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妻宝打小养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谢流年懵了。 「胃癌晚期」,怎么可能?自大学毕业后一直奔波来奔波去,要么是去见客户,要么是在去见客户的路上。好容易一步步做到销售总监有了六位数年薪,也买了房,不再飘泊,稳定下来了。美好的生活在向她招手,无限的未来在向她展开,这个时候,癌症晚期? 不会吧,我上个月刚刚订了辆q7,车还没提呢。 谢流年实在不甘心,「没准儿是医院搞错了。」不是有人说过,我天朝最混乱的地方,第一是火车站,第二是医院? 谢流年又换了一家三甲医院检查,结果还是一样的。连着换了三家医院,全是一样的检查结果,谢流年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胃癌晚期。 「你该早来就医的。」医生毫不留情,「拖到这个地步,我们也没办法。」已经是晚期,估计还有3个月到半年的寿命,准备后事吧。 恐惧一阵一阵袭来,我将会很快死去?我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谢流年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留恋生命。 谢母很快从老家赶了过来,「女儿,不能放弃,你不能让妈妈白发人送黑发人!」谢流年发了半天怔,倒在谢母怀中大哭一场,然后,开始积极治疗。 医药费流水般花了出去,很快,谢流年银行卡上的钱悉数取光,交给了肿瘤医院。社保能报的项目很少,用进口药,好药,经常不在社保报销范围,经常都是自费。 「卖房子吧。」要凑医药费,只有卖房子了。谢流年留恋的看了又看,穷毕生之力才能拥有这套房子!可是没办法呀,钱花完了,但是又不想死。 从前,健健康康的时候,听一位护士提到过食道癌病人治疗是如何如何的惨,谢流年笑着说「换了是我,干脆不治了。」死了拉倒。 那位护士微笑,「健康人都这么说,可真到了得病的时候,再穷,再苦,治疗再难受,没人会说放弃。」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现在,谢流年知道了,那位护士说的,是真的。 谢母猜疑问道:「女儿,真要卖房子?」这是帝都位于东三环的房子,环境优美,周围有学校、医院、卖场、公园,真是太方便了。这样的房子如果卖掉,凭谢家的力量是再也买不回来了。 「当然要卖,不然,拿什么交钱给医院。」谢流年不经意的说道。 谢母欲言又止。 谢流年奇怪了,「妈妈,怎么了?」难不成是妈妈有私房钱?不会啊。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就跟着哥哥谢流光夫妻生活,退休费全贴家用了。 「没事,没事。」谢母低声说道「本来妈还想着,这房子这么好,要是留给龙龙……算了,算了,你治病要紧。」 龙龙,是谢流光的独生子,是谢母的心肝宝贝。 谢父谢母都是普通工人,辛辛苦苦一辈子,只攒下一套八十平米的房子,和五万块存款。谢父突发心脏病去世,并没留下遗嘱。谢流光结婚时,谢母做主,把房子和存款全给了谢流光。 「女儿,你哥是男孩儿,谁家娶媳妇不得要房子、要财礼?你从小就懂事,让着点儿你哥,啊?」谢母这么说了,谢流年也没有异议,点头答应了。 确实,在谢流年老家,没房子的男人真是娶不上媳妇的,没人肯嫁。谢流光是个小学教师,工资不高,凭他自己想买房,费大劲了。 房子归谢流光,存款归谢流光,谢母的退休工资归谢流光,这些谢流年都没意见。「女儿,妈的医药费、生活费,你们兄妹俩平摊吧。」谢母这一提议,谢流年也大大方方同意了。 一向是很和谐的家庭。「我爸妈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却没有重男轻女的行动」,谢流年一向是这么认为的。父母爱子女,子女当然也要回报父母,吃点小亏,无所谓。 但是谢流年没想到,谢母竟会有这种想法,房子给龙龙?谢母似乎忘了,谢流年才是房子的主人。 接下来的几天,谢母常常跟在谢流年身后,常常想说什么,却又不开口。谢流年本来是最乖巧最会察言观色的,现在却装作没看见,无视。 「人家的孩子都有名车接送,龙龙没有;人家的孩子才上小学,出国留学的学费都准备出来了……」谢母忍不住一提再提。 晚期,没治了。银行卡上原本有四十多万,全填进去了!早知道根本没用,那又何必……?谢母想到如流水般花出去的钱,很心疼。 「要是能治好,咱肯定治!」谢母晚上偷偷给谢流光打电话,「可是根本治不好啊。」流年一向很懂事,怎么临了临了,会这样?这么好的房子不留给龙龙,她唯一的侄子,谢家唯一的根,倒要去填无底洞。 谢流光压低声音,「妈,我还有一万块钱私房钱,明儿我给你寄过去。能延长一天是一天……」 谢母跺脚,「不行!你就那点儿死工资,赶紧存起来!不许寄!」流光一月才两千多块钱工资,全要上交,这多不容易才攒下一万块钱啊。 第二天谢母专门跟谢流年说了这事,「看你哥多关心你。」谢流年微笑,「寄过来了?在哪儿?」说说而已,当真啊。自从谢流光结婚后,连出去吃个饭都是流年结账,从无例外。 v第二章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姐妹会一直是你的姐妹,兄弟是你的兄弟直至他们结婚。 谢母一脸怜爱,「我不让他寄。」流光没钱,流光穷。 谢流年笑笑,没说话。银行开着门,邮局也开着门,如果真心想给,总有办法寄过来,汇过来。 房子还是卖掉了。「六万块一平?」谢母惊了,房子这么贵?那这七十八平的房子,流年得拿回来多少钱啊? 谢母迅速计算了下。治病,再怎么花,也花不了一百万!还能剩下三百多万,行了,龙龙不用自卑了,流光也能有名车,也能给龙龙存出国留学的钱! 谢母隐隐约约跟流年提过,谢流年只笑笑,不接话。 谢流年临去前,回了趟老家。在西郊买了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给谢母,「这套房子我遗赠给您,条件是在您有生之年,不得出让、赠予。」百年之后随您怎么着,您活着的时候,不能赠予他人。 「这是一笔年金,按月领取,您每月能领一千块,直到100岁。」有退休费,再有这笔年金,谢母的晚年生活是有保障的。 谢母眼巴巴看着谢流年。 还有呢,流年怎么会只有这么点钱。留给龙龙的呢,在哪儿。 谢流年手头还有两百多万现金,除了留出自己买墓地的费用、殡葬费用,剩下的钱,全部捐给了西部山区,「那里的孩子才是真正需要。」山里的孩子每天只吃两顿饭,没有菜,营养跟不上。校舍破旧不堪,请不到老师来教学。那里的孩子才是真正需要救助。 谢流光夫妇是双职工,都是小学教师,工资虽不高但很稳定。有父母给的房子,有谢母退休工资贴补着,要是还养不了一个龙龙,真是笑话。 「流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谢母哭了,「龙龙是你侄子,是谢家唯一的香火!」 我挣的钱,我自己倒不能做主了?谢流年已经很虚弱了,只有无语。 「你体谅她吧。」中学同学张云现在法院工作,来看她的时候安慰「你不知道,现在什么样的事都有。有的父母把家产全给了儿子,却要女儿养老;有的父母自己没钱,就想法子从女儿那儿要了钱来,贴儿子。唉,几千年的恶习了,重男轻女思想难改。」 张云在法院,形形色、色的事情见多了。 谢流年疲惫笑笑,「谢谢你。」 从前谢母要求家产归谢流光,养老两兄妹平摊的时候,其实谢流年心中隐隐是有些不高兴的。凭什么啊?哥哥不容易,难道我一个人在外面打拼就容易了?但是为了和谐,忍下去了。谁知最后是这样,一点也不和谐。 弥留之际,谢流年想起一部非常有名的电影,是不是只有一个西红柿的时候,理所当然要给男孩子?是不是生死关头,理所当然要救男孩子?是不是作为女性,理所当然要为家庭牺牲自己?天朝女性已经奉献牺牲了几千年,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如果有来生,我只想妈妈爱我,和爱哥哥一样爱我。 谢流年溘然长逝。 「哇---」响亮的婴儿哭声响彻在冬日上空,新生的女婴哇哇大哭着,无限委屈。 「乖女儿,不哭,不哭。」温柔的女子声音耐心哄着,女婴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感觉踏实可靠,哭声渐渐小了。 「姨娘,咱们小姐生的真好看!」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说道。 被称为姨娘的女子,也就是抱着女婴的女子,亲亲怀中的婴儿,心满意足,「是啊,小樱说的对,我女儿真好看,真像她爹。」她爹可是谢家的玉郎,风姿特秀。 「姨娘已有了棠少爷,又有了小姐,儿女双全了呢,真有福气!小姐生的这么好,四爷看了必定高兴。」名叫小樱的丫头在一旁拍马屁。 「棠哥儿,倒是不用愁的。」姨娘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个小爷,老太太最疼孙儿的。倒是女儿,脱生在我这没用的肚子里,做了身份低微的庶女,委屈她了。」 「哇」的一声,女婴放声大哭。什么?又有哥哥,还是庶女?比前世更惨啊,前世至少我爹妈是明媒正娶的! 怎么哄都不行,女婴无限委屈的大哭起来。 泰始十五年十一月二十九,太康县,城西谢府。 大雪纷飞,谢府四太太的陪房计嬷嬷扶着个小丫头,身后跟着一个粗壮仆妇撑着把青绸油伞,慢慢向四太太所居上房走来。至回廊下,计嬷嬷挥退小丫头和仆妇,独自一人进了上房。 四太太韩氏二十出头年纪,肤色白净,眉目秀美。她抱着一只紫玉小手炉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穿着桃红小袄,松花绿绫棉裙,虽是淡淡妆容,浑身上下却洋溢出一股养尊处优的贵气。 「西跨院那位生了,母女平安。」计嬷嬷恭敬回道。她心中颇有些惴惴不安,自家这位姑奶奶出身世家名门,容貌性情脾气教养都是一等一的,只是对四爷用情太深,对妾侍姨娘自然不喜,更甭提庶子庶女了。这会子四房又多了一名庶女,委实不算是喜事。 v第三章 生了个丫头?四太太纤纤玉手拿着一只白玉小火箸儿慢悠悠拨着手炉内的灰,淡淡说道「这倒好,儿女双全了。」西跨院住的是何姨娘,六年前已育有一子棠哥儿,如今又生下一女,何姨娘可不就是儿女双全了。 计嬷嬷自是知道四太太心中不快,陪笑说道「她算什么儿女双全?棠哥儿自生下来便被抱走了,一直养在老太太身边,她想见一面都难!棠哥儿也好,才出生的姐儿也好,只能认您是母亲,哪轮得到她儿女双全了?」 四太太老神在在,不置可否。计嬷嬷满脸陪笑垂手侍立,不敢再说话。良久,四太太柔声吩咐,「这可是大喜的事,速去报给老太爷、老太太。」计嬷嬷如释重负,忙答应了,行礼告退,带了小丫头出门,给谢老太爷、谢老太太报喜去了。 四太太独自坐了片刻,慢慢喝了一杯热茶,看看时辰到了,命人服侍着了出门,到报厦理了一回事。虽说谢寻谢四爷在家中排行最小,但儿媳妇辈的只有四太太一人在府中,故此谢府是四太太管家。 谢老太爷共有四个儿子,长子谢导在京任邢部侍郎,次子谢封在南京任工部主事,三子谢尉只是举人,在怀庆府一个小县任县令。四子谢寻最小,虽从小也读书,却从未进过考场,只捐了个监生。也不去国子监就读,只随在谢老太爷身边服侍。 老大谢导、老四谢寻是嫡出,老二谢封、老三谢尉是庶出,谢老太太不喜庶子媳妇及其所出的孙子孙女,命他们「举家赴任」。谢老太爷倒是同意了,同意得很彻底,「老大也是,举家赴任」。于是,谢府只剩下四房一家子;于是,四太太这幼子媳妇倒要学着管起家来。 「这笔炭火账算错了,回去重算!」四太太做了个手势,她身边的大丫头怀柔清清脆脆说道。那来报账的媳妇子满脸通红,慌忙捡了账单子行礼退下了。 走出报厦,那媳妇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四太太真厉害,瞄了那么两眼,就看出来数目字不对!到底是大家子出身,见多识广啊。 「三太太房中的素玲来领月钱。」管事嬷嬷陪笑回道。四太太淡淡看了一眼,下面站着个浓妆艳抹的青年女子,梳着妇人头,模样有些轻佻。 四太太心头微晒,淡淡道「按旧例支给她。」本朝官员傣禄微薄,三位在外做官的老爷薪俸都不够使,依旧在谢府支月钱。大爷谢导是老太爷老太太的心头肉,每年自有心腹家人带了府中的分例、老人家的贴补上京;二爷谢封远在南京,也是一年支一回;唯有三爷谢尉离得近,且三太太苗氏花钱散漫,若是支了一年的银钱过去,三房能年中就开始紧巴,年底简直过不了日子。 没法子,只能三个月关一次钱粮。饶是如此,三房还常常要提前支月钱,「哥儿姐儿都大了,开销渐多,月钱实在不够使」。四太太专门请示过谢老太太,谢老太太一辈子富贵顺遂,对这几个小钱并不在意,「支给他」,只要他们不在自己眼前晃,花些银钱是小事。 四太太把手头事务理完,又看了回账本,心头发闷。要说谢家也算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了,可也禁不起这样只出不进!大房有大爷、大太太、大少爷谢松年、二少爷谢鹤年、大小姐谢有年、五小姐谢瑞年,还有两房姨娘,十几个丫头,七八个小厮,且京中米珠薪桂,这花用自是小不了。 到了明后年谢松年要说亲娶亲,又是一大笔开销。长房长孙娶媳妇,再怎么着也少不下一万两银子吧。即便是老太太拿出私房,不使公中的,可老太太的私房不也是大爷、四爷的? 二爷倒还罢了,虽薪俸微薄,家中只有二爷、二太太夫妻二人,三少爷其年、四少爷养年,三小姐华年,并无姨娘妾侍,子女全是嫡出,家中人口便简单许多。且素来简朴,只养着六名丫头四名小厮,除公中例行花销之外,从没开口要过多余的银钱。 三爷可费事了。先是有了二小姐绮年,然后有了四小姐丰年,一直没生出儿子。三爷便一口气娶进来五六房小妾,「为求子嗣」!很理直气壮。三太太哭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哪里肯管这闲事,只装聋作哑。三爷越发得了意,一个接一个美貌女子进了他的后院,这开销自是越来越大了。 如今好容易才有了个位哥儿,年方两岁的之年,是三房的命根子,宝贝得很。吃穿戴用样样精致,三太太常写信来要这要那,「之年身子弱,要补养。」 且排场大,做着个小小县令,丫头侍女仆役小厮众多,全回谢府关钱粮。四太太每每看到三房的账,便觉头疼。 自家这位四爷,是更甭提了。生平从不提「钱」,镇日只知道风花雪夜,安富尊荣。横竖谢家家大业大,日后谢四爷便是只凭着祖业,也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谢四爷的开销也不小。嫡出的五少爷延年,庶出的六少爷棠年,嫡出六小姐锦年,如今又添了位七小姐。 四爷后院有两位姨娘,都是自小服侍他的丫头,生儿育女后抬做姨娘的。想到这两位,四太太讥讽的笑笑。袁昭,何离,还真是好名字。 人才也好,全是花容月貌。谢四爷生得风神秀彻,如神仙中人,自幼受父母钟爱。谢老太太当年为幼子挑丫头真是费尽了心机,太妖艳的自是不能要,不好看的也不能要,千挑万选,才选中了清秀出尘的袁昭、温柔可人的何离。 袁昭,何离,都是从外面买来的丫头。袁昭原名五妞,是一个庄户人家的第五女;何离原名小多,是山里一家猎户的小女儿。才进谢府时都是土里土气的乡下丫头,被嬷嬷们调教了两年后,生性聪明机灵的丫头仪态举止渐渐大方得体。 这两个丫头被带到四爷书房时,四爷正在读《尚书大传》,「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于是这两人便有了新名字:袁昭昭,何离离。 「昭昭」「离离」都很得四爷喜欢,十六岁的时候,开脸做了通房丫头。谢、韩两家议亲时,韩家自是知道这些,却不曾放在心上,谁家爷们没个房里人? 四太太韩氏原来也不以为意,不过是个丫头,若好便留下服侍,若不好便打发了。进门儿后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袁昭秀丽出尘,我见犹怜,根本就是四爷的心肝宝贝;何离性情机敏,四爷不用说话,扬扬眉毛抬抬手,便知道他想做什么。这样的两个丫头,要动起来谈何容易。 况且这两人一向小心小意的,为人恭谨有礼,从不逾矩,抓不到什么大的错处。若是栽个赃给她们趁机处置了,倒也容易,可若因此失了四爷的欢心,却是不值。 四爷人品出众,少年名士,得夫如此,夫复何求。「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只是他的性子太过淡泊,毫不热衷名利,未免使人苦恼。 当年议亲之时,父亲对谢家四郎满口称许,「少年名士,难得难得!」哪想得到这「少年名士」连考场都不愿下,自古以来哪有不中进士的男子可称为名士?四太太想到此,秀眉微蹙。 「明年春闱,圣上特许监生可直接下场。」谢府后院快雪亭中,谢老太爷含笑问幼子,「玉郎可想下场试试?」谢老太爷已是六十开外的老人了,身子却还康健,依旧精神矍铄。 「不想。」谢四爷斜倚栏杆,闲闲说道。他雪貌貂裘,神情散朗,面如凝脂,目如点漆,看上去犹如画中人般美好。 下什么考场,闲的,单是连着好几天不许出考场便吃不消。再说,便是辛辛苦苦中了进士又怎么样?做官更烦,逢迎上司,应酬同僚,支应下属,哪一件不麻烦。 谢家有大哥撑着就行了,自己这做小弟的,乐得享清闲。 「我在家中服侍爹娘。」谢四爷一副孝子模样。 v第四章 「那敢情好。」谢老太爷乐呵呵,「有玉郎陪在爹娘身边,可是好。」不考便不考吧,自家幼子如珠如玉,正该如闲云野鹤般自由自在,做什么拘束了他? 亭外大雪搓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飘落,父子二人立在一处欣赏雪景许久。看看天色已晚,谢四爷亲手扶着谢老太爷上了竹轿,自己在旁缓缓步行,回了谢老太爷的书房。 「爹的书法山林妙寄,岩廊英举。」谢四爷笑道「儿子书房还缺副对联,求爹赐副墨宝。」知道谢老太爷最喜听人夸他书法好。 谢老太爷果然乐了,玉郎有眼光!谢老太爷美滋滋想着,被幼子牵到书案前,凝神想了半晌,挥笔写下「笑看天地任官任隐任菩提终归自然,纵贯古今唯日唯月唯风雨独领风骚」。 谢四爷击节长叹「不繇不羲,自发淡古,好书法!」谢老太爷捋着白胡子,微笑不语,颇为自得。 谢四爷珍而重之把对联收好,又在案上铺了一张宣纸。 怎么了,还要?谢老太爷不解。 「爹,今儿您又多了位小孙女,求爹赐个名字。」谢四爷笑道。 才出生就讨名字来了?谢老太爷面带犹豫,「满月时再起不迟。」起个名字而已,急什么。 「爹,小七是庶出。」谢四爷慢慢磨着墨,「身份不够尊贵,爹赐个好名字,让她沾沾您的福气。」出生当天祖父亲赐佳名,多好。 「把小丫头抱到你娘处养着,不就成了。」谢老太爷微微皱眉。谢家的女儿,便是庶出又怎么了,玉郎也是爱女太过。 「棠儿出生刚满月,便被娘抱走了。」谢四爷声音平平无波,「那些时日阿离瘦成了一把骨头,我看着不忍,偷偷带她看过几回棠儿,她才一天一天慢慢好起来。若是把小七也抱走,阿离活不活得成,我不知道。」 谢老太爷鼻子酸酸的,「不过是个丫头!」什么阿离,不就是猎户家养不活的小女儿,卖给人做丫头的。 「她自十岁起服侍我,如今已是十六年了。」谢四爷低声说道「十六年,便是小猫小狗,也养出感情了。」何况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言笑晏晏的妙人。 谢老太爷带着鼻音「哼」了一声,「便让她养小七!只一件,六岁必要上学,十岁必要分院子单住,再不能改的!」 谢老太爷提起笔,龙飞凤舞写下三个大字,「谢流年」。谢家才出生的七小姐有名字了,谢流年。 谢四爷辞别谢老太爷,回了自己院子。四太太怀中抱着才半岁的谢锦年,身边坐着年方七岁的谢延年,围在炕边亲亲热热的说笑玩闹。谢四爷回来后逗锦年玩了一会儿,又问了两句延年的功课,一家人很是和乐。 「还没恭喜四爷呢。」四太太抿嘴笑道,「今日喜得千金。」虽说是庶出,且是女孩儿,可添人进口了总归是喜事。 「也不知小七长的像谁。」谢四爷微笑说道。他已有两子一女,长子延年像娘亲多一点,很斯文秀气;次子棠年像父亲多一点,活脱脱是一个小玉郎,故此谢老太太爱的什么似的,抱了去亲自养着;长女锦年则是既不像爹也不像娘,「眉宇间有几分英气,颇肖外祖母」。锦年的外祖母,也就是四太太的母亲,是定海侯的掌珠,将门虎女,英姿飒爽。新出生的小女儿会像谁呢? 四太太顿了顿,新出生的小女婴她没见过,还真不知道长的像谁。「今儿处置家事倒占了大半天,竟没来得及过去看看。」四太太笑道「不如过会子我和四爷一道去趟西跨院,一则瞧瞧咱们才出生的姐儿,二则何姨娘着实辛苦了,也该慰劳慰劳。」 「如今天已经黑了,路又滑。」谢四爷不同意,「我一人过去便好,你累了一天,好生歇着。」不许四太太起身,独自一人去了西跨院。 西跨院里间很暖和,何离躺在床上冲谢四爷温柔笑笑。她身边一个小小的襁褓,襁褓中的婴儿很娇嫩,很脆弱,梨子大的一张小脸儿,看的人心里软软的,酥酥的。 「祖父给小七起了名字,谢流年,小七喜不喜欢啊?」谢四爷凝视新出生的小女儿,柔声问道。其实刚出生的小孩懂什么,这会儿谢流年哭累了,睡得正酣。 「流年,流年。」何离低声呢喃,「这名字很好听。」老太爷给起的名字,自然是好的。 「阿离,小七长的真像我。」谢四爷声音和煦,如春风吹过,何离却打了个寒颤。儿子像玉郎,老太太养了;女儿也像玉郎,若是再被老太太抱走…… 「莫怕。」谢四爷和何离相处已久,心意相通,当然知道她在怕什么,「父亲已经答应过,小七交给你抚养。」谢府的当家人是谢老太爷,他最大,说话最管用。 「玉郎求过老太爷了?」何离素来聪敏,闻言已猜了个大概,柔声道谢,「玉郎待我真好。」老太爷如何会无缘无故答应让自己养小七,那自然是玉郎求过情。 谢四爷轻笑,「阿离要记得我的好。」将来要还的。 何离红着脸点头。谢四爷在她脸上轻轻啄了啄,两人头并头看了会儿小女婴,「真好看」「这会子好容易她睡着了,方才哭的好不委屈,心疼死人了」。 谢四爷走后,何离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自从六岁被卖来谢府,如今已是整整二十年,对谢府的内情自然甚是熟悉。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是表兄妹,平日自是表妹听从表哥,可若表妹真执拗起来,表哥也会让步。更何况祖母养孙子孙女本就是常有的事,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 「女儿,你长的这么像玉郎,若是老太太一见你便喜欢了,硬要留下你,那可如何是好?」一直到次日何离都是愁眉不展,吻着怀中的婴儿,轻声说着心里话。 什么?谢流年才美美睡醒了一觉醒来,就听到这噩耗,不由大怒。有哥哥还不算,成了庶女还不算,我还可能连亲娘也保不住?亲娘再怎么偏心哥哥,也是小女婴最亲的人!这世上,有谁会比亲娘更疼你。 v第五章 到了该吃奶的时候,谢流年扯开嗓子哇哇大哭,死活不肯吃奶娘的奶。何离急,奶娘急,小樱也急,「生下来都两天多了,不吃奶可怎么办。」 奶娘一抱,谢流年就哭。只有回到何离身边,回到何离怀里,才能安生。慢慢的何离也悟出来了,解开衣服,把奶塞到女儿口中。 谢流年已经很饿了,迫切的啃啊啃啊,锲而不舍的啃了好半天,终于喝到新生中第一口奶。一点儿也不好喝!谢流年心中叫着,口中贪婪的大口大口吞咽着。没法子,饿呀。人是铁,饭是钢。 何离掉下眼泪,「乖,慢点儿,慢点儿。」她又不傻,自然知道此时怀中的女儿是真饿了,看看孩子这吃相! 正好谢四爷和四太太一道过来了。这是四太太第一回见谢流年,她略带吃惊,竟有这样的婴儿?到了奶娘怀里就大哭,到了亲娘怀里才吃奶? 何离狠狠心,把怀中的女儿递给奶娘。奶娘忙接了过来要喂奶,小女婴哇哇大哭,一口不肯吃。 只有回到何离怀中,才慢慢停止哭泣,开始吃奶。 谢四爷对何离温和说道「既如此,有劳你了。」四太太却很是踌躇,「何姨娘亲自喂养小七?不合规矩呢。」谢府少爷小姐不管嫡出庶出,从来都是奶娘喂养。 其实四太太哪里在意谢流年是奶娘喂养,还是何离喂养,不过是怕人言可畏,怕谢老太太责怪。「苛待庶女,连个奶娘也不给」「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凡事都不上心。」 「孩子重要,还是规矩重要?」谢四爷声音淡淡的,难不成任由小七饿着? 四太太微笑说道「自是孩子重要。」成了,有了四爷这句话,老太太跟前便有话回了。 四太太做人做事向来周到,次日请安时便当做奇闻逸事讲给谢老太太听,「竟有这样精乖的婴儿,媳妇年轻见识少,头回见呢。」啧啧称奇。 谢老太太笑道,「这有什么,玉郎小时候便是乖巧伶俐得很。」小七是玉郎的女儿,比寻常孩子聪明些、挑剔些也是有的,不足为奇。 「谢家孩子娇贵,姨娘可不娇贵。」谢老太太才不管一个妾侍辛不辛苦,自己孙女不吃亏才是要紧的。 四太太便放了心,横竖婆婆也是赞成的,如此,自己便没了干系。 做人媳妇容易么?要服侍公婆,服侍丈夫,生儿育女,主持中馈,交好族人,应酬宾朋,便是丈夫的妾侍姨娘生下孩儿,也要照顾妥当了。 四太太暗中替自己不值。不过,晚上回到自己院中,怀中抱着幼女,膝下坐着娇儿,对面是玉人一般的夫婿,一家人言笑晏晏其乐融融,四太太心里又暖暖的。 腊月里事多事忙,四太太整天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便到了年根儿。「七小姐满月照旧例办。」百忙之中四太太也没忘了才出生的谢流年,照老例给办了满月礼。 谢老太太原本对谢流年并不太在意,故此一直到满月那天才让人抱过来看了一眼。这一眼看过去,谢老太太顿时移不开眼睛了。 这小丫头生的可真好看,真像玉郎!谢老太太眼睛咪成了一条线,「小七乖,留下跟你哥哥作伴儿,好不好?」不愧是亲兄妹,都是一般的粉雕玉琢,看着就喜欢人。 谢老太爷打个哈哈,「是个女娃娃,跟着亲娘好些。」谢老太太瞪了过去,「是个女娃娃,才不能跟着她亲娘。」由姨娘养大的姑娘,和由祖母养大的姑娘,能一样么?谢老太爷看看兴兴头头的妻子,看看脸色平静的幼子,一时没了主意。 谢四爷望望满心欢喜的老太太,欲言又止。 何离瘫在地上。果然如此,老太太见了小七,便不肯放人了。 失魂落魄回了西跨院,一头栽倒在床上,不说话,不吃饭,也不睡觉。 不过一个晚上,何离已是憔悴的不像样子。 第二天,何离被叫到老太太跟前。谢老太太板着脸,命人把嗓子已快哭哑的小七还了给她,「快给小七喂奶。」真有这死心眼儿的婴儿,不是亲娘的奶,饿死不吃。 何离哆嗦着手解开衣服,把奶塞到小七嘴里,小七弱弱的哭了两声,开始闷头吃奶。何离眼泪一滴滴掉下来,落在小七脸上。 「哭什么哭!」谢老太太实在没面子,喝斥道「眼泪是有毒的,若让小七吃了眼泪去,看我跟你算账!」你还有脸哭? 何离忙去抹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谢老太太叹了口气,「回去吧,好生照看小七。」自己生了大郎后十年没动静,族中颇有不满,「偌大家业,只有大郎一子,如何使得!」明里暗里讽刺自己「善妒」,容不下妾侍,才使得谢家枝叶不茂。没法子,只好给表哥纳了两个健壮婢女,接连生下老二、老三,族中才没话说。谁料到老三才生了没几年,自己又生下了玉郎!玉郎已是意外之喜,棠哥儿更是老年的慰藉。有玉郎,有棠哥儿,知足了,小七便留给她亲娘吧。看这母女二人的模样,也让人心生不忍。 何离千恩万谢,抱着女儿出了门。迎面遇上谢四爷,陪着她一路走了回去。 「可怜,平日里也是个美人,今日成乡下婆子了。」下人仆妇们偷偷议论,「也亏得咱们四爷,神仙般的人物,陪了何姨娘一路,竟不嫌弃她。」 何离回到西跨院,迅速进到里间,打开襁褓把小女婴从头至脚细细查看了一遍,谢四爷站在一旁默默无语。那年偷偷带她看棠哥儿也是如此,让人又好气又好笑。老太太是棠哥儿和小七的亲祖母,她还能害了孩子不成? v第六章 当年也说过她,她还有理了,「老太太自是疼爱孙儿,可老太太又不会亲手照顾孩子。」是由仆妇服侍的,谁知道那些仆妇侍女经不经心,大不大意。 确定女儿全身上下并没有伤痕,小身子白白嫩嫩的,何离长长出了一口气。小樱有眼色,怯生生回道「姨娘,水烧好了。」该给七小姐洗澡了。 谢四爷闷闷的看着何离试过水温,把小七放到小木盆中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换了新襁褓包裹好。吃过奶洗过澡的谢流年心满意足,美美的睡着了。 「我前些时日出城,在郊外看到一帮难民,形容很狼狈。」谢四爷慢吞吞说道「阿离,此时你便如同难民一般。」郊外的难民是遭了天灾,无衣无食,以致流离失所,蓬头垢面。阿离你是因为什么。 难民?何离怔了怔。小樱不声不响拿过面镜子,何离往镜中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失礼,失礼。」这幅模样如何能见人,何离忙洗漱一番,把自己收拾齐整了。 玉郎为人有洁癖,盥濯不离手,屋宇器具,时一涤之。自己今儿是怎么了,在他面前竟这般不讲究?何离心中不安。 谢四爷仔细端详过后,轻轻把何离揽入怀中。小樱知趣,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里间只剩下沉睡的婴儿,和她的亲生父母。 「我若形容憔悴,玉郎便不抱我。」何离偎依在谢四爷怀中,含笑看着床上的襁褓,「还是她好,不管我如何狼狈,只亲我一个。」还是女儿好呀。 谢四爷也扭头看着床上的女儿,「哼」一声,「这会子她倒安生了。昨夜又哭又闹的,老太太被她气坏了,一夜无眠。」如今她小,且不理会,待长大了,定要补上一顿好打。 「袁姨娘您来了!您慢着点儿!」外间小樱的声音传了过来,嗓门儿很大。何离盈盈一笑,「阿昭来了。」眉宇间全是欢喜。 阿离她总是这般实心眼儿,十几年来待阿昭都亲如姐妹。谢四爷暗暗叹息,拉着何离走出里间,「莫吵到小七。」孩子睡的正熟。 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扶着小丫头的手,徐徐自青石砖路走了进来。她身材窈窕,玲珑有致,一双美丽的凤眼仿佛会说话一般,十分灵动。 小樱嘴巴很甜,左一声「袁姨娘」右一声「袁姨娘」的叫着,殷勤的很。袁昭似笑非笑看了小樱一眼,阿离是从哪里寻来的丫头,可真勤谨。 袁昭进到外间,正好看到帘子挑起,谢四爷和何离并肩从里间走出,抿嘴笑道「哟,我来的不巧了。早知四爷在,我便不该来的。」人家成双成对的,自己不知趣跑来作什么,讨人嫌么。 「阿昭总是这般风趣。」何离笑盈盈的,语气很是亲呢,「好些时日未见面了,才一见面便来打趣我们。真真她这活泼性子,让人如何不疼爱怜惜。」 「我们」?袁昭变了脸色,冷笑几声,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和何离两人资历相当,她比何离美貌动人。当年两人差不多同时怀了身孕,抬了姨娘,何离顺顺当当生下棠哥儿,她却是五个多月时不小心流产了,之后,再没怀上。 论美貌,阿离不如我;如贤惠,阿离也不如我。我还劝过玉郎「上进求功名,图个封妻荫子」,她可是只会一味顺从玉郎,只会唯唯诺诺。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袁昭咬咬嘴唇。 袁昭越想越委屈,胡乱跟谢四爷见过礼,落了座。何离吩咐小樱,「沏一壶庐山云雾过来。」袁昭最爱喝庐山云雾,曾一再称赞其「色翠汤清,香幽如兰,好茶。」 袁昭哪里有心情,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就放下了,淡淡问了一句「七小姐可好?」何离笑道「才刚睡下了,不然,可要让她美貌的昭姨好好抱抱。」 袁昭兴味索然,没说几句话,也没有进里间看孩子,就起身告辞了。临走含笑问谢四爷,「可要回书房?」如果回书房,跟她是顺路的,可以同行。 谢四爷并不答话,悠悠闲闲喝完一盏茶,才徐徐站起身「走罢。」袁昭心喜不已,嫣然一笑,「阿离,改日再来看你。」跟在谢四爷身后走了。 谢流年一觉睡醒,听到身边两个女子在说话。 「她怎么这样,这还叫好姐妹?」小樱语气中透着气愤。 「生的太好了些,难免顾影自怜。」何离依旧是温温柔柔的,好似毫不在意,「她有时会任性一点,不过心地很善良,很好。」生的那么美,嚣张些也没什么。 什么情况?谢流年有点反应不过来。小樱和何离感情似乎很好,而何离心胸似乎太宽阔了,「好姐妹」不给她颜面,她根本不当回事。 妈妈,你用不用这么大方啊。谢流年不会说话手脚也动不了,只能吃奶的时候多用力气,何离轻轻拍哄,「乖女儿,慢点儿吃。」以为她是饿狠了。 每逢何姨娘给新出生的七小姐喂奶,奶娘都眼巴巴看着里间。给小姐们做奶娘可是优差,挤破头皮才抢到这差使,若是黄了可如何是好?家里指着这份月钱过日子呢。 奶娘很快放下心。四太太吩咐了「七小姐的奶娘先留着。万一何姨娘奶水不够,可不能委屈了七小姐。再说这奶娘是养过两个孩子的,便是不喂奶,也是有用之人。」何离并没有养过孩子,若是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奶娘也能派上用场。 是计嬷嬷来传的话。奶娘对着计嬷嬷谢了又谢,又跟着计嬷嬷到上房磕了头,千恩万谢的,倒惹的四太太笑了一笑。她留下奶娘不过是省人口舌,省的被人明里暗里议论「苛待庶女」,谁知无意中倒种下善果。 来到这世上的第一个新年,在懵懵懂懂中过去了,连鞭炮声都很少听到:何离怕炮声吓着婴儿,从里到外遮得严严实实的。 谢流年在何离的怀抱中一天一天长大,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会吐泡泡了,大喜,虽然还不会说话,还不能行动,总算有一样能玩的了!于是常常吐着泡泡,自娱自乐。 常常是谢流年躺在炕上自得其乐的吐泡泡,何离坐在一边做针线,眉目温柔。间或谢四爷会过来看女儿,「小七又长大了一点,更好看了。」「会吐泡泡了呢,你看她多会玩。」「快看快看,小七会笑了!」每逢谢四爷过来,都是和何离头并着头,围着谢流年一通狠看。 谢流年三个月大的时候,谢老太太终于不计前嫌,兴冲冲吩咐,「把小七抱过来!」两个月没见孙女了,还真怪想的。总听玉郎说小七多么多么乖巧,说的人心痒痒。 v第七章 谢流年给了老太太一个大大的笑脸。这会子知道冲我这老婆子笑了!谢老太太本是想笑的,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前事,马上板起脸。 这没良心的小丫头! 在祖母这儿住了一夜,她差不多哭了一夜!饿死不肯吃奶!跟着她亲娘回去了可倒好,真成好孩子了,省事省心,再不闹腾。 我这老婆子这么不招你待见啊。 今儿你会笑了?笑我也不理你!谢老太太跟小孙女赌上了气。 如果谢四爷会抱孩子,由他抱着小七凑在谢老太太跟前献媚讨好,谢老太太一定撑不住,一定会转怒为喜。可是谢四爷不会抱孩子,小七抱在何离怀中。谢老太太看看低眉顺眼的何离,气不打一处来:小七宁可要她这身份低微的生母,也不跟着亲祖母! 「傻小七!」谢老太太骂道「不知道好歹!」若是跟在祖母身边,添了多少尊重。傻孩子什么也不懂。 谢流年很想冲老太太翻个白眼。我跟着您,您疼我不假,可您会抱我么,会唱着儿歌哄我入睡么,会亲自给我喂奶亲手给我洗澡么,会全心全意只疼我一人么。 我跟着您,不过是由奶娘喂奶,由奶娘哄睡觉,那跟亲娘可差远了。亲娘的怀抱,没有人可以代替。 谢流年天真无邪的笑着,到底还是把老太太的心笑软了。「过来!」老太太板着脸下了命令。不过等到谢流年真到她怀中撒欢儿的时候,老太太再也撑不住,喜笑颜开。 「往后常带小七过来。」谢老太太下了令,「跟棠哥儿这哥哥好生亲近要近。」小七这么爱笑,脾气好,真招人疼。 何离连连答应,「是,是!」能常常过来,常常见到棠哥儿,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虽然今儿棠哥儿没放学,没见着,可往后能常常见着呢。 回到西跨院,何离抱着小七亲吻,「乖女儿,咱们往后能常见到哥哥了,那是你亲哥哥,小七喜不喜欢?」 不喜欢!谢流年很想站起来大声宣布,可她的身子不听指挥,她站不起来,也不会说话。 何离哪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一晚上都兴滴滴的唠叼「你哥哥」「棠哥儿」。谢流年越听越气愤:敢情前世今生自己是同样的命运,妈妈总是更爱哥哥!我怎么就不能有位专一的妈妈呢,这么容易变心。 谢流年连撅嘴都还不会,干生气罢了。晚上临睡前何离照例替她洗个热水澡,然后放到暖融融香喷喷的被窝中。何离的怀抱很温暖,谢流年被抱着拍着,耳边是轻柔的催眠曲,身体舒服,心中也慢慢舒服了,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在谢老太太处,谢流年见到了「亲哥哥」谢棠年。谢棠年今年六岁,白玉一般洁净细腻,头发漆黑如墨,俊美的不像话。「像个瓷人儿。」这是谢流年不带任何偏见的客观评价。 谢棠年长的这么好看,我跟他同样爹妈生的,将来皮相也不差吧?谢流年兴致勃勃想道。 无论任何时代,长的好通常总是占便宜的。无论职场,还是情场。 「棠哥儿喜不喜欢小七?」谢老太太笑咪咪问道。她看看孙子,看看小孙女,怎么看怎么顺眼。这两个孩子真会长,像极了玉郎! 「喜欢。」谢棠年一脸认真,「等她长大了,祖父赏我的小弓箭,父亲赏我的洒花笺,都给她用。」谢老太爷前儿才赏了他一把小弓,满饰珠宝玉石,华贵耀眼,是谢棠年心爱之物。 「好,好,兄妹和美,甚好。」谢老太太倚在罗汉床上,笑容满面。 谢老太太这老祖宗高兴,自然人人都高兴,一室和乐。 回到西跨院,何离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抱着谢流年连连亲吻,「女儿,我快透不过气了,我要快活死了!」从前看棠哥儿都是偷偷摸摸的,哪像今儿,光明正大看了一个时辰。 谢流年无奈的吐了个泡泡。算了,原谅她吧,可怜天下父母心。谢棠年这小子生下来不久就被抱走了,做妈妈的哪能不想,肯定日思夜想备受煎熬。 「玉郎,我快活死了!」晚上谢四爷过来了,何离扑到他怀里叫道。谢四爷无语看看她,眼睛亮晶晶,脸蛋红扑扑,这见了棠哥儿可真是不一样呢。 「阿离,我们许久未在一处了。」谢四爷慢吞吞说道。 何离心虚的低下头,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今晚,今晚,还是……」还是不成。 谢四爷白衣飘飘,转身离去。何离追出门来,牵着他的衣襟,歉意说道「小七晚上要吃奶……」不是我不要你呀。 谢四爷哼了一声,抬头望天无语。阿离原本不多话,不多事,温柔可人,近来可是不成了。自打让她养了小七,从未留过自己,如今越发变本加厉,竟致直接开口撵人。 长此以往,夫将不夫了。 何离熟知谢四爷的性子,见他这般模样,哪敢跟他拧着。「那,小七怎么办……」何离怯生生的。 谢四爷默默看了她一眼,举起双手击了两下掌,院门外两个小童儿应声而入,推进来一个小巧精致、四周带有栏杆的木床。 v第八章 「放下罢。」谢四爷吩咐道。两个小童儿恭敬应了,放下木床退出院门。 「给小七的?」何离把小木床前后左右打量过,面带喜色,小床很结实,又有栏杆,小七无论如何掉不下来! 当晚,谢流年发现床上多了个人,心里那个气愤就甭提了。白天多了个哥哥,晚上多了个爹,一个又一个的打击! 我现在还是个小婴儿好不好,不许你们跟我抢妈妈。 谢流年小手推着谢四爷,用尽吃奶的力气想把他推走。结果根本不奏效。她力气实在太小,谢四爷都不知道是在推他撵他,还以为小七跟他玩呢,一边柔声哄孩子「明儿再玩」,一边催着孩子娘,「阿离,让小七睡觉。」 谢流年满心不服气不甘心的睡着了。她很不想睡,很想撵走突如其来的侵入者,可是人吃饱了就犯困,况且夜深了,况且被温柔的拍着哄着,渐渐的眼皮不听话,合上了,睡着了。 然后,她被抱到了小木床中,盖上了小被子。何离把女儿安置好,站在小床边入迷的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女儿已是三个月了呢,小脸儿渐渐长开,一天比一天好看。 谢四爷下了床走过来,自身后抱住何离,在她耳畔低低问道:「看够了没有?」你不光有儿女,还有男人呢。 夜深人静,玉人在侧,何离回头温柔笑笑,牵着谢四爷轻手轻脚上了床,轻手轻脚把床帘放下。秋香色床帘泄地,浅黄中隐隐透出一抹浅绿,浅淡的颜色,却自有一种别样的妖娆。 黎明时分谢流年醒了,发现自己不是躺在熟悉的大床上,身边没有何离熟悉的味道。人家才三个月大好不好,就要离开妈妈的怀抱自己一个人睡了?培养坚强和独立也不是这个法子吧,太狠了。 而且,我还有点儿饿了。我要吃奶,我要妈妈,谢流年委屈的哭了起来。 大床上的两个人昨夜温存缠绵许久,精疲力尽的搂抱在一起沉沉入睡。谢流年这一哭,两人都被吵醒了,何离忙披上衣袍下了床,抱起女儿喂奶。 怀中空空,谢四爷也睡不着了,「阿离,把小七抱过来。」调皮丫头,一点儿不省心。大清早的扰人清梦,该打。 何离抱着女儿上床喂奶,满脸歉意,「吵醒你了,实在对不住。」这位爷从小养尊处优,从没人敢在他睡觉的时候哭闹打扰。 谢四爷也不说话,掀起被角示意何离进被窝。一床大被子盖住一家三口,婴儿在中间,父母一边一个守着她。本来这是谢流年的睡觉时间,不过今早她心中不快,睁着眼睛就是不肯睡。 寅时,何离要起床梳洗。谢府规矩,妾侍卯时要到正室太太处请安的。「阿离,你昨晚累了……」谢四爷拉着她,眼中有犹豫,有怜惜。 「礼不可废。」何离温柔笑笑,「太太大家子出身,待人宽厚,我可不能失了礼,给四爷丢人。不过每日早晚请安罢了,再不能少的。」挣开谢四爷的手下了床。 什么情况?谢流年懵了。