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帝本纪》 第一章 河患 景成二十六年七月。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清凉殿前的两颗古松,松针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满眼都是苍翠的颜色。 南川端着茶盘走到御书房门前,被青岚拦了一拦:“南川公子,陛下现在正在和几位殿下议事,稍等等再进去奉茶吧。” “是,岚总管。”南川也不多问,又端了茶盘退了回去。 此刻,御书房内。 景成帝沉着脸:“老三,樊州段的运河年年淤堵,年年请朝廷拨款,征集民妇疏通,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元琦上前一步:“玉河水从上游的庭州,流经泽州沂州丹州,这三州土地土质松散,易被水流冲刷。玉河带来上游大量流沙,到了樊州时,和运河水交汇,河底沙土含水丰富,流动也快,加之运河在樊州段河道变窄,淤堵的可能大大提高。” 这个解释景成帝已经听了几年,并不买账:“早些年玉河就不带着大量泥沙了?怎么那时候樊州段不堵呢?这几年花在疏浚运河上的银两有多少?每每漕运船队到了樊州,就难以继续北上。运送的粮食货物,不是改走陆路,就是积压在樊州的转运仓里。樊州以北的粮价是南边的数倍,这个问题不解决,樊州北段的运河,朕岂不是白修了?” 面对这样的责问,元琦答不上来。 樊州段的运河连着淤堵了数年,年年花费数万白银进行疏浚,有时甚至一年疏浚几次,但淤堵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元琦跟着工部尚书诚亲王元显出京查访,樊州刺史的确组织民妇疏浚,朝廷的拨款也没有贪墨,尽数发放到了百姓手中。 “太女,你怎么看?” 元琮思考了一番:“母皇,此事关系到樊州以北的霞州津州还有京城的粮价物价,是民生大事,儿臣自请出京探查,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不可,”元琦反对,“皇姐身份贵重,千金之女坐不垂堂。母皇,儿臣身为水部司郎中,自当做好分内之事。” “十八妹,你是工部尚书,这件事你怎么说?” 元显对这个问题显然是思考良多:“陛下,河工一事涉及范围甚广,不仅仅是玉河上游带来的大量泥沙。臣与三皇女都去过樊州几次了,疏浚一事没有猫腻,臣怀疑,问题还有可能出在樊州段运河上游,也就是升州。臣昨日让屯田司查了升州的田亩情况,又寻了户部的陆尚书询问了升州的税收人口。升州这几年,田亩数量、税收、人口都大大增加,升州刺史胡世吉也因此连续几年都得了吏部的上佳考评。” 景成帝稍一深思,隐约有些明白。 大周实行均田制,按照人口分配土地。然而土地的数量有限,人口却在不断增长,尤其是升州这样富庶之地。景成年间,几乎没有什么战事,稻种和耕种方式改良颇多,人口增长很快,均田制的弊端迟早会出现,土地不够分配。 这些年,景成帝用提高商人的地位、鼓励发展手工业、扼制士族兼并土地等措施,延缓了均田制的弊端,但这个问题还没有被彻底解决。升州能保持田亩人口税收同时增长,只有不断开垦荒地这一条。 “升州臣妹了解,周围多是富庶的村镇,并没有大片的荒地可以开垦。倘若是伐了林木充作良田,土地被雨水冲刷带入河道,便有可能造成运河的淤堵。”元显接着道,“圣人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陛下,倘若真的是升州伐林造田,致使樊州运河淤堵数年,必须予以严惩。” 不违农时的道理谁都懂,但是上游伐木下游淤堵的情况,景成帝也是第一次知道,若是因此严惩胡世吉,恐怕会寒了朝臣的心。 景成帝看向元显:“十八妹,你带着老三去升州查探,是不是伐林导致的淤堵。要定罪,也得有证据。” 二人领命退下。 青岚觑着个空子,招了南川进去奉茶,正与离开的二人遇上。 “见过诚亲王,三殿下。” 元琦满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找到证据,不说给胡世吉定罪,至少也能找出错处来。 胡世吉是四皇女元瑾的门人,吏部的考评又是六皇女元琅负责,二人少不得也要受到些责难。 对南川的行礼,只是点一点头。 反倒是元显笑着说:“好香的茶,皇姐也太吝啬了些,如此好茶竟等到我们都走了才上。” 元显是景成帝唯一受到重用的妹妹,早些年主持修凿运河有功,颇有些地位,所以才能如此调侃皇帝。 南川笑着道:“诚亲王殿下若是不嫌弃,奴才稍后为殿下煮一碗茶。” 元显却摇头:“看来皇姐又赏你好东西了,可惜本王有要事在身,等回京后再来喝你煮的茶吧。” 闲话了两句,南川端着茶盘进了御书房。 元琦蹙着眉,回了官署。 元显拍拍她的肩:“不要愁眉苦脸的,这不是还有你十八姨呢么。我敢跟皇姐说是升州的问题,就是有把握的。” 元琦勉强一笑:“胡世吉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了,倘若因过度伐林造田而获罪,我实在于心不忍。可若是情况属实,她又着实造成了运河上的巨大损失。思来想去,竟是左右为难。” 元显不赞同道:“圣贤教导不违农时,独她胡世吉没做好闹出乱子,怪的了谁?再说,究竟是勤政爱民,还是为了政绩好看?你别跟我那大侄女呆的久了,学了她的滥好心。” 元琮身为太女,体恤臣子,怜悯百姓,极为仁善。 这也是景成帝对她不满的原因之一。 身为帝王,若是心地太软,不免会懦弱。诚亲王元显,深得景成帝重用,揣测帝心,自然也对太女颇有微词。但元显是长辈,她可以表示出来,元琦却不敢。 “太女姐姐仁善,不愿任何人遭受不白之冤。倘若胡世吉真的是为了政绩,盲目伐林造田,我自当秉明母皇,依律处置。倘若她是为了百姓生计,又怎么能让这样的官员蒙冤呢?” 元显嗤笑一声,不再说话。 第二章 局势 放衙后元琦回到行宫的居所,卫念秋正抱着元芷在院子里认花草。 “殿下回来了,芷儿,给娘亲请安。” 元芷乖乖行了礼,元琦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去找丹珠玩吧,娘亲和爹爹要说说话。” 卫念秋身边的丹珠立即上前,带着元芷行礼告退。 卫念秋替元琦挽起袖子净手:“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元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不是什么大事,是樊州段运河。前些年怀疑是樊州刺史吕驰敬贪墨清淤的款项,但我和十八姨去看了,吕驰敬在这方面还挺干净。今年又收到了樊州的折子,现在是汛期,河底泥沙淤积,水位抬高,不及时处理会有水患。” 卫念秋取了布巾为她擦手:“母皇让殿下去查吗?” 元琦点头:“我后日要和十八姨离京,先去樊州安排清淤,然后转道去升州。” “升州有问题?” 元琦携了他的手坐在桌边,为他盛了碗汤,挥手让一边伺候的侍从都退下:“十八姨怀疑,是升州刺史胡世吉好大喜功,大量伐林开垦农田,运河水从升州带走大量泥土,到了樊州沉积下来。” 卫念秋虽然不懂河工上的事情,但是这里面牵扯到的政治关系却是一清二楚:“胡世吉是四殿下的门人,母皇对四殿下的看重,恐怕不会重罚。河工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懂,到时候推个司士出去,便摘得干干净净,最多得几句申斥。” 想到景成帝对于四皇女的偏爱,不免有些黯然。 早些年,景成帝一直压制着皇女们的发展,只为了保嫡长女元琮坐稳储位。太女生父庄穆皇后病逝后,太女种种言行惹了皇帝厌弃,便放开了对于其她皇女的钳制。 四皇女元瑾和六皇女元琅顺势崛起。 虽然景成帝从未明确表示过偏向,但对于勤学上进的四皇女和果决坚毅的六皇女,倾注了更多的关注。 景成帝今年四十四岁,正值盛年,尚不到择定继承人的时候。可从龙之功的诱惑实在太大,朝臣们还是暗中站了队。 自然以元瑾和元琅的势力为最。 四皇女元瑾的生父良君赵氏,出身金陵赵氏的嫡支。这个士族出了位景成帝的老师,皇帝对于赵氏诗书传家十分赞赏。 六皇女元琅的生父德君卫氏,和庄穆皇后乃是同族,只是早早分家,庄穆皇后的西卫和德君的东卫,不和已久。元琅也是与太女元琮斗得最凶的。 而元琦自己,生父贞君宫侍出身,养父惇君出身青州王氏,但王氏在和景成帝的夺嫡中失利,阖族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只剩下惇君这一支。 在后宫,惇君依附庄穆皇后,才分得些宠爱,元琦也因此和太女元琮走的最近。庄穆皇后去后,惇君只剩下景成帝些许过往情分,论起宠爱,甚至不如景成十九年选秀入宫的十六皇女生父受宠。 元琦若是想要那个位置,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正君卫念秋,是庄穆皇后的亲外甥,卫家培养他做太女正君的。谁知太女对一起长大的永泰公主伴读刘氏情根深种,宁愿惹了景成帝不悦,也要娶他做正君,并拒绝纳侧君。这才给了她暗中争取卫念秋的机会。 有了卫家的暗中支持,元琦的日子才好过了不少,能得到水部司郎中的职位,卫家没少出力。 “你也知道,我现在除了你,没有任何一争之力,母皇春秋鼎盛,我也不急于一时。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本本分分做好分内的事情,至于什么党争什么夺嫡,现在和我没有关系。四妹会不会受罚,是母皇才能决定的。” 卫念秋对她这种沉得住气看得清形势的性子十分欣赏,否则也不会冒险嫁给一个毫无优势的皇女。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卫念秋的母亲卫执芸,脸色几乎黑沉到滴出水来。对他这样胆大的行为,差点说出断绝母子关系的话来。 卫家即便帮元琦谋了个肥差,也只是对朝局没什么影响的水部司。要想卫家完全投入元琦的阵营,必然要先把太女拉下来。 卫念秋对于败给了刘氏没做成太女正君,又差点被庄穆皇后塞给太女做侧君的事情耿耿于怀,元琦现在还是太女党,到了将来要对付太女的时候,卫念秋半点都不会手软。 “既然如此,臣侍便祝殿下一路平安。” 元琦应道:“我与十八姨也不是第一回出京了,你放心吧。我这一走,回来该到中秋前后了。母皇御驾八月初回京,到时若是有什么事情,尽管去寻太女姐姐。” 卫念秋点头:“府里的事情殿下放心,我会打理好的。” “你做事我放心,你也要自己养好身体,不要太累。” 卫念秋一一笑着应了,又说起家里的事情来:“府里今儿传了信来,宁儿的病已经大好了,只是卓氏一个人照看孩子,憔悴了不少。原先想着殿下回京能安抚他一番,现在可是要落空了。” 卓氏是苏州录事卓致远的弟弟,景成二十五年为元琦生下了庶长女元宁。这次行宫避暑,元宁偏偏病了,卓氏只能留在府上照看。 卓致远出身寒门,景成十三年新科进士,景成帝赏识她的才学,将扬州崔氏的旁支公子赐婚给她做了正夫。 扬州崔氏的族长崔致,现任督察院院正,是景成帝正经的老师,比赵家那位更加亲近。崔氏一脉多出帝师,但从不和皇室联姻,是一脉纯臣。 皇女们想和崔氏搭上关系,只能用些委婉的方式,比如元琦这样,和崔氏的姻亲结亲。纳卓氏为侧君,一方面是看中了崔家的关系,另一方面,卓致远也的确是个值得拉拢的人才。 这几年借着太女的掩护,元琦暗中为卓致远攒了不少政绩。把她放在崔氏的地盘上,虽然仕途顺遂,可是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用处。若是把她迁到别处去,或许能得到更多。 可卓致远和自己的关系是在太显眼,一动她,便会把目光都吸引过来,一个不好就得不偿失。元琦又把蠢蠢欲动的心思按了下去。 第三章 疑云(一) 元显和元琦二人乘船南下,到了樊州段,刺史吕驰敬早早等在岸边。 吕驰敬对于二人的到来,显见是存着几分小心。在自己治下连年闹河患,不说前途,性命能不能保住都未可知。 “下官见过诚亲王,三殿下。” 例行问安后,吕驰敬一脸苦色,顾不得礼仪尊卑,向京里来的两位皇族大倒苦水。 “二位殿下,下官在樊州任上,不说功勋卓着,平日里也是兢兢业业。朝廷每年划拨治理河患的款项,下官敢拍着胸脯保证,没有贪墨一两纹银。自运河淤堵两年后,臣便将河患作为重中之重。可即便是这样,樊州段运河依旧年年拥堵。” 这些情况元琦二人早就知晓,不耐听她多絮叨:“说说今年清淤准备的事情吧。” 吕驰敬看出上官的不耐,立即住嘴,转而说起今年的安排来。元琦跟着元显在河堤上查看,疏浚河道一事,这几年樊州是做惯了的,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妥。 元琦留着看了几日,心中终究是惦记着升州的事。 元显不急不躁,却追着吕驰敬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几年樊州运河拥堵,南边的米粮货物运至樊州改走陆路,运力大不如前。照这样看来,樊州的官仓必然积压了许多货物。本王这几日查看簿册,竟未发现这样的情况。吕刺史,你来解释解释?” 吕驰敬瞬间冷汗淋漓。 元琦这才知道,分明说着升州才是樊州河患的源头,又为何在樊州流连数日。 元琦沉下心来,细细回想了一番运河的运力,按照一年数百万石的粮食货物,除去从陆路转运走的部分,这几年来积压在樊州的数目也是惊人。纵然樊州自己可以消化掉一部分,但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分毫不剩。 只听吕驰敬道:“殿下容禀。由于运河淤堵,樊州以南粮价居高,大量粮食囤积在樊州,臣请示过陛下,开仓向百姓低价售卖,换得银钱平抑京畿道粮价。樊州粮价如今十文一斗,臣每年所得也都交由国库,不敢擅自截留。” 元琦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只以景成二十五年算,经由运河北上滞留樊州的粮食有四百五十万石,陆路转运不足三百万石。樊州人口四万余户,怎么在丰年的情况下,还能分掉一百多万石粮食的?” 吕驰敬没想到元琦对樊州民生如此了解,却也并不慌:“殿下有所不知。百姓之家,手中有余粮才能心安,粮价低时多囤些粮食,待到年景不好的时候,才不会难以度过。” 这话若是换一个寒门出身的人,必然能发现不对来。百姓屯粮,不会超过一定数量,且若是遇到灾年,朝廷自然有官仓义仓赈济。 可元琦对这其中的门路并不十分清楚,兼之没有佐证,更说不上来这么多粮食货物都去了哪里,只能作罢。 元显笑道:“若真是被百姓购得,也算是藏富于民了。” 吕驰敬应和:“殿下说的是。” 二人在樊州的时间够久,终于定下了启程去往升州的日子。 元琦不解:“十八姨,这里面肯定有问题。除了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还有绢麻帛这些布匹,寻常百姓家做一两身新衣裳都是难得,这么多的料子怎么可能全都买下?” 元显笑笑:“我也知道有问题,可我是工部尚书,你是水部郎中,怎么查这里面的猫腻?你不如写信回京,让刑部或者吏部来查?” 元琦沉默。 吕驰敬每年上缴朝廷的货品所得,虽比不上市价,但也少不了太多,所以这几年没有人怀疑。皇帝也不可能凭着她没有证据的三言两语,就贸然派人来查一州刺史。 何况樊州与霞州接壤,建阳卫氏与樊州的士族素来交好,拔了萝卜带出泥,反噬自身可就不好了。 不仅不能查,还得帮吕驰敬按住。这样一来,若要动胡世吉,便得斟酌一番。 动了胡世吉,便是动了元瑾的人,她若是反扑,势必会盯上吕驰敬。胡世吉经不经得住查,元琦不知道,但是吕驰敬很大可能是经不住的。元瑾官任刑部司郎中,查起吕驰敬来,天时地利。 现在须得知道,吕驰敬究竟隐瞒了什么,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必要时弃卒保车。但元琦现在无人可用,最大的助力,夫族卫家,心思还都在太女身上。 元琦思量许久,终于提笔写了一封信,命心腹之人快马送进京里,交到太女手上。太女正直善良,吕驰敬若是有问题,必不会纵容她。 几日后,元琦和元显到了升州,胡世吉和吕驰敬一样,早早得到消息,面上有些慌乱,言行上却镇定的很。 “二位殿下,京中来了旨意,下官惶恐。伐林造田自古有之,下官真的不知会造成下游运河淤堵啊。这几年升州人口赋税都在增长,下官也只是为了百姓都有田可耕。” 这些地方官应对元琦二人的方式倒都很一致,吕驰敬诉苦,胡世吉陈情,总之个个都是有苦衷有难处的。 元显依旧笑眯眯的:“胡刺史,你带本王去看看升州开垦的荒地吧,不是你的过错,陛下也不会随意治你的罪。” 胡世吉连连躬身:“多谢殿下,臣这就去安排。” 元琦和元显到了升州,连城门都未进,直奔州治金陵城外的村子里去了。 甜水村背靠博山,运河水系的支流穿过村子,为大片农田带来了水源。 胡世吉指着大片的农田介绍道:“这些是村子里原有的田,殿下知道,种粮食不能过分消耗地力,加上荒田开垦出来便是农户所有,百姓伐林造田都是常事。” 又指着远处山脚下一块连成片的农田:“那里是村民们自己开垦的田地,只在山脚下一块。一来山中地势不便,也有野兽出没,二来山上也有不少山货。竭泽而渔这个道理,村民们都懂,如今盛世太平,村民们也不会过度砍伐。” 见面只陈情,到这时带着二人看到了村子里的情况,才开始否认元显的指责。 第四章 疑云(二) 甜水村的水系只是运河的支流,即便水流冲刷土地,能带走的泥沙也十分有限。元琦在河边看了看,河水清澈碧绿,并没有出现携带大量泥土的情况。 其实这之前,元琦和元显沿着运河走了一路,所过之处水质皆是清澈,仿佛淤积在樊州段的泥土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元琦不由对元显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真的是升州的原因造成的樊州运河淤堵吗? 对这样的结果,元显也有些怀疑起来。按照地理水文结合近几年的土地人口来推断,只有升州有足以淤堵樊州运河的泥土量。 元显当机立断,返回樊州。 樊州清淤从河底挖出来的淤泥都堆积在一处,等晒干后混入耕土填回地里耕种。 元显带着人,在淤泥里翻了数日,将那些没有完全腐烂的植物和大大小小的石块都翻检出来,堆在一处。 “十八姨,这是要做什么?”元琦跟着元显翻找了几日,形容狼狈不堪。 元显也跟她一样,不过她常年在工部,对这都习以为常。 “樊州和升州在春江两岸,虽然相邻,但土质石质都不相同。我让人从淤泥里找出来这些,植物看不出什么来,可石头的纹理质地,都是升州的。所以我判断的没错,就是升州被运河水带来的泥土,淤堵了樊州段的运河。可升州一路的运河水都清澈,我也让人用细网沿着运河拦了一路,几乎没有什么泥土。这就蹊跷了。” 元琦授了水部司主事后,恶补了不少水文的书,但终究不如元显在工部二十多年的积累。元显说的蹊跷,元琦更是两眼一摸黑。 现在能确定的是,樊州运河的淤泥来自升州,但又不是运河水带过来的,这些淤泥怎么到的樊州? 元琦换个角度想,樊州运河淤堵,谁最得利?樊州百万石粮食货物去向不明,吕驰敬有很大嫌疑。同样,升州连年土地人口税收大增,胡世吉年年考评上佳,也有嫌疑。元显查明面上的事,那自己不妨查一查这暗中的事情。 正想着要从何处打开突破口,元琮的回信到了。 元琮身为太女,一举一动都吸引这众多关注。吕驰敬明面上和叶家沾亲带故,也算是自己人了,由元琮派人去查,等于是昭告天下,太女对吕驰敬的猜忌。所以这个事情交给十皇女元琛来做。 元琛的父亲顺容叶氏,正是金潭叶氏的嫡支,她自己是仓部司主事,借着运河淤堵,组织人手转运货物的名义,不打草惊蛇,也能暗中行动。元琦和元琛交情不深,既然元琮信任她,便将吕驰敬这边放下了。 胡世吉要查,也一样要借别人的手查。胡世吉的长子是元瑾的侧君,明晃晃的四皇女党,动她等于就是明着和四皇女撕破脸,元琦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底气。 元琦脑子里飞快掠过可以查胡世吉的人,要有能和元瑾分庭抗礼的能力,要对升州的形势熟悉,要有能暗中查胡世吉的本事,这样的人,元琦只想到一个,十一皇女元琨。 元琨的生父充仪温氏,是户部侍中温南的弟弟。温南出身江南,在苏州升州扬州一带做官数年,对江南的地势水文人情风俗都很了解。元琨授官御史台谏议大夫之后,弹劾的高官权贵不知凡几,连太女都被她弹劾过,有时候景成帝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却还是会嘉赏她。 但元琨在御史台,与御史中丞赵南嘉私交甚好。赵南嘉是元瑾生父良君赵氏的族姐,在御史台这么多年,也是个敢于弹劾皇帝的人。要借着元琨的手查胡世吉,总是绕不开赵南嘉的。 赵南嘉这个人嫉恶如仇,她早些年和礼部尚书杨茵的过节,元琦也隐隐有所耳闻。元琦入朝后这几年,赵南嘉十分低调,几乎很少为了“正义”替赵家树敌,元琦拿不准她现在的态度。 舍了元琨和赵南嘉,就只有六皇女元琅有心思对付元瑾了。但元琅有心思归有心思,明面上也不想和元瑾闹得太难看,以免被景成帝厌弃。 元琦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了元琨和赵南嘉身上。如果胡世吉做的事情,威胁到大周国祚,与谋反无异,赵南嘉会怎么选择? 不多时,御史台江南道巡按具密折进京,言称升州刺史胡世吉私加徭役,锻铸兵刃,有谋反之嫌。 这一道密折自然是元琦的授意。 密折所言大多是言过其实,升州的徭役的确是比旁的州多一些,但也是挖掘沟渠引水灌溉或是进山采石挖土修筑堤坝,并不过分。锻铸兵刃一说,也是为开垦需要打造的农具之类。 巡按虽然是朝廷派出的查察地方官员的,但品级很低,折子也不能直接上呈皇帝,因此有些巡按会将地方事夸大其词,以博取上官的注意,万一真的牵扯出什么大事,便是天大的功劳。 元琦授意巡按这么做,也只是为了引起赵南嘉的注意。一般的小事便罢了,涉及到谋逆这样的大事,赵南嘉不得不重视起来,至少自己得先查明事情的真相。 两边先各自查起来,若是有了进展,元琦再推动一把,由河事查出来别有用心之人,少不得能在皇帝面前得个好处,从工部换到实权衙门去。 对于水部司主事这样有财无权的官职,元琦并不满意。但这个官职是卫家帮她谋取来的,她无权置喙。在没有更强大的助力之前,她只能自己谋划。 如她所料,赵南嘉接到密折,对里面的内容大吃一惊。赵南嘉查了户部的文书,密折所言竟不是空穴来风。 思来想去许久,这件事不能放任不管,一旦所述为实,必然要牵扯到赵家,这可是灭族之罪。自己去查又难免瓜田李下,最终将元琨召到自己的官署内,一番密谈。尔后御史台几位八品御史夤夜离京,直奔升州而去。 事情发展如自己安排,元琦非常满意,只等谁先查出结果来。 第五章 疑云(三) 樊州的清淤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元显的调查却陷入了僵局。运河河底挖上来的淤泥,越发证明来自升州,但升州开垦荒地并没有任何过度的行为,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元琦跟着元显在升州樊州往返数次,眼看着元显将自己的推测一一推翻,陷入诡异的焦躁中。 打破这个僵局的,竟然是远在高丽的崔博霖。 景成二十六年八月,崔博霖修书一封,加急送至大周京城。信中说,新罗百济最近联合扶桑,陈兵国境线上,似是有异动。高丽不得不驻军应对。现在正值秋收,青黄不接的时候,新罗百济竟然联手大军压境,半点不担忧粮草问题,崔博霖感觉其中大有问题。 崔博霖出身大周一流士族扬州崔氏,是左相崔致作为继承人培养的。崔博霖心悦永善公主,但大周驸马不得入仕,景成帝便将他派往高丽,在替常年养病的高丽王处理朝政的高丽王后,也是大周的荣安公主麾下效力。崔博霖的政治敏感度景成帝并不质疑,新罗百济真的在秋收这个节点上有异动。 高丽这些年“大周化”十分严重,不论土地税收选官,都和大周别无二致。大周幅员辽阔,在秋收时节发动战争,尚得慎之又慎,若高丽现在真的同新罗百济开战,恐怕粮草是个问题。 元琛接到了景成帝的指派,清点大周官仓的存粮,用以支援高丽。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元琦的耳朵里。樊州与新罗隔海相望,虽然不如霞州距高丽那么近,但大船十余日便也到了。 大周这么多年农业生产水平大幅提升,产量比起景成初年也快翻倍,一州之力养活新罗一国足矣。何况积压在樊州的粮食之多,若是私下卖到新罗高丽甚至扶桑,所获又岂是十万纹银? 元琦心中“咯噔”一下。 樊州要走海路运送粮食到新罗,千石大船至少得调用数十艘。这么大的船只调用,自己这个水部司主事竟然一无所知,妥妥的渎职之罪。 想到这里,不由一身冷汗。 由新罗百济的异动,联想到樊州物资去向,若这个猜想成真,该如何应对?也不知道元琛查到了哪里,有没有想到这一层? 元琦大大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年各地船只征用的文书,自己都认真审阅了,连商部司调用为商户运输的记录,也仔细看了,并没有异常。数十艘船只调用,尤其是海船,自己不可能发现不了。 那就只能是地方官员从上至下都有隐瞒,或者是有别的法子遮掩。 若说樊州官场整个都被吕驰敬控制,元琦自是不信。吕驰敬还没本事在卫家、叶家这样大大小小十余个士族的眼皮子底下动这么大的手脚。若要全部收买这些士族,百万石的物资还有些不够看。 那就只能是有别的法子遮掩过去了。 元琦归心似箭,只想回京去官署里,将这几年樊州调用船只的文书重新仔细翻看。 既然把自己也搅进去了,要更慎重才行。不论是四皇女党还是六皇女党,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少不得要用自己做破绽,攻击太女。不论太女如何,自己一定落不到好处去,多年积累毁于一旦。 若要解了眼下之围,把众人的目光转移到别处去,胡世吉是个最好的靶子。可元显跑遍了升州各县,勘察了新开垦的土地,仍是一无所获。 元琦的目光暗了暗,没有罪证就制造个罪证出来。 没料到,不等她动手,吕驰敬的事先东窗事发了。 商部司主事七皇女元珩,上书景成帝,弹劾吕驰敬身为朝廷命官,暗中将滞留樊州的官粮卖给皇商沈家,并以皇商沈氏的名义,由朝廷的海船协助运粮,转卖异域。以平价上缴朝廷,中饱私囊。此次新罗百济的粮草,便是这几年经由吕驰敬之手,转卖出去的。 元珩总领天下商事,父族曲家又是大周第一皇商,她想查吕驰敬和商户的关系,简直易如反掌。 只是她怎么会把樊州滞留物资和新罗百济的异动联系到一起去?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元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样应对景成帝对此事的态度。 很快,京中传出旨意,责令四皇女元瑾南下樊州,查察吕驰敬一案。 这几乎是最坏的结果了。这样能打击太女的机会,元瑾必然会紧紧抓住。皇商沈氏崛起于江南富庶之地,是曲家的劲敌,元珩和曲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入局的人越来越多,局面也越来越混乱,对于元琦来说,都不是好消息。 八月初,元瑾到了樊州,紧锣密鼓地查起吕驰敬私卖官粮一事。与她一同来的,还有十皇女元琛。 元琛拿出厚厚的一摞册子:“太女姐姐知道三姐在樊州升州来回奔波独木难支,让我借着清点粮草的名义,跟着四姐一起出了京。这是樊州运河淤堵以来,樊州霞州升州还有周边几州的官船调用情况,尤其是海船。太女姐姐命人抄录了一份,让我带了来。” 元琦一直想不明白,如此多的海船调用,吕驰敬究竟怎么瞒过朝廷的。当下谢了元琛,带着簿册回去细细查阅。 元琦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她终于将这几本簿册啃完了,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沈家是皮货生意起家,在沈州长州收了皮货,运往南方。景成帝需要扶持一个皇商制衡曲家,沈家便入了皇帝的眼。短短几年内,沈家便涉足粮食、茶叶、瓷器等各方面的生意,财富日盛,便想仿照曲家的路,开辟海运的生意。这几年更是频繁调用海船。 元珩说的吕驰敬以沈家的名义,通过海船将积压在樊州的粮草运往新罗百济,也记录在册。 但元琦发现,以沈家在樊州调用的海船运力,还不足以将樊州百万石粮食货品全部运走,这些运力至少还得翻一倍。还有,沈家除了在樊州调用海船,苏州升州霞州各处沿海的港口都有记录。 元琦思忖许久,提笔写了一封信,快马送去京城。 第六章 疑云(四) 原本工部的人出京,查樊州运河淤堵。随着元珩的下场,牵出了吕驰敬官商勾结中饱私囊一事,元瑾也入了局。 现在,从水部司的官船调用簿册来看,樊州一州调用的船只运力,吃不下这么多粮食货物,元琦怀疑霞州也勾连其中。 霞州是卫家的根基,不管是太女党还是六皇女党,都不能坐视不管。 元琦送往京中的信,一封是送给太女,另一封送到了六皇女的府上。 既然已经身在浑水中,不如拖更多的人下水。元琅人在京城,对于樊州局势的关心丝毫不少。 元琦的信送到她手上,并没有太多意外。信很简洁,只寥寥数语说明了情况,附带抄录了一份樊州霞州的官船调用记录,并没有多言。 元琅细看了片刻,便知晓元琦的用意。樊州和霞州的官船运力,比之元珩弹劾吕驰敬贪墨的官粮数量,还有所欠缺。这也就意味着,除了樊州霞州,除了沈家,还有人牵扯其中。被牵扯进来的人是谁,端看她要怎么查。 元琮和元琅到底都是关乎着卫家,元琦娶了卫念秋,也要向着卫家,把这件事交到元琅手中,也是表明了一个态度,在这件事的立场上,她们的利益是相同的。现在眼看着元瑾占了上风,她们何不联手,共渡难关? 元琅看完信,将纸张在烛火中化为灰烬,长久不语。 “老四想要动卫家的人,得拿赵家的人来换。” 元琅思量许久,叫来心腹的幕僚,吩咐了几句。 同样的话,也在东宫的书房里响起。 “殿下,吕驰敬的事情臣让人去查了,七殿下弹劾之事大部分都属实。吕驰敬虽然做得隐秘,但四殿下身边能人众多,查出来只是迟早的事情,吕驰敬不能保。” 元琮怒道:“可恨!吕驰敬这是叛国!” 卫执芸劝说:“殿下息怒。吕驰敬在外人眼中可还是卫家的人,若是让人顺着她把叛国的脏水泼到卫家身上,不知要牵连多少人。” 元琮平复了一番:“吕驰敬的案子四妹在查,主动权掌握在她手上。” 还有一番不能说出口的话。 景成帝废太女的心思由来已久,若是元瑾借着吕驰敬的案子将卫家拉下水,景成帝难保不会顺水推舟,解决了卫家这个最大的隐患,让自己失去最大的倚仗,也为下一任太女铺路。 景成十四年,元琮以太女正君之位求娶刘氏,遭到了已故庄穆皇后的强烈反对。景成帝将一个选择放在她的面前,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元琮选了美人。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生父庄穆皇后病逝,自己作为太女的优待被全部收回。 下面的妹妹们一天天长大,元琮才渐渐发现,自己已经被架在火上,一朝不慎,粉身碎骨。 “吕驰敬和卫家的关系一时半会儿撇不干净,要想保全卫家,当今之计,唯有浑水摸鱼。” 元琮看向卫执芸:“姑姑,吕驰敬做的事情,和卫家有没有关系?” 卫执芸正色:“臣以卫家百年清誉向殿下保证,吕驰敬所作所为,与卫家绝无半点干系。” 元琮放下心来:“吕驰敬的事情,要在咱们自己的手上爆出来,即便母皇要借此对付卫家,也有转圜的余地。” 卫执芸点头:“殿下放心,樊州仓曹法曹已经安排妥当,一旦拖延不了四殿下,便会违制上表直诉。” “姑姑方才说的浑水摸鱼之计?” “依三殿下的说法,樊州官船的运力吃不下积压在樊州的粮食,还有共谋之人。三殿下怀疑霞州,可若不是霞州,而是升州呢?” “升州?”这可是个大胆的想法,“胡世吉和吕驰敬?” 这二人虽无直接的仇怨,但分属赵家和卫家,在夺嫡之中是天然的敌对阵营。 “重利之下,有何不可?” 元琮皱眉:“这事儿可不好办。” 卫执芸似是成竹在胸:“殿下是太女,何须事事亲力亲为?只消将消息传给三殿下,她自然有办法。” “姑姑对三妹的能力如此信任。” 卫执芸忙行礼请罪:“臣对殿下的忠心,卫家对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元琮忙伸手扶她:“姑姑这是何必?我身边除了姑姑,除了卫家,还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 这话说的有几分怅惘。 父族卫家,以卫执芸为代表的嫡支还坚定地支持太女,旁支都在摇摆不定。除了六皇女元琅,还有个娶了嫡支嫡长子的元琦,在她们眼中都是退路。 夫族刘家,本就和自小随父和离的太女正君刘氏没什么情分。虽然当年刘家主有助景成帝登基的从龙之功,但中间世事变迁,现在不上不下,比不得其她几家。 倒是太女正君刘氏的父族杨家,正如日中天。可杨家主到了致仕的年纪,杨家二娘子是驸马,权柄尽数落在大娘子手中。杨大娘子官拜礼部尚书,私下里对刘氏多有疼爱,但对自己这个太女,却只是恭敬有余,助益不足。 “罢了,”元琮叹息一声,“我这就写信给三妹,让她便宜行事。” 卫执芸也在心中叹息。 弟弟庄穆皇后病逝后,景成帝对太女的母女之情淡薄起来,对于皇女们长成后,相互之间的暗流涌动只做不见,太女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 卫家嫡支的摇摆自己也不是看不出来,只是,自从被当做太女正君培养的嫡长子,嫁给了默默无闻的三皇女之后,自己某个闪念间,何尝没有过改旗易帜的想法? “臣还要去安排樊州的事,先告退了。” 元琮的信和元琅的人,几乎同时到了樊州。 元琦刚刚接了信,还未及拆开,明馨进来禀报:“殿下,六殿下的人在外求见。” 现在的樊州正在风口浪尖上,不知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远的不说,元瑾作为元琅最大的对手,对她的了解一定不会少。 元琦皱着眉请人进来。 来人带着元琅的信物,是个十足的生面孔。 第七章 行事(一) “奴婢罗淼见过三殿下。” “六妹妹有什么话让你带来?” 罗淼低眉顺眼,说出来的话却暗含杀机:“我家殿下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卫家的人太女殿下不护着,我家殿下便越俎代庖一回。四殿下要对吕驰敬动手,得用胡世吉来换。” 元琦稍一思索便知晓元琅的意思:“升州刺史和樊州刺史勾结,将因运河淤堵积压在樊州的官粮转卖新罗,从中牟利?” 罗淼笑了笑:“或许运河淤堵就是胡刺史刻意为之呢?胡刺史用了什么办法,让樊州段的运河淤堵,吕刺史转卖官粮,二人再分赃。即便事情败露,胡刺史可以推脱地一干二净。” 这的确是将胡世吉拖下水最合理的办法,但是元显追查樊州运河淤堵的缘由已经数月之久,毫无进展,又哪里是能凭借自己毫无证据的推测能定罪的呢? “我家殿下知晓此事难做,但也不是毫无突破口。吕驰敬和胡世吉暗中往来,胡世吉又可以在其中摘得干干静静,既得利,又不沾身,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吕刺史也不是傻子。” 这是要说动吕驰敬咬胡世吉一口。 “我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女,哪里能使唤得了一州刺史呢?不知六妹可有高招?” 和六殿下预料的一样,三殿下自然是不肯自己出面对付吕驰敬的。好在六殿下早有准备。罗淼不慌不忙道:“三殿下与太女殿下自幼交好,遇到这样的事情,太女殿下或许会帮助一二。” 元琦心中“咯噔”一下,袖中太女的信尚未拆开,元琅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信上的内容。能将手伸到东宫去,并且毫不顾忌地展示在自己眼前,元琅这是有什么把握能将元琮拉下太女之位? 罗淼看着元琦的深思的神色,知道她已经对元琅的深意有所了解。目的达到,便行礼道:“奴婢还要回京覆命,先告退了。” 元琦摆摆手让她退下。 待罗淼一走,元琦摸出元琮的信来拆开。 果然,元琮在信中写,吕驰敬实同叛国罪孽难恕,卫家不会保她,还会安排樊州的法曹仓曹违制上表直诉,揭露吕驰敬的罪名,并将吕驰敬将勾结胡世吉的事情一并揭露出来。 看了元琮的信,远比元琅的话给她带来的冲击力更大。元琮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女,又是长姐,在这些皇女们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担任一个正直纯善的形象,尤其是在年龄差距不大的元琦心中。 不管皇女们怎么明争暗斗,有多少小心思,只有元琮永远是站在神坛上的。现在,元琦亲眼看着她走下了神坛,开始为自己博取利益,心中生出一种荒谬之感。 收到了京中来信,元琦心下有底,暗中活动起来。元瑾和刑部的人动作也很快,很快就抓住了蛛丝马迹,深入查下去。 樊州仓曹郭信的上表直诉,成为了压垮吕驰敬的最后一根稻草。 景成二十六年中秋,元瑾具折进京,上陈樊州刺史吕驰敬,利用运河淤堵,将滞留物资转卖出境,获取大量银钱。景成帝震怒,责令元瑾彻查此事。 圣旨一出,朝臣们纷纷嗅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经历过三十年前左相徐晶一案的老臣们,更是眼前一亮。 这场景何其相似? 难道陛下心中看好的太女人选是四皇女? 元琮冷眼看着这些蠢蠢欲动打算投入四皇女麾下的人,不置一词。 元琅冷笑一声:“且看着吧,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有了皇帝的圣旨,元瑾查案的进展越来越顺利,在吕驰敬的别庄中查获了大量的金银和珍宝,价值高达数十万两。 吕驰敬被押入大牢审讯。 元琦侧脸给了明馨一个询问的眼神,明馨会意:“明日诚亲王会去大牢,都已经安排好了。” 元琦收回目光,低头喝茶。 不出所料,元显黑沉着脸从大牢出来,连夜离开樊州。 几日后,诚亲王的折子再次震动朝堂。元显上陈,升州刺史胡世吉与樊州刺史吕驰敬勾结,巧立名目,利用往来商船,从升州山中掘出沙土,运至樊州段运河丢弃,致使樊州运河常年淤堵,物资滞留。二人再将转运仓中的物资,通过海船高价出售至新罗百济扶桑,私吞所得。后附上种种证据,言辞确凿。 这一招釜底抽薪,让原本胜利在望的元瑾,一下子落入尴尬的境地。 尚在樊州查案的元瑾,脸色铁青:“蠢货!” 如果胡世吉在这件事里清清白白,不仅可以狠狠打击卫家,连带着太女元琮和六皇女元琅都讨不得好去。 卫家作为后族,在夺嫡中拥立两位皇女,已经引起了景成帝的忌惮。这次能通过吕驰敬将卫家拉下水,景成帝应当是乐见其成的。但是现在,卫家同样可以通过胡世吉将赵家拉下水,拼个两败俱伤。 “殿下,三殿下来了。” 元瑾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庆幸自己刚才没有失态:“请三姐进来。” 现在这样的结局,在元琦的意料之中。她现在来,是同元瑾说和。从发现吕驰敬有问题时的如芒在背,到现在力挽狂澜,心中不免安定。 “樊州淤堵一事真相大白,三姐现在是无事一身轻了吧。” 元琦笑道:“哪里能无事了,升州几乎被掘空了的山,樊州运河的治理,都是我的分内之事。这次来,是有件事情想拜托四妹妹帮忙。” 元瑾哪里能猜不到她的来意,看她的神情,当即挥退身边的人:“三姐请讲。” “吕驰敬和胡世吉贪赃枉法罪无可赦,但这二人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四妹可认同?” 元瑾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元琦生父只是个宫侍,养父出身的王氏,早在三十年前被景成帝连根拔起,虽然这几年出了个从二品中书令王倩,仍旧算不得什么助力。元琦能依靠的,只有夫族卫家,她自然不愿受到牵连。 元瑾的处境虽然比元琦好得多,但同样不愿牵连到身后的家族。 二人在这件事上的想法,不谋而合。 第八章 行事(二) 虽然二人想法一致,但元瑾还握着些许主动权。 “母皇早年费尽心力修着律法,自然是让刑狱之事有法可依。这二人犯下大罪,旁的人若是无辜,自然不会受到牵连。” 元琦早有准备:“太女姐姐最是仁善,定然不会坐视无辜之人受牵连。至于六妹妹,胡世吉下狱后,升州这个富庶之地换谁来做刺史,她应当是能推荐一二的。” 这话里一面是威胁,一面是利诱。 元瑾本能皱了皱眉,心中重新审视这个存在感极低的姐姐。 “三姐有把握做得了太女姐姐和六妹的主?” 元琦轻笑:“四妹这话说的,我如何能做得了姐姐妹妹的主?” 那就是太女和元琅自己的意思了。素来不对付的两个人,竟然因为卫家的危机暗中联手了。 再一深思,动了卫家就是同时动了太女和六皇女的利益,二人若是联手反扑,自己不一定能接得住。 这件事不论是为了赵家还是为了自己,都只能到此为止了。 元瑾心中有些惋惜,但更多的是庆幸。若是没有元琦暗中点出太女和六皇女联手,自己冒进一些,必然要遭反噬。想明白这些,心中的惋惜便也烟消云散。 “三姐在外忙碌奔波,太女姐姐和六妹妹可会承你的情?” “都是为了大周社稷,何须承情不承情的?” 元琦告辞离去,元瑾眉头皱得更紧。 前有太女,后有六皇女,元瑾发现自己竟然忽视了这个一直隐在暗处的三姐。 她虽然是工部的水部郎中,对于皇女来说,这不是什么实权的好去处,但她在这个位置上颇做出了些成绩。又有诚亲王做顶头上司,这可是先帝的皇女中,仅存的实职亲王了。诚亲王与景成帝关系亲近,时不时能替她美言几句。 元瑾警惕心顿起。 太女虽然是不得圣心,可是这么多年没有大错处,又有元琦相助,岂不是更难动摇? 景成二十六年十月,樊州案终于水落石出。 樊州刺史吕驰敬,勾结升州刺史胡世吉,人为造成樊州段运河淤堵,导致大量物资积压在樊州。而后吕驰敬借调官船,将物资运送出海,谋取暴利。 元琦原本只是想拉胡世吉下水,以此来牵制元瑾,保住卫家。没想到元显去大牢审了一遍,转头去了升州,找到了胡世吉掘土的山,拿到了确切的证据。元琦没料到当时牵制元瑾的谋划,竟然是事实。 元显近日来忙着迁出山里的村民,和工部的人商议后续的处理和恢复。元琦跟着去看了,一座山几乎被挖成了空壳。如此证据确凿,元瑾也只能丢卒保车,让事情终止在吕、胡二人身上。 十月末,吕驰敬、胡世吉二人判斩首,家眷仆从没入贱籍。 虽然案子没有牵扯到卫家和赵家,但是众人都在看着皇帝的态度。是打算追究到底,还是轻轻放过。 冬月初,在外查案的一众人等,回到京城。离京的时候还是夏日,现在已经雪满京城了。景成帝让人带了口谕,免了奔波许久的几人近些日子的朝会,让她们好生休养。 元琦回到府中,卫念秋带着卓氏和元芷元宁,在门前等候许久了。 “数月不见,殿下清减了许多。” 元琦笑着握了卫念秋的手:“府中辛苦你了。”又向卓氏颔首,朝房中走去。 一家人用了饭,元琦自是要留宿正房,卓氏带着元宁告退。 卫念秋伺候元琦洗漱:“此次的事情,明面上皆大欢喜,还是要看母皇的态度。殿下不在京中的时候,四殿下得了查案的差事,有人在暗中传言,这是效仿母皇当年查青州案,很是有些朝臣投诚。” 元琦并不在意:“当年青州案,是皇祖母在为母皇铺路。现在母皇正是春秋鼎盛,何来效仿一说?四妹这是树大招风,容易惹了母皇的猜忌。太女姐姐有什么动作吗?” 卫念秋摇头:“太女殿下一如既往上朝,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这也是元琮的性格,从不会落井下石。这么好的给元瑾上眼药的机会,除了元琮,谁都不会放过。 “六妹呢?” 卫念秋仍是摇头:“六殿下也一切如常。” 这让元琦有些不解,元琅竟然也没有借机吹吹耳边风? 虽然景成帝免了几人的朝事,但是进宫覆命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元琦依旧跟着元显一起,到了御书房门前,青岚笑着行礼:“见过二位殿下。可是不巧了,四殿下和刑部孙尚书正在里头,还请二位殿下移步品茶,稍候一候。” 二人自是无不可。 御书房边的耳房里,地龙烧的正旺,暖意熏蒸,只有伺候茶水的南川在。 元显笑道:“这可是正好,本王离京时,南川说有好茶,这不就来讨债了。” 南川笑道:“都是陛下的赏赐,奴才哪里有什么好茶。二位殿下稍待,奴才这就去烧水泡茶。” 御前的人,都是青岚一手调教出来的,个个都是锯嘴葫芦,不该说的话什么都不说。 唯独南川是个例外。 景成十五年,皇帝南巡,赵家进献了一幅《百里春江图》,深得皇帝的喜爱。这幅画的作者,落款南川居士。景成帝见猎心喜,想见一见这位南川居士。可惜遍寻多年,杳无音信。 直到景成二十二年,皇帝偶然间在宫侍的绣帕上,看见了南川居士一脉相承的绘画技法。寻到南川一问,才知道此“南川”非彼“南川”,却也是息息相关。 南川居士是现在御前宫侍顾南川的父亲,在绘制完《百里春江图》后便病了,这幅画也是为了给父亲治病而典当出去的。 可惜,还是没能救得了南川居士的性命。顾南川为了纪念父亲,承用了父亲“南川”的雅号。 景成二十二年,顾南川入宫成了宫侍,因为识字擅画,被分到了尚服局,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被皇帝看见。景成帝惋惜南川居士的画技才华,将顾南川调到御前,伺候茶水。 第九章 行事(三) 南川泡着茶,和元显一句一句闲聊。 元显作为景成帝唯一一个尚有实职的妹妹,自然有分寸,不会问一些关于皇帝的敏感话题。南川在御前数年,也知道规矩,二人聊着风花雪月的事情,毫不冷场。 元琦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捧着茶杯自顾出神。 忽的听见元显笑问:“南川你今年十六岁了吧,可有中意的人?皇姐那么疼你,自然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的。” 元琦顿时回神。 南川的身份没有什么特殊的,但光凭他是御前出来的,便会招致许多人的觊觎。皇帝为他选的妻主,能让人揣摩出许多东西,更别提若是能从他嘴里知道皇帝一星半点的动向,都是巨大的价值。 元琦神色不变,竖耳静听。 南川抿唇羞涩一笑:“陛下前些日子也拿奴才打趣。奴才能侍奉陛下身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不愿嫁人。” 这几乎是标准回答了,元琦又失去了兴趣。 “本王听说,你向皇姐献的《百里春江图》的绣品,皇姐龙心大悦,许了你婚嫁自主的权利,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还有这档子事儿?元琦放下茶杯看向南川。 南川面色不变:“不过是陛下的戏言,婚姻一事当是父母之命,奴才父母都不在了,自然是陛下做主。” 元琦隐隐想起,卫念秋提过这事。 中秋之时,南川向景成帝献礼,长长的缎面展开,赫然是景成帝喜爱的《百里春江图》的绣品。将绣技与画技结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做了改动,更能展示十年来大周国力日渐强盛,其精美程度,比画作更胜一筹。 景成帝自然要赏赐于他,可是诸多赏赐都被推拒,最终还是崔相提议,男子最重婚姻,不如赐他个自主择妻的权利。 一个宫侍的婚事热议,最终被樊州案冲击得销声匿迹,卫念秋也只是顺口提一句。元琦拿不准元显现在是闲聊说起,还是刻意提起。 喝了两杯茶,青岚进来请二人去御书房,与刚告退出门的孙尚书和元瑾迎面相遇。几人互相见过礼,各自离开。 元琦踏进御书房的时候,隐约看见南川笑着迎了元瑾二人进了耳房。 事情的详细经过,早就写了奏章,景成帝不过是问了些细节,嘉赏了几句,便让她们回去了。 几日后,宫里颁下旨意,皇三女元琦治河有功,封为郡王,赐号“襄”。元琦接了旨,郡王的爵位和“襄”的封号也都在意料之中。 同时,四皇女府上也接到了圣旨。 皇四女元瑾查案有功,封为郡王,赐号“循”。 元瑾接了旨,脸色却不太好。 元琦本就是太女一党,得个“襄”的封号算是赏赐。可元瑾得到个“循”的封号,就是皇帝的敲打了。 循,驯顺恭谨之意。 联系到接了景成帝查案的旨意后,朝臣们关于下一任太女的热议,元瑾一阵后怕。 如今皇帝龙体无恙,太女也没有被废,朝臣们就在看好她做下一任太女,无疑是犯了大忌。皇帝如今用郡王封号敲打她,若是再不收敛,恐怕还有更严厉的手段。 正君赵氏担忧道:“殿下,母皇这……” 元瑾勉强扯出一点笑容:“母皇这是在警告我。你明日归家一趟,让母亲和姨母约束族人,切不可有半点招摇。” 赵氏点头:“约束族人是自然,只是殿下,那些投机钻营的人,我们却是约束不了。她们一日不安生,就一日不能消解母皇的猜疑。” 元瑾也知道这点:“如今之计,只能低调,待找到合适的时机,将母皇的注意转移到别处去。” 转移皇帝的注意,那必然得是大事了,赵氏不敢多问。 元琦在府上歇了没几日,耀州传来六百里加急文书。 上称景成二十五年出海的船队现已返航,停留在扶桑修整,将从耀州瑞莲县登陆返京。船队于景成二十五年五月出发,由户部商部司郎中曲亦瑶带队,历时一年半返航。 景成帝龙颜大悦,命工部紧急修缮码头,供船队停靠。 此事是皇帝亲口吩咐,工部十分重视。元显命工部司主事亲自南下监工,务必尽快完成码头的修缮。 元琦这个水部司郎中与此事并无太大关联,她却向元显请命,与工部司主事同去。 元显心中了然。 樊州案后,元琦和元瑾得封郡王,在一众皇女中拔了个尖。元瑾自从得了“循”的封号后,行事极低调,元琦便成了木秀于林了。这次请命南下,也是为了躲躲风头。 “修缮个码头,你去监工便罢,本王让工部司的人去给曲郎中修缮府邸吧。” 曲亦瑶虽然是户部的商部司郎中,却是商户出身,即便在后宫有个得宠的弟弟令君曲氏,前朝为官时仍会被科举出身的官员们为难。 景成帝一直重视海运河运,造船的技术在景成一朝突飞猛进。到景成二十四年,曲亦瑶自请出海,宣扬大周国威,以曲家的财富供养船队。 景成帝一面倚重曲家,一面又忌惮财富过于集中。曲亦瑶愿意散尽家财,大大讨了皇帝的欢心,对于出海一事十分支持。 她这一趟回来,带来了许多金银和种子作物,收获颇丰。可以想见,曲家会给大周贵族带来怎样的冲击。给她修缮宅邸,也是提前释放善意。 而元琦自请监工修缮码头,一面是如元显以为的那样,出去躲躲风头,另一面也是为了最早得到来自外面的消息。 景成一朝,大周对于周边的国家,如高丽扶桑波斯大食,从没有断过鲸吞蚕食的心思。若是要在夺嫡中取胜,有什么比开疆拓土更大的功勋了? 她这样想,总有人能与她想到一处去。元琦出京时,在官道上遇到了元珩的车驾。 “三姐,父君与姑姑许久未见,日日为她挂心。我作为女儿,先替父君探望姑姑,母皇也已经应了。三姐可介意同行?” 元珩的生父是令君曲氏,她这个理由更加充分,景成帝不可能不答应。 元琦心中不满,不能独占鳌头,但面上笑道:“七妹孝心可鉴,我自然不介意。” 第十章 航线(一) 耀州瑞莲港口,修筑码头一派热火朝天。曲亦瑶的船队还留在扶桑修整,只派了几只小船上岸报信。 元琦日日与先上岸的几人闲聊。 “那洋薯咱们也就吃个新鲜,真要日日吃那玩意,断是受不了的。” 元琦好奇:“这洋薯是何物?” 这几人与元琦聊了几日,见这位殿下没有皇女的架子,渐渐也就话多起来,纷纷和她比划着解释。 “就是这么大的芋头,没什么味道。曲大人管这叫洋薯,咱们也就跟着叫。好养活,结的果子还多,那些蛮夷人天天吃这个果腹。” 元琦心念一动:“结的果子多?有多少?” 其中一人一拍大腿:“那可真是多。我看蛮夷人挖洋薯,一亩地得有个十石。咱们在船上粮食不够,也种了许多,就这么一大盆,都有二三斗。” 元琦震惊不已。 大周这二十多年不断改良稻种,亩产也才将将三石,贫瘠一些的土地,甚至只有一石。这个洋薯,一亩就能产十石。听这些船员的意思,是能当粮食每日吃的。若是在大周也能种植,不出几年,人口便会爆发式增长。 元琦按捺住激动:“种子你们带回来了吗?” “这是自然,”几人都点头,“曲大人说这可是好东西,带了许多回来,往土里埋就能种活。” 曲亦瑶这样能从商人出身一步步走入朝堂,还总能及时打消皇帝忌惮的精明人,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个洋薯带来的价值?这样一来,皇帝势必要重赏,曲家、令君、元珩元珞自然都要水涨船高。 不过最头疼的还是要属元瑾了。原本当做助力的妹妹,突然有了能和自己抗衡的能力,如何都要起防备之心。 “不仅仅是洋薯,还有洋柿洋瓜洋麦,带了许多回来。” 这几人七嘴八舌越说越多,元琦心情复杂。这些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但立功的人不是自己这边的。 思量许久,元琦提笔给卓致远写信,请她找些在伺弄作物上有一手的农人,准备推荐给皇帝。既然失了先机,总要能分一杯羹才好。 码头修缮了半月,景成二十六年十二月十六日,船队靠岸,回到大周。 迎接船队的,是乌压压一片全副武装的府兵,看上去约莫有万余人。为首的是正三品怀化将军乔真。因着这些府兵的出现,靠岸时的热闹气氛被压住,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即便来人也该是嘉赏的圣旨,这些府兵究竟是为何而来? “乔将军。”元琦看向乔真,“这阵势?” 乔真拱手行礼:“末将见过襄郡王殿下。陛下有旨,命末将率领府兵,护送曲大人船队北上回京。” 护送需要这么大动静? 很快,元珩就替她解开了疑惑。 “三姐,乔将军。”元珩和曲亦瑶从船上下来,看见元琦不解的神情,压低声音道,“姑姑从东洋带回来许多金银,所以需要乔将军带人护送。” 说着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手势。 元琦倒吸一口气。 这么大的阵势,不可能是三万两,那就是三十万?三百万?一年时间带回来这么多金银,难道东洋那边遍地都能拾金? 元琦半信半疑,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返京的路,沿着运河一路北上。到了京城的码头元琦看着兵士们将成箱的货物抬上马车,车队绵延走出十余里,这才确认,曲亦瑶从东洋带回来的金银,是三百万两。 曲家这一笔买卖,实在是赚大了。散尽家财又如何,消除了皇帝的忌惮,这一趟走回来,曲家不仅能借此跻身大周士族行列,打通了这一趟航线,以后的财势也只会更胜一筹,可谓是名利双收。 元琦向曲亦瑶颔首:“收获如此之丰,曲大人居功至伟,母皇定有重赏。” 曲亦瑶谦逊道:“陛下心怀天下,下官不过区区马前卒,岂敢居功?” 船队沿运河北上,终于在除夕前赶回京城。 景成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曲亦瑶率船队归京,历时一年零七个月。 船队带回白银二百万两,黄金一百万两,洋薯、洋麦等种子十余种。 景成帝于含光殿设宴,款待归来的船队。 “臣等六月时在扶桑靠岸,做最后一次休整后,顺着洋流北上,越往北,洋流越推着船队向东偏移,一昼夜能行出百余里。船队渐渐转为向东航行,离扶桑远去,举目四望皆是海水,不见土地。期间疾病、风暴、鱼类袭击,船队十六条船,损失五条,仅余十一条。如此航行了半年多,终于看见了陆地。” 曲亦瑶的叙述平淡简略,只是在陈述事实,丝毫不见什么惊心动魄,许多朝臣都渐渐失去兴趣。 “哦?是何地?”景成帝问。 “此处虽是蛮荒不开化之地,但山脉河流众多,适宜种植。臣带人深入内陆,带回来不少当地作物,亩产比起稻麦高出数倍。若能在大周种植,百姓将再无饥馑。” 景成帝已经在曲亦瑶上呈的奏章上知晓了此事,并未见异色,但诸多朝臣们都是第一次知晓,比稻麦亩产高出数倍作物。 户部侍郎李菁更是神色激动:“可有种子带回来?” 李菁身份特殊,是大周南北尚未统一时,南朝皇室的遗民,也是景成帝已故宜君的妹妹。武帝统一南北后,南朝皇室女子流放,男子充入教司坊。李菁因在农事上颇具天赋,被景成帝特赦。 景成一朝二十多年来,李菁一直致力于改良稻种,现在听到有亩产如此之高的作物,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 不仅是李菁,方才对曲亦瑶的话毫无兴趣的众臣们,也小声议论起来。李菁身边的人干咳几声,示意她注意礼节。 李菁离开座位,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听说有这样的作物,一时激动,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 景成帝摆摆手:“无碍,朕知晓爱卿见猎心喜的心情。曲爱卿,种子在何处,呈上来吧。” 第十一章 航线(二) 曲亦瑶命人将准备好的东西呈上来。垫着锦布的托盘中,放着红的黄的白的绿的十数种作物,看上去花团锦簇。青岚接过托盘,放在景成帝面前。 景成帝挨个看过一遍,拈起一只红色的果子问:“这是何物?” 曲亦瑶笑答:“臣亦不知,因长得像柿子,又是东洋的东西,管它叫番柿。可以生食,酸中略有甜味。” 景成帝用银刀切了一片下来,欲送入口中。 青岚轻声唤道:“陛下。” 景成帝摆手,示意无碍。入口酸涩,不由皱了皱眉,嚼了几下,才品出一丝甜味。 “倒是风味独特。”将番柿咽下,景成帝评价,复又指着另一个果子问,“这又是何物?” 曲亦瑶答道:“这便是臣方才提到的番薯。此物易种植,产量极大。蒸或煮皆可,味淡,但可果腹。” 又有人呈了熟的番薯,用银质小碗装了。景成帝用小勺剜下一些,送入口中。果然味道寡淡,但细品之下也有一些香甜。 余下的作物,景成帝一一问了,也都挨个尝了些,这才笑着对李菁招手:“李爱卿,你看看这些东西。” 李菁顿时喜出望外,方才听了半天,早就有许多问题。 无奈曲亦瑶商户出身,曲家在武帝时便是大商贾,何曾懂得农桑稼穑之事?李菁问的问题,只能答上来一些见闻之事。 元琦在宴席上座次紧挨着太女。她虽是行三,但二皇女三岁时便夭折了,她便是太女之下年纪最长的皇女。元琦对明馨使了个眼色,明馨会意,在太女耳边低语几句。 元琮听罢,向元琦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元琦点头示意,元琮收回目光,向景成帝道:“母皇,曲郎中长于商事,李侍郎却是问的农事,岂不是强人所难?三妹听说曲郎中带了种子回来,特意让人寻了擅于伺弄庄稼的农人,等开了春在皇庄中试种,不是比什么都强?” 元琦把事情告诉元琮,便是要将功劳让出去,却也算准了元琮正直的秉性,不会贪功。如此一来,在太女和皇帝之间两面讨得好去。 景成帝闻言,笑着看了元琦一眼:“你倒是思虑周全。” 元珩接话道:“儿臣与三姐想到一处去了。儿臣觉得,光是庄稼还不够,那番柿番瓜算是瓜果菜蔬,还得找些专司此道的农人来。” 景成帝点头:“不错,你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尽管报给李爱卿。” 