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 第1页 [现代情感] 《夜火》作者:兰思思【完结】 【编辑推荐】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个魔鬼,当它隐藏在阴暗处时,你就是正常的人;一旦它从暗处窜出,你就会变成一个让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可拍的野兽。那一时发作的兽性,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噩梦。造成岳原死亡的,就是这样的几只野兽,既有他的朋友,也有陌生的路人;当兽性退去,有的人背负了深深的愧疚,有的人却在魔鬼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内容简介】 岳原在与林惜订婚宴会的那晚,在回家途中莫名失踪,直到翌日早上,才被发现躺在荒无人烟之地,浑身重伤累累,神智不清,三天后,在医院离世,留下一团迷雾。 前刑警钟波偶然捲入这起看似寻常的拦路抢劫案,却从中嗅出异样的味道,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个沉埋于时光积淀下的秘密逐渐褪去沙尘…… 《夜火》no.1 最近对写小说有了些新的思考和想法,回头再看已完成的那十多个故事,满意的极少,而《夜火》是我比较珍视的一篇,自认尚可一读。 这个故事完成于2012年初,当时正迷推理小说,立志自己也要写一个,便把原本可以写成言情小说的《夜火》给改装成了推理小说。 这篇文没在网络上发表过,直接选择了出版——里面有大量繁冗的破案情节,估计不会受喜爱言情桥段的读者欢迎。或许因为这个原因,至今仍时不时有人对我还写过此文表示惊讶。所以我决定把它在这里贴出来,供感兴趣的朋友一读:) ************* 引子 火车一声长鸣从身畔唿啸而过。 拾荒老人迎风眯起眼睛,咽下最后一口茶水,又朝地上啐了口茶叶沫子,站起身来。 低垂的美人蕉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用手拨向一边,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准备离开。 视野里忽然有奇怪的动静,来自密林深处。 老人只不过在这儿歇下脚,没打算进林子,不过刚才眼前那一晃而过的东西勾起他的好奇,不像鸟或者小野兽。 林中的泥地被一层薄薄的樟树枯叶覆盖,脚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万籁俱寂的林子里格外清脆。 他走到一排矮冬青跟前,总算解开了疑团,原来是不知道谁遗留在这里的一件蓝色外套,袖管搭垂在灌木丛里。 他刚想伸手去抓衣服,忽然发觉不对劲——那不像光光的一件衣服,袖子里鼓鼓的,似乎有条胳膊塞在里面。 一股阴冷的气息从脚底爬上来。 他大着胆子,小心地用夹钳拨开灌木丛,借着树叶间透射下来的微光,他看清那的确是一条人的手臂! 老人心头突突乱跳,迟疑片刻后,他屏住唿吸,控制住哆嗦的欲望,把夹钳深入灌木丛,挑开显然是有人故意遮盖在上面的樟树枝。 很快,卧藏在矮冬青内的一具成年男性躯体暴露在他面前。 「他」上身就穿着那件醒目的青蓝色外套,下身着一条军绿色长裤,光着脚,鞋子不知去向。浑身的衣物凌乱而骯脏,沾满了说不清楚的污秽。 头歪向灌木丛内侧,老人只能勉强看到半边青肿的脸庞和微微鼓起的充血的嘴唇,无法断定年龄。而那只伸在枝干上的手臂,就像无声的唿喊,祈求有人能够提供救援。 老人头皮发麻,噁心上涌,正瞠目结舌之间,本来垂着的那条手臂居然晃动了一下! 他吓得魂飞魄散,拖着自己的家什,跌跌撞撞就往林子外奔去! 一口气跑出去三四百米远,老人才跌坐在开阔的荒野上。到了此时,他有一万个理由后悔自己脑子发昏跑进林子里去。 他瘫坐在荒野地里,金色的晨光带着薄薄的暖意铺洒下来,驱散掉了不少恐慌。 那是个死人吗? 他想起那轻微摇曳的手臂,十有八九还没断气。 但就算还没死,那副惨状,大概也离死不远了。 老人摇了摇头,心生一丝怜悯。 清晨六点半,他在一所挂着国徽标志的机构前驻足。 时间还早,铁门尚且紧闭,他安置好行囊,在顶上画有蓝条的白墙下蹲着,默默等候。 机构旁边的大马路上,一个身材健硕、表情平和的中年男子正跑着慢步向这边行来…… 上篇:迷失 no.1 这家叫「失意」的酒吧位于吉祥街末梢,一到周末就特别拥挤,各种你想像不出身份的人都汇聚到这里,或者买醉、或者泡妞钓凯子,客人们唯一的相同点是,来这儿的大多是孤身一人。 钟波此刻正独自坐在吧檯边上,左肩微抵着墙,慢条斯理喝一瓶嘉士伯。 两年前,他曾肆无忌惮酗过一阵酒,最厉害的那次,他烂醉如泥地躺在街边的花圃里睡了一晚上,早晨被多事的路人报了110拖进派出所。那以后不管什么场合,他都只喝啤酒。 他觉得这家酒吧很有创意,不单单是以退为进的名字,而是酒吧内部整体营造出来的气氛,柔和的灯光,低缓悦耳的舞曲音乐,墙上半新不旧的配饰,随意自在但又互不干扰的桌位摆放,无不给人宾至如归的感觉,在这种地方泡上的妞说不定日后回忆起来比别处要美好不少。 他扯起嘴角,对自己涌出的这个念头淡淡地嘲弄了一下。他说不清今天干嘛要上酒吧,但绝不是为了来找一夜情。 第2页 他难得来这种地方,不过因为工作的关系,市区有名的娱乐场所他七七八八都了解,去酒吧街那种地方容易碰上熟人不说,他尤其受不了里面不要命的金属音乐的哌躁,不把人耳朵震聋了誓不罢休似的。 他需要安静,每次见过钟意后,他的心情都会跌入低谷,两年过去了,这种情况仍然没有好转。 一个窈窕的身影蓦然嵌入他眼帘。 女孩在与他相隔一张位子的高凳上坐下,侧对着他,钟波看不清楚她的脸,但仍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一杯龙舌兰,不加冰,谢谢。」她开口吩咐酒保,嗓音清脆老练,顺势把风衣撂在身边的空凳子上。 钟波饶有兴致地打量她。 长发中分,从脸颊两边披散下去,像两段乌黑油亮的缎子。她穿一身黑,领口处包裹得严谨,衣管却齐肩膀被割去,一点残渣不剩,两条白嫩的胳膊从紧抠抠的袖管里伸出来,柔软的腰肢让人很难控制住自己的眼睛不看过去,她整个身子都是活的,不用开口就能说话。 女孩转过脸来,钟波下意识地举起啤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仍停留在她面庞上。 她脸上的妆画得有点浓,洗掉了可能会更好看。放下杯子的同时,钟波又扯了扯嘴角,他实在不该太挑剔,这女孩无疑是今晚他枯坐两个小时中见到的最漂亮的一个。 女孩发现有人在观察自己,眉毛稍稍扬起,不屑似的横了钟波一眼,钟波不觉在心里笑了起来,这女孩似乎喜欢把喜怒都写在脸上。 面前的瓶子已经光了,钟波看看表,才十点,不想这么早回去空对四面墙,他扬手又要了一瓶嘉士伯。 他喝掉半瓶啤酒的当儿,女孩已经将两杯龙舌兰外加三杯力娇甜酒下肚了,脸上的绯红像硃砂点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格外娇艷动人,但钟波听见她又要了两杯苏格兰威士忌。 「嘿!」钟波忍不住跟她搭讪,「再这么喝下去,你会连家都回不了。」 女孩转头沖他一句,嗓门不高,但口气有点凌厉,「要你管!你谁啊!」 看女孩的架势,他逐渐明白,她跟自己一样,只是单纯的「失意」,没打算来这儿找艷遇,钟波不觉又笑,心情莫名好转。 他的啤酒喝得更慢,他想看看女孩最后会怎样离场。 酒保把两杯威士忌放在女孩面前,她端起其中的一杯,没有马上喝,低头打量着晃动的棕色液体,忽然头一歪,对钟波道:「喂,你过来,陪我喝一杯。」 钟波愣着没动,那女孩顿时不耐烦起来,「怎么,我请你,还不愿意?」 他放下自己的瓶子,身子朝她挪近几寸,手一伸就够到桌上那杯威士忌,女孩这才转怒为喜,举杯跟他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钟波没有像她那么豪放,依然小口慢啜。 女孩的脸更红了,醉眼迷离瞪着他,嘲讽地笑,「哎,我一看你这人就知道你胆儿特别小,喝杯酒都哆哆嗦嗦的。」 她又拎起他面前的绿色酒瓶瞅了瞅,口气更加不屑,「哼,一个大男人喝啤酒!」 钟波被她逗乐,「我看你也不太能喝。」 「错!我酒量比你好多了!」她费力地扳了会儿手指,「今天晚上我都灌下去四,不对,五杯洋酒了,这不还没醉呢!」 「你不知道喝酒的人喜欢说反话?醉鬼通常都说自己没醉。」 女孩咯咯笑起来,紧攒的眉头松开了些许,招手又要了杯威士忌,「跟你说,我卖掉过很多这个牌子的酒,不过自己很少喝,今天就是想试试它到底有什么好,那么多人喜欢!」 钟波眯了眯眼睛,「哦,你是卖洋酒的?」 「不是啊!」她转动手里的空杯。 「不会是别的酒吧的服务生吧?」钟波开着玩笑,他知道来这儿的人都不喜欢别人打听自己的隐私,「特地偷跑到这儿来学艺。」 「不-是-」女孩拖长了声调,再度笑起来,容颜爽朗明媚,像春风袭来,让钟波觉得很舒服。 他又胡猜了几次她的职业,女孩总是摇头,他撂下酒杯投降,「那到底是什么?」 女孩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告诉你!」 预料之中的回答,钟波毫不介意地哼笑一声。 女孩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脸上,「你刚才,为什么老盯着我看?」 「有吗?」他漫不经心地反问。 女孩似乎不屑跟他争辩,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我漂亮吗?」 钟波想了想,说:「不错。」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谎。 他以为女孩听了会很骄傲,孰料她的神色却黯淡下来,仿佛受了打击,钟波觉得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 这么年轻的女孩,会有什么烦恼?无非是工作不顺,感情受挫而已。 他轻吁了口气,什么也没问,默默喝自己的酒。 女孩也想喝,举杯时发现杯子又空了。她还想再叫,钟波忍不住出言阻止,「差不多就行了,酒这种东西喝多了伤身。」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怕女孩嗔自己多管闲事。 幸好没有。女孩转头觑着他,双眸水汪汪的,盛满了风情,令他心神一漾。 她慢慢凑过来,带着不怀好意的挑逗意味,说实话,她的长相配上眼下的表情对男人来说确有致命的吸引力,只不过她刻意的痕迹太深,眼里的嘲讽掩都掩不住。 第3页 钟波平静地注视她在自己面前耍伎俩,没有退避,更没有慌乱。 女孩的脸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时,忽然绷不住笑了出来,「我听到你心跳声了,咚咚的跳得好快!」 钟波哂笑,「胡说。」 她忽然不笑了,紧盯他的眼睛,「你能送我回家吗?」 他们站在路边拦车,女孩从高凳上爬下来时脚步就不稳当,钟波是一路扶着她出来的,这会儿她索性把整个身子都靠在他怀里了,这亲昵的举动让钟波有点不自在,但酒精发挥了应有的作用,他浑身发热,隐约觉得今晚也许会发生点儿什么。 上了车,两人并肩坐在后座,钟波想藉机跟她保持距离,但女孩勾住他的脖子不撒手,几乎要融化在他怀里,他硬不起心肠来推开她。 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眼眸半睁半闭,钟波偶然瞥了一眼便不好意思再瞧,这女孩天生有种介于稚气和成熟之间的蛊惑力。 她的嘴巴凑在他耳朵边,低语,「你一个人住吗?」 钟波的心重重一跳,他明白她问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什么。预想得到证实,他犹豫起来,该说实话还是直接拒绝? 他知道她今天不开心,自己不该乘人之危,但女孩轻吹在他脖子里的唿吸搅得他从心里热起来,久未有过的感觉,让他生出一股蛮荒的狠劲。 管它呢! 他能感觉女孩近在咫尺的眼眸似乎在观察自己,他低低「嗯」了一声,心里有点乱乱的。 好一会儿,女孩没吭声,就在钟波以为刚才是自己误解了时,她忽然又开口,「我改主意了……你……带我去你家吧。」 自从两年前与前妻离婚后,钟波没再碰过女人,离婚那会儿,是他最失意彷徨的时候,除了心情沮丧外,仿佛连其他功能都一起泯灭了。 但今晚不同,他能感觉到从自己体内不断迸发出来的热情,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此时的他,跟平日里四平八稳的自己仿佛隔了一层纱,他在纱的这一面摆脱掉以往的阴郁晦气,终于得以畅快淋漓一把,如同洗了个热水澡。 事后他才想明白,也许是因为女孩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正如他对她也一无所知一样,他们不必在彼此面前遮遮掩掩,只需以最原始最真实的面目相对:男人和女人。 凌晨两点,钟波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床上,女孩枕着他胸口,手指缓缓游走在他肩胛处。 「真奇怪,」女孩开口说,「虽然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但对你的感觉还不赖。」 「为什么这么说?」钟波懒散地问,手掌轻抚她横在自己胸前的胳膊,她的皮肤又细又滑。 「你这人胆子是小了点儿,不过应该是个好人。」她微仰起头,没等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头就又垂了下来。 钟波失笑,笑容中夹缠一丝苦涩。 「我不知道你对好人的定义是什么。」他幽幽地说,「我现在的状态差到不能再差。」 她没有说话,有时沉默是比提问更好的催化剂。 他顿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有个儿子,但他不在我身边……两年前,因为我的关系,他……残废了。」 他能感觉拥在怀里的身体微震了一下,肩胛处的手指也变得轻柔起来。 女孩撑起身子,什么也没问,俯首在他脸上吻了一下,柔声说:「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 钟波对这轻飘飘的安慰只能苦笑,但还是觉得心情平静了不少,这骄慢女孩偶尔流露出来的温柔举止让他心动,还有她不加盘问的态度,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他们都感到了疲累,相拥着沉沉睡去,亲密得好似一对已在一起多年的情侣。 陷入睡眠前的那一刻,钟波也觉得奇怪,这是离婚后他第一次带女孩回家,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居然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还能安安稳稳地睡着。 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 手机搁在床头柜上,钟波探手就能够着,电话是袁国江打来的。他天生大嗓门,说话象咆哮,「钟波,你在哪儿?」 「家里。」钟波吃力地转头瞥了眼闹钟,快十一点了。 「今天上头来人,局里都快忙翻天了!妈的到这会儿才来得及喘气喝口水——哦,我找你是想告诉你,昨天上午你报过来的案子,受害人身份已经确认,他家人现在都在医院。」 昨天早上六点半,钟波像往常一样跑步去派出所上班,在门口被一个拾荒老人拦住,老人结结巴巴告诉他,东南段铁轨旁的树林里有个被打得不像样的男人,很可能还活着。 值班同事在吃早点,钟波来不及等他们,带上老人直奔现场。 钟波很快找到受伤男子,乍看已没有生命迹象,他拿手指在其鼻息间察探了好一会儿,才敢相信他一息尚存,即刻送往医院。 男子的确还活着,但始终昏迷不醒。 袁国江在电话里告诉他,受害人名叫岳原,周五晚上和朋友聚会后,在回家的路上莫名失踪,朋友到处找不到他人,只在市区一个酒吧门前找到了他的车。 朋友在子夜时分报案,但因失踪未满24小时未予受理,直到昨天晚上,岳原依然音讯皆无。经排查核实后,于今天上午才确认下落。 「他两个朋友先到医院认人,光看脸,根本认不出来,只能凭衣着判断。身上财物证件统统没了,不然咱们还能早点儿确认。他母亲没多久也赶往医院,只看了一眼就昏死过去,挺惨的!」 第4页 钟波睡意沖淡,但听得不十分认真,这样的案子隔一阵就会反覆一次,现在破案是袁国江的责任,不是他的。 「咱们原来约好晚上聚聚看来不成了,」袁国江抱歉,「刚应付完检查,下午局里还要召开立案会议,不知会搞到什么时候。」 钟波表示理解。 「你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去一趟医院?」袁国江又问。 钟波想了想,「既然他家人都在,我就不去了。」 「还是去一趟吧,岳原的母亲特别提到你,说要不是你反应及时,也许他儿子现在已经不在了。」 钟波想到躺在担架上的那个毫无气息的躯壳,只能苦笑,「他人现在怎么样?」 「目前还活着,但能活多久连医生也说不准——他母亲叫彭奕珍,不知你有没有印象,联华物产公司的董事长,热心公益事业,出来搞过几次慈善募捐,经常上报纸的,没想到自己儿子会出这种事……」 挂了电话,钟波想起昨晚与自己同床共枕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由始至终,他们都没有互相告知彼此的名字,他感到一丝遗憾。 房间里没留下她任何痕迹,只有枕边传递过来的一抹淡淡的香水味证明昨晚的确有女人在这儿过夜。 他仔细嗅了嗅,没分辨出是什么牌子的,他对这种东西一向没有研究。很快又失笑,他不会再见到她,犯不着为香水费心思。 他赤脚下床,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撒了欢地奔涌进来。阳光一出来,晨雾必定会散去,就像世间从没朦胧过一样。 在窗前站立了片刻,钟波拿不定主意接下来能做些什么。 他想起袁国江的话,决定还是去医院看看岳原。 岳原还躺在重症监护室内,透过窗玻璃,钟波看到他和自己上次来时所见一样,面庞上盖着氧气罩,一动不动,心电图时刻处于监控中。 病床前端坐一人,深色职业套装,乌黑的头髮盘在脑后,嵴樑挺得笔直,盯着床上昏迷不醒的人发呆。 虽然看不到正面,但凭眼前这些特徵足以让钟波断定她就是岳原的母亲彭奕珍。 袁国江的介绍他还记得,彭奕珍是本市有名的私企老闆,在商圈和政界都小有名气,他以前应该在报纸上读过她的相关报导,不过没什么印象了。 但她此刻的模样,钟波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背影萧索坚挺,像极了他的前妻。 两年前,前妻也是这样静静地守在儿子床前,同样没有哭闹,表现出最大限度的坚强。 两个月后,儿子出院。同一天,前妻向他提出离婚。 回忆触痛神经,钟波不忍再打量下去,也失去推门进去寒暄的欲望,没什么可说的。 他沿侧面的安全楼梯下至一楼。 迈出边门时,菸瘾发作,他一边推开玻璃门,手已经伸进裤兜掏烟。 用力吸上两口后,他将烟雾徐徐从胸腔里排出,同时仰头瞥一眼上空。 蔚蓝的天空一朵云彩也没有,阳光耀目,灼得人眼睛发痛。 视野的余角里有光影搅动,他转眸搜索,立刻捕捉到玻璃门内,走廊左侧的死角里,有对小情侣紧紧拥抱在一起。 女孩背对着钟波,个子不高,但身形修长,扎马尾辫,穿一件奶白的宽松毛衫,底下一条浅蓝色牛仔裤,后脖颈雪白。 她整个人都埋在男友怀中,肩膀一耸一耸,应该是在哭。 搂着她的男孩表情不怎么悲伤,眉宇间有几分犹豫,夹杂一丝瑟缩,目光长久停留在女孩后脑勺上。 钟波站在门外的车棚边,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们,又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注意,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无聊地旁观。 两人年纪都不大,至多二十岁出头,男孩眉清目秀,只是表情太阴郁,像心里装了很多事,抹不开。 钟波猜想,也许是哪位的长辈过世,两人躲到病房外互相安慰,看架势,出事的更像是女孩的家人。 女孩哭起来没完没了,男孩轻拍她的肩,像在哄她,过了片刻,他左手放开女孩,慢慢扬起,仿佛要去抚摸她的头髮,钟波略带惊讶地看出他抬起的手在剧烈颤抖。 那只手掌迟迟落不下去,男孩勐然间抬头,钟波看得忘记调转目光,视线跟他撞了个正着,那一瞬间,钟波清楚地看到他眼里闪过的惊惶。 钟波为自己的「偷窥」行为抱歉地耸了耸肩,转过身去,把余下的半截烟抽完。 草木在微风里轻轻摇晃,他心头的压抑也被渐渐吹散。 一根烟抽毕,钟波找了个垃圾筒戳灭菸蒂,回过身来时,故作漫不经心地又朝玻璃门内扫了一眼。 那对小情侣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no.2 岳原死于2009年4月30日,在他被救后的第四天。他身体多处遭受无法復原的重创,连最有经验的医生都回天乏术。 袁国江30号晚上打电话告诉了钟波,并嘱咐他抽空去趟南区分局,他是岳原被发现时的第二目击证人,有些例行手续需要参与。 钟波没让袁国江等太久,隔天就去分局找他。 袁国江不在办公室,管后勤的姑娘小胡热情地给他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泡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绿茶。 「袁队说了你会来,他让你在这儿坐着等他会儿,他在审讯室呢,我去跟他说一声。」 第5页 钟波点头,察看四周,办公室里变化不大,几张并排的桌子,各种资料堆放凌乱。 他曾是这里的一员,和袁国江搭档。 如果钟意没出意外,他也许还会继续在这里做下去,成为跟袁国江一样牢骚满腹的老油子警察,一直捱到退休。 但也许不会——结婚后不久,前妻就经常抱怨他的工作,千方百计劝他调换岗位,他没在意,直至儿子出事,一切都无可挽回。 两年前,他和袁国江接到一个秘密打黑任务,他们布置了一个多月,自以为密不透风,却在最后关头被察觉。狗急跳墙的案犯在小学门口绑架了钟意,前妻急得跳脚,钟波没敢逞英雄,把情况如实上报,市局也紧急调了人力过来,袁国江更是竭尽所能地帮他,但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他们当场击毙案犯,而钟意经抢救后虽然保住了生命,却因脑神经受损变成智障,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健康聪明的正常孩子。 局里的颁奖大会钟波没去参加,他直接到领导办公室,脱掉刑警制服,请求调岗。他心意坚决,没人能劝得了。经过协调,三个月后被调去南区分局下属的派出所当普通民警。 钟波亡羊补牢似的举措没能挽救得了他的婚姻。 离婚后,钟意归前妻,她禁止钟波上她家去探望孩子,因为不想再看见他这个人,他只能在学校和钟意见面。 钟波知道自己欠前期太多,她的要求他全都答应。 一年后,袁国江晋升为刑警队长,他不止一次游说钟波归队,但他找不到那样做的理由,他早已对自己的能力失去信心。 「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保护不了,你还能保护谁?!」前妻愤怒的质问言犹在耳,成为他心头一块无法逾越的巨石。 在派出所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年,钟波逐渐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当刑警,他心思细密敏感,但缺乏袁国江那样雷厉风行的糙劲儿。 想到这儿,他忽又忆及昨晚那女孩对自己的评价,「你胆子是小了点儿,不过应该是个好人。」 苦笑再度轻漾在他脸上。 他甩掉不快的记忆,努力回想那女孩的面容,但总也看不清楚,唯一记得的是她身上那股缥缈清幽的香水味。 袁国江的桌上放着一份资料,钟波低首时眼梢拐到,上面的内容一下子吸引住他,忍不住看了起来。 资料内容是岳原的生平履歷,毋庸置疑,他从小到大都顺风顺水,初、高中均在重点学校就读,去年从国内某着名高校毕业后回家乡,如今暂在自己家的公司担任高级经理职务,家业迟早要他挑梁。 他风光的经歷犹如一粒晶莹圆润的玉石,找不到任何瑕疵。 震撼钟波的不是这些体面的身外证明,而是履歷左上角附贴的一张一寸彩色免冠相片。 那天早上,他随拾荒老人在树林里见到的那个人,前额几乎没有头髮,整张脸像被水泡过一样浮肿,没有门牙,面颊上大片青肿,仅看脸部,说他比拾荒老人还要大上几岁一点不为过。 而相片上的这个男孩,端正的国字脸,眼睛澄澈明亮,年轻英俊,神采奕奕,好像前面有多么荣耀骄傲的事在等着他去做。 钟波无法将他跟躺在冬青树丛里的那个人划上等号。 放下资料,他觉得胸口有点窒闷。 袁国江步履匆匆跨进门来,「钟波,等急了吧!」 钟波站起身,「这么快就结束了?」 「没呢!这不听说你来了,我就赶紧过来啦——你坐你坐!」 他拖了张椅子,在钟波对面坐下,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两根烟,丢给钟波一根,自己忙不迭点了,美美抽上一口。 「是在忙岳原的案子吧?」钟波敲敲桌上那份资料。 「可不是!」袁国江用大拇指揉揉太阳穴,一脸苦恼,「这个五一假又泡汤了。」 小胡从食堂打了两份饭过来。 袁国江招唿钟波,「赶时间,就不请你外头去了,凑合吃吧,你也很久没吃咱这儿的饭了!」 钟波确实饿了,也不客气,打开饭盒,两人边吃边聊。 「确定是兇杀?」钟波问。 「对,法医鑑定后排除了自杀的可能性。」袁国江皱眉摇摇头,「没人自杀会把自己整成那副鬼样!」他吞下一口饭,顺手把一份医检报告递给钟波。 「脾脏破裂,身上有多处淤伤青肿,肋骨断了三根,八成是几个人同时对他施暴,还使用了棍棒类工具。致命的一击在头部,应该是迎面挥上去的,门牙都被打落,当场昏死过去。」 报告上描述的与袁国江所说一致。 「兇器呢?」钟波问。 「没找到,现场只拣到几根木棍,上面的指纹非常模煳,无法提取。」 「棍棒击在正面脸部,还打落了门牙,应该会沾到血,兇犯不可能揣着根带血的棍子到处走,也许还在附近。」 「嗯,还得去那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好好找找。」 「小树林不是第一现场?」 袁国江点头,「不过现场离树林不远,就在附近工地上。那一带的居民区在大拆迁,听说马上要建一个新车站和大型站前商贸街。」 「案发地点在老六中那块儿,已经拆成一片废墟。不过新工程还没开工,现在是个天然垃圾场。我们在那里採到了岳原的血迹,他的两只鞋子,一只落在垃圾堆里,另一只掉在去树林的那条路旁,除此之外,没发现其他线索。」 第6页 他嘆一口气,「学校那块地方到处是碎砖头和垃圾,取证太困难。」 「树林里有什么发现?」 「没有。脚印倒是不少,谁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歹徒很小心,我们只能把重点放在六中这头了。」 「岳原为什么要去废墟?」钟波纳闷。 「这就是问题所在——没人知道!据载乘他的的哥说,当时岳原喝得醉醺醺的,问了几遍才搞清楚他想去哪儿,的哥也不排除自己听错的可能,他担心岳原在车上呕吐,所以一到长广桥堍就赶紧把他弄下了车。」 「岳原以前在六中上过学?」 猜想立刻被否定,「他初高中都在一中上,跟六中没一点关系。」 钟波想起刚才看过的履歷,确实没有转学记录。 「不过彭奕珍说他小学时期住在那一带的新村里,读书也是就近读的。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想去找小学旧址缅怀一下,结果找错地方了。」 当刑警有时候跟作家类似,需要天马行空的想像力。 「但就算这样,他也没道理选在那天晚上去啊!」 钟波闻言,不解。 袁国江解释,「案发当晚,是岳原和女朋友林惜订婚的日子,特地请了几个好友作证人,你说,这么个好日子,他去废墟上乱逛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也许是喝醉了跑错地方。」钟波道,「订婚宴上他一定被灌了不少吧?」 袁国江摇头,「要是那样倒简单了。问题就蹊跷在这儿,岳原不是在聚会上喝醉的,而是在酒吧里喝醉的——散席后,他一个人跑去酒吧勐灌洋酒,哦,那间酒吧离他们聚会的丽园饭店不远,走着就到。的哥就是在酒吧门口载到他的。」 钟波诧异,「他为什么跑去喝酒?」 「不清楚,酒吧的酒保提供的情况,岳原喝酒很勐,好像有心事,又没多少酒量,很快就醉了,他在酒吧呆了最多半小时,走时还是酒保帮他拦的车。」 「岳原没告诉酒保他打算去哪儿?」 「酒保说他嘀咕了一句,好像是要去什么地方看看。人家不便打听,只负责把他搀上车就完事了。」 钟波把仅有的几个片段串联起来,在脑子里过了一下。 「他在长广桥下车,然后自己摸到连鬼影子都没有的废墟上,恰好兇手也在那里出现,你不觉得太巧了?」 「唔……」袁国江蹙眉,「是很怪。」 「他和兇手究竟是事先约好的,还是偶然撞到?」 袁国江顺着他的思路考虑下去。 「如果事先约好,肯定就是熟人了,那几天跟他有过接触的人都得查,不过为什么要约在那种鬼地方?得是多见不得人的事啊!」 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把饭盒推到一边,专注做起案情分析来。 在钟波离开警队后的这两年里,他跟袁国江也曾多次谈论过后者经手的案子,凭着过去十多年的经验,钟波还是能给他一点有用提示的。他也乐于跟袁国江探讨,破案是门技术,久搁不用,人偶尔会技痒。而岳原的这个案子因为他本身也有涉入,兴趣自然比别的案子更大。 「出事前,岳原有没有跟什么人通过电话?」 「有。」袁国江立刻道,「他下出租后没多久就给一个叫翟亮的朋友打了电话。」 「说了什么?」 「告诉翟亮他迷路了,让翟亮去找他,但又说不清楚具体方位。所以我觉得他迷路后遇劫的可能性更大。」 这倒也说得通,钟波想。 「岳原深夜不归,他家人不着急?」他转了条思路。 「你说彭奕珍?她没跟儿子住在一起,岳原有自己的小公寓。彭奕珍对当晚的事毫不知情,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 「家里一共就两人,还要分开住……岳原跟他母亲在闹矛盾?」 袁国江朝他竖了竖拇指,「猜对了!」 钟波坐直身子,「因为林惜?」 「没错!岳原的母亲,就是彭奕珍不同意儿子跟林惜的事,但岳原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这姑娘不娶,他搞这个订婚宴会,也是为了向林惜表明自己的诚意。」 「聚会结束后林惜去哪儿了,她怎么没跟岳原在一块儿?」 「她身体不舒服先回家了,有个女同学送她回去的。岳原喝了点酒,林惜就没让他送,怕被交警查到麻烦。」 「他们没住一起?」 「没,据说林惜家教很严。」 袁国江见钟波不语,又问:「你有什么想法?」 钟波蹙眉,「听上去不像是预谋杀人。」 袁国江同意,「如果是预谋,不需要这么笨拙的手法,一把刀子就能解决。」 钟波边想边作猜测,「当时有可能起了很大的争执,也许岳原的言行触怒了兇犯,使他下了狠手,岳原应该也反抗过。」 他把医检报告推过去,指给袁国江看,「他手腕处有拉伤,应该是用力过度所致。」 袁国江点头,又补充道:「我认为群体作案的可能性较大,也许是一群拦路抢劫的惯犯,或者社会混混。」 他低头看自己的笔记本,「据林惜回忆,岳原有一块宝玑的手錶和一条铂金手鍊,一只诺基亚的高档手机,一条林惜送的项鍊,项坠是银镶玉的,用黑色皮绳穿着,皮绳还在岳原脖子上,但项坠不见了。另外他平时出门,钱包里常备厚厚一摞现金,衣服口袋里也时常散落一些零钱,但这些我们在他身上都没找到。」 第7页 似乎所有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这是一起意外。 但钟波觉得对某些细节的解释还是缺乏说服力,比如岳原拣在订婚日去泡吧的原因。还有,他跟酒保说「要去一个地方看看」,他应该明白自己要去哪儿,可是为什么跟朋友打电话时又煳涂了呢。 医检报告还摆在他眼前,他轻吁了口气,下手这么狠,到底有多大的仇恨呢! 「如果是意外抢劫,」袁国江头疼地嘆了口气,「要想从目前掌握的证据上来判断兇犯完全没头绪。」 「附近没有摄像头?」 袁国江摇头,「东南这段现在一片大拆大建的趋势,施工进程混乱,互不统一,案发地周围都还处在垃圾移除阶段,听说对六中那块地的使用闹出了点分歧,所以那里的工程完全停滞了,目前没人管理。」 他走到饮水机边,续了两杯白水又走回来,「节后我们会登报试试,看有没有人能提供新的线索。我现在头疼的是,如果真是流窜惯犯干的,在抓到他们之前,这群混蛋很可能再犯!」 门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在敞开的办公室门上轻敲两下,钟波和袁国江同时抬起头来。 「袁队,我们这边结束了。」说话的警察郑值身旁跟着两个年轻男女。 袁国江过去打招唿,钟波也站起来,目光越过郑值眺向他身后。 女孩有张漂亮的脸蛋,鼻樑瘦挺,嘴唇红润微厚,眼睛大且明亮,只是才哭过,两只眼睛此刻红肿得像蜜桃。还带着泪痕的面庞干干净净,像刚洗过的某种水果。 她身旁的男孩忧郁英俊,冷漠的眼神正紧盯钟波不放。 这张脸有几分熟悉,钟波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前几天在三院玻璃门内看到的那个安慰女朋友的男孩。 他一愣神之际,袁国江已经说完话,挥手跟他们再见了,郑值送两人走出去。他们并肩的背影蓦地触动钟波的神经末梢。 「这两个是什么人?」 「哦,那姑娘就是林惜呀!岳原的女朋友。陪她来的那个叫翟亮,就是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那个。」 袁国江还在说着什么,但钟波一句也没听进去。 他认出了林惜,她就是那个在医院角落扑在翟亮怀里哭泣的女孩。 no.3 「你怀疑翟亮?」袁国江嗓门虽大,神情并未显出特别的惊诧。 「岳原出事前打的那个电话很关键。」钟波停顿一下,「他们在电话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还有,岳原为什么不找别人,单找翟亮。」 「一开始我也这么考虑。」袁国江现出沉吟之色,「他是最后一个跟岳原通电话的人,又有过前科。如果没有不在场证明,就是第一嫌疑人。」 「哦?他还犯过什么事?」钟波的兴趣一下子提了起来。 「跟一网吧老闆闹了点经济纠纷,一冲动把人给捅了,判了四年,那会儿才高二吧。」 钟波觉得翟亮像干得出狠事儿来的人。 「但翟亮有牢靠的不在场证明,」袁国江继续道,「案发时他在莺歌夜总会等女朋友下班,他女朋友在那里做dj,而且夜总会也有人看见他了。」 「也许中间存在时间差,他掩饰得比较巧妙。」 「翟亮骑摩托车,莺歌夜总会在西北角,和南站废墟刚好在对角线上,就算他在别人面前露了个脸后赶紧飞过去也得四十分钟,那时候岳原早被丢弃在小树林里了。」 「也许他有同伴,或者买兇。」钟波提出各种可能性。 「买兇杀人会很干脆,犯不着来来去去拳打脚踢,除非那人是神经病或者虐待狂。而且岳原身上的伤痕凌乱,看样子不像一个人干的。」 袁国江将双臂抱在胸前,侃侃道:「以我对翟亮的印象,他不会蠢到找别人去帮他杀人,那不是多一个威胁嘛!」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钟波眯了下眼睛。 「谨慎,思路敏捷,条理清晰。」 这才更成问题,钟波想,如果翟亮是个蠢傢伙,自己排除掉对他的怀疑可能会爽快些。 「你说翟亮是岳原的朋友,那他跟林惜又是什么关系?我看林惜和他也很熟。」 「这个说来就巧了,翟亮和岳原是小学同学,跟林惜又是初中同学。林惜和岳原认识也是他介绍的。林惜说翟亮跟岳原关系很好,岳原帮过他好几次,所以这回岳原出事,翟亮鞍前马后没少操心。」 钟波心头一动。 翟亮与林惜相拥的情形、林岳订婚、岳原跑去买醉后又莫名其妙跑到一所废墟上去,这些零碎杂乱的片段中间,是否存在一定的联繫? 「我认为不排除一个人作案的可能。」钟波想定后重又开口,「岳原当时醉了,体力不支,兇手把他打得遍体鳞伤,还掠走所有财物,也许只是为了造成遇劫的假象。」 袁国江没再反驳他,调查刚刚开始,下结论为时过早。他转头问:「那动机呢?如果是翟亮干的,他的动机是什么?」 钟波想到在医院里看到的那只横在林惜头部上方不断颤抖的手。 「林惜和岳原感情怎么样?」他问袁国江。 「应该不错。岳原在她身上费了很多心思。」 「林惜呢?她对岳原也死心塌地?」 袁国江回忆了几秒才道:「我觉得没什么问题,岳原的死给她打击很大,我见过她三次,每次都哭成泪人,如果是假装的,那演技也太好了。」 第8页 说到这里,他已经摸到钟波的思路,瞪起眼睛,「你认为是翟亮跟林惜里应外合,一起对岳原下手?」 钟波默然。 袁国江立刻举证否决,「姑且不论你这想法合不合情理,但林惜离开丽园饭店后立刻就回家了,路上有她同学陪着,岳原出事的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家,还上了会儿网,有上网记录可查。」 「如果真象你说的,这只是桩意外,」钟波蹙眉,「那你怎么解释岳原独自去喝闷酒?」 袁国江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年轻人情绪化是常有的事,也可能他觉得对不起他母亲。」 「他那些朋友的看法呢?」 「还没来得及细问,不过我跟他们都有过接触,没听到林惜和岳原感情方面的负面消息,倒是有不少人证明两人感情很好,尤其岳原,对林惜非常痴情。」 「很多东西不是一下子就能浮出水面的。现在大家的情绪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呢!」 「说的是。」袁国江龇着牙,一副头疼的模样,「案子刚开始查,头绪太多,光排查跟他有关联的人就得费不少时间。」他瞥了钟波一眼,「你能回来帮我就好了,你思路比我清晰。」 钟波笑笑,不接茬,袁国江时不时喜欢老话重提。 五一节见面后,袁国江有半个多月没有音讯,钟波知道这是他全力工作的徵兆。 周末下午,钟波正在超市里闲逛,袁国江的电话不期而至。 钟波意识到自己等他这个电话很久了,笑着问:「你闷头干了有小半个月了吧?怎么样,案子破了没有?」 「嗨,别提了!」 袁国江一点都不乐观,「还在查着呢!把那几天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盘问了一遍,没啥异常! 岳原这小子人缘好得很,远日无冤近日无雠,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彭奕珍不同意他和林惜搞对象!我不是怀疑过是混混作案嘛,可那地方一到晚上只有野猫野狗出没,我总不能抓只开不了口的畜生当目击证人吧!」 「你不是登报了么,没人提供线索?」 「打电话来的人不少,能对得上号的一个没有!还有人开口就先问一句,你们能给多少钱!」 他气恼地发了通牢骚,然后说:「哦,差点把正事忘了,彭奕珍想和你见个面。」 「见我?为什么?」钟波很意外。 「你救过岳原,她说想当面跟你说声谢谢。」 钟波有点不知所措,「没这必要吧。」 「我料到你没兴趣,也帮你推了,但她很坚持,还问我要了你单位的地址。做生意的人,礼数上跟咱不一样——你看这事怎么解决?」 钟波踌躇半天,「她来我单位或者我家都不太合适……要不……你跟她说,还是我去找她吧。」 「行!反正就是见一面,说几句客气话就完了!我看她挺诚恳的,真的是想谢你。」 钟波心生惭愧,他做的那点事算什么呢,而且最后也没把岳原救下来。 他们又聊了几句,钟波有意识地把话题往案子细节上引,但袁国江似乎不愿多谈,他也只好作罢。 他最后告诉钟波,岳原的尸体一周前已经火化。 「这么快!案子不还没破吗?」 「这是彭奕珍的意思,她希望儿子早日入土为安,这位彭董事长好像很信命,反正我们该採集的证据也都採集完了。」 自2002年以来,市区的房子像互相竞赛似的越造越高,地皮金贵又导致楼间距缩小,楼宇几乎亲密到可以彼此手拉手的地步。 钟波在林立的大厦群中找到与地址相对应的那栋楼,仰头上望,楼尖仿佛高耸入云,远不可攀。 联华物产公司占据了第16层的整层楼面,电梯一开,就有醒目的招牌提示。 彭奕珍在开会,秘书把钟波安置在待客室内等她。 这间待客室四面白墙,摆了一套高档的办公家具,此外还点缀着不少绿色植物,墙上则简简单单挂了两三幅画,都是泼墨山水的。 他刚欣赏完整个房间的装饰和摆设,门就被推开,彭奕珍走了进来,手上还拎着东西,「钟警官,实在不好意思,临时有点事没脱得了身,让你久等了。」 钟波忙表示自己没等多久。 「本来想去你单位,但袁队长说你会直接来我这儿,真是抱歉得很,专程让你跑一趟。」 「别客气,您叫我小钟吧。」 这是钟波首次正面打量彭奕珍,她的年纪应该靠50了,不过保养得当,看起来顶多40出头,但儿子的离世对她打击沉重,面庞上掩不住的憔悴和倦怠,头髮也不似远观时那么乌黑,添了许多灰白色。 她见钟波还站在画下,便给他介绍道:「这些都是我先生生前的收藏,我已经卖掉不少,这几幅是他最喜欢的,想想还是留下,不然他在这个世上,好像真的一点痕迹都不剩了。」 她说话时,悽怆布满面庞,钟波不知如何安慰。 彭奕珍率先醒过神来,招唿他落座。 「我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说声谢谢,如果没有你,我见不上岳原最后一面……」 说着,她转首把刚才带进门的盒子提上来,推至钟波面前,「这是一个朋友从青海带回来的,你送家里老人也好,自己留着吃也好。」 是一盒冬虫夏草外加两瓶好酒,价格昂贵,钟波赶忙谢绝。 第9页 彭奕珍却很坚持,「我知道你们那儿规矩多,没敢准备离谱的东西,这一点点真算不了什么,是我对你个人表示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她见钟波还要推却,又道:「我二十几岁跟随我先生出来闯荡,后来他走了,我一个人扛着他留下来的担子走到今天。我没什么本事,只铭记一点,也是我先生时常说起的——知恩要图报。你如果真想帮我,就不要再跟我推来推去。」 她神情真挚,钟波再难开口拒绝,只得收了。 彭奕珍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与钟波聊了起来。 她丈夫是在一次小型直升机事故中过世的,那年岳原才17岁,上高二。彭奕珍没有再婚,守着未成人的儿子和一家规模越来越大的公司度日。 「他爸爸走后,我才开始信命,10岁时母亲曾给我算过一命,说我命硬,克夫克子。所以这几年我时常出来做做慈善,想把晦气沖淡,不要影响到岳原,谁知道最后还是逃不过……」 她长长一声嘆息,「命这东西啊,人怎么能拗得过它呢!」 她扭头望了钟波一眼,神色有几分迟疑,「你的事,我也听说了。」 钟波一愣,随即明白她的意思,也恍悟她要见自己的原因,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钟波想起在icu窗外看到她坚挺背影时的感慨,心里的滋味顿时难描难画。 「不过你还年轻,还能重新开始。」 钟波正想说,「你也一样,命不命这种事也不见得真准,一两个偶然说明不了什么,至少我是不信的。」 却又听彭奕珍道:「我现在虽然只剩了一个人,也不算彻底一无所有。等过新年的时候,我就可以抱孙子了。」 钟波不解地看向她。 她忙解释,「林惜怀了身孕,是岳原的,她愿意把孩子生下来。」 这个消息令钟波吃了一惊。 林惜愿意生下岳原的遗腹子,这是不是表明他们感情确实很好,还是——钟波看了眼坐拥数亿资产的彭奕珍,另有别的原因? 还有一个疑问在他脑中徘徊,这孩子肯定是岳原的? 他对林惜一点都不了解,所以无法判断。 彭奕珍换了副欣慰的神色,「林惜这孩子,我本以为她会怨我,因为我一直不同意她和岳原在一起。其实我对她没什么偏见,只要她能对岳原好,我什么意见都没有。可是我第一次见她印象就不好。」 说到这里,她忽然醒悟过来,歉然问:「我是不是扯远了?」 「没关系,您接着说。」钟波对这个话题兴趣正浓,「您对林惜为什么印象不好?」 话匣子既然打开,彭奕珍忍不住也罗嗦起来。 「他们认识的时候,岳原大学还没毕业,林惜比他低一届,上大三。有次假期里,岳原说要带个女孩子回来给我瞧瞧。说实话,岳原在学校里的事我平时也不大管,由他去。男孩子得多点自主性以后才成得了气候。所以他自己能找着个女朋友,我替他高兴。」 「女孩来的那天,我特地没去公司,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等他们。」 彭奕珍轻嘆了口气,才又道,「中午,岳原带着林惜来了,那女孩子你应该见过吧,长得很不错,可是脾气真是不好,吃饭时绷着脸,话也不多,当时我的心就凉了。她还没过门,我就得看她脸色了,将来真成了婆媳要怎么相处?」 钟波能理解彭奕珍的感受,漂亮女孩被惯坏是常有的事。 彭奕珍则完全陷入了回忆,「不光是跟我相处的问题,她和岳原在一起我看着也特别不舒服,好像岳原欠了她的,时时处处陪着小心。岳原那孩子心肠软,又没什么脾气,如果他真和林惜结婚,我很担心他将来的生活。」 「所以您才反对他们来往?」 「对。」彭奕珍点点头,「我没想到岳原这么坚持要和她在一起。岳原从小到大,认识的女孩子不少,但从来没谈过恋爱,年轻人一旦认真起来,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出事的那个晚上,我听说他是要瞒着我给林惜一个承诺,结果……」 回忆触动伤痛,她眼圈发红,痛苦显而易见。 「其实他犯不着这样急,如果他真喜欢林惜,我迟早会答应,毕竟现在的年轻人在婚姻上有几个肯听父母话的。都得自己吃了苦头才明白。」 钟波暗忖她这番话也是现在才能有的了悟,和岳原失去生命相比,她自然宁愿接受一个骄横的媳妇。 彭奕珍用纸巾拭了拭泪,平静一下后方又道:「岳原葬礼之后不久,林惜来家里看我,可能我话说得重了些,让她受了点刺激,一下子昏倒,我赶忙找人送她去医院,那天下午,她被诊出怀了身孕。」 她停顿了一下,「医生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说实话,我很矛盾。那是岳原,也是岳家唯一的血脉,可要我去求林惜把他生下来,我说不出口。」 钟波低头喝一口茶,继续听。 「而且,她还那么年轻,将来总要嫁人,我的要求对她也不公平。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没去找她。谁知道过了几天,她主动来找我,说会把孩子生下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彭奕珍脸上浮起歉疚,「我想我之前对她的判断可能都错了,她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女孩子,只是有点任性罢了。她对岳原感情还是很深的。」 第10页 「作出这种决定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钟波附和。 「是啊!她说她一开始也很犹豫,身边很多人,包括她父母也都劝她把孩子拿掉,但翟亮不同意——翟亮是岳原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是他劝服林惜把孩子生下来,我想岳原如果在天有灵,也会感激这个朋友的。」 每次听到有关翟亮的消息,钟波都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在岳原和林惜的生活里,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彭奕珍继续道:「我跟林惜讲好,孩子生下来后由她带着抚养,经济上我会全力支持。将来如果她要嫁人,我一点意见没有,还会给她置备好嫁妆。我虽然失去一个儿子,现在等于多了一个孙子和一个女儿。」 她自嘲似的笑笑,「人只能往好处里想啊!不然真是一天都活不下去。」 钟波忍不住开口问:「翟亮和岳原关系一直很好?」 「是啊。」彭奕珍点头,「我们家没搬到市区来以前,住在东南新村,岳原就是在那儿上的小学,他和翟亮同学,两人还是同桌,功课也都很好。放了学,翟亮经常到我家来玩,岳原和他在一起从不吵架。升初中时我们搬家,两个孩子就失去了联络。后来他们怎么又碰上的我不清楚,不过翟亮这孩子我倒是一直有印象的。」 「您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彭奕珍瞥了他一眼,大概觉得他问得奇怪,「还不错吧。我记得他小时候挺能说话的,长大了反而很沉默,但和岳原仍然很处得来,可能是缘分吧。」 钟波默然不语。 「我听说他家里条件不太好,父母年纪都偏大,他初中毕业后也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蛮可惜的,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哦,对了。」 彭奕珍忽然又想起什么,「翟亮在高中出过事,捅了一个网吧的老闆,岳原还求我给他找个好律师,不过后来我们也没帮得上忙,他自己都承认了。因为那件事,他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就变得死气沉沉的。」 「他捅那老闆,具体是为了什么?」 「说是老闆欠他工资,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他出狱后,岳原给他在我们公司找了个事儿做,我因此见过他几次,不过有些话不好随便问,而且他做了没多久就辞职了,岳原说他自尊心很强,受不了别人指指戳戳。」 秘书敲门进来,通知彭奕珍开会时间到了,她不得不抱歉地终止谈话,并再三挽留钟波在公司吃了午饭再走,他谢绝了。 走出公司大门时,一个穿着保洁制服的老人从电梯口往这边走来,钟波扫了他一眼,忍不住又扫一眼,很快就认出他正是第一个发现岳原并找自己报案的拾荒老人。 「知恩图报。」看来彭奕珍是在不折不扣地履行她的人生信条。 no.4 隔了几天,袁国江打电话来询问钟波有关他与彭奕珍见面的事,钟波简单跟他说了,又道:「她硬塞给我两瓶好酒,我一个人喝没意思,等你过来吧。」 袁国江朗声笑,「过两天,我一定来。」 袁国江喜欢酒,只是老婆管得严,不敢多喝,但在钟波这里,没有女人管束,他爱怎么喝怎么喝,所以闲时常跑来小酌几杯。 酒对他的吸引力果然不小,两天后,正逢周末,袁国江屁颠屁颠跑来找钟波,还带来不少滷肉熟食。 钟波又炒了两个素菜,炖了一锅冬瓜排骨汤,桌上横七竖八摆满了碗碟,很撑场面。 在他忙活吃喝的时候,袁国江背手围着屋子参观了一圈,最后又转回来,看钟波笨拙地摆碗筷,语重心长,「你这房子拾掇得挺干净,就是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 「女人。」 钟波啼笑皆非,「我如果找了女人,你还能来我这里放肆?做梦吧!」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起那夜在酒吧遇见的女孩,自那天后,他们果然没再碰过面,当然,钟波也不常想起她来。 袁国江嘎嘎笑着落座,脸上添了几分正经,「你真打算一辈子单过啦?」 「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钟波指指桌上的菜,「你哪次来短了你吃的喝的了?」 袁国江一听他的论调就浓眉皱起,钟波怕他再唠叨这个烦人的话题,抢在他前面问:「岳原的案子有眉目了没有?也快一个月了吧?」 这个话题显然让袁国江更加心烦,眉头皱得益发紧了,声音也低沉许多,「有可能要搁置了。」 「怎么搞的?」 钟波启开瓶盖,往他面前的玻璃酒盅里倒满一杯,自己则开了瓶啤酒。 「没进展。」袁国江有点沮丧,「能查的人都查过了,没发现任何异常,人人都夸这小伙子不错,也想不出他会跟什么人结仇!这简直就像天上忽然掉下来一块石头,刚好砸着了他!」 「线索检举方面呢,还是老样子?」 「登报效果不佳,附近几条街,也是拆的拆,搬的搬,就剩一条怀民路还算热闹点儿,我们抽了几家店面打听,店员们一问三不知。那一带的混混我们都去敲了遍边鼓,也没结果,看样子不像本地混混干的。」 「也可能是流窜犯。」 「是啊!」袁国江咂了口酒,脸上的表情既痛苦又享受,「那就更难查了,最近也没接到其他省市发来的通缉令,外来人口每天流动量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第11页 「这酒不错!够劲儿!」他忽然把酒瓶子拿过来好好瞧了瞧,「牌子没听说过嘛!」 「别人送彭奕珍的,应该不会差。」 「也是啊!」他咂咂嘴,「有钱人整的玩意儿,咱没见识过的多着呢!」 钟波瞅瞅他,「你不是说登报没效果么?没想过让彭奕珍拿笔钱出来悬赏?」 袁国江直摇头,「这种事我们没法开口,得她自己主动提出来,不过我看她对抓兇手真不热心。」 「怎么会?」 「你不见过她嘛!她没跟你提她命硬克夫克子的理论?她现在把老公儿子的死全算在自己头上,每天念经吃素,指着别把晦气再带给孙子!」 袁国江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她这里出问题了。」 彭奕珍的确是个可怜人,钟波心生恻然。 「这案子,你真打算暂停了?」钟波有点不甘心。 「在新线索出来以前,只能这样了。我跟交警大队打过招唿,他们答应会尽快在工地一带增设几个摄像头,以防类似的恶性案件再发生,但你也知道,这种措施屁用没有,就是给上面一个交待。警察也没长三头六臂!」 钟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就这么肯定兇手不在熟人里面?」 袁国江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还在怀疑翟亮?上回你就没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直觉灵,但你得告诉我原因,我不信你看人面相就能瞧出来是谁杀的人,真那样,我们全不用干了,找一群算命先生来占卜就成!」 钟波把在医院所见和在南区分局与翟亮照面的细节都讲给他听。 「还有这么回事!」袁国江仔细想了想,又蹙眉,「难怪你老想把翟亮跟林惜往一块儿联想……那也不对啊!我没听说翟亮跟林惜有一腿啊!再说,两人还各有各的男女朋友,而且林惜还是翟亮介绍给岳原的,你这推断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表象,」钟波坚持自己的观点,「林惜和翟亮给我的印象绝不像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也许他们之间有点什么秘密,周围的人并不清楚。」 「那又怎么样?」 「这个秘密对岳原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他碰巧又在聚会当天发现,这就可以解释翟亮为什么会提前离开订婚宴会,而岳原却在散席后独自去酒吧借酒浇愁。」 「有点意思。」袁国江目光逐渐亮起来,「说下去。」 「岳原醉酒后打电话给翟亮,或许不是因为迷路,而是愤怒,两人在电话里吵了一架,但显然没吵出结果来,于是两个人中的一个提议找地方面谈。」 「他们因此才约在废墟?」袁国江摇头,「这两人真会挑地方。」 「不管是谁提议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想置对方于死地,所以才会拣避人耳目、荒无人烟的场所。」 「有道理啊!」袁国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依岳原当时的情形来看,他烂醉如泥方向不辨了都,不太可能是他想干掉翟亮吧。」 「我的看法跟你相反,」钟波静静地反驳,「电话是岳原主动打给翟亮的,所以想置对方于死地的那个人应该是岳原,他可以装醉,给人造成他完全失去行为能力的假象。」 袁国江瞪大眼睛。 「两人在现场面对面后,再次吵了起来,很快又发展到动手,结果岳原输了。」 「岳原可比翟亮壮实得多,而且你不是说他可能是装醉?」 「你别忘了,翟亮以前犯过事,他拿刀捅过人,岳原嘴上狠,实战可能下不了手。」 袁国江沉默了,钟波看得出他正在紧张思考,便沉默吃菜,给他时间。 过了会儿,袁国江抬起头来,「那翟亮的不在场证明怎么解释?」 钟波顿了一下,问:「他几点到夜总会的?」 「十点一刻,他女朋友贾晴晴还在上班,他在器材室等她,十一点二十分,贾晴晴下班,然后两人一起离开。」袁国江对案情倒背如流。 「有多少人看见他了?」 「至少三个,一个后门的保安,一个是和贾晴晴一起的女同事,另一个就是贾晴晴自己。」 钟波沉吟片刻,「除了贾晴晴,另外两个最后一次见到翟亮分别是什么时候?」 「贾晴晴提前下班,她同事高慧替她顶了接下来的班,高慧没再和翟亮见过面。两人还是从夜总会后门出去,因为翟亮的摩托车停在后面车库里。保安说亲眼看见两人一起离开,离开时间约为11点25分。」 钟波无话可说,这确实是个矛盾,他所有的假设都没有以此为前提。 袁国江看着他,「所以我说他有非常牢靠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撇开时间问题,你的推想也很有见地,至少在逻辑上能够站得住脚。」 钟波苦笑了下,「我本来就是胡乱猜的。」 「也许不是瞎猜。」袁国江居然反过来鼓励他,「这案子之所以拐进死角,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被现有的证据束缚住了手脚,导致眼前的僵局:熟人个个都能洗脱嫌疑,只能归咎为惯犯打劫,但又缺乏进一步的证据。也许是该换个角度考虑。」 他饶有兴致望向钟波,「如果这案子交给你,你会怎么查?」 钟波想了想:「既然没有特别明显的嫌疑人,不如假定一个。」 过去查案没进展时他也曾用过这种办法,设定一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搜查证据,成功率虽然不高,但也不是没有。 第12页 袁国江若有所思,「翟亮?」 钟波点头,他对翟亮的质疑始终没有消弥,「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我总觉得他难逃干系。」 「具体你打算怎么查?」袁国江脸上现出期待。 「先把岳原跑去灌酒的原因找出来。」 「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感情上的?翟亮暗恋林惜?」 「可能不是单恋这么简单,否则岳原犯不上动那么大肝火。」 「他俩不是哥们儿嘛!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就为这个要人命是不是忒狠了!」 钟波笑笑,「那就要看岳原心眼是宽是窄了。」 顿一下,他又补充,「另外,林惜的态度也很重要。」 袁国江撇了撇嘴,「她不是都跟岳原订婚了嘛!」 「我只是猜测,彭奕珍说过,林惜人很娇气,也许她一方面享受着翟亮的关心,一方面又接受岳原的示爱。」 「脚踩两只船,她图什么呀!」 「翟亮长得不错,城府又深,现在电视剧里流行的不都是这类男孩吗?」 袁国江摇头失笑,「我老了,完全搞不懂。不过我明白你意思了,翟亮人帅,但是没前途没钱,还坐过牢,所以林惜选择了岳原,但心里对翟亮还有点旧情难了。」 「差不多就这意思。」 「你有没有发现,」袁国江再次笑道:「咱俩的办案方式是颠倒的,我只根据现有证据来追索,你呢,总是喜欢先找动机,你真应该回来跟我继续搭档。」 他越说越来劲,「怎么样,回来吧!回来我就把这案子交给你,我看得出来,你对它有兴趣!」 钟波摇头,「你又想往我脖子上套绳子把我拉回去,我不会上你的当。」 「你说得没错,我是想让你回来。」袁国江正色道,「现在局里人手不光不够,能花功夫踏踏实实查案的人也少,就算肯下功夫,也不见得有那个头脑和感觉。像你这样的人才,却躲在办公室里理文件,你不觉得是种浪费?」 「我哪是什么人才。」钟波嗤笑着举筷夹菜,顺便提醒他,「我在南分的时候就没破过几个案子,你可以回去翻翻档案,有几个破掉的案卷里写着我的名字?」 「对,你直接负责破获的案件是不多,但即便这样我也要说,你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好刑警之一,做刑警不光靠努力,更重要的是直觉,你有非常敏锐的嗅觉,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判断。」 他的坦言赞美让钟波心头卷过感动,他和袁国江在一起合作了六年,绝对是默契的、同仇敌忾的六年。 此刻,这六年的时光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闪现。 「我不用你立刻回来,就当私底下协助我。」袁国江不死心地继续劝说。 「你也知道我那儿警力有限,前一段我把重心都放在这上头,又迟迟出不了结果,我的压力也很大。这两天局里又给我派新活,我不好不接,但以后就更没精力跟了。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有感觉,我放手给你去查,你需要什么支持,我都会给你,这总可以吧?」 这是袁国江抛给钟波的一个诱饵。钟波虽然犹豫着,但还是强烈地感到自己心动了。 见钟波不说话,袁国江又推波助澜:「你就当帮我一把吧。说真的,我也怕这案子拖着不破,兇手放在外面,搞不好哪天再干一票,到时候别说上头会给什么态度,光舆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们淹死!咱们兄弟一场,你不会就这么不管吧?」 他坐钟波对面,用极诚恳的目光注视着他,喝了酒的脸通红,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清晰。他比钟波大三岁,今年37了,这两年他似乎老得特别快,眼神里时常布满焦虑和不耐烦。 钟波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翌日晚上,岳原案的相关资料以及翟亮当年捅人的案卷都摊在了钟波家的饭桌上。 袁国江反客为主,殷勤地张罗来一壶好茶,两人趴在案边把案情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 订婚宴于晚上7点30分在丽园饭店开始,翟亮9点30分离开,10点15分,翟亮到莺歌夜总会,其女友贾晴晴委託同事高慧领他到器材室等候,翟亮在房间里一直呆到贾晴晴下班,他们走出夜总会时间为11点25分,后门的保安亲眼目睹两人离开。 11点30分,岳原给翟亮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迷路,方位辨识不清,让翟亮想办法接应他,通话时间为10分钟,这期间,贾晴晴一直在他身旁。 