敢情每天早上自己呼呼大睡的时候,妈妈都不在身边,去给什么「太太」请安? 谢流年费了好大劲转过脸,看着身边的谢四爷。谢四爷也低头看她,父女二人大眼瞪小眼,俱是无奈。 何离这一去,巳时方回。回到西跨院时谢四爷倚在外间炕上看书,谢流年躺在一旁吐泡泡,小樱迎上去曲了曲膝,低声问道:「姨娘,您怎么回的这般晚?」平时都是辰时过后便回,这可好,足足晚了一个时辰。 何离脸色发白,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谢四爷放下手中的书卷,默默看了她两眼,淡淡吩咐,「摆饭罢。」他还没吃早饭。 两个小丫头进来摆上炕桌,摆上琳琅满目几十样的茶点。这当然不是何离的分例,姨娘的分例早点不过是两样粥品两样点心而已。 何离盛了碗蜜枣枸杞的二米粥递给谢四爷,「你爱吃的。」自己埋头吃了两块枣泥山药糕,两块小米面发糕,两个鹅油小花卷,另外还喝了两碗热牛乳,两碗雪花莲子羹。 阿离每逢吃了冤枉受了气,从不告状,只会闷头猛吃。这回又是怎么了,是正房那个,还是东跨院那个?笨阿离,不会花言巧语,不会见风使舵,总是吃亏。谢四爷没滋没味喝完一碗二米粥,待要说些什么,外面小童儿进来禀报,「虞大人送来了贴子。」虞大人,是本县的县令。 谢四爷拿过贴子看了,是邀他今日过府宴饮的。「这等俗人,实是不耐烦应酬他。」虞县令是寒门出身中的进士,家里本就没底子,又爱附庸风雅,跟这样人士同席饮宴,十分无趣。 「四爷忘记本县的符少卿了?」何离吃饱之后,怨气消散,微笑劝解,「大爷在京中做官不易,四爷岂不心疼?」平日不是常常感慨做弟弟的日子太舒服了,家中全靠大哥?那你这做弟弟的便是不能给大哥帮忙,也不能给他树敌吧。县令官小,可也不便轻易得罪,更何况虞县令座师是严阁老。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太康名士符与时,任官太常寺少卿,为人高傲,目下无尘。回太康丁忧时不肯结交虞县令,虞县令几次几番请他均大喇喇拒绝了,结果该起复时被虞县令参了个「孝期饮宴」,以致起复时不能官复原职,被放到南京任了闲散官员。 官阶虽没降,可京城的官员有实权,南京的官员却大多只有虚衔管不了事的。京官平级调南京,其实相当于贬职。 「阿离所言有理。」谢四爷微笑道:「我便依了阿离,应酬这县令大人。」吩咐童儿出去备马车,当真一身白衣出了谢府,赴宴去了。 「女儿,你日后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该吃吃,该喝喝,千万莫要自己为难自己。」何离抱着婴儿,声音温柔,「人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才能活下去,知不知道?」 谢流年冲着她吐了个泡泡,表示同意。还真是母女,自己前世也是这样的,常常化悲愤为食量,越生气越是要大吃大喝,仿佛肚子里有了食物,怨气就被赶跑了似的。 一个人生闷气,烦恼?通常不会。一个人烦恼,是因为他有时间烦恼,谢流年一直奔波在名利场上,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哪来的空闲时间。 「往后,你不论表面上跟谁亲如姐妹,都没有相干。」何离轻轻笑笑,「可你心里始终要防着她,记得么?女儿,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姐妹要害起你才容易呢,知不知道? v第九章 晚上谢四爷回府,先到谢老太爷、老太太处请了安,才回到四太太处。「今儿险险的,你差点儿多了个姐妹。」谢四爷笑道「虞县令垂爱,要把他家姨奶奶的妹子说给我做二房。」 四太太心一紧,忙问「四爷是如何回绝的?」既说是险险的,当然是没要了。虞县令那样暴发人家,莫说是妾室的妹子,便是正室的妹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 「我说,家慈不许。」谢四爷喝了酒,笑容可掬,「一则要保养身子,二则家中已有一妻两妾,两子两女,于愿足矣。」家里这三个女人已够烦的了,还娶?闲的。 四太太心中欢喜,亲手服侍谢四爷洗浴了,换上雪白的里衣,扶他到床上躺下。自家玉郎风神秀彻,投怀送抱的女子多了,他却极少动心呢。成亲八年,除了之前的两个丫头,房中再没添过人。 「家中有这般贤惠的太太,再娶二房作甚。」谢四爷眼神迷离,「还有阿昭,风华绝代的大美人,有你们,我还求什么。」于愿足矣,于愿足矣。 风华绝代的大美人?四太太咬紧嘴唇。不过是有几分姿色罢了,一个丫头出身的女子,便是从小跟着四爷读了几天书,识的几个字,学识教养究竟有限,也配称风华绝代? 「那,阿离呢?」四太太凑近丈夫,轻声问道。那个和自己一样生下一子一女的女人,不得不防。反倒是美貌却生不了孩子的,可以不必理会。 「……阿离倒没什么,就是听话。如今也不成了,硬要亲自喂养小七,把爷倒不放在眼里……」声音越来越含混。 就是听话呀,四太太微微一笑,一个丫头,敢不听话么。四太太还想再问些什么,一眼望过去却不禁失笑,玉郎已沉沉睡着了。 第二天四太太去谢老太太处请安时,一直小心翼翼的:老太太神情淡淡的,明显是有不高兴的事,会是什么呢? 到四太太要告退的时候,谢老太太冷冷吩咐,「择日将二房、三房的空房子收拾了,务必要齐整好看。」这帮不省心的,老太爷秋天才过六十大寿,她们春天就想回来。 四太太恭敬应了,告退出来。原来是因为这个啊,难怪,老太太一向看庶出的二爷、三爷不顺眼,连带着也不喜欢他们的妻子儿女,二房三房要提前回谢府,自是令人不悦。 不过,老太太不管再怎么不喜二爷三爷,从未在银钱财物上刻扣过,这给二房三房收拾房舍,还真是不能小气了。四太太定了主意,分派下人手,有条不紊的清扫、布置起来。 二房三房都回来,家里可就热闹了。四太太暗暗寻思,二太太还好,温柔敦厚,不争不抢,三太太可是常爱端架子,以「嫂嫂」自居,她们这一回来,凭添多少是非。更有二房的三少爷其年、四少爷养年,年纪比自己的延年大不上多少,功课却一向是好的。延年可不能输了给他们。 自此以后,四太太每天必亲自督促谢延年读书,亲自考问功课。谢延年很听话,夜夜挑灯苦读。 「娘,六弟真不听话。」这天下学回来,谢延年跟四太太告状,「我跟他说要用功读书,将来考科举,他不理会我。」 四太太柔声说道:「延儿还小,只管好自己就成了。」要说哪家哥哥不能管弟弟,只是庶出的弟弟本就不亲,多管无益。 见谢延年犹有不甘之色,四太太微笑道:「你六弟自有老太爷、老太太管教,延儿只用功读书便好。」从前想想何姨娘生有棠哥儿总是不高兴的,如今看来倒是好事,幸亏有棠哥儿养在老太太跟前儿,延儿才能跟着自己。 若是由老太太养了,怕不是第二个谢玉郎?性情淡泊不热衷名利,连科举都懒得考。 四太太想着想着,心情愉悦起来,脸上多了不少笑容,待下人也异常和气。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月过去,春天来了,天气渐渐暖和,杨柳有了绿芽儿。四个月大的谢流年已经能坐稳,已经开始会抓东西了。不管什么到了她眼前,都会兴奋的抓呀抓,有时能抓住,有时抓不住。抓住了她就咯咯笑,抓不住就一脸愤怒。 「得之勿喜,失之勿悲。」谢四爷跟女儿讲大道理。他白衣胜雪,如墨的乌发只用一支竹簪松松簪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倜傥。 谢流年大流口水,帅爹啊,养眼!她冲谢四爷咧开嘴笑,热情的张开手臂,谢四爷微笑摇头,不抱她。男人抱孩子,成什么话。 谢流年不甘心。 她转向何离,张开手臂要抱。何离自然欢天喜地抱起她,还拿起帕子要给她擦口水。谢流年转过头不许她擦,顺势热情的倒向谢四爷。 谢四爷吓了一跳,「阿离!」怎么抱个孩子也抱不稳?下意识的接住谢流年,唯恐她摔着。 好白的衣服啊,谢流年口水直流,使劲在谢四爷的白衣上蹭了好几蹭。顿时,白衣变污衣。谢流年大乐,两只小手掌拍了又拍,虽然也拍不响。 这孩子,她是故意的!谢四爷看看被污的衣衫,着实发闷,「等你长大了,定有一场好打!」小孩子家家的这么坏。 何离抿嘴笑笑,「对不住!」伸手把谢流年接了过来。玉郎最爱干净,弄脏他的白衣,也只有小七会干这种事。 谢流年笑得越发灿烂。 谢四爷发了狠,「只打一顿可不成,将来罚你写一千遍‘人之初,性本恶’ ,不是,罚写一万遍!」到时抄书抄的你胳膊疼,看你还笑不笑,你个小坏蛋。 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谢流年咯咯笑着,作势又往谢四爷怀里扑。谢四爷先是往后退了一步,后来想想反正也这样了,索性任由谢流年扑过来,尽情的蹭口水。 西跨院小小的院子中,先是小孩子的笑声,然后是女人的笑声,男人的笑声,好像很欢快似的。 v第十章 袁昭带着个小丫头,怔怔立在院墙外。有个孩子可真好,莫看阿离笨笨的,福气倒好,儿女双全。 若是自己也有个孩子?袁昭心怦怦跳起来。自上次流产后身子受损,已服用汤药养了五六年,总该养好了罢? 春天来了,全谢府无论主子下人,侍女仆妇,全按着份例做起了春衫。「袁姨娘要一匹西洋面料。」管针线房的杜嬷嬷为了难,亲自请示四太太,「要裁一件长裙。」这可不在各房份例内。 莫说姨娘了,即便是正房奶奶也只有四套春衫,皆是织锦缎、宫花缎、毛锦、蜀锦之类,再没有什么西洋面料的。西洋面料在京城、南京都难寻,索价不菲。 四太太略思忖片刻,「依着她。西洋面料不走公账,从我这里支银子。」袁昭、何离不管住的也好,用的也好,全都远远超出谢府姨娘的份例。三太太在谢府居住时为此还犯过酸,却也无可奈何:她二人是有奢侈花用,却不走公账,全是谢四爷的私房银子。 谢四爷不事生产,私房银子却丰厚。谢老太太溺爱幼子,嫁妆里最赚钱的绸缎庄给了他两个,供他使散漫钱的。 袁昭、何离处谢四爷一个月里总会过去住上几夜,「玉郎可将就不得」,谢老太太吩咐了,「不为她们,为的是玉郎。」是以这两位姨娘处皆是锦绣铺陈,婉转流丽。 何离素来省事,袁昭却是个爱打扮的,时常制新衣、打首饰。这会子又想起西洋面料西洋长裙了了?随她去。其实她便是不打扮,也是这谢府最美貌的女子。 春风徐徐吹来,谢府花园中,一名姿容出众的少妇巧笑嫣然。她身穿一件西洋面料缝制的洁白长裙,本就苗条修长的身材更加窈窕动人。别出心裁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髻上斜插一朵鲜花,一颦一笑,尽皆妩媚可喜。 「玉郎!」一名白衣男子翩然而至,少妇忙迎了上去,「玉郎,你来了。」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他还是念旧情的,这不,他来了。 谢四爷微微一笑,「阿昭寻我有事?」有什么事定要到这花园中才能说。虽只是微微一笑,少妇却觉心头温暖,「玉郎,给我个孩子罢。」她柔媚央求,「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谢四爷低下头,看着眼前宜喜宜嗔的丽人,柔声问道「孩子?」少妇急切点头,「是,玉郎,我想为玉郎生下孩儿,为谢家开枝散叶。」 春风中面对面的两人,男子温润如美玉,女子娇艳如鲜花,真是一对璧人。谢四爷俯身在少妇粉颊上轻轻一吻,「好,阿昭回房等着我,今晚我陪你。」 四太太知道后冷笑几声,敢情特特的要西洋面料,是做这个使的!明目张胆奇装异服的勾引爷们,无耻。前几日我还奇怪,她要衣料为何不寻四爷要,四爷不是一向宠爱她么?本是图省事依了她,想想真是好笑,哪里省事了?分明是多事。 四太太再贤惠大度也要着恼的,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呢,更何况四太太是汝南韩氏嫡出的小姐,是谢家的正房太太。第二天早上袁姨娘、何姨娘来请安的时候,少不了端茶递水的服侍四太太,「你想烫死我不成?」四太太秀眉挑起,怒斥袁姨娘。 袁姨娘又不傻,自然知道四太太是为什么生的气,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诚惶诚恐的请罪,并不敢为自己辩白。官大一级压死人,四太太是正室,要收拾她这小妾容易着呢。 不过,也只是骂几句,训斥几句,罚跪罚站而已,旁的不会有。罚月钱,那是笑话,自己又不靠着月钱过日子;责打,那是不可能的,谢府连下人都宽待,更何况姨娘。 真责打了姨娘,四太太这贤惠大度、宽容待下的好名声也就完了。连带的公婆丈夫也不喜欢,那又何必。谢府上上下下性情都宽厚,谢老太爷、谢老太太更是菩萨心肠。 袁姨娘容貌既美,性子也伶俐,否则也不会被谢老太太、谢四爷选中。她敢在花园勾引谢四爷,一则是求子心切,二则是算来算去,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被四太太罚一回罢了。 那有什么,四太太碍于四爷的颜面,并不敢罚的太重。吃点皮肉之苦,换回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换回东跨院一院子的欢声笑语,赶走日复一日的孤寂,是值得的。 袁姨娘预料的不错,四太太果然是斥责了几句之后,罚她在院中长跪思过。袁姨娘在院子里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才被开恩放了回去。 春寒料峭之时,袁姨娘在院子里吹了冷风,撑不住病倒了。丫头小柳胆子小,哭着去寻了谢四爷,急急请来大夫瞧病、抓药,好一通折腾。 谢四爷眼神冷冷的,人虽在正房,却正眼也不看四太太一眼,也不跟她说话。四太太便有些后悔,不过是罚跪出出自己这口恶气而已,怎么袁姨娘就病了呢,也太娇弱了。 袁姨娘也后悔。要是早知道会着凉,会生病,会这般难受,她不会出此下策。上个月更冷,阿离跪了一个多时辰呢,她怎么一点儿事没有? 玉郎最爱干净,最不喜病人,自己这一病,更见不到他了。袁姨娘命小柳拿过镜子,照见镜中一句形容憔悴的女子,自己先灰了心。 袁姨娘对着小柳苦笑,「你可千万莫给人作妾,哪怕再怎么穷,再怎么丑,好歹嫁人做正头夫妻。」人家说一声茶太烫了,就有本事要你大病一场。 小柳哭了,「姨娘您别这么笑,怪吓人的。」哭完,小柳交待小丫头「好生侍侯着」,自己去寻了表姐小树诉苦,「我家姨娘真可怜,病在床上没人管没人问的。」说着说着眼泪似掉了线的珍珠滑落脸颊,楚楚可怜。 小树是谢老太太房中的丫头,比小柳懂事不少,劝她「你只小心小意服侍袁姨娘,旁的事你莫操心,你也管不了。」给请大夫了,给抓药熬药了,什么叫没人管没人问。 小柳哭哭啼啼走了。表姐真狠心,我家姨娘真是没人管没人问呀,四爷向来不理会病人的,四房中但凡生了病的丫头全要移出去,待好了方许回府。他只管给请大夫,给大夫厚厚的赏金,四太太连请大夫的事都不管! 小树忖度了忖度,事关四爷,老太太的心头肉,小柳又哭成这样,再瞒不了人的。瞅个空挑挑拣拣回了老太太,「……这些原是小事,论理不该回老太太……」 谢老太太微微颔首,并没说话。儿子房中的事她一向不管,不过是一个妾侍,莫说是罚了,便是打了,她这做婆婆的也不便管。 只是,明知道是玉郎心爱之人,四太太又何必这般不留情面?不是明摆着让玉郎心里不痛快么,谢老太太很有些不满。 v第十一章 当初为玉郎议亲时,千挑万选才选中了汝面韩氏的姑娘,为的就是「贤惠、大度、能相夫教子」。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谢老太太心中微晒。 大丫头怀盈机灵,不等老太太吩咐,已命人去打听详情。无人时一五一十回了老太太,「袁姨娘倒罢了,难为何姨娘也因小事被罚跪过,就是上个月的事。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把七小姐饿的直哭。」 谢老太太变了脸色。「妾侍姨娘,做正房太太的打也好,骂也罢,都不相干。这生了孩子、养着孩子的姨娘,可不能由着人作践!」姨娘不值什么,谢家的孩子可宝贝着呢。 怀盈抿嘴笑笑,「何姨娘也是老实,吃了亏只死忍着,一句话不说。她这性子,只怕七小姐也跟着受罪。」 谢老太太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片刻后睁开眼,吩咐道:「请童嬷嬷来。」童嬷嬷,是谢四爷的奶娘,府里的老人。早已在家养着,久不当差了。 当天下午晌,一位白净面孔娟秀温婉的中年女子拜见了谢老太太,受命「照看七小姐」。「您放心罢。」中年女子恭敬说道「当年我是如何照看四爷的,如今便会如何照看七小姐。」 谢老太太微笑点头。本来,把小七抱到自己身边养着最好,可小七性子倔,离不得亲娘。没法子,只好往西跨院放个老成嬷嬷,才能放心。 童嬷嬷是玉郎的奶娘,玉郎见了她都要叫声「妈妈」,四房谁敢不敬着她?有她在,我们小七不至于饿哭了吧? 谢老太太刚刚解决了一件烦心事,更烦心的事就来了:二太太带着两子一女,三太太带着两女一子,一前一后回到了谢府。 四太太做弟媳的,自然要到二门处迎接。二太太还好,上身穿着墨绿色织锦缎褙子,下着云绫素折儿长裙,挽着规整的圆髻,髻上插一只金绞丝顶笼簪。装扮得体,言谈举止也斯文,她身后的三少爷其年、四少爷养年,三小姐华年,也是彬彬有礼的,讨人喜欢。 见了谢老太爷、谢老太太,依礼节规规矩矩拜见了,少不了洒上几滴眼泪。谢老太爷看见孙子孙女自是欢喜的,问了其年、养年的功课,又看着华年捊起胡须笑道:「华儿长大了,出落的越发好了。」 十三岁的谢华年正是豆蔻年华,她上身穿着苹果绿锦锻褙子,胸前绣嫩黄折枝花卉,娇嫩鲜艳,很是好看。华年落落大方的道过谢,静静侍立在二太太身边。 谢老太太如何会待见庶子媳妇和庶出的孙子孙女,这些人跟她根本没有血缘。说了几句面子话,赏了其年、养年笔墨纸砚,赏了华年一幅珍珠头面,「晶莹圆润,正配华丫头。」 笔墨纸砚、珍珠头面都是上好的,谢老太爷满意点点头。自己这老妻虽然时不时有些任性,可从不小气,向来出手大方得很。 二太太一家远来辛苦,拜见过老太爷、老太太后便由四太太带着回去歇息。二太太看着房舍洁净,铺陈华丽,诸物齐备,连多宝阁中的摆件都是上好的,少不了对四太太一再道谢,「有劳弟妹了。」 四太太笑道:「我不过是依老太太的吩咐办事罢了,当不得二嫂的谢。」来来回回谦虚礼让半天,四太太才告辞了,临走嘱咐三个侄子侄女,「若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来和婶子说。」其年、养年、华年笑着应了,送了四太太出门。 二房,还是省事的。四太太松了一口气。 三太太则大不相同。她晚一天回来,一回来便是六辆马车,浩浩荡荡的,声势颇盛。穿着打扮也与众不同,上身穿着艳黄色蜀锦褙子,满绣大红折枝牡丹,下着十四幅曳地长裙,挽着华贵的凌云髻,髻上簪一支流光溢彩镶珠嵌宝颤枝金步摇,晶莹璀璨,耀人耳目。 甫一见面,三太太已是拉着四太太的手连连惊叹,「四弟妹还是这般青春美貌!一点儿没老!」一连串的溢美之辞滔滔不绝响起,四太太唯有微笑。 还好二小姐绮年是个稳重的,庶出的四小姐丰年又害羞,七少爷之年还小,累极睡着了。是以这三个孩子倒还不吵闹。 三太太拜见谢老太爷、老太太时极为热闹,伏地大哭,「不能在公婆身边服侍,儿媳不孝。」一再劝她也不起来,哭个没完没了,谢老太太大为不耐烦。 谢老太爷歉疚看看老妻。她性子纯真,最看不得这些虚情假意的,唉,难为她了。 家中一下子多了两个庶子媳妇,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再加上三太太话多嗓门尖,把谢老太太烦的不行。「我这里不用你们服侍。」常常把他们全部轰走,身边只留下谢棠年。 「偏心!」三太太大是不服气,私下里拉着二太太咬耳朵,「不过是个庶出的孙子,凭什么呀。」拿着一个庶出的谢棠年这么宝贝,之年这嫡出的孩子却看都不看一眼。 二太太不动声色挣开她,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只微笑告罪,「回去还有些事体。」施施然走了。真没法子跟三太太说话,她的话让人没法接下句。 一则,背后议论长辈,不合礼仪;二则,棠哥儿再怎么庶出,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子,你家之年倒是嫡出,可跟老太太有何相干?三爷又不是老太太亲生子,隔层肚皮,天差地远。 三太太颇为扫兴。在二太太处碰了钉子,又到四太太嚼耳根,「弟妹,不是我说你,待人太宽了些!那棠哥儿如何能养在老太太膝下,该是延哥儿才对。」你该争上一争,养在老太太膝下,将来定能多得体已。 四太太很客气,「我却做不得主,公婆如何吩咐,我便如何做。」她才不想让老太太养延哥儿,独生子若让老太太养了,自己日夜思念悬心不说,怕只怕老太太又娇惯出一个小玉郎。 三太太摇头叹息,「四弟妹也太老实了些!便不说棠哥儿了,那七丫头,怎么能让个姨娘养着?很该抱到你这儿,由你这嫡母亲自教养。」小孩子再聪明伶俐,离开亲娘她也会老老实实。到时候搓圆揉扁,还不全在你。 「像我家四丫头那样,才是庶女该有的样子。你家那七丫头,太好命了些。」亲娘养着,锦衣玉食,老太太还指派一个老成嬷嬷,这庶女的日子也太好过了,真是没天理。 四太太微笑道:「我家锦儿如今还不满一周岁,照看锦儿我还匀不出功夫呢,哪里能再照看七丫头?没的倒耽误了孩子。何姨娘是个好的,三嫂放心。」若是放在寻常人家,把那小庶女抱过来养着,给锦儿伏低做小的,倒也使得。可谢家从公婆到丈夫都宠溺孩子,嫡出的疼爱,庶出的也疼爱,若是把七丫头抱过来,怕是不能给她受一丝半点的委屈。否则,定是公婆不悦,丈夫不喜。那又何必呢,多养个小姑奶奶很有意思么。 三太太撇撇嘴,「姨娘有什么好的。」全是狐媚子,全是居心不良要勾引爷们,全都该死。 v第十二章 四太太也告了罪,「要到报厦去。」该去处置家务事了,多少丫头婆子仆妇等着报账,拿对牌,支领钱物,且有得忙呢。 三太太更不高兴了,凭什么自己这做嫂嫂的不能管家,倒要最小的四房管家?老太太这心也忒偏了。「正好!」三太太拍手笑道:「我离家这两年,家中不少世仆许久未见了,这便随弟妹一起去罢。」挑挑她的毛病,看她还能安安生生管家不。 四太太微笑礼让,「三嫂请。」毫无异色,让着三太太去了报厦。三太太本为挑错儿来的,只是四太太办事井井有条,说话滴水不露,三太太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只得悻悻而归。 三太太回房后只见奶妈子哄着之年玩耍,丰年在侧间埋头做针线,却不见绮年,因问道:「二小姐呢?」大丫头怀明陪笑回道:「二小姐要打攒心梅花络子,寻三小姐请教去了。」三小姐华年不只熟读诗书,女工也好,络子尤其打的极精致出色。 三太太跟随丈夫在任上时,每日跟妾室姨娘淘气,一天一天过的飞快。如今赌气回到谢府,没有那帮狐媚子在眼前晃悠了,却又觉寂寞无比,度日如年。 四小姐丰年是个庶女,三太太自然懒得理会;儿子之年还小,不是哭闹,就是玩耍;只有二小姐绮年最贴心,偏偏还出了门,三太太只觉十分无趣。 待到女儿绮年回来,少不了埋怨一番,「死丫头,去了这么久。」不知道你娘亲我正穷极无聊么。绮年笑着举起手中的攒心梅花络子,「您瞧瞧,我现学的,好不好看?」 三太太笑道「好看!明儿替我也打一个。」看着女儿兴兴头头的,心中欢喜,「看把你高兴的,一个络子罢了,也值得你这样。」从前在任上时,绮年可是常常板着个脸,整日没有一丝笑容。 都怪那帮狐媚子,挑拨离间,挑三窝四,搅的家宅不宁,搅的绮年这小姑娘家都不能安生,要站出来镇吓她们。 绮年抿嘴笑笑,「成,明儿替您也打一个,打您最爱的葱绿柳黄。」娘亲已是这个年纪了,却喜欢嫩色,艳色,真是人老心不老啊。 三太太跟绮年说笑几句,晚上胡乱洗漱后草草睡下。只觉孤衾冷枕,十分难耐,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次日清晨早早的起床梳洗了,带着绮年、丰年到谢老太太处请安。二太太带着华年也早到了,四太太是单身一人。 其年、养年自回到谢府,已和延年、棠年一起,每日到族学读书。之年、锦年、流年还小,晨睡还起,故此每日到谢老太太这儿来报到的,就是三个儿媳妇,和三个孙女。 其实谢老太太这老祖宗做的也很无趣,这每早必到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她想见的。她真正想见的是亲生儿子,和亲孙子亲孙女。 「这牛乳,给六丫头,七丫头送过去。」谢老太太吩咐道。她面对着不喜欢的人,即便满桌子琳琅满目的吃食也没有食欲,连平日爱喝的牛乳也不想喝了。牛乳味甘,性平,益肺胃,生津润肠,六丫头七丫头都还小,正该多喝些。 三太太很愤慨,之年呢,怎么没有之年?不过一碗牛乳罢了,老太太真小气。也不想想,老太太若真的小气,哪会把房舍给她布置的美仑美奂,一片锦绣。又哪里会打赏绮年、丰年、之年名贵的珍珠玉石。 还没等她愤慨完,谢老太太已下了逐客令,「我这儿不用你们服侍,回罢。」甭在我这儿碍眼了,一个个杵在这儿做什么。 二太太带着华年恭恭敬敬行礼告退,三太太意犹不甘,绮年暗暗拉拉她的衣袖,三太太只好也带着两个女儿行了礼,告辞出来。 「也不知她们一家子较的什么劲。」三太太满肚子不得意,索性迁怒于人,怪起二太太和华年来,「南京做官何等清闲,何等享受,巴巴的回来做什么。」南京这种地方不是「养鸟尚书」便是「莳花御史」,多少自在。 绮年轻轻叹了口气,「娘,您千万莫这么想。我看华年好似心事重重的模样,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二伯母神色也郁郁,说不准是遇到了难处……」 三太太冷冷打断她,「她们能有什么难处?你二伯老实巴交的,虽不会营运,可也不惹事!家中清清净净的连个妾侍都没有,她们能遇到什么难处!」二太太日子太舒心了,像自己这样,丈夫风流成性,妾侍成堆,才是有难处。 绮年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华年性子一向爽朗,二伯母也一向沉稳,她们一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才会躲回太康。 绮年依偎在三太太肩上,说着悄悄话,「娘想想,咱们随着爹在任上是什么情形?回来又是什么情形?」一个是乱糟糟闹哄哄,一个是锦衣玉食井井有条。 三太太想起丈夫身边那些莺莺燕燕,也是灰心,「绮儿说的是,还是在家中住着为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万事不用操心。那些狐媚子,让三爷想法子养活去。 绮年抬头看看布置精美的房舍,眼神温柔,「女儿不求别的,只求能在家中长长久久住下去,便心满意足了。」家里富足又安静,多好。 三太太羞她,「你都十三了,还想在谢家长长久久住下去,想做老姑娘不成?」谢绮年红了脸,顿足道:「娘亲,我不依!」转身跑了。 三太太笑了一场,之后寻思起绮年的婚事,来了精神。什么闲着没事做,给绮年相婆家呀,十三,不小了,正是年龄。 三太太兴致勃勃来到谢老太太处。老太太见多识广,请她老人家给参详参详,哪家的少年儿郎是有出息有前程的,配得上我家绮儿? 才走到回廊下,已听得一阵阵的笑声传出来。等到走了进去,看见谢老太太含笑倚在罗汉床上,一旁谢棠年扮鬼脸逗谢流年玩耍,谢流年一阵阵的咯咯直笑。 三太太看着眼热,娇笑着走过来,伸出涂着红艳艳指甲的双手,想摸谢流年的小脸,「真招人喜欢。」谢流年看见她的双手吓了一跳,忙转过头埋到何离怀中。这人指甲真长! 谢老太太便有些不喜。这老三媳妇也太没眼色了些,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往小孩子跟前凑什么凑,不知道小孩子娇嫩么?看把小七吓的。 三太太未免讪讪的,「小七莫不是怕羞罢。」架子真大,做伯母的好意来逗弄她,她跟见了鬼似的躲开!真是没礼貌没教养,这庶女真不能由姨娘养着啊。 何离心疼女儿受了惊吓,抱着她轻轻拍哄。谢棠年也学着何离的样子,小大人似的拍拍谢流年的后背,「妹妹乖,不怕。」有哥哥呢。 v第十三章 三太太在一旁尴尬站着,恨的牙痒痒,我不就是想摸摸她,你们至于么。却不想想,她那一双纤纤玉手,葱管似的两寸多长的指甲,稍不留意便会刮伤婴儿娇嫩的小脸。 三太太这双玉手可是大展过神威,多少妾侍的粉面被她抓伤过,四小姐丰年看见她的长指甲就想发抖。可怜的丰年见了三太太犹如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到了骨子里。 三太太干笑几声,「小七也真是的,胆子忒小了。」谢棠年为妹妹抱不平,「三伯母,小七胆子并不小,我扮鬼脸她都不怕,还笑呢。」是你指甲太长了好不好。 「哎哟,到底是亲兄妹,看咱们棠哥儿,多向着妹妹呀。」三太太拿帕子掩着嘴笑,尖声说道。她声音本就不动听,这一尖声说话,更是听的人难受,谢流年脑袋直往何离怀中挤。 谢老太太命何离「带小七回罢」,命谢棠年「去温书」,待只剩下三太太一人时,板着脸吩咐道:「往后,你要么把指甲剪了,要么离小孩子远远的。」三太太忍气应下,灰溜溜走了。 把指甲剪了?呸!三太太一阵风似的走回自己院子,怒气冲冲,没了指甲,我这三太太还怎生张牙舞爪?这可是我屡战屡胜的法宝!炮制那帮狐媚子,全靠它了。 一个小丫头端了茶上来,三太太端起茶杯略尝了一口,劈头盖脸砸了过去,厉声喝骂,「我把你这眼里没主子的东西!这是哪年的陈茶,没滋没味的,敢来应付我!」一股邪火上来,拨下头上的金钗朝小丫头乱戳,小丫头吓的哭着求饶,「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侧间的丰年停下手中的针线,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自己和这小丫头也差不多,多少回被迁怒,多少回平白无故被打被骂。亲爹跟没有一样,亲娘死的早,嫡母厉害,我谢丰年恁的命苦! 绮年早闻声出来,一把拉住三太太,在她耳边低声喝道:「娘,这是在谢府!」谢家从上到下,哪有这般待下人的?小丫头若真犯了错,自有管事嬷嬷依规矩处罚,您这做太太的亲自动手,算怎么一档子事儿。 三房如今可不是只有从任上带回来的下人,还有不少谢府的仆役呢。这些下人仆役向来互通声气,免不了嘴碎传了出去,您是等着让二房、四房看笑话不成。 绮年摒退侍女,把三太太拉回里间,扶她在贵妃榻上靠着。三太太发过一阵疯,怔怔掉下泪来,「绮儿,嫁庶子真是说不出的苦,处处被人看不起。」若自己是嫡子媳妇,老太太又怎会毫不留情面,毫不体恤。 「当年议亲时,你外祖母原是不答应的,不许我委委屈屈嫁个庶子。」三太太哭天抹泪的回忆当年,「是你外祖父误我,说什么谢家是好门弟好人家,便是庶子也无妨。」男人懂什么,内宅的事一窍不通。 绮年温柔体贴为三太太整理妆容,耐心听她抱怨了两箩筐陈年旧事。外祖苗家是邻县人氏,原本家中寒素,只靠着数十亩薄田渡日,勉强称的上「耕读传家」。虽后来大舅中了举人,二舅从军做到了千户,究竟和谢家这诗礼大族是没的比,否则苗家嫡女怎会许了谢家庶子。 「女儿冷眼看着,祖母为人虽慈爱,却是个爱清净的。」等到三太太收了眼泪,谢绮年慢慢劝着「孝顺孝顺,顺方为孝。祖母既不喜人打扰,咱们往后只早晚请安即可。」跟二房似的,对老太太敬而远之,反倒大家平安无事。 「我的儿,你年纪小,哪里知道其中的道理。」三太太坐在菱花镜前,重新匀了粉,装扮停当,「咱们不去老太太跟前奉承,便只能靠着月例紧紧巴巴过日子。你爹是指望不上了,娘的嫁妆也不多,咱们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老太太手指缝松一松,够咱们吃上三年五年的。 绮年轻轻叹了口气。自家娘亲精明起来极精明,傻起来也极傻。老太太这做嫡母的并不刻扣庶子房中份例,凡公中有的,日子一点不错的发送,从不会迟一时半刻,也不会短一分半分。逢年过节另有额外赏赐,尽皆丰厚。这还不够啊,娘亲您还想人家的私房呢,老太太自有亲生儿子,亲孙子亲孙女,人家凭什么给您呢。 谢绮年小姐从前也是有过好日子的。她小时候是在谢府长大的,和大房的有年、二房的华年一起,从小一起玩,一起上学,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差别是在「举家赴任」之后。大房的有年随父母去了京城,住在鸣玉坊的谢家祖宅。大爷仕途得意,大太太妆奁丰厚,谢有年在京城食有肉出有车,谈笑有名媛,往来无白丁,日子十分惬意。 二房的华年则是去了南京。南京是留都,官员大多没有实权,却非常悠闲。二爷为人踏实厚道,二太太沉稳端庄,华年娇养在父母膝下,出落的花朵一般可人。 三房却是提不起。三爷这小县令官不大,事情烦杂,兼且颇多内宠,后宅乱纷纷十分不堪。三太太镇日不是跟丈夫争吵,便是跟妾侍淘气,绮年在家中总是不能安生,无限烦恼。 这回三太太打着替谢老太爷过六十大寿的旗号回了谢府,谢绮年重新过起宁静尊贵的闺秀生活,她太珍惜眼前这一切了。「娘,您即便是真有什么打算,也要徐徐图之,对不对?咱们要在府中长住呢。」谢绮年只想息事宁人。 三太太打起精神,「我绮儿说的对,咱们不走了,说什么也不走!」虽说没有丈夫陪伴实在是冷清了些,可谢府这一片锦绣,委实让人割舍不下。 徐徐图之,对,绮儿说的对!三太太打定了主意。之年还小,先不说了,先给绮年寻个好婆家,再办幅丰厚嫁妆!这两年旁的事不管,绮年的事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三太太果然听了绮年的话,除早晚请安外很少打扰谢老太太。谢老太太算是暂时得了清净,每日或者棠年、流年兄妹,或者延年、锦年兄妹,轮流陪着她,其乐融融。 不过有一件事谢老太太很觉奇怪:玉郎一向白衣胜雪,这几日忽改穿玄色长衫。问他为什么,他只笑而不答。 谢老太爷捊着胡子微笑,「我也不知为何。」四太太陪笑回道:「不是有俗话说,男要俏,一身皂?媳妇瞧着四爷改穿玄色,倒更显风神俊秀。」这倒是真的,男人还是穿黑色好看。 最后,是童嬷嬷给谢老太太解了惑。 「七小姐这聪明劲儿,不比四爷小时候差。」童嬷嬷笑道:「这调皮劲儿,也跟四爷小时候差不多。也跟四爷一样最喜欢雪白的衣衫,只要四爷穿了白衣去看她,七小姐便眼睛发亮。」 「哦?」谢老太太很有兴味。她隐约想到为什么了。 「回回见了白衣便流口水,回回要把四爷的白衣蹭了又蹭,蹭完了便拍手笑。七小姐显是极喜欢白衣。」童嬷嬷从小奶大谢四爷,自然知道他的洁癖。想起他被个小婴儿整治的没法子,颇觉好笑。 原来如此。「玉郎,你也有今天。」见了儿子,谢老太太少不了打趣一番。谢四爷微笑道「延儿和棠儿都乖巧,偏小七这丫头调皮。」儿子不淘气,女儿淘气。 谢棠年本是安安静静在一边坐着的,这时表示不同意,「爹爹,妹妹不调皮,她很听话。」谢老太太大乐,「你爹白衣变乌衣了,她还不调皮?」 v第十四章 说笑一阵,谢老太爷从外面施施然进来,也把玉郎取笑一番,一家人甚是和乐。 次日虞县令邀谢四爷「品茶」。「弟才得了一罐极品云顶,请晚鸿兄务必赏脸。」虞县令官场中人,惯会拉近乎,早已亲热称呼起谢四爷的字「晚鸿」。 极品云顶难得,谢四爷嗜茶之人,欣然赴约。等到茶水入口,只觉满嘴苦硬,良久方有些须甘甜之感,茶味竟是极之普通。 虞县令也觉着不对,「这茶极负胜名,怎喝到口中,也只平常?」茶叶是商行孝敬的,他们本是有求于自己,谅也不敢给自己送假茶叶、次茶叶。 谢四爷细品了品,沉吟道:「茶水茶水,一是茶,一是水,有好水方能有好茶……」 虞县令拍拍大腿,「晚鸿兄真是雅人!一定是水不对!弟是从山上运下来的山泉,十分清冽甘美,谁想用来沏茶竟是不好。」 「山泉若清亮,应是好水。」谢四爷笑道「若用花瓮装着,最好不过。」装水的器具,也要精致讲究。如果用些粗糙之物,沾惹土气,水便不清了。 虞县令是随意用几只装酒的大缶运回的泉水。 「原来如此。」他恍然大悟,「不是水不好,是装水的器具不好。」这喝个茶,讲究可真多呢。 「弟家中有一瓮水,是前年冬天收的梅花上的雪。用来沏茶,也算上品。」谢四爷见了好茶如何肯放过,命人回谢府取了一瓮水过来,沏茶用。 「烧水要用松炭,松炭性温火慢,水方能煮透。」谢四爷特地交代。这瓮水十分难得,可不能白糟蹋了。 虞县令忙暗暗记下,原来不光茶叶,连着水、炭,都是有讲究的! 这回沏出的茶水便与上一回不同,单闻着茶香,已是清雅得多。待到茶水入口,只觉又绵又软,腹中更有清清爽爽的香气浮上来,真是好滋味。 虞县令喝到好茶水,大为高兴,「结识晚鸿兄,三生有幸!」要说有底子的人家究竟不一样,看看谢玉郎,虽说不曾入仕,为人却大有胸襟。 「晚鸿兄,近来京中有件新鲜事,兄可曾听说过?」虞县令手拿一只双花并开莲瓣纹定窑茶杯,慢悠悠问道。 谢四爷微笑摇头。京城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富商豪客、能人异士云集,形形色、色的新鲜事多了去,谁知道虞县令要说的是哪一件。 虞县令见谢四爷茫然无知,哈哈一笑,「晚鸿兄,自从去年初冬之季慈圣太后驾崩,魏国公府在京城可是声势日隆。」魏国公府,是徐皇后的娘家。 有慈圣太后在,徐皇后虽然总摄六宫,究竟她不是后宫大内第一人,事事要听命于太后。慈圣太后驾崩,徐皇后真真正正成了六宫之主,娘家魏国公府自然也跟着威风起来了。 这,是人之常情吧?谢四爷神态自若,「魏国公府开国元勋,世人敬仰。」既是世袭罔替的国公府,又是后族外戚,自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也没什么。 虞县令摇头叹道:「太祖皇帝开国之初,有两项禁令是极好的:一是禁止后宫干政,一是禁止寺人干政。若有违者,轻则训诫,重则处以极刑。可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寺人是不必说了,早已在皇城内外呼风唤雨,更有司礼监和内阁首辅对柄机要,其掌印太监位高权重,被称为「内相」。先帝在位曾设「矿监税使」,广为人所诟病,矿监税使皆为寺人。 后宫原本倒还平静。历代后妃大多是低品级小官吏之女,甚至是清白平民之女,是以外戚后族只享有爵位虚衔,并不领实差。后妃没有娘家做靠山,也只能在后宫中安分守已渡日。 自从泰始三年,魏国公府嫡长女以「元后之礼」被迎入宫中,后宫也是暗涛汹涌。徐皇后先是生下安庆公主,继而生下九皇子,皇帝有了嫡子嫡女,少不了一再赏封徐家。 魏国公徐士恒已是五十多岁高龄,性子又一向绵软恬淡,极少出门会客,一向是不惹事的。惟有独生子徐朗,徐皇后唯一的亲弟弟,性情与乃父大不相同,竟是个无恶不作的。 徐朗本来是公侯人家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子弟。他出生时,魏国公府已是人才淍零日薄西山,可他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受过良好教育,做人做事中规中矩,没什么大本事,也没什么坏心眼儿。 亲姐姐做了皇后,围在徐朗四周献媚的人越来越多,渐渐的徐朗学会了张扬跋扈,鱼肉乡里。徐士恒是个不管事的,国公夫人溺爱,徐皇后本是深明大义的女子,可是徐家只有徐朗一个命根子,训斥归训斥,责怪归责怪,哪能只下得去狠手管教,是以徐朗一天比一天嚣张。 欺男霸女等不法之事,徐朗做的多了。最令人不耻的是,他偏爱幼女,喜欢十二三岁未及笄的小姑娘,一开始是重金索取、诱取,后来渐渐强夺。 「徐世子运气不好。」虞县令笑的很畅快,「上月他在挹翠楼强抢一个卖唱的小女孩儿,遇到对头了!」那卖唱的小女孩十分伶俐不怕人的,一边挣扎喝骂一边大声呼救,结果真遇上了侠肝义胆之人。 东昌侯沈迈闲来无事在此饮酒,义愤填膺之下,这位前盗匪出手了:不只把小姑娘救下,还把徐朗打了个半死。「你丫往后还敢胡作非为,老子一剑软下你的狗头!」半点没留客气。 「盗亦有道!」虞县令讲至此,击节叹息。谢四爷笑笑,没接话。这就是京城的新鲜事?说来平平无奇。哪朝哪代没有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害怕他、躲着他走的大有人在,可生性高傲不畏强权的人自然也有,撞上了,是他倒霉罢了。 强抢幼女,无视王法,这事是他理亏在先,白挨一顿打罢了,难不成还有脸告状去?即便他告了,他那皇帝姐夫也未必理会。 「这事果然新鲜有趣。」谢四爷笑道。 v第十五章 虞县令终于能在谢四爷面前得意一回了,「这有什么新鲜的!新鲜的在后头呢。这徐朗已是被酒色淘空身子的人,受了这场惊吓,挨了这顿打,两天之后竟然一命呜乎!」 出了人命?谢四爷心神一凛。若只是打伤,拼着被皇帝斥责、罚俸、甚至削爵,究竟性命总是无碍的。可徐朗死了,人命关天,这颇有几分侠义心肠的东昌侯,怕是大祸临头了。皇后的亲弟弟,皇子的嫡亲舅舅,哪能白死。 结果如何了?谢四爷心怦怦直跳。他亲手为虞县令斟满茶盏,凝神倾听。 虞县令大为得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徐家自然不能善罢干休,到顺天府报案,到宫中鸣冤。徐皇后痛心胞弟惨死,素服至勤政殿,长跪不起,恳请皇上缉拿凶手归案。」 虞县令讲的口干,将杯盏中茶水一饮而尽,谢四爷体贴的续上新茶。 「这可不新鲜事来了么?」虞县令拍拍大腿,「徐皇后正在哭请皇上‘禀公执法,为弟报仇’,那厢东昌侯世子也要觐见皇上!」 谢四爷看虞县令的神情,便知他说到了要紧地方,忙又续上了一杯热茶递给他。 虞县令眉开眼笑谢过,「晚鸿兄可听说过东昌侯世子?他可不姓沈,姓张,名雱,是东昌侯义子,任中军都督府右都督,系军中要员。这位都督向有憨名,时常犯楞……」 虞县令笑不可抑。憨都督这回又犯楞了,他见了皇帝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请斩皇后,以谢天下!」