李菁忙答道:“臣多谢陛下,多谢三殿下七殿下。” 这边说的热热闹闹,元瑾却暗中恼怒。元琦和元珩占得先机,元琦将功劳让给了太女,元珩却大包大揽,颇有急切出头的意味,怎能让元瑾不恼怒。 元琦暗中看着,虽然早有意料,却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元珩意欲自立门户的心也太迫不及待了些。 说完了作物,曲亦瑶话锋一转。 “臣等在海上漂泊近一年,能顺着洋流到达陆地,又顺利带回这么多种子,实乃是上天之赐。此地蛮荒,当地人几乎都目不识丁,却遍地金银,如同稚童守金山。陛下何不派出大周有学识之人,前去开化蛮夷,宣扬大周国威?” 众人听闻遍地金银,无不是两眼放光,待听到要选人去传经讲学,皆是偃旗息鼓。 当初选讲学团去高丽,有崔家赵家这些大世家领头,高丽也不是穷山恶水之地,才能选足人数。 现在要去千万里之遥的异域,路途甚至就要一年,更别提路途上的意外、疾病,能不能安全抵达都未可知,遑论一去数年与大周不通音信,十年寒窗苦读的前途便再无希望了。自然是满心的不情愿,生怕被皇帝选中。 景成帝何尝不知道这些人心中所想? 曲亦瑶现在提起这事,并不是真的提议让景成帝派人去开化蛮夷,只是警告这些觊觎曲家家财的人,她曲亦瑶并不是毫无手段。 若当真被选中,路途风险极大,又远离故土,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病故”,并不是难事。 景成帝开口道:“现在航路尚未完全开拓,诸位爱卿都是满腹学识之士,平白折损,是大周的损失。” 皇帝发话,曲亦瑶便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说起一路上的见闻来。 景成帝兴致很高,听曲亦瑶说了许久,还追问了许多问题,直至将近宵禁时分,宴席才散去。 元琮对着元琦招了招手。 “太女姐姐。”元琦走过去。 元琮笑道:“你自己想到找的农人,自己怎么不说,我又不是那种容不得人的。” 元琦也笑答:“我知道太女姐姐不会因着这点小事与我生隙,但这是太女姐姐高洁的人品,不代表我就可以僭越。如果可以,我想能一直这样追随姐姐。” 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比别的皇女都深些,听了元琦这样的话,元琮十分感动:“你何须这样小心,你待我的心我一直都知晓。” 这边二人其乐融融,另一边元瑾上了马车,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从樊州贪墨案,到航海船队归京,这一系列事情中,自己竟然处处落了下乘。 樊州案中,和元琦斗了个平手,自己后方却着了火,引得皇帝忌惮。现在航海船队归京,自己阵营里,元珩又迫不及待要另起炉灶,可谓是背腹受敌。倒是元琅,坐山观虎斗,不动声色,没得到大好处,也没落什么贬损。 元瑾深吸一口气,自己还有一张底牌,看样子是时候要用出来了。 元琦和太女表完忠心,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元瑾下一步计划的目标,脑子里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曲家的崛起。 曲亦瑶这一趟的功劳,足够从景成帝手中得到一个侯爵的封赏,曲家也就正式进入大周的士族阶层。但商人出身,仍是她们的短板。想要彻底摆脱,没有什么比扶持出未来的皇帝更好的方法了。元珩急着脱离元瑾的阵营,或许可以好好利用一番。 两姐妹在谋算对方上,达到了十足的默契。 第十二章 初现(一) 景成二十七年的年节,过得异常热闹。 百姓们热议的话题,就是新晋的东靖候带着船队从一个遍地都是金子的地方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亩地能产出上百石粮食的种子。陛下已经命人在皇庄里试种,若是能种活,明年就能全国推广。 元琦和元琮坐在酒楼的雅间里,听着四处的议论,笑道:“这事情真是越传越离谱了,遍地都是金子,亩产上百石,我可是想都不敢想。” 元琮为自己倒了杯酒:“平民百姓一年忙到头,图的不过是吃饱穿暖,到了年底能有点闲钱过个好年罢了。” “金洲如果当真如东靖候说的那样金银矿产丰富,当地蛮夷又未曾开化,母皇会如何处置?” “如果当真如此,”元琮沉吟,“金洲就是一块肥肉,母皇势必要平衡各方势力,届时局面如何,现在说不上来。开春后,船队肯定还要再去一次的,一方面是探明虚实,另一方面也是将航路从东靖候手上拿回来,如此重要的航路,不可能由曲家掌控。” “所以,这次领队的人选就很重要。必然是母皇信任的人。”元琦迅速在心中将景成帝的心腹朝臣梳理一遍:“母皇的心腹,陆尚书她们是文臣,卫尚书是武将,还有多年伊昌大都护的经验,可她现在总领兵部,也不算很合适。裴大都护没有合适的继任者,不能动她。” 不等她说完,元琮笑着打断她:“你说的这些人,都是二品大员,就算再合适,母皇也不会派她们去。我听说书忱要跟着西行的船队回来了。” 元琦眼前一亮:“我怎么没想到,书忱比所有人都合适。” 杨书忱是景成帝长子永泰公主驸马,大周有驸马不能出仕的规矩,杨书忱和永泰公主都是闲不下来的性子,索性跟着大周来往各地的船队四处游玩,暗中替景成帝做事。 更重要的是,杨书忱是太女正君刘氏的表妹,等于是太女阵营的人。 这为元琦打开了新思路。比起永泰公主驸马杨书忱,元琦心中更倾向于永平公主驸马,明威将军宋清川的次女宋慕白。 宋慕白出身武将世家,比杨书忱更能应对极端情况,人也灵活机敏。而永平公主和元琦,则是许多年前便结成了同盟。 景成十五年,皇帝欲为左相崔致的长孙女崔博霖赐婚,赐婚的人选正是元琦的正君卫念秋。 卫念秋本是为太女准备的正君人选,自幼便是照着太女正君甚至是未来皇后的标准培养,可太女娶了刘氏,又不愿纳侧君,卫念秋的婚事落了空。庄穆皇后疼惜卫念秋,又为他求了和崔博霖的婚事。 崔博霖是太女的伴读,进出宫闱间,同永善公主暗生情愫,这门赐婚她实属不愿。 元琦知晓自己的出身不高,在众多名门世族的君侍们生养的皇女中,几乎没有什么可能娶到高门的公子,卫念秋是个好机会。 元琦一面向卫念秋表明心意,一面设局帮助崔博霖寻到合适的求娶机会。便是在这时,和永善公主的一父胞弟永平公主一拍即合,结成联盟。元琦能娶到卫念秋,永善永平两位公主没少出力。永平公主能嫁给宋慕白,也是元琦的投桃报李。 明威将军宋清川,和御史中丞赵南嘉是故交,也就和元瑾有着丝丝缕缕的联系。奈何旁的阵营忌惮她是四皇女的人,赵南嘉秉性正直,不愿以权谋私,宋清川自己也不擅于钻营,这么多年一直就在这个尴尬的位置,宋慕白也一直不得出头。 但宋慕白比宋清川敢于放手一搏。娶了永平公主,和元琦结盟,等于是投入了太女的阵营。有了崔博霖外放高丽的先例,宋慕白也在等这样的机会。 现在这个领船队出海的差使,虽然风险很大,但若曲亦瑶所言属实,比起大周任何一位封疆大吏都更有前途。 元琦寻到机会和宋慕白通了气,心里有了底。 果然,新年第一个大朝会上,景成帝便提出了再去金洲的事。 上一次出海经验不足,除了自然天气和疾病,还有许多人折在和异族的冲突上,十六条船只返航五条。所以这次除了有经验的水手,另要派一队府兵保障船队安危。 而曲亦瑶十分有眼色地提出,上一次航行时间太久,身体状况难以负担第二次出海,于是领队的位置也空了出来。 元珩率先出列:“母皇,儿臣有一人选,乃是东靖候的长女曲希恩。曲小姐自幼跟随西靖候南来北往,见识颇多,人又机敏善变,足以应对航行中的变故。” 元琅反驳道:“东靖候身体抱恙,正是曲小姐侍奉身侧的时候,怎能再勉强她一去许久,远离双亲不得尽孝?” 元珩语塞。 谁都知道曲亦瑶说的身体抱恙,不过是明面上的推辞,元琅却因此将曲希恩按在京城,偏她还反驳不了。 “正是如此,”元瑾开口帮腔,“七妹思虑不周了。儿臣也有一个人选,左翊卫中郎将萧然。” 不等她继续说,元琅轻嗤一声:“萧然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她这个中郎将怎么得来的,四姐不会不知道吧。要这样的话,儿臣推荐兵部卫尚书的次女卫允禾。” 元珩虽然恼怒元瑾对她的防备,不肯帮她说话,但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卫尚书的长女尚在戍边,现在又将她的次女派去遥远的金洲,岂不是一样不能尽孝?” 景成帝打断了几人的争执:“太女,你怎么看?” 元琮答道:“启禀母皇,儿臣倒是有个人选,永泰公主驸马,杨尚书长女杨书忱。” 景成帝点点头,显然也想到了杨书忱,但是又有些顾虑。 元瑾脑子一转:“母皇,杨驸马刚从西域回来,再让她去金洲似乎也有些不妥,倒不如永平公主驸马宋慕白。” 景成帝几乎要忘了这个儿媳了,现在想来,还真是个不错的人选。 看见皇帝有所意动,元琦和宋慕白隔着人群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十三章 初现(二) 宋慕白和元琦通过气,借着永平公主制造的机会,在元瑾跟前刷了几次脸熟。 现在元琮一提到驸马,元瑾立即就想起了宋慕白。虽然她和赵家的关系有些远,赵家对她也没什么照拂,但这并不阻碍元瑾借此向她示好。 殊不知这个默默无闻的驸马,早就和元琦达成了合作。 明面上宋慕白还是和元瑾阵营的人有关系,元琦不能直接举荐,会引起怀疑,只能用这个迂回的办法。元瑾要和元琮争,只要元琮提起杨书忱,自然就能联想到年节里刚刚见过的宋慕白,推她出去和杨书忱争一争。 永平公主虽然是棠皇贵君的亲子,但一直沉默寡言,并不受宠。宋慕白虽然有野心,却并无门路,元琮也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个弟妹。不过被元瑾提起,宋慕白似乎的确比杨书忱更合适。 当然还有一些不能说出口的原因。 永泰公主是皇长子,和太女只差了半岁,感情深厚,总比永平公主的分量要重一些。金洲遥远,路途艰辛,景成帝那一丝丝的顾虑,也是这方面。 景成帝对元瑾的推荐不置一词,而是转而提起别的话题。宋慕白摸不清皇帝的心思,不免有些惴惴。 元琦方才分明看出皇帝的意动,不顺势定下这个人选,反而搁置一旁,也有些不解,只能给了宋慕白一个安抚的眼神。 大朝会结束,元琮叫住元琦:“三妹,留步。” 元琦随着她朝东宫走去,只听她问:“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元琮问的是宋慕白的事情,元琦却说起了另一件事:“自东靖候得了爵位,七妹自觉有了底气,动作间未免落了下乘。四妹看似温润端方,骨子里最是骄傲,少不得要给七妹点教训。太女姐姐要多提防着些,以免被殃及。” 元琮叹气:“赵家数十年积累,还有和母皇的师生情分,不是曲家一朝一夕能抗衡的。四妹若是手段太过,我少不得也要保着七妹些。” 元琦张嘴想劝,元瑾和元珩都盯着太女之位,不借着元瑾的手让元珩不得翻身便罢了,还想着要保她。 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若是学会了落井下石,元琮就不再是那个高洁的长姐了。 话题又说回到宋慕白身上。 “若是论见识广博,还是书忱。但书忱是文人,纵使会些武艺,也远不及宋慕白,她压不住随行的武将。若是宋慕白,便没有这样的顾虑。但她是四妹那边的……” 元琮摇头:“利国利民的事,不拘她是哪边的人。” 元琦自诩做不到元琮这样,像是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对于光的景仰和珍惜,元琦只能在心中叹息,将来我若是得了那个位置,一定护姐姐周全。 有了元琮的支持,圣旨最终封了宋慕白为征东将军,率船队再次出海。 第二次出海的时间定在景成二十八年夏天。这一年多的时间,大周需要训练一支能适应海上作战的水军,船队的人也需要受训,彼此磨合。 曲亦瑶由户部商部司郎中,升为正三品户部侍郎,由元珩接任商部司郎中一职。曲亦瑶再次散尽家财,为船厂造船,训练军士。 不多时,元珩受封郡王,赐号“饶”,越过了元琅,成为皇女中第三位郡王。 元琦得知了消息,琢磨了一下,笑着对卫念秋道:“我怎么觉得,母皇这是故意在激怒四妹呢?” “也不算是故意吧,‘饶’这个封号,不是在昭告天下,七妹的郡王爵位是曲家用钱换来的吗?四妹要是不钻了牛角尖,自然就明白了。不过母皇这样打磨四妹,对殿下来说,并不是好事。” 的确,景成帝用元珩作为磨刀石,刺激元瑾,更深的含义不就是看好元瑾作为继承人吗? 元琦并不着急:“四妹的毛病,你知我知母皇也知,她要是轻易能改,母皇就不会弄出这一堆事情来了。就算她能醒悟,我和六妹也不是吃白饭的。” “殿下行事还是当谨慎些,惹了母皇不喜得不偿失。” 如元琦所料,消息传到循郡王府,元瑾顿时脸色铁青。 正君赵氏劝谏道:“殿下何必气恼,母皇赐下‘饶’之一字是何意,殿下想必是明白的,何苦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封号生气?” “上不得台面的封号”何止元珩的“饶”字,自己的“循”字也是一样。在皇帝眼中自己与元珩竟是一般,这让元瑾如何能平心静气? 连番劝说下,元瑾没见什么动作。 景成帝放下心来:“老四是傲了些,能听进去劝便是好的。” 元琦私下里也奇道:“四妹竟然能忍下来,究竟是谁劝说的话这么有分量?” 话说归说,终究也没敢做什么小动作,毕竟景成帝盯着呢。 孰料过了春耕,京城的粮价居然开始暴涨。先前十一二文一斗的粮食,涨到了二十文,过几日便是五十文,待事情传到皇帝耳中,京城的粮价已经涨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斗。 这么高的粮价,在武帝泰初年间,战乱不休的时候才出现过。自景成帝登基以来,粮价最高也不过六七十文,这些年更是降到了十文,突然涨了十倍,说没有人操纵,谁也不信。 景成帝看着御史台送来的折子,面沉似水:“传老七进宫。” 元珩甫一上任便遇到这样的情况,不知如何处理,又接到了宫中觐见的旨意,有些慌神。 “殿下先进宫去,臣去商会打听一番。”曲亦瑶安抚她。 元珩沉了沉心神,跟着传旨的宫侍进了宫。 刚行过礼,一份奏折“啪”地砸在她面前:“你给朕说说,你这个商部司郎中是怎么当的?” 元珩翻开,快速浏览。 上面说的正是近期京城粮价上涨的情况。粮价波动很正常,朝廷很快出面平抑粮价。可朝廷插手后,粮价飙升得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一天一个价,一百二十文的价格,还在继续上涨。 元珩叩首:“是儿臣失职,儿臣这就去召见京城商会的人,解决粮价的问题。” 第十四章 先机(一) “你作为商部司郎中,总理天下商事。御史不写折子,你是不是还不知道粮价的事情?你就是这么做事的?” 元珩不敢反驳,只一个劲儿叩首认错。 “滚去做事。”景成帝呵斥。 元珩告退出门,景成帝吩咐道:“去查查老四最近在做什么。” 由不得皇帝怀疑。 粮价关乎民生,这样暴涨的情况必然会引起足够的重视。追根究底,首当其冲的就是元珩,在这样刚刚捧起她的当口。 东宫的书房里,同样在讨论这件事。 “这会是四妹做的吗?她已经渗透进了商会吗?” 元琦笑道:“商人重利,东靖候随船队出海两年,在商会的影响力大大降低。她自己回来得了封赏,脱离了商人之流。有了这个例子,商会难免人心浮动,大商贾投靠个皇女,实属常见。皇祖母时期的孙家,现在的曲家还有已经覆灭的沈家,大周第一皇商的位置,谁不喜欢呢?” 元琮叹了口气:“若真是四妹做的,她这一招实属昏招。动了民生根本,就是狠狠踩在母皇的底线上了。” 元琦沉默。要鼓动元瑾出这个昏招,可是将元琦在元瑾身边的底牌消耗了个干净,但效果不错。 “三妹认为,这个局该如何破?” 元琦笑着看向元琮:“太女姐姐不是已经有了定计,何必还来考校我?我纵使有这个心力,也没办法付诸实践。” “那你且说来听听。” “母皇在意的是,最快的速度将暴涨的粮价平抑下去。这次粮价的背后,是大商贾联手屯粮,蓄意抬高粮价。解决这个问题,最简单的办法不过是杀鸡儆猴。七妹没有这个能力,商部司郎中得换个人来做,至于换谁,便要看这些人的表现了。这些大商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到时候将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何愁平息不下去。” 元琮点头:“这些大商贾手握大量财富,却仍要搜刮百姓,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母皇给了她们一条进阶的路,她们却如此回报,的确该杀。” 该让谁来背这个黑锅,又要如何祸水东引,元琦默默在心里捋了一遍又一遍。 “臣妹有一人欲引荐给皇姐,不知皇姐可要拨冗一见?” 元琮疑惑:“是何人?” 元琦拍拍手,一位穿着白色文士长衫的女子走进来,向元琮行礼:“草民江桓,参见太女殿下。” 元琦介绍道:“这位是瑞莲江氏的十一小姐。” 瑞莲江氏也是大周的大商贾之家,江桓现在由元琦引荐,出现在东宫,为何事而来,无需明言。 元琮惊讶道:“三妹,这种敏感的时候,你和大商贾往来密切,不怕母皇疑心吗?” 元琦并不在意:“太女姐姐,你觉得母皇会不知道这事因谁而起吗?现在这道难题已经出了,大家各凭本事解题罢了。” 话是如此,元琮仍为她的大胆咋舌。 而另一边,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元珩也冷静下来。 曲亦瑶一走两年,曲家没有主事的人,产业衰败得厉害。而曲亦瑶为了跻身士族,也有意在和商人的身份切割,在商会的影响力大不如前。但元珩还顶着总领天下商事的官职,等于是个被架空的有职无权的空壳子。 想明白这些,元珩不禁一身冷汗。 先前以为曲家脱离了商人的身份,自己也有了可以和元瑾一较高下的底气,这样的想法简直可笑。 这次粮价背后的推手,元珩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元瑾给自己的一个教训。 曲亦瑶勉强借着以前的关系,打听到一些内幕,和元珩的猜想吻合。 元珩咬牙:“姑姑,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现在就算去和四姐服软,她恐怕也不会理会。” 曲亦瑶看着她:“能数得上的大商人,除了我们曲家,金陵陶家是四殿下手中的刀,青州钱家与我们素来不对付,其余两家尚在观望。何况要和陶家争个长短,势必要搭上全部身家。现在夺嫡形势不明朗,谁愿意断了退路背水一战?” 元珩脸色愈发难看。 正是一筹莫展之时,有侍从进来禀报:“殿下,门外有人送来帖子,邀殿下和曲大人赴宴。” 难道是元瑾不打算对她赶尽杀绝? 元珩眼神亮了亮,拆了帖子,上面只写了邀约,并没有落款。元珩犹疑不定,曲亦瑶拿过帖子看了看:“来人不知是敌是友,殿下总要去见了才知道。” 结果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曲家现在刚刚脱离商人的身份,还没有足够的底蕴和积累,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平安渡过这一劫,给曲家几年的时间,便再不会出现如此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了。现在所有递过来的哪怕只是根稻草,兴许也可以救命。 “宴请的地方选在怀兴茶楼,这里是曲家的产业,或许真的是来帮殿下的。” 曲亦瑶给元珩的摇摆不定的抉择上又加了一码。 “来人,备车。” 二人乘车到了怀兴茶楼外,曲亦瑶拦了正要下车的元珩,让人叫了掌柜的出来问话。 “今日可有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往来?” 既然是自己产业,掌柜的自然是知无不答:“家主能否说详细些?” 怀兴茶楼开在东市繁华之地,进出的都是些达官显贵,还有商贾、胡人,数不胜数。 曲亦瑶想了想:“皇女,大商人,高官。” “早些时候,李相和崔相来喝了杯茶,约莫半个时辰就走了。青州钱家的人也来过,阴阳怪气了一番,小的让人赶了她们出去。还有襄郡王殿下,现在还在楼里喝茶。别的倒是没什么了。” 不是元瑾而是元琦? “襄郡王独自一人?” “不是,襄郡王和一名女子,小的也不知身份,面生的很,不是朝中官员。” “那约莫是了。”元珩握拳捶了捶掌心,“可能是太女姐姐愿意救我一把,让三姐来给我带个话。” 太女虽然不得圣心,但身份毕竟摆在那里,若是她愿意出手,元瑾少不得要退让三分。 多猜无益,元珩和曲亦瑶下车,朝着元琦所在的雅间走去。 第十五章 先机(二) 若是说曲亦瑶先前还有些不确定,进了雅间看见和元琦一起喝茶的年轻女子后,所有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这么巧,三姐也在这里喝茶?” 不等元琦回答,曲亦瑶盯着那位年轻的女子问:“瑞莲江家的人?” 江桓起身行礼:“晚辈在家中行十一,单名桓,见过曲家主。” “江十一?”曲亦瑶皱眉。 她虽然回到中原不久,但江十一的名号已经被提起数次了。 传言中江十一乃是江家主的私生女,两年前才认祖归宗,正逢曲亦瑶率船队离开中原,并不曾听说。 近日里提到江十一,后面跟着的词大多是目无尊长、心狠手辣、蛇蝎心肠之类。佐证便是自她认祖归宗后,江家原本的小姐们,病的病伤的伤死的死,竟无人再能与她争夺家产,连江家主的正夫也自此带发修行,不再过问府中的事情。 江桓现在出现在这里,恐怕是跟这次的粮价一事有关。 元珩并不知道江桓的凶名,但瑞莲江氏她却是知道的,能和金陵陶氏、青州钱氏、东州陈氏齐名的大商贾。 “三姐约我来,不仅仅是喝茶吧。” 元琦笑道:“当然不是喝茶。我知道七妹近日来为粮价一事头痛,正好我与江小姐也是旧识,这便引荐一二,为七妹解燃眉之急。” 元珩喜道:“三姐大恩,我先谢过了。” 曲亦瑶一直紧锁眉头:“江小姐想要什么?” 依照传闻中江桓的性子,愿意搭上江家来帮元珩,所求定然不小。 江桓轻笑,看向元琦:“殿下,草民可以向曲家主要些好处吗?” 元琦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江桓便不客气道:“曲家是商人间的传奇,人人都想效仿一二。可惜桓没有哥哥弟弟,不过倘若曲家主愿意在明年出海的船队上分一杯羹,桓也是心满意足的。” 这晚辈说话甚是轻狂,连宫中的令君都敢影射,曲亦瑶不悦,却也只能压下。 “船队一事,乃是陛下钦定,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这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江桓根本不信:“曲大人,你我都知道,大周的货品在东洋西洋有多受欢迎。我的要求也不高,江家没有出海经验,曲大人带着我的这些仆从们走一遭便够了。” 这个要求看似不高,实则是要从曲家这里得到第一手航路信息,后面的好处多多。江桓将分寸拿捏得极好,这是曲亦瑶最大的让步了,否则就是动摇曲家的根本。 “声名在外的江十一果然好手段。” 江桓“哈哈”笑了几声:“恐怕不是什么好名声。” 曲亦瑶见元琦对此面无异色,便知这位殿下早已知晓,心中明白江桓投靠的是这位三殿下,而不是太女。 元琦坦然面对曲亦瑶打量的目光:“既然二位已经谈妥,粮价一事刻不容缓,还请岱旭尽快出手。” 江桓面对曲亦瑶张狂不羁,对于元琦还是毕恭毕敬:“定不负殿下所托,三日之内必有结果。” 江桓说着三日之期,元珩等了两日,半点都没有动作。来自景成帝的压力,让元珩焦头烂额,只能拦着元琦求救:“三姐,江家怎么还没有动静?母皇那里我快顶不住了。” 元琦也不知道江桓在等什么,只能安抚道:“岱旭素来爱兵行险着,你且耐心等一等便是。” 话是这么说,元琦也不知道江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了第三日过半,元珩急的在户部呆不下去,坐在工部的官署里眼巴巴地望着。 茶水喝了许多,没等到江桓的消息,却等到了京城惠河津令。 “下官惠河津令刘专参见襄郡王殿下。” “渡口上出了何事?” 津令津丞是运河修通后专司渡口码头桥梁的官员,微末小官,不是出了大事,根本不可能见到元琦这个水部司郎中。 “启禀殿下,下官今日晨间例行检查停靠码头的货船,在一艘船上发现了大量兵刃。事关重大,下官不敢擅专,只能违例来求见殿下,请殿下做主。” 大量兵刃,可是能视同为谋反的罪名。 “是谁家的船?” “回殿下,是金陵陶家的商船。” 元琦往外走的脚步一顿,陶家? “给刑部报信了吗?” 津令点头:“下官吩咐津丞去刑部了。” 元琦算了算时辰,吩咐明馨去打探刑部收到信没,想法子拖上一拖。 粮价,兵刃,不管是不是江桓动的手,这都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走,去码头。” 惠河码头因着查出了违禁的兵刃,已经由左翊卫围了起来。岸上的人河里的船,堵了个水泄不通。 元琦先一步到了码头。 船上陶家的仆从们都被看押在一起,为首的管事模样的女子神色镇定:“几位大人,这艘船是运送粮食的,怎么可能有兵刃呢,定是有人陷害。我们陶家在金陵,与各大世家都有些交情,几位大人还请高抬贵手,陶家必有重谢。” 看押的几人不过是津渡上处理杂事的小吏,哪里能做这样的主? 忽的外面一阵骚动,有人说着“殿下来了”,还有行礼参拜的声音。陶家主事心中期盼,又有些不安,外面来的不知是哪位殿下。 不多时,人群分开,元琦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谁是管事?” 见来人不是四殿下,管事心中的不安逾重:“草民陶五,参见大人。大人明鉴,陶家数代经商,无不是本本分分,不敢逾越半分,更不可能私藏兵刃。” 元琦看了看船上查抄出来的东西,除了粮食,就是这些精铁打造的刀枪。 “本本分分?那这些兵刃怎么来的?货物上船时你们都不查验的?还是说,这些东西是谁托你们运送的?” 这便是来者不善了。管事虽不认得这位殿下,但听她话里的意思是不准备放过,这是在引导她将脏水泼到元瑾身上。 不说元瑾倒了陶家能不能独善其身,就这一桩私藏兵刃,便能将陶家连根拔起。 “大人,民间私铸兵刃是大罪,即便有人托到陶家,陶家也不敢运送啊。” 第十六章 先机(三) 元琦并不与她多言:“究竟事实如何,还要查了才知道。来人,把人带走。” “且慢!” 左翊卫戍守皇城周边,惠河码头自然在其职权范围内。出动了左翊卫包围码头,也就避不开左翊卫中郎将萧然。 萧然年纪轻轻,已经是正四品的左翊卫中郎将。但她一来没什么高强武艺,二来也没有什么家世背景,不过是凭着和赵家的姻亲关系,自己又擅于钻营,才得来的官职。 所以元瑾提出由萧然率船队出海时,才会被人诟病萧然的资历和能力。 “下官左翊卫中郎将萧然,见过襄郡王殿下。不知殿下要将人押去哪里?” 陶家是四殿下的人,自然不能让三殿下寻了个由头带走,何况这其中还牵连着谋反的罪名。 元琦目光沉沉:“本王司河事,既然是在码头发生的案子,本王管不得?押走人犯还需向你个四品中郎将报备?” 萧然被她看的不自在,却也并不怵:“私藏兵刃是大罪,不论是不是受人陷害,理当交由刑部查察,岂能由工部定罪?” 元琦勾唇一笑:“工部?谁说此案由工部查了?惠河码头隶属于京畿,自然当由京兆府来查案了。” 萧然顿时说不出话来。 大周律有规定,凡是发生的案件,当由发生地的县衙府衙查察,交由刑部复核。 京兆府尹郑骏,是前任右相郑秀的孙女。郑秀又是庄穆皇后的祖母卫弗致仕前举荐的接任人,变相算是卫家一脉的官员。把人送到京兆府,等于是送到了太女手中。到时候要怎么审,安排个什么样的罪名,旁人都难以插手。 眼见着拦不住元琦,萧然立即翻身上马,亲自去给元瑾报信。元琦也不拦她,这件事迟早要让元瑾知晓,谁去报信并不影响大局。 明馨拖住了给元瑾报信的津丞,但到底没有拖住太久,萧然是半道上遇见元瑾的。听闻人已经被元琦带去了京兆府,元瑾抿了抿唇,吩咐车夫调头。 紧赶慢赶到了京兆府,元琦已经走了,只余郑骏在处理案子。 元瑾想了一路,谋逆这样的大罪是万万不能认下的,但兵刃的确出现在了陶家的商船上,那便只能找个替罪羊来。运河上的水匪屡清不净,随意栽到谁头上,查无可查。 她以为郑骏得了元琦的授意,此刻不是在刑讯陶家的仆从,也是在查相关的赃物,务必要定下陶家的罪。 不料郑骏从府衙内迎出来,恭敬道:“下官命人去刑部寻殿下和孙尚书了,殿下这么快就到了。” 元瑾皱眉,这是不打算置陶家于死地? 摸不清郑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元瑾一面往里走一面问:“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郑骏答:“事涉谋反之罪,下官不敢擅专,命人去请殿下和孙尚书,不曾讯问。” 元瑾更加疑惑,不过至少没有了旁的阻碍,也是个为陶家脱罪的好机会。 元琦不管元瑾要怎么操作,她的目标本来就不是击垮陶家,而是平抑粮价。顺着江桓的意思,将陶家一众人押到京兆府,不过是牵制住元瑾的精力,让她无暇再在粮价一事上动手脚。另一方面也是做给皇帝看,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看好的继承人将民生之事用作争权夺利的筹码。 江桓后面的动作也如她所料,京城的粮价在短短几日之内迅速回落,笼罩在京城长达近两个月的粮价危机解除。 粮价恢复,最高兴的当属元珩了。大朝会结束后,元珩专程提着礼物来东宫道谢。 元琮笑道:“都是自家姐妹,七妹何必如此客气?” “太女姐姐和三姐救我于水火,若是连谢都不谢,岂不是白读了圣贤书?” 元琮吩咐宫侍将礼物接了,携了元珩坐下说话。 “经过这一遭我才知道,这么多姐妹中,只有太女姐姐和三姐是真心待我们这些妹妹的,旁的都不过是嘴上说说。日后太女姐姐和三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 这个“旁的”说的是谁,不言而喻。元珩此来,一是为了感谢,更重要的是借此机会向太女示好,获得庇佑。元瑾受了这么一遭反噬,势必要撕破脸皮。宫里的令君有棠皇贵君做倚仗,不必惧怕良君,唯有元珩自己,需要找到新的容身之处。 元琮劝阻道:“可别这样说,伤了姐妹间的和气。我身为长姐,对妹妹们都要照拂一二,当不得七妹的谢。只希望以后七妹能把商部司的事情抓起来,不要再出现这样伤及民生的事情了。” 元珩连连点头:“太女姐姐说的是,臣妹记下了。” 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的元瑾安排好了陶家脱罪,却眼看着前些日子的安排付诸东流,元珩毫发无损地撑了过去,终于是忍不住气得砸了手中的白瓷杯。 “去给本王查,谁在背后动的手。” 江桓做事十分高调,从不遮掩,元瑾要查简直没有困难。更何况,几日后的朝会上,元珩举荐江桓做商部司主事,更是赤裸裸地告诉元瑾,是谁掀了陶家的摊子。 “母皇,此次粮价飞涨,乃是不良商人恶意囤积,儿臣还在彻查此事。幸而有瑞莲江家协助,终使得京城粮价回归正常。江家十一小姐江桓,仗义疏财,虽行商事却做义举,儿臣举荐她为商部司主事,协助儿臣。” 元珩示威性地看了元瑾一眼,只见她低眉垂首,恍若未闻。 元琦顺着元珩的目光看过去,听元珩的意思还不打算放过陶家,元瑾这次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现在却如此平静,没来由地心中一突。 景成帝询问事情的经过,元珩不得不收回目光,专心奏对。 元瑾抬头看了看正在回话的元珩,又看了看最前方太女的背影,最终和元琦的目光遥遥相遇。 二人视线交错而过,元琦心中的不安更重。这次的事情虽然对元瑾是一个打击,但远不到伤筋动骨的程度,不知道她接下来还有什么底牌,只能暗自警惕。 第十七章 先机(四) 元珩的举荐,景成帝并没有反对。很快,江桓就到户部走马上任了。有了这重身份,曲亦瑶带着江桓去船厂,也就名正言顺了。 船厂重兵把守,里面人来人往热火朝天,无数巨木堆在一起,蔚为壮观。 各地的船厂虽然由商人们出资,根据出资多少分配使用份额,但船厂等闲不允许进入,是以江桓这也是第一次看见船厂内部的模样。 “这里造的都是中型船,用来装战马粮食货物的,真正的大船在升州金仓县的金仓船厂,还有一些小型船在桃州清宁县的清宁船厂。” “等等,”江桓意识到不对,“这里这么多船,才只是中型船,还有小型和大型船在别处制造?” 曲亦瑶点头:“不错。” 江桓看着密密麻麻的骨架,少说也有一二十只,要知道,上一次远航的船队,一共才十六艘。 曲亦瑶脸上浮起一个带着深意的笑容:“此次出海船队一共一百二十余艘船,其中大型船三十余,长四十余丈,宽近二十丈,每艘造价五千两。中型船分马船、粮船、坐船,共三十余,长三十余丈,宽十五丈,每艘造价四千两。还有小型船,多是战船,长不足二十丈,宽仅七八丈,造价也要近三千两。” 江桓心中的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终究是被这些船的造价惊住:“你是说,光造船就要五十万两?” “不错,”看见她震惊的模样,曲亦瑶之前被拿捏住命脉的怨气一散而尽,“这还不算船上的货物、陈设,随行的船长、水手、官兵的工钱用度,这些都是朝廷支出。” 照这样的说法,没有百万两白银根本拿不下。 江桓脑子一转,曲家这两年落败,虽然根基还在,算上曲亦瑶回京后得到的赏赐,林林总总算在一起也没有五十万两,更别说还要准备货物。 也就是说,曲亦瑶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吃下这么大的支出,除了向皇帝陈情,就只能找别的商人合作。和皇帝谈条件,完全失去主动权,还不如拿着这一份大饼去吸引别人,曲家能得到的更多。 比如自己。 原以为的从曲亦瑶手中分得一杯羹,变成了不仅没有打乱曲亦瑶的计划,还上赶着替她解决了粮价的问题。 江桓少有吃亏的时候,这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不可能就此认下。 “不知曲大人能出多少?” “你我对半出资,对半分得收益如何?” 江桓狡黠一笑:“我可以连货品的那份一起出,收益四六,如何?” 曲亦瑶心中盘算,虽然金洲那蛮夷之地,用不上瓷器丝绸茶叶这些贵重物什,但棉麻香料这样的东西,也是不小的开支。曲家现银不足,这笔交易倒是划算,但摸不准江桓突然要包揽货物的采买,意欲为何。 “再加半成。” “可以,不过曲大人不可以过问货物一事。” 江桓答应得越爽快,曲亦瑶越是怀疑。 不过货品上能动什么手脚?最多是以次充好。大周再次的东西,到了未曾开化甚至还赤身裸体的蛮夷之地都是抢手货。 犹疑再三,曲亦瑶还是点头应下。 二人谈妥了协议,共同向景成帝陈情。 对于皇帝来说,她们能从金洲带回更多的金银,除了朝廷的一部分,还要按照商户缴税,其余怎么分配,并无妨碍。 何况江桓在粮价一事里的表现,看上去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是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贪心,什么时候不可以起贪念。 粮价案里,景成帝看清了商人对民生的影响,捧起一两个聪明人,总比将财富给到那些自以为是的蠢货手里好,比如已经覆灭的沈家,还有尚在大牢里的陶家。 御案上还放着暗卫送来的消息,元瑾和陶家联手策划了此事,一个为了将元珩按下去,一个为了更多的话语权。 以前看元瑾是个好的,勤勉上进,体恤百姓,不料转脸就可以将民生疾苦当做筹码,逼迫姐妹妥协。 景成帝翻开刑部送来的卷宗,关于陶家私藏兵刃的结果。陶家商船被水匪劫持,偷换了货物运往京城欲行不轨。 竟是为了脱罪,将一船的人都“变成”了水匪。卷宗里还煞有介事地说了水匪劫持商船的时间、地点。 景成帝冷笑:“青岚,传人来拟旨。” 景成二十七年三月,皇帝下旨大封皇女。三皇女襄郡王元琦晋封亲王,六皇女元琅封荣郡王,七皇女封恭郡王,其余皇女也各有封赏。 很快有人发现,封赏的皇女中,没有爵位的得了郡王,如六皇女七皇女,有爵位的升了亲王,如三皇女,似乎将四皇女遗忘了一般。 众人皆不知四皇女何时惹了皇帝厌弃,在这样的时候下她的面子。连前段时间被粮价一事弄得焦头烂额的七皇女都得了封赏。 不等猜测更多,紧接着又下了一道旨意,渭州段运河有水匪出没,劫持商船,命四皇女元瑾前往渭州查察,务必清除匪类。 剿匪往常都是枢密院和兵部的人去做,这次皇帝却派刑部的四皇女前去? 元瑾知道,皇帝根本就不信关于水匪的说法,让她去剿匪,等于是变相的流放。 不过渭州的水匪倒不是子虚乌有,景成帝的这道旨意,既是惩罚,也是考验。她也不算是一败涂地。 既然要远离京城,离开政治中心,该做的安排一样不能少。元瑾接了旨,循郡王府忙忙碌碌准备起来。和宫中的良君道别,又嘱咐了正君赵氏,这才踏上了南下剿匪的路。 元琦看着城门的方向,心中仍是不安:“四妹此去剿匪,少则数月,多则大半年,她对景成的局势就这么放得下?” 卫念秋为她斟上酒:“四殿下走了,京中还有良君,还有赵大人,如何放不下?倒是殿下,如今是皇女之中唯一的亲王,木秀于林,纵使太女殿下不生嫌隙,别人也不会再忽视殿下。从人后走到人前,殿下有何打算?” 元琦笑着执了他的手没有答话,笑容里满是意气风发。 第十八章 囹圄(一) 景成二十七年三月,皇城之中莺飞草长,春意融融。 观荷殿中,景成帝看着饮酒作诗的各家小姐们,笑着问:“良君,你看着可有中意的?” 良君赵氏所出的十三皇子宝静公主元澜,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还没有择定妻主。今年的赏花宴,不拘家世功名,品貌端正者都有资格出席。 良君笑答:“臣侍看着,各家小姐都是好的,就是澜儿自己,若是选不中,又要胡闹一番。” 元澜是元瑾一父同胞的亲弟弟,相貌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出众,又嘴甜会撒娇,颇有些得宠,是大公主永泰公主之下第一人。对妻主人选也是百般挑剔,至今也没有入得了他的眼的。 元澜坐在太女元琮身边,听她介绍在场的小姐们,闻言立即不乐意道:“那些女子个个都是粗陋不堪,娶我就是为了驸马的身份,哪里算得上是良配?母皇,你让南川来陪我吧,他不是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让他也选一选。” 良君不赞同地看了元澜一眼。大周驸马不得出仕,殿中的女子虽算不得人中龙凤,但也是门风清白仪表堂堂。南川虽是御前的人,终究只是个宫侍。 南川站在景成帝身侧,突然被元澜点名,有些慌乱:“陛下,奴才……” 景成帝侧头看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去陪着公主吧。” 南川依言走到元澜身边,被他拉着坐下,二人低声说话。 德君笑道:“宝静同南川可真要好,像一对亲兄弟似的。可惜臣侍没有福气,只得淳儿一个儿子。” 南川成日里跟在皇帝身边,元澜和他似亲兄弟,难免惹皇帝怀疑,哪怕元澜只是个公主,但他有元瑾这个实权的姐姐。 良君立即道:“澜儿就是这个性子,半点公主的样子都没有,对谁都掏心掏肺的。” 的确如他所说,元澜和谁都能玩到一处去,哪怕是个洒扫宫侍也能说上几句话,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景成帝笑了笑,不以为意。 元澜拉着南川避开元琮,悄声道:“好南川,你帮我跟母皇递个话呗,你就说我有心上人了,让她不要再给我安排什么赏花宴了。” 南川皱眉:“公主既然有了心上人,何不直接秉明陛下?” 元澜蹙起眉头:“你别问那么多,我还要再观察观察,你帮我悄悄跟母皇说一说。” 南川不敢答应,却也不敢拒绝,十分为难。 元澜又加把火:“你看我跟你说了这么久的话,青岚总管肯定要过问一句的,到时候你顺势一说,要不要告诉母皇就是青岚总管的事情了,对不对?” 这倒是一个两面不得罪的好办法。 如元澜所料,宴罢后,青岚状似无意地提起:“南川,你今日同公主在一处,可发现他对哪家的小姐感兴趣?” 南川恭敬答道:“奴才正要禀报总管。公主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可是还需要观察一些时日,暂时没有明说是哪家的小姐。” “哦?”青岚原没指望能得到什么消息,没想到还能得到这么个大消息,“是公主亲口告诉你的?” 南川点头。 这样的事情,青岚肯定不会瞒着景成帝。 “去让人打听打听,宝静遇到过哪些人,将其中适龄的小姐都挑出来给朕看看。” 元澜的生活很简单,能接触到的除了禁卫,就没有什么人了。时常出入皇宫的禁卫,也没有什么适龄的年轻小姐,遍寻不到这个心上人的踪影。 景成帝不放心地吩咐道:“宝静若是来寻南川,你多盯着些。” 南川以画技见长,元澜来寻他,不过是要一些寻常的花样子,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直到良君向景成帝提起,为元澜相看的几个妻主人选时,元澜才开口道:“母皇,父君,儿臣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请母皇成全。” 良君惊讶:“你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 景成帝并不诧异:“你终于肯说了?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士族的小姐,她出身寒门。” 虽说公主都是下嫁,但嫁进寒门的,也是极少数。不过景成帝重用寒门,若是当真品性端正,不是完全不可能。 “姓甚名谁?在哪里当差?” 良君顾不得皇帝居然比他先知道这个消息,追问元澜。 “她叫薛思淼,桐山人,是金吾卫的校尉。” “姓薛?”良君不确定地问。 薛家在大周景成一朝之前,一直是把持军权的存在。直到景成年间开了武举,才慢慢将薛家手中的军权集中到皇帝手里。若是给元澜选驸马,良君万万不想和薛家有任何关系,带累元瑾受到猜忌。 元澜点头:“是姓薛,不过不是薛家的人,儿臣让人打听过了,她母亲是桐山的一个武师,父亲是一位胡商的儿子,家里在桐山有一间武馆。” 良君放下心来,和薛家没有关系,又是在金吾卫当差。金吾卫本就是权贵女子镀金的地方,尚了公主也不影响前程。 可景成帝的神色没什么变化,良君却明显感觉到了一丝压迫感,又不明原因,不敢随意说话。 “叫薛思淼是吗?朕让人去打听打听再说。” 景成帝回了未央宫,吩咐青岚:“你去查查,宝静和薛思淼怎么认识的。” “薛思淼”三个字一提起,青岚不由想到许多年前,行宫外那辆朴素的马车,和漆黑的夜色。 宝静公主若是真的看上了薛思淼,陛下……青岚神色一肃,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情。 薛思淼和元澜的相识,查不出任何问题。 公主出宫,车驾在路上损坏了,正值薛思淼巡逻,理所当然地接手了这件事。 “后来公主让人打听了薛校尉当值的时间,偶尔去寻她说两句话,没有逾矩的行止。” 如果不是薛思淼身份敏感,这便是话本子里经常出现的一段佳话。 “薛思淼是她收养的孩子吧。” “正是。”青岚答道,“薛,薛娘子的正夫不能有孕,除了薛校尉,还有一个男孩,也是收养的。” 景成帝沉默许久:“明日让皇贵君召她进宫问问,若是两情相悦,朕便成全她们。” 第十九章 囹圄(二) 景成二十七年四月,皇帝赐婚宝静公主和金吾卫校尉薛思淼。 “你要南川做陪嫁?”景成帝放下笔,看了南川一眼,问元澜,“你的理由。” 南川面色惨白,满脸不可置信。 元澜抱着景成帝的胳膊:“母皇,前些日子我让南川替我绣的荷包,薛小姐赞不绝口。我,我就说是我绣的。日后若是再有什么绣品,岂不就穿帮了?” 景成帝无奈:“宫中那么多绣夫你随意挑,偏偏看中了朕跟前的南川。你堂堂公主,谁还敢让你做绣活儿不成?” 元澜痴缠了半晌,也没得到皇帝松口,气呼呼走了。 良君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气成这样?” 元澜把南川的事情说了,越说良君的表情越严肃,到了最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笑道:“你真喜欢南川?” 元澜点头。 “罢了,父君去替你把南川要来。” 元澜这些不着调的理由,皇帝肯定不会松口。想把南川要来,还得对症下药。 “去前头瞧瞧陛下,说本宫请陛下来用膳。” 景成帝听良君宫里的宫侍前来传话,心知是元澜在这里没得到想要的,又搬来了救兵,不免好笑,却还是去了良君宫中。 用完晚膳,景成帝与良君对坐喝茶。 “是澜儿那孩子,想要南川做陪嫁,央臣侍求一求陛下。正好臣侍也有几句话和陛下说。” 景成帝放下茶盏,笑道:“那你且说一说。” “臣侍便斗胆了。南川出身寒微,自己虽有才名,却没有什么倚仗,不过是得了陛下的青眼,才会受到追捧。陛下疼惜他,允他自主择妻。可一旦脱离了皇宫,他没有了价值,日后在妻家的日子不一定会好过。” 景成帝不由敛了神色。南川有御前的身份,众人想从他口中得到皇帝一星半点的消息,对他客气有加。他若是离宫嫁人,该给他赐一个什么样的妻主,才能没有利益牵扯,又能保他平安喜乐? 良君看着景成帝的神色,知道自己说到了重点,接着道:“澜儿和南川是旧识,南川跟着澜儿去公主府,谁也不能给他气受,也不会有人觊觎他。”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即便他不愿伺候驸马,过几年挑个好人家,从公主府把他嫁出去,也没有了后患。 “陛下若是担心许他自主择妻的承诺,便先问上一问,他若是不愿,臣侍便去劝澜儿打消这个念头,决计不让陛下为难。” 景成帝叹了口气:“罢了,青岚,你明日去问问南川,再来禀报朕。” 有了元澜的举动在先,南川虽然不知道良君怎么说动了皇帝,收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了准备。 面对青岚的问话,南川不卑不亢道:“岚总管,能否容我思量几日?” 毕竟是终身大事,即便不伺候驸马,从宫里出嫁和从公主府出嫁,分量大有不同。青岚自是无不可。 远在渭州剿匪的元瑾收到了京中的消息,神色晦暗难辨。沉思许久,提笔写了一封信,快马送回京城。 元琦对暗中的这一切都不知情,她正在借由粮价一事,谋划由工部转向户部的职位。 “殿下,宫里来人了,请殿下进宫。”元琦正在卓氏的院子里用晚膳,明馨进来禀报。 “来的是谁?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明馨一脸严肃:“来的是青岚总管,只说请殿下进宫。” 元琦心头不安。这些年,除非大事,这种跑腿传话的事情,青岚很少做了。现在已经掌灯时分,什么事情需要紧急召她进宫? 来不及思索更多,元琦一边召人来更衣一边对卓氏道:“你别慌张,在院子里带好宁儿。若是有什么事情寻正君,正君若是不在,你便是这府上最大的主子,你自己决定。” 又吩咐侍从:“去知会正君一声,本王进宫去了。” 收拾妥当了,和明馨去前院见青岚。 “奴才见过襄亲王殿下。陛下有旨,传襄亲王即刻进宫,不得延误。” 元琦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递给青岚:“青岚总管辛苦。” 青岚连连推辞:“殿下使不得,奴才替皇上传话是分内之事,当不得辛苦。” 只说些托辞,旁的一句话没有。元琦心中一沉。 青岚跟随景成帝快三十年,皇帝不发话,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听到半个字。若是好事,何须这样藏着掖着? 襄亲王府在外三坊的庆仁坊,离皇宫很近。不多时,便进了宫。 青岚领着她一路到了御书房,景成帝正在批折子,南川伺候在侧,气氛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紧绷,和平日里一般无二。 元琦行礼,景成帝抬眼,复又低头批折子:“老三来了,青岚,赐座。” 元琦忐忑不安地坐下,景成帝写完最后一笔,合上折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朕传你来,不是什么国事,一点家事而已。” 元琦心中更没底:“不知母皇说的,是何家事?” 景成帝侧过头去:“南川,你自己说。” 南川从阴影里走出来:“奴才斗胆问殿下,殿下说过的,只要奴才愿意,襄亲王府便有奴才的容身之所,这句话可还作数?” 声音不大,却似一声惊雷,炸的元琦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本王,本王何时同你说过这样的话?” 南川似是愣住,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渐渐浮起悲伤之色:“殿下,殿下说没有便没有罢。”说完便跪在景成帝面前:“陛下,南川心事已了,愿随宝静公主出阁。” 元琦见他这是铁了心要往自己头上扣帽子了,也起身跪倒:“母皇明鉴,儿臣与南川公子从无私下往来,平日里在御书房偶遇,身边也多有同僚在场。这样的话,儿臣从未说过,母皇不可轻信一家之言啊。” 和御前宫侍勾缠不清,会招来多大的祸事,元琦心里一清二楚,平日里和南川一众人也都刻意保持距离,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罪名从天而降? 元琦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这是一个针对自己的局,一个宁愿放弃南川这个御前的棋子,也要设计自己的局。 第二十章 囹圄(三) 景成帝点了点御案上的一块玉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青岚将玉坠拿起递给元琦。元琦一眼便认出,这是当年送给卫念秋的那一块,怎么会在这里? “是儿臣同正君的定情信物。” 南川凄声道:“殿下时时带着送正君的定情信物,又何苦陷了奴才的一颗心。奴才萤火之光,哪里敢与正君的皓月之辉相提并论?” 做戏做全套,物证都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少不得还有人证,元琦心念急转,苦苦思索破局之法。 南川并不给她时间:“殿下是天潢贵胄,奴才卑贱之身,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是奴才逾越了。” 他的眼中落下泪来,脸上的深切的哀伤和绝望不似作伪,元琦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给过他什么承诺。 “母皇,儿臣从未与南川公子有任何纠葛,更不可能有私情,还请母皇明鉴。” “是奴才拖累殿下了,既如此,奴才便再不碍着殿下的眼了。”南川的眼中闪过决绝,说完便一头撞向身侧的柱子。 这一撞力道极大,就是奔着不要命去的,若不是青岚眼疾手快拦了一把,南川恐怕就此香消玉殒了。 看着血流不止的南川,景成帝眼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隐去,淡淡道:“传太医来吧。” 南川昏迷,元琦还要分辩两句,景成帝挥手制止了,让她回去。 刚出了宫门,等候多时的卫念秋迎了上去,看见元琦黑沉的脸色,不由担心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 元琦握住她的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冰凉。卫念秋反手握住她,与她掌心相贴,融融的暖意不断传来,缓解了她紧绷的情绪。 二人携手上车,车帘落下,元琦开口道:“母皇身边的南川同母皇说,他与我有私情。” 卫念秋惊愕:“母皇信了?” 元琦摇头:“不知。我尚未辩驳两句,南川便触了柱,被青岚总管救了下来,刚召了太医去看。” 和御前宫侍有染是什么后果,卫念秋也一清二楚,不由白了脸色。 元琦安抚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母皇最不喜人以命相挟,南川此举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未央宫的厢房中,景成帝看着昏迷不醒的南川,低声问:“青岚,你说爱一个人会有多大的勇气,可以放弃自己的一切,容貌、家世甚至是生命?” 她虽然看着南川,可青岚知道,她说的是另一个人。薛思淼的出现,翻起了一桩陈年旧事,也才有了皇帝如今的感慨。 青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景成帝又道:“朕该成全他和老四,还是老三?” 顾南川跟在皇帝身边好几年,乖巧又讨喜,皇帝对他很是有几分疼爱。哪怕知道他身后有人,也愿意给他自主择妻的权利,算是成全他的一腔痴念。 “朕真是老了,想到的净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二十多年前,景成帝初登基时,御前也有这么一个活泼讨喜的人,只是没料到他暗中做过那么多阴私之事,最终又以那样的方式惨烈收场。 和他比起来,南川算是天真又干净的,所以景成帝也给了他更多的宽容,仍旧将他留在身边,为他的终身大事考量。 襄亲王府正院的烛火亮了一夜,元琦带着掩不去的倦容起身:“我上朝去了,你在家好生歇着。若是真的到了那一步,你怕是要受苦了。” 卫念秋让人取来元琦的朝服,亲自伺候她更衣:“我与殿下本是一体,殿下何须如此见外。” 小朝会结束,元琦远远看见青岚在皇帝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心中“咯噔”一下。 未央宫的厢房内,南川艰难起身行了个大礼:“奴才无状,望陛下恕罪。” 景成帝挥退了伺候的人,让青岚扶南川起身:“你伤势未愈,先躺着吧。现在这里没有旁人,朕问你一句,朕许你的自主择妻,你要选老三吗?” 南川被这么一问,心中发虚:“三殿下对奴才并无情意。” “朕现在是问你,你心悦谁?老三府上还有个侧君的位置,但你若是选了别人,比如老四老六,朕也可以特许你一个侧君的份位。” 南川不禁冷汗涔涔,头上的伤处一阵阵胀痛,听到皇帝提起元瑾元琅,更是惊得呼吸都停了。 “回答朕。” 南川知道,这是景成帝给他最后的机会,甚至连侧君的份位都替他想到了。究竟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还是遵从殿下的指示? 头上的伤口愈发胀痛,眼前的景象都打起转来,胸中的恶心之感挥之不去,桩桩件件都严重干扰了他的思考能力,脑子里像是一团糨糊。 “回答朕。” “奴才,”南川汗湿重衣,咬紧牙关答道,“奴才,奴才心悦,三殿下,请陛下成全。” 景成帝的目光有如实质,沉沉压在南川的背脊上:“你选老三?” “奴才心悦三殿下。”南川低头垂目,不敢看景成帝脸上的神色。 “青岚,去知会皇贵君,让他拟旨吧。” 青岚的应答声和衣料摩擦的声音渐渐远去,南川维持着一个动作许久,连礼节都忘记了。 元琦刚回到府上,最坏的结果来了。 青岚捧着圣旨,还未宣读,先道了声贺:“奴才先给三殿下道喜了。” 元琦脸上笑着,心一点一点沉到了水底。 果然是一道赐婚的旨意,将南川赐给襄亲王做侧君。 宣完旨,送走了宫里的人,元琦将圣旨紧紧攥在手中,握得指尖泛白。 青岚回宫覆命,不无担忧道:“强扭的瓜不甜,南川这一盆脏水扣在三殿下头上,泥人尚有三分土气,何况三殿下……” 话没说完,青岚意识到自己逾越了,竟然说起皇女的不是来。 好在景成帝并没有怪罪的意思:“何况老三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心狠着呢。这事儿就是搁琮儿身上,南川都落不得什么好,他还偏偏选了老三。罢了,他自己选的,人各有命。” 第二十一章 囹圄(四) “殿下,”卫念秋为元琦披上外衣,“更深露重,该歇息了。” 元琦直勾勾盯着烛火:“你说,南川身后是老四还是老六?我猜是老四,可万一是老六借刀杀人呢?” 卫念秋拥住她:“殿下,现在无论南川是受六殿下还是四殿下指使,他都要嫁进来了。殿下何不想想,该如何打消母皇的猜疑?” 元琦靠在他怀里,闭上眼喃喃道:“这有何难,不过是学着老十二,赋闲在家罢了。” 十二皇女元珂,不受官职,与正君方氏日日习字作画游玩,是皇女中难得的富贵闲人。 “可是我不甘心。”元琦的脸上闪过一丝颓唐,“我费尽心力,好不容易要往上爬一点,不过是一个男人的三两句话,就将我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我怎么能甘心。” 卫念秋静静听着。他知道元琦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所有的劝解之词,都显得苍白无力。直至天色蒙蒙亮,元琦眼神恢复清明,哪里还有半点颓色。 “念秋,我这些年做过最正确的决定,就是娶了你。” 卫念秋笑着为元琦整理衣着:“都是分内之事,哪里有殿下说的那般。” 尽管万般不愿,景成二十七年六月初,一顶喜轿从皇宫出发,抬着南川进了襄亲王府。因着他是侧君,王府摆了几桌酒席,邀请了皇女官员们。 元琦对于明里暗里的打探讽刺只做不见,举止得体。待到宴席散去,元琦才重重沉了脸色。 “殿下,该入洞房了。” 元琦重重握了卫念秋的手:“委屈你了。” 卫念秋只一笑,并不多言。 正院收拾完,熄了烛火,卫念秋躺在床上却没有睡意。翻来覆去几遍,无端觉得有些闷热。“丹朱,将窗户开大些,替我将帘帐打起来。” 帐外隐隐约约有一道影子去开了窗,又走到床边,撩起帘帐用玉钩勾住。卫念秋看着明显不似丹朱的身影,惊然坐起。 正要叫人,只听那人道:“念秋,是我。” 卫念秋一声惊呼咽了回去,迟疑道:“殿下?” 元琦脱掉罩衣,上了床将他揽在怀里:“是我。” 温热的气息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将卫念秋包裹,更让他觉得燥热。 “殿下怎么过来了?” “想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卫念秋“噗嗤”一笑,按着她躺下,盖好薄被:“殿下才见过我不过一个多时辰。” 元琦顺着他的力道躺下,伸出胳膊给他枕在脑下:“待风波过去,我会跟母皇自请去桃州督造宝船。” 辞官赋闲,元琦是不甘心的,那便只能远离京城。造船是工部分内之事,名正言顺。 “桃州多山,不开化的蛮夷也多,湿热多瘴疫,你是留在京城还是随我同去?” “我自是想与殿下同去的,可是芷儿还好说,他已经五岁了,宁儿才两岁多,路途遥远,她能经得起吗?”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让卓氏带着宁儿留在京城。