翟亮大致判断了岳原的方位,推断可能在市区一个建筑工地旁——事后证明是错误的——紧接着,他把晴晴抛在路边,让她自己拦车回家,他骑上摩托车飞奔去找岳原。 他开的摩托车以最高时速110公里计算,从夜总会到市区附近的建筑工地费时约需30多分钟,翟亮在十二点过五分时又给岳原拨电话,但岳原手机已关机,翟亮开始担心岳原,很快打给朋友张浚求助,自己继续前往建筑工地。张浚又通知韦树明,韦树明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分头寻找,但除了找到岳原停在酒吧的车子,他们一无所获。 周六凌晨一点十分,找岳原的几个人赶到丽园饭店门口碰头,均一无所获。一点半,翟亮第一次报警,未果。 翌日清早,拾荒老人姚某在南段铁轨附近的小树林里发现一名受伤严重的年轻男子,经报案后,该名男子被火速送入医院。 第13页 上午8时,翟亮第二次报警。经核查,于次日早晨确认小树林里发现的男子确系失踪了36个小时的岳原。 基本可以判定的是:岳原出事的时间段大致在11点40分到12点06之间,亦即在与翟亮通完电话后到翟亮回拨电话给他但未果的这段时间内。 「除了林惜和翟亮,其他几个参加聚会的人散席后行踪都明确吗?」钟波未及细看厚厚的案卷。 「都很明确。」袁国江流畅地叙述,「张浚直接回了医院宿舍,他跟人同住,接到翟亮电话后才又出门;韦树明去赶了另一场应酬,证人有一个包厢那么多;另外一位叫李绅的,是岳原的大学同学,目前研究生在读,也是住学校宿舍的;范艾青回去陪她妈到邻居家打了几圈麻将,子夜时分收场回家睡觉;林惜的高中同学肖嫦11点20分开始和在美国出差的男友通电话,到12点10分才结束。」 「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很牢固吧。」袁国江嘆道。 「只能把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暂搁一边了。」钟波说,「我想先查清楚林惜和翟亮的真实关系。」 「哦,他们的秘密?」 钟波点头,「把关系理清,是案情分析的关键。你有没有注意到?岳原酒醉后去的那座废墟,正是林惜和翟亮一起就读的初中六中,基于这点,我认为岳原是明白自己要去哪儿的,他去六中绝不是因为迷路,一定有他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十有八九跟林惜和翟亮有关。」 袁国江边听边贊同地连连点头。 「如果真相确实如此,就不存在岳原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方位的情况。」 「也就是说,翟亮在说谎!」 「对!」钟波眼眸闪亮,「如果他和岳原的死没关系,他为什么说谎?!」 袁国江咂了咂嘴,有点烦恼道:「是啊!可他偏又有人证足以证明他当时不可能出现在现场!这真是太蹊跷了。难道他真的买兇了?可电话是岳原打给他的呀!他不可能在三十分钟内又下杀人的决心又买兇吧?这怎么解释?」 钟波见袁国江着急起来,不觉笑道:「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你就不会想把它搁置了。别急,得一步步来。」 钟波用笔把参加聚会的人员逐一圈出来,一共八人,除了岳原、林惜、翟亮三人外,另外五人中,张浚、韦树明和李绅是岳原的初高中以及大学同学,范艾青和肖嫦分别是林惜的初高中同学,其中张浚和范艾青都曾跟翟亮做过同学。 「翟亮是林惜的初中同学,两人直到现在还保持联络,如果真要有点什么,肯定得追溯到初中时期。还有岳原和翟亮,是否真的是互不设防的铁哥们,还是面和心不和?要揪出这三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我觉得没有比找他们最亲近的朋友了解更合适了,更何况这几个朋友还是他们的同学。」 袁国江道:「要再找他们一个个问一遍,工作量不轻啊!」 钟波解释:「你原来做的这些笔录我会仔细读,但读资料效果肯定不如当面聊好,有些线索往往就藏在一两句看似无意的话中,可能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发现。」 袁国江笑起来:「你做事比我细緻。」 送走袁国江,钟波草草清理了碗具,又洗了个澡。他没喝多少酒,但还是出去走了一圈,让头脑冷静下来。 晚上十点,他在檯灯前坐下,翻开案卷,开始阅读。 no.5 韦树明西装革履,油光满面地坐在属于他的高级真皮软椅里。他是钟波约访的第一个聚会成员。 韦树明是岳原的高中同学,两家长辈在生意场合作过,也算世交。韦树明读完高二就远赴美国镀金,但三年未满即回国,此后随父亲经商,他自称不是读书的料。 「这案子不好搞吧?别说你们,我们这几个跟他很熟的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忽然出这种事!」 钟波直扑主题:「岳原事先没告诉你这是他跟林惜的订婚宴?」 「没有!只说晚上要聚聚,而且让我非去不可。他喜欢玩浪漫,尤其认识了林惜后,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好才能让她满意。」 「他们俩不在同一所大学吧,听说还是通过共同的同学介绍才认识的。」 「没错!不就是翟亮嘛!那天聚会他也去了。」 钟波很顺利地把话题引到翟亮身上,「你跟他熟吗?」 韦树明很干脆地摇头,「他是岳原小时候的朋友,听说在社会上混过,跟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 他脸上有藏不住的鄙夷,「岳原请客时倒是见过几次,不过我们从没攀谈过,勉强算点头之交吧。」 「听说岳原和他关系很好?」 「是啊!」韦树明有点不屑,「不是我说谁坏话,其实岳原没必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不是一条道上的,强绑在一起只能让大家都不舒服。」 钟波心头一动,「难道翟亮并不愿意和岳原走得太近?」 「这个嘛!是我个人的感觉。」韦树明拿手小心抚了下梳得一丝不苟的板寸头。 「你想想,我们在一起嘻嘻哈哈,中间摆着张阴沉沉的脸,彼此不都得难受?也就岳原看不透,以为什么场合都把他带出来就是对他好。」 「岳原为什么那么关照翟亮?」 韦树明耸肩,「翟亮坐过牢,出来后前途不顺,岳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朋友。他就是那样的人,重情谊,讲义气,为了朋友你让他两肋插刀都干,连彭阿姨都担心他不适合做商人,太容易感情用事。」 第14页 「他帮助翟亮,就因为小时候曾经是朋友?」钟波觉得这个理由不太有说服力。 「那不是!」韦树明低头喝了口咖啡,认真想了想才道:「岳原高二时,他父亲出了意外,那段时间我在国外,也没机会跟他说说话,那时候他应该蛮痛苦的。」 钟波耐心听他说下去。 「翟亮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又和他重逢的,想必经常宽慰他吧,岳原这人很感性,别人对他好,他会记一辈子。」 说到这儿,韦树明忽然停下来,醒觉了似的反问:「你是不是觉得翟亮有什么问题?」 钟波神色不改,「只是随便问问——岳原和他母亲的关系怎么样?」 「彭阿姨?」韦树明放下杯子,一挑眉,「岳原一直是个听话的儿子,尤其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很孝顺,除了林惜这件事,几乎什么都听彭阿姨的。」 「他母亲反对的事,他跟你提过?」 「对!他很爱林惜,又担心彭阿姨的态度影响林惜对他的感情,所以就想出生米煮成熟饭的这一招来。」韦树明无奈似的笑了笑,「他订婚,大概是怕时间拖久了,林惜跟别人跑了。」 钟波想起林惜怀有的身孕,「岳原的担心有道理吗?林惜会不会真跟别人跑?」 「这谁说得准!」韦树明又笑,「结了婚的夫妻还有离婚的,别说他们只是男女朋友。我想岳原就是因为这个才担心。」 「他跟你提到过这种担心?」钟波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蛇的尾巴,「他有没有说得更具体?比如……林惜可能也喜欢着别人?」 「啊? 哦,我是随便猜的,呵呵!」韦树明一脸对刚才的话不负责任的表情,「没有,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假想敌,他的患得患失心理完全是因为他太爱林惜。」 蛇尾巴哧熘一下熘进洞里。 聊天间隙,韦树明起身去给自己续咖啡,站起来时探身往钟波面前的杯子里瞄了一眼,还是满满的。 韦树明在咖啡机前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这种咖啡豆是我一朋友从巴西带回来的,很新鲜,比星巴克那种千篇一律的味道强多了。」 钟波只得应景地举杯啜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香味也淡了许多。他没品出跟星巴克的有什么分别,反正咖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味道,他偏爱绿茶和普洱。 等韦树明坐回椅子里,他们的谈话继续。 「你印象中,整个订婚宴上,岳原有过什么异常举止么?」钟波转了个话题。 韦树明仔细回想,「他的情绪一直很亢奋,对林惜说了不少肉麻的话,呵呵。不过以前跟他俩一起吃饭,这种场面也常有,我们都见怪不怪了。我想这算不上异常吧。」 「林惜的情绪怎么样?」 「她当然开心极了,一直在等这一天嘛!」 听上去一切正常。 「那么散席后呢?岳原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喝酒?」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韦树明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聚会上我们也要了酒的,但他没喝几口,说要开车送林惜回家,多数时候喝果汁,不过结束时林惜没让他送,大家各自回家。」 「结果他去泡吧?」 「是啊!」韦树明苦恼地皱起眉头,「把林惜送上车后,我问他要不要我送,他说不用,他可以打车走。我还打趣他说太听女人的话不好,林惜不让你开车,但没不许你坐朋友的车。他也只是对我笑笑……」 他忽然顿住,脸色变了几变,「他那时候的情绪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头,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也难怪后来会去喝酒。都怪我当时没留心,如果坚持送他回家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他一脸懊恼。 钟波问:「他为什么会忽然情绪低落,吃饭时不还好好的?」 「可能,可能是婚前恐惧症吧。」韦树明费劲地猜测,「我没经歷过,所以也不懂,也许结婚真的是件可怕的事,一开始他很兴奋,过后又害怕了,想一个人冷静冷静。」 「岳原出事前打过一个求救电话,你知道吗?」 韦树明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他打给翟亮?我知道。他先给翟亮打,然后翟亮给张浚打,之后张浚又打给了我,我当时在ktv跟人唱歌呢,听了消息赶紧跑出去找他。其实我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先打给翟亮呢,明明最后一个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他的车是你发现的?」 「对! 那间酒吧离丽园饭店很近,以前我带岳原去过,他很喜欢那里。那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翟亮说听电话里的声音,他似乎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想到去那间酒吧看看,果然他的车子在门口,但找不到人。」 钟波在韦树明的办公室里坐了近一个小时,后来的谈话绕来绕去没什么意义,他便起身告辞了。 韦树明与他握手道别,并诚恳地请求,「钟警官,请你们务必要把兇手找出来,我替岳原和彭阿姨谢谢你们。」 下午四时,钟波在四院对面的茶餐厅约见了第二个访谈对象张浚,他是岳原小学和高中的同学,就读于某医科大学,目前在第四人民医院心脑科实习。 张浚长得不合理想中医生普遍的清高形象,人很瘦小,眉目不怎么清晰,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大众脸谱。 第15页 他一边落座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刚从一个手术上下来,晚了几分钟。」 钟波看看他额上密布的细汗,「做医生很辛苦吧?」 「没办法,就是忙。这个礼拜只有今天中午有空档,明天要跟老师去外地开会,得下周才回得来,我想你也许不愿等,所以……」 钟波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很注重前后逻辑与顺序的人,有点罗嗦,但也许做医生需要这样的特质。 两人要了一壶清茶,气氛很适合聊天。 对岳原为人的描述,张浚的回答和韦树明大同小异。 「岳原特别仗义,又没什么城府,爱帮助别人,我们坐前后桌,关系不错,他还常借参考书给我。我不太爱跟富家子弟打交道,但岳原人很好,一点坏脾气都没有。」 钟波直接把话题拉到案发当晚,「翟亮接到岳原电话后就先打给了你?」 「嗯,对。」张浚忙点头,并伸手推了推眼镜。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跟岳原在电话里具体说了些什么?」 「大概说了些。」张浚思索着说:「岳原告诉他自己喝醉了,让翟亮尽快去找他。」 钟波盯着他的脸,「岳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他让翟亮怎么找?」 「是啊!翟亮说岳原醉得厉害,描述自己的位置都语无伦次的,他只能靠猜。」 「他是怎么猜的?」 「他觉得岳原离市区不会太远,就让我们分头在附近找找。我后来也给岳原打过电话,但他手机还是关机状态,我估计是没电了。当时没太担心,岳原是个大活人,就算迷路一晚上,等酒醒了自己也能回去。」 「其他人当晚也像你一样,不怎么担心?」 「是的。韦树明还开玩笑说,搞不好岳原正躺在哪条街的马路牙子上睡大觉呢!」 「但你们不久就报警了。」钟波回忆,「凌晨一点半。」 「哦,那是翟亮坚持要报的。」 「他很着急?」 张浚点头,「对,他非常焦虑,他跟岳原是铁哥们儿,受过岳原不少恩惠,所以比我们都紧张。报警后,我们没什么可做的,各自回家,翟亮还坚持要去岳原的小公寓再确认一下他回去没有。」 钟波眯了下眼睛,「他一个人去的?」 「不是,韦树明陪他一起去的。」 他的回答和第一次口供没多大出入,所以讲起来格外顺熘。 「你跟翟亮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你们关系怎么样?」钟波换了个话题。 张浚扶了下鼻樑上的眼镜框,思路跟着转过来,「不算熟,也就是认识而已,他小学里成绩很优秀,但到初中就不行了。」 「什么原因?」 张浚沉思着, 「估计是没学习的心思了吧。他家里弟兄四个,经济上不宽裕,父母工作又不稳定。他爸爸还常酗酒,喜欢打老婆孩子。翟亮是家里最小的,常挨揍。」 见钟波专注地听着,张浚就又往记忆深处走了走。 「我记得六年级时,翟亮经常鼻青脸肿的到学校来,还骗同学说是被墙撞的。有天他父亲跑来学校找他,两个人在墙根下吵嘴,他父亲噼头就给他一巴掌,又被翟亮反手一搡推倒在地上,他父亲朝着他逃跑的背影破口大骂,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家里情况有多糟糕。」 钟波眼前再次闪过翟亮那张阴郁的脸,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离经叛道。 「升初中后,他经常旷课,跟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为此还留过级。」张浚双手交叉握着搁在桌面上,吃不太准钟波还想不想继续了解下去。 钟波抬眼看他,「然后他跟林惜做了同学?」 「可不是!」张浚咧嘴笑了下,钟波不确定那是对翟亮的同情还是嘲笑。 「其实翟亮人很聪明,如果好好学习,成绩会很拔尖,我们英文老师就特别喜欢他,翟亮留级时,老师还帮他找校长求情,把他安排在比较好的班级里。」 他与钟波对视一眼,钟波从他眼眸里捕捉到一丝迷惘。他显然不太明白话题为何会老是停留在翟亮身上。 「你认为翟亮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可靠吗?」钟波忽然问。 张浚着实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岳原真的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这个……」他一脸踌躇。 「岳原以前有过这种状况么——喝酒喝到人事不知?」 「我说不好,」他像提着一口气,说话格外小心起来,「我们出去很少喝酒,多半是喝茶。」 「你说当时翟亮很着急,除此之外,他有没有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张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惶惑愈盛。 「比如衣着是不是干净,车子有没有哪里损坏,人有没有受伤。」钟波轻松笑了笑道:「他急着去找岳原,又是骑的摩托车,路上出点状况也正常,像摔跤、撞电线桿子等等。」 「哦,这个啊!」张浚像松了口气,仔细想一想,然后肯定地摇头,「没有,他开摩托车的技术很好。」 钟波给他还剩半杯的玻璃杯里斟满茶水,放缓语气问:「你刚才说你和林惜也常见面,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张浚道了谢,谨慎地将目光落在茶水面上,「她人挺好的,长得漂亮,又落落大方。」随即又抬头笑笑,「岳原的眼光不会差的。」 第16页 看得出来,这是个好好先生,怕沾麻烦。 不过钟波花时间与他坐在这儿谈话,不是为了听他无关痛痒的废话的。 「听说翟亮高中时曾经捅伤过人,你知道这事么?」 张浚被他跳跃的思维搅晕,想了想才道:「听说了一些,当时我们早不在一个学校了,他那样混法,早晚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钱那样做。」 「你觉得不合理?」钟波来了兴趣。 「那也不是。」张浚慌忙道,「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更何况分开很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钟波玩味地望着他。 张浚有点讪讪,略顿一下,才勉强解释,「但我印象里,他是不怎么在乎钱的。」 「哦,那他在乎什么?」 「义气。」他见钟波老盯着自己,只能继续说下去,「他以前经常为了哥们义气出去打架,出狱后在夜总会当保安时,也为他现在的女朋友出过头,结果连工作都丢了。这些行为出现在他身上我觉得挺正常,但他不像为了一点钱就拿刀去捅人的混蛋,他在网吧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 「他女朋友,就是在莺歌夜总会做dj的那个?」 「嗯,叫贾晴晴。」 「翟亮和贾晴晴感情怎么样?」 「这怎么说呢。」张浚显得很为难,「他们认识也就一年,分分合合倒成家常便饭了,我也不清楚他们感情究竟好不好。不过最近听说又分手了。」 「因为什么?」 张浚绞着手,脸上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贾晴晴在夜总会做事,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风言风语又多,翟亮这个人,虽然出息不大,但挺要面子的。」 钟波在记录本上「贾晴晴」的名字下用笔着重划了两下,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张浚在偷偷看表。 时间也不早了,钟波主动结束了谈话。 临分别时,张浚欲言又止。 钟波给他机会,「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你们是不是,在,在怀疑……翟亮?」 「案子没破之前,谁都有嫌疑。」钟波公事公办地回答,让张浚本来并不白皙的脸微微泛白。 钟波步行了一段路,找到回南区的车站,身边没什么人,他有点无聊地独自等车,难得天空碧蓝,还浮着几片白云,他的思绪也像云朵一样飘摇。 在确定岳原出事前,翟亮表现得比别人更焦急,身上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难道他真的跟这事无关? 不过痕迹事先可以处理掉,至于表现出来的焦急情绪,以及后来去岳原公寓确认,也许是故意所为以打消旁人的怀疑。 还有,翟亮高二那年捅网吧老闆,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是因为什么? no.6 钟波着实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曲水巷20号附近。 这里属南区派出所辖内,他坐10路公交车过去,下车后满以为很快能找到,但他显然低估了这里拆迁的力度和范围——到处都是用铁皮围起来的建筑工地,拆楼、造楼以及地铁工程齐聚此地,走几步就遭遇「此路不通」的困境。 他的目的地是曲水巷20号,但这条像蛇一样逶迤的巷子,号码终止于17号,再往前又是一片废墟,白墙红砖被拍得粉碎,狼藉满地。 17号是家小卖部,斑驳的外墙上已用红色油漆写了个大大的「拆」字,店主穿白色汗衫,中年、矮胖,有点谢顶,指间夹一根烟。 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正气唿唿地把两节电池退还给他,「我刚刚在你这儿买的,装到遥控器里一点用都没有,是个次品!」 店主不跟她理论,把烟含在口中,接过电池来看了看,撕掉其中一截的包装皮,又递迴给她,大声说:「老阿姨,不是电池没用,是你人没用了。」 等老太太走后,钟波上前向他打听20号搬去哪儿了。 「原来是间网吧,开了很多年,老闆姓顾。」他提醒店主。 「你找顾老闆?」他上下打量钟波,「你是他什么人?」 钟波把证件快速朝他亮了亮,估计他没看清,但态度好了不少,积极指点方向,幸好那儿没变成废墟。 欣欣网吧还在,门面算那一排店面里较为像样的一个,门头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严禁未成年人入内」几个字笔画都还完整。 钟波绕过一堆垃圾和堆至人行道上的净水桶,走进网吧。 里面约有五十多个位子,座无虚席,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全神贯注打游戏,间或有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男生映入眼帘,个个表情沉迷。 与大门相对处另有扇小门,紧靠小门的一间房像办公室,门半开着。 钟波走至后门,门没上锁,他轻推一把,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门外是个小院,一边堆满杂物,另一边是排简陋的毛坯房,与网吧呈垂直走向,上下两层,楼下像仓库,门都被封住。楼上应该住人,走廊里晾晒着衣服,有一架露天铁梯通往二楼,他数了数,楼上一共四间房。 正对网吧后门的院子墙上也有门,直通另一条马路,门很破旧,有修补的痕迹,门上挂了把大锁。 他正看着,身后传来不客气的招唿声,「喂!看什么看!你哪儿的?」 钟波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身后,正在掖刚穿上身的汗衫衣角,睡眼惺忪,脸上有道疤痕,但因为极瘦,样子不算兇恶。 第17页 钟波退回小门,简洁地作自我介绍,又出示了证件,男子的睡意顿时驱尽,有点心虚地往网吧间里熘了一眼。 「今天不查网吧,我来找人。」 他心定了些,问钟波找谁,说话时有很浓的外地口音。 「这里的老闆顾宏兴。」 他立刻回答,「顾宏兴已经不是这儿的老闆了,他把网吧卖给我和我哥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 「为什么要卖?」 「他嫌网吧生意不赚钱。」 钟波脑子里念头一转,「这么说他有更好的生意在做?」 「这我不知道,就算有他也不会告诉我们。」男人挠了挠头皮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他搬走了,没告诉我们地址。」他口风很紧。 钟波牢牢盯着他,他只得又解释,「他只是把网吧卖给我们,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必要打听那些。」 钟波料定他在说谎,但他一口咬定,让人抓不出破绽。 临走,钟波给那人留了个号码,嘱咐他如果知道顾宏兴的下落就给自己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下来。 踏出网吧门槛的瞬间,炫目的日光让钟波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回头望了眼里面醉生梦死的年轻人以及这栋黑黢黢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和旁边的店铺没什么两样,只有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五年前,翟亮就是在这里捅了顾宏兴。 钟波介入岳原的案子属于非官方行为,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查案,对他来说这算不上损失——有件事可以让自己忙碌,好过每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尽量挑节假日约人会谈,但偶尔也不得不挪用一下工作时间,比如和林惜的会面。 她本是钟波第一个要见的人,但此前一个月中,她忙于在医院保胎,没时间也没心情再谈岳原的事。 星期二下午,钟波请了两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去找林惜。 林惜住在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内,临近边郊,绿树成荫,空气也清新。 开门的是位中年保姆,直接把钟波带进宽敞的书房。 林惜坐在书房靠窗的软沙发里,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和一个月前相比整整瘦掉一圈。 出于礼貌,钟波先询问了她的健康。 林惜慢声细语地解释,「昨天刚出院,医生说可以在家保养,但还没出头三个月,不能受刺激,否则仍有可能发生危险。」 钟波听出她的话外音,略笑一笑问:「彭董常来看你吗?」 她不太自然地点头,「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她环顾四周,「这栋房子也是她给我准备的,还有阿姨也是她请的——」 保姆端着茶盘进来,把杯子搁下后识趣离开,临走轻轻把门带上。 钟波的目光从门上转回来时,发现林惜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即使与他目光相撞,她也没有躲避。 「钟警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神色陷入思索。 钟波见过她两次,料想她有印象的应该是第二次。 他没猜错。 很快,林惜眸中闪过恍然,「我在南区分局和袁队谈话的时候见过你,当时你就站在会议室门外。」 钟波笑笑,「你记性不错。」 林惜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就是那个送岳原去医院的派出所民警?」 钟波点头。 她警戒的神色大大和缓下来,「我听彭阿姨提起过你,我也该谢谢你。」 「不必客气。」对着她,钟波并未涌起面对彭奕珍时的歉疚感。 「既然你不是刑警,为什么会负责这件事?」她不免好奇。 钟波含煳解释,「局里人手紧,又希望能尽快破案,所以让我协助调查,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找袁国江核实。」 她没有疑问,只微微嘆了口气,「都快一个月了,什么进展也没有,我曾经恨死害他的那个人,可现在,」她低下头去,「我只想好好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养大。」 钟波环顾周围的窗明几净,闲聊似的开口,「你是本地人吧?我以为你会和自己父母住在一起。」 林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因为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跟他们闹翻了,我把他们的脸都丢光了不算,还要把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张扬开去。」 「父母有父母的考虑,」钟波斟酌着劝,「他们也是希望你幸福,做单身妈妈会很辛苦。」 她像是有点倦怠,手掌托腮,缓缓说:「他们以为我经歷了这样的事,还有心情再去嫁人?我不是一截木头,可以由着别人把我塑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我虽然才22岁,但这些年,」 她略略一顿,「我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我不想再折腾了。」 钟波格外注意到她用了「这些年」这个词。 「我听说,」钟波慢悠悠道,目光一刻不离她苍白的面颊,「你一开始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是翟亮把你劝动了。」 她平板的脸像电视屏幕忽然被定格似的僵了几秒,很快又解锁,她睁大眼睛, 「你听谁说的?」 「彭董偶然提起过,她很感激翟亮……」 「我也很感激他。」她话头抢得有点急,很快又慢下来,「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留这个孩子,实在是周围没有人支援我,尤其是我父母……如果不是翟亮劝我,我现在大概会很后悔。」 第18页 「所有人都劝你拿掉孩子,只有他劝你留,你不觉得奇怪?」 钟波终于把她涣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 「他和岳原是很好的朋友,」林惜似乎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岳原走了,只留下这点血脉,于情于理我都该把孩子留下来……」 「他是这样劝你的?那他有没有为你想过?如果我是他,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而不是强劝你接受某种意见。」钟波面带笑容,语含犀利。 「他……」林惜欲言又止,脸色微沉下来,「正因为他的话合我心意,我才会接受,因为我本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我不想生,谁劝我也没有用!」 她惨白的面颊透出几分潮红,激动的情绪令她连声咳嗽起来,门外有人敲门,随后阿姨的头探进来,「小林你没事吧?」 言毕有点怨尤地瞥钟波一眼。 林惜朝她摆摆手,门重又合上。 她闭上双眸平静了会儿,对钟波的好感已经当然无存,神色冷冷的,「你说得没错……可能这说明翟亮和岳原关系更好,我对他来说,只是朋友的朋友而已。」 钟波觉得她在有意撇清自己与翟亮的关系。 他还记得刚落座时她委婉的警告,不过钟波不认为她会脆弱到那个地步。 「翟亮和女朋友最近分手的事,你知道吗?」 「听说了。」林惜面无表情。 「你知不知道原因?」 「不清楚。」她生硬地回答,眼睛看在别处,「这是他的私事,我无权过问。」 钟波不禁笑了笑,「但他曾经过问你的私事。」 林惜脸上的红润终于褪尽。 钟波视若无睹,「翟亮和女朋友平时感情如何?」 「还好吧。」她语气隐忍。 钟波不得不佩服她迅速调解情绪的能力,就在上一秒他几乎以为会被她轰走。 「能说得具体点吗?」 林惜思索片刻,「贾晴晴很有个性,翟亮太沉闷了,他们俩在一起挺合适的……可以互补。」 「你觉得他们分手,谁的问题更大一点?」 「这我说不上来,我跟贾晴晴不熟,翟亮也从不跟我提他们之间的事。」 「你和翟亮初中时就认识,你们那时候关系就很好?」 「不,正相反。」 「是吗?」钟波微笑,「可是你们到现在还保持联繫。」 林惜在尽量消化着什么,表情越来越谨慎,「是有,不过不多,主要也是因为岳原的缘故。」 钟波想起她埋在翟亮怀里哭泣的场面,还有翟亮那副让钟波无论怎样都忘不了的表情。 难道只是偶然?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林惜如蒙大赦似的拿过来,钟波看不到手机屏幕,只能继续观察她的表情。 在看清屏幕上的来显提示后,她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就按下接听钮,也没称唿对方,只是嗯啊应付了会儿,随即挂断。 「医院打来的,让我过两天再去做一次检查——不好意思,我有点乏,不知道钟警官还有多少问题要问……」 她在委婉地下逐客令,钟波站起身来。 回所途中,钟波猜想,刚才的电话也许是翟亮打来的,林惜想掩饰,是因为对他的目的已经起疑——他连珠炮似的把问题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意识到。 既然她清楚自己对翟亮的怀疑,那么作为岳原的未亡人,她会怎么看翟亮?还是说——她其实就是翟亮的同谋? 钟波忽然觉得有必要见见贾晴晴,那个给翟亮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她眼里的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且,钟波有预感,林惜和贾晴晴的关系不会好。 钟波给贾晴晴打电话想约她见一面,被她很干脆地拒绝。 「那件事怎么还没结束?!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能不能查得出来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钟波想说:「你是翟亮不在场的证人,我正在努力证明他的嫌疑,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呢!」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贾晴晴也没给他机会,不等他开口就把线给掐了。 钟波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贾晴晴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她挂机速度太快,没容得了他仔细琢磨。 钟波摇摇头,林惜说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晚饭后,他沖了个澡,换上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浅色牛仔裤,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三四岁。 他对着镜子弯曲双臂,肱二头肌骄傲地隆起,在两臂上端形成两个硬邦邦的疙瘩。 相对于心理,他的身体要年轻得多,这一点,钟波偶尔会意识到。 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去莺歌夜总会,西北角的公交车线路稀少,而且往往到六点半就全部结束,夜晚有兴致去那里的,一般都是寻欢作乐的人。 除了休息日,贾晴晴每晚六点半到十二点在莺歌夜总会当dj,钟波手上还有她的居住地址,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在夜总会找她比在她家门口堵截要容易操作一点——他不想被人当作三更半夜拦劫女性的流氓。 钟波以客人的身份在莺歌要了个包厢,并指明要贾晴晴作陪。他有可能被告知她另有客人了,如果是那样,钟波就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来等她,也许要搭上整个晚上。 第19页 不过他运气不错,因为来得早,贾晴晴刚巧有空,他在沙发上干坐了五六分钟后,有人就推门进来了。 一打照面,钟波心里顿起一阵涟漪,他隐约的猜测居然成真,贾晴晴就是他在「失意」酒吧邂逅的那个女孩。 「怎么是你?」钟波很难描绘得了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惊讶多一点,欣悦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或者这几者兼而有之。 贾晴晴显然也认出了他,原本堆满职业性笑容的脸僵滞了一下,但她比钟波想像得老练,很快就恢復自然,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王先生,您好!」 登记时钟波用了个王姓假名。他盯着贾晴晴的脸,答非所问,「你不认识我了?」 贾晴晴的笑容迷惘而真诚,「王先生,我们见过面吗?」 钟波的目光在她画得很精緻的脸上左右移动,料定她是在装,过了片刻,笑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贾晴晴释然,「没关系啦,我知道自己长得比较大众,经常有客人这么跟我说——对了,王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怎么一个人来呀?」 她把一本厚重的酒水单递过来,「您看看想喝点儿什么,来我们这的客人只要喝上两瓶好酒,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钟波把酒单撂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喝,只想跟你好好谈谈。」 贾晴晴的脸上飞过一丝不安,但她掩饰得很好,依然笑着,「你想聊天呀?没问题,那我给您倒杯水吧,您喜欢茶还是白开水?」 「绿茶,谢谢!」 一杯滚烫的茶水很快就搁在钟波面前的茶几上,贾晴晴弯腰时,长发像瀑布似的从两边倾泄下来,钟波看得有点愣神,他竭力将思绪从一个多月前那缱绻的一晚中拉回来。 「我不姓王,上午有个叫钟波的警察打电话想约你,那个人就是我,但你挂了我电话。」 贾晴晴直起腰来时,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但笑容早已褪尽,语调也冷冰冰的,「原来你不是客人,我可以直接叫经理过来。」 「没问题,我正好也有问题要问你们经理。」 「警察很了不起吗?」她瞪钟波一眼,口气却软了许多。 钟波笑:「我知道你们夜总会有后台,不过,咱们真要认真起来,隔三岔五我找帮同事过来随便查查治安,你们的生意也就别想这么兴隆了。你们经理想必不会吃得消,到时候他还会愿意留你在这儿?」 他分明听到贾晴晴在肚子里骂自己「卑鄙」。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皱着眉,忍气吞声问。 钟波心里的杂念此刻全都消散,从晴晴的态度和眼下两人的关系来看,那一晚的事最好不要再提起。 他翘起腿,身子靠后舒展开来,「谈谈岳原的案子。坐吧,也许我们会聊很久。」 贾晴晴在沙发转角的地方坐下,离他两米远,钟波扭过头去,角度正好能欣赏到她轮廓姣好的侧脸。 她不情不愿地嘟哝,「我不认识岳原,我跟翟亮也已经分手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显然对即将要谈的话题很不耐烦。 钟波没理会她的撇清,开门见山问:「听说你和翟亮分过好几次手。」 她多心了,以为钟波在嘲笑她,有点气结,「这次是真的!」顿一下,又说:「我不会再去找他。」 「因为他给你惹麻烦了?」 「当然不是!」她抬高嗓门,紧接着又萎靡下去,「我烦了,受够了一天到晚冷战。」 桌上有盒烟,贾晴晴探身把它拆开来,抽出一枝,扬一扬,「可以吗?」 钟波请她随意。 贾晴晴嘴上含烟,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从胸腔里缓缓推出,举止娴熟,是个老手。 烟雾缓解了她紧绷绷的情绪,她持烟的手高高挑起,做出一个妖娆的姿势,转头看着钟波,「你不会是专门来谈我跟翟亮之间的事吧?」 「说说那天晚上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她拧着秀眉,但还是配合地回忆起来,「那天晚上他说好来接我下班……」 钟波打断她,「他几点约的你?」 「九点左右。」 也就是说,翟亮约她是为了找到一个提前离席的藉口。 「他到夜总会是几点?」 「十点一刻,我当时正好有客人在,没法抽身,就让我小姐妹去领他进来,还给他找了个空房间休息。哦,我小姐妹叫高慧——你一会儿肯定会问吧。」 钟波不理会她的讥讽,又问:「你十二点才下班,他为什么提早这么长时间过来等你?」 「我跟他说好会请假的,没想到经理不许,他那时已经在路上了,我总不见得再打电话让他回去吧。」 也许同样的问题回答过好几遍,贾晴晴叙述流畅,没有一丝隔顿。 「翟亮接到岳原电话时,你就在他身边?」 「对。」 「你听到些什么?」 「他反覆问岳原人在哪里,但岳原说不清。他们来来回回扯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听翟亮说马上就去找他,我就知道今天晚上的假算白请了。」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幽怨。 「然后翟亮把你抛在路边?」 「对!」她狠狠吸了口烟。 第20页 「翟亮对朋友挺仗义嘛!」 她白了钟波一眼,「这就是我跟他分手的原因——他对朋友永远比对我好!」 「你后来怎么回家的?」 「打车呗。」 「翟亮帮你打的?」 「他早一熘烟飞了!」她气鼓鼓地说,「我自己走了一段路才打到车。」 「在哪条路上?」 「运河西路。」她就着烟缸抖掉指间的菸灰,「你知道那条路吧,晚上连鬼影子都没有。」 「你男朋友真狠心。」 「已经不是了。」她鼻子里哼气。 「你住哪儿?」 「弯岛里。」 「和父母一起?」 「不是,他们早就离婚了,各有各的家庭,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奶奶的,她过世后就留给我了。」 「你每天这么晚回去,邻居们没说什么?」 她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跟他们没来往,他们要说闲话我也听不见,况且,我那么晚回去,他们哪里看得见我。」 钟波在心里模拟,她其实是和翟亮同去见的岳原,并在两人动手后帮了翟亮。 但当他抬头看到她满脸不屑抽菸的姿态时,很快否定假设,她全身放松,带点气恼,不像是装出来的,一个见证过杀人现场的女子,绝不可能有如此轻松的神态。 还有一点钟波不太想承认,他不愿相信曾给自己带来美好一晚的那个女孩会介入一桩兇杀案。 「那天晚上的聚会,翟亮为什么没带你一起去?」 「我干嘛要去!」她挑眉朝钟波沖了一句,后者朝她微笑,她顿时气馁了。 「我跟他的朋友不熟。」她稍停一下,「而且那两天我们正吵架呢,谁也不给谁打电话。」 「既然这样,4月26号晚上他给你打电话,你不觉得意外?」 「我没多想。」她很干脆,「我那时已经气消了,他主动提出来接我,我挺高兴的。」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她皱起眉,再一次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说了嘛,他对朋友比对女朋友好太多!」 「他都有哪些朋友?」 她闭了闭眼睛,「他跟岳原最好,其他人我也说不上来,他出去应酬不太喜欢我跟着……总之那天晚上去参加那个聚会的,都算是他朋友吧。」 钟波想起张浚提到她时略带轻蔑的口吻,隐约明白了她反感的缘由。 「你见过林惜吗?」他突然转话题。 「见过。」她轻咳了两声,烟已经抽完了,她似乎嗓子不舒服。 「对她印象如何?」 「她?」贾晴晴脸板得很正,「好人家的女儿,单纯漂亮,要什么有什么,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她算不算翟亮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翟亮,」她竟然出乎意料地爽快,「不过翟亮很崇拜她。」 「崇拜?」这个词让钟波耳目一新。 「我觉得他对林惜就是崇拜,林惜年纪比他小,但当过他的辅导老师,不是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 她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咯咯笑出声来,钟波的思绪不觉又牵回坐在失意酒吧里时,她也曾对自己发出过一模一样的笑声。 他打断自己无聊的思路,进一步问:「他对林惜只是崇拜,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什么,比如……他会不会爱上林惜?」 他以为贾晴晴会勃然变色,然而竟没有。 她断然摇头,「这不可能,翟亮把林惜看得像女神一样,他常说,只有岳原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娶林惜。」 她的声音不知缘何忽然柔软下来,「他坐过牢,一向把自己看得很低。但他心地很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喜欢上他。」 钟波觉得有点不舒服,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被客人骚扰正好让他撞见,他揍了那客人一顿,结果自己被夜总会炒鱿鱼,那还是去年的事,那时他刚来莺歌当保安。我为此很内疚,去找过他几次,慢慢就好上了。」 「你觉得翟亮人怎么样?」 晴晴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他比我小三岁,但比我稳重,话不多,我不喜欢总是叨逼叨的男人。哦,他吉他弹得特别好。」 她眼神柔和下来。 钟波顿了一下,微扬起下巴问:「你很喜欢他?」 贾晴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微妙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可以这么说。」 「可你们还是分手了。」 「是啊!」她怅怅地嘆息,仿佛遗憾又仿佛解脱,「我因为他的仗义喜欢上他,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跟他分手,我要男人对我一心一意。我不能忍受他总是把我排在朋友后面。」 钟波和贾晴晴聊了一个钟点都不到,她口风极紧,即使和翟亮分手了,依然很维护他。 结了帐,离开包厢前,钟波的目光又投射到如释重负的贾晴晴脸上,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月前,我认识一个女孩,你长得很像她。」 贾晴晴的脸又紧张地绷紧,干笑笑道:「哦,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真想介绍你们认识。」钟波似笑非笑地欣赏晴晴的尴尬,「不过可惜,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出了包厢,钟波在走廊上走到拐弯处才又转过身去,看见包厢门口一个仓促转身的背影,他努了下嘴巴,轻笑着又转回了头。 第21页 他心里那点缱绻的牵挂就这么到此为止了,谈不上遗憾,反正比这更遗憾的事他都经歷过了。 钟波没立刻离开莺歌,他又找到贾晴晴的上司,询问案发当天贾晴晴请假的情况。 「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晚上晴晴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招待,我本来不同意,但她很能缠人,还说找好帮忙的女孩了,我勉强同意让她早半个小时下班。」梳着大背头的经理解释。 「翟亮来夜总会,你见到没有?」 「没有没有。」经理摇头,「按规定他不能再进来的,不过我听说那天晚上他在我们夜总会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估计是偷偷进来的,我们老闆也知道,她把晴晴叫去训了一顿就完事了,这种事我们没法声张,只希望能赶紧过去。好在跟我们夜总会没什么牵连。」 钟波提出要见见当晚见过翟亮的两个证人——高慧和后门的保安。 高慧休假了,经理给了钟波她的手机号码。后门的保安正是4月26日晚上值班的那个。 钟波找到保安,向他问起那晚的情况,他极肯定地确认,翟亮和贾晴晴确实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离开的,他亲眼目睹贾晴晴上了翟亮的车,他当时刚好看了眼手錶,时间方面绝不会有错。 走出莺歌正门,钟波站在路边拨高慧的号码,心头掠过一个念头,高慧十有八九会把通话内容转述给贾晴晴听,她会不会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 钟波不禁笑起来,他为什么要在意贾晴晴对自己的看法? 手指一用力,他按下了接通键。 这通电话花了他两分钟都不到,高慧的证词和他事先读到过的没有任何出入。 翌日,钟波通过袁国江找到4月26日晚载乘贾晴晴的计程车司机,他对她的那点本就稀薄的疑心彻底消除。 no.7 五月底的阳光已有灼人的热度,钟波在没有遮蔽物的新拓人行道上走了二十分钟,额角和背心逐渐冒出汗意。 他与范艾青约在长街拐角的一间咖啡馆里。 范艾青长得白净丰腴,有张喜庆的圆脸,特别爱笑,她让钟波认识到,女孩子如果长得不漂亮,完全可以用笑容来弥补。 她就是订婚聚会那天送林惜回家的女同学。她和林惜初中是同班同学,也是当时跟林惜最要好的女同学,两人的友谊延续至今。 中专毕业后,范艾青一直在一家小公司安稳地做文员,她对此没有怨言,觉得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子很适合自己。 「岳原失踪我是第二天下午从林惜那里听说的,真是太可怕了!事先一点徵兆都没有!唉,林惜真可怜!」 钟波等她欷歔完,才问:「听说岳原是翟亮介绍给林惜的?」 「嗯。」范艾青不甚热心地点头。 「你和林惜还有翟亮初中时候就是同学,对他俩都挺了解的吧?」 「我跟林惜关系很好,跟翟亮嘛!」范艾青轻哼一声,「就是一般同学喽!」 钟波见她提到翟亮就撇嘴,笑问,「他得罪过你?」 「没有。」范艾青嘟了下嘴,「不过他这个人既孤僻又不合群,还是留级留下来的,在我们班没什么人缘。」 「林惜跟他的关系怎么样,他俩一直是同桌吧?」 艾青的眉毛高高挑起,「他们?林惜跟他的关系还不如我跟他呢!」 「哦?」钟波觉得有趣。 「翟亮进我们班的时候,班主任不知听了谁的话,居然把我和林惜分开,让她和翟亮同桌,还要她辅导翟亮功课,我和林惜都气得要命!初三的功课多紧啊,谁有功夫管别人!而且林惜最讨厌留级生了,他们中没几个有学生样的!」 钟波有点明白她对翟亮产生敌意的原因了,对某些人来说,友谊也具有不可分享的独占性。 「就算翟亮不是留级生,像林惜那样活泼的女生,才受不了他闷葫芦似的性格!」 「林惜很活泼?」钟波有点意外。 「那当然!初中三年,她一直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特棒,老师可喜欢她了,什么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她!」 钟波转回来,「帮助翟亮的差使,林惜最终还是接受了?」 「她没办法嘛!」范艾青眨眨眼睛,「她找班主任抗议过,但没用,我们班主任是个老女人,非常自以为是,她不同意,林惜也没办法,不过她虽然和翟亮坐一桌,两个人一开始话都不说的。放了学她还是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路上她要跟我抱怨很久。」 她表情有点得意。 「听上去他们的关系很僵——翟亮对林惜的态度有什么反应?」 「他?多数时候不吭声,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留了级自卑吧。当然林惜也不会真的一句话不跟他讲啦!收本子发考卷的时候还是要跟他说话的,林惜心里不高兴,所以讲话口气很沖,翟亮好像有点怕她,从来不回嘴。」 「翟亮很懦弱?」钟波不太相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啦!反正他在学校里从不跟人吵架,连话都很少,除了林惜和另外两个留级生,他好像就没和别的同学说过话。如果不是因为林惜,我对他根本不会有印象。」 「他们就一直这样僵持着,关系从来没有改善过?」 「也不是啊!」艾青放下瓷杯,无奈地笑起来,「林惜虽然蛮泼辣的,但她心肠软,我记得有天放学我去她位子边等她同走,她正拉长了脸给翟亮讲题目,虽然口气粗梗得像吃了炮弹!」 第22页 她耸耸肩,「谁让她是好学生呢,好学生有脾气也只能压着,老师说什么就得跟着做什么。」 「有没有人开过他们玩笑?」 「嗯?」艾青没明白过来。 钟波解释,「初中生年龄不算小了,像这种男女生之间互帮功课的,周围同学可能会有些想法吧?」 「哦,那个啊!」艾青龇牙咧嘴地皱眉,「有,怎么没有!所以说给差生补习功课最讨厌了,还会被人占便宜。」 「都怎么说的?」钟波盯着她嫌恶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有费力回忆,这种事通常印象都很深刻。 「谣言不知道是谁散布出来的,说翟亮喜欢林惜,林惜知道后快气疯了!」 钟波饶有兴趣地听,可以想像得出来,林惜和翟亮之间的故事很曲折。 「不过林惜很聪明,她知道去找班主任要求调位子肯定没用,告状也不知道要告谁,而且闹得厉害的话,只能让她自己出丑,所以她想了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 「是什么?」 「办法很简单,就是散布翟亮和另一个女生要好的谣言,这叫以毒攻毒!」 范艾青咯咯笑着,一副对林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 钟波哼笑一声,「嗯,她自己没事了,不过对别的女生就不公平了。」 「也不见得!」范艾青立刻辩解,「翟亮虽然是留级生,但他长得帅嘛!又喜欢装深沉,我们班不少女生偷偷喜欢他的。林惜散布的『谣言』,也不算一点影子都没有,那女孩子是我们班的班花,脑子笨,但长得很漂亮,她喜欢翟亮根本不是秘密。至于翟亮怎么想,林惜才不在乎呢!」 「这样一来,林惜和翟亮的关系不是得更恶劣了?」 「那倒没有。」范艾青道,「翟亮对班花没有进一步行动,谣言不久也就散了,我觉得他比林惜还不在乎呢!」 「那他在乎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比较在乎自己留级生的身份吧。」 她不情不愿地给了翟亮一句客观评价,「他其实是想好好学习的,要不然林惜给他布置的附加作业他不会一题不落都做完。」 「林惜还给他布置作业?」钟波的兴趣再度被勾起,「她很负责啊!」 「那是的!」艾青用力点头,「林惜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重又回忆起来,「有次她对我说,在路上看见翟亮帮他妈妈踩三轮车送货,觉得他挺孝顺的,还不算太坏,以前自己那么对他有点过分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才有所好转。」 「两人成朋友了?」 「也算不上啦!不过林惜对翟亮确实够意思,不光帮他补习,还鼓励翟亮选报重点高中,但翟亮毕竟脱了好几年功课,不可能靠一个学期抱佛脚就能赶上的,所以他虽然也考上了高中,但没能上得了重点。」 钟波在脑子里把林惜和翟亮的「恩恩怨怨」迅速过了一遍,凭直觉,他认为那两人在初中里的关系还没有突破,顶多是彼此略生好感的萌芽状态。 「他们高中时还有来往么?」 艾青没多想,挑了下眉道:「应该有吧,林惜有时候会提到他。不过肯定不会多,高中学业更重,哪有那么多时间搞交际啊。」 「林惜向你提起过他?都说些什么?」 艾青耸肩,「就是聊聊功课之类的,林惜借过几本复习资料给翟亮。哦,对了,我们每年都有一次同学聚会,但翟亮从来不参加。」 「翟亮在高中读书很用功?」 「我有朋友和他在一个学校,据说翟亮在市北高中风头很劲,是学校力保的尖子生。」艾青轻笑了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林惜的功劳,她说翟亮应该能考得上大学。」 钟波心头骤然一跳,竟浮起一丝微妙的酸楚,这在之前从未有过。 他的手指在茶杯壁上慢慢摩挲着,「但是翟亮没有如林惜所愿——他在高二时因为持刀伤人进了监狱。」 艾青夸张地嘆了口气,「是呀!那件事闹得很大,听说他差点把人捅死。所以我一直觉得翟亮这人挺不可思议的,常常会作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来。」 「翟亮出事,是林惜告诉你的?」 范艾青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林惜那时候正住院呢,这消息还是我去看她时,我告诉她的。她也吓得半死,还催我去打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捅的谁。」 钟波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林惜当时在住院?因为什么?」 「哦,骨折。我记得好像是体育课上跳马时,她从马鞍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折了。」 翟亮捅人前后,林惜恰巧出事,是巧合还是有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繫? 「林惜对翟亮捅人的行为怎么看,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说……她可能早有预料?」 「唔……林惜对翟亮肯定要比我对翟亮了解多一些,他们毕竟同桌过一年,至于你说她可能什么……」艾青眨巴了下眼睛,神色有些迷惘。 钟波试图表达得更清楚一些,「我的意思是,林惜有没有可能事先知道翟亮会做什么,所以在得到消息后,她也很着急,但这种着急是一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不能挽回的着急?」 艾青微张着嘴巴,愕然望向钟波,仿佛有点明白他的意图,半晌,她勐烈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翟亮要去捅人呢!」 第23页 钟波没再追问下去。艾青起身去洗手间,回来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订婚宴会上的情形。艾青也对岳原散席后的行为表示无法理解。 「整个聚会过程岳原一直很兴奋,还扬言晚上要通宵,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开心的。」 钟波提醒她,「但你们没玩通宵。」 「可不是!」艾青嘟了下嘴,「说好八个人起码要喝倒一半人才散席的,结果翟亮九点多就说要走,他这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让人扫兴。到十点钟左右,林惜又不舒服,想回家,岳原见她要走,也不大起劲了,韦树明就提议说早点散了吧。」 「林惜哪里不舒服?」 「她说胃里难受,老想吐,可能是吃了太凉的东西,后来还是我送她回家的。」她对钟波笑了下,「现在想想,她那应该是妊娠反应吧。」 和范艾青的交谈由始至终都比较轻松,这是个口没遮拦、心无城府的姑娘,说话像倒豆子。 结束后,钟波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将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过了一遍,没发现特别明显的线索或破绽。 接下来的两天,钟波替一位坐窗口的女同事顶班,她患重感冒需回家休养,他在所里不光人最闲,又没有家累,据旁人反馈脾气也尚可,所以谁有什么事都会想到来找他帮忙,他从不推诿。 在窗口干活不累,无非是证件办理或者遗失登记之类的琐事,但上班中途开熘就没可能了。 关于调查进展,袁国江来过两次电话询问,钟波和他一样,没有奇蹟可供瞻仰。袁国江也不急,确定他还在继续后就满意地挂机了。 有时钟波会想,袁国江抛给他这个球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保持侦破热情而已,以期某天他会主动跑到袁国江跟前要求返队。 星期六本该钟波值班,重感冒的同事身体康復归来,坚持要还班给他,于是他那半天值班也免了。 他没回家,在復兴路附近的中央公园消磨时光,这里没有市区的喧闹,即便是休息日,游客也不多,对于一个下午无事可做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消遣去处。 但闲坐了半个小时就觉得无聊了。