绿的水塘。因此蚊虫特别多,人在房间走动,迎面就撞上了嗡嗡作响的蚊虫。张开手掌,在空气里随便那么一抓,手里就能抓住几只。 天黑透了以后,这一带静得可怕。以前还有二伯一家和婆婆住在一块。现在这周围没有一点人声,耳边只有嗡嗡嗡的蚊虫叫声,以及窗外传来远处某户人家的女人教训孩子的声音。 正在月红和立生忐忑地坐在屋里昏黄的灯下打蚊子时,一阵嘁嘁喳喳的脚步声由灶房外的窄巷子头响起,并且越来越清晰。 “会是谁?” 月红的心不由得扑通跳了起来。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传来金生亲切的喊叫声, “姐姐,哥哥。” 月红一下放下了心。立生马上站起来去拔下门栓。 金生的笑脸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一步跨进了门槛,身后的有登交代了金生一句,“那你就在这里跟哥哥姐姐睡。”,然后就打着手电走进了黑暗里。 立生重新把那个如装饰品一样的薄铁片门栓插进了左边门框的插销里。然后跟金生坐在桌子前一起折纸玩。屋里的那台黑白电视搬到这里就坏了,收不到台,一打开就是一片雪花。他们干脆不开了。 至于金生为何会到屋里来睡?那是立生喊的他,他也乐意。我们知道,有登一家睡觉的地方很糟糕,有登老婆和大女子睡在拼接起来的木板上,而有登则带着金生、桃花睡那张破斗床,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三个人挤在一块实在是闷热。刚好立生他们搬的新住处地方大,家里也有两张床,够地方睡,于是立生便问金生要不要跟他一起睡,正好作个伴。等不了多久,姐姐月红就要到六七十公里的县里去上学了,到时候他周末从什马回来又将是一个人了……因此,他想让金生一起来作个伴,金生当然乐意,他本来就爱围着哥哥转,这下睡觉也能一起,当然高兴。这不,一吃过饭,他就迫不及待地来了。因为这一片太寂静了,他有点怕黑,有登才打着手电送他过来的。 夜里,姐弟三人和衣躺在楼下的那张高低床上。阁楼上的那张床没来得及铺开,加上月红想着等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去县里了,一个月估计也难得回来一次。她打算这十天就跟立生挤在一起睡。 月红一个人在靠窗的这头,立生和金生在另一头。黑暗里,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听着窗外“号家赖子”断断续续的扯唱声,不知不觉就睡了。 第五十二章 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日子。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月红和立生吃过晚饭就打着手电,弯到学富屋侧的那条巷子路,朝婆婆的厅堂走去。 路上黑漆漆的一片,一路上十多户人家,两户老人家过世了,留下两间破的屋子。其他的人家因为外出务工,也是一片黑灯瞎火。只有拐过两个弯,右边的一排是庆来三兄弟厅堂的后门,不过由于他们三家的小孩都外出做事了,一样的冷冷清清。只能隐约听见庆来靠后门的一间房间传来电视机发出的声响。穿过这一道巷子,上一个小斜坡,就到了肖家的厅堂。 肖家刚刚吃上饭,有登一家人也围坐在里屋的小木桌上吃晚饭。立生喊了一声“婆婆”,就径直进了有登的屋里。月红坐在婆婆的桌上,跟她说了明天就要去县里上学。肖家睁着她那混浊的眼珠,叮嘱道:“啊呀,娃娃,那你自己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呢。” “晓得。” 陈月红看着婆婆颤颤巍巍地起身,摸索着到灶上去盛饭,心里不是滋味。婆婆这一辈子没吃过一餐好饭,没穿过一件好衣。她想:要是我能有出息,一定好好孝顺婆婆!给她买没吃过的东西,带她到县里,甚至更大的地方去看看。她平时也不出门,最远就只到过什马镇,就是什马镇她也没去过几回,年轻那阵光顾着家里家外了。 等婆婆吃过饭,月红把婆婆桌上的两个碗捡去洗了,顺便把锅也洗了,检查了一遍灶下的火是否完全熄灭。随后也进了有登的那间小屋。有登一家正在跟立生亲切地说话,见到她进来了,有登马上笑了起来,“月红来了。” 金生和桃花也亲热地喊到,“月红姐姐。” 二伯娘和丹红也抬头露出愉快的脸色。 这间狭窄、破烂的屋子永远这么温馨。 月红和立生在有登屋里站了一会儿,等金生吃完饭,洗漱好,就一同出了门,朝自己屋里走去。 到了屋里,陈月红开始收拾行李。两套换洗的夏装,一双布鞋,一些用剩的文具和什马中学用的饭盆等。她将衣服叠好,鞋子用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包起来,同衣服、文具一起塞进一个半新的黑色双肩背包里。背包是谭家英在北江做鞋的那家厂子老板娘给她的。听说是她上大学的儿子用剩下的。这个包的做工和料子都还不错。她听说谭家英屋里有两个孩子在上学,就顺手给了她。谭家英在这家厂子做了有几年了,这就是她第一次来北江进的厂子。老板娘人还不错,像陈有和被摩托车撞到的那年,多亏老板娘预支了几百元给她带回家,不然两个孩子的学费都交不出来。还有陈有和、陈有丰有一阵没找到事做,老板娘也看她的面子,让他们住到空余的床位。不过老板娘也是看谭家英做事认真,又不会计较太多。 谭家英想着女子到县里上学,不能还背着那个布袋子。她把这个背包洗得干干净净,收在高低柜里。 陈月红把东西收拾好,就坐到床沿上看一本课外书。此时立生和金生在两米之隔的灯下玩耍。屋外,月亮撒下柔和的光,从玻璃窗望去,星星点点的星光点缀在乌黑的夜空。真是令人不舍的夜啊! 陈月红想到明天就要去县里了,将很长时间见不到立生、金生、婆婆、二伯一家……,她心里忽然感觉空落落的。这天晚上关了灯,她跟两个弟弟躺在床上说了很久的闲话,才依依不舍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简单吃过早饭,陈月红马上背着她那个黑色背包,出了门。走在她旁边的还有立生和金生。两个弟弟说反正没什么事,要陪她一起走去河下的姑姑家。谭家英跟河下的姐姐——陈细妹打了招呼,说让外甥去县里的时候捎上女子。不然她连学堂门都找不着。陈细妹的小儿子在屋里跑车,往各处运石灰,常常往返县城。正好他明天上午要送一车石灰到县城附近,细妹昨天就打电话到学友屋里通知了月红。要不是赶这趟便车,陈月红完全可以等明天再去。 姐弟三人出了村,过了光明桥,右拐进了一条只能通行一人的田埂路。 清早的太阳披着一层朦胧的面纱,缓缓地爬到了三层岭最低的那座山头。三人走在一望无际的翠绿的稻田,这时候庄稼人都回家吃饭了,田里一个人也没有。港子河岸上,几株歪脖子柳树正在随风摇摆。立生和金生走在前头领路,一边说着玩笑话。 大约走了两三里,是一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叫梅田。梅田就处在这一片稻田的中央。过了梅田,再往前走两三里,就是河下村了。三人轻车熟路地找到姑姑家的大门。进门就喊,“姑姑。” 陈细妹正在门内的地上削冬瓜皮,见三人来了,便招呼起来,“娃娃来了。” 她把三人引到右边的一间灶房。她告诉陈月红,“你老表一早去石灰窑拉石灰了,估计快回来了。放心,时间来得及。” 陈月红点点头,安心地在这里等着。没一会儿,陈细妹的小儿子就回来了,他的蓝色翻斗车停在十多米远的路边。 月红姐弟三人跟着老表走到路边,陈细妹也跟在几人后边。陈月红同姑姑告了别,坐上了副驾驶位。车下的立生和金生也同姑姑说要回去了,陈细妹留他们吃了中饭再走,立生说要回去收拾东西,明天去报名。陈细妹便没再留了。 车子缓缓开动,陈月红从后视镜里看着立生和金生往相反方向走去的背影,眼睛模糊了起来…… 这一路上,陈月红都拘束不安。她跟老表不是很亲,平时走动得不多,因此这一路上她几乎没说过话。老表也一样沉默,专心开着车。为了缓解尴尬,陈月红特意把脸扭向窗外,一直望着外边飞逝而过的景物。 车子过了希望饲料厂,陈月红知道已经到县城了。车子继续往前开,过了一座桥,就看见一座拥挤小县城,人民医院、银行,人行横道、超市、小广场,六层的大楼,明亮、气派的饭店等等从陈月红的眼前一闪而过。 车子在一个餐馆的门前停下,老表说,“饿了,吃个饭再走。” 陈月红点点头。 老表走进餐馆里,在前台点餐。陈月红则拘束地跟在后边。她细细地打量着这个饭店,可真气派啊!宽敞的大厅里摆了十来张红色的方桌,一张桌子配了六把靠背椅,椅子也刷上了红漆。黑色的瓷砖地面发着光,四面墙也刷成雪白的颜色,还贴了一米来高的白色瓷砖。现在还没到饭点,人不多,只有两桌,五个客人。 老表点好了菜,就引着她到了旁边的一张桌前坐下。菜很快上了,一个小炒牛肉,一个青菜,一个泡椒猪大肠,还有一个西红柿鸡蛋汤。 陈月红拘束地随便吃了一点,她本身有点晕车,胃里不是很舒服。老表让她添点饭,说等一下到学堂里可能赶不上饭。她说没事,不饿。 吃了饭从饭馆出来,车子往前开了一二十米,到了一个大圆盘环岛,这个环岛一共有四个出口,环岛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花坛,因此人们都管这里叫大圆盘。花坛比四周的水泥马路要高一些,里边种着一些绿植。车子从右边第一个出口拐出,上了一条宽敞洁净的水泥马路。这条路大约五百米,马路的右边是一片荒草地,左边是连排的楼房。楼房有四五层高,外墙清一色贴了朱红色的瓷砖,墙上是一扇扇明亮的大玻璃窗,很是气派。 这里跟羊山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这条马路走到头,又是一条宽阔的水泥马路。但是明显的,这外边变得荒凉了,到处光秃秃的。老表的车左拐出去,往前开了二三十米,停在路边的一个大门口。 “到了。你就在这里下。”她老表说。 “好。”陈月红背起自己的黑色背包,提着初中时的那个小黑桶,抱着一床凉席,就跳下了车。 老表一脚油门走了,她看着老表的车离开,这才抱着这些东西,转头望向马路左侧的学堂。 一瞬间,她被震撼住了!几栋雄伟的建筑物组成一只起飞的雄鹰矗立在她的面前。 是那样气派、雄壮!甚至有种压迫感。 这便是芜丰第一中学了。 学校建在一个小坡上,比面前的大马路,以及它对面的城区要高出一些。一近门口,一道电动收缩铁闸门横在门口。当然,今天是报名的日子,铁闸门收到右边的金属墙里了,只露出一头一尾。宽阔的大门左右两边分别立着一堵长宽三四米的银色金属铁墙,成几何图形。大门的右边,露出的半截铁闸门上一个圆形会发光的红色屏上一直在闪烁着几个字:欢迎光临! 紧接着,与铁闸门相连的银色梯形墙的中部,一行金色的大字:芜丰县第一中学。 一进大门右手边就是一间房间,这显然是门卫室。一个穿着保安服的工作人员正挺直腰背站在门卫室门口的大伞下。 进去之后,陈月红更加感受到本县第一学府的雄伟。 一进门,就是一个半圆形的微景观园。绿色的草皮,间杂着造型高雅的松树和清香宜人的桂花树。这个微景观园的面积几乎有什马中学女生宿舍那么大! 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座六层的大楼,大楼右侧的墙上三个金属大字:实验楼。实验楼墙体是白色,每一层楼都安了一连排的绿色大玻璃窗,一眼望去,就只看见阳光下一排排闪着绿光的墙。大楼的正中间是一整片的绿色玻璃窗,左右两边的楼顶加盖了一层往两边微翘的造型,与大楼正中间楼顶的那座细高的银色金属尖塔遥相呼应,使之像一只巨大的雄鹰展翅高飞,俯瞰着整个芜丰县城! 实验楼的左边是一片清幽的园林,空旷的黄泥巴地上,栽着桂花、松树以及许多其他不知名的小树。一座小拱桥立在中间,拱桥下有一个小的人工湖泊。再往上走是一个足球场,一个篮球场,和一个沙子的环形跑道。光这个运动场,就有什马中学那么大。 陈月红没有往那边走,因为显然那边不是生活区,大楼都在靠右边的位置,人群也是朝右边走的。今天是第一天报名的日子,这时候已经陆陆续续有学生和家长往右边的马路走了。陈月红也跟着人群,迈着小家子气的步子,东张西望地朝里走着。 这是一段上坡路,宽敞的水泥马路,两边做了人行道,人行道上贴着朱红色的防滑地面砖,每隔几米就栽了一棵小树苗。马路的左边就是实验楼,右边是一片草坪。草坪分成几个部分,用水泥垒的边。草坪里除了草皮,还有桂花树,松树,几蓬细竹子。里边还有几张水泥长凳,供人休息。 上坡路走完,三栋五层的楼房就出现在眼前。前边的一栋门口写着:女生宿舍。后边的两栋是男生宿舍。 男生宿舍的后边又是一座两层的大楼,大楼的正中间写着:饭堂。在饭堂后边还有一栋小楼,那是开水房和垃圾场。 站在女生宿舍往左看去,一栋超大的六层大楼挡住了视线。楼房由前后两座大楼组成,这便是教学楼。大楼每一层的左右两面用宽阔的走廊连接起来,与大楼形成一个封闭的四边形。走廊往前延伸,通到最前边的实验楼。 陈月红抱着她的家当到教学楼楼下的报名点报好了名,这个时候人还不多,很快就办好了手续。学杂费是八百元,加上住宿费九十元一学期,总共交了八百九十元。 她拿着单据,重新抱起她的家当,往右边的女生宿舍走去。宿舍楼下第一间就是宿管室,一个化着淡妆,身穿黄色长裙的高个子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收了住宿费的那张单子,并告诉陈月红她分在四楼,四零三。 陈月红感叹,县里就是不一样,连宿管阿姨都那样时髦。她一边感叹,一边朝四楼走去。等她找到四零三,进门发现屋里已经有三四个女生呆呆地坐在各自的床上。显然,她们也是从乡下来的。别说穿着,从怯生生的眼神就一眼能看出来。 一进门,左右两边就是两排柜子,一边是四个,柜子带两扇推拉门,可以上锁。紧挨着就是两排上下铺的铁床,一排两张。床是挨着墙放的,不过这床却和什马中学的上下铺不一样,这床也小一些,九十公分的样子,单人睡的。 房间正对门的最里边摆着一张长方形木桌,桌上摆了一个用201卡的电话机。长桌前就是一个大窗户,明亮、干净。窗外就是景观园,甚至能看见芜丰一半的面貌。 陈月红选了左边靠窗的上铺。她把席子铺到床上,又把黑色背包塞进左边的第三个柜子里。那个黑色桶子则塞到长桌底下。然后就同其他三个学生一起,坐在自己的床位上望着窗外发呆。 时间到了下午一点左右,宿舍里陆陆续续进来了两个别的女生,楼下也热闹起来了。远地方来送孩子的家长,县城本地带孩子来报名的家长和学生,学堂里变得熙熙攘攘起来。现在陈月红躺在床铺上,肚子有点咕咕叫,早知道就听老表的,多吃点。她心里感激老表带自己去吃了一餐饭,因为她还没有办饭卡,吃不了饭。她想,或许老表并不是自己饿,而是想带她去吃饭,只是怕她推脱而故意说自己饿了…… 反正睡不着,她干脆起来,到饭堂去办饭卡。这里不像什马,可以自带大米。都是充卡,饭菜钱从卡里刷。米饭一毛钱一两,素菜五毛,肉菜一块二到两块五。她充了一百元,现在身上还剩十元。 办好这些,她回到宿舍,继续发呆。到了下午五点,她看见宿舍里的同学端着饭盘出了门,于是也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饭盘,揣着饭卡下了楼。 这饭堂可真大啊,一排排蓝色的塑料方桌,配的是红色塑料长凳,桌子和凳子都固定在地面的。摆了满满一大厅。还有打饭的窗口,足足有十个呢!地面也贴着清一色的灰色地面瓷砖。 休息了两天,第三天,也就是九月一号,正式开始进教室上课。 陈月红分在高一(14)班。明亮的教室,崭新的课桌,全新的面孔,一切都是那么陌生。班里五十个学生中有一半的同学都是县城两所初级中学的学生。招生规则是县城的孩子优先,先保证县城的孩子有学位,剩下的名额择优录取乡镇中学的学生。 城里的学生相互之间熟络,本身作为城里的孩子,在班里还是有一些优越感的。城里的学生很好区分,他(她)们谈吐大方,穿着讲究。你瞧,前后左右用芜丰本地方言谈笑风生的就是城里的学生。芜丰多山,因为大山的阻隔,各地的方言也有区别。就算是镇与镇之间口音都会有差别。芜丰本地方言对于从远地方的乡下来的学生来说就是鸟语,根本听不懂,更别说交流。 除了县城的学生,其他的就是县城周边村镇学校考进来的学生。最远的当属什马那边来的学生。 乡镇来的学生基本上不说话,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他们相互之间也不认识,更不会有什么交流。只是怯生生地悄悄打量着一切。 上午的前面两节课由各班的老师带领着搞了一场卫生,扫地、拖地、擦玻璃、擦拭桌椅等。做完了卫生就开始分座位,男生女生按高矮顺序排成两排,点到名的就背起自己的书包去老师指定的位置。 跟陈月红同桌的是一个皮肤略黑的女生,她的那种黑并不是晒黑的黑,而是皮肤本身黑。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在耳后,一双爱笑的眼睛。当老师点到她的时候,她马上就迈着自信的步子,笑嘻嘻地穿过相熟的同学,往老师指的位置走去。陈月红则低着头,怯怯地钻过人群,束手束脚似的轻轻坐到椅子上。她一坐下,同桌就大方地凑过来,眯起她那一对笑眼,打招呼道:“嗨!你好。我叫陈怡。你叫什么名字?” 陈月红被她的热情给吓了一跳,在乡下,可没有谁会这样去跟别人打招呼。不过她也感激她,她是今天第一个跟自己说话的人。而且还是这样热情。她暗暗感叹,城里人原来这样热情有礼。她甚至在心里鄙视自己:瞧瞧你的小家子气! 她涨红了脸,小声地回答到,“我叫陈月红。” 陈怡调皮地说到,“哦,陈月红。我们以后就是同桌了,请多多关照。”,说完,她还眨了一下她那漂亮的眼睛。 陈月红不知怎么回应她,只是轻轻地微笑了一下算回答。 中午吃完饭回宿舍的时候,陈月红终于见到了一个什马的同学——吴英,吴英见到她挺高兴。她们站在宿舍楼下说了几句话,从吴英的话中,她知道了另一个同学杨丽在高一(十八)班,不过她自己还没见过杨丽。她本身不爱跟人家打交道,不会主动去找人。除非刚好碰上了。其实一起从什马来的同学中,她就只认识吴英和杨丽,她跟她们俩也不是特别熟,只是认识,在什马说过话。另外两名男生根本不认识,几乎连话也没说过,只是知道名字。隔壁三(一)班的几个就更不要说了。 上了几天的学,陈月红在宿舍里还是没有能说话的人,宿舍里八个女生中,其他几个分别都是原先的同学,她们都是附近村子来的。她们分成三个队伍,早上一起说说笑笑地出门吃早饭,下课了又一起手挽手回来。只有陈月红和另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落了单。那个女生睡在陈月红对面的下铺,她知道她叫高小燕。宿舍里的七个女生都不是同她一班的,分宿舍的时候是按报到的先后时间,而不是班级,因此她们都不是一班的同学。陈月红并不认识宿舍的其他人,但是她知道这个高高瘦瘦的女生叫高小燕。因为大多数时候宿舍里就只有她们俩无所事事地坐在床上。她算是这个宿舍最常见到的人,因此印象比较深刻。有一天吃过晚饭,她们俩静悄悄地坐在宿舍时,一个女生跑进来找她,陈月红这才知道她的名字。 在班上,陈月红也不认识谁,一天到晚一个人进进出出。不过,只要她的同桌陈怡一来学校,她那一块就会变得热闹起来。陈怡的家在县城,她每天吃了饭便和几个走读生一起,嘻嘻哈哈地走进教室。很快,教室里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芜丰话。 陈怡是个自来熟,每天从家里进教室先同旧同学打招呼。走到陈月红面前还会摆出她标志性的动作,动动右手的三根手指头,眯着眼睛笑道:“早。” 陈月红也只好点点头,尴尬地回到,“早。” 陈怡经常会趁下课时间同一些城里的同学到楼下的小卖部去买零食,有干脆面、糖果,饼干等,她也经常会热情地邀请前后左右的同学吃,包括陈月红,不过陈月红每次都没吃,她知道无功不受禄。平白无故地,怎么能吃别人的东西? 她现在甚至有些反感这个女同学,她每次都要找她说话。作业也不好好写,总是问东问西,“哎,你看我这个怎么样?我爸爸新给我买的。” “作业写完了吗?给我参考一下。” 她虽然心里不情愿,又不好拒绝,人家都那么友善了,你怎么能这么小气,作业也不给看一眼? 陈月红怀念起什马中学的同学来,什马的同学才不会这样没有界限。大家安安静静的,互不打扰不是很好吗?总之,她不是很想搭理这个烦人的同学,又不好明着表示出来, 第一个礼拜的周五下午三点半,当下课铃声响起,整个芜丰一中纷纷闹闹起来。学生们背着提前收拾好的书包,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旋转楼梯冲下楼去。走读生跑到教学楼下的一楼单车停放区,推着单车,说说笑笑地从女生宿舍楼门口的那块场地出来,往校门口走去。 寄宿生们也乱了套。平时她们都安安静静的,这时候每个人脸上却喜笑颜开。她们呼朋唤友,三三两两地从宿舍出来,附近村镇的学生到宿舍楼下的停车棚推出自己的单车,远地方的学生则背着空空荡荡的书包往外跑,他们要去桥南,她们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洋溢出幸福的笑容,那是每个离家的人在回家前都会露出的幸福甜蜜的笑。 陈月红却不慌不忙地回宿舍收拾了书包,才慢吞吞地下楼。她听到有学生开心地催促同伴“快点,等下回家要天黑了。” “好,来了来了。” 出了宿舍大门,看见一拨拨的学生高高兴兴地往校门口走去,她心里很失落。仿佛是被世界遗忘了一样…… 她不能回家,不能见到亲爱的家人,不能对立生诉说自己在县里的见闻以及烦恼。 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出了校门,拐上了校门口的那条大马路。偌大的马路上此时已经过了最喧闹的时间,学生们基本跑完了。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她很快拐上了右边的那条横马路,过了荒草地,又过了漂亮的楼房区,往前一两百米就看见了那个大圆盘。她凭记忆找到那条跟老表吃过饭的餐馆所在的马路,顺着马路,往来时的路相反的方向走。 这条马路算是县城的中心道路,路上车水马龙。来往行人、一伙一伙骑单的学生和路人络绎不绝,偶尔还有一辆大巴车和几辆摩托车经过。过了圆盘往前四五百米的右手边就是长途汽车站的出入口。接着是几家餐馆,再往前,拐角上是一间银行。银行的门口是一个三岔路口,穿过人行道,往前百十米就是县城最为繁华的北街。那里有一个小广场,聚集着各种商店和一家大超市。银行往左是通往另一条街道的道路,那里是县初级中学的所在地,初中对面是一家电影院。在路口还有几家卖磁带、音响的小店,里面没日没夜地播放着当下流行的音乐,声音传得整条街都听得见。 陈月红右拐上了一条略显坑洼的水泥路。这条路显然没有刚刚那几条路繁华。往前走,两边出现了一间间低矮的旧瓦屋,坑洼的水泥路上污水横流,路旁杂乱地立着几根电线杆,两边还聚集了几家破烂的小餐馆。路边还有几个农民模样,卷着裤脚的男女在卖东西,她们的面前铺了一张肥料袋子,袋子上搁着几样蔬菜瓜果,量不多。这条路上唯一的亮点要属人民医院。谁也想不到,县人民医院就坐落在这条略显破烂的路上。 这一带属于老城区,刚刚经过的那一片繁华地段是新城区,因此面貌有所不同。 过了人民医院,再往前几百米,就是一座郁郁葱葱的公园。公园靠马路的一条种了一排的柳树,它的东南角有一座石塔。这个公园的地势比马路低上许多,进公园的路要下几级台阶。公园外就是来时经过的那座桥,石桥宽一二十米,长五百米。两侧砌高了一段作人行道,人行道外就是高一米的石栏。这就是芜丰大桥。桥下是滚滚的江水,这条江名为:左江。江面离桥面一二十米,江面宽阔,江中有一座寺庙模样的建筑。 过了桥,景象又完全不同了。下了桥就是一条坑洼的水泥路,路的右边是桥南车站,这是县城发往各乡镇的班车集合点。此时车站的站台上有一伙学生在等车,他们是县一中和二中的高中生,正在这里等车回家。发往各镇的班车一般一天只有一趟。 车站的对面是一片稻田,顺着左江的流向,延伸到很远的地方。车站的同一侧,除了靠路边有几户人家,其余也是稻田。这明显就是城郊了。 过了这一片稻田,是一段上坡路。这路看样子是新修的,明显比上一段要宽阔、平坦。而且两边还有贴着红色地砖的人行道。这一段上坡路两边是隆起的黄泥坡地。除了稀稀拉拉的几个民宅,就剩一家汽车修理厂。路上行人也不多。与中心地段的几条路相比,可以说是荒凉。 陈月红两只眼睛一路不停地瞄着两边的建筑物,生怕走错了路。走了许久,路两边还是黄泥坡,她心里有点慌张起来,“难道走错了?明明记得来时就是这条路。” 正在她担心的时候,终于把坡上完了。记忆里的希望饲料厂和冶金厂出现在眼前,她松了一口气,就是这里,没错。 她从饲料厂对面的一条小路拐了进去,顺着小路,下到坡底。坡下左边第一户就是外婆家了。 陈月红站在门口,吸了一口气,才轻轻地拍了拍铁门。 “外婆。” “来了。” 开门的正是她外婆三娇。三娇扯出一些笑,寒暄道,“回来啦。” “嗯。” 陈月红轻轻地把门关上,小心翼翼地跟着三娇走向屋里。她左右瞧了瞧,才把书包放在厅堂里的一条长凳上。 现在时间还早,她便主动对外婆说要去挑水。这里属于城郊,并没有通自来水,衣服在门外的小河沟里洗,吃的水就在出了后门,穿过一片菜地的山脚下。 等水缸里的水满了,她又去帮着洗菜,烧火。借住在人家,总得勤快点。反正这些事,她在屋里也要做的。只是感觉不同,在自己家里随便怎样都好,在外婆这里,总是担心哪里做得不好而惹得外公外婆不高兴,总害怕他们看到自己闲下来的样子,反正就是随时随地都想有点事可以做。早上也是,一听到外边有响动就会惊醒,早早地跟着起来。她想,即使没什么事做,干坐着也比赖在床上强,不能让外公外婆觉得自己好吃懒做。她自认为还算有眼见力,往往外公外婆还没发话呢,她就知道要做什么。这一点,两个老人家也在电话里跟谭家英提过,说她勤快。 陈月红对于这种夸奖并没有什么感受,只是一进到这间屋里,就神经紧绷,一天到晚跟绷紧的弦似的。只想早点到周日,好去学堂里。 第五十三章 来到学校的第三周,陈月红就知道了从食堂出来的那条路对面,就在教学楼的脚下,有一间小卖部。里边什么都有得卖。陈月红去里边买过一回卫生用品,她知道了里边有一小包的方便面卖,五毛钱一包。她这个礼拜已经连吃了三天晚上的泡面了。这里吃饭对于她来说太贵了。早餐最便宜的是汤粉,八毛一份,份量挺足,汤汤水水一大碗,吃饱是没问题的。二楼还有包子,和油炸类的餐点,但是包子较小,一元三个,其他就更贵。中餐和晚餐也得花八毛,三毛钱打三两米饭,再打一个五毛的素菜。说实在的,菜价说不上贵,只是对于她来说贵,爸妈上半年才挣一千五百元,自己一天就要花掉两元四角!这让她有一种深深的罪恶感。为了省点钱,她才选择晚上吃泡面,晚上基本上没课,就是自习,写作业,吃的泡面勉强可以顶到明天早上吃早餐。有人会说,这个社会,怎么还会有人为了省点钱而吃不饱!可是你不知道,这就是现实。现如今的社会比之前更加残酷,有的人日进斗金,有的人连基本的生存都得拼尽全力…… 因为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到中午饭那一餐,她就跟饿死鬼似的狼吞虎咽。有一回吴英跟她坐一块吃,羡慕地说,“陈月红,我怎么觉得你吃什么都这么香。我真羡慕你,我就吃不下。” 陈月红笑了笑,她在心里说,我也羡慕你,想吃什么菜就买什么菜。 当然,吴英并没有坏心,她说着竟还问陈月红要不要吃她的菜,说自己没胃口。陈月红当然也拒绝了,出于自尊心。 到了礼拜五的早上,陈月红下了狠心在小卖店里买了一个包装好的面包,花了一元钱。她计划今天下午无论如何也要回羊山。她想家,想念羊山的一切。面包就是给立生买的,在什马可没有见过这东西。 放学后,她跟其他同学一样,高高兴兴地出了校门,往外婆家走去。到外婆家时,时间是下午的四点钟,当她扭扭捏捏地告诉外婆她想回家时,三娇说车费贵,就别跑上跑下浪费钱了。陈月红想了想,也是,十元的车费够自己在学校吃四天。就这样,她最后也没走成。就连国庆节也不好意思再开口提回家的事。 其实,外公外婆并没有苛待她。屋里有点好吃的总会留着等她回来一起吃,有时周末那天还会多煮点菜,让她带一些去学堂吃,这样就能省点菜钱。三娇虽然嘴上不饶人,可对儿女的爱护之心并不比其他的母亲少半分。以前在煤矿岭住的时候,逢年过节都会叫几个女儿一起来屋里吃几天好的。孩子的爹会做陷阱抓野味,有时抓到山羊,她舍不得吃,用重盐腌起来,等几个女子来了一人分一点拿回家解馋。她知道家英屋里的日子最艰难,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荤腥,做点好吃的总忘不了匀一点给她。她一边骂着女子瞎了眼,选了一个这样不作用的男人。一边打好包,使唤爱国骑脚踏车送到羊山去。 陈月红虽然心里也感激外公外婆的好,可同他们就是亲密不起来。她只有尽量勤快地做活,来报答他们的恩情。 国庆节后第一个上学日的早上,陈月红正在座位上专心背书。她的同桌陈怡背着书包从教室外跑进来,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然后窸窸窣窣地在书包和抽屉里鼓捣。突然,她用手拍了拍陈月红的肩膀,脸上带着得意的笑问到, “哎,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只见她摊开右手,手心里是一个四方形会发光的电子产品,银色的外壳。 “不知道。”陈月红无奈地摇摇头,她并不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老师布置要背的书还没背会呢,谁有空去管她的事?再说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一个游戏机吗?小霸王她也借过有光的玩过,多少知道一点。 可陈怡却炫耀似的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这是电子狗!我爸爸新给我买的。” 见陈月红转过头去,她又拍了拍她的手肘,并当着她的面展示了起来,“哎,你看。它还会吃东西,会睡觉和拉屎。饿了还会发出声音叫我给它喂食呢!你看哈,我现在就给它喂食……” 陈月红敷衍地笑了笑,心里却鄙夷到,电子狗有什么好的?我们村多的是会叫唤,会看家,会吃屎的大黄狗! 这接下来的几天,陈怡每次喂她的电子狗就炫耀似的说给陈月红听,“给我的小黑喂食去了。” “小黑”是陈怡给她的电子狗取的名字。 时间又到了周五,陈月红把一直藏在宿舍柜子里的那个面包拿出来看了看,发现竟然长了绿霉!她只好忍着心痛把面包丢到垃圾桶。 第一次月考成绩发下来了,陈月红考得并不好。这里多的是脑瓜比她聪明还肯用功的学生,她在这里,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只能算中等。陈月红知道,她只有更加努力地学习,才有机会赶上前面的同学,才能对得起父母努力挣钱供自己上学。她上课听讲更加认真了,对于弱项——数学,她也找到了兴趣点。她现在的数学老师是一个满头花白头发的大胖子男老师,他讲话的时候鼻子里老是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还时不时咳痰。陈月红知道,这是吸烟吸多了的表现。她爸陈有和,还有村里一些爱抽烟的长辈都是这种表现。 数学老师的普通话带浓重的地方口音,这让陈月红觉得有种亲切感。她的普通话虽然还算标准,可跟县城的同学比,总有一些口音在里边。所以当她听到数学老师带口音讲话,就像是一位亲切的长辈。枯燥的数学公式也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午饭过后,陈月红正在写作业。班里一些同学在睡午觉,还有一些睡不着的同学也在写作业。没一会儿,陈怡跟班里几个要好的同学走了进来。她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脸上阴沉着,还不时跟身边的同学说着什么。陈怡走到位置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陈月红打招呼。而是直接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接着歪着头,伸手在自己的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咦?到底去哪了?”柜子里似乎没有她要找的东西。 等了几秒钟,她转过头来,问到,“哎,陈月红,你看见我的电子狗了吗?” “没看见。”陈月红随口答了一句。 陈怡这时候焦急地说到,“我的电子狗不见了!上午我明明放在书包的。怎么会不见了?怪事。可是班里知道我有电子狗的就只有你,张卉和刘佳佳。能去哪呢?” 陈月红马上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头号嫌疑人。因为张卉和刘佳佳就是刚刚和陈怡一起走进来的那两个女生,而且她们也都是城里人。这样一来,她这个来自山野乡村、没见过什么好东西的穷苦学生是最有可能作案的。 她了解了陈怡的想法后,心里很是愤愤不平。怎么?我穷就会去偷你东西? 她用冷淡的语气说到,“反正我没看见。你再找找。” 说完,她便不再理睬陈怡。 虽然她表面上没有理睬陈怡,也不关心这件事。实际上,她却偷偷地关注起了周围的同学。看见陈怡去找别的同学说话,并有意无意地看她一眼,她猜测,她们一定在讨论她这个“小偷”! 整个下午,陈月红都不得安生。她既不屑于跟她们争辩,也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怕别人误会她。她多想大声地跟众人宣告:东西不是我拿的! 可她没那个胆。 她在煎熬中上完了下午的课,又煎熬着过了周末。 周一的早上,她心不在焉地背着英语单词。只要一有同学窃窃私语,她就认为是在说她:“看,就是那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她是小偷……” 上课铃声敲响前,陈怡又像往常一样,背着精致的书包,扎着两个小辫子,同张卉、刘佳佳三人嘻嘻哈哈地走进了教室。她走到陈月红面前时,竟冲着她招了招手,“早哇。” 陈月红一时反应不过来,她不是把自己当偷东西的贼了吗?周五还阴着脸,不跟自己说话。怎么变了? 陈怡见她不出声,便坐下来,像宣布重大新闻一样兴奋地说到,“你知道吗,我的电子狗找到了。就在我家桌子的抽屉里,那天带回家顺手就放进去了,后来又忘记了。” 陈月红听到这个消息很是高兴,她并不是为陈怡高兴,而是高兴自己终于洗脱了偷盗的嫌疑。但是她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找到就好。” 虽然她跟陈怡之间的隔阂消除了,但她并不打算跟她有过多的交集,对于随随便便就把她定为小偷的人,她也不想做什么面子工程。这之后,她再也不怎么理睬陈怡了。陈怡似乎也知道了,她也渐渐不找她说话了。陈月红想:这样也好,落得清净! 后来没多久,班里调整位置,陈月红和陈怡就分开了。 期中考试,陈月红的成绩比第一次月考有进步,特别是数学。数学试卷发下来之后,她心里很高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可是接下来数学老师的话却将她推到谷底。数学老师把试卷发完后,先咳了几口老痰,打开门,朝教室外的走廊吐去。接着打起了官腔,“咱们班这次考试的成绩整体有所提升,我很欣慰。特别是有几个同学,提升了一大截。”,说这话的时候,他还似乎朝陈月红的方向瞟了一眼。 接着,他又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的真实水平。有一些偏远地区的学生是如何进到这个学校来的,自己心里清楚,是吧。远地方,监考肯定有不到位的地方。这些我不明说,相信大家都懂。但是呢,既然来了这里,就好好学习,争取把成绩提高,不要再搞那一套。是吧。” 说完这一长串,他又去咳痰了。 下边的陈月红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气愤。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偏远地区的怎么啦?监考又有什么问题?监考老师也是县里派去的,又不是本校老师监考!怀疑我们作弊? 他这是对我们偏远山区学生的侮辱,更是对那里的老师们的侮辱! 陈月红现在对这个胖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的口音,他的不讲卫生随地吐痰…… 因为有着这样的心理,陈月红再也没法控制自己去认真地听他的课。她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幼稚的表现,不过她就是找不到之前那样的听课心态。 除了数学课的烦恼,陈月红还特别害怕上微机课。课表里显示每周有一节微机课。在这之前,她连微机课是个啥都不知道。什马中学初三的排课表里也有微机课,但是一节这样的课也没上过。当陈月红懵懵懂懂地跟着同学们第一次走进微机房时,瞬间被惊呆了。在那栋展翅的雄鹰楼六楼,一间整洁宽敞的教室里,整整齐齐地摆了四排类似黑白电视机的机器,足足有七八十台。 陈月红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连开关都找不到。当微机老师让同学们开机时,她涨红了脸,到处摸也找不到开关在哪。最后鼓起勇气问的旁边一个男生,才开了机。可是接下来老师发出的指令,她一句也听不懂,更不要说跟着做了。看着前后左右城里的学生麻溜地操作着机子,她心里干着急。恍恍惚惚地上完了一节微机课。回教室的途中,经过长长的走廊时,她在心里感叹,没见过世面的她确实跟城里的孩子有差距,起码在接受新事物上比他们艰难许多。 第五十四章 在这样压抑的生活下,陈月红越发想念羊山,挂念那里的亲人。她多想到羊山去排解心中的烦恼…… 礼拜天的下午四点,陈月红像往常一样走在城郊的那条水泥路上。此时的城郊马路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骑脚踏车的男女,路边的修理厂卷闸门半拉了下来,其他几户民居的大门也是紧闭的。红红的太阳马上就要陷进远处的群山。 她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个时节天夜得早,况且她还有作业没完成,得早点去学堂写作业。没一会儿,她就热了起来,走太急了,热的。县城跟羊山相隔六七十公里,中间被重重大山阻隔,气温自然是有差别的。羊山这时候怕是早上要打霜。芜丰早晚也凉,不过一出太阳,中午就晒得热人,外套是穿不住的。而且已经连着晴了半个月,白天的气温一直在二十度左右。 陈月红把身上藏青色的校服外套拉链拉开,露出一件蓝绿色的紧身半高领体恤。这件打底衣是大舅妈穿剩下的。她大舅谭建国在前年冬天成了家,对象是田中镇女子,两人是自由恋爱,是在一个厂里打工认识的。年轻女子爱时髦,买了许多的衣服,穿了几回就不喜欢了,还有的觉得上身效果不好,就说不要了,要丢掉。三娇见这些衣服都还是好好的,就给她收捡起来了。天气凉了以后,她见外甥女月红来来回回就那两套洗旧了的换洗衣裳,她的身材又跟媳妇差不多。三娇于是把这几件衣服翻找了出来,告诉陈月红是舅妈送给她的。 陈月红默默地接受了,她之前也捡过一些邻居哥哥姐姐的旧衣裤旧鞋穿,这没什么。只是这些是长袖,一直也没穿,直到入秋她才翻出来穿。 陈月红现在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了,尽管没什么好东西吃,身体发育得倒还不错。 她马不停蹄地走过那一片只剩一截桩子的稻田,很快上了芜丰大桥。太阳的半张脸已经被大山遮住了,剩下的半张脸把整个左江照得通红,桥下的江水像猩红的血液。 下了桥,就是那条坑坑洼洼的老城区马路。虽然已经进入了城区,可路上仍然没什么行人,只有一两台带棚子的三轮摩的呼啸而过,这一定是从桥南车站出来的。经常有摩的佬在那里等客,这时候来的估计是远地方的学生,几个人拼一台三轮车,一人摊几毛一块。 陈月红刚一下桥,还没到公园门口,一个骑脚踏车的男人迎面而来,停在她面前,和蔼地叫住她,“哎,同学,同学……,等一下。” 陈月红确定那人是叫她后,停下脚步,疑惑地望着那人。 男人下了车,双手扶住脚踏车的龙头,接着说到,“我是人尼医院的工作人员。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怀疑你得了小山羊。” 听到这,陈月红有些慌张。她知道小山羊是一种病,她的二舅舅谭永国上个月因为治大山羊而回来住过半个月。难道被传染了?听说那病会传染…… “那怎么办?”陈月红慌张地问到。 男人随即说到,“也不用太紧张,不一定的。但是要检查确定是不是。” “去哪里检查?”陈月红无助地问到。 男人这时候说,“这样,我们医院统一免费给学生检查,你跟我去就行了。” 陈月红听到这话警觉了起来,虽然爸爸妈妈并没有教过她要警惕陌生人,但是她已经不是小孩了,懂了一些事,知道不能轻易跟陌生人走。 她冷静下来,说,“我还是不去了,上课要迟到了。” 男人说到,“没关系的。很快就做完了,不会耽误你上课。” “嗯……不去了。”陈月红拒绝着。 男人又说到,“你放心,我不是骗子。你是一中的吧?我知道你们,你是高几?” 陈月红听到他说知道自己的学校,放松了一些警惕,她回到,“高一。” 男人“啊哈”了一声,笑了起来,“高一啊。高一有个叫高晓燕的,认识不?上次也是我带她去检查的。” 听到这里陈月红心里暗暗想,难道是我错怪人家的好意了? 她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这个男人来。试图通过外表来判断出他是不是好人。 男人三四十岁的样子,胖乎乎的,留着三七分的头发,戴一副金框眼镜,眼镜后面是一对鼓眼睛。他上身穿着一件白色宽松的体恤,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脚上穿一双沾了黄灰的旧皮鞋。特别是他的脚踏车后座夹了一个绿色的帆布袋,上边印着“邮政”两个字。这让陈月红放松了一些,她问,“去哪里做?” 男人马上说,“就在前边的人民医院。” 陈月红这下放心了,人民医院她很熟悉,每次回外婆家都要从人民医院的门口经过。再说,人民医院是一个公共的地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样思量了一番之后,陈月红点了点头,跟着男人往前走去了。 两人走到人民医院的门口,男人带头进了大门。大门口竟然没有门卫,而且里边冷冷清清,破破烂烂。几栋发黑的小楼掩藏在葱葱郁郁的树丛中。地面镂空的红色地板砖也长了苔藓。进门几十米远的左面是一个水泥的斜坡面,面上站了两三个人,旁边还停着几辆脚踏车。显然,那里面才是县医院的办公处。再往里,就不知是什么情况了,也没见穿工作服的医院工作人员。 还没等陈月红看清楚里边的情况,那个男人就把她引到了右手边的一栋楼前。这楼看样子有许多年了,白墙上很多地方斑斑点点的,墙体也不是雪白,而是灰白偏灰。露出的防盗铁窗也是锈迹斑斑。楼的两面都长着四五米高的树,遮住了楼面正前方三分之一的面积。那人把脚踏车停在楼下的一丛竹子旁,对陈月红说到,“就是这里上去。” 陈月红望着昏暗的楼道,心里有些恐慌。怎么人民医院是这样子的? 那人已经上了几节台阶,见陈月红磨磨蹭蹭着,便催促道:“上来呀。马上就到了。” 陈月红这才硬着头皮进了楼。她忐忑地跟在那人后边走着,感觉到他明显放慢了脚步,好像在等她。等她走到一楼的楼梯拐角,背人的平台上时,那人突然往下退了几个台阶,还没等陈月红反应过来,他已经到了身前。 陈月红吓了一跳,正在她惊慌之时,那人突然伸手去她肚子上按,边按还边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器官吗?” 陈月红整个人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脑子里一片空白,惊恐地摇了摇头。 那人说,“这是胃。这是……”,那人说着,手还一边往上移。 陈月红脑子里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不对的,你要反抗! 她脑子里一遍遍想着要怎么办? 大声喊?可是她的嗓子眼好像被堵住了一样。 她又想,如果他再有过分的举动就推开跑。眼见着她的上衣在一点点往上移,已经看见白色的内衣边了,陈月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该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心一遍遍地呼唤着让她勇敢起来反抗,可嗓子却好像沙哑了一样发不出声,脚上也如灌了铅似的挪不动。 正在这时,只听见“啪嗒”一声门锁打开的声音,接着是一阵高跟鞋“得得得”的声响。声音是往楼下来的,已经到了二楼的楼面。那人慌张地放下手,立即从陈月红的身边弹开到一米远的地方,假装镇定地对陈月红说,“今天就先这样,你明天下午再来。” 说话间,一个穿着棕色风衣,黑色西裤的中年女人,散发着救世主一样的光芒,出现在陈月红的眼前。女人修长清瘦,披着卷发,脚下是一双漂亮的黑色细高跟鞋。 陈月红没有答那人的话,而是赶紧跟着女人出了那栋噩梦一般的老旧楼房。 陈月红没有注意女人往哪个方向去了,她光顾着往大门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人有没有跟上来。 等到了有行人走动的大路上,她才有空去回想刚刚的事。 一定是遇上坏人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自己是一中的?也许看到了她胸前的校徽,也许是通过她身上的校服看出的。总之,她心里判定,这人一定是坏人。 陈月红一路跑似的到了校门口,这时天已经开始暗了下来。校门口的马路上路灯已经打开了,学校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陈月红的心却还是在一片黑灯瞎火中。直到现在,她的心还在惊慌地砰砰跳着。她手脚冰凉地进了宿舍,一进门,就碰到高小燕低垂着眼皮,怀里抱着几本书,正要出宿舍。她肯定是去教室上晚自习。 陈月红心里生出一些怜悯之心:她有没有被坏人得逞?坏人知道她的名字,也许……。她不敢再往下想。同时她庆幸自己运气好,如果没有那位神仙姐姐,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天晚上整整三节晚自习,陈月红都没有好好写什么作业,她到现在还惊魂未定,脑子里嗡嗡作响,心里也七上八下没个定数。实际上,教室里现在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老是想着这件不好的事,不断的在心里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心再一次砰砰乱跳。这天晚上她自然没睡好,几乎是快天亮的时候才合眼。 晚上没睡好,白天上课自然就走神。而且她老是将讲台上正在讲课的男老师拿来跟那个坏人对比,脑子里自问自答, “难道是他?”, “不是。两人体型不同。” …… 这样浑浑噩噩地挨到了星期五,这天下午,陈月红坚持要回羊山,她外婆三娇见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便没再拦着。只是等外甥女出了门,才跟老头子抱怨,“唉,人难做。咱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反倒遭了委屈一样,死活要回那个破羊山!” 另一边,陈月红跑到马路上,等到了桥南往什马的那趟班车。坐上班车,她的心安定了一些。她要回羊山治愈自己那颗千苍百孔的心。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心思看外边的风景,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得难受。 等车子到了新店子时,已经是晚上的七点了。天已经黑严了,新店子的十多户人家大多关起门,在屋里吃饭、看电视。从各家的门缝、窗户里漏出昏黄的灯光。前方是一片黑暗,在黑暗的尽头,发出星星点点灯光的地方就是羊山了。 陈月红鼓起勇气,一头扎进了黑暗里…… 这条两米宽的水泥路两边是空旷的田地,她的心砰砰跳着,生怕从路下跳出一个人来。四周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她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回荡着…… 终于,她进入了光明大队的村户群。看见灯光,她的心也放松了一些。 各家各户都回屋里了,天气凉爽,家家户户早早关起了大门。 她的脚步没有停歇,仍然连走带跑。她急切的脚步声引来一只狗警觉地吠叫了几声。从路边的窗户里传来熟悉的乡音,是那样亲切! 陈月红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 门缝里有灯光漏出来,还隐约听见说话声。立生下午已经从什马回来了。 她推了推门,门是被栓住了。她便轻轻地喊了两声,“立生,立生,开门。” 屋里的立生应声到,“哦。来了,来了。” 门里是令陈月红感觉心安的光明,立生站在门口,亲切地说到,“回来啦。” 金生也走到门口,笑着喊了一声“姐姐”。看来,他又来给立生作伴了。实际上,每个礼拜的周末,只要立生一回到羊山,金生就一定会过来跟他作伴。金生跟立生的关系之亲密,说是亲兄弟都不为过,甚至超过亲兄弟。 陈月红随两个弟弟进了门,立生问她,“吃饭没有?” 陈月红说,“还没有,一下课就赶回来了。” 立生便告诉她,“灶房里还有一点饭。菜就没有剩的,不晓得你会回来。” 月红说,“好。做得,就吃炒饭。” 三姐弟相跟着到灶房,立生烧火,月红把饭炒热,加了点盐和酱油,一碗热腾腾的酱油饭就好了。她吃饭的时候,立生帮她烧好一桶热水,以便她等会儿洗漱用。然后和金生坐在她旁边说话,问东问西,这温馨的场景使她几度哽咽,眼眶湿润。 在县城外婆家,虽然外公外婆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可她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拘束感。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只有在自己屋里,才是最轻松自在的。 吃过饭,三人又摸着黑回到睡觉的屋。等陈月红洗漱好后,姐弟三人坐在灯下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半夜才躺到床上去。三人关了灯,躺在床上还说了一会儿话。四周黑漆漆的,屋外传来“号家赖子”断断续续的喊唱声,那赖子不定坐在村中哪堵断墙上对天嚎叫呢! 三人实在撑不住了,才相继沉沉地入了睡。 迷迷糊糊中,陈月红听见几米远处的木门发出了响声。 有人在撬门! 黑暗中,只听见有人在一下又一下地把老式的木门往上提,他试图把门从门窝里提出来…… 不消几下,就听见门被取下了!这门太简易了,凡是有点力气的男人都能打开,只能算个摆设。 陈月红屏住呼吸,心脏砰砰直跳。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门口的方向走进来。从脚步声里,她判断出这是一个男人。那人用手电在房间里扫了一圈,然后咯吱咯吱地爬上了门后的那架木梯子。随后听见楼板被踩得咯吱作响,虽然那人已经轻手轻脚了,不过陈月红还是清晰地听到他打开了上面那个木箱,就是原先她在什马中学读书时用的那个木箱。她听到那人在上面翻箱倒柜。没一会儿,又听到楼板踩得响。显然,他没有找到东西。上面什么也没有。 黑暗里,陈月红听见那人又顺着楼梯下来了,而且在往他们睡觉的床边走来…… 陈月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脏止不住地砰砰乱跳。 突然,那人用手电照向床上躺着的三人。 手电的强光停留在靠里边睡的陈月红的脸上几秒钟,她不自觉地动了动睫毛,手僵硬地捏着。她感觉快要撑不住了,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她尽力地控制着,不让眼珠子转动,以防被小偷发现自己醒着…… 幸好,那人在分别照过了立生和金生的脸,又在床前的抽屉里翻找了一通后,就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陈月红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尾,这才试探性地推了推躺在她身边的立生,她小声地唤着:“立生,立生”。 立生马上“嗯”了一声。 月红这才鼓起勇气,一下站起来,到床头去摸灯泡开关。 灯开了,陈月红惊魂未定地跟立生说,“刚刚屋里进贼了!” 立生也是一副被吓到的样子,他说,“我也听到了,不敢出声。” 他们都以为只有自己醒着,不敢出声。可是,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样的情况下,人家在明,自己是突然被惊醒,还处于迷糊的状态,吓都被吓惨了,还能想到怎么办。而且说不定那人手里有家伙呢! 两人心有余悸地把金生叫醒,告诉了他屋里进贼的事。然后三人壮着胆,一起走到门边去把门重新栓上栓子,这才回了床上。 他们没有关灯,坐在床上惊魂未定地讨论着这件事。他们猜测,这一定是村里的人,而且知道他们屋里没有大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来撬门,说不定是熟人呢!他们把前后左右的熟人分析了个遍,最后也没有结果。一两个小时以后,立生和金生熬不住又睡着了。 陈月红因为心里的恐惧而失眠。她惊恐地望着黑洞洞的窗外和门口的方向,她总感觉在无知的黑暗里,有一双令人恐惧的、阴郁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只要她一闭上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就会到跟前,露出凶狠的面目… 她一直睁着眼睛,一旦困得眼皮要合上的时候,她就会惊醒过来,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睡。睡了坏人就会来! 就这样,她撑到天亮,外边有了人声,她才睡去…… 第二天,她起床以后,凡是从她的门口或者窗下经过的男人,她都会怀疑昨晚的人是不是他?就连一些熟悉的长辈,她也会往那上面想。这两天周末,她当然没过好,一到天黑就陷入无边的恐惧,不敢关灯睡,更不敢轻易地闭上眼睛,只有睁着眼睛,才能确保自己是不是安全的。她很感谢金生,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愿意来陪着她和立生。有登从金生的口中得知了这事,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告诉他们门背后多顶两个木棒,晚上睡觉惊醒一点。 回到学校后,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当所有的学生在享受他(她)们美好的高中生活时,谁也不知道,有一个女孩在饱受精神的折磨。也许你会说,她又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认为她矫情。可是你要知道,她心里的世界崩塌了!她憎恶除了家人外的所有的男性,她的世界里没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她害怕一个人走路,害怕黑夜。就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张开翅膀随时准备着逃跑。 一到下晚自习时间,她总要跟着人群跑回宿舍。她怕落单,怕一个人去卫生间等封闭、昏暗的场所,半夜如果有小便也忍着,等到有人去厕所才敢去。特别令她头痛的是她很难入睡,晚自习后,她第一个上床睡觉,为的就是要赶在室友们还醒着的情况下入睡。一旦室友们比她先睡着,那她这一夜也别想安心地入睡。听着室友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她却蒙在被子里心惊胆战,即使是窗外一只猫叫,在她听来也是那样瘆人。她脑子老是会想:说不定在某一个角落,有一双眼睛在凶狠地盯着自己…… 这样的情况下,她白天当然没法好好上课,整个人是恍惚的。另一边,她心里又很着急,因为她知道,按这样的状态学习,肯定是不行的。她心里一边愧疚着,愧对父母的血汗钱。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她能控制的。她每天就陷入这样的死循环,日复一日…… 第五十五章 时间来到2004年。 学贵从田中镇水泥厂下岗到而今,已经赋闲在家整整四年了。在这四年里,他靠着四个女子在外打工挣钱,莲香又一刻不停地到处干零活,支撑着家里的日常开销,他却摆手摆脚当了四年的“太上皇”。因为生活不愁,学贵屋里只种了三四亩的田。在这四年里,他除了农忙会到地里去做活,其余的时间都没管过田里的事。就连打农药这样的“男人活”都一直是莲香在做,更别提菜地的活了。绝大部分的时间,学贵都在村里闲逛,大队门口、祠堂里、菜市场旁边的几个小店子都是他爱去的地方。他每天饭一吃,碗一推,就往这几个地方去了。他一天到夜就在这些地方同村里一些懒懒散散的男人打打小牌,同人炫耀炫耀自己的女子今年又给他交了多少票子回来,过年女子从外头给他买了什么好东西,还有大女子结婚得了多少彩礼等等。听两句别人的奉承,心情别提多舒畅,他的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相比学贵的没心没肺,莲香心里却一直有桩心事。大女子金花在去年腊月嫁了人,女婿是严坊村人,隔得近,这一方面她相当满意。天下的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女子嫁近一点,这样好走动,有什么事也能帮上忙。女婿也是在北江打工,咱女子是什么人才就只能配什么人才的后生,这没得挑。虽然是相亲结合的,不过目前来看,金花嫁得还算可以,女婿家庭虽然一般般,但父母都是老实人,女婿也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她倒不担心金花。 现在屋里剩下银花、兰花和婷花三个女子,她们一年到头在北江做鞋,日子也算安稳。莲香当然也不是操心她们三个。 至于九岁的兴民,她虽然也有担忧,这孩子太娇弱了,什么活也不会干,身子瘦弱得风轻轻一吹就会倒。读书也不行,现在上二年级的他,考试及格的都没几回。倒是像他爸一样,爱玩点牌。不过,这孩子没什么坏心眼,斯斯文文的,只是爱玩。现在他也还小,看不准以后的事,莲香要说多担心也不至于。 按说莲香的日子在这一片算是最好过的,家里起了新屋,女子成家的成家,大的大了,能给她挣钱。这几年四个女子打工挣的钱她都存到什马邮政储蓄了,有三四万呢!家里有新屋住,手里有余钱,有儿有女,一家人没灾没祸的,对比谭家英她们这些背井离乡苦苦讨生活的人来说,这就是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莲香自认为活了这小半世,对哪个都没亏欠。对内,她爱护儿女,勤勤恳恳地操持着这个家。说真的,莲香可以说是这十里八乡都难寻的勤快女人。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对学贵也是包容忍让,很少有怨言。对外,她亲切有礼,跟邻居们相处都挺融洽。唯独有一件事,一直像一根刺一样插在她心里。 那是什么呢? 那就是她送出去的小女子…… 这两年屋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她闲下来之后就更加挂念自己那可怜的女子。担心她在养父母家受委屈。金花出嫁以后,她更是忧心,担忧她以后嫁人的问题。也不知道她多高了?长得像谁…… 莲香这些年一直想去看看她,哪怕偷偷地望上一眼……可是一直也没勇气,也怕那家的养父母会有意见,从而为难女子,因此一直也没敢露面。只是学贵的堂姐来村里的时候,她会去打听两句,听到堂姐说孩子挺好,她才稍微宽一点心。这便成为了这些年她心里的一桩不能对人提的心事。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流泪…… 清明节前几天的一个中午,莲香一个人在厅堂里枯坐着。庆来屋里这几天都没活,不用去下水泥。她表姐的采石场因为炸死了一个人也在年初停工了。田里的活呢,该忙的也忙完了,还没到时节的又做不了。因此,她这几天都闲在家里。学贵吃了饭就出门了,中午饭还不晓得会不会回来吃。兴民又在学堂读书。就是放假,他也不会在屋里待,成天跟一些野孩子到处疯。附近玩得来的妇女,比如谭家英又常年在外打工;正英呢,又搬到油麻了。周围的大孩子去打工了,小孩子一进了学堂,这周边静得连说话都有回声。她通常会到前头的庆来几兄弟屋里去打发时间,这三姊嫂倒是跟她一样,连芜丰也没去过两回,就围着屋里转。不过,她一般下午才会转到前头的场地上去,上午时间短,又得赶着煮中午饭。 今天是个明媚的日子,春天的暖阳将一切都晒得暖烘烘的,几只燕子从勺子岩飞来,停在不远处的屋顶叽叽喳喳叫着,空气里是春天特有的土腥味。莲香就那么一直坐着,竟然靠在饭桌上打起了盹。 她在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个人影站在门口,她一下惊醒过来。 “哎呦!”她一下失声喊了起来。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单薄瘦弱的身子,乱蓬蓬的头发,女子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盯着莲香。莲香被这种眼神吓了一跳。 莲香觉得面熟,她想肯定是谁家的女子迷路了,便笑着亲切地问,“你是哪个屋里的女子?” 女孩不作声。憋红了脸,站着一动不动。 “嘢,女子,问你呢?你找哪个?”莲香觉得有些奇怪,这娃娃看起来怪怪的,不像是走丢的。 莲香正准备走出去问个究竟,女孩怯生生地开口了,“你是莲香?” 莲香惊了一吓,怎么还晓得我的名?到底是哪个屋里的女子? 莲香笑着问,“你还知道我的名字。你是哪个屋里的?我怎么不记得。” 女孩带着哭腔说,“我就是你屋里的……” 莲香一下明白了,怪不得面熟!细看,这模样跟兰花真是有七分像。她惊得睁大两只眼睛,差点下巴又要掉了。莲香有个毛病,那就是有时说着说着,一激动,下巴就会脱臼。附近跟她相熟的人都知道。有时几人说着话呢,就听见莲香喊“哎呦,掉了,掉了”,接着自己用手托住下巴,慢慢地把脱臼的地方合上去,又跟没事人一样同大家嘻嘻哈哈话事。 听到这话的莲香脸色煞白地把女子让进屋,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莲香日思夜想的小女子,那个流落在外的孩子!女子现在名为小梅。小梅在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一些风声,周围的一些长舌妇,和一些不懂事的孩子在背地里说她是她现在的妈捡来的,是别人不要的孩子。这在她小小的心里留下了很深的疑惑和伤害。加上爸爸妈妈确实对她跟两个哥哥是不一样的态度,她就更怀疑自己的身世。有一回她无意间听到几个女人说到她的事,说同村的花香大娘就是她亲妈的亲戚。怪不得花香大娘见她就亲热地很。她当时心里虽然明白了,可从来也没想过去找自己的亲生爸妈。因为她想,既然他们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们。 直到这一两年来,爸妈对她更加苛刻。摇水、烧火、洗碗、扫地等屋里的零碎活全是她干。她渐渐长大,开始有些反叛,容易跟两个哥哥拌嘴、起冲突。每当这时候,爸妈都偏帮两个哥哥,有时两个哥哥也会骂她是捡来的!虽然爸妈听见了会骂他们不懂事,叫他们不准乱说。但是这还是令她很气愤。气她的亲生爸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生下我又为什么把我像丢块破抹布一样丢给别人!怎么不干脆把我掐死? 昨天下午,小梅在屋里扫地。二哥故意欺负她,往她扫干净的地方扔垃圾。她鼓着眼睛骂了两句,二哥上来就用手在她背后重重地拍打了几下,她也不甘示弱,用指甲把二哥的肥脸抓出几道口子。两人的打闹声引来他们的妈,她妈不问青红宅白,见儿子脸上的几道红印子,也不问小梅身上有没有挨打,就狠狠地骂了小梅一顿,说她是白眼狼!养不熟! 小梅当场大喊,谁叫你们养的?把我丢水里淹死算了! 她哭着躲进了自己的屋里,连晚饭也不出来吃。小梅的养母去叫了一回,可小梅不理她。 其实,小梅的养母说出那句话后,心里也后悔。毕竟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有感情。可这孩子真的一直都不怎么同她亲密,这令她很苦恼。而且小梅的性子不讨喜,无论什么都是不哼不哈。两个儿子是亲生的,又会讨好她,她自然会偏向一点。 说说小梅。小梅昨天晚上便想,要去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问一问他们为什么要狠心丢掉她? 今天一大早,她就去找了同村的花香大娘,哭着逼问她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花香被逼得没办法,告诉了她关于亲生父母的信息。 小梅一个人跑出了村子,先是跑到了什马镇,从镇上搭羊山的班车到了羊山。从村口一路打问着找来的。 莲香心疼地望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女子。她是那样瘦弱,苍白。明明已经十岁出头了,可看起来就如八九岁一般!不知她在人家屋里受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 莲香拘谨地叫女子坐下,手足无措地去房里捧出兴民的吃食来给她吃。然后安置小梅看电视,自己慌乱地去张罗中饭。 中午十二点差一点,学贵慢悠悠地从大队旁边的一个小店子出来。他今天搓麻将,小赢了一把。心里正美呢。学贵心情大好地穿过几条小巷子,搓着手进了门。一进门,他就看见一个瘦弱的女娃娃端坐在自己的饭桌上,面前是几碗喷香的菜。 他抬眼瞟了一眼女子,没有吭声,直接往灶房去了。学贵从来不理人情世故,不管谁来,他都不关心,也很少张罗。不过他心里犯嘀咕:这不是过节不是过年,怎么今天吃这么丰盛?平日里他埋怨说吃来吃去就这两个菜,莲香还顶嘴说只有三个人,做多了吃不完。今天怎么五六道菜?还把过年留的腊肉都拿出来吃了。 学贵带着疑惑进了灶房,莲香正端着一碗蛋花汤,准备出门。 见学贵进来,莲香小心翼翼地把汤碗放在灶沿上,拉过他,在他耳边嘁嘁喳喳了几句。 学贵鼓起一对眼睛,嘴里先哼了一声,说“什么?她还找上门了?” 莲香忙让他小声点,在他耳边说,“先别说别的,什么也别问,她愿意住就住下,我好吃好喝待着。” 学贵鼻子里又哼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好不容易相聚的一家三口尴尬地吃了一餐饭。期间,兴民从学堂里跑回家吃饭时,顺嘴问了一句,“这是谁?” “你要喊姐姐。”莲香告诉兴民。兴民“哦”了一声,又继续吃饭。在农村,多的是堂姐,表姐,说不定是哪个远房的表姐呢。兴民想。 吃了饭,兴民便跑去学堂了。学贵也往一个方向去了,他跟人家约好,下午接着玩。 屋里只有莲香和小梅两母女。莲香给女子烧了水,找出一套不知是哪个女子的衣服,让小梅去洗了个澡。等小梅洗完澡,她又交代女子在屋里看电视,别乱跑。自己则跑去菜市场长鼻子店里买了一些糖果饼干回来,摆在女子的面前,笑着说,“吃,吃。” 小梅本来准备来质问的,看到莲香这样子,那些话又说不出口。她默默地享受着这久违的亲情关爱,虽然她知道这是暂时的。 晚上,小梅就睡在兰花和婷花的床上。 莲香则一夜睡不着,觉得这是不真实的梦。 小梅在学贵屋里住了五天。这五天里,莲香好吃好喝待着,还让兴民放学带着她在村里转。这让小梅心里的气消了一些。又看到莲香披个蓝色帽衫罩衣,弓着背在庆来的场地上跟着男人们一块下水泥,心里隐隐理解了她的不容易。 第六天,小梅说要回去了,爸妈该担心了。 莲香没留她,只是默默地把她换下来的那套衣服给她收拾了交给她。就像十年前,她送她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走到门口,莲香忍不住哽咽着说到,“我也是没办法……委屈你了,女子……。以后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这里仍然是你的家。” 小梅轻轻地点了点头。一个人悄悄地出了羊山。她把莲香洗干净的那套衣服抱在胸前,心里瞬间释然了。 回到姚家村,这边的爸妈并没有过多的责怪她。只是担忧她的安危,这让小梅很感动。她决定,以后好好在这里生活。 第五十六章 今年是莲香最舒心的一年。她见到了日思夜想的那个送养出去的女子,还知道了她现在过得不差,除了第一次见面,女子在暑假里又来住了几天。她把莲香这里当亲戚一样走动。自此,纠缠莲香十年之久的一块心病也就落下了。所以说,这绝对是莲香最舒心难忘的一年。 而对于亿万中国农民来说,这一年也同样是非同寻凡的一年。 这一年,国家不但减免了延续了几千年的“皇粮国税”,还对种粮农民实行直接补贴。大家把它统称为“田亩补助”。一亩田补助五十元,一般的家庭都能补贴两三百元,这对于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额外收入。 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在三十多年以前,咱们国家的大部分人口还吃不上饱饭。过了十年,农村实行承包到户,按人头分田,每年按田亩比例“还粮”,这样大家才慢慢吃上了饱饭。再后来,大家讲究吃好。吃肉已经不稀奇了。到了新千年,全国的许多省份取消了交公粮,这大大地提高了农民种粮的积极性,又一次解放了农村生产力。 在吃饱喝足之后,人们心里开始有了新的追求。那就是修建一栋只属于自己的房屋。在这之前,大部分的人家住的都是混合屋,就是几户人家一起修建的类似于祖屋的类型。厅堂是大家共有的,房间各分得几间。住在一起的一般是亲兄弟、堂兄弟或者同族的人。那时候讲究群居,群居的好处就是出什么事有人帮忙。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单家独户没能力修建房屋。祖屋就是东家几根梁,西家几块瓦修建起来的。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这么多人,当然也会有磕磕跘跘。生活好了以后,大家都不愿意搭在一起过日子了,想着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大部分人见识了一些世面,他们想让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能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也正因为如此,千千万万的青壮年纷纷背起行囊,远离家乡,到千百里之外的繁荣城市去打工讨生活。这两年大家手上的票子富余了,村里起了一栋又一栋的新砖房。可随着劳动力的流失,许多的良田变荒地,没有多少人愿意种地。为了刺激人们种地的信心,也为了改善农民的生活,国家拨出一大笔资金,发放到农民的手上,让农民真正地享受到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惠。 可即便如此,也没有年轻人愿意留下种地。在屋里作田,是被人们视为最没出息的表现。哪个后生不想去闯一闯?万一闯出一片天呢?现在一般哪个屋里的孩子不好好读书,大人就会这样骂,“不读书,以后就只有死作田的份!”。 留在村里种田的都是一些三十多、四十岁以上的中年人。他们从小与土地打交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要他们出去打工,当工人,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习惯受人管,吃不惯外头的饭,睡不惯外边的床,只有羊山才是他们的根,是他们永远的归宿! 陈有登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他从五六岁开始跟着去地里干农活,到而今整整四十年了。这四十多年里,他对农民的心酸、无奈深有体会。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和本大队的其他男人一样,久久回不过神来。还有这样的好事?! 直到现在,已经过去几天了,站在田里锄地的陈有登还是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不过听着不远处的田地里长世等几个本大队的男人立起锄头,喜笑颜开地聚在一堆谈论着“田亩补助”的事,他才真正相信。 有登把锄头横放倒在田埂上,一屁股坐到木把上,弓着背,两手垂在腿上。 田地里没有几个人在劳动,这个世道,愿意种地的不多。但凡年轻力壮的,都出远门了。还有一些脑子活的就在村里或者镇上做生意,只有像他那样的死脑筋才守着几亩寡田过日子。 实际上,现在种地不比以前了。以前都是一家一头牛,现在呢,整个羊山村也找不出几头牛来。哎,他真怀念以前牛群满山遍野的日子,那正是他青春年少的时光。不过,现在省事了,村里有几户人家买了耕田机,只要花点钱就能帮你把田耕好。现在的世界,钱最大!有钱,啥都好办! 政府还统一发了撒抛秧的塑料板。一张四四方方的透明塑料板子,板上是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凹孔。播种的时候就把这板子埋在泥巴下,再在上面播下种子。这样,到时候就不用一棵棵拔秧苗,直接一整块掀起来,叠着挑到要插秧的田里。插秧的时候,脚都不用下田,就站在田埂上,往田里抛秧苗就行了。 要说农民的日子,现在也清闲了不少。以前是靠纯手工去拔除稻田里的野草,一家人全部出动,一天也只能拔一两亩地的草。现在好了,除草剂一喷,第二天就是光秃秃的一片黄。省心。 不过也有麻烦的,这两年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种螺。大家叫它“福寿螺”,那螺足有七八岁的孩子拳头大,专门吃嫩秧苗。刚栽下的秧苗,没几天它就给你齐根啃了,堪比牛嘴巴。很是令人头疼。而且这种螺的繁殖速度很快,生命顽强,农药对它根本不起效果。村干部每年在它的繁殖季节都会组织村民去田里搜寻福寿螺,收集到的螺在坝上统一焚烧。大家在沟渠处见到红色的螺卵也会自发地清除。 陈有登脑子里想了很多,望着冷冷清清的田地,他知道以前那种热闹的场面再也回不来了。人往高处走,这是必然的。 他抬起头,望着寂寥的乡道,想到以前还粮的场景。那个时候,每年的晚稻收获以后,家家户户都会拖个大板车,板车上是一包包稻谷。男人在前头拉,女人小孩在后头推,大家纷纷挤到这条乡道上,往邹坊下边的粮站走去。蓝天下,灰扑扑的乡道,一张张黝黑的笑脸。那时候这条乡道还是泥巴路,现在已经是水泥路了。粮站早两年已经荒废了,达世叔也退休了。 有登也不再年轻。这个世界早已不是那个时候的天下了。羊山也不是原来的羊山了…… 第五十七章 暑假已经放五天了。陈月红仍然没有回羊山。她计划在外婆这里待个把礼拜再回去。 三娇这阵子手忙脚乱,她的大儿子谭建国两口子上个月回来了一趟,把他们两岁的女儿送了回来。建国老婆又怀孕了,她回来养胎。没两天,建国就又出去了。把女儿和老婆留在了屋里。建国老婆害喜,想吃她妈煮的菜,在屋里没待两天就回了娘屋里去住了。 自从孙女回来以后,三娇和老头子开始忙碌起来。三娇每天除了要煮三餐饭,还要照顾小孙女。给她喂奶添辅食,换洗尿布、洗粘到屎的小衣服。夜里还得起几次夜哄小孙女。 本来这些都是孩子父母做的,以前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可现在不一样了。不光三娇,随着打工潮的兴起,许多老年人不顾自己年老的身躯,负担起了照顾孙子孙女的任务,为的是放自己的儿女出去挣钱。本来他们那一代的人屋里儿女就多,好不容易拉扯大了一批,想着可以清净几年,不曾想又拉扯上了孙辈。好在大部分的老人是从苦日子过来的,身体也算硬朗,还勉强能吃得消。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容易呢? 当儿女的也不容易。他们正值壮年,上有老,下有小,一刻也不敢停。他们带着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去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务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日看人脸色讨生活,为的就是多挣点钱,好早日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而留守在家乡的孩子也同样辛苦。他们小小年纪就与父母分离,虽然有爷爷奶奶陪伴,感情上终究是觉得缺点什么。正因为缺乏父母陪伴和正确引导,他们孤僻、胆小,缺乏自信。有的甚至走上岔路。当然,大部分的孩子还是能约束自己的行为,他们同时也比同龄人懂事、能干。生活的苦让他们快速地成长了起来。 其实像三娇这样的还是轻松的。有的儿子多,又都成家有了孩子的老人,他们同时要带四五个孙儿。像陈大妹就是,她的两个儿子都到外头打工了,留下五个孙子孙女,虽然说最小的也有三岁了,可这么多的孩子要管,她哪也去不得。 陈月红见外公外婆忙得很,就想着在这里帮几天忙,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这五天里,她同外公到后山砍了几担柴火,又帮着外婆带大舅的女儿小婷,洗衣服、烧火、挑水等。 这天半下午的时候,陈月红在她睡觉的房里看课外书。小婷睡了,屋里显得安静了许多。三娇在房间里打盹,谭国伟老汉则扛着锄头出了门。他又到屋子左侧的菜地里忙活去了。谭国伟老汉一直以来都爱折腾土地。他还在煤矿岭的时候,就在屋前的土坡上开了一块荒地种菜。他下了矿就爱到那块菜地里消磨时间,经过他的精心侍弄,三分来宽的黄土地上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这里一点辣椒,那里种点茄子、豆角,空隙里还栽几棵菜瓜,边上爬几株丝瓜,靠水渠的一头栽半截空心菜。门前还种了两棵梨树,屋侧一棵柿子树。总之,一寸土地都不放过。 到了县城以后,屋里只有他老两口,日子更加清闲,他也就有更多的精力去开荒。他先在屋子的左侧用锄头开垦了一块三四分的荒草地作菜园,还到山上砍了细竹子围了一个篱笆。菜园种上菜之后,他又在门前一点巴掌大的地上栽了三株杉树。国伟老汉就像不知疲倦的老牛,一天到晚窝在菜地里,精心地摆弄着他的三分地。 说来也奇怪。国伟老汉因为当了工人,一辈子没有田地。所以他对田地格外向往。而成千上万的农民却渴望脱离土地,渴望另一种,他们认为美好的工人生活,渴望过上不用风吹日晒,不看天吃饭,只要肯劳动就能有收获的日子。 正在三娇刚刚要睡着的时候,后门口响起一个女人清脆的喊声, “三娇,三娇。” 一个齐耳短发的中年女人已经推开虚掩的木门,到了厅堂里。 三娇一下惊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她把房门轻轻掩上,还留了一条小缝,方便等下孙女醒了她能听见。然后就笑盈盈地拉着中年女人到马口里的阴凉处去坐着话事了。 女人大约四十出头。说话声音洪亮,脸色较黑,不过皮肤还算紧致,脸上始终挂着舒展的笑。女人叫美兰,她是这后边的一户人家的女主人。 三娇一家从煤矿岭搬来以后,一直也没什么邻居往来。这些邻居都是原住民,根本瞧不上从山沟沟来的三娇一家,更别说有多少来往了。这美兰的老公虽然也是原住民,不过她自己是田中镇人。几年前她死了老公,经人介绍,跟现在的老公结合了。她老公虽然比她大了十多岁,是个小包工头,不过在农村人看来,他就是个有钱人。美兰嫁到这里后,就没操心过别的,只煮一日三餐和洗衣服。因此日子过得很是无聊。而且这附近的原住民也瞧不上她这个从山里来的二婚女人,因此没人同她说话。后来她从三娇的口音里听出三娇也是田中附近的,因此格外亲切,常常到三娇屋里来说话打发时间。三娇呢,想着跟本地的处好关系,自己也好有个撑腰的,因此有点讨好美兰的意思。像现在,她本来好不容易有点时间跟着小孩休息一会儿,却不得不爬起来陪美兰说话打发时间。 说话间,美兰说起对面的冶金厂又要加建厂房。她夸耀似的地说到,“那个承包的包工头是我老公的朋友,两人很熟呢。” 三娇奉承道:“埋人鬼,还是你命好,嫁了个好老公。我的三个女子找的老公都是作田的,特别是小女子的男人,不作用,还爱赌,吸烟、喝酒样样精通,就是不挣钱!” 美兰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是啊,谁不希望自己嫁的好。还有一个很惨的在这里做对比呢。她心里一下就开心起来了。她炫耀道,“是呢。我男人对我没得说。我要什么就买什么。” 接着美兰又感叹,“哎呀,现在什么都贵。我听说连他们小工都要十五块钱一天呢!” “啊呀,现在小工都这么贵啦?”,三娇跟着自言自语似的说。“是,是样样都贵了。” 美兰接着又说了一些别的家长里短,三娇心里却在盘算:月红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也应该出去挣钱,帮父母分担一些。她想,月红从小做农活,去当个小工完全没问题,反正暑假她回羊山也没什么事,不如留下来挣点钱。 想到这里,三娇谄笑着开口到,“美兰,你看能不能帮忙让我外甥女去做小工。你知道,她屋里困难得很,一个爹又不作用,全靠我小女子撑着一个家。” 美兰有些为难地说,“那个孩子还太小了吧。吃不吃得消?” 三娇马上说,“你放心,吃得消。她在屋里就是作田的,什么都会。” 美兰只好说,“那我叫老公问问,还要不要人。”,其实她心里正悔恨着,不应该说这事的。说不定回去得遭男人一顿白眼。男人不喜欢她管他的事。不过她话已经说满了,说男人对她言听计从,要是这点事都办不下来,那她不是让三娇看了笑话。眼下她也只好答应下来。 令三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美兰就来告诉她,她外甥女可以去那里做小工的事,并说明天她会亲自来领她过去。三娇好好恭维了一番美兰,谢了又谢,才把她送出门。 隔天早上,陈月红早早就起来了。她帮着外婆煮好早饭,现在已经吃好了,坐在屋里等着美兰。昨天晚饭的时候,外婆已经告诉了她,帮她找了份小工的差事。外婆说,“你也不小了,该知道你妈的辛苦,看看你妈,脸上都没二两肉。” 听了这话的陈月红心里更加愧疚,她默默地答应了下来。虽然她心里还是很想快点回去跟立生和婆婆团圆。不过,她也知道,生活不是自己能左右的。她连回趟家都得考虑成本的问题。 很快,美兰就咋咋呼呼地在门外叫了。陈月红跟着美兰出了门。美兰把她领到了那个气派的冶金厂门口。 门口一个穿保安服的男人拦住她们,美兰跟他说自己是里边施工人员的亲属,负责送一个小工过来。 保安这才让她们进去了。 进去以后,她们顺着水泥小路一直往前有,走了四五百米,停在一栋刚开始修的地基前。 美兰喊了几声什么名字,很快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就从一处墙根下走了出来。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个头很矮,又黑又瘦。穿一身不合身的衬衫西裤。衣服的料子很差,皱巴巴地鼓着。这么热的天却穿长衣长裤,男人热得把袖子和裤脚都挽得老高,腰上还绑一条皮带。总之,很怪异。 美兰把陈月红拉过来,笑着对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她来当小工。” 包工头看了一眼,笑着对美兰说,“行,试试吧。” “好,好,那就这样了。我先回去了。” 美兰跟包工头告了别,就一个人走了。 包工头随后沉着脸安排陈月红去挑水泥。陈月红便按他的指示到一截墙根下,挑起一担空桶,然后怯生生地走到拌水泥的场地上,把空桶放下,等着拌水泥的人给她装上。挑水泥的一共有两个,除了她,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戴着草帽,脸上又灰扑扑的,看不清长相。这个工地做工的人当中,就只有她们两个是女的,其他都是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 拌水泥的人把两个桶子装好后,陈月红便走上前,弯下腰,用手里的扁担钩子一边钩一个桶的铁提手。她走到扁担中间,蹲下,再用力地起来,小心地从留好的门框里进去,送到指定的墙下。桶子不大,但是水泥沉,挑了几个来回,陈月红的肩膀就开始疼了起来。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咬着牙坚持着。 陈月红顶着大太阳做完了上午,到了十二点,工头通知大家可以去吃饭了。工头是不管饭的,做工的人要么回家吃,要么在对面马路的小饭馆吃。 陈月红独自一人顶着烈日出了冶金厂的侧门。大门是一直关着的,只给车子进出。小门则是给进出的人员留的,旁边有保安值守,门上还安装了重金属扫描仪,以防有人偷拿东西出去。 她有气无力地回到外婆家,脸上被晒得通红。中午她吃了两碗饭就到自己屋里眯着去了,天气太热了,下午两点才开工。 她下午也是挑水泥,来来回回,头都没抬起来过。一直做到天黑,包工头才过来说收工了。 晚上,陈月红洗漱好坐在房间里,感觉肩膀还在火辣辣地痛。大概是磨破皮了。 第二天还是这样做。陈月红的肩膀痛得厉害,她只能两边肩膀换着来挑,这趟左边,下趟就换右边。为了跟上其他人的步伐,她只能忍着痛,加快步伐。大家谁也不认识谁,没有人会给你留情面,说不定做得不好,工头就要开除你。 她虽然身体累,不过心里却在开心地筹算着挣到钱该怎么分配。首先给婆婆买点吃的,还要带立生去买个书包。 第三天收工的时候,那个长得像根号二一样的包工头板着脸通知她,“你明天不用来了。” 陈月红是一头雾水,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没有偷一下懒,怎么就不要她来干了? 但是她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哦”了一声就拖着疲累的脚步回了外婆家。 三娇听说人家不要她做了,心里也奇怪,这孩子平时从不偷懒的,怎么人家不要她做? 于是她跑去美兰屋里打听,美兰告诉她,包工头嫌她力气小,跟不上其他人。话里话外也没提及这三天的工资。 其实这也是美兰当初跟人家说好的,她为了面子答应了三娇,可又怕惹老公不高兴。于是提议说让她过去做两天试试,做得不好就不要。只是她不知道那个伙计做得这么绝,连三天的工钱也想赖。 火爆脾气的三娇一听这话,就来了火,她愤愤不平地对美兰说,明天要去冶金厂找那个工头。 第二天中午,三娇就领着陈月红来到冶金厂的门口叫嚷。 保安见她是老人家,不知道怎么驱赶,于是喊来了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男人听了三娇的讲述,便让她们进了门。并把那个包工头找来,让他们自己解决。 就在陈月红挑水泥的地方,三娇把包工头臭骂了一顿,又说如果不给工资就坐在这里不走。 包工头也不是善茬,为了博回面子,他竟然在众人面前指着陈月红的鼻子说她做工偷懒,“乡巴佬,活没干多少还想结钱,做梦!想都别想!” 陈月红难堪得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她宁愿不要这工资,也不想在这里受辱! 与陈月红当了三天同事的人虽然觉得这个女孩子被冤枉了,是包工头想赖账,可没有谁出来说一句话。话说回来,换谁也不愿意多这事。 陈月红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的目光下,咬着嘴唇,眼里的泪水在打转。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泪光,她的眼皮低垂了下来……她的心是那样骄傲,可现实却让她站在这里,为了几十块钱,受别人的污蔑和羞辱! 三娇听了包工头的话。激动地跳起来跟他对骂。骂声惊动了冶金厂的领导,三个领导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他们向三娇了解了情况后,对包工头说,“给孩子结账。” 包工头气呼呼地把脸瞥向一边。心想:老子只是承包你一点东西做,你还管到老子头上了。 不过碍于冶金厂和他的雇佣关系,他也怕厂里到时候压他的工程款,所以最后包工头还是给陈月红结了工资。 临走的时候,刚刚来说和的三人中的一人问陈月红愿不愿意来帮他们做事,不归包工头管,是冶金厂的活。 陈月红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钱的重要性。我们不要因为自己没有就痛恨它。在现代生活中,金钱是不可或缺的。最终她还是为了五斗米折了腰……曾经她鄙视母亲为了二十块钱而卖了她的长头发,现在却能体会她的难处。 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跟包工头赌气的原因。她心里在说,你看,你不请我,自然有人请! 就这样,陈月红做了冶金厂的临时工。她的工作是每天在一个又高又大的冶炼炉旁挑捡没有烧完的焦炭,用推车推到几十米处的碳房。冶炼炉足足有七八米高,直径三四米。冶炼炉在露天的场地,现在正值夏季最热的时候,炉里又一天二十四小时在燃烧着,周围的温度十分高。陈月红蹲在旁边的焦炭堆上,跟小火烤肉似的,直往外滴油汗。有的焦炭甚至还是烫的,不过厂里每天都会发一双手套,免得烫伤手。她的头发湿了干,干了湿,头顶有一团火在烧一样,头发都被太阳晒得滚烫。 她捡了一小推车的焦炭,便起身弓着背,推着推车,小跑着冲上一个小斜坡,冲过斜坡,再往前走三四十米就是碳房了。进了碳房,她把推车的把手用力往天上一翘,碳块就倒出来了。然后她再拉着空推车回到冶炼炉旁开始捡碳工作。 冶炼厂的工作管饭,陈月红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跟其他的工人一起在厂房右边的食堂里吃。她每次打了饭都是一个人蹲在远处的屋檐下吃。因为工人全部都是大老爷们,吃起饭来就说些难听的黄段子,嘴里不干不净。她也就不愿意坐在里边吃。 陈月红在冶炼厂干了一个月便没干了。还有二十天就要开学了,她想回羊山待一阵子。其实她的心里装着事。自己这一年来在学业上并没有什么收获。虽然期末没有排名,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情况,要想上好的大学几乎没有可能。她心里边着急又愧疚,没办法面对关切她的亲人长辈,这也是她留在城里做工的原因。可是过了这么久,她仍然没有得到心灵的安宁,她又想到要回到羊山去,那里有自己最亲的亲人,那里说不定能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第二天,她就跟外公外婆告了别,走路到桥南车站搭车回了羊山。 立生已经长成了一个有担当的帅小伙了。瘦长的个子,嘴唇边还冒出了小胡子。姐姐回来了,他很高兴,家里终于不再是冷冷清清了。有个伴,吃饭也格外香。 今天是什马街,月红想着和立生一起去当一回什马街。吃了早饭,她和立生在大队门口坐了村里的班车,到什马逛了一回。 陈月红这一个多月挣了三百四十五元。其中三百元是冶炼厂结的工资,四十五元是做三天小工的钱。她买了一点吃的,准备回去跟金生他们一起吃。又给立生买了一个书包,还给婆婆买了一抓澄黄的香蕉。这香蕉她早就想给婆婆买了,之前大舅回来,从外边买了香蕉回来,她吃过,又香甜又软烂,正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家吃。那时候她就想,婆婆什么时候能吃上香蕉? 肖家拿到孙女买的香蕉,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的孙女懂事。 第五十八章 陈月红在羊山待了大半个月又要去县城读书了。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和立生仍然打着手电去二伯屋里等金生。这已经是惯例了,只要他们回了羊山,一定会在晚饭后来二伯屋里等上金生一起睡。金生几乎就是他们一个屋里的人一样。少了他,他们会不习惯。月红和立生两姐弟都太沉默了,需要金生这个开心果来调节气氛。金生的脸上每时每刻都保持着灿烂的笑容,又爱跟哥哥姐姐分享他在羊山的所见所闻,月红和立生也爱跟他相处。 肖家像往常一样坐在八仙桌上吃饭。见孙子孙女来了,睁着一对瞎眼,慈爱地笑了起来,“月红,立生来啦。” 姐弟两人坐下同婆婆说了几句话,就往侧边的二伯屋里去了。 此时有登一家五口正挤在昏暗的灯光下热热闹闹地吃晚饭。见他们进了屋,有登笑着问,“吃饭啦?再在这里吃一点?” 金生马上就起身要去给他们拿碗。 被月红和立生给喊住了,“吃了,吃了。金生,别拿了。” 二伯听说月红明天去报名,叮嘱她什么时候出门去等车合适。他经常在早上的时候会到菜市场去买几块豆腐,有时顺便就在祠堂门口站一会儿,同相熟的人聊几句,因此得知了什马开往县城的班车发车时间。 肖家这时候也摸索着到了门边,她枯枝一样的手撑在更加干枯发黑的门框上,不舍地说道:“啊呀,这么快就要开学啦。娃娃,你在城里自己照顾好自己。” 听着二伯和婆婆的殷切叮嘱,陈月红心里暖洋洋的,亲情永远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在亲情的温暖下,即使是再坚硬的冰块,也能融化成柔软的水。 第二天立生和金生还是像往常一样陪着她一起出了门。现在往县城的车曾加了一趟,除了早上四点那趟,还有一趟十点钟的。陈月红就是赶的十点的那趟车。姐弟三人慢悠悠地出了村子,上了光明桥,往新店子走去。出门的时候,立生一把将姐姐的行李背了起来,让她打空手跟在旁边走。他已经比姐姐高出了一截,当姐姐的只到他肩膀处。 陈月红一路上听着两个弟弟亲切的说话声,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顺眼,连毒辣的日头、烦人的知了声也变得可爱起来。她在新店子跟两个亲爱的弟弟告了别,看着他们亲切的笑脸渐渐被甩在后边,她的眼睛再一次模糊起来。 升入高二的陈月红已经不在原来那个班了。高二分文理班,她选了理科班。因为她喜欢生物,觉得非常的有趣又奥妙。高一学期最后一次月考,生物考得很偏,整个年级二十个班,只有十多个同学及格了,陈月红也在里边。这更加增强了她学习生物的信心。 冲着这个,她选了理科。 分班之后连带宿舍也重新分配了,她搬进了自己班级女生所在的宿舍。宿舍的氛围挺好,因为是同班同学,相互之间都认识,大家也有了一些交流。陈月红跟另外两个女同学混熟了,她们一起上下课,周五的时候一起出校门。她似乎跟别的高中生没什么区别,除了仍然怕黑。时间能让人淡忘很多东西。她自己也有意强迫自己忘记一些不好的。人不能一直把自己困在泥潭里,除了痛苦,还有现实的生活。反正任你千疮百孔,这个城市依旧车水马龙。 再说,这个世界上还是正直的好人多,不能因为碰见个把不上道的就否定所有人。这样想着,她也就渐渐放下了许多成见。 陈月红打暑假工结的工资除了回羊山用掉的,现在身上还有两百多元,这够她在食堂吃两三个月。她花二十元在教学楼下的小卖店买了一张201电话卡。宿舍里有座机,家长可以打进来,但是学生要打出去就要用201卡。先在电话上输电话卡上的卡号,然后输密码,就能拨打电话了。 外婆家虽然也装了固定电话,不过她不好总用,一个礼拜用一次,打给羊山的立生,每次五分钟左右。每个礼拜,她妈也会用公用电话打电话到外婆家。有一次她妈让她少打点电话,电话费贵。她知道可能外婆心疼话费,在妈妈面前唠叨了。于是她便不在外婆家打电话了。之前是在县城路边的小店子打的,两个礼拜一次。现在方便了,直接在宿舍就可以打电话。 周五的下午,别的学生要赶回远方的家。陈月红一个人出了学堂,往县城的东北角走去。她进了路边一栋大楼的二楼。这里是新华书店。书店凭学生证可以去免费看书,要借书的话交十元押金,可以一直免费看,只要你在限期内还上就行了。陈月红舍不得拿十元钱出来,每次都趁周五过来看书。周五下课早,她能在新华书店看两三个小时的书,趁天黑前回到外婆家就行。 高二的生活大体上是满意的。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换了,这些老师她都喜欢。老师们对谁都一视同仁,个个和眉善目,兢兢业业。 陈月红现在的班主任也是她班上的数学老师,姓胡。胡老师是县城本地的,三四十岁的样子,瘦长的个子,精神闪烁。胡老师是一个认真负责的好老师,总是想着让学生多学点再多学一点。他知道,这些孩子如果不能进个好大学,以后出了社会会很艰难。绝大部分的孩子就此与学校无缘,进入社会讨生活。 陈月红也想好好学习,不过学习的事断开一天都不行,她高一已经丢了太多的东西,要想赶上谈何容易。况且高等数学真的很深奥,并不像初中那样,只要死记硬背就行了。碰到不懂的她又不敢去问老师,虽然胡老师一再在班里强调:有不会的都可以问他。 下课之后就更加没法弄懂了,她常常被一道数学题目难得什么也做不成。她很后悔自己曾经的幼稚行为,不应该因为高一的数学老师说了几句不好听的话就故意不好好上他的课,这是最最不成熟的做法。也许人家当时根本没有特指某个人,只是作为警示。自己不应该敏感地对号入座……还是自己过于敏感和自卑了。 第五十九章 横镇在那年经历了短暂的停工之后,很快又恢复了高效的生产。什么都比不上生产重要。人们在生活的重压下,明知有隐患还是争先恐后地来这里打工。就像他们心里虽然对老板不给底薪、不月月结账的做法颇有微词,可是谁叫他们在别处找不到事呢?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不过在后来又发生几起火灾,死了人之后,县、镇消防部门强制要求,厂子里不准住人,要有专门的宿舍。就这样,各个厂子才着急忙慌地修了瓦房作宿舍提供给工人住。当然,宿舍还是男女混住,狭小的房间住一二十个人是常见的。 总之,横镇又恢复了之前忙乱的景象。 说起来,陈华英已经来横镇务工近四年了。在这四年里,她省吃俭用,拼死拼活地干活,只为多攒点钱,供妹妹上学,让妈妈以后的日子好过一点。不过妹妹去年下半年开始没上学了,听妈的意思是伯伯不同意她再上了。说女孩子读了小学就不错了。伯伯,也就是她的继父,她不想喊爸,就改喊“伯伯”。 妹妹没上学之后也来了横镇,现在跟同村的一个女孩子在几百米外的另一家制鞋厂做小工。每一个刚来做事的年轻孩子都是从小工做起,因为不够力气,做不了扎绑,也不会用平车,打不了鞋,只能从小工做起,慢慢地才能做打鞋绑的工作。 自从妹妹出来打工以后,陈华英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以前老想着多打几双鞋,给妹妹攒多些学费。现在妹妹没上学了,家里只有一个妈妈,也不用她操心了,她也操心不上。她现在一下子觉得整个人空落落的。 傍晚,还不到五点,陈华英就跟着厂子里其他的人跑下了楼。按照以前,她是不会这么早下班的。这是因为厂子里的这一批货已经做完了,下一批货的料得等几天才来,老板昨天就说了,做完这批货就放三天假。兰花早上在买早餐那里跟她约好,下班了一起去镇上玩。兰花厂里上午就完工了。 一行十多个人嘻嘻哈哈地从狭窄的铁楼梯上跑下来,将楼梯踩得“咚咚咚”响。这十一二个人中,一半是三四十岁中年人,另外一半是二十岁左右的后生男女。有的是一家老小都在一个厂子做事。 陈华英下了楼梯,不慌不忙地跟着众人走进宿舍。才一踏进宿舍的门口,一个清秀的后生迎面从屋里出来。后生名叫:林海风,外地人,二十出头的样子,个头不高,脸长得还算清秀。他也是个打鞋工,就坐在陈华英的侧对面。 林海风轻快地笑着叫喊另外一个后生,“哎,上网去不?” 华英的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有些发热。 现年十九岁的华英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之前她一直忙着挣票子,妹妹来打工之后,她心里的负担没那么重了,见到长相周正的后生难免心里会泛起一丝涟漪。林海风是今年才到她所在的这个厂子的,她已经在这家做了一年多了,算是老人。林海风刚来的时候,华英就注意到了他,觉得他的名字好听,又是海,又是风的。羊山人的名字都土里土气按辈分取的。华英觉得“海风”这个名字就很有诗意,对他也多看了两眼。小伙子人长得秀气,只是个头不高。华英除了晓得他的名字,其他的就晓得他不是芜丰的,听说是外省的,具体哪个地方她也不清楚。 林海风性格开朗,他才来没多久就和厂子里其他的后生、女子玩成了一片。这让华英对他刮目相看。她自己内向,对外向的人天生有种钦佩的情感。不过她知道他绝对不会多看她一眼,从他进厂到现在已经几个月了,他愣是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倒是对坐在她旁边的丽丽殷勤有加,经常带早餐给丽丽。下班了还会趴在丽丽做事的平车桌上找她说话。有时下楼拿料也会顺带帮丽丽拿一码上来。 丽丽会打扮,即使是做事也穿得漂漂亮亮,头发也烫成了卷发,还染成了黄色。不做事的时候头发就披散着在肩上,别提多时髦了。厂子里四个后生个个都爱慕她,不过除了林海风,其他人还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是同一个地方的,大家都有熟人在。多找她聊几句,别个就要笑话了。只有林海风孤家寡人在这个厂子,自然无所顾忌。 本来丽丽对林海风的殷勤也乐意接受,平常也会跟他说说笑笑,她没有明确跟哪个好,只说跟这几个后生是兄妹关系。不过丽丽因为新交了一个隔壁厂子的男朋友,所以现在对厂子里的后生都刻意保持距离。尤其是林海风。像今天早上,林海风又买了一杯豆浆,一盒炒米粉,笑嘻嘻地跑到丽丽的平车前去献殷勤。丽丽却一改常态,冷漠地拒绝到,“我吃了。不要。” 林海风还没察觉,仍然舔笑着劝道,“吃了也再吃一点嘛。我都已经买了。” “都说了,不要不要。你听不懂人话?”丽丽说得有些发火了,因为她瞥见她男朋友拎着早餐进来了。 丽丽忙起身,小跑着到门口,对那个高高瘦瘦的后生甜甜地一笑,“都说了我减肥,不吃……” “不吃怎么行。” 处于热恋中的两个小年轻腻腻歪歪地站在门口说着悄悄话。 林海风这才明白为啥这两天丽丽的态度会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原来是已经找了一个男朋友。感情这阵子白吃白喝,享受着自己的服务,就是耍自己? 他气愤得想骂娘,抓起自己买的早餐就要丢到楼下去。转头却看见陈华英走了过来,于是他顺手就把早餐塞到她桌上,丢下一句“给你吃”,就走到自己的位置去了。 陈华英受宠若惊,还从来没有哪个后生对她这样好过呢!也是,她天天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身上穿来穿去就是那两身土里土气的旧衣裳,鞋子也是捡得厂子里剩余的一点鞋料自己做的。其他就更不要说,她还从来没有拉过一次头发,更别说染色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一头毛毛糙糙的枯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就像中年妇女一样。试想,这样的女子,有哪个后生愿意搭理呢? 陈华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拿眼睛瞅了一眼林海风,他现在正无所谓地坐在平车前跟旁边的一个后生说话。 这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想着林海风为什么要送早餐给自己。 下午林海风请假了,她的心也空了一下午。现在又看见他清秀的笑脸,她怎么能不激动? 林海风很快就和另外一个后生出门了。华英正在出神的时候,兰花的声音到了门口,“华英,华英……”,接着兰花可爱的笑脸就出现在她眼前,旁边还站着一个叫冬梅的女子。冬梅是羊山陈贤世捡来的一个女子,比她们小两岁,现在跟兰花在一个厂子打鞋帮。她们都换上了只有放假才会穿的漂亮裙子,头发是光亮顺滑的直发,齐刘海。脚上穿着坡跟凉鞋,俨然一副时髦女郎的模样。其实绝大部分的年轻女子在放假的时候都是这个打扮,当然,除了陈华英。 华英见她们来了,笑着说到:“你们等我一下。” 兰花和冬梅笑着说,“好”,然后就站在宿舍门内等着。 很快,三个女子就出了门。 横镇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大家放假就都放假,几乎家家的单子都差不多时间结束。现在这一片破烂低矮的瓦房巷子里,到处是人声嚷嚷。一些男人坐在宿舍门口的地上打牌,旁边还有一些围观的人;每间宿舍几乎都空着,女人们结伴出门去买菜了;后生女子也嘻嘻哈哈着跑出去了,她们三五成群朝镇上去了。后生们则相约着去上网了。 华英三人手挽着手,穿出她们那一片瓦房宿舍,上了一条不宽的水泥马路。马路是她们所在的这个村唯一一条通往镇上的路,也是来往客商运货的必经之路。路上停了两台摩的,百无聊赖的摩的佬见她们过来,招揽道:“美女,要搭车吗?” 三人笑着摇摇头,从摩的佬身边走过。 马路对面现在是一派繁荣的样子。几家肮脏的小饭馆内已经坐满了年轻的后生,他们蓬头垢面,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旁边一家名叫“人来人网”的网吧门口站着一些年轻的男女,络绎不绝的后生从旁边的小饭馆吃了饭就朝网吧里走去。网吧的另一边是一家小超市,同样是人来人往。超市旁边则是一个打电话的地方,一间不大的屋子,用玻璃隔成了五六个小隔间。玻璃上贴着两行字:打电话五毛钱一分钟,接电话两毛钱一分钟。 每个隔间里都摆了一部电话,还有一把塑料方凳供打电话的人坐。有几个中年女人在隔间里打电话。肥胖的老板娘坐在进门的柜台后,边嗑瓜子边监视着这些人。 华英三人一路说说笑笑着到了镇上。横镇这些年也越变越好了,镇上百货齐全,两边卖衣服的店子从镇子口一路延伸到镇中心。兰花和冬梅主要是来做头发的,年轻女子们都烫上了卷发,大波浪、小卷、中卷,玉米须、光卷点发尾等等各种各样的都有。直发已经过时了,卷发才是当下最流行的。兰花和冬梅见人家做卷发好看,于是也想着来烫个卷发。趁还在屋里当姑娘,尽情地去折腾折腾。不然像金花一样嫁了人,生了孩子就别想美了。哎,女子也就这几年快活。 在兰花和冬梅的带领下,三人轻车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巷子里,进了一家名叫“一支烟”的美发厅。美发厅不大,装修得很前卫。进门就有一个炸毛狮一样的男子热情地迎了出来,“小姑娘,想做什么发型?” 兰花和冬梅一屁股坐进靠外边的一张椅子里,熟练地跟炸毛狮聊了起来。她们是这里的常客,做头发每次都来这里。这要是年底的话,做一个头发得等六七个小时。年底的时候,女人不论老少,通通会到镇上来做一个新潮的发型,好美美地回老家。 兰花和冬梅跟男子谈妥之后就被带去洗头了。这时候炸毛狮又走到华英面前,热情地推销,“美女,你也做一个头发吧。做完头发,保证你变时髦漂亮。” 华英不好意思地摇头拒绝,并礼貌地笑了笑,“不用了。” 炸毛狮似乎不死心,他接着说到,“哎呀,改变一下形象嘛,我保证你做完会变漂亮。到时候那些后生还不被你迷死!” 这时候兰花和冬梅用棕色的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后间的帘子里走了出来,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坐到了镜子前的转椅上。 兰花听到男人对华英说的话,劝说华英到:“华英,你做一个头发吧。我们做一样的。到时候买一样的衣服,那才好玩呢!” “还是不了吧。”华英心疼钱,也觉得烫头发太招摇了,会不好意思。 兰花推推她的胳膊,说“哎呀,做嘛做嘛。你出来这么多年还没做过一次头发吧?试一试嘛。你现在不好好打扮打扮,等两年结了婚就更没那个心思和精力了。到时候别后悔在这个美丽的年纪连头发都没烫过一回!” 华英望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是那样土气!与漂亮的兰花和冬梅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丑小鸭一只。她在心里想,难怪林海风只爱跟丽丽说话!要是我是男的,我也不爱跟自己这样不修边幅的女子多说一句话。 她又想了想兰花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现在趁自己能挣钱,也放肆一回! 就这样,华英在几人的连番劝说下决定做一个发型,不过她选择做的是直发,烫发还是太前卫了。 三个小时以后,三人顶着新发型出了“一支烟”,在路边买了一个煎饼吃,就朝着不远处的服装楼走去了。现在已经是夜里的九点了,狭小破旧的横镇镇集被一片灯火照亮,就如一颗闪亮的明珠,在黑夜里闪耀着光芒。 华英、兰花、冬梅三个女子在服装楼里一人买了两身新衣裳。原本华英不打算买的,禁不住兰花两人的劝说,才狠心买了一件连衣裙和一套粉嫩的夏装。她们甚至在试穿了之后就直接穿着新衣服,把旧衣服装在店家给的袋子里提着走出了服装楼。 现在这三人完全的焕然一新了,新潮的发型,崭新、漂亮的衣裳,走在路上就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路过的后生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美中不足的是华英脚下的那双磨得只剩一块光板子的凉鞋。 当陈华英焕然一新地出现在宿舍的时候,同事们都惊讶地朝她望了两眼,心里感叹,“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这邋邋遢遢的女子模样竟然还清秀着呢!” 爱开玩笑的六秀打趣道,“嘢,短命女子,怎么舍得去做头发、买新衣服?” 华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钻进了自己的床铺帘子里。 第二天,当林海风上通宵网回到宿舍,看见焕然一新的华英时,心里也不免惊讶了一番。想不到她长得也不赖嘛!虽然比丽丽差点,不过与之前相比,简直顺眼了一百倍。 他走过华英身边时轻浮地说道:“哇,美女哦!” 华英瞬间就红了脸,羞答答地低下了头。 林海风见她这个样子,心里明白她十有八九对自己有好感。于是心里有了小九九。 从那天起,林海风有事无事故意找华英说两句话。等到下一批货开始做以后,他竟然在一天早上特意买了一份早餐给华英。还是一杯豆浆,路边一块钱一份的大锅炒米粉。 林海风把早餐放到华英的平车台子上,轻松地说,“给你吃。” 可怜的华英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也没人这样对她好过。她就这样沦陷了。她羞红了脸,推辞着,“不要。” “你不要就丢了!”林海风使上了惯用伎俩。 屋子里的工友开始起哄,“哦——马上有糖吃了。” 六秀更是直接跟华英开玩笑,“死女子,他肯定是喜欢你。不能怎么平白无故给你买早餐。” 把华英羞得耳根都是热辣辣的。 林海风第二天倒是没给华英买早餐了,改成下楼拿料的时候帮她带鞋料上来,然后不容华英拒绝就放到她身后堆料的地方。 林海风连着一个星期帮华英拿料,这让华英心里很感动。她早就沦陷了,只是碍于脸皮薄,一直绷着不跟林海风说话。可怜的华英自从友世没了后,小小的她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从此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跟着妈妈到了继父家里之后,日子更加艰难。每天有做不完的活不说,干什么都要看人脸色,连吃饭也不自由。这么多年,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林海风是第一个对她好的人。她第一次透过灰暗的生活看见了曙光…… 这天傍晚下工,陈华英交完货,走在叽叽喳喳的人群最后边。林海风磨蹭着到了后头,直到跟华英并排着。华英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跟她走一道,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砰砰直跳。渴望他跟自己说话,又怕羞。 等拐过厂子的楼梯时,林海风突然轻声说,“哎,一起去上网呀。” 华英心里欢喜,可因为怕羞没有回答,反而加快脚步往前走。 林海风紧紧地跟在她旁边,“去不去嘛?” 华英丢下一句“不去”,又羞得低下了头。 林海风故作伤心地说,“我又不会吃人,干嘛这么怕我?要是你不去我就一直跟着你。” 怕羞的华英怕被同村的人看见,只得答应他。当然,她并不仅仅是受了威胁才这样的,其实她心里渴望跟林海风相处,她喜欢他…… 林海风带她到路边的小饭馆吃了快餐,然后把她带进了“人来人网”上网。他轻车熟路地在前台开了两台机子,随后把华英带到两个相邻的空位子上坐下。林海风教华英怎么玩电脑,华英局促地不知如何是好,怎么也学不会。他就给她点开了一个爱情电视剧让她看,自己则在旁边打游戏。 华英局促地坐在电脑前,脸上火辣辣的。看着电视里浪漫的爱情故事,她心里泛起了涟漪。对美好的爱情充满向往。 那天华英同林海风在网吧待到夜里十点才一起回的宿舍。 一进宿舍,宿舍里的人都开玩笑,“呦,两个人还一起回来的!” 华英羞得很快钻进了自己的床铺帘子里。一晚上,她却一直在想林海风。虽然他就睡在这个房间——他的床铺在她斜对面的上铺。华英宛如一个热恋中的人一般,每天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林海风呢,从那以后隔三差五就会邀请她一起去网吧玩。 不到一个月,他们的关系就确定了。 那一天早上,林海风买了一包糖到厂子散发,算是正式公布了他和华英的关系。 趁林海风下楼去拿料的间隙,六秀担忧地问华英,“蠢女子,你真的跟他处上朋友了华英羞红了脸点点头。 六秀语重心长地提醒道,“他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他一看就是个伶伶郎郎的人,他以后会对你负责?会娶你?” 六秀虽然平时对华英跟他们这些老人抢货做颇有微词,她老是打趣她,“死女子,莫跟我们这些成了家的抢着生做死做,趁年轻去玩,去跟后生谈恋爱。” 可真的要眼看着这个女子跟一个不靠谱的人,她又忍不住提醒两句。毕竟同是什马人,算是同乡。 华英对林海风十分的信任,他跟她说过,等一两年就带她回老家结婚。华英相信他。他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可他展现给她的却是不错的一面,体贴,温柔。所以面对六秀的提醒,她也只是害羞地笑笑。 没两天,华英就跟着林海风搬到外边去住了。林海风在附近租了一间小单间,算是他们临时的家。因为每个厂子宿舍都是男女混住的大杂间,完全没有隐私。有一些夫妻就会到附近租本地人家不住的旧民房来住,月租一般是一百到两百不等。 华英搬进去之后先将这间破旧的瓦屋子收拾了一番,又掏钱置办了一些生活用品。很快,原本昏暗破旧的屋子就焕然一新。华英看着整洁的屋子,心里很满意。她一直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不管它多么破旧,只要是属于自己的就行。她渴望温馨的家庭生活,因此对这间屋子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她甚至甜蜜地靠在林海风的胸口,畅想他们以后生儿育女的生活。 第六十章 兰花好久没见华英来找自己,便去她宿舍找她。这才得知她已经搬出去住了。她很愕然,怎么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 第二天,兰花趁吃中午饭的时候去华英厂子里找她。刚好看见林海风跟华英在一堆说说笑笑地吃饭。 “华英。” 她喊了一声。 华英见她来了,赶紧跑过去。 兰花开门见山地问她,“听说你出去租房子住了?那就是你男朋友?” “嗯。”华英害羞地点点头。 “听口音是外地的?” “嗯,外省的。” “那以后怎么办?”兰花担忧地问。 “他说过一两年就结婚……”华英害羞地说道。 听到这里,兰花便再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祝福她。看着华英容光焕发的模样,兰花在心里感叹,苦了这么多年的华英也该轮上好日子了。也许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时间很快到了年底,各家的活基本都接近尾声了。横镇变得沸沸扬扬。大家都为了不久之后能回老家而躁动起来。厂里的活结束后,老板们算账结账还得三两天,趁这个时间,年轻女子、中年女人们成群结队跑到横镇的镇集去置办回家的衣裳,还要做一个时髦的发型。唉,出来打工的人如果还顶着正月那头发型回去,人家就要奚落,“怎么连个头发也舍不得做?”,以此来判定那人肯定在外边没混出个样,你看,连做头发的钱也没有! 横镇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热闹,所有的店铺门口都熙熙攘攘,来往人员络绎不绝。三家发型屋更是火爆,排队排到了半夜。 男人们呢,则放心大胆地坐在宿舍里靠门边的下铺打起了扑克。这里没什么娱乐项目,连电视也没得看。谁愿意花那个钱去买一台电视呢?这里的活有一天没一天,说不定哪天就拍拍屁股走了。再说比起看电视,他们更愿意打扑克。不管再苦再累,只要一说打牌,大家立马来精神了。 至于年轻的后生,绝大多数都窝在“人来人网”通宵玩游戏、聊qq。 陈华英跟着妹妹、兰花她们一起到镇上买了两身像样衣裳,还给妈妈带了一身。 华英计划早点回家,因为海风说他结了帐就回家,那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海风还告诉她,他这次回去就跟家里大人说他们的事,争取早点把这么贤惠的她娶回家。 华英听了这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把家里附近一个小店的座机号码写给了林海风,还让他给自己留个电话,有什么事好联系。 林海风说他们家附近没有安座机的,他说,“到时候我给你打。肯定是男的打过去,女的打去找男的,人家要笑话。” 华英甜蜜地点了点头。她感叹,海风可真体贴!自己一定是走了狗屎运,才能碰到这么好的他。 没几天,这些人就各自坐上了回老家的汽车。 羊山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到处洋溢着节日的气氛。 村口“哒哒——”几声长鸣传来,那是班车进村的声音,妹妹香英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她跟两个要好的女子约好一起去镇上逛街。华英却没有那个心,她在等林海风的电话。自己出去了,万一海风打电话来,那岂不是错过了。再说,他家里附近又没有打电话的地方,打一次电话不容易。 可是直到过了年,华英还是没有等到找她的电话。她想,或许他事多,过年嘛,肯定都忙。 为了不错过林海风的电话,华英连正月初二的走亲戚都没参加,就守在家里。她怀疑是不是智德屋里的电话坏了?还是海风把号码弄丢了? 嗯,都有可能。 她想,如果是这样,那就早点出去跟海风汇合。这样想着,她又安心地等待光头通知出门的日子。 这天,华英正在屋里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光头通知最早正月十九日的车子出发。她定了最早的一趟。两天后就出发。她计划收拾好东西就到兵子屋里去拿点药吃,这阵子总是胃口不好,恶心得很。她猜可能是过年吃了几天油腻的,搞坏了肠胃。 华英刚刚把门口晾着的衣服收到房里,丢在床上准备打包。屋外传来智德老婆的大嗓门,“华英,华英,接电话。” 华英听到接电话几个字,心一下跳跃起来,肯定是海风! 她欢快地“哦”一声,就跑出了门,朝智德店子里去。 果然,电话是林海风打来的。华英小声向海风诉说着她的思念,问他怎么这么久没打电话。 林海风告诉她,一直没找到机会打,忙着呢。华英也不管,完全没听出对方的不对劲。她迫不及待地问林海风,“你定了哪天的车?我后天就出发。你要早点啊。” 林海风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他不去北江了,计划跟亲戚去别的城市。 听到这话,华英慌了神,她问,“那我怎么办?” “我家里不同意找外地的……对不起……” 华英如五雷轰顶,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丢下! 华英小声地啜泣起来。电话里的林海风安慰她几句,“你这么好,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对不起,原谅我……”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现在他感觉一身轻松。当初林海风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跟华英交往,并没有想过要跟她真正结婚。华英并不是他理想的结婚对象,他要找漂亮、开朗的。而不是华英这样贤妻良母型的。华英太呆板无趣了,一天到晚在他耳朵边唠叨要攒钱攒钱,连他去上网也要唠叨,他早就烦了。要不是看她太过老实了,他都不会打这个电话。他是怕她一直等他,心里过意不去,才决定打这个电话的。电话打完了,他心里也轻松了。 林海风是轻松了,可华英却如天塌了一般。她把电话费压在座机下,麻木地回到房间,蒙进被子里默默地流泪。连妹妹花英来喊她吃晚饭,她也没起来,在被窝里装睡。家里还不知道她交男朋友的事,除了妹妹和兰花,几乎没人知道这事。本来她准备找个机会同屋里人说,现在她哪敢? 陈华英缩在被窝里,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她后悔当初没听六秀的。不过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了。 夜里华英又反胃起来,甚至想吐。她从被窝里爬起来,冲到大门外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吐出来。身体的难受,和心里的痛苦一起压下来,她又一次流起了泪。 “做什么?”黑暗里,矮姑的声音响起来。 华英被吓了一跳,赶紧别过脸把泪擦干。故作镇定地说,“没事。”,然后就快步跑进了自己房里。 矮姑也紧随其后,跟了进去。矮姑轻轻地把门带上,盯着华英看了一会儿,才悠悠地开了口,“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华英抵赖到,“没有”。 可矮姑是过来人,她看女子这阵子的反应就不太对,刚开始她还没往那个方面想,可今天女子的表现更加印证了她的猜测。 在矮姑的逼问下,香英道出了姐姐交了一个男朋友的事实。 矮姑忙问,“跟他睡觉了?” 香英不敢出声。华英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矮姑看两个女子的反应,气得骂道,“短命女子,怎么这么随随便便!你个短命女!” 矮姑骂完之后,突然想起来焦急地说,“这个情况,还不赶紧叫他过来商量结婚的事。” 华英哭着对妈妈说,“他不要我了!” 矮姑难得硬气一回,她绷着脸说,“由不得他不同意。去找他!他是哪个村的?明天就让你伯伯去找他屋里大人要说法!” 花英见姐姐不敢回答,于是替她告诉妈妈,那人根本不是本地的,是外省的。连电话都没有,更别说家住哪了。 矮姑听了,又把哭的稀里哗啦的大女子骂了一遍,自己趔趔趄趄地出了房门。 回到屋里,经过一番挣扎,矮姑把在被窝下睡觉的男人推醒。然后艰难地把大女子身上发生的事说给他听。男人听了,先是在黑暗里咒骂了华英几句。矮姑求他想个办法,不然女子没法在这地方上活。要知道,在这大山里,没有哪个好后生会娶一个丢了清白的女子回家,更不要说怀过孕的…… 男人骂骂咧咧地按亮了灯泡,照出一张黝黑精瘦的脸。男人名叫陈六子。大约五十出头的样子,中等个头,肩膀往后拱着。这便是矮姑现在的男人,华英的“伯伯”。 陈六子皱着眉在被窝下坐着,表情严肃。矮姑见他这样,大气都不敢喘。怕他随时就要爆发。 果然,陈六子又把她和华英女子臭骂了一通,气得用拳头锤墙。 原本,他计划这一两年就给华英说个人家,到时候能收点彩礼,还多一个女婿照应。谁能想到那个平时老实巴交的死女子竟然自己谈起了朋友,还被人搞大了肚子!如果是本地的还好说,大不了他带上两个儿子冲去男方屋里闹一闹,男方不敢不负责,彩礼也跑不了,说不定还能要点赔偿。可死女子偏偏跟了个外地的! 唉,烦人。 可是精明的六子很乱又镇定下来,他硬生硬气地同矮姑说,“还能怎么办?现在只有先让那个短命的把肚子里的东西搞干净。其他的再说。” 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他有一个表姐常年在外跑媒,说不定她有办法。