但是宁儿是我的长女,景成三年母皇南巡,那时候我才不到两岁,什么都不记得。后来长大了些才知道,那次南巡母皇带着大皇兄和太女姐姐,去了许多地方,见了许多新鲜事,那时候羡慕得不得了。” “殿下想带宁儿一起去?” “我不想许多年后,宁儿想起这件事,同我当时一样。” “既然如此,殿下便带着宁儿和卓氏一起吧,其余的事情我来安排。” 卫念秋托卫家寻来了一位名医随行,襄亲王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打点行装。 圣旨任命元琦为船厂督造,总领船厂事宜。此去少说一年,多则不知归期,王府里的仆从们都要遣散,只留下看宅的人。 众人正忙碌,侍从进来禀报:“殿下,宝静公主来了。” 元澜和南川关系好,又是元瑾的亲弟弟,元琦皱眉,似是想压下心中的厌烦。 卫念秋笑着吩咐:“还不快请人进来。” 元澜步履轻快,笑着和元琦行了礼,对卫念秋道:“三姐夫,我知道你们要离京了,我来和南川说说话,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 他又提到南川,卫念秋怕元琦心中不快,忙着笑道:“丹朱,你带着公主去顾侧君的院子里,让顾侧君好生招待着。十二弟,府上现在乱糟糟的,不周之处你别怪姐夫。” 元澜笑着道了谢:“姐夫说的哪里话,宫里在打点母皇行宫避暑,我躲懒才跑出来玩的,是我扰了三姐才是。” 二人客气了两句,元澜跟着丹朱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元澜又怒气冲冲回来了。 “三姐,南川心悦于你,不管你究竟喜不喜他,你都娶了他进门,就让人这么糟践他?” 元琦皱眉,难道是南川和元澜诉了什么苦?她虽然不喜南川,除了新婚之夜从不往他院子里去。南川平日里看着乖巧安静,没想到私下里却怂恿元澜为他出头。 卫念秋也有些不悦。元澜指责元琦苛待南川,不就等于说他这个正君没有容人之量么?他可从没让人削减南川的用度,襄亲王府虽然没什么权势,也不至于养个侧君都养不起。 “这是怎么回事?丹朱呢?” 刚被卫念秋提到的丹朱,扶着顾南川匆忙进了正院。 卫念秋吓了一跳。南川许是一路追着元澜,现在气息不匀,额间微汗,沾湿了鬓发。面色惨白,两颊凹陷,的确是一副受了苛待的样子。 “顾氏,你这是怎么了?病了怎么也不让人传大夫?丹朱,快扶侧君坐下歇歇,倒杯茶来。” 南川行了礼,在一旁坐了:“臣侍失礼了。公主跑的太快,臣侍追了一路都没追上。” 元琦也不愿落个苛待君侍的名声,开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适怎么也不禀报正君,找个大夫来诊脉?” 南川苦笑:“臣侍没有生病,就是近日里天气热起来,苦夏罢了。公主的好意臣侍心领了,一场误会,正君最是周到,一应吃穿用度都和卓侧君并无分别。” 第二十二章 囹圄(五) 话是这么说,但南川形容枯槁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苦夏引起的。 “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十二弟这么关心你,也让他放心了再走。” 如果南川真的病了,便可以顺理成章将他留在京城。他身后的人是谁还不知道,能摆脱这个隐患,元琦自是乐意。 卫念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按住了正要推辞的南川:“丹朱,拿府上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位太医过来。府上正是忙碌之时,劳烦公主陪南川说说话。” 元澜点头。 外面来来去去的侍从家仆回话,乱中有序。元澜低声问南川:“三姐是不是待你不好?我替你向母皇说。” 南川面露苦色:“多谢殿下,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元澜不满:“我也不是瞎子,你过得好不好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南川只是摇头。 卫念秋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太医也终于到了。南川在众人的目光中,伸出手去给太医诊脉。 太医诊了许久,方才不确定道:“回禀殿下,侧君似是喜脉,只是月份尚浅,臣也不是很确定,殿下不妨请一位产科的太医来再诊一诊。除此之外,侧君有些思虑过重,气血失调,臣开个方子,按时服药便可。最重要的,还是侧君自己要看开一些,少思虑。” 除了元澜,没人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顾南川有了身孕,虽然可以如愿将他留在京城,但原计划襄亲王府的主子们都去桃州的打算就要泡汤了。 南川不便出京,势必还要留人下来照顾他。卓氏与他同为侧君,不论是身份还是能力,都不足以照料他。那就只能让卫念秋留下来了。元琦长期在外,没有卫念秋在身边,诸多不便。 南川也低头不语,看不清神色。 一片沉默中,还是卫念秋先开口:“恭喜殿下了。” 元琦撑起些笑意,吩咐人打赏了太医,又让人抬了软轿送顾南川回自己的院子。 把人都打发走了,正院里又有人来回事,元琦暴躁地吼了声:“滚,都滚。” 卫念秋忙使眼色让人离开,倒了杯凉茶送到元琦手中:“刚好可以让顾氏留在京城,殿下这也是得偿所愿了。” 元琦仰头将茶喝了个干净,这才冷静一些:“我是想找机会把他留在京城,可现在连带着将你也一起困在府中。” “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卫念秋接过她手中的茶杯放好,“朝政上的事情我能帮到殿下的不多,没有了顾氏,殿下也不必畏首畏尾了。” 元琦有些懊恼:“只入府那一日,怎么就这么巧?” 卫念秋心里有些酸。顾南川不得元琦喜欢,只在他院子里歇过一次,他就有了身孕。元琦歇在正院的时间最多,自己这个年岁,放在寻常人家,都要给女儿相看夫郎了,现在却只有元芷一个儿子。 元琦看他神色,便知他心中所想:“你不要多想,孩子会有的。” 卫念秋笑了笑:“是啊,不管殿下有多少孩子,我都是嫡父。”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卫念秋留在京城照看顾南川,卓氏干脆也不走了。于是襄亲王府刚打点装箱的行李,又重新拆开,回归原位。 景成二十七年七月,暑气蒸腾,皇帝带着后宫君侍和官员们前往行宫避暑,外三坊显得空荡荡的。 马车停在府门前,元琦的行装已经打点装车,今日就要坐车到码头,乘船南下。 “我这一去,一年半载都不见得能回得来,府上要辛苦你了。” 卫念秋应道:“这都是臣侍分内之事。” 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现在不过是惜别之时再叮嘱几句。身边人多眼杂,也不能说什么要紧的话,元琦只能握住卫念秋的手:“一切当心。” 车轮压过青石板,缓缓向城外走去。 低调的江船停靠在码头,元琦一身常服,半点看不出天潢贵胄的样子。 “三小姐,这边请。”江桓一身长衫,跨下船来领路。 元琦随着江桓上船,和外表极不相符的奢华之气扑面而来。 二人在船上坐定,美貌的侍从端了冰镇过的瓜果和凉茶。 “本王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了?” 江桓答道:“江家这些年的囤积,勉强能凑够。只是人和书,都不好办。” 元琦领了督造的官职,实权比水部郎中还小,完完全全的闲职。她此次南下的目的,也不在此。 曲家航海经验丰富,尤其是远航。可以说,大部分的气象、海流、地理的信息,都掌握在曲家手中。 “本王将曾经随船队出海的府兵调了过来,由她们口述,找人整理成册。所有靠海的县,都要让人去,这些沿海的渔民们,没有人比她们更了解大海。” 将这些零散的资料收集整理,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元琦虽是亲王,也没有足以撑起这些的财力。这就需要江家的经营积累。江桓魄力非凡,敢将押上江家所有身家,支持一个还看不清前途的皇女。 “着书的人殿下可有人选?草民最是不耐与那些酸腐读书人打交道。” 这个人需得学识渊博,对地理水文天候都有了解,还愿意在这方面花时间。 元琦心中有个人选。 九皇女元瑜一直在翰林院做学问,博览群书,也无需在官场钻营,最是合适。但元瑜是元瑾的一父同胞,身份敏感,元琦不愿最后为元瑾作嫁衣裳。 见她不答,江桓也没有追问,转而说起沿途的风光来。 京城的惠河码头渐渐被抛在身后,连同南川诬陷似的请婚带来的桎梏,一同抛在身后。她们以为丢了水部郎中的官职,就是对她、对太女的打击,她偏要让她们看看。 行宫之中,景成帝突然停笔:“老三走了?” 青岚答道:“三殿下午时登船,现在恐怕已经到了霞州了。随行的还有瑞莲江家的十一小姐,也是江家现在的主事人。” 景成帝轻笑:“以前倒没看出来老三还有这股倔劲儿和魄力。朕就当不知道,看看她能做到哪一步。” 第二十三章 督造 桃州暑热远胜京城。虽然已近中秋,炽烈的阳光像是要将路上的石板都融化了去。清宁县的一间学堂外,挤了许多人,看打扮大多是贫苦人家的孩子。 “大人,这学堂真的是管吃的住的还给钱?” 门前守着布告的小吏,一天要被问上许多回,天气酷热,已是十分不耐。 奈何身后的门房里坐着京城来的亲王,只能耐着性子答道:“我们这个海事学堂,是陛下首肯,船厂督造襄亲王创办的,不论出身都可以来读书。学堂一日供两顿馒头,管饱。旬考月考出色的,还有银钱奖赏。待到学成,若是能被船队选上,出海一趟所得足够寻常人家多起一间屋了。没被选上的,也能在船厂做些杂事。” 这条件是江桓定下的。 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自小便要分担家里的活计,待到年长一些,更是要耕种或做工换取银钱。家境殷实些的,更愿意送孩子去读四书五经,将来参加科举。让孩子来学海事这样的“旁门左道”,不给些看得见的好处,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孩子来学习。 果然,听到不仅有馒头管饱,有银钱拿,将来还能“多起一间屋”这样的出息,围观的人明显意动起来。 “大人,你看我家丫头行吗?” 旁边的文书问了年纪姓名籍贯,做了记录,就让人带着小姑娘进了学堂,从一边的竹筐里摸了十个铜钱给带孩子的母亲:“刚入学堂的孩子都有十文钱,日后学得好,还有奖赏。” 母亲拿着铜钱欢天喜地走了。 有了这个例子,接下来送孩子进学堂的人就多了。一日下来,陆续收了十多个孩子,年岁在五六岁至十一二岁不等。 元琦有些头疼:“你那个会管学堂的管事,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江桓笑道:“殿下放心,约莫就这两日了。倒是殿下说的那些通晓数算水文的人,进度如何了?” 景成帝重视造船,近十几年造船的革新飞快,距千石的河船造出来不过二十年,海船就已经可以远渡重洋了。但工匠们都是各自收徒,口口相传。 这次要办学堂,原意是要教出来一些能跟船出海的水手舵手,防止被曲家江家所挟。江桓自然也知道元琦的防备,于是提议干脆将造船的手艺,也一并纳入学堂的教学。 “太学中有数算科,这倒是好找,水部司也多得是懂得水文的人。我已经向母皇请旨,过不了多少日子就能到桃州。这些孩子快的话,不出几个月就能跟船出海了。江家不是有船往来古里国?” “她们恐怕搭不上江家这趟船了。殿下这边学堂、着书、改进工艺,桩桩件件都是银子。江家家底还没厚到同时供养的起这么多烧钱的人。” 元琦知道她说的道理。 学堂尚且只有清宁县一家,一年耗费也只有几千两。而造船着书都是大开支,且回报遥遥无期。 “你有什么新点子?” 江桓倾倒了些茶水出来,在桌面上划了几下:“古里国的西边,穿过大食再向西,有个海西国,大食人垄断了那边的商路。听说咱们这儿茶叶瓷器丝绸,在那边都是抢手货。” “你想绕过大食,直接去西边?”元琦沉思,“波斯王女已经离世,只留下几个女儿,全无复国之志。何况母皇这几年,并无再起战事的念头。” “大食人对陆路严防死守,陆上商队肯定过不去,那就走水路啊。我查了许多古籍,前朝新立时,海西曾经遣使来访,后又数次贸易,直到战乱四起,这才断了联系。记载说,海西使团先是西渡一万里,复行四万余里,历时三年余,方才到达。船行比陆路快得多,纵使绕了些路,比金洲来回一趟去之不远。” 元琦隐约听说过,大食人将中原的瓷器茶叶运到海西,转手就是十几倍的价格。若是能开辟一条海路,绕开大食,直接将中原的货品贩卖到海西,的确是暴利。 “这趟船就去?什么时候出发?” “没几天了。冬季风大,得尽快走。曲家的船队领路,从桃州出发,过安南、高棉、柔佛到古里国,修整一番。冬季雨水少,顺流能到大食,再向西去。” 元琦沉吟:“你绕过大食往海西去,这是动了大食的利益。到时候远离中原,朝廷鞭长莫及,又是在茫茫大海上,让船队消失,连个理由都不用。你当心赔了夫人又折兵。母皇这几年不愿再起战事,你谨慎着些,不要让人做了筏子。” 江桓颔首:“草民省得。” 门房闷热,元琦盖上茶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又像是想起什么:“陶家?” 江桓眉开眼笑:“殿下放心,陶家的产业大半落入草民手中。船厂里的宝船,再来五十艘都没问题。” 年前粮价一事中,元瑾犯了忌讳被发配去剿匪,这大半年的时间,倒还真有些功绩。前几日元琦收到京中来信,元瑾已经回京,剿匪有功得了嘉赏,晋了亲王。 为了弥补前事,元瑾和陶家划清了界限。没有了元瑾的护持,又开罪了皇帝,陶家自然就迅速落败了。 瑞莲和金陵不远,数江家得利最多。江家和元琦在一条船上,她也暗中出力不少。 “给你的你便收着,本王从不亏待身边的人。” 江桓又谢过恩。 元琦穿过学堂,后门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明馨为元琦打起帘子,低声问:“殿下,去船厂?” 车帘里传来低低的一声“嗯”。 船厂码头上,整整齐齐停着数十艘战船,俱是首尖尾宽两头上翘的样式。 “船都齐了?” “回殿下的话,码头上一共四十艘战船,海湾里二十一艘,一共六十一艘船,全部完工。” “去告知于刺史和萧将军,可以来提船了。” 不多时,六十一艘崭新的战船,有序离开船厂码头。 桃州刺史于翔和折冲府大将军萧复同元琦见了礼,郑重道:“请殿下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望。” 第二十四章 叙话 “殿下,是咱们府上的马车,前头是正君和卓侧君。”明馨一脸兴奋,江面的寒风吹得她脸颊通红。 离京时还是暑热正盛,现在回京已是寒冬凛冽。景成帝念元琦家眷都在京城,还有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特召她回京过年团聚。 官船在皇家码头靠岸,卫念秋和卓双早早等在码头。听了明馨的话,元琦远远望去,果然见二人站在马车边,对着自己的方向翘首以盼。 元琦快走几步,迎上卫念秋。不等他行礼,元琦一把将他拉入怀中。大氅上柔软的毛边蹭在元琦脸上,有些痒痒的。 卫念秋被她的举动弄得脸红,轻轻推了推她的肩:“殿下。” 元琦又抱了他一会儿才松开,牵起卓双的手:“走,回府。” 离京半年,襄亲王府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房里两个孩子并南川,得了门房的消息,等着元琦到来。 守门的侍从恭敬行了礼,打起厚重的门帘。 卫念秋替元琦解下大氅,交给丹朱收好,一起进了门厅。 南川的月份已经很大了,看上去依旧瘦弱,但比起元琦离京时,气色已然好了不少。 卫念秋带着卓双和顾南川行礼,元琦受了他们的礼,伸手扶起卫念秋,在身旁的位置坐下:“这半年辛苦你了。” 卫念秋抿唇谦辞了一番,让人扶了卓双和顾南川也坐下。 元芷过完年就六岁了,现在俨然已经有了几分皇室男子的风姿,牵着元宁的手,认认真真行了个礼。元琦问了些日常的话,元芷一一答了。 元宁也快三岁了,元琦离京时正在为她寻开蒙的夫子。离京后,这事儿便托付给了卫念秋。 “正要和殿下说起宁儿开蒙的事情。臣侍原想请母亲为宁儿寻个夫子,不求学识有多渊博,只要人品端方,心性上佳即可。也是宁儿自己的造化,臣侍带着芷儿宁儿去东宫与太女正君闲话,正遇上太女和九殿下。太女听说咱们府上正在找开蒙的夫子,便推荐了九殿下。九殿下喜爱孩子,东宫的兴盈郡主,也是九殿下开蒙的。” 九皇女元瑜,和四皇女元瑾是一父同胞,元瑾又是夺嫡的热门人选,元琦本能不愿意与她扯上关系。元宁虽然是庶女,但是占了个长字,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襄亲王府。 元琮推荐元瑜给元宁开蒙,是有什么意思? 卫念秋知道元琦的想法:“兴盈郡主毕竟是男子,宁儿是咱们府上的长女,臣侍也不敢擅自做主,便谢了太女,本想写信请殿下定夺,可母皇体恤,召了殿下回京,现下便更得宜了。” 元琦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太女姐姐向来爱护我们这些妹妹,她推荐的定然不错,待明日面圣后,我亲自去东宫道谢。” 卓双带着元宁离座谢恩:“正君为府中上下日日操持,臣侍感激不尽。” 几人又闲话几句,气氛十分和乐。 唯有顾南川枯坐一旁。卫念秋心生不忍,打圆场道:“顾侧君这一胎明年开春便要生了,太医说胎像一切都很好,很有可能是个女儿,臣侍先恭喜殿下了。” 元琦分出一些目光,许久不见,眼前的人眉目间多了许多愁思,与当年御前顾盼生辉的南川公子判若两人。元琦一时也生出几分怜惜和几分感慨。 “你怀着孩子,平日里少思虑,好好养胎便是,本王和正君都不会苛待你。” 顾南川勉强打起几分笑意:“臣侍多谢殿下怜惜。” 一家人用了膳,各自散去。元琦自然是在正院歇下。 小别胜新婚,一番云雨初散,二人收拾妥当躺下说话。 “太女姐姐近来如何?” 卫念秋依偎在元琦臂弯中,声音里还有几分懒散:“太女的处境自舅舅离世后一直都不太好,这半年大的变化也没有。循亲王剿匪回京后,做人做事十分低调,得了母皇不少赞赏。荣亲王暂时把精力都放在她身上,两人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得厉害,太女居中协调劝解,费了不少心思。” 元琦沉默许久:“太女姐姐自幼受母皇教导,她若是心系江山,我愿做她治下一闲王,供她驱使。” 卫念秋知道元琦这番话说的真心。 她年幼时,元琮对她护持有加,这份恩情她一直铭记。不仅仅是元琦,哪怕是元瑾元琅,面对太女时,也真心愿意拿出几分尊敬来。 可惜元琮志不在此,她将景成帝当做母亲,她们这些皇女当做妹妹,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这样天真到愚蠢的想法,元琦一面不屑,一面又感激敬重。 “太女便是这样的性子,殿下不必替她惋惜,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倒是循亲王,借着剿匪的机会,打了几场漂亮的仗,现下在武将中有了些名声。荣亲王借着卫家的势,在文官中呼声很高。” 元琦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文官也好,武将也罢,势力再大也大不过当年的王家薛家,到现今如何了?成败都系于母皇一身。如今大周境内盛世太平,母皇的目光早就放到了远处。我现在做的,造船、修书、办学、出海,看着是小打小闹不显眼的活儿,其实这桩桩件件,母皇都看在眼里呢,否则我这半年,哪有这么顺顺当当。我现在只消踏踏实实做事,母皇心中自有评定。” 元氏一族自太祖起,血脉中的善战、铁血从未断绝。景成帝虽然性子手腕比起先帝更柔和,不代表她就是位守成之主。相反,她的野心比起先帝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卫念秋明白她的意思:“朝堂上的事,殿下做主便好。还有太女荐九殿下给宁儿开蒙的事情,我总觉得她在暗示些什么。” 这个在元琦看来不合常理的举动,她早就在脑子里想了许多遍,心中大概有了些猜测。 “半年没见,于情于理都应当和太女姐姐叙叙旧。若是能成,你备两份厚礼,一份送去东宫,一份我带着宁儿亲自送去九妹府上,当做宁儿的拜师礼。” 第二十五章 面圣(一) 景成二十七年腊月二十八,襄亲王元琦入宫觐见。 年节里,皇帝封了笔,觐见的地点也就选在了惇君的飞鸾宫。惇君王氏是元琦的养父,虽然没什么宠爱,但景成帝念旧情,总理宫务的棠皇贵君也不是狭隘的人,日子还算不错。 元琦和卫念秋先入正殿,拜见景成帝和惇君。元琦虽不是惇君亲女,但毕竟养育多年。现下一见到人,话未出口,先红了眼眶。 元琦接了宫侍手中的帕子,为惇君拭泪:“儿臣不孝,让父君挂心了。” 惇君握着元琦的胳膊疼惜道:“琦儿瘦了不少,桃州那地方哪里比得京城。” 元琦知道惇君是想帮她留在京城,毕竟元瑾和元琅争得愈发激烈,她常年不在京城总归是吃亏的。但是自己的打算不能对惇君明说,又担心景成帝真的顺势让她留在京城,那才是彻底失去了夺嫡的机会。 “儿臣督造船厂为母皇分忧,是分内之事,说不得什么辛苦。” 惇君出身当年显赫一时的青州王氏,入宫这么多年稳居君位,自然懂得看眉高眼低。擦了擦眼泪笑着对景成帝道:“让陛下看笑话了。芷儿宁儿,到皇祖父这里来。” 卫念秋牵着两个孩子,和惇君一起进了内殿,把大殿让给景成帝母女二人。 景成帝抿了口茶,笑着问:“是瘦了不少,在桃州过不惯吗?” 元琦也放松姿态:“桃州靠海,饮食气候都别有一番风味。” “朕听说,你在清宁建了个海事学堂,江家搭进去不少银子,现在如何了?” 和江桓的关系和交易,元琦本就没想过能瞒着景成帝,便大方承认:“江桓一介商人,从不做亏本买卖。这些孩子不过在学堂里识得几个字,学了个大概,便被她分到去高棉运木材的船上跑了几趟了。不过跟一趟船,的确比学堂里学的有用。儿臣让人把船上学的东西都记下来,由着她去了。” 景成帝点点头:“也好,实践出真知。海事这种学问,学堂里是学不出师的。” 说完这个话题,元琦站起身跪倒在地,伏首道:“儿臣向母皇请罪。儿臣擅自做主,将清宁船厂新造的六十艘战船,借给桃州刺史于翔,用来平海寇,目前没有船只损失,还请母皇责罚。” 额头触在地面上,却迟迟等不到景成帝的回应,大殿里只有可怕的沉寂。 将战船出借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擅自挪用朝廷财物,用于平乱,也没有损失,完全可以轻轻揭过。往大了说,是皇女勾连地方兵卒,可以当谋逆论处。 景成帝不发话,元琦心中不免打鼓,难道是猜错了圣意?这可就把自己搭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元琦感觉身体都僵硬了,才听到景成帝一声轻笑:“把船借出去的时候你不是挺大胆的吗?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元琦心下一松,这才发觉里衣都被冷汗浸湿了。 “当时事急从权,儿臣只想着不能让海寇扰乱桃州百姓的生活,别的没想那么多。事后细想,才发觉僭越了,这才想起来怕。那周灵秀聚起了数千之众,不仅劫掠商船,连百姓的渔船都不放过,钱财劫走,女人男人孩子都掳到岛上做杂役。如果不及时清剿,终成祸患。” 景成帝拨了拨茶盖:“你可知于翔在给朝廷的奏报里怎么写的你?” 元琦抬头:“儿臣不知。如果重来一次,儿臣还是会这么做。” “起身吧。于翔不敢居功,说是襄亲王果决,才能剿灭匪患。” 这种说法虽然是为她邀功,但也有勾结一州刺史的嫌疑。元琦不能再辩驳,只能暗自告诫自己,今后行事要多谨慎。 “桃州府兵有了海上作战的经验,朕打算让明年跟船队出海的府兵都去桃州跟着操练,你跟于翔萧复都熟识了,还管着个学堂,也多盯着些。” 元琦敢把战船借给桃州刺史剿匪,本就是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心态,没想到回报来的这么快。让明年出海的府兵去桃州操练,等于是让她在武将圈子里也混个脸熟。至于好处,孰不见元瑾去渭州剿匪后,底气都足了起来。 “儿臣定不负母皇所托。” “起来吧。”景成帝话锋一转,“你让人收集了沿海的水文气候星象的资料,着书的人选可想好了?” 皇帝语气平静,但早不提晚不提,在她刚得了好处的时候提起,元琦刚刚的激动之心顿去,立时警觉起来。 这着书之人,难道有什么关窍? 元琦脑子里迅速划过先前看好的人选,话到了嘴边,不敢说出口。 “可是有什么难处?朕已经拨给你那么多人,干脆好人做到底,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提。” 景成帝态度越是和蔼,元琦越是警惕。想好的人选又在心中过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正要开口,内殿里隐隐传来元芷和元宁的笑声和说话声。 昨晚提到的开蒙夫子一事涌上心头。 电光火石间,元琦原本的话在唇齿间一绕,顿时就变了:“倒的确有些难处,想请母皇相助。” “说来听听。” 景成帝的语气毫无变化,元琦定了定心神,开口道:“着书之人要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儿臣思来想去都没有合适的人选。说来惭愧,还是太女姐姐提醒了儿臣。儿臣的长女宁儿过完年就三岁了,到了开蒙的年纪,太女姐姐推荐九妹给宁儿开蒙。儿臣这才想起,先前都是舍近求远了,九妹在翰林院多年,博览群书醉心学问,岂不是最好的着书人选?儿臣只是这么个想法,还请母皇做个说客,替儿臣跟九妹说说。” “哦?”景成帝神色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你中意瑜儿?太女给你推荐的?” “儿臣离京半年,同姐妹们都生疏了不少,若不是太女姐姐说起,儿臣还不知要走多少弯路。” 景成帝轻笑一声:“朕可只替你说说,瑜儿愿不愿意还得看她自己。” 元琦忙谢恩:“儿臣让念秋备了厚礼,便是着书一事不成,还有宁儿开蒙的事情呢,儿臣可得讨好九妹一番。” 第二十六章 面圣(二) 景成帝似是心情不错,留在飞鸾宫逗弄元芷元宁,用过了午膳才离开。 出了飞鸾宫,景成帝没有坐御辇,闲闲踱步在宫道之中,青岚落后半步紧跟其后。 青岚跟在景成帝身边已近三十年,自然能看出皇帝此时其实是心绪不佳。 二人走了许久,最终停在长乐宫门前。 庄穆皇后离世后,长乐宫再无主人,除了皇帝和洒扫的宫侍,不许任何人踏足,连青岚都不曾进去过。 “陛下,可要叫人打开宫门?” 景成帝不答,反而是一声叹息:“冬儿已经走了十多年了。” 青岚沉默,他知道景成帝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能听她说心事的人。 御前总管时时刻刻伴驾,比后宫君侍和皇帝的关系更紧密。这些不能说给人听的事情,只有青岚可以知晓。 “琮儿继承了他的通透,也继承了他的柔软。当年他若是手段强硬些,现在也许还活得好好的。这份柔软生在皇家,朕还能护着她多久?”景成帝顿了顿,“她现在愿意提点老三,帮衬老四,对老六也多有援手,将来她们中的谁坐上这个位置,能不能给她一世安稳。朕答应冬儿,要让琮儿好好活着,朕怎么才能不食言?” 一面要选出合适的继承人,无愧于列祖列宗,一面又要实现对庄穆皇后的承诺,如何能两全? 元琮的制衡之道已经十分熟练,她在妹妹们之间协调缓和的能力,可见一斑。她的缺点也很明显,野心不足。 这一点上,最出色的还是元琦。在元瑾元琅还盯着朝中的势力时,她已经看到了遥远的海洋。 在元琮的提点下,元琦对元瑜示好,同时也是向景成帝展示姐妹友善的一面。但是她表现得太完美了,完美到景成帝不敢相信这是她的真实面目。 “朕给她一个机会吧。” 元琦并不知道,她的这番表现,既讨了皇帝的欢心,也惹了皇帝的疑心。景成帝走后,元琦留了卫念秋和两个孩子在飞鸾宫,自己去东宫见元琮。 东宫的宫侍领着元琦进了书房后的内室,元琮只着中衣,散着头发,将怀中的熟睡孩子轻轻放到榻上。 “阿萝近来病了,非要我抱着才肯睡觉。衣衫不整,让三妹见笑了。” 元琦忙道:“是臣妹来的不是时候。” 元琮将外袍披在身上:“知道你今天进宫定要来我这里坐一坐的,早让人备了好茶,你去外间略等一等,我束了发便出去。” 元琦却没有依言出去,反而是拿起了玉梳:“我替姐姐束发吧。” 元琮笑道:“何至于劳动你堂堂亲王做这侍从之事?” 却也没有反对。 元琦握着梳子,顺着发丝一梳到底:“那年我刚进南书房,母皇不允许带宫侍伺候,我年纪小,不都是姐姐日日替我梳头。” 元琮不由笑了起来:“那时候都年纪小,夫子管得严,母皇还不许带宫侍,我是长姐,少不得要替你们多周全。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 元琦将元琮的头发结成髻,以玉冠固定:“太女姐姐对我诸多照拂,若是忘了,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元琮看着镜子里整齐的头发,和元琦真诚的神色:“那时候大皇兄不做课业总是受罚,我还替他受过。四妹刚上南书房,就被云儿泼湿了课业哭了一场,还是我送她回良父君宫里的。六妹背不出书被夫子责骂,也是央着我替她求的情。一晃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元琦放下梳子,和元琮一起出了内室,宫侍奉上茶来,追忆往昔便到此为止。 “你擅借战船的事,可有向母皇请罪?” 元琦点头:“母皇并未多加苛责,让明年出海的府兵前往桃州受训。” “这便好。”元琮放下心来,“你着实是胆大,这样的事你也敢擅自做主。于翔的战报送上来的时候,我都替你捏了把汗。” 元琦眨眨眼睛:“当时情况紧急,越早剿灭海寇,百姓的损失就越小。何况,我知道姐姐会替我在母皇面前打圆场的。” 元琮颇有些不赞同:“只此一次,下回再做这种事,我也不管你了。” 元琮知道她心中有分寸,便也不再责备:“你那个学堂若是无甚差错,明年我会向母皇请旨,以朝廷的名义再建一座。还有着书的人选,你怎么答母皇的?” 元琦起身,对元琮郑重一揖:“此事多谢姐姐点拨。” 见她这样,元琮明白她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会心一笑:“此事我不便给你写信,说得太明白反而不美。也是你能想明白,倒不用谢我。” 元琦重新坐下:“我也想过九妹,可是碍着四妹,不敢贸然行事。若不是姐姐提点,我也不能如此笃定。” “虽说是皇室无手足,但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看见家中姐妹相残,母皇也是母亲。我们这些女儿能和睦,才是她想看见的,也是我想看见的。” “不论别人如何,姐姐永远是我的长姐,是我的手足。” 元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对我的心,只希望……” 话音未落,内室里传来元萝一声哭喊:“娘亲!娘亲!” 元琮立即站起来,挥退了要上前的宫侍,自己进了内室,抱起元萝:“阿萝乖,娘亲在这里。” 元萝并没有醒,在熟悉的怀抱里很快就安静下来,继续睡着,只是揪着元琮的衣襟不松手。 元琮抱着元萝在一边坐下,对着跟进来的元琦笑道:“当了母亲之后才知道,大皇兄当年到处惹祸,为什么只要哭两下,母皇和棠父君就舍不得罚他了。” 内室里光线昏暗,元琮还抱着孩子,之前的话题没法再继续,二人便说些闲话。 “你家的芷儿乖巧,宁儿知礼,都是好孩子。” 看着元琮抱孩子熟练的姿势,元琦突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抱过元芷元宁。 “你没怎么抱过孩子吧,母皇也是。大皇兄很小的时候,听说母皇抱过他,我们这些做女儿的,都没有这个殊荣。都说抱孙不抱女,我也没有女儿,就阿萝这么一个孩子,云儿这么一个夫郎,能让他们开心,何必拘泥于那些虚礼?” 第二十七章 面圣(三) 说着家长里短的事情,元琦却听出了一点莫名的意味。 “大姐夫是全京城男子都羡慕的人,能被姐姐放在心尖上。” 元琮无奈一笑:“我若不是太女,他们只会说,那个只知道夫郎孩子热炕头的没出息玩意。你也不必辩驳,我心里清楚得很。不过有一点他们说的很对,云儿和阿萝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三妹,日后你若是有能力,替我照拂他们好吗?” 这话中的意思着实透露着些不祥,元琦大惊:“姐姐,你在说什么?有你在,大姐夫和阿萝几时能需要我照拂,倒是念秋和芷儿宁儿,姐姐多替我看顾些才好。” 元琮微微一笑:“日后无论是谁,我这个太女都是极碍眼的。若是我能换来云儿和阿萝的平安,也是值得。” 元琦几乎没有思考地跪倒在元琮身边:“姐姐,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你在意的人,我以性命起誓。” 元琮抱着孩子,腾不出手来:“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不过是跟你闲话家常,你这还发上誓了,我岂不是成了那逼迫妹妹的小人?” 元琦不为所动:“太女姐姐不愿逼迫妹妹,我又岂能是那忘恩负义之徒?我今日所说,句句肺腑。” “你快起来。” 元琮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去拉她。元萝感受到不舒服,哼哼了两声。元琮顾及他,不敢有大动作。元琦见此,顺势站起身来,不再令她为难。 元琮叹了口气:“三妹,我跟你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无心皇位,母皇看好谁我也猜不中。你有心和四妹六妹争一争,都是我的妹妹,我也不能偏帮谁。我唯有一个心愿,你日后若是坐上那个位置,留四妹六妹一条命。” 这些话挑明了说,元琦反倒不敢接了。若是不留心落下口实,便是万劫不复。 元琮自然也知道她的顾虑:“你向来谨慎,我也不过是闲话时一说。这里并无外人,你听不听得进,无人知晓。” 元琦抿紧嘴唇:“太女姐姐的话我是听的。” 元琮点点头:“我只看你怎么做。” 歇晌的时辰已经过了,元琦从东宫告辞,接了卫念秋和两个孩子回府。 卫念秋觑着元琦神色,一路上不便多问。回到府上,打发了两个孩子,只留下二人在正房。 “臣侍看殿下似有郁色,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吗?” 在东宫的谈话,元琦竟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和母皇的奏对出了什么岔子?” 看着卫念秋关切的神色,元琦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是母皇,是太女姐姐。” 听说是元琮,卫念秋不自觉地放松了些:“太女一向宽和,若是有冒犯之处,改日登门陪个罪便是了。” “太女姐姐说,她日我若是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让我留四妹六妹的性命。” 卫念秋一惊。虽然夺嫡的局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可是挑明了说又是另一回事。 “太女怎会和殿下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在试探殿下?母皇授意为之?” 一瞬间,卫念秋转过许多念头。 元琦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不是母皇的意思,是我和太女姐姐闲话家常说起的。” 涉及到夺嫡,哪里是闲话家常能说到的? “母皇从不制约皇女的野心,即便是母皇授意,也无甚大碍,你不要担心。” “那殿下怎么答太女的?” “我自然是听姐姐的教诲。” 卫念秋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那接下来咱们府上?” “一切照旧便好。你把给九妹的拜师礼和年礼早些理出来,我改日带着宁儿登门。” “礼单已经拟好了,一会儿拿给殿下看看要不要添减。” 又歇了几日,过了年,元琦和卫念秋带着元宁登了九皇女府的门。 元瑜看见元琦带着元宁,一点都不诧异,想来是元琮已经和她通过气了。但扫过侍从递上来的礼单时,眼中有明显的不解。 “新柔,你招待好三姐夫和宁儿。三姐,我们书房说话?” 元瑜的正君江氏笑着行了一礼,带着卫念秋和元宁去了后院。 元琦元瑜二人在书房落座,侍从端上茶水,元瑜先笑道:“三姐的拜师礼太重了,我可不敢收。” 元琦也笑道:“九妹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还另有事相求。” “三姐有事尽管吩咐,重礼可就是见外了。” “那我就直说了。我在桃州这半年,让人在沿海收集了气象水文的资料,有的是古籍,有的是沿海渔民们口口相传的,还有些观察到的现象,总之是纷繁复杂的资料。我现在需要有人,把这些整理着书,供给出海的船队用。” 元瑜敛了笑容。元琦在找着书的人,她一直知道。皇帝重视海上贸易,一旦书着成,便是一项功绩。元瑜和元瑾一父同胞,她怎么也没想到,元琦会把这份功绩送到她手上。 “三姐要找着书的人,母皇也是支持的,什么名门大儒找不到,怎么会想到我呢?” “因为九妹最合适。”元琦看着她,“九妹不求名不求利,最能沉得下心。皇家的藏书随九妹借阅,资源最丰富。最重要的是,九妹也需要一个施展学识的地方。” 不得不说,元琦说的这些让元瑜很是心动。 为了避亲姐姐元瑾的锋芒,元瑜只能在翰林院不温不火地写些锦绣文章。这样一个能名垂青史的机会,元瑜不想错过。 看得出她的动摇,元琦又加了一把火:“我年前回京时,和母皇提过这事儿。母皇见我们姐妹齐心,龙颜大悦。” 终究元瑾和元琦不是一个阵营的人,元瑜纵使再心动,也不能随意应下。 “我这几年疏于读书,这样的重任一时竟有些怯了。三姐容我仔细思虑一番可否?以免能力有限,反倒误了三姐的事儿。” 元琦笑道:“这是自然。着书一事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慎重些是好事。那我等九妹的回复。” 第二十八章 犹疑(一) 元琦走后,元瑜陷入了兴奋焦躁交织的情绪中。 江氏为她奉茶:“殿下若是担忧,不妨问问四姐和父君?若是其中没有什么利害,殿下便可以顺应心意,应了三殿下。” 元瑜还是眉头紧锁,这其中怎么可能没有什么利害。即使书是经她手编纂而成,功绩也着实要算在元琦的头上。 但是,如元琦所说,元瑜身在皇家,不求名利,也不肖想皇位,如果能收集整理资料,编纂成书,也算是一种成就了。谁又愿一生碌碌无为呢? “新柔,让人替我备车,我要进宫一趟。” 云瑶宫凝霞殿里暖意融融,元瑾正陪着良君闲话。宫侍进门禀报,九殿下来了。 良君笑着说:“今天是怎么了,你们姐妹俩不约而同进宫来。” 元瑜脱了大氅,上前行了礼:“儿臣和四姐一父同胞,自然是有默契。” 姐妹二人陪着良君说话,都闭口不提今日的来意。最后还是良君打破了和乐的表象:“好了,你们陪本宫说话,本宫很高兴了,现在说说正事吧。要本宫回避吗?” 元瑾笑道:“我们有什么事需要瞒着父君?” 良君分别握住两个人的手:“那就当着本宫的面说吧。” 本来二人进宫说这事,就是希望万一产生了分歧,良君能居中调停。 “那我先说吧。九妹,三姐是不是带着长女登门,希望你能给元宁开蒙?” 元瑜握着良君的手看向元瑾:“四姐既然知道了这个,也应该知道,三姐找我,并不单单为了开蒙一事。” “那你是愿意的了?” “我无心朝政,着书立说是我作为翰林院学士最大的功成名就了。” 元瑾叹了口气:“九妹,你即便不关心朝政,这半年来三姐在桃州做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母皇因此对她多了三分另眼相待,你还要为她锦上添花吗?” “四姐,此书着成,恐怕要终我一生之力,三姐所求的也不是短期的利益。至于史书如何评判,那是后人的事了。” “你若是一心要着书,刑部韩尚书打算为《景成律》做注,修订完善法条,我可以代你向韩尚书推荐。” 元瑜想了想:“四姐,我对法条涉猎不深,也没有在刑部任职的经验,为《景成律》做注,四姐比我更合适。” 元瑾又道:“我听翰林院掌院梁学士提过,要做一本四书五经的注解,供给天下考生应试之用,这你总是有兴趣的吧。” 若是放在以前,元瑜必然是有兴趣的。可是现在有了为海事着书做对比,编纂四书五经的集注变的乏味又没有挑战性。 元瑾看她的神色便知她又要拒绝,一心要为元琦着书,不由有些恼怒:“老三给你下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心心念念都要为她做事。” 元瑜也满腹委屈:“我为了避四姐的势头,已经远离朝政了。我是你的妹妹,不是你的下属你的附庸。也许我这一生都编不完这本书,对你又有什么影响?难道非要我像十二妹那样当个富贵闲人四姐才满意吗?” 十二皇女元珂,是贤君梁氏的女儿,翰林院掌院学士梁玉是她的姑姑。元珂将景成帝的风雅尽数继承了去,喜好作画,收藏古籍古玩,身无一官半职,却很得景成帝喜爱,允她四处游山玩水。 元珂不理政事,一面是受到素来淡泊的贤君影响,另一方面自己心性如此,不似元瑜这般心有不甘。 眼见着两个女儿起了争执,良君用力握了握两人的手,制止了她们的话头:“都听本宫说两句。现在是琦儿要找瑜儿替她着书,瑜儿自己也愿意,但是瑾儿担心这是为琦儿添功绩。” 元瑾点头:“三姐原先跟在太女身后,在工部做事。现在借着船厂督造的名义,在桃州办学堂、造船、训练水军,得了母皇的青眼。现在若是再着书,便足以威胁到我。六妹对我穷追猛打,再加上三姐,我的处境会很难。九妹,我知道你放弃了很多,但是着书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瑜儿你怎么说?” “父君,我真的不肖想皇位,但我也真的不甘心一辈子就在翰林院写这些歌功颂德的文章。这次着书的机会,需要查阅大量的古籍、碑刻,还有民间的传说、谚语、故事,全翰林院的人一起参与,也得要个十年八年,三姐的担心根本没必要。” “母皇春秋正盛,十年八年之后谁知晓是什么局势,到时候这么大的筹码加进去,足矣把局面搅得天翻地覆,我拿什么和三姐抗衡?” “十年八年你都攒不出等价的筹码,又怎么和三姐六姐争?” “成王败寇,我若是落败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眼见着二人再起争执,良君微微提高声音:“都住口!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乡野村夫才似这般争吵。瑜儿,你姐姐的处境你知道的,说一句进退维艰不为过。父君知道你为了你姐姐放弃了很多,我和你姐姐都记着你的好。你跟着梁学士编四书集注,我让你姐姐为你谋一个考官的位置,你也算是有门生的人了。” 元瑜抿唇不语。编四书集注,做考官收门生,还都是在为元瑾壮大势力。 “九妹,今年的科举赶不上了,景成三十一年的科举,我保证让你坐上考官的位置,如何?其她考官也是你翰林院的同僚,不会为难你。” 元瑜垂眸。父君和亲姐姐都要求她顾全大局,她也做不出反抗之举。 “多谢四姐。” 良君和元瑾都松了一口气。 论起做学问,除了崔家便是赵家。崔家清贵,对海事这样的杂学不感兴趣,也不愿意参与到皇女的争斗里来,赵家的态度更不用说。元琦想要找到合适的着书之人,难上加难。 元瑜回到府上,江氏看她的脸色便知宫中发生的事:“殿下和父君和四姐毕竟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和三殿下撇开关系,也是好事。” 元瑜握紧手中的杯子,没有说话。 第二十九章 犹疑(二) 元琦和卫念秋也在讨论这件事。 “殿下,我多嘴一句,四殿下恐怕不会松口让九殿下来为殿下着书的。” 元琦不甚在意:“我料到了,老四去年出了个昏招,失了母皇的信任,现在也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又要防着我和老六,自然是力所能及地截断我们能做出的成绩。她越是这样,越不得母皇欢心。” “那着书之人,殿下可有人选了?” 元琦轻笑:“崔家人等闲请不动,赵家人也不会沾手这事儿,卫家除了嫡支,其余不是倒向了老六,就是两边摇摆,也不堪重用。三姨是不是在沂州快要任满了?” 这个三姨自然不是景成帝的姐妹。卫念秋自然地答道:“是要任满了,但也还有小半年的光景。三姨这几年都在中原地区,对海事可能知之不多。” 卫氏嫡支三娘子卫执萍,师从左相崔致,也是学识渊博之人。 “不急,着书这种事情焉用三姨这样的大儒,我有别的打算。你若是有空,替我探听一番岳母对三姨的安排。明馨,替我给江桓送封信。” 顾南川要到二月里才会生产,元琦可以在京城待到他生产之后。江桓把桃州的事情安排妥当,也北上视察生意,现在应当是在京城附近。 江桓的帖子很快就送到了襄亲王府。二人约见在西市江家的茶楼里。 元琦抿了一口茶,细细品味一番,不由叹道:“曲家真的是败落了,怀兴茶楼里上等的茶叶,却用不到上等的山泉水。” 元瑾让陶家哄抬京城粮价一事时,元琦约了曲亦瑶和元珩在曲家的怀兴茶楼商谈。 虽是叫了一壶好茶,但和现在江家雨竹轩的好茶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一个大家族明面上的光鲜说明不了什么,这种细节之处的豪奢,才能看出家底。 江桓笑道:“草民和东靖候可是天壤之别,江家和曲家也不能同日而语。” 曲家只是随口一提,平白感叹一句,元琦很快就说明了来意:“瑞莲江氏祖上是不是有一支迁到了苏州,又北上去了升州?” 江桓被元琦问得愣住。 瑞莲江氏发迹于泰初末年,到了景成年间皇帝为了制衡曲家,才让这些不入流的小商人发达起来的,所以江桓才说江家和曲家还差得远。小门小户的人家也没什么族谱,江桓所知的祖上,不过是走南闯北的行脚商,祖上有一支迁到了苏州还是升州,她自己一无所知。 不过元琦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江桓毫不心虚道:“劳殿下记挂,草民祖上在光授年间,的确是有姨曾祖母一支北迁,草民听母亲提过一句。” 她十分上道,元琦很满意:“我听说陆大人的岳家就是金陵江氏,或许和你们瑞莲江氏还有些渊源呢。” 江桓彻底明白了,元琦这是要拐着弯地拉上关系。 娶了金陵江氏的陆大人,就只有宣政院中书令陆雨了。这可是手握从龙之功的皇帝心腹,暗中有传言,说她是景成帝为继任者准备的右相人选,无论哪个皇女都不敢直接和她攀上关系。 四皇女让胞妹娶了陆雨夫家的远亲,这才浅浅地有了一层联系,年节里也只是借着正君的名义送些节礼,不敢过从甚密。难道元琦的目标不是陆雨,而是九皇女元瑜? 江桓试探着说:“草民得回家翻阅族谱才能知道,贸然走动会被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也避免乱了辈分。” 元琦也不藏着掖着:“九妹的正君是陆郎君的远房外甥,你也称一声舅舅便是。” 江桓终于明确了目标,朝元琦行了一礼:“若不是殿下提醒,草民差点就疏忽了这房亲戚。” “我也不过是偶然想起,顺口一提罢了。回京前让你送到高丽的信,有回信了吗?” “正要和殿下说这事儿,”江桓摸出一封信递给元琦,“江家的商队刚从高丽回到京城,带来了回信儿,草民一刻不敢耽误,给殿下送来了。” 元琦毫不避讳,拆了信来读。江桓知道元琦这是在表示将她当做心腹,却也不敢越界,借着添茶的功夫,走出了雅间。 信是崔博霖写来的。 崔博霖是现任左相崔致的嫡亲孙女,也是永善公主驸马。虽然驸马不得出仕,可是崔博霖这些年在高丽协助高丽王后,景成帝的弟弟荣安公主处理高丽朝政,也算是在朝为官了。 当年崔博霖为了求娶永善公主,元琦和永平公主都是出了力的。即便崔博霖出身崔家,不愿参与到皇女的夺嫡中来,请永善公主帮忙说话,让崔博霖推举一个崔家人来当着书的人还是可以的。 元琦又是设局让元瑾元瑜生出嫌隙,又是让江桓和元瑜的正君搭上关系,真正属意的人还是元瑜,崔家的人只是坐镇之用。 所以此人无需对海事有多少了解,只消名声响亮即可。 崔博霖找来的人,是崔氏的旁支,原翰林院掌院学士崔雅那一支庶出的堂侄女崔振。崔振是武帝泰初十二年一榜进士,写得一手好文章,武帝亲口夸赞过的“芝兰玉树”。这些年不入朝为官,只是一心做学问,也算是当朝大儒了。 现在万事俱备,只差元瑜那里的一阵东风了。 江桓的动作很快。 九皇女府不是她一介商人可以求见的,但金陵江府就不一定了。 江桓先是借着生意,和江府的铺子产生了一些摩擦,然后携重礼登门赔罪。 金陵江氏一族没有什么优秀的族人,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九皇女正君和陆中书令的正夫了。江桓吞并了陶家的产业,在金陵也算是势力不小。 有钱有势的背景下,江桓又有礼有节,很容易就敲开了江府的大门,见到了江氏的族长。一番攀谈之后,江桓“惊讶”地发现,原来两家祖上有亲,当即就改口叫了姨祖母。 江族长被这个年纪轻轻就能纵横商场的后辈哄的十分开心,见她只是交好,从不提什么要求,便逐渐放下了戒心,当做一门亲戚来往。 第三十章 生产(一) 日子刚进二月,顾南川就发动了。府上早有准备,大夫、男医、接生夫一一就位,产房也布置妥当。 卫念秋吩咐道:“去九殿下府上请殿下回来,说顾侧君要生了。” 在云瑶宫的一番争执,元瑜到底还是妥协了,婉拒了元琦关于着书的邀请,只接下了元宁开蒙的事情。元琦这几日亲自送元宁去元瑜府上,现在应当还没回来。 卫念秋生过元芷,知道顾南川这头胎没这么快,便只在耳房内喝茶,处理府中事务。 刚打发了一个仆从,卓双步履匆匆地进门来:“正君,顾侧君现在情况如何?臣侍可以进去看看吗?” 卫念秋心中疑惑,卓双和顾南川什么时候关系如此亲密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你是生产过的,进去陪着他也好。莫要慌乱,听太医和接生夫的话。” 卓双谢了恩,匆忙进了产房。 卫念秋唤来丹朱:“你去打听打听,卓侧君和顾侧君平日里有什么往来,最好能知道他们都聊些什么。” 丹朱领命而去。 九皇女府上,元琦和元瑜正对坐品茶,元宁端端正正坐在一边,大声念着书。 “宁儿聪慧,不过几日功夫,便能识得不少字了。” “是九妹教导有方,连太女姐姐都赞不绝口。只是遗憾,九妹不便离京,否则着书一事我何至于如此头疼。” 提到着书的事情,元瑜心中不免烦闷:“三姐何必如此谦虚,能请动崔家的大儒,还有什么可犯愁的?” 元琦摇头:“着海事的书,不像是给四书做集注,写一些大场面的文章,这是要实地去看、去听、去观察,闭门造车是成不了的。九妹你也知道,崔振比母皇还要年长许多,又怎能常年在沿海查勘?” 元瑜向往的神色已经压抑不住,元琦正要再加一把火,明馨匆匆走进来:“殿下,府上传话来,说顾侧君发动了,正君请殿下回府。” 元琦止住话头:“既如此,九妹,我先告辞了。” 元瑜点头:“先恭喜三姐了。” 离开九皇女府,上了马车,元琦低声问:“都准备好了吗?” “殿下放心,都准备妥当了。” 回到府中,元琦进了耳房,和卫念秋坐在一处:“里面情况怎么样?” “男医说情况都好,孩子生下来还早,卓氏在里面陪着。” “卓氏?他和顾氏有什么交情?” 卫念秋点了点丹朱:“你来和殿下说。” 丹朱上前行了一礼:“顾侧君给循亲王府上送信,被卓侧君撞了个正着。顾侧君央着卓侧君不要声张,将她和四殿下的事情说了一些给卓侧君知晓。卓侧君只当是顾侧君旧情难了,却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一时心软,便替顾侧君瞒了下去。殿下不在京城这半年,卓侧君时时盯着顾侧君,二人倒也处出了几分感情。” 卓双出身寒门,对于皇室的暗流汹涌几乎一无所知。顾南川在御前数年,连景成帝都能哄得开怀,在婚事上顺了他的意,哄住卓双根本没有难度。元琦离京前,顾南川给元瑾送信,是她默许的,没想到让卓双撞见。 “罢了,小门小户的没见识,你以后多看着些。等孩子生下来,找人把他支开,别在里面碍事。” “臣侍知道。” 产房里时不时传来顾南川压抑的痛呼,卓双一直陪在里面。 元琦离开后,她在元瑜心里留下的波动久久不能平息。 正君江氏走到她身边:“殿下,如果你真的觉得编纂一本海事的书,能让你开怀,那就不要管什么朝局,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殿下不是为三殿下谋私利,而是为百姓谋生。臣侍听闻,沿海许多穷苦人家,跟着船队出海,已经可以让家里人吃饱饭了。都能吃饱饭,什么海寇水匪也就都不存在了,能正经过日子,谁想去做刀口舔血的事情呢?” 江氏劝解的话没什么连贯的逻辑,但是却说到了元瑜心里。 出海也好,着书也好,建学堂也好,能庇护一方百姓,就已经是很好了。在元瑜心中,三姐现在和太女姐姐一样,都是放眼天下苍生的人,反倒是自己的亲姐姐,越来越局限于手中的利益。 元瑜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江氏一向对元瑜的事情从不插手,此次的劝说一方面是不愿看她成日愁苦,另一方面是收到了金陵江氏的来信。 信中说,嫡支有一位远房的曾祖母,最爱书法,以前朝书法大家于希的作品为最。于希生于乱世,后又开罪前朝的太祖皇帝,流传下来的真迹极少。前些日子这位远房的曾祖母得了一块于希的碑刻,爱不释手,终日临作。十日前,写出了最中意的作品,溘然长逝。 江氏得了信,一面安排人打点奔丧,一面生出点物伤其类的感慨来。这位远房曾祖母追求了一生,终于得到了圆满。于希的真迹虽然难寻,但终究是存于世间,元瑜若是错过了这次着书的机会,就再也没有弥补遗憾的可能了。这才尝试着劝说了几句。 江桓并不知道江氏族长的嫡姐因着她送的一块碑刻含笑逝世的消息传到江氏耳中,能有这样的奇效。她此时正忙着替金陵江氏打点丧仪,满心“愧疚”。 好在江氏族长对她并不迁怒:“姐姐她这是心愿已了,我还要替她谢谢你呢。她这一辈子痴迷于希的书法,不考科举,也不愿接管江氏一族,晚年能得偿所愿,实乃幸事。” 江桓正要适时谦辞几句,又听江家主说道:“你是三皇女麾下的得力干将,即便不是想复刻曲家的路子,所图也必然不小。我江家没什么值得你惦记的,除了我有个儿子嫁进了陆府,还有个远房的孙子嫁进了九皇女府。我不知道你图谋的是什么,看在你愿意替我这成痴的姐姐完成心愿的份上,我也投桃报李替你引荐一番,所求之事能不能成便看你自己了。” 第三十一章 生产(二) 江桓这段时间自认为进退得当,却被江家主看的明明白白,一时间有些无措。好在她从私生女爬到了江家掌权人的位置,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调整过来,真诚道:“晚辈原先是带着目的接近江家的,可是这么多时日以来,不论是姨祖母,还是姨母们,对我都是宽和友善。江家主也知道我的出身,从来不曾得到过这么多关爱,一时起了些贪念,希望自己真的是金陵江氏的后辈。江家主若是不喜,这些日子就权当我江桓彩衣娱亲,日后再不僭越。” 江氏族长面色复杂,叹了口气:“我们江家人小力微,不敢妄自站队,与九皇女有了牵扯,足以让我日夜难安,万万不敢各方下注的。” 江桓顿了顿,慢慢脱下身上的孝服:“在下知晓了。” 然后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一般,上了三炷香,对江家主道了一句“节哀”,转身出门去。 将将走到门口时,家主叫住了她:“陆府来奔丧的人明日才到,你明日再来,我替你引荐。” 江桓慢慢转身,行了个晚辈礼,走出门去。 关于江桓的传闻江家主听了不少,这些日子她对江家的心,虽然带着目的,但也算是真诚,比不少自家的后辈做的还好。看着江桓像是被逐出家门的样子,江家主心中有些酸。 江桓出了这道大门,方才的落寞无助一扫而空,半躺在车厢内,想着接下来的事情。 江家主愿意为她引荐陆郎君,但江桓的目的是九皇女正君江氏,这二人平日里并无太多往来,怎样才能搭上线呢? 陆郎君出身嫡支,又是长辈,从他这里下手肯定行不通,那就转个角度,从四皇女身上下手。只要陆郎君对江新柔释放出一点善意,四皇女一定不愿放过这个能和未来右相打好关系的时机。这样便能既不惹怀疑,又能达到目的。 襄亲王府中。 顾南川进产房已经三个时辰了。听说南川发动的消息,宝静公主府来人问了好几遍,连宫里都来人问了情况,产房里的男医只说一切都好。 产房里隐隐的呼痛声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喊叫,里面的声音也越来越嘈杂。终于在日暮时分,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 元琦和卫念秋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快步走出耳房。 接生夫抱着小婴儿快步走上前来:“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侧君生了个女儿。” 卫念秋上前几步,接过了小婴儿:“恭喜殿下了。” 元琦笑道:“吩咐下去,阖府上下赏赐两个月月银。” 一片谢恩之声中,卫念秋笑着将小婴儿交给侍从:“卓侧君怎么还没出来?让他也抱抱孩子,毕竟陪了这么久,亲眼看着她出生的。” 正说着话,卓双掀了门帘走了出来,和元琦行礼。“快些免了这些虚礼,你来抱抱她。” 卫念秋把孩子交给卓双,元琦对着明馨使了个眼色,明馨点头离去。 卓双摸了摸孩子的脸,又行礼道:“臣侍把孩子抱给顾侧君。” 元琦拦了拦他:“顾氏生产想必是累了,待接生夫为他处理好再抱给他吧。” 卓双笑道:“顾侧君生产虽然辛苦,但精神还不错,应当没什么大碍,抱给他也安他的心。” 卫念秋也阻拦:“让侍从抱进去就是,你也劳累了这么久,回去歇着吧。” 卓双抱着孩子舍不得放手:“宁儿自从大了些,便不爱让臣侍抱着了。小孩子这么小,臣侍多抱一会儿也不累。” 两人拦不住他,只能看着他又抱着孩子回了产房。元琦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卫念秋唤来丹朱,耳语了几句,丹朱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功夫,产房传来一声惊呼:“卓侧君晕倒了,快来人!” 卫念秋脸色猛地一沉,快步朝产房走去。 元琦眉头紧皱:“大夫呢?还不去看看怎么回事?” 卓双很快就被人抬出了产房,安置在厢房内。府上为了顾南川的生产,早早安排下大夫,现在正在给卓双诊脉。 大夫面色凝重,卫念秋和元琦的脸色也不好。 过了许久,诊脉的大夫收回手,对元琦道:“殿下恕罪,卓侧君似是劳累过度引发的煎厥之症……” “别说那许多,煎药还是施针?” 