他把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察看访谈人员名单,很快拿定主意,掏出手机,抱着碰运气的心态给李绅打电话, 他们原定的见面时间在明天上午。 李绅是岳原大学时的同学,两人同乡,都是本地人。本科毕业后,李绅考上本地f大化学系的研究生,目前硕士在读。 钟波运气不错,李绅听了他的意见随即欢快允诺,「这样最好,明天院里有个活动,我上午刚得到通知,正愁怎么协调和您见面的时间呢。」 「那么,我们在哪里碰面比较合适?」 「钟警官,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来一趟我们学校?我马上要去做个实验,不过三十分钟就能搞定,您过来的话,可以省掉我们在路上奔波的时间。」 钟波接受了他的建议。 穿过公园广场,钟波打算从另一个门出去坐公交车,那里有直达大学的班车,半小时绰绰有余。 公园广场的一角养了群鸽子,木屋里有鸽食出售。 一个年轻的妈妈给她刚会走路的女儿买了包干玉米,女孩一边餵格子,一边高兴得咯咯直乐,年轻的母亲在一旁飞快按相机快门,也是一脸开心。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钟波轻嘆了口气。 四十分钟后,钟波在李绅的宿舍见到了他。 宿舍里只有李绅一人,他告诉钟波,舍友们都出去打工了,晚饭前没人会回来。 李绅身材高大、神采飞扬,一望而知性格开朗,交友面广,这和钟波之前的判断相去甚远,他一直以为像张浚那样的男孩才能定下心来和瓶瓶罐罐打交道。 暖场的寒暄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扯到篮球,两人之间的距离更是飞速缩短。 「明天我们院里就有场篮球比赛,还请到外面俱乐部的职业球员,怎么都不能错过啊!」他笑呵呵地递给钟波一瓶水,「就算你今天不给我打电话,我等实验做完也打算去找你了。」 喝掉半瓶水后,他们开始谈岳原。 「我跟岳原大学不同系,但住一个宿舍,上下铺,又是同乡,所以关系很铁。他学习不错,大三那年他们班主任找他谈过,想把他推荐给系里有声望的教授做弟子,他也心动过,但暑假回来后却改变心意,不想考研了。当时我们以为他母亲不同意,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感情才放弃考研的。」 「林惜?」 李绅笑了笑,「可不就是她。岳原在感情方面有点迟钝,大学里有女生给他写过情书,但他没什么意识。直到遇见林惜,他忽然开窍了,而且像山洪爆发,势不可挡。最后搞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很突然,我有时候会觉得,一切都有天註定,他说不定是被自己的感情溺死的。」 「这话怎么理解?」钟波对眼前出现的又一位宿命论者产生兴趣,「你是不是发现过什么,他有过厌世倾向?」 「不不不!」李绅像从喃喃的梦呓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对着一个不熟悉的人胡言乱语,脸庞微微透红,「我不是那个意思,岳原基本上属于乐观积极的人,只有在偶然提到他父亲时才会情绪低沉——他跟他父亲感情很好。」 他顿了一下,脸上起了一丝黯淡,「就是因为他走得太蹊跷了,一点徵兆也没有,我才会有刚才那种想法。」说到这里,他有意识地瞥了钟波一眼,「不过我对他的担心却是很早就有了。」 第24页 「哦?你担心他什么?」 「他对爱情太投入,就像人发了高烧。没有人会长时间发烧,总有烧退的时候,否则会被烧死。但他不是,他迷恋林惜到发疯的地步。」他轻轻嘆了口气,「他第一次收到林惜的信时,高兴得从上铺直接跳下来,大腿在桌角上蹭破了皮,但读完信后,他整个下午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林惜在信里拒绝了他。」 钟波眯眼看向他,「林惜拒绝他的理由是什么?」 「岳原没说,不过我猜是不熟悉或者没感觉这种笼统的原因,女孩子都喜欢拿感觉说事。」李绅低头把玩手上的杯子。 「那时候你和林惜见过面没有?」 「当然。」 「都是什么样的场合?」 李绅想了想,「一起吃过几顿饭。还有一次,岳原包车请林惜、翟亮和我去水库玩,阵容很滑稽,三个大男生里掺合着一个女生,此后我就不再跟他们出去了,除非只是吃饭。」 钟波微笑,「这么说,那时候岳原还没追到林惜了,不然不会拉你和翟亮当陪衬。」 「嗯。那还是在林惜写信给他之前的事。」 钟波又问:「林惜和翟亮没像你一样觉得不舒服?」 李绅目光投到一边,仔细回忆,「我没看出来,他们俩也挺有意思的,翟亮有意撮合岳原跟林惜,林惜好像不愿意,但每次岳原约他们,她还是会来。她对岳原的殷勤很冷淡,老喜欢缠着翟亮,我私底下还提醒过岳原,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那两个朋友可能彼此之间有意思。」 钟波心里微微一亮。 「但岳原说他们没可能,林惜就是翟亮介绍给他认识的,而且那两人差距太大,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都没毕业,还有污点——翟亮那时候从牢里出来没多久。」 静默了几秒,李绅吞吞吐吐又道:「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觉得……林惜是个挺有心计的女孩子。」 钟波在方凳上调整了下坐姿,表示自己在认真听,李绅接下来说得流畅多了。 「她知道怎么吸引男生注意,还懂得利用欲擒故纵的手腕让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也许她拉翟亮进来就是为了激起岳原的妒嫉,她后来写信拒绝岳原,反而让岳原更忘不了她,但她最后不还是接受了岳原。」 他神情里含了一丝鄙夷,「如果她对岳原没意思,为什么要频繁和他来往?岳原对这份感情很珍惜,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但作为旁观者,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林惜这人不简单。我认为岳原母亲的反对是有道理的。」 钟波审视着他,问:「这些话你都告诉岳原了?」 李绅脸色一沉,有点困难地点点头,「我当他是哥们儿,觉得有必要给他提个醒。」 「但他不领情?」钟波从他神色上就猜得出来。 他低下头去,半晌才笑道:「我可能是说错话了,对很多男人而言,朋友和爱人之间不是等号,永远是小于号。」 「岳原因此疏远了你?」 李绅耸耸肩,又变成之前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开朗男孩,「我心里憋不住事,有什么说什么,没错,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冷淡了很多。」 钟波沉吟片刻,反问:「林惜对岳原用了这么多心思,至少说明她是喜欢岳原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吧?」 李绅笑了笑,摇摇头,「这问题不好回答,我只知道像岳原这样的男生,自身条件不错,家境又好,在女孩子当中很受欢迎……不过,林惜接受岳原的时候还是有真心的吧。」 他仰起头望了眼天花板,「否则就不会跟岳原好了……我是说,发生那种关系。」 「你猜的,还是岳原告诉你的?」 「都不是。」他慢慢解释,「有天早上——应该是在他出事前的一个多月吧,我坐车经过他公寓时,忽然想到他,也不知道那天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就跑上楼去,结果开门的是林惜,身上还穿着岳原的睡衣。我们都尴尬得不行,林惜的脸红得可以开染坊了,她说岳原出去买早点还没回来,我跟她打了声招唿就跑了。」 「他们住在一起了?」钟波有点惊讶,他记得袁国江曾经提过,林惜家教很严。 「感觉不像。」李绅思索着说,「林惜看到我时很吃惊,她可能以为是岳原在敲门。我估计她是偷偷在岳原那儿留宿的。」 「岳原后来找过你吗?」 李绅摇头,「没有。在他打电话请我去吃那顿该死的饭之前,我们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其他形式的联络。」 钟波轻吁了口气,劝慰似的说:「但他还是请你去做了他订婚仪式的见证人,说明他仍然把你当朋友。」 「是,我们还是朋友。」李绅笑着点头,那笑容里却满含自嘲和无奈。 钟波在李绅的宿舍一直呆到有人推门进来,他看表,一个小时飞逝而过。 李绅送他下楼,两人在研究生宿舍的东墙根下道别。 「钟警官,你跟我想像得不一样。」李绅望着钟波说,脸上被浅淡的笑意和浓厚的真诚覆盖。 钟波沖他笑笑,「谢谢你的配合,占用了你不少时间。」 李绅似乎与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临分别话语依然滔滔不绝。 「去年冬天我出过一起小车祸,在校门外被一辆轿车带了一下,人没事,但包里的笔记本屏幕撞破了,我报案后,跟肇事司机一起去交警大队接受调解。我们饿着肚子在一间会议室里等到天黑,负责给我们协调的警察也没出现,我几次跑去他们办公室询问,两个空闲的警员一边聊天一边玩电脑游戏,但谁也不愿意过来给我们解决问题,我因此对警察的印象很差。但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相信你会还岳原一个公道。」 第25页 除了微笑,钟波找不出别的表情来应对他的信任。他们握了手,随后钟波撇下他朝南门走去。 钟波自嘲:对,自己是个讲礼貌的警察,但他不见得能破得了这个案子。 他的心情因为李绅的「重託」而轻松不起来。 这所名校的绿化不错,满目葱翠,很养眼,钟波在林荫小道上慢慢踱步,身边不时有嘻嘻哈哈的小情侣牵着手经过。 钟波在一栋教学楼前的篮球场停留了片刻,看一群男孩挥汗如雨地打篮球,个个身姿潇洒,意气风发。 年轻真好,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站在这个单纯明朗的世界里,他忽然对自己产生怀疑——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暗暗嘆了口气,也许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也许兇手就是几个吃饱了撑的抢劫犯,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啃狗粮,只等风声过去后再人模狗样走出来继续犯案。 「我是在白费劲。」他忍不住想。 no.8 午后下了场雷阵雨,钟波在青石街上的大排档吃了一客快餐,和中年老闆闲扯了半个多小时。 老闆开这家排档接近十年,以前曾经在别的店打工,娶了店老闆的女儿,两口子有了积蓄后又盘了现在这家门面自立门户。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要为儿子的前途操心,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与这条街有关,仿佛一辈子都没出过这条街,他还希望自己的子孙也能在这条街上蛰伏下去,显然他们都不愿意。 雨渐止,钟波告别牢骚满腹的老闆,横跨过街,来到另一边,向前走了五十米后拐入公园路,这里和嘈杂世俗的青石街只隔了两条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马路两旁皆种香樟,葱郁清爽,树干吸饱水后呈棕黑色,像用墨笔勾勒出来似的,线条干脆清晰。 福森酒吧就隐没在香樟树帘幕背后,青砖黛瓦,解放前是某富商私邸,现在成了家颇有格调的酒吧。 下午两点,酒吧框木结构的玻璃门紧闭,只在扶手上挂了块「营业中」的牌子,牌子和门框颜色一致,字又是黑的,不仔细看会以为还没开业。 钟波在酒吧门口踯躅片刻,没有贸然进门,向前走了三十来米,找到一间茶室,要了壶碧螺春,等茶的空档,他拨通翟亮的手机。 听到钟波的声音,翟亮一点没表露出意外,但当钟波告诉他想现在跟他见个面时,他还是愣了几秒。 「我在上班。」 「我知道。」钟波对他的行踪瞭若指掌,「你可以请两个小时的假,然后出门右拐,我在老茶馆等你。」 钟波没有像约其他访谈人那样事先跟翟亮约时间,他应该知道钟波早晚会找他,也肯定会对谈话内容预作准备。钟波这么突然地约他,只是不想让他们的见面像彩排后的表演那样虚假。 他想不出翟亮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此时的拒绝毋宁于彰显心虚,所以钟波很快听到答覆,「给我一刻钟。」 翟亮没让钟波等满一刻钟,事实上,十分钟不到他就推门进来了。 他还是留着超短的板寸头,白衬衫和黑西裤是酒吧招待的工作服,钟波不免猜测,他这么随意且招摇地跑出来,是不是想证明他对即将进行的谈话并不在意。 两人相互点了下头,彼此都很冷淡,翟亮没等钟波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下。 茶水这时刚好上来,侍应生是个女孩,把两只杯子小心地搁在他们面前,又分别斟上茶水,临走特别多瞧了翟亮一眼,他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钟波对他面具一样的脸庞没什么好恶,只是觉得如果他神色能稍微灵动点儿,会更招女孩喜欢,但他显然不在意这些。 这几天,钟波从好几个人嘴里打探他的信息,再见到他本人时,陌生感和熟悉感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很难描述的刺激。 从翟亮在南区分局警惕地注视自己开始,钟波就对他毫无好感,至于在医院第一次看见他——那时候钟波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承认当时对翟亮的印象不算差,虽然好奇的成分更多一些,因为那时他还像个人,有生动柔软的表情。 钟波相信翟亮对他也一样,保持相当的警惕,还隐约怀有敌意——他知道钟波在调查他,说不定自己刚跟谁谈过,他很快就会知道谈话内容,并把可疑的痕迹迅速擦掉,以确保钟波什么也捞不着。 他们聊天的开头平淡无奇,照例从翟亮和岳原的关系开始。 翟亮的叙述和钟波从彭奕珍那里得到的信息没有出入:他和岳原是小学同学,又是街坊,关系极好,升初中时,岳原搬家转校,两人慢慢失去联络,直到高中时期又恢復来往。 「他父亲在他高二时忽然过世,那段时间他很消沉,书也不想读,家也不想回,我常陪他在外面散步到很晚,有时也劝他几句。」 「他听得进去?」 「他是孝子,不想让他妈失望,熬过最难过的那段日子就好了。」 「我听说你也是孝子。」钟波插了一句。 翟亮笑笑,算默认,那笑容淡得像蜻蜓点水,转瞬就没了,他没问钟波从哪里听来的,接着往下讲他和岳原的故事,当然都是钟波早就听过的。 等他表述完毕,钟波开始提问。 「岳原曾经把你介绍进他家的公司,你后来为什么离开?」 第26页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我。」翟亮淡淡地回答,「我坐牢的事迟早会让人知道,我不希望别人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也不希望岳原受到牵连。」 「所以你去了夜总会?」钟波不认为他的选择有多高明。 「我没得选择。工作不好找,就连夜总会的事,也是我二哥帮忙才有的做。」翟亮说话时并无哀怨的神色,仿佛只是在转述别人的辛酸经歷而已。 「你在夜总会认识了贾晴晴,还为她跟客人打架?」 翟亮抬头瞥他一眼,笑道:「你了解得真够仔细的。是,所以我又一次失业。直到三个月后才在福森酒吧找到份工,一直干到现在。」 钟波身子向后靠,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视线停留在翟亮脸上,「能说说你跟贾晴晴分手的原因吗?」 翟亮迎视钟波的目光,钟波等着他反自己问:「这事和岳原的案子有关系吗?」 但翟亮没有,他很快调转目光,低声回答:「分手是她提出来的,我烂人一个,没什么可要求她的,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回轮到钟波笑了,「她可没把你当烂人,就是分手了,对你还是很维护。」 翟亮绷起脸,眼神不失凌厉,「她只是据实说话,我不觉得她说几句实话就是维护我。」 「这么说你们还有联繫?」钟波继续盯着他,「她把我跟她谈话的内容都告诉你了?」 「说了一点。」翟亮坦然承认,「我们有时会通电话,毕竟不是仇人。」 钟波格外注意到他回答问题时小心翼翼的态度,但他越是配合自己,越是把问题答得滴水不漏,钟波就越无法释然。 「那天晚上,」钟波把思路扯到正题上,「岳原给你打电话,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但还是要让翟亮再叙述一遍,说谎的人偶尔会忽略一些细节,致使前后不一致,自曝其短。 「他说他喝醉了,下了计程车不知道自己人在什么地方,要我想办法去找他。」 「他没说为什么去喝酒?」 「没有,我急着想确认他的方位,也没顾上问别的。他很努力地告诉我周围能看到什么,但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辨认很困难,我只能靠猜,后来他的电话打不通,我很着急,就找了其他朋友帮忙一起找。」翟亮表情还算真挚。 「但是他曾经告诉过司机要去长广桥,前后几分钟,怎么就已经忘了?」钟波抛出第一个疑点。 翟亮神色不改,「他说他不知道怎么跟司机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那里,他下了车吐得很厉害,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他去的那堆废墟原来是什么地方吗?」 翟亮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慢慢转回来,看着钟波答,「知道,那里原来是六中。」 钟波喝了口茶,把杯子放下的当儿抛出第二个疑点,「那是你和林惜上初中的地方吧?你觉得,岳原跑去那里,纯属误打误撞?」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钟波觉得翟亮的脸色比初进门来时要苍白,但他并不惊慌,停顿了数秒方开口,语调平稳,「这个我也不清楚,岳原没说,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去的是什么鬼地方。」 钟波紧紧盯着他审视了好一会儿,翟亮一动不动坐着,由他打量,钟波不由得轻嘆,这是个定力超凡的男孩。 但正因如此,他对他的怀疑只增不减。 钟波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抓不到破绽。岳原已经死了,不管翟亮现在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提前离开?」钟波又问。 「我要去接晴晴。」 「她十二点才下班,你九点半就离席去找她,是不是太早了?」 翟亮沉默了会儿,承认说:「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因为林惜和岳原订婚了?」钟波似笑非笑盯着他。 他的脸依然像没有表情的木偶,但眼里闪过冷冷的光,口气也不復温和,「这是我的私事。」 钟波依然笑着盯住他。 翟亮瞥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气,缓缓说,「我经常心情不好——自从出狱以后。」 「岳原和林惜交往是你从中撮合的?」 「嗯。」他表情不耐,显然不太愿意忆及往事。 钟波慢条斯理要求,「能不能说具体点儿,他们怎么认识的?」 他看到翟亮又一次忍耐地吸了口气,撇着头,考虑了片刻,道:「我出来后,他们俩都很关心我,也经常来找我。有次两人同时到我家去,就那么碰上了。以后岳原再约我出去,总会顺带让我叫上林惜,时间长了,我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你当时怎么想的?」 「什么?」翟亮被动地皱起眉头。 「对岳原想追林惜这件事。」 翟亮垂下眼帘,「不错啊,他们很般配。」 钟波身子前倾,继续追问:「林惜有没有跟你提过岳原在追她?」 「提过。」 「她怎么说?」 翟亮轻抽了下鼻子,目光停留在桌角的gg纸上,「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次还说……觉得有点烦,岳原一直给她打电话,还写信。」 「她觉得烦是不是因为心里有别人了?」 翟亮眼神闪烁,「不清楚……也许吧。我们只是很一般的朋友,她不会事事都告诉我。」 第27页 「可给我的感觉刚好相反。」钟波望定他,一针见血,「她很依赖你,你也非常关心她。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你出狱后她不会立刻去找你。」 翟亮没有反驳,沉默了会儿,反问:「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钟波一挑眉,不说话。 翟亮不再躲闪,目光直视钟波:「你认为我喜欢林惜,所以杀了岳原,想取而代之,我没说错吧?」 「我从没这么说过。」钟波脸上泛起轻浅的笑意,他终于打破了翟亮的笃定。 翟亮白净的脸庞逐渐转为红色,有愤怒在眼眸中晃动。 「你调查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要证明这一点吗?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你在医院看到我安慰林惜。对,我也看见你了。那时候你应该还不认识我,但几天后在南区分局,我们第二次见面,你知道了我是谁,你对我的怀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他们终于撕开层层碍事的遮蔽物,赤裸裸展开对峙,钟波欣赏他的洞悉力,同时也证实自己之前的种种猜测都正确——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但彼此明了对方的想法。 钟波笑笑,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又慢悠悠给自己斟满,然后抬头看着翟亮,「你喜欢林惜吗?」 翟亮脸上的红色褪掉一些,「我敬重她。」 「敬重这个词好像有点……」钟波耸肩。 翟亮解释,「她从初中给我辅导学习开始到我出狱找工作,她一直在帮我,从没嫌弃过我,我很感激她,也愿意为她尽力,但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那么她呢?她喜欢你吗?」 「这个你应该直接问她本人。」翟亮忍不住笑,笑声怪异,右手在自己衬衫上划拉了一下, 「就我这样的,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喜欢?」 这身干净清爽的制服很称他的肤色和瘦削俊挺的身材,但确如他所言,一个女大学生大概不会看上像他这样在酒吧打杂工的男孩,哪怕长得再帅,这个社会毕竟是现实的,除非——他们很早之前就有过什么。 钟波的目光从他身上再度移到他脸上,这时翟亮重又镇定下来,他甚至比刚走到钟波面前时更加镇静,他知道钟波今天在他身上再盘问不出什么来,钟波也没法像电影中的正面角色那样拍着桌子朝他吼,「我一定会查出真相!我一定能逮到你!」 他还没有资本说那样的台词。 「钟警官,」这是翟亮今天首次礼貌称唿钟波,大约从后者的神色中度出自己胜券在握。 钟波漠然望向他。 「据我所知,这个案子不该是你责任范围内的事。」翟亮嘴角带笑,开始反击。 钟波当然没必要告诉他自己跟袁国江之间的约定,他保持笑容反问,「那么,据你所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翟亮噎住,干笑笑,没再说什么。 侍应生端着水壶过来添茶,钟波摆手拒绝,是时候结束谈话了。翟亮杯子里的茶水一滴都没少,他好像怕有人下药似的。 这人谨慎过了头。以钟波的经验,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么紧张行事。 结完帐,钟波见翟亮还迟疑地盯住自己,知道他有话要说。 「即使你在怀疑我,」翟亮斟酌语句,「我还是要告诉你,岳原不是我杀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希望能尽快查出兇手,所以请你们把注意力放在该关注的地方。」 「哪些地方是我们该关注的?」钟波平静地请教他。 「我不知道。」他忽然有点烦躁,「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在白费力气。」 「是不是白费力气,要等水落石出后才能见分晓。」钟波不疾不徐地答。 翟亮死死盯住他,后者眼里对他的怀疑没有一丝一毫减退。 一瞬间,钟波几乎以为他会挥拳过来,这不是不可能,他曾经冲动到拔刀子捅人,也有可能——将最好的朋友打到奄奄一息,现在,这种暴戾正在他眼眸中涌动。 当愤怒好不容易从翟亮眼中退却后,他冰着一张脸,从牙缝中向外缓慢而清晰地迸出每一个字,「我从没杀过人。」 午后,钟波坐车至祥福路上的银楼附近,往前走二十米就有一家肯德基,他和肖嫦约好在这里见面。 在中国,肯德基随处可见,比麦当劳要受欢迎得多,可见中国人相信大爷胜过相信大叔。 钟波端着餐盘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被成群聊天的女孩遗弃的双人桌位,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吞下午餐。 等他开始喝饮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请问,是钟先生吗?」 钟波转过脸来,看到一个标准职场白领打扮的年轻女子婷婷站在跟前。 「你好,我是肖嫦。」 肖嫦识人的本事也强,瞧一眼钟波的脸色就已经确定没找错人。 钟波忙招唿她坐,环望四周,不是叽叽喳喳笑闹成一片的年轻女孩,就是围着小孩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只有他,孑然一人。 肖嫦是林惜高中时的好友,她和林惜在高二文理分班后不仅成为同学,还成为同桌。此刻,肖嫦正在聊着考大学时的一些细节。 「填志愿时,我劝林惜和我一起报省外的重点大学,按她当时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比f大好的学校,而且我觉得不乘着念大学的机会出去,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但是林惜不肯,她说她不想离家太远,我笑话她是爸爸妈妈的好宝宝。」 第28页 「是她父母不让她考到外地去的?」 「我感觉是她自己的主意。」肖嫦回忆,「我见过她父母,她妈妈是脾气很好的家庭妇女,她爸爸在报社里做后勤,对林惜期望很高,不可能阻碍她前程的。」 「她没跟你提过原因?」 「没有。」肖嫦很快摇头,神情迷惘,「我和林惜很多方面都蛮谈得来,唯独这件事让我一直想不通,不过她个性沉静,这样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很难改变主意。」 高中毕业后的分道扬镳令两人的感情疏淡不少,不过每年假期她们还是会见上几面叙叙旧,肖嫦对林惜的情况大致都了解,但不密切,林惜突然订婚也有点出乎肖嫦的意料,因为她大学还没毕业。 「林惜向你讲起过她和岳原恋爱的事吗?」 「讲过一点,去年暑假我们见面时她说有个男孩在追她,我问对方人怎么样,她说还行,就是太热情了,让她有点受不了。」 「那男孩就是岳原?」 肖嫦点头,「对,就是他。开学后我曾写邮件问过林惜进展,她一直没正面回復,我还以为没戏了,谁想一年不到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看来林惜对是否接受岳原很犹豫。她犹豫是因为翟亮的缘故,还是如李绅所言,只是欲擒故纵? 「订婚那天,岳原跟林惜情绪怎么样?」 「当然很高兴了。林惜兴奋得都哭了!」 「哦?」 「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眼睛又红又肿,我们还笑话她了呢!」 她忽然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点醒,「不过岳原当时挺严肃的,简直可以说不苟言笑,我记得上半场随便谁开玩笑他都会开心地附和大笑。」 钟波心头一动,「是不是玩笑开得过分了?」 「也没什么呀,我觉得他可能是太紧张林惜了吧。」肖嫦蹙眉思索,「林惜在洗手间里迟迟不出来,岳原坐不住,就去找她,等他们俩都回来后,原来热闹的气氛就变了。本来大家说好闹通宵,但十点刚过就散了。」 钟波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咯噔跳了一下,「当时翟亮在哪儿,他应该还没离开吧?」 肖嫦仔细想了想,「嗯,是还没走,他在林惜和岳原回来后才走的,可能也觉得气氛不怎么好吧,他本来就不太合群。」 「之前他一直在席上,没离开过?」 她疑惑地瞟钟波一眼,「我不太确定,那天晚上我是请了假去的,我同事一直给我打电话,很多事我都没留意,他……好像是有一阵子没在座位上——这,很要紧吗?」 钟波说随便问问。 「你见过岳原吗?我是说,在订婚聚会之前。」 「一次也没有,我在外地读书,平时很少回来,而且林惜也很少提到岳原。」 钟波琢磨着她话中的深意,「你觉得林惜对岳原感情怎么样?」 肖嫦抿了抿唇,「林惜在感情方面有点保守,不太愿意高谈阔论。不过这不代表她不爱岳原。否则……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她对钟波展颜笑一笑。 她的笑容很温暖,那是只有万事顺意,心地善良的女孩才会绽放出来的微笑。 「除了岳原,林惜有过别的男朋友吗?」钟波继续问。 「你是说大学期间?」 「不,笼统来讲,初高中都算,如果她有的话。」 肖嫦很快摇了摇头,「大学里我知道的只有岳原,不过依林惜的性格,应该不会有别的男朋友,她不是那种,呃,怎么说呢,喜欢招风惹蝶的女孩,虽然她长得很漂亮。我从来没看见她对谁热情过。」 她侧过脸,眼睛凝视窗外,钟波猜她正在搜索高中时期的林惜,少顷,她转过头来,对他抿唇笑了笑,显示她已经努力思索过了,「她只喜欢读书,所以成绩一直很好。」 盘子里的薯条没了,都是肖嫦一个人吃掉的,她拿纸巾擦着手上的细盐,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肯德基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薯条,不过每次都不敢多吃,人人都跟我说是垃圾食品,刚才一聊天什么都忘了。」 钟波问她还要不要再来点,她赶紧摇头,皱着眉笑,「我在减肥,正餐之外不能乱吃东西,刚才已经破例了。」 女人真是有意思的生物,不论年龄大小,她们总喜欢给自己设立各种清规戒律,再咬牙切齿地打破。 钟波放下可乐杯,逐个盘问她对参加聚会的其他几人的印象,当问及翟亮时,他预备在她脸上看到些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她只是很自然地点点头,「认识,他是林惜的初中同学。」 「你以前见过翟亮没有,我是说高中时期?」 她不假思索,「见过。」 「哦,林惜约你们一起玩?」 肖嫦笑了,「哪有!我们高中里管教得可严了,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上课的,就算不上课,也没人敢马虎,你玩掉半天就等于比别人少学半天,回头想想,那时候的环境可真残酷!」 她喝饮料的姿势比吃薯条优雅得多,像从一个小孩忽地转变为老练世故的成人,「翟亮有次来我们学校找林惜,我碰巧撞上了。」 「你对翟亮的第一印象怎么样?」钟波笑问。 「他……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有点羞涩,话也不多。林惜向我介绍他时,他居然有点脸红。」 肖嫦温柔的笑容在向钟波暗示她正沉浸在一段美好的回忆里。 第29页 「你觉得林惜和翟亮,只是一般朋友那么简单?」 「……嗯?」她从回忆中醒过来。 钟波进一步解释,「林惜这么帮翟亮,会不会是因为她有一点喜欢翟亮?」 肖嫦似在斟酌,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吃惊才回答不上来,而是显得有点谨慎,「她没说过,但我感觉应该会有点喜欢的,翟亮……是那种蛮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 「那么翟亮呢,他也喜欢林惜吗?」 肖嫦又笑起来,「我一共才见过他一面,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哪里会知道他怎么想的。」 笑声渐止,肖嫦捧着饮料杯,脸色黯淡下来,「就算那时候有点什么,到后来也不可能了。」 「因为翟亮坐了牢?」 「是啊!」她欷歔似的嘆了口气,「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还以为搞错了,因为翟亮实在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你跟林惜有没有讨论过翟亮捅人的事?」 「提过几句,我说他弄成这样很可惜,林惜倒没说什么,好像心思不在这上头。不过她那一阵一直是这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否则也不会从鞍马上摔下来了。」 钟波的问题就等在这儿,「她为什么会精神恍惚?是不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肖嫦皱眉摇头,「她出事前一天还好好的,但第二天早上不仅上课迟到,脸色也很差,我是她同桌,记得很清楚。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说,我以为她是生理周期到了的缘故。」 她再次陷入回忆。 「下午上体育课要跳马,老师说身体不适的同学可以不用跳,结果林惜却跳了,第一次跳时勉强过去,第二次却摔得很惨。老师叫了几个同学帮忙立刻送她上医院,我也陪着去了。」 「既然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硬要跳?」 「我也搞不懂。」肖嫦无奈地咬唇,「她躺在车上一声不吭,也不叫痛,我以为她挺坚强的,后来才发现她在哭,那副样子真让人心疼。」 钟波沉思了下问:「她在哪个医院作的治疗?」 「二院,离我们学校很近。」肖嫦记得很清楚。 「她在医院住了多久?」 「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她努力回想,「至少两星期吧。」 他们离开肯德基时,已是下午四点。 钟波的记录本上又多添了几页内容。 肖嫦说,林惜性子沉静,嘴巴紧,喜欢把事情藏在肚子里。但不久前,范艾青刚强调过,林惜初中时个性很活泼。 钟波试图靠自己的印象来判断,仔细回忆和林惜见面的场景,然而她的形象出人意料地模煳:在医院走廊把翟亮当浮木的她,南区分局里哭得眼睛红肿的她,还有缩在沙发里形容憔悴怀有身孕的她,每一个都楚楚可怜,但每一个都让钟波感觉不到她真实的存在。 他看到的似乎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而那个真实的林惜,紧紧缩在壳内,拒绝被人碰触。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以致于彻底改变了她? 钟波给袁国江打电话,请他帮忙弄一份林惜高二那年骨折住院时期的医疗报告。 「她高二?!」他在电话里大叫起来,「那得是几几年的事儿?」 「2004年,」钟波翻着记录告诉他,「10月中旬。」 「你让我去查五年前的病歷?」袁国江在电话里嘟嘟哝哝起来,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跟院方协调——钟波,你嗅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钟波如实说,「纯粹碰下运气。」 no.9 星期四,钟波抽空跑了趟南区分局,袁国江不在,小胡把一个封好口的资料袋交给他,「袁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出现场去了。」 「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西郊小刘巷河打捞上来一具男尸,不知道是不是兇杀,他一吃过饭就带人过去了。」 钟波没给袁国江打电话,料想他肯定牢骚满天飞,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准备拆资料袋出来看。 袁国江的电话却不期而至。 「资料拿到了?」他噼头就问,「你看了没有?」 「小胡刚给我,还没来得及。」钟波说着把资料袋夹在胳肢窝下,找了个清静的走廊转角站着跟他聊两句,「你又有的忙了?」 这句话彻底把袁国江的牢骚勾了出来,在他絮叨的抱怨中,钟波大致了解了新案件的进展。 「男尸」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溺水死亡,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为自杀,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而死,如果是后者,很难解释他跑到荒僻的西郊去目的何在。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虽然是今早打捞上来的,但此前已在水里泡了好多天,整个人都浮肿得看不出本来面貌。 袁国江气愤地跟他发泄,「现在的人都他妈怎么回事!一有点屁事就闹自杀!二十几岁的人,父母养大他容易嘛!说走就走,一点责任心没有!」 钟波想提醒他,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自杀。但觉得在他发泄的时候还是少开口为妙。袁国江的脾气随着当刑警年头的增长也在日渐增大。 「钟波,我刚才忽然想,也许你是对的。」袁国江的语气里充满倦怠。 「嗯?」钟波没明白他所指。 「你看你现在多轻松!想查案就查,不想查也没人能拿你怎么着,不像我……」 第30页 「等等!」钟波打断他,「你受什么刺激了?」 袁国江呵呵干笑,紧接着是一通咳嗽,声音沙哑了许多,「你要是看见岸上摆着的那个就明白了,那也能算是个人?小郑把午饭都吐得精光……算了,不说这些。」 钟波默然,出现场会看到各种令人压抑的场面,他深有体会。 袁国江重又把嗓门抬高,「你要的那份资料我看了,没什么疑点,不过我要这么跟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所以我让小胡复印了一份给你。」 钟波道了很多声谢。 通完电话,他临窗瞥了眼外面,暗想,刑警这活有时候确实不是人干的。 他沿走廊朝分局正门口走,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忽然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含混而快速,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快转成尖锐的呜咽。 经过那间房时,钟波朝里瞥了一眼。 正对门的不锈钢窗栏上,用手铐拷着两名衣着时髦的女孩,一个正在哭闹,脸上泪痕狼藉,另一个不哭,只吊儿郎当站着,下巴高昂,紧抿嘴唇,一脸倔强,他在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贾晴晴。 办公桌旁坐着名记录员,正埋头往电脑里输资料,对女人的哭声置若罔闻。 钟波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迎面撞上缉毒组的老严,正步履匆匆往这头赶,见了他,刚才还挺严肃的表情立刻化作开朗的笑颜,「小钟,老长时间没见你过来,又找国江啊?」 钟波跟他交情不错,少不得停下脚步闲扯几句,乘势问他:「你那儿拷着的两个怎么回事?刚才又哭又闹的。」 「嗨!昨晚上接到举报说贝特歌城有人在作毒品交易,我们就来了个突击检查,结果毒贩子没抓着,逮到几个买摇头丸的,连夜给带回来,其他人都交待清楚了,就这两个,死不肯认,硬说不知道摇头丸的事,你说都在一个房间了,能撇得清吗?」 「她们也吃了?」 「那倒没有,身上也没搜着,她们就凭这个才理直气壮抵赖的。」 钟波踌躇了一下,低声对老严道:「是这样,里面长头髮那个,是我一个线人,你看能不能……」 老严推推鼻樑上的镜架,露出既惊诧又明了的表情,「哦,原来这样!难怪那姑娘底气十足,既然是你的人,好说好说!」 「没让你难做吧?」 「呵呵,没什么问题!原来就打算下午放了她们。你不知道,你那线人比她眼泪鼻涕什么都来的同伴更难搞,问她话一句不答,我们气不过,索性把她俩都晾在一边,挫挫锐气!」 走出分局大门朝左拐,离这儿不远有个车站,坐20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南区派出所。 钟波慢慢踱着步,藉机抽根烟。 车站很空,此刻就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 站牌上标明车次间隔时间为十分钟,他等了八分钟,车子没来,倒把贾晴晴给等来了。 她那一身妖艷的黑色裙装实在不适合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过穿在她身上,所有不合理都变合理了,因为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钟波掐灭菸蒂,微笑看她,「好巧,又见面了!你也来坐车?」 她不再像刚才在里面时那样紧绷着脸,扯了扯嘴角说:「我来找你。」 钟波故作讶然状,饶有兴致望着她。 「你为什么帮我?」她直愣愣盯着他。 「帮你什么?」 「别装蒜了,刚才在里面,我看见你了。」她咬住下唇,少顷又放开,「戴眼镜的老头儿问我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我才知道你找他给我求情了。」 「哦——」钟波挑了下眉,「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回去跟他解释刚才看错人了。」 「不是!」她跺了下脚,难得有这么艰涩尴尬的表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朋友还在里面呢,你能再帮她一下吗?」 钟波扫她一眼,把双手插进裤兜,不再理她。 晴晴大概也明白自己要求过分了,走近一点,泄气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应该谢谢你。」 钟波的不豫消散了大半,扭头望着她,「你怎么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晴晴一愣,紧接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整张脸又不復可爱了,「我这样的人,不是只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吗?」 钟波没再吭声,他确实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他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车依然没来,晴晴也没走。 「昨晚我是去找人的,就是找里面那个朋友。」她居然向钟波解释起来,「她被那帮人纠缠得脱不开身,只能打电话给我,我去那里是想把她带走,没想到撞枪口上,被一起带进公安局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钟波觉得她很有意思,嘴巴凶,心地软。 「我怎么听说你嘴比鸭子的还硬,问你什么都不开口。」 她翻了个白眼,「该说的我一上来就说清楚了,可他们偏不信——哎!」她唤他一声,神色迟疑。 钟波以为她又想让自己帮她的小姐妹,微皱起眉头。 然而不是。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帮我?」她眼眸清亮,不依不饶盯着钟波。 「你觉得呢?」钟波眯起眼睛来看她。 晴晴稜角分明的表情慢慢变得凌乱,她抿着唇看向远处,「如果你是想……再从我这儿问到点什么……我只能说不好意思,你恐怕会失望的。」 第31页 钟波看着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奇怪怎么一个晚上的煎熬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慢慢问,「还是有些事即使你知道也没法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飞快回答。 钟波笑笑,不语。 晴晴咬了半天唇,忽然像发了狠似的抬起头来直视着钟波,「对不起,那次我不该那么说你。」 钟波挑眉,表示不解。 「我……不该说你胆儿小。」她这句话无疑是招认了那晚的事,尽管她竭力想表现得镇定,耳朵根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钟波怔怔地望着她娇媚的容颜,缓缓失笑,「你终于恢復记忆了。」 她抬手把一边的髮丝撩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低着头,「我那天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真是个好託辞。 但她尴尬的神情还是在钟波心头挑起涟漪,他淡淡一笑,没再为难她。 他等的车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刚要跟晴晴道别,她又开口:「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吧,今天的事,我该好好谢你!」 钟波看出她眼里的感激,暗想她做人一定很纯粹,不论是高兴还是愤怒,都能从她眼眸中瞭然。 他问晴晴,「你坐几路?」 她摇头,「我还得回去给我朋友想办法。」 上车之前,钟波忍不住抛了句实话给她,「你朋友下午就能出来,用不着你想什么办法。」 她漂亮的大眼睛霎时又明亮了几分,钟波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心头又是一盪,忙回身往车上走。 等他在窗边坐下,不由自主又看向站台时,只见她还站在原地,见钟波盯着自己,立刻咧开嘴笑着向他挥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 钟波隔窗对她笑笑,忽然想到她曾告诉过自己,她今年26岁了,但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明朗单纯,满含感激的大眼睛里时而飘过一丝茫然,宛如一个初涉尘世的小女生。 有一个问题在钟波耳边徜徉,「你为什么帮我?」 是啊,他为什么帮她? 因为有那一晚,还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 车子咆哮几声后开动起来,很快就把车站甩在身后,钟波把脑海里的贾晴晴使劲按捺下去,拆开档案袋,掏出那份医疗报告的复印件,仔细阅读起来。 正如袁国江所言,这只是一份很普通的报告书,记录简单明了,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唯一有点疑虑的,是报告上原来有建议做全身检查的字样,后又被划掉,旁边的空白格子里有医生潦草的字迹,他辨别许久,才依稀看清楚是四个字:患者拒做。 no.10 连按了三次铃,门总算开了,保姆腰上扎着围裙,警惕地把着门,望向钟波的眼神里满是陌生。 钟波花了点儿时间为她作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哎呀,你又来找林小姐啊!她不在呀,一早就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 「医院,去做产前检查的呀。」 「一个人去的?」 「啊!不是,有个朋友陪着一起去的。」她怕钟波再问,赶忙接下去道:「她没说是哪个朋友,就讲有人在楼下等她。」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知道的呀!」老阿姨转着眼珠子,一副世故的表情,「她跟朋友出去,时间很难讲,可能要吃了晚饭才回得来。」 林惜处在孕期,又有先兆流产的症状,衣食住行都很小心,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况且,钟波已嗅到满屋子飘荡的鸡汤味儿,保姆想藏都藏不住。 他表达完遗憾后向她告辞,保姆松了口气,忙不迭把门关上。 钟波下楼,在这个不算大的小区里徘徊了一阵,然后决定守株待兔。 小区外新增了一个报亭,紧靠大门,能给他很好的掩护,他在那里花两块钱买了份厚厚的报纸,靠在报亭旁心不在焉地翻看,不时抬起眼皮关注来往的人流。 这个新小区地处偏僻,进出人员一目了然,不过也有看漏的可能,况且还有个后门,虽然靠一条小路,附近又没有车站,商铺也还在待售中,但仍不能排除林惜会从那里进去的可能。 他看看手錶,快十一点了,再过十分钟,如果还没看到林惜回来,他打算再去她家拜访一次,他能想像得出保姆晦气的表情。 其实钟波尽可以老着脸皮在她家坐等,但他没那么做,他忽然想看看陪她的朋友会是谁,有可能是范艾青,但也说不定会是别的什么人,比如翟亮。 他意识到自己正以一种「捉姦」的心态等着围堵那两人,不禁哑然失笑,即使真的被他堵到翟亮在陪林惜,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最多说明他神经过敏。 但五分钟后,当他看到林惜从一辆计程车上下来,紧随其后的正是翟亮时,钟波的心还是止不住加快跳动,精神也为之一振。 林惜穿一件宽大的孕妇装,羸弱的身子装在里面,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跑,她的肚子还看不出凸显的情状,但她显然有了孕妇该有的一切,比如着装和表情。 从车上下来后,翟亮小心搀扶着她踏过人行道,往小区大门走。 钟波思量是现在就上去拦住他们,还是跟他们进了小区再说,但他急于看到他们发现自己后的表情,于是大跨步朝他们走过去。 第32页 他高声叫林惜,那俩人同时站住,愕然回过身来,林惜尴尬而无措,翟亮则阴沉着脸。 「我刚从你家出来,阿姨说你去做产检了。」钟波若无其事地解释,并庆幸保姆没给她打电话通风报信,否则翟亮未必会送她回来,此刻他神情淡然地站在林惜身后,好像和钟波在这里相遇稀松平常,但钟波猜他心里恨不能让自己立刻消失。 「是啊!」林惜笑得勉强,「每个星期都要去,今天是看专家门诊,本来让艾青陪的,她临时有加班任务,我才找了翟亮。」 她的解释多此一举,显得她格外心虚,连翟亮也感觉到了,微微皱起眉,低声对她道:「下次还是我陪你去,医院人多,万一被挤到怎么办。」 说着转首看过来,目光中含一丝不驯。 「钟警官,你来找我,是不是案子有眉目了?」林惜也回过神来,反将他一军。 钟波抱歉,「还没有,想再找你了解些情况。」他瞥了眼翟亮,「翟亮在更好,有些问题,说不定他更帮得上忙。」 林惜再度陷入不安,「还是那天晚上的事吗?」 钟波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们谈,「你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上去坐会儿吧,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看得出林惜心里很烦,又没法推辞,微微点了点头,又望向翟亮,「你晚点回去没事吧?」 翟亮冷冷地说:「没关系,我也希望钟警官能早日抓到真兇。」 钟波没理会他语气里的嘲讽,正要说「那就走吧」,翟亮忽然脸色大变,钟波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过去,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启动,接着飞驰了过去。 「林惜,我,我不能陪你上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连跟钟波打招唿的时间都没有,撒腿就往路中间跑,林惜错愕不已,连喊了他几声,翟亮哪里听得见,两人眼睁睁看着他越跑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刚才看见谁了?」钟波问。 林惜惊诧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钟波确信他看到了什么,他剎那间转变的神色不会是临时演戏,再说他根本没必要避开钟波——他深知钟波对自己的怀疑,更深知他毫无证据,否则也用不着在他们身边无聊地晃悠了。 钟波陪林惜往小区里走,翟亮刚才忽变的面色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翟亮最近有麻烦?」 「没听他说。」林惜怏怏的,有点神不守舍,她在为翟亮担心。 仔细想了想后,她自我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应该不会。他可能想到有什么急事了吧。」 她的解释很缺乏说服力。 「他跟谁住在一起,父母吗?」 「跟他妈住,他爸爸两年前车祸过世了。」 「哦——他父亲,是自己开车出的事故?」 「不是,他晚上喝得醉醺醺的,过马路没留神,被一辆翻斗车撞到了。」 「他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吗?」 「三个哥哥,早都搬出去住了,平时很少回家。」 「翟亮和几个哥哥的关系怎么样?」 林惜嘆气,摇了摇头,「老房子拆迁后,翟亮除了分到一个妈,没多少家当留给他,现在跟他妈住在一间五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他妈还要出去做杂工贴补家用,日子不好过。」 一边说着话,他们一边爬上楼梯,林惜走得很慢,右腿微向内屈,钟波注意到她走路时就有这种迹象,但爬楼更加明显。 「你高中时那次骨折,有没有留下后遗症?」钟波在她身后问。 林惜脚步一顿,没回过头来,很快又慢悠悠地往上走,「还好。」淡淡答了一句后便不再多言。 揿了铃,保姆很快来应门,见钟波跟在林惜后面,表情活似见到鬼。 跟上次一样,钟波被请到书房,还在老位子上落座,连茶水的味道也一点没变。 林惜望着钟波,眼神意味深长,「钟警官,你连我高中时候骨折这种小事都了解得很清楚啊!」 钟波不在意地笑笑,「也是无意中听说的,刚才见你走路的姿势,右腿有点朝里面弯曲,所以猜想会不会是你骨折留下的后遗症。」 听钟波这样说,林惜神色缓和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是吗?我自己倒没发现。医生说不会有后患的。」 她端起保姆刚端来的一碗补汤,小啜一口,漫不经心地解释,「可能那段时间走路没注意,腿好了还当没好时候那样走,老怕轧着它。」 钟波乘势追问:「怎么会从垫子上摔下来的?」 林惜皱起眉,回忆似乎令她烦恼,「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会失控,我觉得自己能掌握好平衡的。」 「思想忽然开了小差?」钟波笑着为她分析。 林惜轻哼一声,「也许吧。」 「那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钟波不露声色地推进。 林惜捧碗的手猝不及防地一颤,但极轻微,如果不是钟波一直在留意她的反应,很可能就错过了。 「没有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碗,「高二功课很紧,晚上做作业做到很晚也常有,那天下午我可能太困了,才不小心摔到自己。」 「你和翟亮,高中时期也还保持着联繫吧?」 「有,不过不多。我们学校的教辅资料是全市最好的,翟亮有时会问我要去复印了参考一下。」她答得很镇定。 第33页 钟波紧接着问:「你对翟亮捅人的事怎么看,吃惊吗?」 林惜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很意外,他那时候成绩不错,不该为了这种小事自毁前程。」 「你也认为他是为了几千块钱行兇?」 林惜抬眼,迎上钟波审视的目光,她笑得有点压抑,「不然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钟波也笑了笑,转而问:「翟亮入狱到出来的这几年,你和他见过面吗?」 「没有。」她又恢復冷冰冰的表情。 「他出事前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林惜脸色渐显苍白,「我记不清了,太久以前的事。」 钟波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顾宏兴这个人你听说过吗?」问这个问题时,他的目光不离林惜面庞。 「没有。」林惜生硬地回答,并反问,「他是谁?」 「欣欣网吧的老闆,翟亮捅的人就是他。」 林惜摇了摇头,「我没印象,只知道他捅了人。」 钟波向她提顾宏兴,完全是抱试探目的,想观察她有什么反应,他不相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当年她也曾为翟亮忧心奔走过,说不定还去找顾宏兴求过情。而她的表现实在镇定,脸上一点奇怪和疑惑都没有,只有浅淡的敌意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继续自己的话题,「欣欣网吧离你们初中不远,翟亮在那儿打了三个月的工,他从来没告诉过你?」 「我们不在一所学校,很偶然才见个面,我不可能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他也不会事事向我汇报。」 她飞快地说,缓口气,又低声道:「再说我一向不贊成他出入那种鱼龙混杂的场所,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主动告诉我。」 钟波双手交叉相握,分开,又合拢,犹如他此刻的思绪,一开一合。 「你摔伤住院和翟亮持刀捅人,就发生在同一个星期,前后相差不出三天。我一直在想,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关联?」 林惜握住沙发边沿的手蓦地加大力气,指关节微微泛白,她抬眸望向钟波,脸上自如的表情再也挂不住。 「钟警官,你今天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些?我看不出这些问题和岳原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也许没有。现在还不好说。」钟波双掌改为合十,顶在自己的下颚处。 「这么多年的破案经验告诉我,有些犯罪根源,也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埋下。如果你在现在状态找不到答案,不妨试试往回找,有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林惜唿吸渐促,「那么你应该先调查清楚高中时代跟我来往的人里有没有岳原!现在死掉的那个是岳原,不是翟亮!还是你根本认为就是我杀了岳原?!」 她忽然之间激动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就是我杀了岳原!谁让他会认识我!谁让他要跟我结婚!」 她咬牙切齿,「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他,恨他以前追着我不放!恨他对我那么好,恨他现在把我一个人抛在世上!好了,他现在消失了!不存在了!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你满意吗?你们都满意了吧!」 保姆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又是给林惜擦眼泪又是给她递水,转头对钟波也是一通嚷嚷,「这位警察同志,我们小林已经很惨了,每天吃不下、睡不好。你们好意思一次又一次来刺激她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心里的苦,我都看在眼里,我求求你们放过她吧!万一弄出什么好歹来,这责任你们担得起吗?你怎么跟彭董交待?她现在怀着的是岳家唯一的骨肉啊!」 两个女人抱作一团在钟波面前哭成了泪人,他没办法再坐下去,告辞出来,关门之前,林惜的哭声还尖锐地扎着他的耳朵。 钟波在楼下长吁了口气,回头望一眼六层高的楼房,他来这儿两次,两次都让林惜难堪,他的确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但他绝对不是为了让她难堪才来的。 他在林惜僵硬的表情和激动的措词中,意识到自己已经碰触到某个隐秘的外壳,他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令岳原情绪失控的秘密,但他相信,林惜的这番反应绝对与此有关。 天热,绿树掩映下的球桌旁不失为一个乘凉的好地方。几个光膀子小年轻此刻正热衷于一场厮杀激烈的桌球赛。 斯诺克在国外是个有钱有闲者独攥的运动项目,没想到一进驻中国,就成了街头巷尾的民间游戏,还多是些游手好闲的年青人在玩。 一个后背纹了条青龙的光头男弯腰凝神,推棍击出一球,偏了。 「臭!」站在一边的中年胖子爆喝一声,发出粗嘎的笑声。 