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喜事 卷三》 第一章 【第四十三章 卖女为娼】 一行人往南行去,越往南,天气越暖和,等到了岭南一带时,河里的水没有结冰,举目望去,四面山岭上都是青葱一片,甚至还有野花开放,别说是娜若和娜兰了,就算是见闻最广博的邵思翰也从没见过这样的冬日情景。 邵思翰骑在马上,嘴里念叨着,「天下之大,果然是我们无法想像的,常听说岭南有四时不谢之花、常年不冻之水,真正见到了实在令人震撼。」 来迎接他们的是当地知县,听了邵思翰的话微微点头道:「是啊,地方风景和家乡的不一样,常年能见的美景也多,各式果品更是连听都没听过。」 邵思翰更加惊奇不解了,「这地方既然这麽好,为何还有人觉得被调到这里是极苦的差事?」 知县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道:「你们来的日子短,只看见好处,没看见不好之处,这山里有瘴毒、水里有鳄鱼,再往远处走,大海里的水根本不能喝,加之本地人民有教化的不多,虽不是穷山恶水,却也是遍地刁民。」 不过,知县没有说出最重要的原因—— 此地富有之民实在太少,在这儿当官真是捞不到什麽油水。 知县叹了一声,往王璩车里看了一眼,可惜了这位郡主的来历,要不然,若是好好接待她,多少也能在仕途上有些出路。 转眼,驿馆就到了,好在这儿虽简陋也还乾净。知县请他们下了车才对邵思翰拱手道:「本地士绅不多,况且後日就是年三十,还请邵主簿回了郡主,只能请她自便了。」 後日就是年三十了? 邵思翰微微一愣,这一路行来,竟忘了已经接近过年时节,仔细回想,路上见到的人家都在除尘粉刷,炊烟里传来的味道也是越来越香,这一切都在说明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就要来临。 驿馆里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洗漱过後竟不知道要做些什麽。 这段日子,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不再被赵家接纳已是事实,但毕竟有六叔父六婶母的照拂,以後还能为了六叔父六婶母努力,比起王璩,自己其实幸运得多,而她呢?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一路虽然不常见到她,但也能知道她其实是个很温和的女子,怎麽也想不到这个能让夫家与娘家双双倾覆的女子,这个敢面对万人指责毫不退缩的女子,竟有那麽柔软的一颗心,这一路所发生的让他对她的印象一次又一次改观,她所做的不是沽名钓誉的事—— 安慰生病请不起医者的老人、把被欺负的丐童抱在怀里,一点也不在乎那个孩子身上的污秽会弄脏她的衣服,甚至在捡到一个生病小女孩,在那小女孩不治身亡後竟流下眼泪。 一直以为王璩再不会哭泣的邵思翰大为惊讶,她究竟是怎麽样的一个人?接触得越久、看到得越多,他就越不明白这个女子,她可以横眉冷眼对待亲人,却温柔体贴对待陌生的可怜人,也许,她在威远侯府和章家遇到的事让她愤怒异常,宁愿化身为火,反噬那一切。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端起茶杯,杯里的茶已经冷了,他一口饮乾,决定出去走走。知道得越多,明白得越多,对她的仰慕就越来越深,他也知道这种仰慕是不被允许也不能有的,不管出於什麽理由,为仕途也好、为未来也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邵思翰轻声叹息,还要经过多久的折磨,自己这颗心才能在见到她的时候不会狂跳、才会对她投以普通的赞许眼光,而不是眼中有火,只能硬生生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仰慕? 驿馆里静悄悄的,侍卫站在外面,看见邵思翰出来,领头朝他行了一礼。来大雍的日子长了,这些侍卫的大雍话渐渐流利,但还是不大爱说话,无论是侍卫还是侍女,对他这个大雍官员都是敬而远之。 邵思翰微一点头就往街上行去,地方不大,除了驿馆大街两边的房屋还算整齐,街上也铺了青石板,别的地方都不能称之为街道,不过就是横七竖八的土路,两边房屋也是歪歪斜斜的,和繁华富丽的京城比起来,真是穷乡僻壤。 