不管是二婚也好,年纪大些也好,只要能出点彩礼,把这个祸害送走就行。 这样想着,陈六子又安心地睡下了。留下操心的矮姑流泪到天明。 第三天吃了早饭,陈六子领着矮姑、华英到村口等班车。他们要去田中镇镇医院给华英落胎。在本镇太多熟人了,说不定就碰上熟人,被人家知晓了去。陈六子思来想去,宁愿跑远一点,去隔壁的田中镇保险一些。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三人到了田中镇,直奔田中镇中心医院。事情很快就解决了。 将华英两母女安置回羊山后,陈六子马不停蹄地赶去了表姐屋里一趟,跟她说明来意和情况。他表姐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说包在她身上。 陈六子这下放心了,他安心地回羊山等着表姐的回信。 这期间,他的两个儿子和继女花英相继出门打工了。至于华英,他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暂时不要出去打工。 华英没有反对,她麻木地听着妈妈和伯伯的话。这些天她一直像死人一样,没有思想,只是麻木地做着一切。 时间磨到了二月出头,附近的女人开始议论纷纷:那个随娘嫁过来的女子不检点,打过胎!有人在田中医院看见她们一家了,肯定是打胎去了。而且个个后生、女子都出去打工了,就她还赖在屋里,肯定有问题。 这话传到矮姑耳朵里,也传到了华英的耳朵里。有一次,智德老婆甚至当着矮姑的面开玩笑,“嘢,你屋里华英怎么还在家里。怎么?坐小月子呢?” 这话说得矮姑脸青一阵白一阵,连忙否认,“莫开这样的玩笑。”。当然,她又免不了到女子面前去哭骂一顿。 二月中旬,陈六子那神通广大的表姐眉开眼笑地找来了。她跟陈六子说找到了合适的人家,男方什么都不挑,也不要你们办出嫁酒,还给你们四万块礼金…… 陈六子听到四万块礼金,马上眉开眼笑地连声答应,“做得,做得,做得!”。 你要知道,四万哪!四万!一个勤快的后生在外省吃俭用一整年,最多也就能存到一万出头。这十里八乡的人家嫁女儿彩礼一般也就要个万把块,加上“三金”和其他的,也不出三万块。再说,三金是给女子的,娘家又得不到。人家这一下就出实打实的四万块,你说哪个能拒绝得了? 矮姑心里却有些疑问,人家啥也不要求,就给四万块钱?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小心地问到,“人怎么样?” 他表姐撇下嘴,说“哎呀,自己这样了,还指望能找个多好的。这就不错了。那人是二婚,年龄呢是大了一些。不过人材还可以,家又在城郊,算是半个城里人。你放心,我们亲戚,还能骗你不成!” 矮姑被他表姐奚落得张不开口。 反倒是陈六子一听是城郊,反应比较大,他惊喜地问到,“县城的?” “不是。还没跟你们说,那人是风城的。” “外市?怕是太远了吧。”矮姑心下一惊,有点不同意的意思。 他表姐现在倒耐心起来了,她发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耐心地对矮姑说道,“对。不过也不算远喽,就在隔壁市。现在到处通车,这点距离根本不算什么。这么多人去几百公里的外地打工,人家也不说远。再说,咱女子这样,在地方上哪个好人家愿意要。只有远地方的,人家思想没那么死板,看得开。再说了,现在这个世界,女子嫁得近有什么用,还不是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你照样见不了几面。女子嫁过去又不是不能回来,逢年过节随时可以回来。” 他表姐当然要积极。那人许了她好处,介绍费一千呢!她在村里村外给人做媒,男方最多包个百八十块的红包。有的甚至只请她吃一餐酒席就算数了。这一下就是一千,她当然比做父母的都着急成事。 陈六子眉开眼笑地附和道,“就是,就是。这就不错了。” 矮姑还想说点什么,他表姐又说了,“妹子,你要考虑小女子。让地方上的人知道了,打坏了名声,到时候得连累了小女子。” 说到这,矮姑就不说话了。是啊,不能把花英也搭进去。远就远一点吧,年纪大就大一点吧,只要对女子好就行。 矮姑在自家男人和他表姐的催促下进房同华英说了这事。华英没吭声。她的心死了,她想,跟谁都一样,只要不拖累了妈妈和妹妹。 矮姑跟厅堂里的两人说女子没吭声。陈六子和他表姐无所谓地打趣道,“肯定是害羞了。女子脸皮薄。哈哈哈……” 就这样,陈六子和他表姐敲定了尽快让男方过来接人。 大概过了个把星期,在一个阴天的下午两三点,陈六子他表姐欢天喜地地引了两个陌生男人到了陈六子家。 陈六子迎到了门口,脸上表现出热情的笑来。他把这三人引到八仙桌上坐下,让矮姑去菜市场打了两斤米酒,一斤炒花生。几人就开始聊上了。六子不会说普通话,人家说什么,他也听不懂,只是迎合地咧开一张大嘴谄笑。全靠他表姐的翻译。 矮姑坐在桌上,打眼一瞧:哎呦,那后生可不后生呀。一个蹭光瓦亮的头,黑脸皮,脸上麻子比较多,笑起来眼角全是褶子。这起码得有三十多了吧。唯一的优点就是个头比较高。 唉,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我华英可不会选这样的老光棍当老公!唉,这都是她命不好…… 坐在光头旁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那是他叔叔。 因为语言不通,这五个人也没聊什么。光头的叔叔提出要见一见女子,陈六子便让矮姑去喊。 房里的华英早就听到动静,她明白这是男方来了。心里纵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由不得自己了。她要为她年轻的冲动而买单。就算她不要名声,可不能连累了妹妹……昨天夜里她妈已经跟她谈过了,说到了这个话题。 矮姑走进房里,跟华英说人到了,出去见一下。 华英便像行尸走肉一样随她妈出去了。 六子表姐一见她来了,便笑嘻嘻地跑过去拉她坐到光头一条长凳上。 她油嘴滑舌地对光头两叔侄说到,“啊呀,你们看,这孩子长得多好!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 华英低垂着头,绞着一双手。 光头很满意,他对他叔叔点了点头,又嘁嘁喳喳地说了几句几人听不懂的家乡话。 六子表姐看这情形,知道这事成了。 华英不想再在这里供人观赏,于是跟她妈说先进去了。 现在厅堂里又剩下他们五人。他表姐在六子的眼色下提出彩礼的事。光头叔侄俩表示没问题,他们要求明天就带华英回风城。六子这边也答应了。光头当即从身上斜挎的黑包里掏出四沓崭新的钞票递到六子和矮姑面前。六子把钱点了一遍,确认是四万块无误,随即喜笑颜开地同矮姑去张罗晚饭招待客人。 夜里,矮姑到华英房里交代了一番到别个屋里做媳妇应该做什么和不应该做什么。说到伤感处,母女俩又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华英就随着光头男人和他叔叔出了羊山,往新店子的方向去了…… 第六十一章 高考结束了。陈月红的成绩可想而知。她考砸了,在预料之中。 拿到成绩单后,她反而解脱了一样。这个结果她心里早有预感。等待的这些天里,她心里有一些侥幸,整天胡思乱想,不过现在她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大不了去打工!这世上那么多人连学都没上过,还不是照样能活。或许我能在外边活得好好的呢。 这样想着,她反而轻松了一些。她走到桥南车站,搭上了回羊山的班车。 车子缓缓地启动后,她心里又不安起来。这样的成绩,如何回去面对父母和周围的人。 陈有和两口子趁淡季没什么货做,前两天也从北江回到了羊山。他们先到县城家英娘屋里看望了老两口,吃了一餐饭,这才搭车回的羊山。这些年陈有和跟丈母娘三娇的关系有所缓和。自从有和同家英出门打工后,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天到夜打牌,烟酒瘾也不像在屋里那样大了,他们两口子吵架也少些。三娇这才对陈有和有所改观,陈有和两口子每次从外边回家都会先落到丈母娘屋里吃一餐饭,买点东西看望她。三娇每次也客客气气的招待他。 他们这次回来是想着看看女子接下来怎么走。如果考得好,就咬牙给她继续读。能怎么办呢,都供到这个份了;要是考得不好,就算了,不去上。因为立生也在上高中,供两个孩子读书真的难啊。大专上得没意思,咱也没什么门路,出来一样是打工。他们在心里这样计划的,只等女子从县里回来。 谭家英这会儿正在屋里等着,顺便打扫卫生。陈有和出去大队那里玩了。 陈月红下了车,忐忑不安地从新店子往村里走。看见人就快步走过,她真的没有脸面对别人的询问。 当她一脚踏进门,谭家英急切问,“考得怎么样?” 她艰难地说,“不好。” 谭家英有点不敢相信,“怎么会呢?是不是题目很难?” 陈月红失落地摇摇头。 谭家英见女子这副蔫头蔫脑的样子,也不好再询问了。事情已经这样了,问了也没用。再说女子心里肯定难受。 母女俩静悄悄地坐在房里,过了一会儿,谭家英才小心地问,“那要不要去复读一年?” 月红知道自己的水平,即使复读一年也没用。如果复读,她的心理压力会更大,要是还考不好,那岂不是更没脸见人了? 于是她拒绝了妈妈的好意。她知道妈妈是怕她有遗憾。可家里供自己上这三年学已经很艰难了,怎么也不能再浪费那个钱。立生下半年就上高二,正是用钱的时候。等他上大学了,屋里就更难。陈月红已经下定决心这几天就出门打工,减轻爸妈的负担,帮着屋里攒钱修建一栋像样的房子。 她同妈妈说她要出去打工,她妈谭家英沉默了一会儿,说,“也好。我给你大舅打个电话,你就去他那里,有个照应。”,谭家英是万万不会让自己的女子去北江做事的。那个活只有卖死功夫。月红读了书,该往大地方走。 陈月红点了点头同意了。 第二天,附近的人就知道了有和女子没考上大学的事。大家都议论纷纷,说什么难听的都有。 陈月红没出门,倒没什么。只是苦了陈有和两口子,要忍受别人的风言风语。 庆来的场地上,庆国、学贵、庆来、木秀等围在一起说笑打发时间。学贵鄙夷地说起有和屋里的事,“我说得没错吧!当初我就跟他说了,莫给女子读了,早点让她出去打工。有和还不听。你看,这白白供了三年,还不是一样打工!”。学贵对于那些扎紧裤腰供孩子读书的人很是有意见。他自己没给女子读书,见不得别个供女子读书。他心里还是怕自家女子怨恨。当时陈月红刚刚考进重点高中的时候,他就跟有和提了反对意见,有和没听见去。现在他心里挺高兴,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有和的女子最终还是走上了跟他的女子一样的道路——打工。哼,还以为她能翻出什么花来呢! 这下就算女子日后有什么抱怨,他也可以拿有和的女子来说事:你看,有和的女子读了书,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打工。 木秀本来就瞧不上陈有和一家,现在更是借此奚落一顿。她瞥着一对乌眼睛,阴阳怪气地同众人笑道:“那个女子肯定在学堂里不学好,学人谈恋爱呢!” 几人一听,瞬间哈哈大笑起来。 是啊,赌博鬼的女子终究翻不出什么浪来。 中午谭家英到学友屋里给大弟建国打电话说了女子的事。建国爽快地答应了,说“没问题,定了哪天的车就告诉我。我去车站接。” 月红打工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她很快收拾好了行李,还是那个黑色背包,背包里一套换洗的衣裳,再就没什么东西了。 第二天,谭家英同女子一起去的县城。她们在饲料厂下了车,先去了家英娘屋里。家英用娘屋里的座机打了大弟的电话,问了他关于买车票的事。建国告诉她,汽车是下午两点的,买芜丰到东市东站的长途票。他到时候会来车站接。 谭家英在娘屋里麻利地煮好了中饭,她跟女子在这里吃了中饭就出了门,花了三块钱在路边拦了一辆三轮车坐到了长途车站门口。母女俩进了站,谭家英到窗口上买了票,然后两人坐在大厅等着。 母女俩谁也没说话,陈月红心里是对未来的迷茫,而谭家英则是伤感。她知道,女子这一去就代表真正长大了,要永远的离开这个家了…… 母女俩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儿,谭家英说,“时间还早,还有一个多小时呢。要不我们出去逛逛。” 陈月红没有说话,起身跟着母亲走出了长途汽车站。 现在正值酷暑,这会儿又是一天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滚烫的太阳发出刺眼的光,母女俩本能地眯起眼睛,还把一只手遮在额头上挡着。到处跟热锅一样,连风也是滚烫的。 长途车站一出来就是陈月红经常走的那条马路。现在路上没什么行人,偶尔有一两个骑单车和走路的人经过。路边的店铺也没什么客人,店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店内打盹。唉,这么热的天气,没有人愿意出门。 谭家英带着女子往右边拐,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与刚刚大马路的客气景象不同,巷子两边是老旧的平房。地面也是坑坑洼洼的。 谭家英和陈月红现在并排走着。别看这巷子不起眼,里边竟然隐藏了一些卖东西的摊贩。在一条背阴的巷子里,有一条露天的摊子。卖衣服、鞋子、吃的,喝的都有。陈月红好奇地打量着这新奇的世界,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去什马赶集的场景。她虽然在这里上了三年的学,可对这个小城并不了解,她几乎不怎么出来逛。 谭家英问女子要不要买什么东西,陈月红说什么都不买,懒得背。可谭家英还是在路边一个卖瓜人手里买了三个绿莹莹的香瓜塞在她背包里。她说:“拿着,到了外边可吃不上家里的东西了。” 母女俩接着又闲逛了一会儿,最后回到大路上,坐在工商银行的台阶上望着慵懒的城市出神。 坐了一会儿,她们又起身往长途车站去了。再晚怕误了车。 回到车站内,她们分别去上了厕所,又等了十来分钟,就看见闸口开始放行了,一个穿制服的中年女人在闸口处喊:“可以进站了。买了去东市东的票往这里来。” 谭家英马上急了起来,“快点。去占个好位置。你晕车,坐前边好一点。” 她们朝闸口处跑去,陈月红凭车票进入了停车区。她回头朝妈妈挥了挥手,“妈,你回去吧。我走了。” “嗯。好。”谭家英眼里闪着泪光,颤着音回答。 陈月红不敢再看妈妈的眼睛,她转过身,往前走去。 面前是一片空旷的水泥地,地面上停着三辆蓝白相间的汽车。一进到里面,一股难闻的汽车尾气弥漫在周围,太阳无遮无掩地当头照下来,烤得头晕乎乎的。陈月红瞬间就恶心反胃起来。她同谭家英一样晕车。 芜丰——东市东站 通过车头前摆着的牌子,她找到要坐的那辆汽车,捂着口鼻上了车。 车上还没多少人,连司机也不在。陈月红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并把自己的背包抱在胸前。 车里的味道很难闻,一股长途汽车独有的、令人恶心的气味。加上太阳的炙烤,使这气味更加浓烈。 水泥场地的边沿栽了一排的小树。树叶在太阳的炙烤下,都有气无力地卷曲着。一阵热风吹过,它们便发出“沙沙、沙沙”的噪音,令人心烦意乱。 陈月红一直捂着口鼻,胃里隐隐泛起了酸,头也痛了起来。她干脆把头枕在黑包上,闭起眼睛养神。 她的脑子是混乱的,一会儿想到了羊山,一会儿又想到了读书的事,还想到了即将前往的城市,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恍恍惚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朝窗外望去。 只见她妈谭家英站在她靠着的窗户外,一边用手敲打着窗户,一边焦急地喊着什么。 司机已经坐上了驾驶位,车上的位置也几乎坐满了。车门位置还有一个胖男人在维持秩序,看来他是跟车的。 陈月红一下站起来,跑下车。 谭家英已经走到了车门位置,手里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两瓶八宝粥、一袋方便面,一包榨菜和一瓶矿泉水。她刚刚出了车站的门口,想起来女子没带什么吃的。她怕她在路上饿,于是跑到外边的小店匆匆忙忙选了几样吃的。 见女子从车上跳下来,谭家英压住心里的悲伤,尽量扯出一些笑来对女子说,“这是给你买来在路上吃的。” 陈月红说,“不要。我晕车,吃不下。” “拿着。现在吃不下,等下看别人吃就会饿了。路上有近十个小时呢。”,谭家英说着,就把一个红色的塑料袋塞到月红手上。 “嗯。”陈月红点点头。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到,妈妈不知道跟人家说了多少的好话,人家才让她这个“闲人”进来的…… 想到这里,她的眼窝就热辣辣起来。幸好这时候司机在喊,“要发车了,没上车的快点。” 陈月红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她哑着嗓子对谭家英说,“妈,我上车了。” “嗯,到了打个电话报平安。” “晓得。” 陈月红说完快步地转身上了车。 车子缓缓开动了。 谭家英就这样站在大太阳里看着车子开远,她奋力地挥动着手臂,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来。她知道,女子从此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她飞出了她们共同的家,等不了几年,又得组建自己的小家…… 陈月红回头,从窗子里望见妈妈伤心的脸以及渐渐无力的手,眼泪终于抑制不住,从眼里淌了出来。 第六十二章 车子出了芜丰县城,在高速路上快速地行驶着。 陈月红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撑起精神专注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景物。 过了一山,又是一山,满眼皆是连绵不绝的山峦。近处翠绿的山峰与远处高远的天空构成了一幅色彩协调的山水长卷。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洞,再出来又是一片无尽的群山。 陈月红看倦了,就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不过睡不踏实,她本身晕车,过一会儿就头痛得醒来。为了压制反胃感,她不时吃两口妈妈给她买的东西。听说晕车的人不能空着肚子,空肚子能加重晕车。 经过十一二个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到了本次的目的地——东市。 作为改革开放第一批试点城市的一员,东市以制造业而闻名,这里聚集着数以万计的工厂,形成了电子信息、服装家具、五金模具等产业集群。是世界出名的制造业基地,国家重要的外贸出口基地。 以此同时,天南地北的青壮年纷纷涌至东市淘金。留下他(她)们的青春和汗水。 这是一个梦想与汗水并存的城市。 而东市东站就是他(她)们绝大多数人梦想开始的地方。 陈月红跟着人群,走出了东市东站的大厅门口。 现在已经是凌晨的两点,车站内外仍然灯火通明、人潮涌动。带着一身疲惫刚刚下车的人和匆匆忙忙赶车的人在这座气派的建筑物相逢,他们带着各自的梦想与心酸,奔向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陈月红站在门口的台阶正中间,她认为最显眼的地方。大舅说了,让她出来了就在原地站着。她站在原地东张西望着,心里盼着舅舅快点出现。远处是未知的天地,她心里产生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感。万一舅舅忘了来接自己怎么办?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亲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月红。” 只见谭建国意气风发地朝她走来。他上身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西裤,衬衫的下摆扎在西裤里,腰上还系了一根黑色的皮带。头发还是记忆里的中分发。 今年三十五岁的谭建国已经在这座城市待了十一年了。他第一次出来就选择来到了这座号称“打工人的天堂”的城市,这里有他的青春回忆、工作和汗水。谭建国现在是一家名为“慧城电子”的台资电子厂的机修班长,管着三个分厂的机修师。他在这家厂子待了八年,实打实的老员工。在厂里他可以说是如鱼得水。 陈月红巡着声,看见了谭建国,她走过去,轻声地喊了一声“舅舅。” 谭建国笑着走到她身边,亲切地说,“走,我们出去搭车。” 然后舅甥俩就并排着往外边的大马路走。路口已经有几辆显示为“空车”的黄色出租车在招揽着乘客。谭建国带着陈月红上了其中一辆。车子在灯火通明的市区疾驰,出了市区,上高架桥往远处开去。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两边都是厂房的马路边上。谭建国付了车费,带着陈月红往路边一条岔路走去。 虽然已经是凌晨三点了,这条不宽的水泥路上仍然人来人往。道路的左边是两家制衣厂;右边是一排卖快餐和宵夜的小店面,每家的店门口都坐着几桌年轻人,他们喝着酒,大声叫嚷着。路面上不时走过几个歪歪倒倒的,或者说说笑笑的年轻人。 陈月红很诧异,难道他们都不休息的吗? 谭建国带着她一直往前走,靠里边的这一片比外边安静些,这里是一片住宅区,密密麻麻的楼房向四周发散。楼房大多是四到五层的,每一层又隔了许多的小单间,这里边住的都是附近上班的工人。他们有的有家有口,有些不想在宿舍住,就会到这里来租一间单间。谭建国就是其中的一员。原本他和老婆、女儿在这里住,后来她们回去了,他住习惯了,而且老婆生完小孩还要来的,所以没退房,仍然在这里住着。 谭建国把陈月红引到靠口子边的一栋五层楼房,掏出钥匙,把楼下的大门打开,领着月红上了四楼。 楼道内狭小又昏暗,与陈月红想象中不一样。原本家里人都认为谭建国在外边做管理,一定吃香的喝辣的,住的也是高级房子。 谭建国在四楼左手边的最里边一间房前停下,他用钥匙把铁门打开。 进门后谭建国把钥匙交给陈月红,说,“你在这里睡,我要赶回去上夜班。放心睡,我明天早上八点才下班。” 陈月红有些局促地答到,“好。” 随着“砰”一声铁门关上的声音,谭建国下了楼。 陈月红把背包放到地上。仔细地打量起这间昏暗狭小的屋子。 正对门口的是一个没封顶的小隔间,里边杂乱地摆放了一些洗漱用品和一个红色塑料桶。不用说这便是卫生间了。 房间的右手边,一张一米五的木床靠墙放着,床上很简易,就是一床光凉席。床下摆着两双黑色皮鞋。离床一米来远的地面上支起了一张折叠桌,桌旁摆着两把塑料矮凳。折叠桌外就是一个生锈的铁窗,窗子上晾着几件衣服。在左边的墙根下,随意地堆放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别的生活用品。是那样简陋。在农村,虽然房子不见得修成这样高,不过基本上家家住得还算舒服,起码衣服晒得到太阳。这里连晒衣服的地方都没有,一下雨就只能挂到屋里拉的一根细绳上。 这便是千千万万的打工人在外生活的写照。一年到头在外边省吃俭用,就是为的多攒点钱回老家。 陈月红打量完这间小小的房间,刚准备去洗漱,就听到大舅在门外喊,“月红,开门。” 陈月红打开门,谭建国站在门口给她递过来一个装着两个泡沫盒的透明塑料袋,说“这是吃的,你吃了再洗。我回厂里了。” 谭建国说完把门带上,着急忙慌地下了楼。他是请了两个小时的假出来的,这会儿已经超时了。虽然晚上没有经理在,自己就是技工的老大,他也跟徒弟打好招呼了。不过也不好超过太多,万一出什么岔子就不好了。谭建国因为本身大专学的就是电子机械专业,现在这个工作算是对口的。 陈月红本来以为舅舅是忘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怕她饿着了,下去买吃的了。她把舅舅买的东西打开,是一盒白米饭和一份辣椒炒肉。 她坐在矮凳上吃着舅舅买的饭菜,泪花在眼底打转。 她想,我的舅舅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舅舅了! 的确,谭建国是个很有家庭观念的人。家里人但凡有什么事找他,他都会尽量满足。特别是对于三姐谭家英的事,他尤其上心。小时候谭国伟忙着下井干活,三娇又整日做她的米酒生意来维持这个家,建国和后边的两个弟弟大多是三姐谭家英拉扯的,因此建国跟三姐的感情比其他两个姐姐要深厚。加上三姐屋里生活艰难,这些年他帮衬了不少。没成家之前他时常塞点零钱给三姐。他安慰三姐,自己在外边挣钱容易些,让她不要推辞。三姐夫前些年在信用社贷了三百元买种子的钱,一直还不上,利滚利,最后变成了两千,也是他主动跟三姐说先在他那里拿钱去还上。还有月红和立生在什马上中学的时候,他看见两个孩子穿得不像样,又偷偷塞两百块钱给姐姐,让她带两个孩子去买套像样的衣裳。月红上高中,还是他开口让他妈借钱给三姐的。后来他看见月红每个礼拜要走远路去上学,就让她骑他结婚时,老婆娘屋里陪嫁的那辆崭新的脚踏车去学校。还有许多其他的小事数不胜数。 陈月红心里暖烘烘的。亲情让她在这陌生的城市不再感觉无依无靠。是啊,这世界正是因为有了亲情的牵挂,人才有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至于像一根无根的野草。 另一方面,陈月红对这些关心自己的亲人又很愧疚。觉得没有脸面对他们。大家对她寄予厚望,可她却辜负了大家……这也是她会在谭建国面前表现出不安的拘束的原因。 陈月红吃了饭就洗漱一番上床躺着了。可她却没有睡意,她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对于高考的失利,她仍然耿耿于怀。对于未来,她同样迷茫。 这样到了快天亮的时候,她才眯着了。 没多久,她被窗外的人声惊醒。她睡眠浅,稍微有点响动就会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屋外已经大天光了。窗外传来嘈杂的声响。 月红跳下床,走到窗口上,朝下望去。只见三三两两穿着各式工作服的年轻男女从巷子里走出来,朝不远处的那条马路走去。马路右边的几家早餐店门口坐了一些吃早餐的年轻人,但是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早餐在年轻人这里是可有可无的,它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宵夜。大家都踩着点上班,这时候正赶着去厂里打卡呢。 很快,四周又归于安静。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楼下的那条马路重新热闹起来。一群一伙,穿着白的、蓝的、红的短袖衬衫的年轻男女从附近的厂子涌过来。他们都是刚刚下夜班的工人。一个个满脸的疲惫,耷拉着脑袋。马路上的几家早餐店热闹起来,就连路口一个流动的三轮车摊点前都围满了人。这是个炒粉摊,只听见老板把锅敲得震天响,手里麻利地操作着。 正在陈月红看得出神的时候,屋外传来谭建国沙哑的声音,“月红,开门。” 陈月红连忙跑去开门,只见谭建国一脸的疲倦,有气无力地走了进来。他把一个泡沫盒放在折叠桌上,扯着精神说,“这是早餐,我来拿套换洗衣服。你还是住这里,我到对面你小舅房里去住。” 陈月红不好意思地接过早餐。 谭建国将窗子上的衣服收下来,抱在怀里,再去卫生间拎上桶子,就走出房间,用钥匙打开对面的房门,闪了进去。这间房子里住的是他的小弟——谭爱国。谭建国在这个厂子扎下根之后,屋里的许多亲戚都跑来投靠他了。包括两个弟弟,大姐的两个儿子,以及他老婆那边的一些亲戚,一伙十多个人。不过现在二弟和大姐的大儿子——成光已经离职去了别的地方做事。 吃过早餐之后,陈月红一直在房间里枯坐着。到了将近十二点的时候,门外有人喊,“月红,月红,去吃饭。” 那是她的小舅——谭爱国。今天是周末,他们都休息。 月红打开门,看见小舅站在门边对她笑了笑。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舅舅。” 然后就跟着舅舅下了楼。 今年二十七岁的谭爱国正是青春年华,一头浓密的三七分,脸上棱角分明。他同样穿的是一身工装,白色的短袖衬衫扎在黑色西裤里,挺拔有型。谭爱国在“慧城电子”厂待了五年,他现在是技术部的一名技术员。 谭爱国带着陈月红到马路上的一家快餐店点了两个菜,还送一小碗清水西红柿蛋汤。说是汤,其实就是一碗漾着几块西红柿丁和几丝蛋花的清水。 吃过饭,他们马上又上楼了。谭爱国进了自己的房间,而陈月红则到了大舅房里。两间房门都没关。 一两点钟的时候,楼下有人喊,“舅舅,舅舅,丢钥匙下来。” 那是成辉的声音。 谭爱国从窗户眼里把钥匙丢下去,接着就听见楼下的防盗门“滴”一声开了。然后是轻快的脚步声朝楼上跑来。 很快,成辉探进来一个脑袋,调皮地喊到,“月红。” 陈月红笑了起来,“辉辉。” 成辉走进房里,站在窗子边跟月红亲切地说着话。 月红见到成辉可太亲切了。成辉跟月红、立生一起玩到大,小时候逢年过节都会互相串门。正月里成辉一定会到羊山来住,不到开学的日子绝不回家。因为羊山是大村堂,人多好玩,近处又有小卖部,刚好身上有几块压岁钱,到羊山死劲花,买水炮、摔炮玩,同立生和月红一起到勺子岩顶上去探险。 成辉虽然比月红小一岁,可他还在月红上高一下学期的时候就出来打工了。他爸妈在他四五年级的时候出门打工了,哥哥也因为不爱学习跟着出门了。只留下他跟着婆婆过,本身婆婆就管着叔叔和伯伯的四个孩子,根本没空管他。很快他就跟着班里几个同是留守的男孩子一起逃课去玩游戏机。老师管不住,后来就劝说他们几个退学了。于是他妈就求着大弟建国带带他,他便进了“慧城”当了一名普工。而成辉那年年底回来在外婆家碰到月红周末回来,硬是带着她,冒着风雪,到县城给她买了一部复读机,花了一百二十元。而他总共才带回来一千多元。 两人说话间,谭建国顶着一对肿泡眼走了进来。看来他已经睡了一觉了。谭建国叫月红和成辉到小舅房里去看电视,爱国屋里有电视。月红便跟着成辉到了对面的房间。这间房里的摆设跟谭建国屋里的差不多,只是在床前多了一台液晶电视。电视机的左边摆着一台旧电脑。 这时候谭爱国正皱着眉头坐在床沿边吸烟。陈月红记得他以前是不抽烟的,看来时间能改变很多东西。 谭爱国从席子底下找出电视遥控器递给月红,月红在成辉的指导下打开了电视,三人就一起看起了电视。 过了一会儿,楼下有人喊“爱国,爱国。” 谭爱国又把钥匙丢下去。没一会儿,两男一女走了上来。 他们分别是谭建国老婆的妹妹、妹夫和表弟。 爱国同这几人到了建国的房间,四个男的坐下来玩纸牌,很快建国房间就传来嘻嘻哈哈的说话声,这是生活的气息。 陈月红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了,大舅仍然没有提起工作的事。只是让她安心地住着,还塞给她一百元钱。这令她十分地尴尬,确实她身上没什么钱,需要这一百元。她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收下了。原本她和谭家英都以为过来就有班上,所以身上没准备什么傍身钱。 她现在很着急,恨不得马上能上班养活自己,她不好意思再在两个舅舅这里打扰了。她也问过大舅关于上班的事,谭建国告诉她再等等,现在没有招工。她又耐下性子等了两天。 待在屋里无所事事的日子实在令人不安。陈月红想:要不自己出去找,等大舅厂里招人了再去他厂里。 这样决定以后,她便趁两个舅舅上班的时候,跑出去碰运气。 这里的简直是工厂聚集地。一一条四五公里长的马路,密密麻麻地挤着各种厂。电子厂,服装厂,五金厂,橡胶厂,玩具厂,家具厂等等,应有尽有。 陈月红看了一天,招工的厂不多,就算是招也是招普工,底薪四到五百元左右。她去面试了其中的两家,填了资料。其实就是走个流程,普工每个厂都缺。因为普工工资低,工作累,时间长,因此绝大部分人做几个月就跑了,厂里又只能重新招人。 面试的人告诉她明天就可以来上班。陈月红想,如果没有再合适的就到这其中的一家来先做着。 陈月红这样想着,就开始边看边往回走。天已经麻麻黑了,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路灯也亮了。 陈月红不紧不慢地走着。突然,她瞧见右方一栋建筑物的顶上高高地立着五个金色大字:慧城电子厂。 陈月红心里一惊,那不是舅舅工作的那个厂吗? 她走近一看,它的大门右边还贴着一张招工启示。 招工启事 本公司大量招收普工。 工资待遇: 底薪640元每月,加班费另算。每天工作时间八小时。 包住。 要求:能吃苦耐劳,有初中学历。 陈月红心里很兴奋。她想,要是这里招人就在这里做,跟舅舅们一个厂还是好些,有个照应。而且这里的工资比别的厂都高。她想,这会儿人事已经下班了,明天来看看。 她脚步轻快地回到大舅的住处。 晚上八点,谭建国下班回来,她就兴奋地跟舅舅说了今天看到他厂里招工的事。 谭建国倒好像不意外,他说,“我晓得。那是招普工。做普工很累的,要站十一二个小时……” 陈月红马上说,“没事。我不怕。” 谭建国安慰她,“莫急。你不要有心里压力。再等个把礼拜,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马上就要招一个品管,那个工作比普工好,可以坐着,又自由些。你妈把你交代给我,我就要对你负责。你放心住着,不着急这一会儿。” 月红点了点头,心里很感激舅舅。他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 得了舅舅确切的回答,陈月红安下了心。她听舅舅说做品管要会用电脑打字,于是利用小舅的那台旧电脑练习五笔打字。起初她连键盘上的字母在哪个位子都找不到,慢慢地,才一点一点熟悉起来。后来能闭着眼睛熟练地打字。 现在她只等着厂里贴招工启事了。 第六十三章 又过了一个星期,时间来到了六月二十八号,陈月红终于等来了关于工作的好消息。那天晚上,谭建国告诉她,明天厂里招品管,让她早点过去。 第二天,陈月红八点钟准时来到慧城电子厂的大门口。大门的左边墙上新贴上了一张招工启事。 启事上这样写着: 现本厂面向社会招收五名品管。 要求中专及以上学历,年龄在十八至三十五岁。做事细心,能适应两班倒,有电子厂相关工作经验优先。 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两个年轻女孩在等着了。她走过去,站在大门的左边墙根下。心想,要招五个呢,现在只有三个人来应聘,自己肯定能进。 可是没过多久,门口就聚集了十七八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其中以女孩居多。因为是招品管,每个厂默认优先招收女士。原因是女性要细心一些。 这十多个女孩零零散散地站在慧城电子厂的门口焦急地等待着。陈月红心里忐忑起来,总共五个职位,可是这里有这么多人呢!平均四个人竞争一个职位,那就证明要刷下来四分之三的应聘者!她担心自己应聘不上,自己没有工作经验,而人群里显然有一多半都是有相关工作经验的,看她们聊天的话语中,我们知道这其中的许多人都是附近厂子的品管。她们有的还没有辞职,只是想跳槽过来,因为慧城电子厂的工资在这一片算是比较高的。 陈月红就这样在火辣辣的太阳下煎熬着,心里七上八下。 大概到了九点钟,保安把大门打开了,里边走出来一个摇曳生姿的女人。女人上身穿着慧城电子厂的厂服——白色的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齐膝的黑色包臀裙,衬衫的下摆扎在裙子里。头发低盘在脑后,脸上还化着淡妆。 女人冲人群喊了一声,“应聘品管的跟我进来。” 大家便自觉排好队,跟着女人进到厂区内。 一进门是一条水泥通道,一个微型的景观池就坐落在进门口的位置。通道两边则一边留出一片草坪。通道直接通往慧城电子厂的主体大楼。正对大门口的是接待厅,门口一边一根大圆柱子,两扇玻璃门把接待厅与外边隔开了,门内两边一边摆了一个一米来高的大花瓶,花瓶内插着一些干花枝。紧接着就是两株发财树,一盆景观迎客松。另外靠墙放着几把扶手椅子,再就没有别的东西。 女人把这一行人领进接待厅,穿过接待厅,拐进右边第一间房间。这里边只摆了一张大长桌,长桌一圈摆了十多张椅子。墙上还有一张白色的幕布。看来这就是面试厅了。 女人让大家找位子坐好,然后给大家一人发一张表格填写资料。 资料填好后,她把资料收走了,然后让大家在这里等着,自己则带着资料出了房间。 陈月红心中忐忑地坐在后排,她觉得自己的简历写得简直太糟糕了。简历上有一栏“特长”,她填的“没有”,还有一栏“爱好”,她也写的没有。因为她真的好像没有什么特长和特别的爱好。 她煎熬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约三十分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头戴黄色鸭舌帽的女人推门进来了。她满脸严肃地让应聘者靠墙排好队,自己则坐到圆桌前边,对着手里的简历一个一个喊名字过去问问题。 排在中间的陈月红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在心里一遍遍排练听到的问题的答案。 “陈月红。”女人喊。 她赶紧点了下头,快步地走过去,坐在面试官的面前。 女人照例问了几个问题之后,让她等通知。说录用结果会贴在门口。 陈月红红着脸退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刚刚的表现糟糕透了。面试官问的问题她都答得不好,问什么她都以学校的那套来答。期间面试官甚至在她答完一个问题后露出一些捉摸不透的笑来。她绝望地想到,她一定是认为我的回答很好笑!看来这里的工作八成没戏…… 陈月红垂头丧气地回到舅舅的住处。两个舅舅都在上白班,这个点都不在家。她想,如果真的没有被录用,自己就到外边去找。工资低点就低点,工作累点就累点。 只是她觉得没脸面对舅舅,本来她在来的路上想得好好的,自己要在这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 不过第二天上午,她还是去慧城门口看结果了。不管怎样,要亲眼看到结果才死心。 出乎意料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名字竟出现在名单上! 这真的令她喜出望外。她在门口询问了保安,在保安的指引下,来到人事部。在人事办理好了入职手续,拿到了入住宿舍的单子。做完这一切,她浑身轻松地出了慧城电子厂的大门,迈着轻快的步子往舅舅的住处走去。 她终于可以不用麻烦两个舅舅了!有了工作就能养活自己,不需要舅舅的接济。真的,她都不好意思再这样住下去了。好在,工作的事有着落了。 晚上,陈月红在两个舅舅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两个舅舅都为她感到高兴。 第二天傍晚,陈月红就背着她那个黑包跟在小舅谭爱国的身边,往厂区宿舍走去。谭爱国的工作大部分时候都不用加班,一般下午五点就下班了。他一手拿着一卷凉席,一手提一个桶子,桶子里放着几个衣架。这些东西是成光留下的,一直搁在他床底下。 他们出了楼下那条热闹的马路,左拐上大马路。顺着马路往前走三四百米,就是慧城电子厂的厂区。但是宿舍不在厂区里。他们过了慧城的大门口,继续往前走。大概二三十米的地方,出现了一家电脑培训室和一个便利店。过了便利店,就是慧城电子厂的宿舍区了。这是一个大的宿舍群,除了慧城电子厂的员工,还有园区其他三个厂的宿舍在里面。总共有一千多人。 入口的地方一道电动伸缩门半开着。在伸缩门内,入口的左侧还开着一家小卖店。店门口一大群穿各色工服的年轻女孩在看电视。老板在店门口摆了一台彩色电视机,电视里正大声地播放着连续剧。这是老板招揽生意的方式。这附近没什么娱乐活动,工人们下班了就到这里来看电视,老板还贴心地准备了一些塑料方凳供大家坐。待的时间久了,大家免不了要买点吃的喝的。 陈月红跟着小舅往右拐。在通道的右侧,一个小型的篮球场出现在他们眼前,昏暗的球场上有一伙年轻人在打球。篮球场的前边立着一个女神举着弯月的雕像。顶上立着三个字:月亮城。 他们从雕像前穿过,往里走。 右边一排是连体的旧楼房,有五层高。楼上住人,楼下一排是小店面。靠外边三家是快餐店,接着是两家挨着的小卖店,小卖店搭着在门口摆台卖炒粉、炒饭。这一排也是起到了整个宿舍区围闭墙的作用。它的总长四五百米,在尽头的地方由一道横着的围墙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封闭的围墙。 围墙内就是五栋宿舍楼。每栋楼高六层。谭爱国把陈月红带到最里边的一栋楼前,楼下有一个保安坐在进口的里边守着的。 谭爱国把席子和桶子都交给陈月红,并下了一把他房间的钥匙给她,说,“放假了有空就过来玩。” 走的时候还塞给她一百元钱。 还没等陈月红说什么,谭爱国先说了,“不要说别的。还有一个多月才发工资呢,用得着。”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 陈月红望着舅舅的背影,红了眼眶。舅舅们总是为她想到了方方面面。 陈月红凭“入住单”进了女生宿舍楼。她提着桶子,抱着凉席走上四楼。她的宿舍在楼梯左手边的第二间。 这是一栋老旧的楼房,昏暗狭窄的楼梯道,到处给人灰扑扑的感觉。 她轻轻推开摇摇晃晃的铁皮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杂乱的景象。昏黄的灯光下,暗绿色的漆皮地面,进门的一块因为踩踏得多而磨损得像秃子一样。右边靠墙摆了三张上下铺铁床,左边一条只有最里边靠墙摆了一张上下铺。几乎每张床上都罩着一层白色蚊帐,朝外边的位置还挂上了两片图案各异的帘子遮挡着。 进门左边的空地上,胡乱地摆放着一些颜色各异的塑料桶,桶子上叠一个塑料脸盆,盆里堆着牙缸、牙刷、牙膏和扭成团的毛巾。 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通往后边的晾衣台。 这便是整个宿舍的所有东西了。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影,这个时候白班的还没下班,夜班的可能趁睡好了,出去玩或者吃饭去了。 陈月红将桶子放在门口左边的地上,又把席子和背包丢上左边的那架床铺的上铺。宿舍里只有这张床是空着的,没得选。然后爬上去把席子铺开。 做完这些,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套换洗衣服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她提着衣服,拿上桶子和洗漱用品,出了门,朝左手边的洗手间走去。 破破旧旧的走廊上,不时有年轻的女孩走过,有的手里端着半脸盆刚洗过的衣服,有的用毛巾包着湿漉漉的长头发。走廊的尽头摆着一个锈迹斑斑的热水器。有女孩在热水器上接水泡面吃。 还没到热水器的位置,有一道门,里边是合并卫生间和洗澡间。左边一条是小格子洗澡间,右边进门口是洗衣台,洗衣台后边是三个小格子卫生间。 这里同样破旧,三合板的门大都破损不堪,还有的关不上,甚至有一扇倾斜了。 陈月红在这里勉强洗漱完,就站在宿舍门口的栏杆上呆呆地朝外边望着。 楼下昏暗的场地上不时跑过几个穿着慧城电子厂工服的年轻男女,女孩子们小声地说着话,不时发出一两声银铃般的笑声;男孩子们则大声地讨论着刚刚走过去的女孩子哪个比较漂亮的问题。 宿舍楼对面的两家小卖部门口摆了三四张折叠桌,桌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个吃炒粉的人。矮个子老板则站在门口的场地上颠锅炒粉,灶下时不时腾起一团红火。 陈月红一直这么站着。 八点一到,就听见闹哄哄的人声从篮球场的方向传来。接着看见乌压压的一片人跑到楼下,这些人大部分穿着慧城电子厂的厂服,还有一些穿着蓝色和粉色的厂服。应该是这个工业园别的厂子的工人。 楼下的小卖店热闹起来了,买饮料的,买炒粉、炒饭的络绎不绝。各栋宿舍楼也熙熙攘攘起来,说话声,叫嚷声,还有外放的音乐声和时不时传来几声男声嚎叫的不成调的歌声。 一瞬间,这几栋破败的宿舍楼就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陈月红一直站着栏杆处观察着这一切,直到困了才回床上休息。 第二天,她准时来到人事部报到。人事部的人让她在面试的那间房里等着,一起的还有另外四个女孩。 过了没多久,就有穿着工服、戴着黄色鸭舌帽的人陆续把她们领走。过来领陈月红的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她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脸上清清秀秀,但是表情很严肃,给人一种距离感。 女人同样穿着工服、戴着黄色鸭舌帽。看来这是她们的工帽。女人领着陈月红走出人事部,出了大楼,朝左边走去。 这是一条场内的横向通道。通道右边是一块空旷的水泥地,顶上搭了一个高高的铁棚。水泥地上堆放着一些纸箱。两个工人正开着叉车将地上零零落落的纸箱堆放整齐。 再往前走是三间贴着实验室标签的房间,房间的门紧闭着。 过了三间实验室,往前走一二十米就是厂的侧门,门口有一个保安室,保安室的墙上安了一个打卡器。透过这一条的铁栏杆,陈月红清晰地看到,外边就是她昨天晚上经过的那个篮球场。 在她们的左手一侧,是一栋大大的厂房。厂房有五层那么高。从一排排的窗户里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女人领着陈月红向左边厂房的一道门拐了进去。这道门就在保安室的斜对面。 入口的地方,靠墙摆了两个公共的鞋柜。女人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棕色的胶凉鞋,她自己换了一双,另一双让陈月红换上。还给她找来一顶跟她一样的黄色帽子和一件黄色的网眼马甲。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到,这就是你的工鞋和工衣。以后凡是进入厂区都要换工鞋、戴工帽和穿工衣。 等她穿戴好工衣帽,女人便领着她朝里走去。站在这里,机器的轰鸣声越发的震耳。地面被涂上了绿漆。 女人带着陈月红继续往前走,大约十米远的地方,一道推拉门拦住了去路。一拉开门,一阵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似乎要震碎她的耳膜,脑子里只剩下“轰隆轰隆”的声响。只见一个涂上绿漆的一两千平方的场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不清的机器。每台机器前都站一个戴着蓝色工帽、穿慧城厂服的年轻工人。工人们一刻不停地朝机器里加料,把满了的筐换下来。 陈月红跟着女人拐进了推拉门右手边的第一间房间。 与生产区一道木门之隔的房间内是一间小办公室,这里便是陈月红工作的地方——iqc。即来料质量检验。 办公室内靠墙一圈是乳白色的工作台。右边门后是一台检验仪器,过去便是两台紧挨着放的电脑。电脑旁边又是一些检测的仪器。 横着的那条是两个清洗池。一个是化学清洗池,一个是一般清洗池。 左边也是检验台,上边摆放着一些测量仪。中间的位置还有一台电脑。 房间内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女人和陈月红。女人告诉陈月红,她是她的组长,也就是这间屋子的老大,姓周。周组长随后给她介绍了她的工作内容——来料铝箔的性能检测。以及工作中要注意的事项。 说话间,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稀稀拉拉进来一男四女。领头的男人看样子三十多岁,矮个头,稍微有些秃顶。女的们一进来就灰溜溜地坐到位置上忙活开了。只有男人嬉皮笑脸地站着同周组长打招呼:“首长好。”,并打量了陈月红几眼,对组长说“哎呀,这是新来的同事?” 周组长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来,“是啊,可别欺负人家新人。” 男人呲牙咧嘴地笑道,“哪能呢!你知道,我们是良民!最遵纪守法了。” 周组长苦笑了几声,跟男人说了几句工作上的话后,就把陈月红安排给了一个短头发的女孩。这便是陈月红要顶替的那个人。女孩要回家结婚所以辞职了。但是有规定,她要教会下一个才能走。 周组长在里边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原本安安静静做检测的几人开始松了一口气,纷纷塌在工作台上聊天。这间办公室有一扇大的百叶窗,就朝进来的那道走廊开着。有什么人来,这里边能第一时间看到。 陈月红一整个上午都跟着师傅,她去哪,她就去哪。师傅教得很仔细,做到什么就会跟陈月红解说一遍。可陈月红脑子里却是懵的,什么也不懂,这些东西她见都没见过,更不可能讲一两遍就记得住。她只好拿出随身带的本子和笔一字一句地记录师傅的话。这惹得对面桌的男人大笑起来,他推推旁边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女人,嘲笑地说到,“陈浣青,你看,她还一字一句地记上了。还以为造原子弹呢!哈哈哈……笑死我了。” 陈月红虽然心里不舒服,不过却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做着笔记。 中午十一点半,厂区响起一阵音乐声。接着就见一些戴蓝色工帽的工人纷纷从百叶窗前冲出去。 办公室的几人也纷纷起身懒懒散散地出了门。 师傅跟陈月红说了一句吃饭了,也跟着她们跑了。 正在陈月红准备起身的时候,看见表弟成辉身穿工服、头戴蓝色工帽,在百叶窗外朝她这里边张望。她猜到是找她的,赶紧跑出去。 果然,成辉一见她就笑着说,“走,去吃饭。” 两人刷了卡出了侧门,朝宿舍方向走去。食堂就在陈月红住的那栋楼一楼。 这时候这条不宽的道路上挤满了脚步匆匆的工人。吃饭是有时间限制的,半个小时之内。特别是普工,他们走了,可机器不能停。他们吃饭是换着吃的,就是一组的员工在组长的安排下分两批去吃,留下的人要帮旁边的人管着机器,所以去吃饭的人一般都是快去快回,去久了,别人有意见。 厂门口的那几家快餐店也挤满了叫叫嚷嚷的工人,一般是男工,他们不想吃厂里的饭就到这里来点快餐吃。 陈月红跟着成辉排队取了饭,两菜一汤,一荤一素。菜说不上好吃,但陈月红很开心,这是自己劳动换来的,吃得安心。 吃完饭,她跟成辉又一起返回厂区。走到篮球场时,她看见大舅和一男一女有说有笑地从厂里出来。女的正是那天面试她的面试官。也是品管部的课长。 陈月红终于知道,那天她为什么对她笑了。肯定是大舅跟她打了招呼。而且她听成辉说,她这个工种是品管里最好的。要是做现场的品管就不好,整天在闹哄哄的生产线,还容易跟普工产生矛盾。 她心里更加不好过,舅舅为自己操了这么多的心…… 她在心里默默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工作,不丢舅舅的脸。 第六十四章 陈月红跟着师傅学了十二天,到了下一个月的十号,也就是发工资的日子,她师傅就走了。这也意味着她要独立操作。 她的工作分两个班,白班和晚班。白班从早上八点上到晚上八点,晚班就是晚上八点上到早上八点。每半个月转一次班。 她分到跟第一天见到的那一男五女一个班。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知道了男的叫陶定府,那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叫陈浣青,年纪看起来跟陶定府差不多。这两人是这个办公室的老人了。另外还有两个年轻女孩,分别叫梁丽和王艳华。他们都是负责进料质量把关的。陶定府负责铝壳,陈浣青负责电解液和电解纸,梁丽负责胶管,王艳华负责胶粒,而陈月红就负责铝箔。还有一个对班,也有五个人分别负责一种材料。 独立上班的第一天,陈月红一进办公室就开始检测晚班留下的铝箔。而其他的人则好像不急一样,王艳华和梁丽从自己的抽屉里掏出小镜子和梳子,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整理着刘海。还不时窃窃私语。她们都留着斜刘海,梁丽是长波浪卷发,王艳华是齐肩的直发。 陶定府和陈浣青则坐在位置上悠闲地聊起了天。陶定府说他昨天打牌的事,陈浣青则说些家长里短,孩子等方面的话题。 正在陈月红测试着第二片铝箔样品的耐压性时,陶定府终于看不下去了,他双手抱胸,倚在办公桌上,脸上带着一些轻篾的讥笑,“哎,那个新来的,急什么。你现在就把事做了,这一上午怎么办?” “嗯?”陈月红一脸的疑问。她向来都是有什么事情就抓紧做了,免得耽误后边的事。这现在有活不做,留着干啥? 陶定府见她不开窍,不耐烦地点了点旁边陈浣青的肩膀,“哎呀……你跟她说。” 陈浣青便柔声细语地对她说,“月红,你等一下再做,等会多的是时间呢。现在先休息一下。” 陈月红心想同事们真好,这么关心自己。她笑着回答“我先把这点做完。”,说完又接着干自己的活。因为她对于工作还不是很熟练,还想多练练手。 大概八点半的样子,周组长在经理处开完会回来,刚刚走到百叶窗下,陶定府等人一看到她,便赶紧坐到自己的位置假装忙忙碌碌做事。陈浣青不知什么时候拿了一块湿抹布,正卖力地擦桌子;梁丽和王艳华在认真地做检测;陶定府则拿一把拖把在拖办公室的地。 周组长一推开门,陶定府就笑嘻嘻地喊了一句,“周组长好!你看,地上脏死了,晚班估计没好好搞卫生。我来拖一拖。” 周组长轻轻地笑着点了点头。 没几分钟,办公室的座机电话响了,陶定府接的电话。他没说两句就挂了,然后对陈浣青悄悄使个眼色说,“仓库说来料了,叫我们去取样。” 然后他们一排的四个人就开始拉开抽屉在里边翻找工具,一把美工刀,几个样品袋。 东西找齐了,四人便准备出门。 陈浣青见陈月红还在测试,便上前喊了她,“走,我们带你去取样。” 陈月红这才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放下,跟在他们身后。这是她第一次去取样。以前师傅在的时候,他们都不叫她的。 出门的时候,陶定府毕恭毕敬地对组长说,“组长,那我们就去取样了。” “去吧。”周组长说。 陶定府和陈浣青领头,五人出了办公室,先到鞋柜那里换了鞋。然后右拐穿过厂区通道,往人事部大楼的方向走去。过了人事部大楼,再往前走二三十米,又有一个门,这里便是仓库。 一进门,一间超大的仓储间就出现在眼前。门口靠右手边的就是一长排蓝色大塑料桶装着的电解液。接着就是整整齐齐堆放在木板上的电解纸。接下来是一个推拉门,推拉门里边堆放着一排排成箱成箱的铝箔、铝壳和胶粒。这些都按区域堆放着的。 左边则分别是两间办公室,靠门口的是仓库的办公室,里边几个穿工衣的男人正松松散散地站在一堆说话呢。还有一个女孩在电脑前输单。 旁边的一间是oqc办公室。这里负责厂里生产的铝壳电容器的品质管制,即出货品质稽核。四个穿白色工衣,头戴黄色帽子的年轻女孩正坐在办公桌前说说笑笑,手里还在机械地做着测试。 陶定府轻车熟路地推开门,嬉皮笑脸地同里边的女孩打情骂俏;陈浣青、梁丽和王艳华也跟着进去了,她们似乎同里边的人也认识,几人在里边聊得热火朝天。陈月红静静地在外边等着。直到另一个女人来了,陶定府四人才出来。里边的人也安静了下来,灰溜溜地开始干活。看来,这人是oqc的老大。 陶定府带着四人朝最里边走去。在oqc的后边,同一个方向,最靠里边的地方是仓管的办公桌,一扇推拉门隔开了里边与外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前对单。这里边放了许多的木质货架,货架上摆着一卷卷胶管。 陶定府走到男人面前,靠在桌子上跟男人聊起了天。听他们对话的内容,陈月红知道了刚刚那通电话就是这个男人打的。这是陶定府跟那人串通好的,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不管有没有货到,男人都会打一通电话到iqc,以此好让他们从组长的眼前脱身。 就在陶定府谈笑风生的当口,陈浣青三人也一屁股坐到旁边的货箱上,看样子是准备长时间逗留了。陈月红站立难安,出来这么久了,一直都是在磨洋工。这让她心不安,上班拿工资却没有干活,这怎么说得通? 直到将近九点了,陶定府才带着她们到各个区域将新到的货搬下来几箱,从中取了一些样品出来。厂里采用的是抽检,十比三的抽检比例。即十箱抽检三箱。 全部的样品取完了,陶定府和陈浣青带着她们往最隐蔽的角落钻进去。挤过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小巷道,他们来到仓库的最深处。这里四面都堆着一人多高、装满材料的纸箱,横横竖竖的箱子挡住了视线,里边却留了一个小平台。这是仓库的人偷懒睡觉的地方,陶定府白天有时也过来睡觉。陈浣青问陶定府有没有跟仓管打好招呼。听到陶定府说打好了,姓周的一来,会第一时间通知。她才安心地靠在箱子上闭目养神,地面上被铺上了一层纸皮。梁丽和王艳华则坐在一块边整理头发,边小声地说话。陶定府一个人到外边仓库办公室聊天去了。 陈月红刚开始以为是要到这里边来取样,可看这架势,她们是准备在这里偷懒。 她心里忐忑不安,万一上级来了,抓住了怎么办?即使没有人来抓,自己心里也不好过,这不等于在混日子吗?还有自己的工作做不完怎么办? 她跟大姐(陈浣青让她们三个年纪小点的喊她大姐。)提出要先回去了。陈浣青挽留到,“等一下嘛,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等陶定府一起,不然组长问起他,我们也不好交代。” 接着她又说到,“你刚来,我告诉你,做事不要太认真了,会吃亏的。咱们就这么多货要检,你这么早回去,组长还在,就得马上检,那你下午做什么呢?我们工资低,就靠点加班费。你这么快把事做了,那我们还加什么班?小姑娘,出了社会就得学狡猾一点。” 陈月红不说话了。她知道,她现在跟她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假如她先走了,就是跟其他四个人唱反调!假如有一天他们被组长抓住了,那别人肯定会认为是她告的密。 没办法,她只能坐下来等着。 直到十点钟,陶定府才吹着口哨从外边走了进来。五人这才不紧不慢地回了iqc。 回到办公室,周组长还在里边用电脑输资料。 陶定府一进去就气喘吁吁地说,“哎呀,今天到的材料可真多,搞到现在才取完样。” 陈月红和其他三人都心虚不吭声。 周组长笑了笑,没说什么。 现在他们五人忙活着开始检材料。组长用完了电脑,拿着资料又走了。 等组长一过百叶窗,陶定府又将东西一丢,翘起了二郎腿,嘴里还哼上了调子。一边同旁边的陈浣青聊天。 梁丽、王艳华两人也很快没做了,她们相约着一起去了卫生间。 陈月红负责的铝箔数量比较多因此她不敢怠慢,对着指引一项一项仔细检查。她心里下定决心,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做好自己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 这时候陶定府又开始以一个老员工的姿态来说教了,“小陈,看你这架势好像要造原子弹似的。没必要这么认真,随便看一看就行。” 陈月红反驳说,“不行,要做报表交的。”,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同事,成天吊儿郎当,还不让别人好好做事。 陶定府满不在乎地说,“报表还不简单,电脑里多的是以前的数据,随便用一张图就行,再编几个数据不就完事了。” 陈月红懒得跟他说别的,也不想得罪他,便说,“没事,反正有时间。”,便接着做自己的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办公室里的四人就开始等着吃饭了。最早一批的饭点是十一点半,他们十一点二十八就开始在鞋柜那里等着了。十一点半一到,他们就冲到保安室门口打了卡,跑出了厂区。 陈月红吃完饭很快回来了,她接着工作。除了陶定府,其他人也准时回来了,聊天的聊天,还在空余的电脑上轮流玩连连看。组长中午有休息时间,十二点就下班了,要到下午两点才上班。大家趁此放松一下。陶定府趁这个空子,从十一点半出了厂区,一直没回来。他要回家睡个午觉,每次他都会赶在组长到办公室以前回来。他的工卡给陈浣青拿着的,陈浣青进来的时候已经帮他刷过卡了。当然,这也是有好处的。陶定府晚饭的时候帮她打卡,她和老公在外租房子住,每天下午回家煮饭吃。半个小时的时间肯定不够。每天下午就换陶定府帮她打掩护。 另外,门口的保安也是陶定府的老乡,门卫对他来说简直形同虚设。厂里的许多地方他都来去自由。他在这个厂子待了五年了,各个部门的老大基本上都认识,最主要的是他有许多的老乡在厂里。可以说厂里有一半的人是他的老乡。就是这个镇子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那边的老乡。他们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听陈浣青和他自己说,好几个部门的经理、领导都被他们的老乡打电话威胁过。就是本部门的经理看到他也要给几分面子。陶定府在组长不在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自豪地讲诉着他十四岁就出来混社会的事迹。这样的事,在治安不到位的厂里时有发生。就在陈月红进厂没多久的时间,就听到说办公室外的生产线,一个主管下班时间被人打了。就是他的员工找人打的。那是一个比较混乱的年份。马路上时常有骑着摩托车飞车抢劫的二流子。 下午一点半左右,陶定府才睡眼惺忪地回到办公室。 在组长进来以前,陶定府便装模作样工作。等组长一走,又恢复了懒散的样子。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陶定府又故技重施,借着取样品的借口,大摇大摆地领着其他四人往仓库去了。 虽然陈月红很不想去,不过这由不得她。确实有材料到,如果她不去,没人帮她取。 取完材料,再磨蹭一会儿,就到了吃晚饭时间。吃完饭回来,办公室又只剩梁丽、王艳华和陈月红。 陈月红把吃饭前取回来的材料裁剪下来检测;梁丽和王艳华休息了一会儿也开始工作了。这个办公室除了陶定府,其他人都会按要求完成工作,只是手上的工作确实没那么多,要匀着来做。陈月红管的铝箔数量稍微多一些,因此她一个人比较忙。 直到六点,陈浣青和陶定府才陆续回来了。这个点组长已经下班了,他们又可以肆意放松了。陶定府拿出手机放歌,让陈浣青、梁丽、王艳华三人猜歌名。 七点五十五,他们就开始出门了,先去上个卫生间,鞋一换就到门口等着打卡。 这样,一天便过去了。 上了五天白班以后,陈月红又跟着这个班转到了晚班。晚班就更不要说,陶定府打了卡,到办公室现了一回身(他怕组长回来公司检查),等到十点钟,交代陈浣青帮他做个报表,有什么事打电话。随后就吹着口哨跑出去了。陈浣青知道,他不是去找老乡聊天,就是跑出去打牌了。她这个老搭档,她太了解了。不过她也不白帮他做事,陶定府会在凌晨一两点的时候给她买宵夜。 上半夜,所有的人都在忙着检测自己负责的材料。吃过宵夜以后,除了陈月红,其他三人都扑在桌子上睡觉了。 到了大概一点钟,陶定府才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同志们,我回来了。” 他把手里的宵夜往陈浣青的面前一放,招呼到,“大家快点过来吃,烧烤。” 当然,这时候只有陈浣青这个“功臣”熟练地打开了饭盒。一股烧烤的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办公室。 她露出了满意的笑来,“哎呀,今天是烧烤呢!好香啊!” 陈浣青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陶定府又喊梁丽和王艳华、陈月红一起过去吃。他有点小聪明,她们都吃了他的宵夜,那就没人会去告密。他一直是这么做的,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事。 梁丽和王艳华在陶定府的热情邀请下,推辞了几句,也吃上了。 陈月红一个人在她那一边忙着做她的检测。 陶定府又叫了一次,“小陈,来一起吃点。” 陈浣青也叫了一遍。 陈月红礼貌地拒绝了,她微笑着说,“你们吃。我刚刚在厂里吃了,肚子饱着。”,她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吃人的嘴短,虽然她不会去揭发他,可就是不想跟他捆绑在一块。 陶定府又说,“厂里的宵夜就和猪食一样,比这个可差多了。” 陈月红仍然说,“你们吃,我真的吃不下。谢谢。” 陶定府没办法,只得不再作声了。他没一会儿又走了,这次直到天亮才回来。 陈月红直到七点钟才将全部的活做完,她输完报表就到七点四十了。这时候她才有空去上个厕所。 她前脚一走,陶定府就抱着胸,靠在办公桌上意味深长地说,“大家别看这个小陈不说话,她城府深着呢!都小心一点。” 此后的半个月时间,陈月红的工作每天都是如此。 在这段时间,陈月红同梁丽、王艳华熟悉了一些,有时下班时间她们会来她宿舍找她一起去上班。其实她们也看不惯陶定府的一些做法,只不过不想得罪他。有一次,梁丽忍不住告诉她,陶定府在背后说她城府深的事,这让她心里很气愤,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不与他同流合污的决心。 时间到了下个月的十号,也就是发工资的日子。那天陈月红上白班。组长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给大家分了工资条。陈月红打开一看,她这个月加上上个月的两天,竟然有一千四百元!这让她很兴奋。 下班的时候,她在走廊上的百叶窗下碰见了大舅谭建国。谭建国上夜班,刚刚换好鞋准备进生产间。 陈月红兴奋地跑去跟舅舅说,“舅舅,我发工资了。一千四!” 谭建国笑着说,“真的,给我看看。”,然后从她手上拿过工资条看了看。他说,“你们加班多。” “嗯,天天加班,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上班。”陈月红开心地说。 谭建国又说,“那就好,发了工资去买点好吃的。” “嗯。”陈月红怀着激动的心情,小跑着出了厂区。 她第一时间跑去厂门口的公用电话亭,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为了方便两个孩子联系,谭家英和陈有和终于在两个月前下决心买了一部电话。 陈月红在电话里告诉妈妈自己领工资了,这里一切都好。母女俩拉了一些家长里短,没几分钟就挂了电话。 趁十五号转班的时候,陈月红一上午就跑到镇上去了。之前成辉带她去过一回,那次是为了办发工资用的银行卡去的。 镇上离她们厂子大约五六里的距离,一条水泥马路直通。马路两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厂房。路上一群一伙穿着工衣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着朝镇上走去。大部分的工厂都是十号或者十五号发上个月的工资,这是他们的“法定”发工资日。这两天大家手里宽松了,自然要到镇上去犒劳犒劳自己。没有家庭负担的年轻人呼朋唤友吃喝玩乐一通;有家庭的人则想着给屋里的老人小孩寄点钱、打个电话。 镇集虽然破旧,可卖的东西齐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有。陈月红先去银行取了两百元钱。她计划每月存一千元。年底再一起寄回家里。按她这个月的工资标准,这个目标是可以实现的。一个月在食堂吃中餐和晚餐需要两百元;早餐在厂门口买两个馒头,一元钱。一个月光吃饭就是两百三十元,再加上买点生活用品,一百元左右。存一千完全没问题。 陈月红到镇上的超市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又买了两袋水果。生活用品是给自己的,水果是给两个舅舅的。她还买了一条牛仔裤。从家里带来的裤子只有两条,有时下雨没干,就没有裤子换,只能穿潮湿的裤子。上衣倒不用买,天天穿工衣。冬天还有一件大红外套发呢。 她提着这些东西先走到舅舅住的楼下,用钥匙把楼下的大门打开。 今天是周末,谭建国和谭爱国都在家里休息。陈月红先敲开了大舅的门,把水果给了他。建国欣慰地接过水果。接着她又打开了小舅的门,把另一袋水果放到小舅的桌子上。然后在他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走了。 回到宿舍,陈月红先在食堂吃了中饭,然后洗了澡,上床睡觉。宿舍里的室友都是生产线的工人,而且不是一班的。有一些上夜班,在补觉。她轻手轻脚地进出,怕把室友们吵醒。真的,上过晚班的才有深刻的体会:白天里睡觉睡眠很浅,而且一旦中途被吵醒了,那就很难再入睡,头昏昏沉沉,脾气就容易上来。 陈月红在床上睡不着,又不敢翻身,怕发出的“嘎吱”声把室友吵醒,可是这样困在床上真的难受,于是她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出了宿舍,轻轻地掩上门。 她站在门口的走廊上,靠着栏杆朝前方望去。 面前被一栋五层的旧楼房挡住了视线,楼下的小卖店门口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睡眼惺忪的年轻人。他们是上夜班的工人,这会儿睡了一觉起来,肚子饿了便下楼找吃的。楼下的场地上几个年轻女孩在阴凉处打羽毛球,篮球场还有一群小伙子在打篮球。整个宿舍区显得很安静,更多的工人选择出去玩。年轻的男孩子到马路对面的网吧上网去了,有许多甚至从昨夜玩到现在,困了就趴在电脑桌上眯一会儿。女孩子们则一群一伙去镇上逛街去了,好不容易发工资,要去买点东西犒劳自己。 越过旧楼房,远处是蒙着薄灰色的蓝天。 宿舍左边的围墙外,几株不知名的小树探出半个头来,一阵热风吹过,它们便舞动灰扑扑的叶子。 这是一个重工业的小镇,天空永远蒙着一层抹不去的灰色,眼睛见到的所有东西都蒙着一层烟灰色。地面、墙面、路边的树、地上的草,都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 陈月红一直靠在栏杆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从地上爬到对面旧楼的墙根,然后又慢慢爬上墙头…… 她心里莫名的伤感,她想起了远方的家,和家里的亲人…… 五点钟,楼下的食堂开餐了。今天虽然是周末,可还是有不少人加班,能双休的工人还是少数。或者说普通工人愿意加班,周末加班工资高。除了管理者,其他的工人都愿意加班,只有加班了,工资才能高一点。 陈月红没有下去吃饭,她现在肚子还是饱的。宿舍里其他的人陆续起来吃饭了,她则爬上自己的床睡觉去了。 睡到大约七点钟,她隐隐约约听到楼下有人叫她。她仔细一听,还真是。成辉扯着嗓子在楼下喊,“月红,月红。” 她赶紧跑到走廊上,探出头,“辉辉,做什么?” “下来吃饭。” “等一下我自己去,” “快来,等着你的。” “好。” 陈月红于是随便把头发扎了个低马尾,就快速地跑下了楼。成辉还站在那里等着。她心里觉得很温暖,在陌生的他乡,有亲人关心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成辉领着她到了厂门口的那家快餐店,里边四五个年轻男女跟成辉打着招呼,“快来坐,就等你了。怎么这么慢?” 成辉嘿嘿笑着说,“等我表姐去了。” 然后他告诉陈月红,今天是其中一个矮个子的男生请客吃饭,随便吃。成辉见她每天独来独往,想让她多认识认识人,因此每次他请客或者别人请他,他都会叫上她。 陈月红之前见过这几个年轻人,他们是成辉同一个班组的同事,关系很铁。成辉有时做出了不良品,陈月红便会在下班后去帮他挑。她就是在那里见过他们,他们也是来帮成辉挑不良品的。 这些年轻人跟成辉差不多年纪,都是二十岁左右,刚刚踏入社会。他们文化程度都不高,家里条件也一般,因为种种原因早早辍学出来打工挣钱养活自己。因为没有文化和技术,只能做最苦最累的普工,熬夜、站十二个小时上班是最基本的。同时他们又是最讲义气和要面子的年龄,每次一到发工资的日子,他们就互相请吃饭,一起请假去上网,好吃好喝半个月,到月尾就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因此他们之间流传着一首打油诗, 远看东市像天堂,近看东市像银行。 到了东市像牢房,不如回家放牛羊。 个个都说东市好,个个都往东市跑。 东市挣钱东市花,哪有钞票寄回家。 都说这里工资高,害我没钱买牙膏。 …… 那个矮个子男生招呼大家点了一桌子的菜,一桌子人便说说笑笑地吃了起来。 陈月红跟他们搭不上话,一个人吃完先走了。这时候差不多也到上班时间了,一拨一拨穿着工衣的男女说说笑笑地进了厂门,陈月红跟着人群进了厂,在保安室门口打了卡,漫长的一夜又开始了…… 不知不觉,陈月红已经在“慧城电子厂”工作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她勤勤恳恳工作,从来不做假。取回来的样品,她都会按标准流程,一步一步检测完全。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她只做自己的事。同时她也不怎么在办公室里说话。她明白很多事尽量不要谈论,说不定就被别有用心的人曲意歪解了。 她现在的工作也顺手了许多,很多时候都能在下班前一两个小时把工作做完。做完了工作,她不好意思无所事事地待在办公室,也不想跟着陶定府到外边去偷懒。总想找点什么事做。刚好她的对班跟她说有空就去三楼的不良品房把那些不良品处理一下。 等她的对班一走,陈浣青就笑笑着说,“小陈,别听她的,她自己不做,反而安排你去。你也不做。” 陈月红笑了笑,没说话。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知道陈浣青并不是真心为她好。她是想在组长面前表现她自己。所有人都不听话、不好好干活,那不就把她衬托出来了?每次有点什么事,在组长面前说好听话的,她最会了。而且很会拐弯抹角打些小报告。梁丽和王艳华也有些知道她的真面目,渐渐地不跟她那么亲密了。 陈月红没有听陈浣青的。她想这样正好,每天不用心慌慌地闲在办公室等下班。那之后的一个礼拜,她每天趁下班前的空闲时间,一个人带着工具到不良品房检测之前遗留下来的不良品负箔。她要做的就是看看这其中有哪些还能用,哪些用不了,要退货。 不良品房在二厂的三楼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里边除了一个管不良品的工人在,其他时间都没什么人会过来。 陈月红就蹲在一块大木板上,在一堆不良品里一卷接一卷取下样品,并贴好标签,写上时间和编号作标记。 这天她还像往常一样在里边取样,推拉门被“唰”一声拉开了,陈月红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她回头一看,是周组长。她望了一眼组长,又默默地低下了头,心里有些尴尬又紧张地接着做事。周组长很严厉,她很少笑。更重要的是她曾经顶撞过她。那次周组长在她面前拍下一张她做的报表,说她造假。并说了一些难听的话,意思是她靠关系进来的,还不好好做事,到处乱跑。陈月红最受不了别人的冤枉,她马上昂着头,底气十足地回到,“我检测了!” 组长让她重新做一张报表,她也没做,而是在原来的报表上贴了一张小字条:我没做假! 等组长走了,陶定府讥笑到,“小陈,你看,叫你休息不休息,现在好了,还不是挨批评!哈哈。” 陈月红没理他,而且视死如归地等待着组长的制裁。她想,大不了不在这做事! 然而周组长并没有处罚她,也没人找她麻烦。原来她看陈月红的种种表现,断定可能是错怪她了,也许是别的原因导致的。她去看了,那箱铝箔的外箱标签处有换过的痕迹。她便没有再追究了。而是想办法处理了。 事实陶定府和陈浣青很清楚。厂家拜托他们去换的标签。陶定府跟许多供货厂家都有联系,厂家逢年过节会带点礼品随送货车送到陶定府手中,他和陈浣青两人偷偷在外分了。这次这家铝箔厂搞错了几箱铝箔的标签,便拿了新的标签让他们帮换一下,结果陶定府把旁边的一箱标签换错了,刚好这箱铝箔是陈月红之前抽过样品的。这也导致了这次事件的发生。 这边,站在门口的周组长眼里明显有些惊讶,办公室里没人,她原本以为陈月红跟陶定府几人出去偷懒了,没想到她一个人在这里工作。她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刚开始因为陈月红是有人介绍进来的,她心里还对她看法,心想又来了一个充数的! 虽然她是今年年初才来到公司的,不过她已经了解了她手下的员工大多不好好工作。上班偷懒、不按流程检测样品,跑到仓库去玩,她还专门跑去仓库抓过,不过没抓到现形。特别是陶定府,上班时间还跑出去,这些她都知道,只是苦于没有有利的证据,拿他没办法。不止她,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吴副理也拿他没办法。陶定府仗着老乡多,在厂里胡作非为,这是公开的事,只是上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周组长也默默地瞟了一眼陈月红,她将手中的一小卷铝箔放到里边管不良品的工人坐的桌前,跟他交代了几句随后又悄悄地走了。 在年底的最后一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仍然是晚上七点多发的工资条。组长发完工资条,按照惯例叮嘱大家不要相互传阅工资条。可她一走,办公室里的几人就叽叽喳喳开始互相看工资条了。 陈月红慢慢展开自己的工资条,一千五百三十元! 她刚开始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或者打错了。可是她一项项加起来,发现总数没错。仔细对才发现多了一项:优秀员工奖,一百元。 陈月红很意外,没想到她得罪了组长,她还给她评了个优秀员工。 这时,陈浣青看完了其他人的工资条,又笑嘻嘻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凑过脸来看陈月红的。其实她不用看也知道陈月红的工资没自己高,因为她和陶定府每个月都比她们多三十元的老员工补贴。只是她要确认一下,心里才能安心。 可是当她看到陈月红的工资条时,脸色“唰”一下沉了下来,冷冷地喊叫到,“陶定府,你来看,小陈的工资比我们都多呢!”,说完她拉下脸,坐回自己的座位不说话。 陶定府跑过来带抢似的拿过陈月红的工资条,酸溜溜地说到,“哈哈哈,会笑死,还给你评了个优秀员工!” “优秀员工……哈哈,真的搞笑。” 接下来的这半个小时,陈浣青都不怎么说话,满脸不高兴地坐到了下班。陶定府一直就陈月红被评优秀员工的事在说笑。梁丽和王艳华则平静很多,她们没什么看法。 陈月红不理会陶定府的说笑,不过心里却更加坚定自己不变初心的做法,虽然这得不到一些人的认可,可是那又怎样呢?自己问心无愧,那就是最好的。而且这次组长对她的嘉奖就是对她的肯定。 没多久就是春节了,办公室的十人中有五人请假回家团圆去了。 陈月红没有回家。她想着厂里放七天的假,自己来回就要花两天,回家待五天也没什么意思,又晕车,又费钱,不如留在这里,反正成辉也不回去,有伴。 她在年前从工资卡里取了六千元钱出来,卡里剩了三百多元作这段时间的花销。接着又到不远处的邮政储蓄排队等汇钱。 今天是周末,天气又清朗,镇上到处人潮涌动。路边的店面传来喜气洋洋的拜年歌,街道上不时走过一群一伙的年轻人,他(她)们挤在路边的服装店、两元店和小吃摊前欢欢喜喜地买东西。 今天的邮政储蓄也格外热闹。办业务的人从邮政储蓄内排了两条长龙出去,一直弯到门口的街道上一百米远的地方。辛苦了一整年的人们,趁着在年前,将自己一年辛苦挣下的钱寄回老家。毕竟带着现金坐火车不安全,家里镇上又只有邮政储蓄或者农业银行,而大部分的工厂发工资不是发到这两家的账号,如果不事先转好,回去用钱会很麻烦。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中年人,家里有老人小孩,家庭负担重,平时省吃俭用。他(她)们穿着厂服,脸上露出朴素的笑,那是收获后的开心,以及即将与亲人重聚的幸福。 陈月红把钱汇好了,又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让爸妈去什马的时候查一下对不对。 春节很快就到了,工厂都放了假,工人们大部分都回了家,到处显得冷冷清清,街道上也没几个人走动,连宿舍楼下的快餐店、小卖部都关着门。陈月红宿舍里只有她和另一个女孩没回去。 除夕那天成辉喊上她,以及他的四个同事,走路到镇上的菜市场买了一些菜,然后到大舅的屋里手忙脚乱地煮了一餐饭吃。两个舅舅回家过年了,给他们留下了钥匙。 吃完饭,收拾完,就到下午两三点了,成辉和他的同事们去厂对面的网吧玩去了,陈月红一个人回了宿舍。宿舍里静悄悄的,她又站在门口的走廊上,朝远处望去。她眼前出现了羊山热闹的过年气氛,以及一张张熟悉的笑脸…… 第六十五章 八百公里外的羊山,此时到处正热火朝天地闹新年。村里到处喜气洋洋,家家门上贴了大红的对联,屋里点着一对红烛,门口的地上一层的爆竹屑沫,空气里是爆竹的香味;村里当阳的地方,能看见一伙一伙的女人聚在一起笑嘻嘻地说玩笑话,或者在谁家门口的太阳里玩纸牌;调皮的孩子在门口的屑沫里翻找未烧完的爆竹,找到了就用身上的火柴或者打火机点着,丢在地上给它炸响;大队门口和祠堂附近的小店子热闹非凡,村里的老少爷们都在那里进行一年一度的狂欢。 谭家英一个人坐在屋里,陈有和去大队门口打牌了,立生同金生一起出门了。莲香一早也来叫了她一起去玩,她却没有去。她正在心里筹划一件大事。 谭家英嫁到羊山近二十年,一直跟着有和到处租人家的房子住,没少遭人白眼。她同有和这些年虽然年年出门打工,不过也没存下什么票子。没什么技术,在外做点死功夫,能有什么钱?况且还供着两个孩子上学。年年几乎可以说是勉强维持。碰到没生意的时候,连孩子的学费都要找人借。更别说建房子了,自从两个孩子上学之后,她想都不敢想这事,只盼着等孩子读书出来工作了再说。 现在她手里却有两万块钱,这其中有六千块是月红寄回来的。剩下的一万四千块钱是她两口子在外省吃俭用这么多年几毛一块攒出来的。真的,在北江她连肉也舍不得买,每次想吃肉就买最便宜的猪头肉(这是北江做鞋工人基本的省钱做法。死鱼、烂虾、猪头肉是他们的标配)。干活又不能停。尤其是谭家英,她除了自己厂里的活,还经常到外边去接临时的做。厂里的活忙完了,别的人都忙着去玩、逛街。她却到处找临时活做,别人嫌工价低不做的活,她也接。有时是让有和把自己的平车扛到做临时工的厂里去(他们最开始是自己买平车,老板只提供工作和场所,平车都是工人们自己买的。);有时她会把货拿回来做。老板娘体谅她困难,也不计较她做别人的货,用自己的电。 谭家英想,现在手里有两万块钱,月红又工作了,自己的压力小了。再说,两个孩子这么大,还睡在阁楼上,是该把建房子的事提上日程了。钱留在手上不知不觉就花出去了,不如将这点钱先打个地基,再借点钱建起一层楼先住着。她知道,村里许多人家办事也是在亲朋好友之间转着借钱,材料也是赊的账。 打定主意后,等陈有和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她就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陈有和刚开始不赞同,按现在的物价,两万块钱能干成什么事? 谭家英却情绪高涨,她对有和劝说到,“这样嘛,咱先起个架子,别的以后慢慢再说。再说了,泥水匠和小工的钱可以先欠着,钢筋水泥也可以在庆来那里先赊着。前期就只要出买沙子、石灰和砖头的钱。我再去找我大姐开个口,她怎么也会借点。这不就糊住了?” 陈有和被说动了心思。谁不想起一栋新屋。那是证明自己过好了最有利的证据,也是农村人一辈子的事业。你去看看,凡是屋里起了新屋的,哪个不是走路带风,因为脸上有光嘛。谁见了不称赞一声:“啊呀!你如今过好了。起了这么大的一栋房子!” 陈有和想,家英说得也有道理。这两年虽说大家在外挣了些票子,日子过得比之前好了,但是手里现钱确实也不多。像起房子这样的大事大多还是找亲戚朋友相互借的一点。他们的做法是,事业先操办起来(对,事业。人们管建房子叫办事业),钢筋水泥在庆来那里赊着,做事的工人是村里的,也可以同人家说好,年底结帐。不过不全结,大多是结一部分。不是不想结清,而是真没那个钱。有许多的人家房子已经起好,也已经搬进去住了,可钢筋水泥的钱和请人的工钱却还没结清。年年打工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庆来和大工屋里算一回帐。有没有钱结账是一回事,可是不能不明不白,帐得跟人家算一下,好让人家心里有个底,知道你记着这事。 就这样,两口子统一了意见。不过陈有和马上想到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地基的问题。他名下只有一间牛栏,大约三十多个方。可要起一栋像样房子,这可远远不够。他想到要买地基。这周围的地基都是房里族亲名下的,现在这一片没关猪,也没关牛,都空着的,找人说说,应该行得通。 这天晚上,陈有和没有出去玩,他坐在房里的方桌前,像一个工程师一样,在一个记账本上写写画画,谋划着关于建房子的事务。 初三那天,陈有和在屋里吃了早饭,就出门了。他计划先去找堂叔陈发世,他牛栏左边那间较大的黄泥巴屋就是陈发世名下的。这是他爸手里建的,他成家以后就分给了他,不过他几兄弟很早就到菜市场上头起了新房子,这老屋一直荒着,早几年就已经倒了,只剩光秃秃的四截黄泥巴墙根。 陈有和想,发世叔是大头,他要是点头了,那其他家就好说。 陈有和走了半个村子,进了陈发世的屋门。他一进门先把在菜市场买的两斤湿炒花生放到叔叔的饭桌上,又跟他寒暄了几句,这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陈发世听完,并没有马上表态说行还是不行,只是说:现在的地金贵得很,个个想起房子,没地基。 陈有和以为他不愿意,忙上前陪着笑给他递过去一根烟,并帮他点上。然后央求似的陪笑着说,“叔叔,你看,反正你们也没在下边住,不如卖给我,价钱嘛就按村里的价。” 陈发世难为地说,“有和,不是我不成全你。你也知道,村里的地紧张,我要是现在卖了,以后小辈要起房子没地基,要怨的。不如这样,我们换。你把牛栏的地给我,你妈原先住的那个厅有一部分是我爸的,厅右边的一间房也是我名下的。咱俩就换,多的你再按别人的价补给我。”,陈发世心里有他的打算,自己在有和牛栏旁边的那块地要建房子还是小了点,要是跟有和换一换,那地方就太合适了,又不用再去求别个说情。要是在老祖屋那里建就要麻烦些,那栋老屋牵扯太多的人,求人太麻烦。现在有和主动找上门,那不正好! 这边陈有和一听,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换了之后地方是要大一些,不够的再找相关的人买一点。反正妈住的那个老屋在春天已经垮了。老屋早就要垮的,前厅后方一根横梁都斜下来几年了,一直悬着的。一到下雨到处漏水,要不是有登时不时修补一下,它早就垮了。去年年底的时候,有一面墙倾斜了,肖家的几个儿子一商量,就把老屋对面的那块打了很久的地基喊人砌了墙,盖上瓦,把肖家安置了进去。 陈有和跟陈发世这样就算谈妥了。他马上跟堂叔告了别。从发世屋里出去后,他又马不停蹄地跑到房里另外的几个族亲的屋里。他还要找老屋其他的有份者沟通。这一一整天他都在外边跑。最后的结果是紧挨着发世换给他地的三户人家都同意成全他,按村里的地价把地卖给了他。经过几天的努力,最后陈有和得到的是一块九十个平方的碎瓦片地。除了自己换出去的地,另外还花了两千元买地基。 地的事解决了,打地基的师傅、泥水匠、小工也找好了。砖在敏世那里定下了,石灰和沙子也订好了,只等着按说定的时间送过来。最后陈有和又去请谦世叔看了一个好日子。谦世说这个月十九是个好日子,于是陈有和就定了十九开石打地基。 打地基那天,有财、有登、有丰三个兄弟,谭家英的两个姐姐、姐夫,以及柏林、河下的姐姐,外甥,山里舅舅的儿子,还有陈有和姑姑的儿子都来了。建房子是一个农民家庭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会来见证落石仪式。 打地基之前,陈有和先在地皮上点了香烛、拜过神,再放了一挂长鞭炮。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谭家英露出了舒心的笑来,这是她多少年来盼着的事情,今天终于实现了。 爆竹响过之后,就正式开始打地基了。谭家英在挖好的地基里撒上几把铜钱和一些一元的硬币。这是什马、田中一带盖新房的风俗。打地基的时候要在地基下撒铜钱,没有铜钱就撒硬币。据说能保家宅平安。 地基打好了,马上开始建房子。这一块小小的地皮上,每天都热火朝天,欢声笑语。这里承载了一个家庭的希望与寄托。 除了陈有和这里,村里还有不少的人家也正在加紧建房子。 放眼整个羊山,这个落后的村庄,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基建工程。这也说明我们的羊山真的要红火起来了。羊山的春天到了! 说真的,羊山在这几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世代以作田为生的农民一夜之间变成了农民工,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和熟悉的故乡,去到陌生的城市务工。这其中有心酸、无奈,当然也有收获。人们的腰包确实比之前鼓了,吃的方面也改善了不少。以前只有过节过年才舍得吃的荤腥,现在却能经常吃上了。 另外,手里有点余钱之后,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盖房子。村里的瓦房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两层平顶楼房。你去看看,现在整个羊山村,甚至整个什马镇,整个芜丰县也看不到多少瓦房了!要知道,在五六年前,整个芜丰,除了县城,家家住的都是沙浆墙的瓦房。 只不过因为没有钱装修,绝大部分的人家都是起了个毛胚就搬进去住了。灰色的粗沙水泥墙,连白灰也没刷一遍。有一些爱面子的,倒会选择先把外墙刷一遍白灰。这给不知道内情的人一个错觉,这家在外边挣了大钱回来! 家家的二楼都留了一个吊楼,也因为手头紧而没有安栏杆,光秃秃地戳在半空;楼梯也没有装扶手,总之就是能简就简,先起个框架再说。至于家具嘛,就更不要说了。家家都是搬的旧家具进去用。这些东西可以以后慢慢添置。 另外,去年国家还出台了一个新政策。那就是免除九年义务教育的一切学杂费。 这意味着孩子们从小学到初中都不用交学费!这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消息啊!孩子不用交钱就能上学,多好的事啊!这大大地解决了人们的困难。以前大家为了孩子的学费发愁,有许多的人家甚至因为不想出学费而早早让孩子辍学…… 现在好了,国家的这个政策出台,让大家注重起了孩子的教育。羊山小学迎来了史上最多学生的一年,光一个年级就有两个班,全校总共有六百名学生! 家长们不再为学费烦恼,转而操心孩子的学习成绩。 这是多么惊人的转变! 放在以前,哪个做家长的管过孩子的学习,反正读不下去了就别去浪费钱,早点出门打工补贴家里。 时间到了正月尾,陈有和两口子眼见地基打好了,便准备出门去北江做事。有丰打电话来,说厂里来生意了。 谭家英便着急起来。是啊,还不赶紧出门挣点票子,说好了年底给人家结帐的,怎么拿得出来? 她马上催着陈有和赶紧把屋里的事安排妥当,好早点出门挣钱。 陈有和说,“只能让老二帮忙盯着,老大就别指望了。” “行啊。那就去跟二哥说说。” 就这样,两口子马上来到了有登的住处。因为老屋倾斜,肖家搬走后,有登也思忖着要搬出去。可是能搬去哪呢?老大的旧屋想都别想,老大老婆肯定不会同意。思来想去也只有自己原先那间瓦房可以勉强落脚。有登请人把屋顶上的那个窟窿修补好了,稍微收拾了一下,一家人就住了进去。 这时候,有登两口子和小女子桃花正围在门口的旧木桌上吃午饭。金生和丹红过了元宵节就坐车去北江打工了。这个厅里的其他住户早几年就搬走了,这里成了柴火房。 厅堂里靠后门的地方放了一个小的铁皮土灶,土灶上架了一口小铁锅,这便是有登屋里煮饭的地方。因为别的住户都搬走了,丛莲才敢把灶放在厅堂里煮饭。 有登那间昏暗的屋子还像之前一样摆设,屋里除了一张破斗床和两口木箱子,再也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 因为这些年的磨难,加上有登一直待在屋里作田,屋里又要养三个孩子,金生这些年又一直在上学,桃花也上了三年级,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这是多么的难!这些年有登一家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一家五口仍然只有一张破斗床可以睡。天气热的时候,有登让三个孩子睡床,他在门口睡一块打斜的木板,老婆丛莲个头矮,则蜷在饭桌上。天气冷的时候,他让丛莲到床上跟孩子们睡。自己则用两张长凳紧挨着床搁两块木板,木板上先铺一层干稻草,他的床就铺在稻草上…… 日子这样艰难,他常常恨自己的无能,不能让老婆孩子过上舒坦的日子,甚至连床也睡不上…… 去年下半年,金生没去读书了,他和丹红一起,跟着老三两口子到北江打工去了。原本他想着给金生多读点书,自己吃了没文化的亏,怎么也要让孩子多学点文化。可是金生上到初二怎么也不愿意再去了。他知道孩子是看家里太艰难了,不愿意再读书,想要打工挣钱减轻家里的困难。 陈有和两口子来到有登屋里的时候,他一家人吃饭已经接近尾声。 陈有和开门见山地对有登说,“老兄,我这两天就要出门了。我不在屋里的时候,你得帮我监工,还有差什么东西,你也得出面帮我先赊着。” 有登一口就答应了,“好,做得。我只要有空,就会过去盯着。”,对于老三两口子,他心里感激他们带自己的两个孩子出门做事。金生和丹红出门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如果不是老三两口子答应带去,他还真的不放心。听两个孩子回来说,家英介绍金生到她厂里做小工,还亲自教丹红做鞋,就是吃饭也跟着叔叔婶婶一起。因为他们两姐弟不会煮饭,吃馆子又贵,他婶婶说反正煮两个人的也是煮,煮四个人的也是煮,就让他们跟着一起吃了,只是一个月算点伙食费。有登记着弟弟两口子的好,因此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老三。就算耽误自己田里的活也会帮老三看着建房的事。话说,就算没有这档子事,他也会帮忙的。兄弟姊妹间,本来就该互帮互助。这才是兄弟姐妹存在的意义。 陈有和两口子得到了老兄这个回答,放心地坐车去了北江。 第六十六章 一到北江,有和两口子就加入了热火朝天的做鞋工作。天天忙得饭也吃不上。唉,人累死了,钱却没多少。工价低,现在做的是夏鞋,做一双鞋四毛钱,一天做死做活也不过七八十块。 不知不觉,他们在北江做了两个多月的事。厂里的生意开始渐渐转淡,许多厂子已经接不到什么单子了,每天都只有半天的事做。 这天下午,刚吃过中饭。谭家英在厂子里赶货。这最后的一点货,不抓紧的话,被别人抢先做了,自己就要少挣钱。所以她中午饭也没好好吃,随便扒拉两口就跑上楼做事来了。 谭家英身边坐着的是十七岁的丹红。瘦弱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丹红现在已经是一名合格的鞋工了。当然,她的速度还赶不上谭家英。十六岁的金生在一楼做小工,负责叠鞋盒、鞋子装盒。姐弟俩仍然跟着谭家英两口子吃饭。他们像绝大部分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外省吃俭用,为的就是多存点钱回家,改善家里的生活。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大家手里的货已经没多少了,楼下也没有货可以拿了。屋子里的人放慢手里的活,开始说起了玩笑话。 厂子里全是芜丰人,大家自在地说着家乡话。有手机的年轻女孩用手机放歌听,她们谈论起了等会儿下班了去镇上玩的事;后生们则商量下班后去上网。谭家英和其他的妇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建房子的事,她担心年底结不下多少帐。 “唉,小工的钱总得给人家结了。人家也不容易,在屋里挣点辛苦钱,就等着这钱过年呢。” 对面的桂花点头道:“谁说不是。我年年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庆来屋里和所有的大工屋里算一回帐,多少结一点。我也是准备先把小工的工钱结清了,再算赊的钢筋水泥钱和大工的工钱。没办法,一年就只能挣这些票子……”。桂花屋里去年起了一栋两层的房子,就在下店子的路边,可气派了。这房子是桂花娘仨这些年辛苦挣下的。她的两个儿子也早早跟着她来北江做事了。大儿子今年春天刚刚成了家,小儿子在隔壁厂做事。 坐在桂花旁边的一个妇女也点头道:“可不是,年年帮别人打工似的,辛苦一年结的工钱,一回家就到处除帐除完了。” 就在她们说话的当口,陈有丰从门口闪了进来,皱起鼻子笑起来喊到, “家英,厂里还有事做?” 谭家英回头一看是他,问到,“你厂里放假了?还是有事又不做?”,陈有丰经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跟一些啷当人去疯疯癫癫玩。她看不过眼,每次都要说教一通:三十多岁的人了,要存点票子,别一天到晚就想着喝酒打牌。 “没事做,上午就做完了。”陈有丰嘿嘿地笑着,站在谭家英身后。嫂嫂经常说教他,他已经习惯了。今天没事做,他过来逛一逛,晚上顺便在这里吃饭。刚刚在楼下的时候,老兄已经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晚上在这里吃饭。 陈有丰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他到隔壁厂宿舍打牌去了,隔壁厂子放了假,同村的男人邀他一起打牌。 陈有丰前脚刚走,屋里的一个妇女就开起了玩笑:“家英,你屋里这个老光棍可能要打到老了。三十几了?” 谭家英忧愁地说到,“三十五了!唉,说起来头疼。自己不作用,哪个女的会跟他?” “这么大年龄可不好找了。”另一个女人咂着嘴巴说道。 另一个男人接着开玩笑说,“你这个当嫂嫂的要上点心啊,不然名声不好听,人家只会说你屋里有个老光棍。” “唉,我去哪里给他找……” 谭家英心里一直瞧不上这个小叔子,打工这么多年,没存下一分钱不说,有时出来的车费都是借的!做事挑肥拣瘦,这里不想做,那里瞧不上,一天到晚就想着出去玩! 不过瞧不上归瞧不上,她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成个家,毕竟是自家人,不愿意他孤孤单单一辈子。兴许成家了,他就会有责任感了。 没几天,厂子里放了假。放假的那天还上了半天的班,吃了中饭,年轻女子们都出门逛街去了,后生也三五成群聚集在厂子附近吹牛打发时间,也有的到网吧里上网去了;男人们则吆五喝六地聚在一起打牌,这是他们独特的放松方式。 谭家英同桂花一起到附近的厂子找老乡打探有没有临时工可以做。她们在外边待到傍晚,桂花被一个亲戚留在那里吃饭了,谭家英一个人回了宿舍。 她推开虚掩的宿舍门,里边一个人也没有。女子、后生们大概在外边下馆子;陈有和与同宿舍的两个男人到隔壁厂子的宿舍打牌还没回来。妇女们像她一样去找老乡玩耍了。 谭家英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哎呀,没有半个人在……” 突然,一个尖锐的女声在屋内响起, “谁说的!我不是人呐?” 接着,靠里边的一个下铺布帘被掀开了,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谭家英被吓了一跳,她拍着胸口念叨着,“哎呦,是你。吓我一跳。” 女子撅着嘴揶揄道,“我又不是鬼!” 谭家英忙笑着解释,“不是的,我本来以为没人在,结果你突然出声了……哎,你怎么没出去玩?” 女子听到这问话,脸上一下黯淡下来,“没人约我呀。别的姑娘都跟男朋友出去约会了,我就没有人约。” “哎,你说,我就这么差吗?怎么就没有人来约我呢?”,女子说完,就落寞地栽倒在了自己床上。 这个女子叫小姚,是谭家英一个厂子的打鞋工。她是外省的,听说她的妈妈在附近做事。女子人模样好,皮肤也白里透红,就是腿脚不好,大概是先天的问题,右脚是跛的,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因此,没有哪个后生愿意招惹她,即使她长得漂亮。 谭家英安慰到,“那是他们没眼光。” 很快,谭家英就想到了自己的小叔子。她心里闪过一个想法:或许把她介绍给有丰能成呢!她一个腿脚有毛病,要找年龄相当的正常后生怕是不容易。有丰正好。虽然他年纪大点,不过身体没毛病,脑子也算活泛。真的,这说不定能成! 于是她试探性地问到,“你当真想谈朋友?” 女子笑嘻嘻地答到,“当真。我活了二十四年,还从来没有尝过爱情的滋味呢!怎么,你要帮我介绍一个?” 谭家英笑着说,“还真有。是我的一个亲戚。年纪呢比你大点,你要是没意见,我哪天喊他来见见。” 小姚无所谓地说到,“行啊,见见就见见。” 谭家英瞪大眼睛问到,“当真?” 小姚点点头,“嗯,当真。” 谭家英高兴地说,“那就说定了,我明天就带他来见你!” 第二天,谭家英吃过早饭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她一口气走到一公里远的陈有丰厂里。 这时候,陈有丰还在床上睡懒觉。他昨天夜里同人家打牌,到下半夜才散场。这会儿正睡得昏天暗地。 宿舍里的其他人都起来了,在屋里活动呢。谭家英轻车熟路地进了陈有丰的宿舍,先同里边几个老乡寒暄了几句。然后走到陈有丰的床边,喊到,“大头,大头,怎么还在睡,起来。” 连喊了好几声,陈有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他眯着眼睛,看见是三嫂,立刻睁大眼睛,“嫂子,你怎么来了?”。陈有丰对这个三嫂有点惧怕,其他两个嫂子懒得管他,三嫂却一天到晚管着他。以前他跟哥嫂一个厂的时候,家英见到他不好好做事,总要说他一顿。他在外边打牌晚回来,她也要说。后来陈有丰就刻意不跟哥嫂一个厂子了,免得嫂子啰啰嗦嗦。 果然,谭家英先是数落了他一顿,“怎么这么晚还在睡觉?昨天晚上又玩到很晚回来?” 陈有丰皱着鼻子心虚地笑了起来,“没有,没有,跟几个老乡打了一会儿牌,没有很晚。” “莫一天到晚想着玩。自己都多大人了,家,家没成,票子也没存到。你这个样子,哪个女的会跟你……” 这时候,陈有丰已经起来了,他站在床边不说话,只嘿嘿地笑着。他心里清楚,三嫂也是为了他好才说的,一般别人还懒得管他的事呢。所以每次三嫂说他,他也只是听着。 谭家英看屋里人多嘴杂,万一事没成,又闹得人尽皆知就不好了,于是她跟陈有丰说:“你来,我跟你说点事。” 陈有丰识趣地跟着谭家英到屋外,两人在门口背人的墙根下站定,谭家英对陈有丰说,“大头,今天你到我那里去一趟,去见个人。” 陈有丰觉得奇怪,是谁要见自己,“见谁?” 谭家英笑着说,“一个女子。给你介绍老婆!” 陈有丰睁大眼睛,“啊?!” 他简直不敢相信现在还有人给自己说媒。陈有丰这些年不是没有想过要成个家,可是他的情况是万万没有一个女子愿意跟他的。家里连个住处也没有,陈有丰还住在她妈现在房间的阁楼上。他自己这些年挣的钱全部花掉了,几乎年年没钱剩。就算有几个钱,也会在家里打牌打完,有时出门打工的车费都是借的。他玩归玩,可看见同龄的人都结婚生子了,有的孩子都上初中了,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的心里就不是滋味。特别是别人都在背后嘲笑他老光棍,说他会打光棍到老,他就越想证明给别人看,挣的一点钱全部拿去花,成天在大队那里打牌。他要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好得很:有饭吃,有牌打,自由得很!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就感到特别的孤独痛苦。他想成一个家,可是哪个女的愿意跟他?前些年他河下的姐姐倒是给他说了一个寡妇,可是他觉得自己一个黄花后生娶寡妇丢脸,为这事他还急赤白脸地说了一顿姐姐,从此,再也没人管他的婚事。这一耽搁就耽搁到现在。我们知道,陈有丰个头不高,年轻的时候还有些秀气,到三十岁以后就老得厉害,头也秃了,身材干瘪。因为常年抽烟,他的牙齿被熏得黢黄,脸色也不好。又熬夜打牌,他脸上的皱纹比同年龄的男人要多。这样,更是没有女的愿意跟他。 陈有丰也知道自己的情况,他本来准备破罐子破摔,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是现在嫂子却跑来跟他说老婆的事,这令他大吃一惊。一方面他感激嫂子还惦记着自己的事,另一方面,他又怕别人看不上他,或者对方太差。他小心地问到,“是谁?” “我厂里一个女子。人模样没得挑,又年轻又漂亮。嗯,就是腿脚有点毛病……” 陈有丰一听到这话,马上提高音量,脸上露出嫌弃的神色说,“瘸拐?”。他虽然自己条件不怎样,可却爱面子得很,有残疾的不要,寡妇不要,歪瓜裂枣不要,就怕别人笑话他。 谭家英语重心长地说到:“你看看自己什么情况,有人愿意跟你就算烧高香了。还挑这挑那,再说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你呢。” 陈有丰撇着嘴说,“那还去看什么?那就没必要了呀。” 谭家英劝他,“去见一面,我都跟人家说好了。我告诉你,女子模样好着呢!” 陈有丰最终答应了下午去一趟。谭家英临走的时候交代他收拾收拾自己再来。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谭家英焦急地在宿舍里等着,时不时跟小姚拉几句话,她特意交代小姚下午先不要出门,自己介绍的人马上就会来。 没一会儿,焕然一新的陈有丰出现在她们宿舍门口。陈有丰今天打扮得精精神神,一件白衬衫扎在合身的深色西裤里,脸上也干干净净的。这一身衣服还是陈有丰好多年前买来撑场面的,一直压在箱底。虽然他是抱着看一看的心态,不过体面还是要的,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陈有丰皱着鼻子笑着喊一声“嫂子”。 谭家英忙起身,笑着给小姚介绍到,“这就是我说的那个后生。” 小姚一瞧,这人可不是很合她心意,个头太矮了,头发也秃了……好在脸上看着还成,今天的穿着也为他加了分。她扭扭捏捏地笑了笑,没说话。 陈有丰毕竟见过一些场面,他大方地跟小姚打着招呼,“你好。我叫陈有丰。” 谭家英见宿舍里还有别人,他们不方便说话,便让他们两个自己出去走走,顺便相互了解一下。 陈有丰带着小姚在马路上慢慢走着,有说有笑。她已经被陈有丰的能说会道征服了,而且陈有丰在外闯荡了近二十年,见多识广,这些都让小姚佩服。路上,陈有丰还贴心地给小姚买了冷饮,这令孤单的小姚更是心生好感,她在这里没什么老乡,妈妈又在另一个镇子做事,不过她心里埋怨妈妈对自己不关心,因此平常也不怎么去找她。 饭点的时候,陈有丰请小姚到路边还算上点档次的大排档吃了一顿饭,两个人点了三个菜。吃了饭,天已经黑了,陈有丰把小姚送回宿舍才离开。虽然小姚腿有残疾,但她的年轻漂亮已经深深地吸引了陈有丰,最主要的是他知道,错过这个机会恐怕这辈子就真的成不了家了。总之,他总体是满意的。 这边,谭家英见小姚回来,立马拉着她问:“怎么样?” 小姚扭捏地笑着说,“还可以……” 谭家英听了这话,脸上笑开了花,有丰的大事终于要成了! 这以后,陈有丰每天都来找小姚,两人很快变得如胶似漆,没多久就到外边租房过上了小日子。 时间到了阴历的七月,陈有和接到他二哥的电话,说房子已经完工了,让他们回来验收。 陈有和同家英商量,反正这个月没什么生意,要不回家一趟,选个好日子搬家。 谭家英也是这样计划的,再等就要到腊月,那时候搬家恐怕来不及,还是趁现在厂里生意不好回家一趟。 没几天,他们就坐上了回羊山的班车。 第六十七章 第二天,陈有和两口子就站在自己的新屋前,激动地望着眼前的两层平顶房。原本他们打算先起一层住着,可大姐和邻居们都建议要起就起两层,反正都是要借钱,不如一口气做好,不然到时候难得再起一回事。谭家英心想也对,反正都借开了,不在乎多借一点。就这样,房子最终做成了两层楼。水泥的地面,不锈钢的窗架,明亮的玻璃窗,墙面还刷上了白灰。一楼是厅堂和厨房,靠后边的楼梯旁还做了两间房间。二楼也有一个小的厅堂,还有三间房间。为了节省开支,楼梯没有安装扶手,二楼外的吊楼也没装栏杆。另外,除了一楼的厅堂作为这栋房子的门脸刮了白灰,其他地方仍然是毛坯墙。手头紧,一切从简。 虽然只是一个空架子,可谭家英已经很满足了,这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啊! 她同陈有和满足地在楼上楼下转着,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们花了几天时间将屋里打扫干净,玻璃和不锈钢窗子也被谭家英擦拭得一尘不染。 做完这些,他们一家一户去找小工们算账,将小工们的工资结清了之后,又找到几个大工,算了一回帐,也结了一部分款项,余下的说好年底再结一部分。之后又到油麻陈敏世屋里结清了砖头钱。最后才到庆来屋里算钢筋水泥钱。当然,他们手头再也没有多余的钱结账,只是过来算清楚账,顺便告知庆来钱年底过来结一点。这几个月挣的一点钱加上月红前阵子寄来的六千元这几天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了,身上还留了立生下半年的学费和出门的车费。谭家英高兴过后,心里又不免担心起身上背的债,除了大工的工钱和庆来的材料钱,另外还借了两万元的现金外债,不知道要打工到何年何月才还得上呢…… 就在谭家英忙得晕头转向的时候,陈有丰带着小姚回到了羊山。小姚怀孕了,他带她回来养胎,另外因为小姚的妈妈不同意,也算是躲避小姚妈妈的刁难。 陈有丰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张罗住处。他找到自己曾经的玩伴——有山,拉下脸找他借地方住。有山有两间从他爸手里分得的瓦屋,就在肖家现在住的那间瓦屋一墙之隔,一直空置着。这也是村里仅存的十多间木板楼瓦屋。本来要面子的陈有丰并不想求熟人,可是总不能让小姚跟着自己住在阁楼上吧。 好在有山念着旧情,也为他终于要成一个家而高兴,他二话不说就把钥匙给了陈有丰。谭家英帮着打扫了卫生,陈有丰请人将墙刷白,又置办了几样家具,一个有模有样的小家就成了。 陈有丰打算这一两年就在家里,等孩子大一点再考虑打工的事。他找到谦世叔的大儿子——大角,让他带自己做工。大角在家里做刮灰工,这几年各村大肆修建新屋,这活一年到头也没怎么停过。虽然辛苦,可也挣了些钱,在勺子岩脚下起了一栋房子,还养了三个孩子。大角碍于情面答应了下来,他交代有丰做事要精细,再不能马马虎虎,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是绝对不行。陈有丰嘴里连连应着:“是,是,晓得。” 就这样,陈有丰成了一名刮灰学徒,跟着大角在村里村外干活,吃了早饭出门,天黑才回来。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一天到晚在大队那里晃荡,他身上有了担子,心里后悔前些年不懂事,没有存下一分钱。陈有丰变勤快了不少,每天早上早起去菜市场买好菜,做好早餐才出门,晚上回来也会做饭,让小姚歇着。小姚性格大大咧咧,很快就跟周围的妇女打成了一片。她是个捞家媳妇,喜欢东家串到西家转,附近的莲香、双花、水秀等妇女都跟她聊得来。而且大家怕有丰好不容易带回来的老婆不习惯这里而闹别扭,因此都对小姚特别和善。小姚最大的爱好就是玩纸牌,她已经学会了好几种羊山的玩法。每天吃过中饭,她就会邀莲香几人来她屋里玩扑克牌,莲香她们正好没伴玩,也乐意去她屋里玩。 总之,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陈有丰的生活正在朝好的一方面发展。 新屋里一切妥当之后,谭家英给远在八百公里之外的女子打去电话,通知她回家一趟。陈有和已经请谦世叔看了一个好日子,打算那天搬进新屋。搬新屋讲究的是一家人齐齐整整,立生已经放暑假在家,就差月红了。 陈月红已经在“慧城电子”工作了一年有余,她渐渐地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同办公室的几人关系也还算融洽,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知道了陶定府不过是只纸老虎,实际上也没干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最关键的是她了解了他和陈浣青家里都有留守的孩子,她也理解了他们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不再那么抗拒同他们交往,平时大家还是有说有笑。当然,这并不代表她也不好好做事,她还是坚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是做工人的基本准则。更是为了求一个心安。 陈月红接到电话很快就请好了假,她告知了两个舅舅和成辉她要回家的事。 第二天,她就坐上了回家的长途汽车。她先转辗到东市东站,从这里买了一张到自己市里的汽车票,这里没有直达芜丰县城的汽车。 一路上她都是晕睡着的。半夜,汽车停在一处长满野草的路边,前后都没有路灯,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光。 “哎,庐市到了,要下车的在这里下。” 陈月红被司机的喊叫声吵醒,她听到“庐市”两个字,赶紧抱起自己的黑色背包下了车。下车之后她才注意到这里根本不是市长途汽车站的门口,车子原本是要到长途车站停的,司机自己图方便,就让在这路边下了。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只有远处一点微弱的灯光。陈月红一下紧张了起来,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一个人,心里怎么能不怕。好在还有一男一女两个旅客跟她一块下车。可是人家又不跟她一起走,等他们走了,那她要怎么办?身上没有电话,就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四周又那样黑暗…… 就在陈月红惊慌失措的时候,突然听见那两人里的男人用芜丰话讲了几句电话,大意是告诉家里人晚上回去不成,不用等。她一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在他们拉着行李箱准备走的时候,鼓起勇气跑过去问到:“你们是芜丰的?”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陈月红请求道,“我跟你们一起走行吗?” 男的说:“行吧,反正我们要去找旅馆。” 陈月红跟着两人朝有光的方向走去,一路上没有一个人,黑暗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和那一男一女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响。陈月红现在心里又忐忑起来:万一他们是坏人怎么办? 她甚至在心里计划好了逃跑对策和路线。 好在走了二十分钟左右,她看见了房屋和灯光。昏暗的路边有几家店铺开着的,店门口立着牌子:吃饭、住宿。 陈月红终于放下了悬着的心。她跟着那两人进了其中一家店铺。这时候她才看清楚那两人长什么样,男人二十多岁,个头不高,而且很瘦小,皮肤有点黑,穿着也很朴实。女人年龄看起来跟他差不多,五官端正。看样子两人是情侣,女人讲的是普通话,细声细气的。估计是外地的,说不定是第一次上门见家长呢。 三人进了店内,坐在门内打盹的老板娘醒了,她热情地站起来询问是不是住宿。男人跟她说住宿,要看看房间。 老板娘就把三人往里边领,在角落里拐上了楼梯。 老旧的两层楼房,昏暗狭窄的楼梯通道。二楼被改装成了一个一个小的格子间,有的门是关着的,但是能清晰地听到时不时传出来男人的咳嗽声、呼噜声。 老板娘在一间门前停下,问道:“你们租两间小的还是一间大的?” 男人说,“两间。她自己一间。” 陈月红看着这样陌生昏暗的环境、像纸皮一样的门,她心里害怕起来,害怕等一下一个人在一间昏暗狭小的房间里睡觉……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就如一只惊弓之鸟。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在学校有同学们作伴,回家跟立生一起睡阁楼上,出来打工了又是住宿舍,有同事们一起。 虽然只有这短短的一路相处,可陈月红心里已经知道这两人不是坏人,于是她又一次鼓起勇气,问女孩说能不能跟他们一间房? 老板娘以为他们三人是一起的,忙接过话说,“有两张床的大房,刚好合适你们。” 陈月红便对那一男一女说,“我出一半的房费,行吗?” 两人见她哀求的眼神,于是说“行吧,开一间大房。” 房间开好了,那两人问陈月红要不要一起去吃饭,陈月红说她不饿,然后就在靠里边的一张床上靠着了。她晕车,头疼着呢。 最后只有男人一个人下去打饭了,女人在卫生间洗漱。她洗漱出来之后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串红提,温柔地问陈月红吃不吃,陈月红摇摇头,说,“谢谢,吃不下。” 没一会儿,男人端了两盒饭、两盒菜上来,他和女人邀请陈月红一块吃点,陈月红谢过了,说自己不想吃。他们便没再说别的。 听着他们两人吃饭时不时传来的细细的说话声,头昏脑胀的陈月红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陈月红被女人推醒,男人让她赶紧起来,要去赶回县城的车。市里回县城的车一天只有两趟,一趟是早上六点的,还有一趟是下午一点的。陈月红赶紧爬起来,冲到卫生间洗漱并上厕所,等她出来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看来他们已经去赶车了…… 陈月红下了楼,正站在住宿店门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时候,男人折回来了,他焦急地说:“快点,车子快开了。” 陈月红跟着他跑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子,然后就穿到了一条宽敞的大马路上,马路上停着一辆汽车,汽车已经启动了,时不时发出一阵“迪迪迪”催促的鸣笛声。 女人一只脚站在车子台阶上,一只脚立在马路牙子上,焦急地四处张望,见到他们两人来了,急得喊到:“快点,快点,人家要开车了!” 陈月红跟着两人跑上车,买了票,找到一个位置坐下。这时候她才想到多亏了他们,自己才赶上了车,不然连去哪里坐车都还要找人问。她想起自己昨天夜里的房费还没有给人家呢,说好的分摊,昨天夜里他们说等交了费再说,后来自己睡着了。 车子颠簸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芜丰长途车站。 陈月红下了车立马找到那两个好心人,要把昨天的房费给他们。可他们怎么也不肯收,说房是他们自己要开的,不应该让她来出钱。 陈月红眼睁睁看着两人坐上了路边的一辆三轮摩的,手里是没给掉的十五元钱。 坐在回羊山的汽车上,她心里始终暖暖的,感慨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也许他们在生活中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可因为心灵的善良,让他们闪现出耀眼的光辉! 尽管有小插曲,陈月红终究平安地回到了羊山。见到了一年多未见的父母和弟弟。立生已经比她高出一截,也长出了青春期的小胡子。中午,她就吃上了妈妈做的可口的饭菜,一家人开开心心地说着搬新家的事。 晚上她和立生睡在阁楼上,听着楼下爸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心里感觉很温馨。不管分开多长时间,一家人的心始终在一块。 月红和立生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说着这一年多来各自的见闻,就好像小时候一样。 鹅山庙里传来“当——当——当……”十声钟响,窗外飘来“号家赖子”咿咿呀呀的拉唱声,陈月红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凌晨三点,一家人就开始搬东西了。什马一带的风俗:搬新屋要在夜里偷偷地搬,这样就能避开妖魔鬼怪。 才开始搬了没两趟,有财、有登、有丰三人也来帮忙了。兄弟毕竟是兄弟,能帮的忙还是要帮的。再说,有财搬家的时候,有和也去帮忙了。 天亮以前,东西就搬完了。有财三兄弟没有逗留,马上回家去了。按照风俗搬进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起火煮饭,一家人要吃一餐圆屋饭。谭家英炒了四个菜,一家人在天亮以前围在新屋里吃了一顿简单的乔迁饭,这搬家就算完成了。 天亮以后,陈月红到菜市场买了两挂面条、一斤油豆腐和一些水果,准备去看望亲爱的婆婆。昨天晚上她已经从弟弟口中得知婆婆搬到原先的旧屋对面。她来到婆婆现在的住处,像小时候一样还在巷子口就喊开了:“婆婆,婆婆……” 肖家正在灶房里刷锅准备做早饭。今年八十三岁的肖家身体还算硬朗,日常生活全靠自己一人,四个儿子在外打工的打工,留在家里的也有自己的事,没有多的时间管她。两个女子呢,也当了婆婆,要带孙儿,又隔得远,更是一年也来不了两回。她除了煮自己的一日三餐,每天最多的时间就是拉一条凳子靠在门口的墙根下坐着,混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亮,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方天地。好像在等人。可是等谁呢?没有人会来这里,这附近一天到晚也难得听见几声脚步声,更没有人要来找她这个老太婆…… 唉,活得长久也是受罪啊。还不如早点死了…… 她常常会这样想。 同年龄的老人基本上都过世了,她连一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原本她每天要摸去找学友妈说话,可学友妈在去年冬天也没了,她再也找不到人可以说话。就这样孤独地活着…… 可是她这会儿却听见外边传来自己最亲近的孙女的声音喊“婆婆、婆婆”,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许是别人家的孙女喊婆婆,月红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打工呢! 可是声音越来越近,好像就到了这门口,她摸着走到门边,听见孙女清晰的喊叫声,一个模糊的人影到了跟前,她激动地扯开脸笑了起来了,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问到,“啊呀,月红,娃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回来的。” 陈月红看见婆婆仍然梳着服帖的盘头,脸上是记忆里熟悉的慈爱笑意,只是背有些驼了,脚步也无力。 她走进灶房,笑着问到,“婆婆,吃饭没有?” 肖家说,“还没有,正准备做呢。” 陈月红有些心酸,婆婆这么大年纪仍然坚持一个人生活,她说自己吃斋,到小辈屋里会添乱,也不方便。 陈月红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婆婆的衣橱里,并告诉她别一直留着,会坏掉。 肖家嘴里一直心疼孙女花了钱,交代她下次不要买了,什么也不缺。 陈月红要塞两百元给婆婆,肖家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她总是说自己都有,“你在外挣钱也不容易,我在家里不用买东西,用不上。” 最终陈月红没有再坚持,她晓得婆婆的性格。她坐到灶下帮婆婆烧火,一边同婆婆说话。等婆婆吃上了饭,又在灶后找到一副挑水的扁担和桶子,出门挑水去了。她把灶房里的水缸添得满满的,这才重新坐到灶下的烧火凳上看着婆婆在屋里摸来摸去。 等洗刷好碗筷,陈月红和肖家搬了凳子坐在门口的阴里乘凉。狭窄破旧的巷子里吹过一缕清凉的晨风,越过低矮的沙浆瓦房,头顶是一方同样狭窄的蓝天。 肖家现在的灶房就是当年给陈月红篦头虱的那半截墙根。灶房一两米远的对面那间瓦房,也就是现在肖家睡觉的房间,就是那几年她和立生的避风港。