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开局送瞻基皇兄升天》 第1章 谋逆 永乐二十一年,五月十日,北京城右顺门。 “好狗胆!” “常山中卫护卫指挥勾结钦天监和内侍谋逆作乱,看来,朕还是太仁慈了!” 朱棣手持染血宝剑,气得斑白胡须不断颤抖,脸上涌起异样的潮红色。 朱棣脚下,一个小太监倒仆在地,脖子处豁开巨大伤口,鲜血汩汩而出。 几位将领和官员面无人色匍匐在地。 广场上围满了衣甲鲜亮的锦衣卫,一个个绣春刀出鞘,杀气腾腾。 锦衣卫两人一组,明晃晃刀刃紧压人犯的脖子。 旁边跪了一大群人,有身穿蟒袍地位尊崇的皇宫大太监,也有各色袍服官员。 一个个脸色惨白,魂不守舍。 朱棣面前,显眼跪着个年约四旬身穿赤色蟠龙袍服的男子,正是朱棣第三子赵王朱高燧。 朱高燧桀骜不驯的脸上,如今只剩下恐惧。 四周则是站了一大票重臣,人人噤若寒蝉,呼吸都不敢大声。 常山中卫指挥使孟贤,伙同其他将领和钦天监官王射,勾结内侍杨庆的养子杨虎,意图毒死朱棣,兵变拥立朱高燧登基称帝! 被朱棣一剑杀死的小太监就是杨虎,锦衣卫在他的住处搜到伪造遗诏。 以朱棣名义立下诏书,百年后传位予朱高燧! 朱瞻墡站在自己痴肥的父亲,太子朱高炽身后,饶有兴趣探头探脑打量。 眼前的场景,朱瞻墡早就知道会发生。 十年前,身为现代人的他,意外魂穿到当时才八岁的朱瞻墡身上。 如今,朱瞻墡已经长成为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举止娴静,身上充满了淡然的书卷气息。 永乐二十一年的常山中卫孟贤叛乱,他早就在历史书上见过。 一次不知所谓的谋逆叛乱。 谋划失当,行事不秘。 没造成任何动荡。 引发的后果,就是让老年的朱棣越发残暴,多屠杀了一些人。 并让朱棣行将就木的身体状况更差了一些。 朱棣手持染血长剑,突然指向跪在地上的朱高燧,凛冽剑锋离他的喉头不足半尺: “逆子!是你主谋的吗?” 朱高燧早就吓坏了。 看了眼小太监杨虎的可怕尸体,和近在眼前的明晃晃剑尖,大脑一片空白。 呼吸停滞,全身颤抖,竟是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冤啊! 孟贤这狗贼误人误己,贪图从龙之功,竟敢冒大不韪谋反。 可这桩谋逆案,他从始至终真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六年前,深受父皇宠爱的二哥朱高煦想要夺嫡,被朱棣二话不说赶去鸟不拉屎的青州。 朱高燧之前还敢和朱高煦合谋搞风搞雨。 自那之后他就怕了。 待在繁华京城天子脚下,当一个富贵王爷不好吗?干嘛要作死? 可以说,朱高燧早熄了觊觎九五宝座之心。 可是! 常山中卫,正是自己的亲兵护卫! 谋逆若是成功,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 而自己,又是有前科的。 就算再怎么辩驳,又岂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朱棣又岂会相信。 谋逆大罪,就算自己贵为皇子,也难逃赐死结局! 朱高燧已经绝望了。 朱棣眉头微不可查皱了皱。 这怂货老三! 也不知道辩解一下。 三个儿子,毕竟都是自己和挚爱一生的徐皇后所生。 徐皇后英年早逝,他如今年纪也大了。 加上自己刚到中年那个功能就不行了,膝下再无其他子嗣。 只希望三个嫡子能和谐到老,岂会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 今日这桩谋反,是不是朱高燧主谋,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他只想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在其他人身上,避开朱高燧。 可身为帝王,一举一动影响巨大。 自己若是毫无缘由放过朱高燧,只怕将来朱家皇位继承遗祸无穷。 这时候,必须有人给个台阶,他才能顺坡下驴。 朱棣转头看向四周站立的众人。 四周重臣个个都是人精,朱棣的那点小心思自然一清二楚。 可是帮朱高燧说情,就会得罪储君朱高炽,等朱高炽登基,恐怕自己要面临清算。 众臣对视一眼,明智地三缄其口。 朱棣失望目光一一越过众臣,落在从小宠爱有加的朱瞻基身上。 好圣孙,你最为聪明,一向明白朕的心意,看你的了。 朱瞻基眨了眨无辜眼睛,流露出愚蠢的清澈。 仿佛突然间变蠢了,看不出朱棣的示意。 朱瞻基对自己两位亲叔叔,一丝好感都欠奉。 甚至早就心生杀念。 从记事起,两位叔叔就一直觊觎父王的太子之位。 暗地里不知搞过多少次小动作。 虽然,自己也不大看得上痴肥笨拙、还瘸着一条腿的父王。 可只有父王顺利继位,以后皇位才会落在自己头上。 前朝赵匡胤嫡子赵德昭,本朝朱标嫡子朱允熥,悲惨遭遇历历在目。 恶劣的生存环境,逼着从小聪慧的自己,想尽一切办法讨好皇爷爷,在他面前表现自己。 甚至,才十六岁就主动请缨,跟着朱棣北征,和兵士们吃住在一起。 终于,博得朝野一片好圣孙名声,也巩固住了朱高炽的太子之位。 如今,朱高燧自己犯蠢,他朱瞻基没落井下石就算好了,怎么可能帮他说情? 见无人搭腔,暗自着恼的朱棣只得将目光投注在一向不喜的朱高炽身上。 眼神期盼,隐隐带着威胁。 朱高炽无奈之下只好躬身而出,抱拳说道: “父皇,三弟素来孝顺,这件事他一定不知情,都是下面的人利欲熏心,瞒着他干的。” 朱棣终于露出满意笑容: “哦?” “太子你且仔细说说,为何赵王一定不知情?” 朱瞻墡暗暗翻了个白眼。 帝王之家,这种表演型人格,他早就看得透透了。 简直腻到令人作呕。 可还是不得不继续看戏下去。 这些,原本都与自己无关。 按历史轨迹发展,自己就是个长寿且受人尊敬的逍遥皇叔,争权夺利,没自己的份。 可突然! 朱瞻墡有了恶趣味。 赵王谋反证据确凿,就算他没有参与谋划,至少也该受点惩罚吧? 就这永乐朝的两个皇叔,有一个算一个,就没个好人。 朱高煦和朱高燧这么作,还不是你这个当父亲的惯出来的? 你还在包庇自己的亲儿子? 偏不让你如愿。 朱瞻墡心思急转,细细筹划起来。 这事,有的干! 而这会,朱棣和朱高炽的简短对话已经结束,朱棣对朱高炽的仁厚识相颇为赞赏。 “既然太子为赵王作保,谋逆一事,与赵王无关。” “主从谋逆之人,处以极刑!” 朱棣威严目光扫过一众人等,嘴角微微翘起几分: “尔等,还有什么要启奏的吗?” 朱瞻墡神情一震,举步踏出: “皇爷爷,瞻墡有事启奏!” 第2章 把朱棣架在火上烤 朱棣深邃目光看向眼前的年轻人: “哦?是瞻墡啊,你说!” 这个应该是好圣孙朱瞻基的同母胞弟,爱屋及乌,且听他要说些什么。 朱瞻墡身躯微躬,不去看朱棣眼神,口中侃侃而谈: “瞻墡以为,常山中卫谋逆,三王叔虽然毫不知情,但也有失察之责。” “毕竟,常山中卫乃是三王叔的贴身护卫军。” “天下民众多愚昧,三王叔若是一点罪责都没有,只怕这事会越传越离谱,将来反而害了三王叔的名声。” 朱瞻墡这句话中的潜台词,令四周众臣暗暗心惊。 人心难测,如今有朱棣压着,朱高燧没受到惩处,可等将来朱高炽上台,会不会出于不忿,秋后算账呢? 朱棣自然也听出朱瞻墡的意思,语气冰冷下来: “依你之见,要怎么办呢?” 朱瞻墡不理朱棣话语中的怒意,神色自若往下说去: “为三王叔洗清嫌疑计,当小惩大诫。” “常山中卫指挥使伙同其他将领谋逆,不如请三王叔裁撤护卫,归还于朝廷。” “如此三王叔既能避嫌,又免得被野心之辈裹挟。” 朱棣已是极为不耐: “还有呢?” 朱瞻墡神色肃穆: “三王叔封国多年却一直滞留京城,倒不如像二王叔一般就国,远离是非之地。” “自然就绝了野心之辈的攀龙附凤妄念。” “另外,三王叔有失察之责,当罚俸禄,就国之后,当深居简出,裁减用度,闭门思过。” “如此既能警醒世人,也真正保护到三王叔,不被野心之辈卷入阴谋之中。” 朱棣手中染血长剑微微颤抖: “够了,瞻墡所说,众位大臣以为如何?” 朱瞻墡这些话,义正词严,言之有据,几乎是将朱棣架在火上烤。 朱棣自己就是通过谋逆,夺走亲侄儿的皇位。 因此,更要在这等谋逆大事上拿出不偏不倚态度,才能堵天下人之口。 朱高炽和朱瞻基暗暗对视一眼。 心头畅快不已,却也为朱瞻墡偷偷捏了一把冷汗。 瞻墡这小子本事大了,竟敢和当今皇上对着干。 要知道,朱棣年老以后更加残暴,杀心极重。 刚刚朱高炽何尝不是被朱棣架在火上烤?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要树立仁厚储君人设,只好捏着鼻子帮朱高燧求情。 对两个天天想扳倒自己的亲弟弟,朱高炽说不讨厌,是不可能的。 可要想顺利上位,就算是装,他也要装出友爱兄长的样子。 朱棣的心思朱高炽早摸得一清二楚。 对三个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朱棣完全逃避现实,只希望他们能永远和睦相处下去,兄友弟恭。 所以,更像朱棣,领兵打仗能力更强,但性格残暴的朱高煦最终夺嫡失败,被赶出京城。 朱棣就是怕朱高煦继位之后,朱高炽一家不得善终。 一众重臣被朱棣逼问,面面相觑之后,均是缓缓点头。 帝王家事,他们本就不想掺和。 朱棣天年将尽,太子朱高炽才是将来继续保他们荣华富贵的主子。 如今反正坏人已经由朱瞻墡当了,他们顺水推舟,正好可以讨好未来储君,先纳上一份投名状。 只是这些大臣心中都为朱瞻墡叹息不止。 年轻人啊,说话冲动不计后果。 朱棣一向残暴,杀伐果断。 得罪了朱棣,以后怕是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你以为你是谁? 又不是朱棣的好圣孙朱瞻基,强出头利益轮不到你,只会给自己招惹天大麻烦。 一众重臣思虑妥当,齐齐躬身施礼: “瞻墡皇孙所言在理,臣等无异议。” 朱棣一窒,满腔怒火差点毫无风度喷涌出来。 这帮老东西。 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们? 可今日一言一行,必然会落在青史之上。 肆意偏袒朱高燧的话,恐怕要给自己本就不太光彩的帝王生涯,再添一大污点。 罢了。 好在燧儿损失不大,以后给他找补回去就是。 只是这老大家的朱瞻墡,委实可恨! 朱棣深吸了口气冷哼道: “那就按瞻墡所说处置!” 说完拂袖转身而去。 众锦衣卫顿时架起一干人犯,准备压入诏狱严刑拷打,逼问其他同谋,等候问斩。 又有众多锦衣卫出动,锁拿这些人犯的九族。 朱高燧离去之前,更是怨恨怒视朱瞻墡。 朱高炽求情之后,自己本已摘除干净,和谋逆一事无关。 都怨这个脑生反骨的便宜侄儿。 如今,自己京城也待不下去了,护卫被裁撤,俸禄被罚。 可恨! 早晚要找到机会报复回来。 右顺门处,顿时只剩众位大臣,和太子朱高炽一家。 大臣们纷纷向朱高炽施礼告退。 临去之前,一个个深深打量朱瞻墡。 心头暗暗感叹。 太子家出大才啊。 除了好圣孙,竟还有个朱瞻墡! 之前竟从未注意到。 此子将来必是一代贤王。 众大臣均对朱瞻墡留下深刻印象。 事情告一段落。 朱高炽带着儿子们返回东宫,屏退闲杂人等后,朱高炽温声责备道: “墡儿,你太冲动了,你三王叔未必和谋逆之事有关。” “接下来一阵,你要深居简出,不得在皇上面前露脸,以免再触怒皇上。” 话虽如此说,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朱高炽自己知道。 朱瞻基倒是极为高兴,笑呵呵搭住朱瞻墡肩膀: “瞻墡弟弟很不错,据理力争,条理清晰,咱们身为朱家子孙,社稷即为家事,正该如此。” 今日既对付了早就看不顺眼的三王叔,自己又不用在朱棣面前丢分,朱瞻基满意至极。 自己这个耿直亲弟弟,还真是一把好刀。 朱瞻基对同胞弟弟朱瞻墡感情自然不错。 只是帝王家中,亲情比起宝座,那是一文不值。 也罢,待吾将来登临大宝之位,必定不会亏待了他。 他若乖乖当个荣华富贵的太平王爷,兄友弟恭,以后史书之中也是一桩美谈。 朱瞻墡则是在心头暗暗冷笑。 他这番敢强出头,也是有一些把握的。 朱棣没多久可活了。 如今五月,朱棣七月会第四次北征,回来之后没过多久,明年四月再度出征,最终死在回军途中。 他可没多少时间针对自己。 大军出征,要准备的事千头万绪,恐怕接下来直到出征,朱棣都会忙到脚不沾地。 等他回来,事情估计早就淡忘了。 父子三人貌合神离,各有不同心思。 朱瞻墡恭声告退: “父亲,孩儿明白了。” “孩儿告退反省己过。” 第3章 蜕变 朱瞻墡辞别父兄,去了一趟茅房更衣。 四下无人,从紧藏在贴身处的衣袍下掏出一坨黑乎乎的物事。 这竟是一把左轮手枪! 刚穿越过来那会,朱瞻墡一日睡着,无缘无故居然梦见,花园中一块假山石头底下,藏着个了不得的东西。 抱着宁可信其有心态,当时还是个小小人儿的朱瞻墡,费尽千辛万苦,才偷偷将假山石头移开。 赫然发现底下果然藏着个盒子。 而盒子之中,竟就是这把左轮手枪。 六个弹巢子弹上满,可也仅仅只有这六颗子弹而已。 朱瞻墡实在想不通,在这火器还极为落后的明朝,为何会出现一把左轮手枪。 不过转念之后,自己一个现代人都能魂穿回古代,时空隧道顺带赠送一把手枪给自己防身,也说得过去。 自那以后,这把手枪就一直贴身藏在朱瞻墡身边,须臾不离。 每当心情激荡之际,总会掏出来给自己壮壮胆色。 朱瞻墡端枪做了几个tvb剧帅气的射击动作,却是没舍得射出一颗子弹。 左轮手枪只有区区六颗子弹,聊胜于无。 子弹用完之后,手枪还不如一把榔头。 而最关键的是,自己从没玩过枪,手枪射击的后坐力会导致准心严重偏移。 也就是说,除了特别近距离偷袭,这手枪没什么鸟用。 心情平复之后,朱瞻墡牙疼般呲牙吸气,收起左轮手枪,默默沉思起来。 十年前,本名朱展善的他,大学冶金毕业刚工作没两年。 结果在企业年会上喝得烂醉,一觉醒来魂穿到八岁的朱瞻墡身上。 等弄清楚所处环境后,朱展善当即选择了摆烂。 朱瞻墡,明朝最牛皇叔,活了七十三岁,历经七朝,享尽荣华富贵,历代皇帝对其礼遇有加。 两次监国,三次和皇位错身而过。 兄长是深受朱棣喜爱的一代好圣孙朱瞻基,明初三大盛世仁宣之治的主要在位皇帝。 显然,身为穿越人士,穿到朱瞻墡这样的身份,简直就是天胡开局。 都回不去了,还折腾个什么劲啊,躺平享福就是。 可这十年,朱瞻墡越过越是窝心。 十年了,你知道这十年我是怎么过的吗?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游戏机,甚至没有现代的大一堆网络小说! 完全没有娱乐消遣! 难怪,朱姓藩王子孙繁多,到明末之时,竟达数十万人。(感谢读者大大们指出,已修改) 一个个整日不用操心生计,天一黑就只能造人。 造完人当一两小时圣贤,时间也才堪堪九十点钟。 折腾一会没有睡意,继续爬起来造人! 就这么搞,除了容易腰肌劳损,子孙能不多吗? 朱瞻墡刚穿越过来三天就后悔了。 想想还要这样活六十五年,简直可怕至极。 八岁的朱瞻墡求遍老子玉帝弥勒佛,耶稣基督安拉胡,想要回档到穿越前。 一次次回应他的,只有太子妃张氏的巴掌。 这孩子,怎么发烧糊涂了呢?想要回到以前。 你都这么大了,想塞回娘亲肚子,也塞不了啊。 终于,朱瞻墡渐渐沉默下去。 可对父母的思念,却是一天胜于一天。 自己无缘无故消失,父母该会有多伤心。 十年过去,想必他们鬓角的白发,又增了许多。 想起父母年纪一大把,并不能安享晚年,还要每日起早贪黑摆早餐摊点补贴家用,朱瞻墡心头火气更胜。 堂堂华夏,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之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处于世界巅峰,子民何至于如此辛苦? 不就是因为近代落后于西方,财富被掠夺殆尽,只能从一穷二白、积弱贫乏中再次崛起嘛。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仁宣二帝。 朱高炽朱瞻基上台后,全面调整朱棣勇于进取的策略,闭关锁国,禁绝下西洋,主动放弃辽东安南等一大片土地,从此与西方的大航海时代错身而过。 与西方现代科技突飞猛进发展失之交臂。 朱瞻墡心头一动。 若是坑死朱瞻基,自己上台呢? 是不是就能改变历史发展的大势? 毕竟自己也是朱高炽的嫡子。 只要朱瞻基死了,按理来说,皇位应该就是自己的才对。 到时候自己登上皇位,想下西洋就下西洋,想海外开殖民地就开殖民地,一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不就是坑死朱瞻基嘛,似乎也没那么难。 人生三大错觉之一,我可以的! 鬼魅般涌上朱瞻墡心头。 只是激情过后,冷静下来想想,朱瞻墡心头微凛。 身为穿越人士,拥有成熟的心智,朱瞻墡自然不会被朱瞻基从小做出的友爱姿态迷惑。 往往能一眼看穿其中潜藏的护食小心机。 简而言之,从朱瞻基角度来说,只要下面的弟弟们老老实实拥戴他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身份。 当好无能又无野心的闲散皇孙角色,他不介意施舍一些大哥的慈爱温柔。 朱瞻基是什么人,他朱瞻墡能不知道? 朱瞻基天资聪慧能文能武,一代明君的外表下,对觊觎皇位的对手心狠手辣。 亲叔叔朱高煦造反,被他用几百斤铜缸罩住活生生烤成乳猪。 朱高煦近十个儿子,被朱瞻基杀得一干二净。 还曾多次试探朱高燧,吓得朱高燧不断主动裁减兵卫表达忠心。 朱高燧就藩仅仅六年就死,未必没有日夜忧心的缘故。 想谋夺朱瞻基的皇位,简直就是在白毛僵尸坟头蹦野迪。 风险巨大。 不过,深思熟虑一番后,朱瞻墡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造他亲哥朱瞻基的反,带领大明走向世界之巅! 这似乎更不错,人生可比当一辈子无聊闲散王爷精彩多了。 朱瞻墡的眼神渐渐恍惚。 从小学过的近代史,被逍遥皇孙日子消磨到几乎遗忘的屈辱近代史,重新鲜活起来。 因为不愿剃掉头发被砍掉头颅的同胞,被鸦片掏空身子成了行尸走肉的同胞,喊着刀枪不入口号口号冲向火枪口的同胞,毫无还手之力被屠戮活埋的老弱妇孺同胞,在朱瞻墡视野中纷纷伸出求救的枯瘦手爪! 朱瞻墡涣散的眼神瞬间凝聚,怒火汹涌而出。 tm干了! 朱瞻墡重重一拳砸在茅厕脏兮兮的墙上。 细细思索许久,终于有了定计: 第一:朱瞻基登基之前,甚至登基后,暗算的机会不少,不过成功之前,决不能在他面前露出夺位野心。 第二:不能再躺平了,得为以后早做准备,比如说弄个工坊什么的,把现代化工科技尽量搬到明朝。 好在穿越过来后,朱瞻墡无聊之际,为了怕遗忘,把前生学的现代知识一一偷偷记录下来。 朱瞻墡深思熟虑之后,推开茅厕门而出,把门外侍候的小太监们吓了一跳。 只觉得五皇孙进去解手良久后出来,仿佛像是狠狠冲了一把。 整个人都变了一副模样。 神采飞扬,精神蓬勃,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原先的文弱书卷气一扫而空。 犹如一柄脱鞘而出的长剑,锋锐无匹! 小太监们大为惊异,面面相觑。 朱瞻墡淡淡一笑: “下去吧。” “本皇孙去街上走走,父王母妃若是问起,如实禀报就是。” 在小太监们尖细应声之中,朱瞻墡双袖飘摇,离东宫而去。 第4章 火神之子黎叔林 朱瞻墡离开皇城,走向北京城的街头。 朱棣两年之前才将都城迁到北京,如今北京城也就皇城内繁华一些。 京城处处都有工匠在修建府邸宅院酒楼客栈,热火朝天,充满着勃勃生机。 正犹如这大明王朝,如日东升。 房舍之间,犹有不少农田,阡陌相连。 此时夏麦将熟,金黄麦浪翻涌,空气中飘荡着麦香气息。 朱瞻墡一边闲逛一边思量。 若要建立工坊,倒也不算艰难。 永乐年间,物价还很低廉。 一两银子可以买七八石粮食,买一亩田地也就一二两银子。 农民一家子辛辛苦苦,一年种粮所得,也不过才十余两银子。 至于工场匠人,一年所得更少,不过才区区几两银子而已。 朱瞻墡大致盘算了下自己的小金库。 历年下来,朱棣朱高炽朱瞻基和母亲太子妃张氏赏赐,加上其他途径所得,上千两是有的。 也就是说,买下几十亩地建立工场,招募数十个成熟匠人,支撑个两三年绝对没问题。 那时工场早就能靠生产出来的东西养活自己了。 唯一可虑的一件事,是要找个管事,把工场管起来。 总不能自己堂堂皇孙,天天泡在工场之中吧。 朱棣朱高炽和张氏不打死自己才怪。 这个管事,不但人要可靠,还得精通工场作坊之事。 朱瞻墡正思虑之间,只见街边一栋富丽堂皇的酒楼门口喧闹不堪。 张眼望去,一个黑瘦矮小的二十五六岁青年男子,被几个伙计揪住衣服,大声辱骂呵斥。 青年男子相貌和大明子民有所不同,带了点东南亚人的样子。 着急忙慌之下,官话讲得聱牙诘曲。 再加上喝了些酒,舌头发直,越是着急辩解,越是让人听不懂在说什么。 朱瞻墡驻足听了许久,总算从几个伙计辱骂声中听明白来龙去脉。 原来这个青年男子酒喝多了后脚步踉跄,一不留神拿酒把墙上三个大字“陶然居”给弄污了。 好死不死,这三个大字乃是多年之前,朱棣尚未起事时道衍和尚所提。 道衍和尚就是姚广孝,朱棣靖难起兵的军师,官至少师,前些年刚去世。 道衍和尚微末之时提的这三个大字,无疑成了这家酒楼的金字招牌。 青年男子拿酒弄污道衍和尚的题字,这事可大可小。 按小了说赔钱了事,按大了说藐视大明帝师,对朝廷大不敬。 酒楼掌柜先是让他拿出五十两银子赔偿,青年男子身上哪有如此巨款? 百般哀求无果,因此被伙计们扭在门口,等着锦衣卫前来。 不过一会,鲜衣怒马的一众锦衣卫番子排开人群。 问过缘由之后,锦衣卫铁链哗啦套住青年男子脖颈,眼看就要将人押走。 青年男子脸色由红转白,一点酒意终于吓没了。 寻常之人进了锦衣卫诏狱,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当即奋力挣扎,口中大喊: “不要抓我,我是工部主事黎澄之子黎叔林,我只是醉酒误事,并非对故少师不敬!” 锦衣卫小头目冷笑一声,绣春刀出鞘两寸,哼道: “区区一工部主事之子,安南余孽,今日别说是你,就算黎澄在此,也要进北镇抚司诏狱待着。” “带走!胆敢拒捕的话格杀勿论!” 朱瞻墡闻言一震。 黎澄?安南余孽? 这不就是后世被大明军士奉为“火器之神”的原安南王子胡元澄吗? 胡元澄父亲胡季犁本为安南陈朝权臣,篡位建立胡朝后惹来大明征伐,国灭被俘。 胡元澄因擅长制造火器,获赦后改名黎澄,被朱棣授予工部官职。 之后官运亨通,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官至兵部尚书,负责督造兵使局铳箭火药。 黎澄死后,眼前这个青年男子黎叔林子继父业,接管督造军器,算得上是家学渊博。 朱瞻墡心头大喜。 瞌睡遇上了枕头! 这个黎叔林,不正是自己要找的工场管事人选嘛! “慢着!” 朱瞻墡越众而出。 锦衣卫小头目刚要发飙,见朱瞻墡身穿朱红衣袍,仪表不俗,心头已有了猜测。 待验看过朱瞻墡身份玉牌,更是惊惧,连忙躬身见礼: “锦衣卫档头冯左见过皇......” 朱瞻墡挥手止住,淡淡说道: “不得声张!” 转向酒楼掌柜,和颜悦色解下腰间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上好和田玉佩,拿来替这位黎兄赔偿应该绰绰有余,这事就此了结如何?” 酒楼掌柜愣愣正待接过,见锦衣卫小头目冯左不断使眼色,悚然一惊连忙推辞: “不用不用,这位公子客气了,说起来也只是酒渍污了墙面,小人清理下就是......” 朱瞻墡看向冯左: “事主已不再追究,人本公子带走怎样?” 冯左心头揣揣,俯身更深: “皇......公子请便。” 转头一脚踢在锦衣卫番子屁股上: “还不放人?一点眼力劲都没有!” 朱瞻墡带着如蒙大赦的黎叔林离开,转过街角,黎叔林肃容抱拳: “还未请教这位公子尊姓大名?相救之恩黎叔林没齿难忘!” 朱瞻墡淡然微笑: “东宫朱瞻墡,说来也巧,在下和黎兄家国不同,但同为皇孙,也是有缘,哈哈。” 黎叔林悚然大惊,满脸惭愧: “五皇孙殿下言重了,安南不过我大明区区一番属之国,家祖倒行逆施,僭越自称为皇,得蒙圣上天恩,我父子二人才苟存性命。” “如今,小人只是我大明工部一微不足道的主事官吏子嗣,闲散无用之人,岂敢与五皇孙殿下相提并论?” 朱瞻墡轻笑: “闲散无用之人?” “本皇孙倒是有一项差事,想要请黎兄代劳,不知可愿意?” 黎叔林这会还没入仕,整日除了跟随黎澄学习火器制造,无所事事。 身为异国贰臣后代,做梦都想巴结上皇孙,当下欣喜若狂,毫不犹疑答应下来。 于是两人边走边聊,朱瞻墡将心头所思一一说出。 购地建设工场,由玻璃作坊入手,搭建窑炉、煤炭炼焦、炼钢、制造火药、制造火器,七七八八一一道来。 黎叔林可是识货之人,听得目瞪口呆,五体投地。 当即约定第二天碰头再详细商议。 朱瞻墡这才返回皇城东宫。 结果还没到到家,就看见一个小太监焦急不已等在门口。 见到朱瞻墡,小太监连忙上前拉住缰绳: “殿下,圣上召唤,您速速快去。” “说是阿鲁台骚扰边境,让您参加御前讨论。” 朱瞻墡心头咯噔一下。 朱棣这个便宜皇爷爷,没安什么好心啊。 第5章 北征议事 阿鲁台犯边! 如此军国大事,朱棣以前从不会召唤自己前去。 皇孙一辈,只有朱瞻基有如此宠幸,可以侍立旁听。 朱棣特地召唤,恐怕就是要寻个由头,训斥惩处自己。 如此看来,朱棣一定会问自己如何应对阿鲁台犯边一事。 而自己,不管是支持出兵,还是反对出兵,都会被朱棣找到错处借题发挥。 朱瞻墡跟着小太监急急赶往御书房,心头急转,寻思应对措辞。 待到通报进去,御书房里人才济济。 除了朱高炽朱瞻基,内阁三辅杨荣、金幼孜、杨士奇都已在场。 除此之外,礼部尚书吕震兼领户部和兵部,刚从锦衣卫诏狱放出来的蹇义,以及一干重臣分列一旁。 武将方面,以英国公张辅领衔,成国公朱勇、武安侯郑亨、成山侯王通、安远侯柳升等众勋贵均在场。 朱瞻墡一进去立刻跪伏地上: “叩见皇爷爷,瞻墡外出不知召唤,应召来迟,请皇爷爷降罪。” 朱棣虎目凝注在朱瞻墡后脑勺上,晨间的怒气还没散去,一言不发。 直等到朱瞻墡心底发毛,才淡淡说道: “起来吧。” “平时并无召唤过你,不知者不罪......” 应召来迟虽然也能训斥一番消除心头恶气,可毕竟理由牵强了些。 容易让言官史官抓住把柄。 等会有的是名正言顺的惩处机会。 朱棣坐了几十年皇位,还是很在乎自己将来在史书中的名声。 朱瞻墡暗暗舒了口气,谢恩爬起,藏到朱高炽和朱瞻基身后。 朱高炽暗暗打了个眼色,带有警告之意。 朱瞻基则是嘴角含笑,给朱瞻墡一个“不用怕,有事大哥我护着你”的眼神。 很快,御书房内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 鞑靼首领阿鲁台再次率部滋扰大明边境,北边各镇遇袭,边民被劫掠屠杀,财物损失不计其数。 大明和鞑靼的恩怨已持续了十几年。 蒙古被逐出中原之后,逃亡大漠称为北元。 从朱元璋到朱棣,边拉边打软硬兼施之下,北元分化为三个部落,鞑靼、瓦剌和兀良哈。 朱棣靖难之时,兀良哈还出过大力,就是朵颜三卫。 三部之间互相敌视,以鞑靼势力最强。 永乐七年,鞑靼首领本雅失里杀死明朝使者,引来朱棣雷霆震怒。 在永乐八年和永乐十一年,朱棣接连北征攻伐鞑靼和瓦剌,两部均遭到重创,北境总算平静了近十年。 可大明铁军也因此伤亡惨重,军马粮草损耗巨大。 再加上营造北京城,民间不堪重负,民生凋敝。 甚至在永乐十八年,如此永乐盛世,依然激起民变。 