这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又穷又小的县城,但像这麽破旧的还是头一回,好在邻近过年,街上也还热闹,也有久居山里的人挑着山货来卖,好凑些钱回家过年,只是,那些山货不过就是些毛皮和草药。 虽然不精通岐黄之术,邵思翰还是买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这些草药对跌打损伤很有疗效,带些回去送给侍卫们也算是一份心意。又溜达了一会儿就没有可以逛的,铺子里卖得贵的东西大都是从京城里来的,这些东西他从小就见惯了,又转进一家点心铺子买了两样点心,预备夜里垫肚子,驿馆里空荡,夜里也寻不到人做吃的。 走着走着,看着还挂在天上的太阳,真是百无聊赖啊,还是回去再练练字好了。 他心里想着,就要往驿馆方向走去,刚走出几步就听见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当中还夹杂着数落声,说的是本地土语,他几乎一个字都听不懂,做生意的小贩也放下手里的东西伸长脖子去看。 哭着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满脸都是泪,在一个男人手里拚命挣扎又紧紧抱住男人的腿,旁边站着个不耐烦的中年妇人,那男人满脸大胡子,身上穿的也还乾净。 但旁边的妇人就不一样了,擦脂抹粉,一嘴的胭脂红得发亮,头上的金簪晃人眼,手里拿着粉红色的帕子,扭着腰骂道:「不识好歹的小崽子,我瞧中了你要收你做女儿,你竟这样哭哭啼啼,老娘的生意都要被你哭坏了。」 那妇人骂的是一口官话,又一身的风尘味,这样的模样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职业—— 老鸨。 邵思翰听不大懂女孩说的话,只能听得出似乎是在叫爹,就算衣着破旧又满脸泪痕,还是能瞧出模样标致,再过个四、五年长大了,在这种地方,模样也能算是首屈一指的了。 老鸨还在骂着,女孩的苦苦挣扎似乎让那男人有些软化,对着老鸨说了句话。 老鸨差点跳了起来,手指着男人的鼻子骂道:「放屁,你是个男人,说出的话就是钉下的钉子,怎能反悔?」 女孩见男人又要把自己塞给老鸨,抱着腿的力气更大了,口口声声叫着爹。 冷不防的,一个妇人跑了过来,劈头就甩了男人一个耳光,嘴里开始嚷了起来。 老鸨挥着帕子道:「说得对,赶紧把人给我,到了我那里,好吃好穿伺候着,姑娘得了好去处,你家也有了银子,何等快活。」 妇人於是伸手掰开女孩抱住男人大腿的胳膊,嘴里还说着话。眼看着胳膊就要被掰开,女孩哭得更厉害,她突然说了一句话,那妇人的眉毛都竖了起来,狠狠往女孩脸上打去,随即被老鸨拉住。 「别打,打坏了脸就不管用了,我和你说,你要是肯的话,把那个小的也送来。」 妇人的脸涨得通红,喃喃说了一句,老鸨也不为意,伸手要扯女孩。 看来,这又是一桩卖女为娼。周围的人都在摇头,也有人出言劝说,但那妇人不肯听,心软的男人被那妇人捶了两下就不敢再说了。 邵思翰看不下去,终於站了出来,「朗朗乾坤,哪有这样逼良为贱的事情?」 老鸨听了也只是冷笑,这样的事她遇到不少,眼皮都没抬。妇人见有旁人阻止,扯着喉咙开始嚷,嚷骂些什麽,邵思翰也听不懂。 第二章 老鸨咳了一声,手里的帕子挥得更高,「看到了没,不是我逼良为贱,是这家人养不活女儿,要把女儿送我做养女。」说着,她手里抖出一张纸,「看看,我这上面写的可是收为养女,你说话可要小心,不能这样空口白话诬赖人。」 青楼买人都是写成收为养女,邵思翰虽然知道,但和这种老鸨吵架还是不行,稍微思索一下才道:「虽说是你收为养女,但是这孩子不愿意跟去,何不让她一家团圆,也是一件好事?」 话刚说完,妇人突然上前一把往他的脸上抓去,他没想到这妇人竟这样撒泼,一时闪避不及,脸上已带了伤痕。 妇人犹自张口大骂,老鸨冷笑道:「看到了吧?不是我让他们一家人分离,人家的爹娘都肯了,你来插什麽嘴?」 女孩哭叫得更厉害,猛地往妇人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赶取跑到邵思翰跟前跪了下去,一开口竟是官话,「求求您救救我,那个不是我娘,我娘早死了,她吞了我娘的嫁妆,还想把我卖掉,求您救救我。」 