他们在里边听爷爷讲过故事,婆婆给他们赶过蚊子、用蒲扇扇过风,冰天雪地里还在这里边吃到了婆婆为他们煨得香喷喷的红薯……这里有陈月红太多的童年回忆,因此她对这里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相比记忆里的老屋,它现在变得更加矮小破旧了。 周围的老房都翻新成了两层的平顶屋,老屋就被那些漂亮的钢筋水泥房包围着,显得这样矮小、残破、格格不入。就像肖家日渐老去的身影……孤独而寂静…… 肖家同孙女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年她所知道的村里的变化以及为什么会搬到这里来,同时问了孙女在外的工作,尽管她听不明白,可是仍旧仔细地听着,不时发出一声感叹,“啊呀!” 正在两人说话间,有丰老婆担着一担水桶一瘸一拐地从隔壁屋里颠了出来。陈有丰出门干活了,屋里的水缸没水,她要去打水呢。 陈月红昨天已经见过了这个婶婶了,知道了她身体上的不便。不过她没有对她有任何的看法,反而同情她,并且尊敬她。她赶忙起身笑着说,“婶婶,给我,我去挑。”并抢过水桶。 小姚便笑着转身回了房间。 陈月红担了五担水,将叔叔屋里的大水缸加得满满的。看着这间老旧,但是布置得还算温馨的小屋,她很高兴,叔叔终于有了一个家。 陈月红一直在婆婆门口坐着,直到谭家英来喊她回家吃中饭。 陈月红还不适应新家,这里足够宽敞,由于没什么家具,显得空荡荡的。一家四口都睡在二楼。月红睡在楼梯口第一间,隔壁就是弟弟立生的房间,有和两口子睡在月红的对面一间,中间隔着一个厅堂。 房间够大,陈月红反而觉得没有温度了。一家人一直以来都是挤在一个房间,陡然间就一人一间房了。大家进了房间,门一关,再也没有交流。想想之前她和立生同在阁楼上的时候,两人的床并排放着,中间只隔了一米的距离,夜里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还有楼下传来爸妈时不时的说话声。这些令她有了对抗黑夜的勇气。 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陈有和说起半夜上厕所从门缝里看到月红屋里有亮光。陈月红赶紧说自己忘了关灯。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怕黑,不敢关灯睡。 她一晚上都没睡好,虽然门已经反锁了两道,可她仍然想着半夜会不会有人破门而入……黑洞洞的窗户外好像时刻有一双阴险的眼睛盯着她,似乎她一闭上眼,那道黑影就会到她的跟前……这令她一整夜都不能放心睡觉。 在家里待了三四天,陈月红想着去找伴玩。她听说兰花等几个女子也在家里。横镇这个月没什么事做,一些人便回来了。 她穿过一条巷子,轻车熟路地来到学贵的屋门前。 此时兰花和向东、小雀等周边几个后生男女正蹲在马口里说话呢。 当几人看见陈月红时,都亲切地跟她打招呼,埋怨她回来几天了都不出来玩。陈月红很快便加入了他们的谈话,他们互相说着自己的近况、工作和生活。 这几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子甚至一起到山上放过牛。大家像小时候一样亲密地说着话。 就在大家有说有笑的时候,学贵叼着烟,悠闲地从外边走来。这个太上皇刚刚从大队那里打牌回来。 他停下来笑眯眯地说到,“啊呀,这么多后生在这里呢。” 年轻人都礼貌地笑了笑。嘴巴会说的向东还问他,“叔叔没去打牌?” 学贵笑呵呵地说,“去了,刚刚打完。那个毛鸡公被他老婆叫走了,我们这一桌便散场了。” 学贵对外人总是笑呵呵的,对家里的老婆孩子反而没有一点好脸,天天摆着个脸。 说话间,学贵从厅堂里拉了一把凳子出来,坐在门边翘起了二郎腿悠闲地同这几个后生有一搭没一搭问话。他的老婆莲香这会儿正跟车到外村下水泥去了。跟勤劳的莲香相比,学贵反而像一个女人一样时刻关心着周边后生、女子的情况。因为他的四个女子都在横镇打工,除了出嫁的大女子,家里还有银花、兰花和婷花三个女子,因此附近一些同在横镇打工的后生、女子有事没事爱到他马口里来说话,加上对门他大哥一家三个女子和儿子,这一片小小的天地总是这一片除了庆来的场地外,最热闹的地方。学贵呢,最喜欢打听这些年轻人的工作,比如今年给屋里大人交了多少票子?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他好作个比较,如果听到别的后生、女子交到屋里的票子比自己的女子多,那他一定会打两句哈哈,等人都走完了后好好地训一顿自己的女子:你们看看,别人家的女子给家里交了多少票子,你们又交了多少!是不是没有好好做活?在外边乱花乱用,净买衣裳了?穿得那么花里胡哨有什么用,嗯? 其实他的四个女子个个懂事听话得很,从来不偷懒,也舍不得买什么东西,反而像拖家带口的妇女一样拼死拼活地抢货做。可是我们知道,横镇的活不稳定。要是进到接的单少的厂子,那免不了比别个少一点钱。可是学贵才不会管这些,他只知道短命女子不听话,不好好给他挣钱,白养了一场! 学贵的眼里只有他的儿子——兴民。他自己不想劳动,只想女子给他多挣点票子,好给兴民以后娶媳妇用。 但是呢,如果听到别人比他的女子交的票子少,那他一定会喜笑颜开,美滋滋地同人家炫耀:“我几个女子今年还可以!” 说话间,学贵突然朝陈月红盯着,他笑着问到,“哎,你是有和的女子吧?看脸相有点像。” 陈月红笑着点头,“是。” 学贵接着问到,“听说你在东市打工?做什么工作?” “对。做品管。” 学贵又问,“品管是个啥?工资多少呢?” “就是产品的品质管控。” 学贵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那有多少钱一个月?” “没多少,我们是按月算工资的,一个月到手一千多一点。”陈月红如实回答。 学贵这时候露出得意又轻蔑的笑来,“哦呵呵!那也没多少,还不如我几个没读书的女子呢!我兰花上半年又给我交了七千元。” 看来他当初的想法是对的,读书有什么用!幸亏没给几个女子读书,不然也像有和一样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过有和这个伙计今年倒起了一栋两层的房子,他原来以为是他那个女子给他挣了多少票子回来呢,心里正不自在呢。看来是借的票子。 学贵又指指面前的几个后生,说“这些个后生也是没读书,一样挣钱呢!所以说这个社会读不读书都没什么区别。” 陈月红的脸一下红了,窘迫得不知如何接话。她明白学贵的意思:她花钱读了书却比不上没读书的,丢了父母的脸! 兰花看出了她的尴尬,忙接过她爸的话,说,“哪里。人家月红还是比我们轻松,做的工作也不一样。” 学贵见女子反驳他,拉下脸说到,“轻松有什么用,打工就是为了挣钱。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他还扫了一眼面前的其他几个后生,试图让他们来印证自己的观点。 可是后生们一个个都不知怎么开口,只是尴尬地笑着。 兰花为了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拉着月红起身,对其他几人说她们要去走走,然后就离开了。其他几人也马上走了,留下学贵一人坐在凳子上,一肚子的大道理没讲出来。 月红和兰花刚走出巷子,就在庆来的场地上碰到了青青,青青正乖巧地跟在她妈木秀身边。木秀同庆来、庆国、庆家三家的女人在场地上谈笑风声呢。 月红和兰花走过去,亲密地同青青打着招呼。庆来三姊嫂看见两人,都咋咋呼呼起来,“啊呀,看看,学贵和家英屋里的女子都长得这样标致了!” 这几个妇女心里都在盘算等一两年这两个女子就可以讲人家了。农村的妇女最喜欢给周边的后生女子讲媒,这是她们一年最热心的消遣。 就在三姊嫂打哈哈的时候,木秀却没有说任何的话,她撇过一张肥脸,双手抱胸站在旁边,青青见妈妈这样,也不怎么敢同月红、兰花两人多么热情地说话。木秀经常在她面前拿陈月红当反面典型:你不要学那个月红,不好好学习,尽想些有的没的。以后也不准同她一起玩! 庆来三姊嫂感叹了一番时间匆匆,原来的鼻涕娃娃转眼就到了讲人家的年龄。之后她们进入了下一个环节,打探起陈月红的工作,不,应该是工资。兰花的情况她们已经打探得一清二楚了,唯有刚刚回来的陈月红,她们还不曾知晓她的相关消息。 陈月红刚刚在学贵那里被问怕了,她搪塞到:“工资低得很。”,然后挽着兰花往外走。临走的时候她问青青要不要一起去走一走。 没想到青青还没开口说话,木秀倒先绷起脸教训起青青来了,“你都高二了,正是紧张的时候。我们是要考大学的,不能像别人一样郎朗当当去玩、没个正形!” 虽然话是对着青青说的,可月红和兰花完全懂这话是说给她们听的。两人识相地说了句,“那我们走了。”,就快速地离开了。 两人出了村,朝港子河走去。她们坐在港子河坝上,小时候放牛经常坐的地方,望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她们没有说过多的话,只是静静地挨在一起坐着。 时间改变了很多的东西,曾经无忧无虑的她们现在却要面对生活的种种烦恼。就连一起长大的玩伴也疏远了。 兰花打破沉默,“你晓得不?华英嫁人了。” 陈月红很愕然,“啊?什么时候的事?” 兰花说:“去年吧。我也是听她妹妹说的。具体她也没说。” 两人感叹时间真快啊,华英就嫁人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生小孩了…… 第六十八章 陈月红在屋里待了十天就收拾背包踏上了返回东市的汽车。 谭家英一边往她背包里塞吃的,一边说,“怎么这么短的假?这才回来多久?就要走……” 陈月红编谎话说没请到假,只批了这长的假。她不可能告诉妈妈实际上有半个月的假。她是没脸在家里待了,她多么希望自己有一个高薪又体面的工作,好让家人脸上有光,那自己也不怕被人“关心”。 走的那天仍然是立生和金生去送的她,就像以前每回送她去上学一样…… 他们把她送到新店子,陪她等班车,目送她上了往芜丰的班车。 陈月红眼眶泛红,她在心里默默地告别, 再见,我的亲人…… 等我在外边闯出一片天地再昂首挺胸站在你们的面前,与你们诉说衷肠…… 回到东市,陈月红的生活跟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下班时间她会同梁丽和王艳华一起去镇上逛,说说笑笑,挺快乐的样子。更多的时间她是站在宿舍门前的栏杆处忧伤地望着远方。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厂里的工作足以维持她现在的生活,但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她已经能预测到:如果一直在厂里,她将来就会活成陈浣青的样子,浑水摸鱼偷懒、讨好上司,智斗同事。她不想一辈子过这样要死不活的日子,她还年轻,应该去尝试不一样的人生…… 没过多久,周组长辞职了,来了一个新的组长。新来的组长自知管不住这屋子的人,对他们采取放任的姿态。陶定府越发的放肆,不管白班夜班,他都肆无忌惮地逃班。他租下厂子门口那间小卖店同一排靠里边的一间房子当店面,里边摆了几张台供人打牌,一张台抽成十元,陶定府提供场地和负责放哨。来打牌的都是厂里的工友,中午午休和晚上通宵都挤满了叫叫嚷嚷打牌的男人,有人一下午就将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资全输了出去。真不知道这牌有什么好玩的! 陶定府的报表照样是陈浣青帮忙做的,她也会得到相应的好处。 初冬的时候,趁白班转夜班的那天,陈月红邀上梁丽和王艳华陪她去买手机。经过上次回家的事,她知道出门在外再怎么节省,一部手机是必须要有的。梁丽和王艳华都有手机,她们有经验,让她们帮忙参谋参谋准没错。 最终她买了一台八百元的翻盖手机。这是她人生中置办的第一件大件,应该庆祝庆祝。买了手机的第二天,她作东邀请表弟和梁丽、王艳华到厂门口的快餐店吃饭。 傍晚睡觉起来后,她先到梁丽和王艳华的宿舍叫上了两人,三人在说定好的快餐店坐下等成辉。成辉和她们一样,都是上夜班。陈月红下楼的时候已经打电话叫了一遍成辉,他早上下班之后和朋友到厂对面的网吧玩到吃中饭才回来,要不是陈月红打电话,他还不会醒呢。 没一会儿,成辉笑嘻嘻地搂着一个漂亮姑娘来了。走到陈月红跟前,他笑着对姑娘说,“来,喊表姐。” 那姑娘就害羞地喊了一声“表姐”。 陈月红笑了笑,招呼两人坐下。对于这个姑娘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是成辉带来喊她表姐的第三个姑娘。每个都是谈不到半年就散了,他的前女友们要不辞工了,要不就是跟车间里其他的后生好上了。厂里的爱情就像快餐一样便利,来的快去的也快。枯燥的工厂生活让这些没什么大烦恼的年轻人把精力都放在谈恋爱上面。没有考虑长远,双方只是图个乐呵,觉得不错就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就是这么简单。厂里不经世事的年轻女孩多的是,像成辉这样出手大方、又是厂里的老油条,备受小姑娘们的欢迎。 等成辉两人坐下,大家就开始点菜。菜不贵,都是十块钱以下的小炒。因为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吃饭的人比较少,菜很快就上齐了。 席间,梁丽开玩笑对陈月红说,“我们都有对象了,就你没有,你也赶紧找一个。” 陈月红反驳她,“谁说你们找了,我就要找?我乐意一个人。” 梁丽仍然开玩笑,“你不晓得,找了男朋友才好呢……” 陈月红向来嘴笨,不知怎么反驳她,只是有些尴尬地说到,“我才不要呢。” 她还不想找对象,从她进厂到现在倒不是没有男生跟她表白过,厂里陆陆续续有三四个男生表示要同她处朋友,有同部门的,也有别的部门的,她都拒绝了。有一个在她拒绝之后还托她同宿舍的室友将一袋零食和一束鲜花放在她床上,都被她退回去了。她目前只想多多地挣钱,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些。 最近一段时间,品管部的几个工程师经常在iqc进进出出。这里有齐全的测试仪器,他们过来是检测从不良品电容器上拆下来的各部件性能。有时候,他们会跟iqc的同事讨论工作上的问题,时间长了,大家便熟络起来了。 梁丽和王艳华性格开朗,又能说会道,很快就同几个年轻的工程师处成了朋友。几人平时周末下午会约在宿舍楼下打羽毛球,有时还一起去几里路远的草莓田摘草莓。梁丽每回都会叫上陈月红一起,梁丽实际上比较热心,大大咧咧没有坏心眼,陈月红和她走的比较近一些,也愿意同她一起玩。 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一个叫吴伟的高个子男生每回都找话同陈月红说。对于他,陈月红不陌生,她刚进厂还在试用期的时候就见过他,他那时候也隔三差五来iqc做测试。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进厂不到半年。吴伟个头高,五官也端正,平时说话温温柔柔的,工作也认真,陈月红对他的映象还不错。 可是他最近来iqc的次数太频繁了,有事没事就往那里跑。他们跟管理层一样,每天八小时制,下午五点就下班了,中午有午休时间。有时下班了还跑到iqc,坐在陈月红工作桌旁边找她说话。吴伟走后,陶定府他们几个开玩笑说:小陈,他一定是喜欢你。 陈月红红着脸说,“别乱说。” 其实她心里明白,吴伟对她确实与众不同。打羽毛球主动要求跟她一起,摘草莓也走在她身边。如果说陈月红对他没有一点好感,那是假的。只是她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天晚上,陈月红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她梦见吴伟要跟她睡觉,被她推开了。第二天醒来,她只觉得很恶心。当吴伟再一次出现在iqc时,陈月红连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平时温文尔雅的吴伟现在在她眼里变得猥琐恶心,他的笑也是别有用心似的。 经过陈月红连着一个星期的不理不睬,吴伟知道自己没戏,慢慢的就冷却了下来。 十一月,这是一年中工厂里最为动荡的月份。许多人选择在这时候辞职,工厂里乱哄哄的,大家忙着写辞职信,忙着告别,忙着为将来迷茫。辞职的人为下一年去哪里操心;没辞职的人的心态也被带动了,一颗心不安定起来。 这天在仓库取完样品后,梁丽坐在铝箔箱上忧伤地告诉陈月红和王艳华,“我辞职了。” 陈月红和王艳华很不解,明明她做得很开心。“为什么?”,她们问。 “我要回家结婚。” 王艳华问:“就是上次的那个男生?” “不是,那个已经分了。家里介绍的一个……” 说到这里,三人都不说话,静静地坐在铝箔箱上。经过一年多的相处,三人已经生出了感情。突然要分离,她们心中都有不舍。 十一月的月尾,梁丽就走了,同时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孩顶替她。 梁丽走后,陈月红心里有一种紧迫感,她觉得自己得赶快脱离这样的生活。梁丽只比她大一岁,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过不了多久,她也将被催婚。虽然她不愿意面对,可事实就是农村姑娘一到二十岁出头就会被相亲。 她常常倚在宿舍门口的栏杆上,出神地望着远方。心里一个声音呐喊:我要改变现状,至少不要再做这种一天十二小时的工作。我要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可是不做这个做什么呢?即使出了慧城,去别的厂,一样还是只能做品管。她只有这方面的经验,学历又有限,口才也不好。 能去干嘛呢? …… 或许可以考虑做文员。文员好,坐办公室,一天到晚打电脑,又是八小时的工作,下午五点就下班了,私人时间宽裕,到时就可以学习更多的技能。关键一般一个部门只有一个文员,不会有同事间的勾心斗角。还有文员不用上夜班。真的,上夜班可不是一般的折磨人。一到凌晨三四点整个人就撑不住,恨不得躺在地上畅畅快快地睡一会儿。白天又很难入睡,稍微有点响动就会醒,再就很难睡着了。在半个月的夜班里,整个人成天头昏脑胀的,吃不下,睡不好,人一直处于类似缺氧的状态。 好,当文员好。 陈月红想到这里,整个人又燃起了斗志。对,就做文员。 她听说自己部门的文员小曼是大专毕业。不过她又打听到文员也不一定要大专或者大学文凭,最主要会熟练地运用电脑。于是她想到去报个电脑培训班。 没两天,她就花六百八十元在厂门口的那家电脑培训室报了一个中级班,主要学习word和excel的使用,以及制作一些简单的幻灯片、贺卡。 从此,陈月红的日子忙碌起来。她原本就没有休息日,只有白班转晚班的那天有半天的空隙。现在她更忙了,她白班下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电脑培训室上课,培训室根据附近工人的下班时间在晚上八点半安排了课程,陈月红每天在培训室上一节课之后会在里边接着练习到夜里十点钟,这才回宿舍洗漱。室友们往往也是这时候才回来,有男朋友的跟男朋友出去约会,没对象的也会同三两工友到镇上去玩。 夜班就更不要说,以前上夜班的时候,陈月红白天睡到下午两三点就会醒,就再也睡不着了。她只能站在宿舍门口的栏杆处发呆打发时间。现在好了,她睡醒之后不用担心没事做。培训室从上午十点就开门了,随时可以进去练习。陈月红打字速度不够快,没学新内容的时候她一般就是练习五笔打字。 第六十九章 二零零八年。新年伊始,到处还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然而在风城城郊,在一间半新旧的平房里,陈华英正眼神空洞地蜷缩在角落。她半靠在墙角,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脸上没有一丝生气,活像一个死人。 刚刚她的秃头男人又对她动手了…… 她已经不记得嫁到风城的近两年时间里,自己挨了多少打。从来的第三个月起,她男人只要喝了酒,或者在外边不顺了,总要打她一顿发泄自己的无能。 原本这个秃头也是有过一个老婆的,成家没多久就被他打跑了。之后的几年里他家里也给他张罗过亲事,可女方一听是他,纷纷避而远之。眼见年纪越来越大,他这才想到要去远地方找一个女人生孩子。秃头的家在风城的城郊,他在城郊有两间带院子的平房,他还在几里路远的风城印刷厂当工人,每月有固定工资。可他的家庭条件却不见得好,父母早两年亡了,他是家中的独子,还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两间平房已经有些年头了,里边没什么家具,院子的院墙也残破不堪。他平时爱喝酒,一发工资就买酒了,几乎月月没钱剩。娶华英的钱还是东拼西凑凑出来的。其实华英不在意他穷,自己的家庭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他爱耍酒疯,这一点是她受不了的。华英的爸——陈友世在生前是绝不贪杯的,平时喝点小酒也是为了解乏,更不会发酒疯。即使是她继父六子也不这样。更何况他还打人! 多少个挨打的夜晚,秃头倒头在床上呼呼大睡,她却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哭泣。她悔恨自己曾经的年少无知,将自己随随便便交给一个男人……也怨自己的命运多舛…… 陈华英不是没跑过,她骨子里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秃头第一次动手的时候,她刚开始躲,跟他对打,换来的是更多的拳打脚踢。她一个女人,又在遥远的异乡,求助无门……没有手机,也没有路费…… 去年夏天,在又一次挨打后,她下定决心要逃跑。她之所以这时候才想起来要跑,主要是考虑家里的妈妈和妹妹难做。如果她跑回去了,不仅会打坏家里的名声,还会连累妹妹以后不好嫁人,妈妈也会被继父埋怨。 下定决心逃跑之后,她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跑出去。自己的身份证被没收了,身上也没有钱,几百公里的路,怎么才能回去呢?!况且住在隔壁的秃头婶婶一天到晚盯着她,有事没事就过来看看,生怕她跑了。 这天早上,她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秃头一早去上班了,陈华英手里捏着十五元买菜钱,不慌不忙地推开门,往热闹的集市方向去。才走出门,住隔壁的一个老女人就像猫头鹰一样,鼓着一对眼睛问:“去哪里?” 老女人是秃头的婶婶,陈华英知道,她是监督自己的。秃头因为跑过一个老婆,因此一直防着陈华英,平时只留十几二十块钱的菜钱给她,陈华英的身份证也被他藏起来了,还交代隔壁的婶婶日常盯着她。 陈华英像平时一样的态度,冷冷地回到:“想吃豆腐,去买点豆腐。”她朝不远处的一个豆腐摊望了望。 老女人撅着皱巴巴的嘴说:“快点。别磨蹭半天,不然你晓得你男人的脾气……” 陈华英没有理睬她,继续往前走。虽然她努力保持镇定,实际她的脚已经在发抖! 她径直来到豆腐摊,跟老板要了两块钱豆腐。趁老板找钱的当口,她悄悄回头朝身后瞄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注意自己。于是,她接过零钱,拎着豆腐就往大马路跑。她慌张地上了一辆公交车。 这边,秃头的婶婶晾完衣服,还没见陈华英回来,就开始紧张起来。老女人跑到侄子屋外叫了几声,又进屋查看了一遍,确定陈华英没有回来。她一拍大腿,说:“坏了。” 她跑到一个公共电话那里给侄子的厂里去了一个电话,很快秃头就冲了回来。接着秃头带领他叔叔婶婶在内的五六个亲戚分头出去找。他们找到天黑也没找到。 这时候的陈华英正瑟瑟发抖地躲在长途车站不远处的一个拐角,看着秃头带着几个男的凶神恶煞地冲进长途车站,他们将车站里里外外寻了个遍才离开。中午,当她转辗到风城长途车站准备坐车回家时,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钱买车票。 这天晚上,陈华英在一户人家废弃的烂屋里担惊受怕了一夜,稍微有点响动就精神高度紧张。第二天刚一擦亮,她马上躲躲藏藏地摸到马路上,她在马路对面一个卖早点的摊上花一块钱买了两个包子,几口吃进肚子。 肚子搞饱了,可要怎么回家呢?车票没钱买,走路回去更不可能,两百多公里的路程得走到何年何月?更何况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晓得…… 正当她发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的时候,一辆停在路边的蓝色货车让她眼前一亮。货车的车头玻璃里立着一张小牌子,上面写着:风城——芜丰。 陈华英悄悄跑到货车旁,司机并不在车上。她蹑手蹑脚地爬进货车的后车厢,缩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不一会儿,她就听见一个脚步声走过来,接着车子就开动了。 车子很快开出城区,看着两旁连绵的群山以及头顶鱼肚白的天空,陈华英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在芜丰城郊的一处砖厂。陈华英趁司机下车与人谈话的时机,偷摸着跳下了车。到了芜丰,她整个人放松了些。她走到马路上,顺着马路找到桥南车站,在这里坐上了往什马镇方向的车。 她望着窗外渐渐熟悉的景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往事一件件浮现出来。曾经的伙伴,她们的笑脸一张张出现在眼前。 在新店子下车之后,她反而惆怅起来,要怎么跟家里交代?还有,以后要怎么办?她疲累地走在新店子往羊山的路上。一望无际的稻田,屹立在村子中央的勺子岩,村边的老樟树,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亲切。 她在港子河里洗了一把脸,用手顺了顺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进的村。 当陈华英忐忑地跨进家门时,矮姑正蹲在门前的摇水井下洗衣服。 “妈,妈……”她艰难地叫了两声,接着红了眼眶。 矮姑抬起头,见是自家女子,欣喜地起身,笑着问:“女子回来了?” 华英女子自从嫁到风城,到现在一年有余,这是第一次回娘家。 矮姑欢欢喜喜地把华英迎进门,母女俩在饭桌上拉了一阵话。不多一会儿,矮姑要去做饭,华英就跟着她妈来到灶房,坐在灶下烧火。盯着灶里熊熊的火焰,她心里翻江倒海,却不知怎么跟妈妈说…… 没多久,陈六子扛着锄头回来了。对于华英的突然到来,他没多想,以为她是平常的回来探亲。他只淡淡地问了华英一句:“回来啦?” 陈六子的两个儿子和香英都在外地打工,中午吃饭就只有六子、矮姑和华英三人。三人默默地吃着饭。 不曾想,两个男人悄悄地到了门口…… 男人正是秃头和他叔叔。昨天到处没找到华英,秃头和叔叔一商量,猜到她回了娘家,于是今天班也不上,一早就搭车到了庐市,又从庐市转车到芜丰县城,紧接着从芜丰搭车到羊山。 秃头这会儿没有了在华英面前的狠劲,反而站在门口恭敬地喊:“爸,妈。” 陈六子看见是“女婿”,又看见他手里提着两瓶国公酒和一条烟,马上站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哎。啊呀,你们来了!吃饭没有?” 矮姑也笑着站起来,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光咧嘴笑着。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子的异常反应。 陈华英惊慌害怕地低下头,趁继父和妈妈下桌去迎的时候,悄悄地进了屋…… 陈六子热情地将女婿两叔侄引到饭桌上坐下,却发现华英不在。他打哈哈尴尬地说到,“这个女子,怎么自己的老公来了还跑了?” 说完,又吩咐矮姑去菜市场吊两斤米酒、称两斤炒花生,他要同女婿、亲家喝两杯。 秃头的叔叔,那个有一双老鼠眼睛一样的瘦巴男人按住陈六子的糙手,说,“亲家、亲家,不用忙。” 随后他将侄子秃头打华英的事轻描淡写说成是夫妻间的争吵造成的误伤,并装模装样地当着陈六子和矮姑的面教训了秃头几句,还说是专程来接侄媳妇的。秃头呢,则适时地认错,“爸妈,我下次一定改正!” 陈六子马上沉下脸说,“这个死女子怎么这样不懂事!成家了怎么能耍小性子,说走就走。” 然后他转头,不满地对矮姑说,“要好好说说她,别一天到晚像谁欠她似的。” 矮姑心里明白自己的女子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回来的,她晓得女子肯定是受了委屈。可嫁出去的女子,泼出去的水,娘家管不到了……她就是心疼也无能为力。 矮姑在陈六子的示意下到菜市场买了米酒和炒花生,三人相互敬了一回酒。 吃过饭,秃头叔叔陪着笑说今天就要接华英回家,明天要上班,不能耽误。 陈六子马上让矮姑去劝说华英不要闹别扭,赶快跟了女婿回家去。 矮姑进了房间关上门,艰难地说:“女子,等一下就跟他们回家去。女子到了别人家要多忍让,不能再耍性子。” 华英哭着说:“他总打人!我不想回那里去……” 她掀起衣服,露出身上的伤痕。 矮姑看着女子身上青一块红一块,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女子哭。 屋外的陈六子见她两人半天不出来,于是到门口喊,“矮姑,矮姑。” 矮姑擦干眼泪,出了门。她将陈六子拉到后厅,把华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听到这里,陈六子沉默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是当矮姑说出华英不想回去的想法时,陈六子马上厉声说到:“那怎么行!人家都上门来接了,还要怎么样?” 陈六子有他的顾虑,他怕万一华英不回去,秃头会将四万块要回去。那可是他准备给两个儿子结婚用的啊! 于是他劝说矮姑:“夫妻间吵架打架在所难免,没必要上纲上线。要是都像她一样,动不动就说不过了,那这世界上不乱套了?” “而且你要想想,她真不回去了,以后要怎么办?嫁过一次的女人可不好找人家,就是找到了也不见得比这个好。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吧?她年轻不懂,你这个当妈的总要拎得清。” 听了陈六子的一番话,矮姑觉得也对,于是她又返回屋里。陈六子则到厅堂里陪女婿两叔侄说话去了。 矮姑进了房间,轻轻地说:“女子,还是跟他去吧。嫁了出去就是别个屋里的人了,我和你伯伯也不好多管什么。往后多顺着点他……” “不,我不回去!”华英坚决地吼到。 “那能怎么办?你们婚也结了,人家也上门认错了。” “我死也不回去!” “唉……” 矮姑见说不动,便退了出来,她来到厅堂,为难地告诉等在外边的三人,“她现在还没想通,要不让她住两天再回。” 秃头叔叔马上说,“不行,不行。我们都有事呢。这样,我们两人去给她陪个好,亲自说说。” 陈六子马上附和道:“也好,也好。” 于是秃头和他叔叔就进了房间,矮姑和陈六子则留在厅堂里。 华英见他们进去,便躲着跑到厅堂里。秃头和他叔叔也追到厅堂里,两人像捉小鸡一样把陈华英赶到角落里,然后架着她简单地和陈六子、矮姑告了别。随后架着陈华英出了门,任凭她如何的挣扎哭喊。 门内的陈六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沉默地挠了挠头。显然他对这局面有些无措,对继女的遭遇有一丝同情。但是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矮姑这时候跟出了门,红着眼眶、颤着声音一遍遍地叮嘱秃头两人:“慢点、轻点……” 秃头两人嘴里说着“放心,会的”,手上却没有放松,架着陈华英上了出村的小路。 “放开我,我不去!” “救命啊!” 陈华英的哭喊声久久回荡在羊山的上空…… 经过这次的事情之后,陈华英知道自己无路可逃,她认命般地留在风城,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只是在这样被打的夜晚,她的脑子里会闪过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和画面,当一个人承受的东西到达顶点之后,要不就是心灵的解脱,要不就是崩溃。 陈华英是后者,或许是对现实的逃避。总之,这天晚上之后,她就发癫了……见人就抓、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秃头刚开始认为她是装的,把她强行送到医院检查,医院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得了精神病。 秃头这时候慌了,他可不想跟一个精神病人生活在一起。他和家里的亲戚一商量,决定把陈华英送回娘家,他庆幸陈华英没有生孩子,要是生了孩子,说不定孩子也有问题。他现在怀疑她是遗传的,说不定这死女人家里就有精神病的种。 从得知陈华英疯了之后,没两天,秃头和他叔叔一起,坐车将她悄悄送回了羊山。不过,他们没敢进村,怕被扣下,在新店子丢下她就跑了。 可怜的华英疯疯癫癫地在马路上跑,有认识她的村里人好心把她送回了“娘家”。 矮姑看见自己的女子变成这样,抱着华英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而陈六子则鼓着眼睛咒骂到:“起债鬼!” 这一回,矮姑强硬了一回,她哭着让六子把华英的彩礼拿出来给女子治病。陈六子当然不肯,后来禁不住矮姑的哭闹和周围邻居的劝说(陈华英回来之后也是见人就打,见人就骂。一到晚上就大喊大叫地闹腾,搞得大家都休息不好),同意拿出钱来。不过他对矮姑说只能拿两万出来,另外的两万是属于他这个当“爹”的,好歹“养”了她几年,这是他应得的。矮姑只能同意。 正月的最后一天,矮姑牵着疯疯癫癫的陈华英坐上了往县城的班车。她要送女子去芜丰精神病院治疗。这是这个可怜的母亲第一次进县城…… 就这样,年仅二十二岁的陈华英被关进了县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原本,她应该像其他年轻女孩一样,做个忙碌而快乐的打工妹。又或者在本地跟一个本分的后生相亲,然后结婚生子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可是现在这些却不可能了,她被关在世界最灰暗的角落,接受残酷的治疗…… 第七十章 转眼间,时间来到了四月。 陈月红在电脑培训室报的课程已经学完了。因为去年年中回去过一次,春节的时候,她没有回家,为了节约路费,也因为办公室别的人要请假,不能同时休息那么多人。 因为不再需要上课,她下班之后的时间又变得无聊起来。她常常倚在宿舍门口的栏杆上望着远方发呆。宿舍左边院墙外露出的半截树枝、楼下经过的男工女工,以及忙忙碌碌的小店老板,在她眼里都变得遥远虚无起来。她已经盘算起了辞职的事。她准备做到五六月份,等身上攒多点钱就走。她想,等做了文员,有空闲的时间就去镇上摆摊卖点小东西,锻炼锻炼自己。她总是很内向,不会说话,一和人说话就紧张。 年初的时候,iqc又换了一个新组长,原先的组长搞不定陶定府等几个老油条,灰溜溜地走了。这次来的是品质部经理最亲信的一个部下,原本在fqc当组长。不过陶定府等人仍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照样上班该睡觉睡觉,该偷懒偷懒。他的“生意”黄了,去年年底不知被谁给举报了,或许是输了工资不甘心的工人举报的,在一天晚上,当他的店里正乌烟瘴气的时候,来了一批警察把店给查封了,陶定府当然没被抓到,他早早溜走了。在这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做这个“生意”了,还是踏踏实实在厂里混工资安稳。 因为大家共事了近两年,陈月红和办公室的几个人保持着相对友好的关系。虽说不能当知心朋友,起码大家也算是老熟人了。陈浣青是河南人,她有时蒸了包子、馒头,会带一点到办公室来分享,甚至有一次还邀请了陈月红和王艳华到她屋里吃了一回河南特色饭,她的老公今年也从老家来慧城当工人了。 自从新组长来了以后,陶定府变老实了一些,不再像之前一样总在上班时间往厂外跑。他听说经理有意要把他调到生产线上,他可不愿意去生产线做,那里不像iqc一样自由。因此,他上班有所收敛了。白班不敢轻易跑,就连夜班也愿意待在办公室,不过你说他有多用心检测也没有,草草做了报表就开始外放歌曲,让同事们猜歌名。陈月红为了不犯困,也会抽出时间来抢答。同事们有说有笑,日子过得挺和睦。 成辉这段时间变得忙碌起来,谭建国见他在厂里当了四五年的普工没一点长进,又月月存不到钱,替他着急。这不,今年就提出让成辉利用下班时间跟他学习维修机器。他跟成辉刚好是对班,他上班的时候,成辉刚好下班。谭建国就安排成辉去鼓捣一些坏了的机器,并在旁边指导。有时还带他去现场见识突发事故的处理。谭建国是机修的班长,这点自由还是有的。起初成辉还不太乐意,是谭建国一遍遍催促他,他才跟了上去。后来他试着把一台坏机器修好后,有了成就感,就很快来了兴趣,他知道机修有很多要学的,每天下班都要留下来学三四个小时。 谭建国在月底的时候回老家去了。他正忙着买房子的事,女儿还有一两年就要上小学了,得把房子的事解决了。谭建国这些年存了一些钱,本身他工资就算高,一个月将近有四千元,他又不抽烟不喝酒,工资都存起来了。没多久,房子的事就定下来了。买的是芜丰县城中心靠南的一个单元楼房,房子在四楼,一百二十方,总价十四万,当然是贷了一部分款的。 谭建国回家之前把他出租房的钥匙给了陈月红,让她有空的时候过去看电视,他知道月红在宿舍无聊得很。去年年底厂里抽奖的时候他抽中了一台电视机。夜班之后陈月红会带着王艳华一起去大舅的出租房看两个小时的电视连续剧。她们下班以后跟着夜班的大部队跑过慧城电子厂的那条马路,来到几百米远的生活区,在路边惬意地等待一份两块钱的炒米粉,然后边吃边朝不远处的出租房走去。此时太阳明媚地挂在东方,撒下金色的光芒,照耀着天空下这群勤劳而疲惫的人们。 很快就到了五月份,陈月红再一次把辞职的事提上日程,她甚至已经悄悄写好了一份辞职信。只是越是到了分离的时候,她越是不舍,厂里有亲爱的舅舅、表弟,还有熟悉的同事……她是一个很念旧的人。同时心里也有一些担心出去以后的生活。 辞职信一直压在工衣柜里,过了一天又一天。 二零零八年的五月十二日,这一天是一个全国悲痛的日子。在遥远的四川汶川县,发生了重大地震,这次事故中几十万人流离失所,近七万人死亡! 所有的人都为这次灾难而忧心难过,陶定府作为一个四川人,更是一改往日嘻嘻哈哈的没正形,每天眉头紧锁,为家乡人们而担忧,而痛心。 经过这次事件,陈月红终于下定决心要辞职。她深刻地意识到世事无常,说不定下一刻就发生了什么意外。趁还来得及,想干什么就去干吧,别瞻前顾后! 她鼓起勇气将工衣柜里的那封辞职信交了上去。陶定府和陈浣清都劝她别冲动,就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做着。王艳华也说她走了,自己就没伴,劝她留下。组长留了她几回,都被她婉拒了。最终经理批准了她的离职。 六月初,陈月红终于从慧城电子厂出来了。 那天中午她办完离职手续,一出慧城电子厂的大门,就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一步步地远离慧城,她竟有一些不舍,她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人生中最青春的两年时光…… 很快,严厉的现实生活就把陈月红心里的那点不舍情感挤压得无影无踪。首先她要面对的是吃住问题。到了六月份发工资的时候,她已经把这半年的工资寄回了家,身上只留了六百多元作备用。现在出了厂不能在宿舍住了,她得马上找一个住处。大舅在上个月把他的老婆孩子接了过来,小舅也同厂里的一个女孩谈起了恋爱,她不好再去打扰他们。她在舅舅们租住的房子不远处租了一间二楼的小单间,房租一百五十元一个月,还要交一个月的押金。 住的事情解决了,吃的问题就好办。她租的房子里有一个旧电饭锅,应该是上一任租户留下的。晚上她就用这个电饭锅煮了泡面吃。 第二天早上,陈月红一早起来用冷水洗了洗脸,又用梳子把长头发扎得服服帖帖,就信心满满地出门了。她在楼下的包子铺花一块五买了两个馒头、一杯豆浆,边吃边朝镇子那头的工业园走去了。她听说那里有很多的工厂,工资待遇都不错。 然而现在正是一年中工厂人员最为稳定的时候,招工的工厂不是很多。她在工业园转了一上午也没看到合适的,看到的招工启事不是招普工,就是招品管,招文员的没有。 陈月红有些沮丧。 她顶着毒辣的太阳走在马路上,滚滚的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四周没有一个行人,只有树上知了烦人的叫唤声。 马路上不时跑过一辆两辆小汽车。她望着汽车的尾灯,心里感叹自己不知何时才能买的起一台这样气派的车子。她多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让父母坐上这样客气的车子…… 唉,都什么时候了,还想东想西! 走得两腿发软的陈月红在路边的一间糖水铺花两元钱喝了一小碗冰镇银耳汤,这也是她今天的中饭。 吃过银耳汤,她本来准备在里边稍作休息的,可看到里边除了自己没有一个客人,老板两口子也打着哈欠,她想还是让人家好好的眯一会儿吧。 她捏着手里的求职资料,出了糖水铺的大门,坐在马路牙子上的一棵树下休息。周围是晒得发白滚烫的地面,从树叶缝隙里透下来的阳光射在身上都是热辣辣的。几只蚂蚁忙忙碌碌地搬运着食物屑沫。 等到下午两点,她才活动活动麻木的双腿站了起来,她接着朝另一边的工业区走去。 下午的情况仍然跟上午一样,陈月红在工业区转了一圈也没有一家招文员的。傍晚的时候,她失望地挪着无力的步子回到住房处。她在楼下的小卖店买了一挂面条和一包盐,几个鸡蛋,晚上就吃清水鸡蛋面。 晚上躺在床上,听着外边工人的欢声笑语,陈月红心里有一点后悔,也许不应该辞职的…… 不,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阻止自己前进的步伐!这才第一天,说不定明天就找到工作了。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陈月红跑遍了镇上所有的工业区,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她有些慌了。不过她在找工作的过程中听到过一些跟她一样的求职者谈论隔壁的新堂镇有许多的工厂招工,什么工种都招。她准备到隔壁镇去看看。 第二天一早,陈月红在路边啃完两个馒头就匆匆往隔壁的新堂镇去了。新堂镇离这里有二十多里的路程,她得快点,不然上午赶不上了。 等她摸索着来到新堂镇,发现这里确实有许多的工厂,不过她目前看到的几家都是五金厂,招重体力男工,不要文员。 由于时间晚了,陈月红只有在路边先休息,等下午工厂的人事上班了再去找。 下午陈月红又转了几个地方,确实有不少招工的,不过基本都是招普工,要不就是服装厂的计件工,还有就是五金厂的技术工。眼见工厂都下班了,陈月红只得先回去,明天再来。 回到牛旺镇,陈月红看见转入自己住房的那个三叉路口有一家卖脚踏车的,她想要不就买一台脚踏车,这样找工作方便。就这样,她花一百五十元买了一部女士单车,另外花十元买了一把锁。 回到租房,她简单吃过清水面条(上次买的鸡蛋吃完了,她不想花钱买),就疲惫地上床休息了。 第二天,陈月红就骑着新买的单车朝新堂镇去了。她在一家很大的玩具厂门口看到招工启事,其中就有招办公室文员的。她欣喜地把单车锁在那家工厂门口的树下,然后同其他一些晒得满脸通红的年轻人一起站在工厂的门口等候。有的人站得脚麻了,就蹲在地面上,或者靠在墙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足足有四五十个,陈月红从来不知道原来有这么多人跟她一样为了找工作的事奔波。 九点半,工厂的大门开了一道口子,一个穿着白衬衫、黑色包臀裙的女人从里边出来了。人群马上骚动起来,大家纷纷朝女人靠拢去。女人朝人群喊了一声:“要应聘的进来。” 随后人群跟着女人进了大门,女人把人群引进大门右边的一间敞间,里边摆着几排长长的灰色塑料桌椅。女人让大家找位置坐好,然后她给大家每人发一张求职简历表,并让大家如实填写。 陆陆续续有人上前交了简历,女人会大致的瞄一眼,然后告诉交表人结果。 陈月红是比较靠后交表的,当她把表交到女人手上时,女人看了一眼,说“文员招满了。” 陈月红有些无措:“啊,外边不是写的招文员?” 女人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招满了就招满了。” “哦,哦。”陈月红脸色通红地退了出来。 她不得不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到了下午四点,她估计今天没戏了,便骑着单车出了工业区。 出了工业园,拐过几条马路就上了一条大马路,这是出新堂镇的大路。上边疾驰着各种车子,有小汽车,有拉货的车子,靠边行驶的是摩托车和单车。 经过一片略显荒芜的草地之后是一个上坡路,由于坡很陡,陈月红不得不下来推行。上坡路的最高点是一座大桥,大桥是双向的,中间两条是对向的机动车道,两边窄窄的一溜留给单车和行人通行,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之间用一堵一人高的铁丝网隔开的。桥下就是发黄的河水。 陈月红推着单车走在拥挤的桥上,看着路面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她感觉有些悲戚,所有的人都有一个目的地,而自己的目的地在哪? 她垂头丧气地望着栏杆外滚滚流动的河水,思绪万千。 朦胧中,她想起刚考上高中时,爸爸妈妈在屋里讨论她以后做什么的问题。当爸妈说出希望她以后当老师的话时,她心里是不赞同的。她总觉得自己能干一番大事,具体是什么,并不知道,只知道肯定比当老师强。 现在来看,当时的自己简直蠢得可笑! 她很痛苦,现在的自己并没有按照爸妈希望的那样过上安逸的日子,也没有活成自己设想的那般模样。连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 第七十一章 十九岁的陈立生刚刚参加完高考,不过成绩不理想,录取的学校不是他想去的。这几天他茶饭不思,在心里思忖着以后的问题,他想要不去当兵? 当兵是每个热血男儿的梦想,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个英姿挺拔的军人。 陈立生已经打听过了,自己身高符合,出生农村的他身体素质也过硬,视力也没问题,更没有扁平足,他听说当兵的不能是扁平足。 打定主意之后,陈立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 陈有和两口子是在儿子高考之后的第三天回到羊山的,他们回来安排立生以后的问题,考得好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考砸了就再作商议。在得到立生高考失利的消息后,他两口子陷入了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听了儿子的打算,他们心里反而明朗了。对于农村家庭来说,家里有一个当兵的人,那是多么光荣的事。当兵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你看塘堰下庆家屋里的大儿子就是当兵退伍回来的,现在正在光明大队当书记。说不定立生当兵回来能有个好出路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有和两口子马上高兴地张罗开了。毕竟他们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不晓得要怎么办。谭家英让陈有和去找陈尔世打听打听情况,陈尔世的大儿子去年刚刚从部队退伍回来,他肯定比较清楚这里边的大小事宜。 陈有和马上出门朝大队方向去了。陈尔世作为村里的致富代表当上了新升大队的大队主任,白天在大队二楼办公。陈尔世同陈有和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玩伴,最开始他们两家同族里的十四五家人家挤在老祖屋,直到后来尔世一家才搬走,再后来尔世又到镇上安了家。前几年尔世又在油麻烧砖卖挣了不少钱,现在还在镇上开了一家家具店,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而自己却一直在外打工漂着。如果不是周围找不到人打问,陈有和是不愿意麻烦尔世的。 现在是下午两点过一点,大队门口的场地上摆了两桌牌桌,一二十个男人叫叫嚷嚷地在打扑克。 陈有和没有停下脚步,他从楼梯径直上了二楼。来到大队办公室,陈尔世却不在里边,里边一个后生告诉他:主任出去办点事了,等一下回来。 陈有和于是下了楼,蹲在场地对面的半截墙下一边吸烟一边等着。 没一会儿,一辆绿色的皮卡车停在了大队门口的场地上。陈尔世意气风发地从车上走了下来。这辆皮卡车是尔世的私人财产,他常常开着它去送家具。队里的事情不多,他大部分的时候是在镇上的。 陈有和见尔世下来,忙站起来,笑着走了上前:“尔世,回来啦。” 陈尔世笑意盈盈地说,“嗯,刚刚从什马下来。”,说着他从不怎么合身的衬衫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里,并递了一支给陈有和,顺手帮他点上了。 陈有和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然后说,“得不得闲?去家里坐坐。” 陈尔世懂有和的意思,肯定是有什么事找他。他爽快地说,“得闲,得闲。” 于是两人并排往陈有和屋里去了。 穿过几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子,他们很快就到了有和的屋门前。谭家英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笑着把尔世迎进了门。立生也已经在屋里坐着了,见来人,他马上礼貌地站了起来,点头微笑喊到:“尔世伯伯。” 陈尔世拍了拍立生的后背,惊呼到:“啊呀!后生长这么高了!有和老弟,这恐怕是咱们房里最高的人了。有一米八几吧?” 立生笑了笑说:“刚好一米八多一点。” 饭桌上已经摆上了一些炒花生和饼干,还有一壶米酒。这是谭家英刚刚到菜市场买的。 陈有和把尔世引到上座坐下,“来,吃点酒。难得来一回家里。” “好,有,有。”陈尔世笑着坐下了。 陈有和坐在尔世边上,谭家英和立生也陪着坐下了。 坐下之后尔世又一次感叹:“哎呀,这是给他吃了什么,长得这么壮实?” 谭家英笑着说,“就是吃米饭,正常的吃喝。不过你屋里小飞也高哇。” “那没有这么高,他只有一米七多。” 陈有和接着这个话题说道:“说起来,你屋里小飞从部队退伍回来了吧?” “回来了,去年下半年就回来了。” “是这样,我立生高考考得不理想,他想去当兵,不晓得怎么样。刚好你屋里小飞当过兵,就想找你打听打听。” 陈尔世马上摇头叫道:“哎呀,莫去。” “怎么呢?”陈有和两口子伸长脖子问到。 陈尔世咂着嘴巴、摇头说:“哎呀,莫讲。他回来后一直跟着我在屋里做事呢!跟你讲,老弟,我们农村人家,不比别个。你去当几年兵,回来还不是一样出去打工?再说,你在里面与社会脱轨了几年的时间,出来会不适应外边。不如送孩子去上学,以后有张大学文凭好找工作,工资也相对要高得多。” “哦……”。陈有和两口子异口同声地发出失望的叹声。听了陈尔世的这番话,他们心里的那点欢喜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尔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送走了尔世,有和两口子失落地坐到饭桌上。陈有和问儿子,“立生,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孩子这么大了,总得听听他的意见。要是他执意要去就让他去。 陈立生刚刚已经听得明明白白了,尔世伯伯的意思是当兵没什么好处。虽然心里有点遗憾,不过他已经打算放弃了,去正正经经上学,出来好好上个班更适合自己。他故作轻松地对爸妈说:“算了,不去了。不好。我还是去读书吧,反正那个学校有几个什马的同学一起去。” 陈有和两口子赞同道:“也做得。读个大学出来总是好,大学生还是吃香。” 立生的事情算是定下来了。谭家英又开始琢磨陈有丰的事。 小姚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令陈有丰格外高兴。人家见了他都要感叹一句:“啊呀,大头,你小子命好,捡了一个便宜老婆不说,还一生就生到一个大胖小子!” 陈有丰整个人变得意气风发起来。是啊,他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老光棍。有老婆、有儿子!他走路带风,连去菜市场买菜都笑盈盈的,出门做事也更加卖力了。 陈有丰给儿子取名:锦生,取其美好、珍贵之意,寓意锦上添花。 锦生满月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张罗,并没有办满月酒。按说,村里不管谁家生得一个儿子,就要摆一回满月酒,还要煮许多的红鸡蛋到相熟的人家去发。可是陈有丰要做活,他妈肖家年事已高,小姚又不懂这些。所以就没办。 谭家英想,小姚是自己搭线给有丰的,现在孩子也生了,她得担起嫂子的责任,帮锦生办一回百天酒,不能让小姚觉得作贱了她和孩子。 她跟陈有和商量:“锦生马上百天了,咱们当伯伯、伯母的得帮着操办起来。” 陈有和很赞同:“做得。是要办。我们几个当伯伯的包个小红包。你等下去有丰屋里同他说一下,还有老大,老二屋里也要提一下。”这些事一般是女人管,所以陈有和也只是交代了几句,然后又出门去大队那里溜达了。 谭家英先去了两个嫂子屋里,同她们说了这事。大嫂撅着嘴说:“要办就办吧,既然办了还能少了他的一百块不成?”有财老婆心里不舒服,自己票子出了,功劳却被老三媳妇抢了,她最看不惯老三媳妇到处揽事出风头。 谭家英晓得大嫂怎么想,反正话带到了,至于要怎么做就随她的心意。 吃过晚饭后,谭家英打一把手电到陈有丰屋里。此时满身白灰的陈有丰正站在液化气灶前热菜。小姚抱着孩子坐在饭桌旁。 “大头,还没吃饭呢?”谭家英走进屋里,从小姚手上接过孩子,坐在他们身边逗弄。 “没有。这几天事多,接了外村的几家活做。”陈有丰皱着鼻子笑着回答,他盛了一碗饭坐到饭桌上准备吃。他现在对谭家英毕恭毕敬的,毕竟是她出力帮自己成了家。 “说起,锦生百天,你们不打算办?”谭家英问到。 “没人怎么办?小姚又做不了事,怎么办得起来?也没人来吃,我想就懒得办了,等周岁吧。”陈有丰无奈地说道。 “就是,我们也想办呢。估摸着没人来。”小姚也嘟哝到。来到这里,除了三嫂一家,其他的亲戚都没人来过问过自己这个新媳妇。要不是男人对自己还行,这样的家庭,她是绝对待不住的。陈有丰每天买好菜煮了早饭才出门,小姚在屋里带孩子,煮两餐饭,下午可以和莲香她们打打牌消磨时间。 “哎呦,要办。怎么没人来,我们几个伯伯大娘都会来。”谭家英看着小姚真诚地说。 她转头又对陈有丰说:“大头,你明天出去做事的时候去通知两个姐姐来。你不去说,人家怎么知道办不办。” “好,晓得。那到时候就要麻烦嫂嫂受累帮忙煮饭。小姚她不会煮,也空不出手来。”陈有丰感激地望着谭家英笑着说。 “那是自然,你只管去通知人来就行。”谭家英信心十足。这两三桌的饭菜她还是能轻松做下。 到了锦生百天的日子,谭家英早早起来,同二嫂一起在厨房忙活开来。菜是陈有丰昨天到什马镇买好的。陈有和同老兄有登一起蹲在他马口里处理鸡鸭。因为陈有丰住的地方太小了,根本挤不下这么多人,所以谭家英决定就在自家厅堂里摆桌吃饭,刚好灶台也用自家的顺手。 吃饭的时候,加上两个姐姐和住得近的几家房里人,三个桌子还没坐满。直到开了席一会儿,老大有财才姗姗来迟。 “老兄,怎么这么晚来,我们饭都快吃完了!”陈有和心里对这个大哥有些不满起来,只晓得一天到晚在田里做事,就晓得要钱。两口子吃饭还要自己去三请四请。 陈有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去田里有点事耽搁了”。随后坐到老婆孩子身旁抓起面前的空碗倒了一碗米酒。 陈有丰很高兴大家来为自己的儿子过百天,虽然没有大操大办,总归给儿子一个体面。他提着酒壶走到三嫂身边,将她面前的酒碗添满,诚挚地说:“感谢几个嫂嫂为我操这个心!特别是我这个三嫂,真的,忙前忙后,比我自己还上心!”,说完自己干了手里的一碗米酒。 席上的人都赞同地说到:“是,是。真的,你是碰到了这么好的嫂子,几个嫂子都愿意帮忙。” 有财老婆心里不痛快,自己这个当大嫂的,他不来敬酒,反而去敬老三媳妇!她随便吃了一点饭,就阴着脸,拉上儿子走了。 吃完锦生满月酒的那天晚上,立生跟父母说他想出去打暑假工。立生知道爸妈不容易,一边供自己读书还要一边还建房子欠的帐。大学的学费更是不得了,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得帮着分担一些。 陈有和、谭家英两人听了儿子的想法,觉得是该让孩子去见见世面,他们想到让立生去东市他舅舅那里,月红、成辉他们都在那边,有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想到这里,谭家英马上拨通了女子的电话,要告诉她家里的这个打算。 陈月红这时候刚刚吃过面条,正躺在光木板床上休息。今天她刚刚应聘上了新堂镇一家港资玩具厂当输单文员,朝八晚五,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这对于上了两年白夜两班倒的陈月红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当她听到家里来的电话之后,心里已经做好了打算:她得担起姐姐的责任,不能让舅舅们又操心,已经麻烦他们够多了。 虽然这样说,两个舅舅断不可能袖手旁观。立生来的那天因为陈月红才上班两天,不好请假,还是谭建国去接的他。立生暂时没找到事做,也只能先在谭爱国屋里挤着。两个舅舅还得给他管饭。 到了星期五下班之后,陈月红骑着单车火急火燎地从新堂镇赶到了牛旺镇舅舅们的住处。大舅谭建国上白班,还没下班,小舅谭爱国还没回来,估计去约会了。 在谭爱国的出租房里,陈月红见到了弟弟立生。立生已经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后生,坚毅的五官,修长的身材。 “吃饭没有?”她问。 “还没有。”立生不好意思地说。 随后陈月红领着立生到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两个快餐。 吃完饭,陈月红提议带立生去镇上逛逛。 姐弟俩肩并肩往镇上走去,就像几年前立生送她去读书的情景。 一轮朦胧的圆月挂在高高的夜空,向大地撒下温柔的黄光。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路边的棕榈树挥动它们扇子一样的叶片,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由于今天是周五,路面上有许多闲逛的工人,他(她)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说着话,还有的坐在路边的树下乘凉。 月红和立生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并排走着。陈月红知道,即使他们不说话任何的话,他们的感情还像以前一样要好。 她把弟弟领进镇上最大的超市,两人在里边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她买了两瓶冰红茶,和立生坐在超市门口的桌椅上休息。 超市门口摆了四排蓝色的塑料桌椅,倚子是固定在桌子上的那种。每个桌子都坐满了人,这些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现在是晚上九点,镇上工厂的白班人员都下班了。这样炎热的天气,宿舍里连一把风扇也没有,闷热不说,蚊虫也多,工人们大多选择结伴出来散步乘凉。 去哪呢? 当然是超市,超市里有冷气,工人们在超市里逛一圈,买一瓶冷饮,出来后在超市门口的长倚上边喝冷饮边天南海北地聊天。 陈月红和立生在超市门口坐了一会儿就往回走了。陈月红在电话里同王艳华说好了,晚上在她床位上睡。 第二天,陈月红陪着立生到镇上转了一圈找工作。由于是周六,大部分厂的人事都不上班。他们找到一家家具厂,问过门口的保安,保安说人事今天有人上班,让立生进去了。 接待立生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看了看立生稚嫩的脸庞和瘦削的肩膀,说:“我们这活是很苦很累的。要一天到晚搬运床、床垫和沙发。年轻人,你吃不吃得消?” 立生斩钉截铁地说,“吃得消。我什么都能干。” 男人笑了笑。这样的年轻人他见多了,来的时候都说吃得消,实际干一两天就受不了跑了。不过现在正是缺人,而且后生说是打暑假工,工资可以给他开低一点。那就暂且让他来试试吧。男人点了点头说,“那行,明天就可以来上班了。” 男人跟立生说厂里包住,饭呢,管中午和晚上两餐。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工资一千二,周末不放假。 立生表示同意。他在里边办妥了入职手续,很快就走出了大门。大门外,陈月红还在焦急地等待着。她听立生说工作定了,这才放下了心。 第二天立生就去上班了,他的工作是体力活,负责搬运木板、钢材等材料,以及成品家具的堆放和上车。他工作十分卖力,浑身湿透了也不在乎,和他一起做事的大叔都夸他做事肯出力。 陈月红等立生下班之后,同他交代了几句就骑车赶往了新堂镇。回新堂镇之前,她给立生留了一百元生活费。她身上钱也不多,总共一百八十元,厂里周末两天是不提供餐点的,现在离发工资还久着呢,不然她可以多留点给立生。 每个礼拜五,陈月红都会骑车从新堂镇赶到牛旺镇。在立生做事的那家厂门口等他下班,然后和他一起蹲在背人的马路边上,看着立生狼吞虎咽地吃饭。陈月红厂里的伙食还不错,每缝周五早上买早餐的时候,她会多买两个馒头,留着晚上吃,打的晚饭就留着给立生吃,饭是自由打的,她用饭盒装了满满一盒,立生饭量大,又做了一下午的体力活,正饿着呢。 等立生吃完饭,月红和立生又一起走路到镇上超市去逛一回,买两瓶冰饮料坐在超市门口喝。 陈立生在家具厂做到八月二十五日才匆匆坐上了回羊山的汽车。走的时候他的班长还说要是他明年打暑假工就直接到他这里来。 立生回到羊山,家里偌大的两层房子冷冷清清的,连脚步声都有回声。爸妈在他出门打暑假工的第二天就去北江做事了。他自己一个人进进出出捡拾家里。从他十二岁,姐姐月红上初中那年起,他就开始一个人生活,屋里的大小事务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对于这样冷清的日子他也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有时一个人在屋里待着的时候会莫名觉得孤单、凄凉。 立生在家里休整了两天,就独自收拾了行李同庆庚屋里的二小子小东一同坐车去县里了。出门前他将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了一遍,床上盖了薄膜遮灰,地扫得干干净净,碗筷都收到橱里,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这些他都做习惯了,家里每回都是他最后离开的,也每回都是他收拾的。有一回他忘了把家里的一点垃圾丢出去,礼拜五从学校回来时候,垃圾都腐烂发臭了,所以他现在每回出门都要将家里的垃圾打扫得干干净净。他在出门前还去跟婆婆打了声招呼,免得她老人家担心。 立生要去的学校在省城,是一所以电子机电为主的专科大学,学校里有三个初中的老同学,因此他很快融入了学校生活。 第七十二章 这一年的冬天,塘堰边异常热闹。先是庆国和庆家两兄弟屋里的女子出嫁吹吹打打闹了两三天。 现在结婚不是以前,新郎只需要背半扇猪,买一样家电,再挑一些糖食糕点就能上门。如今大家富起来了,讲究起了排场。尤其是有女子的人家,都在相互比谁屋里讲的彩礼丰厚,附近要是哪家的女子开了先河搞个什么新花样,那后来嫁女儿的人家一定要参照这个标准,不然心里就会不快活,觉得女子掉了价,自己丢了面子。 在这之前的两三年里说亲,女方讲究男方要有屋住,不管新旧。不过最好是新平顶屋。 后来又在要有屋住的基础上讲究起了三金,即男方要给女方打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这三金。这“三金”是娘家为女子本人讲的,结婚的时候女子戴着有面子,也算是以后的一点退路。算是为娘的一片苦心。 另外男方还要给女方屋里买一件家电,给女方父母五千元的上门礼和半边猪。 这些是有财屋里兴起来的。 去年有财的三女子结婚,有财老婆首先问男方有没有做新屋,得到男方的肯定回答之后,她又要求男方给女子打三金,另外买一台冰箱,礼金五千,大肥猪半边。 男方当时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要知道,光三金就得花小一万元,什马镇金店做的金器一件比一件粗,项链恨不得做成脚踏车链子。光项链就得花大几千,还有戒指和耳环呢。加上电器、礼金、酒席等七七八八的,结一场婚下来起码得花费两万出头。这不是小数目,一个成年劳动力在外打工省吃俭用两年也不见得能存上两万块钱。而且我们知道,现在个个屋里因为起新屋欠了一屁股的债,哪里有什么存款。 不过有什么办法呢,行情是这样。你不答应,说不定就被别人抢先了。现在未成家的后生多,年轻女子相对少,又都在外打工,难讲成。错过了过年的这个把月,等女子们出去打工了就更难讲成。所以大部分时候,男方是会咬牙答应下来的。 事后,有财老婆——香娇在村里到处唱说她女子的彩礼多么多么丰厚,她炫耀似的在众人面前伸出三根粗壮的指头,耀武扬威地说:“我们屋里的女子才不会轻易给出去,让人家轻贱了。你们晓得我女子结婚讲了几金不?三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一样都不能少!男方还不是乖乖答应了。” 有未出嫁女子的人家听了,心里暗暗较劲,发誓等自己女子出嫁的时候至少得按这个标准来。 而家里多崽的人家呢,则心中发毛,忧心几个儿子以后成家,自己非脱几层皮不可。 可是这次庆家和庆国的女子结婚又兴了一个新花样,那就是结婚要到镇上婚纱店请人给新娘子化新娘妆,还得租婚车,而且必须是小轿车,另外还要请录像的人。什马照相馆新出的一个服务,专门给新人录像,刻光碟留念。跟拍一场加刻光碟总共是五百元,请人化妆两百元,请婚车两百元一辆,这至少又得增加一千元的开支,这可是一个打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其实如果家庭条件允许,花这些钱也没什么,毕竟是两个年轻人一辈子的事。可问题是绝大部分的人家光结婚打三金,加礼金、买电器、半边猪和办酒席的钱就已经是东拼西凑的了,这多出来的开销更是让人心惊。而且结婚借下的这些账还不是得要新人自己还,只是当时图个脸上有光罢了。 庆国和庆家两家的女子婚礼过后,村里人纷纷感叹现在的后生结婚一年比一年难。同时有女子的人家心里又有了一个新标准。 腊月十六,学贵屋里又吹吹打打开了。学贵的三女子——兰花今天出嫁。本来学贵不是很同意这门亲事,是死女子非要嫁给那个死后生。那个后生有什么好的?家里条件不好,也常年在北江做打鞋工,屋里只起了一层新屋。只是人模样还不错,个头也高。 要是在以前,学贵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学贵在家当了八九年的闲人,是莲香和几个女子撑起了这个家,对于家里的大小事务,她渐渐有了话语权。莲香刚开始也不太赞同,她怕兰花嫁过去受苦,可兰花就是要嫁给那后生。没办法,她只得同意。如今的社会早已不是当年,女子仅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嫁了。如今的女子读了书、见了世面,有了自己的想法,咱们也得适当考虑孩子的意见。再说她自己当年就是娘屋里觉得学贵的日子好过,才把她嫁过来的,谁知还不是一样辛劳,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得做,别的女人做的她得做,别的女人不做的,她也得做。所以她最后同意了这门亲事。学贵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甩下脸子说:“老子不管你们的事了!”,然后就真的不闻不问。 可是到了今天早上,他又不高兴了。原来男方没有请化妆师来,是兰花的两个玩得好的年轻女子过来帮她画的妆。兰花认定了后生,她觉得能省一点是一点,反正就那么一会儿,能看就行了。后生原本是一个媒婆介绍给兰花的,当时家里和她自己都没同意,后来又在北江遇上了,她觉得他人还不错,就走到了一起。是她让他别请化妆和拍光碟的人,费钱。 学贵一整天都不畅快,男方不仅没有请人来化妆,连录光碟的也没有,接亲的车还是一辆蓝色的翻斗车!别人家都是两台车,一台翻斗车装嫁妆和坐娘家送亲的人,还有一辆气派的小轿车给新人专门坐的。这倒好,新人直接坐在翻斗车驾驶舱里,后边娘家送亲的人和吹唢呐师傅挤成一团。这让学贵觉得很没面子,他连笑脸也不愿意给一个,自己抱着胸、翘着二郎腿坐在门里跟亲戚抱怨女子不听话。 送走了兰花和众宾客,莲香收拾好一切,坐在空荡荡的屋里,觉得总少点什么。女子一个接一个离开了自己,婷花早在去年就嫁到了严坊村,家里只剩兴民一个孩子了…… 唉,养女子就是这一门不好,不能陪到老。 不过她也算功德圆满,四个女子都出嫁了,送走的那个女子又轮不到她操心,就只等兴民一成家,那她就真的可以退休了。 说起儿子兴民,莲香倒有些担心他以后的问题。兴民这孩子非常不爱读书,小小的年纪就喜欢同一些男娃躲到角落里打扑克,一般是打炸。他现在上到初中一年级,家里却连一本课本都见不到,年年的书本、写字簿才一放假就被他撕下来输出去了。说又说不听。 而且这孩子从小身体瘦弱,像根豆芽菜似的。身高也不高,比她和学贵都要矮。莲香总担心他以后说不上老婆。 学贵倒不担心,他信心满满地说:“那有什么可担心的,不愿意读就不读。大不了到时候花点票子送他去学挖机。” 学贵听说庆家的小儿子去年学挖机出来在镇上干活好的时候能拿两三千元,这不比出门打工强?于是他心想等兴民初中毕业就让他去学挖机,就在县里有师傅带,听说还会介绍工作呢。这样的话,不比那些拼死拼活供子女读书的强得多?现在读了书出来大部分也是打工,工资也不见得多高。就比如陈有和,他供他女子读到高中,还不是打工,工资跟自己没读书的女子没什么区别。这不等于白供了。现在他竟然还供上了他那个儿子去上个什么狗屁大学。要我说他就是没划算,什么都听女人的!让儿子女儿早点出门打工,他两口子现在不就在家过上快活日子了?真是死脑筋! 看着吧,我学贵过得永远比你们快活。我现在没外债,家里还有五万元的存款,等我兴民开上了挖机、结了婚,那就真的万事大吉了。到那时候,我连两亩田也不种,就在屋里享福。 腊月二十二,陈月红回到了羊山。 她已经两年没在家过年了。她妈谭家英让她请假回来过年,她自己也想回来跟亲人们团聚,于是请了十天的假。加上本身有七天的年假,她总共有十七天的假期。 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赶上了美娥出嫁,美娥让她给自己送嫁,她当然义不容辞。美娥一家人对自己都好,而且能送自己的好伙伴出嫁是一种幸福。 美娥出嫁后,这一片跟陈月红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就全部成家了。美娥、兰花、小燕、细珠、小雀,有财屋里的三个女子,长生屋里的几个女子等全部嫁人了。甚至比陈月红还小三岁的丹红都嫁了。 今年十八岁的陈丹红半个月前嫁到了石背山,那是离什马镇中心一两里路远的一个小村子。丹红自己在北江打工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后生,经过熟人一牵线,陈有登觉得后生人还不错,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其实陈有登之所以会同意丹红这么早结婚也是有他的打算。自己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丹红和金生从北江打工回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不是舍不得买一个床,而是屋里摆不下另外一个床。就这样,丹红年年回来都跟丛莲睡在床面前的木板上…… 这让有登心里十分愧疚。另外是女子自己同意的人家,后生屋里日子又还不错,起了一栋三层的屋,他又读了初中。只是那后生个子太矮了些。真的,要不是咱丹红没有读到书,家里也不是这样破烂,他是不会同意女子嫁过去的。不过好在后生一家人都忠厚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女子嫁过去也算是一件幸事。 既然这一片所有适龄结婚女子都出嫁了,那陈月红作为剩下来的那个自然就会被所有愿意撮合好事的人盯上。 这不,她才回来几天,就有人打听着上门提亲了。而且不是那种看看而已的,是媒人带着提亲后生以及他的父母直接提了礼品,身上备着见面礼上门的。说只要点头,腊月里就把酒席办了。陈月红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当时就被吓坏了。她如实告诉对方,自己还不想成家,就逃到楼上去了。 可是对方走的时候还是留下了水果和酒。 谭家英和陈有和本身看到周边跟自己女子同龄的女娃都嫁了,心里也盘算着给女子看一个好人家。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要是能给她寻到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后生就免得她出去受打工的苦。女子从小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是该过两天舒服日子。所以当他们听说后生是医学专科毕业,现在又在镇卫生所实习时,觉得女子跟他成家以后肯定能过上快活日子。因此他们心里是挺乐意能成这门亲事的,之所以也就没有强硬地拒绝别人。可等人走后,谭家英见月红的态度,他们又不好做主。只能听女子的,把东西连夜送回了媒人那里。 没两天,莲香也来替人说媒了。她来到有和屋里,对陈月红说:啊呀,那户人家真的日子好过。屋里起了三层新屋,后生又在厂里当主管,工资高得很!还有他爸妈也年轻,到时候生了孩子会帮忙带。人家还说了,结婚了就不用出门打工,给你在村里开个小卖店,你负责卖货收钱就行。多好的事啊!人家后生读了高中,所以要找一个有文化的,看不上我家几个。不然我都愿意我家的女子嫁过去。 就连美娥的妈妈——沉香都来替她娘家村里的后生说媒来了。 当然,这些长辈没什么坏心,她们只是热心。热心于给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介绍一个她们看来还不错的人家。 附近的邻居都来劝说陈月红,让她答应了那个行医的后生。那个后生后来又来了几回村里,还从别处得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对她挺上心。大家以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劝说道:嫁给他,你就能享福。他回村开诊所,你认识字,平时不用你做什么事,就帮他拿拿药,日子得多舒服。女子,眼光别太高了。 陈月红并不是眼光高,本身普通的她也没什么资格看不上别人。只是她有自己的想法。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一段感情,可她的心却像老者一样苍老。 她知道,这世上的普通人结婚大多不是因为纯粹的感情,而是因为适合,为了更好的活下去而搭在一起过日子。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有自己的择偶标准。她想要一起生活的对象一定是一个正直的好人,他要善良、孝顺。还有就是不能有喝酒、抽烟、赌博的坏毛病,要有上进心。家庭条件倒无所谓。因为物质条件可以成家以后两个人共同努力。她相信只要肯吃苦,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而如果一个人的本质是坏的,那就真的连神仙也救不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她之前见过的几个后生本质坏,而是她不能在双方不了解的情况下就轻易地和一个男人定下终身。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第七十三章 二零零九年的正月初二,羊山村到处洋溢着新年的喜庆。家家门上贴着大红的春联,屋里不间断的红烛映得到处都红红火火的。门口是爆竹燃过之后留下的一地红色屑沫,也是这样喜气。有规矩正月初三以前是不能扫地的,会把屋里的财气扫出去,因此大家都没有管扫地的事。反而谁屋里的地面爆竹屑沫、花生瓜子壳、零食包装袋越多越能显示这家的家底丰厚,这表明这家鞭炮放得长,屋里零食多。 吃过早饭后,年轻的夫妻纷纷骑着脚踏车、摩托车,驮着一家大小,欢欢喜喜地去拜年了。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今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向阳的场地上、墙根下,老人们身下抱一个火笼,身上盖一块旧布,正悠闲地晒着太阳。 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个个兜里揣一裤兜的零食,手里捏着一两块钱,三五成群地往菜市场跑。他们要去买鞭炮玩。 男人、女人纷纷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朝大队那里走去。大队旁边的小店子里挤满了打扑克的男人。就连门口的场地上也摆了台打牌。 大队门口也摆了一桌炸金花的,被围得水泄不通,根本看不见是谁在桌上坐庄,只听见粗声粗气的叫嚷声。听说这一桌打得特别大,大家都是赶去看热闹的,顺便看看能不能跟着在旁边下点小注,小挣一笔。陈有丰带着老婆小姚也去了,两人被叠罗汉一样的众人挡在了外围,近不得身。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挤了进去,两人开始五块十块的跟着人下注。本来陈有丰就爱玩,只是迫于生计不得不放弃他的爱好,现在趁着过年,出来好好玩两天。小姚也是平时爱打点扑克,刚好锦生睡了,她也就跟着出来玩了。两口子玩得忘乎所以,沉浸在这喧闹、刺激的环境里,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一会儿失望地叹息,一会儿高兴地手舞足蹈。 陈有和碗一丢就出门凑热闹去了。谭家英和两个孩子没有出门。她今天有重要的事。那就是要请新人来屋里吃酒。什马、田中一带有风俗:在新年正月要请旧一年结婚的新人上门来吃一回酒。 一般都是哪些人需要张罗这些事呢?一般,新人的亲戚,还有邻居都会接新人来屋里坐一坐,随便吃点新年果子,最主要的目的是增进相互间的认识,向新人表达家族、邻里的友好态度。 旧年结婚的新人里,与谭家英有亲戚关系的有长世屋里的美娥、敏世屋里的小燕,邻里关系的有莲香屋里的兰花,这几个都要请。 吃过早饭后,谭家英在灶房里烧开水、温米酒。立生负责把饭桌腾干净。月红在楼上装新年果子。新年果子放在二楼楼梯口的一个箩里。没一会儿,她就将一个堆得满满当当的果盘摆上了饭桌中央。大红色的塑料果盘里分格子摆着饼干、糖果、花生、瓜子、三角酥、炸红薯片等等各色零食。这些都是从什马买来的。这年头自己做的吃食没人爱,也懒得费那功夫。 等米酒温上了,谭家英拍了拍身上的灰,又整理了一遍衣服,这才出门请人去了。这会儿已经是早上的九点,女子们都已经回来拜年了。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谭家英才领着这三对新人有说有笑地走到了屋门口。新人难请,往往要等他们在上一家吃完才能拉过来。谭家英去请新人,自己倒先在莲香屋里吃了一碗酒。莲香也正在请新人,见她来请自己的女子吃酒,便硬拉着她进门吃了一碗酒。 等众人簇拥着进了门,月红和立生忙走到门口去迎,“快进来。” 谭家英陪着客人们坐下,月红发碗,立生给每人倒上酒,不喝酒的倒开水。然后陪着大家吃酒、说笑。 一碗酒的功夫都没有,门外传来学富老婆——夏园的声音。夏园扯开嗓子在门外喊:“啊呀!原来都在这里。快到我屋里去坐一坐。” 谭家英笑着说:“快来一起吃点酒,正好有伴。” 说着她就起身出门要去拉夏园。夏园嘴里说着“有,有喂。”,最后抵不住谭家英的热情拉扯,跟进了屋,不过她按着不让谭家英去拿碗倒酒,只是站在旁边拈了一小把瓜子放进嘴里嗑。正月里,大家吃得肚子都装不下,什么都不想吃。 夏园同众人说笑着吃完手上的瓜子,然后就催促着新人们到她屋里去。新人们便起身,同谭家英道了别,出门往夏园屋里去了。 才送走了客人,谭家英就被学凯老婆叫出去玩了。月红和立生收拾好东西,觉得在屋里无聊,便商量一同去菜市场逛一逛。 姐弟俩出了门,弯进往菜市场的巷子里。路上几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往路上丢鞭炮玩。不时从各条巷子里窜出一两个喜气洋洋的孩子来。 走完三条巷子之后,他们就来到了新小学门口。新小学气派的大铁门紧锁着,可里边却有一群十多岁的男孩子在靠大队这头的球场上打篮球。八成是从围墙翻进去的。 大队门口一大群男人围在一起,烟雾缭绕间,传来震天响的喊叫声:“老子再飘十块!开!” “我也飘五块。” …… 他们径直走过大队门口,从祠堂侧门进到祠堂里。庄严的祠堂中庭也坐了几桌推牌九的老者。对比大队门口的叫叫嚷嚷,老人们显得斯文得多,没有粗声粗气的大喊。 两人在祠堂里转了一圈,从正门走了出去。 祠堂正门口的菜市场现在没有一个卖菜卖肉的,倒是有许多调皮捣蛋的孩子在炸鞭炮玩。只有靠近祠堂这边的角落里有一两个摆摊卖水果的。从新小学到菜市场这一条新开了三家小卖店,每家都挤了不少孩子在里边选购东西,男孩买鞭炮,女孩挑气球和各种好看的小发饰。 月红和立生转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们已经不是小孩,对这一带已经不感兴趣了。如果有卖豆腐脑的,他们倒会买一碗来尝一尝。辣豆花是每个羊山人心里的牵挂,出门在外的游子回到羊山,首先就要到菜市场来吃一碗滚烫、辣乎乎的豆腐脑。辣得嘴巴通红、身上冒汗,烫到心里。 百无聊赖的两人就此打道回府,他们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当快走过小学门口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她:“月红。” 令陈月红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竟然是华英!她已经听说了华英的悲惨遭遇,听说她在县里精神医院…… 话说陈华英去年正月住进了芜丰精神病医院,经过医院一段时间的治疗后,病情有所好转,会认人了。不见人就打,也不会乱摔东西。加上已经没有钱交住院费,所以她妈矮姑就把她接回了羊山,现在安置在偏房里。陈六子嫌她碍手碍脚,精神又不是很正常,所以让她住进了旁边的老屋。 陈华英正被她妈和妹妹香英搀着立在马路上对着陈月红笑。乱糟糟的头发,凹陷的眼睛,发黄的皮肤。 陈月红看着这样的华英,心里咯噔一下,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曾经,华英是那样活泼开朗……她爱跑、爱笑,说起话来总是傲首挺胸,而不是现在这样怯生生、半低头拿眼瞧人的受惊模样…… 陈月红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憋了半天,才挤着笑,喊了一声:“华英。” 华英光顾着笑,没再说别的,她妹妹香英也只微笑着不出声。倒是她妈矮姑热情地问道:“你也到菜市场玩?” 陈月红有些冷冷地答到:“玩过了。现在回家。”,她听说是矮姑贪钱,才同意把华英嫁给那没人性的人家。 矮姑好像没看出什么异常来,她仍然笑着说:“哦,那我们去玩了。” “哦,好。” 告别了华英一家三口,陈月红心里不是滋味地走在立生身后。 才拐进自己家所在的那条巷子,两人就听见前方嘈杂的人声, “咿呀老娘哎,快来救火啊!” “咿呀爹爹呀,快去喊人来。” …… 只见叔叔陈有丰睡觉的那间屋子正往外冒着滚滚的黑烟,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几个附近的邻居正急得哭天喊地,有人已经跑回去拿水桶等家伙去了,还有人边跑边喊:“快来救火呀!快来救火。大头屋里着火了!” 月红和立生赶紧跑回家拿桶子去水塘打水。 没一会儿,有丰着火的房子前就聚集了许多的人。有财、有登、有和三兄弟听到风声跑来了。在学友家打牌的人一听说大头屋里着火了,牌一丢就纷纷跑来了;还有在庆来场地上说闲话的人,以及附近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来了。大家提着水桶,扛着梯子纷纷朝陈有丰屋前赶。 此时火势越来越大,火势顺着噼里啪啦响的电线往楼上去了。楼面是木板的,阁楼上还堆着一些衣服。更要命的是,一墙之隔就连着长世、有财、万世等几户人家的旧敞屋。屋里楼上都堆着柴火,要是火势越过墙头,那后果不敢想象。 陈有和赶紧把自己屋里的电源切断了,因为陈有丰和肖家都是从他这里拉的电线,他屋里断了电,有丰屋里就没电。切断电源后,陈有和与有山、学友几人顺着梯子爬到了房顶,别的男人接力送上去一桶又一桶的水。其他的男人女人跑着从水塘里打来水。大家都投入于抢救这场灾祸,即使冰冷污脏的塘水打湿了全身也毫不在意。 肖家立在人群的后边哭泣,“哎呦,天老爷,哎呦!” 这时候陈有丰和老婆小姚没命似的跑了回来。他刚刚才听到别人说自己屋里着火了。两人手脚发颤,一停下就尖声哭喊开了:“我锦生还在里边……” 肖家一听这话,瞬间瘫坐到石头上。她还以为有丰两人把孩子带出去了…… 她一遍遍地念叨:“锦生,我可怜的娃娃……” 众人也被陈有丰的话震惊了,大家心里暗暗猜想,这孩子怕是已经烧成灰了…… 就在大家心里纷纷惋惜的时候,金生抱着锦生赶了过来。原来金生来找哥哥姐姐玩,刚好哥哥姐姐已经出门去菜市场了,他喊了几声,没人应就准备走。刚巧这时候听见对面的叔叔屋里传来锦生的哭声,他便跑过去看。他推开虚掩的木门,看见锦生一个人在被窝里哭,叔叔婶婶不知道去哪里了。于是他就抱着锦生去菜市场了。后来他听人说叔叔屋里着火了,才抱着锦生跑了回来。 大家看到小孩没事,都松了一口气。小姚抱着孩子哭了起来,肖家也喜极而泣。 经过大家的奋力抢救,这场火终于灭了。 不过这间屋是肯定不能住人了。整个屋子烧得只剩一个框架,床、桌子、电视都化为乌有。 火灭了,大家叹息着带上自己的水桶、木梯回家了。因为光顾着救火,大家的身上都打湿了,救火的时候没觉得多冷。这会儿停下来了,个个打起了冷颤。 肖家独自摸回自己屋里,心中忧虑有丰以后的日子。 众人走后,陈有丰两口子站在自己的屋前,呆呆地望着烧得只剩一个架子的房子,一声不发。 谭家英把他们叫到自己家里,有财,有登两兄弟也在。就这样,四兄弟和他们的老婆都愁眉苦脸地站在有和的厅堂里。而小姚则抱着孩子坐在马口里的台阶上,一言不发。 屋里,三个当大哥的摇头叹息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弄起火?” 陈有丰这才说:“夜里锦生尿湿了被子,我们就放了火笼在床面前烤,可能有火星溅到棉被上……” 大哥大嫂埋怨到:“啊呀,烤被子你还放心出去玩?” 谭家英也厉声地说到,“大头,你们也是真的放心大胆,屋里烤着被子,小孩还在床上睡着,你们两人还敢出去玩。” 陈有丰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一遍遍地小声念道:“是,是。我们以为没什么事,本来准备去逛一圈就回来的……” 事已至此,再多的埋怨都于事无补。有财两口子和有登两口子前后脚各自回家换衣服去了。 谭家英找了一套她和陈有和的干净衣服出来,让小姚和陈有丰换上。 另外她让月红和立生把楼下厅堂后边的那间房间收拾了出来,准备腾给有丰一家住。 中午,谭家英留陈有丰一家三口在屋里吃饭。 吃过饭,陈有和带着月红和立生忙活着在楼下那间房里支起一张高低床。那是以前他们一家四口睡的,去年冬天才换下来的。谭家英在自己屋里的几个四方大蛇皮袋里翻找着东西。她在找一床旧被窝,她记得就放在这几个袋子里。陈有丰缩手缩脚地在楼下转,而小姚则一言不发地坐在饭桌上。锦生被金生抱过去了。大家晓得他们两口子心里不好受,不再说什么,而是默默地帮衬着他们。 翻找了一通,谭家英终于找出来一床旧棉被,还有垫被和床单、枕头。她把这些东西抱下楼,铺在刚支起的高低床上。一个简单的床铺就成了。谭家英还搬了两把凳子放到房间里,方便有丰他们搁点东西。 等房间完全整理好之后,陈有和把弟弟两口子叫进去,真诚地说:“大头,以后你们就放心在这里住下。吃饭的问题也不用操心,就在屋里吃。” 陈有丰感激地望着哥哥嫂子,点了点。只有到这样的时候,亲兄弟间的感情就显现出来了。他心里后悔以前不懂事,老是跟一些狐朋狗友打牌喝酒,反而跟几个哥哥不是那么亲近。 这之后的日子,陈有丰一家就在陈有和屋里住下了。 吃住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陈有丰心里开始苦恼之后的路。哥嫂同他说要不过了元宵节就一起去北江,如果肯做的话一年搞一万块钱还是行的。可有丰考虑他不在屋里,小姚一个人怕是在村里待不住。他想要不就带着小姚和孩子一块出去,在外边租一间房子住。只是这样的话估计做死做活一年也存不下几个钱。哎,怪自己贪玩,不然也不会起火…… 初六一早,陈月红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返程的班车。她为叔叔一家今后的生活担忧,她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帮扶这个家庭一把。 她走后,谭家英、陈有和,以及立生一起在大队门口坐上了往田中镇的班车。因为陈有丰的事,他们一家还没有去大姐家拜年呢。每年正月,谭家英都要去大姐家走动走动。 家里就只剩陈有丰一家。谭家英交代屋里有米有菜,让他们自己煮饭,说不定她得在大姐家住两天,一晚上肯定是要住的。 九点来钟,陈有丰跟小姚说自己出去一下。然后来到了塘堰上的大角家,他来告诉大角,自己今年做不了,要去北江。大角理解他,屋里刮灰总比不上北江抓帮挣钱,他屋里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从大角屋里出来后,烦闷的陈有丰顺着勺子岩,往菜市场去了。他在菜市场转了一圈,然后才有和屋里去了。 可是他到哥哥屋里却没见小姚和孩子。他猜小姚肯定是一个人在屋里无聊,抱着孩子出去谁家串门了。 可是他在屋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小姚回来,马上午饭时间了,他便准备做饭吃。他刚刚提了桶子到门口的摇水井上摇水,金生抱着锦生从他背后来了。金生叫他,“叔叔,锦生拉屎了。” 陈有丰回过头,疑惑地问:“锦生怎么在你那?你婶婶呢?” “我婶婶早上抱着锦生到我屋里,让我帮她带一下,她说你不在家,她有点事要忙。所以我这一上午就一直带着锦生在我屋里……” 还没等金生说完,联想到小姚这几天沉默寡言的表现,陈有丰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他赶紧跑进房间,在枕头下翻找了一遍,发现小姚的身份证和枕头里的两百元钱不见了。他心里一下就明白了:小姚走了。陈有丰瘫坐在床沿上,嘴里念叨着:“跑了……” 金生急忙问他,“谁?婶婶跑了?” 陈有丰点了点头。 金生听了这话,急忙抱着锦生往家里赶,他要告诉爸妈这个突发事件,顺便让妈妈给锦生收拾一下身上。 陈有丰颓废地坐在床沿上,久久回不过神来。突然他想到:也许小姚还没走远。早上那趟往市里的车她没赶上,下午的一趟又还没发车。今天当田中街,也许她现在在田中镇等车呢。 不行,我得去找她。 想到这里,陈有丰马上站起来,朝屋外跑去。 当他跑到塘堰边的庆来场地上时,庆来老婆正和庆家、庆国老婆,以及夏园等几个妇女在她家门前说话。 见陈有丰急匆匆地跑过来,庆来老婆叫住他,“哎,大头,跑那么急干什么去?哪里有宝捡不是?” 陈有丰慢下来,气喘吁吁地说:“我老婆跑了。” 几个女人听了惊得咂着嘴巴叹息:“啊呀!那可怎么好?” 叹息间,庆来老婆拍着大腿说到,“啊呀!今天早上她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我还问了她要去哪里。她说衣服都烧没了,要去田中街买衣服。当时也没往那方面想,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夏园说,“是不是真的去买衣服了?” 陈有丰肯定地说,“不是。她把身份证都带走了。” “啊呀,那你赶紧去追呀!”女人们咂着大嘴催有丰快走。 陈有丰马上朝村口跑去了。 陈有丰走后,女人们个个摇头叹息,“唉,这个大头也是命苦。好不容易讲个老婆,又发生这样的事,现在老婆又跑了!哎,造孽。就是苦了孩子” 陈有丰一口气跑到新店子,他在新店子坐上什马往田中的班车。他在田中镇的候车点以及集市转了几圈也没看见小姚的身影。他知道小姚是真的走了…… 他腿脚无力地上了回村的班车。一路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里无神。 陈有丰在新店子就下车了。他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说不定小姚到半路会因为舍不得孩子而返回来呢。 他得在这里等她。 每来一辆班车,他就跑上前去看看小姚有没有下来。 可是等到太阳落山,路上的班车都停了,也没等来小姚…… 陈有丰绝望地往村里走。太阳的余晖里,空旷的田野路上,只有他凄凉、孤独的背影…… 当陈有丰耷头耷脑地回到村里,路上听闻消息的人家都留意着他的动向。庆来老婆和万世老婆端着饭碗在自家门口眺望着。一看见陈有丰就大声问到:“怎么样?还是跑了?” 陈有丰从喉咙里发出一些声响:“嗯……” 庆来老婆摇头惋惜到:“埋人鬼,造了孽了!这可怎么好?孩子又还那么小,屋里又刚刚一把火烧了……造老孽了!” 说话间,庆家老婆、庆国老婆也循着声出来了。 四个女人为陈有丰屋里发生的事感到可怜、惋惜。 对于大家的关心,陈有丰只能露出一丝悲伤的苦笑来,好像在安慰大家,他好着呢! 陈有丰没有心思听女人们无尽的、反复的唠叨。他现在觉得整个人是虚脱的,他需要静一静。 当他刚走上坡时,碰到迎面走来的二哥。有登满脸焦急地走向弟弟,问到,“真跑了?”,他已经到这里来好几趟了,就等有丰的信。 “跑了。”,说完陈有丰耷拉着脑袋,双手紧紧贴着身子插在裤兜里。 陈有登睁着眼睛惊呼道:“嗨呀!怎么也想不到她有这想法。” 陈有登见弟弟提不起精神,没再接着说什么。他交代了一句:“这几天就让锦生在我屋里,你不用操心。”,随后就忧心忡忡地走了。 而听到消息的肖家也在屋里哭小孙子的命苦,她跪在屋里的泥巴地上,双手合十,一遍遍地向天祷告: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可怜的锦生快快乐乐,一生顺遂。保佑我有丰快点脱离苦日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陈有丰站在墙根下听到了老娘的念经声,心里更加烦躁。他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样,无力地回到了房里,一头栽倒在床上,流下了痛苦的泪水。他恨自己当初没听家里人的话存钱,不然也不至于打了十来年的工没有一分钱存款。如果屋里日子过得去,小姚是不会走的…… 第二天一早,陈有和一家也赶了回来。昨天夜里金生给他打了电话,他们一家三口今天天一亮就紧赶慢赶回了羊山。 谭家英认为小姚腿脚不便,身上钱也不多,或许她出去散散心就回来了。毕竟还有一个儿子在这里。 大家当然希望是这样,所以仍然抱有一丝幻想。陈有丰每天午饭后就会走去新店子那里守市里到什马唯一的一趟班车。等到太阳落山才回村。 可是一连守了五天,也没见小姚的身影。陈有丰知道,小姚一旦走了就不会回来。因为种种原因,他和小姚并没有登记结婚。 所有人都明白小姚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月十七,当大批的人坐上了北江打工的班车时,陈有登心里下了一个决心。他一咬牙,决定由他来帮忙带锦生。 前两天他们几兄弟已经在有和屋里探讨过有丰的问题,觉得要有个人帮有丰带着孩子,好放有丰出去打工挣钱,不然他两爷子在屋里连饭也搞不到吃。 对于这个问题,有和现在欠了许多的外债,立生又在上大学,他们两口子暂时是不敢停下来的。那就只有有登和有财两个当哥哥的,他们俩在屋里作田,时间相对自由。最好是有财屋里能接受,毕竟他现在没什么压力,房子起了,女子们嫁的嫁了,还有一个在外头打工挣钱,关键是有财老婆一天到晚在屋里。如果她愿意当然好,可是有财老婆不干,她说自己没那个功夫帮人看孩子。 问题又落到了陈有登这里。他屋里的艰难我们是有目共睹的。一间昏暗狭小的泥巴土屋,两个大人,一个成年的儿子和一个十岁的女儿,屋里却只有一张破斗床。 刚开始有登是不愿意的,眼见着村里个个屋里起了新屋,他也想早点攒够钱起一间新屋。如果带了锦生,那肯定要耽误丛莲,那样就得少种些田。而且养孩子到处是花销,虽说有丰承诺年底会给一点辛苦费,可是我们知道,这可是不划算的事,起码人要辛苦好多。 可是今天,当他看到大批的青年提着大包小包往村口跑时,他又心软了。总不能看着有丰两爷子饿死吧。自己已经穷苦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多穷苦几年。 就这样,年仅八个月的锦生被抱去了二伯屋里喂养。而陈有丰则跟着陈有和、谭家英一同坐上了去北江打工的车。 第七十四章 时间转眼来到了阳历的四月,陈月红在玩具厂做文员已经八个月了,工作可以说已经很熟练。随着工作的得心应手,她下班的空闲时间变得无聊起来。以前工作不熟的时候,下班之后她常常要在脑子里过一遍今天的工作内容,还有明天该怎么改进工作。 现在一下班她整个人就放空了。下午五点下班之后,她在工厂饭堂吃完饭,一般就是在宿舍里自己的床铺上坐着。因为性格的原因,她在这里暂时没有交到朋友。跟同宿舍的室友们也不是很熟,大家在不同的部门,她们一伙五六个都是品质部的,只有陈月红是生产线的文员,大家没有共同的话题,说不上话也正常,而且她又不愿意主动找人说话,别人也懒得搭理她。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梁丽那样热情开朗。说真的,她有点怀念每天嘻嘻哈哈的梁丽了。 当陈月红在安静的宿舍这样无聊地坐着的时候,她就会想要做点什么。这样枯燥的生活太难熬了。最主要的是她对现在的工资不满意。以前她在慧城电子厂的时候一个月底薪加上加班费怎么都有一千三百元,碰到节假日多的月份甚至可以达到一千七百元。而她现在每月只有固定的一千一百元,餐费一个月要两百,早餐大约要五十,一个月只能剩下八百元左右。 没钱就没有工作的动力,谁上班不是为了挣多点钱?因此她心里产生了别的想法。她想应该去找点什么挣钱的路子。 她想到去摆摊卖东西。她在没当文员以前就想过,当了文员以后可以利用下班时间去路边摆摊卖东西。她所在的玩具厂处于一个工业园区,这一条有五六家规模还算不错的工厂,人流还是不错的。 可是,卖什么呢? 她到镇上转了许多次,发现路上摆摊最常见的就是卖吃的。炒粉、麻辣烫、牛杂、还有糖水、炒板栗等等。这也是最多人光顾的。还有一两个推架子卖小首饰的年轻人,这个特别受女性的欢迎。另外在街转角有一个卖牛仔裤的女人,她的牛仔裤直接铺在地上卖的,只是在下边垫了一张薄膜。 陈月红想:卖小吃,自己不会做。衣服和饰品又没有进货渠道。 那应该卖点什么好呢? 她陷入了困境。 当她再一次走在镇上的街道时,看着路边商店里的鞋子,她一下就开朗了。 卖鞋! 对,就是卖鞋子。其实在去年夏天她也看到过路上有摆摊卖凉鞋的,只是一时没想起来。 她想,爸妈在北江做鞋许多年,肯定有相熟的老板。而且从工厂直接进货,价格肯定比批发市场便宜。 这真是一个不错的想法。陈月红为自己的这个主意而感到有点激动。 她马上给远在北江的妈妈打去电话。 谭家英接到女儿的电话,听她说明了想法。她马上觉得女子的这个想法不错。她激动地在电话里说,“啊呀,是呢。人家天南地北的鞋店老板好多都是从这里进的货。你放心,我和你爸下了班就去问问老板,如果不行,再问别家,这里多的是鞋厂,还怕进不到鞋?” 作为父母的陈有和、谭家英当然希望自己的女子好。如果女子自己做生意能挣到钱,不用上班受人管,那就太好了。打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他们很是积极地去找鞋厂老板谈。他们在这里做了近十年,附近的老板也认识一些,他们在几家厂子做过,跟老板多少还是有点交情。夫妻俩跑到所有熟悉的鞋厂,询问了情况。大多数的老板不做这种小单。陈月红只打算一个款式进二十双。这样的话,别人鞋厂不好安排做货。只能是看哪家有尾货。 第二天,陈有和同一家鞋厂谈妥了。那家有一批尾货,可以按最低价处理给他,只是一次最少得批四百双。厂里可以代发物流,运费得陈月红自己付。 最后,陈月红花了两千元订了四百双鞋。老板说发物流大概要十天到。趁鞋子还没到,她赶紧到上班的工厂附近找存放鞋子的房间。由于不是用来住的,她没什么要求,只要能放东西、安全、便宜就行。最后她找到一间一楼的小黑房,那房子光线十分不好,又小,胜在便宜,只需一百元一个月。 四月底,陈月红就收到了那批鞋子。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四百双鞋子弄到出租房里,并整整齐齐摆好。 陈月红把每个款式的鞋子都拆了一双出来看。这些鞋子都是夏天穿的,有凉鞋,有拖鞋,有高跟的,有平底的,款式都还不错,只是质量就不见得好,毕竟价格摆在那了。一款中老年的棕色凉鞋和一款青春活泼的花朵夹板女士拖鞋进货价只有3元,其他的都是四到九元,九元的只有一款。平均下来就是划每双五元。加上后面付的两百元运费,平均下来每双不足六元。 陈月红现在信心满满,镇上鞋店的鞋子基本上都是几十上百块一双,自己价格定低一点,三元进价的拖鞋卖十五元一双,其他的大概一双挣个一二十块就差不多了。陈月红想,这样的价格肯定能卖出去。只不过现在还没到季节,得再等个半个月。很快,这里就会热起来,到时候自己就可以出去摆摊了。 想到这里,陈月红莫名地兴奋。 时间来到五月中旬,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平均气温都在二十四五度到三十度之间。是时候去摆摊了。 今天是周五,陈月红下班在食堂吃过晚饭之后,就飞奔着跑到出租屋,将每样鞋每个码都拿了一些堆放到一张蓝色推车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朝工业园区的大路边走去了。推车是她花三十元买的,方便运东西。她身上还像一个真正的摆摊佬一样斜挎了一个黑色的小包在腰间。 陈月红来到工业园出口最热闹的那条马路。这里有两家早餐店,一家水果档,几家快炒店和三家小超市。这些店铺的灯光将马路照得亮堂堂的。 她在拐角的水果店旁边停了下来。紧挨着水果店门口的是一个摆摊卖首饰的,还有一个卖牛仔裤的。 她拉着推车到卖牛仔裤的中年女人旁边,刚准备停下来,那个女人就恶声恶气地驱赶道:“去远点,这是我的地方。你摆了,那我摆哪里?” 陈月红只好将推车拉远一点,她在离女人十米远的地方停下。然后将推车上的鞋子卸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为了让顾客直观地了解她卖什么,她还把面上的鞋盒子打开,露出里边的鞋子。 现在正是下班时间,一些工人从厂里吃了饭就三五成群地往这外边走来了。 没一会儿,那女人的牛仔裤摊前就聚集了四五个东摸西看的年轻女孩。陈月红的鞋摊前也来了两个穿着蓝色工衣的女工。 由于是第一次出摊,陈月红局促得不知说什么,只是学着旁边的女人小声地招呼了一声:“要什么?看看。” 随后就拘谨地站在推车后边。 那两个顾客随意地看了看就走了。陈月红又开始了东张西望的等待。她蹲在地上,不时地用手拍蚊子,或者抖动手脚,以此来摆脱蚊子的骚扰。这路边的蚊子可真多啊,而且咬人特别痒。不一会儿,她的手背上就被蚊子叮了几个包。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成群结队的工人、拖家带口出来散步的附近住户,都往这条热闹的马路走来了。 旁边卖牛仔裤和首饰的女人都卖出去了东西,只有陈月红还没有开张。她的心里开始有点着急起来。 这时,三个女人停在了她的鞋摊前。原本蹲着的陈月红马上站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大声地招呼起来:“来看看,喜欢可以试穿。”,这句话也是从卖女仔裤的女人那里听来的。 女人们东挑挑西看看,说要试试。陈月红忙着给她们找需要的码数。三个女人将全部的款式都试了一遍。最后,她们讲价拖鞋十三元每双,每人买了一双。 陈月红手忙脚乱地包好鞋子,收了钱。心里高兴得七上八下跳个不停。三十元啊!这一下就挣到了她当文员一天的工资!这能不让人兴奋吗? 这天晚上,陈月红守到十点,路上没什么行人的时候才开始收拾东西。她先将剩下的鞋子运回出租屋,然后才跑回宿舍。 回到宿舍,宿舍里没有人。有四个是上夜班的,还有三个可能出去玩了,还没回来。 陈月红洗漱完后,躲在自己的蚊帐里数钱。 她算了算,今天晚上足足挣了八十元! 这真的是令人兴奋啊。这仅仅是一个晚上的收入,如果勤快一点,白天也去摆摊,那岂不是能轻松破百?那她还上什么班,直接摆摊卖货算了。 这天晚上,陈月红兴奋了半晚上,直到很晚才睡着。 第二天是周六,陈月红一早就起来去大马路上摆摊去了。只不过她守了一早上也没卖出去一双。早上这条路安静得很,只有卖早餐的店铺生意火爆。而且可能是周末,大家在睡懒觉的原因,路上走过的只有匆匆上班的工人和出门买菜的女人,大家都脚步匆忙,没有空朝她的鞋子望一眼。 陈月红守到快十一点,这才垂头丧气地把鞋子收起来了。 经过这次,她知道摆摊只适合晚上出来。白天大家都忙,没空逛地摊。 她只好回宿舍休息,等晚上再出来。 晚上,她照样一吃过晚饭就推着推车出来摆摊了。位置还是昨天的位置。今天还多了一个摆摊卖女士服装的。 随着天渐渐黑下来,路面上的行人开始多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人走拢来看鞋了。经过昨天一晚上的锻炼,陈月红表现得没那么拘谨。 可是今天晚上的收入却没有陈月红设想的那样好。她原本想,今天肯定会卖得比昨天好。因为今天是周末,人流会更多。 可事实是,人确实多,就是看得多,买的少。她一算账,发现今天只有六十四元的利润。 周日晚上更是惨淡,只卖了三双出去,利润是三十四元。当然,这对于她来说仍然是不错的收入。而且她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等下个礼拜周末再出来摆就知道了。 好不容易熬到周五,陈月红照常出摊。今天也是看的多,买的不多。而且有一个上个礼拜来看过的客人跟她抱怨说:怎么还是那些款式? 陈月红才注意到自己的款式太单一了,光便宜没用。 这天收摊之后算账,挣了七十九元。 接下来的周六和周日两天总共才挣到六十元。 陈月红意识到问题,自己的鞋子款式过于单一,而且工业园里女工对鞋子的需求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大,加上摆了五六天了,大家产生了审美疲劳。 她想,得想办法到别的地方去卖。不然自己的两千元将打水漂。 到下个礼拜六早上时候,陈月红推着自己的小推车到一两里路远的菜市场。她有时会过来买水果等生活用品,这里的东西比厂门口卖的要便宜不少。因此她知道这里早上的人流特别大。 当她满头大汗地来到菜市场时,不出所料,这里到处水泄不通。人多是好事,不过也因此没有地方给她摆摊。 陈月红推着推车往菜市场的外围走,这里有一条河沟,顺着河沟是一排摆摊卖东西的。有卖衣服袜子的,有推三轮车卖早餐、糖水的,还有卖遮阳帽的,水果、鞋子的,应有尽有。 陈月红把推车停在这条长龙的最边上,开始将鞋摆出来。她才摆到一半,就有一个手臂上戴着“市场管理”字样袖套的男人上前来收摊位费了。她和另一个刚来摆摊卖小饰品的女孩一人交了十元,男人给她们每人开了一张盖了市场公章的条子,说可以摆到下午,然后就离开了。 这天陈月红卖出去十二双鞋,不过利润只有一百零二元。来菜市场的大多是家庭主妇,她们很会讲价。扣除十元的摊位费,就只剩九十二元。中途她还因为口渴,在旁边的糖水摊上花两元买了一杯绿豆汤,最后到手就剩九十元了。 连着三个周末,陈月红都来到市场摆摊。她在这里总共卖出去五十一双鞋,挣了五百六十元。 第四周的周六,陈月红像往常一样出摊。她站了一上午也只卖出去一双,她想又得转地方了,来这里的人大概暂时没什么需求了。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趁太阳没那么毒辣早一点收摊的时候,突然来了生意。一男一女来到她的摊前东挑西选,一会儿让她帮忙找这双鞋的另一个码;一会儿又说不喜欢,让她找另外一个款式的。 在这期间,又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多个中年男女。他们皮肤黝黑,一看就是常年晒太阳的。 陈月红心里很激动,看来是来大单了。 客人们七嘴八舌地让她找东西。这时候最先来挑选的那一男一女定了一双白色的网眼鞋,女人让陈月红把鞋子包起来。陈月红把鞋子递过去,女人随后从包里翻出一张一百的纸币递给她。她接过钱,仔细地辨认了一番,确定是真钱才收下。就当她在随身的挎包里翻找零钱时,男人叫嚷着让她把钱拿回来,“哎,我这里有零钱。” 于是陈月红又把那张一百的钞票还给了女人。这时候其他在挑选的客人开始催促她找码数,并说有她要的码数就直接买了,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快点哟,再不来我们就不要了。” 陈月红忙分神去招呼她们。 说有零钱的男人在身上找了找,说,“不够不够,还是给整的吧。” 接着陈月红就看见最开始给她钱的那个女人从包里抽出刚刚的那张百元大钞给她,她接过钱,在其他人的催促下,手忙脚乱地找过零钱,就准备给其他人找鞋。 那一男一女很快离开了。其他一些人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只剩四个要她找鞋的女人还在,不过她们试了陈月红找出来的鞋子,嫌弃地摇头说:“上脚不好看,不要不要。” 然后扔下鞋子就走了,很快消失在众横交错的巷子里。 当陈月红回到宿舍清点钱的时候才发现那张一百的钞票是假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碰到了一伙专门用假钱换真钱的骗子团伙!她心里后悔自己太大意了。 她仿佛被人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心里拨凉拨凉的。唉,今天出了一天的摊不仅没挣到钱,反而损失了一双鞋,还亏了六十五元出去! 这些人太可恶了! 陈月红在心里骂。可是骂归骂,亏出去的钱和鞋是不可能回来的。 从那以后,陈月红好长时间没去市场出摊。她宁愿到远一点的镇集和广场去摆。而且现在她看到百元大钞都会格外留心,生怕收到假钱。 第七十五章 时间到了八月。陈月红已经摆摊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里,她卖出去两百六十一双鞋,除去进鞋花去的两千元和运费两百,还有放鞋的小屋这三个月的房租三百,她到目前为止已经把这批鞋子的成本收回来了,还净挣了一千九百七十五元! 这令她兴奋不已。 她想,如果辞职专心专意去卖货,那一个月肯定比上班挣得多,也自由得多。 有了这个想法,陈月红开始留意路边的店铺。她想,既然要做就得有一间合适的门面才行。摆摊的这些日子她受尽了奔波的苦。每天推着一推车东西赶到这里那里,辛苦不说,而且去到了地方不见得有场地摆。镇上热闹一点的街道是不允许摆摊的,会有城管来驱赶,她每次去镇上摆摊都要心惊胆战,随时做好收拾东西跑的准备。为了应对这个突发状况,她还研究出了要先在地上铺一张布,万一碰到城管,只需要把布一卷就能把地上的鞋子一包包起来,四个角一绑就能放在推车上拉着跑。 还有就是下雨天难受,她摆摊这三个月,在外淋了几次的雨。第一次由于没有经验,鞋盒全部浇湿了。后来她就知道了,推车上要常备一张大塑料薄膜,下雨天用得着。 在这期间,陈月红也仍然会出摊卖鞋。不过由于剩下的都是些偏大或者偏小的码子,而且款式也不全,基本上都是不好卖的那几个款,因此并不好卖。每回出摊能卖出去四五双就不错了。 陈月红心里打算,就算要开店也不卖鞋子了。经过她的观察发现鞋子的需求没有衣服裤子的需求大。大多数人都是一个季节一两双鞋,可衣服却有好多。尤其是那些爱美的女生。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发现北江的鞋子质量特别差,那天下雨泡到水的鞋子有好几双开胶了。这不得不让她重新考虑货源的问题。现在她心里偏向卖服装,女士服装。她觉得这个应该不错。 到了九月,陈月红就向公司提出了辞职。公司说要月底交接完工作才能走。 在这期间她一边上班,一边处理剩下的鞋子。她计划在月底前把鞋子处理掉。为了快点把鞋子卖出去,她挂出“拖鞋十元一双、凉鞋十八元一双”的手写纸牌。有人还价便宜一点她也卖,毕竟码子不全,款式也剩的不多。 出摊的时候,她也会顺便记下路边店铺的出租电话。可是打电话过去才发现,稍微有点人流的店铺基本上都是转让的。就是店子现在还开着,店老板不准备干,又不想直接退租,想让后来接手的人出转手费。而且一般转让费还不低,一个小小的店面就要几千上万的转让费,这只是空转的费用,就是给你腾个地方。如果想要里边的货就得另外再出钱。 陈月红被这高昂的转让费吓退了。现在她身上只有八千块钱,今年她有自己的打算,所以还没给家里汇过钱。如果给了转让费,哪里还有钱给房东交房租押金,还有第一批进货的资金也肯定是没着落的。 正在她苦恼的时候,有一回跟立生打电话的时候听立生提起他那里有一个大学城,很多人很热闹。 陈月红马上想到可以去立生所在的城市开店,那里的消费相对低一点,说不定不要转让费呢。而且在那里做事还能经常跟立生见面。那又是她户口所在的省会城市,离羊山只有三百多公里,回家也方便。 她当下就拍板,就去立生那里。 很快到了月底,陈月红先把出租屋退了,里边还剩了二三十双鞋没卖出去。不过她不打算要了,这个码子很难卖出去,之前她挂五块钱一双也没卖出去。 等办完了离职手续,结清了工资,她就一身轻松地背着她的黑色背包坐上了开往南城的绿皮火车。 火车是晚上的。这一晚上,陈月红没有一点睡意。她兴奋地计划着到南城之后的挣钱大业。恍惚中,她甚至看到了自己挣了大钱,体体面面地站在了羊山的土地上…… 火车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到的。一下车,陈月红就感觉到了萧萧的秋风,这让还穿着短袖的她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她在火车站正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不时朝四面八方望去。立生跟她说好来接她的,让她在大门口别动,不然不好找。 正在她东张西望时,忽然看见立生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正四处张望。他穿着一身黑灰色的休闲服,迈着大长腿。因为个子高,他走在人群里很惹眼。陈月红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挥手喊到:“立生,立生。” 立生很快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看到她便加快了脚步小跑着到她身边。立生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车,来得晚了点。等久了吧?” “没有,我也才下车没多久。” 说话间,立生领着姐姐来到火车站广场前的公交站等公交。他计划带姐姐到自己学校转转,他已经跟同是什马来的一个女同学说好,让姐姐跟她睡两个晚上。 姐弟俩等了大约十分钟,就来了一辆往立生学校方向的公交车,两人前后脚上了车。 现在是早晨的七点半,朝阳从密集的高楼缝隙里漏出朦胧的光芒。透过阳光,能看见白色的雾气。 火车站对面是本市着名的广场。只见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矗立在十字路口,大楼前方就是一大片铺了灰色瓷砖的场地,场地上分两排立了许多一人多高的大理石碑,石碑上刻了名人名言,还有喷泉从石碑旁边喷出来,非常气派。 车子走走停停,走过气派的广场,穿过繁华的街道,往南郊开去。 车子越往前开,路两边就越荒凉。穿过一些低矮的民房之后就是一片丘陵,一些地方露出熟悉的红色的泥土。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车子停在了路边。立生和月红下了车。 在他们下车的一侧就是立生所在的机电学院南校区。它的对面是一片荒芜的丘陵。在机电学院的左边还有另外两所学校,也是大专院校。 月红跟着立生进了机电学院的大门。与外边荒凉景象不同的是,这里边充满青春活泼的气息。宽阔的校园大道,两边种满了各种景观植物。进门不远处就是一个大的篮球场,一伙年轻小伙正在阳光下打篮球。 过了篮球场是一片休闲区,几棵十多米高的大树分布在一片草地上,草地上摆放了一些座椅。有学生坐在座椅上看书,温柔的阳光撒在她(他)们身上,是那样美好。一阵秋风起,簌簌的落叶就飘飘洒洒着飞到了地上。 陈月红眼前有点恍惚,这不正是她心目中一直向往的大学生活吗?曾经她离大学近在咫尺,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她收回思绪,跟着立生过了休闲区,上了一个小坡,就到了学生宿舍。立生站在女生宿舍门前打了一通电话,随后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就出来了。她热情跟立生和月红打了招呼。立生跟姐姐交代了几句就先走了,他还有课。陈月红跟那个女孩进了女生宿舍,女孩告诉了她自己的床铺是哪张之后就去上课了。宿舍里还有两个女生没起床,陈月红从随身的黑包里找出洗漱用品,在后边的洗浴间洗漱了一番就上床睡觉了。 直到立生打电话来叫她吃中饭,她才醒。立生带她到学校饭堂吃了中餐。 下午,立生上完课后就带她到学校里转了一圈。晚上立生还把她带到教室上晚自习,让她体验了一把当大学生的感觉。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陈月红和立生在女生宿舍门口汇合。他们要去大学城。 两人肩并肩走到校门口对面的公交站。在这里等了十多分钟,然后就坐上往大学城的公交车。 大学城在城市的另一头,公交车在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提示“大学城”到了。陈月红跟着立生下了车。 这里属于市区,相比立生学校所在地区的环境,这里可以称的上十分繁华了。宽阔的马路两边坐落着七所大学,每所学校的大门口都有三三两两出来买早餐的学生,还有一两辆面包车。这是来学校门口揽客的。面包车前有一些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这些都是准备打车出去玩或者回家的学生。 立生介绍说,这附近总共有十一所大学,学生人数非常庞大。 不过可能是时间还早的缘故,路上并没看到多少人。 立生带着陈月红穿过马路,来到一片略显凌乱的场地上。一片不十分宽敞的水泥地面上横七竖八地立着一些红的、蓝的帆布雨棚。雨棚的铁杆已经生锈,有的顶上已经老化烂掉了,漏出一点两点太阳的光。地面上满是油渍、还有随处可见的食物残渣。在雨棚后边的一块高地上,有一间小超市,门口的蓝色桌椅上坐着三三两两的学生。除了超市和它门前的一档汤粉摊是开着的,其他的摊档都是属于休业状态。 立生介绍说这一片就是这附近学校的学生经常活动的地点。学生们买东西,吃饭等等全部在这里。这算是大学城的娱乐中心。 月红领着立生在汤粉摊上一人吃了一碗汤粉。味道不怎么样,不过价格也公道。 吃过粉,立生领着月红往里边走去。过了超市往里是一些旧的居民楼,靠路边的几乎都是一层楼的旧平房,顶上盖的还是铁皮瓦。不过一眼望去,全是商铺,家家的门头都挂了招牌,有快餐店,服装店,装裱店,鞋店,理发店,旅馆等等,应有尽有。这其中有百分之七十是卖衣服的,男装女装都有。只是这些店铺现在基本还是关着的,看不出什么情况。 立生带着月红在里边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可逛了,就转了出去,绕着大学城走了一大圈。 等两人再回到这里时。这一片狭窄破旧的天地已经换了一番模样。现在这里变得熙熙攘攘起来,几家快餐店都坐满了学生,老板正热火朝天地炒菜,油烟机发出的轰鸣声夹杂着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还有客人们嗡嗡的说话声,老板娘的招揽声。 所有的店铺卷闸门都打开了,店老板或坐在店内,或靠在门边,悠闲地等待着客人上门。 吃过饭的学生三五成群到路边的店铺闲逛,有的还进店铺摸摸看看。 陈月红心里渐渐有了一点底,这人流量还是不错的。 她和立生看了一圈,然后回到超市入口的一家快餐店点了两个快餐吃。 吃了饭,下午立生去找他同学了,陈月红一个人又转了一遍所有的街巷。几圈转下来她觉得有得做,这样的人流随便卖点什么都不会亏。在转悠的时候,她在路边看到了两家写了招租的店铺,由于没好意思进店当面问,她偷偷地记下电话号码,走到没人的地方拨通了电话。经过询问得知,这两家店铺也是要转让费的,在大路上的那家要三千元的空转费。另一家在小巷子里,转让费只要一千;也可以带货转,里边本身是卖女装的,老板说带货转就两千。陈月红说考虑考虑。她挂了电话。她心里其实更偏向大路边的那家店,可是在心里一盘算,又觉得转让费太贵了。 天渐渐黑了,立生打电话来说他在同学饭堂吃过了。陈月红便一个人去中午的那家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了。 晚上她躺在床上再三思量,决定明天再去远一点的地方转转,看看有没有不要转让费的店铺,然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第二天立生陪着她到附近转了一天,可是都没有她中意的。除了大学城后边的那片民房区,其他的地方人流都比较少,租金也不会便宜多少。只是一门,不用转让费。可陈月红觉得如果没人流,不要转让费也没什么用,日后肯定生意难做。 经过一番思想争斗,陈月红最后决定还是转那家小巷子里的店铺。她观察过了,那虽然是一条小巷子,可是白天人流还是不少的,因为往下走就是一个菜市场,许多居家的人买菜都要经过这条巷子。还有大批的学生从这里经过去市场买东西。因此这一条背阴的巷子也孕育出了七八家的店铺,主要以卖服装为主。 两人回到大学城生活区。陈月红找到那家店铺,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渐渐黑了下来,这条稍显昏暗的巷子里不时有三五个学生经过。她们走走停停,进这家看看、往那家瞧瞧。 陈月红让立生在外边等着,自己鼓起勇气进去跟老板谈转让的事。老板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说这屋里大约还有近一百件货,通通都转给她,连货带铺位一口价一千五。 陈月红正准备讲点价,那女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说:“这个价很公道了。要不是我还有别的事,根本不会转,我交的房租还剩半个月呢。小妹,你转我的店不吃亏,我还会告诉你在哪里拿货。” 陈月红想了想,说,“行吧。” 当下,女人就拿出一张转让合同。 这期间有几个女孩进来摸摸看看,女人让陈月红等等,然后先去招呼客人了。 那几个女孩随便看了看就走了,女人又拿出合同。