太祖皇帝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违者,斩。「皇后之尊,止得治宫中嫔妇之事,即宫门之外,毫发事不得预焉。」这是太祖皇帝原话。 徐皇后大怒,「这哪里是干政?枉死的是我亲弟弟!」死者亲属还不能说话了?亲弟弟死了做姐姐的不能为他鸣冤? 「这可属于宫中嫔妇之事?」憨都督认死理,只问这一句话。 徐皇后跟这二楞子也说不明白道理,只能向皇帝哭诉。皇帝犯了难,「东昌侯功劳虽大,打死人到底还是过分了,不得不惩处;皇后确实不应干政,宫门之外的事,你理它作甚?」 言中之意,是皇后确实干政了。 谢四爷大笑,「痛快痛快,当浮一大白!」喝什么茶呀,说这种事,应当喝酒。虞县令深以为然,命人撤下茶具,烫上梨花白。 「他奶奶的!」虞县令几杯酒下肚,村话出来了,「老子十年寒窗苦读,才做了个小小县令,天天为催讨赋税差役头疼上火,一日不得歇息!他们做皇亲国戚的,吃着皇粮俸禄,任事不理,还要祸害百姓!有没有天理王法?!」 虞县令寒门小户出身,又爱附庸风雅,谢四爷本是不大瞧得起他,今日却看他很顺眼,这人也有幅真性情!二人推杯换盏,直喝至月明星稀,方散了。 谢四爷酒量颇好,并不曾喝醉,回谢府后把老太爷叫醒,坐在老太爷床边说起「京中的新鲜事」。老太爷躺在被窝里听了,乐呵呵说道:「皇上圣明。」给徐皇后安个「干政」之名,徐家要保皇后,只能放了东昌侯。 「不过东昌侯一家,这回是把皇后得罪狠了。」谢老太爷坐起身,谢四爷拿个大靠垫垫在他背后,爷儿俩坐着说话。「这往后朝中的局势还不知如何呢,皇上信了‘二龙不相见’的说法,一直没立太子。九皇子是嫡,大皇子是长,大皇子已十八岁了,九皇子才八岁。唉,要说今上真是圣明天子,当年若是今上在位,爹也不用挂印而走。」 谢老太爷早年也是中过进士做过官的。那还是先帝在位之时,谢老太爷官至杭州知府,本来好好的,先帝偏派下「矿监税使」扰民,谢老太爷这地方官不能保护属民,也不愿奴颜婢膝奉承内官寺人,索性挂印而逃。 倒也不曾遭到追捕清算。原因很好笑,先帝爱财爱到什么程度呢?连委任官员都不愿,为了省俸禄。当年挂印逃走的官员多了,先帝并不曾追究一个。 「不做官也好。」谢四爷安慰道:「像咱们这般闲云野鹤,何等自在。」家中又不是没有生计,出去卑躬屈膝的做什么,有意思么。 「玉郎,你不懂。」谢老太爷摇头叹息。玉郎从来不曾入仕,他根本不知道,一个县、一个州、一个府的生杀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时,是什么滋味。玉郎从不曾尝过权力的滋味。 自此之后谢四爷倒留意天天看邸报。约半个月之后,「京城新鲜事」结果出来了:东昌侯沈迈夺爵毁券,发回原籍闭门思过。 保住一条性命,还算好的。谢四爷寻到虞县令,又喝了一通酒。虞县令又是眉开眼笑的,「张雱上表辞了官,那表章写的字字珠玑,把一个孝字诠释得淋漓尽致。圣上挽留几回,留不住。」做爹的要回乡思过,做儿子的要随侍左右啊。 自此之后谢四爷和虞县令常来常往。虞县令羡慕谢四爷世家子弟,俊雅不凡,疏落洒脱;谢四爷觉着虞县令虽时常俗不可耐,却也是性情中人,倒也可以亲近。 少不了要时常谈谈京中之事。 「徐朗虽死,这场风波可没有就此平息。」虞县令笑道。六月初,十几名苦主齐至顺天府击鼓鸣冤,「可怜我女儿只有十二岁,徐朗这畜生……」全是状告徐朗「强抢幼女」「诱拐幼女」 「死有余辜」的,群情激愤。 「顺天府尹屈大均一向滑不溜丢,这回一般也慌了。」虞县令这话透着几分幸灾乐祸。顺天府尹在本朝是正三品,可比他这七品小县令强多了。 「如果是一个两个来告徐朗,他还可展开雷霆手段镇压下去,可这十几个人齐打齐的过来,显是有预谋有靠山,骗哄也不是,驱赶也不是,叫人如何是好。」 天朝最不缺的就是言官,这厢苦主一闹事,那厢雪片般的弹劾奏折已飞进内阁,「勋贵纵恣,为害社稷百姓」「养出徐朗这样败类,魏国公府岂宜再奉朝请!」 事情闹的沸沸扬扬。言官们跟打了鸡血儿似的来劲,弹劾后族,不畏权贵,清史留名!要说言官们真是力量大,最后皇帝下旨:魏国公府夺爵,徐士恒养子不教,难辞其咎,着闭门思过一年。 消息传至太康,恰好谢四爷在虞县令处小酌。此时天气炎热,谢四爷一袭雪白杭绸夏衫,清爽宜人。虞县令居处也风雅许多,书房前一个小花圃,几竿郁郁青竹,书房内琴、樽、炉、几,错落有致,萧然可爱。 v第十六章 这下子可好,徐皇后不只死了弟弟,还没了爵位,更没了颜面。不知徐皇后情何以堪?虞县令和谢四爷会心的一笑,各自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猜的不错,徐皇后确实已是欲哭无泪。勤政殿中,她颤声问皇帝,「陛下宁不为九皇子顾虑一二?」这般对九皇子的舅舅、外祖父,让九皇子颜面何存。 「皇后可知道东昌侯被拘进宫的时候,跟朕说过什么?」皇帝语气很温和,「他说,那卖唱的小姑娘年纪很小,只比他小孙女大四五岁,真真还是个孩子。」 徐皇后怔住了。皇帝神情平静,「东昌侯说,他看见那小姑娘,想到自家小孙女,实在不忍心置身事外。」沈迈的小孙女张嶷,是东昌侯府唯一嫡女,备受宠爱。 「皇后,连东昌侯这样粗人都知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你身为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可有悲天悯人之心?」皇帝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波澜,徐皇后听在耳中却是一阵阵心悸。 七月初,皇帝终于准了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雱的辞呈。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分管神策卫、应天卫、河南都指挥使司卫所,责任重大,皇帝委派宁夏总兵吴蒙接任。 「张雱一家由京城至湖州,应会路过太康。」虞县令喜滋滋打着主意,「到时可要好生款待他们一番,见识见识这家人。」这家人太有趣了,一开始做匪,后来做官,如今又做了侠客。 「甚好,到时咱们一起做东。」谢四爷虽是襟怀冲淡,不喜官场,不热衷名利,却喜结交不俗之人。当下两人说定了这件事。 谢四爷回到谢府,未免跟谢老太太、四太太提起。四太太略略沉吟,「要说起来东昌侯府,跟我们韩家算是沾着亲的,却又向来不做亲戚走动。」张雱是她大堂姐的小叔子,可没有认祖归宗,名不正言不顺的。 「无妨。」谢四爷不以为意,「不论亲戚便是。」朋友之间也可往来,何必定要是亲戚。谢家累世大族,姻亲故旧遍布大江南北,可不缺亲戚。 四太太自是无可无不可。谢老太太笑问,「听说这家人稀奇古怪的事很不少?」父子二人都是又做匪又犯官的,「官匪一家」。 四太太抿嘴笑笑,「是呢,京城里那么多家侯府,再没有跟他家一样的。」侯爷姓沈,世子却姓张,世子张雱所生三子一女,倒分了三个姓:老大跟沈迈姓,大名沈忱;老二跟岳培姓,大名岳池;老三和丫丫是双生子,跟张雱姓,老三张屷,丫丫张嶷。 一对夫妇,四个孩子,三个姓?谢老太太目瞪口呆。这家人可真是,让人说什么好呢。 「这还不算什么。」四太太索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大堂姐说,她那小叔子是有生父、义父,弟妹却是有生父、继父。」张雱之妻安氏,生父六安侯傅深,继父原文渊阁大学士安瓒。 生父,继父?性子一向单纯的谢老太太有些发懵,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我大堂姐还说,她小叔子日子最是舒适,连皇上都羡慕过呢。」四太太看婆婆脸色不对,忙补上要紧的话,「皇上说,他四个孩子,四位老人一人管一个,他们夫妻俩清闲自在得很,真是好命!」 哦?这家人圣眷尚好?谢老太太眼中有疑问。 四太太点点头。 东昌侯沈迈曾为皇帝登上大位立下汗马功劳,又挂帅打退过东北的女真人,功勋卓着。虽是夺爵毁券,责令回乡思过,却圣宠犹在。因沈迈年老,特许「缓缓回乡,两年之内回到湖州便可」。所以,沈迈这返乡之路,可以很悠闲。 「如此。」谢老太太微微颔首。 「媳妇倒是盼着他们早到太康。」四太太笑容可掬,「大堂姐的信中说,差人送了一车东西过来,因道上不太平,跟着他们一起的。」沈迈、张雱都是武功卓绝,哪有人敢劫他们。 「辽东千年人参、珍珠、貂皮这些,倒也罢了。另有些家乡口味的酱菜,还有送给延儿、锦儿的西洋玩器……」四太太惦记那几坛子酱菜,谢延年和谢锦年则是盼着西洋玩器,听说有万花筒,有望远镜,可好玩了。 京城离太康并不算太远,应该很快过来吧?四太太看着儿子、女儿渴望的小眼神,心底柔柔软软。 张雱这一大家人,并不知道在遥远的太康,有素昧平生的数人盼着他们到来。他们一家正分别乘坐着宽大舒适的马车,慢悠悠在官道上行驶。 马车外表很朴素,虽都是三驾马车,却只是黑漆平顶,无甚装饰。马车里部则很是豪华舒适:很宽敞,靠前面一条横板,上面放着茶杯、暖窠、点心盖碟、香帕等物,后面一排放着五六个真丝缎靠枕靠垫,铺着凉簟,可卧可坐。 总共四辆马车,前两辆马车坐人,后两辆马车装物。 第一辆马车中坐着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这对夫妇身着同样颜色的夏布长衫、长裙,长发一般是用只白玉簪松松簪住,男子俊美,女子娇艳,真是一对璧人。 小女孩儿皮肤雪白,眉目如画,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白色丝绸上襦,浅碧云绫长裙。清纯美好,比清晨的露珠更晶莹,比春日的天空更明媚。 「总算把那三个臭小子撵走了。」男子抱怨道「好容易能出京散散,偏偏他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都这么大了,自己玩不行么,作什么还要跟着父母。 女子温柔笑笑,递了杯清茶给他,「无忌,喝茶。」眼前这人虽做了四个孩子的爹,脾气却还是大男孩儿一般率真。 男子接过茶,轻轻揽着女子的小腰,「解语,咱们两人游百花山去!让阿爹带着阿忱先走,阿池留给爹爹,阿屷留给岳父……」。 「那我呢?」小女孩儿在旁关切的询问。 v第十七章 「……丫丫留给傅侯爷。」她爹正好说道。 小女孩气咻咻瞪了自己父母一会儿,举起小手敲了敲车厢,清脆叫道:「停车!」马车果然停了下来,小女孩儿轻盈跃下,站在路旁。 「丫丫也被撵出来了!」第二辆马车中有人欢呼。 马车到了丫丫跟前,攸地停下。车帘掀起,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探出头,「丫丫,上来。」伸手把小女孩儿拉上马车。 这辆车里是三个男孩儿,最大的十二三岁,中间那个大概十岁的样子,最小的也是六七岁,跟丫丫极像,一看就知道是双生。 这三个男孩儿,幼时被懒散的母亲安解语女士命名为「阿大,阿二,阿三」,如今慢慢长大,都改叫大名了。老大沈忱长相像爹,性子像娘,英俊机敏;老二岳池长相像祖父,性子也像祖父,斯文俊秀,其实精明内敛;老三张屷最小,长的像娘,性子像爹,憨呼呼的很可爱。 方才欢呼「丫丫也被撵出来了!」的,就是老三张屷,三兄弟中最小最没心机的那个。 「等咱们到了百花山,从悯慈寺接到阿爷,便好了。」沈忱安慰气呼呼的小妹妹,「阿爷肯定不会赶咱们的。」他口中的阿爷,指的是沈迈。沈迈对张雱这义子,和张雱所出的三子一女都是疼爱娇惯得很。 沈迈和百花山悯慈寺方丈禅师有旧,这段时日一直住在悯慈寺。张雱一家人要先到百花山接了沈迈,然后方才共返湖州梅溪。 「祖父也不会赶咱们的。」岳池淡淡说道。他口中的祖父,指的是靖宁侯岳培。岳培溺爱儿孙,那是出了名的。 「丫丫,我们斗地主呢,算你一个。」张屷很有同情心,见丫丫撅着个小嘴,拉她过来玩牌散心。 「我才不斗地主。」丫丫任性说道:「我要打双升。」沈忱率先同意,「成,打双升。」不管打什么,反正弟弟妹妹都玩不过他。 岳池无可无不可,「打什么都成。」张屷一脸可惜的看看手中的牌,就要赢了呢,真舍不得。 四人打起双升,沈忱和岳池一家,张屷和丫丫一家。「输了怎么办?」四人一边起牌,一边商量赌注。 「输了的,今晚给爹娘洗脚。」最后是这么商定的。 这晚在客栈歇下,张雱和解语可享福了:阿屷和丫丫小陀螺般跑来跑去,一会儿拿布手巾,一会儿添热水,兴兴头头的折腾来折腾去,服侍爹娘洗脚。 「解语,你说阿屷和丫丫是干活儿呢,还是玩儿呢?」张雱偷偷问妻子。要说起来给爹娘洗脚算是干活儿罢,可瞧这两个孩子的样子,怎么比玩儿还高兴呢? 沈忱和岳池在一在旁看着,也挺高兴。不过当阿屷和丫丫热情要求也帮他们洗脚时,都吓跑了。什么给人洗脚,是人给他们当玩具好不好。 客栈伙计看着地上一汪汪的水本是心中有气,张雱甩过去一锭碎银子,「辛苦你了!」伙计大喜道谢,忙快手快脚把地上收拾干净了。 解语车上带有铺陈之物,并不用客栈的,一家人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方起。慢悠悠洗漱过,消消停停用了早点,慢悠悠上了路。 这不怪他们,太康有人在等他们,可他们并不知道。 他们真是不知道。所以从百花山接到沈迈之后,一路上尽是游山玩水。但凡遇上好景致,遇上新鲜有趣没见过的人或事,一家人必定停下车来,饶有兴趣的赏鉴、品评一番。 若到了名山古刹,必定会逗留甚久。沈迈是认定「高手隐于深山」,解语则是醉心于精美的佛像、佛塔、佛殿,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太美了! 张雱肩上扛着丫丫,手中牵着阿屷,眼睛盯好阿忱和阿池,任劳任怨的跟在妻子后面一处一处游览。 渐渐出了河北,进入河南。张雱原是分管过河南指挥使司,河南都司设在开封,路过开封时便被截住了。「张都督定要给在下一个薄面,赏脸喝杯水酒」,这个请那个请,不知不觉的逗留了半个月。 「这样游游逛逛真好玩。」丫丫盘腿坐在马车上,奶声奶气发表高见,「可是有些累了呢。娘亲,能不能停下来歇上几个月再走?」在京城的时候,想出门游玩;可若整日游玩呢,也会倦的。 「能。」解语笑咪咪答应,「再往前不远,便是太康了。到了太康咱们便歇下,开了春儿再动身。」天渐渐冷了,应该冬眠。 「为什么是太康呀?」阿屷靠在解语身上打盹儿,迷迷糊糊问道。 「太康有个寿圣寺,阿爷在寿圣寺有故人,少不了盘恒一段时日。」解语见阿屷有困意,揽过他轻轻拍着,「阿爷在太康置有房舍,咱们消消停停过了冬再走。」 「……阿泽和阿澄的姨母住在太康,你二伯母的马车还跟着咱们呢……」到了太康,虽然自家夫妇不必出面,也要派人把韩氏的马车送到谢府才成。 阿泽和阿澄,指岳培次子岳霆的两个儿子。岳霆娶妻韩氏,韩氏有一位堂妹嫁在太康谢家。 「哦,是这样啊。」阿屷点点小脑袋,睡着了。 v第十八章 张雱一家进入太康时,已是深秋季节。马车停在一个园子前面,张雱抱着阿屷,解语抱着丫丫,沈迈带着沈忱和岳池,下了马车。 「兔园?」阿屷看着大门上两个大字,觉着奇怪,这是养兔子的地方么?他见过的庭园多了,「园」字是认不错的,「兔」字他也认识,跟丫丫一起养过小白兔。 沈迈哈哈大笑,「乖孙子,这叫逸园!」这孩子认字总是认半边儿,可真逗。 大伙儿都笑,阿屷挠挠头,嘟囔道「不怪我,太像兔字了。」一家人笑吟吟进了园子。 逸园果然是一个有闲情逸致的好所在。一条清澈的溪水贯穿整个园子,两岸或是种着松树梅树,或是用太湖石高高低低堆成的玲珑假山。房舍便在树林之中,也是木制的,看上去古朴可爱。 「这园子如何?」沈迈洋洋得意。他打死徐朗之后,还没等皇帝召他讯问,已快手快脚命人在太康、湖州、泉州、西京等地置下田产、田园。打算着若是无事,便归隐田园;若是有事,哼,老子照旧做土匪去!或是做海盗去,还能时不时的上城里小住! 逸园,就是他置下的产业之一。 「阿爹就是阿爹,有眼光!」解语笑咪咪夸奖,张雱跟着附合。沈迈得意的不行,我家阿雱夸我了呢,晚上多吃了半碗饭。 自此张雱一家在太康暂时安顿下来。沈迈去了寿圣寺访故友,时常跟寺中大和尚较量功夫,其乐无穷。无忌和解语带着四个孩子在家中吃喝玩乐,说笑嬉戏,十分开怀。 既要在太康住上几个月,当然也少不了拜访当地县令,通通声气。虞县令接到名贴后大喜,虽说他是文官,张雱是武官,文武殊途,张雱就是再做回五军都督府都督也跟他无甚相干。可在开封府做个县令,能结识从京城来的勋贵人家,何其有幸。当即收下名贴,郑重写了回贴,次日专程登门拜访。 沈迈带着老大沈忱、老二岳池跟大和尚打架去了,张雱带着老三张屷招待虞县令,宾主尽欢。 韩氏那辆马车也早就命人送到了谢府。谢府四爷亲笔写了回贴,言词很客气,又专程从太康最好的酒楼富贵居叫了一桌上等席面送至逸园。 谢府正忙着。谢家老太爷六十大寿,宾朋满堂,又是酒又是戏的,热闹非凡。远在南京任职的二爷、在领县做县令的三爷也回来了,来来往往迎送老亲旧戚,亲朋好友,忙的团团转。 谢二爷一幅敦厚老实的模样,打扮的也是中规中矩。因是大喜日子,穿了金字暗纹蜀锦长袍,腰间束着玄色湘绣二龙戏珠腰带。逢人便是恭谨有礼的长揖行礼致谢,话不多,可是滴水不露。 谢三爷则大是不同。他遗传了谢老太爷的好相貌,高大俊朗,衣着打扮精致讲究,单是镶在帽沿上那颗美玉,已是价值不菲。若论谈吐,他也比谢二爷洒脱张扬许多。 二太太和三太太不必说了,忙来忙去的招待女客。三太太打扮的金碧辉煌,百忙之中还偷偷拉着二太太说私房话,「这人来人往的,光流水席便摆了三天!她得赚多少去?」四太太管着家,这回谢老太爷的寿宴,也是四太太一手操办。 按说二太太三太太是嫂嫂,家中事务也该让她们分管些许。无奈谢老太太性子单纯率直,她不喜庶子媳妇便是庶子媳妇,丝毫不会假以颜色。三太太略略提及「管家」「分担」,谢老太太便直斥,「想管家容易,跟老三回任上去!」管你自己的家去。 把三太太恨的,心里不知骂了谢老太太多少回,骂谢老太太挡了她的财路。谢家的日常家用且不说了,单单谢老太爷过寿收的礼、待的客,这几日的酒水菜蔬果品诸物,中间有多少微妙不可言之处,有多少油水可捞? 「谢家难不成是她一个人的?我们只能干看着!庶子媳妇真是苦啊,苦不堪言,婆婆太偏心了!」见二太太淡淡的不予理会,三太太扫了兴,晚间回房时拉着三爷诉苦。三太太一肚子苦水总要有地方倒,二太太不听,只能跟丈夫说了。 三爷一把摔开她,厉声喝道「闭嘴!」他性子急燥,常爱发脾气,「母亲自小待我不薄,你敢胡言乱语!」他又不傻,谢老太太虽不疼爱他,却从不苛待他,自小吃穿用度全是上上份儿,有什么好不满的。 「你莫打量着母亲好性,便敢忤逆不孝!」三爷眼神凶狠,「再如此,我必一纸休书,送你回苗家!」他如今三十出头,只不过做了个小小县令,往后要依靠父亲嫡母嫡兄的事多着呢,怎么会无端生事。 男人,是最现实的动物。 三太太被丈夫喝斥一场,自是不服气。待要跟他吵骂,却又觉底气不足:三爷若是把实话说出去,谢家从上到下谁会向着自己?三太太是个识实务的人,隐下恨恚,洗洗睡了。 这个夜晚,谢家三爷是在房内发狠,谢家二爷则是在谢老太爷书房内,父子二人秉烛长谈。谢二爷说着说着哽咽了,「他虽是远支,却还是一位郡王,实是不想招惹于他……」可也舍不下女儿啊。 「侧妃?」谢老太爷冷笑,不过是一介藩王罢了,居然敢打谢家女儿的主意。藩王不法,在藩地内强占民田、强抢民女的事多了去,横竖只要他们不谋反,朝廷也不会认真跟他们过不去。民女抢就抢了,官家女孩儿是你能随意摆布的? 「……儿子胆小不敢得罪人,只好赶着把华儿送回府,求您老人家庇护……」谢二爷很惭愧,可是没法子。他知道嫡母爱清净,可他的妻子、儿女,都是省心的。 「住下吧。」谢老太爷长叹一声,「你母亲性子虽不热络,心肠极好,你且放心。」谢老太太虽不喜庶子庶女,却从不作践,也不容别人作践,「总归是表哥的骨血。」 谢老太爷寿宴过后谢二爷起程回了南京,命二太太和儿子其年、养年,女儿华年留了下来,「替我在老太爷、老太太膝前尽孝。」 谢家三爷官职在身,告假不易,也很快动身了。他也是一样,命三太太带着儿女留在谢府「尽孝」。回到任上身边没了妻子管束,何等逍遥。 寿宴过后,谢府恢复了平静。 谢流年已经快一周岁了,会跌跌撞撞走几步路,会叫「爹、娘、祖父、祖母」,当然都是略有含糊的,通常并不非常清晰。 天气渐渐寒冷,谢四爷出门越来越少,闲来不是陪谢老太爷练字读书,就是教养儿女。谢延年、谢棠年上学的时候,他教谢流年。 v第十九章 「小七,爹读一段《世说》给你听。」爷儿俩坐在暖融融的炕上,谢四爷声音清朗读一段志人小说,谢流年睁大眼睛听着,很专注。 谢流年前世是个再庸俗不过的人,一天到晚满脑子想的就是「赚钱,赚钱」。赚了钱才能在帝都扎下根,才能结束北漂生涯,过上食有鱼出有车的舒服日子。 从不知道还可以像谢四爷这般,有所好,无所能,轻快洒脱的做个富贵闲人。谢流年耳中听着「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瑕想当年乌衣巷子弟的魏晋风度,十分着迷。 这样的生活,比整天「赚钱,赚钱」的有趣多了。想当年,按我的意愿可是要学文学或历史的,学市场营销纯是为了生计!一不小心穿越一回,终于可以学习、享受向往已久的古典文化了?谢流年眼睛发亮,口水直流。 「阿离,给小七擦干净。」谢四爷一抬头看见她又流口水了,眉头微皱。他生性最爱洁净,实在看不得粉雕玉琢的女儿这幅模样。 何离应声走了过来,手中拿着雪白的西洋布手巾。谢流年哪会给她这个机会,坏坏的笑着,扑到谢四爷怀里蹭了个够。嫌我脏?让你嫌! 谢四爷没躲过小女儿的突袭,恨恨要打,「小七,过来!」谢流年先是给他一个大大的笑脸,继而冲他撅起了小屁股,你打呀。 室内虽是暖和,小孩子还是穿的多。谢流年穿着何离亲手做的棉袄、棉裤,白蓝相间的丝绸面儿,很可爱。谢四爷冲着她的小屁股拍了两下,「还敢不敢了?」再调皮还打。 隔着厚厚的棉裤,一点儿不疼,跟拍灰似的。谢流年仰起脸傻呵呵笑笑,又撅起小屁股,示意谢四爷再打。「调皮丫头!」谢四爷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又打了两下,这回用力气了。 谢流年捂着屁股坐在炕上,扑闪着大眼睛看看谢四爷,看看何离,一脸无辜相。何离抿嘴笑笑,自己自十岁起服侍玉郎,还从没见他打过人呢,小七是第一个。 「往后还敢不敢了?」谢四爷倚在炕上,面色淡淡的,声音也淡淡的。如果没有衣服上那一片污迹,他这幅形象会很唬人。 小七会摇头,会说「不」。谢四爷很耐心的等着,等小七乖巧的笑,乖巧的摇头,最好会说两个字「不敢」。小七捂着屁股瞪大眼睛在想什么?是要接着淘气,还是乖乖的听话? 何离聚精会神在旁看着。小七这样子明显是在权衡利弊,她自生下来极少受人呵斥,更甭提打骂了,她会怎样?快一周岁的孩子,胆子还小罢。 谢四爷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淡淡看着眼前的小女儿,一言不发。谢流年大眼睛转来转去,突然冲谢四爷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小七很识实务!谢四爷嘴角微翘,以为小七要乖巧的认错了。谁知他这宝贝小女儿一脸殷勤笑容爬到他身边,小手指指向他身侧摊着的《世说》。 指的很准,雅量第六的「雅量」。 谢四爷不动声色看了何离一眼,何离凑过去一看,满脸惊奇诧异。「小七,你认得这两个字?」何离声音有些发颤。 谢流年得意洋洋仰头向天,不置一词。就不告诉你! 仰了一会儿又觉着不对,忙示威似的看向谢四爷。雅量,雅量,懂不懂?要有雅量! 如果谢流年会说话,一定会滔滔不绝的说上一通「为人父母要有风度」「要有无限的爱心,和耐心」「要有无穷无尽的牺牲奉献精神」。可她只能痛心疾首看看谢四爷而已。 不会说整话的孩子伤不起。 谢流年在内心大大感概了一番,午饭后还是甜甜睡着了。谢四爷和何离在小床边看着她,低声说着话,「昨儿她抓陀螺抓不住,大喊大叫的。我指着那页教了她几遍,‘雅量,小七,要有雅量’,难不成她便能记住?」也太聪明了。 「玉郎的女儿,资质自然不凡。」何离温柔笑笑,看向谢四爷的目光里满是依赖和崇拜。 当晚,谢四爷去了老太太所居住的萱晖堂,当成件希奇事讲给谢老太爷和谢老太太听,两位老人都乐呵呵的,「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虽然玉郎幼时的事他们已记不大清晰,却固执的认为玉郎从小就聪明绝顶,举世无双。 冬日里天短,下学早,二房的谢其年和谢养年下了学到老太爷、老太太处请过安便各自回房温书、歇息,谢延年和谢棠年却要逗留很久,说上半天话。 往往是他二人下了学,乳母抱着谢锦年、童嬷嬷抱着谢流年也过来,四个粉团儿似的孙子孙女承欢膝下,老夫妇俩笑口常开,萱晖堂中一阵阵传出欢声笑语。 他们倒乐和!三太太本是要到老太在跟前儿请安奉承的,到了院子外头,听着里面传出的欢笑声,顿下脚步。一时间,她没有勇气迈开腿走进这个院子。 「她凭什么这样?」三太太一口气闷在心里,若不寻人倾诉一番真会憋死的,「这是谢家!这家人姓谢!我们难道不是姓谢的?」虽然二太太一向淡淡的,可三太太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总要寻个人说说。她自问跟二太太是一样的人,所以特地拉着二太太,寻求同盟。 再说了,二太太家的华年跟自家绮年一年出生,小了两个月而已。十三岁的大姑娘了,要说婆家,要置嫁妆,二太太妆奁也不丰厚,我不信她心中不急!我不信她不想给闺女攒私房! 二太太的娘家爹是一位知县,姓米,是谢老太爷昔日同僚,做官很清正。同样是清官,谢老太爷家底厚实,日子过的舒舒服服。米知县却是平常人家出身,日子难免清贫。故此,二太太也没什么私房银钱。 谢家旧例,嫁女儿聘礼各房归各房,另外公中再出一幅妆奁,不过是些红木桌椅、瓷器摆件、日用家什、四季衣料、金玉首饰、一个小庄子一座小宅子而已。若想要再多,各房自己添。 这幅公中妆奁若放在平常人家,也不算少了。可婆家若是世家大族,哪里够看的。绮年、华年都是芳龄玉貌,温柔可人,要想嫁入豪门,这嫁妆上可不能差了。三太太想来想去,也觉得二太太必是和自己同样志向,和自己一样要给女儿挑好婆家,多攒嫁妆。 v第二十章 二太太敦厚笑笑,说话不急不徐,四平八稳,「这谢家,老太爷是一家之主。无论父母偏不偏心,咱们为人子女的不可心存怨怼,要用心孝顺老人家方可。」话已说的这么明白了,要是三太太还不懂,自己真没法子。 你跟我在这唠唠叼叼,有用不?我说了又不算。谢家最大的那个人是谢老太爷,不是老太太!万事有老太爷发了话方是有用的,自家在私底下把嘴皮了磨破了,也是枉然。 老太太不喜庶子媳妇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无论如何改变不了。既如此,你想图谋什么,该到老太爷处想法子去。 儿媳妇要讨好公公很费劲,可孙子孙女想讨好祖父容易至极。让你家绮年常上老太爷处献个殷勤,之年常到老太爷跟前儿撒个娇,把老太爷哄高兴了,怕是还能得些好处,也说不定。 你跟我在这儿说,我能做什么?我能怎么样?二太太看着三太太那张浓妆艳抹的脸,忽然有些头疼。 三太太确实没听懂,还在一味的抱怨谢老太太,「把陆姨娘那狐媚子留在府中,她真会充好人!却不想想,我要受多大难为。」老太爷六十大寿时三爷携爱妾回府拜寿,好巧不巧的他爱妾陆姨娘有了身孕,便留在谢府待产。 三爷子嗣不丰,对陆姨娘的身子自然极为看重,「太太多费心,务必保她母子平安。」临走前一再嘱咐三太太。 把三太太气的,变了脸连连冷笑,却说不出一句话。「务必保她母子平安」?人生人吓死人,若是陆姨娘有个好歹,难不成便是正室的干系? 陆姨娘袅娜多姿,性情柔媚,身子骨却不硬朗,谁敢保证她母子平安!三太太一来把关心完爱妾便扬长而去的三爷恨得牙痒痒,二来对二话不说答应陆姨娘在府中待产的谢老太太心生不满。 月份还轻,跟着三爷走怎么了?若是到了任上,哼,那一堆妖妖娆娆的姨娘们,哪能容她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 偏要留在谢府碍人眼,费谢府的米粮,真真恨死人了。三太太咬牙切齿,满腔愤恨。 二太太微微笑了笑,「要说起来你房中的陆姨娘,和四房那两个,倒极是要好。」陆姨娘年方十七,爱说爱笑,常到袁昭、何离处闲坐、闲话。 做姨娘的身份尴尬。若说和太太们、姑娘小姐们谈笑往来,她们自是不配;若和丫头仆妇们一起,也是不伦不类。倒是姨娘和姨娘一处,还算两相便宜。 一句话提醒了三太太,是啊,陆姨娘这小妖精总到四房去做甚?四房那两个能跟着四爷十几年恩宠不绝,定是有心机有算计的,陆姨娘跟着她们,只怕更会学坏! 三太太也不和二太太说知心话了,一阵风似的回了三房,逮着陆姨娘喝骂一通,「安生在自己房里呆着,无事不许出门!」还敢串门子,不知道自己是老几。 陆姨娘含着一包眼泪听了通训斥,哭着跑回房去。她原是商人之女,从小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今年春天她父亲做生意折了本钱,被人追债,万般无奈才把她送给县令做小,以图庇护。 三爷爱她颜色好性子娇,很是宠爱。她哪里受过这个气?回房后哭了个气噎喉堵。 按谢府的规制,姨娘只有两个小丫头服侍。派给陆姨娘这两个丫头都是稚龄,不晓事,见状只会干巴巴劝几句「姨娘别哭了。」 去年这时节我还在爹娘膝下撒娇!如今却落到这般境地,丈夫不在身边,大妇凶恶如虎,往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陆姨娘哭了又哭,哭个没完没了。 本来她身子就弱,再这么一折腾,越发不好了。夜间时,开始出血,两个小丫头都吓傻了,一个留在陆姨娘身边哭,一个跑到三太太处哭,「姨娘不好了!」 三太太才刚躺下了,朦朦胧胧正要入睡。这时节听人大哭,分外不悦,厉声道:「把这眼里没主子的东西打了出去!深更半夜的嚎什么丧!」 小丫头被撵了出来。 她人小没主意,站在风地里狠哭了一通,「我们姨娘可真命苦!」好容易怀了身子,偏生要保不住。 同样是姨娘,袁姨娘、何姨娘可舒服得很呢,住的好,吃的好,用的好,肯定不会深更半夜不给请大夫! 一阵冷风吹过,小丫头打了个寒颤。怎么没想到袁姨娘、何姨娘呢?她们两个都是美人儿似的,和和气气的,心肠一定好!她们会救姨娘的! 小丫头跌跌撞撞寻救星去了。 小丫头哭着到了四房门外,守夜的婆子睡的正香。小丫头想了想,反正若陆姨娘真出了什么事,自己也是个死。咬咬牙一声不响轻手轻脚走了进去。 「袁姨娘是个大美人儿,法子一定多。」小丫头审时度势,先去了东跨院。她没见着袁昭:谢四爷在此留宿,袁姨娘早就吩咐了,任是天大的事,也不许吵到四爷歇息。东跨院值夜的丫头不敢替她通报。 小丫头抹着眼泪去了西跨院。「小樱姐姐,你救救我,救救我。」小丫头跪在小樱面前哭,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可怜死了。 小樱叹了口气,进到里间叫醒何离,低声说了,「没人管呢,怎么办?」那可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 何离皱皱眉头。依理说,这事原该三太太管。若三太太理论不过来,该是管事婆子们出面。这会子一个小丫头过来说,算是怎么回事呢。 何离本想说「你带她寻事婆子去。」一低头看见被窝中小女儿娇美的睡颜,改了主意,「你去寻了管事婆子,说七小姐闹肚子,速去请了街头的卓大夫来。」卓大夫家离的很近,小七往常有个头疼脑热,全是他给瞧的。卓大夫善瞧的病症,一个是儿科,一个是妇科。 v第二十一章 若是为个姨娘请大夫,必要三请示五请示的,才能拿着对牌;若是为少爷小姐请大夫,管事婆子必定屁滚尿流,上赶着过去,一刻不敢耽搁。 小樱答应一声,出去了。 何离低头亲了亲熟睡的女儿,「小七,虽然还在娘胎中,也是一条小命儿啊。」她自被卖为奴婢起,至今已有二十年。这么多年来小心翼翼做人,只求自保。可方才她一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推已及人,起了恻隐之心,想帮帮那个怀着身孕的年轻女子。 卓大夫很快过来,给熟睡中的谢流年开了一幅汤药,「若姐儿懒怠吃,不吃也可,清饿两顿便好了。」谢流年如今已能吃些粥汤,这两日确是吃多了,积食。 谢流年睡的正香。丝毫不知道自己第二天要喝中药,或者挨饿。 接下来卓大夫去看了陆姨娘。「怀着孩子,还不知道保养自个身子!」卓大夫暗暗抱怨。诊了脉,拿出两枚丸药命丫头给陆姨娘服下。 陆姨娘昨夜原是只顾着哭泣生气,后来却是恐惧起来:自己会不会死?孩子会不会有事?我还年轻,我不想死,我要孩子。 「孩子暂时保住了,大人也无事。」卓大夫起身告辞,「往后好生保养,切勿多思多虑。」有多少人想怀孩子怀不上,眼前这年轻女子却是怀上了不知珍惜。唉,年轻人,不知轻重。 第二天清早,谢老太太、谢四爷等人都知道昨晚请大夫了。「素日我看她倒还细心。」谢老太太板起脸,「却不知她照看孩子这般轻疏。」孩子半夜闹肚子,是吃坏了什么? 至于大夫昨夜还为三房的姨娘诊过脉开过方子,谢老太太可是漠不关心,连问也没问一声。她只关心自己亲孙子、亲孙女。 谢老太太把何离叫过来训斥了一顿。 何离只有低头认错,一句话不敢辩白。 谢老太太瞪了何离两眼,只得命她「退下」。也没旁的法子,小七至今还是不肯离开生母,否则便要大哭大闹。 何离低眉顺眼出了萱晖堂,又被四太太叫去骂了两句。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会好好照看,笨死了。 挨完骂,何离回了西跨院。 谢四爷倚在炕上翻着本书,谢流年坐在一旁玩耍:两个木头盒子摆在她面前,还有十几个小小的布老虎。谢流年把布老虎从一个盒子搬到另一个盒子,再搬回来,再搬回来,兴高采烈,乐此不疲。 何离自知理亏,满脸陪笑过来,柔声叫道「玉郎!」谢四爷低头看书,不理会她。 「我已经挨了两顿骂。」何离可怜巴巴的样子,「四爷也骂我一顿出出气罢。」 什么情况?谢流年一只手抓着只布老虎,冲谢四爷扔了过去。我妈妈跟你说话呢,摆什么谱啊。 力气太小,没扔到谢四爷身上。谢流年再接再厉,继续扔。十几只布老虎扔完,也没发挥作用。 谢流年气咻咻坐了一会儿,颤巍巍站了起来,一步一步挪向谢四爷。「一步,两步,三步……」谢四爷和何离一个低头看书,一个站在炕边伸出两只手护着,其实心里都在暗暗数数。谢流年一共走了七步。 我会走路了!谢流年真想仰天大笑,我会走路了! 还没得意完,她已经站不稳,倒向炕沿。谢四爷眼疾手快扔下书,捉住她,抱在怀里。 谢流年坐在他怀里,认真讲着道理。板着一张小脸,跟谢四爷训她的时候脸色一模一样。嘴里叽哩咕噜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时而指指何离,时而指指谢四爷,也不知她在指责什么。 「本来说饿一顿便好。」谢四爷慢吞吞说道「如今看来,还是饿上两顿罢。」明知这个小女儿古灵精怪,什么都能听懂;明知道这个小女儿很在意「食」事。 饿两顿?谢流年泪眼迷蒙冲何离伸出小胳膊,何离把她抱了过来,又亲又哄。「乖啊,你积了食,饿两顿便好了。乖,不哭。」 看看爹是什么样,娘是什么样。谢流年把小脑袋偎依在何离胸前,轻轻叹了口气。要是她会说话,准会幽幽来上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 中午,饿着肚子的谢流年在何离怀中沉沉睡着了。睡梦中,谢流年不再是不满一岁的婴儿,她长大了,吃了一个肘子,一只鸡,一只北京烤鸭,还有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肘子真好吃啊,谢流年在睡梦中流了口水。 小床旁边,她爹在责备她娘,「为了帮人,咒我闺女闹肚子!还落的自己挨了两通骂!」笨阿离,笨死了。 「两条人命呢。」她娘温温柔柔的笑,温温柔柔的辩白。 她爹叹了一口气,把她娘抱在怀里。 v第二十二章 谢流年很记仇,直到两天后她见了谢四爷还是板着小脸不肯笑。谢四爷也不多理会她,自顾自闲闲倚在炕上,念一段《世说》,再讲解一遍。 谢流年爬到他身边,枕在他胳膊上,听的很专注。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谢四爷念到这儿,谢流年咯咯笑了起来,眼前不就有一位这样的「名士」? 过了一个月的光景,陆姨娘完全将养好了,特地来西跨院道谢,「若不是姐姐,我和肚子里的孩儿怕是已经……」陆姨娘说到这儿,有些哽咽。她本来年纪不大,性子又娇,可以说是从没吃过苦的人。 何离微笑道「这有什么。不过是我家七小姐恰巧那夜闹肚子,都要请大夫而已。你切莫多想。」隔了房的姨娘,也不想陆姨娘记什么情。在这深宅大院里讨生活,不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 陆姨娘滴下眼泪,「姐姐真是施恩不图报的好人!」七小姐瞧了大夫也不过是积食,哪用半夜兴师动众请大夫去,何姨娘素日也不是张狂之人。 何离谦虚几句,陆姨娘千恩万谢去了。 此后,陆姨娘常常上何离这儿来坐坐,说说话。她年纪不大,见识不多,眼界狭窄,常常一开口就是抱怨、诉苦。渐渐的何离烦不胜烦,在这世上活着谁不苦,谁有功夫天天听你诉苦? 谢流年在炕上玩耍,时不时同情看一眼何离:就算是真朋友也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诉苦,更何况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在那遥远的前世,有位女作家说过:对朋友诉苦,请勿超过十分钟。 一开始是陆姨娘常过来,后来袁姨娘也常常闻风而至。袁昭容貌美丽,谈吐风趣,常惹得谢流年侧目。 何离久在谢家为奴为婢,养成一幅小心谨慎的习性。「不是我小气。」她对着陆姨娘笑的很温和,「实在是你这身子贵重,故此,不敢招待你吃喝。不瞒你说,这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是一概不知。」 陆姨娘难免有些疑惑,这生过两回孩子的人,怎会? 袁姨娘在一旁抿嘴笑笑,「你不知道罢,我们阿离可金贵着呢。她怀孩子那时,可是老太太专程派了嬷嬷来照看的。」 何离可以,你陆姨娘,咳咳,你可不成了。 果然陆姨娘变了脸色。何离面色淡淡的,「阿昭不也一样?那年咱们一起怀上,老太太一般无二遣了嬷嬷,咱们原是一样的人。」老太太还不是看在四爷份上,你怀孕的时候一般也有。 袁昭拍案而起,柳眉倒竖,「你还敢提当年之事?」同样是怀了孕,一个太太平平生下儿子,一个凄凄惨惨落了胎! 何离从容镇定看着袁昭,并不说话。袁昭怒到一半,忽然掉下眼泪,掩面而去。 陆姨娘讪讪的,也告辞了。 陆姨娘回到三房,三太太和颜悦色问了几句话,「快去歇着,孩子要紧。」那晚她骂退小丫头,心头烦燥,一夜翻来覆去半睡半醒。清早起来知道了前前后后,心里也有些后怕:这不比任上,谢府世仆甚多,若是有风声传至公婆丈夫耳中,却如何是好? 所所幸三爷离的远,谢老太爷不管后宅之事,谢老太太对三房事务充耳不闻。故此并没人来追究三太太。 三太太吃了这场惊,对陆姨娘的身孕却是比之前上心了,再三嘱咐她「好生养着」。谢府不比任上,若陆姨娘真出了什么事,三太太没人好赖,只能自己扛着。 反正我已经有了嫡子,让她生,生出来顶多是个庶子,还说不好是个丫头片子。不管庶子还是庶女,还不是捏在我手心儿里?三太太暗暗安慰自己。 借口「这两个小丫头年纪太小,不得用」,把陆姨娘原来的小丫头换成自己从任上带回来的小桃、小杏。三太太做完这些事,仔细想想,似乎没留什么痕迹,嗯,没事了。 至于四房的人,三太太并没多寻思。这隔着房,四房的姨娘、丫头总不能去跟三爷告状罢?便是她们真不开眼暗中说了什么,自己只一句「小丫头不晓事,根本不曾来回我」便能推脱干系。 小桃、小杏都很机灵,把陆姨娘从早到晚所做的事、来往过的人、说过的话拣要紧的一一报给三太太,「陆姨娘对何姨娘感恩戴德的,和袁姨娘也要好。旁的,她在府里没人来往。」 「陆姨娘谢过何姨娘好几回,何姨娘不受她的。何姨娘说,不过是小丫头年纪小没遇过事,慌了手脚病急乱投医罢了。恰好七小姐那晚闹肚子,赶上了,不值什么。」 三太太更放心了。 小桃抿嘴笑笑,「陆姨娘给七小姐做了一个围嘴,白底红花儿,极精巧可爱。袁姨娘也给七小姐做了一个,不过,七小姐可挑剔着呢,不是何姨娘做的,她统统不戴。」这七小姐还真如传言所说,只要亲娘。 陆姨娘女工极精,三太太是知道的。闻言心中一动,给陆姨娘派个绣活儿?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吧,且耐一耐,等她生下孩儿再说。 三太太惯于精打细算。她原在任上时,庶女丰年,不得宠的妾侍们,全是每日要缴上针线活儿方许吃饭的。若完不成定例,只好饿着。「我可不养闲人!」三房家底儿不厚实,不省吃俭用的可不成。 像四小姐丰年这样,才是个做庶女的样子。四房那小七,实在太娇养了。三太太摇摇头,也就四弟妹贤淑大度,能容得下这个。若换了我,哼,定要把小七教导成丰年一般模样! v第二十三章 丰年可不是长大后才怕自己这嫡母的,她才几个月大的时候便知道怕了!庶女要从小辖治,长大后方能服服帖帖为我所用。三太太对此很有心得。 到了十一月二十九这天,谢流年过一岁生日。小孩子过生日当然不能大操大办,怕折寿、折福,不过是何离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而已。谢四爷命仆从抬了一箩筐铜钱出去,散给路过的穷人。 把三太太惊的。「小七过个生日,居然要散一箩筐铜钱?」三太太专程寻到四太太,拉着她的胳膊,一脸的怒其不争。 四太太温婉的笑笑,「这有什么。延儿、棠儿、锦儿,每个孩子过生日都是一般的。」又没戏又没酒的,不过是一碗寿面,散上一箩筐铜钱,这可算不上奢侈。 「孩子跟孩子能一样么?」三太太真是恨铁不成钢,「小七那身份,给锦儿提鞋也不配!」