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杞》 第1页 [现代情感] 《苟杞》作者:品丰【完结】 文案: 「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听不到你的声音,我憷得慌。」元榛一个人继续往林影更深处走时,忍不住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怕鬼这事儿已经被苟杞识破,元榛索性破罐破摔了。 「我唱歌跑调,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吹口哨。」苟杞两手插在兜儿里扬声说。 「……小姑娘说话太缺德了。」 比较不轻松版文案: 太宰治在《晚年》里有一段话: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苟杞喝空了矿泉水瓶时内心是极度想要解脱的,但当元榛在刺骨寒风中把她抄在怀里时,当她辗转朦胧间感觉到有人用温水在给自己擦拭脸和脖颈时,她觉得也可以「先活到夏天」...... 内容标籤:强强都市情缘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苟杞,元榛┃配角:赵荷珊,向薇,陈雯锦┃其它:恩怨情仇 一句话简介:苟杞在决意跟世界告别时救了元榛 立意:生命不止奋斗不息。 第一章 跟我走吧 冬至,半夜三更,昏黄的路灯,护城河河岸。 元榛在不舒服的睡姿中迷迷煳煳张开眼睛。他的大脑里全是浆煳,不足以让他分析眼下的处境。他皱眉轻轻「嘶」一声,作势要抱住脑袋缓缓,却发现自己两只胳膊正被捆着。当然,不止胳膊,嘴和腿也都不得自由。 傍晚在地下停车场里的一幕倏地噼进脑海。 大都首办的金鹿电影节明日举行红毯仪式和颁奖典礼,他与其他三位男演员一起入围了最佳男主角。 自打入围名单出来,他的「黑料」就开始满天飞了,什么「耍大牌」、「戏霸」、「滥用替身」、「混字母圈」等等。其中这个「混字母圈」的黑料,元榛原本以为是黑他不敬业,即不背台词用字母代替——当然他并没有这样做过——结果在经纪人黄雨时一言难尽的目光里上网一查,当即在营丨销丨号评论里留言:你他妈做个人吧。 总之,在经歷长达一周各种匪夷所思的黑料洗礼以后,终于来到了颁奖典礼的前夕。 黄雨时傍晚给元榛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家,说是需要携造型师上门再对他的红毯造型做下微调。元榛因为刚好正在朝歌附近——朝歌是元榛的所属经纪公司——便跟她说自己直接来工作室。 结果居然就在朝歌的地下停车场着了道。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刷着手机出电梯时没留意脚下的路桩平摔在地。小姑娘斯哈斯哈的,挣扎着坐起来,哽咽着跟游戏队友说自己摔了。她看起来实在可笑又可怜,他便戴上墨镜下车了。嗯,然后就被人照后脖颈上给了一击并被捂住了口鼻。 一男一女激烈的争执声自前方传来,中间夹杂着第三个人连绵不绝的低弱的哭声。 「卧槽!卧槽!薛静怡你们绝对是疯了!至于吗?!我问问你们真的至于吗?!你们只不过是想让他错过红毯和颁奖典礼而已啊!」男声在使劲儿压着泣音,「我要走了,我本来就只是贪玩儿给你们帮个忙而已,我年底就要去英国读书了,我不能背上一条人命。」 「哈!给我们的乖孩子鼓个掌!」女声里有压不住的烦躁、讥诮和冷酷,「你他妈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搞明白现在是什么状况?!你弄来的麻丨醉剂,你他妈说的六到八个小时内人能清醒,现在出事儿了,他三十多个小时都没醒,朝歌也已经报案了,你要撂挑子走人,你走哪儿去?你个没脑子的软丨蛋!」 「但我不知道他对麻丨醉剂耐受性这么差!」男声在女声的诘问中有些歇斯底里了。 「跟我嚷嚷管屁用?跟警察嚷嚷去,你看看警察听不听你的解释。喂,还有你,杨倩,别他妈哭了!我警告你俩,现在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扔进去,趁着最近河道结冰,我们还能有一线生机,不然就都他妈给他陪葬吧。」 …… 元榛听完这场暴躁的对话,有两个念头,一个是所以他以为的傍晚原来已经是前天的傍晚了,一个是「居然要命丧于此?」的不真实感,而这种戏剧性的不真实感只一剎那就被几乎灭顶的恐惧感给取代了。 元榛是个旱鸭子,两年前在三亚拍戏,曾经趁着空暇心血来潮地跑去体验潜水。他在岸上跟着潜导练习完用嘴巴唿吸,信心满满地就下水了,结果刚刚没顶就忘了唿吸章法,情急之下习惯性地用戴着鼻夹的鼻子使劲吸气,结果可想而知,那口唿吸就生生憋在胸腔里了。 总之,元榛在重新练习嘴巴唿吸以后,确实成功看到了水下大约两层楼高的瑰丽世界,但与此同时,也暗暗决定以后即便走到绝境也绝不跳海。 2. 元榛的手脚都被绑着,且四肢软绵绵的,实在做不了什么,但求生欲使然,仍然蠕动着蹭开了车门。几乎在车门打开的同时,他整个人就掉出来了。他七荤八素地睁眼,眼前是清冷月辉下半结冰状态的黑峻峻的河水。 一直输出呜呜呜背景音令人烦不胜烦的「杨倩」猝不及防与清醒过来的元榛打了个照面,她唿吸一顿,吱哇乱叫着扭头便跑了。两个正在争执的人立刻追出去。其中黑长直发的大眼女生,即刚刚男声称唿的「薛静怡」,突然察觉到什么,只追到河岸的电房跟前就停下了脚步。她慢吞吞回头,眼睛神经质地瞪着那个总是将她的「文雨哥哥」踩在脚下的传说中差了些运气的影帝种子元榛。 第2页 「以后即便走到绝境也绝不跳海」这样不详的g最好能不立就不立。元榛赌上生命证明了这件事——他在面对倒车然后一脚油门碾向自己的跑车时,真的是别无他选,只能滚下去。 也许能停在斜堤上,也许水不深。 「噗通——」 是元榛的落水声。 没有也许。 3. 一个黑髮微曲约莫未满二十的女生幽灵般出现在河岸上。她肃立不做声望着「啪」破开随即重新恢復平静的河面,片刻,目光转向前方不远处的红色跑车。 跑车里的薛静怡甚至都没被突然冒出来的女生吓到。她大脑此刻一片混沌,没有任何思考能力,只单凭本能加速沖向「是你自己倒霉」的女生。然而女生就像一尾本就生于河海的活鱼,在跑车距离她尚有数米时游刃有余地一跃跳进河里。 …… 元榛在自己的呛咳中乍然清醒,他的手脚此刻已经都被解开了,但仍是不能动——麻丨醉的余威尤在,又在寒冬落了水——他哆哆嗦嗦地接连打着喷嚏,嘴里全是碎得只剩下声母的脏话。 他费劲地转头望向在水底给自己渡了一口气的救命恩人,须臾,在感激和余悸里掺杂了一点点的不确定。 女生利索地推着元榛出水面将之置于泄洪洞的废弃桥墩子上,她仰头望见跑车旁边露出惊恐目光的薛静怡,低声交代他一句「等着」,一跃上了河岸。 薛静怡慢半拍地察觉到危险,绕过车头就去开车门。但来不及了。女生转瞬便来到她跟前。她轻松化解她不值一提的抠挠踢打,用膝盖将她压在车身上,一把薅住她的长髮。 「你、你想干什么?」薛静怡腰部紧贴着车灯色厉内荏地喝她。 「跟我走吧。」女生平静地道。 女生这样说着,骤然发力,不顾她的挣扎将之拖至岸边。她在薛静怡惊恐压紧的目光里突然露出笑意,她说「是你自己倒霉」,继而毫不犹豫抬腿便将之踹下去了。 「噗通——」 是薛静怡惊叫中的落水声。 元榛直着眼睛盯着再度破开的水面,脏话的声母韵母在颤抖中齐全了。 4. 「苟杞?你是苟杞吧?」元榛内外几层衣服裤子透湿,他现在仿佛置身于《天龙八部》里杨过修炼的寒玉床,四肢的血液都似乎不流通了。他目不转睛望着蹲回他身边的冷脸女生。 「苟杞」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特色了,所以虽然两人只有两面之缘,元榛也仍对她有印象。 「第一面」是大四那年戴着口罩跟朋友一起去她就读的二高打篮球——二高教学质量排不上号篮球场却建得独一份儿——路过正举行长跑比赛的操场,一同来的朋友听着头顶的广播突然朝跑道最前方一指,说「跑第一名的那个女生居然叫苟杞,苟姓已经够不友好了,配个『杞』字,哈哈哈」。他赖赖唧唧地望过去,入目是一张布满汗水的白生生的桃子脸,她的五官优越且协调,偏眼尾的地方有颗神来之笔的小痣。 「第二面」是时隔几个月去她学校帮朋友顺路捎走个表弟,结果来到朋友说的「高二八班」,教室里只有零星几个人。他嫌热拉低口罩露出鼻樑,问坐在第一排的她:体育课?她望过来的眼神像是认出他了,但语气平平板板的,听不出什么,她说:体育课。 苟杞——元榛没认错人——似乎很惊讶这位家喻户晓的明星居然还能记得她。因为如果不是他的海报这两年煳得满大街都是,她早就把这个人忘了。毕竟两个人的对话只有不同语气的「体育课」三个字。 薛静怡在河里剧烈挣扎着,忽上忽下,老也说不全「救命」两个字。苟杞抱膝有趣地看着,问元榛:「她看起来是不是很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 元榛的目光落在她平静的面庞上,回应慢了半拍,「是很像,差不多了,你去递根棍子,把她捞出来吧。」 「嗯?捞出来干什么?」苟杞眉头轻皱,像是非常不解,「就让她消失在这护城河里吧,趁着最近河道结冰。」她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突然理清元榛的顾忌了,轻声解释道,「人是我踹的,算我头上,没你事儿。」 「你先把她捞出来,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她,得让她出个名儿再判她个重罪。此外,她全家老小包括猫猫狗狗都得跟着现眼遭罪。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这个事儿我不解恨。」 苟杞目露疑惑望向元榛。 元榛冻得脑门儿疼,面色青得不似活人,但眼神里却有居高临下的偏激和执拗——他在这个要命的夜里千钧一髮的时刻祭出了自己演技的巅峰。 「不然你的意思是她挣扎三五分钟一沉底儿这事儿就完了?人打我一个耳光我得还十个,不然这买卖就亏本儿了。」 「我的意思是,我大好前途,在电影里随便露个脸儿的片酬就够买她十条命的,她不值当我当个命案嫌疑人去市公安局配合调查。我的名声可比她的命重要多了。」 「其实我甚至还希望她和她的同伙们尽可能长久地活着,因为这样她们才能长久地烂在泥里喘不上气。你相信我,朝歌的律师团队有本事告到她们挖开祖坟出卖祖宗的舍利子。」 …… 苟杞终于被说服了,转身跳入水中。 5. 这夜凌晨四点,黄雨时左右脚踩着不同品牌的运动鞋狂风般卷进市立医院。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的小姑娘,是元榛的助理之一,胡不语。 第3页 两人在病房门外被负责这个案子的刑侦支队张姓副支队长拦下。副支队长转达了医生「无大碍」的结论,同时表示需要问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元榛此前有没有做过麻丨醉剂的耐受性测试?是不是比常人要差? 黄雨时的答案:是的,他对卤丨烷类麻丨醉剂非常敏感。 第二个问题配以薛静怡仰躺在斜堤上闭着眼睛不知生死的照片:元榛与照片里这位同样落水的女性是什么关系。 黄雨时的答案:不知道,我所知的元榛的生活里没有这个人。 第三个问题配以倒在元榛怀里的苟杞闭着眼睛不知生死的照片:元榛与照片里这位落水且吞丨药自丨杀的女性是什么关系? 黄雨时闻言一震,但她的答案同第二个问题的一样。 虽然统共三个问题黄雨时两个答案都是「不知道」,但反而佐证了元榛的话。即两个女生,一个对家不知名的偏执粉丝——话说回来,有本事混进朝歌的地下停车场,这位偏执粉丝或是她的两位同伙可能还颇有些来头——一个只是因为名字好记且眼下有颗小痣所以有印象的人。 6. 元榛是在苟杞再也叫不醒以后,忍着手脚虚软一点点挪到河堤上,用跑车里不知谁落下的手机报的警——锁屏状态下的手机也只能用来直接报警。所以此刻在体内的麻丨醉剂代谢干净以后,他最大的问题是脚踝软组织扭伤。 此处其实应该塞进个副词「居然」。因为他被人劫持三十多个小时没扭伤,在要被车撞的千钧一髮之际滚下河堤没扭伤,却是在报警以后想再下去看看苟杞的情况时一不留神没踩稳石头扭伤了。 黄雨时在焦虑中回答完副支队长的问题,潦草道声「辛苦了警察同志,后面有任何情况请随时联繫我们,我们随叫随到」,迫不及待推开病房门。 元榛显然早就听到她来了,在门开的一剎那便抬眼望了过来。他的眼睛里带着劫难后的余悸和虚弱。此刻他并不是黄雨时一手培养的总是差了些运气的影帝种子,而是她皮娇肉嫩拈轻怕重的大外甥。 「行了,什么都不用想了。你爸妈的飞机再有两个小时落地,陈霖已经出发去接机了。」黄雨时掐着眉心忍下泪意说,她在他床边落座,顺手给他撩起额发。「我就坐在这里守着你,你闭上眼安安稳稳睡一觉。」 元榛有事儿未了闭不上眼睛,他向着黄雨时招招手,说,「我跟你说个事儿,小姨。」 黄雨时俯身靠近他,听着他叙述苟杞的情况,面色逐渐凝重。 第二章 光辉伟大的事业你说继承就继承吗? 1. 苟杞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不过因为这个梦并没有令她感觉到刺骨的冷或锥心的疼,她便没有着急醒过来。 在这个奇怪的梦里,她被人搂得紧紧的,心脏贴着心脏的那种。 「如果有人问起,你要记得是这样的顺序:她开车把我逼下河堤,然后下车检查河面情况,你目睹了她行兇的过程,也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你与她起冲突,你是在冲突中不小心把她踹下河堤的,而且你是跟她一起掉下来的,然后你救了我。」 「……是这样的顺序:她开车把我逼下河堤……你目睹了她行兇的过程……你是在冲突中不小心……你是跟她一起掉下来的……」 嗯?是谁喋喋不休地一直在教她撒谎?怎么车轱辘话来回说?烦死了! 苟杞在并不刺目的日光里睁开了眼睛,留守的女警正要上前说话,留意到她的眼神没有焦距,果然,片刻,苟杞闭上眼睛重新睡着了。 2. 苟杞是在胃部的烧灼感里醒来的,她怔怔地盯着悬在半空的点滴瓶子,眼珠子一动不动的。恰逢正是黄昏将开灯未开灯的时刻,黄雨时推开门一眼看去结实吓了一跳。 此时已经是落水的两天之后了。虽然薛静怡因为溺水仍未完全清醒,但警察已经顺藤摸瓜抓到了她的同伙,并根据同伙的证词梳理出整个案子的脉络了。 元榛只见到三个人,但其实这件疯狂的事儿是四个人做的。第四个人是个「黑丨客」。并非偶尔上新闻的那种出场自带高光的天才级别的,是小gg上一两万块钱就能僱佣到的。 「黑丨客」用几段三天前的录像覆盖了当天的录像,然后驾驶着元榛的车离去,伪装成元榛来了又走的假象。虽然「黑丨客」自信满满,薛静怡跟着美剧自学成才,不厌其烦地又铺了一层伪装——她在五环附近一段没有监控的路上给元榛换了辆车。原本劫持着元榛的那辆黑色箱型轿车离开那个路段直奔省道而去。 他们的初衷确实就如争吵中透露出来的那样,仅是劫走元榛,让他错过金鹿电影节的颁奖典礼——金鹿电影节坚持「不到场不给奖」。但因为元榛麻丨醉剂耐受性差,一直未能清醒,而朝歌又报了警,他们便不得不铤而走险。当然,最后铤而走险的部分拿钱办事儿的「黑丨客」激烈辩称并未参与。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停车场伪装摔跤和河堤上呜呜呜哭个不停的「杨倩」果然就如警方猜测的那样「有来头」,她是朝歌某个大股东的孙女。因此她能伙同旁人混进朝歌的停车场作案并能打听出朝歌秘密报案了。 在元榛报警自救的四个小时之前,警方其实已经发现朝歌停车场的监控有「黑丨客」入侵的痕迹并追到了黑色箱型轿车。但不得不说,以嫌疑人丧心病狂的程度,要是没有苟杞这个寻死姑娘的突然插丨入,元榛凶多吉少。 第4页 「醒了吗苟……杞?」黄雨时笑容满面咽下「苟小姐」这个称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或者给我列个单子,我按顺序给你买来。」她和善地望着苟杞的眼睛,特别在「顺序」两个字前顿了顿。 苟杞的目光缓缓自点滴瓶子移至黄雨时,她刚要张口,望见黄雨时身后跟着的一男一女两位警察。黄雨时那句话里意有所指的「顺序」倏地跟梦里的「顺序」重合了。 警察的问话其实就是例行公事,因为苟杞的人际关系和此前半个月的活动轨迹他们已经摸查得很清楚了,确信苟杞与绑架事件无关。 警察与苟杞的一问一答进行的十分顺利。 3. 细脚伶仃的小助理胡不语踮着脚尖贴墙站着,妄图化身变色龙,静悄悄将自己隐匿在病房的白墙里。但黄雨时哪是好煳弄的,一个锐利凝视,她便不得不硬着头皮给她指明了元榛的去向——楼下苟杞的病房。 黄雨时气急败坏地正要出门,元榛转着轮椅回来了。 元榛猝不及防与横眉冷对的黄雨时面面相觑。他屈指挠了挠额头,借势望向病房深处的胡不语。胡不语露出个假笑,元榛便明白此情此景不宜撒谎。 「我以为你下午才来,」元榛讪讪道,「……去楼下看了眼那个小孩儿,她身边没人,不放心。」 苟杞的高烧反反覆覆的,人也时而清醒时而煳涂。元榛这两天去看她三回,只第一回 赶上跟她说几句话,后面这两回她都在睡觉。 黄雨时没忍住呛他:「什么叫『她身边没人』?我给安排的两个护工不在?医生护士不在?你去能做什么?给躲在犄角旮旯里的那群腌臜货们攒点儿桃丨色绯闻的素材?」 元榛听着前面的奚落没有反应,但到最后一句不由露出疑惑的表情。 黄雨时嘆了口气,解释道:「警方之前因为案件没有调查清楚,只出了个三行字的简单通告,一些营丨销丨号趁机恶意散布谣言,有说你男女关系混乱自食了恶果,有说你是提前得知自己没有拿奖故意自导自演这一出。」 ——本届金鹿电影节最佳男主角,既不是元榛,也不是薛静怡她们的「文雨哥哥」蒋文雨,而是一个新人演员霍蔚。 ——因为是新人演员,所以没被薛静怡之流放在眼里。 元榛闻言默了默,低头解锁自己的手机,准备义务支教营丨销丨号。大脑虽然和大肠长得像,但你不能拿来装同样的东西。 黄雨时噼手夺了元榛的手机,将之扔给角落里的胡不语。 元榛保持着捧手机的姿势面露愤懑:「……」 黄雨时望着跟自己相差甚至不足十岁的大外甥,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耐心等着警方后面的详细通告吧,」她说,「那些腌臜营丨销丨号都是谁家养的我们门儿清,到时候一个一个告他们。」 元榛似乎是被说服了,没向胡不语索要手机。他想了想,转着轮椅向前,倒了杯柠檬水,没自己喝,叫了声「小姨」,递给黄雨时。元榛的眼睛是典型的桃花眼,配以饱满标准的卧蚕,即便平铺直叙看人也极能动摇人心,何况此时杂糅了鲜明的情绪。 黄雨时知道他想问什么。薛静怡目前是在押状态——警车昨天傍晚直接把她从医院载走的,没人知道她跟警方交代了什么。当然,她自己的犯案细节元榛并不在意,元榛在意的是,她有没有吐露苟杞蓄意踹她进河里这个细节。 「在来的路上我跟张律通了个电话。」黄雨时缓颊道,「如果她咬定苟杞是蓄意踹她进河里的,她就得承认她蓄意灭口苟杞在先,她的代理律师不可能再让她节外生枝的。而且我们也可以辩解苟杞若是不上去把她踹下来,即便你们侥倖爬上河岸也有被她继续加害的风险。毕竟方向盘在她手里,而她一直守在河岸上,并没有罢手的意思。」 元榛满意地长长一声「啊」,顺手剥了根香蕉,然而正要一口咬下,突然想起导演要他减重的交代,转头望见胡不语,他眉头微挑,意思很明显。 胡不语细声细气叽叽歪歪「我真的不能再吃了」,接过去小口小口地吃下去了。 片刻,趁着黄雨时去洗手间,胡不语忍不住提醒元榛:「但是这样一来,苟……苟杞就说谎了。」 「苟」姓太狗了,以至于胡不语很难客气地称唿「苟小姐」。 元榛轻声道:「她那时吞丨药了啊,她整个人都是飘飘忽忽的,细节哪能记那么清楚呢。」 胡不语恍然大悟,也是长长一声「啊」。 4. 午饭后,元榛的爸妈拎着炖了小半晌的甲鱼汤来了,给楼下病房里尚未清醒的苟杞留一碗,剩下的几人分食。之后一再交代千万不能亏待了楼下病房里的姑娘,便由陈霖载去了机场。 ——两人是匆匆请了假从工作现场赶回来的,眼下确定元榛一切安好,这就得回去了。 元榛的爸妈都在地质研究院工作,且都隶属深地探测中心。两人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经常需要出差,且大多是去人迹罕至通讯不畅的偏远地方,有时候两个礼拜就回来了,有时候两个月甚至更长。但这并没有影响一家三口的感情。 「……他们的工作很酷,电脑屏幕上的工程图很酷,现场各种奇形怪状的机器嗡嗡嗡也很酷。啊,以前只要碰上寒暑假,他们也带我出去的。总之,我从小到大都觉得我爸妈穿连体工装比穿西装连衣裙好看。」元榛前两年曾经这样向访谈记者描述父母的工作。 第5页 有营丨销丨号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声称元榛对父母工作的描述是「工薪阶层的『挽尊』」,因为与他同期的几个男演员个个都大有来头。 元榛懒得搭理这种价值体系根本不在一个维度的揣测。他面对镜头,向来一字一句都出自真实感受。当然,类似「曾经无理要求妈妈戴着安全帽穿着工装连体裤去给他开家长会,妈妈不同意并打了他一顿」这样的例子,他是不会当众举出来的。 也有营丨销丨号惯会阴阳怪气,声称「他们的工作既然那么酷,你为什么不去考他们的大学,以后继承他们光辉伟大的事业」? 元榛趁公关团队不备,简明扼要地用自己刚刚过线b影的高考成绩单回復了他们。亏得他还能找得到成绩单截图,也亏得他敢于直面自己糟烂的成绩。 ——元榛文化课的高考成绩低了爸爸母校录取分数线一百三十七分,低了妈妈母校录取分数线一百四十五分。 首选,称赞他人的工作跟我自己要做什么工作没有冲突;其次,光辉伟大的事业你说继承就继承吗?你问过招生办吗? …… 「你妈问你怎么不回覆信息。」黄雨时在翻阅邮件之余突然说。 元榛翻出枕下的手机低头看去,是她妈妈候机时写的小作文。 前面两个自然段是在数落他不知藏锋守拙,「我看这个圈子里大家都在打马虎眼,你如果事事都太过较真,也许不大适合继续留下」。 第三、第四自然段简单评价他在前不久上线的那部影片里细节刻画得不错,「喜怒哀乐举手投足都在人物里,旁人辨不出来我辨得出来的」。 最后一段比较长,能抵前面的四段。大概是说厨房冰箱里扔了什么、添了什么;浴室的地垫不够防滑,务必要记得丢弃并买新的;卧室里的棉被有些泛潮,要记得过一遍烘干机,但最好还是趁着好天气搬到露台上晒一晒;以及叮嘱他受了大寒之后的这段时间要如何养生等等。显然,虽然时间紧张,虽然他其实有专业家政照顾,老两口回国的这几天也仍旧去了趟他的别墅,给他简单拾掇了下。 「收到。」元榛细细读完小作文回復他妈妈,「我明年空档的两个月跟你们一起出趟差。」 「倏——」,元榛把信息发出去,眼前开始闪现他以前跟着他们出差时见到过的,西北戈壁滩上星光极盛的夜空和坦噶尼源喀湖周围细长脚的红鹤及连绵不断的香蕉林。 「叮——」,元榛妈妈的回覆到了:别,领着你麻烦。 元榛:…… 元榛默默将手机压回枕下,闭上了眼睛。 第三章 先活到夏天 1. 大都警方盖了戳的详细通告刚发出来便「爆」了各大平台的热搜。 当天下午,朝歌在各大社交媒体上发文,表示公司的律师团队会继续跟进这起恶性案件,以确保所有涉案人员得到应有的惩罚,与此同时,朝歌宣布起诉十四个带节奏造谣抹黑公司艺人的不良营丨销丨号和二十六名网络用户。 当天傍晚,蒋文雨所属公司星途娱乐也假惺惺地出了个引导粉丝理智追星的「倡议书」。但众所周知,蒋文雨及星途娱乐旗下其他艺人的粉丝之所以圈内独树一帜的疯狂,跟星途娱乐以往各种明的暗的「倡议」、「号召」、「鼓励」以及纵容是分不开的。 不过所有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薛静怡果然没有「节外生枝」。 2. 七级西北风唿唿颳了两天,颳得大都每一条街道都分外萧索。苟杞面无表情地坐在疾速行驶的奔驰轿车里,任元榛的助理胡不语喋喋不休,不给她哪怕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应。 苟杞正在生气。她出了院想回家,但胡不语和陈霖却将她「劫丨持」了。他们说元榛要感谢她。真是可笑,她人刚刚有力气活动就干脆利索地抄给他们自己的银行卡号了,但直到此刻都没有收到任何一笔进帐。 当然,苟杞也并没有真的在期盼什么进帐。 苟杞的房子是租的,她考虑到不能坑了房东,所以是特地带着药出来在护城河的斜堤上吃的。她吃完药两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刚闭上眼睛就听到河岸上激烈的争吵声。她原本是不打算管的,但那个薛静怡令她想起了章伶桐。 也就是说,如果薛静怡不那么神经质咄咄逼人,像极了章伶桐,她极有可能袖手旁观。所以元榛感不感谢她无所谓。 「要不然我以后就直接叫你苟杞,呃,听起来比……小苟礼貌。我看你身份证了,你差一个月不满十九周岁,比我表妹大不了多少。苟杞,本来元哥是要亲自来接你出院的,但最近娱记盯他盯得紧,毕竟事件刚过去没几天。他怕反而给你带来麻烦。嗐,朝歌可能真的需要请人看看风水,前年葛姐也遇到过绑架这档子事儿。总之多亏你出现,我们真的都特别感激你。」胡不语苍蝇搓手表达感谢。 「雨时姐要我务必跟你说声——啊,雨时姐就是元哥的经纪人,也是她小姨。皮肤很白,跟你一样头髮很短的那位,你记得她吧?雨时姐要我跟你说声,你的照片没有暴露出来,所以你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不管你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胡不语仿佛会说话的大眼睛殷殷望着苟杞。 …… 天光逐渐黯淡,车子下了高架桥,向着东面长宁区方向而去。 第6页 ——长宁区环山而划,是大都的别墅群区。 「……最东面临湖的那栋别墅就是元哥的房子,苟杞,你看是不是环境特别好?上下三层一共八间卧室,全带独立卫浴,其中有三间推开落地窗是大露台,就电视剧里常常出现的男女主眉来眼去的露台。」胡不语侧身向苟杞介绍着,「后院前年填上泳池建了个玻璃花房,花房里头种着些不大名贵的花草,各个时令的都有,你可以自己看着摘。」 苟杞回头盯着胡不语,有一个问题在心头翻腾不休,「不语」这个名字是谁给她起的? 3. 环山而建的一栋栋别墅在夜色里黑峻峻的,仿佛一头头假做蛰伏的大怪兽,它们麻痹着人类的危机意识,筹谋着在人类防守最为薄弱的某个时刻发动全面攻击。苟杞如此警惕着,却仍是在进门的第一时间缴械投降,甘于被麻痹。因为别墅里暖和得不可思议。 苟杞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地盯着元榛。她的羽绒服和围巾都没有除掉,所以现在其实是有些热的,但她懒得动作,因为她等下就要走了。元榛刚刚说要高薪聘请她给他当助理。她可能救他还是救迟了,他的脑子好像进水了。 苟杞在沉默很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开口了,但并非回復元榛的提议——她认为他的提议根本没有回覆的必要。她说:「你要是没什么其他事儿我就走了。」 元榛目不转睛望着她,说:「我前两天看到你以前写的童话了,一只小狗开着一艘红色飞船週游银河系,在每一个星球上都能结识一个新朋友的故事。是发表在《小圆球》杂志上的。」 苟杞听到这里,眼神倏地迷茫,但一息之间就清明了。啊,她确实写过这样的童话,在她十四五岁最孤独的时候。 童话发表以后,她陆陆续续收到二十来封读者来信。她深夜伏案按捺着雀跃的心情一一回了。月余,只有七个人给她写来了第二封信。一年以后,就一个人也没有一封也没有了。 元榛觑着苟杞的神色继续说:「在医院时,你说你不缺钱,只是活腻了。我想也许只是你原有生活里的人或者事你腻了。既然这样,不如做个颠覆性的决定,当自己没救回来,房子退了、工作辞了、扔掉手机卡,跟我待在剧组里面吧。」 苟杞蹙眉慢吞吞说:「……你如果真的想感谢我,反正我的银行卡号你也知道,直接给我转钱就好。」她顿了顿,「你也不是个闲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吧?」 元榛闻言凝视着苟杞眼尾的棕色小痣,长久不置一词。他腹稿打得满满的,但此刻却一句都没办法拿出来用,因为满篇密密麻麻都是套着话术公式来的。而苟杞现在极度防备极度没有耐心,是一言不合抬脚就走的状态。 元榛起身来到苟杞面前,两手微微张开,缓声说:「苟杞,我再抱你一回,你就答应来给我当助理,好不好?你日后要是想走,只需要跟我打声招唿,你随时都可以走的,我们只是试一试,好不好?」 …… 元榛出院前来病房里看望苟杞,问她有什么需要没有。苟杞两腿蜷曲侧躺着,直着眼睛盯着他的病服,片刻,哑声说:「你能不能抱抱我,就像那晚在河岸上那样。」 那晚刚把薛静怡打捞上来,她就佝着腰开始呕吐了,因为两顿饭没吃,倒也吐不出来什么东西,但就是停不下来。片刻,仿佛宿醉似的四肢乏力瘫倒在地,与此同时呕吐仍不停息。再不知过去多久,五感渐退,神志也开始模煳不清。 她最后的感知是元榛不断收紧的怀抱和他故作镇静安慰她的「不要害怕」。嗐,是她自己就着矿泉水一粒粒吞的药,也没谁逼迫她,她有什么好害怕的?元榛的怀抱禁锢着她胸前最后一点热乎劲儿,使她在刺骨寒风中「丝血」苟活至救护车乌拉乌拉由远及近。 夕阳西下的病房里,元榛听到苟杞的无理要求,露出不解和为难的表情。但苟杞却仿佛看不懂他的表情,她一动不动躺在那里默不作声等着。 ……经过一周的休整,元榛重新变回地铁画报和高楼大厦电子屏里如日中天的明星,苟杞却仍是护城河河岸上的狼狈模样,仅是不再湿淋淋了而已。 元榛在苟杞执拗的沉默里瘸着腿走近,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两手缓缓张开候着。苟杞跪坐起来趋前把自己填到他怀里。在这个长达三分钟的拥抱里,苟杞哑声提醒他两回「不够紧」——当时压得有些胸痛,现在不痛。 …… 因为别墅里太暖和了,元榛不等她表态抬起胳膊给的拥抱也暖和,苟杞就耷着眼皮放弃了挣扎。 自打进门就消失不见的陈霖和胡不语不早不晚地出来,一个默默推着元榛去洗手,一个打开外卖软体殷殷询问苟杞是想吃牛肉还是想吃鱼。 太宰治在《晚年》里有一段话: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苟杞喝空了矿泉水瓶时内心是极度想要解脱的,但当元榛在刺骨寒风中把她抄在怀里时,当她辗转朦胧间感觉到有人用温水在给自己擦拭脸和脖颈时,她觉得也可以「先活到夏天」。 4. 因为过了元旦就得进组,且一去就是五个月,元榛便安排苟杞也直接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也」的意思是,陈霖目前也住在这里,便于照顾元榛——他给她安排的卧室带着个半弧形小露台,跟他卧室的露台一上一下错落着,彼此能看得到。照胡不语的话说,便于眉来眼去。元榛不知道「眉来眼去」梗,他只是偶尔在露台上翻阅剧本琢磨角色之余留意到苟杞从未推开落地窗出来透气。 第7页 苟杞以前在一个私厨餐厅做事,根据元榛打听出来的信息,她的厨艺相当不错。但住在一起的这几天,她跟他们一起吃外卖,从未有自己动手的意思。倒不是说元榛他们点的外卖简陋。当然不简陋,一顿三五百是常有的事儿。但骑手交给物业,物业再开着车给送上来,这样一顿折腾总归不如现做出来的好。元榛有一回故意没点外卖,让陈霖去煮了粥,结果粥都煮出焦煳味儿了,苟杞也仍面不改色吃下去了。 一个私厨如果对入口的东西都没有要求了,这种情况就确实非常棘手了。 同住的第四天下午,黄雨时来了。她跟苟杞打了个招唿,扔给她一个超大尺寸的皮粉色行李箱,说是胡不语给她准备的,然后跟元榛去了起居室。 苟杞以为是个空箱,结果随手一拎竟没能拎起来,她将之推到自己的卧室,放倒打开一看,里面林林总总各种物什塞得满满的。有冬春两个季节的衣服和鞋子,有全套护肤品和化妆品、有刚上市的新款水果手机、有米色棉花娃娃等等。 最上头有个便签纸,用蝇头小字写着「苟杞,我是按照我自己的箱子原样给你收拾了一份。如果你还需要什么,给我打电话」。落款是带着简笔笑脸的「胡不语」,再往下一行有个小括号,括着胡不语的手机号码。 苟杞抱着膝盖蹲在地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眼前摊开的箱子。她以前也曾带着行李箱出过门,啊,应该说是搬过家。但她自己整理的行李箱打开就是一团乱麻,数据线勾缠着塑胶袋系了个死疙瘩、唯一的一双高跟鞋不知被什么东西压出个再也弹不回去的小坑、半箱衣服给没用完的洗髮水染上浓浓的香精味儿……总之,不体面极了。 苟杞伸手拾起憨态可掬的棉花娃娃,不做声蹂丨躏了一会儿,然后有些拘谨地轻轻贴向自己的脸。一线天光自未关紧的窗帘缝隙里挤了进来,静悄悄落在她的长睫毛上。但那暖融融的温度仍是惊扰了她。片刻,她将娃娃放回原位,合上行李箱,再起身「刷」地压紧了窗帘。 起居室里,黄雨时聊完正事儿,跟元榛聊起楼上那位。 黄雨时不管是作为元榛的经纪人或是作为朝歌管理层的二把手,当然更愿意直截了当给苟杞一笔钱了结这个事的,就像苟杞自己说的那样,元榛不是个闲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作为元榛的小姨,她由衷感谢她救了自己的大外甥,所以她接受并支持元榛把她放在身边拉她一把的做法。 「……也太不爱说话了,上一个我见过像她这么不爱说话的是昆琦。」黄雨时露出无奈的表情。 元榛不同意黄雨时的比喻——昆琦是个聋哑人。但他原则上同意黄雨时的结论。苟杞确实很不爱说话,当然,她并非一句不说,当你的问题直向她而去时,她会用简短的句子回覆你,但没有情绪没有活泛气儿,当然更不用奢望你来我往的交流。到现在为止,他印象里她唯一带着情绪说的话,就是那句「她看起来是不是很像打地鼠游戏里的地鼠」。 「大概本来就是内向的性格,然后又遇上了什么事儿。」元榛说。 两人聊至将近晚饭时间,黄雨时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水,起身准备离开。 「以前进组最多带两个助理,这回直接带三个过去,要是碰到个把挑事儿的,估计得出点新闻。」黄雨时向外头走着提醒他,「不过你不用理,我来应付。」 元榛跟着她出来,不当一回事儿地道:「不然就说她是远房表妹,跟着来剧组玩儿?」 黄雨时闻言给了他颇有深意的一瞥:「不要撒这种以后有个万一不好圆的谎。」 元榛顿了顿,大脑将这句话重新筛了一遍,了悟。他露出「你想多了」表情。 第四章 我把鸡蛋整个杵她喉咙眼儿里了 1. 元旦刚过,元榛一行便乘早班机赶去了《我与父亲》的剧组。 《我与父亲》,顾名思义,讲述的是西北偏远地区的一个小县城里父与子之间战火不断的故事。元榛扮演剧里整天游手好闲天上一脚地下一脚的九零后儿子「江湖」,b影的温良老师扮演剧里年轻时两度因「流丨氓罪」入狱的七零后父亲「江平生」。 ——流丨氓罪是只存在于1979年-1997年的刑种。1997年修订的刑法将原流丨氓罪取消,分解为强制猥丨亵罪、猥丨亵儿童罪、聚众淫丨乱罪、聚众斗殴罪、寻衅滋事罪等罪。《我与父亲》里父亲年轻时两度入狱都是因为持械斗殴。 元榛一行人刚下飞机,苟杞就开始流鼻血了。西北地区本就比大都天干,眼下又半个多月未见雨雪。所幸胡不语细心带了很多下火非常有奇效的茶。她在疾驰的房车里就先给苟杞沏了一杯。 「哥,你的机场照上了个热搜,你那些佛系的粉丝也怒了,要组团来烧你的黑羽绒服。」胡不语刷着手机笑眯眯说,「有一小撮人建了个超话,叫黑羽绒服ptsd。」 元榛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腿,他皱眉「啧」一声,说「净搞出些奇奇怪怪的事儿」。 胡不语略有些嫌弃地扫了眼元榛上了车就扔在一旁的羽绒服:「说实话,哥,我都审美疲劳了,何况是那些望眼欲穿的粉丝。你这样会掉粉的,掉粉就没有流量,没有流量就没有片约。」 「差了些运气」的影帝种子元榛毋庸置疑是一线演员,他有一张特别上镜的脸,任何角度拍摄都没有硬伤,且耐操耐造,可塑性极强,与此同时也有演技硬实力——大学四位表演老师盖了戳的硬实力。但他的粉丝数量至今堪堪破两千万,甚至都不如一些二三线演员或者比较热闹的综艺咖。 第8页 元榛不怎么吸粉跟他自身的毛病是分不开的。首先是他说话不大好听,但并非是因为情商低,而是懒得浪费时间与不值得的人虚与委蛇——当然这也是越来越位高权重的黄雨时给惯的。其次是镜头之外不修边幅,网络上他的出街照、机场照都是他货真价实的生活,所以夏天你常常能看到他拖鞋短裤渔夫帽,冬日则是一身黑不熘秋的羽绒服。 不过胡不语这样说,当然就是故意在危言耸听了,因为元榛的片约已经排到两年后了,有奔着钱的商业片,有奔着奖的文艺片。 元榛大二开始拍戏,至今将将六年时间,期间由他主演的人物片《不能喝水的杯子》和悬疑片《眼睛》口碑票房双丰收,而《不能喝水的杯子》今年暑假档甚至被总局点名重映了。 元榛懒得搭理她,他闭眼揣摩着角色,慢慢睡过去了。 「苟杞,杯里剩下的水喝完,不然还要流鼻血,西北这地儿天太干了……」胡不语望见元榛睡着了,转头去盯坐在后头一路也不说几句话的苟杞。 苟杞在她热切的注视里端起保温杯把里面剩下的小半杯水咕咚咕咚全部喝掉,然后揪出鼻孔里的纸团扔掉,再抓起羽绒服的帽兜重新遮住自己的脸。 2. 电影取景地是西北的一个小县城,叫申县。他们将在申县拍摄一个月左右,然后转去滇市的影视基地。之所以在大都影视城和滇市影视基地之间选择滇市,一是滇市档期宽松报价合理,二是滇市紧邻原始森林,戏里「江湖」有些臆想的桥段需要在原始森林里完成。 时间刚刚过午,元榛一行人到达拍摄现场。由于机场高速路口附近堵车,此时距离开机仪式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元榛跟导演于理、编剧李毓和即将饰演他父亲的温良老师仓促道了个歉,没等他们礼尚往来地客气两句,就赶紧上妆去了。他们这些人并非第一次合作,彼此都熟悉,所以有些话说不说的都没人记怪。 然后便是冗长的开机仪式。之所以说「冗长」,是因为剧组还安排了群采。 「元榛先生,冒昧问一句,绑架事件刚刚过去两周而已,你不但按时进组,一天都没耽搁,而且状态看起来调整得特别好。是精湛的演技在发挥作用,还是在你这里事情确实就算过去了?」群采时青柠网的记者突然这样问元榛。 元榛说:「两周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一些不重要的人如果持续影响我超过两周,或者甚至打乱我的生活节奏,那就是我的问题了。不过此刻确实也调动了演技。我当时脚踝扭伤了,虽然现在恢復得差不多了,但眼下站久了还是不舒服。」 …… 开机仪式结束后,导演于理趁着天光亲自打板第一场戏,《我与父亲》的拍摄工作就算是正式开始了。由于剧组从导演到编剧再到主演都是老搭档,第一场戏拍摄过程特别顺,算是给电影开了个好头儿。 太阳渐渐西沉,第一场戏只剩最后几个镜头,在等待补光的时候,于理不放心地再度问元榛,「你这个腿行吗?能受得了吗」。虽然刚刚的镜头里看不出异样,但他可是记得开机仪式前元榛来他房间里道歉的时候正拄着拐呢。 元榛接过苟杞默默递过来的罗汉果茶——大约是胡不语吩咐她来的——匆匆喝了几口把保温杯还她并跟她道了谢,正色回復于理:「刚刚採访时我胡说的。目前只要不跑起来就没问题,一周以后即使跑起来也没问题。」 申县需要奔跑的戏不多,都可以挪后拍摄,挪两周都不是问题。 于理慢慢坐回小马扎,慎重地说:「那你自己可悠着点儿。」 元榛「唔」一声表示听到了。 元榛转头望向苟杞。苟杞把他的黑色保温杯交还给胡不语,正慢慢走回原来的位置——房车车尾。她用一条米奇背带斜跨着自己的粉色保温杯。她大约很喜欢胡不语给她准备的背带和保温杯,总不由伸手摩挲两下,倒是水没喝几口。 3. 苟杞的状态仍旧未完全恢復,她总是犯困打盹儿,经常是你以为她在发呆,她其实已经睡着了。在元榛拍摄最后几个镜头时,苟杞跨坐在马扎上两手插兜儿靠着车身再度睡着了。 梦里车来车往的喇叭声听起来特别刺耳。她在派出所门口一颗大榕树广展的树冠下与一个年轻的警察对话。她的声音既平且直,仿佛人去世以后的心电图,年轻警察的声音压得很低,偶有情绪不稳的起伏。 「她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生活不会好了』?」 「对,前几天给我发信息说的。」 「什么原因她说这个?」 「不知道。」 「你怎么回復她的?」 「我没回復。」 「她这么说显然就是遇到事儿了,她是你的朋友吧?你为什么不多问问?」 「她一直就是这样的说话方式。是你不了解她。」 「哦,你了解她,那她为什么跳楼呢?」 …… 年轻警察给了她极为轻蔑的一瞥,转头进了派出所大门,一倏忽不见了。她垂着脑袋在原地怔怔站着,须臾,沿着道旁高高的院墙在刺骨寒风里踽踽离去。她的右手手腕上挎着个白色塑胶袋,里头是陈雯锦留给她的遗物——她跳楼前特地去银行取空的三万块钱。陈雯锦不过是个学生,也只有这不知攒了多久的三万块钱了。 第9页 4. 太阳落在大道尽头的地平线上,再有片刻便要消失了,但层层叠叠的晚霞却特别漂亮,自大道尽头一直铺到群山之后。在夕阳与晚霞的尽头,影影绰绰有几只寒鸦。 苟杞在令人窒息的蝉鸣声里一个激灵醒来,入目便是元榛骨节分明的脚——理疗师正在车门口给元榛敷脚踝。苟杞脑袋有些懵,盯着那只脚半晌,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她轻轻一吸鼻子,转头望向天际。 是剧组里的配角演员来问元榛要签名的。 元榛用两分钟将人打发了,再谢过理疗师,给自己穿上袜子,问苟杞:「你看那边那堆云彩的形状像不像一只狗?」 苟杞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嘴角轻轻勾起。真的像,而且是一只粉色的狗。 元榛注视着苟杞,问:「你刚刚梦到什么了?」 苟杞轻轻摩挲着膝上的保温杯,声音刻意压得很低,说:「我梦到在拘留所里吃饭,有个肇事逃逸的老赖不许我吃煮鸡蛋,说闻不了那味儿,我把鸡蛋整个杵她喉咙眼儿里了。」 元榛听完给她竖起了拇指,仿佛在说「漂亮」,根本没有被吓住的迹象。 「一会儿晚饭给你加俩煮鸡蛋。」他说。 胡不语和陈霖跟剧组沟通清楚回来了。 胡不语大略讲了下通告单上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说因为气象局说明天有雨夹雪,所以明天直接拍摄「江湖」雨雪天里被父亲抽打的剧情——电影的第一个小高丨潮剧情。 之后由陈霖开着房车,一行四人前往申县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 虽然剧组工作人员在上午从机场接回他们的时候就态度特别好地提前打了预防针:虽然是四星,但酒店环境甚至不如大都的三星,老师们受累了。但是四人在酒店门口下车——甚至都没有直达酒店内部的地下停车场——仰头望着略有些斑驳的墙面,仍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陈霖解释道:「申县就是个普通的西北小县城,没什么歷史遗蹟,也没什么自然地理景观,所以旅游业酒店业都非常不景气,啊,『不景气』这个词不合适,应该说近乎是没有。申县的常住人口可能都不如南方县市下面一个镇多。」 元榛沉默两分钟后,当先抬脚往里走。 起码先把承诺的俩鸡蛋让人给煮了。 第五章 可能是吊桥效应 1. 当夜,导演、编剧和主要演员在导演的房间里就着一壶老酒和几个下酒菜讨论剧本至深夜。他们这些人在刚接触剧本的时候就在大都组过好几回局,至此时,该吵的架已经吵过了,该拍的桌子也已经拍过了,只剩下一些细节的调整,比如片中诙谐元素的尺度和多寡,比如如何用不动声色的方式表达剧中屈指可数的温情情节。所幸在座的彼此都相当熟悉,了解各自的能耐和短板在哪儿,所以沟通起来十分顺畅。 元榛回自己房间里时是微醺的状态,唿吸些微急促滚烫,脚步些微踉跄,但脑子里清楚。 「叮——」,有新消息进来了,发件人是他的新助理苟杞。 苟杞:明早七点半化妆,所以最晚六点四十起床早餐去拍摄现场。你的营养师和健身教练五号到组。 于理开机仪式后突然说,元榛最好能再减重六到八斤,这样比较贴近「江湖」十八九岁的伶仃状态。申县的戏大部分拍的是「江湖」高考失利后的这个阶段。于理说完直接叫了副导演到跟前,要他重新排通告。元榛便也干脆地直接吩咐胡不语去向朝歌要人了。在不影响拍摄的情况下一周内减重六到八斤是需要专业的人在侧的。 元榛窝在床尾的单人沙发里眯着眼睛望着这条信息,脑子里能想到胡不语的原话。跟苟杞的这两行字差不多,只不过一个是「他的营养师和健身教练……」,一个转述时改成了「你的营养师和健身教练……」。 大约在此之前两人还有一番「单口」对话,跟在片场时的差不多。胡不语说,「苟杞,你把保温杯给他送去,站着等他喝几口你再带回来。」苟杞面露疑问和不满——苟杞没当过助理没被人用理所当然的语气支使过。胡不语好脾气地向她解释,「以后你是她的助理,你得开始进入角色。」 ——之前是跟苟杞说,胡不语只跟组一段时间,然后便要回朝歌做其他更重要的工作了。不过这个说辞只是为了合理化苟杞的「被需要」,元榛可离不开他的碎嘴小助理胡不语。 ——片场的「单口」对话,是回酒店以后胡不语趁着苟杞不在悄悄向他「转播」的。 元榛揉着脑门儿轻轻嘆息,片刻,起身去浴室重新洗漱。导演和编剧两个人都是老烟枪,他只是在他们对面坐着都被薰染出尼古丁味儿了。 一个热腾腾的澡洗完,人反而醉得厉害了些。不过这样睡去倒也舒服。酒是老酒,也是好酒,不必担忧明早起床的不适。元榛揉着脑门儿昏昏沉沉地去合窗帘——即便租住的是酒店最贵的房间之一,但窗帘不是电动的倒也不稀奇了——目光不经意向楼下一扫,便不由蹙眉了。他望见深夜门前大街上的苟杞。 苟杞只是在大街的长椅上静静坐着,既没有东张西望,也没有低头玩手机,仿佛个冰雕。她羽绒服的帽子上有两只红色的兔耳朵,即便在夜色里光线不明也仍打眼。 2. 大约是因为傍晚在片场做的那个梦,苟杞脑海里一直有道白塑胶袋在微风中哗啦哗啦的响声。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察告诉她,其实白塑胶袋外面还有一层,但那层染了陈雯锦的脑浆和血,他们就给剥掉了。 第10页 苟杞曾经在很多个夜里蹲在地上盯着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塑胶袋发呆。陈雯锦在跳楼的两个小时前曾经来找过她。后来查监控得知,她当时带的不是白塑胶袋,是个很精緻的纸质小提袋。但苟杞假装家里没人,没有给她开门。陈雯锦大约是怕高空坠落漂亮的纸袋子不如繫紧的白塑胶袋牢靠,离开苟杞的住处以后便不知去哪里换了。 「你为什么不给她开门!你这个晦气的坏心眼儿的王八羔子!我女儿就是被你给逼死的!我盯着你呢你出门必被车撞死!」陈雯锦的妈妈眼睛猩红,她虽然被警察挡着,仍声嘶力竭地越过众人骂她。 「你说我为什么不给她开门?我被拘留被退学的时候你给我开门了吗?!」苟杞站得笔直,盯着她的眼睛反问。 …… 苟杞正在一些旧事里神游,有个人脚步略虚浮地来到她面前,故意挡住了她的视线。他回头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不解地问她:「也没有星星,你在看什么?」 苟杞不想理他,但片刻没忍住,仰着头瞅他,说:「你喝酒了眼前应该有星星吧?」 元榛踉跄了下,扶了把她的肩膀,在她身边坐下,说:「也没有,没喝到那份儿上,眼前只有个很不开心的小姑娘。」 此时将近午夜,大西北地区,温度零下。 元榛松松垮垮的黑羽绒服里是刚及脚踝的浴袍,大约是年轻,火力壮,脚上连双袜子都没穿。苟杞一度想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他,但感觉这种行径有些不恰当,默默思量片刻,给了他自己的暖手宝。 元榛伸手轻轻推了下苟杞的脑袋,结果苟杞没有怎么样,他自己反而头晕眼花。 元榛缓缓说:「我跟办我们这个案子的警察聊了两句,他说你大冷天的跑去护城河,是因为你的房子是租的,你不想坑了房东,房东是个聋哑人,就靠着收房租过日子。苟杞,不管你表现出来的是什么模样,你内里仍是温柔的,你遇到了最过不去的坎儿,但下意识的考虑里仍然有别人。当然,我也知道那晚你确实是有一些恶念,人人在某个瞬间都会如此,但过去就过去了,你救了我,她也仍活着。」 「……我没有后悔把她踹到河里。」过了片刻,苟杞说。 元榛有些迟钝地半晌「嘶——」一声,给了苟杞「我知道你在嘴硬」的一瞥。他用不太灵光的脑袋琢磨了片刻,故作自然地轻轻抓了抓苟杞的手,然后借着打呵欠松开。 元榛最近常常觉得伤脑筋,他知道她正在低落的情绪中,他想安慰她,但男女之间肢体接触的这个度真的很难把握。他是给过她两个拥抱——护城河河岸上生死攸关的那个不算——但拥抱这种需要大面积身体接触的安慰方式最起码在两个并不熟悉的男女中是特别不合适的。 