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贼》 第1章 命运的齿轮 岭南道,安庆府,河阳县。 运河码头。 一队骡子拉着装满麻袋的木车慢慢走向停有商船的运河码头,骡子累的直粗喘,那木质的车轮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 一群赤膊的脚夫利索的扛着麻袋运上停在码头旁的商船,待送走几艘商船后,他们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纳凉,或是闲聊着家长里短,或是咕哝着晚饭有没有肉食。 年仅十七的刘慎也在其中… 只不过他是一个人坐在阴凉处,低眉垂目的擦拭着脸上混有泥尘的汗水,神色中还有种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 而在他的视角中,竟有个齿轮状的东西正在快速转动…… 借尸还魂也好,觉醒宿慧也罢。 刘慎十三岁那年,老家发生洪涝,那场灾害不知冲塌了多少房屋,淹死了多少人。 而他在洪灾中失忆了,却又意外觉醒了宿慧。 他一路逃难到了安庆府,途中险些饿死,也见识到了史书中轻飘飘的‘易子而食’几字究竟有多沉重。 因没了十三岁之前的记忆,周边又没有一个熟人,刘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户籍所在。 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 他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一般,成了难民,还是黑户难民。 刘慎不仅饥寒交迫,更是被两个世界的认知差冲击的头晕眼花,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数日,每日只能靠赈灾的稀粥度日。 然而赈灾的稀粥有限,每天都有领不到稀粥被饿死的难民。 统计户籍的小吏见他年轻,而且生的还算健壮,便给他出了个主意——把自己给卖了。 没错,把自己给卖了… 一纸卖身契把自己卖给了漕帮当脚夫,靠着卖苦力混口饭吃。 漕帮是个统称,‘漕’代表的是漕运,‘帮’代表的则是江湖帮派。 不管是官家的南粮北调,还是商户的物资运输,都离不开水路,绕不过运河沿岸的大小帮派… 运河链接大乾境内的两江三河,途经八道十三府,沿岸的兵丁、水手、纤夫、脚夫等等等等,这些吃漕帮饭的底层民众,足足有数十万之众! 虽说脚夫的月钱只有七钱银子,每月的月钱落到手里没等焐热还得上交两钱的‘税’给漕帮,折算下来,每日薪酬还不到二十文钱。 在如今一个包子三文钱的物价下,这点薪酬在外显得格外可怜。 但因为漕帮提供午晚两顿大锅饭,如刘慎这般靠此谋生的大有人在。 往好处想想,也正是因为这份工作,他在‘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壮饭期没被饿死…… ‘我的命运齿轮啊…’ 刘慎看到那个转动的齿轮慢慢停了下来,紧张的拳头都攥的骨节隐隐发白… 他觉醒宿慧后眼中便能看到一个唤作‘命运齿轮’的东西。 此物像是潜藏在他灵魂深处,看得见,却摸不着,而且有个很玄学的功效——改运! ‘命运齿轮’每隔一年便会快速转动一次,然后随机改变接下来一年的运道… 这四年来,‘命运齿轮’为刘慎改过三次运,眼下这是第四次。 第一次是刚觉醒宿慧那会儿,在洪灾中逃难,命运齿轮快速转动后停下,其上浮现出‘天煞孤星’的字样,还有句‘天煞孤星不可挡,孤克六亲死爹娘’的横批。 当初刘慎一路逃难到安庆府,还不信这‘天煞孤星’的邪… 待察觉到跟自己接触过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霉运后,也便乖乖的认清了现实,只闷声填饱肚子,不敢多与人交流; 第二年九月,命运齿轮快速转动后停下,其上浮现出‘大器晚成’的字样,还有句‘雄心壮志两峥嵘,谁谓中年志不成’的横批。 彼时,刘慎虚岁才十五,看着‘大器晚成’、‘中年’等字样陷入沉思; 第三年九月,命运齿轮快速转动后停下,其上浮现出‘宜家宜室’的字样,还有句‘万事由天莫苦求,子孙绵远褔悠悠’的横批。 彼时,刘慎看着那旺家的运道沉默了许久许久,孤家寡人的他在其中看出‘没用’二字… 三年改运了三次,改的不能说差,只能说是对目前的他而言没有半点帮助。 蹉跎了三年,改运歪了三次,这第四次,由不得他不紧张! 刘慎看着渐渐停下的命运齿轮,心里嘀咕着:“来个鸿运当头,来个吉星高照,来个财运亨通,来个……” 忽然,他呼吸一滞,眼睁睁的看着转动的命运齿轮停下,其上浮出‘命犯桃花’四字… 紧接着,其下又浮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的横批…… “命…犯…桃…花……” 刘慎的脸都拧成了一团,看了看码头四周,待看到周边都是赤膊干活的大老爷们,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恶寒… 在码头这地方待久了,别说女人了,便是看到头母驴都觉得眉清目秀,这‘命犯桃花’的运道意义何在? 落日的余晖下… 骡子拉着板车离开了码头。 而负责码头一众力工的徐班头懒散的走出饭堂,一只手攥着鞭子,一只手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唤牲口似的喊道:“赤水帮的长工,开饭了。” 班头的出现,也代表着码头一天的活计已经忙完了大半,若是没有夜活,靠码头维生的一众力工也能吃个安稳饭,睡个安稳觉。 一众赤水帮的长工呼朋唤友的往饭堂而去,刘慎也在其中… 徐班头约莫四十多岁,手中拿着鞭子负于身后的站在饭堂门口,身上既有种生意人独有的奸滑市侩,又有种江湖中人特有的匪气… 他扫视一圈,见码头的长工已经来了大半,唤道:“等会吃完饭脚夫别走,我有事交代。” “……” 饭堂外的一众长工噤若寒蝉,只是点头表示了解,却无一人敢应话。 徐班头是赤水帮的小头目,负责监督这片码头上一众力工。 但有力工干活时偷奸耍滑被他发现,他手中的那条鞭子就会不留情面的抽过去。 故而码头上的力工十分惧怕他。 而徐班头也知道这点,见一众力工点头表示了解也是微微一笑,随即侧过身子摆摆手示意:“进去吃饭吧,今天有红烧肉。” 听到今天饭堂有红烧肉,一众力工的眼睛都亮了几分,蜂拥挤进饭堂。 主食是几大桶米饭,吃多少打多少,下饭菜除了常吃的鱼、蟹、水煮菜外,确实有一盆油汪汪的红烧肉。 安庆府境内八条河,又是在码头旁讨生活,鱼蟹比米都便宜… 常年吃鱼蟹河鲜,众力工吃的都反胃,而猪肉二十文一斤,有时候一个月都吃不上一回。 故而鱼蟹都没人拿,那盆红烧肉旁则是挤满了人。 若非有饭堂的人亲自在旁盯着,每人只准打一勺红烧肉,怕不是连盆都被人端走了… 刘慎抱着脸盆大的碗,装好饭,直接坐在鱼蟹旁胡吃猛喝。 十多岁的壮饭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本就大的惊人,而且干的都是体力活,体能消耗大,饭量也大。 别人吃饭用碗,他用盆… 他也时常庆幸自己是在鱼肉蟹肉管够的安庆府码头谋生,虽然吃的腻,但胜在营养丰富,起码身体长的健壮; 若是在别的地方,他那小身板还能不能长得开都是个问题… 一盆红烧肉很快便被分完,连盆底的肉汁都被人要去泡米饭了。 同为脚夫的胡大海端着碗坐到刘慎旁边,见其碗里没有红烧肉,挑着眉头打趣道:“咋地?慎哥儿今天没胃口?” “那倒没有。” 刘慎自顾自的刨着饭,咕哝道:“人太多,那点肉不够分的,咱就不去凑热闹了。” “慎哥儿,我这有肉,你吃点。” 另一位脚夫韦大富也端着碗凑了过来,还贴心的将刚分到的几块红烧肉拨到了刘慎的碗里。 “……” 刘慎诧异的瞥了他一眼。 虽说在这码头干了四年,但大家都是底层的泥腿子,来这儿干活也是为了谋生,所谓人穷志短,大家整天累死累活的只为解决温饱,自然没心思,也没那么多的精力与人经营什么交情。 刘慎看着碗里的红烧肉,问道:“大富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是有点事。” 韦大富挠挠头,有些羞赧的说道:“前些天家里媳妇托人写了封信寄过来,听说慎哥儿识字,能不能帮我念叨念叨?” 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纸。 “行…” 刘慎点点头,并未推辞这点小事。 他在码头做了四年的脚夫,解决温饱问题后用余钱买了些关于人文地理、游记杂谈、或是野史话本之类的书册,闲暇时识文学字。 不为功,不为名,只为更好的了解并融入到这所谓的大乾… 毕竟,他不想当一辈子的脚夫… 刘慎接过信纸看了看,说道:“信里说你媳妇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让你有时间回家看看。” “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韦大富闻言微微一愣,随即似是反应了过来,一个激灵的站了起来,满脸喜色的念叨:“我有儿子了?” 刘慎点点头,“信里是这么说的。” “哈哈哈哈,好好好!” 韦大富大喜过望,便是饭都不吃了,跑出去逢人就说‘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儿子’,‘我有儿子了’… “……” 刘慎看着他开怀大笑的跑出门,似是也想到了什么,轻声问了下边上的胡大海:“我记得大富哥快有一年没回家了吧?” “是有一年了…” 胡大海有些羡慕的点点头,煞有其事的说道:“这厮好福气啊,这一年没回家了,媳妇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 刘慎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开口。 见胡大海神色中还难掩羡慕之色,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低头刨饭。 吃完饭后回头瞥了眼,见徐班头在门口纳凉,他轻声问道:“班头刚才说饭后有事交代咱们脚夫,各位老哥哥可知所为何事?” 第2章 开始转动! 边上的几个脚夫听到刘慎提及此事,对视一眼后皆是摇摇头… 胡大海回头瞥了眼,轻声说道:“最近我听说青沙帮有个武夫死在了赤水帮的地盘,现在两帮人还在扯皮呢,说不定班头是要拉咱们当壮丁。” 赤水帮和青沙帮是河阳县的两大江湖帮派。 因靠近运河,这两个江湖帮派虽说都隶属于漕帮这个大集体,但一山二虎,又是同行,避免不了利益冲突。 有了利益冲突,赤水帮和青沙帮的关系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常有摩擦发生… 原本河阳县的地下局势是赤水帮一家独大,占据了六成的妓院、赌档、镖局、码头等生意。 另外一些个小帮会联合起来占据剩下的三四成,还得依仗赤水帮鼻息讨生活。 但在前些年,青沙帮通过一场谋划许久的火并,把那些个小帮会灭了一些,吸纳了一些,把控了河阳县近半数的妓院、赌档、镖局、码头等生意。 河阳县的地下局势也随之扭转成了赤水帮与青沙帮两家分庭抗礼。 前几年。 赤水帮与青沙帮经常火并,折损了许多人手,后来安庆府的官府出面管控,上面的漕帮也派人来安抚,两个帮派这才消停下来。 近两年已经很少再发生火并事件了,即便偶尔有些小摩擦,双方也是默契的拉点人手暗中碰面,比比声势。 这也是‘拉壮丁’的由来… 刘慎也当过几回‘壮丁’,就是肩上绑着红布条,拎着开山刀故作凶态的在人群里嚷嚷,以壮声势。 另外一个年长些的脚夫嗤笑一声,轻声咕哝道:“拉壮丁不会只留下咱们脚夫的,我看多半是徐班头接了私活。” “倒也是。” 胡大海附和的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到徐班头走进了饭堂,他也随之闭嘴不再多说。 徐班头见纤夫、水手之类的长工吃过饭都早早的离开了,剩下的都是脚夫,也是满意的点点头。 拉过一张板凳坐下,随手将鞭子放在一旁,随即笑呵呵的招招手,说道:“都过来坐。” “……” 一众脚夫下意识的对视了一眼,虽不知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也不敢忤逆,皆是凑了过去。 刘慎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徐班头的目光扫视一圈,笑问道:“今天的红烧肉好吃吗?” 一众脚夫皆是点头,只有少数几个大胆的附和了一声‘好吃’。 “好吃就行。” 徐班头也知道平时自己立威太甚,不得人缘,便也没多在意,直言道:“我也不多拐弯抹角了,我留你们下来有件事交代。” “今儿我接了个私活,城南宋员外家有座石像需要挑到城外,那石像比较沉,估摸着得有一两千斤,所以需要八个力气大的脚夫。” “我是你们的班头,这又是我接的私活,我也不能让你们白费力气。” “这样,愿意接这活的,每人两钱银豆子!” “……” 饭堂中瞬间寂静了下来。 徐班头贪财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利用职务便利接私活更是家常便饭,但额外发工钱的私活,还真少见。 而且还是两钱银豆子! 一众脚夫一个月也就能赚到七钱银子,还得上缴两钱的‘税’给漕帮,真正能落到手里也就五钱。 这一趟私活就能赚两钱银子,一众脚夫如何能不心动? 心动的同时又如何能不害怕? “班头不妨将话说的明白一点。” 那年长些的脚夫憨笑两声,说道:“咱们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把子力气,但班头也知道,咱们这些都是粗人,那石像要是贵重,万一有个什么磕磕碰碰的咋整?咱就是把这贱命卖了也赔不起啊……”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徐班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而且那尊石像抬出城去本来就是要砸了的,所以不怕磕碰。” “……” 众脚夫闻言心头也是一松,当即便有几个脚夫想要出声接下这活。 “不过我也得说明了…” 徐班头目光微动的说道:“那石像比较特殊,是尊菩萨像。而且主家有要求,需得抬出去后不能沾地,一路抬出城才行,而宋员外家离城外有一里多路。” “……” 听到抬的东西是菩萨像,而且还得要脚不沾地的抬出城砸了,众脚夫皆是瞠目结舌的愣在原地。 回过神后一个个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也顾不得徐班头阴下去的脸了。 时人信奉鬼神之说… 而徐班头接的私活竟是把一尊菩萨像抬出城砸了,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是大不敬! 谁人敢接? 方才他们还觉得两钱银子的酬劳很足,现在只想把耳朵堵起来当做没听到这茬。 徐班头显然也知道问题所在,不然这私活的酬劳他也抬不到百两银子之多,于是宽慰道:“放心,这活儿晚上干,没人会看到的。” 一众脚夫依旧摇头,没人愿意接这活。 徐班头深知这些底层泥腿子都是狗性子,只要有一个人先开了口,剩下的就好说了,所以并不着急。 “三钱…” 他从身上掏出个钱袋,随手抓出一把豆粒大小的银豆子在手中把玩,说道:“愿意接的,现在便可找我领三钱银豆子。” “……” 一众脚夫看到那些银豆子,喉结上下滚动,但想到那大不敬的活,却都克制住了贪念。 而人群中的刘慎虽也有些心动,但却并没有急着开口… 四年前,那场洪涝灾害导致许多人流连失所,那会儿想吃漕帮饭的人很多,一群人像是野狗抢食似的争着吃这口饱饭。 于是赤水帮顺势开出‘签下卖身契才能吃漕帮饭’的条件。 而卖身容易,想赎身可就难了。 得实打实的要银子才行。 他,缺银子。 很缺… “四钱!” 徐班头目光微动的冷哼一声,说道:“愿意接的,现在便可找我领四钱银豆子,等私活干完我再放他三天假,不扣月钱!” “……” 徐班头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而过,众脚夫皆是将目光转移到别处,不敢与其对视。 就在他准备开口威逼利诱之时,人群中突然传出个声音:“班头所言的宋家,可是四年前洪灾时搭建粥棚施粥赈灾的宋家?” 徐班头虽不知谁说的话,却也应道:“宋员外乃是咱们河阳县数一数二的豪绅,洪灾时确实搭建粥棚施粥赈灾过。” 人群中的声音再次传出:“五钱银豆子,我去。” 徐班头闻言心中暗笑,脸上却故作平静的问道:“刚才是谁说要接的?” 刘慎闻言从人群中挤了出去,站在徐班头面前,“班头,是我。” 徐班头上下打量着眼前之人,似是在回想他的名字,“我记得你小子饭量挺大,叫叫叫……” “刘慎。” “对对对,刘慎!” 徐班头拍了下额头,笑道:“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是个半大小子的时候就被卖到这儿吃漕帮饭了,是吧?” “是。” 刘慎点点头,应道:“老家遭了洪灾,逃难来的,若是没这口漕帮饭,我十三岁那年可能就饿死在街头了。” “不错,现在长的挺壮实。” 徐班头并不想在他身世上纠结太久,随口问道:“你刚才说五钱银豆子就接这活儿?” “是!” “你就不怕?” “怕什么?” 刘慎不以为意撇撇嘴,说道:“我喝过宋家赈灾的粥,此为报恩,有什么好怕的?况且人穷志短,我现在连穷都不怕,还怕一尊石像?” “哈哈哈哈,说得好!!” 