陈月红从随身的黑包里拿出两千元交给女人,女人点了数,然后在合同上签了字,陈月红也签了字,合同一人一份,陈月红把合同装进包里。女人告诉她,明天开始这个店就归她。 这天晚上,陈月红带着立生到大马路对面的一家馆子吃烤鱼,当是提前庆祝她开业,因为明天就是周一,立生晚上要赶回学校。 吃过饭,送走了立生,陈月红回到昨晚住宿的那家旅馆,找老板租了一间月租金为两百三十元的单间,准备就此在这里扎根。她的重要行李都在随身的包里,其他的等立生下个礼拜再捎来。 这一晚上,陈月红处于一种兴奋和不安中。兴奋的是自己马上要成为老板了,不安的是该怎么经营才能将生意做好。 第二天上午,她在店铺门口与女人接上了头,女人把钥匙交给了她,还给她写了服装批发市场的地址,然后就走了。 拿到钥匙的陈月红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店铺的卷闸门,心中欢喜地细细打量自己的店铺。这间店铺虽然小,只有十个方,可是样样齐全。进门就是两扇推拉玻璃门,玻璃内摆了两个人体模特,上一任主人给它们穿上了时髦的衣服,模特周围还有一些假花假草做装饰。屋内的墙面上稀稀拉拉挂了一些搭配好的衣服裤子,每面墙下摆了一条长长的晾衣架,架子上也挂了一些衣裤。房子中间同样放置了两条长的铁架,架子上挂了一些写着“特价处理”的夏季服装。房子的右后方是换衣间,换衣间门口的墙上立了一块全身镜,供客人使用。 陈月红对这间屋子还算满意。 现在时间还早,她一边等待客人,一边整理店里的存货。 经过盘点,她发现店里的服装太单一了,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款式,而且都是过季衣服偏多。估计是上任店主因为要转让,所以没怎么进货。 这一天倒是有十几批学生进来逛了,只不过她们扫了一圈就走了。陈月红听到有一个女生跟同伴嘀咕:“看来看去还是上次那些衣服。” 陈月红心想,明天得去批发市场进一点当季的新款衣服回来。 第二天一早,她就在大学城门口搭上了往火车站的公交车。批发市场就在火车站附近几站远的地方。大学城离火车站大约四五十分钟的车程。 在火车站下车后,陈月红又坐上了往服装批发市场的公交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她才到了服装批发市场站。 一进市场,陈月红就被琳琅满目的商品晃花了眼。一栋环形的五层大楼,里边横横竖竖挤满了几百上千家小格子间,每一个格子间里都堆满了各色的服饰。有男装、女装、童装、鞋袜、围巾帽子应有尽有。而且价格相当实惠。 通道里随处可见来来往往拉着小推车的男人女人,每张推车上都堆满了黑色的大包小包,这些也是赶早过来批发衣服的店主。 陈月红走完了一楼,手臂上就已经挂了两个大的黑色塑料袋。她真后悔没有事先准备一个推车。 当她经过一个男装店时,看到有一件外套很适合立生,于是她进店买了下来,顺便给他买了两条牛仔裤。立生的衣服都旧了。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陈月红终于逛不动了。她两手提着大包小包,走走歇歇地往马路边走去。早上出门的时候有点凉,这会儿却忙得出了一身的汗。 她好不容易挪到马路上,想到这么多东西,公交车肯定不给上,也不方便。于是在路上拦了一辆面包车,路口有不少面包车在这里拉黑车。 下午,陈月红终于把这大包小包搬到了店里,她点了一个素炒生菜,在店里吃了饭,下午就开始一边开门做生意一边整理货物。直到晚上六点,陈月红才把这些货物整理好,并将店里重新布置了一遍。 看着焕然一新的店铺,陈月红很满意。现在只等客人上门了。 第七十六章 自从小儿有丰发生不幸以来,肖家整日忧心着他和锦生两爷子的事,吃不好睡不好,身体消瘦了一圈。本来肖家身体一直挺好,一年除了偶尔感冒一两回,基本上不用儿子们操心。能吃能睡,一顿能吃一大碗米饭。不过除了身体消瘦一些,眼睛越来越瞎,她也没有其他不舒服。唉,眼睛瞎了几十年,她已经摸习惯了。 要说别的,也就是上厕所不方便。倒不是说她的身体不便,而是村里的旱厕越来越少,有时上个厕所要跑好远。 因为村里大肆修建新屋,许多人家没有地基,就想到把自家的旱厕推倒填平,在上边盖房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大家都没种田了,不像以前一样要囤肥,旱厕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原本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旱厕在这一两年里一下减少到只有不到十间。有一些新修的房子把厕所建在屋里,大小便都在屋里。这令肖家很不理解,在家里拉屎拉尿,怎么还吃得下饭? 原本肖家灶房后边几米远的地方就是“牵猪公”陈万世的旱厕,今年上半年他把这块地基卖给了有山建房,几天时间就填平了。从此,肖家上厕所就得摸到下边三十多米远的地方去。有时碰到里边有人,就得走更远。这让她觉得很苦恼。 冬天已经来临,大地一片荒凉。田野里、山岗上一派枯黄、萧条的景象;港子河水也枯竭了,露出河床下的鹅卵石;勺子岩上的花草树木都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北风越来越劲。每到夜晚,肖家感觉这刺骨的北风简直要把她头顶的那扇旧木窗拉扯下来!无情的寒风钻进她的被窝里,带来刺骨的寒冷。 一进入冬天,肖家就感觉日子特别难熬。天真冷啊,冷得没地方钻…… 屋外呼呼的北风,屋里也到处漏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她的门前已经晒不到太阳了。现在村里连个晒太阳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到处是两层三层的新楼房,把阳光遮得严严实实,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靠在哪堵矮墙下舒舒服服地晒一下午太阳了…… 肖家只能整日整日地抱着一个火笼窝在床前。她眼睛不好,拨火的时候,火箸经常会把中间的炭拨到面上,她自己又不知道,火很快被风吹熄了,她不好意思叫儿子再生一回火,就那样抱着只剩一点热乎气的火笼煎熬着过一天。 一个满地霜冻的早晨,太阳还没有升起,三层岭被厚厚的白雾笼罩着。塘堰下的四口水塘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地面上有积水的地方也形成了冰溜子。大多数的人还在被窝里赖着,屋外只有觅食的小鸟唧唧咋咋的叫声。 肖家忍着寒冷,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她穿好衣服,简单地束起头发,就摸索着出门朝三十多米远的旱厕走去。 当她摸索到一个小下坡时,不小心一脚踩进了有冰渣子的水洼,只听她发出两声惊恐的喊叫:“啊呦!啊呦……” 接着她就摔倒在水洼旁边,发出痛苦的呻吟。 她的两个儿子——有财、有登得到消息赶紧把她送到村卫生所。兵子医生看了看,说送去镇上看看。两兄弟又开着三轮车合力把老母亲拉到什马镇医院,医生拍了片,说骨折了,有的地方骨头还碎了。这在乡下地方没得治,只能是卧床休养,配合吃一些消炎药。好不好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有财、有登只能拉着老母亲回家。由于有和、有丰还在北江打工,肖家就由他们两兄弟轮流照顾。一人十天这样轮,每天早晚问候一回,送一日三餐,帮忙翻动身体,有时还要擦拭身体。 老大媳妇——香娇跟有财抱怨:总是我们两家当大的该死,什么屁事都落我们身上!好事不见找! 她是埋怨有和、有丰两个没有回来分担。北江的活还没有结束,有和在电话里同两个哥哥说好,让他们多担待点先照顾一阵,等活一不忙,他和有丰就立马回来。虽然香娇不乐意,不过也没法,她也只能在嘴上抱怨几句。好在现在正是田里清闲的时候,有财没有田里的事绊住,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老母亲。他知道老娘这回是凶多吉少了……八十多的年纪,摔得又重,连医生也摇头说:“好不好得看天命,还有护理的情况。” 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他把母亲安置在自家的后厅房。 有财看着自己的老母亲日渐枯槁,他的心里不是滋味……老娘虽说在他们小的时候没有多管过他们,不过那是形势所逼,那时候连饭也吃不饱,哪里有心情说别的。他能理解她,他自己也有五个孩子,很多事力不从心啊…… 唉,趁老娘还在世,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几天吧…… 想到这里,有财不禁流下痛苦的泪水。那是生他养他的人呐…… 跟有财同样痛苦的还有他的弟弟——陈有登。这两天虽然还没有轮到他照顾,不过他仍然每天去肖家的屋里问候几回。在她的屋里转来转去,就是为了让老娘不那么无聊。有时还带着锦生一起,有孩子在,老人家心情也好不少。 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登的背显得比以往更驼了,也更瘦削了。 有登刚刚熬过了艰难的一年。这一年,他和老婆丛莲因为照顾侄子锦生,没有睡过几个好觉。因为认生,锦生刚来的那一阵整夜整夜地哭闹,他和丛莲就整夜整夜地抱着哄,直到这后来才慢慢不闹觉。不过白天也一样要操心,孩子正是学走的时候,一天到晚不停,他和丛莲也不敢松懈,得跟着走。村里到处是水塘,万一掉进去就麻烦了。 就连插秧割稻的时候,他们两口子都要把锦生带在身边。他们在田里干活,孩子就放在田梗上玩耍,玩累了就在地上铺点稻草让他睡。 有登两口子十分心疼锦生,可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娘,对他跟亲生孩子一样。有什么好吃的都少不了他,桃花吃什么,他就吃什么。有登甚至隔三差五到菜市场买包子给他吃,糖的、肉的。这待遇就是金生也没享受过,那时候穷得揭不开锅,哪里舍得花钱买零食给孩子吃。桃花也是跟着锦生才吃到了包子。 这些,有登也不指望小弟能报销,这是他心甘情愿买给侄子的。 锦生这里刚刚轻松了些,谁知老娘又摔伤了。累点无所谓,有登现在担心老娘熬不过这个冬天…… 他看着老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心里很是难过。这天有登刚刚看过老母亲,牵着锦生从屋里出来,站在马口里的有财叫住他,“有登,等一下。” “老兄,做什么?”有登停下来,站在大哥身边。 有财悲伤地说到:“你抽个时间给有和、大头打个电话,让他们早点回来。妈恐怕熬不了多久……妈等着他们的,我晓得……” 也许是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肖家这一阵胃口变差了许多,身上也开始长褥疮,精神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 有登听大哥这么说,心里也一下苦涩起来,他沙着嗓子回答:“好,晓得。我下午就到学友屋里去打。” 当天下午,远在七百公里之外的陈有和接到了二哥的电话。二哥告诉他,老娘快不行了,让他们早点回来。 陈有和听到这话,来不及伤心,马上找到老板说自己明天要回老家,让老板给结账。老板也算是老熟人了,听陈有和说了原因,爽快地答应了。 下班吃好饭之后,陈有和同谭家英一起去找大头。大头做事的那家厂子离他们做事的厂子大概一里路。两人走到大头的宿舍,并没有找到他,宿舍里的一位老乡说他可能在学高店里。于是两人又走到几百米远的马路上,这一条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开了几家快餐店,其中有一家是同村陈学高开的。他前两年开始就不做鞋了,两口子租了一间靠路边的门面房炒快餐卖,学高炒菜,他老婆就在外边招呼客人兼收钱、收拾桌子。他们的儿子——大军、小军就在这附近的鞋厂打鞋,女儿还在屋里上学。 有和两口子走进靠右边的一家快餐店,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店里没什么客人。昏暗脏乱的破旧平房里挤挤挨挨地摆放了五六张折叠桌,桌表面的那层漆膜已经抹掉了,每张桌子看起来都油乎乎的。店里还有一两个年轻人在吃饭,但是没有看见大头,也不见学高两口子,他们也许在后边收拾呢。 陈有和喊了两声,“学高,学高。” 学高老婆应声从后边一间小屋探出头来,带着笑说,“哦,是有和你们呀。找他什么事?” 陈有和问,“看见我家大头没有?听说他在这里。” “啊呀!莫讲起。你家大头刚刚又喝醉了,把我店里弄得脏死了,刚刚才收拾干净。”学高老婆激动地边说边从后边走出来,指着靠门口的一张桌子说,“呐,他刚刚就吐在这里。” 谭家英带着歉意说,“唉,讲不听。我们叫他少喝点酒少喝点酒,他就是不听。那不好意思,还磨你帮他收拾。” “就是的,他每次来我都叫他少喝点,他还不是照样的喝。要不是大家这么熟,我们都懒得理他了。” 谭家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学高老婆指了指后边说,“呐,就在后边房里呢。” 学高这快餐店除了炒快餐,还有别的业务。他后边还有一间小屋子,里边摆了两张台,供人打牌的。一些人吃了饭就顺便邀着在这里边打牌消遣。 谭家英、陈有和循着学高老婆指的方向走进去。只见一间昏暗的小屋里烟雾缭绕,村里的一伙男人正坐在灯下一边抽烟一边玩纸牌。而陈有丰就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觉。 谭家英看见陈有丰这个样子就来气。他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自从小姚走后,陈有丰破罐子破摔又回到从前的样子,甚至更离谱。他人虽然到了北江,可是整天不想做事,就想着喝酒。他的裤兜里时时揣着一小瓶白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嗦两口。你说这样的人做事,哪个老板放心他?就这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换了四五家厂子。不是老板嫌他做事太粗糙,就是怕他喝酒出事,要不就是他自己嫌累不想做。为了这个谭家英狠狠地说了他几回,而且在他上半年结账之后问他拿了四千元,她就是怕他又拿去喝酒打牌,因此逼着给他拿走了,她要回羊山,正好捎回去交给二哥,二哥帮他带孩子,这是交给他的生活费。也因此,大头总是避着她走,生怕她又来说教。其实谭家英也不想管他,谁叫他是自家人呢?要不是看锦生可怜,怕他把一点票子全部乱花了而不给锦生留生活费,她才懒得理他呢! “大头,大头……”陈有和一边叫,一边推,好不容易把陈有丰叫醒。陈有丰强撑着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是三哥三嫂,便笑着问,“老兄,嫂子,你们怎么来了?” 谭家英没好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是……你一个老娘都快死了,自己还在这里喝得醉醺醺!老天,莫这样喝酒呀,你喝坏了身体,到时候锦生靠谁去?你让他喝西北风?锦生也是前世造了孽了,这辈子才会投胎做你的崽。老天,你要学点好呀。多少人比你还惨,人家还不是照样要活出人样来,你还有一个儿子,得为他想想呀!” 陈有和也说到,“你嫂子说得对。” 陈有丰小声地敷衍到,“晓得,我就喝了一点。” 谭家英也不惯着他,她直接点破,“一点?你都喝吐了,还只是一点?” 陈有丰这下不好意思地皱着鼻子笑了起来:“嘿嘿……可能是没吃饭的原因……” 他想起来问到,“对了,妈怎么呢?” 陈有和忧伤地说,“二哥下午打电话来,说妈熬不到我们放假,叫我们早点回去。我跟你嫂子已经跟老板打好招呼了,明天结账,我们准备明天下午回去。你也赶紧跟老板说一下,我们明天一起回去。” 陈有丰小声地“好。晓得。”,他本来吊儿郎当的脸上现出一些悲伤的神色。 在哥嫂的督促下,陈有丰摇摇晃晃地跟着哥嫂出了学高的快餐店,往宿舍方向走去。 第二天傍晚,陈有和、谭家英、陈有丰三人坐上了开往庐市的长途汽车。因为不是大规模放假的时候,光头的包车不会为他们几个单跑一次的,他们只有多转几次车。而且丹红、金生也没让他们回去,万一没死成,又让孙子孙女们白跑一趟,干脆就不叫他们回去了。 隔天上午将近十点,他们三人才回到羊山。三人一进村就弯去了陈有财的屋里。有财两公婆把他们引到了后厅房,一进门,陈有和、陈有丰就站在床前喊: “妈,妈,我是有和,我回来了。” “妈,我是大头,我们都回来了。” 谭家英也拢上前,弯下腰喊:“妈,我是家英呀,你想吃点什么,等一下叫有和去菜市场买。” 肖家睁着那双瞎眼,费力地眨巴了几下,试图看清他们的脸,虽然看不清脸,不过她的耳朵很灵光,她马上扯开脸笑起来,虚弱地说:“哎呀,娃娃们都回来啦。哎呀,死又不死,连累你们挣不成票子了……” 几个儿子忙制止她,“莫乱讲,还长着呢。” 肖家便笑了,“我自己晓得。” 肖家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活头了…… 她想:死了也好,省得连累了孩子们。难为有财儿、有登儿尽心尽力地照顾了自己一个多月,自己这一辈子没为孩子们做过什么大贡献,反而连累了孩子们。这下还害得有和、有丰又挣不成票子,从北江赶回来看她…… 她跟几个儿子提出想回自己那间小屋,她说:“住了几十年住习惯了,想回去。” 她是怕自己死在孩子的屋里,脏了他们的地方。她不能让孩子们的新屋沾上晦气…… 在肖家的坚持下,当天傍晚,她就搬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这里离有和的屋也近,就在他新屋的对面几米远,在窗口一喊就能听见。 回到自己的小屋,肖家精神好了许多,有和、有丰不时会过来屋里问候一声,有财、有登也会来一两趟,家英每天煮她爱吃的斋菜,她胃口也似乎好了一点。 只是肖家自己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头了…… 她挂念孙女月红还没寻到一个好人家,孙子锦生没了妈,二儿有登一家还挤在一间破屋里,小儿有丰没了家…… 唉,挂念这些还有什么用,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只能一遍遍地向菩萨祈祷,祈求菩萨保佑自己的儿孙们平安幸福…… 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肖家的脑子里还会一遍遍地回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年自己刚刚十四岁,由媒人牵线嫁到了羊山,后来生了大妹,细妹,有财,有登,有和,有丰,还有意外去世的有顺,那时候真苦啊,连饭也吃不饱……自己和老头挣扎着养大这群孩子,然后孩子们陆续成家了,热闹的大家庭一下变得冷冷清清,自己也老了,瞎了…… 想到这些,肖家就泪流满面,那些远去的岁月啊……那么近又那么远…… 一个满地白霜的早晨,肖家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七十七章 听到这个噩耗的陈月红赶忙丢下手里的衣服,拉下卷闸门,赶去汽车站同立生汇合。 立生已经请好假,也正往汽车站赶呢。 他们在汽车站门口汇合以后,马上跑进购票大厅。在窗口问了工作人员才得知今天上午往庐市的汽车已经发车了,还有一趟下午四点的。他们觉得太晚了,不如去火车站搭火车。于是他们又跑到对面的火车站去。不巧的是往庐市的火车也已经发车了,他们只能听从工作人员的建议,买了到庐市下一站停靠的车票。 在火车站等了近一个小时,他们终于坐上了车。 随着火车“轰隆轰隆”的低吼声,陈月红的心情也异常沉重。她靠在窗户上,右手遮着半张脸,闭起眼睛想事情。 她在心里恨自己没有早点回去看一看婆婆。 其实早在半个月以前,她就从她妈谭家英口中得知婆婆卧病在床,那时候谭家英刚刚从北江回羊山。当时陈月红也动过心思要同立生一起回去看望婆婆,谭家英特意把电话拿给肖家听,让她同孙女讲讲话。肖家当时很高兴,脸上一直笑着,不过她在电话里一直说:“莫,莫要回来,我一时半会死不了。”,一生爱干净的肖家不愿意孙子孙女回来看到她这副样子,她自己都嫌自己臭。也不愿意耽误孩子们的事。 陈月红听了婆婆这么说,加上她正为服装店的事情焦头烂额,她认为突然关店对于店里来说不是好事,所以她就没有回去,想着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到时候再回家看婆婆。不想就是因为自己这一念之差,导致没有见成婆婆最后一面…… 想到这里,陈月红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她恨自己光顾着自己的事情,忘了回头望一望身后年迈的婆婆…… 下午三点多,陈月红和立生才转辗回到了羊山。 家里的长辈已经在张罗肖家的后事了。 葬礼安排在第三天,由于在外打工的人还没有放假回来,因此葬礼很简单。除了肖家自己的六个子女和一些常年在家务农的族亲,其他人都没有来。肖家的十个孙子孙女,只有月红、立生、桃花、锦生四人出席,而她的八个外孙外孙女一个也没来,都还在外地打工呢。 迎着早晨初升的太阳,肖家彻底地告别了羊山,她被葬在坪山往上的那座山上。 送走了婆婆,月红再一次来到婆婆住的老屋前,看着紧闭的屋门,她明白这里再也不会出现婆婆慈爱的笑脸,再也不能老远就喊“婆婆,婆婆”,也不可能得到她亲切的回应…… 她已经没有婆婆可喊了…… 在家里待了没两天,月红和立生就急着回了南市,立生要上学,月红也要开店做生意。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痛苦而停止运转,生活还得继续。 回到南市的陈月红很快被拉回到另一个残酷的现实。服装店的生意一直不好,她每一天都在算自己今天挣到店租没有。这也是她着急回来的原因,马上月底了,又到交租的日子。陈月红开店两个月来几乎没挣到钱,每个月交了一千两百元的店租、三百元的住房加水电费,还有每天的饭钱,基本就没有的剩了,顶多剩个四五百块。而且她每天连饭也吃不饱,为了省钱,早餐不吃,中餐点一个八块钱的纯素快餐,晚上吃泡面。有时她甚至会想,厂里其实也挺好的,别的不说,起码吃饭住宿是不用操心的。 本来没挣到钱就算了,她还压了不少货。由于没经验,她前两次进货全部进的是薄款的秋衣,可是没半个月,这里就入冬了,气温一下降低了不少,薄款的秋衣根本没人要,客人们进店都是买冬装的。刚开始她还奇怪,怎么客人们只在玻璃门外匆匆一瞄就走了,还有的虽然进店了也只是看看就走了,后来才知道附近的服装店全部上了冬装,只有她还在卖秋装。她这才赶紧跑去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冬装回来。冬装上架以后,她店里的生意才勉强过得去。 经过这件事,让她知道了进货之前一定得先看天气。但是她已经压了将近两千块钱的秋装卖不出去,留到明年估计又过时了。 唉,真是烦恼。看来做生意可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光一个给大衣打蝴蝶结就难住了她。冬装大衣有一些是配腰带的,可是她不会像别的店主一样给展示的样品衣系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而是随便系了一个皱巴巴的结,为此她的大衣不好卖,还遭到了客人的吐槽:“你是老板,你还不会打蝴蝶结?别家的老板都会教客人打蝴蝶结呢!” 听了这话的陈月红马上照着手机学习系蝴蝶结,这才解决了这个问题。 另外她刚开始给客人装衣服的时候也是像平常自己叠衣服一样没有按版型的叠,只是叠起来就塞进袋子里了,这个也被几个客人说过叠得不好看。她也是在手机上学才知道原来衣服要那样叠才又好看又整齐,真的要学的东西很多呢!还有给衣服配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裤子,外套里边搭配哪种款式、哪种颜色的衣服,这都有讲究的,不是胡乱叠在一起就行。陈月红在等待客人的时候一般会坐在靠镜子的那堵墙下,用手机搜索服装搭配方面的网页,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她的实践研究,她得出了自己的一套服装搭配方法,门口两个模特身上的服装都搭配得挺亮眼,一有新款式她就会穿在模特身上来吸引客人。后来她还进了一些应季的鞋子、围巾、帽子来配衣服,还有一些女生背的小包,让客人能一站购齐全身物品。 虽然陈月红做了这些努力,但是店里的生意依然没有变得多好。她店铺所在的位置是大学城的生活区,人流虽然可观,实际上能经常购置衣服鞋子的学生还是不多。绝大部分的学生家庭条件不见得好,父母给她们的生活费只够吃饭,没有多余的钱去买别的。因此来店里的客人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过过眼瘾,摸一摸,看一看就走了。就算她们碰到特别喜欢的,也会跟她讨价还价半天,最终陈月红只得让步,以一个很优惠的价格卖给她们。虽然成交了,可挣得不多。实际上这附近很多店铺基本上都是这个情况,店老板都被套住了,没办法脱身。 到寒假前一晚,她算了算,这三个多月她并没有挣到钱。本身她身上有将近九千元,交了转让费和第一个月住房的房租就剩下七千元,压了两千元的秋装,就剩五千。现在她身上只有四千多元的现金,加上大约两三千元的冬装,这样算起来,她这三个月一分钱没挣到,白忙了一场! 这一放寒假,又得一两个月做不成生意。学生们都走了,卖给谁去? 第二天,寒假正式开始,大学城一下就变得冷冷清清,路上连一个走路的人也很难看到,所有的店铺都关门停业了。陈月红也只得关店,和立生一道回了羊山。 这个漫长的春节假期,她的日子可想而知是多么难熬。从她一进家门开始,就有人打听起她的情况。陆陆续续有一些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带着年轻后生上门来说媒,甚至学友老婆——梅香也替她娘家的侄子来说媒来了。这令她在自己家里都坐立不安,一些多事的人看她的眼神也怪怪的,甚至在背后议论:啊呀!有和那个女子仗着自己多读了两年书就眼高于顶,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角色? 只要陈月红一走出门,别人就要来询问她的感情,或者热心地给她介绍后生,似乎她不定下来就是不正常,这让她连门也不愿意出了。 正月里,莲香、正英等一些跟谭家英要好的妇女来家里坐的时候都忍不住劝她:“女子,你年纪不小了,该找个人成家。这一片同你一样大的都生孩子了,有的都好几个了。女孩子没必要做什么事业,嫁的好才是好。” 嫁的好? 何谓嫁的好? 不出去做事,天天呆在家里带孩子,照顾一家人的起居就叫好? 她不要这样没有自我的日子。而且谁能保证这样就能幸福? 所以她拒绝了所有人的好意。 换来的便是他人的质疑:这个女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或者自己在外边谈了人? 陈月红就是在这样长枪短炮的夹击下过完了春节,初八一早,她就一个人逃出了羊山,坐上了开往南市的汽车。立生要过完元宵才开学,他还留在家里。 第七十八章 来到南市之后的几天陈月红并没有马上开店做生意。因为还没有开学的缘故,整个大学城死一般沉寂。 直到正月十六,她才开门营业。不过店里的生意还是一样冷清。路面上甚至连逛街的学生都比年前少了。因为新年大家已经买过衣服了,基本上整个正月,甚至二月都不用买衣服。这两个月,陈月红甚至连店铺租金都是掏的身上的老本。 大概到了二月底,天气渐渐温暖起来,她店里的生意才有了一些起色,不过她知道这也是暂时的,学生们买完一两身春装之后基本上得等到夏季来临才会再出来买热天里穿的衣服。而且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七月、八月两个月还要放暑假,到时候又得两个月没生意可做。 怎么办好呢? 经过过年一折腾,交完三月份的房租,陈月红身上基本上没什么现钱了。去年一年她一分钱也没有交到家里,都不好意思回家过年了。 她现在苦恼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永远也挣不到钱。也许,该放弃? 可是她不甘心,自己满心欢喜地千里迢迢回来创业,最后就落得这个结果?她心里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到了四月如果还是挣不到钱再说。 时间终于到了四月,陈月红店里的生意仍然没有起色。她不得不考虑另寻出路。她想先把店转了,再去找个班上。 她在玻璃门上挂了一个转让的牌子,可是挂了半个月根本没有人来问。眼见一拖又得多交一个月房租,她干脆心一横,在门口挂了一个大大的写有“清仓”的牌子,并挂出几乎与成本价一样的价钱,她打算把存货处理掉,到月底直接退租。 到月底的时候,陈月红店里的货清得只剩二三十件了,她把店退了,拿回押金,剩下的衣服打包带到自己的出租屋,她准备自己穿。 坐在狭小的出租屋里,陈月红又陷入了为难。她苦恼该去哪里上班。她找了几天的工作,发现这里没什么工作适合自己,工厂很少,她大概只能去超市当收银员之类的。而且这里的工资很低,月工资大多只有九百元左右。 可如果不在这里上班,她又能去哪里呢?认识的同伴都成家了在家里相夫教子;高中的同学基本上都去上大学了,而且她们没怎么联系;舅舅那里她又没脸再去,当初是她自己坚持要出厂的,现在也不想再进厂;爸妈那里更加没有适合她的事做…… 能去干嘛呢? 正在她苦恼的时候,曾经的同事黄艳华打电话给她,说她从慧城电子厂出来了。她听到陈月红说正在找工作,马上提议让她去她那里,两人一块去找工作。 陈月红想,也好,有个伴怎么都强些。况且自己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跟王艳华同事两年,知道她人不坏。她在新堂镇做文员的时候,有时放假会去牛旺镇看望两个舅舅,那时她总是到王艳华的宿舍跟她挤一起睡,因此她跟王艳华的关系也算不错的。不是有句老话说吗,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有个熟人总是要好许多的。她当即同王艳华说好买最快的一趟火车赶过去。 与王艳华定好之后,陈月红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行李,找房东退了住房的租。然后搭公交车到立生学校同立生见了一面,她带立生到外边吃了一顿馆子饭,并跟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当天晚上,她就搭上了开往广州火车总站的车。王艳华现在跟两个老乡在与东市一城之隔的陵南市落脚,因为南市没有直达的火车,她按王艳华的指引,先买到广州火车站的车。 火车是夜里十点开的,伴随着“呜呜呜”的长鸣声,车子慢慢驶出南市。望着车窗外漆黑一片的天地,陈月红想起去年秋天她搭火车回南市的场景。那时候她满心欢喜、誓要在南市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现实却给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她不光没挣到钱,还亏了四五千元,另外还耽搁了半年的功夫。 这一整夜,陈月红都没怎么睡着。车厢里嘈杂的声响烦乱着她的心神,她对未来感觉一片迷茫,就像这无尽的夜空一样,找不到出路在哪里…… 第二天早晨七点,火车到站。一出火车站,陈月红就感觉到了熟悉的亚热带季风吹在身上的那种粘腻感。现在已经是阳历五月份了,这里的天气热得同家里的大夏天一样,陈月红身上的长衫长裤与周围人的短袖、短裙显得格格不入。 从火车站出来是一片宽敞的站前广场,有好多操着不同地方口音、一身黝黑的中年男女拉着小推车讨好似的笑着同刚刚出站的旅客搭话:需要搬运吗?十元一趟。 大多数情况下这群搬运工得到的都是摇头拒绝,旅客们不耐烦地摆摆手,嘴里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不要不要”,接着就匆匆往前走。 除了这群搬运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最引人注目的一定是身上背着大包小包,怀里抱一个婴儿,手上牵一个才会走路的孩子的妇女,这些妇女多半是来与自己男人团聚的。因为工作生活的原因,许多的夫妻分隔两地,丈夫在外打工挣生活,女人在家带孩子,有的等孩子大了一点便会带到外边团聚。 车站外同样背着大包小包的还有满脸风霜的农民工,他们就像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家当,艰难地前行着。这群真正的城市建设者将自己的青春与汗水留下,带走的是满身的伤痛和满脸的风霜。城市的建设少不了他们,当城市建设好以后,他们却留不下来…… 陈月红背着她那个黑色背包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望着眼前这个现代化的城市,她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 她跟随出站的人群上了天桥,横穿天桥就到了市汽车总站,她在这里买了一张前往陵南市的车票,随后照着工作人员的指引下到一楼等车。 大城市确实不一样,两市之间的通车很频繁,平均一小时就有一趟。很快,她就坐上了前往陵南市的汽车。 由于太累了,陈月红在车上眯着眼睛闭目养神,但是不敢睡着,她得听着站名。王艳华事先告诉了她路线,这就是她坐的最后一趟车,到站下车就行了。 大约四十分钟后,陈月红听到车里广播报:“新村站到了,有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她立马打起精神,背上自己的背包,走到车门边。等车子一停稳,她就走下了车。 她立马给王艳华打去电话,告诉她自己到了。然后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没一会儿,王艳华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笑着打招呼:“陈月红。” 陈月红看见朋友,也笑了起来。 随后王艳华引着她拐进了村子。这村子是典型的城中村,众横交错的民房里住着在这附近上班的打工人。房子大多是四层五层,本地的居民将自己的房子出租出去,自己则在繁华的地段买了电梯房住。 穿过三条巷子后,王艳华用感应牌刷开一栋五层的楼房大门,带着陈月红走了进去。楼房里的空间不大,但是一层隔出了五间房。昏暗的楼梯道,统一的银色铁皮门。 王艳华用钥匙打开了三楼楼梯口的那间房门,把陈月红带了进去。 她说,“来,进来,这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有点乱哈。” 陈月红跟着王艳华进去,看到房间里杂乱地摆着一些生活用品,加上一张木床,一张折叠桌再没有别的东西。 她跟王艳华叙了一阵旧,快到午饭时间了。王艳华说要去买菜做饭,于是两人相跟着下了楼。弯过几条巷子就是一个小菜市场,有一些卖菜、卖肉和卖水果的摊贩。由于是寄住在人家门下,陈月红自觉地抢着把钱付了,又买了一点水果。 回到王艳华的出租屋后,两人相帮着把饭做了,随后一起吃了饭,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躺在床上午休。 到了傍晚,一个后生敲开了门,王艳华开了门,她跟陈月红介绍到,“这是我男朋友。” 陈月红尴尬地同后生打了招呼,他同王艳华说了几句话,在屋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走了。 陈月红这才知道,原来这房子是王艳华男朋友租的,为了给她腾地方睡,他回来收拾东西到宿舍去睡。王艳华也是过来投靠她男朋友的,他就在这附近上班。这令陈月红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尽快找到工作,不能在王艳华这里多打扰。 晚上她和王艳华两人就着中午的一点剩菜剩饭吃,然后就商量着找工作的事。 王艳华告诉她,这附近有一个大型的劳动市场,周一到周六有许多的用人单位在那里设招工点,不用到处跑。 两人信心满满地想着明天应聘的事情,她们想:有那么多的用人单位招工,总有适合自己的工作。 第二天是周五,两人一早就起来了,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轻快地沿着大马路朝劳动市场走去。王艳华在她男朋友的带领下去过那附近的广场,她知道路。 现在是早晨的八点钟,明媚的阳光撒满大地,马路两边是繁华的街道和高楼,路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里属于这座城市的中心地带,因此比陈月红之前呆过的所有地方都要繁华。道路两旁开满了红的、黄的、紫的、粉的花,绿化带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绿植,路上的行人大多穿着正装,手里提着皮包。一路上都是装修气派的店铺,有美容店,美发店,服装店,大饭店,还有地产公司等等。 陈月红和王艳华边走边新奇地朝两边的店铺张望着。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看见一座天桥。天桥上人来人往,天桥的右边是一个大广场,主建筑是一栋十三层的大楼。大楼的一到四层是商场,楼上是住宅。商场内有大型超市、服装店,鞋专卖店、金店,精品店,吃的喝的应有尽有。商场靠天桥的地方还有一部观光电梯直达最顶层,电梯里从容地站着穿着得体的男人女人,他们谈笑风生,傲视着脚底下的一切。 以商场为中心发散开来,周边的房子都开发成了店铺,以特色小吃店最多。 虽然现在还是早晨,不过这个广场已经是人潮涌动了。三五成群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吃的喝的,说说笑笑着从陈月红和王艳华的身边走过。 王艳华领着陈月红从广场的左侧往里走,在商场大楼的后边,一条小路之隔就是劳动市场。 这是陵南市最大的一个劳动市场。劳动市场的大楼足足有四层楼高,墙面清一色是墨绿色的玻璃墙。一扇两开的玻璃门上边挂着“劳动市场”四个大字。 现在还没到九点,劳动市场的大门是紧锁着的。可大门外却早已挤满了来这里找工作的人。人流甚至将连接广场的那条小马路,以及广场后边的墙根下都是人。这些人有的靠墙站着,有的蹲在地上,还有的直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有的人推头丧气地低着头,有的意气风发同旁边的人说话。其中百分之九十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陈月红和王艳华两人在劳动市场入口左侧的花圃外站着。 九点还差一点,一些人就围到门口,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想着第一个进去说不定能抢到一个好的工作。 没一会儿,三个穿白衬衫的工作人员从里边把玻璃门打开。门外等待的人员也不顾体面,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 陈月红和王艳华在人群里,跟着人群快步地走进了劳动市场。一进门就有工作人员给她们一人发了两张空白的简历。她们拿着简历表,朝左边走去。左边靠墙摆了两条灰色的长桌,桌子上整整齐齐安了一排的圆珠笔,拿到简历表的人都挤在这里填表,还有一部分先前来过,身上备着事先填好的简历表的人已经进入招聘区进行投简历面试了。 桌子上已经挤不进去了,陈月红和王艳华只好靠在墙上写,好在她们带了笔。 填好了简历,她们开始往里边挤。空旷的楼面被一人多高的灰色塑料隔板隔成了六列,每一列的两边都连成排摆着灰色的长桌,桌子后边坐着各行各业招工的人。每张桌前都立着一张简介,介绍相应招工单位的情况以及需要招人的岗位。 每一张招工桌前都围满了找工作的人,人们忙着递简历、询问相关工作的情况,整个大厅嘈杂而急切。 陈月红和王艳华看了许多的招工信息,却迟迟没有投出去简历。这些工作要不是她们不能胜任,要不就是她们不想去的。她们的学历有限,没有学历要求的就只有销售、导购,以及收银员,售货员等,来这里招工的大多是这些,其中也有一两家五金厂,不过是招技术工。两人挤着将所有的招工单位都看了个遍,最后给一家招收银员和一家招文员的用工单位递了简历。人家收了她们的简历,说有消息会电话通知。她们便满怀期待地退了出来。 她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屋外的太阳很毒辣。两人顶着热辣辣的太阳,走在回去的路上,轻松地说着话。回出租屋之前,她们还弯到菜市场去买了一点菜。回到出租屋之后,两人煮了饭吃,然后安心地坐在屋里等电话。 可是一整个下午,没有一通电话打过来。两人心里有点泄气,商量着下个礼拜一再去看看。 周末的两天,陈月红干什么都没什么心情。劳动市场在周末休场,她心里焦急啊,又得白白浪费两天。王艳华倒觉得没什么,她同陈月红说下个礼拜再去找找,没有合适的就休息一阵子,她男朋友说了会养她。可陈月红不行,她不想老是在这里打扰,她要快点找到一个工作,好落下脚。 好不容易熬到周一,陈月红一早拉着王艳华一起朝劳动市场赶去。这天她们在劳动市场转了几圈,投出了四份简历,心想多撒网总有收获,可是下午仍然没有等来电话。 陈月红的心沉到了湖底,一整个下午都没什么精神。晚上,王艳华同她说找工作太难了,她准备回家结婚了。她说家里给她安排了相亲,不同意现在这个男朋友。 这令陈月红很震惊,也更加急切地想找到一份工作。她隐约知道王艳华和她男朋友吵架的事,只是不好问。 第二天,王艳华因为心情不好不想出门,陈月红只好一个人去。劳动市场的路她早就记在心里了。 她沿着记忆里的路线,一路摸索着走到了劳动市场。在门外等待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决定了,今天不挑,不管什么工作,只要录用,她就去,先解决了住宿的问题再说。服装店清完货之后,她汇了五千元到家里的邮政储蓄卡上,自己留了四百多元在身上。她知道家里用钱紧张,立生的学费,还有每年答应人家要结的工钱和钢筋水泥钱都不能少。身上留的钱已经没剩多少了,大约还有一百元,所以她得赶紧找到工作,而且是那种提供住宿的工作。 这一上午,陈月红填了近十张简历,不管什么工作,凡是她觉得自己有希望的都投了。由于在劳动市场耽搁得比较久,她出来的时候都快下午一点了。她顶着毒辣的太阳往回走,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连车子也没几部,人们都在午休。 这一路上,陈月红还顺带跑进了路边一家写着招工的美容店和两家服装店去应聘。不过没有成功,店家都要求会讲本地方言,之前在厂里大家都讲普通话,没有人会讲本地方言,就连听都没听到过。 回到新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了,陈月红没有马上回到落脚点,她怕回去碰到王艳华和她男朋友争吵的尴尬场景。她坐在路边树荫下的绿化带水泥隔离台上吃包子。包子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买的,她特意多买了两个,想着什么时候饿就可以吃。 吃了包子,陈月红双手抱膝,头微微支在膝盖上,对着空旷的大马路发起了呆。 天不知不觉就暗了下来,路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马路上的行人多了不少,路面的汽车也拥挤起来。马路对面是一片高层住宅楼,里边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而在高楼的不远处,一轮清冷的弯月悬挂在半空中。 这万家的灯火, 这繁华的城市, 可我的路在哪呢? 凄凉、彷徨、无助瞬间涌上陈月红的心头。 农村女孩一到二十出头就陷入为难,似乎除了嫁人没有别的选择,像她这样漂着别人就有闲言碎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似乎已经容不下她了…… 直到天黑透,蚊子叮了她一手的包,她才起身往身后的城中村走去。 不出所料,今天王艳华又同她男朋友吵了一架,正在屋里生闷气呢。陈月红安慰了她一番,然后拉着她下楼去散步,顺便买菜回来做饭吃。 吃过晚饭,王艳华泪眼婆娑地说起她跟男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她说得很动情,可陈月红没什么心思听,她在忧愁工作的事情。 今天下午没有接到电话,看样子又没戏了…… 第二天,陈月红洗漱完毕,便出门去劳动市场。王艳华已经打定主意要回家,她不打算去找工作。 陈月红在路口的包子铺买了四个包子,一瓶矿泉水,边吃边走。 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她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她接起电话,“喂,哪位?” 电话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陈月红?我这里是平安加油站,你昨天投了简历的,今天能来面试吗?” “能,能!”陈月红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激动。 男人听到陈月红这么回答,将地址发到了她的手机里。陈月红当即掉转头,在路边问了两个路人,打听到了去那里要到马路对面坐140路公交车。她跑到马路对面,在一个公交站牌下等到了140路公交车。 她要去的地方比较远,离新村大约十五公里,途径十六个站点,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车子越往前开,路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低矮。经过近一个小时的颠簸,陈月红终于到了目的地。 她忐忑地走下车,一双眼睛在路的左右两边找寻着手机里的那个加油站名。终于,她在一排低矮建筑物的拐角发现了它:“平安加油站”。 陈月红的心一下激动起来,她加快脚步跑过去,心中七上八下,不晓得接下来的面试会怎么样。 一靠近油站,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不自觉捂住鼻子。她最不喜欢汽油味了。 这家油站不大,水泥的场地上分两排立着八台油机。此时里边停了四五部车子,有三个穿红色工衣的男人在里边跑来跑去忙着给车子加油。而加油岛的最里边是一间便利店,也是收银台。便利店朝加油岛这一面是一整面的玻璃墙,陈月红清晰地看到里边有女性工作人员在收钱,里边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 她就站在便利外,一时间不知道该找哪个人。正当她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时,一个矮个子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礼貌地问到:“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陈月红局促地回到,“呃……我是来面试的,早上有人打电话叫我过来面试。” “奥!就是你?跟我来。” 男人把她引到加油站的左手边,这一边是三间只有一层的矮房子,其中靠近便利店那边的房子墙上写着“卫生间”,中间的门上写着“库房重地,请远离!”。 男人把她带进最边上的那间屋子,银色的铁门是虚掩着的。一进门就看见一张折叠餐桌支在门口的位置,两个穿红色工衣的工人正坐在桌旁说笑。桌子旁边靠墙的位置还摆了一台饮水机,进门靠窗户的台子上搁着一台微波炉。看来这是员工的休息室。 带她进去的那个男人笑着同里边的那两个工作人员说话,“李班长,还没回去呢?”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笑着回答,“还没有,今天盘点,刚刚才清点完。” 男人问,“这是来面试的?” “对,打了三个电话,只有这一个来了。”领陈月红进来的那个男人说完,就转头笑着跟她说,“我们不用理他们,就在这里面试。” 随后他问了陈月红的学历,又问了她之前的工作情况等等,还问了她会不会说本土方言,陈月红一听说又要求会讲本地方言,心底一下打起了鼓。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会。” “那会听吗?” “会一点。”其实她是骗他的,她根本听不懂。 “这样,因为我们这是对客服务的,我们的客人绝大部分是本地人,有一些还不会说普通话,因此要求收银员会听、会讲本地方言。” 陈月红表面没表示什么出来,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实际上她的心情已经跌到了谷底。 男人接着又说,“你这样,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我们经理的意见。” 陈月红不抱希望地轻轻说,“好”。 随后男人出了门,屋里只剩陈月红一个,另外两个工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没一会儿,那个面试她的男人又回来了,他通知陈月红她被录用了,明天就可以来上班。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月红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她马上问,“晚上可以搬来宿舍住吗?” “可以啊。” 陈月红压制住心里的激动,由衷地说了两声“谢谢”。 她不知道,她这个工作算是捡来的。由于其他递简历的人都没来,而油站又急于招到一名收银员。所以即使陈月红不会讲本地方言,还是被录用了。 在男人的带领下,陈月红办好了入职手续。然后从油站走了出来。 她走在油站外边的那条马路上,细细地打量起这个她即将要工作生活的地方。这一整条马路都是卖五金配件的商铺,看上去灰扑扑的,空气里有一股机油的味道,通过太阳的照射,隐约能看见一些微小的颗粒漂浮在里边。 这是一座重工业小镇,以生产五金配件为主。整个镇子都带有重金属的元素,路面上,道路两边的房屋,以及路边的树木,头顶的天空,都呈现出一种灰扑扑的视觉感受。 不过陈月红现在倒觉得这里有一种亲切感。 她终于有了工作,有了稳定的落脚点。 她搭公交车回到了王艳华的住处,告诉她自己找到工作的事。 王艳华说正好她后天就买车票回去,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这里了。 陈月红很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不然王艳华一走,她就没地方可去了。 中午陈月红和王艳华到菜市场旁边的一家东北饺子馆吃饺子,算是她们两人的分别饭。吃过饺子回到出租房,陈月红就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同王艳华告了别,随后出门搭公交车去工作地。 她提着行李再一次出站在“平安加油站”,中午面试她的那个中年男人把她领到油站对面。油站给员工提供了宿舍,就在马路对面一栋楼房的四楼。 穿过马路后又往前走了十米左右,陈月红跟着同事拐进了路边一栋六层的楼房左侧,这里有一道门上楼,而楼下就是五金店铺。同事把她带到四楼,告诉她到了,并给了她一把钥匙,随后就下了楼。 陈月红用钥匙打开门,一套老旧昏暗的四室两厅就出站在她眼前。进门的右手边是餐厅,一张大圆木桌靠里边的墙摆着,餐厅往里走就是厨房和卫生间。进门左手边便是客厅,一张旧木沙发靠掉墙皮的墙下摆着,沙发前是一张暗红色的长茶几,一台彩色电视搁在对面墙下的方桌上。电视里放着广告,两个穿着休闲居家服的年轻女孩正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茶几上的零食。 客厅往左最里边是一个阳台,晾衣杆上挂满了衣服。而在大厅的另一面,一排四间房,房门都关着的。这个宿舍是混合宿舍,住宿的员工不管男女通通住在这里边,只是分了男女房间而已。这里四间房,总共住了七个男员工,四个女员工。 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发现了她,她们询问得知陈月红是新来的同事,便热心地告诉她靠阳台的那间房是女生宿舍,里边有空床位。 陈月红谢过两人,提着行李走进了房间。房间里比她想象的要大,比较整洁。房里并排摆了两张上下铺,不过看样子只住了两个人,只有两张下铺铺了床铺,上铺一个空着,一个堆了一些东西。 陈月红爬到靠门口一张上铺,简单地抹了灰,在床板上铺了一张床单就算整理好她的床铺了。由于来得匆忙,她只从南市带了一张薄床单来。幸好现在天气热,不然她都没钱买被子。床上连枕头也没有,她打算拿两件衣服折起来当枕头用。 住处有了,现在只操心吃饭的问题。现在陈月红身上只有一百元了,现在才是月初,离月底发工资还久着呢。她得用这一百元支撑到月底。油站是不包吃的,每月只有两百元餐补,吃饭都得自己解决。 为了节省开支,陈月红决定一日三餐都自己煮饭吃。她看到油站的休息室有微波炉,正好可以热饭。宿舍里提供燃气,还有煮饭的工具。铺好床后,她马上出门去找附近的菜市场。她找在客厅看电视的那两个女孩打听过了,下了楼,在马路的对面往前二十米的一条村中小路进去几百米就有一个小菜市场。 陈月红按照同事指引的路线,找到了那个菜市场。她在这里买了十斤米,两斤干黄豆,一小瓶油和一包食用盐,另外还买了一个铁饭盒,方便带饭去油站吃。这些一共花了四十五元。她计划,每天吃一斤米;泡一把黄豆就能发出好多,用油盐炒一炒,一天的菜就有了。这些大概够吃十天。按这样算,这一百元应该可以用到发工资。 当天晚上,她就煮了米饭,炒了黄豆吃。顺便把明天的中饭也做了,装进了新买的饭盒里。厨房有冰箱,放在冰箱里冰着就不怕明天会馊。 这天晚上,陈月红睡得格外踏实。虽然枕着衣服不舒服,不过这却是她来这座城市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晨六点,她就起来了。她今天正式上班,油站分三班倒,早班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中班是下午三点到夜里十一点,晚班则是从零点上到第二天早晨的七点。 她今天上早班。她穿上红色工衣,灰色工裤。头发按要求扎了一个马尾在耳后,并用油站统一发的黑色网兜发卡把马尾部分兜起来,精神满满地来到工作岗位。她的工作内容是站在便利店内的收银台后收钱,还要负责售卖便利店里的商品包括推销当季的促销活动。她们有一套标准流程,首先仪容仪表要得体,不能披头散发。客人进店首先要有目光接触,点头微笑问好,推销当季的促销商品,最后是挥手再见。在这个过程中,工作人员得时刻保持笑容。 平安加油站隶属于一家国际油企,据说是世界五百强。因此对员工的要求比较严格,每月有总公司下来暗访,考核的内容就是这套流程。员工的工资与本人的考核分挂钩,考核分高,工资就高,反之考核分低,相应的工资就低。除了总公司的人下来暗访,平时还有所在班的班长会对你打分,总之就是不能像在工厂一样混日子。当然,油站除了经理、财务,其他的工人全都是第三方雇佣关系,不算是油企真正的员工。 油站总共有加油员十名,班长三名,一名经理,一名财务和四名收银员。经理是油站的最高领导,其次是财务。这些人中,除了个别的两三个是外地的,其他都是本地人,要不就是是附近不发达县市的。陈月红的班长就是那天面试她的中年男人。 刚上班的前两天,陈月红只是站在收银台里边学习,真正工作的有老员工做。她的任务就是看老员工怎么做。 到了第三天,班长就试着让她在当班收银员吃饭的时候顶上,有时客人不多也叫她上。刚开始她很害羞,不好意思跟客人打招呼,即使打招呼也是蚊子声,很不自然,更笑不出来。慢慢地,她的胆子才大了起来,能表情自然地同客人打招呼,一人全程做完所有的流程。 十天后,她就被安排独立上了晚班。 因为每班接班的时候收银员要清点便利店的所有货物,以防上一班卖了货而没减数,你没查出来而下一班查出来了,那少的数就要当班收银员补上,因此每个收银员接班时都会拿着本子清点一遍便利店里的货物。陈月红对货物的摆放不熟悉,因此她每天都得提前一个小时去点数。 除了清点货物慢,她对本地方言一窍不通。来加油的客人基本上都是本地人,讲本地方言。陈月红一句也听不懂,全靠猜。有时碰到完全不会讲普通话的客人,她就束手无策。有一次一个客人同她说得要发火了,还好班长过来圆了场。 上晚班的第三天,陈月红做报表到早上八点。财务需要对每班的钱数清点入库,并保存各班报表。陈月红交完报表后,财务叫住她,说报表对不上,多出了一百多元钱。陈月红只好留下来查漏补缺,最后发现卖了一瓶机油忘了入数,等她做好一份正确的报表交到财务手里,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她忍着隐隐的腹痛,朝马路对面的宿舍楼走去。 她知道自己是饿得肚子痛。她上夜班的这几天都没有吃夜宵。别的同事都会在半夜一两点叫一份粥或者汤粉、饺子。陈月红因为没钱,只能忍着,饿了就去休息室打一杯水喝。入职的第三天经理叫她去体检,要交体检报告才能签雇佣合同。没办法,她只能去医院体检,又花了三十元钱。这样她身上就只剩二十五元,二十五元要挨九天,这很困难。 因此,她只能少吃一餐饭。像上晚班,她会在下班之后煮饭吃了睡,这一顿可以顶到下午三四点。她一般下午两三点就睡醒了,醒了吃一顿餐,休息一会儿,将衣服洗了坐在客厅里看会电视,再睡一觉就到八九点了。这时候她再煮一顿饭,留到十点吃,这一顿就管到第二天下班。 本来她都好好的,感觉挺得过去。可是昨天下半夜开始她的肚子就有点不舒服了。 陈月红的腹痛感越来越重,她坚持着走到马路对面,这时候身上开始出冷汗,肚子里一阵一阵抽筋似的痛。她实在撑不住,捂着肚子坐在辅路的路基上。 她强撑着身体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了油站的电话。当班的班长听说了情况,第一时间叫了一个姓韦的女同事过来。 那位女同事拦了一辆摩的,把她送去了最近的诊所。 到了医院,陈月红又担心起来,自己没钱,怎么交医药费? 好在医生给她调了一杯葡萄糖水喝过之后,她的症状就缓解了不少。医生说她是急性肠胃炎,让她按时吃饭。 经过这一折腾,陈月红负债五十元,看病的三十元她是借的韦姓同事的,还有来回两趟打摩的钱也是同事垫的。她跟同事说好等发了工资第一时间还她。 第七十九章 这三四年间,塘堰周围的人家财富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早富起来的学广屋里这后边的几年反而越过越回去了。他家在勺子岩脚下的那栋两层平顶房原先是村里最气派的,现在却成了人们眼中的下等品。 原本村中的房子都是瓦房或者一层平房,这栋座立在勺子岩脚下的两层红砖平顶房就显得鹤立鸡群。气派的大木门,铁窗户上还安了玻璃。光这个玻璃窗户就领先村里其他的人家很多。学广这新屋里还置办了电视、录音机等电器,他的几个子女一天到晚在里边放着录音机,劲爆的音乐响彻勺子岩。 每当人们经过学广的这栋新屋,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并在心中感慨:什么时候我才能住上这样气派的新屋? 而现在呢,周边绝大多数的房子都修成了两层、三层的楼房,而且很多人家的门前倒了水泥地坪,连外墙也刷上了白灰,有的甚至在靠路的一边贴了瓷砖。对比之下,学广的这栋两层平房就变得不值一提了。正是因为这样,学广没有了之前“太上皇”的做派,开始下地做活。 另外因为受了一些打击,学广整个人瘦了一圈,走起路来总是低头弓背。 他家里在这两三年里遭遇了一些变故,他的大儿子因为多次盗窃被抓进了监狱,判了十年的刑;二儿子又在外遭遇了车祸,被大卡车撞飞了,他甚至连个尸首都没看见…… 而让他衣食无忧的大女子呢又染上了毒瘾……珍珠生下一个孩子后,便与台湾佬分开了。后来她又跑到广东做了几年的“生意”,甚至还在一年的年末带了一个男人回来,听说是个老板。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那人了,据说那个男人不要她了。再后来,她就吸上了毒。虽然还在广东“做生意”,不过因为已经年过三十,再好的底子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她又吸毒,人瘦的只剩一个架子,所以她的“生意”并不好,只是混吃等死罢了。 家里只剩小儿子,他仍然在北江打工,不过一年也没几个钱拿回来。小女子细珠在前年嫁到了田中镇的一户人家,她算是这个家里归宿最好的了,至少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现在家里还有珍珠留下的那个孩子,还有他大儿生的一个儿子,这两个孩子全靠学广和他老婆两个养,珍珠已经没钱往家拿了。没办法,他只能重新捡起田来作,今年他还捡了组里其他一些人的田作,总共有八九亩。 经历了这一系列的变故,学广开始迷信起来,他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之前造了孽,报应来了…… 学广已经不爱在村中人多的地方晃悠了,没事只在家附近的几条小巷子转。更多的时候,他扛一把锄头,锄头上挂一个簸箕,一个人弓着背朝田里走去。 村中的另一个“太上皇”——学贵,这几年的日子也落了后。他原先引以为傲的平顶房已经被周围两层、三层的楼房比下去了。 唉,他的四个女子都嫁出去了,没人给他挣钱了…… 而儿子兴民又还在上学,正是要花钱的年纪。他自己呢,又没做事,整日在村里闲逛,在大队门口同村里的闲人打牌。只有莲香一个人苦苦支撑着这个家。说真的,莲香可以说是这十里八村都难寻的勤快女人。她除了包揽地里大部分的活,还去庆来屋里下水泥,庆来要请人上山松土时,她又同男人们一起扛着锄头到山上锄地。 而庆来现在是这一片,甚至可以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了。他这些年贩卖钢筋水泥挣了不少钱,本身他祖上的家底就丰厚,他那个在县里当差的兄弟又得了势,因此在村中算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这一两年钢筋水泥不好卖了,大家基本都起过了房子,暂时用不到钢筋水泥。他又折腾着种起了油茶树。说来真奇怪,原先毫不犹豫地砍了油茶树,现在又要种上。 因为茶油稀少,而芜丰下边的地区又以茶油为贵。女人坐月子要吃一个月茶油鸡蛋粥,据说有利于产后恢复。所以茶油的身价一下就上来了,现在谁家里要买点茶油都不容易,只有去山里买,价格还贵,要四五十元一斤呢。 精明的庆来一下就想到要种茶树,将来卖茶油。因此他在今年春天包下了坪山上边的一片山头来种茶树。请了周围的一些人来做事,按四十元一天算。塘堰周边的人都去了,有财、有登、长世、功世、莲香、学山、贤世等八九个人。 四十元一天对于农村人来说已经算是高工资了,村里除了种地没什么别的收入来源,大家都乐意去挣这四十元的外快。锄地是从早上的八点干到中午十二点回家吃饭,再就是下午两点做到天黑。足足有八九个小时要一直不停地锄。虽然辛苦,可这活并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给庆来干活的这些人在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是庆来老板的邻居,不然还干不上这活呢。因此大家对于庆来感恩戴德,对他的态度毕恭毕敬,甚至有些讨好巴结的成分。唉,看来在村里也不能活得肆意快活。不管在哪里,生活总不能随心所欲。 初夏一个寂静的早晨,学广像往常一样肩上扛一把挂了簸箕的锄头出了家门。他要去地里摘今天要吃的菜。 昨夜雷雨交加,现在地上到处是稀泥巴和被雨打下的树叶。空气格外清新干净,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感觉。碧绿的池塘水倒映出悠蓝的天空,以及上边白色的云朵。 今天是周末,孩子们不用去上学,塘堰边上的人家都刚刚才起床。女人们放出鸡鸭鹅,男人蹲在大门口发呆。住在塘堰土坡上的陈功世老婆从屋里提了一个黑色的桶子走到塘堰边她自家的摇水井上摇水。摇水井发出的“窟窟”声回荡在塘堰的上空。 学广出了家门,右拐进了门前的巷子。 当他走到贤世门口的那条三岔路时,看到原本挂在屋檐下的电线掉了一根下来,耷在半空中。 学广感叹:唉,村里的电线走的也太粗糙了。就随便挽在别个屋檐下过。 他侧着身子,准备从旁边走过去。 可是转念一想:万一哪个调皮的孩子看到了,一定会去拉扯来玩。不晓得有没有电,不要电到孩子们才好。 不行,我还是把它捡起来搭在旁边的电线上吧。 学广这样想着,便放下锄头,弯身去捡那根掉落的电线。就在他伸手接触电线的一瞬间,他一下被电打了…… 等人们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右手却紧紧地抓着电线…… 塘堰周围的人都为他感到痛心,说他是个好人。要不是他好心去捡电线,他也不会没有,说不定没的就是哪家的娃娃。 学广用他的死改变了人们对他家的负面映象,再也没有人评论他屋里的长长短短了。 第八十章 人们为学广的离世惋惜了几天之后,渐渐的就不再提起了。大家的生活又走上了正轨。 晴朗的早晨,空旷的田地里。当一团棉花一样的白云从三层岭飘向勺子岩时,陈有财正扬起手中的锄头奋力地在港子河东面的自家菜地里做活。 虽然已经是立夏了,山里天气,早晚还是凉丝丝的。陈有财穿一身洗得发白起毛的长衣裤,手上用劲一下下挥动锄头。别看陈有财已过花甲之年,干起这些活来还是得心应手。由于常年的劳作,他的身子反而壮实得很,除了头发越来越少,脸上黝黑起皱一些,干起活来,怕是连后生崽都赶不上。 一颗火红的太阳从三层岭后边露出半个脑袋。陈有财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也有点累了。便停下来,将锄头横放倒,一屁股坐了上去,一边休息一边细细地欣赏起自己的菜地来。 这是一块七八分的斜坡地,里边规规矩矩长着辣椒、茄子、南瓜、葫芦瓜、空心菜,虽然都还没结果,却长势喜人。陈有财还在四面田埂上种上了豆角、丝瓜,他寻思这几天就去山里砍点细竹子,搭起爬藤架子。 陈有财这一生似乎是为田地而活的,他整日整日地守在地里,摆弄着他那几亩责任田,精心地计划着这里那里该如何栽种,才能最大化利用空间。小小的一块地,他恨不得能绣出花来。你看,组上的许多田地都荒废了,只有陈有财的这块菜地生机勃勃。这块菜地是别人不要的,有财把它捡起来精心锄了几遍,下了肥,栽了各种各样的菜苗。 陈有财与“乌牛公”陈功世并称为羊山村的两大狠人。并不是说他们心肠坏得很,而是他们做活狠。这两个伙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开年三十到新年初二这三天,其余的时间都是泡在田里的。五黄六月里,别个都是草草做点活,就躲进村里乘凉、玩乐去了。他们倒好,顶着老虎太阳,在地里一做就是一整天。整个夏天里,他们都是光着膀子。黝黑发亮的肩膀和背部,夏天才过一半就要脱一层皮。不管什么时候去田里,总能看见他们埋头做活的身影。当然,两家地里的收成也绝对是遥遥领先其他家的。乌牛公比陈有财大了近十岁,近几年做活没那么狠,田里就成了陈有财一个人的天下了。后辈中更是没有人能与之相比。 私底下说,陈有财是真有财。他最开始靠卖菜、卖谷子起了新屋。后来村里的青壮年纷纷外出务工,他又捡过组里别个不要的五六亩地来种,这样他就有十多亩地可以种水稻,一年光卖谷子就有不少钱。几个女子大了以后又出去给他挣了几年的票子才出嫁。平时地里没什么事的时候,他还会去挣点活钱。村里每年春冬两季要请人到各座山上铲防火线,二十五元一天,有财年年都去。还去给敏世挖砖厂的土,今年庆来要开山种油茶树,他又报名去铲草。总之有挣钱的活路,他都不放过。连年累积下来,他就存下了这许多的票子。 陈有财除了好一口米酒,并没有其他不良嗜好。不抽烟也不打牌。就是一口米酒他也舍不得多吃,只有一年中最热的那两个月才会在每顿饭点吃上半碗,且绝不多吃一口。他两口子是出了名的节俭,平时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即使生病了,能熬过去的,绝不会去兵子医生那里花冤枉钱。这几十年来,除了在龙生身上花了一些票子,几乎没什么其他的支出。 他屋里光邮政储蓄的定期存折都有好几本。这些,有财两口子都不想让别个晓得。尤其是几个穷弟兄,就怕他们来借。别说弟兄,即使是亲生女子也休想从他手里拿走一分一厘。这钱他们要留给儿子龙生。 陈有财歇了一阵,又重新站起来,啐一口唾沫到手心,双手搓匀,接着干了起来。 “爸爸,爸爸……,转来吃饭。” 一阵清脆的童声从陈有财屋里的方向传来。他儿子龙生正站在门口朝他那个方向喊叫。 “好,爸爸晓得了。就来。”陈有财带着笑意,朝屋里的方向喊了一声。真的,自从龙生加入他那个家以来,陈有财整个人活络了起来,脸上时常挂着憨厚的笑。 陈有财将剩下的一小截地翻完,这才扛着锄头往家走。 等他到屋时,他女人香娇正坐在桌上侧过肥胖的身子,用一把铁勺子送一口饭菜到龙生的嘴边,哄到,“来,还吃一口。我宝乖,听话。” 陈有财将锄头立在马口里,又到院里的水井上吊了一桶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又洗了手,这才进了屋,走到饭桌上坐下。他扭头对香娇说:“哎呀,你也是,娃娃吃饱了就不吃。” “你晓得什么。多吃点长得壮。”香娇撅起嘴巴,横眉竖眼说到。 这时,龙生从自己的长凳上滑下来,钻到陈有财的身旁,亲切地喊:“爸爸。”,并靠在陈有财的身上。 “哎,我宝宝乖。”陈有财饭也不吃了,把龙生抱到腿上轻拍了两下。 还没等陈有财下桌,龙生就背起一个小书包,往门外走。十岁的龙生现在在村小学上二年级,这是早读完回来吃早饭,吃完早饭现在要去上中午的课。 “爸爸,我去学堂里了。”龙生边走边同陈有财亲切地道别。 “好。娃娃在学堂里用功读书啊,将来考大学!”陈有财笑眯眯地叮嘱儿子。他早早就计划好了,要把龙生供成一个大学生。虽然他自己以及他的女子们都没上过学堂,并不知道什么是大学生。但是他听别人说大学生就是最好的、最有本事的,他要把最好的给儿子。 “好。”龙生懵懂地点点头。 “那还用讲。我们龙生几聪明,将来肯定是大学生!”这时候香娇大着嗓门从灶房里出来,跟着龙生一起出了门。她要把龙生送过塘堰才放心。有财屋里的这个儿子并不像真正的农村孩子,他们两口子平时并不准他一个人到处在村里跑,怕摔着碰着。长到十岁的龙生从来没下过地,有财两口子舍不得他干活。因此,龙生看起来白白净净,说话也是细声细气。 送完龙生,香娇蹲在水井边洗衣服;陈有财坐在马口里的台阶上歇了一阵,又扛着锄头出门了。 香娇做完了屋里的活,便带上门,去了塘堰上的谦世叔屋门前话事。她同谦世叔屋里的婶婶、有良老婆木秀、“乌牛公”老婆等四个女人坐在谦世叔门前的马口里拉了一阵家常。时间到了中午十一点,香娇要回去煮饭,学堂里十二点放学,她得准时做好中饭,免得误了孩子的午休。香娇起身拍了拍坐麻的屁股,同其他几人说,“哎呀,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做饭了。”,便沿着塘堰下了坡,往自家屋里走去了。 当她眯着眼睛顶着大太阳走到自家的院子口时,猛然间看见一对中年男女正站在她的马口里,男的留个短中分,瘦高个;女的扎马尾,圆圆脸。台阶上还坐着一个满脸焦急的短白头发老妇人。可这几个人她并不认识。香娇心想,也许是别个找错门了。她走上前问到: “你们是哪个?” 几人本来就一直朝她盯着看,见她开口,老妇人走近香娇的身旁,激动地问到:“哎呀,你一定是有财兄弟屋里的?” “是,你们又是哪个?”香娇更是一头雾水。 “啊呀!总算找到你们了。”老妇人拉住香娇的手,作出要抹泪的样子。 “我呀,就是送孩子给你养的。他外婆……” 香娇一听这话,瞬间慌了神。无缘无故的,她怎么找上门来了?白纸黑字不是说好了永不相见的吗? 她的脸霎时白了。拉下脸,语气强硬地问到:“你来做什么?” 老妇人握起香娇的肥手,带着讨好哀求的口吻说:“哎呀,妹子,我们来是为了孩子的事。孩子还给我们,票子还你,好吧……” “呸!休想!做得什么美梦!”香娇甩开老妇人的手,皱着眉毛骂道:“快死开来,莫赖在我屋里。” “你听我说,妹子。”老妇人又靠上去,几乎要哭出来了。 香娇嫌弃地走远几步,骂道:“死开!” “我晓得,是我办的糊涂事。不过,孩子始终是要跟亲生父母的。”这个刘家婆婆也是没办法,她原本做主将外孙送走,是为了让女子好找夫家。谁知过了一年,那短命女子又跟那死崽子在一块了。在就在吧,偏偏连生两个都是女子,再生就违反计划生育了。这样,女儿女婿才想着要把送走的儿子要回来。她其实也不想做这个坏人,她心里晓得,孩子肯定已经跟这家有感情了。但为了女子以后有安生日子过,她只好找了来。 香娇往老妇人那个方向呸了一口唾沫,鼓起眼睛骂道:“死开,莫在这里呕屎!那是我亲崽!跟你们没有关系!还不走我喊人了。” 眼见两人谈崩了,一直站在旁边的中年男女这时走上前,客客气气地说: “大姐,我们感谢你替我们养了这些年的崽。你放心,一定会补偿你的。不会让你白养一场。” “呸!莫在这里呕屎。明明是我的崽。快滚,死开些!”香娇大声咒骂到,脸上绷得通红。 男人语气强硬地回击到,“你骂人也没用,崽是我们的,我就能要回去。” “死开!想得美。快滚!”香娇心里十分焦急,学堂里马上要放学了,如果还在这里拖着,龙生放学回来看到就麻烦了…… 她将几人往外边赶,奈何他们就是赖着不动,甚至一屁股坐在了她马口里的台阶上,任凭她骂。 周边的几个女人听见响动,纷纷跑到有财门口来看。 “香娇,做什么?这样打打杀杀的。”谦世屋里和万世屋里的两姊嫂探着身子到她院里来。 香娇走到两人身边,拉着她们说了起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我养了十年的儿子,她们还有脸要!” 两姊嫂马上懂了,这是有财买那个孩子的亲生父母要人来了。不是已经买断了?而且也养了这么多年,户口和族谱都上了,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 她们马上和香娇达成了一致战线,绷着脸走到三人跟前,厉声说道:“啊呀,光天化日,简直无法无天。” “孩子本来就是我女子生的!”老妇人见软的不成,便梗起只剩松松垮垮一层皱皮的脖颈,粗声呛道。 万世老婆翻起白眼说到:“没见过你们这样的,自己拿了票子把孩子送给人家养,现在倒好,孩子养大了,你们想要了?别做梦!” “孩子是我的,当然得跟我们。”中年女人眼见谈不拢,也就撒起了泼。 “是你生的又怎么样?你又没养他,他也不会认你!” “就是。孩子只认有财他们,怎么会认你,快走,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老娘就不走,见不到人不走。” “真不走?你嘴硬是吧?看你老娘我不撕烂你个蠢逼的嘴!”香娇气冲冲地上前,与中年女人扭打在一块,嘴里还互相骂着难听的话。 眼见两个女人打得难解难分,女人的妈妈和男人准备过去拉住香娇。作为婶婶的万世和谦世老婆可不会任他们这样放肆,她们很快也加入了混战。 就在他们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声怯生生的“妈妈”打断了这场混战。 香娇顾不得披头散发,急忙冲到院外,把龙生搂在怀里。 她眼神凶狠地朝来的三人骂道:“快滚,快死开。死出我们羊山。” 这时中年女人也朝她们的方向走去,她朝龙生边招手边柔声哄到:“娃娃,我才是你妈妈,快到妈妈这里来。” 小小的龙生吓得把头埋进香娇怀里。 “快去,莫在这里赖死,没见孩子不认你们!”,香娇再一次驱赶三人。 没想到,中年夫妇见到龙生这样,更加激动,直接走上前去想要抱龙生。“来呀,我们才是你的爸爸妈妈。” “拿开你的手爪!”香娇一边死死抱住龙生往后退,一边凶狠地骂到。 这激烈的阵仗吓得龙生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塘堰一片听到风声的人都跑来了,长生老婆、庆庚两口子、“乌牛公”老婆、庆来老婆以及她的两个堂姊嫂等十来个村民站在香娇身后给她壮势,人们嘴里喊着,“老子看谁敢乱来?看看你们有多大的能耐,敢到我们羊山来撒野!” 陈有财听到消息也赶了回来,他进门就操起马口里一把锄头护在老婆儿子身前:“你个婊子崽,不怕死就来。” 中年男人狠狠地说到:“好。今天仗着你们人多。不过,我们还会再来,下次来就不是这样了!” 平时憨厚的陈有财发着狠说:“见你来一次,打一次。你不怕死就尽管来!” “就是。”有财身后的村民壮气说到。 就这样,吃了瘪的三个人不甘心地出了陈有财的屋门。 两个爱打探的妇女悄悄跟在三人身后,眼见他们过了勺子岩,上了出村的小路,才小跑着回到有财屋里,高兴地喊:“走了,走了,看着出的村。” “婊子崽肯定怕了,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蹲在马口里的人们说到。 不过有财两口子担心的是他们要时不时过来闹。要是他们趁自己不注意,把龙生拐走了怎么办? 大伙在有财的院里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要我说,不用怕他,怕他个卵!” “是,不用怕。只要他敢再来,就打。自古以来,还没有哪个敢来惹咱们羊山人,他不怕死就来!” “这几天大家惊醒着点,见到生人多留心。有财屋里有什么响动,就赶紧来。” 大家纷纷点头说:“做得,做得。” 这样说定后,大伙渐渐散了。 晚上,有财两口子给龙生简单说了一下关于他的身世,他们告诉龙生,是他的亲生父母不要的他,并问他如果要选,选谁? 小小的龙生哪懂这些,他只是伤心地抱着香娇哭道:“我要妈妈。不要那两个坏人。” “妈妈也要你。”一向强势的香娇也哭着抱紧“儿子”。 第二天,有财地里也不去了,就在屋里守着儿子。龙生学也没去上了。有财两口子怕他在学堂的路上被抱走。两口子就守着他,哪也不去。 这样安稳地过了一天,到了第三天下午,现任村长陈尔世来到有财屋里,开门见山说:“有财老兄,你屋里的事我都晓得了。这次的事闹得有点大,孩子我估计留不下了,我过来先跟你打个预防针。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有财两口子瞥过脸不高兴地说,“你都不像自己房里人,倒帮着外人!孩子是她自愿给我的,钱也收了,我户口也上好了,这些你又不是不晓得。再说也过了这么多年。” 尔世耐心地劝说道:“老兄,嫂嫂,现在不比以前了,现在都讲法,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陈有财叉着腰,红着脖子大声说到:“我不晓得什么法不法!反正崽是我的,户口也上了。” “上了户口也没用,就是当年给你们办户口的相关人员也要被连累。这是没办法的。我怎么会不晓得你老兄为了这个孩子受了多大的累,操了多少心。要是能保住,老弟我肯定不会胳膊肘往外拐。” “问题就是他们现在闹到了县里,县里下精神到镇上,让你们主动把孩子还了,不然事情就大了。不”尔世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早上镇政府办公室打电话给他,让他做思想工作。他不得不来当这个坏人。 “那不关我的事,反正孩子是我的!” 眼见事情说不通,尔世也只能打道回府。没别的法,只能照实跟上边说了。他顺便还提了提孩子在这边的生活,以及他同养父母的感情如何如何深,希望上边能不能考虑考虑孩子的情况,或许就让孩子留在羊山,让有财补偿一点钱给亲生父母那边? 尔世晓得有财两口子对这个孩子真的是掏心掏肺,如果强硬要走,不晓得两口子会不会想不开?再说了,这个孩子的母亲当初肯定是点头了的,至少是默认了。不然隔的这么近,这么多年里怎么都找上门了,何必等到现在? 尔世估计,要不就是孩子的亲生父母觉得当初给少了,想再多要一点? 唉,是有财老兄的执念害了他呀…… 听了尔世的话,陈有财估计这事没完。不过他打定主意,不管怎么样,他都不松手,除非他死! 香娇跟有财的想法一致,她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精神整天高度集中,生怕又窜出来人要跟她争龙生。她把所有的母爱都给了龙生,龙生享受了她亲生女子从来没有享受过的慈祥与耐心,她对龙生的感情不会比任何一个母亲对亲生孩子的感情少,甚至更多,所以她是绝对不会让龙生被抢走的!绝对! 到了第五天,陈有财一家人刚刚吃过中饭。有财老婆抱着龙生在马口里坐着,有财自己则双手撑在半截的院墙上,朝远处的田地望着。几天没去地里,不晓得小东西们长得怎样了?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有财的屋后。 从五辆警车里下来一队穿警服的武警。武警护送着那天来的那对中年夫妇,一路朝有财屋里走去。后边还跟着几名便服人员,他们肩上扛着拍摄的仪器。 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快去有财屋里看看,警察来了。” 中年夫妇领着武警,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有财的屋门。他们把事情报到了市里,市里很重视,核实了情况后立马派了专人处理,还让市里的电视台来跟拍,准备做一期人口买卖的专题报道。 有财见状,赶忙起身挡在老婆孩子面前,“你们干什么?” “你是陈有财?”一个身材高大,穿制服的武警问到,看样子,他是这次的负责人。 “就是我。你们想怎么样?杀了我?”有财梗起脖子顶到武警的面前。 吓得武警连连后退,耐心地说:“老乡,咱们是讲法的,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我们来不是找你麻烦,就是协助你们解决问题,让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 “没可能!除非我们死了!你要不把我一枪打死,不然没门!呜呜呜……你们欺负我们小老百姓,还讲不讲理?”香娇大声地哭喊到,怀里的龙生也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遇到这样的情况,领头的武警同志只得耐心讲解其中的理和法:“我们晓得,你们两口子跟这个孩子有了感情。不过,买卖人口是犯法的,小孩上的户口也要下了,还要追究当事人的责任。你想,小孩没户口就上不了学,以后干什么也干不成。还有……” 这么一会儿功夫,有财屋里屋外围满了人。他兄弟有登、同房里的堂亲,以及周围的邻居等等,一两百号人,他们都来为有财撑腰来了。大家想着:这么多的人,他们抓得哪个来? 后生都出门打工了,来的以五十岁以上的居多,不然按以前,说不定都打起来了。 同房里的“牛婆”带头喊到: “别在这里吓唬我们老百姓,我们作田的,不怕这些。” 一时间,众人大声地抗议起来,“就是,讲法也要讲理是不是?孩子又不是有财偷抢来的,是他亲外婆收了票子送到我们羊山养的,还有他亲妈肯定也知晓。怎样,现在养大了,你们就想要回去当现成的爹妈?不要点脸皮!” 龙生的亲生父母这时候并没有正面回应,他们躲在武警后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有把握今天一定能带回儿子。 “老乡们啊,听我说,这件事很复杂,涉及到人口买卖的问题,这是犯罪,搞不好要坐牢的。”领头的武警被这阵阵声浪搅得心烦,心想:怎么村干部还没到。 另一边,以陈尔世为首的几名村干部听说武警来了,心里一下慌了。他们本来想着不插手这事的,有财作为自己房里的堂亲,又到了这个年纪,要是把他这个儿子要走,真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他们原来想:孩子的亲生父母说不定闹一闹就消停了,哪个晓得他们竟然捅到了市里。正好市里在抓人口买卖的典型,这不撞枪口了嘛! “快走,快去看看。别闹出什么事。”尔世领着几名村干部着急忙慌地出了大队一路有财屋里小跑着。 陈尔世进门就朝领头的武警走去,他握住对方的手,说 “武警同志,你们好。” “你们几个是村干部?” “是的。” “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才来?” “嗯……听说了我们就赶来了。” “既然来了,那你们劝劝这些老乡,告诉大家,阻碍执法也是犯法的。” “好好。” 陈尔世为首的几个村干部调转方向,用土话跟众人说了今天要是妨碍武警执法,是要抓去长毛岭坐监的。 刚刚还在咋咋呼呼的众人一下没了气焰,他们都怕长毛岭。如果为了帮有财而搭上自己,那就太不划算了。真抓去长毛岭了,他有财还能帮做田里的活不成?还是能赔钱? 刚刚那么起劲,那是以为闹一闹就能帮到有财,既然连村干部都这么说了,那就肯定没戏,何必再多费力气? 一时间,众人纷纷噤了声,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只剩陈有登和“牛婆”等几个自家房里的人在据理力争。 领头的武警走到陈有财跟前,耐心地劝导:“老乡,我们理解你的心情。别说是个活生生的人,就是一条狗子,时间久了,都会有感情。但是,我实话告诉你,这个孩子一定得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你再怎么阻拦也没用。退一万步说,就是你强行把他留下,到时候孩子的户口下了,成了黑户,学上不了,工作找不到,那不是害了他吗? “你放心,即使孩子回到亲生父母身边,作为养父母,你们是有探视权的,什么时候想见都可以见。这是我们承诺你的,没有人能阻拦。另外,等孩子到了十八岁成年,他还可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那时孩子想回来你这里继续生活也是可以的。现在孩子父母愿意补偿你们十万元,孩子跟他们走,你看这样行吗?” “谁要他们的钱!钱我也有,我给他们钱,行了吧!”陈有财撇过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他嘴上虽说着强硬的话,但神情有了一些变化。他心里其实也晓得今天这一劫是逃不过的,只是不愿意就这样放手。但是听到刚刚武警的话,他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再等八年,等龙生有选择权的时候,他一定会回来,我们对他那么好。 这时领头的武警又去劝说有财老婆。香娇紧搂着龙生,抱在一块哭。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说龙生能自己选跟谁,于是她马上提高音量在龙生的耳边带着哭腔问,“宝宝,你说,你跟谁?” “妈妈,我要妈妈!”龙生紧紧抱住香娇的脖子,大声哭道。 香娇擤了一把鼻涕,挑衅似的说到:“你看,他选我们。不跟他们。” “大嫂子,不是的。要等这个孩子十八岁成年才有权利选。”领头的武警解释到。 “我不管,我崽选了我。” “大嫂子,你听我说……” 武警和村干部耐心地劝说着有财两口子。 从太阳当空,到天黑透,人群渐渐散去。有财的院里只剩有登、同族里的堂亲和塘堰边的一些邻居。 香娇心里还是怕了:等大家都散了,那岂不是只能任由他们带走龙生? 不行,她要谈条件! 她强打起精神,撇过脸,用强硬的语气对龙生的亲生父母说:“孩子只能留在他外婆家,我们每个月要去看几次。” “可以,做得。”龙生的亲生父母听见她松口了,忙不迭答应下来。 香娇回转头,用力抱紧怀里的儿子,未语泪先流:“娃娃,龙生!呜呜呜……好孩子,你就先跟他们去,呜呜呜……爸爸妈妈过几天会来看你一次,做得么?” 怀里的龙生听到这里,激动地尖声哭喊起来:“不要,我要妈妈!我就要妈妈!”他哭得好像要背过气似的。 “呜呜呜,老天,呜呜呜……干脆拿我的命去!” 一时间,有财一家三口哭作一团。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最终,龙生还是被他的亲生父母强行抱着走出了有财的屋门。他们走的时候留下了两万元钱,说余下的以后补上。 龙生一路踢打挣扎、伸长手,撕心裂肺地喊着,“爸爸,妈妈……” 有财两口子哭着追到车前,一遍遍呼唤:“娃娃,娃娃……” 临了,香娇反悔了,她躺到车前,喊着:“压死我算了!” 很快,她便被抬到了旁边,任她如何挣扎捶打都无济于事,只能看着车子慢慢开动。 她追着车子跑出十多米,哭着喊到:“娃娃,娃娃,你听着,爸爸妈妈的钱都留给你,你长大了回来,啊?” 车上的龙生扒在玻璃上,望着她和有财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爸爸,妈妈……” 这天夜里,有财两口子一夜未眠,躺在床上伤心流泪。 这一夜之间,有财两口子好像老了几岁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两人从昨天夜里开始水米未进,嘴唇发白起皮,红肿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有登一早来屋里看了他们一回,他怕他们想不开,又劝他们好歹吃点东西。 有财两口子耷拉着头,连话也不想说。有登见大哥屋里冷锅冷灶,从屋里端来一点早饭,叮嘱他们要吃,然后才走。 可有财两口子哪里吃得下东西,他们的心被掏空了!没有了精神寄托。 有财田里也不想去了,还做死做活干嘛?将来死了留给谁? 他的生活没了盼头,自然也就提不起精神。 在龙生离开的第二天,有财两口子就因为忍受不了思念,开着三轮车去了刘家坪,见到龙生,一家人又抱着哭了一场。他们在刘家坪待了一阵子,给龙生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羊山。 就在两口子为能常常见到龙生而高兴时,龙生的亲生父母不乐意了,他们想了个主意,悄悄带着龙生跑到外地打工去了。 等有财两口子再一次去刘家坪时,他们才晓得这事。两人一下慌了,他们把我的龙生拐到哪里了?该去哪里找人? 经过他们一次次的上门闹,龙生的外婆终于受不住了,将女儿一家的地址给了他们。她想,这么远的路,料他两口子也不会去。 一个月后,就在大家都以为他们不会去的时候,连县城都没出过的陈有财却折腾着找到河下的姐姐,他求姐姐让外甥开他的翻斗车带他去,油费他来出。 禁不住他们的央求,细妹只能让儿子带他们去。三人转辗找到七百公里外的一个海滨城市。在那里,有财两口子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儿子”。看着一家五口挤在狭小的出租屋,有财两口子心疼不已。他们一遍遍喊着“龙生”,问他话。仅仅过去一个月,龙生就同他们生疏了,只远远地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有财和香娇心里不免伤心失落。很快,他们安慰自己,一定是龙生的死爹娘打他,教唆龙生不准与自己这边亲。 看着,等龙生长大了,他一定会回来。 有财两口子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然这日子没法熬,八年啊! 回到羊山后,有财又开始做活,他要给龙生多存点票子,等他回来好给他。 第八十一章 不知不觉,陈月红已经在平安加油站工作了半年。 在这半年里,她的日子还算过得不错。度过了最艰难的第一个月后,她的工作渐渐得心应手。现在她每天的班前点数只需要二十分钟,比之前整整快了一倍有多。算报表也比之前熟练多了。便利店里的商品如果有售卖,就需要收银员在商品明细表里写“正”字记数,卖一个记一划,还需要对每个客人念一大串促销语。她刚开始老是出错,做报表也很慢。因为有时在便利店内等待买单的客人多,她一忙就会忘了记数,报表自然写不对,算出来的数不是比实际收款额多就是少。少当然是因为卖了东西没有记数,而多则是因为少收了客人钱。不管是多还是少,只要超过两块的差额,都要当班收银员来赔,她陆陆续续赔了两百元。基本上每个刚来工作的收银员都赔过钱,这是不能避免的。慢慢熟练了就好了。 陈月红现在可以说是资深收银员了,她再也不害怕站在收银台里面独自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而且她也能听懂本地方言了,即使因为怕羞讲不出口,沟通是基本没有问题的。她现在站在收银台不管多忙都能做到从容不迫,再也看不到她刚开始站在里边面对客人时的那种窘迫和局促。 从第四个月开始,陈月红已经连续三个月被评为油站的“月度之星”了。就在她站着的收银台左后方,进油站办公室的那堵墙上挂着的正是她的照片,红色的工衣,标准的发型。照片上方写着:月度之星。照片的正下方写着她的名字和工号。 总公司每月会派督察到旗下的加油站进行暗访,他们假装是油站的客人到油站来加油,以此检查当班接待的加油员、收银员有没有按公司制定的对客流程来接待。收银员的流程是:仪容仪表整洁,目光接触,微笑问好,推销当季促销商品,友好耐心进行收银工作,挥手再见。加油员的工作流程是:指引车辆到相应的油岛,微笑问好,友好耐心为客人提供加油服务,询问是否需要清洗玻璃,挥手再见。 这几次刚好都是陈月红这一班接待的,当班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有按操作指引完成工作。作为班组唯一的收银员,督察必然会检查到她,因此每次反馈下来的优秀人员都有陈月红的名字。因为每班的加油员有四个,他们都是全场跑的,一个人可能只是服务了一部分,而收银员是一人做完全程的服务,所以每个月油站的月度之星都会给抽查满分的当班收银员。得了月度之星的人不光挂照片在荣誉墙上,油站还会有额外的一百元奖励,不过这一百元按惯例是要在油站的便利店请同事们吃东西的,有时一百元都不见得够,总共有十九名同事,一人五元的标准。有的老油条非要拿八元十元的,没办法,多的就要自己出。 不过除了这一百元,当班服务的所有员工考核分都是在一以上,而陈月红作为最大的功臣,油站会给她评一点三,甚至一点四。我们知道,油站的工资是与考核分直接挂钩的。个人工资等于油站的平均工资乘以考核分,所以这三个月陈月红的工资是所有员工里最高的了,是其他人的一点三、一点四倍,基本都有一千八九。有时比班长还要高。 虽然这工资同她在慧城电子相比并没有高多少,慧城包吃包住,其实算起来每月剩到口袋里的同慧城差不多,都是一千元左右。只不过她现在的工作是八小时制的,而且每个月有四天的休息时间。 其实油站的工作强度比厂里的要大许多,一个班上下来,她因为讲话过多而口干舌燥,声音沙哑;甚至不能随随便便去卫生间。但陈月红目前来说对这个工作是满意的。她喜欢这种认真工作的踏实感,在这里努力的工作给她带来了看得见的回报。而在厂里,混日子的人跟认真工作的人拿的工资却是一样的。也因为每天要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她整个人变得比之前健谈一些,也圆滑一些了,不再是整天郁郁寡欢。 随着手头的宽裕,陈月红再也不会吃不起饭了。早餐她会在宿舍楼下的沙县小吃点一份三元的蒸饺,有时甚至会奢侈地和同事们一起订一个十元的快餐。当然,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自己做饭带去油站加热的,这样更省钱。因为从小爸妈不在家,家里大多是她当家的缘故,她一直比较节俭,就算是有钱也不会乱花。每月她会在心底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比如一个月存一千元。这样她便会朝这个目标努力,衣服有工衣,鞋子有工鞋,只需要一套出门的衣服鞋子就够了。假如这个月因为什么原因多花了钱,那她多半会在别的地方补上。 这半年里,陈月红和同事们之间相处的还算融洽。大家各司其职,没有大的利益冲突,也就不会有磕跘。在工资方面也是各凭本事,没有投机取巧一说;也不会有人因为工资低于别人而不高兴、说酸话,有的只是怪自己做得不够好。 元旦节那天,陈月红是早班。由于是元旦节,今天油站加餐。油站经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财务张姐。 下班后,陈月红在办公室做报表。张姐和其他来开会的同事在讨论等一下去哪里吃。女孩子们主张去吃麦小堡,张姐说就听女生的。 开完油站的例会后,张姐就领着她们十一个人往两里路远的广场走去。在油站右手边两里路远的地方是本镇的镇集,那里有一个大广场,里边有大型超市,各种吃喝的店铺和服装鞋子专卖店。 走过那条灰扑扑,两边都是五金店的老旧街道,就到了广场。张姐领着他们一行人来到广场正面左边一间装修气派的店铺,这家店铺的名字是一串黄色的英文字母。 这就是大家口中的麦小堡。 店铺临街的两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店里靠玻璃窗的一排安了一长条的原木桌,桌前摆着高脚转转椅,在店铺的中间,还摆了五六张颜色鲜艳的塑料矮桌,在店铺的最后方是一条吧台,有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在里边工作。虽然不是饭点,可店内仍然坐了不少人,有情侣,有一家老小,有独自一人的。 这里没有一点烟火气,根本不像是吃饭的地方。 拉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一位身穿粉色工作服的女工作人员就热情地走到张姐面前,微笑着问:“请问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财务张姐随她走到点餐台前,熟练地点起了餐。其他人则找位子坐下等。 没一会儿,张姐就点好了。她笑眯眯地走到众人中间坐下。 很快,工作人员陆续端着一个个四方形的黑灰色塑料盘子来了。盘子底下垫了一张印得花花绿绿的纸,纸上摆了一些小纸袋、小纸盒,还有装了饮料的塑料杯子。 同事们拆开盘子里的东西,熟练地吃了起来。 陈月红也学她们的样子打开了面前的纸袋,纸盒。她拆出来一个夹了肉和生菜、生西红柿的面包,几小块炸得金黄色的肉和一些同样炸得金黄的条状的小吃。 陈月红看见同事们都直接用手抓着吃,她很诧异:怎么城里人吃东西都用手抓的? 同事们吃得很香,她也学大家的样子捏起一块炸肉吃了起来。 说实话,这东西并不好吃。同事告诉她这是炸鸡块,可是她并没有吃出鸡肉的味道来。这肉没有嚼劲,只吃到渣,没有肉,而且有一种怪怪的味。那个夹了肉和生菜的面包就更不要说了,菜和西红柿是生的就不说了,面包没有味,中间抹的那种暗黄色的浆糊真的令她不能接受,她吃了两口就放下了。那个鸡块虽说不好吃,至少还下得去口。她喝了一口饮料,没什么特别,就是外边那种瓶装的可乐味,底下还全是冰块。同事告诉她条状的食物是薯条,马铃薯制成的,这个还可以吃,咸咸脆脆的。张姐告诉她吃这个要蘸番茄酱,陈月红听了张姐的话,把盘子里一小包番茄酱拆开,用薯条蘸着吃。 马上她便皱起了眉头, 嗯——还不如不蘸呢!这酱又咸又甜,味道怪怪的。 张姐看陈月红这样子,问她:怎么不好吃? 陈月红不好意思地说:“吃不惯。” 张姐笑着说,“我小孩可爱吃了,每个周末都要我带出来吃一回,吃完了麦当劳还要带去游乐场玩。”张姐的家就在附近,离油站大约几公里。 其他两个收银员听了张姐的话纷纷附和,“我也是,超爱吃的。我还在读书的时候就经常和同学一起出去吃。” 然后她们就一直在兴奋地讨论这附近哪里有好吃、好玩的。 天渐渐黑了下来,陆陆续续有不少父母牵着孩子走了进来,父母在两边,孩子在中间一蹦一跳,当父母的还一直耐心地同孩子说话。进来后父母还会让孩子来挑选自己想吃的。 点完餐,许多孩子跑到右后方的游乐池去玩。那里用塑料围栏围了一小块地方出来,里边放了一些五颜六色的玩具球,还有一个小小的滑梯。 而孩子们的父母一方则在一旁小心地看着。 陈月红心中感慨万分,城里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啊! 这些孩子根本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群数量庞大的同龄人,他(她)们没有父母的陪伴和保护,孤独而顽强地在穷乡僻壤生长着。他(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留守儿童。 他(她)们艰难地糊弄着一日三餐,从来没有下过一次馆子,更不可能吃上这高档的食物。对,就是高档,这样一个套餐就要二十元,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想都不敢想。怎么能不算高档呢? 也许这在城里人看来是垃圾食品,可对于乡下孩子来说,这是他们享受不起的奢侈品。 第八十二章 随着春节的临近,陈月红心里烦闷起来。最近家里一遍遍打电话催她回去相亲,这让她很烦恼。每每都是随便应付几句就挂了。 眼看着女子的年龄越来越大,作为母亲的谭家英心下不免着急起来。女子月红过了年就是二十四了。在农村地方,女子留到二十五岁就是老姑娘,再往下去就不好找人家了。谭家英想着趁春节假期让女子回来找一个条件相当的后生,把家给成了。 唉,女子一旦拖着迟迟不说定人家,就会招来他人的闲言碎语。 除了这两个原因,谭家英还担心女子嫁到外地。试问哪个当娘的不想自己的子女能时常在身边,一旦嫁得远,那万一发生什么事都帮不上忙。就像那个可怜的华英女子。她就是因为婆家远而遭受了不好的事情。假如近,那婆家怎么都会忌惮一些。 想到这些,她就不由得多打了几个电话催促月红回来把婚事定下来。自从腊月她从北江回羊山后,陆续有一些邻居和认识的人跑来问她女子有没有讲定人家,说要给月红牵线。这些人中她看好两个后生,一个是田中镇上的吴姓人家,还有一个是学友老婆——梅香的娘家侄子,这两家的条件还不错,家里都起了三层的新房,后生都是正经孩子,家里大人也年轻,以后好帮忙带孩子。 可是女子自己不愿意,总说不急。这就没办法了。她只能干着急。催得太厉害了又怕起反效果。哎,只能旁敲侧击。有时跟她聊聊同她一起长大的小燕生了三个孩子在屋里过自在日子,有时又给她说起兰花、美娥今年又生了一个,没出去打工,没事就抱着孩子来羊山玩,并敲边鼓:“你到时候结婚生小孩了有伴”。可女子油盐不进呢,总是说不急不急。 自从家里的电话总是关于催婚的话题之后,陈月红就不爱往家里打电话了。她心里的想法不能直白地告诉家里,家里人不见得能理解她。 腊月二十四——小年那天陈月红上中班。距离她上次打电话回家已经十天了。今天是小年,怎么都得打个电话回家问个好。 吃了中饭后,她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电话是谭家英接的,立生也在旁边聊了几句。家里只有一个手机,每回打电话都是妈妈接的,虽说陈月红在心里已经同爸爸和解了,不过父女之间并没有什么话讲,陈有和也知道。所以即使他接起了电话,听到是女子的声音会马上说:“找你妈是吧?我叫她。”,然后就听见电话里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呼呼的风声,接着就听见陈有和的喊声,“家英,女子的电话。” 母女俩先聊了今天小年吃的什么菜,又说了一点别的。然后谭家英又试探性地说起相亲的事来,“我跟你说,你河下的姑姑说你姑父那边的一个亲戚,家里条件好,在县城买了商品房,家里还开了一个石材厂。他家有一个儿子跟你年龄相当,比你大个三岁,你看要不就这两天回来见见,顺便在家里过个年,听说今年正月初二庙里会请戏班唱戏,你也几年没听戏了,请个假回来怎么样?” 陈月红不愿意跟一个不了解人品的人过一世,又不想伤害妈妈的心意,于是便扯了一个谎,她说,“嗯——恐怕请不到假,其他人早就跟经理打过招呼了,再请就没人上班了。” 谭家英听到这话,明白女子不愿意。但是当娘的一心为了女子好,这个人家确实是所有上门来提亲的人里经济条件最好的。她自己当年吃了亏,找了个穷苦人家,害得两个孩子跟着自己吃苦,现在当然想着给女子寻一个好人家嫁,这好人家近在眼前,女子却不懂得抓住机会。唉,真不晓得这孩子心里怎么想的? 月红一直懂事听话,怎么这事这么不听劝呢? 不过谭家英不好责怪女子,她只能她苦口婆心地劝说,“月红,你年纪不小了,该定下来了。只要人家日子好过,比什么都强。年纪青可能讲感情多,等真正过日子了才晓得家里条件好,人老实,顾家的后生才是真正好。” 陈月红一时不知怎么给妈妈解释她关于找另一半的标准,也许妈妈听了会觉得她太年轻,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苦。所以她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晓得”。便没了声息。 谭家英晓得女子这是不同意的意思,她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唉……月红,你也别嫌我啰嗦,我是为了你好……难道你嫁过去我能得到什么好处不成?当父母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别的都是次要的……” 电话这头的陈月红低着头,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眼里泛着泪光。生活总是不在乎你愿不愿意……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发出一点声音“晓得……” 谭家英见谈不下去了,便说,“那没什么事就挂了吧,我还要去洗碗,刚吃了饭还没收拾呢。” 陈月红听着妈妈为她操心而沙哑的声音,心里不是滋味,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好。”,然后把电话挂了。 挂了电话以后,她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平时上中班,她会在吃完中饭后到床上小睡一会儿。 现在她的心里十分地乱,一面不想就这样回去相亲嫁人,一面又因为家里的担忧而愧疚。有时她心里也会想要定下来,不过她想既然要结婚过一辈子就一定要了解这个人的为人,她要找一个不说优秀,但起码要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好人。而妈妈所说的这些好后生也只是听了中间人的诉说,并没有实际了解过人品怎么样。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上班时间。她换好工衣,整理好仪容仪表,然后下了楼,来到了油站。点完了便利店里的商品数量就轮到她上岗了。今天是小年,很多公司都放假了,路上的行人不多,但是来油站加油的车子并不少,进便利店买单的客人络绎不绝,所以她没有时间去分心想别的事情。 十一点一到,同班组的加油员都走了,没一会儿班长也走了。陈月红做完报表、搞完便利店的卫生就已经到十一点半了。 油站外漆黑一片,寂静的马路上散落着昏黄的灯光。因为天气寒冷,路面上没有逗留的行人,寒风将路边的树木吹得沙沙响,她不自觉裹紧了自己宽大的棉工服。 横穿过马路,往里走三四米就到了宿舍楼下。她在宿舍楼下的沙县小吃点了一份三元的蒸饺吃。这是她经常光顾的小吃店,附近吃东西的地方很少,只有大马路边有两家大饭店,不过听说很贵,陈月红没有去吃过。只有这家沙县小吃比较划算,三元的蒸饺,五元的汤粉、云吞能吃饱。她每次吃东西都在这里,老板娘认识她,一来就笑着问:“老样子?” 吃完饺子,她因为心里烦闷,还不想回宿舍,就到沙县小吃对面的网吧去上网了。 这间网吧就开在陈月红宿舍的二楼,她每天都要从网吧门口经过。有时休息日也会进来放松放松。 穿过一扇常年开着的玻璃门就是网吧了。别看门头小,其实里边别有洞天。进门左边就是前台,前台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男人。他的后面是一个嵌在墙上的五层货架,货架上摆着泡面、瓜子、可乐、雪碧等吃的喝的。 进门右手边是一个五六百方的大厅。大厅里分八排摆了两三百台电脑,现在正是年轻人熬夜上网的黄金时间,网吧里坐满了戴着耳机打游戏的小年轻,还有一些人拿着写着开机密码的小纸条在大厅里巡来巡去找位置。 陈月红到前台交了十元钱开了一台机,上网费是两块五毛钱一个小时,随时可以退。不过不足一小时也得按一小时算,超过一分钟又得多记一小时。所以她每次都是掐着点关电脑。 她拿着写着密码的小纸条在大厅里转来转去,最后在靠里边的地方找到了一个位置。 上网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看电视剧不划算,又想不到别的。 她百无聊赖地登上了自己的qq,上网的人基本上都会第一时间把qq登上吧?反正她每次都会。如果碰到有好友上线会聊几句。 现在这个时间她的好友列表里大部分人的头像是黑着的。她的好友列表很简单,立生、成辉、三个舅舅,还有就是美娥、兰花等一起长大的玩伴,还有初中、高中几个同学,再就是几个在厂里上班认识的同事。 陈月红像大部分的人一样,首先去好友空间踩一踩,看看自己关心的人有没有更新相册和说说。她好友列表里的人基本上像她一样不怎么更新,倒是两个关系比较好的高中同学的说说和相册更新的很频繁。从她们更新的说说和相册,陈月红了解到她们有一段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也进入到了相应的行业就业。其中一个在县医院当护士,另一个当了小学老师。 不同的经历让原本在一间教室上课的同学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说不羡慕她们,那是假的。护士,老师,那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而她却在外地他乡漂着,现在甚至在为家里的催婚而烦恼。 陈月红再没有心情逗留了,刚好时间也到了凌晨的十二点半,距离她开机快一个小时了。她把电脑关了,拿着纸条到前台退了七块钱,心情低落地出了网吧的玻璃门,往四楼的宿舍走去。 没走几步,电话响了。 她疑惑这个点有谁会给自己打电话。她从工服口袋里掏出电话一看,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会是谁呢? 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焦急声音,“喂,你在哪?” 这让陈月红更加摸不着头脑,“你是?”,她猜肯定是别人打错了。 “我是张良啊,你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宿舍,没什么事吧?” 张良?哦,是油站的同事。陈月红对他有点映象。她刚来油站上班的第二天,班长说收银员也要会加油,以防不时之需。他让陈月红到外边随便找一个同事学。陈月红走到外边,刚好便利店门口就有一个加油员正好给摩托车加油。她站在旁边,等客人走后,不好意思地开了口,“你好,你能教我加油吗?” 一直背对她的同事回过头朝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说实话,当时这个同事给她的第一印象是有点丑。皮肤有点黑,个头也不高,头还有点大,一副憨相。 这个同事看来跟她一样不善交际,他挠了挠头,腼腆地笑着说:“我……我也才来没多久,要不你找别的老员工学。” 他朝四面望了望,看到其他同事都在忙,这才说,“那你过来。” 这个同事耐心地教会陈月红如何给车辆加油。不过因为陈月红和他不是一个班,因此跟他不是很熟悉,甚至连名字都叫不上来。今天她才知道他的名字——张良,今天她们班组有一个加油员请假,就让休息的张良来顶班。 对于同事的特别关心,陈月红有点错愕,不过她仍然表示了感谢,“谢谢,没什么事。” 陈月红猜测张良是从宿舍墙上贴着的联络表知道她号码的。 她走上楼,掏出钥匙打开了宿舍大门。此时宿舍里正热闹着呢。三名休息的同事悠闲地在客厅看电视,下中班的同事洗完衣服,正在阳台晾衣服,只有早班的同事在房间睡觉。 这套四房两厅的宿舍内住着八个加油员,两个班长,四个收银员,每天的这个时候是宿舍内最为热闹的时间。有些同事自己在外租房住,财务和经理的家本身就在这附近,他们用不着住宿舍。 当陈月红走到电视前,她所在班的黄班长端着洗脸盘刚好从公共浴室出来。他随口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 陈月红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往阳台旁边的房间走去。 这时候张良和另一名同事温小明刚好晾完衣服从阳台出来,他见到陈月红回来,解释说“我看到你这么晚还没回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黄班长开玩笑说,“你看我们的张良多关心同事,还特意打电话问你。” 张良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有,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在外边,我怕出什么事,就问一下。” 陈月红尴尬地笑了笑,就回了房间。她怕同事们拿这事开玩笑。 这一年的春节,陈月红没有回羊山,她留在陵南市过年。春节假期有几个同事请假回家过年,她正常上班,除夕到正月初六这七天上班每天额外有五十元的补助。即使是休息日她也乐意来顶班,反正在宿舍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多挣点钱来得踏实。 陈月红与同宿舍的李萍关系还不错。李萍就是陈月红第一天来宿舍见到的两个女孩中的一个,另外一个离职了。李萍的老家是本省的,不过比较偏远,她的口味不同于本地的甜口,反而像陈月红一样爱吃辣的。同龄的女孩间总有许多共同的爱好和话题。李萍的班次刚好和陈月红的错开了,相差一个班,比如陈月红上早班,李萍就上晚班,有重合的下班时间。所以她们经常会结伴去广场里的超级市场买生活用品,有时还会到广场后边的步行街去逛逛。 陈月红新年后的第一个早班,刚好李萍休息。她们便相约等她下班一起去逛街。 交完报表、搞好卫生之后,陈月红着急忙慌地跑回宿舍。宿舍里李萍已经换好了便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同她班组的张良、罗玉泉,以及陈月红班组的黄班长、陈伟杰几人一边看电视一边说话。 陈月红跟李萍说,“等我,很快。”,然后快速地跑进了房间。 客厅里的黄班长立马打探起来,“阿萍,你们要去哪里呀?” “去超市买东西。” 黄班长说,“哎,那我们一起去,刚刚我还和陈伟杰说一起去超市呢。” “啊,那我也一起去吧。正好要去买洗发水了。”罗玉泉这样说。 他接着转头看向张良,“唉,张良,一块去吧。你不是说沐浴露没有了吗?” 张良想了想说,“额……好吧。” 就在大家说话的当口,陈月红已经换好了便服。牛仔裤配短款绒外套,脚上的鞋子也由劳保鞋换成了轻便的运动鞋。 就这样,一行六人下了楼,往两里路远的广场走去。因为路途比较远,宿舍的同事去超市买东西一般会喊上同事,路上有伴,不至于太无聊。反正都是要去置办的,不如一起去。 一路上罗玉泉和陈伟杰都在不停地用本地话交流,还互相点烟抽。他们两人都是本市的,只是家在偏僻的乡下。黄班长劝两人不要抽烟,陈伟杰不在乎地说,“现在又不是上班时间。” 说完这个,他转头对走在后边的陈月红嬉皮笑脸地说,“要是小妹做我女朋友我就戒烟。” 惹得黄班长几人起哄,“真的假的?” 陈月红脸一下红了,她拉着李萍快速地走到前头,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陈月红对这个陈伟杰没有好映象,他仗着外形还不错,对宿舍里的女同事个个献殷勤,说没有分寸的话。而且恶习一大堆,在宿舍里抽烟、大吵大闹、还经常在网吧通宵。陈月红对他尽量避而远之。 穿过两面都是五金店的旧街,一行人就到了广场的前边。广场的正前方是公交总站,有许多的人在这里等公交车。不时有一辆公交车停在站牌前,从车上涌下来一批一批的年轻人。广场与公交站之间是一片空旷的场地,离公交站的这一面立了一排的集装箱式的五颜六色的小房子,这些房子是一个个的小吃铺,有炸鸡店、奶茶店,还有卤味店和面包店。 这一片算是这个镇子最繁华的地方了。广场的背面就是一条步行街,有手机店,服装店,鞋店,奶茶店,炸串店等等应有尽有。 在离公交站三四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破烂的老人坐在水泥地上,嘴里麻木地念着:“行行好吧”。他的面前还摆了一个铁碗,碗里散乱地躺着几张零钱,大多是一块的。 不用说,这肯定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陈月红于心不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的零钱,几步走到老人面前,将钱放到他碗里。等她返回来的时候,看见张良手里拿着一块包着包装袋的面包走到老人的身边,他把面包放下,快速地回到同事们中间。 班长作为过来人好心地告诉两人,“现在好多骗子假装乞丐到路边讨钱的,你们别被骗了。” 陈月红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愿意当乞丐,那是多么丢脸的事。“啊,真的吗?我看他很可怜的样子。你看他穿得这样破烂……” “都是假的。说不定人家在背后过得比你还好。没看新闻吗,上班乞讨,下班开豪车的人一大把。人家就是靠这样发财。” “不会吧?”陈月红还是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人愿意当乞丐。 见陈月红还是一副怀疑的态度,一直没说话的张良开口了:“对,是有这样的。我就碰到过。零四年,我刚出来的时候不懂,在车站看见一个老奶奶在讨钱,说她一天没吃饭了。当时觉得可怜,就把身上的两百元全部给她了,想着这些钱起码够她吃一阵子。没想到第二天又在别的地方看见她用同样的招数在路上乞讨。那时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可是有什么办法,钱是不可能再要回来了。自己那时候刚进厂,身上再没有剩余的钱,又还没到发工资的日子,厂里又不包吃,还是找自己的领导借的五十元,硬是憋着吃了一个月的包子。所以我现在不会轻易给乞讨的人现金,而是买吃的。因为确实有乞讨的团队专门组织老人小孩到路上乞讨。如果真的生活困难,那这点吃的也能起点作用;就算是遇到行骗的,那也无所谓,这没几块钱。” 听了张良的这番话,陈月红觉得这个世界是这样不可思议,同时觉得这个同事还挺有爱心的,不像表面看起来的五大三粗样。 黄班长更是竖起大拇指,说“小伙子好样的。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和见解。” 时间到了阳历的三月份,总公司组织团建活动,旗下的所有加油站按片区分三批去公司定好的景点游玩。 陈月红所在的班组与李萍所在的班组分到了同一批,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同事们兴奋得睡不着,坐在客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讨论明天的出游。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陈月红和同事们一起来到油站休息室。昨天财务张姐说好今天七点半在这里集合,张姐是负责带队的。 没一会儿,张姐也到了休息室。她说包车现在在另一个油站接人,马上就到了。 果然,不到八点,就见一辆大巴车缓缓停靠在油站的候车区,车上已经坐了不少人。那是其他油站的员工。 张姐招呼大家赶紧上车,等人都上齐了,大巴车重新出发,朝着七十公里外的景点驶去。 大约一个小时,车子停在一个湖心公园的门口。这是一座综合游玩场,里边有公园,健身区,一个人工湖泊,还有游乐场,总占地面积两百公顷。 下了车司机说下午四点在大门口集合,叫各个带队的人留心。下车之后,这一车人就以一个油站为单位,各自分开了。 张姐领着陈月红她们一行人先去了游乐场,公司买好了门票,凭门票进去就行。游乐场里有云霄飞车,海盗船,碰碰车,过山车,漂流,旋转木马等等所有的玩乐项目。陈月红之前从来没有玩过这些,她觉得很新奇。她把所有的项目都玩了一遍。 大家在游乐场玩了半天,又累又饿。张姐和黄班长提议大家去吃点东西,大家都同意了。于是张姐带着他们出来了,一行人在公园门口买了一点饼干和饮料垫肚子,坐在花坛的边上休息。 现在是下午的一点,离返程还有三个小时。可是大家不想再进游乐场玩了,那些项目太费体力。像黄班长和张姐两个上了一点年纪的都不愿意再玩了。 张姐提议就到公园里走一走。 她在前边领路,“来来来,走。” 大家跟着她往公园里边走。公园的入口不远处就是休闲健身区,这里安装了一排的健身仪器。这个公园是不用门票的,并没有设置门卡。今天又是周末,许多居住在附近的居民带着孩子过来玩耍。 过了健身区,就是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草地上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在放风筝。还有一些人在野餐,旁边还搭起了帐篷。 陈月红跟着同事们漫无目的地走着。蜿蜒的小路两旁的树上开满了紫的、粉的花。绿油油的草地上点缀着紫的、粉的落花。 穿过一座两边都是柳树的拱形木桥,就看见一个呈月牙形的人工湖泊。湖泊宽十多米,长估算不出来。陈月红猜至少有一里路长吧,因为她还没望到头,这湖泊在前头转了一个弯,被一片绿树挡住了。湖泊的两边修了宽敞的人行道,不过边沿没有建围栏。 这湖边的风吹得挺舒服,陈月红与同事们在湖边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坐了下来。罗玉泉、陈伟杰等几个爱说话的同事坐在一堆谈天说地,陈月红望着平静的湖面出神。 湖面上波光粼粼,柔软的柳枝垂到水面,一阵柔和的春风吹过,便泛起一阵阵的涟漪。 就在大家享受着这惬意的下午时光时,突然听见一阵尖锐的呼救声:“天哪,有人掉水里了” “救命啊!救命啊!” “天啊,那是个孩子!快点来人救命啊!” …… 循着声音看过去,陈月红看到不远处有人在水里挣扎。旁边的岸上围了一圈的人急得在喊救命。还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岸上的人们急得只会喊“救命,救命”,可没有人敢下去。 说实话,谁也不知道湖水有多深,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人在突发的情况下不能马上做出判断。 就在大家惊慌失措时候,张良甩开同事们,快速跑到离落水孩子近的岸边,然后一头扎进了水里。 他奋力地朝孩子游过去,因为孩子挣扎的缘故,加上水有一点流速,这时候孩子离岸边已经有五六米了。不过张良很快就够到了孩子。他抱着孩子往岸边游了过来。 岸上的人们松了一口气,“哦——,谢天谢地。” 张良抱着孩子游到岸边,岸上的好心人伸手把孩子和张良拉了上来。 好在孩子没什么事,只是喝了几口湖水,受了一些惊吓。 孩子的母亲把孩子抱在怀里喜极而泣。围观的人群很快散开了,张良则默默地回到同事们身边。 陈月红和其他同事早在张良跑去救人的时候就跟着跑来了,他们在岸上替张良结结实实地捏了一把汗。现在看到他好好地站在面前,都松了一口气。 同事们都纷纷称赞张良的英勇和善良。 “张良,不错嘛。” 就连吊儿郎当的陈伟杰都投去佩服的眼神。 张良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用手挠了挠头,笑着说,“这没什么,大家别这样,我都不好意思了。” 黄班长和张姐事后却惊魂未定,“哎呦,你吓死我们了。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万一出什么事呢。” 张良一边用手拧衣服裤子里的水,一边笑着安慰两人,“没事的,我自小在水库边长大,懂一些水性。” 事后同事们一直在论坛刚刚张良英勇救人的事迹,张良则一直不好意思地笑着。陈月红虽然没怎么发言,不过她心里也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同事刮目相看。 第八十三章 这年夏天,二十三岁的陈立生大学毕业了。 都说现在的大学生一毕业就等于是失业。确实是这个道理。据统计,今年全国高校毕业生人数超过六百六十万人,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今年的就业形势可想而知是多么严峻。曾经被誉为天之骄子的大学生,现在一出校门却要面临找工作难的现实问题,这不得不让人心慌啊! 谭家英和陈有和两口子心里愁啊。原本这两年北江的生意就不好。唉,钱是一天比一天难挣了。