山东滨州白莲教唐赛儿起义,斩杀大明五名大将,明军阵亡两千多人。 待到永乐十九年,原本鞑靼丞相、接受朱棣册封和宁王的阿鲁台犯边,杀死大明北镇兴和所将领。 朱棣勃然大怒,第三次北征,兴师动众数十万军民。 然而阿鲁台闻讯提前逃走,大明只是击败依附鞑靼的兀良哈部,班师回朝。 朱棣冷冷看向众臣: “阿鲁台贼子野心,如此不堪教化的蛮夷野人,众卿家以为如何?” 吕震振衣踏步而出,慷慨激昂: “圣上,臣认为必须打,而且要狠狠地打,要打痛鞑子,令其闻大明军威避战千里,才可令北疆安靖。” “蛮夷之人,畏威而不畏德。” “东汉大鸿胪窦固伐北开西,驱逐北匈奴,才换来胡人两百年间畏中原如虎。” 朱棣微微颔首,颇为满意。 吕震此话,深合他的好战心意。 永乐十九年,第三次北征之时,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工部尚书吴中均反对朱棣劳民伤财北征。 结果被当时的礼部尚书吕震背刺,三人下狱,吕震因此得利,一人兼领三部尚书,大权独揽。 朱棣目光扫向众人: “众爱卿以为如何?” 却见春天才刚刚出狱的蹇义挺身而出,斑白胡须颤抖,老泪纵横: “皇上,不可啊。” “穷兵黩武,岂是明君所为?隋炀帝三征高丽,终至社稷倾覆,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前年刚刚北伐,如今我大明民生凋敝,国库空虚,兵备未修,粮草不足,再次北伐岂不是雪上加霜?” “再说那虏酋阿鲁台,生性狡猾,畏我大明神机营火器犀利,前年就避而不战。” “北疆草原千里,我大明数十万大军行动迟缓,又如何抓得住这些跨上马背就跑的贼子?” “再次北征,只怕依然徒劳无功,空耗国力罢了。” “民生艰难,望皇上三思。” 朱棣眼中燃起一簇怒火,看向其他人等: “你们呢?怎么说?” 如此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军国大事,御书房内顿时吵成一锅粥。 文臣之中,除了吕震着意揣摩朱棣心思,其余众臣均是以国库空虚为由,劝谏皇上三思。 至于武将,功名利禄全靠征战得来,自然极为好战。 一个个叫嚣请愿,自荐充当前锋,誓要痛击鞑靼。 轮到朱高炽朱瞻基发言,这两个老六却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朱高炽避而虚之,只是拍胸脯回答,一切军机大事但凭父皇做主。 若是父皇决定北征,身为太子曾多次监国的他,必定鞠躬尽瘁,在群臣监督下,守好中原大后方,做好后勤工作。 朱瞻基深明朱棣心意。 慷慨献言,只要是皇爷爷兵锋所指,他朱瞻基一定冲锋在前,将阿鲁台狗头斩下,献于皇爷爷马前。 当然,这种话听听也就罢了。 朱棣北征带着朱瞻基,只是让他见识沙场的血腥场面,壮其胆气,怎么可能让乖孙子朱瞻基亲自下场厮杀呢。 一场辩论下来,风头渐渐偏向于赞同出兵征讨阿鲁台的一方。 第四次北征似乎已板上钉钉。 朱棣目光猛然越过朱高炽,盯在朱瞻墡身上。 带着深沉之意冷笑道: “瞻墡你的看法呢?” “上午赵王被常山中卫谋逆牵连,你的处置措施博得满朝大臣赞誉。” “想必,对是否北征,你也有独到见解吧?” 朱棣图穷匕见。 若是朱瞻墡敢反对北征,就要将他当场拿下,和蹇义作伴,以临战动摇军心的罪名扔进北镇抚司诏狱。 若是朱瞻墡赞同北征,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稍微问些兵略军机,想必从未接触过行伍的朱瞻墡是答不上来的。 不恤民力,好战黩武,误国误民,这些罪名,也不是不能套上。 身为英明神武的永乐大帝,蹇义所说的,朱棣岂会不知。 如今国库粮草不足,并不能支撑大军长时间北征。 临下决断之前,朱棣不介意顺手收拾这个令他不爽的皇孙。 危机临头,朱瞻墡心头顿时提紧。 第6章 北征的目标 朱瞻墡猛一趔趄,被朱瞻基推了出去。 朱棣的打算,朱瞻基心知肚明。 朱瞻墡今日难逃一劫。 不过朱棣虽然残暴好杀,但还不至于将屠刀对准自己的子孙。 五弟进北镇抚司诏狱待上一阵并无大碍,最多脱一层皮肉罢了。 等北征回来,朱棣气消了,自己再进进言,把五弟捞出来,也为时未晚。 朱瞻墡举步越过朱高炽。 见他那双被痴肥大脸挤到几乎看不见的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心里莫名温暖了几分。 这个便宜老爹,倒是出自内心关心自己。 御书房内一众朝臣,将目光齐刷刷凝注在朱瞻墡身上。 这位皇孙平素不显山露水,晨间朱高燧一事见识虽然不凡,但如今可是兵家大事。 他未必能应对自如。 看来要遭罪了,永乐大帝,果然睚眦必报。 伴君如伴虎。 众臣心中暗凛。 朱瞻墡赶过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该如何回复北征垂询。 朱棣的心理,后世有过太多分析文章。 朱棣本身是通过篡夺亲侄儿皇位上台,名不正言不顺。 因此,只能通过煌煌武功,来增强自己皇位的正当性。 通过杀伐果断,震慑那些心里不安分的人。 征伐骚扰边境的蒙古残部,扞卫华夏威严,此事势在必行! 朱瞻墡躬身行礼,沉声说道: “启禀皇爷爷,瞻墡以为可在收益大于支出的前提下北征。” 朱棣勃然变色: “哦?” “胜败兵家事不期,大军尚未集结,你就夸夸其谈胜负得失?” “纸上谈兵,简直荒谬!” 眼看朱棣发飙,要拿这事做文章处置朱瞻墡。 朱高炽脸色顿时苍白了几分。 张口打算缓颊几句,只是马上嗫嚅闭上。 朱棣不太喜欢自己,朱高炽心知肚明。 他一求情,指不定反而给朱瞻墡招来更大祸端。 而各位重臣,见朱棣发怒,一个个噤若寒蝉,哪还敢再多言半句? 朱瞻墡关键时候反而不紧张了。 神色自若抬头微笑: “皇爷爷,且容瞻墡解说几句。” 朱棣虎威凛凛目光和朱瞻墡对碰,见朱瞻墡毫不退缩,不卑不亢,心头不由微微称奇。 朱棣久居至尊宝座,威势何等慑人,况且多次领兵征战,一身杀气。 能承受得住他的目光不退缩之人,整个大明数不出几个。 “说吧!” “朕倒要看看,你嘴里能长出什么花来。” 对视好半晌后,朱棣收起气势,冷声说道。 朱瞻墡连忙再次俯低脑袋,暗呼一声博对了。 朱棣素来威严,令行严苛,对畏畏缩缩之人只有厌烦。 胆气过人之辈,反而能让他高看一两眼。 朱瞻墡条例清晰侃侃而谈: “瞻墡以为,吕大人和蹇大人说的都有道理。” “蛮夷畏威而不畏德,必须严惩,可阿鲁台正如苍蝇,挥之则逃,停手又飞来,嗡嗡嗡嗡,令人厌烦。” “皇爷爷率大明天兵北征,天威浩荡,阿鲁台自然无顽抗之力。” “可犹如用火炮轰苍蝇,最终只能驱逐,难以杀死此獠。” 朱瞻墡微微停顿。 众臣和朱高炽朱瞻基都面露笑意,一些耿直武将更是大笑出声。 朱瞻墡这个比喻,太形象了。 就连朱棣绷着的威严冰冷脸容,嘴角也微不可查翘起小小幅度。 朱瞻墡继续说道: “因此,北征收益能否大于支出,关键在于北征的目标是什么?” “若是举数十万兵力,深入大漠和阿鲁台玩捉迷藏,最后没能抓住他,劳民伤财又达不到北征目的,自然是亏的。” “可若目标不是尽集鞑靼精锐的阿鲁台,而是只剩老弱妇孺的鞑靼部众呢?” “皇爷爷兵锋所指,无需跟阿鲁台兜圈子,只要逼迫其往西边瓦剌逃窜,转头将鞑靼其余部众,尽数剿灭降伏就成。” “鞑靼和瓦剌仇怨极深,无需我大明吩咐,瓦剌自会击溃阿鲁台。” “到时鞑靼一部牲畜财货尽收国库,部众充入各地矿场劳役,如此北征自然收益大于支出。” “而阿鲁台部众尽失,就算能率残兵从瓦剌手中逃得性命,也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兵力只会在不断战斗中折损,越来越少,从此不再成为我大明心头之患。” 朱瞻墡话语说完,一众文臣武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吕震走出摇头驳斥: “掠夺鞑靼财货,掳走鞑靼子民送入矿场劳役,我大明天朝素来以德教化蛮夷,做此等恶事与那阿鲁台又有何异?” 朱瞻墡眉头一竖。 华夏明清两代国势日颓,最终遭受百年屈辱,不正是因为抱着天朝上国道德洁癖的睁眼瞎假道学太多了吗? 吕震此人,正是其一。 若是郑和下西洋,大明也像欧洲大航海时代一般,劫掠全球,近代又岂会贫弱至此。 朱瞻墡记起穿越之前的日子,退一步越想越气。 华夏上班族辛辛苦苦996加班,买一套房子都要奋斗大半辈子。 西欧国家之人,一周工作五天八小时工作制,每天整个下午茶歇歇,还有一大堆长假期,收入却要高出几倍。 生活潇洒乐无边。 社会福利,更是好到可以让一堆人躺平吃低保。 西欧国家的上班族难道工作能力更强吗? 完全就是狗屁。 到西欧国家工作生活的华人,比起他们本国人,总体来说更容易成功。 他们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就是从大航海时代开始,几百年间,不断殖民掠夺全世界财富的结果。 朱瞻墡想起大英博物馆陈列的华夏古董宝物,怒气更甚。 于是,将这些怒火全发泄在吕震身上。 朱瞻墡冷笑道: “吕尚书此话大大不妥,什么叫掠夺掳走?” “鞑靼全民皆兵,劫掠我大明之罪,以大明律而论,株连之下人人有份!” “财货是用来补偿我北疆军民损失,矿场劳役是惩罚他们包庇罪犯。” “吕尚书这话说的,莫非是暗讽我大明律太过严苛,将抄没罪人家产,罪及家人九族的刑罚与鞑靼阿鲁台强盗行径相提并论?” 朱瞻墡这番诛心之论,直接把吕震干闭嘴了。 大明从朱元璋到朱棣,都是残暴嗜杀之人,被他们下令抄家,株连九族的大臣不胜枚举。 甚至,历史上唯一被株连十族的方孝孺,就出自朱棣之手。 吕震要是再敢反驳下去,不就是当着朱棣的脸,打他和他老子朱元璋的脸嘛。 可把吕震干闭嘴,蹇义却站了出来。 捋着稀疏花白胡子摇头叹息: “大明律令,仅是用于约束我大明子民,鞑靼蛮夷之人,非我族类不通教化,以大明律绳之未免过了。” 第7章 舌战群雄 对于秉心正直、淳良笃实的一代名臣蹇义,朱瞻墡很是尊敬。 应对起来不再像针对吕震那般不客气。 闻言笑道: “蹇大人此言瞻墡有不同见解。”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鞑靼又有什么不同?” “再说了,鞑靼掳掠我大明北疆子民,以大明律庇佑大明子民,瞻墡以为并无不妥。” “难道外邦贼子,就可以不服王化,肆意掳掠残杀我大明子民,不受律法约束?” 蹇义闻言露出沉思之色,捻须缓缓点头,退回班列不再多说什么。 武将方面英国公张辅浓眉微蹙,不发一言。 安远侯柳升则是有些急躁,张口就来: “五皇孙殿下,咱老柳是个粗人,搞不懂您说的弯弯绕绕。” “俺们领兵打仗的,只要能把对方弄死,就是打了胜仗,弄不死对方反被对方弄死,就是吃了败仗。” “俺只是觉得,殿下您是否把打仗当成了做买卖?什么收益大于支出,逐利而行,这不是商贾才会考虑的事吗?” “用行商之道来权衡行军,会不会过于儿戏了?” 柳升这话说完,御书房中顿时一静,陷入尴尬沉默。 朱瞻墡轻笑摇头: “安远侯此话差矣。” “大道至简,殊途同归,兵者国之大事,不止要考虑一时一地之胜,还要考虑国力能否长期支撑兵事运转。” “商道讲究量入为出,未必就没有值得借鉴之处。” “纵观史书上下千余载,武功之盛者莫过于汉武,可汉武末年,依旧民不聊生盗贼滋起,这又是为何?” “根本原因在于每次大军远征,必消耗国力民力无数,犹如行商入不敷出,如此日久岂有不衰败的?” “因此瞻墡认为,要想有长盛不衰的强兵,必须兵不轻动,动辄必有其利。” “取敌财货充实国库,取敌子民补充民力,塞外胡虏总能从微末之中崛起,原因就在于此。” 朱瞻墡这番话,柳升听得还不是很懂。 张辅等一些颇有见识的武将勋贵,却是暗暗点头不止。 就连坚定反战的蹇义等一干文臣,也是若有所思。 永乐年间的大臣,可没有宋朝那样的投降派。 反战也只是出于体恤民间艰苦。 大明若是能越打强,他们自然是支持的。 一向暴烈无所顾忌的朱棣,更是心头大动。 认真听完朱瞻墡舌战群雄,饶有兴趣问道: “好吧,就如你所说,将北征目标换成剿灭鞑靼老弱部众。” “可大漠广阔无垠,犹如大海捞针,大军又如何能找得到这些人呢?” 朱瞻墡胸有成竹: “皇爷爷前年北征,虽未抓住阿鲁台,却曾击溃依附阿鲁台的兀良哈三卫,斩首数千人。” “皇爷爷皇恩浩荡,不计较三卫反复无常,并没有将其尽数屠灭,而是安置在大宁地区,如今,正是兀良哈三卫赎罪的时候。” “打探鞑靼老弱妇孺部众所在的任务交给兀良哈的探子,让他们以兀良哈三卫剩余部众的人头作为担保。” “若是他们找不到鞑靼剩余部众,皇爷爷回军之时,就让这些反复无常小人,替鞑靼受过好了。” “取三卫财货牲畜补偿我大明损失,三卫人口尽数递解各地工场充作劳役。” “蒙古东部草原太挤,鞑靼和兀良哈只存其一,看兀良哈想要怎么选!” 朱瞻墡脸上涌起一丝狠辣之色。 此话一出,御书房中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太毒了。 如此一来,为了自己所部不至于灭绝,兀良哈只能出卖鞑靼,从此两部结下血海深仇,再无一丝调和可能。 朱棣满脸震撼,欣赏不已。 如今国库空虚,粮草不足,朱棣身为帝王又岂会不知。 因此如何出兵征伐,朱棣也是迟迟拿不定主意。 不动武惩戒阿鲁台,大明威严何在? 可若是北征,恐怕只能到草原上溜达一圈草草收兵。 朱瞻墡所言,倒不失是个好办法。 不用寻求与阿鲁台决战,发动的兵力可以少上几成,粮草消耗大大降低。 有兀良哈探子指引,取鞑靼老弱部众尽收其物资牲畜充作军用,大明军队的持续作战能力再上一个台阶。 和当初冠军侯霍去病的取食于敌,颇有相似之处。 朱棣已经拿定了主意,赞叹点头。 浑然忘了,自己本是要寻朱瞻墡的错处,狠狠惩罚一番。 转而问道: “之后呢?待将鞑靼所部尽数抓捕屠灭后,是否寻个由头,一劳永逸,把兀良哈残余部众也一起灭了?” “兀良哈也没少劫掠我北疆子民。” 朱棣想到更深一层,满脸杀机。 朱瞻墡摇头: “瞻墡以为不可!” “此后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就将是西边的瓦剌!” “若是尽数屠灭鞑靼和兀良哈,整个蒙古大草原就都是瓦剌的天下。” “有汉以来,北边大草原上的胡人就如草原上的野草,一把火烧干净,来年又会有新的冒出来。” “我们要的是内斗撕咬,虚弱不堪的狼群,而不是结成一队的恶狼。” “况且,我们还要留着兀良哈,用来压制东北的建奴。” 朱棣闻言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说道: “东北建奴?你说的可是奴儿干都司的李满住和猛哥帖木儿这些茹毛饮血的女真人?” “哈哈哈,多虑了多虑了,这些女真人所有部众,老弱妇孺加起来也不过才区区几万,连铁器都不会用,又有什么威胁?” “况且,我大明一向待建州女真最厚,就算是禽兽也懂感恩,又岂会犯上作乱?” 朱棣说完,又是一连串笑声。 见朱棣神色缓和,一众大臣功勋跟着放松下来,目露异彩打量朱瞻墡。 太子家的皇孙,之前大臣们只知有朱瞻基。 对其他庸庸碌碌皇孙,均不甚了解。 没想到眼前这个刚年满十八的五皇孙,突然锋芒毕露,谋断老道下手狠辣之处,竟是不输朱瞻基。 朱高炽细目之中,也都是喜意。 他平时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被一向不喜自己的朱棣废了太子之位。 当了二十年太子,监国十年。 全副心思,都放在揣摩朱棣心意,和扑在国家大事之上。 忽略了自己孩子之中,除了朱瞻基,竟还有如此出色的朱瞻墡。 惊喜之余,心中大为快慰。 整个御书房,唯有朱瞻基,眼眸深处掠过一丝阴霾之色。 朱瞻基突然之间,有了一丝威胁感。 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第8章 护送朱高燧就藩? 朱瞻墡暗暗叹了口气。 差点没忍住冲口而出,两百多年后,大明江山,就是毁灭在猛哥帖木儿的后人手里。 猛哥帖木儿,清史之中称之为爱新觉罗·孟特穆,正是努尔哈赤的远祖,清王朝的开山肇祖。 朱瞻墡下意识就想搬弄阴谋,在朱棣这里下眼药,把猛哥帖木儿阴死在这永乐末年。 让爱新觉罗一脉,从源头灭绝。 随即暗暗摇头。 历史的惯性,并不会因为某个人物存失,出现巨大变化。 明朝败亡的弊端不解决,终归还是会走上老路。 就算把猛哥帖木儿和他一家老小杀了,谁知道将来的建州女真,会不会出现另一个努尔哈赤呢。 就算把建州女真全杀了,说不定野人女真海西女真到时候又冒出个哈尔努赤、赤儿努哈。 杀是杀不干净的。 现在空口白话劝朱棣是劝不动的,没必要浪费口舌。 要想让华夏崛起,真正要做的是,取代亲大哥朱瞻基坐上皇位,让明朝走上向外扩张之路! 朱瞻墡俯首敬礼: “皇爷爷所言极是,瞻墡受教了。” 朱棣这才回过神来。 自己本意是要狠狠惩罚这忤逆孙子,怎么不知不觉被说动了? 可偏偏朱瞻墡所言,深合朱棣心意。 尤其是逼迫兀良哈当蒙奸,狠辣之处,令朱棣欣赏不已,大起知己之感。 差点让他脱口称赞,赏赐一番。 可这小子,坑害起自家亲叔毫不留情,就算不做严惩,却也是要敲打一番的。 朱棣思索半晌,脸色恢复深不可测的平静: “瞻墡!” 朱瞻墡一惊。 自己难道还没打消朱棣责罚念头? 连忙鞠躬更深了三分: “孙儿在!” 朱棣声音听不出喜怒: “十日之后,赵王就藩彰德府,朕给你一个任务。” “领兵护送你王叔就藩,如何?” 朱瞻墡心头颤了颤。 好家伙! 真的好家伙! 这老货是真睚眦必报。 上午刚把他架在火上烤,揣摩着他的心思费尽口舌,还是没打消他的怨念。 这不转头他也把自己赶上了烤火架。 难道朱姓一族,真就跟火结下不解之缘嘛。 赵王朱高燧,现在估计恨不得吃了自己。 自己领兵护送,和朱高燧抬头不见低头见,说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朱高燧身为长辈,大明以孝治天下,自己不能失了礼数。 而且,还要时时留意,不被朱高燧报复。 就算常山中卫被裁撤掉,朱高燧的手上,可还有常山左右卫,群牧千户所和仪卫司兵力。 一卫5600人,群牧千户所1120人,仪卫司也有大几百人,加上赵王府邸家人奴仆婢女,总数不得有一万五六? 一大队人锅碗瓢盆,包括女眷,浩浩荡荡开赴千里之外的彰德府,路途将近二十天。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 自己稍不留神,要是被朱高燧暗算,哭都来不及。 到时候天高皇帝远,明朝信息不畅,朱高燧上报个好侄儿突发恶疾,药石无效急病而亡,难道朱棣会杀了朱高燧给自己报仇? 朱瞻墡下意识就想拒绝。 可偷偷瞄眼一看,见朱棣面色阴沉盯着自己,不由心头一跳。 朱棣不会允许自己推辞! 得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朱瞻墡俯身: “是,孙儿领命,定将三王叔平平安安送至藩国。” 朱棣挥了挥衣袖: “你下去吧。” 朱瞻墡连忙灰溜溜告退,离开御书房。 等回到东宫,天色已近黄昏。 朱瞻墡先去见自己便宜母亲,太子妃张氏,问候请安。 对如今的太子妃张氏,将来的张太后,朱瞻墡只有深深敬畏。 张太后历经五朝,从太子妃到太皇太后,被誉为千古贤后,女中尧舜。 可以说是大明一代,仅次于朱元璋马皇后和朱棣徐皇后的厉害人物。 张太后为人精明能干,朱高炽最终没被朱棣废掉太子位,除了朱瞻基因素,她侍奉朱棣徐皇后至孝也有不小功劳。 朱瞻基继位之后,军国大事,朝政处理,都会先向张太后咨询意见。 朱瞻基死后,朝野一片拥戴自己继位的声音,也是已成为太皇太后的她独断专行,压下喧嚣让年仅九岁的朱祁镇登基。 而对于朱瞻墡来说,太子妃张氏,给他带来的阴影,更多来自于穿越十年积累下来的淫威。 刚穿越过来之时,朱瞻墡只有八岁。 身为现代人,骤然穿越到八岁幼童身上,自然时时露出破绽。 身为母亲的太子妃张氏,常常以为小儿子中邪,总是一巴掌盖在朱瞻墡头上,把他打得敢怒不敢言。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灵魂,时不时被三十出头的美貌妇人打头扇巴掌,硬生生给朱瞻墡整出了心理阴影。 朱瞻墡面对太子妃张氏,既有对母亲的孺慕,也有对大姐的敬畏。 说完上午自己一时激愤劝谏,让朱高燧裁撤兵卫提前就藩,又说过御书房之中的北征应答。 朱瞻墡陪着如今年已四旬的太子妃张氏聊了会儿天,这才恭敬告退。 张氏出言喊住: “墡儿,护送你三王叔就藩,路途遥远,沿途当注意安全。” 张氏的话,似有所指。 朱瞻墡心头一暖,重重点头: “孩儿知道了,请母妃放心。” 张氏停顿半晌说道: “行吧,你回去好好多陪懿儿。” “护送就藩,来回要一个多月,你们新婚不久,少年夫妻,正是情深之时,当多珍惜。” 朱瞻墡脸色微微泛红,连忙应下,告退离去。 张氏口中的懿儿,名叫靖芳懿,正是朱瞻墡的结发妻子。 两人半年前刚刚成婚。 靖芳懿出身官宦之家,她的祖父靖宣,是洪武朝的抚州道判。 靖芳懿长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礼,端庄淑雅,修养极佳。 就是过于内敛了一些。 朱瞻墡对她倒还算满意。 谈不上有多喜欢,也没有厌恶之感。 来到古代,婚嫁全凭父母安排。 太子妃没让自己娶个丑不堪言的嫫母,或者粗俗不堪的女子,朱瞻墡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没经历过热烈奔放的自由恋爱,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朱瞻墡起身离去,却是没发现,张氏目光凝注朱瞻墡背影,凤目中满是复杂之色。 喃喃低语,声音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清: “墡儿......” 第9章 未雨绸缪 第二天,朱瞻墡起了个大早,请过安之后,离开东宫。 在皇城门外见到已等候许久的黎叔林。 “叔林,随我去酒楼喝酒,我们细细再议。” 黎叔林战战兢兢,连忙躬身应是,跟在朱瞻墡身后。 昨日一事,至今想起还犹如在梦中。 黎叔林作为被俘的异国贰臣后代,在大明已经生活了十四年。 刚好经历了从童年到青年这段成长时期。 童年时身为俘虏朝不保夕的惊惧,求学阶段被同窗嘲笑排斥的羞辱,长大后至今无所事事的迷惘。 造成了他孤僻内向、拙于言语的性格,在北京城也没什么朋友。 只有研究火器军械,以及偶尔午夜梦回故乡之时,才会让他放开心胸,焕发出无限光彩。 可就这样的自己,在面临牢狱之灾孤苦无助之时,一个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的贵公子从天而降,伸出了援手。 之后更得知他是地位尊崇无比的当今五皇孙。 五皇孙不嫌自己一介异国俘虏,对自己无比倚重,交付的重任又是自己最感兴趣之事,黎叔林的热血当时就沸腾起来。 交谈之中,五皇孙知识渊博,各种奇思妙想,将自己最擅长的领域碾得渣都不剩,黎叔林被折服得五体投地。 回去之后向父亲说起,也得到父亲的极力支持。 黎叔林无限仰慕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朱瞻墡,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来到酒楼包间坐下,朱瞻墡取出一袋沉甸甸的锦囊,推给黎叔林: “叔林,这是我先期准备的五百两银子,你在京城外近郊买一百亩地,再招几十个熟手工匠,把工场建起来。” 朱瞻墡接着掏出一叠纸稿,上面画着各种窑炉结构和密密麻麻注释文字,正是昨晚临时誊抄出来的。 拿起第一张纸稿,朱瞻墡神色严肃: “这是烧制玻璃的窑炉,烧制玻璃所需的材料配方和工艺已经注明。” 明朝此时已有玻璃,郑和下西洋带回一批烧制玻璃工匠,为皇家生产御用之物。 只是工艺极为落后,窑炉温度不够,仅能烧出少许玻璃珠,偶得形状简单的玻璃杯盘,已是极为稀罕的奢侈物品。 至于炼钢,此时窑炉已能炼出铁水,转炉到方塘再用柳木棍不断翻搅,炼出质量低劣的钢铁,称之为炒钢法。 朱瞻墡语气加重: “烧制玻璃的工艺配方,以及玻璃吹制法和千花玻璃制法,严格保密,不得有一丝泄漏。” 这可是垄断的好机会。 此时大洋另一端,威尼斯人也正开始烧千花玻璃,工艺秘密整整捂了三百年,赚到不计其数财富。 直到威尼斯被法国军队占领,玻璃厂关闭,千花玻璃的制法差点失传。 黎叔林连忙站起双手接过: “小人明白,请殿下放心!” “工场不许外人随意进入,不许工匠泄露秘密,这些都是惯常之例。” “就连家父,小人也会三缄其口!” 朱瞻墡轻轻点头。 他的打算,是靠玻璃源源不断赚取银子,用来养活工场其他作坊。 朱瞻墡递出第二张纸: “这是石炭选矿洗矿和炼焦方法,石炭炼焦炉是重中之重,叔林不可轻忽。” “能工巧匠集思广益下,大明的炼铁炉,比起前代有了长足进步,可炉火热度依然不够,并不能直接烧熔玻璃和钢铁。” “只能靠加入各种助熔物勉强烧化,导致玻璃和铁水中杂质繁多。” “本皇孙偶有所思,若以炼焦石炭引火,鼓入经炉火预先烧热的炽风,必定能让炉火热度提升到可烧熔玻璃和炼出钢水的程度。” “这个想法,就需要叔林你去验证了。” 黎叔林接过第二张纸稿,双手已经开始颤抖不止。 朱瞻墡说的话,黎叔林作为火器军械之神黎澄的儿子,又怎会不知。 大明如今的炒钢之法,乃是此时独步全世界的技术,唯一能大量炼出钢铁的方法。 可依然炼不出钢水。 炒钢法在方塘之中炼的,只是一坨粘滞无比的钢团,炼完之后杂质依旧繁多,钢质低劣。 需要经过千锤百炼去除杂质,才能制成冷兵器。 用之做成铳管铁炮,时不时会炸膛。 “殿下,这......这真能炼出钢水?” 黎叔林震惊了。 朱瞻墡轻笑,拿起第三张纸稿: “这是炼钢窑炉和石墨粘土坩埚制法。” “用石墨粘土坩埚,放入废钢块或者沾染石墨粉的熟铁,就能炼出质量上好的钢水,可直接用模具浇铸。” 朱瞻墡舒展身体,轻松笑道: “先把这些做出来吧,多研究沾染石墨粉的比例,等你能成功烧出质量上好的钢水,我们再研究其他东西。” 黎叔林茫然接过纸稿,神志处于半飘忽状态。 朱瞻墡说的这些,每一个都完全超出他的知识范畴。 随便一句,都能让自己有茅塞顿开之感。 黎叔林的心脏疯狂跳动,坐立不安,恨不得现在就赶紧建好工场窑炉,点火试验一番。 朱瞻墡哈哈一笑挥了挥手: “行了,你先去吧,钱银有了,方法也有了,接下来就看你的本事。” “记住,这些方法,不得有一丝一毫泄漏!” 黎叔林倏然站起,仔仔细细将纸稿藏入怀中,无限崇敬看了朱瞻墡一眼,低头跪拜下去,声音颤抖: “殿下放心,小人绝不辱使命!” “小人向殿下告辞,这就去购买土地,招募工匠。” 说着拔腿就要想外跑去。 朱瞻墡含笑喝道: “慢着,银两忘拿了!” 黎叔林哎了一声,黝黑脸膛臊红,慌忙拿起锦囊告辞。 朱瞻墡自顾喝了一口酒,思绪悠悠散开。 大明神机营用的火器,如今还只是将军炮和火铳。 威力虽然巨大,但太过笨重机动性极差。 几次北征,大明军队就宛如一只浑身长满刺的乌龟,让正面扑噬的蒙古骑兵伤亡惨重。 然而成也火器,败也火器。 蒙古骑兵摸准大明火器缺点后,已经学会避而不战,总之大明军队追不上他们。 神机营如此笨重,远征数千里之外,每次都要发数十万民夫驱策牲畜用车运送。 如此人吃马嚼,对粮草损耗极大。 原本历史,朱棣第五次北征结束,大明国势已疲,几乎民不聊生。 之后大明就进入仁宣之治的守成阶段,再也无力压制瓦剌崛起,统一蒙古草原。 这才为后来的土木堡之变埋下祸端。 朱瞻墡心头一动。 