徐班头闻言开怀大笑,当即从手中捏出一枚大点的碎银,笑道:“你不是要五钱银豆子吗?你小子合我胃口,我给你一两银子!” “那就多谢班头了…” 刘慎也知道他这是在变相的‘千金买马骨’,换个人出来说话,他也会随便扯个‘合胃口’的由头多给些银子。 故而也没多客气,拱拱手示谢后便上前接过了那一两碎银。 刘慎将碎银揣进兜里,随后低眉垂目的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而看到他将一两银子揣进兜里的一众脚夫也坐不住了,纷纷开口,生怕慢了别人一步。 “班头,我也愿意接这活。” “班头,算我一个!” “我也接!” “……” 只要是群居的生物,人也好,动物也罢,骨子里或多或少的自带些‘从众’属性。 对于底层泥腿子而言,这活儿给两钱银子是大不敬,但给一两银子那就是菩萨垂怜我… “停停停…” 徐班头见状心中冷笑,将开口的十多人上下打量一遍,说道:“刘慎的话合我胃口,所以我给他一两银子,至于你们嘛……” 他敲了敲桌子:“一人五钱。” “……” 听到工钱不是一两银子,方才还争着抢着要接活的众脚夫们为之一静。 徐班头自顾自的说道:“挑个东西而已,五钱可不少了,刘慎算一个,我现在还要七个人。” “五钱也行!” 韦大富咬咬牙走上前,说道:“我媳妇给我生了个儿子,我得多赚点钱回去看看媳妇,看儿子!” “不错…” 徐班头点点头,从钱袋子里捏出几粒银豆子,说道:“我给你七钱,多出的两钱算是给你儿子的红包。” “多谢班头!” 韦大富喜笑颜开的接过银豆子。 徐班头没多看他一眼,而是将目光放在剩下的人身上,敲了敲桌子,嘀咕道:“现在只要六个人了。” “班头,算我一个!” “算上我!” “也算我!” “……” 很快,剩下的六人都领到了五钱银豆子。 徐班头见接私活的人员敲定了下来,也是满意的点点头,暗想泥腿子就是泥腿子,自己动动嘴皮子就是九十多两的银子入兜,惬意的很呐~ 眼见天色将黑,他拿起鞭子神色阴狠的扫视一圈,厉色交代道:“没接活的我不为难你们,但你们嘴也得把严实了,我若听到半点风声,后果自己掂量!” 说罢,他起身又换了副嘴脸:“接活的回去休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随我去干活。” “……” 第3章 宋家少奶奶 城南,宋员外家… 宋员外是个生意人,而且原本是个十分迷信鬼神之说的生意人。 他早年一直无后,便找了位高僧为自己一家算命,却被那高僧告知,他做生意时用了些有违天和的手段,遭了现世报,将会晚年不幸。 在那位高僧的指点下,宋员外搬家到河阳县,捐钱买了个员外,又是吃斋礼佛,又是请菩萨像祈福。 没过几年,还真就诞下了一子… 宋员外喜出望外,牢记高僧指点,准备虔心供养菩萨像三十年。 一晃二十余年,宋员外的儿子也到了成家的时候了,结果娶一个,死一个,连着数年,竟死了四个良家女子。 外面的人都传宋员外的儿子乃是天煞孤星的命,娶的媳妇命不够硬,都被他克死了。 宋员外的儿子气不过,与人动手,结果被打伤,落下了病根,卧病在床。 去年,宋员外又找人算命,为儿子寻了门亲事,准备冲冲喜。 婚结了小半年儿媳妇也没事,还没等宋员外高兴多久,他那儿子却旧病复发,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送的还是家中独子,已经无后的宋员外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处理完儿子的丧事,宋员外心如死灰,再看祠堂中的菩萨像是怎么看怎么厌烦,索性就叫人把这菩萨像给砸了。 但毕竟信鬼神之说多年,心里有道坎,便花银钱让人把菩萨像抬出家门,借旁人之手砸了,以泄心头之愤… 月明星稀,亥时将至。 宋家的祠堂中烛火摇曳,宋员外拄着拐杖坐在一旁,花白的头发与浑浊的眼睛中透着浓重的暮气。 而在祠堂中央,一尊横眉怒目,身上还刻着焰纹的六臂菩萨像坐于正中,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伴随一阵敲门声,宋家的老管家走进祠堂,轻声道:“老爷,少奶奶在门外求见。” “进来吧。” 宋员外点点头,想到儿子走了也没为宋家留个后,那双昏花的老眼似乎又暗淡了几分。 裴雪雁进祠堂后对着公公行礼,抿了抿唇角道:“爹,这都快亥时了,您也该休息了。” “无妨。” 宋员外也知道儿媳这是在关心自己的身体,当下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那双昏花的老眼直勾勾的看着祠堂正中的菩萨像,声音无喜无悲的说道:“我再看它最后一眼。” 裴雪雁入宋家的门虽还不到一年,也无甚感情可言,却也知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丈夫故去对这位公公的打击有多大。 她叹了口气,再次劝诫道:“爹,您还是回房休息吧,这儿的些许小事,我看着就行。” “嗯。” 宋员外也没多推辞,毕竟年纪大了,也确实熬不住了。 他拄着拐杖起身后将目光转向儿媳,神色莫名的轻叹一声:“雪雁,苦了你了。” “这是什么话?” 裴雪雁抿了抿唇角,故作轻松之态的说道:“我既入了宋家的门,便是宋家的人,都是命。” “命?我信了一辈子的命。” 宋员外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便是眼泪都笑出来了,呢喃道:“到头来都是命,都是命啊,呵呵呵呵……” 笑完后,他拄着拐杖往祠堂外而去,待到门口时却又似想到了什么,突然驻足回首。 “雪雁呐,人这一辈子可太长了。” 宋员外哀叹一句,意有所指的说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憾事只有两件,一是儿女不全,没个闺女;二是权儿走的早,宋家无后。” “你入我宋家时日虽短,但为人处事这一块,我这老头子都看在眼里,没得说。” 他声音顿了顿,交代道:“如今权儿走了,你既还愿叫我一声爹,那便是我宋家的闺女。趁着还年轻,好好寻个意中人吧,到时我给你添置嫁妆,省的老来如我这般,举目无亲,孤苦无依。” 说罢,宋员外也没多留,在管家的搀扶下回房休息去了,只留裴雪雁一人独自哀叹。 她原本是商贾之女,后来家道中落,算命的说是她命格太硬,生在寻常人家压不住气运所致。 她是不信这些东西的,奈何她那老父亲信以为真了,将她卖了抵账,嫁进了彼时正缺命硬之人的宋家。 婚是结了,可丈夫卧病在床,没多久便走了,连一天少奶奶的日子都没过上就成了未亡人,何其不幸? 她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要么守一辈子活寡,要么改嫁。 一辈子确实太长,她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守一辈子活寡; 但她知道,自己漂漂亮亮、清清白白的一个黄花大姑娘要是改嫁成了二婚……那也太亏了。 如今有了公公的这句承诺,起码,也算有条退路可选。 就在她失神之际,管家宋同山将宋员外扶回房屋休息后再次折返了回来,笑道:“少奶奶,老爷要寻的力工来了。” “带进来吧…” ………………… 宋家门外… 徐班头见门童进去通传了,转身看向手下的八个脚夫,再次交代道:“宋家与我们赤水帮有生意上的往来,等会进去干活记得少说话,多做事,知道吗?” 他只是个赤水帮旗下产业的一个小头目,下九流的人物,而宋员外却是能和赤水帮帮主谈笑风生的河阳县豪绅,他自然得小心应对。 “知道。” 刘慎一众脚夫显然也知道这点,皆是拘谨的点头应是。 徐班头刚准备再训几句,却见宋家的大门已经打开了,紧忙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觍着脸迎过去,拱手道:“宋管家,徐某带人应约而来。” 宋同山瞥了他一眼,目光又在一众脚夫身上扫视一圈,见他们各个扛着挑木,带着麻绳,点点头应道:“进来吧。” 徐班头挥挥手,示意手下的八个脚夫跟上,自己则是跟在宋管家身旁攀谈着关系。 “啧啧啧~” 胡大海咋舌两声,凑在刘慎身边戏谑的嘀咕道:“慎哥儿,你瞅瞅这世道,徐班头对我们时恨不得扒我们一层皮,现在觍着脸的模样,恨不得贴人家管家的屁股上。” 刘慎只是笑了笑,并未多做评论。 因为他知道,世道从来都是如此,明明大家都是人,这世道却又在无形之中将人分成了三六九等。 譬如,他的卖身契还在漕帮… 放下了两世为人的心里包袱,但不代表他就认命了,相反,见识过这世界的残酷后,他很想往上爬。 很想! 徐班头在成日底层厮混,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一番马屁管家宋同山拍的甚是舒坦。 伸手不打笑脸人,宋同山自然也不好拂他面子,到祠堂后为裴雪雁介绍道:“少奶奶,这位是赤水帮的徐班头,这次就是他找的人。” 说罢又为徐班头介绍:“这是我宋家的少奶奶,老爷休息了,这事由少奶奶负责。” “啊…” 徐班头看着那位宋家少奶奶,喉结上下滚动,回过神后紧忙拱手行礼:“见过少奶奶。” 他本就是贪财好色之徒,如今见到美貌身段俱佳,身上还有股新妇气质的宋家大少奶奶,险些魂都被勾飞了去。 而裴雪雁并未应话,只是秀眉微蹙的瞥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转向了他身后跟进来的一众脚夫身上。 待看到一众堪称歪瓜裂枣的脚夫中竟还有位体型壮硕、模样还算周正的少年郎时,不由多看了一眼,不过也并未多在意。 徐班头见宋家少奶奶看向自己带来的一众手下,转过身训斥道:“一群饭桶,没见着少奶奶看你们吗?我教你们的礼仪呢?” “……” 一众脚夫面面相觑,暗想徐班头什么时候教过咱们礼仪了?而且方才不是还说进门后要少说话,多做事的吗? 刘慎也知道徐班头是想表现一下自己,于是手肘抵了一下身旁的胡大海,给他打了个眼色后问候道:“见过大少奶奶。” 一众脚夫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皆是有模有样的学着问候:“见过大少奶奶。” “不必多礼。” 裴雪雁的目光在那心思活络的少年郎身上一扫而过,看向徐班头说道:“徐班头,活计的规矩你知道吧?” “知道知道。” 徐班头紧忙笑道:“宋管家早就和我说过了,石像盖着布,由八人抬出城,离开祠堂后,石像不能沾地,得一路抬出城才行。” “知道就行。” 裴雪雁点点头,说道:“这尊菩萨像挺沉的,听老爷子说,当初是由一位三境武夫搬进祠堂的,你找的这八人,确定能抬得动?” 时人尚武,而武夫共有九境,每境又细分为五重,寓意九五之尊。 一为始,九为极,这里的九五之尊指的不是帝王的尊位,而是指武夫的修为境界。 以基数最大的武夫为例。 一、二、三境外练筋皮骨,注重养精蓄力,此三境只要有修行之法,肯努力修行,普通人也能窥测,故而被称之为后天三境; 四、五、六境内练血脏腑,注重养气凝神,此三境已经不是光靠努力就能窥测的,还得需要天赋与运气,一句话概括便是‘非运不能自通’,故而也被称之为先天三境; 七、八、九境几如仙神,世上流传甚少,已非常人所能窥测。 徐班头混迹江湖帮会,也知道普通人与武夫之间差距颇大,见祠堂中的那尊菩萨像盘膝而坐都有人高,心里也有些犯怵… 当初宋管家说石像约莫三四千斤,他为了方便找下面的人接活,故意说石像只有一两千斤,看似相差不大,实则差逾两三倍! 不过徐班头也是老油子了,见宋家少奶奶发问,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大少奶奶放心,我带来的这几人都是我们赤水帮的青壮,在码头扛那百多斤的麻袋,一次都能扛三包不带喘的。” 他声音顿了顿,又道:“八个人,挑起这尊石像不在话下,虽说脚不沾地的出城有些费力,但也就多喘几口的事儿。” “那就行。” 裴雪雁点点头,说道:“劳烦诸位了。” “客气了,客气了。” 徐班头也知道该干活了,笑着提醒道:“少奶奶,我手下的这些个都是粗人,这八月天又燥热的很,他们穿着麻衣不透气,习惯了赤膊干活,要不少奶奶您回避一二,也省得他们污您法眼。” “是啊,少奶奶…” 管家宋同山是去过码头的,也知道这茬,于是附和道:“要不您回避一二,我在这儿看着就行…” “无妨。” 裴雪雁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说道:“我还没那么娇贵,你们干你们的活就行,不必在意我。” “这……” 徐班头与宋同山对视一眼,见其微微颔首也不在多说什么,转身对身后的一众脚夫交代道:“拿好吃饭的家伙,干活了!” 第4章 我裴雪雁就算… 一众脚夫拿着挑木与麻绳上前打量着要挑走的那尊石像,商量着从哪穿绳,怎么挑,有些还用余光偷偷瞥了眼坐在祠堂角落的宋家少奶奶… 他们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又不敢正眼看,所以只能用余光偷偷瞥一眼,过过眼瘾。 而刘慎则是眉头微蹙的打量着供台上的那尊石像… 这尊所谓的菩萨像,并不是他认识的任意一尊菩萨,但不知为何,他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似乎在哪里看到过‘横眉怒目,生有六臂’这样特点的菩萨像。 稍微回忆一番,便也想到了… 前两年买了些野史话本闲暇时学文识字,其中一本唤作《乾史秘闻》的野史话本中就有类似描写! 那是一篇关于大乾太祖的话本,讲的是大乾太祖原本是圣火教的一个底层小喽啰,最终崛起于微末,并在开辟大乾王朝后反手清算圣火教的演义故事。 其中圣火教中就立有一种横眉怒目,生有三目六臂的菩萨像,只不过话本中提到圣火教信奉的不是菩萨,而是明尊。 因为是野史,又是话本,刘慎当时看的也是津津有味,对话本中大乾太祖开辟王朝后逐个清算圣火教明尊的故事也算有些印象。 依稀还记得话本中描述的横眉怒目、生有三目六臂的似乎是叫什么杀生明尊,乃是圣火教三大明尊之一… ‘横眉怒目、生有三目六臂?’ 刘慎抬头看了眼菩萨像,嗯,横眉怒目有了,生有六臂也有了,唯一不匹配的就是眼前的菩萨像并非生有三目。 或许…只是长的像吧… 毕竟野史话本终归也只是话本而已,菩萨像也不是明尊像。 就在他失神之际,身旁的韦大富用手肘抵了抵他,轻声嘀咕道:“慎哥儿,你发现没,这石像可不像是徐班头说的只有一两千斤啊。” “嗯…是不止…” 刘慎回过神来点点头,似乎也发现了这点,出门随便捡了块石头,用随身带的麻绳当皮尺,开始丈量起石像的周身尺寸。 底座多厚、直径几何、整体多高、腰围多少、手臂多粗…… 每量出个尺寸,他便拿起石子在地上刻下相应的白痕数字,似乎是在计算什么东西。 他宿慧中的记忆在工地上干过,知道一方青石板大概重五千斤左右,眼前的石像也是青石材质; 如今大致的量出了眼前这尊石像的各个尺寸,只需粗略的计算一番,便可推算出眼前这尊石像的重量… 待刘慎推算出石像大致重三千两百斤的时候,也是暗自心惊。 ‘三千两百斤’和‘一两千斤’… 这狗日的徐班头是他妈真敢说啊! 裴雪雁看着一众脚夫在那商议怎么穿绳,怎么挑,那模样还算周正的少年郎却拿着麻绳似是在丈量什么尺码,随后一个人蹲在墙角不知用石子画着什么,也是有些好奇。 便瞥了眼徐班头,随口问道:“他们在干什么呢?” “嗨呀,少奶奶您有所不知。” 徐班头见宋家少奶奶主动和自己说话,干巴巴的咽了口口水,解释道:“他们都是粗人,在商议着怎么方便挑那尊石像呢。” 见宋家少奶奶面露不悦之色,他还以为是耽误了时辰,紧忙说道:“少奶奶莫急,我这就让他们干活。” 说罢,像是变脸似的换上另外一幅嘴脸的走过去,厉声呵斥道:“莫要耽误时辰,一尊石像而已,需要商议这么长时间吗?” “……” 一众脚夫噤若寒蝉… 刘慎面皮一抽,暗想这逼都让你给装了,这三千斤的石像,要是不商议好怎么挑,得把命搭进去… “商量好了,商量好了…” 韦大富前不久因为‘喜得贵子’得了徐班头多赏赐的两钱银豆子,恨不得把命卖给徐班头,紧忙觍着脸恭维道:“咱这就开工,徐班头莫气,莫气。” 徐班头瞪了他一眼,“赶紧开工!” “是是是。” 几个脚夫见状也不敢耽误,利索的穿绳固定好那尊六臂菩萨像,绑在挑木上找受力点。 刘慎也没多说什么,常年在码头当脚夫,干的都是体力活,八个人挑三千斤左右的石像倒也能挑的起来,难的是挑出去! 出祠堂后要脚不沾地的挑出城去。 而宋家离城外很近,只有一里多的路程,但这一里多的路程若是挑着三千斤的石像……只怕能压死人! 想到此处,刘慎的心头像是压着块石头似的,燥的慌。 刘慎身强体壮的,自问不虚那三四百斤的担子,但这活是八个人协力干的,不是他一个人说的算… ‘只希望等会挑石像的时候,有人撑不住能开口,省的丢了命…’ 眼见一众脚夫已经脱了衣衫,赤膊蹲下身子做好了准备,他暗叹一声也脱下衣衫垫在肩头,随即蹲下身子把挑木扛在了肩头。 徐班头见一行八人已经做好了准备,脸上也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交代道:“我数三二一,一起用力。” “三……” “二……” “一……” “起!!” 伴随‘起’声落下,扛着挑木的八个脚夫皆是深吸了一口气,颤颤巍巍的直起身子! 而那尊被麻绳捆起来的六臂菩萨石像也渐渐脱离了地面。 许是一众脚夫都感受到了超脱心理预期的重量,有些人脸都憋红了,身上肌肉臌胀,额头的青筋也随之凸起。 徐班头挥挥手,示意已经挑起来可以往前走了,交代道:“到祠堂门口放下歇歇,等出了祠堂的门,就得一路抬出城了!” 八个脚夫憋着一口气,无一人应答,只慢慢的挪着步子,生怕一开口就泄了那股气力。 八月天本就燥热,如今又抬着重物,他们身上的汗水像是拧毛巾似的涌出体表。 