大夫摇摇头:“草民无能,侧君的煎厥之症发作迅急……” “明馨,明馨呢?” 卫念秋忙示意丹朱清场,安抚元琦道:“殿下,现在找到江桓也来不及了。” 元琦一拳砸向桌子:“产房里的人呢?怎么会是卓氏喝了?” “殿下!”卫念秋提高声音,“你冷静一点!” 元琦胸膛起起伏伏,拳头攥了又攥。 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卓氏现在怎么样了?” “殿下知道那药,救不了。” “让人把产房里的药处理掉,别留下后患,接宁儿回来,给卓氏发丧,就称是劳累过度暴亡。你问问卓氏身边的人,产房里发生了什么,顾氏……” 卫念秋忙劝道:“顾氏暂时不能动,哪怕真的是他找卓氏做了替死鬼,他也不能动,府上不能两个侧君同时暴亡,会引起怀疑的。” 元琦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找人盯紧顾氏。” 襄亲王府上没了一个侧君的事情,很快便传了开来,连景成帝都有所耳闻。 “老三府上的侧君没了?哪个侧君?南川?” 青岚解释道:“顾侧君今日诞下一女,父女平安。没了的是襄亲王府上另一个侧君卓氏,苏州录事卓致远的弟弟。说是顾侧君生产时一直陪在产房,劳累过度暴亡的。” 景成帝手中的笔一顿:“南川生产,卓氏一直陪在产房?卫氏呢?” “襄亲王正君在产房外坐镇。” “让人去查查卓氏的死因,再查查南川跟他有什么关系。” 元宁被从元瑜府上接回来,看见已经去世的父亲,似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死亡的含义,哭得声嘶力竭。 卫念秋一面要打点丧仪,一面还要安抚元宁,忙得焦头烂额。 第三十二章 生产(三) 卓氏入襄亲王府多年,又诞下嫡长女,加上元琦对他的愧疚之心,葬礼办的很隆重。 元瑾和元瑜联袂而来,元宁跟在元琦身后行了礼,又低低唤了声“九姨”。元瑜本就喜爱元宁聪慧,现在看她红肿的眼睛,十分心疼,抱着她到一旁哄慰。 元瑾对元琦道了声“节哀”,不等多说什么,在仆从们惊呼声中,一人裹挟着劲风,直直扑向元琦,一拳砸在她脸上。 “三姐!”元瑾忙扶住元琦,“来人,有刺客!”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来人死死按在地上。 “卓录事,殴打皇女你可知是什么罪过?”元瑾冷冷地问。 “四妹,”元琦捂着脸制止她,“济成只是悲痛过度,不要责怪她,都放开吧。” 卓致远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理了理衣襟:“殿下,卫正君出身名门,双儿也不是没有家人的,一个侧君生产,正君在外喝茶,却把双儿累死了?” “济成,双儿和顾氏感情好,想陪他生产,我们都没有料到他的身体经不起这些。” 卓致远眼眶通红,连日奔波让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姑姑!”元宁听见动静,从元瑜怀中跳下来。 卓致远慢慢蹲下,看着憔悴的元宁,终究是落下一行泪。 元瑾拉着元瑜向元琦告辞:“三姐这里忙着,我们也就不打扰了。” 元琦依旧捂着脸上的伤口:“招待不周,让四妹和九妹看笑话了。” 二人离去后,元琦看向卓致远:“济成,我们书房说话。” 卓致远砸在元琦脸上的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但她本就是书生,又奔波数百里回京,也没有多大的杀伤力,元琦放下捂着脸的手,一大块淤青看着严重而已。 卓致远看着元琦的脸,动了动嘴唇,什么都没说出来。 元琦叹息一声:“双儿跟了我这几年,我从没苛待过他,这次的事情我也实属是没想到。” 卓致远抹了把脸:“殿下要我做什么?” 襄亲王府前去苏州报丧的人,给卓致远去了一封信,今日“怒打亲王”的一幕,有不少做戏的成分在里面。 “你只需要表现出因着双儿的事,对我产生了不满。你有着崔家的关系,老四和老六都会对你有些兴趣的。” “双儿已经走了,还请殿下善待宁儿。” 元琦点头:“宁儿是我的长女,我自然会善待。过些日子,我就将他记在正君名下。” 元宁本就是长女,记在卫念秋名下后,便又占了嫡出的名分,成为了嫡长女。日后元琦若是登基为帝,元宁便有了天然争夺太女之位的能力。 卓致远端起桌上的茶杯:“臣冒犯了。” 下一秒,瓷白的茶盏狠狠地砸在了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飞溅的碎片擦过元琦的侧脸,在淤青之上,又添了一道血痕。 “咣”的一声,卓致远抬脚踹开书房的门,门扇被大力推开撞在墙壁上,这么大的动静,几乎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卓致远怒极地走出门来,后面是元琦再添新伤的阴沉面孔。 “卓致远,本王不计较你今日的冒犯,你也不要太过。” 卓致远冷笑:“一条人命在殿下眼中也就值一句‘不要太过’,臣受教了。”说完转身离去。 看见这一幕的人很多,不多时就传出卓致远为了弟弟怒打亲王的传言。 晚间,卫念秋为元琦敷着伤口:“殿下既是做戏,也该顾念着些,打了一拳还不够,还要见些血。” 元琦小心着不牵扯到伤处,声音有些含糊:“不真一些,哪里能骗过人呢,何况,卓济成今日是真的想对我动手的。” 想到做了顾南川替死鬼的卓双,卫念秋叹了口气:“卓氏对我,对顾氏,都是真心实意的,是个再实诚不过的人。” 元琦想到卓双生前的好,脸色也冷了几分。 未央宫内,景成帝听着暗卫的禀报:“中毒?” 卓双的死因,一般大夫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宫里的暗卫。 “回陛下,是一种江湖上的奇毒,发作很快,症状就是煎厥引起的暴亡,来源属下还在查。” 景成帝沉吟:“去好好查。” 暗卫离开,景成帝沉吟不语。 卓双的死事发突然,现在又牵扯出下毒,由不得人不怀疑。但是卓双死了,会对谁有好处呢? 元琦即便想和卓致远做一场决裂的戏,也不会拿卓双的命作为引子,卓致远也不会同意,否则,恐怕就是真决裂了。 那会是谁呢?能把手伸进元琦的府上?顾南川和元瑾的关系,让她的嫌疑变的大了起来。 可即便元琦半年不在府中,她会对顾南川毫无防备?让他能在府中下毒,还毒死了侧君?如果真是这样,元琦恐怕早就被毒死无数次了。 如果卓致远被蒙在鼓里呢?如果元琦真的用卓双的命,换来这一场决裂的戏呢?连枕边人都能下手,日后对姐妹们又会如何呢? 甚至于对母皇又会如何? 被景成帝怀疑的元琦,并不知道因为卓双的死,让她先前表现出来的姐妹友善,即将化为泡影。而同样被怀疑的元瑾,正觉得这是一个好时机。 “九妹,三姐提的着书一事,你真的想去?” 元瑜抬眼看她:“我知道四姐为难,不去也罢。” 元瑾微笑:“你要真想去就去,这么多年你为了我也受了不少委屈了。” 元瑜惊讶:“四姐不是说……” 元瑾打断她的话:“你且等着便是。不过你既然要去,多苦多累你都得扛着。” “这是自然。” 元瑾算计的很好,如果元瑜为元琦着书令自己的处境艰难,那将元琦的势力接过来不就好了,现在这个时机正好。 元瑜既可以满足心愿,不至于姐妹产生隔阂,又能将元琦悉心经营的成果收入囊中,一举两得。 襄亲王府的这场阴差阳错,卓双的一条性命,都成为了这盘棋局上的筹码,在各方势力之间涌动,只等成为收割别人的利器。 第三十三章 危机(一) 卓氏的葬礼哪怕再隆重,也只是侧君,元琦不可能为了他在京城久住,待到下葬之后,便要择日启程去桃州。卓致远也要尽快回到苏州任上。 元瑾很快就行动了。 景成二十八年三月一日,御史台上书弹劾襄亲王元琦,在桃州任船厂督造期间,擅自挪用战船,拥兵自重,勾结地方官员,结党营私。洋洋洒洒数条罪状,耸人听闻。 元琦的表现不卑不亢,逐一反驳。 第二日,又有御史弹劾襄亲王元琦收受江家贿赂,横行乡里。一连数日,御史台、刑部、督察院纷纷上书,皆被一一化解。 直到一份万民请愿书送到了景成帝的御案上,始终不曾表态的皇帝,终于皱了眉头。 这是一份桃州百姓为元琦写的请愿书,言辞恳切地说明元琦在桃州做督造时,兢兢业业,建学堂、传手艺,造福一方。经由桃州巡按之手,直达天听。 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这才是最大的危机。 襄亲王府的书房内,元琦摩挲着桌上的镇纸,语气尚算平静:“桃州巡按罗苗,景成二十二年进士出身,在朝中并无助力,怎么可能在桃州鼓动这么多百姓,于翔对此事还一无所知?” “殿下怀疑于翔?”卫念秋为她磨墨。 元琦摇头:“于翔在此事上背叛我,没有什么好处。明面上不能让她脱离我的阵营,暗地里老四和老六也给不了她更好的。她是个想建功立业的人,这个时候从地方上进入京城,不是个好时机。” “殿下,卓大人在门外求见,似是喝了不少酒,殿下要见吗?”正说着话,明馨进来禀报。 “卓致远?”元琦疑惑,“放她进来吧。” 卫念秋起身避入内室,元琦叮嘱:“一会儿外面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 卫念秋虽然不解,还是点头应下。 卓致远跟着明馨进门,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二人一打照面,卓致远一言不发,飞扑过去又给了元琦一拳。 上次卓致远“怒打亲王”,做戏的成分居多,这一次卓致远醉酒,下手毫无克制,顿时让元琦怒从心起。 “放肆!卓致远你是不是不要命了?本王看在双儿的面子上容忍你一回,这次定不姑息。” 卓致远被推翻在地,挣扎着还要爬起来。明馨哪里还能让她得逞,一边喊着“来人”,一边将卓致远牢牢按在地上。 卓致远不要命地挣扎:“你告诉我,双儿怎么死的?你说,双儿到底怎么死的?” 有人告诉了卓致远真相。 甚至不需要真相,只需要编造一个谎言,就足以骗过她了。毕竟,卓双的死太过突兀。 元琦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事已至此,卓致远这颗棋子要不要放弃?甚至留下她会不会产生威胁? 侍卫们很快聚集到门口:“殿下,此人如何处置?” 元琦神色复杂地看着卓致远,挥挥手让人退下。 卓致远得了自由,却仿佛刚才那一拳用尽了她的力气,只能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元琦蹲下身,揪着她的发髻,硬生生将她的脸提起来:“告诉本王,谁跟你说了什么?” “殿下,双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元琦看着她的眼睛,没有半点情绪:“中毒。” 卓致远愕然,仿佛没想到元琦回答的这么直接:“双儿怎么会中毒?谁下的毒?” “是我。”卫念秋从内室出来,“殿下不在京城的日子,顾氏几次三番向循亲王府传递消息,我顾及着他肚子里的孩子,数次警告,可他始终不知悔改。此次他诞下女儿,借此机会除掉他,不仅可以为殿下解决隐患,还可以有个女儿做依靠。” “念秋!”元琦惊愕地打断他,“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卫念秋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说道:“不料顾氏和卓氏交好,让卓氏陪着他生产,更是骗卓氏替他喝下了有毒的汤药。卓大人如果一定要恨,那就恨我吧。” 元琦明白了卫念秋的用意。 他一力抗下所有的过错,将元琦摘得干干净净,给了卓致远一个发泄的目标,维持住了元琦和卓致远之间岌岌可危的从属关系。 现在只要她开口,将事情都推到卫念秋身上,做出一副为卓氏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个局面就可以被完美化解。 元琦张了张嘴,说不出这些虚伪的话来。 卓致远惊愕道:“顾侧君?和四殿下?” “本王不知道是谁告诉你双儿的死因有异,但终究是想离间我们之间的关系。顾氏是赵家献给母皇的,顾氏与四妹天然就更加亲近,怎么可能看得上本王这么个无权无势的亲王?何况自从他入了府,本王被贬出京,这像是得了好处的样子吗?” 卓致远听得浑浑噩噩,只顾着大哭:“双儿这是做了替死鬼了啊。” 元琦拍了拍她的脸:“既然知道了真相,就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做,不要让双儿白死了。来人,把她丢出去。” 卓致远借酒闯襄亲王府,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被丢了出来,在襄亲王府门前嚎啕许久,才被随从半扛半拖带走。 这一幕被许多人看在眼里。 打发走了卓致远,元琦握着卫念秋的手:“念秋,你这是何必?卓致远这颗棋子还没有太大作用,丢了便丢了。我便是再无能,也不会窝囊到要你替我背这个黑锅。” 卫念秋罕见地环住元琦的腰,埋首在她怀中:“卓致远身上牵着崔家,明面上又是殿下的人,若是将来被有心人利用,再折腾出一些对殿下不利的事情来,岂不是更难收场?我认下这件事,不过是被卓致远背地里诅咒几句,殿下能护得住我。先稳住她为上,日后殿下或用或弃,都不至于惹上麻烦。” 元琦心口暖意涌动,牢牢将卫念秋拢在怀里:“我这二十多年,做过最正确的事情,就是向母皇求娶了你。念秋,今后我定不负你。” 第三十四章 危机(二) 替元琦认下这件事,卫念秋也是有许多考量和权衡。 如他所说,能为元琦化解卓致远背叛的危机。至于会不会招卓致远的迁怒,这根本不用担心。且不说卫家和元琦都会护着他,卓致远根本奈何不了他什么。 何况元宁将来要养在他膝下,能不能从“庶长女”变成“半个嫡长女”,到底要看他这个嫡父的态度。卓致远为了元宁考虑,也不会真的对他不利,甚至于还要站在他的阵营,为他助力。 卓致远这边不足为虑,元琦这边为了他的举动感念不已,两边都得了大好处,背个黑锅又如何呢? 解决了卓氏的死带来的变数,景成帝这边的危机,元琦还束手无策。 景成帝看着御案上的请愿书,又想到卓氏中毒身亡的事情,第一次感觉到女儿们都长大了,各有心思了。 “文茜。” 黑衣的暗卫出现在大殿中:“陛下。” “老三府上卓氏的死因查得怎么样了?” “禀陛下,给卓侧君下毒之人,最终查到了正君的贴身侍从丹朱。原是因着顾侧君和循亲王府暗中有些瓜葛,想趁着顾侧君生产,报个难产而亡。卓侧君和顾侧君交好,一直陪在身边,更是误服了下给顾侧君的毒。这种江湖奇毒,是江桓送进襄亲王府的,三殿下似是知情。” 景成帝面色不虞:“都是卫家人,冬儿的气度半点没学去,这些不入流的后宅阴私倒是拿手得很。老三……” 长久的沉默,最终换来一声叹息:“罢了,你退下吧。” 景成二十八年三月十九日,景成帝体恤襄亲王侧君病逝,允襄亲王元琦卸任船厂督造,留在京中。 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元琦还是烦躁不已:“是哪里出了错,引得母皇怀疑?” 卫念秋安抚她:“即便其余样样顺心,卓氏死了,这就是最大的破绽。船厂那边,殿下可想好了接任的人选?” 元琦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后面这一出,我原先是属意卓致远去接任的。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她是否心存怨恨。船厂、书院是我最大的筹码,我不能丢了。于翔是因着船厂和我结盟,我若是失去了这些,她必然另谋出路。我手上能用的人太少了。” “我给殿下推荐个人选如何?四姨家的七妹,景成二十二年进士,如今是金潭县令,即将任满。” 元琦摇头:“卫家人太显眼了,会引过去许多不必要的关注。” “殿下说的在理,臣侍还有个人选。父君的外甥女,正六品青州仓曹。” 卫念秋说的父君,自然是惇君。 惇君的母族,青州王氏,在泰初末年因贩卖私盐、开矿冶铁、私通塔里等多项罪名覆灭,但却留下了现任宣政院侍中王倩一支。 王倩是景成帝在潜邸时的旧臣,和刑部韩尚书几人一样,独善其身,甚至因为王氏一族覆灭的缘故,更加游离于各势力之外。 因此,王倩虽然算是元琦的父族,但并无什么来往。 卫念秋说的正六品青州仓曹,是王倩的次女王酽。 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几位潜邸旧臣,除了兵部侍中刘霞,其余几位都位高权重又难以接近。能借机把王酽拉入己方阵营,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王侍中本不愿参与到这样的事情中来,如何能让王酽去桃州做船厂督造?” 卫念秋笑了笑:“七妹和王酽是同年,二人有一段交情。王酽时常和七妹通信,对海事造船一道颇有兴趣,我这才和殿下举荐。若是殿下有意,我让七妹去做说客,少不得有个六七成的把握。” 元琦想了想:“六七成不够。这个差事不说别的,至少老四和老六都在盯着,从我手中夺走最大筹码,她们肯定使出大力气。先让七妹问问,我还得做第二手准备。” 没想到先发难的是元琅。 大朝会上,元琅向景成帝道:“三姐府上刚刚没了个侧君,母皇体恤让她留在京城,船厂督造的事情不能停。儿臣有个人选,向母皇举荐。” “说来听听。” “此人三姐也熟悉,工部水部郎中叶涪。景成十年进士出身,在工部做了近十年,是个老成稳重的人。” 叶涪是接替元琦后做的水部郎中,金潭叶氏亲元琅的一支。 “这原是三姐做的事情,换个外人来不知三姐的心思,也不好继续往下做。”元瑾反驳。 “那四姐有何见教?” “年前时,三姐想请九妹去着海事的书,不如让九妹学着把这摊子事儿撑起来,也算得宜。” 这二人一上来就是直来直往,半点不掩饰对船厂督造的觊觎,反倒让元琦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九妹专心着书,督造的事又多又杂,岂不是令她分心?” “叶郎中在工部十年,都是在屯田司,迁至水部司也才半年,又如何能懂得督造一事?岂不是要被工匠们蒙蔽?” 二人争论了两句,景成帝开口:“老三,你自己的事情,可有合适的接任之人?” 元琦在脑子里将选好的人选一一过了一遍,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儿臣推举的这个人,和九妹的博学,叶郎中的稳重相比,有些不足,但是胜在心里有这个事儿。” 元琅笑问:“不知三姐说的是何人?毕竟是接任三姐的,若是身份太低,恐怕弹压不住下面的人。” “六妹倒是不用担心。母皇,儿臣推举的人,是金陵江氏嫡支的五小姐江铮。” 江铮只是个同进士出身,在世家中没什么名声。金陵江氏也只是个三流世家,如果不是金陵江氏出了个九皇女正君和陆雨的正夫,更是不入流了。提到这个名字,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很陌生。 “江五小姐不爱诗文,偏偏喜好工匠手艺,在金陵船厂时常和工匠们一起动手,对这方面可以说,比儿臣了解的多。身份上她不仅是陆尚书的亲外甥,也是九妹夫的堂姐,谁能小看了她去?” 第三十五章 危机(三) “哦?陆爱卿的外甥?”景成帝有了点兴趣,“陆爱卿以为如何?” 几位皇女博弈,战火突然烧到自己身上来,陆雨有些不悦:“回陛下,臣夫这位外甥女,确是不爱读书,成日里捣鼓些工匠的活儿,恐担不起船厂督造的重任。” 元瑾在心中一计较,江铮顶了元琦的空缺,也比让叶涪占了的好。元琦通过江桓和金陵江氏有了些联系,但终究是比不过元瑜正君江新柔来的亲近。 人群之中,两位皇女对视一眼,暂时统一了立场。 有了元瑾的帮腔,朝中有人开始替江铮说话。 景成帝笑了笑:“既如此,召江铮进京面圣,若真是可造之材,定不能让她埋没了。” 话虽这么说,可有了两位皇女保驾护航,又有陆雨的关系在,只要江铮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这个船厂督造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圣旨传到金陵,江铮自是喜不自胜。江家主叹了口气:“罢了,这也是你的造化。江家已经一只脚插进夺嫡的泥潭里了,再想脱身也难。京城不比家中,你小心行事吧。” 江铮拜别江家主,收拾了行装,启程进京。 入了春天,京城难得落下淅淅沥沥的春雨。元琦站在廊下,伸手去接房檐上偶尔滴落的水珠。 “殿下好雅兴。” 元琦收回手,笑着看向来人:“本王一闲人罢了,除了观风听雨,也没有什么俗事。不知杨大人可有闲心,陪本王看这场雨?” 杨茵微笑:“却之不恭。” 襄亲王府面积不大,毕竟在遍地王府公主府的庆仁坊,元琦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女,得不到更多的优待。 二人在花园中的水榭落座。 此处景色平平,但好在视野开阔。 “杨大人今日登门?” 杨茵端起茶盏:“殿下只是若有若无地表示出一点意思,自然有人前赴后继地为殿下铺路了。这几日,下官受到的请托,除了太女,连延泽都给下官递了个话,这可真是稀奇了。赵延泽和下官,那是二十多年的对头了。” 元琦笑了笑:“赵御史和杨尚书虽是传言中不睦,可本王看来,却是神交已久。” 杨茵摇头叹气:“这朝中当真是没什么秘密。赵延泽是四殿下的亲姑姑,下官真的很好奇,殿下是怎么说动她的?” “这有何难?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 杨茵入仕快三十年,这些事情一点就通:“所以在船厂督造的继任人选上,殿下是和四殿下暂时结盟了?” 元琦笑而不语。 为了个船厂督造的位置,还不足以让元琦元瑾结盟。二人联手,自然是为了更大的图谋。杨茵在心底一合计,恐怕是冲着元琅去的。 元琦想把卫家另一半的势力抢到手中,再不济也要毁了去,而元瑾自然是希望达到后一种目标,二人这才有了短暂结盟的可能。一旦元琅失势,真正的争夺才刚刚开始。 “下官今日来,是想向殿下讨个主意。礼部四司,能让殿下看上的,恐怕只有主客司了。大周周边的番邦,近日里也并无异动,不知殿下所谋为何?下官的长女还远在高丽,还请殿下理解下官作为母亲的舐犊之情。” 礼部除了科举祭祀之外,并没有什么值得皇女图谋的地方了。科举舞弊历来是皇帝的大忌讳,元琦不会为了这个断了自己的路。祭祀就更没有什么能在夺嫡之中增加份量的了。 那能让元琦不惜和元瑾结盟,借着元瑾的势力掩人耳目的,就只有负责番邦事宜的主客司了。 杨茵的长女杨书忱是永泰公主驸马,现在正和永善公主驸马崔博霖一起,给高丽送去了大周船队从金洲带回的番薯等作物种子。若是元琦现在有什么动作,便是置她们于险地。 元琦知晓她的担忧:“杨大人过虑了。永泰公主是本王的长兄,驸马自然就是长嫂,本王自然不会让亲人有难。” 那目标就不是高丽。杨茵一面安了些心,一面又是不安。她自己作为礼部尚书,猜到了元琦的目标是番邦,这几日仔仔细细将和大周有往来的番邦局势梳理了一遍,毫无异状。 元琦的目标究竟是谁? “下官多谢殿下解惑,这就告辞了。” 杨茵出入襄亲王府毫不避人,也是一种向元琦示好的姿态。 杨茵的妹妹是金城公主驸马,女儿是永泰公主驸马,对于公主们的事情,了解比别人多些。 当年赐婚永善公主驸马时,杨茵听杨书忱说了不少。后又有卫家嫡子被指婚为三皇女正君,太女对她也颇有些扶持之意,杨茵便知这位皇女不像表面上那样平庸。 这几年明里暗里和元琦也有些来往。现在这样大方地表示出来,更是一种明面上的投诚。 元琦自是欣然接受。 景成帝登基时,中原已经统一。在先祖们开疆拓土的功绩之下,景成帝自然是想做到更好的。 景成一朝近三十年,北边的塔里幼主长成内乱不断,东边的高丽在荣安公主治下对大周亲近,西边的小国贸易往来更是依托于太平的政局,无不是对大周臣服。 但这都还不够。 她们都还是独立的国家,即便作为附庸,也不是大周版图的一部分,算不得开疆拓土的功绩。 元琦知道,如果能完成景成帝的这个心愿,自己的胜算将远超元瑾元琅。要在景成帝心中拿到这个功绩,没有兵权的情况下,只有主客司这条路了。 好在她在桃州时,已经为现在铺好了路。元瑾元琅想拿走她的底牌,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没有选王酽而是选了江铮,便是给元瑾一点好处,让她觉得江铮即便心有偏向,也是可以争取到自己阵营的人。再借着元瑾的推力,顺利进入主客司。 什么船厂、学堂、着书,到头来都不过是为了领土,这才是她兜兜转转一大圈的核心所在。 那些表面上的东西,想要拿走的便拿走吧。 第三十六章 机遇(一) 景成二十八年四月,草长莺飞,京城一片春意融融。 江铮进了京,见了景成帝,又接了圣旨,成为了船厂督造。 着书的人选也已经定了下来,崔振主笔,元瑜为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崔振年迈,主要的编纂工作还是元瑜来承担。 江铮和元瑜有着些亲戚关系,将来又要共事,所幸应了元瑜的邀请,在九皇女府住了下来。除了陆府和循亲王府拜谢了一遭,其余时间江铮皆是和元瑜一起,打着请教的名义,留在襄亲王府。 在京城盘桓一月,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元瑜被良君请进宫去说话,只剩江铮一人留在元琦府上。 “多日叨扰,铮不甚惶恐。” 桌上的茶杯换成了酒杯,算是给江铮送行。 元琦摆了摆手:“我真要以为你和江桓是一家人了,什么时候跟她学的这么说话。” 江铮“哈哈”一笑:“我与岱旭是真的投契。” 这也是江桓的本事,三教九流她都能称姐道妹。 “罢了,平白多叮嘱你两句。” 江铮心里知道,这才是重点:“殿下吩咐。” “船厂造船有监工,用不着你时刻盯着,若是有兴趣,多看看也行。船造出来怎么用,这才是重点。清宁船厂造小型船,多是战船。落入有心人手中,恐成祸患。” 江铮敛了神色:“下官明白,凡战船调用,必将经过兵部和枢密院。但桃州总有些近水楼台的便利。” 元琦笑着点头:“不错。桃州近安南、真腊、吕宋、柔佛,是海船进出补给、出航停靠的地方,人多必然容易出乱子。平日里多要靠当地府兵,不到战事起,多用不到兵部,那都是礼部的事情。” 江铮在京城一个月,听说了不少朝局的变动,包括这位襄亲王殿下惹怒了皇帝,卸了她船厂督造的任,拟改迁往礼部,这才有了自己的机会。 现在乍一听到这番话,江铮立即心如明镜。惹了皇帝不快或许有,但迁任礼部并不是责罚,反倒像是这位殿下自己谋划来的,依旧将桃州的事情握在手中。 “多谢殿下提点,下官明白了。” 和聪明人说话,元琦也乐得省心。 江铮并没有因着和元瑜的关系而倒向元瑾,也没有因着陆郎君的关系保持中立,对局势看得很明白。交好别人的同时,知晓元琦才是她顺利上任的关键。 经营了大半年的地方,总不会因为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就拱手让出,多的是架空她的办法。江铮自己知情识趣,元琦才会暗中帮她一把。 景成二十八年五月,礼部主客司郎中秦辉任满,吏部考评优下,迁任户部司郎中。礼部尚书杨茵向景成帝推举,襄亲王元琦接任礼部主客司郎中。 元琦离京前是工部水部司郎中,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好歹是个有油水的肥差。主客司就是妥妥的事多不讨好,做的好了是应当的,做的不好便丢了大周脸面,要被问罪责罚。 原主客司郎中秦辉,出身寒门,若不是有个儿子是八皇女元珃的正君,还坐不到这个位置上。元珃的父君姚氏,依附于元琅的父君德君,才勉强有一分宠爱。秦辉的儿子嫁给了元珃,自然也就是元琅一派的人。 但她还有个女儿秦明宇,是太女元琮的伴读,更应该是太女一派的人。中途改换门庭,使得她身份尴尬,这才在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位置上做了这么久。 元琦被指接了这个位置,还是礼部尚书杨茵亲自举荐,不少人推翻了之前二人和睦的猜测,不知这二人是否另有打算,抑或是杨茵借着这个机会,替太女“清理门户”。 景成帝对于这个女儿,虽说不上多喜爱,但在桃州半年,她的表现还是很令景成帝满意的,不至于如此苛待她。 可自从暗卫关于卓氏死因的调查送到了御前,景成帝止不住地齿冷。 能对枕边人痛下毒手,将来对于姐妹们又会如何?甚至于对她这个母皇又会如何?这勾起了景成帝某些遥远的回忆。 元琦带着一纸任令,去礼部走马上任了。 主客司,掌诸番朝见之事。 大周兴盛之后,前来朝见的番邦之人不少,但不是所有来使都有分量让景成帝接见。所以主客司时常要替皇帝接待使臣,甚至还要处理一些番邦之间的纠纷。 夏天的时候,再次启程前往金洲的船队,从瑞莲码头起航,向东而去。 令元琦意外的是,江桓也跟着船队一起走了。 在普通人眼中,金洲路途实在遥远,一来一回要一两年的时间,路上诸多凶险,稍不留神便会丧命。 江桓在中原财大势大,又成了元琦的左膀右臂,可谓是如日中天。将来若是元琦顺利登基,像曲亦瑶那样从商人挤入士族,也不是不可能,实在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江桓给的回答是:“都说金洲遍地是金子,眼见为实,不去看一眼,我将来怎么决定江家的船队要不要下大本钱打通商路?” 她执意要去,元琦也不拦着。 更令元琦惊讶的是,江桓在中原的产业,都交给了江铮代为打理。这二人才认识半年,而且瑞莲江氏和金陵江氏,五代之内真的没有半点关系。 江铮也笑着解释:“岱旭说,路途艰险,万一她不能平安回来,这些产业都是她自己挣下的,不愿平白便宜了江家人。” 元琦自己没有体会过,这种可以将全部身家托付的友情,着实不能理解。 好在江铮虽然出身士族,但是做事手段并不刻板,和江桓比起来毫不逊色,也不至于让元琦无人可用,甚至身份上比商户出身的江桓,有更多便利。 景成帝御驾从避暑行宫归来,刚过了中秋,元琦等待多时的机会来了。 景成二十八年九月,高丽传信回来,新罗百济联合扶桑,在边境处再起战事。 高丽二十多年紧随大周,国力强盛,面对三国联军丝毫不落下风。 然而,到了九月中,高丽忽传急报,高丽王太后病重昏迷,高丽王遇刺受伤。 第三十七章 机遇(二) 高丽王和王太后相继倒下,高丽的朝局虽然还有杨书忱和崔博霖撑着,不至于一败涂地。但二人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苦苦支撑也难以为继。 三国交战之处,高丽军转攻为守,形势不容乐观。 景成帝调集府兵,陈兵玄州,在高丽边境待命,霞州樊州水师也接到了集结的旨意。桃州船厂获令,赶制一批战船,供水师使用。 元琦拆开手里的信,一目十行读完,恼怒地一拍桌子:“新罗百济这时候发难,高丽王和王太后又是遇刺又是病倒,真是乱了我一盘棋。” 卫念秋端着茶水进来:“出了什么事?让殿下如此烦扰。” 元琦把信递给他:“我苦苦谋了个主客司郎中的职位,就为了吕宋的归化。高丽这么一乱,大周如果平定不下来,吕宋恐怕要生出异心。可恨老四她们为了彰显仁爱之心,上书劝谏母皇陈兵威慑,并不真正参与高丽战局。现在高丽王和王太后相继昏迷,大周更是失去了发兵的理由。大嫂和二弟妹,名不正言不顺,也撑不了多久。” 这个道理卫念秋也懂,但是景成帝这几年爱惜民力尤甚,再加上元瑾元琅的推波助澜,和朝中温和派的应声附和,景成帝对参战的意向不高。 “兵部还没表态,这几年大周海清河晏,武将渐渐被文臣压了一头。若是加入高丽战场,可是个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兵部的人会是主战派的。” “兵部尚书刘霞,”元琦叹了口气,“她本是文人出身,犯了点错,不得已以命搏功绩,这才走到兵部的路子上,她心里还是认同文人那一套的。” “殿下岂不是想岔了?兵部之上还有枢密院,卫院正可是实打实的武将出身。她也算是母皇在潜邸时的旧人,在母皇心中的分量,不一定比刘尚书差。” 元琦苦笑:“说动卫院正违逆母皇的意思上谏,不比说动刘尚书容易。卫院正出身卫家,这么多年手握重兵没有受到母皇的猜忌,不就是她在朝事上从来不置喙,唯皇命是从。” “卫院正虽说避嫌,与母亲和姨母们走的并不近,但终究是卫家人。殿下不妨求助太女殿下,总要试过才知成与不成。” 元琦点头:“为今之计,只有如此了。” 既然要求助太女,元琦一向是对元琮做出毫无保留的姿态,吕宋这件事自然是和盘托出。 元琮惊讶不已:“吕宋王有意归附大周?消息准吗?” “此事若是只有个苗头,臣妹也不敢拿到太女姐姐面前说嘴。不瞒姐姐,臣妹在桃州任船厂督造期间,见过吕宋使臣。后面又借着商队的往来,和吕宋王通过消息。桃州水师驰骋南洋,吕宋王对大周向往已久。又有波斯王女和高丽的例子在前,吕宋生出了想归附大周的意思。” 元琮隔空虚点着元琦,手都有些发抖:“你啊,你怎么能这么大胆?前有不经过母皇出借战船,现在又越过朝廷和吕宋王私下往来。往小了说,你是目无尊上,往大了说,你这叫私通敌国。上次是不是没得到教训,所以你胆子才越来越大?” “姐姐,”元琦目光有些黯然,“我什么都没有,姐姐。” 元琮顿时一滞。 “我不像四妹有家族,也不像六妹有父君,我什么都没有。生父只是宫侍,养父和我也不亲近,王氏一族更是为了自保,还不如卫家甚至江家和我更紧密,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身胆,我什么都敢做。” 元琮被她的大胆气的颤抖的心,顿时软化下来。她身为长女,尽自己所能照拂下面的妹妹们。虽然元瑾元琅她们对元琮也心存敬重和感激,但终究不像是元琦这样,敢于交托全部的信任。 或许,正是因为元琦什么都没有,没有母亲的宠爱,没有家族的支持,甚至没有父亲的慈爱,所以才会对她不值一提的照拂铭记于心。 元琮长长叹了口气:“你总有一天要把天都捅破了。我的境遇你也知道,我还能护着你多久?” “姐姐若是愿意,长长久久地护持我,又有何难?” 元琮无奈摇头:“罢了,跟我去见母皇吧。” 元琦脸上露出一些犹豫,元琮无奈道:“现在知道怕了?你做下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放心吧,母皇即便震怒,我同母皇求情,保下你还是没问题的。至于其她的,你也该受些教训。” 御书房里,景成帝听了元琮的描述,微微皱眉:“老三,你可真是好得很啊。” 元琦当即跪下:“母皇恕罪,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儿臣也不敢向母皇妄自夸下海口。” 景成帝冷哼一声:“琮儿你先退下。” 元琮看了皇帝一眼,又看了眼元琦:“母皇,三妹也是立功心切,儿臣方才已经教训过她了。” 景成帝并不理会:“退下。” 元琮只能躬身行礼:“儿臣告退。” 出门没几步,青岚拦住了元琮的去路:“太女殿下,陛下请太女厢房稍候。” 元琮有些不解,还是跟着青岚转道去了厢房。 这间厢房的布置很陌生,倒像是小憩之地。转过一道屏风,竟是依稀可见御书房内的情景。 元琮骇然看向青岚。青岚示意她噤声,低声解释道:“这是陛下平日里休憩之所,奴才也是听了陛下的吩咐,才敢领殿下在这里稍坐。” 元琮依稀知道了景成帝的用意,凝神去看御书房里的情况。 元琦仍跪在地上,景成帝打破了长长的沉默:“你利用起太女来,倒是越发熟练了。” 元琦低头道:“儿臣不敢,太女姐姐有长姐之风,今日即便是四妹六妹,太女姐姐也一样会照拂。” “老四老六不会仗着太女心善,就做出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元琦毫不心虚:“儿臣受了太女姐姐的照拂,自然也愿意将功劳拱手相让,母皇应当知道,四妹和六妹愿不愿意。” 景成帝有些动怒:“八字还没一撇的功劳,你自然说让就让。” 第三十八章 机遇(三) 元琦直直看向景成帝,脸上丝毫没有被质问的心虚:“母皇既不信儿臣,便是费再多口舌也无用。” 景成帝冷笑一声:“你若是不求功劳,和老四眉来眼去,求这个主客司郎中的职位是要做什么?” 元琦坦坦荡荡承认:“高丽起战事之前,这个局面是儿臣一手谋划而来,求这个功劳并不为过。但是现在,高丽生了变故,已经超出儿臣谋求的范围了,所以只能求助于太女姐姐。将功劳让出,也并不为过。不论母皇信与不信,儿臣都是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 景成帝定定地看了她片刻,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狼子野心。滚出去。” 面对如此不善的责骂,元琦却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依旧礼数周全:“母皇息怒,儿臣告退。” 御书房里安静了许久,景成帝定定地看着元琦离开的方向。 “母皇。”元琮从屏风后走出来。 景成帝神色复杂:“你相信老三?” 元琮毫不犹豫地点头:“儿臣相信。” 景成帝皱眉:“理由呢?” 元琮笑着摇头:“可能就是直觉吧。” 景成帝一脸不赞同的神色,最终却没有说什么:“罢了,你这性子也是朕教养出来的。” 元琮神色微黯:“儿臣知道自己不够有魄力,也不够有野心,远远达不到母皇心中继承人的标准。父后在时总斥责儿臣仁善太过,可是儿臣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儿臣能察觉到,三妹对待儿臣的心,同儿臣待她是一样的,所以儿臣愿意相信她。” 听她提起已故的庄穆皇后,景成帝脸上出现了片刻复杂的神色,很快又隐去不见:“希望你没有看错老三。” 景成二十八年十月,大周一反前些时日观望的态度,强势插手高丽战局。 玄州府兵越过边境,进入高丽境内,与高丽军队共同抵抗三国联军。大周水师从樊州奉文港启程,直指新罗百济。另有桃州水师集结,对隔海的扶桑遥遥威慑。 不论是高丽,还是新罗百济扶桑,对于大周来说,都是弹丸之地。大周的军队加入战场,很快扭转了局势。 三国联军节节败退,回到了自己的国境线之内。新罗百济向大周求和,景成帝允准。 景成二十八年冬月,新罗和百济派出使臣前往大周,朝贺大周新年,也为了和谈一事。接待使臣的事宜,自然是礼部主客司主持。 这是元琦上任以来,第一次真正履行主客司郎中的职责。 杨茵也是第一次和这位殿下共事。 之前元琦在水部司,不显山不露水。后来去了桃州做船厂督造,诸多大事也都是暗中谋划,杨茵有些拿不准元琦的行事风格。 不等杨茵琢磨明白,元琦先找上了门。 “殿下是为了两国使团的事?” 元琦点头:“正是。本王有些主意,需要杨尚书配合一番。” “愿闻其详。” 元琦在杨茵对面落座:“这次来的只有新罗和百济使臣,撺掇两国开战,又提供粮草支持的扶桑,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扶桑对大周虎视眈眈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不来点狠的,恐怕扶桑更加肆无忌惮。” 扶桑屡次挑拨新罗百济与高丽发生冲突,玄州府兵更是因此常年待命,就像夏日里惹人厌烦的蚊虫。 “殿下想怎么做?” “本王会对新罗和百济的使臣施压,如此一来,气氛定然不会和乐。大人要做的,一面是配合本王,一面是向母皇上书,请太女殿下替母皇接见。” 杨茵奇道:“这岂不是将功绩让给太女了?” 元琦笑道:“没错,就是要为太女做嫁衣。” 杨茵不知其中关窍,识趣没有再问。 景成帝收到了杨茵的奏折,不由皱眉。前不久才斥责元琦狼子野心,她这就通过杨茵的手,向皇帝证明。 一方面证明她对太女并无二心,另一方面也向景成帝坦诚,杨茵也被她纳入阵营了。 这要是换做元琮,有这样的手腕,景成帝该无比欣慰。现在元琦向她展示出了继承人的能力,她却有一种淡淡的不悦。 景成帝知道,她心中是觉得元琦在觊觎元琮的太女之位,甚至是她的皇位,这才对她产生了厌恶之心。 但若是真的从挑选继承人的角度来看,元琦的确比其她皇女都要合适。 景成帝平复了一番心情,驳回了杨茵的折子。 杨茵带着驳回的朱批给元琦看,不想元琦却皱了眉。 这并不是她意料之中的。 她以为景成帝会顺着她的意思,给太女添些筹码。 但转念一想,也能理解景成帝的顾虑。一个平庸的废太女,总比一个功绩彪炳的废太女,更能在新帝手中活下去。 景成帝对元琮的舐犊之情,令元琦产生了一些奇妙的嫉妒之心。 杨茵看了元琦的表情,更加奇怪。她以为元琦只是向景成帝表现出她对太女的恭敬之心,博得皇帝心中更多的筹码。可看她的表现,是真的想把功绩让给太女的。 这是为何? “既然母皇驳回了,便罢了。杨尚书好好准备准备,这次定要让扶桑付出大代价。” 景成二十八年腊月初八日,在飘满了腊八粥的香气中,新罗百济的使团到达了大周京城。 使团被安置在驿馆之中。 驿馆的仆从给她们带到安排好的房间,就行礼离去。两个使团在驿馆待了整整一天,连个接待的官员都没有,更别提后面朝见皇帝的事情了。作为战败国,两位使臣有些惴惴不安。 百济使臣找到驿馆的管事询问情况,管事的态度说不上傲慢,但也带着一些居高临下的不屑:“主客司的郎中大人,是我们大周三殿下。今儿又是腊八节,三殿下自然是跟着陛下一起,和朝臣们共食腊八粥。你们多等一天又如何?” 百济使臣被管事堵了回来,和新罗使臣暗中商议:“看大周的态度,并没有将你我两国的和谈放在眼里,要完成王上的旨意,效仿高丽和大周交好,恐怕没那么容易。” 第三十九章 代价(一) 大周的态度很明显,要想和谈,恐怕得付出一些代价。可两国这些年被高丽压着,战争又消耗了不少民力,实在拿不出什么可以让大周看得上眼的东西了。 二人各自计较,颇为愁苦。 元琦晾了她们两天,直到第三天,才在驿馆的花厅里接待了两人。 两位使臣知道这是这位大周亲王的下马威,可自己身上背负着王上的旨意,又拿不出什么可以与大周交好的东西,不敢有半点怨言。 元琦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笑容里夹杂着许多不耐,更是让两位使臣心虚不已。 “小臣参见襄亲王殿下。” 元琦示意她们免礼:“二位使臣请坐。” 待她们坐下,元琦只是喝茶,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一句都不说。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新罗使臣只能主动提起:“小臣此次前来大周,带着王上交好的国书,我新罗愿与大周永世交好,互通有无。” 百济使臣连忙接着道:“我百济王上也是此意。大周国富民强,引万邦来朝。王上倾慕大周已久,愿永以为好。” 元琦盖上茶盖,发出“叮”的一声响:“新罗百济联合扶桑,向高丽发起战事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要和大周交好了?派人刺杀高丽王和王太后的时候怎么不倾慕已久了?二位王上这样的倾慕,我大周可当不起。二位带着这样的诚意来和谈,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我大周礼仪之邦,更不会对二位有什么失礼之处,但是也请二位好自为之。” 二人顿时冷汗涔涔。 高丽王太后是大周皇帝的亲弟弟,若是说和高丽开战,只是国与国的摩擦,刺杀高丽王太后,可就是惹到了大周皇帝了。 新罗使臣擦了擦冷汗,灵光一闪:“殿下容禀,新罗和高丽的过节,那要追溯到百年之前,但也仅限于两国交战。我王倾慕中原文化,行礼仪之道,怎么会做出刺杀这样阴暗之事,这其中定有误会啊。” 元琦抬眼看她:“哦?有什么误会?” 百济使臣尚未转过念头来,只听新罗使臣说道:“扶桑使臣来到新罗,说高丽截了他们一批海船,如果我们能帮她们抢回海船,愿以十万两白银作为答谢。高丽在王太后的励精图治之下,日益繁荣,我王本有犹豫。可扶桑使臣又说,她们有办法让高丽王和王太后没办法主持大局。” 元琦微微眯起眼:“这么说,高丽王和王太后遇刺,都是扶桑动的手?” 百济使臣这才明白过来新罗使臣的用意,祸水东引。忙跟着附和道:“正是,扶桑也是这样劝说我王的。” 元琦冷笑:“扶桑内乱不断,拿的出二十万两白银?二位当本王是个傻子,可以随意耍着玩?” 二人顿时吓得腿软:“殿下明鉴,那扶桑使臣带着一万两白银来的,说剩下的事成之后再给,想来定然是糊弄人的。小臣万万不敢对殿下说谎。” 元琦放下茶盏:“二位今日的一言一行,本王必定如实禀报母皇。”说着便要起身向外走。 百济使臣像是想起了什么,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元琦的袖子,几乎是喊出来的:“扶桑有银矿,有个大银矿!” 果然成功让元琦停住了脚步。 新罗使臣一脸怀疑地看着她,扶桑有银矿的事情,肯定牢牢瞒住,怎么会让百济知道了?这时候编出这么个荒谬的理由,下场只会更惨。 元琦重新坐回去:“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知道扶桑有个银矿?” 原本元琦的打算,是让新罗百济背刺扶桑这个盟友,让她们无暇再在高丽局势上蹦跶,安安稳稳把吕宋收入大周版图。没想到这么一施压,倒是炸出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百济使臣并没有把握,刚才只是不过脑子脱口而出。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扶桑近一年多来,经常有船队前往高丽,采买煤炭。那船虽比不上大周的千石大船,但是数量绝对不小。她们在我百济沿岸停靠时,出手也极为阔绰,都是新铸的银锭子,成色和以往的都不一样。” 元琦沉吟。百济使臣的话虽然有些捕风捉影,但扶桑敢夸下海口,许诺出去二十万两白银,甚至还先拿出两万两安抚新罗百济,也像是有些底气的。 难道真的有个大银矿? 若是真的,那接下来的计划少不得要变一变了。 新罗使臣脑子转的快,看见元琦的神色,立即道:“刺杀的事情一出,王上震怒,我们新罗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荣安公主的。此次和谈,我们也是带着极大的诚意来的。新罗愿为殿下驱策,调查高丽王遇刺的真相,同时,扶桑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是我们能查到的,一定第一时间送到殿下的案头。那这次和谈的事情?” 元琦喜欢这种聪明人:“本王今日便具折向母皇陈情,想来很快二位就可以受召觐见了。” 新罗使臣却并不满足:“高丽先王求娶荣安公主后,高丽国力日渐强盛。我新罗王上,今年二十又二,后位虚悬,不知是否有幸求娶大周公主?” 新罗王居然把主意打倒了大周公主的头上。 当年高丽求娶,景成帝刚刚登基,大周历经多年战事,国库空虚,民力不足,不宜在高丽一事上再生事端,这才把正经的皇室公主嫁去了高丽。 如今景成帝在位二十多年,国富民强,新罗刚刚战败,还敢肖想大周公主。让景成帝的亲子去给新罗王太后,那个曾经的扶桑公主做女婿,元琦相信,只要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及,必定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现在也不能明着拒绝,元琦只能含糊道:“大周今非昔比,新罗王至少要拿出些诚意来,本王才能在母皇面前开这个口。” 新罗使臣清楚,这位殿下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便点头道:“这是自然,殿下放心。” 第四十章 代价(二) 元琦离开驿馆,想的都是扶桑银矿的事情。究竟怎么才能探明是否真的有这样的银矿,规模有多大,值得多大的成本得到? “明馨,让人快马给江铮送一封信,让她嘱咐去扶桑的商队,留意扶桑银矿的线索。你随本王进宫。” 另一边驿馆内,新罗和百济的使臣,也暗中较起劲来。大周的公主也不是大白菜,随便就远嫁的,想要娶到公主,必须更先得到银矿的确切消息。百济离扶桑更近,但新罗王太后是扶桑公主,两国各有优势。 “陛下,襄亲王求见。” 景成帝放下笔:“宣她进来吧。” 元琦行完礼,只听景成帝问:“今日去见了新罗百济的使臣?有什么新发现,找朕邀功来了?” 元琦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母皇。” 接着将对两国使臣施压的事说了,也说了自己原本的打算。 “儿臣没想到,居然挖出来这么一个大消息。如果扶桑大银矿的事情是真,大周向扶桑收取的代价,可能更为可观。” 景成帝想了想:“朕知道了,朕会让人去查的。若真有这么个银矿,朕记你首功。” “首功不敢当,儿臣为母皇分忧,是分内之事。” 元琦告退离开,景成帝摩挲这桌上的镇纸:“她倒是比太女更像皇储,野心手段样样不缺。” 御书房里只有青岚听到了景成帝的低语,只做未闻。 景成帝的暗卫潜进扶桑,江铮手中的商队也来来往往。扶桑境内本就战乱不断,开采银矿的事情就算再隐秘,也瞒不过有心人的查探。 刚刚过完年,确切的消息就传回了大周。在扶桑的大田,的确有一块银矿,矿产量极大。暗卫将带回来的资料给工部的人看,估计有上亿两白银。 元琦也收到了消息,不仅来自新罗,也来自江家商队,都确认了这个大银矿的存在,但是产量不明,只知道极大。单凭极大这两个字,足以让元琦心动了。 景成二十九年二月,高丽王遇刺重伤,不治身亡,高丽王太后悲痛之下再次病倒。 百济向大周上书,陈述扶桑联合新罗向高丽派出刺客的种种,请求景成帝严厉制裁。 百济这一手同时背刺两个盟友,换来了景成帝一声冷笑:“那就发兵吧。” 景成二十九年四月,大周水师进军扶桑,同时,高丽和百济的联军,也踏上了新罗的领地。 高丽的国土,尚且只有大周的一州之地,新罗更是只有高丽的一半。高丽和百济联军,新罗节节溃败。不消三个月,新罗王都被攻破,领土被高丽和百济瓜分。 另一边,大周水师尚未登上扶桑的国土,便收到了扶桑王的和书,愿意将扶桑南部的几座岛献给大周。 领军的明威将军季屿桐看罢和书,转手就丢进了海中:“扶桑国内诸侯割据,战乱不休,扶桑王的王权形同虚设。她今日若是上张降表,或许我还会转呈陛下。这一张废纸一般的和书,何必耽搁陛下的功夫。” 大周军队在大田强势登陆,附近的诸侯迅速联合起来,共同对抗大周军队。新罗国破后不久,出征扶桑的水师也传来捷报,拿下大田及周边数个县城。 景成二十九年八月,中秋佳节,各国使臣齐聚京城。 照例还是元琦接待使臣们。 扶桑的使臣说的一口中原官话,姿态非常低:“我王对大周倾慕已久,奈何王室衰微,辖制不了各地大名,以至于冒犯到了大周,我王深感内疚。” 元琦肃着脸:“使臣须得知道,高丽王乃是母皇的侄女,她身上有我大周一半血脉。若非母皇心存仁善,看在扶桑王室式微的情况下,恐怕就不止是几个县城这么简单了。” 扶桑使臣离席行礼:“我王感念大周陛下仁慈,愿将南部诸岛献给大周陛下,换取两国交好。” 季屿桐回朝后,将扶桑和书一事汇报给景成帝,元琦也从元琮那里听说了此事。现在南部诸岛再次被扶桑提起,元琦不由存了个心思:“扶桑王若是有心,当以国书呈递母皇。” 扶桑使臣点头:“这是自然。” 百济和高丽的使团同时到达京城。 上次出使,百济还是战败的一方,前来求和。不过半年时间,百济新得了新罗大半领土,又在大周和扶桑的战事中负责转运粮草,现在见到灰溜溜前来求和的扶桑,自觉扬眉吐气,言谈间底气都足了。 百济使臣和元琦也是一回生二回熟,见完礼后寒暄几句,百济使臣话题一转:“我百济先时有新罗在侧,虽是想与大周交好,却受到新罗的百般阻难。现在大患已除,我王亲笔写下了国书,愿求娶大周公主,结以两姓之好,世代为盟,永不背叛。还望殿下在皇帝陛下面前,替我王美言几句。” 元琦迅速在心中盘算了一下景成帝的儿子们。 自景成十六年庄穆皇后去世后,景成帝的后宫很是萧瑟了几年。直到景成二十一年,才有十六皇女出生。现在宫中未嫁的公主,最大的也才六七岁,根本没有适龄的。 不过历朝远嫁的和亲公主,大多是从宗室之中挑选的适龄男子,很少有荣安公主那般,皇帝的亲子远嫁和亲的。 “荣安公主之后,再无宗室公主和亲的例子,百济王若是真心求娶,恐怕得拿出些诚意来。” 百济使臣胸有成竹:“当年高丽先王求娶荣安公主,以高丽的玄、乐二郡作为聘礼。我王诚意,尤在高丽先王之上。我王愿以湖西六县作为聘礼,迎娶大周公主。” 湖西六县紧挨原来的新罗王都,以北的新罗领土,尽数入了高丽手中。 百济王献上湖西六县,相当于是在向大周寻求保护,毕竟这么多年,高丽和百济的摩擦不少。新罗灭国,百济少了盟友,边境再起摩擦,恐怕会在高丽手中吃亏。 这倒也不是个吃亏的交易。三足鼎立的场面被打破,原本就是要寻求新的平衡,这个契机,刚刚好。 第四十一章 代价(三) 百济使臣看着元琦的脸色,又加了一记筹码:“殿下知道,百济离大田,不过五六百里海路,快船朝发夕至,真正的进可攻退可守。而殿下,也会在鞭长莫及的时候,需要一点助力吧。” 元琦不由凝眉。 百济使臣的意思,是要在大周的夺嫡之争中站队了。可现在明面上,还是元瑾更有优势。 “这是百济王的意思,还是使臣自己的意思?” 百济使臣微笑:“小臣出身寒门,因着擅于见微知着,得到我王赏识,提拔入内廷。” 这就是说,百济使臣自己身后便是百济王,没有其她世家的背景。那这站队,就是百济王的意思了。 元琦还是不敢相信。 “高丽先王在皇帝陛下登基之初占得先机,百济想要复刻高丽的崛起之路,必须更加大胆。相比于锦上添花,我王更喜欢雪中送炭。有价值的、不可替代的人,才能走的更远,殿下说对吗?何况,小臣两次出使大周,也看出些端倪来。殿下身后站着太女,而太女,又能影响到皇帝陛下的决定。” 元琦这才相信,百济使臣所说的“擅于见微知着”而被提拔一事了。 从扶桑的白银成色推断出大银矿,从太女和皇帝之间微妙的关系看出皇帝对太女不一样的保护,的确是个能人,同样也值得戒备。 “宫中没有适龄的皇子,本王会向母皇进言,挑选身份高一些的郡主县主。” “如此,小臣先谢过殿下了。” 高丽使臣是最后到达京城的,领队的是杨书忱。杨书忱领了高丽的官职,算作是使团的一员。元清不耐烦这样的场合,先一步进宫给景成帝和棠皇贵君请安去了。 杨书忱拿出了高丽王太后写给景成帝的国书,高丽王驾崩,王太后欲立三女为新王,请求景成帝的册封。 元琦看着国书,沉吟道:“我记得,母皇是希望荣安舅舅自立的。现在高丽的局势,荣安舅舅没有什么阻碍,现在为何提出要立新王?这个三表妹品性心思如何,大嫂可有了解?” 杨书忱解释道:“高丽虽然是大周的藩属,但荣安舅舅以男子之身临朝,还是会引来非议,尤其是他和亲公主的身份,若是引起高丽民意反对,岂不是得不偿失?这位三表妹和我没什么太多的往来,倒是和裕丰走得近。我来之前和裕丰打听过,三表妹喜爱中原文化,对政事没什么天分,也没什么心思,倒也是个可以扶植的人。” 元琦也是担心荣安公主立了新王,把控不了朝政,让景成帝在高丽的布局付诸东流。 “二弟妹看人的眼光我是信的,既如此,我写折子上报母皇。” 三国使臣齐聚京城,景成帝也收到了元琦的奏折。 “扶桑的几个岛,你怎么看?” 元琦被宣召到御书房奏对,这也算是正式入了皇帝的眼,为此,元琦做足了准备。 “儿臣命人去打听了扶桑使臣说的那几座岛。那本是琉球周边的几座岛,是前朝的藩属国。前朝动乱,被扶桑趁乱占了去。现在控制这几座岛的扶桑诸侯,出自河野氏,是个不入流的小家族。但是这几座岛位置得天独厚,船队往来补给便利,这里因着海上贸易富庶起来。河野氏依附于扶桑的大家族藤原氏,算是藤原氏的钱袋子。而藤原氏势大,是扶桑王的心病。” 扶桑王将这几座岛割让给大周,便是存着借刀杀人的心思。 “儿臣认为,这几座岛原是前朝的藩属,扶桑王想用抢来的东西当诱饵,着实不厚道。不过,扶桑王若是愿意将北面划出一块贸易区,供船队往来补给休憩,这比买卖也不是不划算。” 景成帝凝神听她说完,吩咐道:“拿舆图来。” 青岚很快带着人,在景成帝的御案上铺开了一张舆图,不仅有大周的领地,连周边的高丽、新罗、百济、扶桑,甚至更远的金州都在其中。 景成帝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解释道:“这是曲家的商队来往各地时,总结绘制的。” 元琦心中暗叹,难怪历朝历代无数的皇商,只有曲家脱颖而出,以商人的身份入得朝堂,这份精巧的心思的确无人能及。 “你看上了扶桑哪个位置?” 元琦根据江家商队的描述,很快在舆图上圈出了一块地方。 “儿臣听东靖候说起,前往金州的商队,顺着洋流北上,再逐渐向东。若是能在这里做最后的补给,船队的损失也能减到最小。船队返程之时,携带大量金银,安全乃是重中之重。顺着洋流返程,要在吕宋修整。这两处若是在大周手中,无疑是最便利最安全的。” “所以你早早就盯上了吕宋,现在又打扶桑的主意?” “母皇圣明。” 景成帝轻笑一声:“什么圣明,朕老了,不如你们脑子转得快了。” 元琦忙道:“母皇只是体恤百姓,不愿起战事。现在扶桑求和于大周,正是兵不血刃的好时机。” 景成帝点头:“不错。扶桑王被架空,王权旁落,用一座港口,换取藤原氏的钱袋子,扶桑王会愿意的。” “何况,”元琦补充道,“扶桑北部的诸侯石井氏,依附于另一个大家族松平氏,同样也是扶桑王的心腹大患。同时削弱两大家族,扶桑王恐怕求之不得。” 景成帝卷起舆图,示意青岚收好,又问道:“高丽欲立新王的事情,你怎么看?” 元琦知道这是通过了景成帝的考验,但依旧不敢放松:“儿臣认为,荣安舅舅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男子之身登临王位,的确难以服众,日后也会被认作狼子野心,污了大周的名声。可若是高丽先王的血脉,真心臣服于大周,便可堵天下悠悠众口了。儿臣听说,三表妹喜爱中原文化,不通政事,还是要荣安舅舅多多教导的。二弟妹长居高丽,和三表妹私交甚笃,大嫂也时常帮衬着,总不会出大差错。” 第四十二章 代价(四) “这东西啊,什么时候拿到自己手上了,那才是自己的。一日放在别人手中,一日都还存在变数。” 这是在反驳她的意思的。 元琦不慌不忙:“母皇做事向来长远,强取只是一时之计,会坏了根基。变数再多,也自有应对之策,何不徐徐图之?高丽如今,说中原官话,读四书五经,母皇这三十年的布局,不是一朝一夕就会被抹杀掉的。” 景成帝笑道:“按你的说法,高丽如同囊中之物了?” “儿臣并不敢轻敌,不过眼下,百济似乎比高丽更需要花费些心思。” “哦?你说说看。” “新罗灭国,百济现在有了和高丽一决高下的资格,何况百济身后还有扶桑。帮助扶桑王,削弱各地诸侯的实力,斩断百济的退路。百济此次背刺盟友,向大周求娶,是一种示好,和扶桑脱离的示好。百济王想在大周、高丽、扶桑之间活下去,唯有效仿高丽,成为大周的藩属。” “你是想准了百济王的求娶?你就不怕你荣安舅舅心寒?” “荣安舅舅摄政高丽多年,眼界宽广,自然知道母皇的用意。大周是他的故土,唯有大周强盛,他在高丽才能长长久久地做一个实权在握的王太后。” 景成帝斜睨她一眼道:“朕什么时候有用意了?” 元琦立马告罪:“是儿臣失言。” 景成帝本就赞同她的意思,转而问道:“那和亲人选,你看好了谁?” 元琦早就梳理过皇室宗族的适龄男子:“扶阳郡王的幼子静安县主,芳龄十四,尚未婚配,贤淑的美名儿臣都有所耳闻。” 扶阳郡王和景成帝一脉有些远,是武帝的姨母之后。扶阳郡王这一支并没有什么出色的后人,但是和皇亲们关系都不错,算是在皇族内有一些话语权。 景成帝耳聪目明,元琦一提起扶阳郡王,便知她是什么心思。 