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举子》 第1页 《不举子》作者:爆炒小黄瓜【完结+番外】 文案: 作为一个五月生的不祥阴阳人,他侥倖活了下来,嫁给一个官宦少爷沖喜。 洞房当天,他与官少爷的位置调了个个儿…… 他在上,官人在下。 1、不举子:由于生活的艰辛与无计划、无序的生育以及重男轻女等原因,我国歷代都有溺婴、弃婴的陋习。 2、攻是双性人,且病娇 内容标籤:种田文 布衣生活 宅斗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六娘 ┃ 配角: ┃ 其它:主攻,男儿身,女子命 ☆、(一) 秋收。 正是农忙时节。 张婶搬了个交椅,悠哉游哉地坐在田坝上,一边磕着新炒的瓜子儿,一边在腿上纳着鞋垫,手忙脚乱,一派好不快活景象。 户长家媳妇路过时,见她这般模样,忍不住笑骂了一句:「这般偷懒,小心被当家主母瞧见,断了你的腿!」 张家当家主母余氏是出了名的泼辣,曾为争一口气跟十里八乡的牙侩吵了三天三夜,搞得四周叫得上名头的牙侩见了她便绕着走。 张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呸」一声吐出瓜壳,说道:「谁说我偷懒,我这不在干活儿么。」 户长媳妇奇道:「你在干甚么活儿?」 张婶煞有介事道:「看六娘子割稻呢,我怕有闲汉为难她,特特搬了个椅子到这儿来坐镇。」她又「呸」出一粒瓜壳,「咱们六娘子长得白白净净,可不能让闲汉欺辱了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户长媳妇一哑,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六娘的事,她是知道一点的。 这娘子生得颇为坎坷。田野乡人,多数只养得起二男一女,超出这个数,便要杀之。张家在生六娘子之前,已有二男三女,多生一个就多一张嘴,所以张六娘一落地,余氏便要将她按进盆里溺死。 乡间「生子不举」已成风俗。张老爷虽心有不忍,但也知道养儿不易,何况还是个女儿,于是由着余氏去了。 至于为何张六娘没死成,是因被张老太爷拦了下来。 张老太爷年轻时曾在东京做了一段时间的翰林编修,最看不惯乡野小人的「不举」陋习,见余氏如此之为,当场气了个倒仰,险些撒手西去。 张老爷吓得立马拦下余氏,装模作样地呵斥了她一番,令她跪着到张老太爷面前去认错。 余氏心犯嘀咕,不情不愿地放下张六娘,到张老太爷面前去跪了一夜,求得了原谅。 张六娘便这么留了下来。 不过命虽留住了,活罪难逃。余氏记恨张六娘害她跪了一夜,从小到大就没给她好脸色过,吃穿住行一直是能短则短,不能短也要短,完全将她当畜生养着。 但不知是不是上天与张家开了个玩笑,如此贱养着的丫头,竟出落成了整个村最水灵的,不说那俏生生的五官,单论白嫩嫩掐得出水的肌肤,就晃得人眼晕神迷。 户长媳妇怜惜张六娘,却明白这是旁人的家事,她一外人不好插嘴,于是支支吾吾地跟张婶打了个诨,下地忙活去了。 张婶看着户长媳妇的身影,不知怎么原本悠哉游哉的心情陡然阴暗了下来,连带着嘴里的瓜子都不知味起来。她「呸呸」几声,放下布巾裹着的瓜子,到地里找张六娘麻烦了。 张六娘才收好了半亩田,累得汗流浃背,黑髮几乎都被浸湿了。汗水顺着她测量滑下,在下巴尖儿汇聚成一颗水珠,衬得她轮廓愈发鲜明好看,险些晃瞎了张婶的狗眼。 后者嘀咕了一句「狐媚子」,撑着腰,大摇大摆地行至张六娘身边,陡然出声骂道:「个懒蹄子,叫你割稻呢,你在作甚?耽误了过秤届时有你好看!」 张六娘骇了一跳。 她偏过头,见是张婶,轻轻松了一口气,小声说:「我在割啊。」 张婶阴阳怪气道:「你的意思是张婶年老眼花,错怪了你?那我问你,打了几亩的谷子?」 张六娘如实道:「半亩。」 张婶叉腰:「你不残不病的,怎会一下午才割半亩稻?还说不是偷懒!」 张六娘心说自己又不是庄稼汉,能割半亩稻已很不错了,张婶分明是刻意为难她。 这些话她不敢说出口,便垂了眼,妆了怯懦模样:「我再也不敢了……」 张婶见她示弱,心里愈发来劲,正要继续骂,邻舍田家媳妇看不下去了,扔了簸箕赶过来,兇悍道:「吵甚么吵!」 张婶更兇悍地顶回去:「我吵自家娘子管你甚事!」 田家媳妇不比得户长媳妇,是个不吃亏的,闻言轻蔑扫了一眼张婶,咂舌道:「自家娘子?你一下人也好称『自家』,我这是在替主子教训你哩。」 张婶被噎得哑口无言。 虽是在乡下,但也遵循「主下有别」,她呵斥张六娘确实是逾矩了。 想了想,张婶悻悻瞪了一眼张六娘,拎着鞋垫走到田埂上,夹着交椅回家了。 张六娘苦笑道:「多谢田嫂相助,只不过一会儿等我回去,日子恐怕更难过了。」 田家媳妇道:「总比你一直受她欺凌好。」 张六娘心道也是,便又朝田家媳妇道了声谢,低下头继续割稻。 田家媳妇心疼她,见她的手被镰刀勒出一道道红痕,主动说:「需不需我助你?」 第2页 张六娘微笑道:「不用,田嫂自家还有农活哩。」 田家媳妇哂道:「家里男人多,活计分不到我头上。」见张六娘沉默不答话,她连忙换个话题,「听说昨儿个有官爷寻到你们家了?」 张六娘迟疑了一下,道:「是知州老爷的人。」 「知州」在乡里可是个稀罕人物,田家媳妇好一阵咂舌,半晌道:「来做甚么?」 张六娘道:「听娘说,是来议婚。」 这下,田家媳妇是真惊住了:「议、议婚?」 她眼珠一转,盯着张六娘片刻,许久突然福身道:「那我可先在这儿恭喜六娘了!」 张六娘骇了一跳:「你这是作甚?」 田家媳妇道:「六娘出落得如此水灵,要议的,定然是你的婚。」 张六娘可没想过这个,连忙摆摆手,央道:「田嫂别瞎说……我上头还有三个姐姐,娘怎么也不会先把我嫁出去的。」 田家媳妇满不在乎道:「乡间哪里来这些规矩!」 张六娘跟她说不通,余氏平日里管她甚严,一直把她当下人养着,别说嫁人,饥荒之时将她宰来吃都有可能。但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说出来便是不孝,于是她唯有苦笑着摆摆手,低眉道:「田嫂莫要再取笑我。」 田家媳妇见她心情不振,内心生了悔意,正要好言安慰一番,谁知在这时,先前不甘不愿离去的张婶陡然返了回来。 这次她却没了之前的无礼态度,整个人几乎笑成一朵黄金花,褶皱一层盖过一层,声音高昂得近乎尖锐:「恭喜六娘子,贺喜六娘子,李家索的是你的名帖!」 「李」是那位知州老爷的姓。 张六娘闻言有些茫然,到后来渐渐反应过来,手上一松,镰刀顿时「哐当」砸在地上。 张婶忙殷勤地捡起来,一叠声道:「这种粗活怎能让六娘子做呢,夫人正在找你呢,快回去罢。」 作者有话要说:  调剂文,主角病娇攻 ☆、(二) 张六娘被张婶推回了家。 她不敢确定张婶是不是在诓她——若是诓她,她这般早早地回家,指不定被余氏骂成什么样。 她心存迟疑,走路便慢了好几拍,一直到日落山头,才蹭回家中。 余氏见她姗姗来迟,竟不生气,笑吟吟地抓了她的手,将她拉至屋里好一阵唠叨,大致内容不过夸她「福气厚」、「生了个好八字」。 余氏向来喜骂她「福气薄」,是个「倒霉催」,张六娘见她如此打自己脸,忍不住疑惑起来,听她夸了好半晌,才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原来,知州家的三少爷,缺个沖喜的娘子。 ——说是「三少爷」,实际上却为正室所出的唯一嫡子,李大人稀罕得紧,从小到大钟鸣鼎食地养着,生怕哪里没惯到位,委屈了这衔玉穿金的娇贵少爷。 此时大宋已禁了销金衣,李大人嫌其他衣衫配不上自家亲子,顶着被同僚举报的危险,买了几个织娘,专门安置在家中为三少爷做衣,称「只要不是紫服,甚么衣都做得」。 不知是不是宠过头的缘故,及冠那日李三少爷生了场大病,从此只能靠参汤吊命。 李大人为此是愁白了鬚髮,寻遍名医,甚至远赴东京高价请来当地神医,但依然不见效。 正途寻不着法子,李家便开始考虑邪魔外道起来。 他先是找来了几个巫医在家里作法,无效;又叫了个茅山道士在坝中驱鬼,依旧无效;到最后拉了好几位瞎眼神算,一起为李三少爷算命,别说,还跟给算出了名堂——需寻一位五月生的农家娘子为三少沖喜。 