女孩哭得凄惨,邵思翰正想说话,却传来王璩的声音问:「那男人是你的亲爹?」 女童虽然哭声不小,但耳朵还是灵敏,朝说话的方向猛点头道:「是我亲爹,我娘被那个女人气死了,我爹就……」说着说着,她放声大哭。 妇人见女孩说出隐情也不恼火,张口又叽叽呱呱地说着话。 老鸨斜着眼看过去,「这人说了,卖谁不是卖,你们要是能拿出十五两银子,就把这女娃带走,只是,我倒要看你们能不能走出这地方。」 老鸨的话刚说完,妇人突然大叫了一声,脸上居然挨了一巴掌,那男人也被一掌打飞,妇人抬头正准备嚷骂,看见面前竟多了两个高大的男子。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娇小的王璩,她衣着素净,发上只插了一支玉簪,似乎气愤非常,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她看着那个被拍飞的男子,颤抖地问道:「你真是她的亲爹?」 男人虽被打了一掌,但挨得不重,此时站了起来用生硬的官话答道:「她是我的女儿,我生她养她,现在银钱不凑手,卖了也是常事,就算到了堂上在大老爷面前也是这样说的。」 妇人原本有些发抖,听了男人说的话,腰板又直了起来,头抬得高高的,嘴里又是一串话。 邵思翰有些讶异於王璩的反应,一路上遇到过比这个还可怜的事,但是她从没有这样激动过。 娜若把女孩拉了起来,拿出帕子替她擦泪,女孩虽然明白救星来了,但一双眼还是睁得大大的,眼里满是惊怕。 王璩低头伸手摸一下女孩的头,示意她不要害怕,接着昂起头朝那对夫妇道:「身为父母却不仁不慈,禽兽不如。」 被忽视的老鸨笑了出来,「我说,你也别管这件事,今日不卖给我,你以为她能过什麽好日子,还不是挨打受骂,连顿饭都没得吃,要是到了我家,我好歹还会给口饭吃。」 女孩又大叫起来,这次却是对着王璩,「求求您,求您把我带到京城去,我要去找舅舅。」 男人出声喝骂。老鸨又笑了,「傻孩子,还要找舅舅,每年去赶考的人那麽多,你那舅舅起码去了十年,只怕骨头都能敲鼓了,还找得到吗?」 女孩也知道找舅舅不过是个梦,但好歹有梦有目标,她啐了老鸨一口,跪到王璩跟前道:「求求您,我会做活,会伺候人,求求您把我带走。」 女孩的声声哭诉让王璩不禁满脸是泪,自己如果没有遇到阿蛮,没有找到舅舅,而且舅舅没有权柄,是不是自己已经化成一坯黄土,娘的冤屈就永远洗不清了? 王璩脸上的泪让邵思翰更加惊讶,想起她曾说过的话,看来,当年她在威远侯府遇到的更难以让人启齿,否则,得要是怎样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不仅毁掉了夫家,又毁了娘家,这两者对天下女子来说都是庇护所。 女童哭声震天,周围的人开始指指点点,王璩听不大懂当地的土话,不过也有几个人是用官话说着,她渐渐明白前後因果,这一家子虽然不富有,但也能称温饱,三年前,妇人死了丈夫,还带着个两岁的女儿,不知怎麽的就和这男人勾搭上了,那时,女孩的娘生病,妇人就打着照顾的名义住了进去,照顾没几天,女孩的娘就死了,地方上虽也有人嚷嚷着恐怕是被毒死或什麽的,但仵作来瞧过,说是病死,又没有娘家做主,也就一口薄皮棺材葬了。 之後,妇人就光明正大和这男人在一起,天下的後娘都差不多,这样的人家又没什麽基业,妇人对女孩更是没了笑脸,夏日里让她顶着大日头去井边洗衣,冬日最冷时让她去外面挑菜,岭南虽然暖和,但冬日总比不了夏日,也是要穿棉衣棉裤的,不过,女孩没有那样的衣衫穿上身,能穿着夹棉的就算是运气极好,常年只穿着薄衣和一条单裤。 邻居们常常指指点点,妇人也不在意,指点的越多,她反而以家里没有钱、养不起两个女孩子回嘴,两个月前,她生下一个儿子,就更在男人面前聒噪个不停,说现在孩子太多,如果不卖掉一个,家里就活不下去。 男子和妇人所想的不一样,见女儿总是哭泣告状,认为她不懂事,不晓得要尊重後娘,倒不如妇人带来的拖油瓶总是笑脸相迎,又常嘴甜地叫着爹,原先还会和妇人争几句,到了後来也就变了心肠,女儿留在家里也不过就是整天哭哭啼啼,还不如照妇人的话卖了出去,不仅得了银子,耳根子也清静,至於前头妻子的恩情,早被他抛到脑後了。 邻居们七嘴八舌议论着,王璩的手紧握成拳,控制着自己不让侍卫们出手把那男人和妇人打飞。男人还有几分惭愧,毕竟女孩是自己的,妇人的一张脸却是通红,站直身叉着腰和邻居们嚷骂。 