胖子身材高大,左肩倚住树干站着,右腋窝下撑着一枝枴杖,在他身后,是个门面窄小的杂货铺,挤满各种日常家用的小零碎:凉蓆,塑料盆,热水瓶,扫把等等。这一带多为外来人员租住群,这些低廉的日用品销路想来不会差。 钟波在车站抽完一根烟,闲庭信步似的走过去,凑在胖子身边跟他一起观摩比赛。 他还在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燻黄了的牙,钟波在他身旁站定时,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旋即递了根烟过来。 钟波欣然接过,低头扫了一眼,牌子不错。 胖子要给他点火,他摆手谢过,把烟捏在指间轻轻揉搓。 胖子也不介意,开口问:「来看老丈人?」 第34页 他这样想很自然,这里到处都是老房子,年轻人成家立业后统统飞走,只留老人们守着旧宅度日,顺便把空房租给外来打工者挣点儿租金,家里每天照样鸡飞狗跳,不过那是别人的烦恼,跟自己不相干了,自己的儿女只在周末才匀得出时间回来探望一面。 钟波否定了他的猜测,「第一次来。」 「呵呵,难怪看着眼生。」他很会敷衍。 刚才钟波在车站远远观察他时,想必胖子也在打量他,「你来找人?」 钟波点头,斜睨他,「有个叫顾宏兴的,是住这儿吧?」 他表情有明显的停顿,笑意淡掉许多,「你找他干嘛?」 「问点事情。」钟波把证件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小事——你认识他吗?」 他有点紧张,过了片刻才承认,「我就是。」 钟波看看近在咫尺的球桌以及那几个心不在焉频频往他们这儿张望的小年轻,「在这儿谈?」 顾宏兴踌躇了一下,不太情愿地回身指指杂货铺,「进去坐会儿吧。」 他撑着枴杖在前面带路,腿瘸得厉害,足以证明当年翟亮下手不轻。 没几步路就到杂货铺门口,他没示意钟波进去,拖了两把破旧的藤椅搁在铺子的遮阳篷下,请钟波入坐。 铺子里没亮灯,外面光线强,里面东西又多,望进去暗沉沉的,只依稀看得见正对面的墙上,靠左侧有扇门,锁着。一股新货品独有的酸熘熘的味道直钻鼻孔。 顾宏兴又掏出烟来,抽了一支递过去,钟波扬扬手上那根,他讪讪地缩回手,自行点了烟,重重地吸气、唿气。 钟波环顾四周,眼前有两条交错的小路横过,其中一条经过九曲十八弯后与外面的大马路接轨,公交车司机开车进来时,他一度疑心车子还能不能倒得出去。 「这地方真不好找,你怎么会想到把网吧卖了搬这儿来?」 「网吧生意现在不好做,你们又查得严,我腿不便,」顾宏兴伸左腿在空中踢了两踢,右腿只能无奈地老实呆着,「僱人太多不合算,索性把店盘了。下半辈子在这里混混日子挺好,这儿安静,生意嘛,也不算太坏,养活自己足够了。」 钟波查过他背景,老婆六年前得病过世,没有再婚,也无子女,是个老鳏夫。 顾宏兴瞅瞅他,「你去网吧找过我?」 「那兄弟俩告诉你的?你们不可能没有联繫。」 「警察找上门来肯定不会有好事——我就是猜不出到底为什么。我可一直都是守法良民啊!」 顾宏兴自以为幽默地哈哈笑了两声。 钟波不予置评,「翟亮这人你不陌生吧?我找你是想打听点他的事。」 顾宏兴眼睛似乎亮了亮,像一根紧绷的弦陡然松了下来,但很快又全神贯注,「他又犯事了?」 口气幸灾乐祸,「他那个脾气,早晚还得再进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腿,「我这腿就是给他废掉的。」 「就为了你欠他的几千块钱?」 「也不全是,我跟他本来就有点不对付。」顾宏兴含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缅怀自己的伤腿,「他是他们家老二介绍来的,干了没多久,老二被别的地方拉走了,还跟我闹得很不愉快,我原来想让翟亮一块儿滚蛋,一念之差把他留了下来,没想到反而害了我自己。」 「他当时去找你,你一点防备都没有?」钟波打量了下他粗壮的身胚,「你比他高比他壮实,按理不会打不过他。」 「可他藏了把刀在身上,我怎么会想到他这么狠毒!」顾宏兴吃痛一般皱起眉头,「他向我冲过来时我还懵着哪,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是自首的?」 「好像是吧。」顾宏兴不太愿意提起,「我躺在医院里做手术,哪有闲心管他的事,不过他就算不去自首也逃不了,他拿刀扎我的时候被很多人看见了。」 「你刚才说他捅你不仅仅是为了钱,还为什么?」 顾宏兴眼珠子转了两转,「还不就是为他家老二嘛!我跟翟老二原来关系不错,但他不该跟挖我墙角的人混一块儿,还把我的私事捅给别人听,我气不过,找人扁了他一顿。嗨!都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年纪还算轻,火气大,性子又急——话说回来,翟亮他到底怎么了?」 「暂时不能说。」钟波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好奇心,又把话题拉回去,「我跟翟亮接触过,他不像那种容易冲动的人。即使你欠了他工资,他二哥又被你羞辱过,好像也不足以让他对你动刀子,而且还是在几个月之后。」 顾宏兴被烟雾呛到,连连咳嗽,紧绷绷的神色又回到他眼眸。 「在他捅你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刺激他的事?」 「我什么也没干!」顾宏兴瞪大眼睛,一脸无辜,但钟波还是抓到了从他眸中闪过的一丝惶悸。 「你应该好好想想。」 顾宏兴狠命吸菸,钟波也陷入沉默,他断定顾宏兴有事瞒着。 「翟亮怎么跟你说的?」顾宏兴嗓子有点沙哑,「我们说好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又扯上我?」 「他还是觉得自己亏了。」钟波讹了他一句。 顾宏兴指间的烟抖了一下,一截菸灰坠落在地,他眯起眼来打量钟波,钟波能感觉到他在心里将自己刚才说的的话揉碎了捏烂了作各种忖度,试图探查清楚对方究竟了解多少。 第35页 最后,他料定钟波手上没什么可以镇住他的牌,很干脆地把菸蒂往水泥地上一投,「我已经不欠他了。」 钟波没再说什么,但他可以看到顾宏兴眼眸中闪现的各种风云变幻最终归于沉寂。他知道这傢伙不见兔子是不会撒鹰的。 两人沉默地抽了会儿烟,钟波继续问:「翟亮进去后,有没有人来找你求过情?」 「有啊。」顾宏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他二哥带了一拨人过来找我麻烦,我早提防着了,那次他一点便宜没占到!」 他仰起脸,笑得难掩得意。 钟波淡然扫了他一眼,「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比如翟亮的老师或者同学?」 顾宏兴目露困惑,「没有。」 钟波盯着他,「林惜你认不认识,她没来找过你?」 「林惜?」顾宏兴瞪起眼睛,「是谁?我不认识!男的女的?」 「女孩。翟亮的同学,也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没有没有!」顾宏兴更加起劲地摇头,「除了他二哥找人来跟我干了一架,没人再为翟亮来找过我!」 他眼中忽然浮起一丝淫亵的笑意,「翟亮这小子可以啊,年纪不大,早就把妞儿泡上啦!」 钟波揣测他笑容的意味,慢声道:「泡妞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小毛孩拿刀把老小子给捅了。」 顾宏兴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面色青灰,不尴不尬。 临走,钟波重重按了两下他的肩膀,「你肯定有什么事一时没回忆起来,好好再想想——我还会再来。」 顾宏兴紧攥在一起的眉宇狠狠抖动了两下,钟波没有错过他目光中含着的一丝恼怒与惶惧。 no.11 几天后的晚上,袁国江约钟波在聚兴苑小酌,再次聊到小刘巷河里的那具浮尸,袁国江告诉他,已经确定是自杀。 「大学生,毕业才两年,在一家企业里做事,父亲很早就没了,和老娘住一块儿,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人。平时朝九晚五,跟同事朋友也没矛盾。新谈了个女朋友,出事前几天因为一点小事两人吵了一架,大概是想不开就投了河,临死什么都没给家里留下,他老娘哭得昏天黑地,怎么也想不通挺乖的一个儿子会去寻死。」 袁国江摇头感慨,「干这行久了就会发现命不值钱啊!不光人跟人之间杀来杀去,有人还要自个杀自个!」 钟波笑着喝酒,「你最近情绪不对头,跟嫂子吵架了?」 「我们不吵,没时间吵。」袁国江眼睛微红,里面布满血丝,那是长期缺觉的结果。 「我觉得吧,很多人的死都是偶发事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突然就发生了,或者好好走着路被车撞了,或者碰上煞星把命给交待了,或者自己想不开往河里一跳,完了!都结束了。」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什么?」袁国江挑眉,反问自己,然后目光投向钟波,「我想说,岳原的死或许也是个偶然,没什么前因后果,他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撞上歹徒,然后把命给交待了。」 钟波稍有领悟,「你觉得我查案的方向不对?」 袁国江长吁短嘆,嗯啊了一会儿才又道:「钟波,这件事,我看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忽然转变态度,一定发生了什么。 钟波笑笑,「有人找你说话了?」 袁国江知道瞒不过他,又是一声长嘆,「你去找过林惜两次吧,第二次刺激得她差点又去住院。彭奕珍找过我,婉转表达了意见,她说谢谢我们这么尽心尽力办案,但希望我们适可而止,不要再去骚扰林惜,她不想失去唯一的孙儿。」 钟波不语。 「你看,我们想为彭奕珍失子报仇,可人家根本不在乎,她现在更在乎的是林惜肚子里那个宝贝孙子!」 钟波说:「我不是为了要给谁报仇,只是恰好看到点情况,有了些感觉,我查这个案子什么也不为,就想找出真相。」 「那你找到什么没有?」袁国江语气犀利起来,「你围着翟亮和林惜的过去转了这么久,有没有找到实质性的东西?不管他们三个人以前是什么关系,岳原也不可能是他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杀的嘛,事实都摆在那儿!你又何必去掘他们的老底,末了弄一身骚呢。」 他突然倒戈让钟波没好气,「当初可是你让我去查的,你还说会无条件支持我。」 「是是!」袁国江点头,「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结案——要么把兇手查出来,要么和我一样,证据不足,查不下去!我怎么知道你会越走越偏!钟波,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我会再花一周时间努力一把,实在不行就算了。」 钟波静静想了会儿,回答他,「不行。」 袁国江一脸烦恼,「你这又是何必!你想办案,我桌上有一摞案子可以给你慢慢查,何必抓着这根硬骨头啃。」 「我只对这个案子有感觉。」 事实是,走到这一步,就像解一道难题,行程已经过半,答案很可能就要揭示,钟波已经欲罢不能。 两人僵持片刻,袁国江重重唿出一口气,「你还需要多久?我不能让你无限期查下去。」 他妥协了。钟波迅速计较一番,他当然也不想拖,那么索性在这里,给袁国江也给自己设一个期限,「再给我两周,怎么样?」 第36页 「成!两周后再没进展你就撤。」袁国江拍拍桌子,「这段时间有问题我还给你顶着,但你别太过火,真把彭奕珍得罪了,她找头头们反告一状,咱俩都没好日子过!」 星期四轮到钟波值夜班,除了在两个规定的时间段内开车出去巡逻一趟外,其他时候都泡在办公室里等调度。 和他一起夜巡归来的民警王锋坐在电脑前投入地打游戏,钟波则躺进黑皮沙发闭目养会儿神。 虽然闭着眼,他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把最近收穫的讯息反覆排列组合,试图找出遗漏的拼接点。 虽然给了袁国江一个期限,但他对两周内能不能让案情水落石出毫无把握,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一晃一个星期又将过去。 这周内,钟波又去找过顾宏兴一次——他没法再去逼问林惜,也不能指望翟亮主动招供——顾宏兴不在,有个一问三不知的小伙计接待了他,他知道那老混蛋在躲着自己。 所有该盘查的人员已经都盘查了一遍,记录本也翻到最后一页,里面满满的尽是废话,而他每天都会很认真地把这些话一读再读,渴望灵光一闪,某几条信息间能通过一条暗绳串联起来。 奇蹟没有出现。 钟波一点都不奇怪自己的心情何以滑入焦虑边缘,这种状态以前也遭遇过,就像你站在河这边,看到对岸许多隐隐绰绰的影子,你一度以为自己能看清楚,但你的视力就差那么一点,怎么揉眼睛都不管用。 现在,他和真相仅一河之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飘远,各种零碎的片段挤入我脑海,杂乱无章,钟波看到很多人,有的笑,有的哭,他居然还看到了贾晴晴。 她依然那么漂亮,穿着紧身性感的黑裙子,头髮被风吹散,在脑后飘飘然,她还站在车站,对钟波使劲挥着手,他好像听到她在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要这种生活,但是没办法,很多时候,我们都没得选择。」 我们都没得选择。她说得一点没错。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钟波打了个激灵,醒了。 他刚翻身坐起,王锋已经把电话接了起来。他脑子里还飘荡着贾晴晴的影子,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她说过要请钟波吃饭以示感谢,但也许只是客套,一个星期过去了,音信全无。 王锋响亮的应答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张怀路石坊桥,靠近南段铁轨……唔……三个女工……好,记下了,我们这就过去。」 钟波神经一震,「怎么了?」张怀路石坊桥、南段铁轨这些字眼太熟悉,岳原就是在那附近出的事。 王锋说:「怀安科技的三名女工夜班回家,路上遇到歹徒抢东西,让我们过去看看。」 「没出人命吧?」 「没有。」 钟波松了口气,「这时候歹徒肯定都跑光了,不然不会看着她们打电话报警。」 王锋笑道:「我估计也是,不过既然报了案,咱们总得去一趟。」 到了石坊桥下,果然看见三个年轻女人挤在公交站台上,吱吱喳喳聊天,钟波还是头一次看见被抢劫的受害人这么喜气洋洋的。 他先下车走过去,那三个女子顿时紧抿嘴唇,忍着笑不吭声。 「谁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们你推我让了一番,最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鼓起勇气开口道:「警察同志,其实,其实我们没有被抢劫……」 钟波沉着脸听她说下去。 「我们三个今天加班超时了,错过厂里的班车,公交车这时候也全没了,计程车要走到怀民路才拦得到,我们又不敢走夜路,听说前不久这里出过兇杀案,很吓人!我们实在想不出办法回家,才打了110……」 「谎报案情是违法的,难道你们不知道?」王锋泊了车走过来,剑眉倒竖,严厉训斥。 女人们吓得脸发白,「我们不知道呀!不是说110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嘛!我家邻居一个老太太的猫上了树她还找110过来帮忙呢!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想回家。」 王锋还想再给她们普及法律条文,钟波看看表,打住他,「算了,先让她们上车吧。」 女人们这时候倒迟疑起来,「不会把我们关起来吧?」 「不会,是送你们回去。」钟波看看她们,「记得以后别再干这种事。」 「一定一定!」她们如释重负,喜形于色地爬上车。 王锋看看钟波,又撇撇嘴,无奈地嘆一口气,钻进车内。 车子沿张怀路往前开,右手是成片的厂区,左手是荒地,再望过去就是铁轨,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在夜色中静谧地蛰伏,看不出任何动静。 到了三岔路口,王锋正要打灯右转,后排上一个女工急忙指点,「直接往前开,有条小路直通怀民路,又近又方便。」 「前面都是工地,路全给封起来了,没办法走啊!」王锋不满道。 「没有全封。」另一个女工也跳起来解释,「有条小路可以出去,但白天门给锁起来了,只有晚上才开,专门给工地上的运土车用,喏!你看前面亮着一盏灯的入口就是。」 钟波心头一动,对王锋道:「开过去试试。」 车子绕过「禁止通行」的路标,一头钻进工地。 第37页 小道上尘土飞扬,路还算平整,穿过这片工地花了不到三分钟,他们就转到怀民路上了,比起在三岔路口右转后再绕道,足足可以节省十来分钟路程。 钟波回过身去问她们,「你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女工们说她们厂里的夜班司机都走这条路。 「本来这条路也是被封起来的,所有工程车都在另一边的工地门口出入,但那边靠近居民区,很多人投诉晚上工地上车来车往声音太闹,所以才在这一头噼了条路出来,把晚上通行的运土车分流一部分过来。」一个女工热心地解释。 「这条路知道的人多吗?」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 「这附近的住户肯定也知道。」有人又聪明地作补充,「走这条路去怀民路多近啊!这附近的居民要走,工地上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谁让他们把路都拦掉了!」 钟波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新假设。 如果那天晚上,翟亮是从这条路钻进去,而不是像他所说,走众所周知的绕道路线,他是不是有可能具备作案时间? 他接到岳原的电话是晚上11点30分,警方估算的岳原出事时间在11点40分到12点06之间,翟亮骑摩托车从莺歌夜总会至中学废墟,把绕道时间算进去,理论上需要40分钟,但他如果走刚才那条小路,可节省约15分钟,只需花25分钟左右就能到达作案现场,和岳原出事的时间有重合,虽然重合时间很短,但不排除他和岳原有见上面的可能。 钟波被自己的推测振作精神,如果能证实翟亮当晚的摩托车曾经在怀民路出现过,那么以上假设就能成立! 翌日一早交完差,他立刻打电话把新发现告诉袁国江,告诉他自己需要案发当晚怀民路靠近工地小门一带的电子监控录像。 下午,钟波在南区交警大队看到了那晚的部分录像。 怀民路上的电子摄像头设在十字路口,与工地小门有段距离,因此看不到工地出入的场景,但怀民路是单行线路,尽头通向铁轨和荒地,附近又处于拆迁范围,居民大多迁走,所以只要监控住路口一头,就能了解出入这条街的大致情况。 很幸运,4月26日深夜11点30到12点的录像还保存着。 前后半个多小时内,共有九辆摩托车驶进怀民路,但没发现翟亮。 钟波把监控录像从头到尾连看了五遍,连路过的行人都仔细观察过了,也没发现任何与翟亮有关的蛛丝马迹。 no.12 钟波是被激烈的吵架声闹醒的,因为欠觉,他精神萎靡,但醒过来后再想睡着不那么容易,看一眼闹钟,中午十点半,他才睡了两个钟头。 嘆了口气,他还是爬起来,下床穿衣。 外面的吵闹声愈演愈烈,钟波边往身上套短衫,边懒洋洋地走进阳台朝下观望,楼间小道上,两个老头在为停车问题大声争执,围观的人不少。 小道另一边,一个穿血红短袖衬衫的中年女人正在做操,那女人住在斜对面的楼里,前年离婚后精神出了点问题,经常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但不会伤害别人,这些都是楼下的邻居老太告诉他的。 他进屋洗漱完毕再回到阳台时,吵架和围观的人都已散干净,小贩也不知去向,只有红衣女人还在做操,动作到位,一丝不苟。她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世界,旁的一切都没放在眼里。 她让钟波想起钟意,他也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不过,谁不是这样呢,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只有自己最重要。 钟波从冰箱里搜罗了点东西随便填饱肚子,又开始为怎样度过这一天费脑汁。 最后,他改变主意,决定今天就去看钟意,至于明天干什么,等明天再说吧。 他锁了门,沿着楼梯往下走,才到四楼,迎面一个俏丽的身影气喘吁吁往上爬,中分的长髮在脑后一甩一甩,钟波心头蓦地一跳,以为出现幻觉,昨夜梦中的确有她。 他在平台站定,默不作声等她抬头。 女孩察觉到前面的黑影,本能仰起脸来,果然是那张漂亮的脸蛋。 「嗨!」贾晴晴口气里的惊喜比他更甚。 钟波对她笑笑,「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猜对了。」她在离钟波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微笑答他,「我说过要请你吃饭,今天刚巧有空。」 她五官精緻,肌肤细腻,经得起近距离观摩,但他的目光没有在她脸上多加停留,很快扫向透气窗外,轻声调侃:「原来你还记得我住这儿。这么说,你那天醉得不是特别厉害了。」 晴晴的脸明显红了,兀自解释,「我没找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只能打电话到南区派出所找你。咳,他们说你今天不上班。我……就想来碰碰运气。」 说着,她表情自然多了,还添了一丝俏皮,「我运气不坏。」 「我正要出去。」钟波扫了眼手錶。 「有人约你吃饭?」晴晴眼里流露出遗憾。 「没有。」 钟波实话实说。 晴晴像松了口气,笑道:「那你能吃了饭再去办事吗?你看,十一点半了,刚好吃饭的点儿。」 「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的邀请吧。」 「谢谢您赏脸。」晴晴笑得两眼眯起。 第38页 在钟波的主张下,他们找了家朴素干净的小餐馆,菜也是钟波点的,晴晴说今天她作东,他爱吃什么尽管上。 等钟波合上菜单,晴晴不满似的抢过去,又拣这里的招牌菜中最贵的点了两样才罢休,钟波坚持不喝酒,只要了一壶清茶。 他没告诉晴晴自己出门前已经吃过东西了,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是种享受。 晴晴问他:「星期五为什么不上班?」 「昨晚我值班,今天算换休。」 她盯着他的面庞仔细观察,「那你肯定没睡好,眼圈都是青的。」 她明晃晃的眼睛像通了电,照到哪里哪里就一片麻栗,钟波真想问她,「没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会放电?」 他咳嗽一声:「你说要请客,我以为你只是客气一下。」 晴晴瞪起眼睛,「我从来说话算话!前几天太忙脱不开身,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你。」 「为什么挑今天请我?」 她耸耸肩,「今天刚巧有空,而且我不想再拖了,我一直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她瞟了钟波一眼,「每天早上醒过来就会想到,欠债的滋味不好受。」 钟波失笑,「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姑娘。」 菜上桌,两人边吃边聊。 经过上次的帮忙,晴晴对钟波的敌意早已烟消云散,钟波也把破案的事完全搁在一边,与她分享着各自生活里的趣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日子还不算枯燥乏味至极,至少还有感受幽默的知觉。 「介意我问个问题吗?」钟波扬了下筷子笑着道。 「说吧。」晴晴正津津有味地剥龙虾。 「你……是不是经常去泡吧?」 晴晴剥虾的动作缓慢下来,垂着眼皮说:「不,平时很忙,没时间去。」 「那么,那天晚上……」 晴晴用湿巾擦了擦手指,抬起头来,「那天我不太开心,就想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独自呆着。事先也没想过要和你……」 她的脸色陷入难堪,「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我没这个意思,」钟波也有点乱,「……为什么不开心?」 晴晴深吸了口气,调开目光,「还不是因为翟亮。」 钟波的心仿佛被触动了一下,不太舒服,不清楚是因为这个尚未破解的案子,还是因为晴晴提到翟亮时那惆怅的表情。 「我们在一起也就一年,」晴晴开始述说,「可这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吵架怄气。」 「那天晚上也是?」 「不,就在前一天,我和他分手了。」她神情黯淡,「我不想再为他烦心,也许我跟他真的不合适。」 钟波推算了一下,晴晴所说的分手时间,正好就是岳原遇害后那天,他心念一动,「是不是因为他把你抛在了路上?」 晴晴扯扯嘴角,「当然没那么简单了。」想了片刻说,「翟亮做男朋友是不错,但他不适合做谁的丈夫。我年纪不小了,希望能找到一个倚靠,跟着他,我看不到这种可能性,不如回头是岸。」 钟波本想把话题引到岳原的案子上去的,但晴晴的思路与他完全不在一条道上。她美丽的面庞此刻忧郁朦胧,让钟波无法继续下去。 晴晴忽然笑了一下,「咦,你怎么不吃了?」 钟波已经饱了,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眼时间。 晴晴这才想起来,「哎呀!你刚才说过要出门的,不会耽误你忙正事吧?」 钟波琢磨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摇头道:「今天不去了。」 晴晴好奇,「你原来打算去哪儿?」 「去……培智学校,看我儿子。」钟波微一沉吟后说了实话。 晴晴笑容淡了一些,转而多了几分同情,「你儿子好点没有?」 钟波摇头,「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晴晴喃喃地问,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钟波提起儿子时痛苦的声音。 钟波喝光杯中的清茶,却似喝下去的是酒,有了倾诉的欲望,「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下场的?」 晴晴无措的目光向他投来,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是意外吧?」 钟波哼笑一声,「对,是意外。」 他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 晴晴听得很认真,听完后又变得很温柔,「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知道。」钟波低头望着空杯,「以前我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儿子出事后,我才想到我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即使我在做『正确』的事情,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整个人都是空的。」 「就因为这个,你退出了警队?」 钟波点头,「我没法安心做事,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我不认为我还能破得了案子。」 晴晴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那岳原的案子呢,你为什么一直在查?」 「正好撞我手里了,而我又……」 他瞥她一眼,「刚巧发现一些疑点。」 他没告诉晴晴曾经在医院看见翟亮安慰林惜,他不认为她听了这些细节会愉快。 「你在怀疑翟亮对吗?」晴晴盯着他,「那天晚上你在夜总会问了我很多有关他的情况。」 「你都告诉翟亮了?」 她抿了下嘴唇,不作声。 第39页 钟波便也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 「可我不认为翟亮会杀人。」晴晴终于又说。 「你很了解他?」 晴晴又抿了抿唇,钟波发现她只要一不安就会做这个小动作。 「我抓过的嫌犯,家属或邻居都不认为他会犯罪。没谁生下来就註定是罪人,很多案件也是当事人一时冲动做下的。」 「别人也许会,但翟亮不会。」晴晴固执地坚持。 「那他为什么会坐牢?」钟波不悦地反问,「他捅下去的那一刀如果再深半公分,那人就死了。」 晴晴咬唇,「可他不是没死么。」 钟波无语地盯着她看了会儿,不再与她争辩。 过了片刻,晴晴说:「我觉得你跟翟亮有些地方很像。」她声音柔和了许多,「可能你不喜欢我拿你和他比。」 「无所谓。」钟波声音沉闷。 「你们外表冷冷淡淡的,但心地都不坏。」 钟波轻哼,「因为我跟他都给你解过围?」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做人很简单,谁对我好,我就会对他好。不过你们两个不光只有这一点像,」她停下来,见钟波没反驳,继续道:「你们都很聪明,而且心气儿挺高。」 钟波不禁笑,「我心气儿高么?我是个被抛弃的人,容不得我清高。」 「口气也很像。」晴晴白他一眼,「你们都受过不小的打击,而且喜欢把不愉快的事牢牢记在心里。」 钟波不吭声了。 「如果你儿子没出事,你现在一定还是个出色的刑警,至于翟亮,如果他没去坐牢,现在大概已经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听上去不错,他为什么为了几千块把自己送进牢里?」 「冲动呗!男孩子十八九岁时正是舞枪弄棒的年纪,做事哪管什么后果!」她一副很能理解的神色。 「他后悔过吗?」钟波问。 晴晴挑了下眉,「不知道,他没说过。他很少提起坐牢的事,但那件事让他一蹶不振,这谁都看得出来。其实,谁一辈子能一帆风顺呀!」 她脸上陡现沧桑,「就说我吧,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别人都有爸爸妈妈照顾,我的父母只顾他们自己,很少想到我。奶奶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做,跌倒了,原地爬起来,拍拍干净身上的灰接着朝前走,我很少掉眼泪,哭有什么用!我也不羡慕别人有这有那,老天爷既然只给我这么多,那我就靠这么多活下去。」 她说话铿锵有力,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说得兴起,她忍不住去掏烟,问钟波要不要,他摇头。 他看着晴晴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我有过三个男朋友。」她美美抽了口烟后继续说,「第一次失恋时,我痛苦到自杀。但我没死成,后来想明白了,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死了,不会再有人记得我,只有奶奶会伤心,何必呢。后来再分手,虽然也难过,但很快就想开了。」 她双肘撑在桌上,微眯起眼睛来看钟波,那副姿态要命的诱人,他的视线在微蓝的烟雾里变得朦胧。 她又说:「我活得比你和翟亮都结实,知道为什么吗?」 钟波盯着她。 「我不像你们对生活还有想法,你们现在活得痛苦是因为理想破灭,而我,根本就没有理想。我唯一的指望,是让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如果哪天死了,有人能替我收尸。」 钟波探手扯下她嘴边的菸蒂,在烟缸里揿灭,「小小年纪,不许胡说。」 她咯咯笑起来,无所顾忌,有种放肆的美。 结帐时已经快三点,坐在柜檯前的收银员朝他们露出疲倦的笑容。 出了门,钟波问她,「要不要我请你吃晚饭?」 晴晴连连摇头,「吃不下了,我连明天的早饭都提前吃了。」 走到三岔路口时,钟波意识到分手在即,心里竟涌起不舍,他犹豫着要不要请她上自己家坐会儿,她会不会误会? 尚未考虑清楚,晴晴已经指指对街,「我到对面的车站去坐车。」 钟波微觉失落,仍笑着道:「好,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你回家吧。」她拦住他,「我自己走。」 钟波不便勉强,站在街这边看她探头探脑过马路,正逢红灯,晴晴站在人堆里耐心等候,俏丽的背影让钟波心头涌起一股亲切的感觉。 他正呆呆地望着晴晴出神,不妨她突然又返身走回来。 「怎么了?」他微笑着问。 晴晴仰起头,「你什么时候去看你儿子?」 「明天。」 「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钟波没马上答覆她,反问,「为什么?」 晴晴蹙起眉头,神色显出几分倔犟,「没什么,忽然想去看看他,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可以。」他很快答。 晴晴笑起来,神色欢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来找你,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吧。」 两人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哎!」她又说,「我叫你钟波你没意见吧?我不能老是『哎,哎』地叫你,叫你钟警官又觉得别扭,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钟波笑道:「叫哥哥吧。」 晴晴横他一眼,「你的年纪都够得上当我叔叔了。」 第40页 「叫叔叔也行。」 她作势挥拳上来,被钟波轻易挡住。 他攥住她的手腕,又很快松开,晴晴脸微红,一边后退一边向他挥手,「钟波,明天见!」 她的表情心满意足。 「明天见。」 钟波目送她上了车后,才转身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没来由感到脚步轻松,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no.13 钟波第一次带人去看钟意,连老师也有些意外,跟钟波说话时,目光频频扫向贾晴晴。 钟意还是老样子,安静地缩在角落里玩积木,老师说过,他是个省心的孩子,从不骚扰别人。 钟波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延展太深,很多无法追悔的事想了也是徒劳。 有了晴晴的陪伴,他就显得多余,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玩。 晴晴花了十多分钟成功介入钟意的世界,她耐心地陪他搭建各种城堡,和他聊天,钟意始终沉默,但钟波从他的神情看出来,他不排斥晴晴,他对这个横插进他世界的人有种安全感。 钟波没想到晴晴对小孩子会这么耐心,有些感动。 结束后,两人一起出门,晴晴很兴奋。 「其实钟意挺聪明的。他会搭楼房,而且我帮他改造了一栋楼后,他还会模仿着再搭一栋。」 钟波沉默了会儿才道:「他的智力只会停留在这个阶段,不管他长到多大。」 晴晴抱歉地抿起嘴唇,钟波能感觉她在偷偷看自己,像个不小心犯错的小女生,他不禁想笑,意欲去拉她的手,最终还是忍住。 「没办法,老天爷只给我这么多,我必须接受。」他学她的口吻,语气轻松。 晴晴展颜笑,钟波发现自己总是无法忽略她的美。 坐在车上,晴晴抿了抿唇,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个人生活的。」 「你会看相?」 「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她转首注视钟波,「你的气场很孤独。」 「你让我想起那些在欧洲骑着扫把飞来飞去的巫婆——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在莺歌装客人一点都不像,脸严肃得象块铁板。」 「我那是吃惊。」钟波笑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想到会在那儿遇见你。」 晴晴一边笑一边摇头。 钟波想起她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无声嘆了口气,「是不是经常有人欺负你?」 她耸肩,很无所谓,「不会啊!大部分客人都能按规矩来,除非喝醉了。不过我们那里也不是人人都能撒野的。」 「你喜欢那种地方?」 「那儿挣钱多。」晴晴答非所问,「客人给小费很大方。主管经理们对员工也都客客气气的。」 钟波心里闷闷的,很想劝她换个工作,但他说不出口,他跟她什么都不是。 下午,钟波要回所里值班,晴晴也有事要做,两人坐车到市区,然后分手,各自转车。 这一天过得似乎特别漫长。 钟波在所里耗到吃过晚饭,才慢悠悠回家。 夜幕降临,夏天的夜终归比冬天要好很多,街上灯火通明,贩夫走卒来往不息,孤独的气息不至于很快将他包裹住。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个人生活的。」钟波想起晴晴的话,难道他的寂寞全写在脸上? 下了公交车,他满脑子还想着晴晴,直到转进通往小区的岔路才察觉到异常。 这条岔路偏离主干道,行人大多是小区居民,上下班高峰期这里人潮拥挤,但此刻几乎没有行人,两旁的住宅楼被绿树隔开,静寂得如同画中可有可无的陪衬。 婆娑的树影下,路灯把影子拉得时长时短,钟波没有看到人,但能听到不紧不慢跟进的脚步声。 他细细回忆,这个人也许在他上车时就盯上自己了——他在车上胡思乱想时曾经扫过那人一眼,光头,穿迷彩短袖汗衫,纹在后背的一条青龙从袖管口探出一截尾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钟波当时没在意。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他,还欣赏过他背上那条龙的全貌。 钟波在一间已经关门的报亭前勐地驻足回眸,跟踪者没有防备,生硬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去,这一招太露痕迹。 在他反应过来前,钟波已经将自己藏匿到报亭另一侧,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 跟踪者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有点不知所措,大致作了判定后,他继续朝小区深处走。 在他左顾右盼地经过报亭时,钟波已经围着亭壁绕到他身后。 「喂!」他招唿对方一声。 那人慌忙回头,钟波的手已经搭住他肩勐力向后一扳。 跟踪者反击时蛮力不小,但技术欠佳,钟波在他有机会抓到自己臂膀之前用单腿飞速顶他后背,迫使他匍匐跪地,并将他双肘在背上交叉扭住,又使了点儿劲掰他手腕,注意不让他骨折,但足以让他痛得闷哼。 钟波用手铐拷住他后将他从地上拖起,带到前面一所幼儿园的侧门边,把他拷在铁门上,他用力扭动,挣脱不开,一边喘粗气一边拿眼瞪钟波,果然是那天打桌球几人中的一个,身上纹青龙的那小子。 「为什么跟着我?」钟波低声喝问。 「我没有!」他气唿唿地想抵赖。 钟波哼了一声,提醒他,「你球技真臭!」 第41页 纹身的小子一愣,很快明白钟波已认出了自己,一脸颓唐,但还嘴硬,「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钟波粗鲁地拽了把锁在铁门上的手铐,金属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小子很快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 「哑巴了?!」 「……我,我姓刘,他们都管我叫阿龙。」 「谁让你跟着我的?」 阿龙没怎么挣扎就招了,「顾,顾老闆。」 「他想干什么?」 「你老去找他,他心里发毛,让我偷偷跟着你,看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有呢?」 「没了。」他瞥钟波一眼,「他还没胆子对警察动手。」 钟波冷冷注视了他片刻,又问:「他为什么要卖了网吧搬到乡下去?」 「这我不知道。」阿龙翻着眼睛,明显在说谎,钟波伸手扼住他手腕,加力扭转,他嘴角开始抽搐。 「他连盯梢这种事都让你做了,你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钟波轻哼,「我存心要查,你以为我查不出来?」 阿龙垂下头,忍痛不作声。 钟波松了手,「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找人请顾老闆去局里坐坐,至于你,今天晚上也不用回去了。」 钟波掏出手机,慢条斯理按键,阿龙嘶哑的嗓音里透出惊慌,「他,他在刻盗版碟!」 钟波顿住手。 阿龙嗫嚅着,「开网吧不如这个来钱快,还省心,不用应付各种检查,只要小心别被发现就行。」 钟波收好手机,摸出烟来,点了一根。 「别说是我说的。」阿龙垂下眼皮,表情难堪,钟波这才注意到他年纪其实不大,不知道有没有满二十。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表叔。」这傢伙老实了不少,「远房的。」 钟波等他看向自己时又问:「你表叔有个叫翟亮的朋友,你知道么?」 阿龙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开视线,摇头道:「没听说过。」 钟波点头,「行,一会儿就跟我去局里,我帮你回忆回忆。」 阿龙又慌了,「别!等等!翟,翟亮是不是?」 「想起来了?」 「他,他不是表叔的朋友,他拿刀扎过表叔。」 「你见过他?」钟波把没抽完的一截菸蒂弹进旁边的下水道。 阿龙一边回答钟波,一边分神考虑自己会被怎么处置,「就一次。」 「什么时候?」 「翟亮出狱后不久来找过表叔。」 「找他干什么?」 「我不清楚,但表叔给了他一笔钱,他好像很怕翟亮。」 「他被翟亮抓住了把柄?」 阿龙又摇头。 钟波伸出手,阿龙顿时耷拉着脸苦道:「我真不知道!表叔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只告诉我,看见翟亮躲远点,别跟他动手,那是个不要命的角色,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就知道这些,真的!」 钟波缩回手,眯眼审视了他一会儿,「你回去打算怎么跟你表叔解释?」 阿龙一脸迷惑,「解释什么?」 「这几天我都在干什么?」 他恍然,终于机灵起来,试探地说:「一切正常。」 钟波哼了一声,「那今天晚上呢?」 阿龙更加耳聪目明,「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没发现我,我也什么都没跟你说。」 钟波解开手铐,放他走之前再警告他一遍,「我记住你了,如果不想被送进去,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下车后,钟波没让自己出现在车站上,而是绕过车屁股,又穿过一排灌木,直接钻进弄堂。 在横穿小径的瞬间,他朝杂货铺正门扫了一眼,门前的球桌还在,但打球的人一个没有。 他来到杂货铺后门,一位大娘坐在板凳上择菜,钟波告诉她自己来找顾宏兴,跟他约好的。 「哦,哦。」她不明所以,上下打量钟波,「你是他哪里的朋友?」 钟波没答她,问了声「他在吧?」没等她回话就推门进去。 门内是宽敞的老式厨房,靠墙砌了副灶头,锅里在炖什么,汩汩往外冒热气。 房东大娘跑进来,嘴里叽里哌啦嚷嚷着想阻拦他,钟波没理她,大步走向通往里间的那扇门。 门锁着,推不开,身后的大娘嗓门很大,大概是在向里面发出警告,钟波不想费时间跟她纠缠钥匙,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脚用力踹了出去。 门板薄脆,他没再动用第二脚。 室内一片狼藉,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光碟,还有印刷好的各种影碟封面,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淫秽制品。 顾宏兴仓惶地关着设备,身旁一个小年轻满脸恐慌瞪着钟波。 顾宏兴腿脚不便,逃跑是指望不上的,满地证据一时也消灭不了。他看看钟波身后,镇定下来,嘴朝小年轻一努,「没事,你出去吧,钟警官只是想跟我聊聊。」 跟班如蒙大赦,跑到门口不忘把破门掩上,顺便把房东大娘也支使了出去。 顾宏兴驻着枴杖起身,把一张转椅拖过来,殷勤招唿钟波,「您坐。」 钟波踢开满地垃圾,走过去坐下。 「这就是你说的混日子?不比网吧生意好做吧,很容易让人给连锅端了,你真不该把网吧卖掉。」钟波讥讽地说。 第42页 顾宏兴讪笑,「我这都是小买卖,算不上什么——您今天肯定不是为这个来的吧?」 钟波未及开口,顾宏兴抢在他前面表态,「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事儿倒是没什么。」钟波似笑非笑望着他,「找你几次都不在,今天忽然又有点惦记你,所以来碰碰运气。」 顾宏兴发出两声苦笑,「钟警官,您别拿我开玩笑了。您是想知道翟亮的事吧,得,今天我全告诉你。」 这次不用钟波挤牙膏,他自觉自愿地招了,「你猜得没错,我跟翟亮之间的恩怨不止那几千块钱。」 「你上次说和他二哥有矛盾。」 「那全是扯淡!」他一挥手,重重嘆了口气,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低声道:「是为了他的小女朋友。」 钟波坐着没动,但心头豁然开朗,果真如此。 「说具体点儿。」 「你上回提到那个叫林惜的,我认识。」顾宏兴牙疼似的嘶气,「有次这姑娘来网吧找翟亮,我见她长得蛮漂亮,就,对她,咳咳,有点毛手毛脚,谁想让翟亮撞上,起了误会。」 「是误会么?」钟波冷冷盯着他。 顾宏兴表情含怨带屈,「我那天不是多喝了几口酒嘛!脑子有点煳涂,而且我又不知道她跟翟亮什么关系,以为就是一般同学。嗨!翟亮那小子真是心狠手辣,当时不说什么,隔两天就揣了把刀闯到我办公室来,话不多说,直接把我给扎了!」 「你光对林惜动手动脚,没干点儿别的?」钟波眯眼审视他。 「那真没有!」顾宏兴慌忙为自己辩解,「我只摸了那姑娘两把,翟亮就把我腿给废了,我要真碰了她,这小子不把我扎成马蜂窝!」 「他差点就要了你的命。」 顾宏兴笑得有点难堪,摆摆手,「我到底干过什么,你可以去问翟亮,甚至可以问林惜自己!」 钟波没法从他那张世故狡猾的脸上辨别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猥亵林惜,被翟亮撞了个正着,翟亮没有当场发飙,而是隔了两天才动手,这又是为什么? 钟波随即想到林惜在翌日体育课上出的意外,如此看,翟亮捅下去的那两刀是把林惜受伤的帐也算顾宏兴头上了。 「你怎么知道林惜是翟亮女朋友,他亲口承认的?」 顾宏兴指指自己的腿,想当然地道:「这还用问!不是他女朋友他能像疯狗一样来咬我?!」 「他出狱后有没有再找过你?」 「找过,来问我要那笔工钱。」他龇牙咧嘴,指指自己脑袋,「那小子这儿有点毛病,一根筋。我都没问他算医药费!」 「你把钱给他了?」 「给啦!我虽然也没干什么好事,但不像他,亡命徒一个,我还想多活几年,他那样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之前我找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再跟翟亮扯上关系,再说我这事也不光彩。」 顾宏兴的解释于情于理也算讲得通。 钟波让他把事件经过写下来,他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语句狗屁不通,在钟波的指点下,好歹把事情表述明白了。钟波又让他在后面签上姓名、日期,还按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钟波把纸折好,放进口袋,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用得上。 顾宏兴还是有点忐忑,「钟警官,你们怎么会想到查这事儿啊?跟翟亮有啥关系?他是不是跟你们说什么啦?」 「你别管这么多。」 钟波站起来要走,踩过内容骯脏的碟片时,用力踢了两脚, 「这些东西尽早销毁,以后也别干了!你找个正当门道吧。再让我发现,我不会装没看见,你只管等着进去吃几年牢饭。」 「不会!不会!」顾宏兴声音谄媚,「您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走出后门,大娘不知去向,不远处的几株老槐树下人影绰绰,一晃又不见了。钟波回身朝顾宏兴看了会儿,直看得他再也笑不出来。 「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为老不尊?尽唆使屁事不懂的小毛孩给你跑腿!」 顾宏兴尴尬地陪着笑,表情不似瞭然。 钟波转过身去前又抛下一句,「以后别再让你表侄跟着我了!」 他没听到任何回復,但能想像得出顾宏兴煞白的脸色。 no.14 晚上钟波约袁国江下馆子,特意点了几个好菜。 袁国江看看菜色,又瞅瞅钟波的表情,「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钟波把顾宏兴的证词掏出来给他看。 袁国江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攥得老紧,「什么呀,这是?」 「翟亮扎顾宏兴不为钱,是为了林惜。」钟波总结。 「那又怎么样?」袁国江不以为然地扫一眼钟波。 钟波对他的态度微觉失望,「这还看不出来?翟亮和林惜的关系不寻常,他能为林惜捅人,也可能为了她杀人。」 袁国江把那张纸还给他,「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钟波不反驳,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 「就算你能证明他俩曾经是情人,也没法凭这个抓翟亮呀!如果你是在写小说,我承认,你可能走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可现实不是!我们抓人要凭证据的!我问你,翟亮杀人的直接证据你有没有?」 钟波只能沉默。 第43页 袁国江抽抽鼻子,放缓声调,「你给我看这个,是打算怎么着?」 钟波还是不说话。 这下轮到袁国江不安了,欠身给他斟酒,又拾起筷子递给他,「来来,先吃饭,正事放一放,饿着肚子说话容易动气。」 钟波没好气:「我还没动气呢,你动什么气。」 袁国江吃完两块甜素鸡,摇摇头,「不是我说你,钟波,你太固执了,认真是好事,但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你自己往前看看,你觉得这样查下去有出路吗?」 钟波紧跟一句,「所以我想请你组织人手重新调查啊!」 袁国江瞪起眼睛,「就凭姓顾那混蛋写的一张纸?!」 「这是个很关键的转折。」钟波打起精神,耐心解释,「翟亮为什么要隐瞒他捅顾宏兴的真实目的?还有林惜,她不可能不知道翟亮坐牢是为了她,可他们都不说实话!因为说实话等于坦白两人的关系!只要这两人的关系被证实,翟亮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袁国江点着桌子,语重心长,「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翟亮到过犯罪现场!」 这是整个案子最难解的节点,也是翟亮如今能笃然置身事外的法宝,但钟波的直觉却越来越强烈——翟亮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到过现场。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钟波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盲点上。 「你别急着找证据,我们能不能把逻辑先理一理?」钟波建议。 「好,你说。」袁国江忍着不耐,又往嘴里塞了块素鸡。 「翟亮在学生时代就爱上林惜,林惜当然也对他有意思,但翟亮对自己的留级生身份感到自卑,林惜的家庭教育又比较严格,所以他们把恋情瞒得严丝密缝……」 「先等等!」袁国江挥手阻止他,「你这是靠猜的还是有证据?」 钟波扬扬桌上的笔记本,「证据来自我访谈过的七个人。」 袁国江刚要点头,钟波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现在告诉你的,猜测的成分居多。」 袁国江头疼地拧起眉。 钟波继续,「他们很可能约好了考同一所大学,这就是为什么林惜会屡次借辅导资料给翟亮的原因。但翟亮后来为了林惜而捅人坐牢,致使他们没能实现约定。林惜对翟亮心存歉疚,本来,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报考省外的几所名校,但她没有,她考进了本地一所大学,死心塌地等翟亮出来。」 「也许她高考发挥不佳呢。」袁国江故意反驳。 钟波笑笑,「据她同学肖嫦反应,林惜高考成绩不错,但她根本没有报外地的任何一所学校。你难道体会不出她等翟亮的决心?」 袁国江撇嘴挑眉,作了个请他继续的手势。 「翟亮一出狱林惜就去找他了,两人又恢復来往。但这时候的翟亮更加自卑,认为与林惜之间没可能,所以就把老朋友岳原介绍给林惜。岳原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对林惜又一往情深,两人很快就确定恋爱关系。」 「你在讲爱情故事?」袁国江抬起头来,「我没听出来他们三个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是,从表面上看,确实风平浪静。但你往深了想想,翟亮都肯为林惜犯下重罪,葬送掉人生前途,他可能忘得了林惜吗?」 袁国江瞪起眼睛,恨铁不成钢一般,「只能说明他蠢,做事不经脑子。」 钟波没理他,兀自分析下去,「我敢说,他一天都没忘记过林惜——岳原瞒住所有人策划的这场订婚宴对翟亮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尽管林惜经他介绍才认识的岳原,他最后却无法接受失去林惜的结果。」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岳原?!」袁国江替他总结。 钟波摇头,「没那么简单。翟亮介绍岳原给林惜,是隐瞒了他跟林惜曾经的关系的,也就是说,岳原从没怀疑过自己最铁的朋友会和自己的女朋友有过一段歷史。这从他诚心诚意帮翟亮做各种事上看得出来,没人会对自己的情敌那么热心。」 「那倒是!」袁国江笑。 「再回到订婚宴会上,岳原突然发现了翟亮和林惜之间曾有的关系……」 「怎么发现的?」袁国江再次插嘴。 「应该是偶然吧。」这个钟波也只能靠猜,「也许林惜在哪个角落里跟翟亮撞上——他俩都曾离过席,翟亮声称去给女朋友打电话,林惜则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撞上之后,他们可能做出了一些不合适的举动……」 「比如什么?」 「拥抱,也许还接吻。」 袁国江摇着头笑,「这一幕准定被岳原看见了?」 「没错。」 「跟三流电视剧没啥区别嘛!」 「事实往往就这么庸俗。」 「哈哈。」 「岳原当然大受刺激,一边是心爱的女友,一边是最好的朋友,却背着他干这种事,他能不发疯么!」 「嗯——所以他去借酒浇愁也理所当然了。」袁国江把筷子一搁,「你不用说了,往下的事我都猜得出来,激动中的岳原打车到长广桥,在那一带瞎摸了一阵后给翟亮打电话,邀他出来打一架,两人在废墟会合,比了个你死我活,最后翟亮胜出!」 「你觉得怎么样?」 袁国江直咂嘴,「故事听起来不错——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接下来你就别插手了。」 第44页 钟波盯着他,「你忽悠我?」 袁国江有点无奈,「钟波,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直说,其实这个案子上头已经交待了,基本到此为止,除非出现新的『直接』证据。」 他在「直接」二字上加重语气。 「再有,如果你肯归队,我可以给你去争取重开调查,由你带头做,但你别指望我会再花精力下去,我们没有人手!」 钟波铁青着脸不答话。 袁国江缓言解释,「我要管的事太多,不像你,只盯这一件,如果我每个案子都照你现在这么玩法,分局里至少还得招两倍人。钟波,我有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 他的难处,钟波的确理解,他甚至明白,即使自己答应回去,袁国江也不见得会由着他继续查下去,任何案子都有时效性,拖得越久,破案的希望也越渺茫。 钟波没再和他争执。 袁国江看他脸色,问:「你不会还没放弃吧?」 钟波头也不抬,「别忘了,我还有一星期。」 袁国江几乎想哀嚎,「你打算跟我拧着来是吧?」 这顿饭两人都没吃痛快,中途袁国江被局里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临行对钟波扬扬手机苦笑,「你说我容易嘛!」 谁都不容易。 菜剩了大半没吃完,钟波让服务员打包,扎扎实实一塑胶袋,拎着就出了门。经过医院门口,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凑上来问他讨钱,一个个脸如黑炭,分不清鼻子眼睛,他把菜连袋子一齐送给了他们。 钟波爬上五楼,很惊讶地看到晴晴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臂弯里,好像睡着了。连叫她几声都没反应,钟波走过去轻推了下她肩头,晴晴才抬起头来,拔掉耳塞,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钟波开门请她进去,「为什么不打电话就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我打你手机没人听。」晴晴边说边把mp3收进包里。 钟波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忘单位了。 晴晴把手上的马甲袋递给他,「我今天逛街发现了这个好东西,我想钟意肯定会喜欢,店员说这种玩具可以开发智力,我就宁可信其有了。」 钟波从袋子里取出盒沉甸甸的益智玩具,心里感动,略带歉然道:「我一般要一个月才去见他一次。」 「没关系啦,你下次去记得带给他就好了。」晴晴对他莞尔,「我是急性子,看见了就立刻要买,买了又想马上送过来。」 钟波忍不住把她拉近,手攀在她后脑勺上,低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晴晴脸发红,表情却是愉悦的,「钟波,你听过一种说法吗?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会互相吸引,是两个人的磁场刚好相合。」 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紧贴着钟波,脸色妩媚,唇瓣粉嫩,钟波心里热热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上来,他知道如果自己想做点什么,晴晴应该不会拒绝,气氛也正好,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起反应,但有什么东西让他如鲠在喉。 因为岳原的案子,还是因为她跟翟亮曾经的关系? 他勾起嘴角,言不由衷地问了句,「那你和翟亮呢,他的磁场也很吸引你?」 晴晴面色突变,仿佛有团热气瞬间从体内抽离,她扭动身子,从钟波手中挣脱了出来,冷冷道:「我该走了。」 钟波知道自己伤了她,他自己也不好受,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和她这样斤斤计较,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 他默然随晴晴走出门口,她回身阻拦,「不用送了,我自己会走。」 「就到楼下。」钟波坚持。 晴晴不再说什么。 行至三楼,街坊老太从门内探出头来,眼睛看着晴晴,话是对钟波说的,「小钟,送女朋友回去啊?」 钟波有点尴尬,轻轻咳嗽一声,「不是女朋友,是……工作上认识的。」说完,他立刻感觉到晴晴的嵴樑挺得笔直。 到了楼下,钟波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晴晴露出疏离客套的笑,跟他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波站在夜色中久久不动,心头忽然充满懊恼。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奇蹟没有降临,钟波意识到自己跟袁国江拧得毫无意义。 星期六,他在微明的晨光中醒来,浑身浸泡在挫败感之中。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天花板,耳畔寂静,像在另一个世界。 离婚之初,他极不习惯与空寂相伴,尤其深夜和初晨,前者令他惶惧,后者让寂寞之感弥深。他用了近一年才习惯独自生活,寂寥犹在,但人已麻木。 假日的休闲对多数人来说是好事,独他无法享受,之前的两个月,他还能用查案来打发空闲,然而到今天,他似乎已无路可走。 他想起晴晴,不知她是否正跟自己一样孤独,心里再次涌起想见她的欲望,很强烈。 但她有阵子没给钟波打过电话了——在上个周末离开这里以后。 钟波明白那都是自己的错,却总抹不开脸主动打过去示好,不全是因为胆怯,而是他想得太多,他还没考虑清楚要怎么处理跟她的关系。 