「你能看见鬼吗?」苟杞突然问他。 元榛知道她不需要答案,便只静静注视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苟杞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轻声说:「我小时候有一天撒谎说我能看见鬼。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这样无聊的谎,但是街上人们传着传着我就没有朋友了。」 「小孩儿总会撒些大人没法理解的奇奇怪怪的谎,比如我小时候煞有介事地跟人说,曾亲眼看到我妈脱掉工装变身成脑袋上没毛的e.t.。」元榛说,他默了默,敛去笑意,瞧着老也打不起精神的苟杞,「你爷爷奶奶原先是做殡葬用品生意的,很多人本来就忌讳这个,跟你撒谎没关系。」 元榛几乎能想像到苟杞的童年乃至少女时代。她生活的周遭充斥着寿衣、骨灰盒、冥钞、奠烛、锡箔、黄纸、线香,她出门跟小伙伴玩儿颈间发顶大约还沾染着骨灰盒未散尽的木头味儿或奠烛黄纸灼后遗留的香火味儿,所以她的朋友应该不多,且大部分仍然多多少少忌讳她,只要生活里一有些风吹草动就往她的方向联想。 苟杞长长「啊——」一声,没有意义地勾了勾唇角,没再说什么。她没问他是从哪儿打听的。因为既然他仍能记得她是二高的学生,她的事情就并不难打听——章伶桐一伙儿早就给她传得人尽皆知了。他应该也知道她爸爸原先是做花炮生意的,并死于花炮贮存不当导致的爆炸。她想。 苟杞猜得没错,元榛确实知道那些,但不止于那些。他还知道她家因为爆炸事件赔得精光,还知道她有个叫陈雯锦的朋友去年因为重度抑郁跳楼自丨丨杀,她自丨丨杀前在胳膊上绑了个钱袋子,留下遗书里面的钱是给苟杞的……这些事情因为都上过本地新闻,也都并不难查到。 「……绑着手脚掉进河里是我这小半生到目前为止最害怕的时刻,」元榛目不转睛瞧着面前总是没什么精神的女生,「还好你出现了。」他说。 苟杞目光落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半晌,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元榛不再言语,陪着苟杞静静坐着。大冷天的,大半夜的,苟杞胳膊肘杵着膝盖趋前坐着,元榛靠着椅背半后仰坐着,两人因为不熟极少交谈,但二十多分钟过去了,并没有谁觉得不舒适。 夜风里湿意越来越重了,苟杞也觉出有些困了,她回头瞧着元榛,说「回吧」。 元榛把暖手宝放回苟杞膝上,有些费劲儿地要起身。结果起了两次都失败了。他现在的状态是,大脑仍然算是清醒的,但四肢发软使不上劲儿。他挫败地嘆了口气,后悔经不住于导挑唆最后喝掉的那两杯酒。 第11页 苟杞见状反手把暖手宝塞到兔耳朵帽子里,不由分说抓起他的胳膊便把他一多半的重量压到了自己肩上。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长睫毛,说「走吧」。 元榛忍不住笑了,他低低的笑声混着淡淡的酒气打在苟杞的耳膜上,苟杞有些不自在地耸了耸肩,指头绞紧了他的羽绒服。 3. 早上一起来果然是雨夹雪。西北沙尘大,申县这个「漏斗」状的小县城尤甚,此刻雪粒混在雨水里落在地上,直接地面搅成了泥汤。 元榛和温良老师化好妆一前一后来到片场,「路人」演员就位,机器也全部都起来了。结果导演于理在监视屏前盯着元榛的五官端详,迟迟不叫action。两分钟后,他起身招来化妆师,交代她再把元榛的肤色调黑半度,鼻樑也调低些。片刻再去监视屏前看,终于满意了。 清晨八点不到半,天蒙蒙灰,全部人员重新就位,于理叫了action,场记咔的一声合住场记板,一天的拍摄工作便开始了。 苟杞抱着元榛的衣物与胡不语站在角落里。 胡不语刚入行就跟着元榛,至今四年有余,她对片场早就没有新鲜感了。但苟杞面无表情的,像是也没有新鲜感,这就不行了。胡不语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开始碎嘴了。苟杞有没有回应,甚至有没有反应,根本不重要。 「于导跟雨时姐认识,怎么认识的不知道,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可能还有一段忘年情,在很久之前。哈哈哈,当然算是忘年情,于导看着年轻,他转头就要六十了,比雨时姐大了二十来岁呢。哦,《不能喝水的杯子》你看过吗?没有?那今晚要是回去得早你必须看起来了。《不能喝水的杯子》拿到了金鹿电影节最佳导演奖、最佳摄影奖和评委会故事片奖。是于导拍的。我们元哥的第一部 电影作品——不过他在里面的形象可埋汰了。」 「温良老师前年跟元哥一起拍的古装电影《生死知己》,不过那电影因故压了,什么时候能上映至今没个准信儿。温良老师现在也仍是b影的表演老师,他没教过元哥,但跟元哥的班主任特别铁。哎,你是没见两人拍这部电影时那罪受的,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我都没忍住哭好几回。以后这部电影如果有机会上映,你特别盯一盯他们当众受辱的剧情,我什么时候想起来他们当时的表情什么时候觉得锥心,哪怕我就在镜头后头站着知道那是假的。」 「你知道他们这些扮演路人的演员都是谁吗?最前头那俩只露背影的是服装组的,骑自行车的是摄影师,脖子里系条黄围巾的黑妹是执行导演家里非要辍学当演员的表妹——表妹其实长得可漂亮了,皮肤也好,是于导吩咐往土俗里化的。她有一句台词,能挣一百五。」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一个镜头如果不过,在等待重拍的时间里,我们给演员披件衣服餵两口水就好,不要跟他说话,以免打散他的情绪。不过元哥入戏出戏都快,在他这里这点不是问题。哦,你在给元哥保管手机的时候,要时刻注意电池电量,因为等戏的时间他需要这个解闷儿。现代人都这毛病。」 …… 在胡不语永无止境的嗡嗡声里,元榛饰演的「江湖」寸步不让地跟他的父亲「江平生」争吵,他只着破烂毛衣和牛仔裤,一遍一遍被恼羞成怒的「江平生」踹倒在泥汤里。 「江平生」挥舞着不知哪里顺来的腕粗的棍棒,目光狠戾,说:「我今天必须让你知道知道谁是老子谁是儿子」。 「江湖」仿佛铁了心要气死他老子,虽然大棒裹挟着风声噼头盖脸地抽下来,依旧觑着空隙犟嘴:「我要不起你这样犯两回流丨氓罪的儿子」。 虽然棍打是假的,但泥汤里一遍遍摔是真的,「啪叽」、「啪叽」、「啪叽」……能溅到镜头上泥点子。元榛摔到后面,疼和冷叠加,直接没有知觉了。以至于最后导演喊咔,苟杞跑过来伸手扶他时,他都感觉不出她的温度。 他上一回感觉不出她的温度是护城河逢难她渐渐叫不醒时。 他突然心慌意乱,怔怔地瞅着她,半晌,反应过来,「吊桥效应,可能是吊桥效应」,他暗暗这样提醒自己,然后低声跟她说「脏,不用扶我」。 这场戏由于于理和元榛各有各的不满意,所以在两周以后又一个雨夹雪天里还是重拍了。于理的点在于,他希望将这场小高丨潮戏放到元榛减重成功以后,因为需要有高中生的伶仃感加持,以与挥舞着棍棒的仿佛不可战胜的「江平生」做对比。而元榛的点在于,他在一次次摔倒的时候,始终不能避免地避让着尚未痊癒的脚踝,有些倒地的状态他自己是能看得出来不自然的。 第六章 月薪两万请回来的 1. 朝歌的营养师和健身教练进组以后,元榛通过有针对性的大运动量训练和绝对饮食控制,简直称得上是想瘦哪里瘦哪里,于理要的「伶仃感」只几天就有了。 不过苟杞是横竖看不出区别,即便胡不语给她展示元榛减重前后的对比图。在苟杞看来,虽然元榛差不多比她大五岁,但他窄脸细脖、下颌线清晰、有胸肌但背肌薄,他来饰演她的同龄人甚至比个别她的同龄人本人都合适,根本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化妆甚至减重。 元榛的「伶仃感」得来得十分不易,申县当地有名的小吃他最多只能沾一口,有些一口就够够的了——实在是很奇怪的味道,有些一口就抓心挠肝牵肠挂肚。他这天深夜里睡不着觉,回忆起白日里尝过的那口腊肉愈发睡不着,刚好师秦打来视频电话,他便支着手机与他聊起来。 第12页 师秦是元榛大两届的学长,两人同一个班主任,是在班主任的饭桌上认识的。不过虽然两人认识的年份不算短,交情也在,却从未同框过。师秦是童星出身,十二三因一部情景喜剧片《四号楼的故事》家喻户晓,之后也拍摄了不少脍炙人口的家庭剧。他眼下跟元榛的状态一样,也是刚刚进组,只不过他的剧组就驻扎在大都。 「……你考虑考虑,游戏设定很有意思,节目组开出来的价格也不错,而且他们拟邀的嘉宾名单我看了,没有特别能作妖的。」师秦应节目制作人邱叒之託在跟元榛推荐一个真人秀。 「真人秀这种综艺模式刚火起来的时候,我小姨就曾断言,就我这个脾气,我白天参加真人秀,晚上就得发退圈声明。」元榛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没什么一技之长,真要是退圈儿了,就只能回家啃老了。所以你歇歇吧,我不愿意凑这个热闹,我小姨也不可能点头。」 师秦说:「我想着你就不可能答应,以后邱叒问起你来,你告诉他我努力过了啊。」 元榛乐得笑眯了眼,点头应下了。 两人杂七杂八地聊了半宿,至尾声时,苟杞过来敲门了。 ——酒店的墙不隔音,能听到元榛房间里一直有动静儿,胡不语让苟杞过来提醒元榛早点睡。 元榛是抓着手机来开的门,于是苟杞一低头便看到了屏幕上头髮乱糟糟且鬍子拉碴的师秦。 「不聊了不聊了这就要睡了。」元榛开门便道。 苟杞轻声回「哦」,点了点头,但并没有立刻离开。她的视线停留在屏幕上,片刻移回元榛面上,她有些羡慕地说,「你们是朋友啊」。 苟杞是个不追星的女生,她不知道这个团那个团,也叫不出产品包装上绝大多数男女明星的名字。但师秦她是认识的。她以前在寒暑假里看过很多遍《四号楼的故事》,和她奶奶一起,她奶奶很喜欢他。 元榛第一回 看到苟杞露出的正向的情绪,他正琢磨着问她要不要跟师秦打个招唿,她就掉头走了。她和胡不语的房间就在隔壁,临进门之际,她忍不住又瞅过来一眼。 2. 《我与父亲》虽然讲述的是父与子的故事,但剧情里也点缀着些女演员,有「江平生」的「知己」,也有「江湖」不善言辞逆来顺受的女朋友。 饰演「江湖」女朋友的演员也是朝歌旗下的,叫张海玲,她的戏份不多,前天刚进组。 张海玲镜头前后两幅面孔。「两幅面孔」这个形容并不是在埋汰她,而是说她作为演员是合格的,因为她有演技这个硬通货,当然,同时也是在说,张海玲其人与镜头前不同,实在不是个好脾气的。 张海玲湿淋淋结束一段重场戏,回来见自己的助理没在原位等着,反而正从极远处跑来,立刻就出离愤怒了。她在瑟瑟发抖中面无表情等到那个女生来到跟前,截住女生诚惶诚恐的道歉,张口便是极侮辱人的话,「你没长脑子不知道这场戏拍完什么情况啊」、「整个片场还有比你更蠢的么」、「你回去自己主动辞职吧给你自己留点脸」、「真是什么废物都能出来工作」…… 张海玲几乎要把助理骂哭了却仍不解恨,她转头看到不远处的苟杞,粗声粗气「餵」、「餵」叫了她两声,问她「你是谁的助理,愿不愿意来我这里」。 此时元榛正带妆在房车里打盹儿,苟杞坐在车门口的小马扎上用元榛给的二手ipad玩儿不费脑子的贪吃蛇。不过蛇丨头早两分钟就是一动不动的状态了。暗色的显示屏上倒映着苟杞抿成一线的薄唇。 苟杞听到张海玲跟自己说话,缓缓抬头,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听说有些人因为得势前被人羞辱过,所以得势后就总喜欢通过羞辱别人来补偿自己。你也是这种情况吗?」 张海玲是盛怒中故意问了一句,意在羞辱自己的助理,并不真是想挖墙脚。其实话音未落她就意识到这是元榛的房车,而房车门口的女生应该是元榛的助理了。但她是真没想到元榛的助理是这样的打开方式,直接就唾到她脸上去了。自打去年在金鹿电影节拿到最佳女配以后,她很少再听到这样不中听的了。 「是谁给你的底气让你这么跟我说话的?」张海玲都气笑了,「是每月月中打到卡上的那几千块钱吗?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去跟雨时姐说一下,请你大小姐来片场当助理是折辱你了,你的位置应该在朝歌最上面那一层,最好还能有人每天三炷香供着。」 苟杞额头的筋轻跳了跳,她放下ipad就站起来了。但她尚未来得及迈出一步,就被房车里伸出来的手给拽住了。 元榛面上的睡意特别浓重,他露出脑袋望向张海玲,叫了声「海玲姐」。 张海玲不知道元榛就在车里,她满腔的怒气往回压了压,语气略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助理脾气挺大的啊,哪儿找来的?」她虽然只比元榛大一岁,但因为是童星出道,且同属朝歌,所以虽然比不得元榛大牌,倒也不用多么诚惶诚恐,更何况这件事情她没觉得自己有错。 元榛醒了醒神,迟了片刻回復她,「是我月薪两万请回来的。」 张海玲愣住了。她虽然嘴巴坏,但给助理的薪水在业内绝不算低——即便是给旁边这个人头猪脑的助理——五千五,几乎相当于部分一线演员给助理的了。两万块钱是个什么概念? 第13页 元榛松开苟杞,重新给她解锁ipad,继续向张海玲道:「她确实脾气不好,海玲姐以后尽可能离她远点。」 张海玲挥开助理,火冒三丈上了自己的车。 妈蛋!昨天傍晚两人还在镜头前额头贴着额头说着令人害臊的情话! 苟杞就跟个不服气的熊孩子似的,梗着脖子硬是在原地多站了两分钟。元榛也不劝她,他伸着懒腰去给自己倒水喝,留下句散漫的「你普通话不错,以后跟我对台词」。 3. 来到申县的第三个周末,因为温良老师临时有事,剧组重新调整了通告,元榛因此突然得到一天假。 以往在紧锣密鼓的拍摄任务中如果突然得到休假,元榛会没骨头似的瘫一天。元榛虽然总是被旁人称赞敬业,但其本质是个大懒虫,之所以「敬业」纯粹是教养使然,因为他的工作牵扯到太多人了,而他不喜欢给这些人带来麻烦。 不过这回剧务前脚给了通告单,元榛后脚就把第二天的行程给定下来了,他要带着苟杞回大都探班师秦。 「你要是真喜欢她你告诉我,我提前准备新闻稿。」黄雨时得知元榛的安排时特地打电话过来语气不善地这样说,「你过去这么多年也没想过探班师秦。」 元榛无奈应对:「我要真什么时候喜欢了,肯定在通知她之前先通知你。」 胡不语上完厕所熘着墙根儿回到座位,片刻,在元榛麦芒似的目光里投降了。她缩着脖子露出可怜相,说:「端谁的饭碗服谁的管,请理解一下在夹缝中生存的社畜」。 ——胡不语和陈霖都是朝歌的人,薪水是朝歌给的。不过元榛年节给的红包常常倍于他们的薪水。 「真的是去师秦的剧组吗?」苟杞得知这个消息特地来问元榛,「是我跟你去?」 「你跟我去,他们两个留在组里有别的事儿。」 苟杞慢半拍地「啊」一声,半晌突然侷促了,说「我什么都不会」。其实给元榛当助理的所有注意事项胡不语早就翻来覆去地跟她唠叨个遍了,但她一直维持着恍惚的状态没有听进心里。 「你就给我订个机票、拎个东西、盯着点儿时间,其他的不用你。」 ——元榛的语气仿佛在说「你这是个什么鬼问题」。 苟杞默了默,轻轻一点头,回房间找胡不语去了。 4. 胡不语从不让人失望,她「蹂丨躏」着棉花娃娃的大脑袋盘膝坐在苟杞床尾,在走廊上他人的唿朋引伴声里,向她交待着第二天行程相关的所有细节: 「机票你要买明早十点这班的,一个是考虑不要起的太早,他睡眠不足脾气会很差,一个是考虑这里去机场有些远,要留足路上的时间。总之,买到机票以后截图发给他,这样他自己就推算出明早几点起床了。」 「你联繫下师秦的助理——我刚刚微信把他助理的名片推送给你了——你问问他剧组明天多少人。然后去影视城附近靠谱的最好是连锁的甜品店里下单,预订足量的奶茶甜点什么的,记得跟店里约好送达时间。」 …… 苟杞在胡不语轻声细语却连绵不绝的叨叨声里,突然给她递了一杯水,胡不语感激地放下娃娃喝水。苟杞拾起娃娃检查了下耳朵根儿,心道「啊,以为是自己的那个,还好不是」,若无其事地将之重新放回胡不语膝上。 胡不语起身离开以后,苟杞在竖起的枕头后面发现了她的苟富贵。 ——苟杞给自己的棉花娃娃起名「苟富贵」。苟富贵和胡不语不知名娃娃的唯一区别是耳朵根儿的缝线有些歪。 第七章 钱多可以捐出去这位阿姨。 1. 第二天天气很好,申县和大都两地的都好。两人十一点半落地大都,由朝歌派来的司机载着,在机场附近随便吃了口饭,便赶去影视城。在距离影视城只剩下十分钟路程的时候,苟杞在胡不语的遥控指挥下给甜品店打了个电话,得知奶茶甜点什么的将会与他们前后脚到达剧组。 「你喜欢师秦的吧,」元榛在车里突然问,「早上跟他连线时你看过来好几回。」 苟杞没有点明其实更多是奶奶喜欢,她顿了顿,只是简要地说:「以前假期里老跟我奶奶看《四号楼的故事》。」 「他最喜欢跟人聊《四号楼的故事》了,你只要稍微往那个方向一引,他就能跟你说半天。他跟剧里的主创人员至今都有往来,前年去滇市参加个慈善典礼,结束后我还碰到他们聚餐。」 「啊,那真好,」苟杞说,她想了想,问他,「剧里特别爱哭的那个小胖子现在是不是不拍戏了,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元榛说:「出了些事情,前两年退圈了,他们的聚餐他也很少参加。」 ——因为饰演「小胖子」的演员实在太煳了,且后来的几年在圈里没有任何动静儿,所以即便宣布退圈也没什么新闻媒体报导。 朝歌的司机忍不住往后视镜里瞧了几眼。元榛是个媒体公认不大好採访的人,一些门户网站上三不五时地出现他挂脸的照片,但现在看来,他这样面带笑容跟助理有问有答的,几乎能被划到平易近人的那一拨了。要知道,他这个咖位的演员,平易近人的可不多。当然这不能简单归咎于演员「被惯出来的」坏脾气,主要是他们所有的情绪,不管是带入角色时真实的情绪还是採访时虚与委蛇的情绪,都在镜头里消耗殆尽了,所以在某些私人时刻就经常面无表情,类似电池的低电量模式。 第14页 「我奶奶也很喜欢师秦,他的gg她都追着看。我能不能要个师秦的签名以后上坟的时候烧给她,元哥?」很显然,最后这声「元哥」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一时气短加上去的。 元榛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要求,他消化了下,嘱咐她:「你不让他知道就行。」 苟杞嘴角轻轻提了提,她没什么其他想问的了,转头望着车窗外倒退的街景发呆。 2. 与师秦的见面聊天非常顺畅。元榛介绍了苟杞及其奶奶是他的粉丝,师秦便分别给了苟杞和苟杞奶奶漂亮的to签。他热情地招唿着苟杞合影,大方地比心杀摸头杀,之后还吩咐助理回去给苟杞准备一套《四号楼的故事》的周边产品。当然周边产品是后来一次次重播的时候衍生的,早期根本没有「周边产品」的概念。 元榛默默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地「啧」,虽然眼前这个粉丝是自己带来的,也是自己提前跟师秦打招唿「特别照顾下」,但他仍感觉自己要是活成师秦这样怕不是要累死。 师秦总是不愿意让人失望,他共情能力极强,不落忍粉丝千里迢迢乘兴而来却失望而归,所以哪怕是在累极了的情况下配合度仍然很高。但是元榛却不这样。他深知道即便累死自己也满足不了哪怕万分之一的人,所以索性从一开始就拒绝,并且他不介意把自己不宠粉不营业的名声宣扬出去,以杜绝那些没有结果的「千里而来」。 两个人的选择没有孰高孰低,只是不同性格的体现,所以向来也不互相费唇舌说服对方。 两人在粉丝福利时间里觑着空聊着。 元榛问师秦是不是接下了张导的《履歷表》。师秦说,合同还没签,不过上周收到了前五集的剧本,剧本写得确实不错,但目前仍在犹豫,因为坊间有个抄袭的传闻。元榛说他问这个就是因为他也听说了这个传闻。他直言不讳最好不要接这种风险剧本,以后有可能是个污点,张导问题不大,但他底下的那俩编剧不是本分人。也就是真朋友在这种问题上能不给模稜两可的态度。师秦领他的情,表示会再跟经纪人沟通,反正他也不缺剧本。 师秦问元榛是不是拒绝了「大邱」——「大邱」是个音乐制作公司。元榛说,前段时间「大邱」是有找过来,说要给他出首歌,但他直接拒绝了,说「嗓子来不了,不耽误邱总功夫了」。他是个音乐天赋约等于没有的演员,唱歌得靠百万级的修音师保驾护航,哪儿来的脸去挤占人家专业歌手的空间。 其实跨界本没有问题,演员去唱歌,歌手去演戏,不管是靠不为人知的天赋还是靠私底下的勤学苦练,只要你站在录音棚里或者面对镜头的那一刻有这个金刚钻——钻头可以钝,但起码它得是个钻。 但就元榛近年所看到的,许多人跨界两者皆无,就靠一张较厚的面皮和一颗想赚快钱的心。而且越是这样的人,越是不愿意唱个片尾曲或者演个小配角过过瘾得了,非得大张旗鼓地出专辑或争一番大主角。 ——此处那些不背台词不接丑戏的「混子」不在探讨的范围内,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被探讨。 行业协会在过去的两年里六次发出警戒,措辞由轻到重,「磨刀不误砍柴工,沉淀下来,厚积薄发」、「演艺从业者最基本应有的职业道德是敬畏心」、「切勿令劣币驱赶良币」,也多次发布行业倡议书,号召演员和歌手签名。但这种事情除非你大巴掌直接扇到当事人脸上,否则就是踏实本分的继续踏实本分,汲汲营营的继续汲汲营营。 尚有些坚守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越线。因为底线这种东西,你能越过去一尺,你就能越过去一丈,羞耻心是越来越少的。 师秦摸了摸鼻头,无奈地说:「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割粉丝的韭菜。」 元榛当然知道这点儿门道,他不屑地唾道:「多多少少有些下作,能香的臭的都买回家的,大多都是些脑子里没几根弦兜儿里没几个钱的小孩儿,哄她们兜儿里的钱也好意思。」 师秦就喜欢元榛脾气上来时无差别攻击的这个劲儿,但仍提醒他他身边这么干的挺多的,以后说话注意点儿。他怕元榛个破烂脾气听不进去,补充说班主任也这么说的。元榛不耐烦地给了他个「我像是没长脑子吗」的眼神。 两人正聊着,剧组导演拎着自己的大茶缸子来了,他嘿嘿笑着,说:「元榛,你来探班吃的喝的就不必了,去那边给我客串个角色吧。两句台词,再跟女主跳个舞,总计不到一分钟的琐碎镜头。啊,就你这身衣服就行,不折腾你。」 元榛跟这位导演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他对他印象不错,所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苟杞攥着师秦的签名照片,有些无措地呆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跟上去。所幸元榛走出去十来米就想起了她,他回头吩咐她「过来给我拿着东西」。 苟杞抓起背包跑向元榛,并没有留意到遗落在角落的苟富贵——苟杞早前在包里给元榛翻找移动电源时将它取了出来。大约十来分钟后,有个小演员哼着「蓝蓝的天空银河里有只小白船」蹦蹦跳跳经过,无意发现了憨态可掬的苟富贵,她将之拿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爱不释手。 3. 下午四点钟,元榛在苟杞尽职的提醒下,跟师秦以及剧组其他主创人员一一合了影道了别,离开影视城,赶赴机场。大都最近在筹办一个环境相关的国际峰会,很多路段出现了封或堵的现象,但因为司机对大都大街小巷熟之又熟,所以仍在指定时间里把人载到了机场航站楼。 第15页 苟杞在元榛身边只剩下自己时,助理的使命感油然而生。她眼角不住瞥着悬在半空或立在道旁的指示牌,假装游刃有余地哒哒哒跑着办完登机手续,然后带领着元榛去过安检并前往vip候机室。 上午来时,这一些列手续是胡不语帮着办的,苟杞只跟在旁边看着,此刻她自己做起来就已经有模有样了。虽然中间寻找南航柜檯时走错了方向是被元榛揪着脖领子揪回来的。 「我打个盹儿,你就在我旁边坐着不要走开。」元榛说。 ——两人此刻正在候机室里,距离起飞时间尚有半个多小时。 苟杞乖乖地双膝併拢应了他一声。 元榛「噗嗤」笑了,跟她说「要吃什么自己去拿」,抓起卫衣上的帽兜遮住自己的眼睛,脑袋往沙发上一仰,很快就没有动静儿了。苟杞往前面的吧檯上望了望,没什么想吃的,索性低下头玩儿贪吃蛇游戏。 结果游戏刚刚开局,苟杞的视线里便多了一双黑色高跟鞋。 「苟杞?」赵荷珊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苟杞的寒毛立刻就竖起来了,她机械地按下侧边按钮锁屏,在最初的十秒并没有积攒起抬头的勇气,片刻,仿佛画面跳帧似地一格一格望向面前珠光宝气的赵荷珊。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正牵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儿在挑零食。那是她的先生和儿子。 「你怎么在这里?这是要去哪儿?」赵荷珊问。 「去肃市。」苟杞说。——申县隶属肃市。 赵荷珊不由狐疑:「这么巧也去肃市?你在喜悦做私厨还需要出差?」 苟杞没有回答赵荷珊的问题,只不做声地盯着她。 赵荷珊立刻感觉出自己问得不恰当了。苟杞即便真的是跟着她来的,她的经济能力也不允许她享受vip待遇。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两声,解锁自己的手机,说:「啊,刚好遇到了,冬至那天你走得太急来不及加你微丨信。你年二十七的生日,这就快到了,我给你转两万块钱,你自己想要什么东西自己买吧。」 「冬至」这个时间节点落进元榛耳朵里,他忍不住扯掉帽兜望向赵荷珊。 苟杞没留意旁边,她说:「不用。我不缺钱,也不过生日。」 赵荷珊没认出来元榛——后者裹得只剩下一双黑沉沉的眼睛了——她转头安抚地望向正用眼神催促她回去的先生和正耷拉着嘴角想哭的儿子,不由分说道:「我扫你。」 「钱多可以捐出去这位阿姨。」元榛突然插嘴。 苟杞闻声一愣,继而露出窘迫的表情。她轻轻握了握手机,低头面部解锁没成功,一个个输入密码。她此刻跟赵荷珊的心态如出一辙,分外不希望这个角落被人注意到。 结果密码格只填进去两个数字,侧边按钮被元榛按住,屏幕瞬间黑下去了。 「你这种打发人的给钱方式分外令人不适这位阿姨,而且两万块钱也不至于想要什么就能买什么。啊,后面那对父子好像在找你。」元榛向她后面一指,近乎直白地请她离开。 赵荷珊本想解释一句「我是她妈」,但有些顾虑,最终未能出口,只讪讪地转头回到她新家人的身边。 赵荷珊离开后,元榛和苟杞谁都没有说话,元榛重新戴上帽兜,苟杞望着手机发呆。 片刻,候机室的工作人员过来通知登机,苟杞跟着元榛起身,但尚未迈出一步就顿住了,她迅速抓起自己的背包打开——苟富贵不见了。苟杞瞬间感觉心脏麻痹了一下。 「怎么了?」元榛回头问,「什么东西不见了?」 苟杞故作无事地望着他,说「没事儿我们走吧」,并不知道自己的眼底已经红了。 因为赵荷珊忌讳家里的丧葬用品生意,也一併害怕商场里笑容「诡异」的黑眼睛娃娃,所以从未给她买过娃娃,也不允许别人给她买。后来赵荷珊趁夜消失了管不了她了,但家里赔得精光,买菜都得绕路去菜市场专捡那蔫儿吧便宜的,哪里有余钱给她买,何况那时她已经过了要娃娃的年龄。所以胡不语顺手给的这个棉花娃娃是她这辈子得到的第一个娃娃。 但是没有时间给她回去找娃娃——她甚至想起了它落在哪里。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机票钱挺贵的;元榛明天有重场戏,要从早上七点之前开始拍;再说,一个棉花娃娃而已,哪里都能买得到,是吧? 元榛扯过苟杞的包,「唰」拉开拉链,一眼就看出少了那个人脑袋大的米色娃娃。 赵荷珊频频回头,感觉这边有什么事儿的样子,但最后仍跟在先生和儿子后面走出去了。她的儿子脆生生在问「姑奶奶是不是脸皱皱的」,她教训他公共场所不能大声说话,回答他「到地儿你就知道了」。 「是落在影视城了吧,我记得在那里你掏出来过。」元榛问。 苟杞鼻头突然一酸,她低下头挠额,藉以避开元榛的目光。 元榛明白了,立刻给师秦打电话。师秦正在拍戏,电话是他的助理代接的。但助理翻遍他们待过的场所,并没有发现苟杞的娃娃。 「是不是被别人给拾走了?」元榛问。 「有可能,元哥,」师秦的助理说,「附近没断过人,不定谁拾走了。」 元榛望向门口斜前方的17号登机口,在他打电话之前,登机口的玻璃帷幕前还有长到拐弯的队伍,现在就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且其中两个是地勤。他睫毛微垂跟助理交待了声「我们这就折回去」,然后轻轻握一握苟杞的手腕,跟她说,「回去。」 第16页 苟杞低着头一声不响跟着元榛。她想要她的苟富贵,所以只好这样厚着脸皮。 第八章 冬至那天发生了什么? 1. 两人直接在柜檯把机票改签至四个小时之后,这样去除路上一来一回的时间,他们能有约半个小时在剧组翻找。苟杞的棉花娃娃不算很小,能撑起她半个包,而剧组犄角旮旯里都是人,所以如果真有人把娃娃拾走,不太容易不被任何人看到。 ——当然也可以请师秦帮忙翻找,但这样太麻烦他了,他还得在这个剧组里待四个月呢。 元榛在微信群里跟胡不语和陈霖交待了新的航班信息——菜鸟助理此刻心慌意乱的根本指望不上。他倒并不觉得麻烦或者折腾,因为苟杞如果放不下什么东西绝对是件好事儿。 因为时间有限,两人没有再折腾朝歌的司机,直接就在航站楼外叫了辆车,出高价请人家跑个折返。大都的计程车司机都是话痨,且动不动就站在人民甚至人类的高度上指点,但这个却不是,全程只说过一句「后排也要系安全带」,大约人是外地的。 在距离影视城只剩下七八分钟车程时,元榛接到了师秦的电话,说娃娃找到了,是一个叫「皮皮」的小演员拿的。 师秦说:「小孩儿不肯交还,哭闹半天了。也是家里惯的,她妈刚刚出去给买个了差不多的跟她交换都不行,犟脾气上来了,就非要苟杞的那个。」 元榛不当回事儿地说:「行,我知道了,你别管了。」 皮皮是个中法混血的小女孩儿,她那双圆熘熘的大眼睛实在太漂亮了,所以虽然在镜头前不如其他小演员「灵」,但只要不是太复杂的角色,导演都愿意用她。小孩儿上个月刚满五岁,正是最令人头疼的「自我中心主义」年龄。 皮皮此刻正哭得撕心裂肺的,她喜欢这个娃娃,她就是要把它抱回家!以往她要什么她妈妈都答应的!反正娃娃拿在她手里就是她的,谁都不能夺走。那个叫「元榛」的哥哥可以再去买新的。 元榛和苟杞赶到时,皮皮仍在抽噎,苟富贵在她怀里弯眼笑着,面向顶棚的暖光。 「小孩儿不懂事儿,不好意思啊,这就把娃娃还给您。」皮皮的妈妈抱歉地说。 但是皮皮都跟大人们奋战二十来分钟了,断然也不会因为娃娃原主人来了就轻易屈服。而且人越多她的逆反心理就越严重。 元榛与刚刚收工的师秦在一旁聊着,偶尔转头顾一眼苟杞,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正被挟持的娃娃。苟杞大约实在太愧疚了,一路也没跟他说几句话。此刻师秦的助理正跟她聊着,他说的什么元榛听不到,只不见她答人家几句。 师秦这下知道苟杞是谁了。几个小时前初见时他以为苟杞是个普通的助理,以为元榛是来探他的班,顺便给助理福利。结果真相过于残忍了。师秦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如果苟杞喜欢的是霍蔚——霍蔚就是前阵子压下元榛夺得最佳男主角的那个——元榛肯定也会不计前嫌去探霍蔚的班。 「啊,原来就是她啊,」师秦说,「但是就为个娃娃折返跑还是冤得慌。」 「她特别喜欢那个娃娃,去哪儿带哪儿,本来就不大个包,胡不语说出门前犹豫了两翻儿还是塞进去了。」元榛说。 ——微信群里没有苟杞,所以胡不语在收到新的航班信息以后,也顺嘴说到那个娃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皮皮的态度半点不见软化,她妈妈也没有降服她的办法,元榛终于觉得烦了。他跟师秦交代了声「我们得走了」,直接走到皮皮跟前居高临下瞅着她。 有一说一,元榛脸色一沉确实吓人,皮皮的抽噎声都不由小了。 「跟谁犟呢?是你的东西吗?你哭声大就能欺负人是吗?」元榛说。 元榛的语气有些重,皮皮害怕地转身往妈妈怀里藏,苟富贵就在她藏的过程中被挤落在地上了。她忍不住溢出一声「吭哧」,抓着她妈妈的手去拾,但元榛却先拾起来了,且转头就塞给了苟杞。 「哇——」皮皮嚎得十分尖利,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们得赶去机场,等不了了,抱歉。」元榛跟皮皮妈妈说。 皮皮妈妈拍哄着自己的女儿,面露尴尬跟元榛说,「没关系」。 两天后,皮皮妈妈在社交媒体上发文,虽然开篇就点明了娃娃确实是女儿偶然拾得的,但行文好几处暗戳戳指责元榛粗暴、没有爱心、不顾小孩儿情绪。文章的最后,她假模假式总结自己发文的目的,即科普一下幼儿「自我中心主义」阶段家长应当如何应对。 元榛本人以及朝歌的公关团队理都没理她。元榛类似的「黑料」不少,这个属实排不上号。 2. 由于机场附近的道路未设路灯,计程车里黑乎乎的,几乎不能视物。苟杞两只手紧紧抓着她的苟富贵,虽然唿吸声弱得几乎听不见,但眼眶里全是滚烫的泪水。苟富贵的失而復得令她情绪波动很大。 在机场和在影视城,她两度以为自己要失去她的苟富贵了。苟富贵不过是一个商场贩售的普通棉花娃娃,它既不是限量版的,也不是谁谁签名版的。改签那么折腾,小孩儿哭得那么响亮,她两度以为自己不得不放弃了。 元榛在黑暗里突然问:「冬至那天发生了什么?」 第17页 「啊,」苟杞食指弯曲轻轻碰了碰鼻头,她压制着声音里的情绪,说,「是一连串不好的事儿。」 苟杞轻声跟元榛细数着这一连串的事儿,此刻苟富贵在怀——或者说有人大费周章地给她寻回来的苟富贵在怀,她再回忆起那些事儿,情绪就仿佛隔了层透明膜,不鲜明了。 但当其时却感觉一件比一件膈应,就跟吃了蘸了屎尿的苍蝇似的。 …… 苟杞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以后,她一个人浑浑噩噩生活一年多,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也试图自救过,譬如去见同事介绍的男生、去听徐回的演唱会,甚至下班路上突然买张车票实现说走就走的旅行,但她仍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和身体没有活力了。 冬至那天,她早上出门,经过一家特别高门大户的童装店,跟个疾跑的小男孩儿撞上了。小男孩儿五六岁的样子,停下来很礼貌地跟她道歉,她正要说「没关系」,转脸就瞧见了跟在小男孩儿后头白了不少也圆润了不少的赵荷珊。 苟杞十二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即距离花炮爆炸大约不到半年,赵荷珊突然来到她的卧室。她跟她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硬塞给她六百块钱,说再多她也没有了,然后趁夜悄悄走了。至此多年杳无音讯。她姥姥和两个姨也联繫不上赵荷珊,她们只能捡着好听的安慰苟杞:你妈妈可能是出去打工赚钱了,毕竟你家现在一屁丨股窟窿。 苟杞问赵荷珊「小孩儿几岁了」,赵荷珊面上乍红乍青,说「六岁」。 ——也就是说,赵荷珊离开以后,几乎立刻就嫁人生子了。 苟杞眯起眼睛忍下泪意,转头就走了。赵荷珊只追出两步就不动了。 半晌午在僱主家里做饭,僱主选的是不含食材800的服务,却比人家2000的都要挑剔——喜悦最高的服务标准是8000,最低的600。 结果四菜一汤全部做好盛出来,苟杞正解着围裙突然就被人从后面抱住了。 僱主托着七个月大的肚子散步去小区门口接闺蜜了,抱住她的是一直在卧室里打游戏的僱主的老公。那个男人挺着并没有比孕妇小的肚子,用十分油腻的语气说,「像你长这么好看的,怎么能来给人做饭,不都应该去床上躺好等着被人吃的吗?」 苟杞暴起狠狠捶了僱主的老公,一只眼都给他捶得睁不开了。不过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毛衣领子都扯坏了。她打架水平不低——早年自学而成的,跟女生一对一不大可能吃亏,但跟大男人就不行了,一力抵十会。 僱主和她的闺蜜不相信苟杞的说辞,扣下苟杞并报了警。由于双方各执一词——僱主老公的说词是他批评苟杞菜做得不好时带了句脏话激怒了苟杞——警察便将他们都带走了。 在警局里,僱主及其老公坚持只要苟杞道歉这事儿他们就不追究了,苟杞拒不道歉,并突然想起以前在一个刑侦纪录片里看到的办案细节,大声指出可以比对自己前胸衣服上的指纹。虽然两人打架也有可能会蹭到前胸,但那跟五指抓出来的指纹是不同的。 僱主当着闺蜜的面再也装不下去了,她转身突然给了老公一记响亮的耳光,嚎啕哭着坐倒在地上。她捂着心口锥心刺骨地说「你老实点吧求你了」、「就几个月都忍不了吗」、「你活着是不是就是为了打游戏和睡女人」。 苟杞在回执单上签字离开警局时,夜已经很深了,天上正飘着雨夹雪。苟杞早上出门时天就阴沉沉的所以她特意带了把伞,但是这把伞现在落在僱主家了。她解锁路边一辆共享电动车,就这样淋着雨夹雪回家。啊,是回到老楼租住处,她早就没有家了。雨雪实在太大了,行至半路,苟杞整个人就从里到外淋得湿透了。 结果这样狼狈不堪地刚到楼下,再度与警察打上交道了。老楼好几家被盗了,包括她家。一台旧电脑不见了,虽然它并不贵重。深更半夜,她湿淋淋地站在警察对面,眼睛里突然一点亮光都没了。 …… 元榛听完沉默将近五分钟。 「你药哪儿来的?」他问。 「以前攒的,我奶奶的,」苟杞说,「可能都过期了。」 「航站楼到了。」司机说。 第九章 只要活着就有好事发生。 1. 一点落地肃市,然后立刻坐上陈霖开来的房车,至申县两点过五分。元榛没有洗澡,唯恐一沾水人就清醒了,回来直接就躺床上了。结果整个晚上都未能睡沉。他脑子里不能自已地不断回播着苟杞冬至那天的经歷,从她早上出门至她夜里回家,真是事事都很操丨蛋。 第二天早上,元榛特地洗了个低水温澡,给大脑强制开机。但即便如此,胡不语见了也仍是忧心忡忡。元榛睡没睡足特别挂相。胡不语能看出来的化妆师也能看出来,不过这位化妆师是元榛的迷妹,一句多余的都没说,用自己逆天的化妆技术遮住了元榛只睡了四个小时不到的疲态。 导演叫了action以后,元榛就变成了「江湖」。「江湖」闷在房间里一天一个想法肆无忌惮地糟蹋着他妈妈放弃治疗省下的几万块钱。与此同时,用轻狂可笑的态度反抗着他的父亲「江平生」。 他截住打了一夜麻将正走在回家路上的「江平生」,通知他自己要出去闯荡。「江平生」问他,「靠什么闯荡,靠你脑子里的水?」两人再度爆发激烈争执。期间,「江平生」的大巴掌时不时地唿在「江湖」后脑勺上,而「江湖」则屡屡把「江平生」推搡得踉跄。 第18页 「江平生」暴怒表示「当年不如把你射在墙上」。「江湖」就是在粗俗不堪的脏话里长大的,并不在乎「江平生」直奔着下三路的辱骂。他抓起自己昨晚草草收拾的破行李包,抬手抹去「江平生」喷在自己颊上的唾沫星子,不屑地说,「你就烂在麻将桌上吧江平生」,提膝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神色复杂地补充,「以后我要是能混出头了,我回来给你送终」。 …… 苟杞正坐在角落里打盹儿,后脑勺突然被人蹭了下,她睡得五迷三道地转过头去,是正吸熘着奶茶的胡不语。胡不语出去跟其他演员助理社交,不但听来一耳朵八卦,还蹭来两杯热热乎乎的奶茶。 「来,我的朋友,喝两口再睡,」胡不语说,「要是便宜的奶茶我就不叫醒你了,一杯三十三,你就是垂死也得给我坐起来尝尝。」 胡不语的声音里总是带着活灵活现的情绪,听着特别有意思,苟杞忍不住笑了,她揩了揩眼角的潮意,在胡不语「你可真埋汰啊」的感嘆声里伸手接了过来。 「剧组给了两天春节假。你如果没有其他安排的话,要不然跟我回家过节?」胡不语笑眯眯问她,「我单亲家庭,家里就我跟我妈。」 ——申县这边的戏份再有六天就拍完了,到时刚好是年三十,剧组给了两位主演及个别主配两天假,大年初三全体人员在滇市影视基地重新集合。 胡不语虽然长于单亲家庭,但向来生活无虑,她的幸福感很强,所以就总是不介意主动表达关怀和喜爱,当然,也不惧怕被拒绝。此处做个备註,到目前为止,胡不语收到的拒绝都是来自男生。 苟杞不太愿意去打扰人家母女两个的团聚——她们本就聚少离多,她正思考着应该如何措辞,就见元榛在与温良老师说戏之余,顾这边一眼,随□□待,「我爸妈过年回不来,她跟着我过年就行,就两天的事儿别折腾。」 胡不语惊讶地觑他一眼,但特别有眼力见儿地什么也没问。 2. 在申县的最后六天所有人都过得水深火热的,两位主演尤甚,几乎是连续的大夜戏,即便极限压缩片场以外的基本生活,平均睡眠时间也仍是不足五个小时。不过倒是不怕睡眠不足皮肤状态不好,因为他们最后这几天里集中拍摄的内容本就需要两位主演越糙越好。 元榛有时候会招人过去讲故事转移注意力。元榛特别喜欢听故事,尤其是大家生活周围一些小人物的故事。他通过讲述者寥寥数语的叙述来锻鍊自己的想像力和画面感。 他有一回问苟杞,「小胡和小陈的故事都让我掏干净了,你那儿有没有可说的?」 苟杞当时正吃着外卖烧烤,她用嘴撕下扦子上的肉丁,说,「那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如果是别人这么回答,元榛肯定推辞「那不用了」,但是是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的苟杞,他便只好露出含蓄的微笑聊作鼓励。苟杞便用波澜不惊的语气给他讲了「红眼珠新娘」、「好朋友背靠背」、「猫脸老太太」、「中元夜」……元榛听到第三个故事便悄悄用纸团塞住了两耳。 腊月二十七,元榛趁着盒饭时间拎着碗口大的蛋糕给苟杞过了个略有些寒酸的生日。小县城也买不到什么像样的生日礼物,他简单粗暴地直接给她转了两万块钱,顺带抓着油乎乎的筷子给了她一个潦草的拥抱。 「只要活着就有好事发生。」元榛在她耳边低声说,「继续加油。」 蛋糕虽然是店里最小的,苟杞一个人也吃不下,元榛便盯着胡不语沉默不语。胡不语明白他什么意思,她再度叽叽歪歪「我真的不能再吃了」,收着表情解决了剩下的三分之一。 ding ding 胡不语收着的是「真不是我要吃的,我也是被逼的」的美滋滋表情。 胡不语脚腕都不如人手腕粗,却常常深陷身材焦虑。元榛说了她几回作用不大,便偶尔这样「逼迫式」给她填食。不过胡不语焦虑归焦虑,意志也并不怎么坚定就是了,有些时候夜里刷牙都挡不住她肚子里的馋虫,宁愿吃完再刷第二遍牙。 当夜趁着机器尚未起来,元榛特地招来苟杞跟师秦视频通话。 师秦在镜头前祝苟杞生日快乐。他笑呵呵问:「你元哥今天有没有给你放个假让你出去转转?申县的驴肉火烧听说是当地一绝。」 元榛早前根本没想起这茬,只好补救地在画外问苟杞:「天都黑了,出去转是来不及了,也不安全。要不然你今晚早点回去休息?」 …… 苟杞回去也没什么事儿做,就没说要走。结果就一直跟组拍到凌晨两点五十。由于早上还得拍日出的戏,化妆师都忍不住发牢骚了:再不收工就来不及化妆了! 3. 大年三十接近傍晚时间结束申县的拍摄,元榛一行人当即赶往机场,虽然一路畅通,但仍十分惊险地差点赶不上办理登机手续。 八点二十分落地大都,元榛给了胡不语和陈霖各一个红包,宣布队伍就地解散。胡不语和陈霖都有家人朋友来接,两人拎着行李箱跟他们慷慨的「元哥」道了声「春节好」,不等「元哥」礼貌回復就消失了。 「即刻回家说不定还能蹭点残羹冷炙。」他们思索着。 「红包给的有点早了。」元榛思索着。 元榛解散队伍时,说朝歌有车来接,但两人都消失以后,他直接带着苟杞出了航站楼打车去了。大年三十阖家团圆的日子,反正也不赶时间,没必要折腾人。 第19页 元榛的别墅在长宁区,结果上了车他跟司机报的是「长平区」。 苟杞只当自己听错了,也没多问,车子尚在机场环线上跑着,她人就昏睡过去了。在申县最后赶工的这一周里,她跟着大家过着不规律的生活,生生瘦了四斤。 元榛在苟杞的唿吸变得悠长以后突然放下手机回过头看她。 他仍不时地忆起她在机场发现丢了娃娃时的表情:一开始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她慌得眼睛和耳朵根儿都烧红了。但片刻便成了心灰意冷,因为她以为他不可能去帮她找回娃娃,那不过是一个并不贵重的娃娃。 而一个多月之前,她于深夜路灯下「噗通」跳进河里,镇定自如地给自己渡了一口气,然后头朝下去解自己脚腕上的绳子。她药性发作摔在地上,不断呕吐,难受极了,但不管他怎么问,她都一言不发。他在寒风中把她抄在怀里时,她跟喘不上气似的突然哭了两声,她似乎想揪紧他的衣服,但那时她已经没有弯曲手指的力气了。 …… 元榛不禁抬起手,似乎是想碰一碰苟杞眼尾的小痣,但最终只是隔着毫末的距离悄然拂过。 4. 苟杞跟着元榛来到地质研究所的家属院里,她以为他是回来取什么东西,结果两人拎着沉甸甸的行李箱来到四楼,望见门缝下面的灯光,她立刻就感觉不对了。元榛输密码打开门,在玄关给她取了双备用拖鞋,再后仰着问了句「饭菜好了没有,饿死了」,至此刻,她再不明白就有些缺心眼儿了。 「你不是说他们过年回不来吗?」苟杞瞅着元榛,仍是没忍住,问。 「啊,我瞎说的。」元榛弯腰脱鞋,用坦荡到你乍一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语气道。 苟杞一手抓着行李箱的拉杆,一手抓着元榛给她的拖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过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元榛的妈妈黄雨琦很快就出现了。 黄雨琦跟妹妹黄雨时的五官长得特别像,但气质却大不相同——前者是军队教官的气质,后者是都市金领的气质。黄雨琦的头髮留得特别短,根本扎不起来的那种短,她站立在苟杞面前,肩颈腰背都是笔挺的,令人不敢造次。 黄雨琦推了推镜框,面上浮起一层笑容,向苟杞道:「没关系拖鞋不用换了,反正夜里睡觉前得擦地的。白天家里来了不少朋友,没有足够的拖鞋给他们换,都是直接踩的地板。你就住西边那间卧室,我都打扫干净了,你去归置一下行李,出来准备吃饭。」 是个四室两厅的房子。黄雨琦指给苟杞的卧室原来是元榛住的,虽然面积不大,但是是西向,午后阳光一晒特别舒服。元榛嫌这个房间太小,放不下他那些零零碎碎的物件儿,初中毕业以后便搬去了对面房间。 苟杞推着行李箱懵头懵脑地向着黄雨琦所指的方向而去。她走到房间门口忆起自己尚未跟主人打招唿,于是在原地回头,向着黄雨琦一鞠躬,说「阿姨春节好」,再向着浴室门口的元榛爸爸一鞠躬,说「叔叔春节好」,然后在两人的回应里进门了。因为过于紧张了,苟杞手里的拖鞋一直忘了放下。 黄雨琦跟元榛爸爸对视了下,眼里流露出浓厚的兴趣。 「她是不是挺可爱的?」元榛给自己倒着水,问。 黄雨琦说「是」,然后撇下元榛,假装忙碌不断经过苟杞的房间。 第十章 你现在知道挨打是会疼的了吗 1. 元榛家的年夜饭在深夜十点终于上桌了。彼时春晚节目正如火如荼。苟杞坐在元榛旁边,能看到元榛的手机平均两三分钟一明,电量刷刷地往下掉。元榛出道至今进组无数,微信联繫人早就破千了,而逢年过节向来是联络感情的好时机。 「苟杞,当时工作离不开人,我们两口赶着回去,没能等你清醒正式跟你说句『谢谢』。」元榛爸爸亲手给苟杞盛了碗鱼汤,「咚——」轻轻放到她面前,他说话的声音不高,但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而出,显得分量很重,「元榛能活着,我们一家人仍能齐整过这个年,谢谢你。以后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情,你都可以来找我帮忙,只要我活着,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苟杞侷促地连说两遍「不用客气」,片刻抬起头又说「只是刚好遇见了」,最后实在想不出还能再说些什么以宽慰元榛爸爸,索性埋头喝汤没有其他话了。 黄雨琦沉默片刻,说:「你年龄也不大,要是想继续上学,我去找人给你问问?」 「不想上了,我学习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的。」苟杞抓着筷子道,片刻,她补充,「而且我是被勒令退学,不是劝退。」 一般来说,勒令退学会在学籍档案上留下记录,鲜少有学校愿意接收这样的学生。 黄雨琦「啊」一声,问:「给同学剃头这么严重啊?」 黄雨琦这样坦坦荡荡地直接问,苟杞便也没做遮掩地直接回:「是个长头髮的女生就比较严重,而且中间刀片割破了她的头皮,流了不少血」。 