武帝亲自赐婚,为扶阳郡王选了金陵赵氏的嫡子做了正君。景成帝的老师也是赵家人,等于是武帝为景成帝在皇族内部拉拢了一批支持者。 但是到了元琦这里,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扶阳郡王成为了元瑾阵营的人,再加上扶阳郡王有意为世女求娶杨茵的儿子,想挖走元琦的墙角。元琦得了这个机会阻挠,自然不能放过。 景成帝似笑非笑:“扶阳郡王可是在朕登基之初也出过一分力气的。” “扶阳郡王世女,领着个不轻不重的闲差,若是没有点功绩在身,郡王一过世,世女降等袭爵,可就就保不住郡王的爵位了。” “那你说说,你能给世女什么功绩,让扶阳郡王舍了嫡子去和亲?” “新罗灭国,百济求娶,扶桑割地,吕宋王也该上表了。大周为表诚意,派使团往吕宋亲迎,这可不是一份美差?” 景成帝笑骂道:“你可真是物尽其用,一个吕宋让你得了多少好处去。” 元琦也笑道:“母皇兵不血刃开疆拓土,儿臣沾点福气罢了。” 景成帝挥手赶她走:“扶桑使臣还等着你的回信呢,还不快去。” 元琦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景成二十九年中秋佳节,景成帝在含光殿接见了三国使臣。 高丽王太后请立新王,扶桑王献上扶桑南部诸岛及北部舟见港,百济王以湖西六县求娶大周公主,景成帝一一允准。 景成帝的皇子没有适龄待嫁的,必然要从宗室之中挑选。 册封扶阳郡王幼子静安县主为静安公主的旨意下达到扶阳郡王府上,众人都吃了一惊,扶阳郡王正君当即抱着静安公主痛哭不已。 扶阳郡王也是心痛,却也不得不喝止正君:“静安这是得了陛下青眼,才能得封公主,你这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正君哭道:“早不册封晚不册封,偏偏在这个时候,这分明是要让静安去和亲百济啊。” 扶阳郡王舍不得幼子远嫁,但皇帝的旨意终究是不可违背:“现在只是册封了静安,赐婚的旨意还没来,我领静安进宫谢恩,探一探陛下的口风,你也去四殿下府上,看看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事关儿子的终身大事,正君也不敢怠慢,二人立即收拾妥当,分头行动。 扶阳郡王进了宫来,却被告知陛下正和襄亲王议事。在偏殿等了约莫一顿饭的功夫,青岚才出来行礼道:“郡王殿下,陛下有请。” 扶阳郡王忙带着儿子进了御书房。 景成帝的御案上铺着舆图,元琦站在景成帝身边,那态势似是有几分平日里太女和皇帝相处时的样子了。 扶阳郡王心中一凝。 顾不上多想,只听景成帝开口道:“一些时日不见,静安又长开了些,上次见他还是在良君宫里。” 扶阳郡王忙带着儿子谢恩,景成帝笑着吩咐道:“送静安公主去皇贵君宫中,朕留扶阳郡王说说话。” 许是看到了元琦和景成帝的不一般,扶阳郡王敏锐地留意到,景成帝要将静安公主送到棠皇贵君那里,而不是送去本该更亲近的良君宫中。 “自老郡王过世后,时堂妹不降等袭了郡王爵,跟朕之间,便生疏了不少。” 扶阳郡王忙答道:“臣妹蒙陛下体恤,得了不降等袭爵的恩赐,自觉没有什么功绩,愧对于陛下。” 景成帝笑道:“若不是老三提起来,朕都不知道世女原来只领着通议大夫虚职。” 扶阳郡王隐约猜到了景成帝的用意,一时间踌躇起来。 元琦接话道:“儿臣和世女偶然结识,对世女的才学叹服不已。此次母皇一提及使团领事,儿臣便想起世女来了。” “玮儿才疏学浅,当不起三殿下盛赞。只是不知这使团领事,所为何事?” “你不知道也不怪,吕宋刚刚送来的国书,仰慕大周强盛,愿奉上领土,归顺大周。朕刚刚和老三商议,派使团前往吕宋,迎吕宋王来京。刚提到世女,你便来了,这可不是正正好的缘分?” 扶阳郡王觉得嗓子一阵阵发紧。 第四十三章 代价(五) 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选儿子还是选女儿。 放弃领土,归顺王朝,这可是开了历朝历代以来的先河,不是藩属,而是真正的归顺。作为使团领事,对世女来说,足以得个不降等袭爵的恩典,甚至另封个郡王也不是不可能。 何况,吕宋一事,朝中没有半点风声,皇帝却在和襄亲王商议,这岂不是说,襄亲王已经越过了朝中其她的皇女,离太女之位只有一步之遥?而自己是四皇女阵营,若是要改旗易帜,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扶阳郡王内心天人交战,一面是疼爱的儿子,一面是寄予重望的女儿。 元琦笑道:“若是世女靠自己得了爵位,岂不是还可以荫及妹妹们?” 世女有了自己的爵位,扶阳郡王的爵位就可以传给其她女儿。 一个儿子换两个女儿的前程,再加上皇帝对元琦的支持,扶阳郡王咬咬牙:“臣妹先替犬女谢陛下隆恩了。” 扶阳郡王回到府上,正君立即迎了上来:“陛下怎么说?” 扶阳郡王看了眼儿子:“静安,你先回院子去。” 正君心中“咯噔”一下,待儿子走后,迫不及待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让静安去和亲?” 扶阳郡王叹了口气:“是三殿下提议的。” 正君愣了愣神:“区区宫侍之女,也敢肖想皇位?” 扶阳郡王抬手捂他的嘴:“你疯了?三殿下生父出身再低微,那也是陛下的人,陛下亲封的从一品君位,若是论起资历,良君也得称一声哥哥。” 正君不跟扶阳郡王争执:“那静安和亲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我们给静安定一门亲事如何?” 扶阳郡王神色复杂:“静安的事情,便这么定了吧。” 正君不敢置信道:“静安是你的亲儿子,陛下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连儿子都不要了?” 扶阳郡王长叹一声:“我何尝不心疼静安?可是我百年之后,玮儿降等袭爵,珠儿她们都是白身,我又能忍心了?静安远嫁,陛下会在玮儿珠儿身上补偿回来,你自己好好想想。” 一面是疼爱的幼子,一面是支应门庭的长女次女,正君禁不住泪珠滚滚,却说不出话来。 元瑾得了扶阳王君的请托,进宫打探静安公主和亲的事,都被景成帝不咸不淡地挡了回去,危机感顿时涌上心头。 若是留不住静安公主,扶阳郡王少不得要和她离心,这等于是在削弱她的势力。可是一提及此事,又屡屡碰壁。 景成二十九年十月三日,圣旨下到扶阳郡王府,静安公主奉旨和亲百济。 十月十日,吕宋国书送达京城,吕宋王举国归顺大周,吕宋成为大周领土的一部分。景成帝龙心大悦,任命扶阳郡王世女元玮为正使,迎吕宋王赴京。 元瑾这才知道了这桩,用儿子换女儿前程的交易。 “原来扶阳郡王早就和母皇达成了交易,难怪这些日子不吵不闹,认了命似的,竟是得了这些好处。可恨她一声不吭,想来早就攀上高枝了。” 正君赵氏劝阻道:“扶阳郡王定是得了母皇的嘱咐,才不敢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消息。殿下莫要因为此事,和扶阳郡王有了隔阂。” 元瑾愤愤道:“不是本王与她有什么隔阂,怕是她早就有了别的心思。这样的墙头草,不要也罢。” 赵氏知晓她这是在气头上,便也没有深劝。 景成二十九年春节前夕,迎吕宋王的使团回到京城。景成帝命襄亲王元琦,代为出城纳表。 一举动的深意,由不得人多想。 论理说,元琦官居主客司郎中,这种番邦事务是她的分内之事。可是这样代表帝王的事情,由皇储来做才算是名正言顺。太女元琮不得圣心,朝野皆知,这样摆上明面还是第一回。更何况,景成帝选择了元琦,是不是意味着,在这场夺嫡之争里,襄亲王一脉更占据了优势? 吕宋王亲手献上表文,元琦代景成帝接了,使团队伍进了城门,安置在驿馆。 景成三十年正月初一,吕宋更名为宋州,成为大周领土的一部分。吕宋王受封大周宋亲王,以宋州为封地,遥领宋州刺史一职。 自前朝分封诸王引发了内乱之后,大周一朝的亲王,仅受封号和爵位,享一州或数州供奉,没有了封地一说。这次破天荒给了宋亲王封地,虽然是遥领刺史,但这一份殊荣足以令人侧目。 扶阳郡王世女元玮,受封陵阳郡王。扶阳郡王请立嫡次女元珠为世女,景成帝御批恩准。 景成三十年三月,静安公主十里红妆远嫁百济,场面不亚于当年荣安公主和亲高丽。百济王李承熙亲自到京城外迎亲,由襄亲王元琦送公主出城。 这一段时间,襄亲王元琦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各种场合,风头甚至盖过了太女,俨然是心照不宣的下一任继承人。连原本门庭冷落的襄亲王府,都热闹了起来。 卫念秋十分担忧:“殿下如今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无限,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呢。” 元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母皇委派给我的事务,从无超越主客司的职权,什么下一任继承人,我离得还远呢。我听说叶氏和卫氏的一些旁支,寻了不少由头找上门来?” 卫念秋答道:“殿下放心,我一介男子之身,只是闲话些家常,旁的一概不知。” 元琦点头:“你做事我是放心的,除了母亲姨母一脉的嫡支,其余的卫家人都不要有过多的牵扯,不知是真心投靠,还是替老六做马前卒呢。” 提起元琅,卫念秋有些担忧:“殿下如今风头正盛,四殿下和六殿下若是联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元琦笑着安慰道:“我以前的小动作从没瞒着太女姐姐,也就没瞒着母皇。母皇肯给我这个机会,便是知道我们背地里的手段。我想,这些日子的风头,也是对我的考验。过了这一关,才是真正的入了母皇的眼。” 第四十四章 破局(一) 元琦对于朝中看好她的声音并不理会,只是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一如以往在工部的日子。但这样的声音不仅没有随着时间消退,反而甚嚣尘上。元琦没有阻止,景成帝也没有任何动作。 “大姐,这难道是陛下在为三殿下铺路?”卫执英终于忍不住担忧,向卫执芸说出来。 卫执芸心里也没底,只能暗叹太女不争气,白白浪费了庄穆皇后的心思,嘴上还要安抚焦虑的妹妹:“陛下当了三十年皇帝,做事情向来是步步为营。这样把三殿下捧到高处的做法,像是陛下的行事吗?” 没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景成帝很少如此高调。当年对于太女的教养,也都是细水长流式的。 卫执英觉得有道理:“那现在这些,是三殿下自己的手笔?” 卫执芸点点她:“你对朝政真是一窍不通。三殿下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陛下会因为这些无根之言,就改立太女?倒不如说是四殿下或者六殿下故意放出来的,要把三殿下架在火上烤。” 卫执芸的猜测十分准确。 自从元琦在皇女中脱颖而出,接连拿下不少功绩,又得到了扶阳郡王一干人的支持,元瑾就已经改变了目标,和元琅联手,也顺理成章起来。 元琦自然知道幕后之人,却迟迟没有动作。 连卫念秋都有些沉不住气了:“殿下,如今外面的言论对殿下并无好处。所谓三人成虎,殿下若是再不做出应对,母皇听得多了,恐怕要对殿下生出猜忌。” 元琦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念秋,如果有一天,我和卫家站到了对立面,你会如何?” 卫家支持太女,这么多年来丝毫没有改换阵营的意思。卫念秋数次试探,都只得到些模糊的回答。 卫执芸的心思,卫念秋其实也能猜到一些。 如果元琦登基,卫家就会得到第二次从龙之功,成为大周第一士族的同时,也会惹来新帝的猜忌。元琦对元琮的态度,卫执芸都看在眼里,跟着元琮一条路走到黑,或许还能换来元琦的几分赞赏。 “臣侍永远同殿下在一起,哪怕站在卫家的对立面。可是,如果可以,臣侍希望能尽可能保全卫家。” 元琦摸了摸卫念秋的头发,拥他入怀,没有再说话。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卫家的旁支,御史台谏议大夫卫宇达,上书景成帝,请求改立三皇女为太女。 话音一出,满堂俱惊。 这是景成一朝三十年来,废太女一事,第一次放到明面上来议论。 静默片刻后,元琦第一个反对:“太女姐姐仁善爱民,又能虚心纳谏,岂是尔等一句软弱无能就可以抹杀的?诋毁皇储,卫御史可知是什么罪过?” 卫宇达却跪倒在地,向景成帝道:“三殿下文有经天纬地之才,武有不战而胜之能,臣等近些日子皆是看在眼中。若有如此皇储,是我大周之幸。” “满口胡言!” 元琦还待辩驳,元琮拉住了她的胳膊:“三妹,朝堂之上,慎言。” “姐姐,”元琦看着元琮,“你知道我,并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元琮点头:“我知道,今日之事并不是出自你的授意。” “够了,”景成帝开口,“还有谁也这么认为?” 静默片刻后,陆续有人站出来附和,到后来,竟是有近半数的官员附议。虽然早有预料,但是这个场面,仍是让元琦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这些人中,多是卫家一脉的官员,还有许多寒门士子,都是中下层的官员。可以说,大周朝堂的根基,半数包括其中。 若不是元琦提前经由元琮和景成帝通过气,这样的场面足以引起皇帝的忌惮。即便有所准备,元琦还是拿不准皇帝的心思。 景成帝冷哼一声:“此事容后再议。” 如此压了一次,压了两次,数次之后,景成帝颇有些不耐烦:“老三,这场闹剧到底要进行到什么时候?” 元琦见多了这样的场面,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告罪了:“母皇还请稍待,这场大戏,还没有到关键时候。” 景成帝放下御笔,目光锐利:“线放的太长,鱼是会脱钩的。” “儿臣明白。” 然而不等元琦的关键时刻到来,提前出了变故。 惇君宫中一声尖叫声划破夜空,守城的禁卫军迅速集结,皇宫的灯火次第亮起,连景成帝都被惊动了。 发出尖叫的是一个洒扫的小宫侍,此刻正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景成帝只披了一件外袍,面色带着淡淡的不悦。 禁军首领韩冲上前回话:“启禀陛下,臣夜里巡视到飞鸾宫附近,听见里面传来尖叫声,事出紧急,便让人撞开了宫门。有一道黑影正翻越宫墙,朝着东边过去。臣等不敢耽搁,立即追了上去。” “然后呢?” “然后,”韩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然后臣等追到东宫之外,就跟丢了。” 东宫二字一出,在场的人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太女有没有事?” “回陛下,东宫一切安好,臣等留了一队禁军,保护东宫安全。” “太女没事,怎么不见她人?” “臣等怕刺客躲藏在东宫,威胁太女殿下的安全,命人全力搜捕刺客。” 景成帝眉头微皱:“搜捕多久了?” “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还没有搜到刺客,一群人留在东宫干什么?过年吗?” 韩冲为首的一众人等尽数跪下:“臣等无能,请陛下责罚。” “去请太女过来,东宫乱糟糟的,没的污了她的眼。刺客也不是傻子,等着你们搜捕。东宫没有,就去别处搜。朕倒是要看看,能在宫里来去自由的,究竟是什么人。” “臣遵旨。” 很快,元琮就到了未央宫,身后还跟着抱着孩子的太女正君。 “琮儿,你没事吧?” 元琮上前行礼道:“让母皇担忧了,儿臣没事。只是禁军动静太大,萝儿受了些惊吓。” 第四十五章 破局(二) 景成帝侧脸看了青岚一眼,青岚会意,带着太女正君去了未央宫的偏殿,另有小宫侍去请太医来。 “你可有看见什么?” 元琮摇头:“儿臣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直到禁军叩门,儿臣才知宫中竟然混入了刺客。” 景成帝犹带着些许怒气:“禁军还没搜捕到刺客,东宫也不甚安全,你今夜留在未央宫,待明日再从长计议。” 皇女成年后都要搬出内宫,太女也不例外。景成帝留太女住下,昭示着母女关系一切如常,给前些日子主张改立太女的人看,皇帝并没有换储的意思。 元琮行礼谢恩。 打更声刚敲过四更天,元琦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 明馨面色焦急地站在门外:“殿下,宫里出事了。” 元琦一惊,翻身坐起,卫念秋也随之起身,点亮了烛火。 “宫里出了什么事?” 明馨尽力压制,仍旧掩盖不住惶然之色:“三更天时,惇君宫中进了刺客,禁军捉拿刺客一路追到了东宫,刺客却不见了影子。” “太女可还安好?” 明馨咽了咽嗓子,缓了口气:“太女殿下原本没什么大事,只是刚刚宫里的人传来消息,禁军在东宫查出了龙袍、违制礼器,甚至还有兵刃,现在未央宫被围得水泄不通,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了。” 元琦的心狠狠跳了两下,猛地站起。 卫念秋急道:“殿下!” 元琦僵在原地。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如果东宫中的违制物品坐实了和元琮的关系,这就是谋逆的大罪,即便景成帝不杀她,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元琮根本没有觊觎皇位的心思,更不可能在东宫之中藏有违制物品,这究竟是谁? 卫念秋伸手握住她的手:“殿下冷静。太女殿下身陷漩涡之中,殿下若是不理智,冲撞了母皇受罚,就更没有人能替太女殿下查明真相了。” 元琦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狠狠握拳:“对,我不能冲动,太女姐姐还需要我。” 卫念秋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慢慢分析道:“这样看来,原先那莫名消失的刺客,很有可能只是个幌子,一是为了把事情闹大,二是为了给禁军搜查东宫做由头。今夜当值的禁军首领是谁?” 明馨答道:“是韩冲将军。” 元琦抿唇:“韩冲,那就和老六脱不开关系了。” 韩冲出身蔚阳韩氏,嫡支的嫡子是元琅的侧君。元瑾借着江氏和陆雨搭上点关系,元琅借着蔚阳韩氏,企图和韩雯雯沾亲带故。陆雨和韩雯雯,都是景成帝在潜邸时的旧臣,分量非同一般。 “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太少,不能这么妄下定论。太女殿下虽然无心权势,但是不至于连自己宫中被人放了违制品还一无所知。更何况,殿下不要忘了,那刺客可是从父君宫中被发现的,深究起来,殿下也脱不了干系。” 神秘的刺客,措手不及的搜查,莫名出现的违制品,这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天亮后,我先进宫,太女姐姐不一定能见到,见一见大姐夫也是一样的。他掌管东宫,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还是要从违制品查起,刺客什么的,和太女姐姐并无太大关系。” 卫念秋仍是担忧:“刺客或许和太女殿下并无关系,可是幕后之人若是想把刺客和殿下扯上关系,只需要在父君宫中动些手脚便足够了。届时由刺客引出的后面一连串针对东宫的阴谋,可就都扣到殿下身上了。” 元琦点头:“我会去给父君请安,请他加强戒备。” “我知道殿下感激太女殿下年幼时的帮扶照顾,但是还请殿下以自身为重,我和芷儿,还有宁儿密儿,都系于殿下一身。殿下如有需要,臣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元琦握着他的肩,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对我的心,那个位置我要,太女姐姐我也不许人伤害她。她对我的照顾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该报的恩我会报,不会让感情迷了眼睛,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这一夜,襄亲王府的烛火彻夜未灭。不仅仅是元琦府上,京中大半府邸都亮了一夜的灯。 这么大的事情,宫中的消息瞒不住人。早朝前的气氛已经初现端倪。往日里三两人低声交谈的场景再也不见,人人都缄口不言,空气凝重得如有实质。 卫执芸看了看元琦,几次三番想张口,最终都咽了回去。 到了早朝时分,太女的位置空空如也,更是证实了朝臣们的某些猜测。景成帝除了眼底有些青黑,看上去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说了几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终于有人出列问道:“启禀陛下,臣斗胆,为何早朝之时不见太女殿下?” 景成帝淡淡道:“昨夜宫中进了刺客,禁军搜查刺客时发现了东宫的违制品,太女现已被看押在宫中,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什么看法?” 朝堂中一片哗然。 尽管早已知道宫中昨夜发生的事情,但景成帝亲口说出太女被看押,算是向众人表态,皇帝并不信任太女。和景成帝赐住未央宫的消息一对比,显得十分讽刺。 殿内议论声一片,景成帝并不心急,耐心等她们交换完眼神。 陆雨作为宣政院院正,百官之首,率先出列道:“臣认为,太女平日里谦和有礼,对陛下更是恭顺有加,此事或许另有蹊跷,还请陛下严查。” 卫执芸随即附和道:“臣附议。陆相所言甚是,臣恳请陛下命御史台严查此事。不是太女所为,不能令东宫蒙冤;若是太女,此乃大逆不道之举,还请陛下严惩。” 卫家是太女的父族,卫执芸又是卫氏家主,她一开口,很快引来了一片附议之声。连已经分家出去,成为了元琅父族的卫氏旁支族人,也不例外。 “事涉东宫储位,是大周之根本,定然要严查,诸位觉得此事交由谁来查合适?” 第四十六章 破局(三) 这件事目前情况扑朔迷离,主审的能力、立场就显得十分重要。 “臣有个提议,还请陛下定夺。”说话的是督查院院正薛绍。 薛绍出身薛家,在景成一朝之前,可谓是掌管着大周九成以上的兵马,权势盛极一时。景成帝登基后,薛家急流勇退,主动交出兵权,由武转文,依旧保留了顶级士族的荣光,与出了皇后的大周第一士族卫家相比,某些方面还要略胜一筹。 “薛爱卿有何提议?” 薛绍躬身行礼:“东宫之中发现违制之物,当由刑部主理,但此事涉及太女,不可等闲视之。臣以为,督查院监察百官,同样也应当监察刑部之职,此案由刑部和御史台同审,更为合理。” 刑部虽是四皇女的势力范围,但有刑部尚书韩雯雯压在上面,这么重大的事情动不了什么手脚。 御史台最高长官岳池是卫执芸的同门,御史台之上还有薛绍。薛绍和太女正君的母亲刘霞,和现任枢密院院正卫舒,在伊昌同僚多年,交情比起中原的这些士族更深一些,对太女也是有利的。但同时,薛绍的正夫出自金陵赵氏,和四皇女的关系匪浅。 她提出的御史台和刑部共同审理,却又刚好不偏不倚,平衡各方势力,景成帝极有可能同意。 果然,景成帝听了她的提议,微微颔首:“准了。着令刑部尚书和御史大夫共同审理,其余朝臣无条件配合,不得推诿延误,否则以同谋论处。” “母皇,儿臣也有个提议。” 众人心中各有盘算,但主审的人选算是定了下来,不料元琦突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你有什么提议?” “东宫之中发现违制物品,是朝事,可也是母皇的家事,是宗室之事。儿臣认为,此事还应当有宗室的监察。” 此话一出,连薛绍都皱眉。 吕宋归顺时,一份功劳送到了陵阳郡王元玮手中,谁不知道现在掌管宗室的扶阳郡王,已经成了元琦的人,她现在要在这件事中强插一脚,对太女来说是福是祸? 众人一阵沉默,元琅出列反驳道:“儿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东宫的违制品的确出自太女姐姐的授意,那可是谋逆的大罪,不是宗室能过问的罪名。现在有刑部和御史台会审,三姐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这么心急呢?” 话中有话,元琦只做不知,向景成帝道:“母皇,这件事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太女姐姐都是宗室之人,由宗室监察审案的过程,于情于理都没有什么问题,六妹何故反对?还是说怕宗室发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元琦一向低调和善,这还是第一次在朝堂上强势与皇女呛声,连景成帝都觉得稀奇,看了她两眼。 元琅何曾被人在这样的场合下面子,还要反讽回去,只听景成帝开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青岚,宣旨,封陵阳郡王为禁军中郎将,负责看押太女,扶阳郡王监审。” 不仅准了元琦的提议,甚至变相将太女的安危交到了她手中。 众人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意思了。 虽然三皇女和太女一向交好,但是太女有更值得托付的卫家,交给三皇女究竟是信任她对太女的心,还是已经有了废立之意? 有了太女这件事儿,其她的事情比起来,都是微末之事。朝会时间不长,带来的震动却是巨大的。 散了朝,元琦马不停蹄赶往东宫,却被门口的禁军拦住,不仅见不到元琮,连太女正君刘云都见不到,所有东宫主事的人,都被看押起来,不得与外界通传消息。 这也是在意料之中,元琦并不气馁,转身到了惇君宫中。 昨夜第一个发现刺客的小宫侍都被禁军带走看押,元琦感觉到一丝丝不妙来。 “父君知道些什么吗?” 惇君摇头:“当时情况十分混乱,那宫侍只说看见个黑影掠过,其余的什么都没看见,禁军很快就来了,顺着他指的方向就追出去了。” 禁军居然没有细问,直接就追了出去,这未免也太草率了些。 “来的禁军首领是谁?韩冲吗?” 惇君肯定了她的猜测:“正是韩冲。昨夜是她当值,又刚好巡逻到这附近。” 除了她的行动过于果决,元琦找不到什么问题,只能把目光转回到呼叫的宫侍身上。 “昨夜看见刺客的宫侍,父君了解他的底细吗?” 惇君招手,随侍的人递上一本册子:“本宫好歹在宫里过了几十年,不可能连自己宫里的人都不摸清底细的。那孩子今年十三岁,渭州人,贫苦人家出身。入宫之后也没有和任何势力接触过,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元琦皱眉。 这一连串的事情看上去全是巧合,正是如此,才更加令人怀疑。要么这个宫侍看见刺客真的是巧合,要么就是他有更深的背景,深到连惇君都查不出来。良君、德君有这个能力瞒过惇君去吗? 什么线索都得不到,元琦只能再想别的办法。 “如今宫中多事,发现刺客的宫侍又是出自父君宫中,难免有心人要从中做些文章。父君近来多保重,免得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惇君看着她:“本宫没什么值得图谋的,倒是你身在漩涡之中,要多警醒些,不要僭越,也不要让人欺了去。” 元琦点头:“儿臣明白,多谢父君关心。” 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着刑部和御史台的调查结果。好在把元玮安插了进去,至少太女的安全不用担心。 另一边,刑部尚书韩雯雯和御史大夫岳池到了东宫,相关的人包括昨夜当值的禁军首领韩冲,都已经被暂时安置在了东宫的偏殿里。 元玮带着禁军迎了上去,几人见了礼,扶阳郡王也在其中。她不过是元琦争取来做眼睛的,没有审案的权力。她也明白自己的定位,只跟在人群中,并不多言。 几人看过了东宫发现的违制品,龙袍礼器俱是皇帝专用,坐实下去,一个谋逆的罪名没的辩解。 第四十七章 破局(四) 东宫审案的情形元琦不得而知,只能在每日禁军换防之时,得到扶阳郡王传出来的一些消息。太女和正君矢口否认违制品出自二人授意,对于违制品的来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东宫上至太女的贴身侍从,下至洒扫的粗使宫侍,这几日都被刑部和御史台反反复复审问了许多遍,一无所获。 局面一时间陷入僵持。 景成帝每日听完韩雯雯和岳池的禀报,面上没有露出半分神色,让人无从猜测她的态度。 如此又僵持了几日,东宫上上下下被筛了数遍,半点和太女的牵扯都没有。 终于在某个晚上,太女请元玮传话,要见景成帝。皇帝在东宫坐到深夜,出来时神色沉沉,随后去了长乐宫,直至天亮。 早朝之时,宣布东宫解禁,太女虽然没有出现在朝会上,但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庄穆皇后,景成帝的结发正夫,即便已经去世十几年,依旧护佑着太女的安危。 正当众人以为这次的事情就要看在庄穆皇后的面子上,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的时候,又发生了变故。 太女正君身边一位二等宫侍忽的病了。宫中的宫侍们,除了有品级的,没有主子的体恤也是不能延医问药的。 这段日子东宫正是多事之秋,兴盈郡主受了惊吓一直病着,太女正君哪里还顾得上身边的二等宫侍? 平日里宫侍们还能使些银钱偷偷买些药,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什么门路都走不通。这个二等宫侍知道自己若是拖下去,只能是草席一张被抬出宫去,于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向还在收尾的刑部官员揭发了太女。 刑部不敢擅自做主,立即上报。不出一顿饭的功夫,景成帝就得到了这个消息。还在御书房奏对的韩雯雯和薛绍,罕见地看到皇帝的脸色一瞬间黑沉似水。 “东宫有人揭发太女谋反,二位爱卿留下来继续审吧。” 撤走的禁军又重新围上了东宫,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元琦这些日子为太女奔走,好不容易事情告一段落,此刻正在府上休息。 卫念秋听了消息,不敢耽搁,急忙叫醒了睡梦中的元琦:“殿下,东宫又出事了。太女正君身边的一个二等宫侍,揭发太女谋反。母皇让刑部和御史台审,现在听说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了。” 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元琦还有些发蒙:“母皇不是刚解了东宫的禁,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吗?” 卫念秋急道:“就是午间发生的事情,殿下快进宫看看吧。” 宫中已经很热闹了,御书房外六部官员到了大半,竟似小朝会一般。 元琦得了景成帝的允准,进了御书房去。太女跪在一边,另一边乌泱泱跪了一群人,有宫侍有朝臣甚至还有禁军。元琦定睛一看,竟是自己这一脉的官员居多,顿时心中一凉。 景成帝抬眼看她:“正要命人去传你进宫,现在正好。韩爱卿,你来说说吧。” 韩雯雯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根据太女正君身边二等宫侍巧思的交代,太女对陛下的不满由来已久,又与三殿下密谋多时,只等时机成熟,便起兵谋反。” 元琦忙跪在太女身边:“母皇,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儿臣就算与太女姐姐密谋,巧思一个二等宫侍又是如何得知如此详细的?” 景成帝抬手,止住了她的反驳:“韩爱卿继续说。” “是。据巧思交代,景成二十六年,吕驰敬、胡世吉借由运河淤堵,将朝廷的粮草货品私自出卖,侵吞钱粮,便是出自太女授意,其侵吞所得,都用来蓄养私兵和拉拢朝廷官员。景成二十七年,京城粮价暴涨,七殿下与太女合谋,私吞大量金银。三殿下在桃州做船厂督造,私借战船给桃州刺史于翔,以平乱的名义操练海军,意图谋反。又与宋亲王来往甚密,绕过朝廷与别国交好。三殿下的侧君顾氏,在御前之时,也时常将陛下的行踪透露给三殿下和太女知晓。如此桩桩件件,臣等已经命人记下,请陛下过目。” 景成帝接过巧思的口供,一目十行看完,命人递给元琮和元琦。 若说先前听韩雯雯说起时,元琦还有几分心惊,现在看完这份口供,元琦已经放下心来。这份口供不仅牵扯到元琮和元琦,还有元珩元玮等人,俱是一些和元瑾有过节的人。 且不说口供上提起的诸多行径,元琦已经事先私下禀报过景成帝,单凭一个小小的二等宫侍,对前朝的事情知晓得一清二楚,就足够引起皇帝的怀疑了。 元瑾明显是被皇帝先前意图轻轻放下的举动刺激到了,一心只想把这些人起个底掉,行事布局开始没有章法起来。 元琦甚至在心中长长舒了口气,元瑾被这接二连三的刺激冲昏了头脑,露出了诸多把柄,可以借着这次的事情狠狠将她一军。 她没想到的是,元瑾此时也颇为疑惑:“本王不是让他把放名单的地方说出去就可以了吗?他一个二等宫侍,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朝政的事情?难道他背后还有别的主子?” 赵氏担忧道:“巧思说了这么多,反而是洗清了太女的嫌疑,明晃晃告诉母皇,他背后另有主使,这对殿下十分不利。” 元瑾又有些暴躁:“难道是老六?借着这个机会把我也拖下水,她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赵氏劝道:“若真是六殿下,殿下现在不仅不能跟着打击太女,反倒是要帮着太女伸冤陈情,才有可能扭转母皇的看法。” 元瑾将桌上的纸团成一团挥到地上:“我这么多年的布局,临门一脚功亏一篑,我不甘心。东宫发现了违制品,这么好的局面,我怎么可能自己毁了自己的布置?” 赵氏劝说无果,现在进宫求良君开解元瑾并不是好时机,宫中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只能暗暗忍下,只等寻到机会再劝。 第四十八章 破局(五) 自打巧思揭发太女后,东宫的这场戏越来越热闹。不出三日功夫,又有数人揭破太女平日里大不敬、意图谋逆等多项罪名,还有太女与三皇女、七皇女甚至十一皇女的密谋,牵扯到宗室之中诸多皇亲。 太女一派为了保住太女,也开始疯狂反扑,元瑾元琅近来也是诸事缠身。卫执芸对于其她势力约束能力有限,只能管紧卫家的嫡支,任凭东卫攀扯,都毫无作为。 先前朝堂上日日为废立太女一事争论,皇帝面不改色听完,压下雪片一般的折子。 现在太女面临着谋反的罪名,牵连到近一半的皇女都陷在这个漩涡之中,景成帝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 局面如此混乱,宫中又传来消息,皇帝病倒了,卧床不起。 元琦听了传话,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母皇向来身体健朗,怎么会突然就卧床不起了?何况这么大的事情,青岚居然没有瞒住,任由消息往外传?” “殿下是怀疑母皇有意放出的假消息?” 所有被牵连到的皇女都暂时赋闲,没有人能进宫见皇帝。 满朝文武,只有陆雨和薛绍见过皇帝。这二人一改平日的作风,弹压官员的手段变得强硬直白起来。 有人推测,皇帝是真的病倒了。这时本该由太女监国,可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情,能顶事儿的皇女都被变相禁足,只能由左右二相理事。 元琦脑子里想了许多,到了嘴边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母皇若是真的病了,现在这个局面,大周要乱起来了。只能寄希望于太医们,快点让母皇好起来。” 然而没等景成帝病愈,东宫又传来噩耗,太女听闻皇帝因东宫一事病倒,惊惶之下恐谋逆的罪行被查明,欲毒杀巧思几人,自己也服了毒。幸而及时被太女正君察觉,救了下来,但现在还在昏迷之中。 “胡吣!”元琦目眦欲裂,“太女姐姐即便自责内疚,也不可能这么不负责任地想自戕,还想毒杀巧思,这岂不是更洗不罪名了?一定是有人要暗害她。母皇刚病倒,就有人想除掉太女姐姐,把这件事盖棺定论,那也得问我同不同意。明馨,请卫院正过府一叙。” “殿下!”卫念秋不赞成道,“现在的时局如此敏感,母皇又刚刚病倒,殿下现在和枢密院接触,恐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元琦不为所动:“我若是再不出手,太女姐姐就更加危险。念秋,现在的情形虽然危急,但这也是最好的时机了。太女姐姐我要保,那个位置我也要。” 这是元琦第一次把皇位放在太女之前,卫念秋深深看了她一眼,福身道:“殿下自去做,臣侍永远追随殿下。” 卫舒进出襄亲王府也没避着人,甚至到了后半夜,卫执芸、元玮、杨茵这些朝廷重臣也都毫无避忌地出入。 到了天亮,京城中风雨欲来的气息更重。 皇帝虽然病倒了,但是官员的上衙仍是要继续。早晨上衙的官员发现,城中巡逻的守卫明显多了起来。住在城外的官员还发现,城门处把守也更加严格。 众人不免心中惴惴。 东宫的门被一把推开,正在殿中忙碌的太医们惊讶地看向来人,竟然是元琦。 虽说皇帝没有明令这些皇女们禁足在府上,但是众人为了避嫌,也都足不出户。现在元琦高调出现在东宫,是不是意味着什么?太医们不敢乱猜,行礼后纷纷退下,只留下陈院副回话。 “太女的情况如何?” “回殿下的话,太女中毒不深,目前已经清了毒,好生养几天就可以恢复。这些日子太女焦虑不安,身子有些虚,再加上中毒,这才会昏迷不醒。” “太女什么时候会醒?” “这,臣也说不好。” 元琦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母皇的情况如何?” 皇帝的脉案只有院正才能知晓保管,任何人探听都是窥伺龙体,是死罪。 现在这样被元琦轻描淡写地问起,陈院副竟然也面不改色地回答:“陛下的脉案臣无从知晓,俱是林院正亲力亲为,从不假手她人,连药渣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过臣在林院正煎药之时路过药房,从药气上辨出来一些。陛下的确龙体欠安,而且是经年累月积起来的病气。太女中毒后,陛下的药换了副更凶险的方子,似是病情加重。” 元琦心中更加有了底。 “好生照顾太女。” “臣遵命。” 离了东宫,元琦直奔刑部官署而去。 “韩尚书。” 韩雯雯从卷宗中抬头,有些惊诧:“三殿下?” 元琦一手按在桌案上:“韩尚书,太女中毒之事刑部查的如何?” 韩雯雯面色有些犹豫,元琦补充道:“本王问的是太女中毒的事,和东宫违制品无关,韩尚书只需要回答这件事的结果就好了。” 太女中毒事发突然,皇帝的确没有明令旁人不可过问。但是这件事和东宫违制品一事脱不开关系,又是十分敏感的事情。 见她仍旧沉默,元琦略微提高声音:“韩尚书是一部长官,本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女,若真是闹起来,恐怕是韩尚书更丢面子一些。” 这样的威胁从元琦嘴里说出来,着实令韩雯雯有些惊讶。她自潜邸时就跟着景成帝,对皇帝的心思也能揣摩一二。眼前这位自称普普通通的皇女,很有可能是下一任皇帝,没必要在这样的事情上得罪了她。 于是她抽出一份卷宗来:“这是关于太女中毒一事的调查。送给巧思几人的饭食,是太女正君让人送去的,送饭的是太女正君身边的一等宫侍香旋。臣命人搜了香旋的住处,找到了些许药粉,正是巧思几人中的毒。” “所以说太女畏罪服毒都是无稽之谈了?” 韩雯雯并没有正面回答:“原本香旋也是打算服毒自尽的,没想到太女也误食了毒药,太女正君又及时控制住了东宫的所有宫侍,这才让他活了下来。刑部连夜审了香旋,有人假借太女的名义,让他去毒杀巧思几人。他信以为真,以为巧思死了,太女便可以脱罪,现在知道被骗,什么都交代了。只是他描述的假借太女名义和他接触的人,现在还没找到。” 第四十九章 破局(六) 这也就是说,找不到接触香旋的人,太女还是不能脱罪,哪怕她自己也中了毒。 要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找人,除了皇帝,就只有棠皇贵君了。 可是棠皇贵君和惇君素无交情,相反,棠皇贵君的母家外甥嫁给了七皇女元珩做正君,更是和惇君一脉有些微妙的阵营不同。 景成帝后位空悬,对于后宫君侍第一人的棠皇贵君,元琦也不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过半天功夫,棠皇贵君的临华宫就热闹起来了。 永善、永平两位公主正陪着棠皇贵君说话,宫侍进来通传:“主子,饶郡王正君求见。” 棠皇贵君摇着团扇的手一顿:“真是奇了,本宫倒是想知道老三什么时候把老七也抢过去了。” 张氏进殿行完礼,只听棠皇贵君问:“你也是来替老三做说客的吗?” 张氏笑道:“什么都瞒不过舅舅。前些年京城粮价一事,我家殿下欠了三殿下老大一个人情,这几年曲家和江家合作不断,也算是承了三殿下的情。今日三姐夫亲自登门拜访,就为了让我来跟舅舅求个恩典,我也推脱不过。” 棠皇贵君叹了口气:“老三要是从皇后的肚子里出来的,何至于你们母皇现在如此发愁?” 元琦现在等于是向棠皇贵君交底,把这几年暗中拉拢棠皇贵君的手段都展示给他看。 棠皇贵君没有女儿,长子嫁给了礼部尚书杨茵的长女,杨茵现在也是元琦阵营的一份子。次子三子早在多年之前就和元琦结了盟,这么多年一直来往不断。饶郡王正君张氏,是棠皇贵君最后的牵挂。现在连他都投入了元琦的阵营,棠皇贵君即便不愿,也只能相助元琦。 “不过是找个人,你们几个都来求情,本宫还怎么拒绝?这不是连老四老六都被他关在府里出不得门。” 元琦强势介入太女中毒一事,说动卫舒将四皇女和六皇女的府邸团团围住,争取了一天的时间。 元瑾已经通过宝静公主驸马薛思淼,聚集起了一队金吾卫。禁军不可能真的和金吾卫在皇城之中发生冲突,那便真的是谋反了,卫舒不会为元琦搭上全族人的性命。 这一天的时间,如果能拿到确凿的证据,便能名正言顺封了王府,将元瑾元琅幽禁在府内。 棠皇贵君自庄穆皇后去世后便掌管后宫,如今已经十几年了,他一出手,动作非常快。 掌灯时分,掖庭的人来请元琦,说是棠皇贵君的意思。元琦立即丢下手中的事情,跟着来人到了掖庭。 刑室里关押了好几位宫侍,看上去是用刑拷打过了。 掖庭司主事向元琦行礼:“见过襄亲王殿下。奴才奉棠皇贵君之命,审问太女中毒一案的涉案宫侍,现在他们都已经招了。” 元琦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奴才方才让人压着这几个人去刑部让香旋认了,假借太女名义让他去毒杀巧思的是碧琴,他是撷芳宫的人,已经全部招认了,和香旋的口供相差无几。问起毒药的来源时,碧琴又供出了云瑶宫的华翠和华薇。奴才奉棠皇贵君之命,押了华翠和华薇来审。华翠抵死不认,华薇倒是上了几遍刑,被奴才们一诈,便都交代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棠皇贵君让奴才请示殿下。” 事情到现在可以说是有些意外之喜,但也有些棘手。 撷芳宫是良君的宫室,云瑶宫是德君的宫室,这可是把元瑾和元琅都套进去了。 元琦并不怀疑掖庭司审问的结果,他们的某些手段,比起刑部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现在担心的是,元瑾和元琅在对付太女这件事情上联手,自己能不能顶得住压力。 这种焦虑只是一瞬间,元琦很快就释然了。 自己现在让人围了皇女的府邸,就是正式宣战。何况,想要那个位置,迟早都要正面与她们对上,现在这种情况,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自己手中的筹码,已经足以和两人抗衡了。 元琦拿了三人的口供:“太女中毒的案子既然是刑部在查,那碧琴华翠几人也还是送到刑部去吧。本王会和棠皇贵君陈情,让你参与审讯的。” 这事由后宫宫侍起,让掖庭司介入也无不可。 由襄亲王和棠皇贵君提起,便是天大的面子,掖庭司主事喜不自胜:“多谢殿下,奴才一定尽心尽力,担起掖庭司的职责。” 查到了这样的结果,不出一顿饭的功夫,撷芳宫和云瑶宫便被禁军层层把守,宫外的两座王府也是同样的情况。 不同的是,把守王府的不再是禁军,而是就近抽调而来的府兵。面对来势汹汹的金吾卫,气势上没有丝毫的怯意,哪怕是即将起兵戈之乱,也丝毫不退缩。 禁军首领韩冲,牵涉在东宫违制品一事之中,禁军没有了最高长官,如一盘散沙,何况平日里本就是虚张声势的金吾卫。金吾卫的到来并没有解决元瑾的困扰,反而令局面变得更加混乱不堪。 到了第二日天明,两座王府依旧被围得水泄不通。 皇帝病倒,太女被关押,朝事都压在陆雨和薛绍手中,弹劾三皇女的折子,也就沉沉地压在二人的案头。 陆雨和薛绍作为左右二相,自然能摸到一点皇帝的心思,只要元琦的行为不太过分,二人乐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向她卖个好去。 但是这不过分,并不包括强行幽禁皇女。 四皇女六皇女两座王府前,金吾卫和府兵的对峙,闹得沸沸扬扬,二人想当做不知道都不能。 薛绍看着堆积了满满一桌案的折子,颇有些无奈:“陆相,你怎么看?” 陆雨微微一笑:“府兵是卫院正调进城的,金吾卫是四殿下聚起来的,就算两边当街起了冲突,那也是枢密院该头疼如何向陛下交代,何时轮到我们来管了?” 薛绍将弹劾元琦的折子都扫到一边,提笔在纸上写下了一个“三”:“陆相明知道我问的不是金吾卫和枢密院的事情。” 第五十章 破局(七) 陆雨看着纸上的字:“这就更简单了,陛下属意谁,就是谁,我等身为臣子,还能越过了陛下去?” 这话说得丝毫不留话柄,听上去什么都没说,但薛绍却若有所思。 薛绍和陆雨不同,她虽然出身薛家,身世煊赫,但薛家由武转文,实则在朝堂之上没什么根基。 当年景成帝为了保薛家在文官圈子里的地位,给她指婚了赵氏的公子。按理说,她若是支持四皇女元瑾,也是一份不容小觑的力量。 但是薛绍很清楚,如果薛家扶持四皇女,便是惹了景成帝的忌讳。若是将来皇帝真的有意传位四皇女,薛家便成了不得不除的心腹大患。 陆雨这番话虽是场面话,但又何尝不是在提点她。景成帝只是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凶险的大病,不至于即将驾崩,薛家若是站了四皇女的队,难保景成帝清醒过来不会来一次大清算。 何况,皇帝这几年的态度来看,并不看好四皇女,反倒是三皇女似乎是入了皇帝的眼。那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薛家就更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偏向来。 薛绍向陆雨拱手:“多谢陆大人提点。” 陆雨“哈哈”一笑:“我不过是说几句,哪里就当得谢了。你我二人这段日子里处理好朝事,别等陛下病愈,治我们个渎职之罪就好了。” 左右二相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心知肚明的默契,任凭弹劾的折子满天飞,不是视而不见,就是义正言辞说待陛下病愈必定严惩,唯独不见有动作。 几日下来,那些不站队的朝臣们,也看出端倪来。三殿下凭一己之力便压制了四殿下和六殿下,暂代皇帝处理朝政的左右二相,竟然也默认了这个情况,不得不令人深思。 掖庭司从投毒的宫侍身上打开突破口,刑部竟然势如破竹,一直查到了巧思揭发太女谋反一事上。 华翠抵死不认和投毒一事有关,为了脱罪,供出了碧琴和巧思私下见面,密谋栽赃太女。言称碧琴为了杀他灭口,故意将他拖进投毒的罪名之中。 刑部深究起碧琴和巧思的关系,还真的查出些蛛丝马迹来。 碧琴和巧思是同乡,初入宫时都在尚服局,碧琴因为绣工出色,被撷芳宫挑中要了去。碧琴“发达”了之后,帮着巧思前后疏通,让他得了入东宫的机会。 刑部和掖庭司再查下去,碧琴和巧思在华翠说的时间,的确没有别的人见过他们,连同住的宫侍也不例外。 这可就很难自证清白了。 宫侍们除了被主子指派些什么任务,很少有单独行动的时候,多结伴而行。何况华翠说的时间,正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不应该连同住的人都不知他们的去向。 能在宫中落锁之后还可以在外行走的,没有主子的吩咐,几乎是不可能。这样的局势之下,让人不敢深思。 巧思得知碧琴要毒杀他,替他背后的主子灭口,顿时一股脑儿全都交代了。 巧思称,是四殿下命他揭发太女谋反,许了他一大笔金银,给故乡的妹妹。有关太女的罪状,也是四殿下让人写好的,他只需要记下来,照着说就可以了。 有了巧思的口供,再去审问碧琴就简单多了。 碧琴当年受了良君的恩典,得以离开尚服局,为了报恩,替四殿下传话。又受了四殿下的指使,假借太女名义接近香旋,毒杀了巧思,所有的罪名就都落到了太女身上。 结合华薇的供词,整件事情都明了起来。 四皇女先是以金银买通了巧思,让他揭发太女,这件事势必要引起皇帝的重视。但皇帝一怒之下病倒,却也是意外之喜。没有皇帝和太女的坐镇,东宫果然有了漏洞。碧琴从华薇手中得到了毒药,毒杀巧思,意图来个死无对证,还可以栽赃给太女。不料太女误食毒药,又将这件事拔到了新的高度。 这几份口供,让刑部和御史台的人都狠狠吸了口凉气。几位皇女之间已经明晃晃地刀剑相向了,待皇帝醒来,朝堂上又会是一片腥风血雨。 后面的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但是一切事情的源头,东宫的违禁品到底从哪里来,刑部和御史台费了多少工夫都查不出来,始终都不能结案。这些违禁品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毫无源头。 好在没有令刑部和御史台为难太久,皇帝醒了。 韩雯雯和岳池和前些日子一样,受召前往御书房回话。景成帝大病初愈,面色苍白,精神也有些不足。 “东宫的案子你们查出结果来了?” 二人犹豫片刻,将巧思之后的事情都说了,景成帝脸色没什么变化,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 “事涉皇女,臣等斗胆,该如何处置?” “老四和老六府上都被围了?” “是卫院正调了京畿的府兵,守住了两位殿下的府邸。” 景成帝抬抬眼:“听说金吾卫也在里面插了一脚,差点当街械斗?” 二人顿时不语。 金吾卫和府兵怎么被调集起来的,都经不起深究。往大了说,三殿下和四殿下都可以说是意图谋反,这话谁也不敢接。 景成帝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朕老了,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心思了。” 回应她的,仍旧是一片寂静。 景成三十年九月,良君和德君御下不严,各自罚俸一年。金吾卫大将军革职查办,枢密院院正罚俸三年。四皇女六皇女暂停一切职务,责令闭门思过,太女和三皇女也各得了一顿申饬。 这件持续了数月的东宫案,终于是尘埃落定。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四皇女和六皇女和她们一派的官员,革职的革职,定罪的定罪,就连两位皇女,都被禁足。 反观太女和三皇女一派,不过是罚俸和申饬,都是不痛不痒的责罚。 皇帝的态度不言而喻。 加上四皇女六皇女阵营的官员遭遇了一番大清洗,元琦这几日异常舒坦,整个人神清气爽。 景成三十年九月十日,元琦正欲歇下,宫中来人,皇帝请襄亲王进宫。 第五十一章 心迹(一) 已近夜深,宫中俱已落锁熄灯,只有宫道旁一排宫灯,在秋风中明灭不定。 元琦入了宫,领路的宫侍换成了青岚,不免心中忐忑。走了一段,元琦发现并不是通向御书房的路。 “青岚总管,这是去哪里?” 青岚微微欠身:“回殿下的话,陛下在长乐宫。” 长乐宫是已故庄穆皇后的寝宫,庄穆皇后过逝后,除了景成帝,再无人可以踏足。 长乐宫沉重的大门被推开,青岚停步在门前:“请殿下独自入内,陛下在中庭等殿下。” 庄穆皇后虽然已经故去十多年,但长乐宫日日有人清扫,时常修缮,与十多年前一般无二。月色并不明亮,庭院中宫灯都被点亮,煌煌烛火映照在景成帝身上,勾勒出几分苍老来。 “儿臣见过母皇。” 景成帝指了指院中的石桌:“坐吧。” 元琦这才看见,石桌上温着一壶酒,几样小食。 景成帝在石桌另一边落座,抬手为自己倒了杯酒,又为元琦面前的酒杯也满了一杯。元琦忙离座起身,被景成帝虚虚按了回去。 “你已近而立之年,朕也快年过半百,母女之间还从未单独喝过一次酒。” 元琦隐约感觉到些什么,抑制不住的心跳几乎要跳出胸腔。咽了咽干哑的喉咙:“母皇日理万机,儿臣不敢奢望。” 景成帝抬了抬酒杯:“那这第一杯酒,朕成全你的奢望。” 元琦忙捧起酒杯:“儿臣敬母皇。” 酒液入喉,不似宫廷御酒温和绵柔,竟是热辣的烈酒。一杯酒下去,元琦感觉浑身都热了起来,心跳更是如擂鼓,重重撞击在耳膜之中。 “贞君生你那年难产,在产房里从天亮熬到天黑,终于拼着命把你生下来了,自己也撑不下去了。贞君生了多久,皇后就守了多久。医官把你抱出来,交到皇后手中,你哭的可大声了。你一出生就没了生父,就养在皇后宫中。” 元琦虽然不知道景成帝为什么提起旧事,但还是接话道:“父后和太女姐姐对儿臣的恩情,儿臣一直铭记在心,不敢有片刻忘却。” 不料景成帝声音陡然一冷:“这次东宫的案子,你在里面都做了些什么,你自己说说吧。” 元琦悚然一惊,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许多念头,将自己最近做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除了联合卫舒围了元瑾和元琅的府邸,其余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 这件事终究还是惹了皇帝的忌讳? 见她不说话,景成帝声音更冷:“怎么,是想不起来了,还是敢做不敢认?要让朕替你说?” 元琦咬咬牙,起身跪下:“儿臣担心四妹六妹插手,会生出更多变故来,对太女姐姐不利。事急从权,只能出此下策。” “你插手就是对太女有利了?你敢说你对太女的位置,对朕的位置没有一点想法?今天你敢让卫舒围了老四老六的府邸,明天就敢围了皇宫!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这事原本就是大逆不道,元琦不敢多加辩解,只重重叩首:“母皇这一病,太女姐姐立即就遭了构陷,事实证明,儿臣的担忧没错。如果再重来一次,儿臣还是会让卫院正围了四妹六妹的府邸,只有这样才能对太女姐姐的伤害最小。儿臣的确肖想皇位,但也绝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 心中深埋多年的想法,就这么明着说了出来,元琦在赌,赌景成帝今夜并不是为了私调府兵入城一事对她问罪责罚。 果然,景成帝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你想要争皇位,那你将太女置于何地?从古至今的废太女,哪一个有好下场了?这就是你说的不伤害太女?” 元琦再叩首:“太女姐姐如果想要皇位,儿臣立即请旨隐居塞外,无诏不回京。即便太女姐姐无心政事,大周一朝也绝不会出现废太女。” “不废太女,那你是想让太女死了?” “金洲的船队已经在返程的路上了。船队传回来的消息,金洲地广人稀,气候温和,资源丰富。只要不与大周为敌,太女姐姐即便在金洲称帝,儿臣也无半句怨言。” 此话一出,景成帝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又继续逼问道:“太女生于大周,长于大周,已过而立之年,却让她背井离乡,往千万里之外去,你于心何忍?” 元琦并没有妥协:“金洲太远,还有宋州,宋州以南还有柔佛苏丹,还有淡马锡,还有许多土地。无论太女姐姐看上了哪里,儿臣都能不惜代价拿下来给她,让她继续做尊贵的皇族,唯独在大周境内,不行。” 一个太女的身份,足以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大做文章,威胁到皇帝的权柄,也让元琮沦为权力场上的棋子,无论哪一条,都是元琦不愿看见的。 景成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元琦说完这番话,换来了长久的沉默。 元琦静静跪在地上,垂首等待最后的审判。乌云不知何时被风吹散,月色逐渐洒满了庭院,将地面铺满了银亮的颜色。 景成帝轻轻吐了口气:“起来吧。” 元琦紧绷的脊背这才放松下来,不觉间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秋风拂过,带着微微的寒意。 “金洲的船队什么时候到?” “儿臣收到的消息已经是两月前的了,预计是开春后到瑞莲码头。船上带了大量的金银,要在宋州修整,希望母皇派兵护送。” 宋州毕竟归顺大周不久,根基不深,折冲府也刚刚建起。上次携带的金银已经数量巨大,这次江、曲两家有备而去,又有了上一次航行的经验,这次的成果只会更加客观。 财帛动人心,稳妥起见,从大周沿海调府兵前去护送,是最好的选择。 “卫舒都敢听你的,调府兵进京,你自去和她说便是。” “卫院正也是担忧太女姐姐的安危,她的忠心母皇自是知晓的。” 景成帝轻哼一声:“朕稍后会让青岚拟旨的,你退下吧。” 第五十二章 心迹(二) 元琦的脚步声逐渐离去,景成帝端起酒杯,将杯中的酒液缓缓洒在地上:“冬儿,朕答应你的事情,朕尽力了。琮儿会好好地活着,她要付出的代价,就是背井离乡,这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也不能太苛求朕。” 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又过了许久,另一道脚步声渐行渐近。 “母皇。” 景成帝看着元琮。 这几个月的起起落落,令她消瘦了不少,脸上也带着些许病态,只是神色举止依旧从容镇定。太女在她的教导下,长成了极具风骨的样子。作为皇族,她品性极佳,作为太女,她却是不合格的。 景成帝神色有些复杂:“坐吧。” 元琮坐在方才元琦的位置上。 