若是能搞出火绳枪燧发枪搭配易于运送的迫击炮,大明军队的机动性会得到巨大提升。 到时,骑在马背上的大明神机营,蒙古骑兵还躲得了吗? 第10章 准备出发,目标彰德府 朱瞻墡在酒楼一个人喝了半天酒,把工场的将来规划一一想清楚,这才慢悠悠返回皇城。 接下来几日,朱棣倒是没有再找他的麻烦。 黎叔林办事效率极高,短短几日,已将土地买好,就在京城宣武门外,一处叫大王村的地方。 与大明官营琉璃厂相距不远。 “纯善工坊”的匾额立起,正在大兴土木建造。 朱瞻墡拍板定下熟练工匠每月一两五钱工钱,新手工匠每月一两工钱,年底双薪,远高于外头行情。 匠人招募极为顺利,黎叔林挑挑拣拣,拢共招募了泥瓦窑匠,木匠,冶铁铁匠近三十人。 等到领兵护送朱高燧就藩的日子快到之时,纯善工坊第一座炼焦窑炉已经竖起,烧制玻璃窑炉和炼铁炼钢窑炉正在紧锣密鼓建造之中。 第一批石炭入场,黎叔林尝试着按照纸稿指导进行煤炭炼焦。 朱瞻墡白日忙着在纯善工坊指点,晚上回到东宫属于自己的小院。 靖芳懿从不多问朱瞻墡在忙碌什么,只是默默做好妻子的本分。 侍奉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服侍朱瞻墡洗去一身疲乏,以及在床榻之间迎合朱瞻墡发泄年轻身体的无穷精力。 终于,时间来到领兵出发的前一天晚上。 朱瞻墡陪着朱高炽和张氏用过晚膳之后,跪下身来: “孩儿明日远行,望双亲大人保重身体,勿以为念。” 朱高炽示意朱瞻墡起身,温声说道: “墡儿,明日赵王就藩,护送的兵卫为羽林左卫千人队。” “指挥使张輗,乃英国公张辅亲弟,正千户柳溥,是安远侯柳升之子,副千户名叫石亨,也是我大明将领之子。” “你未曾领过兵,行军一事,要为人谦逊,多向他们请教。” “北京城到彰德府一千多里,路途遥远,当以安全为要。” 朱瞻墡恭声应下,心头琢磨开来。 石亨?张輗? 这两人不正是将来夺门之变的主角吗? 这两人野心极大,不过都算是有能力之人。 尤其是石亨,勇武绝伦,在大同驻守期间不但多次击溃瓦剌偷袭,在军略上也颇有建树,多次向朱祁镇上表建言。 土木堡之变后瓦剌也先小王子围攻北京城,于谦力挽狂澜击退瓦剌,守将之中也是以石亨功劳最大。 只可惜夺门之变后石亨骄横跋扈,大肆揽权干预朝政,甚至身涉其侄石彪谋逆一事,最终被朱祁镇处死。 不过此时,石亨和张輗都还年轻得很,有他们在,路途应该能平安许多。 朱高炽吩咐完,太子妃张氏招了招手,两个小太监抬着木盘走上前来。 张氏揭开木盘上的红绸,一副金光闪闪的软甲折叠整齐摆在其上。 张氏神色之间颇有忧虑: “墡儿,这是娘亲从府库之中取来的金丝软甲,出征途中,软甲不得离身,可要牢牢记得!” “娘亲膝下唯有你兄弟三人,你万万不可受到损伤,令娘亲伤心。” 朱瞻墡微震,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眼前两人虽说只是自己便宜父母,可对自己的关心却是发自于肺腑。 朱瞻墡两世为人,也不由为之感动不已。 语带哽咽恭恭敬敬应下,拜别退出房外。 张氏所出三子,长子朱瞻基,自己排行第三,老二名叫朱瞻墉。 只是老二天性愚钝,口齿不清,或者换句话说,智商低下,连话都说不明白。 原本历史轨迹中,朱瞻墉活了35岁,从未就藩,也没有留下子嗣。 因此,算起来自己和朱瞻基最得张氏疼爱。 朱瞻墡回到自己小院,靖芳懿已经巴巴等了许久。 曲意逢迎着服侍朱瞻墡盥洗完毕,熄灭红烛上床,顿时,一室之中,低喃燕语声不绝于耳。 朱瞻墡毕竟是现代人穿越回去,委实不习惯办事时候,床沿踏板上睡着个丫鬟。 随时等着搭把手帮老汉推车。 因此成婚之后,本该睡在室内的通房丫鬟被赶到旁边小房间。 室内的动静好半天才止歇,疲乏的朱瞻墡正要睡去,一只温热小手已摸上自己脸颊。 靖芳懿第一次鼓起勇气,主动探出手来。 黑暗之中,小手沿着脸部轮廓,一寸寸细细摩挲。 “怎么了?” 朱瞻墡有些好笑。 瞬间,小手如同受惊的兔子,缩了回去。 朱瞻墡一把拉过,重新覆在自己脸上,伸手将靖芳懿娇柔身躯搂入怀中。 静静听着她紧张心跳声,没有开口再问。 小半天之后,还是靖芳懿打破寂静,低低说道: “夫君......出门在外,万事小心谨慎......” “务必要平平安安的......妾身等您回来......” 朱瞻墡无言搂紧了靖芳懿瘦削香肩。 第二天天未亮,朱瞻墡已经穿戴整齐。 衣甲鲜亮拜别父母,骑着高头大马,在锦衣卫百户陈钟带领的贴身侍卫拥簇下离开东宫,来到皇城正门承天门。 前后脚朱高燧也到了。 短短几日未见,朱高燧面容阴沉憔悴,竟是瘦了一圈。 见到朱瞻墡,朱高燧的眼睛顿时红了,怒瞪朱瞻墡,直欲择人而噬。 自己灰溜溜离开天子脚下,都怨这个脑生反骨的侄儿。 朱瞻墡自然不和他斗气,身为晚辈,可不会在礼数上让他抓住把柄。 笑嘻嘻上前见礼: “侄儿见过三王叔!” 朱高燧鼻孔朝天,冷哼了声不去搭理。 朱瞻墡不以为忤,轻笑道: “三王叔,从北京城到彰德府千里迢迢,路上怕是不太平啊。” “前两年白莲教作祟,贼乱虽已平息,但贼酋妖女遁逃不知所踪,若是她在途中偷袭,可如何是好?” “侄儿身负护送重责,忧心不已,要不我们全速行军吧。” 朱高燧心头一跳,差点破口大骂。 这个反骨仔年纪轻轻,心真的黑。 自己拖家带口,带着赵王府无数财宝和女眷,哪能提高行军速度? 况且白莲教早被铲除干净,虽然没抓到贼酋唐赛儿,但靠她仅剩的几条漏网之鱼,能翻起多大风浪? 朱瞻墡摆明了就是找借口故意为难自己。 可朱瞻墡是朱棣钦点护送之人,行程安排自然是由朱瞻墡说了算。 朱高燧牙齿咬得咯咯响,怒视朱瞻墡冷哼道: “本王麾下有一万多护卫,你也带了一千多羽林卫护送,哪个小毛贼不开眼,敢来触霉头?” “北京城到彰德府千多里,可不是咬咬牙熬住一夕能到的,车马劳顿,你可别水土不服,一命呜呼才是。” 朱高燧意有所指,话语中隐含威胁。 两人对视,朱瞻墡从朱高燧眼中,看到不加掩饰的杀意。 第11章 皇城辞行 朱瞻墡心头暗惊。 这便宜三叔,果然不安啥好心。 反正互相看不顺眼,就看谁手段更高明了。 朱高燧不想死的话,还不至于明目张胆纵容手下一万多护卫造反。 因此,最多搞一些阴谋诡计,小心提防就是。 朱瞻墡恭敬拱手,不软不硬顶了一句: “侄儿谢过三王叔提醒,侄儿年轻力壮倒是无虞,倒是三王叔神色憔悴不堪,一路之上可不要太操劳。” “侄儿先行告退。” 说完不等朱高燧作答,转身带着贴身侍卫与羽林左卫汇合。 朱高燧气得差点喷出一腔老血,满脸阴沉。 自己这些日子焦虑重重,神色憔悴,还不都是你这小畜生害的? 表面一套假惺惺关怀,内里不就是在讽刺自己吗?估计恨不得自己死在半途之中。 这点朱高燧倒是误会了朱瞻墡。 朱瞻墡并不希望朱高燧死在半道,甚至,对原本历史轨迹中朱高燧就藩没几年就提心吊胆早早死去挺惋惜的。 朱棣发动靖难之役,三个儿子中朱高炽以世子身份镇守大本营北平,朱高煦更是冲锋陷阵屡立战功,唯有朱高燧似乎平平无奇。 其实并非如此。 朱高燧本身也有不俗带兵能力。 建文二年,朱棣带兵围困济南,朝廷名将平安准备截断朱棣粮道,当时年仅十八岁的朱高燧就曾带领疑兵拖住平安。 靖难成功后,朱棣定都南京,北平就是交由朱高燧坐镇,主持北方防务应对北元骚扰。 甚至徐皇后死后,朱高燧由于军务繁忙,一时间脱不开身,迟了半年才回南京奔丧。 对朱高燧的安排,朱瞻墡隐隐有了一些还不成熟的打算。 当然,一切都要等自己真能夺走本属于朱瞻基的皇位再说。 朱瞻墡回到羽林左卫队伍,张輗带着柳溥和石亨跪下身来见礼: “卑职见过五皇孙殿下!” 朱瞻墡不露神色打量眼前三人。 这三人都是武将世家出身,一个个身材魁梧,满身甲胄,威风凛凛。 张輗年纪三十出头,相貌威武仪表堂堂,只是长了一对三角眼,英勇之中带着阴狠。 柳溥则是一副谨小慎微模样,一双大眼透着清澈的愚蠢。 至于此时还只是副千户的石亨,朱瞻墡看得最为仔细。 这可是明朝中前期赫赫有名的大奸雄。 勇武兵略都非常擅长,若能用于对外征战,是一把极为好用的利器。 可惜,最终毁在不断膨胀的野心下。 石亨此时只有二十三四岁,长相奇异,一张方方正正的四方脸,身高接近两米,颔下浓密胡须已经蓄到胸口。 手里拄着一把接近三米长的大刀,通体由镔铁打造,寒光凛凛,怕不是要有上百斤之重。 跟关羽转世一般。 朱瞻墡想到这把大刀迎头劈向蒙古骑兵,人马俱碎的惨绝画面,心头不由一阵恶寒。 等到张輗三人跪得揣揣不安之时,朱瞻墡才淡淡说道: “都起来吧。” “这趟远赴彰德府,要多辛苦诸位将军了。” 张輗内心对朱瞻墡颇为轻蔑。 毕竟朱瞻墡不像朱瞻基,常年跟随朱棣征战,混在行伍之中。 朱瞻墡年纪轻轻,一向只有读书人名声,何曾领兵出征过? 这不过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而已。 刀口舔血的丘八,最看不上的就是文弱读书人。 唯恐朱瞻墡外行指导内行,张輗试探问道: “殿下,不知您对沿途行兵方略有什么指示?” 朱瞻墡似笑非笑深深看了张輗一眼: “张将军家学渊博,领兵经验丰富,行兵一事你来定夺就成。” 张輗大大松了口气。 看来五皇孙殿下只是来镀金的。 能不胡乱插手军队指挥,就是对自己最大的支持。 张輗讨好笑道: “殿下,卑职准备了一辆能工巧匠打造的马车,车上两名美婢沿途侍候,殿下无需烦忧车马劳顿。” 张輗挑了挑眉头,威武脸膛上挤出猥琐之色: “美婢经过名家调教,都还是完璧之身,殿下旅途寂寞,请尽管享用。” 朱瞻墡不置可否: “张将军有心了。” “此趟护送赵王千里就藩,虽说路程都在中原腹地,但也并非高枕无忧。” “张将军,你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朱瞻墡眼神貌似无意瞥了远处的朱高燧一眼。 张輗也算是警觉之人。 原本还是一副轻松样子,以为这只是一趟轻松差事。 被朱瞻墡提醒,张輗悚然大惊。 道听途说的朱瞻墡朱高燧结怨一事浮上心头。 连忙抱拳恭声应道: “殿下提醒的是,卑职明白了!” “殿下,恕卑职僭越!” 张輗旋身转向柳溥和石亨,神色已经沉肃如水,不威自怒: “柳溥石亨听令!” “石亨率一百骑兵为斥候前方探路,柳溥率三百骑兵为赵王府队伍殿后。” “本将率本部军士与皇孙殿下充为前锋。” “以焰火为令,红色焰火尔等即刻驰援前锋队伍本部。” 张輗露出狠辣之色: “若是青色焰火,柳溥率骑兵从后方冲杀,石亨隐藏行踪,摸到近处突袭中军行在,可听明白了?” 柳溥石亨震惊一闪即逝,毫无质疑躬身听令: “是,张指挥使!” 对他们这些行伍之人来说,只知有领头上级将军。 听军令调遣是天经地义之事,莫说是攻击赵王朱高燧,更大胆的事都敢做。 靖难之役、刚发生的孟贤叛乱,之后的汉王朱高煦叛乱,夺门之变,都是向天子举起屠刀。 这也正是古代战乱频乃的原因。 朱瞻墡默默将这些丘八的言行举止看在眼里,心头暗惊。 看来,等成功篡夺朱瞻基位置后,要引入现代军队的整风措施,使军士明白向谁效忠为谁而战。 几人低声说话之间,朱棣终于驾临承天门。 承天门前一众人等黑压压跪了一地,叩见吾皇圣上。 朱棣将朱高燧叫到身前细细端详,隐隐察觉此生不复有再见之期,心头悲凉不已。 转而迁怒起朱瞻墡: “瞻墡!” 朱瞻墡心头大跳: “孙儿在!” “此次护送你三王叔就藩封国,不得有误,你三叔沿途若有损伤,朕拿你是问!” 朱瞻墡差点憋屈出内伤。 自己就带了一千羽林左卫军,护送有一万多人护卫的朱高燧,有损伤拿自己是问? 朱老四,你可做个人吧。 只是皇帝金口既开,再无转圜余地,朱瞻墡只好委委屈屈应声下来。 朱棣又叫张輗,和常山左右卫指挥使纪遥浦安上前,勉励几句。 军鼓擂动,众人叩别朱棣。 大军浩浩荡荡向前途未卜的千里之外开拔。 第12章 怀来驿 北京城到彰德府倒不算很远,从地图上看,只有到南京城的一半距离。 只是两京之间有大运河,交通便利。 而去彰德府的话,须过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才能到达。 彰德府也就是后世的河南安阳。 千里距离虽有驿道,可赵王全家搬迁,女眷器物无数,加上乱糟糟一万多护卫拥塞路上,一天不过走五十里路。 大队人马刚出发不久,朱瞻墡就进入马车之中。 张輗顿时露出不屑玩味神色。 一个投胎命好的纨绔子弟而已。 没想到只片刻之间,朱瞻墡就换了身锦衣卫服饰出来,骑上高头大马,和张輗并排而行。 张輗微讶,呵呵恭维道: “殿下好兴致,驰骋英姿,不逊于沙场宿将。” 心头暗哂。 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孙,也就是难得从皇宫出来,猎奇心作祟才学着骑马。 等兴致过去,哪受得了马匹颠簸之苦。 估摸不用半个时辰,就要躲回马车中享福,搂着美婢胡天胡地。 可结果却是狠狠打了张輗的脸。 朱瞻墡一整天都再未返回马车,一直骑马并行,沿途不断向张輗请教领兵之道,令张輗暗暗称奇不绝。 最后还是不太忍心,善意提醒道: “殿下平素不曾长时间骑马,万勿过度操劳,若双股磨破,苦不堪言啊。” 朱瞻墡笑了: “张将军,你们军士长途跋涉,双股也会磨破吧?一般怎样处理?” 张輗傲然答道: “当然会,磨破后只能硬捱,等双股内侧长出厚茧,就好多了。” 朱瞻墡哈哈大笑,豪气顿生: “洪武曾爷爷马背上取天下,皇爷爷也是半辈子都在马背上四处征战,我身为朱氏子孙,又岂能畏惧骑马之苦?” 张輗顿时语塞: “可是殿下您......” 朱瞻墡摆了摆手,一夹马腹,领先向前跑去。 张輗满头黑线,腹诽不已。 自己这是遭了什么罪,不但要保证大队伍安全,还要当保姆沿途照顾顽劣小皇孙。 若是一直跟着朱棣北征的皇太孙朱瞻基,他自然不会提醒。 可朱瞻墡从小只在太子府中读书,并未曾吃过这种苦头,只是年轻人逞强而已。 朱瞻墡若是有什么闪失,自己难辞其咎。 张輗连忙闭上嘴巴,唯恐激起朱瞻墡少年人傲气,硬撑下去反而更不好。 想必今日一番劳累,等明日起来,朱瞻墡全身酸痛,就不会再坚持骑马了。 张輗连忙策马跟了上去。 大军沿驿道缓缓向南行进。 北京城周边安全无比,一路之上毫无意外发生。 午间歇息进食之后,大军再次出发,在傍晚之时到达怀来驿,终于停歇下来。 张輗纪遥浦安各自安排部众就地驻扎,将怀来驿团团护在中心。 张輗更是暗暗嘱咐柳溥石亨,将重兵布陈在面向常山左右卫营地的方向。 至于怀来驿,自然是腾空给朱高燧一家老小,以及朱瞻墡住宿。 一通忙乱,天色暗了下来。 朱高燧派了个宦官来到羽林左卫营地,邀请朱瞻墡和张輗三将前去赴宴。 张輗三人与朱瞻墡交换了个眼神,起身收拾衣甲,举步而出。 陈钟连忙打了个手势,带上一半锦衣卫紧跟上去。 朱瞻墡和朱高燧的矛盾,陈钟身为锦衣卫百户,一清二楚。 这些锦衣卫百人队是朱高炽划拨给朱瞻墡的贴身侍卫。 自身的生死荣辱与朱瞻墡的安危休戚与共,哪敢大意? 朱瞻墡将陈钟等人留在驿站外头,当先踏入。 内里已被拾掇得富丽堂皇。 彩绸高悬,灯盏摇曳。 朱瞻墡暗暗惊骇于朱高燧的豪奢。 驿站大厅摆了十余张案几,朱高燧端坐正中,其余案几分列左右。 上面各色美食瓜果琳琅满目,一点不像是行军途中匆忙将就之物。 此时朱高燧一方将领幕僚均已到场,朱高燧的次子,年仅九岁的朱瞻塙也位列其中。 赵王府属官一一坐在朱高燧右手一列,将左列案几空了出来。 见朱瞻墡一行人进来,朱高燧安坐如故,其他人纷纷站起迎接。 寒暄过后。 朱高燧哈哈大笑: “诸位将军请坐,本王的好侄儿也快快入座。” 朱高燧望着紧靠左手边第一桌的朱瞻墡,目光闪动,意味莫明。 等众人入座完毕,朱高燧站起: “辛劳诸位千里迢迢送本王就藩,本王就以此酒,敬过诸位。” 在朱高燧示意之下,宫女侍宦纷纷上前,拿起各人案几上的酒壶,给杯中倒满酒水。 见朱高燧举起酒杯,赵王府属官与张輗三将赶忙跟着举杯。 全场目光汇聚在静静安坐的朱瞻墡脸上。 只见朱瞻墡手臂托腮搁在案几之上,一脸玩味,竟如同没听到朱高燧的话一般,根本不去端酒。 朱瞻墡心头冷笑。 筵无好筵,朱高燧对自己恨之入骨,谁知道自己这壶酒里,有没有被他加过料? 这酒,是决计不能喝的。 心头急转对应方略。 朱瞻墡这番作态,令张輗三将面色大变。 朱瞻墡身为侄儿,当面拂逆朱高燧的敬酒,这未免也太大胆了吧。 这才是护送之旅的第一天啊。 后面还有近二十天路程,可怎样才能熬得过来? 张輗不由头大如斗。 感觉身上的保姆担子又重了几分。 简直是操碎了心。 我的五皇孙殿下,您这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赶紧端酒啊。 别使小性子了。 张輗偷偷转向朱瞻墡,用袖子挡住朱高燧视线。 脸皮子仿佛得了羊癫疯般不断抽搐,示意朱瞻墡别作妖了。 柳溥更是吓得眼观鼻鼻观心。 唯有石亨心跳加速。 石亨一向胆大妄为,不甘于寂寞,此时已经热血沸腾,杀意盈天。 凶残环眼扫过对面赵王府的幕僚将领,犹如看向一只只引颈受戮的小鸡仔。 暗暗垂下左手握住佩刀刀柄,只等朱瞻墡一声令下,就要拔出佩刀与对面厮杀。 再顺便大吼一声,将驿站外的陈钟等人叫进来一起帮着杀人。 对面,赵王府属官们满脸愤怒,双目喷火怒视朱瞻墡。 主辱臣死。 朱瞻墡完全不给自己主子赵王的面子。 只等朱高燧吩咐,就要与朱瞻墡一方兵戎相见。 纪遥和浦安更是向身后打了个隐蔽手势,让亲兵偷偷向后退出,直奔常山左右卫营地报信。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朱高燧脸色阴沉,深邃目光中怒气蓬勃,冷哼道: “瞻墡侄儿,莫非你要拒本王敬酒?” 朱瞻墡环顾四周,突然哈哈一笑站起身来。 顿时,吓得两边将领齐齐跟着慌忙站起。 第13章 筵无好筵 朱瞻墡对驿站中凝重气氛恍如未觉。 潇洒离开座席,来到朱高燧拿走茶壶。 回到案几重新取了个杯子,倒上一杯茶水,将茶壶递给左手相邻的张輗。 这才举起茶杯,对朱高燧笑笑示意道: “三王叔,侄儿身忝护送重责,如今还未将王叔安全送抵彰德府,军中不得饮酒,恕侄儿不能陪您尽兴。” “侄儿以茶代酒,回谢王叔宴请。” 朱瞻墡这记不软不硬钉子,顿时让朱高燧的老脸阵红阵白,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手里端着酒杯,愣愣忘记收回。 军中不得饮酒,在大军开拔之际,本就是约定俗成的忌讳。 大明军队平时饮酒之风极盛。 但率兵将领,没人敢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开玩笑。 要是因为饮酒误事,最好的结局,也是进锦衣卫诏狱反省个几年。 虽然这趟前往彰德府行程都在中原腹地,并无多少风险,朱瞻墡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但这种话只能放在心底说说,明面上朱瞻墡的话义正词严,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輗脑筋极快。 马上陪笑接过茶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同样举茶打圆场道: “赵王殿下还请恕罪,幸好得皇孙殿下提醒,卑职身负护送之责,不能有一刻松懈,卑职以茶代酒,谢过赵王殿下赐宴。” 后头柳溥石亨得到提醒,齐齐换上茶水。 这下倒把对面赵王府一脉的将领幕僚臊得脸皮发红。 跟着张輗一起把酒换成茶吧,当众落自家王爷面子。 继续端着酒杯吧,自身的职责素养就被对面张輗等人比了下去,同样丢赵王府的面子。 一个个左右为难,齐齐看向朱高燧,等着他拿主意。 朱高燧阴沉目光连闪,凝注在朱瞻墡身上,沉吟半晌突然大笑: “贤侄说的有理,倒是本王疏忽了。” “罢了,侍者,把酒都撤了吧,换成茶水。” 对朱瞻墡的恨意和忌惮更深了三分。 内心更是暗暗惋惜不已。 朱瞻墡桌上的那壶酒,还真被他做过手脚。 当然,朱高燧并不敢当场毒死朱瞻墡。 而是悄悄吩咐过王府御医,在酒中下了少量毒药,打算一路上每日给朱瞻墡下毒,累积之下,等朱瞻墡返程路上再发作。 到时自己身在彰德府,自然撇得一干二净。 没想到朱瞻墡竟如此谨慎。 毒酒计谋看来没法奏效。 好在自己早有多重准备。 朱瞻墡贵为皇孙,必定受不了军中大营的艰苦,夜晚会住在驿站之中。 驿站上上下下,都被赵王府人马所掌控,朱瞻墡最多只能带几位锦衣卫过来值夜,疏于防范,岂不是等于羊入虎口? 御医也准备了毒烟,每晚吹入朱瞻墡室中少许,如此也能日积月累,送他上路。 朱高燧按捺下心中杀机,频频举茶,强自谈笑风生。 只是宴席没了酒水,滋味本就少了几分。 加上两边各怀鬼胎,气氛诡异,这顿宴席,吃得是尴尬不已,宾主都不能尽兴。 一方急着离开,一方急着送客。 还没过一会儿,肚子才三四分饱,朱高燧已经眼巴巴等朱瞻墡识趣提出辞别。 突然,朱瞻墡呵呵一笑,对另一边的赵王次子朱瞻塙招了招手: “瞻塙过来,来哥哥这边说会儿话。” 朱高燧差点拍案而起。 朱高燧只生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朱瞻坺早逝,如今仅剩妾室翁氏所生的这棵独苗。 也就是将来赵王封号的继承人。 年仅九岁的朱瞻塙还懵懵懂懂。 被朱瞻墡一招唤就站起身来,这才记得看向自己父亲朱高燧,征求他的许可。 朱高燧牢牢盯住朱瞻墡看了许久,这才转向自己儿子,微一颔首: “塙儿去吧,陪你堂哥聊聊天。” 朱瞻塙战战兢兢来到朱瞻墡身边,跪坐下来低眉顺眼,朱瞻墡问一句他答一句,一副普通人家兄友弟恭模样。 朱高燧观察半天,见两人只是聊些家常话题,刚刚放下心来。 随即,朱瞻墡的一句话,让朱高燧的心顿时抽紧。 只见朱瞻墡轻抚朱瞻塙头顶,笑嘻嘻问道: “塙弟,哥哥看你双目带慧,天资聪颖,犹如一只雏鹰。” “就藩之后可就只能圈禁在封地,想不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瞻塙孩童心性,本就是爱玩的时候,被朱瞻墡如此夸奖,顿时连连点头带着委屈: “想呀,我可喜欢去外面玩了,可是爹爹不允。” 朱瞻墡哈哈大笑: “想的话就多学学问,多练武艺,等长大了,跟三宝公公下西洋到处去看看。” “据说极西之处,有肌肤黑如乌炭的昆仑奴,也有无数金山银山,等着人去挖回来。” 朱瞻塙双目闪起璀璨光芒: “瞻墡哥哥,真的吗?我好想去看呀。” 朱高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 藩王擅离封地,罪名可大可小,朱瞻墡这是给自己的宝贝独苗挖坑啊。 朱高燧一拍桌子站起,怒声叱喝: “瞻墡,你意欲何为!” 自己仅有这棵独苗,要是被朱瞻墡忽悠着跑出去,万一有所闪失,赵王一脉岂不是要绝嗣? 朱瞻墡笑呵呵站起,拱手作礼: “王叔勿恼,我是见塙弟秉性纯良,天资聪慧,长大后困于封地,犹如雄鹰困于樊笼,太过可惜了。” “今日宴会已经尽兴,侄儿谢过王叔慷慨招待,这就向王叔告辞。” “我们走!” 朱瞻墡话语一落。 张輗柳溥石亨连忙站起,纷纷向朱高燧辞行。 朱瞻墡宴会的表现,让张輗三人心中揣揣,再不敢以普通书呆子视之。 朱瞻墡领着三人走到驿站门口,突然站定转身笑道: “对了王叔,侄儿身负皇命护卫王叔就藩,这趟行程就住在羽林左卫军中,驿站房间不用帮我留了。” “王叔若是遇到贼子骚扰,别忘了遣使向羽林左卫报信。” 呵呵轻笑声中,朱瞻墡带着张輗等人离去。 眼看朱瞻墡消失不见,朱高燧再也忍不住怒火,重重将茶杯砸向大门: “乳臭未干小儿,欺我太甚。” 砸完茶杯仍不解气,胸膛急剧起伏,吓得一众王府幕僚将领纷纷上前劝慰。 好半晌朱高燧才愤愤怒喝: “上酒!今日尔等陪本王一醉方休!” 次日,张輗见朱瞻墡叉开双腿走路,忍痛再跨上马匹骑了一整天,张了张嘴,劝阻的话终究没敢说出口来。 之后数日,一行近两万人泾渭分明,互不搭理,保持着诡异的沉寂,沿着太行山东麓,默默向南而去。 过保定府真定府。 这一日来到井陉关隘口附近坂泉驿落脚。 天色昏暗,风雨欲来。 第14章 敲打 朱瞻墡和朱高燧两拨人形同陌路。 朱高燧带着一家子人住入坂泉驿,两边将士各自搭建好营帐,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随即,噼噼啪啪,豆大的稀疏雨珠砸落。 落在帐篷顶上,犹如鼓点,摧人心肝。 中军营帐之中,已经换下普通锦衣卫服饰、穿回皇族广袖朱色长袍的朱瞻墡和张輗相对而坐,柳溥和陈钟作陪。 居中案几上摆了一堆粗砺的行军口粮,加上一大壶淡寡茶水。 几人并未举箸,还在等石亨到来。 这段日子以来,张輗等人和朱瞻墡已经混熟了许多。 张輗这些丘八对朱瞻墡是刮目相看,一改固有偏见。 原以为朱瞻墡只是年轻人嘴硬,吃几天苦头后自然要回归锦衣玉食生活。 没曾想朱瞻墡之后每天依然骑马前行,从未躲回马车之中。 刚开始双股磨破骑马之时偶尔还会皱下眉头,到后面已经安之若素,似乎都能在马背上睡着。 伙食方面朱瞻墡也从未做特殊要求,羽林左卫军士吃什么他也跟着吃什么,并无丝毫嫌弃。 朱瞻墡如此严于律己,张輗等人不知不觉,对他亲近之中平添了由衷敬畏。 几人说笑之间,营帐门帘一掀,石亨狼狈蹿了进来,身上已经半湿。 石亨做贼一般从怀中掏出鼓鼓囊囊的牛皮囊扔在案几上,得意非凡: “特娘了,总算趁着下雨,从军需处顺了一袋烈酒。” 朱瞻墡和张輗等人大讶。 石亨晚来众人只以为有事耽误,没想到竟是去偷偷拿酒。 石亨涎着脸笑道: “殿下,卑职夜观天象,今夜必有滂沱大雨。” “大军一路行来,近十日一只老鼠都没见着,今晚雨这么大,肯定安然无事。” “晚来天欲雨,能饮一杯无?” 大明从帝王到黎民百姓,无不好酒,终日刀口舔血的武将个个更是嗜酒如命。 石亨话音一落,张輗柳溥陈钟齐齐吞了口唾沫。 禁了近十天酒,他们酒虫子都快要从腹中爬到嗓子口。 再加上,朱高燧夜夜在下榻的驿站觥筹交错,美酒不断,喧闹声隐隐都能传到羽林左卫营地。 众将哪里能受得了如此诱惑。 顿时个个目光灼灼,齐齐盯在酒囊上,移不开视线。 只等着朱瞻墡发话。 朱瞻墡也没想到石亨竟如此大胆。 几乎是先斩后奏,把酒拿了上来。 如今,自己倒是左右为难了。 和他们同流合污共饮,自己之前的行军之际禁酒之令等于白说了,食言而肥,威严尽失。 板下脸来惩治石亨一番,立威倒是有了,只是抓着如此小事刁难下属,刚收伏不久的张輗几人恐怕要离心离德,军心涣散。 朱瞻墡不由暗恼。 难怪石亨这厮之后胆敢与曹吉祥主谋策划夺门之变,立下从龙之功后大权尽揽得意忘形,甚至意图谋反。 这就是一只疯狗,既能伤敌也能伤主。 得讲究手段,既要好好敲打一番,又不伤及众将颜面。 朱瞻墡略作思绪,笑呵呵说道: “滚蛋,石千户,信不信本皇孙抽你?” “想喝酒,等将赵王送到封国返京,本皇孙跟尔等大醉三日也不是问题。” “你们都是熟读兵书之人,古往今来行军打战,可发生过太多板上钉钉结果被翻盘的战事。” “春秋时魏武卒雄霸中原,庞涓不信胆小逃窜的齐军敢有一战之力,轻骑疾追结果死在孙膑手里。” “苻坚举百万之众投鞭断江,也不信只有几万兵卒的东晋有一战之力,结果草木皆兵身败名裂。”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只要有一丁点风险,都不能掉以轻心。” 一番话说得张輗等人面有愧色,石亨更是四方脸涨红,低头呐呐说不出话来。 朱瞻墡话语一变,沉下脸来: “倒是石千户你,在军中未得命令擅自取拿烈酒,哼!” 听到朱瞻墡怒喝,外头顿时进来四名手按绣春刀的锦衣卫。 石亨魂飞天外。 没想到朱瞻墡嬉笑之间突然翻脸,违背军令,自己被拖出去斩了都没地方说理去。 石亨脸上血色褪尽,一片煞白,噗通一声跪下地来,不敢稍作辩解。 张輗和柳溥也吓了一大跳,张了张嘴就要帮石亨说情,随即颓然住口。 羽林左卫中军大营气氛顿时凝滞,和外头暴雨将来的压抑如出一辙。 