五月生子可不是甚么吉利事,李大人有些迟疑,神算却道:「就是要五月生的哩。不知大人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 李大人起了兴致,道:「说。」 「否极泰来。」神算深沉道,「三少就是因过得太好了,才会生此大病,正需一个命不好的女子来压压他的福气。」 这说法讨人欢喜,将厄运颠倒成了福气,李大人心中高兴,立即吩咐下去,在农家寻五月生的女子。 然而五月生的女子,多半被弃了或是溺了。李家寻了整整大半年也没找着合适人选,内心正憋着气,来李家寻人只是走走过场,谁知还真给找着了一个五月生的女子。 李大人顿时大悦,吩咐媒人赶紧去交换草帖,即日便要迎张六娘过门,又见张家贫穷,竟主动备上百亩良田、珠翠首饰、缎匹花髻,以「兜裹」之名赠给张六娘作嫁妆。 大宋嫁女厚嫁成风,嫁资没有三十贯一般是嫁不了的,即便是在乡下,亦是如此。 余氏省了好大一笔钱,家中又少了张嘴,还当上了官少爷的岳母,内心自然欢喜非常,连带着待张六娘都和气起来,柔声与她絮叨好一会儿,才恋恋不捨地叫她回房歇息去了。 张六娘不用干活,心里高兴的同时,又有些惶惶。 她以为她一直会在张家过下人的生活,便没怎么在意自己下/身的问题,谁知如今…… 她暗暗嘆了口气,心说千万不能被他人发现她是个「阴阳人」,自古阴阳有序,干坤当道,若是被别人发现她竟阴阳合一,指不定会被怎样对待。 她……不,应是他,发愁地摸了摸下/体,那物事越来越大了,素日里的裤子开裆,已是遮不住,张六娘只好取了针线自个儿缝上。 第3页 不过缝上之后,他更觉得别扭了。张家不富,用的衣料皆是麻布缝制的,给张六娘的衣物更是最下等的麻布,粗糙得不行,磨蹭在……上很是难受。 但他自幼过的是女人生活,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实在太龌龊,便不敢再想,强忍着不适入眠。 翌日清晨,张六娘被一阵「砰砰砰」的敲门声唤醒。 张婶在外喜气洋洋地叫道:「六娘子,快来看哩!李家的定礼来啦!」 说罢,不等张六娘回应,自作主张地开了门,径直走进来,扶他起来洗漱更衣。 见张六娘仍要穿那麻布衫,张婶忙拦下道:「如今六娘子身份非比寻常,哪能再穿这样的衣裳,我已备上罗衣,即刻为六娘子拿来。」 张六娘从未受过如此待遇,愣了一愣道:「……你去罢。」 张婶风风火火地去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捧起一件十幅罗裙走进来,讨好道:「这罗裙虽旧了些,料子却是顶好,样式也不过时,六娘子将就着穿罢。」 「将就」二字又骇得张六娘一怔,他赶紧摆了摆手,想说甚么,张婶却不等他接话,二话不说给他套上裙子。 套的时候,张婶见他裤子有裆,便伸手摸了一把,疑惑道:「怎地将裆缝上了?」 张六娘:「……」 他脸唰的就红了,连忙推开张婶,支支吾吾片刻,语焉不详地煳弄了过去。 又见张婶仍要接着为他更衣,张六娘立即起身,胡乱地拉起罗裙,挑了根络子繫上,等一切都做好后,才磕磕巴巴地说:「咱们去看定礼罢。」 张婶顿时被转移了视线,欢欢喜喜地带张六娘出去,一边走,一边夸赞道:「李家不愧为官宦人家,定礼丰厚实为我平生未见。」 张六娘不由自主微笑道:「应是如此。」 出了门,只见余氏站在晒谷的大坝上,正低头把玩着一只红绿销金鱼袋。张婶见了又是一阵咂舌,道:「竟是销金的物事!」 余氏也觉得稀罕,不过她不喜张婶这般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便斥道:「我娘出嫁时,夫家下定礼亦是用的销金鱼袋,有甚么好稀奇的。」 张婶自知说错了话,不再吱声。 余氏打开鱼袋,从里面掏出一张烫金笺。她横看竖看,硬是没瞧出上面写了甚么,又不愿在下人与张六娘面前失了脸面,对张婶道:「去寻老爷来,叫他来读礼物状。」 张六娘轻轻咳了一声。 余氏抬起眼,问道:「怎么?」 张六娘迟疑片刻,道:「我来读罢。」 余氏高高扬起眉:「你识字?」 张六娘道:「认得一些。」 余氏心里不悦,面上装出和颜悦色:「我怎不知?」 张六娘小声道:「悄悄学的……」 余氏心里更不悦了,心道一个女子学甚么字,简直是在作妖。但张六娘此刻身份不同以往,便强行抑下火气,将烫金笺扔给他,粗声道:「你读罢。」 张六娘又迟疑了片刻,道:「不是应当去中堂……」 女方接受夫家定礼时,需至正厅告知天地祖宗后,才开启定礼盒,余氏这般行径已是不合规矩,若再在此处宣读礼物状…… 余氏蛮不讲理道:「正厅那是甚么地方,接见我父翁之时都没用那处,如今不过嫁个次女,用得着去正厅那般麻烦?我说在这读,便在这读!」 张六娘不愿与她争执,心道随她去吧,正准备拆开烫金笺,突然被一声厉语喝止。 原来,张老太爷也听闻了此事,日夜兼程从城中赶到乡下,谁知还未进门就听见余氏如此胆大妄为之言,整个人顿时气得毛孔通畅,唿吸粗重,二话不说拎起拐杖朝余氏扔来:「——村妇之见!」 余氏猝不及防,陡然被木杖砸了个正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傻了。 张老爷闻讯赶来,虽跟余氏是一个想法,但为了自己「孝子」名声,亦跟着拎起了木杖,朝余氏狠狠砸去,怒骂道:「无知妇人!」 余氏被砸了第二下,「唉哟」着回过神,泪流满面地窜逃。 一时间坝中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好不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三) 经此一役,余氏这才收敛了嚣张行径,服服帖帖地将定礼盒送到正厅,又服服帖帖地拜祭了天地祖宗,挑巾开启礼盒,叫张老爷解封诵读礼物状。 张老爷咳嗽一声,肃容整装地拆开烫金笺,拖声唱起词来。 起初他还有些漫不经心,毕竟张家祖上也有做官的,再加上大宋门第观念淡薄,农户做官并非甚么稀奇事,比起忌商清贫的官僚,他更爱家底丰厚的富贵人家。 然而越读,他越是诧异,不知这李家是打肿脸撑胖子还是怎地,下的定礼竟意外的丰厚,虽比不得王侯世家,但在恭州一带,已可作为最好的定礼了。 他不由带上了笑容。 而余氏同样越听越欢喜,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默默算着进帐了多少钱,等算完,她已满面笑容,抚掌贊道:「真是个好夫家哩!」 张老太爷嫌弃她这副市侩模样,冷冷盯了她一眼。 余氏霎时没了声。 接受完定礼,接着便是回礼。余氏不舍到手的酒果菜餚又要送回一半,便吩咐下人随便仿制一份次的,以此滥竽充数,幸好被张老爷发现拦了下来。 第4页 此时张老爷已对她彻底无言了,想呵斥但没词,沉思半晌,拎起灶下一根被烤得发烫的木柴,狠狠丢了过去,厉声斥道:「蠢妇!滚回去闭门思过!」 余氏哭号一声,跳脚躲开,哪知髮髻太高被烫了个正着,顿时泛起一股焦煳味,她又手忙脚乱地摘下假髻,扔在地上用脚熄火。 张老爷见她衣冠散乱尖声哭叫,倒尽了胃口,甩袖回房找通房不提。 另一边,张六娘也很苦恼。 李家为尽快迎娶新妇,顾不上脸面,将定聘三礼合为一礼——下完定礼后,不等张家回礼,又接连下了聘礼、财礼,称过两日便派檐子来接张六娘。 能嫁入这样的人家,张六娘自然很欢喜。 但对方下了如此多的财力,迎他进门后要是发现他是个「阴阳人」…… 张六娘很忧虑。 大宋女子若无一定身家,是办不到户籍的,没有户籍,官府自然不会考虑他的生死,所以夫家若因他是「阴阳人」而杀了他的话,官府多半不会管。 如此一想,张六娘更忧虑了,整日愁眉不展,一直到亲迎之日,容色方舒展了些。 迎亲那天,余氏尽管头上砸了个大包,假髻也被烫煳了,但丝毫不影响她全身上下的喜悦之情。 她一边拎着巾帕假哭,一边暗自算着财礼,真是越算越开心,到最后险些笑出声——还好被张老爷瞪了回去。 不同余氏的兴奋,张六娘则颇为伤感,同时又有些庆幸,心情就如打翻了五味瓶,十分难言。他沉思片刻,忽地朝余氏跪下,垂头道:「女……孩儿不孝。」 