好不容易供了立生读书出来,心想着他读了大学出来总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吧,谁曾想现在大学生不吃香了!学校里不包分配工作就算了,就算自己去找工作也不好找。唉,世事难料啊…… 作为父母的他们又没什么本事,不能给孩子指一条明路,只能让他自己去闯出一条道来。 陈立生郁闷地在屋里待了五天。这五天里,他过得并不好。你想,一个大学生整日窝在家里算怎么回事?有和两口子因为北江的鞋生意不好,鞋厂放假早,他们一伙人五月初就回到羊山了。虽然爸妈没有说什么,不过立生自己心里不好受,爸妈拼死拼活供自己读书,还要他们操心自己的工作问题。 一些爱打探的人总是有事没事来家里打问,“啊呀!你家里大学生毕业了?准备去哪里高就?”,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似乎在嘲笑有和两口子的白白付出:看啊,你们两口子拼死拼活供孩子读了大学还不是一样打工,有什么用! 比如学贵,学贵花三千元送刚刚初中毕业的儿子到县里学习开勾机去了。他现在常常有事没事就爱在外边说唱:“我兴民学了开勾机的技术出来就是高工资,而且不担心没事做,一个月轻轻松松挣个三两千不是问题,比出门打工还强呢!” 他经过陈有和的屋门口时,忍不住停下来调侃有和两句:“有和老弟,听说你家大学生毕业了?哎呀,我听说现在大学生出门找工作也难呢。你家的准备去哪里高就?读了这么多的书,起码得有个高管的工作才配的上吧!” 这时候有和两口子就只能红着脸说:“那还不是看他自己的,我们也不懂,全凭他自己去闯。” 每当这样的时候,立生就恨不能马上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来堵住这悠悠众口,让爸妈脸上有光!这让他更加急切地想要参加工作。 其实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盘算着工作的事。南市的工资低,本身作为内陆落后的省市,没有多少工作机会,想要留下来是很难的。那就只能走出去。往发达城市走! 可是能去哪呢? 舅舅那里他不想去麻烦。 姐姐自己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工作,他更不可能让她操心,他知道她自己有许多的烦心事。 只能试着找找同学,看同学们有没有一个好的方向。 一毕业,同学们就各奔东西讨生活去了。大家还没来得及从大学毕业的喜悦中缓过神来,就被推到了严厉的现实生活里。 立生的同学中有一些接受家里的安排过上了按部就班的生活,更多的是像他一样,一毕业就为工作而发愁。 立生先是找到了同村的小东,问他有没有一个好的想法。小东自己也很迷茫,他说家里想让他去县里他伯伯的厂里上班,他哥哥就在里边当主管。家里计划让他们两兄弟就在里边做着,等以后再自己单干。小东说的伯伯就是庆来,庆来那个在县里当差的兄弟拉扯着帮庆来的大儿子开了一家公司,庆来的大儿子在里边当总经理,小儿子当副经理。而堂弟庆庚的大儿子从部队退伍之后也被安排进去当了主管。现在小东大学毕业了,庆庚又想让他也进去插一脚。可年轻气盛的小东不想接受家里的安排,他想自己出去闯出一番事业来。他也正苦恼着呢。 立生又想到什马的范同学。范同学跟立生的关系一直要好,他们从初一开始同班,后来又是高中和大学的同学。在这期间他还来立生家里做过几回客。范同学还是小东的同学,只不过他和小东的关系没有和立生的好。立生联系上范同学,问他有什么打算? 范同学说他有个表哥在上海,他准备去上海碰碰运气。 范同学问立生,“哎,你要和我一起去吗?我们一起去,有个伴。” 立生立马就说“好”,怎么不好呢?他现在正是不知道去哪里找事做,连个方向也没有,现在有人带路,正好解决了他的难题。 小东听说立生要去上海,他马上也说要一起去。魔都啊,那是多少有志青年向往的地方! 小东同家里立下誓言,说一定会在上海立下脚跟! 庆庚没办法,只能答应让他出去闯荡闯荡。 就这样,立生和范同学,以及同村的小东一起坐上了开往魔都的绿皮火车。 这三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年轻人怀揣着对大城市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期许,踏上了绝大多数农村孩子的唯一出路——打工。 听说上海是个遍地黄金的地方,他们有信心能在上海闯出一片天来。 火车带着这三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一路向东,朝着繁华的大都市驶去。 第二天早上,当东方刚刚露出一些鱼肚白,列车也到达了本次的目的地,上海的南大门——上海南站。 一下火车,三人便被眼前的场景所深深震撼。 这个火车站可真大啊! 足足有四层楼那么高,光出口就有四个!密密麻麻、行色匆匆的旅客仿佛就是一只只团团转的小蚂蚁!那样渺小…… 立生和同学被乌泱乌泱的人群淹没,根本找不到东西南北。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里边挤来挤去,最后还是请求工作人员的帮忙才顺利地找对了出口。 三人站在宏大的火车站站前广场朝身后望去,这才发现这个火车站原来是个巨大的圆形,三人不由得感叹这是多么伟大的建筑啊!大城市就是不一样!你看,路面上的行人连走路都带风,个个西装革领,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一派繁荣。到处是直入云霄的高楼大厦。 看来真的来对地方了。这里就是他们要找的大城市! 根据范同学表哥提供的路线,三人先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然后又搭了将近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范同学表哥的住处,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范同学表哥住的地方会这么偏,这几乎就是乡下地方,房子也是瓦房,又狭小。屋内更是连样像样的家具也没有,这炎炎的夏日,屋里就放了一台小电扇。上海属于四大火炉之一,夏天可以达到四十一二度的高温,可想而知,这小电扇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只是搅动了一下房间闷热的空气。 看来遍地黄金的上海也不好混啊。他们在来的路上还幻想着范同学的表哥住在高档的公寓,慢悠悠地喝着咖啡,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生活和理想总是天差地别。 表哥与三人打了个招呼,把钥匙交给范同学就着急忙慌地出门了,他还得赶去上班呢。 三人在范同学表哥屋里艰难地过了一天,这一天他们连吃饭也成了问题。这附近卖东西的店铺要走好远才有,他们又不认识路,又不好打扰范同学表哥上班。他们只能摸索着找到一家小卖店。三人买了几桶泡面,中午和晚上就煮泡面吃。 晚上范同学的表哥将近九点才回来,他给大家买了一些吃的和水果。他不知道表弟会带同学来,并没有什么准备。不过来就来了,都是老乡,这并没有什么。只是房间有点小,怕怠慢了他们。 这天晚上,这四个大后生就挤在这间不足十平米的瓦房内睡觉。由于床铺不够,大家只能把床垫抬下来摆在床前的地上,做成一个大通铺。床位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房间实在太热了,热得睡不着。几人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蚊子又多,一晚上拍打蚊子的声音就没断过。 这样勉强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立生三人便换上了他们最体面的衣裳,坐了三个小时的车去市里找工作了。范同学的表哥告诉他们,先坐公交车到地铁站,再搭两个小时的地铁就到市区了。 一进入市区,三人便被眼前繁华的景象深深震撼住了。整洁宽敞的大马路,马路上拥挤的汽车,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这楼高得几乎要戳破天际。路面上匆匆而过的行人个个穿着讲究,大家手里提着公文包,要不就是肩上背一个皮包。 三人不由得感叹,“这都是精英啊!” 他们被眼前的繁荣晃得头晕目眩。他们在心中呐喊:啊,我即将成为这些精英中的一员! 感叹过后,三人开始斗志昂扬地找工作。 可是工作并不好找。这个国际大都市最不缺的就是大学生。这里的大学生多得绊脚,路面上走的基本上都是大学生,有很多还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相比之下,毫无工作经验、普通大学毕业的三人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他们按照网上的招聘信息找了几家公司,可人家一看他们的大学文凭就无情地拒绝了他们。 这一整天,他们没有任何收获,有的只是灰心和无助。 连着四五天,他们也没有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 这令三人很是沮丧。 谁说上海遍地黄金的?黄金没看到,只知道花钱如流水。这里的物价普遍比别的地方高,三人口袋里已经没多少钱剩了。 第六天,三人到一家卖保健器材的公司应聘。应聘的是业务员,底薪一千一百元,有提成。提供住宿但是不包吃。在消费奇高的上海要用一千一百元的月工资生活这是很艰难的。可三人眼下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先寻一个落脚点。不能总是在范同学的表哥那里打搅,人家要上班,晚上还因为他们的到来不能睡好。 第二天,他们就搬离了范同学表哥的住处。打扰了这么久,他们实在不好意思。 三人搬进了公司的集体宿舍。宿舍在郊区,离公司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这间宿舍属于男女混住。一间五房的套房内住着十七八个年轻男女,他们都是公司的业务员。 公司要求统一服装,上身是横条纹衬衫,下身黑色西裤,鞋子只能是黑色皮鞋。衣服裤子属于工装,公司给他们每人发了两套,可鞋子就要自己买。三人几乎跑遍了宿舍附近的所有鞋店,终于买到一双最便宜的皮鞋。其实也不便宜,要一百五十元呢!买完鞋子,他们身上几乎就不剩钱了。这往后的一个月吃饭怎么办呢?好在有范同学的表哥,他借给他们每人两百元。他也没多少存款。范表哥也是个大学生,来上海两年了。不过没存到什么钱,月月花销大,几乎没什么钱剩。 等到周一上班的那天,立生、小东、范同学三人换上公司发的条纹衬衫、黑西裤,还打了红色的斜纹领带。 还别说,这样一装扮确实有点社会精英的样子。 穿上这一身衣服,三人又觉得有了一些信心,只要好好干,一定能干出成绩! 他们迈着长腿挤上了公交车,下了公交车再搭一个小时的地铁就到了公司的楼下。 这是一家保健器材公司。在全市很多大商场都设立了卖场。所售卖的商品大到几万块钱的按摩仪,电疗仪,小到几十元的钙片、木糖醇饼干等。 在总部报道之后,他们被分配到附近的一个商场里。公司给三人分别印了名片,名片上写着:业务经理:某某某。 他们的工作就是对进入卖场的客人兜售公司的产品,面对的客户人群以本地的老年人为主。 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需要在卖场等待客人上门,给客人推销商品、带客人做体验。有时也需要到路上去发传单。 他们这样努力地工作,可是一个月过去了,却没有卖出去一件大件,全都是一些几十、几百元的小东西。他们实在做不到像一些老油条一样把产品吹得天花乱坠,产品自然就卖不出去。说实话,这些东西并没有多大的用处,一些忽悠的话他们真的说不出口,尤其面对的是爷爷奶奶一辈的老人,他们不想骗老人。 没有卖出去产品,自然就没有提成,他们这一个月早出晚归,就得到一千一百元的基本工资。这是出乎他们预料的,人家不是说上海的工资高吗?在来之前,他们认为在这里一个月至少有三千的工资吧。这一千一百元只能勉强够一个月的生活费。除去买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话费、路费,一个月只能剩个六百元左右作餐费。在物价虚高的魔都,这是很困难的。立生三人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每天吃最便宜的快餐,早餐则是能省则省。 这还不是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每个礼拜一的例会。周一上午八点,所有的业务员要到总公司开例会。这实际上是一个批斗会,先是总结上一个礼拜的销售情况,表扬业绩好的人。接下来主管便要批评业绩垫底的员工,这里面每回都有立生、范同学、小东三人的名字。口头批评还不算,业绩最后十名的业务员要到门口的场地上做蛙跳,五十个一组,边跳边喊口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就努力找工作。我行,我行,我一定行! 说实话,这有点丢脸。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样夸张的动作往往会惹得路上的行人侧目,有些老人甚至会停下来边看边指指点点地笑。 他们坚持着做完一个月又一个月。 拿到第二个月的工资之后,小东就向公司提出了辞职。他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原本他以为外边的生活会多姿多彩,他还指望自己能衣锦还乡呢。现在却连个人样也没有,饭也吃不饱,在家里他何曾受过这样的苦。看来这外面的繁华不属于自己,他决定回老家。原本家里人就不同意他出来的,想让他去县里他堂伯伯的工厂做事。前面我们说过了,庆来一族现在在村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庆来包下山头种起了油茶树。他几兄弟又在县里开了一家公司,庆庚的大儿子从部队退伍下来就到这家公司做事去了,所以庆庚想让小东也去,家里怎么都比外边强,何必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省。可年轻气盛的小东想自己出去闯一闯,所以才执拗着跟立生他们来到了这里。谁曾想,这地方看着繁华,可终究不属于自己。所以他决定听从家里的安排。 没两天,范同学也辞职了。他嫌这里的工资低,工作又没什么前途。他另一个亲戚在bj,听说那里的工资高,他准备去bj闯荡。 范同学和小东都劝立生:别在这里做,没前途,工资又低,还不把人当人看。 这些立生当然知道,只是他不像小东,有退路可以选。他没有退路,不管前方的路有多少荆棘,也只能往前走。家里的父母还等着他的好消息呢,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呢? 他也不能再去连累范同学。出门在外谁也不容易,他也是去投靠亲戚的,不方便。现在自己有一个落脚点就已经很不错了。先这样做着吧,能自己养活自己先,慢慢会好起来的。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在这座国际大都市立住脚根,将来接爸妈来享福。 一个礼拜后,小东和范同学就离开了,只剩立生一人留在这繁华又陌生的城市。 第八十四章 小东和范同学离开后,立生照常上下班,只是他觉得有些孤单。在这陌生的城市,没有一个熟人,同事之间也不是很熟悉。 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静静地思念远方的家乡和亲人,同时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对于不够圆滑、口才又不好的立生来说这里确实不是久留之地,刚刚过去的一个月,他仍然没有卖出去一个大件,依然拿着一千一百元的工资。 每天早晨六点半,天才刚刚亮,立生就已经在去公司的公交车上了。往往这个时候公交车上就已经坐了不少人了,有时他能坐上位置;有时没位置只能站。他瘦长的身子站在低矮的公交车里显得格外扎眼。这三个多月以来,立生顿顿吃不饱,又瘦了一些。原来合身的工装现在有点大了。由于没吃早餐,他的肚子隐隐作响。唉,一千一百元的工资,扣除这个费那个费,能用来吃饭的就只有六七百元,平均划下来一天二十元。可一顿最简单的快餐就要十元以上,比如西红柿炒鸡蛋就要十一元一份,量还小。如果光菜少就算了,可以省着点吃。饭也少,跟喂小鸟似的。加饭得另外加钱,两元一小碗。这小碗跟家里的小碗不一样,只比拳头大一点,两个指节深。加了还不如不加。所以他很少加饭,虽然吃不饱。他觉得不值这两块钱。家里两块钱能买两三斤谷子,那能出多少饭啊! 这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马路两边的店铺除了一两家卖早餐的,绝大部分都关着门,人们还在睡梦中呢。 有时立生也会觉得沮丧,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不过看着公交车上,马路上,许许多多像他一样努力奔跑的人,他又豁然开朗了: 人是要吃些苦的。苦着苦着就甜了! 在路上折腾两个多小时,到公司就已经是九点了。上午没什么事做,主要打扫卖场的卫生、整理卖场的仪器。下午卖场才会忙碌起来,随着商场的人流增大,卖场也热闹起来了。一整个下午,立生都在耐心地接待客人,为客人介绍保健仪器的功能,给客人提供体验服务。 这样忙到六点,他才能下班。下了班,再坐两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立生每天下班回到宿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上用手机查本市的招聘信息,从里边筛选适合自己的,用本子记下。等白天人事上班的时候再联系。一般人事会先询问一些简单的问题,人家觉得可以才会通知去面试的。 他的工作每月有四天休息时间。由于卖场在周末的人流比平时大,所以公司不可能安排员工在周末休息。他的休息日被安排在每周的周三。每个礼拜三休息日,他会像工作日一样早早地起来,然后带着简历,学历证书到各家公司去面试。这些公司是他事先在网上联系过的。 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中意的。薪资待遇好一点的,大把的人在竞争,人家看不上他。他一没工作经验,学历又没别人的好;而与现公司差不多的,他又不想去。他现在是不能轻举妄动的,动一下说不定连这两顿快餐都吃不上。他想过了,要么就按兵不动,要动就一定要合心意的。他想,最好能找到一个与所学的知识对口的。 不过就目前来说,他还没有任何收获。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陈立生同宿舍的同事之间渐渐熟悉了。这个宿舍住着三个卖场的员工,白天他们在不同的卖场上班,只有晚上才能碰到面。因此到现在立生才真正认全这里边的人。宿舍里加上他总共住了十七个人,十个男孩,七个女孩。平时上班的时候大家基本只能打个照面,他们的工作虽说是朝九晚六,可路上坐车的时间要一两个小时,碰到堵车就更不要说了,所以大家可以说是早出晚归了,相处的机会很少。 时间转眼到了中秋节,这天陈立生照常上班。由于是中秋节,今天卖场的客人特别多,陈立生和同事们忙活了一下午,连水都没空去喝一口。直到六点一刻,大家才打卡下班。下班后,同事们都兴高采烈地搭上了通往这个城市各个角落的车子去找各自的同学、亲戚、朋友相聚去了。 陈立生在这个城市没有亲戚,没有朋友,也没有同学。他像往常一样,从卖场出来后先穿过一条繁华的街道。这条街道本身就是这片区域最繁华的主街道,平时就很热闹,今天更是拥挤。街道两面高楼的显示屏上播放着各种广告,把这一片天地照得比白天还亮堂。路边的树上全部挂上了喜庆的灯笼。由于临近国庆,路面上的路灯柱子上也都挂上了鲜红的国旗。到处喜气洋洋。 街道上挤满了出来游玩的人,人们三五成群,有的和朋友一起,有的和家人一起,大家的脸上都带着舒心惬意的笑。 立生穿过拥挤的街道,右拐进了另一条相对僻静一些的马路,再往前走一百米就到地铁站了。 地铁站同样人潮拥挤,手拉手的情侣、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孩子、笑嘻嘻的姑娘、挤在一堆说说笑笑的年轻人,与面露疲惫、提着月饼礼盒的中年人,以及像立生一样孤独的青年形成鲜明的对比。前者开心、活泼,后者沉闷、忧郁。 下了地铁,立生接着搭上了一辆公交车。幸运的是他今天竟然坐到了位置。车子缓慢地行驶着,路面上到处是成群结队出来游玩的人,立生看着车窗玻璃里自己的影子,莫名有些伤感。他想到了自己的家乡,以及家乡的亲人…… 下了公交车后,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爸妈都在北江,不晓得他们吃饭没有。 “喂,立生。”接电话的是谭家英。 立生打起精神,关心地问候到:“妈,吃饭没有?” “吃了。刚刚吃。” “吃的什么?” “吃的红烧肉,红烧鱼,还炒了两个小菜。今天过节,喊了金生和你叔叔过来一起吃了。刚刚跟他们喝了一碗酒,有点醉了。”谭家英听起来心情不错,声音是带着笑的。电话里传来金生和叔叔有丰的说话声。每到节日,谭家英都会做点好菜好饭,喊上有丰和金生一起来吃。丹红没出嫁前也会一起来吃,嫁人之后就来得少了。 听着亲人们熟悉的声音,立生感觉格外温暖。 谭家英想起来问儿子,“唉,今天过节,你吃的什么?” 立生怕妈妈担心,扯了一个谎说:“嗯,我也吃的红烧肉和鱼,吃来吃去还不就是那几个菜。” “是的,过节是要吃好点。” 母子俩聊了几句别的,立生说:“那你们接着吃”,然后就挂了电话。 打完电话,他的心稍微得到了一点慰藉。世上最能抚慰心灵的就是亲情,亲情给了他克服一切的动力。 立生并没有马上回宿舍,他先弯到不远处的小超市买了一份八元的凉菜,一瓶大瓶的可乐和一个五元的卤鸡腿。今天是中秋节,怎么都得犒劳犒劳自己。宿舍有煮饭的炊具,他准备回去煮点米饭吃。菜有了,肉有了,饮料也有了,还是挺丰盛的一餐嘛!他先前买的米还有,油盐也还有,范同学和小东在的时候他们煮过几回饭吃。油盐就是那时候他们一起买的。米是这后来他自己买的。 他提着这些东西慢慢地走在昏暗的马路上,路灯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路上没什么人走过,不时从路边人家的窗户眼里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 这是个团圆的日子啊…… 立生提着这三样吃食,进了宿舍所在的楼栋。 他上了楼,走到五楼自己的宿舍门口停下来。他把菜和饮料放在地上,从背包里翻出钥匙开门。一打开门,就闻到一阵香味。宿舍里另一个卖场的同事在聚餐吃火锅呢!三男三女正围坐在宿舍公共客厅里那张方桌上边吃边说笑,桌上摆了许多的菜,有蔬菜,有丸子,还有肉。旁边还摆了一大瓶可乐和一大瓶雪碧。桌子中间的电磁炉锅里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 立生想不到大家在聚餐,他有一些尴尬。原本他以为大家都出去玩了。这个时候如果人家出于客气喊他吃,他没出钱又不好意思;如果没喊他,他一个人坐在旁边吃,也会感觉怪怪的。 他硬着头皮进了屋,在门口换了鞋。就低着头准备往厨房去。 当他经过餐桌时,一个爽朗的女孩声音朝叫住他,“哎,陈立生,你也一起来吃吧。” 立生红着脸说,“不用了,我买了菜,煮点饭就行。” “哎呀来吧来吧,没事的,我们反正买了很多菜,吃不完。你的菜留着你明天再吃吧。” 这个爽朗的女孩叫杨美,是另一个卖场的同事。她进公司比立生早两个月,资历比他老。实际杨美比立生还小几个月呢。杨美的性格开朗大方,立生经常在宿舍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不过他和杨美平时没什么交集,只能算是点头微笑的交情。 因为大家平时还没有好到能坐在一块吃饭的份上,所以此刻立生当然不好意思坐过去吃。他推辞到:“不了,你们吃吧。” 杨美站起来朝立生不停地招手,“来吧,来吧。一块吃。真的,菜吃不完我们买多了。不吃也浪费了。” 此时其他坐着的人也纷纷喊到:“一起过来吃嘛,别这么见外。” 立生看大家如此恳切,他也不好再推辞。大家这么真诚,再推辞就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他把自己买的可乐和凉菜放到桌子上,尴尬地招呼大家吃。 席上,大家热情地招呼他吃喝,看着同事们可爱的笑脸,他的心里流过一阵暖流。自从爸妈出门打工之后,他和姐姐两人就没有过过一个像样的节日。像端午节、中秋节这样的日子,小一点的时候是去大姨或者河下的姑姑家过的,虽然吃得丰盛,不过做客始终不如自家自在。再大一点他们就不愿意去大姨和姑姑家过节了,他和姐姐两人宁愿自己在家里过,随便吃点什么。等姐姐到县里上高中之后,大部分时候就是他一个人过,因为离得远,假又短,姐姐为了省车费就没回来。当然,节日的正餐二伯会叫他一起吃,不过吃完饭回到房间呢,还是一样冷清,没有一点过节的气氛。所以他不喜欢过节,只想过年。过年大家都回来了,家里热闹。 此刻,在异地他乡,他却感受到了久违温馨,这令他触动不已。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总是这样令人动容。 经过这次聚餐,立生与宿舍的同事之间交流变多了,有时周末他也会和同事们聚餐,甚至一起出去买东西。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那么孤单和难熬了。 不过没过一个月,杨美和她同卖场的一个女同事就离开了。听说是去了一家旅游公司当人事。后面的半个月里陆陆续续又有两个同事离职了,大家在这里看不到希望,都选择了离开。 第八十五章 自从春天的团建活动后,陈月红与张良的接触多了起来。每个礼拜李萍会喊上他们几个一起去超市置办生活用品。在聊天中,陈月红了解到张良原来跟自己是一个省的,只是不同市,中间隔了两个市。这让两人都有种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 其实在陈月红在油站门口找到张良教她加油的时候,张良就对这个腼腆的女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后来的相处中更是喜欢上了这个有些忧郁的女孩。 不过他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腊月初的一天,陈月红早班,下班后她蹲在宿舍的地上鼓捣电饭锅煮饭。原来的插头坏了,她把电饭煲转到了客厅,插在客厅里的电视插座板上。 这时候宿舍里很安静,同班组的三个加油员在楼下网吧上网。黄班长去他老婆那里了,黄班长老婆就在这附近上班。晚班的人都在睡觉。休息的李萍也出去玩了。 现在是冬天,天黑得比较早,虽然还没到五点,可外边已经有点昏暗了。 饭快煮好的时候,陈月红在厨房炒青瓜炒蛋。菜炒好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去看饭好了没有。 当她蹲在地上拔插头的时候,张良从电视机右边的一间房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陈月红,挠了挠头,马上退回了房间。 陈月红坐在客厅的木沙发上吃了饭,期间张良又出来了一趟。他不自在地冲陈月红笑了笑,“吃饭呢?” “嗯。”陈月红抬头微微笑回到。 之后张良出了门,陈月红继续吃她的饭。 当陈月红洗完碗,坐在木沙发上准备开电视看的时候,张良又返回来了。 他径直走到陈月红面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有空吗?我……我有点事找你……” “嗯?什么事?”陈月红摸不着头脑。 张良难为情地挠着头,说“哎呀……你跟我出来一趟嘛。” 陈月红看他这个样子,以为他有什么麻烦事不方便在宿舍开口。于是跟着张良下了楼,两人并排走在去广场的那条旧街上。天已经黑了,这条昏暗的老街只有少数匆匆而过的行人。 从出门到现在张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陈月红忍不住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这时候张良很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家里在偏僻的农村,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出嫁了的姐姐。我家里条件一般般,房子是几年前起的两层楼房。” “哈?”这让陈月红更加摸不着头脑。 张良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口,“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听到这里陈月红整个人怔住了,不知怎么回答。她没想到张良找她是这个事。她一直没有出声,静静地望着脚下的路。 张良见陈月红一直不出声,他又说,“你可以先不回答,考虑几天再答复都不迟。” 陈月红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其实张良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不过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这时候两人已经走到广场公交站那里了。沉默不语的两人默契地掉转头往宿舍方向走。 两人默默地走回宿舍,宿舍里同事们都回来了。他们假装碰巧碰上的,在门口换了鞋就各自回屋了。 躺在宿舍的硬木板床上,陈月红平静的心被搅动了,她认真地思考了张良的话。说实话,张良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他没有陈月红讨厌的坏毛病,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牌。宿舍里其他的加油员有时会聚在一块玩纸牌,他从来不玩,只是坐在旁边看电视。做事也踏实,这从他平时工作中可以看出来。 另外他也从来不对女同事说一些轻浮的话。从这之前发生的一些事里能看出来他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而从今天他坦白家里的情况也能看出他是个诚实的人,不像一些夸夸其谈的后生,只会说家里怎么怎么样好。 陈月红思前想后考虑了很多,一直下不了决心。她是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即使张良不提这一茬,今年回家过年也该被周围的人催了。就是两家离得有点远…… 张良煎熬地过了两天,他一直没等来陈月红的回答。 这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发信息给陈月红:考虑得怎么样? 陈月红发来一个字:“好”。 这令张良开心不已。 经过深思熟虑,陈月红觉得张良是个可以共度一生的人。至于距离,现在到处通车了,去哪里都比以前方便了,不是很大问题。 由于两人都是奔着结婚去的,因此都在第一时间通知了家里。 谭家英知道月红找了一个外市的后生,一时难以接受。她怕女子受了别人的骗,因此她是不怎么同意的。她在电话里担忧地说,“嫁那么远以后有个什么事,娘家也帮不上忙……” 陈月红坚定地告诉谭家英:“不会的,他人很好。” 虽然陈月红这样说,可是当妈的哪个能放心女子嫁到远地方。谭家英煎熬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又给女子打了一个电话,让她考虑清楚。 陈月红肯定的告诉她,“人真的没有问题,一起工作了近两年的同事。” 看女子的态度,谭家英明白女子是认准了那个后生。她不再说别的,只说,“那这就带回家来看看。” 陈月红把这事告诉了张良,张良当然高兴,他马上找到经理请假。经理也很爽快地批了假。 没两天,张良和陈月红就坐上了开往庐市的火车。 当陈月红带着张良一回到羊山,塘堰一片的人家就传开了:有和那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找了一个外市的穷小子。那后生模样并不出众,个头也不高。真不晓得这个女子看上他什么了? 谭家英刚开始也觉得这后生没看出哪里好来。不过几天相处下来,她看出这后生是个老实孩子,没有花花肠子,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 最终她同陈有和点头同意了这事。两人想,既然女子认准了,肯定有她自己的想法。她让两人这就把婚礼酒席办了,免得别人说闲话。 陈月红说好,张良更是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听到两人要办酒席,一些好事者特意跑来屋里拱谭家英的火:“啊呀!月红说那么远的人家,怎么都要个十万八万,不然白养了一场。嫁那么远你还指望她以后照顾你呀,想都莫想!况且你同有和供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怎么都得把本要回来。” 谭家英不紧不慢地回到:“话不能那么说,有良心的再远她也会想着父母,没良心的就是近在眼前也是白搭。再说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不是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嫁得近一年也只有过年才能回来。现在车子方便了,去哪都快。说到我们供她读书,那书是读到女子自己脑子里的,又不是为了别人读的。至于你说的十万八万彩礼,那是不现实的,哪个农村家庭能掏得出那么多票子?咱都是有儿子的人,你嫁女子朝别人要这么高的礼金就不怕自己娶儿媳妇的时候也碰到女方狮子大开口?” 好事者听谭家英是这个口气,不好再说别的,只好打着哈哈退了出来。 虽然谭家英嘴上说无所谓女子嫁的远,实际上她一想到女子要嫁到两三百公里的外市,一年到头也不容易见上一面,心里就堵得慌,她在夜里默默地流了几回眼泪,她舍不得女子呀。 其实这几天张良心里也在打鼓,他早就听说这一带的彩礼偏高,不晓得身上的钱够不够?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月红的爸妈只跟他要八千元,两个长辈说:“八是个吉利数。希望你们成家以后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 他更没想到的是这八千元竟然包括了所有的东西!有和两口子对张良说,“你家里离得远,一些不必要的礼数就免了。我们这边也不好置办嫁妆送过去,大家就扯平了。” 张良一下对这两个长辈感激涕零,他心里发誓以后一定对他们好。 陈有和与谭家英一开始就不打算像有的人家一样把女子吊起来卖。他们只希望女子过得好,嫁过去不受婆家的欺负,两口子和和美美就是最好的。至于彩礼,那只是个彩头,讨个吉利的。要个八千差不多了。他们晓得,现在农村人家哪个手里也没多少现票子。如果真的要十万八万,那人家也只能是借。这样不就害了女子?如果那样的话,等于月红一嫁过去就背了一身的债,那她将来会过得很辛苦。他们不愿意这样。 不过一点彩礼都不要又不好听,你知道,农村里有的人说话很难听的,到时候人家会在背后耻笑:“你看,有和那个白送人的女子……怎么怎么着。” 所以陈有和跟谭家英商量就要八千,数字吉利。 他们已经盘算过了,办出嫁酒这八千元也差不多了。差的部分大不了他们贴补一点。虽然月红要嫁的地方远,可出嫁酒不能不给她办呀。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怎么都得热热闹闹嫁出去。 他们已经算过了,最少要请十八桌。这些年自家没有办过酒席,年年东家吃到西家转,他们这的风俗又不收礼,年年白吃白喝,欠下了不少的人情债,趁着月红结婚,把人情都还了。 没两天,谭家英就操办起了女子的酒席。要提前通知亲戚朋友,还要置办肉菜、烟酒等。 陈有和还请歉世叔看了一个好日子,腊月二十六。那天日子好,而且到那时绝大部分的人都回老家了,好请客。 得到消息的陈立生为姐姐高兴,他匆匆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站票。现在正值春运,火车票早就被抢光了,只剩站票。 经过一晚上的颠簸,第二天一早,他就回到了羊山,见到了姐姐、姐夫。看姐夫的面相和他的谈吐,立生知道姐姐找到一个可靠的人,他真的为姐姐感到高兴。 在腊月二十六这一天,陈有和屋里热热闹闹地做起了酒席。陈月红没有特意去置办喜服,她觉得没什么必要,只穿一次就丢了怪浪费的。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她和张良穿的是平常的衣服。其他的请人化妆、录像等等都没有折腾。不过张良仍然到什马镇上给她置办了金戒指,他觉得一辈子的事,再怎么节约,戒指怎么都得要有一个。他还买了一台液晶电视,和一个饮水机送到丈人屋里。长辈体谅他,他也不能这么不懂事,谁家养大一个女儿也不容易…… 婚礼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就是请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在一块吃个饭,顺便认识一下新姑丈。 除了陈月红的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妈,其他的客人吃了一餐中饭就走了。嫁女儿不比娶儿媳妇,嫁女饭只请一顿的。 晚上仍然开了三桌,陈月红的三个叔伯家,还有舅舅、姨妈等几十口人。吃了饭,客人们都散去了,谭家英和陈有和两人在楼下收拾,立生和月红在楼上招呼留宿的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妈五家人,这么多人要洗漱,光热水都要不少。 期间谭家英还不时上上下下给客人们找毛巾、找拖鞋等。 她和陈有和忙到将近夜里十点才上二楼来,这时候小孩们都去房间休息了。二楼的三间房间铺成了大通铺。这五家人加上小孩总共二十二口人,再加有和两口子,立生和月红、张良,总共二十七口人,房间和床铺都远远不够。 谭家英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姐夫在二楼的小厅里玩扑克牌。没床睡,只能委屈他们用这个方式熬通宵。 谭家英把月红和张良叫到自己房里,把今天收到的礼金总共两千交到了月红手上。这是三个舅舅、两个姨妈和三个叔伯、两个姑姑包的礼金,外人的都没收。 另外以她和陈有和的名义包了两千元的红包。陈月红和张良说什么也不要,她们知道这一场酒席办下来老人还要亏点本。谭家英坚持叫两人拿着,说以后过日子用得着。立生也另外包了一千元红包塞给姐姐,这是他这半年多来省吃俭用省出来的一点钱。钱不多,是他的一番心意,这是他对姐姐的祝福。 陈月红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亲人们不管怎么样都在默默地支持着她…… 第二天吃了早饭,舅舅们和两个姨妈就都回家了。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有大雪,他们想赶在下雪前回到家。 张良也订好了今天回老家,家里的爸妈等着他们回去开席呢。 吃过中饭,天黑沉沉的,开始飘起了雪花。月红和张良要到新店子去赶东村去市里的那趟班车。他们拉着行李箱,冒着雪出了门。 立生和金生陪着两人出了村。两个后生走在姐姐姐夫的两边,一边说着话。谭家英怕自己去了会控制不住情绪,便没有去。 天越来越沉,雪越下越大。几人冻得嘶嘶叫,他们加快了脚步。 刚过了光明桥,天上就下起了鹅毛大雪。还好刚刚出门的时候谭家英让他们带了一把伞。立生把伞打开,撑在姐姐的头顶。 姐弟俩靠近了一些走。他们叫金生和张良一起挤过来,两人推让着说,“就你们打,挤不下。” 看着立生因撑伞而冻得通红的手,月红一下伤感起来。以后她和立生就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了…… 她的眼睛一下模糊起来,朦胧中,脑海里浮现出曾经她和立生相依为命的日子…… 到了新店子,四人缩在大路边一户人家的墙根下躲风。雪渐渐变小了,天也放亮了一些。 月红怕立生和金生冻坏了,叫他们先回去。立生和金生乌着嘴巴说,“不冷,还站一会儿。” 四人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才看见有班车从什马方向来。 月红跟着张良上了班车,车子缓缓开动,立生和金生在车下向她挥手,月红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再见,我的亲人…… 再见,羊山…… 第八十六章 陈月红在张良的老家待到正月初三,便和张良回到了陵南市。他们的假已经到期了,得赶回去上班。 回来后张良买了喜糖发给同事们,并宣布了他和陈月红的好事。同事们没有想到他们真的结婚了。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在外边处的男女朋友绝大多数都是玩玩而已,腻了就各自回家相亲结婚去了。对于两人的结合,大家送上真挚的祝福。 没两天,陈月红和张良从宿舍搬了出去。他们在油站附近租了一间小单间住。他们租住的是一栋五层的老旧楼房,在三楼。占地面积不足两百平米的老楼每层被隔成了八个小单间。楼道里没有窗户,白天也是昏沉沉的。狭窄的走廊,银色的铁皮门。一打开房门,屋内的景象一览无余。昏暗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旧木床,别的什么也没有。进门左手边就是一个没封顶的卫生间,卫生间一出来就是一个用水泥砌成的小台子,台子上有油渍,紧挨的墙上也有两道被熏黑的污迹。看来这是个煮饭台。 往里走几步就到床边,床顶着墙放,墙上开了一个小窗户。防盗窗都生锈了。窗户外三四米远的地方就是另一栋楼的窗户,城中村的房子都起得密密麻麻的,恨不得贴在一块。不过这也能理解,多一点地方就能多做房间,也能多收房租,哪个房东不想多起点房子出租? 本来陈月红和张良都嫌它太破旧了,窗户又小,晒不到太阳,到时候晒衣服都成问题。不过最终他们还是定下了就租这里。只因它够便宜,只要两百五十元一个月,比他们之前去看过的所有地方都便宜。陈月红想,房子嘛,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再漂亮也是别人的,而省下的钱却在自己口袋。所以她和张良一致同意租这里。 交了一个月房租和押金之后,他们就拿到了钥匙。 陈月红和张良从旧货店淘来一张二手长桌和两把椅子,还在两元店买了几张山水贴画贴在紧挨着床沿的墙上,这墙掉皮,用贴画遮住,免得弄一身灰。张良又在油站借来工具,在屋里拉了一根长长的铁丝,方便挂衣服。两人又将宿舍的生活用品全部搬来,就这样开始在这间破旧的屋子里过起了日子。 日子很平淡,也很枯燥,除了上班就是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待着。 大部分时候,陈月红和张良的班是错开的。她上晚班,他就上中班。 因为在外边吃快餐又贵又不卫生,陈月红和张良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煮饭吃。他们花一百五十元买了一个电磁炉,还送炒锅和煮锅。另外买了一个电饭煲,三个盛菜的盘子和两副碗筷,就开始了自给自足的生活。 陈月红上班的时候,张良就会去买菜煮好饭,然后送来油站。张良上班的时候,陈月红也会煮好饭。张良为了不让陈月红跑一趟,一般会在去上班的时候就带上饭菜。每顿都有吃剩的,这些饭菜带到油站,吃的时候只需要在微波炉上加热一下就行。 张良比较细心,陈月红月事的那几天他会很贴心的煮红枣乌鸡汤给她喝,不让她干家务,更不会让她下冷水,洗洗涮涮的事他一个人包了。有时陈月红过意不去,说:“放那里,我好了再洗”。他便会很不解地说,“谁规定的一定要女的干家务,你不舒服当然得由我来照顾你”。其实平时的家务他做的也不会比陈月红少,只要是谁没上班,谁就顺带着把那点事做了。 出身穷苦人家的张良,更加懂得两口子之间需要互帮互助,这样日子才会越过越好。 综上所述,张良真的是一个很适合过日子,会顾家的好男人。他从来不出去野玩,每天规规矩矩上班,下班第一时间回家相帮着做家务。 张良也有一些缺点,比如脾气太直了,同事之间不会圆滑处事,容易得罪人。他认准了什么事就容易一根筋,不知道变通。只知道老老实实干活。陈月红知道这种性格是不适合职场的,张良大概不容易有升职的机会,因为他的性格。 他也不知道浪漫,从来没有给陈月红买过一束花。只有一天晚上两人在广场散步,碰到一个小女孩在路上卖塑料花,女孩到他面前央求他,“叔叔买一朵吧。” 他看在小女孩可怜的面上才勉强花两元买了一朵,顺便送给了陈月红。 不过陈月红仍然很庆幸她找到了一个可以真正让她安心的人。 她见了太多那种吊儿郎当、不顾家的男人,一般那家的女人会很操心,像带小孩一样拉扯着男人,太辛苦了。 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也不错。 谁说两个人在一起就要轰轰烈烈?平平淡淡也是一种幸福。两个人过日子,只要步调差不多,不会一个往南,一个往北那样拧巴拉扯,那就可以说是一件幸事了。多少夫妻的日常是南辕北辙,争吵不断的。无休无止的内耗只会让两个青年男女很快没了生活的动力。 相比之下,她可以说是幸运的。 时间很快到了农历的三月。这天陈月红上中班,张良休息。 晚饭是张良煮好送来的。他来的时候正是下班高峰期,来油站加油的车辆排到了路口。陈月红忙着应对客人,没空理他。张良把饭盒放到员工休息室,跟陈月红说了一声就走了。 等客人都走了,油站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两个客人时,陈月红才让黄班长来替岗。她给黄班长交代了几句,然后赶紧跑到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其他同事都吃过饭了。她打开包了一层袋子的饭盒,三格的塑料饭盒里从左到右一次摆放了辣椒炒肉,米饭和三颗红彤彤的大杨梅。 哪来的杨梅? 陈月红猜一定是张良买菜的时候顺便买的。 现在的杨梅肯定很贵!现在还不是出杨梅的季节,估计要十几二十块钱一斤呢! 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陈月红在心里嘀咕。 张良一直很节俭的,平时下班买瓶可乐都得犹豫,怎么今天买这么贵的东西,陈月红心里想着回去得说说他,还得存钱建房子呢,不能大手大脚花钱。 不过这杨梅是好吃呢,酸甜多汁。 十一点半,陈月红做好报表,从油站出来。当她走到马路对面时,看见张良蹲在一面墙根下等她。不管是陈月红上晚班还是下中班,只要张良得空,他就会送接。他怕她走夜路不安全。这样体贴的照顾,让陈月红不好责怪他今天的大手大脚。 她只是问了一句,“怎么今天买了杨梅?很贵吧?” “还好,十七块一斤,买了十块钱的。” “太贵了,下次别买了……” “没事,想吃就买一点,又不是天天吃。” 两人就这样肩并肩走回了出租屋。 一进屋,张良马上去被子下摸着什么。很快他从被子底下翻出一个朱红色的小纸袋。一眼望过去,能看出纸袋的做工很精致。 他笑着把纸袋递给陈月红,“来,给你的。” “什么?”陈月红接过袋子,打开一看,里边还有一个红色的小盒子。 她怀着惊喜的心情伸手掏出盒子,迫不及待地问,“什么呀,搞得这么神秘。” 张良不回答,只是笑着看她。 当陈月红打开盒子,一条金灿灿的项链呈现在她的眼前!精致的链子中间吊一颗花朵形状的吊坠。 是金项链! “怎么买这个?”陈月红欣喜中带着些许责备。她知道现在的金价不便宜,去年在什马买一个戒指就花了一千五百元,这么一根项链怎么都要三千元…… 张良笑着说,“今天是你生日啊,给你买的礼物。” 陈月红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平常她根本不会在意,这又不是大生日。在她们那,只有逢十、二十等这些大生日才会想起来,像这种年年都有的小生日根本没人在意。 “我们那小生日是不过的。”陈月红把金项链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说实话,看到金项链的时候,陈月红很惊喜。又说一个实话,当她在羊山看到跟自己差不多大的新媳妇都有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傍身,而自己仅有一个戒指时,陈月红是有些胆怯、心虚的。她甚至都不好意思跟那些金光闪闪的人坐一块。并不是说她多么虚荣,而是那样一个环境因素造就的特别心理。真的把你放到那样一个环境,周围的人都以金银为贵,对没有“三金”的新媳妇持有嘲笑的态度时,不管是谁都会胆怯,觉得低人一等。其实呢,这些金器也只会在老家出现,当她们到外地打工时,她们便会收起来藏好,免得被坏人惦记。最终陈月红的理智打败了她的这种胆怯心理,她想,要笑就笑吧,反正也没几天。 “就想给你买。”张良笑嘻嘻地看着陈月红说。 张良在羊山看见别的年轻女人都有金项链,金戒指和金耳环。他知道这就是“三金”,他当时准备在什马镇上买的。别人有的,月红也要有,不能让别人笑话她。可月红不让买。她说平时也不会戴,一年只戴一两回,没必要。她说买一个戒指就行。钱留着有别的用途。他当时也看不上那些款式,太土气了,所以就听月红的只买了一个戒指。但是他心里还是觉得让月红受委屈了,所以今天趁着月红生日,他悄悄到商场一楼的那家连锁金店买了这根项链。每次他和月红来超市买生活用品,总会从这家金店经过。看着明亮的柜台里摆放的那些精致项链,他觉得月红戴一定很好看。 张良给陈月红带上项链,打量了又打量,满意地笑着说,“好看。” 陈月红摸着脖子上的金项链,觉得自己很幸福。有人疼,有家回,这便是一种幸福。 平淡、温馨的生活之外,陈月红经常会陷入到一种对未来的忧虑中。 她和张良的工资都不高,她当收银员平常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六七,而张良只有一千四五。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只有三千。碰到当月被暗访的员工没有规范操作时,工资还会更少。而每月的房租水电就要三百元,两个人的伙食费起码要一千元,每月的电话费,加上时不时去超市购置一点生活用品。进一趟超市没有几十上百是出不来的。这样算下来,一个月最多只能存一千左右。 唉,要何年何月才能存到钱建房子呢。她和张良计划在五年内建一栋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按这样的进度,不容易啊。 既然成家了,就不得不考虑生孩子的问题。如果真的生了孩子,那必然有一方不能工作,可是按这样的工资,一个人怎么能养活一家人呢?总不能让小孩跟着挤在这样破旧的出租屋里长大吧? 另外,两边的父母也在一天天老去,万一老人生个病要怎么办?每月拿千把块的工资,陈月红的心里是没底的。 得想办法改变啊…… 可是能干嘛呢? 她和张良都是高中学历。学历不高,又没有任何技术,去哪里工作都只有一两千的工资。做生意吧,又不知道做什么。她有过失败的经验,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陈月红也会经常同张良说起这事,张良也像她一样烦恼。他今年二十六岁,月红二十五,这个年纪正是尴尬的年纪,再过几年就三十了,到时进厂都没人要了……他也焦虑,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可是想来想去,一时又不知道做什么。 第八十七章 自正月初七从老家回到上海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陈立生仍然在保健器材公司上班,拿着每月一千一百元的最低工资。在保健器材公司上班这半年多来,他身上没有一分钱存款,也没有给家里交过一分钱。没办法呀,工资低,又不包吃,一个月一千一百元的工资对于要在上海生活真的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他为了省钱,晚上都会自己在宿舍做饭吃。自己做饭比外边吃要便宜得多,他一般是下班之后弯到宿舍附近的菜市场拣便宜菜买。荤菜吃得最多的就是鸡蛋,一个礼拜才买一回肉吃。这样扣省出来的一千元在姐姐结婚的时候他一并给了姐姐。这是他对姐姐的祝福,也是一点心意。他虽然还没成家,可是也知道要成立一个家庭可是很不容易的,处处要用钱。 对于姐姐的出嫁,他心里是舍不得的。他和姐姐那些曾经一起相依为命的日子还历历在目,可转眼姐姐就嫁人了,他也成了一个大人。时间真快啊…… 回羊山过了一回年,除了对姐姐的出嫁不舍,还有一些别的事困扰着这个年轻人。 一回到家,左邻右舍的邻居就来打听他的工作情况。大家起哄似的问,“立生,听说你在上海工作?工资有万把吧?听说上海的工资高得很呢!” 立生照实说,“没有,哪有那么高。我现在才千把块钱一个月……” “啊呀!那还是低了。你是大学生呢!在北江打鞋也不止这些呀。哎呀,现在大学生真不值钱。” 每当这样的时候,立生就会感觉丢了父母的脸。自己读了大学出来还不如人家那些读小学、初中的人挣得多。 这令他整个正月都不好意思出门。 年初二,范同学和小东一起来家里坐了一会儿。三个好朋友几个月没见,分外亲切。谭家英装好了新年果子摆在桌上,又备好了酒水饮料,热情地招呼着儿子的朋友。她陪几个年轻人喝了一碗酒就出门去菜市场附近玩去了,她怕她在家孩子们不自在。 谭家英走后,立生同小东和范同学亲切地叙了一会儿旧。期间范同学问立生,“你还在原来那里做呢?” 立生无奈地说到,“是啊。暂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小东和范同学抱怨了一通他们共同的旧东家:“嗨呀,那个埋人的地方没有一点人性,待遇又差!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完的那两个月。立生,我劝你快点离开那家埋人公司……” 立生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正在找。找到合适的就辞职。” 范同学和小东各自说了自己这几个月的工作情况。小东说他在伯伯的公司做得挺好,下班没事就和哥哥、堂哥一起出去吃宵夜,隔三差五还能回来看看。他说他准备考驾照了,公司有车,方便回来。 范同学呢,也还不错。他说他在bj的工资比上海那里要高许多,足足有四千元一个月。就是消费高。光住房就要八九百元一个月,还是那种见不到光的地下室。不过他不用租房,他和哥哥挤在一间地下室。每月除了开销还能存个千把块。总之比上海要好许多。 范同学诚心地邀请立生跟他一起去bj。立生摇头拒绝了,“再看吧”。他不想去打搅范同学,况且他自己心里有一些方向,他想朝着自己心里想的去走。 小东也想拉立生一把,他让立生要不就不出去了,跟他一起在县城干。 立生更加没可能会答应,本身小东就是寄人篱下,他怎么能厚着脸皮让小东去为他求人呢?这肯定不行! 陈立生狠心地拒绝了两个好朋友的心意,他想要靠自己在上海立稳脚跟。 来到上海,他每天除了上班,就是不停地奔走在找工作的路上,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他有一些沮丧。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或许不该留在上海……虽然这里是国际大都市,就业机会大。可是竞争也激烈呀,能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有能力的高端人才。有时他会想,或许像我这样资质平平的人真的不适合大上海…… 不过立生的内心是坚毅的,他相信只要自己够努力,一定能行的。 今天是周三,陈立生的周休日。他照例起了个大早,七点整,他就穿戴整齐地下了楼。他下身穿着黑色工装西服裤,脚上的黑色皮鞋也是公司上班要求买的。这双皮鞋已经跟了他半年了,鞋面都变形起皱了,鞋底也磨平了。立生估计它快撑不住了,右边脚的侧面有开胶的征兆。 他的右边肩膀上还吊一个黑色的长肩皮革包。这个包也是公司要求配的。包里放着的是他的学历证书、求职简介,以及身份证、公交卡等重要的东西。不用说,今天又是他找工作的一天。 立生早几天在本地的招聘网上看到一家门窗公司招门窗幕墙预算员。主要负责投标报价和结算。招聘简历说的试用期工资一千五,转正之后另说。还买五险一金,包吃住。总之比现在的公司待遇要好很多。他觉得自己挺符合,就投了简历。没想到人家很快就叫他去面试,他便同招工的人商量好今天上午过去面试。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冬天的寒冷并没有完全褪去。另外上海属于亚热带海洋性季风气候,风大,雨水多。这不,天空正飘着绵绵的细雨。空气里像时刻有一团雾一样朦朦胧胧的。湿冷的海洋季风从脖子里灌进了他的衣服里,陈立生不自觉裹紧了身上黑灰色的羽绒服,低着头闯进了绵绵春雨里。 他尽量避开积水,免得皮鞋泡水开胶,一路小跑着冲到公交站。公交站离宿舍有十分钟的路程,上车时他的头发已经湿的像刚洗过一样。 公交车上照样已经坐满了人。由于市区的房租贵,上海又大,很多人在市区上班,却在很偏僻的乡下住,路上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因此每天的六点多久就能看见许多睡眼朦胧的年轻人挤公交车、赶地铁。上海的节奏是很快的,稍微放慢一点脚步就会被淘汰。 立生往车箱中部走去,他用右手拉着头上的手环,左手护着包。 他在公交车上坐了十几站路,到最近的地铁站下车。然后跟着汹涌的人潮挤进了地铁站。不用说,这个点的地铁站是一天里最为繁忙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挤进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一列列地铁将这些人运送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各自的岗位。 下了地铁,陈立生又搭了一趟公交车,他在这趟公交车上坐了三站,然后就到了本次的目的地——逐梦门窗公司。 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公司,公司人数一百人,主营系统门窗、智能门窗的研发和销售。 陈立生摸索着找到门窗公司的大门。现在是上午的九点,门窗公司已经上班了。他找到前台,说明是来面试的。前台的工作人员带他进了一间房间。房间里像教室一样摆放了四张桌椅,房间的正前方是一张白色的幕布。工作人员让他等一下,等会儿会有人能面试他。 陈立生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望着窗外绵绵的细雨,心里担忧着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成功。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首先问立生知不知道公司是做什么的。 “知道。做系统门窗和智能门窗。” 男人麻木地问到,“我们要招的是门窗幕墙预算员。你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吗?” 立生诚恳地回答,“没有。不过我会很快跟上公司的节奏。” 男人迟疑了一下,又问了立生的学历和专业。 立生有些犹豫地回答,“大专,电子机械”。这个学历,在上海来说是最普通的。他心里已经在打鼓了,人家问到了经验,他是完全没有经验的。 男人打量了立生两眼,觉得这个后生还算靠谱。他轻描淡写地说到,“行吧。你通过了。看看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对了工资待遇方面你有了解吧?” 听了这话,陈立生激动得心里一颤,他连忙说,“了解了解。给我三天时间行吗,可以的话我下个礼拜一来报道”。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竟然有些颤抖了。 “可以。” “谢谢。再会。”立生道了一声谢,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此时屋外已经停雨了,灰蒙蒙的天空有了一些放晴的迹象。从一条裂缝里漏出一点蓝白色的光来。 陈立生踏着轻快的脚步,一口气跑进即将放晴的天空下。 他悠闲地边走边朝马路两边看。 啊,路旁居然开着许多的迎春花!他之前都没发现。你看,缝隙里、花圃里、墙脚下,到处都是它的身影。 看来,寒冷的冬天终于要过去了,春天真正到来了! 很快,陈立生就在保健器材公司办好了离职手续。他提着自己的行李从城市的一头折腾到城市的另一头。住进了新公司宿舍。宿舍在公司的对面,是一栋小楼,分男女宿舍。新公司还管工作餐,立生终于不用为一日三餐而操心了,公司的伙食还不错,这是他来上海之后第一次敞开肚皮吃饭,真畅快啊。 立生上班的日常大部分时候是在公司打打杂,哪里需要就去哪里。除了打杂,他还需要跟着老员工去看现场,学习怎么算多少层的楼层应该用多厚的玻璃才能对抗几级的风力,以及对应门窗的预算。 他在新公司还算适应,同事之间都挺和睦的。到现在为止,立生才真正觉得自己在上海有了一点立足之地,他下决心要在公司好好干,争取早日成为一个资深的预算师。 第八十八章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学贵这阵子又变得意气风发起来。他的儿子去年初中毕业,他就花三千元送儿子到县里学习开挖机了。这不,今年年初学成归来,在田中镇的一个老板那里做事,一天有一百呢! 啊呀!这么算的话一个月就有三千元呢!这不比打工强多了? 学贵想:兴民有了一门技术,能挣钱,以后讲媳妇不用愁,只有他,挑捡的份。 学贵又开始在大队那里同一起打牌的牌友说唱自己的好事,“不瞒你说,我兴民现在可算是有一门好手艺。他才学出来就有一百元一天,那算下来就有三千元一月,比外边上班还强不少呢!听庆庚家小子说外边也不好混呢,他去年出去上了几个月的班,你们猜工资多少?才千把块!嗨呀,我说了吧,不要白白浪费钱送孩子去读那么多的书,只要会算数,会写字就成,多了没用。” 牌友们很赞同他的观点,“是呢。确实是这样,读书多也大把人混得不好,反而没上几年学的当了老板。” 因为家里又多了兴民挣钱,学贵眼下想先把屋里装修一遍,你看家里的铁窗户都生锈了,不好看。现在村里家家户户不用这种掉档次的铁窗子,统一装的是铝合金框架,中间是一整片的玻璃。学贵想把这窗子换了,再买两样家具。他不能让自己掉队,别人家有的,他也得有。 莲香由着学贵的心思来,她没空去管这些。莲香一年到头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她不是在田里干农活就是在下水泥,或者在坪山给庆来的油茶林铲草。她不去挣点票子,难道光指着存折里的那五万块钱过活?兴民刚刚学成出来做事,虽说现在有一百元一天,可这活不是天天有的做,一批工程完了要等下一批工程。可是天天打开门就得花钱,柴米油盐哪样不是钱?先不说其他,就是兴民结婚都得要一大笔钱,现在结婚不比以前了,彩礼一个比一个高。兴民今年虚岁十八,用不了几年就该成家了。 莲香这几天在庆来屋里做活,山里有人在庆来这里定了一批钢筋水泥,她和另外三个男人随车去卸货。昨天去的是东村,今天听说还有另一家要送,在南坑村。那是比东村要偏得多的一个山脚下的小村庄,离什马镇集足足有四十里地呢。这是现在通了车方便,以前去东村和南坑的路是那种盘山小路,有女子的人家都不愿意女子嫁进去。 昨天从东村回来的时候,庆来就说好了今天还要去,所以莲香今天早早地煮好了中饭。庆来说运货的师傅十二点左右来,莲香赶紧吃过了饭,兴民在工地吃,只有她和学贵两人吃饭。 莲香快吃完的时候,学贵才从大队那里荡了回来。莲香出门前交代学贵把两个碗洗一下。 学贵不满意地嘟嚷道:“你就这么忙?连两个碗都要磨烦我来洗?” 莲香没有理会他,到楼梯脚下拿上她那件藏蓝色的连帽披肩就独自出门了。 此时庆来的场地上,已经来了两个一起下水泥的男人,一个是光明大队“老狗”,一个是下店子的陈友发。 莲香同那两人蹲在塘堰边说着玩笑话。这两人和莲香经常一起下水泥,很熟悉了。 自从送走的女子和莲香走动后,莲香的心情舒畅了许多。这些年她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辛苦点,可心里无牵无挂舒畅着呢。特别是几个女子都生儿育女了,就连小梅也在去年结婚了。她心里没有烦心事,只想着多挣点钱给兴民娶老婆。而且由于学贵常年当闲人,他对莲香多少也尊重些了,大小事还是会问过莲香的意见,儿子也算听话,莲香觉得自己辛苦点也值得。 所以现在莲香脸上经常能看见发自内心的笑,那是对生活的满足。 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个下水泥的伙计也来了。四人蹲在一起没说几句话,一辆蓝色的小货车就吱呀吱呀从塘堰下的那个斜坡开上来了。 开车师傅将车停在庆来的场地上,到屋里与庆来招呼了一声。庆来和开车师傅一起走了出来,他一边交代师傅相关事项,一边喊叫莲香四人上车。 莲香和男人们爬上小货车后边的敞车厢,车厢里堆着一些钢筋水泥,这些东西已经堆得冒了一点尖,莲香四人坐在这些东西上,双手抓住车厢的边,免得掉下去。 小货车载着莲香四人和一车的钢筋水泥快速地驶上了邱头大队的水泥路,左拐往什马方向去了。 节令已经过了春分,天气暖和起来了。人们纷纷换上了轻便的薄衫薄裤。放眼望去,满眼都是碧绿的颜色,远处苍翠的山林,近处翠绿的田野,田野里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空气里是春天的味道。 莲香穿着那身专门下水泥的旧衫裤,坐在水泥堆上望着远处的山林和田野,风扬起她花白的头发,抚过她满是皱纹的脸庞。 因为操劳的原因,莲香比同龄人要显老。与出门打工的人相比差别更大,站在谭家英面前,看起来她至少比谭家英大十岁,实际只相差五岁。莲香有时也羡慕家英不用风吹日晒,不过真要她出远门,她是不愿意的。她习惯了家乡的一切,离不开家乡。 当劳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地躺在床上的时候,莲香有时会想,等兴民成家了,就不这么辛苦,只种点田,在屋里帮忙带孙子,安享天年。 货车从什马镇集外围驶过,往东村、南坑方向去了。 后边的这一路上都是深山老林,道路蜿蜒着从大山腹部穿过。两边都是高山,没什么好看的。 翻过一座山,下一个小坡就到了高虎山水库。这个水库是什马最大的水库,也是唯一的一个水库,这里承载着全镇的发电任务,也是下游村庄防洪、灌溉的唯一支撑。可以说高虎山水库就是什马镇的心脏,掌控着整个镇子的水流动脉。 小货车从山上下来,一路朝着水库方向驶去。 突然,车子好像不受控制一样,径直朝着水库冲去。司机惊恐地喊到,“啊哟,啊……” 后车厢上的莲香四人还没反应过来,车子就连人带车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水库…… 噩耗传到了羊山。是水库的工作人员第一时间发现的,并且报了警。什马派出所转辗了解到这辆小货车是给羊山的庆来屋里拉货的,派出所的同志才第一时间联系上了庆来。很快,警车就开到了羊山的村口。 一些扛着锄头,挑着尿桶要去地里干活的人看到这情形,都停在下来看热闹:不知是谁家出了什么事呢? 经过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有人掉水库里了,还是五个!听说正是给庆来屋里下水泥的学贵老婆等人。 大家纷纷传:这一定是水库里的落水鬼要投胎,找替死鬼呢! 此时学贵正在大队旁边的一家小店子里玩扑克牌。 庆来老婆慌里慌张地跑来找他,相熟的人都晓得他一般就是在这里玩,所以她径直往这里来了。 一进门,庆来老婆就带着惊吓的哭腔失声喊到:“学贵,你老婆掉进高虎山水库了,快跟我去看看。” 正玩得起劲的学贵一听这话,瞬间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随庆来老婆跑到塘堰边。 此时塘堰边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大家纷纷摇头叹息:这几个勤快人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啊呀,可惜了。这里边最大的才五十五,最小的莲香才四十九岁…… 学贵和庆来以及其他三个人的家属坐上警车朝高虎山水库驶去。 一路上学贵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上发冷。 经过一个小时的行驶,警车停在了离高虎山水库十几米远的地方,前方已经封锁了,拉起了警戒线,有一队民警正在进行打捞工作,但是到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学贵和其他家属以及庆来两口子心情沉重地站在警戒线外等候。打捞工作一直进行到天麻麻黑,领头的民警遗憾地告诉众人:没有找到人。水库太深了,只有等尸体泡水发胀了自己浮起来。 家属们听了纷纷伤心地哭泣起来。派出所的同志把这些人送回羊山才返回镇上。 回到羊山的学贵一时六神无主,以后这个家怎么办?再也没有人给自己做饭洗衣了…… 回到羊山的第一时间,学贵给远在北江的大女子和二女子打电话,让她们赶紧回来。三女子兰花和四女子婷花因为孩子还小,暂时没有去北江。 在北江的熟人听到这个消息,纷纷为莲香感到可惜,那是多么和气、勤劳的一个人啊!还这么年轻…… 谭家英更是为莲香的去世哭了一场,她与莲香的关系向来要好。她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打工,家里没有种到菜。每次回去,莲香总要拿许多自己种的菜给她吃。 怎么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没了……人可真不经活啊! 第三天,什马派出所通知学贵等人前往高虎山水库认尸。 因为在水里浸泡了几天,尸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兰花到底年轻,她不敢上前去认,是学贵和大女子金花去认的。 认完了尸,派出所确定责任,认定这是一场意外事故,由雇主庆来给每家赔偿五万元,家属们也都同意了。毕竟庆来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拿到赔偿金的学贵心里稍稍得到一点安慰,加上这五万元,自己就有十万元在手里,这些钱应该够自己养老。现在他对于莲香的离世已经没有那么伤心了。毕竟生活得往前看,人一旦死了就没有价值了,不值得一直怀念。 第八十九章 才刚刚进入农历的四月,北江的活计就进入了尾声。比往年足足提早了一个月。 横镇几乎所有的厂子都停了工。到处一片萧条,只有一两家正规厂子还断断续续传出平车“哒哒哒”的声响。 做鞋工的哀嚎遍布四野:“唉……票子是一天比一天难挣了!今年总共才做了两个月的活,除去吃的用的,哪里还有多少票子剩?” 谭家英所在的厂子也已经停工很久了,老板娘把二楼的生产间都锁起来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有活做。 这样干坐着,谭家英心急如焚。天天打开门就要用钱,买米买菜哪样不要钱?偏偏又没事做,挣不到钱,这令她如坐针毡。 家里也等着钱的呢!之前建房子的帐才刚刚还上,今年正月又请人在二楼修了一个卫生间。唉,村里的旱厕都推倒了,上厕所很不方便,没办法只能学人家一样在家里做个厕所。光这个厕所就花去了五六千。 另外有和说反正已经动了手了,干脆就将房子加建一层,不然以后还是要动一次工。 因为没有晒谷子的考虑,村里人现在建的房子都是三层、四层的楼房。谭家英和陈有和早在去年就想再加建一层,建个三层光线好一点,旁边的屋都是三层,本身家家户户就贴着建的,如果你的房子比别人矮一层那就没什么光线,而且风水上认为这样会被人压一头。 另外月红成家了,立生等不了两年也该成家生子了,到时候家里人口多,光现在的三个房间不够住,来个把客人都没地方安排。看看去年月红结婚把客人们都憋屈成啥样了,不管大人小孩通通睡的大通铺。这立生马上也该讲女子了,得赶紧再起一层楼,不然到时候又要为安排客人的住宿问题而烦恼。 他们本来计划手里宽松一点就再把三楼给建起来。正好今年请人做厕所,有和建议干脆就一起做了,省得到时候又要折腾一次。谭家英虽然觉得刚刚还上了人家的帐,不好紧接着又赊,可是她想到立生已经二十四岁了,说不定年底就要带女子上门来。起个三层楼总是气派些,相亲的成功率也高些。再说自己辛苦点把房子修好,以后立生就能轻松些。至少不用像她和他爸一样刚刚成家就得为住房发愁。 基于这些考虑,他们便和做工的师傅说要加建一层,并在庆来那里赊了钢筋水泥,还买好了砖。另外出来的时候把屋里的钥匙交给了二哥有登,拜托他有空就过去盯着。两口子同庆来和做工的师傅说好今年年底还一些的,看现在这情形,难喽! 吃过夜饭,年轻人都跑出去玩了。陈有和同陈学富等几个同乡在门背后支起了一张小桌子百无聊赖地玩着纸牌。两个人坐在就近的床沿边,另外两人搬来小凳子分坐两边。旁边还有两三个男人围着看。男人们粗糙起茧的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支燃着的烟头。他们的脸上并不见往日的兴致,个个面带忧色,稍有不顺就要发怒。 “哎呀,你会不会起牌?起张牌都能掉!” “怎么理个牌半天了,还不出?” “你急什么?急去死?” 就这样,大家闹起了脾气,带着情绪玩牌。今年的生意不好挣不到钱,大家心里都不痛快。 谭家英和桂花、夏园等几个妇女坐在下铺的位置上,唉声叹气。 前不久,下洋村的一家制鞋厂起火。当时是半夜里,楼上睡觉的十三个人当场死了五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当时楼下堆满了皮革鞋料等易燃物,想跑也跑不掉。经过这件事,北江市开始严厉打击三小场所。横镇这一片所有的制鞋作坊都关停了,谭家英他们所在的厂子也停工半个月了。 本身这两年北江的生意就比以前差了。随着国民经济水平的提高,人们讲究起了吃穿。我们知道,北江的鞋子以价格低廉、款式时尚新颖而畅销全国。可是它的劣势也很明显,这里出产的鞋子因为用料很差,穿上之后特别的闷汗臭脚,而且十分容易脱胶。以前大家只是在嘴上抱怨,即使嫌弃还是会因为价格便宜而选择北江的鞋子。现在人们手里的票子宽松了,对于衣服鞋子的质量有了要求,不再只讲究便宜和款式。特别是一些年轻人,他们有的开始讲究起穿名牌,宁愿省吃俭用买一双几百元的品牌运动鞋,也不愿意花几十元买一双臭脚、掉面子的北江鞋。 买的人少了,自然就没有商家愿意来北江批发鞋子。这两年来北江批发鞋子的老板一年比一年少。厂里没活做,打鞋工自然就挣不到钱。一些有抱负的年轻人不愿意待在北江混日子,纷纷往沿海发达城市跑了。留下谭家英她们这批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在这里苦苦挣扎。 说实话,他们能去哪?年纪这么大了,又没文化,进厂都没人要。横镇也有一些正规的鞋厂,不过只招四十岁以下的,而且要会认字,光这两项就把他们这批四十加的人排除了。本身他们年纪大了,手脚就不够利索,比不得后生。 “唉,怕是要没工可打了……”谭家英发出深深的感慨。 她本来打算还在北江做个三两年,等家里装修好,立生也成家了就不出来了,就在屋里种点地过快活日子。这是她这些年一直以来的梦想,她晕车,每次坐一趟长途车就得脱一层皮。再说了,有谁愿意在外边漂着,如果可以她愿意选择留在老家过平平淡淡的生活。可是如果一直在屋里作田,那月红和立生这些年的学费从哪里来?一家人说不定到现在还在租别人的旧屋住呢!本来最开始谭家英想,等家里建了新房就不出来打工了;后来又想,等孩子上完学参加工作了就不打工了;现在又想,等家里装修好了,立生成家了就在屋里带孙,谁曾想现在竟然要没工可打了…… 桂花也垂头丧气地摇头说:“唉,这埋人的北江。如果一直没事做可怎么好?”,桂花屋里还有一个没成家的小儿子,她本来打算等小儿子成了家就不做了,现在竟然停工了,这可怎么好?她还想着多存点票子给孩子成家用呢! 夏园同样忧心忡忡:“谁说不是呢!埋人鬼,从正月出来到现在总共也就做了两个月的事,扣掉在老板那里借的生活费,恐怕没几个钱剩了,今年工价本身又开得低。怕是真的要没工打了,不然怎么这么早就没事做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情况:刚刚建好房子,手上没有余钱,有的甚至还有建房的外债没有还清。她们都想着等家里装修好,手头存点养老钱就不出来打工,在屋里过快活日子。谭家英和桂花、夏园几人甚至经常畅想她们以后一起在家里带孙的场面。那时她们将过上悠闲自在的日子,种点田,种点菜,再养点鸡鸭鹅。天天就带着孙儿东家串到西家转,没事的时候就约三两个伴一起打打小牌,晒晒太阳。每当想到这里,大家的脸上就不自觉露出开心的笑来。可是现在的形势似乎不按她们设想的那样走,她们没活做了,挣不到钱,那还谈什么以后的美好生活? 坐在门背后打牌的陈有和几人听着女人们的丧气话,心里没了心思打牌。陈有和几人扭过脸反驳道:“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没工打!开玩笑!” 桂花反问他:“那你说怎么这么早就没活干了?不是没工打那是什么?” 陈有和梗着脖子说,“不可能的。要是真的没工打,大不了回家种田。” “回家种田?怕是田都忘了怎么种吧?再说,你愿意再回去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陈有和被说的哑口无言。是啊,真的叫他回去重新捡起田地来种,他是不愿意的。已经丢了十几年的活,要捡起来可不容易。虽说扎帮也累,不过至少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操那么多心,上班做事,下班就可以放心玩。 “唉,这可怎么好哟……” “难道真的要回去种田?” 大家你一言他一嘴,忧心着以后的生活。 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他们,尽管这是可以预见的,但是快得让人难以接受。 第九十章 既然在北江没事做,天天又要花钱吃喝,人们自然不愿意这样待着。临时的没得做,大厂里不要,他们只能选择先回老家。 谭家英和老乡们也约好一起回去,反正待在这里也是挣不到钱,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工。不如回家去,起码住的舒服些。 第二天,这些人就坐光头的包车回到了羊山。 谭家英坐不住,在屋里住了几天就跟着邻居们做起了手工——串笔壳。 原先的老村小现在成了一家生产圆珠笔的小作坊,老板把零件买回来,再分给村里想挣点外快的人做。每天的下午,一吃过中饭,就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妇女坐在门口的亮光里聚精会神地做手工。她们坐在矮凳上,双腿并拢,腿上放着一个装了塑料零件的小框子,她们的任务就是将这些零件拼装在一块,使之成为一支完整的圆珠笔。穿一支笔是一分钱,女人们穿一整天也做不到十元钱。但是她们仍然锲而不舍地做着,村里能挣到活钱就不错了,就是你想做也不见得天天有。 谭家英串了五天的圆珠笔,看得眼睛都花了,只得了四十元。第六天厂子里就说没货了,得等下一批。 谭家英心里没有一点底,这样天天坐着可不是事。今年去北江一趟,她和陈有和两人的工资加在一起也不到六千元,除去生活费和来回的车费,剩到手里的只有四千不到!她回来第一时间结了一部分钢筋水泥钱,庆来今年也不容易,赔了不少钱,能给一点是一点吧。现在谭家英手上只留了一千元,这一千元还要付下半年去北江的车费。手头这样紧张,她想要是能做点什么挣点才好,不然真的要坐吃山空了。立生刚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上海的消费又高得离谱,她没有指望立生这一两年内能给家里拿回来多少钱。 谭家英这样如坐针毡地在屋里待了半个月,时间来到了农历的五月。过了端午节,二嫂丛莲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摘烟叶,二十元一个下午。丛莲晓得她缺钱用,村里除了个别人,谁不缺钱用? “去哪里摘?”谭家英问。 “就在河下。” “好,去。” “那你明朝早点吃中饭,人家都是十二点就开始了。去晚了不要。” “好,晓得了。” 第二天早早吃过中饭,谭家英和二嫂丛莲,沉香婶婶,还有夏园,桂花等村里七八个女人一起出了村。 她们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走过光明桥,在新店子右拐上了往田中镇的那条马路。 马路两边是一大片一大片平整的稻田。稻谷即将成熟,饱满的稻穗在微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沙沙”的声响。现在种田都是机械化,原先一小块小块不成形的田地现在都修整成了整片整片的方块形,便于收割机收割。也因为机械化,田地里很少看到埋头苦干的人。有了机器和化肥农药的帮忙,没必要耗在田里。 过了邹坊村那蓬标志性的细竹子,就看见路两边田里长的是另一种高杆植物。又宽又长的叶片,茎高一米左右。 丛莲告诉大家,这就是烟叶。 从去年春天开始,河下一片的村子便不再种水稻,而是将田地承包出去给外地的老板种烟叶,一亩地一年补偿两百元。反正很多人家的田地是荒着的,或者白白给了别人种,因此大家都很乐意把田承包出去。 放眼望去,从邹坊到河下,三四里的路程,几十亩的良田通通都种上了烟叶。再往前,田中镇镇集到瑶田的这一段田地也没有种水稻,而是成了樱桃和桦树树苗的培育基地。 而这条路上原来的老粮站则变成了烟草公司。原来的那排瓦房推倒了,重新建了两栋四层的厂房。厂房用一堵两米多高的围墙围着的,朝马路的这一面开了一扇大铁门,铁门的左边大理石门庭上六个金色的大字:芜丰烟草公司。 每年的六到九月是烟叶的采摘期,烟草公司需要请人到地里收集成熟的烟叶,而附近村庄闲置低廉的农妇就成了烟草公司的首选。这些人贫穷而勤劳,只要给钱就干,而且又实诚,不偷懒。烟草公司只需要付低廉的工钱就可以请到一个好劳动力,何乐而不为? 因此,一到烟叶采摘的时节,烟草公司便会放出要请工的信。而闲置在屋里的女人们也纷纷跑来挣这二十元钱。 谭家英她们一行人气喘吁吁地到了烟草公司的门口,此时这里已经有十多个妇女在排队了。有一个烟草公司的工作人员在发放采摘篮和蛇皮袋。 谭家英和同伴们也排进了队伍,现在太阳已经很毒辣了,她们个个晒红了脸,眼睛都睁不开了。领了工具之后,烟草公司的人带她们到指定地点,并告诉她们哪一种形态的叶子才能摘,之后工作人员离开了,只留下谭家英她们。 现在是农历的五月,正是一年中酷热难当的时候。 谭家英和同伴一人搭了一条毛巾在头上,这样方便擦汗,她们左手提着篮子,右手快速地摘下发黄的叶片。刚刚开始摘,汗珠就大颗大颗地往地下掉。 一直摘到太阳下山,烟草公司的人才开着三轮车来叫:“不摘了,交货,交货。” 谭家英和同伴们一人抱满满一袋的烟叶往大路上走。 走到三轮车旁边,她们与烟草公司工作人员一手交货,一手领工钱。 领了工钱,这一伙女人疲惫地往回走。她们弯了一下午的腰,也渴了一下午,现在筋疲力尽,连说话都觉得费口水。而且摘了烟叶手和身上都好痒,加上出了一身的汗,难受得很。 这二十元可真不容易挣啊,看来回来种田也行不通,家里挣点现票子真的难!除非手里头存到了票子,否则,这是不现实的。 谭家英本来还想如果北江真的没事做今年就留在家里,现在看来北江再不济也比屋里强。 唉,看来还是逃不脱打工的命…… 没几天,村里传开了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即将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修到他们这。而且坪山那里要做一个服务区呢! 这个消息无疑给这个平静的小山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人们都在讨论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如果是真的,那这个闭塞了上千年的小村庄也算是走出去了。 其实这是千真万确的。 自改革开放以来,东部沿海地区已率先发展,而随着西部大开发和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实施,西部地区经济与社会出现加快发展的良好势头。相比之下,我国中部地区的经济增长、结构转型所面临的压力增大,发展速度相对缓慢。中部地区作为全国重要的粮食主产区,重要的能源、原材料基地,地势上具有承东启西、连通南北的区位优势,人力资源丰富,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全局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发展中部地区经济对于形成东中西互动、优势互补、共同发展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 早在二零零四年,国家总理温家宝就曾提出关于中部地区崛起的计划。 二零零六年,党中央、国务院颁布实施《关于促进中部地区崛起的若干意见》。意见提出了促进中部地区崛起的总体要求、基本原则和主要任务,明确了中部地区全国重要粮食生产基地、能源原材料基地、现代装备制造及高技术产业基地和综合交通运输枢纽的定位。简称:“三基地、一枢纽”。 经过国家多年的统筹规划,中部地区的经济正在朝好的方面发展。一些省市已经实现了经济飞升,而地理位置偏僻的庐市这些年一直不温不火,年轻人仍然以外出打工为主。现在这好事终于轮到了庐市,并且到了芜丰,甚至具体到了什马! 俗话说“要致富,先修路”。我们知道,芜丰山区的人们出门特别困难,光是到市里都要转好几趟车,加上等候的时间,来回一趟就得花费一天的时间。现在国家规划在本省新增一条贯穿南北的高速公路。修通了高速路之后,能大大增加人们出行的便利,方便粮食、原材料的运输。 这条高速路预计在芜丰段建两个服务区,一个在芜丰南,入芜丰城区的入口,还有一个就是在什马坪山路段。 消息传开没几天,队里召集队员开会。坪山是新升大队的集体地,得征求队员们的意见。会议在大队部二楼召开的,由尔世主持。尔世既是村长,又是新升大队的队员,这个会议他开最合适。 尔世满面红光地站在人群的最前边宣布:“想必大家这几天都得到了消息,我们村将迎来历史性的阶段,即将有一条高速公路要修到咱们家门口,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通了高速公路以后咱们去哪里都方便,而且咱山窝窝里的特产也有销路,总之就是很多好处。” 人群里有人高声嘟嚷:“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关键是征了我们的地有没有赔偿?赔多少?” 大家立马就附议到“对,对对,怎么赔偿?不可能让我们白白出地吧!” 尔世用手压了压大家的嚷嚷声,“有,赔偿肯定有的。一家一万。” 人群里又有人说了:“一万?坪山有很大呢,就给一万?” “坪山虽然大,可人家只在那里修一座服务区,又不全要。知足吧。咱们眼光要放长远,修了服务区,对咱和子孙后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再说咱们要是不同意,到时候又被别的村抢去了,就像之前的垃圾场一样。” 听到尔世提垃圾场的事,大家都不出声了。早在前两年,县里计划在油麻上边修一个垃圾处理场,可是队里很多人不同意,说焚烧垃圾会有黑烟,臭得很。后来垃圾场建在了不远处的柏林村,大家又后悔了,隔得这么近,要真有气味也会被风吹过来,而钱又没得到。 听了尔世的分析,绝大部分的人都举手同意了。他们这一部分人常年在外打工,想着反正这土地上结的茶油果都被别人得了,自己虽然有份,不过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一点东西。开荒的那块地方也空了多少年了,以后还不知道事世怎么样呢,不如现在拿点现钱来得实在。 有一些守旧派,比如陈万世、陈功世等上了一定年纪的人不是很赞同,他们觉得卖土地就是对不起祖宗,这土地是祖宗们打下来的江山。不过年轻一辈的都同意卖,他们少数几个人也没有决定权。唉,时代变了……没有人再会像以前一样在乎土地了,年轻人个个跑出去打工。你看,敏世连村干部也不当了,跑到外地去做生意。随着人们对于砖需求的锐减,加上田中一带新开了两个大型的砖厂,敏世、尔世两兄弟的砖厂开不下去了。敏世和老婆选择到他儿子工作的城市做小生意,顺便帮儿子有光带孩子。 愿意留在村里种地的就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了。比如陈长世,有财、有登等。长世两口子为了供儿子有万上大学,硬是撑着种了十二三亩的田,他又不舍得请收割机,全靠两人手工插秧、割禾,只请人犁地。 坪山征收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来人丈量方数的那天下午,新升大队所有的男人都去了。他们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种了一辈子的土地马上就不属于自己了。这多少让人心里有些伤感。 方数很快就量好了,丈量人员没有逗留,快速地离开了。而新升大队的队员们却站在这块草有人高的荒地上不舍得离开。 此刻,这一群当了半辈子农民的男人蹲在一个斜坡上,望着坡下的荒草地,回忆起这个地方原先的繁华景象。 “哎呀,以前这里栽满了红薯、花生;坡下那一片岭上长满了油茶……唉,现在茶油吃不起喽”。 “谁说不是。” “听我那去世的老爹讲,这里边进去就是那断尾龙的藏身之地。还有炭坑。” “埋人鬼,不晓得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曾经,他们在这里挥洒汗水,收获喜悦。以后,这里将不属于他们…… 第九十一章 时间不知不觉来到了八月。张良让陈月红打个电话问爸妈的具体地址是什么,他说马上中秋节了,给他们寄点月饼。各大超市早在上个月就上架了月饼。几十几百的都有。说实话,现在的月饼吃的是一个包装,光盒子漂亮,里边的月饼只有几个,也不好吃,又贵。人们买这种过度包装的月饼基本上都是拿来送人的。 张良在超市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月饼,又买了两瓶白酒,拿着写着老丈人和丈母娘地址的纸条,来到附近的快递点邮寄。 收到东西的陈有和两口子很欣慰。这证明张良有良心,对女子好,才会心里挂念着他们。两人私下里说幸好当初没有强行不同意。这下他们放心了,月红找到了一个可靠的人。 这期间陈月红和张良仍然按部就班地在油站上着班,看着银行卡里没怎么增加的存款,两人都很焦虑。对未来的迷茫,对现状的不满,时时刻刻提醒着两人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八月下旬,油站整体人员搬迁。油站的经理被任命到一个新开张的油站去开展工作,经理把所有的员工都带过去了,陈月红和张良自然也跟着去了。上班的人就是这样,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本来张良和陈月红不愿意的,搬过去就意味着要搬家。他们刚刚将现在住的这间小房子布置得顺手,现在却要搬到另一个地方。陈月红知道,他们要去的地方房租肯定会比现在的贵。 新油站就在陈月红刚来陵南市的落脚点附近。就坐落在市区繁华的街道拐角处。它的左侧是一个十字路口,右边不远处是一家口腔医院。对面是中国电信的营业厅,它的旁边是公安局,再旁边是一家凉茶店和一家快餐店。再过去就是一家中介公司。 快餐店卖的是煲仔饭,就是用一个迷你电饭煲煮好饭,来吃饭的客人就给一个电饭煲,饭上面盖客人点的菜,另外配一点青菜。别看人人面前一个电饭煲,其实量不大的,饭就是贴着锅底一点,菜也不多,这样一份要十二到十八元。 由于这附近有很多商铺,而卖快餐的又只有这一家,因此每天中午和晚上的饭点,快餐店的客人络绎不绝,店里坐满了人不说,店外还站了人在等。店里四个人都忙不过来。 陈月红和张良现在租的房子在马路对面最深处的城中村。因此每天她都要过到马路对面,经过快餐店的门口。每当她经过快餐店时,总能看到快餐店门口的两个蓝色大框里层层叠叠堆满了电饭煲。 陈月红来到新油站的第一个早班,她很快做好了报表,三点十几分就出来了。她打了卡,从汽油味浓重的油站走了出来。虽然已经过了中秋,不过这里仍然如炎炎夏日般闷热。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到处一片懒洋洋的景象。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路两边的店铺百无聊赖地半开着门,店主坐在柜台后打着哈欠玩手机。 陈月红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她眯着眼睛穿过马路。当她走到油站对面的那家快餐店门口时,看到一个疲惫的中年女人蹲在快餐店侧面的瓷砖地上洗碗。她的身边堆着两大筐电饭煲。 她保守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七八十个。 七八十个电饭煲……那不就意味着这家店这一顿就卖了七八十个饭,加上打包的(陈月红常常看到有人提着四五个饭从这家店出来)。啊呀,不得了,一中午起码得卖一百个饭吧! 一百个饭…… 那不就是一千多元!啊呀,不得了!人家几天就能挣到她一个月的工资! 她脑子里生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或许她和张良可以选择做快餐…… 她仔细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遍:是的呀。人们的生活说白了就是“吃住行”三个字,而这“吃”摆在第一位,可想而知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可以很久不买衣服、鞋子,可以不租房,也可以不坐车,可是一天三顿饭却是绝不能少的。 是的,卖快餐绝对错不了! 她从小自己做饭,对于厨房的活很熟悉。而张良做事也踏实,勤快。 她相信,只要他们两人够勤快,一定能挣到钱。 想到这里,陈月红激动得恨不得马上能开店做生意。 她脑子里一边盘算着开快餐店的事,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出租屋。她现在住的地方跟之前的一样破旧,不一样的是这里要比之前的贵,每月整整贵了五十元。 陈月红用钥匙打开锁,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进入了房间。 这是一间破旧昏暗的民房,由于刚搬来没多久,房间里还没来得及布置,就是一张旧木床,床尾放了两个桶子和其他一些洗漱用品。在窗子下还有一个煮饭的水泥台子,台子上搁着她和张良的煮饭工具。 一进门,陈月红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上了一天的班,脸上又是油又是汗的,很难受。洗完脸,她用毛巾把脸抹干,然后就坐到床沿上想事情。 她现在已经从找到未来方向的喜悦中抽离了出来,她想到自己如果真的做快餐了,老家的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左邻右舍、包括一些亲戚总是认为多读了几年书就一定要有一个体面轻松的工作,不然就是对不起多读的这几年书。包括她当初没有同意家里介绍的后生,大家都在议论,这是她仗着自己多读了两年书,眼光高了!而当她把张良领回去的时候,大家又议论:有和两口子白供了她这些年,找了一个穷小子! 有时她很后悔自己比周围的同龄女孩多读了几年书。因为多读的三年书,把她架到了一个高处。人们动不动就说: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还不如谁谁谁挣得多?你多读了那么多书,肯定要嫁一个有钱人家…… 问题是,女子高中文化在小山村可能是高学历,可到了外边才知道,这是最基本的。体面的工作并不是人人能做的,外边的钱也不好挣…… 陈月红已经能想到当老家的一些人知道她在外边做快餐是是一种怎样的反应,他们肯定会奚落一番,以此来获得一种快乐,一种通过贬低别人而获得的一种畸形的心理满足。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只要不偷不抢,通过自己的双手挣到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是好事,这并没有什么可丢脸的。丢脸的是那些想不劳而获的人。 陈月红坚定了自己的方向,心里一下明朗了。 她一直坐在床沿上想事情,外边的天已经黑严了也没察觉。现在已经是晚上的七点半。楼下传来一些年轻人大声的说笑声,这一片都是出租房,附近上班的工人基本上都住在这个破旧的城中村里。 陈月红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八点了,她起身去洗菜煮饭。张良上中班,他等下回来还要吃饭的。 张良早上已经买好了菜,她只需要煮就行了。 陈月红吃过饭,站在窗口望着窗外黑洞洞的天。黑暗中,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路口。 十一点过一点,走廊里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张良笑嘻嘻地进了屋,带进来满身的汽油味。 现在天气热,饭菜还是温的,张良抓起碗去盛饭吃。 等张良吃了饭,陈月红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张良马上赞成地说:“是可以呀!”。其实他也注意到了油站对面那家快餐店生意火爆,这附近的人流大,好像只要是卖吃的,生意都不会太差。他也想到过做吃的,自己不会做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怕月红不愿意。哪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愿意天天灰头土脸地待在厨房里?所以他也一直没提过这事,总想着做点相对轻松的事,月红也不会那么累。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有做吃的不会亏本,只是挣多挣少的问题。只要勤快,都能挣到钱,最起码比现在的工作挣得多。 陈月红听张良的意思他是愿意的,不过她也要事先告诉他这事不容易做,她担忧地说,“不过做吃的很累呢。” 张良拍着胸脯说,“那怕什么,只要能挣到钱就行。我不怕累。” 陈月红又提出,“不过咱们不会炒菜。菜炒得不好吃是不会有客人上门的……” 张良马上说,“那还不简单,我去学就是了。我知道在油站不远处有一个技工学校,教什么的都有”。张良在这座城市待了三年,在进油站以前就是在这附近的一家小电子厂当品管,对这一带比较熟悉。 张良是个行动派,没几天就真的在技工学校花一千二百元报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烹饪速成班。他利用下班和休息的时间去上课,虽然很辛苦,天天连轴转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不过他学得很认真,也从来不喊累。他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再不努力就得连累家人跟着自己吃苦。他得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 第九十二章 腊月初,陈月红从油站辞职了。她刚刚查出来怀孕了。张良担心她上夜班不好,而且听说孕妇应该多呼吸新鲜空气,他怕月红整天在油站闻汽油味对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反正也快过年了,先让月红休息一段时间,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陈月红在出租房里百无聊赖地度过了小半个月。腊月二十五,她和张良踏上了回老家的旅程。 买车票的过程有点艰难。我们知道,一过腊月初十,火车票就特别紧俏。腊月二十以后的车票尤其难买。在油站拐角的火车票售票点这些天天天都排着长龙,从售票点的玻璃门一直排到门口的人行道上,队伍在人行道上还折了一个弯。售票点是早上七点开门,可是半夜一两点就有人搬着小板凳去排队了,因为去晚了就不见得买得到票。 唉,外出打工的人回一趟家可真不容易。 张良花费了一番力气,终于买到了两张硬座票。因为没得选,两张票不是挨在一起的,是相邻的两个车厢。 车票是下午六点的。陈月红收拾好行李,在出租屋等着张良。张良今天上早班。 下午三点十分,张良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快速换好衣服,和陈月红一起出了门。 首先他们要去地铁站。他们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大约三十分钟的路程。张良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要是往常他们是不会打车的,走路也快。只是现在月红怀孕了,还是要当心一点。 两人坐上出租车,很快到了地铁站入口。不起眼的地铁站入口,只见许许多多拉着行李箱的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陈月红和张良跟着人群乘电梯到负一楼,他们小跑着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拐一个弯又走过另一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是进站闸口。张良在闸口旁边的自助售票机上买了两张到火车站的票。两人刷票币进了闸口。闸口内更是人山人海,只看到乌泱乌泱的人头在里边攒动着,根本看不到别人的身体。 张良怕别人撞到月红的肚子,他用一只手挡在月红的身前。两人艰难地上了地铁。地铁上不用说是没有位置的。这个点正是下班时间,本身就挤,加上春节回家的人群,更是雪上加霜。过道里堆满了行李,一些人就坐在行李上。张良把行李箱靠车箱放倒,让月红坐上去,自己一只手扶着。 地铁要换乘两趟,历经一个多小时,陈月红和张良终于出了地铁站。从地铁站一出来,走过一条马路就到了广州火车站。 此时,中国大地上正进行着一场人类历史上规模最为壮观的、周期性的迁徙运动——春运。 每年的腊月十五到正月二十五,因为外出打工者返家和返工的缘故,全国的运输压力暴增。这期间所有的火车站,汽车站空前拥挤。 你很难想象这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广州火车站宽敞的站前广场用蓝色防雨布搭起了一个大大的棚子。棚子朝外的一条用铁栅栏围住了。铁栅栏开了五个入口,每个入口处都有一名武警在值守。旁边还有一队武警在巡逻。每个入口前都排了一条长龙。除了个别年轻人,大多数排队的人都拉着一个或者两个大大的、塞得鼓鼓嚷嚷的行李箱,背上还背一个背包。 一些中年人除了行李,手上还抱一个孩子,孩子眼神清澈、好奇地四处张望。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排在陈月红前面的那四个背上背着小山一样行李的男人。他们大约五十岁左右,黝黑的皮肤,瘦但是很结实。与周围一些打扮时髦的年轻人相比,他们穿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破旧。一眼就能看出洗过很多回了,基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剩灰白色。 至于他们背上的行李,那是一样大大的布。这张布里包裹着的是他们在这个城市全部的身家,锅碗瓢盆,甚至连红色的塑料桶子都挽在手上。桶子里也塞满了东西,有几个衣架,一双拖鞋,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在年轻人看来并不值钱,更不可能带着它们上火车。这太丢脸了。可是在这些历经风霜的中年人眼里却是那么重要。他们是打零工的,明年或许就不来了,也许到别的地方去做,也许留在家里。可是不管在哪里,这些在别人眼里毫无用处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却能起大作用。留着它们,就可以省下一笔钱买生活用品的钱。唉,买什么都要钱,能省一点是一点。很多打零工的人都是这样背着行李走过了天南海北。 我们可以试想一下,或许他们家里有几个孩子要养,孩子们等着钱上学,也许还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可能还有建房子的帐要还…… 我们从他们朴素的脸上能看出,他们原本是农民。为了生计,这些已经不再年轻的农民选择到大城市打工。他们也许过得很艰难。不过他们现在却是这样开心。他们一边用方言交谈着什么,脸上挂着发自内心的笑。那是即将要与家人团圆的喜悦和甜蜜。 是啊,辛苦了一年,终于要见到亲爱的家人了。再苦再累,为了这难得的团聚也值得了。 陈月红和张良一前一后过了检查口。检查口在队伍的中部,每一个闸口都在侧面放置了一张小方桌,桌子后坐一个志愿者。志愿者让经过的旅客把票拿出来,检查是否是今天的票。由于太过拥挤,无关人员尽量不要进入火车站。 陈月红和张良过了检查口,跟着队伍一路往里走,就到了安检处。他们顺利过了安检。继续往里走。一掀开安检处的那张磨砂塑料遮帘,陈月红再一次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首先是嗡嗡嗡的人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像无数的小蜜蜂在耳边鸣叫。偌大的三层候车大厅里,到处都是人。人!人!人!还是人! 不断有人拖着行李箱从她的面前经过。从下往上看,她能看到三层的候车大厅里一片黑压压的。 陈月红和张良走楼梯上到二楼,他们要乘的列车在二楼候车。 一进入大厅,陈月红就闻到一股很浓烈的味道。那是各种口味的泡面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她和张良看了一圈,偌大的候车厅内几乎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座椅上坐满了人,每张座椅前面都堆满了大包小包。旁边还站了不少人。候车大厅两头两尾的空地上也堆得像小山一样,一些人疲累得顾不上形象,竟直接趴在上面闭着眼睛休息。稍微有点空余的地方也是人来人往,一些人在找人,还有一些人去上厕所,有的来来回回接水泡面吃。有孩子在里面跑来跑去,大人跟在后边训斥:“快别跑了,等一下丢了……” 一听到广播里播报列车信息就有一批一批的人跑到前头的显示屏那里去张望,生怕错过了车。 陈月红和张良在候车厅内找了一圈,连个稍微宽敞点的地方都没有。两人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陈月红觉得闷得慌,于是张良便陪着她退了出去。她准备到栏杆那里去透透气,谁知道走廊里也站满了人,一些男人在这里抽烟,弄得乌烟瘴气。栏杆那里就更不用说,连一个空余的地方也找不到。她只能站在走廊拐角,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 在候车厅等了大约一个小时,陈月红所乘坐的那辆列车进站了。她和张良,以及同车次的乘客纷纷拉着行李排队到检票口检票。人们争先恐后地过了检票口,接着马上就朝前面狂奔着跑去了。陈月红由于不方便,她和张良在后边尽量慢一点走。而其他的人则是像百米赛跑一样,“嗖”一声就跑到了前边。陈月红在后边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以及一阵急促、闷重的脚步声,还有行李箱轮子发出的“哒哒哒”声。 等陈月红他们找到车厢时,大部分的人都上了车。车下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上车检票。陈月红和张良的车票在相邻的车厢,两人拿着车票各自登上了自己的车厢。车厢里现在已经是水泄不通了,过道里都站着人,还有一些人拉着行李到处找位置。找到位置的人忙着将行李放到头顶的行李架,还有一些往座位下塞行李。 陈月红小心翼翼地用手护着肚子,侧身通过过道。行李都在张良那里,她一身轻便地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现在过道不能算过道了,几乎完全不能通行,不是伸出来的脚就是露出半截的行李。 陈月红费了一些力气找到自己的座位。她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张良就提着行李箱找过来了。他请求陈月红邻座的那位大哥跟他换个位置,大哥听说陈月红怀孕了,很爽快地拿着行李去了隔壁车厢张良的位置。 没一会儿,车厢里安静了一些。大家都坐好了,行李也安置妥当。一些人走来走去泡面吃,一些人穿过人行过道去卫生间,还有的几个老乡坐一块笑嘻嘻玩纸牌。不时有几声孩子兴奋的喊叫声或者哭声。 一个带着特殊口音的叫卖声从远处传来,“面包饮料矿泉水,香烟瓜子八宝粥,方便面火腿肠。来,腿收一下啊……” 陈月红和张良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车子要凌晨四点到庐市站,到站了还得等两个小时,最早一班到芜丰的班车要早上六点发车。去年两人没经验,陈月红之前也很少坐火车回家,因此不知道发车时间。两人在寒风里等了两个小时,快冻麻了。今年陈月红在包里备了一个热水袋,到庐市站再灌热水,这里天气温暖,用不到。 随着一阵“呜呜呜”的低吼声,火车缓缓开动了。带着人们对家乡的思念和向往,朝着远处驶去。 陈月红在张良的老家待到初一就和张良两人回了羊山。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每年都要回一趟羊山。 两人回到羊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谭家英备好了一桌子的好菜在门口张望。立生到村口去接的他们。立生公司小年放的假,他年二十五就到家了。陈有和掐着点从大队那里回来了。 在这样特殊的日子,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享受团聚的时光。 第二天是正月初二,女子走娘家的日子。 陈有和一家还在吃早饭呢,学凯老婆就从巷子口一路喊叫过来了,“家英,家英。” 谭家英端着碗走到门口,笑着问,“做什么?” 这时候学凯老婆已经到了门口,她笑嘻嘻地说“来打麻将,三缺一,在我家里”。学凯从水泥厂退下来之后一直在家过快活日子。他老婆也从来没有出过门,一直在家里种点地。学凯的三个孩子都成家了,不需要他们操心。两口子平时就在家里带孙子。他们的孙子一个两岁,一个四岁。两口子平日里爱打点麻将,为此还买了一副麻将。一到正月里,学凯屋里就时时刻刻坐了一桌人打麻将。这当然是学凯两口子组起来的局。正月里儿子儿媳都回来过年了,用不着他们管小孩,两人敞开了打。因为不好两口子一起上,为此学凯两口子常常为谁上桌而争得面红耳赤。后来约定一人打一天。这不,今天轮到学凯老婆,三缺一,她便想到来叫谭家英。 谭家英遗憾地说,“不得闲,等下几个侄女要来拜年。” 学凯老婆失望地拖长音,“哦——。那是,你忙。我去找找别人。” 学凯老婆转身走了,巷子里再次响起她的喊叫声,“传花,传花,来玩……” 吃过早饭后,陈有和像往常一样荡到大队那里去了。谭家英收拾好桌子就吩咐立生到楼上拣一些新年果子下来。她自己则去煮茶叶蛋。等一下几个侄女侄女婿就要来拜年,她得先准备准备。 陈月红想着等一下要去几个叔伯家拜年,得去一趟菜市场买点东西。她跟她妈打了一声招呼就叫上张良一起出门往菜市场那里去了。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碰到熟人陈月红免不了停下来跟人家打个招呼。这一路上的人家哪个不是看着她长大的? 她们重复着同一句话,“咦呀,我都老了,你不叫我,我都不敢认你。这是你老公?” 这里耽搁一下,那里耽搁一下,等陈月红领着张良拐到新学堂那条宽敞一点的马路时,时间已经是上午的九点了。 学堂门口聚集了不少的年轻后生、女子,他们站在场地上说说笑笑。学堂的铁栅栏门是锁着的。几个调皮的男孩子正在正门左边角落的围墙那里爬墙。学堂里紧挨门卫室的球场上一伙大小伙正在打篮球。 过了学堂大门,就拐到了大队部的侧面。 此时大队门口的场地上热闹非凡。这是羊山村一年一度最为繁荣的时刻,也是大队部最为热闹的日子。自从农村兴起打工潮,青壮年纷纷往外走,村里只留下老人、小孩和一些妇女,平日里羊山村像村口的那几口池塘水一样沉寂。只有过年那大半个月才会恢复生气。 今天虽然不赶场,可是大队门口的场地上却停着两辆等客的班车。班车师傅叼着烟百无聊赖地趴在方向盘上,时不时按几下喇叭,提醒还没出门的人快一点。 不时有年轻的女人拖家带口往班车的方向跑去。按照惯例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什马和田中休市。当然随着现在人们的需求变化,什马镇初三就开集了。人们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只有过年这段时间难得人齐回老家,一些人家娶亲嫁女、生日酒席等通通安排在腊月尾到正月初八之间。尤其是生日酒,绝大部分的人家是在正月初三到初八这几天办的,只有这个时候大家有空来吃酒。正月初三到初八这几天大家都忙着吃酒席。人们常常开玩笑:咿呀,现在个个都是十二月、正月生人! 也因为大家有赶集买东西的需求,所以什马、田中两镇开市也相应提早了。 班车是村里私人的,平时就是跑村里到什马、田中两镇的。今天这班车等的是走娘家的客人。现在人们出门大多选择坐班车,很少人会走路和骑脚踏车走娘家。当然,一些有摩托车的人会选择骑摩托车出行。 班车的对面,也就是大队楼下的场地上,原先摆赌桌的地方,现在却摆了一条货物墙。 近些年,各村的赌博现象愈演愈烈,一些人辛辛苦苦在外工作一年攒的钱过年半个月就输的精光,甚至倒欠账。弄得家不家,村里鸡飞狗跳。为了遏制赌博的恶习,县里发布了禁赌文件,可是收效甚微,根本没人当回事。为此,县里下了决心,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到各村抓赌,凡是聚众赌博,赌资巨大的,抓到了通通要罚。 大队门口已经好久没有摆赌桌了。一些好赌的人选择躲到了隐蔽的地方去玩了。这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半人多高的商品墙。 摆在最显眼位置的是一排叠得半人高的牛奶、饮料,还有用大红色纸箱装好的五斤装的橘子或者苹果。里边一些的水泥地上则摆着一桶桶五升装的食用油。 这是旁边两家小店的老板摆出来的。今天走娘家,来买礼品的人尤其多。两家小店的老板忙得不亦乐乎。可不是吗,光正月这几天就把一年的票子给挣到了,能不高兴吗? 现在大家不再像之前一样自己做吃食过年,新年果子都是在镇上的超市买的。什马桥脑头开了一家超市,里面什都有得卖。 既然自己不做新年果子,当然走亲访友的伴手礼就得到外头买。大家买得最多的是饮料和食用油。平均一家买个百来块东西就差不多了。一般走人家就是提一箱饮料或者一瓶油。大家标准都差不多的。 现在大队门口聚集了不少的人,一些嫁来羊山当媳妇的年轻女人喜笑颜开地拖着孩子在饮料墙前选购送礼的东西,他们的丈夫就蹲在班车后边的水泥台阶上抽烟。还有一些早早来拜年的外嫁出去的羊山女子也三三两两地跑来选购东西了。女人们穿着时髦的衣服,脚上蹬着崭新的高跟鞋,头发也特意打理过。今天是展示个人实力的最佳时刻。人们辛苦一年为的就是在正月走人家这几天出一回风头。人们纷纷把自己最客气的衣裳穿上,金银首饰戴起来。你看,每个女人的身上都金光闪闪。金耳环,金戒指,还有露在高领毛衣外的金项链,以及在手腕上晃动的金手镯,无不向世人展示着它主人的非凡家底。 金灿灿的黄金似乎与芜丰贫瘠的黄土地格外相称。芜丰以南的女人尤其爱戴黄金首饰,哪个结了婚的女人没有一件黄金首饰,那是多么羞耻的一件事。其实这些女人在外边做事的时候并不会穿戴上,一个是不方便做事,二个带出去不安全,这些黄金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藏在箱底的。但是只要一踏入芜丰的地界,女人们便会将珍藏的金银首饰通通戴上。这里上到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下到刚刚出嫁的小媳妇,没有一个女人不是穿金戴银。耳朵上的金耳环,手上的大金戒指,还有摆在高领毛衣外、又粗又长的金项链,以及有意无意从层层叠叠的衣服袖口露出来的金手镯。真的是金光闪闪啊! 对于女人们来说,没有金银首饰傍身是绝对不能出门的。金首饰是一个女人的门面,也是武装自己的武器。金首饰的多少、粗细,象征着主人财力的雄厚程度。所以很多男人愿意给自己女人买金首饰——不管款式如何,够粗够大就好。其他可以不买,可是金首饰不能不买。自家女人戴的金首饰比别人的粗大,那就证明自己在外边混得好,是自身实力的一种表现。 大队门口往祠堂那个方向的三岔路口,一个摆摊卖麻辣烫的小推车和一个卖烧烤的摊子已经忙活开了。一些孩子拿着压岁钱来买东西吃。还有一伙一伙的孩子在祠堂侧门外的场地上玩鞭炮。他们把压岁钱都拿去学堂对面的那家专门卖小孩子东西的小店买了鞭炮,有摔炮、有冲天炮、还有会在地上打转的,还有烟花棒等等。 陈月红领着张良到大队门口的饮料墙前挑选起了东西。她选了两桶食用油,一箱纯牛奶。油是给两个伯伯家的,他们常年在家里,还是送油比较实用。纯牛奶是买给叔叔的,叔叔在北江做事,一年到头也吃不完一桶油。纯牛奶嘛,锦生可以喝,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陈月红付过了钱,张良提着东西,两人没有逗留,马上返回了家里。 刚刚到家门口的那条巷子就听到家里闹哄哄的。陈月红猜是几个堂姐妹们来家里了。自从几个堂姐妹成家之后,每年家里都要请她们和家人来吃一回酒。 她快步地走到家门口,果然就看见陈有财的四个女子以及丹红带着她们的男人、孩子正坐在自家的桌上吃酒、话事。 陈月红走进屋里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大家都来了。” 屋里的人回头看到陈月红和张良,笑着说,“哎,刚刚才来的。月红快叫你老公来坐下吃点酒。” 张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门背后,然后笑着坐到桌上跟另外几个当女婿的一起说话。立生给他拿了一瓶饮料,他知道姐夫不喝酒。 这时候谭家英从灶房里端一铁盆的茶叶蛋走了出来放到饭桌上,“来来来,娃娃们吃茶叶蛋,还热乎的”。 十一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一人往裤兜里塞两三个,一盆的茶叶蛋很快见底了。谭家英去年煮过一回,晓得这些孩子喜欢吃,今年特意多煮了的。 谭家英陪小辈们吃了一碗酒,大家说了一回客套话,之后有财的大女婿和小女婿说要去看打牌,听说祠堂后边的一间屋里有打大牌的,他们想去看看。有财的几个女子和丹红也说要带孩子们去祠堂那里转转,这一屋子的人很快就散了。 大家都散了后,陈月红先提了纯牛奶去了对面叔叔住的屋里。陈有丰去年冬天从陈有和屋里搬了出来,搬进了他妈原先住的那间老屋。至于原因嘛,当然是怕三嫂谭家英唠叨。他常常玩到夜里一两点回来,谭家英看见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来气,你说他一个儿子不管,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外边打牌喝酒,一年到头也不知道存点钱,听说今年一年才给二哥两千元钱。你说哪个当长辈的不会说他两句。每回他晚回来,谭家英第二天都要说教他一顿,因此陈有丰干脆就搬出来,心想这下说不着我了吧。 来到熟悉的屋门前,看着那扇发白的旧木门,陈月红心里一下悲伤起来。她想起了她的婆婆…… 周围的房子越建越高,而这两间低矮的瓦房就蜷缩在这些高楼的脚下,暗无天日。 她在门口喊了两声“叔叔,叔叔。” 屋里并没有人应答。陈有丰一早起来在屋里热了一点饭菜吃就往大队那附近去了。 陈月红推开那扇木门,屋里漆黑一片,还有一股霉味。这屋里的陈设跟婆婆在世时没多大变化,床和床前的那张老木桌都在原地方摆着,电线也像之前一样胡乱地吊在屋里。只是门边的那个朱红色的老橱柜没有了,也许是被叔叔丢了。靠床里边的一面墙上拉了一条铁丝,铁丝上挂着陈有丰的几件衣服。陈月红把牛奶放在床尾的泥巴地上,地上还堆了三箱花生牛奶和一桶油。这一定是她几个堂姐妹送来的。 从叔叔那里回来之后,陈月红让立生提一桶油和她一道去二伯屋里。每年回来她和立生都会去二伯屋里看看。张良由于语言不通,他便留在家里。 陈有登还住在原来的老屋里。这栋原来居住了三户人家的老屋已经破败不堪了,厅堂屋檐的瓦片被风刮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木条。厅堂里靠右边的一面墙堆满了柴火,那是右边那户人家堆的。 在周围三四层的新楼房衬托下,有登住的这个地方简直可以说是十分破旧了。因为有登一家冬天在靠他房间门口的沙浆墙下煮饭,整个厅堂屋顶被熏得发黑了。更加显得破旧。 姐弟俩穿过柴垛,就看见二伯娘佝着身子在她自己门口的小灶上洗碗。金生陪五岁的锦生蹲在地上玩玩具小车。这是他昨天带锦生到大队旁边小店买的。锦生这些年一直在有登屋里,陈有丰喊他回家过年都不肯。他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家,把有登两口子当成了亲生父母。 这一切是这样熟悉,一下把陈月红两姐弟拉回到从前。姐弟俩异口同声地喊到:“伯娘,金生。” 二伯娘丛莲回过头,亲切地笑着招呼两人,“月红,立生来了,来坐。” 金生马上站起来,咧开嘴笑着来到他们面前,“姐姐,昨天下午来的?” 月红和立生随意地坐到有登的那张旧木桌前,月红笑着回答:“嗯。快天黑到的。” 金生也坐在他们一起,他回头朝还蹲在地上玩耍的锦生叫到,“锦生,来叫哥哥姐姐。” 胖嘟嘟的锦生便腼腆地走过来喊了一声,“哥哥,姐姐。” 月红和立生摸摸锦生的头,“嗯,乖。” 说话间,陈有登从昏暗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亲切地笑着说:“月红,立生来啦。吃了早饭没有?你二伯娘早上煮的粉干还有,吃一点?” 月红和立生说,“不了不了,我们才吃过来的。就来看看。” 有登又说,“那就吃点果子。” 他转头对老婆说,“丛莲,去拣点果子出来。” 丛莲马上在身上擦干手,准备进屋拿果子。 月红拉住二伯娘,“不用了,真不用。肚子里饱的。” 丛莲这才不好意思地笑着没进屋。 有登一遍遍地说,“哎呀,到屋里了什么也不吃点。” 由于桌子小,有登怕挤到侄女侄子,他就站在旁边,询问他们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情况。 有登这些年沧老了不少,花白的头发越发稀少,只剩周围一圈了。身子还像之前一样消瘦,他老婆丛莲也是一样瘦小,由于常年在田里、山上干活,两人的脸粗糙黝黑。 在有登这里坐了一会儿,月红和立生就起身告别了,他们还要去大伯屋里。临走的时候,他们一人塞给了锦生一个红包。钱不多,只有一百元,只是表示哥哥姐姐的关怀。相比之下,金生对锦生的关爱要多得多,他每次回来就会给锦生买好吃的,把他当亲弟弟对待。桃花对锦生也好,干什么都带着他。 回到家之后,月红和立生又提着油去了村口的大伯有财屋里。他们放下油,在院子里站着和大伯、大伯娘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大伯娘香娇交代他们中午到家里来吃饭。说是请客。 自从“儿子”被要走后,有财两口子有意与几兄弟恢复来往。