当初买她亲娘进谢府,还没花上一箩筐铜钱呢。 四太太似笑非笑看了三太太一眼。小七身份是不高,可您又能高到哪儿去?二爷三爷生母都是婢女出身,要论出身,跟小七是半斤八两。 三太太本是一盆火似的,见四太太不兜揽,心也渐渐凉了,「弟妹你呀,真是年纪轻,心肠软!」悻悻而去。 西跨院,谢流年美滋滋吃了一小碗长寿面,一岁了,我一岁了!她还记得前世的谚语「岁半,端碗吃饭」,再过几个月就能自己吃饭不必再让人喂食,多么美好的事。 谢流年如今已会走路了,时常满屋子乱转,摔了交也不哭不闹的,爬起来继续走。谢流年走着走着,停下来仰天哈哈傻笑,上辈子走了那么多的路,从不知道原来走路是一件这么有意思的事!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谢流年兴奋的向门口走去,她还不会迈门槛,只能掀开帘子露出个小脑袋。 门外青石砖路上,谢四爷乌帽珥貂,徐徐而来。看到五彩线络盘花帘下那张白嫩可爱的小脸,谢四爷微微一笑,小七会走路了呢,会走到门口迎接爹爹了。 「小七,看这是什么?」谢四爷走进来,把女儿抱到炕上,递给她一样东西。洋娃娃!金发碧眼的洋娃娃!谢流年眼睛发亮,把洋娃娃紧紧抱在怀里,含混不清的叫道「发发!」 她说话就是这样,见着谢棠年就叫「的的」。没法子,「哥哥」的音她目前实在发不出来。何离教过她叫「姑姑」,她很乖巧的点头,「不不」。 何离也过来看了西洋景儿,「玉郎从哪里买来的?我从未见过。这小姑娘眼睛是绿的?头发是金黄的?长的可真奇怪。」不过小七很喜欢的样子,大约小孩子还是喜欢新鲜玩艺儿。 「今儿我不是在门前散铜钱么。」谢四爷笑道「恰巧虞县令宴请张都督,邀我去陪客。这洋娃娃,是张都督送的。」难得做武官的人这般细心,知道小七过生,即命人回逸园取了这洋娃娃相送。 虞县令做人周到,也有礼物送来,不过是寻常物事罢了,不及这洋娃娃有趣。 说起来这张都督,不是四太太堂姐的小叔子么?也算是亲戚了,怎么从没见他上门拜望过老太爷、老太太?何离心中嘀咕。 不过她禀性谨慎,即便是对着谢四爷也不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未开口询问什么。谢四爷的性子她最清楚,一向恬淡爱清净,不喜欢多事、多话的女人。 世上唯一一个对着他啰啰嗦嗦叽哩咕噜说上两车话他还不厌烦的女子,是眼前这个才满一岁的小女孩儿,这个容貌酷似他的小女孩儿。 谢流年抱了会儿洋娃娃,起身走到炕沿,冲地上站着的谢四爷、何离张开小胳膊。何离把她抱在怀里,谢流年先亲了亲何离,又凑过去亲了亲谢四爷。 谢四爷摸摸脸,成,总算没唾沫了。 次日谢四爷备了四样新鲜时蔬瓜果、四盒精致糕点、四匹大红羽纱、四份表礼,亲自去了逸园。沈迈依旧带着阿大阿二出门了,张雱出来迎客,身旁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小犬张屷。」 「我不是小狗。」张屷小声嘟囔着。真不懂,明明是小孩,非要说「小犬」。小孩也是有自尊的好不好。 谢四爷微微笑了笑,童言童语,意趣实多。张家第三位公子眉目俊秀,神态可掬,颇肖其父,很好,很好。 叙过寒温,摆上酒水菜肴。如今天气寒冷,菜肴皆盛在银打的盆子中,用架子架着,底下一层贮了烧酒,用火点着,焰腾腾的暖着那里边的肴馔,却无一点烟火气。 虽是客居,却也如此讲究。谢四爷暗暗纳罕。 如果是出自那些屹立京城一两百年不倒的侯府却也罢了,偏偏出自东昌侯府,十几年前才出现的新贵。况且东昌侯还是盗匪出身。 张雱和谢四爷酒量都很好,两人推杯换盏,喝了两瓶陈酿梨花白。张雱为人坦白直率,谢四爷也是光风霁月的性情,两人倒很是谈得来。 酒罢,捧上茶来。温润的莲鱼纹官窑茶杯,普洱茶汤色红浓明亮,香气九畹芳兰,滋味醇厚回甘。谢四爷细品了品,「茶好,水更好。」不是雨水,不是雪水,像泉水,但比泉水轻。 「晚鸿真是雅人!」连这个也能喝出来,张雱真心佩服,「这是玉泉山上的水。」玉泉水,号称天下第一泉,是皇家御用的泉水,寻常人家可喝不到。 「怪不得。」谢四爷微微点头。玉泉水「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水轻,淳厚甘甜,实属难得。 张屷在一旁小大人儿似的坐着,心中纳闷,「一样是水,有什么不同?丫丫一时兴起要学茶道,皇帝便送了十几坛子玉泉水给她,究竟和平常泉水也是一般无二。」都是泉水,能差到哪儿去。 v第二十四章 冬日里天短,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谢四爷起身告辞,张雱也没多留,命人搬了一坛子玉泉水、一坛子济南珍珠泉水相赠,「我是粗人,水好不好的也吃不出来,白糟蹋了好东西。」 谢四爷拱手道谢,萧萧肃肃出了逸园,登车而去。 送走谢四爷,张雱夫妇二人带着张屷、丫丫二人玩了会子。不久,沈迈带着阿大沈忱、阿二岳池回来了。三人都是兴高采烈,「过瘾!」大和尚武功高强,掌法精妙,即便最普通的拳法被他施展开来后也是法度严谨、优美大方,令人大开眼界。 「爹爹您没去真可惜,您要去了,准能和他打个旗鼓相当!」沈忱笑道。他从小好武,最喜欢看的就是自家英明神武的爹爹和人打架,功无不克战无不胜,做儿子的也是于有荣焉。 他娘穿着秋香色盘金绣银鼠小袄,水红灰鼠皮裙,俏生生坐在窗下长案几旁,一边含笑听着孩子们说话,一边低头在列一张菜单。他爹正温柔注视着他娘,没理会他。 岳池拉拉沈忱,「打牌。」甭在这儿没眼色了。话说爹娘恩爱是好事,可若是爹娘太恩爱了,做儿子的真是备受冷落啊。 张屷马上来了劲,「好好好,打牌!」咚咚咚跑到柜子旁,搬了个小凳子踩上去开了柜门儿,取出两幅扑克牌。他和丫丫这一对小孩子,都爱打牌。 丫丫和张屷抢着洗牌,率先在小方桌旁坐下来。沈忱和岳池随后也落了坐,四人打起牌,沈迈在旁观战。说是观战,其实主要是帮丫丫,丫丫最小嘛。 孩子们不闹了,张雱走到解语身边,把她手中的笔轻轻拿下来,拉了她出门。 解语披上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斗篷,围着大貂鼠风领,被张雱牵了出去。「咱们到亭子上赏梅。」顺着栏杆,曲曲折折的到了亭子上。 这亭子是园中最高处,站在亭中赏梅,别有一番风味。逸园种着几百树红梅,梅树上都挂着羊角灯,这时节将灯全部磊磊落落点将起来,就好似一颗颗明珠在照耀,掩映得那些梅花枝干越发横斜可爱。 两人拥在一处看了会儿景色,心中温馨静谧。「这样闲下来真好。」张雱抱怨道:「从前在京中忙得像头牛。」做什么都督,还不如做盗匪自在。 解语仰起脸,在他下颏轻轻一吻,「无忌,难为你了。」他从前是多么肆意妄为的男子,身为靖宁侯亲生子却流浪江湖,劫富济贫。成亲生子后这般规规矩矩的,很累吧? 谢四爷回府后,玉泉水、珍珠泉水全孝敬了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知道您二老好这口。」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眉开眼笑的,看看我玉郎多孝顺! 自然会提到这般难得的泉水自哪儿得的。「逸园?」谢老太爷沉吟片刻,他自然知道逸园住的是沈迈、张雱一家,也知道张雱是四太太堂姐的小叔子。 只不过这小叔子从未认祖归宗,后来还给沈迈做了义子,受封为东昌侯府世子。他和靖宁侯府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如果张雱是正经靖宁侯府子弟,依礼节早该到谢府拜访。可他身份究竟是有些尴尬,是以只投过名贴,并不曾上门。 可惜啊,可惜。 一进了腊月,日子过的飞快。从喝腊八粥开始,年味儿一日浓似一日。治办年货,清扫房舍,收拾供器,请神主,供遗真影像,谢府上上下下均是忙忙碌碌。 小孩子当然不用干活儿,所以谢流年是很舒服的。她每天只要练习走路,学说话,玩两个时辰,吃五六顿饭,睡两个觉,洗一次澡……谢流年仔细数一数,觉得自己还是很忙的。 谢四爷这样的闲人都要忙着祭祖拜神过节诸事,跟他比起来,自己还是闲的呀。谢流年坐在炕上玩着洋娃娃,看着何离埋头为自己缝制过年的新衣,很知足。 年关一日日近了,学堂里放了学,谢延年、谢棠年像飞出牢笼的小鸟,在后花园里跑来跑去玩耍。玩累了也到祖父祖母处撒娇,或是逗弄谢锦年、谢流年两个小妹妹。 谢锦年一岁半多,谢流年比她小几个月,个头自然小一点儿。谢延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决定挑小一点儿的抱。「小七过来,哥哥抱!」 那是我妹妹!谢棠年心里极不情愿,也冲谢流年张开手臂,「小七过来,哥哥抱!」正在萱晖堂中迈着小短腿兴致勃勃走来走去的谢流年停下来,看看谢延年,看看谢棠年。 谢老太爷、谢老太太都笑吟吟的,小七会怎么做? 谢流年先冲谢延年笑笑,又冲谢棠年笑笑,笑的很乖巧。然后一只小手臂冲谢延年伸过去,「的的,啊啊。」示意谢延年拉着她。 又冲谢棠年也伸出一只小手臂,「的的,啊啊。」一边一个,拉着我走吧。本姑娘走路走上瘾了,不想让人抱。 谢延年和谢棠年果然一边一个拉着她,在屋中走来走去,转了几个圈儿。 小七真有办法!谢老太爷、老太太都笑弯了眼睛。 谢锦年一人落了单,不满的大叫,「的的!」她的口齿也还不清晰。 谢延年忙冲她伸出一只手,把她也拉了过来,四人并成一排。 谢流年走着走着,仰头望天呵呵傻笑起来,真逗!大概是傻笑会传染,谢锦年也跟着傻笑,谢延年和谢棠年口中说着,「你们两个小丫头傻不傻呀」,却也是喜笑颜开的。 v第二十五章 忙碌了一天的谢四爷、四太太进到萱晖堂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四个孩子在地下笑闹成一片,两位老人坐在上面乐呵呵看着,笑成了一朵花。 年前已经是这么乐和,过年的时候自然更欢快。腊月二十九,谢府全部换上崭新的对联、门神、新油了桃符,气象万千,焕然一新。 除夕夜,从大门开始直至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都挂着朱红灯笼,犹如两条金龙一般。「好太!好太!」谢流年站在地上拍手,好壮观的景象啊。 谢棠年蹲在她身前,一脸无奈,「小七,你什么时候才能说个整话啊。」明明是「好看」,为什么她一定要说成「好太」。 你倒是长大了几岁,很好玩么?光是日日要上学就够烦的了。谢流年白了他一眼,继续欣赏夜景。 除夕夜,谢流年在隆隆的鞭炮声中甜甜睡着了。明天是新年哎,又长大一岁,可以穿新衣戴新帽,还可以收压岁钱!想到已n年没见过压岁钱了,谢流年睡梦中流了口水。 第二天谢流年早早的被抱了起床,晕晕乎乎被嬷嬷抱在怀里拜来拜去,「真累啊,做小孩子过年也这么累。」谢流年有点想抱怨。不过回到西跨院,数着一个又一个金锞子银锞子,谢流年又觉得「付出总有收获」,大体上来说,还是值得的。 这个梅花式的好看,海棠式的也好看,还有这个如意样式的,也很好看呢。谢流年带着无限的情意把金锞子银锞子摸了又摸,这可都是一般等价物! 她对金银的这种偏爱很快被谢四爷发现了。「小七?」谢四爷不大能相信似的。小七生的这般粉粉嫩嫩,性子也灵透的很,她连《世说》也能听懂,竟会爱上「阿堵物」? 「小七恨不得抱着这些睡觉。」何离也是不解,「玉郎,她是怎么了?」自己算是穷苦人家出身了,可也没像小七这么爱钱啊。 谢四爷回去问了四太太,「延儿和锦儿爱不爱金子银子?」四太太笑笑,「跟玉郎一样,正眼都不看一看。」视金钱如粪土。 谢四爷又去问了谢老太太,「棠儿爱不爱金子银子?」谢老太太正歪在炕上看小丫头们斗牌,随口说道:「我们棠哥儿可是好孩子,才不爱那些俗物。」 敢情就小七一个人爱钱。 谢四爷回到西跨院,命何离把金锞子银锞子全部收走,「放好,莫给小七看到。」边说边想着,不如给阿离这儿放几样前朝古董,好生熏陶熏陶。 女孩儿家有铜臭气,如何使得。 何离硬着头皮去没收金锞子银锞子,柔声哄女儿,「乖啊,先给你放起来。」好好给你放着,将来一个也不少的还给你。 谢流年本是坐着数钱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双手护住「一般等价物」,大声宣布,「我的,我的,全是我的!」 谢四爷和何离大为震惊,面面相觑。「阿离,小七她方才说了几个字?」半晌,谢四爷才缓过劲儿,慢慢问道。 何离颤巍巍伸出指头数了数,怕数错,又数了一遍,「玉郎,小七方才说了九个字!」没有磕磕绊绊,没有一丝一毫的打隔,她说了九个字! 九个字,小七真是会说话了!这是谢流年第一回清清楚楚说话说这么长,谢四爷和何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感概:女儿会说整话了。 他俩其实是白激动。谢流年还是不会说整话,如果会,她肯定殷勤相问,「爹,娘,你们看我像不像头愤怒的小狮子?」誓死扞卫自己的领土,寸土必争。 谢流年怎么能不留恋这些金锞子银锞子呢,前世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营营役役,到处奔波,为的不就是这个。况且,前世她的压岁钱常被谢母「妈暂时替你保管着」,最后一准儿是保管没了,那真是很惨痛的回忆。 她是普通工人,没钱,极力省俭,你们可不是!谢流年看看锦衣华服的谢四爷,他又不缺钱!把金锞子银锞子捂的更严实了。 谢四爷又好气又好笑,「这般爱钱,将来干脆给她赔个钱庄好了。」让她坐钱庄里整天数钱去。一堆金子银子,从东搬到西,从西搬到东,有事做了。 钱庄?谢流年眼睛发亮,直起小身子,不捂金银了,反倒往外推。谢四爷、何离都是纳闷,怎么这一会子的功夫便转性了?「存,存。」谢流年仰起小脸,冲着二人殷勤说道。要存钱啊,那样不只会有本金,还能得利息! 「要把金锞子银锞子存到钱庄去,对不对?」何离善解人意的问道。谢流年连连点着小脑袋,还是亲娘理解我啊,母女连心! 谢四爷抚额。还以为她转性了,却原来是要存到钱庄去!我谢寻襟怀冲淡,怎么会有小七这样的闺女?小七水灵娇嫩,怎么会有这样不堪的癖好? 往后她的闺房,是有吟诗声、下棋声,还是戥子声、算盘声?想到自己粉团儿一般的小女儿长大后拿着把铁算盘算来算去的情形,谢四爷不禁打了个寒颤。 何离把金锞子银锞子装到一个木头匣子中,温柔告诉谢流年,「等过了正月十五,便给你存到钱庄去。」不过正月十五,连官府都是封印的,铺子都不开门,钱庄也不开。 存单要给我!谢流年发不出这几个音,咕噜了几句。谢四爷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何离微笑点头,「好了,你放心,等存好了,庄票让你保管。」 存款单给我,好啊好啊,谢流年乐的流口水。谢四爷背过身去看着门外,心情寂寥,小七这幅模样,真是目不忍睹,目不忍睹。 还好过年这些天亲友络绎不绝,谢四爷不是要迎客待客,就是要出门拜年,是以谢四爷郁闷过后,喝年酒去了。「往后,什么都给小七用上好的。」谢四爷暗暗思量,「居移气,养移体,一片锦绣丛中,不信我谢寻会养出爱钱如命的闺女。」 v第二十六章 你来我往的忙拜年,一连忙了十天,总算完了。很快又是正月十五元宵节,「灯会很热闹呢,小七想不想出门看花灯啊?」何离怀中抱着谢流年,在她耳边柔声问着。 「不想!」谢流年答的干脆。谁想去看花灯了,那是最容易丢小孩儿的地方,不去!虽然明知自己若是真出门看灯,不可能像《红楼梦》里可怜的英莲一样,被一个家人抱着就出了门,那也不去。 何离亲亲女儿的小脸,轻轻叹了口气,「小七,我小的时候,若是能出门看回花灯,高兴的一晚上睡不着觉呢。」那年是已经出嫁的二姐带着自己看过一回社火花灯,之后没几天,便被父母卖了。 她小时候过的日子多苦啊。谢流年大为同情,乖巧的依偎在她怀里,伸出小胳膊拍拍她,以示安慰,「好了,好了。」往后什么都会好的。 谢流年自穿越以来,只用生命抗争过一回:我要亲娘。抗争成功后日子一直顺顺利利甜甜蜜蜜的,她满心以为,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过下去。 谢棠年把手中的小玉灯递给何离,「您替小七收起来罢。」何离手微微颤抖,忙不迭接过小玉灯,连连说道:「好,好,好!」声音也有些发颤。 童嬷嬷暗暗叹气,跟怀中的谢流年商量,「七小姐,嬷嬷替你洗澡好不好?」让何姨娘多跟棠哥儿说会儿话吧,瞧着怪可怜的。 谢流年打着呵欠,点着小脑袋,任由童嬷嬷抱着去洗澡。何离蹲在谢棠年面前,神情急切,谢棠年一把捉住她的手,低声说:「您放心,我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老太爷老太太的命根子,哪个仆妇侍女敢不经心照看。身边人都是小心翼翼的服侍着。 何离眼泪掉了下来,强笑着点了点头,「我放心,我放心。」自己是不是太傻了,总怕棠哥儿和小七跟自己小时候一样身上常有伤痕?自己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怎么会一样呢?真傻。 谢棠年犹豫了一下,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替何离擦眼泪,「您别哭了。」他的小手很柔软,声音很稚嫩,何离只觉得自己浑身轻飘飘的,「我不哭,我高兴死了,我不哭。」眼泪更加汹涌。 谢棠年木楞半晌,猛的扑到她怀里,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童嬷嬷给谢流年洗过了澡,把她放进香喷喷暖融融的小被窝,谢流年疲倦已极,小脑袋才挨着枕头便沉沉睡着了。 等童嬷嬷出来的时候,何离跟谢棠年早已分开。谢棠年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规规矩矩的跟何离说着话。 可是两眼微红,明明是方才哭过了。童嬷嬷思量片刻,亲自送谢棠年回去,看着他洗漱后睡下。「睡吧,棠哥儿。」睡醒了什么都会好的。 这夜谢老太太兴致甚好,看戏吃酒行酒令,一直到漏下四鼓众人才散了。回到萱晖堂,知道棠哥儿已睡下,谢老太太亲身过去看了眼,方才安眠。 黎明时分,三房的陆姨娘又是身子不快,「小桃,我胸口闷。」值夜的小桃睡眼朦胧爬了起来,先给陆姨娘揉了会子,见不管用,只好到三太太处禀报。 这几个月陆姨娘没少请大夫,也没少大半夜、黎明时分请大夫。三太太不耐烦,「偏她事多。」大正月的请医问药,晦气死了。可又旁无他法,只得命人「速请大夫去。」 陆姨娘实在薄命,大夫还没请到,她竟然一口气没上来,蹬腿儿去了。大夫心中连叫「好险,好险!」急急走出谢府。这幸亏是人死的早,若是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立时三刻人就没了,岂不是打脸的事么?往后还怎么混饭吃。 一大清早的就得了这么个信儿,三太太先是发了会儿呆,继而怒发冲冠,「她怎么会死?」三爷三两天一封信的询问陆姨娘可好,若被他知道陆姨娘半夜胸闷死了,可能跟自己干休? 大夫不肯看死人,谢府这身份也不能让仵作验尸,这陆姨娘到底是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怎么跟丈夫说?三太太越想越恼。 「绮儿,娘该怎么办?」三太太拉着谢绮年掉眼泪,「你爹临走前说过,让我务必好生照看陆姨娘。」从前也有几回姨娘落胎的,可从前在任上能往那些狐媚子身上推,如今在谢府没人好赖呀。 谢绮年秀眉微蹙,「是陆姨娘自己没福罢了,娘不必忧心。」似陆姨娘那般身材袅娜,又动不动就淌眼抹泪儿的,根本不是有福之人。再说生孩子本就是凶险之事,怀了孩子却养不下来,也是有的。 「可你爹说过,若是陆姨娘这一胎有什么,他便要休了我呀。」三太太心神已乱,放声大哭。三爷脾气急,这「休妻」的话也提过不止一遭,只怕他这一回会是真的!他对陆姨娘这狐媚子着实上心。 「没这个道理!」谢绮年忍下怒火,细细劝着三太太,「您是嫡妻,陆姨娘是偏妾,凭爹爹再怎么宠爱陆姨娘,也不会为了个妾侍责怪您的。」更甭提休妻了。他也就是说说而已。 真要休妻,他一个人说了也不算。上有宗族父母,下有嫡子嫡女,哪能由着他肆意妄为。谢家世代书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家风清正,哪能由得他为着个妾侍要休弃原配。 「你不懂!」三太太只是大哭。这不是三房第一回死姨娘,也不是第一回死怀着身孕的姨娘。自己为什么要带着儿女回谢府?一则是三爷不许自己收礼,任上未免清苦;二则是三爷爱妾柳媚儿小月了。 「这是我看在儿女份上,最后一回容你!」三爷一掌打在三太太脸上,「往后若再敢这般狠毒,我定会休了你!」到时我一句话不用说,只把历年来媚儿、婉儿、娇儿诸人的脉案拿到苗家面前,苗家便没话说! 哪有这么巧,一个又一个的妾侍怀了孕或是小月,或是一尸两命。「这些年我来房中人不少,怀孕的也多,却只有丰年一位庶女,你还敢说自己不嫉妒,不狠毒?」三爷话里面透着阴森。 他说那是最后一回!三太太很有些绝望。怎么从前自己真有份害人的时候都是心安理得的,这回自己真是什么也没做,反倒心虚了呢? 三太太形容憔悴了一整天,夜深人静时把小桃、小杏两个丫头讯问了两个时辰。正月十七辰正时分,她端庄威严的去寻了四太太,「弟妹,嫂子有事求你。」 四太太正忙着。她在打点谢老太太出门诸般事宜,今日谢老太太一位昔日好姐妹六十寿辰,老太太要出门喝寿酒。车、马、跟着的人、备的礼,要忙活的事且多着呢,况且四太太要陪着一起去,自己也要收拾准备。 三太太的话,四太太好半天没明白过来。「……陆姨娘死了……陆姨娘这阵子安安分分躺在床上养胎,极少出门……这些时日只是正月十五晚上去过何姨娘处……」这什么意思? v第二十七章 待到回过神儿来,四太太大恼,合着你三房的姨娘到我四房的姨娘处坐了坐,我四房的姨娘便有了不是?四太太冷笑几声,「好,既如此,三嫂请带走何姨娘,任意讯问。」我看你能问出什么来。 三太太大喜,「任意讯问」?好了,不必愁了。我早就知道,四太太对何姨娘定是心存忌惮,巴不得有人替她动手除掉呢。果然,果然。 既能对三爷有交待,又能除掉一个自己早就看她不顺眼的人,还能狠狠抽嫡房一记耳光,何等痛快!何姨娘那狐媚子,连老太太都被她迷惑了,真该死。姨娘都该死。 四太太面罩寒霜,冷声吩咐大丫头怀柔,「你去侍侯三太太审问何姨娘。」怀柔恭恭敬敬曲膝,答应道:「是!」 四太太明明是含着讽刺,三太太大喜之下却没听出来,满脸笑容说道:「弟妹莫客气,莫客气。」还派大丫头侍侯我审问,太过客气了。唉,你急着要何姨娘死,可也不必做的如此明显,好歹遮盖一二啊。 四太太忍着气,穿戴停当之后去了上房,服侍谢老太太出门喝寿酒去了。这厢三太太点齐人马,意气风发去了报厦,命人「速去将何姨娘锁了来!」这是她在任上时常说的话,常有的做派。 县官的太太,也是有些官威的。 那个整日装出一幅老实相哄骗老太太的何姨娘,那个在萱晖堂比自己这正经儿媳妇还受宠的何姨娘,她今日终是裁在我手中了!三太太挺直身子端坐着,努力抑制住心中的狂喜。 昨日还愁没人好赖,笨死了,三房没有姨娘好赖,四房有啊。想栽赃陷害还不容易么?一个买来的姨娘,先锁了她,再往她房中塞些肮脏物事,管叫她有口难辩,跑进黄河也洗不清。 三太太越想越得意。 怀柔带了两个丫头、两个粗壮婆子,到西跨院提人。「何姨娘,跟我们走吧。」两个粗壮婆子是三太太从任上带回来的,唯三太太马首是瞻。这会子两个婆子手拿绳索,眼露绿光,不怀好意盯着何离。 怀柔面带歉意,「何姨娘,例行公事,您走一趟吧。」四太太也是没法子,妯娌寻上门了,总要给个面子。再怎么说,三太太是正经主子,何姨娘可不是。 谢流年本是悠闲坐在炕上玩耍的,这时警惕的直起腰身。什么情况?要带我妈妈走?那两个贼婆子,眼光怎么跟狼一样,绿幽幽的? 谢流年先是大叫「姨娘」,继而大叫「嬷嬷」,把何离和童嬷嬷都叫来身边。大概人急了会发挥潜能,她这两嗓子,发音异常清晰。 谢流年指指炕上摊着的《世说》,何离迅速替她拿了过来,「七小姐要看哪页?」此刻何离内心有些恐惧,眼前这帮人来意不善,来势汹汹,这架势很有些吓人!内宅中有些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在下位的低贱之人更是当替罪羊的不二人选。她们究竟要做什么?我能如何自保?绝望的情绪慢慢袭来,何离身子发冷。玉郎陪着老太太喝寿酒去了!此时此刻的谢家,自己最能依靠的人并不在! 我不能有事,我不能有事!何离内心一遍遍狂喊,我家小七还这般小,棠儿前两日才亲过我! 「惑溺!」谢流年清晰说道。何离手微微颤抖,翻了两下,翻到《世说.惑溺》。 谢流年小手指着「……郭氏酷妒,有男儿名黎民,生载周,充自外还,乳母抱儿在中庭,儿见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郭遥望见,谓充爱乳母,即杀之。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 何离看了一遍,明白了,眼中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方才真是乱了阵脚,怎忘记了自己这西跨院还有位童嬷嬷?她可是奉了老太太之命过来的!何离禀性聪慧,片刻间已明了谢流年的意思。 「七小姐,您的意思我懂了。」何离嘴角含笑,温柔说道。这么快想到其中关键,我妈妈真聪明!谢流年大乐,母女二人相视而笑。 「磨蹭什么!我家太太立等何姨娘回话。何姨娘,请罢!」两个粗壮婆子不阴不阳催促道。她们来之前是被三太太密密嘱咐过的,哪有耐心等着,恨不能立时三刻拘了何离去邀宠。 何离微微一笑,「怀柔姑娘您是知道的,我还奶着七小姐呢。今儿早起,七小姐还没吃过奶。」其实谢流年早已不吃奶了,可是谢流年吃不吃奶,怀柔又不知道。怀柔只知道,由何姨娘亲自喂养七小姐,这是老太太准了的。 怀柔忙笑道:「哪能饿着七小姐,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自然是先给七小姐吃奶要紧。」陪笑看着何离俯身抱起谢流年,童嬷嬷紧紧跟在身后,到里间喂奶去了。 两名粗壮婆子互相看了一眼,「怀柔姑娘,三太太吩咐过,不许耽搁。」那边可是春凳、皮鞭、杀威棒都备好了。只等何姨娘一过去,这边再起出证物,这美人一般的何姨娘可就…… 「您两位都是跟着三太太的老人了,自然是知道规矩的。」怀柔眉目含笑,「老太太疼爱孙子孙女,这是不必说了。便是三太太,岂有不疼侄女的?若知道七小姐挨了饿,老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哪位不心疼?」冲我瞪什么眼睛,您两位自己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们三房死的不过是位姨娘,要拿我们四房的姨娘过去审问倒也罢了。难不成连我们四房的小姐也要作践起来?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 两名粗壮婆子心里不服气,嘴里嘟嘟囔囔的说着什么,怀柔轻蔑一笑,也不去理会她们。 小樱沏茶倒水,殷勤招待怀柔,「姐姐请坐,姐姐喝茶。」至于三房两个丫头、两个婆子,则是理也不理。看她们那凶巴巴的样子也知道来意不善了,谁拿热脸去贴她们的冷屁股。 怀柔含笑抿了口热茶,「小樱,多谢你了。」忙活了这老半天,还真是想喝杯热茶润润喉。唉,今儿这趟差使愁死人了,三太太抽什么疯,要审问何姨娘?我倒要看看她能审出什么来。 里间,何离一边解开衣服做出个喂奶的样子,一边秘密跟童嬷嬷低声说着话。童嬷嬷侧耳倾听,连连点头,是这个理儿! 「哎哟,七小姐您可真是……」里间传出何离的惊呼声,小樱忙跟怀柔告了罪,跑到里间去了。过了一会儿,拿着条湿湿的小裤子出来,笑道:「姐姐您先坐着,妹子失陪。」 v第二十八章 怀柔见她手中那条小裤子,会心一笑,「赶紧去吧。」小樱笑着出去了。一名婆子皱皱眉,低声问「要是她出去通风报信可怎么办?」今日做事必须要快、准、狠,走漏了风声可不成。另一名婆子撇撇嘴,声音也很低,「她给谁报信?老太太、四太太去了谭家吃寿酒,四爷也陪着去了!」她总不能报给老太爷吧。 何离凝神听着外间的动静。童嬷嬷拍拍她的手,叹道:「你放心!」虽然明知只是安慰的话,何离还是转过头冲童嬷嬷感激的笑了笑。 最初,因怀柔来的突然,三房那两个粗壮婆子又凶恶吓人。面对这拨要自己即刻面见三太太回话的人,饶是何离素日镇定从容,一时间也是茫然无措,恐慌害怕。 该怎么办呢?有什么万全之策? 顺从听话跟着她们走万万不可。自己当然问心无愧,当然清清白白。可是后宅之中,哪里是你清清白白便会平安无事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两名粗壮婆子手拿绳索眼露凶光,自己若跟着去了,只怕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可若不跟着她们走,理上说不通。四太太有了话,哪容自己这做妾室的违背?无法无天了。照理说四太太若有什么吩咐,自己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 去,不行;不去,也不行。所以何离左思右想,满心恐慌。不过谢流年指给她看过「……儿悲思啼泣,不饮它乳,遂死……」之后,何离很快想到了对策。 这不是有童嬷嬷在么?你们是三太太、四太太派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派来的呢!老太太命我来照看七小姐,七小姐依恋生母,不忍分离,若你们强锁了何姨娘去,令得七小姐痛哭伤身,我岂不是辜负了老太太所托? 这般跟她们耗着,能耗多久是多久。想来玉郎也快该回来了。何离思前想后,心中渐渐安定。 院中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门帘掀起,一名身材高大的丫头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人呢?三太太都等急了!」冲着两名粗壮婆子斥道:「何婆子,毕婆子,你们两个办差真是越来越不得力了!害三太太等着!」 何婆子、毕婆子都对这身材高大的丫头陪笑,「秀姑娘教训的是。」这位丫头是三太太得用的,芳名怀秀。 怀柔不慌不忙站起身含笑问好,「怀秀姑娘。」怀秀在三房再怎么威风都成,到了四房,她得依着四房的规矩。 怀秀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家太太在报厦专等何姨娘,姐姐好歹帮着催催。」一个姨娘,主子召唤还不上赶着过去。这会子且还磨蹭着,好大的架子。 怀柔抿嘴笑笑,「不是我不给催,实在是……」冲里间努了努嘴。人家在里间奶孩子呢,你若不怕老太太责怪,不怕得罪四爷,你便自己进去罢。 怀秀冷冷「哼」了一声,扬声叫道:「何姨娘,请跟我走一趟!」再不出来,我进去捉你!谅你苗苗条条娇娇弱弱的,也不是我的对手。 里间门帘轻轻挑起,一位衣着讲究相貌白净的中年嬷嬷走了出来,慢条斯理开口问道:「是谁在这儿大声喧哗?七小姐原本才睡着,又被吵醒了。」 怀秀忍住怒气,陪笑行礼问好,「嬷嬷,烦您请何姨娘出来,我家太太寻她有事。」明知道谢府做过奶娘的嬷嬷们极有脸面的,连太太们也礼让三分。 「此时么?那可不成。」童嬷嬷声音淡淡的,「何姨娘这会子去不了,七小姐不肯离开她。」在亲娘怀里好好的,放到床上就哭,到了旁人怀里就哭。 郊外,两匹马在奔跑。一匹是黑色的高头大马,一匹却是头小马驹,稚嫩的很。当然了,小马驹上的骑手也小,是名七岁的小男孩。他口中念叼着「起,坐」「起,坐」,认认真真在学骑马。 黑色高头大马上是位俊朗男子,他看着笨拙的幼子,笑道:「阿屷,你们哥儿仨里头,数你学的最慢!」你两个哥哥可比你强多了。 张屷一边继续起起坐坐,一边不服气的嚷嚷道:「爹爹您又犯规!娘亲说了,不能随意打击小孩!」小孩要多夸奖的知道不,好孩子都是夸出来的。 他爹仰天大笑,看我家小阿屷,学骑马虽然笨了点儿,嘴皮子蛮利索!好,很好。 「笑啥笑?有啥好笑的?」张屷怒道。本来天气就冷,他小脸蛋已是冻得红扑扑的,这一生气,更是小脸儿通红。 看上去更可爱了,他爹更是大乐。索性勒住马头停下,笑吟吟看着爱子。 「回家定要告诉娘亲!」张屷大声威胁过后,纵马跑了。跑了一会儿觉着还不够,又跑了回来,「还要告诉阿爷!」 他爹眉开眼笑看着,我家阿屷学会骑马了呢,你看他已是来回自如了!「儿子,骑的不错!」大声夸奖道。 张屷越发来了劲,在郊外绕了好几个圈,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勒住马头,「吁-----」。自己翻身下了马。 张雱也翻身下马,父子二人坐在枯草上歇息了一会儿。等到张屷喘匀了气,张雱抱着他上了大马,「儿子,跟着爹爹吧。」阿屷年纪尚小,今日已是疾驰数十里,再骑马会累着的。 张屷点点头,靠在父亲宽阔温暖的怀中,「爹爹莫跑快,我的小马跟不上。」张雱果然不让大黑马快跑,只小碎步慢慢走着。 马儿渐渐进了城。「爹爹你看,好大一片梅林!」张屷指着路旁一处大园子叫道,「还有绿色的梅花呢,真好看!」张雱转头看过去,果然有梅林,有绿萼梅花。 「爹爹,我要看绿色梅花。」张屷转过头央求。张雱笑笑,「这有何难。」抱着儿子下了马,跃上墙头。 张屷尤嫌看的不清楚,「爹爹,望远镜!」张雱对幼子很耐心,从怀中掏出望远镜递给他。 v第二十九章 张屷看过梅花,不经意间又向远处望了望。这一望,把他惊呆了,「爹爹,你快看,快看!」声音很惶急。 张雱拿过望远镜,顺着幼子才看过的方向看了过去:乱遭遭的,有个女人被绑在春凳上,旁边有个粗壮婆子举起木棍欲打。那根木棍似是军中所用,不是普通人家用来杖责家人仆妇之物。 咦,那是什么?什么在动?哦,原来是一个小孩子,这么小。 张屷脸涨的通红,抢过望远镜又看了一遍,「爹爹,救她,快救她!」他看到一个女人要被打,地下一个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向她跑去,太可怜了。 张雱长嘨一声,把幼子轻轻抱起,施展轻功迅疾跃了过去。旁的也都罢了,居然敢用军棍在民居中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回我可不是胡闹,我是维护军威。他心中这么想着,几个起纵已到了近前。 三太太此时又兴奋又得意。她端坐在报厦外画廊中,头上带着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脖间围着大貂鼠风领,身上披着件厚密华贵的大红羽毛缎斗篷,居高临下看着院中那个被绑在春凳上的年轻女子。那女子平日里也和太太奶奶们差不多的打扮,如今被剥的只剩下贴身里衣,单薄身躯在冬日刺骨寒风中冻得发抖。 这狐媚子,她也有今天!三太太恨不能仰天长笑,回到谢府将近一年了,一年没有整治过狐媚子了!一年没有发过威了!想起这一年来自己千方百计在老太太跟前献媚讨好,想起这一年来老太太对自己的冷淡冷漠,想起眼前这狐媚子抱着个小丫头片子在萱晖堂备受宠爱,三太太眉毛快要竖起来了,呸,她也配! 如今这狐媚子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我宰割了!三太太望望春凳上被绑得严严实实的何离,望望何离身畔高高举起杀威棒的粗壮婆子,嘴角泛起得意至极的笑容。拿那个小丫头片子做挡箭牌?休想! 方才三太太在报厦信心满满等着,何离却是久久不至。派了怀秀去催,却回报「七小姐不许何姨娘走开。童嬷嬷受老太太吩咐来照看七小姐,说一切以七小姐为重。」怀秀是满心不服气,可童嬷嬷搬出谢老太太这尊大佛,她一时也不敢造次。 论理说,童嬷嬷便是资格再老也只是奶嬷嬷身份,四太太都吐了口的事,童嬷嬷干涉不得。太太们管姨娘,哪轮到奶嬷嬷说话了?可这童嬷嬷一口咬死,「老太太吩咐我照看七小姐,旁的我都不管,若惹的七小姐哭闹伤身,万万不可。无论如何,为了七小姐,为了老太太的托付,何姨娘离开不得。」一口一个「老太太」,压的怀秀没话说。 三太太闻报拍了桌子。昨天想了一整天,昨夜铺排了大半夜,今日晨起又捉住四太太临出门前那要紧功夫去开口要了人,如今已是万事具备!偏偏童嬷嬷这老厌物要来讨人嫌! 三太太忖度片刻,悍然命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动手!」自己千思百想,就是要趁着谢老太太、谢四爷不在家方能果然行事,如何能等。 有小桃、小杏这两个人证,再从西跨院起出来物证,这狐媚子的罪名已是板上订钉。罪名定下后,再让她畏罪自尽。等到谢老太太、谢四爷回府,已是死无对证,他们干没脸罢了,还能怎么着?三太太想起四房的富贵,想起谢老太太的冷淡,心中恨恨。 怀秀面带犹豫,「太太?」那童嬷嬷可是口口声声说了,是老太太派她来的!若真是不顾颜面动了手,待老太太回府如何交待? 三太太啐了一口,「呸,没胆子的!过来我告诉你。」命怀秀附耳上来,一一说了。这当儿还犹豫什么,已经骑到老虎背上了,下都下不来! 怀秀咬咬牙,领命去了。 怀柔本是在西跨院坐等,可巧今日七小姐性子上来了,死活不离开何姨娘。怀柔笑道:「既如此,改日也使得。」又不是什么急事,明后日再问,或晚间再问,也是一样的。横竖何姨娘人在谢府,又跑不了。 恰巧四太太着了小丫头回府传口信儿,「要两个小巧手炉,两个鲜亮帕子。另外备上四份上等表礼,不可简薄了。」怀柔闻听,忙去打点四太太的事了,「何姨娘,童嬷嬷,我先告辞。」 怀秀带了人赶到西跨院,直接闯到里间,自何离枕头下「搜」出一个满满扎着银针的小人儿,小人儿上写着陆姨娘的生辰八字、姓名。「怪不得陆姨娘胸闷死了!原来是你咒她!」 动了武力,把何离剥掉外衣,五花大绑绑到报厦。 童嬷嬷抱着谢流年,脸色发白,颤不成声,「青天白日的,明火执仗打劫!」这三太太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小樱跺跺脚,「嬷嬷您先去报厦,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自己顺手抄起一个鸡毛掸子,带了两个小丫头匆匆去了前院书房。这时节顾不得了,管他老太爷还是谁,闯也要闯了!大不了是个死。 童嬷嬷从小到大在谢府长大,触目是一片锦绣,还从没见过三太太这等彪悍的太太奶奶,一时都傻了。听了小樱的话才如梦方醒,急急给谢流年披上貂裘小披风,抱着她去了报厦。 已到了这份儿上,三太太哪里还肯留脸面,一脸尖酸刻薄的说道:「嬷嬷您回罢,这不是您能管的事。」一个奶妈子罢了,您还真把自己当棵葱。 当初给谢四爷挑奶妈时,谢老太太真是千挑万选。童嬷嬷样子白净秀丽,又识文断字的不俗气,人又忠心,性子温柔,才给挑上了。可怜童嬷嬷虽是奴才出身,却斯文了大半辈子,这时遇上三太太这样不讲规矩道理的,童嬷嬷气了个仰倒,却是没法子。 「何姨娘你这阴毒妇人,你眼红陆姨娘怀有身孕,特意从道婆处请了小人儿来咒她致她身死,可有此事?」三太太高高坐着,学着三爷升堂问案的架势,慢悠悠问道。 何离被绑的很紧,她转过头看着趾高气扬的三太太,轻轻笑了笑,「我眼红她?真是笑话。她处处不如我,我做什么要眼红她。」她只不过是怀了身孕,我已有一子一女,她有什么好眼红的。 「她是三房的姨娘,莫说只是生下一男半女,便是生下十个八个麟儿,又跟我有何相干?难不成她的孩儿要我抚养?难不成她的孩儿还能分去我的家产?」寒风中,何离一字一字,清晰说道。 在这深宅大院战战兢兢活了二十年,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临了临了,却要死在这莫名其妙的女人手里!何离看看锦衣华服的三太太,心中悲凉。 三太太霍的站起身,连连冷笑,「好个伶牙利齿的贱人!这贱骨头怕是不打不招,来人,给我打!狠狠的打!」三太太说完这几句豪言壮语之后,只觉从头顶到脚心,无一处不舒坦。三爷审案时不也是这样的?痛快痛快! 婆子举起杀威棒,童嬷嬷一声惊呼,坐倒在地上,谢流年从她怀中挣脱,跌跌撞撞向何离跑去。 三太太一转头,看见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乐了,「小七快过来,三伯母抱你。」平日这小丫头片子见了自己跟见了鬼似的,丫的,老娘不就是指甲长了点儿,你至于么? 等到你亲娘没有了,我看你还会不会这般跋扈张扬!三太太笑吟吟看着小小的谢流年,小孩子么,在亲娘怀里她便有了依仗。若离了亲娘么,都会很乖的。小七将来,会跟丰年那丫头一样乖,这就对了,这才是做庶女的样子。 v第三十章 嫡庶不分如何使得?三太太满面春风想着心事,觉得自己真是太深明大义了,太贤惠了。不只自家的丰年要管教好,连四房这小丫头片子都要替他们管教好! 三太太看着婆子手中高高举起的杀威棒,想起这棒子落在狐媚子身上的情形,愉快的笑了。看着地上小小的谢流年一脸泪水,跌跌撞撞跑着,三太太笑的更加愉快。 何离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一条青色的人影飞快掠过高墙,掠过一丛丛花树,掠过一座座庭院。就在婆子的杀威棒即将落在何离身上时,飞鸟一般自天而降,伸手轻轻巧巧夺走杀威棒,顺便一脚踢在婆子胸前。那粗壮婆子被踢的凌空而起,直落到两丈开外的空地上,当场昏了过去。 整个世界一片寂静。 三太太和在场诸人都傻了。她们方才只觉眼前一花,婆子已飞走了,这是做梦么?忙眨了一下眼睛,又眨了一下眼睛,这是什么?是真人么?一位高大俊朗的青年男子气定神闲站在春凳旁,怀中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 那小男孩儿机灵的从男子怀中下了地,不知从哪里掏出把小匕首,镶金嵌玉的很是好看。只见他轻轻抽出匕首,麻利的挥了几下,何离身上的束缚尽解。 「多谢!」