朱瞻墡腾地站起身来,踱步到石亨跟前,在石亨心惊肉跳之际,突然轻踹了石亨一脚。 没好气笑道: “还不滚起来?” “这事暂时算了,本皇孙记性一向不好,只是接下来行程石千户要是再犯大错,说不定本皇孙记性又突然好起来了。” 一惊一乍,一张一弛,可把石亨整得欲仙欲死。 原本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终于放回原处,再不敢放肆,讪笑爬起来抓起酒囊: “殿下宽容大度,卑职感激不尽,这就先把酒送回军需处......” “慢着!” 朱瞻墡喝止: “就放在案几上,咱们看着酒囊用晚膳。” 朱瞻墡似笑非笑环顾几人: “莫非这点诱惑,你们都扛不住?” “你们将来都会领军在外,独当一方,那时面临的诱惑更多,身边更无本皇孙看着,到时候怎么办?” “克制不住诱惑伸手去拿的话,就是取死之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这酒囊,正好置于此磨练心志。” 众将大为叹服。 恭敬应声下来。 众人围着案几坐下,各自取用粗砺军粮,就着寡淡茶水咀嚼吞咽。 张輗石亨眼神偶有飘过酒囊,虽然仍是难免嘴馋,却终能克制住心底欲念。 柳溥陈钟本就是谨小慎微之人,被朱瞻墡如此警示一番,眼睛就只盯着军粮,对边上的酒囊视若无睹。 朱瞻墡暗笑。 石亨这狗东西,本皇孙这是为你将来留一线活命契机,就看你以后还能不能记得今日之事。 历史轨迹之中,堡宗朱祁镇对石亨生出杀机,就是发端于石亨将也先小王子嫁给朱祁镇的妹妹先占为己有。 面对诱惑无抵御之力,得势狂悖妄为,这都是取死之道。 就算功劳再大、能力再突出,也保不住性命。 众人说笑取食之间,外头雨势渐大,随即如倾盆之势,无尽天地都被滂沱大雨充塞。 众人耳中只有帐外密集的雨点之声。 突然! 石亨的耳朵动了动,脸色凝重,抬头遥遥看向驿站方向,语气中带着不确定: “殿下,卑职刚刚似乎听到惨呼之声!” 一句话惊起惊涛骇浪。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第15章 雨夜袭杀 待到掀开营帐门帘,仔细辩听片刻,朱瞻墡等人脸色全变了。 确实,有极细微的临死惨呼声,夹杂在轰鸣大雨声中。 朱高燧有难! 朱瞻墡顿时坐不住了。 虽说和朱高燧势同水火,可自己身担护送重责,朱高燧真要有三长两短,等待自己的,将是沉重罪责。 朱棣本就想找机会削自己一顿。 “走!速速救人!” “柳溥,你尽快收拢羽林左卫人马,陈钟,你立刻带上所有锦衣卫,支援驿站。” “张輗石亨,随我先去驿站救人,其他人无所谓,赵王不能出意外!” 张輗有些迟疑: “殿下,属下是否去常山左右卫营地通报一声?” 朱瞻墡已经等不及了: “随便派个护卫去通报,你别去了,没什么用。” “纪遥浦安等将领,如今估计都在驿站中烂醉如泥,常山左右卫群龙无首,你指挥不动他们。” “救赵王,只能靠我们自己。” 朱瞻墡抓起随身佩剑,冲入暴雨如注的夜幕。 守在营帐门口的四位锦衣卫急忙亦步亦趋跟上。 石亨虎吼一声,提上自己的三米镔铁长刀,紧紧追了上去,慌不迭喊道: “殿下,殿下稍等,等卑职帮您拿下雨具。” 朱瞻墡大步朝驿站冲去,没好气骂道: “拿个屁,雨这么大穿雨具有什麽用?徒然让手脚施展不开而已。” “赶紧跟上,本皇孙安危交给你了。” 石亨嘿嘿谄笑: “行,殿下放心,有卑职在,必不会让贼子近到殿下身旁。” 大步一脚迈出,足有他人两三步远,很快赶到朱瞻墡身旁。 张輗看了看汹汹雨水,和身影快要消失的朱瞻墡,咬了咬牙,抓起长枪冲入雨幕,口中狂嘶: “陈钟,速速聚拢锦衣卫保护殿下,不得有误!” 柳溥和陈钟已经手脚并用,跟着冲出营帐。 外头夜色如墨,大雨如注,号角召集人手也没什么用,只能靠人一个个营帐传达收拢人员。 事态紧急,他们心急如焚。 尤其是陈钟,身负护卫朱瞻墡安危重责,这回恨不得立刻赶来朱瞻墡身边护持,可收拢百名锦衣卫又需要时间。 着急之下,一跤扑进满是雨水的泥地,连滚带爬蹿起,嘶吼着冲向几座锦衣卫营帐。 四名锦衣卫赶在前头开路,朱瞻墡在石亨张輗左右护持下,不过片刻来到驿站外头。 透过雨幕望去,不由心头大跳。 只见驿站大门洞开,门口守着一群头包红巾的汉子,一个个手执刀枪,将想要突围出去的兵卒杀死。 驿站内乱糟糟战成一团,积满雨水的地上倒仆了不少人,绝大多数是赵王府这边的仆役和常山左右卫士兵。 朱高燧一群人紧紧缩在驿站大堂之内,与无数红巾汉子隔门对峙攻杀。 形势已岌岌可危。 门口的红巾汉子们看到朱瞻墡几人到来,顿时呼喝声大起。 分出一半人举刀舞枪,冲杀出来。 “保护殿下!” 张輗大惊,长枪抬起,大声对前头的四名锦衣卫呼喝。 朱瞻墡心底涌起一丝紧张,按捺住蠢蠢欲动、想要抽出长剑的右手,看向石亨故作轻松笑道: “石千户,听说你有万夫不挡之勇,今夜本皇孙正要见识一番。” 虽是刻意用轻松语气说出,可混合着满脸雨水,笑容终归狼狈无比。 石亨手中近三米长的镔铁长刀猛然握紧,粗壮胳膊肌肉丝丝坟起,咧嘴讨好一笑: “殿下慢行,待卑职替您扫清前路!” 露出白森森牙齿,奇异脸庞上全是嗜血和兴奋。 猛然,石亨气沉丹田爆喝: “尔等退回保护殿下,由某家来扫荡敌寇!” 声音沉浑响亮,竟是硬生生压过天地间轰鸣的暴雨声。 随即,迈开大脚越过四名锦衣卫,面对冲杀过来的一大群贼人,舔了舔嘴唇,满眼残忍: “嗬啊~~~” 上百斤重的镔铁长刀急速横扫而出! 朱瞻墡差点没忍住惊悚大叫出声,连忙转开脑袋,肚中翻腾,刚刚吃下的粗砺军粮几乎夺喉喷出。 只见冲过来的贼人如同一排稻草,镔铁长刀所到之处,刀枪俱断。 一大群人十之八九都被拦腰斩断,肠子鲜血流了一地。 只有寥寥几名机敏汉子亡命后撤,侥幸逃得一命。 石亨哈哈大笑,挥舞长刀,如赶鸡一般,冲杀向驿站大门。 以一人之力,杀得贼人们溃退奔逃。 朱瞻墡虽说在史书之中知道石亨勇武绝伦,可亲眼所见,仍然震撼不已。 这厮难怪能在土木堡之变后,于北京城守卫战中立下最大战功。 清风店一役,石亨带领守卫京师的残兵,追杀撤退的也先大军,以少击多,生生斩杀一万余瓦剌铁骑。 杀得瓦剌军敬畏不已,称之为“石亨爷爷”。 而据说,石亨之侄石彪,勇武也不下于石亨。 石亨石彪,将来因野心作祟谋叛被斩,实在是可惜了。 如此杀才,就该用来带兵对外征战,杀得蛮夷畏之如虎,还是别放在朝堂上误国误己了。 半晌后朱瞻墡终于克制住不适,抬步向驿站大门走去。 张輗和四名锦衣卫亦步亦趋,紧紧护卫在朱瞻墡身侧,唯恐斜刺里又冒出贼人袭击。 见石亨如此勇猛,如入无人之境,张輗脸上有些难堪。 自己的武力逊色石亨不少,以一敌三五人就了不起了,决计无法像石亨这般杀得贼人抱头鼠窜。 上去的话,不小心被上十人合围,必定凶多吉少。 可不上去的话,珠玉在前,自己官职又比石亨高出许多,畏战在后,在殿下心中可要大大丢分。 若是传到永乐帝耳里,自己前途就毁了。 张輗迟疑片刻,猛一用力咬牙,拼了! 紧了紧手中长枪,讪讪说道: “殿下,卑职也上去帮石千户一把?” 朱瞻墡摇头呵呵一笑: “张指挥使,不急,等锦衣卫和羽林左卫集结赶来再说。” “你就别与石千户争功了,各人擅长不同。” “石千户是不可多得的猛将,战力可比吕布关羽,张指挥使你更善于领兵运筹,无需在单兵厮杀上与人一较长短。” “你护在我身边吧,本皇孙身边最后一道防御,就交托给你了。” 张輗脸上尴尬之色一扫而空,全是被认可的激动,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颤抖: “殿下放心,卑职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殿下损及一根毫毛!” 握住长枪的手指节泛白。 几人终于踏入驿站。 只见院子中石亨长刀翻滚如龙,杀得贼人节节败退。 突然! 人群中蹿出两名缠着紫色丝绸腰带的汉子,联手拦下石亨! 第16章 坂泉驿攻防 这两名汉子的装束明显比其他贼人高级一些,看来是这群贼人的将领。 两人一使长棍,一使双刀,一守一攻,配合无间。 脚下移动敏捷飘逸,出招刚猛毒辣,竟是有极强武艺在身。 原本所向无敌的石亨顿时被他们缠住,再抽不出手来杀敌。 贼人们大肆鼓噪: “法王威武,速速杀了这些狗官。” 见已经有人赶来救援,围攻驿站大堂门口的一大群贼人动作更急。 其中也有两名腰缠紫色丝绸之人,招数刁钻狠辣,每一次出手,都有赵王府护卫应声倒下。 朱高燧一方护卫拼死守护,以命相搏,可形势已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被冲击溃散。 而朱瞻墡这头,石亨被两位法王缠住,其余贼人呼喝之间,如洪水般涌了上来。 张輗脸色大变,厉声嘶吼: “你们四个护住殿下,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你们拿人头来抵!” 踏前几步将朱瞻墡护在身后,长枪翻滚如蟒,与一众贼人厮杀起来。 四名锦衣卫武艺不俗,绣春刀出鞘,刀光如雪,一一砍翻侧边杀上来的漏网贼人。 张輗和四名锦衣卫武艺都不错,可惜敌我人数太过悬殊,不过片刻,孤身挡在前面的张輗就快要顶不住压力。 长枪枪尖突出,刺入一名贼人心口,抽回长枪带出如泉血箭,重重喘息了下,向朱瞻墡大喊: “殿下,要不先撤出去吧?您不能以身犯险啊。” 朱瞻墡的长剑出鞘,紧紧抓在手心。 自己平素可没专门练过剑法,只怕挡不住普通贼人一击。 要不要动用左轮手枪呢? 朱瞻墡环顾一圈还未说话。 突然围攻驿站大堂的贼人大声欢呼。 随即,涌涌人头冲进大堂。 却是赵王府的防御力量终于崩溃,再也守不住门口。 朱瞻墡的心脏重重跳了下。 朱高燧这个便宜三叔,不会死在这些不明来历的贼人手里吧? 既然没得救了,要不自己先撤走? 迟疑之间,身后响起密密麻麻的踏水奔跑之声。 随即,满脸焦急的陈钟带着近一百名锦衣卫杀了进来。 “锦衣卫杀敌!殿下,羽林军支援马上就到!” 陈钟嘶声大叫。 后援终于到来,朱瞻墡紧揪的心总算微微放松。 锦衣卫是从武艺不凡的功勋子弟中遴选,战力比起那些普通贼人高了不少。 人数几乎相当,顿时,院子中的战况向朱瞻墡这方倾斜。 可另一拨贼人已经杀入驿站大堂之中,赵王府残存的护卫犹在做困兽之斗。 很快,驿站外头又响起一连串呼喝之声。 柳溥带着一两百羽林左卫也杀了进来,看到贼人还在反抗,柳溥怒声高喝: “尔等作乱之人,还不速速投降?驿站已被我羽林军包围,缴械不杀!” 这下,朱瞻墡再无一丝危险。 只是大堂之中,朱高燧是死是活还是未知之数。 在锦衣卫和羽林左卫合力之下,驿站院子中的贼人纷纷引颈受戮,只剩那两个法王还在勉力支撑,授首也不过只在片刻之间。 朱瞻墡挥了挥手,百名锦衣卫先冲入大堂,朱瞻墡在张輗陈钟保护下背手踏入。 犹如巡视领地的王爷。 眼前所见,令朱瞻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大堂之内原本正在饮宴,此时案几倾覆,杯盘砸得到处都是。 地上累累赵王府护卫仆婢尸体,鲜血肆流。 朱高燧倒是还活着,只是身边王府属官少了近半,常山左右卫指挥使仅剩浦安,纪遥也已经战死。 贼人们持刃将剩余的赵王府众人逼在一角,战斗已经停了下来。 这些贼人被锦衣卫堵在大堂之中,深陷重围,生死未卜,此时个个脸上隐有慌乱之色。 早没了厮杀之心。 见到朱瞻墡进来,脸色煞白的朱高燧似乎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矛盾,欣喜大呼: “瞻墡侄儿,快救三叔!” “这些反贼简直无法无天,好侄儿,快把他们都杀了。” 只听贼人人群之中响起一道娇脆女性声音,讥讽道: “姓朱的狗贼,先考虑你自己能不能活吧。” 声音清脆如银铃,带着女性的温柔,又不乏杀伐果断的决绝。 朱瞻墡惊讶张目望去。 怎么都没想到,这些穷凶极恶贼人的首领,竟是个年轻女子。 贼人人群排开,走出个用紫色丝绸包头的女子。 这女子不过才二十出头,长得花容月貌,饶是朱瞻墡身在皇宫见过不少美女,可堪比上她的,也没有几个。 尤其是这女子,估计是久处高位,冷淡神色间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一副女强人样子,和多数大明女子柔柔弱弱模样大异其趣。 朱瞻墡的眼睛顿时亮起。 妙啊,穿越回大明十年,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高冷御姐范美女。 可惜,这女子是做妇人打扮。 朱瞻墡摸了摸下巴,目光遥遥盯着女子,暗自思忖。 如果是这个女子的话,当一回曹贼,也不是不行。 这女子被朱瞻墡无礼盯视着恼不已,脆声怒喝道: “你也是姓朱的狗贼吧?姓朱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伸出纤纤玉手指向挤成一团的朱高燧一群人: “谈个交易,你放我们走,这些人我们就不杀了。” 朱高燧立刻大叫: “好侄儿,快下令杀光他们,这些反贼杀了我两个最为宠爱的侍妾,本王要为心爱的女人报仇。” “三叔我身边还有这么多护卫,一时半刻,他们摸不到我边上。” 朱高燧这番话一说,身边剩余的赵王府属官护卫脸色都难看起来。 好家伙,原来在朱高燧心中,只有他的命才算命,其他人死不死根本无关紧要。 明明只要罢手放这些穷凶极恶的反贼离去,自己这些幸存的人就都能存活。 你偏要为了给侍妾报仇和他们死磕,不懂困兽犹斗道理吗? 把这些反贼杀光之前,自己剩余的这些人不知道还会死多少。 属官护卫们心都凉了半截。 刚刚拼死拼活保护朱高燧,还不如保护一条狗。 这些反贼说的没错,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 属官护卫们微不可查悄悄和朱高燧拉开一点距离。 朱瞻墡目光不离女子姣好脸庞,轻笑道: “你看,我三王叔都这么说了,把你们杀光,似乎也不用付出多大代价。” “你的交易筹码,不怎么令人心动啊。” 女子神色变幻,恨恨盯了朱瞻墡一眼,玉手猛然举起挥下。 不好! 朱瞻墡眼睛猛地看向女子头顶上方。 第17章 投鼠忌器 从朱高燧头顶的大堂天花板上,如大鸟般落下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人。 落地动作迅捷无比,偏又举重若轻,带着玄之又玄的意味。 朱瞻墡和朱高燧两方人注意力都被这个女子吸引,竟无人察觉头顶上居然还藏着个伺机暗算的敌人。 而且还是武艺如此高强之人。 中年人刚一落下,就捏住朱高燧的脖子,另一只手抽剑出鞘,凛冽剑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一连串惨叫声响起。 朱高燧身边的护卫一个个要害中剑,栽倒下去。 眨眼之间,中年人挟持住朱高燧,周围一圈已被清空。 赵王府属官护卫这才从震骇中惊醒过来。 要是朱高燧身死,他们这些人的命运只有一个,就是给朱高燧陪葬。 顿时兵刃齐舞,就要杀向此人。 “慢着!” 中年人挽了个漂亮剑花,收回长剑,剑锋紧贴在朱高燧脖子上,低哑冷哼道: “你们不想这个劳什子王爷死的话,就给老子滚远一些。” 长剑稍一拉扯,朱高燧脖子出现一丝细微血痕。 吓得朱高燧发出杀猪般惨叫。 投鼠忌器的赵王府众人顿时没了主张。 手中武器低垂下去,不敢再稍有妄动。 中年人推着朱高燧走出赵王府人群,来到女子身边。 女子冰冷的脸绽放出灿烂笑容: “副教主辛苦了。” 中年人语气恭敬中带着傲然: “教主言重,这个劳什子赵王废物一个,手下也全都是废物,一群土鸡瓦狗罢了,属下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朱瞻墡眼角跳了跳。 好大的口气。 看来这个所谓的副教主武艺高得很,估计得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转眼之间,朱高燧落在对方手里,这下事情难办了。 朱瞻墡迅速琢磨开来。 娇美女子,也就是这伙人的教主冷傲看向朱瞻墡,语气极为不屑: “这下呢?交易筹码够了吧?” “滚开,恭恭敬敬送我们出去,本姑娘心情好的话,说不定会饶了这个狗贼一命。” 朱高燧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被惊吓到魂飞天外的心神,总算恢复过来。 煞白着一张脸惊惶大喊: “好侄儿,快让开一条路,让他们走!” 女教主不屑冷笑,对副教主示意了下。 副教主重重一推朱高燧,挟持着他当先向大堂门口走来。 女教主则带着一众红巾汉子们列成两排,紧紧跟在他后头。 一个个刀刃向外,全神戒备。 大堂之中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未得命令无奈只能让开一条通道。 朱高燧若是有所损伤,谁都负不起责任。 很快,这些人穿过锦衣卫,遥遥来到朱瞻墡面前。 护持在朱瞻墡身边的张輗和陈钟两人刚退开几步,猛然不可置信回头。 只见朱瞻墡依然正正挡在大门口之处。 难道,殿下和赵王的矛盾大到如此程度? 殿下竟敢冒大不韪,故意不放这些贼人离开,好借这些贼人的手,杀了朱高燧? 见朱瞻墡一步不退,大堂之内锦衣卫们纷纷举起绣春刀,低喝出声。 气氛一片肃然。 这伙贼人变成陷于锦衣卫重围之中,顿时一个个面沉如水。 副教主长剑一拉,又在朱高燧脖子上切出一道小血痕。 疼痛之下,又惊又怒的朱高燧破口大骂: “瞻墡,你这个目无尊长的小畜生!你好狠毒的心肠,咱们只是有一点点矛盾,你竟想借刀杀人害死本王。” “还不快快退开?你可别忘了,你是护送本王就藩的领军之人,本王若有三长两短,父皇不会放过你。” 朱高燧和张輗等人,对朱瞻墡的做法,想到一块去了。 只是这话一喊,这伙贼人不由面面相觑,脸上难掩失望。 尤其是副教主,不知是该撒手,还是直接把朱高燧杀了。 再奋力杀出重围。 挟持的人质竟与对面首领有矛盾,这下大意了。 年轻人不讲武德。 副教主持剑的手轻颤,一时之间下不了决断。 两方人对峙,危机一触即发。 突然! 从朱瞻墡身后扔出两颗圆溜溜的物事,一路翻滚,来到教主脚下。 众人张眼望去,却是两颗血淋淋的脑袋。 正是在大院外和石亨对战的两名法王,终于授首,脑袋被石亨割了下来。 女教主副教主面色大变,惊怒交加,双目直欲喷火。 只听石亨狠厉嗜血的哈哈大笑声从朱瞻墡身后传来: “哈哈哈,殿下,这些贼子与土鸡瓦狗无异,卑职请令,将他们尽数斩杀于此。” 随即,石亨大步越过朱瞻墡,鲜血淋漓的巨大长刀遥遥指向对面人群。 副教主的脸阵青阵白,自己刚刚说的土鸡瓦狗,居然被石亨恰巧原样赠还回来。 被当众打脸了。 而朱高燧几乎气疯。 “石亨,你这狗东西,没看到本王爷在这些贼人手上吗?还不快快放下武器,让他们离开?” 石亨翻了翻白眼,鼻孔仰天冷哼一声,根本不去搭理朱高燧。 这种失势被赶去就藩的王爷,哪能支使得动他? 他刚被朱瞻墡忽硬忽软敲打一番,偏偏就遇上贼子袭杀,恰巧印证了朱瞻墡所说,现在哪敢违逆朱瞻墡的命令? 只要朱瞻墡有令,他就会毫无顾忌,不管朱高燧死活,长刀砍向对面。 朱瞻墡定定看着对面,突然摇头轻笑: “三王叔,你是关心则乱。” “你被他们挟持,就算我肯放他们离去,难道他们就会留你一条性命?” “外头暴雨如注,夜色如墨,他们临去之前顺手一刀杀了你,再遁入夜中,侄儿想帮你报仇都做不到。” 朱高燧自然明白这个道理,闻言顿时窒住,讷讷说不出话。 对面年轻美貌的女教主心忧手下安危,连忙插话道: “只要你肯放我们走,我保证会留下他的性命。” 朱瞻墡似笑非笑看向她: “你是谁我都不知道,你觉得我会相信你的保证吗?” “同样,只要你先放了赵王,我保证放你们走,你肯相信吗?” 女教主不由语塞。 这下双方陷入了僵局。 各自投鼠忌器。 对方不敢动朱高燧,朱瞻墡也不敢下令进攻。 朱瞻墡猛然爆喝一声: “石亨!” 石亨顿时兴奋起来。 以为朱瞻墡终于肯下决心进攻了。 “末将领命!” 长刀一抡,就要向对方扫去。 朱瞻墡啼笑皆非,恨恨踹了石亨一脚: “你去和对面过过招。” 看向女教主: “要打破僵局,总要有一方先放手对不对?” “哪方败了哪方先放人,只能相信对面是信守承诺之人。” 女教主和副教主对视一眼,轻轻点头。 他们深入险地,一直僵持下去对他们更不利,因此立刻接受了朱瞻墡提议。 女教主抬起短刀搁在朱高燧另一边肩膀,换成由她挟持住朱高燧。 副教主则腾出手来,长剑随手挽了个漂亮至极的剑花,遥遥指向石亨。 低哑声音中带着残忍: “一个只配在战场上厮杀的丘八而已,老子会让你知道,这江湖,不是你这种空有蛮力的丘八能混的。” 朱瞻墡心头一跳。 这副教主,还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高手不成? 连忙拉住石亨,低低吩咐了几句。 第18章 十步之外枪快 石亨和副教主战斗开始的很快,结束的也很快。 石亨长刀大开大合,有千军不挡之勇。 每一刀劈落,凛冽劲风砭人肌肤,寒意能渗入到骨头里去。 不过正如副教主说的,石亨的招数只适合于战场厮杀。 单对单过招,石亨出招力道虽大,却笨拙了点。 加上长刀长近三米,在驿站大堂之中施展不开,束手束脚。 副教主的身形则如拂风弱柳,移动如灵猫纵跃,石亨的长刀根本就沾不到他的衣角。 很快,副教主逼近石亨身边。 这下石亨长兵器的弱点更加显露无疑。 在副教主的剑刃下险象环生,只能勉力靠长刀刀柄格挡。 “停!停手!” 朱瞻墡很是光棍地认输: “是我们败了。” “石亨,退回来。” 石亨虽然得到朱瞻墡嘱托,犹自愤愤不平,戟指副教主怒骂: “狗东西,若是在战场上相遇,骑马对战,老子三刀把你连人带马砍成两段。” 副教主轻松取胜,一手叉腰一手剑指石亨,得意洋洋: “愚笨蠢货,不服气再来,老子让你命丧坂泉驿!” 女教主秀眸看向朱瞻墡,冷笑道: “你们输了,现在可以让开了吗?” “或者说,你是真想让他送死?” 女教主重重推了下朱高燧,冷声说道: “驿站这里有这么多人,赵王府的喽啰还有不少,想要堵住悠悠众口,恐怕有些难。” 朱瞻墡蓦然轻笑。 将手中连鞘长剑远远扔给陈钟,摊开双手: “我突然想到了个好主意。” “你放了我三王叔,我来当你们人质好了。” 朱瞻墡语气轻松的仿佛在讨论去哪里喝花酒: “毕竟我身负护送王叔就藩重责,王叔若是出事,我难辞其咎。” 朱瞻墡这番话,如同滚滚天雷,把驿站大堂内所有人都震惊得无以复加。 只有石亨脸上闪过一丝明悟之色,眼神疯狂到发红,手紧紧握住刀柄。 张輗陈钟以及后面进来的柳溥焦急大喊: “殿下不可以身犯险!” 朱瞻墡不理他们,摆了摆手让他们止住聒噪,只是淡然看着女教主。 朱高燧也是满脸难以置信,牢牢看着朱瞻墡,神色变幻不止。 这反骨仔侄儿,突然转性了? 女教主和副教主对视一眼,震惊之余,狂喜再也按捺不住。 将他们一群人堵在驿站大堂的锦衣卫,和包围驿站外头的羽林卫可全是朱瞻墡的人。 抓朱高燧当人质,他们还担心不能顺利走脱。 要是人质换成朱瞻墡,那可就是天降大运,今夜无虞矣。 “我们同意,你过来换走这个怕死的家伙。” 女教主一直冰冷的眼眸有了些赞赏之意: “朱姓狗贼,居然还有如此胆色之人。” 眼看用朱瞻墡置换朱高燧成了定局,张輗等人着恼跺脚,愤声放狠话: “尔等离去之时若敢伤害殿下,吾必与尔等不死不休!” “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尔等斩尽杀绝!” 朱高燧动了动嘴皮,声音发涩: “好侄儿,叔叔刚刚说话有些大声,这就跟你郑重道歉,你放心去吧。” 朱瞻墡暗骂一声。 你特么才放心去呢。 朱瞻墡和女教主双方,在石亨与副教主全神戒备下,交换了人质。 女教主将朱高燧狠狠踹了个趔趄,一把将朱瞻墡揪入怀中,用短刀刀刃压住他的脖子。 朱瞻墡神态并无一丝慌乱。 等到朱高燧踉跄回到赵王府属官队伍中,这才云淡风轻捏住女教主短刀刀锋,轻轻向外推开: “你看我手无寸铁给你当人质,你的凶器就别贴这么近了。” “我这细皮嫩肉的,被一不小心割到可怎么办。” 女教主想想也对。 朱瞻墡一个还不到20岁的小毛孩,有如此胆色,已经赢得了她的尊敬。 反正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皓白手腕一翻,将短刀收了起来。 推开朱瞻墡,轻喝道: “走吧,送我们出去,别动花样。” 一群人眼看就要来到石亨身旁。 副教主阅历丰富一些,心底泛起隐隐不妥之感。 朱瞻墡主动换掉朱高燧,成为他们手中人质,表现的太镇定了。 丝毫没有羊入虎口的忧惧,反而一副胜券在握的闲适。 副教主眉头一竖: “教主,这小子有些狡猾,我来押着他撤退!” 举步向朱瞻墡靠近。 “站住!” 朱瞻墡突然大喝。 抬起右手指向副教主心口,长长的袖子遮住了手掌。 “你有没有听说过,时代变了,十步之外枪快?” 副教主心头泛起毛骨悚然的直觉,大感不对劲: “什么莫名其妙的......” 功运双足,就要发力向朱瞻墡掠近。 突然! “砰!” 一声巨响。 朱瞻墡右手突兀地向上抬了抬。 十步之外,副教主额头出现一个圆洞,鲜血混着脑浆缓缓渗出,身躯晃了晃仰天栽倒。 已是没了声息。 变生肘腋! 女教主震惊悲痛愤怒杀意,瞬息之间各种负面情绪喷涌而出。 短刀如匹练,向朱瞻墡脖子划去。 “铛~~~” 一把长刀突兀出现,和女教主的短刀相撞,轻松将短刀磕飞。 长刀刀锋翻转,向女教主肩头斩落。 吓得她急速飞退避开。 “石亨,几名首恶抓活的,其余贼子全杀了!” 朱瞻墡抖了抖袖子,露出空空如也的双手,闲庭信步向锦衣卫群中走去。 刚刚正是他从袖口口袋中取出左轮手枪,在衣袖遮掩下开了一枪。 随即又将左轮手枪收了回去。 朱瞻墡装了个大逼,暗爽不已。 只是也有一点后怕。 当时女教主的短刀距离自己脖子只有0.01公分。 好在石亨机敏。 差点玩脱线了。 手枪后坐力果然不小,自己瞄准的是副教主心口,结果却打中额头。 得亏他眼巴巴凑上来找死。 要是再远一些,生平第一次打手枪,就要脱靶了。 看来以后要瞄准着人双腿间开枪,增加点误差值。 驿站大堂之中,张輗等人、赵王府一方、贼人们,全都莫明惊骇。 没有一人看出,朱瞻墡是如何击毙的副教主。 副教主武艺高强,就连石亨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只是被朱瞻墡指了指,就额头出现血洞倒地身亡。 那道轰然响声,倒有些像是火铳发射。 可朱瞻墡双手空无一物,哪有火铳影子? 在场之人一个个疑神疑鬼。 贼人们更是士气大落,在张輗柳溥石亨陈钟领着一众锦衣卫面前毫无招架之力。 很快。 女教主和剩下的两位法王被活抓,其余红巾汉子尸体躺满一地。 第19章 尘埃落定 石亨取来绳索,将女教主紧紧捆缚住。 原本被宽松外衣遮掩的玲珑娇躯,顿时曲线毕露,看得朱瞻墡眼神不由炽热了几分。 女教主犹自不服气,拼命挣扎。 一双秀眸死死瞪着朱瞻墡,满是仇恨不屑: “阴险小人,竟用火铳偷袭,副教主神功盖世,居然命丧小人之手,老天不公啊!” 大堂内一众人等,神情或恍然大悟,或疑惑重重,不一而足。 朱瞻墡知道,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只有未知威胁,才能最大激发他人对自己的畏惧。 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是拿手枪杀的副教主,效果就大打折扣了。 如今正是立威的时候。 因此自然不肯承认指控。 嗤笑摇头: “你哪只眼看到我用了火铳?我大明火铳,最短也一尺有余,你看我身上可曾带有火铳?” 