男人扯扯妇人的袖子,喃喃说了一句,妇人的眼顿时圆睁,蹬蹬往屋里跑去,没多久就抱了个襁褓出来,身後还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见状,邻居们都愣住了,妇人却大哭,嘴里嚷叫个不停,男人急得拉住她,女娃也哭起来。 看来,妇人若不是嚷着要跳井就是要回娘家,旁边有两个讲官话的人语带讥讽地道:「要跳井就去跳,男子汉被女人这样挟制,算什麽男人?」 妇人还是大哭不止,男人双手合十拜了又拜,嘴里又在说些什麽,妇人这才停下哭泣,和男人说了一句,男人点头不止,转身与更加不耐烦的老鸨说了一句,老鸨的脸上闪过轻蔑,伸手就要拉走被王璩扶起、娜若正安慰的女孩,不过,老鸨的手在半空中就被侍卫挡住了。 就见她将手里的帕子挥了一下,怪里怪气地道:「做什麽,是她的亲爹要把人卖给我,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就算是到了县老爷跟前也这样说,你们还敢拦。」 侍卫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护着王璩。 老鸨又要发怒,她能在地方上开窑子,背後当然有撑腰的,况且,她看王璩一行人的打扮不过就是过路客商,没有什麽好怕的。 邵思翰走了过来,「这位大嫂,你今儿是带不走人了,还是请回吧。」 老鸨看他一眼,居然对他斜了个媚眼,手搭上了他的肩头,「这位爷,看得出来您和您家奶奶都是善心人,可是您要知道,爹娘要卖孩子,连皇帝也不能说不,况且,就算我今日不带走,这孩子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麽好下场,迟早被她後娘磨折死,倒不如我做做好事,把她带走,省得日後没了命。」她说完又是一阵娇笑,看着王璩的眼里分明有挑衅。 第三章 事出突然,邵思翰也没空辩解他和王璩不是一家人,就听到王璩冷冷的声音响起—— 「是吗?皇帝老子也不能管,那我今日就偏要管。」 老鸨刚要回刺几句,突然觉得王璩一双眼里全是冰冷,整个人似冰块一样,身上冒出的寒气让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失去了温暖。 老鸨不禁倒退一步,嘴里依旧强辩,「她爹娘不许,你还能把人带走吗?」 王璩没有理会老鸨,只是低头温柔地问女孩道:「你要跟我走吗?我带你去京城,找得到舅舅就找;找不到舅舅的话,你就跟我在一起,可以吗?」 女孩连连点头,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掉,小脸更显精致。王璩握起她的手,女孩虽然又哭又挣扎了好半晌,可是孩子的手心还是那样温暖柔软,这样的温暖传到人的心底,王璩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融化了,看着女童满眼的信任,她笑了笑,看向老鸨道:「今日我就要试试看能不能带走人。」 老鸨还是嘴硬,「哼!你要是能拿出银子,当然能带走她。」 这下子倒提醒了王璩,她眯起眼,看向那对夫妻道:「不说我还忘了,方才这孩子说,当年她娘的嫁妆还全在这里,按着大雍的习俗,嫁妆是要留给子女的,我今日要带她去寻她的舅舅,那些嫁妆也该全还给她才是。」 老鸨听了差点喷血,她见过的人也算不少,但是,能像王璩这样把无赖的话说得那麽理直气壮的还真不多,她又看一眼王璩的装扮,明明像是讲理的大家主母,怎麽会说这种市井无赖的话? 男人早打好了算盘,反正都要卖了,如果两方争了起来,说不定还能卖得多些,却没想到王璩一开口就要拿回嫁妆,顿时张口结舌,妇人这时听懂了,跟着嚷了起来。 妇人嚷了两个字,王璩听得明白—— 强盗。 王璩的唇往上翘,脸上分明有着嘲讽,一听到她说的话,没有人知道该怎麽回答,「我既然要带走你女儿,不只是这一路上的饭菜和住房,小孩子长得快要替她买衣服,这些都是要花钱的,我就不和你算这些,只和你讨回按习俗应该给她的东西,难道不行吗?」 乍听这话竟是不能反驳,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就要去抓回女儿,「还不快些跟我回去,你难道不嫌丢人?」男子伸出去的手自然被侍卫挡住。 