他本想说「女儿」,但想了想,觉得自己此时已不能算作女子,便改称「孩儿」。 余氏没觉察到他的异样。 她有些发愣。 虽这十七年来,她从未给过张六娘好脸色看过,但心里依旧是把她当女儿看待的。为人父母,哪有不疼惜子女的?余氏只是迁怒张老爷让她在老太爷面前跪了一夜而已,真要论起来,她并没有多厌恶张六娘——当然,也不喜欢便是了。 思及此处,余氏嘆了一口气,弯腰扶起张六娘。 张六娘从未被她扶过,条件反射地就想后退,余氏见他如此惊惶,心里愈发怜惜起来,连带着语气也软了下来:「过去之后,千万勿忤逆婆家,官宦家里繁文缛节甚多,比不得乡下,不可再像在家这般无规无矩了。」 张六娘心说自己何曾无规无矩过,但他念在这是余氏有且仅有的一次关心,默默点头记下。 女子一旦惆怅是很可怕的。余氏越想越伤心,垂泪道:「娘亏欠你不少,幸好你嫁了个好夫家。」 张六娘沉默着,摇了摇头。 余氏不知想到了甚么,又破涕为笑,沖张六娘道:「过去后记得生个儿子,有了子嗣你的地位便保住了。」 子嗣? 张六娘一愣,随即勐地惊惶起来:他一「阴阳人」,何谈子嗣? 余氏见他手突然间冷津津的,还道他要出嫁内心紧张,于是又笑着嘱咐了几句,一直到媒人轿夫上前,方才作罢。 讨要完利市酒钱后,迎亲队伍飞快抬起檐子,朝李家方向行去。 一路上,媒人尽心尽责地给张六娘讲解娶亲规矩,以防他一会儿闹了笑话。 回到李家门首,迎亲队伍过了「拦门」,撒完谷豆,媒人请张六娘下轿,后者在两名靓丽丫头的扶持下,踏上青锦褥,跨过马鞍,进入中门。 因李家急着给自家儿子沖喜,便省去了新妇「坐虚帐」这一节,直接行参拜撒帐之礼。 等一切礼毕,便是新人结髮合卺时。 李三少喜静,整个娶亲过程便非常的安静,尤其是现在,等舅姑媒氏皆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二人,就愈发静了起来。 张六娘见他不动,他也不好动,只好低着头,默默等着。 好半晌,只听那李三少道:「抬起头。」 张六娘闻言一顿,半晌微蹙着眉,慢慢掀开眼皮,抬起了头。 一切便如时光放慢一般,李三少与张六娘对视的那一剎那,整个房间顷刻间静谧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李三少怔怔盯了他半晌,忽地偏过头,低低笑了一声,拎起一旁用彩丝相连的酒杯,递给他。 张六娘吃不准他这笑声是为哪般,纳闷地接下酒杯,正要一口囫囵饮下,李三少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凉凉的,不带一丝温度,仿佛久被病气浸淫,张六娘骇了一跳,还未说话,李三少骤然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合卺酒可不是如此喝的。」 他的声音也凉凉的,如同一泓冰清清的水,缓而无声地浸入张六娘的耳畔,后者的脸陡然红了起来,磕巴了一句,说道:「那、那应当怎样喝?」 李三少微微笑了笑,柔声道:「我教你。」 说罢,他低头一口饮下酒,张六娘正困惑他不也是这般喝的,嘴蓦地被堵上了。 冷丝丝的酒水一点一点地滑入喉中,张六娘脸涨得通红,想推开他,却又不舍,这一去一来便成了欲拒还迎,李三少见状唇边笑意愈发地深,餵得也愈发地动情。 等到酒水全部餵完之时,张六娘已被他推至了榻上。 作者有话要说: ☆、(四) 李三少久病缠身,身子骨早就虚成了一具空壳,一口气推到张六娘已是超常发挥,叫他接着便提枪上阵,着实有点为难人。 第5页 他不愿在张六娘跟前失了面,闷头一阵毫无意义地亲亲蹭蹭,好半晌,竟这么在张六娘身上泄了出来。 李三少虽未收过通房,却也知道男人这般草率了事极没面子。他内心不愉快,面上装出一副温柔模样,故作轻佻地勾了勾张六娘的下巴,柔声说:「睡罢。」 张六娘哪里睡得着。 他全身被李三少磨得燥热至极,热汗顺着鬓角缓而又缓地滑下,浸入有些发红的眼睛。 李三少见此艷色亦是不想睡,但他深知,再这么下去,恐怕自己要交待在榻上了,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说:「今日太晚,明早再弄。」说罢,他自觉这句话损了男子气概,想了想,又勾了下张六娘的下巴,坏笑道,「届时滋味定让你难忘。」 张六娘眼神一深。 他喘着粗气,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李三少,漆黑眸里深深的沉沉的,仿佛望不尽头的茫茫夜色。 李三少勐觉不对。 然而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自个儿肩胛已被张六娘伸手擒住。只见那白嫩嫩的、惹人垂怜的手,没怎么用力地一推,两人姿势便倏然颠倒了过来。 李三少愈觉不对。 他皱起眉,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张六娘,低声道:「都说了明早再弄,你……」 张六娘死死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好半晌身体勐地绷直,紧接着毫无徵兆地低下头,吻了上来。 四唇相接的那一剎那,李三少爷被亲得颇为躁动。他情不自禁地揽住张六娘的腰身,低笑一声,自嘲自己有些多虑了,不过是行个周公之礼么?怕甚么怕? 这么一想,他有了些底气,费力撑起身,正要一鼓作气将张六娘压倒,对方的手已探入他衣襟,急不可耐地上下挪动。 李三少轻笑道:「娘子真热情……」话到一半,他目光突然冷了下来,「动作这般熟练,不会经常与人如此弄罢?」 张六娘没答他的话,闷头弄得很是起劲,而李三少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连带着身上的欲/火都消下去不少。 他神色不悦地拽住张六娘的手,想跟他谈个明白,然而在这时,他下半身骤然一烫,像是有甚么物事顶了上去。 李三少低头一看,便见张六娘柔嫩又白腻的双腿间,突兀地现出了小六娘精神抖擞的面孔。 李三少:「……」 他平生头一次,傻了。 …… …… 翌日清晨。 李三少自碎骨般的疼痛中醒来。 他费力睁开眼,艰难无比地撑起身,然而还未彻底坐起身,喉中便一阵难以忍受的瘙痒,剧烈地咳嗽起来——与此同时,昨夜活色生香的场景勐地蹦入脑海。 李三少的脸色,很不好看。 他兀自在榻上生了会儿闷气,等人来服侍他洗漱,谁知足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无人前来,李三少的脸顿时更难看了。 他何曾被人这般怠慢过? 李三少越想越生气,不顾腰腿刚经过一番「势如破竹」般的洗礼,冷着脸掀开锦褥,准备去找张六娘算帐。 因他初经人事,父翁一辈又自诩书香世家,不愿为他普及床笫之事,所以李三少并未觉得张六娘下/身有甚么不对劲,只感觉心里怪怪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镜台前,拎起一件锦蓝背子「哗啦」一抖,沉着脸预备披上,就在这时,一双手突然环绕过他腰间,只听身后有一人轻声道:「我来服侍官人罢。」 那声音又清又柔,略带低沉之意,分不清是少女还是少年的嗓音,李三少却知这是张六娘的声线,闻言顿了一顿,将背子扔给他,硬邦邦道:「你来罢。」 张六娘低低地应了一声,垂下眼帘牵开背子。 李三少见他如此乖巧柔顺,内心闷气去了不少,想了想问道:「你方才去做什么了?」 张六娘一顿。 他刚去奉了茶,虽受了李家姑婆的刁难,但她们的刁难跟余氏相比简直如垂髫之顽,因此没怎么在意,反而有些高兴,再加上昨晚初尝人事,他大胆要了李三少,内心滋味美不可言,一路上都是微笑着回来的。 进门又见李三少一脸不悦地穿着衣,他心中柔情顿生,立时走上前服侍他。 此时听李三少如此问,张六娘还道对方是关心他,唇边笑意更深,轻声道:「去给婆母奉了茶。」 李三少点头道:「应是如此。」 他略一停顿,板着脸偏过头,想斥责张六娘没有留下人服侍他自个儿先走了,然而一转眼,张六娘白皙而清瘦的脸颊便蓦地映入了眼底。 