在距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来月的时候,苟杞因为「给同学剃头」——霸丨凌同班同学章伶桐,被治安拘留十五天,上了当地热搜,结结实实给学校抹了把黑。在结束治安拘留回校的第二天,学校勒令其退学。苟杞的奶奶闻讯在赶来学校求情的路上心脏病突发去世。这些糟烂事儿甚至都不需要特别去查,去二高门口逮个人问问就能知道。 第20页 元榛放下手机,给自己夹了两根青菜,不当回事儿地道:「她的厨艺据说不错,她也能靠这个养活自己,这就可以了。没必要人人都得去硬啃数理化。」 黄雨琦蘸着饺子点了个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 零点差十分,客厅里只剩下元榛和苟杞两个在守岁。在五楼小孩儿的钢琴声、三楼电视里的拜年声和深夜簌簌的落雪声里,元榛突然问苟杞:「那个叫章伶桐的,她欺负你吗?」 「没有,」苟杞顿了顿,「她欺负陈雯锦。陈雯锦是我同学。」 「啊,陈雯锦,」元榛想,「她那个跳楼自杀的朋友。」 元榛目不转睛地盯着苟杞,仿佛在说「新年倒计时前这十分钟就交给你了」,苟杞便盯着刚刚擦干净的地板继续说下去了。 2. 二高的「校花」是章伶桐是众所周知的,但陈雯锦其实比章伶桐好看也是众所周知的。 章伶桐是第一眼美女,即便将之藏于最不起眼的角落,她也能轻易攫取人们目光的焦点。但她的美只在皮囊,虽然特别有冲击性,但你盯着看上一晌或是一周,那张脸也就泯然众人了。 陈雯锦是第二眼美女,你并不会觉得她「惊艷」,但你会忍不住一再打量她。她的五官个个都不出挑,但组合在一起却有非常独特的魅力,她的眼睛、笑容、甚至上课答错题时臊眉耷眼儿的神态都特别有氛围感特别耐人寻味。 …… 总之,就因为这两个「众所周知」,章伶桐就把陈雯锦惦记上了。 章伶桐率领着自己那些个朋友孜孜不倦地诋毁陈雯锦——陈雯锦因为家境好有时候说话不注意也确实容易落人口实——至高二文理分科,苟杞与陈雯锦做同桌时,陈雯锦早已烂名在外了。大家挤眉弄眼地称唿她「公主」,恶意模仿她的娃娃音和耷拉着脑袋走路的样子。 苟杞不喜欢陈雯锦,因为她太软弱了,令人些许看不起。但她更讨厌盛气凌人的章伶桐。所以在章伶桐一伙故意编造陈雯锦看不起穷学生的谎言引起班里群情激奋时,她面无表情说了句实话:陈雯锦的原话是奖学金给她起不了鼓励的作用,因为她零花钱挺多的,就是应该给班里成绩最好的。 ——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奖学金评比标准也变了,由原来给成绩最好的变成了给总成绩进步最大的。陈雯锦这回月考总成绩进步最大,各科相加比上回高了足有七十分,她在办公室里回绝奖学金时,苟杞刚好因为迟到在听训。 因为苟杞当众揭露章伶桐的谎言,令她很是下不来台,所以章伶桐后来跟狐朋狗友打听出她家是开殡葬用品店的,便开始散布一些神神鬼鬼的谣言,诸如「她邻居说」、「她小学同学说」、「我那个嫁到她们镇上的小表姑说」。不过苟杞自小就是在这样的窃窃私语里长起来的,并不在乎这个。 苟杞仗义执言之后,陈雯锦一直试图接近给苟杞。她想跟苟杞做朋友,因为她被那些人孤立太久太寂寞了——陈雯锦和章伶桐之流初中就是同班同学——但前文说过苟杞不喜欢她,所以两人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 高二下学期,苟杞的爷爷因病去世。苟杞写卷子的时候不小心落下几颗眼泪,陈雯锦默默给她递了张纸巾。苟杞揩掉眼泪擤过鼻涕,留意到陈雯锦握着纸巾的手背上有几道抓痕。 陈雯锦其实被欺凌得很频繁,不过并非影视作品里那种把人挤进胡同里的欺凌——高中生的脑子毕竟比小初生要发达些——而是一些裹着道歉外衣的欺凌,比如「粗心大意」的椅子压脚啊、「毛手毛脚」的墨水洒羽绒服啊,「非常不小心」的篮球砸脸啊等等。她手背上的伤痕就是体育课上章伶桐借着游戏给抓出来的。 苟杞这天扔掉纸巾破天荒地主动跟她说了几句话。陈雯锦因为这平平无奇的几句话整个人都发光了。 两人维持了一年的朋友关系。在这一年里,苟杞的笑容越来越多,陈雯锦的腰杆也越来越直了。苟杞不太跟陈雯锦说自己的事儿,但明白了陈雯锦懦弱性格的由来。 陈雯锦有一对控制欲十分恐怖的父母。简单举个例子,陈雯锦虽然即将成年,但无论白天学习还是夜里睡觉都不允许锁卧室门。陈雯锦频遭校园欺凌却从未告诉父母,也算是她报復他们的方式。 在距离高考只剩下三个来月的时候,苟杞午饭时在学校附近偶遇以前的旧邻居,两人起了些争执不欢而散。苟杞带着一肚子郁气回到学校,陈雯锦正盯着猫尸哭得睁不开眼。 同学一撮一撮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说是章伶桐把陈雯锦偶尔餵养的流浪猫扔下了楼。 章伶桐在一旁嘴硬争辩,说她不是故意的,是手没抓牢,而且猫是摔不死的,这猫肯定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本身就只剩一口气了,不然她抓它起来的时候它怎么一点都没挣扎。但后来看谴责她的人渐渐多起来,改口流浪猫狗病菌超级多,你们心疼你们早怎么不抱回家养。 苟杞瞧着章伶桐的嘴脸唿吸渐渐急促,她在众人的惊唿声里反手摔碎不知谁扔的汽水瓶,兇狠地指着章伶桐的跟班儿威胁她们不许靠近,然后一把扯住章伶桐的头髮拖着便往前走。 苟杞就近将章伶桐拖到音乐教室锁上门,当先「啪啪」给了她两个耳光,再将她的脑袋「砰」地磕向门框,她面无表情问她,「你现在知道挨打是会疼的吗」。 第21页 章伶桐被人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但嘴上仍旧不饶人,一边哭一边骂苟杞,「呸,你充什么好人,就显你能,一屁丨股窟窿堵上了么」。苟杞寒着脸转头四下里瞅,望见窗台上锋利的刀片,不假思索抓起来便向着章伶桐的脑门儿上刮去。 苟杞颳了两下章伶桐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她嚎出了非人的动静剧烈挣扎。 …… 由于老师抓着钥匙来得及时,其实只剃了小半面头,但配上章伶桐挣扎中刮出来的斜长伤口和淌到面颊上的血,性质实在太恶劣了。 3. 「即便这样,也不至于就被勒令退学,章伶桐欺负人在先,你不过是以暴制暴。」 苟杞把膝盖收进宽大的兔子睡袍里,她给自己剥了颗牛奶硬糖,轻声说:「是因为陈雯锦转学离开了,她没有出来作证。」 陈雯锦一直以来所遭受的欺凌都是裹着道歉外衣的,人家一个个都为自己的「不小心」「不是故意的」道过歉了。所以如果她自己不出来说话,其他人毫无办法。而也因为她不出来说话,苟杞就被钉死了「因流浪猫发生口角,以极其恶劣的手段欺凌同学」。 元榛沉默半晌爆出一句极脏的脏话。 所以这就是陈雯锦留钱给她的原因。他想。他听到中途还以为陈雯锦是因为感念苟杞这个唯一的日子过得拮据的朋友。 陈雯锦的父母得知事情的原委,当然也恨章伶桐之流,但考虑到高考在即不能节外生枝,仍是第一时间没收了陈雯锦的手机,并筹划着名托人给她办个借读把她送进大都一个封闭管理的高中。他们需要她心无旁骛地打好最后冲刺阶段的攻坚战。 与此同时,章伶桐那边冒出个不是亲叔的叔,是省丨厅某个关键部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干部,刚刚好能「帮忙」办理借读手续。这位叔端着姿态在酒桌上跟陈雯锦的父母敷衍地道了个歉,说「小孩儿不懂事,让她家里给惯坏了」。陈雯锦的父母握着酒杯感觉形式比人强,便彻底熄了替女儿出头的念头。 两口子深夜在回家的车里「忧心忡忡」地盘算着:陈雯锦高三以来成绩稳步上升,假如保持这个势头,不挑专业的话说不定都够得着c大。不如就忍一忍吧,不要理会当下这些麻缠事儿,反正再过些日子高考铃声一响,他们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遇到。 苟杞前脚结束治安拘留后脚便收到退学告知书。她站在操场上给陈雯锦打电话,她希望陈雯锦如果害怕面对警察,最起码在校领导面前说句实话——她成绩虽然不怎么理想,但最起码得参加一回高考。但陈雯锦的电话始终无人接听。 她索性带着告知书上门,结果却被门岗挡在小区门口。门岗给陈雯锦家拨了个电话,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陈主任」,说「有个叫苟杞的同学来访」。电话那端的「陈主任」顿了顿,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家里有客人,不方便接待」。 苟杞在门岗同情的眼神里转身往回走,走着走着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嗡——嗡——廉价手机震动的声音仿佛能从街头传到街尾。 苟杞划开屏幕,把手机贴至耳根,听到个振聋发聩的消息:两分钟前,她奶奶在第一医院去世了。 …… 苟杞后来听说章伶桐考上了s艺,陈雯锦考上了c大。 第十一章 新的一年开始了 1. 长平区是大都的老城区,因为保护性建筑密集和车道不□□通拥堵,如今即便是中心地带,也没有几家像样的商厦了。而地质研究所附近更是荒凉。苟杞睡不着拉开窗帘,窗外一片黯色,目之所及没有高楼,没有花里胡哨的霓虹灯,只有遥远半山上组立的杆塔。 元榛说,虽然长平区渐渐衰落,但相较于其他地方,他家这附近人口流动并不大。因为这里的小区很多都是早期机关单位或者各类研究所的家属院,基本都设有二十四小时岗哨,非小区住户出来进去需要人领,时间、事由、身份证信息等也需要细细登记,安全性和私密性特别好。且再往南两三百米的军区大院儿里常年驻扎着部队。 苟杞是在距离大都两小时车程的晋市长大的。苟杞长大的地方非常偏僻,早先甚至都不属于晋市,是十年前重新划区划进去的。她们那里没有什么「研究所」、「大院儿」,一些行车较少的路段农忙时间甚至偶能见到晾晒的农作物。 苟杞的自卑感殷殷作祟,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元榛与她同龄,那么元榛很有可能就是她小学班里章章、初中班里的张枫庭、高中班里的阚庆。他们家境优渥,本人也极有教养和分寸感,他们不会跟着其他同学避讳她,但也不会跟她这样转头即忘的同学聊天或开玩笑。 苟杞这样想着,不由回忆起片刻前的拥抱。 春晚主持人即将倒数计时时,元榛伸了个懒腰,向苟杞招了招手。等到她趋前,他望着她的眼睛笑着说:「给你个新年拥抱,你等会儿帮我擦地。」 ——黄雨琦回卧室睡觉前给元榛布置了个擦地的任务。 苟杞鼓着左半边脸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微眯着眼睛「咔嚓」、「咔嚓」嚼碎了含了许久的奶糖。她一时感觉可以用干活换取的拥抱好像突然没有那么珍贵了,一时感觉但她仍是想要。 元榛没有给苟杞更多犹豫的时间,他在倒计时只剩下四秒的时候伸手轻轻拥住她。新年钟声敲响以后他便收手了。跟她生日那天相同,是个令人没有任何遐思的拥抱。 第22页 …… 苟杞坐在床尾盯着半山上黑乎乎的杆塔发呆。她脑海里有很多张带着各种情绪的脸,有她爷爷奶奶的,有赵荷珊的,有陈雯锦的,有章伶桐的等等。她在脑海中幻化出一块橡皮擦和一根碳素铅笔,先一点点擦去他们眼睛和嘴角向上扬或向下撇的弧度,再比对着他们本人的长相填补几笔,最后生成他们最原始的模样。虽然没有表情但也没有攻击性。 「新的一年开始了。」苟杞「端详着」那些张脸低声说。 2. 大年初一,苟杞正夹着饺子蘸酱,面前突然出现两个鼓鼓的红包。 一个来自黄雨琦,她解释说这并非是感谢,而是过年长辈应该给晚辈的。 一个来自元榛,他倒不必特意解释什么,因为他昨天给胡不语和陈霖新年红包时苟杞就在侧,当然不能厚此薄彼。 苟杞去年是自己一个人过年的,在老楼灰扑扑的租房里。当然是没有人给红包的。她靠着超市里买来的馒头、玉米和速冻水饺从大年三十一直过到正月初六。 姥姥和两个姨分别给她打了电话,但她都没接,之后也只是简单回了条信息,说「便利店给排的春节假只有一天就不回去了」。其实那时她已辞掉便利店收银的工作,正在研究私厨小程序上的招聘信息。 早饭后,苟杞拎着斜挎包出门了,说是要回晋市给爷爷奶奶上坟。苟杞其实对上不上坟没有执念,她爷爷在世的时候就曾说过,黄土下面只有坏掉的皮囊,没有亲人。她只是找个理由离开,以免上门拜年的人问东问西。 大都和晋市的城际公交即便是大年初一也仍旧在运行着,只不过数量减至三班。苟杞反正也不赶时间,便搭乘着首班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出发了。昨夜下了雪,公交车行驶的速度特别慢,苟杞坐在倒数第二排角落里的位置,垂下脑袋把嘴巴和鼻子都埋进厚实的围巾里,没过多久便睡过去了。 3. 「叮——」陈雯锦的微信信息跟着逐渐凛冽的秋风一起来了。 苟杞趁着便利店里没几位顾客,低头一目十行地读完,漠然退出微信对话框。跟以往一样,她没有给陈雯锦任何回復,哪怕一个系统自带的emoji表情都没有。 陈雯锦自转学以后再未出现过。「再未」的意思是高考前三个多月和高考后两个多月。不见人,也不见留下只言片语,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结果去了c大没多久突然「诈尸」了。她频繁给她发信息,不隔天地发,跟写日记似的。 苟杞从她的「日记」里能看出,她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即便没有章伶桐之流找茬挑衅,她也仍然没有什么好朋友,整天独来独往。 「你这样的人就适合一辈子独来独往。」苟杞在给顾客结帐时这样想。 她并不恨陈雯锦,只是看不上她而已。就如去年初见时那样。 …… 「叮——」「叮——」陈雯锦的微信信息跟着深冬的落雪一起来了。 苟杞骑坐在爬梯凳上理货,半晌,用唯二没那么脏的手指夹出口袋里的手机。她潦草地读完那些负能量的抱怨,然后不以为然地退出对话框。 苟杞昨天在街上看到寒假回家的陈雯锦了。她扎着毛茸茸的髮辫儿,踩着黑色的马丁靴,比高中时更漂亮了,跟她妈妈说「我想吃炸春卷」时仍旧是娇滴滴的娃娃音。 所以这样的一个人在新的「日记」后头追加一句「生活不会好了」,她一点都没往心里去。 ……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响个不停的敲门声。 苟杞生理期腹痛难忍,她把脸埋进枕头里,充耳不闻。 陈雯锦以前没有来过老楼,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是她绝对不会给她开门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绝于耳的敲门声。 苟杞蹲在小厨房里唿哧唿哧吃着自己做的面,仍旧无动于衷。 小锅里只剩下面汤的时候,苟杞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她也给陈雯锦煮过这样一锅面。就在陈雯锦自个儿的家里。陈雯锦馋得把汤底都喝光了。她要苟杞详细写下煮面步骤。苟杞埋头写时,面的焯水过水、调料的顺序、火候等细节她问得可仔细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令人厌烦的敲门声。 也不知道是笃定她在家,还是陈雯锦就是闲的,她守在她家门口迟迟不走,即便楼上楼下的邻居不时地出来抗议。 苟杞翻出两个暖宝宝撕开贴到秋衣上。她曲膝心不在焉地翻着一份过期杂志,偶尔盯着薄薄的门板走神片刻。她感觉这敲门声依稀是今年早春她奔跑在医院走廊里的脚步声。 她唿哧带喘地赶到医院,收到医生开具的死亡通知书。有个上了年纪的护士得知她没有其他家人了,很是不落忍,默默陪着她去把死亡通知书换成了死亡证明书,并留了联繫方式给她,一步步教她接下来的步骤。 其实也并不是很难,就是去公安局註销户口和办理火化手续,然后联繫殡仪馆接尸。 苟杞独自做着最后这些琐碎的事,全程脑袋全麻,躯干也是。 …… 公交车的大喇叭喊着「前方到站桔山陵园」惊醒了苟杞。她迷迷煳煳睁开眼睛,车窗外是缓缓掠过的行道树和电线桿子,「桔山陵园」门前的神兽雕塑就在高架桥下面斜前方。她伸手扳了扳脖子,重新整理好围巾和包带,起身扶着吊杆向前,等待下车。 第23页 4. 晋市和大都都是习惯大年三十上午拜祭先人的,苟杞以为自己大年初一来肯定碰不到熟人,结果居然就碰到了。是早先在同一条街上住着的邻居杨婶儿。一个虽然有些碎嘴子但却是街上为数不多的不忌讳她家做殡葬用品生意的人。 杨婶儿得有四五年没见到过苟杞了,她瞅了好几眼犹豫着叫出苟杞的名字,然后惊讶地夸奖苟杞长高了、漂亮了、是个大姑娘了。 杨婶儿扯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嗐呀,我最近眼睛老疼,跳着疼,早上睁开眼就疼。我一个远房表姨能掐会算,她说这是我婆婆在给我捣乱呢,叮嘱我年初一带着我婆婆生前最喜欢的食物来拜祭她。喏,你瞧这陈记烧鸡、桂花糕、米酒。表姨特别跟我说上午不能晚于九点三刻来。嗐,我新家住得远,八点就得出门了。你就瞧吧,今儿来不及伺候小祖宗们起床,回去我儿媳妇又得给我使脸子了。」 苟杞顺着杨婶儿噼里啪啦那一大篇内容问:「你们搬家了婶儿?大卫哥也有小孩了?」 「啊,是啊搬家了,你们搬走第二年我们就也走了。你大卫哥的小孩儿出正月满三岁,转眼都能送幼儿园了。」杨婶儿说。 苟杞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提了提唇角,问:「我奶奶以前常念叨大卫哥命里有子……」 杨婶儿没等苟杞说完便爽声道:「借你奶奶吉言,你大卫哥两口子消停下来顺其自然以后,居然生的是龙凤胎。两家的根儿上可都没有龙凤胎先例。」 苟杞一愣,片刻,道:「那可真好。」 苟杞给爷爷奶奶倒了酒,收拾起墓碑前的供品,跟着杨婶儿一道往外走。杨婶儿得知苟杞现居大都,盛情邀请苟杞上她家吃饭,饭后再回大都。苟杞託词「得去看看姥姥」,杨婶儿只好作罢了。 「你姥姥最近几年明显见老了。」杨婶儿说,「你大卫哥和你嫂子的订婚宴上,我碰见你姥姥、你妈姊妹三个以及一些旁的什么人在隔壁厅吃饭。你姥姥那时虽然开始长白头髮了,但一件印花外套、一条九分阔腿裤、一双方根高跟鞋,跟你妈肩膀抵着肩膀坐着,跟对儿姐妹花似的。但年前超市里碰见,她就有些显出老人样儿了,腰身倒是不怎么佝偻,眼窝子深了些,我瞅着腿脚好像也不怎么利索了。」 苟杞的大脑在听到前两句话的时候就空白了。她的眼睛微微瞠大,片刻,不堪西北风肆虐泅出生理性的湿意。 积云上面的高空有个聊胜于无的镶着毛边儿的太阳,但不过一疏忽,它就消失不见了。 「怎么不走了?」杨婶儿回头问。 「啊,来了。」苟杞说。 第十二章 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1. 苟杞坐在桔山陵园站的长凳上沉默望着长天。去她姥姥家的公交车开过去两辆了,她的屁丨股却仿佛被粘在长凳上了,动都没动过。杨婶儿离开前突然抓了抓她的手,叮嘱她「以后好好儿的」,她微扯着唇角点头,并不知道自己面色惨白。 其实姥姥不止一次说过,赵荷珊当年嫁到苟家,自个儿是不愿意的,她看不上苟杞父亲老实。但「老实」是老一辈人挑女婿的首选品质。 「花炮厂多赚钱啊,即便只是个家庭小作坊,一个月的纯利也能抵我跟你姥爷俩人一年的工资。再说你爷爷奶奶做的殡葬用品生意利润也大得很。你妈她叫我们给惯坏了,没过过苦日子,不知道钱有多重要。」 「再说你爸这个人,他确实是个粗人,刚跟你妈交往时一言不发,后来熟了知道他为什么一言不发了——他张嘴要是不带点儿脏字就跟不会说话似的。但这个人心里时时刻刻都装着你妈,只要你妈开口,他什么都愿意给。」 「我跟你姥爷就天天劝你妈:东街的谁谁倒是长得漂亮,但他一肚子花花肠子,你跟他过日子,一时一刻都得跟防贼似的防着他周遭的女人,这日子过得有什么意趣?西街的谁谁确实脾气好,这点儿没得挑,但家里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的,说句难听的,你想多买件衣裳他们全家都得少吃三顿肉。总之,就这么着哄着吓唬着,你妈嫁给了你爸。」 总之,赵荷珊以为跟着苟杞爸爸能吃喝不愁——最开始嫁过去的那些年也确实如此。但好景不长,国家开始严查这种小作坊,这使得「一个月的利润抵两个人一年工资」的日子一去不復返。赵荷珊的日子过得一日不如一日,便渐渐没有好声气了。 再然后,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彻底掀翻了赵荷珊的生活。 爆丨炸原因是花炮原料药剂和成品贮存不当。在这次事故中,一共有三人丧生,苟杞爸爸和在他作坊里工作的街坊两夫妻。苟杞爸爸当场去世,街坊两夫妻是在医院里相继去世的。 苟杞爸爸去世以后,苟家多年积累的所有财产,包括在晋市市中心刚买的新房,全部用来抵债了。但这些仍是不够。去世街坊的亲人没有拿到足额的赔偿,三不五时地上门闹事,有一回甚至把赵荷珊堵在商场里给了两个耳光。 赵荷珊当时正带着苟杞吃饭,在商场角落的食材自选小火锅店里,苟杞仍记得那家店的价格,是十八块八一位。闹事者斥她们「有什么脸出来吃火锅」,「啪」、「啪」两个耳光打得赵荷珊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此处有几句话外: 第24页 赵荷珊不堪重负趁夜离开以后,苟杞爷爷奶奶一合计,索性直接将在住的房子也给卖了。卖房所得的钱大部分填了剩下的窟窿,剩余的一点点存在银行里留给苟杞上学用。 苟杞跟着爷爷奶奶在殡葬用品店里住了两年,直到转去大都读高中。 …… 冬至那天苟杞问出赵荷珊儿子的年纪,就明白赵荷珊离开以后几乎立刻就结婚生子了。 昼与夜交替不息,当时乍听到疼得剜心,此刻也不过只剩下些令人膈应的涟漪。 赵荷珊是她妈没错,但她即便在其位时也是个不大称职的妈,苟杞要吃饭、要衣服、要检查作业,她统统都是一句「去找你爷爷/奶奶/爸爸」。她心情愉快时,偶尔也会像模像样地给苟杞扎俩小辫子或缝件小裙子;但心情不愉快时,苟杞跑急了狠狠摔一跤,起来都得再挨她噼头盖脸一顿骂。而在苟杞的印象里,她似乎天天都不愉快。 苟杞可以就这样揭过赵荷珊被坐实的「遗弃」——反正赵荷珊从她十二岁那年就疑似遗弃她了——但没办法揭过她姥姥和两个姨长年累月的欺骗。 杨婶儿说她在大卫哥的订婚宴上见到她们坐在一起。而大卫哥是在她妈「杳无音讯」只两三个月以后订婚的. ——所以姥姥一家一直知道赵荷珊的行踪,但她们多年未曾透漏。 苟杞犹记得,她初二那年有一回在姥姥家留宿,半夜起床上厕所时,曾听到姥姥疑似在和赵荷珊通话。她当时困得要命没仔细听,她叫了声「姥姥」后,小姨回头斥她「回去披件衣服小心感冒」,小姨的声音跟赵荷珊的有些像,她便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二天早上问姥姥,姥姥也说她是听错了。 …… 苟杞低着头盯着自己胸前的扣子唿哧唿哧地喘着,偶尔喉头溢出一点点除了她谁也听不到的声响。 她渐渐反应过来她姥姥和两个姨为什么瞒着她了,她们大概怕她寻去拖累赵荷珊。 她佝偻着嵴背,不免有些后悔,如果当时没有决定「先活到夏天」,那么她就不会知道这些乌糟事情了。 2. 午后的桔山陵园空无一人——似乎就连守墓人都神隐了——苟杞缩在站牌下悄无声息的,在她周遭只有高架桥上救护车哔卟哔卟的声音和倏倏的风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苟杞开包掏出内袋里的手机,不声不响地打给了元榛。 嘟——嘟——两声长音后,元榛的声音就传来了。元榛问她「你在回来的路上了吗?」苟杞喉咙里不明显地吭哧了声,回他「还没有」。电话里一时只剩下元榛那端大约是电视里传出来的求饶声、唿痛声、哭嚎声和苟杞这端的风声。 元榛有些上火的嗓音压住了风声:「拜祭完不赶紧回来磨蹭什么?」 苟杞低头用指腹揩去眼角的湿意,她撒了个谎,说:「啊,刚刚出了我姥姥家的门,正要顺路也去趟以前的街坊邻居家里。」 ——她暮气沉沉地在这站牌下磋磨时间,但她不想别人知道她磋磨时间。 元榛关掉朋友传来的视频,给朋友简短回了句「轻了」,皱眉望着碗里的翡翠虾仁,片刻,不客气地道:「不要撒谎了苟杞。你如果真的仍愿意去你姥姥家或者你街坊邻居家,你之前就不可能听我的把房子退了、工作辞了、手机卡扔了……而且你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我打这个电话。」 苟杞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她起了两个话头「我不是……」「没有撒谎……」都没能成功说下去,只好在元榛试图阻止的两声「餵」里将电话挂了。 片刻,「叮——」一条来自元榛的语音信息。 苟杞向下扒拉着围巾露出耳朵,她把手机放到耳边,在寒冷的空气里轻轻抽了抽鼻子,听到元榛的声音在说:「苟杞,哪儿都别去,不要回头。」 苟杞听了两遍,重新把包斜跨在肩上,起身顶风向前走。 桔山陵园虽然属于晋市,但地理位置上在晋市和大都的交界,对于两个市来说都十分偏远。苟杞等不来城际公交,叫不到网约车,只好向着前面的分岔路口而去。分岔路口那里有段坑坑洼洼的旧石梯,上去旧石梯是凌云大道。凌云大道上过车比较多,或许能拦到一辆计程车。 约莫半个小时后,苟杞终于拦到第三辆计程车。结果计程车司机一听目的地是大都,立刻砸吧着嘴说「不去」,跟前面两个司机的反应如出一辙——大年初一车少打车的人也少,跑一个来回不值当,而且眼下天阴沉沉的说下雪就下雪。 苟杞实在不能再放过这辆车了,她扒着车窗说:「一千,一千行吗?」 两个城市之间按表打车一般是五百到六百,春节期间全国高速免费通行,所以一千块当然行了。大年初一都要出来讨生活的人哪个会真跟钱过不去。 也不知道这个计程车司机是天性健谈还是叫春节的节日气氛给激发的,几乎不停歇地说话,只不过一截十分钟高架桥的车程,苟杞已经知道他家女儿前不久过敏「遭了大罪」、儿子上课老揪同学小辫儿屡打不改、有个抠抠搜搜的小姨子前段时间差点叫人骗走白来万、有个结了三回婚的哥们儿正筹划着名第四回 并声称「仍是真爱」。 「他们的生活真热闹啊。」苟杞抓着胸前的包带想。 3. 苟杞这头行程堪堪过半,元榛突然打来电话,他说自己正在高速路上。苟杞闻言半晌没说话。元榛以为收讯不好,重复叫着她的名字。苟杞慢吞吞说「我也在高速路上」。 第25页 苟杞感觉自己不配被元榛这样认真对待。她以前从来就没被人认真对待过。她的爷爷奶奶也不曾这样,他们为生活所累,惯会要求她「你懂点事儿」。 「你懂点事儿」这句话通常佐以老人饱经风霜十分浑浊的眼睛,令人不得不熄了委屈、怨愤、不甘。 元榛问清楚苟杞的位置,说「那我在西回出口等你」。 …… 计程车再向前开了五分钟,在最近的西回出口下了高速,缓缓停在元榛的车前。 苟杞「呲啦」打开包包拉链,翻出内袋里早上收到的过年红包,开始给司机数钱——她情绪过于激越一时忘了也可以手机支付——结果数着数着没忍住抽搭了两声,眼前立刻就模煳了。 司机怜悯她大过年的一个人去陵园,突然有些不落忍,他搓着手主动说「给我五百就行,也没给你送到地方」。苟杞抓起围巾粗鲁地蹭了把脸,说「没关系我有钱」,仍是给他数了一千。大过年的。她想。 西回高速公路出口靠着海,由于近日连续低温,近岸浅水区全部结冰了。元榛微微抬高胳膊,面色复杂地盯着自己胸前揪紧的十指,也仿佛结冰了。 ——苟杞是个有曲线的大姑娘了,但她跟人拥抱的时候却总是忘记这件事情。 「你眼泪鼻涕是不是都抹我衣服上了?」元榛开着玩笑轻轻掰了掰苟杞的手指。 苟杞胳膊卡着元榛的腰腹抱得更紧了,她嗓音嘶哑着急促地重复了两遍「我真没抹」。 元榛缓缓落下胳膊,他注视着海上压得越来越低的云,突然无比后悔这天让她自己一个人回来晋市。「行,你要抱抱着吧,到你累了为止。」他覆上她没什么温度的手指,缓声说。 第十三章 苟富贵勿相忘 1. 由于初三早上就有戏要拍,元榛一行初二傍晚就得赶往滇市。 苟杞临行前收拾行李的时候,黄雨琦就在一旁看着,她叮嘱她「滇市纬度低,四季如春,就带几件过春的衣服去就行,其他衣服就留在这个房间的衣柜里」。 「留在这里的话,以后还得上门来取,有些麻烦。」苟杞说。 黄雨琦回她:「你给个经常无缝进组的演员当助理没有租房的必要,以后这个房间就是你的,其他人上门来做客不许住的。」 苟杞默默抓起床头的棉花娃娃塞进行李箱里,她想跟黄雨琦说「这样不太好」,但震慑于黄雨琦说一不二的教官模样,没敢开口。 黄雨琦当这个事儿定下了,她瞅着苟杞的棉花娃娃,道:「我听元榛说你喜欢这种娃娃。」 苟杞有些难为情地应她:「啊,是、是的。」 ——元榛妈妈在她这个岁数手里攥着深地探测的数据资料,而她一事无成攥着不动不语的娃娃,她甚至还因为这个娃娃折腾了元榛个往返。 黄雨琦窥视不了苟杞内心对自己的贱弃,她下巴微微一抬,说:「床头抽屉里的娃娃是给你的,我前些天自己买材料做的,针脚不怎么齐,你别嫌弃。也缝了几套娃衣,你回去自己摆弄吧。」 ——黄雨琦,其人虽然不苟言笑,却是个隐藏极深的「女儿控」。 苟杞闻言眼睛微微瞠大,她转头打开抽屉,里面果然藏着一个手掌大小的粉色棉花娃娃和六套风格不同的娃衣。「针脚不怎么齐」是谦辞,做得非常规矩。 黄雨琦说:「给娃娃起个名字吧,便于跟它产生感情,以后聊天也方便称唿。」 「苟不忘。」苟杞喃喃道,「大娃娃叫苟富贵,它叫苟不忘。」 黄雨琦低低重复着「苟富贵」、「苟不忘」,突然笑了。 2. 元榛和胡不语、陈霖三个对滇市没有任何新鲜感,因为基本每年都要来这里拍摄一段时间,所以落地上了剧组的车就各自盯着手机忙碌。唯独苟杞紧盯着车窗外一幕幕与大都大不相同的街景不错眼珠。 大都的建筑颜色暗淡,以青灰、红棕、姜黄为主;滇市的建筑颜色就鲜亮多了,且形状多变,有红色鸟巢型的、蓝色波浪形的,渐变色错位货柜型的等等。 虽然上周已立春,但大都道旁不见一片树叶,大风一起,只听得树梢干枯枝条抽动的倏倏声,显得十分萧瑟;滇市道旁却郁郁葱葱的,仿佛已然春盛,一对对年轻男女趿拉着拖鞋在路肩上慢悠悠走着,偶尔停下来比划着名描述什么有趣的事儿。 「明天让小陈载着你出来转转给我买些东西,东边大学城有一条冬樱大道是滇市传说不可错过的景点之一,你们绕道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看几眼。」元榛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不经意地说。 苟杞闻言立刻点头,露出期待的模样。元榛转头盯她片刻,徐徐露出笑意。 一个小时后抵达影视基地附近的酒店,陈霖和胡不语一个跟着剧务去领通告单一个去大堂办理入住了,元榛戴着口罩领着苟杞在酒店附近瞎转悠着,跟她漫聊着大都滇市两地的不同之处。中间顺道提了一嘴绑架案一审结束了,最轻的那位被判了五年,将他逼到河里的那位是无期,不过他们都提起上诉了。苟杞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是泛泛听进了耳里,并没有什么反应。 大都最近迎来新一波的寒流,两人下午拎着行李箱刚踏出楼道,便齐齐打了个寒颤,唿吸也变得十分谨慎,及至走到家属院门口陈霖的车前,血液里都仿佛能析出冰碴了。 第26页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行人落地滇市刚坐上剧组的车,便齐刷刷把车窗降下去了。滇市的温度和空气都过于怡人了。 苟杞默不作声听着元榛说话,同时不住回头瞅着两人落在地上的斜长影子。她脚下偶尔快半拍,偶尔慢半拍,以使影子交叠。苟杞感觉自己心里起了风,但由于她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东西阻挡不能产生摩擦震动,所以这风也悄无声息的。 「你真是我见过这个年纪话最少的女生。是不是就因为平常不怎么开口,所以之前跟我说那些事儿也是说得颠三倒四的?你作文成绩很烂吧?」 「啊?什么?」苟杞目光缓缓移至正在前面等自己的元榛,她耳朵自动倒放了元榛最后一句,嘴角突然一扬,说,「是很烂,而且老是写不够800字。」 元榛望着路灯下苟杞骤然扬起的嘴角内心五味杂陈,他突然很想摸一摸她叫风吹得有些炸毛的头髮或者拍一拍她的肩膀,但他很快敛住这些经不起推敲的情绪,转头继续向前走,并扬起手很酷地给了她一个「跟上来」的手势。 两人晃晃悠悠地回到酒店,胡不语已经带着四个人的行李上去了,并微丨信分别通知了大家房间号和密码。 元榛住酒店顶层的一套复式房——他每回来基地都住这个房子。苟杞和胡不语住他楼下,是个西向的大房间,双床,且有小露台。陈霖在她们隔壁与一个性格不错的剧务同住。 「叮——」电梯到了。与此同时,「啪——」「啪——」「啪——」元榛毛衣上一个做装饰用的扣子掉了,在大理石地面上蹦跶着滚远。苟杞反应极快地转身去追扣子。元榛没来得及叫住她,两手插兜瞅着她帽兜上一盪一盪的兔耳朵发怔。 也不知苟杞是本来就没有物质欲还是寻死未果尚未恢復物质欲,至今全身上下的衣服仍是胡不语早前给买的那批。胡不语生的细脚伶仃的,不管其人性格如何反差,服饰是走可爱风的。苟杞身上这件卡其色羊羔绒外套就很可爱。 苟杞哒哒哒跑回来摊开掌心,说:「元哥,扣子。」 元榛「啧」一声,他低头瞅了瞅毛衣,道:「本来就嫌它在衣服上太花哨,你帮我扔了吧。」 苟杞收回手点头说「行」。包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她借着掏手机的动作,垂着眼睛把这颗绿宝石似的大扣子藏进了内袋。 3. 大年初三,滇市,惠风和畅。 苟杞叫了声「陈霖哥」抓着鸡蛋灌饼上了陈霖的车。 ——陈霖一大早已经把元榛和胡不语载去了剧组,眼下是要载着苟杞去市区。 车子刚刚启动,苟杞嚼着鸡蛋灌饼突然轻轻「啊」一声,她倒腾着两只手四下里摸摸,丧气地说:「陈霖哥,对不起,你得等我下。我把不语姐给的膏药袋落在房间里了,我没记住膏药的名字。」 陈霖抬头在后视镜里给了她安抚的一瞥,说:「没事儿,我知道他要哪种。」 虽然结果并不需要折返令人空等,苟杞的情绪却仍是肉眼可见地比刚上车时低沉了。车子转过街角,苟杞望见一个女生正举着冰淇淋呲牙自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光是粗心大意,似乎还有些愚蠢——为什么要执着于带着膏药袋出来,明明可以给它拍个照片的。嘴里的鸡蛋灌饼瞬时就没有味道了。 「苟杞,跟你说件事儿啊,你不要告诉别人。」陈霖突然说。 苟杞勉强打起精神向着陈霖绽出一抹极浅的笑。 「我在与你同样的年纪,曾经把一份重要的合同落在地铁上了。」 苟杞惊住了,眼睛蓦地瞠大:「……啊这……」 陈霖放缓车速避开前方横冲直撞的电动车手,以一个过来人的语气温和地说:「你虚岁也才二十,这就是个行事不周到的年纪,不必跟过来人对标苛责自己。」 苟杞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感觉心头没那么沉甸甸了。 陈霖继续道:「……我当天失业流落街头时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苟杞忍不住笑起来。 …… 滇市的老字号膏药当然只是个由头——毕竟闪送服务如此方便——元榛本意是想打发苟杞多出来转转,不要老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陈霖明白这点,所以有目的性地载着苟杞在滇市一些有趣的地方转着。 临近中午时分,元榛趁着候场丢了条语音信息过来,跟随堂测试似的,要苟杞描述下周围的环境,最好是用五感法描述。他一早起来就被拘在棚里实在太无聊了。 苟杞瞅了眼正在前面排队给女朋友买东西的陈霖,低着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给元榛: 风里有很重的草木香味儿,陈霖哥说上风向可能是滇市的植物园,他说滇市有华南区最大的植物园;街道两旁的店面装修得特别古朴,就像是从歷史书的黑白照片里抠出来的,不长的一条街我们遇上三个婚纱照拍摄现场;前头巷子里有两个小孩儿在用本地口音吆喝他们的小伙伴「西西」,也不知道是他们故意为之还是本地话就是如此,第二个「xi」音拐着弯儿微微上翘听起来很可爱。 以上便是苟杞置身冬樱路的所见所闻。嗯?她为什么没提樱花?因为来迟了樱花落尽了。 4. 大年初三,晋市,寒风刺骨。 「叮——」一声,七楼到了,赵荷珊一手拎着两件保健品一手牵着儿子邬豆豆裊裊踏出电梯。 第27页 「咔哒——」702室的防盗门开了,年近古稀的老太太抓着一把韭菜面色不霁瞅着赵荷珊。老太太虽然头髮花白,但面上的皱纹却并不深,腰身也不佝偻,所以平常去菜市场老有人瞅着背影叫她「大姐」。 「姥姥过年好!」邬豆豆中气十足地叫着,撒开赵荷珊向前奔去,直扑到老太太腿上。赵荷珊叮嘱着「你稳当点儿」,向老太太——她越来越难取悦的妈——投去求和的笑容。 老太太没有理会赵荷珊,她低头颳了刮外孙的后脑勺,温声回他「过年好」,问他「外头冷不冷」、「想不想姥姥」牵着他往厅里走。 赵荷珊讪讪地叫了声并不指望得到回覆的「妈」,臊眉耷眼儿地跟着进门。 …… 赵荷珊和她妈孙文华昨夜在电话里拌嘴了。起因是,赵荷珊埋怨说邬彦瑞太忙了明天不能陪她回来娘家,孙文华不当回事儿地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赵荷珊因为她妈这种「他爱来不来」的语气不高兴地嚷嚷起来,她问她妈:「你到底哪儿看不上邬彦瑞。邬彦瑞企业高管、收入不菲、有脸有面的,不比我前头嫁的那个好?」 孙文华直言不讳:「就是瞧不惯这号抹粉进棺材——死要面子的人。」 邬彦瑞确实是企业高管,但企业也分五百强企业和五百人企业。邬彦瑞就在这样一个五百人企业里。邬彦瑞也确实算是收入不菲,但远没有「不菲」到可以动辄买头等舱或买奢侈品的地步。 赵荷珊闻言嚷嚷得更起劲了:「我们家的奢侈品很多都是在中古店里淘的,而且都是比较普通的款式,不算很贵,我跟你说过的。他们这行就是很看重门面,彦瑞有个同事年前买块表三十六万。」 孙文华不耐烦道:「我懒得听你嘚啵嘚,他是个什么人,你是个什么人,我不比谁清楚?!」 孙文华突然一顿,语气愈发不耐烦:「你这一打岔我差点忘了为什么给你打这通电话。苟杞的号码是空号联繫不上。」 赵荷珊酝酿好的反驳的情绪瞬时瘪了,她嗫嚅着「怎么会联繫不上」,却听得电话那端是绝情的「嘟嘟」声——她妈撂完最后那句话直接就把电话切了,显然是真的厌烦极了。 …… 赵荷珊不怎么会做饭,只能给她妈打下手。以往要她打个下手得费不少嘴皮子,但这回她特别积极,一会儿说「妈,我来蒜剥,四瓣就够了是不是」,一会儿说「妈,沥水篮在哪儿,我菜洗好了」。嘁哩喀嚓地忙活半天,两菜一汤终于上桌了。 ——赵荷珊的两个姐姐因故不能跟她在同一天回娘家,所以这顿饭只有三个人吃,两菜一汤足够。 赵荷珊给她妈盛了饭,觑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起了话题,「妈,你说苟杞联繫不上……」 孙文华应了声「啊」,利索地给外孙戴上围嘴儿,她斜睨一眼赵荷珊,说:「原来的号码成了空号,联繫不上。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大都的哪里,没地儿给你寻去。」 孙文华一直忙到大年初一傍晚才想起苟杞,结果电话打过去,却听得那端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说「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询后再拨」。 孙文华上回给苟杞打电话问她近况是在冬至之前,苟杞那时说春节不回来了,因为是私厨最忙的时候。之后孙文华也忙活着自个儿的生计,再没有联繫过。 ——老太太手巧,最近在帮人做些针线活儿。她倒是不缺钱,她有退休工资,也有三个女儿平常给的零花。不过现在纯手工的东西利润太高了,没有人会嫌钱多烫手。 赵荷珊几番欲言又止:「冬至之前到大年初一一个半月的时间你都没联繫过她……」 孙文华听不得赵荷珊的抱怨,她「啪」地把盛汤的勺子扔到瓷盆里,恨声恨气道:「你自己怎么不联繫?嗯?这么多年不清不楚不上不下的,你来试试当这个遭瘟的『姥姥』?你有你的日子要过,荷鸿有荷鸿的,我给你顾大的,给她顾小的,我就欠你们的是吧?」 ——「荷鸿」是赵荷珊的二姐,苟杞的小姨。 赵荷珊耷拉着肩膀不敢吱声,片刻,她小声说:「我遇见苟杞了。」 孙文华的眼窝微微下陷,但是眸光却仍然锐利,她「啪啪」两声磕破早餐剩下的煮鸡蛋,硬声说:「不奇怪,有什么奇怪的,早晚的事儿,在海市待得好好的非要调来大都。」 赵荷珊微动了动唇,没敢再辩解什么。哪有什么「非要调来大都」,公司安排的推辞不了啊! 第十四章 给我靠一靠 1. 滇市影视基地占地面积四十二平方公里,理想情况下能容纳一百六十多个剧组同时开工。百米之外旧港街就有一部民国戏与《我与父亲》在初三的早上同时开工。最近几天时不时出现《我与父亲》剧组的群众演员流窜至民国戏剧组「轧戏」的情况,剧务烦得升天。 「你们是没有看到,一水儿的长腿细腰姑娘,目测没有一米七以下的,她们裹着各种颜色的旗袍扭啊扭啊扭的,全都扭在了我的心上。」胡不语这天收工后去旧港街剧组见了一个摄影师朋友,顺便围观了人家正在拍摄的几组镜头,回来就开始跟苟杞絮叨,「尤其有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她耷拉着长睫毛对着镜头微微一笑,简直满足了我对女人的所有幻想。剧组不许拍照的,不然拍回来给你看看。嗐,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下辈子多努努力出落成人家那样。」 第28页 胡不语正在瑜伽垫上做着平板支撑,因此最后一句隐约带着点支撑不下去的颤音。 苟杞用毛巾粗鲁地擦几下脸,不走心地回之以「嗯」,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点开ipad上的视频app,继续用一格音观看元榛以前演的电影《不能喝水的杯子》。 以苟杞浅薄的阅歷和高中文化水平其实不足以完全看懂这部获奖电影所要表达的沉重的东西,所幸胡不语给她布置这项作业也并没有指望她看懂电影,她只是要她作为一个助理多角度了解元榛而已。 苟杞在电影里了解到的元榛就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不管演什么角色都能让人一眼跟着沉浸。她同时也能理解为什么极少在综艺节目里见到他了,他这样有天赋的演员就是应该把有限的时间都用来演戏。 胡不语听到苟杞只回一个「嗯」立刻不满了,她颤颤巍巍爬起来正准备以过来人的姿态提醒她「跟前辈说话不能只有一个字,不然以后你在剧组里要混不下去的」,便见到苟杞仍旧抓在手里的毛巾。她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说:「苟杞你不要老用毛巾擦脸,毛巾太粗糙了,在脸上来回摩擦容易长细纹,你得用洗脸巾,我把洗脸巾都直接给你放到洗手台上了。」 苟杞暂停视频回头默默盯着胡不语。胡不语这样不见外地把手伸到她的日常生活里,令她不由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陈雯锦。 陈雯锦面皮儿比较薄,一般给她个冷脸她能消停一到两周。但最多也就是两周。两周以后她就像是记忆重置,继续掺和苟杞的生活,不惧苟杞的不耐烦不领情甚至是嫌弃。 陈雯锦用娃娃音孜孜不倦喋喋不休地叮嘱苟杞不要为了多睡几分钟不吃早饭、不要不吹干头髮直接睡觉、不要在课桌底下跷二郎腿、贴身衣服不要不过遍开水就穿,以及要养成出门涂防晒霜的习惯、温水泡脚的习惯、和多喝热水的习惯等等。 我们绝大部分人听到的类似的这些碎碎念都多来自于自己的长辈,但苟杞的是多来自于陈雯锦。苟杞的爷爷奶奶老来丧子,余生又为债务所累,他们只能做到最基本的不缺她的吃喝,其他实在照顾不到。 不过苟杞那时候却并不感动,她以为陈雯锦过于软弱,是在讨好自己帮她对付章伶桐之流。苟杞甚至在心里暗暗嘲弄陈雯锦讨好的姿态不够高明,跟个直不楞登的小学生似的。 胡不语以为苟杞突然转头是要说什么,结果苟杞却望着自己半晌不做声,这令她不由有些发毛。她把自己刚刚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捋了一遍,单手遮脸道:「......我就是老改不掉老妈子的碎嘴习性,我幼儿园时就是这个习性……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了告诉我,我尽量控制自己。」 苟杞回神连忙解释:「你上回提醒过我要用洗脸巾了,但我没来得及买。我以为洗手台上的是你的我不能用……啊,不是不能用,是不能不问你就用。」 胡不语忍不住笑了,她撅起屁丨股卷着瑜伽垫,说:「一卷二十来块钱的洗脸巾而已。即便是其他东西也都没问题,我能白让你叫声『不语姐』吗?」 苟杞闻言心里一软,转头重新盯回ipad屏幕,手指迟迟没有点击播放键。 胡不语吭哧吭哧把瑜伽垫搬起竖到角落里,继续说:「最近要是哪天收工早了,你也去《大港》剧组转转,就旧港街那个民国戏剧组。顺便跟我那个摄影师朋友打个招唿,她也跟你一样是个锯嘴葫芦。」 苟杞点头应了句「好」,片刻又问:「你很快就回来的吧?」 ——黄雨时昨天打电话过来,说要是元榛这边能放人的话,她想让胡不语回朝歌当个执行经纪带带新人。朝歌现在正处于新旧权力的更迭期,用人非常紧张。元榛这头犹豫着刚刚答应,黄雨时就让助理把明天的机票给买了。 胡不语说:「得看雨时姐的安排,不过不用担心,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如果不方便问陈霖,你随时可以微信联繫我。」 2. 因为胡不语的力荐,苟杞一直惦记着哪天收工早去《大港》剧组转一圈,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并没有出现「收工早」的情况。因为导演于理和编剧李毓突然想在原本的故事里增加一条支线。 主创人员开小会的时候,有人坚持这条支线有利于增加人物的丰富度,有人坚持说「冗余」反而影响叙事节奏,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先把它拍出来以后剪片的时候再做定夺。总之,因为横生的这条支线,所有人都忙成了陀螺。 「咔」于理抬起手,「这条过了。叫助理导演和剧务过来下。」 元榛敛起眼睛里激烈的情绪松开饰演「江湖」女朋友的张海玲,抱歉地道一声「不好意思」,再顺手给她拢回了衣裳,低咳着走出镜头范围。 大约是因为睡眠不足导致免疫力低下,元榛这回的感冒来势汹汹。重感冒使元榛的面色和精神都变得极差,于理一点不浪费他这难得的病弱感,立刻调整通告单,赶拍「江湖」携女朋友离开小县城以后四处碰壁的困顿生活。 元榛衣衫褴褛坐在条凳上,喘得些微急促,片刻,实在撑不住眼皮微垂靠向苟杞。「给我靠一靠,睁不开眼了……」他说。其实旁边就有很舒服的摺叠椅,但他担心自己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苟杞肩膀微微左倾保持着半边不遂的状态一动不动僵坐着,元榛潮热的唿吸扫在她耳朵根上,片刻就把她熏成了熟虾。 第29页 去年年底在医院里,她蜷曲着腿躺在病床上向他提出无理要求——你能不能抱抱我——他当时露出为难的神情,半晌都没有任何动作。他与人交往非常有分寸感,尤其是跟女生。所以要不是难受得厉害,且陈霖也不在跟前,她没有机会如此近距离与他唿吸相闻。 「元老师再忍一忍,于导说最后一条了,这条拍完你就收工。」助理导演跟于理聊完,特地绕片场半个圈来到元榛这边播报。 元榛此刻浑身都疼,尤其是左半边脑袋,但仍是微微张开眼睛给他比了个ok。 苟杞目送助理导演离开,突然想起胡不语临走要元榛多喝热水的嘱咐,她立即打开保温杯,不由分说把吸管给元榛塞到嘴里——动作因紧张而略显粗鲁。 元榛艰难地咽了两口,说「不要了」,用手背格开了。 苟杞「咔哒」合上保温杯,尽可能忽略耳根的麻痒,默默把手伸进口袋里,去摩挲她藏下的那粒绿扣子。 …… 「啊!苟杞你这个扣子好眼熟啊。」前些天胡不语在洗衣机前瞥到了这粒扣子。 「是元哥的,之前掉了,他嫌累赘不要了,」苟杞转身假借倒洗衣液避过了胡不语探究的眼神,她有些紧张地解释,「我看上面裹着一层蕾丝挺好看的就没扔,打算用来缝娃衣……或者缝、缝小帽子什么的。」 胡不语称赞她「你这个点子好」,没有多问什么。 …… 十五分钟后,元榛再次出现在导演的监视屏里,他动手扳了扳脖子,再抬眼就变成了如困兽般的「江湖」。 大城市的生活确实多姿多彩,但那跟小县城来的「江湖」没关系。「江湖」没有学歷,也没有一技之长,在大城市里活得仿佛他脚下的这半截板砖。