王璩冷笑道:「你自己气死糟糠,任由继室虐待女儿却不发一言,甚至还想把她卖进窑子里,你这样都不嫌丢人,此时反而骂一个活不下去又不敢待在亲爹身边的弱女丢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你骂得下去吗!」 男人的脸忽红忽白,竟说不出话来。妇人也被吓住,邻居们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王璩昂着头看向男人,「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银子,你们就休想拿了。」 妇人已经回过神来,跌坐到地上打着滚,手拍着大腿大哭起来,嘴里嚷着的话想必是骂人的。 老鸨一时分不清楚王璩是什麽来路,只是张了张嘴,王璩又看向那男人,直接就牵着女孩的手走了出去,围着的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 女孩抬头,看向她的眼里满是仰慕,突然,她小声问道:「您是仙女吗?长得这麽好看,又能这样说话。」 仙女? 王璩淡淡一笑,自己被人骂妖女比较多。 快要走了出去,妇人突然大叫着从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到王璩跟前,紧紧抱住女孩的脚不撒手,侍卫没料到她还有这招,一时也看傻了。 王璩低头看着妇人,眼里毫无温度,「你这是何苦,你又恨她又要把她卖钱,何不让她跟我去?你若放手,我保证日後她不来寻你的麻烦,若不然……」 她顿住,让妇人自行想。 在妇人的眼里,女孩并不是人,而是个能换十五两银子的东西—— 十五两银子啊,妇人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银子就是十两,还是从那死鬼的柜子里找出来的,可以打一头的首饰,怎麽舍得让女孩走掉? 她又开始叽叽呱呱的,只是王璩着实听不懂当地土话,有好心的人在旁解释道:「她说不拿银子就不放人,不然她就告到公堂去。」 王璩最不怕的就是上公堂,她冷笑一声,侍卫把妇人拖了下去,她看着身後的邵思翰道:「邵主簿,这里剩下的事就由你办,我带这孩子先走。」 邵思翰拱手行礼道:「郡主,下官遵命。」 郡主? 这两个字落在各人耳朵里像打了一记惊雷,那老鸨的手抖了一下—— 难道这就是她相好的说的那个经过本县的郡主?听说她六亲不认,爹娘祖母统统不认,白发苍苍的祖母跪在她面前磕头求她高抬贵手,她都可以冷眼看着人把侯府抄了。 老鸨的全身开始发抖,惹上这麽一个人,方才还想争买的心顿时没了,转身扭着屁股就回家去。 周围的人还能听到王璩温柔地问女孩多大、叫什麽名字的声音,渐渐议论着散去。 【第四十四章 相似的遭遇】 到了驿馆,王璩也问清了,女孩姓郑,名叫淑媛,十月刚满八岁,没想到出身这种人家的女儿会有这麽文雅的名字。 察觉到王璩面上一闪而过的惊讶,淑媛有些得意地道:「这是娘替我起的名,娘认得字,还写了信给舅舅。」 一提到娘,淑媛的脸上弥漫着笑容,有娘的时候多好,有好吃的、有新衣衫,但是现在…… 她的眼渐渐抹上黯淡,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可是娘写给舅舅的信都被那个女人烧了,娘替我做的新衣服也被那个女人穿了。」 那个女人就是淑媛的继母了,其实连继母都称不上。王璩摸一下她的背以示安慰,却只摸到一把骨头,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瘦一些也没什麽,但居然瘦成这个样子。她正打算仔细看一看,结果就听到淑媛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叫声。 她的脸顿时红了,喃喃地道:「我今日还没吃饭,她说,反正我就要去别人家了,省一点是一点。」 世上竟有这样恶毒的女人? 娜兰和娜若都瞪大了眼睛,摇头叹息。 聪慧的娜兰赶紧翻出点心送到淑媛面前道:「吃。」 点心喷香,淑媛却没伸手去拿,刚才哭闹了半日,双手已经脏污,脸上还有泪痕,娜若看出她的糗态,於是急忙打来热水,王璩拿起淑媛的手用手巾替她慢慢洗着脸又洗了手,连耳後都洗得乾净。 