尤其是两人不辞辛苦跑去外地看了几回龙生,龙生越来越不与他们亲近时,他们的心凉了。唉,难怪人家说:生得亲,养不亲。自己掏心掏肺地养了龙生十年,最后不敌在他亲生父母身边的一年。唉…… 有财想通了,自己的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有什么事还是会帮忙,没必要闹得这么僵。其实几兄弟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走动走动也好。所以这一两年,有财老婆香娇有时也会主动到老三有和屋里找谭家英说说话,有时还会送点家里种的菜给她吃。顺便在她屋里坐上一阵,诉说她失去“儿子”的痛苦,以及夸耀她几个女子嫁的好。谭家英见大嫂主动放下身段,她也没什么可挑的,也愿意陪大嫂坐下打发时间。 今天早上,有财两口子心想:中午反正要开两桌,自己的四个女子连同她们的老公、孩子,加上他们自己,一起有十九口人吃饭。反正是要大搞一餐,那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三个兄弟都喊来吃饭。毕竟自己做大的,得让世人知道自己这个长辈做得不错。而且侄女们送了东西来,做个顺水人情,把大伙都喊上,这样里子有了,面子也有了。大年三十煮的菜还剩了不少,再加几个新鲜菜就差不多了。因此才有了这么一出。 中午十二点,有财的院里乱哄哄的。他的两个兄弟以及女儿女婿、侄女侄女婿几大家子,三十多口人正围在他的院里晒着太阳话事。阳光正是明媚,有财、有登、有和三兄弟手撑在半截的砖墙上,望着院外的田地,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各自的生活。这几天天晴,气温有所回升,人们脱下厚重的棉衣,露出里边的毛线衫。田野里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鸟儿也叽叽喳喳闹腾了起来。 有财的厅堂门朝田地的方向大开着,厅堂里摆了一张八仙桌,另外靠门口的地方还加开了两张圆桌。有财的女子:长英、二英、小英和凤英正在忙着从灶房里端菜出来,摆碗筷的摆碗筷。 灶房里,大嫂在热气腾腾中煸炒一道下饭菜——酸菜干煸青椒,二嫂丛莲在灶下烧火,谭家英则在灶边捏肉丸子。三姊嫂有说有笑,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是这个大家庭最具历史意义的时刻。从昌世老汉去世后,这一大家人还从来没有这么整齐地聚在一起过。所以今天绝对算的上是这个大家庭发展历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十二点过一刻,这一大家人就挤挤挨挨坐到席上,热热闹闹地开了席。敬酒的敬酒,劝菜的劝菜,还有小孩喊妈妈的声音,有财的这个厅堂空前热闹。 这时候陈有丰才佝着瘦小的身子从院里走了进来。 香娇揶揄自己的小叔子,“又到哪里野了?请你吃个饭也这么难,比请生客还难!” 陈有丰皱着鼻子笑了起来,“就在村里到处玩。”,说完他灰溜溜地摸进了屋,自己去找碗倒酒喝。 有财三兄弟和女婿、侄女婿坐八仙桌,他们是要喝酒、谈天的。另外十几个孩子们一桌。香娇三姊嫂、香娇的四个女子以及月红、立生、金生和丹红坐一桌。 在所有人中,有财的小女婿——小高最为活跃。他游刃有余地同长辈以及几个姐夫拉客套话。虽然他的年龄在所有女婿中排第二,可凤英是所有成家的女子中年龄最小的,所以他只能按凤英的辈分来。 小高嘴巴甜,又会来事,还爱吹点牛,把有财两口子哄的挺高兴。本来有财老婆香娇是不准备给任何女子带孩子的。当初她的大女子长英那么困难,家里因为她老公欠了一大笔债,家里几乎到了无米下锅的境地。长英请求她帮忙带孩子,她说孩子大了,不用管别的,只需要管饭洗衣就行,她两口子准备出门打工挣钱,长英说得声泪俱下,香娇都没答应。可是去年年初小女子凤英却把一岁大的女儿送到了羊山。小高哄得她高兴,让香娇觉得给他带孩子有好处。另外她也想留个后手,万一龙生真的不回来,那以后还得靠几个女子,这其中属小高脑子灵活,说不定以后还得靠他呢。所以她高高兴兴地给小女子带了一年孩子。凤英说让她多带几年,她也答应了。 今天既然是家庭聚会,自然免不了相互“关心”一番。不然这一餐饭就失去了意义。关心的内容是什么呢?自然是去年在外边挣了多少钱,有什么成就等等。成年人除了挣钱的事还有什么好聊的。 一大口米酒下肚,小高首先挑起了话头,他睁着一对鼓眼睛,看似无意地笑着问有登女婿,“姐夫,听说你在北江发财?” 有登女婿小郑谦虚地说道,“哪里发财,混口吃的而已。妹夫你呢?听大伯娘说你在外头挣了大钱呢?” 听了这话的小高“谦虚”地摆摆手,“唉,说什么发财。不过还可以吧,不多,一年也就搞个十来万”。说话间,他站起来抖了抖身上不是很合身的西装,拉了拉腰间的皮带。 几个叔伯、婶婶听了纷纷惊叹,“哎呀,一年挣这么多钱呢!” 小高接着炫耀到,“现在一年搞个十来万算是很平常的了,一年没个十来万怎么养活老婆孩子,是吧。” 桌上其他几个做女婿的不好出声,同是两手两脚,文化程度也差不多,怎么人家就挣那么多钱。张良语言不通,只管低头吃饭。而有财的另外三个女婿和有登女婿小郑只能陪着笑违心地恭维道:“还是妹夫你有本事。” 小高志得意满地又谦虚了一回:“唉,不能这么说,大家都差不多的。” 同桌的有财得意地咧开嘴笑了起来,“他一年是还能挣点钱。” 虽然他没有儿子了,可作为半个儿子的女婿让他在几个兄弟面前出了风头,心里别提多畅快了。 小高拿出一副主人的姿态,提着一壶米酒满桌子敬酒。当他敬到张良这里时,张良出于礼貌站起来遮住碗笑着说:“我喝不了,你们喝。” 在隔壁桌上的香娇开玩笑对侄女月红说,“怎么一个大男人还喝不了酒。听说他还不打牌?” 陈月红点点头,“嗯,很少玩。” 香娇意味深长地说,“哎呀,挣得到票子还是要玩的。年轻人不玩干什么。” 陈月红当然知道大伯娘的意思,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她和张良没挣到钱,所以才不打牌,怕输。她只好陪着笑说,“天天上班,也没空玩。” 这时候,有财的二女子——二英自豪地说起了她的“不幸”,她笑着说:“埋人鬼,我今年打牌都输了五六万。” 有财听了这话说教起了自己女子,“死女子打那么大牌做什么。” 香娇马上撇着脸说到,“你管她干什么。那也是她挣到了钱才玩。如果没钱,想玩都玩不成”。说这话的香娇脸上带着的是自豪的表情。村里总有一些人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打牌输了多少多少,以此来显示自己曾经有过这么多钱,现在身上没钱是因为打牌输了,并不是没挣到。实际情况呢,别人并不晓得,随便他们怎么说。 有财听了老婆的话,马上就咧开嘴哈哈笑起来。 香娇见大家没有接着她的话题往下说,便又指着小女子凤英脖子上那条如脚踏车链子一样粗细的金项链问谭家英,“你看我凤英脖子上的项链好看不?” 谭家英晓得嫂子的意图,无非是演自己的女子嫁的好、讲的金首饰多。她想,那就如了她的意,让她高兴一回。谭家英大声地感叹,“啊呀,这么粗!得值不少钱吧?” 香娇马上咧开嘴笑了,她炫耀似的大声说到:“可不是。这根项链近一万块钱呢!这是死女子自己挑的。” 谭家英笑着对侄女说,“哎呀,凤英,你可真会挑。” 凤英心花怒放,“我哪懂得怎么选,就是看到哪根粗就买哪根。” 接下来,桌上的几个堂姐妹就开始讨论起她们身上的金首饰。 陈月红看着堂姐妹们露在高领毛衣外、亮闪闪的金项链,耳朵上硕大的金耳环,以及手上的大金戒指,瞬间不好意思起来。因为嫌项链挂毛线,她并没有戴,只是戴了金戒指。以她对大伯娘的了解,她猜大伯娘肯定会问到她关于金项链的事。她想快点逃离这里,于是低着头快速地扒着碗里的饭菜。 没想到还是逃不过大伯娘香娇的法眼,香娇带着为她惋惜的口吻问,“月红,你结婚没有买金项链?” 陈月红老老实实地回答:“买了,挂毛线,就没戴。” 香娇拖长音,“哦——”,以此来表达她的怀疑态度。她心想:月红肯定是没有,还编鬼话骗人。 这一餐饭除了有财一家人,其他人都吃得不畅快。席间有财两口子不是打探这个的消息,就是打探那个的情况。就连立生和金生两个没成家的也不能幸免。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陈月红和张良、金生、立生赶紧走出了厅堂,站在有财的院里。因为还没散席,他们不好直接走,这样显得没大没小。 等长辈们都下了桌,四人便进门同有财两口子告别:“大伯、大伯娘,那我们先走了。” 香娇客套了一番,“再玩一会儿嘛,反正没什么事。” 紧接着,小高站起来走到门口笑嘻嘻地对张良说,“姐夫来打牌啊。” 张良摆摆手,笑着说,“我不怎么会玩,你们玩。” “来嘛,来玩几把。” 香娇开玩笑说道,“不会打怕什么,都是自己家里几个人,输也是输给自己家人,等于是没输。哈哈哈!” 张良脸上挂着谦虚的笑推辞着:“你们玩,你们玩。” 小高便不好再叫,他失望地嘟嚷,“嗨呀,真不来玩呀。那下次吧。” 等有登、有和、有丰带着他们的家人走出有财的院子,有财两口子就在屋里鄙夷地议论起来,“哎呀,月红老公连十块一把的扑克都不敢打,看来是真的没挣到票子。有和白给她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找了这么一个穷人家。” 今天虽然破了一点财,不过有财两口子心里还是很高兴,今天他们知道了有登、有和的女婿没有自己的女婿混得好,立生和金生也没挣到什么钱。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婿却会挣钱,这使他们从失去儿子的痛苦之外,获得了另外一种心理上的满足和得意。看来即使没有了儿子,我有财还是四兄弟里过得最好的。 第九十三章 陈月红在羊山待到正月初七便和张良坐上了往陵南市的火车。张良请的假到期了,该返回工作岗位。立生也在同一天出了门,他公司初八开工,也得赶去上班。 来到陵南市,张良除了照常上班,每天还忙着给怀孕的陈月红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月红妊娠反应严重,吃1不下什么东西,所以他每天都想办法做一些符合陈月红口味的吃食。因为月红闻不了油烟味,张良每次做饭都让她到楼下去转转。他每天出门上班前还会煮好下一餐的饭菜放在电饭锅里保温,月红什么时候想吃都可以。 熬过了妊娠早期,陈月红恢复了精神。身上一来劲,她就和张良商量起开店的事来。 张良担心她的身体,“你现在怀着孕,等生了小孩再说。” 陈月红信心十足地说,“我现在跟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只要平时注意一点,按时孕检,不会出什么事的。” 张良还是不放心,他安慰月红,“再看吧。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上着班呢。” 张良知道月红是怕没钱养小孩,他当然也怕不能给孩子好的生活,不过现在还是要以月红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安全为主。 这就样,陈月红捱到了生产的日子。她是在附近的妇幼保健院生的孩子,是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她和张良都很激动,这是属于他们的孩子。陈月红生下孩子的第二天。张良的母亲就来了,她来照顾陈月红坐月子。张良的爸妈本来就在这座城市上班。他们在离张良上班的油站大约两个小时车程的另一个区,张妈在一家饭店洗碗,张爸当保安。 经过婆婆精心照顾了一个月,陈月红平安出了月子。张良也在几天后从油站辞职出来了。张妈听说儿子儿媳准备开饭馆,她决定不走了,留下来带孙女。张良爸爸也想天天见到孙女,因此将工作换到了儿子儿媳附近。老两口对于这个孙女很是宝贝,恨不得放在手心里。张良给爸妈在隔壁租了一间房,方便照顾孩子。 没有了照顾孩子的后顾之忧,陈月红和张良开始为开店而忙碌起来。首先就是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店面。 为了方便出行,他们花一千七百元买了一台电动车,想着以后买菜进货也用得着。两人骑着电动车每天满世界地跑。当然好的地段他们出不起转让费,别说转让费,就是一个月上万的店租也是他们不敢想的。他们以租房处为原点,到附近的城中村转悠。每个城中村都挤满了打工者,所以许多城中村的出入口衍生出了各种店铺。这些店铺的租金相对要便宜很多,而且人流也不差。 现在是阳历的八月下旬,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节。陈月红和张良开店的热情同这火热的天气一样,他们每天一睁眼就是想今天该去哪里看店铺,晚上睡前也在讨论白天看过的店铺哪个更合适。他们一出门就是一整天,因为看了觉得合适的地方也要蹲点看饭点的人流怎么样。中午蹲了,还要看晚上,这样才能全面地了解这个地方的人流情况。一天除了回去吃两餐饭,其余时间都在外头,陈月红每次都是趁回家吃饭抱一会儿女儿。抱不了多久又得放下出门了。她有时觉得很愧疚,没能好好地陪在孩子身边…… 不过想想以后,也只能先委屈一下孩子了。她终于能理解爸妈当初的身不由己。陪了她和立生,就没钱供他们上学,以后只能像自己一样在土里刨食,那是多么艰难啊。她想到当初妈妈出门该多难受啊,或许在夜深人静时,她悄悄流泪想念家乡的孩子…… 同时,陈月红在心里发誓,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吃一遍她所吃过的苦,不会让她成为留守儿童。不管怎么样,她都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保护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多挣点钱,为孩子创造好一点的生活环境。 让她感到高兴的是,张良跟她的想法是一样的,甚至比她还迫切地想要为孩子创造一个好的生活。而不是像其他一些男人一样,整天想着玩、想着怎么舒服快活。这让她感觉很踏实。她相信,一个人只要有心要过好,并一心朝着那个方向努力,那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找了一个礼拜,陈月红和张良把周边的城中村都转遍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找店铺可是不容易。位置稍微好点的地方都没有招租的,都是要转让费,而且租金也贵。月租金动辄两千三千起步,而且店面还不大。偏僻的地方呢,租金倒是低,便宜的只要七八百,可就是真没人。她和张良蹲了一天也没见几个人经过。这是绝对要不得的,到时候怕是连这几百元的租金也挣不回来。 他们身上总共就三万来块钱,这钱还是这一年多来省吃俭用扣出来的,还有之前剩的一点。想想自己的家底,再联合一下实际,陈月红和张良决定还要再去转转。 第八天,陈月红和张良像往常一样在屋里吃了早饭就出门了。出门前两人还亲了亲他们可爱的女儿,小家伙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目送着他们出了门。 出了门,两人骑在电动车上却没开动车,而是停在一处背阴的墙根下。他们心里一时没了方向,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去。这附近的城中村都被两人跑遍了,一时还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 两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附近城中村的情况,确实没有符合他们要求的。最后张良说:“要不去远一点的地方,大不了到时候搬一次家。” 陈月红点头同意他的想法。 于是两人骑着电动车朝远处驶去。 虽然才刚刚过九点,可是毒辣的太阳威力一点也不小。别说已经出了太阳,就是晚上,这风也是滚烫的。这会儿就更不用说了,火辣辣的太阳照在陈月红的身上,她的脸和脖子,以及裸露在外的手臂都感觉热辣辣的。张良更是不用说,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路边隔离带里的灌木叶子都蔫在一块;花圃里的花也是有气无力地随意耷拉着;路上的行人热得直吐舌头,并不停地用手扇风。这样炎热的天气得持续到过完国庆,甚至更久。 张良把车开到离他们租房处大约七八公里的一条大马路上,他之前听人说过不远处有个大村,住了很多外来人口。那里说不定有合适的位置。 电动车继续往前行驶了几百米,右拐上了一条同样宽阔的马路,只是越往前开,两边越是荒凉,两边都是树和草地。陈月红和张良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走错路了。这一片与刚刚经过的所有道路都不同,刚刚的道路两旁都是店铺,要不就是学校,办公楼等等。给人感觉就是很繁华,而这一段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来到了郊外。 两人将信将疑地又往前行驶了两百米,这才终于又看见了建筑物。 道路的右边出现了一家破破旧旧的汽车修理部,接着是一家小旅馆,旅馆的旁边是一家饭店,还有一家窗帘厂。而马路的对面是两家掩映在一排树木里的电子厂。过了厂房又是一片荒草地,而不远处的地上矗立着四栋气派的大楼。足足有二十层高。它的顶上几个大字:东天数码城。这是才建起三四年的写字楼,除了留意这方面的人,其他人基本上不知道它的存在。像陈月红来陵南市这么久了,听都没听过这个地方。而张良也只是听说过。其实,已经有不少的公司在里边办公了。只是没留意的看不出来。除了早上八点上班和下午六点下班时间,其他时间都看不到什么人活动。 陈月红和张良从数码城斜对面的一个入口进入了村子。说实话,这个城中村给两人的感觉就是比较破烂、冷清。你看,两边的房子不仅低矮,连店铺也没开几家。入口处只有两家快餐店、一家早餐店和一家理发店,再就没有别的了。往里走是几栋三四层的民房分布两边,路边还有几棵大树。再往前走就是一个三岔路口,通往村子的每个角落。三岔路口处开了一家便利店。他们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路上总共也没有走过十人。 两人骑着电动车在村子里转了几圈,发现其实这里边住了不少人。在外围看不出来,其实这个不起眼的村子里簇拥着密密麻麻的四层、五层的民房。民房里居住着来自天南地北的打工者,他们都是在附近工作的工人。他们还发现,这个城中村很大,但是热闹的却是另一头,村北有一个菜市场,里边卖什么的都有,这个时候买东西的人比肩接踵。但是他们进来的那一头却显得很冷清。 他们在人流大的菜市场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店铺出租。 两人遗憾地回到进口的地方,他们三岔路口的便利店买了两瓶水,顺便停下来歇歇脚。歇了汗,两人又骑着电动车在这附近转了几圈。 不转不知道,原来在便利店后边的小路进去有一家制药厂,这其中还隐藏着一些小作坊。他们又转到数码城那一面去,发现在数码城的后边还有几家厂子。两人瞬间觉得有戏。因为这附近除了这个城中村,其他都离得比较远。在数码城的侧面是一条马路,马路过去就是一条河,人们只能往这个村子来生活。陈月红猜这些工人绝大部分都在刚刚他们去看过的村子住,不然没有别的选择,除了这个村子,四面八方不是大路就是他们这些外地人望而生畏的商品楼。她猜测工人们很少能住得起,肯定是往这个村子里汇流。既然人是在村子里,那出入口肯定有得生意做, 张良跟她的想法一致,两人当即决定就在刚刚的那个村子入口处找店面。 有了方向之后,两人马上又返回到刚刚的村子入口处。 现在已经是中午的饭点时间,只看见稀稀拉拉的人往这边来,入口处的两家快餐店不多一会儿就坐满了人。人虽然有一些,不过与两人设想的那种热闹场面还是有差别。不过他们分析可能是太热了,有些人没出来,点的外卖,因为他们看到大路上有几个风风火火的男人骑着后座上配了一个大框子的电动车朝数码城去了,框子里装着的好像是一盒一盒的饭菜。 因为相隔有八九公里,这天的中午饭,两人没回家吃,而是就在村口的一家快餐店吃的。他们选择在这里吃还有另外的考虑,那就是要看看人家的菜做的怎么样?自己的水平跟不跟得上?还有参考别人的定价,以及份量。 吃过饭菜,陈月红觉得以张良的手艺,他是能胜任的。自从学了烹饪之后,张良的厨艺大涨,做的菜不敢说让人难忘,起码品相不错,味道也挺好。张良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手艺不比别人差。 吃过饭,两人坐在路边树荫下乘凉,陈月红甚至趴在电动车上睡着了。张良不忍心吵醒她,他用腿抵住电动车一侧,免得电动车倒了。月红这阵子在外边跑都晒黑了,本来她怀孕那段时间养的白白的。 两人在树底下坐到半下午。闲来无事的两人开始留意路边的招租信息。他们发现就在他们坐的大树后边,两三米远的地方一间不起眼的店面侧边墙上贴了一张巴掌大的小红纸,好像写的是“招租”。两人走近一看,还真是。小小的、裁剪不是很平整的红纸上两行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店铺招租,电话…… 张良按着这个电话打了过去,一个声音很老的女人听的电话,老婆婆说马上过来开门给他看看。 没一会儿,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婆婆从一条巷子里走了出来。她问站在门前的陈月红和张良,“是你们要看店?” 张良走上前说是。老婆婆便掏出钥匙打开了卷闸门,一个宽四五米,长十来米的房间出现在他和陈月红的面前。里边空荡荡的没什么可看,主要是谈租金。 老婆婆说月租金一千五,押一付一。 陈月红和张良都觉得很满意,他们之前看的铺面都很小,又比这个贵。两人同老婆婆说先观察观察再做决定。老婆婆可能听多了这种话,她无所谓地锁上门,走进了后边的一条巷子。 陈月红和张良接着在这旁边看有没有更合适的。这一条十来米的村中小路上有十几栋房子,可是没有铺面出租的,这些一楼的房子基本上住着像刚才那个老婆婆一样大年纪的本地老人,他们的孩子搬到繁华的地方去了,老人们留下来守着老屋。另外在马路的对面还有一家是旧货店。两人转了一遍,又回到树底下去了,他们的电动车停在树下的空地上。 五点过一点,马路上行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天蓝色厂服的工人从对面马路穿了过来,还有从学堂里放学的孩子,以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女人,使这条原本死气沉沉的马路一下活了过来。 没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不少穿着比较讲究的年轻人也从对面的写字楼里出来往这边走了过来。一瞬间,这个破破烂烂的城中村就变得热热闹闹起来。出入口的两家快餐店挤满了吃饭的人。 陈月红和张良这下心里有了底,看来是找对地方了。这里竞争相对小,人流也还可以,店铺租金也合适。两人怕下午看的店面会被别人租走了,于是赶紧又打电话给下午的房东老婆婆。老婆婆听说两人要租下午那间店面,很快就来了。连带把合同和押金单也带来了。 双方签了合同,张良把刚刚从数码城楼下的银行取来的三千元交到房东老婆婆手上。老婆婆小心翼翼地点了三遍,才放心地揣进了随身的黑色小挎包里。她把合同、押金单和钥匙交到张良手里,这桩交易就算完成了。 店铺定下来了,陈月红和张良一身轻松地骑着电动车回家了。 第九十四章 店铺定下来了,接下来陈月红和张良要做的就是置办厨房用品、定做招牌和印制店内菜牌等等。 第二天上午张良便骑车到店铺附近的招牌店去请人量尺寸去了。陈月红留在家里打包行李。他们准备搬家到所租店面的村子去住,现在的住处离得太远了,不方便,而且价格也比较贵。她上午给房东老婆婆打了电话,老婆婆说她有一个两房一厅出租。张良顺道去看了,说除了旧一点,价格和大小都合适。两人便和老婆婆说好要租,下午去交租金。他们准备就这几天搬过去,现在正好是月底,现在住的地方交的租也到期了。 陈月红一整个下午都在打包行李。她本来想着就紧几样作用的拿,可收拾来收拾去,最后还是收拾出了不少东西。主要是她什么都舍不得扔,都是花钱置办的,怎么舍得丢掉。等张良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打包好了四五个大蛇皮袋,除了现在床上还用着的,以及煮饭工具和几人的洗漱用品,其他东西都收拾好了。 第二天吃了早饭,陈月红和张良先带了一袋行李到了新住处。随后张良又接着回去运剩下的包裹,而陈月红就留在里边搞卫生。这房子很破旧,地上厚厚的一层灰,角落里还结了蜘蛛网。厨房就更不用说了,到处黑乎乎的。不过户型倒是不错,两房一厅,南北通透,还有两个小阳台。听房东老婆婆说当初是准备建给自己子女住的。房子总共有五层,他们租的是第四层,楼下另外还住了两户人家。由于长时间没有住人,房子里一股霉味。陈月红首先就是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给屋子通通风。接下来就是先把地上的灰扫一遍。 张良第二趟来的时候把他爸也带来了。张爸今天休息,所以过来帮忙搞卫生。张妈留在家里带小孩。张良来来回回跑了四五趟后,行李就搬得差不多了,他也留下来帮忙搞卫生。 他们抹玻璃的抹玻璃,一个人负责扫地拖地,另外一个人清洗油渍斑斑的厨房和发黄的卫生间。 虽然工作量不小,可毕竟有三双手。三个人干到下午一点过,终于把这个破旧的屋子打整得像个样子。午饭他们就在村口吃的快餐,回来接着又安床。房间是没有床的,要去一楼的楼梯下搬。三人先去一楼搬了两副七零八落的木床零件上来,接着合力把床拼装起来了。然后又一起把运来的行李整理到了相应的位置,一直忙到夜里八九点。到目前为止,这间小小的屋子才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骑上电动车回到旧住处。晚上他们还住在旧地方,等明天与那边的房东退了租,并拿回押金才搬过来住。 第二天,办妥退租手续之后,张良先把他爸妈载了过去。然后才接上陈月红和孩子。张良在前面骑车,陈月红抱着孩子坐在后面。一家三口朝着火辣辣的太阳一路驶去。路上张良诉说着他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他说挣了钱应该先买一辆汽车,这样带着宝宝出门才安全。电动车是肉包铁,万一出什么事就不得了。粉嘟嘟的女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看着可爱的女儿,有责任心的张良,陈月红觉得再辛苦也值了,为了美好的未来,加油干吧! 等安顿好了一切,陈月红和张良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批发市场买厨具。前一天晚上他们就盘算好了要买哪些,并写了一张清单。 清单如下:蒸饭柜一个、微波炉一个、钢钵一百个、桌倚六副,中号炒锅两个、猛火炉两个、消毒柜一个、水池两个、冰柜一个、筷子篓六个、铁盆六个、深桶炖锅两个、垃圾篓两个、扫把两把、拖把两把、洗菜桶两个、滤水篮五个…… 批发市场的地址是张良在同城网上找到的。由于不熟悉路线,以及想到等一下要叫车拉货,因此两人搭的公交车去。 批发市场距离他们店铺大约二十公里,两人换乘了两辆车才辗转到了批发市场附近。由于下车的站牌离批发市场还有一段距离,陈月红和张良又不认识路,两人在附近转了两圈也没找到。最后还是问的路边的行人才找对地方。 批发市场在一个立交桥的桥底下。下了一段斜坡就到了立交桥底,桥底下挤挤挨挨地停着小货车、面包车、电动车和三轮车。在马路的对面就是批发市场了。一片低矮的门面房按几行几列依次排开。靠外边的是卖一次性筷子和打包盒的,接下来就是批发干货的,剩下的都是卖厨房用品的。每一家厨具用品店都卖得很全,什么都有。而陈月红和张良要做的就是货比三家。两人顶着老虎太阳在批发市场内一家一家的跑,记下价格又跑下一家。 到中午十二点,两人还只看完了一半的商家。两人决定先在市场内唯一一家快餐店吃点东西。陈月红和张良一人点了一个十元的快餐,吃完了继续跑。等到下午两点左右,他们终于跑遍了批发市场内的所有厨具批发部。经过比对,发现还是中途看的一家价格相对便宜。两人又返回那家店,把清单给老板看,说全部在他家买,让老板优惠一点。最后老板给他们算了一个优惠价,并把他们要的东西搬到了店门口。张良让月红在这里看着东西,他自己跑去桥底下叫车。 陈月红蹲在自己的货物旁边守着。没一会儿,一辆蓝色的小货车就停在了她的面前,张良从副驾驶位跳下来。这是张良花一百元租的拉货车。陈月红和张良开始往车上搬东西。店家和货车师傅也帮着他们一起搬。很快东西搬完了,陈月红和张良也跳上了小货车的敞式后箱。出批发市场前,他们让师傅在出口处停了一下,顺便买了一点打包盒和一次性筷子、打包袋等。 小货车迎着绯红的晚霞,带着陈月红、张良两人和这一车的货物一路往人口稠密的城区驶去。晚霞把两人的脸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映得红彤彤的,很是喜庆。 温热的晚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丝的清凉。 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他们是快天黑的时候到的。司机帮着两人把货卸了。为了感谢,张良额外给他买了一瓶冷饮,都是为了生活,谁也不容易。 司机走后,陈月红和张良一件一件把这些东西搬进了自己的店铺里。除了冰箱、微波炉、消毒柜和两个炉子,其他东西都堆在进门的地上,这些东西明天还要洗一遍。 回到住房处,陈月红累得两腿打颤,上楼都感觉没力。回到家的第一件事首先就是洗手,抱抱孩子。孩子一天没见她,委屈得眼泪花直转。张妈已经煮好了饭菜热着,陈月红抱了一会儿孩子就放到了推车里推到了饭桌旁,她和张良一边吃饭一边逗孩子。 晚上陈月红哄着孩子很早就睡了,她和张良也累的很快打起了鼾。夜里孩子醒了一回闹奶,张良冲了奶粉,陈月红抱着孩子喂了一阵,接着一家三口便一觉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早早吃过早饭,陈月红便和张良一块到店里搞卫生。张良懂一点水电,他安了一根水管到门口,方便以后洗东西。陈月红蹲在门口的水泥场地上洗钢钵,张良负责把东西搬出来,然后就开始拖地、将桌椅安装摆放好。 两人忙到下午一点多才回家吃饭。吃完饭,陈月红留在家里陪孩子,现在店里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下午装招牌的师傅会来,张良得去店里看着。顺便等送煤气的师傅。 招牌很快装好了,菜牌也挂到店里显眼位置的墙上了。两瓶煤气也送到了店里装好了。 现在几乎可以说是一切准备就绪了。 陈月红和张良摩拳擦掌,准备这一两天就开业,早点开早点挣钱,一天五十元的房租不能白白交了。晚上两人计划明天去村中菜市场附近的干货店买米买油,还有干香菇等其他一些必需品。菜市场旁边有好几家卖粮油的店,百货齐全。 第二天上午,两人就骑电车出门去进米油盐等东西了。他们买了两包米、一桶油、酱油、盐、醋等若干。米买的是三元一斤的。他们想,米好饭才会香,吃饭讲究的不就是“饭香菜美”四个字嘛。既然要做就做好,这样才能长久。 买好了这些,紧接着,他们又骑电动车去了五公里左右的大菜市场,那里卖的东西种类齐全,价格也相对要便宜许多。村里很多的菜贩都是在那里进的货。 现在是上午的九点左右,大菜市场迎来了一天中最为繁忙的时刻。周边的居民,为了节省几块钱而拉着小推车走路从几里路远的地方来的老人,还有单车后座上载着孩子的年轻妈妈,方圆十里左右开饭馆的老板等人都挤进这个不足一千平方的菜市场内。还有站在菜摊后大声吆喝的各种摊贩。菜贩子们一般都是夜里一两点就要去城郊的地里进货,因此个个脸上是一副没睡饱的疲态。他们大多是夫妻档,有的是一家人做。陈月红看见好几家卖菜的摊子后放了儿童推车,推车上或坐、或躺着不足三岁的孩子。两个佝偻着瘦弱身子的老人家蹲在菜摊旁边的地上捡菜摊老板剥下来丢在地上不要的黄菜叶…… 这个世界,永远有人比你努力,也永远有人过得比你辛苦。所以,请珍惜你们安稳的日子吧。 陈月红和张良将电动车停在不远处的停车场,挤进了人潮涌动的菜市场。两人在市场内转了两圈,出来的时候各自的手上都挂满了大包小包。有肉,有菜,有鱼。 两人艰难地挤出了菜市场,把菜往电动车后座的蓝色筐子里放下。这个蓝色筐子是请人装的,方便买菜。他们驮着这一大筐子的肉菜回到了店里。 回家吃过中饭后,陈月红和张良马上又回到店里。他们计划明天开业,现在要先做一些准备。比如剁排骨、腌鱼、泡盐菜、切盐菜等等一些可以提前做的事,免得明天手忙脚乱。 两人一直忙到天黑,检查了一遍水电煤气,才回到店铺后边的一栋老房子里——他们的租房处。 这天晚上,陈月红兴奋得难以入睡,准备了这么久,她期待着明天,同时也有一些紧张害怕。张良跟她一样,两人说话说到半夜才真正睡着。 第二天早上七点,张良骑着电动车去大菜市场买菜去了。昨天只买了一些能留的,蔬菜得早上买才新鲜。陈月红也早早到了店里,她要准备其他一些东西,比如摆两张桌椅到门口,扫一遍门前的落叶,还有其他一些能做的小事都做了。 大约九点钟,张良驮着半筐子的蔬菜回来了。 陈月红帮着张良把菜卸下来,接着便蹲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洗菜。张良则开始煮菜。菜单上有几样很需要时间的菜,比如红烧排骨、红烧鱼块、豉汁排骨,这些都可以提前做好,有人点就直接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下便可以装盘了。 很快,张妈也推着孩子来了。孩子睡着了,她把孩子放在门内,接过陈月红的洗菜工作。 空出手来的陈月红便跑进后厨切菜,五花肉切片、茄子切条、莴笋削皮切片、土豆刨丝,还有很多要切的。厨房里异常闷热,本身气温就有三十四五度,加上张良开着猛火炉在做菜,小灶上还炖着红烧肉,厨房里又没有装风扇,两人热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不过,他们顾不上,都忙着做事呢。心里同时幻想着等一会儿的饭点他们店里的热闹景象。 在做这些的空隙,陈月红和张良又合力把蒸饭柜抬到门口的水泥地上,加水开火。再在桌子上排开一排钢钵,钢钵里加适量的米和水,再把钢钵放进蒸柜里蒸。他们做的是蒸饭,一个客人就是给一个这样的钢钵饭,上面再盖客人点的菜,还有额外送的一点青菜。 等陈月红把所有的菜都切好时,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十一点。这时候张良也把咸鱼茄子、红烧肉、红烧鱼、豉汁排骨等五六样菜做好了,整整齐齐地摆在厨房的三层货架上。另外,送的青菜也烫好了,摊开放在一个大的不锈钢容器里。蒸柜里的饭也蒸好了。 现在就只等客人上门了。 可能是还没到下班时间,店铺门前的路上很安静,偶尔走过一个两个人。陈月红站在店内满心期待地等待着第一个客人上门。张良站在后厨,时不时朝这外边张望。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店里仍然没有一个客人。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一些走路的、骑单车的工人匆匆地经过。可是没有人朝他们店里望一眼…… 陈月红心里焦急起来,她再也坐不住了,不时地走到马路上去张望。 怎么还不来人? 张妈推着孩子从村口方向回来,她说外边两家都坐了不少人,搞得热火朝天的。我们这里怎么回事,一个人也没有……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半,店里仍然一个客人也没有。提前做好的菜已经冰冷了,切好的菜表面也干水起皱了。陈月红和张良的心此时就像这冷掉的菜一样冰凉冰凉的……他们的一腔热情此刻化为乌有。 张妈跟着着急起来,嘴里念叨着说:“唉,好好的班不上,非要做这个累人事。唉,我早就知道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 陈月红和张良像霜打的茄子一样,低垂着头不说话。 他们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开头…… 这一中午,他们就只卖出去两个饭,一个红烧排骨,一个辣椒炒肉丝,营业额二十二元…… 看着准备好的饭菜,陈月红和张良心里很不是滋味。 下午一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张良热了一点做好而不好留的菜,一家人随便吃了一点。唉,其实哪里有心思吃啊。 吃了饭,张妈先带孩子回住处了。陈月红和张良把蒸柜抬到了屋里,菜收拣进冰箱,卷闸门拉下,然后耷拉着脑袋回了住处。 两人心里还有一丝期待,也许晚上客人会多起来。 两人带着女儿眯了一会儿。四点钟左右,他们又回到了店铺开门做生意。 晚上同中午一样惨淡。虽然路上的行人不少,可进来店里吃饭的客人几乎没有。他们从四点守到晚上九点,一共就只卖出去一个饭。 由于一家人心里都不好受,他们晚上将近八点才热了一点中午的剩菜吃。 天气热,很多菜都留不了,只能倒掉。陈月红看着这么多饭菜被倒掉,心里别提多心疼。这可是真金白银买来的啊!今天别说挣多少钱,光倒掉的这些菜都起码上百了,还有房租水电,今天起码亏了一百五十元…… 晚上她躺在床上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如果生意一直这样要怎么办?店铺的租金水电、住房的租金水电、还有一家人日常的开支,这些从哪里来?开店已经花了两万三四,现在她和张良手里只剩几千块钱了。如果一直这样,那孩子的奶粉钱都将拿不出来……到时候该怎么办? 这一晚上,她根本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着这些烦心事。 张良跟她一样,虽然他没有说,可是陈月红知道他也烦恼着呢。时不时听到他小心地翻身。 第二天的情况跟第一天差不多,总共卖了五个饭,营业额五十四元。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店里的生意都是这样要死不活,一天卖个七八十元。张爸张妈见这样的情况,说要不就不开了,老老实实去上班。趁年轻在一个厂里立住脚跟,做个十年八年混个小管理当,虽然发不了财,起码能保证生活。 陈月红和张良没有出声。他们在想问题出在哪?自己店里的菜口味不比别人差,价格也公道,都是十块、十二块的。 最后两人得出结论,是他们的店铺位置不显眼。村口的两家都在路边,而他们的铺面在路面凹进去的树下,本身树挡住了,而且又是新开的,口味也不是很出众,人家当然选择去熟悉的地方吃。 两人想起他们来看铺面的那天,路上匆匆而过的送餐人员,以及这几天时不时看见有骑着电动车,车上挂几个饭菜的人从他们店门口经过,往数码城方向去。看那些人油渍斑斑的衣服,以及他们匆忙的脚步,两人猜测这是菜市场旁边的几家快餐店的老板,他们好像在那里见过这些人,有点面熟。 两人当即想到,既然没有人上门,那就送出去。当天晚上关了店门之后,张良就骑着电动车跑到给他们做招牌的那家店,让老板帮忙印制一些外卖卡片。 接下来的三天,店里的情况仍然没有什么好转,一天卖个百八十块,连房租都不够。 开店的第十二天,外卖卡片印出来了。这天早上七点,陈月红和张良一人拿一百张小卡片,避过保安,跑进数码城里,一层楼一层楼往人家办公室去塞卡片。他们将卡片塞在门缝里,等一下有人来上班,一开门就能看见。 等两百张卡片全部派完,他们便忐忑地回去等着了。 十点四十分,寂静的厨房里,陈月红的电话铃声响了。她赶紧掏出手机看,是个本地的陌生号码。她心里有点颤抖,猜测这八成是订外卖的。 她激动地接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良红快餐店。” 电话里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你好,我要两份外卖。” 陈月红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好的,请说。” 同时快速地跑到收银台前坐下。厨房的过道里放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那是刚开始准备做收银台的,里边有写菜单和笔。她将手机夹在右边脸和肩膀之间,在抽屉里飞快地翻找出写菜单和一支笔。 电话里的女声说到:“要一份鱼香茄子,一份青瓜炒肉。十二点送到数码城四期四一二。” 陈月红飞快地写下菜名和地址,并且与客人确认了一遍。 电话挂掉后,陈月红和张良都激动得晕头转向。 接下来,陈月红又陆陆续续接到了八个订餐电话。这天中午,十四个外卖加堂食九个,营业额突破历史,达到了两百四十八元! 这天下午一点,一家人吃上了这半个月以来最为舒心的一顿饭。 从第二天起,外卖电话还在继续增加,从一天十几个到一天三十、四十个外卖。堂食也在增加,从一天几个到一天十几个,二十个。到了九月底,店里的日营业额达到了六百元! 这是陈月红和张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照这样算,他们一天能挣三百元,一个月就能挣九千元! 这让两人的干劲十足。是啊,生活终于有了奔头了。 国庆过后,张良又去派过几回卡片。卡片虽然派出去了,可不见得全部都到了潜在客人的手里。数码城有专门搞卫生的,有些还没被客人发现就被清洁工人清走了。还有的人拿到了卡片随便放在一个地方,过后就不记得了。另外除了他们,还有别家在派外卖卡片,只有派得勤,客人常常能看见才不至于被压在一堆外卖卡片的最底下。 事实上确实是这样,经过张良的几轮大扫荡,这几天外卖量明显增加了。他们还搞了个活动,那就是一次性订满十个快餐送一瓶两点五升的冰可乐。另外米饭免费加。到目前为止,一天的营业额稳定在八百元左右。 十月中旬,这天上午九点半,陈月红和张良像往常一样在闷热的厨房里热火朝天地做着准备工作。张良在猛火炉上煮豉汁排骨,小灶上还焖着红烧肉。陈月红在刨土豆丝,最近吃酸辣土豆丝的客人比较多,她刨了满满一塑料筐的土豆丝。 门口,张妈蹲在地上帮忙洗菜。小孙女躺在她旁边的婴儿推车里自己玩耍,陈月红在婴儿车的顶上挂了两个颜色鲜艳的塑料玩具,张妈给孩子买了一个小拨浪鼓,小孩挺省心的,自己玩这些东西能玩好一阵子。张爸今天休息,他也来帮忙了,他现在在门口的桌子上分米煮饭。 这时候陈月红的电话响了。她有点奇怪,这么早就有人订餐吗? 她猜的没错,这就是个订外卖的电话。令她没想到的是,电话里的人一开口就问她是不是良红快餐店,得到陈月红的肯定回答之后,女人说她要订八十个快餐,送到四期四零七室。 陈月红一下被惊到了,她再三确认快餐的数量。得到客人的肯定回答之后才真正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放下电话,陈月红迫不及待地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张良知道这个地址,是他上个礼拜刚刚派的卡片。当时他去派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那家公司正在开会,他从玻璃门缝隙里看到里边坐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当时他在外边看了看,不敢打扰,准备塞两张卡片就算数。谁知道一个中年女人发现了他,他走出来问他是干嘛的?张良不好意思地说送外卖的,说着他递上两张卡片。女人接过卡片,张良便走了。过了两天,那家公司就打来了电话要订餐,这几天也一直断断续续在他们店里点餐,不过每天都是三到五个饭。张良还记得第一次送餐过去的时候,是那天他递卡片的那个大姐结的帐,她当时说身上只有二十元,说另外两元明天再给,当时张良想着算了,就说不用给了,算了。 他不知道,这个大姐就是里边的财务,管事的。这家公司是家保健品公司,每个月要开几次大会,每次都要订几十上百人的餐。张良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因此今天的大会餐她便想在要到他店里订。 说回原话,一家人听到这个好消息,瞬间高兴得忙碌起来了。陈月红赶紧备菜,张良也加快了手里的活,张爸跑来跑去帮忙加米煮饭。饭蒸上后,陈月红让他去买菜。有一些菜没准备那么多,要临时到村里的菜市场去买,张妈也加入到切菜的行列,幸亏孩子不哭不闹,吃了奶就自己玩,不然还真做不来事。 陆陆续续又有一些订餐电话,一家人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个满头大汗,衣服都湿透了。每家公司都要求十二点左右送到。因为所有的公司都是十二点下班,他们早点吃了饭好在办公室午休。因此留给陈月红他们的时间很紧迫,一家人没有空去想别的,一心只想着按时将餐品送到客人手里。 张良是大厨,十一点五十,他准备好大部分菜之后就开始送那些零零散散的客户。陈月红对着手写的外卖单分菜、打包。张爸推着哭闹的孩子回住处喂奶去了,张妈这时候在后厨接力炒菜。店里几个客人在等着,不知道张良要多久才回来。她只能先顶上。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张良骑着电动车风一样跑了回来。一下车,他又接着去炒菜,等他把手里的菜炒好。陈月红也将那八十个快餐全部打包好了。由于东西太多了,张良一次拿不完,陈月红便跟着张良一起去了,家里交代给了张妈。 陈月红一边手里提了十个打包在一袋的快餐,电动车后边的筐子里塞了四十个,前面的踏板处也放了二十个,用塑料筐子装着的。另外电动车的把手上还挂了八瓶大可乐。张良载着陈月红和这一车的东西,急匆匆地骑到了数码城四期楼下。 两人一下车就开始卸货,张良手上挂了四十个快餐先一步跑进了四期的大楼内。陈月红也搬起踏板上的那个塑料筐子,为了少跑一趟,她将四瓶可乐放在筐子上面。她抱着这个沉甸甸的塑料筐子急匆匆地朝不远处的大楼正门走去。由于走得急,地上又是瓷砖,她脚下差点打滑了。 当陈月红吃力地抱着这一筐东西走到门口时,一群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地从大楼里走了出来,他们大概刚刚下班,正相约一起去吃午饭呢。他们经过陈月红时,她明显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也许是哪个年轻女孩喷了香水。 陈月红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毫无版型可言的衣服,凌乱的头发以及满身的汗味。她心里一下就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也许是羡慕?是不甘?亦或是失落? 她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总之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是啊,同样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别人穿的光鲜亮丽,坐在冷气充足的大楼里办公,而她却只能天天围着火炉一样的厨房转……任谁对比之后都会忍不住生出点别的想法来。 不过,这种异样的情绪很快便消失不见了,因为陈月红看见张良正在一楼的电梯口朝她招手。 她赶紧收拾好情绪,加快脚步冲进了大楼里。大楼内冷气充足,陈月红瞬间感觉到舒爽。她跑到张良旁边,把手上的筐子放到电梯里。张良让她在这里等着,他去车上把其他的东西搬来。 等张良把剩下的快餐和可乐搬来了,两人才将电梯按到四楼。 等两人气喘吁吁地将餐点送到四零七室,紧接着就跑下了楼,坐上电动车火急火燎地往店里赶。还有其他两家没送完,店里说不定又来了客人。 两人风风火火地回到店里,店里果然坐着三四个人在等着。张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忙着炒菜,张爸把婴儿车放在店里,他一边跑着给客人上菜,时不时看一眼婴儿车里的小孙女。 一下车,陈月红便跑去厨房帮忙,张良则接过他妈手里的锅铲。等陈月红把剩下的外卖打包好,张良又马不停蹄地去送餐。 等餐全部送完,店里的客人也吃过饭走了,张良和陈月红又一起出去收钢钵。大部分的快餐店都是这样操作的,他们很少使用一次性打包盒,都是直接将电饭煲内胆或者钢钵送到客人手里。客人吃完饭会将这些东西放在办公室门口,等到一点半左右,各个店家就会来回收。 等一家一家把钢钵全部收回来了,一家人才终于有空喘口气。 下午两点过几分,他们才坐在门口的桌子上,就着店里盛剩下的一点残羹剩菜填充他们饿过头的肚子。真的,快餐店的活比农忙时节双抢还急人,不是电话催就是店里的客人催,这一上午,陈月红没有停过一分一秒,两条腿好像不属于自己一样,到现在还有点打颤。因为太赶了,心也还在猛烈地跳动着。当然,家里的其他人跟她一样,忙得脚不沾地,张良更是辛苦,除了送餐还要炒菜,到现在还在喘大气。 简单地吃了饭,陈月红坐到收银台前算账。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今天中午营业额高达一千五百元! 听到这个喜人的数字,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 陈月红心里感觉到一阵喜悦,那是通过自身努力获得的一种踏实的幸福感。是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比拟的。 是啊,做快餐虽然辛苦,可是它却能让自己挣到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工作不分贵贱,能让人过上好日子的就是好工作。 高兴过后,大家又开始忙碌上了。张爸张妈在门口清洗钢钵,陈月红收拾厨房,经过一上午的折腾,厨房里乱得一塌糊涂。张良则赶去大菜市场买菜,早上买的菜全部用完了,还在村里的小市场买了一些。晚上没有菜可用,他得去买一些菜回来,四零七室说晚上还要三十个外卖。 一家人没有午休,张爸洗碗洗到四点;张妈除了看孩子,还要帮着扫地、拖地;陈月红在厨房收收拣拣,洗这洗那。张良买菜回来后,两人又接着洗菜切菜,准备晚上的东西。 一家人这样忙到晚上九点才吃上晚饭。吃了饭,张爸张妈先带着孩子回去休息了。陈月红和张良骑电动车往村中央的菜市场去了。 中午收钢钵的时候,陈月红发现送给四零七室的可乐基本没动。她猜测可能是来开会的基本上是中老年人,他们讲究养生,不爱喝碳酸饮料。她又听张良说晚上去收钢钵时,他问了四零七点餐的那个大姐,她说会议还有一天开,明天还要点。陈月红想,既然他们讲究健康,那以后他们公司就改送水果。用买可乐的钱买水果也是一样的,客人也开心。 菜市场外围的一条路上有许多开着三轮车摆摊卖水果的,种类丰富,价格也实惠。她和张良在菜市场转了一圈,最后买了两个西瓜、两爪香蕉和一些黑布林。 两人把水果放在冰箱里,免得坏掉了。等他们回到租房处,洗漱好,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孩子已经睡了。 晚上,陈月红躺在床上睡不着。白天过于疲劳,导致现在一时进入不了休息的状态,她的手和脚现在还感觉在高速地运转。 她和张良计算着今天的收入。今天一天的营业额是两千零三十元。 这把两人高兴得,陈月红算了一下,除了买菜买米的钱和房租,今天净挣一千元!这样做两天就是他们以前上班一个月的工资了!这是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看样子,买小轿车是指日可待了。建新房也不远了。 两人觉得现在虽然辛苦,不过也值了。 他们甚至盘算起要请个人送餐,光自己几个人单打独斗是不行的。太累了,另外一个,如果经常不能按时送餐,客人也会慢慢流失。现在这样,不光小孩没人照顾,两个老人的身体也会透支。张良说明天写张招工的纸贴门口,招一个送餐员。 两人说了一阵话,很快困意袭来,相继打起了鼾。 第九十五章 现在我们来说说远在上海的陈立生。 立生已经在门窗公司工作一年有余了。在这一年多里,他勤勤恳恳地工作,虚心地向老员工学习,和同事和平相处。早在进公司的第三个月,他就顺利地转正了。现在他可以说是一名不错的预算员了。转正之后,立生的工资待遇方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首先就是工资方面,他现在的工资是三千元一个月,比他刚来上海时整整多了一倍多。而且这里包工作餐和提供住宿,还买五险一金,立生对目前的工作挺满意,工作热情也高,同事们都喜欢跟他一起工作。 他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二十出宿舍,在公司门外的早点摊吃早餐,七点四十左右打卡上班。工作的日常不过是看现场,量尺寸,做出报价,做工作报表。中餐和晚餐在公司食堂吃,中餐过后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晚上六点在公司食堂吃过晚饭后就悠闲地回宿舍洗漱或者和几个玩得好的同事一起去附近的广场逛一逛。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充实。立生想,看来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留下来很难,不过适应之后你会发现一切都会柳暗花明。 同时,他心里盘算,还得再努力,争取早日成为预算师,预算师的工资比初级预算员要高不少。起码四千起步。 有了目标,立生工作起来更加卖力了,也肯钻研问题。这获得了同事们的赞誉和上司的欣赏。 五一假期,公司放假七天。一些离得近一点的同事回家了,像陈立生这样老家离得远的人则选择留下来。立生看着同事们欢欢喜喜地回家,他心里也有点心动。不过他清楚,即使回家也没什么意思,爸妈在北江打工。不光爸妈,村里绝大部分的人都在外头,这个时候是羊山村最为冷清的时节。 假期的头三天,立生和同事许森林、王兵、杨华三人一起到周边的景点游玩了一圈。出门游玩可真不轻松。到处人挤人,景点没看到,只看到无穷无尽的人。尤其是着名的外滩,此时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每一条街道都拥挤不堪,路上的行人简直可以用比肩接踵来形容。外滩的几条主要街道甚至出动了武警来疏通交通,行人过马路得由武警拉起一条人墙护送。路上的车辆更是堵得不行。由此可见,这是多么的拥挤。 立生四人出门跟人挤了三天。这三天里,他们像赶早上班一样,七点起床,在路上吃点早餐,随后就挤上了公交车,前往前一天计划的景点处。中饭在外边吃的,下午接着逛,天黑才回宿舍。晚餐在宿舍吃泡面,因为公司假期是不提供餐食的。在宿舍睡了一觉,第二天接着去下一个景点。这样游玩了三天之后,这四个年轻人都不想跑了。出去玩太累了,比上班还累。原本他们计划这七天要将上海所有的景点都跑一遍,甚至列了一个清单。不过现在他们都不愿意出门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到处都差不多,除了人还是人,这三天里他们吃不好,睡不好,只剩下疲累。所以,他们决定余下的几天哪也不去,就在宿舍休息。 假期的第四天,立生还像往常一样七点就醒了。他已经习惯七点起床了,每天到点就会醒。宿舍里其他的几人都还在睡梦中,屋外也还是一片寂静。放假了,园区格外地安静,一些人即使没回家也会去找在附近的同学、朋友聚聚。 立生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不过他已经睡不着了。他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昨晚吃的泡面早已消化完全了。陈立生的胃口一直以来都好,他曾经创下一顿吃八碗饭的历史记录。 立生干脆不睡了。他轻手轻脚地翻下床,到宿舍后边的卫生间洗漱一番后,换上简单的白t恤配宽松牛仔裤,外面再套一件灰色的运动外套,脚上是一双半新的运动鞋。一个青春帅气的大小伙就诞生了。自从来到门窗公司之后,伙食变好了,又不用起早贪黑赶地铁上班,立生不像之前一样瘦削了,他现在身上有了一些肉,但不是胖,而是匀称。他下班后爱和同事打篮球,因此身材比较健硕。 立生轻轻地打开宿舍门,又轻轻地带上,随后便走下了楼,走出了宿舍大门。 初升的太阳带着朦胧的光芒撒在大地上,路上的行人比较少,路边的花坛里开着几朵粉色的小花,羞怯地半开半闭着。一阵温润的春风吹过,沁人心脾。 陈立生慢悠悠地走到马路对面的一排店铺前,他走进一家早餐店,点了一碗馄饨,两个包子。他几口吃完包子,又嗦哈嗦哈把馄饨连汤带水都喝光了,这才满足地站起身。 他畅快地走在宿舍门前的马路上。由于怕回去吵到同事们,同时他吃得太饱,也需要运动运动。所以他没有马上回宿舍,而是悠闲地在马路上闲逛起来。这条马路的两边聚集了不少公司,平常这里是很热闹的,只是由于放假了才显得有点冷清。不过,这会儿路上的人也慢慢多了一些。三五成群的年轻男女说说笑笑地朝他身后的大马路走去,这些人可能也要去吃早餐,也许是结伴一起出游的。 立生东瞧瞧西看看,欣赏着这盎然的春意。在上海,到这个时候才能真正地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气息。 突然,有一个带着一些疑惑的的声音叫住他,“陈立生?” 声音是一伙正向他这个方向走来的人群里发出来的。 立生停下来,定睛一看,竟然是前同事杨美。他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遇上她,不是听说她到保健品公司附近的一家公司去了吗?怎么会在这? 他顾不上想别的,惊喜地笑起来说,“哎。你怎么在这?”。一边朝杨美一伙人走去。 杨美几步来到立生面前,笑哈哈地说,“我还在马路那头就看有点像你了,一直不敢确定是不是。哎,你是过来找朋友玩还是……” 立生笑着说,“我就在这里上班。” 杨美兴奋地说,“真的吗?怎么这么巧!我也在这里上班。我就在那边的那家公司做人事。” 随后她又指指她身后的那群人,“这是我的一些朋友和同事,放假来我这里玩。” 立生问她,“你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的?” “今年年初就来了。你呢?” “我从保健器材公司出来后就一直在这里。” 杨美感叹到,“真是凑巧,咱们又到一块上班了。这样,我们留个电话,有空一起出来聚聚。” 立生高兴地说到,“好啊。” 随后两人互留了电话号码。杨美由于要陪朋友们去玩,所以没有逗留很久就走了。临走的时候,她还热情地邀请立生一块去玩。可立生觉得那些人他都不认识,不好意思,所以婉拒了她的好意。不过他今天还是很开心,能在这偌大的上海再次碰上旧同事,这是多么大的缘份啊。杨美的出现让他觉得很亲切。那是他刚来上海的那段时间唯一的一点美好回忆。 自从这次意外的见面后,陈立生和杨美总能在这条马路上碰到。有时是出来买早餐,有时是周末出来散步的时候。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对方的存在,他们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里寻找对方的身影。碰上了便会开心地打个招呼。一起去吃早餐。有时是立生请客,有时是杨美请客。 立生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总之他经常会想要见到杨美,想念她灿烂的笑脸、爽朗的笑声。 杨美的感觉同他一样。早在保健器材公司的时候,她就对这个瘦瘦高高,又有些腼腆的男生有了好感。只是后来她没在那里做了。有时她也会想起立生,不过她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遇见,她走的时候又不好意思留电话。没想到在这样大的上海,竟然又让他们给遇上了,你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两人都知道自己的感情,只是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直到七月底的一个周末。这天傍晚,陈立生和同宿舍的王兵几人计划去三里路远的广场超市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当走到公司门前的那条马路,立生看见一身休闲装打扮的杨美站在马路对面,好像在等人。 立生一眼就看到了她,他快速地穿过马路,走到杨美身边,问她,“你站在这里干嘛?” 杨美半开玩笑说,“等你啊。本来想等你一起去买东西的,看来不行了。” 说完她便笑起来。 立生的同事们见这情况,起哄到,“陈立生,你交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太不够意思了。” 立生红着脸忙解释,“不是不是,这是我原先的同事。” 同事们继续调侃,“噢,知道了,前同事嘛。不过也没见你对咱们公司哪个女同事笑得这么开心。” 被他们这么一说,立生更不好意思了。他赶紧打岔,“别听他们乱说。你要同我们一起去超市吗?我们要去买点生活用品。” 杨美大方地说,“好啊。我正好要去买点东西。” 就这样,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地逛了一趟超市。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陈立生的同事们识趣地走在前边,立生提着两袋在超市买的东西走在后边,杨美跟他并排走着。经过立生同事的调侃,两人都不怎么好意思说话。 到了公司门口,立生却没有跟同事们回去,而是坚持要把杨美送到她公司门口。一路上两人默默地走着,只听见塑料袋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杨美的公司离得不远,很快就到了她公司的门口。现在路上的行人渐渐变少了,只剩昏黄的灯光。 立生把手上的一袋东西递给杨美,说,“那我先回去了。” 这时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的杨美突然深情地看着立生说,“陈立生,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陈立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吓了一跳,不过他很快给出了答案,他轻轻地抱了抱杨美,杨美则回应了他更加热烈的拥抱。 第九十六章 确定关系之后,立生和杨美经常成双成对地出现在公司门前的那条马路上,好得跟一个人似的。经过半年的相处,他们相互都认定了对方。而且他们年龄也不小了,立生二十五,杨美二十四,过了年又大一岁。他们有了结婚的打算。因此两人在年前将情况告知了家里。 陈有和两口子一听立生自己找到了结婚对象,心里别提多开心了。你想,现在的女子多难讲啊。本来女子相对就少,又个个在外头打工,只有十二月才回来。 原本夫妻俩还在心里盘算要立生请假早点回来过年。他们已经在私下里悄悄打听了几家有适当的女子的人家,就等着女子和立生过年回来见一面呢。万一这个不行,就看下一个。总之,得在这一两年内把立生的个人问题解决了。立生已经二十五岁了,过了年就是二十六,在农村地方,这已经算得上是大龄青年了。如果这一两年不成家,往后就更不容易了。立生自己不在意,可当父母的怎么能不急。 现在好了,立生自己找到了一个愿意嫁给他的女子。省得他们到处赔笑脸请媒人做媒。真的,现在请人做媒不容易的。不光要给媒人红包,有一些媒人还会提出要你提供一个未婚女子的信息来作为拉媒的附加条件。这下可好,省掉了求媒人这道程序。 高兴过后,谭家英又操心起彩礼来。她和陈有和心里清楚,现在没有哪家嫁女子是不要“三金”和一两万彩礼的。 可是他们手里却没有一点存款。前些年一直忙着供月红和立生上学,到月红出门打工之后才起了两层房子,为此又欠了不少账。直到立生大学毕业那年才好不容易还上建房子欠的账。这两年挣的一点钱呢又花在房子里了,建卫生间、一楼二楼刷白、二楼客厅和房间贴地面砖,楼顶装空气能热水器,又加建了三楼。这些都要花钱呀。 唉,偏偏去年北江生意不好,她同有和两个人做一整年才结了不到一万块钱。要不是立生拿回来的一万块钱,都不晓得怎么跟人家交代,说好的年底要结账的。好在今年厂子里接了一些外贸的单,上半年她们两口子结了近一万块钱,可是这钱她拿去还建三楼的账去了,现在口袋里连一块钱也没有。谭家英算了算账,她跟有和下半年的工钱应该不到一万元,这根本顶不了什么事。万一人家父母狮子大开口…… 谭家英不敢再往下想。 她只能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走着先。 另一边,杨美的父母听到女子要跟一个远地方的后生结婚,心里很是担心。他们怕女子上当受骗,也怕女子嫁到穷人家受苦。他们听说后生的家乡叫“羊山”,心里断定那肯定是个山窝窝,听字面意思,那地方肯定是只能走羊肠小道的深山! 杨美她爸是个小包工头,到处包工地做,她妈就跟在工地上给工人做饭吃。因此家庭条件还不错,不仅供出了杨美和她弟弟两个大学生,家里还建了一栋装修得十分不错的新房,也没什么外债。所以他们自然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嫁到一个家庭条件相对不错的人家,免得嫁过去受苦。两口子在电话里劝了杨美许多回,可杨美铁了心要跟那个后生,他们没办法,只能说要先去后生家里考察考察。时间就定在腊月初五。杨美她爸的工地在十一月尾就会完工,他们计划工地一完工就去。 陈有和两口子听立生说女子的父母要在半个月后来家里看一看,一下就紧张起来了。他们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紧张的了,未来的亲家要来家里考察,成不成就看亲家的一句话。所以他们得认真对待这件事。家里现在的样子是绝对见不了人的,得张罗几件像样的家具。免得到时候亲家因为看不上家里而黄了这门亲事。 想到这里,陈有和同谭家英马上找到老板,说要结账回家。 老板是两人的老相识,一听说他们家里有喜事,立马答应第二天结清账。 当天晚上,老板就叫陈有和去对过了账目。第二天上午,两人就拿到了他们这半年的工资——九千三百六十四元。 两人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往市长途汽车站赶去了。 第二天早上,陈有和两口子便回到了羊山。 首先他们将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半年时间不在家里,到处是灰尘。他们把一楼二楼扫了一遍又拖了一遍,屋里的角角落落都打扫了一遍,棉被放在楼顶祛霉味。做完这些就已经过去两天了。 接着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什马街陈尔世的家具店。家里连一件像样家具也没有,屋里所有的家具还是之前的旧的,连床也是原先的老床。房间里除了床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你说这怎么见人? 他们计划先把立生屋里的那张旧床换掉,再给立生屋里打一个衣橱,还要买一个梳妆台,一张方桌。另外作为待客厅的二楼小厅堂得置办一套家具,还有那张老掉牙的八仙桌也得换了,村里许多人家都用上了仿大理石的转盘圆桌。 陈尔世不在店里,是尔世老婆接待的他们。他们在尔世的家具店逛了半天,最后定下了一张红色的席梦思、一个三开门的大衣橱、一个梳妆台、一个朱红色的小方桌、一张仿大理石圆桌,还有一个三件套的朱红色木沙发。尔世老婆笑眯眯地说等下让尔世亲自送到屋里去,并留两人吃饭。 谭家英和陈有和当然不可能会留下来吃饭,这么多年大家都没怎么走动,感情生疏了。再说,人家也只是客气一下而已。谭家英和陈有和两人推辞了几句,尔世老婆便没再挽留。 两人出了尔世的家具店,走到桥脑头那家小吃店点了两碗煮粉干吃。 今天虽然当什马街,不过由于绝大部分外出打工的人还没有回来,又到了下午两点,赶集的人都回去了,现在整个什马街显得冷冷清清。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不见什么人,只看见丢得到处都是的果皮菜叶,又因为下雨的缘故,路上到处是被人踩出的一片片黄泥巴脚印。 现在正值寒冬腊月,一阵刺骨的北风灌过来,令人忍不住打一个寒颤。 有和两口子在桥脑头吃了粉干之后并没有回羊山,转而去了镇上的窗帘店。村里许多人家都装上了客气的窗帘,谭家英去学凯家楼上看过了,装上窗帘之后确实不一样,整个房子都感觉上了一个档次。所以两人想着去订做窗帘,要赶在亲家来之前把窗帘装上。 两人在窗帘店又耽搁了一阵,回到羊山时已经快天黑了。 等这些都定下来之后,谭家英又马上让陈有和趁下一个什马街到街上去买了五百元的鸡鸭猪肉。她是这样想的:既然女子的父母愿意来家里,那就证明这事八九不离十。来家里只是最后的考察。既然同意,那年底肯定要把酒席办了,做父母的都不想夜长梦多。要办酒席那就少不了要做腊货,哪家的酒席上能少得了六个碟子菜?腊肉、腊鸡、腊鸭、香肠、腊小肠、腊猪心,少一样都不成席。 等有和把东西一买回来,谭家英马上张罗着灌香肠。鸡、鸭和五花肉、猪小肠、猪心等都腌在一楼厅堂后边的那间屋里了,只等腌入味就可以拿出去晒制了。 谭家英同陈有和这样忙活到腊月初一,家里基本上布置完成了。立生屋里现在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崭新的席梦思、大衣橱、梳妆台,还有气派的大窗帘,让这间屋子瞬间上了一个档次。 二楼的小客厅也摆上了朱红色的木沙发;往吊楼的那个光秃秃的门框也安上了一扇玻璃推拉门。二楼的其他两间房间也装上了窗帘,整个二楼变了一番模样。 一楼进门的那张老掉牙的八仙桌也换成了朱红色的仿大理石圆桌,上面还有一个玻璃转盘。 看着装饰一新的家里,谭家英这下终于放下一颗心了,安心地等待着亲家的到来。 腊月初五一早,立生带着杨美早一步到了庐市火车站。他们在这里等杨美的爸妈。下午一点,杨美的爸妈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立生谦虚有礼的态度给杨美的父母留下了好印象。立生一把接过杨美父母手里的行李,要带他们去附近的饭馆吃饭,可杨美爸妈说在火车上刚吃了,于是他们一行四人便往车站外走。现在是年底,市里往芜丰的班车加开了两辆,正好有一辆班车在十五分钟后发车。 家里的谭家英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她听说客人会来吃中饭,早早就准备好了酒菜等着。陈有和也没有出门去玩耍,而是留在家里等着客人的到来。 两人左等右等,到了十二点半也没见客人来。将近一点的时候,立生来了一个电话,说杨美爸妈的车要一点才到站,回到家估计得三点过,让他们先吃饭。 可怎么可能客人没来,自己先吃上的呢?谭家英下了一把挂面,她同有和各吃了一小碗面垫肚子。 到了两点,陈有和又打了一个电话问立生还有多久到。立生说快到县城了。谭家英便开始张罗煮饭炒菜,陈有和也进进出出帮忙。这样忙活到了三点,饭菜就准备好了,只剩一个肉丸子汤。 过了一会儿,立生来电话说已经到村口了。挂了电话,陈有和立马去后间拿了一挂鞭炮出来,随后同家英一块走到塘堰下去等着了。 塘堰下的庆来老婆几姊嫂听说立生要带老婆回来,个个伸长脖子在门口等着看热闹。 没一会儿,就看见立生领着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年轻女子从塘堰下的坡底走了上来。 年轻女子个头很高,起码有一米七。这个身高在普遍身高都偏低的芜丰来说那真是扎眼啊。女子圆润的脸庞上撑一副金框眼镜,一看就是文化人。中年男女的个头也不低,他们看样子是年轻女子的父母,三人面相有点相似。立生边走边给三人指指点点地介绍着什么,中年男女听着,时不时点一下头。 有和两口子一见几人,便欢喜地叫了一声,“立生”,然后热情地迎了上去,笑着同中年男女打招呼,“亲家,路上受累了。快回屋里歇息。” 杨美的爸妈也是和气人,他们笑呵呵地说,“不要紧。” “火车坐了多久?路上还顺利吧?” “光火车就坐了十五六个小时。还好不冷,我们家里比这里还冷呢。” 就这样,有和两口子一边和杨美的父母寒暄,一边领着他们往自己屋里走。 到了门前的那条小巷子,陈有和先一步跑回了家里,他赶在客人进门以前点燃事先拿好的那挂鞭炮,两口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把客人迎进了门。随后拉着客人坐到饭桌上,热情地劝酒劝菜。 杨美的爸妈在羊山待了三天。从这几天的相处中,他们知道了这家人都不错,后生谦让有礼,当父母的也老实本分。虽然家庭条件一般,可女子自己愿意,他们也没有理由拦着。既然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了,两家自然就要坐到一块商量两个孩子的婚礼。杨美的爸妈都是开明人,他们没有狮子大开口要高彩礼,而是一分彩礼也不要。只是提出要给女子办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 这让陈有和两口子喜出望外,原本他们心里还在为彩礼发愁呢。这可真是太好了! 第四天,杨美的爸妈就说要回去,他们准备尽快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 腊月初十,立生跟着杨美一家人一块坐车去了杨美老家,他们要先在杨美老家摆一回酒席,然后再回到羊山摆一回。 留在羊山的谭家英、陈有和两口子则开始张罗半个月后的酒席事宜。 这期间,附近的人家都在背后传开了:有和屋里的小子带了一个大学生老婆回来。那女子不光生得高,而且是大学本科生,学历比立生还高呢! 人们羡慕地感叹到:有和两口子真是走了好运了。人家女子家里不要一分彩礼,只要求热热闹闹办一回酒席,连“三金”都没提过! 也有人说,“这两姐弟像还账似的,白嫁出去一个,换白娶进门一个。” 话说谭家英和陈有和过了高兴劲之后,两人又开始为了票子发愁。置办完了屋里的家具之后,他们手里是一分钱也没有了。立生身上的两万块钱他们不敢动,去女方家到处要用钱,这两万块钱还不知道够不够。眼下办酒的钱不知从哪里去找。娶亲酒不比嫁女酒,嫁女酒只需要吃一餐,而娶亲酒要吃一整天,一些远客和娘家的客人要住上个三两天,这期间招待的饭菜、烟酒、以及一些其他的开支,起码要准备一万块钱。 两人想到去借,可是找谁借呢? 谭家英知道大姐手里倒是有点余钱,不过谭家英不敢去张那个口,大姐的两个儿子还没成家呢,万一这哪天讲到了一个女子,那就马上要用的,大姐那里是万万不敢去开口的。二姐屋里去年才娶了儿媳妇,自己借的账还没还完呢,她更不可能去借。三个弟弟呢,都有家有口了,谁也不容易。如果她张口,他们怎么也会腾一点出来,不过她不愿意再麻烦娘家的弟弟,这些年够让弟弟们操心了。 谭家英想到让陈有和去找老大有财借,谁都知道老大手里有钱。陈有和本来不愿意的,他知道老大两口子的性格,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借到的可能性很小。可是没办法,没地方借,他也只能厚起脸皮去试试看。 当陈有和来到大哥有财的屋里,一说出要借钱的想法时,有财老婆——香娇马上说,“哎呀,你不早说。钱都存了定期了,拿不出来。” 有财也吞吞吐吐地说,“是,我,我们也不晓得这么突然,定住了,拿不出来。” 陈有和马上懂了,大哥大嫂这是不愿意借。这他早就猜到了的。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不过真当大哥想也不想就绝情地拒绝他时,有和心里还是有些难过。他脸上没表现什么,嘴里淡淡地说,“行,那没事。我再去找别人问问。” 说完,他便出了大哥的门。 而大哥大嫂嘴里还在说着便宜话,“确实是定住了,现在取出来就拿不到利息。” 有和从大哥屋里出来后,心烦意乱地走在塘堰外的斜坡路上。他愤愤不平地想到那年侄女长英男人在外头乱搞男女关系,大哥一句话,让他们几兄弟陪他去高家村教那短命的做人,他跟有丰没有说一句话,立马去给他壮势去了。现在呢,他明明手里有钱,却不愿意借出来周转一下。要知道,立生喊他亲大伯啊,这又是立生的终身大事,他都能狠下这心。 同时,陈有和心里烦恼着:大哥那里没借到,他真不晓得要去哪里借。难道要去找两个姐姐开口不成? 谭家英一直在家里焦急地等消息,她一看有和垂头丧气的样子便猜到八九分了,她问:“怎么?没借到?” 陈有和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我早就晓得老大两口子不会借的。” 谭家英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这下怎么办好?时间紧迫,等着买东西的呢。要不你明天骑脚踏车去柏林的大姐家试试。再不行就去河下的二姐家看看。” 陈有和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这时候,陈有登穿着一件破旧的迷彩罩衣,弓着背来到了门前。他走进弟弟家的门里,刚好看见有和两口子垂头丧气地坐在饭桌上。 他一进门便问,“有和,立生结婚的钱有没有?” 陈有和跟二哥诉苦说,“唉,别提了。我们正为这事发愁呢,刚刚置办了家具,身上哪里还有钱?唉,刚刚从老大家回来,找他借钱一分没借到。” 有登马上说,“我那里能挤出一些来,你要就先拿去用。” 陈有和、谭家英两人都没想过要去找二哥有登开口。因为他们知道二哥也困难。有登穷苦了这么些年,终于在今年也建起了一栋三层的楼房。不过为此也欠下了许多的外债。所以他们根本没想过要去找他开口。没想到他自己倒主动找上门了。 有和马上说:“你哪里来的票子,自己都还到处欠的账。” 有登大手一挥,“你们不要管这些,钢筋水泥那里的账我可以去求人家缓缓,先紧你这里的要紧事。” 接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也没多少,卖谷子和给庆来老板屋里做事结的钱都在第一时间结了大工小工的账了。金生今年去深圳也没挣到什么钱,给了一部分的材料钱,就只能挤出来这么多。” 谭家英感激地说,“这已经很好了。其他的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 有登在有和屋里与老弟老口子说了一阵关于立生婚礼的事,然后才回了家。 二哥走后,陈有和、谭家英两人感慨:二哥在几兄弟里是最靠谱的,虽然他两口子都不愿意多说话,可有事的时候他们却是真帮忙。 虽然有登提出给他们借三千元,可这还差一大截呢。一整天,谭家英和陈有和都在为其余的钱而发愁。他们担心两个姐姐都当了奶奶,家里不当权,不见得能拿出这么大数额的钱来。要是两个姐姐那里借不到,那要怎么办哟? 两口子一直为这事烦心着,晚上随便热了一点接待客人剩下的菜吃。饭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为借钱的事烦心。 冬天天黑得早,才刚刚六点,屋外就已经黑严了。 寂静的门口隐约传来脚步声,两人以为是吃了饭出门去大队那附近玩耍的人。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竟然是学友。学友打着手电到了陈有和的门前,他在门口喊了两声,“有和,有和。” 陈有和一听是学友的声音,应到:“哎。在屋里。门没关。” 学友随即推开虚掩的大门,笑着走了进来,“还在吃饭呢。” 这时候,有和同谭家英都站了起来,他们喊学友坐下一块吃,“你吃了没有?坐下一块喝点酒。” 学友摆了摆手,“不用客气,我也刚刚吃过饭。” 有和开玩笑说:“真的?不要讲客气呢。是看不上我屋里的菜?” 学友一下就笑了,“看你说的。我跟你讲什么客气,真的吃了。今天不用送气,回来得早一点。五点半就回来了。” 现在家家户户用上了煤气,什马镇开了一个煤气站。学友从前年开始在气站兼职送气。他每天除了在粮管所上班,还会在下班的时候骑着摩托车顺带给沿路的村子送气,每送一瓶气,气站给他五元。这样算下来,一个月能多挣四五百元,这在农村里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收入了。前些年他手头也紧张,两个孩子上学,家里又只有他一个人挣钱。这两年宽松了,小洋和星星都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他手里有了一些余钱。不过他仍然坚持送气,还捡过一亩多地来种,一年到头的吃粮和蔬菜基本上都供得上。 学友今天来是为了立生的事来的。他晓得有和屋里的情况,这些年供月红、立生上学,又建了这栋房子,手头一直紧张。他猜有和这会儿怕是正为立生结婚办酒席的钱为难呢。他又了解有和的性格脾气,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向周围的乡邻借,所以他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学友开门见山地问有和,“说起来,这立生办酒席差不差票子?万一没有就到我那里去拿。” 陈有和有些不好意思,他吞吞吐吐地说,“嗯,还差一些……” 陈有和一向要面子,他不好给学友说自己的难处。 反倒是谭家英爽快地给学友摊了牌,“不怕你笑话,我们现在正为这事发愁呢。计划明天去柏林大姐家去借……” 还没等谭家英说完,学友便有些生气地对有和说,“你这个人真是的,都不像跟我一块长大的。何必跑到外村去呢?不知道来问我?真的,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你好。” 有和心虚地说,“不好意思跟你开口……” “不好意思跟我开口,你怎么好意思去外村借!” 有和便不说话了,只嘿嘿笑。 学友问他,“大概要多少?我明天去上班的时候顺便取回来。” 有和说,“我们算了一下,计划要一万块,不过我家老二说给我腾三千来,那就还差七千。” 学友摸了摸脸,说,“钱这东西多得少不得,不能刚刚好扣着算。万一不够,临时去哪里找?这样,明天晚上你到我屋里来拿,我给你准备一万块钱。” 陈有和、谭家英两人马上感激涕零道:“啊呦,那怎么好意思。你真的帮了我们大忙了。” 学友摆摆手,“那有什么,相互之间帮帮忙,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陈有和、谭家英两人千言万谢地送走了学友,这才真正地把心放肚子里。 第二天,陈有和再一次来到谦世叔屋里,请他给看个好日子。这个月好日子不少,不过要迁就在外打工人的时间,所以有和选了一个比较靠后的日子——腊月二十六。那时候绝大部分的人都回来了,有空来吃酒。 选定了日子,便开始一家一家通知来吃酒的事。 腊月二十五,陈有和屋里就开始热闹起来了。立生和杨美早两天从杨美老家返回来了。月红一家三口也赶了回来。家英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姐姐五家人都来了。 这一整天,陈有和屋里都熙熙攘攘的没停过人。谦世叔的两个儿子陆陆续续从家里搬来了闲置的大圆桌,夏园让她儿子抬了一箩筐的碗放在有和的马口里。学山老婆也来问家英明天需不需要帮忙,她好做准备。 谭家英忙得脚不沾地。将娘家的客人安置到三楼后,她马上去准备午饭。陈有和一早去什马买菜去了,因为数量繁多,张良也跟着去了。立生和金生进进出出到各家去借了几箩筐碗筷来,月红和丹红在马口里清洗他们搬回来的碗筷。 这天中午,就已经有三桌人吃饭了。 两点钟,陈有和、张良两人提着大包小包从什马赶了回来。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昨天已经到田中镇买了一些了,明天看缺什么,临时在村里的菜市场买。还有大蒜、香葱、芹菜这些有财和有登都说田里种的有,明天拔一些送过来。这一点来说,有财两口子又还大方了一回。 下午,谭家英的两个姐姐和二嫂丛莲几人就开始切腊货了。香肠、腊肉、腊猪心切薄片,辣鸡、腊鸭斩块,腊小肠切段。 月红和丹红、金生几人则蹲在灶房门口的空地上剥桂圆壳和给马蹄去皮。现在酒席上兴了一门新菜式,那就是桂圆红枣汤。以前原本是红枣银耳汤的,现在家家户户办酒的规格都提高了,都紧好的、贵的买,红枣银耳汤已经不受欢迎了。马蹄是掺在五花肉里做肉丸子的。 谭家英已经在马口里生了一个煤球炉,她把切好的腊货摆好盆放进煤球炉上四层的蒸笼里蒸。今天先蒸熟,明天只需要热一下就行了。 忙完这些,天就已经黑了。 谭家英和二嫂又赶着张罗晚饭。 晚饭过后,月红和立生在楼上招呼客人。给客人打热水、找毛巾、找毛线鞋。谭家英和陈有和在楼下收拣到十点钟,最后把马口里的煤球炉换了一个新煤球才上楼。 接下来,他们便要安排这三四十口人的住宿问题。除了立生的新人房,二楼剩下的两间房间都把床板抬下来打成了地铺。十多个孩子挤在右边的那间屋里,谭家英和两个姐姐,三个弟媳一块睡在左边她原先睡的房里。三楼的两个房间也各铺了一张床。一张给月红一家睡,另一张随便他们打牌的哪个睡。三楼还是毛坯,门也没装,只能将就一晚上先。至于谭家英的三个弟弟和两个姐夫,则只能委屈他们在二楼厅堂里打通宵牌,实在熬不住的也可以到三楼那张空床上去睡。为了这次招待客人,谭家英特意买了两个电烤炉给客人烤火。临睡之前她还装了一盆果子放在厅里的桌上,免得几人饿。安排好所有人,陈有和打着手电去了弟弟有丰屋里睡。 第二天一清早。天才蒙蒙亮,谭家英便起来了,她先看了看马口里的煤球炉有没有熄灭,然后去有大头屋里叫醒了有和。之后两人就开始在屋里忙活开了。大头虽然平时不靠谱,今天却跟着有和一块起来了,他在老兄屋里东转西转帮忙做事。 没一会儿,有登和老婆丛莲就来到了门口。他们提了一簸箕的芹菜和一把香葱来。这是他们刚刚去地里拔的。一进门,丛莲就帮着家英准备早饭,有登则同有丰一道在马口里准备杀鸡杀鸭。 过了一会儿,老大有财两口子也提了一簸箕的大蒜苗来了。侄子结婚的大事,他们不能不来帮忙。有财蹲在马口里和弟弟们一起拔鸡鸭的毛。香娇则去灶房帮着做早饭了。 天渐渐亮了,陆陆续续有送礼的人上门来。 谭家英把收礼的事交代给月红,现在月红身上斜挎一个黑色背包站在门口收红包。 简单地吃过早饭后,有和家里就聚集了许多的人。谦世叔的两个儿媳同有山、有民老婆以及沉香嫂子等本房里的其他几个妇女弓着背在他马口前边的场地上切菜、切肉。现在陈有和门前不宽的小路上放倒了一张木门,她们就在这木门上切菜。 在这打霜结冻的天气,这里又处于风口上,就是站在那里都要冷得跺脚,更何况她们要撸起袖子干活。一个个的手都冻得通红。为了不弄脏身上,女人们统一在厚厚的棉衣外边罩上了一件花色的罩衫。她们一边熟练地切着菜,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好不欢乐。 月红和她的几个堂姐妹蹲在马口里择菜、洗香菇。 学友老婆梅香和夏园、学山老婆等几个邻居也进进出出帮忙洗菜的洗菜,择菜的择菜。 张良把孩子交待给桃花,他和金生一道跟着叔叔有丰到各家去背桌椅去了。酒席计划有十五桌,昨天搬来的那两张桌子远远不够。这会儿人家屋里都吃完了早饭,陈有丰便带着他们两人去人家屋里搬。 谭家英和两个姐姐,以及两个嫂子在灶房里忙得团团转。她们五个负责掌勺。今天的酒席规格还是像月红出嫁那时候一样,足足有二十道菜。灶房的那扇红木门上贴着一张用红纸写的菜单,每出一个菜,谭家英的二姐就用笔把菜单上的那道菜画掉,免得漏掉菜没做。 有财,有登两人则在灶房旁边那间房里的墙根下生起了一排的火堆,火堆上架着一个个钢筋锅,锅里是家英她们刚刚煮好的菜。这些菜只是调好了味,要在火堆上炖烂,顺便保温。而有财、有登的工作就是看着这些菜,防止烧干。 陈有和则负责到各家去通知吃饭时间。 中午十二点,陈有和的两个姐姐和其他一些远地方的客人都到了,挤在有和的屋里喜笑颜开地拉家常。本村的人也陆陆续续来了,女人们主动到灶房帮忙去了,男人们则蹲在有和门前的巷子里说话、抽烟,一伙一伙的小孩子跑进跑出。到处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十二点半,酒席正式开始。酒席总共开了十六桌,有和的厅堂里摆了四桌,一楼的两个房间各摆了两桌,其余的八桌摆在门口的巷子里和屋后的泥巴地上。好在天公作美,今天阳光明媚,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酒席吃到下午两点。本村的人都散去了。一些远客也说要回去,晚了看不见路。陈有和同谭家英留了一阵,见留不住就让月红找出写有这些人名字的红包来还给人家。等送完这些不吃晚饭的远客,就已经到下午四点了。谭家英又要开始准备晚饭。 原本一片狼藉的屋里屋外现在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了。谭家英的姐姐、嫂子和其他几个同房里的女人帮着拣拾好了一切。其他几个妇女在收拾好后便回家去了,香娇和丛莲留下来帮着准备晚饭。 晚上仍然有六桌人吃饭,谭家英娘家的亲戚加上陈有和的几兄弟,以及关系比较近的一些亲戚朋友。 第二天上午,送走了娘家的亲戚后,谭家英又忙着还借来的碗筷和桌子,顺便给左邻右舍分一些菜。现在不比以前没什么吃的,一年到头就等着酒席大吃一顿。现在不说顿顿大鱼大肉,起码荤腥是常见的。人的嘴巴都叼了。再一个,十二月酒席多,东家吃到西家转,腻到了,个个吃不得什么东西。因此剩下了许多菜。谭家英感谢大家不顾严寒来帮她做事,便想着把一些好一点的菜分给大家。 陈有和则照着名字开始一家一家去送还红包。这还礼的工作得做两三天。除了村里的,还有油麻、新店子那些地方的人家要还,这里耽搁一下,那里耽搁一下,没有两天是还不完的。 等这一切都做完,这桩大事才算真正了结。 第九十七章 立生的酒席过后,接着便是春节了。 正月初二这天,羊山村像往常的这个时候一样热闹。嫁出去的羊山女子拖家带口纷纷赶回了羊山拜年。大队门口摆了小山一样的酒水饮料在卖;祠堂门口的场地上有两辆卖麻辣烫和烧烤的三轮车。学堂门口的两家小店挤满了拿着压岁钱来买玩具的孩子。村里随处可见穿金戴银的女人。人们大着嗓门在村里闲逛,见了熟人便笑哈哈地停在路边聊上几句。 许多人家正热热闹闹地接来拜年的小辈吃酒,敞开的屋门里传出一阵阵说笑声,隔老远就能听见。 村里的各条小路上不时走过一群一伙穿戴一新的老女老少,他们有的提一箱饮料,有的提一瓶食用油,有说有笑地朝村里的各个角落走去。这些人也是相约到长辈家里拜年的。 这些人走走停停,一边走,一边指点着路边的新屋讨论, “你看,这里原先是一口水塘,那里是一棵老樟树,现在都变了。” “啊呀,真是呢。一年一个样。你要是不说都认不出来了!啊呀,变化真快啊。去年正月来这里还只打了一个地基,现在就起了四层楼了。啧啧……变化太大了。” “真的变化大,不仔细看都会走错路。” …… 是啊,羊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贫穷落后的村子了。 从二零零七年到现在,短短的五六年间,羊山完成了另一个历史性的转变。家家户户由简朴的二层毛胚房变成了一栋栋高三层、四层、五层的、漂亮的现代化楼房。村里甚至有不少尖尖屋顶、屋顶上贴着琉璃瓦的小洋房。 气派的大门、明亮的大玻璃窗、干净平整的瓷砖地面、家家户户在当面的外墙上也贴上了瓷砖、有排面的仿大理石饭桌、不锈钢扶手梯、不锈钢吊楼围栏、崭新的窗帘、气派的席梦思床,新式的衣柜…… 许多人家看上了液晶电视。风扇、电饭煲、饮水机等现代化的电器一应俱全。家家户户的楼顶还装上了空气能热水器。不少人家还用上了冰箱、洗衣机等先进电器。一些人家还开始张罗给房子装空调。 不仅如此,家家户户还用上了液化气,很少有人上山砍柴了。冬天烤火的火笼也被便利又干净的电烤炉取代。村里已经看不到有碍观瞻的旱厕了,每家每户都修建了独立的卫生间。 另外,县里的自来水管道已经修到了新店子,计划在这一两年内让大家用上干净的自来水。 坪山那段高速公路也已经热火朝天在修建了。估计等个两年就能通车了。 我们的羊山再也不是芜丰最落后的村庄,而是作为新农村典型而闻名全县。羊山迎来了她最顶峰的繁荣时刻。 在村子中央一栋崭新的三层楼房里,有登一家正忙得像陀螺一样招呼着一屋子的客人。 今天,有登把月红、立生两家人和所有的侄女、侄女婿以及他们的孩子们通通请到屋里来吃酒了。 厅堂里,有登招呼着小辈们到厅后边的那张红色仿大理石圆桌坐下。他手忙脚乱地从厅堂右手边的一间房里端出两盆新年果子摆到圆桌上。又让金生去刚刚那间屋里拿来一些饮料给孩子们喝。他自己则跑进厅后边的灶房里问丛莲准备得怎么样了? 丛莲在一间比她原先住的那间小黑屋还大的灶房里煮粉干,锦生在灶下烧火,桃花则在灶房门口的摇水井下洗碗筷。丛莲说马上就好,有登便安心地提了一壶提前温好的米酒出来了。 他亲切地同众人说:“这是自己酿的糯米酒,都吃点。” 金生接过酒壶,满桌去倒酒。 大家叫他坐下一起吃点他也不坐,就站在旁边走来走去,时不时问问小孩们还要吃什么。 不一会儿,丛莲端了一大铁盆热腾腾的煮粉干到桌上,软烂的粉干上还卧了许多荷包蛋。她给每人盛一碗粉,粉上卧两个荷包蛋。这在以前来说是最高规格的接待礼了。 有登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多吃点。” 接着他有些过意不去地说,“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接你们来屋里吃酒呢……多吃点。” 正月初二接侄女、侄女婿到屋里吃酒是有登想了很多年的事。 唉,说起来,自己这个长辈做得太失败了! 侄女们年年买东西到屋里来拜年,可是自己却连一口水都不曾请她们喝过…… 唉,没办法呀。前些年一直住在那间旧屋里,房子破旧就算了,地方还小,公共的厅堂里被搬走的住户堆满了柴火,只留了一条窄窄的过道。还有,家里只有六把凳子,客人来了没地方坐。别说坐,就是站都站不下。这些年他一直不好意思喊侄女、侄女婿们到屋里来坐。为此,有登心里一直不好过。 可是今年不一样了。今年他搬进了新屋里,地方宽敞。所以他早早就计划要趁女子走娘家的这天把孩子们请到屋里来吃点东西。聊表他这个长辈的一点心意。还有一个,立生去年底刚结婚,他作为伯伯理应接新人到屋里来吃酒。 憋屈了半辈子的有登终于在今年拥有了一栋属于自己的新楼房。 我们知道有登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容易。先是遇上了计划生育,接着是洪水淹了庄稼,后来赖以生存的耕牛又死了……再后来有丰老婆跑了,他又揽过照顾锦生的重任。可以说他这些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村里的青壮年纷纷选择外出务工的时候,有登因为舍不得家里,一直留在老家作田。田里是翻不出什么风浪来的,虽然他和丛莲都不懒,除了自己的五亩耕地,另外捡了五六亩的地来种,一年能卖不少担谷子。那时候丹红十岁,金生九岁,桃花两岁,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啊。谷子的收购价又低,一年忙到头也剩不下多少钱。碰上天时不好的年头,更是没什么剩的。 再后来,丹红和金生又上了小学。那时候小学两百元一学期,两个孩子一学期就要四百元。四百元啊,这对于一年到头在土里刨食的人来说并不是小数目。不过他仍然愿意送两个孩子去上学,他自己没有上过一天学堂,做了一辈子的睁眼瞎,深知其中的苦痛艰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孩子们走自己的老路的。可是丹红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意去学堂,只上了一学期就辍学在家帮忙做事。虽然不是他不愿送孩子去上学,可是他心里仍然感觉愧疚,毕竟是因为自己没用,挣不到钱才导致丹红十二岁才上小学一年级,他知道女子是怕丑,别人都笑话她,她才不愿意去上这个学的。 也是因为看到家里困难,懂事的金生在上完小学之后就不愿意再去上学了,他选择和姐姐丹红一块跟着叔叔婶婶到北江打工。 两个孩子出门打工之后,有登两口子仍然坚持种十亩地。那时候全部都是人工做,他和丛莲一天到晚就窝在地里,风吹日晒。除了田里的活,凡是村里有人请工,有登都会去做。像敏世开砖窑要请人挖油茶树,他马上就去了。 还有村里一年一次的铲岭,他也第一个报名。每年的初冬,各村会组织村民上山铲防火线。早些年这个工作是村里指派给壮年劳动力的,这是大家的义务。不过随着青壮年外出打工,这项工作就没人做了。村里便出钱请人做,三十元一天,一年大概有三天的活做,就是九十元。再后来,庆来当了老板,包下坪山的一片地种油茶树,经常要请人松土、锄草,他也去做。总之,凡是能挣到钱的,他都去做。 他和丛莲一年到头也不舍得买一件衣服,跟那些打工回来的人站在一块,他们简直像是从土堆里钻出来的一样,又土气又破烂。即使像今天这样的重要日子,有登也还是穿的他那件旧迷彩罩衫,丛莲穿的是早几年丹红给她买的一件暗黑色的棉衣。这件衣服丛莲已经连着穿了三四个年头了,早已经破旧不堪了。 说起这个,有登觉得亏欠丛莲太多。丛莲这么多年跟着自己,任劳任怨,从来没有像别的女人一样买过一件时新衣裳,也没有穿过一回高跟鞋,更没有像其他女人一样到镇上去做过一回新潮发型,更不要说像别的女人一样穿金戴银。她一年到头都灰头土脸的。因为常年风吹日晒,她的脸上起了色斑,皮肤黝黑粗糙,看起来比同年龄的女人要显老。不过丛莲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做事。 经过两人这么多年的辛苦打拼和省吃俭用,以及丹红、金生打工交回来的钱,他们总算有了一些积蓄。 看着周围一年比一年建得更高、更气派的新房,又眼见金生到了成家的年龄,有登终于在今年年初下定决心要建一栋房子。 房子建在有和屋后,与有和的房子相隔十多个屋。房子总共建了三层。银色的不锈钢双开大铁门,进门就是一个宽敞的厅堂,厅堂右边是一间房间,那是他和丛莲的卧室。卧室里很简陋,床还是那张破了一个大洞的旧斗床,床对面的窗户下放了一条长凳用来搁东西,再往里边就是一个旧木箱,那是丛莲的陪嫁。和搁在水泥地上的一个米酒瓮,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在厅的后边有一扇门,门一开就是一个摇水井,那是有登花钱请人打的。摇水井后又是一扇门,那是他的灶房。这间灶房很大,比有登一家原先住的那间屋子还要大。虽然里边很简陋,除了一个灶台和一张案板,再没有其他的任何东西了。不过丛莲很满足,她这么些年在一个小灶上,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艰难地煮熟了一顿又一顿的饭菜。现在她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了,有登请村里最有名的垒灶师傅在新灶房里垒了一个大大的柴火灶。虽然许多人家用上了液化气,不过她和有登舍不得花钱买液化气,仍然坚持烧柴火煮饭。不过即使大部分的人家平时用上了液化气,家家户户还是保留了柴火灶。遇上办酒席的时候,还是柴火灶好用。 从有登的卧室一出来就是一个楼梯,楼梯是通往楼上的。因为手头紧,楼梯还没有装扶手。 一上到二楼就是一个小厅,厅里现在还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 除了空荡荡的小厅,二楼还做了三间卧房。楼梯口第一间是金生的房间,隔壁是桃花的。金生的卧室对面还有一间房间,那是锦生和他爸陈有丰睡觉的地方。 锦生从八个月起,一直跟着有登两口子。有登和丛莲早已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锦生也把他们当成了父母。即使有丰从北江回来了,也不愿意跟他回家。有登两口子也舍不得他。 所以在建起了新房之后,有登给锦生留了一间房间。另外他想让锦生能跟有丰亲近一点,便让有丰也搬进来住了。有丰也乐的清闲,在二哥这里有现成的饭吃。更主要的是,二嫂不像三嫂那样唠叨他,即使有什么不满也不会说出来。他呢,完全不顾别人的想法,每天玩到很晚才回来。有登对他也颇有微词,陈有丰这些年越发不像样子了,去年一年才交三千元给有登;今年更是离谱,说厂里生意不好,没挣到钱,一分钱也没拿给有登。有登白白给他养孩子不说,还得管他。有登恨铁不成钢,也说过让有丰带着锦生自己过的气话。不过看着锦生眼泪汪汪的样子,他又不忍心真不管他,要是真的不管,有丰那个不中用的怕是会把孩子饿死! 三楼的格局跟二楼一样,只是还是毛坯。其实二楼也几乎是没有装修可言的,三个房间除了一张床没有一点别的家具。墙面也只是简单地刮白了而已。 作为这栋房子的门面,一楼的厅堂算是这栋房子最为豪华的地方,有一张朱红色的仿大理石圆桌,顶上还装了一盏漂亮的吊灯。为了建这栋楼房,有登欠下了许多的外债。 他想自己还能干活,大不了做多几年活,把债还清了,等金生讨了老婆,再慢慢减少田亩数量。有登计划如果桃花会读书,他就一直供她读,家里总要有一个有文化的。 第九十八章 正月初九,陈月红一家就匆匆回到了陵南市。 回到陵南市稍作休息之后,陈月红和张良立马开始到店里搞卫生。附近上班的人很多都回来了,有一些店家也开工了,他们也想早点开工挣钱。 由于停了半个多月的工,店里很多东西都落满了灰,有一些东西甚至发霉了,两人洗洗刷刷了整整一天才把卫生搞完。晚上让粮油店的老板送了米和其他一些东西来,两人准备明天就开门营业。等所有的事都做完了,张良才想起来要给李哥打个电话通知他来上班。李哥是店里请的送餐员。去年十月,店里忙得转不开身,陈月红和张良两人商量要请一个帮工。他们在门口贴了一张招工启事,很快就有人上门来应聘了。两人从来应聘的三人中选了踏实稳重的李哥。李哥的工作主要是送餐,兼职打打杂。他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八点,中午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每月工资是两千五百元。 第二天,店里就开始营业了。李哥说还在老家,得等几天才能上班,所以店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人,女儿有张妈管着,他们不用操心。陈月红和张良又开始进入到紧张而忙碌的生活中。虽然生意还没有完全恢复,可事情还是有那么多,该准备的一件也不能落下。 每天早上,张良比陈月红提早一些出门去买菜。陈月红哄了一会儿乖巧的女儿,随后也到了店里。她先搬两张折叠桌到门口的树下摆好,扫地拖地,摆好蒸饭的钢钵。做完这些,张良差不多就回来了。随后张良开始准备那几样比较耗时间的菜,陈月红则在后厨忙着洗菜切菜、剁排骨等等。 厨房的事很繁琐,做了这个还有那个。总之有做不完的事。陈月红常常因为忙乱而切到手,不过这都是小事,用力按几分钟,等不出血了就又可以接着干活。就是不方便,也怕血弄脏了刚洗好的菜。关于洗碗洗菜,陈月红倒愿意过夏天,夏天虽然热,可是水不会像冬天一样冰凉刺骨。当然,张爸张妈一有空也会来店里帮忙洗,这给她减轻了不少的负担。 说起夏天冬天的话题,张良更愿意过冬天。夏天厨房里热得不行,他站在猛火炉前炒菜时时刻刻感觉身前有一个大火炉烤着,一身一身的汗往外流,衣服就没有干过。还有,春夏容易刮风下雨,这给他送餐带来很多的不便利。冬天除了早上去买菜坐电动车吹得两只耳朵生疼,其他倒还好。至少身上是干爽的。 自从开了这个快餐店,陈月红和张良都瘦了不少。在这半年里,他们一家人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每次都是等店里忙完,陈月红把所有盛菜的大盆收刮一遍,将盆底的一点汤汤水水盛出来放进微波炉里一热,这样便对付完一餐。要说一家人正正经经坐下来吃一餐像样的饭那是不可能的。并不是说他们舍不得吃,现在对于他们来说买一些好菜是很平常的事。就是每天都忙啊,等店里忙完了,饭点已经过了,胃也没什么知觉了;他们也早已累得不想动,就想着随便吃点赶紧把事接着做完回去休息。哪里还有心思去做什么好吃的。 除了吃饭随意,他们也缺乏休息。从开店到现在的半年时间里,陈月红和张良没有放过一天假。即使有个头痛脑热也硬扛着。 他们怕呀,怕一旦休息客人会流失。 做生意就是这样,不能随随便便休息。做餐饮更是如此,本身顾客就是为了便利才来吃饭的,如果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顾客很快就会流失。因为别人不知道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遇到一次两次之后,客人就不愿意再来了。 所以,从去年九月开店以来到现在,整整半年的时间,除了春节的那半个月,其余的时间他们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半天的。因为他们知道,把生意做起来不容易,要留住客人更是难。做快餐除了要吃苦耐劳,更要持之以恒。其实不管做什么,坚持不懈是最基本的要素。 不管是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只要手脚还能动,那就要开门营业。除非天上下刀子,不然决不可能歇业。 另一方面,陈月红也舍不得休息。休息一天就要少挣三四百元,还得倒贴房租,这谁舍得休息。去年十二月要不是立生结婚要赶着回去参加婚礼,她计划营业到腊月二十五。附近的公司大部分是腊月二十四放假,二十五还能做一天。 在这半年里,陈月红和张良每天早上七点半起来,一直忙到夜里九点收工。回到住处最早也要十点。两人连逗孩子的精力都没有,洗漱完就恨不得马上躺床上睡觉。孩子一哄睡,他们马上就呼呼大睡起来。第二天又接着重复前一天的工作。周而复始。 陈月红现在毫无形象可言,整天穿着油渍斑斑的宽松衣服,头发也总是凌乱不堪,给人邋里邋遢的感觉。 有时她自己都不好意思。真的,与来店里吃饭的年轻女孩们光鲜亮丽的外表比起来,她的穿着完全不像是二十多岁的年青人。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并不是她不爱收拾干净整洁,而是讲究不了。夏天里,她和张良一天换两身衣服,上午一套,下午一套。可是厨房太热了,才换上就又出了一身汗。冬天虽然不出汗了,可是进厨房做一会儿事,衣服很快又脏了。不是洗碗溅到油渍,就是衣服下摆擦到锅底黑。总之,再崭新漂亮的衣服都穿不出世来,她只能选价钱便宜、款式简单的衣服,这样方便做事。另一个,万一沾到太多油污洗不掉,丢了也不会觉得多可惜。 至于头发凌乱,那更是没办法。尽管每天进店以前她都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扎成一个丸子头,可是在店里跑来跑去忙上一阵就不成样子了,细碎的短头发都跑出来了,乱七八糟地浮在面上。更不可能像别的女孩一样做时髦的发型,她的工作不允许她披头散发。那样很容易掉头发到饭菜里,也不方便做事。 吃饭没规律、形象邋里邋遢、休息严重不足,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这便是陈月红和张良这半年来的生活,也是千千万万餐饮从业者的真实写照。 正月过后,店里的生意恢复到年前的水平。陈月红和张良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帮工李哥也尽心尽力地做着事。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这天上午的外卖电话不少。有一些还是距离比较远的。请了李哥之后,为了发展生意,张良带着李哥把方圆十里之内的路边店铺和公司都派了一遍卡片。 接到订餐电话后,店里的三人马上又忙得像陀螺一样,张妈也推着孩子来帮忙了。 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其他一些订餐的电话,这一上午,陈月红感觉自己跑得都要冒烟了。张良在灶台前热火朝天地准备菜品。虽然还是春天,温度并不高,可张良硬是忙得满头大汗。别人都穿着厚衣服,他却脱的只剩一件单衣,甚至把袖子挽到了手臂。没办法,工作量大,一直没停过,身前又有一个炉子烤着,想不出汗都难。这不,人家还穿大衣呢,他穿着单衣,背上却起了汗。 十一点五十,陈月红先打包好数码城里一部分客人的订单,让李哥先送去。这些距离近,又集中的老顾客得服务好。 李哥出门后,陈月红继续忙碌地站在出餐窗口的桌前打包,张良继续炒菜。外卖的菜炒得差不多了,店里一下来了七八个客人,他在忙着做堂食客人的餐。 大约二十分钟,李哥就把数码城的第一批餐送完回来了。接着陈月红就把远地方的餐和单子一并交代给了他。李哥提着这十六个快餐很快又出门了。 李哥出门后,张良和陈月红忙着招呼店里的客人,店里陆续也坐了十多个客人,不过大部分都吃上了饭,只剩最后进来的两个人还没做好。等这两个人的餐做好后,张良把锅铲一丢,立马提着桌子上陈月红打包好的十一个外卖飞一样跑了出去。 这十一个外卖也是数码城的,只是订的时间靠后。李哥去送的那十六个餐比较远,而且比较散,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等他送完回来估计来不及了。所以张良自己去送。他要在十二点半前把餐送到客人手里。为了解决送餐不及时的问题,店里还另外添置了一台二手电动车,这样张良可以在李哥送不及的情况下分担一些。 张良骑着电动车拐上数码城侧面的那条马路。马路上车辆和行人都不多,倒是能时不时看见一身油污,骑着电动车飞奔而过的男人。电动车的后座载有蓝色塑料大筐。张良知道,这些人也是赶去数码城送餐的。他们都是附近快餐店的老板或者店里请的送餐员。为了早点将外卖送到客人手里,这些人不顾安危,在马路上横冲直撞,恨不得能飞起来。说实话,现在送外卖的多了起来,比的就是服务。看谁家物美价廉,谁家送餐及时。 一到饭点,城市里的马路上就穿梭着各式各样送外卖的人。他们行色匆匆,眼神坚毅地朝着目的地冲去。这些人便是最初的外卖员,其实他们绝大部分也是快餐店老板。很多快餐店还是单打独斗模式,一般都是夫妻店,没有请工人帮忙。对于自己的生意,这些人愿意拿命去守护。为了早一点将餐点送达,他们将电动车开到最高码。 每次张良看到他们这么拼命都有点担心,怕他们出事。虽然他自己经常也会开得比较快,不过碰到路口和巷子时,还是会为了安全起见减速。 张良骑着电动车来到了数码城楼下,一下车便提着快餐拼命地往大楼跑去。 这个时候正是下班高峰,乘坐电梯的人比较多,张良在一楼等了两分钟,电梯仍然没下来。他一看单子,一个是四楼的,一个是十二楼的。为了早点把外卖送到客户手中,张良选择爬楼梯。他手上吊着快餐,一步三个台阶,很快就到了四楼。把四楼的餐送完,他再从四楼搭电梯到十二楼。等他气喘吁吁地送完餐,随后快速地出了大楼,骑上电动车往回赶。 他着急啊,店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当他骑着电动车准备拐进村子的时候,猛然看见地上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旁边是一辆倒在路上的电动车。 男人痛苦地用手掌撑着上半身,黝黑的脸上满是焦急。 张良心热,这事看见了就没可能会当没看见。他赶紧把电动车停下,走过去问男人:“大哥,怎么呢?要帮忙吗?” 说着,他把男人搀扶着坐到了路边的马路牙子上。 男人说他因为车速过快,为了避让从村里出来的一辆电动车导致撞到旁边的围栏墙了。 张良热心地询问男人:“那你要不要紧?要给你打救护电话吗?” 男人捂着左腿揉,勉强地笑了笑,“不用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只是擦掉一块皮,暂时不能起来走。谢谢啊。” 张良再三说,“没事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告诉我。” 男人见张良这么真诚地想帮忙,于是难为情地张口说,“那……如果你方便,能帮我去对面数码城送几个餐吗?” 男人是菜市场旁边一家快餐店的老板。他因为急着送餐,导致摔倒了,腿痛得厉害,一时半会起不来送餐。可是店里只有他老婆一个人,她走不开,再说她也不会骑车。他正为电动车上的外卖发愁呢。眼看着马上十二点半了,再晚客人要急了,人家吃了饭要午休的。再说这时候跟人家说送不了,人家一时半会去哪里订餐…… 男人为难到这份上,又见张良诚心诚意要帮忙,这才说出了他的请求。他看张良的穿着打扮,以及他电动车后座的那个蓝色塑料筐,已经猜到张良是附近快餐店的工作人员。 张良马上答应了下来,“好好,没问题。” 男人叮嘱张良,“外卖在我电动车的筐子里。里边有单的,对着单送就行了。” 张良忙不迭答应,“好好。”。紧接着,他去把倒在路上的电动车扶起来,推到男人身旁停好。这才快速地拿起里边的六个外卖放到自己的电动车后座筐子里。 张良给男人招呼了一声,“那我走了啊,你在这里等我一下。”,随后骑着电动车朝不远处的数码城跑去。 没一会儿,张良就送完餐回到了村口。他把车停到男人的面前,关切地说,“大哥,餐已经送到客人手里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回一趟店里。” 张良风风火火地回了店里,此时店里已经忙得差不多了。客人们大多吃上了饭,月红在厨房里准备最后两个客人的餐点,李哥送餐回来了,正在店里忙着收拾桌子。 张良走进厨房,给月红说明了情况,月红马上说,“去吧去吧,没事,店里已经忙完了。” 张良便跑出去了。村口离店里不过几百米的距离,他几分钟就跑到了。 中年男人还坐在马路牙子上无助地盯着来往的人。 张良跑到男人身边,笑着说,“大哥,我来了。来,我把你送回去。” 张良说着,便把男人搀扶到电动车后座上坐稳,他自己则坐到前边启动电动车。 男人感激地对张良说,“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 路上,男人和张良互相做了介绍。男人说他是在菜市场旁边做快餐的。他说自己叫王志明,让张良叫他阿明就可以。 张良说他比自己年长,就叫他明哥。 张良按照明哥的指示,在村里穿来穿去,最后到村里菜市场那条马路上的一家快餐店门口停下。 张良把明哥搀扶下车。这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店里走了出来,她一脸担忧地询问男人,“没什么事吧?” 明哥安慰她,“没事,就是摔破了一块。” 明哥给张良介绍,“这是我老婆。”,然后他又告诉女人,是张良帮自己送的那几个饭。 张良和女人把明哥搀扶进了店里,明哥和女人对他感激了又感激。 张良不好意思地说,“没事没事,大家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相互帮助一下是应该的。” 张良没有多耽搁,马上就要回去,他在出门前让明哥给他写了今天送外卖的地址,好等一下去收钢钵的时候顺便给他带回来。 明哥交给张良十几张外卖复印单,又说了一番感激的话。 下午一点半,吃过中饭后,张良和李哥一起出门去收饭钵去了。 他让李哥收自家的钢钵,自己则去收明哥的。明哥做的是煲仔饭,外卖直接送的电饭煲内胆。 两点钟,张良就把明哥所有的电饭煲内胆送回到他店里。明哥两口子对他谢了又谢。张良临走的时候,明嫂往他电动车筐子里塞了一袋水果。 张良推辞不要。明哥、明嫂一定让他收下,说非常感激他今天的帮忙,就当交个朋友。 张良没办法,只得收下。 从那以后,张良和明哥就成了好朋友。平时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张良帮明哥带东西,有时明哥给张良带东西。还会相互借饭,有时店里的饭没有了,其他的又还没有熟。他们就会打电话问对方有没有多余的饭,有就可以直接去拿来用。真的,出门在外,有个朋友相互帮助是一件十分不错的事。 第九十九章 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这段时间陈月红和张良在商量买车的事宜。 年年回家过年都要为车票发愁。 春运期间的火车票实在太难买了。往年是要排老长的队到售票点去买,去年他们知道了在官网也可以买,就是太难抢了。去年为了买火车票,陈月红和张良每天晚上一忙完就轮流守在电脑前刷票,有时守到凌晨十二点也抢不到一张。为了回去的那两张坐票,两人足足守了十二天,在腊月二十三这天晚上九点才好不容易抢到两张二十五日出发的坐票。这两张票相隔了几个车厢,到时候又得找人换位置。不过这时候还能抢到票,已经算是万幸了。就这,还是别人临时退的,不然连这也买不到。 除了票难买,还有一个就是挤车难了。每年的春运,地铁、火车站,到处人山人海。 尤其是到了庐市之后,坐车更加不容易。我们知道,平日里庐市往羊山的汽车只有上午十点一趟和下午两点一趟,总共两趟,来回十分不方便。虽然到了春运期间会加开两趟,一趟早上六点,还有一趟晚上六点,可等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冰天雪地里。陈月红他们搭的那趟车又是凌晨四点到的,下了车之后冷得没地方钻,车站里到处透风。去年陈月红和张良带着不满半岁的女儿在寒风里足足等了近三个小时才搭上往羊山的汽车。 话说,庐市回羊山的车又比羊山到庐市的车要方便。毕竟知道具体的开车时间。他们正月里从羊山去市里搭车那就真的遭了大罪了。陈月红他们原本在网上买好了初九下午四点的火车票。那天他们吃了早饭就冒着斜风细雨出了门。想着坐九点的那趟到市里。谁知在新店子等到将近九点半还没有见车来。后来听说那趟车在路上出了点事故,还在柏林路段呢,今天不见得能去的成。他们急得直在路边上打转,幸好没一会儿来了一趟什马往田中的班车,两人便抱着女儿挤上了班车。田中镇是另外两个镇往县城的交叉路口,车辆多一些。 还没到田中镇,天上就飘起了小雪花。 因为天气冷,车窗玻璃都紧闭着。班车艰难地行驶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车上满满当当地挤了一车的人,一些男人还在车上吸烟,浓烈的烟味和汽车的尾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难闻的气味,结合汽车的颠簸,令陈月红忍不住一阵阵恶心反胃。 司机把他们放在田中镇往县城的路口,这里是另外两个镇子往县城的交叉口,上午会有车去县里。 陈月红一家三口又在飘飘洒洒的小雪中等待了近一个小时,这才等来了一辆往县里的汽车。等他们到桥南车站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的一点。他们赶紧跑到桥南车站门口叫了一辆电动三轮摩的,让师傅快马加鞭往几里路远的长途汽车站赶去。还好,他们赶上了一点半那趟往市里的车。经过一番折腾,他们到市里已经到了将近三点半。陈月红抱着孩子,张良拖着一个行李箱,背上背一个背包,两人飞快地跑进火车站,穿过乌泱乌泱的人群,终于赶在最后的时刻上了火车。 两人那时候就想着要买车,买了车就不用像这样辛苦地赶车,自己愿意什么时候出发就什么时候出发,想停就停,想走就走。 还有一个,女儿每个月要去五公里远的医院接种预苗和体检,每次带着她骑电动车走在大马路上就有点心慌,这路上车来车往的,万一出个什么事就不得了。有了车,去哪里都方便,也安全很多。 之前他们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付诸行动。现在陈月红和张良手里有十万块钱,他们便把这事真正提上了日程。 既然要买车,那就要先会开车,不然说什么都是白搭。 陈月红本身晕车,这事当然就落到了张良身上。张良这几天正兴高采烈地到处打听驾校。男人嘛,有几个不爱车的?早在油站做加油员的时候,看着来来往往,不同品牌的汽车,他那时候就梦想着某一天能拥有一辆自己的汽车。现在这个梦想马上就要实现了,他心里能不激动吗? 张良比较了几个驾校的学费和教学质量,考虑到学车方便,他最终选了村中菜市场旁边的一家学车点。交了三千八百元之后,他就正式开始学车了。 驾校的学车时间是下午的一点半到晚上。 每天,张良在店里忙完中午的那阵后,连饭也来不及吃,随便扒拉两口就跑出门了。教练已经开车在路边等了,车上还有学员。总不好让人家久等,他只能随便垫一垫肚子;碰到当天店里特别忙时,他连饭也顾不上吃,一丢下手里的活,就那样空着肚子出门。这一下午他顶多在路上买一瓶饮料安慰安慰空无一物的肚子。 自从张良学车之后,陈月红的工作变多了。原先三个人的活现在变成两个人的了。 一点半吃完饭之后,李哥便出门收钢钵;陈月红在店里收拾后厨,一大堆的锅碗瓢盆要收拣清洗。半个小时左右,李哥便把钢钵收回来了,小山一样的钢钵堆在店门口的树底下。 接着陈月红便让李哥回去休息,她和张妈一起蹲在水泥地上接水洗钢钵。由于是用来蒸了饭的,钢钵里的饭粒子粘得很牢固,每一个都要用铁丝球用力擦才洗得干净,很费事。好在张妈每天都会帮着一起洗,不然一个人忙不过来。除了张妈,张爸也经常来帮忙。只要他一有空就来帮忙洗碗、扫地、拖地。陈月红很感激他们的付出。要不是他们的支持,光她和张良两个人是做不来这么多事的。 由于张良学车要比较晚回来,所以晚上这一餐只有陈月红和李哥两人做。大多数时候,张妈也会推着孩子来店里帮忙。晚上的外卖不多,上班族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有一些人会选择自己买菜煮饭;就算是选择来店里吃快餐也不会像中午一样催促,他们下班了,不急。 一般,要等陈月红他们吃过晚饭,店里准备收工的时候,张良才会回来。 其实他在外边学车不比在店里干活轻松。为了能早点拿到驾驶证,张良每天都学得很认真,别的一些男学员光顾着和女学员搭讪,张良却一心一意学车。他认真地听着教练的教导,抓住每一次坐在驾驶位的机会专心练习。张良本身车感强,学了几次之后,教练都表扬他开得很稳。 半个月后,张良通过了笔试。在一个月的时候,他顺利通过了科目二。接着就是比较难考的科目三。科目三要提前一个月预约,科目二一过,教练就帮他预约好了,只需要他在这段时间勤加练习。到了第三个月,张良的科目三也顺利通过了。现在只差一个科目四——跑一次长途。长途一过,驾驶证就到手了。 六月初,张良如愿拿到了驾驶证。拿到证之后,他每天收工回到住处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手机上研究汽车,车子的价格、性能和排量等等。还经常同月红讨论要买哪一种比较好。他们手上只有十万元,所以两人只考虑十万以下的。 经过一番对比,他们看好一款国产小轿车。这车是明哥推荐的,明哥也有买车的打算。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买了这款车,挺好的,开了两三年还没出过什么毛病,而且价格也合适。 张良同月红商量要不就定这一款,陈月红不懂车,她让他自己拿主意。她知道他有分寸不会乱来。 没两天,张良便和明哥趁下午的休息时间相约去看车了。两人都是实心人,是打定主意要买才去看的。经过工作人员的介绍,两人同时订了一款总价八万元的小轿车。张良选的白色,明哥选的银色。 因为是全款,没什么乱七八糟的手续,买车手续很快办好了,只等七天后来取车。 约定取车的那天正好是周末,那天做完中午的生意之后,陈月红和张良破天荒决定放假半天。 收拾完店里后,两人回到住处,张良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就风风火火地出门了。他去找明哥一同去取车。 陈月红则利用这难得的休息时间在家里陪孩子。女儿马上一岁了,长得白白嫩嫩,大大的眼睛、圆嘟嘟的脸蛋,很是可爱。每次抱去店里,客人都夸赞她生得漂亮。孩子很乖,不怎么哭闹,好带。店里忙起来的时候经常就是把她放在婴儿车里坐着,塞给她两个玩具,就各忙各的去了。孩子不哭也不闹,好奇地打量着店里来往的客人。 因为开这个店,女儿从出生到现在,除了月子里的一个多月,陈月红没有完完整整地陪过她一天。有时她出门的时候,孩子哭闹着要她抱,她也不得不狠心丢给孩子奶奶,店里还有很多的事等着她做呢,停不下来啊。 想到这些,陈月红就觉得亏欠孩子太多。 陈月红抱着女儿玩了半下午,大约四点钟,张良打来电话。他在电话里抑制不住兴奋地喊,“月红,月红,你快抱孩子下来。车子开回来了,就在店门口停着。” 陈月红马上抱着女儿,喊上张妈一起跑下了楼。 她们一路小跑着到了店门前的马路上,一眼就看到了停在店门口的那辆崭新的白色小轿车,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是那样闪耀啊!洁白的车身,发光的车玻璃,黝黑发亮的轮胎。 张良笑着从车里下来,他自豪地对老婆和妈妈说,“这就是我们的车。怎么样?” 张妈连连夸赞,“好看好看。” 张良让她们坐上去感受一下。 一拉开车门,车内是整体的黑色皮座椅,显得低调又奢华。 张良提出要带她们出去转转,张妈说她不愿意坐车,于是便下车了。陈月红抱着女儿坐在后座。 张良“轰”一脚油门,车子就启动了。张良开着车子出了村子口,驶上了数码城那条僻静的马路,然后左拐往人流较少的河堤路开去了。 现在正是下午的四点,毒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路边的树上传来一阵阵知了的叫声。宽阔的马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马路牙子下有两个中年人用力地蹬着脚踏车上一个小斜坡,太阳把他们的脸晒得通红,眼睛也晒得睁不开。