事情从来不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他是全世界最可悲可怜的倒霉蛋。 于理手持对讲机,扬声道:「好,灯光、摄像机准备,各就各位,action。」 「江湖」一胳膊挥开女朋友的阻挡,拾起脚下的板砖就向前面的不良青年们走去。 「江湖」不管不顾与不良青年们厮打的模样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刺儿头「江平生」。 3 深夜元榛突然起了高烧,苟杞和陈霖正翻找着温度计,于理亲自打来了慰问电话。于理大概刚收工正在回酒店的路上,电话的背景音里有车窗打开灌进来的风声。于理说,他晚间跟剧务打过招唿了,明天不排元榛的戏份,这两天辛苦了。 元榛忍着浑身酸软跟于理聊了几分钟,中间量出体温是39.5度,就着苟杞的手吃了两颗退烧药,电话一断他便烦躁地把一直在疼的脑袋揉进了枕头里。苟杞片刻踩着楼梯端水上来,叫了他两声不见回应,蹲下勾着脑袋一看才发现他睡着了。 陈霖跟着苟杞上来,他轻轻咳嗽几声,没精打采地表示得留下来守着元榛睡觉,如果到后半夜元榛的体温仍然不降就得去医院。 苟杞想了想说:「我留下来吧,你也感冒了,而且下午来回开了四个小时的车。」 温良老师有个老朋友过来,下午跟元榛借用了陈霖帮忙接送。 陈霖正低头给自己定闹钟——几乎一个小时一声响,他闻言犹豫了下,说:「也行。那你要记得一个小时给他测下体温,如果连续两回测试的温度没有变化,就给我打电话。啊,要不然你定几个闹钟吧,我怕你中间打盹儿醒不过来。」 苟杞知道陈霖不太放心自己,毕竟自己正处于「行事不周到的年纪」,她轻轻拍拍他的胳膊,表情认真地应他:「没问题的。」 …… 「叮——」有新消息进来了,苟杞目送陈霖关门离开,低着头点开微丨信。是公众号推送的八卦新闻。因为图片里出现了元榛在《不能喝水的杯子》里的黑色剪影,苟杞便啃着苹果点进去了。两分钟后面色涨红退出并举报。 ——八卦新闻借着不具名网友的爆料,整篇都在起劲儿地意丨淫剪影男演员。 苟杞起身去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透气。此时是阳历三月上旬,大都春寒料峭,滇市日间最高气温都达二十度以上了。她听到床上翻身的动静缓缓回头,目光掠过薄被勾勒出的线条,突然没忍住打了个嗝,她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快速嚼碎并咽下忘在嘴里的苹果。 第十五章 得到很多件麻质和服 1. 半夜三更突然下起了细雨。「嗡——嗡——」手机在腰眼下剧烈震动。苟杞迷迷煳煳睁开眼睛,一欠身便从沙发上摔落下去。她在鼠灰色的地毯上趴了半分钟醒了醒神,然后慢吞吞爬起来,悄无声息地上楼。 ——因为拖鞋踩楼梯的声音有些大,所以就干脆光着脚,跟前两回一样。 苟杞忍着呵欠给元榛测了体温,现下是凌晨1:40,元榛的体温是38.2度,比前一回测试低了0.9度。她盯着温度计上的读数,突然很有成就感,虽然她其实只是在一旁守着,并没有做什么。 苟杞抽出两张纸巾动作不太熟练地给元榛揩了揩额角和脖颈间捂出来的汗,然后重新下楼苟回客厅的小沙发上。然而正要闭上眼睛,听见了元榛说话。元榛让她把剧本拿上来,说睡不着想让她帮个忙跟他对台词。 苟杞劝元榛多休息,元榛不应,并以下回跟师秦视频通话允许她在旁诱惑她,她便也不坚持了。 苟杞翻出剧本,哒哒哒哒上了四个台阶,脚下一顿,復又返回去趿拉拖鞋。 第30页 「嗯?怎么又下去了?」元榛听着声儿问。 「……没事儿。」苟杞慢慢吞吞回。 两分钟后,苟杞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翻开剧本到指定页……她盯着剧本里「江湖」女朋友的台词半晌下不了嘴。 「怎么了?」元榛问,表情没有半点异样,仿佛他真的不知道她怎么了。 苟杞抿了抿唇,硬着头皮,徐徐道:「你别赶我走,她们瞎说八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了。你不嫌弃我脸上的胎记从小就偏袒我,你脾气不好但是从来也不跟我发火,你逃课跟人疯闹回来总是记得给我带份炒牛河……我一点也不羡慕她们衣柜里那些漂亮衣服或者她们桌上不知道什么名堂的瓶瓶罐罐,我就是愿意吃你的炒牛河,就是愿意跟你好。」 元榛眼睛注视着苟杞,耳边迴荡着他刻意提炼出的那句「就是愿意跟你好」,他轻轻咳嗽着,教了她一句「专业点儿,对台词也得有眼神交流」,继续往下顺台词:「到底是小县城的犄角旮旯里长起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太轻易就被小恩小惠打动。你别光把心扑在我身上,你也转头看看别人,我这样庸庸碌碌一直挣不出温饱线的人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啊,你自个儿长点心吧。」 苟杞的目光仿佛粘在剧本上了,她伸手捂了捂自己的红耳朵,片刻,鼓起一缕勇气眼神虚弱地望过来,克忠职守地继续道:「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这两天一直找茬到底想干什么?是你跟我在没人的教室里亲的嘴儿,我就是要缠着你,我要跟你好到牙齿掉光。」 元榛仍旧注视着苟杞,他这回刻意提炼出的是「我要跟你好到牙齿掉光」。他轻轻压了压胸口,虽然眼前这位演技稀烂的对手「演员」台词吞音且不怎么敢与他对视,但他的心跳却比在片场时还要剧烈。 ——苟杞后来曾试图向胡不语求教,「为什么只是对个台词也需要眼神交流」,如果不把词背下来,真的很难兼顾看词和看人。元榛路过听到,藉故支开了一脸诧色的胡不语。 苟杞面色涨红,头越来越低,声音越来越小,她读完台词不见元榛接腔,不解地抬起头问他:「不继续了吗?」 元榛神思恍惚,片刻,眼珠乌黑注视着她,轻声说:「我突然想起来通告单改了,后面拍摄的不是这段。」 苟杞哗啦啦往前翻着剧本,藉以掩饰自己的羞臊,她硬声问「那是要对哪段」。元榛本意就不是真要对台词的,他适时揉了揉眼,表示自己困了。苟杞闻言如听天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缴了他手里的剧本,再抽出他背后倚着的高枕,不由分说将他放倒在床上。 「不至于这样,只是稍微有点困而已,」元榛声音低哑地笑着,又定定地瞧着她,轻声抱怨,「雨声有些吵。」 苟杞听了阵落雨声,好心地给他出主意:「不然给你讲个故事?」 元榛面不改色地改口:「……也不是很吵。」 2. 元榛的高烧在天刚破晓时彻底退下来了,他早餐吃了两个蛋清喝了半碗粥便上楼继续休息去了。他的重感冒似乎也有了一点点起色,说不定再闷头饱饱地睡一天就能好个大半了。 苟杞功成身退要离开时,元榛突然出声叫住了她,叮嘱她把桌上剩下那个煮鸡蛋给吃了。 元榛趴在护栏上向下望着,苟杞抓着煮鸡蛋仰着脖子向上望着,晨光落在两个曾经生死与共的人身上,令人不由会意微笑。 元榛:「小苟,东斜路上有个万达你知道的吧?」 苟杞笑容敛去,默了默:「……不要叫我小苟。我知道。」 元榛:「小苟,再去买些衣服,你这三套衣服我看太久腻了。」 苟杞微微绷着点脸,又默了默,不屈不挠:「……不要叫我小苟,我知道了。」 苟杞离开的时候似乎听见元榛笑了,她握着门把手警惕地回头,元榛迅速调整表情回之以「你还有事么」的疑问脸。苟杞怀疑自己昨晚没休息好幻听了,她抿了抿唇,留下一句礼貌而僵硬的「元哥你好好休息」。 3. 一场新雨使这个南方城市愈发鲜亮了。苟杞早晨裹紧羊羔绒外套跟在别人身后出了酒店,乍一接触到沁人心脾的空气,忍不住做了好几个深唿吸,从唿吸道到肺部一路都舒坦极了。 有人拎着东西经过,跟苟杞打了个招唿,苟杞闻声望过去,是服装组的一个小哥。苟杞活动面部表情调出一抹笑简单回应了人家……得到一个大肉包子。 「你是不知道我几点起床去排的队,你趁热尝个看看它值不值得。」总是来去匆匆至今不知姓名的小哥留下这样一句话,拎着其余的包子飘然而去。苟杞来不及感谢,目光不由跟着他。「叮」电梯到了,他举着袋子奔进电梯消失不见了。 苟杞低头怔怔地盯着这个烫手的包子,片刻,忍不住将之送到嘴里。包子油大了,不值得早起排队,但苟杞一口口吃完,却突然觉得「先活到夏天」的决定是对的,因为她得到了很多件「麻质和服」。 苟富贵和苟不忘是,藏在口袋里的绿扣子是,刚刚咽下去的大肉包子也是…… 4. 商城门前有小火车鸣笛经过,苟杞的目光不由追着小火车而去,片刻,恍然回神,跟在一波叽叽喳喳的女生后头进门。商场里正播放着一首韩文歌曲,似乎是多年前某部韩剧的插曲,不过苟杞半晌也没想起来是什么剧。 第31页 苟杞进了一家门店,两分钟后出来,再进一家门店,两分钟后再出来。她两手插兜继续向前走着,忍不住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裤,她居然不知道胡不语给她置办的这两个品牌的衣裤价格如此昂贵。 前头长厅里有个独立服装品牌大卖场,苟杞在大卖场里转了半圈,成功挑出两套运动服。一套糯米白色,一套鼠灰色,都是非常朴素的款式,不挑人。导购大婶热情地问苟杞要不要试试衣服,苟杞说不用,她拎着衣服在镜子里比了比,便请大婶把两套都包起来了。 「韩剧里的珍珍姑娘也是这个做派,不同的是,珍珍姑娘不在大卖场里买衣服。」苟杞盯着大婶刷刷刷开票忍不住发散了下思维。「珍珍姑娘」用这种利落的方式买衣服是因为富有,苟杞是因为懒惰——运动服没有什么合身不合身的,当然也无所谓好看不好看。 啊,说到「珍珍姑娘」,苟杞前面的疑问突然就有答案了。韩文歌曲的名称是《童年》,韩剧的名称《天上的星星不说话》——「珍珍姑娘」就是这部韩剧里的女主角。 苟杞曾经跟着她的髮小向薇追完了《天上的星星不说话》这部狗血韩剧。这也是她们一起追的最后一部韩剧。她们当时同时喜欢剧里温柔多金的男主角,向薇考虑到苟杞人缘不如她好着实可怜,最后宽厚地把男主角让给她了。 苟杞神思中接过大婶给开的两张小票,去前面指定的收银台排队付款。与此同时,向薇的音容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向薇跟苟杞同岁,不怕神鬼,是附近街区唯一一个愿意领着苟杞一起玩儿的。两人猫在苟杞家的丧葬用品店里各种作妖,旁人觉得瘆得慌的物件儿,两人过家家当宝贝。她们一起长大的十来年里,不知撕坏了多少黄纸、撅折了多少香烛、砸烂了多少青花瓷骨灰罐。 苟杞的爷爷奶奶苦日子过过来的,特别抠门,一分钱能掰成两瓣花,但是从来也没阻止过两人糟践东西。因为也只有向薇愿意来他们家陪着不活泼的苟杞糟践东西。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播完两个月以后,也就是隔着一个兵荒马乱的暑假,向薇再见到苟杞,蹲下来拾起个拳头大的石块便向她砸去,苟杞拎着她奶奶交待要买的酱油,脚下顿住,血流满面。 苟杞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场面,自己一点没觉得疼,即使伸手摸到黏煳煳的血了也没觉得,她低头捂着伤口自下而上瞅着向薇,向薇颤声说,「以后我见你一次砸你一次」。苟杞立定不动,向薇横臂一抹眼睛,恨恨地丢下一句极恶毒的诅咒,转头走了。 「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5. 因为雨后的空气实在怡人,苟杞便不愿意早早回去酒店里圈着。她在商场附近的步行街转着,路过一家炒牛河店,默默又退回来。店主在门口招揽生意,见她凝眉盯着招牌,赶紧吹嘘自家做的是滇市「最正宗的」炒牛河。苟杞慢吞吞摸着肚子,说「那给我炒一份吧」。 苟杞在此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没有食慾的状态,她完全丧失了「我突然想吃麻辣烫」、「我突然想喝奶茶」、「要是冰箱里有个顺子家的猪蹄多好啊」这种内心戏,就浑浑噩噩地有什么吃什么,能果腹就好。但这天在炒牛河之后,她一路向前逛着,相继又买了铁板鱿鱼、芒果芝芝奶茶、锅巴土豆、烤红薯。 日头逐渐西沉,苟杞左手腕子上挎着两个购物袋,低头刮着纸杯里的烤红薯,踱步到路边长椅上坐下。滇市的烤红薯跟大都的不大相同,口感绵软,且皮肉分离,往漂亮的纸杯里一装,令人瞧着就有食慾。 苟杞打算吃完这个烤红薯就回去,她出来六个多小时了,心头有些挂念元榛,不知道他有没有比她早上出门时好转些。她由衷希望他能赶紧好起来,他病恹恹的样子看着有些刺眼。 「姐姐,我的球……」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儿哒哒哒跑过来,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问苟杞要恰好落到她脚后跟的小皮球。 苟杞吸了吸鼻子,低头捡起皮球交给小孩儿。 「谢谢姐姐。」小孩儿单手抱着皮球振臂跑远。 苟杞正望着小孩儿的背影出神,突然听到一道女声在她刚刚光顾过的烤红薯摊前跟人争执。虽然那人刻意压低声线,但苟杞仍听出来是张海玲。她忍不住拧着身子回头扒着椅背望过去。 张海玲眼睛紧盯着面前胳膊比她腿都粗的小青年,嘴里对烤红薯的大爷道:「大爷,你先别忙着找零,你把他刚给你的那张钱给我看看。」 小青年刚刚把钱递给大爷时就注意到旁边女人异样的眼神了,他压迫性地向她走近两步,色厉内荏道:「我他妈刚从银行取出来的,你什么意思?」 张海玲一点不憷,她伸手按住面上的口罩,冷冷道:「我没什么意思,我就看看。」 小青年面色黑沉,用眼神警告她「你他妈别多管闲事」。 张海玲寸步不让回望着小青年,嘴角划出讥讽的弧度,她甚至都没接过大爷狐疑递过来的那张纸钞,直接说:「大爷,不用看了,他那张钱就是假的。」 小青年出离愤怒了:「卧槽!你他妈……」 张海玲大段大段台词餵出来的嘴,非等闲人能招架得及招架得住的,她没给小青年成言的机会,横眉怒目不停歇地输出:「卧槽什么卧槽,你有什么脸卧槽?!你是天生的不要脸,还是后天家庭教育出来的不要脸,人家多大岁数的人了,你坑人家棺材本儿你就不怕你自己睡进那口棺材里?!」 第32页 小青年「我他妈」「你他妈」好几回硬是插不进去嘴,可给气坏了,扬手便要扇她。张海玲一惊退开半步,与此同时,烤红薯大爷赶紧绕出摊位夹进两人中间和事,一句赶着一句地劝,「一个烤红薯的事儿,自己家种的,不值个钱,来,不要钱了,一人一个」。 「你他妈哪里跑出来的听不懂人话的泼妇?!」小青年大声叱骂,「泼妇」两个字几欲破音,将将要盖过商场的音乐声了,「我说了是银行取的!银行取的!就显你长了双眼睛?!」 「呵,也就这点儿吆喝人的能耐了,真他妈窝囊废!你动我一个试试,我单是脸上这副限量款墨镜就能摘你俩腰子!」张海玲虽然战斗力不行,但有一身铮铮傲骨,即便遭人武力威胁,嘴上硬是不落下乘。 …… 苟杞原本没打算帮忙,她对张海玲没什么好印象,但是张海玲说话越来越遭人恨,考虑到她万一出事元榛也跟着要有麻烦——张海玲的戏份已经拍摄一多半了,苟杞搁下手里的纸杯,抓起正在通话中的手机走过去。 「喂!你不要走!你等着警察来给你证明你钱是不是假的!」 …… 第十六章 你现在对救命恩人越来越不尊重了 1. 与张海玲争执的假丨钞小青年怒撞苟杞一个趔趄骂骂咧咧地跑了。 张海玲解除武力威胁后一点不领情,张口便斥苟杞,「你是不是没长脑子?我什么身份,能随便跟警察打交道?要是让人拍到我跟谁解释去!」 苟杞反正也不在她那里领薪水,闻言反手扣着刚刚被撞到的颈骨,立刻便回嘴:「人家巴掌都扬起来了你还一直拱火,你就长脑子了吗?」 张海玲怒目瞪着她,用舌尖来回刷着牙根,片刻,终于咽下了脏话。 苟杞见张海玲气得直喘,但居然没有再骂回来,也不由松了防备。片刻,她虎着脸说,「没报警,是骗他的」——她拨通的是自己的号码,举起手机时拇指故意把号码盖住了。 张海玲伸手一撩头髮,硬声问:「用不用我谢你?」 苟杞左右扳了扳脖子,没给她好脸色,也硬声回:「不用,本来就不是为了你。你要是出什么事儿了,元哥还得跟别人重拍你那些戏份。」 张海玲碰了个钉子转头就走,嘴里叨叨咕咕的:元榛找来的到底是助理还是姑奶奶?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朝歌有多久没给艺人做心理检查了? 苟杞倒是站在原地盯着张海玲的背影久久没有迈开脚步。她原来以为张海玲是那种得势前被人羞辱过所以得势后就总喜欢通过羞辱别人来补偿自己的人,但今天见她在武力值远大于自己的人面前仍旧针锋相对寸步不让,苟杞便知道自己是搞错了,张海玲这个人就是单纯的毒舌、坏脾气和没脑子——不过心眼儿倒是不坏。 「一把年龄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苟杞想起来她姥姥曾经点评赵荷珊的一句话,用在张海玲身上似乎也合适。只不过赵荷珊没有长出张海玲那颗好(hào)事的心。 ——姥姥后来补充说,能理直气壮把年龄活到狗肚子里的人都命好,没经歷过生活的耳刮子,老有人前仆后继保护着,所以不知天高地厚。 2. 苟杞站在长椅前愤愤地挖着纸杯里最后几口烤红薯。她的后脑勺上有一小撮头髮在微风里起了又落。在她背后,夕阳距离地平线只剩下一层楼高的距离。 元榛裹得比小火车上的小孩儿都厚实,因为怕风,也怕被人认出来。他两只手插在兜儿里,缓步向苟杞走去,打算在极近处突然出声吓她一跳。结果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剩下最后三米时,苟杞嚼着烤红薯没有任何缘由地突然回头了。她惊得瞠目,继而「嘶」一声,狠狠皱眉,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缝。 「……」元榛:「你扭着脖子了,怎么呲牙咧嘴的?」 苟杞顺水推舟:「扭着了,转头太勐,没事儿。你怎么出来了?」 苟杞向他身后望去,追问:「你一个人出来的?」 元榛伸手给她敲击着颈骨,眉梢眼角都是软和的情绪,「我半个人出来的,你害不害怕……这种问题问得真好,以后不要再问了。」 苟杞长长地「哦」一声,耷拉着肩膀,默默听着自个儿颈骨的咔咔声。片刻,仍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要买什么东西?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顺路给你捎回去啊?」 元榛收手神色自若地回:「不买。天有些晚了,接你一下。」 苟杞面露狐疑目光由下往上盯着他,感觉他更多是想出来放风,因为自从来到滇市,他一直过着酒店剧组两点一线的生活。不过她非常能理解他,毕竟她也是读过高三的人,一成不变的生活确实令人乏味。 果然,之后元榛否决了她打车回去的建议,说要走走,东斜路上的黄昏太有意境了。苟杞忆起自己刚刚在atm机上查到的帐户余额,愉快地跟在他后头步行前往三公里之遥的酒店。 ——苟杞原来以为元榛说她「月薪两万请回来的」是在唬张海玲,结果他说的居然是实话,而且两万块还是税后。帐户上钱多,人就能开朗些。 元榛两手插兜顾着周围的景色向前而行,他有心跟苟杞聊两句,但苟杞磨磨蹭蹭的,虽然老老实实缀在他后头,却始终在他一米开外。他放缓几回脚步无果,无奈回头直接吩咐她:「小苟,过来,你走前面。」 第33页 苟杞漫不经心张望着暮色下的车水马龙,闻言脚下紧赶了几步,与元榛并肩而行。片刻,突然想起来他口中的「小苟」,面露不悦,但因为已经过了反驳的时效,只好气闷地又紧赶几步,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为什么突然开始叫她「小苟」?烦死了,「苟」姓真的太狗了! 元榛伸手拽住苟杞的胳膊,用嫌弃的语气说:「怎么没有当助理的自觉,我让你走前面,没让你超过我。」 苟杞低头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她试着挣了挣,没能挣开。她感觉得出来他在故意逗自己,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因为他是个特别注重分寸感的人。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片刻,干巴巴地道:「……你现在对救命恩人越来越不尊重了。」 元榛没料到向来不声不响的苟杞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嘴角不由向上挑去,眼睛眯得越来越细,最后完全叫又密又黑的睫毛给遮住了。「叫『元哥』,别没大没小。」他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苟杞感觉没什么事儿突然叫声「元哥」有点奇怪,她用「你脑子是不是坏了」的眼神瞅着他,迟迟不肯开口。但是她不开口他就不放手。 片刻,「元哥」——有人屈服了。 元榛满意地松开她两手插兜继续向前走,他慢慢吞吞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小苟,你得能屈能伸,这不是坏事儿。」 苟杞跟在元榛左侧一步不落,她悄悄攥着自己的手腕,妄图留住余温,但那根本没用,因为春日黄昏和暖的微风见缝就钻。片刻,她敷衍地「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能屈能伸」这句话,再过片刻,骤然绷着脸要求,「你只能叫我苟杞,不能叫『小苟』或者『苟助理』。」 「……」元榛平静地瞧着她温声道,「谢谢你给了我『苟助理』这个思路,也很好听。」 苟杞蓦地收回目光拎着袋子给自己喊着「一二一」跑步离开。暮色四合,天地万物渐渐辨不清轮廓,唯独女生绝情的背影清晰得仿佛锐化过。 元榛因为随风钻进耳里的「一二一」再度笑得难以自抑。虽然被绑缚着手脚摔落河里的经歷实在令人不堪回首,但如果提前知道能救下眼前这个女生,再来一回也不是不行。他默默嗟嘆。 苟杞听到后头隐约的笑声不由嫌弃他,果然年龄差大就是有代沟,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3. 苟杞睡前洗澡的时候再度想起元榛「能屈能伸」的那番话。她充分理解元榛口中的「能屈能伸」,因为前不久元榛以身作则教给她了。 前不久制片人领着两个投资人来剧组探班主创人员,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聊的,就聊到了古代一些感情比较奔放的诗词。制片人和其中一个嘴角有俩痦子的投资人不顾有女演员在场,极力发挥他们在淫词艷曲这方面的造诣,上下五千年无有不晓,且极擅牵强附会——苟杞第一回 知道「轻拢慢捻抹復挑」这句居然还能有旁的解读——元榛不出声儿听着那些之乎者也的下作玩笑,并未撅人面子,只是出门时骂了句「晦气」。 此处插播一句,元榛在投资人的这句「轻拢慢捻抹復挑」之后才留意到苟杞竟然也在角落里站着——他时常忘了苟杞是个助理本就应该跟其他演员的助理一样跟在他身侧听候差遣。他绷着脸丢给她个锐利的眼神,将她赶出去了。 苟杞蹲在浴缸里揉搓脑袋上的洗髮水,突然领会了元榛这番话的用意:他应该是在隐晦地提醒她,她之所以最后走到山穷水尽,是因为以前行事过于直不楞登了。 大概是因为事过境迁,所以他提醒的方式十分委婉,她能听得懂往前想想最好,听不懂只以为是口头上叫不叫「元哥」也算了。 「苟杞,陈雯锦不愿意站出来,这件事情只能以你欺凌同学这样的结论收场了。趁着你退学手续没办完,我还是你的老师,我有两句话你得听听。」苟杞的班主任帮助苟杞復学未果,在学校门口的小餐馆里请苟杞吃了顿馄饨,一直被大家叫做「活阎王」的中年男人曲起手指向上顶了顶金丝眼镜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人生的第一要务是什么?是保护自己。你要吃饱穿暖保护自己生命无忧,要能屈能伸行事有度保护自己不被社会伤害。」 苟杞重新打开花洒冲掉头上的泡沫,然后哗啦啦沖洗身体,一脚踏出浴缸。她用浴巾胡乱揩了揩身上的水,便套上了胡不语早些时候给买的睡衣——一件印有狐狸尾巴的审美非常奇怪的睡衣。 苟杞脑中迴响着「活阎王」的谆谆教导忍不住蹙眉,要不是元榛今天突然说到「能屈能伸」这个词,她居然完全忘记了班主任跟她说过的异曲同工的这番话,仿佛相关记忆叫人整块挖走了似的。在她的印象里,她就是办完奶奶的后事就直接开始了独居生活。她最开始是在便利店做收银,所得的收入刚好足够生活,后来因为跟便利店的老闆吵架负气辞职,转而去了喜悦私厨。 「退学手续,没错,退学手续是要办的……」苟杞盘膝坐在床尾凳上,目光略微呆滞地瞧着发梢缓缓凝成的小水珠滴答滴答落在地板上,她努力集中精神捋时间线,「啊,是办完后事的第二天去学校办的退学手续,当时因为要等一个公章,而持章的老师迟迟不到,『活阎王』就带着去『七里香』吃馄饨了。」 第34页 班主任跟苟杞说的当然不止那两句话。他还说,苟杞欺凌章伶桐的这个事情因果关系不充分,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成立。苟杞平日里独来独往,也就跟陈文锦还偶尔在走廊里站一站聊两句,甭指望她主动跟旁的人来往,更不要说去欺凌旁人。再说章伶桐平常前唿后拥的,去厕所都是唿啦啦一大帮人,苟杞就算想欺凌个人撒个邪火也不可能想不开得盯上她。但这件事情各方都希望尽可能不要扩大——章伶桐的家长也是如此——所以最后就变成了这样的结果。 ——虽然陈雯锦不肯出来作证,但是章家家长听着苟杞嘴里描述的章伶桐,也仍是渐渐变了面色。他们显然清楚,即便苟杞说的不是全部的事实,也是部分的事实,因为苟杞口中有些并不太容易引人注意的言行细节与他们的女儿是吻合的。 其实在与班主任交谈过以后,苟杞曾经短暂地积攒了些继续生活的精气神,特别短暂,大约也就一两个礼拜吧,都没够支撑到她离开家出门去找工作。 她蓬头垢面地窝在家里近两个月,有时候靠着两根放很久有些糠了的黄瓜或三四个煮鸡蛋就能撑过一天。是后来一查帐户余额,发现不够缴下个月的房租时才出门找工作的。 「咚咚咚——」敲门声打断了苟杞的回忆。应该是胡不语寄的零食到了,陈霖拆了箱来给她送她的那份。苟杞扬声应了句「陈霖哥等一下」,赶紧往睡衣里塞内衣,感觉仍是不妥,再迅速拎起窗前小沙发上的外套。 苟杞收拾妥当趿拉着拖鞋向门口走去时,突然感觉胸口有一股暖气。她停下来感受了下,片刻,微微扬起唇角,在陈霖催促的「咚咚咚」声里继续向前走。 ——以往忆起往事,她的胸口总是空落落的、凉飕飕的,但这回并没有。 第十七章 你爱听不听吧,谢谢你。 1. 赵荷珊十分后悔自己之前在机场没有坚持问苟杞要微信,她最近一个多月几乎要把大都翻个底朝天了,但是仍没翻出苟杞。 喜悦私厨说,苟杞最后一个活儿是冬至接的,之后她便退出了。有个同事有回想问她些客户的事儿,但是电话打不通、微信没回復。 苟杞那个脏兮兮的聋哑人房东说,苟杞去年12月月中刚缴的房租,结果说不租就不租了,而且甚至都没跟他打个照面,是在微信上通知他的。他后来去收房子,见房子里留下许多东西,他估摸着小姑娘估计是中奖了,所以东西扔得这样大方。 苟杞的姥姥,即赵荷珊的老母亲孙文华,叫她给逼急了没好气地说,苟杞的朋友我只知道一个,就是叫你家给祸祸的那个,其他的一概不知。而且以苟杞最近几年的性格,她即便再交新朋友,肯定也只是泛泛之交,到不了可以投奔的地步。 …… 赵荷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此之前,苟杞几乎一直生活在她能够得着的地方,但她心安理得地从未现身,在生下邬豆豆以后有将近两年的时间,她甚至都没有主动向她妈妈询问过苟杞的近况,即便那时邬彦瑞看她已经看得不那么严了。 而如今两度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与苟杞偶遇,苟杞防备疏远的态度叫她特别……膈应,仿佛她是个认识的但不怎么被欢迎的阿姨。她就跟让人下了降头似的,反而迫切地想与苟杞见上一面,跟苟杞细细诉说她的各种不得已。她真的是不得已的。 孙文华跟她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但是她感觉自己等不到「船到桥头」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回忆起苟杞小时候扎着小辫儿在家里转来转去一个人过家家的模样,她也总是不自觉地在邬豆豆脸上寻找他仿像姐姐的痕迹。她因此夜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 「你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事儿了?」邬彦瑞拎着真皮公文包站在门口皱眉问,「豆豆上校车前叫你好几声也不见你应他。刚刚叫你给我拿个外套,你拿羽绒服出来,这都几月份了,街上还有几个穿羽绒服的?」 「我能遇上什么事儿?出门不是逛街就是跟人打牌,回家就净围绕着你们爷儿俩转,多么典型的全职太太的乏味生活……」赵荷珊故作自然,「你上班快迟到了,赶紧走吧。」 邬彦瑞一听到「全职太太」这个词就偃旗息鼓了。赵荷珊刚嫁给他时曾想出门寻份工作,当然,她自己可没有独立上进的精神头儿,是被他那个老丈母娘怂恿的。他非常果决地打消了她的念头。他邬副总的太太怎么能出去任人差遣?!要是叫他的下属们知道,他的脸往哪儿搁哪?! 邬彦瑞转头下了两层台阶,倏地想起件事儿,他回头用狐疑的目光瞅着赵荷珊,问:「是不是你前夫的那个女儿……」 「上回机场偶遇后就再没见过,人家不愿意跟我这个多年没见没有尽到责任的妈有牵扯。」赵荷珊粗声粗气地道,「你在机场里都亲眼目睹了问什么问装什么装?!」 邬彦瑞抬了抬公文包做投降状息事宁人。 赵荷珊心里不痛快,邬彦瑞既然提起苟杞了,她也不能让他痛快,她阴阳怪气道:「要是明天你也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了,我再改嫁的老公也提同样的要求——不许跟前夫的孩子联繫,你说到时我怎么办?我当全职太太多年没有赚钱能力你知道的。」 邬彦瑞懒得跟她拌嘴,多年夫妻生活,他早把这个女人委过于人的本质看清楚了。他结婚前后确实是这样要求她的,但即便是那时,他一天至少有十个小时填在通勤路上和公司里,她怎么不能寻隙跟她前夫的女儿联繫?更不要说之后有了邬豆豆,他对这种事情愈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回在机场偶遇,他回来也只是叮嘱她不要告诉豆豆,其他一句多余的没有。 第35页 邬彦瑞留下一句「那我努力不出意外」和一个补偿她限量包的承诺,出门上班去了。 2.ding ding 大都的方特旅游度假区占地三千多亩,有十多个主题项目区,包含主题项目、游乐项目、休闲及景观项目300多项。但是赵荷珊牵着邬豆豆偏偏在一段不到三十米的石板路上与以前的老邻居走了个对脸儿。于是一场彼此都不十分走心的寒暄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赵荷珊:「杨姐?啊,真的是你啊杨姐!我刚刚都没敢认!我们得有六七年没见了吧,你怎么还越来越年轻了?你一个人带着孙子来的?是你孙子吧?」 杨姐,即苟杞的「杨婶儿」:「哎呦荷珊啊,你也还是老样子。你这珍珠项鍊真好看,得血贵吧?你儿子白白嫩嫩的,也可爱!哈哈哈!是,是我孙子,你瞅瞅他疯玩儿一天埋汰的。哪儿能是我一个人带他,一大家子呢,都被我甩后头了……我早几年听说你嫁去海市了,怎么在这里遇到你?啊,你是不是有个姐姐住在大都?」 赵荷珊:「没有没有,她们都在晋市。是我老公工作调动,没办法,我们全家去年后半年搬来大都了。啊,我当这是个路人呢,我说怎么一直站你后头不走,是你儿子大卫啊,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杨姐的儿子大卫叫了声「赵婶儿」,赵荷珊眯眼笑着连说了两次「真是个帅小伙儿」。 杨姐转头瞅自己儿子一眼,感慨地说:「你走得时候还是个愣头青呢,跟女朋友屁大点儿事儿分分合合的可折腾人了,现在也当爹啦……啊,海市那么远,坐飞机都得仨小时,回来好回来好,离你妈你姐姐近些。」 大卫在旁边听着,突然感觉有个人被他妈漏掉了。他妈之前从桔山陵园回来,说偶遇了苟杞,苟杞也住在大都。他忍不住给她补充,「妈,你大年初一……」 「愣头青」大卫的插嘴被他妈悄悄一个肘击给截断了。他不明白什么情况,但机灵地立刻收声了,所幸他的半截话也并没有引起赵荷珊的注意。 …… 与赵荷珊道别以后,衣着简朴的中年妇女笑容一收,跟她的儿子大卫说,「不要跟她提起苟杞,」她顿了顿,「我上回在苟杞面前点破了她姥姥她俩姨一直都跟她妈有联繫这件事儿。呸,太不是东西了,哪能合伙儿骗一个小孩儿这么多年,我实在是瞧不上眼儿……」 大卫收紧手里的牵引绳,将儿子拽回到膝前,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热乎乎的小脑袋,跟摸狗似的。他沉默片刻,不解地问:「苟杞的爷爷奶奶也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儿吗?」 「老头儿老太太整天窝在那间殡葬用品小店里可怜巴巴的,应该不会有人忍心去他们跟前翻这个嘴,他们自己心里有没有数就不好说了。嗐!估计老两口也懒得理这茬儿吧。」 大卫宽慰他妈:「没事儿,妈,她们要是嫌你多嘴打上门来,我放丹丹出去咬她们。」 ——「丹丹」是大卫的媳妇,虽然在家动不动就跟婆婆掉脸子,但在外人面前非常护着婆婆,已经跟菜市场因为几根青菜对婆婆出言不逊的小伙子干过两回架了。 3. 三月底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张海玲一个人垂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许人打扰,开始酝酿情绪准备拍摄她在《我与父亲》剧组的最后一场戏。 「江湖」因为一个低仿的名牌旅行袋,狠下心把他的女朋友赶走了。女朋友此时已经跟着他在大城市里吃了将近两年的苦,两人一天的消停日子都没过过,但是生活仍然没有半点起色。 最开始他们一个在电子厂工作一个在印刷厂工作,但「江湖」不放心自己这位没出过远门的女朋友,怕她笨嘴拙舌的被人欺负,所以怂恿着她跟他一道辞职了。此时两人均刚刚领到第一个月的薪水,一共是七千六百块。 此后两人推着鸡蛋灌饼小车,开始在大城市各个角落跟城管打游击战,结果有回跑得急了撞翻个老人,一整年起早贪黑攒下来的四万块辛苦钱转头便归零了。 后来他们痛定思痛把手续跑齐开起了早餐铺子,结果刚开业七个多月,因为一个食客意外被热油烫伤,两人就跟地球上最卑贱的蝼蚁似的,叫人围殴了一顿不说,铺子也赔出去了。 「江湖」这天面试后厨失败,回家看到女朋友伤口未愈,却喜滋滋地在镜子前仔细翻看他前两天在夜市上给她买的g开头的赝丨品包,脑子里的某根弦突然「啪」地就断了。他晕晕乎乎地正不知所以,剩下其他的弦也「啪」、「啪」、「啪」、「啪」相继断了,就跟谁在他大脑里放了一场烟花似的。 嘿,她可真是个大傻蛋,几顿炒牛河就能对一个人死心塌地。 嘿,她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个大牌赝丨品包吧,她跟着他来到大城市也仍是土得可怜。 「江湖」跟女朋友说了许多难听话,有自轻自贱的,也有讥讽她没心眼儿没脑子的。他动手收拾出她的行李,不由分说把它硬塞到她怀里,然后一鼓作气拽着她出去叫了个计程车直奔火车站。女朋友在计程车里一直嚎啕大哭,各种求饶,但是「江湖」红着眼睛不为所动。两人到了火车站,女朋友打着哭嗝望着「江湖」去买火车票,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揉着眼睛开始收声。 …… 于导叫了「action」以后,张海玲怀里搂着「江湖」硬塞给她的行李袋,直直地望向镜头后头的「江湖」。她哭得眼睛都肿成了核桃,鼻涕也微微冒出点尖儿,令人瞬时就能跟着入戏。 第36页 她眯缝着眼盯着镜头,使劲儿想要给她的「江湖」一个微笑,她委屈地扁着嘴但却压着哭腔,说:「……行、行吧,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回家去。但是我们不分手,好不好,江湖?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找我,好不好,江湖?」 火车站广场上的大风吹得张海玲的长髮唿地向前,细软的髮丝黏在湿乎乎的面上,遮住鬓角和右颊丑陋的胎记,露出单薄的五官,显得姑娘羸弱动人。她微微歪了歪头,勾开挡在眼前的那几绺,黑漆漆的眼睛一直盯着镜头,在等「江湖」的承诺…… 「咔!」「辛苦!」于导扔掉对讲机,露出满意的笑容。 张海玲接过助理递过来的纸巾轻轻揩了揩脸,向一直站在镜头后面给她搭戏的元榛道谢。元榛挥了挥手,说希望以后还能有机会合作。 4. 张海玲的经纪人丁一专门在她杀青的这天飞来剧组帮忙打点。元榛的小姨兼经纪人黄雨时因为刚好在滇市跟一个奢侈品品牌接洽,特地抽了空也来了。两位经纪人在最后一场戏戏外相遇,用这部电影打开了话题。 丁一感慨道:「于导的片子太难上了,我们前后试戏四回,一直都没得到句准话,选角导演永远都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你们等消息吧』。我们海玲脾气暴躁耐性差,但是一回回试戏倒是不嫌烦……她的演技真的是我所有艺人里面最拿得出手的了。」 黄雨时微笑附和:「我也特别喜欢你们海玲,她的长相气质可塑性很强,而且特别擅长用细节丰满角色。上周周末我还在家用投影仪重温了她的《春华秋实》和《走狗》。『小春秋』和『张阿花』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都让她演活了。」 丁一一愣,没料到能得到黄雨时如此高的评价,要知道黄雨时不但是经纪人,也是公司管理层二把手,他赶紧道:「哎呦谢谢谢谢,雨时姐,你有元榛这个影帝种子在手,你的评价含金量可太高了。我等会儿就把你这几句话一字不落转述给海玲,她得乐坏了。」 黄雨时立刻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心话,并真诚建议丁一找个清闲的下午或晚上也一口气不歇地连看张海玲两三部戏,感受下「张海玲真的是个宝」。 于导的「咔」声遥遥传来,两人同时向着拍摄现场走去。黄雨时正大步走着,突然长长地「啊」一声,她脚下一顿,转头瞧着丁一,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丁一不明所以跟着停下。 黄雨时说:「早前有件事儿,也不知道海玲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是最近通过小胡刚知道的。就是元榛这边有个新助理对她出言不怎么逊……当时在场的或是不在场的剧务啊助理啊什么的之后说不定还传了几句闲话,剧组生态你知道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什么新鲜的。烦劳你帮忙给海玲带句道歉,或者待会儿我过去直接说声也行。元榛这个新助理是个……烫手山芋,有点其他暂时不方便道明的情况。」 丁一默了默,道:「其实我知道那个叫『苟杞』的助理是什么情况。」 黄雨时露出震惊脸:「……」 丁一解释:「周总有回给我打电话说漏嘴了,我自己顺着推敲了一下。「 黄雨时仍然震惊脸:「……」 丁一忍不住笑了,转回正题:「我给海玲带句话就行了,不会透露你们新助理情况的。海玲一般不会跟我说这些,她脑容量太小,自己也不记这些。而且她私底下那张刻薄的嘴我相信她也不怎么无辜。」 黄雨时怔了半晌,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朝歌是真没有秘密啊。」 丁一:「真没有。」 ——此处是朝歌最近的一个梗,朝歌有个高层突然离职了,几乎前后脚地,朝歌十数位艺人的合同同时被爆,高层坚称不是自己干的,在给自己争辩时他嘴了句「朝歌上下哪有什么秘密」。 两人继续向前走,剧组工作人员的「恭喜海玲姐杀青」声此起彼伏,张海玲和元榛已然在望。丁一目不斜视,轻声问黄雨时,「雨时姐你刚刚的赞美需要往回收几分么」,黄雨时坚定地道,「……就连标点符号都是真心实意的」。 5. 张海玲搂着满怀的鲜花跟着经纪人和助理离开片场时,眼角突然瞥到了一旁正抱着元榛的衣服发呆的苟杞。她脚下一顿,不耐烦地「餵」「餵」叫了她两声。苟杞转头看过来,片刻,犹豫地走过来。 张海玲面无表情地说:「上回那事儿我回来想了想,要不是你出声儿,我还真不好脱身,而且你脖子也被撞了。你爱听不听吧,谢谢你。」 苟杞感觉她特地把自己叫到跟前,用这种仿佛上坟的态度道谢,真的是有毛病。她于是也板着脸回答她:「不用谢。」 张海玲用力压制着自己的烂脾气,她仔细瞧着苟杞的棺材脸,继续说:「本来我打算给你转个红包感谢你,但是上回在申县你说话过分了,所以我们两清,这点你没意见吧。」你猜怎么着?没有红包了!就得让你长长记性! 「没有。」苟杞说,并未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张海玲把嘴唇抿成了一字型趾高气昂地走了。 黄雨时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她本来准备趁机念叨念叨苟杞的,但眼下看来苟杞似乎机缘巧合自己把那点不大的事情给解决了。她转头想去问问自己的大外甥,却发现大外甥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第37页 …… 元榛依稀记得那日黄昏的广场上—— 「你扭着脖子了,怎么呲牙咧嘴的?」 「好像扭着了,转头太勐,没事儿。」 …… 元榛正与黄雨时坐着,眼看苟杞越走越近,起身去了于导那里。 第十八章 你打错电话了! 1. 张海玲离组的这天元榛收工比较早,黄雨时体恤他剧组生活实在枯燥,在滇市犄角旮旯的一家电影院包了夜场请他去看电影——由同属朝歌的女艺人葛郁郁主演的《霜叶红于二月花》。 「我有个朋友也刚刚收工,就住在前面不远的酒店里——小陈你再踩脚油门给我送到地儿。趁着你们上楼洗漱休整的这点儿时间,我去跟他喝个茶吧。」黄雨时到了酒店门口突然决定不下车了,「我们七点出发去市区,吃个火锅,然后看电影,没问题吧?」 元榛倒回两步,一本正经地问:「小姨你那个朋友是叫昆琦吗?」 黄雨时用糟心的目光望着他,片刻,恶狠狠地警告:「你下回再敢在后面支着脑袋偷看我聊天记录我就给你接裸丨戏,内裤都不给你留的那种,我让你切身感受下被扒的滋味儿。」 元榛两手往口袋里一抄,露出浑不在意的微笑:「嘿,正好督促我练一练腹肌。」 黄雨时呸他「滚刀肉」,突然扬声叫:「苟杞!」 苟杞怀里搂着一堆杂物从元榛后头露出脑袋,她疑惑地叫了声「雨时姐」,圆眼睛无辜地直望过来。黄雨时瞅着苟杞腰间一黑一粉两个保温杯和屁丨股后面挂着的那个脑袋大的棉花娃娃,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了。 黄雨时自打来到剧组,一时与张海玲的经纪人聊,一时与旧情人于理聊,脑子里始终盘桓着各种各样的算计,一直没太留意苟杞。此刻她突然发现,苟杞虽然仍旧寡言,但与在医院初见时已大不相同。她的眉眼少了暮霭多了朝气,整个人活泛了许多。 元榛当初坚持要把她带在身边,最起码他的初衷达成了。她欣慰地想。 「……记得七点准时过来接我出发。」黄雨时说。 2. 电梯徐徐上升,机械运作的声音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苟杞在落针可闻的方寸之地埋着脑袋默默背诵《出师表》。元榛的目光有如实质钉在她额面上,她的皮肉都要感觉出痛意了,但硬是不肯架起脑袋应对。 电梯「叮——」一声,到达苟杞所住的楼层,苟杞惶惑不安地抓了抓胸前的背带,留下一句讷讷的「元哥,你收拾好了叫我」,便抬脚往外走。元榛一手按住她的肩膀,一手按键关上电梯门,电梯转瞬再「叮——」一声,到达元榛所住的楼层。 「来来,时间还早,咱俩盘盘这件事儿,小苟。」元榛带着她出了电梯,「你说谎了你还好意思生气?你对得起我那天早上餵你的煮鸡蛋吗?」 苟杞听到「小苟」两个字,目光自下而上打量着元榛。张海玲离组以后的这小半天时间里,元榛一眼没看她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她两度借着递水叫他「元哥」都被他无视了。此刻他戏嚯地叫着她「小苟」反问她时,倒又恢復了一直以来特别包容特别有耐心的模样。 苟杞绷着脸本打算姿态高高儿地解释,她并非故意隐瞒他,那只不过是一件说也可不说也可的小事儿。结果一开口就透出了虚弱的哭腔。她握紧拳头咽下喉头的哽块连起了两遍头儿「就是有、有个人用□□骗、骗人,张海玲她……」再说不下去,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哭起来。 元榛没料到自己一个反问惹出苟杞这么大动静。他赶忙蹲下来,一声紧着一声地道,「我没有生气真没有」、「我逗你的」、「元哥错了错了」,但哪里还来得及。他转而抓起袖子又想给苟杞擦擦眼泪,但是后者挡着眼睛的胳膊仿佛是铁箍的,硬是掰不开。 苟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委屈极了,但她自己清楚,她这样难受,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委屈,大部分是因为她突然发现元榛对自己的影响太大了。元榛只是几个小时不理她,她就感觉水深火热。 …… 大约十分钟后,苟杞哭够了,起身去浴室洗脸。元榛亦步亦趋跟着,各种赔不是。苟杞抿紧唇角不理他,一捧一捧的水直往脸上泼,如此十来下,扯出两张抽纸胡乱一抹,伸手把他扒拉开便出门走了。 「哎你苟富贵脏了。」元榛在她身后撩闲。 苟杞闻声回头抓起棉花娃娃翻来覆去地瞅……并没有瞅见哪儿有污迹,耳边反倒响起一道很轻却十分无聊的笑声。「叮——」电梯到了。她脚步重重地踏进去,给他一记不忿的瞪视,再给关门键一记重锤,红着眼睛盯着电梯门合上。 「……真可爱。」元榛倚门自言自语道。 …… 一行人驱车前往市区的路上,苟杞正闭着眼睛和耳朵窝在座位上装睡,接到了赵荷珊打来的电话。 3. 赵荷珊遍寻不到苟杞,多次在公丨安丨局门口徘徊挣扎。她虽然料想苟杞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儿,但一个刚出校门的姑娘就这样谁都联繫不上仍是令人头皮发麻。她黔驴技穷想来寻求警察的帮助,却又担心警察参与进来会惊动邬彦瑞。 赵荷珊这天再度来到公丨安丨局门口,她这回没有任何犹豫,抬脚就直往里走。她最终决定大不了跟邬彦瑞吵一架,忍受他几天冷暴力,邬豆豆都七岁了,他绝对不可能不要自己。之所以突然坚定了,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她不报丨警,整个中国十四亿人就没有人会报丨警寻找苟杞。赵荷珊从来没有孑然一身过,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但苟杞眼下却是这样的状态。 第38页 赵荷珊在大门口录入了个人信息,然后顺着值班人员手指的方向向前走。她正要与两个警察及一个戴着手铐的嫌疑人错身而过,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手机铃声引得两位警察不约而同瞅过来。赵荷珊瞧人黑着脸以为人家嫌弃她公共场合没调震动模式,赶紧低头去包里翻出手机接听,结果刚听到一句「珊珊我有个办法……」,冷不丁叫嫌疑人狠狠撞开。赵荷珊惊恐地「啊」一声向前倾倒,以狼狈的五体投地的姿势摔倒在地。 ……前后也就不到十秒,甚至兴许都不到七秒,嫌疑人屁股上贴着两个大脚印灰熘熘地再度落网,还落女警一句毫不留情的奚落,「对自己的实力没点儿数」。 「哎,对不住,您有事儿没有?能不能起得来?不行我叫个医生过来看看?」女警唾完嫌疑人,将之交给其他同事带走,转头极力向受牵连的无辜群众表达友好。她问门卫室刚刚蹿出来帮忙擒人的值班人员,「人是来开证明还是来报案?你查下谁有空过来带一带,完事儿去医院检查下。」 赵荷珊趴在地上愣愣地瞧着前方走来走去的鞋子,仿佛没听到头顶的聒噪,片刻,她支起胳膊慢慢吞吞坐起来,睫毛低垂挡住眼睛里的难堪。她真的很久没有这么丢人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摔过大马趴了。 印象里上次摔这么狼狈,还是叫讨债的人给踹的,她摔倒以后她们揪着她的头髮又朝她面上狠狠唾了一口。