而坐在祠堂角落里的裴雪雁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看到八个肌肉贲胀的壮汉赤膊扛着挑木,身上汗水如雨,不知为何,她心儿都跟着颤了颤,竟下意识的攥紧了拳头。 她呼吸一滞,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视觉受到冲击,耳垂都有些发烫,下意识转过面颊不再多看… ‘这这这…这是人能看的吗?’ ‘怪不得他们让我回避一二,伤风败俗,污人眼,污人眼!’ 裴雪雁十分后悔方才为什么没有听人劝回避一二,却又意外感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似乎快了些许… 她在心底暗自唾弃自己的眼脏了,心也脏了,待调整好心态后,余光轻轻一瞥,待看到本就长的歪瓜裂枣的一众脚夫此时尽显龇牙咧嘴之态,悬着的心也便松了下去…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我裴雪雁就算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会看上苦力,不至于……’ 可能连裴雪雁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余光在看到那模样周正的少年郎咬着牙关挥汗如雨时,不自禁的多停留了一会… ‘就这少年郎看着还算顺眼…’ 很多东西一旦有了比较,性质就变了,譬如此时此刻… 裴雪雁年纪不小了,成婚前又恶补了关于男女的那些事,本来心里都已经做好了相夫教子热炕头的准备… 结果,婚后却从没体验过少奶奶该有的生活,故而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有种难以言喻的落差感… 如今受到这股视觉冲击,不免有些失态,但回过神后很快便摆正了漂浮不定的心,并在心里暗自发誓:‘我裴雪雁就算去出家,去要饭,从悬崖跳下去,也绝不会看上码头上的脚夫……’ 第5章 烦死了 宋家祠堂中,少奶奶裴雪雁的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管家宋同山去拿布了;徐班头为表现自己则是在旁指挥着八个脚夫扛着石像… 而八个脚夫肩上扛着千斤担子,累的喘不过气,自然也没心思和精力关注其他事。 待到祠堂门口… 在徐班头的示意下,他们才敢慢慢的屈膝,卸下肩上的石像… 果如刘慎所想的那般,肩头上的担子刚卸下,便有人苦着脸开始叫苦不迭。 八人中,韦大富体格稍弱,最先开了口:“徐班头,这石像怕是得有三千斤咧,这要脚不沾地的挑出城去,会累死人的。” “是啊,徐班头。” 胡大海抹了把脸颊上的汗水,亦是苦着脸附和道:“这要一两千斤,就咱们八人,二话不说就挑出城去了,但是这……这……确实有点重了啊。” “这什么这??” 徐班头见其他人也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恶狠狠的瞪了他们二人一眼,厉声呵斥道:“来时不就和你们说过了吗?现在想撂挑子了?吃不了这口饭还抢着来?真当老子那银子是想拿就拿的?嗯?” “……” 韦大富与胡大海两人虽有心辩解,但看到徐班头那凶恶之态,却也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其他几人原本也想开口,见状也只能脖子一缩,讷讷地不敢做声。 “你们也不必担心…” 徐班头见唬住了一行人,变脸似的换上一幅笑脸,宽慰道:“你们这不是都把石像挑过来了吗?又不是挑不动,无非就是累点嘛。” “……” “这样,这活干完回去后,你们多休息几天,我不仅不扣你们的工钱,还给你们这个月的月钱翻倍,如何?” “……” 几个脚夫对视一眼,虽有人想撂挑子,但看到其他人默不作声,却也不敢独自开口。 毕竟,身体累垮了还能养得回来,要是被徐班头惦记上,那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 刘慎将周边几人的无奈尽收眼底,心底暗叹:‘这便是阶级,这便是底层民众的无奈啊。’ “好了好了。” 徐班头拍拍手示意他们鼓起劲,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准备干活吧,也就一里路而已。” “这眼瞅着还有几个月就过年了,多赚点银子,回家过个安稳年…” “大富,你婆娘不是刚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吗?我红包都给你包了,你老小子不多赚点回家看儿子?” “来来来,加把劲,干活了!” “三……” “二……” “一……” “起!!” 被一块白布盖住的菩萨像慢慢地脱离了地面,担着它的是八个为生活咬紧牙关的男人。 “出祠堂!” 在徐班头的吆喝声中,八个脚夫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迈出了祠堂。 徐班头觍着脸和宋家少奶奶行礼:“少奶奶,码头的这些个脚夫都是粗人,不懂礼数,让您看笑话了。” “无妨。” 裴雪雁不以为意的摆摆手。 “那成。” 徐班头见其说话时的慵懒之态也是暗自咽了口口水,觍着脸笑道:“他们都是拿鞭子抽才走的惫懒货,我得跟过去瞅瞅,省得他们坏了宋老爷定下的规矩。” “理当如此。” 裴雪雁微微颔首,叮嘱道:“宋管家,你也跟过去看看吧,回来和爹说一声,也好让他老人家安心休息。” “少奶奶想的周全。” 管家宋同山与徐班头跟出了门。 而裴雪雁看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杏目微阖的拢了下腿,良久化作一声长叹… 她直起身子,本想回房休息,走到门口时又想到方才那少年郎的怪异之举,于是好奇的折返回祠堂的角落。 果不其然,她在地面的青石砖上看到了行行列列的数字白痕。 “这是……算术?” 裴雪雁本就是商贾之女,从小便接触算术,很是聪慧,自然也能看出地上那些行行列列的数字白痕似乎是某种算术。 她有些好奇为何码头的脚夫也会算术? 裴雪雁半蹲下身子细看地上的白痕,想着看看这算术所算的是什么东西? 只是看着看着,她的那双秀眉便蹙成了一团。 数字她能看得懂,加加减减的她也能看得懂,但是结合在一起,再配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符号,她便看不懂了! 看不懂!? 裴雪雁自问自己的算术不差,宋家的生意也能打理的井井有条,自然接受不了自己竟看不懂一个脚夫所写的算术… 她将目光转移到那算术的结果上,看着‘三千两百三十五’的算术结果陷入沉思。 三千两百三十五? 裴雪雁微微一愣,想到了那少年郎用麻绳丈量石像各个尺寸的动作,又想到了公公宋老爷曾说过这尊菩萨像约莫三千四百斤重… 这算术……算的是石像有多重!? 那少年郎没用尺,没用称,只是用麻绳量量,便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算出了石像的重量!? 而且相差不过百十斤!? 这…… 裴雪雁呼吸一滞,脑海中下意识的浮现出那少年郎赤膊扛着挑木时的精壮身影。 她唤丫鬟取来笔墨,将地上的算术抄录下来后才回到房间休息。 她躺在床上看着抄录下来的算术,可不知为何,看到这算术时,她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那精壮的少年郎身影,或是以石代笔俯地算术,或是咬紧牙关挥汗如雨… 五官端正的耐看面容、虎背蜂腰的精壮体魄、扛着挑木时贲张的肌肉、如豆粒般滑落的汗水…… 床榻上,裴雪雁似是深陷梦魇,那双杏目蒙上了一层水雾,手中的纸张也无意识的揉成了一团… 忽然,门外传出丫鬟的声音:“少奶奶,今日奴婢值夜,您有什么事喊一声奴婢即可。” “……” 裴雪雁听到声音一个激灵的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又有些气恼的应了声:“知道了!” “奴婢告退。” “……” 外面没了声音,裴雪雁也没了兴致,看到被自己无意识时揉成一团的纸张,她耳垂都有些发烫。 回过神后,如避蛇蝎的将手中的纸团扔了出去… ‘烦死了!’ 第6章 物伤其类 城南街道上… 因为天黑的缘故,徐班头与宋管家手里提着灯笼随行。 而在他们身旁,八个脚夫抬着那尊盖有白布的菩萨像。 街道上除了他们之外寂静无人,偶有晚风拂过,掀起白布一角,隐隐约约露出底下的六臂菩萨像。 深更半夜,街道一行人抬着菩萨像出行,不见半点庄严肃穆,反而还有几分阴冷恐怖之感。 瘆得慌… 徐班头也知道自己接的这活大不敬,心里有鬼,看了看四周,只觉得八月天平添几分阴冷。 而边上的宋同山也好不到哪去,他跟宋老爷子二十多年了,有些东西不得不信。 便是走路的时候嘴里都在嘀咕着:‘菩萨勿怪,这是老爷吩咐,我只是个下人,与我无关。’ 他不嘀咕还好,越嘀咕徐班头越是瘆得慌,走夜路都疑神疑鬼的… 相比之下,八个脚夫肩上扛着千斤担,腿脚像是灌了铅似的,迈出的每一步都是莫大的挑战,自然没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慎年轻,身强体壮,饶是如此都被肩上挑木压的额头青筋暴起,额头的汗水流进眼眶都没工夫擦一下… 韦大富体格稍弱一些,被肩上的挑木压的眼珠里已经充斥着一层细密的血丝,看起来极为狰狞,甚是骇人。 八个人的活,挑木都被麻绳绑在了一起,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偷懒,万一偏了,歪了,导致受力不均,能直接把人压死… 他们没读过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常年干体力活,也总结出了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经验。 故而八个人的胸中都憋着一股气,一股不能泄的气! “到城外了…” 宋管家见到城外了也是暗自松了口气,指着路旁提前挖好的土坑交代道:“放到那土坑边,推进去砸了就行。” “快快快…” 徐班头见状挥手示意:“再加把劲就到了,活干完你们就能回去休息了。” 连同刘慎在内的八个脚夫见到了目的地,神情皆是一震… 挪到土坑旁,慢慢放下肩上的担子,待感觉到肩头一松,胸中憋的那口气也随之泄了… 几人皆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刘慎扶着石像喘粗气,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韦大富身子一软,耷拉着脑袋瘫坐在了地上,起伏的胸口像是破风箱似的发出‘呵呵’声响… 几个同行脚夫见状微微一愣,心底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干这一行的都知道,干完重活之后不能立马坐下,便是歇歇也得站着歇,韦大富没理由不知道… 徐班头和宋管家也提着灯笼走了过来,准备问问怎么回事。 可话还没开口,在灯笼的照耀下,他们便看到韦大富的眼角、鼻子下都流出两行殷红的血迹。 配上喘息的‘呵呵’声响与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形如恶鬼! “鬼啊!!” 宋管家本就信鬼神之说,黑灯瞎火的见此情形吓的手中灯笼都丢了,嘶嚎一声便想往回跑,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个狗吃屎。 而徐班头在底层厮混多年,虽见过不少累垮身体的人,但因为心中有鬼,见此情形饶也被吓的一激灵,抬腿便准备踹上一脚然后跑路。 刘慎见状肝胆惧寒… 他深知韦大富已经被累垮了身体,还能不能活都不知道,要是在这时候挨上这一脚,那真就两条命也不够死的。 大家是没什么感情,但毕竟一起来干活的,路上也没掉链子,刘慎见不得徐班头这么糟蹋人。 他紧忙上前伸手压下徐班头踹过去的腿,大声叫呵道:“不是鬼!韦大富这是累的!累的!” 其他几个脚夫见状也都回过神来,紧忙凑过来拦住徐班头,扶起受惊的宋管家。 “我……我是人……不是鬼。” 韦大富似乎也知道自己身体出了异样,在脸上抹一把,血水混着汗水涂的满脸都是。 他想撑起身子证明自己不是鬼,却感觉喉头一阵腥甜,‘哇’的一声吐出了口鲜血。 说来也怪,一口血吐出来后,他精神好了许多,战战巍巍的撑起了身子,只是脸上涌出了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徐班头,你看……” 韦大富觍着脸凑到徐班头面前,咧嘴露出一口还沾着血水的牙齿,笑道:“我是韦大富啊,我是人,不是鬼咧。” “你离我远点!” 徐班头看到他只觉得瘆得慌,紧忙跑过去帮宋管家掸掸衣服上的灰尘,“宋管家,下面人累垮了身体,让您见笑了。” “无妨…无妨…” 宋管家抚着胸口顺气,待看到满脸血渍还冲着自己咧嘴傻笑的韦大富后,仍是心有余悸的打了个哆嗦。 “徐班头,你叫人把那石像推进坑里砸了就行,我就先回去了…” “行行行,我送送您…” 徐班头紧忙应是,随即变脸似的拉下脸交代一众脚夫:“我去送送宋管家,你们把这石像推进坑里砸了就能回去休息了。” 说罢,扶着宋管家而去… 剩下的几个脚夫面面相觑,谁也不好开口,毕竟砸菩萨像这种事不是谁都有胆量做的。 刘慎见气氛怪异,自然也知其中缘由,于是叹了口气的说道:“几位老哥哥把石像推进坑里就行,砸的事就让我来吧。” “好好好,慎哥仗义!” “慎哥仗义!” “我就服慎哥!” 几个脚夫听到刘慎揽下砸菩萨像的活心头也是一松,那一声声‘慎哥’喊的是真情实意。 随后生怕他反悔似的,紧忙凑到一起,或是用挑木撬,或是推的将那石像推进土坑里… 伴随一声闷响,偌大的菩萨像倒进了土坑。 在那股倒塌的冲击力下,菩萨像上遍布裂纹,六臂折了四臂,就连石像的头也从脖颈处断裂开来。 几个脚夫看到这般情景心里都发毛,下意识的退后了几步,看向刘慎。 “慎哥…” 胡大海咧嘴憨笑道:“那个…大富的身子累垮了,这事拖不得,我得带他去医馆看看。” “对对对……” 其他几人闻言也反应了过来,话里话外都是‘我们带他去医馆看看去。’ 刘慎也知道他们的意思,无非是不想在这久留,于是摆摆手:“没事没事,你们要走就先带大富哥走吧。” “那成那成…” 几人如释负重,架着韦大富就走,也不管他嘴里嚷嚷的‘我得留点钱回去看儿子’、‘我不去医馆’、‘我没事’之类的话。 “……” 刘慎见一行人远去,也是无奈的摇摇头,随即将目光转移到坑里已经破碎的石像上。 他走到破碎的石像上,吃力的捡起已经脱离身体的石像头颅,嘀咕道:“若真有神神鬼鬼的东西,何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说罢,他将石像的头颅举过头顶,对着身下的石像砸了下去… 碎石飞溅。 他一次次的将那石像的头颅捡起,举过头顶,再恶狠狠的砸下去,心头莫名有种畅快之感… 仿佛藏在心中多年的压力在此时得到了宣泄,十分解压。 在刘慎的宣泄下,石像的身躯被砸碎了大半,充当工具的石像头颅也遍布裂纹。 又一次重重的砸下,那颗遍布裂纹的石像头颅应声碎裂开。 刘慎喘着粗气,见石像已经被砸碎了大半,自己也算是完成任务了,于是长长的舒缓一口气… 刚准备踩着碎石爬出坑,回去休息,余光一瞥却又愣在了原地。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已经碎裂成数块的石像头颅中,竟隐隐透着点红色光晕…… 第7章 眉心眼 刘慎心头一动,走过去捡起那块碎裂的石像头颅,细看才发现石头里像是裹着一块天然的红宝石似的… 他看了看四周,抄起一块大点的碎石对着那碎裂的石像头颅砸了下去。 石像头颅彻底成了碎石,而在那堆碎石中赫然藏着一枚殷红似血,约莫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 刘慎将那枚红宝石捡起,只觉得身上莫名传出阵阵温热,仿佛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一般,极为骇人。 他手心发烫,下意识的便想将手中的红宝石扔出去。 可那枚红宝石却像是有灵性似的,被扔出去后在空中绕了一圈,竟又飞回了他面前,似是在打量着他。 刘慎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红宝石,分明是一只猩红的眼珠子! 就连里面的瞳孔都清晰可见! 就在他失神之际,那枚红宝石般的眼珠子化作一抹流光钻入了他的口中,随即顺着喉头钻入腹中。 刘慎只感觉自己像是吞了枚火球进肚子里,那股灼烧感刺痛他体内的每一处脏腑。 他一只手掐着脖颈,一只手伸入口中,想要将那眼珠子扣出来。 可扣的干呕连连,胃酸都要吐出来了,依旧吐不出那枚眼珠子。 刘慎只觉得头晕眼花,眉心传来一阵刺痛,伸手一摸,自己的眉心似乎裂开了,长出了一只眼睛! 而他所见的事与物,确确实实多出了一个视角,一个是自己双眼所见,还有一个是眉心眼所见。 两个视角重叠在了一起! 刘慎惊恐的发现,自己身上的皮肉似乎在干瘪,而体内的鲜血又似乎在上涌,往眉心的那只眼睛处涌去! 这等异象涨的得头晕眼花,面色通红,除了头颅外,四肢百骸却又像干尸似的瘦成了皮包骨头,提不起半点力道,也没有半分挣扎的余地… ‘吾命休矣!’ 刘慎瘫软在地,前世今生的记忆像是跑马灯似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中,冥冥中仿佛看到太奶来接自己了。 而他眉心的那枚眼珠子上下左右四处转动,似乎也透着阵阵茫然。 