更远处的河面上,河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张良把车窗都打开,清凉的河风从陈月红的耳旁呼啸而过。风扬起她的头发,吹拂着她的脸庞,让她在这炎炎的夏日午后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和舒畅。一岁的女儿被风挠得咯咯笑,她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窗边抓风。 看着路上大太阳底下艰难地骑着脚踏车的行人,陈月红感慨这段日子的辛苦没白付出。如果没有这些日子来的辛苦付出,他们就买不起车,那她们一家今天就还是骑着没有一点安全保障的电动车曝晒在老虎太阳底下。 张良带着老婆孩子在河堤路上行驶了大约二十分钟就折返到数码城那条路。油表显示油箱里的油不多了,张良把车开到最近的一处加油站加油。 车一停下,马上就有一个年轻小伙子笑着上前打招呼, “你好,请问九三加满吗?” 看着这熟悉的场景,陈月红和张良都触动良多。曾经他们也像这些年轻人一样在加油站挥洒汗水,每月领着微薄的薪水,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他们也迷茫过、痛苦过……最终挣扎着挺过来了。 虽然他们现在并没有摆脱身体上的劳累,甚至要比原先操心、劳累得多,不过却有着相对来说不错的收入,而且他们的心是自由而舒坦的。是啊,为了家人和美好的生活而努力是一件多么自豪的事啊!人生来就是要奋斗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轻易就能拥有的?唯有不停地努力工作,才能让自己和家人过上好日子。 第一百章 七月的北江热得像蒸笼一样,谭家英正在老板“铁牛”的二楼车鞋房和其他人一起手脚并用地用平车缝好一张张鞋面。 十来个方的车鞋房中部呈“回”字形摆了十一二台平车,每台平车后坐一个灰头土脸的男人或女人,他们的身后是已经车好的、一捆一捆的鞋面。房间中部的顶上一台沾满灰尘、扇叶已经看不见原本颜色的吊扇在无力地摆动着。这间房间除了一个进门,再没有其他出口和窗户,里边没有一丝风。一个个热得直淌汗。 今天的活不多,打到一半,房间里的人开始放慢速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清闲话。 坐在靠门口的谭家英有些不舍、同时有些自豪地同桂花告别,“桂花,我明天要去上海了。我儿媳妇生了孩子,去伺候月子。估计以后都不能来打鞋了,要帮忙带孩子。” 桂花真心为家英感到高兴,“啊呀,那好啊。” 同时她又感叹到,“埋人鬼,我家小的不晓得何年何月才能把一家给成了……” 房间里其他一些女人羡慕地说,“家英,你可算上岸了!” 上岸…… 是的,这些被生活所迫在外漂泊了十几二十年的人心里最盼望的就是儿女成家立业之后,自己能真正地卸下担子,退居幕后,专心带孙儿。那就算是自己苦难的一生上了岸。 谭家英也一直是这样盼望着的,她早就厌倦了北江的生活。北江的活不稳定、工价低、活紧,一有单就抢得连饭也吃不好、环境差等等。她在心里想过无数遍要离开。不过现在真要走了,心里却有一些不舍。从九七年到现在,她在北江度过了整整十六七年的时间。也是靠着在这里打鞋,她和陈有和供出了月红和立生上学。这里有她的青春回忆,她的交际、朋友通通在这里。怎么能没有一点感情? 谭家英见证了北江的崛起和繁荣,也正亲历着它的衰败。北江已经不行了,她在两三年前就知道。虽然这一年多订单又多了一些,不过这些都是外贸单,以出口非洲为主。谭家英和其他打鞋工心里都清楚,这只是暂时。质量这么差的鞋,别人买过两回就不会再买,这生意不会长远。 谭家英本来计划在北江再打两三年工,等家里装上空调,其他方面都弄得方方便便,手上还存下一点养老钱就不再出门。那时她也五十岁了,到那时她同有和就在村里种点自己的口粮,带孙子孙女,安享晚年。她和桂花、夏园几人不止一次畅想过她们“退休”之后回到村里的悠闲生活。 不过,现在立生让她去上海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她也义不容辞。 谭家英说开了这个话题之后,房间里的这些人便打开了话匣子,一直在围绕着以后的养老问题讨论。 厂子里十六个工人中,有十三个是上了四十岁的。剩下三个,一个二十七,两个三十五六。因为看不到希望,这两年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离开了北江。留下来的都是像谭家英她们一样在别的地方不好找活干的人。她们担忧北江的生意越来越差,自己还没存到养老钱就要被迫回家。 回家能干嘛呢? 孩子大了的还好说。反正个个都起了新房,住房的问题是不存在的。他们在村里有田地,粮食和蔬菜还是能自给自足,只等儿女成家生孩子就可以安心在屋里带孙儿。 孩子还小的人就麻烦了,能在北江待下去的人一定是没多少文化的,他们能吃苦耐劳,可是别的地方不见得愿意接受他们。 这天的晚餐,陈有和买了一条鱼、称了两斤肉、一斤小鱼干,另外称了一点花生米,还买了几瓶啤酒。谭家英煮了一顿丰盛的家常菜。 有丰和丹红两口子来了。他们都是听说谭家英明天要去上海,特意过来给她送行的。 丹红给婶婶买了一些在路上吃的东西,有八宝粥、饼干、瓜子等。丹红生了三个孩子,大的五岁,最小的也有两岁了。她之前一直在老家带孩子,今年才跟着小郑出来打工。虽然她现在没有跟着婶婶做事了,但是她一直记着婶婶的好,感激婶婶当初带自己和金生出来,又亲自教会她打鞋,还让她和金生跟着吃饭,这些她都记在心里。她想,如果金生还在这里干活,他一定也会来给婶婶送行的。 丹红现在养得白白胖胖的,跟以前黑瘦的模样相比完全就是两个人。小郑对她不错,什么都不让她操心。 平时吊儿郎当的陈有丰今天也买了一些水果来了。尽管陈有丰不乐意谭家英对他管东管西,甚至对于她把他的工资拿走这事有些怨恨,嫌她多管闲事。不过他心里清楚,嫂子这是为了自己好,他心里还是敬重三嫂的。 关于谭家英拿走陈有丰工资的事,那是有原因的。陈有丰自从“老婆”跑后,越发的破罐子破摔。来到北江之后,他也不好好干活,人家拼死拼活地挣钱,他却嫌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钱没挣到多少,还整天抽烟喝酒。他的裤兜里时时刻刻揣着一小瓶白酒,有事无事就嘬上两口。常常喝的醉醺醺的。他还爱在学高店里同人家打扑克牌,他图个消磨时间,人家却一心想赢他的钱,你说他怎么能玩得过别人。 头两年,陈有丰也拿回去过几千元交给二哥有登作为他帮忙给自己带孩子的辛苦费。后来他挣钱的速度跟不上花钱的节奏,他们的工资是半年一结的。每次工资一到手,他就买酒买烟,和人打牌玩乐。很快,半年的工资就不见了。一年到头也不见他交一分钱给有登。有一年从羊山来北江的车费还是有登给他的,二哥有登对他真是费尽了心力。谭家英就是见他这样不靠谱,才在有两次他工资一发下来就连夜跑去问他拿了来,她给他留了生活费,剩下的四千元,她和陈有和一块到横镇银行转到了二哥有登的卡上。二哥一年到头给他养着锦生,吃饭穿衣样样是他管,生病也是他带去看的。现在锦生又上了幼儿园,马上又要上小学了,这又是一笔开支。这些有登都没给他算。不管他有没有钱交,有登两口子都尽心尽力地养育着锦生。连谭家英都自愧不如,说实话,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不求回报地养着侄子。 正是因为谭家英把陈有丰的工资收走了,陈有丰这两年学聪明了,谭家英问他发工资没有,他就扯谎说没发,甚至躲着谭家英不见。这一两年,陈有丰连一分钱也没交给二哥有登。 饭桌上,谭家英语重心长地叮嘱陈有丰,“大头,你要担起当爹的责任来。每年还是要存点钱,为锦生以后上学作准备。少抽点烟、少喝点酒,也不要再去学高店打牌了。十赌九输,这个道理你应该知道。” 陈有丰皱着鼻子嘿嘿笑道:“晓得。”,因为一天到晚光抽烟喝酒,正经饭没好好吃一顿,陈有丰黑瘦得像个叫花子,衣服裤子也整天脏兮兮的。到哪里都是缩手缩脚。 吃完饭,丹红两口子和陈有丰就走了。谭家英让陈有和去洗碗,她自己则去收拾行李。 第二天上午十点,谭家英就坐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只有她一个人来了,陈有和还留在北江。 天黑的时候,火车就停靠在了上海南站。 一下火车,谭家英就被眼前壮观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广阔的出站大厅内挤满了人。人们像过江的鱼儿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出口跑去。 谭家英慌张的一时不晓得该往哪个方向走,这个火车站光出口就有六个呢! 这是谭家英第三次坐火车,距离她上一次坐火车已经整整过去了十七年。她对于火车很陌生,本身她又不认识字。虽然每个出口都写了字,但是她根本不知道它们分别代表的是什么,这些东西在她眼里长得都差不多。 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立生打来了电话。 立生在电话里关心地问,“喂,妈。你下车了吧。” “刚刚下。” “你下车之后从b1出口出来,我就在外边等你。” “哦,晓得了。” 谭家英虽然嘴上说“晓得”,挂了电话却重新犯起了难。 b1…… b1到底是哪个啊? 她看这几个出口,每一个都差不多。它们认识谭家英,谭家英不认识它们。 谭家英只好厚起脸皮去问别人,她拉住一个年轻人问到,“请问b1出口是哪个?” 年轻人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啊?什么?” 由于谭家英的普通话十分不标准,那个小伙子根本没有听懂她说什么。 “b1出口,b1。”谭家英大声地重复了两遍。那个小伙子还是没听懂,由于赶时间,他摆了摆手就急匆匆地跑走了。 这时候立生的电话又打来了,他在外边进不去,又担心妈妈走丢了。他知道妈妈不认识字,估计不好找。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找对出口,更不要说妈妈了。 立生听说妈妈找不到出口,还没出来,他让妈妈去找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帮忙,电话先不要挂。 谭家英四处张望,很快发现了不远处人群里一个穿着制服、戴帽子的工作人员。谭家英艰难地穿过人群,来到工作人员旁边,立生让她把电话给工作人员,她便一边说着一边把电话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一看她六神无主的神色,便猜到是找他帮忙的。他接过谭家英的手机,与陈立生通上了话。电话里陈立生告诉他,自己的妈妈不认识字,第一次来上海,拜托他帮忙带她到b1出口。工作人员听了立生的话,立马领着谭家英穿过重重的人流,往b1出口走去。他把谭家英送出了b1出口,并交代她跟着眼前的人群走就能出去。谭家英谢过了后生,便提着行李,急匆匆地跟在人群后边,出了车站。 立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她一出来,立生就看见了她。 立生立马走上前接过谭家英手里的行李。他笑着问妈妈,“出口不好找吧?” 谭家英感叹:“啊呀,这火车站也太大了!那么多个出口,个个长一样,都分不清了。啊呀,上海可真大啊!” 立生领着谭家英走到一条马路之隔的地铁站,一路上谭家英都在感叹上海是这样先进,气派。 母子俩挤上拥挤的地铁,他们在城市里穿行了两个多小时,最后才下了车。下了地铁之后,他们又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同样拥挤不堪,他们只能站在车门旁边。一个小时左右,公交车停在了一个僻静的郊外村庄,陈立生领着妈妈下了公交车。他们走了一段马路之后就拐进了一片破旧的民房区。 立生领着谭家英穿进了昏暗破旧的村子,他在一间老旧的民房前停了下来。立生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妈妈说,“就是这里了,有点破旧……” 立生和杨美的工资都不高,两人加起来不到七千元一个月。要在物价虚高的上海生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两人结婚之后就从各自的宿舍搬了出来,他们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住房。公司附近的房子都太贵了,一房一厅都要一千五百元一月,而且还不容易租到。最后他们找到了这里,这里属于城郊,离公司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不过胜在价格便宜,只要五百元一个月,有一间房间和一个厨房。房子是破旧了点,瓦片的屋顶,黑漆漆的地面。本来立生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些的,他不想家里操心。谭家英只知道立生和杨美工作轻松,工资也还不错。不过她现在看到立生的居住环境,一下就知道了他在上海的不易。 一打开门,一间昏暗、简陋的房间展现在谭家英的面前。瓦片的屋顶,发黄掉灰的墙面,漆黑的地面。 房间里摆设很简单,一进门就是一个简易的小厨房,厨房往里走一点就是一间还算宽敞的房间。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前放了一把凳子,凳子上搁一台小风扇。床对面是一张长桌子,桌子下放了两个塑料凳子,桌旁一个蓝色的垃圾篓,再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谭家英跟着立生进了屋。原本躺在床上的杨美听到动静坐了起来。她笑着打招呼,“妈来了。” 谭家英马上走上前去,关心地询问她,“杨美,身体还好吧。” “还好。就是宝宝有点闹腾,天天睡不好。” “那就好。小孩子闹腾是正常的。” 谭家英从行李里拿出丹红给她买的吃食放到桌子上让杨美吃。然后抱起床上的小孙女开心地逗了起来。 立生则跑到厨房去给杨美盛玉米排骨汤喝。这汤是他出门前炖在电饭锅里的,出门前他已经给杨美做了一顿饭吃,汤是晚上的夜宵。 立生端着汤到床前的长桌上,小心翼翼地搀着杨美到桌前坐下。然后他接过谭家英手上的孩子,让她去洗漱休息。他自己则抱着孩子站在杨美边上看她喝汤。 立生心里觉得对不住杨美。为了补贴家用,杨美从怀孕后一直上班,直到生产前两天才休产假。也因为没有休息好,没有吃好,他们的女儿出生的时候只有五斤,像只小老鼠一样瘦小。 谭家英洗漱完出来,说光喝汤不饱肚子,一泡尿一撒就没了。她就着剩下的一点菜,另外给杨美做了一点饭吃。 晚上四口人就挤在这个小房间里睡觉。杨美和立生带着孩子睡在大床上,谭家英在门边支了一张折叠床。 立生本来让谭家英睡大床的,她不干,非要让立生睡大床。她怕她睡大床,杨美不自在,说实在的,真那样,她自己也会不自在。再说,立生明天就要上班了,晚上不休息好怎么上班? 就这样,在谭家英的坚持下,立生睡到了大床上。 这一晚上可真难熬,屋里只有一台小风扇,三个大人热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第二天,立生六点半就起来了。他请的假到期了,今天要去公司上班。他简单地洗漱一番,把杨美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饭热了吃了,就轻手轻脚地出门了。公司离得远,他不早点出门恐怕要迟到。 立生出门后,谭家英也醒了,她出门按照昨天立生告诉她的路线,找到了卖菜的地方。她买了一条鲫鱼,一些排骨,准备给杨美好好补补。 从那以后,谭家英天天变着法给杨美补身子,吃得杨美都不想吃了。 杨美一出月子就去上班了。本来她有三个月的产假,不过她想早点去上班挣钱。从怀孕产检到生孩子花了不少钱,她和立生身上没什么钱了。还好婆婆谭家英带来了两千块钱,这个月的饭菜基本上是她负责的。不然到现在他们怕是连家用都拿不出来。杨美考虑到一家人的吃喝,还有孩子的奶粉钱,她还想换个好一点的房子。这些,光靠立生一个人的工资是不够的,所以她提前结束了产假,回到了工作岗位。 第一百零一章 这年的春节,羊山村炸开了锅。 为的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停在村子里的那四辆扎眼的小轿车。 崭新、气派的小轿车开进羊山村,在羊山村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一阵阵惊涛大浪。 人们手里的牌瞬间不香了,大家没有心思打牌,而是一遍遍地感叹,“埋人鬼,谁谁谁家的儿子都开上小汽车了!” 黄金首饰在小汽车的面前也黯然失色,人们的目光完全被稀有的小汽车所吸引。没人再去在意哪个脖子上挂了多么粗的金项链,哪个的手上戴的金戒指比较大。那些穿金戴银的人也没有那么张扬了,似乎被人给了重重的一拳,走在路上不再那么傲首挺胸,一副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身上戴了多少金子的模样。 整个村子都在讨论着小汽车的事,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激动地想到:能有一辆小汽车是多么光彩的事啊!什么黄金、什么快活日子,都不如家里有一辆小汽车来的让人有面子。啊呀,你再想一想,当你开着小汽车走亲访友,在村里进进出出,那是多么的气派啊! 总之,这个年,羊山村的许多人家都没过好。人们在饭桌上数落起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打牌!看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开上小汽车了!你还在这里嘻嘻哈哈……” 人们失魂落魄地反应过来,在自己玩乐的时候,别人已经偷偷在努力了。人们暗暗较劲,发誓一定要尽快买一部小汽车,绝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正月初二上午的九点,当陈月红一家三口坐着自己的小轿车进了村口,村口上的那些人家就开始张大嘴巴议论,“啊呀!那又是谁屋里的?”。这是进入村子的第五辆小轿车了,去年年底已经有四辆小轿车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开进了村子。 因为有小孩的尿片和其他一些东西,还买了一些礼品,行李有点多。张良便将车开到了陈有和家门口右侧那条往菜市场方向的大巷子。家门口进不去,只有在这里卸货。 他们从塘堰边一路开过来,周围的人家就开始在猜这是谁家的车子。当张良把车子一停下,在陈贤世门前晒太阳的贤世、有山、学山等几人就一直好奇地盯着车子里望。他们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个后生这么能耐,竟然开上了小轿车。 陈有和、谭家英两口子早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谭家英是小年那天回来的,立生他们小年那天才放假,当天就带着孩子搭上了去杨美娘家的火车,他们要在杨美娘家过年。立生和杨美商量好今年在杨美家过年,明年就回羊山。谭家英跟他们一起去的火车站,立生他们搭上往杨美娘家的火车,而她则坐上了回羊山的车。 现在家里就只有谭家英和陈有和两人。他们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女儿女婿上门。早在半个小时前,月红就打来电话说到田中镇了。他们想,这会儿应该到了,又听到外边有动静。两口子马上从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跑了出来。见真的是张良开着车到了马路上,谭家英立马走上前笑着从月红手上接过孩子,陈有和则帮着从后备箱提东西。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听说了月红买了小汽车。心里正为女子高兴呢,现在真正见到气派的车子,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的贤世几人见是有和两口子,他们上前几步,向陈有和、谭家英投来羡慕的目光,“啊呀!有和,你女子都坐上小轿车啦!啊呀,不得了,一年一定挣不少钱吧?” 陈有和自豪地笑着说,“哎,是呢,刚买不久的。” 谭家英脸上也露出舒心的笑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家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走到了别人的前头。他们能不高兴吗?他们替月红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脸上跟着有光而高兴。 卸完东西,陈有和指挥张良将车开到塘堰边去停。因为他屋子周围都没有地方停。别说停车,就是想进到门口都难。没办法,房子建得太密集了,进出的巷子窄得连一台小轿车都进不去。就是进去了又能怎么样,门前屋后根本没有可以停车的空地。 陈有和在车前一路小跑着指引张良把车开到长生屋侧的那口水塘的堰边,他指了指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一边给张良打手势,一边说,“好好,就停这里。” 他看着张良停好车,才放心地先走了一步。 此时,原本站在庆来场地上闲聊的学贵、庆国、庆家、夏园、木秀几人早就在有和指挥白色小轿车经过的时候,伸长了脖子望了半天。他们心里在想,开车的是有和的什么人啊?没听说过他有哪个什么亲戚有本事的? 他们私下窃窃私语了一番,当陈有和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们走来时,他们喊住了他。 木秀露出她那颗银灿灿的银镶牙,走出来一步,她问,“有和,开车的那个是你屋里的谁呀?” “是我姑丈,月红老公呀。月红办结婚酒的那天你不是来吃酒了?应该见过呀。” 木秀的脸色一下就暗了下来,喃喃地说到:“哦,是是是。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哦……他们回来拜年,哦,对的。” 木秀的女子——青青大学毕业后并没有按她设想的那样过上人上人的日子,青青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更让她生气的是这死女子找了一个好赌的男人,日子过得不尽如意。而她的儿子亮生刚刚大学毕业,找的工作也不是很好。当她听到开车的是她曾经贬低的那个女子——月红的老公时,她心里一下就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她怔怔地立在路上,看着她曾经十分鄙视的陈有和春风得意地从她面前走过。 不光是木秀,就连庆国、夏园和学贵都不能相信有和那个其貌不扬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轿车。小轿车啊,不是脚踏车,也不是摩托车,不是什么家庭都能开得起的。村里的能人——庆来和尔世都只是开的皮卡车(虽然皮卡不见得比小轿车便宜,可是在村里人眼里,没有尾部的皮卡不如小轿车气派),他有和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汽车,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当张良从车里出来时,他们才真正相信有和没有说大话。 中午,有财照例把兄弟几人和他们的女儿女婿喊到家里吃饭。 这几乎是一个惯例了。正月初二这天,出嫁的女子带着一家大小到羊山拜年。大家先是被谭家英请到家里吃酒,接着又被有登喊到屋里吃煮粉卧蛋。中午,所有人再到有财屋里吃饭。 现在是中午的十二点,有财的院子里迎来了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刻。有财的四个女儿女婿和他们的孩子、有登一家老小和丹红一家、有和两口子和月红一家,弟弟有丰和他的儿子锦生,一共三十四口人挤在这个不是很大的敞院里。 当女婿的相互之间问候、说着客套话。陈月红的堂姐妹们则站在一块相互品鉴对方的金首饰、衣服、鞋子和发型。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玩乐,一片欢声笑语。 香娇三姊嫂在灶房、厅堂忙进忙出。有财四兄弟蹲在院子前面的那棵柚子树下,望着远处空旷的田地,闲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有和、有丰以及年轻的一辈都常年在外,大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聚一块,他们相互说着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这真的是一年中最为热闹、温馨的日子。 院子的上空,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轻柔的风带来一丝春天的味道。院子的外边就是组上平坦的田地,田地里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蔚蓝的天空下,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田地里叽叽喳喳叫着寻找食物。 “吃饭。” 随着香娇一声吆喝,院子里的人一下就涌进了有财的厅堂里。 厅堂里摆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菜。可见为了这一餐饭,有财两口子还是费了不少心力。 有财领着三个老弟,和女婿、侄女婿往上席去了。谭家英三姊嫂和月红以及她的堂姐妹们坐在门口的那桌。孩子们则坐在旁边的大圆桌上。 陈月红这桌,她的堂姐妹们各自安置好自己的孩子吃上饭,便回到桌上接着刚刚的话题,相互点评着对方的穿着、发型。 在所有的堂姐妹里,陈月红的穿着可能是比较暗淡的。堂姐妹们都穿着红红绿绿的花衣裳、蹬着筒高到小腿肚子处的高跟靴,凤英还披散着一头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画着淡妆。 而陈月红不仅没有收拾脸上,头发也是原生态的,她只是简单地把长头发扎了一个丸子头。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棉衣配黑色运动鞋。棉衣是她前年过年的衣服。 去年店里的活一直忙到年二十六。二十七那天,天还没亮又赶着开车回家。张良有一个表弟结婚,赶回去吃喜酒。时间上匆忙。 再说在炎热的陵南,厚厚的冬装基本上穿不着。她和张良身上现在穿的厚衣服说是买了两年了,其实并没有穿过几回,只是回来过年那一阵穿,回到陵南,这衣服就该收进箱子里了。陈月红想:反正一年才穿这么十天半月,何必年年买,浪费钱不说,还要腾地方收拾。所以她和张良并没有去选购过年的新衣裳,想着衣服还挺新的,将就着穿。 席上,香娇先和两个弟媳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也加入到女儿、侄女的穿着大赏里。香娇先礼貌性地夸了丹红今天的粉色大衣好看,又说她养胖了,想必平时吃得好。 接着她又对谭家英说,“家英,我凤英这一身好看不?” 因为丛莲是个闷葫芦,香娇并不愿意和她搭话。有什么都是找家英说。 谭家英笑着说,“好看。凤英真会选。” 接着桌上的其他人也纷纷说,“真的蛮好看的。” 香娇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比夸她自己好高兴。 她夸耀似的对众人说,“这死女子就舍得买衣服,一身身的新衣裳穿几回就不喜欢了,又去买新的。” 突然,香娇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侄女月红。月红身上的衣服她好像记得去年见她穿过,莫非她混得连件过年的新衣裳都买不起了? 香娇心下想:啧啧,我说了吧,读那么多书没用!再说又选了一个穷人家。看看我几个女子,个个没读书,还不是一样嫁的不错。 香娇看似无意地问到,“月红,这件是你去年过年穿过的?怎么有点眼熟。” 陈月红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呢。去年忙到年二十六,就懒得去逛街买。” 陈月红不好意思的是,这让大娘又找到了一个奚落妈妈的法子。一直以来,香娇都爱到谭家英面前去演自己的快活日子、演她几个女子嫁得好,而家族里目前来说文化最高的月红却不如她的女子,这让香娇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确实,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年轻女子过年都不置办一身新衣裳这的却有些说不过去,至少在感官上给人很惨的感觉。陈月红原本想:过了一整年,应该没人再记得自己上一年过年穿的什么衣服。却忽略了大娘这个村里情报员的灵敏性。 香娇用半信半疑的口吻,扯出一丝轻蔑的笑,说,“就那么忙,连上趟街也没时间?” 谭家英为了给女儿解围,连忙说,“是忙,她店里生意好。” 香娇又关心地说到,“月红也太瘦了。是不是平时没东西吃?” 谭家英巧妙地回答:“她一直都不怎么长肉,这点随我。” 香娇扒了一口饭到嘴巴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到,“说起,月红两口子在外边到底做什么呀?” 月红老老实实回答,“没什么好事做,开快餐店。” 香娇立马大声地喊叫起来,“啊呀!那可是死力活!月红,你爸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你反倒去做死功夫?” 陈月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餐饮有什么丢人的。可是在村里人的印象里,读了书就一定不能再干力气活,不然就是无能、没用。她自己倒无所谓,可是这连带会让家人也遭受别人的奚落、指点,“你瞧,有和两口子拼死拼活供女子读书,最后他们女子还不是混不好。哎呦,交出去的学费打水漂了!” 陈月红一时无话,只能低头吃饭。 谭家英也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事实就是月红确实在做脏活累活。当初她听到女子要开快餐店时就劝说过她,这活又脏又累,不适合她干,她应该去做个轻松点的活。试问那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吃苦?不过月红最后还是把店开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好在月红店里的生意还不错,不然她要操心死。 此时的上席也并不消停。 上席的人一坐定,有财那个头脑灵活的小女婿——小高马上轻车熟路地在身后的水泥神台上提起装满米酒的酒壶,满桌给大家倒酒。他的圆滑让有财笑得合不拢嘴。谁不喜欢会来事、嘴又甜的小辈? 真的,在所有的女婿里边,有财两口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小女婿了。小高不仅头脑灵活,嘴巴又会讲,相比之下,其他三个女婿就显得呆板木讷得多。有财每次对这个小女婿都是笑呵呵的,对另外的三个女婿就要严肃得多。 不愿意帮困难的大女儿带孩子的香娇却给小女子带孩子带到现在,并且准备带到小孩上学。香娇逢人就夸自己的小女儿嫁的好,小女婿会挣钱。 酒过一巡,小高又带头问起了其他人的收入情况,他已经把这个团聚的日子当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有财的另外三个女婿和张良、丹红老公——小郑五人都谦虚地表示:混日子而已,没挣到什么钱。 小高听了心里很高兴。当小郑出于礼貌说,“妹夫,还是你有本事。听大娘说你一年能挣十几万呢。” 小高立马说,“那有什么。一个男人一年不搞个十几万一家人怎么活?去年嘛,也还过得去,就搞了一二十万。” 桌上的人听了纷纷惊叹起来:“啊呀,这么多呢!” 小高一脸得意地接受着大家的赞叹和羡慕的目光。 同一桌的陈有丰看不惯他年年吹牛皮的样子,也不喜欢大哥大嫂把大家叫来听他们演这演那,他和大哥大嫂一家本来就不亲,又因为大嫂处处嫌弃他,他心里特别不喜欢大哥大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三哥三嫂出口气。陈有丰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问三哥有和:“停在塘堰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是不是就是月红的?” 陈有和听了小高的话,心里正发酸呢。钱哪有那么好挣的?作为一个文化不高的普通打工人,工资撑死不会超过一万,还一年轻轻松松搞十几二十万?吹牛都不打草稿! 为了压小高的气焰,有和故意提高音量说,“是,就是那辆。” 有丰夸耀地说,“样子蛮客气的。” 这时候,有登也说话了:“噢,那辆白色轿车就是月红的呀!咿呀,月红都坐上小汽车了。小汽车可不是谁都开得起的。”有登这是故意的,他也看不惯老大一家把好好的团圆饭弄得这样不痛快。他要让老大两口子尝尝被人损的滋味。 果然,一听说月红买了小汽车的香娇脸色一变,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而前一秒还在洋洋得意的小高此刻不说话了,尴尬地笑着。原本笑呵呵的有财也沉下了脸,对自己的小女婿当众丢下了这么一句:“光一张嘴巴!” 接下来的时间,有财两口子都沉着脸。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们心里不痛快,自己家竟然落在了老三后边! 唉,总有那么一些亲戚,是既嫌你穷,又怕你富。 等有登、有和、有丰几大家人走后,四个女婿也因为有财屋里尴尬的气氛,借口带孩子去大队那里买鞭炮而一同逃出了门。家里只剩下有财两口子和他们的四个女子。 厅堂里,香娇斜坐在饭桌前的长凳上,绷着脸、撅起嘴巴,没好气地对四个女子说,“你们还不死加把劲把车买了,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四个女子不敢出声,默默地低下了头。 有财也黑着一张脸,大声地训斥道:“光一张嘴巴有什么用,看人家月红,不声不响就把车买了。” 有财说完就气愤地扛起锄头出门了。他心里十分不痛快,我有财什么时候落在别的兄弟后头过?唉,不争气的死女子! 第一百零一章 自从有了女儿之后,陈立生越发觉得有一种无形的紧迫感在督促着他。 自己身为一个父亲,却不能给孩子提供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生活环境。让小小的她在这炎炎的夏日住在一间破旧、蚊虫叮咬、闷热的屋子里。由于屋里太过闷热,小小的女儿竟然学会了靠蹬腿跟着那台摇头风扇转。风扇转向床哪边,她就用力蹬腿朝哪边去。看着女儿被蚊虫叮咬得一身是包,立生很是心疼。 他恨自己的无能…… 妈妈辛辛苦苦供自己读书出来,又给自己张罗着成了家,本应该轮到自己来撑起这个家,让爸妈放下担子。可是现在却要妈妈来为自己操心,妈妈第一次来上海,自己不仅没有带她出去玩过,还让她跟着挤在破旧闷热的房间里,连床也没有得睡……杨美坐月子的花销还是妈妈补贴的,那时他的工资还没发下来,之前剩的一点又交了生孩子的住院费…… 唉,自己这个儿子做的太失败了! 对于老婆杨美,他同样愧疚。为了多存点孩子的奶粉钱,杨美从怀孕到生产没有请过一天假,直到生产前两天才休产假。也是因为自己不能养活一家人,使得杨美连产假都没休完,刚出月子就急着去上班挣钱了。可爱的杨美始终没有跟他抱怨一句,还整天乐呵呵的安慰他,“这没什么,努力地工作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更好的活下去,以后我们什么都会有的。”,可是立生心里却始终不好受。 想到这些,就让这个年轻人感觉很是挫败。他现在急切地想改变现状,他意识到现有的工资不能满足一家人的生活,要想让家人生活得好,光靠这点工资是不够的。 他想换一份工资高一点的工作。他在这家小公司做了两年多,虽说已成为了一位资深的报价员,可工资却没涨多少,每月也只有三千五百元。立生知道,小公司是没什么发展空间的。即使他在里边做个十年八年,工资估计也升不到哪里去,看看别的老同事就知道。可是这样低的工资要怎么养家? 杨美和他的工资差不多,她做人事,三千二百元一个月,两人加起来六千七百元,扣除两人的五险一金,到手六千左右。可是一个月房租水电加交通费就得花费一千多,还有吃喝呢,辛辛苦苦一个月剩不了多少钱。这半年多来,杨美怀孕做产检就花了两三千,生孩子花了五千,还有平时买点生活用品、给怀孕的杨美买点好吃的等等。总之,他和杨美现在没有一分钱的存款。 而现在最紧迫的就是换一间大一点的房子。妈妈到上海后还没有睡过床,天天晚上开张折叠床在门口睡,他想想都知道睡得有多难受…… 为了让大家能有一个好的休息,在孩子两个月的时候,立生和杨美狠下心在附近的一个小区租下了两房一厅。由于离市区很远,又是安置小区,所以租金相对来说还算便宜,一千五百元一个月。租金加押金一下就花去了三千元,近乎是他们一个月的工资。 搬家是立生和谭家英一点一点用电动车运过去的。那天刚好是周末,立生和杨美在家休息。吃过早饭后,立生骑着电动车载着谭家英和她事先收拾好的包裹,满满当当挂了一车,母子俩顶着毒辣的太阳,摇摇晃晃地朝十多里路远的“新家”驶去。 到了目的地,谭家英惊讶地发现,这个花了巨款租来的房子竟然处在荒郊野外。真的不是夸张,确实像是在荒郊野外。小区是个大小区,大大小小共有三十多栋楼房,房子也建得高,每栋二三十层高,只是小区周围都是杂草,一大片的杂草包围着小区。周边几乎见不到卖东西的商家。要坐公交车得走十几分钟到大马路才有,以前那里虽然破烂,不过还算方便,村子里什么都有得卖,出门走几分就有公交车。 小区里环境倒还不错,有门卫,里边还有专门扫地的人。 立生和谭家英提着大包小包进了电梯。立生按下十二楼,电梯门关上,一股压力从头顶往下压,谭家英打了一个踉跄,像晕车一样犯起了恶心。 这是谭家英第一次坐电梯,还不适应。 还好,电梯很快便停了。谭家英从刚才的恶心中回过神,她感叹这个世界真是发展的太快了,这么多东西是她所没见过、没听过的。她在北江的时候哪里见过这么高的楼房,电梯更是听都没听说。哎,老了,跟不上时代了。 这楼房里很宽阔,一层楼门对门有二十间房,都标好了门牌号。间间都长一样,如果要是没有门牌估计会进错家。 立生把手上的大包小包放下,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扇银灰色的门。门里的景象使谭家英更加觉得这不值一千五。屋里什么也没有,可以说就是毛坯房,还不如羊山自己的房子。地面连瓷砖也没贴,水泥的地面,简单刮白的墙。厨房更是连刮白也没做,从墙面到地面,清一色是黑乎乎的水泥糊的。 谭家英心疼地直咂嘴巴,“啧啧啧!这还要一千五百块一月呢!根本不值!哎呀,家里有好好的房子不住,花高价租这样的房子。” 立生无奈地笑了,“谁说不是呢。不过没办法呀,家里挣不到钱。现在哪个年轻人不是这样过的。” 母子俩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就开始搞卫生。由于是新房,不用怎么打扫。地扫一扫,窗户抹一抹就可以了。两个房间里已经摆好了床,只需要把搬过来的东西摆上就行了。经过母子俩半天的来回收拾,这间屋子终于像那么个样子。 当天晚上,一家人就搬到了新住处。这里是新修建好的,住户不多,一层楼才入住了一半左右。 这天晚上,一家人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谭家英也终于睡上了舒服的床铺。由于楼层高,夜里风大,屋里还挺凉快的。晚上,孩子很安静,早早就睡了。看着女儿睡得那么香甜,立生觉得这一千五百元花得值了。 住的事情解决了,陈立生又马上为工作的事情奔走。由于住的地方离上班的地方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他和杨美每天六点就得起床,六点半出门。出门先走十分钟的路程到公交站,花半个小时搭公交,再转乘地铁,地铁要坐一个小时,到公司门口就已经八点过了。他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半。中饭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是趴在办公桌上眯一会儿。说是五点半下班,其实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吃过晚饭、抱抱孩子就到九点了,洗漱一番上床睡觉就差不多十点,眼睛一睁又该上班了。每天都是这样忙忙碌碌。只有周末才能放松一下。 因为想换个工资高点的工作,陈立生这段时间更加的忙碌。周末也奔走在各个招聘市场。我们知道,找工作比上班还累,上班还有个盼头,找工作完全就是处于被动状态,不光身体上劳累,心理上也要承受压力、失望和焦虑。 立生在各大求职平台发布了求职信息,另外也参加了几场招聘会,可是都没有合心意的。有的是与自己擅长的不对口,有的是工资偏低,还有的离家太远了,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这谁受得了天天这样跑? 这段时间他如霜打的茄子一样整天提不起什么精神。吃不下、睡不好。整个人憔悴了不少。 这天是陈立生找工作的第四个礼拜的礼拜六,他刚刚从一个人才市场参加完一场招聘会出来,准备过天桥到对面去坐地铁回家。 今天的求职仍然不顺利,一年比一年多的大学毕业生,本身就业压力大,求职者大于工作岗位,工资自然就会遭到挤压。今天这场招聘会的工资普遍都低,甚至低于他现有的工资!虽说他有工作经验,不过招聘的人似乎更倾向于应届毕业生,因为便宜。 陈立生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在天桥上,天桥两边是繁华的街道,闪烁的显示屏。街道两旁的店铺人来人往,大家的脸上挂着惬意的笑。桥底下的马路上车来车往。 现在已经是初秋,昨夜刚刚下了一场雨,天气一下就凉爽了起来,甚至有点凉意逼人的感觉。天桥上是陈立生孤独而单薄的身影。 立生想到跟着自己受苦的老婆孩子和母亲,他再一次垂下了头。沉重的心情使他迈不开腿,他干脆将手搭在栏杆上,静静地望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流。也许是秋天的凉风进了眼,立生望着望着,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那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 幸运的是,不久后他被一家上市门窗公司——百川门窗聘用了。该公司主要从事玻璃深加工、建筑幕墙、节能门窗、幕墙、卫浴设备生产销售。是一家集进出口贸易、产品研发、生产、连锁销售为一体的多元化大型企业。百川门窗比他原来的公司规模要大许多,待遇也要好。 他应聘的是工程预算师,因为有丰富的门窗行业工作经验,工作还算顺利。现在立生全身心地投入到忙碌的新工作中。 不知不觉,谭家英来到上海已经四个月了。 在这四个月里,她没有清闲过一天。杨美没有带孩子的经验,小孙女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拉扯的。的。另外杨美也没时间,她一出月子就去上班了。谭家英知道儿子儿媳天天早出晚归的,也不容易。为了让儿子儿媳能有个好休息,谭家英主动提出孙女晚上跟她睡,半夜里冲奶粉和给孩子换尿片都是她来做。现在带孩子比以前要轻松很多,现在有尿片,不用像以前那样一趟一趟地清洗尿布。 由于楼下没有卖早餐的,立生和杨美又要很早去上班,为了让儿子儿媳能吃上早餐,谭家英每天早上五点,哄睡好闹奶的孙女之后,就会起来煮早餐。立生和杨美起来就可以吃上热腾腾的早餐了。在她没来之前,两人经常不吃早餐。 立生和杨美上班之后,屋子里就只剩谭家英和孙女。立生和杨美每天六点半出门,到夜里八点才回来。谭家英和孙女两人从天麻麻亮守到天黑透,祖孙俩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度过了漫长又枯燥的一天又一天。 有时,谭家英会抱着孙女到小区里逛逛。绝大部分的时候,她宁愿待在家里。因为语言不通,她在这里还没有找到可以说话的人。 枯燥,是她到上海之后最大的感受。 孙女白天睡眠很多,孩子睡着以后,谭家英便一个人陷入到无边无尽的孤寂里。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静得连外边窗台上停下一只小鸟她都知道。小鸟扑腾翅膀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下被放大了无数倍。谭家英清晰地听见小鸟扑腾着翅膀停到了窗台上,并在上边跳来跳去。 谭家英十分怀念羊山的左邻右舍。这里的一层楼虽然住了十户人家,可是搬进来这么久了,她连对门的住户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城里不像村里。在城里,大家进了家,首先就是把门一关,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理谁。更不要想有什么事能相互帮忙了。 在羊山,家家户户没有关门的习惯,平时东家串到西家转那是家常便饭,大家聚在一块说说笑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不管谁家有点什么事,大家都会来帮忙。不管谁家有点什么好吃的,也都会分给左邻右舍。谭家英这些年在北江打工,田里没有种菜,可是年年回去都不用买蔬菜吃。她一回去,沉香婶婶、学山老婆、学凯老婆等左邻右舍,以及二嫂都会送来自己种的菜给她。有青菜、莴笋、萝卜、大蒜、葱等等田里种的东西。还有她们自己腌的酸菜、泡椒、自己晒的酸菜干等等。菜多得吃都吃不完,到正月里她和陈有和要出门打工,厨房隔壁那间房间的水泥地上都还有没吃完的菜。当然,但凡谁家办酒席需要人手做事,她也会毫不推辞。相互帮忙,这才叫邻居嘛!不是有句古话吗,远亲不如近邻。可见和睦的邻居是多么重要。 城里给谭家英的感觉就是没有人情味,相互之间漠不关心。她现在很希望能带着孙女回羊山,可是立生和杨美都舍不得孩子,她也只能等孩子大一点再看。 第一百零二章 二零一四年的春节,羊山村炸开了锅。 为的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停在村子里的那四辆扎眼的小轿车。 崭新、气派的小轿车开进羊山村,在羊山村平静的湖面上掀起了一阵阵惊涛大浪。 人们手里的牌瞬间不香了,大家没有心思打牌,而是一遍遍地感叹,“埋人鬼,谁谁谁家的儿子都开上小汽车了!” 黄金首饰在小汽车的面前也黯然失色,人们的目光完全被稀有的小汽车所吸引。没人再去在意哪个脖子上挂了多么粗的金项链,哪个的手上戴的金戒指比较大。那些穿金戴银的人也没有那么张扬了,似乎被人给了重重的一拳,走在路上不再那么傲首挺胸,一副恨不得别人不知道她身上戴了多少金子的模样。 整个村子都在讨论着小汽车的事,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激动地想到:能有一辆小汽车是多么光彩的事啊!什么黄金、什么快活日子,都不如家里有一辆小汽车来的让人有面子。啊呀,你再想一想,当你开着小汽车走亲访友,在村里进进出出,那是多么的气派啊! 总之,这个年,羊山村的许多人家都没过好。人们在饭桌上数落起自己的孩子:“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打牌!看看别人家的孩子都开上小汽车了!你还在这里嘻嘻哈哈……” 人们失魂落魄地反应过来,在自己玩乐的时候,别人已经偷偷在努力了。人们暗暗较劲,发誓一定要尽快买一部小汽车,绝不能落在别人后头! 正月初二上午的九点,当陈月红一家三口坐着自己的小轿车进了村口,村口上的那些人家就开始张大嘴巴议论,“啊呀!那又是谁屋里的?”。这是进入村子的第五辆小轿车了,去年年底已经有四辆小轿车从他们的眼皮底下开进了村子。 因为有小孩的尿片和其他一些东西,还买了一些礼品,行李有点多。张良便将车开到了陈有和家门口右侧那条往菜市场方向的大巷子。家门口进不去,只有在这里卸货。 他们从塘堰边一路开过来,周围的人家就开始在猜这是谁家的车子。当张良把车子一停下,在陈贤世门前晒太阳的贤世、有山、学山等几人就一直好奇地盯着车子里望。他们想看一看究竟是哪个后生这么能耐,竟然开上了小轿车。 陈有和、谭家英两口子早已经在家里等着了。谭家英是小年那天回来的,立生他们小年那天才放假,当天就带着孩子搭上了去杨美娘家的火车,他们要在杨美娘家过年。立生和杨美商量好今年在杨美家过年,明年就回羊山。谭家英跟他们一起去的火车站,立生他们搭上往杨美娘家的火车,而她则坐上了回羊山的车。 现在家里就只有谭家英和陈有和两人。他们正在家里焦急地等着女儿女婿上门。早在半个小时前,月红就打来电话说到田中镇了。他们想,这会儿应该到了,又听到外边有动静。两口子马上从家门口的那条小巷子跑了出来。见真的是张良开着车到了马路上,谭家英立马走上前笑着从月红手上接过孩子,陈有和则帮着从后备箱提东西。他们在这之前已经听说了月红买了小汽车。心里正为女子高兴呢,现在真正见到气派的车子,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一直在不远处观望的贤世几人见是有和两口子,他们上前几步,向陈有和、谭家英投来羡慕的目光,“啊呀!有和,你女子都坐上小轿车啦!啊呀,不得了,一年一定挣不少钱吧?” 陈有和自豪地笑着说,“哎,是呢,刚买不久的。” 谭家英脸上也露出舒心的笑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家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走到了别人的前头。他们能不高兴吗?他们替月红感到高兴,也为自己脸上跟着有光而高兴。 卸完东西,陈有和指挥张良将车开到塘堰边去停。因为他屋子周围都没有地方停。别说停车,就是想进到门口都难。没办法,房子建得太密集了,进出的巷子窄得连一台小轿车都进不去。就是进去了又能怎么样,门前屋后根本没有可以停车的空地。 陈有和在车前一路小跑着指引张良把车开到长生屋侧的那口水塘的堰边,他指了指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一边给张良打手势,一边说,“好好,就停这里。” 他看着张良停好车,才放心地先走了一步。 此时,原本站在庆来场地上闲聊的学贵、庆国、庆家、夏园、木秀几人早就在有和指挥白色小轿车经过的时候,伸长了脖子望了半天。他们心里在想,开车的是有和的什么人啊?没听说过他有哪个什么亲戚有本事的? 他们私下窃窃私语了一番,当陈有和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他们走来时,他们喊住了他。 木秀露出她那颗银灿灿的银镶牙,走出来一步,她问,“有和,开车的那个是你屋里的谁呀?” “是我姑丈,月红老公呀。月红办结婚酒的那天你不是来吃酒了?应该见过呀。” 木秀的脸色一下就暗了下来,喃喃地说到:“哦,是是是。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哦……他们回来拜年,哦,对的。” 木秀的女子——青青大学毕业后并没有按她设想的那样过上人上人的日子,青青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更让她生气的是这死女子找了一个好赌的男人,日子过得不尽如意。而她的儿子亮生刚刚大学毕业,找的工作也不是很好。当她听到开车的是她曾经贬低的那个女子——月红的老公时,她心里一下就有一种巨大的失落感。 她怔怔地立在路上,看着她曾经十分鄙视的陈有和春风得意地从她面前走过。 不光是木秀,就连庆国、夏园和学贵都不能相信有和那个其貌不扬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轿车。小轿车啊,不是脚踏车,也不是摩托车,不是什么家庭都能开得起的。村里的能人——庆来和尔世都只是开的皮卡车(虽然皮卡不见得比小轿车便宜,可是在村里人眼里,没有尾部的皮卡不如小轿车气派),他有和的姑丈竟然开上了小汽车,这太不可思议了! 不过当张良从车里出来时,他们才真正相信有和没有说大话。 中午,有财照例把兄弟几人和他们的女儿女婿喊到家里吃饭。 这几乎是一个惯例了。正月初二这天,出嫁的女子带着一家大小到羊山拜年。大家先是被谭家英请到家里吃酒,接着又被有登喊到屋里吃煮粉卧蛋。中午,所有人再到有财屋里吃饭。 现在是中午的十二点,有财的院子里迎来了一年一度最热闹的时刻。有财的四个女儿女婿和他们的孩子、有登一家老小和丹红一家、有和两口子和月红一家,弟弟有丰和他的儿子锦生,一共三十四口人挤在这个不是很大的敞院里。 当女婿的相互之间问候、说着客套话。陈月红的堂姐妹们则站在一块相互品鉴对方的金首饰、衣服、鞋子和发型。十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追追打打玩乐,一片欢声笑语。 香娇三姊嫂在灶房、厅堂忙进忙出。有财四兄弟蹲在院子前面的那棵柚子树下,望着远处空旷的田地,闲聊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有和、有丰以及年轻的一辈都常年在外,大家一年到头也难得聚一块,他们相互说着自己这一年来的工作、生活。这真的是一年中最为热闹、温馨的日子。 院子的上空,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轻柔的风带来一丝春天的味道。院子的外边就是组上平坦的田地,田地里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新绿。蔚蓝的天空下,几只小鸟在不远处的田地里叽叽喳喳叫着寻找食物。 “吃饭。” 随着香娇一声吆喝,院子里的人一下就涌进了有财的厅堂里。 厅堂里摆了三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摆满了菜。可见为了这一餐饭,有财两口子还是费了不少心力。 有财领着三个老弟,和女婿、侄女婿往上席去了。谭家英三姊嫂和月红以及她的堂姐妹们坐在门口的那桌。孩子们则坐在旁边的大圆桌上。 陈月红这桌,她的堂姐妹们各自安置好自己的孩子吃上饭,便回到桌上接着刚刚的话题,相互点评着对方的穿着、发型。 在所有的堂姐妹里,陈月红的穿着可能是比较暗淡的。堂姐妹们都穿着红红绿绿的花衣裳、蹬着筒高到小腿肚子处的高跟靴,凤英还披散着一头黄色的大波浪卷发,画着淡妆。 而陈月红不仅没有收拾脸上,头发也是原生态的,她只是简单地把长头发扎了一个丸子头。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短款棉衣配黑色运动鞋。棉衣是她前年过年的衣服。 去年店里的活一直忙到年二十六。二十七那天,天还没亮又赶着开车回家。张良有一个表弟结婚,赶回去吃喜酒。时间上匆忙。 再说在炎热的陵南,厚厚的冬装基本上穿不着。她和张良身上现在穿的厚衣服说是买了两年了,其实并没有穿过几回,只是回来过年那一阵穿,回到陵南,这衣服就该收进箱子里了。陈月红想:反正一年才穿这么十天半月,何必年年买,浪费钱不说,还要腾地方收拾。所以她和张良并没有去选购过年的新衣裳,想着衣服还挺新的,将就着穿。 席上,香娇先和两个弟媳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也加入到女儿、侄女的穿着大赏里。香娇先礼貌性地夸了丹红今天的粉色大衣好看,又说她养胖了,想必平时吃得好。 接着她又对谭家英说,“家英,我凤英这一身好看不?” 因为丛莲是个闷葫芦,香娇并不愿意和她搭话。有什么都是找家英说。 谭家英笑着说,“好看。凤英真会选。” 接着桌上的其他人也纷纷说,“真的蛮好看的。” 香娇听了这话,心里美滋滋的,比夸她自己还高兴。 她夸耀似的对众人说,“这死女子就舍得买衣服,一身身的新衣裳穿几回就不喜欢了,又去买新的。” 不经意间,香娇注意到坐在她对面的侄女月红。月红身上的衣服她好像记得去年见她穿过,莫非她混得连件过年的新衣裳都买不起了? 香娇心下想:啧啧,我说了吧,读那么多书没用!再说又选了一个穷人家。看看我几个女子,个个没读书,还不是一样嫁的不错。 香娇看似无意地问到,“月红,这件是你去年过年穿过的?怎么有点眼熟。” 陈月红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是呢。去年忙到年二十六,就懒得去逛街买。” 陈月红不好意思的是,这让大娘又找到了一个奚落妈妈的法子。一直以来,香娇都爱到谭家英面前去演自己的快活日子、演她几个女子嫁得好,而家族里目前来说文化最高的月红却不如她的女子,这让香娇得到了心理上的满足。确实,在这样的年代,一个年轻女子过年都不置办一身新衣裳这的确有些说不过去,至少在感官上给人很惨的感觉。陈月红原本想:过了一整年,应该没人再记得自己上一年过年穿的什么衣服。却忽略了大娘这个村里情报员的灵敏性。 香娇用半信半疑的口吻,扯出一丝轻蔑的笑,说,“就那么忙,连上趟街也没时间?” 谭家英为了给女儿解围,连忙说,“是忙,她店里生意好。” 香娇又关心地说到,“月红也太瘦了。是不是平时没东西吃?” 谭家英巧妙地回答:“她一直都不怎么长肉,这点随我。” 香娇扒了一口饭到嘴巴里,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问到,“说起,月红两口子在外边到底做什么呀?” 月红老老实实回答,“没什么好事做,开快餐店。” 香娇立马大声地喊叫起来,“啊呀!那可是死力活!月红,你爸妈辛辛苦苦供你读了那么多的书,怎么你反倒去做死功夫?” 陈月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餐饮有什么丢人的。可是在村里人的印象里,读了书就一定不能再干力气活,不然就是无能、没用。她自己倒无所谓,可是这连带会让家人也遭受别人的奚落、指点,“你瞧,有和两口子拼死拼活供女子读书,最后他们女子还不是混不好。哎呦,交出去的学费打水漂了!” 陈月红一时无话,只能低头吃饭。 谭家英也不好说什么。能说什么呢,事实就是月红确实在做脏活累活。当初她听到女子要开快餐店时就劝说过她,这活又脏又累,不适合她干,她应该去做个轻松点的活。试问那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吃苦?不过月红最后还是把店开了,她也不能再说什么。好在月红店里的生意还不错,不然她要操心死。 此时的上席也并不消停。 上席的人一坐定,有财那个头脑灵活的小女婿——小高马上轻车熟路地在身后的水泥神台上提起装满米酒的酒壶,满桌给大家倒酒。他的圆滑让有财笑得合不拢嘴。谁不喜欢会来事、嘴又甜的小辈? 真的,在所有的女婿里边,有财两口子最得意的就是这个小女婿了。小高不仅头脑灵活,嘴巴又会讲,相比之下,其他三个女婿就显得呆板木讷得多。有财每次对这个小女婿都是笑呵呵的,对另外的三个女婿就要严肃得多。 不愿意帮困难的大女儿带孩子的香娇却给小女子带孩子带到现在,并且准备带到小孩上学。香娇逢人就夸自己的小女儿嫁的好,小女婿会挣钱。 酒过一巡,小高又带头问起了其他人的收入情况,他已经把这个团聚的日子当成了展示自己的舞台。 有财的另外三个女婿和张良、丹红老公——小郑五人都谦虚地表示:混日子而已,没挣到什么钱。 小高听了心里很高兴。当小郑出于礼貌说,“妹夫,还是你有本事。听大娘说你一年能挣十几万呢。” 小高立马说,“那有什么。一个男人一年不搞个十几万一家人怎么活?去年嘛,也还过得去,就搞了一二十万。” 桌上的人听了纷纷惊叹起来:“啊呀,这么多呢!” 小高一脸得意地接受着大家的赞叹和羡慕的目光。 同一桌的陈有丰看不惯他年年吹牛皮的样子,也不喜欢大哥大嫂把大家叫来听他们演这演那,他和大哥大嫂一家本来就不亲,又因为大嫂处处嫌弃他,他心里特别不喜欢大哥大嫂。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三哥三嫂出口气。陈有丰故意当着大家的面大声地问三哥有和:“停在塘堰边的那辆白色小轿车是不是就是月红的?” 陈有和听了小高的话,心里正发酸呢。钱哪有那么好挣的?作为一个文化不高的普通打工人,工资撑死不会超过一万,还一年轻轻松松搞十几二十万?吹牛都不打草稿! 为了压小高的气焰,有和故意提高音量说,“是,就是那辆。” 有丰夸耀地说,“样子蛮客气的。” 这时候,有登也说话了:“噢,那辆白色轿车就是月红的呀!咿呀,月红都坐上小汽车了。小汽车可不是谁都开得起的。”有登这是故意的,他也看不惯老大一家把好好的团圆饭弄得这样不痛快。他要让老大两口子尝尝被人损的滋味。 果然,一听说月红买了小汽车的香娇脸色一变,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而前一秒还在洋洋得意的小高此刻不说话了,尴尬地笑着。原本笑呵呵的有财也沉下了脸,对自己的小女婿当众丢下了这么一句:“光一张嘴巴!” 接下来的时间,有财两口子都沉着脸。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他们心里不痛快,自己家竟然落在了老三后边! 唉,总有那么一些亲戚,是既嫌你穷,又怕你富。 等有登、有和、有丰几大家人走后,四个女婿也因为有财屋里尴尬的气氛,借口带孩子去大队那里买鞭炮而一同逃出了门。家里只剩下有财两口子和他们的四个女子。 厅堂里,香娇斜坐在饭桌前的长凳上,绷着脸、撅起嘴巴,没好气地对四个女子说,“你们还不死加把劲把车买了,不能被别人比下去。” 四个女子不敢出声,默默地低下了头。 有财也黑着一张脸,大声地训斥道:“光一张嘴巴有什么用,看人家月红,不声不响就把车买了。” 有财说完就气愤地扛起锄头出门了。他心里十分不痛快,我有财什么时候落在别的兄弟后头过?唉,不争气的死女子! 第一百零三章 春节刚刚过,从初五六起,大批的青壮年纷纷收拾行囊踏上了远行的路程。大部分的公司在正月初八就开工了,所以这两天出门的人特别多。 芜丰县内所有的村子又忙乱起来,人们忙着把半个月前才翻出来洗晒好的床单被套、毛线鞋、果盘、桌椅、厨房用品等又重新洗一遍,晾干收起来;被褥晒一晒,放进柜里。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房间里收得只剩一张光床;厅堂里也空荡荡的,只留下一张吃饭的桌子,连桌子后边的置物台都收得干干净净;灶房里的油、盐等调料能送人的都送人了,其他能丢的就丢。又将要一整年不在屋里,这些东西不收拾好不行。 人们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自己的家乡和亲人,悲壮地踏上了打工之路。 什马往芜丰的县道上这几天特别热闹,一辆辆疾驰的汽车,车上坐满了外出务工人员,这些人的眼里满是不舍。这一别又将是一年…… 而被甩在身后的村子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一下空瘪了下来。许多的人家门窗紧闭,气派的房子里没有一丝人气,你完全不能想象这些房子里昨天的热闹与喜庆。只有大门上鲜红的春联显示着它曾经的风光与繁荣。 正月初十,位于柏林与什马街之间,一个只有百来户人的小村庄——梁村,陈美娥正满脸不舍与心酸地抱着自己的小女儿坐在村口的那张石凳上,她男人陈勇抱着大女儿坐在旁边,同样心里不好受。旁边还有几个同样被孩子吊住脚的年轻父母。 今天是他们出门打工的日子。 美娥六岁的大女儿和四岁的小女儿满脸委屈地赖在她和老公的怀里,可怜巴巴地央求道:“爸爸妈妈,别去好不好?”,说着就吧嗒吧嗒掉起了眼泪。 美娥见到孩子们这样,心都要碎了。 如果可以,她愿意留下来陪孩子,她们才这么小啊! 可是在家里没收入呀。 现在什么都要钱,两个小孩上幼儿园要钱、吃饭穿衣要钱、看病要钱,什么什么都要钱。虽说现在九年义务教育不用学费,可始终有一些别的开销,比如孩子的餐费、住宿费、学习用品费等等。现在上幼儿园都要一千元一期,加上两百元的校车费,校服费等等,两个孩子一期要交两千五百元,一年就是五千,这在农村里来说并不是小数目。更不要说以后上高中、大学,那可是大开销。现在不努力挣钱,到时候拿什么交学费? 如果留在老家,那一家人就只能糊个口,想给孩子买件新衣服、上街买点好吃的恐怕都得思前想后。 还有,虽然婚后她和陈勇单独起了两层房子,可是由于这些年忙着生养孩子,房子里并没有怎么装修。更何况现在有一些人开上了小轿车,他们也想买一台小汽车,这样出门也方便。 基于这些考虑,美娥不得不选择放下孩子,外出挣钱。想想就觉得对不起孩子,从大女儿四岁、小女儿两岁起,她就跟着陈勇外出打工了,一年在老家待最长也不超过两个月。两个孩子平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陈勇还有一个哥哥同他们的情况差不多,他哥哥生了一儿一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也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陈勇的爸妈等于是要管四个孩子,其实也辛苦着呢。好在现在四个孩子都在什马镇上读书,周一到周五不用怎么管,小学和幼儿园有校车接送,学校里还管饭。只需要早上送出门,晚上给孩子煮饭,洗漱、带着睡。 由于要管这么多的孩子,两个老人力不从心,孩子的情绪难免就会忽略。美娥刚回来那几天,两个孩子神情总是呆呆的、怯怯的,不够活跃。 想到这些,美娥的心就揪痛起来。 她紧紧地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艰难地安慰着她们,“宝宝,爸爸妈妈出去挣钱给你们买好吃的,买玩具,好不好?” 两个女儿趴在她肩上,哭的越发伤心:“不好。” 美娥偷偷地擦掉眼泪,耐心地哄着孩子:“宝宝乖,等割稻子的时候妈妈就回来看你们。” 两个孩子啜泣着提高音量喊起来:“不要!” 美娥帮孩子们揩去脸上的泪水,嘶哑着声音说:“乖,听话,莫哭……” 这时候一辆班车缓缓地驶来,站在靠马路另一头的陈勇妈和另外几个老人,急忙跑过来,“快点,快点,车子来了。” 老人们跑到自家的儿子儿媳身旁,就要去拉自己的孙子孙女。 可孩子们哪里肯,他们死赖在爸妈的怀里不肯下来,大声地抗议:“不要,我不要爸爸妈妈走!” 当父母的不忍心,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安慰着哭闹的孩子。 眼见着班车停在了几米远的马路上,司机也在“叭叭叭”按喇叭催促了。 父母只能狠下心,把孩子朝老人一递,便拎起行李朝班车跑去。年轻父母的脸上满是不舍与心酸。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伤心的父母身后,他们的孩子在后边追赶着,哭得撕心裂肺…… 父母这回并没有心软,而是直接上了车。 而孩子们也被赶来的爷爷奶奶拉住了,他们在爷爷奶奶的身上挣扎哭喊,哭声传遍整个村子。 这样的人间悲剧,每年的正月都要在中国大地上上演一遍。 全中国有四亿的打工人,近六千万的留守儿童,这些孩子每年都要和父母经历一场痛苦的骨肉分离。很多孩子从一两岁开始就没有父母的陪伴,他们忍受着巨大的孤独与委屈,一天天地等待着自己的父母归来。 正月过后,孩子们开始了他们艰难的留守生活。 也许父母的初心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物质生活,可事实是:留守的孩子们不仅没有父母的陪伴,物质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孩子们的爷爷奶奶本身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另外他们大多还种了地的,不论多少,肯定都会种一点。又要管两个,甚至四五个半大的孩子,这是很磨人的。一边要盯着孩子,一边又要做活,这是很大的工作量。老人能做的就是保证孩子们吃饱穿暖,其他根本保证不了。你可以去看看,一般留守儿童都穿得比较邋遢,奶奶不可能有那么多精力去给孩子收拾干净,只要不冻着就行。吃的方面也是,熟了就行,至于味道和营养均衡方面那又是另外一回事。由于老人普遍节省惯了,平时即使孩子的爸妈寄了钱回来,他们也不大舍得给孩子买吃的、穿的,老人认为有饭吃就成;至于穿衣方面更不讲究,能蔽体、保暖就成,管它合不合身,破不破旧。 好在大部分的留守孩子都好养活,他们像野草一样在乡野里顽强地长大着。 离开家之后,美娥每周会打两个电话回家,每次打起电话,女儿就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已经出去很久了。” 美娥每次都安慰女儿,“等你学堂里放暑假的时候妈妈就回来了。” 然后孩子们就一天天地数着暑假的到来。 每次打完电话,美娥就会心酸难过得睡不着,她担心孩子们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有没有人欺负她?身体是不是舒服? 也许,这也是全天下所有留守孩子和他们父母的真实写照。 日子好不容易捱到七月,孩子们放暑假的日子,美娥马上张罗起回老家的事。她跟孩子们说夏天回来并不是骗她们的,她确实是会在每年的夏天回家一趟,有时待个十天半月,有时一个礼拜,为了就是看一看两个孩子。 美娥很快搭上了回老家的火车,陈勇没有同她一起,他还要留下来挣钱。再说多一个人回来就要多一个人的路费开支,不划算,一个人回去就行了。 美娥一下车,她那两个可爱的女儿就已经在村口等着了。两个孩子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糟糟,孩子们一见到她,脸上由期盼、不安变成不敢置信、兴奋。 美娥迫不及待要去抱抱她的孩子,她快步地跑上前,喊着两个女儿的乳名。 她的两个女儿有些怯生地喊了一声“妈妈”,美娥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心酸、愧疚、高兴通通涌上她的心头。 从美娥进家门起,两个孩子时时刻刻跟着她,美娥进房间放东西她们跟着;美娥上厕所、洗澡,她们在外边守着;美娥吃饭,她们也一直盯着,生怕一眨眼她们的妈妈又消失不见。 这天晚上,美娥带着两个孩子回到自己家里睡。她简单地铺开了床铺,两个女儿在旁边叽叽喳喳地玩着她带回来玩具。 夜深了,美娥带两个孩子上床睡觉。两个孩子都说睡不着,让她讲故事。美娥便柔声地讲起了故事, “从前,有一个男人,他叫张二。有一天,他去外地干活,活计结束他买了十个月饼,想着拿回去给他的老母亲吃……” 孩子们伸出小手在她脸上摸来摸去,“咯咯”地笑出了声。 “笑什么?”美娥柔声地问。 女儿认真地回答:“妈妈身上很香,妈妈的脸摸起来很舒服。” 美娥心里再一次酸楚起来,她多希望时间在此刻静止。 第二天,美娥带着女儿上什马街买好吃的,为了补偿女儿,她还给她们一人买了两个玩具、一身新裙子。两个女儿度过了这半年来最开心快乐的一天。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st市,月红和美娥的儿时玩伴——陈兰花正带着两个儿子准备进游乐场玩。 自从北江的生意不行之后,兰花和她男人就离开了北江,他们跟着熟人来到了离家七八百公里的大汕市。兰花在一家纸箱厂叠纸箱,她男人在一家电子厂当工人。 兰花一共生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儿子。一个七岁,一个六岁。说起孩子,兰花心存愧疚。她在老大三岁、老小两岁那年就撇下孩子去了北江打工。不是她心狠,是没办法呀,老家挣不到钱,而她们两口子那时候又没有自己的新屋场。为了早日建起房子,为了给孩子一个好一点的未来,她不得不丢下孩子,出门挣钱。 她出门之后,两个孩子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孩子他爸有三兄弟,三兄弟都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孩子全部放在老家。等于孩子的爷爷奶奶一共要看五个孩子,都是三岁到十岁之间。 兰花知道,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肯定是过得不好。为了补偿孩子,她每年会在年中回老家看一次孩子,给他们买吃的、玩的。 今年,她和孩子他爸商量把孩子接来他们工作的地方玩。每次中途请假回去都待不了几天,把孩子们接过来可以住一个暑假,开学前送回去就行。 刚好有一个同乡他要回家接孩子来住,他有车子,兰花两口子便拜托同乡顺道去接上他们的孩子,给他出点油费,那同乡很爽快地答应了。 孩子是前天来的。前两天厂里赶货,请不到假。今天是周末,兰花有一天休息。孩子爸厂里一个月才放两天假,本来他今天不休息的,他请了两天假准备带孩子们到附近好好玩一玩。 一大早,兰花两口子就带着两个儿子出门了。他们先带着儿子在路边吃了本地特色早餐,这些他们自己平时是舍不得吃的。他们平时上班,早上就是啃馒头喝豆浆,中午和晚上厂里有饭吃。平日里他们一顿早餐不会超过三块钱,而今天他们一家四口却点了将近三十块钱的早餐。兰花看见什么都想买来给儿子尝一尝。 吃过了早餐,兰花两口子带着儿子搭上了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一路上,她的两个儿子都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车窗外边望,他们那胆怯而兴奋的眼神,让兰花有一些心疼。 因为常年的分离。两个儿子跟她两口子不是很亲,兰花有时想摸摸他们的头,他们都会下意识的躲开。就比如刚刚在早餐店,兰花一直问他们想吃什么,他们就是不说话。问什么都是“嗯,好、不好”这样回答你。 到了市区,兰花带着孩子直奔游乐园。孩子们一直心心念念着要去游乐园,之前一直没带他们去过,这次借这个机会带他们好好体验一下。 孩子他爸买了票,四个人排队进了园。 由于放暑假的缘故,今天的游乐园格外热闹,很多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游乐园里充满着欢声笑语。 兰花的两个孩子也玩得很开心,两个小家伙胆子很大,什么都敢玩。孩子来这里三天了,兰花终于见到他们发自内心的大笑。 兰花两口子带着孩子在游乐园里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到了半下午,两个孩子玩得又累又饿。兰花两口子便带着他们出了游乐园,兰花领着他们在附近的街上找了一家吃薯条、汉堡的店。在上班的那个镇的镇集上也有一间汉堡店,她总看见别人带孩子吃,心想那一定是非常好吃的东西。所以她也想让孩子尝一尝是什么味道。虽然因为价格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她还是坚定地领着孩子们走了进去。 透明的整片玻璃墙、装修气派的大厅、颜色鲜艳的桌椅、热情的服务员,这些都让这两个乡下来的孩子不知所措。他们第一次进这么高档的餐馆。以前他们也下过馆子,他们的妈妈——兰花在过年前赶集时带他们去过什马桥脑头那家小吃店,那时候他们还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馆子呢。现在一对比,什马的那简直就是一个窝棚,根本算不上馆子,而现在这间气派的馆子怕是世界上最最好的饭馆了吧。 兰花点了四个套餐,花了一百元。虽然心痛,自己一天也就挣一百元,吃一顿饭就没了。不过看着两个孩子吃得那么香,她觉得值了。人嘛,这么努力挣钱是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让孩子活得更好一点吗?只要孩子高兴,什么都值了。 第一百零四章 离羊山七八百公里的另一个沿海城市——闽中市,早晨的太阳刚刚升起,城市还处于一片沉寂之中。大部分的人还在熟睡。 在城郊的一座高架桥底下,却有一些嘤嘤嗡嗡的说话声。 在高架桥的桥底,一片荒芜的灌木丛中间,赫然出现一排五六间用保温隔离钢板搭建而成的简易房子。房子的顶部铺的是具有隔热功能的蓝色石棉瓦。 蓝色的房子被朝阳朦胧的光芒笼罩着,显得遥远又虚幻。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后生清瘦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太阳光里。 后生睁着迷蒙的双眼从“房子”里走了出来。他左手端着装满水的不锈钢水杯,右手捏着牙刷,走到屋檐下蹲着刷起了牙。刷完牙,紧接着,他又打了一盆水出来洗了几把脸。 后生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一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这就是我们许久未露面的金生。 印象中小小的金生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瘦高的个子、清秀的脸蛋、坚毅的眼神。只是现在的他比以前要黝黑得多。 自从北江的生意没落之后,金生便和几个要好的同伴一起离开了北江。他们听说深圳的钱好挣,便一起去了深圳,以为能在那里挣下大钱。却不知道,只有小学、初中文化的他们只能进厂做最底层的普工,每月做死做活,领着两千来块的工资。 金生和伙伴们在深圳待了一年,后来他们又去了深圳旁边的一个城市。不过,他们在这里同样找不到什么好事做,工资低、工作累不说,还老是有组长、线长跟在屁股后边盯着,这让他们很不适应。还动不动就罚款、扣工资。相比北江,这两个城市除了更加的不自由,好像并没有人们口中说的那么好。于是,几人心灰意冷地离开了。 一起的同伴跟着亲戚去了不同的地方,而金生却一时不知往哪里下脚。 能去干嘛呢? 不可能回去跟着爸爸妈妈种地吧?爸妈年年种这么多地,除了劳累,也没什么钱剩。他也不想就这样回家种地。 可是能去哪呢? 像他这样没什么文化、空有一身力气的后生在城市里好像还真的没什么用武之地。除了进厂,他似乎没有别的选择。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个好去处。 正月里,村里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羊山待到过了元宵节。有登两口子也为他着急,可是也没什么法子,他们根本给不了什么好的建议,只能在旁边干着急。最后是河下的姑姑说要不就跟她的儿子女儿去闽中市干活。陈细妹的两个儿子和女儿都在闽中市,听说一年还能挣个七八万回来,只是活儿苦。 金生不怕吃苦,再说也没地方可去,就答应了。 来到这里,金生才知道,他的工作是开着三轮车到工地上捡木板。 城市里每有一个工地完工,就需要他们去把建房子时用到的木板等木材捡走。收回来的木板经过金生表哥、表姐的倒腾,被卖到别的地方,有专门收这些的回收站。金生的表哥把他那辆小货车开来了,专门用来运木板。而金生捡回来的木板就是卖给他,他以一定的价格回收。另外还有四五个河下村的中年男人在这里捡木板,他们都将捡来的木板送到金生的老表那里。他们之间其实不算雇佣关系,确切的说是买卖、合作关系。 这活不稳定,活多的时候,一天能搞个三四百,有时十天半月都开不了张。不过相比金生去过的其它地方,这里还算是不错的了。他从正月到现在,半年的时间里,已经攒了三万块钱了。 只是活比之前的要重得多。天一亮就要跟着住在一块的四五个同乡骑三轮车出门找活。住的地方也比较差,为了节省房租,金生的表哥、表姐出了一点租金,租下了城郊立交桥下的一块荒地,他们在这里堆放收回来的木板,另外还搭了几间简易住房,拉通了电和水。这荒郊野外,没有一点娱乐,夏天蚊子一抓一大把,又闷热;冬天则冷得像冰窟一样。 回到原话。 金生洗好脸,返身回到屋内。等再次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破旧的衣衫,头上扣了一顶发黄的草帽。 他立在门口朝屋里喊了两声,“罗得,杨哥,走了噢。” 屋子里立马有人应声:“来了,来了”,接着四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陆陆续续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们都是河下村的,都是来这里捡木板的。 五人从隔壁一间杂物房里一人推出一辆电动三轮车(这是他们自己花钱买的),他们骑着三轮车,朝着太阳的方向驶去。 节令上,现在已经是大暑了,天气十分的炎热。虽然太阳才刚刚升起,可气温已经高达三十三、四度了。大地被一阵阵的热浪袭卷着,头顶还有太阳小烤着。很快,五人的背上就湿了一大片。 五人开着电动车朝繁华的市区驶去,今天他们要到城市另一头一个刚刚封顶的新楼盘去捡木板。听说那个楼盘很大,足足有三四十栋,看来有一阵子忙了。 经过路边一个炒粉摊时,金生五人停下来吃了一个米粉。吃完米粉,他们又到旁边的小卖店一人买了一大瓶最便宜的那种矿泉水放到自己的三轮车后边。今天中午就靠这瓶水活命了。 五人回到自己的三轮车上,接着赶路。等下太阳大了更热,早点去,早点把活干出来。 路上的行人还不是很多,现在还是早上的七点,大部分的人还没有上班。路上只有勤劳的环卫工人在扫地,一些卖早餐的店主,以及零零星星的几辆出租车在等客。 五人骑着三轮车穿过大半个城市,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到达了本次的目的地。 这个楼盘真如表哥说的那样大,足足有三四十栋。每栋楼都有二三十层高。 金生把三轮车锁好,他从三轮车后面把那瓶水提上,又从坐椅下拿出一副白色的棉纱手套。然后就跟着同伴上了楼。 到了楼顶之后,金生把自己的水放在一边,然后把棉纱手套套在手上。木板上很多钉子,不戴手套很容易扎破手。 戴上手套后,他就开始麻利地弯下腰去收集散落在地上的木板。 一阵阵滚烫的热浪袭来,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一颗颗汗珠从金生的脸上滑下,掉进他黝黑的脖颈里。 来到这里之后,由于天天风吹日晒,金生由白白嫩嫩的小伙成长为黝黑坚毅的男人。虽然他戴了草帽,可是这东西不顶什么用,稍微能遮一下太阳,不那么刺眼而已。由于天天弄得脏兮兮的,金生每回出来做事都穿那件黑灰色的短袖,下身是一条黑色长裤。而脚上不管严寒酷暑都穿着一双板鞋。在工地上捡木板,很容易被木板上的钉子扎到脚板底,他刚来的时候就因为没经验扎过两回。后来他就学聪明了,每次做事前都会换上厚底的板鞋。这一身打扮,加上黝黑的皮肤,实在很难让人把他和青春帅气的小伙联系在一块。 要说金生不爱客气吗? 不是的。他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正是爱美的年龄,怎么能不爱漂亮呢。只是没办法,他要挣钱。家里因为建房子欠了一屁股的账,爸妈一天天老了,却还坚持着种十亩地。没办法呀,桃花正在上高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锦生也上小学了,虽说不用学费,可总归会有些别的开支。叔叔又不作用,全是爸妈在支撑着。 而他作为家中独子,得挑起自己身上的担子,多挣点钱,为爸妈分担一些。 说真的,金生完全不像别的一些被家里宠坏的“娇娇崽”。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有登两口子并没有给他特别的优待,而金生也一直懂事、勤快。他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从小就知道让着自己的姐姐和妹妹,因为他觉得姐姐、妹妹在家里的时间就是那么十几二十年,他得好好珍惜她们。有什么事都会抢着做,有好吃的也会优先让给她们。另外,由于心疼锦生从小没妈,金生对于这个弟弟格外好。经常带他去买好吃的,文具也帮他买好。锦生说要什么,只要是不离谱的,他都尽量满足。真的,金生可以说是世界上难得的好弟弟、好哥哥。 金生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后生。他对长辈尊敬有礼、对兄弟姐妹和气大方、对朋友真心相待。而且他还没有芜丰很多后生都有的赌博恶习。也没有染上抽烟、喝酒的坏毛病。每天本本分分地做事。 他到现在还不好意思跟异性多说话,一有女孩子找他说话,他就会脸红,甚至有点不敢看人家。因此,他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姻缘的苗头。一些同他一起在北江做事的后生都成了家,他却没有一点头绪,现在到了这里,就更不要说了。 不过金生现在只想把家里的日子过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他相信,只要自己够勤快,在这里做三四年,把家里的账还清了,桃花也大学毕业了,到时候一切都会有的。 咸咸的汗水顺着发根流到金生的眼睛里,金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一层朦胧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的黑色上衣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巴,到处斑斑渍渍。 金生停下手里的活,走到放水的地方,拿起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下去,然后坐在滚烫的地板上,耷拉着手脚歇息。另外四名同伴早一步坐下休息了。五人坐成一排,低垂着头、喘着粗气,松垮着手脚。 金生望着这老虎太阳,突然想到要给家里添置一台冰箱。有了冰箱,这炎炎的夏日,爸妈从地里回来就能喝上一口冰凉的米酒了。还有,他们为了省事,总是一顿煮几餐的菜,有时都放馊了也舍不得倒掉。有了冰箱,这些东西就好储存得多。 想到这里,金生身上又来了劲。他一下站了起来,重新弯下腰去捡木板。 第一百零五章 今年,陈有和早早就回了羊山。还没到端午节,他就坐着光头的包车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许多跟他差不多年龄的人。 北江彻底不行了。他今年上半年在北江只糊了个口,出去了近四个月,兜里只有五六百元。 不光是他,今年很多去北江打工的人都是这个情况。北江现在正在大力取缔小作坊,很多小作坊因为消防不过关被关停了。他们找不到事做,自然就挣不到钱。 横镇这几年倒是开了不少正规的鞋厂,不过厂里只招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人,而且要求要小学毕业的。 陈有和他们这一批人自然就被排除在外,他们没办法,只能先回来。 陈有和已经回来大半个月了,端午节也过了。他心里有些不安起来。带回来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虽说在屋里没什么开销,可家里什么也没种,柴米油盐哪样不要钱?这个置办一点,那样买一点,几百块钱禁不住花。 大头到现在还没有打电话给他,说明北江的小厂子生意还是没有好转。他回来的时候同大头说好了,要是厂子里有生意了就打电话给他,他好过去。他到现在还对北江抱有幻想,毕竟在那里待了将近二十年。别的地方他不熟悉,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去重新适应新环境。 等得心发慌的陈有和打电话给老弟有丰问北江的情况,有丰告诉他,“今年不要想,到处没生意,你回去之后我只做了两天事,连这些天的开支都没挣到。到处的小厂子都关了。唉,麻烦大了……” 陈有和听有丰这么一说,心里更加发慌。他过了年就五十了,还能去哪里打工?哪里会愿意要年纪大、没技术、没文化的他? 可是不挣钱不行啊。没点养老钱傍身怎么行?即使是在村里生活也要有现钱在手里才行。柴米油盐样样要钱,还有,万一生个病呢?总不能在这样的年纪就朝儿女伸手吧?现在这社会谁也不容易,孩子们在外边也难着呢。 既然打工没人要,那留在羊山把地捡起来种怎么样呢? 那也不行。 陈有和已经十七八年没有摸过锄头了,现在再叫他去种地,他是不愿意的。不止是他,所有像他一样外出打了十几二十年工的人都不愿意重新回来种地。一是对田地里的活生疏了,二是怕别人笑话。笑话他在外边混的差,差到只能回来种地。所以很多人其实心里可能想回去种地,可是又怕别人说不好听的话。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光种几亩地,一年到头在田里累死累活也留不下几个钱,没什么意思。那样的话还不如出去找点活干。 陈有和这样煎熬着又过了十天半月,后来村里一伙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说要不去县里做事。 芜丰县正在大肆修建楼房,有好几个工地要招小工。按天算,工价还可以。 陈有和便跟着他们一伙人来到了县城。 芜丰县这几年变化很大,新修了一个文化广场,城外的那个公园也修整得很气派,县城中心位置还修建了两个新楼盘。另外还有两个楼盘在热火朝天地施工。 陈有和他们要去的工地就在桥南车站附近。 到了县城之后,陈有和先买了一点东西去城郊看望了他老丈人。他丈母娘在几年前已经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老头一个人。建国买了房搬出去了,永国、爱国虽然还在这屋里住着,可是他们三兄弟一年到头在外头打工,平时家里冷清的很。国伟老汉只有伺弄他的几块菜地来打发时间。 见到陈有和来家里,国伟老汉很是高兴。孩子们都不在身边,平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很是孤单寂寞呢。老太婆去世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陈有和在老丈人这里没待多久就走了,明天还得上工,他得早点回宿舍。 第二天,陈有和他们就开始做工了。陈有和的工作是扎钢筋。每往上起一层楼,就需要工人把楼板上散乱的钢筋扎成一股一股。这工作很需要力气,陈有和带着棉纱手套,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钢筋拧在一块。现在正值五黄六月,太阳像吃人的老虎一样虎视眈眈地死盯着所有的一切。无遮无挡的楼板上滚烫无比,鞋底都烫软了。连手里的钢筋也烫手。头顶被太阳晒得热辣辣的,豆大的汗珠从陈有和的脸上滑下,掉到楼板上,很快就被蒸发不见了。 陈有和毕竟上了年纪,一天工做下来就感觉腰酸背痛,手也酸胀得很。头昏脑胀的,身上不得劲。 很不幸,他中暑了。 第二天他没上成工,待在宿舍里休息。到这会儿,他终于体会到了“力不从心”这几个字。 年轻那会儿,自己光顾着玩,没有好好挣钱。即使到了北江,他仍然喜欢打点小牌。这些年,家英挣的钱比他要多。现在家英到上海带孙女去了,他得自己管好自己。 陈有和想要好好挣点钱给他和家英两个养老。可是,难啊…… 陈有和在工地做完了一个月,立生怕他吃不消,便打电话让他去上海找事做。 陈有和担忧地说,“我这么大年纪,恐怕没人要……” 立生安慰他:“有的,大把招工的,就看你做不做。” 陈有和有些不敢相信,“有适合我这么大年纪的?” 立生肯定地说,“有。去找肯定能找到,做什么都比在工地强。” 陈有和这才放心。 他找包工头结清了账,便买了一张开往上海的火车票。 与谭家英第一次来上海那时一样,陈有和也是找不到出口,立生在外边干着急,他自己在里边也是急得团团转。最后还是立生用上次的办法,请求工作人员的帮助才让他得以出了站。 上海大啊!到处人山人海。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那楼不知道有多少层! 这是陈有和见到上海的第一印象。 可是这么好的上海并不好找工作。他来到上海之后休息了几天就开始出门找事做了。 本来立生让他休息一阵子再说,可是看着立生和儿媳妇杨美每天晚出早归地工作,他不好意思天天在家里待着不做事。想早一点找到事做。 立生休息的时候骑电动车带他到附近转过两圈,后来他就自己出门找了。可是找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愿意要他的公司。人家不是嫌他年纪大,就是嫌他没文化。难啊。到哪里都难。 为了早日找到工作,陈有和还在两家中介那里交了三百元,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声。 不过就在今天,陈有和找到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这个小区离立生租住的小区不远,骑电动车大约十来分钟。这个工作除了时间长点,一天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时间,没有休息日。其它的都令陈有和挺满意。工作不累,就坐在保安亭里给车辆放行,每月有两千五百元的工资。 陈有和心里很高兴,自己也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 第二天是周六。为了庆祝陈有和找到工作,立生和杨美骑着电动车跑到好远的大菜市场买了几样好菜,中午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了一餐丰盛的中餐。 周一,陈有和就正式上班了。 天一亮,谭家英就起来给大家准备早餐。等立生、杨美、陈有和三人吃了早餐上班去了,她就在家里收拾卫生。九点左右推孙女出门溜达。 谭家英在这里住了一年,认识一些同小区的人。这个小区在这一年里搬进了很多住户,大家都是冲着在这里住满半年就可以读小区配套的公立幼儿园来的。这个小区除了一小部分本地老头老太太,剩下的全是外地人。大家的情况和谭家英的情况差不多——都是儿子儿媳上班,当奶奶的带孙。平常,谭家英每天上午九点到十一点、下午三点到五点,都会带孙女到小区的凉亭那块去溜达。每天的这个时候,这里会有许多带小孩出来玩耍的爷爷奶奶,这些人跟她一样,大多来自农村,为了给儿女带孩子才来到这里。他们的普通话说得都不标准,谁也不会笑话谁。大家有共同的话题,坐在一块说说话,时间过得也快些,小孩也好有伴玩。 谭家英再也不会感觉时间难熬了,因为她在这里有可以说话的熟人,还有活可以做。 小区里有一个大姐外包手工活给小区里这些人做,有谁想做就去她家拿货。有时是缝衣服的扣子,有时是给衣服缝上装饰品,还有的时候是穿珠子。谭家英现在就是在做这些。 她现在每天都很充实。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开始准备早餐,到了七点半,立生他们三个出门上班后,她就开始做手工。手工可以拿回家做,也没规定交货时间,很适合带娃的人做。 做一会儿手工,差不多孙女就醒了,她喂孙女吃过东西,然后就带她下楼溜达。在楼下玩到十一点左右就回家煮中饭,中午只有她和孙女在家,所以随便煮点就成。吃完中饭就让孙女在客厅玩,她在客厅的地上铺了垫子。而她则坐在旁边做手工,一只眼睛还瞄着孙女。下午孩子要睡一觉,她正好可以安安心心地做半下午。做到差不多四点又带孩子到楼下玩一会儿,再就要回家煮饭了。到差不多八点,立生、杨美和陈有和三人就都下班回来了。谭家英这样做一天,大概也能挣个二三十块钱,钱不多,但是至少能贴补点家用。 这段时间,立生更加忙碌了。他刚刚被提升为工程师。他在公司的称呼变成了“陈工”。升为工程师之后,立生的工资待遇方面也提升了,现在他的月工资是五千五百元,比刚来上海时整整高出了三四倍。杨美在今年也进了他所在的公司,两人在不同的部门,杨美做的是立生之前做的门窗预算员。杨美是这个行业的新人,工资只有三千五,不过后续会加的,只要业务能力提升了,工资绝对不止这个数。 看着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为美好的明天打拼,立生仿佛看到了前方有一片曙光在等着他们。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一家人一定能过上想要的生活。 第一百零六章 这一年的年尾,沉寂了一整年的羊山村这几天纷纷闹闹起来。这纷闹并不是外出打工的人引起的。现在还早,打工的人要年二十左右才回来,而现在才刚刚到农历的腊月头。 这纷闹是因为别的一些事。 通往羊山的那条高速公路历经了整整三年的时间,终于修通,并投入使用了。这才是引发纷闹的原因。村里的男女老少这段时间都在讨论高速公路通车的事。 “啊呀,这下好了,高速公路直接通到了家门口,以后去哪里都方便了。” 是啊,咱们的羊山封闭、穷困了多少年,终于要走出去了。 在高速公路通车的第一天。 清晨,天才刚蒙蒙亮,绝大部分的人还处于睡梦中,连小鸟也赖在窝里不肯出来。大地一片寂静,昨夜打了霜,到处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远处的三层岭和坪山被白雾笼罩着,飘渺又虚无。 在勺子岩不远处一栋两层的毛坯屋里,学贵摸索着从被窝里爬了起来。简单的洗漱过后,学贵穿上厚厚的冬衣,戴上一顶反边毡帽,就关上那两扇破旧发白的木门,拐进了门口的小巷子。 沉睡的村庄,寂静的巷子里,只有学贵蹒跚的背影,以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 今天是高速公路开通的日子,他作为“坪山高速路服务区”的一名清洁工,得赶在清早的七点钟到达坪山服务区报到。 学贵这几年日子过得并不好。自从莲香过世后,他一个人担起了家里的活计。四个女子都出嫁了,又一年到头在外边打工,一年也见不上几面。家里只有他和儿子兴民,平日里洗衣服、煮饭、扫地、收拾屋子等全靠他一人。只是他现在没有种地了,本来他就不擅长田里的活,以前还可以依靠莲香,现在只有他自己,没人帮忙,他干脆就懒得种了。兴民打小就没做过这些,更加指望不上,他也不愿意种地。 说起儿子,学贵心里就有火。 原本学贵花了几千块钱,让兴民去学开勾机,并且在三年前就学成,在附近的街镇做活。开勾机的工资不低,如果有活做,一个月能搞个五六千。就像那时候修高速公路赶工期,兴民还去过高速公路那里做活呢。那一年他是挣了不少钱的。就算是没什么活的时候,一个月再不济也能搞个三两千。这在农村里来说是真不赖。 学贵也为此到处说唱了这事很久。他自豪啊,自己的儿子有本事、会挣钱,那就是等于是他有本事。 那段时间,是学贵最为逍遥自在的日子。家里有莲香操持,儿子兴民又在外边挣钱。他自己呢,当着他的太上皇,成日在村里找一些闲人打牌。 可是这样的日子,在三年前莲香意外去世之后就彻底不复存在了。 刚开始,因为有莲香的死亡赔偿金,学贵不是很担心以后的生活。那时候他手里有十万元的存款,在当时来说是笔巨款。 学贵计划兴民月月有工资,他的工资帮他存起来,给他以后娶老婆用。而这十万元就当自己的养老钱。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学贵发现,事情并没有朝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 首先,煮饭、洗衣等这些琐碎事就磨得他不胜其烦。后来他干脆一天只吃一顿饭,早上在菜市场吃一碗汤粉,中午吃饭,晚上随便对付一口。兴民早出晚归的,反正也不在家吃饭。 学贵越发觉得家里静得怕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一丝人气,吃什么也没味道。他有些怀念从前莲香在时念叨的日子了,那时候虽然他们两个总是磕磕碰碰,总有个伴。 更让他生气的是,儿子兴民竟然沉迷赌博。年纪轻轻的兴民特别爱玩,他从五六岁起,就跟着周围一些小孩子玩纸牌,那时候还只是玩玩而已,没有任何赌资。后来,他上了小学之后,他的书本就成了打牌的赌资,被他一张张撕下来垫在屁股底下,然后又一张张输出去。年年的书本、作业本都被他撕下来输出去了,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家里连一本书也找不全。 那时候学贵还不以为然,觉得小孩子玩玩而已,没必要管那么多。不曾想,这小子竟然玩得比他还深。专门打大牌,几十几百的玩,一把下来钱就没了。村里禁赌了,他小子就和同是开勾机的躲在山沟沟里赌。勾机里藏得有纸牌,一歇下来,几人就凑一块玩上了。 他后悔啊,后悔那时候没有好好的教育好儿子,让他养成了烂赌的恶习。 兴民开勾机这么几年,挣的钱全部拿去赌博和玩乐用掉了,学贵一分钱也没见着。 看着周围的人家越建越高的楼房,学贵心里不是滋味。原本,自己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人家。建了一栋当时来说最为气派的平顶房,还看上了电视。家里有女儿帮着挣钱,手里有存款。 可是现在呢,别人家都建了三层、四层,甚至五层的楼房,家家户户装修得气派非常。精致气派的大门、仿大理石的转转圆桌、高档的的窗帘、崭新的家具、明亮整洁的卫生间。洗衣机、液晶电视、电风扇等等一应俱全。屋里屋外还贴上了瓷砖,别提多气派了。 可是看看自家:粗糙的木门经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发白变形了;家里的地面和墙上都没有贴瓷砖,饭桌也还是原先那张八仙桌。至于卫生间,则安置在昏暗的楼梯脚下。里边什么也没有,只做了一个蹲厕。一道简易的门隔开就是了。 特别是门口,门口的水泥地坪还是十几年前建这栋房子的时候刮的。因为这些年的雨水侵蚀,房子前边的地坪上坑坑洼洼的,很不好看。 学贵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儿子,让他好好挣钱,不要同人家去打牌,存下钱把房子装修一遍。还要存点老婆本。可是这短命崽不听呀! 因为操劳,学贵在这几年里苍老了不少。他的头发基本白完了,背也佝偻起来。也不爱说话了。 学贵眼见着兴民不作用,手里的存款也用得只剩一半了,他不得不考虑趁身体还能动,出去挣点钱。当然,年近六旬的学贵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出远门去打工,他年轻的时候也没出过市,现在更不可能去折腾。今年他又捡起了两亩地种,可是向来不沾农事的学贵根本做不好田里的活,辛辛苦苦种了一年,并没有多少收获。 他本来还忧心明年该去做点什么好。刚好坪山那段高速公路开通使用,坪山服务区要招人。听说是长期工,八百元一个月,一天做十二个小时,早上七点到晚上七点。还包吃。 这是多好的事啊。学贵马上就报名了。他也成功被选上了。他的工作是清扫服务区的卫生,大厅,停车面,还有卫生间,领导说扫哪里就扫哪里。 时间不饶人啊! 原先意气风发的学贵现在竟然甘愿去给人家扫地,这是谁也不曾料到的事。 话说学贵独自一人出了村子,走在新升大队的那条水泥路上。村里的土路都修成了水泥路,连去田里的石子路也改成了水泥路。 路两旁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远处墨色的群山被白雾环绕着,是这样的虚无缥缈。就像学贵现在的生活,是这样的捉摸不透。 一阵北风刮来,学贵不自觉裹紧了身上的那件略微显脏的黑色棉衣。家里没个女人,学贵不可能像女人一样收拾干净,冬天的衣服能不洗就尽量不洗,这么大件的衣服,洗起来很费事。平时,他的大衣,过年的床铺被褥,都是他的四个女子来收拾。女子们打工回来后,会约在年前来一趟。她们给学贵提来食用油,饼干、酒水、饮料等,还会分工给他置办一身过年的行头。然后在羊山住上个三两天,给他煮好吃的,把娘家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床单被套拆了洗、棉被抱到楼顶去晒、兴民和学贵的鞋子全部洗一遍,所有的脏衣服也洗一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才放心地离开。到了正月,四个女子出门前还会分别来看一看学贵,给他煮一顿好吃的。 学贵现在经常感慨,还是生女子好。自己的几个女子是真的孝顺,比兴民不知强多少!他为当初对女子们的冷淡而感到抱歉。 学贵走到新升大队的石桥那里时,他的哥哥——学富骑着电动三轮车停在他身旁。三轮车的后箱,夏园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紧紧地抓住三轮车的边沿。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学富对弟弟说,“上来,坐着一起去。” 学贵微微笑了笑,就上了三轮车。三人迎着凌冽的寒风,一路朝坪山服务区开去。 因为北江的小作坊倒闭,学富两口子也不得不回到羊山。他们是同陈有和一块回来的,只是陈有和去了外边,他们留在家里。 学富家里的情况同绝大多数村里人的情况一样,打工多年,建起了气派的楼房,儿子也刚刚娶上老婆。两口子手里没有存款,想留点养老钱,偏偏碰上北江没活干,他们只能回来。而他们的儿子、女儿还在北江打鞋。 学富两口子回来后也种了半年的田,只能糊个口,现钱还是没有。他们想挣点现钱。 刚好服务区招人,他们就来了。他们也是当清洁工,没办法这么大年龄能干嘛,不就是搞搞卫生? 三人来到服务区,集合完毕后,他们的领导就给他们分配了工作。学贵今天负责扫停车面。还有村里另外两个别的大队的人跟他一起扫。 学贵佝偻着背,扬起手里的竹扫把,用劲一下一下朝前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其他垃圾。眼神平静如水。 夜晚八点,当学贵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里。发现家里还是黑灯瞎火的。 他微微颤抖起来,对着空气骂了一句:“短命鬼,又死去哪里野了?这么晚还不回家!” 此时的兴民正在田中镇和一帮朋友在ktv唱歌。今天他打牌赢了几百元,被朋友起哄要请客吃饭。他便真的请了这五六个人到田中宾馆吃了一顿饭,吃完饭又到了这里唱歌。 等他们这一帮人散去,兴民回到家就已经是夜里的一点了。 当兴民的摩托车“轰隆隆”停在门口时,学贵早就醒了。他从床上爬起来,黑着脸坐在厅里那张饭桌前。 兴民蹑手蹑脚地开了门,一进门就瞧见他爸黑着脸坐在厅里。 他心虚地喊了一声,“爸,还没睡?” 学贵面色铁青地骂到:“你个短命鬼,又死出去跟人家鬼混!” 兴民听到他爸骂他,也梗起脖子犟嘴,“跟你说了多少回,莫总是骂人。” 学贵气得大喊:“你做得不像人样,我还骂不得你了?” 兴民站在大门内和他爹对着干:“你做得好?你就什么都对?一天到晚管天管地,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你少管!” 丢下这话的兴民就自己上二楼房间了。 学贵还站在厅中央自顾自的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要你短命鬼这么折磨你老子!” 第一百零七章 不知不觉,陈月红做快餐已经三年了。 在这三年里,她和张良每天从早忙到晚。不曾休息过一天。餐饮这个行业是没有节假日的,不管是工作日还是节假日,严寒还是酷暑,刮风还是下雨,都要开门营业。陈月红和张良像绝大部分的餐饮从业者一样,化身为机器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无休假、无娱乐、更不敢生病。他们不敢休息啊,休息了就有可能流失客源。可以说餐饮人,甚至包括所有的小个体户,他们是全年无休的。谁都可以休息,他们不行,休息了就意味着没有收入,还要倒贴房租,还有流失客源等方面的隐性损失。又不是只有你一家快餐店,你不开,客人自然就去别家吃,久而久之,你的熟客就会变成别人的熟客。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在这三年里,陈月红和张良放弃了一切的娱乐活动。周末,当别的人吆五喝六地出门玩耍时,他们在厨房忙活;节假日,别人一家人穿得整整齐齐,欢欢喜喜地出门逛街,他们还在厨房忙活;刮风下雨,别人在家里休息的时候,他们也在厨房忙活。他们在这里开了三年的店,这期间从来没有出门去哪里玩过一天。更别说去哪个景点了。甚至连几公里远的雷行山和紧挨着雷行山脚下的灯湖公园都没去过。 别说一家人出门好好地玩乐一天,就是悠闲地逛一回超市都成为了奢侈。每天的时间都很紧,他们除了在店里忙活就是在菜市场买菜,要不就是在准备食材的途中,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就是好不容易去一趟超市,都是着急忙慌的,买了东西就赶紧出来。根本不可能像别人一样,在冷气充足的超市里待上个三两个小时,慢悠悠地挑选着商品。那是一种奢望。 在这三年里,陈月红和张良没有穿过一身像样衣裳。夏天,他们在超市的打折区买十元一件的t恤,冬天也是挑最便宜最耐脏的衣服买。因为好衣服不适合在厨房工作穿。两人总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夏天,满头满脸的汗;冬天,为了不让厚衣服溅到油水,他们像老妈子一样围一条沾上油渍的黑色围裙在外边。 女儿长到三岁,陈月红和张良也没有带她出门去哪里玩过。好在孩子现在还不知道这些,她无忧无虑地长大着。只是有时她会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妈妈,你什么时候能放假在家里陪我呀?为什么白天只有奶奶陪我?” 陈月红只能告诉她,“因为爸爸妈妈要工作。晚上。晚上,爸爸妈妈就回来了。” 有一天,刮特别大的台风,不能做生意。陈月红和张良在出租房里望着屋外的狂风暴雨惋惜今天挣不到钱,而女儿却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噢,爸爸妈妈终于在家陪我了!我希望天天都刮台风。” 虽然女儿说的是幼稚话,不过陈月红知道,这是因为她陪女儿的时间太少了。孩子想让她多点时间陪伴她,才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其实,你说他们天天这样干不累吗? 累。当然累。 不过没办法。以陈月红和张良的学历,只有做这个才能多挣点钱。他们又没有别的技术,即使中间生出过不想干的念头,想一想以后,以及一家人的生活,他们又咬牙坚持过来了。 今年以来,店里的生意不如从前了。一个是因为线上外卖平台的兴起对他们的冲击。还有一个,他们的一个老主顾,数码城四期那家保健品公司倒闭了。还有附近新开了两家卖快餐的。几个原因导致店里的生意变差。原本一个月除去所有开支还能剩一万三四到口袋里,现在一个月只有一万块钱剩,而且还是在没有开人工工资的情况下。因为生意变差,三月份他们便没有再请人了。店里只有陈月红和张良两人在忙活。 两人现在在苦恼,是不是要考虑转行了? 现在这样全年无休地做,身体迟早会吃不消。这工作完全就是挣的几个血汗钱。他们想换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事做。要是既能挣到与现在差不多的钱,同时又能清闲一点,有时间可以陪陪孩子,那就最好不过了。 可是没有任何技术的他们能去干嘛呢? 上班他们是不愿意再去了,一个月拿着两三千块钱的工资,还要受人家的管。再说他们又能去找什么班上呢?张良已经三十一了,陈月红也二十九了,又与工作脱轨了三年,怕是不好找工作。 想到这些,两人又咬牙坚持了下来。边做边看吧,等有合适的再说。 现在最要紧的是女儿上幼儿园的事。 女儿到七月份就满三岁了,下半年该去上幼儿园了。天天待在家里接触不到外界,孩子的各方面都会跟不上。所以,他们决定下半年送孩子去上幼儿园。 他们打听过了,这个村里有一所公立幼儿园,两所托儿所和一所双语幼儿园。托儿所和双语幼儿园都是私立的。公立幼儿园的学费是一千元一个月;托儿所的托管费相对便宜一点,八百元一个月;而双语幼儿园的学费则高达一千八百元一个月。这其中双语幼儿园的师资力量是最为雄厚的,而且日常教学是用普通话和英语,因此学费比较贵。在这里边上学的基本上都是本地的孩子。只有家里相对不宽裕的本地家庭才会让孩子上公立幼儿园,在他们眼里,公立幼儿园是最后的选择。 其实公立幼儿园的教学质量还不错,与双语幼儿园相比,仅仅是没有用英语教学。而它的学费也只有双语幼儿园的一半那么多。 这其中,两所私立托儿所的教学质量是最差的,就是私人批了准许开办文件,然后在村里租了一栋房子,请了十个八个员工就开始招收学生了。其实本质就是帮家长看着孩子,家长给托管费,仅此而已。里边的老师是没有幼师资格证的,仅仅是从社会上招来的临时工。 陈月红心里想,双语幼儿园太贵了,孩子才这么小没必要读双语的,托儿所的环境又太差了。她实地去看过两所托儿所的园内情况。说是托儿所,其实就是城中村一栋比较偏僻的出租房。不显眼的大门,狭小的园内运动场地,两个园长(也是托儿所实际的老板娘),七八个“老师”,一个煮饭的阿姨。一楼是小班的教室,二楼是厨房,三楼和四楼是中班和大班的教室。因为场地有限,孩子们的休闲区被安排在顶楼的露天场地。为了防止孩子从低矮的围栏处掉下去,后期又用铁丝网加高了不少。即使是这样,陈月红也觉得很不安全。最让她担心的是楼梯通道狭窄的问题。有一所托儿所不仅没有应急逃生楼梯,整栋楼只有一个通道,而且很狭窄,两个成年人同时通过都觉得拥挤。万一发生什么事,孩子们怎么逃得掉?另外一所托儿所虽然有做应急通道,不过同样有楼梯通道狭窄的问题。陈月红和张良商量,到时候就让女儿去读公立幼儿园,每月多两百就多两百。至少环境要好很多。公立幼儿园场地宽敞,各项设施都很齐全。 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他们愿意多花点钱,让孩子上相对好一点的学校。 打定这个主意后,陈月红和张良特意去幼儿园问过门口的保安关于招生的问题。保安大叔说招生一般在四月底、五月初,具体没定。大叔让他们自己留意门口的启事公告栏。陈月红和张良谢过大叔,安心地回去等着。 这期间张良和陈月红趁晚上收工之后跑到幼儿园门口看过几回,他们怕错过了报名时间。 四月十五日,他们终于看到公告栏贴了一张通知。通知里说新生报名时间是四月三十日早上九点至十二点,下午两点半至四点半。名额有限。下面还列举了要准备的资料。 看到这个消息,两人有些激动。好像自己的女儿一定就能进入这所学校学习。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自己愿意出钱,难道上个幼儿班还能难上天? 第二天他们把孩子的出生证,户口本,两人的身份证等复印件准备完全,又带孩子去做了入园体检。现在就等学校报名的日子到来。 四月三十日一早,陈月红和张良一块出了门。张良去买菜,陈月红搭他的电动车去一公里远的幼儿园准备给孩子报名。 当两人满怀期待地来到幼儿园门口时,发现门口已经排了一条长龙。虽然幼儿园还没有开门,可是排队报名的家长已经在大门口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甚至延伸到幼儿园侧面的马路。这个时节,陵南市已经进入了夏天,气温高达三十三、四度。虽然现在还是早上的七点多,可是太阳已经很刺眼了。排队的人纷纷眯着眼睛,大家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可能由于排队的人太多,排在后面的人脸上明显很焦虑。人们一边用手扇风,时不时伸长脖子看看前边的情况。 陈月红从张良的电动车上下来,忐忑不安地排在了队伍的后边。她早就听明哥两口子说过,这所幼儿园不容易进,所以她特意早点过来。没想到别人比她早得多。她听前边的人讨论,排在最前边的那两个大姐昨天半夜就来了,从夜里一直排到现在。 陈月红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的孩子上个幼儿园这么难吗? 同时她的心里也有一些忐忑,前边排了那么多人,还不知道轮不轮得到自己? 为了给孩子报名,今天张爸张妈两人在店里顶她的班。张爸找人调了一天休。 好不容易到了九点钟,幼儿园的老师都来了,队伍开始有一点往前移动的迹象,陈月红满心期待着能轮上自己,她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耐心地等待着,心里翻起一阵阵波浪。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小小的女儿背着小书包进入了这道大门。在大门内宽敞的运动场地上奔跑、欢笑。 大约到了十点钟,陈月红离大门还有十几个人的距离,突然听到保安对前边的人说了什么,人群里一下发出“唉……”的一声无奈、失望的叹息声,然后人群开始散开。 陈月红和其他一些排在后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不知所措地走到保安室门口。一问才知道原来已经招满了。总共一百五十个名额,优先招收本地户口的孩子,本地的孩子前两天就已经报过名了。剩下五十个名额刚刚也招满了。 陈月红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愣住了。一时六神无主,同时也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竟然就招满了? 没有名额了? 女儿上不成幼儿园? 她不能理解,孩子上个幼儿园怎么就这么难? 这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身在异乡的艰难与无可奈何。 以前再难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有力无处使。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对现实、对现状。 子女的教育问题永远是横亘在本地市民与外来人口之间的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本地的孩子轻轻松松就能进的学校,甚至嫌弃的学校,外来打工人的孩子却连进的资格也没有。这便是随迁子女的一个最大的问题:上学难、上学贵。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的打工者不得不把孩子留在老家的原因。也是留守儿童日益增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陈月红想到,如果她和张良还是在油站上班,每月领着两三千元的工资,那女儿在这里上学也是奢望……你想,每月总共就五六千元,还得住房、吃饭,另外还要每月支付一千元的孩子教育费,这是很难的。 陈月红失落地回到店里,她将事情告诉了张良和张爸张妈。张良说那就只能让孩子去托儿所,双语幼儿园还是太贵了,上不起。陈月红也只能同意,眼下还有别的选择吗? 张妈说要不就由她带着孩子回老家上,家里只要两三百元一个月,一年能省不少钱呢。 可是陈月红不同意,她不能让孩子像她小时候一样,孩子由爷爷奶奶带与长期待在父母身边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并不是说爷爷奶奶的爱会比父母的少,而是孩子的感觉不一样。她愿意多出一点钱让孩子跟在身边。 张良也不同意把孩子送回家。这事就这样定了,孩子上私立托儿所。差不差也没得选。 第一百零八章 九月,女儿进了托儿所托管。第一个月要交一千两百元。八百元的托管费,一百五十元的校服费,还有两百五十元的床单被套等费用。 虽然女儿的上学问题暂时解决了,可陈月红和张良的心里仍然十分的不安和焦虑。 他们操心什么呢? 当然还是与孩子上学的事有关。 经历了这次孩子上幼儿园的事之后,他们担忧地想到以后孩子上小学、初中、甚至高中的问题。 陈月红和张良忧心地想到,三年以后孩子上小学又是一个大问题。他们听明哥说公立小学比幼儿园更难进,他就是因为大女儿明年要上小学而准备转店回老家的。 明哥的老家就是本省的,在两百公里的一个偏僻的城市。他和老婆带着女儿在这里开了六年的店,女儿在公立幼儿园读大班。为了女儿读书,他们两口子费了不少心力,时不时要与幼儿班的老师疏通一下关系。 外地的孩子要想在这里读公立的小学、初中,就必须是父母名下要有房产,或者连续买够五年的本地社保,听说今年之后光有房产还不行,要讲积分的。为了省钱,明哥两口子没有买社保,两万一方的房子更是买不起。 明哥知道女儿在这里上公立小学无望,而私立小学不仅教学质量不好,学费也贵,一学期就要六七千元。光小学上完就得花八九万!这可真是要人命啊…… 为了女儿读书的事,明哥在去年年中用这些年的积蓄在老家市里买了一套房。他计划带女儿回家读书,他们两口子就在市里开店。在家里即使少挣一点,可开支要少许多,其实也差不多的。 明哥去年就苦口婆心地劝张良和陈月红赶紧把房买了,这房价天天涨,先上车再说,反正始终是要买的。 当时他们不以为然,他们当时的想法仍然是回老家盖楼房。有那几十万,不晓得回家批一块两三百方的地?自己愿意盖几层就盖几层,独门独院的,多自在。何必到城里住鸽子笼? 陈月红和张良都是苦日子走过来的,他们都怕欠别人钱,更不要说去找银行贷款。在他们看来,那是很丢脸的事。小农思想的两人始终坚信一句话:有多大能力就干多大的事。 不过后来他们的想法改变了。 现在愿意在老家的年轻人很少了,全国的很多农村除了春节假期的那个把月,其他时候基本上是很冷清的。一过完年,老家也待的没什么意思。说实话,老家只适合养老,生活、工作还得到城里。他们不可能年纪轻轻就在家里混吃等死。虽说回家生活要少很多开支,可是茶米油盐哪样不要钱?回老家挣不到钱,那一家人怎么生活? 他们知道,至少这看得见的十年内他们是不可能回老家长住的。那既然这样,就没必要现在就在老家建房子,反正建了也没人住。他们那时候想,不如把钱存在手里。手里有钱,心里才安稳。他们计划在陵南再辛苦几年,多攒点钱在手里。到时候再看看换个轻松点的事做。 但是在经历了女儿上幼儿班的事之后,他们想到要回老家发展。老人年纪大了想回家,还有小孩上学的问题。 在异地他乡始终没有归属感。原本,他们心里对这座生活了五六年的城市是有感情的。他们在这里相遇相知,又在这里生下了可爱的女儿,在这里努力奋斗。陵南市可以说是两人的第二个故乡了。他们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事实是,第二个故乡并不等同于故乡。都说来了陵南就是陵南人,可实际上呢,这只是个口号而已,当不得真。一旦有什么大事,比如生病报销、孩子上学、办其他一些重要的事情的时候,第二故乡与真正的故乡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年轻的时候不觉得,总认为到哪里都一样,上了一定年纪,或者经历了一些事之后,你便会知道真故乡的好。 他们像疲倦的小鸟一样,想回家了。 回老家发展并不是说回老家农村,而是去老家市里工作、生活。村里只能种几亩地,糊个口。而到市里有就业机会,或者可以自己做点小生意。怎么都比在村里强。 可是到市里生活首先就是要考虑住宿和孩子的读书问题。这是不能逃避的现实问题。而买房就能解决这个大难题。买了房,住房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孩子读书也不是问题,三四线城市绝大部分的商品房是带学位的,买了房就能得到学位。孩子能在城里上公立小学,省下了学费;又不用租房子住,这是多么好的事。 看着一天一个样的房价,陈月红心里很后悔。早知道就听明哥的,去年就把房买了。这段时间挣的钱还不够房价涨的。 看来买房的事是迫在眉睫了。 她和张良商量,这段时间就找个时候回老家一趟。他们这三年存下了将近二十万,在老家市里付个首付应该够了。再耽搁就不一定了,现在的房价三天一涨。耽搁不起。 这一年的国庆节,陈月红和张良破天荒地决定放假。他们计划这几天回去把房子的事情落实了。听说国庆黄金周很多地产公司会有折扣。 九月三十日晚上,假期前最后一天营业结束。陈月红和张良把店里收拾了一番,该丢的丢,该收进冰箱的收进冰箱,又里里外外搞了一遍卫生。天气炎热,又要关几天门,店里不清理干净会臭气熏天。两人一直忙到夜里十点多,将剩下的一点能用的食材打包带回了住处。这些张爸张妈在这几天里可以吃。张爸张妈留在这里,女儿他们也不准备带回去,是去办事的,不是玩,顾不上她。 夜里,陈月红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想到要回老家买房,她心里有些期待,期待着能买到一个心怡的房子。同时,又有一点迷茫。