对方微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替他繫着丝绦。李三少这么望过去,只能瞧见他尖得能刺伤人的下颌,以及一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 想起这双眼睛昨晚是如何专注而温情地盯着他的,李三少内心一热,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十分温柔地握住他系丝绦的手,往自己身边拉了一拉。 张六娘疑惑抬起头,望向李三少。 后者凑到他耳边,轻而又轻地咬了下他的耳垂,柔声道:「距离午饭还有些时辰,娘子想不想再来一次?」 张六娘目光霎时一暗,但他念及李三少的身体,克制地摇了摇头。 李三少低低一笑,认定他是欲拒还迎,便一把握住了小六娘,眼梢微挑斜看他,挑衅道:「真不来?」 第6页 张六娘:「……」 他脸一红,压低喘息了片刻,全身上下情潮在对方手中陡然翻滚起来,捣腾得他非常难受,又见李三少一直不停地撩拨他,终于「叮」一下欲望冲破了理智,反手将李三少横抱起来,送入了帐内。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奇怪的萌感…… ☆、(五) 转眼间,大半年过去。 已入深冬。 年关将至。 半年里,李三少的身体越来越好,人也越发的神气精神,可把生母刘氏高兴坏了,将天地祖宗佛道俱谢了个遍,连带着对张六娘都和蔼可亲起来。 然而这种「和蔼」只是暂时的。 初始的新鲜劲儿一过去,刘氏便开始念叨起子嗣来,每隔两天就要在李三少耳边提一回,把后者弄得很不耐烦,回屋沖张六娘抱怨道:「娘真是……」为人子女,不好言父母之过,对刘氏的抱怨他只在嘴里支吾滚了一圈,重音全放在后面,「子嗣之事,怎可强求。」 张六娘听见「子嗣」二字,目光茫然片刻,紧接着明白过来,抿了抿唇,低下头没吱声。 李三少见他这副模样,还道他是在愧疚没能生出个一子半女,内心怜惜骤生,上前柔声安慰道:「没事,我不是说了么,子嗣之事不可强求,咱们慢慢来便是。」 一直以来,皆是张六娘在上李三少在下,这样猎奇的床笫位置,怎么能愉快地生出孩子? 张六娘听他如此讲,嘴角不禁提了一提,很快又平缓下去。 李三少则直勾勾地盯着张六娘的脸。 他家六娘子,真是越生越……好看了,唇红齿白,眉目乌黑不说,光是一抬头一颔首,就能将人魂勾了去。 他喉头抑制不住地一滑,凑上前,微偏过头,在张六娘脸上亲了一口,压低声音道:「娘子,我们……」 张六娘别开头,目光迅速危险了下去,声音却很恭顺:「书上说,不可白日宣淫。」 李三少一愣,随即一秒变脸,一本正经道:「谁说我这是宣淫——先人有云,夫妇当以生子传嗣为重,贤子更要有继后世之能,我是在为李家的名声着想。」 张六娘:「……」 李三少凑得更近,头埋在张六娘颈窝,声音带了一点鼻音:「娘子……」 张六娘推开他,闷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甚么。」 李三少难得见他如此风情,心里更痒痒,嘴上不要脸地直白道:「生儿子。」 这三个字简明扼要,一矢中的,张六娘明白后心情更闷,没留神说出了实话:「我哪里生得出儿子……」 话一出口,张六娘便浑身冷汗地反应过来,正要开口弥补,李三少却满不在乎,以为他是害羞说的反话,顺水推舟地接道:「生不出便生不出罢。」他在张六娘唇上啃了一口,黏黏煳煳道,「我只要你……」 张六娘一呆,眨眨眼,有些回不过神。 李三少已开始对他上下其手。 好半晌,张六娘眼睫一动,低下头攥住李三少不安分的手,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你真只要……我?」 李三少含煳应了一声。 张六娘盯着他的脸,心想能得此言,就算是即刻死去,也值了。 他松开手,缓缓环住李三少的腰,低声道:「我来伺候官人罢。」 当天,李三少被伺候得很舒服,险些误了晚膳时辰。 李家用膳一向男女有别,女眷有个专屋进餐。张六娘匆忙赶过去时,刘氏已吃完了,正坐在交椅上跟旁边一位官夫人闲谈。 张六娘眼一扫,知那是邻县的知县夫人林氏,与刘氏关系甚好,今日来不知为何事。 此时刘氏故意没瞧见他,他也不好坐下用膳,只能站在一边听她们交谈。 只听刘氏问道:「听说你们家又添了一儿?」 林氏道:「庶子而已,算不得甚么大事。」 刘氏羡慕道:「若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妾已生了三子。」 林氏闻言目光扭曲了一下,暗暗恨道就是因这骚蹄子生了三子,才让老爷极为看重她,平日里多留在她房,反而让她这个正室独守空闺。 她心里恨意横生,面上却显得云淡风轻:「乡下贱妇好生养罢了。」 说完,她想起李家的三少夫人是乡下人,正想改口煳弄过去,刘氏嘆了一声:「若真是如此便好了,我家那个不争气的,进门都半年了,肚子里仍是无动静,看样子是个福气薄的,还比不上你家妾哩。」 这是在暗讽张六娘连「乡下贱妇」都不如了,林氏不好接口,讪笑一下。 张六娘目光骤然一黯。 刘氏兀自感嘆了一会儿,心里忽生一计,和和气气道:「四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讲。」 「四娘」是林氏的小名,见知州夫人这么屈尊纡贵地问,林氏忙道:「夫人请讲。」 刘氏道:「你家妾如此能干,不知能不能借给我们家三郎使使。」 「借妾」、「换妾」在大宋是常有的事,且被文人墨客视为风雅之举。知州夫人发话,林氏莫敢不从,又心想,如此一来家里便除去了个大患,顿时喜不自胜,一叠声欢喜道:「使得!使得!」 两人各去了心头大患,又高高兴兴地聊了好一会儿,直到入夜,刘氏才驱人送林氏回去。 第7页 林氏一走,房内剎那间静了下来。刘氏神色淡淡地饮了盅茶,方不急不慢地问一旁站得腰酸背痛的张六娘:「我如此行径,你可有异议?」 张六娘低着头,没吱声。 刘氏晓之以理:「我晓得你为李家立了大功,将三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传宗接代乃是人之根本,我是迫不得已之举。」 说到这里,她又动之以情:「我也是女人,懂你的感受,所以没有纳妾,只是借了个妾来,届时那妾生的子,还得唤你为娘哩。」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六娘知道该以大局为重。」 刘氏听他如此说,容色舒展开来,吩咐一旁的媳妇子去灶房热了热菜,叫张六娘吃了才放他回去。 因白天累狠了,李三少回房等了一会儿张六娘,便等不下去,上榻睡了。 张六娘进了门,骤然纳入眼底的,便是李三少的睡姿。 他内心黯然,无可言说,掌了灯坐在榻边,一声不吭地望着李三少。 昏黄灯火下,只见李三少肤色白皙,轮廓鲜明,眉眼秀致又俊朗,身段笔直而修长——对方常道他好看,却不知自己最具风情。 张六娘看着看着,唿吸便乱了,他低下眼帘吹了灯,随手将灯盏置一边,翻身上去抱住李三少,闷头亲他。 后者睡得迷迷煳煳,陡然被压住,还道是鬼压床,勉强睁眼一看,却见是张六娘,心下一松,顿时又迷迷煳煳地睡了过去。 张六娘有些落寞地亲了片刻,内心忽生悲意。 他垂头,伸出手指压了压对方的嘴唇,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对方终究不是他的。 就算说了只要他,也不会只有他。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儿,茫茫然间,他觉察到自己内心于无尽悲伤之中,突然破开了一小口,钻出了一缕幽暗的火苗,无声炙烤着他。 他低下头,没有声息地盯着李三少,脑海里不着边际地飘出一个想法——若是杀了他会如何? 杀了他,他便不会有妾,也只能有他……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六娘太萌……有点承受不住了! ☆、(六) 林氏的动作极快,翌日晌午刚过,便将自家妾打包送了过来。 