不久,上涌的气血又重新逸散回他的四肢百骸,原本已经干瘪成皮包骨头的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起来。 只短短数息,便恢复成了原样。 刘慎脑海中的跑马灯戛然而止,身上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就连来接自己的太奶也消失不见。 他感觉到自己又能提起力道后也是微微一愣,一个激灵的直起身子,拧了自己一把,能感觉到疼… 随即又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并无半点不适后才松了口气。 手往眉心一摸,眉心眼还在! 刘慎紧忙爬出土坑,提着灯笼一路跑到河边,借着河水和灯光,隐隐约约能看到自己眉心处多出了一只猩红的竖眼。 在刘慎惊疑不定的目光中,裂开的眉心也慢慢的重新合拢,那只猩红的竖眼也随之消失不见。 只是眉心处多了一点红色焰纹,紧接着便是那点焰纹也慢慢暗淡,消失不见。 在灯笼的照耀下,河水中映照出了一个身形壮硕的赤膊少年郎,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幻觉…… 月明星稀… 刘慎一刻也不敢在外多留,跑回码头后又摸了摸眉心,确认没有异样后那颗悬着的心才勉强咽回肚子里。 那眉心眼邪异的很,他回想起方才被吸成人干,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感觉,仍是心有余悸。 刘慎非常笃定,这眉心眼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可一念及这么个邪异的东西,现在却寄生在自己身体中,他顿觉口干舌燥,跑到水缸旁,舀起一瓢水就往头上浇,往嘴里灌… 赤水帮脚夫们住的都是六人一间房的大通铺,听到外面的动静,胡大海开门探出脑袋,见是刘慎在冲凉,打趣道:“哟,慎哥儿回来了?” “嗯…” 刘慎长长的舒缓一口气,接着舀水浇在身上,顺便冲个凉水澡,随口问道:“不是说带大富去医馆的吗?” “嗨,大富死活不去医馆。” 胡大海摆摆手,嘀咕道:“他说家里婆娘生娃了,得多揣点钱回家看看去,说要去趟医馆,这一年就白干了。” 韦大富也还没睡,听到门外的刘慎和胡大海在谈及自己,便跟着嚷嚷道:“我又没事,去什么医馆。” “都吐血了,还没事呢。” 刘慎冲过凉顺手将衣服拧干晾在绳上,进屋见韦大富坐在大通铺上,在烛火的照耀下,面上有股不正常的潮红,当即正色劝诫道:“大富哥,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劲,最好去医馆看看。” “慎哥儿说的在理。” 胡大海也附和道:“有些内伤啊,外面可看不出来,大富你可别为了省这点钱,把小命给丢了。” “别瞎操心了,我命长着呢。” 韦大富不以为意的咧嘴一笑,说道:“明儿咱就回家抱儿子去了,老胡你就羡慕去吧。” 胡大海闻言开怀大笑,而刘慎也只是摇摇头,不再多劝什么… 六人大通铺,其中三人熟睡的呼噜声震天响,胡大海与韦大富也都没了闲聊的兴致,回榻上睡觉了。 刘慎刚冲完凉,心里还想着事,根本睡不着,便从床底抽出个装有书册的木箱,在里面翻了翻,寻出了那本唤作《乾史秘闻》的野史话本,坐在桌边借着烛火翻看起来。 这野史话本中,圣火教的杀生明尊便是生有三目六臂,那第三只眼便是眉心处的一只竖眼!! 杀生明尊是三目六臂,而宋家的菩萨像虽是双目六臂,但石像的头颅内却藏着一只邪异的眼珠子。 而且仔细想来,那邪异的眼珠子似乎就藏在石像头颅的眉心位置!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宋员外知不知道菩萨像里的异常? 若是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菩萨像砸了?又有什么目的? 若是不知道,那疑点更多了… 刘慎抓着头皮百思不得其解,一方面《乾史秘闻》只是一本带有神话色彩的野史话本而已,其中的故事含糊不清,而且多为杜撰,当不得真。 一方面是宋家那尊菩萨像与话本中的杀生明尊像确有相似之处,而且那邪异的眼珠子此时此刻就在自己体内,不上心都不行。 那感觉就像明明知道自己被下了蛊,他这个当事人却不知道自己被下的是什么蛊?有什么作用?蛊什么时候发作? 光是想想头皮都隐隐发麻。 ‘徐班头说赤水帮与宋家有生意上的往来,有机会的话看看能不能从他那套点有用的消息来……’ 就在刘慎思量之际,桌上烛火忽然摇曳了一下,转头一看,边上站了个人,吓的他一激灵。 待看清来人是韦大富后,他没好气的叱骂道:“你他妈大半夜不睡觉寻死啊?走路都没个声音的?” “嘿嘿,睡不着…” 韦大富咧嘴一笑,说道:“我这不是看你在看书吗,就想着动作轻点,怕打扰到你…” 第8章 美梦 “……” 刘慎合上手中的《乾史秘闻》,蹙着眉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也没啥事…” 韦大富犹豫了一番,说道:“就今天的事,要不是慎哥儿你帮忙拦着,说不定我就被徐班头那一脚给踹死了,就想和你道声谢来着。” “道谢就不必了。” 刘慎摆摆手,随口应付道:“大家都是一起干活的,顺手帮个小忙而已,我这无亲无故的,哪天我要死了,说不定也得麻烦你们帮我收尸。” “慎哥仗义。” 韦大富伸个大拇指以示男人间的最高认同,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方才被你们说的我现在心里都有点发慌。” “发慌就去医馆…” 刘慎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我又不会治病,找我有什么用?” “嗨呀,不去了不去了。” 韦大富赧然的摆摆手,随即凑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慎哥为人仗义,万一我真死了,我那钱袋子藏在床底,还望慎哥帮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婆娘,让她养好咱儿子。” “知道了知道了…” 刘慎颇为嫌弃的摆摆手… 他今天遇到眼珠子寄生的事本就心烦的很,如今见韦大富那幅既怕死又怕花钱的没出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便随口应付道:“你要真死了,我保证给你钱袋子送回去。” “嘿,那我就放心了。” 韦大富闻言也是舒缓一口气,笑着打趣道:“有慎哥儿这句话,咱就是一觉睡死也不怕了。” “可别…” 刘慎瞪了他一眼,拂灭了烛火后便回床上躺下了,没好气的道:“想想你儿子以后还要盖房子,娶媳妇,我劝你最好多活几年。” “哈哈哈,那是,那是!” 韦大富自然也能听出他话中的好意,笑呵呵的回床睡觉了,想到将来还要给儿子盖新房,娶媳妇,做梦都是甜的… 刘慎摸了摸眉心,随即双手垫在脑后,思绪纷飞中也沉沉睡了去。 许是劳累一天的缘故,他还做了个成仙作祖,美人环膝的美梦犒劳自己。 在梦中,他梦到了自己与世界为敌,高呼一声:‘你觉得你能杀死我?’ 随后像个战神一样,以一敌万,杀的双目猩红,脚下踏着尸山血海,身上煞气升腾几乎凝成了实质。 再然后,就到了男人最喜欢的环节——搜刮美人儿… 把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儿统统抓到一起,正摩拳擦掌准备享用的时候,忽然被一声叫呵声惊醒…… 就这一声惊叫,梦中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儿就如镜花水月一般,尽数消失不见… “我尼玛……” 刘慎睁开了满是血丝的双眼。 关键时刻,被人惊扰了美梦,他拍着床板起身就要骂人。 可话还没来得及开口,他脸上的怒容便僵在了脸上,耳畔隐隐约约听到同屋之人叫喊声:“大富死了,大富死了…” “……” 韦大富死了… 一觉睡的没能再醒… 同屋的脚夫一早起床,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容,却又口鼻溢血的躺在床上没了呼吸,吓的魂都飞了。 刘慎听到动静紧忙穿上衣服,过去一看,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韦大富确实死了。 同住屋檐下,昨晚还说说笑笑活生生的人,一觉睡醒人就没了,连尸体都凉了。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看到这一幕的脚夫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理上都有种难以言喻的悲戚弥漫,这种情感与关系亲疏无关。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听到动静的徐班头也赶了过来,看到死在床上的韦大富,嘴里也不知咕哝着什么。 许是那眉心眼增强了五感的缘故,刘慎隐约能听到他嘴里咕哝的是:“晦气……” 参与昨晚挑石像的脚夫皆是默然,因为他们大致都能猜到韦大富的死因——累死的。 现在想来,韦大富昨晚就累的吐血了,后来面色红润,不见丝毫疲惫之态,应该就是身体的应激反应,也就是俗话说的回光返照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徐班头管码头的一众苦力,自然也见过累死的人,故而也没多说什么,只自掏腰包拿出一两碎银,让下面的人挖个坑把人埋了。 至于什么抚恤?赔偿? 提都没提一嘴… 毕竟,韦大富的卖身契还在赤水帮,他不仅是码头的脚夫,名义上还是赤水帮买下的仆役。 在这个社会里,仆役死了,主家要是有点良心,会给死者家属一些抚恤金; 主家要是没良心,就地把人埋了,官府也不会多过问。 毕竟死的只是个奴籍仆役。 而像赤水帮这种江湖帮会,本就很难和‘良心’二字扯上什么关系,即便上面有抚恤金发放,估计也落不到死者家属手中。 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几个看热闹的脚夫笑呵呵的分了徐班头的一两银子,在码头附近的树林里挖了个坑,把韦大富的尸身埋了。 没到晌午,便处理好了… 午饭时还有人讨论讨论,待被徐班头警告之后,便没人多嘴提及了。 待到晚饭时,大家嘻嘻哈哈的闲聊着家长里短,除了与韦大富住在同屋的人,其他人仿佛忘记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在。 刘慎坐在床边,心头像是压着了石头似的,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而同屋的另外四人都在收拾东西,搬去其他房间住。 房间里死过人,而且还是躺在床上一觉没睡醒的横死之人,他们都觉得瘆得慌。 便是徐班头这样的人都觉得他们‘搬去其他房间住’的要求合情合理。 只有刘慎觉得有些悲哀… 同是卖身给赤水帮的,他仿佛在韦大富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攒钱,赎身!’ 夜色如潮… 原本的六人大通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人独居的大单间。 刘慎从韦大富的床底寻出一个钱袋子,打开一看,里面零零碎碎的银豆子加起来也就不到五两银子。 就这五两银子,还是韦大富在码头干了一年活,又是当壮丁,又是接私活,省吃俭用,连医馆都舍不得去攒下来的。 世人匆匆忙忙,所图的不过是这碎银几两。 偏偏就是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万种慌张。 刘慎以前不知道自己的命能值几个钱,现在看来,似乎也就值这区区五两银子。 他躺在床上长长的叹一口气,看着独居的大单间,嘀咕道:“大富啊大富,我能住上单间也算承了你的情,这钱……” “明天,我给你送回去!” 第9章 偶遇 第二日一早… 刘慎从相熟的几个人口中打听到了韦大富家在河阳县溪口镇韦家庄,离码头约莫三十里。 码头什么不多,就往来的骡车马车多。 稍微打听一番,花上一钱银子搭个卸完货归程的‘顺风车’,不过晌午便到了溪口镇地界… 因为恰逢二五八十的大集,附近的乡里都会到镇上赶集,往来的行人或是兜售自家种的菜蔬,或是采购些米面肉脯之类的生活所需。 故而溪口镇的街上很是热闹… 刘慎走在街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往来的那些大娘大婶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劲。 一眼看过去,那些偷瞄的大娘大婶甚至‘羞涩’的不敢与他对视。 “这小伙子真周正,还壮实,除了皮肤黑点,还怪好看的咧。” “皮肤黑点有什么?你看那胳膊,那腰,多壮实,我家那死鬼要是有这小伙子一半壮实,我做梦都能笑醒。” “这要能被他折腾一宿,啧啧啧~” “美的你……” “……” 许是因为眉心眼加强了五感的缘故,刘慎能清晰的听到有些大娘大婶交头接耳的评价自己。 他面容僵硬,两侧太阳穴却突突直跳,心里暗骂这他妈的命犯桃花,就是这么犯的? 这是犯病吧… 刘慎心中一阵恶寒,脚下匆匆的想要穿过人多的街道,把兜里的钱袋子送给韦大富家。 街道人多眼杂,他脚步又快,没注意竟‘砰’的一声撞倒了个半大孩子。 那半大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不仅瘦瘦弱弱的,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多有补丁,被撞到后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抱歉,抱歉…” 刘慎见那半大孩子被撞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也是愧疚,紧忙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方才想事出了神,没注意撞到了,实在抱歉,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那半大孩子龇牙咧嘴直起身子,摆脱了他的搀扶后摆摆手说道:“走吧走吧,我没事。” “没事就行。” 刘慎闻言也是暗自松了口气,又有些放心不下的问道:“要不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我说了没事,去什么医馆!” 那半大孩子似是有些不耐烦,瞪了他一眼后轻哼一声的便走了。 “……” 刘慎还在侥幸当下民风淳朴之际,忽然眉头微蹙的驻足,隐隐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他紧忙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却发现方才还揣在兜里的钱袋子,此时已经不见了! 钱袋子丢了? 不对,钱袋子是被偷了! 刘慎回过神来转身一看,恰好看到方才被撞倒的那个半大孩子也在远处回头看自己。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接。 那半大孩子见状神色有些惊慌,显然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发现自己了,于是撒腿就跑… “本地的帮会,太没有礼貌了!” 刘慎见状哪还不知钱袋子就是被那小子偷了,叱骂一声后咬牙切齿的追了过去。 “小贼,站住!!” 那半大孩子是本地人,在街道中滑溜的像个泥鳅一样。 逃离人多的街道后见身后的苦主还在追,他咬牙又往偏僻曲折的小巷子里钻,想靠此将其甩掉。 但刘慎在码头做了四年脚夫,不仅臂力不俗,体力同样也不俗,在其身后紧追不舍。 毕竟,被偷的那个不是他自己的钱袋子,而是韦大富的! 前天晚上答应韦大富要将这钱袋子送给回去,如今都要送到人家门口了,却被小贼顺走了! 他心中自是羞恼! 前面的半大孩子头都不敢回,一个劲的跑,腿都跑软了才扶墙喘着粗气回头瞥了眼。 待发现身后那人没有追来后,他脸上才浮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子,心中更是欣喜万分,一刻也不敢多留的往自家而去。 刚到一处破落的草屋前,还没来得及进门,便感觉腿弯处一疼,痛呼一声的摔倒在地。 他惊恐的回头望去,这才看到身后不远处,那一直追赶的苦主此时手里掂着石子快步往自己而来… “小兔崽子,挺能跑啊!” 刘慎见手中的石子一击打中那小贼的腿弯,也是喘了口粗气。 见那小贼咬牙切齿的还想爬起来再跑,他快步上前将其按倒在地。 “还想跑!” 刘慎用膝盖压在那小贼身后,又将他的两只手擒于身后,一把扯过他手中的钱袋子。 “小兔崽子,我好心扶你,怕你受伤要带你去医馆,你却偷我钱袋子?良心让狗吃了?” 那半大孩子被压在地上不能动弹,却歪着头满脸桀骜之色的叫呵道:“要杀要剐随你便!” “嘴还挺硬?” 刘慎嗤笑一声,拍了拍他的面颊说道:“我不杀你,也不剐你,按大乾律例,赃满五十贯以上,杖四十;赃满百二十贯以上杖一百,流三千里。你小子手法娴熟,一看就是惯犯,是杖四十;还是杖一百、流三千里,那得看官府怎么判了!” “你……” 贼怕官乃是天性,那半大孩子闻言更是被吓的面如土色,回过神后依旧嘴硬的嚷嚷着:“我不去官府,有种你就杀了我!” 