何离惊魂甫定,轻声道谢。小男孩儿摇摇头,「甭客气了,我扶不动您,您自己坐起来罢。」可何离已被绑的麻木了,哪里坐的起来。 谢流年顿住了脚步。什么情况?眼前这位是自天而降的大侠么,这个世上真有聂政荆轲一流的人物?谢流年本是坚定反对无政府主义的,这会子什么原则全都不顾了,保住亲人要紧。 小男孩收好匕首,蹲下身子,朝她张开手臂,「小不点儿,过来。」真可怜,脸上还有眼泪呢,这会子仰起小脸茫然无措,定是吓着了。 三太太傻了半晌,方才回过神,壮起胆子喝了一声「大胆!竟敢私闯民宅!」一开始她以为是神仙下凡呢,后来看明白了,这是私闯民宅的匪类!坏自己好事的匪类! 青年男子手腕一抖,杀威棒直直指向三太太,「我只问一句话,这杀威棒是军中之物,如何落到了贵府?」军器管理严格,并不能随意调用。 三太太缩了缩身子。这杀威棒是她死乞活赖从自己娘家二哥那儿赖出来的。苗二哥一再交待过她,「这是军器,你自己私底下玩玩便好,万勿外露。」 「爹爹,你抱抱小不点儿。」小男孩叫道。他才不关心什么军器,他只是觉着眼前这一脸泪痕的小不点儿可爱又可怜。谢流年这会儿泪眼迷蒙看着何离,也不说话,也不动,小嘴巴一抽一抽的,可怜死了。小男孩儿过去要抱她,她不许。 青年男子哼了一声,手一拨,杀威棒直直戳进三太太正前方的空地中,只露了一小半在地面。这冬天的冻地多硬啊,他他他……三太太身子缩了又缩,真吓人! 青年男子大踏步走到谢流年跟前,蹲下身子,「小不点儿,给伯伯抱抱好不好?」父子同心,他和他那宝贝儿子一样,一眼看见小小的谢流年便喜欢上了。这小不点儿很可爱! 谢流年乖巧的冲他张开双臂。青年男子大喜,一把将谢流年抱了起来。这么小的小姑娘,有多久没抱过了?自从丫丫渐渐长大,已是怀中无可抱了呢。 青年男子很会抱孩子,谢流年在他怀中很舒服。谢流年先是冲他笑笑,继而指着春凳上的何离,「我娘」。发音还是很清楚的。 青年男子看看春凳上发抖的何离,冲小男孩儿点了点头。小男孩儿抽出匕首,指着一个丫头喝道:「你!去把她扶起来!」那丫头抖似筛糠,带着哭腔说道:「我,我,不敢!」她连迈腿都不会了。 小男孩儿又拿匕首指着三太太,喝道:「你,把身上的斗篷脱下来,给她穿!」大冬天的,让这女子只穿着单衣,真是拿人不当人。 三太太缩成一团,和小丫头一样只顾发抖,一句话不说。 小男孩儿一边下着命令,一边抬头看父亲怀中的谢流年,「爹爹,我想把小不点儿抱走。」他爹大喜,「乖儿子,跟爹想的一样。」这户人家应是高门大户,可是为富不仁,对小孩子不好的。抢走?抢小不点儿容易,只是她娘亲怎么办呢。 报厦外面传来一阵急切杂乱的脚步声,小樱带着几个小厮冲了进来,手中各自拿着鸡毛掸子、小花锄、毛竹板子等物。看样子是来打架的。 「反了,反了!」三太太缩在丫头身后,指着小樱等人颤声说道。这是做什么,真要造反么。 「谁反了?谁气着三嫂了?」优美动听的男子声音响起,谢四爷轻裘缓带,出现在院子门口。他的神态跟平常一样从容不迫,不过如果观察仔细,会发现他额头上有汗迹。 其实他岂止是额头有汗迹,贴身的衣服根本是被汗浸透了,湿渌渌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不过谢四爷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算再怎么不舒服,他也不会表现出来。 小樱一把将鸡毛掸子扔在地上,跑到何离身边扶起她,含泪叫道:「姨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何离裹上。 谢四爷进到院中,眼前这景象是他生平第一回见到:何离只着单衣在春凳上发抖;童嬷嬷坐在地上喘气;小七居然抱在张无忌怀中? 有昏过去的婆子,有戳在空地上的杀威棒,谢四爷不用开口问,也大体上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眼前这位跟东昌侯真是父子,一样的喜欢打抱不平。 「无忌。」谢四爷含笑拱手。张雱挠挠头,低声问怀中的小不点儿,「你认识他?」小不点儿点点头,「我爹。」 张雱大叫可惜。原来小不点儿是谢寻的女儿,那没戏了,没戏了。 谢四爷微笑道:「无忌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至花厅用茶。」张雱打个哈哈,「极好,极好。」依旧抱着谢流年,带着幼子,随仆从径往花厅去了。 v第三十一章 谢四爷蹲下身子扶起童嬷嬷,「妈妈受苦了。」童嬷嬷怔怔掉下眼泪,「我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只是苦了七小姐。」谢四爷温言道「小七无事。」仆从侍女都是有眼色的,请大夫的请大夫,扶童嬷嬷的扶童嬷嬷,倾刻间去了。 谢四爷眉头微皱,看着春凳上的何离,淡淡说道:「你怎生得罪了三嫂,令三嫂动气?还不快去赔罪?」 何离倚在小樱身上,哑着嗓子低声道歉,「三太太,对不住。」三太太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谢四爷已脱下雪白的皮裘披在何离身上,斥道:「还不快快退下?」 何离微微曲膝,扶着小樱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三太太这才如梦方醒,「四弟,她走不得,她害死了陆姨娘!」 谢四爷温文尔雅的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母亲这便回府,待她老人家回府后,定会还三嫂一个公道。」客气的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三太太追出来两步,停下了。她在寒风中站立许久,不只身子,心都凉了。公道,这世上哪来的公道? 一行人回到西跨院,谢四爷盯着蓬头垢面的何离看了半晌,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何离劫后余生,反倒有心情开玩笑,「原来我这般蓬头垢面见不得人的样子,四爷也会抱我!」从前可不是呢,玉郎最爱干净了。 谢四爷轻轻打了她两下,「调皮!」两人静静抱了一会儿,大夫过来了,给童嬷嬷、何离都看过脉,「无甚大事,将养两日便好。」众人也便放了心。 谢四爷来到花厅,张雱父子二人正笑容可掬逗谢流年玩耍。谢四爷看着张雱怀中安安生生的小女儿,心里发闷。这孩子从小只让阿离抱,今儿怎么一个陌生男子抱她也不哭不闹的?对了,许是无忌救了她母女,小七这灵透孩子也知道感激恩人罢。说来也怪,无忌这样的行伍之人,抱起孩子来竟然纯熟至极。谢四爷心中未免略略奇怪。 谢四爷和张雱一句不提今日之事,只是闲闲喝了一回茶。临走张雱还不死心,「晚鸿,你这小女儿怕是方才受了惊,逸园放着几粒宁神丹,极是有效的。不如我抱了令爱去,晚间再还回来,如何?」 「宁神丹么,寒舍恰巧也有几粒。」谢四爷微笑道谢,却不许张雱抱走孩子。张雱无奈,只得恋恋不舍把小不点儿还回到乳母怀中。 送走张雱父子,谢四爷回了内宅。四太太已经服侍着谢老太太回府了,四太太面有愧色,「玉郎,我思虑不周了。」怎么也想不到,三太太这么丧心病狂。 谢四爷温言抚慰,「这不怪你。」四太太还要再说些什么,谢四爷含笑止住她,「内宅之事,母亲管,你管,我可不管。」 谢四爷说到做到,他真是不管这事如何善后,问都不问一句。他做过唯一与这事有关的,是第二天亲自带着七小姐谢流年拜访了逸园。 谢流年大受欢迎。「好小哦」「好可爱」,逸园从老至小,无人不喜欢谢流年。沈迈连架也不打了,「去告诉大和尚,老子今日要招待小客人,没空理会他。」 解语抱着谢流年微笑,「看见她,都想再生一个了。」这么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让人心都酥了。 张雱大为同意,「好啊,咱们再生一个。」他一直觉得自家儿子已经够多,女儿却太少,只有一个。很该再生个小女儿。 谢流年被这热情的一大家子包围着,咯咯直笑。这家人真好!白胡子老公公像个老顽童,伯父伯母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四个孩子都和气可亲。要说还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好啊,多亲密。 「小不点儿,往后你长大了,嫁给我家阿屷好不好?」张雱低头逗着谢流年,笑问。 我看行!谢流年连连点着小脑袋,嫁到这家,好啊好啊。这亲亲热热的一家子,我喜欢!很喜欢! 张屷红了脸。 「我知道你高兴。」他拿过雪白的帕子细心替谢流年擦着口水,口中埋怨着,「可也不用这样啊。」我也高兴,可是我都不流口水。 谢四爷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中,独自一人貌似悠闲的喝着茶。耳中听到珠帘后传出来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心中有些闷闷的。 今日他造访逸园,才下了马车,张雱就带着小张屷迎了出来,父子二人都是彬彬有礼、周到热诚,可也仅仅是周到热诚而已。 等到乳母抱着小七下来后,可是大不一样了:张雱马上眉开眼笑的,「小不点儿来了,真希罕人。」伸手抱过,亲呢非常。张屷眼巴巴仰脸看着小七,一脸馋相。 紧接着涌出一老三小,口中都是嚷嚷着,「小不点儿呢,小不点儿在哪里?」敢情要是小七不来,他们要么是出门打架,要么在后院自在玩耍,不见客的。 跟自己这位主客不过是一板一眼的行礼问好,见了小七则是一个个眼睛发亮,「阿屷眼光不错,小不点儿果然很可爱,很招人疼!」 白胡子沈迈冲张雱讨好的笑笑,「阿雱啊,小不点儿给阿爹抱抱好不好?」沈迈抱过了还不算,还有沈忱,岳池,张屷,张嶷,一个一个轮。也怪了,小七一直笑嘻嘻的,谁抱也不哭。 而且还任由生平头回见面的张家大小姐抱到珠帘后头见「伯母」了。一开始是沈忱、岳池、张屷三兄弟陪着进去,后来张雱坐了一会儿也进去了,然后是沈迈。 自己这位主客,倒被孤零零撇在客厅,这让谢四爷情何以堪。好在沈迈很快出来陪客,「令爱真是冰雪聪明,不管说什么她都能听懂!」满口夸赞谢流年。 中午用餐,谢四爷被让到炕上,「晚鸿,小不点儿这年纪,要暖暖和和的方好。」张雱怀中抱着谢流年,乐呵呵说道。 大人们在炕桌旁吃饭,谢流年则是给单摆了张小小巧巧的炕桌,一看就知道是专做给小孩子的,大人用不了。餐具也小巧,盘子也好,碟子也好,都只有一点点大。 v第三十二章 鱼泥,蕃柿鱼糊,猪肝红根菜粥,苹果雪泥瘦肉汤,骨头红枣汤,小馄饨,小包子,小饺子,软软的一小碗御田梗米饭,南瓜泥,谢流年的午餐很丰富。 「小不点儿,这些都是我娘亲手做的,可好吃了。」张屷和张嶷热心招待小客人,放着仆妇乳母都不用,张罗着拿小碗拿小勺,想喂谢流年吃饭。 张雱不许。「你俩自己还是孩子呢,甭捣乱了。」也不假手乳母,端起一碟子鱼泥,拿小勺舀了一勺子,亲自喂谢流年,「小不点儿乖,来吃鱼泥。」喂一口鱼泥,再喂一勺猪肝红根菜粥。 鱼泥软烂鲜香,好吃!谢流年吃了一口美味鱼泥,高兴的拍手笑笑,又张开小嘴,示意张雱还要吃。「小不点儿真乖!」张雱人虽是高高大大的,喂孩子时却很温柔。 不知不觉间谢流年已顺顺当当吃了一餐可口午饭。她吃的聚精会神,张雱喂的专心致志,两人配合默契。轮不上喂孩子的张屷和张嶷在一旁羡慕的干看着,沈忱和岳池肚中暗笑。 谢四爷仪态优美,不紧不慢的用着饭食。逸园菜式极好,色香味俱全,谢四爷却是食不知味。这张无忌不只会抱孩子,还会喂孩子。小七鼓着小脸颊吃的可真香,对自己这近在咫尺的亲爹,看都不看一眼。 「无忌若喜欢小七,不妨认做干女儿。」谢四爷大度说道。小七又肯让他抱又肯让他喂的,也是有缘份,那便叫他一声「义父」好了。 「不成,不成。」张雱连连摇头,「认做干女儿可不成。晚鸿,不如你把小不点儿给我做儿媳妇罢。」认了干女儿,将来阿屷上哪儿娶媳妇去。 谢四爷黑了脸。我闺女才一岁零两个月,你就想抢走了?是不是忒早了点儿。「无忌说笑了。」谢四爷微微一笑,顾左右而言他,「上回无忌所赠玉泉水,家父家母甚喜,命我道谢。」 「不值什么,家去我再送你一坛子。」张雱逗弄着怀中的小不点儿,「世伯、世伯母喜欢便好。」谢家从老至少都这么高雅,会品茶呀。小不点儿,你长大后会不会也是一样? 午餐后谢四爷本想告辞,走不了:小七睡着了。谢四爷看着宝贝女儿舒展着小肚皮沉沉入睡,只好给她盖严实了,让她好好睡觉。 谢流年睡醒后谢四爷想告辞,还是走不了:沈迈带着沈忱、岳池在院子中练剑,张屷、张嶷在一旁助阵叫好,小七也看上瘾了,坚决不肯走。「好太,要太!」 练完剑,该喝下午茶了。小七安安生生坐着享用幼儿专用茶点,小发糕,蒸鱼饼,蛋奶摊饼,虾豆腐,鲜藕银耳汤,另外还有一小碗疙瘩汤。 小肚子都吃圆了。 谢家父女二人回到谢府时,已是华灯初上。「怎回的这般晚?」萱晖堂门口,四太太接着谢四爷,轻声问道。谢老太爷、谢老太太都等急了。 「多喝了两杯。」谢四爷微带歉意。四太太舒了一口气,「原来如此。」自从有了昨日那场飞来横祸,吓的人胆子都小了,唯恐再有什么非常之事。 萱晖堂今晚没有什么欢笑声。小七板着个小脸,不肯笑,谢棠年关心妹妹,面有忧色。平时是四个人乐和,如今那两个跟蔫儿了似的,于是谢延年、谢锦年也提不起精神来。 谢老太太叹了口气,命「都早生回去歇着。」谢延年、谢锦年跟着四太太回了正房,乳母抱着谢流年回了西跨院,谢棠年也早早的洗漱睡下了。 「小七呆呆的样子,怕是给吓着了。」谢老太太从昨日看到今日,觉着小孙女不对劲,「还是请个人给叫叫吧。」小七胆子再大,也搁不住那种吓法。 谢四爷本是不信这个,却不说破,只点头赞成,「娘说的是。」便是没什么用,让老人家安安心也好。横竖请个人叫叫,女儿也吃不了亏去。 小七今日在逸园不知笑了多少回,不知玩的多开心,哪里是吓着的样子。只是离开逸园上了马车笑容就慢慢收起来了,回到谢府后,脸色更是不善。 谢四爷想到此,很有些头疼。自从昨日自己匆匆赶回府,在报厦见到小七开始,她便是板着个小脸不理人,这情形倒像是在生气。是连自己这亲爹一起气上了么? 回到正房,谢四爷神色怔怔。四太太心中歉疚,眼中含泪,「玉郎,都怪我不好。」如果自己当时不跟三太太赌气,如果自己当时没说什么「任意讯问」,没准儿三太太也不敢这般胆大妄为。自己这成了什么?帮凶么? 自昨日到今日,四太太听到府中不少流言蜚语,已是气的哭了好几回,「我若真要辖治妾侍,辖治庶女,我犯的上用这么笨的法子?」至于跟三太太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么。 谢四爷轻轻说道:「眼睛都红了,真难看。」命人拿了冰块过来,亲手给四太太敷上。「玉郎,你真的不怪我?」四太太眼圈儿红了,「母亲不怪我,你也不怪我,我更是愧的慌。」丈夫也好,婆婆也好,不管心中多么焦急,对着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 萱晖堂,谢老太太夜深未眠。「……怀柔离开西跨院,一开始是四太太有吩咐。后来,是袁姨娘的丫头小柳哭着寻她,说袁姨娘腹痛难忍……」那当然要请大夫,要按方子抓药熬药,更耽误功夫了。 谢老太太眼神冰冷,一个一个都是不省心!怀盈抿嘴笑了笑,又补上一句,「老太太,小柳这丫头有个亲姐姐,叫小杨,在二房当差。极受二太太看重。」这中间或是有什么,或是没什么,谁知道呢。 谢老太太淡淡一笑。这二太太是真老实也好,假老实也好,懒的理会她。即便三太太做了恶,四太太脱不掉干系,自己也不会用个庶子媳妇管家。四太太韩氏再怎么不好,也是玉郎的妻子,是自己嫡亲的儿媳妇。 只是,这嫡亲的儿媳妇实在令人失望。那时三太太寻上门来,她该先命人把西跨院看严实了,「不准人进出!」然后等下午晌喝完寿酒回府,再和三太太一起审问、处置。 她是年轻没经过事,还是故意为之?谢老太太疲惫的闭上了眼睛。若是虑事不周倒还罢了,若是存心恶毒,那棠哥儿和小七,往后可费事了。 次日中午晌,谢老太太请了一位年老德高的嬷嬷来为谢流年叫魂,「小七,回来罢;小七,回来罢。」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温柔中又带一点威严,谢流年听着这样的声音,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睡醒后,眼前是谢老太太满是期待的脸,脸上遍布皱纹,「小七,好孩子,醒了?」声音微微发颤。谢流年心中一软,给了谢老太太一个甜甜的微笑。 v第三十三章 「好了,好了,这可好了。」谢老太太一迭声说道。看看,小人儿家受了惊吓还是要叫叫魂,这不,小七又会笑了! 当晚,萱晖堂中又响起欢声笑语,谢流年比谁笑的都欢,笑声在门外都能听见。「七小姐好了,老太太也有笑模样了。」两个小丫头嘀咕着走出萱晖堂,「幸亏叫回来了,要不……」 三太太隐在黑暗中,又是恨,又有些庆幸:那小丫头片子平安无事,自己也该平安无事了吧?自前日事发,谢老太太便称了病,连请安都免了。不只自己,连着绮年、丰年、之年都见不着老太太。 若是批头盖脸被骂一顿倒好了,或是打两下子也成,打完骂完也就无事了。偏偏谢老太太是一句话没有,连面都不见,三太太心里越发没底。 「我没做什么呀。」三太太失魂落魄往三房走,乱乱的想着,「我不就是想为陆姨娘讨个公道,审问过何姨娘么?她什么事也没有,那小丫头片子也好了。」越想,越觉着自己定是万事大吉。 虽这么想着,三太太心里还是不安定。又过了两日,人定时分,三爷,和苗家的大舅爷、舅奶奶,一前一后黑着个脸,来到谢府。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生生把我们老太太气病了,如今还胸口疼,只能在床上歪着……」四太太说到动情处,哽咽难言。 三爷脸色铁青,「这不贤妇人,竟不把老太太放在眼里!娶妻为的是孝顺父母,如今不只不能孝敬,反倒把老人家气病了。舅兄,嫂嫂,不是我谢尉无情,实在令妹难以为妇。」命人备笔墨,要写休书。 苗家舅爷是个老实人,只会连连道歉。舅奶奶有些城府,微笑道:「我们苗家小门小户的,接回姑奶奶倒没什么。只怕连累了贵府百年清誉。」女家被休不是好事,男家休掉已育有嫡子嫡女的媳妇,难道便是好事么。 四太太也是微笑,「清誉不清誉的先放下不提,谢苗两家的情份要紧。老辈子的交情了,哪能说断便断?再者,我们老太太,您两位也知道,最是宽宏大量心地慈善的,如何会令二小姐、七少爷失母。」 这是什么意思?苗家舅爷、舅奶奶都凝神听着。 四太太淡然一笑,侃侃而谈,「不如两位先接了令妹家去,好生教导一番。若能教好了,是谢苗两家的福气;若实在教不好……」 四太太叹了一口气,悠悠道:「那,便是谢苗两家缘份已尽。」 谢三爷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他明知话虽是从四太太口中说出,却分明是谢老太太的意思,如何肯出言违背。何况他也不是真心要休妻:单单为了绮年、之年的前程和名声,苗氏就休不得。再说休妻之后总要续娶,再娶的指不定还不如苗氏呢,哪个好人家女儿愿做填房继室。 苗家舅爷暗暗出了一口长气。只是把妹妹领回家住一阵子而已,往后还能再回来,这可比直接休掉强太多了。舅奶奶犹有不甘,「依理说,我们家姑奶奶既是嫁来贵府,该是贵府管教。她若有不好的地方,亲家老太太打也好,骂也好,罚也好,我们苗家没话说。」实在不想接这汤手山芋。 苗家舅爷霍的站起,对着妻子斥道:「这都把亲家老太太气病了,还让亲家老太太如何管教!」舅奶奶眼圈儿一红,低头不语。她的次女苗育红和谢绮年同年出生,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这当儿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回家长住着,可算怎么一回子事呢。 苗家舅爷冲着谢三爷拱拱手,「妹夫,哥哥我什么话也不说了,这便把小妹带回去好好管教。我也没脸见令尊令堂,妹夫替我告个罪罢。」谢三爷一揖到底,恭恭敬敬。苗家两位舅兄一向待他客客气气,礼尚往来,谢三爷自然也敬重舅兄。 四太太微笑道:「舅爷、舅奶奶深明大义,令人感佩。」说过几句场面话后,话锋一转,转到谢绮年、谢之年身上,「二小姐单独住一个院子。除自幼乳母之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掌管钗环饰物的大丫头,八个供洒扫房屋往来使役的小丫头。七少爷还小,便由我们老太爷亲自教养。」把苗氏所出一子一女如何安置说的清清楚楚。 「令妹房中之物,和她的妆奁,自可挑拣心爱的拿去。」最后说到苗氏能带走的东西,四太太抬抬手,命人拿了杀威棒到近前,「这是当日令妹欲杖责何姨娘时,婆子所使之物,系军器。依朝廷律例,军器不得随意调用,这件物事,谢家不敢留。」苗家的杀威棒,自然要还给苗家。 苗家舅爷长叹一声,「苗某实在惭愧。」亲手接过杀威棒,到三房接上自己妹子,连夜回家去了。三太太自然不肯老老实实的走,很是哭闹了一番,一会儿拉着苗家舅爷叫嚷「你算什么亲大哥,都不给我撑腰!」一会儿拉着谢三爷苦苦哀求,「相公,看在绮儿、之儿的份上,好歹恕我这一回。」无奈她哥哥也好,丈夫也好,都是铁了心的,不管她如何哭闹,也不为所动。 谢绮年紧紧抱着还不到三岁的弟弟谢之年,躲在黑暗中偷偷哭泣。娘亲她脾气那么急,这个样子回了娘家,日子可怎么过!外祖父外祖母都去世了,大舅二舅倒是疼她,可两位舅母都被她得罪过,都不待见她,会不会给她脸色看? 谢丰年停下手中的针线。这是真的?那母老虎被赶回苗家了?那岂不是没人天天打骂自己、折磨自己,没人天天逼着自己做针线了?谢丰年默默想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有时来运转的这么一天。 谢丰年的好运真的来了。她和谢绮年、谢华年一样,被分了单独的院子,有教引嬷嬷,有大丫头,有小丫头,有月例银子。「谢家女儿,向来嫡庶一体教养。」并没有厚此薄彼。 谢丰年第一回拿到月例银子的时候,背着人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放到嘴里咬了咬,真的是银子呢,我有银子了!谢丰年一个人钻到被窝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其实自她出生起谢府就有她的月例银子放到三房,只是全被三太太刻扣了而已。 自此以后,一向不为人所注意的四小姐谢丰年一日日出落的水灵了,机灵了。春风吹拂时她穿了一件浅绿色交领束腰小缎袄,胸前绣一朵艳丽华美的西番莲,绣工精美,很是惹人注目。 二太太、四太太都留意到了,少不了夸奖几句。「侄女儿手笨,二伯母四婶婶莫笑话。」谢丰年红着脸说道。这朵西番莲,是她自己绣上去的。 「四丫头手真巧。」二太太、四太太频频点头。她二人都是识货的,谢丰年小小年纪有这一手女工,甚是难得。谢丰年从小很少被人夸,小脸涨得通红,身子发抖。过后她细细做了几个荷包,亲手绣上折枝花卉,谢家女眷每人送了一个。 连谢流年也有。「七妹妹,这是姐姐亲手做的,妹妹莫嫌弃。」谢丰年送上一个小小巧巧的一品清莲荷包,心中很有些忐忑不安。她在谢府过日子,自然听说过这位七小姐性子怪异,不是亲娘做的一律不用。 谢流年小手拿起荷包,咧开小嘴笑的特热情,以至于流下了口水。「真是鲜亮活计,四小姐定是费了不少功夫。七小姐该谢谢四姐姐,对不对?」何离在旁温柔说道。 「谢谢系姐姐。」谢流年乖巧的道谢。要说女孩儿还是有语言天赋,她现在口齿越来越清晰了。虽说还是含混,不过能听明白什么意思。至少,她的话除了何离之外,谢四爷等人也大体上能听懂。 「七妹妹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谢丰年满脸喜悦。连性子怪异的七妹妹都喜欢,看来自己女工真是不凡。「德、言、工、容」,自己已经占了一样。 晚上谢四爷来看女儿,何离拿出小荷包给他看,「四小姐送的,小七喜欢。」从前旁人做的都不要,怎么今儿改了?谢四爷看了两眼小荷包,沉吟道:「许是因为小巧?阿离,小七喜欢小小巧巧之物。」 v第三十四章 在逸园用小炕桌、小碗小碟,她可高兴了。谢四爷回府之后,即命人照样子做了来,小七见了眼睛发亮,吃饭都要多吃两碟子。当然了,两碟子也就两大口,并不多。 谢流年正专心致志玩一个木制的小车子,推过来推过去,一会儿装东西一会儿卸东西,其乐无穷。百忙之中还忘不了给谢四爷一个白眼:什么喜欢小巧东西,谢丰年很可怜的好不好?娘死了,爹不在身边,无依无靠的。人家好不容易做了荷包来,难道我好意思不收? 谢四爷看着她玩了一会儿,命人把木车收起来,拿出几本书让谢流年挑,「小七,今晚要听哪一本?」炕上摊着《世说》《诗经》《山海经》《庄子》等几本书,谢流年撅起小屁股趴在几本书上闻了又闻,最后挑了《山海经》。 「这调皮丫头。」谢四爷忍俊不禁,轻轻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两下,「你能闻出什么来?」难道书里讲什么,你能闻出来不成? 谢流年咯咯直笑。谢四爷把小女儿揽在怀里,给她讲了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共工撞天。谢四爷声音低沉优雅,讲的也生动,谢流年听的很入迷。 何离抿嘴笑笑,拿出一件谢流年的小里衣来一针一线细细做着。自从去了那个叫逸园的地方,玉郎越发像个好父亲了,也肯抱小七,也肯抱六小姐,弄的老太爷老太太都诧异,把他好生嘲笑了一番。 逸园,定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何离笑吟吟的张开嘴,咬断银线。 第二天逸园送来贴子,谢四爷推却不得,带着谢流年赴了约。谢流年一如既往的受到了逸园全体人士的热烈欢迎,「小不点儿来了,想死我了!」一个一个挨着亲。 「小女幼时,我可没这福气。」张雱抱着小小的谢流年发感概,「要么军务繁忙不能回家,要么回到家却轮不着我抱她。」阿爹和爹爹倒没什么,定是让着自己的。岳父也疼自己,只有傅侯爷,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的抢丫丫。 羡慕死人了,这么年轻就退休了呀。谢流年看看逸园欢欢乐乐渡假般悠闲的一大家子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唉,我若再长大一点,便该上学;再长大,便该学规矩。等到退休享清闲,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中午还是张雱喂谢流年吃饭,又温柔又细心。「小不点儿,喝勺汤好不好?」「小不点儿,这胡萝卜很香,乖,吃一口。」谢四爷四平八稳在旁边坐着,慢条斯理用他的午餐。 慢慢的张雱说话说串了,「乖女儿,吃块小糕糕。」谢流年毫不犹豫的跟着串了,「爹爹,吃糕糕。」这声「爹爹」,是冲着张雱叫的。 谢四爷跟没听见似的,不动声色继续用餐。傻小七,他喂你吃个饭而已,爹爹都叫上了?心神一阵阵激荡。 张雱后知后觉,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杯盏,大喜,「小不点儿,你方才叫我什么?」我怎么好像听见你叫我爹爹? 谢四爷目光淡淡扫过来,谢流年乖巧,冲张雱甜甜一笑,「伯伯。」这才对,谢四爷埋头吃饭,心情愉悦。敢情小七方才是随口瞎叫的。 「哦,这样啊。」张雱挠挠头,「伯伯听错了。」怎么听成「爹爹」了呢,什么耳朵。旁边众人都暗自发笑。 午餐后谢流年玩了一会儿,沉沉入睡。睡醒后张雱笑咪咪问她,「小不点儿,伯伯带你骑马好不好?」 骑马?好啊好啊,太好了。谢流年小鸡啄米般连连点着小脑袋。谢四爷尚有犹豫,张雱信誓旦旦,「晚鸿放心,我便是抱着令爱骑马,也稳过她坐马车。」轻轻巧巧落在马背上,怀中的谢流年只露出个小脑袋,可爱极了。 张屷也兴冲冲骑上小马驹,父子二人一骑大马,一骑小马,绝尘而去。 走的时候驰马走的,回的时候溜溜达达小碎步回来的。小马上是空的,大马上稳稳当当坐着三个人:张雱两臂环着张屷,张屷怀中抱着谢流年。 「无忌,小心!」谢四爷变了脸色。张屷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居然敢让他抱小七!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风度不风度的,疾步走了过来。 张雱哈哈大笑,「晚鸿,你把心放回肚子里。」带住马,一手抱住张屷,一手抱住谢流年,像只大鸟般凌空而起,盘璇数周方缓缓落下,姿势十分优美。 张屷大声欢呼,神情雀跃,「爹爹好厉害!」谢流年咯咯咯直笑,等到张雱落了地还仰起小脸殷勤笑着,「灰,灰!」还想飞。 谢四爷黑着一张脸,过来把小女儿抢在怀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谢流年赶紧送上一个讨好的笑容,您可千万甭跟我娘似的,也要脱下衣服从头到脚检查! 「这般顽皮,真真该打!」谢四爷板起脸,还笑呢,还好意思笑,知不知道把你爹吓成什么样了?如今腿脚都有些发软。 你爹爹我,即便是屋中突然着了火,也是神色恬然,一切如常。依旧徐徐唤了小厮侍从,衣冠整齐,缓缓走出。几时这般狼狈过? 谢流年傻呵呵笑笑,「爹爹,灰,灰!」怕谢四爷听不懂,手中还挥向空中比划着,「灰,灰!」比划完又是拍手傻笑,露出几颗小白牙。 「小不点儿,长几颗牙了?」张雱讪讪走过来,顾左右而言他,「伯伯猜,定是十颗!」一岁多的小孩不是该长十颗牙么,阿大阿二阿三丫丫都是。 「不对!」谢流年得意的摇头,「不对!」不是十颗。张雱挠挠头,「伯伯猜错了?」怎么小不点儿跟自己这四个孩子不一样呢。 谢流年伸出两个小手,数数还不够,只好用嘴说了,「系爱。」我很能干,长十二颗牙了!怕别人听不懂,先把两个小手伸出来比划一个「十」,然后只伸出两个指头表示「二」。 「小不点儿真可爱。」张雱站在谢四爷身边,一脸艳羡,「可惜伯伯这便要动身回湖州,小不点儿,咱们要分开了。」开了春儿,天气渐渐暖和,该起程了。阿爹是奉圣谕回乡思过的人,不好太过在外逗留。 要走?谢流年看看张雱,看看张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流了满脸,「不狗,不狗。」你们怎么能走呢?不许走。 v第三十五章 张屷也哭了。一只手抹眼泪,一只手拉住张雱央求,「爹爹,咱们走时,把小不点儿抱走。」看她哭的多可怜呀,跟那天一样可怜。 两个孩子哭了个稀里哗啦。 当然那天张雱一家并没有走,是又过了大半个月才走的。他们一家起程上路的时候,冰雪已经消融,天气已经转暖,柳树上已长出了小嫩芽。 谢四爷抱着小女儿到郊外流杯亭送行,同座的还有虞知县、几名卫所军官、一个大和尚。谢流年举目四望,很好,有文官有武官,有兵有匪,有僧有俗,还有谢四爷这位白衣名士,真齐全。 酒筵过后,洒泪而别。谢流年挥舞着小手臂,目送张家的马车离去,愈来愈远。谢四爷淡淡看了眼怀中的小女儿,好,这回总算没哭。 远远的,马车停下了。随后,一个小小的身影跳下马车,向这边跑了过来。他年纪很小,不过跑的很快,不大会儿功夫已到了近前。 「小不点儿,这个送给你。」小男孩儿从颈间取下一个银项圈,上挂一枚碧莹润透的蓝田仔玉玉锁,「大和尚说,这是可以保佑小孩子平安的,给你戴着。」 俊美的小脸上,晶莹的汗珠不断滚落,墨玉般的大眼睛里满是诚恳和关切。谢四爷蹲下身子,任由他给谢流年带上银项圈。 「谢世叔,我,我会想你们的。」小男孩儿结结巴巴,说出了生平第一句肉麻话。然后,看了小小的谢流年一眼,红着脸跑了。 马车上的人等到他,集体发出一声欢呼。岳池挤到张雱和解语身边,一脸谦虚的请教,「爹爹,娘亲,请问偏心两个字怎么写?」阿屷这么小你们就惦记着给他讨媳妇了,我和大哥呢? 张雱把满脸通红的小儿子拉到怀中,解语怀中坐着小张嶷,夫妇二人异口同声,「他们两个最小嘛。」而且阿屷憨憨的,也是个死心眼儿。 沈迈倚在靠垫上,乐呵呵招呼,「阿忱阿池过来,阿爷疼你们。」沈忱和岳池一边一个靠在沈迈身上,叹道:「敢情我俩还有人要啊。」车内响起一片笑声。 张雱一家慢悠悠回了湖州梅溪老家,谢流年恢复了往日生活。她和从前一样或是在西跨院自在玩耍,或是在萱晖堂嘻戏笑闹。若是谢四爷空闲了,不拘白天还是晚上,会抱她在怀里慢慢讲书,讲的很有趣。 夏天来临时,谢流年爱上了戏水。晚上洗澡时常常猫在水里不肯出来,「再洗洗,再洗洗。」躺在水中好似很享受的样子。何离跟谢四爷商量过后,索性给她换了一个大大的香樟木盆子,洗过之后由着她在水中玩一会儿。 这个夏天,谢流年走路已经很稳了,她常跟在谢棠年身边,在花园里、荷池边玩耍。何离胆子小,必定要亲身跟着跑来跑去,唯恐两个孩子有什么闪失。「在水边呢,那要格外小心才成。」谢四爷笑话她,她也不以为意,温温柔柔解释道。 偶尔遇到胆怯怕羞的谢丰年,谢流年总会冲她热情的笑笑,大声叫「细姐姐」。对这状似无父无母的女孩儿,谢流年内心中有股子怜悯。 谢丰年总是一幅受宠若惊的样子。她自幼过惯了苦日子,如今不仅锦衣玉食,府里长辈对她也比先前上心、和气。谢老太爷、谢老太太、谢四爷都时常着人给她送些上等茶点果馔、笔墨纸砚。从今年春上开始,她和谢绮年、谢华年一起在家中上学,读书写字,琴棋书画,都有所涉猎。 这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谢丰年从小会看人眼色,她不笨,知道之所以能有今时今日,和这位七妹妹多多少少有些干系。旁人且不说,谢老太太若不是因为谢流年喜欢,怎么会注意到谢丰年。 谢丰年一天天丰臾起来,也好看起来。从前,她瘦的像只竹竿。竹竿哪里有好看的?所以她不起眼,不受人看重。「细姐姐,好太!」谢流年拉着她大声赞美。一个女孩子,你越夸她美,她就真的会越美。女孩子需要赞美,更胜过需要脂粉。 「四妹妹气色真好。」秋风渐起时,谢绮年俏生生站在桂花树下,满脸含笑,「许久不见母亲,四妹妹可想念她?」三太太被送回娘家,算来已有半年之久。再怎么着,也该接她回来了罢。 谢丰年低着个头啰啰嗦嗦,说不出话来。让她说「不想」,她没那个胆子;让她说「想念」,打死她也不愿意说。想念?谁生下来是贱骨头不成,上赶着想被人凌虐? 谢绮年不由心头火起,这是什么意思?做出这幅样子,是谁欺负了她不成?自己这做嫡姐的半点不搭架子,好言好语跟她商量着,她倒抖起来了! 「母亲素日待你不薄。」谢绮年声音冷冷的,「你若有良心,岂能不想念她?」不能再等了,着实等不得。娘亲才回苗家时还不碍,横竖有大舅二舅在,都是疼妹子的。可如今二舅升官到了外州,大舅卧病在床,家事全是两位舅母把持!娘亲她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过,实在是等不得了。 想到三太太来信中提到的苦况,谢绮年心如刀绞。她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苗家独女,如今被两位舅母整治的常常挨饿!一发脾气就关起来饿着!说让她败败火!不只嫂子们待她不好,连侄女们都对她风言风语的不恭敬。哼,一帮没出息的,不就是怕有个长住娘家的姑母,她们这待嫁的女孩儿不好说亲事么。 那是我的亲娘,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谢绮年狠狠心,冷冷吩咐道:「我知你定是个有良心的。今晚随我一道去见老太太,求她老人家接母亲回来。听清楚没有?」明知谢丰年一向懦弱,只有听命于人的份儿。 谢丰年啰嗦着点了点头,颤声应道:「是!」听谢绮年这话音儿,她是已经铁了心,不可更改了。 八月初一这晚,谢绮年带着谢丰年、谢之年跪在谢老太太面前,哀求「接母亲回来」。「七弟年幼,思念母亲。便是我和四妹妹,岂有不想她的?还求老太太开恩。」带着弟妹连连叩头求恳。 谢老太太淡然一笑,问道:「之哥儿,你想念你母亲么?」谢之年歪着头想了想,老实承认,「想。」小孩子哪有不想亲娘的。 谢老太太同样问了谢丰年,「丰姐儿,你想念你母亲么?」谢丰年俯伏在地上只是哭,一句话说不出来。 谢绮年滴泪道:「老太太,四妹妹她想念母亲,痛哭失声,还望您莫要怪她。」孺慕之思,谁人没有,真是感人肺腑。 谢老太太悠悠说道:「丰姐儿,若你想念于她,我便承许你,接她回来。」若是庶女也想她,可见这人还有可取之处。 谢丰年急切的抬起头,一脸惶恐的看着谢老太太。然后,她哀嚎一声,昏了过去。 v第三十六章 这时天气尚热,众人都还穿着夏衫。谢丰年软软的瘫倒在地上,露出了一截玉臂。本该是粉嫩光洁的胳膊上,几道狰狞的疤痕引人注目。 萱晖堂侍立了一地的大丫头小丫头,谢丰年昏倒了,自然有人抢着上来献殷勤,「四小姐,快扶着四小姐!」更有那眼神儿好的,已看见了谢丰年手臂上的疤痕。一个养在深闺的谢家小姐,手臂上竟然有伤? 谢绮年眼疾手快,忙跪爬几步抢在她们前头到了谢丰年身边,「四妹妹快莫这般!老太太心慈,定会早日接母亲回府的,你莫担心。」一边情真意切说着话,一边人不知鬼不觉的悄悄把谢丰的衣袖放下,遮住疤痕。 这死丫头,素日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心肠也如此狠毒!怪不得娘亲说,狐媚子也好,狐媚子所生的女儿也好,没一个好东西,全部该死!谢绮年吃了这一吓,心中恨恨。想起从前三太太折磨谢丰年的时候,自己还为谢丰年求过情,觉得自己很傻。 谢之年还是一派天真,惊叫道:「四姐姐!你怎么了?」也爬了几步过来,想掀开谢丰年的衣袖看仔细。那是什么?看着怪吓人的。 谢绮年哪容他掀开,稳稳捉住他的小手,柔声说道:「七弟放心,你四姐姐没事。」把谢之年揽到怀中哄着,声音舒缓动听。果然谢之年信服亲姐,乖巧听话的偎依在她怀中,不乱动了。 「老太太!」谢绮年跪坐在地上,怀中揽着年幼的谢之年,身边躺着昏厥的谢丰年,泪流满面,形状凄惨,「我们姐弟三人思念母亲,尚求老太太怜悯!」此情此景,哪怕只是为了名声,哪怕只是为了不被族人、世人指责「苛待庶房」,谢老太太也会同意把人接回来的。 谢老太太全部看在眼里。她淡淡一笑,向一旁侍立的怀盈点了点头。怀盈会意,轻斥身边的小丫头,「一个个楞着做什么?没见四小姐昏倒了么,还不快去请大夫!」打发两个小丫头速去请大夫,又命一名身强力壮的大丫头把谢丰年抱到罗汉床上躺下。 谢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谢丰年躺在她身边。「咦,老太太,这是什么?」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指着谢丰年露在外头的手臂,无知的问道。原来,方才大丫头抱谢丰年的时候,手臂上的疤痕又露出来了。 谢绮年心一紧,耳边只听得谢老太太淡然道:「二丫头带着之哥儿下去歇息。怀盈,命服侍四丫头的教引嬷嬷前来见我。」不怒而威的声音,根本不容人违背。 谢绮年行了礼,带着谢之年出了萱晖堂。夜幕下,谢绮年任眼泪肆意流了满脸,算来算去,竟是这个结果?怎么从没想到,谢丰年也有这份心机,这份算计? 萱晖堂中,头发花白的卢嬷嬷恭敬回禀着「……今年春上,教引嬷嬷才开始服侍四小姐便见到了,报了我。我忖度着,回了老太太也是白惹您生气,是我大胆,自作主张给瞒下了……」卢嬷嬷是谢老太太的陪嫁丫头,府里的老人了。 「……实在可怜见的,一个正经小姐整日不是被打,便是被罚,动不动不给饭吃。这还罢了,每逢三爷宿去别处,便拿着四小姐撒气,又掐又咬,诸般虐待……」口中骂的还不堪,好似是谢丰年抢了她男人。 谢老太太气的浑身发抖,「怎不早报了我?」卢嬷嬷忙上前给她顺着气,「我的好小姐,您看看您气的,我便是怕把您给气着!」若不是被逼无奈,真不愿说出来给老太太添堵。 大夫来给谢丰年悬丝诊了脉,「姐儿是受了惊吓,吃两贴药便好了。」开了镇惊安神的方子,不过是些人参、天麻、陈皮、白术、归身之类。谢丰年喝下汤药,渐渐醒转,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流泪。 「丰姐儿莫哭,你的委屈,老太太都知道了。」教引嬷嬷替她擦去泪水,「往后都是好日子,丰姐儿且放心。」老太太既知道了内情,莫说三太太回不来,便是她回来了,也奈何你不得。 谢丰年拿被子蒙住头,无声的大哭。「你的委屈,老太太都知道了」?不会,老太太那样养尊处优的人,她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屈辱。 谢丰年身上的疤痕不便请大夫医治。有天去萱晖堂请安时,谢老太太赏了两瓶玉容膏给她,「宫里出来的,番邦进贡之物,有奇效。」谢丰年感激涕零的道了谢,磕了头,陪着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并没敢逗留太久。她有眼色,知道谢老太太只是心善,并不是喜欢她。谢老太太看她的眼神是怜悯,看四房的哥儿、姐儿时,才会满是喜悦。 九曲桥上,谢绮年拦住了她,「四妹妹,你可知道,母亲在苗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只因跟娘家嫂子说话略有不恭敬,便被关到屋中面壁思过。」还不给饭吃。 谢绮年形容憔悴,谢丰年脸色倒红润很多。谢丰年轻轻笑了笑,「那有什么?我跟她说话很恭敬,毕恭毕敬,也会被关到屋中面壁思过。」小孩子被关到漆黑的屋中,吓的哭都不敢哭。三太太么,她好歹是大人了。 这是从前话都不敢说一句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唯唯诺诺好似傻子的庶妹么?这是从前对着自己和母亲大气都不敢出的庶妹么?谢绮年睁大了眼睛。 「嫡母管教庶女,天经地义!」谢绮年冷冷教训道。其实谢绮年不笨,甚至还说得上聪明,她明知道自己和谢丰年纠缠无益,不如一言不发。