她至今都记得那口痰的臭味,万分噁心,以至于后来她忍不住扔过好几套隐隐有口水味儿的高端护肤品,这种败家行为惹得邬彦瑞很不高兴。 「真对不住,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来扶你,哦哦,你的包……」 赵荷珊伸手接过女警帮她捡来的g品牌新月包,轻轻拍掉粘上的灰迹,硬撑着一口气转头裊裊向大门口走去。 「阿姨,你不是来报案女儿联繫不上的吗?」值班人员问。 「朋友已经联繫上了。」赵荷珊没有回头。 …… 「只不过摔了一跤而已,她怎么看起来精气神儿都给摔没了……」女警愧疚中琢磨着。 「这个得看脸皮是厚是薄,」有人在旁边沉稳接腔,「你当众摔一跤一个鲤鱼打挺噌地就起来了,该吃吃该喝喝什么都不耽误,养尊处优的太太摔一跤可不恨不得钻地缝。」 女警闻声转头,面色倏地青了。居然是她本该在外地开会的支队领导。 「你自己说吧三儿,」支队领导轻轻揉了揉自己愈发后退的髮际线,「这回多少字?嗯?公安大院儿里差点让人跑了,还伤及无辜群众。」 「五、八、一千字。领导我还有一沓报告要写呢。」女警露出求饶的苦相。 4. 赵荷珊头昏脑涨地出了公丨安丨局大门,上了路对过的奔驰轿车,她趴在方向盘上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给朋友回过去电话。 朋友正在打牌,她电话回过去,朋友刚好胡牌,心情甚好,于是也跟她交代的事无巨细。 总的来说,就是去营业厅报出苟杞的身份证号码,以帮她缴费的名义查她的手机号码。 朋友如此这般教了她应付柜员问题的话术,跟她开玩笑:「你跟我说实话,你外甥女真不是跟人私奔了吧,要不我这么献计献策地逮人回来不好。」 ——赵荷珊先前是跟朋友说家里的外甥女失联了。 赵荷珊勉强笑道:「我外甥女还没你小女儿大,瞎说什么,打你的麻将吧。」 赵荷珊跑了三家营业厅,最后遇上个新手柜员,果然就得手了。 …… 「苟杞?你是苟杞吧?你在哪儿?我们见个面。」 晚饭后,邬彦瑞去书房回邮件了,邬豆豆去卧室写作业了,赵荷珊借着下楼倒垃圾,终于给苟杞腾出了一个电话的空隙。 苟杞听到赵荷珊的声音,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想若无其事地说「你打错电话了」,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声带罢工了。她于是打算直接挂断电话。但电话那端的人仿佛隔空看到了她的动作,蘸着隐约的哭腔连声叫她的名字。 「苟杞,你怨我是不是?!我知道你怨我!上回在机场你那表情我就看出来了。那你跟我说当时我应该怎么办?!你爷爷奶奶岁数大了,而且病恹恹的,向薇她叔叔伯伯拿他们没办法,你是个小孩儿,他们拿你也没办法,我就成了这个家里唯一能供他们撒邪火的人……我被他们堵到犄角旮旯里扇耳光的场面你也不是没见过。」 「我当时只有六百块钱,全留给了你,你爷爷奶奶虽然说话粗声粗气,但最起码不会亏待你,我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我才放心走的。我不方便见你,让你姥姥替我看着你。前些年我给你买零食、买衣服、中考给你买补品,托你姥姥带过去,结果巧了回回你都不在家,都叫你奶奶截住给扔了。」 「啊,你退学这件事儿。我知道时事情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我立刻就联繫了你的班主任,你班主任说,他跟你谈过了,你不愿意回去上学。你成绩不怎么好这我是知道的,我就想不回去算了,早点工作安身立命也好。我让你姥姥给你三万块钱——多了怕你起疑——我说用于你租房重新出发。但是你不要啊。你姥姥说她都悄悄给你塞包里了,你临走又掏出来给她放到鞋柜上了。」 赵荷珊坐在中庭无人的八角亭里,抬手拢了拢叫风吹乱了的捲髮,压着泣声缓缓说:「苟杞,我前面说的所有这些你都可以去跟你姥姥求证。我确实不是个合格的妈妈,但是我真的在能力范围内尽力了。」 第39页 …… 虽然苟杞尽可能地把手机贴耳,但是车里太静了,所有人仍是一句不落地听全了赵荷珊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元榛不由分说夺了苟杞的手机转头塞到黄雨时手里。黄雨时心领神会,吊儿郎当地回赵荷珊:「大婶儿,我不是苟杞,我是桂圆。你这话太密了我都插不进去嘴打断你。你打错电话了。」她痛快奚落完,也不管那边是不是还有话要说,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显得忒没素质。 苟杞低着头轻轻抠弄自己的掌心,片刻,眼里的泪意终于退去。她伸手向黄雨时要回手机,低声说「我身边就是糟烂事儿比较多」,把外套上的帽兜一扯面向车窗闭上眼睛。 元榛嘲笑她「装什么酷呢」,胳膊一捞,把她捞到自己怀里轻轻搂住。 「你长成这样真不容易,加油小苟。」元榛微微收紧胳膊。 「……」苟杞的声音闷在帽兜里,「不要叫我小苟。」 黄雨时瞧着元榛的动作,不由眯了眯眼,但最终没说什么。她低头点开游戏app,在等待登录的空隙,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妈要是看得上朝歌,我的位置让给她。嘿,回回你都不在家,不是『巧了』,而是多年就那么几回。春秋笔法用得真好。」 元榛在后座的中控台上点了两下,不易老师版的《红莓花儿开》压过黄雨时的声音灌了人一耳朵。黄雨时不满地抬头,向元榛龇了龇牙。 第十九章 这样你就不会忘了 1. 苟杞因为元榛在车上的拥抱,大方地原谅了他白日里晾着自己的荒唐行为。至第二轮食材下到火锅里时,苟杞已经不计前嫌地重新叫他「元哥」,并主动帮他张罗小料了。 「……真好哄。」元榛瞧着她暗忖。 不过电影最终没能看成。因为苟杞喝多了。3度的饮料酒就把她给放倒了,可算是给在座的开了眼了。元榛瞧着苟杞揉着眼睛东倒西歪的模样实在可怜,与黄雨时商量着,把她和后来跟来的昆琦留下,让陈霖载着他和苟杞回去。 元榛离开座位去与黄雨时商量时,陈霖自觉蹲下去,轻轻松松把苟杞背了起来。人来人往的,与其任由苟杞自己东一脚西一脚地走,不如背着,反正也并不比平常拎个行李箱费劲儿。 苟杞两脚突然离地,有些不安地挥了挥手,之后便老老实实地伏在陈霖背上继续背菜单:「毛肚64,澳洲雪花108,澳洲肥牛88,猪脑花30,鹌鹑蛋20……」 「小陈载着她回去就行了,你跟我们看完电影跟着昆琦的车回。」黄雨时劝说元榛。 「我再回来接你也可以,元哥,来得及。」陈霖也这么说。 「不了,以后再看。」元榛露出宽厚的微笑,并自然而然地伸手把苟杞从陈霖背上扯了下来。 …… 一轮近乎正圆的毛茸茸的月亮斜斜落在道路尽头的树梢上,车子往前开了不知多远,它仍旧在原来距离的树梢上。元榛垂下眼睛瞅着趴在车窗上背菜单的人,眼睛里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叮——」一条来自黄雨时的新消息:你为什么要把她扯下来? 元榛有一说一:她把脸往人家脖领儿里埋。 黄雨时问:不行吗? 元榛盯着「不行吗」三个字瞧了半晌,没有回覆黄雨时。 皎皎月光里,苟杞的背影越来越佝偻,声音越来越小:「牛蛙40,鱿鱼24,菌菇拼盘38,蔬菜拼盘30,鲜橙多12,小罐可乐5……」 元榛听到小罐可乐以后再没有别的了,问:「背完了吗?」 苟杞回头瞅着他,小声说:「背完了。」 元榛解开安全带靠过去给她调整座椅靠背:「背完了睡吧,不早了。」 苟杞满足地揉了揉背包里的苟富贵,脑袋往后一仰顷刻便睡熟了,再过两分钟,小唿噜都打起来了。元榛瞧着她微微张开的嘴无声笑了会儿,伸手把她的脑袋转移到自己肩膀上,小唿噜即刻就跟着停了。他的手指长久停留在她眼尾的小痣上,直至手机屏幕再度亮起,黄雨时发来罗文姬女士暴躁踢垃圾桶的动图和「烦死了烦死了」表情包。 …… 「叮——」电梯到了,苟杞睁开眼睛没有焦距地向前望去。有人在她旁边咳嗽,她闻声迟钝地转过头,半晌辨认出是元榛。元榛的手横过来扶在她腰肋之间,两人之间的距离特别近,近到她鼻息间都是他的味道。 苟杞抓来元榛的手指,在眼前极近处数了数,露出个迷迷煳煳的笑容,欣慰道,「一根也不少」。她笑容倏地一顿,皱眉含混地说,「元哥,我想吐。」 元榛要求她「憋半分钟」,刷开门携着她直奔浴室。 苟杞醉得顾头不顾腚的,也不管元榛就在一旁盯着,只跪在地上抱着马桶稀里哗啦吐自己的。直到把胃袋全部倒空以后,整个人才算是活过来了。她恹恹地合上马桶盖沖水,改跪为坐,有气无力地揉着脑袋,片刻,脑海里浮现出零星的字句。 苟杞眼角余光瞥到元榛正端着杯水蹲在她旁边,鼻子抽了抽转过头来,瞳孔慢慢聚焦。 「我好像接过我妈一个电话。」 「……对,接了。」 「她跟我说她也是迫不得已的。」 「呵,她骗你的。」 「她在电话里好像跟我道歉了。」 「没跟你道歉。」 「没有吗?」 第40页 「没有。」 苟杞怔怔出神,半晌,把脑袋夹到两腿之间哭起来了。 2. 苟杞第二天上午蹲在片场角落里用搓热的掌心敷眼皮的时候,只觉得再没有比元榛更缺德的人了。再没有了。她酒后失控痛哭,他在一旁不但一句安慰没有,还掏出手机给她配乐——一开始是《无间道》里闻者伤心的那段女声哼唱,循环两遍后切换成不易老师的《不染》。她两度伸手抓他手机都没能抓到,气得直哆嗦,悲怆和愤怒交加,哭得特别尽兴。 不过有一说一,狠狠哭过这一场,她心头的阴云驱散大半。而当她忆起元榛后来用毛巾温柔地给她擦脸,并答应实现她一个「不过分的愿望」,那剩下的小半阴云也散了。当然,这并非是因为愿望,而是因为元榛说这话时的眼神。 元榛用两只手固定着她的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的眼神仿佛密密匝匝的小勾子,勾得她一时半晌动弹不得,只不得不回望着他,断断续续抽搭着。 「都过去了小苟,都过去了,不要回头。」元榛轻声说,「明天睡醒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元哥答应实现你一个不过分的愿望……以奖励你的坚韧勇敢。」 苟杞在元榛热乎乎的目光里眼睛发直。她问他什么叫不过分,元榛说不违法就叫不过分。她伸手捂住他的嘴,眼睛一眨眨掉最后的一点泪意,未雨绸缪地哑着嗓音道:「你给我写到纸上,我怕我一觉醒来忘了。」 元榛遍寻不到纸笔,转身望着一直跌跌撞撞跟在后面的苟杞,一时没把持住,突然凑过去在她柔软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苟杞不解地仰头望着他。他煞有介事地解释:这样你就不会忘了。苟杞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因果关系,怔怔地望着他,片刻,面色凝重地点头:是个好主意,早怎么没想到呢。 …… 苟杞回忆到这里实在遭不住了,伸手捂住脸发出一声绝望的长音。她刚刚百度搜索化解尴尬的办法,跳出来的信息条目一个两个都行不通,但有一句风凉话直扎她心底:时间会沖淡所有感情,唯有尴尬歷久弥新。 …… 元榛手执道具枪离开镜头向苟杞走来。他接下来有最起码一个小时的候场休息时间。 「小陈的膏药还没取回来呢?」他忍下一个呵欠问。 ——于导早上开机前问元榛借膏药用,房车的储物柜里一片不剩了,元榛便吩咐陈霖回酒店去取了。 苟杞余光瞥到元榛,立刻抹掉面上的忧愁起身。「没有,他说路上堵车。」她这样回答着,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道具枪,再有条不紊地一一递给他大衣、保温杯以及刚好充满电的手机,最后微微踮起脚把遮阳伞移到他头顶。 元榛喝着保温杯里的降火茶,抓握保温杯的食指向上指了指小花伞,眼睛笑得眯起来。 苟杞默了默,有些别扭地望向片场之外:「是我看剧组其他演员也开始遮阳了……」 元榛做瞭然状移开目光,以免她不自在,他把保温杯交还给她,留下一句「苟助理真是做什么都像样」,转头上去房车休息了。苟杞把脑袋探进房车里微弱挣扎,「……不要叫我苟助理」,但是元榛的耳朵里已经塞进了耳机,想来是没听到,她默默收伞,怏怏把枪还给道具组的工作人员。 3. 元榛在房车里闭目休息时,苟杞被黄雨时的一个电话给叫出来了。黄雨时是在赶往机场的路上一时脑热转道而来的。机票可以改签,反正不管早晚总会到达,但是憋在喉咙口的话不吐不快。 苟杞收藏元榛的小物件儿越来越多,除了最早的那粒绿扣子外,目前还有元榛不要的一顶帽子、一个破损的路飞钥匙圈儿和一个几何吊坠皮绳——皮绳是上妆时用于扎额发的。黄雨时一顿火锅的功夫,瞅见并辨认出其中的两件。 「苟杞,按照规定这些东西你不能留,因为它们都是元榛过去出街被拍到的东西。你不追星所以不知道,这几年有很多艺人都是栽到这些所谓『同款』的细节里的。他们被爆料的恋情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但再也说不清楚了。」黄雨时觑着苟杞的神色慢吞吞说。 苟杞此时手腕上正戴着那个皮绳,她仿佛被吓住了,顺着黄雨时的目光低头看去。愣怔片刻,她将皮绳退下来轻轻放到黄雨时面前,小声辩解道,「……都是他不要的,我觉得扔了可惜。」她似乎感觉自己的辩解有些不合时宜,错了就是错了,于是面色涨红道,「我不知道会有这么严重,我没有想过害元哥。」 「你不用解释这个,苟杞。」黄雨时说。苟杞这样诚惶诚恐,她反而觉得抱歉了,她顿了顿,问苟杞,「你是不是喜欢元榛?」 苟杞闻言瞬时就连耳朵根儿都红了,就跟被水煮过了似的。 黄雨时见此情景心凉了大半截,但仍是鼓励她:「要不然你去告白试试?」 苟杞羞臊得脑袋几乎要对摺垂落到胸前了,她万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她从未有过将自己的喜欢告知元榛的想法。有些痴心妄想压在舌下是美好的,不知道自己是谁口无遮拦地说出来就丑陋了。 黄雨时没有时间跟她展开聊了,而且她仍然抱有「有些感情你不说我不说兴许蹉跎着蹉跎着就没了」的美好愿景。她把皮绳给苟杞塞到运动服口袋里,再度申明:「我没有其他意思,但是如果你没有跟他往那个方向发展的念头,就尽量不要惹这样的麻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41页 苟杞明白自己差点就给元榛惹麻烦了,忙不迭地点头,后背都出汗了。 黄雨时瞧着苟杞规规矩矩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她轻声道:「苟杞,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是在过河拆桥,我对你的感激之情一丝一毫都没有减少,只是生活还在运行,我作为元榛的经纪人,得对得起自己这份职业。」 「我明白的雨时姐,」苟杞瞧着黄雨时,突然有些笨嘴拙舌,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心声,她默了默,又加重语气重复道,「我真的明白的。」 黄雨时戴回墨镜上车离开前问苟杞,当助理并非长久之计,而且这行助理的平均工资其实并不高,也没什么发展前景,你想不想做些别的? 苟杞诚实地回答她,自己目前并没有想很远。 4. 因为机器出了两回状况,元榛这天的戏一直磨到凌晨两点。待他想起他小姨时,他小姨已经落地大都了。两人的微信聊天窗口没有更新,最后一条信息仍是罗文姬女士的表情包。 「江湖」赶走了女朋友,继续在温饱线上挣扎。他这回跟两个朋友合伙干起了同城配送业务。说是「朋友」,其实就是以前早餐铺子里的两个熟客。 「江湖」最初的小半年干劲满满的,因为他始终惦记着要存够钱回去跟女朋友结婚过好日子。他将人赶走时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因为怕人太轴一直等他,但他自己心里是这么决定的。 然而这年冬至,「江湖」收到的包裹里突然掉出来一把m27自动□□,而他惊慌之下又叫人偷走了这把枪,他的生活由此开始变得水深火热。他同时被两个合伙人和□□三方的人盯上了——他的两个熟客合伙人其实是不法生意的掮客。他们由他恐慌的态度猜出他打开过包裹,所以合理怀疑他并未丢件,是想私吞。 而「江湖」的父亲「江平生」就在此时来大城市寻子了。 「就冲着你临走答应给我送终,这件事儿我给你平了。」「江平生」仰脖咽下一口烈酒,定定瞧着全身上下没一片好皮的「江湖」,慢吞吞说道。他这一刻突然就没有了麻将桌上那种混不吝的无赖气质,跟个江湖大哥似的。 「江湖」吊着胳膊一秒拆穿他,他色厉内荏地嗤道:「你给我平?你一个犯流氓罪的?你可别吹牛逼了江平生!我用不着你,你赶紧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此时两父子刚被人堵在犄角旮旯里围殴过一顿。 「江平生」到底是经过些风浪的,他心里知道这个事儿不能善了,决定豁出自己一条命保护这个他一直瞧不上眼的没出息的儿子。「江平生」下这样的决定是一分钟不到的事儿,几乎没有犹豫的空隙。他瞧着眼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儿子,突然摇着头笑了。父子父子,什么是父子呢,他想,大概就是儿子再瞧不上老子,也惦记着得给老子送终;老子再瞧不上儿子,也惦记着得给儿子平事儿。 「江湖」懒得多瞧「江平生」一眼,他低头两大口喝完剩下的小米粥,心浮气躁地直接将碗摔碎在墙根儿。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这么难,从出生就是hard模式,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 「江平生」盯着墙根儿的碎片,感慨的笑容一收,冷冷问「江湖」你散他妈什么德行。「江湖」唿哧唿哧喘着意难平的气不理他。「江平生」于是一点不令人意外地跟以前一样直奔着下三路唾骂「江湖」。 高三第一回 摸底考试结束,在学校走廊里,他当着众多师生的面也是这么唾骂他的。「江湖」瞧着眼前不断张合的嘴,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件旧事。当时大家都说他作弊了,他说他没有,谁都不信,「江平生」也不信。「江湖」想到这里,就跟片刻前的「江平生」似的,突然笑了。 江平生长篇累牍的唾骂里有句「没种的废物」得到「江湖」注意的眼神。「江湖」扯出一抹讥笑破罐破摔地回应他,「龙生龙,凤生凤,没种的废物生没种的废物。」 …… 元榛结束这场重头戏的拍摄,站在原地闭着眼睛数自己的唿吸,数到23,「江湖」挣扎着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睁开眼睛在道具组的帮助下摘掉用来吊胳膊的三角巾,一转眼便收穫温良老师一根大拇指。元榛笑着摇摇头,他这差远了,温良老师在导演的「这条过了」以后就出戏了,他都入行都多少年了重头戏出戏还得靠着数唿吸。 元榛揩着侧脸和下颌尖儿上的战损妆再往前走,便看到一个再度被现场情绪感染得泪眼婆娑的苟杞。他愣怔片刻,颇多感慨地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嘴角的弧度缓缓拉大。苟杞滚烫的眼泪比温良老师的大拇指更让人有成就感,因为这表示苟杞与世界之间的隔膜消失了,她感受世界的能力回来了。 第二十章 rafale女团的向薇 1. 《我与父亲》在滇市影视基地的拍摄工作接近尾声了。今日拍摄元榛与温良老师的最后一场对手戏,即「江湖」接到当事刑警的通知去医院接「江平生」回家。 「江湖」是在民警面前接到的这个电话。他遍寻不到「江平生」,直接去投案自首了。 「江平生」托以前的狱友打探出掮客的底细,然后假託「江湖」私联买方的身份,利用信息差两两离间原本的买方、卖方以及掮客。他的诉求就是把这股黑恶势力团伙连根拔除,以确保再无不法之徒惦记他倒霉鬼儿子的那条小命。 第42页 「江平生」使的是个大险招,掮客以及买卖双方但凡有一方对合作伙伴深信不疑,他的计划就不可能行得通。但是做这种生意的,向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他们纷纷落入了「江平生」的圈套。 所有人全部入局以后,「江平生」瞧着高墙外灰扑扑的天色,突然念叨起他打麻将时最喜欢做的牌——清一色一条龙。掮客不明就里,问他邹老您说什么?——「邹」是「江湖」妈妈的姓,「江平生」早前接触这些不法之徒时鬼使神差说了个「免贵姓邹」,便改不了了。「江平生」没理几番向他示好的掮客,缓缓阖上院门。 当然,这样的故事,高光必然不能是铤而走险的「江平生」。「江湖」的枪是叫跟踪这个团伙多时的刑警给缴走的。刑警以「江湖」为突破口紧盯着这个案子,最终成功将犯罪团伙一网打尽,并救下最终火拼时被打碎了膝盖骨的「江平生」。 ——刑警中途不着痕迹地多番插手,所以「江湖」才能回回有惊无险脱身,所以「江平生」最初打算快刀斩乱麻来点儿狠的却联繫不上以前的狱友,这些就按下不表了。 「江湖」在医院里长久地注视着面色苍白老态尽显的「江平生」。他去投案自首前翻到了父亲的诀别书。所谓的「诀别书」其实也就寥寥几句话: 我前些天托你二姑给你包了个山头,你回去种点稀罕水果什么的,比你现在这破活儿挣得多。你谈的那个对象这一年上门看过我好几回,街坊邻居碎嘴的没少在背后埋汰她,你早点把人给娶了。老家床头柜里有我和你妈结婚时的俩戒指,银的,值不了几个钱,你记得给我放骨灰罐儿里。其他没什么事儿了。 「江湖」觑着难得虚弱的父亲,慢吞吞说:「你从小到大没把我当个人对待,动辄打骂,在街坊邻居面前,在我的同学朋友面前。我妈去世的前一年,我被你逼得都坐到医院病房的窗户上了,你那张嘴仍然没有一刻停的,说「老子最不憷人威胁了」、又说「不跳的是孙子」,你用看一坨屎的目光看着我,不相信我会跳下去……要不是我妈从病床上摔下来跪我,我现在的坟头草都能比她的高一拃。外头那些人特别感动你的父爱,呵,谁感动谁他妈来给你当儿子。」 「江平生」静静瞧着儿子,片刻,露出了跟以往一样的讥诮神色:「我让你去投案自首的?我这样的爹没了就没了,你就当你是野生的不就得了?」 「江湖」闻言倏地起身向门口走去。他伸手攥住门把,听到「江平生」声音有些发紧地问他,「我这条腿不够一句对不起?」他顿了顿,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迈出去。他向前望着走廊玻璃窗外高远的天空,眼眶渐渐红了。 …… 镜头关闭以后,元榛数着唿吸出戏,眼尾的红一时消不下去,他伸指轻轻揉着,向人群外自己的新助理看去。新助理正跟旁人一样瞠着双兔子眼擤鼻涕。 2. 滇市的四五月份美得不可方物,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花争奇斗艳,海棠、鸢尾、金雀、芍药、红的、粉的、蓝的、紫的,它们齐齐整整开在市中心的花圃里,也乱七八糟开在郊区崎岖不平的道旁。 苟杞与元榛步行过了一道人行桥来到大港街,等着陈霖把车开过来。剧组原本划定停车的地方,因为附近有水泵坏了,出现了脚脖子深的积水,所以最近这两天剧组的车子都停在大港街街尾的空地上。 「下周师秦的剧组要开拔过来,我交代他给你带礼物了,你好好想想怎么感谢我。」元榛微调面上口罩的位置,眼睛里带着软和的笑意,跟苟杞漫聊着。 「你希望我怎么感谢,元哥?」苟杞嘴角牵起了一个很小的角度。 元榛就没见过这样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的小姑娘,他默了默,两手插进兜儿里,说:「给我做顿饭吧,我还没有吃过苟厨师做的饭吶。」 「你上周刚吃过一锅面。我就出去五分钟帮你取个东西,回来小奶锅你都给我洗了。」 「那怎么能算吶,那本来是你煮给自己的,」元榛显得特别不忿,「金丨主爸爸吃你口饭还得靠算计人,我多辛酸。」 苟杞把背包挎到前头,低头呲啦拉开拉链,敷衍道:「好吧,答应你了,金丨主爸爸。」 「苟啊,你希望收到师秦什么礼物?」 「什么都好。」 苟杞翻到背包里的苟不忘不由笑了笑——苟富贵昨晚洗了没干,只好带苟不忘出来。 元榛瞅着苟杞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苟杞最近渐渐放弃挣扎了,叫「小苟」、「苟助理」。「苟厨师」、「苟啊」随便。 …… 一道不耐烦的女声突兀地在他们左后方响起。元榛默默戴上帽兜,往相反方向侧了侧脸,苟杞仿佛没听到,专心致志整理着背包里勾缠在一起的数据线。 「她就是在她站姐的镜头里做个为戏牺牲的高姿态而已,不是真的要你下狠手去打的,你碰着点儿脸就可以了……你不要说你没看到横幅后面那个拿着专业镜头的女生。」 「我真是服了你。你在这里等着,我再去跟她们解释两句。另外,婧姐要我给你带句话,钱难挣屎难吃,哪行哪业都是这样,不光咱们这个圈子。你这脾气要是不改改,向薇,以后有你受的。」 「向薇」这个名字仿佛一记重锤敲在耳膜上,苟杞倏地转过头去。 第43页 向薇,孙文华口中那个「被祸祸的」苟杞的朋友,正灰头土脸地站在苟杞后头不到十米的地方。她挽着民国姨太太的髮髻,踩着不中不洋的刺绣高跟鞋,墨绿旗袍的开衩再高半指就能露出内裤。 苟杞一动不动地瞧着她,她脑中尚没有反应过来与向薇重逢的这件事情,喉咙就堵住了。元榛察觉到异样,不动声色地望向旗袍女生。 向薇忍气吞声向她的毛毛姐道了句歉「给你添麻烦了」,她做出恭顺的模样目送嘴硬心软的毛毛姐返回剧组,默默嘆了口气。她忘了自己正穿着旗袍,伸手去掏兜儿里的手机,但旗袍哪有兜儿,她掏了个寂寞便反应过来了。她烦躁地抬头四顾,瞧见了苟杞。 3. 当年的花炮爆丨炸事故一共有三人丧生,苟杞爸爸和在他作坊里工作的街坊两夫妻。那街访两夫妻不巧是向薇的父母。 苟杞的初中三年一直活在校园霸丨凌里,霸丨凌主使者是向薇。与陈雯锦不同的是,任何人欺负她她都还手,即便打不过也还手,只有向薇例外。不过向薇很少对她动手,整整三年也不过就砸过她几回、甩过她几个耳光、劫走她几百块钱而已。 向薇很少动手的原因是下不去手。向薇总是能记起夏天两人坐在地板上翻着漫画用勺子挖吃西瓜的场景。苟杞翻到有趣的场景开怀大笑时眼睛弯弯傻萌傻萌的,但只有她能看到苟杞的傻萌模样,因为苟杞没有其他朋友。 初中升高中,苟杞跟爷爷奶奶商量后填了大都的二高,她中考成绩还不错,不需要出择校费。而向薇因为成绩不理想,就近就读晋市一所卫校。 苟杞在此之前最后一回见到向薇是在学校后门的秋水胡同里。 向薇面无表情地说,她的叔叔伯伯瓜分了她父母的家当和赔偿款以后都不怎么想管她,一年几千块钱的学费而已,把她跟个皮球似的踢来踢去,所以她卫校只读了一年就辍学了,这两年都在给婶婶看店。 他叔叔伯伯的嘴脸大概是这样的:什么?你爸妈的赔偿款?薇薇啊,你爸以前做生意,你妈以前生病,这些借的钱他们生前可都没还哪。而且你爷爷吊着口气一直咽不下去,这巨额的医药费也得咱们各家平摊哪。 苟杞后脑勺无力地抵着墙,面颊火烫。但这并不是因为挨了打,事实上向薇只是狠狠推了她一把,把她推进没人的胡同里而已。她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向薇大概说完近况,横臂一抹眼睛,突然上前搜刮苟杞的口袋。结果只搜刮出寥寥一百来块——二高不许学生带手机所以仍然多流通现金。她生气地把这些零碎票子扔到苟杞脸上,但片刻又捡起来装进自己口袋。她说要去外面找点儿活做,以后死也死在外面不回来了。呵,不过她也没地儿「回」了。 苟杞抓着向薇的胳膊,压着哭腔问她,能不能等自己半个小时去问同学借点钱给她。向薇盯着她瞧了半晌,眼眶突然红了,她吞下喉咙里的哽块,说「滚你妈的」。 …… 苟杞一身郁气回到学校,得知章伶桐把陈雯锦餵养的流浪猫扔下了楼。 4. 向薇出自rafale女团。rafale女团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它从选秀到成团的三个月时间只上过两次热搜,一次是因为学员之间打架,一次是因为某「才女」人设学员疑似抄袭。而向薇在这个乏人问津的女团里是这样的一个存在,她没有参与第一次热搜的那场薅头髮事件,也没有蹭第二次热搜「力挺」或「惋惜」疑似抄袭者,rafale成团共十六个人,她以第十二名的成绩出线。 向薇虽然在团内表现平平,但因为有一张稜角分明的御姐脸,便在经纪人婧姐的力荐下籤进大港街这个民国戏剧组。向薇饰演剧里的女三,戏份不多,导演念在她高度贴脸角色,勉强容忍她演员速成班出来的演技。 前面部分的戏都还好,向薇一身墨绿旗袍在镜头里慢悠悠地扭两下,偶尔低头表情沉着拆装两把枪,就把由我党地下工作者伪装的军丨阀姨太太的角色演活了。但到了跟其他演员对戏时,她演技上的缺点就暴露出来了。有的演员比较愿意包容的也就忍她了,有的不愿意包容的,比如这部戏里的女主角,动不动就不耐烦地翻她白眼。在这种情况下,她愈加畏首畏尾,根本没法发挥出本就不精湛的演技。 不过向薇这回是真的冤,她脾气差劲归差劲,刚刚是真没注意横幅后头有没有站着个女生,给女主角的那个大耳光真的是叫女主角给鼓励的。她不至于公报私仇,而且她跟人家也没私仇,她演技不好耽误时间,人家不给她好脸色没毛病。 …… 向薇原本是不准备理会苟杞的,两人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形同陌路。她一点都不关心或好奇苟杞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碰上什么好事儿或者不好的事儿。但苟杞旁边的那个她原本以为是苟杞男朋友的人摘下口罩,温和地问她和回来的毛毛姐要不要一起吃个饭,止住了她不耐烦想要推苟杞一把的手。 第二十一章 这xx的人生和这xx的日子 1. 因为影视基地附近的饭店游客太多,所以徵得大家的同意,陈霖直接载着这一行人就近回到他们下榻的酒店。他们下榻的酒店顶楼东北角有个西餐厅,西餐厅仅给小部分客房供应食物,视野非常好,私密性也非常好。 ——因为导演特别要求新人演员向薇在合约期间日常也穿旗袍,也抬头挺胸收腹走出步韵,所以特别要求服装组给她多订了几套备用。因此向薇直接上车就来了,没有浪费时间回去归还旗袍。 第44页 向薇和苟杞这两个旧识上桌就各自埋下了头,谁也不开口说话。毛毛姐面色发窘地偷偷扯着向薇的胳膊,用口型提醒她,往事不可追,识时务者为俊杰。 刚才在来酒店的路上,向薇见苟杞没脸做声,用嘲讽的语气有点有面地给大家介绍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即早就不联繫的旧邻和朋友,以及加害人女儿和被害人女儿的关系。 ——苟杞的爸爸是个抠门且自以为是的人,危险品仓库在地方管理人员「不建就封厂」的威胁下不情愿地建起来了,但库房温度、通风都做得马马虎虎,卡在合规与不合规的边缘,而防爆、防雷、防静电等安全设施更是採用的市场上最便宜的劣质品……各种投机取巧一层叠加一层,最终导致原料药剂和成品花炮的大爆丨炸。所以花炮厂爆炸这场事故不算是意外,算是人为,叫他「加害人」没毛病。 元榛轻咳了咳,说:「不好意思,刚刚听到你们似乎碰到了麻烦事儿。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不用客气。我刚刚听我助理说,你们剧组的制片人是陈宏,我跟陈宏认识,虽然不算熟,但能说得上话。剧组里如果有人不按规矩做事他是能管一管的。」 「倒也不是具体的什么麻烦事儿。」毛小清有些拘谨地陪着笑脸,「是我们向薇刚出道不久,不熟悉这个圈子,容易得罪人,我就藉机唠叨吓唬了她两句……让您见笑了。」 毛小清是向薇的执行经纪人,执行经纪人其实就是大助理,他们在二线以上的演员面前是助理,在向薇这样的小女团成员面前就是经纪人。 元榛和向薇的这位执行经纪人互相客套着,倒是都有心给两个女生递句话,但是都没有贸然开口。因为虽然只是车上向薇不咸不淡的寥寥几句,他们也觉出两个女生的过去有些沉重了,不好着手。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向薇剥虾之余瞧一眼手机信息突然皱眉瞅着苟杞。 两人刚刚在毛毛姐的多事下添加了微信好友,此时向薇收到一条十五万块的转帐信息。 苟杞仍像以前那样不大敢跟向薇对视,她非常勉强地露出个笑脸,说:「我自己挣的。」 向薇出道至今收到过两回潜丨规丨则邀请,被人故作不经意地揩油更是不计其数,所以听她这么说心气儿格外不顺,她冷冷道:「挣钱这么容易的吗?你这钱干净吗?」 苟杞就跟没听到她的嘲讽似的,好声气儿地回答她:「干净。」 元榛露出一抹有趣的笑,他好像搞懂了到现在为止故事里三个女生的食物链关系了。向薇吃愧疚的苟杞,苟杞吃懦弱的陈雯锦。苟杞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他便温和道:「她的钱是从我这里挣的,没骗你,干净。」 即便有元榛背书,向薇也并不相信。她瞧着苟杞这样子应该是高中毕业就没读书了,但即便如此,到现在短短两年的时间也不足以她攒下来十五万——苟家在爆丨炸事故以后这些年里一直穷得叮噹响,殡葬用品小店的营收也就够个温饱。 不过向薇也懒得搞清楚这些。她不顾毛小清的拉扯,利索地点击转帐红包收下钱,硬声硬气地说:「早告诉我你有这么多钱,我就不跑到选秀节目里当猴子了!」 「她早可没有这么多钱,」元榛不疾不徐地解释道,「也就是从去年冬至开始的吧,我一个月两万给的。生日啊过年啊也都是两万。」 「苟啊,这样看来,你之前真的挺穷光蛋的。」元榛转头逗苟杞。 毛小清听到「去年冬至」这个元榛刻意透露出来的关键词一下子醍醐灌顶。去年冬至,即金鹿电影节颁奖典礼前夕,元榛被最佳男主角另一入围者蒋文雨的狂热粉丝绑架并企图杀害,警方后来的通告里说生死存亡时刻他被附近的热心市民给救下了。 向薇很快也反应过来了。她低下头烦躁地把剥好的虾杵进面前的酱油碟子里,满腔不能与外人道的嫉妒和愤懑。她用尽力气挣扎仍然过得糟糕,而苟杞只是偶然救了个影帝种子就能过得得意。 「我非常感谢她,在河堤那侧都把药吞下去了,仍然没有袖手旁观。」元榛觑着向薇的神色,补了口柠檬水,把话说完了。 向薇没有立刻明白元榛是什么意思,她心事重重地仍然在跟虾较劲。片刻,回过味儿了,她眼皮陡地一抬,凌厉的眼神几乎能刮掉苟杞一层油皮。 「轮得到你吗?啊?苟杞?这种事情?你可真让人瞧不起!」她起身愤慨且讥讽地这样扬声说着,抓起自己的提包和手机便当先走了。 2. 陈霖得了元榛的授意追着向薇和毛小清离开以后,苟杞把椅子转过去,瞧着餐厅窗外渐沉的天色长久未发一语。元榛单手支着下巴,望着苟杞郁卒的后脑勺,忍不住逗她,「这可怎么办呢?我们苟助理又变成穷光蛋了。」苟杞本来就恼怒他多嘴,眼见他不知悔改还火上浇油,倏地转过来,向他投以仇恨的目光。 元榛可不把她那点儿不痛不痒的仇恨放在眼里,他搁下汤匙,一寸寸靠近,与她对视。到两人之间只剩下一只拳头的距离时,苟杞终于遭不住向后退开。她生气地用「你肯定是有病」的眼神白他一眼,手执汤勺愤愤搅拌蔬菜汤。 「苟啊,你这位朋友又关心你又讨厌你,让她知道你过得不比她好,肯定不是坏事儿。」元榛直觉再逗下去苟杞要伸爪挠他了,遂见好就收给她顺毛,「你本人到底也没有错,她显然也一直是这么提醒自己的。」 第45页 ——向薇收到大额的转帐第一反应是皱眉问苟杞钱哪儿来的就能说明一切了。 苟杞瞥他一眼,因为气还没消,所以不想搭话儿。 元榛闲不住伸手拨拉两下苟不忘,片刻,默默掀起浓长睫毛观察苟杞。后者板着脸一口牛排一口汤,偶尔微一停顿,不出声地嘆口气。他切下一块羊腿,给苟杞递到唇边,说:「有件事儿要跟你说。来,苟助理,你吃下这块羊腿肉,我们就算和好了啊。」 苟杞用不可思议的目光回望着他,她觉得他有时候实在幼稚,跟他以往演得哪个角色都不沾边儿。她受不了地来迴转了两番儿脑袋,仍是没能躲过,只好愤愤地嚼着羊腿肉,被动跟他和好。 「是这样,苟啊,我妈前两天打电话来,说想收你当干女儿,她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元榛满意地放下叉子,说,「他们以前想生二胎,但是政策不允许,后来政策允许了,他们工作太忙又没那个心思了。」 苟杞愣愣地望着他,脑子突然乱了。她慌乱地移开目光,把肉嚼烂咽下,心想,不行,她得拒绝。但是要用什么理由拒绝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和追问呢?要、要不然就往迷信的方向扯,反正她爷爷奶奶是做这种生意的,她嘴里的迷信经再荒谬别人也会相信。苟杞于是惴惴不安地埋着头开始编以「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为开头的故事。 然而元榛并没有给苟杞留下说话的时间,他直接道:「我替你拒绝了。」 ——我跟你爸想收小苟做干女儿,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哦,你没什么意见吧? ——我意见挺大的。 「啊,你拒、拒绝了?」 苟杞的迷丨信故事胎死腹中,她用冰冰凉的手触了触额头,聊胜于无地冷却超速运转的cpu。 「……谢谢。」她没头没脑地道谢,然后故作自然地夹起一块绿油油的西兰花,再故作自然地放下——她不爱吃西兰花。 「我一直等着你来问我为什么亲你。」元榛说。 苟杞握着汤勺瞬时就涨红了脸。他当时只是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而已,没有其他逾矩的动作,这这这没有必要事后特意去问吧,显得好像她特别小孩儿气似的。 「苟啊,跟我谈恋爱吧。」元榛瞧着她,笑着又说。 苟杞的嘴缓缓张成了鹅蛋。 「啊,元哥,其实……」,她相继露出惊诧、挣扎和歉意的表情,「我是打算这部戏杀青以后,就向你辞职的。我不想当助理了。」 3. 毛小清领着向薇回剧组酒店的路上一直憋着什么都没说,但两人各自回房间的一个小时以后,向薇毫不意外地接到经纪人婧姐的电话。 婧姐劝向薇不要太过牴触苟杞,现代社会没有父债子偿一说。眼见向薇不以为然,她转而开玩笑,你要是实在过不去那道坎儿,可以把她当做跳板利用起来嘛。 婧姐是个头脑特别灵活的人,她从毛小清那里得知向薇与苟杞的关系以及苟杞与元榛的关系,立刻就明确了向薇接下来应该使劲儿的方向,即尽可能地通过苟杞抱上影帝种子的大腿。 向薇不感兴趣地听完婧姐给她绘制出来的蓝图,敷衍地说有关于家破人亡的那些旧事儿自己需要时间想清楚。 「家破人亡」这四个字实在太重了,婧姐那边再大的劲头也不便吱声儿了。 「行,向薇,你虽然跟你的团员都差不多年龄,但你比她们经歷得多也成熟得多,我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吧。」电话收线之前婧姐这样说,「你确实个人特质比较明显,三庭五眼比例好,辨识度高。但是我们这行,即便是个人特质比较明显的,也比比皆是。」 向薇回了句「我听到了」,将手机撇在床头充电,从冰箱里挖出一瓶啤酒,娴熟地用勺子撬开瓶盖,反手拎着到阳台上吹风。她含着一口酒,临着滇市和暖的夜风,默默回想自己这几年如丧家之犬的日子。 她叔叔伯伯抓着爷爷住院用药的单据和十来张死无对证的借条坐在条凳上一笔一笔跟她算帐的日子,她婶婶怀里搂着正哭闹不休的小堂弟心烦意乱地念叨她「为什么又要买裤子」、「你怎么连个碗都刷不干净」的日子,她露出僵硬的表情默默避开投资商、贊助商、gg商咸猪手的日子…… 「这操丨蛋的人生和这操丨蛋的日子。」向薇向着黑压压的夜空低声道。 第二十二章 ……我不接受这种可能 1. 「你有没有想过人家可能确实就是不喜欢你呢?动不动就肢体僵或脸红也许只是因为小姑娘没跟异性接触过,所以比较敏感,容易害羞。」 「……我不接受这种可能。」 5月20日师秦如约跟着剧组开拔来到滇市基地。他给自己的粉丝苟杞带了张海报,海报上有《四号楼的故事》全体演职人员的签名。苟杞揣着海报喜滋滋出去以后,师秦被迫听了一耳朵元榛向人告白失败的事儿。 因为谁也不是苟杞本人,所以元榛这句「我不接受这种可能」以后两人就明智地结束这全无意义的讨论各自刷着手机吃水果了。 「是不是她救下了你,而她的遭遇又确实可怜,你多少有点其他心理?」师秦这样说着,拣起个车厘子扔进嘴里,向元榛展示手机相册里他和苟杞年前的合影,「你看看她当时那表情,虽然嘴角极力上扬,但眼神特别空,跟道没地儿去的孤魂似的。你再看看现在,她刚刚揣着海报笑眯眯给我鞠躬时,我都想站起来给她也鞠一个。你再掂量掂量,别搞错了,到时候不上不下的。」 第46页 元榛给了他不屑的一瞥:「我们做这行的,自己对人怀揣的是什么感情都辨不清楚么?嘶——你这照片怎么还留着?赶紧删了省得以后给人看到了说不清楚。」 最开始是吊桥效应吧,元榛想,苟杞在他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出现,用那样坚毅的神情解开他的束缚推着他出水面。但仅仅几周之后,吊桥效应就减弱了。苟杞贪图他的拥抱,只要他伸手,她就立刻过来,他的胳膊越收越紧,因为他瞧着她眼尾那颗小痣越来越心软。他听她讲那些操丨蛋的旧事,因为已不可追,所以愤懑,但是只要她一望过来,他的心境就立刻改换了,迫切想给她些什么,以奖励她独自走到与他遇到那天的坚韧和勇敢。 2. 苟杞瞧着眼前漂亮的玫瑰花,觉得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自己最近居然接二连三地被人表白。要知道在以前被她喜欢可是奇耻大辱,会被班里无聊的男生「呦呦」的。 苟杞初三时喜欢班里的数学委员,因为数学委员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说过一句「老师来了」。苟杞喜欢人家的表现特别朴素,就是在数学委员每每因故请假时帮他做课堂笔记。不过如此三回以后,数学委员就在其他男生的起闹声里,涨红着脸与她割袍了。 「苟杞你抄得什么啊?我都跟着你写错了!烦死了,你故意的吧?你再这样,我告诉老师了!」数学委员趁着预备铃将响大多数同学尤其调皮捣蛋的那几个都就坐了,故意当众如此嚷嚷她。 苟杞当其时正要给他掏出她前一晚熬夜做的新笔记,闻言一时僵愣在原地。预备铃叮铃铃响起又落地,她在无数道奚落的目光里,慢条斯理地勾开鬓角汗湿的碎发,用无辜的表情一字一字地道:「苏鹏飞你牙缝里有菜」。 数学委员感觉自己被这四两拨千斤的六个字给侮辱了,后半节课把脑袋埋在胳膊肘里偷偷抽搭起来。苟杞倒是整节课都坐得笔笔直,甚至还举手回答了老师的提问,仿佛一点都没受到影响。 「李昂?」苟杞表情疑惑地盯着卡片上的落款,继而眉目舒展,「啊,是服装组给过我包子的小哥。」 苟杞来不及回房车,把海报夹在腋下,就地重读卡片上的内容:不十分确定你有没有对象,如果有,这束花就当我祝你今天好心情。如果没有,或许你愿意通过一下我的微信好友请求,给我个请你吃饭的机会?——李昂 苟杞解锁手机屏幕,通知栏里果然躺着一条微信新消息。她点击登录微信,眼前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元榛挡着她的视线,面露不豫之色,平声问她,「有没有点儿先来后到了?」 苟杞瞧了元榛一眼,默了默,神色略有些赧然,「是要拒绝他的。」 「……」元榛把手收回来,大方地说,「行,你加他好友吧,我帮你想想拒绝文案。啊,你这束花给剧组工作人员分一分没关系吧。我们待会儿要跟你师秦哥一起吃饭,给人拍到花不合适。」 苟杞正在给李昂的微信帐号做备註,闻言忍不住偏过脑袋瞅了他两眼。虽然他话说的有理有据,但她就是有种「他好像在说谎」的直觉。不过最后忆起前不久黄雨时才说过的这个圈子「再谨小慎微都不为过」,她按下心头的犹疑老老实实地把花交出来了。 …… 苟杞最终谢绝了元榛给她的拒绝文案「心有所属,但不是你」和「目前没有对象,但也不喜欢你」,在前往市区某餐厅的车上,避开他的审视,躲到最后一排,认认真真地写:谢谢你的花和你的包子,但是抱歉啊,就不约饭了。 「包子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元榛两只胳膊扒在座椅上,突然出声。 「……」苟杞吓一哆嗦,给了他一记「你太烦人了」的白眼。 3. 滇市影视基地的戏份这个礼拜就要拍完了,之后整组将转战大约六个小时车程的原始森林。「江湖」生活受挫时一些臆想的桥段需要在原始森林里完成。 元榛昨天上午十一点开工此刻早晨六点收工,正困得五迷三道的,收到苟杞的请假申请。 「小陈,待会儿到了酒店,你去打听打听服装组那个叫李昂的是不是也请假。他要是也请假,苟杞你的假不批啊。」元榛不满地哑声说,「也没比我年轻几岁,片场待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不赶紧回去睡觉想什么呢?!」 「……」苟杞微弱地辩解,「元哥你拍摄的时候我断断续续睡了的。」 「倚着房车打盹儿能叫睡吗?你回去照照镜子,你皮肤糙得都差不多跟我同龄了。」 「……」 因为元榛追问不休,苟杞最后还是如实交代了。她跟向薇约了十点在东斜路上见面。 苟杞最近这段时间约了向薇四五次,向薇一概不回。昨天夜里突然回了,直接给了她一个地址和时间,说可以跟她聊聊。 「苟啊,」元榛瞧着她,心中犹疑,欲言又止,片刻,只温和道,「受了委屈就回来。」 苟杞盯着他眼底的红血丝,语气有些不自然:「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回去就睡觉啊,不要躺床上刷手机了。雨时姐说你的工作强度太大了,再不注意休息的话,会老的比别人快。」 「……」元榛低声佯作抱怨,「你就说实话吧,你拒绝我,就是因为嫌弃我老。」 苟杞警惕地迅速抬眼望向前面开车的陈霖,「……不要把话题转到奇怪的方向去,在说你得好好休息的事儿。」 第47页 元榛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望向车窗外,显然她避嫌的态度令他不高兴了,但不过片刻,转回来不计前嫌地问,「用不用提前给你个安慰的拥抱?」显得极为宽厚。 苟杞想,现在跟以前的情况不一样,她不能再贪图他的拥抱了。她两手悄悄握拳不怎么坚定地摇了摇脑袋。但大约是车内遮着帘儿光线有些暗,亦或是她脑袋摇得不怎么明显,元榛没留意到她的推却,跟以往一样张开手。苟杞困扰地「啊」了一声,在他的眼神催促中,不知所措地趋前。 …… 4. 苟杞回到酒店合衣在床尾打了个盹儿,八点五十分,闹铃乍然响起来,她一惊翻身落地。但即便这狠狠一摔,也没把她摔得有多清醒。她头昏脑涨地匆匆洗了个澡,扒拉出那套鼠灰色的运动服穿上,自床脚拾起手机揉着额头出门。 跟网约车司机对过手机尾号上了车,苟杞接连收到十数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赵荷珊的号码被拉黑了,只能通过这种方法联繫她,也不知道她这一天天的都是哪儿找来的新号。苟杞皱眉批量删掉这些简讯,将这个新号码也拉黑了。 「她到底为什么觉得扔掉女儿不管是一件可以解释的事情?」元榛前些天无意中看到赵荷珊发来的信息有些恼火地这么问,然后他突然盯着苟杞,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跟她商量,「你要是想报復她,我可以尽全力支持你。要不然你起诉她遗弃罪吧,哎呀,但是你成年了不好办了……」 苟杞转头瞧着车窗外的风景,眼里有不明显的笑意。以前没有交集时,元榛就是大萤屏上的形象,长得带劲儿,坏脾气也带劲儿,当然,这也是他,但这只是五分之一的他。如今一天十几个小时黏在一起,她目睹了他剩余的五分之四,他的温和、包容、坚定,以及不吝啬拥抱令人沉溺,他老是见缝插针地逗弄她令人讨厌……但也不是很讨厌。 苟杞轻轻在窗玻璃上撞了撞脑门儿,止住逐渐飘远的思绪。剧组的杀青时间越来越近了——原始森林里的拍摄时间也只有一周——之后何去何从,苟杞脑袋里仍是没有章法。 「我这线路上显示前面十字路口堵车,要不就不调头了吧,你自己过天桥,这样比较节省时间。」司机师傅按了两下喇叭放缓车速,瞧着后视镜里的她问。 苟杞闻言谨慎地向窗外张望,片刻,辨认出来了,确实过了天桥就是东斜路。「行的,那您靠边停车吧。」她忍下一个呵欠胡乱揉了把脸道。 向薇约她在东斜路上的一家猫咖见面。苟杞上回出来逛街路过过那家猫咖,她还无所事事地隔着窗玻璃一一观察过爬架上的那些猫。它们虽然干净整洁,但并不比陈雯锦餵养的那只蓝眼睛野猫漂亮。 ——苟杞不喜欢猫狗,即便她确实觉得那只野猫漂亮,跟个流落凡间的公主似的,也从来没有上手撸过,只隔很远的距离不耐烦地瞧着陈雯锦撸。陈雯锦拖拖拉拉地撸完餵完,两人再一起去上课。 猫咖的名字是一串非英文字母,苟杞最近候场时补的电影多了,猜测不是德语就是法语。因为阳光晴好,她没有直接进门,在外面的鞦韆上坐着等着向薇。猫咖的服务生过来说,前面有人下单了二十几杯咖啡,轮到做她的需要一些时间,问她要不要进去撸猫。她打着呵欠说不用。