刘慎刚想说话,便看到破落的草屋内走出个满脸怯意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看起来也就十一二岁,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腿脚似乎还不好,待看到门外情形后,满脸怯意的跪倒在地:“大……大人,能让我替哥哥去官府吗?” “……” 被刘慎按在身下的小贼听到声音,桀骜不驯的神色瞬间转变成惊恐,他挣扎着转过头,红着眼睛叱骂道:“谁让你出来的?谁让你出来的!?我不是说过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吗?滚回去!” 见那小姑娘只是瘪着嘴摇头,他又用余光瞥了眼压住自己的人,歇斯底里的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的钱是我偷的,要杀要剐也好,送去官府也罢,都和她无关!” “……” 刘慎见状神色有些怪异,问道:“你们两人是兄妹?” 那半大小子咬牙切齿的却不说话,反倒是那小姑娘怯生生的点点头,应了句:“是。” 刘慎又问道:“你们父母呢?” “父母在前几年洪灾中死了。” 那小姑娘抿了抿唇角,再次怯生生的祈求道:“是哥哥把我捡回来养大的,哥哥偷钱也是为了给我买吃的,大人,我能替哥哥去官府吗?” “谁是你哥哥?” 那半大小子红着眼眶,声色俱厉的叱骂道:“你不过是我捡回来的瘦马,把你养大是能卖个好价钱,赶紧滚,少他妈在这碍眼!” “……” 那小姑娘闻言低着头,咬着嘴唇暗自垂泪。 而刘慎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下压着的小贼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栗,那是说违心话时身体本能的应激反应。 这小子,在撒谎。 许是小姑娘的那句‘父母在洪灾中死了’触动了刘慎心中的敏感点,又或许是那小姑娘的腿脚不便让他心里防备降低了些。 他按着小贼的手劲松了些,看了看小姑娘身后破落的草屋,问道:“这便是你们住的房子?” 小姑娘点点头,“是。” “起来吧。” 刘慎松手后直起身子,走向那小姑娘。 而俯在地上的半大小子只觉得身上一轻,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一个激灵爬起身来,却并没有跑,反而很是警惕的挡在了那小姑娘面前,色厉内荏的呵问刘慎:“你想干什么?你就不怕我跑了!?” “你敢跑?” 刘慎淡然的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 “带我进去,看看你们的家。” 第10章 红皮鸭子 草屋很破,有些地方还漏风,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一问才得知,这草屋破败荒废多年,一直无人居住,他们兄妹二人也就前些年才搬来当做遮风避雨的住处的。 刘慎在交谈中也得知了那半大小子叫袁肖飞,今年十三岁; 那小姑娘叫余红,今年十岁,两人并非亲兄妹。 袁肖飞是自幼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的。 余红是四年前随亲戚逃难来的,路上因为摔断了腿,被亲戚丢了,后被袁肖飞捡到了。 许是自己淋过雨,想为别人撑把伞,动了恻隐之心,袁肖飞充当起哥哥的角色,照顾当时年仅六岁的小余红。 患难见真情,两人虽不是亲兄妹,但四年朝夕相处的感情却比一些亲兄妹都要诚挚的多。 ‘洪灾,逃难,偷……’ 饶是刘慎见惯了人间疾苦,神色也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回溯,又一次回到了四年前逃难来安庆府的时候。 他看向小余红的那只坡脚,说道:“把这只脚露出来,让我看看。” “……” 余红虽不解其意,却也没多说什么,乖巧的坐在床沿褪去鞋袜,掀起裙摆露出那条坡脚。 她的脚倒是没什么,只是小腿处错位凸出了一块,显然是骨折后没经过专业处理,任由错位的骨骼长好所致。 这也是她现在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 刘慎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到小姑娘的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声响。 余红显然也没料到这会饿的肚子叫,羞怯中透着几分慌乱,低着头似是不敢看人一眼。 边上的袁肖飞亦是面红耳赤,却只咬着牙一言不发。 而刘慎得知这兄妹二人也是因为四年前那场洪灾沦落至此,莫名在袁肖飞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初走错路后的模样。 ‘如果自己当初不是因为饿极偷吃了那只红皮鸭子,可能也就是另一个袁肖飞了吧。’ 刘慎被勾起往事后不由暗叹一声,也越发怀念当初的那只红皮鸭子,于是从身上摸出自己的钱袋,从中掏出两粒银豆子,唤道:“小子,过来。” “作甚?” 袁肖飞抿着唇角到他边上。 “你小子挺能跑的,刚才我追你都追累了,现在肚子饿了。” 刘慎将两粒银豆子放在他手心,交代道:“方才在街上我闻到红皮鸭子的味了,挺香的,去帮我买两只回来。” “……” 袁肖飞攥着手里的银豆子,看了看刘慎,又看了看余红,随后咬着牙跑了出门。 余红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很是好奇的看向刘慎,问道:“大人,你就这样让我哥哥去买东西,难道就不怕他拿着银子一去不回吗?” “他会回来的。” 刘慎自顾自的找了条板凳坐下,非常笃定的说道:“因为你还在这。” 余红低着头,暗自垂泪,哽咽道:“大人,我能替哥哥去官府吗?” “不行。” 刘慎摇摇头,问道:“你想帮他去官府,是不是因为他对你很好?” “哥哥对我很好。” 余红梨花带雨的点点头,哽咽道:“哥哥会给我唱歌,给我讲故事,给我数星星,我不吃东西的时候他还会说我,说吃东西才能长身体,说个子长高了,身体长大了才不会被人欺负,说……” “……” 刘慎闻言暗叹一声,又问道:“听你所言,你是知道他偷东西的?” “知道。” “那他有没有教你偷东西?” “没有,他不让我学,也不让我偷。” “他怎么说的?” “他…他说……” 余红抹了把脸颊上的泪痕,学着袁肖飞的语气说道:“我是人人嫌的臭虫,你长大了可千万别学我。” “……” 刘慎默然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明自己过得很不如意了,但他还是见不得这样的人间疾苦。 就在这时,袁肖飞抱着两个油纸包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进门后见小余红完好才松了口气,将怀中的两个油纸包放在刘慎面前的桌子上。 “你要的两只红皮鸭子。” “嗯。” 刘慎拆开一个油纸包,那扑鼻的香气让他想到了当初逃难来安庆府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余光瞥了眼,见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在一旁干咽口水,肚子也饿的咕咕叫。 他将那还没拆开的油纸包推到一旁,说道:“你们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两只红皮鸭子。” “可……” “让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 袁肖飞话还没开口便被他的凶态唬住了,还以为这只红皮鸭子是自己的断头饭。 见余红肚子饿的咕咕叫,他也不再推辞,红着眼睛扯开油纸包,撕下条鸭腿塞到余红手中。 “吃!!” “四年前那场洪灾,我逃难到了安庆府。” 刘慎见兄妹二人狼吞虎咽的吃着红皮鸭子,自顾自的说道:“当时官府用于赈灾的稀粥每日有限,我饿的头晕眼花,实在没办法了,于是趁着醉风楼小厮备宴时偷吃一只红皮鸭子充饥…” “那只红皮鸭子很好吃,酥软香甜,我吃的满嘴流油,骨头渣都没剩。” “那只红皮鸭子也很难吃,我吃的时候,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噎的眼泪直流,直到抛下尊严才勉强咽进了肚子里。” “……” 兄妹二人听到他毫不顾忌的谈及自己偷吃红皮鸭子的事也是一愣,袁肖飞抿了抿唇角,问道:“然后呢?” “然后?” 刘慎啃着鸭子,颇为缅怀的说道:“然后我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卖身去吃了漕帮饭。” “再后来,我第一个月领到月钱后又去了一趟醉风楼,买一只红皮鸭子,付了两只的账…” “不得不说,那只鸭子吃着是真香啊,现在想想依旧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 袁肖飞愣在原地,似乎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什么东西,但又像是隔着一层膜,听的并不真切… “教你一条非常重要的人生法则,我领悟到的时候也就你这么大,小子。” 刘慎吐出一块骨头,正色说道:“人最害怕遇到两个难关,一是歧途,二是穷途。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走上歧途并不可怕,因为歧途仍有退路;可怕的是走到了穷途,没有退路,也没有去路。” “歧途,穷途……” 袁肖飞眼眶发红的低着头,似是不敢多看他一眼,问道:“我……我还有机会吗?” “有!” 闲聊间,刘慎已经将面前的红皮鸭子吃了个干净,拍拍手起身说道:“言尽于此。” “……” 袁肖飞愣愣的看着他,显然还没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而刘慎此番来溪口镇有事在身,遇到他们兄妹二人纯属意外,如今钱袋子找回来了,该说的也都说了,便也不想多留。 “念你年幼,懒得送你去官府了。” 说罢,转身而去… 破旧的草屋中,兄妹二人见他离开,竟莫名有种茫然无措之感。 余红吮了吮沾在手指上的油渍,轻声说道:“哥哥,这位大人看起来凶,其实是好人咧。” “我知道…” 袁肖飞闻言面色阴晴不定,随手将手上的油渍抹在身上,然后钻进床底拉出个破木箱翻了翻,待找出一本虫蛀鼠咬的破旧古籍后,一个箭步的追了出去… 第11章 皆而有之 刘慎刚出门走几步突然驻足,看着陌生的路况不禁挠了挠头皮… 我刚才是从哪来的? 他对溪口镇本就不熟,方才一路追着袁肖飞到这里,也没注意这是溪口镇的哪个村。 那该怎么去韦大富家? 就在刘慎准备找人问问路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大人,留步!” 转身看到袁肖飞手里拿着本泛黄的小册子一路跑了过来,他不由好奇的问道:“你追来作甚?” “这…这个……” 袁肖飞将手中那本破旧的古籍塞到他手中,有些羞赧的说道:“我妹妹说你是个好人,叫我把这东西送给你。” “嗯?” 待看清那破旧的古籍上歪歪扭扭的写着《疯魔刀法》四个大字,刘慎的神色不禁怪异起来。 “刀法?” 刘慎面色一正,翻开手中的破旧古籍看了看,待发现真是一篇武夫所练的刀法后,便是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快了些许。 他合上古籍看了看四周,确认周边无人后紧忙将袁肖飞拽回他的草屋内,正色问道:“这东西你哪来的?” “这……不是我偷的。” 袁肖飞见他神色严肃,紧忙辩解道:“这是红妹祖传的东西,她父母以前是走镖的镖师,当初逃难的时候,她腿折了,连同衣物都被亲戚丢下,这小册子就是在她衣物中发现的。” “……” 刘慎闻言面色一缓,这才问道:“你可知这是什么东西?” “知道。” 袁肖飞点点头,说道:“红妹说这小册子应该是她们家祖传的一篇刀法,但我和红妹都不识字,也不知道是什么刀法。” “那你可知这篇刀法的价值?” “不知道。” “……” 刘慎犹豫一番,不知该说不该说。 他在赤水帮的码头混迹了几年,知道‘武夫’二字的含金量有多重。 想要修行,内功、外功乃是刚需,而内外功这东西价值不菲,底层的泥腿子想要习武,除了祖传的之外,也就只有加入江湖帮派、武馆之类的势力,其他很难接触得到。 即便能接触得到,所需的大把银子也不是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 刘慎也想习武,做梦都想,但在码头干了四年,也没说被吸纳进赤水帮,更别提习武了。 如今这《疯魔刀法》一看便是篇属于外功的刀法秘籍,他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紧张? 但这…毕竟是别人的祖传之物。 人家兄妹二人不知其价值,说要送给自己,而自己心知肚明,若是一声不吭的将其收下,难免有昧良心之嫌。 刘慎犹豫一番,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直言道:“若是把这篇刀法卖给有缘人,说不定你们兄妹二人下半辈子的生计就不用愁了,知道吗?” “……” 袁肖飞听到这话神色也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咧嘴一笑,说道:“这是红妹的祖传之物,不管值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不管值多少钱都不会卖的。” 刘慎嘀咕一句,也是觉得好笑,问道:“那你就这样送给我了?” “送是可以的。” 袁肖飞挠了挠头,说道:“我偷了你的钱,你抓到我不仅没打我,没送我去见官老爷,还买东西给我们兄妹吃,教我做人的道理,我觉得……送给你这样的人是应该的。” 朴实无华的一句话,却如一汪清泉般淌进了刘慎的心坎里,甚是舒坦! “说的好!” 刘慎抚掌而笑,思量片刻后说道:“叫你妹妹收拾一下,等我办完事,你们兄妹二人随我去一趟县城。” “跟你去县城?” 袁肖飞闻言微微一愣,问道:“你带我们去县城作甚?” “当然是好事。” 刘慎笑了笑,正色说道:“我刘慎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坏种,你们兄妹能将祖传之物送我,我又岂能含含糊糊的占你们便宜?” 他声音顿了顿,挑着眉头又道:“此番我带你们进城,一来给你找份谋生的活计,二来便要去找医馆治好你妹妹的腿疾!” “给我找一份谋生的活计,治好我妹妹的…腿…疾……” 袁肖飞闻言神色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噗通’一声的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的将头埋在地上。 “拜谢恩公!” “什么恩公不恩公的…” 刘慎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道:“说到底,还是我占了大便宜。” “不!!” 袁肖飞抹了把脸上的泪痕,说道:“红妹的腿疾乃是我心中一根刺,若是能治好红妹的腿疾,恩公便是我们兄妹二人的再生父母!” “莫要胡言…” 刘慎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叫刘慎,也就比你大几岁而已,叫我慎哥就行,可莫要再叫什么恩公或是再生父母了。” 袁肖飞点点头,颇为羞赧的叫了声:“慎哥!” “行了行了。” 刘慎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拘谨,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知不知道这溪口镇的韦家庄在哪?” “韦家庄?” 袁肖飞闻言微微一愣,应道:“韦家庄离这不远,也就两三里地。” 刘慎点点头,说道:“那你带我去一趟。” “行!我去和红妹说一声。” 袁肖飞跑进屋内与妹妹余红分享喜悦,交代她收拾一下东西,准备随慎哥去县城,这才兴高采烈的跑出来带路。 “慎哥,走这边……” 见眼前的袁肖飞眉飞色舞的在前带路,全然不复之前被按在地上时的阴鸷与桀骜,刘慎也觉得有些好笑。 毕竟只是个半大小子。 他用布条将那本《疯魔刀法》包好揣在怀中,一时竟不知自己这一善举究竟是救了一对兄妹,还是成全了自己。 又或者,二者皆而有之? 袁肖飞好奇的问道:“慎哥,你去韦家庄有什么事吗?” “是有点事。” 刘慎点点头,解释道:“码头有个叫韦大富的工友干活时累死了,他死前曾托我把他的钱袋子送回家。” “……” 袁肖飞似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是不是我偷的那个钱袋子?” “嗯。” 刘慎见他神色中满是羞愧,宽慰道:“我说过,走上歧途并不可怕,就怕走到了回不了头的穷途,那人就真完了。” “我知道。” 袁肖飞咧着嘴笑道:“等慎哥给我找一份谋生的活计后,我只留能养活红妹的钱就行,其他的我会想办法还回去的。” “孺子可教…” “还是慎哥教得好。” 两人一路闲聊,也到了韦家庄。 打听到韦大富家在哪后,刘慎带着袁肖飞赶过去敲了敲门。 待看到开门的不是韦大富的婆娘,而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糙汉子后,两人都是一愣。 