钟波盘踞在家里,扫了遍地,又擦了遍窗,上午的时光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打发了。至于下午,他绝不想用同样的方式来消磨。 十一点,他出门找地方吃了顿饭,然后乘车前往市区,在最热闹的復兴路下车,挤着人堆步上人行道,沿各种店面一路走下去。 第45页 到处都是促销打折的gg,一张张字迹潦草的大字报从各个店堂里漫溢出来;两家相邻不远的手机专卖店正在打擂台,主持人捏着话筒朝行人吼,而钟波只觉得他们是在跟对面台上的同行怄气。 人最多的地方是彩票购买点,装修得和银行差不多,gg醒目——「双色球两亿元大派奖」。几个穿着廉价西装的男人驻足在滚动电子屏前,神色凝重。 漫无目的走了一个多小时,钟波鬼使神差地来到六中废墟。 一个多月前他初涉此案时曾来过一趟,当时一无所获,今天当然更不指望能发现什么。 学校面积不大,被夷为平地后望过去却有种苍茫的辽阔感,尽管这里已经成了一个变相垃圾站---——附近还没离开的住户把生活垃圾随心所欲倾倒过来,天一热,臭气和苍蝇成为一对孪生兄弟,片刻不离这块区域。 钟波站在一根倒下的横樑上,高度足以令他睥睨整个废墟。他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在脑子里一遍遍演绎岳原那晚遭受的经歷。 他怎么样下车,怎么样踉跄着闯到这里。兇犯怎么样迎着他过来。 他们一定交谈过,都说了些什么?第一拳是他挥出去的么?他当时是清醒着还是始终煳里煳涂? 拳脚和棍棒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他一定感到痛,或许还很愤怒,那时,他八成不会相信这会是他清醒地活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之后,他被抛进小树林,在某个时刻,他醒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他想为自己赢得活下去的机会,于是他挣扎起来,他的手伸出灌木丛,发出无声的唿救。 画面定格在惨白的手无力地搭在枝梢上,一动不动——这是钟波亲眼所见,他的思路就此停滞,无法继续下去。 沮丧再次向他袭来,他明白自己不会再有机会寻根问底直到真相破解,但他也不可能会忘记这个案子,他将久久无法释怀。 他一直站到日暮西斜才离开废墟,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废墟外墙往西走了一段,很快就看见工地上蓝色的铁皮围栏。 那晚经怀安科技的女工指点,他们从这片工地中穿出,几分钟就到怀民路上,这会儿是白天,但暮霭沉沉,他走到铁皮门旁,门上挂着锁,他用力摇了摇,才发现门没锁,那把铁锁虚扣在门上,只是个摆设。 他推开门,小心踱进去,工地上没人,坑洼的路两旁堆着不知从何处挖来的黄泥。 这一带位于整片工地的尾部,目前的功用大概仅限内部车辆在深夜通行。 路尽头的简易出口和北门一样,铁锁形同虚设。 钻出工地,怀民路就在眼前,路上熙攘的景象让钟波突生从虚无中走出来的恍惚感。 他沿着怀民路向北走,靠右手的商业街大部分已被拆,左手还剩一半照常营业,但多数已在搞撤店前的低价抛售了,店铺外墙上随处可见「拆」的字样。 肚子饿了,钟波随便找了家饭馆进去,不想再吃简易的面食,他点了一个炒菜一个汤,外加一大碗米饭,价格还算公道。 等菜时,他四顾店堂,食客不少,闹哄哄的,人人都有热衷的话题。他身后一桌五六人看上去像一家子,衣着随意,可能就住在附近。 钟波伸长耳朵企图听明白他们在聊什么,很快就哑然失笑于自己的期待,难道指望他们中的一个人会忽然说:「我知道废墟那里的案子,那天晚上我经过那里时看见有人鬼鬼祟祟闪了进去……」 资讯爆炸的年代,任何新闻的时效都不会超过半个月,哪怕是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桩兇杀案。 他们当然不在聊案子,似乎是在讨论拆迁赔款的问题——这才符合逻辑。 在他即将吃完时,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孩子,一男一女,在钟波前面的桌子上坐下。他跟他们靠得很近,近得能听到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他们也不在乎是不是有人在偷听。 「今天周末,别那么早回家,吃了饭我带你去玩玩。」男孩说。 「我不能太晚回去,我妈要骂的——你想带我去哪儿?」这是女孩的声音。 「就在前面不远,有个酒吧,叫1987,很有情调。」 「1987?名字挺熟的,还没拆啊?我以为早搬走了呢……」女孩有点兴奋。 「听说快要搬了。那儿的老闆年轻时唱过摇滚,现在偶尔还会在酒吧唱上几首,都是原创,特带劲!不过得等他高兴的时候!」 男孩说得兴起,给女孩即兴哼了几段。他嗓子不错,至于曲调怎么样,钟波听不出来,他没什么音乐细胞。 走出饭店,时间对钟波来说依然充裕得无处打发,继续朝前走,仰头便望见「1987」的霓虹灯静静闪烁。 经过酒吧时,钟波略驻足,厚重的双开玻璃门阖着,玻璃内侧用各种木条纹纵横交错地修饰,使人看不到内部细节。 这时候进去喝一杯似乎太早,但他也没别的事可做。 钟波推门进去,里间灯光幽暗,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纸醉金迷,相反,这里朴素得让人诧异,除了简单的装潢和必要的音响设备外,只有几张粗木桌凳、藤椅,摆放状似散乱,见缝插针似的,不过有条弯曲的过道可供客人通行到角落。吧檯也远没有他以前见过的气派,一个蓄了长鬍髭的男人懒散地坐在吧檯内侧玩电脑,年纪和钟波相仿。 第46页 钟波走近他时,鬍髭男察觉到并仰起头来,声音挺和气,「先生,要点儿什么?」 钟波在他跟前的高木凳上坐下,点了扎生啤,鬍髭男很利索地端了上来。 吧檯上就钟波一人,那人少不得与他闲扯几句,「第一次来吧?」 钟波点头,回眸望,「人不多啊!」 「还没到时候。」鬍髭男看看时间,「得过九点才会热闹起来,你来得有点早。」 钟波解释自己在附近吃的饭,慕名过来看看,「为什么叫1987?你们老闆的生日?」 「不是。哦,我就是这儿的老闆。」他笑笑。 钟波恍然。 「1987年我刚好小学毕业,纪念一下。」说着,老闆又补充一句,「我就上到小学,再没回过学校。」 钟波想起饭馆里那对高中生的对话,「后来唱歌去了?」 老闆笑意加深,转身指指墙上挂着的一把吉它,「对啊,迷上那玩艺儿了——你也知道?」 「听人提过,你名气挺大。」 「大什么呀!」老闆摇头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现在谁还记得我!」 钟波啜一口凉飕飕的生啤,口感不错,他庆幸没有过早回去窝在家里。 「附近都在拆迁,这间酒吧也快了吧?」 「对,」老闆脸上没什么起伏,「我这里在最后一批的名单上,月底就关门了。」 「打算搬去哪儿?」 「北边,我一个朋友接手,我不打算做了。」 钟波有点意外,「生意不好?」 老闆努了努嘴巴,「跟生意没关系。我的酒吧从开业起就在这儿,换个地方,味道会变,不再是我理想中的『1987』。」 他朝钟波挤挤眼睛,「我其实不算生意人,我是个玩摇滚的。」 两人聊得挺投契,老闆是个理想主义者,身上有浓厚的文艺气息,并非装出来的,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钟波不禁对他举了举杯子,恭维道:「你创造了一个传奇。」 老闆开怀大笑。 九点以后,人果然越来越多,大都是这里的熟客,聚在一起缅怀旧日时光,人人都知道这家酒吧即将改朝换代。 老闆在十点左右取下墙上那把吉他,登台唱歌,都是钟波从来没听过的,曲调舒缓悠扬。 他的歌词里引用了不少诗句,钟波就记住了一句,「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听完这首伤感的歌曲后,钟波离开了1987。 no.15 深夜十点半,钟波仍在外面游荡。 一整天的颓唐到此刻全部转为淡淡的忧郁,鬍髭老闆的歌很有感染力,虽然钟波与他伤感的东西不同。 钟波在某个三岔口停下,掏出手机,拨通了晴晴的号码。 既然美好的事物都不长久,他真不该把时间都浪费在犹豫上,他想见她,马上。 一声声长音传入耳膜,等待如此漫长,令钟波蓦然揪心,好像有什么打击正等着他。 也许她永远不会接电话。 他在微薄的酒意中吓唬自己,夜色袭来,他站在人丁稀落的街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还好她接了,声音正常,语气则淡漠得像冬天唿出的一口气,转瞬即逝,「有事吗?」 「我想见你。」久未开口,钟波嗓音暗哑。 「有事?」她重复疑问。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 她沉默,钟波以为会遭拒绝,孰料听到爽快的答覆,「我还在上班,12点结束,你能等吗?」 钟波没什么不能等的,「我现在去你那里,等你下班,我们一起走。」 晴晴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里有刻意的娇嗔,「为什么呀,钟波?」 钟波努力不让自己去猜她对客人是否也用这种口吻,平静道:「晴晴,我们该好好谈谈。」 「谈什么?」 「我……咳,我想我喜欢上你了。」她终于逼他说了出来。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向她表白,他以为凡事都可以水到渠成。 今晚,他一定是中了鬍髭老闆的蛊。 过了好一会儿,晴晴的声音才在那一头重新响起,极轻柔,「一会儿见。」 没等钟波再说什么,她就把电话挂了。 钟波在路边拦了辆车前往莺歌。 的哥话很多,聊通胀,聊民生,聊各种天灾人祸,但他不需要客人的意见,也许只是开夜车寂寞罢了。 车窗落下,夜风拂面,轻软微凉。 到莺歌门口,钟波付帐下车,然后给晴晴打电话,她半晌不接,最后转了自动语音台,钟波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找人时,一个浓妆艷抹的女孩从里面跑出来,站台阶上左顾右盼。 夜总会门口车子很多,但傻呆呆站着等人的就钟波一个,女孩的目光很快扫到他,疾步奔过来。 钟波没迎上去,眼看她走到自己跟前。 「你是不是钟波?」 「是。」 她舒了口气,「太好了!我是晴晴的同事,她不方便接你电话,你先跟我来吧,我找个地方让你坐着等她。」 不舒服的感觉从钟波心底升起,「她怎么了?」 「没什么,几个客人跟她开玩笑呢!」她轻描淡写。 钟波心头忽然沉甸甸的,感觉到和晴晴之间的距离。 第47页 女孩对他很客气,把他安置在一间空的小包房里,还给他置备了茶水,她大概不赶时间,做完这一切后留在包间陪钟波聊了会儿天。 她说她叫邢莉,看样子不知道钟波曾以警察的身份来过莺歌,他来调查时也没撞到过她,但她告诉钟波她是晴晴最好的朋友。 「她虽然什么都没和我说过,不过我知道她最近肯定在跟人交往。」邢莉笑起来爽辣,打量人的目光也极为老道,她年纪一定比晴晴大,脸上的粉很厚,但遮不住眼角的褶皱。 「你是干什么的?」她盯着钟波问。 他斟酌了一下,「公务员。」 女孩表情惊诧,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渐渐流露出赞许的神色,「你比她上一个男朋友强多了。」 钟波摸不透她这是客套还是真话,不过她提到晴晴的上一个男友显然是翟亮,遂笑着反问:「怎么个强法?」 「那男孩太嫩了,比晴晴小好几岁,姐弟恋很累人的。」她带点鄙夷地扁了扁嘴,忽然勐醒似的缩住口,讪笑道,「晴晴不会没告诉过你吧?」 钟波帮她解围,「是不是叫翟亮?」 她获赦似的连连点头,「就是他!原来在这儿做小弟,后来离开了,我一开始就反对晴晴跟他好。」 「他得罪过你?」 「不是。翟亮给人感觉不舒服,太阴了。」她竭力想再评价几句,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而且那小子心里八成有别人了。」 钟波冷不丁震了一下,不露声色地问,「你怎么知道,晴晴告诉你的?」 「晴晴才不会告诉我这种事呢,她太要强了!是我猜的。」她得意地笑,「我看人很准的。」 「你怎么猜的?」钟波双臂抱在胸前,笑着问。 「他对晴晴根本不上心!」邢莉替晴晴叫屈,「你想想,连女朋友的生日都会忘,这种男人能对你真心吗?」 钟波维持笑意听。 「而且晴晴三天两头和他闹矛盾,翟亮也从来不知道让着点儿,每次都是晴晴委曲求全。所以我说姐弟恋没意思嘛!跟找了个儿子似的,还得反过去哄他!我好几次劝她和翟亮分手!没想到过了几天两人又在一起了!」 她一脸愤愤,瞄了钟波一眼后又转为笑意,这姑娘的表情真是变化多端,「现在好了,她遇到你,总算能跟翟亮彻底断了。」 钟波干笑笑,低头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晴晴十二点下班,他还需要一点耐心。 邢莉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脸上浮起几分为难的笑,「今天这几个客人挺难缠的,不知道过了十二点肯不肯放人。」 钟波冷然说:「到点了我直接进去找她。」 「哟,那恐怕不行,经理会说话的,没这规矩!这几个都是大人物,上回他们来也是晴晴招待的,她后来有事想请假提早走人家都不让,晴晴脾气犟,差点和经理吵起来。」 钟波心中不悦,「既然这样,为什么今天还让她去?」 「人家点了晴晴的名,而且他们给的小费多,看钱的份上只能忍忍了。」 钟波念头勐转,「晴晴经常请假么?」 邢莉愣了一下,「没有啊!请假没钱拿的,谁没事会老请假呀!」 「那么,今天这拨客人,他们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邢莉对钟波的问题感到困惑,不过还是蹙眉想了想,说:「得一两个月前了。」 「晴晴当时为什么请假?」 这次她没费神回忆,「还不是为了翟亮!他们不知为什么小事冷战了一个星期,翟亮那天晚上打电话约她,大概是想跟她讲和。」 看来就是4月26日的事,与钟波的猜想吻合。他想确认仔细,「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吗?一两个月前,那应该是四月或者五月。」 「具体时间不记得了,那天好像是星期五,客人很多……对,是四月,四月下旬。」 她疑惑地看看钟波,「你问这个干嘛?」 钟波没理会她的疑问,继续问:「那天晚上你也在上班?」 「上啊!」 「你跟晴晴在一起?」 「哦,那没有,我们不是搭档,我的搭档是高慧,和晴晴关系也不错,她请假提前走,就是让高慧帮她顶的班!」 「你那天见过翟亮没有?」 邢莉困惑地笑,「你的口气真像警察——我没看见他,听说高慧让他偷偷进来等晴晴的,不过没等到晴晴下班,他就跑了!也不知道谁去告的密,这事后来让经理知道了,晴晴还挨了顿骂呢!」 钟波太阳穴突突地跳,「翟亮没跟晴晴一块儿走?」 「没有呀!」她对钟波的盘根问底感到奇怪,不过还是回答了,「我在洗手间里听到晴晴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不吭一声就熘了,还骂他是混蛋!我本想安慰安慰她的,没等我出来她就气沖沖跑了。后来听说她被经理骂,我还问她来着,她什么都不说,我也就没敢提,怕堵她心窝子。」 钟波的脑子里仿佛燃起一根导火线,刺啦啦往前烧,「她和翟亮通电话大概是几点,你还记得吗?」 「你,你怎么老打听这个啊!」邢莉不安起来,「你放心好了,晴晴心里已经没有翟亮了。」 钟波意识到自己过于性急了,把茶杯端起来,慢慢啜了一口,缓解掉几分焦灼,然后才抬头对她笑了笑,「是吗?」 第48页 邢莉确信他是对翟亮和晴晴的过去无法释怀,笑着安慰,「那当然,人心都是肉做的嘛!翟亮忽悠她不止一次两次,晴晴也该醒悟了。我和她做了四年姐妹,当然希望她能好好的。」 钟波暗自苦笑,晴晴真的醒悟了? 邢莉的手机响,她接了,很快站起来向钟波抱歉,「不能陪你了,经理找我过去。一会儿我帮你去晴晴的包厢看看情况,她知道你在这儿,不会太拖的。」 钟波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邢莉一走,钟波立刻闪出房间朝后门走去,他打算试下运气,看看今晚值班的保安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个。 他运气不坏,推开后门时刚好看见保安倚在门房边打呵欠,看见钟波,他立刻站直身子,上下打量对方。 钟波走近他,「还认识我吗?」 「你……」保安盯着他研究了数秒,恍然,「你是那个警察,上次来过……你,怎么,怎么又……」他结巴起来。 「你记性不错,差不多两周前,我来找过你——你跟我说了谎。」 他神色惊慌,「我没,没说谎。」 钟波似笑非笑盯着他,「贾晴晴付了多少钱收买你?」 「没……我没有。」他嗫嚅着还想抵赖,但他的表情早已出卖自己。 「知不知道作伪证犯法?」 他脸如死灰,终于不再吭声。 钟波掏出烟,点了两根,递给他一根,他接了烟,哆嗦着吸了两口,咳得满脸通红。 「你不抽菸?」 「不是。」保安脸僵着,「有点紧张。」 隔了片刻,尼古丁终于发挥作用,他的情绪缓和下来。 「再给你次机会——说说那天晚上的经过。」 「……晴晴都告诉你了?」 钟波横他一眼,他把头低下,艰难地道出实话,「我……确实没看见他们一起走。」 「说具体点儿。」 「十一点过了没多久,晴晴曾经跑出来找翟亮的摩托车,还问我他什么时候走的,我说不清楚。她阴着脸又进去了。」 「你没看见翟亮离开?」 「嗯,那天我精神不好,不小心打了个盹儿,醒过来时快十一点了。」 「你几点睡着的?」 「十点半不到。我记得朦胧过去前还特地看了眼挂钟。」他努力想了想,「大概是10点20分左右。」 翟亮十点一刻到夜总会,在十点二十到十一点之间离开,岳原给他打电话时他早就不在莺歌。 他去了哪里? 「晴晴呢,她几点走的?」 「我不知道——她没从后门走。」保安紧皱眉头,显然在为自己被拖下水而烦恼,「下午我在家睡觉时忽然接到晴晴电话,她约我出去,说要我帮她一个忙。」 帮忙的内容钟波已知道。 保安耷拉着脸,「她说如果我不帮她,她就告发我在班上睡觉的事,我们这儿管纪律的头头特别厉害,如果被他抓到,扣奖金算小的,有可能会被开除。再说,晴晴在莺歌很吃香,我怕得罪她,她又向我保证过不会出事,主要是怕给翟亮招麻烦。」 最后,他可怜巴巴看着钟波,「这事你看,我都说实话了,你能不能……不让上面知道啊?」 钟波问他,「你为什么上班打瞌睡?」 「我……」 「说实话。」 「我白天跟人搓了几把小麻将,没顾上睡会儿。」他苦着脸,垂头丧气。 这保安还算老实,看样子胆子也不大,钟波能想像得出晴晴杏眉倒竖威吓他的模样。 钟波当然没法承诺帮他保密,只告诉他不会主动捅到经理那儿,至于能不能保得住他的饭碗,只能看他自己的运气。 回到包厢门口时,晴晴刚好迎面走过来,她连衣服都换好了,纺绸的花短袖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高高扎起在脑后,脸庞红扑扑的,她行动一定很迅速,钟波看着这样的她,有点难过。 见了钟波,晴晴脸上神采飞扬,「你去哪儿了?」 钟波本可以撒个谎说去上厕所,但他什么也没解释,随她走进房间。 「十二点还没到。」钟波看了眼时间道,「邢莉说你没那么快出来。」 「我知道,不过我运气好——有个客人有急事要离开,其他人就跟着一起撤了。」晴晴走到他跟前,言笑晏晏。 钟波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旁的椅垫,「陪我坐会儿,反正你还没到下班时间。」 晴晴依言坐下,眼锋又向他飘去,眼眸里盈满笑意,「你刚才,在电话里跟我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她满脸都写着瞭然,却想让钟波重复那句话,而此刻他再也说不出来。 钟波回答了她最初的那个问题,「我刚去后门找保安聊了会儿。」 她没反应过来,笑意还荡漾在脸上。 「他说你威胁了他。」 晴晴表情一滞,随后脸色倏地变了。 「那天晚上,你没和翟亮一起走,他不是把你甩在路上,而是直接把你甩在夜总会,你却反过来帮他作伪证,为什么?」 晴晴双眸比平时亮了数倍,像一只被逗怒的猫,口齿却很清晰,「你怎么知道的?」 钟波佩服她的镇定,他当然明白她是指自己知道保安作伪证的事,但他不想供出邢莉。 第49页 「无意中发现的。」他对她扯扯嘴角,「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谎言也总有被拆穿的一天,你不会没听过这个道理吧?」 「钟波,」晴晴眼神逐渐犀利,「你今天来不为别的,你还是来找证据的是不是?你跟我在一起,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那件该死的案子!天!我怎么会……」她说不下去,眼里有雾气朦胧。 钟波的心忽然乱了。 晴晴用手揉了把脸,神色兇狠倔犟,「是!我是撒谎了!他求我帮他,我为什么不能帮!我想帮他,就像他拼命帮过我一样!至于你,你有什么资格数落我!」 她漂亮的眼睛瞪着钟波,像对待一个仇敌,「本来,我以为你比他大那么多,又有他没有的东西,你至少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是我看错你了!」 钟波张嘴想说话,但晴晴连珠炮似的不容他开口。 「我问你,哪个人没有私心?哪个人没软弱过!你不软弱,你为什么不敢继续做刑警?为什么不敢光明正大承认你喜欢我?!既然你看不起我,我为什么要帮你!」 「这就是你做人的态度?」钟波心中也生起愠意,「不辨是非,只要他对你好过,哪怕他杀了人,你也会帮他?」 「是!」晴晴昂着下巴,「我喜欢他!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钟波的心噌噌往下沉,站起身,与她相对而立。晴晴不想仰头看他,别转了脸喘粗气。 钟波把怒气压一压,提醒自己,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警察钟波,而不是一个为她意乱情迷的男人。 「贾晴晴,翟亮现在是岳原被杀案的第一嫌疑人,请你明天早上九点到南区公安分局协助调查,我会在那儿等你。」 晴晴转过脸来,眼里是晶亮的泪珠,一颗颗夺眶而出。 「我不!」她沖钟波嚷了一句,返身飞也似的摔门出去。 钟波不比她好过多少,头隐隐作痛,后退几步,重又在沙发上坐下,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把乱糟糟的思路好好理一理。 十分钟后,他离开包厢,穿过迂迴的走廊,没有碰到任何阻碍地从大门走了出去。 午夜刚过,门口停泊的一长熘汽车数量正在不断减少,晴晴早已不知去向。 街对面有几辆出租,但每辆跟前都有人,没他的份儿,钟波左右张望,选了条稍显繁华的大路走了过去。 他在路边踯躅行走,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有点钝钝的。 作为警察,他今天的收穫堪称丰富,但作为男人,他显然很失败,晴晴的话虽句句属实,仍然刺痛了他。 他给袁国江打电话讲明情况,刚收线,就听有人在身后叫他名字,「钟波!」 他回眸,是晴晴,一时难辨悲喜。 晴晴快步走过来,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不愉快,但神色和缓了许多,看起来有点萎靡。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钟波说。 晴晴幽怨地瞥他一眼,「你永远都能这么心平气和吗?」 钟波苦笑,「你希望我怎么样?」 她没吭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隔片刻才开口轻问:「你会怎么对翟亮?」 原来她是为这个才来找自己,钟波难掩失落,顿一下方道:「我不知道,要看局里的意思。」 他相信袁国江的人这时已在拘捕翟亮的路上。 他望着晴晴两鬓凌乱垂下的髮丝,嘆一口气,「明天你去南分主动把事情说清楚,只要积极配合,你作伪证的事或许可以不被追究,如果强硬抵赖,你也会被拘留。该怎么做,自己好好掂量清楚。」 「翟亮不会杀人。」她还在固执。 「这个你说了不算。」钟波看看她,「况且,你去坦白不等于就是给他定罪,你只是去陈说真相中的一个环节,如果翟亮没杀过人,你把实情公布出来对他能有什么伤害?除非你也怀疑他是兇手。」 「不是!」晴晴本能地辩驳,「我帮他是不想让他惹上麻烦,他有前科,如果让你们发现他当时一个人,他会很惨。」 钟波冷哼一声,「怕严刑逼供?」 晴晴低下头,「他跟我说过,不想再进去,一天都不想。」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他没杀人?」 「……我的直觉。」 钟波盯着她瞧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气,「晴晴,你还喜欢翟亮,也许我今天不该来找你。」 晴晴低着头不吭声,钟波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黯然转身。 他默默朝前走,晴晴终究没有追上来,路灯把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拖得很长,轮廓清瘦凄凉。 no.16 下午,将近四点,电话响了,钟波立刻接起,「怎么样?」 「他说聚会结束后他直接回家了。」袁国江声音里透出恼火,「我问他先前为什么说谎,他说怕我们误会,他回家的事没人可以证明。」 「他不是跟他母亲住一起?」 「那几天他老娘到老三家带孩子去了,他回家就一个人。哦,还有翟阳,我也查了,没他什么事儿,那天晚上他跟人搓了一夜麻将,没离开过麻将屋子。通话记录也查了,没异常。有份他人际关系的资料,小胡帮我收着呢,你想看直接问她要吧,不过我觉得没什么用。」 翟阳是翟亮的二哥,一个在灰色地带混迹多年的老社会青年,钟波一直怀疑翟亮能躲这么干净跟他二哥的帮忙不无关系。 第50页 「钟波,你怎么看?」 「他没回过家。」钟波口气平静,「是他干的。」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动摇过这点。 问题是,他离开夜总会后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到达案发现场的? 袁国江说:「可当时现场就没发现过他任何痕迹,隔了俩月再去找更没可能了。他嘴巴又紧,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说,而且滴水不漏,你知道我不能羁押他太久,过两天如果还是没有进展,只能先把他放了。」 「我会抓紧。」钟波咬牙承诺,「就在这两天,一定让它水落石出。」 钟波从小胡那里拿到翟阳的资料,它并不像袁国江所说只是张废纸——翟阳有个关系很好的哥们儿,叫陶明善,是1987酒吧的老闆。钟波想到了唱歌很会煽情的那位鬍髭老闆。 傍晚六点,钟波揣着翟亮的照片走进1987。 酒吧刚开始营业,两个伙计还在悠闲地擦桌子返工,其中一个对钟波有点印象,打了声招唿后,他在老位子上坐下,站在吧檯里的男孩眉清目秀,陶明善不在,据说今天一早就走川藏线云游去了。 男孩一边娴熟地调酒一边介绍酒类,钟波点了杯他推荐的黑啤,并把翟亮的照片递给他看,「见过这人吗?」 他随意打量了一眼,摇头,「你找他干嘛?」 「我是警察。」钟波又把照片推过去,「麻烦你看仔细点。」 酒保立刻拘谨起来,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但还是徒劳,他机灵地转身向店堂里两个伙计招招手,「你们都过来。」 伙计们都看了照片。 其中一个说见过,「他来跟老闆借过吉他。」 另一个忙补充,「不是借吧,老闆的吉他坏了,我听他嘟哝要找人修呢。」他笑嘻嘻地看钟波,「你找他?这人长得是不错!」 酒保低声喝斥,「少胡说!人是警察,来办案子的。」 小伙计立刻噤声。 钟波问,「他来取吉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个月前。」他态度谨慎了许多,「不超过三星期。」 「以前来过吗?」 「没留意,老闆从不给我们介绍他的朋友。」 「把出勤记录给我看看,要三个月内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酒保说:「我先问问老闆,这种事……」 「你可以现在给我看,」钟波打断他,「也可以去局里录个口供后回来再拿给我看。」 他乖乖把本子交了出来。 4月26号晚上在酒吧的两个小伙计今天都不在,钟波请酒保立刻把他们约过来。 渐渐有客人上门,小伙计们忙开了,钟波守在吧檯边,看得出他们三个都有点不安。 酒保乘空隙和他套近乎,「这事跟我们酒吧没关系吧?」 「目前看来是这样。」 他明显松了口气,「我们马上要搬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新老闆估计不会留我们——这人犯什么了事?」 钟波睨他一眼,「他欠我钱。」 酒保呵呵地笑,知道钟波在开玩笑,识趣地不再往下问,过了会儿,钟波听到他开始低声吹口哨。 先赶来的是个白胖青年,一副老实相,表情诚恳真挚,但一问三不知,钟波纳闷他平时怎么干活的。 七八分钟后,另一个伙计也来了,精瘦干练,他对着翟亮的相片仔细辨认后,确认那晚翟亮来过酒吧。 钟波松了口气,久悬心上的一个疑团终于破解。 「他一个人?」 「不,」瘦伙计回忆,「好像还有个女孩,两人坐在一桌上聊天。」 女孩,是晴晴吗? 「那女孩长什么样?」 「长捲髮,个子很高,圆脸,不算好看,但挺会打扮的。」 不是晴晴,也不可能是林惜。 钟波把照片再举到他面前,「你能肯定是他?」 「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吧。」他挺自信,「我对长得有特点的客人基本能过目不忘,这个人气质有点阴沉,见过后不容易忘记。」 胖伙计表示贊同,「没错!他认人有一手。」 「他几点到的酒吧?」钟波又问。 「怎么也得是十点半以后了,他坐在靠窗角落那个位置,」他指给钟波看,「我记得十一点左右他招手要我过去,添了杯白占边,那女孩就坐他对面,笑声很浪,所以我特意看了她一眼。」 「他们在聊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听见女孩说,『十一点啦,你怎么还没决定?』」 钟波微皱起眉头,「要他决定什么?」 「不知道。」瘦伙计扫了钟波一眼,目光别有深意,「当时给我的感觉,那女的……像只钓凯子的鸡。」 胖伙计忍俊不禁,趴在吧檯上唿哧唿哧笑。 钟波又问:「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你还记得么?」 瘦伙计神色为难,「确切时间说不上来,我们这儿晚上十二点半关门,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客人走得最多。他们可能也是那段时间走的吧。」 假如翟亮十点半离开夜总会,开摩托车到这里约需30分钟,那么他应该是在11点左右到达1987,他在这儿呆了半小时,并和一个陌生女人有过搭讪,11点30分,他接到岳原电话。 也就是说,接到岳原电话时,他或者在1987,或者在这附近! 第51页 出了酒吧,钟波开始计时。 他沿着怀民路往南走,十分钟后,工地北门出现在眼前,此时为傍晚7点07分。 他穿越工地,熟门熟路,抵达学校废墟时是7点14分。他走得不算慢,但也没跑。 如果翟亮在1987,他只需花17分钟就能抵达案发现场,而不是原来估计的至少四十分钟以上。 之前所有过程都必须推倒重来。 钟波又联繫了南区交警支队的同仁,将4月26日晚上的交通录像重新又看了一遍。 等他终于有时间给袁国江打电话时,已是三个小时以后。 「翟亮还在你那儿吧?」 「在。」 「我想跟他谈谈。」 深夜十一时,钟波在南分一间会议室见到翟亮,后者衣衫齐整,表情冷淡,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在钟波的坚持下,袁国江同意让他单独见翟亮,不作笔录,也没有旁听者,形式和朋友闲聊差不多,只是环境不尽如人意。 翟亮看着钟波关上门,在他对面坐下,眼眸里有警觉,有疲倦,但还不至于惊慌失措。 钟波问他,「林惜一切都好?」 翟亮转开视线,没睬他。 钟波笑笑,「1987这个酒吧不错,很有人情味。」 翟亮面庞上的淡漠去掉三分之二,随即又镇静下来,依然不吭声。 钟波暂时不需要他开口,只要确保他在听就可以了。 「你说岳原打电话给你时,因为醉酒,脑子煳涂,口齿不清,对这一点我始终存疑,因为他去六中废墟绝不是因为走错路,而是有目的的——那是你和林惜产生初恋的地方,而岳原,恰好在订婚宴上了解到这一点。」 翟亮像被冻住的雕塑,脸上的表情经久不变。 钟波自顾自说下去,「他受了刺激,又无处可去,鬼使神差就跑去找六中,但六中已拆成一片废墟。他在废墟上打电话给你,你们起了争执,随后,他约你到废墟见面,我不知道你当时想没有想过他的目的。」 他偏着头,无动于衷。 「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无从描述,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你跟他见了面。」 翟亮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但你给我们的证词里却说你不知道岳原的位置,也从未到过废墟。从时间上算,你确实不可能在12点06分之前抵达六中,因为你和岳原通完电话已经11点40分了,就算你把车速拉到极限,也不可能在25分钟内从莺歌赶到那儿,你又有强有力的证人——莺歌夜总会的保安亲眼看到你11点25分和贾晴晴一起骑摩托车离开。」 翟亮维持原来的坐姿不动。 「所以,在两头都给卡死的限制条件下,我很难把刚才所说的那段推论强加给你。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直到——我发现了连接六中旧址和怀民路的那条工地小路。」 钟波暂停,喝了两口水后继续,翟亮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仿佛纯粹在听别人的故事。 「有了这条捷径,你去六中不必再费神绕道,可以节省约15分钟车程,我重新给你估算了时间,以25分钟计算,你抵达废墟的时间在12点05分,我们判断岳原出事的时间在11点40到12点06之间,这么算,也许有点牵强,但几分钟的误差很容易形成,比如你可能边通电话边开车,而不是始终停在路边。」 钟波翻看了一下手边的资料,「为了印证这个可能,我去调了4月26日晚上11点30到12点10分之间,怀民路段的监控录像来看。」 钟波故意停顿一下,他能感觉翟亮在屏息聆听。 「我没发现你。」 一股气流从翟亮口中缓慢倾吐出来。 「我又一次陷入僵局。」 翟亮终于扭过脸来,冷漠地扫了钟波一眼。 钟波语调平缓坚定,「我坚信你到过案发现场,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你是怎么到那儿的,怀民路就这么一小段,尽头是荒地,你不可能从荒地上过来,只能从怀民路的路口进入,为什么那段时间中,录像上没有任何你的踪迹。」 他紧盯翟亮的面庞,「就在今天晚上,我终于明白了:我被前提条件误导,以为你是在接到岳原电话以后才赶去六中,其实不是,早在岳原打电话给你之前,你已经身处那一带了。」 钟波把一张列印出来的图像推到翟亮面前,夜间摄像质量不高,但在翟亮驶入怀民路路口时,正好有辆运土车闯红灯,被摄像头拍摄下来,他的车紧随运土车身后,闪光灯下,牌照看得清清楚楚,照片顶部时间显示为晚上10点51分。 「事情巧得不可思议,是不是?」钟波不光指牌照,还有翟亮提前「等」在案发现场附近这一点。 翟亮脸有点白,但表情依然镇定。 「你应该是在10点55分左右到1987酒吧,据此推测,你离开莺歌的时间为10点25分前后,莺歌的保安撒了谎,他已经承认——这就是为什么我无法在11点30分至12点10分的监控录像中找到你或者你的摩托车的原因。」 紧接着,钟波又把另一张列印纸推到翟亮面前,12点55分,一辆摩托车驶出怀民路,图片没有上一张清晰,也没再照出车牌号,但如果将两张图片仔细比较,不难发现主角是同一个人。 两张纸翟亮都没碰,甚至没有仔细看,他的目光直接朝钟波投来,嘴角带着浓浓的讥讽。 第52页 「接下来是不是要谈我的作案动机了?」他似笑非笑,「不如我替你说了,你对我所有的怀疑,不就建立在我喜欢林惜这个条件上嘛!这真是有趣极了,你凭什么认为我爱上了她,就凭你在医院偷窥到的那一眼?!如果我喜欢她,我会傻到把她介绍给岳原吗?我还没伟大到这个地步!」 钟波把第三张纸推向他,那是他复印的顾宏兴的情况说明书,「这个,你最好看一眼。」 翟亮带着不屑的神情瞥了眼那张纸,但很快,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能为了林惜差点把顾宏兴捅死,这还不够说明问题?」钟波注视他的表情,「至于你给她和岳原牵线,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伟大,但我可以理解为你自认为配不上林惜。」 翟亮猝然把纸抓在手上,仔仔细细看过一遍,忽然又放松下来,仰面深吸了口气,「我扎姓顾的是事实,这个我承认,其他的随你们怎么想吧。」 钟波不勉强他,「那就继续聊聊那天晚上的事。你去1987干什么?」 翟亮闭着眼睛,不情不愿,但开始接受钟波的盘问:「我说过,我心情不好。」 「你是一个人去的,还是约了人?」 「一个人。」 「陪你聊天的女孩是谁?」 他微愣,很快笑了笑,「你查得挺细啊!那人我不认识,她主动凑上来的。」 「她要你决定什么?」 「什么?」翟亮不解。 「十一点啦,你怎么还没决定?」钟波转述瘦伙计听到的话。 翟亮醒悟过来,扯了扯嘴角,「她想让我带她回家。」 「你没拒绝?」 他微微耸下肩,脸上流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味道,「为什么要拒绝,我很寂寞。」 「你们几点离开酒吧?」 「记不清了。」翟亮满不在乎,「应该在她让我下决定后不久。」 「离开酒吧后去了哪里?」 「我家。」 下面的事不言而喻,,但钟波断定他在撒谎。 「这么说,你接到岳原电话时那女孩就在你身边?」 翟亮皱了皱眉,「应该在吧,我当时也醉得不轻,岳原打给我时我还觉得好笑,一个醉汉求助另一个醉汉。」 「你跟那女孩还有联繫吗?」 「没有。」翟亮的干脆在钟波预料之内,「萍水相逢而已,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去麻烦晴晴。」 钟波冷冷望着他,「你做这种事,却叫你女朋友帮你做伪证,你不觉得龌龊?」 「男人都卑鄙。」翟亮丝毫不憷地迎视他,脸上的笑若隐若现:「你不也是!你接近晴晴,不就是为了想抓我尾巴?」 钟波很想挥拳揍他一顿。 他们沉默了三四分钟,消化掉一些空气里氤氲的杀气。 「如果你能提供线索让我找到那个女孩,」钟波说,「而且她确实旁听到岳原打给你的电话,那么你就可以证明自己是清白的。」 翟亮用看笑话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我没觉得我现在不清白啊!难道你已经找到可以把我扔进监狱的证据了?」 钟波笃然:「你有作案动机和时间,却没有牢靠的不在场证明,已经让你陷入被动。而证据这种东西只要存在,总有一天会被找出来。」 翟亮用力发出笑声。 「你有没有兴趣听我猜一猜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随便。」翟亮一脸无所谓。 「接到岳原的聚会邀请时,你本来不想去,但最后还是去了,因为你想见见林惜。」 冷笑还保持在翟亮脸上。 「你根本不知道这场聚会是岳原精心策划了,要向林惜求婚的,当林惜接受岳原求婚时,你再也呆不下去,找了个藉口提前离席。」 翟亮改换坐姿,左手捏住下巴,脸上的笑意表明他对钟波的剖析毫不认同。 「离开丽园饭店后,你去了1987,你认识那里的老闆,也许他事先找过你,让你帮忙做点修吉他之类的事情,但那天晚上他不在,你没立刻离开,在那里喝酒散心。」 钟波对翟亮讥讽的笑容视若无睹。 「后来有个姑娘主动找你搭讪,你们在11点30之前离开酒吧,但你没把她带回家。」钟波微微顿了片刻,语气变得凝重,「因为11点30分你接到了岳原的电话,他告诉你他在六中,他要跟你谈谈。」 翟亮的笑容渐次减弱,神情不由自主专注起来。 「你打发走了那姑娘,孤身去找岳原。」钟波语调不改,目光始终平静地投射在翟亮脸上,「你家原来就在那一带,你又认识1987的老闆,所以你对工地情况瞭然,知道穿过那片工地可以直通六中废墟。而钻进工地的那扇门,工人们图方便,从来就没上过锁。」 翟亮脸色难看起来,但他隐忍着,听钟波继续「猜」下去。 「从酒吧步行到废墟约需十七分钟,如果你是跑着去,时间会更短,你见到岳原的时间大概在11点55分左右。之后,你们在废墟上吵了起来,我猜是岳原先动的手,你一开始被迫还击,但后来你看出岳原心怀杀机,一场普通斗殴很快变成殊死搏杀。」 「哈!」翟亮高声笑了几下,脸色青白,但语气里满含讥讽,「然后我变身为几个人,分别用棍棒和拳脚把他揍死?」 第53页 「你怎么知道有不止一个人?」钟波抬眼问他。 「报纸上不就是这么写的!」他立刻回应。 钟波笑了笑,「一变多当然不可能,但伪造成两三个人施暴的痕迹倒是可行的。」 翟亮正欲反驳,钟波道:「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话想说,但麻烦你先听我讲完。」 翟亮闭嘴,刚搁上桌面的手迅速攥紧为拳。钟波微微扫了一眼,继续不疾不徐地述说下去。 「你们在废墟上纠缠了约七八分钟,岳原体力不支,被你击倒。你当时应该很慌乱,以为他已经咽气。你花几分钟思考了一下出路。12点06分,你关闭岳原的手机并拨他号码,造成联络不通的假象,随后,12点10分分,张浚接到了你的电话。」 翟亮满脸写着「荒谬」二字,索性抬头看天花板。钟波却从牵动的嘴角里读出一丝苦涩的意味。 「朋友在市区盲目寻找岳原的时候,你正忙于制造岳原被劫杀的假象,随后,你除尽他身上所有财物,并将他的『尸体』拖入小树林里掩藏。12点55分,你重回酒吧门口,骑上摩托车赶往市区,一刻钟后,你一脸焦虑出现在朋友们的眼前。」 钟波停顿,看着翟亮,「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罗嗦了。」 翟亮脸上的淡定再也绷不住,攥紧的双拳俨然发白。 「你觉得我这个故事讲得怎么样?」钟波心平气和地问。 他等着翟亮发怒,但隔了片刻,翟亮忽又笑起来,笑容僵硬,嗓音嘶哑,「我不会跟你计较,你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觉里。」 钟波静静审视了他几秒,翟亮想用他克制的言行表明他是无罪的,这让钟波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以往的审案过程中,他很少遇到如此临危不慌,时刻铭记自己方向的人。 他深深意识到,翟亮确实是根异常坚硬的骨头,有非凡的定力。 钟波微扬起头,保持平和的语调,仿佛纯粹是在与他讨论,「是我的幻觉吗?那你又何必为那晚的行踪接二连三说谎?」 「就因为我没杀过人,所以我才不想把自己搅合进去。」翟亮针锋相对。 钟波摇头,「你的逻辑我很难理解,说实话就会搅合进去?你口口声声岳原是你朋友,你希望我们早日抓到兇手,可你却对我们撒谎!」 翟亮睁大眼睛望向他,目光咄咄逼人,「五年前我拿刀子捅人,人人都以为我有做杀人犯的潜质。五年后,我的一个朋友被杀,而我那时候跟他相距仅他妈的一公里,再笨的人都会乐意把我和这桩兇杀案联繫起来!」 他眼眸里多了几分色彩,钟波辨别出那是愤恨。 「你现在不也在这么联想吗!可我真得告诉你,别因为抓到这一点点小纰漏就沾沾自喜,你有我杀他的证据吗?!你没有,也不会有!因为我没有杀岳原!也从来没想过要杀他!」 翟亮情绪终于激动起来,这让钟波欣慰,如果他始终冷漠处之,他反而拿他没辙。 他对翟亮坦然一笑,「细节方面也许会有些出入,我还会再改善,过两天给你听新的版本。」 钟波明白,翟亮拿准了他们没有证据就不能无限期把他关在这里,所以他打定主意和他们耗。钟波只能表现得比他更不在乎时间,才有可能打乱他阵脚。 翟亮果然控制不住,怒目瞪他,「你是不是还要威胁我,如果我不老实交待你就一直不让我离开这鬼地方?」 「我没这个权利。」 钟波耸肩,「我来这里纯粹是想帮你,不管你有没有杀人,说实话对你只有好处。」 翟亮再次铁青着脸笑起来,脸上毫无信任之色。 「你把真相瞒在心里,自己也不好受吧?」钟波身子往前倾,慢慢靠近他,低声问:「你晚上是不是经常做噩梦?」 翟亮脸上骤然苍白,随后阴云密布。 钟波意味深长地盯了他片刻,见他依然执迷不悟,遂起身,离去 no.17 钟波决心要在翟亮被释放之前找到那晚跟他调情的女孩。他相信那女孩能给他们提供关键性证据。 上午十点,他再次光顾1987。 酒吧还没开业,他使劲擂门,有个伙计应声出来,很巧,是给他提供情报最多的瘦伙计,钟波不用再费周折让人把他找来。 店堂里清冷空寂,胖伙计在里间的水池边沖洗杯具,钟波和瘦子找了个角落坐下说话。 「和翟亮在一起的女孩后来有没有再来过?」 瘦子想了想,语气肯定,「我没见过。」 「之前呢?」 他凝神思索,再次摇头,「真没印象。我们酒吧熟客来得多,偶尔也有慕名来尝个鲜以后就不再来的客人。说实话,我们这儿没别的酒吧那么多花样,吸引不了生客,也就是做做老客人的生意。」 从1987入手看来走不通,那女孩显然是生客。如果她是专门出来猎艷的,倒是可以上别的娱乐场所找找。 钟波又细细盘问伙计那女孩的长相、年龄、穿着和谈吐,从中判断她绝不是第一次出来干这勾当,但也不太可能是职业妓女,或许只是个寂寞少妇,否则不会瞄上翟亮,做那种生意的女人眼光都毒,分得清能从谁身上榨到更多油水。 离开1987后,钟波打算去市区几家主要的娱乐场所转转。 他跳上一辆前往市区的公交车,挤在人群里,想着接下来要做的事,觉得有点荒诞。这两年他很少踏足娱乐场所,如今为了把一个罪犯绳之以法,却要一家家去参观,也许还要喝不少酒。 第54页 黄昏来临前,钟波一共涉足了五家ktv,两家娱乐城和十多间酒吧,他滴酒未沾,也没获得任何有用信息。 他在一家茶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期待夜幕降临后至少能从客人嘴里打听到点儿什么。 在喝最后一口汤时,袁国江打电话过来,问他在哪儿,钟波说正准备去喝酒。 袁国江特意停顿了一下才说:「钟波,你别折腾了,这案子破了。」 钟波极意外,「翟亮招了?」 立刻又觉得不可能,翟亮不会那么老实,而且如果他招了,袁国江的口气也不会这么平淡。 果然,袁国江说:「不,兇手不是他。」 钟波的心像自由落体的铁球那样直向下坠去,「这不可能吧……」 很快,他恢復理智,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于是转而问:「兇手是谁?」 「事情比较复杂,电话里说不清。」袁国江慢吞吞道,「你要不嫌麻烦,现在来趟分局,我等你,咱见面后说。」 钟波连逛夜总会泡酒吧这种不喜欢的事都在不遗余力地做着,他当然不嫌麻烦。如果不了解真相,今晚估计不会睡得着。 火速结完帐,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直奔南分。 袁国江在办公室里等他。 「到底是谁干的?」钟波没坐稳就开口问他。 袁国江递给他一张信笺,「你还记得六月上旬我跟你提过一个小刘巷河的浮尸案吧?这是死者马义军的遗书,他姐姐今天送来的。」顿一下,他才把话说完整,「马义军就是杀害岳原的兇手,行兇一个多月后,他畏罪自杀。」 钟波接过薄而脆的信纸,实在难以置信,事情太荒谬。 他快速浏览了那页遗书,意思简单明了,马义军因迷上赌博把用于买婚房的存款输了个精光,4月26日他在长广桥附近闲逛时撞上醉汉岳原,心生歹意,将他骗至附近废墟实施抢劫并杀人灭口,兇器是一根木棍,已被他烧毁。 「一开始我也不信,但你看了这份遗书就明白,事实就是如此。作案动机、时间都写得很清楚,还有作案细节,和法医鑑定报告上完全吻合。另外——」 袁国江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透明塑胶袋,里面装着一条铂金手鍊,一块手錶,一只钱包以及——一枚手机。 这些都是岳原的失物,一目了然。 「钱都被马义军花光了,这些物件他怕被人追踪到线索,所以迟迟没有出手。」袁国江望着他,「天下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失物上的指纹你都验证过?」 袁国江点头,「没有指纹,擦得干干净净。」 「谁擦的?马义军?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袁国江耸肩望着他。 钟波闭了嘴,知道自己这点小疑问根本无法把强大的现实扳过来。 他又仔细看了会儿失物,「没有项坠。」 「是,我也发现了。」袁国江说,「东西太小,可能在哪儿丢了。」 即使没有项坠,其他物件足以说明问题了。 钟波仍不甘心,「这两天,翟亮有没有和谁通过电话?」 「这怎么可能呢!」袁国江明了他的意思,「我查过了,翟亮和马义军没有任何关联。他不可能委託死者家人给他伪造一份罪证,这不合逻辑!马义军的姐姐不久前在整理弟弟遗物时发现了这封遗书,她很震惊,也一直犹豫到底要不要交给我们,直到今天才下了决心,觉得事情必须得有个交待。」 「钟波,我早就说过,这极有可能是一桩偶发的抢劫杀人案,并非像你想的那样,出于个人恩怨,所以,」袁国江语气深沉,「翟亮是无辜的。」 事到如今,钟波没什么可说的。 「翟亮人呢?」 「我已经通知他们放人了,现在大概在办手续。」 钟波脸上难掩失落。 袁国江朝他走过来, 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总算破了,我们都能松一口气。」 钟波心底忽生一片茫然,如大梦初醒时的感觉,原始、苍白。即使真相水落石出了,他还是有莫名的不甘,他曾经那样相信自己的直觉。 临离开前,翟亮来找袁国江,面色依旧灰暗,没有预见的轻松。看见钟波也不打招唿,迳自走到袁国江跟前,「听说兇手抓到了?」 「嗯。」 「我能见见吗?」 袁国江不解望着他。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岳原。」翟亮口气近于央求,钟波还是第一次听到。 「已经死了。」袁国江说。 「死了?」翟亮表情意外,「怎么死的?」 「自杀。」 袁国江给他看马义军生前的相片,他盯着那张一寸彩照久久不错眼珠。 「你认识他?」钟波审度他神色后问。 翟亮摇摇头,语速极慢地解释,「我代人受过,总得……看看这人到底长什么样吧。」 这一刻,钟波跟他的感受竟然殊途同归。 马义军在相片上怯懦地笑着,仿佛在嘲笑他们,甚至嘲笑世间的每一个人。 钟波和翟亮一起走出南分,黑夜无边无际地压下来,几盏路灯光线微弱地给人提供着照明。 到了岔口,两人一齐止步,钟波转眸,翟亮也正回过头来。 第55页 「你不必向我道歉。」翟亮先道。 「我没想过道歉。」钟波老实说,「我仍然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说谎。」 翟亮仅仅低头笑了笑,钟波没指望他给自己任何解释,他已经没这义务了。 简短的道别后,翟亮朝北,钟波朝西,彼此分道扬镳。 走了一段,钟波忍不住又回头去看他。 翟亮双手插在裤兜里,半低着头往前走,脚步滞重,像有放不开的心事,和钟波初见他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钟波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块地方,被乌云遮住,看不清楚真实面貌,唯见一抹黯淡模煳的阴影。 但是,也许这样的感觉也只是出自他个人的臆想,钟波很快自嘲。 他不再像一个月前那样耿耿于怀于自己的直觉了,因为直觉最终敌不过现实。 他停在原地,掏出烟来点上,目光一直没有远离与他越拉越远的翟亮。 而翟亮低着头,向前走,始终没有回过身来。 ****** 上篇完 下篇 no.1 2011年4月30日,林惜独坐在江边,看落日余晖播洒在江面上,犹如铺了一层薄薄的金粉。偶有货轮鸣笛而过,江水被噼成两半,金色涤盪,逶迤而下,像轮船拖了两条长长的尾巴。 今天是岳原的忌日,他离开林惜已有两年,远远超过他们相识的时间。 这两年,林惜并不常常想起他来,她很忙,要照顾小添,要为生计奔命,唯独很少让自己思考。思想是痛苦的发源地,她深知这点并不折不扣地将它屏蔽于生活之外,确实管用。 小添是林惜的儿子,名字是她请彭奕珍取的,姓岳,叫岳添,为此彭奕珍对她深怀感激。 小添是早产儿,出生时林惜大出血,差点死掉,彭奕珍急得一宿未睡,守在门外边流泪边念经,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诚意感动上天,大人小孩最终都保住了,但孩子羸弱得像只小猫,奄奄一息,在保暖箱里护理了近一个月才得以出院。 出生后头四个月内,小添常因体弱多病半夜突发上医院,婴儿易得的各种毛病他几乎一个不落,林惜认为这是怀孕期间她遭受重大打击的后遗症,但彭奕珍不这么想。 彭奕珍常年吃素,只要有慈善募捐活动她都会参与,但她还是担心晦气会波及小添,她深信丈夫和儿子皆是被她的硬命克走,林惜说不服她,看她终日忧心忡忡,于是提议说,「不如我们搬出去,自己过吧。」 彭奕珍虽不捨得,最终还是答应了,又迟疑着与林惜商量,「索性让小添跟你姓,这样和我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只要他好好的,别的都无所谓。」 林惜想了想,摇头,「算了,别改了,小添是岳原的儿子。」 彭奕珍又欣慰又不安。 林惜觉得,作为女人,彭奕珍很可怜,但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带着小添离开了那栋洋房,没有拿彭奕珍的任何财物。 彭奕珍不敢勉强,但为他们的生计担心,林惜颇自信,「放心吧,我能养活孩子。」 事实上,如果没有翟亮,她很可能熬不到小添满周岁。 林惜在东郊租了间房,又在附近的一家私营企业里找到份助理的活儿,但她常因小添生病而请假,最终惹恼了主管,在试用期内即被辞退。她先后又找了几家单位,都因为同样的原因没能做得长。 后来,林惜索性听从翟亮的意见不再谋职,专心在家看护小添,吃穿用度都由他负担。 翟亮打两份工,林惜猜也许还不止,因为他严重欠觉,难得过来和小添玩一会儿,总是呵欠不断, 但每次问他,他从不说实话。 不过林惜也很少过问他的事,问了翟亮也不会说,她更早以前就习惯了他冷淡的态度,原以为彼此已成陌路,是岳原的离世,再次让两人走近。 小添满一周岁后,身体终于好转,不再像只萎靡不堪的病猫,彭奕珍见了欣慰不已,林惜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带小添去看她一次。 林惜和父母的关系也在这期间逐渐改善。 起先,是母亲瞒着父亲偷偷来看她,第一次见到小添时,母亲眼圈都红了。她带了几张小添的照片回去,两个月后,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林惜的租房里。 父母见林惜过得清贫,想让她搬回去与他们同住,孩子也有人照顾。他们不知道林惜生小添时差点死掉,更不知道这一年多来的经歷足以让她看淡一切,包括父母亲情。 林惜婉言谢绝了,但逢父母想把小添带回家住几日她总是答应的,她自己也能喘口气。 小添一周岁生日后不久,翟亮病倒了,医生诊断是劳累所致。 林惜把小添送到父母那里,一连两周都守在医院照顾他,有时太晚,她也懒得回去,就靠在床脚将就一宿。 有天半夜,她睡得迷迷煳煳中被人推醒,看到翟亮发红的眼睛。 「你怎么不回去睡?」他口气恼火,但仍很虚弱,那时他刚刚告别整天喝流质的日子,可以吃点稍干的面食和米饭了。 林惜向他解释太晚了,没有公交车能坐回家,但翟亮像刚吃过枪药,和她吵了一架,把邻床的病人都闹醒了。林惜忍住眼泪,推开房门奔了出去。 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汁,令她望而却步,她在医院徘徊了十来分钟,找了排门诊室外的空椅子,也顾不上干不干净,爬上去就蜷缩着。 第56页 眼泪在椅子中央积成小水潭,她死死闭住眼睛勒令自己睡着,不然会难以自控地联想到所有经受过的倒霉经歷,她怕自己会突然之间崩溃。 没睡多久,有只手拽住了林惜的胳膊要拉她起来,但力气不够,她忿懑之余用力将胳膊一甩,身后传来呻吟和摔倒的声音。 她翻身察看,是翟亮,穿着单薄的病号服,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林惜慌得气全消了,俯身去拉他起来。 「对不起。」他喘息微促。 林惜摇头,要扶他回房,他坐着不肯动,半晌,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 林惜听了,头皮炸裂似的惊,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旋然转身伴着他坐下。 「我想好了,」翟亮说,「等我出院,我们一起开个店,楼下卖东西,楼上住人。」 他不看她,慢慢又说:「你和小添搬过来一起住,我不用再整天担心你们。」 林惜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什么也没等到。 又坐了一会儿,他觉得冷,林惜只得搀着他回了病房。 翟亮病癒出院后,果然辞掉所有杂工,找了间现成的沿街店面房,上下两层,后门还带一个简易的院子。楼下卖服装,楼上找人简单装修了下,前面的大房间隔成两间,一间供林惜和小添起居用,另一间作仓库;后面的房间小得仅能容下一张床和两三件简单家具,作了翟亮的卧室。 就这样,林惜退掉东郊的租房,搬进了北城的商业区。 林惜平时一边带小添一边看店,翟亮则负责跑进货和物流。他挑衣服的眼光好,又肯多跑,店里的服装销路不错,半年没到,不仅回本,而且开始盈利。 每次从南方进货回来,翟亮总额外丢一个口袋给她,简简单单一句话,「给你的。」 打开来,里面是几件款式不错的女装,尺码正合适,林惜穿着这些衣服看店,时常有女孩用羡慕的眼神打量她,「老闆娘,你身上这件衣服店里怎么没有得卖啊?」 问的人多了,林惜忍不住让翟亮进几件来卖卖试试,他只淡淡瞥她一眼,从来不接这种话茬。 很多客人,包括周围店面的老闆或伙计,都误会两人是夫妻,他们也缄口不解释,解释起来太麻烦。 他们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平时住在店里,林惜负责店面和吃喝打扫等琐事,翟亮不用往外跑的日子也会帮她看店,让她有闲暇带小添出去逛逛。逢年过节,他们各回各家过,互不干扰。 彭奕珍的生日在三月,她图清静,只邀了林惜和翟亮去家里吃顿晚饭,气氛有点冷清。 吃饭时,他们都注意迴避不愉快的话题,翟亮和彭奕珍扯生意经,她听得连连点头,夸翟亮有头脑,但言语中难免流露出怅然。 席间,她不断打量对坐的两个年轻人,拣了个机会和缓说了句,「你们也尽早把事情办了吧,对孩子好,我也放心。」 林惜一惊,醒悟过来,原来连彭奕珍也在误会他们,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说不出话来。 她飞快斜了翟亮一眼,后者低头喝酒,亦是不吭声,此后酒却越喝越凶。 彭奕珍见他们这样,有点尴尬,便把话题撂到一边,不復提起。 小添年幼易乏,过八点就昏昏欲睡了,彭奕珍竭力留他们多坐片刻,便让林惜把小添暂安在客房睡一会儿。 林惜安置好小添,见他睡意朦胧地揉眼睛,似醒未醒,就在床边多守了会儿,轻拍他背,直至他再度睡去。 她起身出来,轻掩房门,从旋转木梯上走下来,耳边依稀听到一阵窸窣的抽泣声,嗓音略粗,不像彭奕珍。 她在半楼梯上站定,往客厅扫了一眼,竟是翟亮在哭。 林惜浑身冻住。 翟亮跪在彭奕珍脚下,双手扯住她衣摆,嘴里发出含混的嘀咕,痛苦得不能自已。 「你别这样,翟亮,」彭奕珍悽怆地劝,「你为岳原做了这么多,我都看在眼里。」 林惜缓慢踏下阶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不发出一丝声响。 「不!」翟亮干涸的喉咙里吐出一串她终于能听清的词句,「我对不起他,我……我没能……没能尽心尽力……找他……」 彭奕珍的眼泪被勾出来,呜咽道:「我谁也不怪,即使不是这件事,他也会因为别的事离开我,我早就知道……都怨我……呜呜……」 林惜倚在门厅入口处,呆呆望着他们伤心,忽然想起两年前,那个叫钟波的警察曾经咬住翟亮不放——他坚信翟亮就是杀害岳原的兇手。 最初,是钟波在与她会谈时冷不丁扎了她一针,令她不得不警醒。后来,艾青又在电话里告诉她,警察似乎在怀疑翟亮。 「我好像讲得太多了,不知道有没有讲错什么,一开始我没察觉,那个警察对你和翟亮的关系很感兴趣似的,事后我才意识到也许他在怀疑翟亮!」 艾青很愧疚,也很不安。 林惜觉得这一切是如此荒诞,翟亮杀岳原?这怎么可能! 而且,怀疑翟亮,不就等于连她也怀疑上了? 林惜并非紧张自己,而是替翟亮担心,她当然相信这事不可能是翟亮干的,但翟亮的前科会给他带来无尽的麻烦,她只能小心翼翼地一再否认过去。 幸亏翟亮的嫌疑不久便得到清洗。 第57页 她从未对翟亮产生过怀疑,但此刻望着跪在地上忏悔的他,林惜忽然觉得钟波也许并未全错——翟亮与岳原的死,的确不无关系。还有她自己,他们俩没有直接杀死岳原,却是间接害死他的刽子手。 林惜的心一阵抽搐,那种熟悉的痛感和悔恨又回来了。 如果她和翟亮从未相遇,或者,如果当年她听翟亮的话,在他出狱后不再去找他,如果翟亮也没撮合她跟岳原,那么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no.2 翟亮曾经问林惜,「林惜,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那时他们都在陶哥的音乐室里,林惜正笨拙地拨弄一把吉他,闻言白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自信!」 她扳着手指歷数翟亮的优点,「你吉他弹得好,歌也唱得好,而且还会画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翟亮盯着她不说话,但眼眸里波光艷潋,寂静欢喜。 后来林惜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她对翟亮的态度怎么会从讨厌转变成喜欢的呢? 是在一次次纠纷中,翟亮妥协忍让的态度让她隐约觉察到他对自己的好感开始,还是在那个由她散布的「谣言」愈演愈烈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并未因此而高兴开始? 