服务生离开以后,她搂着鞦韆绳子开始犯困。 苟杞昨夜收到信息时问向薇能不能把见面的时间推到下午,因为元榛接下来是大夜戏,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结束。 向薇直接回过来两段长长的语音,她显然是喝多了,咬字不十分清楚,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的,且都跟苟杞的问题无关。 苟杞瞧一眼长街尽头遥不可及的月亮,再瞧一眼镜头后面热闹争论的导演和演员,勉强忍下被勾起的情绪,给她回了个信息,说自己会按时到的。 向薇的那两段语音去掉需要被「哔」掉的脏话,再把句子重新排列组合,大意是,她要不是骤然失去双亲上不成学,也不至于跑去唱歌跳舞,结果唱着跳着就被抓来演戏了。可她哪儿他妈会演戏,剧本写得稍微复杂些都他妈得读好几遍才能读通顺,真他妈的真他妈的扯淡!她想跟她爸打扑克贴纸条!她想吃她妈用灶间的大铁锅摊的煎饼!她为什么活成了现在这样?! …… 「喂,醒醒,要摔了。」 苟杞睡意朦胧中,脚尖被踢歪了,她吸了吸鼻子,醒了。 「向薇。」苟杞低声道。 向薇低着头不出声儿地摆弄手机。片刻,苟杞这边「叮」一声,收到一条转帐信息,是她转回的十五万。 苟杞起身紧张地说:「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你不要删我好友,以后等我再宽裕些……」 向薇瞧了她一眼,取走她的手机干脆地替她点了收款,她平声说:「我昨天晚上喝多了脑子犯浑答应的跟你见面,后来说的那些话也都是胡话。你爷爷奶奶房子都卖了,已经赔偿到位了,钱没到我手是我没本事。」 苟杞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转帐红包眼圈慢慢红了。向薇仍然是这样的脾气,她小时候不会因为其他小朋友的耻笑和排挤就不跟她玩儿,如今也不会因为十五万给她好脸色。 「那你既然来了,要不然就进去坐一小会儿,你今天不是也没有通告吗?」苟杞想到马上就要跟剧组离开了,缓了缓,露出个并不比哭好多少的笑,眼神殷切望着她,极力道。 第48页 向薇突然有些不忍看她的表情,她低头犹豫了下,两手插进兜儿里,当先进门了。 5.ding ding 两人很多年没有这样不起干戈相对而坐了。上一回要追溯到小学六年级。两人写完作业,并肩跪趴在凉蓆上,用写輓联的白纸画古风小人儿。向薇记得她们当时正画的起劲儿,苟杞的奶奶进来了。她们以为浪费了那么多张纸,肯定要被说了,结果老人只是绷着脸问她们吃不吃橘子。 「我不怎么跟叔伯家联繫,才知道你奶奶也没了。」向薇说,「以前没听说她有心脏病。你记不记得,有一回我叔伯上门闹得凶了,你奶奶挥着擀面杖一直把他追打到派出所大院儿里,我大伯跑得新鞋都甩丢了,后来给他找鞋找到天黑。」 苟杞说「记得」,她顿了顿,补充了个事例:「在这之后也有一回,就在我家院儿里,你伯母和你婶儿薅着我妈的头髮不松手,一堆邻居劝着都不松。我奶奶就唿哧唿哧从缸里舀水泼她们,大半缸的水舀得几乎见底了,我奶奶个儿矮,最后几乎要倒栽到水缸里去。」 向薇也想起了苟杞家的那个大水缸。缸深得有一米以上,她和苟杞跳进去能并肩蹲下来。她们夏天在里面养过荷花、水葫芦,也养过小金鱼。 向薇感慨道:「当时我真以为他们兄弟妯娌情深,一个个的比我嚎得都响,好像没有我爸妈了他们也没法活了。嗐,你说我当什么演员啊,应该让他们来。不说他们了。你妈现在还是没有消息吗?」 「……没有,」苟杞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没有人见过她。」 「你妈除非是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意外没了,这属于不可抗力因素,谁也没办法。否则这么多年不露面说不过去。」向薇咂摸片刻,露出讥讽的笑意,「也怪我叔伯他们当时逼得太狠。他们可能也是怕,再拖两年我岁数大了,就不好骗了。」 两人聊了大约一个小时,内容基本都是这些旧事。向薇没有问苟杞为什么曾经走到绝路。她不想知道那些事,因为她怕自己心疼她,也怕自己非但不心疼她还有隐蔽的快丨感。当然,她也不会告诉苟杞她曾经经歷了些什么以及如今正在经歷什么。 「以前太小没有忌讳,你说是不是因为我俩以前不懂事撕黄纸、折香烛、摔骨灰盒……嗐,算了,没意思,不说了。我时间差不多了,得要走了,个破剧本还得继续琢磨。」向薇望向苟杞,「以后就不要再联繫了苟杞,各走各的,都好好的,好吧?」 苟杞一直铺在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她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指,极力忍着泪意。 向薇戴上口罩起身,不再看她,利落地道:「……走了。」 6. 苟杞面墙扶额,默默收拾情绪,她的眼眶和鼻腔都酸酸涨涨的,这使她没法立刻出门。 对面座位突然有人坐下了,苟杞以为向薇去而復返,立刻回头。结果却是元榛。 「不小了啊,不跟你做朋友就哭?你害不害臊?」元榛满面倦色强打着精神笑着。 苟杞愣愣瞧他片刻,倏地泪溅咖啡杯。「谁要你跟过来的?我就请几个小时的假都不行吗?」她用恼火的诘问掩饰感动。很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了,仿佛她仍是个小孩子,而不是放哪儿都碍事儿的大人。 元榛起身改坐到苟杞的一侧,他没在小方桌上见到抽纸,干脆直接用掌根粗糙地给她擦了把泪。「没事儿啊苟,没事儿」。他把她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说。 苟杞伏在元榛肩上肩膀止不住颤抖,但是咬牙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元榛不用香水,但是身上却老有一股令人闻起来特别舒服的香味,她也买了他用的洗髮水和沐浴露,却洗不出那样的味道。苟杞仿佛被蛊惑了般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往他肩窝里埋了埋脸。 「你为什么拒绝我,小苟?」元榛偏过头在她耳根下面吻了一下。他的嗓子在片场说台词说哑了,所以话尾「小苟」这个称唿只是一道含煳又亲昵的气声。 苟杞怎么可能不喜欢他呢?元榛蹭着苟杞的后脑勺想。苟杞总是偷眼看他,即便在听别人讲话,也会用眼角的余光顾着他。但却不敢跟他对视,只要两人的目光相接超过三秒,她就会假装被别的东西吸引走开。她留着他不要的那些东西,他问起来她故作镇定地说「我只是觉得扔了可惜」。她到底是年纪小,阅歷有限,实在不擅于掩藏心迹。 苟杞趴在元榛肩膀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手指拂去,轻声道:「元哥我害怕,我自己一个人都过不好。」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第二十三章 一个老实规矩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被人欺负? 1. 元榛问清了自己告白被拒的原因,便不能满足苟杞耳根下面的方寸之地了。他抓着她的手,细碎的吻一路向前至她嘴角。他瞧着她惊愣下乌熘熘的黑眼珠和颤动的睫毛,怀疑她以前甚至都没跟异性牵过手,所以在她嘴角碾磨舔舐了一分钟左右,意犹未尽地离开。 「……下回记得把眼睛闭上,不然我总觉得在欺负小孩儿。」元榛凝视着她,片刻,忍不住笑。他用掌根揩掉她自耳根至嘴角自己留下的痕迹,再度把她往怀里揽了揽。 苟杞一时反应不过来,痴痴呆呆的,唯一仍记得的,是顺手给元榛戴回口罩。 第49页 …… 因为刚好到了午饭时间,两人就近在一家日料店把午饭解决了。 元榛一昼夜未睡,精神状态特别差。到最后一道刺身上来时,苟杞眼睁睁看着他把鱼片塞到嘴里嚼了两下眼睛就闭上了。他单手支着下巴,浓长的睫毛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两道扇影。 她转来他这边蹲下,不知所措地抱怨着「所以就叫你睡你的,不要出来管闲事」,因为心疼而恼火,粗声粗气地叫醒他,要他把嘴里的鱼片咽下去。 元榛睁开眼迷茫了一瞬,随即嘴硬自己没睡着,只是闭着眼睛比较舒服而已。他声音暗哑地这样辩解着,艰难地咽下鱼片,抓起桌上苟杞的手,迷迷煳煳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吻。 苟杞窘迫地收手,扯来两张湿纸巾不由分说给他擦嘴、擦手,按铃叫服务生进来买单。 「你比我小将近两个代沟了,以后等我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儿,你也得这么照顾我,说好了啊。」元榛困得东倒西歪仍不忘强打着精神调笑,他眯着眼睛又慨嘆,「以前连熬两个通宵都没问题的,去年年底在申县的时候都没问题的,老的真是猝不及防。」 苟杞低头给他戴上口罩,说:「你以后老了可以请保姆的。」 元榛皱了皱鼻子,谨慎地道:「我老了肯定也是帅的,要是请来的保姆占我便宜怎么办?」 苟杞哽住,脑门儿上隐隐浮现六个点儿,所幸服务生及时敲门进来,打断了这场进行不下去且没有意义的对话。 …… 上了车元榛就把愈发沉重的脑袋埋到了苟杞肩上。苟杞警惕地往前瞧了瞧,司机师傅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大叔只顾着听车载广播里两位主持人逗闷子,确定了手机尾号无误以后就专心开自己的车了,全程没有回头瞧他们一眼。苟杞暗暗决定回去要给他五星好评。 元榛的唿吸渐渐慢了也长了,苟杞瞧着他尽在咫尺的唇,眼神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最原始的好奇。她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挥了两下,见他没有反应,悄悄趋近极快速地在他唇上舔了下。 嗯,软软的,热热的,没有其他特别的感觉。她暗忖。那怎么他舔了那么久呢?她心下疑惑,于是很有治学精神地凑过去又舔了下。 元榛嘴角酥酥痒痒的实在忍不住了。「老实点儿你。」他伸手在她的脑袋上安抚地轻拍了拍,眼睛困顿地仍闭合着,但眼角微微向下弯。一个无知却胆儿大的麻瓜。他想。 ——元榛确实是困得没魂儿了,但车程只有十来分钟,他怎么敢真的熟睡。 苟杞就跟被电打了似的,躯体僵直,动弹不得。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想,「太丢人了。」 「偷亲自己的男朋友不丢人。」元榛悄声在她耳边说。 「没、没答应呢……」,苟杞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但元榛根本没睁眼看她。 2. 元榛这一觉就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七点,狠狠弥补了前面的亏欠。早餐直接在去剧组的车上吃的,半碗蔬菜粥、一片全麦面包、一个鸡蛋、四小段秋葵——当然他的两位助理吃得比这好多了。到了剧组,做好服化造型,一天的拍摄工作又开始了。 「元榛,上回押后的那场打戏我们讨论了下,仍是想保留,而且考虑到整组镜头都要带到你的脸,不能用武替。武指说动作太专业了有困难,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于导中间休息的时候跟元榛说。 元榛脑中迅速过了遍原设计中疾速攀爬、沖跳、反猫扑、落地翻滚等动作,扳了扳脖子,就着苟杞的手用吸管喝了口水,说:「我没问题,可以试试。反正是『江湖』的臆想,怎么都说得通。」 于理是真欣赏元榛自籍籍无名至声名鹊起未曾变过的不拖泥带水不瞻前顾后的治业态度,他非常难得的有年轻人普遍的倔劲儿但没有年轻人普遍的浮躁。 于理露出满意的笑容,「行行行,你不用在乎动作流不流畅,流畅我们就按原剧本处理,不流畅整个这组镜头可以往诙谐的方向处理,确实逻辑上都说得通。」他转头随手一指,吩咐剧务,「那谁,小刘,你去棚外,叫武指烟掐了过来一趟。」 …… 元榛吊着威亚在房屋与房屋之间惊险跳跃时,苟杞心脏承受不住,索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翻向薇的朋友圈。向薇没有设置仅三天可见——平均三个月一条朋友圈确实也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向薇的朋友圈里没有具体的生活,只有几张不知所云的景物照,半拉咬了一口的苹果、一只猫头鹰、一张素描小像、两垄花田什么的,实在没有看头。 苟杞退出来,犹豫片刻,操作手机重新把钱转给向薇。却发现前后只差了两分钟而已,她已经不是收款方好友了。「留个联繫方式都不行吗,我又没有打扰你?」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暗自抱怨。 3. 元榛在导演和武指的协调下最终以磕破了膝盖和掌根的代价完成了那些专业动作。这天晚上,在他表演性质的唿痛声里,苟杞给他做了四菜一汤。 「苟啊,」元榛喝着番茄牛肉汤,心情甚好,突然想起件事儿,抓着汤匙跟苟杞说,「去年冬至欺负你的那个男的,大年初一你回去上坟时,我找了两个脾气不好的朋友捶了他一顿。听说下手重了,来来回回住了半个月的院。」 第50页 苟杞端着最后一道剁椒鱼头吃惊得都忘了放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当然不能告诉你,那时要是告诉你,你非但没有报復的快感,反而会因为再次想起那件事儿抑郁不舒服。」元榛伸手接下餐盘,解了她的围裙,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以后不要害怕过不好,我是你的护身符,到什么时候都罩着你。」 苟杞把脸埋到自己掌心里,迟迟不出声儿。元榛用筷子撕下一块鲜味十足的鱼肉慢慢嚼着,耐心等着,片刻,听到她不解地闷声问「就因为我救了你吗」,她咽下喉咙里的哽块,眼睛微红望着他,怕他没听明白,解释道,「我们班里个头最矮最不爱干净的男生都厌恶我。」 元榛再好的胃口听到这里也吃不下饭了。他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两手拎起仿佛就连影子都蘸着苦闷的苟杞,将之面朝里跨放到自己腿上。 「苟杞,从你小学到高中的同学,他们中最起码半数的人都不可能真的厌恶你。他们只是在跟风而已。啊,不对,如果是要用『厌恶』形容的话,半数我说少了,得是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片场除了精修的女演员就你最漂亮你不知道的吗?」 苟杞的屁丨股感受到元榛大腿的触感和温度,两颊倏地红了,就跟喝醉了酒似的。她忍不住向外蹭了蹭,见元榛似乎无所觉,故作自然地又蹭了蹭。 他眼睛一定有问题,片场除了演员,那几个化妆师也比她漂亮,道具组有个姐姐也比她漂亮,而且是剧组群里票选的最漂亮。她非常公允地想。 元榛扶着苟杞的腰,语重心长地说:「大家都讨厌她,如果我表露出我其实不讨厌,那大家会不会也针对我?他们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一个一个融入『大家』的。小苟你要是真相信了,我真的要请假带你去医院里看看脑子了。」 苟杞低头抓着元榛的手,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但总归是不再动了。 「所以我喜欢你一点都不奇怪。我喜欢你的长相,哪一处都踩在我的癖好上,尤其是你眼尾这颗小痣。」元榛说着低头啄吻了两下她眼尾的小痣,「你脾气可能糙了点,却也正合我的胃口。而且小小的姑娘勇敢、大气,有时候又真诚、可爱……所以不是因为你救了我,苟杞。」 苟杞倏地抬头,嘴唇微动了动,涩声道,「……我觉得你说的根本就不是我。」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屁丨股却默默挪了回去,甚至还几乎挪到贴着元榛的小腹,两只胳膊也不再防备地撑着了。 元榛观察到她的肢体语言,愉快地在那颗小痣上舔了下,说:「那是你对自己认识不清。」 苟杞伸手抹了把自己的眼睛,重新伏回他肩上,她忍了又忍,害臊地抱怨他:「你怎么老这样?」 「……」元榛露出真诚的疑惑脸,「我这样,怎么了?」 苟杞瞧着他的下巴,很小声地道:「感觉色丨色的。」 「……我想起来了,你平常不看小说。」元榛皱眉道,「我让小胡给你推荐几篇小说,正经小说,你得知道情侣之间这种亲密行为是正常的。」 苟杞转头给了他个「你别以为我没有见过」的正义眼神:「人家都亲的是嘴。」 元榛露出糟心的表情,半起身把她拎回原来的座位,在腿上搭了件外套,低头重新开始吃饭。情侣之间有点亲密行为还得套公式吗?!而且亲嘴就不色了吗?元榛决定不循序渐进了,正经的不正经的都得让胡不语找一找一起招唿过去。他想明白了,得靠填鸭式的方法给苟杞灌输两性知识,不能靠她个人的悟性,苟杞这个小姑娘在这方面没有悟性。 4. 温良老师的戏份杀青暨《我与父亲》剧组十来辆车浩浩荡荡开进原始森林的这天,「元榛恋情」、「元榛」、「元榛助理」这三个词条纷纷登上社交媒体的热搜榜,不过一顿饭时间的发酵,就依序排到了热搜榜第一第二和第四的位置。 黄雨时在社交媒体上瞧见元榛这些热搜时,内心毫无波澜。她给元榛来了个电话,张口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去年不是说哪天要是确定真喜欢她,肯定在通知她之前先通知我?」 「我就那么一说。」元榛沉默片刻,无赖地道。他在颠簸的车里刷着社交媒体,瞧着娱记偷拍的两人在猫咖里拥抱的照片和苟杞抓着他的胳膊肘跟个导盲犬似的领着他从日料店出来的照片,眼里有明显的笑意,「我是正经谈恋爱,又不是出丨轨,你真没必要严阵以待。」 黄雨时拿他没办法,元榛向来主意正,她低声警告他:「苟杞霸丨凌别人被拘留和被退学的事情并不难查,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翻出来。」 元榛之前跟黄雨时解释过霸丨凌的内情。黄雨时深知道这个「内情」如果当事人不站出来很难澄清,但可惜当事人陈雯锦已逝。黄雨时也请人打听了,「剃头」事件发生以后,警察也曾问过陈雯锦平日里是不是真的有被章伶桐欺凌,陈雯锦当时在其父母的陪同下回復的是「没有」。 元榛不当回事儿似地说:「我知道,没事儿。」 黄雨时因为他的态度愈发忧心忡忡:「我跟没跟你说过,那个叫章伶桐的考上了s艺的表演系,以后也是要做这行的。我们这个圈子竞争多畸形多激烈你也知道,要是别家团队顺藤摸瓜联繫到她,或者说她自己野心再大些主动联繫娱记,蹭着你们的热度出来胡说些什么……总之我们得做好防范。」 第51页 元榛瞧一眼旁边正戴着耳机皱眉跟人聊天的苟杞,不屑道:「她不出来也就算了,要是真敢出来,我斥巨资帮她买热搜头条。」 黄雨时默了默,问:「你是不是憋着什么坏呢?」 「……你想太多了,」元榛道,「不过,小姨,你觉得苟杞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雨时听到他这么问,脑子里当先划过苟杞的两个形象,一个是有了无生气躺在病床上的,一个是面色涨红跟她解释「我没想过害元哥」的。苟杞出院以后很快就跟着元榛进组了,黄雨时与她的接触只有寥寥数回,其实没有多少发言权。「……老实规矩。」黄雨时结合以前闲谈时胡不语的三言两语保守地说。 「一个老实规矩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被人欺负?」元榛非常认真地问。 黄雨时回答不了。 「……苟杞跟我交往,以前的事情势必会被人挖出来,」元榛慢条斯理地道,「那些做过错事的人要是夹着尾巴不声不响也就算了,要是延续以前的尿性继续膈应人,他们就得做好把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在太阳底下好好晒一晒的准备。」 黄雨时哽住,半天说不出话,待缓过神,殷殷交代元榛:「我们先不做回应,反正就像你说的,只是曝恋情又不是曝……什么不好的。原始森林里再拍摄一周就要杀青了,这期间你就别上网了,所有事情等你回来我们再做详细讨论。」 黄雨时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汩汩的蓄水声里,她继续道:「我是你经纪人,也是你姨,我可以给你收拾烂摊子,但是阿娇,你转头就要过二十六周岁的生日了,你别逼我在你这个年纪还要动手打你。」 ——「阿娇」是黄雨时给元榛起的小名儿,顾名思义,是说元榛小时候很娇气。黄雨时以前数次收拾他,七成以上都是因为他的娇气,这个不吃那个不要,事儿事儿的。「阿娇」、「阿娇」,一度全家都这么叫,直到元榛上小学,在小伙伴的起闹下声嘶力竭地反对。 黄雨时这样软硬兼施地规劝着,转头扬声叫来助理,吩咐她:「你去休息室的斗柜里给我把降压药拿出来。」 越往林深去,植被越茂密,行车也越艰难。最前头嚮导的车停下来了,说是需要挪开几根倒下的枯树。元榛急于结束通话下车活动活动筋骨,无奈道:「你别装了,不到四十的人吃什么降压药?!行我都知道了。」 …… 苟杞也在同时收到胡不语的信息了。胡不语当先哈哈哈哈哈,说「苟杞你的眼神根本就藏不住,我离开的时候还想,如果元哥没这个意思,你就来我这儿,我这儿都是跟你年龄相当可甜可咸的帅哥」。她胡言乱语表达完激越的心情,也同样交待苟杞最近一段时间就不要刷社交媒体了。大约是怕苟杞压力过大,十分钟后胡不语又追发一条信息宽慰苟杞,说「元哥从业以来就只踏实拍戏,不混时尚圈,也不接什么高奢代言,只赚个片酬而已,爆恋情问题不大,他的粉丝都是墙头粉」。 苟杞正在阅读胡不语最后的这条微丨信,上头通知栏里跳出一条与元榛恋情相关的新的推送,且起的「震惊体」的标题——震惊!元榛疑似女友与新生代b姓小花高度撞脸!苟杞并不在乎b姓小花是谁,只是瞧一眼推送平台,露出迷惘的神色,至此她所知的各大社交平台一个不落了。 苟杞悻悻地正要滑动屏幕,手机被元榛抽走了。 「……没想看,是要删除这条推送。」苟杞解释道。 「没不信你,是要看清小胡有关于墙头粉的这条诬衊信息。」元榛道。 「……」 「去下车做套广播体操活动活动,后面还俩小时路呢。」 「……」 5. 在嚮导的带领下一行人午后抵达原始森林腹地。导演年纪最大但精气神最足,到地儿一声令下,包括剧里的演员都开始帮忙卸车。之后一部分人在嚮导和护林员的帮助下安装营帐,一部分人安置机器。 大家在做事之余窃窃私语,并时不时向元榛和苟杞的方向投去探究的眼神,倒没有恶意,他们只是疑惑—— 「两条热搜都爆了,公司却没有打假,这就是默认的意思吧?是吧?」 「我理智上觉得不打假就是默认,但你们说杀青以后我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眼疾,我怎么就到现在都没看出来他们有情况?现在大家谈恋爱这么内敛的吗?」 「你要说是,苟杞几套平价衣服来回穿,作为当红演员的女朋友,过于朴素了;你要说不是,有几回我确实觉得元榛瞧着他这位助理的眼神炽热了些。」 「有人说爆料的营销号是星途养的,有没有可能,是朝歌要收集证据所以按兵不动?」 「你们有这八卦的功夫多楔几下钉子行不行,哪儿那么多废话,哪有可能是真的?!」 …… 元榛被瞧得多了,不顾苟杞赧然的挣扎,直接向大家展示了长袖下正与苟杞牵在一起的手——向服装组的方向展示的时间稍微长了些。此举无声胜有声。于导指间用夹烟的方式夹着根棒棒糖吹了个响声震耳的口哨带头鼓掌。 「啊,我之前还说苟杞不能跟原来的胡不语比。胡不语性格开朗能言善道,入行才几年,都回去朝歌当执行经纪人了,再往上走可就是经纪人。苟杞虽然同样勤勤恳恳,但性格这么闷这么不随和,估计不转行的话,一辈子也只能当助理……」良久之后,有人撅屁丨股拖着道具大箱悲愤又羡慕地嘀嘀咕咕。 第52页 「呔,我居然还胆敢惋惜人家。我什么时候能有人家那样儿的好命。」满面倦容的姑娘正埋头苦干着,「叮——」收到一条微信,是她妈妈在斥责她做事情毛手毛脚忘了带驱蚊喷剂。 第二十四章 ……小姑娘说话太缺德了。 1. 元榛最开始并不打算让苟杞一起进原始森林,因为原始森林里生活条件可以想见的艰苦。但他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把苟杞安排到哪里都不大放心,所以最后还是让她跟来了。 囿于林间路况,他们开的是辆特别紧凑的短轴b型房车,体积相当于一个稍微大点的面包车。苟杞跟他一起睡在房车里,陈霖则机动,有时候也将就睡在房车里,有时候则去剧务帐篷里蹭住。 原始森林里一切都能将就,就是上厕所不大方便。嚮导和护林员惯常的方式是挖个坑露天解决。由于此处植被茂密交错,只要找个伙伴远远守着,其实私密性还是没问题的。但是剧组里这些生长生活在钢筋水泥城市里的人不干。他们糟践完房车厕所里能用的水,怏怏围起个旱厕。 但是这匆匆围起的旱厕实在太味儿了,只两天后便只剩下宁可被熏死也绝不露天解决的女性演职人员使用。男性演职人员则逐渐奔放,包括怕鬼的元榛。毕竟鬼是虚构的,旱厕的臭味是客观存在的。 在原始森林里拍摄的第四天,苟杞与元榛闹起了别扭。 苟杞生理期在房车里休息时,听到有人在阴阳怪气大范围扫射,类似于「能混到一线的哪有干净的,甭管男的女的,不卖几回屁丨股绝计不行,这是这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丨规则」。 苟杞特别讨厌这种通过兜售自己逼仄的观点以彰显自己优越感和价值感的人,此外当前剧组里就有一位一线演员,所以那人大言不惭的是在内涵谁呢? 她皱眉睁开眼睛,也懒得起身扒窗去瞧说话的是谁,直接扬声问,「是谁打电话告诉你的吗?!」 前面拍摄现场出了些状况,一位女演员在狂奔中摔倒了,伤到了手指。元榛趁着医生检查和包扎的时间抽身回来探望苟杞,与剧组里两位对手演员偶遇。两位演员红着脸招唿都没敢跟他打就跑了。元榛上了房车,瞧见苟杞仍留有薄怒的脸。他问明了情况,非但没有感谢苟杞仗义执言,反而跟她发火。 「……苟杞,以前可以说你未成年经不起激,现在你成年了,是个大人了,做事还要这么不过脑吗?你就没有长一丁点儿教训吗?他们说就让他们说,你不愿意听就把耳朵闭上,突然出声给人难堪,你就不怕遇到个睚眦必报的以后趁你落单找你麻烦?」因为苟杞太过无知无畏,元榛难得露出焦躁的神色。他不可能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她,所以她得知道保护自己。 苟杞被训斥懵了,捂着肚子仰头怔怔望着元榛。 「我知道你是当面事当面了的人,你之前招惹的张海玲也是,但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不是。他们偏执且一意孤行,会因为一个眼神一句否定就把人记恨上,以后见缝插针地报復你伤害你。」元榛面色凝重厉声说。 ——黄雨时如果听到元榛这番高见,大概能含笑九泉,因为这些话大半都是曾经她批评他的。当然,她跟元榛说的又暗黑了些,比如睚眦必报并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因为忌妒心作祟的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倒打一耙。 苟杞张口结舌,片刻,转身背对着元榛,不高兴地道:「你赶紧把水喝了走吧,我不想跟你吵架,我还很困,我再睡会儿。」 「你做事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后果?!」元榛眼见苟杞不以为然愈发焦躁:「你并不是没有被伤害过,苟杞!章伶桐霸丨凌别人,但最后被退学的是你!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你选择了最糟糕的处理方式,你原本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参加完高考的。」 …… 硝云弹雨的一番话虽然不怎么中听,却仍然不离能屈能伸张弛有度这个大意。但因为这是他第一回 对苟杞疾言厉色,苟杞属实接受不了。 ——我不喜欢你了!苟杞蒙着脑袋不忿地想。 两人至此开始冷战。具体的表现是,苟杞不瞧元榛,即便是给水递物时也不瞧,脑袋扭向别处,佐以仿佛颇不耐烦的一声硬邦邦的「给」;元榛则是她不瞧他,他就泰然自若地继续翻剧本或跟人讲话,故意无视她给的水递的物。一个个幼稚得令人发笑。但这冷战只持续了八个小时,至这天深夜元榛背完长长的两页台词想上厕所却遍寻不到陈霖。 2. 元榛默默盯着手机屏幕里陈霖的回覆,「元哥,我感冒了,怕传染你,今晚就在小张剧务这里歇下了,明早情况好些再回去。」他面色僵硬地瞪着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和密不透风的阔叶林,须臾,视线收回落在角落里正在研究娃衣材料的苟杞身上。 因为担心原始森林里信号不好可能不便刷手机打发时间,苟杞早前特地购买了一堆零碎布料和针线包带来。此时她就正在专心致志地捣鼓这些零碎。 而数十米之遥的某个帐篷里,号称「感冒了」、「歇下了」的陈霖正喝着啤酒跟小张剧务等人打牌。陈霖自知心思不如胡不语活络,向来盲从胡不语。半个小时前,胡不语在电话里言之凿凿地给他分析: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不出现,上个厕所的功夫他俩就能和好。元哥要面儿,他多大岁数的人了,哪好意思告诉别人他怕鬼。 第53页 …… 元榛轻声咳嗽了两回,第一回 引得苟杞抬起了头,第二回不奏效了苟杞没理睬他。 「小苟,陈霖不在,你陪我去上个厕所。」元榛故作自然地这样说着,起身下了车。 苟杞低头比对着缝制娃衣的各种布料,仿佛没听到,岿然不动。 元榛仰头瞧着高空影影绰绰的枝杈,因为憋尿近半个小时了着实辛苦,默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毕竟大了她将近两个代沟,跟她低个头就当哄哄她了。他这样琢磨着,能屈能伸地重新上车。 苟杞眼角瞥到元榛重新上车,倏地背过身去。她眉头微皱,手指在蕾丝料、金丝绒料和摇粒绒料上轻轻拂过,仿佛下不了决心用哪个。 她现在不想理他,她大概还需要再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消化元榛板着脸的那句「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虽然她其实早就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早在去年冬至在护城河边回顾自己短暂一生的时候。 「叮——」有人用蓝牙隔空传过来一张表情包。苟杞低头看去,是一个小女生眼含热泪愤怒地向前挥手作势打人的动图,配文是委屈至极的「你一点都不爱我!」 苟杞闭上眼睛轻轻咬了咬下唇。 「叮——」又一张表情包。苟杞没忍住再度低头看去,是一个奥特曼坐在台阶上发呆和崩溃捂脸的动图,发呆的部分配文是「忍住不哭」,捂脸的部分配文是「忍不住了」。 苟杞「噗嗤」一声,片刻,有些懊恼地回过头来。 元榛眼里带笑瞧着她,两手合十,用非常虔诚的态度向她服软:「错了错了错了真错了。」 苟杞正要跟他说什么,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啊」,表情瞬时僵住。元榛感觉心跳剎那就过速了。他顺着她的目光极慢地转头望去,车窗外只有无尽的黑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怎么了?」他眼皮跳了跳,轻声问。 「我刚刚看到张模煳的笑脸出现在窗玻璃上,」苟杞按着胸口定了定神,扯出一抹十分勉强的笑,「……可能刚好有人经过。」 元榛却并没有因为这个可能性松一口气,他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且开始冒出虚汗。苟杞的目光刚刚是落在上层车窗上,上层车窗高度两米二,哪儿来的脸?他不错眼珠地盯着苟杞。苟杞的面色极不自然。撒谎会不自然,被吓坏了也会不自然。他惊疑不定地想。 苟杞与元榛对视了十个唿吸的时间,心气儿顺了,眼角和嘴角惊惶的弧度一收,她面无表情地道,「行,走吧,不是说要去上厕所?」当先下车向着夜色浓处而去。 「……」元榛一颗心脏冰冷又滚烫。 「你给我唱个歌儿吧,听不到你的声音,我憷得慌。」元榛一个人继续往林影更深处走时,忍不住提出自己的意见。既然怕鬼这事儿已经被苟杞识破,元榛索性破罐破摔了。 「我唱歌跑调,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给你吹口哨。」苟杞两手插在兜儿里扬声说。 「……小姑娘说话太缺德了。」元榛小声嘀咕。 3. 昨天在狂奔中摔倒的女演员有一双可媲美专业手模的美手,这也是她能拿下「江湖」性启蒙女神这个小角色的重要原因之一——在原始剧本里这位女神单靠一双纤纤素手教会「江湖」许多不可言说的生丨理知识。 但如今女演员的手指肿胀了一倍有余,形状十分可怖,显见是不能继续出现在镜头里了。而要命的是今天要拍摄的恰好就是女神撩丨拨刚刚成年的「江湖」的重头戏,尤其需要用到手。 「于导,对不起,真对不起,」女演员急得都快哭了,如果手指没有肿胀,即便骨折她也愿意忍痛做出那些动作,但如今是客观条件不允许,她不抱希望地商量着,「要要要不然再给我点时间,我再冰敷几个小时。」 于理宽慰她道:「我跟编剧和摄影组昨天就商量过了,今天这场戏没法调整,试试在剧组里给你找个手替,条件差些就差些吧。后面那两场戏倒是能做调整,我们换种表现方式,并且不拍你的手部特写。」 女演员闻言茫然四顾。跟着剧组进入原始森林的女性演职人员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去哪儿给她找趁手的手替?昨天要是跑慢些就好了,她果然就如经纪人所说的,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做什么什么不成。 元榛瞧了惶惶不安的小演员一眼,不当回事儿地跟于理说,如果女性的手没有条件好的,也可以再瞧瞧男性的,他不介意这个。 「你要真不介意的话,就用你助理的手吧。」于理盯着苟杞的手突然道,「她的手指又长又直,有骨感,而且骨节不明显。给演员做手替问题不大。」 …… 苟杞震惊地瞪着元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她嘴唇哆嗦半天,说「这也太……」,元榛给她补上了她偏好的形容词,「色了……」。 他转身挡着镜头,在她眼尾小痣上轻轻舔了两下,见她面色涨红,轻声解释,「虽然只是一只手出镜,你也感受一下这个氛围,待会儿不要紧张,手指不要绷着劲儿,动作慢些」。 虽然有一线大导和一线演员的联合指导,表演新手苟杞同学仍然ng了好几回。一线大导一遍一遍叫停她,叫她手指放松,叫她放慢速度;一线演员用精湛的眼神戏和令人血脉濆张的裕色引导她……的手指入戏。 第54页 苟杞的手松松地捧在元榛耳后,待导演不知道第几声仿佛怕吓着谁似的action,那细长的手指便以她自己后来形容的「慢到很色」的速度由元榛耳后徐徐抚摸到他唇角。她瞧了眼「江湖」眼睛里的狼狈和痴迷,睫毛低垂,莹白指尖在软软的湿润润的唇上轻按了按,轻条地伸进去,慢条斯理地一圈一圈搅着......须臾,再向下反手用指背慢慢划过那截皓白的脖子。 「江湖」此时刚刚参加完毕业考试,成年不过一个月,经不得这样的肆意撩丨拨。他喘丨息声渐渐重了,面红耳赤。苟杞的手在他胸前敏丨感处停下了,他突然意会到她的企图,倏地抓住那只正要作乱的手,与此同时,低头向下望去。 苟杞在镜头之外面颊滚烫,擦根火柴棍儿就能烧起来。 …… 于理喊咔表示这条过了以后,工作人员自觉收拾东西散去。于理问元榛需不需要缓缓。元榛觑着苟杞的后脑勺,委婉地提醒他,「于导,我还年轻」。于理哈哈一笑背着手走开了,没有拆穿他。 ——「需要缓缓」肯定不单单是因为年轻,还因为那是他那腼腆寡言小女朋友的作乱的手。嗯,恋爱初期,可以理解。 苟杞也打算走开,但刚一抬腿便被元榛给抱怀里了。 「给我抱会儿。」他埋首在她肩上,说。 苟杞没经歷过这种场面,实在是害臊得不能行了,她两只胳膊微微架起来,嘴里无措地埋怨着「这得多久啊」、「有人看着呢」、「你真的烦死了」。 这天收工以后,两位嘴上没数的演员你推我扯地上前,向元榛道歉。 他们说他们就是收工以后私下里喝二两酒打个嘴丨炮而已,但其实内心并不是那样想的,他们也见过很多踏踏实实不投机取巧的演员,一线二线三线……十八线都有这样的演员。 元榛笑了笑,说:「不用解释,二两酒下肚中美关系都能尽在掌握,点评两句娱乐圈怎么了。」 两位演员释然再三道歉离开。 再两天后,《我与父亲》全剧组杀青。 第二十五章 就顺便去约会吧。 1. 滇市四季如春,夏日日均最高温度也不过二十四五度,体感十分舒适。大都却四季分明,夏日不见太阳还好,太阳一出来,温度就直奔着三十四五度去了,出门丢个垃圾的功夫就能热出一身汗。而这才是六月初,距离三伏天还早。 长宁区元榛的别墅里,黄雨时和元榛刚刚结束与朝歌公关、宣传等部门的视频会议,各自瞧着眼前的水果食不下咽。大家商量的结果是按兵不动,眼下的舆情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的。 「你得庆幸柳笙和顾初墨隐婚生子的新闻与你的新闻前后脚爆出来。你们各自帮对方扛下一半的舆论压力。」黄雨时苦中作乐道,「而且大众刨完他们才来刨你的这位新助理,刚好给你时间把最后那点儿戏赶完。」 「那你有时间攒个局,我得好好感谢二位前辈。」元榛翻阅着网友的评论心不在焉地回。 也就一周多一点的时间,网友已经差不多把苟杞的生平都给罗列出来了,有个别好事儿的甚至还根据网上各种来源不明的爆料给整理出个事无巨细且图文并茂的履歷表。 履歷表上的时间最早能追溯到苟杞就读的艺术类幼儿园。此外,苟家的大事小情基本一件不落,甚至都具体到苟杞的妈妈赵荷珊什么时间再婚生子以及新婚丈夫在什么企业工作。当然,苟杞因为霸丨凌别人被拘留和被退学的事情也并没有落下,甚至还特别加粗加下划线了。 ……这位网友在工作上如果能有追人八卦这样的热忱,临死前完成个「小目标」问题应该不大。 网友的评论略去震惊体和没有意义的刷屏大致分为两种——一种奔着元榛,怀疑元榛患了眼疾,居然能舍曾经合作过的各色小花,瞧上个一无是处的高中肄业生;一种奔着苟杞,就霸丨凌事件各种责问。 一个倒挂在风车上的疯子:元榛的眼睛是什么时候瞎的?一个高中都没能顺利毕业的混混,他到底看上她哪儿了?这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元榛怕不是三教九流的角色演久了,把自己的审美折进去了吧! 莉莉安-冯:粉转黑了,你就继续我行我素吧。以前我还替你辩解你是个去明星化的有坚守的演员,现在看来你可能单纯就是懒和狂!懒得营业,目中无人!你真的不知道校园霸丨凌是多恶劣的事情?!你觉得这样的人品是可以接受的?你眼睛没瞎,是我瞎! 世上本没有路:网传的履歷表看过了,是一夕之间家庭剧变造成的人格扭曲吧?不过话说回来,由喜宴照片显示的时间来看,她妈改嫁的速度会不会快了点儿? 苟-什么时候去死-杞:高三虽然不满十八岁,但也不是吃屎孩子了。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分不清楚吗?!不要以为被拘留和被退学就算是偿还受害者了!只要你仍在元榛身边,有元榛的地方就有人们对你连绵不绝的唾骂声。以警示其他人,霸丨凌者人横霸之。 胡言乱语:啧,晋江娱乐圈小说里我最讨厌的就是助理转女朋友的戏码。你们以为我们是工作关系?其实我们是肉丨丨体关系,精不精彩?刺不刺激?小说我机智地全都避开了,结果我粉的演员当头给我一记重锤。谢谢你。 …… 胡不语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在元榛旁边的懒人沙发里坐定。元榛杀青回来了,且眼下正值不利舆情,她便重新做回元榛的助理了。倒不是黄雨时偏私指派的,是她自己主动申请的。胡不语事业心不怎么重,认为title不重要,心情和薪酬比较重要。与元榛一起工作很愉快,而元榛逢年过节给的红包又总是这么丰厚。 第55页 「她叫你上去干什么?没说什么吧?」元榛微微掀起眼睑问。 胡不语回忆着苟杞面上极力掩藏的得意,道:「给我一个个展示她自己缝制的娃衣呢。没什么天赋,从针脚就能看得出来。」 ——人家长于手工的各种技法混杂两三天都做不出来一套令人满意的娃衣,她一个刚入门的一天能做出来两三套,有多粗制滥造不必多言。 元榛听到这里不由笑了。 胡不语露出复杂的面色,继续答道:「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耳朵眼儿里就没听进去过几句好话,所以现在网上的这些留言,她一丁点儿触动都没有。你们可以不用担心了。」 胡不语的这句话看似安慰却十分戳心,所以元榛和黄雨时一时都无言以对。片刻,元榛起身上楼了。大约是要去抱一抱那个迷上缝制娃衣的苟杞以缓解自己的心疼。 「……元榛当初坚持只当个纯粹的演员不要流量、不接代言、不混时尚圈是对的。只是这样规模的骂声我听着都耳朵疼了,要是再多我都捨不得我大外甥了。」黄雨时瞧着窗外的烈日喃喃道。 2. 元榛敲开苟杞的门,便看到铺了一床的成品和半成品娃衣。元榛认出了最东边那几个是在原始森林里最初做的,最西边这几个是她这两天新做的。针脚疏一阵密一阵不说,布料剪裁得还不怎么齐。胡不语说的没错,这个小姑娘确实没什么制衣天赋。 「你们开完会了?元哥?」苟杞问。 「啊,开完了。」元榛轻咳了下,「在房间里闷两天了烦不烦?」 「不烦。」苟杞没明白他什么意思,直愣愣地说。 苟杞是真的不烦,她原本就宅,最近又培养出新的爱好。啊,不过缺台迷你缝纫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上哪儿买呢? 元榛低头瞧着苟杞,轻声说:「我们接吻都接过了,约会是不是也应该提上日程了?」 苟杞倏地面红耳赤,她脑袋向左转,再向右转,就是不回应元榛的目光。她感觉元榛在使坏,他故意突然说一些令人不自在的话,然后瞧她心慌意乱的模样。 「我刚好需要出去买台迷你缝纫机,」苟杞故作镇定硬声说,「……好啊,就顺便去约会吧。」 元榛谢过她的顺便,大笑着抓着她的后脖领子,便把她押下楼出门约会去了。 因为最近没什么令人期待的电影上映,且又是工作日的午后,电影院里并没有什么人。两人选了部票房不大好看但口碑还行的文艺片,在电影院后排角落里默默看着。一个半小时以后电影结束,苟杞眉头微皱只有一句点评,「他们俩吵架的时候水龙头没关。」 那水哗啦啦流了得有两分钟,苟杞恨不得伸一只手进去给他们关上。以至于这部剧情不愠不火的文艺片这唯一的一场冲突戏她都没能看进去。 「我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在大西北地区插过队,两人可心疼水了,给家里订了规矩,平常洗脸或淋浴的水要用大盆接住,用于洗衣服、洗车,然后洗衣机里排出来的水再用于沖洗厕所。」 「……这个流程听起来没什么毛病,很有生活的逻辑和智慧。但是淋浴的水要怎么接?是人直接站在大盆儿里吗?那老人要是没站稳不是很危险?」 「是很危险,但是拗不过他们。所以后来我爸给浴室里装了浴缸。结果很占地方不说,反而更费水了。哪家天天洗衣服、洗车啊,沖厕所也用不完啊。」 元榛只是听苟杞的描述都能感觉到那种好像怎么做都哪儿不对的焦躁。 「我以前跟着向薇去附近的场馆学游泳,我奶奶回回去叫我回家吃饭,都要望着一大池子的水唉声嘆气,把她愁坏了。后来看管泳池的大婶儿都看不下去了,跟她说了实话,其实泳池换水并没有老闆吹嘘的那么勤快。」 元榛没有出声,只是笑着,耐心听着苟杞说。苟杞低着头认认真真叨逼叨的样子因为不常出现所以令人心头髮软。他牵着她的手,领着她踏上手扶电梯。 苟杞刚刚研究了商场的门店分布图,说二楼西北角有个很大的精品屋,里面兴许有她需要的迷你缝纫机。两人眼下就是奔着精品屋去的。之后再去吃晚饭。至于要吃什么,苟杞说了,听她安排。苟杞偶尔出其不意的一句特别好笑,但这点大概除了他,也就只有向薇知道。 电梯上行中,苟杞脑袋转了一圈,不确定地问元榛:「西北是我们后面,对不对?」 ——苟杞只能分辨地图里的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分辨不了钢筋水泥城市里的。 元榛回头正要用点头表达他故作郑重的肯定,突然瞥到底下几级台阶上男人藏在包后的那只角度诡异的手机。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那个男人,在男人察觉不妙向后退时,愤怒地骂了句脏话,大步越过苟杞便将之拎起来了。 苟杞今天穿得是比较短的短裤——前天在胡不语的建议下买的——露出两条长腿。午后出门时,苟杞见元榛瞧她,露出赧然的神色问他是不是有些短。元榛低头故意在她脸颊上「啵」地亲了口带响儿的,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肯定她道,不短,漂亮。结果就被人偷丨拍了。 ding ding 「我、我、我在跟我家里人通话,谁、谁他妈拍她了?!你把手机还给我!不然我、我报警了!」男人不到一米七,比苟杞高不了多少,且瘦瘦小小的,被元榛单手按在玻璃幕墙上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 第56页 元榛曲肘照脖梗子上给了他一下,硬核让他闭嘴。 元榛瞧着不断下拉衣角想要遮腿的苟杞,感觉事情巧合得都有些不对劲了,像是谁在刻意打他脸似的。他不理四周逐渐围拢过来的人,低声跟苟杞说,「小苟,手松开,不是你的问题。」 世界上之所以出现偷丨拍这样不文明的现象,并非因为偷丨拍对象裙子或裤子短,而是因为偷拍者的弟弟短,他变态无耻。逻辑就是这样铁打的逻辑。所以你要做的不是抠细节反省自己哪里不对,而是把手举起来扇他的脸。 苟杞怔怔地点头,缓缓松开手,并细緻地抚平被自己揪出褶子的地方。 元榛用自己的手机录下男人手机里刚刚拍摄的图片和视频固定证据,然后有条不紊地报了警,查了后台程序,删干净了照片……并砸了手机。 …… 黄雨时点进热搜看到元榛摔手机的视频,去休息室的斗柜里翻出两粒降压药,眼含热泪干咽下去了。不到四十的人吃什么降压药?你说呢? 3. 同一时间,晋市某个小区两母女的吵架逐渐进入白热化。两人说是饭后带着小孩儿出来遛弯儿,结果只顾着一句赶着一句争论旧事,走着走着小孩儿不见了。费好一番功夫找到正藏在大树后面捅蚂蚁窝的小孩儿,连惊带吓的,母女两个再顾不得迂迴,急赤白脸起来。 「我为什么急?你说我为什么急?!你刚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你埋怨我没有给你稳住苟杞,没有在苟杞面前给你塑造个生活所迫无可奈何的妈妈形象,导致苟杞现在怨恨你,不与你联繫!」孙文华瞧着她,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唾道。 「荷珊,你当时没有到那么迫不得已的地步,这点苟杞现在大了也心知肚明,我劝你就不要再用这个哄你自己的藉口去哄她了。而且,你真的是因为她不与你联繫这么难受吗?是因为她跟明星谈恋爱你沾不上光吧!你从小身上有什么毛病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你们姊妹三个里你是最不踏实的。」 赵荷珊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眼圈当场就气红了,她扬声道:「妈,你怎么能这样揣摸我!她跟明星谈恋爱这事儿爆出来几天?我是不是三四月份的时候就跟你说过我在联繫她。我为了找她去公丨安丨局报失踪人口,在人家大院儿里当众摔一大跤。」 「是,你是三四月份的时候就说了在联繫她,」孙文华默了默,迟疑改口,「……那就是邬彦瑞跟你吵架了,所以你现在急着找到苟杞,让她表个态体谅你,是不是?你前夫去世几个月你就撇下女儿改嫁了,邬彦瑞的同事或者街坊邻居在背后说你们,是不是?」 孙文华太敏锐也太直白了,赵荷珊借着擦泪的动作转头避开这个问题。邬豆豆哒哒哒跑到跟前,问她是不是跟姥姥吵架了,她勉强扯出微末的笑意说没有,小孩儿便没心没肺地跑回原来的地方,继续观察蚂蚁。 