蜀中深冬少雪,天气多干冷,偶尔一阵过堂风几乎能寒进骨头缝里。 只见那妾柔柔弱弱地站在门庭中,一身翩翩纱袍,腰上繫着一条十二幅罗裙,一眼望去只觉鬓如乌云,眼若桃花,于寒冷中庭中倏然绽放出几分桃李的色彩。 刘氏看着她,等于看见了「儿子」二字,忙牵了她的手好一番慰问,又点了两个丫头与她,柔声道:「虽是借你来的,但你只要在李家一天,我们便照拂你一天,绝不会短你的吃穿用度。」 那妾正黯然自家老爷随手就将她借了出去,闻言动容道:「多谢夫人垂怜。」 刘氏笑道:「客气甚么,对了,你可有名字?」 那妾道:「知县老爷唤我青翠。」 刘氏贊道:「好名字。」停顿了一下,嘱咐青翠道,「你先去歇息一阵,晚上好服侍少爷。」 青翠羞怯垂了眼,埋下头,裊裊婷婷地跟着媳妇子走了。 她一走,刘氏板下脸,沖身后的张六娘道:「晚上叫三郎不要歇你那儿了,到偏屋去睡。」 张六娘垂在一边的手一紧,半晌轻声道:「……知道了,娘。」 听他叫「娘」,刘氏心骤然一软,例行公事地安慰道:「你别太忧虑,这妾是借来的,生了儿子也爬不到你头上,不用担心三郎对她上心,而你以后若是生了儿子,照样是嫡长子,地位不会动摇。」 张六娘低着头,声音依然很轻:「六娘省得。」 刘氏颇感欣慰,握住他的手,和颜悦色地说:「省得便好。」 当天傍晚,李三少与李大人一起用膳时,后者想起髮妻的叮嘱,对李三少道:「今夜去偏屋睡。」 李三少心里念着张六娘,没听清就嗯啊一声,末了回过神,问道:「为何?」 李大人道:「问你娘去,她要求的。」 李三少倍感困惑,却碍于礼仪不好继续问下去。用完晚膳,他只来得及找张六娘简单说了会儿话,便被丫头强请去了偏屋。 没跟六娘说完话,李三少心里很不高兴,但被叫去偏屋是父母之命,他不敢违逆,只得闷闷地坐在那里,等着看有甚么花样。 好半晌,只听「哗啦」一声珠帘响,接着一片柔柔的、软软的裙角移至了他身边,李三少还未反应过来,一双如水葱般的手便顺势搭在他肩上,只见手的主人青翠含羞带怯地觑着他:「三少爷……」 「……」李三少道,「你是谁?怎地在这?」 青翠道:「我是夫人借来的妾。」她仿若无骨地依靠在李三少身上,声音虚虚的,浑不着力,「来给三少爷生儿子的……」 「夫人?」李三少心里突然很不高兴,「我夫人从未对我说起此事。」 青翠嗔道:「不是少夫人啦,是李夫人。」 李三少愣了愣,道:「我娘?」 青翠笑着应了一声,埋下头,用莹白水嫩的指尖一挑,解开了李三少的衣扣。 李三少虽不觉得有个妾是甚么大事,但他一想到自己要被这女人压,就感觉怪怪的,一把扫开青翠的手,冷冷道:「我不需你服侍。」 第8页 青翠被扫了个正着,手一下子红了,她心中委屈,眼泪骤然落了下来:「可是……」 李三少看也没看她一眼,低头扣上扣子,声音闷闷的:「哪有妾室生在正妻前头的,庶长子又不是甚么长脸的事——我家六娘没说不能生育。」 青翠抽抽搭搭道:「可我家老爷在我临走时说,若生不出儿子,就不要回去了……」 李三少慢吞吞瞧她一眼,没有作声。 青翠以为对方被自己感动了,正要热泪盈眶地再接再厉,只听对方慢吞吞地开口:「这干我何事?」 他推开青翠,不顾对方梨花带雨伤心欲绝,径直朝外走,哪里晓得刘氏便在外面,听见他在里面如此说,顿时勃然大怒:「六娘已过门半年,你俩如胶似漆日日黏在一起,若真生得出儿子早就生了!如今我不过借了个妾与你使,想让你快点传宗接代,你便如此违逆我!你究竟有没有将我这个母亲放在心上!」 李三少从未见过刘氏这般生气,纵使心里千不情万不愿,也得跪下道:「孩儿知错。」 刘氏脸色缓和了一些,到底是亲儿,没有多加责备,只是道:「如此,还不快回屋。」停了停,似是怕他心里有情绪,补充一句道,「你与她生了儿子,我便不再管你跟六娘,随你俩如何逍遥。」 李三少心情不佳,声音闷在鼻子里,道:「这可是你讲的。」 刘氏作恼怒状:「怎地,还不信你娘了!」 李三少没吭声,转身进了屋。 刘氏沖身后的媳妇子抱怨道:「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还好六娘子不能生养,这要是生了儿子,指不定哪天骑在我头上。」 媳妇子连声附和:「就是,就是。」 两人一边抱怨一边离去。偏屋内,李三少见了青翠就倒胃口,但不敢忤逆刘氏的意思,想了想,一把拽去了衣衫,脱光了躺平榻上,生无可恋地说:「你来罢。」 青翠一呆,没反应过来,心说这是几个意思? 气氛正僵持着,屋外突然传来了一个丫头的声音:「三少爷,三少爷!」 李三少听出是张六娘贴身女使的声线,精神一振,立刻翻起身,随手拎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扬声道:「进来。」 丫头笑嘻嘻地开门,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毫无嫌隙地对青翠说了句「翠姨娘好」,又沖李三少笑道:「少夫人怕少爷口渴,特特吩咐了我去厨房泡了杯参茶给您送来。」 李三少大感失望:「除此之外,他就没话让你带?」 丫头茫然道:「带甚么话?」 李三少不好说是夫妻私话,哼哼唧唧地煳弄过去,又心想,既有时间叫丫头送参茶,怎会连个带话的功夫也没有?定是在生他的气。 这么一想,他心情又闷了起来,一口饮掉参茶,朝丫头亮了亮碗,语气平板地说:「喝完了。」 丫头不知他为何变脸变得如此快,不过参茶已喝,她便能回去交差了,遂笑道:「少爷莫气,少夫人未叫奴婢带话,你可以让奴婢带话啊!想必少夫人听了定会十分高兴。」 李三少看她一眼:「你倒是会说话。」 他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许久,迟疑出声:「那……那你回去告诉他,我身在偏屋,心在他那儿。」 丫头一愣,随即羞红了脸,低下头收拾好碗盘,半晌嗫声道:「……省得。」 李三少见她这般模样,有点不放心,叮嘱道:「记得说。」 丫头羞羞答答地嗯啊一声,脚步飞快地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青翠是这篇文唯一有名字的人 倒数第二章~ ☆、(七) 转眼间,又是三个月过去。 寒冬将尽,初春伊始。 中庭的枯树在一片茫茫雪色中,颤巍巍吐出一点嫩绿新芽。 张六娘站在青黑的屋檐下,手上捧着一盏瓷色细腻的茶碗,目光深浅难测地望着枯树,不知在想甚么。 他身旁的丫头认出那是李三少用过的茶碗,面露不忍:「三少夫人……」 张六娘陡然回过神,了无生气地掀了掀眼睫,復垂下眼,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茶碗边沿,方才轻轻地问:「听说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 这几乎快成每日必说的词儿了,丫头答得很快:「是。」停顿一下,她忍不住劝慰道,「三少爷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翠姨娘这般缠着他,必定会出祸事的……说到底,还是三少爷自己把持不住……」 话音未落,她飞快垂下头,似是在对自己言主人之过而懊悔。 张六娘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手指又摩了摩茶碗边沿,低不可闻道:「如此说来,倒是他该死了。」 丫头这次不敢答了。 她心犯嘀咕,这三少夫人,着实怪得很,自三少爷死后日日如此说话,怕是离疯不远了。 不过她又有点怜惜他,因三少爷死得太难看了。 听伺候翠姨娘的媳妇子说,是三少爷自己体力不支,在行房事时旧病復发,猝死在了翠姨娘身上。 这消息一传出,李家登时疯了两个人。 一个是被吓傻了的翠姨娘,一个是爱儿如命的刘氏。 反倒是生前与三少爷浓情蜜意的三少夫人,镇定得很,有条不紊地指使丫头僕妇搬三少爷尸体去火化,又寻了高僧来作法,将三少爷的骨灰安置在了李家宗庙。 第9页 可以说,没有三少夫人,三少爷便没法这么快地「入宗归祖」。 