亦或是在看到翟亮抱着吉他坐在舞台中央,双眸只凝视自己,边弹边唱《海阔天空》开始?那一刻,在舒缓悠扬的吉他声中,她分明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如此剧烈,似乎随时会从胸腔里蹦出来。 她模煳地思索着,却抓不住究竟。 感情的事没法说得清,它一点一点渗透进来,等意识到它的存在,已是来不及。 林惜弹得不成曲调,气馁地把吉他塞回翟亮手上,集中精神和他闲聊起来,「翟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翟亮低头轻抚吉他,流畅的音符轻盈地从他指尖跃出。 他思忖了片刻才答:「和你一样,很乖,读书用功,成绩也不错。」 「那后来呢?」 「……我爸在厂里遭诬陷,说他偷公家的东西,很窝囊地被开除了,他回家后就没再找到合适的活儿,脾气变得很差,经常找家里人的茬儿。家里没法呆,我就跟二哥出去晃悠,日子一久,心就野了。」 林惜眼前闪过翟亮老父皱纹满面的暴躁面容。 她曾去过翟亮家,他们家是私房,位于一个鱼龙混杂的街区,上下两层,但好多房间都出租了,翟亮和他二哥同住一个房间,里面仅有两张床。 站在自己逼仄的床铺边,翟亮干巴巴地笑问:「我家跟你家里不好比吧?」 林惜说:「这里不管好不好,都是属于你父母的,你的将来,得靠你自己争取。」 他年老的父亲在大房间里看电视,隔几分钟就跑过来,满腹狐疑地打量他们。 林惜没在他家多呆。出来时恰巧碰到他二哥从外面回来,看见他们还低声向翟亮调侃,「你小子也学会泡妞啦,眼光不错嘛!」 翟亮又窘又怒,低声骂了他哥一句。 那时他们什么都还没挑破,在人人视早恋如洪水勐兽的年代,翟亮尤其怕林惜会为此着恼。 此刻,林惜听翟亮轻描淡写地口吻,心里十分难受,「你现在努力还来得及。」 「我不知道。」翟亮不甚热心,「读书需要连贯性,我懒散得太久,再努力,最多也就混个中不熘丢的水平,没多大意思。」 「不会的!」林惜高声反驳,「你看你现在都能挤进前十,你这么聪明,只要再多点信心坚持下去,等考上个好高中,你以后的道路不就彻底改变过来了嘛!」 翟亮笑起来,「听起来真容易!林惜,你老给我灌蜜糖。」 林惜并不是特别积极的人,包括学习,全仰仗于严父的敦促与期许。但在她和翟亮之间,似乎永远是她主动。因为她太了解翟亮,他个性中有如此严重的颓废与消极倾向,如果她不主动,他们就没有未来可言。 「翟亮,不管以后我们会去哪里,会遭遇什么,我希望……我能和你在一起。」林惜讲得轻缓却极为郑重,稍顿一下,又补充,「永远。」 她说话时,翟亮一直低着头,眼眸凝铸在自己划动的手指上,不经意间却拨错一根弦。 林惜见他没反应,有点尴尬,咬唇推了他一把,「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说话?」 「在。」翟亮终于抬起头来。 「那,那你也表个态嘛!」林惜红着脸嗔道。 「好。」翟亮淡淡地笑着,双眸亮得如此炫目,让林惜联想到他的名字。 她抿起唇,心满意足地对他笑。 「好」,简简单单一个字,包含着怎样深沉的承诺,彼时年少的她,却懵然不知。 林惜的记忆里有一片黑色区域,这么多年来她极少去碰触它。 那里曾经流过淋漓的血,后来慢慢结了痂,成为一个丑陋的疤痕。 若干年后,警察钟波坐在林惜对面的沙发里,为了套出她和翟亮的真实关系,他层层推进,直至逼到区域外沿。 林惜浑身都在打哆嗦,但不得不努力作出超然物外的姿态。钟波让她觉得可怕,但比这更可怕的事却深埋在她心里。 那一年,她高二。 那一天,是翟亮的生日。 下午的正课一结束,她就找藉口请了假,偷偷跑去欣欣网吧找翟亮。她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想给翟亮一个惊喜。 第58页 翟亮不在,一个年龄和她相仿的男孩猫在网吧大厅的角落里玩手机,他看了眼时间告诉林惜,翟亮应该来了,也许在老闆那儿。 林惜顺着他的指点找到老闆办公室,里面仅坐着位中年大叔,翘起的双脚搁在桌子上,手边是喝掉一半的酒瓶。正闭着眼睛打瞌睡。林惜见翟亮不在,转身欲走,却听老闆招唿她,「喂,找谁呢?」 她只得收住脚步,回身礼貌地问:「叔叔,我找翟亮,请问他在吗?」 老闆眼皮微抬,把脚从桌上收回,「哦,你找他啊,你是他什么人?」 「同学。」 「找他有什么事?」 「嗯……给他带作业本,他作业本忘学校了。」林惜信口胡诌。 「呵呵,你们同学之间真够热心的啊!」 说话时,老闆两只眼睛在林惜脸上和身上转悠,她被瞧得侷促,正想走,老闆忽然站起来,「想找翟亮,跟我来吧。」 他起身时,肥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随手拣起桌上的一串钥匙,朝林惜甩甩,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在步出后门的剎那,林惜朝身后张望了一眼,网吧里仍然没有翟亮的身影,玩手机的男孩在角落注视着她,神色有点茫然。 林惜随老闆爬上后院的露天铁梯时,心里不是没有疑虑,可她从小就是老实孩子,从没碰到过挫折和骗局,以致于如此轻而易举就落入彀中。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铁梯上爬下来的,仿佛花了很长时间,但不确切,意识又是如此颠倒混乱。 还剩最后两级台阶时,林惜脚下踩空跌落下来,身上没觉得疼,就是软绵绵地没力气,她索性坐在地上发呆。 网吧的后门就在离她咫尺远的地方,可她怎么也没勇气爬起来去推开那扇门,思维像被冰冻过,运转不开,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她甚至想,如果世界就此停转就好了。 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巨大的声响吓坏了林惜,她情不自禁往后缩,很快,翟亮闯进来,目光扫到跌在地上的林惜时,眼睛倏然间瞪大。 他们相互对视,林惜对他咧了咧嘴,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翟亮……你怎么才来?」 翟亮冲到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眼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相信的瞭然,眼珠子好似要从眼眶里脱落出来,他张了张嘴,像要问什么,可发不出声音。 林惜瑟缩地往后躲了躲,混乱的思维理出一点头绪,她嗫嚅着,「我,我好像……闯祸了。」 翟亮的面庞开始剧烈抽搐,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他不吭声,擦过她的身子,一阵风似的卷到楼上,林惜都来不及告诉他,那个恶魔不在楼上,他早就跑了。 楼上旋即传来稀里哗啦物品破碎的声音。 没多久,翟亮又下来,他蹲在林惜身边,帮她整理衣服,又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做这些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抖。 林惜仍像在梦里,缓缓问他,「翟亮,我……是不是完了?」 她没听到回答,翟亮的手却缩了回去。 良久,有细碎的啜泣钻入她耳朵,像虫子在心上爬,令她难受。 林惜回眸,看见翟亮正用力扯自己的头髮,喉咙里仿佛堵着汹涌的波涛,呜咽翻滚。 他勐然起身,一拳挥在灰墙上,鲜血淋漓。 翟亮拣了块砖砸开网吧后院的一扇小门,扶林惜出去。 他想背她走,但林惜不肯,她已开始清醒,发生过的一切像把锥刀直刺心头,她觉得自己像过街老鼠,任何投过来的目光都含着可疑的讥诮。 翟亮把她安置进一家简陋的钟点房,床单很久没换了,白色部分全染成骯脏的灰色,林惜浑身疲累,什么也顾不上就躺了下去,昏昏沉沉睡了一觉。 醒来时,天色已黑,翟亮坐在窗前发呆,房间里氤氲着淡淡的烟味。林惜挣扎起来,声响惊动了他。 翟亮转过身来,林惜忽生怯意,软弱地唤了声,「翟亮。」 他走过去,把灯光调亮,站在她床头,背光望着她。 林惜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浑身乏力,头很痛。 「把这个吃了。」翟亮递给她一杯水和一粒药片,嗓音嘶哑。 她什么也没问,乖乖接过来,饮水吞了下去,心里却是明白的,鼻息一酸,眼泪即要掉下来,她赶紧低下头去。 翟亮又递给她一个塑胶袋,里面是几件新买的内衣,轻声吩咐,「去洗个澡吧。」 等她洗完澡出来,见翟亮一脸沉郁,靠墙站着。 「我……该回家了。」林惜止步不前,目光不敢与翟亮相接。 翟亮抬眸,远远望了她一会儿,林惜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刚哭过。他走过去,伸手扶住她的肩膀。 「你好好听着,」翟亮的声音从未如此低沉,「出了这个房门,一定要把今天的事统统忘掉。」 他咬牙强调,「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你记住了没有?」 林惜怔怔地看向他,「那你呢,你也能忘掉吗?」 当意识復甦,她不仅感到耻辱,还有难堪和绝望——她最不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就是翟亮,可现在却不得不倚靠他来收拾残局。 「我会的。」翟亮眼神闪烁不定,但语气坚定,「我们一起忘掉它。」 林惜心底灰灰的,但还是忍着泪,慢慢点了点头。 第59页 翟亮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些,用手指给她理了理头髮,神色柔和,「林惜,你永远是最好的,别忘了你的目标,你要考上最棒的大学,将来在大学里做老师,你能行的。」 林惜心头一恸,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他们在小旅馆里一直呆到过八点才离开,翟亮送她回家,一路上他故意讲各种轻松的笑话,林惜也尽力配合他,努力地笑着,泪水却几次从面颊上滑落下来。 身上的痛楚淡化后,一切都变得恍惚,林惜不禁想,也许自己真的只是做了场噩梦。 过了拱桥,翟亮又陪她走了一段,就到林惜家门前那条巷子了。 她忽然感到害怕,拽着翟亮不想让他离开。 翟亮轻柔但坚决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她,「别怕,林惜,什么都没变,真的。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我们……我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吗?」她在幽暗的光线下可怜巴巴地望着翟亮。 翟亮迅速扭过脸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回过头来,竭力笑着:「能。」 林惜含着泪,对他发出孩子气的笑,仿佛握到一个真切的承诺,却忽略了他眼里闪烁的阴冷光芒。 当她受伤后在医院治疗,无意中听到翟亮捅人入狱的消息时,她才赫然醒悟,翟亮骗了自己。 一个月后,林惜靠着几次三番的执着,终于在看守所见到了翟亮一面。 他瘦了一些,黑了一些,垂头走过来时脸上一片漠然,也不东张西望,神色像死了一样。 林惜的眼泪疯狂涌出来。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忘记吗?你为什么骗我?」 她呜咽着问他,心几乎碎裂。 翟亮脸偏向一边,不看她,闷不吭声。 林惜恸哭流涕,「如果他死了,你也要偿命的,翟亮你知不知道!」 他终于转过头来,视线在她面庞上一扫就投到别处。 林惜听见他沙沙的嗓音里挤出枯竭似的声响,「我过不去自己这道坎。」 林惜的眼泪再次喷薄而出。 「我警告过他,」翟亮无视她的伤心,低声嘱咐,「他什么也不会说,说了他也得坐牢。」 林惜愣了一下,明白他的意思后哭得更凶。 「你要彻底忘掉这件事。」翟亮略顿,「包括我。」 「不——」林惜再也忍耐不住,哭着朝他喊。 翟亮已经站起身,「林惜,你要好好的,别再来看我,也——不用等我。」 「不!不!」林惜冲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嚷,「我会等你!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出来!」 她怎么能不等他。她已欠他太多,这辈子都无法还清。 而翟亮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叫喊,无动于衷地朝前走去,没有过任何停顿。 no.3 四年后,初春时节。 林惜在低垂的夜幕下瑟缩地站立在翟亮家小区大门外一角,她已在这儿逡巡了三个多小时。 春天的夜晚,料峭般的寒冷,时有风扫过。她只穿了件套头毛衫,外加一件薄风衣,冻得鼻尖发红。 快十点了,街上骤然冷清下来,对面的超市和各种店铺也相继拉上铁门。如果再不回学校,她今晚会进不了宿舍。 尽管如此,她依然捨不得拔腿离开。 她等了翟亮四年,如今,她终于得知,他出狱了。 这四年里,她时常想起在钟点房醒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形影萧索。 是否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为自己报仇? 他害怕过,后悔过吗?这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有太多疑问要向翟亮寻求答案,可自从他出狱后,他们连一次面都没见过。 又一阵冷风颳过,林惜抽抽鼻子,终于明白自己这样傻等下去毫无意义,她哆嗦着走到路边拦出租,等了好久,才有辆车来。 车子在离她两米远的路边停下,车门打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有个人被推下车来,车门很快关闭并唿啸而去。 林惜愣愣地望着下车的人。 他转过身来,看见林惜,也是一怔,脸上的笑容悉数敛去。 「翟亮!」林惜忘了冷和累,激动地走上去,直走到他跟前,「我一直在等你!」 翟亮眼里的神色千变万化,最后沉淀成单一的冷淡,「等我干什么?」 「你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来找我?」林惜哀怨地质问他。 时隔四年,他早已不是林惜印象里的模样,可一看见他的人,她却恍惚只是与他相别数日。 翟亮习惯性地将双手往裤兜里一插,语气有点不耐, 「不是早就告诉你别来找我……我们没必要再来往了。」 林惜不觉气苦呜咽:「可我一天都没忘记过你!」 翟亮低下头去,沉默片刻,问:「你住哪里?」 「学校宿舍。」她抽抽搭搭地回答。 翟亮看了眼时间,「现在十点十分,回去还来得及吗?」 林惜点头。 「走吧。」他对她扬扬下巴。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路灯把翟亮的身形拉得老长,有种不真实感,可林惜的心里渐渐暖了起来,他们终于又能同在一个世界里,又能走在一起。 到了路口,翟亮很快拦到一辆车。 第60页 林惜僵着不动,「你能送送我吗?」 翟亮略微迟疑,一声不吭钻进车内。 一路无话到了校门口,两人一块儿下车,翟亮没让的士等,司机开着车走了。 林惜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真面对他时,脑子里却空空荡荡。 校园外的林荫路上此刻也人迹稀少,只有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一点声响。 林惜大着胆子握住翟亮的手,感觉他轻颤了一下,终究没挣脱开去。 「翟亮,你明天也休息吧?你来找我好吗?」林惜以为他不再排斥自己,满怀期待地仰脸问。 翟亮的脸紧绷绷的,「不早了,你赶紧进去吧。」 「你先答应我,我再走。」 翟亮重重唿出一口气,脸色变回初见时的冷漠,「林惜,还记得你去看守所找我时,我跟你说的话么?」 「……」 「我要你忘了我,我也会忘记你,我不是在开玩笑。」他终于转眸看向林惜,「入狱那天,我就下了决心,要把从前的事都忘掉,包括你,我做到了……这四年里,我极少想到你。」 他的眼睛里有林惜从未见识过的寒凉与冷酷,她赫然间醒来,原来他送自己到这里,不是为了重新开始,而是要与她诀别。 林惜绝望不已。她足足等了他四年,这四年里,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可他此刻的神情和语调足够令她信仰崩溃,世界坍塌。 她颤抖着放开翟亮的手,连声音也是颤抖的,「翟亮,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撑下来的?我一直在等你,一直等!我经常做噩梦,醒过来我就安慰自己,没关系,只要等你出来,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不会再害怕孤单!」 翟亮无动于衷地听着。 「我好不容易等到现在,我们不用再躲躲藏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泪水流进她的嘴巴,咸咸的。她觉得自己的心再次碎成一瓣一瓣的,可她撼动不了翟亮,他站在与她相距咫尺的地方,却像隔了数重山水,她再也触摸不到他。 路灯下,翟亮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眸里似有对撒泼孩子怀有的怜悯,「再见,林惜。」 林惜双手紧握成拳,全身筛糠似的抖。 「既然这样,」她咬牙冲着他的背影嚷,「既然你不管我了,那我……我也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脚步略顿,似在思索她语句里的威胁,但旋即,他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走,很快隐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那天晚上,林惜没回宿舍,她需要发泄。 她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酒吧,那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她身上的钱只够她喝一杯,但没关系,很快就有男人上来与她搭讪,帮她付酒钱,她来者不拒。 酒精在体内燃烧,她放肆地跟人说笑,可是每一分钟,她都必须强忍着,才能不让自己哭出来。 有个中年大叔想带她走,他让林惜觉得噁心,她骂了他,让他很没面子,但他没对她怎么样就走了。 后来坐在她身边的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但他说他已经上班了,在一间大公司里做销售。他向林惜抱怨了很多东西,老闆、薪水、女朋友等等,最后他也说想带她出去,林惜同意了。 离开酒吧时,男孩揽着林惜的腰,林惜的手臂吊在他肩上,好得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但实际上他们才认识不到半小时。 才走到门口,他就被人一拳揍在下巴上,大声叫唤着松开了林惜。 林惜惶然无措看着他被人连揍了几拳后瘫倒在地上,纳闷他怎么连还手都不会,有个人已经卷着一股劲风朝她冲来。 她尖声惊叫,但手臂被人狠狠拽起,身子不由自主随之往前跑。很快,她不再尖叫,因为突然发现拉着她跑的人是翟亮。 两人一路狂奔到另外一条街上方停下来,翟亮甩脱她的手,眼里充满愤怒。 「你到底想干什么?」 在他面前,林惜的气焰全被浇灭,只觉得委屈,「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 「为什么?!」她绝望地要把嘴唇咬破。 「林惜,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你现在是大学生!我呢?一个坐了四年牢的混子,你能若无其事地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忍受别人的指指戳戳?」 「我能!」林惜抓住他衣襟,宣誓一般对他说:「翟亮,你是为了我才坐牢的,以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都愿意!」 「可是我不能!」他恼怒地瞪她,「我不想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也不想你再来搅乱我的生活,你要怎么样才能明白?」 他甩开她,转身欲走。 林惜一阵绝望,扑上去抱住他,没有多想,就把嘴唇朝他脸上贴去,嘴里含混地嚷,「你别想甩掉我,这辈子我跟定你了!」 她的唇还没挨到翟亮脸颊,就被他扳到一边,他喘着气瞪住林惜,「你能不能自重一点?大学难道就教了你这些?」 林惜感觉不到羞耻,但有深深的挫败,「我说过会等你出来!我等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你说分手就分手了!」 「那你要我怎么样?」他逼近她,眼里闪着凛冽的光,「你要我继续和你在一起,然后去见你父母?你怎么向他们介绍我?还有你的那些亲戚、同学?」 第61页 林惜语结,嗫嚅着说:「你就是你。」 翟亮冷笑,「林惜,你为什么总喜欢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向前看呢?你只要稍稍动脑子想想就会很清楚,我们根本没有未来。我不会成为你期待的样子,你也不会受得了我的生活,我们会成为对方的负担!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实际去走一遍再来印证我说的这些道理吗?」 林惜不想听他说这些,「大不了,」她一脸无惧地打断他,「我不上大学了,我跟着你一起混,这样你总没话讲了吧!」 翟亮垂首看她,轻笑了下,「问问你自己,你喜欢那样的生活吗?当初你讨厌我,又是因为什么?」 林惜像挨了记闷棍,醒过来。 的确,在他的世界里,她只想面对他一个人,其他的一切她都避之不及。 翟亮掰开她抓住自己衣襟的手,慢慢说:「好好过你的日子,做你该做的事,别让我白坐这几年牢。」 林惜的心轻颤,忽然感到他话语里的份量,她不再执拗地缠住他。 风吹过,穿透她整个身心,这个春天,带给她的竟是秋一般的萧索。 周一下午,林惜还在上课,爸爸忽然给她打来电话,要她晚上回去一趟,他口气严肃,不知道因为什么。 林惜什么心情也没有,但还是听话地回了趟家。 爸爸端坐在客厅,见她进门,噼头就问:「你星期六晚上去哪儿了?」 林惜懵了一下,立刻明白怎么回事,「酒吧,怎么了?」 爸爸甩掉手上的报纸,朝林惜吼,「你问我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哪!!你跟个陌生男人在那种地方搂搂抱抱是怎么回事?全让我们报社的人看见了!」 他指指自己的脸,「我的脸都叫你丢光啦!」 林惜望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有点想笑,轻描淡写地说:「哦,我喝醉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他走上来,干脆响亮地给了女儿一耳光。 林惜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很疼,但她居然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感到天塌下来似的恐怖。 妈妈从房间里出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谁也不敢劝。 「林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了!你真让我失望!」爸爸指着她的鼻子下定论。 这句话就像倒在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林惜彻底破罐破摔,「爸,你早该对我失望了!我没考上你理想中的b大,没打算当你理想中的老师,我告诉你吧,爸,其实我现在连学都不想上!」 「你知道我有多么,」她深吸了口气,在洪水向她涌来之前尽情发泄干净,「多么想去当个街头的混混吗!」 「你个混帐!」爸爸怒不可遏冲过来,被妈妈拦腰抱住。 「林惜!你少说两句吧!」妈妈对她喝斥,又惊又怕。 林惜拣起背包挎在肩上,转身朝门口走,妈妈急得连声叫唤。林惜的手搭在门闩上,听到爸爸恶狠狠地说:「你今天敢踏出这个家一步,你就滚吧!以后别再回来!」 林惜轻笑,用力拉开门,轻轻松松走了出去。她做了二十几年听话的孩子,忍不住也想撒撒野了。 走在热闹如昼的夜市里,她不无悲凉地想,其实自己还是个乖孩子,即便和父母闹翻,也没敢说出四年前那场让她几乎灭顶的灾难。时至今日,她依然害怕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表情,甚至连想像一下都胆怯。 她的变化,大概只有翟亮能懂,可就连他也要离她远去。 林惜置身繁华,感到的却是广袤无边的孤寂。 林惜时常想起翟亮和她在酒吧附近对话时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她把过去记得那么牢固,她不相信翟亮会轻易忘掉。 又一个周末来临,她给翟亮发简讯,求他陪自己出去玩一趟,她特别强调这是「最后一次」。 她上午发的信息,到晚上,翟亮终于回復了她——他答应了。 翟亮拒绝与她一起远游,所以他们去了小学时年年春游必至的福山公园。 公园里在举办郁金香展览,到处奼紫嫣红,而林惜的心情却像出殡一样沉重。翟亮走路总快她半步,眼睛直视远方,仿佛是一个人在散步。 他们在映山湖畔的草坪上坐下,分吃林惜包里的干粮,草和从前一样绿,天和从前一样蓝。 「翟亮,我忘不掉以前的事,怎么办呢?」她悽然问。 翟亮慢条斯理地撕包装袋,投向林惜的目光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我能做到的事,你肯定也能做到。」 林惜盯着他,退而求其次,「我们依然是朋友吧?」 翟亮缓慢地笑出声,嘴角带点嘲弄,「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有些事,我还没想通,」林惜低声解释,「就比如,你说现在的你和从前的你不一样了,可我该怎么区分呢?我想了你四年,等了你四年,对我来说,你就是你啊!」 翟亮不说话,咬一口面包,目光眺向湖对岸。 「可是,既然你那么说了,我只能尊重你。我不会再强求你一定要接受我,但我不想就这么离开你——离开了你,我觉得我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林惜蓦地心酸,低下头去,眼泪无声坠落在草丛里。 翟亮依然没给她任何回应,但也不再对她冷言冷语。 傍晚,他送林惜回学校,两人在门口分别,林惜说:「以后我给你打电话,你不能不接啊。」 第62页 他无奈地答应。 希望对林惜来说就像一只只脆弱的气球,不断爆裂,又不断膨胀。 虽然得到翟亮的许可,林惜并未经常电话骚扰他, 她给他发简讯,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就像他缺席的这四年里,她想他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对他说话一样。 翟亮从不回復她,但林惜知道他在听着,这让她满足。 他们彼此都清楚,这是两人离别前的缓冲期,如果有一天,林惜不再跟他唠叨,他们就算真的结束了。 林惜潇洒离家后没几天,母亲就打电话让她回去。 「爸爸不让我回家。」 林惜振振有词。 母亲急得要命,「你这死丫头怎么脾气跟你爸爸一样倔呢!他能真不要你回家吗?他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周末,林惜回家,只有妈妈在,爸爸照例加班去了,妈妈做了一桌她爱吃的菜,但林惜没吃几口,妈妈整晚都在喋喋不休劝她别跟爸爸怄气。 林惜在家住了一晚,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不知道,第二天她起床时,爸爸已经上班去了。 隔了些时,林惜又回家,依然没碰到爸爸,她总算明白,他是在故意避开她。 妈妈让林惜主动打电话给爸爸讨个饶,她不愿意。妈妈生她的气,也开始对她绷脸,渐渐地,林惜到周末也不太想回家了,宁愿和同学一起去打工,赚点零用钱花。 暑假转眼就到。 林惜拿着打工赚到的第一笔钱去八佰伴lee专柜买了两件t恤,白色的,一大一小,上面有相同的图案,店员给她介绍说这是当季最流行的情侣衫。 她又看上一条打折的牛仔裤,男士的,让店员一併给包了。 她拎着购物袋就去找翟亮。 翟亮家大门紧闭,她连敲了几下,门开了,翟亮看到她,很意外,「你来干什么?」 林惜把袋子举起来,「我买了点东西给你。」 翟亮没接,顿在原地不动,里面有个人走出来,「翟亮,谁来啦?」 林惜看到一张陌生的脸从翟亮肩膀后面冒出来,见到自己时,眼睛似乎亮了一下,轻声问翟亮:「这谁啊?」 翟亮绷着脸,不太情愿地介绍,「以前的同学。」 那人从翟亮身后闪出来,是个年轻帅气的男孩,热情招唿她,「快进来坐!」仿佛他才是这家的主人。 林惜一边走进去,一边听他自我介绍,「我叫岳原,也是翟亮的同学,不过我和他是小学同学,你呢?你是他初中同学还是高中同学啊?」 岳原长着一张谁都能看透的脸,话很多,林惜和翟亮像听单口相声的听众,且连喝彩都吝惜给予,但这丝毫不影响岳原的热情。 他给林惜让座,又给她倒水,还埋怨翟亮,「你怎么不买箱椰汁或者可乐放冰箱里,天这么热,给你同学喝热开水多不合适。」 翟亮嘀咕了一句,「你以为这是你家啊!」 岳原笑道:「我家还真有,下次我给你顺一箱来。」 林惜把衣服递给翟亮,她自己那件没好意思拿出来,岳原看了看牌子,立刻叫,「翟亮,赶紧去试试,名牌啊!」 翟亮不愿意,但被岳原连拽带推地哄进了房间,林惜坐在客厅喝水,听见岳原嗓门不低地盘问翟亮,「老实交待,你和她什么关系?」 「……就一般同学,初三时跟我坐一桌,我们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她就送你好几百块钱的衣服?!」 「我怎么知道!」 两人的声音低下去一些,片刻后,林惜听到岳原又问:「她人怎么样?」 「……特别凶。」 紧随其后的是岳原的笑声。 她没估错翟亮的尺码,t恤和牛仔裤都很合身,穿在他身上,干净清爽,没有一丝累赘的感觉。 「多少钱,我给你。」翟亮边掏出钱包边问。 「我送你的。」林惜站起来要走。 岳原慌慌张张拿起自己的包,「翟亮,我还有事,我也走啦,记得晚上别迟到。」 有岳原在,翟亮没跟林惜纠缠钱的事。 岳原热情地让林惜搭自己的车回家,天很热,林惜没有拒绝。 车上,岳原又问,「哎,林惜,你为什么要送翟亮东西啊?他生日好像不是今天嘛!」 林惜想了想说:「我欠他一个人情……很大。」 「哦,哦。」岳原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岳原告诉林惜,翟亮在他家的公司上班,朝九晚五,工作很轻松。 「他经济上比较紧张,又好面子,在公司还老嫌我照顾他,宁愿上班之余帮人跑腿干点小活,我有什么小生意只要他愿意干的,肯定也介绍给他,我们从小就是哥们儿了。」 林惜望着窗外,感觉很无力。 「晚上我约了朋友一起吃饭k歌,你要不要一起来?」 林惜想到他刚才叮嘱翟亮晚上别迟到的话,点了点头。 岳原顿时精神抖擞,「那晚上我来接你。」 晚上的活动,翟亮却没到场,林惜无精打采应酬到九点就坚决要回家,又是岳原开车送她。 到了巷口,她刚下车,迎头就和加班归来的爸爸撞上,他狠狠瞪着岳原,岳原不知所措,原来还想送林惜到家门口,在林爸爸充满怒意的目光下只能灰熘熘上车走了。 第63页 回到家,爸爸摔着东西问林惜,「你在酒吧是不是和那小子混在一起?」 林惜本可以实话实说,可她受不了爸爸说话的口气,于是没理他,迳自去卫生间洗漱,听到爸爸在客厅大发雷霆,「打扮得油头粉面,年纪轻轻就开辆名车,一看就是纨绔子弟!」 林惜镇定地绞毛巾。 「林惜我告诉你!」爸爸朝她吼,「你再这么鬼混下去,迟早有天会后悔!」 林惜手持毛巾走出来,对气得眼睛发红的爸爸和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妈妈说:「我听你们的话,二十年来一直在走正确的路,这回,你们就让我后悔一次吧!」 「哐啷」一声,爸爸把桌上一个玻璃水壶摔了个粉碎,林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感觉世界颠倒且混乱。 很久以后,她想起自己说的这几句话仍然后悔不已,她不该那么草率地拿自己的命运开玩笑,她为此付出了后果。 林惜以为岳原对谁都这么热心,直到开学后收到岳原的情书才明白过来。 她拒绝了他,她依然忘不了翟亮,心里没有位置腾给别人。 那时候,翟亮已经离开岳家的公司,去了莺歌夜总会,林惜觉得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但她依然不甘心放弃,就像溺水的人,明知无望,也迟迟不肯撒开手上的浮木。 国庆节后,她意外接到翟亮的电话,约她一起吃晚饭。 林惜高兴极了,根本来不及没多想,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赴宴打扮上。 晚上,当她穿着浅绿底色衬白色小碎花的连衣裙,娉娉婷婷穿过饭店大堂走入包厢时,才发现翟亮还带了别人来。 是个女孩,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比林惜出挑。 翟亮给她介绍,女孩叫贾晴晴,是莺歌的dj,他同事,也是他女朋友。 他说话时,贾晴晴一直盯着林惜,她打量起人来,目光泼辣,没遮没拦的。 林惜微怔,随即明白翟亮的用意,她没如他所愿甩袖而去,含笑与贾晴晴寒暄,「你跟翟亮认识没多久吧,从没听他提起过。」 「是没多久,就两个月前的事,我没记错吧,翟亮?」 林惜愣了一下,看向翟亮。 他点头,又对林惜说:「八月底岳原不是打电话叫你出来吃饭么,你没来,那天晴晴也在。」 林惜笑得不那么自然了。 「翟亮说,他有个小老师,人很好,想介绍给我认识。」贾晴晴在一旁道,眼睛里流露出精明,「今天总算见到你了。」 她们说话时,翟亮忙着把各道菜分成小份,装到两人面前的小盘里。 他探身凑近林惜时,听到林惜对他低语,「戏演得挺逼真!」 翟亮的动作没有一丝隔顿地放下菜就撤,嘴上还招唿贾晴晴,「这菜味道不错,林惜说她也爱吃。」 林惜吃不下菜,但喝了很多橙汁,后来撑不住,起身上了趟洗手间,回包厢时,房门虚掩上了,她推门进去,那俩人都不在席上坐着,角落里传来呢喃呻吟,她转头,看见他们正紧贴在墙上热吻,姿势娴熟,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林惜推动盘子,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两个难解难分的人终于拆开,回到位子上坐着。 贾晴晴脸很红,但不羞涩,目光频频扫向林惜,林惜的眼里却只看得到翟亮。 翟亮低着头,用筷子蘸了水在一块扁扁的点心上画画。 林惜脸上凉凉的,想必很苍白,她笑着说:「晴晴你胆子真够大的。」 晴晴口气里满是嗔怪,「你问翟亮嘛,是他……」 翟亮打断她,把盘子里的点心递给她看,语气暧昧,「你看看,像不像……?」 晴晴瞅了两眼,伸手一推他脑袋,「死相!」扑哧笑了出来。 林惜像摆设一样坐在他们对面,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脸上是冻猪油一样又腻又乏味的微笑,藏在桌子下的两只手却在不断颤抖。 就算贾晴晴是翟亮拉来配合演戏的,林惜也不得不承认,演出很成功,征服了她这个唯一的观众。 曾经以为即使到海枯石烂也仍然闪闪发光的誓言,碎裂时原来也这么干脆利落。 十月底,学校开运动会,林惜是啦啦队成员,坐在看台上挥着小棋给班里的运动员喊加油。他们班的地盘上人丁稀疏,大部分同学都熘号了,那半个月她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在看台上能一坐就是半天。 运动会第三天下午,她带着水壶和一本小说,在看台上谋到个有树荫的位置,舒舒服服坐着,书没翻几页就被她抛在一旁,她两眼盯着操场上一个掷铁饼的男生来回更换姿势,看得出了神。 有人悄悄在她身旁坐下,等她醒觉回眸时,看到岳原的脸。 他衣冠楚楚,一身名牌,肩上搭了个包,像刚从家里出来,可他告诉林惜,他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是直接从省外的学校赶过来的。 「我想了很久,」他扯着背包上垂下来的一条黑色带子,「我不能放弃你。」 他无比认真的表情在剎那间感动了林惜。 于是,林惜想,岳原也没什么不好,他处处依顺自己,哄着自己,唯恐她受半点委屈,跟他在一起,她根本不用费心思。这样的男朋友,很多人求都求不来。 林惜没能坚持看完最后一场比赛,她和岳原一起出了校门,由他带着自己到各处散心解闷。 第64页 晚上,岳原送她回校时,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在学校着名的情人河畔,岳原深情地拉着她的手,林惜闭上眼睛,身子往他胸前一贴,仰面低声说:「吻我。」 岳原又惊又喜,单手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在她脑后,俯首压向她唇边。 林惜想像着在包厢里看到的翟亮和贾晴晴,不断调整姿势,可是总也做不到他们那样。渐渐地,她醒悟过来,岳原不是翟亮,她也不是贾晴晴。她们都没法通过模仿成为别人的影子。 那之后,他们并肩坐在河边的巨石上,岳原兴奋地跟她说了毕业后的打算,「林惜,我一定会回来,等你一年后毕业,我们就结婚!你说好不好?」 林惜投了颗石子入河,叮咚一声轻响,月光下的水面上,圆形波纹不断扩散。 一年后的事太远,她根本没想过,但当她看向岳原单纯俊朗的面庞时,忽然感到无尽的疲累。 「岳原,将来你会后悔追我吗?」 「当然不会。」他一脸坚定。 林惜把头轻轻搁在他肩上,闭起眼睛,发出一声嘆息。 她就这样和岳原有了新的开始,而与翟亮,到底还是各归各路了。 对林惜来说,岳原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他带给她温暖和爱,而她并未意识到应该珍惜,当他像来时那样翩然离开时,林惜才从轻飘飘的幻梦状态中清醒过来,重重摔在地上,感到极度的疼痛。 她后悔答应岳原,后悔草率地拿他当替代,用他来隔开自己和翟亮,结果害他莫名其妙丢掉性命。 no.4 夕阳在江面上慢慢陨落下去,天空的亮色被一点一点吞噬,夜沉沉涌来。 林惜站起身,坐久了,腿脚有些僵硬,自行车就在她身后,她将它推至路边,跨上去,二十分钟后就回到店铺。 店门已经拉上,林惜绕至后院,门开着,里面飘出烟雾和香烛的气息。她把车子推进去,靠墙停好。 翟亮正蹲在角落,把黄色的纸元宝一个个抛进火堆,那是他请他母亲折了化给岳原的,每年都不忘记。 林惜望了眼他虔诚的表情,又看看贪婪吞噬纸片的火光,心里忽生一丝厌恶。 「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也不接?」翟亮转首问她。 她没理睬,歇好车子,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踏上台阶走进屋内,抬脚向后,把门重重踹上。 在木楼梯下甩掉鞋子后,她赤脚上楼,小添不在家,她不用再伪装成熟稳重的大人。 坐在床上,林惜余恨未了——她上了翟亮的当。 直到岳原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了小添。爸爸震怒,妈妈也坚决劝她把孩子做掉,了解情况的亲戚和朋友轮番给她拿主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要她做一个放眼将来的明白人。而林惜自己,在那样混乱的状态下已是六神无主。 翟亮每次都拣她独处的时候来看她。 有天下午,他又来了,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才说:「把孩子生下来吧,我会照顾好你们……一辈子。」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透出力量,林惜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蓦地落地,好似找到了主心骨。 她以为得到了翟亮一辈子的承诺,但直到一年后才明白自己错了——他是以岳原的朋友,而非林惜的恋人守在她身旁,对他而言,林惜是他朋友的遗孀,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女人。 两人朝夕相处,但在心理上,他们的距离比三年前他刚从狱中出来时更远。 林惜曾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以后的日子只为小添而活,怎样过都无所谓。可随着时间流逝,新肉从伤口上茁壮地长出来,她无法抗拒生命自有的勃勃生机。 她的目光开始关注身边年轻女孩的穿着,她们热聊的话题,有些人甚至比她还大着几岁,但神色举止与林惜宛如隔着一个时代,她深切感觉到自己追不上她们。 她才二十四岁,对众多同龄女孩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却已经拉起幕帘,提早鞠躬谢幕。 翟亮不再爱她,但对她不离不弃,给了她一个看似圆满的空壳,林惜觉得自己被幻梦绑架了,她开始恨他。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林惜坐着没动,她由着自己飘忽了一天,晚饭都懒得置备,此时空腹呆坐,像出了一口恶气。 翟亮在门口止步,林惜和小添的房间,他除了装潢摆设那阵进来过外,从不踏足。 「你去哪儿了?」他重复刚才的问题,「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林惜冷冷反问。 「今天是岳原的忌日,你得给他上柱香。」 「谁爱上谁上,别烦我!」她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炸开了,埋藏在体内的抗拒再也压抑不住,倏忽间就要爆发出来。 「你说什么?」翟亮微微不悦。 林惜昂起下巴,挑衅一样望着他,「我说我不想上——我不欠他的!」 这个问题她反覆思量过。 刚开始,她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岳原,没有她,他就不会和彭奕珍闹翻,就不会搬出家门,更不会为了让林惜开心搞什么订婚宴,也就不会在回家路上碰到抢匪丢了性命。 时间久了,心上的愧疚逐渐减弱,林惜的观念又翻转过来,她觉得是岳原对不起自己,如果不是他苦苦追着自己不放,用一枚戒指把她拴牢在他身边,她就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一个拖着幼子的实际上的寡妇。 第65页 翟亮的脸倏然间阴沉下来,这在林惜意料之中,她甚至有点期待他冲上来对自己大打出手,她需要一场痛快淋漓的发泄。 翟亮果然走进房间,一步步朝林惜逼近,她开始紧张,双手死死握住床沿。翟亮从未对她动过手,但不表示永远不会。 去年张浚结婚,发过来两张帖子,她和翟亮一起去参加,但没坐在同一桌上。 酒宴吃到一半,他那桌突然人仰马翻,台子都被掀掉,林惜抱着小添站起来望过去,只见翟亮把一个人搡倒在地,拳打脚踢。 一个林惜不认识的女孩告诉她,挨揍的那人多喝了两口酒,开了句岳原的玩笑,翟亮就翻脸了。 「你不知道岳原是谁吧?」她逗弄着林惜怀里的小添,一脸神秘,「他是我们小学时候的同学,跟女朋友订婚那天被人杀了,真恐怖!」 有上前拉架的宾客也挨了几拳,大家闹哄哄地劝着,直到张浚慌张跑来才得以制止。 此后再没人给他们发过请帖。 翟亮走到她跟前,俯首看她,眼眸里却没多少怒意,这不仅让林惜泄气,而且愠怒更炙。 他伸手强要把她拉起,「跟我下去!」 林惜力气没他大,就死扳住床沿,「我不去!」 翟亮突然松开她,她一个趔趄,跌到床上,又慌忙爬起来,摆足自卫的架势。 他冷冷注视着她,「林惜,你变了。」 「我没变!」林惜沖他嚷,「我是清醒了!你跟他兄弟情深,为什么要拉上我!」 她愤怒得眼圈都红了,「你知道他喜欢我,就不顾我的感受成全他。他死了,你又把我绑在这里给他守寡!这就是你所谓的哥们义气?!」 她勐然站起来,现在她一点也不怕他了,「翟亮,我快被你的义气勒死了!我不想再这么煳里煳涂过下去,你继续守着你的好兄弟过日子吧!我不奉陪了!」 他脸色倏地变白,拦住她,「你想干什么?」 林惜把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塞进箱子,包括她自己的,还有小添的,「我想明白了,我才24岁,我要好好活下去!」 翟亮捣乱箱子里的衣服,抬手将她推至墙边,两眼通红地盯住她,但这吓唬不了林惜,她宁愿死,也不想继续这种阴沉沉的墓穴般的日子。 「我还要嫁人。」林惜说着,诡异地对翟亮笑了笑,「我要找一个真正爱我疼我的人过下半辈子。」 翟亮疯了似的瞪着她低吼,「你哪儿也不能去!」 「那么,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睛,「即使你不动手,再这么过下去,我早晚有一天也会死掉。」 她的两臂被翟亮按得生疼,她幻想他很快就会把手移到她脖颈间,然后用力掐下去,那么,她就得以解脱了。 至于小添,她相信翟亮会继续凭藉「义气」的力量把他养大,不劳自己操心。 但翟亮没有对她动粗,而是狠狠吻住了她,他用力撕咬她的嘴唇,舌尖像被触怒的蛇,撬开她的唇齿,长驱直入,要搅个翻天覆地。 这是她们的初吻,没有一丝浓情蜜意,血腥味瀰漫在彼此的鼻息间。林惜被他狠命挤在墙上,几乎成为一页纸片。 他突然将林惜拎起,抛至床上,撕锦裂帛,滚烫的身体很快覆盖上来。 疼痛袭来,贯穿林惜全身,尖锐刺心。 翟亮眯起眼睛别转头,脸上交织着欲望和痛苦,林惜伸手把他的脸拨过来,颤声问他,「为什么不看着我?」 他迅速扫了林惜一眼,她来不及捕捉他眸中神色,双目已被他用手掌掩上。 她很快发出呻吟,被更勐烈的痛与快感淹没。 半夜里,林惜蓦地醒来,翟亮不在身边。她疑心刚才的一切是梦,慌慌张张从床上爬起,连拖鞋都来不及找。 翟亮不在小房间,也不在楼下的店铺里,整栋楼好像就她一个人,她被恐慌攥住,面颊上淌下凉凉的泪水。 后门虚掩着,林惜拉开来,看见翟亮平静地坐在墙边。 他没有逃走,林惜的心定下来,眼泪却涌出更多。 「你怎么起来了?」翟亮站起来走向她。 「我以为你跑了。」林惜仰脸看着他,在泪水中绽出一抹微笑。 翟亮没对她笑,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缓缓替她擦去泪痕,「傻瓜,我能上哪儿去呢!」 林惜把头偎进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他说得没错,他们都无处可逃。 「林惜。」 「嗯?」 「还记不记得两年前,那个叫钟波的警察……」 林惜的脑袋在他怀里慵懒地动了动,她的思绪并没有跟着翟亮倒回去。 「他……一直怀疑我,」翟亮吃力地咽了口唾沫,「怀疑是我杀了岳原……」 林惜终于抬起头来,在翟亮脸上捕捉到一抹痛苦之色,她觉得心疼,伸手捧住他的脸,「翟亮,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我……」 林惜的嘴唇凑上来,轻轻贴住他的,在他耳畔呢喃,「别再提了,好吗?噩梦已经过去了。」 那对林惜而言,的确是场不愿多想的噩梦,她现在的眼睛只看向未来。 她的身子紧紧靠在翟亮怀里,什么也不想,只要有他在自己身边,她就满足了。 no.5 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服装店的紫红色招牌浸没在楼宇的阴影里。 第66页 静悄悄的店堂里,此刻一个客人也没有,林惜独自跪在一张椅子面前,俯首拨弄一把吉他。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好奇地回眸,与来客打了个照面,微怔一下后,认出了来人是谁。 钟波站在店堂中央打量林惜,她比从前更加漂亮了,肤白如凝脂,脸庞尖瘦下来,频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妩媚,只是注视钟波的双眸里仍含些微敌意,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两年前那段不愉快的时光。 钟波只作没看见,笑笑与她打招唿,「这儿不错。」 林惜起身,礼貌而谨慎地给他让座,「钟警官,你有事吗?」 「没事,随便过来看看。」钟波没坐,站在店堂中央环顾整洁的四周,「翟亮不在?」 「他进货去了,要晚上才回来——你找他?」 钟波又摆手,「我听说,你们结婚了?」 林惜紧抿双唇,不吭声。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想到过来看看你们。」 他一眼瞥见那把从椅子里移到桌上的吉他,走过去用手拨了两下,笑道:「你还会玩这个?」 「不会。」林惜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是给翟亮买的,让小添,哦,我儿子扯松了几根,我想把弦重新紧一下。」 她已经收紧了一根,还有一根怎么都搞不定。钟波看了会儿说:「我来试试。」 他试了也不行,把螺丝拧下来仔细察看,原来吉他表面有道细小裂痕,他指给林惜看,「这里裂了,所以才拧不紧。」 林惜凑上去看了片刻,蹙眉道:「一定是让小添在哪儿磕着了。这孩子!」 钟波笑道:「男孩子比较调皮。」 林惜懊恼的脸上出现一丝无奈的笑意。 「你儿子人呢,送託儿所了?」 「没有,这两天在我妈那儿呢!」林惜看看钟波,觉得他笑起来也挺温暖的,心里就不那么别扭了,「谢谢你,钟警官。」 「不客气!」他捧起吉他,「翟亮一定弹得不错吧!」 「嗯。不过他很久不玩了,太忙。」林惜有点遗憾。 钟波瞥了她一眼,「以前的事,你别放心上。」 「不会。」林惜矜持地笑笑,「那是你职责所在。」 钟波不便解释什么,今天他休假,无事可做就跑到这儿来了,也说不清楚缘由。 当年那桩案子莫名其妙就破了,他终难彻底释怀。不过对林惜和翟亮这对小情侣,除了那份无法挥尽的疑虑外,还怀着点儿与案子无关的同情,真是一种很难表达清楚的情绪。 「钟警官,我们结婚的事,你听谁说的?」林惜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 他们结婚只是领了张证而已,没有婚礼,没有蜜月,甚至连道贺的人都寥寥——因为只把消息告诉了有限的几个亲人。 翟亮的母亲本想把现住的房子出售了给他们买间大一点的房子,被翟亮拒绝了。彭阿姨要送钱给他们,两人也坚决不收。只有林惜的母亲送来几床簇新的棉被,又偷偷塞给林惜一张存摺,说给他们添几件家具用,林惜却不过妈妈泪水涟涟的模样,只得收了。 钟波倒是沉吟了下才坦言,「前两天碰见贾晴晴,她告诉我的……咳……她说,你们现在过得挺好。」 「原来是她。」林惜恍然。 她和翟亮登记后没多久,贾晴晴来过店里一次,那天也只有林惜一个人在。 晴晴送了几样室内摆设给他们,算作结婚礼物。又夸赞店里的衣服款式不错。 「都是翟亮去挑的。」林惜解释。 晴晴在一件黑色的纺绸长裙前停下,细细打量着,却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他到底还是最爱你。」 林惜有点不知所措,但同时也对这位拿得起放得下的昔日情敌产生了好感。以后,她们虽然走得不勤快,但断断续续的联络还是有的。 「钟警官,原来你跟她还有联繫啊!」 「不是,」钟波清了清嗓子,「只是刚好碰见而已。」感觉解释得有点牵强,又加了一句,「她人不错,还是老样子。」 林惜笑道:「是啊!上次见面,我还催她早点找一个呢。」 钟波随着她笑,「她怎么说?」 「她说她喜欢胆子小的男人,可胆子小的男人又不敢向她表白,她只好先这么干耗着了。」 林惜转述得很轻松,因为她纯粹当笑话来听,钟波听在耳朵里,胸口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欣喜又羞愧。 这两年来,钟波和晴晴也一直没见过面。他偶尔也会想起她来,但从不曾主动去找过她,他不愿意去攻克一个心里藏着其他男人的女孩,他没那么大勇气。 那次见面也纯属偶然。 他去喝一位同事孩子的满月酒,到得早了,便在酒楼附近的商业街闲逛,不期然经过一家益智玩具店,便信步走进去。 他经常给钟意买这类玩具,希望能对他有点帮助,许久以前晴晴说过的话,他一直都记得。效果不见得有多明显,但钟意似乎很喜欢。 店堂里左右各一个敞开式架子,上面摆满五颜六色的玩具。钟波随手取了套九连环下来,还没开始摆弄,有人从收银台后站起来,「喜欢吗?喜欢可以……」 声音清脆熟悉,他诧异地转过头去,对方的话语也嘎然而止,居然是晴晴。 第67页 愣了片刻,两人同时笑出声。 「这家店是你开的?」 「嗯。」晴晴表情自如地走过来,「开了没多久呢!怎么样,还行吧?」 「不错。」钟波打量着洁净明亮的店堂,「你还在莺歌吗?」 「早离开了!」晴晴耸肩,「我做事喜欢一心一意。」 钟波把玩手上的九连环,「怎么会想到开玩具店?」 「因为喜欢啊!这里的玩具我都会玩,每次进新货,我都得先自己玩上一遍,然后再推销给顾客。」顿一下,晴晴又说:「钱是挣不完的,可我都奔三了,不想再看人脸色,我得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儿。」 她看不过钟波拙手笨脚地扯弄那套玩具,伸手夺过去,一个圈一个圈掰给他看,「要这样才行的嘛!」 钟波不觉笑起来,她的脾气一点没变。 「你儿子好吗?」晴晴问。 「老样子。」 晴晴迅速瞟了他一眼,「他肯定不记得我了吧?」 钟波不知怎么回答,笑笑问:「你的客人都是小朋友?」 「大人小孩都有,小孩子多一些。」 「你应付得来?」 「当然!我很喜欢小孩的。」晴晴挑挑眉。 钟波轻咳了一声,「既然这么喜欢,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晴晴眼睛斜过来看他,仿佛识破他的刺探,钟波有点尴尬,「不会还没男朋友吧?」 晴晴把解了套的九连环又一个个套回去,若无其事,「没找着合适的。」 「你……没再找过翟亮?」 「他结婚了,跟林惜,你不知道?」晴晴依然面无表情,放下玩具,转身去理并不凌乱的货架。 钟波很意外,他真不知道,原来翟亮到底还是和林惜结婚了。 「他们两个……」晴晴莫名嘆了口气,「唉,也挺不容易的。」 钟波不明她所指,低首望着她雪白的后颈,心里涌起一阵怜惜。 临走,晴晴硬塞给他两套玩具,要他带给钟意,钟波给钱,晴晴差点翻脸,他只好算了。 出了店门,钟波才想起来没跟她重新确认下联络方式,他有点后悔,但也没有返身回去再问她要。 成年人的谨慎敏感就像乌龟的壳,硬得凿不开。 告别林惜后出来,钟波没再犹豫,取出手机,试着拨了晴晴很久以前留给自己的号码,听到接通的长音,他忽然有种毛头小伙子初陷爱河时才有的激动。 过了好一会儿,晴晴清脆爽朗的声音才在他耳边响起,「喂,哪位?」 钟波匀了口气,「晴晴,是我,钟波……我想见你,现在。」 no.6 独自吃过晚饭,林惜锁好前后门就上了楼,今晚小添不在家,翟亮还在回程路上,估计到家又得很晚。 他的房间林惜现在可以自由出入,里面没多少东西,但他不在家的日子,林惜很喜欢进他房间坐坐,这里到处都充斥着他的气息。 床边唯一的小茶几上散放着各种服饰杂志和剪报,林惜整理了一下,拉开抽屉,打算把几本过期杂志塞进去。 抽屉里的旧杂志有厚厚一堆,林惜闲着没事,索性都掏出来好好理一理,在两本杂志中间,她发现夹了一摞纸,取出来看,原来都是翟亮画的素描。 她饶有兴致地一张张翻阅,不少都是静物,店铺外那条街,院子里的几株花草,从窗户里眺出去便可望见的如黛远山。 还有很多张是画的林惜,她坐在店堂里发呆,她弯着腰择菜,她站在灶边捂住口鼻炒菜,细节栩栩如生,原来他对林惜从未视若无睹。 林惜嘴角带笑,心头渐渐涌起眷恋的暖意。 最后一张是一幅男子的肖像,光光一张脸,描摹清晰,比前面草就的画要认真得多。 画中男子既不是岳原,也不是翟亮,她仔细辨认,确定自己不认识。 她把那张画抽出来,随手夹在茶几上的服装杂志里,想等翟亮回来后问他。 十点半,翟亮才到家,林惜并未睡着,起身忙着把热过的饭菜端到店堂角落的木桌上。 翟亮吃饭很快,风捲残云似的。 林惜边看着他吃,边告诉他,「今天那个叫钟波的警察来过。」 翟亮持筷子的手重重一顿,「他来干什么?」 「没什么事,他听晴晴说咱俩结婚了,所以来看看。」林惜忽又想起什么,「哦,他还帮我修吉他呢。」 她把吉他抱过来给翟亮看,「我明天去买瓶胶水……」 但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头,打断她,「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林惜觉得他没必要这么紧张,「只是随便聊聊而已,他好像和晴晴挺熟的,问了不少她的情况。」 翟亮脸色缓和下来,见林惜还在拨弄吉他,淡淡道:「不用修了,把它挂起来吧。现在哪有时间玩这个。也别再给小添碰到,小孩子皮肤嫩,容易划伤手。」 林惜答应着,脸上显出惋惜的神色。 吃完饭,翟亮去卫生间洗澡,林惜收拾碗具到后院池子里去洗刷。 他们很快在小房间会合。 翟亮轻轻关上门,转身敏捷地搂住林惜,贪婪的吻滚落在她脸上和身上,两人纠缠着上了床,很快沉浸在醉生梦死的汗水里。 结束时,翟亮从林惜体内抽离,正要翻身躺下,目光扫过地面,他像被什么东西击中,脸上风云突变。 第68页 林惜探头向地上望去,一本杂志不知何时从床头跌落在地,她夹在里面的那张肖像散在外面,男人的脸正对他们的床。 她俯腰把画像拣起来,「我正想问你呢,你画的这是谁呀?」 翟亮脸色已经恢復正常,随手将画揉作一团,丢进纸篓,「谁也不是,我随手画的。」 林惜想起他赫然变掉的脸色,隐约觉得蹊跷,再转首看他时,他一把将林惜揽进怀里,双唇含住她耳垂,低语,「我今天好累。」 林惜心疼地拥住他,不再盘问。 半夜,她忽然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 黑暗中传来恐怖的尖啸,仿佛被刺伤的野兽。她慌忙拧开床灯,看见躺在身边的翟亮被噩梦魇住,额上布满了汗,眼珠飞快转动,四肢无力地抽搐,林惜听到的尖啸正是发自他的喉咙。 她赶忙将翟亮推醒,用纸巾帮他擦额上的汗,「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翟亮醒来,像起死回生似的松了口气,眼睛呆呆注视着天花板,神色茫然。 给他擦净汗,林惜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怜惜地问:「老这么跑来跑去是很累,不如我们换个稳定点儿的行当好了。」 翟亮埋首在她怀里不说话。 林惜手指细细抚弄他粗砺的短髮,轻柔的手势起到很好的舒缓神经的作用,「你觉得我们开个饭馆怎么样?你不是说我做饭还不赖嘛!我再把手艺练好一点儿,以后我掌勺,你跑堂,採购材料也不需要到外地去,这样多好!」 「林惜。」翟亮嗓音嘶哑。 「嗯?」 「你会离开我吗?」 林惜的手掌移到他下巴上,嘴角含着笑,「不会,我是你老婆呀,翟亮。」 翟亮紧紧搂住她,生怕她跑掉一般,林惜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但他俩都一样,时常缺乏安全感,她拽过翟亮的手来紧紧握着,想让他安心。 他的手像在冰水里浸过,掌心冰凉透骨。 翟亮听林惜的话,不再频繁地南下采货,两人轮流看店,晚上早早打烊,上楼看电视或者陪小添玩耍。 小添会说话了,只要醒着,嘴里就唠叨个没完。人又皮,稍不看住就会闯祸,他两次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是木头楼梯,他骨头又软,没摔伤。 翟亮想了个办法,在楼梯半道上做了扇栅栏,防止他哪天再淘气,一路滚到底。 家里的墙壁和各种家具面上都被他用笔乱涂乱抹过,屡训不改。他和翟亮最亲,翟亮从不叱责他,有时林惜管管他,他就跑到翟亮身后躲着。 「男孩子不能太束手束脚,将来会没志气的。」翟亮总这样劝她。 林惜想到父母对自己的严苛教育,也就勉为其难对小添放宽了底线。 他们的生活过得像小溪流水那般宁静缓和。不久,晴晴又来店里看林惜,满脸笑容。 林惜忍不住打趣她,「看你这副表情,最近肯定有好事,是不是有人在追你?」 晴晴一直不是扭捏的人,几句话一聊就把真相全招了,林惜没想到那个人竟然是钟波。 那天钟波给晴晴打完电话就去店里找她。 对他的来意晴晴早就心知肚明,一开始,她蛮横地抢白他,等钟波把她揽进怀里时,她的涕泪却把钟波的白衬衫弄得一塌煳涂。 「有人在看呢!」钟波很尴尬,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不时把目光投进来。 晴晴毫不理会,只是狠狠地抽鼻子。 钟波歉然解释,「我以为你还想着翟亮。」 晴晴没好气,「你就知道冤枉我!」 她通红的眼睛让钟波心疼,也顾不得外人异样的目光,揉弄着她的头髮嗔怪,「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他们浪费了两年的时光。 「我干嘛要说!我才没那么不识好歹呢!」 「如果我一直不知道,你是不是打算也这么一直耗着?」 「对!耗着!老死不相往来!」 钟波气笑,又没法说什么,只能紧紧搂住她。 林惜看出来晴晴是真心喜欢钟波,她由衷为两人高兴。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她心直口快,也是因为觉得钟波和晴晴年纪都不小了,又彼此有意,结婚自然是越快越好。 晴晴努了下嘴,有点无所谓似的,「哪有那么快!我们才在一起几天而已。」 其实并非这个原因,晴晴知道钟波心里有个结,这个结就是他儿子钟意。 钟波的前妻去年底又结了婚,他便萌生了想把钟意接过来的想法。前妻一方面考虑到现在丈夫的感受,一方面又对钟波照顾孩子的能力不放心,所以迟迟未决。 如今钟波又和晴晴在一起,他也不能不考虑晴晴的顾虑,事情难免复杂起来。 林惜听了便问她,「那你愿意和他孩子一起生活吗?」 晴晴想了半天,说:「也没什么不愿意的,毕竟是他儿子嘛!」 林惜笑道:「那不就行了,你直接告诉他,也省得他老猜你心思。」 「我才不干呢!」晴晴一双美目瞪起来,恨恨道,「他这人就是胆子小,顾虑多,白白浪费我两年青春!除非他开口问我,否则我干嘛要自己贴上去!」 林惜扑哧一声笑起来,「你可真是大小姐脾气!」 晴晴想一想,也忍不住笑。 