「当初你要离开时,我劝过你多少回不要抛下苟杞,苟杞她是个姑娘,不是个小子,不会影响你改嫁。但是你不听,嫌她即便是个姑娘也影响你寻个好对象。你跟邬彦瑞好上时,我又劝过你多少回,邬彦瑞虽然长相工作都比苟杞她爸体面,但他大男子主义重而且小肚鸡肠,你们日后相处起来大概率你老得顺着他,但是你也是不听。所以,你现在到底跟谁使脸色呢?这一步步的不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你就帮我把她叫出来就行,我其他的不求你。」赵荷珊面上绷不住了,急躁地说。 「我怎么叫她出来?你喜宴上那张照片把我和你两个姐姐都给拍进去了,她上网看到那张照片,能不知道她姥姥和两个姨这些年也一直在骗她吗?我没那个脸联繫她,你自己想法子去吧。」 孙文华绝情地拒绝了赵荷珊,与住在楼下的邻居打了个照面。邻居拎着两袋青菜,笑眯眯地跟她说,小区门口有菜农开着大车过来了,挺嫩的芹菜两块二一斤。孙文华高声「哎哎」地应着,说劳您提醒,我待会儿回家拿个塑胶袋就去买。 邬豆豆一直等到蚂蚁钻进洞里,终于有闲暇思考些别的了,他问他姥姥:「姥姥,爸爸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出差,我早上还没睡醒他就不见了,妈妈说他可能不回来了。姥姥,我爸爸会不会是死了?」 赵荷珊斥道:「去玩儿你的,别瞎说。」 孙文华瞧着背背藏藏的赵荷珊,露出别具深意的目光。 第二十六章 要反思你反思我不反思 1. 元榛怒摔手机的视频迅速蹿升至热搜第一。因为此时上传至网络的视频大多是元榛翻查手机和摔手机的后半段,大家普遍的猜测是,元榛与女朋友逛街被跟拍了,因此愤而收拾狗仔。两个小时以后,当地警方的情况通告慢慢悠悠出现在榜尾。 黄雨时正要在系统转过来的公关单据上签字——社交媒体热搜位的付款单据——叫元榛刚好打来的一通视频电话给拦下来了。元榛不当回事儿地说有这十万块钱干点儿什么不行。 黄雨时抓着滑鼠都气笑了,她曲指向上顶了顶眼镜框,问他,「嗯?你想干点儿什么?」 元榛瞅一眼跟在自己身后半晌也没说话的苟杞,跟黄雨时说,「你转给苟助理试试,我瞧瞧能不能买她高兴点儿。」 黄雨时和苟杞同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黄雨时定定瞧着镜头里她这不省心的大外甥,眼前恍惚是公元前烽火戏诸侯博褒姒一笑的昏君。苟杞则震慑于元榛心理如其强大,他回来的路上也刷到了网上的嘲声,但他不以为然,且不以为意。 第57页 「即便有你墙头粉的帮忙,警方情况通告的这条热搜爬升得也仍是太慢了……」黄雨时道默默嘆道,「不花这个钱的话也行,但那些心急骂你的人可不会跟你道歉。」 「我也没有期待他们的道歉。」 …… 元榛结束与黄雨时的通话,回头瞧着苟杞不说话。两人做完笔录就直接回长宁别墅了,至此刻八点饭还没吃。苟杞一头雾水与他对望。 「……晚饭你说听你安排的,」元榛说,「我饿了。」 苟杞闻言露出愕然的神色,她默不作声伸手抱头,十分受不了。现在是讨论晚饭的时候吗?!他仍在各社交媒体的热一上挂着,很多原本因为她的出现对他产生敌意的人在这次事件中发言愈发不友好,传说中的「对家」甚至挖出了他以前当众黑脸的旧事来佐证他「一贯的」我行我素和骄纵脾气……她是如此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却仍是在他不明原因的大笑声里糟心地给自己繫上了围裙。 他饿了。 ……饿肚子也不是小事。 警方通告的热搜排至前列时,一段新的视频也上了热搜。在这段视频里,大家能清楚地听到元榛的那句「小苟,手松开,不是你的问题」。是离得最近的一个阿姨录制的。 断断续续开始有之前嘲讽过元榛的人出来道歉或挽尊。 道歉的那些千篇一律就按下不表了。元榛并不在意他们的批评,也如他自己所言并不期待他们的道歉。做他们这行的,要是没有颗大心脏和不屈意志,是走不出多远的。 挽尊的就五花八门了,有从苟杞的短裤这个角度切入的,有从元榛无权破坏偷拍者的私人财产这个角度切入的,这些大都没有必要给他们眼色,因为多少有些降智。比较多的是直奔着元榛来的。 他们的车轱辘话总结起来就是:也不能怪大家先入为主,元榛你确实有过不少前科,你面对镜头黑脸是常规操作,跟媒体记者出了名的不对付的除了大疆的徐回就是你。虽然这回确确实实是大家错怪你了,但你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反思? 有个蹦得特别高的大v直接@了元榛表达以上观点,显得特别循循善诱。元榛当晚转发并特别不给脸地回復了他:要反思你反思我不反思。 ——鬼似的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专问些上不了台面的阴间问题,我也得和颜悦色?蹲守在我私人行程的餐厅外头,偷丨拍我跟异性单独吃饭,然后上前觍着脸要封口费,我也得和颜悦色?电影宣传期说好的採访只围绕着电影本身,结果最后成稿跟电影相关的一句没有,我也得和颜悦色?在以上所有这些操蛋事里我做了什么?我不过是嫌晦气黑了个脸而已。有这个厚脸皮侵扰别人、敲诈别人、欺骗别人,居然脆弱得连个黑脸都承受不住? 「要反思你反思我不反思」这个词条迅速取代「元榛摔手机」成为新的热一,且保持这个位置直至第二天早晨小孩儿上学大人上班时间。 将近午夜时分,苟杞正望着元榛桀骜的回覆发呆,听到很有礼貌的敲门声,不轻不重,且只有两声,「咚、咚」。苟杞放下怀里的苟富贵下床开门。 「你要的迷你缝纫机小胡说她有,明天顺路给你送过来。」元榛浴后特地过来跟她说。 「你为什么还能记得这个事情……」苟杞扶着门缓缓抬头,露出震惊脸。 2. 因为元榛下部电影的拍摄地就在大都,苟杞最近在考虑重新租房子。她现在有很多钱,有陈雯锦给她的三万,有向薇不要的十五万,而元榛也仍给她发着助理名义的高额薪水——他甚至在回到大都以后还问过她要不要给她涨薪,因为新闻上说大都的物价较之去年增加了三点四个百分点。 她没有跟元榛说自己的想法,因为元榛肯定不同意,她打算把房子租下来以后再通知他。 苟杞想要搬离一方面是因为需要给自己和给元榛留出个人空间。她有一回听到剧组的一个大姐恨铁不成钢地数落女儿「我早就告诉过你,连体婴式的恋情长久不了,你们上班在一起,下班在一起,他打球打游戏你跟着,你跟朋友聚个餐他撵着,时间长了,他就是长得像潘安,你就是长得像貂蝉,也得互相腻味儿」。 另一方面是因为各路社交媒体上的一些意有所指的评论。他们之前被拍到同进同出,就有人借着顾初墨和柳笙的大小配在说一些很奇怪的话了。 也许再过半年年满二十周岁就能好些了。苟杞暗暗揣摩着。 「但是我们真的只是接吻过而已,而且即便是接吻的时候,元榛的手也都规规矩矩的……所以那位写小磺文的黑粉「拉粑粑小仙女」和那位阴阳怪气的路人「未来可期」真是王八蛋。」苟杞突然想到昨晚看到的一些扎眼的评论,忍不住捣了两下米饭,她愤愤地在心里反驳,「我哪儿知道膝盖上什么时候怎么有的淤青?而且我为什么要向你们解释?!」 元榛翻阅着胡不语上周送来的剧本,薄薄的眼皮微微撩起,道:「你要是吃不下了就把筷子放下,不用太为难自己。」 苟杞闻言报復性地往嘴里塞了两口饭。她最近回顾了元榛在《我与父亲》开机仪式上的採访。元榛轻描淡写的那句「一些不重要的人如果持续影响我超过两周,或者甚至打乱我的生活节奏,那就是我的问题了」可真是太酷了。而更酷的是,他确实做到了。苟杞深感自己以前的渺小与软弱,决定要向他看齐。所以那些人绝对不能影响她的食慾。 第58页 「一个苹果、两块蛋糕,现在居然还能再来一碗米饭半条鱼……」元榛缓缓合上被自己批註得乱七八糟的剧本,在苟杞防备的目光里,伸手轻轻掐了把她鼓囊囊的腮帮子,颇为宽厚地道,「你继续吃吧,说不定白白胖胖的更可爱。」 苟杞佯怒挥开他的手,转头望着客厅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电视继续咀嚼。 「待会儿小陈来接我去见个制片人,你是要在家继续给你的娃娃做衣服,还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元榛故意逗她,「要不然一起去吧,晚饭直接在外面吃,这回还听你安排。」 「我想自己出去走走。」苟杞说。 3. 苟杞是在跟着中介瞧第三套房子的时候接到孙文华的电话的。孙文华在电话里说想见见她。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和以前苟杞问「姥姥我能不能来你家」她回復「明天吧」那句一模一样。有些冷淡但不容置喙。 苟杞的爷爷因病住院,奶奶去医院伺候他,交代苟杞要是夜里一个人睡害怕就去姥姥家。 他们那时老房子刚卖,祖孙三人正蜗居在殡葬用品小店里。苟杞夜深人静伏案做着作业,越做后嵴樑越凉。她竖起两只耳朵,听着角落里各种各样的响动,其实是风是野猫,但在她无限扩散的思维里,却仿佛是店里刚煳的纸人活了似的。她哽咽着给姥姥打电话,问「我能不能来你家」,她姥姥回她句「明天吧」,便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她姥姥对她虽然不算多好但也不算多差,不至于听出她的情绪仍然置之不理。所以当时应该是她妈或她妈的小孩在吧。苟杞后来听了杨婶儿的一席话自己琢磨出了原因。 孙文华说自己最近老是偏头疼,眼下正在大都的市立医院做检查。苟杞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硬生生给咽下去了。虽然几乎可以预见去了医院会碰见谁,苟杞也不得不去,毕竟她也曾在姥姥家度过过一些比较愉快的寒暑假,姥姥应她所求给她做过不计其数的糖醋排骨。 …… 「你要去市立医院的话,我可以骑电动车把你捎过去,秀水街走到头儿,再穿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我刚好要去那边的门店取钥匙。」中介小哥由苟杞的应答听出了这通电话的关键信息,返身主动领着她下楼,他热情道,「这里虽然房租便宜,但是距离地铁口比较远,交通不怎么便利,真不如前面两套。」 「……啊,你说的对。」苟杞瞧着脚底下的台阶恍了神,片刻,眼睛微弯,露出一抹不怎么自然的仓促的笑容。 中介小哥挠了挠头,问:「天要下雨了,你包里有带伞吧?」 「有的。」 中介小哥低头在挎包里翻找着电动车钥匙,顺口开解她:「老人年纪大了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头疼脑热的毛病……」 苟杞伸手按了按口罩,领情地点头。 黑云越积越厚越压越低,仿佛天要塌下来,大道尽头高楼大厦最上面的雕塑在电动车停在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仍是影影绰绰可见,及至第二个十字路口就彻底没了踪影。轰隆隆的闷雷声由远及近压着后脑勺而来,苟杞忍不住回头极目去看,什么都没看到,只感觉到扑面的湿意。大雨将至。 市立医院遥遥在望,中介小哥的电话第三次响起。有其他客户着急等他取回钥匙看房。苟杞表示剩下的路自己跑两步就到了,就不耽误小哥时间了。 因为确实也不远了,且前面路段堵车也会浪费时间,小哥便道了句「不好意思」,靠边把车停下了。苟杞取下头盔还给他,并附赠一把很秀气的摺叠伞。 ——中介小哥前脚关怀完她有没有带伞,后脚就用一句简单明了的「卧槽」表达了掀开电动车座位发现底下没伞的震惊。 「我跑两步就到了,你留着吧。」 苟杞留下这样一句,不待小哥推辞,便向前跑了。 …… 第二十七章 我不会给你养老 1. 大都市立医院的候诊室里,孙文华抓着自己的帆布袋坐在角落里,赵荷珊蹲在她跟前好脸儿解释了半天也没得她一句回应。 赵荷珊是在解释她把邬豆豆带来医院的原因。原因有二:一是家里惯用的阿姨请假了,没人帮忙带小孩;二是反正苟杞去年冬至和去年年底已经撞见过邬豆豆两回了,没必要刻意藏他。 孙文华瞧着赵荷珊言之凿凿的模样,忍不住抬手掩面。赵荷珊老使这一眼就能让人看穿的心眼儿,她这当妈的都替她汗颜。邬豆豆爱笑,嘴巴还甜,周围没有人不喜欢他。她带他来就是要赌一把仍算是半大孩子的苟杞瞧见这个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能不能稍微心软些给她几句话的时间。 「邬彦瑞有儿子在我手里不可能真不回来。而且他既然这样直接撂挑子,就不要怪我先斩后奏把事情跟儿子讲清楚了。」赵荷珊自说自话解释完带邬豆豆来的原因,突然想起了自打离开家就电话不接微信不回的邬彦瑞,她忍不住切齿道。 「……豆豆听说自己有个姐姐挺高兴的。」她瞧着前面座椅缝隙里露出来的黑漆漆的后脑勺,微顿了顿,有些难堪地又道。 邬豆豆小朋友扭着身子乖乖趴在前一排座椅上看动画片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他最多连看两集妈妈就要没收手机,现在连看三集了,妈妈只顾跟姥姥说话,似乎把他忘了。 邬豆豆偶尔能从妈妈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叫自己干什么,但因为动画片儿太好看了,他便掏一掏耳朵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第59页 孙文华瞧着赵荷珊的狼狈之态,眼皮往下一耷拉,道:「你自打决意离开苟家就什么也不愿意听我的了,就跟我要害你似的,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也都不用跟我说。你跟邬彦瑞能走到哪儿算哪儿。」 赵荷珊烦躁地道:「我怎么没听你的了?不都是跟你商量过的吗?算了算了,我给朋友打电话,请她过来带走豆豆。」 孙文华慢慢道:「我跟你说了离开苟家要把苟杞带上;跟你说了不要那么快跟邬彦瑞扯证——你如果没骗我的话,那时你们认识应该才两个月;也跟你说了不要当家庭妇女整天绕着他们爷俩打转。你哪句听我的了?你爸以前说的没错,你就是个长得好看的煳涂蛋。」 赵荷珊无语半晌,不愿意继续在这些令人窒息的陈年争议里打转,不耐烦地连连点头,说「行行行,你们都明智,就我是个煳涂蛋」,起身走到楼道口吹风。 2. 苟杞一路跟人打听着来到神经内科的候诊室,一眼便望见正侧身对着天光瞧片子的孙文华。她向着孙文华走过去,正要张嘴叫人,前排突然冒出个小脑袋,小孩儿高兴地叫着「姥姥」,问姥姥世界上很久以前是不是有龙,苟杞的那声「姥姥」便闷在喉咙口没能出来。 「苟杞。」 有人在后头轻声叫她。 苟杞循着叫声回头,当先望见一道利剑搬的闪电,然后才是笑容尴尬的赵荷珊。苟杞嘴唇微扯了扯,没做声。 「姥姥。」苟杞平声叫孙文华。 孙文华匆匆回復了邬豆豆声「没有」,抬眼望向苟杞。她很久没见到苟杞了。之前苟杞奶奶去世以后,她问过苟杞愿不愿意回到晋市跟她住一起,苟杞说不愿意,她便作罢了。老伴儿去世以后,她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习惯了,其实也不大愿意家里多个人。 「有大半年没见你了,刚好来大都就诊,就给你打了个电话。」孙文华说。 苟杞「啊」一声,问:「现在什么情况呢?医生看过片子了?」 「脑血管没事儿,就是高血压引起的,你姥姥老忘吃降压药。」赵荷珊抢在孙文华之前回道,她顿了顿,伸手轻抚了抚苟杞的手背,「我在附近的茶餐厅订了位置,苟杞,跟姥姥一起去吃点东西吧。」 苟杞瞧了她一眼,帮姥姥拎起搁在旁边座位上的帆布袋。 …… 3. 茶餐厅距离市立医院不远,一脚油门就到了。但是附近极难停车。赵荷珊觑见路对面有个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吩咐她们先下车,她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停车位。 「苟杞把弟弟抱下来。」赵荷珊观察着后视镜里的后方来车做不经意状叮嘱苟杞。 苟杞转头便望见乖乖向她张开了胳膊的邬豆豆。她低眉默不作声抱下他,再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顾着晕车的姥姥下车。 「楼上剩几个包厢,但是都不临窗,有些憋闷,天要下雨了,坐这里还更舒适。」赵荷珊停了车,牵着邬豆豆,领着母亲和女儿进门。她行进间三度回头观察,心里有些不舒服,孙文华和苟杞这对隔代人不耐烦蹙眉的表情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当着苟杞的面,赵荷珊反而不好发挥了,但当忆起邬彦瑞离家前寒着脸收拾行李的模样,她便重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她都走到这里了,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赵荷珊盯着正在吃核桃包的苟杞,两度堆起笑脸想要张口,却都被孙文华的咳嗽声打断了。苟杞和邬豆豆都向孙文华投去关切的目光,孙文华意有所指地说,「老毛病了,没事儿,肚子吃饱先。」赵荷珊在孙文华露骨谴责的目光里憋得越来越难受。 一片诡异的静默中,大雨骤降,豆大的雨点「啪啪」打在窗玻璃上,让人的心都跟着生疼。店员上了最后一道汤,是店里招牌的鲫鱼汤,鱼肉鲜嫩,汤汁又浓又白,最上层撒着一撮剁得细碎的香菜。 赵荷珊盯着这道仍在汩汩冒着热气的鱼汤,满涨的情绪突然找到了出口。她按下邬豆豆迫不及待想去抓汤勺的手,寒着脸跟店员说:「去把你们店长叫来。」 孙文华和苟杞一道看过来。 「您好女士,请问是哪道菜有什么问题吗?还是我的服务令您不满意了?」 「鲫鱼汤里为什么有香菜?我点菜的时候说了不要!」 年轻的店员露出不安的表情,他在ipad上划拉了两下,含着腰道:「我这边没有查到这个备註。要不然我端去后厨请师傅处理一下。」 「你们准备怎么处理?简单把香菜捞出来是不是?我女儿闻到香菜味儿都噁心,一点不能吃。你处理不了就去把你们店长叫出来,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苟杞平静地放下筷子,平声道:「你点菜的时候没有跟人家说不要香菜。」 赵荷珊正捏着软柿子殷勤表达母爱,突然被苟杞自背后敲了一闷棍,露出狼狈的表情。她转头瞧着这个没什么表情的女儿,一时百感交集。赵荷珊联繫不上苟杞的那段时间,脑子里净是苟杞小时候小跑着奔向自己的模样,她那时觉得自己当然是爱这个女儿的。但如今凝望着苟杞,却发现她在自己心里到底跟一逗就咯咯笑的小儿子有些不同。 「……」,赵荷珊用僵硬的语气跟店员道歉,「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不好意思。」 店员好脾气地道了句「没关系」,见她这边没什么事了,便松了口气走开了。 第60页 孙文华别过脸,跟有点被吓到的邬豆豆说,「你吃你的。」 4. 茶餐厅楼上某个包厢里,方制片的滔滔不绝终于告一段落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元榛翻阅剧本大纲的声音。元榛偶尔会提出自己的疑问,方制片答不了的,就由正在澳洲拍片的新人导演连线作答。 ——方制片的个人工作室就在附近的办公楼里。因为前面彻夜工作两顿没吃,便临时改地点把人约到这家港式茶餐厅了。 「……还在下面。」陈霖推门进来低声跟元榛说。 「什么?谁在下面?」方制片抓着块马拉糕好奇地问。 元榛翻完前面的大纲,抬头道:「是我女朋友,很巧,她也在这里吃东西。」 方制片虽然不怎么刷手机,但对元榛的这位女朋友略有耳闻。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继续吃自己的。元榛的路线走对了,他的受众群体跟流量演员的不同,所以他女朋友即便真的有些瑕疵,也不影响他的价值。 元榛转头吩咐陈霖把剧本收起来,他瞧着电脑屏幕里不怎么敢与他对视的社恐新人导演,诚恳地道,「要不然我们就先到这里,我回去仔细通读一遍剧本,一周内我给您答覆。」 「……好的,好的。」新人导演松了口气,也没说句道别语,突兀地切断了通话。 方制片明白元榛急于下楼,他当先起身,用湿纸巾擦了擦手,伸向元榛,道:「不急,你月底前给答覆就行,我这边也才在筹备初期。」 元榛与他握了握手,说「好」。 方制片再接再厉表达诚意:「郑成虽然是个新人导演,你也看到了,也有点社恐。但他的综合水平是真的不低,你可以去翻翻他的毕设作品。我拿到剧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巧了,他也是。我们衷心希望由你来饰演这位戎马一生的将军。」 元榛说,「我一定非常慎重地考虑」。 5. 雷声雨声都太吵了,听得人心慌意乱。苟杞不断抽出自己的手,却不断被赵荷珊重新握住。赵荷珊已经不再给自己当初的遗弃找藉口了,她开始跟苟杞说她现在的难处——一个脱产的家庭主妇的难处——并殷切表示她要补偿苟杞。但是在此之前,她恳求苟杞能与她的家人一起吃顿饭,以向大家表示她对她妈妈新家庭的支持。她真的不想再被人戳嵴梁骨了。 赵荷珊想了许久,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邬彦瑞应该也愿意的。到时候请人偷偷拍两张照片放到网上,即便不能激起什么水花,但最起码能向邬彦瑞的同事和周围的邻居证明。 苟杞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把包斜跨回身上,起身便要走。却被赵荷珊阻在座位里。 「苟杞,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就……你就看在你弟弟的面子上,行不行?他得知自己有个姐姐下午一路过来都特别高兴。」赵荷珊这样说着,推了推邬豆豆,教他,「叫姐姐。」 邬豆豆抓着赵荷珊的手指藏在她腰后,他有点害怕苟杞,但仍是仰起脑袋乖乖地叫她「姐姐」。他甚至还讨好地露出了自己的虎牙。 苟杞低头瞧着桌面上渐渐没有热气的鱼汤,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把路让开。」 赵荷珊伸手勾来自己的g品牌新月包,低头抽出里面的银行卡,道:「苟杞,你一直没有通过我的好友申请,我没法给你转帐。我没有挣钱能力,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块,是我偷偷卖了包和首饰攒给你的。」 「……你给我钱是应该的,我没有让你生我。」苟杞红着眼圈哽咽道。她低头解锁手机,翻到银行入帐的简讯页面给赵荷珊看,她想继续说话,但喉咙口堵住了,她缓了缓,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你是不是以为给我钱我就能原谅你啊?我不稀罕你的钱,我也有很多钱的。」 赵荷珊牵着邬豆豆的手微微用力,邬豆豆觉得有些痛,但眨巴着眼睛不敢吱声。 苟杞的声音里带着哭意,她一字一顿道:「你真的是我见过的最讨厌的人。我跟你以后没有瓜葛,我不管你的婚姻还能不能持续,我也不会给你养老。」 赵荷珊闻言眼眶倏地红了。她明白自己的要求过分,但她真的准备以后加倍补偿苟杞的。她没有料到苟杞会说这样的话。她在苟杞冷漠的目光里怔怔把路让开。 「……姐姐。」邬豆豆突然叫道。 「你叫邬豆豆是吗?」苟杞低头盯着小孩儿的眼睛认真道,「邬豆豆,我不是你姐姐,你爹妈就生了你一个,以后不要这样随便叫人了。」 邬豆豆听不懂苟杞的话,但他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这比刚刚妈妈不小心攥痛他更令人委屈,他咧嘴大声哭起来,白嫩的脸儿瞬时就红成一片。 「苟杞。」 有人在斜上方极近的地方叫她。 苟杞循声望去,面色立刻涨红。 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是不是都听到了?她面色惨澹惴惴不安地想。 她刚说了什么?啊,她跟她妈撕破了脸,说以后不会给她养老,然后她挖苦一个不懂事的只是热情叫了她一句「姐姐」的小孩儿。再往前?再往前她好像逼问她姥姥,「那时他们是在你家,是吧,所以你跟我说『明天吧』」。 苟杞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头脑一热,夺门而出。 第二十八章 你为什么在我床上? 第61页 1. 苟杞跑出餐厅就后悔了——她忘了正在下雨——她于是便想藏起来。苟杞最后在一个早餐摊子后面如愿找到一个极好的藏身地。 早餐摊子围着个火炉子而建,几块脏兮兮的金属板把苟杞的身影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苟杞两手抱膝蹲在金属板下面,她脑子里嗡嗡响,实在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好。轰隆隆的雷声在头顶盘旋不去,苟杞有些惧怕地又想往里躲,却突然想起金属导电这件事,她薄唇微地一抖,顿住不动了。 苟杞思考着她被雷噼死的概率有多大这个问题,眼眶突然湿了。她深深吸了几口气,亡羊补牢地试图控制情绪,但却来不及了。也太悲催了,雷要噼也不应该噼她吧?她哗啦啦淌着泪专心纠结于这个有些无聊的问题。 元榛追着苟杞跑过个转角就找不到她人了。他踩在路边的积水里心急如焚地给苟杞打电话。电话倒是打通了,但是没有人接。他于是低头擦了把屏幕上的雨水又给她发信息:你再不出来我回去就把你的苟富贵和苟不忘拿去微博抽奖,我说到做到,你到时候别哭。 元榛面色铁青,此时若是有不开眼的狗仔上前打扰,他能毫无顾忌当着摄像机镜头踹人。 须臾,苟杞在距离元榛并不远的地方抖着肩膀站起来了。 她站起来并不是因为苟富贵和苟不忘,或是因为怕被雷噼,而是因为元榛踩在积水里却迟迟未曾发觉的狼狈模样令人心里那么不舒服。元榛应该是前天慈善晚会上只微微一抬手说了句电影里的台词就令人兴奋地吹口哨的模样。 此时将近傍晚,天光十分模煳。元榛听到动静转头望去,没有瞧清楚苟杞的表情,却瞧见了楼体上摇摇欲坠的gg牌,他面上血色尽失,拔腿便向苟杞奔去。 …… gg牌剐蹭着元榛的小腿和苟杞右脚的脚后跟摔成三半散在地上。苟杞慢半拍地自元榛怀里探出头,望向高处光秃秃的铁架子,半晌,轻轻咽了口唾沫。 「……元哥。」苟杞后怕地呢喃。 元榛把脑袋埋在苟杞肩窝里,迟迟没有动静。苟杞轻轻推了推他,没见他回应,突然开始慌了。gg牌……真的没有砸到他吧?她扭着身子试图托起他的脑袋,感受到他向下的反作用力,倏地松了一口气。 「小苟,你躲谁都行,但是你不能躲我,」元榛说得很轻很慢,因为埋首在她肩上,也很模煳,「不要再有下次了。」 苟杞反身跪坐起来,她抬手搂住元榛的肩膀,轻不可闻地应了他。 「对不起。」片刻,她擦了把眼睛,压下喉咙里的哽块,又道。 2. 因为出现的位置比较隐蔽,且武装得严实,元榛并没有被人认出来。倒是邻近的一桌有个男生轻声调笑了句,「喂喂,刚刚那个戴着口罩的男的虽然只露出双眼睛也看得出是个大帅比。」他的同伴下巴一扬立刻回他,「不可能帅得过你爹。」——这个「你爹」显然指的是他自己。 总之茶餐厅因为角落里这场小小的纷争只骚动了寥寥数分钟,然后大家就重整表情重新各自交谈。他们也并不都是开心的,也有憋屈的、愤懑的、惶恐不安的,各人在各人的一地鸡毛里匍匐前进。 邬豆豆已经不哭了,因为赵荷珊答应回去给他买那套他心心念念许久的超级战舰乐高,他此刻正托着腮在看动画片儿。孙文华则板着脸在吃苟杞剩下的核桃包,她其实不太吃得下,但是这个餐厅的东西贵得离谱,不能浪费。赵荷珊忌讳着邬豆豆在侧,没有抽搭出声音,只时不时地抽出张纸低着头擦鼻涕。 「荷珊啊,你自打见到她,就在拐弯抹角地喋喋不休地向她说你的难处说你的意愿,」孙文华抬眼瞧着显然被狠狠伤了心的女儿,「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起问问她为什么突然失联?」 赵荷珊露出迷茫的神情,片刻,仿佛被掐住了脖子,面色发白,喉咙发紧。 「我故意没问,留着给你问……你可真行啊。」 「你有什么好伤心的,你根本就没长心。」 3. 元榛的虚弱只存在了一小段时间,陈霖驾着车来到跟前,他面上就看不出异样了。gg牌砸下来,苟杞只是伤了一只鞋,脚后跟没事儿,元榛的小腿却被划拉出一道指长的伤口,需要去医院打针破伤风。所幸市立医院就在附近,一脚油门就到了,十分方便。打完破伤风针再回到长宁别墅,已经是夜里九点了。 「苟杞,我们聊聊。」元榛送走陈霖叫住正要上楼的女生。 苟杞顿在楼梯上,不动,不说话,也不回头看他。她心里仍然觉得别扭,她要是知道他在旁边听着,最起码……最起码她不会欺负小孩儿。 元榛见苟杞梗着脖子不肯过来,给她递了个台阶,说自己饿了,让她先去给自己下碗面。 「厨房里有前两天家政阿姨买的食材,你看看有没有菠菜,我想吃菠菜面。」元榛趴在沙发上向她提出要求,并露出无辜的笑。 苟杞保持着不与他目光接触的状态掉头进了厨房。 元榛收起白瞎了的笑容,转身仰倒在沙发上,面露余悸。他今天算是知道苟杞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了。gg牌砸下来以后的那一小段时间,雨声雷声都不见了,他的大脑完全不转了。上一回大脑完全不转还是手脚绑缚着「噗通」向河底沉去时。 第62页 「……吓死我了。」元榛两眼呆滞望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苟杞做饭非常利索,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存在任何垃圾时间,十分钟,香气四溢的菠菜蛋花面好了,灶台也收拾得像是没用过。 「你坐下陪我吃两口。」元榛说。 苟杞放下小奶锅就想走开。「……我不想吃。」她说。 「坐下。」元榛握着筷子仰头瞧着苟杞,不轻不重道。 苟杞睫毛轻抖了抖,抱着「坐下就坐下,你能把我怎么地」的色厉内荏的横劲儿坐下了。她严阵以待盯着元榛,但元榛接下来就只是专心吃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说话。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苟杞的防备也一寸一寸瓦解。她的大脑寻隙再次自动重播元榛大雨中奔向她的画面。他面上惊慌的表情令她每每忆心头都酸软不止。她什么也没做,但一直被他如此珍重地对待着。苟杞想到这里,大度地原谅了他要自己坐下时的命令语气。 「苟杞,你那些话我都听到了,你妈妈都不感觉羞耻,你羞耻什么?」元榛的进食速度渐渐慢下来了,他其实本来就没什么胃口。「不要再有下次了。」他目露疲惫却仍挤出微末的笑意安抚他。 苟杞的眼圈突然红了,她转头瞧着别处别别扭扭地道:「……这句话你说过了。」 元榛瞧了她半晌,松开筷子,轻声说:「过来接个吻。」 「面里我放香菜了,我讨厌香菜。」苟杞皱眉抱怨了一句。 虽然如此抱怨,仍是起身绕过桌子,跨坐在元榛腿上,歪着脑袋趋前去跟他接吻。他俩上回接吻就是这个姿势,苟杞眼见元榛向外拉开椅子,没做他想,行云流水地就坐上去了。 「没事儿啊,我好好儿的呢。」唇齿辗转间,苟杞有些笨拙地轻拍了拍元榛,一板一眼地安慰他道。 4. 这场雨一直不停歇,大多数时候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偶尔滂沱大雨。 苟杞的心情在第二天就好转了。她睡了饱足的一觉,一直睡到半下午,睡醒一睁开眼睛,便瞧见元榛正合衣躺在她身边。 「你为什么在我床上?」苟杞揉着眼睛问他。 因为睡得时间过长了,且眼下仍不甚清醒,苟杞的嗓音有些沙哑,一字一字说得很慢,听起来有微末的喜感。 「是啊,我为什么在你床上?」元榛故意逗她。 他原本是来叫她吃午饭的,但叫了两声不见她翻身,便索性陪着她了。他早就发现了,遇到难过的事儿,苟杞的调节机制就是睡觉,十分简单粗暴。 「是啊,你为什么在她床上?」第三道声音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门口。 是默默输密码进来的黄雨琦。黄雨琦站在门口,腰背挺直, 「苟杞,去洗把脸,」黄雨琦说,有些生疏地微微弯起唇角。黄雨琦极少笑,她认为自己笑起来不如不笑顺眼,但苟杞俩大眼睛惊魂未定地望过来,她便不忍她慌乱忧虑。「给你带了礼物,一会儿出来拆礼物。」她补充说。 「阿娇,出来!」黄雨琦面无表情地对元榛说。 元榛突然庆幸黄雨琦最终没要成二胎,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长此以往他真的很难心理健康。「救我。」他下床之前在苟杞耳边说。 苟杞眼神复杂地瞅着「阿娇」,这个名字太颠覆了。「你小名儿叫阿娇啊。」她喃喃道。 黄雨琦突然来访是因为又要出差了,且这次去的地方极远用时极长,她知道他下部戏就在大都本地拍摄,将要在长宁别墅住很长一段时间,所以特地来看看他这里有什么需要置办的,她尽可能在走之前给他置办好。 但现在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就如元榛自己所说,他这里每周都有请家政过来做事,缺什么少什么家政都能帮忙採买。当下比较重要的是,他们两个是什么情况。 「人家苟杞刚成年没多久,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你千万别干让我蒙羞的事儿。」 「……你这样说我听着特别别扭,就像是铁了心要把我往不法的方向划拉,你得换种表达方式,她虽然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但已经成年了。」 黄雨琦闻言双臂环胸打量着元榛:「行,苟杞出来我问问她,她要是说不愿意,我出差之前不耽误报警把你抓起来。呵,学会偷偷上女孩儿床了,你可太给我长脸了。」 元榛在开放厨房里给苟杞和自己煎水饺。原本是煮水饺,但是放久了,只好回锅煎。 「……她裹着夏凉被,跟个木乃伊似的,我真不至于。我就是在旁边躺着陪陪她。」她裹得只剩下髮际线露在外面了,他刚躺下时想亲亲她都找不着脸,只好作罢。他这样解释着,在「呲啦」的油声里,忍不住回头抱怨,「你对我底线的预估是不是太低了?」 黄雨琦面无表情道:「我教过你的,不妨把对人的期待降到最低,这样皆大欢喜。我以前在你那刚及格的卷子上签字时就是这样疏导自己的。」 元榛苍白地挥了挥锅铲,露出十分浮于表面的笑容。 苟杞一路过来听见了几句,她挠着额头无声笑起来。 黄雨琦瞧见苟杞,并没有真的去问她愿不愿意,她向客厅一指,「去拆吧。」片刻,慢半拍地补上一抹笑意。黄雨琦只养过儿子,没养过女儿,实在是侷促。 苟杞拆出她最近正在追的番剧里的同款棉花娃娃,笑得眼睛都不见了。 第63页 …… 因为雨没有要停的趋势,黄雨琦这晚便留宿在长宁别墅里。 苟杞晚饭后含蓄地向她展示了自己最近半个多月的劳动成果——各种材质和风格的娃衣,黄雨琦仿佛阅兵似的一一拿起瞧了瞧,认认真真给苟杞提出了长达两页纸的意见。 「阿姨,是不是有什么诀窍我没掌握?你也是看视频自学的,但你就做得很规矩,就跟商场里买来的似的。」苟杞从黄雨琦肩膀上方探出脑袋,瞧着她在灯下穿针引线给她改娃衣。 「你得注意观察细节,不要急着下针,此外就是得手稳。」黄雨琦说。 苟杞长长地「啊」一声,低头嫌弃地瞧着自己的手。她小时候帮爷爷奶奶压缝裁黄纸都裁不整齐。是先天废。 第二十九章 你女朋友欠我一个道歉 1. 《我与父亲》的片花剪出来以后,业内许多人称这部剧明年有望沖奖,他们盛赞元榛挑剧本的眼光,打赌元榛这回最佳男演员肯定是没跑了。 s艺即将开始大三学习的章伶桐终于坐不住了。 s艺的学生一茬一茬毕业,再一茬一茬地在这行激烈的竞争中消失。他们中有门路的尚能在消失前在大制作里出演个小角色,没门路的能攀扯上个网剧就不错了。 章伶桐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长相虽好,但在s艺里却并不算多么突出,演技就更不突出了——大家都当她是个累赘不愿意跟她分在一组——她要是不抓住眼前的机会狠狠蹭把热度,以后的职业生涯有多惨澹基本就可以想见了。 她父母是跟那个不是亲叔的叔借的款供她上的这烧钱的专业,当初声台形表培训班的学费平均下来一天一千四……她的父母和她本人都不能接受或承担她可能赚不回本儿这样的残酷现实。 派出所有陈雯锦否认自己被霸凌的记录,陈雯锦已经死了,她即便是想要改口也没机会了。章伶桐瞧着镜子里面目越来越苍白的女生,色厉内荏地想。 她这一生也许就只有这一个热度可蹭了,这也比许多註定籍籍无名的同学好多了。元榛那边大约是不想沾惹这些煳涂官司,一直也没有替苟杞发声,也许这回仍旧不会发声,便宜她不轻不重地蹭一把。章伶桐这样盘算着,眼睛里有压制不住的张皇,但嘴角却倔强地勾起来了。 「好的,就用『元榛,你女朋友欠我一个道歉』这个词条。」章伶桐回復最近一直在跟她联繫的一个叫「向阳而生」的博主。她知道这个博主不安好心,是想借她给元榛寻点儿晦气,但她不在乎,各取所需罢了。 「元榛,你女朋友欠我一个道歉」这个热搜词条在有心人的助攻下以势如破竹之势跃至热搜第四。与此同时,章伶桐跟同学在大教室里排戏的高清素颜照也爆出来了,章伶桐一天涨六万颜粉。 「星途娱乐养的号给买的热搜。星途这家公司也是绝了,靠恶意营丨销和拉踩起家的,现下看来也打算一辈子就靠着这一手了。我听说前阵子想碰瓷霍蔚,结果细一打听霍蔚是大疆小顾总的表弟,立刻老实了……朝歌毕竟不是财大气粗的大疆,你小姨我也毕竟尚未混到一把手,阿娇,公关费不能再省了。」 苟杞因为霸凌被拘留和被退学是事实,而隐性当事人陈雯锦已逝,苟杞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所以唯有请营丨销号和水丨军上场把水搅浑,让这个事情混在其他各类乌糟事里过去就得了。 其实在章伶桐以被霸凌者的姿态站出来要求道歉之前,社交媒体上元榛女朋友的关注度和讨论度已经降至高峰期的十分之一了,可以预见最多再一周不刻意去搜都看不到了。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新鲜事,网友的记忆力从某种角度来说并不比金鱼长多少。 元榛打量着屏幕里章伶桐的高清素颜照,道:「啊,不能省了,给她买到第一吧。」 黄雨时颤巍巍捂住了心脏。 2. 苟杞伸手轻轻敲门,得到元榛的允许,垂头丧气地进来了。 苟杞手机依赖症并不严重,她午睡起来后直接就开始捣鼓自己的小缝纫机,是刚才定的闹钟响起来了才去翻的手机。结果就在吱哇乱叫的闹铃声里怔怔读完了社交媒体的推送新闻。 元榛打断黄雨时,起身向苟杞走去,笑着问:「怎么了,苟?」 苟杞没注意到沙发上有人,她用额头抵着元榛的肩膀,情绪浓稠的都能拧出水来。 元榛也不装不知情了,他捋了捋苟杞有些长了的头髮,问她:「是看到热搜了?」 苟杞不声不响,只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 「朝歌前不久给我接了个直播的活儿,」元榛这样说着,用眼神制止了黄雨时出声,「就是在房间里装几个摄像头,用直播的方式拍摄艺人从起床到早餐这段时间的生活片段。既然我女朋友欠她一个道歉,那到时候就当着镜头给她一个道歉吧,你愿不愿意?」 苟杞毫不犹豫地点头。她愿意给章伶桐道歉,只要能把这件事儿给揭过去。 苟杞非常讨厌现在的局面,明明做错事儿的是她,但是热搜上却全是元榛的名字,网友的讥讽、挖苦、诅咒也都是奔着元榛去的,仿佛当初她给章伶桐剃头的刀片是从元榛手里拿的。她一向秉承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行事准则,但自己在当下的舆论场里实在人微言轻,再大的声音也传不出去,心有余而力不足真是令人憋屈和恼怒。 第64页 「多大点儿事儿?跟个小孩儿似的。」元榛低声嘲笑她。 苟杞恶劣的心情因为这句稀松平常的嘲笑渐渐平息,她怔怔盯着他,突然叫了声「元哥」,伸手掰过元榛的下巴,仰头跟他接吻。 元榛眼里露出笑意,仰着脖子挣动着,试图避开这个吻。 苟杞见他不配合,有些下不来台,掌下暗暗使力,以阻止元榛逃开。元榛被舔得想笑,出不了声,索性两手握住苟杞的肩膀,给她转了个身。 …… 黄雨时扬起右手向一脸懵逼的苟杞打招唿,因为这个吻来得太突然了,黄雨时也懵了,所以沉默半晌,她说,「……我再跟他聊两句就走。」 苟杞面色涨红,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了」,把脑袋折到胸前,转头便出去了。 苟杞离开以后,黄雨时沉默足有两分钟,然后妥协道:「行,毕竟确实给她剃头了,派出所有案底,给她一个道歉也行,省得以后老有人提这个事儿。蹭就让她蹭吧。」 元榛转头抽了张纸,低下头轻轻拭去自己脸颊和唇角的湿意,不置一词。 黄雨时觑着元榛的神色,继续道:「我查过她了,没脑子,也没背景,不过是让星途娱乐当枪使了。以后她进这个圈子,除非有人力保她,不然我肯定把她摁得死死的。」 元榛微笑点头,很捧场地说「我相信你」。黄雨时闻言露出狐疑的表情,觉得他未免太乖顺了。果然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但是我不愿意等那么长时间」。 「……」 「我多忙啊,懒得费工夫记仇,特别是跟不重要的人结的仇,」元榛表情平和语气平缓,「我怕时间长了这点儿仇我再给忘了,所以还是立刻报了比较好。」 「……」 3. 元榛说的那个「直播的活儿」叫「一日之晨」,如元榛总结得那样,就是用直播的方式拍摄艺人从起床到早餐这段时间的生活片段。由于是第一卫视和央视联合出品的,所以基本上点谁谁就得上。 「一日之晨」开篇即高潮,直接请的是大疆的音乐招牌徐回。徐回在直播的半个多小时里就没给镜头几个正脸儿,专注于做自己的事儿,但仍是有惊人体量的粉丝源源不断涌入,至最后几分钟两个小孩绕过妈妈的「马其诺防线」意外出镜,趴在他的腿上赶也赶不走,非要跟他玩儿「接火车」,平台的伺服器直接就崩了。 上周是横空出世夺走元榛最佳男演员称号的新人演员霍蔚。霍蔚直播的半个多小时中规中矩:起床、洗漱、运动、煮面。唯一的插曲是,他早晨起床发现下巴上长了颗痘,他洗过脸正面带犹豫盯着镜子的痘痘,一直在屏幕前盯他的经纪人给他转来一条「震惊体」新闻,「震惊!花季少女因为挤痘痘躺进了icu」。而再往上翻,前两天还有一条「震惊!花季少女遇咸猪手这样应对大快人心」。霍蔚将手机反转过来展示给镜头,突然就笑起来了。 ——霍蔚当下的经纪人,即屏幕上备註「老郭」的,是个三十好几两百多斤的东北壮汉。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收藏这么多花季少女的新闻。 元榛在闹铃响后赖了半分钟的床,然后突然一道炸雷噼进脑海里,一翻身便望见墙角的镜头。闹铃一响,镜头就亮了。他顶着鸡窝头坐起来,醒了醒神,扯过睡前放在床头柜上的棒球帽戴上,再伸长了胳膊去捞收音设备。 「早,」他习以为常地对着空气道,「……我正常说话声音行吗?能听得清楚吗?啊,应该没问题,不然平台就打电话过来了。啧,操了多余的心。」 元榛起床去隔壁没装摄像头的房间上了个厕所,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他洗漱完毕,路过健身室,向空气解释了句「最近不进组,懒得动」,下楼来到正在直播的电脑跟前。 ——电脑只是用作展示粉丝的实时问题,他可看可不看,可答可不答。平台不做要求。 电脑里粉丝正在刷屏,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有些很有趣,有些很无聊。当然,也有敬业的黑子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刷屏要苟杞道歉的。 元榛让那些要道歉的等一等,然后无奈地提醒他的粉丝,「你们慢点,问题写短点,我读不完」。但是大家太过于兴奋了,刷屏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元榛简单回答了两个有趣的问题,说「你们高兴就好」,「咔嚓」咬了口苹果,去厨房给自己做饭。 元榛自冰箱里端出一小锅半熟的砂锅粥敷衍地向镜头展示了下,解释道:「是苟杞昨天晚上做的,说我早上起来文火再熬十分钟就行了。啊,苟杞是我女朋友和助理,她最近频频跟着我上热搜,大家应该不陌生。热搜榜上至今还有一条『元榛,你女朋友欠我一个道歉』,我刚刚看到也有人刷屏了——一会儿她来了我就让她道歉,不要着急。」 元榛仿佛不知道自己前面这番话能炸出多大的动静儿,他嘴里念叨着「文火是多大的火」,「滴滴滴」降低了读数,轻轻勾了勾鼻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话。 ——他准备了大约三分钟的跟苟杞有关的回应,已提前跟第一卫视和央视报备过了。 「苟杞是我见过的这个年纪话最少的女生。网友把她的出身和经歷扒得很彻底,真实情况也基本就是那样。她长在大家比较忌讳的殡葬用品小店里,一直没什么朋友,再大点儿因为一场花炮事故家破人亡。所以我已经很难搞清楚她是天生话少还是后天日积月累养成的。」 第65页 「去年冬至,我经歷了一场绑架案,官方公告里那位把我捞出水面的『夜跑的市民』就是她……当时是深夜,倒是有路灯,但是照不出多远距离,也就河面下半尺吧。而且河水半冻半流动,并不太容易救人。苟杞要是动作稍微不果断些,她寻个死得受两茬儿罪。啊,前面忘了说了,她大晚上去那里并不是夜跑,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她的房子是租的,她怕死在租房里,坑了那位日子过得也不大容易的房东。倒是不怕静悄悄死在城郊的斜堤上被野狗叼了去落不到个全尸。」 元榛如果此时仍在电脑跟前,就会发现屏幕上只剩下表示震惊的「卧槽」了。苟杞被扒得几乎是赤条条的了,但没有一条说这个正在被网友大肆嘲笑和唾弃的女生在寻死路上顺手救了元榛。此处「寻死路上」和「救了元榛」都需要特别加粗加下划线。 元榛眼里只有渐渐开始冒热气的砂锅粥,没有满屏的「卧槽」。他面带犹豫问头顶的镜头,「粥是不是有些稠了,需不需要加水」,工作人员操纵着镜头上下点了点,他便直接接了半杯开水倒进去。 「苟杞确实是因为暴力给章同学剃头被拘留和被开除的,但她给章同学剃头,并不是因为章同学所述的那只她没抓稳掉到楼下摔死的流浪猫,而是因为章同学和她的一些朋友欺负班里的陈同学成性。」元榛一点也不含煳地说着这些话,「苟杞是个榆木脑袋,她转不过来弯儿说谎,她这样说,那这就是事实。我觉得,一个走到末路都能考虑别人都愿意向别人伸出援手的人,应该浑不到哪里去。」 「所以如我前面所说,苟杞会为自己的暴力行为向章同学道歉,而章同学如果在苟杞道歉以后的二十四小时内不销号,你就得为你做过的事情——不管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全权负责。当时高考在即,你们学校没有时间做深入调查,现在情况可不相同了。」 元榛是用比较和缓的态度讲完上述这些话的,嘴角的笑意全程都没落下,期间还闲不住地不断揭开锅盖观察唯恐煳锅。但即便如此,所有关注这场直播的人也能读懂他的态度,他一个字一个钉儿,是认真的。 元榛做完回应,砂锅粥仍然不到时间,他便打开冰箱去翻冰淇淋。结果占地方的一堆速冻食品全部掏出来,仍旧没能翻到冰淇淋,他笑容倏地消失,「谁扔我冰淇淋了?」 …… 4. 早上八点正堵在地铁和公交车里的人刷到《一日之晨》的直播片段手指如飞敲着一个个方块字,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当然,在表达明确态度之前,前面都会有一个「卧槽」,以示自己乍然听闻曲折故事的震惊。 有人贊同元榛说的话,说自己如果被生活辜负走到穷途末路,估计反而会期待有人跟自己黄泉路上做个伴儿,不大可能救人,所以你要说苟杞这样的人霸凌别人,我还真不太相信。 有人不贊同,说元榛极有可能是个隐藏极深的恋爱脑,他自己演过的角色都说过「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样的经典台词。在章同学的描述里,陈同学是亲口否认了自己曾被欺凌的。总之,现在皮球踢到了陈同学这里,我们不妨让子弹飞一会儿,坐等陈同学的回应。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深挖苟杞活不下去的原因。不过这个「深挖」用词不妥当,因为已经不需要怎么挖了,苟杞的生平早就在网络上暴露无遗,一个家破人亡又疑似被亲妈遗弃的孤女,她遇到点儿事儿一时想不开这很正常。 …… 苟杞仰头望着元榛气喘吁吁问:「你不是跟我说时间推到八点?」 