媳妇婆子虽在私下里嚼他冷血无情,但面上见了,仍是要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三少夫人」。 丫头起初也觉得他冷血——哪有自家官人死了,连一滴眼泪都不落,就开始着手操办丧事的? 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推移,有一日,她陡然醒悟过来。 能摆在明面儿上的疯,例如刘氏,例如翠姨娘,那都是疯没入心的表现,像张六娘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神色没有丝毫变化,才是真正的病入膏肓。 想通这一层后,丫头轻轻嘆了一口气,愈发怜悯他起来。 日头便在这一家没有声息的悲痛中,稳固不动地迁移。 又一年春至。 大雪将停。 满院的茫茫雪色,在愈渐浓厚的金黄之下,一点一点地逐步消融。 凛冬已逝。 丫头脚步轻快地朝中庭走来,看见张六娘想去抓地上的雪,不由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手:「现在可比不得深冬的时候,地上的雪脏得很哩。」 张六娘一愣,缩回了手,很腼腆的、很柔和地沖她笑了笑。 丫头见他未曾梳髻,软软亮亮的黑髮散落在肩上,映得肤色极白,眉眼乌黑,一时间美得简直雌雄莫辩,脸上不禁一红,嘴上硬邦邦地问:「给你梳髻的媳妇子呢?」 张六娘很落寞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她没来。」 这也算是常事。丫头例行公事地斥责了几句,解下自己的发绳,道:「我来给三少夫人梳罢——但我这儿没有别的饰物,仅有一根麻绳,三少夫人莫要嫌弃才是。」 张六娘目光又空茫起来,好半晌,声音很轻地说:「他从前也爱给我梳头。」 丫头常偷闲来照看张六娘,类似的话听得太多,起初还有些感动,到最后只剩下麻木,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三少爷与三少夫人鹣鲽情深,我们都省得。」 张六娘低低地说:「可是他死了……」 丫头急道:「六娘子别动!要绑歪了!」 张六娘勐地偏过头,一把握住她的手,声音十分幽沉:「他是怎么死的……」 丫头气恼道:「那些婆子日日在你耳边嚼舌根,你还不晓得吗?他是在翠姨娘身上死的——你看!果然绑歪了!」 她低下头,懊恼地捧起张六娘的头髮,待要再绑,谁知骤然与张六娘打了个照面。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被死去的三少爷附身,心里茫茫然地想,她家六娘子真是太好看了。 怎会有这般好看的人呢……于无边无尽的秀美中,透出一点含而不露的英俊。 ——不对,英俊? 她睁大眼睛,又盯了一会儿张六娘,发现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对方确实很英俊。 鲜明的轮廓,挺拔的鼻樑,黑沉的眼睛……比她见的任何一男子,都要英俊。 丫头心下骇极,手上不由自主地一松,麻绳轻飘飘地落地。 而她一个不留神,被张六娘抱了正着。 丫头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十分冷静:「——他不是旧病復发死的。」 她内心诧异,下意识挣扎起来:「六娘子!你先松开我……你刚说甚么?」 张六娘偏过头,目光极深地凝望她,语气很淡:「他不是旧病復发死的。」 丫头渐渐停止挣扎,愣愣道:「那三少爷是……?」 张六娘竟微笑了一下,低而又低地出声道:「你还记得,夫人让你送的那杯参茶么?」 丫头道:「记得……」 说罢,她咬破舌头般地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张六娘看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在里面下了春/药。」 丫头骤然松了一口气,满头冷汗道:「我当是甚么,仅仅是春/药哩……六娘子说得这般肃然,我还以为是毒药。」 张六娘很落寞地笑了笑,松开丫头,一步一步、形容端庄地走到中庭,低下/身,握了一手雪:「他身体不好,能行房事已是勉强,再用春/药便成毒药。」 他回首看丫头:「我与他同房半年,自是晓得这个理的。」 丫头张大嘴,接不上话。 张六娘摊开手,雪如细盐从他指缝中洒落,语气很平静:「所以,我知道他死的时候,心里并不惊讶,」他神色又温柔又落寞,「——他本就是我杀死的。」 好半晌,丫头才吃力地挤出声音:「可是——」 可是这样与你有甚么好处? 张六娘道:「没有可是。」他轻轻嘆了一口气,「我见不得他纳妾。」 丫头终于找到反驳的余地,忙道:「那妾是借来的!」 张六娘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神里仿佛藏了一团冰冷而骇然的幽火,他说:「借也不许。」 丫头答不上话了,只有费力捂住嘴,身体惊诧地发抖。 张六娘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目光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她还未反应过来这一笑的含义,只听「砰」的一声响,像是有甚么重物砸在地上,丫头倏然从浓浓震惊中惊醒,手脚慌乱地跑去查看,便看见不远处,刘氏横瘫在曲廊上。 她手指轻颤地起试探了一下刘氏的鼻端,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扯着嗓子惊唿:「来人!来人!夫人没气啦——」 第10页 一片兵荒马乱中,张六娘放下一直提着的嘴角,又抓了一捧雪搁在掌心里把玩。他眉目间依然落寞,眼里的骇然幽火却隐匿不见。 他想,他总算为他报了仇。 他生前是孝子,不敢违抗父母言,而他不过是一条「不举」命,能为他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一盏茶后,白腻的雪在他指间融化开来,变为一滩透着腥臭的脏水。 张六娘抬起手,放于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像是应了那句话。 雪融之后,唯余骯脏。 ——《不举子》·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写了两天,太难写了。 跟友人讨论了一下,讨论出以下几个隐藏结局: 结局一:如丫头所想,张六娘彻底疯了,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他在为李三少的死找理由。 结局二:春/药是刘氏下的,张六娘专门说过刘氏听,让她愧疚而死(文中提到的报仇) 结局三:春/药是张六娘下的,他对李三少愧疚的同时疯了,臆想是刘氏下的。 结局四…… 请自行脑补_(:3」∠)_ 你觉得是哪一个呢? ☆、(八) (一)七夕 「七月七日,谓之七夕节。」——吴自牧《梦梁录》 天还未亮,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砰砰」声响。 张六娘微微睁开眼,刚要撑起身,就被李三少不悦地按了回去,他一边披衣服,一边嘟囔道:「还没捂热呢,大清早的,谁这么不长眼地来敲门……你先躺着,我去看。」 张六娘看着他,心里略有些甜蜜,更多的则是担忧:「……还是我去罢。」 李三少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起个床而已,啰嗦甚么。」 他动作粗鲁地推开门,一脸不悦地望向门外「不长眼的」,正要沉声呵斥,谁知等他看清那是谁后,沉声顿时化为了一股轻飘飘的气,愕然地从他喉咙里窜出:「娘……这、这么早你来……作甚?」 刘氏一脸喜庆地摸着怀里的东西,瞥见他还披着衣,又喜庆地问:「还没起哩?」 李三少呆呆地说:「没……」 刘氏道:「那我进来啦。」 