那满脸横肉的糙汉子瞥了门外的两人一眼,神色不善的呵问道:“你们过来找谁?” “……” 刘慎看了看四周,确认自己没找错后才问道:“请问这是不是韦大富的家?” “韦大富?” 那糙汉子听到这个名字也反应了过来,点点头应道:“是,但是韦大富如今不在家。” 刘慎当然知道韦大富如今不在家,听到房子里隐隐传出孩子的哭声以及妇人的哄睡声,便问道:“韦大富的媳妇在不在家?” “关你屁事?” 那糙汉子闻言神色不善的瞪了他一眼,叱骂道:“有事赶紧说,没事赶紧走,少在这碍老子眼。” “……” 刘慎默然,联想到韦大富出面在外一年,他婆娘却给他生了个儿子的事,倒也不难猜出眼前之人的身份… 韦大富若是知道自己临死都在念叨的儿子是别人的种,也不知会不会气的爬出来找此人算账… 第12章 这么巧 刘慎暗叹一声,也不想管别人的家事,便说道:“韦大富在码头干活累死了,死前托我把钱袋子交给他媳妇。” “韦大富累死了?” 那糙汉子闻言微微一愣,回过神后带着几分舒心的笑意,问道:“钱袋子呢?给我就行了。” “那不行…” 刘慎摇摇头,说道:“韦大富死前是托我把钱袋子交给他媳妇,我也答应他了,所以这钱袋子,我只能交到他媳妇手上。” “婆婆妈妈的忒烦人。” 那糙汉子骂骂咧咧的说道:“韦大富他媳妇现在在屋里奶孩子呢,你要进去看看嘛?” 刘慎摇摇头,说道:“那我等她奶完孩子出来再给她。” “你小子油盐不进是不是?” 那糙汉子被气的出门上前拽住他衣领,恶狠狠的说道:“把那死鬼的钱袋子给老子,然后滚!” “放开慎哥!” 被抓住衣领的刘慎还没急,一旁的袁肖飞便先急了,上前就要扯那糙汉子的胳膊,但他细胳膊细腿的又哪里能扯得动? 反而被那膀大腰圆的糙汉子一脚踹的捂着肚子跌坐在地。 刘慎见状面色一僵,回过神后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心中顿生一股恶意,不知不觉便是眼珠中都蒙上了一层细密的血丝。 再看身前的糙汉子,身上亦是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煞气。 “你他妈吃屎了,嘴这么臭?” 刘慎只觉得心中那股恶意不吐不快,伸手掐住拎在自己衣领上的两只手腕,抬腿就是一脚踹了过去。 那糙汉子只觉得自己两只手腕像是被铁钳锁住了一般,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感觉肚子一疼,接连后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他是当地的屠户,人长的五大三粗,面相又凶,在当地很少有人敢招惹,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见那小子红着眼睛一脸凶态的叱骂自己,他只恨顺手的屠刀没带来… 当下握紧拳头,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想要教训一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而在刘慎的视野中,他横冲而来的动作似乎被放慢了数倍,声势很足,但速度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快了许多,血液上涌,四肢百骸都有些发烫,只屈身往边上一侧,便躲过了袭来的拳头。 伸手一擒,抓住从面前扫过的胳膊,顺势往其身侧一别,抬腿又是一脚踹在其侧肋。 先是一声‘咔嚓’脆响,紧接着响起一声杀猪似的惨叫。 那糙汉子涕泪横流的躺在地上惨叫,右臂毫无力道的耷拉在地,看其角度明显是折了。 刘慎也被那声惨叫惊的一激灵,待看到那糙汉子的惨状,心头竟莫名升起一种趁势宰了他的冲动… ‘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了?’ 他压下心中那股冲动,眉头紧锁的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随后又摸了摸突突直跳的眉心,心中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而随着冷静下来,他眼中那层细密的血丝迅速隐没下去,视野中所看到的事物也都随之恢复正常。 “慎哥,别!” 就在这时,袁肖飞捂着肚子跑了过来,似是生怕他上前打死那糙汉子一般,扯着他的手轻声劝诫道:“慎哥,杀人是犯法的!冷静!!” 也就在这时,房间里就跑出了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挡在那糙汉子面前,厉声质问刘慎:“你干什么?你凭什么伤人?” “……” 刘慎瞥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不是韦大富的媳妇?”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那妇人还以为他是为韦大富抱不平的,当下叱骂道:“韦大富那孬种一出门就是一两年不回家,回家了也像条死狗一样,我嫁给他七年,还没和郑屠一夜快活!” “那孬种死了正好,你不是要替他抱不平吗?要杀你就杀我好了!” “来啊!” “……” 刘慎看着那喋喋不休的妇人,像极了歇斯底里的泼妇,一时竟不知是为韦大富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他还好死的早。 “韦大富在码头干活累死了,死前托我把钱袋子交给你。” 他实在不愿与这家人多做纠缠,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丢在那妇人脚下,又道:“他死前还让我带句话,说让你好好照顾他儿子。” 说罢,刘慎拽着袁肖飞而去… 而一直破口大骂的妇人看着脚下的钱袋子却呆呆地愣在了原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只不过这些都与刘慎无关了… 他出了韦家庄后瞥了眼身旁欲言又止的袁肖飞,问道:“肚子怎么样了?” “我没事。” 袁肖飞咧嘴一笑,眉飞色舞的说道:“慎哥,你刚才真厉害,我看着都怕你一冲动上前把那厮给宰了。” “当时是有这想法来着。” 刘慎摸了摸眉心,意味不明的咋舌道:“还好被你叫住了,不然咱就成了背负人命的亡命徒咯。” “嘿,那我立大功了是不?” “是。” 两人说说笑笑的回到破草屋,而余红也已经收拾好了,毕竟他们兄妹二人全部的家当也就几身衣服而已。 见两人回来,小姑娘低着头又羞又怯的也跟着叫了声:“慎哥。” 刘慎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却莫名感觉甜滋滋的,帮他们拿着收拾好的衣服便带他们出了门… 到县城已是傍晚… 刘慎打听一番,带着兄妹二人到城南找到了一家颇有名气的医馆。 医馆外。 袁肖飞有些露怯,但神色中更多的则是期待;而余红看了看自己腿,神色中则是有些纠结。 “慎哥,要不……还是算了吧。” 小姑娘怯生生的说道:“我都习惯了,而且这样也不影响走路。” “胡说!” 刘慎瞪了她一眼,说道:“你既叫我一声慎哥,那就得听我的,我带你来,那你就别想银子的事,知道吗?” “知道了。” 小姑娘抿着唇角怯生生的点点头。 刘慎领着他们兄妹二人走进医馆,见有几位病人在问诊,便带他们坐在前堂中等候。 许是他们穿着太过破旧的缘故,等了好一会,问诊的病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可他们连个接待的小厮都不曾来过问。 袁肖飞自幼没有父母,受人冷落、欺负,对此很是敏感,在医馆中低着头,攥着衣摆,显得有些不忿。 “这就是通达堂的行医之道?” 而刘慎也看出了门道,见医馆的小厮从前堂路过,当下拍了下桌子,大声呵斥道:“就是要饭的,等这么久了也该有人来撵撵了吧?” 声音之大贯透内外,便是那路过前堂的小厮都被吓的一激灵。 那小厮回过神后紧忙端壶茶水走了过去,陪着笑脸解释道:“这位爷,实在不好意思,今天病人多,东家又来核对账目,堂里的人手不够使唤,小人拿性命担保,绝非有意怠慢。” 而此时医馆的内堂中… 裴雪雁正冷着脸翻阅通达堂的账目,听到声音也是一愣,当下合上账目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还没到外堂,她便看到了个眼熟的身影,待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她神色一愣的驻足在原地。 脑海中下意识的浮现出前几日那少年郎赤膊挥汗抬石像的场景,以及…一张写着算术的稿纸…… 五官端正的耐看面容、虎背蜂腰的精壮体魄、扛着挑木时贲张的肌肉、如豆粒般滑落的汗水…… 不知为何,她竟莫名感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快了些许…… “这么巧……” 第13章 是块璞玉 就在裴雪雁失神之际。 通达堂的掌柜听到动静跑了过来,觍着老脸笑道:“少奶奶,可是外面的人惊扰到您核对账目了?” “……” 裴雪雁秀眉微蹙的说道:“去问问客人为何置气,记得客气一点。” “是是是…” 通达堂的掌柜紧忙跑了出去,陪着笑脸打听状况,待查明来人置气的缘由后,又贴心的安排好大夫问诊,这才跑回内堂。 “少奶奶勿怪。” 他觍着老脸解释道:“今天问诊的病人有些多,客人等的不耐烦了,所以发了发牢骚,我已经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 裴雪雁神色不悦瞥了他一眼,说道:“那客人叫什么名字?” “啊……” 通达堂的掌柜面色一僵,暗想自己这掌柜的什么时候还要负责打听客人的名字了? 他讪讪的应道:“少奶奶勿怪,我处理的匆忙,倒是忘了询问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们三人是何关系?” “……” “什么都不知道就说处理好了?” 裴雪雁蹙着秀眉冷哼一声,又问道:“那客人来通达堂是抓药的?还是来问诊的?” “问诊的!” 通达堂的掌柜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解释道:“他带来的那个小姑娘腿脚不便,来咱们通达堂就是想要寻位大夫帮那小姑娘诊治腿疾的。” “行了行了,去吧。” 裴雪雁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然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着装,这才出了内堂的门。 ‘什么都不懂就说处理好了,万一客人不满意呢?岂不是影响我们宋家的生意?’ 前堂内… 余红坐在椅子上,而在她对面,有位须发皆白的老大夫正为其把脉,检查腿脚。 刘慎余光一瞥,恰好看到位眼熟的女子走出内堂迎面而来。 关键是那女子他还见过! 宋家的少奶奶… 她怎么会在这? 就在他疑惑不解之际,裴雪雁笑颜如花而至,笑着赔礼道:“方才非有意怠慢,还望客官勿怪。” 那正在把脉的老大夫见她来此,起身拱拱手问候一句:“见过少奶奶。” 而刘慎也回过神来,同样拱拱手道:“少奶奶客气了,方才通达堂掌柜已经道明缘由,刘某失礼之处,也还望少奶奶海涵。” “客官说笑了。” 裴雪雁摆摆手示意那老大夫继续把脉,看向刘慎后,故作迟疑之态的问道:“客官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少奶奶好记性。” 刘慎笑了笑,解释道:“前几日刘某在宋家抬石像时有幸与少奶奶有过一面之缘。” “哦~~” 裴雪雁故作恍然之态的点点头,笑道:“那还真是有缘。” 刘慎只是笑笑,并未接话。 人家是真热情还是假热情都不知道,万一只是客气一下,自己顺着人家的话说有缘,那未免也太过轻佻了。 裴雪雁似是也知道这点,笑道:“通达堂失礼之处客官没有见怪,如今又有这两面之缘,客官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到内堂喝杯茶水?” “这……” 刘慎闻言心头一动,毕竟他原本就盘算着怎么打听宋家石像之事,此番岂不是瞌睡送枕头。 试想,除了宋老爷之外,还有谁比宋家少奶奶更了解宋家? 裴雪雁见他犹豫,还以为他是放心不下正在问诊的小姑娘,便道:“客官放心,张大夫乃是通达堂的老招牌了,有什么事儿,他老人家自会派人相告。” 刘慎本就有亲近之意,听到这番话,自是顺水推舟的拱拱手:“既是少奶奶相邀,那刘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呵呵呵~客气了…” 裴雪雁勾了勾唇角,伸手摆出个请的姿势,便往内堂而去。 刘慎见状交代袁肖飞在这陪好小余红,自己去去便回,得到答复后便也跟了过去。 内堂,掌柜的账房内… 裴雪雁见他跟进来,倒了杯茶水,问道:“客官是姓刘?” “姓刘,单名一个慎字。” “我叫裴雪雁…” “少奶奶好名字。” “哦?” 裴雪雁闻言惊疑一声,笑问道:“却不知我这名字好在何处?” “何年败衲裹虚空,雪雁烟凫不受笼。” 刘慎笑着解释道:“雪雁可翱翔于天际,亦可畅游于江河湖泊,不受世俗的牢笼桎梏所限,这还不是好名字吗?” “不受世俗的牢笼桎梏所限…” 裴雪雁失神的呢喃一句,回过神后展颜笑道:“我竟不知我这名字还有这等用意,受教了,受教了。” 她声音顿了顿,略显好奇的问道:“听客官的谈吐,不似俗人,却不知为何会在……会在码头当脚夫呢?” “码头也没什么不好的。” 刘慎神色淡然的解释道:“四年前的那场洪灾想必少奶奶也有所耳闻,那会儿我一路逃难到安庆府,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若非在码头吃上漕帮饭,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 裴雪雁闻言面容一僵,也算明白了为什么眼前这会算术、懂诗文的少年郎会在码头当脚夫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似乎揭人伤疤了,当下抿着唇角,满是歉意的说了句:“实在抱歉。” “少奶奶见外了。” 刘慎不以为意的笑了笑,说道:“出生和天灾都不是我们能控制的,能侥幸活在当下,已经很好了。” “是啊,已经很好了!” 裴雪雁暗叹一声,也不想在这弥漫悲戚的话题上讨论太久,便随口扯开话题:“在外面问诊的那两个孩子是你弟妹?” “算是吧。” “算是吧?” “因为我们是今天刚认识的…” 刘慎苦笑着叹了口气,随后将那日抬石像后韦大富累垮身体,临死前托付自己送钱袋子,以及今日去送钱袋子路上偶遇袁肖飞、余红兄妹二人的事娓娓道来。 除了那本《疯魔刀法》外,其他连兄妹二人的身世他都一一道明。 裴雪雁暗叹一声,明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了嘴边一时间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说那徐班头谎报菩萨像斤重导致累死人着实可恨吗? 还是说那徐班头拿百两银子的酬劳,却只给底下干活的脚夫几钱银子属实可恼? 事已经过去了,银子也早已落在人家腰包了,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于是她也只能道一句:“袁肖飞和余红这两孩子倒也可怜。” “是啊…” 刘慎感叹道:“当时我就在想,若是那会儿我没放下心里的包袱去码头当脚夫,那我即便没饿死在街头,估计也会变成另一个袁肖飞。” 裴雪雁目光微动的笑了笑,问道:“所以你决定不报官,顺便再帮帮他们兄妹二人?” “算是吧…” 刘慎点点头,有些赧然的说道:“他们既然真心实意的叫了我一声慎哥,那我尽力所能及之力帮帮他们也无妨。” “呵呵呵,好好好~” 裴雪雁闻言掩唇失笑,一连道了三个好。 通过这短短的闲聊,她已经心目中为刘慎打上了诸如:五官端正耐看、体格健壮有型、会算术、懂诗文、说话好听、言而有信、不贪心、重情义、有爱心等等一系列标签。 ‘是块璞玉……’ 第14章 懂事的让人心疼(求追读) “这两孩子着实不错…” 裴雪雁笑问道:“方才听你的意思,是要给他们兄妹谋份生计?” “是。” 刘慎点点头,说道:“袁肖飞那小子本性不坏,人也算机灵,我答应过要帮他谋一份生计的。” “介绍他去码头?” “不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 裴雪雁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他那小身板,能不能吃下你曾经吃过的苦?码头那种地方,又适不适合他们兄妹二人生活?” “……” 刘慎默然以对,因为裴雪雁说出的也正是他在思考的问题。 裴雪雁见状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笑吟吟的打趣道:“看来你应该想过这些问题。” “是想过…” 刘慎叹了口气,拱拱手说道:“但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不知少奶奶有何高见?” “谈不上高见…” 裴雪雁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你不是要为他们谋一份生计吗?