朱瞻墡拍拍空空如也的双手,又拍了拍身上,冷笑道: “况且外头大雨如注,本皇孙浑身都已湿透,就算有火铳,也点不着火。” 这话立刻得到张輗等人和朱高燧一方的赞同,频频点头。 他们对神机营火器更加熟悉,反而囿于固有印象,立刻排除了火器的可能。 只是对朱瞻墡如何杀了副教主,依然摸不着头脑。 女教主犹自不服气: “刚刚那声巨响,和火铳击发的声音明明有五六分相似......” 朱瞻墡哈哈大笑,打断她的话语: “本皇孙天纵奇才,日日研究火器突有灵感,悟得霹雳火铳指神功,弹指之间,威力如火铳发射。” 朱瞻墡抬手指向女教主额头,似笑非笑: “要不要试一试?反正作乱贼子,当场击毙也是罪有应得。” 女教主余光扫过副教主凄惨死状,恐惧之心大生,打了个寒颤,赶紧摇头: “不要......” 朱瞻墡转身手指一一指向张輗柳溥石亨陈钟等人,最后落在朱高燧身上。 这些人纷纷瑟缩,避了开来。 张輗等人对朱瞻墡说的话还处于震惊之中。 没想到相处近十日,一向和蔼可亲的五皇孙殿下,日日以文弱书生模样示人,居然是个隐藏的绝顶武林高手。 尤其是石亨,背后冷汗都悄悄淌了下来。 他向来以武艺高强为傲,心底深处,对张輗柳溥,甚至包括朱瞻墡,都不大看得上眼。 与副教主交手一番,虽然败得不太服气,实则将他视为平生所遇第一大敌。 可能稍压自己一头的副教主,还未近五皇孙殿下十步之内,连殿下隔空弹出的一指都挡不住,毙命当场。 甚至,都没看清殿下出手! 若是殿下也对自己弹出一指...... 石亨心头恶寒不已。 转念想到刚刚在羽林卫中军营帐,自己以为大雨之夜不会有敌人来袭,才去拿来烈酒,结果被五皇孙殿下训斥了一顿。 如今,正正好验证五皇孙殿下的见微知着,自己差点闯下大祸。 石亨对朱瞻墡的敬畏再添几分,再不敢稍有忤逆之心。 而朱高燧想起之前与朱瞻墡的结怨,眼神剧烈瑟缩,不动声色避开半步,躲到浦安身后。 挤出勉强笑容: “瞻墡侄儿,好侄儿,幸亏有你护送,否则今夜三叔我有难矣。” “明日一早叔叔立刻派出快马,奏报父皇为你请功。” 朱瞻墡轻哼一声,脸上看不出喜怒: “三王叔刚刚似乎还在骂我目无尊长,心肠狠毒,想害死自己的亲叔叔呢。” 朱高燧大感尴尬,陪笑道: “好侄儿,你就莫与叔叔一般见识了,刚叔叔被贼子挟持,惊惧慌乱之下满口胡言,叔叔向你赔罪。” 朱高燧咬了咬牙放下身段,伸手轻轻掌了自己一嘴,老脸挤出花来: “好侄儿你救了叔叔一条命,叔叔感激不尽,好在叔叔的家当就在近旁,叔叔这就去拾掇拾掇,找些不上眼的礼物送予侄儿,酬谢你相救之情。” 朱高燧看着朱瞻墡遥遥指来的细皮嫩肉手指头,心惊胆颤不已。 只想着赶紧溜之大吉。 朱瞻墡笑笑: “三王叔,我看接下来行程,驿站您就别住了,常山卫营地虽然条件艰苦一些,可胜在安全。” 朱高燧忙不迭点头,脸色难堪: “好侄儿说的是,叔叔这就搬去常山卫营地,叔叔也曾带过兵,并非是受不住行军营帐之苦......” 朱瞻墡不客气打断: “剩下的行程,三王叔还饮酒不?” 朱高燧脸皮臊红,连连摇头: “不了不了,叔叔知错了,饮酒误事差点丧命于此,叔叔再不敢了,这就告退......” 朱瞻墡摆了摆手,总算放过朱高燧一马。 临了多吩咐了一句: “明日别急着奏报,等我审问过这些贼子头目再说,三王叔你先去休息吧。” 朱高燧连连应是,如蒙大赦,带着残余的赵王府属臣护卫灰溜溜冒雨撤走。 坂泉驿站之中,除了几位躲在角落侥幸活下来的老驿卒,顿时只剩下朱瞻墡一方人。 “石亨,在驿站楼上收拾一干净房间,将这女贼酋送如房中,待本皇孙审问。” “你守住楼梯口,不得放人上来。” 石亨连忙应是。 如抓小鸡般提起捆得丝毫动弹不得的女教主,大踏步向楼上走去。 “张輗柳溥,唤羽林卫进来,将驿站清理干净,准备两辆囚车关押抓获的两名贼酋法王,带回羽林卫营地。” “陈钟,取下贼酋副教主首级,连同已授首的两位法王首级,带回北京城请功。” “守好驿站,本皇孙今晚在驿站过夜,本皇孙的安全,就交予你了!” 张輗柳溥陈钟齐齐轰然应声,有条不紊分头行事。 今晚的局势,可以说是靠朱瞻墡一己之力,逆风翻盘。 若是稍有差池,朱高燧死在贼人手上,他们这些护送之人,一个个都逃不了干系。 朱瞻墡身为皇族可能还有一条命在。 领兵护卫将领,玩忽职守,重兵保护之下还让赵王遇刺身死。 凭朱棣的嗜杀,他们必然要给朱高燧陪葬。 等事情尘埃落地,他们才后知后觉吓出一身冷汗。 不由对朱瞻墡又是敬畏,又是感激。 执行朱瞻墡的命令,再无一丝折扣。 见众人都忙碌开来,朱瞻墡微微一笑,摸了摸下巴,抬步向楼梯口走去。 嘿嘿。 女教主? 他已猜到对方的来历。 今晚,本皇孙要化身曹贼。 呀hiahiahia~~~ 第20章 石亨归附 楼梯口上,石亨拄着长刀,尽责尽职把守。 看到朱瞻墡上来,石亨猛然立正,将魁梧至极的身体挺得板直: “殿下!” “人犯已安置在左手边第五间房之中。” “卑职已经查过,楼上再无一人。” 石亨扬了扬眉,四方脸上露出一丝猥琐笑容,压低声音: “殿下放心,卑职耳力一向不好,殿下若有需要,请大声召唤。” 朱瞻墡撇了撇嘴。 耳力不好? 我信你个鬼。 之前在羽林卫营帐,距离驿站老远,雨声又喧哗至极,石亨都能听到驿站之中杀伐之声。 不过,石亨的识趣,倒是让朱瞻墡颇为欣赏。 走到石亨身后两级阶梯高处转身,抬腿踹了他屁股一脚,笑骂道: “不错,石千户深得我心。” “对了,还喝酒不?” 石亨老脸微红。 好在脑子转得也快,笑嘻嘻道: “殿下吩咐喝俺就喝,殿下不让喝俺就不喝,卑职一切唯殿下马首是瞻。” 朱瞻墡站住脚步,伸手拍了拍石亨肩膀,意味深长问道: “石将军,此话当真?” 石亨魁梧身躯巨震。 称呼从千户变成将军,朱瞻墡的话语,似乎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潜台词。 朱瞻墡不过一区区五皇孙,上面还有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好圣孙朱瞻基。 正常来说,朱瞻墡以后只有富贵闲散的王爷命,又岂能影响到将领职位提拔? 石亨脑筋急转,一丝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 一颗胆大无比不甘寂寞的心,如同过了电一般,瞬间亢奋起来。 石亨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可不比张輗柳溥,父兄一辈尊崇无比,位列公侯。 以后虽然有机会继承父辈的指挥佥事职位,可却只是区区一中级将领。 要爬到勋爵位置,不知要冒多少生死危难,立多少战功,还要期盼着机遇垂青。 可若是效忠五皇孙殿下,万一......那就是从龙之功,瞬间平步青云,封侯也是等闲事。 今晚之前,石亨绝不会认为朱瞻墡有一丝机会,可以从朱瞻基手中夺走皇位。 可短短一会,朱瞻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逆转局势,将已落入贼人手中的朱高燧安然救下,并将贼人一网打尽。 顺便以侄欺叔,将原本仇怨颇深的朱高燧收拾得服服帖帖。 手段高超之处,连一向自视甚高的石亨,都之心服口服。 石亨心脏急剧跳动。 自己与皇太孙朱瞻基从无交情,甚至连面都没见过两次。 满朝济济勋贵,多不胜数,出头之日遥遥无期。 若无重大机遇,这辈子可再无眼下的攀龙附凤机会! 富贵险中求。 常山中卫指挥使孟贤都敢,自己区区一个副千户,有什么不敢的? 特娘的拼了! 猛然,石亨转身,直接在阶梯处单膝跪下。 交叠双掌置于高出两级台阶的朱瞻墡靴面上,不顾靴子沾满泥水污秽不堪,将脑袋贴在手掌心,沉声说道: “末将但凭殿下吩咐,唯愿为殿下效死!” 朱瞻墡嘴角溢出一丝微笑,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简单。 轻抬了下脚: “起来吧!” “是!” 石亨恭恭敬敬应了声,这才庄重站起,整理了下衣甲,眼神炽热看向朱瞻墡。 “先帮我守住这里,之后有什么事,我会吩咐于你。” 石亨重重点头,手中近三米长刀一斜,铁塔般的身躯犹如巨灵神,死死堵住楼梯口。 就算指挥使张輗想上来,也绝不放行! 朱瞻墡悠哉悠哉转身上楼,嘴角全是压抑不住的笑意。 石亨此人已经拿下。 这算是自己培植的第一个亲信。 哦不对,应该是第二个。 第一个是安南余孽黎叔林。 不怕这些人有野心,有欲念,无欲无求的人才,才最难收拢。 黎叔林渴望认可,渴望尊重,希望自身所学得以施展,自己给他尊重,委以重任,给他描绘出工场的广阔前景。 石亨野心勃勃,渴望建功立业,封爵荫子,自己给他从龙而起的机会。 当然,此人还不可完全信任,话语里头,朱瞻墡未留下任何把柄。 而眼下,还有第三个人。 她的野心和欲念是什么? 朱瞻墡来到左手第五房间,推门而入。 声响惊动被捆得犹如一桩木头直直躺在床上的女教主,吓得她瑟缩了下,费劲想要向床榻内里躲去。 “你......你想干嘛?” 极为不详的猜测,涌上她的心头。 朱瞻墡满面春风,可在女教主眼中,却犹如恶鬼一般可怕。 朱瞻墡自顾来到床沿边坐下,毫无怜惜抓住女教主身上的绳索一扯,将她辛辛苦苦挪进去半尺的娇躯又拉了回来。 “你......我会喊人的!” 女教主清丽眼眸中渗出晶莹水珠。 朱瞻墡差点捧腹大笑。 自己穿越回明朝,竟还有幸客串一回欺凌霸占民女的恶少。 “你叫啊,整个驿站都是我的人,你叫破喉咙,也没有人理你的,哇哈哈哈。” 这句反派台词出口,朱瞻墡畅快不已。 女教主花容失色,动人娇颜一片惨淡,猛地将脑袋转向床榻内侧,不去看朱瞻墡吃人眼神。 只给他留下一截白皙颀长的脖颈,犹如天鹅颈一般优美。 朱瞻墡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 在她惊惧低呼声中,缓缓沿着挺翘鼻梁,划过红润樱唇、削尖下巴、细嫩脖子、高耸胸脯。 最后,停留在心窝之处。 女教主雪白肌肤肉眼可见激起一粒粒鸡皮疙瘩,娇躯轻颤不止。 朱瞻墡的手指轻轻一按,冷笑道: “若是本皇孙的霹雳火铳指用在这里,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就要香消玉殒在这坂泉驿中了。” 女教主颤抖的身躯骤然停下,僵硬转回脖颈,俏脸上已满是死志: “姓朱的狗贼,别耍手段了,不就是逼供吗?本姑娘招了。” “本姑娘就是不忿于你们这些姓朱的狗贼忘本,洪武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当初甚至穷到当乞丐和尚。” “可当上皇帝后,你们是怎么对待百姓的?” “就算连年灾荒,饿殍遍野,百姓吃树皮草根苟活,你们依然徭役不休,征敛不息。” “你们这些忘本的朱姓狗贼不死,天下饿死累死的百姓不能瞑目。” “本姑娘的话讲完了,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娇躯使劲一挺,将心窝顶向朱瞻墡的指尖。 朱瞻墡蓦然大笑: “唐赛儿,别装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朝廷俘虏,被抓住拷打的经验足够丰富,来,咱们聊聊!” 朱瞻墡一把捏住唐赛儿尖尖下巴,粗暴地硬生生扭转过来。 双目对视! 第21章 唐赛儿的秘密 唐赛儿眼神慌乱转开,不敢与朱瞻墡对视。 冰冷话语不断从朱瞻墡口中冒出,毫无怜惜: “唐赛儿,乐安州林三之妻,白莲教教主,建文元年生人,如今......二十五岁了,啧啧,比本皇孙大了七岁。”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妖言惑众,自称能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在青州府聚众作乱,杀害大明多名将领,数千兵卒。” “被都指挥佥事卫青击败抓捕后,临刑之前,突然枷锁自解,镣铐全失,唐赛儿不知所踪,恍如真有术法在身,神人附体。” 朱瞻墡嗤笑出声: “唐赛儿,刚刚你被绳索捆缚,一个人在房中许久,怎么不自解逃脱了?” “你的术法呢?” 唐赛儿俏脸涌起羞恼嫣红,咬唇强辩道: “术法之道,需感应天地,如今外头雷雨交加,天地灵感断绝,尔等凡人,又岂懂神仙之道,勿妄言。” 朱瞻墡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 好半晌之后,笑声倏然一收,脸沉如水: “呵,本皇孙从不信鬼神之说,这就试着解说一二。” “你和你夫家林三出身乐安州,本皇孙刚好有个亲叔叔,封地正是在乐安州。” 唐赛儿脸色大变! 刚刚羞恼嫣红的俏脸瞬间煞白如纸。 张了张嘴,干涩着喉咙强辩道: “我不明白你所指何意,本姑娘只是恰巧生于汉王的封地而已,汉王就藩之时,本姑娘已十八岁,嫁予林三为妻。” 朱瞻墡捏着唐赛儿的下巴再一用力,将她脑袋扳过来,让她的眼神躲无可躲。 冰冷视线直直刺入唐赛儿的眼底深处。 一句句诛心之语不断冒出: “从汉王就藩到你起事,中间有三年时间,刚好够你在青州散播白莲教,蛊惑无知民众。” “你一个才十八岁的无知民妇,或许有些武艺在身,没有人教你,没有人提供真金白银支持,你凭什么聚拢数万灾民?拿什么养活他们?用你那骗鬼的画符画出来的粮食吗?” 唐赛儿最得意的地方被朱瞻墡批驳得一无是处,不由梗着脖子愤愤不平: “我......我......” 唐赛儿我了半天,实在无法自圆其说。 毕竟起事之后才攻打官府富户夺取粮仓,在起事之前,怎么养活数万手下,这个问题本就讳莫如深,不可深究。 最后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苍白地辩解: “你不要乱说,我和汉王没有关系,我在青州起事并非汉王支使,也没有得到汉王财物援助......” 看着朱瞻墡古怪笑容,唐赛儿声音越来越低,终至口干舌燥,说不出话。 此地无银三百两,隔壁林三不曾偷。 越辩解越没底气。 朱瞻墡继续说出让唐赛儿心惊肉跳的话: “就让本皇孙解说下其中疑问。” “为什么不是在你的原籍乐安州起事呢?因为乐安州是汉王的封地,不能打成一锅粥。” “为什么汉王要搅乱山东呢?因为汉王不忿于被赶到乐安州就藩,要报复皇爷爷,同时,对夺嫡仍不死心。” “为什么你临刑前会枷锁自解不知所踪呢?以汉王的权势,收买个青州狱卒偷偷放了你,还不是简简单单而已。” “为什么你今夜会来刺杀赵王呢?这更简单,谁知道以前汉王和赵王密谋过什么,赵王失势,当然要灭口了。”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坂泉驿呢?这个有点难,坂泉驿紧邻井陉关隘口,井陉关直通晋地,想必你在青州脱困后,这几年都躲在晋王朱济熿的封地之中吧?” “呵呵,晋王朱济熿和汉王朱高煦勾结成奸,是汉王安排你搭上晋王这条线对不对?” “我想想看,你的丈夫林三早死,有没有可能,你和林三的孩子,以及家中高堂,如今都安置在晋王封地中呢?嘿嘿嘿。” 唐赛儿全身如浸在冰水之中,颤抖不已,牙关磕碰咯咯作响。 一双美目如今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看向朱瞻墡,如同看着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狰狞恶鬼。 “你......你还知道什么......” 话语之中,已是默认了朱瞻墡的说法。 见攻破唐赛儿的心防,朱瞻墡悄悄舒了口气。 他承认,这些话有猜测的成分,不过,显然都猜对了。 唐赛儿起义,有太多疑云,最终不知所踪更是成为历史悬案。 朱瞻墡不信世间有这么巧的事,更不信唐赛儿真有神乎其技的术法,可遁天入地,撒豆成兵。 要真有术法,唐赛儿早就把朱棣拉下马来了。 另一方面,朱瞻墡也是占了知道历史进程的优势。 朱瞻基继位的宣德元年,朱高煦在乐安州起兵造反,可是勾结了晋王朱济熿,他们两人,肯定早有往来。 唐赛儿心防已破,接下来就要想办法如何威逼利诱,将其收伏。 有个藏于草莽之中的江湖人士,对自己将来的谋划大有裨益。 况且,还能将唐赛儿培养成为双面间谍。 从她口口声声将所有姓朱的一起骂来看,她对朱高煦未必没有心怀怨恨。 也许林三之死,背后就有朱高煦的推动。 她如今还听朱高煦调遣,只是挣扎求存之下,无奈之举罢了。 朱瞻墡手指滑动,猛地重重捏住某处。 在唐赛儿疼痛羞怒娇呼出声之时,朱瞻墡冷笑道: “我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你在永乐盛世掀起民乱,等于是在皇爷爷将来的青史评判之中抹上巨大污点。” “若是本皇孙将此事上报,以皇爷爷对你的必杀之心,只是杀了你怎能泄愤?” “大明天下虽大,可有你一家老小容身之处?” “啧啧,你那孩儿,如今算来,也不过才堪堪四五岁吧?” “就算能侥幸逃过朝廷派去晋地抓捕的锦衣卫之手,可好不容易有了安定之处,眼看又要流离失所。” “日日忧心朝廷追杀,一觉睡下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明日太阳,真是凄惨啊。” “万一奴仆家将卖主求荣,将你那孩儿献给朝廷呢?” 唐赛儿失血苍白的双唇颤抖不已,总算不太笨,听出了一点潜台词。 本已绝望的黯淡眼眸闪烁起一丝希冀微光: “你要怎样才会放过我的孩子?” “是不是要我......献身于你?” 唐赛儿死死咬住嘴唇,强自压抑住羞惭,挺起娇躯,尽量让自己的身躯曲线更加怵目惊心,勾人心魄。 娇脆声音中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然: “你......来吧!” “我就当作被狗啃了一口。” 第22章 床榻之谈 朱瞻墡嗤地笑出声来: “你想得倒美,本皇孙今年才十八,比你都小了七岁。” “咱就厚着脸皮自夸一回,本皇孙身份高贵,模样周正,怎么都算得上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你不过一寡妇人,又不是黄花闺女,老牛吃嫩草,怎么就觉得自己吃大亏似的?” 唐赛儿俏脸瞬间红透,羞愧欲死。 没想到自己向来自怜自傲的外貌,在朱瞻墡口中竟是一文不值。 朱瞻墡的话语直白无礼,将她的颜面一撕而尽,偏偏讲得又极有道理,令她连反驳都不知该从何着手。 唐赛儿羞恼秀眸注视在朱瞻墡脸上,这才发觉,眼前这少年倒确实没有过分吹捧自己。 玉树临风,神采翩然,长得虽不能说貌比潘安,却也是极为耐看。 尤其是脸庞线条凌厉,一双眼眸灿烂如星,似笑非笑神情下,带着些许轻佻和霸道,让已知男女之事的唐赛儿羞意忍不住上涌,连忙避开目光。 这厮倒是长了一副好皮囊,就是太过可恶了。 唐赛儿口中依然不肯服软: “哼,我既然敢挑起民乱,就已想过如今结局。” “永乐十八年我就该死了,多活了三年等于是白赚来的,一点不亏。” “我那孩子,是他命苦要投生在林家,死则死矣,你又何必戏弄羞辱于我。” 朱瞻墡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伸指拂上唐赛儿嫩滑腮边,轻轻摩挲。 唐赛儿反感至极,扭头避开他的揩油。 朱瞻墡不以为忤,淡然说道: “我可没说一定要取你和你家人的性命。” “至于你,长得确实不错,本皇孙很有兴趣,但不是眼下这种大煞风景的场合,更不是和你交易保你孩子性命的筹码。” 唐赛儿终于崩溃,嘶声怒吼: “你想怎么样?一会要杀,一会不杀。” “堂堂朱家子孙,就是如此作弄一个妇道人家取乐的吗?没得辱没了你当今皇孙身份。” 朱瞻墡失笑: “你可不是普通妇道人家,能组织指挥几万乱民,将大明山东一地搅成一团浆糊,又岂是一句妄自菲薄的妇道人家可以概括的?” “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要你帮我做事,你的性命,你的家人孩子性命,我都可以放了。” “甚至,我还能给你提供源源不断的钱财支持。” 唐赛儿猛然回过头来,定定从朱瞻墡眼神中寻找答案,很快发现,朱瞻墡并非在说笑。 唐赛儿呵地惨笑一声: “不可能!” “你杀了我白莲教如此多教众,我们之间仇深似海,我怎么可能为你做事?” “再说了,一旦汉王发现我吃里扒外,只要与晋王招呼一声,我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朱瞻墡自然知道没这么容易能说服唐赛儿,一点没有着急失望。 反而脱掉脏兮兮的靴子,仰身躺下,和唐赛儿并排而卧。 唐赛儿心头大跳。 不自在地使劲往床榻内侧移了移,不知不觉,一丝旖旎偷偷袭上心头,俏脸微红。 随即,这丝旖旎被她羞愤地狠狠掐灭。 朱瞻墡侧过身对着唐赛儿,伸手将她也扳了过来,两人目光相对,间隔仅有数寸。 唐赛儿慌乱避开眼神,俏脸已经红透。 想要躲闪开来,可惜全身被绳索紧紧捆缚,根本动弹不得。 朱瞻墡轻声说道: “我来猜猜看,你想要的是什么?” “首先,自然是活命之机,不只是你,还包括了你的孩子和家人,尤其是你的孩子,可以说是你和你亡夫性命的延续。” “其次,你能冒死带着数万穷苦无依民众造反,也是想给他们一条活路,因此,让穷苦民众过上好日子,至少能活得下去,是你的最大追求。” “第三,你身为白莲教教主,本朝太祖害死白莲教小明王韩林儿,篡夺了他的皇位,之后禁绝白莲教,我大明皇族欠下白莲教大因果,因此你对我朱姓恨之入骨。” “我说的可对?” 唐赛儿愕然转过头来,怔怔看着朱瞻墡,娇躯轻颤不止。 自己这些心思,就连亡夫林三也所知不甚详细,自己常自艾自怜,悲愤于心中志向不得施展,偏又无处诉说。 如今,所有心事竟全被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了半轮多的少年人说了出来。 知己之人,竟是处在对立面的这个轻薄纨绔。 唐赛儿心头又是感动,又因朱瞻墡也是朱姓子弟,愤恨不已。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过往五六年的人生轨迹一一重现,竟仿佛如一辈子般漫长。 不觉之间,秀眸滴下珠泪而不自知。 朱瞻墡伸出手帮她擦掉眼泪,唐赛儿这才惊觉过来。 慌忙避开臻首,一颗沉寂许久的心,怦怦乱跳起来,俏脸火烧火燎。 朱瞻墡不为已甚,并没再将她硬生生扳回来,只是继续以极低声音说道: “你心中所求,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只要我放你离去,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没有人猜得到你就是唐赛儿,你的家人孩子也能得以保全。” “我相信你一定读过史,历朝历代,不管刚建立时皇帝大臣如何清明贤良,几百年后,最底层的民众都会民不聊生。” “可知原因为何?” 唐赛儿倏然支起耳朵。 这也正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朱瞻墡继续说道: “譬如长时间摇晃装满砂石的箩筐,最后必定是大颗石头浮到上面,细碎沙粒沉淀其下,此乃万物之理。” “要想混合均匀,只能倾覆箩筐,将砂石倒出重新搅拌一番,譬如改朝换代。” “可改朝换代,最苦的,依然还是底层百姓,人命如草芥,饥饿之下易子而食,乃至自身被当成军粮。” 唐赛儿身躯剧颤,忍不住转回头来,花容满是凄怆之色,声音哀切: “那就毫无办法了吗?看到那些百姓嗷嗷待哺,我就想尽我所能,给予他们帮忙。” “我想的是不是太简单了?我以为推倒你们大明江山,就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 “若是这样,就算能改朝换代,最终还是换汤不换药,百姓依旧困苦无依,没人能救得了他们。” “我所做的,不都是白费心力了吗?” 唐赛儿陷入深深自责和自我怀疑之中。 朱瞻墡有些怜惜摸了摸唐赛儿头顶。 还真不愧是白莲教教主和圣母,这果然有后世白莲花圣母之风。 想法太过天真,最终总是沦为阴谋家手中的一把刀。 不过,唐赛儿说的,也并非毫无办法! 第23章 说服唐赛儿 朱瞻墡笑了: “若是一直沉沦于改朝换代,自然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可办法还是有的。” 唐赛儿秀眸顿时泛起光彩,不自觉凑近朱瞻墡嘴前,两人呼吸可闻。 口中急急问道: “真的吗?有什么办法?你快说,我能不能帮上忙?” 唐赛儿虽然曾拥兵数万,在山东一地掀起滔天巨浪,杀伐果决,可依然未改初衷。 当初造反,除了朱高煦暗中推波助澜之外,主要原因就是怜悯遭灾百姓苦难,朝廷不但没有赈灾减免税赋,反而徭役无度。 这才带着那些苦哈哈想要打出一条活路。 唐赛儿算是个理想主义者。 从现实角度来说,这也决定了她绝不会取得成功。 就算她真能推翻朱棣统治,只会引发更大的悲剧。 因为随着队伍壮大,她的手底下必然会汇聚起一众野心家。 而她,到时候就将成为这些野心家的牺牲品。 朱瞻墡看着近在咫尺的唐赛儿俏脸,思绪飘远。 办法其实有。 天降伟人带领人民当家作主自然是最佳办法,不过此等说法,在大明一代说出来,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而且,阻力会大到难以想象。 阻力不只是来自于权贵官僚和乡绅地主。 就连底层人民,没有痛定思痛,受到足够的教育,他们所想的也只是,皇帝轮流坐,明年到我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等他们坐到权力高位,最终,他们和他们的后代,一样成了曾经自己最讨厌的人样子。 就如打下大明江山的这些人一样。 朱瞻墡并不想用此等说法去忽悠眼前这个有点天真的白莲教圣母。 朱瞻墡笑道: “还是刚刚的比喻,箩筐摇沙,既然细沙总会落到最下层,那就另取淤泥垫于箩筐之下,这样,最底层的就是淤泥,而不是细沙了。” 唐赛儿显然听不懂朱瞻墡在说什么,眨了眨无辜的清澈眼眸,有一种玄妙知识拂脑而过,不留痕迹的茫然。 “淤泥......淤泥是什么?” 朱瞻墡仰躺,伸手指向帐顶,划了个大圈: “天下可不只有大明,我大明周边藩国无数,更远处还有无数小国,碌碌民众如蚁。” “将这些未通教化的化外民众充作污泥,我大明底层百姓,就不是最底层之人,自然就还有活路了。” 唐赛儿圣母心顿时发作: “可是这些化外之民也很可怜呀,他们不就没活路了吗?” 朱瞻墡冷笑: “必然要有人沦落为最底层,你希望是大明的黎民百姓,还是这些化外之民?” “或者换句话说,你手里只剩一块馒头,你的孩子,和一个不认识的孩子都嗷嗷待哺,馒头只能救活一人。” “你是把馒头给你的孩子,还是给陌生孩子?” 好在唐赛儿总算不是圣母癌晚期,嗫嚅说道: “那自然是留给我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选的话,我还是希望大明底层黎民百姓有一条活路。” 朱瞻墡见唐赛儿的红润樱唇就在嘴前不远,忍不住脑袋前伸,轻轻啄了一口。 手掌揽住她的纤细腰肢,轻轻揉搓。 “这下,愿意帮我做事了吗?” 唐赛儿刚褪下去红晕的脸再度飞红,眼神飘忽。 好不容易躲开朱瞻墡作怪的手,脑袋已没剩多少思考能力,微喘道: “帮你做事,就能实现这些吗?可你只不过是个皇孙,以后,也只是个闲散王爷......” 朱瞻墡嘿嘿一笑: “你不会以为我辛苦谋划,只是为了当一个与世无争的王爷吧?” 唐赛儿倏然瞪大美眸: “你......你是想要......” 朱瞻墡伸指封住唐赛儿的红唇,阻止她将后面的话语讲出来。 “若我能达成所愿,以后你的孩子长大就还有出头之日,否则,只能隐姓埋名,苟活一世。” “你跟着汉王混,又能混出什么名堂来?” “对了,关于白莲教和太祖的恩怨,汉王可是完完全全的太祖亲孙,至于本皇孙,不会拘泥于朱氏一家一姓,其中缘由,你就不需要知道了。” 唐赛儿震惊看向朱瞻墡: “什么?” 明朝这会,对孝道祖宗传承看得极重,没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朱瞻墡的话,不啻于欺师灭祖。 见朱瞻墡神情郑重,唐赛儿对朱瞻墡惊世骇俗的话相信了六七成。 连带的,心中对朱瞻墡坚拒排斥动摇了许多。 若真能让世间穷苦百姓过上好日子,让自己孩儿有出头之日,为这个可恶家伙做事,也不是不行。 唐赛儿嗫嚅说道: “可是......你杀了这么多白莲教众......” “而且,汉王若是知道,我将有灭顶大祸。” 朱瞻墡冷笑: “你能带几万民众造反,自然不会是分不清是非的愚妇。” “白莲教夜袭赵王,我带兵护送就藩,你是贼我是兵,战场厮杀,败了怨不得别人。” “我可以给你提供不菲资助,教众再收就是,只要天下还有穷苦之人,就有源源不断的白莲教众对不对?” “你来帮我,本就是极密之事,若是被汉王知晓,只能怪你自己行事欠妥。” 唐赛儿犹豫半晌,终于下了决心。 “可以,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们怎么联系?” 朱瞻墡露出得逞笑容: “你帮忙推荐个合适人选,要精擅商道的,来北京城给我当掌柜,让他到宣武门外大王村的纯善工坊找我。” “以后要吩咐你做的事,以及资助你的银钱,就通过他来传递。” 唐赛儿露出欣喜之色: “倒是有个合适人选。” 旋即白了朱瞻墡一眼: “还不快帮我解开绳索?” 等捆缚尽去,唐赛儿活动了几下气血不畅的娇躯,盈盈一笑: “蒙主公不弃,奴家先纳个投名状。” “汉王早有叛逆之心,汉王让奴家潜藏在晋地,就是想让奴家再偷偷拉起一支队伍。” “待汉王在山东一呼而起,奴家在山西举兵响应,既可左右夹击京师,又能截断两京联系。” “到时北京城成为一座孤城,得不到南方援助,岂不是唾手可下?” 朱瞻墡微惊。 朱高煦的计划,是挺毒辣的。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最终并没能如他所愿。 宣德元年的汉王叛乱,山西并没有白莲教起义接应。 难怪朱高煦叛乱雷声大雨点小。 朱瞻基兵临城下,还没交手他就乖乖出城投降。 第24章 一颗暗棋 “主公,奴家如今是您的人,唯您马首是瞻,奴家一回到太原,就去信回绝掉汉王!” 唐赛儿斩钉截铁说道。 扶住朱瞻墡坐回床沿。 已经不自觉进入下属角色之中。 朱瞻墡猛一伸手,止住唐赛儿的话。 心中思绪翻涌,灵光乍现。 自己只是朱高炽的第五子,第三嫡子。 上面有个好圣孙朱瞻基,是众望所归的大明继承人。 自己想要逆袭朱瞻基,不但不敢动用太子府丝毫力量,还得小心翼翼不能露出一丝马脚。 否则,不管是朱棣朱瞻基,还是朱高炽太子妃张氏,都会第一时间将威胁到皇位继承的自己掐死。 想要造反,手里得有忠于自己的军事力量。 只靠黎叔林石亨唐赛儿三人,可成不了大事。 若能借便宜二叔的鸡生蛋,岂不美哉? 朱高煦以为唐赛儿在晋地帮他拉起队伍,必会尽他的人脉力量帮忙掩饰,使之不至于被朝廷发现。 可其实,唐赛儿的队伍,暗中却效忠于自己。 到汉王叛乱的时候,盟友唐赛儿突然对他反戈一击,想必场面令人期待得很。 朱瞻墡倏然嘿嘿奸笑: “别,别回绝汉王。” “反而,你要竭尽全力把队伍再拉起来。” “还要多向汉王寻求钱财上的支援,最好能把他家底都掏空。” 朱瞻墡贴近唐赛儿晶莹耳朵,低声解说其中奥妙。 唐赛儿刚开始还听得郑重无比,可不久之后,先是耳垂泛红,继而嫣红扩散至一整张俏脸。 此时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并肩坐于床沿,躯体相触。 而最过分的是,朱瞻墡的低语声,带动一道道炽热气息,喷洒在她极为敏感的耳朵上。 两人都不是未解人事的童子身,暧昧情绪迅速扩散开来。 唐赛儿再忍不住,微微后仰躲开,美目似羞似怒瞥了朱瞻墡一眼,意有所指嗔道: “主公,您好坏啊。” 犹如在干柴中扔进了一团火。 朱瞻墡猛然一把将她搂进怀中,狠狠吻了下去。 唐赛儿大惊。 奋力挣扎起来。 可身为下属,唯恐一不留神弄伤了朱瞻墡,却是不敢用出真功夫。 只是片刻,唐赛儿就失去抵抗之力。 好半晌之后,两人终于平静下来,唐赛儿衣裳凌乱,俏脸潮红微喘细细,全身瘫软。 久旷之身,终再得雨露滋润。 好不容易将朱瞻墡推开,唐赛儿坐起整理衣服,眼神悄悄瞥了过去,带着哀怨,和一丝沉溺于情爱的满足。 “主公,你......您身份高贵,又何必如此糟践奴家。” 朱瞻墡意犹未尽将手从衣下抽出,凑到鼻前深深嗅了一口,轻笑道: “这有何糟践之说,你总不至于一直守寡吧?本皇孙钟情于你,若将来大事抵定,未尝不能为你在宫中备上一殿。” 唐赛儿心头一颤。 朱瞻墡这话,不啻于为自己预定了妃子之位。 欣喜之余,顿生丝丝缕缕柔情。 随即惨然一笑: “奴家身为白莲教教主,大明通缉重犯,又比您大了许多,奴家不敢做此非分之想。” 朱瞻墡不在意地哈哈一笑: “你不说我不说,谁人知道你是白莲教主?以后再拉起教众,别叫白莲教了,改名做扬善门。” “唐赛儿这名字也弃了,改叫唐嫣,待我回去疏通关节,为你伪造一份黄册。” “到时你就可持黄册,光明正大从太原来到北京城,助我一臂之力。” 唐赛儿欣喜若狂: “真的?” 起事兵败之后,唐赛儿已沦为通缉重犯。 若不是汉王派人招呼,根本就到不了晋地。 可在晋地依然寸步难行,每日唯恐被官府查到头上。 这趟袭杀朱高燧,还是汉王晋王密谋,由晋王出面,拿到太原到井陉关的路引。 若是有了黄册,自己换一个身份,大明天下之大,随处可去。 只要不作死暴露身份,就与正常人无异。 朱瞻墡轻哼一声,语调转冷: “我会派心腹到太原盯着你,你若只想着逃走,别怪我将你的身份暴露,切莫自误。” 唐赛儿美眸哀怨扫过朱瞻墡,撇了撇嘴。 这坏胚,穿上裤子就不认人。 被他占足便宜,依然防着自己。 不过心中也是暗暗警醒不已。 刚认的主公,年纪虽轻,可不是好糊弄的角色。 自己万勿以为得他垂青,就忘乎所以。 “奴家明白了。” 唐赛儿主动凑上前来,将娇躯挤入朱瞻墡怀中。 朱瞻墡享受了片刻温香软玉满怀,拍了拍她高耸后丘,示意她松开手: “你可以走了,趁雨夜回到太原,早点安排掌柜人选到纯善工坊找一个叫黎叔林的人。” “在晋地重新拉起队伍,明面为汉王做事,暗地等我命令。” 唐赛儿愕然: “不是还有两名法王被你抓了吗?不一起放走?” 朱瞻墡冷淡笑笑: “赵王差点遇刺身死,这事需要顶罪的人不少,能让你走脱,我已经承受极大压力,别不知足!” “况且,两名法王跟你回去,你不担心泄露我们的秘密吗?” “他们今晚就会永远闭上嘴巴,不会给你带来一丝一毫威胁。” “只要银钱到位,武艺精湛的草莽英雄,再招募就是。” “还有,帮本皇孙盯紧汉王,有任何举动,事无巨细,悉数记下送到北京城!” 朱瞻墡来到窗边一把推开。 外头的雨小了几分,只是地上全是积水,夜色暗如浓墨,只要从驿站脱身,再无人能跟踪得上唐赛儿。 唐赛儿怔怔打量朱瞻墡许久,最后重重点头: “奴家明白了,这就回太原为主公拉起江湖草莽力量,派人去乐安州盯梢,以备主公之用。” “奴家等着以唐嫣身份,去北京城在主公门下行走。” 说着身躯蹿出窗外,片刻消失在雨夜之中。 朱瞻墡等了有一炷香功夫,蓦然大喊: “石亨!石亨!速速上来!” 可怜的石亨,在外头装聋作哑听了大半个时辰墙角。 二楼楼板一阵晃动,石亨持刀入屋,一看只有朱瞻墡一个人在,疑惑问道: “殿下......” 朱瞻墡闲适负手而立,与口中的话语反差极大: “刚刚一个武艺极为强悍的贼人破窗而入,受了本皇孙一记霹雳火铳指,竟只是轻伤,女贼酋被他给救走了。” 石亨大眼一转,明白了五六分。 长刀挥舞,将室内弄得狼藉不堪,口中呼呼大喝: “好贼子,休走,吃俺一刀!” “唉呀,好扎手的贼人,殿下不好,女贼酋被贼人救走了!” “锦衣卫!锦衣卫速速上来!” 第25章 善后之事 很快,石亨的异动惊到楼下的一众锦衣卫。 陈钟带队冲进来,看到窗户洞开,女贼酋不知所踪,正要双手扒窗跳出追赶,被朱瞻墡一把薅住。 “穷寇莫追,外头夜色如墨,风雨如晦,难以缀上敌踪。” “若是贼人再设有伏兵,陈百户你万一有什么意外,岂不令本皇孙心痛不已?” “走脱了一个贼人而已,算了算了,这驿站终归目标太大,在这里住不太安全,尔等随我返回羽林卫营帐。” “对了,陈钟你先带队下去,石千户留下,贼人在你眼皮底下救走女贼酋,本皇孙要好好训斥一番。” 等陈钟一走,朱瞻墡和石亨相视哈哈大笑。 朱瞻墡拍了拍石亨肩膀: “脑瓜子可以啊,转得够快。” 石亨嘿嘿憨笑。 领导在外人面前故意给你些无伤大雅的小批评,转头独处之时再给予表扬,正是领导与你亲近的体现。 石亨不由受宠若惊。 刚有些得意洋洋,瞬间想起之前朱瞻墡的敲打,神志立刻恢复绝对清醒。 “那是殿下您指点有方,末将表现没有过犹不及,露出马脚吧?” 石亨谦虚答道,一副随时接受朱瞻墡批评的谨慎受教姿态。 朱瞻墡哈哈一笑,轻踹了他一脚: “走了,护送本皇孙回营地。” 刚走了两步,朱瞻墡轻飘飘的声音若有若无传入石亨耳朵,重如千斤巨石: “那两个活口,本皇孙不想他们见到明日太阳。” 朱瞻墡伸手在脖子上一划。 石亨悚然一惊,连忙将脑袋凑低到朱瞻墡耳边,轻声说道: “殿下放心,必如殿下心愿。” 很明显,那个女贼酋是殿下放走的。 可朱瞻墡不主动说,石亨绝不会问。 还要装傻充愣,仿佛从未发现其中异常。 朱瞻墡缓缓向楼下走去,轻飘飘的声音继续响起: “石将军,可有信得过的亲信人手?” 石亨连忙振作起精神: “有!末将的家生子,绝对信得过,请殿下吩咐。” 朱瞻墡淡淡说道: “派两个人易装前往太原,盯梢那个女贼酋,她应该有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上有高堂。” “若是她长居太原就不用管了,无论她做何违逆之事。” “若是打算举家迁徙远方避祸,抓捕格杀均可,紧急下策,也可报当地官府,就说是白莲教余孽,并及时报于我!” 石亨微微打了个冷颤。 原来今晚到来的这批贼人,竟是白莲教余孽。 看来,这个女贼酋也被五皇孙殿下收入囊中。 只是五皇孙殿下对她并无绝对信任,让自己派人盯梢于她。 石亨随即想到更深一层。 五皇孙殿下会不会也另外派人监视自己呢? 疑神疑鬼之中,石亨背上的白毛汗都下来了。 当下更是深深自我警醒一番,叮嘱自己万万不可自误。 五皇孙殿下可不是个啥无能主子,自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侍候。 可有精明强干的主子,也是身为臣子的幸事。 如此主子,将来才有机会夺取大宝之位。 否则,朱瞻墡若只是个庸庸碌碌之人,他石亨,就算已向五皇孙殿下效忠,也随时会弃之如敝履。 甚至反手将其卖给朱瞻基,以谋取进身之阶。 石亨护送着朱瞻墡返回羽林军营地,当着张輗等人的面,借口之前与副教主一战受了些暗伤,匆匆离去。 张輗柳溥得知女贼酋被人救走,不由悔恨地连连跺脚。 不过,能尽歼贼人救下赵王,都是朱瞻墡的功劳。 女贼酋在朱瞻墡眼皮子底下走脱,他们哪敢有丝毫不敬。 众人各自回营帐默默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空一晴如洗,除了满地泥泞,丝毫看不出昨晚曾遭受如此暴烈风雨。 张輗刚醒来,就得到羽林卫兵卒上报的噩耗。 昨晚活捉的两名法王,竟是用手上铁链,活生生绞死了自己。 张輗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收拾都来不及,就连忙赶往朱瞻墡的营帐请罪。 朱瞻墡已经起来了,正在营帐之中伸展肢体,做些张輗看不懂的奇奇怪怪动作。 待听完张輗汇报,朱瞻墡无所谓点点头: “行吧,死就死了,倒省了军中粮食。” “将他们头颅割下,放入木匣石灰腌好,都送到给我准备的马车之中。” “本皇孙有些乏了,今日就坐着马车赶路,顺便看守这些贼人头颅,免得被人偷走。” 张輗张了张嘴,正想说如此不祥之物,怎敢劳殿下亲自看守。 见朱瞻墡满脸不容置疑,张輗嗓子一阵发涩,却是不敢说出劝谏之话。 昨晚一指杀死副教主,朱瞻墡的威严已经竖了起来,张輗面对朱瞻墡,心底竟是说不出的紧张。 想想不过十多日行程,从不屑到看笑话,再到尊重,继而可亲,最后变成敬畏。 自己堂堂河间王张玉之子,英国公张辅之弟,对一个不足二十岁的普通皇孙,心路历程竟复杂至此。 张輗惭愧一笑,请罪道: “殿下,卑职玩忽职守,没有看护好俘虏,导致其自杀身亡,请殿下降罪!” 朱瞻墡无所谓地摆摆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些贼人武艺不凡,心智坚定,就连本皇孙昨晚也着了道儿,让女贼酋被其同党救走,又何必苛责于你。” “接下来到彰德府的行程只剩数日,行百里者半九十,张指挥使当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可出现疏漏。” 张輗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连忙恭声应了下来。 正说话之间,外头响起通报之声。 却是赵王朱高燧派了个宦官过来送礼,并邀请朱瞻墡过去用早膳。 朱瞻墡三言两语打发走宦官,不客气地收下王叔赐礼,婉拒了共用早膳邀请。 拔营启程在即,自然不可能去应朱高燧明显只是客气之语的邀请。 想必朱高燧也不想多看到自己侄儿。 毕竟昨晚至为狼狈一面尽数呈现在不对路的侄儿面前,见面也只有尴尬。 至于礼物,那自然是多多益善。 朱高燧若想将整个赵王府的财物都送予自己,朱瞻墡都会毫不客气收下。 不拿白不拿。 等众人退出帐外,朱瞻墡打量宦官送来的两个锦盒。 看了片刻,将手先伸向那个又大又沉的锦盒。 刚刚打开。 璀璨耀眼的黄色光芒几乎亮瞎朱瞻墡的钛合金狗眼。 朱瞻墡眼珠瞪圆,鼻息都粗重起来。 心脏怦怦乱跳。 第26章 朱高燧的谢礼 只见锦盒中整整齐齐摆放了二十颗大金元宝,每颗金元宝足重五十两。 单这一盒黄金,竟有百斤之重。 郑和多次下西洋,带回大量白银,因此这会,金贵银贱,一两黄金,可兑换七两白银。 也就是单单这一锦盒黄金,价值七千两白银! 发了,大发特发! 告别温饱日子,向有产阶级进军! 朱瞻墡心跳如擂鼓。 可怜他长这么大,各种古董珠宝不算,也就积攒了上千两银子而已。 朱高燧随手拿出的谢礼,就是自己全副身家的七倍之多。 果然,朱高燧这老三,最得朱棣宠爱。 这么多年来,朱棣不知赏赐了多少财物给他。 朱瞻墡对朱高燧的观感大改。 突然之间,觉得这个便宜三叔,不再面目可憎,一下子变得可爱起来。 我那尊敬的土豪王叔,不知还有什么需要小侄效劳之处? 等顺利到达彰德府,朱高燧要是能再酬谢一番护送之情,那就更好了。 实在不行,剩下路途多遇上几次刺杀,也是勉强可以接受的。 朱瞻墡的嘴角几乎咧到耳边。 自己如今正处于悄悄搭建班底的资本原始积累阶段。 小心翼翼,唯恐惊动了各方虎视眈眈人群。 太子府的资源,是一点都不敢碰。 好不容易拿着平生积蓄,让黎叔林弄个纯善工坊。 等玻璃制品造出卖开,形成风潮生意越做越大,获得源源不断收入,达到可以反哺自己造反大业的程度,时间还早得很。 刚刚收伏石亨,把唐赛儿拿下培养成双面间谍,完全靠的是上下嘴皮子利索翻飞的功夫。 甚至让石亨派出亲信盯梢唐赛儿,也是由石亨自掏腰包。 自己是硬生生把野心勃勃的石亨,培养成了自干五。 还是冒杀头风险的自干五,哈哈。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尤其是唐赛儿,要让她招揽江湖草莽豪客,化为己用,钱就必须如流水般花出去才有效果。 亲亲三叔还真是个可人儿。 瞌睡送上枕头,造反大业缺启动资金送上金元宝。 朱瞻墡决定将来大事若成,就把朱高燧改封到小琉球去。 也就是后来的台湾。 至于他要如何抵抗倭寇,就要看亲亲三叔的本事了。 希望他曾经镇守北平、总揽北疆防护的本领没忘光吧。 哈哈哈! 朱瞻墡心情大好,再次打开另一个长而狭的锦盒。 张目望去,里面是一轴卷起来的书画。 缓缓张开,竟是隋代展子虔《长安车马人物图》! 朱瞻墡呼吸更加急促了几分。 展子虔横跨北齐北周至隋,画技承接晋唐,被誉为唐画之祖。 后世展子虔只留下一副《游春图》,是存世最为古老的画卷。 民国时期张伯驹为了避免该画流失海外,曾卖掉北京的四合院和几处住宅,才购下此画,将其留在国内。 而张伯驹卖掉的那处四合院,前主人是清朝大太监李莲英,四合院占地十五亩,步行到故宫只有一千米。 以后世价值而论,展子虔的《游春图》,起码值数十亿元。 如今这副《长安车马人物图》,比起《游春图》,价值更高一筹。 画作细节展现了隋代长安城的社会经济人文景观,除了画作本身价值之外,还有着极高的考古史学价值。 与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相差不多。 朱瞻墡爱不释手观摩赏玩半天,才小心翼翼将画卷收好,紧紧关上锦盒。 这副展子虔画作,若能传到后世,价值比起那一百斤黄金,更高了一两个数量级。 等朱瞻墡终于从骤然暴富的巨大惊喜中清醒过来,马上对朱高燧的礼物做出处置方案。 画卷自然是自己收藏起来。 二十锭黄金,取两锭赏给石亨,也就是七百两银子,已是极为不菲的财富。 这样石亨办起事来,会更加卖力。 唐赛儿,哦对了,以后要称之为唐嫣了。 等回到北京城,她推荐的掌柜到来后,通过掌柜给她五锭黄金作为天使资本,让她重新把创业团队拉起来。 倒是要叮嘱她,接下来要尽量淡化白莲教色彩,便于以后洗白上岸。 也能减少来自官府的压力。 三锭交给黎叔林,让他扩大工场规模,加强工场守卫力量,避免机密泄露。 剩下十锭,则是作为储备资金,随时等待应急所需。 规划妥当,朱瞻墡取出两锭放入怀中,将锦盒关紧,这才吩咐帐外锦衣卫去召唤石亨。 有石亨帮着将锦盒抬上马车,大部队终于也收拾妥当快要出发。 当石亨接过朱瞻墡悄悄给予的两锭黄金之时,慌忙跪下推辞: “殿下万勿折煞末将,末将寸功未立,怎敢领殿下赏赐。” “再说了,末将追随殿下,可并非为了金银财货,殿下万事方兴未艾,需要用钱之处极多,还请殿下收回赏赐。” 朱瞻墡对石亨的识相很是满意。 于是不客气地又赏了他一脚。 雷霆雨露皆是恩泽,石亨这种杀才,可不能太过尊重,太过尊重他的尾巴就要翘起来了。 微愠叱喝道: “还不起来?你要嚷得人尽皆知吗?” “这钱就放在你这里,派亲信前往太原也要花销,以后每次吩咐你办事难道一直让你往里面贴钱?” “你尽心尽力办好差事才是正理,这些小事,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太过纠结。” 石亨心头熨贴,连忙恭敬应下,双手接过金元宝郑重收入怀中。 五皇孙殿下事无巨细思虑周详,能多为属下考虑,自己敢不效犬马之力,继之以死乎? 石亨沉浸在自我感动之中。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朱瞻墡潜移默化pua了。 大部队出发,朱瞻墡找了个由头,将两名美婢赶下马车。 这才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打开盛放白莲教副教主首级的石灰匣子。 强忍着恶心费了老大鼻子劲,才把颅脑中的子弹头取出,将首级再次放回匣中。 世事成败,往往差在细节处理上。 若不取出子弹头,副教主的首级呈上朝廷万一被人开颅检查,自己的秘密可就暴露了大半。 如此费一点劲的功夫,朱瞻墡绝不敢偷懒。 无所事事之余,朱瞻墡在摇晃的马车中渐渐困意上涌,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行程安稳无比。 汉王朱高煦袭杀朱高燧灭口失败之后,不知是手中再无其他隐藏力量,还是来不及调遣,抑或忌惮于大部队的防御能力,没再继续派人偷袭。 几天之后。 总行程长达近二十天。 一路迤逦几里路的大部队,终于来到彰德府。 护送赵王朱高燧任务,有惊无险完成! 第27章 一个平平无奇的锦衣卫 彰德府知府张谦领着下属官吏,夹道相迎。 之后设宴接风洗尘。 朱高燧抵达赵王府邸后,设宴款待众人。 各地方高官设宴回请。 一通繁文缛节。 明朝忌讳藩王与地方官吏深交,朱瞻墡对这些宴席能推则推,不能推也在宴席之时默不作声,当一个透明人。 从不与地方官多说半句。 自己可不是朱高燧,深受朱棣喜爱。 朱高燧可以逾越,自己却必须谨小慎微,不能给朱棣惩戒留丝毫把柄。 羽林左卫军在彰德府驻扎两日,终于拔营启程,返回北京。 临别之际,朱高燧倒是又送了一批礼物,致谢众人不辞辛劳,安全将他送抵封地。 不止朱瞻墡有份,张輗柳溥石亨陈钟,人人雨露均沾。 只是价值就小了许多,与之前所赠的差距巨大。 蚊子腿也是肉,朱瞻墡也不嫌弃,笑纳入腰包之中。 回程路上,没了朱高燧的锅碗瓢盆累赘,速度快了许多。 一天时间,千人羽林左卫部队就赶到顺德府。 在城外常德驿驻扎下来。 朱瞻墡依然做普通锦衣卫打扮。 只是回程没了朱高燧这个软肋,张輗几人坚决劝谏朱瞻墡入住常德驿过夜,无需再在军营受苦。 朱瞻墡也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便不再坚拒几人好意。 在军营中用过晚膳,和几位将领亲切交流,指导出工作必须稳定有序开展,得到一众将领们热烈响应,会议圆满结束,便带着陈钟和一众锦衣卫回到驿站。 迁延之下,已是戌时末刻时分。 硬起心肠拒绝掉两名美婢想要侍寝的痴心妄念,朱瞻墡独自一人掌灯走入房中。 结果刚推门而入! 风声响起! 房门被人一脚踢上! 随即,一只手掌从身后死死捂住朱瞻墡嘴巴,寒光凛冽的匕首抵住朱瞻墡的脖子。 竟是有刺客躲在门后偷袭! 朱瞻墡惊得差点魂飞天外。 这下变故,连一向谨慎的他都完全没想到。 回程之际,朱瞻墡也已放松了警惕。 朱高燧安全到达彰德府,就算有刺客,也是在彰德府找机会去刺杀他。 怎么会眼巴巴在回程路上,截杀自己呢? 自己一向与人为善,以德服人。 唯一有些过节的只有朱高燧,可自己救了朱高燧一命,按理说过节都揭开了,他不至于如此睚眦必报吧? 瞬息之间,朱瞻墡心中想过一连串的可能。 是朱高燧忘恩负义,派出刺客追杀? 还是汉王朱高煦恼怒自己坏了他好事,要弄死自己? 抑或是自己纯粹运气不好,遇上入室抢劫的江湖毛贼? 朱瞻墡心头急转。 自己穿越十年,一直躺平想当一个富贵闲散王爷,安享清福。 因此,这具身体从八岁开始,除了做些日常体育锻炼提升体能,就只是看看书而已。 并未随沙场将领练过武艺,不懂拳脚功夫。 如今就算是被小毛贼持刃相胁,也无反抗之力。 除非能拉开点距离,一枪毙了他。 朱瞻墡总算心神恢复冷静,细细感受了一番。 这才发觉,挟持自己的,竟是个女子。 捂住自己嘴巴的手掌纤柔细嫩,掌心肌肤柔滑如脂。 紧紧贴住自己背部的躯体,竟意外的颇具规模。 两团绵柔顶住自己肩胛下位置,触感令人销魂,若是没有喉头的这柄大煞风景匕首就更好了。 身后的女刺客似乎也很紧张,丝毫未留意到这会两人姿势的暧昧。 压低声音故意装出恶狠狠样子,却是难掩南方女子娇柔如水语调: “不准声张,否则我一刀杀了你。” 朱瞻墡立刻听话地高高举起双臂,做投降状,顺便跟身后的动人触感挤得更紧了几分。 胸口被重重挤压,这下,女刺客总算察觉不雅。 “呀~~~” 第一反应收匕首将朱瞻墡推开,根本没想到好不容易挟持住的人脱困,会不会喊来帮手。 看来这还是个初出道的菜鸟刺客。 可随着两人分开,女刺客却是惊呆了。 看着做普通锦衣卫打扮的朱瞻墡,伸指愣住半天,才懊恼至极跺脚: “你不是......永乐的孙子朱瞻墡?” “你一个平平无奇的锦衣卫,来这房间做什么!” 显然,她以为自己误中副车了。 朱瞻墡这会也看清楚女刺客的模样。 女刺客穿了一身黑色紧身夜行服,玲珑浮凸的曼妙身材曲线展露无遗。 一头秀发包在黑色头巾之中,露出白生生小脸,长得花容月貌,看着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大小。 此时,这女刺客还在因为两人刚刚的身体接触羞得玉面粉润。 只是出错的人是自己,女刺客自然不好拿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锦衣卫”出气。 从挟持之下脱身,朱瞻墡紧张之感尽去,看着眼前的女刺客眼神大亮。 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儿。 果然要多出来逛逛,才能遇上国色天香的佳人。 看这小姑娘涉世未深,似乎有些蠢萌,说不定有机会骗上手。 朱瞻墡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主意。 虽然她看着年纪与自己相仿,可自己两世为人,这副灵魂已经活了三十多岁,心态已经完全不同。 朱瞻墡试探逗弄道: “你是刺客?你想刺杀五皇孙殿下?” 朱瞻墡露出惊色,抓住腰间的绣春刀: “可五皇孙殿下并不在队伍中,他已经快马加鞭,提前赶回北京城了。” 女刺客看着朱瞻墡戒备神色,小脑瓜总算想起两人一兵一贼,势不两立。 这下尴尬住了。 正主儿不在,杀一个平平无奇的锦衣卫毫无意义。 再说了,他只要一喊就会招来援兵,到时自己脱身都难。 女刺客顿时起了离去之心。 回头恶狠狠盯住朱瞻墡,威胁道: “不准声张,否则姑奶奶杀了你!” 正要从窗口离去,被朱瞻墡一声喝住: “停下,你想离开我就喊人了。” 女刺客回过头来,歪着脑袋看向朱瞻墡,脑筋一下子没转弯过来。 正常发现刺客,不是该第一时间喊人吗? 啥意思?要把自己留下来彻夜长谈不成? 这个锦衣卫脑子没啥大毛病吧。 朱瞻墡摊了摊手。 突然将腰间绣春刀解下,拍在桌子上,露出苦大仇深模样: “我摊牌了,我是白莲教的,混入锦衣卫就是想刺杀所有姓朱的家伙,包括五皇孙朱瞻墡。” “可惜这一路上都没有机会。” “唉,大仇难报啊。” “今夜倒是有缘,遇上姑娘这样志同道合之人,不知姑娘是什么来历?” 第28章 嫂子? 这女刺客竟然就这么轻易信了朱瞻墡的话。 闻言放松下来。 小脸上露出欢欣之色,收起匕首一屁股坐在桌前,自顾自倒了杯茶水喝下。 拍了拍高耸胸口,压低声音: “真的吗?你也要刺杀朱瞻墡?” 一双乌溜溜秋水明眸在朱瞻墡脸上流连了下,赞叹道: “没想到白莲教也有你这样的出众人物。” “对了,我叫孙若微,你叫什么名字?” 朱瞻墡闻言差点没站稳,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窝尼玛。 “啥?你叫啥?” 不会这么巧。 说不定听错了呢。 女刺客孙若微毫无心机重复一遍,甚至还伸出纤白玉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把自己名字写了下来。 总算还没蠢到家,没有三言两语之间,就将自家来历全卖了。 朱瞻墡眼前一黑。 也许是同名同姓,自己想多了呢,再套套话看看。 “呃......我叫白展堂,孙姑娘你是什么来历?怎么就和这朱瞻墡结下生死大仇了呢?” “我一路跟随赵王就藩,看朱瞻墡那厮倒是与人为善,并未曾做过什么恶事。” “只是我乃白莲教出身,白莲教众,与大明天下姓朱的仇深似海,这才图谋刺杀他。” 