可她只是名十四岁的少女,父亲出门在外,母亲又被遣送回了娘家受苦,她已是心神大乱。若是再不训斥谢丰年一通,更觉憋屈。 「那是自然。」谢丰年脸色发白,依旧是一声轻笑,「妹妹我恭候太太回府,再来管教我这庶出女儿。」有本事你回来呀,有本事你莫留在苗家。 「好!好!」谢绮年连连冷笑后,疾步走了。不能再说,再说自己会像娘亲一样动手的!闺阁小姐若跟自家庶妹动了手,徒然毁了闺誉,沦为笑柄。 「娘,你为什么要这样?」谢绮年回到自己精致小巧的香闺,倒在床上哀哀哭泣,「咱们回府后过的日子又清净又尊贵,您为什么要生事,为什么要毁了它?」要整治什么狐媚子,结果把自己搭了进去。 在任上的时候,那些妾侍姨娘是很烦,整天妖妖娆娆的勾引父亲、明里暗里陷害母亲。可那是任上,这是谢府!四房的姨娘碍着您什么了,惹这场祸上身。 萱晖堂中,谢老太太也在想着三太太,「倒是让人为难。不接她回来罢,碍着她还有一双儿女,再者累着苗家女孩儿没法儿说亲;接她回来罢,只怕又是淘气。」如今还跟娘家嫂子拗着气呢,可见也没学乖。 冬天里头喜事多。这年冬天,谢家大小姐谢有年定下亲事,夫婿是杜阁老的长孙。「杜家,那可是高门弟好人家。」二太太闻讯,在谢老太太面前说着恭喜的话,「咱们家大小姐,真是有福气。」 四太太抿嘴笑笑,「依我说,那杜家公子能娶到咱们谢家嫡长女,才是有福气。」杜家不错是世代簪缨,谢家也不差着什么,正是门当户对。 二太太憨厚的笑笑,「四弟妹说的是。可不是么,咱家大小姐容貌、性情、家世、才能,全都是一等一的。」谢有年小姐父亲出自太康谢氏,母亲出自太原王氏,真正是世家贵女。 紧接着,谢家大少爷谢松年也定下路国公府嫡孙女为妻,又是一门好亲事。二太太闭目静了半晌,打点精神去了老太太处道喜,「路国公府女孩出了名的教养好,温柔娴淑,定能好生孝顺老太太。」 谢老太太处正热闹着,谢延年、谢棠年、谢锦年、谢流年四个孩子都在。二太太笑咪咪问最小的谢流年,「小七啊,要娶大嫂进门了,你高不高兴啊?」 v第三十七章 谢流年已经能说整话了,眨眨大眼睛问了一个关键问题,「二伯母,娶大嫂进门,我有没有红包可拿?」一脸财迷相。 二太太乐了,「有,小七有大红包!」哪家嫂子进门,不给小姑子一个厚重的荷包?堂妹也会有的。再说大房和四房一向亲密。 「那,我就高兴!」谢流年站起身,毫不害羞的大声宣布。本来嘛,谢松年我见都没见过,他娶不娶媳妇跟我有何相干。可他娶媳妇我有大红包拿,那我就高兴,很高兴! 大伙儿都乐,「这孩子。」。谢棠年悄悄拉拉谢流年,「小七,坐下。」他和谢四爷一样性情有些恬淡,从不提银钱,听了自己亲妹妹这财迷言论,小眉头微皱。 晚上,谢四爷回来后听说了,刮刮女儿的小鼻子,「小七拿不着红包了,你大哥在京城娶亲。」等到回太康庙见,不知是后年还是大后年的事。 谢流年楸楸自己的小鼻子,表示不满。「真丑!」谢四爷摇头叹气,嘲笑道。谢流年扑到他怀里,小鼻子作势欲蹭,把谢四爷吓的够呛。怎么,不流口水了,改蹭鼻涕?岂不是更脏。 「小七乖,有你一封信,爹爹读给你听。」谢四爷柔声哄女儿。谢流年扬起头傻呵呵笑笑,「好啊。」读来听听。 「小七,这是信皮,谢流年小姐亲启,专写给你的。」谢四爷不动声色把小女儿扭转身子,背对着自己坐在怀中,方给她看信,「小不点儿如晤:半年没见,你好么?我们都想你。随信附西洋巧克力一盒,甚美味,乞笑纳。张屷顿首。」 信是张屷亲笔写的,字体稚嫩,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的字很工整,有的字歪歪扭扭。七八岁的男孩儿,字写成这样,谢四爷暗暗摇头。 张雱和谢四爷一直有书信来往。不过从前只是在信尾问候一句半句「小不点儿好么?」「小不点儿牙长齐了罢?」,这是第一回单独有信给「谢流年小姐」。 信摊在面前,谢流年睁大眼睛看了半天,才把这封繁体、又不大工整的信认了个七七八八。「巧克力」啊,真有这好事?拿起信,回身仰起小脸,讨好的笑笑,「爹爹,念念。」不大敢确定,要谢四爷给她念一遍。 这会儿求着我了吧,这会儿不蹭鼻涕了吧?谢四爷淡淡看了小女儿一眼,抱着她一个字一个字指着,念给她听,边念边解释,「小不点儿如晤,如晤意思是如同见面,这是书信用语……」从开头一直解释到结尾,不过「西洋巧克力」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甚了了,一带而过。 我没理解错!谢流年兴奋拍拍小手掌傻乐一会儿,扶着谢四爷站起来,冲他张开小手讨要,「爹爹,西洋巧克力!」信我看过了,随信附上的礼物在哪里?一幅讨债模样。 谢四爷拿了一个石青色锦缎靠背倚上,一脸浅浅笑意看着谢流年,不置一词。「爹爹!」谢流年想念巧克力,顿足大叫。看谢四爷依旧不理她,一只手臂叉着小蛮腰,一只手臂伸到谢四爷脸前去,「我的!」那是送给我的,您凭什么非法截留? 还有,那封信拿给我看的时候,已经是拆开的了!可惜谢流年现在的口齿还不足以流利讲出以上质问。既然讲理讲不明白,只能靠声音大了,「爹爹,我的!」一再申明主权。 何离坐在一旁埋头做针线,跟没听见似的,也不帮忙。谢四爷倚在炕上,安逸闲适,神态自若,不理不睬。谢流年叉着小蛮腰生了会儿气,看看何离,看看谢四爷,改了策略,「爹爹。」凑到谢四爷跟前,甜甜笑着,甜甜叫着「爹爹。」 这还差不多,谢四爷眼中有了笑意。伸手抱过一脸乖巧相的小女儿,告诉她「你张伯伯另有信过来,说西洋巧克力虽是美味,你却不可多食,尤其不能晚上食用。」那自然不能带过来了。 谢流年撅起小嘴。敢情是不让吃,那您还让我看信?这不是白逗人玩儿么。谢四爷柔声安慰,「小七乖,明日午晌给你吃一粒,好不好?」谢流年无奈,只好点点小脑袋,表示同意。 这晚谢四爷没让谢流年挑书,给她读了一首诗,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美好啊。 「小七,床指的是胡床,坐具。」经谢四爷一讲,谢流年才恍然大悟,原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说小女孩折了花在门前玩耍,小男孩骑着竹马颠儿颠儿的跑过来,围着坐在胡床,也就是马扎上的小女孩儿撒欢儿。青梅竹马,是这么回事呀。 「小七,这是爹爹代你写的回信。」谢四爷拿过一张宣纸,宣纸上廖廖数行字,笔力遒劲,态致萧散,舒朗洒脱,风礀翩翩,真是好书法。谢流年一脸羡慕的看了又看,字写的真好看呀,真有气势。 有这么个爹,自己长大后是不是也会练出一手好书法,也有一肚子学问?才女谢流年!谢流年想到美好的未来,仰起脸自顾自傻笑了好一阵。 冬日天短,日子悠闲,不知不觉又到了年根儿。过年是大事,备办年货、清扫房舍、制新衣、贴对子门神,忙个不休。正是忙碌之时,苗家舅奶奶来拜会了老太太,一脸愧疚,「我们家姑奶奶,至今还是拗着。原本,我是没脸来的。」舅奶奶说着说着,红了眼圈儿,「只是如今日子艰难,也顾不得许多了。我家大爷病着,二弟又吃了败仗……」 苗家大舅爷已是卧床数月不起,二舅爷带兵清剿山匪连连失利,被就地革职。苗家这一辈人就是大舅爷、二舅爷、三太太这兄妹三人,一个病,一个败,再加上一个被送回娘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谢老太太长叹一声,「把人接回来罢。」若是三太太学乖了,大家省事;若是依旧糊涂不晓事,大不了多着仆妇看着她罢了。终归是谢家媳妇,总不能一辈子住在娘家。 苗家舅奶奶红着脸再三道谢,「实是讨愧的要不得。累您老人家多操心了。」明知那姑奶奶在苗家,是让苗家烦。回谢家,定是也让谢家不安生。 腊月二十,三太太回到谢府。她消瘦了不少,憔悴了不少,「大约是饿的?」谢丰年不无恶毒的想道。心中虽是这么想着,面上还是恭恭敬敬的,礼数周到。 三太太愕然看了她一眼。这丫头出落的倒好了!真跟她那狐媚子的娘一样呢,吃几顿饱饭就不一样了。看看她这身打扮,哎哟,还穿金戴银了呢,她也配! 三太太甫一回到谢府,便觉着各种各样的不对劲:自己从任上带回来的心腹丫头也好,婆子也好,一个不剩全被发配到了庄子上,连个趁手的人也使不上!如今来服侍自己的全是萱晖堂出来的丫头,开口闭口「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不喜」,莫说指使她们了,反要听命于她们。 就连谢丰年这庶女也和从前不同。虽然面上还是恭恭敬敬,谢丰年眼睛中却有了从容、镇静,不管当着人面还是私底下,对自己都是客气、恭敬、疏远。 「娘,您千万要忍着!」谢绮年半是劝告,半是哀求,「不管是什么事,您都要忍着!」被丫头管束也好,庶女阳奉阴违也好,眼下且不理论,等到过了这难关,哪怕您秋后再算账呢,也使得。 「我是正经儿媳妇,不是囚犯!」三太太咬牙切齿,「一个做太太的人让丫头们管着,你让我如何能忍!」真是欺人太甚。 v第三十八章 「还有那个贱丫头,真是可恶该死!」三太太想到谢丰年,头都昏了,「天生的下贱胚子,居然也摆出个小姐样儿来,唬谁呢?」 谢绮年含泪捂住三太太的嘴,「娘,您小点儿声!」莫被人听到了,又是把柄,「老太太不喜人心肠恶毒。您哪怕是装,也装出幅慈祥模样来,求您了!」 「我呸!」三太太啐了一口,「她装什么好人?她又是什么良善嫡母了?还不是对庶房不管不问的。」就许她冷落庶子媳妇,不许我管教庶女? 「她是婆婆!」谢绮年在三太太耳边低喝一声。先不说她是对是错,占着身份呢!莫说是您了,便是换做父亲,敢不敢顶撞嫡母、违抗嫡母? 「仗势欺人!」三太太颓然坐倒,掩面而泣。父亲当年真是打错了主意,怎把自己这娇生惯养的独女嫁到谢家?这家人不讲理,许婆婆欺侮儿媳,不许嫡母管教庶女。你欺负我,也要许我欺负欺负旁人吧。一个狐媚子生的下贱种子也要护着,成心跟我做对。 三太太憋屈的不行,拉着谢绮年哭诉半天。「我小时候,你外祖父外祖母疼爱我,两个舅舅也疼爱我,从没受过委屈。自从嫁到了谢家,又要给公婆立规矩,又要笼络丈夫,还要和一屋子的美妾置气!绮儿,你娘恁的命苦……」 三太太也曾是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家,自从嫁到谢府,却是备受打击。大太太、四太太不用说了,名门贵女,矜持端方,那种气度,她这小门小户的姑娘根本比不了。即使同为庶子媳妇的二太太,她也是拍马都追不上。二太太看着老老实实的,可人家把二爷管的严丝合缝,屋里连只母苍蝇都没有!哪像她,一屋子莺莺燕燕。 婆婆冷淡,丈夫好色,妯娌一个一个强似自己,从小争强好胜的三太太满是不甘。她拿婆婆没辙,没丈夫没辙,没妯娌没辙,和美妾的争斗也不是总能赢,唯一能让她随意撒气的人便是没娘的孩子谢丰年。如今,连欺侮谢丰年的乐趣也没有了,让她情何以堪。 「娘,大姐姐定了亲。」谢绮年神情酸楚,「再过两年,她就要风风光光嫁给杜阁老的嫡长孙。杜家,可是海内旺族,世代簪缨。」谢有年是大小姐,谢绮年是二小姐。大小姐亲事定了,接下来,该是二小姐了。 您若是再闹,再被送回苗家,二小姐还说什么亲事,哪家肯要。常言都道「女肖母」,母亲若不贤良淑德,女儿能知书达理么。三太太抬起头,若有所悟。绮年已经十四岁,该紧着说婆家了。 三太太来了兴致,「你大姑母嫁在京城南阳侯府,南阳侯府根深叶茂,子弟众多。去年冬天你大姑母还有信过来,提到她婆家一个侄子!」谢老太太嫡长女谢笀,嫁给了南阳侯的次子。谢笀性情温和宽厚,待侄子侄女们都亲热,会心疼绮年的。 您不是嫌人家是旁支么?谢绮年心里嘀咕。再说,自从您被送回苗家,大姑母处便没了音信。这事,算是揭过不提了。 「还有,你四婶婶堂姐的长子,跟你年龄也差不多!」三太太兴冲冲盘算着,「靖宁侯府是百年世家,开国元勋,这家也还成。」听四太太说,她那堂姐最是好性子。 谢绮年无奈看了眼三太太,她虽是做了母亲的人,有时却像小孩子般天真单纯,没有心机。四婶婶对她这位庶房嫂嫂一向是敬而远之的,她却根本察觉不到。 「娘,咱们是女家,没有先开口的道理。」谢绮年温柔笑笑,「只要咱们家安安生生的,您还怕女儿没人要么。」谢家门弟不差,自己人才出众,太平日子过久了,定会有好人家上门相求。 三太太想了想,自己往后公婆丈夫都靠不上了,只有靠这一子一女。之年由谢老太爷亲自教养,吃不了亏。倒是绮年,还是要自己这亲娘操心。是了,为了绮年能攀门好亲事,也要装个大度贤惠样子出来。 这之后三太太真是安份不少。虽然她看着谢丰年是心中不缀,看着谢流年也是心中不满,却都隐忍不发。「等我绮儿风风光光出了门子,再说!」 谢绮年时常伴在三太太左右。每当三太太脸色不够温和、言语有些尖刻之时,一面打圆场,一面暗中提醒三太太,「娘,小不忍则乱大谋。」果然三太太听了女儿的话,和颜悦色起来。 三太太的一举一动自然有人常去回谢老太太。谢老太太安富尊荣了大半辈子,临了反要跟个庶子媳妇费精神,不耐烦的很,「只要她不给谢家丢人,不寻趁我们小七,随她去。」若不是因为她把小七吓着了,也不至于把她撵回娘家。 三太太抱怨婆婆「偏心,冷落庶房」,抱怨丈夫「好色,多内宠,乱家之源」一类的话,谢老太太自然也听说了,却不予理会。 谢老太太是明公正道的偏心。哪个做正室的女子能真正视庶子如己出?像谢老太太这样除了冷落之外,吃穿用度全给庶子上好的,公中分例半分不缺,谢老太太问心无愧。 至于三太太抱怨三爷的话,谢老太太更不管了。一个女人小时靠父母,长大嫁人后靠丈夫,若丈夫实在靠不住还有子女。三太太有子有女的,她若明智,自然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规矩礼法能保证正室太太的地位,可保证不了男人的宠爱。谢家四子,从小都是一般无二的,自十六岁起房中放两个贴身服侍的丫头,直至成亲。成亲后诸子房中之事,谢老太太一概不管。 除非牵涉到她心爱的孙子孙女。 谢家大太太人物出众,手段高明,才成亲不久便深受丈夫爱重,以至于从前的通房丫头终年不问津。通房丫头是家生子,在谢老太太面前言辞闪烁的诉过苦,谢老太太通不理会。 谢家二太太更是厉害,成亲十几年二房「无异生子」,二子一女全是嫡出。这是二太太的本事,谢老太太同样没话说。 三太太降不住丈夫,弄了一屋子莺莺燕燕,谢老太太还是不管。横竖这些妾侍姨娘只能在三房院中闹,到不了自己跟前。若三爷是自己亲生子,谢老太太定会命他「保养身子」,不可酒色过度。可三爷是庶子,谢老太太懒的操这份心。 即便是最宠爱的幼子玉郎,四太太如何管教袁昭、何离,谢老太太也是不管的。只不过若对谢棠年、谢流年这一对孩子有妨碍,那是万万不许。 有四太太这嫡亲儿媳妇管着家,谢老太太也不理会那些有的没的,每日只含饴弄孙。萱晖堂中常常是谢延年追着谢锦年,「小六,莫跑太快!」谢棠年追着谢流年,「小七,不许顽皮!」谢锦年、谢流年迈着小短腿满地乱跑乱躲,一屋子的笑声。 这两对兄妹有时也到花园中玩耍。若遇到三太太,都会停下来行礼问好,大声叫「三伯母」。却不会靠近她,更不会亲近她----她还是留着两寸多长的指甲,还是染的艳红似血,谢锦年和谢流年都害怕。 嫡出的那个,生的不够妩媚;庶出的那个,身份低微。三太太心中把两个小女孩儿鄙夷一遍,转身走开。哼,谁也及不上我家绮儿。 泰始十八年春,三太太娘家有了喜事:朝廷派大军出征安南,苗家二舅爷重为千户,带着一列精兵跟随大军南进。「这次南征,是成国公领兵!」三太太喜滋滋的,「成国公你们听说过罢?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自家二哥跟着成国公出外征战,定能大获全胜,衣锦荣归。 v第三十九章 二太太和四太太都笑着道「恭喜」。娘家哥哥有出息是好事,疼爱妹子的娘家哥哥有出息更是好事。苗家两位舅爷疼妹子,那是大家都知道的。 同年春,朝廷征辟名士。「晚鸿兄这回可推辞不得。」虞县令把谢四爷报上去了,「以你的才能,若陛见了,必得重用。到时晚鸿一展平生所学,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天朝举才虽以科举为重,却也有皇帝直接任命官员的,称为「特简」,其实就是汉魏之际征辟制遗存。 「你嫉妒我。」谢四爷慢吞吞说道:「你一定是嫉妒我。」嫉妒我日子过的太舒服了,成心让我不自在。 虞县令哈哈大笑,「晚鸿,我整日案牍劳形,你却是丝竹乱耳!太不公平了!」我就是嫉妒你怎么了,一定要拉你出来,跟我一道吃苦受罪。 过了几个月朝中果然下了旨意,征谢四爷入京。谢四爷哪里肯去,上了一道表章,「父母年迈,乞常侍左右」。推辞不去。 谢老太太自是极力赞成,「官有什么好做的?不去。」自家有长子在外支撑门户已足够了,做什么把幼子也搭出去?可不是闲的。 谢老太爷想法又是不同,「特简的官员,到底出身不正。玉郎,你若终身不出仕也便罢了,若要出仕,还是正途出身为好。」本朝自太宗皇帝之后已成定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征辟去的官员,无论如何做不到辅弼之位。 四太太深以为然。玉郎若要出仕,自然还是科举方为正途。一个人再怎么有才华,没有进士出身,也难致高位。便是侥幸到了高位,清流士林如何能服气。 袁昭急的花容失色,「玉郎,这样光宗耀祖的事,为何轻轻放过?」玉郎若做了官,少不了要起程赴京城。四太太要主持谢府中馈,离不开。何离有七小姐缠着,也离不开。到时,能和玉郎双宿双栖的只有自己。 何离问都不问一句。倒是谢流年多事,扑到谢四爷怀里,小胳膊急急向外指着,一脸殷勤,「京城!京城!」您如果去了京城,我是不是也能跟去玩玩?要旅行的,不能总呆在一个地方。 「小七想去京城?这容易。」谢四爷微笑,「待来年开了春儿,咱们到京中住上半年,见见你大伯父。」好几年没见大哥了,怪想念的。 「还有你大姑母,也在京城。」谢四爷后知后觉的说道。他和大姐、大哥相差十几岁,才出生不久,大姐谢笀便出嫁了,是以和大姐并不太熟悉。 京城有这么多亲戚呢,好事好事。谢流年拍掌大乐,真去了京城游玩,至少房舍是现成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全都不用操心费神,真不坏。 自此,谢流年时不时的会蹦出一句「爹爹,京城。」常常提醒谢四爷,怕他忘了。谢四爷捏捏她的小脸蛋,「放心,爹爹记着呢。」会带你去京城的。 推辞征辟之后,朝廷嘉奖一个「孝」字,谢四爷名气倒比先前大了。虞县令笑话他,「这征辟了不应召,架子大啊,皇上想见你都见不着。」 日子依旧悠悠闲闲的过着,或是写字画画,或是下棋弹琴。有时出门会友,有时饮酒作诗,有时要捉刀代笔,蘀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写封回信。 张家这小子的字,好似写的像样了一点。谢四爷写好回信,拿起张屷的手书又看了眼,不错,这明显是练过了,已颇有风骨。 连谢流年这小眼神儿都能看出来,张屷的字一回比一回好。打个比方吧,就好比包饺子,一开始包的饺子是软趴趴的,慢慢的饺子就能立起来了。张屷现在的字饱满精神了许多,不再是软软的一团。 梅溪。张雱拿着一封信写进正房,「儿子,小不点儿的信。」递给张屷。解语微微一笑,那小不点儿还不到三岁,哪会写信?说是小不点儿的信,其实是小不点儿她爹的信。 张屷小脸微红,接过信跑到侧间,躲到角落里一个人悄悄看信。看了又看,看够了,然后,悄没声息去书房练字了。 张雱笑的肚子疼,「解语,你看看咱儿子。」臭小子才八岁!解语也笑,「只有他,跟谁都不一样。」阿忱、阿池都没有对小女孩儿这般上心的,无忌也是二十出头遇到自己才情窦初开。哪像小阿屷,旁的都迟钝,偏这个开窍早。 张雱童心未泯,专程跑去嘲笑小儿子,「阿屷,练字呢。」早先岳父命他一天练一张大字,这臭小子常常躲懒。如今可勤快了,不用大人说自己来书房练字!张雱笑不可抑。 「笑啥笑,不准笑!」张屷一跃而起,扑到张雱 背上,霸道的命令,「爹爹,不准笑!」他越霸道,张雱越觉可乐,父子二人闹成一团。 长子沈忱已是名长身玉立的英俊少年,他急步走了进来,「爹爹,外面来了礼部的传旨官员。」风尘仆仆而来,也不知要传什么圣旨。 泰始十八年是个多事之秋。正月,交趾承宣布政使司筹江、困枚、万劫、普赖、多邦等地接连发生民乱,都指挥使柳无用领兵作战,连连失利,被驱逐出安南,仓惶逃入广西。布政使兼按察使陈同以身殉职。 三月,皇帝登殿点将,命成国公朱隆为征夷大帅,忠定侯樊传为副元帅,新城侯程东为左将军,西平侯穆远为右将军,带领水陆大军共八万人马,远征交趾。 六月底,年富力强、深孚众望的的征夷大帅成国公朱隆在广西龙州病逝。朱隆年方四十,一向生龙活虎,虽位列上公,却谦逊有礼,从不以富贵骄人。他突然病逝,军中一阵哀哭之声。 远征大军前锋已经进入安南境内,如弦在箭上,不得不发。副元帅忠定侯樊传,一面飞章奏报皇帝,一面带领大军南进。七月二十,皇帝下令,忠定侯樊传为征夷大帅,代替朱隆掌管全军。 忠定侯樊传也是良将,带领大军南下,势如破竹。仗打的太顺了,樊传起了轻敌之心,「番邦南蛮,不堪一击!」结果生厥江一役,天朝兵士惨败,忠定侯樊传、西平侯穆远战死。安南局势,越发是一片混乱。 败报传至京城,皇帝震惊过后,命人至湖州传旨,命前中军都督府右都督张雱任征夷大帅,带领精兵十万,再征安南。「张大帅,兵危战凶,耽误不得,请即刻起程!」来传旨礼部官员金昱成是名才入仕途的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催促道。 张雱挠挠头。要是跟皇帝面对面站着,真想跟他打个商量:这场仗咱不打了成不?安安生生在家里坐着陪伴娇妻爱子多好,跑那么大老远的打什么打。 v第四十章 沈迈定要一起去,「你去打仗,阿爹在家里可呆不住。」让老子离开我家阿雱,不干!沈忱和岳池也凑热闹,「安南还从未去过,想必很有趣。」那样子哪像在谈打仗,简直是假日远足。 张雱白了两个儿子一眼,「都跟着我去,谁照顾你娘亲?谁照顾阿屷和丫丫?你们甭捣乱了,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 「阿爹您也是,甭捣乱。」张雱训完小的,又训老的,「皇上命您在家中思过呢,您去什么安南?」难不成跑安南思过去。 金昱成忙道:「张大帅,皇上口谕,沈侯爷若愿随您出征,准。」皇上怎算的这般准?知道沈侯爷定要跟着义子一道出征打仗去。 沈迈本是被张雱训的有点下气,一听金昱成这话,来了劲,「阿雱,上阵父子兵!」他年纪虽老,脸色红润,精神矍烁。要论上阵砍人,年轻小伙子也未必赶得上他。 「阿爷这话说的对,上阵父子兵。」沈忱和岳池一起笑吟吟说道。他俩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一岁,身量都比同龄的孩子高大,胆儿也肥,从小好战。 沈忱不必说了,那是沈迈倾注毕生精力打造的沈家功夫传人。岳池外表斯文秀气,但到动起手来,却是稳、狠、准、快,跟他祖父靖宁侯岳培一个模子。 「爹爹,祖父可是十岁上的辽东战场!」岳池振振有辞,「他老人家可以,我们哥儿俩自然也可以!」祖父当年可是靖宁侯府嫡长子,身份何等尊贵,不也一样小小年纪上阵杀敌。 张雱说不过岳池,心里气上了岳培。都怪您,才十岁您打什么女真人。把我儿子也带坏了,也要跟着您学。可惜岳培不在他身边,不然,他定会好一通埋怨。 「你们都走罢。」张屷挺起小胸脯,「娘亲和丫丫,我来照顾!」阿爷、爹爹、大哥、二哥全要出门打仗,家里只剩自己一个男人了,照顾妇孺的重担,当仁不让该是自己担起。 金昱成这热血青年在一旁看着听着,不知怎么的眼泪掉下来了,把张雱吓了一跳,「金先生,你没事罢?」我又没打你,又没骂你,我可是对你客客气气的。 金昱成忙伸出袖子去擦眼泪,「没事没事。」擦到一半停下了,陪笑说道:「张大帅,忘记跟您说了,傅侯爷、岳侯爷跟皇上请了假,要离开京城来梅溪,该是快到了。」自己是领了圣命即刻离京、日夜兼程,那两位怕是要晚几日方能到。 「祖父和外公要来?好极!」沈忱闻言大喜,跟岳池对视一眼,心有灵犀:有人看孩子了。不必再担心阿屷和丫丫这对小淘气。祖父看阿屷,外公看丫丫,正合适。 张雱平日最不喜欢傅深,连声岳父也不肯叫,十几年来一直称呼为「傅侯爷」。这时听见傅深的名字却觉得很顺耳,虽然他总是骂自己「傻小子」,却是真心疼爱解语和丫丫。 沈迈乐呵呵想着,「我和阿雱去打仗,傅深和岳培那两位么,只能在家中看孩子!」越想越得意。等到解语快手快脚把众人的行李物品打点齐备,沈迈抱抱阿屷,亲亲丫丫,笑咪咪骑上马,走了。他是天生好战。沈忱和岳池一左一右跟着他,爷孙三人都是兴高采烈。 张雱舍不得走。絮絮叼叼跟解语说了好一会子私房话,又交代丫丫大半天,最后抱抱张屷,「儿子,在家里乖乖的,听你娘亲的话。要让着妹妹。」一一作别,方恋恋不舍的出了门。 解语一手牵着张屷,一手牵着丫丫,站在门前目送他们一行人渐渐远去。丫丫仰起小脸,「娘亲,晚上我陪您一起睡。」张屷也附合,「对,陪您一起睡。」都是一幅懂事的模样。 解语把幼子幼女揽入怀中,笑盈盈答应了,「好啊。」祖父、父亲、兄长一起离开,两个孩子说不准心里会害怕呢。晚上陪两个孩子读书、写字、玩耍,上了床给他们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海的深处,水是那么蓝……」 第二天上午张屷凝神练了一张大字,然后专心致志写了一封信,交给解语,「娘亲,您帮我寄送出去。」从前是张雱替他送信,如今只能是解语了。 解语微笑接过信,「阿屷放心,很快会送到。」真是想不明白,眼前这年方八岁的幼子,和远在太康那不到三岁的小不点儿有什么可说的。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缘份? 送信小孩的家长有些疑惑,收信小孩的家长心里也犯嘀咕。我闺女才多大,你小子就惦记上了?再说你也才八岁而已,这么个年纪,懂什么啊。 嘀咕归嘀咕,谢四爷还是带着信去了西跨院。大冬天的,他那宝贝小女儿拉着辆小拖车满屋子乱转,车上琳琅满目放着她的小茶杯、万花筒、洋娃娃等物。 「介个,也运走罢?」路过何离身边,看中一个精致好看、小小巧巧的针线筐,仰起小脸殷勤要求着。何离对她千依百顺,自是温柔说「好」,她马上高高兴兴拿起针线筐,郑重放到小拖车中。然后,拉着小车趾高气扬走了。 走到谢四爷身边,一样也是讨要东西,「介个,运走罢?」指指他腰间挂着的碧玉佩。这个应该能值点钱!谢流年知道他有些家底,专挑贵的要。 她个子小小,只能到他小腿处,自然够不着腰间的玉佩,只能一脸垂涎的抬头仰望。谢四爷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解下玉佩,递了给她,「运走罢。」运走了就是她的。 谢流年呲牙一笑,她此时小乳牙已经出齐,这么笑起来分外可爱。又多了一项资产!谢流年前世今生都是财迷,她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把玉佩放在洋娃娃怀中,拉起小拖车,扬长而去。 还没枕头高的小人儿,小脸蛋粉粉,小嘴唇粉粉,一个人玩的兴兴头头。谢四爷这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见了小女儿总忍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待她玩够了,命人替她洗干净手脸,抱到炕上。谢流年钻到谢四爷怀中,挪来挪去挪舒服了,「爹爹,开讲。」接下来是学习时间。 或是志人小说,或是诗词,或是神话故事,或是文学典故,总之每晚讲一则。谢四爷涉猎颇广,博闻强记,听他讲书是一种享受,谢流年很喜欢。 今晚讲的是王夷甫「举却阿堵物」。王夷甫雅尚玄远,口未尝言「钱」,他夫人趁他睡觉时,命婢女以钱绕床。王夷甫睡醒后,命婢女「举却阿堵物」,死活不说那个「钱」字。 呃,讲这个做什么?是要我学的高雅么?谢流年在父亲怀中摇着小脑袋。王夷甫出自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后来又位至三公,他什么时候为钱犯过愁啊。他不提钱,那是因为他从不缺钱! 陶渊明敢说出「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样的话,那是因为他家中还有「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如果连这些都没有,会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五斗米不能折腰,那五十斗呢?五百斗呢?代价足够高呢? 「两袖包着清风,一口咽着清水,而云倾听良友清谈,可忘饥渴,即清高到没人气的名士们,也未必能清苦如此。」大师就是大师,看看人家这话说的多痛快。不过以上谢流年只是心中想想而已,说不出来。两三岁的幼儿,语言表达能力实在有限。 v第四十一章 看着怀中小女儿不以为然的神色,谢四爷大感头疼,觉着只讲书还不够。次日他命人从自己小库房中取出青铜古彝、墨烟冻石鼎、汝窑花囊、焦尾琴等物,把谢锦年、谢流年的闺房重新布置。 「小七从小耳濡目染的是这些,该不会再迷恋什么金锞子银锞子,张口闭口提钱,看见玉器珠宝便两眼放光了吧。」谢四爷看看大方典雅的屋宇,欣慰想道。 谢流年幸亏还不算完完全全会说话,若会,能把谢四爷气死。她甫一看见青铜古彝、墨烟冻石鼎、汝窑花囊诸物,第一个念头就是:值多少钱?值不少钱吧。不用多,胡乱拿上两三件回去,拍卖会上一拍卖,下半辈子不用辛辛苦苦工作了。 「我的?」谢四爷来看她时,抱在父亲怀中,逐件指着各样名贵古董玩器,一一询问。谢四爷点头,「你的。」确认完毕,谢流年小手一扬,意气风发叫道:「小樱!」 小樱应声过来,太了解这位七小姐了,手中直接拿着小账本,「七小姐,给您一一登记上去?」知道她是要把这些古董入册。 谢流年这小账本记的很清楚:现银有多少,庄票有多少,金银玉器有多少,贵重摆件有多少。其中,她最关心的是现银和庄票,流通性最好。 谢四爷无语。过了两日,给两个小女儿都添了几名相貌清秀可人的大丫头、小丫头。这些丫头都通文墨,时常给两位小姐读读书、弹弹琴。便是陪两位小姐玩耍,也比寻常丫头有趣些。 「真是暴殄天物。」三太太明面上虽不说什么,暗地里跟谢绮年感概,「有多少人家,正经小姐不过略识几个字,平日只以针黹为重。谢家可倒好,连丫头们也多有读书的。」 「这有什么。」谢绮年微笑,「郑玄家中奴婢皆读书。他家连婢女都能出口成章,倒是佳话。」郑玄,东汉经学家,他家一名婢女触怒主人,被拽在泥中受罚。另一婢女走过,问「胡为乎泥中?」婢女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一问一答,既应景,又据典,皆出自《诗经》。 奢侈是奢侈了些,提身份。谢绮年对于这一点,只有赞成的。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谢家越矜持,她便跟着越娇贵。若说什么针黹、女工之类,小门小户的女子也尽有出色的,大家闺秀何必跟她们比这个。 「我便是不服气!我这庶子媳妇恁的不得志,小四跟小七这庶女倒自在得很。」三太太恨恨的叹气,「偏偏你二舅不争气,又打了败仗。」更是让人颜面无光。 生厥江一役,苗家二舅爷也是一场激战,身受数创,无奈时运不济,随同大军败退。如今天朝虽是二度征讨安南,苗家二舅爷身上有伤,却上不得战场,只有仰天长叹的份儿。 谢绮年柔声劝慰三太太几句,「您歇会子午觉,可好?」哄着三太太睡下了。每日,只有三太太歇息的辰光,谢绮年可以松口气,到华年处坐坐,说会子闲话。 「好生服侍太太。」谢绮年临出门,吩咐大丫头怀书,「太太要茶要水,不可怠慢。若太太醒了,速去回我。」怀书盈盈曲膝,「是,二小姐。」 望着谢绮年扶着小丫头出了门,怀书轻轻叹了口气。可怜,尚未及笄的姑娘家,整日一步不离的看着自己亲娘,唯恐她再出什么岔子,再被撵回娘家。二小姐也是怪不容易的。 华年正坐在侧间窗下临贴子,见绮年进来,忙站起身笑着问好,「二姐姐。」她俩一年出生,相差不过数月,小时候一处长大的,情份自是和旁人不同。 绮年和华年手拉手坐下,小丫头上了茶,绮年看见桌上的字,笑道:「三妹妹字写的越发好了。」华年微笑摇头,「哪里,转折之处总是难以自如,略有凝滞。练了这些年,总没多大长进,让二姐姐笑话了。」 二人正说着话,小丫头过来禀报,「二小姐,三小姐,家里来了远客。是四太太娘家两位外甥,从京里来的。」谢绮年忖度着,既是来了亲戚,怕是二太太和三太太都要出面待客,该备些表礼之类。便起身告辞,谢华年也是一般想法,并不多留。 来客是岳泽、岳澄。这两名少年分别跟沈忱、岳池差不多大年纪,岳泽比沈忱略小几个月,岳澄比岳池略小几个月,从小打到大。 岳泽十四岁,岳澄十一岁,两个男孩儿身量并不错什么,都是一般高大。岳澄自出生起,便是个傻大个子,长大后更是比同龄小孩高出一头。 两人一般打扮:头上戴着束发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金抹额,身着宝蓝箭袖,脚登青缎朝靴。长相也极为相似,都是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英姿勃勃。 岳澄正跟四太太诉苦,「姨母,忱哥儿、池哥儿都能上战场了,我们哥儿俩连出趟远门都费尽周折。」「娘亲不许我们出远门。这回是祖父要去湖州,我们跟着祖父出的京。」 四太太含笑听着。大堂姐只有这两个嫡子,岂有不上心的?堂姐夫又远镇辽东,成年累月不在靖宁侯府,也难怪大堂姐过于胆小。 「其实我们跟着去湖州也蛮好。」岳澄个子虽大,年纪尚小,还是一团孩气,「可惜傅侯爷嫌我们慢,不肯带我们。」他俩本是跟着傅深、岳培一起出的京。傅深心急,「要不我先走一步?」岳泽岳澄骑术还欠着点儿,体力也不够,拖后腿。 岳泽大上几岁,性情又似他父亲岳霆,一向沉稳持重,笑道:「我们哥儿俩数年未见姨母,可是想念得狠了。」把话岔了过去。 叙了寒温,岳泽、岳澄随四太太到萱晖堂拜见了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随后又拜见了谢老太爷、谢四爷。岳泽岳澄相貌英挺,礼数周到,很讨人喜欢,收了一大堆丰厚的见面礼,在谢府住了下来。他俩要等到岳培从湖州返京,才跟着一起回。 「表的!」谢锦年、谢流年自然是要见见这两位表哥的。两人一个三岁多点,一个不到三岁,还是常把「哥哥」叫成「的的」。 岳泽彬彬有礼叫了「六表妹,七表妹」,岳澄则是眉开眼笑蹲下身子,「两个小不点儿,再叫声哥哥!」两个小粉团儿似的妹妹,真好玩。 谢锦年又乖巧的叫了「表的」,谢流年不肯再叫了。这种半大孩子最烦人,懒的理他。眼前这岳泽岳澄是张伯伯的侄子么?跟张伯伯不怎么像啊。 两位小姑娘对表哥不过尔尔,见面知道是表哥,不见面就忘了。府中三位大姑娘则有所不同。谢绮年、谢华年、谢丰年自然也和岳泽岳澄见过礼,面对高大英俊、老成持重的岳泽,三位年龄相近的少女有的面孔微红,有的神色自若,有的害羞胆怯。 多多少少都有点动心。岳泽家世没的挑剔,父母都出自名门。父亲是靖宁侯府嫡子,如今任辽东总督,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吏。母亲是汝南韩氏嫡女,温婉端庄,素有贤名。岳泽人才又很出众,年貌相当,再没一点不好的地方。 「绮儿,我看这人还过的去。」三太太见过岳泽,心里乐开了花,「虽是没爵位,好在父亲能干,将来便是靖宁侯府分了家,日子定也不差。」想的很长远。 v第四十二章 谢绮年羞红了脸,低喝道:「娘,您小点儿声!」怕别人听不见还是怎么着。咱们是女家,要矜持,一定要矜持。否则,会被人看轻的。 三太太笑着打了女儿一下,「你娘亲我,这不是高兴坏了么。」一时得意忘形。从前我就盘算过,四太太娘家堂姐的儿子不错,如今看来,我眼光果然很好! 二太太冷眼看了几日,三太太常到四太太处说话闲坐,四太太客客气气的,却不兜揽,便知四太太无意此事。华年和绮年身份相同,若是绮年不成,华年也是一样。 华年多好的姑娘,全吃亏在出身庶房!二太太出了半天神,恨起出身。如果华年是大房的姑娘,或是四房的姑娘,四太太哪会如此。 谢家从上至下待岳泽都甚好,老太爷老太太关怀备至,谢四爷四太太嘘寒问暖,即便二太太三太太这面子上的亲戚也是一盆火似的赶着。更有三位正值豆蔻年华的表妹,时常送来自做的奇巧糕点,殷勤待客,曲尽地主之谊。 岳澄也没闲着。他如今既没父母管束,祖父又不在身边,好似脱了缰的野马般,每日只在族学中露个脸,便溜出去玩耍了。也无人认真管他,岳澄自在了。 「小七,听表哥的话,表哥送你洋娃娃。」岳澄蹲下身子,低头逗弄谢流年。谢流年冲他伸出一个小手掌,「五个。」我有五个洋娃娃。 「那,表哥送你万花筒。」岳澄比划着,「里面可好看了,千变万化的!」谢流年依旧冲他伸出一个小手掌,「五个。」万花筒我也有五个。 岳澄不死心,「小七,表哥送你望远镜!」这可是希罕物事,民间少之又少。谢流年一脸淡定,还是冲他一个小手掌,「五个。」张伯伯送了一个,张家四兄妹各送了一个,我有五个。 岳澄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小七,你还听不懂话呢。」原以为她是真有。才刚明白了,敢情她还是个小傻子,不管自己问什么,她都是伸出小手说「五个」。 你才听不懂话呢!谢流年白了他一眼,迈开小腿咚咚咚跑了。张伯伯这侄子,跟他说话可真费劲。 靖宁侯府有两回派了管事过来,大车小车的拉着不少补品、药材、表礼、彩缎等物,一则是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二则是想接岳泽岳澄回京。岳泽无可无不可,岳澄不走,「哥,再玩个一年半年的。」谢家好玩。 一直玩了大半年,玩到征夷大军攻破多邦重镇,攻破盘滩江天险,安南大溃,乱党首领被擒获后槛送京师。天朝终于一雪前耻,皇帝大喜,对征夷大军全面封赏。封张雱为南宁侯,岁禄两千石。 「小七,你张伯伯打了胜仗。」谢四爷怀中抱着小女儿,手中拿着张屷的信,脸上有淡淡笑意,「张伯母和一双幼子幼女从湖州动身去京城,很快会路过太康。」到时又可以见面了。 「你张伯伯打了胜仗」。什么情况?张伯伯什么时候去打仗了,我怎么从未听说啊。谢流年转头看着谢四爷,大眼睛中满是诧异。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更要到晚上了,我尽量早点,七八点左右吧。 尽量肥。 谢四爷视若无睹,拿出一幅山川地形图自顾自讲述,「你张伯伯任征夷大元帅,去年十一月率军进攻安南,兵分两路,一路出广西凭祥,一路出云南蒙自……月底攻陷安南重镇要塞多邦,小七你看,多邦在这个地方……今年五月,大获全胜……」 谢流年专心听完远征经过,伸出小手指指旁边的书信,「爹爹,念念。」让我听听,信里都说些什么。谢四爷并不动手拿信,只淡淡说道:「信是张屷写的。他们已经由湖州动身,路过太康会来拜访。」信的内容摘要说了,信的内容,不念。 心虚呗,谢流年心中了然。张屷前几个月一定有信过来,他根本没让自己看,侵犯未成年人的知情权!谢流年起身挪了挪,挪到谢四爷对面的位置盘腿儿坐下,板起一张小脸,要跟谢四爷讲讲道理。 她想说:你截留我的信件是不对的!还想说:虽然我小,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你不能问都不问我一句,就代我写回信!不过酝酿了半天,她发现要把自己的意思清晰表达出来实在太困难了。索性不说话,只端坐着,用谴责的目光看着谢四爷。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何离在旁做一件雪白的里衣,突然「哎哟」了一声。谢流年忙转过头看,她正举起拇指,指尖上有一滴殷红的鲜血。「针扎的,没事。」见谢四爷、谢流年都转头看她,歉意说道。 「过来。」谢四爷声音淡淡的。何离放下针线走过来,很有些自责,「怪我不小心。」这么大的人还会扎到手。谢四爷没说话,张开嘴擒住了有血滴的拇指。 谢流年歪着小脑袋看的很认真。他嚅吸了几下,然后,血止住了。挺管用啊,不错。何离站在一旁,脸羞成了一张红布,「玉郎!」当着小七的面儿怎么能这样。 谢流年拍了两下小手掌,呵呵傻笑几声。谢四爷看看何离,看看女儿,吩咐道:「阿离,哄小七睡觉。」看样子,今晚上他是不走了。何离脸更红了,暧昧的气息在室内流动,幼儿不宜。 「我不睡。」谢流年摇着小脑袋,小脸儿一本正经,「我不睡,你们娘儿俩赶紧睡吧。」 「你们娘儿俩」?谢四爷嘴角抽了抽,这是哪跟哪?何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听听这孩子话!」平时哄她睡觉总说「咱娘儿俩」,这会儿到了自己跟玉郎,她还说「娘儿俩」。笑死人了。 把谢流年抱到侧间,让奶娘和小樱哄她玩、哄她睡。何离和谢四爷回了里间,洗漱后上了床,难免取笑一通,「玉郎,咱娘儿俩赶紧睡罢。」 「调皮,该打!」谢四爷轻轻捉住何离的双手,将她带入怀中,「阿离,你胆子越发大了。」敢调戏男人。这还得了,要好好教训。 第二天何离虽不施脂粉,仍难掩。到四太太处请安时,何离异常恭谨,唯恐四太太心中不痛快,寻趁自己。谁知四太太只是眼光冷冷的,厌恶的,什么话也没说。 四太太正忙着。岳泽岳澄即将返京,行装要打点,送往娘家、各姐妹处的礼单要细细斟酌,谢延年和谢锦年还吵吵着要上京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四太太倒也动心,正在寻思。 v第四十三章 哪顾得上理论姨娘妾侍。再说了,谢老太太摆明了偏心小七,连带着偏心小七的亲生姨娘,犯不上惹老太太心中不快。 「一个月里不过是这么三回两回的,容了吧。」四太太自己安慰自己,「若是像大堂姐那样,岂不更惨?夫婿远镇辽东,她在靖宁侯府独守空房,那可坑死人了。」 当年在闺中时,姐妹们都暗中羡慕大堂姐嫁的好,「靖宁侯府门弟高贵,夫婿一表人才,待她又温柔体贴,无异生子」,羡煞众人。如今可倒好,大堂姐夫岳霆三四年前出镇辽东,虽是位高权重,却是三年才回京一次。