没有宫侍进来收拾,元琦用过的杯子还放在一边,地上潮湿的酒液赫然在目。 元琮笑问:“母皇方才同三妹喝酒?” 景成帝挑眉:“你怎知是老三?” “这里是父后的寝宫,陪母皇喝酒的,就必然不是哪位父君了。如今四妹六妹禁足,剩下的妹妹们,似乎还不足以陪母皇解忧,那便只能是三妹了。” 景成帝叹了口气:“如今看来,的确是老三最合适。” “东宫的违制品,是母皇安排的吗?” 景成帝抿了一口酒,声音中带了些笑意:“你如何得知的?” 元琮也笑了:“因为手脚做的太干净了。不仅刑部和御史台什么都查不出来,三妹说,她央着棠父君把后宫筛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前朝能瞒过刑部和御史台,后宫能瞒过棠父君和掖庭司,除了母皇,儿臣想不到别人。” “老三布的局也太黏糊了,朕不下一剂猛药,现在朝堂上还闹哄哄的不得消停。” 元琮却沉默了:“以三妹的心性手段,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办法的,可是她不敢。” 元琦要忌惮的东西太多了。她知道元琮是景成帝的心病,又不敢用力太猛惹来猜忌,只能徐徐图之。 想起了这一记猛药带来的后遗症,景成帝声音冷了下来:“没有这些违禁品,朕倒是不知道老四和老六,竟一心想着朕这个位置,连一点姐妹之情母女之情都不念,偏偏又没那个瞒天过海的本事。” 元琮也有些难过。她对这些妹妹一直都一视同仁,没想到她们却想着置她于死地。她在东宫禁足期间,年长的几个妹妹中,只有元琦在外替她奔走,甚至不惜调府兵入城,担着谋逆的风险争取时间。 “琮儿,”景成帝的声音闷闷的,“你想过清儿那样的生活吗?” 元琮从自己的思绪中抬起头来,对景成帝突然提起来的话题十分不解:“大皇兄?” “清儿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这么多年跟着书忱在外面跑,人倒是稳重了许多。” 元琮笑道:“小时候母皇南巡,大皇兄就说以后要看遍天下的名山大川。” “那你呢?你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带着刘氏和萝儿一起。” 元琮一怔,笑容凝固在脸上。 自她降生起,就被册封为太女。太女意味着皇帝百年之后,天下都是她的,但是她却不会有机会如同元清那样,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山河。 羡慕吗? 元琮感觉到自己心跳极快,同时也明白了景成帝问话的用意。 安排她的退路。 “你父后临终前,嘱咐朕的最后一句话,让朕保你好好活着。朕给你一块封地,但是远离大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元琮沉默。她这样敏感的身份,即便远离大周,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届时战乱一起,景成帝和新帝苦心经营的盛世就要破灭了。 “朕知道你生在大周长在大周,骤然要远离故土……” “母皇,儿臣不是不愿意。”元琮知道景成帝为了给卫皇后的一句承诺,已经殚精竭虑,“儿臣这个身份,不论离大周多远,只要有人有心利用,都是祸患,倒不如让太女身故,断了源头。” 景成帝一时间语塞。 元琦为了报年幼时帮扶的恩情,不惜以身犯险,冒犯皇权。元琮为了新帝权柄稳固,宁愿舍弃皇室的身份。 没有母亲不愿意看见女儿们手足情深,景成帝心中的郁结消散大半:“太女身故可不是小事,关系到诸多士族的命脉,卫家便是首当其冲,你可想好了?” 元琮轻笑:“给儿臣一块封地,是三妹的主意吧。她能容得下儿臣这个危险因素,儿臣又怎么能陷她于两难?何况,儿臣并不是完全出于私情,这也是保证大周朝堂稳定的最优解。至于卫家,一门出两位皇后,地位直追当年的薛家,姑姑饱读诗书,该怎么做也无需儿臣指点。” 景成三十年十一月二日,改襄亲王封号为“嘉”,另授宣政院院监,其礼部主客司郎中职位不变,依旧主理番邦事务。 景成三十年十一月十日,命嘉亲王元琦主理除夕祭拜之仪。 景成三十年冬至,嘉亲王元琦长女,年仅五岁的元宁,作出一首咏梅诗,得景成帝盛赞。 桩桩件件都是昭示着,元琦是皇帝看好的下一任继承人,那么元琮的地位就尴尬起来。 太女自东宫违制品后,便一直染恙,东宫的太医就没有断过,皇帝和元琦也时常前去探望,母女姐妹毫无隔阂的样子,令朝臣们有些捉摸不透。 入了冬后,太女的病症似乎更重,没有半点好转的意思,成日里卧床养病,渐渐淡出众人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真正风头无二的嘉亲王。 直到景成三十一年春天,太女才勉强“病愈”,重新出现在朝堂之上。 可是众人的注意力已经被返程的船队吸引了。历时三年,出海船队终于返航,到达宋州盐榈港修整。 景成帝调集耀州、桃州、沙州三州府兵,由嘉亲王调度,前往宋州护送。 船队归来,曲家和江家在大周的地位更进一步。曲家是七皇女元珩的父族,这两年七皇女和三皇女的关系日渐亲密。江家更不用说,是三皇女的心腹。 景成一朝,夺嫡的形势终于明朗起来。 第五十三章 返航(一) 景成三十一年四月五日,在宋州修整一新的远航船队终于返航,到达樊州望川港,再由陆路北上返京。 元琦替景成帝接待了返程的江桓和宋慕白。二人依例行礼,并无差池,可元琦却看出了二人之间不寻常的气氛。 江桓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风吹日晒之下,肤色晒成了小麦色,脸和手也粗糙了不少,头发更是枯黄,但整个人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精神极佳。 反观宋慕白,也是远行归来的风尘仆仆,但仍是武将姿态,行止之间更是带上了杀伐之气,想来路上不平静,见了不少血。 奇怪的是,朝夕相处了四年的两人,论理应当很有默契,可是宋慕白看向江桓的神色,透出一股厌恶。 江桓做事狂放,得罪了不少人,她自己却不甚在意。难道这几年,两人生出了龃龉? 打发走了随侍的官员,三人分别坐定。 “这几年一路辛苦了,不必拘礼。金洲情况如何?” 江桓顿时双眼放光:“殿下,金洲的确名不虚传,遍地都是金银。此行折损近一半,带回了千万两白银,还有沿途的作物、香料不计其数,臣稍后把账册呈递给殿下过目。” 有了上次远航的经验,元琦早知道这次的收获不会太差,千万两白银,还有无数作物香料,如此丰厚,是元琦没有想到的。 江桓每说一句,宋慕白的脸色便沉上一分。 “敬素是怎么了,可是路途辛苦,身体不适?” 宋慕白忍了许久,终是忍无可忍:“殿下可知,这千万两白银,和这无数的财富里,有多少人的血泪?” 元琦眉头一凝:“这是何意?” 宋慕白怒视江桓:“江大人用一船破铜烂铁,就将金洲当地人的金银搜刮得一干二净。然后仗着精兵利箭,放纵手下强占良田,逼当地人为奴为婢,稍有反抗的人便被屠杀。剩下的人丢到金矿银矿里做苦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连大周最下等的徭役都不如。” 江桓冷笑:“宋将军不考科举却从了军,真是可惜了。宋将军恐怕忘了吧,你才是船队的主将,手下人都背弃了你听江某的命令,宋将军想过为什么吗?她们赌上性命去金洲,不是去听你讲仁义道德的,她们要的是金银是财富。何况,宋将军说的破铜烂铁,不过是大周百姓看不上的东西罢了。金洲蛮荒之地,宋将军看不上的东西,她们可是喜欢的很呢。至于我逼迫她们挖金矿银矿,宋将军,你不至于人家都打上门来了,你还要讲什么仁义吧。” 宋慕白也不甘示弱:“大周律令,株连九族的都是大罪,要经过刑部和御史台共同定罪,而不是江大人一句话,一个家族五服之内鸡犬不留。连陛下都不会随意定人生死,怎么,到了金洲,法外之地,由着江大人做土皇帝了?” 这是在直说江桓僭越。哪怕土地再远,也没有皇帝愿意看见手下的人权势过盛。 江桓丝毫不惧:“江某真的羡慕宋将军一介武将,还带着初入俗世一般的天真。殿下,金洲的当地人以部落群居,大周想要金洲的金银,绕不开这些当地人去。何况金矿银矿的开采,也不可能从大周运送百姓过去,还是得依靠当地人。大周远渡重洋的府兵并不多,若真是起了冲突,我们并不能占得上风,甚至可能大周的府兵、船只、货品,全部折损当场。即便朝廷再派人去,当地人有了戒备,比起现在要困难得多。倒不如一开始便以雷霆之力镇压,让她们不敢起反抗的心思,再许以好处,将来便容易的多。这个道理,宋将军不会不懂。” “雷霆之力镇压,斩首便是,至于需要诸多酷刑?殿下,”宋慕白转而向元琦,“臣出海前虽未真正上过战场,出海后和异族之间的冲突也有伤亡,但臣真的无法接受江大人对金洲当地反叛人施加的酷刑。” 宋慕白武将出身,说这些话的时候,隐隐虎目含泪。元琦见过刑部和掖庭司的酷刑,此时也难以想象江桓到底做了什么,令宋慕白几年后仍旧泪盈于睫。 江桓似乎看出了元琦的疑惑:“臣的手段是有些过激,但受刑的都是当地的首领、巫医、祭司一类的人,她们是当地人联结在一起的关键,如同村落里的村长、赤脚大夫、教书先生一样。这些人不死,不死得令人害怕,当地人又怎么会接受大周的东西,愿意说官话,识中原的字,读圣贤书,按方子抓药治病?只有她们从心底里认可了我们,才能长长久久地立足。不论如何,宋将军得承认,后来不论是交易、做工、读书,都容易了太多。” 她说的道理,宋慕白自然是明白的。可明白归明白,宋慕白受母亲的教导,为人正直磊落,酷刑折磨这样的事情做不来,更不认同。 江桓以外室女的身份入主江家,其间也少不了见不得人的手段,这些事情她做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投入了元琦麾下后,江桓对自己的定位很准确。曲亦瑶的路她复制不了,她也不想等,那就做元琦手中的一把刀,替她做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情。既然元琦想把金洲收入大周版图,她就极尽手段,铲除碍事的人。 这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元琦怒斥:“大周历来以礼义孝悌治国,船队即便出海,也是大周子民。敬素说的没错,金洲不是法外之地,你太放肆了。” 江桓离座跪下:“是臣僭越了,还请殿下责罚。” 元琦将手边的白瓷杯砸在她的脚边,飞溅起的碎瓷片划过江桓的眉骨,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你才刚刚入仕,便如此大胆,把朝廷把陛下当做什么了?你且去交办船队事宜,本王这里也容不下你了。” 江桓“咚咚”叩首,一点没有收着力气。不过片刻,额间便一片血红。 元琦丝毫不为所动。 第五十四章 返航(二) 宋慕白和江桓都在元琦麾下效力,一商一武,没有任何利益上的冲突。她向元琦揭露江桓做的事,不过是看不惯她手段残忍罢了。 真要论起来,江桓这些残暴的手段,让她在金洲行事更加方便,用最小的伤亡换取了现在的平衡,自己也是间接受益。现在看江桓受到责罚,有些于心不忍。 “殿下,江大人只是手段过激了些,并无不臣之心。只望江大人日后能多些慈悲之心,善待百姓。” 元琦依旧怒意上脸:“她现在敢滥用私刑,将来还不知要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母皇仁善爱民,定是容不得这样的手段的。” 宋慕白还要再说什么,元琦打断了她的话:“敬素你不用再为她求情了,此次定要严惩不贷。你先退下吧。” 宋慕白不便再多说什么,神色复杂地告退离去。 待她走远,元琦脸上哪还有一点怒色,亲自扶起了江桓:“敬素是永平的妻主,是棠皇贵君的儿媳,宋家家风刚直,委屈你了。” 江桓用手指抹了一把眉骨的血迹:“委屈什么?演一场戏能换来宋慕白的愧疚,将来好处多多,不过是一点皮外伤,臣简直赚大了。” 元琦微微一笑,让人打扫了地上的碎瓷片,重新上了茶。 “宋家的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就是心软,爱管闲事。也是因着这,宋清川虽然有着赵家的关系,却一直不受母皇待见,也不被四妹重视。将来要对宋慕白委以重任,还是要敲打一番。金洲那边现在情况如何?” “金洲蛮荒之地,臣杀了几个部落首领巫医祭司之后,又提拔了一些亲近大周的当地人管理,返程前留了些府兵驻守,如果不出大的意外,足以撑到朝廷委派官员过去。” “气候、粮食产量如何?有没有宜居之处?” 江桓虽然不知道元琦为什么要这么问,还是想了想答道:“金洲实在太大,臣等只在沿海一带活动。夏日燥热,冬日酷寒,土地倒是很肥沃,可惜当地人耕种的本事比大周差的远了,白白浪费了。” 元琦沉思了会儿:“那如果从大周派人过去,多久的时间能让金洲繁荣起来?不说与京城相提并论,至少也要一些大城镇的样子。” 江桓有些为难:“殿下,臣只是一介商人,这个耕种匠作的事,臣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如果没有一个胸有丘壑的人统筹全局,少说也得要数十年才能初见雏形。” 数十年太久,元琦等不了。 “让你去金洲做地方官,你要多久能给本王一个繁华的金洲?” 江桓先是一惊,随即狂喜,又很快镇定下来:“臣等此次扫平了金洲西岸大概三县之地,金洲有多大臣尚不知晓,若是好生经营这三县之地,不出五年,比不上京城盛景,至少是个州治之所。” 元琦摇头:“要人要钱你直管说,本王全力配合你,五年后,至少要一州之地。” 江桓咬牙:“臣尽力一试。” “你且回去写一份奏疏,本王去向母皇请旨。” 江桓刚刚回到大周,就已经听说了现在的局势,三殿下可以说是在夺嫡之争中胜出,只要不谋反不作妖,皇帝百年之后作为新帝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她现在的许诺,哪怕现在只有一州之地,也是响当当的一方封疆大吏了,这可是大周立国以来的头一份。何况,金洲距大周路途遥远,届时还不是天高皇帝远。江桓只觉气血翻涌,连怎么回到府上的都不知道。 江桓召集了在京中的门客,日日商议,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江桓日日在府中“闭关”,船队带回来的货品银钱,掀起了轩然大波。 出航时一百二十艘船,返航四十六艘,除了留在金洲维护秩序的一部分,折损近半数。即便如此,船队依旧带回了价值数百万两的金银、香料和各种货品。 景成二十七年船队从金洲带回来的作物,尤其是番薯,已经在大周大规模种植,产量高,易种植,大大缓解了粮食压力。经过司农司的培育,进一步提高了产量。此次船队又带回来数种作物,司农司上上下下又忙碌起来。 百姓吃穿有了保障,自然就想着追求更好的生活。目前大周最火热的,当属船队了。沿海各港口每日货船云集,运河之上也是舳舻蔽水。 沿海各州开立的海事学堂,每到招收学生之时,门前排起的队伍,足足能排出数里地去。学堂根本收不了这么多学生,只能不断提高条件。即便如此,还是吸引了平民人家争相追捧。上不了海船,在运河上跟船,也能获得不菲的收入,大大改善生活水平。 大周的商人活跃在各地,手中的财富积累达到了惊人的数字。 原先商人地位低下,一般的人家都不愿从商。自从有了曲亦瑶和江桓入仕的例子在先,商人的地位有了质的提高。哪怕除了这两人,也没有任何商人入仕的情况,但从商依旧渐渐成为了读书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这波从商和海事的热潮,在船队满载归来后,达到了顶峰,甚至有人为了海事学堂的入学资格大打出手,暗中的交易更是数不胜数。 各地的巡按迅速将这些情况上报给了御史台,于是奏章又雪片一样堆到了景成帝的桌案上。景成帝摆了摆手,成堆的奏折被送到了元琦的案头。 这样的情况元琦不是没想到,心中也有了些对策,但看完了御史台的奏章后,元琦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芸芸众生逐利的本能。 沿海的某些州县,甚至出现了田地荒芜的情况。出海所得的利润虽高,风险也是极大,不论是去哪里的商船,来回总有折损。加之由此滋生出的海寇,竟比以往更加猖獗,折损的人和财物也更多。 隐隐竟出现了一丝乱世之相。 元琦暗暗心惊。这些时日,夺嫡之争几乎落下帷幕,朝堂之上再无阻力,自己有些飘飘然起来,一时间几乎忘了,作为帝王,最根本的不是铲除政敌,而是爱护百姓,平定天下。 这些奏折,就是景成帝对她的敲打。 第五十五章 新政 进入夏日,京城的天气迅速热起来。 朝会散了后,元琦刚刚走到宣政院,一个宫侍拦住了她:“殿下,陛下有请。” 这宫侍看着眼生,不是御前的那几个,元琦不由提了几分心思。 宫侍领路,一路向宫门口走去,终于在宫门前的角楼内,见到了景成帝。 景成帝一身麻布衣裳,头发以粗布松松束起,忽略久居上位的气势,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见元琦进来,景成帝指了指内室:“去换身衣服,陪朕出去走走。” 元琦依言进了里间,木架上悬着一身和景成帝一般的衣裳。平民的衣服以简便为主,元琦很快便换好。麻布质感粗粝,对元琦来说,是极新鲜的体验。 景成帝看着身姿挺拔,一身粗布衣裳,也难掩丰姿的女儿,心中忽的涌起一股欣慰,仿佛突然就体会到了武帝当年这么看着自己时的心情。 “母皇,恕儿臣直言,母皇通身气度不凡,即便如此衣着,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母皇身份绝非平民。” 景成帝笑道:“谁说朕要扮成平民了?走吧,别耽误了功夫。” 一辆青蓬马车停在门前,青岚也换了一身粗布衣服,伺候二人上了车后,和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马车出了宫门,又从东华门出了京城。景成帝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先歇歇,一会儿有你累的。” 元琦也有样学样,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待到青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元琦才被惊醒。 “陛下,殿下,到了。” 元琦掀开车帘,入目是一片田地,种着的作物元琦竟认不全。 扶了景成帝下车,两人沿着田埂往前走。 正午的阳光毒辣,不一会儿元琦便汗流浃背。景成帝笑着递给她一块布巾:“擦擦吧。” 元琦躬身接过,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才觉得稍舒爽了些。景成帝继续走着,元琦不解其意,却没有开口询问。 走了一段路,元琦终于察觉出不对来。这一片土地算不上顶顶肥沃,但也是良田了,田里也种满了庄稼,可劳作的人,竟大多是些年长的妇人,还有不少男子。 早就在脑子里想过许多遍,元琦很快就猜到了景成帝这一趟的用意。 二人走到田地的尽头,青岚早就在树荫下备下了凉茶。 元琦端起茶一饮而尽,景成帝轻笑一声:“如何?知道朕为什么带你出来这一趟了?” 元琦点头:“儿臣虽不知民间耕种情景如何,但皇庄之中,如此大片的田地,其间耕作的青壮远多于此,何况这里还都是些老弱。” “大周历任皇帝,都实行均田制,按人口分田地,你说说这有何利弊。” 这些日子来,元琦把田地、人口、赋税、经济这些问题反反复复推敲了许多遍,现在被景成帝问起,不假思索便能回答。 “前朝除了开国之主,继任的皇帝多好风花雪月,无心朝政。自前朝曜庆十年起,便战乱不休,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至皇祖母统一南北,战乱持续了一百四十余年。母皇登基时,正是百废待兴之际,大量无主的荒地亟需耕作。按丁均田,让百姓迅速获得耕地,安居劳作,恢复民生。景成三十年间,人口比泰初末年,几乎翻了一倍,粮食产量翻了数倍,这几年大范围种植番邦作物,司农司培育粮种,增长更快。人口快速增长,带来的均田制弊端也很明显,土地不够。” 景成帝将茶盏饮尽,点头道:“不错,这些年朝廷调整了数次授田政策,但自景成二十六年起,大部分州可用的授田还是出现了严重不足。” “所以母皇派出了东行的船队。” “不论是大周,还是之前的历朝历代,多是重农抑商。农才是王朝的根本,商人不事生产,却掌握了大量的财富,这对于政权的稳定是极为不利的。如今的情况你现在看到了,东进的船队带来了大量的商机,无数的青壮女子弃耕从商,不论是跟着海船还是河船,收益都远大于耕种。” “但船队不能停,商队将货物贩卖至各地,带回来的金银也是极为可观。现在的问题就是,如何将这些金银,惠于耕种的百姓。” 景成帝赞许道:“不错。你有什么想法?” 元琦一手轻轻按在树干上:“历朝历代对于商人的压制,一从税赋上,二从地位上。港口、码头、陆路关卡,加收费用,提高商人的税赋,尤其是海船归港的税银。同时提高船只使用的费用,进一步降低海船的利润。风险高,利润低,能劝住很大一部分人。在地位上,既然已经开了曲亦瑶和江桓的口子,将来还需要这些商人们远行海外,带来更多的利润,这个口子只能严控,不能关闭,就像是吊在骡子面前的食物,看得见,吃不着。地位上没有过多操作,只能从土地上来。有随船的人家,三代之内所有直系亲属,都不可授田,已授田产,要归还朝廷。” 景成帝睨她一眼:“这是否太严苛了些?有些穷苦人家,只能在水上讨生活。此令一出,等于是断了她们地上的念想。” 元琦神色严肃:“的确是严苛了些,但朝廷的态度要表明。大周孕养的臣民,不是用来为了商队的利益,平白损耗在开拓的路上的。” 景成帝对她的话不置可否:“还有呢?” “商人的赋税,用于农事,一方面降低农户的赋税,另一方面,朝廷高价从农户手中收购多余的粮食,让她们手中有余钱,又促进了商业的发展,最终还是以赋税的形式,回到朝廷手中。 还有那些小工匠,商人的地位提升了,没有利于她们的政令,她们便成了最底层了。从她们之中,选取手艺最精湛的,进入将作监。另外,朝廷派人直接从这些工匠手中收购货品,卖给朝廷还是卖给商人,她们心中自有定论,也是变相削弱商人。至于收购回来的货品,不论运去金洲,还是运去西域,或是柔佛那边,都是一大笔直接收入,岂不是比从商人手中收取赋税来的更多?” 第五十六章 侍君(一) 自那日和景成帝在田间树荫下提起新政,元琦回府后仔细整理了一份奏疏,之后便日日伴驾奏对,恨不得夜夜宿在宣政院府衙之中。 直至秋收前,新政颁布,元琦这才松了口气。 眼见又到了掌灯时分,元琦放下笔,正要唤明馨准备回府,只见她领着神色激动的丹朱走了进来。 丹朱是卫念秋身边的一等侍从,行事一向沉稳,深受卫念秋的重用。现在他七情上面,元琦心中不由“咯噔”一下:“正君有什么事情吗?” 丹朱行礼道:“恭喜殿下,是大喜事,正君有孕了,已经一月有余。” 卫念秋嫁给元琦十多年,只有元芷一个孩子,整个府上也只有两女一男,现在卫念秋怀孕,若是诞下嫡女,元琦地位也会更稳。 “请御医看过没有,正君情况如何?” “御医说正君一切都好,奴才这才急着赶来和殿下报喜。” “好,好,都有赏,”元琦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回府。” 嘉亲王府正院,卫念秋见元琦进来,刚要站起身,元琦快走两步按住了他:“你有了身子,那些虚礼便免了。” 卫念秋脸上也是抑制不住的喜色:“哪里就有殿下说的这般虚弱了。” 嘴上说着,还是顺着元琦的力道坐了回去。 二人温存了几句,卫念秋道:“臣侍现在有了身子,往后精力不济,府上的事务恐怕难以顾及。顾侧君又……” 顾南川入府前后发生的事情,让他虽然占着侧君的位置,却形同透明。卫念秋有身孕,元琦是决计不能放心将后院交给顾南川的。 上次卫念秋生元芷时,元琦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皇女,还有宁双在一旁帮衬。宁双身故后,元琦的后院再无新人,现在这个情形,倒是个棘手之事。 “不若殿下进宫,向父君求个恩典,指个身边人来伺候殿下,将来抬了做侍君便是。” 元琦的生父贞君便是如此。 元琦沉吟。 如今府上侧君空缺,以她现在的地位,大把的人愿意为了这个位置钻营。但太女一事还没处理好,将来少不得有些辛秘,后院进了不知根底的人,是个不稳定的因素。 卫念秋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办法。 “你好生养胎,我会寻个机会向父君求恩典的,这些日子还要辛苦你了。” “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臣侍分内之事。” 卫念秋的身孕才一月余,元琦怕晚上扰了他的睡眠,扶他躺下后,去了外院休息。 纳侍君的办法,卫念秋也是斟酌后才提出来的。 元琦于男色上并无太多兴趣,这么多年后院也只有一正君一侧君,顾南川如果不是人为,根本不可能入元琦府上。他一入府便遭厌弃,对卫念秋来说是件好事。 如今卫念秋有身孕一事传出,另一个侧君的位置便更加抢手。不论他今晚提不提,后院进新人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 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胎,后院越清净越好。一个出身名门的侧君,哪里比得上宫里指出来的侍君好拿捏呢。在这点上,他和元琦的目标不谋而合,根本无需多言。 惇君身边值得要来做侍君的人,在卫念秋脑子里斟酌衡量,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不出所料,嘉亲王正君有孕的消息传出之后,嘉亲王府又热闹起来,各家的正夫带着自家适龄的公子,挨个出现在卫念秋面前。 以往不是没有人打元琦后院的主意,可嘉亲王不近男色的名声在外,有些不信邪的官员用美人试探了一番,都被挡了回去,这才逐渐消停。现在嘉亲王府流露出一点点纳侧君的意思,怎么能不让人趋之若鹜。 自知身份不够做侧君的,便盯上了侍君的位置,甚至是没名分的侧夫。潜邸时的侍君,稍得宠些的,将来入了后宫,少说也能得一宫主位。再高些如棠皇贵君,在潜邸时也不过是侍君。 元琦心疼地握着卫念秋的手:“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本该好生休息养胎,现在却如此劳累,辛苦你了。” 卫念秋笑了笑:“殿下若是真心疼臣侍,便快些把入府的人选定下来,也省的臣侍成日里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 “我已经和父君说了,父君也应允了,你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臣侍仔细想过了,父君身边有两个大宫侍,都是跟随父君多年的老人了,还有四个二等宫侍,臣侍平日里接触都不算多。有个叫汀兰的,是父君身边掌管衣饰的,臣侍见过几次他交代小宫侍做事,很是稳重精干的人。祖籍苏州,今年整好十五岁,打八岁入宫起就在父君宫中,身份也很清白。” 元琦本就不爱美色,惇君身边的人就更没注意过几个,卫念秋说的汀兰,元琦更是一无所知。 “你觉着好的,必然是不错。今日我从父君宫中出来,正偶遇了棠皇贵君,他似是有意将身边的沐霜送进府里来。” 惇君的飞鸾宫和棠皇贵君的临华宫并不顺路,想偶遇实属不易,只能是棠皇贵君有意等着元琦罢了。 棠皇贵君的四个儿子,除了长子永泰公主,其余永善、永平、永熙三位公主,连带着嫁给了元珩的娘家侄子,都和元琦关系匪浅,加上现在夺嫡形式明朗,棠皇贵君想进一步和她交好,现在的确是个不错的机会。 卫念秋仔细想了想:“沐霜臣侍着实没什么印象,不过既然棠皇贵君为了与殿下交好送他进府,必然不会差,殿下如何做想?” “我想着,棠皇贵君那边不知根知底,若是个有心思的,将来也是麻烦。” “但棠皇贵君的面子总不好拂了去,”卫念秋道,“不若殿下先将汀兰和沐霜收入府中做个管事,看看二人品性行事如何,再做定夺,横竖不会比顾氏更难办。棠皇贵君那边只是要殿下一个态度,父君那边也不会有芥蒂。” “那便都放在正院,趁着你月份还不大,好好考察一番。” 第五十七章 侍君(二) 元琦和卫念秋商议完,心中有了底。当棠皇贵君宫中的宫侍请她去喝茶的时候,从容地进了临华宫。 可临华宫里的情形,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领路的宫侍带着她穿过前厅正殿,直直走到了花园之中。棠皇贵君喜爱海棠花,临华宫的花园中多是海棠。可现在,大簇大簇的菊花盛放,伴随着年轻公子们清脆的笑声。 元琦心中有了个不妙的猜测。 一路走到花园中的亭台,元琦才发现,景成帝竟也在其中。 “老三来了,过来坐。”景成帝招手,原本坐在她下首的元琚起身让开个位置,二人行礼还礼后,各自落座。 元琚今年刚刚满十六岁,正是要挑选正君的年纪。但元琚生父身份不高,入宫多年还只是个才人,也就注定了元琚的正君,不会有太高的身份。 元琦环顾四周,在场的年轻公子们,身份高如扬州崔氏、建阳卫氏的顶尖士族公子,也有金陵赵氏、苏州杨氏这样一二流家族的公子,还有些小家族和寒门出身的三四品官员家的公子,可以说是将大周各个层次的适龄公子尽数网罗其中。 看着倒不像是单纯为了元琚挑选正君。 “各地进贡了许多名贵的菊花,本宫一个人赏花也是无趣,便召各家的年轻公子一起来热闹热闹。”棠皇贵君笑着解释。 元琦一一看过去。 崔家来的是旁支的嫡公子,卫家是嫡系的庶出公子,杨氏也是旁支的嫡公子,赵氏来的虽是旁支,可也是如今品级最高的赵风一脉的嫡孙,再往下便都是嫡支嫡子。 元琦刚刚坐定,只见棠皇贵君身边的大宫侍苒儿拿着一些纸张走过来:“陛下,主子,二位殿下,公子们的诗画都已经完成了,请主子过目。” 棠皇贵君接过那些纸张,摊在面前的桌案上:“臣侍于诗画一道不甚精通,陛下才是丹青圣手,臣侍就不班门弄斧了。” 景成帝“哈哈”一笑,随手翻看起画作来。 元琚在一众皇女中年纪小,在宫中几乎没有同龄人,即便出身不高,在景成帝面前还有几分宠爱。 她侧着身凑上去看,笑道:“赵公子这副丹青运笔有些不足,但题诗是顶顶好的。” 景成帝笑着睨了她一眼:“来人,给十五殿下备笔墨,朕看看她有什么大作。” 元琚连连摆手:“儿臣就是嘴上功夫,母皇想看大作,找十二姐来画便是,何苦为难儿臣。” 景成帝笑着点了点她,才作罢。 “臣侍觉得琚儿说的也是没错,赵公子的诗作的确是一众公子中拔尖的。” 景成帝点头:“确是不错。” 赵楹离席:“陛下、皇贵君谬赞,臣子愧不敢当。” 元琦看过去,赵楹样貌算不上美,但气质温柔,有一种饱读诗书的通透,和宫中的良君,如出一辙。想来是赵家家风如此,才能养出这样的公子来。 景成帝又往后翻了几张纸,只听元琚“咦”了一声:“这副丹青倒是极好,这诗作也是意境悠远,就是怎么只有半首?” 棠皇贵君看了看,问道:“池公子是哪位?” 末席一位水绿色外衫的公子离席:“回皇贵君的话,正是臣子。” 棠皇贵君微笑:“你上前来回话。” 池灵均走近几步,抬头垂眸。他眉目疏朗,肤白唇红,却又不似别的公子那般精致,如夏日的晨风,令人身心舒爽。 元琦不由侧过脸去看他的画作。寥寥几笔,将菊花傲然挺立的样子勾勒而出。留白处的题诗,虽然只有匆匆写就的两句,不难看出作诗人胸中丘壑。 “诗写的不错,怎么只写了两句?”景成帝发问。 “臣子才疏学浅,香燃尽时只得两句,当不得陛下夸赞。” 景成帝摩挲着纸张的一处褶皱,没有说话。 元琦定睛看去,那似是一块湿迹。墨迹晕染开,若是处理不好,整幅画就毁了。这就是池灵均没来得及做完诗的原因? 景成帝翻看完手中的诗画,又将纸张递给棠皇贵君:“既是你定下的彩头,还是由你选出头名吧。” 棠皇贵君笑道:“诸位公子都是好的,以赵公子的诗和池公子的画最为出色,陛下这可是为难臣侍了。” 赵楹行礼道:“臣子在画作上逊色不少,池公子只是囿于时间,若是多宽限些,定能做出好诗的,臣子自愧不如。” 池灵均也谦辞道:“臣子才疏学浅作不出佳句来,多宽限些时辰也是一样。反观赵公子在诗文之上的积累,远优于臣子。” 元琦笑道:“这有何难,母皇再添一件彩头便是。” 景成帝笑看着她:“你说的倒是轻巧,你可知你棠父君出了件什么彩头?” “儿臣倒是不知。” 棠皇贵君笑着让人将彩头拿上来:“这是船队从金洲带回来的宝石,本宫瞧着色泽艳丽通透,嵌在首饰上也是不错,便让人打了这套头面。” 托盘里是一套红晶石的头面,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棠父君巧思,这一套头面,把别的彩头都衬得俗气了。” “桃州多港口,三姐在桃州时有没有淘到些精巧的玩意?虽比不上棠父君的头面,当个彩头总可以的。”元琚接话。 元琦笑道:“奇巧的玩意没有,倒是淘到一副前朝书画大家早年的真迹,就是个名头,母皇若是不嫌弃,以此为彩头也算合格。” 景成帝指了指托盘里的头面:“那不是正好,这套头面给赵公子,老三的画儿便给了池公子,也省得皇贵君为难了。” 皇帝发话,自是无人反对。赵楹和池灵均都离席谢恩。 分完彩头,棠皇贵君和景成帝兴致正好,一众公子陪着闲聊,元琚跟着插科打诨,元琦话虽不多,但也时常能接上几句,花园里十分热闹。 直到天色渐暗,这场赏花宴才散去。元琦是成年皇女,景成帝不留她,不便在宫中过多停留,便告退离宫。 这一场赏花宴,看着是为了给元琚选正君,可从头到尾,唯有赵楹和池灵均出了点风头。 第五十八章 侍君(三) 只是这二人的身份,赵楹是赵家旁支嫡子,还是势头最劲的旁支,给元琚做正君,有些委屈了。何况赵家已经出了一个四皇女正君,再来一个十五皇女正君实在没必要。 池灵均是家中嫡长子,可母亲只是去年通过吏部考评,刚刚从巡按升上来的八品御史,若不是正五品的外祖家没有适龄的公子,他今天都没有资格出现在临华宫的赏花宴上。把他配给元琚做正君,身份又不够。 其余的公子皆是中规中矩,看不出来景成帝属意谁来。 若是给自己相看,赵楹的身份做个侧君是可以,可赵家的立场阵营又不太合适。池灵均勉强做个侍君,对自己也毫无助益,除非他有卫念秋那般的管家理事之能。 元琦思索的同时,临华宫中,棠皇贵君和景成帝也在说着今日的事情。 “赵家的公子配给琦儿做侧君是好,可也得她自己喜欢。臣侍瞧着,她对池家的公子更青睐一些。陛下不若好事成双,左右琦儿后院空虚,也只有一正一侧两位君侍,早些开枝散叶是正经。” 棠皇贵君端着宫侍送来的药汁,递给景成帝。景成帝接过,轻抿一口,似是觉得太烫,皱着眉放下:“池氏倒不打紧,给他个侍君的身份便是。朕担忧赵氏,老三因着和老四的龃龉,苛待了他,反倒把赵家推远了。赵家前些年安安静静不生事,在南方士族中的影响可不小。这次夺嫡失利,若是不给她们一条新路,日后恐生祸患。” 棠皇贵君端起景成帝放下的药碗,轻吹了吹,试了试温度,又重新递给景成帝,笑着道:“陛下这可就是为母之心了。琦儿这些年,虽然也有出昏招的时候,可都是些小事,她自己也能圆得了场。大是大非的事情上,没有一次行差踏错,如此不才入了陛下的眼?陛下赐婚赵氏,她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后院之中,还有正君卫氏。臣侍这么多年,一直记着卫皇后的好。同是卫家的嫡支嫡长,卫氏得了卫皇后的三分,便足以。这些年看来,也是个不错的。” 景成帝将碗中的药一饮而尽,眉头皱得更紧:“朕早些年一直操心琮儿,对老三难免忽视,她生来没了生父,惇君又是个万事不过心的性子。现在想把以前没教给她的都补回来,又怕她不明白。朕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像教导琮儿那般细细教她了。” 棠皇贵君神色暗了几分,随即又扬起笑脸:“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琦儿聪慧,只消稍加点拨,便能融会贯通。” 景成帝慢慢闭上眼,没有接话。 刚入冬月,赐婚的圣旨便下到了嘉亲王府。赐婚赵楹为嘉亲王侧君,池灵均为嘉亲王侍君。 虽然对这个结果早有猜测,但圣旨下达的时候,元琦还是忍不住皱了眉:“赵家的公子入府,母皇这是……” 卫念秋想了想道:“赵家在江南势大,崔家是纯臣,殿下虽有杨家的支持,但若是赵家发难,难免会有些麻烦。” 道理元琦不是不懂,但这么多年对赵家的防备,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心结的。 “念秋。”元琦难得有些支吾。 “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臣侍与殿下成亲多年,早已成为一体。” 元琦叹了口气:“这种事本就损阴德,你现在还怀着孕。” 卫念秋心惊了片刻,很快便明白了元琦的意思:“殿下是,不想让赵氏诞下子嗣?” “赵家的力量我已经见识到了,如果不是四妹沉不住气,我恐怕真的没什么胜算。赵氏,至少不能在我择定继承人之前诞下子嗣。” 元琦现在只有元宁元密两个庶女,元宁的生父宁氏已经亡故,元密的生父顾氏平民出身,二人身后都没有强力的父族。卫念秋这一胎刚刚四个月,是女是男还未可知。若是赵氏生下个女儿,赵家必然会如支持元瑾那样扶持这个孩子,便又重现这几年夺嫡的局面。 卫念秋伸手覆在元琦手中:“臣侍理解殿下的想法,但是殿下,不算泰初年间的青州王氏和桐山张氏,现在的北方士族,老牌士族如建阳卫氏、河源薛氏、永亭王氏、金潭叶氏、琰州韩氏,新晋士族还有蔚阳韩氏、兴平裴氏、石春刘氏、乌宁陆氏、新桃曲氏。南方的就更多了,扬州崔氏、金陵赵氏、苏州杨氏、嘉溪梁氏、灵山方氏,新晋士族臣侍就不一一说给殿下听了。从泰初年间的四大士族,到现在景成一朝的百花齐放,母皇用了多少办法将她们打散削弱。到了殿下这里,殿下能挡得了赵氏,挡得了将来选秀时的那些士族公子吗?” 元琦沉默良久:“我懂,念秋,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但是赵氏不行。当年顾氏得了四妹和赵家的授意,算计我入府做了侧君,我被迫离京避风头。那时的窘迫和狼狈,只有我自己知道。即便我在桃州政绩不错,甚至还得到了宋州的机会。但那种无力、挫败,所有的努力被人轻轻一挥便抹去的绝望,我永远也忘不了。以后会有别的士族的公子,但是赵氏不行。” 卫念秋眼中的元琦,一直是从容中带着一股狠劲儿,就算落到谷底,仍旧要抓住一切机会挣扎着爬上来的人。 现在听她说起曾经的无助和不甘,忍不住眼眶一红,起身行礼:“方才是臣侍僭越了,还请殿下恕罪。” 元琦扶他起身:“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好。母皇赐婚赵氏,也是希望借此修复我和赵氏的关系,所以我不能在明面上对他如何,还要多宠着些。” 卫念秋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臣侍便做殿下手中的刀。殿下放心,赵氏的事情交给臣侍。” 元琦反手握住他的手:“池氏入府后你看着些,若是个不错的,便让他协助你打理后院。若是个只知吟诗弄月的,便照着顾氏对待,我再去和棠皇贵君要了沐霜来。” 第五十九章 侍君(四) 池灵均入府做侍君,赶在年前便抬进了嘉亲王府。 元琦喜他书画之才,宠了一阵子,新鲜劲儿过去,渐渐就淡了。池灵均倒是宠辱不惊,没什么大变化。 卫念秋暗中观察,又旁敲侧击试探了一番,随着月份逐渐大了,终是决定让池灵均帮着打点起后院的事情来。 池灵均也不推辞,日日挑了重要的事情说给卫念秋听,丝毫不逾矩。卫念秋对他十分满意,便投桃报李,念着元琦多去他的院子里歇。 年后开了春,赵楹也入了府,池灵均隐隐感觉到府里的气氛有些微妙起来。 明面上元琦对赵楹十分宠爱,卫念秋月份大了,一月里大部分时间元琦都在赵楹的院子里,吃穿用度也是堪比正君,比起顾侧君,超出远矣。卫念秋对赵楹也十分照顾,但池灵均总觉着真相似乎并不是这样。 池家寒门出身,他出嫁前,父亲殷殷嘱咐,万事不可出风头,一定要低调行事。所以即便察觉出不对来,也依旧当做平常,辞了几次管家之权未果后,仍然尽心尽力做好分内之事。 过了四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卫念秋即将临产,却传出了赵楹有身孕的消息。 元琦不免恼怒:“千防万防,终究还是没防住。” 卫念秋扶着肚子,艰难行了一礼:“是臣侍的疏忽。” 元琦忙扶住他:“你即将生产,难免力有不逮,何况赵氏也不知纸糊的,定然有所防范。” 卫念秋也担忧道:“臣侍这一胎也不争气,万一赵氏诞下女儿,宁儿密儿毫无一争之力。” 早些日子,元琦请了太医来把脉,断出卫念秋这一胎,八成是个男孩,才有他这一说。 元琦安慰道:“怀胎十月长着呢,还有生产这一道鬼门关,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 这话说得危险,卫念秋急道:“殿下万不可冲动,赵氏不能在嘉亲王府里出事。即便将来,他也必须要活着。” 元琦拍拍他的手:“我自会深思熟虑,你不要担忧,好好生产便是。他若是真的生下个女儿,我便将宁儿正式记在你名下,当做半个嫡女,多少制衡赵氏一些。” 自赵楹有孕后,元琦的宠爱愈盛,甚至隐隐有越过卫念秋的势头。卫念秋临盆在即,顾不得多余的事情。 倒是池灵均明里暗里压制了不少看不清形势的人。元琦私下和卫念秋赞道:“池氏是个清楚的人,可堪重用。” 入了五月,太医、男医都常驻府中,就等着卫念秋发动。卫念秋不是头胎,平日里身体也健康,生产十分顺利。 景成三十二年五月三日,卫念秋诞下元琦的嫡次子元菲。虽然不是期盼许久的嫡女,元琦对元菲的疼爱也半分不少,日日都要去逗弄一番。 赵楹的胎也满了一月,太医来诊过脉,一切都好。元琦每日下朝,先去看看卫念秋和元菲,再去赵楹的院子里陪他用膳,晚间宿在外院或是在池灵均的院子里。 这日天色已晚,院子里粗使的侍从正要落锁,一只纤细的素手顶住了院门。 侍从退后几步,借着院中的灯看清了来人:“奴才见过顾侧君。” 顾南川推开院门:“我带了些补品来看望赵侧君,你且进去禀报。” 白日里不来,偏生要等到落锁时才来,侍从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问。 赵楹倚在床头看书,听闻禀报也是疑惑:“请顾侧君进来吧,花青,替我更衣。” 花青拿了外衫来,一边替赵楹穿上,一边抱怨道:“顾侧君也不知是什么事,非要半夜过来。” 赵楹出声制止他:“慎言。” 花青悻悻闭嘴。 出了内室,顾南川坐在厅内喝茶。二人互相行了礼落座,顾南川低声道:“还请找赵侧君摒退左右。” 赵楹凝眉:“顾侧君这是作何?” “我找赵侧君,有些不便被人听去的事情,”顾南川朝着正院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如果赵侧君怕我对你不利,你可以留一个心腹侍从在旁。” 赵楹半信半疑,还是让厅内伺候的众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花青一人。 顾南川摸出一枚蝉形的玉饰,轻轻巧巧地放在桌子上,却让赵楹神色一凝。这枚玉饰,他有一模一样的另一枚。 出阁之前,父亲亲手交给他,赵家每个出嫁的男子都有的玉饰。为何会在顾南川这样一个外姓人手中? “我母亲早逝,父亲在我七岁那年也故去了,家里没有家产,我不得不将父亲留下的书画典当、变卖。南川居士毫无名气,留下的书画也不值钱。我以男儿之身,生计十分艰难。直到我遇到了赵大人。她买下了我父亲的字画,将我带去金陵赵氏祖宅教养。我不用因吃穿奔波,可以读书作画,及至入宫。更是在我入府前,赠予我这一枚赵氏子的玉饰。你我同为侧君,我对你并无恶意。” 顾南川一直接触的是嫡支的人,赵楹对他并不了解。但是这枚蝉形玉饰不是伪造,便稍稍放下了些戒备之心。 “这么晚了,顾侧君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顾南川又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推给赵楹。 赵楹用指尖沾了些,轻轻一嗅:“这不是我房内的熏香?” 细品了下,又疑惑道:“似乎有些细微的区别。” 顾南川手指轻叩桌面:“当然不同,这里面加了些避孕的药材。时日一长,便是有孕也坐不住胎。” 赵楹大惊:“这,是谁?!正君?!花青,快去把香炉扔出去。” 一边说着,一边忙摸出帕子来,不断使劲儿擦着刚刚沾过粉末的手指,连指尖磨红了都不停下。 顾南川忙拦住要去抱香炉的花青,安抚道:“赵侧君莫慌,这些原本是送到你房里的熏香,我既已知情,便不能坐视。现在房里用的,都是我调换过的。赵侧君如若不信,天明后找信得过的大夫来一验便知。” 赵楹脸上的神色惊魂未定:“真的是正君?我才刚刚入府……” 第六十章 侍君(五) “正君和殿下成婚十余年,膝下仅一双嫡子。我与已故的宁侧君出身低微,即便诞下女儿,也威胁不到他的地位。但赵侧君不同。金陵赵氏这些年来,已经不输建阳卫氏,你一旦诞下女儿,对正君来说,才是卧榻之侧。不瞒赵侧君,我生密儿时,也是侥幸才能保住命来。还有宁侧君,一向身体健康,怎么就突然暴亡了?” 话中意有所指,赵楹的脸色更白。 虽然对嫁入皇室的生活已经有了预期,但是刚刚入府才两个月,迎面便是这样的生死劫,加上现在自己还怀着身孕,顿时方寸大乱,初为人父的喜悦消散大半。 “侧君宽心,我既承蒙家主抬爱,赐予玉饰,自会助侧君平安诞下皇孙。侧君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安胎,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只能由心腹之人经手。” 赵楹连连点头。 顾南川又安抚了许久,才趁着夜色离开。 赵楹骤然接受了这么多性命攸关的消息,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天刚破晓,赵楹起身唤道:“花青,来替我更衣,我要去正院给正君请安。” 花青听着帐里的动静,也是一夜不曾合眼。听到赵楹的话,一骨碌翻身起来,忙劝道:“主子,顾侧君的话都是他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尚未可知。奴才瞧着,正君刚生产完,若是有个什么好歹,定然要惊动殿下的。” 赵楹满腹心事,被花青这么一劝,反而“噗嗤”笑出声来:“你这傻小子,你以为我要去找正君当面对质吗?你都知道顾侧君是一面之词,我又岂会那么傻?正君虽然膝下无女,但殿下的长女可是一直养在正君院子里。宁儿已经九岁多了,年前又得了陛下亲口夸赞,若是将来再记到正君名下,嫡、长、贤她可是占了个全,岂不是比我肚子里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小家伙更有竞争力?” 花青舒了口气:“那主子这是?” 赵楹一边更衣,一边解释:“相比于正君,顾侧君的行为更加可疑。他也是有女儿傍身的人,这么多年来,府上除了正君的孩子,就只有他诞下了女儿。何况,我从不知家主收养了个孩子,还送到了御前,又赐予玉饰。倘若真如此,家里又何必把我送进府来。我想请父亲来问一问,岂不是要请示正君?” 花青连连点头:“还是主子思虑周全。” 主仆二人到了正院,卫念秋颇有些诧异:“不是免了赵侧君的晨昏定省?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 池灵均在心中斟酌一番,还是决定说出来:“早间管事回事儿的时候,臣侍听两个碎嘴的侍从说起,昨夜近亥时出来起夜,仿佛看见顾侧君带着人从别处回来,看方向似乎是赵侧君的院子。” 卫念秋眉心一跳,顾南川和赵氏和元瑾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又半夜从赵楹的院子出来。再联系到给赵楹院子里避孕的香料似乎没什么作用,赵楹现在又不知何事求见,难免怀疑是顾南川在里面动了什么手脚。 “快请赵侧君进来吧。” 赵楹进门先给卫念秋见礼,又受了池灵均的礼,这才落座。 卫念秋先笑道:“你怀着身子当多歇歇才是,有什么需要的便让人过来一趟,若是磕着碰着,殿下岂不是要怪我?” 赵楹也笑道:“正君和池侍君都是周到人,臣侍感激不尽。今天过来,并不是短缺了什么,是臣侍近来有些想家,想请父亲过府一叙。” 卫念秋拍了下掌:“这倒是我疏忽了。有孕的人本就心思敏感,有父亲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灵均,你吩咐下去,赵侧君若是想家里人,派人去请便是,门房都不必拦着。” 池灵均点头应是。赵楹自是谢恩不提。 嘉亲王府传信到了赵府,赵楹的父亲严氏片刻都没有耽搁,不多时便到了王府。 刚坐定寒暄几句,赵楹便寻了个由头,将身边伺候的侍从都遣开,只留下花青一人。严氏察觉出不对来:“楹儿,发生了什么事?” 赵楹把事情同严氏说了,严氏渐渐皱起眉头。“按你们府上顾侧君的说法,是嫡支那边的关系,家主养了几年,又送进宫去,不知陛下知情与否。若是不知情,这可就是窥视圣驾的罪名。你且只当做不知道,不要往外说。我回去让你母亲打听打听,再做决定。至于你怀疑的事情,正君和顾侧君都有嫌疑,你不能偏听偏信,两边都要提防着些。这一胎若是个儿子还好,若是个女儿,恐怕还有波折。至于殿下,她不会与赵家撕破脸,一定会保你性命。若是有什么危及性命的事情,不要管那么多礼数,找殿下相救最是稳妥。” “父亲,”赵楹压低声音,“这一胎来的不是时候,但是既然来了,便是我同这孩子有缘,要尽全力保下她。需要父亲给我找一个通医理的侍从来,守着吃穿用度,避免‘意外’。” 赵楹的母亲后院清净,但严氏对这些后宅的阴私也不是一无所知。当即点头应下:“这事儿你放心,我替你留意着,尽快给你送到府里来。只是这事儿绕不开你们府上的正君吧?” “父亲放心,送个侍从来,我们坦坦荡荡,正君也不会不同意。就是要让人知道我身边有这么个人,多少也能震慑那些不怀好意的。” 严氏很快就送了人来,卫念秋爽快地同意了这事儿,甚至都没有和元琦提上一嘴。 顾南川深夜拜访,不论二人说了什么话,这种行为就足矣令赵楹起疑。在他有戒备的情况下,再想动手也难了。 安顿好赵楹,池灵均也查出来有了身孕,算日子,竟和赵楹还早了些月份。因着前些日子忙着理事,又没有什么反应,一时间忽略了过去。 入府的侍君侧君都有了身孕,赵、池二人专心养胎,卫念秋也出了月子,管家理事的权力,又回到了他手中。 第六十一章 冲突(一) 元菲足月出生,卫念秋也一直身体健康,可元菲百日之后,总是小毛病不断。卫念秋分身乏术,池灵均和赵楹又都怀了身孕,嘉亲王府再次面临无人理事的情况。 元琦无奈,只能进宫求了棠皇贵君身边的沐霜入府做了侍君。 沐霜刚入府,不比池灵均管事时,有卫念秋在一旁提点,府内也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上手很快。 现在嘉亲王府,两位有了身孕的主子半点不能怠慢,池灵均尚可,赵楹经过了顾南川的警告,又听了严氏的话,满心不安,只能时常召严氏入府陪伴。卫念秋一心扑在元菲身上,无暇顾及府里的事情,只能由着沐霜独自摸索。 好在沐霜跟随棠皇贵君多年,管家理事有些真本事在,没让嘉亲王府从里面乱起来。 过完中秋,东宫又传出太女病了的消息。 这两年来,太女时常抱恙,元琦探望过几次,元琮并无病色,便知她是在借病淡出朝堂,为自己铺路。元琦心中感激,更是催着江桓打理好金洲的事务,力求给元琮一个平静安稳的封地。 是以,此次太女染病,元琦并没有过多在意。 这一日,刚刚掌灯时分,嘉亲王府大门被“咚咚”拍响,门外赫然是一队装备齐整的禁军。 “诸位有何贵干?” 领头的禁卫首领向她行礼道:“下官奉命搜查王府,得罪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首领说完话,身后的禁军便要进门。元琦抬臂一拦,众人碍于她的身份,不敢硬闯,只能看向首领。 “殿下,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至于原因,下官也是一知半解。殿下不若稍待片刻,宫中定有人来为殿下解惑。” 二人正僵持间,远远走来一队宫侍,看衣着打扮,俱是御前的人。走到近前,领头的人赫然是青岚。 元琦心中一惊。 “奴才见过嘉亲王殿下。陛下口谕,宣殿下即刻进宫,不得延误。” 以青岚今时今日的地位,御前传话的任务,怎么也轮不到他亲自出宫。 “岚总管,母皇……” 不等她说完,青岚罕见地截断了她的话:“殿下,恕奴才无理,奴才只是传陛下口谕,禁军首领只是奉旨行事,事情原委,殿下进宫便知,莫要为难奴才们。” 元琦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不安的心情:“是本王失仪了。岚总管稍待,本王换身衣服便随总管进宫。” “陛下是殿下的亲母,母女之间何须讲究这些虚礼?” 竟是一点准备的时间都不给她了。 元琦心中沉沉:“本王这就入宫觐见。” 一行人气氛沉重,没有任何交谈,只有车轮“辘辘”地滚在石板上的声音。 元琦反复琢磨,究竟是什么事情闹得如此严重。但左思右想,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连一顿申饬都够不上,遑论这阵仗。 入了宫门,青岚领着路,朝着东宫走去。 难道是太女出了什么事?元琦心中顿悟,也只有太女才会令景成帝方寸大乱。 进了东宫主殿,元琦径自入了内室。 元琮躺在床上昏睡不醒,林院正在一边配药,屋子里满是药味。景成帝坐在一边,脸色沉得能滴下水来。 元琦行了礼,景成帝看了她一眼,便吩咐赐座。 元琦心中稍定。 林院正挑挑拣拣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停下了动作。 景成帝忙问:“如何了?” 林院正摇摇头:“臣学艺不精,不能完全配出解毒的药材。如果拿到太女所中之毒,臣有八分把握。” 景成帝眼中顿时涌起失望之色,转头看了元琦一眼,没有说话。 倒是元琦惊住了:“太女姐姐中毒了?” 林院正得了景成帝的授意,向元琦解释道:“太女殿下中了一种奇毒,大剂量服用则是暴病而亡,小剂量长期服用,便是逐渐虚弱而亡。” 元琦心中“咯噔”一下,来不及细想:“那太女姐姐现在?” 林院正道:“太女殿下服用时间不长,剂量也不大,还有可转圜的余地。只是解毒,需要拿到太女服下的毒药。” 联系到嘉亲王府的禁军,不容耽搁的传召,元琦不可置信道:“母皇该不会是怀疑儿臣?” “给太女下药的贱奴已经交代了,是你府上给的药。真相究竟如何,稍待便知。” 根本不给她分辩的机会。 好在禁军动作很快,并没有让她们等太久,便带着东西回了宫中,在正殿覆命。 随禁军一起来的,还有嘉亲王府所有的主子们,从卫念秋到沐霜,连有孕在身的池灵均和赵楹都在其中,一个不少。 景成帝并没有为难男眷们的意思,宫侍们鱼贯而入,为他们放上椅子软垫,备好茶水。可是众人都神色惊惶,没有人有心情关心这些细节。 “楚恒,说说吧。” 禁军首领挥挥手,有人呈上一个方盒。那盒子雕花砌玉,很是华丽。 元琦以眼神询问卫念秋,却见他神色中有不安惶然,也有坦荡无畏。元琦拿不准这究竟是什么情况,只能继续看着盒子。 楚恒掀开盒盖,里面空空荡荡。只见她在玉饰的花蕊上一按,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盒底弹出来一个暗格,里面是一个小瓷瓶。 “启禀陛下,臣等奉命搜查嘉亲王府时,在正君的院子里搜出来这个匣子,发现了暗格里的瓷瓶,里面是一些药粉。臣等不敢妄动,便带回来请陛下定夺。” 景成帝抬抬下巴,林院正上前接过小瓷瓶,将里面的药粉磕在油纸上。小瓷瓶空空如也,只抖出来些许零散的粉末。 林院正以银匙挑起一点,仔细闻了闻,甚至沾了一些入口。在众人屏息等待中,验看了许久,才答道:“回陛下,时间仓促,这些粉末剂量太少,臣不敢说十成把握,但是能有七八分确定,这就是太女殿下所中之毒。” 景成帝问道:“有了这个,你可能配出解药?” “臣勉力一试。” 林院正退下配药,正殿里的气氛更加冷凝。 第六十二章 冲突(二) 元琦不知原委,不敢贸然开口,只等着景成帝发话。 “还有别的发现吗?” “臣等在嘉亲王府各院子里都发现了这样的匣子,但只有正君的匣子里有暗格,发现了这个小瓷瓶。” 景成帝转头看向卫念秋:“卫氏,你有什么话要说?” 卫念秋离座答道:“回母皇的话,这些匣子是臣婿怀菲儿之前让人打了,装胭脂水粉用的。后来赵侧君喜欢这样的小匣子,借去把玩,要打个一样的用。臣侍便又让人做了一些,每个院子里都送了几个。” “你是说,赵氏借了你的匣子,来了个偷龙转凤?” “这样的小匣子精致却不贵重,难得赵侧君喜欢,臣侍原先那个,便送给赵侧君了,现在这个是新打的。” “所以赵氏并不曾经手?除了打匣子的人,便只有你在用了?” “正是。” 形势对卫念秋十分不利。他这番话,撇清了赵氏的嫌疑,却将自己陷入更百口莫辩的境地。 “母皇,一个小匣子而已,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若是有心人暗中栽赃,也并不困难。这些日子,正院的人心思都在菲儿身上,难免有所疏忽。” 景成帝神色晦暗:“匣子倒不重要,重要的是,瓷瓶里的药,怎么来的?” “儿臣不知。” 景成帝看着卫念秋:“卫氏,你知道吗?” 卫念秋答道:“回母皇的话,臣婿亦不知。” “朕提醒你一句,宁氏是怎么死的?” 元琦的心猛地向下一坠。 宁氏是服用了大剂量的药导致暴亡,如果小剂量服用,就是元琮现在的症状。 难怪景成帝会不分青红皂白便让禁军登门搜查。 可是宁氏已经走了好几年,即便当时有药留下,以卫念秋的缜密心思,不可能留到现在。这匣子里的药,必然是栽赃。 现在的局面是,不仅是景成帝知晓了宁氏死亡的真相,幕后的黑手也知道其中细节,甚至拿到了当时相似的药。 宁氏中的药,是江桓从民间弄来的。江桓这几年都在金洲,船队返航后,也没在大周停留太久的时间,又匆忙启程,从她这里泄密的可能不大。 卫念秋是可以信任的,那有嫌疑的,就只有另一个当事人顾南川了。 当年宁氏新故,顾南川若是跟着出事,难免引起关注,这才让他逃过一劫。这几年顾南川安安静静,元琦便也没有多生事端。 卫念秋脸色凝重:“宁氏是劳累过度,暴病而亡,太医院应当还留有当时的诊断,母皇可命人去查。” 景成帝冷笑,转而问元琦:“你也想说不清楚吗?” 元琦在心中反复斟酌,最终决定铤而走险:“母皇,赵氏和池氏还怀着身孕,这事与他们无关,不如让他们先去休息。” 景成帝示意青岚领人出去,连顾南川都一并带走了,殿内只剩下三人。 “现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元琦咬牙跪倒:“宁氏的死,是儿臣一手操纵,儿臣不敢向母皇隐瞒。但太女姐姐所中之毒,与儿臣并无任何关系。” 景成帝“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宁氏为你诞下长女,在府中也是安安分分,你何故要做如此行事?” 元琦叩首道:“儿臣也甚是喜爱宁氏本分安静,那次实乃意外。