见孙若微还有些顾忌,朱瞻墡加了些码上去: “姑娘若还想刺杀这朱瞻墡,接下来只能到北京城中寻觅机会,咱们倒是可以强强联手,做大做强。” “在下在北京城有些产业,姑娘到北京城后,有在下安排,也有个落脚之处,不至于太过扎眼。”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人多力量大的道理,想必姑娘是懂的,只是姑娘你这来历......” 朱瞻墡露出迟疑之色。 孙若微一想还有此等好事,顿时将一点点顾忌全都抛诸脑后,把自己的来历全盘托出: “我爹爹乃是建文旧臣,永乐这个谋逆篡位的奸佞小人,沐猴而冠,他的子孙,人人得而诛之!” “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建文旧臣们躲藏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聚拢起来,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只是家国之仇不可不报,爹爹这次也是听说朱瞻墡护送朱高燧来彰德府就藩,这才带我出来寻找刺杀机会。” “朱高燧身边有重兵把守,警惕无比,我们苦觅不到机会,这才将刺杀目标改成朱瞻墡。” “没想到这个阴险小人,居然抛开大部队提前赶去北京城,让我们扑了个空,可恼至极!” 孙若微说着跺了跺脚,一张白生生的小脸蛋气得通红。 似乎朱瞻墡没乖乖在这常德驿等着她刺杀,是做了啥伤天害理大事一样。 朱瞻墡几乎要以手扶额。 没错了。 这个孙若微就是自己大哥,朱瞻基将来的妃子,后来逆袭上位的一代茶艺大师孙皇后。 也是让大明历代皇帝蒙羞的堡宗朱祁镇的母亲。 就算自己不邀请她去北京城,冥冥之中的命运,也会让她去到北京城遇上朱瞻基。 亏自己刚刚还想着把这个蠢萌小美人骗上手。 窝尼玛爱嫂子啊。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更刺激了。 反正孙若微还没遇上朱瞻基,自己下手截胡,先到先得嘛,亲兄弟,不客气。 再说了,要是自己谋划能成,朱瞻基怕是活不了几年。 这么个娇滴滴美人儿,新婚就成了寡妇,简直暴殄天物。 漂亮小寡妇,有唐赛儿圣母娘娘就够了。 朱瞻墡心头微动,装作关心问道: “你爹爹呢?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以身涉险,来驿站刺杀呢?” 孙若微吐了吐香舌,有些不好意思: “晚间我爹爹去联络建文旧部,谋划下半夜来驿站刺杀的计划。” “我一个人在客栈无聊,等不及了嘛,就想瞒着爹爹,先立下大功。” 孙若微有些得意洋洋: “哼,他们一个个多谋无断,也就是朱瞻墡这小贼溜得够快,否则,姑奶奶已经得手了。” 朱瞻墡无语。 蠢人有蠢福。 自己还真差点着了这个蠢萌姑娘的道,一世英名,毁在这个菜鸟手上。 朱瞻墡连连点头,顺毛儿捋,对孙若微的英明神武、当机立断、武艺高强使劲吹捧了一番。 将她吹得飘飘然之际,状似无意感叹道: “你和你爹爹千里迢迢,从南京那边赶过来刺杀也太辛苦了。” “还是你们建文旧臣会寻地方隐藏,不像我们白莲教部众,逃离青州之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惶惶如丧家之犬。” “好不容易在太原府找到落脚之处,可终究不如南方繁盛。” 孙若微根本没想到这是个坑,配合至极地跳了进去: “我们才没有躲在南京附近呢,那可多危险呀。” “从汝宁府过来不远,也就几百里路......呃......” 孙若微顿时发觉说漏了,连忙掩住自己嘴巴,小脸一片尴尬。 朱瞻墡差点没忍住露出小恶魔的得意笑容。 这傻姑娘,自己可算套出建文旧臣隐匿之地了,以后,这就是用来要挟她的筹码。 嘿嘿嘿! 不过,人还没骗上手,现在还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朱瞻墡一把握住孙若微搁在桌面上的纤手,语气郑重无比: “孙姑娘,你赶紧回去,劝说你爹爹他们晚上别来了,朱瞻墡不在,你们来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你和你爹爹到北京城宣武门外,找一个名唤纯善工坊的地方。” “工坊主事之人叫做黎叔林,与我是至交好友,他会帮你们安顿下来。” “你和你爹爹就先在北京城住下,我得空就与你们相见,共商大计。” “北京城有那么多永乐子孙,朱姓后裔,我们复仇的机会多多,你觉得如何?” 孙若微一个大姑娘家小手被人握住,脸顿时红透。 微微挣了挣,可朱瞻墡抓得颇紧,一时竟是抽不开来。 想要使劲挣开,又见朱瞻墡满脸郑重,说的是正事,也就只好强忍羞意,任由被他占去便宜。 一双美目忍不住瞥向朱瞻墡俊逸脸庞,芳心轻颤,浮想联翩。 朱瞻墡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很多话语,孙若微是清风入耳,不留痕迹,一颗恋爱脑,早已混乱不堪。 最后,朱瞻墡看着孙若微越窗而出,状如微醺离去,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意。 这趟护送赵王就藩,真特么刺激。 财色双收,还收拢培植出自己的势力,赚大发了。 朱棣老儿,可还有这么好的任务吗? 孙儿必定帮你完成得漂漂亮亮。 第29章 回京 孙若微此人,朱瞻墡确有所知。 可以说是一代茶艺大师,可偏偏她茶艺已臻化境,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绿茶。 自己大哥朱瞻基原配胡善祥,贤良淑德,若是正常发展,应该也是个能比肩马皇后徐皇后张皇后的母仪天下人选。 只是朱瞻基最终还是在一声声的giegie中迷失,起了废胡善祥重立孙若微之心。 就算张太后力撑胡善祥也没用。 算是他极少几次忤逆张太后事迹之一。 以胡善祥未生男婴为由,废掉皇后之位,打入冷宫。 胡善祥后来出家为道姑,黯淡收场。 其实这事真怪不了胡善祥。 朱瞻基嗜好幼女玩得变态,加上又常服丹药毫无节制,身体本身就不太行。 以朱瞻墡现代人眼光来看,那叫小蝌蚪成活率低。 就算放到现代,也是重金求子的主顾。 朱瞻基最后也就只生了两个儿子。 甚至朱祁镇是否是孙若微亲生的都有点疑云。 有不少谣传,朱祁镇是宫女所生,被孙若微抱走占为己有。 而朱瞻基有了孙若微,有了一众朝鲜幼女,更加冷落胡善祥,连种都懒得下,能怪地里不长粮食吗? 朱瞻基将孙若微扶上皇后之位,几年后自己就死了,朱祁镇年仅九岁继位成了皇帝,孙若微也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 可这时大明朝堂权力,依然掌握在太皇太后张氏,也就是如今的太子妃张氏手中。 大明这艘巨舰,在太皇太后和一众辅政大臣掌舵下依然行驶得平稳无比。 直到张氏殡天,太后孙若微又想把握权力,又没有张氏的手段,大明朝政终于糜烂。 年轻的朱祁镇身边,也开始出现如王振这样的奸佞太监。 土木堡一战,葬送了大明数十万精锐军士,葬送了无数武将勋贵和大臣,也葬送了大明巅峰。 朱瞻墡定定看着窗外孙若微消失的方向,沉思许久。 孙若微天生丽质,长得祸国殃民,如此美人,自己肯定要占为己有,不会拱手让人。 反正怎么逼她乖乖就范,朱瞻基给出了标准答案。 有建文旧臣余孽这个把柄在手,不愁她不听话。 只是。 孩子成不成才,关键还得看妈妈。 孙若微这个女人,是绝不能立为皇后的,她的孩子,更是要剥夺皇位继承权。 大明朝一点点风险都不能冒。 对了,到时候还要在宫里留意下王振这个狗奴才。 这种天杀的蠢货,只适合点天灯,用于警醒后宫之中打算擅权的宦官。 朱瞻墡思忖良久,这才关上窗户。 出门吩咐陈钟加强驿站防御,尤其要防备下半夜有贼人从二楼窗户翻入,这才合衣睡下。 陈钟这家伙办事也不太牢靠。 有刺客躲在房内居然都没发现,差点害自己阴沟翻船。 不过陈钟是自己便宜老爹、太子朱高炽的人,自己也不好去动他。 看来,还得在锦衣卫之中培植个自己人,这样才能放心安全。 张輗和柳溥是公侯勋贵后代,拉拢这种人风险太大,也很难能给出令他们心动的筹码。 已经吃饱的人总是懒的。 只有石亨这样,既有渴望上升的野心,又还没身处高位的人,才敢压上身家性命赌博。 朱瞻墡不知不觉,套用上了后世的管理学知识。 沉思之间,朱瞻墡终于沉沉睡去。 接下来行程乏善可陈,再无任何意外发生。 从北京城到彰德府,一行人花了快二十日。 而从彰德府返回北京城,朱瞻墡带着羽林左卫只花了五天。 看到正阳门就在面前,朱瞻墡和张輗柳溥石亨几人对视,齐齐发出哈哈大笑。 终于能完全放松下来了。 待返回兵部交差,面见过朱棣,任务就将圆满完成。 在坂泉驿中挫败不明身份贼众袭击,成功救下赵王朱高燧,可以说立下了不小功劳。 兵部交差琐事自有张輗等人去办,朱瞻墡先行回太子府洗去一路风尘,等着朱棣召见嘉奖。 朱高燧送的价值不菲财物,自然一起送回自己小院。 少年夫妻,小别胜新婚。 靖芳懿见到朱瞻墡平安归来,双眼中的柔情几乎能滴下来,嘴角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意。 顾不上羞涩,将宫女宦官赶出屋,亲自服侍着朱瞻墡沐浴更衣。 帮着朱瞻墡细细擦拭全身,口里絮絮叨叨,诉不尽相思之情。 朱瞻墡憋了一路,途中又先后被唐赛儿和孙若微挑起火来,当即不顾外头红日高悬,直接在澡盆边上,倾泻浓浓爱意。 事了朱瞻墡神清气爽,只是把大家闺秀出身的靖芳懿羞臊得几乎没脸见人。 趁靖芳懿回房小憩,朱瞻墡先去找便宜老妈太子妃张氏。 此时已近六月二十,距大军北征,不过只剩十余天时间。 万般准备,都还在紧锣密鼓进行之中。 朱高炽忙得脚不沾地,并未在太子府中。 陪张氏聊了一会天,绘声绘色讲过删节版的坂泉驿一役。 只是说石亨英勇无敌,张輗柳溥陈钟等人悍不畏死,三王叔福大命大。 轮到自己轻轻一笔带过,有赖诸将英勇破敌,可惜活捉的女首领后来被人救走。 至于唐赛儿,孙若微,以及暗中收服石亨,自然是一句都没提起。 就这么描述,已经把张氏吓得花容失色。 倒竖柳眉痛斥一番朱高燧荒唐,居然行军途中饮酒作乐毫无防备,差点累及自己墡儿。 末了,张氏沉吟许久目光复杂,好半晌才犹豫伸出手摸了摸朱瞻墡额头,皱纹颇为明显的富态脸上露出慈爱之色。 “墡儿,皇室之中人心最为诡谲,污秽不堪,也得亏你谨小慎微,并不与你三王叔多往来。” “你素来喜好读书,不通这些阴谋算计,以后尽量韬光养晦,别掺和这些事。” “等着就藩,安安稳稳当一个太平王爷。” “不管外面如何,好在你兄弟几人兄友弟恭,这就足够了。” 兄友弟恭? 朱瞻墡差点喷笑出来。 行吧,怕是张氏也得了朱棣这样的老花眼。 得空吩咐黎叔林用玻璃弄出老花镜来。 好在出去一趟,朱瞻墡养气功夫更好,喜怒不形于色,神态之间没露出任何破绽。 恭恭敬敬应下,向母亲告辞,离皇宫而去。 马背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 里面放的,可是足足九锭五十两重的金元宝。 二十多天没见黎叔林,也不知他将纯善工坊建得如何了。 应该不会卷款潜逃吧,哈哈。 朱瞻墡狠狠抽了下马鞭,胯下轻骑放开速度,一路向宣武门外跑去。 朱瞻墡心中充满了期待。 第30章 纯善工坊 看着眼前连绵望不到转角的高耸围墙,朱瞻墡倒吸一口凉气。 一座气派大门,匾额上的四个鎏金大字“纯善工坊”熠熠生辉。 门口站着四位身穿劲服、腰悬钢刀的气势凌厉汉子,满脸生人勿近傲色。 但凡胆子小一些的人,靠近纯善工坊大门口都得绕着走。 目光越过围墙,隐隐能看到内里林立的几座高耸窑炉。 朱瞻墡看得赞叹不已。 黎叔林这家伙,执行能力超强啊。 还不足一个月,纯善工坊已搞得有模有样。 自己只给了区区五百两银子,他置办下如此大产业,真不会超支吗? 五百两银子估计早用光了吧。 朱瞻墡还在打量之间。 “干什么的?工坊重地,不得窥视!” 那四名凌厉汉子暴声呵斥,手按住了刀柄。 眼看一言不合,就打算与自己刀兵相见。 这安保措施,做的真不错。 朱瞻墡再暗赞一声,双手背后气定神闲看向四人: “去跟黎叔林通报一声,就说东家来了,让他出来迎接。” 朱瞻墡本想直接报自己名号,突然记起朱瞻基的精明,稳了一手。 “放肆!” “你是哪冒出来的,居然敢冒充我们纯善工坊东家?” 四名汉子正要将朱瞻墡拿下,见他气质不凡,不像是玩笑样子,有个机灵点的总算没敢太过得罪。 “你们三个看着他,我进去向黎场主通报。” “若是假冒之人,把他扭送去官府。” 一转身,噔噔噔快步跑了进去。 其余三人目光灼灼盯着朱瞻墡,手按住刀柄须臾不曾松开。 若是朱瞻墡敢妄动,就要立刻出手。 朱瞻墡也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自顾自背着手仔细打量工坊大门。 这就是自己创办的纯善工坊,以后还将会是在大明散播近现代科学技术的源头。 也许在这另一条平行历史支线之中,几百年后,这里会成为华夏科研圣地遗址,无数后人前来膜拜凭吊先人风采。 朱瞻墡出神之间,黎叔林脚不沾地慌忙跑了出来。 看到许久未见的朱瞻墡,黎叔林比见到他老爹还激动,眼睛顿时红了。 匆忙上前扑通一声跪下,哽咽喊道: “殿......” 还没说完,就被朱瞻墡伸手止住,打了个眼色。 “起来,什么话进去再说。” 拍了拍黎叔林肩膀,衷心称赞: “叔林,辛苦你了,不到一个月时间,工坊建设的有模有样。” “现在各项进度如何了?” 黎叔林心领神会,看向守在门口的四人,口中恭敬答道: “您先跟我进去。” 黎叔林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随即对那四名汉子板下脸来: “你们四位,以后见到东家,立刻恭敬放行。” 四名汉子面面相觑。 这个年轻人竟还真是工场东家啊。 连忙轰然应下,单膝跪地: “见过东家!” 朱瞻墡越过他们四人,停住脚步: “都起来,我是东家这事你们都赶紧给我忘了,以后但凡有闲杂之人打探纯善工坊的东家是谁,就说是叔林。” “我偶尔过来,只是来访友的,都记得吗?” 四人满腹狐疑,却不敢多问。 应声之后,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底。 朱瞻墡继续吩咐道: “最近本公子会有两拨朋友寻来这里,只要是说找叔林的,不要盘查也不要多问,立刻去通报叔林,可听明白了?” 四人再次轰然应声。 朱瞻墡这才跟着急不可耐的黎叔林踏入工坊之中。 只见工坊内戒备森严,门禁重重。 显然,黎叔林严格执行了朱瞻墡命令,唯恐工坊内里的秘密被泄露出去。 等两人来到书房,黎叔林再度跪下: “殿下,叔林不负您的重托,工坊已经建好了。” “叔林已按殿下所教之法,吹制出不少玻璃器具,千花玻璃也开始找到一点门道,做出了一些样品。” “如今都堆放在库房之中,等着殿下处分。” “石墨坩埚法炼钢果然可行,殿下,大喜啊。” “叔林已炼出各种优质钢铁,远胜于炒钢法灌钢法炼钢。” “品质与耗时耗力的百炼钢也不差多少。” “叔林发现,渗入的石墨粉越多,产出的钢铁越是坚硬无比,可锻造神兵利器,石墨粉越少,钢铁越发柔韧无比,弹性极佳。” 黎叔林有些惋惜: “可惜用石墨坩埚法每炉炼出的钢有限,一炉最多仅能得上百斤,用于浇铸火铳倒是够,火炮的话就不足了。” “若能以此优质钢铁浇铸火炮,就无需如大将军炮一般,为防炸膛不断加厚炮管,动辄千余两千斤重。” 黎叔林随即兴奋说道: “殿下,是否随叔林先去看看近一个月成果?” 朱瞻墡呵呵大笑: “不急,我先与你说些事,之后再慢慢欣赏叔林的杰作。” 朱瞻墡神态转为严肃: “叔林,你去东市灯市口大街盘下一间门面足够气派的店铺,作为玻璃器具的贩卖店铺,称之为至善堂。” “以玻璃制品所得利益,反哺纯善工坊,钢铁之类暂不可售出。” 黎叔林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随即,重重点了下头,神态坚决: “殿下放心,叔林绝不负殿下所托。” 黎叔林神色间的这丝变幻,哪能躲过朱瞻墡目光。 稍稍一想,就明白黎叔林的为难之处。 纯善工坊盘子铺开这么大,自己就给了五百两银子,黎叔林定是一枚铜板掰开成两片花,才有如今规模。 如今囊中羞涩,哪还有余钱盘下灯市口闹市中的店铺? 可黎叔林竟没主动诉说为难之处,一力承担下来。 指不定想着各种法子,譬如以他的名义去借下高利贷之类,先把店铺盘上。 朱瞻墡原本凉薄的心里难得涌上感动之意。 重重拍了拍黎叔林肩膀,声音有了一丝艰涩: “叔林,有困难要主动与我说,不要自己默默承担。” “对于你来说千难万难之事,也许对本皇孙来说轻而易举。” “我不可能面面俱到什么都能提前想到,你要多提醒于我。” 朱瞻墡解开包裹,露出九锭黄灿灿的金元宝。 在黎叔林目瞪口呆之中,朱瞻墡取出三锭摆在桌面,又取出一锭推到黎叔林面前。 “之前我给你的银子早已用光了吧?” “这三锭金子,用于盘下店铺,以及一应人员材料开支。” “至于这锭,是给你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以后,叔林你还要再接再厉,将来本皇孙有发达的一天,必不忘你黎叔林!” 黎叔林浑身巨震,双泪涔涔而下。 第31章 提前落子 被理解,被重视的感觉,让黎叔林心中熨贴无比。 这些日子自己一人搭起纯善工坊,每项支出铢镏必较,夜夜操心难以入寐。 一切一切的辛苦,都在朱瞻墡短短几句贴心的话语中化为乌有。 疲乏身躯再度焕发生机。 “殿下,这锭金子叔林不能收。” “工坊用钱之处还多得很,就一起充入工坊账上好了。” 朱瞻墡板下脸来: “叔林,这钱你必须得收,还必须光明正大的用,要高调有多高调。” 黎叔林满脸不解: “殿下,这......” 朱瞻墡笑道: “工匠们来到工坊,只为了求财,他们看到你收获巨大财富,才会见贤思齐,跟着绞尽脑汁,誓要做出一番成绩。” “外头有真正本事的熟练工匠,也会看着眼红愿意加入。” “叔林啊,一个人的力量有限,要善于调动其他人积极性,集思广益,这样才可事半功倍,将工坊越做越大。” 黎叔林心悦诚服: “殿下,是叔林眼界浅了,叔林明白了!” 朱瞻墡颔首道: “不用担心钱不够,工坊用度若有不足,你随时与我说。” “等店铺开起来,玻璃制品高价售出,工坊就会有源源不绝的收入。” “对了,刚与门口守卫说的你也听到,近几日会有两拨人寻到这里,你妥善安排好。” “从太原过来的人,将成为至善堂的掌柜,以后工坊生意你们商量着来,我会淡出居于暗处。” “另一对父女两人,说是来寻白展堂的,也安排在至善堂帮忙。” 黎叔林脑子还算灵活,立刻理会到意思: “殿下,您的身份是否要瞒着他们?” 朱瞻墡大笑: “对,只要瞒着那对父女就行,太原过来的掌柜无碍,他知道的。” 朱瞻墡神色再次转为郑重: “纯善工坊和至善堂,明面上只生产出售普通吹制玻璃器具,千花玻璃坩埚钢铁保守绝密,等我下一步的命令。” “如有外人窥探,只说是你得到西洋玻璃匠人的技法启发,自己研究出来的,万勿泄露了我的身份。” 黎叔林顿时察觉出异常,震惊问道: “殿下,莫非有什么风险?” 朱瞻墡拍了拍黎叔林肩膀,意有所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叔林,你觉得我一个啥事都不用做,躺平就能尽享富贵的皇孙,辛辛苦苦折腾纯善工坊是为了什么?” “人还是要有些梦想和追求的,哈哈。” 黎叔林瞳孔急剧收缩: “殿下您......” 朱瞻墡打断黎叔林的猜测: “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只要做好工坊本份之事。” “纯善工坊就在北京城脚下,就算有人意图不轨,也不敢明着来。” “你这两日,除了盘下灯市口店铺,还要抓紧扩充熟手工匠和防卫力量。” “待至善堂开业,再扩充工坊规模就要小心有细作混进来偷师了。” 黎叔林悚然一震: “殿下放心,工坊招揽的所有人叔林都会严查对方来历,直溯祖上五代,只有身家清白之人才敢收进来。” 朱瞻墡拍了拍黎叔林肩膀,站起身来: “带我在工坊里转转,尤其是看下新炼出的钢材。” 将包裹里剩下的五锭金元宝重新包好: “这五锭金子交给太原来的掌柜,他一到工坊,你立刻通知我。” 黎叔林目光凝重扫了眼那五锭金子。 这可是价值三千多两银子的一笔巨款,使用得当,能拉起不小的力量。 殿下是要做什么? 黎叔林心头怦怦乱跳。 殿下不说,自己决不能妄自揣测。 黎叔林连忙把纷乱念头全都赶出脑海。 自己只用听殿下吩咐,管好纯善工坊这摊事就行。 起身带着朱瞻墡,一一介绍工坊各处进展。 纯善工坊之中,各种窑炉齐备,甚至连脚踏式磨床车床这些加工器具,居然都有。 朱瞻墡也是第一次知道,明代的冶金加工技术,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发达许多。 看来,一些奇思妙想的现代机械传动结构,也可整理出来,传授于黎叔林。 两人最后来到堆放炼出来的钢铁库房。 朱瞻墡前世学的就是冶金专业,对拿在手上的铁疙瘩熟悉无比。 只是稍稍查看,就发现这些钢铁果然可堪一用。 朱瞻墡大为欣喜: “叔林,稍后我整理一份小型钢弩的零部件图给你,你按照尺寸尝试浇铸装配。” “这钢弩通体由各种软硬钢构成,射程达两三百步,可拆卸藏于衣服下携带。” 朱瞻墡打算直接照搬现代的小型钢弩,杀伤力极为惊人。 制出一批钢弩先交给唐赛儿。 朱高煦那边正为造反做准备,大肆招募亡命之徒。 正好能让唐赛儿培养出的死士混入乐安州中。 待将来朝廷大军压境,这些死士就是提前埋伏在敌人内部的定时炸弹。 黎叔林惊骇地身体轻颤: “殿下,弩乃是朝廷明令禁止民间私造之物......” 朱瞻墡似笑非笑深深看进黎叔林眼底: “所以才需要你保密,制出来后马上让至善堂掌柜运走。” 黎叔林神色挣扎,半晌终是下了决心。 自己本就是安南余孽,国破家亡流落在大明,原本一事无成。 至亲之人,只剩下在工部当差的父亲。 自己本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人生已经沦落至此,不管跟殿下要做什么,至少这惨淡人生,还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是!” “殿下放心,此事至秘,就算对我父亲,叔林也绝不会透露一丝风声!” 朱瞻墡略有些揣揣的心总算安定下来。 黎叔林不像石亨,他并不清楚,跟自己做的是杀头的勾当。 黎叔林也没有石亨这般胆大包天。 违法私自制弩,这算是朱瞻墡给他的一个测试。 若是黎叔林不肯踏上自己这条船冒险,唯有将他灭口。 只是灭口容易,再找个如此专业精通之人,可就难了。 朱瞻墡眉开眼笑: “来来来,叔林,我再跟你说些火药的改进方法。” “硝的提纯熬制应该......,如今的火药配比也有些问题......” “另外最关键一事,火药粉末威力不足以发挥其十之五六,若是能将火药颗粒化,不仅威力巨大,携带也更加方便......” 第32章 御书房召见 朱瞻墡在纯善工坊盘桓了许久才离去。 回到太子府时,天色都暗了下来。 朱高炽已经回来,一脸疲惫。 显然筹备出征一事,令他心力交瘁。 可就算如此,朱高炽依然将他叫住,细细问过护送之旅一路细节,对朱瞻墡的机断勉励赞赏了一番。 并告知,明日早朝之后,朱棣会召见朱瞻墡几位,让他做好准备。 万勿再惹皇上生气,以免招致祸端。 朱瞻墡心底涌上细细暖流。 虽说皇家之中亲情淡薄如纸,但朱高炽和张氏的舔舐之情,还是让他在这大明感受到家的温暖。 没忍住仔细打量了朱高炽一番,心底暗自生疑。 朱高炽虽是满脸疲惫,可精神头看着还好,面带红光。 怎么看都不像是再过两年,就会骤然离世的短命皇帝,明仁宗本尊。 还没等朱瞻墡琢磨出所以然来,边上的朱瞻基轻咳了声: “父王累了,五弟长途跋涉近一个月才回来,想必也疲乏不堪,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呢。” 朱瞻墡闻言赶紧站起,向父母兄长告辞。 看着朱瞻墡离去背影,朱瞻基若有所思,眼底深处闪过忌惮之色。 五弟最近突然之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锋芒毕露。 不只谋断深远,就连带兵之能,和自身战力,也极为不俗。 日间他已见过张輗,问过护送之旅的详细过程。 张輗对朱瞻墡是赞不绝口,心服口服。 这令朱瞻基大生危机之感。 只是带兵出去转了一圈,朱瞻墡就获得这些眼高于顶的勋贵子弟拥戴。 朝廷之上,那些须发苍白的老狐狸,可也称赞过他不少次。 他们以为五弟与自己是嫡亲兄弟,感情深厚,在自己面前夸他,等于变相拍自己的马屁。 可这些蠢人怎会懂得,皇位传承无亲情,只要对本太孙产生威胁的,都将是本太孙的敌人。 这小子笼络人心的能力,有些可怕了。 而且,从张輗口中说出的坂泉驿攻防战,可完全不像朱瞻墡刚刚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霹雳火铳指是什么玩意? 能够将压着军中好手打的贼酋,毫无反抗被一招杀死。 莫非真有看看火铳,就能领悟出威力如此可怕武技的天才? 朱瞻基非常确定,五弟从小到大,从未跟人练过武。 一想到朱瞻墡隔着十步开外一指弹出取人性命的恐怖手段,朱瞻基只觉得全身上下凉飕飕的。 要是他......自己将毫无抵抗之力。 朱瞻基不由有些嫉妒。 自己从小在皇爷爷栽培下,刀枪武艺娴熟,在战场上杀敌斩将,不在话下。 从小师从国师姚师傅和大明第一才子解缙,文采方面更是才华横溢。 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其是作画和书法,能与大明如今最着名的才子一较长短。 可如此优秀的自己,却是没能像他那般好运,顿悟出威力绝伦的杀人技。 身为大明皇太孙,底下一堆弟弟妹妹,朱瞻基简直是操碎了心。 又怕弟弟不上进,又怕弟弟太上进。 不上进招来祸殃,若是动摇了父亲太子之位稳固,罪不可赦。 太上进风头盖过自己,自己板上钉钉的继承权就有了一丝威胁。 大明开国到现在,预订的继承人可还没顺风顺水过。 次次暗流汹涌不断。 当今的皇爷爷,更是打烂半个大明,才把皇位抢到手。 朱瞻基越想神色越是凝重。 猛地眼神一亮,想到了个办法。 五弟! 别怪大哥心太狠。 要怪只怪你太出色了。 要是像之前那般,天天当个书呆子那该多好。 ...... 第二天,刚开完早朝,宦官就追上门来,让朱瞻墡到御书房一趟。 皇上召见! 朱瞻墡这次心态好了许多。 上次是战战兢兢,不知朱棣会在北征议事上如何刁难自己。 这次,自己可是圆满完成护送任务,立下了大功。 来到御书房之时,与上次大差不差。 朱棣的一众亲信武将勋贵和内阁大臣都在,朱高炽和朱瞻基也在场。 张輗柳溥都来了,一个站在英国公张辅边上,一个凑在安远侯柳升跟前,满脸喜意,犹如得胜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 张辅和柳升脸上也都微有得色。 自家子弟挫败贼人阴谋,将赵王安然送抵封地,表现不凡,自己也脸上有光。 见朱瞻墡进来,朱棣放下手中折子,威严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笑意: “瞻墡,护送赵王就藩,你做的不错,不负朕之所托。” “你三王叔送来战报为你请功,说是行至坂泉驿,上千贼兵雨夜之中突然冒出,偷袭赵王府之人。” “双方僵持之际,你带领张輗等将领赶到,将贼兵一网打尽,你更是大展神功,孤身斩杀贼酋,扬我朝廷和皇族之威。” 朱瞻墡一怔,顿时明白朱高燧的春秋笔法。 