苟杞昨天晚上没有睡在别墅,她担心这样播出去不好,所以主动在山下的酒店订了间房。元榛得知她要出去住一晚并没有阻拦,只是叮嘱她早晨闹铃不用定太早,直播时间往后推了。 「之前不都是七点半开始吗?」昨晚苟杞问。 「……以后都改成八点了,因为同行朋友们纷纷表示不需要赶通告就起不来。」元榛面不改色地答。 结果苟杞正站在路边打车,就看到《一日之晨》七点半准时开始直播了。及至她终于坐上车,元榛已经开始研究「文火是多大的火」了。以往感觉并不长的环山路,这回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苟杞没法及时赶到别墅,也就来不及捂住元榛那句很横的「她这样说,那这就是事实」。 苟杞带着点恼怒情绪这样质问元榛,同步听到手机直播视频里自己的问题。她瞪直了眼睛,怔怔地瞧着元榛身上的收音设备,须臾,结结巴巴地往回找补,「大、大、大概是我自己听错了」。 「……我瞎说的。」元榛用坦荡到你乍一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语气道。 苟杞被噎得面色都青了。她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自己应该给出什么反应。 此时直播视频里「卧槽」的刷屏一顿,继而愈加疯狂,「元榛明目张胆地欺负小女朋友」、「元榛表达男友力的方式是不是邪门了些」「卧槽卧槽卧槽」…… 苟杞下了车是一路小跑着来的,半长不短的头髮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伸手耙了耙挡眼的碎发,纠结片刻,问他,「……是不是口罩得摘掉,道歉的时候?」她问出这句的时候,手指已经勾住了口罩带子。 元榛说:「不摘也行,我把你的名字写到口罩上,是个意思。」 第66页 苟杞乍一听觉得元榛这个提议可真聪明,然而正要点头又不由顿住,露出狐疑的表情。他是不是又在逗她呢。她瞧着他眼里的笑意,不得不如此揣测。 苟杞实在拿不准元榛是真的在给她出主意还是在逗她,索性歪头在元榛遗憾的目光里摘掉了口罩。她就近直视着门口的摄像头,郑重其事地鞠了个躬,说:「章伶桐,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剃头。」 元榛等苟杞重新戴上口罩,伸出胳膊勾着她的脑袋关门往里走,说:「行了,到此为止。我就剩最后一口饭了,待会儿吃完带你出去玩儿。」 …… 5. 元榛的这场直播证明了两件事。首先证明元榛确实不适合各种类型的真人秀,他真的什么话都敢说,不迂迴、不修饰、不顾忌,仿佛镜头后面都是熟悉的朋友。其次证明单刀直入有一说一永远是最有效的解决问题的策略。 章伶桐当天下午就销号了,这反而保护了她,因为当天晚上就有原二高的学生出来爆料了,声称章伶桐确实欺凌了陈雯锦,并且自初中就开始了。爆料的帐号要求某大势博主一定要把她的帐号做厚码处理,得到博主的承诺后,她上传了一段视频。 视频很显然是偷拍的,章伶桐只在画面最开始一闪而过,但是她的声音却很清楚。 此时应该是体育课刚刚下课,章伶桐和她的两个朋友回到教室,聊起体育课上的插曲。她朋友们的附和忽略不计,此处单提炼出章伶桐的声音。 「我哪里是故意砸她的,你可别瞎说,哎,她站哪里不好要站在篮球架附近,我近视眼没看准篮筐……上回?上回也不是故意的,我都跟她道过歉了,噗,谁让她倒霉老站不对位置……你去借她的东西可借不出来,得是男生才行。不是我要说,她也太能装了,跟阚庆说话时,那声音娇滴滴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什么叫我烦陈雯锦,谁不烦她,你不烦她?」 …… 黄雨时藉机把这条爆料推到了热搜。 当晚,黄雨时结束一天的工作,仰在浴缸里听着音乐翻着那条微博底下的评论。前面热门那几个抖机灵的不算,其他都挺能说到点儿上的。 妞妞扭扭:我百思不得其解,章伶桐到底哪儿来的脸出来写小作文要求苟杞给她道歉的?我生平可没见过几个这样厚颜无耻的!剃头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嘿,恕我直言,能长年累月欺凌旁人的人,即便被人扒光了也不会有什么阴影,剃个阴阳头算什么?另外,不是我要说,这个故事里的陈同学去哪儿了,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醒醒啊喂,你的朋友因为你以前被退学现在被网丨暴。 奥地利的梨:我原来以为会出个不痛不痒的声明或者律师函……朝歌的公关水平越来越向大疆靠拢了,你们挖@大疆的墙角花不少钱吧?元榛女朋友真的挺牛逼的,她第一回 向人伸出援手落了个被拘留和被退学的下场,却仍然愿意第二回伸出援手,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最后,陈同学,因你而起的,你真好意思一直装死?你为什么撒谎说没被欺凌? 陈雯锦何时发财:当说不说,我耻于跟你同名。陈雯锦,你的朋友因为你被拘留的时候,请问你在干什么,你该不会争分夺秒正在备战高考吧?虽然我很讨厌类似这样的话,但我这回一定要讲给你听,你被人欺凌是不是多少也有你自己的问题? 我躺平了你们加油:我比较难以接受的是,章伶桐她们欺负同学,即便她们做得再隐蔽,也应该有苟杞之外的人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句实话呢?是害怕章伶桐,还是讨厌苟杞,还是高考在即不想沾事儿?你们跟苟杞一样,人生才刚开始,我真的觉得在这个时候就学会装聋作哑明哲保身,有些对不起你们欣欣向荣的年纪。你们还没大到挨生活的巴掌,怎么就已经向生活下跪了。 优秀的小黄瓜:元榛其实很清楚吧,不管章同学销不销号,他在直播节目里这样说,当时的事儿就一定会被各路人马调查清楚。 没钱买花:@优秀的小黄瓜……所以叫章同学销号,从结果来看,并不是在威胁她,而是对她最后的仁慈……哈哈哈抱歉,以前没帮我男人洗过地,业务不太熟练。我必须得说,我男人真是又坦荡又绿茶(我在说什么?)。 …… 在「寻找陈同学」的词条上了热搜以后,陈雯锦大一寒假跳楼自杀的新闻被人贴出来了,与此同时,陈雯锦的父母以引导人身攻击和侵害死者名誉权为由起诉了苟杞本人和几个微博帐号。 ——起诉苟杞而非元榛,是因为元榛在直播间明确说了他的信息源是苟杞。 元榛从黄雨时那里得知苟杞被起诉了,伸了个懒腰,遗憾地道:「他们每个人我都给机会了,章伶桐要是能忍住不出来蹭热度,陈雯锦的父母要是能忍住真相大白大家的口诛笔伐……」 黄雨时闻言也露出遗憾的表情。 苟杞在收到起诉书的一周后向当地法院申请公开审理。 「真的要公开审理啊?」 「就当日行一善了,得让这对没有底线的夫妻露个脸,以防日后有别的人在他们手底下吃亏。」 「但是听说我们赢面不大,名誉权官司一告一个准儿,尤其是这种人不在了的情况。」 「我就等着法槌落下判你给人公开赔礼道歉呢。你到时候一定要尊重法院判决,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写清楚了,真诚向人道歉。」 第67页 「……」难怪有网友说你绿茶。 第三十章 人落你手里是逃不出生天的 1. 虽然这些糟烂事在网络上仍是纷纷扬扬地被讨论着,元榛却并不怎么关注了,唯余的关注点是什么时候开庭。朝歌这边的律师说,这种普通的民事案件从立案到结案需要两三个月。所以开庭时间且得等着。 再过一周,有个业界特别看好的独立电影人被曝聚众吸度;再过一周,有对荧幕cp官宣结婚;再过一周,大疆音乐招牌徐回的新专辑《不舍昼夜》出来了……大众的注意力逐渐涓滴不剩了。 「我就不应该给你那么高的薪水,你这是翅膀硬了要飞走了。」元榛一连数天劝不动执意要出去租房的苟杞,无奈地道,「行吧,我这两天在影视城附近给你挑了个小公寓,二十二楼,视野特别好,但是是个二手的,只有七十多平。你这两天准备跟人去办过户手续。时间紧,来不及挑拣,将就吧。」 苟杞抓着啃了一半的西瓜,大脑延迟了约六秒才意识到「过户手续」是什么意思。 「……我最开始只打算赚你二十万块的,或者不到二十万也行。」苟杞怔怔瞧着元榛恍惚道,「我觉得,我救下你,你给我二十万块钱,这样比较等价。」 「你给我的估值会不会太白菜价了?」元榛给了她不满的一瞥。 苟杞没被他带走注意力,她面色乍青乍红,「怎么能要你的房子?不能要你的房子。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她紧张地伸手挠脸,非常可惜,只差一点点,没有够到黏在下巴上的西瓜子,「啊,对、对了,我还打算告诉你,以后不用给我那么高的薪水。我听说一般助理的薪水也就五千来块,你接下来给我差不多这个数就很好了。」 苟杞万分艰难结结巴巴地推拒了高层小公寓,感觉难以言喻地难过。非要形容的话,有点类似于选的号中奖了却没买彩票。于是西瓜也吃不下去了,起身要去露台上透气。 元榛笑得眼睛都湿了,他伸手把苟杞拽进怀里揉吧着,由衷道,「你怎么就这么可爱呢?你怎么就让我给捡到了呢?」 苟杞故作不耐烦地「嘶」「嘶」有声,她举手护住自己的头髮不让他揉乱,赧然道:「……你装什么长辈?」 ——「可爱」这个词只有长辈能说。苟杞觉得。 最后这套房子仍旧过户给苟杞了。 元榛想干的事儿没有干不成的。苟杞比他以为的还要老实巴交,他断定她不会接受赠予,一点不恋战,果断调转方向说服苟杞自己买下这套公寓。他充分调动一个演员的逻辑素养、细节素养,再佐以生活流的演技,给苟杞编了一套经不起往深里推敲却足以煳弄她的说辞。 元榛跟苟杞说,现在大都的房产政策是,年满十八岁的公民单身且首套房,首付款仅需支付房子总价的百分之二十。所以眼下他说的那个小公寓苟杞只需要支付约二十六万现金就行,其余的可以走公司内部借款和公积丨金贷丨款——黄雨时早就吩咐朝歌的人事给苟杞办了入职手续,当然也给缴了公积丨金。 嗯?你听说影视城附近的房子均价三万?你是用民宅跟公寓均的吧?公寓水电费贵、没有学区、不能落户,而且也得分是不是带双气——你即将要买的那座就只有暖气没有天然气。此外你得考虑房东是朋友的朋友,他急着套丨现换房,也愿意低价给个人情。 嗯?你没有二十六万,只有二十二万不到,你看这不是巧了吗?你刚好最近交了个男朋友,你男朋友家大业大的,他特别愿意给你四万块钱,就当是给你买零嘴儿了。 「以前一个月给你两万,一方面是感谢你,一方面是希望你看着帐户里的余额能对未来有些期待——不都说没有钱解决不了的事儿么。你比如有天你过得很糟糕,然后一看手机简讯:啊,我还有百来万呢,不行,我得把钱糟践完再走。结果糟践着糟践着突然发现活着还行。」 「以后正正经经的,给你助理的薪水,跟小胡小陈一样一万吧,这样你还完房贷还能剩下小一半,不耽误偶尔主动请我吃饭。你说的五千是片场助理的薪水,你又不是片场助理。总之,苟杞,你有一套完全属于你自己的房子啦!高不高兴?!」 苟杞听着元榛有理有据的分析,眼前豁然开朗。她的嘴被元榛恶作剧挤成了小鸡嘴,却还眉开眼笑。她原本以为买房这件事情是遥不可及的,但现在看来好像也并没有很难。元榛说的没错,这套房子可以完全属于自己,因为即便两人哪天不是男女朋友关系,四万块的「零嘴儿」钱还起来也并不很难,四千多块的月还款额压力也并不很大。 「……谁那种时候还能记得去糟践钱啊,我上回就忘了。」苟杞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她格开元榛的手,转头自房间里拎出行李箱放倒,蹲下「呲啦」打开侧袋,掏出一个白色塑胶袋,她抬头向元榛晃了晃塑胶袋,说,「这是陈雯锦留给我的钱,我准备去看看她,然后把它用了。」 元榛伸手接过塑胶袋,耐心地打开死结看了眼,欲言又止半晌,在苟杞脑袋上轻抓了抓,道:「给你就是让你用的,不是让你沉甸甸带来带去的。」 2. 苟杞跟着人去市民中心办过户手续的时候,元榛给她打了个电话,说给她添置的东西到了,要她用微信小程序设置个一次性门锁密码发给陈霖,陈霖要领着人上门去安装。苟杞忍不住再度念叨「原来的东西都能用」,元榛不耐烦地「啧」一声,她便乖乖蹲在一旁设置了。 第68页 虽然是个二手公寓,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簇新,因为原房东的女儿只住了四个月不到就出国了,之后房子一直空置。按照苟杞的原意,什么东西都不需要买,但元榛仍是不由分说给她换了床和沙发。 师秦待到元榛挂断电话,打圈削着苹果皮,续接前面的聊天内容,问他:「你买房不都全款吗?不都别墅吗?哪儿知道的这么多细节,住宅、公寓、落户、双气、公积金什么的?」 「有个房产中介给我助理打电话做推销,不巧电话我接的,跟他现学的。」元榛忍不住笑了,「结合小苟现有的存款状况,我做了些无伤大雅的增删。」 师秦刀片一抖,苹果皮断了,他忍不住嘆道:「人落你手里是逃不出生天的。」 …… 苟杞在公寓过户的当天傍晚迫不及待低调搬家。虽说叫搬家,其实苟杞自己的东西也就将将装满两个行李箱而已,比别人出门旅个游带的东西都少,无需劳动搬家公司,元榛自己的座驾就能载来。 公寓的名字叫「仲夏」,虽然没在大都市中心,但生活也非常便利,楼下不到百米的距离就是开元商场,便利吃饭、逛街、看电影;反方向同样的距离有个不大的公园,便利跑个步遛个弯儿什么的;最近的地铁站出门三分钟就到了。 元榛在红灯前停车,转头打量着苟杞,道:「棉被、枕头什么的零碎物品得去楼下商场里买,但是这个时间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我没法跟你一起去。」 ——苟杞特别期盼住进自己的房子里,一天都不愿意等, 元榛劝不住,便只好这样仓促地跟她来了。 苟杞目光炯炯朝前望着:「没事儿我自己去。我可以跑两趟。」 苟杞一只胳膊夹着苟富贵一只胳膊夹着苟不忘,虽然尽可能地绷住了脸抿紧了唇,但满腔的愉悦之情仍是从眼角眉梢和微微上扬的尾音里露出来了。 元榛瞧了眼红灯长长的倒计时,向苟杞勾了勾手,作势要摘掉口罩,低声说:「苟,快过来些给我亲一下,我等不到回你家了。」 苟杞觉得情侣间的亲密行为最好不要打招唿直接招唿,不然真的很难为情。但是元榛自然说出的「你家」深深取悦了她。她于是松了松安全带,极快速地凑过去,「吧唧」在元榛的耳根和口罩衔接处重重亲了下。嗯,因为元榛的手指还抓在口罩绳上,所以也亲到了他的两根手指。 元榛低头瞧着自己沾染了一点点水色的手指,眸色略微转深了。 前头绿灯亮了,苟杞用夹着苟不忘的那只胳膊轻轻撞了撞元榛,不好意思地提醒他,「绿灯,元哥」。——只想快点到她家,并没有察觉自己那个吻给人带来的悸动。 …… 两人自公寓地下停车场乘电梯上二十二楼,有赖于夜色的掩护以及元榛与路上其他男青年没什么区别的穿搭,虽然一路遇到两波住户,但并未被人认出来。 苟杞低头输入密码的时候,两人开始商量晚饭要吃什么,是自己做还是出去吃。苟杞打算自己做,因为毕竟是她家的第一顿饭。元榛则试图说服她出去吃,因为自己做实在太麻烦了,先别说食材,煮饭的锅都得出去现买。 房门在「滴」声后自动打开,苟杞拎着较轻的那个行李箱当先进去,便发现床铺好了,冰箱填满了,小厨房里厨具备齐了。给她採买的人特别周到,甚至都没落下洗洁精、洗衣液和厕纸——她在卫生间洗手台下面的暗柜里发现了这箱厕纸。 苟杞转头目不转睛望着元榛,以为他前面在欲扬先抑。 「不是我。」元榛笑了。他伸手扯下玄关鞋柜上的便利贴,将它递给苟杞。 苟杞狐疑接过来低头看去,贴纸上粉色的萤光笔写着:给你添置了一些生活用品,照着我自己家原样添置的,苟助理,祝贺你有房子啦!希望你在这个房子里遇到的都是好事儿! 最下面的落款是带着简笔笑脸的「胡不语」。 …… 陈霖领着人来安装床和沙发的时候,胡不语也跟着来的,给苟杞置办的这些东西。胡不语乐此不疲一趟一趟搬东西时,陈霖问她怎么对苟杞这样上心。胡不语想了想,说,「因为随手给的廉价棉花娃娃成了她的挚爱,走到哪儿都带着,就很感动,就想再补她点什么。」 胡不语没说出口的是,这样以后苟杞再遇到难处,她此刻随手做的这些,多少能给她添点儿值得回忆和留恋的素材。你看,就像你天寒地冻的,人都走到了绝境,仍旧考虑不要连累房东的房子;也有人交完房贷和车贷,穷得恨不得顿顿吃泡面,愿意粘着口水颤颤巍巍数出几张血汗钱,尽其所能给你把家填满。 ——因为这个人确实不大富裕,所以就不要纠结大米是不是五常的,棉被、枕头、厕纸是不是商场里打折的了。 …… 苟杞把便利贴揣进口袋里,故作无事地在房子里来来回回踱步,以压下自己眼角感动的红晕。她踱步的时候两边腋下仍然夹着苟富贵和苟不忘,但她忘了。 元榛随便找了个由头给辛酸社畜胡不语转了个大红包,然后目光平静地瞧着耳根都红了的苟杞,也不问,也不催,也不提醒。 「那我给你做饭吧。」苟杞最后驻足在客厅正中央,避开元榛的视线,偏着脑袋,抬手挠着额头,说。 第69页 「好的,」元榛缓缓道,「……你的苟富贵掉了。」 …… 苟杞淘米下锅的时候想起元榛买给她的床和沙发了。因为房子太小,所以床只有一米五,沙发也不过是个标准尺寸的三人小沙发。她随口问这些多少钱。元榛说,不贵,两样加一起九千多。 ——其实真实价格刚好与她房子的首付款相同,单是那张羊毛马尾毛填充的纯手工床垫就十一万。 苟杞对这种东西没概念,还批评他明明宜家四千块就能搞定。 第三十一章 我原谅你了 1. 陈雯锦安葬在大都南郊的麒麟陵园。苟杞谢绝了元榛要陪她一同前往的好意,独自去了。反正并不是陈雯锦的忌日,不用担心遇上她的爸妈。 依照陵园的规定在门口做了详尽详实的登记,又依照胡不语先前的嘱咐给当值的大叔塞了一条烟,苟杞便得了陈雯锦的确切位置。她谢过不明原因瞧了她好几眼的大叔,用手背擦了把汗,重新背上双肩包,拎着鲜花和果篮进去了。 在正午的烈日下一阶一阶向上而行时,苟杞眼前一直闪过陈雯锦的笑脸。陈雯锦长得真的很好看,低头抿嘴乐的时候俩大眼睛弯成个月牙就更好看了。苟杞虽然嫌她懦弱看不起她,但仍有很多时候不由看呆,原本到嘴的不耐烦的讥讽就变成了一声「……算了」的冷哼。 其实也没过去多久,也不过是两年而已,所以苟杞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她现在要去找的人正长眠于地下,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两人还在教室里一起做着值日。 说到值日,苟杞突然想起高二下学期一个雨天两人一起做值日时的一件事,那时候苟杞的爷爷已经去世了,苟杞也已经接下了陈雯锦的纸巾。 陈雯锦那天又被章伶桐和她的朋友给欺负了。 章伶桐和她的朋友们下午大课间假借追跑狠狠撞向前头的陈雯锦,陈雯锦正吃着冰淇淋猝不及防整个人平趴着砸进操场边的小沙坑里,给平整的沙土层砸出了一个引人哄堂大笑的蛤丨蟆印儿。 「前面是哪个班的同学?说过多少回了下课不许追逐打闹,长没长耳朵?!」教导主任端着大茶缸子停在自个儿办公室门口,他耙了耙脑袋上寥寥无几的头髮,皱眉向着操场这边吆喝道。 章伶桐踉跄几步抓着单槓停下来,她假模假式地惊唿,在教导主任责备的目光里,立即跑回去扶起陈雯锦,连连向她道歉,并殷殷问她用不用去医务室…… 苟杞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羽毛球,远远瞧着陈雯锦摇了摇头,用不知谁给的矿泉水漱着口低头走开。她用舌尖刷了两圈齿根,面无表情将羽毛球打向对手。 大课间尚未结束就下起了雨,大家争先恐后跑回教室。跟着是最后一节自习课。自习课结束,放学铃声落地仅三五分钟,高二八班就只剩下当天的值日生苟杞和陈雯锦。 两人在沉默里做完值日,苟杞悄无声息地站到了陈雯锦身后。 「章伶桐今天这么对你,你不生气吗?」苟杞问。 陈雯锦愣愣地瞧着窗玻璃外的雨色,片刻,垂下眼睑,用她特有的娃娃音轻声道:「……生气的。」 苟杞往她手里塞了个保温杯。 陈雯锦低头看去,是个杯盖有麋鹿角的红色保温杯。这个保温杯是章伶桐的心头好,她不知多少次跟人说,这是她叔叔从香港买来的某品牌圣诞节限量版,内地没有卖的。陈雯锦每回听她吹嘘都忍不住悄悄撇嘴。这个品牌每年圣诞节都出限量版,有什么稀奇的?她有他们的五十周年纪念款和与各明星合作的联名款,她出来说嘴了吗? 苟杞扯了扯书包带,面无表情地说:「给你灌满水了,撇河里不会浮起来的。」 陈雯锦瞧着苟杞,眼眶倏地红了,特别委屈的样子。 苟杞却没再理她,她拎着书包啪嗒啪嗒走了。 章伶桐第二天上课找不到她的麋鹿角杯子,当众一再向陈雯锦道歉,说自己昨天真的不是故意的,央求陈雯锦务必赶紧把杯子还给她。陈雯锦细声细气地说自己真的没拿。 「真的没拿」对标「真的不是故意的」,陈雯锦藏着笑意的桃花眼对上章伶桐的丹凤眼……只有章伶桐本人能察觉到那微末的恶意。也不知道是因为难得落了下风还是单纯心疼那个价值不菲的杯子,向来神气活现的章伶桐破天荒地被气哭了。 章伶桐在朋友们的安慰下,再度重申她的杯子是她叔去香港买的限量款,价值将近六百块云云。陈雯锦反手给自己扎起个小辫儿,然后「呲啦」打开书包,自钱包里抽出六张粉票子,当众给她放到桌上。 「再让你叔给买一个吧。」陈雯锦瞧着章伶桐一鼓一鼓的腮帮子面带笑意「宽慰」她。 …… 在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苟杞终于见到了陈雯锦。墓碑上的陈雯锦。 2. 苟杞瞧着墓碑上扎着马尾辫面无表情的女生眼眶突然就红了。 陈雯锦当初请警察转交给她的白色塑胶袋里原本是有张纸条的,上面是她一笔一划的遗言:我满十八岁了,有权自己支配遗产,不需要经过我父母的同意。请法医大叔帮我把钱转交给我的同学苟杞。麻烦了,谢谢。 只有以上这两句,其余的什么都没有。 在苟杞的印象里,陈雯锦特别碎叨,所以当她看到封在证物袋里行文十分干脆利落的这两句遗言时,总觉得这并非出自陈雯锦的手,虽然笔迹确确实实是她的笔迹。 第70页 陈雯锦的妈妈非说自己的女儿不可能自杀,直到警察通过监控录像还原了陈雯锦最后那个傍晚的活动轨迹。苟杞也在一旁观看了那并不算很长的大部分时候都只有电流声的录像。 陈雯锦是在严寒的傍晚出的门,她出门的时候没有任何异样,仿佛就是出去遛个弯儿或者跟朋友见个面而已。 她裹紧身上的羊绒大衣独自走了很长的路去吃火锅——一个人的火锅。之后去楼下商场给自己挑了只毛线帽。临结帐瞧见货架最高层有漂亮的牛皮纸小提袋,眼睛一弯遥遥一指,请柜员一起结帐。 陈雯锦在商场的自动取款机把钱取出来塞进纸袋,然后便打车直往苟杞租住的老楼而去。她敲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门,不得苟杞开门,只得放弃。怏怏离开老楼以后,有约半个小时的时间,陈雯锦彻底失去了踪影——老楼附近沿途监控不怎么到位。再出现时,牛皮纸袋不见了,变成了特别廉价的白色塑胶袋。 陈雯锦再度来到商场附近,但这回没进商场,只是跟门口核验健康码的保安借了纸笔。片刻,她出现在商场附近一栋大厦的楼顶,她在楼顶空地上垂着脑袋坐了一个多小时,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时间里她在想什么。 电脑的监控时间刚刚跳到新的一天,陈雯锦突然起身大步来到高楼某一侧的边缘,她丝毫不带犹豫的,翻过栏杆便跳了下去,比班里最调皮的男生翻窗户都要干脆利索。 ——陈雯锦跳楼的那一侧,下面的道路因施工封闭着,不存在砸到行人的可能。 陈雯锦的妈妈在监控播完的半分钟里是没有唿吸的,她的四肢轻轻打着摆子,面色也越来越红,仿佛生生要将自己憋昏过去。片刻,她突然露出一声短促的嚎啕,扬手便给了苟杞一记响亮的耳光。苟杞仿佛膝跳反射般回击,她反手抄起桌上的座机便拍她脑袋上了。 两位警察立刻呵斥着分开了她们。 「你为什么不给她开门!你这个晦气的坏心眼儿的王八羔子!我女儿就是被你给逼死的!我盯着你呢,你出门必被车撞死!」 「你说我为什么不给她开门?我被拘留被退学的时候你给我开门了吗?!」 …… 苟杞当然吵不过中年妇女,词没有人家脏,起得调也没有人家高,但是她胜在一句不让。最后警察将苟杞推出去了,并转交了陈雯锦的三万块钱。 ——陈雯锦中断出差匆匆赶回来的爸爸同意遵照陈雯锦的遗言行事。 …… 苟杞后来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里就着窗外的风声、雨声或蝉鸣声翻看陈雯锦以前给自己传来的信息——或者说是陈雯锦的「日记」。在剔除自己先前的偏见以后,她感觉陈雯锦就像是被一根长绳套住了脖子,长绳一天收紧一厘米,最后终于勒进了皮丨肉里。 但苟杞尤记得见她的最后一面,就在她离世的前几天。她扎着毛茸茸的髮辫儿,规规矩矩站在她妈妈身后,微笑着跟她妈妈的同事打招唿,仍是文文气气岁月静好的样子,是所有家长都憧憬的女儿模样。 不过有一说一,陈雯锦的骤然离世,在当时并没有给苟杞带来多么巨大的震动,因为她此时正自顾不暇,管不了陈雯锦经歷了什么。这个时候,苟杞的奶奶已经去世大半年了,这意味着苟杞也已经独自生活大半年了,她并没有因为日子渐长慢慢走出来,反而感觉日子一天比一天无望。 …… 苟杞蹲下来把鲜花和果篮放下,然后又从背包里掏出自己带来的十三根线香,她掏出打火机点燃线香,蹲下来低声道,「我奶奶说线香是鬼神的食物,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的迷信经。」她这样说着,抬眼四顾,附近的土地全部硬化了,没地儿插香,「……我给你拿着吧。」她露出尴尬的神色。 苟杞蹲在陈雯锦墓碑前絮絮跟她说话。陈雯锦乐不乐意听,也只能听了,毕竟她没法坐起来让人闭嘴。就如两年前苟杞盯着卷子上的错题,也没法转头让陈雯锦闭嘴。 ——陈雯锦没什么朋友,她憋了满腔子的话,不管苟杞愿不愿意听,只能倒给她听。 苟杞跟陈雯锦事无巨细地说了自己家里的事儿,以及自己从小到大遭遇的白眼、耻笑和排挤。最后她总结说,她就是个捂不热的性格,也就向薇因为从小一起长大能让她不设防,其他任何人都不行,所以和陈雯锦做不成很好的朋友,并非陈雯锦的问题。 「我是因为一直过得很赶很糟糕,所以没有时间和心情原谅你。但现在我原谅你了。你本来就是温吞怯懦的性格,我跟你认识的第一天就知道,你要不是这样的性格,你也不可能一直被人欺负。我不应该强求你苛责你。而且其实问题不只在你,也在我自己。我那天遇到点事儿情绪不对,事情本来不用闹得那么凶。把错误都推到你身上我能好过些。」 「陈雯锦,对不起,以前总是对你没有耐心,以前没有回过你信息,以及……没有给你开门。我把你留给我的钱用了,谢谢你。」 …… 苟杞一直等到线香燃尽,然后起身收拾了东西离开。 3. 苟杞出了陵园正低头叫车,路对面的越野车调头开过来,停在苟杞身边,车窗徐徐降下,露出正吃掉最后一口冰淇淋的元榛。元榛打开车载小冰箱,热情问她,「你要什么味儿的?」 第71页 苟杞什么味儿的都不想要,她就想问问说好的不让他来,他为什么还是来了,他这会儿按说应该正在朝歌跟黄雨时开会讨论最近收到的几个剧本。 「上回约会碰到烂事毁了兴致,你把它忘掉,我们重约。」元榛说。 苟杞抿着嘴坐上来,片刻,还是没忍住,埋怨元榛,「你不要老是把我当小孩儿,就像今天,我拜祭完就回去了,就算心情稍微差些,也会自己调节。」 元榛转着方向盘,不当回事儿地说:「你自己调节太慢了,估计得带着郁气过夜,我带着你能快些。而且我说了以后我罩着你的,它不能是一句空话。」 苟杞怨愤的小火苗倏地灭了,一颗炸着毛刺的心瞬时被熨帖得平平整整的,她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这样反思着,伸手在元榛的胳膊肘上轻轻拍了拍,仿佛在说,「我不懂事儿,别跟我计较。」元榛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越野车在大都最南郊荒凉的大道上疾驰,苟杞瞧着车窗外疾速倒退的林影,默默出神。 陈雯锦以前什么都跟她说,寄期望某个话题能引起她的兴趣,勾得她放下笔与她趴桌上聊个一时半晌的。但可惜苟杞以前只是嫌她聒噪,连个眼神都欠奉。 陈雯锦说她妈妈是个控制狂,她长这么大一言一行都被她妈遥控着。说起来可笑,她至今仍没有穿衣自由,包括内衣。她曾经不听她妈妈说的「纯棉的好」,偷偷买了套蕾丝镂空的,叫她妈妈搜她的房间搜出来了,差点把天翻了个个儿。她妈妈非要逼问出,她买这种丢人现眼的、放丨盪的、下三滥的衣服是要穿给谁看,还要不要脸了。 陈雯锦说她爸爸疑似出轨过,不过她爸爸否认了,说人家只是因为最近梅雨季偶尔给个油钱坐个顺路车的同事。是不是只是坐顺路车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陈雯锦的妈妈毕竟也没有捉丨奸在床,她只不过不巧拾到几根长发闻到几缕香水味儿而已。但这就已经给了她足够的理由登峰造极地祸祸人了。她三不五时地去陈雯锦爸爸的单位突击检查,以她「陈主任」的身份三天两头大张旗鼓地给那位大龄未婚女同事介绍对象——女同事后来实在受不了这种羞辱当众唾了她一句「傻丨逼」,向单位申请下调了。总之,他们一家在熟人堆儿里就是个笑话,陈雯锦自己偶尔想来都觉得真他妈好笑。 …… 元榛在苟杞眼前打了个响指:「嘿,醒醒,别想了陈雯锦那点破事儿了,她自己往地上一躺都懒得想了。」 苟杞没问元榛为什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的原因,元榛只要把心静下来是特别敏感的,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她飘忽的神思。 苟杞转头盯着元榛,表情非常认真,她问:「是不是给你性命的人把你害了,她就可以不需要负责。」 ——其实陈雯锦那两句遗言,虽然内容是在说遗产支配,但寻死原因指向性挺明显的。她提到的她的父母和苟杞都是关键人物,因此警察的目光同时落在她的父母和苟杞身上,但苟杞自己知道与自己没有多大瓜葛。 元榛毫不犹豫道:「法律没有这么说。」 4. 苟杞果然没有带着郁气过夜。这天剩下的时间她在元榛的引领下过得简直无法想像的……特别。元榛领着她去蹦极了。元榛的脑迴路真的是跟人不同啊。 苟杞一个就连过山车都没坐过的人,哆哆嗦嗦上了跳台伸头往下一瞧,就不由分说转身抱住了元榛的大腿,一步也不肯自己挪动了。 「不不不不不,我后悔了,我不行。」苟杞把脑袋扎在元榛的腿缝里一点形象不顾。 而就在片刻前两人乘坐升降机上来的时候,苟杞在元榛的反向刺激下都仍在嘴硬:说谁怕呢?这有什么可怕的?八、八十米怎么了?安全绳安全得很,反正我可没听说这里出过事儿…… 元榛也不管两人当下的这个姿势实在不雅,也不管旁边有人正在拍照,他抵着玻璃帷幕笑够了,仿佛拖死狗似地将她拖起来。他跟安全员一起给她检查装备,劝她道:「自由落体带来的心跳加速的感觉,你试试享受一下,特别刺激。」 苟杞眼含热泪紧搂着元榛,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填进元榛怀里,她此刻嘴里只剩下无数个「不」,其余的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跳台上风大,她的头髮唿地一下全煳在元榛脸上,元榛伸手拂开,问安全员借个发圈儿,亲手给她扎起来。 「改双人跳,我搂着你?」元榛在她耳边这样低声哄着。 苟杞闻言脑袋微微偏转了个角度勉强露出一只眼睛,她抖着濡湿的睫毛瞧着元榛,在掂量着,片刻,哽咽道:「……双、双人跳行。」 两人紧搂着跳下来的时候,苟杞丝毫没有感觉到享受,只有一句「就到这里了」的谢幕词。 在十分刺激的自由落体中,苟杞的指甲抠进了元榛腰后的皮肤里,因为太害怕了不知道收劲儿,给人抠出了血。元榛跟安全员合影中,瞧见她擦在纸上的血,很自然地摸了把她的脑袋,说,「没事儿,有人问,我就说猫挠的。」 …… 苟杞结合胡不语最近推荐给自己看的小说,总觉得「猫挠的」这个说辞最好不要用。但她欲言又止半天,也没好意思提醒元榛。 第三十二章 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 第72页 1. 一周后,苟杞再度来到麒麟陵园站在陈雯锦的墓碑前,与她并肩站在这里的,是个跟元榛差不多年龄的青年。苟杞不认识这个青年,在与他见面之前,只知道他有一把很好听的嗓子,说话特别言简意赅。 「你好,是苟杞吗?你不认识我,我叫梁宁。我这里有陈雯锦留给你的一些东西和两段视频,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见个面。我明天回国,后天可以见面。麒麟陵园你看行吗?」 梁宁瞧着墓碑照片里的陈雯锦,徐徐向苟杞解释他是如何拿到苟杞的电话的。 梁宁去年一整年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一趟,每回来这里都给当值的人带两瓶茅台,务必确保他们牢牢记住他。他请他们帮忙办件小事儿——如果有个叫「苟杞」的女生来这里看陈雯锦,请务必告知他。 事实上,一周前苟杞尚未离开陵园,当值的大叔就给梁宁打电话了。但梁宁当时正在美国某所大学的实验室里泡着,没有及时接到那个电话。 「如果你来看她,我就把这些东西和视频给你,如果你不来,那就算了。因为也许你已经往前走了,不在乎她至死都耿耿于怀的那些旧事了,那于你也是好事儿。其实也可以直接把这些东西给寄给你,视频转发给你,但是我想,跟你约在这里,你还能再来看她一回。」 「我不是她男朋友,只是她的学长,她入学时我研二。校运动会一千五百米长跑时,我曾领着她跑过最后一圈,她因此后来常常给我带早餐,也常常来看我打球,但我都尽量避开她了……有时候实在避不开,而她又黏人黏得很没眼色,我就很难跟她客客气气的……」 「前年寒假的一天,她突然来到我家小区,说有东西要给我。我也是大都的,前面忘了跟你说。因为我跟她没有熟到收她东西的地步,而且我当时着急去惠市参加我妈的婚礼,我没叫门岗给她开门,让人谎称我不在家。」 苟杞听到这里眼眶瞬时红了,她轻轻扯了扯唇角,说:「……多巧,我也没给她开门。」 梁宁顿了顿,说:「我知道。」 梁宁说:「我在惠市过了年才回来的,但那时她已经葬在这里两周了。」 梁宁把一个黑色行李包放到苟杞面前,黑色行李包是打开着的,可以望见里面有个非常漂亮的墨绿色保温杯——章伶桐同品牌五十周年联名款的那个,有个自制的很漂亮的手帐本,有两个透明盒包装的古风sd娃娃……行李包的角落里似乎还有些零碎物件儿,贴图钥匙扣什么的。 「我拿出了她给我的手办,其余的都在这里。」梁宁说,他顿了顿,继续道,「她有可能最开始根本没打算上门去找你,所以托我以后有机会把这些东西转交给你。」但最后那天突然生出些勇气或者神经质,直接拎着最后的钱袋子上门了。 苟杞蹲下来瞅着包里的鸡零狗碎,喉咙一哽,轻声抱怨:「……她这收拾出来得都是些什么啊……我不缺杯子啊,我也有娃娃……」她有些想哭,但是梁宁在这里,她不好意思,所以只好使劲儿眨眼小心翼翼地倒气。 苟杞当然知道,这些鸡零狗碎的,全是陈雯锦珍藏的宝贝。陈雯锦要离开了,所以把她的宝贝全部收拾出来留给苟杞。虽然苟杞是跟她闹掰了的朋友,但是是唯一的朋友。 梁宁目光向前怔怔瞧着墓碑照片里扎着马尾的女生。他印象里的陈雯锦向来绵软,长相性格都绵软,而且她不怎么扎马尾,一般是各种各样的麻花辫——鸦黑的长髮刻意扯得毛茸茸的,再点缀几个指甲盖大小的装饰发卡。照片上面无表情直视镜头的女生太陌生了。但她父母那里大抵也只有这样的近照。 …… 梁宁最后把视频转发给苟杞,说陈雯锦给这封视频邮件设置了发送时间,所以他其实也是回到大都以后才收到的邮件。他自己看过视频内容了,当时没有必要公布,现在倒是个不错的时机,因为「做错事的人不能就这么苟着不付出任何代价」。 「走了,再见。」梁宁最后瞧了一眼墓碑,说。 梁宁一阶一阶离开以后,一直在后面一排墓碑前站着伪装路人的元榛上前来到苟杞身边。他慢慢蹲下来,把苟杞的脑袋抄进了怀里。苟杞手指揪紧元榛的t恤,跟喘不上气似地吭哧了两声。 陈雯锦的每个鸡零狗碎上都有她的字迹。 保温杯:太贵了,是唯一没捨得用的保温杯。给苟杞。 手帐本:用来记录遇到的好事儿。给苟杞。 sd娃娃:我的娃娃给你收养吧,她们叫芝华和春花。给苟杞。 …… 2. 陈雯锦的妈妈没收陈雯锦的手机没收得很及时,待陈雯锦从以前的班主任那里偶然得知苟杞并非如自己妈妈所言只是「被警察叫去训斥和被留校察看」,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陈雯锦表情木僵地与前班主任告别,直愣愣地往前走,一不小心撞到门禁栅栏,手里的糖炒山楂球撒了一地。小区里刘奶奶家的小孙子跑来想跟她打个招唿,仰头往她脸上一瞧,吓得靠墙不敢说话。 她突然想不起来转学以后的这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的,不记得老师都长什么模样,不记得同桌是男是女,只记得自己写完了三本草稿纸。而那个一直对她不耐烦但一次也没有拿她的娃娃音开过玩笑的苟杞,因为她那句「没有」,在这段时间里在拘留所待满天数,然后埋葬了自己最后一个亲人。 第73页 陈雯锦在她妈妈的眼神威压下沉默许久低低说出口的那句「没有」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句。陈雯锦至此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她总是能听见自己的那句「没有」,在清醒的时候,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在醒不过来的梦里。这个提线木偶就在那一句一句越来越尖锐的「没有」里觉醒了。啊,用「觉醒」这个词不大合适,应该说「疯魔」,不过陈雯锦的妈妈趋向于称之为「叛逆」。 …… 「他们家邻居说,陈雯锦把家里砸得都没有下脚的地儿了,一言不合就砸,三天两头砸。以为是狂躁型精神病,结果去医院查了,也不是。她爸爸有回气急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直接跑去厨房抄起了刀。」元榛说。 元榛在去年年底听了苟杞的故事以后,就请人去查了陈雯锦一家。因为查出来的内容着实令人唏嘘,他还没想好应该怎么跟苟杞提起。但肯定是要提起的,如果没有梁宁这一出,大概上庭之前他会向她提起。苟杞虽然一直也未把陈雯锦当多好的朋友,但让她知道陈雯锦并没有那么令人失望总是好的。 「她一直窝窝囊囊的,居然还敢提刀威胁别人……」 苟杞小心翼翼收拾着行李包里的零碎,时不时地伸出手背抹一把眼睛。 元榛解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遍寻不到纸巾,只好用衣袖给她擦脸。 「不单如此,没隔多久,她爷爷的七十大寿也叫她给掀了,就因为她妈妈在厨房跟她奶奶抱怨了句『她那个朋友做事极端不长脑子要祸害死我们了』。」 「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你说,事情都过去了,有什么用?」 「是啊,没有用啊,陈雯锦也意识到这个事实了。」 …… 陈雯锦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以前那个常常板着脸怼她「你得反驳,得反抗,你不反驳就是默认,你不反抗就要继续挨打」的朋友没有了。她以前觉得自己只是没有自尊的懦弱,不过反正也没碍着谁,懦弱就懦弱吧,但如今她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了。她是东郭先生故事里的狼,农夫与蛇故事里的蛇,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胚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个正直的人,她的父母就是要把她往忘恩负义的道儿上扯。 她那个脾气至死都不可能原谅我了。她想。 她那天中午回来给我买了个煎饼果子我还没给她钱呢。她又想。 …… 陈雯锦压线考上了c大,所有人都以为她上了大学认识了新的朋友能渐渐想开,但他们太乐观了。陈雯锦之所以疯魔,根儿在她妈妈那里,不在苟杞那里。苟杞只不过是个炮捻子。 陈雯锦的妈妈察觉陈雯锦情绪渐渐稳定了,继续行使自己失控的支配慾和控制欲,疾言厉色佐以声泪俱下,以令人窒息的方式打压陈雯锦的自我意识。 陈雯锦其实也曾自救过,她请心理医生去与她妈妈谈话,说有病的不是她。但陈主任见多识广舌灿莲花,电话里几句「推心置腹」父母经就把年轻的心理医生给搞定了。 …… 3. 周五晚上,元榛的经纪人黄雨时用个人帐号「梅子黄雨时」发布了一条视频。虽然是她的个人帐号,但圈内应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黄雨时原本不想配文,但是这段视频她看了三遍,最后实在是没忍住,她写道:从脐带剪断的那一刻,孩子就是独立的个体,如果不能接受这点,有些人就不要繁衍了。 视频中,一个叫「陈雯锦」的扎着麻花辫的漂亮女生,坐在光线不明的犄角旮旯里,在唿号的寒风中,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她最后的一些话。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痛苦的遗蹟,也没有即将要解脱的欢愉。 「……我读什么书、穿什么衣服、剪什么头髮、压岁钱怎么支配都归她管,我要是敢反抗,她就能请假在家守我两天三天四天,直到我屈服。而那个没用的男人只会不耐烦地说『听你妈的,别找事儿』……因为苟杞的事情,我几乎把家给拆了,她不敢再刺激我,允许我夜里睡觉锁门,结果第二天我就在书架最上层翻出个针孔镜头。我看到那个镜头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不死是逃脱不了了。果然,我考去了c大,她在同一时间调去了c大所在的海市。」 「我原来以为她最起码是爱我的,但是在她下决定把章伶桐多年欺负我的这件事儿揭过去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她并不爱我,她只是要在我身上行使她变态的统丨治欲。有病的是她,不是我……啊,或许最后我也病了,那句『没有』是我自己说的。」 「我高考前就查出来重度抑郁了,医院里有病例的。我自杀跟苟杞没有关系,只跟她一个人有关系。零点过后就是1月18日,是她的阴历生日,所以她知道是跟她有关系的。如果她因为我留下的钱跟苟杞不依不饶胡搅蛮缠,要麻烦警察叔叔出个警,谢谢。」 漂亮女生要关掉视频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她顿了顿,露出大方的、得体的、文文气气的笑容。 「我叫陈雯锦。」 …… 苟杞手里有另外一个没有公开的视频,是陈雯锦单独给她的,视频很短,只有三十秒。跟公开的那段视频背景一样,大约都是在离开老楼监控缺失的那半个小时里录制的。 ——陈雯锦将视频定时发送以后,便删了邮箱app和相册里的视频。因为她有重度抑郁症,而且监控证明确实是自杀,警察并没有深度查她的手机。 第74页 陈雯锦瞧着摄像头,温柔道:「苟杞,我就是想跟你说,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朋友。真的很对不起,那时候说了谎话。」 陈雯锦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但是嘴角却扯出了赧然的笑,她坦诚地说:「其实,太高,太黑,我有点害怕。」 …… 苟杞与视频里的陈雯锦对望着,眼前一片模煳。 「有病的不是我」、「爱的针孔镜头」、「有些人就不要繁衍了」这三个词条当晚轮流登顶热搜。各社交媒体的话题讨论量在很短的时间里就破十亿了。 这天深夜,有个粉丝量千万的博主盘点了苟杞在决意自杀之前遇到的这些人,用这样的一句话总结了这些人:他们没有人大奸大恶,但也没有人不膈应人。 再两天后,陈雯锦的父母在上级和舆论的双重压力下向法院申请撤诉了。 有小道消息说,陈雯锦的父母上个月向民政部门递交了领养申请,准备领养晋市福利院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这次事件以后,民政部门驳回了他们的申请。 4. 霸凌事件的余波全部过去以后,元榛也依约进组了。新电影就在大都本地拍摄,元榛收工早就回长宁别墅,收工晚就住在苟杞的仲夏小公寓里。 七十多平的小公寓,一米五的床……有些时候就比较难熬。但因为并不打算长住,就只能将就。 元榛洗完澡打着喷嚏出来,他正要问苟杞家里有没有感冒灵,听到苟杞的手机里传出张海玲在新剧组接受採访的声音。 某人用找事儿的语气问:「听说元榛的那位助理女朋友在片场跟你起过冲突,是她主动挑衅的,海玲姐能具体讲讲这件事吗?」 张海玲嘲讽道:「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这也值得一问?」 …… 元榛单手擦着头髮,捡起床头的手机,给黄雨时发了条信息,说前些日子找过来的那档节目可以推荐给张海玲的经纪人,张海玲这个性格既然改不了,不如就一条道走到黑,《直来直去》这档节目很适合她。 苟杞正喝着水,转头不意瞧见湿淋淋的尚未着上衣的元榛,默默垂下脑袋。苟杞在晋市的远郊长大,那里的叔叔伯伯一到夏天就总喜欢赤着上身遛弯儿,尤其是傍晚饭后的时间,苟杞对此麻木无感,能面不改色向他们问好。但是落到元榛身上却大不一样。她一瞧见元榛衣下的皮肤就忍不住面红耳赤,而这跟元榛皮肤细白骨肉匀停没有关系。 「苟,我可能感冒了,你这里有没有感冒灵?」他套了件白t,踩着胡不语置办的十块钱的拖鞋,啪嗒啪嗒向着苟杞走去。 「给你沖好了,」苟杞退出採访小视频,重回原先的小说界面,她指着旁边的玻璃杯,不与他目光接触,小声解释了一句,「下午我就听到你咳嗽……」 元榛夸了她一句「我苟越来越像样了」,两口喝掉沖剂。他正要拎着毛巾回浴室,眼角余光瞥到她脖颈和耳根可疑的红痕。他伸手拨了拨她的耳朵,问她:「什么情况?是不是看不健康读物了?」 苟杞推开他的手指,给了他个「你真烦人」的白眼。真是胡说八道,网站不许描写脖子以下部位。胡不语推荐给她的小说都可健康了,作者一些隐晦的描写全靠她自己根据上下文心领神会。 元榛露出「明白了」的表情,断言:「那就是偷看我洗澡了。」 苟杞感觉这个房间自己无论如何是待不下去了。 元榛眼睛倏地转深,他低低叫了声「小苟」,两手撑到苟杞腋下,将之平移到床上压倒,跟着在苟杞慌乱的目光里,也抬腿上了床,并半跪着锁住苟杞的膝盖,使之寸步不能移。 元榛目不转睛盯着苟杞的眼睛,徐徐脱掉套上去没两分钟的t恤。 苟杞自下而上瞧着元榛遮眼的碎发,感觉自己不能唿吸了。 元榛睫毛低垂,缓声道:「苟助理,沐浴露味道太重了,你闻闻,下回不要买这种了。」 苟杞后脑勺重重压着枕头,声音紧巴巴的:「跟……跟以前的一样。」 元榛像是没听到她微弱的反驳,他刻意地越压越低,苟杞瞧着那与她之间只剩下一只拳头距离的紧实平坦的腹部和两只拳头距离的白净的胸口,在害臊得面红耳赤之余,默默咽了下口水。 元榛在她耳边诱道:「以我们的关系,你可以摸一摸的,你想吗?」 苟杞眼皮狠狠跳了跳,她没回答他,经不住诱惑颤巍巍地直接伸手了。 元榛低头瞧着那手指,在她即将触到自己的腹部时,整个人突然向后一撤。 「下回吧。」元榛泰然自若地起身。 …… 苟杞的眼睛红了。 元榛不着痕迹地扯了扯运动裤,哼着上部电影的插曲去了浴室。苟杞躺在那里唿哧带喘半天,横臂抹了把眼睛,决定要跟「阿娇」冷战。冷战的第一步就是抢他的床。 ——因为元榛个头比较高,所以床就分给了他。苟杞栖息在总长不到一米八「比宜家贵」、「但贵有贵的道理」的可摺叠沙发上。 元榛在浴室里磨磨蹭蹭半个小时,待他出来,就发现那张小床被苟杞和苟富贵、苟不忘占领了。苟杞戴着耳机闭着眼睛趴在床上,肚子下面压着两个棉花娃娃,不知是睡是醒。 元榛蹲在床前提醒:「苟,你睡错地儿了。」 第75页 苟杞皱了皱鼻子,假装没有听见,她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翘毛的后脑勺。 元榛眼神幽微注视着只着睡衣的可爱女生,到底没忍住,抬手在那撅起的屁丨股上颳了一下。再重些像在惩戒,再轻些显得轻佻,不重不轻刚刚好的力度。 苟杞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面色涨红,一跃而起。与元榛面面相觑。片刻,黏在胸前的苟不忘无声落到床沿,再落到地板上。 元榛起身单膝跪在床上,伸手扣住苟杞的后脑勺,与她接了个湿淋淋的吻。 「苟,你睡错地儿了。」他低声重复,拇指轻轻摩挲着她耳后的皮肤。 苟杞奓着胆子对上了他的眼睛:「……没睡错。」 苟杞抬手摘掉蓝牙耳机,耳机里播着雨声白噪音,似乎还有植物拔节生长的声音,但那些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