看着王璩的动作,一股暖流涌上淑媛的心头,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对待自己了,眼里酸酸涩涩的,又有泪要涌出,但还是强忍住。不能总是哭,爹就是因为她爱哭才嫌弃她,所以她要努力不哭,要经常笑,这样子,恩人才不会嫌弃她。 王璩看着淑媛的神色变化,心头的滋味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没娘的孩子,怎麽样也要让自己努力长大。 她摸一下淑媛的头发,示意她快些吃,「你先垫垫肚子,等会儿洗过澡换身衣服之後,睡一觉再吃饭。」 淑媛乖巧地点头,把点心吃了乾净,娜若将洗澡水预备好就带着淑媛去洗澡。 驿馆里没有孩子的衣服,娜兰挑出一件王璩平日不穿的,拿过针线打算改一下,但她不擅长做这些事,左摆右摆就是不行。 王璩於是接过来修改,把袖子剪短,腰部再剪两刀缝好,下摆就不用改了。当淑媛被娜若用小被子包着走出来的时候,王璩让她穿上这件衣裳,又在腰间用腰带系好,倒像穿了件袍子,王璩摸摸她的头道:「先这样,等问问驿丞看有没有小孩子的衣裳。」 第四章 淑媛穿着不合适的大人衣裳转了转,脸上的笑容十分灿烂,「这料子真好,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料子。」 她笑得灿烂,王璩的心却不知怎麽的疼了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她的脸。 淑媛又笑了,「王姨,别看我小,我会做饭洗衣,睡觉又浅,夜里王姨要想喝水的话,一叫我就醒了。」 这孩子聪慧早熟,她们这些早早失去亲娘的人的共同命运就是这样吗? 邵思翰走进来就看到淑媛坐在王璩脚边说着话,王璩一边听、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脸上有温柔的笑容,多像一对母女在叙话。 如果这是自己的妻女,自己回来时看见这一幕,心里会十分欢喜甜蜜吧,若是能留住这一幕,他愿意拿任何东西换。 邵思翰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不能这样想,实在太逾矩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只能把对她的倾慕放在心里,不能表露出来。 王璩抬头看见他,脸上的温柔笑容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他这些日子见惯的笑容,礼貌疏远。 他还在回味着她方才的温柔,她已经开口道:「已经办妥了?」 邵思翰看一眼淑媛,娜兰牵起她的手,把她带下去歇息。 他这才道:「是,里正和那对夫妇还候在外面,那对夫妻说要向郡主磕头赔罪。」 王璩只是淡淡「哦」了一声。 他拿过一个小包袱递上去,「那男的说,前头妻子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嫁妆就只有二十亩山地和几样首饰,生病时,山地已经陆续卖掉,只剩下十亩,地契和首饰都带了来,还有那孩子的两套衣衫。」 要银子只是一时气话,这种人家就算把嫁妆全都吞了也会编出许多花言巧语来掩饰,再说,以邵思翰的性格,王璩也没想过他能要回银子,看着那包袱里面的东西,她微微一笑道:「里正也来了?」 他的面上突然红了一下,「是,还多亏了里正,不然他们夫妇只会撒泼耍赖。」 一遇到耍赖的人,他是没法子的,可今日所见着实让他愤怒,世上竟然真的有这样不顾发妻、对女儿打骂不休还要将女儿卖进青楼的父母,可是他不是王璩,就算讲出大道理人家也不肯听,刚刚在大街上,妇人叫嚷着要寻死,男子直说那是自己的女儿,死活不干别人的事。 秀才遇到兵,他是真的拿他们没办法,见他有些手足无措,妇人一把就抓住他的袖子,反说他拐走了孩子,逼他拿二十两银子出来,哭闹不休,里正急匆匆跑了过来,劈头就打了那男的一下,嘴里不乾不净地骂着。 见里正过来,妇人反而嚷得更大声,指着邵思翰叽哩呱啦说个不停,里正的眼斜瞟向他,心里做着盘算。 像里正这种人,邵思翰就知道该怎麽对付了,他也不行礼,倨傲地道:「本官乃晟王府主簿,跟随顺安郡主来到此地,郡主出行,遇到这家要卖女儿,郡主看不下去就问了几句,那女儿说情愿跟随郡主去京城寻亲,也不要再待在家里,郡主心疼孩子,已经带了女孩离去,留本官在这里讨要盘缠,谁知这家不给反倒说我们拐带孩子,你既为一方里正,这地面上的事就由你做主,这样颠倒黑白的事该怎麽办?」 