这通达堂怎么样?” “……” 刘慎闻言一愣,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又或者是明白了,但是又有点不敢相信。 “如你方才所见。” 裴雪雁看了看四周,说道:“这通达堂一到忙时人手就不够用,我正准备让这边的掌柜再物色几个学徒。” 她说着语气一顿,脸上浮出抹促狭笑意的又道:“那袁肖飞和小余红看着也不是愚笨之人,到通达堂当学徒不仅有吃有住有月钱拿,还能学些手艺,应该不算埋没他们兄妹二人吧?” “这…合适吗…” 刘慎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惊到了。 在通达堂当学徒,那是一般人家托关系、送礼才能求到的活计,可比在码头当苦力要好的太多太多了… “有什么不合适的?” 裴雪雁的薄唇抿了口茶水,说道:“通达堂是宋家的产业之一,我是宋家大少奶奶,不过一句话的事。” “……” 刘慎喉结上下滚动,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富婆’的耀眼光辉… 他长长的舒缓一口气,当下起身拱拱手,正色说道:“那我就先替他们兄妹二人谢过少奶奶了!” “不用客气。” 裴雪雁见他承情,唇角也微微上扬了几分,却故作懵懂之态的问道:“对了,上次去宋家祠堂抬菩萨像的几个人里,是不是有人会算术呀?” “算术?” 刘慎闻言微微一愣,问道:“却不知少奶奶为何会有此问?” “好奇罢了。” 裴雪雁解释道:“祠堂的菩萨像被抬走后,我无意间在地上看到了一篇极为高深的算术,故而有些好奇那等高深算术是何人所写。” “……” 刘慎听到她谈及宋家祠堂地上的算术,不禁有些尴尬,讪讪的说道:“那算术也算不得高深吧。” “那还不算高深?” 裴雪雁故作惊疑之态的说道:“我自问懂些算术,宋家一众产业的账目也能核对上来,但看那算术,却是看不懂,故而好奇的紧。” “说来惭愧。” 刘慎拱拱手解释道:“那算术其实是我计算石像重量所写,只是用了些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符号罢了,其实也算不得怎样高深。” “那算术是你写的?” 裴雪雁闻言‘很是惊异’的掩着小嘴,看起来很是兴奋的问道:“那你能不能教教我算术?” “这……” 刘慎见眼前端庄大方的宋家少奶奶竟要自己一个小小的码头脚夫教她算术,心中有些自得的同时也有些好笑。 他啼笑皆非的说道:“我不过是码头一介力工,少奶奶的才智远高我十倍,如何能让我教少奶奶算术?” 裴雪雁闻言撇撇嘴,神色中有些吃味的咕哝道:“会算术,懂诗文的码头力工?” “……” 刘慎见她露出与方才的端庄大方截然相反的小女人姿态,心中莫名觉得这宋家少奶奶身上有股子反差萌… 很可爱。 就在这时,有个小厮敲敲门进来通传:“少奶奶,张大夫想要见一见这位客官。” 刘慎闻言也知道这是大夫定好诊治方案,要见一见自己这个‘家长’了,当下起身拱手请辞。 “多谢少奶奶款待,余红年岁尚幼,我得去看看什么情况。” “左右无事,我也去看看吧。” “有劳少奶奶了。” 裴雪雁见刘慎跟着小厮出了门,不由目光微动的笑了笑,同样也起身跟着他们出了去。 外堂诊室中。 小余红褪去鞋袜坐在一旁,露出那条坡脚,而张大夫则是手指轻轻按压她小腿处的凸起部分,眉头紧锁的不住咋舌。 一旁的袁肖飞紧张的攥着衣角,待看到刘慎进来才舒缓一口气的叫了声:“慎哥。” “不要担心。” 刘慎宽慰他一句,见老大夫那般姿态心头也是一突,紧忙上前问道:“张大夫,舍妹的这腿疾能否诊治?” “能是能…” 张大夫欲言又止,犹豫了好一番才叹了口气的说道:“令妹的这条腿早年间骨折,没有经过处理,自然长好,骨骼已经长错了位。如今想要诊治,需得把这条腿长错位的骨头敲断,接好骨后重新长才行,此过程极为痛苦,康复时间也较为漫长啊。” “……” 在场的人闻言无一不是嘬了口凉气,毕竟把长错位的骨头敲断重新接重新长,这过程光是听着都感觉头皮发麻。 刘慎看着年仅十岁的小余红,自是不忍,问道:“张大夫,可还有别的诊治之法?” “只有此法可行。” 张大夫摇摇头,正色说道:“骨头长错位了并非儿戏,令妹年幼,骨骼还未发育完全,用此法还能诊治好;若是大人如她这般,只怕敲断骨头重新接也无济于事。” “……” 刘慎呼吸一滞,看着低头攥紧衣角的袁肖飞,看着坐在榻上惴惴不安的小余红,心头莫名沉重了几分。 他坐在小余红的身旁,揉了揉她的脑袋问道:“红妹,你怕疼吗?” “我不怕疼。” 小姑娘摇摇头,咬着唇角怯生生的说道:“可是大夫说康复时间很长咧,慎哥,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 她被亲戚抛弃时只有六岁,但六岁早已记事了,故而内心也极为敏感。 她不怕疼,但她怕给别人带来麻烦,怕因自己花钱多给别人带来负担,她更怕再次被人当做累赘抛弃…很怕… “莫要胡言!” 刘慎看着懂事的让人心疼的小姑娘,正色说道:“来时就和你说过了,既然我带你来,你就不准想银子的事,知道吗?” “……” 小余红看着他,乖巧的点点头。 刘慎也在看着她,问道:“告诉慎哥,你想不想让这条腿变好?” “想…” 小姑娘怯生生的点点头。 “想就好!” 刘慎咧嘴一笑,问道:“大夫说了,你这条腿,能治!但是要敲断骨头,可能会很疼很疼!告诉慎哥,你怕不怕疼!?” 小姑娘咬着牙,正色应道:“不怕!” “那就治!” 第15章 璞玉入吾彀中矣 “那就治!” 刘慎拍板决定,随即对着张大夫拱拱手,说道:“还请张大夫务必治好舍妹这条腿!” “那是自然…” 张大夫抚着长须点点头,说道:“断骨续接是个细活,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老朽就为令妹诊治,如何?” “听大夫的…” 刘慎长长的舒缓一口气。 “让他们在这住下吧。” 裴雪雁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已经让掌柜的为他们兄妹安排房间和换洗衣物了,今晚就住在这吧,也省得日后奔波了。” 刘慎拱拱手:“谢过少奶奶了。” “银子的事刘慎你也不用愁。” 裴雪雁勾了勾唇角,笑道:“既然到我们通达堂当学徒,那便是通达堂的人了,为自己人诊治,不收费。” “这……” 刘慎也被这接二连三的好意惊住了,正色应道:“我替他们兄妹二人,谢过少奶奶!” 说罢,他看向懵懂的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问道:“还记得我带你来县城要做的两件事吗?” “记得…” 袁肖飞点点头,讷讷地说道:“慎哥说要给我找份谋生的活计,还要找医馆治好红妹的腿疾!” “现在两件事都有着落了。” 刘慎挑着眉头笑道:“红妹的腿疾明日便开始诊治,你们谋生的活计,便是在这通达堂当学徒,有吃有住有月钱,还能学些手艺,如何?” “……” 袁肖飞茫然无措的眨眨眼睛,满脸尽是不敢置信之态,回过神后眼眶发红的跪倒在地俯首:“谢过慎哥!!” “你该谢的不是我,而是这位少奶奶。” 刘慎这次没有去扶他,而是告诫道:“少奶奶慈悲,听闻你们兄妹二人的事后,想到通达堂恰好缺人,便决定让你与红妹到通达堂当学徒,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活计,知道吗?” “知道!” 袁肖飞咬着牙点头,转过身子对着裴雪雁连连叩首:“少奶奶慈悲,袁肖飞谢过少奶奶!谢过慎哥!” 小余红似是也反应了过来,也下床对着裴雪雁叩首:“少奶奶慈悲,余红谢过少奶奶!谢过慎哥!” “行了行了,不必多礼…” 裴雪雁笑吟吟的将他们兄妹二人扶起,说道:“我与你们慎哥也算有缘,今后你们就在这好好学,莫要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知道吗?” “知道!我们定不负慎哥苦心!定不负少奶奶好意!” 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皆是抹了把脸上的泪痕,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的人生,或许从此刻划分两截。 就在这时,通达堂的掌柜也敲敲门走了进来:“少奶奶,房间收拾好了,换洗衣物也都放在里面了。” “嗯…” 裴雪雁点点头,交代道:“你带他们兄妹二人去看看房间,安置下来,今后他们兄妹就是你手下的学徒了。” “是…” 通达堂的掌柜见少奶奶瞥了眼自己,立马反应了过来,紧忙保证道:“定会安置好。” 说罢,他便和蔼可亲的搀着袁肖飞和余红二人往内堂而去。 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何曾被人这般对待过,不住的回头看刘慎,似是有些忐忑和紧张。 “不要怕…” 刘慎见状亦是忍俊不禁,笑着宽慰道:“你们安心在这住下,明早我还会过来看你们的。” 兄妹二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安心的跟着通达堂的掌柜而去… “毕竟还是孩子。” 刘慎暗自叹了口气,再次对着裴雪雁行礼致谢:“给少奶奶添麻烦了。” “客气了…” 裴雪雁笑了笑,促狭的说道:“若是真有心,不妨教教我算术?” “算术而已,小事…” 刘慎也知道自己此番是欠人情了,也看出了眼前这宋家少奶奶并非虚情假意之人,当下拱手请辞:“算术非三言两语能讲清的,今日天色已晚,还望少奶奶容刘某回去准备一番,明日再来。” “请便…” “告辞。” 裴雪雁看着刘慎离去的背影,不由唇角微扬,像极了计谋得逞的小狐狸… ‘璞玉入吾彀中矣~’ 刘慎回去的路上也在想,能娶到这么个漂亮、知性、端庄、大方、善良、关键还有一点‘#反差’的媳妇,那宋家公子可太有福气了… 他羡慕归羡慕,但考虑到是别人家的媳妇,倒也没起什么其他心思。 至于此番没打听到宋家石像之事,他也没放在心上。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毕竟与宋家少奶奶才第二次见面,算不上熟,也套不了话。 如今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在通达堂,还有‘请教算术’这个由头在,以后肯定还有接触的机会。 慢慢来便是…… 回到码头。 刘慎忙碌了一天,先是冲个凉,随后反锁上房门,这才小心翼翼的取出那本《疯魔刀法》研究起来。 刀法这东西属于外功,又或者叫招式。 而这《疯魔刀法》中的刀法招式也如其名,刀势大开大合,全篇看不到防守,主打一个有进无退,重在一个‘疯’字。 整篇看下来,刀法不算如何高深,除了基础的刀法招式外,只有一招名为‘天地同寿’的杀招。 此招乃是集精气神于一刀的凶狠杀招,刀势一往无前,震人心魄,威能无匹! 不过书中也言明了此杀招的威力因人而异,用此杀招时需得杀性肆意,一往无前,抱着玉石俱焚的狠戾才能发挥出应有之效。 《疯魔刀法》中有三句话概括此杀招——惜身者习而无用、狠戾者气贯苍穹、临此招露怯者,死! 这也是为什么会把这套刀法取名为《疯魔刀法》,为什么把杀招称之为‘天地同寿’的原因… 刀走偏锋,有进无退! 就通篇而言,刀法都不算如何高深,甚至有些粗鄙简陋,靠的就是争勇斗狠,可一旦将这股狠劲贯彻下去,施展‘天地同寿’,就像画龙点睛了一般,将这刀法盘活了!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争勇斗狠的,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与人较量的… 而在‘天地同寿’的凶威下,只要敌人露怯,那就得死!! 刘慎看的心神激荡,暗叹创下此刀法的人确是大才,算是把‘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点贯彻透了! 随后他又想到今日在韦大富家门前发生的事,下意识的摸了摸眉心,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 感受到那糙汉子的恶意后,他能明显的感觉到眉头处突突直跳,紧接着心头便滋生一股煞气,而且是不吐不快的凶恶煞气! 那股子煞气仿佛直冲脑门,冲的他理智全无,迫切的想要将那凶恶煞气宣泄出去。 刘慎甚至能想象得到,当时的自己肯定已是面露凶相,而且是想要宰了那糙汉子的凶相! 从袁肖飞胆战心惊的劝诫自己杀人是犯法的,让自己冷静,也能说明这一点… 刘慎自认为自己不是任人欺负的软蛋,但也不是那种匹夫一怒,就敢血溅五步的目无法纪之徒。 所以那种状态定是眉心眼所致! 想到宋家的六臂菩萨像,想到那变成人干的恐怖,想到野史话本中描述的杀生明尊,再结合今天之事,他隐隐露出几分忧色… 这眉心眼,绝非正经东西… 每次念及自己体内藏了这么个邪异的玩意,他想不忧虑都难… 刘慎暗自下定决心,得抓住这次机会,好好亲近宋家少奶奶,争取把这眉心眼的隐患给解决了! 第16章 仁心仁术 刘慎没有刀,便找了根木棍将其削成木刀,挥舞木刀研习刀法。 整整一夜,他都在学着《疯魔刀法》中的招式挥刀,额头汗水流进眼眶也没有停歇半分。 那觉醒的宿慧,那份卖身契,那颗不甘居于人下的心就是他的不断挥刀的动力! 第二日一早…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冲个凉,在码头旁的早点铺吃上一屉大肉包子,喝上两碗热粥,又打包了一屉包子,便又精神饱满的城南而去。 年轻真好… 刘慎还没到通达堂,便看到袁肖飞已经穿上了医馆学徒的制式长衫,拿着扫把在清扫门前。 他知道袁肖飞这小子不是蠢人,相反,还挺机灵的,知道怎么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活计。 “慎哥!” 袁肖飞也看到了刘慎,喜笑颜开的拎着扫把迎了过去,说道:“慎哥来这么早啊?” “喏,给你带了早点。” 刘慎晃了晃手中拎着的油纸包,笑道:“八个大肉包子,应该够你和红妹吃了。” “我和红妹吃过了…” 袁肖飞挠挠头,有些赧然的说道:“在通达堂里干活,一天能吃三顿饭嘞。” “哈哈哈哈,倒也是。” 刘慎开怀大笑,依旧将手中的油纸包塞给了他,打趣道:“吃过不打紧,你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没坏处。” “嘿嘿,多谢慎哥…” 袁肖飞也没推辞,傻笑着拎着油纸包,随即似是想到什么,紧忙在前领路:“对了慎哥,张大夫等会就给红妹治腿了,你先进来坐坐。” “嗯。” 刘慎进了通达堂,恰好看到张大夫一手拎着药箱,一手牵着余红从内堂出来,便拱拱手问候一句:“见过张大夫。” “客气了客气了。” 张大夫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为令妹治腿,你若无事的话也进来帮帮忙。” “我也能帮忙…” 一旁的袁肖飞急忙说道:“大夫,我也是她哥哥,我也能帮忙的!” “你?” 张大夫上下打量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这小身板不行,按不住人,进来只会添乱。” “……” 袁肖飞闻言面色一垮。 “我进去帮忙就行了。” 刘慎也知道张大夫的用意,当下拍了拍袁肖飞的肩头,正色交代道:“你在外面听到哭也好,嚎也罢,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可贸然的闯进去惊扰大夫治疗,知道吗!?” 一旁的小余红似是在宽慰,又似在为自己打气的说道:“两位哥哥放心,我不怕疼,我很坚强的。” “行了行了,进来吧。” 张大夫呵呵一笑,牵着小余红进了诊室。 刘慎也跟了进去。 小余红知道自己是病人,褪去鞋袜后乖巧的躺在床榻上,但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神色中难免有些紧张。 而张大夫则是打开随身携带的药箱,又是取出夹板,又是取出铁锤,看起来极为瘆人。 便是刘慎看着那些东西头皮都隐隐发麻,只能一只手蒙在小余红的眼上,让她少点心理负担… 张大夫熬了碗黑糊糊的草药让小余红喝下,然后又取出块布条叠好放入她口中,交代:“疼的时候按这个咬,千万别咬到舌头。” 一切准备就绪,又看向刘慎,半开玩笑的交代道:“你可得按牢了,老头子我这一把年纪了,可经不住令妹几脚踹的。” “哈哈哈,张大夫放心。” 刘慎会心一笑,保证道:“我在边上看着,她疼的再厉害也绝不会踹到您老人家。” “那就行…” 张大夫点点头,走到靠近余红坡脚的那侧床榻边,将其小腿架起,敲了敲…… 而刘慎则在床榻的另外一边,上半身俯在塌上,挡住余红视线的同时也能按住她… 见小姑娘咬着布,神色中掩不住的尽是恐惧,他柔声宽慰道:“别怕别怕,很快就好了,实在疼的厉害你就打我,慎哥体格壮,不怕打…” 小余红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表示,她便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溢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当即死死的咬住了嘴里的咬布… 刘慎听到了敲打的声音,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小余红疼的不断战栗。 “别怕…别怕…” “呜…呜…” 小姑娘疼的那眼泪止不住的流了出来,却依旧呜呜的点着头,示意自己不怕疼,但她却不知,这样的懂事,让人心疼… 诊室中,敲敲打打的声音不断响起,伴随着阵阵痛苦的闷哼… 刘慎甚至都不忍心回头看张大夫诊治的场面,只一个劲的宽慰小余红,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 他本以为小姑娘疼的厉害了,身体定会有些应激反应,但从头到尾,小姑娘都没吐出嘴里的咬布,喊一声疼… 张大夫为那条腿绑上固定骨骼的夹板,也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如释重负的说道:“结束了,结束了…” 小余红听到‘结束了’像是听到天籁之音,即便面如金纸,依旧吐出了嘴里的咬布,嘴唇嗫嚅着道了句:“慎哥,我…我不怕疼的…” 说罢,眼睛一闭的昏了过去… “莫要担心…” 张大夫见刘慎神色有些焦急,感叹道:“令妹年纪虽小,但心智坚韧实属罕见,此番昏睡过去休息休息也是好事。” “多谢大夫!” 刘慎拱手道谢,随即从怀中掏出个钱袋子想要塞到老大夫手中:“些许心意,还望张大夫莫要见怪。” “万万不可!” 张大夫如避蛇蝎的紧忙将那钱袋子推了回去,正色说道:“少奶奶已经说过了,余红与袁肖飞已是通达堂的学徒,不可再收你半分诊金。” “您老误会了…” 刘慎笑道:“这非诊金,您老为舍妹忙活的汗流浃背,我这当哥哥的理当孝敬些茶水,聊表心意。” “大可不必!” 张大夫笑呵呵的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你好意,但老头子我今年都六十多了,还想着死前给自己留点清名呢,可不能在你这坏了规矩。” “这……” 刘慎见老大夫执意不收,自己再推的话恐怕人家就翻脸了,便也收起了钱袋子,拱手道谢:“张大夫仁心仁术,医德高尚,晚辈佩服!” “有这句话就行了。” 张大夫见状亦是抚须而笑,交代道:“等令妹睡醒,你便可把人抬回房间静养了。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令妹年幼,骨骼长的快,我再开些壮骨的草药,约莫一个月便可康复。” “多谢张大夫!” “应该的…” 两人打开房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满脸焦急之色的袁肖飞,而在其身后不远处,宋家少奶奶裴雪雁亦是笑吟吟的站在那。 “没什么事了…” 刘慎拍了拍袁肖飞的肩头,说道:“红妹睡着了,你在边上看着,莫要惊扰她休息,等睡醒了喊我。” “是!” 袁肖飞点点头,显得很是亢奋。 裴雪雁勾着头看了眼诊室内,笑问道:“令妹腿疾治好了?” “托少奶奶洪福。” 刘慎笑着应道:“红妹的腿疾应该无甚大碍了,张大夫说只需静养一个月便可康复如初。” “那就好…” 裴雪雁点点头,挑着秀眉说道:“左右无事,不若到后堂喝杯茶水?顺便我也好请教一下算术……” “正有此意!” 第17章 少奶奶是未亡人 依旧是通达堂的账房… 相比昨日还仅是‘两面之缘’的生疏,今天两人明显熟络了很多… 裴雪雁倒好茶水,从本账簿中取出一张纸,递过去说道:“喏,上次你写的算术,被我抄录下来了。” “哦?” 刘慎惊疑一声的接过纸张上下看了看,嘀咕道:“这算术确实是那天我计算菩萨像重量时所写,只是这纸…怎么褶皱成这样?” “……” 裴雪雁闻言面色一僵,似是也想到了什么事一般,耳垂都有些发烫。 她伸手将额前碎发绾与耳后以掩饰闪躲的眼神,随口说道:“那日我抄录下来,却看不懂这算术,有些恼羞,便随手揉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 刘慎点点头也没多在意,笑道:“算术这门学问博大精深,少奶奶有什么想问的可以直言。” 他有着宿慧加持,旁的不敢说,就算术这一块,他较时人而言,说是降维打击也不为过… “这个……这个……” 裴雪雁到他身旁,手指着纸上那代表体积和立方的小字符,满眼希冀的问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 刘慎想到宿慧中的初中物理知识,张了张嘴,可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体积’和‘立方’这些概念… 方才他还对请教算术之事信心满满,现在却尬住了,关键不是因为不会,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教… “……” 刘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少奶奶,请恕我直言,这个东西对于现在你而言,有些超纲了。” 裴雪雁闻言茫然的眨眨眼睛,问道:“什么叫超纲?” “就是太难了…” “……” 房间中的两个人对视一眼,皆是陷入沉默。 裴雪雁备受打击,当下面无表情从边上拿出本账簿,又取来个算盘,一起放到他面前。 看着刘慎不解的目光,她木然说道:“你要能在半个时辰内把这账簿上的账目算出来,我就相信你说的话。” “……” 刘慎也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虽然属实,但多少有些伤人了,当下也没推辞,接过账簿一声不吭的翻阅起来。 裴雪雁好奇的打量着他,见他没用算盘,账簿每翻阅一页只停顿几息便又翻阅到下一页,还以为他是事先过目一遍,然后再算。 可看着看着,她便感觉不对劲了,因为那本账簿马上就翻完了。 “你这是…在算了?” “在算了。” “那你不用算盘?” “不用…” 刘慎这次学聪明了,没说什么‘我心算比打算盘快’、‘不需要’这类伤人自尊的话,而是道:“我心里正打着算盘…” “心里打着算盘?” 裴雪雁噗嗤一笑,显然联想到了些歧义,打趣道:“那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好了…” “啊?什么好了?” “算好了。” 刘慎为避免脱口而出太过伤人,还装模作样的掐了掐手指,这才说道:“这本账簿的总账目是两千七百四十六两八钱。” “……” 裴雪雁茫然的眨眨眼睛,似是根本不敢相信有人能把账目算的这么快。 她唤来掌柜的,将那账簿给他,交代道:“把这账目核算出来,记得多找几个伙计,一定要快。” “是…” 通达堂的掌柜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账目出了问题,紧忙唤来几个伙计核算账目。 而裴雪雁两眼无神,一言不发,仿佛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老掌柜和几个活计核算好,呈上账簿道:“回少奶奶,总账目是两千七百五十六两七钱。” “错了!刘慎你算错了!!” 裴雪雁听到老掌柜给出的答案与刘慎的不同,眼睛里一下有了神采,嚷嚷着说道:“刘慎你听到没有,你算错了!” 仿佛只有刘慎算错了,才能让她感觉自己没有那么蠢… “……” 刘慎撇撇嘴,接过账簿粗略的翻看一篇,说道:“掌柜的方才算账时人多口杂,应该算错了,不妨再核算一遍?” 那老掌柜面色一僵,刚想反驳,却见少奶奶正神色不善的看着自己,吓的他紧忙接过账簿又与几个伙计重新核算了一遍。 过了好一会… 老掌柜确认再三后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再次将账簿呈上,觍着老脸说道:“少奶奶,这位客官说的不错,方才还真算错了,正确的账目应该是两千七百四十六两八钱才对。” “两千七百四十六两八钱…” 裴雪雁听到这个数目后掩着嘴,满脸不可置信之色的问道:“你确定这个数目是正确的?” “我确定…” 老掌柜不知道少奶奶为何会那般惊异,却知道此事关乎自己的饭碗,当下拍着胸脯保证道:“方才图快,出了些小差错,此番我与几个伙计精打细算,核对了数遍,绝无出错的可能,就是两千七百四十六两八钱。” “……” 裴雪雁的目光在刘慎和老掌柜身上不断徘徊,过了许久才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刘慎悠闲的喝着茶水,见人都离开后才用揶揄的口吻打趣道:“少奶奶这下总该相信了吧?” “信了……” 裴雪雁神色很是复杂,面上表现出备受打击的不忿,内心却暗戳戳的窃喜:‘这哪是什么璞玉啊,这分明是捡到宝了’。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动的说道:“刘慎,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少奶奶见外了不是。” 刘慎笑道:“少奶奶一句话,便帮我解决了袁肖飞和余红兄妹二人的生计问题,这是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份人情我记着呢。” 他声音顿了顿,正色说道:“少奶奶有什么事还请直言,只要是刘某人力所能及之事,绝无二话!” “好好好…” 裴雪雁一连道了三声好才按捺住心情,说道:“我想请你帮我一起查查宋家产业的账!” “和少奶奶一起查宋家产业的账?” 刘慎闻言眉头微蹙,颇为费解的问道:“宋家在河阳县立足多年,旗下产业不在少数,何至于让少奶奶你亲自查账?” “今非昔比了。” 裴雪雁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颇为幽怨的解释道:“宋家的独子,也就是我那位丈夫在年前因病去世,如今宋老爷年事已高,受丧子之痛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这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如之奈何?” “少奶奶是孀妇?” 刘慎抓住关键词后脱口而出,但话说出口后便后悔了,紧忙解释道:“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裴雪雁略显诧异的瞥了他一眼,说道:“我那丈夫卧病在床,宋家娶我冲喜的,结果我过门不到半年就成了未亡人,这事不是城南皆知吗?” “……” 刘慎默然,非常想说一句我是卖身在码头的打工人,不是城南人… 第18章 本手妙手! “这不是重点…” 裴雪雁叹了口气的,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老爷子身体每况愈下,膝下又无人继承这偌大的家业,下面那些人又岂会不起心思?” “就这半年来,老爷子便发现,底下产业的一些账目,有问题!” “有些个掌柜现在就盼着老爷子早点走,没人管制,好将宋家的产业占为己有。” “老爷子待我不薄,前些日子私下和我说了这事,想让我趁着他还在的时候,树立威望,把那些个心怀不轨的掌柜揪出来。” “此事关乎宋家家业…” “而我入宋家的门不过才一年,一来手下无亲近之人可信,二来难以服众,于是有些掌柜的串通一气欺瞒与我,使我查账举步维艰。” 裴雪雁说到了伤心处,咬牙切齿的叱骂道:“宋老爷子视我如女,可我孤家寡人的却难除宋家隐患,倘若我身边有人能用,倘若我身边有人相助,又岂会受那些惫懒货的欺辱?” 说罢,她已是眼眶发红,像极了受了气却又无人可依的小媳妇,煞是惹人怜爱。 “……” 刘慎也算听清了眼前这宋家少奶奶的困境,见其泪眼汪汪之态不禁喉结上下滚动,心头莫名升起一种上前宽慰一番的冲动。 他紧忙摒弃杂念,沉吟一番说道:“少奶奶莫急,这查账乃是宋家的家事,我一个外人,还是码头的脚夫,不是太好插手啊。” “你有这本事还作甚么脚夫?” 裴雪雁嗔怪白了他一眼,说道:“你来我宋家当账房先生,我让老爷子按安庆府账房先生最高的月钱开给你。” “……” 刘慎闻言有些心动。 他知道,就此时此刻的气氛而言,只要自己说出卖身契还在赤水帮,裴雪雁多半会主动帮忙去赎回卖身契。 但那样的话,无形之中就又欠裴雪雁一个大人情,而且还是关乎自己卖身契的大人情。 若是方才,不知道裴雪雁的处境,不知道她是寡妇的时候,刘慎肯定不会在乎这份人情,答应下来。 毕竟到宋家当账房先生那是提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美差,可比在码头当个脚夫舒服多了。 至于人情这东西,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但现在不同! 刘慎知道了裴雪雁的处境,知道了她是寡妇,自然也就不愿再欠那种有损自己格调的人情了,更不愿去当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了! 换而言之,他在得知裴雪雁是未亡人后心就野了! 也馋了… 刘慎深思熟虑之后摇摇头拒绝道:“少奶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实在难以到宋家当账房先生,还望少奶奶勿怪。” “你……” 裴雪雁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会拒绝的这么干脆,这么快。 之前那种‘璞玉入吾彀中矣’的感觉在此刻就个巴掌一般,狠狠的扇在了她的脸上,扇的她面红耳赤,头晕目眩,羞耻的几欲垂泪… “少奶奶莫急,听我说完。” 刘慎咧嘴一笑,意有所指的说道:“我刘某人虽说只是个码头的脚夫,但承蒙少奶奶看重,你我之间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朋友……” 裴雪雁秀眉微蹙的呢喃着,似是从他的话中抓到了什么,却又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不错…” 刘慎点点头,笑道:“外人是不好插手宋家的家事,但刘某人身为少奶奶的朋友,帮朋友查查账又有何妨?” “是极,是极!” 裴雪雁似是也反应了过来,挑着秀眉说道:“我们是朋友嘛,既然是朋友,那朋友之间理当相互扶持,相互帮助。” 峰回路转… 裴雪雁的心情自是大好,越发觉得眼前这少年郎的才智不俗。 而刘慎看了看四周,意有所指的问道:“少奶奶此番在通达堂查账,可是这的掌柜有问题?” “我不确定。” 裴雪雁见他谈及正事,亦是正色说道:“老爷子说通达堂的掌柜为人没主见,容易被人拉下水,所以此番我先来查通达堂的账,也算变相的警告一下他。” 刘慎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问道:“那这通达堂的掌柜到底是有问题,还是没问题?” “我哪知道……” 裴雪雁撇撇嘴,很是不忿的嘀咕道:“我这不是正在查嘛,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算术那么厉害的。” 刘慎闻言心头舒畅,亦是挑着眉头笑道:“那像我这么厉害的人还不是为你所用?” 好听的话哪个女人不喜欢听? “那是~” 裴雪雁听闻他的这番说辞神色自是一喜,仰着粉颈笑道:“那是我慧眼识珠,恰好就看到了你这颗沧海遗珠。” “咱们这算不算互相吹捧?” “朋友之间的事,能叫吹捧吗?” “哈哈哈哈哈~” 刘慎笑着摆摆手,阔气的说道:“查账这事我虽不在行,但算术这块我却在行,这通达堂还没统筹完的账簿,少奶奶尽可搬来,今日刘某人在这,有多少账目都叫他清清白白,供少奶奶检阅核算。” “当了朋友,都使唤起我来了。” 裴雪雁嗔怪的白了他一眼,却依他的话去将通达堂还没统筹完的账簿寻了出来,一本一本的送到他面前。 而且看那姿态,颇有种乐此不疲之感。 刘慎见状挑了挑眉头,颇为自得的说道:“之前你是宋家大少奶奶,而我只是个码头力工,身份差如云泥,自然不好使唤。” “那现在呢?” “现在大家不都是朋友了吗,我还是来帮忙的,要是还使唤不得,那这朋友岂不是白交了嘛?” “是嘛…” 裴雪雁秀眉微蹙的思量了一番,嘀咕道:“好像有点道理。” “那肯定有道理的呀。” 刘慎促狭的笑了笑,又道:“对了,少奶奶,再帮我倒杯茶水。” 看着少奶奶骄横骄横的帮自己斟茶倒水,他心满意足的翻开面前的账簿,开始正色盘算起账目来。 因为要统筹的账簿种类繁多,有入账、有支出、有店内的开销种种,他也马虎不得,故而一手翻阅账簿,一手持笔记账防止出错。 而一旁的裴雪雁早就将没统筹完的账簿收集完了,清闲下来后在看那伏案认真查账的刘慎时,她唇角都带着几分笑意。 许是身强力壮的‘码头脚夫’身份与眼前这认真伏案的‘算术天才’人设太过反差,她看着看着不禁失了神,竟莫名觉得这少年郎挺有意思的… ‘认真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裴雪雁想到眼前这伏案盘账的少年郎褪去衣裳后还有一身健壮的体魄,便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便是心脏跳动的频率也莫名快了几分… ‘穿上长衫像先生,脱下衣裳像武将,真长我心坎里去了……’ 想着想着,她的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便是那双杏目中都氤氲出几分醉人的迷离。 就在她思绪纷飞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少奶奶,帮我研墨。” “……” 裴雪雁一个激灵的回过神来,见刘慎低着头翻阅账簿,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后才松了口气。 想到方才情不自禁的旖旎,她此刻脚趾蜷曲的恨不得抠破鞋底,耳朵也隐隐发烫。 慌乱的跑过去研墨… 而刘慎瞥了眼正在为自己研墨的少奶奶,越发觉得自己这步妙手走的可真是太妙了… 宋家的账房先生? 狗都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