顾氏入府本就是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母皇明察秋毫,自是知晓。他入府之后与四妹仍是结缠不清,哪怕有了身孕都不曾减少。念秋屡次规劝无果,儿臣为了避免日后与四妹姐妹反目,此等水性杨花的男子,定不能容。儿臣打算去父留女,报做难产而亡,也算是给他一个体面。宁氏心善,不忍顾氏生产艰难,襄助良多,却不幸喝下了儿臣为顾氏准备的药。儿臣与念秋当时都在产房外,并不知内里情形,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 这些事景成帝在当年事发时便着暗卫查过,元琦现在所说与当年查到的真相相差无几。只不过,景成帝一直以为是卫念秋做的决定,元琦默许了而已。现在看来,竟是元琦主导的,卫念秋只是个幌子而已。 “你当真好大的胆子,顾氏乃是上了玉碟的亲王侧君,你随意便要鸩杀了,你眼里还有朕、还有王法吗?” 元琦再叩首:“顾氏不守男德,放在寻常人家是要沉塘的。儿臣正是顾及皇室颜面,才出此下策,没想到却被利用,反过来对付太女姐姐。儿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若是有心对太女姐姐不利,这么多年多得是机会,何必等到现在,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景成帝当了三十多年皇帝,对谁都难以全盘相信。虽然对元琦的话信了七八分,也知道毒害太女的事情不太可能是她做的,但总要施加一些压力试探一番。 现在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又知晓了一些宁氏之死的细节,缓和了脸色,让元琦起身:“沐霜是棠皇贵君身边的人,但是毕竟刚入府,身份也有限,后院你还是要多管着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个女人成日被后院所累,是干不成大事的。” 话是对着元琦说的,景成帝看着的却是卫念秋。 不用皇帝提点,卫念秋已经深深反思了近期的事情。幕后之人抓住了池氏有孕沐霜新入府元菲病了的时机,在王府后院搅出了一堆祸事,差点让殿下多年谋划功亏一篑。 进而一转念,元菲总是生病,兴许也是人为。自己为父之心蒙蔽了双眼,迟迟没发现不对。 耽误了大半天,元琦又坚持要等元琮醒来才愿回府。景成帝便命人把东宫的侧殿收拾出来,供嘉亲王府众人休憩。 一行人终于散去,景成帝这才唤出暗卫来:“查到什么了?” “启禀陛下,此次太女中的药,正是卫正君院子里搜出来的药,和宁侧君中的药,症状相似。属下找当年查宁侧君死因的同僚了解过,药方十分相似。属下寻了诸多名医询问,可以肯定,两次用药不同。” 第六十三章 冲突(三) “你去查查嘉亲王府顾侧君和他身边人近来的动向,越详细越好,见了谁,拿了什么东西,都要一一查清楚。如果老三是被栽赃的,药总要有个口子,才能凭空出现在卫氏的院子里。” 暗卫要查皇女后院的事,总不比皇女正君来得方便。 元琦和卫念秋进了东宫偏殿内室,遣退了伺候的宫侍,狠狠松了口气:“这一遭属实凶险。” 卫念秋依旧担忧:“这件事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元琦又叹了口气:“你仔细想想,那药究竟怎么进你的院子的。” “菲儿病着,臣侍院子里人多手杂,多半是这些日子送进来的。那匣子原本就是放些胭脂水粉,有时用不完也会打赏侍从一些,实在没办法确定是谁。” 府里这段时间的情况,元琦心里也是清楚,卫念秋生产时已经算是高龄,为着元菲,憔悴了许多。 方才元琦心中还生出一丝埋怨,现在看着卫念秋自责的样子,这一丝不满也烟消云散。这么多年卫念秋打理后院,从未出过大错,这些时日他也是劳累。 好在现在情况不算糟糕,尚可以补救。 “查不到药怎么进的正院,就盯着顾氏和赵氏查。顾氏是当年的知情人,赵氏的父亲又频繁出入府上,他们最有嫌疑。” 不消她吩咐,卫念秋心中也已经有了彻查的方案。 太医配了解药,元琮现在并无大碍,只是还没醒来。元琦带着后院的君侍们都住在东宫,多少有些不方便。 当晚,嘉亲王府的一众人等都返回了府上。赵楹白日折腾了不少,又受了些惊吓,晚上便有些不好。嘉亲王府半夜传了太医来,抓了保胎药,又忙活了大半夜。 到了第二日,赵楹院子里传话,想请严氏过府,卫念秋的好脾气也难免心生怨言:“都怀着身孕,单就他金贵着些。” 抱怨归抱怨,在没有实际的证据之前,卫念秋也没理由不让严氏登门。 原本寻常的一次探望,到了午间,卫念秋得到侍从的传话,严氏带来的一个侍从不见了,请正君帮忙找一找。 严氏带来的人,不老实在赵楹的院子里,顿时让卫念秋心生怀疑。 “丹朱,你带人去府上各处都找一找。找到人别忙着告知严正夫,先悄悄带到正院后面的厢房去。” 丹朱心领神会,带着人出去寻人去了。不料到了晚间,府上里里外外都找了一遍,愣是没找到人。 卫念秋更生疑心:“严正夫莫不是记错了,真的带了这个叫巧洁的侍从来我们府上吗?” 严氏原本担心巧洁不懂规矩,在嘉亲王府里乱走,带累赵楹要吃挂落。现在遍寻人不到,不免怀疑是不是卫念秋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为了拿捏赵楹。 “不瞒正君,巧洁和楹儿身边的巧香,二人是师兄弟,跟我过来也是想和巧香叙叙旧。这孩子平日里最是乖巧,不会这么没规矩的。” 卫念秋皱眉,巧香是赵楹身边的医官,为着他的身孕来的,巧洁是他的师兄弟,现在又在府里走丢了,让他不免想到前几日东宫的祸事。 “巧洁在我们府里,除了巧香,还有没有别的旧识,兴许去了别处。” 严氏摇头:“巧洁是赵家的家生子,除了楹儿这里,在府上没有认识的人。即便是要去别处,也会来请示,断不会这么无故消失。” 卫念秋无奈,只能加派人手再去寻。 忙活到掌灯时分,连元琦都惊动了,还是不见巧洁的半分人影。天色渐晚,严氏不能在嘉亲王府留宿,只能先行回府,若是找到了巧洁,再来王府赔罪。 元琦听卫念秋说了这桩怪事儿,也和他有相同的想法。巧香和巧洁都通医理,现在莫名其妙消失在嘉亲王府,难保不是幕后之人的另一记杀招。 二人不敢耽搁,连夜召集全府的人,拿出一副掘地三尺的架势,势必要找到巧洁其人。仔仔细细查了大半夜,一无所获。 及至天明时分,突然有人报说,顾侧君院子里的小湖上,浮起来一个人。 劳碌了一夜,卫念秋正昏昏欲睡,这个惊雷般的消息,把他的睡意炸的一干二净。 “人是巧洁吗?还活着吗?顾侧君和赵侧君知道这个消息吗?” 丹朱答道:“咱们府上都不认识,已经悄悄找了巧香去认,没惊动赵侧君。刚刚回话的人说,确认了正是巧洁,人已经没气了。顾侧君现在应该得了消息了,赵侧君还不知道。” 顾南川院子里的小湖,严格来说算不上是湖,也就是个池子,种了些荷花,他闲暇之时在池边作画。 “走,去现场看看。” 元琦和卫念秋到了顾南川的院子里,远远看见一个人躺在池边,明馨带着人守着。顾南川站在廊下看着,神色不安。 明馨看见元琦,让开一条路。元琦拦着卫念秋,自己去池边看了尸体。 巧洁的尸体泡的发白,没有明显的外伤,衣物也是完好,元琦看不出什么来。 “叫个仵作来验一验。怎么发现的?” 明馨答道:“池子里荷花开得正好,里面有个人几乎看不见,昨天搜来搜去没想到往池子里搜。要不是早晨搜查的侍从在池子边跌了一跤,到现在还发现不了。奴婢问过了,跌跤的侍从没什么问题,就是个巧合。” 卫念秋在一边也没闲着,问了问顾南川的情况。顾南川似乎被吓到了,说话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不知道,不清楚。卫念秋无奈,只能让传太医来,抓一副安神的方子给他。 “问得如何了?” 卫念秋摇头:“顾氏前言不搭后语,只是说不知情。” 元琦冷哼:“看住院子里的人,连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让人给严氏送信,赵氏若是瞒不住就告诉他,没出结果前尸体不许任何人碰。我去上朝了,有什么事情让人去官署传个话。” 哪怕是死了个侍从,那也只是后院的小事,该上的朝还得上,该处理的公务还得处理。 第六十四章 冲突(四) 元琮中毒这件事被景成帝捂得严严实实,众人都只道太女又病了而已。至于前几天禁军围上嘉亲王府,入府搜查一事,被禁军以追捕刺客惊扰了殿下的由头圆了过去。 太医配了解药,元琮平日里身体健康,昏睡了两天就清醒了。 元琦下了早朝去看她,元琮正和景成帝说话。 “三妹,你来的正好,替我劝劝母皇。” 元琦看了看景成帝的神色,她只是沉着脸,并无异样,笑着行了礼:“这是什么事情,连太女姐姐都劝不动母皇?” 景成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听听她说的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元琮笑道:“大皇兄前些日子来信,说中秋前后回京城。” “大皇兄离京许久,这次能回京团聚,是好事儿啊。” “大皇兄每每回京,都要赠予我诸多异域之物,若是与他论起这些年的见闻,便能滔滔不绝说上许久。我想着,过完这个年节,便随大皇兄一起,去外面看看。” 虽然没有太女随意出京的先例,但是闲散如十二皇女元珂,便常年在外游历。 “太女姐姐若是想和大皇兄一起离京,也无不可,多带些人护卫便是。” 元琮笑着摇头:“太女是一国储位,于情于理都不可随意出京,但元琮却可以。” 这便是要退位的意思。 现在的时机不能说好,但也无甚大碍。满朝文武心中早有准备,元琮退下太女之位这一天迟早要来。金洲还需要一些时间打理,元琮先和元清四处游历,也能提前适应。 元琦不确定地看向景成帝,这并不算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景成帝朝着元琮的方向抬抬下巴:“你让她说完。” 元琦又将目光转回到元琮脸上。 元琮笑着说:“我这次中的毒已经解了,这件事儿还没有外传,就让太女元琮薨逝在这场阴谋里,不论对现在对将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元琦震惊。她顶着景成帝的压力,坚持让元琮离开大周的领土,元琮这一出,更是釜底抽薪,牺牲自己的利益,从根源上断绝了将来的动乱。 “太女姐姐,你没必要这样。”元琦的眼眶有点酸。 元琮笑道:“而立之年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没了皇女的身份,你就不把我当姐姐了吗?” 元琦摇头:“姐姐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元琮拍了拍她的肩:“这不就好了吗,以后我还能时常回来看看你,不用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还要担心被人利用。” 失去了太女甚至皇女的身份,对于元琮来说并没有太多弊端。重新从世家中给她安排一个身份,在大周境内,避着些人便可自由行走。在大周境外,只要不是极端情况,周人的身份加上足够的金银,能保安然无虞。 唯一不足的是,元琮失去了公开祭祀先祖的资格,百年后也不可入皇陵。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元琮补充道:“身死魂消,管那身后事做什么。三妹若是真过意不去,待我百年之后,悄悄让人给我抬到太女陵寝便是。” 元琦仰了仰头:“母皇说的没错,太女姐姐说的果然都是混账话。” 元琮无奈:“让你来替我劝母皇的,你倒好,跟着母皇一起数落我。” 元琦抹了一把脸:“如果这真是太女姐姐所愿,我一定替姐姐达成。” “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怎么替太女达成所愿。” 元琦沉吟,脑子里飞快转过各种可能以及处理办法。 “太女姐姐一旦‘病逝’,皇族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用了。若要在大周境内行走无虞,不若在卫氏给太女姐姐安排个新身份。卫氏一族自来忠心,定会多加回护。” “卫氏不可。有念秋在,卫氏更加烈火烹油,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不妥。” 元琦又提了几个法子,都被景成帝一一否了。 要有身份,能在大周拥有一定地位,又要富有,在境外能金银开道,还要不引人注目。 元琦突然灵光一闪:“儿臣倒还有个人选。长清祝氏,现任家主是成华长公主的儿媳。太女姐姐大婚时,成华长公主还是母皇请的全福人,也算是看着太女姐姐成家立业的人。长清祝氏隐而不出,但是这些年通过出海的船队积攒了不少家底,成华长公主也是皇族里有地位又低调的人,给太女姐姐安排个身份,十分合适。” 景成帝心中也有几个人选,但论起来,都没有长清祝氏合适。 祝氏的身份,唯一的缺点在于她们实在太低调,以至于出了长清周边,不是对大周世家有一定了解的人,根本没听过她们的名号,远不像建阳卫氏、扬州崔氏、金陵赵氏那般如雷贯耳。反过来想,没人了解,也就降低了被拆穿的风险。 思及此,便点头认可了元琦的提议。 元琦接着说:“水部司将有一批官船汰换,有海船有河船。以往这些官船汰换出去,多会被各大商会一抢而空。儿臣让江桓以江家的名义买下,组建一支船队,供太女姐姐游历之用。太女姐姐在外行走,世事险恶,不比在皇城,还需一队护卫。母皇不若借着这个机会,指派一批护卫,让江桓以招募船员的方式招揽入船队,一举两得。至于大姐夫和萝儿,待太女姐姐‘病逝’后,大姐夫‘悲痛欲绝’,带着萝儿幽居皇陵。待太女姐姐那边准备妥当,母皇让人接了他们出来,送去与太女姐姐团聚。” “你思虑得如此周全,莫不是早就在谋划这一切?”景成帝语气沉沉。 元琦心里一惊,但看景成帝的神色,并没有明显的不满和质疑,正想开口说话,元琮按住了她的手:“三妹一向周全,何况有母皇相助,无论什么安排,都能算无遗策,母皇何必吓唬她。” 景成帝浅浅地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你这一去,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替朕,替你父后,好好看看这大周的江山。” 第六十五章 除夕(一) 元琮假死脱身的法子定了下来,各项事宜都紧锣密鼓地安排,赶在中秋之后,元清和杨书忱回京的那天万事俱备。 元琮毕竟年轻,经过太医院的调理,已经恢复了健康。加上即将开启新生活,精神竟比原先还好上几分。 最后的分歧,出在假死的时间上。 景成帝希望元琮过完新年,最后一次以太女的身份告祭先祖。元琮却坚持要在新年之前,将新年祭祖的任务,交给元琦,为她的太女之位铺路。 二人争论许久,最终还是元琮说服了景成帝。 “自儿臣有记忆开始,每年的除夕,母皇都是和朝臣们共贺新岁。儿臣时常羡慕平民人家,新年能和家人一同吃年夜饭、守岁。后来父后走了,这个心愿更是成了奢望。今年,儿臣任性一次,抛开太女的身份只做女儿、母亲、妻主、姐姐、妹妹,跟家人一起过一个普通人的新年。” 景成帝罕见地沉默了许久,终于同意了元琮的安排。 景成三十二年中秋之后,太女元琮的病情愈发沉重,景成帝日夜忧心太女的病情,也病了一场,朝中大小事务都交给嘉亲王元琦处理。 景成三十二年十一月五日,太女元琮药石无医,于东宫薨逝,谥号敬怀。景成帝痛失长女,一下子病倒了。嘉亲王元琦操持敬怀太女丧仪,无一疏漏。 景成三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敬怀太女灵柩葬入皇陵。敬怀太女新丧,景成帝病体未愈,取消皇室一切宴乐。 除夕,久未开启的长乐宫膳房中一派热火朝天,各色菜品流水一般端进了正殿之中。 正殿的暖阁内,银丝碳在底下烧得旺旺的,熏蒸着丝丝的瓜果清香。正在病中的景成帝坐在首座,已经“病逝”的敬怀太女紧挨着她坐在下首,另一边是元清和杨书忱。元清的幼子在暖阁里嬉笑着跑来跑去,是宫中少见的热闹景象。 卫念秋顶着一身风雪进了正殿。 景成帝笑看着他怀中的元菲:“菲儿睡了没?抱过来给我瞧瞧。” 卫念秋将元菲交给候在一边的青岚,正欲行礼,元清制止道:“三妹夫快别了,娘亲已经说了,今日是家宴,只叙伦常,不论君臣。” 卫念秋笑着福了福:“女婿给母亲请安。” 这才又抱过元菲,交到景成帝手中。 元清的长女已经十多岁,过两年便可婚配,最小的孩子也已经三岁,正在暖阁里玩闹。元琮仅得一子元萝,也已经十余岁。元菲这样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对她们来说,既陌生又熟悉,都围到景成帝身边去逗。 杨书忱笑着问:“不知三妹几时能回宫?” 卫念秋碰着手炉在桌边坐下:“方才打发人去城门外看了,风雪太大,脚程慢了些,约莫得掌灯时分才能到了。” 景成帝逗了元菲,又拿了饴糖哄元清的幼子,真真的含饴弄孙。 刚命人点上烛火,元琦便携着一阵寒风进了大殿,她身后还跟着元琮的正君刘云和独子元萝。 元琮“病逝”,刘云带着元萝“寡居”皇陵。虽然病逝是假,但避免露出马脚,刘云带着元萝实实在在住了一段时日皇陵,直到今日除夕,元琦代皇帝祭祖后,才把他们接回来。 卫念秋起身替元琦接下大氅,又递了个暖炉给她。另一边元萝已经挽着刘云,和元琮一家团聚了。 元清笑道:“这下可是齐全了,三妹快来喝杯茶暖暖。” 元琦喝了杯热茶,又捧着手炉暖了一会儿,才终于把一身寒气驱散。 景成帝看了看更漏:“老三这时辰算得正好,青岚,让人传菜吧。” 元清一家、元琮一家、元琦一家,坐满了一张大圆桌。 “这桌子倒是新奇。” 景成帝笑道:“这是清儿画了图纸,让将作监打造的,说是看平民人家这样围坐用膳,热闹的紧。” 元琮和元清挨着景成帝坐在左右两边,元琦坐在元琮身边,闻言笑道:“的确是热闹,更像是平民人家的一家人了。” 景成帝看看身边的女儿和儿子,再看看年岁各异的孙辈,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带着时间尘封的味道,浮上心头。 武帝病重,在行宫养病,自己也是忙完祭祖一事,快马赶往行宫,与武帝共度除夕夜。如今的场景,与当年多么相似,只是更加热闹。 场面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望着她,元清笑道:“娘亲,都等着你开席呢。” 景成帝端起酒杯,掩饰心中的思绪:“如此,便开动吧。” 众人一起饮了酒,又向景成帝说了许多吉祥话,都得了不少赏赐。 元清逗着景成帝开心,元琮悄悄端起酒杯,向刘云道:“这些日子在皇陵,苦了你了。这杯我敬你,将来的日子不比在宫里,多的是艰苦之时。” 刘云眼眶有些发红:“皇陵的日子算不得苦,能和殿下团聚,什么都好。将来的日子,只愿殿下开怀,臣侍别无所求。” 元琮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今后没有什么殿下,我是你的妻主,你是我的正夫。我也愿你再无烦扰,愿萝儿健康平安。” 二人饮了酒,相视一笑。 元琦看着二人,心中一动,也端起了酒杯:“念秋,这么多年你伴我助我,吃了太多苦楚,个中辛酸旁人难以言尽。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也敬你一杯。今后时局变换,你永远是我的正君,无人可替。” 卫念秋端起酒杯:“这么多年,无论旁人是质疑是污蔑,殿下一直站在臣侍这边,这已经是莫大的信任,臣侍半点不敢辜负。愿今后天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二人也同元琮和刘云一般,饮尽杯中酒。 元清不知何时停了和景成帝说话,笑看着她们道:“娘亲快看,她们一个个都在偷着说小话,让她们罚酒三杯。” 景成帝如同小时候那样,敲了敲他的头:“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还这么不稳重。去同书忱喝一杯,这么些年她护你安稳,可是费了颇多心思。” 第六十六章 除夕(二) 酒过三巡,景成帝有些不胜酒力,由青岚扶着去侧殿休憩。孩子没也玩得有些累了,各自的父亲带着小睡一会儿,元菲更是早早就睡着了。 大殿里尚算清醒的,便只有元琮元琦和杨书忱了。 没有男人,没有长辈,没有君臣,三人也像平常人家的女人一样,借着一点酒劲,高谈阔论起来。 “琮妹接下来想去哪里?” 元琮一手撑着下巴,难得不顾仪态的懒散道:“我在京城三十多年,平日里最多去京郊,或是去避暑行宫,上次离京出远门,还是十几年前南巡的时候。现在骤然放下了担子,心中竟是一片茫然困惑。大嫂可有什么建议?” 杨书忱笑道:“我这些年和清儿虽说在外面游历,可真算起来,也不过是东往高丽,西至西域,北达塔里,南下柔佛,至于更广阔的的天地,如金州那般,我也尚未得见。若是依我之见,琮妹多年未曾离京,不若先向东慢行,逐渐适应旅途的生活,到高丽住一段时日。” “听说高丽王都仿京城所建,风土人情也与大周十分肖似,不知是如何的场面?”元琦好奇问。 杨书忱想了想:“自景成初年,荣安舅舅二嫁高丽之后,大周和高丽的往来十分频繁。高丽王室崇尚大周风气,贵族跟风,百姓自然也就开始说中原官话,读四书五经。高丽王城乃是景成十三年起,历时七年由中原工匠改建而成,与京城肖似也不足为奇。” 元琦沉思:“这倒不失为征服异族的好手段。若天下异族都如高丽一般,考科举说官话,何愁将来不臣服于大周?” 杨书忱笑着摇头:“这又岂是易事?高丽祖上本就和中原有斩不断的联系,这些年内有荣安舅舅左右斡旋,外有母皇治下的太平盛世,又与新罗百济冲突不断,为了谋求立足之地,这才令高丽人学习大周文化,以大周风气为尊。” 元琮补充道:“若是如西域诸国,在大食与大周之间摇摆不定,加上其更多依赖于商业,此计便是不通。” 元琦挑眉:“西域诸国不肯归顺,不过是有大食在侧,施压利诱。若要收服,大周与大食必有一战。” 元琮把杯盘碗盏拂开,又排了几个酒杯,执起一支筷子说道:“大周和大食距离遥远,即便从伊昌出兵,兵力有限。” 元琦执起另一支筷子,在代表西域的杯子中,又挤进去一只:“这里,曾经是波斯。” 杨书忱皱眉:“三妹的意思是,以波斯为跳板?可是波斯灭国三十余年,波斯王女已经在大周病逝,其女从骨子里早就是大周人了,恐无复国之意。” 元琦“叮叮”敲了两下杯沿:“有无复国之意有什么关系,白白得来的领土,谁能往外推拒呢?波斯王孙在大周,不过是寻常富户,若是能回到波斯的领土,便摇身一变成为贵族,这样的诱惑谁又能拒绝?” 元琮笑道:“波斯复国,波斯王孙生在大周长在大周,并无治国之才,须得处处仰仗大周,比之高丽更甚。” “有了波斯这一块领土,进可据守大食,退可震慑西域诸国,则西域可平。”元琮点头赞许。 杨书忱伸手拨乱桌面上的酒杯,重新排列了一番:“东面高丽新罗百济不成气候,扶桑内乱不止自顾不暇,北面塔里王庭辖制不了左右二部,隐隐有分裂的趋势,这些都构不成大患。倒是西南众部。” 元琮将手上的筷子横在酒杯之间:“正是。以碧罗山脉为界,将西南众部分为一南一北。南部几个较大的诏,互相之间征战不休。此地多瘴气,且地势高,中原士兵难以施展,只能效仿东部一样,让她们各自为战。北部各部族,现在以一支羌人部丹藏部最为强盛,有一统之相。三妹,你待如何?” 元琦答道:“北部多草原,兼具了塔里族的善战,和南部的恶劣环境,对中原来说更是鞭长莫及。若是要战,则劳民伤财,若是要和,一旦势大,向北威胁到西域诸国,往南插手各诏之间的争夺,令形式更加复杂。” “放任不管也不可取。” “不能单看这一处的局势。”元琦手中的筷子,遥遥指向远处的盘子,“现下,大周的重点在这里。金州矿产丰富,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大面积种植番薯等植物,能养活大周数州之地。虽然路途极为遥远,但商队获也益极为丰厚,沿途打通几个港口供船队修整,能大大减少损失。因此,丹藏部目前宜交好,待金州商路打通,大周有了更强的倚仗,要战要和便可进退自如。” “这可是开疆拓土的功业,难以一蹴而就。” “我把这里送给姐姐可好?” 元琮猛地转头看向她,见元琦面色微红,眼神清亮,不像是在说醉话,神色更是震惊。 “姐姐自幼受帝王教导,学的是治国之术。如今这样的选择,不过是心中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现在有了双全法,姐姐也不愿庸庸碌碌度此余生的吧。” 元琮失语。 自幼跟随景成帝学习帝王心术,看着景成帝治下的万里山河逐渐繁荣,更是不愿碌碌无为一生。 但景成帝颇多内宠,即便卫皇后的地位不可动摇,元琮依旧是见多了父亲黯然神伤的样子。若是不能让身边之人开怀,坐拥天下又如何? 现在,元琦告诉她,鱼和熊掌可兼得,一时间竟回不过神来。 “我一直有此打算。江桓近些年一直两地奔波,路途之中尚有许多危险,我不能让姐姐涉险,需得再等几年。姐姐若是愿意,需得答应我两件事。第一,金州永远是大周领土,不可分割。第二,江桓为了此事,用了一些过激手段,姐姐若是不认同,将来再改,留江桓一条性命,遣返大周便是。姐姐现在无需给我答复,两年之内,随时有效。” 第六十七章 除夕(三) 宫中除夕夜其乐融融,殊不知宫外的嘉亲王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元琦代景成帝祭祖,卫念秋早早进宫,府中也已经安排妥当。 不料,他刚离开没多久,池灵均这一胎便发动起来。好在众人也不是全无准备,池灵均原本算日子就是这时候,接生夫和男医早早入了府中,应对起来也是从容不迫。 虽然有顾南川这个侧君在,卫念秋还是将府中的事务都交托给了沐霜。 现下所有人都围着池灵均的院子,顾南川却出现在了赵楹的屋子里。 花青手中端着一碗药汁,神色不安。 赵楹也是满面惴惴:“顾侧君,当真要如此吗?” 自从严氏身边的巧洁无故死在嘉亲王府,虽是后来报了个意外溺亡,可打那以后,严氏要想进嘉亲王府,十次有九次都被正君挡了回去,连传个消息都十分不易,赵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父亲了。 赵府的消息,大半由顾南川传话,这几个月来,赵楹对他信任了不少。但是眼前这碗催生的药汁,还是让赵楹不由退缩。 顾南川温声道:“楹弟仔细想想,正君今夜要陪着殿下在宫中过节,池侍君又发动了,府上的接生夫和男医都在他院子里,盛侍君也顾不上这里,这里只有我和赵家派来的接生夫。如果楹弟想平安生下这个小皇孙,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否则等正君回府,再生产时,当初的香料之事,恐怕又要重演。我只是提出这个法子,决断还是要靠楹弟自己。严正夫许久不得入府,否则他的话楹弟总是能听进去一二的。” 赵楹想起有身孕前那些被换掉的避孕香料,有身孕后严氏总是叮嘱他饮食起居多加小心,后来巧洁溺亡,严氏再难入府,赵楹心惊胆战许久,现在被顾南川一劝,已经动摇了许多。 “这药是严正夫找名医开的方子,对身体绝无损伤,对小皇孙也无害处。只要楹弟这边发动,府上人手不够,必然要出府请大夫,届时严正夫准备好的接生夫和男医,便能顺理成章入府。这样,楹弟还不放心吗?” 赵楹被这番劝说下,终于下定决心,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药效发作很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楹也发动起来。 沐霜没料到赵楹居然和池灵均同时发动,府上的接生夫顾不得两边,只能让人一面给宫中的元琦和卫念秋报信,一面命人去外面请接生夫和男医来。 顾南川适时出现:“盛侍君分身乏术,赵侧君那边便由我照看着,你放心顾着池侍君便是。” 沐霜入府以来,这位顾侧君深居简出,对他的了解并不多。自己现在确实顾不上两边,顾南川是侧君的身份,又生产过,论理比自己更适合照看赵楹的生产。 “如此,劳烦顾侧君了。” 十分顺利地,赵府找来的接生夫和男医入府,赵楹和池灵均都进入产程。 去宫中报信的人被拦在了宫门外,消息一层层传进去,到了长乐宫便被截住。 元琮这个已经“病逝”的敬怀太女,活生生地在殿中饮酒,长乐宫外更是层层把守,是以嘉亲王府赵侧君和池侍君同时生产的消息,没能传到元琦和卫念秋处。 入了夜,顾南川亲自开了赵楹的院门,将一位身穿黑斗篷的男人迎进了院子。 来人脱下斗篷,在产房外与顾南川低语,竟是赵楹的父亲严氏。 “楹儿如何了?” 顾南川低声答道:“楹弟这一胎还算顺利。倒是正夫那边,有没有安排妥当?” 严氏点头:“已经在角门处的马车里等着了,只等楹儿生产。” “如此便好。正夫放心去陪着楹弟吧,外面有我。” 赵楹这一胎的确十分顺利,不过三个多时辰,便产下一子。 接生夫抱着孩子给严氏看,耳语道:“正夫,是个男孙。” 赵楹看着严氏的脸色微变,虚弱地问:“爹爹,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严氏接过孩子,重又扬起笑意:“方才哭声弱了些,不过是刚出生还没力气,你瞧,是个小皇孙,现在不是好好的?” 赵楹看了一眼,孩子的确健健康康,正在哇哇大哭,便放心昏睡过去。 严氏抱着孩子出了产房,顾南川听到哭声迎了出来:“如何?” 严氏的笑脸比哭还难看:“是个男孙。顾侧君,当真要如此吗?” 顾南川皱起眉头:“利害关系我早就说给夫人听了,这个法子夫人也是首肯的,事到临头夫人若是想收手,我也无可奈何。只是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若是放弃了,将来会怎样就难说了。” 严氏咬咬牙:“接下来要如何,顾侧君吩咐。” “先把楹弟已经生产的事情压下不报,等……” 话没说完,只听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顾侧君可在?” 顾南川忙扯住襁褓一角虚掩住孩子的哭声,示意严氏赶紧将孩子抱走。 待到听不见哭声后,才让人打开院门:“何事?” 来的是沐霜身边的思烟。 “方才奴才听见婴孩的啼哭之声,可是赵侧君已经生了?” 顾南川不知他的来意,含混道:“赵侧君生产顺利,估摸着是快了。可是盛侍君有什么事情?” 思烟行了一礼:“池侍君那边生产有些艰难,若是赵侧君生产完了,可否让接生夫和男医去池侍君院子里帮个忙?” 顾南川心念一动:“赵侧君这边的接生夫和男医需得以赵侧君为重,若是生产完了,去帮个忙自然无不可。池侍君那边情况如何?” 思烟答道:“具体的奴才也知晓不多,太医只是说有些难,盛侍君已经让人出府去寻别的接生夫,又怕耽误了池侍君生产,这才让奴才来问问。” “你回去请盛侍君放心,赵侧君生产完,我便遣人去帮忙。” “奴才替盛侍君、池侍君先谢过顾侧君了。” 送走了思烟,严氏回到顾南川身边:“侧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生夫和男医能信得过吗?” 第六十八章 除夕(四) 严氏不解,还是答道:“都是信得过的心腹之人,否则这么大的事情,我也不敢让他们知道。” 顾南川点头:“一炷香之后让人跟我去池侍君院子里,再找个可靠的人抱着男孙在院子外面等着。我会想办法支开原来的接生夫,如果池侍君生了个皇孙,让接生夫机灵着些,把两个孩子换过来。如果那边也是个男孙,便按照原来的计划,听懂没有?” 严氏脸色煞白,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顾南川神色一凝,厉声道:“严正夫该祈祷那边生的是个皇孙,否则就是混淆皇家血脉。” 说完,也不管严氏的神色,带着人便走了。 顾南川一行人到了池灵均的院子门口,沐霜正神色焦急,看着产房里一盆一盆的血水。 “盛侍君,情况怎么样了?” 沐霜看着顾南川身后的男医和接生夫,神色一亮:“赵侧君可是安全生产了?” 顾南川点头:“正是。赵侧君申时末诞下了小皇孙,父女平安。听说池侍君这里不太好,我带人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的。” 沐霜双手合十:“谢天谢地,赵侧君平安。池侍君方才胎位不正,幸而现在已经转过来了。” 顾南川向身后二人道:“时辰不早了,让人去准备些膳食,让接生夫歇一歇,你们去接替。” 产房里的男医和接生夫都去用膳,里面可就只有顾南川带来的人了。沐霜虽然对元琦后院了解不深,但日常的小事总能看出些端倪来。 “让男医和接生夫轮着去用些膳食,产房里本就人手不足,待生产后多给些赏银便是。” 顾南川也不阻拦,点头示意身后二人进入产房。 池灵均正了胎位,生产顺利起来。可男医和接生夫似是用了些冷食,相继坏起肚子来。二人在产房外的耳房里将就了一下,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接生夫一愣,飞快奔回产房,正看见顾南川带来的接生夫,将湿漉漉的婴儿从池灵均的腿间抱起来。 “可是生了?” 只见抱着孩子的接生夫动作麻利得擦干净孩子身上的血污,用襁褓将孩子包好,笑道:“恭喜侍君,贺喜侍君,生了个男孙,父子平安。” 池灵均体力消耗巨大,只来得及看了孩子一眼,便昏睡过去。 二人抱着孩子出产房给沐霜和顾南川回话。 听说父子平安,门外的二人均是松了口气,沐霜吩咐完侍从们好生照顾,又命人给宫里送信,这才和顾南川离开院子。 待回到赵楹的院子,严氏迫不及待地迎上来:“顾侧君,情况如何?” 顾南川接过接生夫手上的孩子,掀开襁褓给严氏看,赫然是个女婴。 严氏捂着胸口后退一步:“成了?” 顾南川将孩子递给严氏:“今夜赵侧君申时末诞下一名女婴,池侍君戌时诞下一名男婴,都记住了,有半个字不该说的,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够不够赔的。” 接生夫和男医立即跪倒,连连表忠心。 打发走二人,眼见着严氏抱着孩子如同抱着火炭一般,不由有几分恼怒:“严正夫!这件事情如果败露,别说楹弟捞不着好,赵家恐怕也承受不起殿下的怒火。把你那惊惶失措的样子收起来,父女连心,你再这副见鬼的样子,少不得楹弟也会起疑心。我没拿刀子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做这事儿,想要搏富贵,又不想担风险,世上哪有这么美的事情。” 严氏一把年纪的人,又是一家主夫,被顾南川一顿训斥,唯唯诺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元琦收到消息,已经是新年初一的中午。昨夜和杨书忱、元琮饮酒畅谈,一夜宿醉。 早上向景成帝拜年,又去惇君宫中坐了坐,出了宫才知道,昨夜赵楹和池灵均一同生产,诞下一女一子。 回宫的马车上,元琦眉头不展。卫念秋安抚道:“且不论赵氏是不是动了手脚,挑好这样的时辰生产,现在已成既定事实,殿下心烦也于事无补。不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利用这个孩子拉拢赵家,想来母皇赐婚赵氏,也是这个目的。殿下的心结,不若效仿母皇对待青阳王氏一般,自然可解。” 景成帝夺嫡时,青阳王氏势大。景成帝一面将王氏旁支的王倩收入麾下,一面纳了旁支的嫡子入后院,正是元琦的养父惇君。将王氏分化瓦解,留下为自己所用的部分。 王氏的情形与现在的赵氏十分相似,因而卫念秋才有如此劝解。 元琦揉了揉眉心:“我知道了。” 哪怕心中不喜,嘉亲王府上上下下还是三喜临门的热闹非凡。众人吉祥话不要钱的往外说,一片贺喜之声。卫念秋下令多发三个月的月俸,将这喜气推上了顶峰。 二人相携到了赵楹的院子,院内的气氛却不似别处那般热闹,甚至有些低迷。 赵楹怀里抱着孩子,顾南川坐在他的床边,二人似在争执些什么。见元琦和卫念秋进门,皆闭口不言。 卫念秋对这样奇怪的氛围只做不见,上前抱了孩子给元琦看,打趣道:“这孩子看眉眼,与殿下像了七八分呢。” 元琦也笑道:“这皱巴巴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来就像本王了。” 顾南川笑意盈盈:“臣侍和正君看法一样,将来长开必然如同殿下一般英武。” 赵楹也勉强撑起一点笑意:“若是她能有殿下半分风采,臣侍这个做父亲的便知足了。” 元琦把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你脸色这么难看,可是有什么不适?生产辛苦,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和正君说。” “多谢殿下关心,臣侍一切都好。池侍君昨夜生产凶险,殿下早些去看看他吧。” 他这么直白地赶元琦走,花青在一边提着心,生怕惹怒了殿下。 元琦却没有什么不愉,顺势道:“那你好生休息,本王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目送二人出门,赵楹厌恶地看了一眼孩子,压低声音满是怒火地问:“顾侧君,我的孩子到底在哪里?” 第六十九章 除夕(五) 顾南川也收起了对元琦的笑脸,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楹:“赵侧君究竟在说什么胡话?这个孩子是你昨夜辛苦诞下的,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证实。” 赵楹惨白着一张脸,可是气势丝毫不弱:“顾侧君也是生育过的人,父亲与孩子之间有天然的联结。哪怕我昨晚只看了一眼,我也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 顾南川冷笑一声:“这不仅是你的孩子,这也是皇孙,是皇家血脉。如果你再继续胡言乱语,混淆皇家血脉的罪名你可承受得起?赵家可承受得起?” 赵楹显然被震慑住了,混淆皇家血脉如同谋反,无论是他还是赵家,都承受不起。 “顾侧君,我就想知道,我的孩子在哪?” 顾南川不耐道:“还要我说多少遍,这就是你的孩子,殿下第三女。” 赵楹满面绝望,紧紧攥着孩子的小手,直到孩子的哭出声才唤回他的神志。 “顾侧君请回吧,我有些乏了。” 顾南川放缓了声音道:“这个孩子从怀孕之初的波折,到好不容易挑好时间才能平安生产,想想那些香料,想想无故溺亡在王府的巧洁。你该知道,你有个女儿傍身,才是在王府安身立命之本。你先歇着吧,晚些时候让严正夫入府探望你。” 元琦和卫念秋探望了池灵均和孩子,携手回了正院。 “你觉得,赵氏和顾氏之间,有什么秘密?” 卫念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他二人之间的秘密可多了去了。赵氏新入府,便能发现香料的秘密,又挑了好时候借着池氏的东风顺利生下孩子,顾氏在里面功不可没。” 元琦拧着眉头:“依你之见,顾氏该如何处置?” 卫念秋不答反问:“殿下准备何时动手?” “待太女,待大姐离京之后吧。虽然大姐对于这次中毒的事情没有过问,可我若是出手处置入了皇家玉牒的侧君,难免不引起她的猜测。我不想多年姐妹之情,毁在顾氏身上。” “大殿下即便知情,也不会迁怒于殿下。” 元琦揉着眉心:“大姐即将拥有新的生活,何必再用这些旧事令她烦恼?” 卫念秋走到元琦身后,替她按着肩:“论起来,宁氏间接死在顾氏手中,大殿下中毒他也有出力,后面还有借着赵家和巧洁的手构陷殿下,死一百次都够了。但他明面上是殿下的侧君,若是闹开,殿下面上不好看。” “那你的意思是,放过顾南川?”元琦拧过头去与他对视,“念秋,你该知道,我不是似大姐那般仁善的人,人若犯我,我必十倍百倍偿还回去。顾氏几次三番踏过我的底线,我忍了许久,不过是时机未到而已。” 卫念秋用拇指抚平元琦皱起的眉头:“殿下误会了,我不是说要放过顾氏,只是明面上总要过得去。何况,顾氏的这条命,总要有些价值。” 元琦沉思:“你这倒是点醒了我,当年顾氏怎么帮老四算计我,现在便要他怎么反噬。念秋,还是你思虑周全。” 卫念秋微微一笑:“殿下只是不屑于使这种后宅的手段罢了。” “明馨,”元琦扬声唤道,“你去查查顾南川和赵家究竟有什么渊源,重点查顾南川的父亲南川居士和赵家私下有没有什么往来,没有的话造也得造出一些来,你明白了吗?” 明馨跟随元琦多年,无需多言便明白元琦的意图:“奴婢明白,殿下放心。” “即便让顾氏和赵家反目,恐怕他也咬不了赵家一口。赵风即将致仕,还有个赵南嘉颇得母皇看重。只要不是谋反的大过,母皇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也会保住赵家的。” 元琦摇头:“赵家动不得,否则母皇也不会把赵楹指给我。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赵家。” “那,是四殿下?” 提起元瑾,元琦神色有些阴沉:“她以顾氏为饵,夺我船厂学堂,我不过是技不如人,但是她不该动大姐。我们早就心知肚明,大姐志不在此。她要与我斗,用大姐的性命做筹码,我决容不下。” 景成三十三年的上元节,并没有因为敬怀太女的逝世而有半分的凋敝,京城依旧繁华如初。 京郊的官道上,一队辎车停在路边。 长亭内,上元佳节换上的的纸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勾勒出两道面对而立的身影。 元琦向元琮深深一揖:“幼时承蒙长姐照拂,无以为报。如今长姐离家,相送至此,已是极致。唯望长姐日后多加珍重……” 话到最后哽咽不能语。 元琮眼中也似有泪光闪动:“生于皇家,三妹这般的情谊实属难得,我受之有愧。离京在即,我平白多嘴几句。做女儿做姐妹做妻主,你都无可挑剔。做皇储做帝王,望你时时以仁在心中,为天下百姓谋福祉。” “长姐教诲,谨记心中,莫不敢忘。” 元琮无奈一笑:“我只是多说两句,你无需如此。时辰不早了,我该启程了。多陪陪母皇,对四妹,罢了,你自有决断,何须我多话。三妹,山高水远,就此别过。” 车队缓缓启程,车轮滚过官道的石板,驶进更深的夜色里。身后的京城,欢笑声正盛。 元琮掀起车帘,看着这座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京城,终于是将姓名身份,一起丢在了这里,只身离开。 刘云和她一起望着窗外:“殿下后悔吗?” 元琮笑道:“说什么胡话?我留在这里,终究有一天保不住你,也保不住萝儿,倒不如及时抽身。京中局势已定,三妹心里承我的情,将来只要在大周势力范围内,必定会诸事顺遂,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刘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从没想过还有今日。” 二人相互依偎,看着巍峨的京城渐渐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一点点消失在黑暗里,终不可见。那段锦绣繁华也枷锁沉重的身份和生活,也一点点隐没在城墙之后,随风散去。 第七十章 秋后(一) 惊蛰之日,升州陵山县一个村子天降异象,春雷打在一片坟地之上,竟将数座墓地的棺椁劈开,已经亡去多年的尸骨翻卷在泥土之上。 村正忙将此事上报,找到村中的后人,修缮受损的坟墓。各家在村中都有后人,即便外出,也留有看家护院的人,可以送信。唯独一座孤坟,迟迟找不到人。 村中的老人绞尽脑汁回忆许久:“那坟似是顾家的。” 说到顾家,渐渐有人想起来当年的一些事情。 “那得是三十多年前了吧。顾家娘子带着夫郎迁到村子里来,后来是不是还生了个小子?” “对对对,顾家娘子是个秀才,她家夫郎可是俊俏得很,也能写会画的。就是可惜,年纪轻轻一场病,就这么没了。留下她家夫郎和小子,孤儿鳏夫的,难得很。” “后来她夫郎也没了,她家小子是不是叫金陵的亲戚给接走了?村正你看看能不能找到她家亲戚,那孩子也该嫁人生女了,这母亲父亲的坟总是要管的。” “金陵可不一定能找到人。我有一年七月半的时候,一大清早天还没亮,瞧见有个仆役模样的人祭拜,说是她家主子让来的。那口音,听着仿佛是京城来的呐。” 村正止住了大家的七嘴八舌:“人是要找的,这坟也不能不管。这样,我出大头,我们一人家凑一点,先给坟修了,到时候找到人,我替大家把钱要回来。若是找不到人,就当行善事了。” 往金陵和京城找人,都无异于大海捞针,只能往县里州里报,看看有没有当年的记录。 顾南川入京多年,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会命人去祭扫母父的墓。为了避人口舌,每每都会略提前一些。 今年便正好遇上村里找风水先生,打算重新修缮墓地。 仆役忙返京将此事报给顾南川。 顾南川在外漂泊多年,即便在御前,也年年托人祭拜扫墓。现在这么大的事情,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竟有此事?”正院里,卫念秋听完顾南川的话,震惊不已,“祖坟可是大事,你先回去收拾了行李,我安排车队护卫,陪你南下回乡。” 顾南川没料到事情这么顺利:“臣侍多谢正君,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快别如此,殿下与我都不是苛待之人,何况是这般大事。你且放心前去,若有什么需要王府替你出面的,尽管让人来传话。” 卫念秋安排妥当,顾南川的车队星夜兼程,不过十来日便到了陵山县。 村里刚做完法事,第二日便要重新安葬。 顾南川自称嫁了京城一家富商,妻家姓何。他出手大方,村里人对先前出钱替他家修坟那一点点不满很快就烟消云散,热情地跟他话起家常来。 “何家相公,你妻主怎么没陪你一起来?” 顾南川答道:“妻主常年在外行商,家里的事情总也顾及不到。妻主允我年年祭扫,已是十分知足。” 村正家的似是想起什么来:“你父亲的棺椁,是迁过来一起下葬,还是以衣冠做替?” 顾南川皱眉:“父亲去世时,我年岁尚小,还是邻近几家的乡亲替我张罗,和母亲合葬的,何来迁坟一说?” 村正家的一愣:“前些日子整理遗骨的时候,只有你母亲的棺椁里有遗骨,合葬的棺椁是空的。你仔细想想,是葬在村里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贵重的陪葬品?” 下葬的尸骨无故消失,村正家的只能想到,是不是顾南川年幼记忆不清,或者是有什么贵重的陪葬品,被人掘了去。 可即便盗墓,也不会带走尸骨,更不会把坟还重新填上。在这次春雷之前,这坟可都还好好的呢。 顾南川眉头皱得更紧:“不会,我当时虽然年幼,可双亲相继离世,这种事情万万不会记错的。不知当时住在村西边的还有老人在村子里吗?一问便知。” 众人又是一番仔细回忆,三十多年前帮着顾家下葬的老人,基本都过世了,唯有一家,随着女儿去了县里生活,如今还在不在也无从得知。 顾南川始终不相信自己记错了,一面让人去县里找当年的老人,一面去户曹处查询母亲迁来陵山前的住址。 时间久远,去查消息的人迟迟未归,直到回到王府,顾南川都一直心事重重。 “顾侧君可是舟车劳顿,脸色这般差。” 面对池灵均的关心,顾南川勉强扬起一点笑脸:“有劳池侍君关心,的确是劳累了些。” 和池灵均一起抱着孩子晒太阳的赵楹冷笑一声:“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才夜不能寐吧。” 池灵均察觉出二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生产前,赵楹对顾南川还亲密有加,十分信赖。怎么赵楹平安产女后,反倒是降到了冰点。 顾南川脸上看不出介意与否,只是温声道:“我还要去向正君请安,先行一步。” 到了正院,卫念秋也同样关切地问起,顾南川也是以旅途辛劳推脱了过去。 直到了清明后,顾南川留在升州打听消息的人才回了京城。 “奴婢查了户曹的文书,顾娘子迁到陵山之前,是金陵一个村子里的读书人,因着年代久远,已经查不到是哪个村子的人。根据主子的回忆,顾娘子迁居那一年,应当是要去金陵赶考。奴才请人查了那年的乡试文书,并没有顾娘子的成绩和试卷。有可能是年代久远文书遗失,有可能是顾娘子并没有参加那一年的乡试。” 所有重要的信息都是模糊不清的,说有价值,又得不出结论,说没价值,又疑点重重。 “顾相公的信息就更少,只知道母家姓齐。奴才找到当年帮主子张罗下葬的人家了,老人家年岁已高,不太清醒了。不过她女儿记得很清楚,顾相公的遗体是和顾娘子合葬的,就在此次修缮的墓址。当时帮着张罗花费了些银钱,她家父亲还同母亲闹了些不痛快,她一直记得。” 第七十一章 秋后(二) 顾南川母亲的事情还是云里雾里,现在唯一确定的事情,是顾南川的父亲的确和母亲合葬在一处。 可是好端端的,尸骨却消失了,究竟是什么怎么回事? 要查这些陈年旧事,凭顾南川自己,几乎不可能完成,他只有求助外界的力量。 是找元琦还是找赵家? “殿下,顾侧君的人送信去了赵府。” 卫念秋不解:“殿下,顾氏把遗骨丢失的事情告诉赵家,岂不是打草惊蛇了?” 元琦笑道:“赵家现任家主赵南嘉,是个在母皇面前挂的上号的刻板之人,这种事情肯定不会报到她那里。和顾氏接头的,一直都是旁支最会钻营的赵显常。当年让人掘走齐氏尸骨的赵彻,是个旁支的不能再旁支的小人物,赵显常根本想不到也懒得去查她,大概是随意编个借口敷衍过去。顾氏本就疑心,这样才能打破他对顾氏的信任。” 卫念秋叹了口气:“顾氏也是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谎言里,还浑不自知。” 元琦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景成三十三年春天,皇帝痛失长女,一下子显露出老态来,精神也有所不济。原本一场风寒,竟变成了缠绵病榻的症兆。 朝中请立太女的呼声再起,终于在五月初,景成帝下旨,立皇三女嘉亲王元琦为太女,入主东宫。 自家主子得封太女,阖府上下欢欣鼓舞,唯独顾南川有些心不在焉。 入了东宫后,规矩比府上更严,想要和外界通信,更是困难。 顾南川反复催促了几次之后,赵府依旧只给了个敷衍的答复,有了些线索,还在查。 元琦以为赵显常会编个理由糊弄顾南川,没料到赵显常真的认认真真在查这件事。 虽然元琦后院有了赵楹,作为赵家势力的代表。但赵楹是嫡支扶持上去的,赵楹为赵家带来的利益,赵显常这样的旁支只能分点汤喝。 顾南川不一样。他是赵显常抚养大的,从他手中得到的利益,可是实实在在的。 如今元琦入主东宫,顾南川作为侧君,将来少不得也是个君位。她无从得知,顾南川在赵家嫡支的眼中已经是个弃子,在元琦心中更是个将死之人。 这一查,便查到了赵彻头上。 赵彻已经离世,虽然还不够资格葬入赵家祖坟,但也不能去掘了她的坟,把齐氏的尸骨还给顾南川。 何况,若是这么做,顾南川更是知道了齐氏遗骨失踪一事,和赵彻和赵家,有脱不开的关系。 赵显常在心中骂了赵彻无数回,也编不出可以敷衍顾南川的理由,便只能一直拖着。 顾南川听了赵府的答复,心中疑心更甚。即便查不到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总该有些零碎的消息。现在这样托词般的回复,明显是想隐瞒些什么。 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元琦正式入主东宫的时间越来越近,顾南川也越来越焦躁。 日子进了六月,卫念秋终于等到了顾南川的登门。 “正君,臣侍有事相求。” 卫念秋心中有数,面上还做出惊讶的表情:“顾侧君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顾南川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求助于卫念秋。 他起身离席,给向卫念秋行了一个大礼:“不瞒正君,臣侍前几月蒙正君恩典,回乡修缮母亲和父亲的坟椁。不料却发现,当年和母亲合葬的父亲的尸骨,居然不翼而飞。臣侍命人寻了当年帮父亲下葬的乡邻询问,确认了父亲的确与母亲合葬一处。” “竟有此事?!”卫念秋脸上惊讶的表情更甚,“你的母家父家是否还有亲人在?是否是她们替你父亲迁了墓址?你年少入宫,怕是没能得知此事。” 顾南川哽咽道:“父亲去世之时臣侍尚且年幼,并不知父族还有没有亲人。若是真的有族人迁了父亲的棺椁,臣侍想知道其中缘由,即便父亲因故不和母亲葬在一处,臣侍也想有个可以祭拜之处。” 卫念秋点头:“的确,此乃为人子应尽的孝道。丹朱,快扶顾侧君起来。这事何须一个求字,你入府多年,早就是王府的一员,你家的事情,也是我和殿下的事情。我这就让人以东宫的名义查探你父亲遗骨一事。” 这事儿元琦早就让人查的清清楚楚,才有了后面这个局。但顾南川疑心重,他现在对赵家起疑,但也并不相信卫念秋。 想要让他彻底和赵家决裂,这件事情的真相得由一个没有利益相关的、但又顺理成章能说出结果的人告诉他。 卫念秋心里有了人选,这出戏还要继续演下去。 六月中,嘉亲王府一众人等迁入东宫。 正君卫念秋册封为太女正君,两位侧君顾南川和赵楹为太女侧君,侍君池灵均为太女侍君,盛沐霜成了太女昭训。 入宫之后的生活和府里没有太大的差异,除了宫禁更加严格。 这一点点变化,只有顾南川感受尤为明显。 很快,他又发现了另一点不同来。 卫念秋对他的态度有些异样。 往日里卫念秋对待他们这些侧君侍君,向来是宽厚温和,但最近,顾南川感觉到,卫念秋暗中看他的眼神,带着丝丝的愤怒和怜悯。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甚至让他觉得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 他旁敲侧击问了问父亲遗骨的事情,卫念秋眼中的那丝怜悯更加明显,但迟迟不给出一个结果。 在这样反反复复的折磨之下,顾南川终于决定兵行险着。 丹朱拿着低等宫侍上交来的钗环给卫念秋看:“主子,顾侧君有点太沉不住气了,他居然想买通咱们院子里的洒扫宫侍。真要是重要的事情,那些低等宫侍能探听到什么?” 卫念秋看了摆摆手,示意丹朱收起来:“他多能沉得住气的人啊,这么多年走了多少险棋,现在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你可别小看这些低等宫侍,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些东西就当是赏给下面人的吧,让他们传话给顾侧君,上次咱们主仆说私房话,被赵侧君撞了个正着。” 第七十二章 秋后(三) 对于顾南川这样城府深又疑心重的人来说,越是容易得到的结论越不轻易相信。 卫念秋身居正君之位多年,院子里的洒扫宫侍不可能被轻易买通。 这只是顾南川的一次试探。 如果真的传出什么消息,那便说明这是卫念秋在设局算计他。但是像现在这样,只传出模糊不清的话,顾南川却拿不准到底该不该相信了。 这件事关系重大,宁可信其有,哪怕被卫念秋算计,顾南川也要得到真相。 赵楹年轻心思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儿,只需要稍加试探便能知晓。 有了孩子之后,赵楹的生活非常规律。除了日常给正君请安之外,便是和池灵均一起抱着孩子在花园里散步晒太阳。 然而顾南川寻过去时,只见到了池灵均一个人。 “顾侧君寻赵侧君吗?臣侍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赵侧君了。便是带着小殿下出来,也只见赵侧君身边的花青。” 赵楹的反常举动,让顾南川心里又信了几分。 他索性寻到赵楹的院子里。 大殿空旷,不见一个伺候的人。角落里的冰山已经基本都化成了水,有些闷闷的燥热。 赵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剪子,把好好的一瓶花剪的乱七八糟。 顾南川叫他:“楹弟。 ” 声音不大,却吓得赵楹丢了手中的银剪。 “顾,顾侧君,”赵楹一副做坏事被现场抓到的模样,转而又想起两人之间的恩怨,冷下脸来问,“你来做什么?” 反常。 赵楹的表现实在是太反常了。 自从出了换孩子的事情之后,赵楹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顾南川也不自讨没趣,二人除了在册封大典上见过,已经许久没有私下说过话了。 “你知道的,对不对?”顾南川不想和他绕弯子,只有给他压力,让他没有思考的时间,才有可能问出真相。 果然,赵楹更慌乱了:“知道什么?顾侧君说的话我听不懂。” 顾南川步步紧逼:“楹弟,这么久了,你还是没学会说谎。说谎要用眼睛,你现在看着我的眼睛里盛满了怜悯和挣扎。我来猜一猜,怜悯是对我,挣扎,是对赵家,是吗?” “什么怜悯,什么挣扎,”赵楹慌乱地摆着手,“顾侧君今天为什么到我这里来,说这么奇怪的话?花青,花青。” 应声而来的是一个小宫侍:“主子,花青哥哥带着小殿下出门散步去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赵楹怒道:“这一院子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顾侧君上门来,也不知道通报也不会上茶,花青不在,你们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吗?” 小宫侍忙跪下连连求饶。 顾南川拿起他丢在桌子上的银剪,随意的剪下一枝花,拿起来轻嗅:“楹弟一直说女儿不是自己的孩子,你难道不想知道你亲生的孩子在哪里吗?” 赵楹猛地转头看向他。 “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赵楹跌坐在椅子上。 顾南川摆摆手,让求饶的小宫侍下去。 “怎么样,楹弟,你想好了吗?正君到底让你听到了什么?” 赵楹嘴唇蠕动,断断续续说出几个字来:“尸,尸骨,赵家。” 虽然顾南川心里早有准备,但是从赵楹嘴里听到了这个事实,还是感觉到了悲痛、被愚弄的愤怒和身不由己的绝望。 他在御前,在王府,在东宫,无论在哪里,都把赵家当做自己的母族。 可是直到今日才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自己的所有谋算都像一个笑话。 顾南川强迫自己定了定神:“我父亲的尸骨和赵家有什么关系?到底是谁掘走了我父亲的尸骨?” 赵楹从卫念秋那里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顾南川结合自己知道的,还有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勉强推测出了始末。 顾南川的母亲的确和赵家沾亲带故,但是已经是很远的关系了。 当年顾母带着顾父一起上京赶考,途中借宿在赵家。当时的赵家小姐赵彻,对顾父见色起意。借着宴席灌醉了顾母之后,摸黑寻到了客院。 一朝得手后,顾父根本不敢声张,却仍旧叫顾母发现了端倪。 赵家在金陵势大,二人得罪不起。顾母决定放弃当年的科考,带着夫郎到了一个小村子里避世而居。 这件事成了二人的心病,都早早离世,只留下顾南川一人。 