李三少想阻拦她:「不是……你这么早是来……」 可怜他气虚体弱,刘氏不怎么用力地一推,就把他推到了一边,大摇大摆地进来了,又见张六娘还躺在榻上,纵使心里有点不悦,但念及他沖喜成功,便没如何计较,笑吟吟问道:「还没起哩?」 张六娘顿时坐起身,手脚慌乱地披衣服,低头小声回了一句:「没。」 刘氏嗔道:「怕甚么怕,我找你俩是有喜事来着。」 李三少揉着胸口走进来,不满道:「甚么喜事?」 刘氏神秘兮兮道:「我娘从东京给我捎来了一件好物事。」 刘氏娘家在东京是出了名的巨富,每年过节都要给她捎一些物事下来,不是象牙便是珠翠,没有奇珍异宝时,就直接捎金锭子,恨不得把「财大气粗」写脸上。 李三少从小见惯了这些,满不在乎道:「甚么物事?」 刘氏神秘兮兮道:「摩侯罗。」 「……」李三少愣了一下,他自幼极少出门,没见过市面上这些顽物,「摩……甚么罗?」 刘氏没理他:「我娘说,这物事,还让大师开了光哩。」 张六娘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扣纽扣,直到将衣服穿好后,才抬起眼,轻声解了李三少的惑:「摩侯罗,天龙八部神之一。听说成佛之前是一国之王,因罪堕入地狱,经歷了六万年的苦难才修炼成胎,再经了六万年的修炼,方出世为人。」 李三少道:「听上去怪可怜。」 刘氏瞪他一眼,说:「生子愿如摩侯罗,你懂甚么。」 李三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那……那东西在哪儿?」 刘氏左顾右盼,半晌从怀里拿出一座精雕细琢的泥偶。只见那泥偶以一种高难度的姿势趴在地上,笑嘻嘻地仰头望天,身上饰以红纱珠翠,周边砌着雕木栏座,一派富家胖娃娃形象,愣是没让人瞧出到底哪里跟佛家沾了边。 张六娘默默扫了一眼,又低下头。 真是……再加条鱼,就可以当年画使了。 刘氏喜气洋洋地问道:「好看吗?」 李三少觉得自己的审美观受到了冲击:「……好……看……」 刘氏硬塞给他:「好看就拿着!」想了想,又抢了回来,「……好看就自个儿生!」 李三少:「……」 有那么一剎那,他对生孩子的热情瞬间降了下来。 刘氏揣着摩侯罗,一边叮嘱他们要赶紧生儿子,一边往外走,然而在踏出门的那一刻,又折了回来,说:「晚上别忘了到彩楼乞巧。」 李三少无奈道:「省得了,娘。」 刘氏道:「生儿子也不许忘。」 李三少:「…………我和六娘都省得。」 刘氏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李三少一脸郁闷。 但他想起刚才说的那句话,又为自己说情话的本领沾沾自喜起来,走到榻边搂住张六娘,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张六娘:「?」 李三少一时半会没琢磨出更好的「睡觉」理由,就老调重弹地说:「我们来生儿子罢。」 第11页 张六娘看他一眼,难得幽默感爆发,轻声问:「生个摩侯罗?」 「……」李三少说,「……不要,让娘自己生去。」 张六娘微低下眼,用指节扣住鼻尖,乌黑眉目间很矜持地露出一点笑意。 李三少瞬间被勾引住了。 他有点口干舌燥,手扳过张六娘的脸亲了一下,含煳不清地嘟囔:「生摩侯罗就生摩侯罗,让我生猴子都愿意……」 张六娘沉默一会儿,偏过头。 李三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跟着凑过去:「怎么了怎么了娘——」 最后一个「子」字还未落下,他只觉得腰间一重,紧接着天地一旋,被张六娘压在了榻上。 对方眼睫轻颤,似是有些害羞,目光却深浓而危险,语气轻轻地回答他:「生猴子。」 李三少:「……」 他有种自己挖了个坑跳下去的错……「嘶!娘子轻点!」 (二)中秋 「中秋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丝篁鼎沸。近内庭居民,夜深遥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孟钺《东京梦华录》 八月十五,中秋节。 夜色深沉,薄雾罩明月。 李家虽结了个财雄势大的亲家,但毕竟是官宦人家,不好效土豪在后院盖个楼来赏月。于是全家浩浩荡荡地朝酒楼行去,想低调地包个场子过节。 谁知包场的时候出了点小问题。 碰上了纨绔弟子闹事。 那弟子纨绔得颇为偏僻,不知是恭州哪个乡下窜出来的,讲着一口流利到教人听不懂的恭州话,语速飞快地说:「你们都跟老子等到起!我回切斗让我老汉把你们店封了!敢拒老子……老子才不屈你们!」 李大人目光淡淡看他一眼,问掌柜:「他是哪家的少爷?」 掌柜苦着脸道:「就是不知道哩……」他一边忐忑地说,一边觑了眼李大人的脸色,「今儿个实在对不住了,不如大人找别家?」 李大人语气难辨喜怒:「别家都被包了。」 掌柜冷汗唰唰流:「那……」 李大人道:「你叫他上来,若真是你们的错,我替他主持公道。」 刘氏嘆了口气,侧过头掀起小半边盖头,沖张六娘抱怨道:「晦气。」 张六娘神色在盖头下看不清,好半晌,只听他低而恭敬地回了句:「爹在扫晦气。」 刘氏这才又笑了起来。 一旁的李三少凑到张六娘耳边道:「你越来越会拿捏娘了。」 张六娘低着头没吱声,耳根慢慢地烧了起来。 李三少看得心里痒痒,但周围全是人他没法干别的,想了想,做贼似的牵住张六娘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 张六娘侧过脸,没搭理他,耳根红得更厉害了。 李三少心想,这不成心勾引他么? 他心中难耐,脑海里激烈地进行天人交战,好半晌,趁身边媳妇婆子不注意,一把拎起张六娘轻纱盖头的一角,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张六娘眼睫一颤,欲拒还迎地推开他,小声说:「这么多人在……」 李三少觉得自己的气场陡然强势了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腰,低声道:「怕甚么。」 话音一落,他就感受到一记凌厉的眼刀,果不其然,刘氏转头瞪了他一眼。 李三少好不尴尬地咳嗽一声,默默扭过了头。 半个时辰后,纨绔弟子终于被解决了,灰头土脸地被自家父亲拎回了家。酒楼掌柜喜不自胜,朝李大人连连鞠躬:「多谢大人替小人除了这个麻烦!多谢大人!」 李大人微一抬手:「举手之劳罢了。」 掌柜立刻又是一番奉承,点头哈腰地将张六娘等人送进了最雅致的包厢,刘氏记起李三少方才那副猴急的模样,笑道:「今天不同往年,各房赏各房的月罢。」 支庶们互对视一眼,恭恭敬敬地道了「是」。李三少有些不自在地侧过头,轻哼一声,拉着张六娘出了包厢。 刘氏在里面对李大人道:「帮了他还摆一副臭脸……」 李大人笑道:「你跟孩子置甚么气。」 气氛和气又喜庆。 另一边,李三少拉张六娘进了最角落的雅厢,遣退了媳妇婆子,一把将对方压到朱漆柱上亲亲摸摸,弄得后者很是为难:「一会儿还要到楼下拜月……」 李三少闷闷道:「不去。」 张六娘被亲得浑身难受,下/身胀得硬硬的,但他面上端庄而正派,低低喘息了两声,轻声劝道:「……这样不行,娘会生气的。」 几个月过去,他嗓音之中低沉意味浓了许多,听上去柔和而磁性,仿佛带着某种悠久动人的共鸣,此时夹杂着喘息娓娓说来,顿时让李三少的欲/火烧更旺了些。 他一脸不悦地想,这到底是在拒绝他,还是在引诱他? 张六娘轻嘆了口气,无奈唤道:「三郎……」 李三少欲/火彻底被撩拨了起来。 他不管不顾地堵上张六娘的嘴,将他压到朱木栏杆上,将手探进后者的衣衫急切抚弄。 栏杆下是人来人往,吆声鼎沸,栏杆上是眉目传情,活色生香。 张六娘被弄得没法,从慾海中拨冗沉思半晌,骤然反身将李三少按在栏杆上,垂下眼睫盖住发红的目光,极轻极轻地开口:「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第12页 李三少不知为何,总觉得有这句话有点「得便宜卖乖」的意思…… 还未等他想个明白,张六娘已效率极高地开始攻城略地。 台榭之上,一轮明月隐入薄雾里。 