夫婿再英伟,三年光景夫妻们才能见一回面,跟牛郎织女似的,可有什么好的呢。 「姨母!」岳澄兴冲冲走进来,「我祖父他们快到太康了!」很快能见到祖父、婶婶、堂弟堂妹,岳澄兴奋的两眼放光。他从小常去东昌侯府,常逗阿屷和丫丫玩耍。这有两年没见,可是想的很了。 「那好啊。」四太太微笑,「待他们路过太康,姨丈姨母要好生尽尽地主之谊。」大堂姐的公公,靖宁侯岳培,既是长辈又是身份尊贵之人,那可不能怠慢了。 不只四太太,谢老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是异口同声,「待岳侯爷到了太康,谢府定要做回主人。」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贵客。 谢老太太倒还罢了,横竖她年纪已大,寻常亲戚都是不走动的,由儿子儿媳代劳。二太太、三太太都热衷的很,「贵客不可怠慢。」尤其那贵客家中还有年方十四的嫡孙。 等到岳培一众人等到了太康入住逸园之后,是谢四爷和四太太先登门拜望的。他们夫妇二人,带着岳泽、岳澄兄弟二人。 「姨母,您把我日用之物带上,今晚我跟池哥儿睡。」临出谢府,岳澄要求着。他和岳泽到了逸园肯定就住下了。岳泽要跟沈忱打架,他要跟岳池打架。四太太抿嘴笑了笑,答应了。 四太太知道岳培带着儿媳、孙子孙女,还有亲家陪同,这一拨人肯定是人数众多。不过,当她真的见到这拨人时,还是有些发昏。 解语一行人从湖州出发,张雱回朝后请了假由京城出发,正好在太康会合了。张雱、解语夫妇,三子一女,沈迈、岳培、傅深、安瓒,全都在逸园。 岳培和傅深是已经在湖州住了大半年,一个教养张屷,一个教养丫丫,不争不抢,太平无事。沈迈和安瓒随同张雱出京来接孙子孙女,一路也是顺顺当当。 谢四爷、四太太带着岳泽、岳澄甫一进入逸园,张雱就带着三个儿子迎了出来。之后进到客厅,岳培、沈迈、傅深安瓒都在,光是行礼、寒暄就闹了大半天。之后四个大男孩儿在一旁谈论安南战事,四位老人看着张屷和丫丫玩耍,张雱夫妇招待谢四爷夫妇在客厅用茶点。 岳泽、岳澄哥儿俩聚精会神听沈忱讲安南之战,岳池在一旁微笑听着。四个大男孩儿围在一处,谈起上阵杀人都是眉飞色舞,热闹得很。 四太太坐在逸园客厅中,看着阿屷和丫丫一会儿到沈迈跟前叫「阿爷」,一会儿到岳培跟前叫「祖父」。一会儿到傅深跟前叫「外公」,一会儿到安瓒跟着叫「外祖父」。四太太头昏了又昏。 四个孩子,四个爹,南宁侯夫妇二人真是奇怪至极!从前只是听说,如今亲眼见着了,四太太大开眼界。 和妻子内心的惊涛骇浪不同,谢四爷从里到外淡定的很。他和张雱一家子早已认识,倒很欣赏这家人的真性情。「盗亦有道」,沈迈这位前盗匪,张雱这位曾流落江湖的侯爷,比很多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多了。 中午,老、中、小男人们坐在花厅中宴饮。解语带着丫丫在小客厅招待四太太,器皿精美,菜式美味,解语和丫丫言笑晏晏。 「若不是有四个爹,还真是户好人家。」四太太心中暗暗可惜。后来想想,不对,即便是没有四个爹,三个儿子个个不同姓,也是怪异之事,迥异常人。 大花厅诸人推杯换盏,酒兴正浓。「无忌,你的侯府还是原封不动?」岳培笑问。他虽在湖州,也听了京中的信儿,说是原东昌侯府改做南宁侯府,赐给了张雱。 「是。」张雱挠挠头,「连丫丫养的小兔小鸭、孔雀狐狸什么的,都是一只不少。」当初自己全家离京时,接管东昌侯府的官员便一脸谦虚的询问过「贵府大小姐的小鹿该怎生喂养?孔雀该怎生喂养?皇上吩咐过,全给大小姐留着,一样不许少。」也是个苦差使,要养不少活物。 「好啊!」张屷欢呼一声,脸色激动,「爹爹,那我还能住原来的屋子了?」他原来的屋子是安瓒、谭瑛、张雱、解语四人一起为他布置的,既舒服,又有童趣。离开东昌侯府的这段时日,时常怀念旧居。 「当然能!」张雱摸摸幼子的头,「儿子,回去后你想住原来的屋子也成,换个院子也成。爹爹娘亲替你收拾,包管让你满意。」还有丫丫,也让她自己挑选。张雱对这最小的一双儿女,宠爱娇惯的很。 「叔叔待阿屷真好。」岳澄一脸艳羡。他父亲岳霆也是疼孩子的,可是一则离的太远,二则有些严厉,不像张雱这般随和不搭架子。 「阿泽阿澄也一样,到叔叔家挑个院子,叔叔婶婶替你们布置好。」张雱很有做叔叔的样子,「往后你们小哥儿俩若想住靖宁侯府,便住靖宁侯府。想住南宁侯府,便住南宁侯府。」反正离的也不远。 岳泽彬彬有礼的道谢,「多谢叔叔的美意。」岳澄则是霍的站了起来,「真的?叔叔真是太好了。」真是个好叔叔。 张雱面有得色。那是,我可是个好叔叔,不像你们老爹,时而是个好哥哥,时而是个坏哥哥。岳培偷偷逃了席,到侧间坐着笑了一会儿,笑的肚子疼。无忌,无忌! 等到岳培再回到席上时,只见他的宝贝儿子张雱正看着谢四爷,跟讨债似的问着,「晚鸿,我儿媳妇呢,怎么没来?」 张雱这话一出口,原本热闹的酒席间瞬时寂静。除了沈迈知道内情,岳培、傅深、安瓒都迷糊,哪个孙子给定出去了,怎么自己这做祖父的都不知道。岳泽、岳澄更不用说,各自呆了一呆,不明白为什么叔叔问姨丈要儿媳妇。 沈忱和岳池闻言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看向幼弟张屷。张屷局促不安的坐着,神色中有羞涩,有慌张,更有喜悦。见他激动的小脸通红,沈忱和岳池同时转过头不看他,阿屷你能有点出息不,目不忍睹。 「儿媳妇?」谢四爷面色如常,口气淡淡的,「无忌三位令郎,哪位娶了亲,抑或是定了亲?」说到后来,渐渐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怎么不知道无忌你已经有了儿媳妇呢,请问是谁家的千金。 张雱楞了楞,「我三个儿子都没娶亲,也没定亲。」他这话一出口,岳培、傅深、安瓒都跟着出汗,没娶,也没定,无忌你怎么就当面锣对面鼓的跟人谢四爷要起儿媳妇了?这是从何说起。唯有沈迈还是笑咪咪的,眼下自然是没娶、没定,那有什么。眼下不是,往后一准是。 v第四十四章 谢四爷浅浅一笑,把玩着手中的银酒杯,意态闲适。他本来就生的清秀绝伦,面如凝脂,目若点漆,再加上这处变不惊的气度,温文尔雅的谈吐,更显得俊逸不群。岳培、安瓒看在眼里,暗暗称许。 张雱挠挠头,「晚鸿莫跟我装糊涂,我说的是小不点儿。」小不点儿在我心里,就是儿媳妇。谢四爷笑的云淡风轻,「小女如今顽劣的很,我通不带她出门。」再说,小七如今已是三岁,大姑娘了,不便抛头露面。 原来无忌看上了谢四爷的小女儿,要讨来做儿媳妇。岳培、安瓒、傅深这会儿全都明白了,岳培打个哈哈,举起酒杯,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众人兴致勃勃谈论起「哪年的梨花白味道好」。 酒宴散后,张雱送谢四爷出门,路上还在跟他商量,「晚鸿,你家小不点儿顽劣,给我做儿媳妇正好。内子和我一向娇惯孩子,舍不得约束他们……」跟在一旁的沈忱和岳池耳不忍闻,偷偷溜了。 张雱还在滔滔不绝的说着,张屷不愿意了,拉拉父亲的手,「爹爹,小不点儿才不会顽劣。」她很可爱,很懂事,虽然有时候会流口水。 这小子比他爹会说话。谢四爷淡淡看了张屷一眼,张屷红着小脸双手捧出一封书信,「烦请世叔转交。」什么转交,我要蘀她念,蘀她回信,她还板起小脸跟我生气!谢四爷接过书信,跟张雱拱手作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要不,咱们上谢家提亲吧。」回了正房,张雱跟解语商量着。既然儿子喜欢,早早定下为好,早定早安心。谢家那小不点儿很可爱,万一给别家抢了先可怎么办。 「太早了。」解语摇头,「待两个孩子长大,若阿屷喜欢小不点儿,小不点儿也喜欢他,自然是要求亲的。」一辈子的事,还是到他们都长大的时候再决定。 「也对。」张雱挠挠头。解语说的对,孩子们还太小。解语拉他在玫瑰椅上坐下,递给他一杯浓浓酽酽的热茶,「一则是孩子还小,二则,即便咱们提了亲,谢家也不会答应。」 太康谢氏和大多数世家名门一样,很少会定娃娃亲的。这个年代幼儿夭折率高,若是小小年纪便定了亲,之后有任何一方不幸夭折,另一方很容易被怀疑为「克妻」「妨夫」,再次择配会大受影响。而且世家名门子弟大多出仕,官场浮浮沉沉,前途难测。若是幼年定亲时一片锦绣,待孩子长大后有一方仕途不顺被贬,穷困潦倒,这时你是履约还是不履约?履约,自家孩子吃苦。不履约,少不了得一个嫌贫爱富的名声。这又何苦。 将来的事,谁知道呢?不如等到孩子长大之后再为择配。虽说自定亲至成亲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变数也许还会有。可比起自幼定娃娃亲,已是好的太多。 「解语,听你的。」张雱一口气喝完浓茶,把杯子还回到妻子手中,「家里的事,全听你的。」解语聪明,她不管说什么,不管做什么,都是对的。 解语接过杯子,微微笑了笑。无忌还在担心小不点儿被人抢走,哪会?谢四爷何许人也,他既然允许阿屷时常写信过去,又会亲笔代女儿写回信,必定不会轻易将小不点儿另许他人。 岳培、安瓒、傅深知道内情后都是大乐,看看我乖孙子,才九岁就知慕少艾!傅深一把抱起张屷,哈哈大笑,「傻小子,你还有十几年要等!」那小丫头才三岁。 安瓒微笑说道:「谢家老太爷、谢四爷都是书法名家,阿屷,你往后要勤练书法,知不知道?」要想娶媳妇,读书写字莫偷懒。 岳培则是拉着张屷说悄悄话,「祖父放着几样好东西,有祖上传下来的,有商队新从西洋带回来的,都奇巧有趣,小女孩儿定会喜欢。乖孙子,祖父全给了你。」你送小姑娘去。 沈迈更绝。拉着张屷,笑意殷殷,「阿屷,谢家我去看过,守卫一点儿不严密,不管白天黑夜,阿爷来去自如。要不,阿爷把小不点儿给你偷出来?」 ………… 张雱夫妇二人很快带着三子一女回拜谢府。沈忱、岳池、岳泽、岳澄四人骑马,张雱、解语带着幼子幼女坐马车,后面一辆马车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礼品,一行人声势浩大到了城西谢府。 谢老太爷、谢老太太都是慈祥和善的长辈,笑容可掬命他们「免礼,快起来」,拉着孩子们一个个夸奖了,见面礼是每人一套笔墨纸砚,笔是善琏湖笔,砚是名贵的端砚,皆非凡品。 拜见过长辈,谢四爷在大客厅招待张雱、沈忱、岳池、岳泽、岳澄,解语带着幼子幼女在内宅,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带着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陪客。 彼此都不熟悉,见面难免有些尴尬。好在解语平易近人,亲切随和,四太太手腕圆熟,谈笑风生,气氛倒也热络。说说时新的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说说膝下的儿女,儿女们幼时的趣事,人人有话说。 「夫人真有福气,长子和次子小小年纪已是立下战功。」四太太真心真意的夸奖,「果真是将门虎子,英雄出少年。」泽哥儿和澄哥儿都羡慕死了。 是呢,眼前这位侯夫人也有一位年方十四岁的嫡子,三太太来了兴致。虽说南宁侯是新得的爵位,有些暴发,可也是世袭罔蘀的侯府呢,富贵荣华,那是不必说的。 「贵府长公子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一见。想必已是定下了亲事?不知哪家小姐有这福份。」三太太眼角含笑,满面春风。 解语心中微晒,这里还坐着三位未出阁少女,问这个不觉得唐突么?「犬子自幼练习沈家功夫,二十岁之前不能成亲的。」解语微笑说道。既然二十岁之前不能成亲,那么早定下来做什么,不必。 三太太微微失望。二十岁之前不能成亲,那即便是要定亲,女孩儿也要小上三两岁方可。同岁的如何使得,世上罕有二十岁的新娘。可惜了,可惜了,年龄不对啊。 谢绮年、谢华年乖巧,耳中听得三太太提及亲事,二人都低下头陪丫丫翻着花绳,装作没听见。谢丰年独自坐在一旁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张屷坐在官帽椅上发闷,「怎么没有看见小不点儿?」发了一会儿闷,转过头可怜巴巴的看向自家娘亲,小眼神中满是委屈。 「府上还有两位年幼的小姐,可能请出来见见?」到底是亲娘,解语没有让他失望,笑盈盈对着四太太提出,要见见六小姐、七小姐。 「小女年纪尚小,过于顽劣。」四太太提及爱女,神色温柔,嘴角有一丝醉人笑意,「连行礼还不周全,您别见笑。」谦逊两句,命人「请六小姐、七小姐过来」。 丫丫灵巧翻着花绳,听见「请七小姐过来」,冲张屷眨了眨眼睛。小哥哥,小不点儿要来了呢。上回见面小不点儿还只有一岁多,现下快三岁了,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v第四十五章 张屷坐直身子,屏住了呼吸。 大红撒花门帘挑起,乳母抱了位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走进来。小姑娘梳着可爱的双丫髻,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眉宇间有几分英气。 「锦儿,过来拜见夫人。」四太太怜爱看着谢锦年,温言吩咐。谢锦年很听话的下了地,很听话的对解语行了礼,奶声奶气问好。 「令爱真讨人喜欢。」解语拉过谢锦年,笑盈盈夸奖,「明媚爽朗,看的人心里热乎乎的。」送了两串珍珠做见面礼,晶莹透彻,圆润柔美。 大红撒花门帘再次掀起,还是乳母打扮的妇人抱着一位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这小姑娘也是梳着双丫髻,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神情有些调皮。 小不点儿!张屷溜下椅子,咚咚咚跑了过去。谢流年睁大眼睛看看他,张屷!他怎么来了?他到了太康么,怎么没听爹爹说起过? 解语看着乳母怀中的小不点儿和站在地上的幼子两两相望,心中颇觉好笑。会记得么?上回见面时她还很小。 「小七,过来拜见夫人。」四太太温和说道。她心中和二太太三太太一样有些奇怪,怎么这位南宁侯府最小的公子会突然下了椅子,跑到门口? 乳母放下谢流年。谢流年冲张屷扮了个鬼脸,算是打招呼,然后规规矩矩向厅中诸人行礼问好。虽然行礼歪歪扭扭的,不过礼数还算周到。 解语送了她一块玉佩做见面礼,谢流年收下玉佩,冲解语甜甜一笑。眼前这位美貌阿姨抱过自己,吻过自己,还亲手给自己做过美味可口的幼儿餐。 见过礼,大人们坐在一处谈笑风生,小孩在一旁玩耍。张屷牵着谢流年的小手,走到角落里,寻了两个小凳子,一人一个坐下。 丫丫何等有眼色,早不翻什么花绳了,亲亲热热拉着谢锦年,也寻个僻静地方坐下来叽叽哝哝说话。丫丫虽然只有九岁,相貌已是清丽难言。小孩子都爱美,谢锦年很愿意亲近她,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乖顺听话。 如此一来,张屷和谢流年那一对便不显得特别突兀。解语又笑盈盈解释,「诸位莫见怪。我这一对幼子幼女,自来是这般。若见到比他们小的孩子,便喜欢的什么似的。」谢家三位太太本是心中微有疑惑,闻言释然,原来如此。 张屷和谢流年坐在小凳子上,两个小人儿相互看了又看。小不点儿长高了不少,小乳牙都出齐了,样子真可爱。「小不点儿!」「张乃山!」几乎同时开口叫人。 「我不叫张乃山。」张屷认真的解释,「我的名字是张屷,屷是‘会’ 的古字。小不点儿,你叫我阿屷好了,爹娘哥哥还有祖父都这么叫我。」他们还叫我「乖孙子」「乖儿子」「好弟弟」,这个你是没法叫的。 「不要!」谢流年拒绝的很干脆,「你就叫张乃山!」想当年,自己第一回看他的来信,他署名是「张屷」。自己活了两辈子也不认识这个字,索性在心里叫成「张乃山」。已经叫了这么久,为什么要改。 「也好。」张屷皱着小眉头想了片刻,欣然同意,「我大名是张屷,还可以有小名,长大后还能有表字。乃山算是我的小名好了,或者算是我的表字也成。」小不点儿一定要这么叫,她这么小讲不通道理,只好依了她。 张屷点过了头,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表字是父母长辈给取的,小不点儿怎么能给我取表字呢?」她比我小,还是个奶娃娃。 「小不点儿,我也给你取个表字。」张屷认真说道。礼尚往来,小不点儿给我取了表字,我也要给她取个好听的表字方成道理。起个什么表字好呢?什么样的好名字能配得上小不点儿?张屷苦思冥想。 他在想表字,谢流年在想心事。张乃山和张伯母来了,张伯伯也来了。不知三太太撞上张伯伯,会不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年神灵一般从天而降解救何离的人,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南宁侯。 谢流年若有所思的转头看了一眼,三太太正满脸陪笑跟解语说着什么。三太太不是个有城府的人,看这情形,敢情她竟对张屷毫无印象?当时吓昏头了吧?谢流年看来看去,断定三太太是没认出张屷。也难怪,张伯伯当时是江湖侠客的行径,如今却是位高权重的侯爷;张屷当时是个任性的小男孩,如今打扮的很是贵气,是侯府公子。三太太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把他们联系到一起。 谢流年对三太太一直敬而远之。当年那惨烈的一幕,是她前世今生从没经历过的残酷,是只有在看电视剧、看小说时才有的荒唐。对于能做出这样事体的女人,能躲多远躲多远。 张屷盯着她的小脸,叫什么好呢?她的眉毛很好看,眉如远山,我叫乃山,她叫远山?不对,女孩儿叫远山不好听。「有了!」张屷来了灵感,「小不点儿,我送你表字,单名一个黛字。黛眉的黛。」 谢流年白了他一眼,你才叫懈怠!我一天到晚在谢家花园跑上十个八个圈,一天到晚要说上两箩筐话,哪家有酒有戏我都抢着赴约,勤快的很,我才不叫谢黛! 三太太往这边瞄了一眼,笑容满面,「哎哟,瞧瞧贵府小公子,真是大家子出身,这份涵养,这份心胸,是难得的。对我们家小七可真是和颜悦色,好的很呢。」两人坐在一处说好一会子话了,有什么可说的? 「也怪不得他们,府上两位小姑娘着实可爱,招人疼。」解语眼光扫过角落里的幼子和小不点儿,又扫过丫丫和谢锦年,温柔笑笑,「只怕过一会儿用酒饭时,我这两个孽障还要闹笑话。他们两个小淘气,回回都要抢着喂孩子。」阿屷,乖儿子,我可是什么都蘀铺垫到了。 谢家三位太太自然都善解人意的表示反对,「这哪里是闹笑话。令郎令爱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童心未泯也是有的。」大小孩喜欢小小孩,也是常有之事。况且南宁侯府这对双胎子女排行最小,想必自来娇生惯养,任性了些。 四太太出自名门,风度礼仪极佳,谈吐高雅得体。她对眼前这位大堂姐的弟媳妇,现任南宁侯夫人,内心中又有些看不起,又微微有些羡慕。看不起她家中竟有四个爹,三个儿子竟然分别姓三个姓,夫婿还是外室子。可又羡慕她夫婿英勇善战,功成封侯,且膝下三子一女全是嫡出,无异生子。 当然了,不管心里在想些什么,面上都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纤纤玉手托起青花斗彩粉蝶细瓷茶盏,品着香茗。茶盏上牡丹花色粉润柔和又不失艳丽,光彩照人。蝴蝶翩翩飞舞,花逐粉蝶,春意盎然。 茶毕,到花厅更衣入席。谢家三位太太陪着解语坐了一桌,谢绮年、谢华年、谢丰年三人坐了一桌,张屷、丫丫和谢锦年、谢流年坐了一桌。 花厅中摆着席面,花厅外搭了一个家常小巧戏台,定下一班新出的小戏。厅中吃着酒,厅外萧管悠扬,笙笛并发,歌声婉转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太太们这一席,和小姐们这一席,都是吃的斯斯文文。小孩子那一席热闹的很。丫丫兴兴头头张罗着拿小碗拿小勺,要喂谢锦年喝汤。张屷神情专注,喂谢流年吃了一小碗香香软软碧莹莹的鸀畦香稻粳米饭。张家这小子倒真有耐心,席间三太太随意看过来一眼,心中略略诧异。 v第四十六章 「我自己会吃。」谢流年抗议,我早就会自己吃饭了好不好,才不用你喂。张屷坚持要喂她,「你会吃的到处都是。」大庭广众之下,很不雅观。再说,让她自己吃饭,万一流口水了怎么办。 「张乃山,你很烦!」谢流年被个小屁孩管住了,心中不服气。谢四爷跟何离管头管脚的也就算了,那是亲爹亲娘,你凭什么呀。 本来很不友好的一句话,从小不点儿的嘴里说出来,奶声奶气的,有撒娇的意味,听到耳中说不出的熨贴、舒服。张屷宠溺的笑笑,「小不点儿乖,再吃一口。」他小的时候,张雱也是这么哄他的。 用过了饭,撤下酒席,换上香茗。解语告了罪,离席更衣。张屷悄悄溜了出来,捉住解语的衣襟,「娘亲,我的表字,叫做乃山好不好?」姓张名屷,字乃山。 解语一乐,「好啊。」当年给这臭小子起名时,本想偷个懒叫他「张三」,无奈老的也不答应,小的也不同意,没办法才改叫张屷。儿子,你本来就是乃三。 娘亲答应了!娘亲答应了,也就是爹爹答应了。爹爹答应了,也就是阿爷祖父全都答应了。我要回去告诉小不点儿!张屷兴冲冲回到花厅。 花厅中,三太太一脸兴味,「啧啧啧,这张家小公子待小七倒是甚好,说不定往后会来求亲呢。四弟妹到底是有福之人。」庶女都招人待见。 四太太淡淡一笑,「三嫂说笑了。」把话岔了过去,不接下句。小七嫁到南宁侯府?那怎么能成。庶女都嫁侯府嫡子了,我锦儿该寻什么婆家。 二太太温柔敦厚笑笑,也不接话。她是很务实的人,眼下只关心女儿华年的终身大事,谢流年招不招人待见,要不要嫁入侯府,她是毫不介意。跟自家有甚相干?赶紧给华年寻摸个好婆家,攒下一幅厚厚的妆奁,方是正经的。 解语更衣毕回到花厅,闲闲喝了一回茶,叙过家常。「两位小姑娘真是可爱极了。」把谢锦年、谢流年拉了过来,好一番夸奖。四太太见她夸奖谢锦年,嘴上虽是谦虚着,心中甚喜。 品过茶,谢家太太小姐们又陪着解语母子三人在花园中逛了会儿。等到外客厅酒席散了,解语一家拜别谢老太爷、谢老太太,回了逸园。 马车上,张雱揽着小儿子感概,「阿屷,咱们马上要回京,你往后可是见不着小不点儿了。」便是留在太康也不成,谢晚鸿小气的很,把闺女藏在谢府,不许人看。 「不会。」张屷摇头,「不会见不着小不点儿的。她说了,谢世叔要带她去京城玩耍。」都说了好一阵子了,谢世叔是有信用的人,定能说到做到。 「这敢情好。」张雱眉开眼笑,「等小不点儿到了京城,咱们想法子让你谢世叔走不了。」到了京城,哈哈,那可由不得他谢晚鸿了。马车上响起一阵欢笑声。 谢四爷今日喝了不少酒,下午睡了一觉,晚上照例去给小女儿讲课。「十八封!」甫一见面,谢流年便慢吞吞说道。你总共截留了我十八封书信。 谢四爷跟没听见似的,毫不理会,只指了指炕上的书本,淡淡说道:「小七,挑一本。」你爹爹我不是独断专行之人,要听什么书都由着你挑。 谢流年且不急着挑书,小手托着一只玉佩,跟谢四爷询价,「爹爹,值钱不?」玉佩是罕见的小马形状,雕工精巧,活泼生动,玉质晶莹润泽。 谢四爷扶额。小七你明明是一脸聪慧相,明明是一幅玲珑心肝,为何动不动开口提「钱」?谢家缺过你衣食么,让你为钱受过难为么。 谢流年毫不自觉,殷勤仰起小脸,「张伯母送的,肯定值钱!」张伯母又美丽又大方,一出手肯定不是凡品。 谢四爷看看女儿,小嘴唇粉粉的,大眼睛亮晶晶的,一脸渴望表情盯着自己,分明是盼着自己说句「很值钱」;看看何离,螓首低垂专注做着一件小小的里衣,不用问又是小七的。谢四爷轻轻「哼」了一声,阿离好似忘记了,除了孩子她还有男人呢。 谢四爷坐在女儿身边,拿过她手中的玉佩,「这是张伯母送你的,不管物件儿是否贵重,情意无价。小七,在真情真意面前,莫要提钱。」玷污了情意二字。 谢流年大大的不赞同。她这辈子才活了不足三年,人生经验过于稀少,还没有什么发言权。上辈子可是足足活到快三十岁,关于「钱」和「真情真意」之间的辩证关系,自以为很有心得。如果让她做一个情意测量表,参照物第一是钱,第二是钱,第三还是钱。 我对你很有真情真意啊,只是甭提钱,提钱就俗了,情意就变质了。呸!阁下哄三岁孩童呢。 不过,谢流年却仰起小脸,送上谄媚的笑容,「爹爹说的极是。」拍起谢四爷的马屁。谢四爷嘴角微微上翘,小七在打什么主意?有什么事要求到爹爹了? 果然,谢流年攀到他怀中坐下,殷勤商量着,「爹爹,张伯伯过两日要回京,咱们什么时候去送行?」张屷说了,张伯伯被任命为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假期很短,他们一家人不能在太康多逗留。 谢四爷慢吞吞说道:「爹爹后日去送行。」是爹爹去送行,不是咱们去送行。你都这么大了,姑娘家甭到处乱跑,老实在家呆着罢。谢府这么大,还不够你玩的。 谢流年呲呲牙,傻呵呵笑了几声。小脑袋瓜中迅速想着,「哪儿得罪他了?什么时候得罪他了?怎么自己一点不知道。」想不出来,一直冲谢四爷讨好的傻笑,越笑越傻。 笑的何离放下手中针线,轻手轻脚走过来,在旁边探究的看着。小七这是怎么了,看她这幅小模样,分明是有求于人,又苦无良策。 谢四爷终是被她傻笑的心软了,淡淡问道:「若见了张屷的爹爹,你该称呼他什么?」想起那一声「爹爹」,谢四爷心中不快。想起那一声「我儿媳妇呢」,谢四爷银牙微痒。 「伯伯,张伯伯!」谢流年毫不含糊。自然是叫他伯伯了,要不还能叫什么。我总不会叫他「张都督」「张大帅」「张侯爷」,那多外道多生分啊。 谢四爷似笑非笑看了小女儿一眼,「成,后日咱们去送行。」眼下,先要读书懂道理。把炕上的几本书推过去,「挑一本。」谢流年一本一本依次捧到跟前,装模作样翻两页,做苦读状,做苦想状。谢四爷跟何离在旁边不动声色看着,肚中暗笑。只见她皱着小脸慎重挑选了半晌,最后粲然一笑,捧起本《诗经》递到谢四爷面前。孔夫子不是说了么,「不学诗,无以言」。 谢四爷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给她读了一首宴饮诗《湛露》。谢流年拍拍小手,大乐,表示友情深重的诗?好,后日说不准就能派上用场!鲜花掌声有请小小才女谢流年,以三岁稚龄,背诵一首《诗经》名篇:湛露! v第四十七章 谢流年得意过后,甜甜蜜蜜入睡了。何离安置好女儿,回到里间。谢四爷穿着白绫里衣躺在床上,脸色如玉,乌黑长发散在枕上,静静看着她。 第二天,何离嘴角常有迷惘甜蜜的微笑。谢流年冷眼过去,她好几回下错了针,一件小里衣做了拆,拆了做,折腾大半晌。她平时做活多麻利啊,她平时是多么沉着的女子啊,谢流年遗憾的摇摇头。 「问世间,情是何物,真教生死相许。」那是写大雁的,不是写人的。「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也一样,也是写鸟的。人类,和它们是不同的生物。 真到逸园送行时,谢四爷不只带了谢流年,还带了谢延年、谢棠年、谢锦年。「这是小不点儿的哥哥罢?一眼便能看出来!」张雱看着谢棠年,满口称许,「晚鸿,你儿子长大后,风采怕是比你更盛。」谢晚鸿已是如谪仙一般,谢棠年往后定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小不点儿,那不用说了,长大后定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张雱抱着谢流年问她,「明儿我们就要起程回京了,小不点儿会不会想伯伯伯母,还有哥哥姐姐?」 「不用想。」谢流年在张雱怀中很自在,笑嘻嘻的,露出一口可爱的小乳牙,「爹爹说,要带我去京城游玩。」到时又能见面了呀。 岳培、傅深、安瓒、沈迈都格外关注这尚在稚龄的小姑娘,各自暗暗点头。难怪我乖孙子念念不忘,这小姑娘是很可爱!不光模样好看,性子也伶俐,举止谈吐也招人喜欢。有谢四爷这样的父亲,将来这孩子涵养、风度必定极佳。 虽说身份略差了些,不过无忌也好,解语也好,阿屷也好,全都不是在意身份地位之人。日子是一天天自己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最主要是两个孩子对脾气,合得来。旁的,都是细枝末节,不要紧。 谢流年一会儿抱在张雱怀中,一会儿抱在解语怀中,张屷拿着张京城地图指给她看,「小不点儿,呶,这个位置就是南宁侯府。我和爹爹娘亲、阿爷、哥哥、妹妹住在这里。」 「我住的院子,叫洗心阁。外祖父给我挑的,屋里冬暖夏凉,住着可舒服了。爹爹给我修了一个浴室,浴室里有个大理石池子,可以游水,很好玩……」 谢延年、谢锦年对岳泽、岳澄恋恋不舍,「舍不得表哥走。」岳泽微笑道:「这有什么,姨母已是多年没有归宁,也该回趟京城。等表弟表妹回了外祖父家,咱们再聚。」岳澄也在旁点头,「是啊,到时表哥做主人,带你们玩遍京城大街小巷!」 「还有六表弟和七表妹。」岳澄很是古道热肠,连带对跟他无甚干系的谢棠年、谢流年也下了「请」字,「你们两个也是一样,表哥带你们玩遍东城西城!」 酒筵之后,洒泪分别。谢四爷带着儿女送出城外,虞县令等官员自是少不了跟着凑热闹,送行的队伍颇为壮观。「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罢!」家眷上了马车,张雱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拱手拜谢,绝尘而去。 谢延年、谢锦年回家后就跟四太太歪缠,「要去外祖父家!」听表哥们说起京城种种繁华好玩之处,眼热心热,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到帝都。 三太太先动了心。「太康到底出众人物不多。」跟绮年细细盘算着,「若是到了京城,天子脚下人杰地灵,说不定我绮儿的姻缘便到了。」谢绮年已是即将及笄,要早做打算。京中现放着祖居,放着一个做侍郎的大伯,不投奔他们,投奔谁去? 二太太也是一样。她给华年挑来拣去,没有合适人家。眼看华年一天天大了,其年、养年在太康也没个好先生,正该到京中去住着。一则好为华年择婿,二则好给其年、养年寻个好书院、好先生。女儿的亲事,儿子的学业,都是一般要紧。 她们两房都打的好主意,无奈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皆是不许。「京中房舍窄小,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绮年、华年到老太爷处探过口风,谢老太爷一口回绝。谢老太太更甭提了,哪会让这两位庶子媳妇上京,给自己嫡亲儿子和儿媳生事。带着位即将及笄的姑娘家上京城,是想做什么的一目了然,猜都不用猜。若是她们真上了京,大太太只好带她们会会老亲旧戚,新朋旧友,操心着衣食住行,还要给操持着儿女婚事。闲疯了不成,管这些。在太康她们已是挑三拣四,难不成到了京城眼光会放低?若想头不高了,不是好事。有多大头戴多大帽子,命中无时莫强求。 谢松年才刚娶进了新媳妇,谢有年出嫁在即。大太太要服侍丈夫,要管理家事,还要打点女儿的嫁妆,教导新进门的儿媳妇,已是忙的脚不沾地儿。哪里还禁的住这帮闲人再去添乱。 四太太请示了谢老太爷、谢老太太,商量了谢四爷,定下「次月归宁」。谢老太太慈爱吩咐,「三五年才回这么一趟,多住些日子也使得。」虽然天天想见着心爱的孙子。 四太太忙陪笑谢过,「谢谢娘体恤。媳妇回家探望父母,定是早去早回的。」她也不至于把谢老太太这话当了真,面子情、客气话罢了。 四房开始备礼品、写礼单、备马车、备各色日用物品,大人小孩都忙忙碌碌。「过几日便上京。」这晚,谢四爷来西跨院,告诉小女儿。 谢流年小磨一般,团团转。「我的小车要带上。」靠它运东西呢,能运不少好东西。「我的洋娃娃要带上。」何离若不抱着自己睡觉,自己便抱着洋娃娃睡觉。「我的贵重首饰要带上。」或者寄存到钱庄也可。对了,现银和庄票要带上一部分,穷家富路,出门花钱要大方。 至于房中的摆件诸物,先归到小库房罢,往后再取出来。谢流年把自己的小小资产,全部梳理一遍,一样没拉下。谢四爷被她转的头晕,「小七,停下。」别再转,再转你爹爹我眼都花了。 谢流年扑到他怀里,「爹爹的行李,收拾好了么?」光自己收拾好没用,要他收拾好了才行。这么一队妇孺,带队的是谢四爷。 谢四爷刮刮她的小鼻子,「放心罢,耽误不了你出门。」爹爹是不会拖后腿的。谢流年仰头呵呵傻笑,「好啊,好啊。」耽误不了就好。 谢四爷早早往京中写了信,既然一行人要上京,自然是要住在祖居。要烦劳大太太清扫、布置房舍,自己带了妻儿到京,便能舒舒服服入住。 京中的回信却久久不至。「大哥是不管家中诸事的。大嫂一向周到细致,做事妥贴的很。」谢四爷跟四太太说着这事,两人均是心中疑惑,「怎会迟迟没有回信呢?」 众人行装皆已齐备,行程却被两件事耽误了:先是京中终于有了回信,「……愚兄旧疾复发,甚痛苦……四弟速至京师为盼……」谢大爷为人端凝持重,常年埋头案牍之中,「久坐成痣」,久治不愈。这回谢大爷旧疾复发有些严重,大太太不免慌了心神,连回信也不及写,所以晚了。 接下来是四太太几回恶心呕吐,请了大夫诊脉,大夫客气的向谢四爷拱手道喜,「尊夫人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谢老太太闻讯又是欢喜,又是抱怨,「又不是头一回了,怎这般粗心?」一迭声命人取出补品、药材,再三嘱咐四太太「好生养胎。」 给韩府的信早已送走,韩府已是合家从老至小盼着四太太归宁省亲。四太太思来想去,「锦儿年小,还是跟着我留在家中。玉郎带着延儿去罢。」自己怀着身孕定是出不了远门的。 谢四爷美玉般面容上有一抹浅浅笑意,「你不去,我也不去。」原本打算的是自家夫妇二人带上两子两女,全家人一起启程。这会子妻子怀了孕要留在家中养胎,一个大男人带着几个小孩子出门?才不。 四太太眼波流转,晕生两颊,嗔怪叫道:「玉郎!」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感动。她自是盼望丈夫能留在谢府朝朝暮暮相伴,可京城夫家有患病的大伯哥,娘家有翘首盼望儿孙的父母,自己不去也罢了,夫婿娇儿怎能不去? v第四十八章 谢老太爷、谢老太太把谢四爷叫去,催他快走,「你大哥病着呢,玉郎还是早日起程为好。」虽然知道不是要命的大病,终究心中牵挂。 「你大哥自小疼你。」谢老太太眼角有些湿润,「亲手蘀你裁纸,亲手蘀你磨墨,手把手教你学写字。他若见到你,必定高兴。」人在病中,最是想念亲人。玉郎去了,大郎许是会好了,也说不定。 谢四爷自然满口答应,「是!爹,娘,我明日便动身。」一个大男人要出门还不容易,一辆马车,两个小厮,些须几件行李,轻装简从即可。 谢老太太哪里能答应,「万万不可!」只有小厮服侍如何使得,四太太既不能去,袁姨娘、何姨娘总要有一个跟在身边。这千里迢迢的远赴京师,路上要打点衣、食、住、行,不可大意。 「袁姨娘素日是个细心的,想必能服侍周到。」谢老太太想了想,何离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小七,那只能是袁昭了。好在袁昭也是从小在府里长大的,做事还算妥贴。 「不巧,她这两日身子不爽快,在床上躺着呢。」谢四爷淡淡说道。谢老太太皱皱眉,她身子骨也太不结实了。这样的哪能派她出门,若她在路上病了,是她服侍玉郎,还是玉郎服侍她? 「府中这些个大丫头,怀盈机敏聪明,怀书温柔厚道……」谢老太太一个一个想过去。儿媳妇怀了孕,两个妾侍又病的病,养孩子的养孩子,只能再提个大丫头了。 「我不要。」谢四爷声音清清冽冽。谢老太太哑然失笑,「可不是,娘这么一急,玉郎的脾气都忘了。」他长这么大,除了自小服侍他的袁昭、何离,还有明媒正娶的儿媳妇,其余的女人并不愿意亲近。府中有丫头明着暗着送秋波也好,亲戚朋友有送妾的也好,一律婉拒。 谢老太太把四太太叫过来商议了半晌,最后定下来,「何姨娘心细,性子温柔,一路上定能服侍周到。」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四太太怀孕,袁昭生病,只剩下一个何离。 次日,谢四爷带着谢延年、谢棠年、谢流年动身启程。行李物品是早些时日已备妥的,半分不慌张。何离把跟去的十个丫头、八个小厮、四个马夫、两名管事、四个婆子、十名护卫一一细细打量过,都是府中老人,素日都是老成的,暗暗放心。 谢流年这一世头回出远门,兴致好的很。一路上或是抱在谢四爷怀中,或是背在谢棠年背上,指指点点,看尽沿途美景。反正她小小年纪,衣食住行全部不用她操心。对外交涉的事自有两名管事负责,内中大小事务何离处置的有条不紊,谢四爷只管带着儿女们享清闲。 没有好景致时,谢四爷陪两子一女读书。谢延年、谢棠年的时文功课他不屑一顾,谢流年兴冲冲搬出本《诗三百》,美妙的旅途,眼前若无美景,诗中有! 路过开封时,好事来了。驿站中遇到河南都指挥使司一名武姓军官,带着一队精兵,「下官要送公文入京,和谢四爷正好一路。」 谢四爷含笑拱手,说了几句客气。这确是好事,路途遥远,跟官兵一路走可安生多了。自家虽带有护卫,却只会些普通拳脚,平时会看家护院罢了。 果然和官兵一路同行很安稳。一行人太太平平到了京城,谢松年、谢鹤年带着仆从远远接出城来,见了谢四爷,拜倒在地,「四叔父!」 谢四爷弯腰拉起他二人,口中问着谢大爷的病情。「托叔父的福,父亲如今已好多了。」谢松年、谢鹤年客客气气说道。 谢松年、谢鹤年都是高大俊朗的年轻人,有着浓浓的书卷气。「虽然在京城这声色犬马之地,倒没学坏!」谢流年规规矩矩行过礼问过好,抱在何离怀中胡思乱想。 他们两人衣衫整洁讲究,却都是面有疲惫之色。许是大伯生病,他们两人侍疾累的?谢流年猜测。 她一路上先是觉得好玩,慢慢的撅起小嘴,整天坐在马车上,烦都烦死了!谢四爷跟何离轮换着抱她哄她,或是讲些趣闻逸事,或是讲些小笑话,日子才不那么难熬。 「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呀。」小大人儿般摇头晃脑发着感概,一旁的谢延年和谢棠年都大笑,小孩家懂什么!谢四爷跟何离更不用说了,眼中全是笑意。 马车缓缓驶到了鸣玉坊。谢家祖宅是一幢五进宅院,很幽静,谢流年不经意抬头,看见一株蜀子树上挂着累累果实。「每日一苹果,不如每日一蜀子」,谢流年看着色泽鲜艳诱人的蜀子,心绪莫名愉悦。 谢大爷是站着见他们的,他实在不能坐。谢四爷一向性情冲淡,襟怀散朗,喜怒不形于色,这回甫一见到阔别多年的大哥便破了功,「大哥!」「四弟!」兄弟二人均是眼中含泪。 大太太是位端庄美丽的中年女子,也跟着红了眼圈儿。她身边侍立着大儿媳妇和大女儿,谢松年的妻子沐氏,和大小姐谢有年。 沐氏才进门不久,还是新妇身份。穿着大红满绣牡丹花卉蜀锦长褙子,宽幅锦缎长裙,淡扫娥眉,薄施脂粉,眉目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温婉。 谢有年站在大太太身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是一对母女。她和大太太生的极像,都是面如美玉,眼如秋水。穿着秋香色宫花缎褙子,月白长裙,静静站在那里,像夏日清晨带露的荷花般清丽。 谢大爷和谢四爷含泪对视许久,倒也不至于放声大哭。等他们兄弟二人看够了,众人方才厮见行礼。谢流年甜甜叫着「大伯母」「大嫂嫂」「大姐姐」,得了三份见面礼,都很厚重。 「存起来!」回到后院歇息时,郑重把两个红包、两只镶珠嵌玉喜鹊登枝金簪交给何离。何离知道她的性子,当着她的面细细记了账,温柔告诉她「存好了」。谢流年满意点点头。 第二天歇息休整,不出门,不拜客。第三天,谢四爷要带儿女拜访韩府,「能见到外祖父外祖母了!」谢延年一脸兴奋。 谢棠年神色如常。他长的像谢四爷,性子也像谢四爷。谢流年坐在椅子上装病,「我肚子疼。」「我头疼。」多尴尬呀,去了要见一堆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想起来就头皮发麻。 何离着了慌,「肚子和头都疼么?」谢流年皱着小脸,一会儿指指肚子,一会儿按按头,有气无力说道:「都疼。」谢四爷淡淡看了她一眼,「既是头疼,肚子疼,那便不用去了。」只带了谢延年、谢棠年出门。 等到谢四爷他们走后,谢流年头也不疼了,肚子也不疼了,活蹦乱跳跑到院子里跟大房的五小姐谢瑞年玩耍。谢瑞年小姑娘芳龄四岁,正是调皮的时候,两人玩了个不亦乐乎。 下午晌谢四爷他们回来,谢棠年递给谢流年七八个荷包,「小七,给你的。」知道妹妹是个小财迷,把今日所得的见面礼全给她了。 v第四十九章 看来有个亲哥哥还是有些好处的啊,谢流年喜滋滋接过荷包,仰起小脸呵呵笑,笑容分外灿烂。 谢延年则是兴冲冲跟她炫耀,「小七,我舅舅要设法送我去国子监读书。」国子监现有几位大儒任讲读,若能去国子监读书,学业定能精进不少。 「国子监是个好地方。」谢流年很捧场的点头称赞。谢流年这大俗人前世还游览过国子监呢,古老的国子监街,高大的槐树,到处都是文化气息。 谢延年乐了,揉揉她的小脑袋,「傻小七,你怎么知道国子监是个好地方,你又没去过。」 谢流年伸手护住高贵的头颅,瞪了他一眼,「我去过!」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过。 谢延年乐的要不得,「怪不得二表哥说你是个小傻子,果然是。」头回来京城,还没出过谢宅呢,硬说自己去过国子监。没法子,小孩儿都这样,锦儿不也是这样么?净会胡说八道。 这厢小儿女在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书房中谢大爷屏退家人仆从,对着谢四爷长长叹了口气,「玉郎,你出仕吧。」 谢四爷是幼子,从小父母兄长便对他十分宽容宠爱。长大成人后更是任由他逍遥自在不理俗事,如闲云野鹤一般,真有飘然出世的光景。 谢老太爷、谢大爷知他性子散漫不愿受拘束,不追逐名利,向来没勉强过他什么。