赵家无意中得到了南川居士的画作,在南巡时献给景成帝。景成帝对这幅画作甚是钟爱,为了投其所好,赵家开始寻找南川居士的踪迹。 顾母顾父都已不在,赵家寻到村里时,只找到了年幼的顾南川,由旁支赵显常带回赵氏祖籍抚养。 赵彻见到了眉眼与顾父如出一辙的顾南川,这些年的念念不忘,终于有了着落。 她大着胆子让人掘出顾父的尸骨,葬在自己选好的墓地里,预备百年之后,在地下服侍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直到赵彻离世,都没有被人发现。如果不是元琦下定决心要离间顾南川和赵家,下了死命让人深挖,根本查不到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儿。 但这是顾南川的逆鳞。 抚养自己长大,让自己感恩戴德的是赵家人,侮辱了父亲,间接害死了母亲和父亲的也是赵家人。 顾南川在赵楹的院子里枯坐,心乱如麻,但脑子里仿佛又放空了一般,什么都没有想。 他这个样子甚至比刚换过孩子,疾言厉色教训赵楹的时候,还要令人害怕。 “顾侧君,你还好吗?你也说了,这都是正君想让我听到的,做不得准的,真相或许并不是这个样子。” 顾南川凄然一笑:“不,这才是真相。所以赵显常不敢告诉我,正君要通过你的嘴告诉我,才能令我相信的真相。我是赵家养出来的一把刀,现在正君也想用我反噬赵家,人人都拿我当做工具,何曾有想过工具也是会痛的。” “你去告诉殿下,让殿下为你做主?” 顾南川脸上的笑比哭都难看:“你以为正君为什么能查到这些,不过都是殿下授意的罢了。” 第七十三章 秋后(四) 顾南川得知了真相之后,很是消沉了一段时日,在院子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赵楹找过他一次,在大殿里坐到天黑,也没有见到顾南川的面,更无从问起亲生孩子的下落。 元琦近些日子也是头疼。 景成帝病重,召各位皇女轮流进宫侍疾。四皇女元瑾自然也就从半幽禁的境况下脱离出来。 现在东宫已定,之前有能力参与太女角逐的人选之一元琅,她与元琦细算起来,并没有什么大仇。再加上她身后的卫家在元琦入主东宫之后,选择了顺从,元琦并没有动她,让她做个富贵闲王。 其她的皇女也大多归顺,为元琦所用,或是退出了权力中心。 但元瑾不同。 远的不说,但是她企图下毒谋害元琮这一样,就比顾南川这些年做过的事情,更让元琦难以忍受。 元琮离京之后,行三的元琦便是最年长的皇女了。景成帝偶尔和她闲话往昔,时常提起姐妹之情。希望她能和元琮一样,爱护妹妹,友善手足。 说了不少和她同龄的元琅元珩年幼时的趣事,说的最多的还是元琮。 可说了这么多,每每提及元瑾时,景成帝眼中的复杂和欲言又止,元琦都看在眼里。 从情感上说,元瑾是景成帝的亲生女儿,曾经也是她看好的继承人之一,犹在元琦之上。 但她后来对元琮对元琦用的那些手段,让景成帝深深齿冷。虽说天家无姐妹,可景成帝帝作为一个母亲,何尝不希望看到女儿们姐友妹恭? 元瑾可以为了利益毒害元琮,总有一天也会为了皇位谋害景成帝。 无论从哪个身份来说,哪怕留她性命,景成帝都应该支持元琦幽禁元瑾。 这几年来,景成帝为了元琮的事情操碎了心,也为了考验元琦这个未来的继承人殚精竭虑,身体每况愈下。 年轻时杀伐果断的帝王,到了年迈之时,尤其是看见曾经意气风发的女儿,现在变得郁郁寡欢,难免也会心软。 便也就默许了借着侍疾的机会,放元瑾自由,也借着侍疾勉励敲打她几句。 这样的勉励,在某些人眼中,成了另一种信号。 不经意间,四皇女纯孝的名声在朝臣中传播甚远。甚至有人提出,因孝道晋元瑾爵位。 即便这样的提议,没有人附和,仍就让元琦火起。 “母皇真的是,”后面半句因着不可妄议圣上,又咽了回去,“顾氏那边有什么动静?” 卫念秋答道:“前些日子闭门不出,深受打击的样子,这些日子又恢复如常,正常饮食,偶尔还能说说笑笑。几日前,赵侧君似是寻过去,和他发生了些争执,据说赵侧君气的摔了顾侧君最爱的一套茶具。具体是因为什么,当时殿里没有伺候的人,臣侍也不知。” “当初两人好的跟什么似的,一旦发生了利益冲突,立马就和泼夫似的又吵又闹。” 卫念秋笑道:“殿下这可就是偏颇了。男子一生,不过就是妻族母族,将来再为女儿争上一争。赵侧君虽不是赵家嫡支,但清正高洁的脾性得了个十成,摔杯子吵闹,恐怕是他能想到能做到的最表达愤怒,也最无礼的行为了。” 元琦叹气:“这也正是赵家的棘手之处。蝇营狗苟之辈如赵显常,刚正耿直之辈如赵南嘉,这样两种人居然生在同一个家族里。母皇那般杀伐果断的人,都不知道该拿赵家怎么办。” “家族便如同一棵树,树上枝蔓横生。纵使同源,也没人能保证每根枝条都笔直。母皇想做的,和母皇希望殿下做的,也不过是替赵家这棵树修修枝罢了,否则何必把赵楹赐婚给殿下做侧君。直接如当年的徐氏和王氏一样,连根拔起也无碍。” 元琦长叹一口气:“话虽是这么说,可我和赵家的关系经历了立储这一遭,赵南嘉也不像是个能辖制全族的人,若是生出点乱子来,就辜负了母皇的一片心。” 困境终究是被顾南川打破了。 从春天的祖坟为引,顾南川借着各方的力量查找当年的真相,却又隐忍不发。 元琦一度拿不准他到底怎么想的。顾南川绝不是那种以德报怨的软柿子,赵家对他的恩情,值得他记了这么多年,那么同样,辱父掘坟也是不共戴天的大仇,他不可能不报。 元琦终究还是没看错,顾南川这几个月的隐忍,是为了将事情闹得更大。 中秋宫宴。 除了已经“病逝”离开的元琮,其余皇女因为给景城帝侍疾齐聚京城,中秋宫宴十分热闹。 众人都围着景成帝和元琦说吉祥话,翰林们做的诗文也争奇斗艳。 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影闯进了大殿。 顾南川没有穿太女侧君的礼服,只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裙,不施脂粉不着珠翠,就这么闯进了大殿,在景成帝面前跪下。 “母皇,臣婿有罪。” 喧闹的大殿,因着他的这个举动,彻底安静下来。 元琦没有料到顾南川隐忍这么久,竟是要在众朝臣面前公然发难。 这个时机,元瑾和赵家是难以翻身,但元琦同样也会落了面子。若是再牵扯出什么暧昧之事,太女的威严扫地。 “顾氏,这是什么场合,岂容得你放肆?来人,请顾侧君回宫。” 大殿里侍候的宫侍立即朝顾南川走去。 元琅一副看戏的表情:“太女姐姐就不想听听顾侧君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元琦目含警告地瞪她一眼,挥手让人赶紧去带走顾南川。 元琅自知大势已去,没有和元琦抗衡的能力,便也偃旗息鼓。 顾南川知道自己势单力薄,这是最后的机会,大声道:“太女宫中的三皇孙不是赵侧君所出,生父另有其人。”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连元琦都惊愕住了。 元安不是赵楹所出? 赵楹生产的时机太巧妙了,元琦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也只想到赵楹服了催产药,挑了府里没有主事人的时候提前生产,却没想到女儿竟然不是他所出。 第七十四章 秋后(五) “顾氏,你可知混淆皇家血脉,罪同谋反?” 景成帝沉声问。 顾南川叩首:“臣婿知道,臣婿有罪。” 见他一副铁了心,都要把事实说出来的样子,景成帝吩咐道:“太女后院之事,去请正君来。” 右相陆雨跟随景成帝多年,知晓她的心思,起身道:“既是陛下和太女的家事,臣等便先行告退。” 这等皇室辛秘,众人岂有敢留下来听个详细的,忙跟着陆雨一起告退。 不多时,朝臣们便散的干干净净,大殿里只剩下景成帝和一众皇女。 “你们呢?”景成帝环顾四周,“要留下来看你们太女姐姐的好戏吗?” 众皇女也都纷纷告退。 “还请四殿下留步。”顾南川看着景成帝,“此事与四殿下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元瑾脸上的错愕甚至比元琦更加明显:“太女姐姐宫里的事情与我又有何干?倘若你想这样攀扯我拉我下水,我劝你最好趁早熄了这样的心思。” 顾南川毫不退让:“我和太女定情的玉佩是怎么来的,太女有意找人着书的消息四殿下是怎么知道的,敬怀太女为什么会病亡,正君院子里的药粉是怎么来的,这些都与四殿下无关吗?” 他突然发难,让元瑾有些招架不住。稍稍定了心神,厉声反驳:“大姐姐病逝我也十分心痛,但太医都诊断她是积劳成疾,你用这件事攀扯我,未免也太可笑了些。至于其她那些有的没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够了。”景成帝呵止了她们的对话,“南川,你在朕身边许多年,朕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应当知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诛九族的罪过都是够的。” 顾南川含泪向景成帝叩首:“陛下待南川的恩情,南川无以为报。太女殿下是陛下亲选的继承人,南川做过的这些事情死不足惜。” “那你先说说,赵侧君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赵侧君有孕后,其父严氏暗中寻了大夫为赵侧君诊脉,从脉相上看,这一胎是个男孩。赵侧君需要个女儿,在太女的后宫立稳脚跟。严氏便与臣婿合谋,意图在赵侧君生产时,将事先找来的女婴与赵侧君生产的男孙交换。所以赵侧君在除夕夜,殿下和正君都不在府中的时间,服下催产药。可同时,池侍君也发动了。在晚赵侧君一顿饭的时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臣婿便借着协助池侍君生产的机会,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所以池氏的孩子其实是赵氏所出,而赵氏的女儿乃是池氏的亲女?” “正是。” “荒唐!”景成帝怒道,“赵氏何在?” 赵楹和池灵均原本和朝臣皇室的男眷们一起,都在侧殿里。顾南川在正殿里突然发难,朝臣们告退后带着家眷纷纷出宫,二人便移到正殿的耳房里。 现在景成帝一问,便有人带了二人进殿。 “赵氏,元安是你亲生的女儿吗?” 听了问话,赵楹倏地脸色惨白。 一片可怕的沉默之后,赵楹绝望地闭眼:“不是。” “交换孩子是你的主意?” 赵楹猛地摇头:“母皇,殿下,臣婿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混淆皇家血脉啊。只是父亲和孩子之间天然的感应,怀疑孩子不是臣侍亲生的罢了。还请母皇明鉴,换孩子的事情,臣婿事先根本不知情。” “还请母皇和殿下不要为难赵侧君,他对此事事先的确一无所知。” 赵楹扑向顾南川:“你说过会告诉我,我的孩子究竟在哪里?” 顾南川指了指池灵均:“那才是你的孩子。” 和赵楹一起被请进来的池灵均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顾侧君,你在说什么?” 卫念秋和他解释了之前殿里发生的事情,池灵均脸上的震惊和茫然之色更甚。 他看着两个孩子,一个是亲生骨肉,一个是初为人父一直悉心照料的孩子。 卫念秋让人把他和两个孩子都带下去,给他自己独处的时间。 事情都说开了,赵氏虽然不是主谋,但他知情不报也会受到责罚,这两个孩子将来的抚养,池灵均是第一选择。 这是件好事,端看他能不能想的通了。 大殿里,顾南川还在不管不顾地说着他做过的阴私之事。 “四殿下给了我一块玉佩,让我声称与太女有私情。依照母皇对我的疼爱,必然会让我嫁进府中做侧君。” “和御前的宫侍有私情,朕倘若多疑心一些昏庸一些,太女岂不是要蒙受不白之冤?”景成帝有些动怒,“朕当时许诺过你,无论你嫁进哪个府中,朕都会破格给你一个侧君的位置,你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陷害太女?” 顾南川绝望一笑:“因为臣侍无知,错将仇人当做恩人。赵家收养了我,供我吃穿,教我读书识字,我心中的感激无以复加。哪怕赵家,哪怕四殿下,让我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我也义无反顾的做了。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倘若不是赵家,我会受双亲疼宠,读书作画,和平凡人家的公子一样,根本不会经历那些无助和绝望的日子。赵彻见色起意辱我父亲,母亲为此放弃科举隐居山林。可即便如此,父亲还是郁郁而终。我一切悲苦的源头,都来自于赵家。” 这些事情元瑾一概不知。 顾南川转头看向她:“四殿下是不是觉得这一切与你无关?我报的是赵家的恩情,做的是于四殿下有利之事。从船厂到着书,甚至最后给敬怀太女下毒……” “一派胡言!”元瑾脸色铁青,“太女又不是我,我给大姐下毒有什么好处?” 元琦皱眉:“四妹的意思是,我给大姐姐下的毒了?” “下毒一事是三姐的侧君说出来的,什么报恩,什么赵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元瑾冷哼。 “好了,”除了换孩子一事,其余的都在景成帝的掌握之中,便也没有继续听下去的意思,“顾氏说的所有的事情,朕会查明,不要再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成何体统?” 第七十五章 秋后(六) 这一出算不上丑闻的闹剧,在景成帝的制止下,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顾南川和君侍们跟着卫念秋回到了东宫,元琦被景成帝留在了未央宫。 “赵氏和池氏换孩子的事情,你知情吗?” 元琦忙摇头:“赵氏和池氏在除夕夜生产,儿臣和念秋都在宫中,戒备森严,消息传不进来。待回府时,孩子已经落地,的确是一无所知。” 景成帝叹了口气:“罢了,朕不是责问你,这件事情太过巧合,平白多问一句罢了。南川把事情都捅了出来,是你设计的吧?朕老了,心也软了。” 元琦离席跪在景成帝身边:“儿臣逾越了。儿臣针对四妹,一是替太女姐姐报仇,二也是为自己报怨。母皇若是觉得儿臣心狠,还请母皇责罚。但,如果重来一次,儿臣还是会如此。” 景成帝神色不明:“你是在埋怨朕?怨朕不替你、不替琮儿考虑,还放任老四在外面?放任老四那一派的官员上窜下跳?” “儿臣不敢。”元琦深深叩首,“母皇做事自有母皇的道理,但,儿臣也有儿臣的道理。” 景成帝长久地盯着元琦,整座大殿默然无声。元琦第一次正面反驳景成帝,心里免不了七上八下。 当初对于元琮的处理,元琦也是第一次对景成帝直言不讳,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那这次呢? “你的道理就是顺者昌,逆者亡?” “儿臣自幼时起,苦读圣贤书,绝不敢有一丝不臣之心。时至今日,承蒙母皇看重,得以入主东宫。这么多年,儿臣一直以天下为先,百姓为重,私心不能说没有,但也从不敢有一丝过界。” “琮儿当年若是像你这样对待妹妹们,岂有你半点机会?” 元琦再次叩首:“大姐姐仁善,儿臣这一生感恩戴德。但这守住大周的万里江山,离不得杀伐。这不也是母皇犹疑的地方吗?” “放肆!”景成帝拍案,却又无言反驳,只能呵斥,“滚,快滚!” 元琦依旧从容不迫,起身行礼:“儿臣告退。” 年迈的帝王,看着自己选出来的继承人,心中百味杂陈。 “青岚,朕是不是真的老了?” 主仆二人相伴三十多年,青岚对景成帝的心思十分了解:“陛下,年岁代表阅历,并不意味着软弱。太女和陛下的位置不同,看待事情的角度也不同罢了。” 景成帝叹息:“琮儿在时,我忧心她太过仁和,换成了琦儿,我又忧心她杀伐太过。这世间的事啊,从来都没有两全之策。” 青岚笑道:“奴才的拙见,大殿下和三殿下都是好的,陛下不过是为人母亲,牵挂孩子罢了。” 景成帝沉默许久:“是啊,琮儿是朕的孩子,老三老四也是朕的孩子。朕总见不得两眼一闭之后,她们姐妹之间你死我活。” 元琦回到东宫,正院的烛火还亮着。 “殿下回来了。母皇可有责罚殿下?” 元琦饮了杯热茶,这才压下心中的惊悸,把殿中的事情和卫念秋一一说了。 卫念秋听完,吓得直抚胸口:“殿下可怎生如此大胆,倘若在言语上触怒了母皇,岂非得不偿失。” 二人说话间,元琦已经平复下心情来,笑着和他解释:“念秋,以你之见,母皇是否是天下明主?” 卫念秋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自然。母皇自即位登基以来,清吏治,修运河,开海运,减赋税,桩桩件件都是为百姓思量,自然算的是天下明主。” “那便是了,我隐忍多年,一点点将我的野心和才能展现给母皇看,让她看见我比四妹,比六妹,比任何一位皇女,甚至是大姐姐,都更适合这个位置,这才是我能真正入主东宫的原因。倘若因一两句直言便抹杀了我在母皇心中的能力,那母皇又怎么能称得上一位明主?” 听了这番解释,饶是知晓其中的道理,卫念秋还是吓得不轻,也不好埋怨元琦,转而说起顾南川来。 “臣侍是真的没料到顾氏进这么大胆,选在中秋宫宴之上,众臣面前,说出这些阴私之事。臣侍和男眷们尚在侧殿宴饮,只一个不留神的功夫,便不见了顾氏。尚未来得及命人去寻他,便听说他竟到大殿上闹出了这等事情。” 元琦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不留退路。这样一闹,把东宫的丑事抖出去,不论前情如何,母皇和我都容不得他,竟是连女儿都不顾了。也罢,他也是时候该为他做过的事偿命了,只是密儿的教养恐怕又要落在你身上了。还有赵氏和池氏的事情如何了?” 这也是一件头疼的事情。 卫念秋无奈道:“赵氏抱着茹儿不肯撒手,今夜坚持要留在池氏殿中,谁劝都不听,也只能随他去。池氏只是抱着两个孩子,也不说话。想来是能理解的,赵氏从一开始就知道安儿不是亲生,他即便养了安儿这么久,也没有付出太多的真心。反倒是池氏,一直尽心尽力养着茹儿,现在突然告诉他,安儿才是他亲生的,他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也是常理。只是这件事儿怎么处理,还要看殿下的打算。倘若要借此向赵家发难,是一个好突破口。但若是要留着赵氏,那这两个孩子必得妥帖处理。只是可怜了安儿,赵氏对她不上心,池氏对她又不知是什么态度。” 元琦抚额:“母皇一贯的意思,赵家不能动,赵氏还得留着。把两个孩子换回来吧,都还不满周岁,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得空也多开导开导池氏,他倘若有什么想法,尽量满足他。至于顾氏,我明日会向母皇请旨,除了他皇室金册上的侧君之位,体面送他上路吧。” 对孩子对顾南川的处置,卫念秋都心中有数。顾南川这么多年屡次越过元琦的底线,现在不管不顾揭出真相之后,元琦肯体面赐死他,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 密儿也是个可怜孩子。 卫念秋心里想着,伺候元琦洗漱入睡。 第七十六章 秋后(七) 中秋的一场闹剧,既然闹到了庭前,便不能作为皇家私事草草了之。 景成帝一夜未眠。 青岚来请景成帝起床更衣,见她眼底一片青黑,顿时大骇:“陛下竟是一夜枯坐?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也不知道劝着些。御前礼官就是这么教导你们的?” 三十多年的御前大总管,发起怒来足以令这些宫侍们胆寒,顿时跪倒了一片求饶声不止。 景成帝摆手让他们起身:“又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劝也劝了,朕不听,他们能有什么办法。青岚,拟旨。” 青岚心知景成帝这一夜是想通了什么事情,现在要做决定了,忙丢开训斥宫侍们的事情,上前一步听旨。 “皇四女元瑾,不知孝悌,德行有亏,褫夺郡王封号,责令闭门思过,无诏不得出。你亲自去宣旨。” 青岚心中了然。 昨夜太女强硬的态度,最终还是让陛下做出了抉择。 为国事为天下计,舍四皇女,保太女。 甚至为了绝四皇女最后一丝念想,让青岚去宣旨。 非大事不出的御前总管宣旨,便是景成帝对外发出的信号,太女已定,所有威胁太女位置的人,都会受到责罚,皇女也不例外。 当然,景成帝也有私心。 元琦会对元琮例外,但她对元瑾不会。如果元瑾继续和她争下去,待到景成帝百年之后,元瑾一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对妹妹下手,元琦也会被史官口诛笔伐。 现在对元瑾看似残忍,也是在保她性命,维护元琦的口碑。希望这两个孩子,能懂得她作为母亲,作为帝王的一片心。 “还有,太女侧君顾氏混淆皇家血脉,除去侧君份位,赐,赐鸩酒吧,让他体面地走。太女侧君赵氏,念其事前并不知情,降为太女侍君。所出之子,由其自己抚养。赵家家主赵南嘉,治家不严,罚俸三年。赵氏之母,革除官职,责令返回祖籍思过,其父严氏,褫夺封诰,一起遣返祖籍吧。” 景成三十三年八月十六日,元瑾被幽禁,赵家一脉的官员,轻则如赵南嘉申饬罚俸,重则被贬出京。元瑾的势力被肃清一空,赵家得到了景成帝隐含的警告。 东宫。 顾南川依旧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只是外面守卫森严。 依旧是青岚带着人,进了东宫。 这个结果是顾南川早就料到的,他听完之后一脸平静:“岚总管,我能单独和正君说几句话吗?” 皇帝赐死太女侧君,卫念秋作为正君自然要在场。既然皇帝和太女都说了,让顾南川走的体面一些,对于他最后这个要求,卫念秋和青岚都不会阻拦。 宫侍们都退了出去。 顾南川跪在卫念秋面前:“东宫之中,倘若还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那必然只有正君了。”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你做的那些事情,你当我不想杀了你吗?” 顾南川无所谓一笑,随即正色道:“密儿是殿下的亲女,殿下和正君都不会苛待她。我一直都教她安守本分,她将来也不会去争那个位置,我并不担心她。我想求正君,能不能把我爹的遗骨重新安葬在我娘身边?我死后,能不能把我也葬在她们身边?生前没能向她们尽孝,盼着死后能有机会尽一尽为人子的本分。” 卫念秋目光复杂:“我会向母皇和殿下陈情,将你安葬在你母亲身边。你父亲的遗骨现在还在赵家的祖坟,我可以请求殿下和赵家协商,结果我不能保证。” “如此便也足够了。殿下肯为我说话,以赵家现在的处境,不可能不同意。父亲生前被赵家人侮辱,死后还要被赵家人盗走尸骨,此事不解决,我死也不得瞑目。”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南川摇摇头,端起青岚来带的鸩酒,一饮而尽。 宫中的秘药,专门用来赐死后宫君侍,见效奇快。不过几个呼吸间,顾南川便软软地倒在地上,再无声息。他神色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 元琦下朝后,顾南川已经被收拾妥当,只等运出宫去。元密被人牵着,跟在卫念秋身边,满脸的惶然和畏惧。 顾南川在后院暗中搞出了许多事情,但元密的存在感十分低,元琦甚至一时想不起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宁儿密儿,来给母亲请安。” 元宁养在卫念秋这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十分自然向元琦行礼问安。元密虽然脸色苍白,还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密儿的生父病逝了,密儿暂时养在你父君院子里。宁儿,你是长姐,父君照料不到的地方,你多看顾一些。密儿,你父亲生前叮嘱你,要你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听长姐长兄的话,明白吗?” 元密半噙着泪点点头。 元琦又问了些功课的问题,元宁对答如流,元密支支吾吾说了个一知半解。元琦刚想责问几句,转念一想,又作罢,只是叮嘱以后要认真对待课业,不得懈怠。 两个孩子离去后,元琦和卫念秋又说起别的事情来。 “赵侍君今天一天都待在池侍君的院子里,但怪事儿是,茹儿无论如何都不愿同他亲近,在他怀中便哭闹不止。臣侍想着,总让两位侍君挤在一个院子里,倒是显得咱们东宫苛待了他们。不如把池侍君居所旁边的院子收拾出来,让赵侍君搬过去,方便他去看孩子。茹儿还暂时放在池侍君处养着。等他适应一些,再交还赵侍君。” 元琦点头:“后院的事,你总比我思量更周全,你看着处理便是。念秋,四姨五姨家的几位表姐表妹,于用兵一事上,你觉得谁能拔得头筹?” 卫念秋一惊,先前什么侍君侧君院子的事儿都丢到一旁:“是哪里要起战事了?” “宋慕白给我传信,江桓在金洲半是利诱半是威慑,将当金洲当地的百姓驯服了大半。还有些不肯归顺的,需得镇压。金洲将来是要给大姐姐的,我思来想去,还是从卫家挑选武将更放心。只是这一去,恐怕就要与大周卫家分割,人选我一直拿不准。” 第七十七章 战起(一) 卫念秋思索许久:“舅舅与四姨五姨年纪差的远,听母亲说,四姨五姨几乎算是舅舅带大的,所以她们俩和舅舅的感情最深厚。倘若只是护持大姐去金洲,选谁都不错。但是涉及到分家和背井离乡,恐怕得问过四姨五姨和堂妹们自己的想法。” “我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倘若护卫武将不情不愿生了异心,反而是害了大姐姐。” “宁儿和密儿都进了学,先前殿下和府上多有不便,两个孩子的伴读就一直搁置了下来。现下大局已定,也该是为两个孩子选个可靠的伴读了。臣侍打算以宁儿的名义,在东宫办一个诗会。借这个机会,请母亲和几位姨母一同进宫相商。” “如此是最好。”元琦又叮嘱道,“大姐姐还在世这件事儿事关重大,知晓的人越少越好,不能透露出去,哪怕母亲和姨母也不行。你借着兴盈的名义,为他准备公主的封地和嫁妆。” 卫念秋点头:“臣侍明白。” 然而,诗会未成,战事先起。 景成三十三年十月末,伊昌都护府传来紧急军报,大食帝国向东发兵,一月之内吞并无雷、滑国、竭石等数国,陈兵合河国王城之下。 合河国王派出使臣奔逃至伊昌,向大周求援。 元琦接到战报,只差大笑三声“天助我也”。 随着大食帝国的日益强大,理所应当的对西域诸国表现出强烈的控制欲。而这些星罗棋布的小国,几乎完全依赖从大周起始,自东往西的商路。 商业的高利润,也伴随着高风险,马匪、沙盗、各地的过关费,如果没有强大的武力支撑,不足以令商队安全往来。 所以当大食有足以控制商队安全的力量时,西域诸国便开始动摇。这也是元琦为何早就欲以波斯为跳板,与大食帝国开战的原因。 可波斯毕竟覆灭已久,当年来大周避难的王女已经逝世,甚至在大周土生土长的三位王孙也只剩下一位。 现在,大食将大好的机会送上门来。 “母皇,这个机会不能错过。如果纵容大食的野心,西域诸国将会一个接一个地脱离大周的管辖,西域商路和伊昌都护府都会成为摆设。” 景成帝看着她隐现激奋狂热的脸,不免心中有些感慨。 “伊昌及周边屯兵,如今不过万余;中原腹地,距合河有万里之遥。兵马粮草,哪一样能支撑这一场战争?” 景成帝的态度,无异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元琦万万没料到,景成帝居然想要避战。 当年千里奔袭,以雷霆之势拿下伊昌地区,扼住塔里西进的咽喉,以此为筹码,才打破了大周百年来面对塔里弱势的局面。 “大食出兵五万人马,与数国交战,其伤亡损失不在少数。赤州边陲,常年蓄养数万铁骑,以应对塔里的入侵。合河多平原,赤州骑兵定能所向披靡。只要解了合河的危患,大军驻扎,从商路运输粮草,可解后顾之忧。” 景成帝的表情不置可否:“赤州几乎横跨整个大周,数万铁骑分布甚广,调兵难度不比中原腹地,花费巨大。倘若要将大食一举击溃,甚至夺回波斯,你可知所需粮草人马几何?” 这场战争在元琦心中筹措了许久,这些最基本的问题几乎不需要思考。 大周这么多年休养生息,再加上从金洲带回来的作物育种,粮食人口都不是问题。 这些景成帝自然都清楚。 “琦儿,”景成帝不带一丝笑意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觉得朕老了,连血性都失去了?当年那个半月拿下伊昌,扼住塔里咽喉三十多年的皇帝老了?” 元琦忙跪倒:“儿臣不敢。” 景成帝轻哼:“是不敢,不是没有。起来吧,你一向敢说敢做,朕不怪你。” 元琦依言起身。 “琦儿,你看到了帝王开疆拓土的荣光,可是你没看到战争背后的流离失所,沉重的赋税和徭役。”景成帝神色莫名,“朕是老了,总想起当年母皇的教诲,事事以百姓为先,尤其是战争。这片江山,朕交给你,你仔细衡量得失利弊,明日再给朕答复。” 回到东宫已经是掌灯时分,正院里宫侍们忙忙碌碌地传膳布菜。 见元琦进来,卫念秋迎上去:“殿下今日可是有些晚了。” 元琦净了手,坐在桌边,照例问起了元宁元密的功课。 “今日的功课,夫子说以战争为题,做一篇策论。” 元琦心中一动:“这课业是夫子布置的?” 元宁摇头:“是陆相今日来寻夫子说话,说替夫子给我们留的课业。夫子说这样也好,便定了此题。” 陆相想借元宁告诉她什么? “这个题目,你有什么想法?” 元宁胸有成竹:“天下纷争,唯有百姓最苦。儿臣认为,居于庙堂之高,要时刻谨记黎民之苦,不要为了一己私欲,随意发动战争。” 元琦眉头紧拧,元宁聪慧,不过是和同龄人相比,战争和苍生这样的命题,对于她来说还有点早,她说不出什么见解也很正常。 所以陆相到底想说什么? 元宁看她表情不愉,心中惴惴:“儿臣微末的见解,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元琦缓和了表情:“你如今能想到这些,已然是不错了。日后还要勤加练习,不可懈怠。” 元宁放下心来:“儿臣定谨记教诲。” 卫念秋也看出了元琦的心事重重。 晚膳后,二人洗漱完毕,卫念秋问:“陆相今日出给宁儿的题,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些事儿元琦不避着卫念秋,他一问便都说了:“如今的确是杀大食锐气的时候,哪怕不能一举得胜,以大周现今的国力,耗上个五年十年,都能耗得起。反观大食不然。她们对商路的依赖比我们重得多,即便不能往西,我们还可以向东向南,她们耗不起。可母皇不愿此时发兵,平白放过这个好机会。” 卫念秋想了想:“殿下若是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向母皇陈情争取。即便最后还是不能说服母皇,殿下也问心无愧了。” 第七十八章 战起(二) 御书房。 景成帝问陆雨:“办妥了?” 陆雨笑道:“陛下不过是要用臣的身份罢了,否则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值得问的。” 景成帝也笑道:“你这是在说朕杀鸡用牛刀了?” 陆雨忙摆手:“不敢不敢。只是陛下,真的不愿对大食出兵吗?” “哦?”景成帝放下笔看向她,“坐,云润何出此言?” 君臣二人自潜邸起便相识,不拘小节礼数。 陆雨在殿中的椅子上坐下:“据臣所知,赤州折冲府已经以演练的名义,将各县兵马聚集在西部,庭州折冲府也在向东北调兵,连青州折冲府都有动作。各州的府仓、义仓、转运仓在以秋收征税的名义盘点存粮。还有几个矿产州,若是没有皇命,给她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私造兵器的。” 景成帝“哈哈”一笑:“果然瞒不过你。大周与大食,为了这条商路的控制权,迟早有一战。朕以为这一战还有几年光景,没想到大食国内政变,新帝急于立威,竟这么早便开始了东征。此时应战,算不得天时地利人和,但总体来说,对大周利远大于害。” “那陛下为何……”话没说完,陆雨便明白了。 如果现在太女的位置上还是敬怀太女,景成帝一定当机立断,根本不用遮遮掩掩做这么多小动作。 因为敬怀太女有几十年的时间稳固地位,而现在,太女新立,虽然景成帝已经尽力减少了很多威胁到太女地位的因素,但是太女不早些拿出令人信服的决策,太女之位始终不稳固。 这次对大食的战争便是个机会。为此,景成帝不惜亲身入局,做太女“力排众议”路上最大的阻碍。 景成帝看她的表情,笑道:“老三这孩子心思重,不过是给她添点乱子,看她要如何应对罢了。今夜恐怕对她来说,是个难眠夜哦。” 陆雨感慨之中也撑起一抹笑意:“陛下对待太女,也是一片为母之心。” 景成帝却敛了笑意:“云润,朕不瞒你,近些日子来,朕总是梦见冬儿,他质问朕,说好要让琮儿好好活着,为什么让她假死,还把她赶到金洲那样的蛮荒之地去。朕竟无言以对,随后就惊醒了。朕恐怕快要去见冬儿了,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原谅朕。” 敬怀太女“离世”后,景成帝生了几场大病,但总归都痊愈了,气色看上去也还不错,众人都当龙体无碍。 听她这么一说,陆雨心中一惊,忙宽慰道:“陛下只是太过于思念敬怀太女和庄穆皇后,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景成帝苦笑:“罢了,这次对阵大食军队,你可有主帅人选?” 陆雨狡黠:“陛下和太女心中都有人选,臣就不浪费心思了,左不过也就是那几位将军。” 景成帝笑骂:“老狐狸。” 二人没有料错,这一夜对元琦来说,的确是辗转难眠。 她实在不愿意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但景成帝的态度令人捉摸不透。 朝会上,这份来自于伊昌的战报,自然就成了讨论的重点。 主战派与主和派吵吵嚷嚷,可元琦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 “太女,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元琦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合河求援一事,你的想法呢,是战是和?”景成帝又问一遍。 元琦这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儿臣请战。” 景成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再看过去,依旧是那个威严的帝王:“说说看。” 早就烂熟于心的事情,人口粮草军队兵器行军路线,在元琦口中一一道来。 早朝会变成了太女舌战主和派。 结果毫无悬念,这一场战争势在必行。 “诸位爱卿,谁可领兵出战?” 朝臣们举荐自荐,不出陆雨所料,人选只有那几位。 卫家的,薛家的,裴家的,还有几位武进士。 薛家在景成一朝由武转文,长房薛绍如今已经官居右相,只留了二房薛绪一支依旧是武将,但其势已大不如前,这几年只是戍卫京城,并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几位武进士资历尚浅,作为副将尚可,作为主将有些不够格。 最后只留下了卫家和裴家的人选。 散朝后,景成帝问元琦:“主帅人选,你看好谁?” “儿臣推举裴梓良。” 这令景成帝感到有些意外:“卫允禾、卫牧野她们几个都入不了你的眼?” 元琦解释道:“裴家祖籍庭州,和西域环境相仿,裴梓良更能适应战场的环境,能够根据地形气候灵活用兵。这次出兵,不是帮助合河击退大食军队就算终结,可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裴梓良在这方面有优势。” “你这就有些偏颇了。不说牧野牧诚,允禾可是生在伊昌,长在伊昌,虽说是中原人,可对西域环境的熟悉,不比裴梓良差。”景成帝反驳。 “卫家,儿臣想分出一支去金洲,护持大姐。” 这是景成帝没有料到的。 “大姐在金洲没有身份,儿臣想将金洲作为兴盈的封地,将来可以名正言顺送兴盈和大姐夫去金洲。金洲距中原甚远,万一有什么变故,儿臣鞭长莫及。送一支军队过去,又要对大姐对兴盈忠心,卫家是最好的选择。卫四娘子卫五娘子和父后感情深厚,更是其中优选。” 景成帝看着她,心情复杂:“都是卫家的人,你就不怕将来金洲姓了卫?” 元琦笑道:“有大姐在呢,当了这么多年太女,如何制衡世家和外戚,大姐才是得了母皇的真传。金洲我可以送给大姐,但是也有个要求,金洲要永远姓元。大姐答应的事情,少有做不到的。” 这两个女儿之间的情谊,令景成帝欣慰,甚至有一点羡慕。 “琮儿能得你这样的回报,是她的幸运。都依你吧。” 景成三十三年十月二十日,调集赤州、庭州三万府兵,出伊昌,汇集沿途西域诸国共两万军队,驰援合河。 命忠武将军裴梓良为主帅,游骑将军张岱为副帅,出征大食。 十一月,景成帝前往温泉行宫养病,太女监国。 第七十九章 战起(三) 景成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合河王都已破,大周和西域诸国联军,陈兵合河边境一座小城。 景成三十三年十二月四日,耀州传来塘报,船队驶离港口,屡遭海寇袭劫,请求朝廷出兵镇压。 景成三十三年十二月十七日,金洲守将宋慕白传讯,江桓治民以酷吏,金洲百姓不堪其暴政,揭竿而起。 西边的战事一起,竟像是连环反应,屋漏偏逢连夜雨。 景成帝在行宫对这一切避而不见,元琦一时间压力如山。 东宫书房之内,元琦眉头紧锁,看着一份又一份的战报奏折,思绪纷乱。 合河的战争拖住了西北的兵力,镇压海寇,又会占用东南的兵力,金洲的事,按照原先的计划,调动东部和东北部的兵力。倘若此时,西南部族再惹出点乱子,相当于大周边境全线作战,局势相当不利。 合河的战争,争的是西域商路的控制权;镇压海寇,要的是东南海路的安全;金洲不仅是大周的金库,更是粮仓。 这样看来,无论哪路,都是必争之地。 “明馨,传礼部杨尚书进宫。” 杨茵得了传召,有些疑惑。礼部掌管典制科举,若说能在现下的局势里起到作用,那只能是掌管外事的主客司。主客司无兵马粮草,难道是要和谈? 东南海寇金洲暴乱,没有和谈的条件。西北和大食讲和,那也是无稽之谈。和大食的战争,太女在心中准备了许多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心中带着猜测,杨茵在东宫的书房里见到了元琦。 册封太女不足一年光景,杨茵从元琦身上看到了景成帝年轻时的影子。如果说敬怀太女将景成帝的仁善温和学了十成,那眼前这位太女,便是得了十足的杀伐之气。 这样的太女,怎么可能选择和谈? 杨茵压下心中所想,行礼如仪。 “杨尚书,东南海寇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杨茵摸不准元琦心里所想,只能斟酌道:“海寇严重威胁船队安全,甚至涉及到我大周国威,臣以为需得出兵镇压。” “海寇袭劫船只,威胁的不仅是大周的商船,高丽扶桑的商队也深受其害。” 杨茵瞬间恍然,为何镇压海寇要召见自己这个礼部尚书了。 “正是,高丽王前些日子还有书信传来,请求大周保护高丽商船。扶桑王虽然难以辖制各地大名,但主客司收到了不少同大周交好大名的求助信函,现在正好给她们答复。” 元琦满意点头:“桃州耀州的水师去年汰换下来的战船,还有没售出给商人的,朕让工部把船给你,你派使臣去和高丽王扶桑王谈判,出多大力,得多少好处。” 大周水运逐渐发达,从二十年前的千石河运大船,到现在海运商船,水师战船,造船术一日千里。 周边有海运需求,自己又没办法造船的国家,个个都盯着大周的各类船只。虽然最新的船只和技术朝廷不允许买卖,但淘汰下来的旧船也是不可多得好物。 由此催生出不少倒卖船只的商户,利润极高,其中以曲家和江家为首,她们两家身份上的便利,是其她人羡慕不来的。 往往船只倒卖出去,已经经过了多手,价格也被抬上了天价。现在有工部码头里停放的汰换船只,何愁不引得这些小国们趋之若鹜? 杨茵只需要在年节时分,向前来朝贺的使臣们放出些消息便可。 “臣定不辱命。” 出门时,正看见明馨引着卫执芸进殿。杨茵与卫执芸并没有太深交情,客套一句便离开了。 二人心中都有所了然。 合河之战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主将兵马都已经在路上了。杨茵知晓自己解决的是海寇之患,那卫执芸便是要解决金洲的乱局了。 卫家的武将主要在卫舒一脉,嫡支的武将也是卫四卫五,叫卫执芸这个家主来是何意?难道要以和谈的方式平乱? 卫执芸心中也有猜测。卫念秋先前隐晦透过底,合河之战绕开了卫家的武将,卫执芸便知元琦的打算。现在传召自己进宫,是要在卫执英卫执荣二人里选一房赴金洲了。 元琦不和她绕弯子:“金洲动乱,孤欲以卫四将军卫五将军择其一前去平乱,想听听卫爱卿的想法。” 卫执芸不解:“四妹五妹皆忠心不二,得殿下之命,定全力以赴。” 元琦补充道:“孤并不疑心两位卫将军的忠心。兴盈是敬怀姐姐唯一的孩子,孤想以金洲为他的封地。但金洲遥远,兴盈男儿之身多有不便,孤想挑卫家一房同赴金洲,护持左右。” 护卫兴盈公主的这一房,便是要理所当然从嫡支分出去了,所以元琦才会召她这个家主来问询,而不是直接拟旨。 这是卫执芸没想到的。 分家是大事儿,卫执芸身为家主,也不敢随意做决定。 “孤深知事关重大,卫爱卿可与两位卫将军商议后给孤答复,但要早做决断。金洲相去甚远,路途耽搁了恐怕江桓那边顶不住。失了金洲之地,于大周是一大损失。” “臣明白。” 大周四面纷争,塘报流水一般送进宫中,连过年时都不例外。 景成三十四年的年节,在各地传来的消息中过完。 合河联军阻住了大食的进攻,在合河边境的小城数次遭遇,捷报连连,预计开春后可以攻回合河王都。 杨茵在各国使臣中透露出一点消息,果然各国纷纷表示愿意出兵,东南联军已达三万人。仅半月时间,便和海寇交手多次,却没占到好处。 卫家人商议半月,终于决定将五房卫执荣分出去,前往金洲平乱。元琦随即封卫执荣为东平侯,率府兵两万人,战船数百艘,于景成三十四年正月二十日,离开大周国土,向金洲进发。 一时间,真的如朝臣们预料中的一般,大周四面战起。而太女丝毫不惧,竟是要以强硬手段,与各方同时开战。 各部官员也为着这几场战争,开启了忙碌不休的景成三十四年。 第八十章 生变(一) 景成三十四年春,百济高丽扶桑和耀州升州桃州沿海联军镇压海寇。 初时十分顺利,大股的海寇被剿灭,只余小股不成气候。正欲一鼓作气清缴时,高丽王太后病逝的消息传来。 高丽王太后是个传奇男子。周武帝亲子,以和亲公主身份二嫁高丽,此后把持高丽朝政二十余年。他严明吏治,仁善爱民,在高丽有极高的声望。 王太后病故,按照高丽的制度,在外的军队要回京都举哀,于情于理大周都没有办法阻止。 高丽撤军后,百济与扶桑也变得有些懈怠拖延起来。 这细微的变化,给了海寇喘息的机会。 她们变换策略,改为小股作战,速战速决毫不拖沓,略抢到些财物立即撤退。待到水军赶来时,早已逃之夭夭。 这让主将季屿桐苦恼不已。 倘若此时换了卫舒换了薛绪来,必然能看出写端倪来。季屿桐终究年轻了些,对百济扶桑那点小心思毫无察觉。 景成三十四年二月初四,高丽王为王太后定谥号“孝宪”,尊母亲为“世祖”,合葬零陵。 元琦看着传回京城的消息,当即暴怒:“贼子怎敢?” 高丽做为大周的蕃国,私自为先王尊庙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现任高丽王是先王第三女,并不是王太后的亲女。她能登上王位,是因为王长女即位后,在刺杀中重伤不治,而她自幼丧父,在王太后膝下长大,这才被请封为新王。 孰料孝宪太后新丧,她的狼子野心便显露了出来。 高丽是大周的蕃国,王太后的谥号应当由大周礼部拟订,或高丽礼部草拟呈报大周批定。高丽王私自定下谥号,已然是不敬,更何况还为已逝的母亲尊上庙号。 “朕若是再不管,金永妍是不是要给自己择一年号,从此废用母皇的景成纪年?” 杨茵劝道:“殿下息怒,书忱传信来,高丽王于谥号庙号一事上,非为主导,乃是受朝臣裹挟。” 元琦依旧怒不可遏:“保她即位时说她亲近大周喜爱中原文化,犯了错是受朝臣裹挟,杨爱卿,孤看上去是个傻子能让你们随意蒙骗吗?还是你们杨家和高丽有什么私下的往来?” 这可不是件小事。 往小了说,杨书忱在高丽为官多年,已经扎下根基,杨家和高丽往来也实属常事。往大了说,那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 杨茵忙跪下请罪:“臣失言,望殿下恕罪。” 右相薛绍也劝道:“殿下,杨尚书主管礼部,番邦之事她总能最先得到消息。如今高丽政权更迭,知晓些旁人不知的事情,实乃分内之事。” 元琦只是一时怒急,很快便冷静下来,暗恨自己喜怒形于色。杨茵本就是她的支持者,无需薛绍求情,她也能明白杨茵的忠心。 “孤一时气极,”元琦起身扶起杨茵,“杨爱卿详细说说高丽的局势,朕不愿冤枉了高丽王,但她若真有不臣之心,孤也绝不轻饶。” 杨茵知道这是太女对她的敲打,杨家在高丽的经营的确有些太显眼了。 “高丽李氏,在老高丽王时权倾朝野,直至王太后当政,清理了一批高丽的士族,这才沉寂下去。先王遇刺后,新王继位,王太后断断续续病着,李氏才又冒出头来。这几年新王逐渐从王太后手中接过权柄,李氏这才起复。这次高丽王的僭越,便是李氏的教唆。” “诸位爱卿以为,孤该如何处置李氏,处置高丽王?” 殿中几人都是景成帝的老臣,对于这个一路杀出来的太女多少都是了解的。她如此一问,定然不是要善了的。 薛绍和陆雨交换了个眼神。 大周如今已经三面开战,如果再与高丽交恶,难免扶桑百济不生出什么其她的念头来,届时,大周当真是背腹受敌了。 陆雨先开口道:“殿下,如今正值春耕,不宜再起战事,臣以为不若先让礼部拟旨申饬,倘若高丽王有悔改之意,定会罢黜李氏以谢罪。” 薛绍接着道:“殿下,先前合河、金洲加上平海寇的府兵,还有陆续补充的人数,已有数万人。虽然比起前朝末年动辄十万数十万的兵力,并不算多,可如今是太平盛世,由战争引起的伤亡直接反映在农业和商业上,就会进入一个恶性循环。” 元琦沉吟:“礼部先起草国书,百姓固然重要,但大周的国威同样重要。面上看上去是大周和高丽的摩擦,倘若处置不当,让旁人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那些常年在外的商队,便首当其冲,届时只会因小失大。让兵部准备好,调集玄州、常州、沈州的府兵,倘若要战,以最快的速度调集粮草兵马。” 大周的动作传到高丽,令高丽王惴惴不安。她本就不是什么果断坚毅的性格,做出这些挑战大周的事儿来,一是在王太后的管教下太久,骤然松了钳制,未免得意忘形;二也的确是李氏在前朝后宫的游说,一时冲动。 现在收到了大周的申饬,加上边境传来大周军队调动的消息,先前的志得意满顿时化为了泡影,只剩下惶恐。 “崔相,大周陛下这是,要小王如何做啊?” 崔博霖早先极力反对高丽王的僭越之行,但高丽王在兴头上,满脑子都是李氏为她描绘的反抗大周之后的快感。现在冷静下来,想起还是出身大周顶级士族的崔博霖更可靠。 “王上,先前僭越一事,并不是王上的主意,乃是收到了小人的蛊惑蒙蔽。现下王上只需处置了进谗言的人,向陛下请罪,陛下定不会多加斥责。” “对对对,”高丽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来人,将李君和李文亮给本王抓起来,投入天牢。还有李府,其她人也都关押起来。” 崔博霖暗自摇头。高丽王不是王太后亲女,纵使养在身边,也难有先王的气度见识。 罢黜了李氏后,高丽王连忙写了请罪奏折送往京城,生怕晚了一步让大周皇帝有理由出兵高丽。 第八十一章 生变(二) 一来一回不过两个月,刚刚入夏,元琦便收到了高丽王的请罪奏折。 和高丽奏折一起来的,还有合河兵败的消息。 朝野哗然。 年前合河的塘报书,已攻至合河王城之下,待来年开春之后,定能夺回王城。然而开春之后,战况竟胶着起来。入了夏,不仅没攻下合河王城,连年前收复的几座小城都丢了。 枢密院和兵部的人,在东宫议事,一夜未归。 近期的变数太多,元琦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怒失措,到现在的波澜不惊。 “卫院正,刘尚书,合河兵败,你们二位有什么要说的吗?”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裴梓良和张岱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只不过比八百里加急的塘报晚上一些。 卫舒从袖中摸出几封信件,有战报有私人书信,不多,薄薄的一叠。 “殿下,这是裴将军和张将军这几日陆续送来的信件。大周联军去岁已经攻至合河王城之外,只待开春后一举攻破。不料开春之后,乌弥、若居、浑玉几个小国接连叛变。这几国虽然兵力不多,没造成大乱,但兵力布防被泄露出去,这才造成了合河兵败。” “弹丸之地,蛮夷之处,行此两面三刀之事,可恨可气。大周军队损失如何?”元琦说着可气,却一点也没动怒。 “裴、张两位将军迅速反应,连连后撤,虽然丢了几座小城,但大周伤亡仅百余人。” 元琦点头:“伤亡不大便重头再来,此一战关乎大周对西域的控制,只能胜,不能败。那几个背叛的小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让裴梓良捎带给收拾了,国土先由大周接管,待局势稍定,送波斯王孙过去。” 这几个小国只是跳板,元琦最终的目的是大食,建立大周在西域地区绝对的控制权。 甚至,西域以西,还有广阔的土地。 兵部的一行人刚走,迎面和杨茵叶维几人遇上。 礼部尚书杨茵近来一直忙着高丽王的事,频繁出入东宫已是常态。但吏部尚书叶维被传召,不禁令人揣测,太女殿下是不是要有什么大动作。 元琦的确有些打算。 “杨爱卿,朕打算在皇陵边,为荣安舅舅立一座衣冠冢,让高丽王扶荣安舅舅的衣冠柩回大周,你去草拟一份国书,遣使送去。” 一丝商议的语气都没有,显然是思虑已久作出的决定,不容她人置喙。杨茵也不会提出反对的意见。 高丽王自幼养在荣安公主身边,算是半个嫡女,往日的表现也十分亲近大周,否则先任高丽王遇刺身亡,王位也不会落到她身上。父亲亡故,女儿扶灵柩返回故国,实乃天经地义之事。 一旦高丽王扶柩返京,能不能回去,何时回去,便不是她自己说的算的了。届时,高丽朝政有杨书忱和崔博霖,必然不会出什么乱子。 杨茵想到这,看了叶维一眼,她这个吏部尚书在这里的原因,也就很明显了。 叶维是泰初年间进士出身,到了景成初年,已经是京兆府尹了。如今年逾花甲依旧老当益壮。前几年高定贤致仕,她便被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 景成帝对于吏部尚书,喜欢灵活机变的人,叶维自然不会差。听了景成帝对于高丽的打算,叶维心中立即明白了自己的任务。 杨茵和元琦一说一答几句话的功夫,叶维已经在心里梳理了朝中官员、各士族的嫡支旁支以及寒门学子,哪些可以去高丽,哪些不愿意去,只等元琦问话。 果然,说完给高丽去国书的事情,元琦转而问起叶维:“叶爱卿,高丽这十几年来的在朝官员,只有两位驸马,以至于高丽王此次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犯下大错。高丽王扶柩回京后,朕打算替她延请大儒,好好学习中原礼教。同时,还要效仿母皇当年的讲学使团,派出一批大周饱读诗书的使臣们,在高丽王离朝期间,替她稳住高丽的事务。你可有人选?” 叶维不负所望:“回陛下的话,派使臣入驻高丽,一是稳定高丽朝政,二也是宣扬大周国威。臣以为,二位驸马在高丽多年,对高丽事务甚为熟悉,不若以二位驸马为使团正副使,总领大局。另外再置一总务官,随使团一起,作为二位驸马的副手,上传下达,处理一些杂事和通信。” 元琦一转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从大周派使团前去,恐怕杨书忱和崔博霖多想,加上二人的确对于高丽极为熟悉,让她们做使团的正副使,既安她们的心,也能让使团迅速接手高丽事物。另设总务官作为副手,负责杂事和通信,这便有几分制衡、监督二人的意思了。 因此,这个总务官的人选,须得与二人在身份上匹敌,否则便是形同虚设。 叶维推举了几个人选,无一不是名门望族,甚至还有皇族。元琦倒是另有一个想法。 “翰林院侍读学士赵归骏如何?” 赵?叶维在心里咂摸了几下,品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赵家自从在夺嫡之争中落败,除了赵南嘉依旧受景成帝的倚重,嫡支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其余旁支或遭贬谪,或主动致仕,或起复艰难,已经大不如前。 赵归骏是赵家现任家主赵南嘉的堂侄女,但也算是旁支了。如果此次任用她为使团总务官,便是太女向赵家释放的善意。告诉赵家的旁支,不要再去想什么从龙之功,她还是愿意给她们几分荣宠。 而当事人赵归骏,必然感恩戴德。加上赵家现在的窘境,她在朝中无依无靠,和崔家杨家都没有利益关联,更是得忠心不二。 “赵学士是景成二十八年一榜进士,学识上无需担忧。金陵赵氏也是大周顶尖的士族,作为总务官,定能令人心服口服。臣以为,赵学士是总务官的不二人选。” “如此,”元琦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吏部征召安排好使团,尽早启程。另外,礼部的使臣也要安排个妥当的人选,保护高丽王和荣安公主衣冠柩。兵部的武将,没有要职在身的,任你挑选。” 第八十二章 生变(三) 景成三十四年的下半年,最忙竟然是礼部。 杨茵刚派人给高丽送了国书,紧接着就得挑使臣和讲学团,这其中好一番权衡择优,忙得脚不点地。送走了使臣随之又要忙着给高丽王进京后安排国宴、行宫,身边伺候的人也要挑选,礼部上上下下焦头烂额。 叶维也没有轻松到哪里去。讲学使团虽然比礼部送国书的使臣晚些出发,但也得赶在高丽王离开前赶到王都,时间上并没有宽裕多少。使团的组成可比礼部使臣要繁杂数倍。 幸而如元琦所料,赵归骏对于讲学使团总务官的职位十分感激,前后帮着叶维张罗了不少的事情,这才能及时从京城出发,不误时日。 接了国书的高丽王,全然没有给先王上庙号时的“英勇”,哆嗦着问杨书忱:“杨爱卿,景成姑姑这是何意?” 杨书忱看着她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模样,心中感叹荣安公主看走了眼,嘴上还是安慰道:“王上莫要慌张,陛下当年与荣安公主感情甚笃,现在公主故去葬在高丽王陵,在皇陵边为他立衣冠冢,只是聊作慰藉罢了。” 高丽王的情绪平静一些:“那,那孤先前……” 杨书忱继续安抚:“陛下最是和善的人,从不会为难小辈。即便是犯了错,也只是带在身边悉心教导罢了。王上若是能得陛下的教导,岂不是更能令民众信服?” 高丽王只是养在王太后膝下的庶女,先王遇刺身亡后,若不是大周力挺,她根本坐不上王座,以致于现在还有朝臣质疑她。倘若是能去大周皇帝身边镀个金,是度过现在困境最好的办法。 “可孤听说,景成姑姑在行宫疗养,已经许久不曾回京了,现在朝中是太女表姐在主持朝政。” “如此,王上更可以放下心来了。”杨书忱笑道,“陛下是长辈,还有可能责罚于王上,太女与王上乃是平辈,姐姐教导妹妹,岂有责罚之理?” 高丽王的担忧真的被安抚下来,高高兴兴地准备入京事宜。 景成三十四年十一月三日,高丽王扶荣安公主衣冠柩入京。景成帝仍在温泉行宫,大小事宜皆是元琦安排。 高丽王甫一入京,便受到了最高规格的待遇。元琦亲自在城门处迎接,先拜过荣安公主的棺椁,回宫的路上一路和高丽王谈笑。等到了宫门处,二人已经似亲姐妹般无间了。 “载玟妹妹且去梳洗更衣,晚间有为妹妹接风的宴席。” 高丽王同元琦拜别:“多谢太女姐姐,载玟先告退了。” 宴席之上,太女与高丽王相谈甚欢,甚至将近来宫中最得宠的一对乐伎赐予她。 尔后几日,太女一反往日的勤政,陪着高丽王在京中四处游玩。直到旬休时,二人一同前往温泉行宫,拜谒景成帝。 按礼,高丽王入京后第一时间应当前往行宫觐见,但景成帝着人传来口谕,言称自己休养中不便接见,只让高丽王在京中多走动走动。这就一直拖到了旬休之日的例行请安之时。 这个名义上的“景成姑姑”,高丽王多是从荣安公主和长姐口中听说,未曾见过,心中还是颇有畏惧。待到了行宫,见到了亲善随和的本尊之后,便放下了心。 “载玟,这几日便留在行宫陪陪朕如何?朕与荣安多年未见,不料竟是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如今朕也垂垂老矣,想来只有泉下相见了。” 高丽王本是不愿,京城之中新奇物什甚多,这几日只走马观花看了一遍,还不曾细细赏玩,便要被拘在这行宫之中长辈身边。但景成帝如此一说,也只能按下性子,留在这里。 好在元琦答应她时常送些玩意过来给她解闷,早些寻个由头接她回去,这才作罢。 让人领高丽王去安置,殿中只剩下元琦和景成帝。 “这是打算要对高丽动手了?”景成帝笑问。 元琦答道:“母皇在高丽布局多年,儿臣只不过是抓住了这个契机。” 景成帝显然对她这一手并没有什么异议:“使团你用了赵归骏?” 对于赵家的态度,也是景成帝希望看见的,现在也不过是多问一句。 “和载玟前后到的消息,赵归骏和忠毅、裕丰已经开始全面接掌高丽朝政,有赖于母皇和荣安舅舅,目前一切顺利。” “给载玟延请的大儒是哪位?” 元琦脸上闪过一丝促狭:“是方典。儿臣回宫后便派人送她过来,载玟虽然在此陪伴母皇,但课业也不能落下。” 景成帝一脸无奈:“你把方典送过来,不仅是载玟,连朕都要头疼了。” 方典出身陵山方氏,这一家在御史台和翰林院出过不少名臣学士。只因方氏家风极正,恪守礼节,对于上位者的逾礼之处,也是直言进谏,打不得骂不得更杀不得,连皇帝都得避让三分。 “方家不仅是礼节,在才学上也是大周无人能及,连赵家都要逊色一筹,让她给载玟讲讲学问,也是母皇作为姑姑,儿臣作为表姐,对载玟的殷殷期盼,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母女二人对视,皆是一笑。 刚刚安顿好高丽王,百济也送来国书,百济王将携王后静安公主,于新年之际,前来朝见。同时,请立王后嫡长女为世女,并将她留在京城,学习中原文化。 “这可是热闹了。”元琦笑道,“新罗灭国,只剩高丽和百济相争。大周本就和高丽更亲近,现在大周使团去往高丽,高丽王留在京城,百济王生恐高丽和大周联手,这便要将世女送进大周来。但,这点诚意可不够啊。” 杨茵刚刚歇下一会儿,百济的国书一送来,礼部又要忙起来了:“臣这就起草文书,责令……” “那倒是不必,”元琦打断她的话,“百济王世女留在京城,过个几年,百济王可就没什么用处了。” 届时,百济王世女便如同波斯王孙一般,成为了元琦手中的筹码。 杨茵立即心领神会:“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