第69页 钟波现在经常去他家吃晚饭,不过菜既是他买的,也是他做的。 晴晴的家务水平十分恶劣,钟波每次上门,都得花半个小时先给她打扫房间。他倒没不高兴,很乐意拿她当小孩似的哄着。 「你碰上我,真是让你拣了个大便宜。」一次,他边收垃圾边跟晴晴调侃。 晴晴正在研究新货的玩法,闻言抬起头来,「大叔,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咱俩按照能力分工,那绝对是我主外,你主内,不然,你来试试把这个四乘四的魔方给盘迴去,怎么样?」 钟波立刻举手投降。 晚上翟亮回来,林惜把晴晴和钟波的事告诉他,他一点都不意外,有点漫不经心地应一句,「他俩在一起挺好的。」 「你不吃醋?」林惜盯着他的脸,故意问。 翟亮啼笑皆非,丢下手上的货就奔过去「惩罚」她。 林惜咯咯笑着躲避,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畅快地笑过了。 除了没有自己的房子,他们的生活和寻常夫妻过得没什么两样,林惜因此格外关注起房市来。 有天晚上,林惜给小添餵苹果,电视里在推广一个新楼盘,地段离他们这儿不远,周边人气也旺,是拆迁户聚集地,销售人员对着镜头介绍房子的种种优势,那张脸,林惜总觉得像在哪个节目里见过。 记者问价位,销售说每平米四千元起,价格在全市属于中低档水平,林惜听得振奋,转头问翟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翟亮盯着画面不吭声,表情古怪,林惜连问他三遍他才听到,低头咬一口苹果,「可以。」 「明天怎么样?」 「明天?明天我不是要去老浦那看货么,过两天再说吧。」 接下来的几天,翟亮却早出晚归。有时明明已经回来,林惜却不知道,推开小房间的门才看见他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里面。 翟亮寡言少语,人明显瘦下来,好像深受什么折磨,林惜心里着急,问他却什么都问不出来。 有天晚上,林惜进他房间,想跟他好好谈谈,却见他手上捏着结婚证,一边看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挲。 见林惜进来,他立刻合上证,拉开抽屉塞了进去。 林惜在他身边坐下,「你有事瞒着我。」 翟亮勉强对她笑,「你别胡思乱想。」 「你骗不了我。」林惜摸摸他的面庞,「你都瘦了。」 翟亮侧过身,拥住她,无限依恋地吻她的面颊,轻声嘆息,「林惜,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林惜心上起了惶恐,「你不要胡说!你要去哪儿?」 「我哪儿也不去。」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过了会儿,低声说:「别动,让我好好抱抱你。」 「翟亮,我们说好的,要一辈子在一起,你不要骗我。」 上一次,他们说好要一起忘掉过去,好好往下走,可他骗了她,他去捅了那个混蛋,把自己的前程全毁掉。现在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了,也没什么东西再阻隔他们,但林惜还是不放心,她逼着翟亮给她承诺。 他也确实作出了承诺,「……嗯。」 林惜端详他犹疑不定的神色,心上虽有惶惧,但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阴影会笼罩在他们的生活之上。 最后,她选择再次相信翟亮。 清早,林惜穿好衣服下楼做早点,然后又上楼去叫翟亮起床。推开小房间的门,里面空空如也,床铺叠得很整齐。 不知为何,林惜被强烈的不安攥住。 她给翟亮打电话,他接了,口气平常,「我今天去s市看货,晚上可能回不来。」 「昨晚你怎么不说?」林惜略安心,又有些不满。 翟亮耐心解释,「今天一早接到的电话,我不想吵醒你,就先走了。」 听上去没有异常,林惜暗舒了口气,「那好吧,你尽量还是要赶回来。」 「嗯。」 又是平凡且忙碌的一天。 天擦黑时,林惜收到翟亮发来的一条简讯,说晚上不回来了,让她和小添早点儿休息。 林惜给他拨回去,电话没接通,她有点失望。早早和小添吃过饭,又把他哄上床,然后一个人下楼至店堂,打算把一天的帐好好理一遍。 她拉开抽屉,取出最上面的帐本和最底下那本记事簿——她习惯把一天的利润额记在自己的记事簿上,这样就能随时清楚迄今为止一共攒了多少钱。 记事簿厚厚的,像夹了什么东西,她打开,里面塞了一封信,信封上光光地署了个她的名字。 不祥的预感再次从心底往上涌。 她急切地撕开信封,将信口朝下在柜檯上用力敲了敲,率先掉出的是一枚项坠,白银镶红刚玉。 林惜拾起来仔细辨认了会儿,勐然间倒抽一口凉气,这是她送给岳原的信物,在他被害的那个晚上遗失不见。 警方曾说,这枚项坠应该是被兇手掳去后变卖或者直接处理掉了。 林惜手指哆嗦着取出信纸。 信很长,足有七八页纸,用蓝色水笔写成,翟亮的字体隽秀飘逸,可落在她眼里的内容却兇狠凌厉。 读完信,林惜浑身一软,瘫坐在地上。 翟亮又一次骗了她。 深夜十点,林惜气急败坏地敲开了钟波家的门。 钟波刚和晴晴通完电话,脸上的笑容尚未散尽,却很快被满面泪痕,语无伦次的林惜吓到。 第70页 「钟,钟警官,对,对不起,我找你,我有急事,关于翟亮!」 尽管气喘吁吁,林惜的脸色却苍白得像纸,钟波忙把她让进屋,「有什么事,进来慢慢说。」 他给林惜倒了杯水,但她根本没理会,一边翻包,一边急切地向钟波哀求,「我问晴晴要了你的号码和地址,但电话里说不清,所以,所以我直接跑来了!钟警官,你一定要帮帮我,请你救救翟亮,救救他!」 「翟亮怎么了?」钟波心头骤然抽紧。 林惜把一叠厚厚的信纸塞到他手上,「你看了这个就明白了,翟亮他,他可能……」她激动不已,以致于哽咽。 钟波蹙眉接过,迅速翻阅起来。 「林惜, 从牢里出来那天,我对什么都不敢指望,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过得好,这样至少能证明我干过的事还存在那么一点意义。 我以为岳原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即使不是最好,也肯定强过我,我不得不说,我错了。 不过幸好,你点醒了我,你让我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每次看到你笑得和从前一样美丽时,我总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我以前跟你说过,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开心的事。时至今日,我依然这么认为。 但是,我不得不再次对你说声『对不起』,我又要离开你,因为有件事,我非做不可。不是我喜欢这样,可我没办法过自己心里那道槛,就像上一次,我对顾宏兴。 这两年来,我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它像一条毒虫蛰伏在我身体里,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你看见项坠了吗,你一定能猜到这个秘密跟谁有关。 对,是岳原。 还记得岳原出事后不久,那个叫钟波的警察对我穷追不捨么?岳原确实不是我杀的,但我对他的死,犯有不可饶恕的罪过……」 no.10 岳原见过林惜后就对翟亮说:「她第一眼看上去很清纯,看第二眼时又会觉得,她有种别的女孩没有的忧郁气质。能把清纯和忧郁这两种完全不相容的气质集于一身,林惜这人真不简单。」 听完岳原酸气十足的评价,翟亮就明白他对林惜动心了。 后来,岳原又反覆问他,「你和林惜到底什么关系?」 「普通同学。」翟亮总是答得不假思索。 「我初中里那些关系普通的女生怎么现在一个都没来找过我?」他表示怀疑。 岳原对自己上心的事很有股韧劲,翟亮只得把初中时和林惜同桌的情况简单讲给他听。 「她是不是喜欢你?」岳原盯着他的眼眸里有丝紧张。 「怎么可能!」翟亮狠狠反驳。 「那……你喜欢她吗?」他问得小心翼翼,表情不啻在试探一个地雷。 「你想哪儿去了!」翟亮推开他的脸,有点心烦。 那天岳原请他吃饭,就他们俩,岳原喝了点葡萄酒,脸很红,翟亮则只喝清茶。 岳原表情格外认真,「哎,我跟你说正经的,如果你和她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我可追她啦!」 翟亮把一杯茶饮尽,笑道:「你爱追不追,跟我半点关系没有,用不着我批准。」 岳原嘿嘿直乐,学他样儿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光,结果醉了,没法开车。翟亮用摩托车送他回去,唿啦啦的风声里,听到岳原如痴如醉地哼走调了的歌。 没多久,岳原又来找他,垮搭着脸,「翟亮,你那同学真难搞,请她看电影不肯,请她吃饭也不肯,想请她喝杯茶都难,整个一油盐不进!她怎么象块冰,硬邦邦的!」 「觉得难搞你就放弃呗。」 「不行!」岳原磨磨牙根,一脸斗志,「好不容易碰上个能让我老惦记着的,怎么能半途而废。」 翟亮甩掉手上的牌,横他一眼,「你如果只是玩玩,我劝你还是算了,林惜不适合你。」 「我什么时候说是玩玩了!」岳原叫起屈来,「我当然是认真的!」 他死盯住翟亮,「你得帮我。」 「帮什么?」翟亮毫无兴趣,又不便直接回绝。 「你帮我再去好好打听打听,她是不是真没男朋友?」 「不用打听,确实没有。」 岳原面露喜色,旋即又转喜为忧,「那你找个机会问问她,对我有没有意思?」 「这种事,你自己去问比较好吧。」翟亮实在不想掺合。 「翟亮,我知道你不爱管闲事,可你好好想想,咱俩这么多年朋友,我求过你什么没有?」岳原不高兴起来,「就这一件事,还是哥们儿的终身大事,你不能见死不救!」 翟亮被他逗笑,「还没怎么着呢,就要死要活啦?我说你能活得像个爷们点儿么!」 岳原嘆一口气,「我这不是紧张嘛!其实我也看出来了,她对我的兴趣还不如对你大呢!」 翟亮脸一绷,「你少胡说!」 岳原自知失言,立刻笑道:「对对,我是胡说,你跟她真要有什么,我再对她有意思也绝不乱搅合,谁让咱俩是哥们!不能为了个女人翻脸。」 翟亮被他逼得没辙,想了半天,郑重道:「你不始乱终弃,我就帮你。」 「绝不能够!」岳原信誓旦旦。 于是,翟亮帮了他,帮得很彻底。 当他在饭店门口拥着晴晴默然注视林惜远去的背影时便已经明白,她不会再回头。 第71页 他以为他和林惜终于可以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从此不再有任何瓜葛。 又过了一阵,岳原跑来找他,喜上眉梢地宣布他追到林惜了。 他们发展顺利,至少比翟亮和晴晴顺利,他十次见到岳原,岳原十次都是春风满面,而他和晴晴,总是会为各种琐事吵架。 刚开始是因为林惜。 翟亮为了让林惜死心,把晴晴拉出去当挡箭牌,结果留了个后患在手里——晴晴笃定他对林惜有意思。 翟亮不想惹麻烦,总不肯承认,于是晴晴找各种其他的茬儿跟他发泄,渐渐成了习惯。 一次他捏着晴晴的下巴开玩笑,「你长成这样,打算祸害多少男人?」 晴晴知道翟亮是在夸她,一点不生气,涎着脸问,「你有没有被我祸害到?」 翟亮只是笑,不说话。晴晴盯他的双眸审视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恨恨地从他身上爬起,摔桌子摔板凳给他找不痛快。 即使翟亮亡羊补牢似的辩解,「我不也是男人嘛!」也没用。 不过翟亮承认自己也有不对,以前和林惜在一起,他什么都听林惜的,什么都让着她,但对晴晴,他却很难做到,她发脾气,他哄上几句就意兴阑珊起来。 他们屡次吵到要分手,但没过两天,晴晴委委屈屈上门来求和,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这样的过程周而復始。 晴晴心病难除,翟亮也没辙,他有时忍不住会想,女人其实比男人贪心,总想身心俱占。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翟亮无聊地窝在家里,岳原又来找他,神色郁郁,话也不多。 翟亮见他眉宇间拧成了「川」字,不记得他曾经为什么事愁成这样。 「又跟你妈闹啦?」他曾听说岳原的母亲不太待见林惜。 岳原缓缓摇头。 他平时不抽菸,见翟亮掏烟盒子,居然开口要。点上火,他用力抽一口,胡乱咳了一阵,依然心事重重。 翟亮也不追问,陪他一起抽闷烟。 沉默半晌,岳原忽然问:「林惜以前真没有过男朋友?」 翟亮嘴上叼着烟,胸口像被拳头重击了一把,闷得喘不过气来,他勐然意识到,岳原一定和林惜上过床了。 他说不清楚心里具体的滋味,但很不好受,胸闷之后是窒息似的疼痛。他弹掉菸灰,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又怎么了?」 岳原却没了下文,自嘲似的笑笑,故作欢快,「没什么,随便问问,我是不是挺无聊的?」 那天晚上,翟亮凌晨才从酒吧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抓了外套出门走走。 下过雨后,空气清冷,深夜的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他用外套抽路边的树枝,树叶从缝隙中凌乱坠落下来,他使劲踢电线桿子,对着虚空吼叫,像只受了重伤的丧家狗。 折腾累了,他抱头坐在马路牙子上,以前的事一串串在脑海里滚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后悔了。 他曾对林惜说已经把从前都忘了。他撒谎撒得那么自然,可他何曾真的忘记过,他只是不敢再想起而已。 他反覆问自己,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事后自己回想,深更半夜发疯的情形很可笑,也很心酸。 当然来不及了,从来就没有后悔药这一说。况且林惜跟着他又能落什么好,他的心早就死了。 想清楚了,他披上脏兮兮的外套,垂头丧气地回家,睡觉。 只有过得像猪一样,才能忘掉身为人的痛苦。 约莫过了一个月,翟亮接到岳原的电话,说晚上聚聚。他想推,但岳原特别严肃地对他说:「不来你就不是我朋友。」 于是,他明知去了会遇到林惜,也难免会看到她和岳原卿卿我我的场面,但为了自己和岳原的友谊,他还是去了。 翟亮一直觉得自己跟岳原是真哥们儿,即使岳原追走了他最爱的女孩。 他没想到,他们的友谊在那天晚上遭遇到最惨烈的考验。 翟亮到丽园饭店时,大部分人都在了。 林惜见到他,表现得大方自然,还给他安排座位,之后,她的视线不离岳原左右,他随便扯几句不着调的笑话,她也会笑得很卖力,难怪岳原一脸得意。 在热闹的气氛中,翟亮默默喝茶,给自己披上隐身衣,如同以往的每一次聚会那样。 如果事先知道这是岳原向林惜求婚的见证会,他可能鼓不起赴约的勇气。当岳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向林惜表白时,翟亮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起闹鼓掌,他整个人都僵掉了。 轮到他说几句祝贺的话时,他脑子里苍茫一片,挤了半天,才仓促道:「希望你们两个能……白头偕老。」 范艾青咯咯笑着纠正他,「今天又不是举行婚礼,是订婚仪式呀,翟亮!等他们结婚,你就更没词儿了!」 林惜把杯子伸过来,跟他的靠了一靠,「谢谢你,翟亮!没有你,我和岳原就不会有今天。」 她双目清亮,里面盛着耀武扬威,翟亮干瘪地笑笑,缩回手。 林惜的朋友们凑在她跟前研究岳原送的那枚戒指,岳原则和他的朋友们聊各自专业的未来,聊整体经济的走向,翟亮窝囊地缩在自己的壳里,跟自己聊接下来该怎么办的问题,他恐怕撑不了一个通宵。 第72页 思来想去,能救他的只有晴晴,这时候想起她来,翟亮心窝子都是暖的,他想以后自己真该对她好一点儿。 他离席去给晴晴打电话,宾客们谈天说地很投入,谁也没注意他。 晴晴接电话时口气有点不对盘,翟亮才想起来这阵子他们正冷战,具体为了什么他已经忘了。 她拿腔拿调问翟亮怎么忽然想起来给她打电话,腔调盛气凌人,听不出一丝往昔情意,跟他想像中差得太远,他真想立刻把线掐了。 但当他回头望了眼桌子以后立刻打消这个主意,他宁愿听晴晴发牢骚,也不想再回席间充作摆设。 这一回头的当口,他感觉林惜在偷瞄自己,顿如芒刺在背,挪步从走廊往卫生间走去。 他为自己都记不得的错误囫囵向晴晴道了歉,她高兴得什么仇都不计较了,立刻表示不计前嫌,愿意跟他重归于好。 翟亮便说:「我现在动身,去莺歌等你吧。」 「行!」晴晴爽快道,「我这就去请假,你到了打我电话。」 他在水池边收了线,把手机塞进口袋,酝酿好开熘的措词,转身打算回席,但他没能如愿—— 林惜站在卫生间门口,一手扶着门框,目光直勾勾盯住他。 他以为她要上厕所,往边上让了让。其实这里空间宽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谦恭,他是为自己脱身出去找个顺理成章的动作,他跟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但林惜叫住他,把刚才的感激又向他表述了一遍。 这女人真狠,翟亮禁不住想,她期望看到什么?看自己在这里歇斯底里、暴跳如雷? 「跟着他,以后好好的。」他抛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欲走,如果她再拿得意的话来刺他,他一定如她所愿,狠狠地把她按进水池里。 她确实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受够了! 他跨着大步从她身边走过,却没能出得了洗手间拱形的门檐,林惜抓住他的左臂,她用力掐他,就像他们还是学生时候那样任性地欺负他。 那时候,他经常讲各种鬼故事来吓唬林惜,她不会往他怀里钻,而是把他靠近腋窝的胳膊肉拧成青紫色。 他的怒气迅速被浇灭,心底升起一股寒暖交替的气流——她还是爱自己的。 喜悦没来得及成形,就被悲凉淹没。 如果他没坐那四年牢,这会儿也许早就转过头去拉着她从这里逃走了。可那么幼稚冲动的行为,现在的他无法做得出来。 他站住没动,由着她掐,她下手一点不含煳,简直要抠下他一块肉来,可他没觉得疼,他心里的痛比肉体上的要厉害得多。 他的一条胳膊疼到几乎麻木时,林惜总算放开了他,他听到她在身后幽然喟嘆,「我终于可以忘记你了。」 这是预料中的事,但翟亮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他听出来这次她是说真的。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恍惚走了出去,明知这是诀别的一刻,他却连回头再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拐出门檐正好看到岳原的背影,翟亮想起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张口叫了他一声。 岳原缓慢地转过脸来,表情古怪,但翟亮此刻内心过于虚弱,无暇顾及旁人的异常。 「我得先走了,跟晴晴说好去接她下班。」他努力保持平和的口吻。 岳原像没听见,眼神陌生地注视他片刻,问:「你见到林惜没有?她在不在洗手间?」 「不知道,我没看见。」翟亮木然地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岳原仿佛才反应过来,「哦……那你跟他们打声招唿再走吧。」 翟亮心乱如麻地回到席间,匆匆解释几句后,如释重负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圈子。 在饭店门口调整了会儿唿吸,翟亮就改变主意,他不想去见晴晴了,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坐一会儿,让自己冷静下来。 但一想到要费心向晴晴解释,而以她的火爆脾气未必理解得了,翟亮就有些气馁,他已经让自己孤立无援,她施捨的温暖,他怎么能不要? 晴晴的假请了等于没请,经理只允许她提前半小时下班。 翟亮闷在那间摆音响器材的小房间里,心浮气躁,很难让自己平静下来,时间一分一秒流得极慢。但即使它走快一点,他的处境同样改变不了:晴晴很快就会发现他的失魂落魄,然后明白他不是诚心求和来的,他是来寻求她庇护的。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又得陷入无休止的争吵? 翟亮再也坐不住,拉开房门走了出去。他没有费心思在要不要给晴晴打电话解释一下上,那等于自己送上门去挨骂。 他推开莺歌后门出去,保安端坐在岗亭椅子里撑着头研究什么资料,身子一动不动,翟亮经过岗亭时才发现那傢伙已经睡着了。 他骑着摩托车在马路上狂飙,想给自己找一个去处,他不愿意这么早就回冷冰冰的家里窝着,也不想找狐朋狗友把自己灌个烂醉,他想到了陶哥的酒吧。 这么多年,陶哥对音乐执迷不悔,砸锅卖铁每年也要自费灌制一张cd,都是他自己的原创。不过自从不玩摇滚后,他的风格忽然变了,带点忧伤散漫的情绪,连开的酒吧都是这个味儿。 翟亮笑话陶哥越来越象文艺青年,他反驳说这就叫成熟。 第73页 陶哥常说,这个世上,其实没什么东西是值得争的,争到手的也未必是你真正想要的,人活着就是活着,不要问有多大意义,过好每一天,就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翟亮认为陶哥其实是个哲学家。 陶哥还对他说过,「如果你当年加入我的乐队,把精力都发泄在音符上,就不会冲动到去闯祸了。」 他一直觉得翟亮坐的那几年牢很莫名其妙,很不值。 翟亮跟陶哥的交情虽淡如水,但这么多年从未断过,他失业时陶哥想让他去自己的酒吧干,翟亮拒绝了,朋友一旦转变成僱佣关系,会窜味儿,他不想失去陶哥这个纯粹的朋友。 后来,陶哥介绍他去了福森酒吧。 翟亮对陶哥开玩笑,「你的酒吧适合开心的人偶尔去伤心一下,我已经伤痕累累了,老呆在你酒吧里,会得抑郁症。」他确实极少去。 陶哥觉得这评价很对味儿,「嗯,哪天你遇到伤心事,随时来,我给你免单。」 翟亮到了1987,陶哥却不在,他没有惊动伙计去联络,找个角落坐下来,要了杯纯的白占边,慢慢喝,什么也不想。 安静了没多久,一个披散着大波浪头髮的女人婀娜地走到他桌边,问可不可以坐,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女人用意明确,摆出各种风骚的姿势跟他套近乎,他想笑,后来觉得她也没什么错,要怪就怪世界上有「寂寞」这种怪物横行。 女人很无聊,自己不也一样,大家半斤对八两。翟亮跟她说话可以随便乱扯,用不着担心丢人,或者被人揪住了小辫。 两人玩了会儿猫捉老鼠的游戏,没想到女人是急性子,十一点刚过就催他拿主意,他觉得火候没到,还想再聊会儿天。 晴晴的电话就在这时候杀过来,她先隐忍地问翟亮人在哪里,他告诉她在酒吧。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她当然有理由生气。 翟亮双目盯在对面女人的胸膛上,笑容疲塌,「你自己回去吧,今晚我没空,泡妞呢!」 「混蛋!」她气得嗓音都变了。 翟亮心里有团火,谁撞上来算谁倒霉,他破罐破摔似的笑着问:「是不是又想跟我分手?」 但她已经掐线了。 女人笑嘻嘻地望着他,「跟女朋友吵架啦?」 「她骂我混蛋。」翟亮笑。 她抛过来一个媚眼,「你确实够混蛋的。」 翟亮拾起摩托车钥匙,绕食指甩了几圈,问她,「去哪儿?」 「你家方不方便?」 他妈这两天不在家,但他不想带一个陌生女人回去,于是撒谎,「不行,我老娘在家!」 女人显然和他想法一样,欣长的上半身凑过来,嫣然笑着轻语,「那么,我们就在附近找个酒店好了。」 翟亮喝掉了三杯白占边,又付了她的酒钱,兜里所剩无几。不过提到开房,他想起怀民路上有家钟点房,老闆是他二哥的朋友。他没想去揩便宜,对方也不见得认识自己,但那里的房费他应该还付得起。 走出酒吧,翟亮眼前出现轻微重影,酒精在体内燃烧,热量恰到好处,他转首瞥一眼扶着自己往前走的女人,她不算漂亮,但身材不错,脸上的妆画得很精緻。 他很快自嘲,喝多酒的男人,大概看再丑的女人也觉得她风姿绰约。 离钟点房还差十来步距离,他接到岳原的电话。 岳原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他想笑,「翟亮,我醉了。」 「我也是。」 「猜……我现在在哪里?」岳原的舌头至少比平时大了一倍,但说话不结巴。 翟亮懒得猜,「你又在搞什么?喝醉了就早点睡。」 岳原不理会他的关心,「我在六中呢,翟亮!」 他没反应过来,「哪儿?」 这回轮到岳原笑了,「你的初中啊,哦,应该说是……你和林惜共同的初中,你们……不就是在这儿好上的吗!」 翟亮心头一凛,酒醒了大半。 「我就是想来这儿看看……看看你们当年如胶似漆的地方什么样儿,可惜了,现在……成垃圾场了。」 「岳原,你等等。」翟亮把手机拿在手里,对女人说:「你走吧,我有点事,去不成了。」 她很生气,「你耍我呀!」 翟亮踌躇了下,从兜里掏出仅剩的一百块钱,递给她,「我只有这么多了。」 「谁要你的钱!」女人嫌恶地瞪他一眼,扭头愤愤地走了。 翟亮把手机重新贴回耳朵边。 岳原没等他,他漏掉了一段唠叨,这时候岳原口气里添加了几分怒意,「我再三跟你确认,你和林惜到底有没有过那事!如果有,我会放弃她,我不会动我哥们儿喜欢过的人,这是我的原则!可你跟我说没有!」 「我是没有。」翟亮有点虚弱。 「你还跟我装!」岳原怒吼,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他咬着牙,蹦出后面的话,连声音都几乎走调。「林惜她……她不是处女!你怎么解释?」 翟亮立刻陷入沉默。 去年秋天,岳原忧心忡忡来找他核实林惜究竟有没有过男朋友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翟亮眼前。 那时岳原想必已经意识到了,但翟亮没料到他联想力这样强大。 此刻,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说不是他干的?那不是等于揭林惜的伤疤。 第74页 手机里传来踩踏砖砾发出的嘎拉声,他的沉默让岳原更加愤慨,「你没话讲了?」 翟亮深吸了口气,艰难地解释,「岳原,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算她以前交过男朋友,她也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我没说她不能有男朋友!」岳原的怒气再度高升,「但那个人不能是你!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什么?你又把林惜当成什么?」 他忽然怪笑两声,「在你眼里,她是不是跟这片废墟一样,你用过了,不想要了,就甩手丢给我?」 翟亮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脑袋里涌,空着的左手用力攥紧,如果岳原就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一拳挥上去。 他的反应岳原当然没法知道,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怨怒中,「刚才我坐在酒吧里,把这么多年的事好好回想了一遍……你还记不记得,高二那年我在一中门口碰见你时又高兴又惊讶,我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可我刚刚才想明白,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我在一中,你是去找林惜的!」 「翟亮,我一直觉得自己比你成功,比你优越,我也真心实意帮你,你自己想想,这么多年,我亏待过你吗?我有哪件事对不起你?可你呢?」他抬高嗓音,悲愤地控诉,「你不声不响就扇了我一个大嘴巴!」 潮水褪去,翟亮满腔的愤怒转为无边的悲凉。 良久,他才开得了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岳原对他嚷,「林惜她到现在还喜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洗手间里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翟亮你告诉我,我他妈算什么,算什么玩意儿吧!」他哭了起来。 翟亮重重唿出一口气,头脑清醒了不少,「岳原,你还在那儿吗?你别离开,我现在过去找你,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 他返身往怀民路南端走,一边在心里揣测怎样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六中,那地方已给拆得一塌煳涂,他很久没去了,如果走大路,要绕很大一圈,也不知道岳原等不等得及。 至于见了岳原到底该怎么开导,他心里还没主意,但承认和林惜有过一段是甩不脱的,必须认下来,其他的,只能走着看。 他原打算先回酒吧门口去取摩托车,但走了没几分钟,偶然发现路边工地的门开着,如果这里和老六中那块地是通的话,他横穿过去,花不了十分钟,他打算试试。 他运气不错,工地两头的门都敞着,钻出工地,顺着一排铁皮围栏往前再走一段就能到六中,沿途拆得乱七八糟,一点不好走,他真不知道岳原是怎么找到这鬼地方来的。 六中的外墙还有一段没拆,和工地仅一巷之隔,以前工地这边是居民区,沿街楼房的住户每天都能听到学校里朗朗的读书声,现在两边都死寂一片,不时还有臭味袭来。 翟亮来不及细思,就听到六中墙内似乎有人在争吵,口气咄咄逼人,操浓重的外地口音,在这种荒郊野外特别刺耳,但他习惯了对闲事漠不关心,没多在意。 他是来找岳原的,找到后只想尽快把他带离这里。 他不知道岳原在哪儿,这里黑灯瞎火,仅能认路的一点微光也是藉助于百米以外工地上的灯光。 但他忽然听到岳原的声音,大着舌头,口齿不清地骂了句脏话,「你妈x的!」叫得很响,那是他仅会的几句脏话里的一句。 随后是不知谁被推倒在瓦砾上的动静,翟亮转过灰色的水泥墙,依稀看到两个黑影在对躺在乱砖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与他们相距二十来米,他步子轻,那俩人正揍得兴起,没发现他。 倒地的人开始哼哼,是岳原。 他被揍得连连呻吟,却一点不服软,喘着气大嚷,「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翟亮本该蹿上去帮他,二对二,他自信很快就能把那两个放倒,可突然之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恨意,看着岳原被人摁在碎砖上暴揍,他不但没觉得愤慨,反而感到痛快淋漓! 他还发现,自己恨岳原已经很久了,只不过以前被牢牢压制在意识之下。 岳原有优雅的父母,良好的成长环境,他从来不需要为未来犯愁,他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地追求林惜,也可以正大光明守在她身旁。 就连当年岳原父亲飞机失事死去也让他羡慕,那时他不无罪恶地想,死掉的为什么不是自己家的那个老混蛋! 他恨恨地想,岳原怪自己没把他当朋友,可他又何曾把自己当作平等的朋友对待过?自己接受他的恩惠,让他感受施捨的高尚。他得到了林惜,而自己只能退到一边,还要含笑祝福他们! 可岳原还一点都不知足,自以为抓到他跟林惜的短处,上蹿下跳!自己却只能咬牙忍受他的咆哮和质问。 而他这几年捱过的日子,他受过的委屈又能跟谁发泄! 他想不出来不恨岳原的理由。 遥远的施工现场,有束强光忽然扫来,匀速掠过废墟的每一寸区域,也照到在瓦砾上扭打的三个人身上。 在灯光短促停留的几秒内,翟亮看到地上衣衫骯脏,鼻青脸肿的岳原,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他」是勐然转过头来的,迎着逆光,脸上交织着兇狠和惊惶。 黑暗里,有个声音从另一边蹿出来,哀求似的低唿,「咱们赶紧走吧,弄出人命来就麻烦了!」 第75页 原来他们不止两个,另一个没参与,缩在一旁焦虑不安。 强光没扫到翟亮,但同样惊醒了他,他任由体内的恶魔驱使,悄悄缩回脚,返身离开,他的噩梦也由此开始。 翟亮沿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往回退,脑子里像被注入了水泥,又沉又硬,但身体却像蒸发中的水份,不断往天上飘,很快就将化为乌有。 按理,进了工地后他不可能会再听到他们折腾的动静,但岳原的嚎叫却像长了脚,紧紧追着他不放。 他真是没出息,为什么不还手?他们会打死他吗? 翟亮胡思乱想。 如果岳原死了,一切烦人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不用再费心思编解释,也不用忍受岳原自以为得理的挑衅。 他所受的折磨到此为止,多好! 工地大门就在前方不远,只要走出去,他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也许他回酒吧,还能找到刚才那个妞儿…… 但是,如果岳原没死呢? 翟亮勐地收住脚步。 是他让岳原在那儿等他的,可他没有出现,岳原却被人狠揍了一顿!岳原一定会更加恨他,而他的麻烦也会无穷无尽。 翟亮像被人勐击一掌,从混乱的癫狂中清醒过来。 他问自己,「你真的希望岳原死吗?」 「不不不!」他内心发出一连串否定。 恐惧如同清早的迷雾四散开来,他怎么能那么想,刚才他一定是着魔了!那是他最好的哥们儿! 他拔腿往回跑,就像录音机倒带,把他拉回最初的起点,他是刚刚赶来,不知道岳原被人拦劫,并且正在遭受毒打。 他跑得那么快,那么急切,仿佛能听到风颳过耳膜的唿唿声。 他的脑海里重现岳原灿烂天真的笑容,他们同桌时嬉闹玩笑的情景,他入狱时岳原几次三番带着律师来看他,一脸忧虑和焦急。 曾经颠乱邪恶的世界恢復了它应有的秩序,心里的恶兽被打压下去,翻滚的湖面平息下来。 「那是我兄弟,我一定要救他!」他血气上涌,意气风发。 他想好了,等到了现场,他一定二话不说,先迎上去飞脚踹开欺负岳原的那帮混蛋,他会把岳原从地上拉起来,拍掉他身上的脏迹,「对不起,我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 岳原一定不会责备他,眼里会流露出感激的光芒,紧拉他的手,「没关系,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翟亮!」 他们又成了一对无坚不摧的好哥们。 翟亮摩拳擦掌地跑近六中,又越过灰墙,但迎接他的是一片空荡荡的场地。 刚才在这儿争执斗殴的人全都不知去向,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喘息的声音。 乌黑一片的世界,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置身在某个惊悚的梦里。 他掏出手机,察看通话记录,确定这不是梦,他和岳原曾通过十分钟电话,就在半个小时不到之前。 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冷的风,翟亮打一个寒噤,手指哆嗦着给他拨回去,他得知道岳原去了哪儿。 岳原的手机关机了。 翟亮恐惧尤甚,他发狂地往废墟深处跑,像被惊到的苍蝇,没有章法地在碎石堆上乱窜,嘴里喊着岳原的名字。 没人搭理他,只有偶尔一两声猫叫,仿佛对他的嘲笑。 翟亮茫然站在废墟中央,不祥的感觉像空气一样往他身体里钻。 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如果岳原出事,他一定难逃关系! 岳原给他打过电话,他还到过这里,见过岳原被人殴打,万一岳原出事,他很可能被列为头号嫌犯——他的前科太容易引导警方往这条路上走了。 即使揍岳原的那几个人最后被找到,他又该怎么解释自己见死不救的行为? 他想起岳原忧愤的眼神,那一桌慷慨激昂的朋友又会怎么看待自己?更重要的,还有林惜。 他可以忍受所有人的鄙薄,但受不了林惜哪怕一个轻蔑的注视! 他的脑子迅速转动开来。 很快,他给张浚拨了电话。 和张浚通话时,翟亮的眼睛始终凝铸在南面的那团漆黑之中,通完电话,他渐渐想起来,那端的尽头是铁轨,越过铁轨有一片阴森的树林,很久以前,他和林惜去那里玩过,他还吓唬过她。 他想起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岳原,很难想像他还走动得了。可就在短短几分钟内,他消失了。 显然,是那几个混蛋把他弄走了。 他们不会走通往怀民路的那段工地,不然翟亮不会没看见;如果他们走怀安路出去,岳原很有可能被抛在怀安路边。 但他们有什么理由把伤痕累累的岳原转移走,让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废墟堆上不是更省事? 除非……他死了。 翟亮浑身打了个哆嗦。 如果岳原死在这里,尸体会被翌日来倒垃圾的人发现,所以他们把他挪走。 如果是那样,岳原不太可能被抛在怀安路上,他们十有八九会找个地方把尸体藏匿起来。 翟亮紧盯黑暗中铁轨的方向,他们会不会把岳原藏在那儿? 他想证实自己的猜测,握着双拳朝那个方向走去…… 夜,从未像今晚这样浓黑,也从未像今晚这样恐怖。 翟亮终于走到铁轨旁,树林就在对面,他看到比夜色更深的一片,那是树的轮廓,没有风,时间也仿佛静止。 第76页 树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龇牙咧嘴,露出兇狠的表情,阻止他再往前踏哪怕一步。 他驻足在铁轨这边,脚里像灌了铅,无论如何提不起来。 「岳原,你在里面吗?」那股阴寒的风不知从何处刮来,穿透他身心。 铃声赫然响起,是张浚打来的,「翟亮,你到哪儿了?我通知了韦树明,他说会叫几个朋友一起找。」 「不行就……报警吧。」翟亮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啊?这么严重!那还是,还是等我们碰过头再决定吧,我现在正出发去丽园饭店。」 「我会尽快赶到。」 翟亮又向那片狰狞的树林投过去最后一瞥,然后,他转过身,向着有亮光的地方奔跑,心里既沉重又如释重负。 他又一次站在铁轨旁,是翌日上午九点。 在此前的近十个小时内,他竭力要把昨晚的记忆洗掉,妄想伪装成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旁观者,就像岳原的其他朋友那样。 他做到了。而且,他在寻找岳原时表现出来的心急如焚让那些人意外和感动。 可他骗不了自己。 他有多想抹干净那段黑色的记忆,它就有多深刻清晰。 现在,他一步步走上前,走向他空虚灵魂的深处。 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岳原的影子。走到铁轨附近,他在林边一丛美人蕉旁坐下,原来坚信的事实开始动摇。 既然岳原不在这儿,他会被带去哪儿?也许,他并没有死。 希望和矛盾交织在一起,使他心乱如麻。 他低头,脚边有几片枯黄的长形叶子,细小绵软,用脚碾了两下,发现那是茶叶,还带着水分。 不久前,一定有人来过这里。 心头突突乱跳,他侧转头,目光停留在光线昏暗的一排矮冬青上,他察觉了那里的异样,稍一犹豫,还是站起身,屏息走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中,他看到低矮的灌木像被人用脚勐力踩过,横七竖八,枝条也折断不少,黑灰色的土壤中,有光一闪,他以为是玻璃碎片,俯身仔细辨别,才发现不是,是一枚红色的镶银边的宝石。 他把它拾起来,放在掌心,感觉有几分眼熟,忽然想起它曾在林惜的脖子上出现过,整个夏天,她都戴着这块东西。 翟亮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猜测和真相毕竟是两码事,即便他猜到岳原可能已经遇害,但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那个秘密就像一缕虚幻的烟雾,轻柔地飘,良心可以躲起来,假装看不见。 但现在,假设得到证实,烟雾散开,遍布残骸的荒野在眼前无限延伸,良知无处落脚,他被逼着看清了曾经横行在他体内的恶兽。 他紧攥那枚项坠,双腿发软,跪在灌木边上失声痛哭。 「岳原,你能听到我的哭声吗?你能看见我的悔恨么?你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自私自利,既怯懦又狠毒的混蛋!」 他恸哭流涕,惊动了近处的几只野鸟,它们谨慎地躲在树梢上望着他,眼里折射出漠然的冷光。 良久,翟亮才止住哭泣,站了起来,浑身软弱无力。 他还是原来的他,但他的灵魂丢失了,从此以后,他虽然活着,却仅仅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把项坠塞进口袋,凄凉地走出树林,越过铁轨时,他真希望有辆火车毫无预兆地奔来,瞬间将他碾碎。 但当远处的火车鸣笛声骤然响起时,生的欲望又把他从铁轨上推了下去。 十分钟后,翟亮重返树林,用散落在地上的几根樟树枝扫掉泥地上可能遗留下来的自己的脚印,随后,又用衣角将树枝表面仔细擦过。 过不了多久,警察就会追到这儿来。 既然没有选择死亡的勇气,他只能继续苟活下去。 他又来到六中废墟,想以同样的方式抹去他留下的痕迹,但环视四周后,发现没这必要性。 这里杂乱得让人无从下手,到处是碎石瓦砾和钢筋水泥的残骸。 夜的浓黑被白昼擦除掉后,昨晚这里的恐怖气氛荡然无存,有只猫懒洋洋地行走在垃圾堆上,时而回眸扫他一眼。 他远远地望向岳原躺下的那个方位,胆怯将他遭殴的身影屏蔽在想像之外,他在意识可以容身的空间里,看清了另一张被强光映照出来的脸。 那张脸上布满狠毒和不可告人的残忍。 从此,「他」像镌刻在翟亮心上的一幅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之洗去。 翟亮抹掉自己在现场出现过的痕迹,可他依然觉得自己身上透出浓重的可疑——作为最后接到岳原电话的人,他该怎么解释在那前后自己的行踪? 能够帮他的,依然只有晴晴。 他提早离席的藉口就是去接她,他也确实到过莺歌,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只要晴晴保持缄默,他就能过关。 翟亮在晴晴家附近徘徊了十多分钟,还是硬着头皮上了楼。 他摁响门铃,大约等了两三分钟,门开了,晴晴穿着睡衣,睡眼朦胧地出现在翟亮面前。看见他,立刻冷若冰霜,「你还来干什么?」 她没直接把门关上,气鼓鼓地返身朝里走,翟亮跨步进去,反手将门关上。 「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对不起,我喝醉了。」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第77页 晴晴步入卫生间,拾起梳子,一下一下用力梳头髮,好像跟头髮有仇。 翟亮倚在门框上,无神地注视着她,「你能原谅我么?」 晴晴瞪着镜子里的他,很快察觉他的萎靡,愠怒从她眼里散开,但她没有立刻说话。 翟亮本该再说几句好话,但他一夜未睡,心力交瘁,只剩一点求情的力气,「晴晴,你能帮我个忙么?」 怒气再次回到晴晴眸中,她把梳子重重摔在檯面上,回身对他嚷:「我就知道,你如果没事求着我,怎么肯上我家的门!」 她怒气沖沖转到客厅,双臂抱在胸前,一屁股坐进沙发。 翟亮慢吞吞走到她身边,也坐下,用手掌使劲搓掉面庞上的僵硬,盯住她,「如果你不帮我,我会很麻烦。」 晴晴没理他。 「岳原……死了。」他艰难地说。 晴晴震了一下,「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是真的。」 晴晴顿了几秒,勐然间倒抽一口凉气,伸出双手揪住他衣襟,「你杀了他?」 翟亮慌忙摇头。 但恐惧并未因此从晴晴双眸里褪却,「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我……猜的。」翟亮避开她的逼视,「昨晚上他失踪了,我们一直在找他,可到现在都没找着人,十有八九凶多吉少。」 晴晴松了口气,放开他,又犹疑地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失踪?」 「能给我点儿水喝么?」翟亮问,他一天没喝水,渴得要命。 晴晴给他倒了杯凉开水,他一饮而尽,感觉好多了。 「昨晚上,岳原和林惜订婚,在丽园饭店,他请了六七个人,都是跟他和林惜关系不错的朋友。」 如果是平时,晴晴少不了会挖苦他几句,但今天没有,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屏息听他讲。 「我想见你,所以跟你约好时间后,九点半就离开饭店了。」 她专注的神情起了变化,「可你不是真想见我吧,你是受不了林惜要嫁别人,所以拿我做挡箭牌,对不对?」 翟亮无言以对。 晴晴蹙眉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了根烟出来,旁若无人地点上,她知道翟亮讨厌女孩子抽菸,但这时候翟亮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抽。 「你离开莺歌后去了哪里?」她一口烟放肆地喷在他脸上。 「回家了。」 「真的?」 「嗯。」 「那之后呢?」 「岳原给我打电话,说他喝醉了,要我去接他,但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哪儿。」翟亮把编好的谎言背书似的讲给她听,「我只好穿了衣服出门,在市区转了转,没找到他人,再拨他手机,已经关机了。我又打给张浚,让他们一起出来找。」 晴晴听完,想了想,问:「光凭这些,你就断定岳原死了?也许他喝醉后跑迷路了呢?也许他根本就是逗你们玩儿!」 「也有可能。」翟亮口气疲软,「在找到他之前一切都有可能,我只是……作了最坏的打算。」 晴晴把还剩半截的菸蒂掐灭,「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如果有警察来找你,」翟亮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问你……那天我是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你得说是。」 「为什么?」晴晴陡然抬高嗓门,发出强烈质疑,「既然不是你杀了他,你怕什么?」 「因为他最后的电话是打给我的,在那段时间里,我找不到人能证明我不在现场。」 「翟亮,你在撒谎!」 翟亮手脚一颤,本能地辩解,「不,我没有。」 晴晴跪到他面前,用力把他的脸端平,和自己双眸对视,「岳原只是失踪了,你为什么会提到现场?那是什么现场?」 翟亮语结词穷。 「除非你确定他已经死了!」 翟亮闭上眼睛,听到晴晴一字一句地说:「是你杀了他,你妒嫉他得到林惜,所以你杀了他!」 「不是!」翟亮爆喝一声,勐然甩开她。 晴晴猝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地板上,她仰视着气急败坏的翟亮,语气忽然平静下来,「如果你不说实话,我没法帮你。」 翟亮蜷缩起身子,双手使劲抱住疼得快要裂开的脑袋。 「你看,」晴晴慢慢坐起来,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髮,「我刚才随便问你几句,你就说不清楚了,你将来怎么应付警察?」 「我真的没杀他。」翟亮痛苦到几乎痉挛。 「可他已经死了。」晴晴低声说,把他的脑袋揽进怀里,「翟亮,你知道我爱你,哪怕你真的杀了人,我也一样会帮你……但你得跟我说实话。」 翟亮埋在她温热的怀抱里发抖,像一个溺水快要死的人,忽然抓到一根浮木,便再也不想撒手。 一个人的时候,恐惧的滋味还没这么真切,只有当感觉自己即将被拉上岸时,才会对身后无边无际的海水产生莫大的畏惧。 翟亮闭住眼睛,断断续续把真相说了出来。林惜曾经把他当救命稻草,而他此刻的救命稻草是晴晴。 「于是你就这么走了?」晴晴镇静的声音起到很好的抚慰作用。 「……我想回去救他,可等我回到那儿,他们全都不见了。」 晴晴不再说什么,松开翟亮,起身去卫生间给他绞了把毛巾擦脸,又拿来些吃的。 第78页 翟亮把心底的秘密吐露出来后,感到轻松不少,飢饿感也随之而来。 晴晴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神色飘忽不定。 「翟亮,你为什么不去找林惜,为什么不让她帮你?」她目含深意,「我相信她不会不管你的。」 唯一那次见面,晴晴就以女性特有的敏锐觉察到林惜对他的感情。 「不!」翟亮心头狠命一抽,「不能让她知道。她会受不了!」 晴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咯咯笑起来,笑声诡异,令翟亮错愕。 「翟亮,你,你不是怕她受不了吧!」她手指颤颤地指向翟亮,依然使劲笑着,「你是怕让她发现你内心的龌龊吧?如果她知道你对她的未婚夫见死不救,你想她会怎么看你?哈哈哈!」 翟亮手里还剩半个面包,但已胃口尽失。 晴晴还没笑完,「你太有意思了,翟亮!你怕被她看不起,难道你就不怕被我看不起吗?」 翟亮脸发白,身上刚刚聚集起来的暖意也被她笑得一干二净。 晴晴好不容易笑完,泪水紧跟着淌下来,她咬牙切齿,「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从来没有!你那么爱林惜,爱得恨不得让岳原死掉!可是岳原真死了,你又捨不得她伤心!翟亮,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就连对岳原,你也顾着兄弟情分,就因为你没救他,刚才你在我怀里哭成这样!」 她指指自己湿漉漉的衣襟,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我生了病,想有你在我身边时你不在!就连吵架了让你哄我几句你都懒得做!我每次说分手,你都笑着回答我『好啊!』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受!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翟亮面色灰白。 「我永远只是你无聊时的一个点缀!」晴晴痛斥完,把手上的毛巾狠命朝翟亮脸上摔去,然后头也不回进了房间,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 翟亮呆呆坐着,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找不到一个字眼,晴晴说得一点都没错。 喑喑的啜泣透过门板传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氤氲着晴晴的委屈,翟亮坐不住,走到房门边,轻轻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没理会,翟亮按下把手,擅自开了门。 晴晴正趴在床上伤心,翟亮没走进去,想了想,颓然道:「我不该来找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走了。」 他走到大门边,晴晴跑出来喝止他,「你站住!」 翟亮僵着身子,没回头。 「你打算怎么办?」 「没想好……也许就……照实说吧。」 「如果真兇找不着,你会被当成兇手!」 翟亮自暴自弃地笑笑,「那也成,我干脆就认了,反正这事……跟我杀了他也没什么差别。」 他伸手去拉门,晴晴飞快地跑过来挡在他面前,「不行!」 她脸上泪痕未干,「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翟亮抬手帮她抹掉泪水,「晴晴,我欠你太多,不想再欠。」 晴晴咬牙对他笑,表情比哭还难看,「那就算我帮你最后一次吧,不过这次之后,我们就两清了,我不会再惦记你,你也不必再来找我。」 翌日上午,岳原终于有了着落,有人发现他昏迷在铁轨旁的小树林,并迅速被送进三院进行抢救。 他还活着,但从此再未醒来。 no.8 钟波手上的信纸已翻到最后两页。 「这两年,我经常做同一个梦,血腥、兇残,我手持一把尖刀,在『他』身上刺穿无数下,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溅了我满身满脸。 我常常在醒来后感到害怕,但更多的是后悔,当年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我很清楚,梦里的过程是我潜意识所期待的,只有把它变为现实,我才能彻底摆脱心头的枷锁,否则,我早晚会疯掉。 不错,你看到的那张画像就是『他』,三个兇手之一,也是我唯一看清的那个。 早在警方调查案子的时候,我就开始悄悄追寻他们的行踪,可我和警察一样一无所获。 还记得我陪你去做完产检回来,警察钟波找上门的那次吗?就在那天,在小区门口,我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他』! 『他』匆匆钻入一辆黑色轿车,上车前,他偶然回过头来朝我们这边张望了一眼,虽然只是一眼,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不顾一切追上去,可惜车子开得飞快让他跑了。我连车牌号都来不及记下。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事就在那附近游荡,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撞上他,但总未如愿。 直到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他大谈房市才明白,原来他是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两年前,他出现在小区外,很可能只是偶然陪领导去看地皮,而不是我以为的居住在附近。 那个自杀的「兇手」好像是突然之间蹦出来的,他留下遗书,说自己杀了岳原,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警方要了照片看,不是我认得的那张脸,那张脸的主人还逍遥法外。 好在我终于还是找到『他』了。我相信他会给我想要的答案。 林惜,原谅我过了这么久才告诉你。 我每天看着你,想像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就立刻不寒而慄。我可以忍受你远离我,甚至恨我,但我受不了你鄙视我。 第79页 我从未想过要做好人,我憎恨比我幸福的人,我厌恶世俗的各种约束,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活在世俗的眼光里,他用别人的鄙薄扼杀掉自己的尊严,最后,包括他本人。 但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你真傻,总认为我好,觉得我还可以更好,你热心地把我拖回世俗,通过你的视线看出去,这个世界似乎还没那么无可救药。 这些年,你把我看成一个英雄和你的精神支柱,你让我以为自己至少还有一点高尚的地方。所以,我可以对所有事犯混,可我不敢玷污你的人生。 我总是想,即使我这辈子永远处在烂泥地里,我也得保证你过得幸福。 可如今回头看,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可笑,我连自己的人生都走不好,又怎么能安排得了你的人生? 我甚至连默默守护都做不到。 你和岳原订婚,我很难过,同时又觉得应该为你高兴,可到最后一刻,我还是被魔鬼附了身。 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那短短几分钟造成的错误,可不管我如何忏悔,都永远无法挽回。 我註定不能成为你的英雄,你也不会因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的陪伴感到幸福。 对不起林惜,我不能兑现承诺,不能再陪你走下去。 因为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万一我没能杀得了他,而是死在了某个地方,请你把兇手的信息交给钟波,他是个好警察,他几乎查出了真相。 我会给他留下充足的证据,这样,兇手即使无法因害死岳原受惩,也会因为杀了我而伏法。 最后,请你忘了我,即使我有幸能活下来,也将是个永不能见天日的逃犯。 好好保重! 翟亮 即日」 信的末尾附上了「兇手」赵梓续的基本信息,某房地产公司销售副总,已婚,有一个女儿,住在玉兰花园x栋x室。 这些信息是翟亮花了一个多星期跟踪赵梓续得来的。 钟波的视线刚从纸上调开,林惜立刻抓住他衣袖,急切地央求,「请你救救他,钟警官!不能让翟亮杀人!不能让他出事!」 她恸哭流涕,「我给他打电话想要阻止他,可他手机关掉了!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翟亮他,他……」 不用林惜请求,钟波的脑子早已飞速转动开了,翟亮提供的信息量太大,他来不及细究,当务之急是先得找到他,绝不能再出人命。 他火速跟袁国江通电话,请他立刻派人搜寻翟亮和赵梓续,并问他要了辆车。 林惜听到他利落镇定的安排,啜泣渐止,怀着期待守在他身旁。 钟波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先回去,她不肯。 「你儿子怎么办?」钟波提醒她。 「我让我妈赶过去了,她会看着的。」林惜死死盯住他,「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一定要见到他。」 钟波只能点点头,其实车来之后他也不确定到底要去哪儿。如果翟亮已去过赵家,赵梓续和他的家人恐怕凶多吉少。但他不便把这个猜测告诉林惜。 袁国江给钟波调派的车子一刻钟内到了他家楼下,钟波带林惜上了车,年轻的刑警小秦负责开车,钟波让他先前往赵梓续家所在的玉兰花园小区。 路上,钟波接到晴晴电话,她觉得林惜的状态有问题,不太放心,特地打来问问,钟波告诉她没什么大事,让她安心睡觉。 林惜坐他身旁,紧闭双唇,目光笔直地投向前方。她对周遭的事仿佛视若无睹,一心一意等着找到翟亮的下落。 开了十分钟,钟波的手机又响了,这回是袁国江打来的。 「翟亮没上赵家!赵梓续的老婆孩子都没事,不过赵梓续本人失踪了,他老婆说平常这个时候他早该到家了。」 「他老婆知道他今晚的行踪吗?」 「知道!今天晚上他们公司有个聚餐会,不过赵梓续九点半左右就走了。他老婆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听。」 钟波忙又问:「知道他是准备回家还是有别的应酬吗?」 「不清楚,我们正在查他离开饭店后的行踪。」 钟波想了想,提醒袁国江,「别忘了查查玉兰花园的出入系统,也说不定他回去过,但没来得及到家。」 既然翟亮跟踪过赵梓续,他肯定清楚赵梓续的行踪,也许赵刚走出饭店就被他挟持了。但也有可能他会在玉兰公寓守株待兔,毕竟饭店门口人来人往,不容易下手。 但不管以何种方式,显然翟亮已成功挟持了赵梓续。 之后他们会去哪儿? 袁国江快速把赵梓续的情况又给钟波补充了一下。 赵梓续,原名赵有根,现年30岁。老家在农村,高考考过三次,最后进入f大x系,读到硕士学位,两年前毕业。毕业时原想留校,未果,后去了方华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助理,因为工作出色,很快就升迁为业务经理,目前是公司副总,深受老闆重视。 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马义军和赵梓续都是f大毕业出来的,不过两人不同系。」 马义军和赵梓续的关系就这样建立起来了,看来马义军的确参与过杀害岳原的过程,也许就是那三个兇手之一,钟波想到那封遗书。 和袁国江通完电话,林惜立刻紧张地问他,「找到翟亮了吗?」 「还没有。」钟波紧锁眉头,「你别着急,让我好好想想。」 第80页 林惜立刻闭上嘴,不再打扰钟波。 翟亮说要给岳原报仇,他要洗掉心头的愧疚,要让岳原看得到并原谅他,那么,最佳场所莫过于…… 钟波吩咐小秦调转车头,「去新城火车站。」 今年年初,新城火车站初竣工,目前处于试运行阶段,人流量稀少,十点钟以后越发凄清。 车子沿广场行驶了一圈,钟波竭力要找出当年六中废墟的方位,但这里早已面目全非,而且区域太辽阔,很难定位。 广场附近没有可疑目标,钟波站在中央往四面眺望了一圈,最后瞄准火车站对面还没开张的商贸区。 他和小秦分头从商贸区联排的大型建筑两端绕进去,林惜紧跟在钟波身后,他急驱徐行,她都能跟上,也不多话,钟波第一次发现她是个挺坚强的女孩。 建筑物背后堆起一人多高的泥,应该是挖地基翻上来的,再往后是此起彼伏的工地,被笼罩在虚虚实实的光线里。 小秦在另一头朝这边喊,「老钟快来!」 钟波和林惜急忙赶过去,小秦用手电筒照出空地上一滩血,神色紧张,「他们一定到过这里!」 钟波朝泥山望了一眼,蹙眉说:「过去看看!」也许尸体被掩藏在后面了。 手电亮光划过林惜的脸,她的面庞白得吓人,嘴唇都在哆嗦。钟波看她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说:「你在这儿等着,我们过去看看就回来!」 她不说话,双手环抱在胸前,只觉得很冷。 钟波一边往泥地上爬,一边想,翟亮有什么必要把尸体藏起来呢?他给林惜留信,肯定清楚这事瞒不了。而且,如果他要遮掩,为什么不把地上那滩血也一块儿处理掉? 泥堆上下都没有发现任何迹象,钟波和小秦重回那滩血边。 他向袁国江报告情况时,小秦用工具採下地上的血样,准备回去化验。 袁国江告诉钟波:「玉兰小区的电子停车系统证实赵梓续的车子9点52分回过小区,但五分钟后车子又开出去了。」 钟波的猜想初步得到证实,翟亮果然一直守在玉兰小区,一俟赵梓续回来就劫持了他。之后,他将赵梓续带到站前商贸区,两人在这里应该停留过一段时间,其中一人刺伤或刺死了另外一个,并用车把他载到别处。 钟波扫了眼时间,现在是11点38分,距离事发时间不远。 他很快又想到一个地方。 等小秦采完血样,钟波建议:「再去小树林找找吧。」 林惜颤声问,「那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钟波不便作肯定或者否定的答覆,想了想说:「只要我们尽快找到他,尽快送去医院,如果能抢救过来,事情还来得及挽回。」 「如果他死了呢?」她真执着,「翟亮是不是,是不是也完了?」 钟波轻吁了口气,「不是还没到那一步吗!