她已经离开老家十年了,再回去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再说,她对于市里也不熟悉。另外一方面,虽然她心里觉得陵南不值得留恋,可她毕竟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六年,真的想到离开的时候,心中还是有一些不舍。 陈月红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一两点才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时候女儿早已进入了香甜的梦乡。张良也打起了鼾,他明天要开长途车,晚上得休息好,他一上床就睡着了。主要也是因为平时太辛苦了,缺乏休息时间,一想到明天不用开店,整个人就放松下来了,很快就能睡着。 十月一日早上五点,“叮铃铃”几声闹钟响了。陈月红和张良从睡梦中醒来,关了闹钟。他们翻身从床上起来,简单的洗漱之后,就提着一个小包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他们同张爸张妈打了个招呼,就出了出租房的大门。 屋外已经天亮了,楼下的包子店早已经开始营业了。一两个慵懒的行人走到包子门口去买早餐。 陈月红和张良到包子店买了两杯豆浆和几个包子,边吃边朝几百米远处的停车场走去。 这个城中村在去年年底就开始收停车费了。以前还可以在村里找空位停车。现在到处都要收停车费。在村里停车收两百元一个月,不管你是不是本村的住户,只要车停在村子里就得收费。路边所有的弯弯拐拐都画了黄线和车位格子线。村中的马路、人家门口的空地、宽敞一些的荒地,通通都画上了线。马路除了留够能通行两辆车的位置,两边的空地也画上了停车位。还有人家门口的空地,拐角的荒地等,只要够一个停车的位置,都画上了停车位。要停在村里可以,得交钱,两百元一个月。有一些人为了省点钱,不交停车费。今天停这里,明天停那里,打游击战。不过,只要你超出划线部分,村里就会有人来锁车,开一次锁两百元,罚过一次两次之后,这些人就会学乖了,老老实实找村里租车位。 两人形色匆匆地走到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很快,他们就开着车子出发了。 白色的小轿车缓缓驶出村子口,右拐上了河堤路,出了河堤路再左拐行驶三四公里就上了高速。 现在是早晨的六点,路上很安静,只有少量的车子在路面上行驶,视野很宽阔。清凉的晨风吹拂在脸上,使人神清气爽。 出了市区之后,两边的景物由逼仄的高楼变成绿意葱葱的花草树木。树枝在晨风里摇摆手臂,小草在跳舞,花儿羞涩地低着头。 太阳缓缓从东方升起,空旷的天空上飘着一两朵白云,此刻也已经被染成了绯红色。 陈月红和张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享受着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放松过了,每天除了厨房就是菜市场,生活枯燥而忙碌。他们的身上也很久没有像今天一样穿得这样干爽整洁了,每天都是一股汗臭味,衣服总是黏黏腻腻的。 陈月红贪婪地要把这美好的旅途风光看个遍,看累了就闭上眼睛休息。没有店里的辛苦,没有生活的七零八落,此刻只有放空的情绪和自在的灵魂。 陈月红不记得上一次这样放松是什么时候了,生活逼迫她时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从来不敢偷懒。 陈月红和张良是傍晚的时候到的南市。南市这几年的变化挺大,建了不少的高楼大厦。当然,与陵南市相比,那自然是还有不小差距的。 两人经过多次探讨,觉得南市是最佳选择。一方面,南市是本省省会,是本省发展得最快、最好的,人口也最多。这意味着机会多,做生意也相对容易。另一方面,把房子买在南市最为合适,这里离张良老家不过两个小时的车程,离羊山也只有三个小时,而且是全程高速。回两边都方便。再一个,陈月红对南市还算有点了解,她在那里待过大半年。而她对老家庐市,以及张良对他自己户籍所在的市都不熟悉,他们的家乡离市区都远,可以说除了火车站,他们没有去过市区的任何地方。也没有熟人在。等同于是一个陌生的城市。所以他们决定把新家安在南市。 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饭,吃完饭,又开车到附近的旅馆开了一间房住下了。长途的奔波使得两人筋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便开始四处奔波看房。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他们从城东看到城西,再从城南看到城北,可以说把南市所有的楼盘都看了个遍。经过比对地段、价格、学校等等各方面的因素,他们最终选了一个地段还算不错,价格又相对公道的楼盘。房子单价七千五百元一个平方,现在黄金周优惠价,七千元一个方。他们选了一套坐北朝南、位于二十楼的套房。三房两厅两卫,总面积一百二十个方。他们是这样计划的,他们一间房,女儿一间,还有张爸张妈一间。三间刚好。 房子总价八十四万,首付三成,加上维修基金和契税,一起要交二十六万五。陈月红和张良手上除了自己的十九万,还有张爸张妈给的十万。张爸张妈听说儿子儿媳要买房,立马就把他们这些年攒下的钱拿了出来。两个老人说,结婚的时候没有资助他们,现在给他们买房也一样。 陈月红和张良很快就在售楼部签订了购房合同,交了首付。并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到银行进行了贷款业务,也交完了维修基金。 做完这些,房子的事算是办妥了。他们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地了。 两人没有停下脚步,准备连夜返回陵南市。要回去挣钱呀。接下来,他们的任务就是努力挣钱,房子装修又将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他们还想攒点本钱,到时候回家做生意用呢。怎么能停下来歇息呢? 生活啊,就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环环相扣。而人也只能一刻不停地朝前走。 第一百零九章 金秋十月,大地瓜果飘香,秋高气爽。水稻即将成熟,什马、田中一带一片澄黄。到处一派繁荣、祥和的景象。 这个时候的夜晚气温凉爽,正好让劳累了一天的庄稼人酣畅淋漓地睡上一觉。可躺在床上的陈有登心里却燥得慌。今天给庆来老板的油茶林锄了一天草,本来腰酸背痛的他却没有一点睡意。 有登在黑暗里叹着气。“唉……” 眼见着一年又要过完了,可儿子金生的婚事还没个着落。 金生已经二十六了,过了年就是二十七。有登心里发愁啊,愁孩子娶不上老婆…… 在农村里,后生上了二十五岁就算是大龄青年了,越往后越不好找老婆。 有登和丛莲为此愁得吃不好、睡不好。 这可怎么好呦? 这不,刚刚过完的国庆节,村里与金生一样大的两个后生也成了家。就是咱们的金生还是没动静。 有登和丛莲心里那个急啊。 黑暗里,转辗反侧的陈有登对老婆说着自己的烦心事:“唉,不晓得金生这个家什么时候才能成?急死人了……” 丛莲叹了口气:“唉……哪个晓得。现在女子难讲呦。他自己又不上紧。” 有登同样叹了一口气:“唉,也怪金生这孩子太老实了,嘴笨,不会同女子说笑。要是像别的后生一样嘴巴会说,估计孩子都有了。现在的年轻女子哪个不是喜欢嘴巴甜的?可偏偏他就是不爱说话。你说,与他同在北江打工的那几个后生都一个个成家了,甚至小孩都生了,唯独咱金生没有任何动静。还不是因为别人比他会来事,会讨女子的欢心。 “唉,你说怪不怪?吊儿郎当的啷当崽反而先成了家,我们金生老实本分却找不到老婆。要说,我们金生站出去不会比别人差,甚至还超过了不少人,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又没有花花肠子,怎么就找不着老婆呢?” 想不通,有登两口子实在想不通。 后来,有登自己猜想:可能是家庭拖累了他。 因为家里贫困,金生小小年纪就很懂事。他到了北江之后每天踏踏实实地打鞋,一门心思想多挣点钱补贴家里。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有心思像别的后生一样有事无事就约些年轻女子出去玩。他也舍不得花钱置办行头,每天灰头土脸的,头发也理一个规规整整的平头。其他的后生一放假就穿得客客气气,头发也特意到美发店做了流行的明星发型。这样一比较,金生就显得土气了。他又因为手头拮据,不能像别的后生一样出手阔绰地请女孩子们出去玩,姑娘们自然看不上他。 金生在年轻女子多的北江都没找到老婆,现在就更不要说了。他现在做事的那里都是几个中年男人,又在荒郊野外,平常都碰不到女性。 既然金生自己谈不到一个老婆,那就只有家里帮他张罗。有登从去年就开始忙着给金生找老婆。 他先打电话到柏林的大姐家,让姐姐留意村里有没有合适的女子,帮忙给金生牵个线。大姐在电话里扯着嗓门咋咋呼呼地说:“唉呀,我们村里哪里还有女子呦?上了二十岁的女子早就被人看走了。与金生同一茬的都嫁了,年纪小些的又还没到讲人家的时候。唉……现在的女子难讲得很呢!个个村里都有娶不上老婆的光棍。我们村都有好几个呢!家里也是急得要死。” 有登听了大姐这话,心里拔凉拔凉的。 是啊,现在后生讲老婆是真的难啊!不光是他一家,现在整个芜丰都陷入到一片娶老婆难的哀嚎中。现在的女子少,未成家的后生多,哪个村都有打光棍的。现在的女子讲人家,要求可多。首先就是看男方有没有新建的楼房,还有就是家里装修得怎么样;除此之外,还要讲礼金,说起礼金,有登心里就发颤,现在的人家开口就是五万起步。这么多的彩礼,就是把他和丛莲两个的骨头卖了也值不了这么多。好在金生在外边捡木板还挣了一点钱,去年一年就给有登两口子交回来五万。有登暗自发狠:大不了就去借,先让孩子把家成了。借的账他和丛莲想办法慢慢还。现在的情况是:就算他们愿意出这个彩礼,也没有适当的女子看。 唉,谁叫现在的女子少。上世纪九十年代往后的那十年,在计划生育、传统观念和科技发展的多重作用下,芜丰的很多家庭只会生儿子。生女子的很少。少就显得金贵。人家自然有选择的权利,谁家房子建得漂亮、彩礼出得多,就选谁。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在大姐这里碰了壁,有登没有气馁。他还对河下的二姐抱有希望,河下的姐姐消息比较灵通,说不定晓得哪家有没出嫁的女子。挂掉柏林大姐的电话之后,有登马上给河下的二姐打去了电话。电话里二姐说她隔壁村子倒是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女子,就是人还在外地打工,要过年才回来。二姐让他可以先去女子家里打探一下口风,如果大人同意,那就先留个女子的电话,让金生和女子两人自己聊着,说不定就成了呢。 有登听了二姐这么一说,心一下提了起来。他当即决定第二天就去河下一趟,怕去晚了被别人抢了先。 第二天,有登丢下地里的活,庆来老板那里也打过招呼,说今天干不了活。他满怀期待地骑着三轮车到了河下的二姐家,陈细妹当即带着他找到女子的家里。女子的父母听说他们是来求亲的,没有怎么变态,只说女子还在外边打工,等她回来了再说。 可陈细妹终究是见过世面的,她知道也许这是人家当大人的还在挑拣。她想:如果能让金生同女子接上头,说不定经过一些了解后,女子自己同意了。那到时候女子的父母也不会多作干涉。 陈细妹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愣是让女子的父母同意把那个女子的电话号码给了有登。 如获至宝的陈有登,心里十分激动,他紧紧地攥着写有女子电话号码的纸条,仿佛那头连着的就是金生的“老婆”。他着急忙慌地回了羊山。回到羊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金生打电话。告诉他要到了一个女子的号码,让他主动点,跟人家先聊着,过年再回来见面。由于有登不认识字,电话号码是锦生帮忙报的。 金生虽然不赞同这种做法,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他知道家里为了他的事操心。 事后金生打了电话给那个女子,给她说明是家里介绍的。女子也没怎么说,同金生聊了一回,后来就不接电话了。金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也就没再打过这个号码了。 这个黄了之后,有登又拜托家英让她上上心。家英在北江做了这么些年,认识不少别的村子的妇女,她们的村子说不定会有适当的女子。 其实,这事就算有登不说,谭家英也会放在心上。侄子金生是个好孩子,对谭家英可谓是尊敬有加。她怎么可能袖手旁观。谭家英在去年腊月回了羊山之后,立马联系了几个之前在北江一起做事的妇女,向她们打听有没有适龄女子介绍给金生做老婆。 可是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我自己家还有亲戚为了娶老婆发愁呢!” 唉,看来这也行不通了。 讲个媳妇怎么这么难?! 有登当时只当是确实没有相当的女子,可是眼看着这国庆节村里的两个老油条也成了家,有登心想:还是有女子的,只是自己没有打问到。或许是没有达到人家的要求。 下半夜,有登突然急切地叫醒丛莲:“丛莲,丛莲……” “嗯……”丛莲从半睡半醒中清醒过来。 “我们让金生也买辆车吧?我今天在庆来老板的油茶林锄草的时候,听他们说院前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一直讲不上老婆,今年买了小汽车,立马就讲到了一个老婆。他们都说现在的女子好多都要看有没有车的。金生买了车,到时候去看女子就开车去,不坐我那三轮车,人家看到金生开了车去的,说不定就同意了。总之,买了车,相亲成功的几率就会大一些。” 丛莲很赞同,“行,听你的。金生这一两年挣的钱买车估计也够了”。 金生这两年总共给家里寄了十万元,自己留了一万块。寄回去的钱,他的意思是给爸妈拿去还账的,家里建房子还欠了不少外债没还上。可是有登并没有动他的钱,给他全部攒起来了。有登想,金生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万一哪天讲成了一个女子,这就要用的。所以他一直没敢动这钱,他想靠自己和丛莲慢慢还,一年卖谷子和到处做临工的工钱还是有一些的,慢慢还总会还上。像今年这么难,有登都不敢动那份钱。今年下半年,桃花去上大学了。桃花考上了师范学校,想着出来以后当老师。好是好,就是学费贵啊,一个学期四五千的学费,还有伙食费等等,一学期下来,怎么都要小一万。一万啊,这得卖多少担谷子?得去铲多少天的草啊? 虽然很难,不过有登还是选择让桃花去读。家里三个孩子,怎么都得有个出息的。既然孩子考上了,那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她上。桃花开学的学费还是找家英借的三千,不然凑不齐。 这样商定好后,有登两口子这才稍微安下了心。黑暗里很快传来了他们的鼾声。他们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陈有登就给远在八百公里之外的金生打去了电话。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金生。金生也赞同。他说等个把月,自己这里没活了,就回去看车。 其实,买车这事金生心里也盘算过。看着周围的许多人开上了小汽车,金生心里多少有点羡慕。男人有几个不爱车的呢? 他心里早就想过,等自己攒够钱,有机会也买一辆车子来开。他甚至已经考了驾照,就等哪天买了车,就能开了。 农历的十二月初,闽中的活一结束,金生就赶回了羊山。他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市里看车。与他同去的还有另外一个和金生关系不错的后生,他在去年就买了车,有经验。 当天,金生就付了车款,只等七天后去取车。金生买的是一款中型越野车,总价十五万,交了十万元,找银行贷了五万。 七天后,金生就把车开回了羊山,停在门口的场地上。 有登看着这崭新的车子,心里别提多宝贝了,恨不得一天擦一次。是啊,这可是金生讲老婆的希望,怎么能不宝贝呢? 第一百一十章 随着春节的临近,外出务工人员陆陆续续返回芜丰,一辆接一辆的小轿车也开进了芜丰的地界。 芜丰境内的高速公路、省道、县道、乡道、甚至村里的小路,随处可见崭新的、各式各样的小轿车。 这些小轿车当然是咱们芜丰人民通过自己的双手打拼来的。保守估计,目前芜丰起码有一半的人家开上了小轿车。 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大家对于生活的品质也要求高了。家里不仅要建了一栋气派的楼房,别人坐上了小轿车,自己自然也不能落后,纷纷攒着劲、咬牙也要把车子买上。买了车子不仅出行方便,脸上也有面子,年轻的后生有车,那么相亲的成功率也更高。 总之,小轿车现在已经不是稀罕物了。从去年起,许多农村家庭纷纷加入到买车大潮。这股大潮正在席卷着全中国,相信过不了多久,每家每户都能开上小车。 看着不断涌进村里的小汽车,羊山村的村民一个个惊得张大了嘴巴。 人们简直不敢相信,在这短短的一两年内,一个个年轻人都买上了车子!车子是个平常的生活用品了? 想当年,人们第一次近距离的接触小汽车,那还是在十六年前,村里新小学建成剪彩仪式上。那时候,人们围着开进村里的两辆小汽车,惊奇地打量着。那时候小汽车还只是城里有钱人或者社会上有身份的人才坐得起的,农村里见都没见过。就是咱们芜丰县城也没见几辆。谁也想象不到,十六年后的今天,小汽车能这么普遍,普遍到成为了人们平常出行的工具。啊呀,这真的是令人难以想象啊! 咱们的中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这发展的速度不仅让国人吃惊,就连国际友人也不得不惊叹一声:“变化真大啊!” 羊山村男女老少的心思再也不在打牌玩乐上面,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把生活过得更好。 腊月二十四,陈月红一家人也回到了羊山。她回来是为了给她爸祝生日的。陈有和今年五十岁,在她们那里,五十岁算是大生日,得办生日酒。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会来。本来陈有和六月就满五十了,可是那会儿大家都在外边打工,所以就把这事推迟到现在。酒席准备后天办,已经通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立生一家三口昨天也回来了。本来今年轮到在杨美家过年的,为了回来给陈有和祝生日,他们便没有去。立生在今年国庆也买上了车,与金生是同一款。昨天一家人就是坐自己的车回来的。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五,吃过早饭之后,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出了门。谭家英和陈有和要去什马镇上置办明天做酒席的菜,还有一些菜没买齐。 今天不会有客人来,所以谭家英两人才放心大胆地出门。因为好多人都有车,去哪里走亲戚也不像以前一样,早早地拖家带口去了。现在做客好多都是当天临时来吃个饭,吃完饭一脚油门又跑了。谭家英大姐和二姐的儿子都买了车,她们都说明天早上一早来,省得谭家英开床铺。还有她的三个弟弟,虽然住在县里,离得远了点。不过大弟谭建国也在去年年底买了一辆面包车,刚好拉得下他们三家人。他们也说明天一早来。 立生开着车子,载着杨美和爸妈三人走在前头;张良载陈月红,和两个孩子跟在后边。两个孩子一见面就亲密得很,这不闹着要坐一块。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缓慢地往村口开去。过了塘堰,往石头庙方向去了。 石头庙还是老样子,戏台子倒是变化不小。整个戏台重新翻修过。加宽了,也加高了。还做了楼梯上下。戏台的顶上盖上了琉璃瓦,八个飞翘的角分别指向八个不同的方向。四根台柱子由原来的木头柱子换成了四根成人腰粗的水泥柱子,柱子外涂了一层金色的漆。戏台的正上方还挂了一块与戏台一样宽的电子显示屏,这是有戏的时候用来提示戏名的。 只可惜,戏台建这么气派,看戏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据说,每年的正月十五和中秋节,村里都会请戏班唱戏,陈月红是很多年都没听过了。不仅是她,相信绝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很多年没听过家乡的戏了吧。大家都忙着工作、生活。 过了石头庙,就是邱头大队的地界。印象中低矮的平房通通换成了四层、五层的崭新楼房,花色各异的墙面砖、大大的铝合金窗户,明亮的窗玻璃、气派的大门,门口是平整的水泥地坪。从靠马路的窗户可以看到,每家每户都装上了窗帘。有不少人家的门口还停着崭新的汽车。 真是气派啊! 真的难以想象,我们的羊山在这短短的十年左右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现代化的新农村了。 一路上,陈月红的眼睛所到之处都是应接不暇的、崭新、气派的楼房。沿途每个村子都是这样的情景。往什马的狭窄水泥路上,一辆辆私家车飞驰而过。在离什马镇一里路远的加油站,此时,等待加油的小车已经排起了队。 加油站后面的一片田地被填平了,那里计划建一片别墅。 过了加油站,往前开一段就到了什马镇集的入口。这里新修了一排的门面房,在显眼位置的墙上还贴了售楼电话。不过听说这并不便宜,要五六千一方。 今天是什马街当集,又是年下的最后几个街,所以今天的什马街尤为拥挤。从入口处就开始堵起来了,车子只能缓慢通行,开两步停一下。 好不容易挪到老桥附近,车子就彻底开不动了。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车子,后边也是不断涌来的车。旁边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陈月红他们要去造纸厂停车。原先的造纸厂被关停了,废弃的厂区被改造成了临时停车场。 他们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一点一点挪到了停车的地方。一大片露天的沙子地上停满了车子,要想找个停车位都不容易。在里边找了一圈才找到两个停车位。 唉,赶一趟集可真不容易啊! 停好车,陈有和和谭家英两人自己去买菜了,他们说只买几只活鸡鸭和一点干货就行,没多少东西,用不着他们一起去提。让他们自己带孩子去逛逛。 月红和立生领着张良、杨美,还有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挤上了老桥。桥上有卖冰糖葫芦的老人,杨美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根,两个孩子开心地吃了起来。 桥脑头的那家小吃店还开着,飘着小时候一样的香味。陈月红问张良和杨美,“要吃吗?可好吃了!我小时候每回经过这里都想来买一个油饼。” 虽然张良和杨美以及两个孩子都表示不太想吃,可陈月红还是跑去买了几个油饼和一份脚板薯泡。这是她和立生小时候的最爱。 他们一行人穿过拥挤的人群,边走边买,一路上有很多卖小玩意的摊贩,两个孩子见了什么都想要。不一会儿功夫,四个大人手里就提满了东西。 逛到一半,杨美说要去吃汤粉。她早上没吃饱。杨美老家的饮食与羊山的大不相同,因此吃不好。 于是他们便又挤到另一头的一家米粉店,一人点了一碗汤米粉。 坐在狭小的米粉店,看着两个孩子打打闹闹,陈月红莫名的伤感起来。 曾经,她和立生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而现在的他们一年也难得见一次面,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聚几天,到了正月初六七又天各一方,各自讨生活去了…… 吃完粉,两个孩子说要去逛超市,立生和杨美、张良三人就领着她们去了。张良有点感冒,喉咙痛,陈月红准备到附近的药店给他买点药。到处人山人海,带着孩子挤来挤去很麻烦,所以陈月红打算自己去。 她记得之前看到过在邮政储蓄的对面有一家大药店。陈月红沿着街道,挤过拥挤的人群,一路来到邮政储蓄对面的那家药店门口。 这家药店装修得挺气派,靠街道的那面是一溜的玻璃,大门上一块蓝绿色的大招牌:什马大药房。 陈月红推开药店的玻璃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又一排的药品架。药店内,正对大门口是一排玻璃展示柜,里边同样摆放了各式各样的药品。柜台的后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店里另外还有两个客人在选药。 陈月红径直走到柜台前,对柜台里的女人说到,“帮我拿点感冒药。” 女人抬起头问她,“有什么症状?” “喉咙痛,鼻塞。” 只听女人对着右边的方向喊道:“妈,拿一盒治喉咙痛、鼻塞的感冒药过来。” 不一会儿,一个脚步声从右边的货架传来。 陈月红站在柜台前耐心地等待着。 突然,从她的右方传来一个声音:“哎!你不是月红吗?” 陈月红转头一看,这人原来是赤脚医生兵子的那个大块头老婆。 陈月红礼貌性地笑了笑,“你好。” “是你要的感冒药?” “是。” 兵子老婆把感冒药放在柜台上,让柜台内的年轻女人包起来。 然后就站在柜台前和陈月红拉话。 兵子老婆自豪地告诉陈月红,“这是我有智开的药店。我来帮他看店。村里的给他哥在做。” 接着她又指着柜台里那个年轻女人说,“这是我有智老婆。” 陈月红笑了笑。不知道接什么话。她问,“多少钱?” 兵子老婆笑着说:“十三块。” 零钱在刚刚买小东西用完了,陈月红包里只有几张一百的。她递给年轻女人一张一百的。 女人问她,“有没有三块。” 陈月红说,“没有。” 兵子老婆马上说:“没有就算了。这是我们羊山女子。” 但是陈月红不好平白无故占别人便宜,她说,“那我扫码付款吧。收款码在哪?” “在那。”年轻女人指了指左手边。 陈月红扫码付过了款,马上就出了药店。临走的时候兵子老婆还客气地留她:“不坐一下?” 陈月红推辞,“不了,还有事。” 出了药店,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陈月红心里感慨万分:自己这么努力地生活,生活还是一地鸡毛。而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想要的安定日子。人与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前路漫漫,年轻人,继续加油吧。 这天晚上,从七八点钟开始,屋外陆陆续续听到放烟花的声音。村里有几户人家都是准备明天办生日酒,正在放烟花庆祝呢。这一两年内,村里兴放烟花。不管是生日酒席还是除夕夜,村里都会有人放烟花。刚开始是庆来等村中几个大户人家放,除夕夜,庆来场地上要放好久的烟花。烟花放的久,飞得高,也间接证明了那家经济条件好,只有手里有钱才会舍得花这么多的钱买烟花,一般的人家只有羡慕的份。不过从这之后,村里就悄悄兴起了放烟花。生日的前一夜,还有除夕夜,有很多人家都会放烟花。 今天晚上,陈有和的楼顶上也放起了烟花。为了给爸爸庆祝生日讨个吉利,月红和立生买了四箱烟花到楼顶放。今天晚上,让别人也看看咱们家的热闹吧。 第二天就是陈有和办生日酒的日子。谭家英像之前一样,四五点就起来忙活了。天才刚刚亮,有登两口子和有丰也过来帮忙来了。月红、立生、张良负责碗筷和桌椅,两个孩子由杨美照看。 过了没多久,老大有财两口子也来了。还有丹红两口子和有财的几个女儿。大家择菜的择菜,切菜的切菜,有说有笑。 家英娘家的姐姐和弟弟都是早饭后才来的,有和的两个姐姐和他妈那边的两个表兄弟来得更晚,快到饭点才来。由于只是简单的生日酒,没有办那么大,只有八桌。只请了自家的亲戚和一些关系比较好的宗亲、邻居。 吃了饭,客人就走完了。村里的客不必说,肯定是丢下碗就回家了。陈有和的两个姐姐和他妈那边的表兄弟也很快走了。他们刚好搭一些后生的车回家,所以没有多做停留。就连谭家英的大姐大姐夫也随便吃了一点就坐着成辉的车子跑了。成辉到现在也还没成家,车子也是为了他方便相亲买的。这不,跟人家约好了下午去田中镇一户人家看女子,这才火急火燎地赶去。不过事情完后,他们会赶回来吃晚饭的。 吃过晚饭,谭家英的大姐、二姐和三个弟弟五家人都开车走了。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屋里一下就冷冷清清了。谭家英本来还准备他们留下来住的,正月里她特意找人弹了两床被子,就是想着来客人的时候用的。看来是多余了。 大家都开上了车,好,也不好。好的一面是方便。不好的是大家都不愿意再留宿了。个个都是匆匆忙忙来露个面,吃餐饭,然后又一脚油门跑了。估计以后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一大家人挤在一起睡觉了。 社会发展的太快了,亲情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头…… 第一百一十一章 二零一七年的正月初二,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新年的喜悦中。 羊山村到处欢声笑语。一群一伙的人聚在一块说说笑笑,男人们聚在一块谈论他们的工作、生活;年轻女人则相互品鉴着对方的穿衣、发型;村中所有的小孩子通通涌到大队附近的小店子用压岁钱买玩具、零食。 家家户户大门敞开,屋内传来嘈杂的说笑声,不时还有主人家劝酒的声音。这是一年一度的走亲戚。火红的蜡烛映照出一张张舒心的笑脸。 家家户户门口贴着喜气的红对联,门口的水泥地上是一地的红色爆竹屑沫。一家连着一家,就像红地毯一样。总之,到处都透着喜气。 与村里热闹喜庆不同的是,四个大队的田野里此时却是这样的冷清。除了一群一伙出来觅食的鸟儿,再也看不见别的活物。 今天是一年一度走亲戚的日子,即使像有财、乌牛公这样的勤快人,也留在家里招待客人。 然而,在新升大队的小路上,却出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在这寂静的旷野里,显得这样凄凉、落寞…… 那身影正从村里往港子河方向走去。枯瘦的身板上套着一身新衣裳,只是头发乱糟糟的,脚步也不是很稳健。这人脸色黑黄,眼眶深陷。脸上不时现出一副傻傻痴痴的笑。唉,不知是哪个村的癫佬跑出来了? 不过,仔细一看,这竟然是我们的华英!虽然变化很大,可眉眼间能依稀看出一些她的影子。 是的,这正是疯癫了许多年的陈华英。 陈华英自从八年前从芜丰精神病院出来后,一直待在羊山村北头,她继父陈六子的偏屋里。陈六子原本心里是不愿意接受她回来的,哪有嫁出去的女子住在娘家的?况且还是继女。 可是陈华英毕竟在他屋里住了几年,也给他挣了两年的票子。而且他也得了她两万彩礼钱。她妈矮姑也在他家任劳任怨地做着活。现在家里有了小孙子,儿子儿媳又出去打工了。家里要是没个女人,光凭他陈六子是很难拉扯两个孙儿的。矮姑现在也算有一些功劳。这个家暂时还离不开矮姑。 陈六子想过了,如果真把这个疯女子赶出去,左邻右舍怕是会在背后说他不近人情,光认钱。也怕万一做太绝了,矮姑会带着华英走。毕竟她前男人还留了一间破屋在。 矮姑在这件事上很坚持,女子已经这样不幸了,她不能再抛弃她。再说,香英也不会同意她这样做的。 在矮姑的苦苦哀求下,陈六子勉强答应了让陈华英住回来。只是他要求陈华英不准住到他们现在住的屋里,只能住屋后边的那间老偏屋。那是陈六子原来的灶房。陈六子平时也不准华英到家里来,他怕疯疯癫癫的华英吓到他的小孙子。 就这样,陈华英住进了那间破旧、昏暗的老瓦房里。这间房荒废了许多年,已经破烂不堪了,还有一股霉味。 矮姑和香英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屋子,把破损的木窗户补好了;发白的木门摇摇欲坠,她们请人修理了一下,勉强关得上,又加了一把锁。矮姑和香英搬来一张淘汰下来的高低木床,摆在窗户的下边。又在床里面的沙浆墙上贴上了一圈报纸,还搬来一张旧木桌摆在床前。这样,华英的住处就算落实了。 陈华英在这间破烂的瓦房里住了整整八年。这八年间,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清醒的时候,她很痛苦。想起那些不幸的往事,她整夜整夜地蜷缩着身子,躲在被窝里哭泣。如果没有那些事,现在的她应该也像别的人一样,正常的结婚生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日子,有着自己的烦恼和忧愁。可是现在的她却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蜷缩在暗无天日的烂房子里…… 或许只有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地忘掉那些不幸。 因为陈六子不准华英到他们住的地方去,所以平时吃饭都是矮姑端到华英住的屋里。华英的吃喝拉撒全都在这间屋子里,矮姑给她准备了尿桶。 天气好的时候,华英会出门,在墙根下晒晒太阳、吹吹清爽的晨风。 大部分时候,她是不愿意出门的。周围的孩子见到她都要拿手指指点点,嘲笑地唱说道:“神经病!癫佬!” 小一点的孩子看到她甚至会害怕地跑开。事实上,华英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除了刚从风城回来的那几天,她因为情绪激动有过乱打人、乱砸东西的情况,这些年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由于缺少人际交往和正常的运动,华英的脑子变得麻木,肢体动作也不那么协调了。 这些年,除了矮姑在照顾华英,也就只有妹妹香英会挂心她。香英接替姐姐华英在北江打了四五年工之后,在二十出头的时候也嫁人了。她嫁在什马边上的柏林村,男方家日子还算过得去。香英生了一儿一女,这些年她一直和男人在北江打鞋,孩子留在老家给老人带。两口子省吃俭用建起了一栋三层的楼房,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香英挂心姐姐,姐姐每年过年的衣服鞋子都是她置办的,还有一些别的生活用品也会给她备好。华英现在身上穿的这身新衣裳就是妹妹香英给她买的。 话说,华英这会儿要去哪里呢? 原来,今天早上,妹妹一家来羊山拜年。华英无意间听到妹夫和陈六子的两个儿子在门口的场地上聊天说起坪山的那条高速公路可以直通芜丰县城。她这几天脑子又不怎么清醒了,以为自己还是十八九岁,正月了,要去北江打工呢。精神恍惚的陈华英自顾自地说要走路去芜丰,从芜丰坐车去打工。 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出了村子,凭感觉走上了新升大队的小路。 当太阳从一片灰云里露出脸时,陈华英已经走到了新升大队的石桥上。 她望着桥下翻滚的河水发怔,心里莫名的亲切又伤感。 曾经她和伙伴们在港子河里玩耍嬉戏、躺在旁边的坝上看着天上的云朵变化,她们的牛儿就在坝下吃草。可以说,她所有的快乐童年时光都在这里了。 陈华英在桥上站了一会儿,接着朝坪山方向去了。 她很快过了小港子河,到了垅上。这里离村里远,更加的寂静。空旷的四野没有一点遮挡,一眼望去,只有挨着地面的一截枯黄的稻杆,很是荒凉。 冰冷的北风打在脸上,使陈华英不自觉眯起了眼睛,并侧过身子。几乎年年的正月初二都是阳光明媚,今天不知怎么,发倒春寒。年前也有过几天好天气,前天一夜之间,竟然又北风呼呼起来。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大雾,气温会降至零度左右。 陈华英走过了垅上,上了乡道。横穿过乡道,再往上走一里路,就到了油麻。这些年,油麻的房子越建越多,村里没地方建,许多年轻人都往这里建来了。原来的黄泥巴土路也修成了水泥路,还加宽了,可以同时通过两辆车子。水泥马路的两边是一栋栋崭新漂亮的楼房,家家户户正忙着招呼客人,到处一片欢声笑语。 陈华英走过了油麻,径直往高速路方向去了。油麻往前走一两里路就是高速路,高速路被一道围栏围住了。她爬过围栏,跳到高速路上,顺着高速路慢慢地朝芜丰的方向走着。 路上时不时有一两辆汽车呼啸而过。 此时,雾越来越大了,高速路两边的山渐渐被一团白色的雾笼罩,能见度很低。 陈华英仍然朝前一步一步走着,她心里有一个信念:到县城去。 突然,山里回荡一阵急刹声,只见陈华英被一辆疾驰的车子撞飞,然后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躺在血泊中的陈华英意识模糊。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和伙伴们在坝上放牛的情形。那时候天是那样蓝,水是那样清,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是那样无忧无虑…… 想到这些,她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 陈华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也许,对于她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从正月初五开始,芜丰的许多年轻人纷纷踏上了外出打工的旅程。有车的赶在高速收费前开车走;搭乘公共交通工具的人也要赶在初八前回公司报到,更要早点去,晚了怕搭不上车。 到了初七,人就基本走了一大半。各个村子一下变得冷冷清清,新年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 初七一早,陈月红一家吃过早饭,也收拾好行李,准备回陵南市。 立生和杨美昨天就开车走了,他们初八要上班,怕去晚了堵在路上。他们把小孩留在家里,和谭家英、陈有和一起,晚几天才过去。家里还要收拾,得花几天时间。 张良开车到了巷子口,谭家英和陈有和帮着把行李提到车上。一个行李箱,加上亲戚们给的一些家乡特产,和谭家英在上海腌的腊肉,整个后备箱被塞得满满当当。 临行前,谭家英不舍地挽留女子:“不多住几天?就同我和你爸一天走,不行吗?也没几天了。” 陈月红无奈地说:“不行啊,现在已经很晚了,大部分人都走了,我们也要回去做事。” 谭家英理解女子,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容易,开支大,为了多挣几个钱,一过完年就走了。 谭家英不舍地把陈月红一家送到了贤世的门前,才停下脚步。 陈月红从后视镜里看到妈妈悲伤的脸,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可以,她也想在家里多陪陪家人。 可现实不允许啊。每月的房贷、女儿的学费、一家人的住房、生活费、车位费等等,打开门就要用钱。不能停下来啊。 唉,人活一世,总是身不由己。 白色小轿车驶出了羊山,拐过了新店子,快速地朝几里路远的高速入口驶去。 看着渐渐远去的羊山,此刻,陈月红的心里不同往常离家的那种不舍,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担忧。 去年年底,她和张良把快餐店转让了出去。 去年一整年快餐生意都不好做。本身他们的快餐就做得一般,没什么特色。周边又遍地开花的快餐店,以及外卖平台的兴起,使得店里的生意大不如前。而且在开快餐店的这三年多近四年的时间里,陈月红和张良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停歇地做活,让他们的精神时刻保持高度紧张。陈月红感觉到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累。 快餐店做的累、挣的钱又少了,使得他们萌生了转行的想法。他们想换一个相对轻松一点的事做,不过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好点子。上有老下有小,孩子要上学,身上还背了五十万的房贷,也没有别的什么好门路,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正在他们苦恼的时候,明哥提出让他们跟着他学做本地特色早餐。本地人爱吃一种用米浆蒸出来的美食,叫肠粉。薄薄的粉皮滑嫩爽口,里面可以加肉、加蛋、鲜虾、猪杂等等一起蒸,撒上一勺特调的汤汁,一份营养美味的肠粉就做好了。不仅本地人爱吃,就是不少外地人也好这一口。 明哥的老家就是以做石磨肠粉出名,这是全省闻名的。明哥之前在老家专门拜师学过,这才到陵南来开店的。他店里主要以早餐为主,快餐是搭着做的。 明哥说,“别看早餐价格低,一个客人四五块钱。利润可不低,一个五块的肠粉,利润可以达到三块钱,甚至更高。如果找到一个人流大的好位置,光卖早餐也是可以的。你看外边好多单卖早餐的,人家开得下去,证明就有得做。” 陈月红和张良听了明哥这么说,瞬间看到了曙光。他们想,如果光做早餐,起得早是早,可是下午可以休息呀,这不比一天到晚守着快餐店强。如果按明哥说的,找到一个好位置,那收入应该不会比现在差。关键是能学到一门手艺。有一门手艺是多么可贵。要不是和明哥关系好,他又要回老家发展了,明哥是绝对不会把自己挣钱的法子抖出来的,多一个人做就多一份竞争。现在这个社会,你要去学个什么东西是很难的。要不就交钱,要不就去应聘学徒。不管是哪一种方式学艺,人家都会留一手。像学徒就更难了,一般都要先做一两年杂工,这期间你只有极低的报酬,但是却要当牛做马。 就这样,张良跟着明哥学习做肠粉。每天,店里的事一忙完,他就去明哥那里了。明哥也是毫无保留地手把手教他。很快,张良就学会了要领。再接下来就是在实践中锻炼。 学会之后,张良和陈月红除了照常开店外,一边骑着电动车四处找开早餐店的位置。同时在店门口贴了转让的红纸。 在十二月初,他们的店就转出去了,因为价格比市场价低,所以转得还是挺快的。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便是专心地找开店的位置。 可是找了半个月,也没有定下来。看过的地方不是太偏,没人流,就是转让费、租金太贵。刚好又到春节了,他们只能先回来过年。 现在他们是属于零收入的失业状态,而且一回到陵南,马上就要交女儿的托管费,每月八百。还有住房处的房租水电、房贷、车位费,一家人的吃喝等等,这是一笔很大的开支。虽然手里有五万元存款,可是陈月红担心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店铺开店,这要是吊上个两三个月,到时候怕是钱会花掉,只怕连重新开店的老本也不够…… 所以他们这才着急走,往年陈月红一般会在羊山待到正月初十再走的。 回到陵南市,陈月红和张良每天骑着电动车出去看店。去年年底,他们已经到很多地方踩过点了,心中也大概有了目标。而且因为有经验,很多地方一看就知道应该是不行。 经过反复的对比,他们终于定下了新店的位置。新店同样是在一个城中村里,只不过相比原来的店,新店的位置要好得多。这里属于城中心位置,几百米处有一家二甲医院,周边有两家工厂,而一里远左右就是陈月红第一次来陵南找工作的那个人才市场所在的广场。在那里上班的很多人都是住在这个村,因为这个村的房租相对来说比广场附近的房子要便宜,隔得又不是很远。而陈月红和张良所找的店铺就是在村子的出口处。他们在下定决心租下店铺以前,反复地来蹲守了一个礼拜的早上。这里的人流确实比之前的店铺位置要好得多。早上七点左右,就陆陆续续有不少人从村里出来;到七点半到八点十五分,人流像泄闸口的鱼儿一样从村里冲出来,骑单车的、走路的,挤挤挨挨。到八点半以后,人渐渐少了,但还是陆陆续续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不像之前做快餐的那个村里,一到九点路上就看不见人。这里一整天都人来人往。 陈月红和张良对于这个人流量还是很满意的。这个位置可以说是看过的所有地方最合适的一个了。人流量大,店铺租金也不算贵,两千元一个月。 下定决心之前,陈月红和张良还考察了附近的早餐店情况。这个村子的三个出口都开有早餐店,其中四家肠粉店,一家汤粉店和两家包子店。这七家店的分布情况是这样:他们所选店铺的同一条街有一家肠粉店和一家包子店,紧挨着它的西面街有两家肠粉店、一家包子店,而它的北面街有一家肠粉店和一家汤粉店。这些店,陈月红和张良都去吃过。包子店和汤粉店不论。这四家肠粉店,同一条街的做的不好吃,另外两条街的虽然做的味道还不错,可价格偏高。两人觉得在这个位置有得做。当然,位置好,肯定就要转让费。这附近很少有店铺出租或者转让,临街的房子都开发成了店铺。虽然他们看的这家只是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的空店,可店老板要价三万。比他们转店的价格整整贵了一万,而且什么都没有。而他们的店是连里边东西一起转给下家的。 但是想到以后的生意,陈月红和张良咬咬牙转了下来。 办好所有手续后,店铺就归他们使用了。 陈月红和张良、张爸三人把店里简单地布置了一番。把原先的旧东西拆了丢出去,墙上刮了白,计划做堂食的地方四周的墙上贴上了一米高的铝塑板,装了三个清洗池,还将所有窗户封上了铁丝网,防止老鼠进入。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动手做的,花了一个礼拜。为了省钱,他们舍不得请人做,现在的人工不便宜,一个工一天就得两百元工钱。 店里简单装修之后,接下来就是买需要的厨具。虽然明哥已经把店转了,回了老家,但还是通过电话告诉了他们该买那些东西,去哪家买比较划算。 在明哥的指导下,买厨具的过程比较顺利。 置办齐所有的东西,差不多就可以开店营业了。 陈月红和张良又开始了忙碌的生活。 凌晨三点五十,当所有的人还处于睡梦中的时候。寂静的黑暗中,随着一阵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起,原本熟睡的陈月红和张良一下惊醒过来,两人摸着黑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他们穿好衣服,先后到卫生间里刷好牙,用毛巾抹了把脸。然后走到床边,给睡梦中的女儿盖好被子,接着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陈月红熟练地从客厅的冰箱里拿出一包青椒和两斤葱,张良则从厨房里提出半桶子泡发好的黄豆。两人提着这些东西,摸着黑下楼。 寂静的楼道里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两人匆忙的脚步声,“踢踏踢踏……”,显得十分突兀刺耳。 下到一楼之后,张良在楼梯口下的单车房推出自己的电动车,随后他骑着电动车,前边篓子里放着青椒和葱,后边载着月红,月红抱着那个装着黄豆的红色塑料桶,摇摇晃晃地往数码城外边那条大马路去了。 上了数码城外的那条大马路,张良骑着电动车往陵南市的城中心方向跑去。因为店铺所在的村子租房比较贵,而且女儿对现在的托儿所熟悉了,家里东西又多了,所以他们一家人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没有搬。 寂静的夜空,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路边所有的店铺都关着门,到处黑灯瞎火的。只有大路上一排路灯发出清冷、昏黄的光。 虽然已经春天了,陵南的气温基本都稳定在十到二十度之间,可是凌晨的这个时候,气温是一天中最低的。十几度的温度,加上坐在飞速前进的电动车上,陈月红感觉嘴巴都被冷风吹得麻木了,抓着桶子的手也是冰凉发疼的。她抽出一只手把头上的毛线帽子往下拉了拉。因为早晨骑车冷,她和张良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头上戴了帽子。可冷风还是从裤腿里钻了进去,腿肚子被冷风吹得发麻,膝盖也是刺骨的痛。 大约骑行二十分钟左右,就拐进了另一个村子。这里同样寂静,除了一两家早餐店拉开了一半的门,其他的店铺都是门窗紧闭。 路上空无一人,连环卫工人都还没出工。 陈月红和张良骑着电动车停在了路边一间店铺的门口,店铺的门头上一个大大的招牌:石磨肠粉。 这便是他们的新店。 陈月红用钥匙打开门锁,拉开卷闸门,进去按亮屋里的灯,张良提着电动车上的东西随后进了店里。接下来,两人便是忙碌地做准备工作。首先张良打开电动石磨,把黄豆磨上,又泡上一桶米。陈月红则在灶上把粥煮上,趁这空隙还要切辣椒圈、葱花,腌肉片等等。 六点钟,早餐就准备得差不多了。肠粉、皮蛋瘦弱粥、豆浆、豆花、油条(油条是有专门的人送)通通都准备好了。 考虑到顾客的主体是城中村的居民,他们每样餐点的定价都比较实惠。肠粉三到七元,粥是一大锅熬好的,三元一小碗,豆浆一元五角,豆花两元,油条两元。 六点十分第一位客人上门,之后陆陆续续有客人进来。营业到上午十一点,陈月红和张良就开始收拾、清洗东西。第一天的营业额是三百,这给了陈月红很大的信心。今天第一天开业就有三百元,这已经很不错了。只要坚持品质,以后生意只会越来越好。 果然,店里的生意如陈月红预想的那样,一天比一天好。客人见他们用石磨现磨米浆,而不是买现成的粉兑的水,而且他们做的肠粉口感确实要好很多,价格也相对实惠。因此,很快就吸引了一大批客人,并发展成了忠实顾客。半个月后,店内的日营业额就固定在八百元左右。第一个月结束,陈月红拿出记账本一合计,这个月除去店里的房租水电,净挣九千元! 这更加坚定了她和张良的信心。只要能挣得到钱,累点、起早点有什么所谓? 同时,他们心里十分感激明哥,要不是他的倾囊相授,他们还在快餐那里苦苦挣扎呢。 到了第二个月,店里的生意就基本稳定在一千元一天,碰到周末学堂里的孩子放假,还能突破一千大关。 陈月红和张良的心里很高兴,每天干劲十足,从凌晨四点不到一直忙到中午十二点过,整整八九个小时,两人都处于高强度工作当中也不觉得有多累。只恨自己的手脚不够用,让客人等久了。 张良的主要工作是定在肠粉机前一刻不停地拉肠粉。双手端一个四五斤的铁盘子甩来甩去,为的是让盘子里的米浆分布均匀,身前是肠粉机喷出的一阵阵热气,脚下是一双水鞋。因为肠粉机的汽水时常会滴到脚上,为了不烫到脚,他不得不穿闷脚的水鞋。而陈月红同样忙碌,她一个人要承担收银、打包、跑堂等所有工作,长期跑下来,她的脚板底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不过陈月红心里仍然很高兴,这比之前做快餐要好很多了。现在挣的比以前要多,工作时间却缩短了。虽然起得早了点,可下午可以在家休息呀。等于一天有半天的时间休息,那不比一天到晚守着快餐店强呀? 而且自从转做早餐之后,她还可以去接女儿放学。每个周末,陈月红和张良还能趁吃过晚饭后,开车带女儿到不远处的广场逛一逛超市。这是陈月红之前想都不敢想的。 逛完超市出来,陈月红和张良还要带女儿到广场里的麦小堡去点点东西吃。自从他们有时间陪她之后,女儿每天都很开心。 吃过东西,有时他们还会带孩子去二楼的儿童游乐场。温度舒适的大空间,装修得色彩斑斓,里边有海洋池、滑梯、蹦床、秋千、攀岩墙等应有尽有。因为是周末,很多的孩子在里边玩,游乐场的外围坐了一圈等待的家长。 看着孩子们尽情地玩耍,肆意地欢笑,陈月红想起那些孤独地守候在农村的孩子。想起自己曾经在什马、田中的各个角落翻找破烂的情景。这是一种感动的情绪,对现在生活的一种感恩。同时,她很高兴,自己通过双手让女儿过上了相对好一些的生活。 第一百一十三章 转眼,端午节要到了。羊山村比以往的这个时候都要冷清。往年,每到端午节,在北江打工的一部分人会趁着厂子里没事做,回来陪老人孩子过节。可是这一两年,很少有人中途回来过这无关紧要的节日了,大家都忙着挣钱。更重要的一个原因,随着小作坊的取缔,年轻一些的人进了正轨厂子,时间上没有这么自由,不方便回来。而上了年纪,被淘汰下来的那些人呢,有的留在家里带孙儿,还有的到别的地方谋出路去了。其中一部分人到了县里的工地上打小工,还有的像陈有和一样,投靠到了小孩的身边。 整个羊山村寂静得可怕。正月里热闹非凡的巷子在此刻见不到一个人影,偶尔有一个两个人走在路上,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大队门口没有一群一伙谈天说地的年轻人,没有拖儿带女来吃豆腐脑的妈妈,也没有打秋风闲逛的闲人、跑来跑去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有摆摊卖豆腐脑、烧烤、麻辣烫的小摊。大队附近的三家小卖店没有一个顾客,店主人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看电视。不远处的祠堂,只开了一扇侧门,里边连个人影子也没有。大家都忙,忙着拉扯孩子、忙着田间地头、忙着在服务区上班,谁也没空像以前一样总到这些地方来闲逛。以前大家都讲究快活,现在都攒着一口气想多挣点钱,想着怎么超越别人。 同时随着年轻人的离开,原本停在村子里的那些令人惊叹的小轿车也不见了,只有一些人家停着三轮车在门口。 与这冷清景象相反的是羊山房屋建筑的红火。羊山家家户户清一水的气派楼房,水泥马路通到每家每户的门口,自来水也在去年年底通了,人们彻底摆脱了打水吃的日子。村里甚至还在各个路口安上了路灯,一到夜里就会亮。 可是这些漂亮的房子却成了空壳,很多的房子门窗紧闭,它们的主人在正月就离开了,要到腊月才回来。 即使有人住的房子也是同样冷清。一般家庭都是老人带着小孩,少部分是妈妈陪着孩子在家,甚至有的只有孩子守着。偌大的房子,成天没有声响,连说话都能听见回声。很多房子你根本不知道它有没有人在住,只有通过煮饭的声音判断家里有没有人。也只有这个时候,羊山村才有那么一点人气。 因为怕弄脏新房子,人们都不愿意养鸡鸭鹅等家禽,想吃就去镇上买。原本在村里随处可见的黄狗也不见踪影。记忆中鸡鸣狗吠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 你说,那有没有可能大家都到田地里去了呢? 显然也没有。 此时,羊山前边的那片一望无际的稻田已经染成了淡黄色,过不了多久,稻谷就要成熟。可是无垠的黄色大地上却不见几个人在忙活。除了三四个挽着裤脚、在这黄色的大地上间杂着的绿色菜地里忙活的庄稼人,再也不见其他。 村里的田很多都被别人承包了,几十亩几十亩的包。很多人不在家,家里的地就以一年几百元的价格给了一些承包商做。 剩下一些没有被承包的地也不用主人像之前一样管。现在种地都讲机械化,耕田有耕田机,插秧有插秧机,收割有收割机,什么都是先进的现代化。 港子河两岸是绿油油的水草。坝上的草也异常丰美。那是因为现在没有人家养牛了,没有牛来吃草。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那是放牛娃们最爱去的几个地方。 可惜了这么好的草。 村里人气最旺的地方估计也只有村小学了吧。朗朗的读书声从羊山小学的上空传来,是那样动听。 中午十二点整,“叮铃铃”的下课铃声响起。 羊山小学瞬间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一群一伙的孩子从铁栅栏门里冲出来,打打闹闹地跑进了村中的各条小巷子。 在这些孩子中,一个圆圆脑袋、单眼皮的男娃娃正和另一个瘦瘦的男生肩并肩往学堂的右边走去。过了兵子医生原先的诊所,往前走一二十米,就拐进了往学友门前的那条小路。 圆圆脑袋的男孩正是锦生,而另一个男生则是他的同班同学小睿,也是学凯的孙子。 今年十一岁的锦生在羊山小学上五年级。现在是放学吃午饭的时间,他要回家里吃饭。 两个孩子追追打打地跑进了巷子,很快就到了学凯的门前。小睿高高兴兴地跑进了路边一栋小洋房里,锦生继续往前走着。他径直朝斜对面,几十米远处的陈有登屋里走去。 这些年锦生一直跟着二伯、二伯娘生活。他的吃穿用度全部都是有登在负责,他生病、学校报名、开家长会等等,全都是有登在管。锦生几乎可以说是有登的亲儿子,除了不是有登亲生的,其他方面有登可以说比一个父亲还要尽职尽责。锦生也把有登两口子当作亲生父母般看待。 从学凯门口往前走十来米就右拐上了一条宽一点的水泥路,沿着这条水泥马路走一二十米,就看到了有登那栋贴着绿色瓷砖的三层楼房。 有登的房子在马路的左手边第二栋,靠路边的一栋是组里另外一户人家起的小洋房。 锦生轻车熟路地走到有登的门口。门前的屋檐下停着一辆耕田机,旁边还堆了不少码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虽然村里绝大部分的人家都用上了液化气,可是有登两口子舍不得花那个钱,还是时不时会去耙点松针、砍柴回来烧。已经成才的树是不准砍的,他们一般都是砍点灌木。 在大门的另一边,一个摔得坑坑洼洼的铝盆子就那样搁在地上,盆子里是半盘子拌了米糠的稀饭。五六只“咕咕”叫的母鸡和三只毛色漂亮的公鸡正围着盘子抢食。 锦生一脚迈进屋里,只见二伯娘丛莲正好从后边的灶房里端出热腾腾的菜。一碗辣椒煎豆腐,里边还搁了肉沫,一碗素炒黄瓜。 锦生亲热地喊了一声“伯娘”。 丛莲把菜搁到仿大理石圆桌上,对锦生说:“刚好饭熟了,快来吃饭。” 锦生去灶房门前的摇水井上洗了手,这才返回到前厅。 有登去给庆来老板的油茶林松土去了,还没回来。 锦生从碗柜里拿出两副碗筷,丛莲和锦生各盛了一碗饭,先吃上了。 没一会儿,有登扛着锄头,一身湿淋淋地进了门。 锦生马上懂事地起身去碗柜里再拿出一副碗筷。 丛莲从楼梯口的那间房里提出一个白色的塑料壶,壶里是半壶糯米酒。这是从村里陈九斤屋里买来的米酒,专门给有登解乏用的。因为常年干重活,陈有登总是感觉浑身腰酸背痛,为了缓解疼痛,他总爱在干完活后喝一碗米酒。听说杨梅泡酒喝了对身体好,他还特意去山里采了野杨梅,让丛莲泡酒。 等丛莲的杨梅酒摆到了桌上,有登也从摇水井那里洗好脸出来了。他把湿淋淋的上衣脱了,搭在椅背上,然后一口气干下了半碗酒。 “嗨呀……” 有登发出畅快的一声感叹。 然后一家三口一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桃花在学校里上学,金生在闽中市干活,丹红也在北江进厂打鞋,家里只有他们三个。 饭吃到一半,有登想起来今天上午在庆来的油茶林有丰打电话给他的事,他对锦生说到,“锦生,你爸说端午节就不回来了。” 锦生无所谓地说:“哦,晓得。” 有丰这些年没怎么管过锦生,他回不回来对锦生来说好像没什么关系。他并不会像别的一些爸妈不在身边的孩子一样,总是盼望着爸妈早点回来。其实,他连他妈长什么样也不知道,也从来没有喊过一声妈妈。至于爸爸,有同没有是一样的。 小作坊的取缔,使得陈有丰在北江的日子更加艰难。他不想受正规厂里的管,又找不到别的事,去年下半年他在羊山待了半年,什么也不做,就在村里闲逛。 因为他实在不像话,有登狠狠地说过他几回,他便在去年正月赌气搬回了他妈原先的那间旧屋。 陈有丰也实在不像话。就比如去年,本来两个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看他日子实在艰难,便带着他一块到芜丰的工地上去做工。谁知道他不争气呀。人家工地明确不准喝酒上工,他倒好,不仅喝,兜里还揣着一瓶,时不时掏出来嘬两口。你说人家工地怎么敢要他做,万一出什么事不得了。走投无路的陈有丰今年又荡回了北江,在那里他起码还能糊个口。 陈有登也没对他有什么指望,他想:大不了锦生自己来管,他短命的不来拖累孩子就行。至于学费方面,高中以前是不用交学费的,只用管伙食费。米自家种有,拿去换饭票就是。就只要一个菜钱。大不了自己去庆来老板那里多做点工,反正不会让他饿着。假如他成绩好,考得上高中,那他也会管。有和也跟他说过,锦生上高中的学费他来承担一半。 年仅十一岁的锦生比同龄人要成熟和忧郁。其实他心里一直知道,自己爸爸不作用,而自己是寄养在伯伯家里的。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表现出懂事、乖巧。锦生知道伯伯伯娘对自己的好,他只想好好地读书,将来报答他们的付出。 吃过饭,锦生就出门了。他要到学校里去午睡。 一回到教室,小睿就跑来锦生的座位,自豪地说:“锦生,你知道吗,我马上要去县里上学了。” “真的?” “真的。我妈说等这个学期上完,就给我转学到县城去。学校都找好了。” “哦……”。锦生有些伤心。他舍不得小睿。去年他们班就有好几个同学转到县城去读了,其中有一个还是他和小睿共同的好朋友。 唉,班里的学生越来越少了。 其实,不止他们班,其他班也有不少学生转学到城里去读的。 作为村里最热闹、最有活力的地方,羊山小学也在渐渐衰落。 还记得在最鼎盛的时候,羊山小学六个年级十二个班,共有六百名学生,而现在只剩四百名了。 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很多家长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他们明白只有读书才有可能改变孩子的命运。他们开始在意孩子的学习情况。很多家长动起了心思把孩子往城里送,因为听说城里的教学质量好。而且在城里上小学、初中,升县城重点高中的机会要大很多。一些家长便想方设法给孩子转学到县城,有的甚至租了房子在城里陪读。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因为现在的出生率低。年轻人都不愿意生孩子了。尽管距离全面放开二胎已经有一年半了,可反响并不大。现在的年轻人并不像前面的几辈人一样热衷于生孩子,很多人觉得有一个就够了,两个顶了天了。 当然,年轻人有他们的顾虑和烦恼。现在养个小孩可不容易。以前的小孩只要生出来就行,一家一串,像放牛一样随便,只要管吃饭就行。以数量取胜。这么多兄弟姐妹,以后有个什么事,帮忙的也多。 现在的父母考虑更多的是怎么将孩子培养成才。别人家的孩子去学跳舞、唱歌,自己孩子也不能落后,决不能输在起跑线! 你去什马、田中的镇上瞧一瞧,会发现不少教小孩舞蹈的培训室,还有教各种乐器和其他一些兴趣班。这都要钱啊! 还有,人家都开上了小汽车,你要不要买?要买就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努力搞钱。哪里有心思生孩子。 这几个方面让羊山小学走向衰退。不止羊山小学,很多村小的学生人数一年比一年少了,有一些村小甚至被合并到镇上,像柏林村小学,还有谭家英大姐所在的聂家山小学都关了,学生人数少,没有专门为这点孩子开一个学校的必要。孩子们都转到了镇上的小学读书,有校车接送。曾经欢声笑语的校园破败荒废了,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歪倒在一旁…… 这与城里上学难、上学贵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一个是有教育资源没学生,另一个是有学生,教育资源又跟不上,两个极端。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一年,人们从买车的浪潮里翻出来,又一跃跳进了另一个时代的浪潮——进城买房。 从一九七八年的土地相关法规调整算起,中国的房地产业已经伴随着改革开放历经了近四十年的风雨历程。 在改革开放前二十年的时间里,虽然中国的经济制度和意识形态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计划经济也逐步向市场经济过渡,但是人们对市场经济持怀疑态度,房地产市场的发展也停滞不前。 一九九八年,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于七月二十二日正式颁布了《关于进一步深化城镇住房制度改革,加快住房建设的通知》。至此,住房计划经济时代终结。房地产市场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时代。 自一九九八年启动房地产市场,之后的四五年间,房地产出现过热势头。二零零二年后,房地产宏观调控全面展开。 二零零八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为稳定经济增长、避免房地产市场下滑,政策开始转向刺激住房消费,推出信贷支持、增加保障房供应和税收减免政策,房价因此大涨。 二零一四年以后,中国经济进入新常态,在“稳增长”和“去库存”的政策诉求下,国家出台了四轮刺激政策。主要是放松限购限贷,加强信贷支持和税收减免。从二零一五年起,一二线城市的房价暴涨,三四线城市也出现稳步增长的势头。我国的房地产市场迎来了黄金时代。 眼看着房地产市场的大热,一天一个样的房价,人们的心纷纷躁动起来。城市居民先一步进入买房行列,走在买房大军的前列。而作为在城市里打拼了许多年的进城务工人员也紧随其后,加入了买房大军。这些人漂泊在外多年,深知在异地他乡的艰辛,他们想要返回故乡。可是回去种地是不现实的,在农村里没有收入,而且他们已经习惯了城市里的生活。可是在工作地城市买房是不可能的,一二线城市的房价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那么最佳选择就是回到户籍所在的城里买,相比之下,老家城里的房价要低得多。 另一方面,前面我们也说过了,现在很多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到城里读书,城市里的教育、医疗资源都远远好于农村,就业机会也大,所有的人都想往城里走。往城里走的第一步要做的是什么呢? 首要的当然是要解决住的问题。进城买房成为了人们当下最大的愿望。 看着突飞猛进的房价,人们义无反顾地跳进买房浪潮。生怕晚一步就没机会了。这一股浪潮不仅冲击着城市居民、外出务工人员,就连常年待在村里的人都知道了现在最有面子的事就是能在城里买上房,成为城里人。 此时,全国各地的房地产公司遍地开花,每个城市都在如火如荼地大搞建设,一排排、一栋栋的商品房、商业街、商业广场拔地而起。 庐市和芜丰也在这一两年内建起了很多的商品房,还规划了商业街。芜丰往什马镇的沿路,路两边显眼位置的民墙上都用蓝漆刷上了广告:“返乡置业就选丽天置业。丽天置业,给你家的感受。” 就连什马和田中的镇集周边都建起了一排排五六层的商品楼。这是一个属于商品房经济的时代。 人们谈论的话题再也不是车子了,车子已经变得再稀松平常不过了,现在人们聚在一块谈论的不是东家的孩子在市里买上了房,就是西家的孩子在县城买了楼。 老一辈的人突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用大半辈子建起来的楼房在年轻人的眼里一文不值!小辈们都表示村里的房子没用,要到城里去。城里才有好的教育、医疗资源,也只有城里才有就业机会。回村里能干嘛?什么也做不了!总不能回去种地吧?很多年轻人都表示,“村里的房子我们是不会要的。” 这让人多么地难以置信。世界变化太快了,快得都让人接受不过来。 凌晨一点的魔都上海,繁华的城市沉沉睡去了。白天里车水马龙的马路、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昏黄的路灯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弱光。 九月的魔都已经有一些秋风瑟瑟的感觉了,凉意袭人的秋风穿过无人的街道,一片片梧桐叶随风落下。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桂花的幽香,悠远、清香。 在城郊的一片安置小区,三十多栋的楼房此刻也全部陷入了睡眠,在这样漆黑寂静的夜晚,只有楼道里的灯发出慵懒的白光。 漆黑的楼房里,一束光从七楼一户人家的窗口折射出来。 从窗户里能看到一个略微发福的青年男人趴在桌前聚精会神地对着面前的电脑工作。 那是陈立生。 立生在百川门窗已经干了四个年头,整整三年有余。在公司,他已经是一名资深的门窗幕墙报价师,并且转向了设计方面。因为多年的门窗公司工作经历,让他有了大量的供应商资源,所有的品类他都有详细地跟过单,也知道哪些东西应该去哪采购。因此一些请不起设计师的小公司找他帮忙设计门窗方面的东西。还有小区里有人买了新房的,也会找他做门窗,他负责计算门窗的厚度和大小,其他的就包出去给同小区的门窗师傅做,他挣个差价。公司里的领导也知道他接外快的事,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是陈立生没有耽误工作,二是公司根本看不上这些小单,百川门窗接的工程都是大工程,对接的都是大的房地产公司。 立生刚刚接了一个小公司的单,人家让他设计一个幕墙,报价一千元。立生已经熬了两天晚上了,计划今天晚上做完。 陈立生一动不动地坐在电脑屏幕前,眼睛盯着电脑,双手不停地操作着鼠标、键盘。 直到两点一刻,他才长舒一口气,摘下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用力地揉了揉疲劳酸胀的眼睛——终于做好了。 这几年,陈立生为了一家人能过上好日子,一直努力地拼搏着。只要有外快的单都会接。凭着出色的工作能力,他每月能拿到八千元的工资,加上接的外快,还有杨美的工资,两个人一个月能挣一万五六。每天跑两个多小时去上班,早出晚归的。虽然辛苦,可陈立生觉得很踏实,家人健康平安,不再像之前一样为了几百几千元发愁,孩子想吃的东西能随便买,想玩的东西也能买的起,那自己辛苦点算什么。 可这些日子来,陈立生却开始不安焦虑起来。 正月小东来家里找他聚一聚的时候说他在庐市买了楼,并且劝说立生也早点买,越到后面房价越贵。当时立生没有怎么当回事,觉得自己暂时没有回来的打算。 然而到了三月,去给大女儿报名读幼儿班的立生了解到了另外一些情况。听说即使买够了五年社保,小孩可以在上海读小学、初中,然而高考却要回户籍地考。那样的话将很麻烦。一般,两地的学习材料会有所不同,相应的,出的试卷也不同。试卷一般是根据平时学习的内容来出题的,而你在异地上学,学的内容与所考内容不一致,这很影响孩子的考试成绩。所以立生和杨美考虑孩子要回去上学,起码初中是要转回去读的,不然到时候转换不过来。 他们想到要回老家市里买房,买了房子,他们就带孩子回去读书,并在老家市里工作。 最初,这也只是他和杨美的计划。他们的工资也是这后面两年才涨起来的,平时又要开支一些,加上今年夏天杨美又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总之,目前两人手里的钱还不多,不足以支付首付。他们打算等一两年,等手上攒多点钱再说。 可是就在前半个月,范同学也给立生打来了电话,他说他十一要回去买房,邀立生一块,还有另外一个同学,人多买有优惠。 立生因为不够首付的钱,还想推脱的。可是范同学告诉立生,“现在房价涨的厉害,一天一个价,越到后面越贵,别到时候挣的一点钱还不够涨的!” 立生听了,心里也确实着急起来。 是啊,整个房地产市场的大势是这样,今天不买,明天就又涨了。别真的像范同学说的那样,挣的一点钱还不够涨的多。 立生当即和杨美商量买房的事。其实立生和杨美也有关注房地产市场的动态,知道全国整体的走势是涨,可是不知道作为四线偏远城市的庐市也涨得这么厉害。两人一下慌了神。要买,钱不够,不买又怕涨。 “唉……” 忙完工作,躺到床上的陈立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天范同学又打电话给他,说又涨了,得赶紧回去把买房的事落实了。范同学说,就是借钱也要把首付先付了。他也是找亲戚朋友借了才够。 借?好开口找谁借…… 思来想去,立生和杨美还是硬着头皮决定把房子的事定下来。反正是要买的,他们怕房价涨得厉害,晚了更买不起。 立生找到姐姐月红,杨美找娘家,一共借了十万元。他们趁着国庆黄金周赶回了庐市,和范同学几人碰了头。 回到庐市转了一遍市里的房地产市场之后,立生很后悔正月没有听小东的,庐市的房价在这短短的九个月之内涨了整整一千元一方!原本小东买的那个小区只要五千元一方,现在涨到了六千,黄金周打完折也要五千八一方。 迫于房地产市场的形势,立生和范同学几人当即下了定金,定下了和小东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并很快办理了相关手续,交齐了首付。 就这样,陈立生在匆匆忙忙中也成了一名房奴。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时间的车轮无声无息地转到了二零一九年。所有的人都在为房子、车子而奔波忙碌。没买车子、房子的人心里攒着劲,誓要买上车子、房子,绝不能落在别人的后头。而已经买了的人呢,也不轻松,忙着还银行的贷款。总之,所有的人都为了眼前的生活而忙碌着,不敢停下来歇一歇脚。 春节一过,陈月红和张良就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了陵南市。他们还在开早点店,仍然每天凌晨三点多起来到店里准备,中午一点左右收拾好店里的卫生,再一起回到住房处。每日如此。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两人的心里越发着急和迷茫。 原本,按照陈月红和张良原先的计划,大女儿读小学的时候,他们一家就回老家生活。可是随着女儿上小学年龄的到来,他们却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方向。 为了应对女儿上小学一年级,去年年底,他们把南市那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一下。刚好张良有个在南市做装修的亲戚,便全权委托给他做了。张良的那个亲戚也痛快,说他会全程负责,不用他们操心,保准给他们做得妥妥当当的。 九月份开始装修,到十一分月份就全部搞好了。房子只做了个最简单的装修,另外还置办了一些最基本的家具。陈月红想着,趁过年回去住一段时间,算是入火。顺便考察考察南市的整体情况。 刚刚过去的春节假期,陈月红一家人没有回老家过年,他们就在南市过的春节。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初十,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陈月红和张良都在考虑:如果下半年回来,将做什么事来支撑一家人的开支? 他们在小区附近观察路边的店铺,又开车到远地方转悠了一遍又一遍,另外还在网上搜索了南市的招聘信息。发现,南市可能不适合他们……至少暂时是没有合适的方向。 一来,他们做的肠粉有很强的地域局限性,在南市是生存不下去的。二来,南市的工资只有两三千元,他们所能胜任的工作就是这样的工资标准。自己拿手的没市场,找工作工资又太低,别的生意又不懂,这令陈月红很迷茫。她像刚刚进入社会那时一样,举足无措。不同的是,此时她的肩膀上有了家庭的担子,要更加小心谨慎。 陈月红和张良毫无头绪地回到陵南市,他们原本计划是在今年四五月份把早餐店盘出去,刚好赶回去给女儿注册入学。 可是越到后面,两人越觉得心里没底。南市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城市,他们即将要带着一家老小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去讨生活,这令两人很不安。 万一在南市找不到事做怎么办? 虽然说回去之后能省下女儿的学费,每月的房租也不用交。可是如果没有收入,那一家人靠什么生活?一家人起码要吃喝吧,还有日常的一些开销,小女儿的奶粉、纸尿裤等等都要钱。他们的小女儿才刚满百天。 想到这些,陈月红和张良的心里就打鼓。 而早餐店的生意很稳定,一个月能有一万五六的净利润。暑假那两个月因为附近务工人员很多会把孩子接过来住,所以店里的生意要比平时好,暑假两个月店里的净利润能达到一万八左右。说实话,他们舍不得啊。 两人还想着把现在开着的白色轿车卖了,争取今年过年前换辆好点的车子呢。现在个个都讲要牌子货,身边的人很少是开国产车的,基本上都是十多万的合资车。国产车真的有点开不出门了。 如果贸然回去,那这事还不知道要搁置到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唉,到底是回去还是留下呢?” 每天中午一点,当陈月红和张良把早餐店的卫生搞完,骑着电动车在回家的路上,都免不了要讨论留下还是回家的问题。 两人坐着电动车走在非机动车道上,望着车水马龙的马路,心里很迷茫。 经过陈月红和张良反反复复的讨论,最终,他们决定让女儿在这里读完小学,先存点钱再说回去的话。真的,回去没有挣钱的活路也憋屈呀。光靠身上剩的那点钱,很快就会坐吃山空。 这样决定以后,两人便安下心来继续卖早餐。 接下来,他们要操心的便是孩子入学的问题。他们像千千万万带着孩子出来讨生活的人一样,为了孩子的学位而奔忙。 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到所在社区的新市民积分窗口填写申请。 从去年起,陵南市实行积分入学。即外来流动人员子女入读公办学校,以父母的积分排名来进行录取的一种方式。积分的项目由基础分:社保、房产、居住证、租房和加分项:学历、专利、职业资格、表彰奖励和特定公共服务岗位等等组成。 陈月红和张良都没有买过社保,之前的工作并没有提供买社保这项,他们自己也从来没有了解过。至于房产,我们知道的,他们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居住证倒是办过几年,居住证是十分一年,而且是要连续不断的才算。租房是五分一年,但前提是所租的房子是有登记备案的。而现实的情况是城中村的绝大部分出租房是没有登记备案的,陈月红租的房子也没有登记备案,即使他们在这里住了六年,也不能算积分。至于加分项,只有一个学历有点分,其他的项目不用提。陈月红和张良的学历都是高中,只能算父母一方的,那就是加二十分。居住证十分一年,最高累积一百二十分,他们办了四年,也就是四十分。加上学历的二十分,总共六十分。另外还有一项,在本市设立了个体商户满一年的积五分,这样算起来就是六十五分。 陈月红和张良都知道这点分数想上公立学校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他们还是提交了申请,万一呢。 实际上是没有万一的。公立学校的学位远远低于今年要入学的孩子人数。虽然他们提交了资料,名单里显然没有他们。 这是结果是他们预想到的。陵南市有几百万的外来人口,随迁子女人数也是一个很庞大的数字。即使陵南市在努力地平衡这些随迁子女的入学问题,不过公办的学位始终是很紧张的。随迁子女要想在陵南上学,要不就是父母在这里买了房,并把户口迁了过来;要不就交够社保年限,没有别的办法。再不然就只能去民办学校。民办学校的教学质量普遍低下,且学费高昂。入读民办学校的孩子一般都是父母在这周边做点小生意,或者学历不高,做着没有五险一金的工作,总之,基本上都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谁都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到民办学校读书,可是没办法,他们不够资格读公办。 公立学校进不了,陈月红和张良已经做好了花高价读民办学校的打算。 到了五月中旬,中小学公开网上注册报名。 报名那天,一结束早餐生意,张良便火急火燎地骑着电动车载着陈月红跑回了家。两人饭都来不及吃,守在电脑前填写资料。资料填好了,系统却因为进入的人太多而崩溃了,系统一直显示“在加载中”,看着一直转不停的小菊花,陈月红的心也跟着转啊转。她心里很担心,万一一直登录不上,怕会耽误孩子入学。 她和张良轮流试了一下午,资料输了一遍又一遍,又无效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晚上将近十二点,才完成注册。 接下来就是耐心地等待录取结果了。 陈月红想,公办学校的学位紧张这可以理解,要交高学费的民办学校总有学位吧。她现在担心的是摇到的学校离现在住的地方太远了。网上报名采取的是摇号录取方式,家长可以在居住证所在的区域选取三所志愿学校。他们的住房附近倒是有一所民办小学——向阳学校。不过就是怕摇不上这所学校的号。陈月红想:万一摇到的学校太远了,就只能是让孩子坐校车,要不就是搬到学校附近去住。这两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坐校车不方便,东西太多了,也不好搬家。她心里祈祷,最好是能被向阳学校录取上,那样女儿既不用坐校车,他们也不用搬家。 就在陈月红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第一批录取结果出来了。 没有女儿的名字。第一第二第三志愿都没有摇到号! 这是她没有预想到的。按理说应该有学位的呀。 她心里十分不安,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第二次补录了。他们重新又提交了一份资料,等待第二轮摇号。 等待的过程非常漫长,短短的三天时间,在陈月红这里比三年还要长。她的心一直七上八下的,没个安定。 不幸的是,第二次补录仍然没有被摇上号! 陈月红和张良彻底慌了,这要怎么办?难道要把女儿送回去读书? 两人都舍不得孩子回去。可是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办。 陈月红一天到晚都在发愁,为女儿读书的事烦恼着。 下午四点,她无精打采地去托管所接女儿放学,女儿说想和同学在托儿所内的滑滑梯上玩一会儿,陈月红便坐在旁边的矮凳子上看着女儿玩耍。虽然对着女儿她的脸是笑着的,可是心里却十分的烦恼。怕女儿没有学可上……这一时半会的,店铺要盘出去也不容易…… 就在陈月红心烦意乱的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时候,她偶然间听到托儿所的刘园长在同别的学生家长说她认识向阳学校的老师。陈月红一下动了心思,要不找她帮帮忙? 她听说学位也是可以走关系的。给点钱,说不定就有了。 但是她也知道,这忙是不会白帮的。 经历了一番思想斗争之后,一向不屑于走后门的陈月红为了孩子能有学上,不得不放下脸面。她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的走到几米远的园长办公室。刘园长正在办公桌前整理资料,看到她进来了,礼貌性地问候到,“一一家长,有什么事吗?” 陈月红用一种近乎卑躬屈膝的态度,说出了自己的遭遇和请求。 刘园长同情地说,“这样啊。那我帮你问问,可不可以到学校补录。但是,你知道的,人家不会免费帮忙,要是能补录上,可能要收点手续费。” 陈月红连忙感恩戴德地谢了又谢,“好的,好的,没问题,应该的。” 陈月红又看到了一点希望,心里稍微宽松了一些。 回到家,她把这事和张良说了,张良说:“要是能让孩子读上书,出点钱就出点钱吧。不然没有别的办法呀。” 唉,真的难啊! 回家,挣不到钱;留下来,小孩读书又是个大问题…… 陈月红在忐忑不安中,等来的是刘园长爱莫能助的消息。她说今年是教育局统一摇号,学校不能私自放学位的。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月红犹如被当头棒喝,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女儿在这里读上书。 不过当天下午她又得到了一个好消息。系统显示:第二轮补录结果明确之后,家长可以到就近的学校咨询补录情况。 这就证明还有机会? 陈月红和张良激动又不安。激动的是女儿还有机会能在这里上学,不安的是怕到学校咨询了也是白费功夫。 由于已经到了学校办公人员的下班时间,陈月红和张良决定明天一早就去学校。 第二天,他们破天荒地没有去店里开工。七点过一点,他们就骑着电动车到了向阳学校的门口。 这是一所九年一贯制的私立学校,学校的规模虽然不大,又处于村里比较偏僻的位置,可不要小瞧了这所学校。这所占地面积只有什马中学大的、略显破旧的学校有三栋教学楼,共六十三个班,两千多名学生。由于场地有限,校内的活动场地比较小,除了操场稍微大一点,基本上没有别的活动场地。 今天是周末,学生们不用上学。此时的校门口围了不少打扮朴素的中年人,有几位还穿着送外卖的工衣。人们的脸上带着焦急,不安地东张西望着。显然,这些人和陈月红一样,是来给自己没有被摇上号的孩子补录来了。这些人中有的是在菜市场卖菜的,有的像陈月红一样做餐饮,还有的在附近上班。总之,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人。 看来,底层人们的苦与痛都是相通的。 在这一轮补录中,他们的女儿终于被录取上了,终于有学可上了! 这太不容易了! 九月一号,女儿背上了小书包,走进了向阳学校,成为了一名小学一年级的学生。 小学一年级的学费是六千四百元一学期,家校通卡六十元,校服五套:两套夏装,两套秋装和一套冬装,总共六百元。在学校吃中餐,一学期一千四百元。昨天一次性交了八千四百六十元,近万元啊! 加油干吧,过不了几个月,又该交下学期的学费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距离陈立生匆匆忙忙买房已经过去两年了。在这两年里,陈立生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原本,他在庐市买房就是被赶鸭子上架,当时因为身边的朋友、同学都在劝说他,加上当时确实怕房价大涨,怕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因此,他在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的情况下就匆匆忙忙做了决定。 可是这两年来的经历,使陈立生心里渐渐有了别的想法。原本,他是想着以后回老家发展的。可是他从多方打听,并且实地探访过,庐市并没有与他现在的工作对口的工作。换句话说,他在庐市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庐市目前还没有智能门窗相关的公司。可是陈立生已经在这个行业做了七八年了,叫他贸然换到别的行业,从头做起,那似乎有点为难。毕竟人到了中年,有家有口,不像刚出社会那时一样有无畏的冲劲。 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因此他换了一个思路。既然现在的公司做习惯了,那不如就一直在里边做,他和杨美都在里头做得好好的。两个孩子读书的问题现在暂时没有,因为他和杨美都有公司买的社保,并且够了年限,可以一直读公立学校直至初中毕业。因为是公立学校,一个学期包中餐费也只需要两千五百元,比家里贵不了多少。至于高中和大学嘛,因为不是义务教育,家里和上海都不会便宜。 陈立生计划把庐市的房子卖了,在上海买房。他和杨美打算就在上海定居。两人在上海工作了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陈立生是这样想的:上海毕竟是国际化大都市,而庐市是四线小城市,就业机会和各种资源、公共设施等都不能和上海相提并论。立生想,他和杨美辛苦点,咬咬牙把家安在上海。那以后他们的孩子就会容易很多,做父母的不努力,孩子到时候又得遭一回罪,他永远记得刚来上海那时候吃不饱饭的日子,那时候是真的苦啊……虽然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孩子想吃什么,想去哪里玩,都可以满足,但是他忘不了那些艰难的日子。他想要更加努力,为了将来的生活,为了孩子。陈立生算过了,他和杨美两个人的工资,加上挣的外快,一个月有将近两万元,现在他们身上没有贷款,车贷在上半年已经还清了。只要房子的首付解决了,还贷是不成问题的。 杨美的想法和立生是一致的。她也认为该在上海买房,毕竟她和立生在看得见的十年里是一定会待在上海工作的。如果在这里买了房,那将省下一大笔房租,而且两个孩子读高中也会方便很多。 立生和杨美这样商定以后,便马上趁中秋节回了一趟庐市。庐市这些年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区,可是整体还是落后、冷清的。很多返乡置业人员买了房子之后,仍然回到原先的工作地工作。毕竟庐市的工资是很偏低的。 小东和范同学的房子虽然已经在去年年底装修好了,不过两家都没人在新房里住。小东长期待在芜丰县城,范同学还在bj上班。而立生自己的房子则还没装修,所以立生和杨美到了庐市还是得住旅馆。 两人到庐市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在自己买房的小区附近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饭店吃饭。说实在的,庐市的工资低,不过消费水平也相对低很多。两人点了三菜一汤,结账才一百出头。这在上海不得三百出头?而且份量比这个要少的多。口味嘛,都差不多,都是调味料的味道。 吃过饭,两人又开车到附近找了一家宾馆,开了一间房间睡觉。他们现在可没有心思到街上去闲逛,况且也没什么好逛的,到处黑灯瞎火,冷冷清清的。 第二天,立生和杨美在宾馆楼下吃了早餐,就赶往附近的房屋中介公司。他们准备把房子交给中介转卖出去。 来到房屋中介公司,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听说他们是要卖房子,工作人员立马跟着两人到他们的房子处去实地看了房子。这是个规模挺大的小区,小区的环境、绿化、公共设施等方面都做得挺好,小区大门处也做的很气派,有喷泉,有假山。小区总共分三期,立生他们的房子是二期的。房子的户型各方面都还不错。那个年轻的中介对这个房子赞不绝口,他说应该是不愁卖的,现在庐市的房价还在涨,好一点的地段都快上万了。就这小区也能卖到七八千一方,新房还没有。 立生和杨美心里挺欢喜,当初买房还是不亏的。按七千算,他们也有的赚。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卖出去。最好是越快越好,上海的房价还在飞涨,早一天买就挣一天的差价。 立生和杨美在房屋中介公司办妥了委托手续,也留了一个钥匙给中介。然后又紧赶慢赶回到了上海。 中秋假加调休总共有三天,立生和杨美回到上海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了。 家里只有谭家英带着两个孩子在。陈有和上夜班,要到明天早上八点才能回来,这会儿正在值班室值班呢。说起来陈有和已经在现在这家物业公司当了四年的保安了。这是陈有和做过的最长久的一份工作。陈有和现在安心落意地当着他的保安,每天努力地工作。为了每天多三十元钱,他每天夜班还去小区的垃圾堆做垃圾分类工作。谭家英每天也忙碌得很,除了煮饭、接送两个孙儿,其他的时间她都窝在出租房里做手工活,一天也能做个三五十元,补贴补贴家用还是可以的。平时接了孩子放学,孩子闹着要吃东西,总不能不买吧?又不能什么都朝儿子儿媳伸手,做手工结的钱这时候就派得上用场了。其实家里的家用她也没有多朝儿子儿媳要,儿子儿媳交了房租水电,她每月从有和的工资里拿两千元钱出来做生活费。立生和杨美大部分的时间在公司吃饭,两个孩子周一到周五又在学校里,家里就她同有和两个人,吃得简单点,用不了多少钱。周末儿子儿媳,孩子们都在的时候才会加餐。 立生和杨美进门的时候,两个孩子还在客厅的垫子上玩耍。谭家英坐在客厅的灯下做今天的手工——剪衣服的线头。因为两个孩子放假在家,白天闹着要出去玩,谭家英白天骑电动车带两个孩子到附近的商场玩了半天,耽误了功夫。这些货说好明天交的,因此她晚上得赶着做出来。还别说,谭家英做手工一个月还能结个千把块钱呢,这比在村里强不知多少。有登给庆来的油茶林铲草,风吹日晒不说,从早上八点干到天黑,一天也才四十元钱。家里的钱难挣啊。而谭家英做手工是没有时间规定的,有空就做,没空可以不做。又是拿回家做的,不会耽误照顾家里。羊山也有手工活做,不过单价低得可怜。谭家英做过,一动不动地做一天也也做不到十块钱。哪能与这里相比。谭家英在上海待习惯了,觉得这里也挺不错。孩子们都在这里,有和又找到了稳定的事做,她自己也能利用闲暇的时间挣点外快。挺好的。 谭家英甚至都不想回羊山了。年年回去搞两天的卫生,住不到半个月就又要走了,走之前还得做一次卫生。回去光做卫生了,啥也干不成。 家里也不好玩了,一些年轻人在城里买了房,搬到城里去了,羊山过年是越来越不热闹了。 对于立生和杨美打算在上海买房的想法,谭家英和陈有和都没意见。他们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他们不干涉。谭家英想过了,等两个孙儿大了,她和有和也老了,他们就回羊山住,地里种点菜,养点家禽,在村里过几年自在日子。 两个孩子见到立生和杨美,一下扑了过去。 “爸爸妈妈!” 立生和杨美一人抱起一个孩子,亲昵地问到:“这几天在家乖不乖啊?” “乖。”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立生和杨美抱着孩子在玩乐,谭家英问,“还没吃饭吧?我去下点面条。” 立生说,“没呢。” 当妈的便去厨房忙活了。 吃过面条,已经是深夜了。一家人纷纷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杨美和两个孩子还在睡觉,陈立生没有睡懒觉,早早起床出门了。他出门的时候刚好他爸陈有和下夜班回家,父子俩打了个招呼,便各忙各的去了。 陈立生今天要去图书馆借点学习材料,他报名了成人本科考试,已经在网上注册报名了,并且通过了现场验证。就等着即将到来的考试。夫妻双方都是本科的,在上海积分入户比较容易,立生是在为两个孩子以后落户上海作准备。今年以来他都在为这场考试而努力着。 十月,房屋中介传来了好消息,一个小伙子要买他的房子,已经交了一万元定金了,让陈立生回去办手续。 听到这个消息的陈立生很高兴,房子的事终于有着落了。由于房产证上是他和杨美两人的名字,两人马上向公司请了假,并马不停蹄地开车赶在了第二天的中午回到了庐市。一到庐市,他们便直奔房屋中介公司。 此时,中介和买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买房的是一个二十多接近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同行的还有他的父母。听中介说这个小伙赶着在年底结婚,女方要求城里有新房才结,小伙和家人才着急忙慌地买房。可是新开的楼盘大多是预售,来不及,这才想着买二手房。他们见立生的房子还没装修入住过,价格也合适,便决定买了。 在中介的周旋下,立生和杨美很快把各项手续都办妥了,房子过户到了买家名下,买家办理了贷款,并将余款打到了立生的账上。 庐市的房子现在与立生没有一点关系了,他心里没有留恋,只想快马加鞭回到上海,把那里的住房问题解决。 一回到上海,立生和杨美天天开车到处去看房子。他们以现在住房的地方为圆心,从南到北,从西到东,跑遍了周围的楼盘。当然,他们看的都是一些偏远的老旧楼房,上海好一点的地段房价都是十万起步,那些地方他们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他们看的都是各个镇上的二手房,地段肯定不够好,还有一定的房龄。不过胜在便宜,两三万一方,还能接受。 经过一个月的来回比较,立生和杨美终于定下来了,是隔壁青风镇上的一套小三房,在一个老小区,位置不算好,也还不错。房子有十来年的房龄,屋内有些旧了。不过这都没关系,到手之后还要装修的,到时候会焕然一新。 关键是房主出价合理。房子近九十个方,总价两百一十万,等于一个方才划两万出点头,这在上海来说是很划算的了。房主因为在别的地方置办了新的房产,想快点变现,因此才给出这么一个公道的价格。 看着户型这么好,价格又公道的房子,立生和杨美不想错过。 可是房子的首付款他们现在拿不出来。房子首付要给三成,也就是要交七十万元,还有其他一些契税、印花税、房屋维修基金等等,七七八八加在一起,前期总共要交将近七十五万元。这是一笔巨大的款项。他们一时半会拿不出来,可是房子不等人,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合适的房子,晚了就要被别人买走了。两人刚刚卖了庐市的房子,除去银行的贷款,手上还有五十五万元,这与七十五万元还相差甚远。立生和杨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该去哪里找齐这二十万元的缺口呢? 借是没地方借了,立生他姐也有两个孩子要养,又刚换了车。杨美的娘家呢,也不好再开口。杨美的弟弟刚刚结婚,再说之前借的才还上呢,怎么好意思再开口。 立生和杨美想到了第三方过桥,房屋中介给他们介绍了一家担保公司,立生找担保公司借了二十万元,期限是三个月,手续费四千。有了这二十万,房子的首付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房子很快过户到了立生的名下,立生把房子抵押在了银行,把房子尾款给了卖家,然后又到银行做了一个装修贷,贷出来的钱还上了找担保公司过桥的那二十万,剩下的计划开了年就把房子装修了。 现在陈立生感觉身上有千斤的担子,得更加努力挣钱才行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节。 明媚的冬日暖阳里,如织的汽车行驶在平坦的高速公路上。每辆车子都被塞得满满当当,这其中有车上人的行李,有给家人的礼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甜蜜、开心的笑容。 忙碌了一整年,终于能回家放松放松,能见到日思夜想的故乡和故乡的亲人,这怎么能让人不激动? 车子载着一颗颗迫切回家的心,欢快地朝远方驶去。 在这滚滚的车流里,一辆黑色的奥迪中型suv车里,张良穿一件黑色毛衣,坐在驾驶位聚精会神地开车。后排的陈月红右手抱着不满一岁的女儿,空出左手给靠在她左边安全座椅上睡觉的大女儿盖一条小毯子。他们一家早上五点就出发了,孩子刚开始好奇地望着窗外的景物看了老半天,这会儿累了,便睡了。车里开了空调,温度很舒适,陈月红和孩子们都把厚重的外套脱了,挂在椅背上。 在一个多月前,陈月红和张良还是狠了狠心,咬牙把车子给换了。原先那辆白色的小轿车也开了五年有余,雨刮坏了,换了新的也不好用。空调也修过两回,另外在之前一次回羊山过年的时候,在去田中镇的路上被人追了尾,后边车尾盖也换过了,总之使用感不好。最主要的是过年回去不好看,人家个个开的是十几万的合资车,就自己一个开国产车,不好意思开出去呀。 唉,人始终是有攀比心的。周围的人开的车子比自己好,说实话,陈月红会觉得没脸面,不好意思见人。日子不要求多好,起码要跟得上别人吧。现在这年头,个个一年到头在外头,你过得好不好别人不见得知道,但是你开了一辆好一点的车子回去,别人便会觉得你在外头也许过得好,不敢轻看你。开好点的车,家里人也有面子不是?所以换车是有必要的。再说随着两个孩子的渐渐长大,小轿车还是挤了点。 陈月红最开始想着换一辆十来万的车子,跟上大部队就行,后来一想,干脆一步到位,换个好点的。正经话,钱是他们两口子辛辛苦苦挣来的,也该享受享受。难道他们就该什么都用比别人差的?劳动人们就该老老实实吃苦受穷,穿最便宜的衣服,用最差的东西?不是的,在能力范围内,他们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 车子是按揭买的,首付付了一部分,另外在银行贷了二十五万,分五年还清,每月还贷五千。按现在的收入来说,还贷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他们想过了,不趁现在还年轻拼一拼,等再过几年,拼不动了,两个孩子又上学,正是要用钱,那就更没可能了。所以,最后他们还是咬咬牙买了这款车。原先的白色轿车通过二手车平台卖了出去,卖了三万元。 今天是农历的腊月二十五,陈月红一家人要赶回羊山参加明天金生的婚礼。 金生终于赶在三十岁大关前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伴侣。这是一件大好事! 去年金生还完了车贷,并用这些年攒下的五万块钱与之前一起在北江做事的一个朋友合伙在庐市开了一家快递站。快递站不大,总共三个人做,金生和朋友吴海负责送快递,吴海的老婆则守在店里入单,顺便收收件。刚开始两个月没什么钱挣,后来才慢慢生意好了起来,金生和朋友吴海每人一个月能分四千块钱左右,吴海的老婆是拿固定工资的,一个月两千五百元。这个工资在庐市来说还是不错的,当然,金生和吴海也的确辛苦,天天在外边风吹日晒。不管刮风下雨,无时无刻不是在送件的路上。 金生在庐市安安稳稳地做了一年,他计划如果做得好,到时候扩大规模,请人帮自己送。只是他老大难的成家问题一直搁置着,他爸妈整天为他的婚事操心,这他也知道。他安慰两老,“缘分来了自然就会有的,不要太着急了,急坏了身体。” 其实他自己也担心,怕真的找不上媳妇,像叔叔一样打一辈子光棍,那是多么丢脸的一件事。可是没办法呀,他一直遇不上他的缘分。之前相亲都一直没成功,现在就更不可能了。本身他年纪渐渐大了,接近三十岁更加不好说媒。另外一个,现在一些人家要求男方在城里有房,这个要求金生显然达不上。还有动辄十万,十几万的彩礼,这一般人谁拿的出来?我们知道的,丹红小时候的玩伴,贤世那个捡来的女子——冬梅,就要价十五万的彩礼。说是她还有一个哥哥没有成家,要给哥哥买车相亲。当然,这要求肯定是贤世两口子提出来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嫁出去之后过好过不好都不会很在意。 今年年初,吴海的老婆怀上了二胎,身体不是很舒服,经常不能来店里干活。刚好吴海有一个妹妹叫小珠,就在庐市上班。小珠听说嫂子不舒服,哥哥的快递点又经常忙不过来,她便经常到哥哥这里来帮忙。小珠比金生小六岁,她像很多那个年纪的农村女孩一样,初中没毕业就出门打工了,之前在芜丰县城的超市做售货员,现在在庐市的一家超市做同样的工作。家里给她介绍了很多门亲事,不过她都没答应,她不想同一个陌生人结为夫妻,也不想那么早就结婚生子。小珠单纯、善良又勤劳,金生踏实淳朴,两个都是好后生。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两颗年轻的心慢慢靠在了一起。小珠的爸妈原本不同意的,他们想找一个家庭条件好点的女婿。还是吴海帮忙说服他的父母,这才成了这桩好事。 听说金生要结婚,陈月红真心地为这个弟弟高兴。这不,她和张良昨天结束营业,就准备着往家里赶。今天天没亮就出发了。 到了大约中午十一点,大女儿说饿了,也想上厕所。陈月红便让张良到下一个服务区停下休息。正好张良也有些疲劳了,他连续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有些犯困了。 现在距离下一个服务区只剩十来公里了,很快,张良就开着车子拐到了服务区的入口。这时候的服务区入口已经排起了队。现如今,很多的家庭都开上了小汽车,人们出行都选择自驾。每年的腊月初十左右,高速公路便会迎来一年一度最为繁忙的时段。路上的服务区也越修越多,自驾也方便许多了。这不年底了,人们纷纷赶在这最后几天回老家与家人团聚。一路上都不是很顺畅,时不时遇到堵车。 张良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把车子挪进了服务区,此时的服务区里已经停满了私家车。一群一伙的人或蹲或站在服务区的大厅门口大口地吃着食物,手里的食物虽然简单,可人们的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那是即将与两人团聚的甜蜜的笑。 还有不少人直接站在车旁边吃。服务区内的餐厅、便利店等都是人头攒动。卫生间就更不要说了,已经排起了长龙。 停好车后,张良先带着大女儿去上厕所。陈月红在车里给小女儿喝奶粉,换尿片。等她做完这些,张良也带着大女儿买了吃的回来了。服务区的东西卖的比较贵,一份炒米粉要十五元,这在他们自己店里只要五元,太贵了!因此张良只给孩子买了一根六元的烤肠,和一小碗牛杂。陈月红和张良两人吃自带的,他们用保温桶带了饭菜,饿了随时可以吃。 吃过了东西,陈月红抱着小的,领着大的到服务区的健身区去玩了,让张良在车里眯一会儿。 大约半个小时,他们一家人又重新出发了。车子在滚滚的车流里疾速前进,两个孩子很快睡着了,陈月红怀里抱着小女儿,也昏昏欲睡起来。 下午三点左右,车子就进入了芜丰的地界。芜丰到羊山这一段多山,一路上足足有十三个隧道。车子很快就钻进了一个长长的隧道,随着车子慢慢驶入隧道,车内的光线一下就暗了下来。仿佛一秒钟从白天到了黑夜一样。车内导航提示本隧道长十公里。 看着车外忽然暗下来,原本靠在座位上的大女儿一下坐直身子,将小小的脸帖在车玻璃上,好奇地盯着外边看。 看了一会儿,女儿转过头,好奇地问陈月红,“妈妈,隧道是什么?” 陈月红怜爱地看着女儿,笑着说:“隧道啊,就是山的肚子。我们正从大山的肚子里穿过呢。” “哇,山的肚子这么大呀!”女儿惊奇地说到。 此时车子终于从长长的隧道驶了出来,天一下又亮了,有点刺眼。但是没几分钟,车子马上又驶入了另一条隧道。天再一次变暗了。 女儿惊奇地盯着窗外的变化,感叹到:“哇,好多的隧道啊!” 陈月红自豪地告诉女儿,“是啊,过了十三个隧道之后,就到了外婆家,也是妈妈的故乡、老家。” 自豪? 对的,就是自豪。 尽管对于外人来讲,羊山不过是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可是对于陈月红、对于所有的羊山儿女来说,羊山就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这里有他(她)们的童年记忆、有牵挂的亲人,是生养他(她)们的地方。不管任何人问起,他(她)们都会自豪地讲起羊山的一切。 女儿看着陈月红那焕发光彩的眼睛,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讲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她很好奇,稚声稚气地问:“老家?故乡是什么?我们的老家不是在陵南吗?” 故乡? 故乡是根。是漂泊在外的游子心里最牵挂而又回不去的地方。 陈月红悲伤地想到,她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将不会有故乡这个概念…… 虽然她曾经因为一些事想要远离羊山,可是到了中年以后,越发的想念曾经那些穷困的日子,想念小时候的玩伴,羊山的一草一木…… 以至于当羊山真的近在眼前时,她的心里竟然颤抖起来,像被电击了一样。她直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大约半个小时,车子就下了高速。高速出口在田中镇附近,接近窑下。 下了高速就是田中通往什马的乡道。平坦宽敞的水泥马路上时不时跑过一辆小汽车。路两边的格局已经完全变了,陈月红努力想找到一些曾经的蛛丝马迹,可这是徒劳的。芜丰、田中、什马一年变一个样,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要不是有导航,估计要走错路。 只见马路两边的村庄建起了一栋栋四五层的漂亮小洋楼。尖尖的屋顶,气派的欧式大门。门前的马口里一边立一根大大的石柱。楼房的外墙贴上了漂亮的瓷砖。很多房子的门前还停了一辆汽车,牌照来自五湖四海。家家户户大门敞开,主人家正进进出出忙着打扫卫生。一派繁荣的样子。不时还有孩子跑进跑出。 可是陈月红知道,这些都是假象。过了年,这些房子又将大门紧锁,变成一个个漂亮的空壳。 她的心里感觉有些悲伤,家里有这么气派的房子却住不上,个个背井离乡,跑到外头去租那些破烂房子栖身。唉,人啊。身不由己…… 过了河下村就到了邹坊村,令陈月红惊奇的是,路边那蓬细竹子竟然还在。 车子再往前行驶一两里路就到了新店子。 新店子也已经完全变了。马路两旁是一栋紧挨着一栋的气派楼房。路边还停了几辆小汽车。 往羊山村转弯的那两户人家大门敞开,门口围了一伙中年男人在说说笑笑,屋内还有一张麻将桌。不过麻将桌上是空的。这是两家小卖店。 在小卖店的对面空地上卧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上刻了三个红色的大字:羊山村。 一拐过新店子,就到了光明大队的田地。此时马路两边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路基下栽的一排小树苗也只剩一根光杆子。羊山已经近在眼前了,陈月红能清楚地看见了勺子岩的脑袋了。 下了光明大队的石桥,在离村口大约几十米的地方,一座气派的牌坊立在马路上。两根又粗又高的石柱子分别扎在马路的两边。灰白的柱子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柱子托举着一块与马路同宽的大理石牌匾,飞翘的脊梁,上面同样是图案精美的雕刻画,还上了五彩的颜色。在牌匾的正中间,雕刻着几个黑色的大字:千年古村——羊山村。 这一两年,芜丰的很多村子兴在村口立牌坊。像我们刚刚经过的温坊村、河下等等稍微大一点的村堂都在村口立上了这样气派的牌坊。像是立在这里给远游的孩子指路似的。 做牌坊的钱是由村民集资的,按人家算,一口人出两百、三百这样。 不仅这样,人们还热衷于建祠堂。你瞧,光羊山村就建了五座祠堂,一座是原先的老祠堂,另外四座是四个大队单独分开来修的。每座祠堂都修建得十分气派,用雕梁画栋来形容都不为过,高高的厚重的朱红色的大门,大门内一个宽敞的天井,进门的左右两边的墙上镶嵌的是黑色的大理石片,上面刻满了字。那是按辈分刻的大队里的人名。祠堂整体走的就是一个气派、庄严路线,所以样样都是用的最好的,据说建一座祠堂就用了一百万。当然,这钱也是队里的人来分摊,一个人头两千。 这里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相互之间攀比。村与村之间比,大队与大队之间比。眼见着别的村子修起了大祠堂,自己村也要有。其实小辈们觉得没必要建这么多祠堂。这些年光建祠堂出人头费一家就出了两三万。经济上确实感觉有压力。另外一个,已经有一个祠堂了,再建多几个便没有了意义。祠堂祠堂,本身就是一个村的凝聚力。分成了四五个之后,那不是表示这个村四分五裂吗? 可是一些长辈认为年轻人个个往外跑,建个祠堂,把名字刻上,证明你的根在这里。 这样说来,这好像也无可厚非。就这样,羊山村在这一两年内齐刷刷建起了四座气派的祠堂。 第一百一十八章 腊月二十六这天,陈有登的屋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有山老婆、有民老婆、谦世叔的两个儿媳等十几个同族里的妇女一大早就冒着严寒来帮忙了。她们在一楼的厅堂里忙着切菜、切肉。 丹红和月红等几个女子蹲在门口的地上择芹菜、洗香菇、剥马蹄。 陈有丰和大角、小角两兄弟正从别家搬来了几套桌椅,摆在有登的马口里。 家英、丛莲以及丛莲的娘家嫂子几人一起在灶房里忙着做菜。锦生乖巧地在灶下烧火。 二楼的厅里也挤满了人。金生的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几家人一早上就来了。十几个大人正拉扯着七八个孩子在二楼厅堂里烤火,孩子们围在旁边看电视。 有登的这个客厅已经重新装修过了。为了金生结婚,有登从什马买来了一台50寸的液晶电视摆在二楼的客厅里,另外买了一张崭新气派的四方桌来摆放电视。还买了一个电烤火炉。原本他家一直用的是灶里烧剩的柴碳烤火,有登两口子舍不得电。不过为了儿子结婚体面一点,也为了儿媳进门能瞧上这个家,有登一咬牙,买了两个电烤火炉。 除了这些,有登还把金生的房间好好装修了一遍。他请人在进门的一道墙上打了一排的衣柜,款式是当下最流行的。还买了一套梳妆柜组合家具。另外还加装了窗帘,还置办了一张崭新的席梦思床。 可以说,为了给儿子结婚,有登几乎挖空了心思。 有登从一早上就在屋子里巡来巡去。一会儿到灶房里问问丛莲准备得怎么样了;一会儿到二楼招呼丛莲娘家的亲戚;一会儿又到门口张望,看看迎亲的队伍回来没有。金生、立生、张良、小郑、有和等十几个人开车去接亲了。 陆陆续续有亲朋好友来到门口送贺礼,有登一一笑着把人迎进门,并请到屋里坐下吃酒。期间,陈有登的脸上一直挂着舒心的笑,他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是啊,金生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压在他心里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他还有什么不快活的呢? 金生的婚事有了着落。丹红两口子又凭借多年的努力,终于也买上了小汽车,并且计划在什马镇上买一套商品房。桃花也在今年下半年进入东村乡小学当了代课老师。她现在正在积极准备考编的事,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就能成为一名端着铁饭碗的国家教师。 还有我们的锦生。锦生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进入什马中学后年年得奖。他现在读初三,按他现在的成绩,很有可能考进县重点高中。 虽然弟弟有丰仍旧过得半死不活,不过终归比之前好了。可能是看到儿子的学习成绩好,陈有丰有了一些动力,他今年竟然到高速路服务区扫地去了。陈有登早几年就叫他去服务区做,虽然工资低点,但是包吃呀,好歹能糊住一张嘴。可陈有丰嫌扫地丢脸,一直也不肯去,年年还是只管到北江去荡一圈,别说挣钱回来,就是车费有时都要借。有登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他今年不知怎的,还在服务区安安心心做了一整年。今年陈有丰不止糊住了他自己一张嘴,还有点钱剩。这不,前几天还给锦生买了一部单车,说是方便孩子周末放学回家。 所有的这些都让有登感觉舒心。苦了一辈子的有登终于把日子过顺畅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临近中午的时候,接亲队伍回来了。有登的屋里顿时锣鼓喧天,张罗着吃新人饭。 这一年的春节,羊山村显得格外冷清。 除夕夜,庆来屋里仍然放了很久的烟花,陆陆续续也有其他一些人家放。可是喧闹的烟花过后,是更加冷清的夜空。村里有不少年轻人在市里、县里安了家,没回来过春节。 大年初一,一些人家也门窗紧闭,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孩子少了好多。学凯家那栋惹眼的红色小洋楼也死气沉沉的。学凯的儿子在县里买了房,去年学凯没了之后,他老婆春娇便搬去了城里和儿子一起住,顺便帮忙带孙子。她们一家人都没有回来过年,只有气派的小洋楼孤零零地守在老地方。巷子里再也听不到春娇那大嗓门吆喝了。 学凯隔壁的那栋欧式小洋楼便是学友的,气派的三层小楼,大门口用瓷砖水泥做成一个圆形的马口,朱红色的双开欧式大门两边一边立一根大石柱,很是气派。从学友这里往村小学的这一路都是类似的小洋楼,大家都富起来了,楼房一个比一个修得漂亮。漂亮的房子却显得有些冷冷清清。学友屋里只有他两口子在,学友的儿子小洋去年在工作的城市安了家,今年一家三口都没回来,说是要在新家暖屋子,晚几天回来。学友对面的那家就更不要说,他家两兄弟已经两三年没回来了,听说也在外边买了房,户口都迁出去了…… 不止这里,就连大队那一片,祠堂里,菜市场,到处的人都肉眼可见地少了。 唉,羊山第一大村的热闹已经不复存在了…… 年初二,是一年一度走娘家的日子。往年的这一天,谭家英要早早准备吃食迎接侄女侄女婿以及她们的孩子到来,这一天,谭家英将会很忙。可是今天谭家英等到吃中午饭也没等到人,只有丹红两口子带着三个孩子来坐了一会儿。大哥有财的四个女子都没来。他的大女子大英今年没回家过年,为了给两个儿子攒学费,大英两口子留在厂里过年,过年七天不仅有三倍工资,还能省下来回的路费。大英的两个儿子都在上高中,大儿子明年该高考了,听说成绩不错呢。她得给孩子存钱呀,万一考上了不得用钱呀?所以过不过年都是那么回事,没什么所谓。 至于其他三个女子也都忙着呢,说是要明后天来。 丹红一家走后,谭家英默默地把桌上的几盘新年果子收到了柜子里。原本她计划大哥有财的四个女子也会来,准备了好多东西,光茶叶蛋就煮了五十个。这不全剩下了。现在大家的伙食好了,家家户户也常备着零食,孩子们都不馋了。准备的零食都没怎么动。 谭家英望着这一盆的茶叶蛋,落寞地自言自语:“唉,回来过年也没什么意思。年年回来住不到半个月又要走,回来光打扫卫生就要几天,出去前又还要再收拾一遍,真的累啊。关键是好多人都不回来,看看左邻右舍现在还有多少人在屋里过年?到处冷冷清清的,没有过年的气氛,真的,回来也没什么意思了。还不如不折腾呢,就在外边过年算了……” 立生宽慰她:“也可以。今年把房子装修好,咱们就搬进去住,正好要在新屋里过春节暖房呢。” 吃过中饭,立生、杨美、张良三人带着孩子们去大队门口吃烧烤去了。陈月红一个人提着花生油和一点别的礼品朝塘堰下去了。她要去大伯屋里拜年。 一早上,她和立生、丹红几人提了礼去过一回,只不过没见到人。有财的大门紧闭着,他们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陈月红准备再去看看大伯在不在屋里,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东西送到,过了今天就不好了。 她来到庆来的场地上,往日里热闹非凡的水泥场地上只有两个老人家坐在靠路边的水泥凳上晒太阳。每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常常聚集着一群一伙的男女老少,常年在外打工的人爱到这里来找人拉家常;嫁出去的女子也喜欢拖儿带女约来这里与儿时的伙伴叙旧。可是这个情报处这会儿却是这样寂寥,连一个玩耍的孩子也没有。只有四口水塘的水在无声无息地流动着。塘堰上,“乌牛公”老婆在大声训斥孙子不准到塘堰下去玩水。 整个塘堰一圈是这样荒芜寂寥,看不见一个人走动。 村里的年轻人但凡有点门路的,都想方设法在城里安了家。庆国、庆家两家的儿子女儿都在芜丰买了房,今年没回来过年。庆来的两个儿子就更不用说,早些年就到市里安了家,一直很少回来。我们还知道小东两兄弟也早几年就在市里买了房,也是没有回来过年。 除了庆来几兄弟的孩子,周边还有不少的年轻人在市里或者县里买了房。像木秀的儿子、学富的儿子、有光等等都在城里买上了房,只是还没有装修好。 另外,陈长世的儿子有万也把家安到了南市。长世两口子靠种地把有万供成了大学生,有万毕业之后留在了南市,他找了一个南市本地的老婆,前年在南市买了房。长世、沉香两口子年纪大了,有万便把两老接到了市里一起生活。老两口平日里就帮忙带带孙女,煮煮饭。今年也是没有回来过年,听说要明后天才回来。 不仅如此,美娥也在芜丰安了家。眼见着两个孩子大了,大的马上要中考,为了多多的陪伴孩子,她便没再出门,从去年开始就在芜丰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木秀一家虽然还在塘堰上住着,不过估计明年也该到新房里过年了。木秀的儿子——亮生大学毕业后留在大城市工作,不过因为一些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成家,这让木秀、有良两个当父母的很是操心。为了让儿子早点娶上老婆,木秀两口子下狠心在市里给儿子买了一套三居室。 木秀现在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不过平时没什么事做,留在村里的人本身就不多,没什么事要管。她平日里就是在家带带外甥女。青青在两年前同她那个烂赌的男人分开了,现在独自在庐市打拼,也是十分不容易。因为舍不得孩子,青青争取到了女儿的抚养权。木秀见女子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要挣钱太辛苦了,看看女子憔悴得成啥样了!为了给女子减轻压力,一世要强的她也放下了面子,主动把外甥女接到羊山养,让青青安心挣钱。现在孩子已经五岁了,在村里的幼儿班上大班。 看着这冷冷清清的景象,陈月红的鼻子有些发酸。曾经这里是多么的热闹,她和伙伴们在这里渡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现在都一去不复返…… 陈月红走过庆来的场地,来到路边的石凳前才看清楚坐在这里晒太阳的是学贵和庆国两人。两人头带一顶黑灰色翻盖毛帽,蜷缩着身子窝在石凳上。 月红微笑着点了点头问候道:“新年好!晒太阳呢。” “是呢。女子来拜年啦?” 说话的是学贵,他正和气地冲月红笑呢。 随着世事的变化,从前鼻孔朝天的学贵变成了一个和善可亲的老人。虽然他的兴民还没有成家,也仍旧不听话,不过他已经看开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眼下只希望自己身体健康,能在服务区多干两年,以后不拖儿子的后腿,其他的也管不了。 陈月红告别了学贵几人,就到了长生的屋门前。长生一家也搬走了,这个老屋已经荒废了好几年,门前的水泥地上都生了青苔。只有那棵歪脖子梨树孤零零地立在老地方,当年摘梨的娃娃却不知去向……再也不会有人在意它几时发芽、几时开花、几时结果…… 走过四口水塘,右拐下坡就来到了有财的院前。院子里仍然空无一人,萧条的院落里,蓝色的大门因为年久失修而破旧不堪,门的颜色已经发白,有一边甚至裂了一道大口子。此时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看来有人在家。 陈月红走进院子,喊了几声,“伯伯,伯娘……”。 很快,香娇从发白的木门里探出头来,见来人是月红,她有些局促地笑着走了出来。香娇的身形较之前消瘦了不少,头上也多了很多白发。 月红几步走到香娇的面前,笑着拉话:“早上和立生、丹红来过一回,看见门关着的,还以为你们到哪里做客去了。” “没有去做客。上午我出门找学广老婆等几个娘子人打纸牌去了。几个女子今天不来,在家也没什么事,没劲,就出去玩了。” “那我伯伯呢?” “他在家。老东西又不出门,整天就窝在后厅烤火,谁叫也不应。” 香娇说着,就准备喊有财,被月红拦住了,“算了,算了,我也没什么事,就来看看你们,我们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趟,就想着来屋里问个好。” 她理解伯伯、伯娘的心情,不愿意叨扰伯伯。 有财的“儿子”到了约定的十八岁仍然杳无音信,他们老两口就明白了,这么多年的付出终究一场空,别人的孩子是养不熟的! 其次,让他们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四个女子也过得没有人家好。有财因此觉得别人瞧不上他,变得不爱出门,不爱说话。除了田地里,他哪也不去,整日窝在后厅,甚至侄子金生结婚这么重要的事,他和香娇也只是露面吃了一餐中饭就匆匆忙忙走了。更没有心思在初二这天张罗几兄弟聚在一块吃饭的事。 一生要强好面子的香娇现在也只是一个没什么寄托的可怜老人,这不得不让人感到唏嘘。 陈月红把东西放到大门内,就同伯娘告别,“伯娘,那你先忙着,我就先回去了,有空来家里坐。” 香娇有些过意不去,“进屋吃点东西再走吧。你看,来屋里水都不喝一口就要走,这怎么好……” “没事没事,我肚子里饱的,你就别麻烦了。伯娘,我走了哈,你和伯伯两个保重身体。” “好好。” 香娇跟着月红走到了院子外才停住脚步。 从伯伯有财的屋里出来后,陈月红的心里不是滋味。长辈们都老了。受人尊敬的陈谦世早两年也去世了。老一辈的人老得种不动地,田地都被承包出去了。村里的人老的老,死的死,年轻的一辈又走了…… 正月初六,羊山村几乎成为了一个空村,原本不多的年轻人纷纷开车赶在高速免费以前就走了,到处空荡荡的。 陈月红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陵南开工挣钱。 立生一家四口昨天就走了。立生初七就要上班,得赶回去。想到弟弟立生,月红的心里就咯噔一下觉得疼。自从参加工作以后,她和立生就极少聚到一块。一年到头也只有春节聚几天,一过完年就又各奔天涯了…… 亲情在生活面前已经越来越远了…… 没有办法,大家都要生活,身不由己。 整理好了一切,陈月红带着不舍,一头钻进了车里。身后是年迈的父母,熟悉的故乡。 再见,羊山…… 再见,我的亲人……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 献给我的故乡。 (全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