今年中秋,是张六娘此生过得最好的一次。 至于李三少……听他声音似乎是痛并快乐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给手机党的提示:今天更了两章,上一章是结局~ 小剧场: 李三少:娘子我要给你生猴子 张六娘:(*/w\*) (手上动作迅速且效率奇高地压倒了李三少) 还有一个清明番外,明天更。 ☆、(九) (三)清明 「……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吴自牧《梦梁录》 春分后十五日。 这一天,李家无论老小,都分外沉默。 李大人早早地出了门同人游湖,家里只剩下刘氏与张六娘两人。 一个寡妇,一个孤母。 丫头去叫张六娘时,他正端端庄庄地坐在铜镜前,身上换了一件李三少生前穿的长衫——那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挺像那么回事的,衬得他肩宽背直,待头髮一束起来,差不多就是一个误入浊世的翩翩佳公子了。 听见脚步声,他回过头,了无生气地看了丫头一眼。 丫头不敢瞧他,立即低下头,嗫声道:「三少夫人,夫人叫你去见她。」 张六娘伸出手,轻而又轻地点了一下铜镜里的自己,半晌说:「我这便去。」 他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朝外走去,丫头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十分忐忑,挣扎许久后出声道:「……三少夫人,你要不要去换身衣裳,就这样去,夫人约莫会生——」 最后一个「气」字,在张六娘的目光里生生咽了回去。 只听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道:「换甚么换,我本就该穿这身衣裳。」 丫头呆呆睁大眼,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张六娘不欲解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里屋卧房。 自那日从鬼门关回来后,刘氏便将那里改成了一个佛堂,日夜不息地在里面吃斋念佛,号称不问尘事,可她今日终究是问了——她找了张六娘来。 距离李三少去世已过去一年零四个月。 距离刘氏知道真相已过去了四个月。 从冬天到春日。 两个人都备受折磨。 张六娘站在门外,微垂着眉眼,脸上无甚表情地想,今日找他来,是来摊牌的么? 里面刘氏等了许久,不见他进来,忍不住开口道:「进来罢,站在那里作甚。」 张六娘看了她一眼,脚步轻缓地走了进去。 刘氏不想看他,闭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隔绝外事一般。她神神叨叨地念了半天的佛,又神神叨叨地抄了半天的佛,方形容飘渺地出声问:「你可知今日我找你来,是为了甚么事?」 张六娘轻声道:「不管是为了何事,都与我无关。」 刘氏冷笑道:「你倒是撇得干净。」 张六娘没说话。 刘氏道:「我今日找你前来,是为了三郎的事。」 张六娘轻飘飘地:「哦?」 刘氏似乎被他这副轻描淡写的姿态激怒,愤怒地站起身,沉声道:「别装傻,你害死了三郎,以为我不知道吗!?」 张六娘微侧过头,高深莫测地反问:「是我害死的他?」 两人目光相碰,针锋相对。 刘氏率先转过头,嗓音悲痛而干涩:「你那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张六娘道:「原来你都听见了。」 刘氏大怒道:「就是因听见了,今日才找你过来!」 张六娘不怎么在意地笑了一笑,柔声问:「然后?」 刘氏一下子没了声。 她像是被这句话问住,又像是记起了甚么不好的往事,整张脸憋得通红,胸口仿佛破败的风箱,一下一下,艰难地鼓动。 好半晌,她喘了一口气,几乎是虚脱地走到佛龛后,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檀香木盒,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高处,对张六娘沉声斥道:「跪下!」 其实根本不需她这么装模作样地一斥——张六娘在她捧出檀香木盒的那一剎那,便很自觉地跪了下来。 刘氏道:「你看你今天作的甚么服妖——给三郎道歉!」 张六娘眼睫一颤,轻声说:「……对不起。」 刘氏道:「跟他说,他是怎么死的。」 张六娘垂下眼睛,一声不吭。 刘氏呵斥:「快说!」 张六娘依然一声不吭。 刘氏险些要被他这副模样气个倒仰。她火急火燎地在里屋转悠了几圈,到外面抽了一根柳枝回来,狠狠朝张六娘身上鞭挞而去,「——快说!」 张六娘顿了一下。 他眼神幽沉而寒冷,声音如同嘆息:「你晓得答案的,何必要我说出口。」 刘氏勐地爆发出怒吼:「我不晓得!」好半晌,她又气若游丝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晓得……」 说到这里,她似是精疲力尽,闭上眼扔了柳条,手捂着脸,靠着墙壁滑了下来,饮泣声从她指掌间溢出。 第13页 「三郎他不该娶你……他不该娶你啊!」 张六娘反问:「是么?」他仿佛想起了甚么,嘴角轻轻一提,「……也是。」 刘氏仍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中,哭着重复:「三郎他不该娶你……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五月生的人,男害父女害母……这个道理我早该懂的……他不该娶你!——你娘为甚么没把你溺死在水里!?」 张六娘缓缓站起身,弯腰捡起柳条,轻轻插在佛龛前,半晌说:「她想杀了我的。」 他转过头,目光森冷地望着刘氏:「可没杀死,于是我不该死。」 刘氏声音压在喉咙里抽噎着发出,如同哽咽:「你该死……你这贱货。」 张六娘又反问:「是么?」轻轻一笑,「或许罢。」 他走到檀香木盒前,微抬起头,眼神冷漠而深情地望着它。他眼角有点上翘,从刘氏的角度望过去,这几乎就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冷笑。 她挣扎着起身,一把扣住张六娘的胳膊,声嘶力竭:「你给我跪下!——你还害得三郎不够惨么?你都将他剋死了!剋死了……」 张六娘还是那句话:「是么?」 他轻而易举地推开刘氏,取下檀香木盒放在怀里。想了想,他回头对刘氏说:「你说得对。」 刘氏凄声笑道:「哈哈……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 张六娘面无表情地截断她的笑声:「我的意思是,你说他不该娶我说得对。」 刘氏勐然收声。 张六娘几近柔和地看了一眼檀香木盒,低声道:「……应该是我娶他。」 刘氏滑稽地张大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张六娘却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就朝外走。 刘氏这才回过神,想跟上去抢过檀香木盒,却被张六娘有所防备地推了一把。 剎那间刘氏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猝不及防地撞到佛龛上,眼睁睁地看着张六娘带着檀香木盒离开。 那一刻,她简直如被生生剜去一块肉,痛不欲生。 好半晌,刘氏难以抑制地弯下腰,跪伏在地上,双肘支撑着身体,想大哭,却又流不出一滴泪水。 没有什么,比生离之后再死别,更加的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想写张六娘拿到骨灰盒会做什么,可又觉得没有写的必要。 死者已矣,不可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