左一个郡主、右一个郡主,里正平日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老爷,郡主可是比县老爷大得多了,而且,前几日和捕头喝酒的时候也听说过县里会有个郡主路过,捕头还在嘀咕个不休,这样的大年节,郡主不待在家,跑来这种偏僻地方做什麽,到时候连酒都不能好好喝。 这时再看邵思翰的衣着,比县老爷还要威严,里正还在盘算着,邵思翰又开口了—— 「既然如此,还是去公堂上请张知县辨个分明吧。」 一听到要去公堂,里正顿时觉得小腿肚在抽痛,每次去见老爷总要被斥一番,板子挨得不少,难道大过年的还要去挨板子吗? 妇人平日和里正也有些扯不清,此时见他沉默不语就又大叫起来,刚叫了一声就被里正甩了一个耳光,「真是不知死活,冲撞了郡主还骂郡主拐了你们家的女儿,换作是我,别说郡主要一个,就算是全家都跟去也愿意。」 他说着就对邵思翰行礼道:「邵主簿,您瞧他们家也穷,拿不出什麽盘缠,还请您去和郡主说一声,是不是能开恩免了吧?」 这个里正还真是个两面好人,邵思翰微微咳嗽道:「方才那女孩走时,说了只要她娘的嫁妆就好。」 嫁妆? 妇人听到这词就愣住,要是真把那些嫁妆给了,自己今儿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是她不好骂里正,更不敢招惹邵思翰,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口里骂个不休。 这样的泼妇,里正是见惯了,踢了一脚让她安静些;邵思翰却是皱眉,此泼妇如此耍赖,平时会如何对待前头妻子的女儿便可想而知,难怪王璩会口口声声要银子,这样的人家,若是不找他们讨些银子让他们记住教训,只怕会更变本加厉。 一时间,他不禁哀叹,顿时忘了自己总是想着要忠孝仁义俱全,但是,遇到这样的父母还能怎麽忠孝仁义俱全? 里正和那妇人与男子叽哩呱啦嚷了大半天,之後才对邵思翰道:「主簿老爷,小的和他们商量了,他们总算松口,会把嫁妆给出来,不过那些嫁妆很多都已经花用了,剩下的不多,只怕不够盘缠。」 能挤一点是一点,邵思翰也不再计较。妇人又大哭,男人此时也不管她了,推了她一下还骂了几句,就走到里面寻东西。见男人进去,妇人急忙跟了进去,嘴里依旧嚷骂不休,边走还边往地上吐唾沫,他们夫妻不知道说了多少骂人的话,总算拿了个小包袱出来。 妇人一脸的舍不得,男人又在背後追着要把两件衣衫也包进去,妇人一把夺过衣衫,往自己的女儿怀里一丢,看样子竟是连衣衫都舍不得放手,里正要在邵思翰面前争表现,开口嚷了几句,妇人才满脸不悦地从自己女儿的手里拿下衣衫,讪讪地包进去。 即便邵思翰没有说,王璩也晓得他刚才在大街上大概遇到了什麽事,不过也只说了一句辛苦。 他本该退出去打发里正和那对夫妇,却忍不住多问道:「按照郡主那时的做法,对这对夫妻该……」 斩尽杀绝才是。 他赶紧把话咽了回去,王璩没有说话,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其实她本就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当日章家的事,也是威远侯府做过分了,而後来威远侯府所遇到的一切,其实也是咎由自取。 不知从什麽时候起,他开始会为她找原因开脱。 这时候,阳光照了进来,看着她的脸,他轻声开口道:「依下官猜测,当日郡主该是待在锦绣堆中却有如身处阿鼻地狱,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这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但她只是微微抬头,平视着邵思翰道:「邵主簿,你逾矩了。」 他确实是逾矩了,这样的话不是他该问的,她的过往也不是他能打听的,她的人生更不是他能够参与的,他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这一段陪她的路上谨守下官的规矩,为她打理琐事。 他转身,退了出去找里正和那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