如今,一向纵容幼弟的谢大爷却说「玉郎,你出仕吧」。 谢大爷还是不能坐,只能站着。他身穿一袭宽大舒适青布道袍,面容略显憔悴,背着双手立在窗前。一阵秋风吹过,带来些许萧索落寞之意。 「哥哥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不服老不行。」谢大爷苦笑,「你两个侄子又还年轻,没个十年八年的,撑不起谢家门户。玉郎,这时节你可躲不得懒。」他原本也是高大俊朗的男子,如今不过四十出头,已露出疲惫之态。 谢四爷心中一酸。这些年来自己在谢府悠游渡日,镇日风花雪月,富足又清闲。却不知大哥在官场上是如何往来逢迎、上下周旋的?想必吃尽辛苦。 「大哥是知道我的,从小不耐烦做时文。」谢四爷笑道:「如今说不得,倒要学着做做八股了。」若要出仕,若想高踞卿贰,夸耀士林,必要进士出身;若想要中进士,必要会做八股文。 谢大爷感概的点点头,「玉郎,委屈你了。」自己这谪仙一般的幼弟,从此也要落入凡尘,经受种种辛酸苦辣。从前那神仙似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谢四爷轻轻一笑,伸出白玉般的双手端起桌案上的莲叶鱼纹细瓷茶盏,缓缓拨动茶叶。茶水氤氲的热气中,他原本精致绝伦的面容泛着迷人的胭脂色,越发显得秀逸出尘。 谢大爷眼眶一热,差点脱口而出「玉郎,你回太康吧,哥哥一个人可以的。」却终究没有说出。有很多话是这样的,想说,但是再想想,就不说了。 晚上谢流年看见谢四爷进门,乖巧可爱的叫「爹爹」。谢四爷淡淡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这会子头也不疼,肚子也不疼,全好了吧?你个小坏蛋。 照例有学习时间。让谢流年奇怪的是,今晚讲的居然是《论语》。其实谢流年对《论语》并不反感,儒家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自有其感人之处。可问题是,儒家是入世的,谢四爷是出世的。 他怎么了?谢流年抱在父亲怀中,听他优美低沉的声音讲述素日他并不喜爱的孔夫子,心中疑惑:难不成他改弦更张,往后要趋时了?那岂不是可惜了他的名士做派。 接下来的几天是来来往往的拜亲访友。谢流年抱在乳母怀中,跟着父兄一一造访南阳侯府、南宁侯府等处。每到一处都是彬彬有礼的模样,很唬人。 谢流年的大姑母,谢家大姑奶奶比谢大爷大两岁,是谢老太爷、谢老太太第一个孩子,如今已是做了祖母,小孙子都两岁了。虽是做了祖母,她在南阳侯府还是儿媳妇辈的,南阳侯和侯夫人都健在,身子骨还很硬朗。 既然父母尚在,自然是不能分家。所以南阳侯府热热闹闹住着一大家子人,奶奶太太、少爷小姐加起来足足有三四十位。好在南阳侯府占地辽阔,否则,真是住都住不下。 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想必对人际关系的理解必定深刻,为人处世定会八面玲珑。果然,大姑母家两位年方十五岁、十岁的表姐,一名郁婷,一名郁妍,均是目光敏锐,行动敏捷,口齿伶俐,巧笑嫣然。 人多的地方争斗就多,所以非机灵不可,这是没法子的事。谢流年对此深有体会。在三线城市你或许可以悠闲生活,在帝都、魔都这样的城市就不行了。竞争激烈,优胜劣汰,必须要眼疾手快。 大姑母温和慈爱中又带着稍许疏离,她自十六岁远嫁京城后极少归宁,跟谢四爷并不熟悉。「姐姐离家时,你还不到一周岁呢。」看着眼前风神秀彻的幼弟,感概着。 临分别,郁妍拉着谢流年,笑咪咪的挽留,「小表妹莫走了,跟表姐一起住好不好?」这小粉团儿似的表妹一脸乖顺,很讨人喜欢。 谢流年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掰着指头一一细数,「我回家有好多事要做,要听爹爹讲书,要让姨娘喂我吃饭,要让哥哥陪我玩耍……」很快五个指头就不够用了。不是我不在你家住,是我每天都要做的这些事情,在你家做不了呀。 「小表妹还真是大忙人!」郁妍扑哧一声乐了。谢四爷微微一笑,小七可不是个大忙人么,哪天不在谢宅前前后后跑个十趟八趟的。 骨肉至亲,大姑母带着儿女一直送谢四爷到二门外,方才洒泪而别。看着谢四爷抱起谢流年上了轿子,郁婷和郁妍相视一笑,「四舅对这小女儿倒是很上心。」虽是庶出,倒也娇养。 「小七今儿玩的高不高兴啊。」回到谢宅,何离抱着谢流年,温柔问道。大姑奶奶本就跟四爷不亲近,婆家人又多,我们小七有没有不自在? 谢流年鼓起小腮帮子,认真想了会儿,方说道:「介于高兴和不高兴之间。」要说不高兴吧,那倒也还不至于,郁家上上下下待客都是客客气气。要说高兴,那也不至于,没有感受到令人宾至如归的热诚。 「明儿她便会高兴了。」谢四爷淡淡说道。不知是她跟那家人真有缘份,还是因为无忌和张屷救过阿离,每逢她遇到那家人,总会格外开怀。 v第五十章 我闺女才多大,就想讨做儿媳妇了?想起那家人,谢四爷觉着牙痒痒。他伸手从何离怀中抱过谢流年,趁着她小,多抱抱吧。 南宁侯府。张屷拉着解语参观他的洗心阁,「娘您帮我看看,这么布置好不好?」他最近新接收了不少精巧美观的器物,有岳培送的,有傅深送的,也有沈迈和安瓒送的,帮他把洗心阁重新布置了。 解语陪着幼子从里到外看了一遍,跟他商量,「多宝阁上的摆件儿,是不是太满了些?」「给你放几盆鲜花好不好?那几个盆景不适合你。」 收拾好屋子,母子二人坐下来歇息喝茶。用的是岳培才送来的茶具,五彩成窑小茶杯。「娘,我想请小不点儿到洗心阁来玩玩,成不成?」张屷一边吃点头,一边问解语。 解语拿手巾替他擦擦嘴角,笑道:「成啊,怎么不成。」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谢晚鸿带着两子一女同来,谢延年、谢棠年跟阿屷年纪差不多,自然是要一处玩耍的。自然而然会带上他们的小妹妹。 张屷很高兴,「娘真好!祖父送我的玩器,我能送给小不点儿么?」解语忍住笑,正色道「当然可以。」这是怎么了,自己支持小朋友早恋? 「可惜谢世叔很快要回太康,小不点儿也要跟着走。」张屷高兴过后,抱怨道。为什么要回太康呢,京城多好玩呀。 「儿子,放心罢。」解语很笃定,「你谢世叔会留在京城的,小不点儿也会留在京城。」 真的啊?那敢情好,往后能常常见到小不点儿了。张屷漆黑纯净的眼睛亮晶晶的,冲着解语快活说道:「您真好!」带来好消息的人总是特别受欢迎的。 娘儿俩消消停停喝着下午茶,没过多大会儿傅深带着丫丫回来了。「娘亲,小哥哥,好不好看?舅舅送我的西洋自行船。」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小船,样子很小巧有趣。 「怎么自行啊?」「这样,发条在这儿,发条一紧就可以自行了。」张屷凑过头去,和丫丫一起玩了会儿自行船。解语蘀傅深倒了杯热茶,父女二人一边喝茶,一边笑吟吟看着两个孩子玩耍。孩子就是孩子,虽然只是个玩具船,也玩的津津有味。 玩了一会儿,张屷拉着丫丫参观他布置一新的洗心阁,「我才改过的,看看好不好。」娘亲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不过多几个人看看也没什么。集思广益,群策群力,以济其事。 正好沈迈、沈忱、岳池、张雱陆陆续续回来了,也都被邀请过来参观。「阿屷好巧的心思!」沈迈眉开眼笑夸奖。看看我乖孙子,小小年纪会自己收拾房舍,真有主意! 沈忱和岳池都笑,「阿屷这儿可真不赖,要不哥哥搬过来跟你挤挤?」他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宽阔轩朗,屋顶绘着星空,墙壁绘着江河湖海,令人耳目为之一新。 张雱看一处夸一处,末了拉着张屷殷勤交代,「儿子,你有什么要改的要换的,只管跟爹爹说。缺什么短什么,也记得跟爹爹说。」千万莫客气。 张屷得了众人夸赞,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从老到小都说好,那定是真的好。想来明日要招待的客人,也会喜欢的。 第二天张屷早早起了床,到爹娘处请安、用早餐。解语见他头发微湿,奇道:「阿屷,你一大早的游水了?」以前不都是下午游水么。 「没有游水。」张屷含糊说了一句,埋头继续吃早饭。「那头发怎么会湿?」解语还想再问什么,只见他一脸严肃的抬起头,「娘亲,食不语。」我正吃饭呢,不许问我。 张雱咳了一声,拉拉解语,「吃饭,吃饭。」自己却放下筷子,悄悄离座去了侧间,闷声大笑。这臭小子肯定是才洗过澡,哈哈哈。 张屷囫囵了两口饭,下了凳子一溜烟儿跑到侧间,跃到张雱背上威胁「爹爹,不准说!」看他笑的这样儿,肯定是知道了。唉,父亲和儿子太过心有灵犀,也不是好事。做儿子的没秘密呀。 张雱也不忍着了,大笑起来。解语听着侧间传来的笑闹声,微笑摇头。阿忱、阿池都聪明敏捷,丫丫更是秀外慧中,怎么单单阿屷跟无忌一个模子?父子二人一样的没有心机。 巳时末,一辆双驾黑漆马车来到南阳侯府门前。仆从放下脚踏,一位年轻公子施施然走了下来。他身穿一袭青色长袍,玉貌朱颜,风礀超尘出俗。 回身从马车上接下两个眉目秀美的男孩,最后抱了一个小女孩儿下来。这小女孩儿虽是年龄尚稚,却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着实是个美人胎子。她冲着年轻公子甜甜一笑,「爹爹。」 南阳侯府大门敞开,张雱带着三个儿子迎了出来,「晚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乐呵呵说过客气话,笑咪咪抱起粉雕玉琢的谢流年,「小不点儿还是头回到伯伯家做客呢,是尊贵的小客人!」一路抱着谢流年进到正厅。 谢流年抱在张雱温暖宽阔的怀中,很有安全感,笑的很欢畅。谢四爷步子不疾不徐,听见小女儿欢快的笑声,淡淡扫过来一眼,并不说话。 谢延年、谢棠年一路走来,触目皆是雕廊画栋、描金绘彩,心中暗想,「南宁侯府果然富贵。」比昨日去的南阳侯府还要有气势。 进了厅中,见了礼,叙过寒温,大人们闲坐饮茶。谢流年或是抱在张雱怀中,或是抱在谢四爷怀中,也或者被沈迈抢过去抱一会儿,是个小红人儿。 几个男孩子凑在一处,两眼放光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谢流年偶尔瞟过去一眼,心中略略奇怪,他们并不熟啊,没见过几回面。怎么好像谈的很投机似的。 「……如此,咱们要了铁炉、铁叉、铁丝签儿,到园子里烤新鲜鹿肉、羊肉去……」沈忱这么一说,岳池、张屷、谢延年、谢棠年都点头,这主意不错!又能吃又能玩。 原来他们在算计这个呀。烧烤?我也要!谢流年挣脱沈迈的怀抱,下了地,咚咚咚跑到谢棠年身边,「我也去!」这么好玩有趣的事,怎么能少了我? 最后浩浩荡荡到园子里烧烤的共有九人:南宁侯府兄妹四人,谢家兄妹三人,正好岳培带着岳泽、岳澄来了,再加上岳家兄弟两人。 「晚鸿放心,我家阿忱已是十四五岁,一向做事周到妥贴,定能照看两位令郎和小不点儿。」张雱见谢四爷微微皱眉,知道他是不放心。 v第五十一章 「大公子行事做派比寻常大人还稳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谢四爷微微一笑,「不过是玩心突起,也想到园中试试这烧烤。」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也想玩玩。 「是这个道理!」沈迈拍大腿赞成,「闷在厅里真是没趣,咱们到园子中就着风景吃饭饮酒,岂不有趣?」拿景色下酒。 岳培笑咪咪赞成,「亲家说的是。」解语最会玩,给这帮孩子备有新鲜鹿肉、羊肉、牛肉、鸡翅、名色鲜鱼、各色蔬菜,想着就好吃。 结果,南阳侯府宴客改了野餐。大人在挹翠亭中摆下杯盘果菜,闲坐饮酒。几个半大孩子兴致勃勃围着炉子烤各色腌制好的食物。「阿爷,这串羊肉是我烤的,很嫩。」「祖父,您爱的青鱼。」「爹爹,您尝尝鹿肉。」「谢世叔,这一盘子才烤出来的,您闻闻这香气。」烤好了,先送到亭中,敬给长辈。 谢流年还不到三岁,年纪太小,被勒令只能旁观,不许动手。只能眼巴巴看着。看着一串串美味鲜肉、鲜鱼烤好后,端上大人的餐桌,香气一阵阵袭来,肚子咕咕叫,于是她口水流出来了。 「小不点儿,你真馋。」张屷一边抱怨着,一边拿块雪白的布手巾细心蘀她擦去口水。「大哥二哥,烤好没有?」回头催促着。 沈忱笑着端过来一个小盘子,盘中放着两串鱿鱼、两串茄子,「只烤好这些。」张屷接过小盘子,「大哥你好慢。」埋怨完,用筷子把鱿鱼、茄子夹出来,喂给谢流年吃。谢流年一脸满意笑容,味道真好,太好吃了! 「小七,小笨笨,吃个饭还要人喂呀。」岳澄烤了两串都烤糊了,索性扔下签子,不烤了。走过来蹲在谢流年跟前逗她玩。 张屷生气的打了他一下,「你才笨!」小不点儿只是小,她哪里笨了?你才笨。 谢流年慢条斯理把口中的食物吃完,冲岳澄伸出两个手指,意即「你二」。岳澄乐了,「小七,从前只会伸个小手掌,如今会伸两个指头了?」行啊,比从前强。 「岳小二!」谢流年坐在小凳子上,声音清清脆脆,「你很二!」 张屷脸微红,「好。」伸手把谢流年抱到床沿坐着,弯腰想替她脱下蓝缎粉底小绣鞋。旁边跟着几个大丫头小丫头,为首名叫慕莲的大丫头忙走过来,满脸陪笑要帮忙,张屷挥挥手,命她退下。 谢流年粲然一笑,神气活现说道:「我自己会脱!」两只小脚一蹬,也不动手,把鞋子踢飞。慕莲忙过去把两只小绣鞋整齐归到一处,笑道:「谢七小姐的鞋子,跟三公子的床颜色很相像呢。」谢流年鞋子是天蓝色绸缎面儿,张屷的大圆床上被褥、枕套全是深深浅浅的蓝,看上去赏心悦目。 张屷脸更红了。谢流年踢飞鞋子,调皮的吐吐舌头,回身手脚并用爬到枕头边,舒舒服服躺下来,陶醉的闭上眼睛。床很大,张屷站在床沿够不着,也脱鞋上了床,小心替她盖好被子。 「小不点儿,你要哪个娃娃?」张屷一手拿只粉红色布娃,一手拿只浅蓝色布娃娃,问谢流年。小女孩儿睡觉是喜欢抱娃娃的,丫丫是,小不点儿肯定也是。谢流年惬意枕着软软的枕头,咪起眼睛端详过后,露出小乳牙笑笑,伸出小手指指浅蓝色的那只。 枕着宝石蓝色的枕头,盖着湖水蓝色的被子,怀抱一只浅蓝色布娃娃。一片宁静从容中,谢流年满足的轻轻叹了一口气,嘴角含笑,甜甜蜜蜜睡着了。小女孩睡颜恬美,晶莹剔透的面颊上两团粉晕,可爱极了。 眉如远山,眼睫毛又长又密,小嘴唇像花瓣一般。张屷坐在一旁着迷看着谢流年,小不点儿长的真好看,比谢世叔还好看!不对,不能这么想,爹爹说了,男人不能夸俊美好看,要夸能干。 门外响起脚步声。「放心吧,令妹丢不了的。」是丫丫的声音。张屷身手敏捷轻轻跃至床沿,慕莲蹲下身子替他着了靴子。等谢延年、谢棠年、丫丫等人进屋时,张屷已下了床,气定神闲立在门口。 「嘘------」张屷一边示意众人莫高声,一边冲床上熟睡的谢流年努努嘴。深深浅浅的蓝色大圆床上,谢流年露出个小脑袋,睡的正酣。「原来小七睡着了。」谢延年、谢棠年看见妹妹,都放下心。 张屷邀请谢延年、谢棠年到书房坐坐,「前日才得了幅八桂老人的《婴香方》,书法圆转流畅,沉静典雅。两位家学渊源,帮着赏鉴赏鉴。」知道谢家世代书香,子弟都是好学问,尤精书法。 谢延年笑着拱手,「恭敬不如从命。」能赏鉴名家笔墨,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谢棠年却客气推拒了,「对不住,舍妹年幼娇痴,若睡醒后不见亲人在侧,便会哭泣不止。」他要留下看妹妹。 张屷也不勉强,命慕莲等丫头小心服侍着,自己和丫丫一起陪着谢延年去了书房。谢棠年寸步不离守着熟睡的妹妹。方才发觉不见妹妹那一刻,着实把他吓坏了,「万一把小七弄丢了,那可如何是好。」 张雱陪着谢四爷到洗心阁时,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么幅景象:谢棠年手中握着本书卷,坐在窗下静静翻看。前方大圆床上谢流年只露个小脑袋,睡的正香甜。 见张雱、谢四爷二人进来,谢棠年忙丢下书卷过来行礼问好,「张伯伯,爹爹。」。小小少年身姿如郁郁青竹般挺拨清秀,目如明星,面如美玉,俊雅不群。 张雱眉开眼笑应了一声,我家阿屷这大舅子可真不坏,翩翩美少年啊。谢四爷神色淡然,看着大圆床上一脸甜美睡容的小女儿,心里发闷。小七,这床不过略奇形怪状了一点,哪里好了?爹爹便是看不出来。 谢流年睡醒后被张雱抱去解语处玩了一会儿。「爹爹昨晚教我读《论语》。」谢流年抱在漂亮阿姨怀里,絮絮说着话,「这是头一回。」 解语拿了一小杯橘子汁慢慢喂她喝,「小不点儿,要考科举,四书五经必读。」所以一向如闲云野鹤般自在逍遥的谢四爷,也开始读《论语》了。这就对了,看来,自己确实没猜错。 考科举?谢流年瞪大了眼睛。他考科举?真的假的。谢流年真是难以想像,白衣飘飘、如谪仙一般的谢四爷要去考科举,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解语轻轻笑了笑,看看自己,跟个不到三岁的孩子说什么科举,什么四书五经,孩子哪能听懂这个?小不点儿再聪明,到底年纪小啊。 「小不点儿,让伯伯和哥哥姐姐陪你看猴子好不好?」解语声音温温柔柔的,怀中这小女孩儿实在令人怜爱,「还有小鹿,孔雀,小松鼠,小狐狸,很好玩的。」 动物园?好啊好啊,我要看!谢流年拍手大乐,先是抱着解语的脖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两口,然后冲张雱伸出小胳膊,动物园! 张雱抱着谢流年,带着张屷丫丫和谢延年、谢棠年,到猴山去了。傅深在猴山养了不少活物,全是给丫丫养的。「小不点儿,这只纯白的是海东青,好不好玩?」丫丫热心指给谢流年看。海东青虽大小如鹊,却天性凶猛,能捕捉天鹅、小兽、狐狸。在辽东,如果被朝廷流放过去的罪犯能捉到一只海东青上交,是可以免除罪责,重回故乡的。可见海东青有多么难得。 v第五十二章 「小不点儿,这是只白孔雀。」张屷做主人很有耐心,「羽毛没有杂色,全身洁白无瑕,小不点儿你看,它的眼睛是淡红色,有不有趣?」谢流年连连点头。真有趣,这白孔雀就像身着白衣的妙龄少女在翩翩起舞,非常美丽。 临走时,谢流年获赠蓝孔雀一只,绿孔雀一只,白孔雀一只,锦鸡一对,白狐一对,梅花鹿一对,小白免一对。谢四爷看着这一堆活物,嘴角抽了几抽。成了,小七往后更有事做了。光是照看这些个活物,就够她忙活的。 来时是一辆马车,走时多了一辆。回到谢宅,谢大太太等人先是有些吃惊,继而好笑:这又是孔雀又是白狐的,小七养得过来不? 谢有年含笑望了眼小堂妹。她倒是招人待见,去了回南宁侯府,拐回这许多活物来。同样是谢家庶女,瑞年可从没这般。谢瑞年这庶出的小姑娘从没人难为过她,可也没人抬举过她。 谢瑞年很眼馋的样子。谢流年送了她一对小白免,「剩下的,咱们一齐养。」反正在一处住着,一齐养呗。谢瑞年两眼放光,连连点头。 晚上的学习时间,依旧讲《论语》。谢四爷读一段,细细致致讲一段,谢流年枕着谢四爷的胳膊,听的极其专注。 《论语》过后,又陆陆续续讲了《孟子》、《大学》、《中庸》、《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不管听不听的懂,谢流年都做出一幅专心倾听的模样。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不知不觉间进了冬天,进了腊月,过了年,到了三月初九这日。这天谢流年起床之后没见着谢四爷------他已动身去了内城的贡院。天朝的会试,是三月初九日开始。 从三月初九到三月十七这九天里,谢宅全家上下都备受煎熬。不管谢四爷在家还是不在家,从谢大爷往下,人人都想着他,念着他。 「玉郎从没吃过这个苦!也不知他撑不撑的下来?」谢大爷想起当年自己考试九天后,出了考场那幅惨状,心疼起从小娇生惯养的谢玉郎。 大太太在一旁温柔劝解,「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四弟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家,迟早要走这一步的。」总不能大爷一辈子在外奔波周旋,他一辈子在太康悠哉游哉。 「咱们都知道,四叔才学定是有的。可他做了这些年的名士,八股从来是不屑一顾,真不知他……」谢松年、谢鹤年兄弟俩手心出汗。 倒是四房的人,无论是何离,还是谢延年、谢棠年、谢流年这两子一女,全是一幅恬淡模样,好似全不关心。谢流年还可以说是年纪太小,谢延年、谢棠年已是十岁了,难不成也不懂事?大太太冷眼看着,有些不解。 她哪里知道,谢四爷一向教给两个儿子的便是「即便家中已无隔夜之粮,亦不可以窘态示人。」要急你急在心里,露在外头作甚?徒然惹人笑柄,于前事无补,无后事无益。 三月十七日谢四爷才出考场,早有马车等在贡院外头,接他回谢宅。谢四爷虽是脸色憔悴,精神不济,却风度犹存。下了马车,依旧是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神色自若的走到正房跟谢大爷、大太太问了好,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阿离,备热水。」旁的事且顾不上,先要沐浴更衣。 「早备好了,早备好了。」何离有些语无伦次,微微颤抖着服侍谢四爷脱下衣服,泡进樟木桶中。 沐浴更衣后,谢四爷叫过两子一女,看过谢延年、谢棠年这几日的功课,命他们回去了。何离坐在他身边,谢流年坐在他怀中,啰啰嗦嗦说着「蓝孔雀今儿开了一回屏,可好看了!小鹿不听话,满园子乱窝……」 屋中只有谢流年絮絮叼叼的声音。说了一会儿,她难免寂寞,抬头一看,谢四爷微闭双目,已倚在靠垫上沉沉睡着了。何离在一旁含泪看着他。 谢四爷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三夜。等到他一觉睡醒,报喜的人已满满挤在谢宅门前:太康谢寻,会试第七十三名。 谢大爷喜出望外,站在厅中,满面笑容,「玉郎散漫了这些年,甫一下场便能过了会试,不愧是我谢家子弟!爹娘知道了,定是喜欢。」我家玉郎,才气纵横啊。 大太太在旁含笑看着容光焕发的丈夫,温柔说道:「岂止爹娘知道了喜欢,祖宗知道了也是喜欢的。」四弟过了会试,看把他高兴的,连祭祖、写信都忘了。 谢大爷如梦初醒,一迭声命「备香案」,这是大事,要到祖宗牌位前拈香祝祷。拜过祖宗,又忙着亲笔给太康的谢老太爷、谢第太太写信,「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玉郎会试取了第七十三名……」 谢松年、谢鹤年一脸笑容给报喜的报子打发了赏钱,报子们人人得了重赏,笑咪咪去了。还是到这样人家报喜为好,打发赏钱既痛快又丰厚,成了,今儿没白折腾。 大小姐谢有年秋天即将出嫁,这时娘家要多位进士叔父,深觉与有荣焉。沐氏才进门不久谢家就了这喜事,也觉着是个好兆头。两人商量着「怎生庆祝为好?」都是兴兴头头的,恨不得摆上戏酒,遍请亲友。 大房从上至下人人喜笑颜开,奔走相告,四房则是平平淡淡的,不以为意。谢延年、谢棠年依旧每日跟着先生读书,谢流年依旧小陀螺般跑来跑去玩耍。 谢四爷就更不用说了,跟往日一样宽袍大袖,飘飘若仙。或是在书房闲坐翻几页书,或是出门游玩会友,雍容沉静,神色自若。 「四叔真沉得住气。五弟六弟也是一样,小小年纪胸中有丘壑。」谢有年拉着大太太说悄悄话,「还有他房里那位何姨娘,竟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可奇了。」堂弟们算是子肖父,难不成四叔的妾侍也随了他?小七不说了,那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跟瑞年一样净日只挂住玩耍,她知道什么功名不功名的。 大太太本是一脸温和宠溺的笑容看着爱女,闻言沉吟片刻,「你四叔,五弟六弟,小七,凡衣堂鞋袜、笔墨纸砚诸事皆是这何姨娘料理,你看她可曾出过差错?」 谢有年见母亲脸色凝重,也正色说道:「没有。女儿冷眼看着,四房事事妥当。」原以为四婶婶没来,一个姨娘跟着来的,少不了虑事不周,处事不当,隔三差五的出些岔子,让四叔、堂弟妹多有不便。谁知竟不是。 大太太微微一笑,「那你再冷眼看看,这何姨娘可曾张扬跋扈?」既然能把四房父子四人服侍的妥妥贴贴,自然是能干之人。人既能干,四房内务又归她料理,照理说,该有番小人得志的模样。 谢有年想了想,摇头,「没有。」跟何姨娘本也没见过几回面,回回见面她都是恭谨有礼,不会多说一句话,不会多走一步路,中规中矩。 v第五十三章 大太太感概道:「所以说她厉害。」一个丫头出身的妾侍,能有这份心机,这份肚量,真真不可小觑。她明明总管着四房诸务,却依旧温柔谦恭,礼下于人。 当年自己嫁入谢家,丈夫房中也是有两个从小服侍到大的通房丫头。自成亲后夫妻恩爱,伉俪情深,那两个通房丫头备受冷落,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自己,算是没吃过通房丫头的亏。 「女儿,杜家是户好人家。」大太太微笑说道:「杜阁老出身世家大族,为人端方,声誉极隆。儿孙们也是个个争气,立身极正。」所以谢家才会许嫁千娇万宠的嫡长女。 结为夫妻是二姓伉合,「伉合,相敌而合也。」夫妻间是匹配,也是匹敌。天长杜氏和太康谢氏,同为百年望族,正是相匹敌的人家。 谢有年听到母亲提起「杜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两只纤纤玉手只管玩弄衣带。大太太怜爱看着谢有年,她还是一幅小儿女的痴态,嫁到杜家后上要侍奉公婆、太公婆,下要周旋妯娌小姑,回到房中还要笼络夫婿。那杜家公子房中也是有人的,若是个老实听话的还好,若遇上厉害的,有年该如何应对?嫁女儿哪里只是打点嫁妆,要教的事还很多。单是如何管教通房丫头、妾侍姨娘,便是一门大学问,有年且得学着呢。 京中有亲友来道贺的都是大太太、谢松年来往迎送,谢大爷、谢四爷通不管这些俗事。「你和四弟,可真是兄弟!」大太太笑道。 谢大爷斜倚在炕上,含笑望着妻子,「没法子,谁让我谢导有福,娶了这般能干的太太。」太太能干,做丈夫的乐得偷懒。 没几日,礼部出了告示:四月十八日殿试。谢大爷手持三年前的进士卷子来寻谢四爷,「玉郎,临时抱佛脚,你再多看几日书,多默几篇时文。」殿试是皇帝亲自出题,或者问「知人」「安民」或者问「王伯之道」「治国之道」。谢大爷把三年前的殿试策问拿出来,「……子诸生皆学古通今,明于王道,宜有以佐朕之不逮者。其各殚心以对,毋泛毋略。朕将采而行之。」问的是以为君与持盈保泰之道。 谢四爷收下卷子,「多谢大哥。」却不看,且放到一旁。他今日要出门访友,马车已在外头等着。谢大爷张了张口,想说「玉郎莫出门了,在家中再用用功。」却没说出口。既是已与人相约,便应当守信前往。 谢流年穿着一身粉色衫裙跑了进来,乖巧可爱的叫着「大伯,爹爹。」还不走?我都等急了。她也是受邀请的小客人,心急要赴约。 谢大爷温和夸奖,「小七这是新衣裳?很漂亮。」谢流年眉毛弯弯,「大伯,您真有眼光!」自己身是这衫裙是时新的赤霞粉,颜色很娇艳。 其实谢流年一向对粉色敬谢不敏。不过上回在南宁侯府睡了回法式大圆床,带回了不少前世的回忆。比如,粉色「那是英国皇太后穿的颜色,我们哪有资格那般与世无争。」于是想穿粉色了。何离自然依着她,「好好好,粉色。」一口气替她新制了七八件粉色衫裙。 跟谢大爷行礼告别,谢四爷抱着小女儿上了马车。「爹爹,让马儿快快跑。」谢流年坐在父亲怀里,催促着,「伯母做了虾饺,我爱吃。」等不及想吃了。 谢四爷一只手臂揽着她,闲闲说道:「爹爹不急。品茶要悠闲,不可着相。」张雱新得了瓮玉泉水,新得了今年新下的碧螺春,邀他过府品茶。 谢流年见硬的不行,来软的,冲父亲讨好的笑,「爹爹,好爹爹,让马儿快快跑,好不好?」谢四爷安稳坐着,一脸闲适,并不理会她。 软的也不行,硬的也不行,那是真不行了。谢流年撅了会儿小嘴,生了会儿闷气,抬起小手臂呼喝着,「驾!驾!」学着马车夫的样子、声音,似模似样的。 怀中坐着个不安份的小人儿,小屁股频频抬起,好像真在赶车似的。没人理她,她一个人玩的蛮高兴。谢四爷撑不住微微一笑,抬手敲敲车厢,吩咐「快点!」还是敲敲吧,要不小七能一直赶车。 果然马车快了不少。谢流年得意洋洋躺到父亲怀中,小脸上笑容狡黠,「像个小狐狸。」谢四爷捏捏她的小脸,「比小狐狸还狡猾。」谢流年咯咯笑起来。 到了南宁侯府,安瓒也在,张雱安瓒翁婿二人陪谢四爷喝茶,谢流年被抱进去享用解语亲手做的虾饺、蟹黄包。「伯母做的,真好吃!」谢流年这小馋猫吃到美味,喜滋滋的,「我很高兴,很高兴!就像,就像……」 解语和张屷、丫丫都停下,想听她说像什么。谢流年大眼睛转了好几转,在搜寻适合的词语。末了,大声来了一句,「像偷油吃的小老鼠!」小老鼠偷到油,该有多高兴啊。 解语和丫丫都乐了,「是只小白鼠吧。」听说有种小白鼠,也很漂亮的。张屷嘟囔了一句,「哪有这么好看的小老鼠?」小不点儿真傻,比自己比成小老鼠。哪有像她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老鼠? 饭后,张屷牵着谢流年去了洗心阁,「你该午睡了。」走两步消消食儿,然后上床午睡,正合适。谢流年仰起小脸甜甜的笑,「张乃山,我还想睡你的床。」大圆床好浪漫,睡着舒服。 「嗯,给你睡。」张屷点头答应。小不点儿眼光真好,知道大圆床睡着舒服。想当初,娘亲拿着图册让自家兄妹四人选床的时候,大哥二哥选的都是罗汉床,丫丫选的是拨步床,只有自己选了大圆床。小不点儿跟自己喜好一样呢。 慕莲服侍两人脱了鞋袜,上了床。「小不点儿,睡吧。」张屷小心替谢流年盖好被子。小不点儿躺在枕头上还咧着小嘴乐呢,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张屷也躺了下来。两人并排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张乃山,你有大圆床,还有大镜子。」大圆床旁边有面大大的玻璃镜,很清晰。 「嗯,都是娘亲从下西洋的商队那儿置办来的。」 「贵不贵呀。」如果不贵,没准儿我也买的起。我也是小有积蓄的人呀。 「贵。娘亲说了,海上风浪大,又有海盗出没,商队运一船货物很不易,自然会贵。」 「哦,这样啊。」 「是啊。」 v第五十四章 说着说着,两个孩子全都睡着了,睡的很香甜。 谢四爷白日照常出门会友,晚上照常给小女儿上课。四月十八那天,神色如常出了门,仿佛不是去殿试,只是寻常出个门子罢了。 「殿试,卷子也是大臣们看的。」谢大爷在室中踱来踱去,「前三名的卷子,全是内阁首辅推荐上去的。首辅大人方正端凝,玉郎性子洒脱,怕是玉郎的卷子,未必能得首辅青目。」 大太太过来温柔扶住他,「莫多想了。」想也无用。四弟他向来散淡,这些时日连时文也没看几篇,还想一甲呢?您当年日日夜夜苦读,也只不过是二甲第十七名。 殿试后谢四爷被接回来,家人从上到下没敢问他「殿试如何?」其实大家心里都没底。这过了会试的人,一个进士是稳稳的。殿试只是重排名次罢了。可一甲是进士及第,可以直接进翰林院的;二甲是进士出身,也会前途光明;三甲可就惨了,同进士出身,有点抬不起头。 旧例,殿试三日后放榜。到了放榜那天,谢大爷起了个绝早,命人到礼部门前看榜,自己在家中站等。大太太见他一人立在窗前,额头上渐渐有了细细的汗珠,又是心疼,又是没辙:那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从小宠爱关怀无微不至的亲弟弟。 前去看榜的家人还没回来,报喜的报子先上门了,「恭喜贵府老府讳寻的,高中探花!」报子们是一拨一拨来的,有十几拨,全都拼命往前挤,报喜讨赏钱。 谢四爷安坐屋中,教谢流年读《诗三百》。外头声音越来越吵,谢流年扔下书本,「爹爹,我去看个热闹!」机灵的下了炕,咚咚咚跑了出来。 门前,谢大爷、谢松年、谢鹤年已是一再确认过了,「太康谢寻,第一甲第三名」,谢大爷喜的,旁的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重重有赏,重重有赏!」把报子们乐的找不着北。 「专门派了人去礼部看榜,结果家人没回来,报子便上门了!」谢松年、谢鹤年笑道。 小小谢流年独自站在地上,笑吟吟的。那是自然,人家专业嘛。家人是业余选手,报子是专业选手,怎么同场竞技? 谢四爷金榜题名后少不了要拜望座师、同年,金殿传胪,到礼部领恩荣宴,上表谢恩,到孔庙行礼易顶服。行走在众新科进士之中,谢四爷风姿特秀,卓卓如野鹤之立鸡群。所过之处,引人注目。 前来道贺的亲戚朋友一拨接着一拨,谢大爷、大太太、谢松年等人迎来送往,笑的腮帮子都麻了。谢宅连摆了三日戏酒,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探花爹!」谢四爷黄昏时分回到谢宅,小女儿扑到他怀里,兴滴滴叫着新称呼,「编修爹!翰林爹!」旧例,状元任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任翰林院编修。这回也不例外,谢四爷也会进翰林院。 谢四爷脸上有浅浅笑意,双手抱着小女儿,任由她喋喋不休。若是旁人把探花、翰林、编修挂在嘴边一遍又一遍,谢四爷定会心生厌烦。换了他钟爱的小女儿,却又不同,只觉得调皮可爱。「探花」「翰林」「编修」这样的字眼,从小女儿那花瓣一般美好的双唇中说出,似乎也变的美好了。 谢流年把新称呼叫了几遍,来了兴致。挣脱父亲的怀抱下了地,踩到一个小凳子上,神气的叉着小蛮腰,「两位,我和从前比,大不相同了!」小脑袋昂得高高的。 谢四爷跟何离看着小凳子上的宝贝女儿,眼中全是笑意。小七一向便是如此,可爱时极可爱,懂事时极懂事,可笑时也极可笑。这不,小辫子又翘起来了。 「哪里不相同呢?」谢流年趾高气扬问道。 谢四爷跟何离并肩站在她面前,齐齐摇头。 「这都不知道。」谢流年撇撇小嘴,很是不屑,「有了探花爹,我身价倍增了!」神情又有些轻蔑,又有些自得。轻蔑当然是对着站在地上的那一对,自得是对着自己。 身价倍增,身价倍增……看着小女儿鼓着小脸颊挺起小胸脯的骄傲模样,谢四爷实在忍不住,笑倒在炕上。何离过去给他揉肚子,「玉郎,莫笑的肚子疼。」一边给谢四爷揉肚子,一边自己也撑不住笑软了。 「你们,你们……」遇上这么不配合的父母,谢流年心中大叫「遇人不淑」。跺了跺小脚,下了凳子上炕,不依不饶追问,「我说错了么?我没有身价倍增?」怎么会。 谢流年板着个小脸,一本正经来讨公道。谢四爷伸手搂过宝贝小女儿,纵声大笑。这笑声传到屋外,正走过来的谢延年、谢棠年顿时停下脚步,相互狐疑望了望。 是爹爹在笑么?怎么会。他从来是「得之勿喜,失之勿悲」,从来一幅超然物外、云淡风轻的样子。屋里着了火他也不慌,高中鼎甲他也不喜,他什么时候大喜大怒过?没有啊。 两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只见炕上三人笑成一团,笑的最欢快最大声的就是他们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谢延年和谢棠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觉得匪夷所思。 「……爹爹还是很高兴的。」翌日谢延年被外祖韩家接过去小住,跟他外祖父外祖母说着话,「当着人面虽然不露声色,回到家中笑的很开怀。」 他外祖父时任国子监司业,是位儒雅持重的长者。闻言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中了探花怎会不高兴?回到家中笑的很开怀,那便对了。极好,极好。 韩老太太对女婿的科举功名自然是在意的,不过更在意外孙子的生活起居,「延儿,你娘亲不在身边,衣裳鞋袜,一日三餐,可有不如意之处?」虽然韩氏派了忠心、妥贴的丫头贴身服侍,韩家也隔三差五使人去探望,究竟还是不放心。 「还成。」谢延年不以为意的点点头。他和谢大爷、谢四爷一样,向来不用为吃穿琐事费神。从他生下来开始,自会有人服侍的他周周到到,妥妥贴贴。 韩老太太细细问了他「晨起谁打发你梳洗?」「晚上谁服侍你睡觉?」「睡的可安生?」,把他一天当中的事从头问到尾,唯恐外孙子哪里不自在了。 夜深人静时,韩老太太跟丈夫讨主意,「阿凝快生了。你想个法子,让阿凝带着锦儿,带着新出生的小外孙,一起来京城罢。」到时,自己能常常见到女儿,延儿能日日见到亲娘,省得自己整日牵肠挂肚的。 韩老太爷说出一番话,好悬没把她鼻子气歪了,「来京城做甚?太康放着两位老亲家,难不成阿凝不用服侍公婆了?夫婿在外做官,做妻子的在老家服侍公婆方是正理。」年轻的都来了京城,让那两个年老的在家中孤零零渡日?于心何忍。 v第五十五章 他从年轻时便是如此!说出来的通不是人话!韩老太太瞪了丈夫两眼,气哼哼上床歇下了。这人年轻时是个书呆子,如今年纪一大把做了祖父、外祖父,他还是个书呆子! 不行,家务事不能由着他。女婿在京城,延儿在京城,阿凝带着锦儿在太康,这如何使得?韩老太太一夜无眠,暗暗定了主意。 丈夫商量不通,只好商量儿子儿媳。韩老太太有两名嫡子,个个有出息。长子韩冲,在工部任主事;次子韩凌年方二十三,已中了举,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大儿媳方氏抿嘴笑笑,「娘说的是。极该把小妹接到京城,跟妹丈团聚。」儿媳妇要孝敬公婆是不错,可哪家父母不钟爱儿女?让做官的儿子单身在外,做父母的岂不心疼。便是有妾侍在,一则妾侍见识短减,服侍不周;二则妾侍不能出面应酬上司夫人、同僚太太,于妹婿前程大大不利。 韩冲也满口答应,「待小妹满了月,我便跟妹婿商议。」总要等孩子生下了,才能商讨回京诸事。谢家二老是通情达理的老人家,想来必是好说话的。 韩老太太有了笑模样。方氏向来能说会道,围在婆婆身边凑趣,「娘您是最疼阿凝的,如今可不是好了?妹婿金榜题名,前程正好,妹妹往后怕不要做夫人?便是咱们锦儿,有个探花郎父亲,也和之前大不同。」名士的女儿,跟探花的女儿,能一样么?韩老太太从前还忧心「女婿不出仕,锦儿能寻个什么人家?」如今可不用愁了。 方氏这话说到韩老太太心坎儿里了,韩老太太笑道:「可不是怎么的,往后再说起我家锦儿,可是清贵翰林的嫡女呢。」任是什么人家也配得上。 韩老太太、方氏都笑的什么似的。韩冲在旁笑着摇头,女人啊,好似个个喜做媒婆,说起来谁家姑娘如何如何,该许个什么人家,便是两眼放光。唉,天生如此,没有法子。 南宁侯府,洗心阁院中院中一株西府海棠正开的好。这株西府海棠高及丈许,迎风峭立,其势若伞。海棠叶子嫩绿光亮,花朵红粉相间,错落有致。丝垂翠缕,花姿明媚,似亭亭少女般楚楚动人。 西府海棠边上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琳琅满目摆着各色茶点。四位老者围着桌子闲坐饮茶、赏花,桌角坐着位九岁左右的男孩。男孩身姿清秀,眉目俊美,很招人喜欢。 「……阿岚。你谢世叔中了探花,进了翰林院,小不点儿如今是清贵翰林家的女孩儿了……」傅深看着外孙子,一脸可惜状。 张屷宦看了他一眼,「外公最爱捉弄人!」看看外公的样子便知道了,准没安好心。等下见了娘亲,定要好生告告外公的状。 「你外公说的一点儿没错!」沈迈难得的跟傅深一个鼻孔出气,「翰林官儿不大,可是清贵呀。咱们家是武将,谢家是文官,文武殊途!」 岳培在旁笑着不说话。安瓒温和说道:「谢探花风度翩翩,温恭谦雅,恩荣宴上连圣上都再三夸赞的。有这样的父亲,小不点儿确是和往日有些不同。」你若真有什么心思,往后可要好生用功了。 连外祖父都这般说了,张屷低头不语。 张雱和解语并肩走了过来。虽已是三子一女之母,虽已是三十许人,解语脚步依旧轻盈,面容依旧如春光般明媚。她身边的张雱也是高大挺拔,俊美如往昔。 「金童玉女啊,无忌和解语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岳培、沈迈看看儿子儿媳,安瓒、傅深看看女儿女婿,心中各自满意。 张雱和解语对视一眼:四位爹爹今儿这么闲呀,四人围着阿屷一人?怎么小阿屷低着头,一幅倔强模样?谁惹着这孩子了? 「儿子,怎么了?」张雱坐到幼子身边,和风细雨般询问。解语坐到他另一边,也温柔问道:「阿屷,怎么了?」祖父们跟你说什么了?你还不知道他们,逗你玩的呗。 张屷被父母哄了好大会儿,猛的抬起头,看着张雱,「爹爹,您去考状元!」谢世叔不是中了探花么,您要比他更厉害一点,您胡乱中个状元好了! 张雱和解语都愣了愣,考状元?考状元做什么?旁边这四位可倒好,傅深正喝着茶,闻言一口茶都喷了出来。沈迈正吃着口点心,咽岔了气。岳培和安瓒一向有风度有涵养,也笑的只会用手指着张屷,说不出话来。 张雱正茫然间,张屷扑到他背上,蛮横说道:「我不管,总之爹爹您去考状元!」张雱心一软想答应,解语拽拽他,「答应了要做到的。」您是能考文状元,还是能考武状元?做不到甭乱承诺,不能哄孩子。 看着张雱被幼子折腾的没法子,岳培大乐。无忌啊无忌,你也有今天!想当年,你是怎么淘气的?我和你娘见天儿的跟在你身后,替你收拾残局,简直一天没消停过。如今你一般也是被我乖孙子闹的晕头转向! 岳培笑吟吟端起茶杯,悠然说道:「今儿天气真好啊。」春风挟着醉人的花香一阵阵吹过,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安瓒含笑瞅着闹成一团的女婿和外孙,附合道:「是,像春天一样。」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妻宝打小养》卷一 作者:玲珑 02、《妻宝打小养》卷二 作者:玲珑 03、《妻宝打小养》卷三 作者:玲珑 04、《妻宝打小养》卷四 作者:玲珑 05、《妻宝打小养》卷五 作者:玲珑 注2:本作品由豆豆小说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