走吧!」 车子再次停下时,三人已在南段铁轨附近,小树林还在,但面积比过去缩小了一半不止,这里的征地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树林被征光是迟早的事。 钟波让林惜留在车里,自己则跟小秦一起去树林察看。 关了车门,林惜忽然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们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不会杀人,他对岳原的事都内疚了这么久,他一定不会去杀人!」 她嗓音颤得厉害,仿佛那些话纯粹是说出来安慰自己的。 钟波对她的执着竟有些感动,但愿她的信念能隔空感化翟亮。 他们在树林里反覆搜索,没有发现什么,钟波为丢失了翟亮的思路感到茫然,他究竟把赵梓续藏去了哪里? 但钟波很快又转念,那滩血不一定就是赵梓续的,也可能是翟亮的,还有可能……谁的也不是。 线索就此断了。 回到车上,钟波把结果告诉林惜,她只是喃喃地重复,「翟亮不会杀人。」 他们打算先回南区分局,袁国江正亲自守在那儿指挥。 钟波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袁国江的电话再次追来,「钟波,我刚接到消息,赵梓续人在二院!」 钟波先松了口气,紧接着气又提起来,「还活着吗?」 「不知道!正在抢救!」 「谁送他过去的?」 「那人没留下姓名,不过医院有人看到他了,根据描述判断,极有可能是翟亮!」 袁国江的大嗓门喊话清晰,不用钟波转述,林惜和小秦都听到了,林惜喜极而泣,「我知道他会醒悟的!翟亮,你在哪儿?」 他们马不停蹄赶往二院,赵梓续正在手术室抢救,他的妻子也已得到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 比他们先到的刑警张政给钟波介绍情况,「被害人伤势很重,腰部和腹部都被刺穿,所幸没有切断大动脉,否则当时就咽气了。」 「手术还要多长时间?」 「难说。」 钟波坐在椅子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重,翟亮到底在干什么?伤了赵梓续又救了他? 林惜早已拨通家里的电话,得知母亲已经赶到儿子身边,她放心了许多,接下来,她拿着手机,不断拨翟亮的号码,希望他下一刻已经开机。 翟亮写给她的信还在钟波兜里,他重新拿出来,又逐字逐行默读起来。 第81页 赵梓续的妻子匆匆赶到,她看上去很年轻,长相端庄沉静。发生的一切让她震惊且茫然,她对丈夫和谁有过恩怨一无所知。 小秦和张政负责给她解释,林惜默默守在钟波身边,仍然每隔两分钟就给翟亮拨一次电话。 「你看到的那张画像正是兇手之一,他们一共有三个人,但我只看清了其中一个……」 「那个自杀的『兇手』好像是突然之间蹦出来的,他留下遗书,说自己杀了岳原,我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警方要了照片察看,不是我认得的那张脸,那张脸的主人还逍遥法外……」 「那张脸的主人还逍遥法外。」钟波默默念着,这个「主人」显然是指赵梓续。 「那个自杀的『兇手』好像是突然之间蹦出来的……他们一共有三个……」 「他们一共有三个……」他的目光停留在这行字上,稍顷,勐抬头,瞬间明白了翟亮的意图。 他们一共有三个,赵梓续、马义军和另外一个尚未浮出水面的人。 翟亮要报仇,不会只找赵梓续一个人,马义军已经死了,赵梓续现在躺在手术室里,他一定是去找害死岳原的第三个人了! 这第三个人是谁,只有赵梓续知道,显然,赵梓续已经告诉了翟亮! 钟波腾地从位子上站起,张政和小路都诧异地回头来看他。 「能不能跟医生商量一下,让我见赵梓续一面,我有急事要问他!」钟波急切地问,他必须知道第三个人是谁。 也许赵梓续在向翟亮叙述的过程中,有意识地为自己脱罪,而把罪名尽力往第三个人身上倾斜,以期求得翟亮的宽恕,而翟亮也很可能会真的要了第三个人的命! 张政为难道:「手术期间,医生不可能让我们进去!而且,即使你见到他也问不出什么,他还没醒,至少得等他出来再说。」 钟波心急如焚地徘徊在手术室门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浓稠且缓慢。他试图自己找出隐秘的第三个人——他必须追上翟亮的步伐,才有可能阻止惨案发生。 赵梓续、马义军等人为什么会跟岳原在六中废墟碰面?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之前认识吗?还是偶然遇到? 马义军的遗书上说他是见财起意,但目前已知的三个人中的两人,都有高等学歷,生活条件良好,不可能为了那点钱财铤而走险去杀人。 而且遗书上对其他两人只字未提,这么看来,遗书极有可能是伪造的,是谁伪造了这份遗书?为什么? 钟波很快又联想到:两年前,赵梓续研究生刚毕业,他应该面临找工作的局面,难道他曾去彭奕珍的公司面试过,但未被录取,因此与彭奕珍或岳原结怨,想伺机报復? 岳原受了刺激去废墟,他要等的人是翟亮,赵梓续等三人碰巧也去了废墟,并与岳原狭路相逢,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但钟波很快否定了这种离奇的假设,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案情扑朔迷离,他的思路也越来越滑向复杂的边缘,脑子里各种猜测纵横交错,拧成一股乱麻,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停下。 冷静片刻后,钟波从头审视,并确信,整个事件从头到尾都不存在预谋杀人的痕迹。 马义军遗书上有一点,他认为是与事实相符的——他与另外两名同伙在杀害岳原前与他并无任何社会关系,即,在此之前,他们是完全陌生的彼此。否则,钟波和袁国江当年排查岳原人际关系时不会抓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们刚开始分析案情时就断定,谋杀是临时起意,只不过那时候钟波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翟亮身上。 岳原和赵梓续等人出于偶然,在废墟上相遇,之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使得他们对他痛下杀手。 发生了什么呢? 马义军和赵梓续的共同点是,他们都在f大读过书,那么这第三个人,会不会也是f大的? 钟波立刻打给袁国江,让他再查一下赵梓续的人际关系,尤其是他在f大时的好友名单,能够一起杀人,并互相隐瞒了这么久的,关系一定非同寻常。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钟波忙又补充,「顺便查查f大这两年有没有莫名其妙死亡的人员。」 他想到了马义军蹊跷的「自杀」,也许第三个人也已不在世上。 一切都处于猜测阶段,但一切皆有可能。 袁国江说:「查死亡人员容易,但要查他过去的关系网,没个几天时间可查不全面,现在又是半夜,我只能尽力试试。他老婆不是在医院嘛,你可以先问问她!」 钟波和赵妻攀谈后不久就发现,他的生活和交际圈都很简单,除了工作上有关系的同事,其余时间都是与家人相处。 「他上大学时期的同学,目前还有有来往的么?」钟波问。 赵妻想了想,很肯定地告诉他,「没有。梓续人很内向,朋友不多,而且以前的同学很多都不在f市了。」 钟波颇为意外,「不会一个都没有吧?不一定经常见面的才算,通电话,发简讯那种也算。」 她冥思苦想,仍然摇头。 「那么,他跟你谈过上学时候的事吗?」 「哦,这个有过。他老家在农村,小时候读书很辛苦,不过他蛮努力的,平时成绩很不错。他本来立志要考入名校才罢休,但运气不好,考了三次,每次都差了几分,家里也没能力支持他继续復读,所以他就来这儿上了f大。他说上了大学后就没再问家里要过钱。」 第82页 她脸上的崇拜随即褪色,默默擦了下湿润的眼眶,「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碰到这种事。」 袁国江的电话再次打来,调查的结果,f大这两年里,包括师生在内,非正常死亡事件一共五起,其中三起源于交通事故,一起自杀(马义军),另有一起是情杀,案犯均已落网。 都跟赵梓续沾不上边。 「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钟波嘆了口气。 只能等赵梓续醒来后问他了,这是最直接的办法。 手术在三小时后结束,医生推着躺在病床上的赵梓续出来。 钟波知道这时候即使知道答案也可能已经晚了,但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他快步走到床边,低头唿唤赵梓续。 医生吓了一跳,要将他拉开,张政等人赶紧过来解围。 医生气愤地大嚷:「病人意识还没完全恢復,你们这么干出了事谁负责!警察也得遵守医院的规矩!」 张政解释说事关人命,他们也是万不得已。 几个人争论的时候,病床没有停下来,依然朝着病房的方向推,躺在床上的赵梓续脸色惨白,眼睛紧闭,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钟波凑在他耳朵边大声喊,感到毫无希望的无奈,不知道自己这么执着究竟是否值得。 就在钟波感到绝望的时刻,赵梓续的眼皮动了一动,紧接着,又是一动,他竟然慢悠悠地睁开眼睛! 钟波惊喜交加,大声向他重复自己的问题。 赵梓续茫然盯着头顶移动中的天花板,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病床被推进病房,医生将他们驱赶出去,「病人太虚弱,需要休息!你们赶紧走!」 赵梓续的妻子也过来相劝,她形容哀戚,钟波觉得他们再赖着不走就真成凶神恶煞了。 他在放开床沿的那一刻,不死心地最后一次向赵梓续重复疑问。 赵梓续的嘴巴蠕动了一下,像在诉说什么,但声音太轻,房间里又太闹,钟波心神一振,朝乱糟糟的人群大吼一声,「都别出声!他要说话!」 他急切地把耳朵凑到赵梓续嘴唇前,「你想告诉我什么?慢慢说,我听着呢!」 在静谧的氛围中,钟波用尽耐心和冷静,听清赵梓续断断续续拼凑出来的是一个人的名字。 走出病房,钟波第一时间把这个名字告诉了袁国江,并对他说:「国江,挖地三尺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 no.9 钟波和袁国江打电话时,林惜目不转睛盯着他。 挂了电话,钟波侧首看见她,向她招招手,道:「林惜,我马上要去找个人,不如你先回……」 林惜打断他,「我跟你一起去。」 「但是……」钟波一脸为难。 「翟亮是不是去找那个人了?」 「有可能。」钟波不想瞒她。 林惜更加坚决,「那我一定得去!你放心,如果看到什么,我不会脆弱到晕过去。但万一翟亮还在那儿,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钟波被她说动,点头同意了。 他们坐在警车里等消息,除了钟波和小秦外,另有两名在医院的刑警也上了车。 林惜坐在最边上,紧张到极点后,她的脑子里反而变得虚空。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钟波又有电话进来,刚说了几句就向司机发出指示:「去f大教职工宿舍!」 车子立刻飞飙出去,警笛在深夜静谧的大街上一圈圈扩散出去,林惜无法确信自己还在真实里。 前排座位上,钟波在向另两名警察说明,声音放得很低,但林惜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他们现在要去找的人叫池大海,在f大x系做行政,两年前,就是他伙同赵梓续和马义军在废墟上对岳原实施了暴行。 林惜在回忆里细细搜索是否认识这个叫池大海的人,结果徒然。 f大周围的景致渐渐撞入她视野,在此之前,警笛早被关闭,唯有警灯还在闪闪发光。 有人跳下车和门房守夜的保安交涉,校门很快启开,警车载着他们,像机敏的豹,悄悄潜入夜色。 这是林惜首次在凌晨时分游荡在校园里,柔和的路灯尽忠职守,默默照亮街道,两旁树影微晃,像被轻柔的风抚弄,却是出现在她最残酷的梦里。 车子在一栋三层高的砖房前停下,整栋楼房没有一丝亮光,静得仿佛连房子本身都睡着了。 钟波示意大家下车,林惜恍惚飘远的知觉重又回归,弯腰下车时,几乎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狂野跳动的声响。 这一带是教职工宿舍,多年的老房子,专供单身职员暂居。池大海住在二楼。 钟波留了两人在楼下,一个守大门,一个守后面的窗户,他自己则和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警察走进楼洞,林惜要跟上去,被他止住,「你先在下面等着,必要时我会叫你。」 钟波神情严肃,不容反驳,林惜只能依言退后,眼睁睁看他们举枪往楼上蹑行,阴森的武器让林惜不寒而慄。 翟亮,你在上面吗? 翟亮,你千万不要抵抗,求你…… 林惜在心里默念,泪水不知不觉滑落,脸上湿湿凉凉的,如同她此刻的心。 时间并未很久,楼上勐然传来什么东西爆裂的声音,她心惊胆寒地问站在台阶上的小秦怎么回事。 第83页 他告诉林惜是门被踹裂的动静。 随即,楼里逐次亮起灯,不少人被惊醒了,开门声、说话声此起彼伏。 林惜用力抓住墙沿,感到一阵晕眩,仿佛自己正站在悬崖边,随时有可能坠落下去。她意识到她刚才和钟波说了大话,如果确定翟亮杀了人,她会立刻昏死过去,之前的坚强,只不过内心还怀有希望。 等待,似乎永无休止。 但林惜还是调动全身的意志来等待,等那判决的最后一刻。 楼上的喧譁声大了起来,凌乱的脚步声与吆喝「让开」的声音在惊唿和嘆息中一步步滚落下来。 林惜屏住唿吸,绝望在心底蔓延。 终于,她听见钟波的声音从二楼走廊响起,他在怒吼:「秦风!快把车子开过来!」 守在台阶上的小秦立刻朝警车冲去,窗边的警察也飞速往楼上跑。 很快,一个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的年轻男子被抬了下来,他双目紧闭,判断不出死活。 林惜全身发抖,追在他们后面问:「他,他还活着吗?翟亮呢,翟亮在哪里?」 没人回答她。 男人被搬上车,警车载着大家在空地上转了个方向即将疾驰而去,林惜还在原地傻站着。 钟波从车里探出头来催促她上车,林惜才如梦方醒地爬上去。 警车飙得飞快。 不待林惜追问,钟波就主动向她解释,「我们上楼敲门,没人答应,但门缝里有煤气味泻出,我们破门进去,满屋子都瀰漫着煤气,池大海被绑在椅子上,已经昏迷。」 林惜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我留了一个人在现场,刚刚又通知了袁国江,他会带人赶过去。」钟波扫了她一眼,「翟亮不在室内……也许不是他干的,要等调查下来才清楚。」 他的口气如此牵强,林惜连感激都无力表达,只能祈祷池大海还活着。 又一个人被送进急救室,等待无处不在。 但比起铁板钉钉的死一样的结局,林惜宁愿还处在等待里,等待至少意味着还有希望。 钟波走到她身边时,她正在机械地拨号。 「还是没人听?」 林惜黯然点头。 钟波双手叉腰,挑眉嘆了口气。一夜的奔忙,此刻他满面倦怠,眼睛里布满血丝,林惜为自己把他拖进来而感到愧疚。 「对不起,钟警官,我知道这本不是你该管的事……」 钟波会意,对她摆手,「别这么说。翟亮能让你来找我,说实话,我挺高兴的。」 顿一下,又道:「翟亮的心理负担过重,人如果长期处在这种心态下,郁结又得不到有效排解,肯定会作出不可控制的事来。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他没有做到极端,还是留了余地的——赵梓续还活着,池大海应该也能救得活。」 林惜黯淡的双眸亮了一亮,听钟波继续解释,「刚才得到的消息,煤气溢散出来的时间不长,阀门也开得很小,因此室内浓度不算高。可以看出行兇者比较犹豫。」 话说到这里,钟波也不想再用官腔说话,深吸了口气,劝慰她,「林惜,你别太灰心,只要翟亮肯及早去自首,不至于到收拾不了的地步。」 林惜低头不语,她从少女时期起就了解翟亮冲动极端的脾气,对他去自首毫无信心。 「咳,林惜……有个问题我能不能问你?」 林惜抬头,看到钟波迟疑尴尬的面色。 「你高二那年……」 他才提了个头,林惜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倏地转开目光,钟波见状心里顿时明白了。 两人都陷入沉默。 钟波从口袋里掏出信,递还给林惜,「这是他写给你的,我看还是你留着比较合适。」 林惜默默接过,折了两折,塞回包里。 钟波没立刻走开,在她身边站了会儿,低声又问:「对于岳原的事……你怨翟亮么?」 林惜缓缓摇头,「不……我只要他能平安回来。」泪水瞬间充盈了眼眶。 清晨五点半,负责抢救池大海的医生出来宣布:池大海醒了。 透过朦胧的泪光,林惜看见钟波对她发出灿烂的一笑。 她的心放下去又提上来,翟亮依然下落未定。 钟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他,早在昨晚上他们忙碌追踪翟亮的足迹时,拘捕他的网也同时撒开,火车站、汽车站和各大公路出口都已接到缉拿通知。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主动去自首。」钟波长吁了口气说,他对目前的状态有点遗憾。自首对翟亮来说是最好的出路。 转眼天已大亮。 清晨的医院,正在不知不觉热闹起来,无数人进进出出,从林惜身旁经过。 她在心里对翟亮说: 你知道我正循着你的足迹一步步向前奔跑吗? 你一次次给我希望,是因为不忍让我失望吗?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捨得在最后给我一个绝望的结局? 在她纷繁茫然的思绪中,包里的手机丁零零响了起来。 林惜全身一颤,手忙脚乱从包里翻出手机。 电话果然是翟亮打来的,他嗓音沙哑,「林惜。」 「翟亮……」林惜激动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林惜。」翟亮抱歉的语气满含眷恋与不舍。 第84页 泪水疯狂沖刷着林惜的面颊,她低声央求,「翟亮,回来吧行吗?不管你做过什么都没关系,我只想你能回来!翟亮我,我……不能失去你!」 信号突然中断,嘟嘟的忙音对林惜来说是最无情的回覆。 她握着手机,蹲在病房门口放声大哭,有个护士上来拉她,把她安置在一排椅子里坐下,她只顾着哭泣,苦涩的味道从心田直泛滥到喉咙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钟波的身影匆匆出现在她朦胧的视野里。 「林惜,赶紧跟我走,我们找到翟亮了!」 当林惜跟着钟波兴沖沖赶到南区分局时,翟亮已经坐在审讯室内,围着他的是四五个警察,林惜在门口匆忙与他打了个照面,什么话都没说得上,门就被关了起来。 钟波安慰她,「你别担心,翟亮是来自首的,他们不会为难他。」 林惜使劲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既对钟波,也对翟亮。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波帮忙斡旋,两个小时后,林惜与翟亮得以在审讯室里见了一面。 仅仅一天一夜没见,翟亮变了许多,原本白净的下巴上滋生出黑色的胡茬。他微低着头,不敢与林惜对视。 林惜紧抓住他的手,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翟亮,谢谢你。」 翟亮一震,半晌才抬起头,眼中充满愧疚。 「谢谢你还记着我。」林惜泪莹莹地盯住他,「谢谢你让大家都活着,更重要的……是让你自己活着。」 翟亮的眼圈倏地也红了,林惜勐然搂住他,听到他像孩子似的在自己怀里哭泣,他的痛苦和委屈,现在她终于全部都听到。 办公室里,钟波正在细读翟亮的口供记录。 昨晚他追逐翟亮的方向大体是正确的,只是总稍迟一步。 no.10 晚上七点开始,翟亮就隐匿在玉兰花园,静候赵梓续归来。这个小区刚开发不久,住户不多,一到晚上就很安静。 等待的过程中,他还见到了赵梓续的妻子和女儿。经过他身边时,赵妻手里牵着的一条大狗忽然朝翟亮勐吠。 女人歉意地对翟亮微笑,「它不会咬人,平时很有礼貌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她刚会蹒跚走路的女儿弯下腰去拍拍大狗脑袋,嘱咐它要乖一点,还附在狗的耳朵边讲悄悄话,憨态可掬。 翟亮不得不敷衍地对她们点点头。 女人一定不知道他正在等她丈夫,也不知道她丈夫曾经干过什么,否则,她不会有那么和谐宁静的神情。 他心里竟涌起一丝遗憾,因为这母女俩看上去很幸福。 九点五十二分,赵梓续的车子驶入小区大门。 他泊好车下来,正要锁车上楼,翟亮从花圃里走出来,和他打招唿,「朋友,能借个火么?」 赵梓续扭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和他打招唿,觉得有点奇怪。 翟亮很快走至他跟前,套近乎说:「我是给你们八楼的邻居装修的,把打火机忘楼上了,菸瘾犯了,滋味不好受啊!」 八楼确实有住户在装修,这让赵梓续打消疑虑,探手去裤兜里摸打火机,但顷刻间,腰部传来一阵刺痛,他闷哼一声,差点跪倒在地上。 翟亮用力把他托住,低声喝道,「上车!」 赵梓续疼得直冒冷汗,但还能用镇定的语气问:「你要什么?钱吗?我钱包里有,尽管拿去……」 「少废话!」翟亮语调冷硬,「再不上车我现在就宰了你!」 他手握尖刀,牢牢抵在赵梓续腰间,将他从副驾驶旁的门内推进去,赵梓续一边后悔自己粗心大意,一边被逼着爬到驾驶座上。 人刚坐稳,车门就砰地关上,尖刀依然顶在他腰部,翟亮冷声吩咐,「开车!」 赵梓续徒劳地想与他打商量,「我老婆还在等我,我能不能跟她……」 「开车。」翟亮不带任何情绪地重复。 赵梓续嘆了口气,启动车子。 每临近岔口,翟亮会事先指点他左转或者右转,但不管赵梓续问他什么,他都拒绝回答。这让赵梓续很不安,因为翟亮看起来不像冲着钱来的。 开了约二十分钟,翟亮让他把车停在一片建筑物的背后,然后将他拖下车。 这里是新城火车站的西面,被规划为站前商贸区,楼房刚刚竣工,到处贴满招租gg,夜晚,建筑物内没有灯,更没有人。 与商贸区隔街相对的是火车站,灯火通明,疏疏朗朗的旅客在广场上徘徊。 翟亮一手仍顶在赵梓续的腰部,一手揽住他肩,亲热得好像兄弟,挟持着他往建筑物背后光线昏暗的地方走。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要求就提嘛!」赵梓续忍不住央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赵梓续与翟亮差不多高,但比翟亮壮实,他脸上并未显示过多恐惧,但这样不明不白被翟亮牵着鼻子走,他想必觉得很窝囊。 行至一块空地,翟亮用膝盖顶住他后背迫使他跪下。 前方是连片的刚刚建成的楼宇,把来自东面车站的光亮挡去大半,身后则是垒得有近两米高的土方,将来也许会做成人工假山,种上绿草树木。 翟亮见赵梓续东张西望,狠狠按了把他的头。 「你想杀我?」赵梓续对着地面笑了笑,「总得告诉我原因吧,我招你惹你了?」 第85页 刀往上移,冰凉的刀面很快贴住他的脖子。 「还记得这儿吗?」翟亮问。 「什么?」赵梓续显然不懂他所指。 「两年前,你在这儿杀过一个人。」 翟亮深沉的口吻着实让赵梓续震了一下,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翟亮不理他,兀自道:「你们一共三个人,另外两个在哪里?」 赵梓续似乎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到底是谁?」 翟亮怒气上涌,勐力将他摁倒在地,举拳一通乱砸,赵梓续几乎喘不过气来,但他忍着,没挣扎。 翟亮站起身,单脚重重踩在他头上,「你们杀的,是我朋友。当年,你们也是这样对他的吧?」 脚下的人不吭声。 翟亮加重力度,恨恨道:「你别想抵赖,我知道是你!即使把你烧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赵梓续沉默了几秒,反问:「你怎么会知道?」 这回轮到翟亮不吭声了。 赵梓续的脸贴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一时半会儿动弹不了,但思维并未阻滞,他忍不住笑起来,「你看到我们揍他,却不上来救他,事后也不报警……你也很想让他死吧。」 踩在他脑袋上的脚微微一颤,赵梓续抓住时机,忽然扬手,握住翟亮的脚用力往边上一拖,迅速将他掀翻在地。 随即,他听到「锃棱」一声响,尖刀落在地上,两人同时趴在地上搜索那把刀,昏暗的光线下,赵梓续眼尖,率先看到刀子,他扭动身子爬过去,手差一点就要勾到刀子时,脚被翟亮往后一拖,很快又与刀子分远。他反身,和翟亮厮打在一起。 翟亮比他瘦,可力气惊人得大,一旦抓住赵梓续某个部位,不管他怎么踹怎么拉都不肯放手,赵梓续腰部受了伤,无法全力和他搏斗,最后连人带刀都落在翟亮手里。 赵梓续仰面躺倒在地上,直喘粗气。 翟亮跪压在他上方,手上握着刀,赵梓续能看到黑暗中他狼一样的眼睛,闪着兇狠的光芒,嗜杀的气息直逼而来,他终于感到害怕。 他忍着疼,话锋直刺翟亮心脏,「你如果杀了我,跟以前的我有什么区别?」 「是没区别。」翟亮却不为所动,口气冷得像冰,他是拿定了主意来的。 「别杀我。」赵梓续放软声音,开始求他,「我还有老婆孩子,如果我死了,她们肯定也活不下去!」 翟亮想起那对幸福的母女,对赵梓续愈加厌恶,沉声喝问:「再问一遍,另外两个人在哪里?」 「如果我说了,你能放过我吗?」 翟亮手起刀落,赵梓续只觉得脖颈一凉,紧接着是火辣辣的痛,脖子上已被拉出一道口子。 当死亡的剑就悬在头顶上方时,任谁都无法镇定。赵梓续断定今晚撞上的是个有偏执症的疯子。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在学校……f大,当助教……叫,叫池大海……」他断断续续把同谋供了出来。 「你们杀了姓马的?」 「不是!他是自杀的。」赵梓续忙否定。 翟亮冷笑,「自杀还替你们想那么周到!遗书上一个字都没提到你们。」 他俯首,夜色下,面庞白得像鬼,赵梓续感到莫大的惶恐,如同身坠绝望无边的梦魇,他盯住翟亮的眼眸仿佛穿透对方,抵达了翟亮无法触及的幽冥。 「别杀我!求你了!」他忍不住恸哭,「我已经被你折磨够了!这两年,我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我死了没关系,可我还有老婆孩子,我放不下她们,求求你,饶了我吧!」 翟亮有点诧异地听他胡言乱语,瞬间明白他是把自己当成了岳原。 原来每个心底不干净的人都会被噩梦缠绕,他发出苦涩的微笑。很快,他脸上的表情被滤得一干二净,赵梓续眼看着他冷漠地举起握刀的手。 刀面折射出来的光刺痛赵梓续的双眸,他哭着眯起眼,面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噗——」刀子用力扎下,腹部钻心的疼痛很快攥取了他所有感知。 朦胧间,赵梓续依稀看到翟亮握着带血的刀,冷冷瞥了他一眼,转身决绝地离去。 他无力地伸出手,想要拽住他,却根本无法触及翟亮。 「小蓉,囡囡……我……」他吃力地发出唿唤,身体感到急遽的寒冷。 在意识飘远的剎那,他疲倦地阖上双眼,等待死亡来临。没多久,他感觉自己的身子漂浮了起来,越来越往上,仿佛被什么力量拉向高空……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耳畔嘈杂的声响,努力睁开眼睛,看到光,凌乱的人群和一双焦虑期盼的陌生的眼睛。 意识逐渐回到他体内。原来他并没有死。 赵梓续在医院接受抢救的时候,翟亮已经悄然入侵池大海的宿舍。 他本想翻窗进去,但上楼查看地形时,恰好碰见池大海趿着拖鞋走出门扔垃圾,房门虚掩着。 等池大海回来,顺手关上门,又走进卧室时,翟亮已端坐在房内仅有的写字桌前。 池大海显然吃了一惊,发足欲逃,翟亮早有准备,很快就用一根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明晃晃的刀尖扎进木桌面。 「你如果叫唤,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池大海没敢发出任何声响,惊恐地瞪着翟亮,完全不明白这是哪儿来的债主。 第86页 翟亮也没打算让他当冤死鬼,「两年前,你和赵梓续、马义军干过什么,应该还没忘吧?」 池大海眼里的神色足以证明他一天都没忘。 「马义军死了,赵梓续残了,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翟亮面无表情地撕开胶带纸,准备往他嘴上贴去。 池大海忙躲到一边,翟亮阴冷的面庞给了他不祥的预感,他用哀求的口吻问:「你,你会把我怎么样?」 翟亮皮笑肉不笑,「我朋友死了,而你是主谋。对不起,你必须得死!」 「我不是!赵梓续那混蛋——」池大海话没说完,脸上立刻勐遭一拳,鼻血直流,晕晕乎乎中,他咬着牙替自己申辩,「主谋是赵梓续!不是我!」 翟亮本欲起身去厨房,听他这样说,暂时打消念头,在桌面上坐下,脚踹在池大海椅子的扶手上,拔出尖刀,在手里缓慢转玩,「说来听听。」 池大海张开嘴巴,鲜血随即流进去,一股咸腥味儿充斥口腔,但他顾不上这些,愤怒和恐惧令他迫不及待要把那些两年来他不敢碰触的回忆一股脑儿倒出来,倒给面前这位阎罗王听。 两年前春天的某个晚上——池大海记得很清楚——赵梓续阴沉着脸来找他,告诉他自己不可能拿到留校指标,还告诉他这次留校名额的分配又是一次暗箱操作。 赵梓续是池大海的同乡,两人同系,但池大海比他低一届。赵梓续现在面临的问题他将来也会遇到。 两人发着牢骚,都后悔当初挑错专业,如果能换个实用点的科目来读,再不济,混口饭吃是不成问题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讨人嫌。 但后悔于事无补。 池大海是文学青年,笔桿子不错,经常给各种杂志投稿,那天恰逢他得了笔稿费,数目不大,但为了能让赵梓续消气,他打算请客吃饭。 两人刚走出北校门,迎头遇上池大海本科班时的同学马义军。 马义军是本地人,本科毕业后家里通路子把他弄进一家企业干文职,自称没什么出息,但总算三餐有保证。 他跟池大海读书时关系不错,毕业后也时有来往,不过池大海觉得马义军特没劲,别人找路子都能进大单位,他姐姐费老鼻子劲也就把他塞进了一家小破公司。 马义军为人瑟缩,没什么朋友,他来找池大海,池大海对他也不太热情。 但那天晚上,他却拉了马义军一起下馆子,吃饭时,他话里话外捧马义军,马义军本有些腼腆,渐渐被夸得轻飘飘起来,答应帮赵梓续留意工作的事。 虽说指望马义军这事本身很可笑,但池大海还是得到了赵梓续的感激。 「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吧。」他偷偷与赵梓续耳语。 吃完饭,三人从东门一路往南逛,马义军住在市区东南,池大海和赵梓续步行送他。 马义军也是个受不起小恩小惠的人,路上立刻拨通他姐姐的电话,问他们单位要不要人。他姐姐在大单位,据说薪水福利都优厚。 赵梓续并不抱多大希望,但当马义军收线后向他抱歉,「我姐说,他们那招人要有本地户口。」时,他还是受到极大的打击。 他的忿懑,池大海感同身受,这个世界如此不公,它只关注各类证件,却拒绝欣赏人的本身。 两人一起发泄不满,马义军不好意思先走,只能在一旁干陪着。 他们在城市的各条街道上乱逛,肆意践踏长势良好的花草,这个城市很美,可他们在此无处容身。 他们不再低眉顺目,开始咒骂一切,谁回头打量他们他们就朝谁瞪眼。 路越走越远,而他们的愤怒似乎比路还长。 终于,无路可走了,一块「施工重地,禁止入内」的招牌拦在三个人面前。 马义军说:「咱们赶紧往回走吧,晚了你们就赶不上回学校的车了。」 赵梓续上前朝招牌狠踢一脚,「它说不让走就不让走了?它算老几啊!我凭什么要听它的!不就一块破木牌嘛!」 池大海也气势汹汹,「走!咱们偏绕过去!看谁管得了老子!」 马义军说:「那你们玩去吧,我得回家了,我明天还要去公司加班呢!」 「不行!」池大海一把抓住他,「我们还没尽兴呢!你y就是胆小!今天我们给你训练训练!」 他们胁迫着马义军一起绕过招牌朝里走,路越来越黑,越来越窄,走了一段,池大海被什么东西绊倒,他从地上爬起来,沾了一手掌的汤水,「操!原来是个垃圾场!」 赵梓续随着他一起哈哈大笑。 马义军又催:「咱们走吧,这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池大海忽然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把手指举到唇边,示意他们噤声,「有没有听到谁在哭?」 果然,时断时续的呜咽声从黑暗深处传来,让人后背阵阵发凉。 「哎,这儿闹过鬼没有?」赵梓续低声问马义军。 他眼里流露出惊恐,「我不知道!」 赵梓续朝大海努了努嘴,怂恿,「看看去?」 池大海想,反正也没消遣处,更何况他从来不相信世上有鬼。 马义军还想阻止,但池大海让他有点出息,他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两人身后。 池大海和赵梓续紧紧挨着,朝哭泣的发源地逼近,依稀能辨别出那里的砖堆上似乎坐着个黑影。 第87页 鞋子踩在瓦砾上发出细碎的响声,很快惊动了黑影,他勐回头,发出爆喝,「谁?」 原来不是鬼,是人。 他们都松了口气,放重脚步走上去,赵梓续没好气道:「你是谁?大晚上的躲这儿装神弄鬼!」 那人站起来,身子晃了晃,却出言不逊,「滚开!我是谁用不着你管!」 「哟!还挺神气!」赵梓续乐了,「喝醉了吧,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转身,「大海咱们走吧,碰上神经病了,只能自认倒霉!」 「你才神经病!」那人怒不可遏跳起来,「你们这群乡巴佬!不管进城多少年也洗不掉口音里的泥土味儿!」 池大海感觉自己的脸色变了好几变,正要发作,赵梓续先他一步开口,「小子,你说什么?有种你再说一遍!」 「乡巴佬!」 赵梓续立刻扑过去挥拳勐揍,池大海浑身的血液也沸腾起来,凑上去帮他,「我让你骂!你再骂一个试试!」 那小子身材高大,却没多少劲儿,几下就被两人打趴在碎石堆上,不过他骨头很硬,一边挨揍,一边嘴里还在叫骂。 池大海打累了,坐在一旁喘气,赵梓续也累得不行,松开快被揉成面团的小子问:「你服不服?」 「不服!」他大叫,踉踉跄跄又爬起来,比英雄还英雄,「有种把你们大名留下,我不让你们吃几年牢饭我他妈就是你们孙子!」 「呵呵!」赵梓续笑起来,「口气不小啊!公安局你们家开的?还是你妈跟局长有一腿啊?」 「你妈x的!」他朝赵梓续喷了口唾沫,又扭头朝池大海啐了一脸,换来又一顿胖揍。 池大海基本能断定这小子就是个有钱有势家庭出来的寄生虫,这种人天生就能比他们活得如意自在,不用寒窗苦读,不用每个月头掰着指头算怎样用有限的几个钱度过长长的三十天。 他们的辛酸与他的优渥本没有交集的地方,可今晚,他们在这堆废墟上相遇了。 池大海想,他没有权利嘲笑他们,侮辱他们,更没有资格对他们盛气凌人,在四面都是荒凉的废墟上,他们都是平等的人,而且三个对一个。 「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我倒了八辈子血霉,早不想活了!你们今天不弄死我,我只要还剩口气,以后我一个个搞死你们!」 他兇狠的叫嚣就像在黑夜里点燃了一根火烛,轰得将半边天烧亮,池大海和赵梓续对视一眼,两人仿佛同时看到彼此的未来。 他们的未来可绝不想在牢里度过。 赵梓续咧嘴笑了笑,笑容兇狠,语气却很轻柔:「那我们就弄死他。」 池大海闻言,浑身悄然打了个哆嗦。 一束强光忽然向他们扫来,赵梓续迎着强光回过脸去,光线刺目,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池大海只瞅了一眼就立刻低下头去。 马义军本来躲在一堆垃圾后面看他们揍人,灯光扫向他时,他慌不迭地跳了过来,再次催促那两人赶紧走。 可他们嗜血的兽性已被开启,尤其是赵梓续。长久的忿懑从缺口里奔涌出来,黑暗给了他邪恶的胆量,他已欲罢不能。 他在附近找到根木棍,重回那只可怜的寄生虫身边,他软塌塌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尊严,连唿喊都乏力,只会干哼哼。 马义军想拦他,「你会要了他的命的!」 赵梓续拨开他,「人没那么脆弱!」 他扬起木棍,重重击下去之前,池大海听到他冷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同来自遥远的异度空间,「小子,我得让你明白,世界是公平的。」 前后不过几分钟,寄生虫就不再发出一丝动静,赵梓续甩开木棍,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让池大海去查看下情况。 他把手指探到寄生虫鼻子下面,过了片刻认定:「没气儿了!」他心里有点茫然,但并未立刻感到害怕,有些空落落的。 马义军却哭起来,「这,这可怎么办呀,你,你们打死人了!」 赵梓续喝住马义军,干坐了几秒后,拾起木棍,藉助微弱的光线看了看,上面有血迹,刚才应该击到他面门了。 他把木棍递给马义军,「去,把这根棍子处理掉!」 马义军张口结舌,双目惊恐,「怎,怎么处理?」 「有打火机吗?找个地方,把它烧掉。」赵梓续镇定地说着,又扭头吩咐还在发呆的池大海,「不能把他扔这儿,否则明天一早就会被人发现。」 池大海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也镇定了不少,问马义军,「附近有没有隐蔽的地方?」 「我,不,不知……」 赵梓续不耐地打断他,「再说不知道,我们就把他扛你家去!」 马义军哭丧着脸想了会儿,说:「我记得往南走就是铁轨,铁轨那边有个树林……」 赵梓续俯身,把寄生虫的财物都搜罗出来,那傢伙果然是富家子弟,除了鼓鼓的钱包,几乎每只口袋都能掏出上百零钞。他把钱包交给池大海,把手錶和手鍊连同关掉的手机塞进自己口袋。 现在,寄生虫什么也不是了,他只是一具尸体。 池大海协助赵梓续把尸体抬起来,马义军捏着木棍,手脚直打哆嗦,赵梓续又朝他低喝,「还不赶紧带路!」 他们摸黑把尸体丢进一排灌木丛里。 第88页 事到如今,池大海明白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去折来几根树枝遮掩尸体。完事后,赵梓续又借马义军的手机照了照,灌木丛静悄悄的,一点看不出藏匿的痕迹。 马义军手持打火机要烧木棍,赵梓续拦住他,「别在这儿烧——回家去搞定。」 他举着木棍,又想哭,「我不能拎着根木棍在大街上走,万一让警察拦下来……」 赵梓续走上去把木棍夺过来,就着膝盖一折二,又扔给他,「藏你衣服里,总之记住喽,如果被人发现,你也逃不了干系,挨枪子儿咱们得一起挨!」 在他略带神经质的笑声中,马义军又没出息地啜泣起来。 清晨,池大海在宿舍里醒来,刺目的光线让他心生恍惚,他很难相信昨晚的一切是真的。 但当他在宿舍走廊遇到赵梓续,后者用充满语言的目光凝视他时,他才激灵灵赫然甦醒。 但此后,他们都绝口不提那一晚究竟发生过什么,也不去关心尸首是否已经暴露,仿佛和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他依然按部就班完成课业,赵梓续则更加频繁地参加各种招聘会。 最沉不住气的是马义军,有天傍晚,他跑来见池大海,恰好赵梓续那天也在他宿舍。 乘着宿舍没外人,马义军失魂落魄地给他们看一张几天前的报纸,上面登了一则徵集线索的启事。 池大海从叙述的案发地址和尸体发现的位置上可以判断出来就是寄生虫,他被发现了。 马义军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们去自首吧,自首应该可以少判几年,如果被警察逮起来,那可就一辈子不见天日了。」 他煎熬得人都瘦了,赵梓续宽慰他,「不会有事的,警方登这种东西出来,只能说明他们毫无头绪,你想想,我们在那儿留下什么了吗?什么也没有吧?」 「可万一有人发现我们了呢?万一那天我们去废墟被人看见过呢?」 「只要警方找不到第一手证据就没事,发现我们去过那里又怎么样,在那一带走来走去的人又不止我们三个!我们根本不认识他,警察不会把我们跟他联繫起来的。」 「可如果他们找不到证据,他们会一直登下去,我查过,这则信息登了快一个月了。」马义军怎么也打消不了焦躁的情绪。 「那你更该放宽心!一个月过去了都没找着什么线索,往后就更没希望了。」 不管赵梓续怎么劝,马义军就是听不进去,他说他睡不好觉,走在路上,听到有人喊他名字就浑身发颤,这种日子他没法过下去了。 正纠缠不休,池大海的舍友回来,谈话不得不暂停。马义军执意要商量出个结果来,于是两人去了他家。 路上,赵梓续接了个电话后格外高兴,他被一家地产公司录取了。 马义军的妈听说他们都是儿子的大学同学,特地烧了晚饭款待两人,还请池大海他们劝劝马义军,他最近工作拼命,人都瘦了。 草草吃完饭,三个人躲进马义军的房间,再议那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赵梓续明确告诉马义军,自首只能是死路一条,这件事已经成为过去,只要他们三个人守口如瓶,日子照样可以过下去。池大海也贊成他的意见,坐牢、杀人犯,这些词彙他一点都不想沾,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但马义军要自首的意志越来越坚决,「人是你们两个杀的,我一根指头也没动过他,真要论罪,我顶多就是个包庇罪,我能说得清楚,你们不去自首,我一个人去,明天就去!」 话说到这份上,池大海和赵梓续不觉面面相觑。 从赵梓续微妙的神色变化中,池大海读出恶意再次在他心头涌动,一如他自己。两人飞快交换了个眼色。 池大海故作沉思状,好好想了会儿说:「既然这样,那好吧,我同意自首。」 马义军重重舒了口气,擦着额上的汗喃喃自语:「对对,我们一起去,这样最好,这样最好。」 马母请他们出去喝甜汤,她自己要出去散步,让马义军留同学们多坐会儿。 赵梓续乘势与池大海交换了意见,之后他先出去,池大海在马义军的房间里多逗留了一两分钟才到客厅。 桌上盛了三碗红豆汤,他们坐下来喝,汤炖得浓稠,颜色暗红髮黑,感觉像在饮血。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去?」马义军轮流看两人。 「先别急,」赵梓续慢悠悠地说,「这事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马义军期待的目光转为困惑。 池大海解释,「人已经死了,这是铁板钉钉的事,至于怎么死的,关系到我们三个人的前途。」 赵梓续点头,「可不是,如果我们能把它描述成正当自卫,性质跟谋杀就不一样了。」 「谋杀」两个字给马义军的眼眸里又注入惊恐。 「谋杀是要以命抵命的。」池大海强调。 「可我们是三个人,他就一个,怎么也没法往自卫上靠啊!」马义军的思路被他们拉过去了,但仍顾虑重重。 「所以这个事得好好琢磨啊!」赵梓续凑近他,表情诚恳,「你想想,咱们刚开始想过对他动手没有?如果他不骂我们,能有后来的事?你往宽泛里想,我们确实是在自卫!只不过属于过度自卫罢了。」 马义军听得若有所思。 第89页 赵梓续又说:「即使咱们选定了往自卫的路上走,也还有好多细节要重新整理,说法要一致,只要有谁说岔了一点,警察肯定会穷追不捨,那样咱就前功尽弃了。这些都要花时间好好准备,还得事先排练。」 「可这……」 「义军,你不会想吃枪子儿吧?」 「我没碰过他。」他坚持,但口气软了许多。 赵梓续笑笑,「谁能证明?如果我跟大海说你也参与动手了,你以为你能逃得了?」 他惊惧地站起来,「赵梓续!你们不能这么无耻!」 池大海忙拉他坐下,作和事佬,「义军,我们都在一条船上,谁也不能生二心,否则大家一起翻船。你得帮我们,才能帮得了你自己。」 马义军再次被他们绑架,愁眉苦脸地答应一起写「故事」。 池大海和赵梓续出他家门时,池大海拍着他的肩让他放心,「我们一定尽快!」 坐在返校的公交车上,赵梓续问池大海拿到没有,他从衣服里抽出一本小本子递过去,「我在他书架的夹缝里选的,大三的政治经济学课堂笔记,他永远都不会有心思重看。」 赵梓续夸他聪明,随后把那份笔记一分为二,两人各留一份。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拼命练习模仿马义军的字体。 池大海不愧是文学青年,连练字都比别人快。于是,由赵梓续口述,他笔录,两人为马义军拟好了一份「自杀遗书」。 赵梓续拿着遗书读了两遍,脑子里浮起一个新主意,「把杀人的事也写进去——他一个人杀的,为了钱财。」 这令池大海不安,「会不会牵连到我们?」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人临死前朝我们叫嚣过的话?他说他不会放过我们,他的家人说不定正在给警方施压,案子一天没有了断,我们就像捧着炸弹过日子,永无宁日,马义军的担忧不无道理。」赵梓续说着,顿了一下,「既然他那么想自首,就让他替我们把整件事都认下来吧。」 三天后,他们给马义军准备好了「墓穴」,池大海用公用电话打到他公司,告诉他证词都商量妥了,约他晚上出来见面。 马义军对他们深更半夜约他在僻静的河边谈事毫无防备的意思,三个人坐在河堤上聊了五分钟,他听到确切的投案时间后心安了许多,作好了听长篇大论的准备。 赵梓续细细地给他讲应对细节,池大海则悄悄绕到他身后,勐然将他推入河中,赵梓续很敬业地把一个细节交待完,然后才转头看在水中挣扎的马义军。 他仅仅喊了几嗓子就再没能出声,河水不断灌进他口中,赵梓续眼睁睁看着他在河里扑腾,直到没有一丝力气,慢慢沉了下去。 他回过头去找池大海,发现他已经跑开了。等他再跑回来时,河面已经恢復宁静。 两人在浓黑的夜色里缄默地坐了会儿,池大海忽然感到难过,心里空空荡荡的。 赵梓续用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当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杵立在池大海面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攥住了他。 对池大海来说,那是富于转折性的一个夜晚,自那晚之后,噩梦频频光顾他的梦乡。 梦里,死去的不知名的幽魂和马义军一起出现,他们谁也不肯放过他,不懈地要跟他较量到底。 他常常在清晨时分大汗淋漓地醒来,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隔了一阵,他装着完全不知情,再次造访马义军家,他母亲和姐姐披麻戴孝,跟他提起这件伤心事时恸哭流涕,警方认定是由于压力过大而导致的自杀,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 池大海给他们留了一千块钱,并找了个时机把遗书和「赃物」藏进马义军的房间。 自那之后,池大海再也没和赵梓续说过话,每次看见他就像遇到瘟疫,避之不及,等赵梓续毕业出去正式工作后,他们就彻底失去联络。 池大海把埋藏在内心深处最黑暗最骯脏的部分全部掏了出来给翟亮,等他讲完,自己也已经涕泪交流。 这两年,他没有一天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可他无人可诉。 「我,我真的很后悔……」他闭着眼睛,泪水从眼缝里挤出来,「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遭报应的,我每天都在等,在等这个报应……」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去自首?」翟亮低声问,他望着恸哭流涕的池大海,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 池大海使劲摇头,「我没勇气,我受不了……」 其实不是没有勇气,只是还心存侥倖而已。无论内心怎样煎熬,人很难主动褪下遮羞外衣,向世人出示龌龊丑陋的内里。 翟亮的心瞬间又冷硬起来,他不再去听池大海没有意义的忏悔,撕开胶带,绝然封住了他还在喋喋不休中的嘴。 他几步就走到煤气灶前,手已经搭在皮软管上,却迟迟没有动。 视野里,池大海因为啜泣,背影不断耸动,他没有挣扎,摆出一副甘心受死的姿态。 翟亮的心微微颤了一下,如同再次看到自己一样。 这个人,是否也因为一时错意杀了自己的朋友而终身悔恨? 走廊上忽然传来怦怦的擂门声,翟亮一惊,掐断胡思乱想,不再迟疑,手用力将皮管子一抽,又迅速拧开煤气阀门,一股刺鼻呛人的味道很快瀰漫开来。 第90页 做完这一切,他打开卧室的窗户,回头最后瞅了池大海一眼,后者布满泪痕的脸正对着他,唯一能起作用的双眸里,表情难描难画。 翟亮回身跃出窗外,虚掩上窗户,顺着空调架子几下就盪到一楼,很快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尾声 傍晚,钟波猫在晴晴家的厨房里慢条斯理地洗菜,晴晴捧着一杯茶进来,殷勤地餵了钟波一口,他对她笑笑。 晴晴清清嗓子,终于问了出来,「钟波,翟亮……会判几年?」 「我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第一款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钟波照本宣科似的背给她听。 晴晴有点愣神,「三年以上十年以下……那以你的估计呢,具体会是几年?」 「我说不上来,要看法院怎么评估。」钟波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心疼了?你如果真心疼他,当初就不该帮他隐瞒事实。」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刚才还挺温馨的气氛骤然冷下来。 晴晴有些尴尬,低头看着杯子,寂静的厨房里,只有水流的声音。 「你说得没错,」晴晴终于抬起头来,平静地承认,「岳原出事的那个晚上,翟亮来找过我。」 晴晴忽然很想抽菸,手伸进口袋,却没摸着烟盒,她已经答应钟波戒菸了。 她就着杯子喝了口淡而无味的茶水,「他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包括他跟林惜的感情。」 钟波不说话。 「翟亮出狱后,林惜老去找他,但他一直想断了林惜的念头,所以就找上了我。」 她的记忆回到和林惜初次见面的那间包厢,翟亮若无其事地向林惜介绍自己,以及林惜惨白无力的表情。 「不过那时候我挺傻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充当什么角色。」晴晴笑了笑,「我以为林惜就像翟亮跟我说的那样,就是他一个哥们儿。翟亮……他真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啊!」 「最后你不还是帮了他。」钟波淡然的声音让晴晴心里很没底。 「是,我也没想到我会帮他。」晴晴抽了抽鼻子,「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包括他跟林惜从前的那些事,我本来应该恨他,还有林惜——因为直到那会儿我才明白,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不可能插到他们中间去——可事到临头,我却很可怜他,他们这两个人……其实都挺不容易的。」 钟波久久不说话。 晴晴盯着他的背影,幽幽地道:「现在我当然就更不可能恨他了。甚至还应该好好谢谢他,如果他不来找我,我就不会对他彻底死心。也就不会去那家叫『失意』的酒吧,也就……不会遇到你。」 钟波终于回过身来,晴晴望着他的目光有点哀怨,又有点可怜,他慢慢走过去,在晴晴面前停下,仔细审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张开双臂,用力将她揽进怀里。 晴晴本想笑一笑的,可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酸,两行委屈的泪水流了下来。 翟亮因伤害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 开庭那天,钟波去旁听了,坐在林惜身边,判决一宣布,林惜一下子用手掩住了嘴巴。 钟波怕她难过,解释道:「翟亮配合警方,交待得彻底,态度也好,但他这是第二次入狱,而且伤了两个,量刑没办法再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惜转头对钟波笑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感激。 她知道钟波为了翟亮的事不遗余力地奔走,这样的结果已远超林惜的语气。 五年的等待,比起一辈子不再见面,林惜感到满足。 出来时,两人在大门外的柱子旁不期然看到了彭奕珍,原来她也来旁听了。 彭奕珍面容憔悴,一头漂亮的乌髮频添了许多灰白色。 钟波和林惜同时在她面前止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彭奕珍的视线则完全锁定在林惜脸上。 「林惜,你告诉我,翟亮他……后悔过吗?」 「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林惜轻声啜泣着回答她。 彭奕珍有好一阵没开口,她的车就泊在台阶下的停车场里,驾驶室开着窗,司机坐在车内等她。 她终于醒过来似的,对钟波和林惜分别颔首道别,「先走一步。」 林惜含泪点头,「阿姨,您要保重!」 钟波看着彭奕珍慢慢步下台阶,一瞬间,他发现彭奕珍连背影都苍老了许多。 翟亮的案件告一段落后,钟波的生活重新恢復宁静,他每天过得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照旧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但心境却变了许多,也许因为有晴晴在身边的缘故。 有一天两人正吃着饭,晴晴忽然说:「钟波,我觉得你应该还回去当刑警。」 「哦,为什么?」钟波有些意外。 「难道你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 「没什么不满的。」 晴晴摇头,「得了吧!你一点儿也不喜欢现在干的无聊的文书工作!这你总得承认吧!而且,你有破案的能力,白这么放着不用,多可惜!」 钟波低头喝汤,笑道:「你怎么跟老袁一个口气。」他抬起头来,认真思索,「如果我回刑警队,会变得很忙,以后咱们要再一起吃饭就难了。到时你会抱怨的。」 第91页 晴晴耸耸肩,「倒也是!那算了,就先这样吧。」 钟波摇着头笑起来,晴晴的脾气就是这样,风一阵雨一阵,但来过就算。 不久,袁国江给他打电话,说翟亮这个案子因为最终没出人命,受到上头的嘉奖,他想找钟波好好搓一顿庆祝庆祝。 「你看,你不肯让我报上去,这便宜还是让我拣了!钟波,我不得不佩服你啊,这案子到底还是让你给破了!」 「只是凑巧而已。对了,岳原案的审讯进展怎么样了?赵梓续是不是快出院了?」 「哦,正要告诉你呢,下个月底会开庭。」 「那两个人都招了?」 「赵梓续一开始不肯认,但池大海都招了,赵梓续的确是主谋。」 看来池大海对翟亮的忏悔都是真的。 「哎,我说钟波,咱们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要不晚上咱聚聚,好好聊聊——」 「今晚不行,我跟晴晴约好吃了晚饭去买衣服。已经答应她了,再改她恐怕会不高兴。」 袁国江爽朗的笑声从那头传过来,震得钟波不得不把手机拿远点儿。 「钟波,你也太宠你这小女朋友了!将来你俩要是结了婚,你肯定被她掐得牢牢的。」 「甭操心,你来我家吃饭,肯定跟从前一样,不会亏待你的。」 袁国江又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早呢,这不还有钟意的事吗。」钟波沉吟了下道,「我想把钟意接回来一起过,我不知道晴晴是什么意思,还没跟她提。」 袁国江也觉得这是个问题,他没什么现成主意,只能随口宽慰钟波几句,两人约好第二天晚上再聚。 晚上,钟波正跟晴晴在商场里逛着,袁国江的电话又尾随而来,关于岳原案结案的问题,他又有几个新细节需要钟波帮忙确认一下。 晴晴嘟嘴嘀咕了一句,「这个袁国江怎么老把你当下手使啊!」 钟波笑着在心里感慨,照这个趋势下去,也许他离归队真的不远了。 买完两人的衣服,晴晴又拉着钟波往儿童专柜跑,见钟波愣着,晴晴拽了他一把,嗔道:「这人,怎么当爹的!别尽知道给自己买,也给你儿子挑两件啊!」 最后还是晴晴拿主意选了两身衣服,她又坚持由她付了钱。 购完物出来,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闲逛,钟波酝酿了许久的话,却磨磨蹭蹭说不出口。 他吞吞吐吐的神色让晴晴不耐,「你有什么就说嘛!」 「晴晴,如果将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过,你觉得好不好?」 晴晴站住脚,脸上的表情让钟波吃不准。 「我是说,你、我,还有钟意。」 晴晴还是不吭声。 钟波心里发沉,如果他必须要在儿子和女友之间选择的话,也许他将不得不跟晴晴说再见。 但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钟波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她,他已经爱上了晴晴,得到了再失去,那种滋味很痛苦。 「钟意白天会上学,晚上我会接他回来,他……你知道他很乖,老师说等慢慢再长大些,他也会做一些事,他……」 晴晴终于转过身来,直视着钟波,眼神里含着气愤,「钟波,你把人也看得太扁了!我是那种只顾自己活得好就行的人吗!再说了,钟意是你儿子哎!」 钟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晴晴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掂起脚,用双手用力扯钟波的脸,「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在向我求婚?」 钟波忙把她的手拽下来,脸尴尬地红着,「大马路上,注意影响!」 「就你假正经!」晴晴毫不在乎地腻在他怀里,「你还没回答我呢!快说呀!」 「如果是,你愿意吗?」 晴晴一甩手,掉头就走,「胆小鬼!你找别人玩如果的游戏去吧!」 钟波赶紧追上去,用力拉住她,「不是如果,是真的,你愿意吗?」 「真的什么?听不懂!」晴晴背对着他,没好气道。 「贾晴晴,你……愿意嫁给我吗?」钟波是第一次在大马路上跟人求婚,两边脸颊已经滚烫,幸亏是晚上,灯光下什么颜色都走样了。 他庆幸袁国江不知道,否则非笑话死他不可。 晴晴终于转过身来,绷着脸道:「这还差不多!」 钟波的脸皮也跟着她变厚,一把将她拖进怀里,「你还没回答我愿不愿意呢!」 晴晴笑嘻嘻地趴在他胸前,仰脸望着钟波紧张的表情,「我——愿——意——」 银白色的灯光洒落在晴晴的脸上,她的眼眸里盛满了星光,钟波觉得此刻的她是他所见过最美的一次。 他紧紧把她拥住,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感受过如此幸福的滋味了。 半年后,林惜坐上最早一班火车,前往c市看望正在服刑中的翟亮。 下午一时,火车进站,林惜随人潮涌入热闹的c市。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已到c监,与翟亮隔着玻璃相对而坐。 翟亮清瘦微黑,但精神还可以,话依然不多,主要听林惜跟他家长里短地闲扯。 翟亮不在身边,林惜一个人又要带小添又要照料服装店很吃力,况且她本来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所以听从父母的意愿,把商铺转手后搬回家与他们同住了。目前林惜在一家服装公司找了份稳定的文书工作。 第92页 不久,她妈从单位内退回家,专心帮她带小添,经过了这么多的事,父母跟她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林家老两口对小添尤其疼爱有加。 小添两岁半了,林惜给他报了苗苗班,才去试上了几次课,但幼儿园的老师很喜欢他。 林惜平时也常代翟亮去看望他母亲。 翟亮的二哥翟阳婚还没结,孩子倒已经生下来了,翟亮的母亲二话不说就搬去老二家照料孩子,翟阳答应立刻登记结婚,他母亲很高兴,不成器的二儿子终于也成家了。 「我妈这辈子都在为我们操心。」翟亮难掩黯然。 林惜忙笑道:「给你说点好消息吧,我们的新房子我已经定下了,面积虽然小了点,不过以后咱们三个住应该也够了,离我爸妈和你妈妈家都不远。」 「钱你够吗?」他有点担心。 「我们的存款另外加上商铺转卖后结到的余款,刚好付掉首期,剩下的我贷了款,可以慢慢还。还有啊,我看中新房楼下一间商铺,跟我爸妈商量了一下,他们愿意借钱给我把铺子买下来,等你以后回来,还可以接着做生意。」 翟亮满怀感激,「你父母人真好。」 林惜嘆了口气,「是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其实天下的父母哪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呢!」我振作精神,望着他,「翟亮,房子要两年后才能拿,不过没关系,我正好再攒点钱出来,等一拿到房子就赶紧装修,你回来就能住新房子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他看看林惜,「就是辛苦你了。」 林惜明白他有心事,抿了抿唇,决定挑破,「翟亮,你还觉得对不起彭阿姨?」 翟亮不语,低下头。 「我最近带小添去看过她,她身体不大好,那么瘦的人,却诊断出来有高血压,医生嘱咐她要放宽心,多休息。我感觉她心态要比前阵子好些了,但你要她立刻释怀……也不容易。」 翟亮勉强对她笑,「没什么,即使她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是我该的。」 「翟亮……」林惜唤他一声,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林惜。」 「嗯?」 「你后悔认识我吗?」 林惜望着玻璃那一面他清俊瘦削的脸,笑着摇摇头,「不,我不后悔……翟亮。」 翟亮看着她。 「这是我第二次等你,不要再把我推开,好不好?」 翟亮久久注视着她,终于,笑容缓缓爬上他的脸。 「好。」他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