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和无能,朱高燧肆意增加了贼人规模。 将赵王府护卫属官一面倒的战斗场面,美化成了双方僵持。 更是对自己被副教主挟持的丢脸糗事提都不提。 不过,朱高燧也极为默契的,对唐赛儿在朱瞻墡眼皮底下被人救走一事,不着半句笔墨。 朱瞻墡悄悄和张輗柳溥交换了个眼神,闭口不语。 朱棣顿了顿,饶有兴致问道: “奏章里说的霹雳火铳指是什么东西?真是你一朝顿悟,领悟到的绝世神功吗?” “朕看过贼酋头颅,额骨有一小指粗贯穿洞口,内里脑浆搅成一团浆糊,你这功夫,威力比起我大明永乐手铳竟都大上了许多。” “来,用出来让朕看看,世间竟有如此神功!” 朱棣吩咐身边老太监: “去取五件盔甲叠放,看能够穿透几层。” 朱瞻墡的脸一下子难看无比。 当时坂泉驿大堂一片混乱,自己用出左轮手枪不虞被人察觉。 可在这御书房之中,十几二十双眼睛盯着,一个个老辣至极,自己哪还敢弄虚作假? 只要掏出左轮手枪,自己就完蛋了。 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火器,到时候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掩盖。 甚至连自己的穿越来历,都可能会被这些老狐狸扒得一干二净。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之前小心无大错,提前把副教主颅脑中的子弹头取了出来。 朱瞻墡心急如焚,却又偏偏想不出办法来。 只见御书房中太监和锦衣卫进出,很快架起一具木人,套上了五层盔甲。 朱棣和一众将领大臣,齐齐将期待的目光看向朱瞻墡。 第33章 请功 朱瞻墡急得额头白毛汗都下来了。 见朱瞻墡迟迟没有展现身手,朱棣渐渐有些不悦: “瞻墡!怎么呢?还不快用出霹雳火铳指?” 朱瞻墡实在无法,眼看就要破罐子破摔躺平,承认自己说谎。 蓦然想到段誉的六脉神剑。 连忙摆出各种稀奇古怪姿势,隔老远对着盔甲一顿指指点点。 自然,盔甲纹丝不动,连铁锈都没掉下来。 朱瞻墡转身扑通跪下,反正不用装也是满脸惶急之色: “皇爷爷恕罪。” “这个霹雳火铳指孙儿刚刚领悟不太熟练,时灵时不灵的。” “当时贼人凶残,形势危急无比,不觉之间就用了出来,如今没了那份心境,越是想用,越是用不出,非是瞻墡故意隐瞒。” “请皇爷爷降罪。” 朱棣顿时有些失望。 目光落在朱瞻墡身上许久,却是想岔了。 以为朱瞻墡是为了揽功,杜撰出来的什么霹雳火铳指。 可这事稀奇在于,朱高燧竟然甘心帮他圆谎。 朱高燧对朱瞻墡的怨念,朱棣一清二楚。 只是护送就藩的短短路程,两人关系就扭转过来,这事未免透着古怪。 看来,朱高燧上呈的战报,其中还有虚假之处。 以他对朱高燧的了解,必定是当时遇到危难被朱瞻墡救下,没脸写在奏报之中。 这点朱棣倒是没料错。 朱瞻墡对朱高燧有救命之恩,朱高燧因此投桃报李,罔顾事实吹捧侄儿,这事也说得过去。 朱棣自以为洞悉全局,苍老威严的脸上挂上一丝微笑。 反正他们两人已冰释前嫌,自己倒也无需对这孙子过于苛责。 三儿就藩了也好,天子脚下是非之地,若再有孟贤这样的野心之徒兴风作浪,自己也不好帮三儿再次开脱。 至于他们俩无伤大雅的弄虚作假,朱棣倒没有放在心上。 身为帝王,每日所接到的奏报,其中水分多少心知肚明。 要全都抓出来以欺君之罪杀掉,朝堂都要没人了。 只要不是在国家大事上故意欺瞒,朱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 思虑电转,朱棣沉声开口: “皇孙朱瞻墡,及张輗柳溥等将护送赵王就藩有功,有赏!” “赏朱瞻墡明光铠一副,龙泉宝剑一口,永乐火铳一支,金三十斤,绢五百匹。” “张輗调任金吾卫殿前指挥使,赏银及绢若干。” “柳溥调任大同都指挥佥事,赏银及绢若干。” “其余随行锦衣卫及羽林左卫兵将,赏银赐宴,若有临战牺牲者,优抚家人。” 待朱瞻墡张輗柳溥满脸喜色谢过赏赐,朱棣的脸色沉了下来: “兵部尚书吕震!” 吕震一惊,连忙出列: “微臣在!” 朱棣声音中带了一丝杀机: “朕的大明中原腹地,居然冒出上千不明身份的贼兵,你这兵部尚书怎么当的?” “永乐盛世,永乐盛世,哼哼,盛世到中原贼兵横行,如入无人之地?” 吕震冷汗狂飙。 心中疯狂吐槽。 怪我咯? 您高尚,您了不起。 山东青州民乱可就在三年前,贼众数万,天下震动。 不也是您永乐大帝逼出来的吗? 只是吐槽归吐槽,自己身为兵部尚书,对此责无旁贷。 吕震连忙俯到地上: “圣上,微臣即刻着令各地卫所和官府,篦筛地方,务必保地方安靖,不生贼患。” 随即有些为难道: “仰赖五皇孙殿下神威,来袭贼人都已授首,再追索这些贼人出处,怕是......” 朱棣没好气怒斥: “朕莫非养了个饭桶?” “查不出贼人出处,朕养你何用?” “下去!” 吕震浑身一颤,哀哀怨怨倒着爬出御书房。 朱瞻墡偷偷四下看了看,没见到石亨身影,心头一震,露出了苦笑。 护送朱高燧就藩,立功最大的,除了自己就是石亨。 尤其是坂泉驿一战,石亨如杀神下凡,近半白莲教众,死在他的大刀下。 可御书房论功行赏,石亨的名字却见都没见到。 张輗虽职级未变,但调任金吾卫,离皇上更近了。 柳溥更是从千户升到都指挥佥事。 而立下巨大战功的石亨,一句轻飘飘的赏银赐宴了结。 甚至朱棣都不清楚石亨功劳,估计战报之中,也只是一笔带过。 没什么背景的中层将士,出头就是如此之难! 战功大都算在勋贵子弟身上。 况且这种事深究下来,勋贵们也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张輗是羽林左卫一把手指挥使,石亨则是千户柳溥的副职,日常工作是协助柳溥。 羽林左卫能立下赫赫战功,离不开张輗和柳溥的领导指挥作用。 朱瞻墡倒不至于为石亨的遭遇愤愤不平。 毕竟他身为皇孙,是更大的既得利益者。 不过石亨如今是自己人,却是要出头为他争取利益。 以后御书房发生的事传入石亨耳中,他对自己也会更加忠心耿耿。 只是帮石亨争取功劳,也不能贬低了张輗柳溥,否则,自己就要凭空多了张辅柳升两位勋贵仇人。 朱瞻墡一俯到地: “瞻墡谢过皇爷爷赏赐,只是瞻墡还要为一将请功。” 朱棣哦了一声,抓起奏报从头到尾迅速扫了一眼: “你是为这个叫做石亨的副千户鸣不平吗?莫非有人胆敢瞒着朕,贪下属功劳归为己有?” 朱棣凌厉眼神似有意似无意扫过张辅柳升。 张辅柳升脸色顿时大变。 狠狠瞪了眼自家子弟,眼看就要出列请罪。 朱瞻墡心头重重跳了下。 这个便宜皇爷爷真不让人省心。 军中忌讳冒名贪功,尤其是在这极为看重军功的永乐年间。 自己要是敢应个是字,石亨的功劳倒是有了,张輗柳溥只怕要被拉去充军。 而自己就要跟满朝勋贵和高级武将站到了对立面! 朱瞻墡忙堆上笑脸: “皇爷爷,没这回事,孙儿毕竟从未带过兵,护送三王叔就藩,一路上都是张指挥使和柳千户劳心劳力,功劳最大。” “只是这副千户石亨,确有万夫不挡之勇,坂泉驿一战,一柄长刀杀得贼兵血流漂杵。” “孙儿以为,如此猛将不可埋没,北征大军出发在即,何不让他随军北征,为朝廷出力?” 朱棣凌厉眼神在朱瞻墡身上略一盘桓,失笑道: “那就准你所奏。” “升羽林左卫副千户石亨为千户,归入遂安伯陈英麾下,随军北征。” 朱棣环顾左右: “尔等还有何事要奏吗?” 站于一旁的朱瞻基神色变幻。 自己这五弟,护送赵王就藩的表现就已经够突出了。 还假惺惺谦让不贪下属之功,收买人心。 如今,竟还打算在军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不可不防! 朱瞻基猛地站出身来。 第34章 抓壮丁 “皇爷爷,瞻基有事启奏!” 朱瞻基俯身拱手。 对上这个最得欢心的好圣孙,朱棣脸上顿时蕴满溺爱笑意: “太孙有什么事,说吧。” 朱瞻基没去看朱高炽和朱瞻墡脸色,低头侃侃而谈: “皇爷爷,瞻墡弟弟这趟护送三王叔就藩,无论运筹帷幄,还是胆气勇武,都可圈可点。” “瞻墡弟弟若得机会锻炼,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我大明一代名将,将来也可为我的左臂右膀。” “因此,瞻基奏请皇爷爷恩准,这次北征,也请带上瞻墡弟弟。” 这话说出,满御书房的人纷纷点头,大赞朱瞻基心胸开阔。 只有朱瞻墡心头咯噔一下。 对朱瞻基这个哥哥,朱瞻墡可是有着深深忌惮。 朱瞻基的本性绝不像如今表现出来的这般宽容大度。 要是宽容大度,就不会把亲叔叔朱高煦扣在铜缸中,烧柴火活生生烤死。 也不至于将朱高煦那么多儿子,全都杀死。 毕竟都是自己的至亲堂兄弟。 其中朱高煦的庶出次子朱瞻圻,因为朱高煦杀了他生母,与朱高煦矛盾极大。 朱棣在的时候,每次召见朱瞻圻,他就都会向朱棣告发朱高煦的不法之事。 到朱棣驾崩,当时在北京城的朱瞻圻,就曾一夜向朱高煦派出六七拨快马,意图坑爹挑拨朱高煦叛乱。 最终,朱高煦主动告发自己儿子大不孝,朱瞻圻被朱高炽剥夺皇族身份,贬去凤阳老家看守祖宗陵寝。 就这样一个毫无威胁、和朱高煦势同水火的堂弟,朱瞻基都没放过。 特地派人千里迢迢赶去凤阳老家杀了他。 朱瞻基怎么会好心推荐自己参加北征? 朱瞻墡心中警惕不已。 朱棣却是眼睛一亮,击掌赞叹: “对啊!” “瞻墡当初对北征的谏语大有见地,正该一起去大草原看看,也可多给朕提提建议。” “瞻墡来回彰德府的苦都能吃得下来,想必北征也不在话下,你们都是朕的好孙儿,就这么定了。” “瞻墡,七月初五大军北征,做好随军出征准备!” 朱瞻墡两眼一黑。 朱老四,别听信谗言啊!我不要参加北征! 去到鸟不拉屎的塞外,朱瞻基这个阴戳戳家伙,指不定就要想着法子坑死自己。 可抬头望去,朱棣威严目光中带着一丝期盼,显然,不会给自己拒绝的机会。 被抓壮丁成定局了! “是,皇爷爷。” 朱瞻墡有气没力应了一声。 还有十来天时间,得赶紧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 否则黎叔林和唐赛儿就要满头抓瞎,不知要做什么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石亨也会在中军之中。 有这个瓦剌人口中的“石亨爷爷”杀神在,总算有了点安全感。 待领了赏赐出来,远远看见刚刚也在御书房中的一个年约四旬官员走在前面。 似乎是叫郭璡,位居户部右侍郎。 朱瞻墡眼神大亮。 这不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嘛。 唐赛儿的伪造黄册,要落在此人身上。 朱瞻墡急赶几步追上: “郭大人,留步!” 郭璡讶然回头,见是朱瞻墡连忙拱手见礼,亲热寒暄: “见过五皇孙殿下。” 朱瞻墡最近异军突起,表现不俗。 这些当官的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尘埃未落定之前,谁都不去得罪。 两人一路攀谈,话题空泛至极,眼看到了皇城门口,就要分道扬镳。 朱瞻墡笑道: “本皇孙和郭大人一见如故,短短同行片刻,就大生知己之感,竟是意犹未尽。” “不知郭大人是否方便,本皇孙择日拜访府上,再把酒言欢?” 郭璡暗暗翻了个白眼。 我信你个鬼。 这一路上你都问了三遍本官是否用过早膳,两次问本官原籍何处,尴尬得本官脚趾头在靴子里都抠出一所府邸,何来知己一说。 看来五皇孙应是找自己有事,郭璡笑呵呵说道: “殿下所言甚是,这一路行来,殿下句句珠玑,微臣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正想邀殿下再到寒舍一叙,唯恐唐突,正不敢开口呢,哈哈哈。” 两只大小狐狸相视而笑,连连鞠躬,依依不舍分开。 仿佛像是认识多年的忘年之交一般。 朱瞻墡回到太子府,略略收拾了下,就带着朱棣刚刚赏赐的三十斤金子再度赶去纯善工坊。 这回进去就容易多了。 拦住四名守卫通报,直直杀了进去,打算给黎叔林一个惊喜。 结果刚推开书房,朱瞻墡顿时愣住。 只见书房内,黎叔林和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相对而坐。 中年人做短衣打扮,一身仆仆风尘。 其貌不扬的脸上隐有疲倦之意。 可双目灵动,透着精明。 看到朱瞻墡进来,黎叔林大喜。 连忙站起身来: “殿下,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好让叔林出去接您呢。” “叔林正想着安顿好客人,快马加鞭向您汇报。” “这位就是从晋地赶过来的掌柜人选,沈谨行。” 中年男子沈谨行跟着站起,单膝跪下见礼: “小民沈谨行见过殿下。” 两人目光交汇,都在打量着对方。 朱瞻墡笑道: “叔林,你先去盯着工坊运作,我与沈掌柜聊聊,一会再找你。” 黎叔林知道接下来的谈话必定是不方便自己旁听,连忙告辞: “殿下,叔林先行告退。” “书房周围二十步之外,叔林会派守卫巡逻,不许任何人接近,殿下若有召唤,吩咐守卫就成。” 等书房之中只剩两人之时,朱瞻墡目光灼灼盯着沈谨行,开门见山: “沈掌柜,你离晋地之时,想必唐当家已和你说过,本皇孙要做什么。” “你确定要跟随本皇孙?你要知道,大事若不遂人意,这是掉脑袋的勾当!” 沈谨行眼中涌起狂热之色,与朱瞻墡牢牢对视,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教主已与我说过其中凶险之处,是小民执意前来为殿下效劳。” “殿下宏愿,与我白莲教宗旨不谋而合,能为殿下驱策,是小民的荣幸。” “不过是掉脑袋的勾当,小民本就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又有何区别?” “上可尽展所长,为穷苦百姓请命,下可建功立业,一洗待罪之身,何乐而不为哉!” 朱瞻墡大讶。 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莫非也和唐赛儿一样,是大明王朝的通缉犯? “你具体是何身份?我如何能信得过你呢?” 朱瞻墡冷然问道。 沈谨行嘿嘿一笑: “小民不过就是太原城一挑担卖货郎而已。” 第35章 首富之后 眼看朱瞻墡眼中隐有怒意迸发,沈谨行不敢过于放肆,笑笑问道: “殿下,洪武年间的大明首富沈万三,您可曾听说过?” 朱瞻墡一怔。 沈万三这个三个字可是耳熟能详。 其人生于元明之间,富可敌国。 朱元璋定都南京,要营造南京城,沈万三捐献巨资,足足承担了三分一的修建城墙费用。 之后沈万三想犒劳大明兵卒,触怒朱元璋差点被杀,马皇后求情之后,才改为发配云南。 穿越之前,朱瞻墡还曾到苏州附近的周庄,也就是沈万三老家所在,参观过他的故居。 “你是沈万三的后人?不是说沈万三被发配云南,客死异乡了吗?还有后人留下?” 沈谨行凄苦笑了笑: “殿下有所不知,沈万三乃是小民的高祖父。” “高祖父发配云南之时,曾祖沈森和曾叔祖沈旺继承沈家家业,沈家声势虽受挫折,但并未伤筋动骨。” “直至曾叔祖之婿顾学文,卷入蓝玉案中,我沈家才遭遇覆巢之祸。” “家产尽被江南富绅鲸吞,沈家上下,多死于非命。” “小民祖父沈森当时身死,父亲沈绅带着襁褓中的小民逃往晋地,这才隐姓埋名存活至今。” “小人身份若是暴露,不说蓝玉案的通缉还在,就是那些江南富绅,也断不容沈家还有后人在世。” 朱瞻墡听着沈谨行血泪控诉,思绪却是想到了极远。 后世研究明朝败亡的原因,其中有一条,从来不会被人忽略。 就是东林党人这些江南官员,无耻犬儒。 其中代表就是水太冷头太痒的钱谦益,堂堂一代大儒,气节还不如他的小妾,一代名妓柳如是。 东林党这些江南犬儒,品行不如妓女的,可不只是钱谦益一人。 这些犬儒入则为官和皇帝对着干,出则在民间毁谤朝政,一切看似振振有词为国为民的论调,其实只是为自己代表的江南巨富豪族争夺利益。 占据江南十之八九良田,寻找一切冠冕堂皇理由抗税,将赋税重担转嫁到无地无产的底层穷苦百姓身上。 鼓吹禁海闭关锁国,表面理由是为了杜绝倭寇得利,其实只为了给自己家族下海走私扫清竞争对象。 坐视明朝财政崩溃,皇帝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辽东军饷发不出来,也不肯拔一毛以利天下。 这些犬儒官贼,道貌岸然,实则品行不如娼妓。 置大明安危于不顾,只在意一家一姓私利,犹如趴在大明身上的吸血虫,将大明弄得奄奄一息,养肥了自身。 再在满清人入关之时,当狗夹道欢迎,希冀转身成为清廷官员。 可至为讽刺的是,嘉定十日,扬州三屠,满清给这些毫无气节的狗东西当头一棒。 不只是钱,连命也要一起拿走。 拥有数千万子民的大明,亡于只有几十万人的建奴,这些犬儒官贼才是罪魁祸首! 而这种以私害公,道貌岸然的大明官员,可不单单只出现在明末。 从朱元璋定下官员贪污六十两银子杀头开始,就几乎贯穿了整个明朝。 千里做官只为财,大明皇帝不给,他们自己去拿。 就在这永乐末年,就是那些名垂青史的名臣之中,也有不少这样的人。 比如横跨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的内阁辅政三杨,杨士奇、杨荣和杨溥。 只是他们还只是为了与帝王争权而已。 经历文治武功极盛、大肆拓边的永乐帝后,为了限制帝王威望,增加内阁的话语权,辅政大臣们找到了极好的借口。 就是宣扬与民休息、收缩对外政策以节约财力。 叫停下西洋,主动放弃交趾承宣布政使司(越南),旧港宣慰司(印尼)。 最令人发指的则是,内迁奴儿干都司,将原本处于黑龙江口的治所,移到三万卫(辽宁开原),给东北女真让出大片发展土地,最终葬送了明朝。 而奴儿干都司原本占据的库页岛、东西伯利亚极其广袤的土地,以及日本海出海口、吉林船厂和舟师,统统放弃。 大太监亦失哈十次远赴黑龙江口,辛辛苦苦一手建立的奴儿干都司,就此化为乌有。 朱瞻墡心头电转,越想越气。 人亡政息,朱棣死后,永乐大帝创下的庞大疆域基业,在仁宣二帝手里败个精光。 土木堡之变,只是积年沉疴爆发而已,病因早就被种下了。 明朝官吏腐烂的根源,也是从此处开始发端。 而眼前这个沈谨行,倒似乎正是将来收拾江南豪族的一把好刀。 他对江南豪族的私底下勾当,诸如逃税、下海走私的伎俩门清,又对那些人恨之入骨。 若有机会,他一定会把那些渣滓整得死去活来。 只是,仿造石亨前例,得好好敲打一番。 免得他将来得意忘形,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成了新的江南豪族。 “沈谨行!” 朱瞻墡冷哼一声。 沈谨行心头一惊。 离晋地教主提起这位皇孙之时,不加掩饰的畏惧景仰神态浮现脑海之中。 初见之下,沈谨行对朱瞻墡的观感只有和蔼可亲,并无天潢贵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 之前还以为教主所言夸大其词,看来自己的第一印象有误。 沈谨行连忙立正,躬身肃然应道: “小民在!” 朱瞻墡冷冷问道: “你可知你的玄祖,沈万三的取死之道是什么?” 沈谨行一怔,讷讷说不出话来。 他心里所思,只是朱元璋穷苦出身,对沈万三如此豪富,有着天生的敌意。 也就是仇富心态。 朱元璋一朝夺取天下,生杀予夺,曾经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我让你高攀不起。 随便找个理由,将看不顺眼的沈万三发配去了云南。 只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自是不敢在朱瞻墡面前说出。 朱瞻墡扫了眼沈谨行,已经猜出他的心里想法。 嗤声冷笑: “看来你的眼界也不行,看不出其中缘由!” “沈万三一介空有财富的商人,富可敌国,这是祸不是富,更何况,还妄图染指大明军队。” “历史上其他巨富,如吕不韦梁冀石崇,权倾朝野,最后依然难逃横死结局。” “沈万三能在云南终老,以是我大明洪武帝的恩典了。” 沈谨行瞬间冷汗涔涔而下。 朱瞻墡目光不带一丝感情,继续说道: “唯有陶朱公范蠡,三次经商成为巨富,三次散尽家财,才得善终,并被后世尊为商圣,你可知道区别所在?” 沈谨行顾不上擦掉冷汗,抱拳俯得更低: “小民谢过殿下指点,他日若能有所成就,全赖殿下栽培。” 心头却是有一丝疑问。 自己只是来京城给殿下当一名掌柜,殿下说的似乎有些远了。 朱瞻墡仿佛已洞悉沈谨行的一切心念: “你可知玻璃一物?” 沈谨行连连点头。 三宝太监下西洋带回玻璃,沈家原本就有从事海外贸易,自然会关注此事。 “外头以玻璃制成的器皿,价可比等重黄金,而我这工坊,已生产出数百件玻璃器物。” “且每日还可生产百十来件,随时可扩大规模。” 沈谨行倏然瞪大眼睛。 那岂不是说,这纯善工坊,日进斗金都不为过? 朱瞻墡轻笑: “本皇孙要在灯市口立一家至善堂,用来售卖玻璃器皿等物,延请你为掌柜。” “将来,还要将这玻璃售往朝鲜倭国及西域南洋诸地,沈掌柜可有推荐人选?” 第36章 沈谨行的商道 沈谨行的手不由自主轻颤。 玻璃器皿,可不像是瓷器。 大明全境,不知有凡几窑厂生产瓷器,可就这样,瓷器运往海外,依然有数十倍暴利。 玻璃一物,如今整个大明,却只有纯善工坊可以大批量生产。 隔壁的琉璃厂,主要烧的还是皇家大殿用的琉璃瓦。 偶尔烧出几件玻璃器皿,还不够皇宫使用,怎会流入民间? 以沈谨行眼光,一下子就看出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 玻璃若是再销往海外,具体操办之人,能从中获得数不尽的财富。 难怪殿下要先敲打自己一番。 沈谨行总算放正了心态,恭恭敬敬答道: “殿下,小民有位同胞胎弟弟,名唤沈谨言,若是殿下信得过,将来海外贸易一事,可交予他来操办。” “我兄弟二人不才,从小跟着父亲学习经商之道,泛舟海外贩出买入财货,也多有了解,只是尚无实操经验。” “殿下若是不信,可随便考究小民。” 朱瞻墡问道: “玻璃对大明子民来说,还是稀罕之物,一些乡下土财主,甚至都不知道此物。” “你有什么方法,可让玻璃器皿,成为大明人人竞相追逐的名贵之物呢?” “卖出的价格又得够高,又不能藏于深巷无人识。” 沈谨行思索片刻,黎黑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笑颜: “殿下有了。” “小民以庆贺纯善工坊研究出玻璃器皿制造方法为由头,挑出一批样品赠予内阁大臣和公侯勋贵。” “这些人常在府中接待友人同僚,上行下效,玻璃器皿自然就能在大明文武官员中流传起来。” “至于民间富绅地主,崇慕官员习性风气极盛,只是掏点钱就能和官员享用同等之物,怕不是要趋之若鹜?” “开业之时小民再费点银钱请来京中名妓及名声在外的才子,饮酒赋诗,相互酬和,以玻璃器皿作为彩头,至善堂的名气必能一炮而红。” 沈谨行看了看朱瞻墡,大着胆子说道: “若能将玻璃器皿进贡入皇宫之中,更有事半功倍之效。” 朱瞻墡不由对沈谨行刮目相看。 沈谨行说的这些营销思路,和现代奢侈品的营销方案如出一辙。 名人代言广告,特供级定位,网红带货宣传,现代厂家卖货的各种勾当伎俩,都让沈谨行玩得明明白白。 这些营销思路,在现代寻常可见,可在这大明都能想到这些,沈谨行果然深谙生意之道。 朱瞻墡满意点头,笑笑拒绝了沈谨行的建言: “想要将玻璃之物进贡宫中,你自己想办法钻营门路,别找本皇孙。” “本皇孙不但不会管工坊和店铺日常运作,还要与之切割。” “在外人眼里,本皇孙必须与玻璃一事毫关联,你可明白?” 沈谨行想起朱瞻墡所谋大事,连忙肃容应下。 朱瞻墡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取出纸张示意沈谨行磨墨侍候,挥笔一蹴而就。 “你即刻安排可靠之人,将此信与第一批财物送去太原,信件和财物事关重大,不得有一丝错漏!” 朱瞻墡封好信纸,将盖了漆封的信件推到沈谨行面前。 刚刚写信之时,朱瞻墡故意不避着沈谨行,其实也有试探之意。 见他低头磨墨,视线只凝注在砚台之上,并无丝毫好奇偷窥信件,心中对他的评价再高了几分。 在信件之中,朱瞻墡极为隐晦地提了三件大事。 一是着力招募草莽好汉,遴选出亡命之徒先行潜入乐安州隐蔽下来。 二是淡化白莲教名头,重新拉起的组织,定名为扬善门,寓意惩恶扬善,为天下穷苦之人主持公道。 第三就是告知自己将随军北征数月,待回来之时,会对唐赛儿这段时日的努力成效做出考核。 若是成效昭着,之后的财物支持力度只会更大。 若是无所长进,让她自己掂量着该如何谢罪。 当然,涉及关键之处,均是以代称一笔略过,这封信就算落在有心人手里,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沈谨行双手接过信件,小心翼翼藏入怀中,恭敬说道: “殿下放心,小民奉教主之令来到京城,教主就已安排妥当接头之人,日常来往京城晋地之间传递消息。” “殿下交代,绝不会有一丝错漏!” 朱瞻墡起身向外走去: “走吧,让叔林带着你熟悉工坊,之后至善堂和工坊事务,就要仰赖你们二人商量着来。” 三人巡视一遍工坊。 看到成批堆放做工精美的玻璃器皿,沈谨行激动得呼吸急促。 这些剔透光滑、美轮美奂的物件,在他眼里,不啻于一座金山银山。 再度回到书房,朱瞻墡也将自己要随军出征一事告知两人。 朱瞻墡略带不舍,将还没捂热的三十斤金子尽数都给了黎叔林: “叔林,工坊规模还要加大。” “出资购下几处矿场,各种原材料可在矿场中先行制备再转运至纯善工坊,核心工艺不外泄就行。” 黎叔林一怔,赶紧劝谏: “殿下,万万不可。” “玻璃所需的原材料若是泄露,有心人多次尝试,总能找出正确的配方和烧制方法。” “到时候,玻璃就不再是纯善工坊一家专有之物。” 朱瞻墡哈哈大笑: “无妨,普通玻璃器皿的制造之法,让他们学就是。” “如此也有助于玻璃器物走入寻常百姓之家。” “大明子民有五千万人,若是加上周边诸国,不下于一亿。” “只靠纯善工坊一家,可生产不了如此多产品。” “待普通玻璃器皿价格下落之时,我们依然有千花玻璃等高价之物贩出。” 朱瞻墡为三人之谈做出总结: “你们两人要通力合作,等出征归来,本皇孙要看到纯善工坊和至善堂蒸蒸日上的场景。” “至善堂的利润,四成预留下来给太原那边,纯善工坊和至善堂各取两成用于扩大自身,剩余两成本皇孙另行支配,尔等可有别的意见?” 黎叔林和沈谨行连忙站起恭敬应下。 他们本就是朱瞻墡延请来的场主掌柜,对东家的打算,自然一力顺从。 交代清楚工坊和店铺后续发展方向,朱瞻墡便不多做停留,离身而去。 接下来,自己要好好享受生活。 放松几日后,就要去蒙古高原打鞑靼蛮子了! 第37章 北征 接下来几日,朱瞻墡当起了甩手掌柜。 黎叔林和沈谨行出手,迅速拿下灯市口一家占地一亩多的店面。 沈谨行几乎忙得脚不沾地。 发挥善于钻营的生意人本色,硬是靠着钱财收买管家,将精心挑出的玻璃器皿送入内阁大臣和公侯勋贵府上。 摆放到客厅显眼位置。 随即,经过几天酝酿热度,至善堂热热闹闹开业,犹如后世高科技企业举办了一场产品发布会。 至善堂才子名士接踵而至,名妓乐师粉袖飘舞。 自古才子爱美人,美人爱才子。 相辅相成之下,犹如绿头苍蝇遇上了发臭腥肉。 没能收到请帖的男女,不是自惭于姿色庸俗才艺稀疏,就是对自己的文采才气产生巨大自我怀疑。 当日到场才子们共赋诗百余首,水平虽说良莠不齐。 可如此盛会,架不住满北京城之人津津乐道,口耳相传。 乃至向大明各地传播开来。 连带着,至善堂的知名度水涨船高。 玻璃一物,更是成了官员富户口中的新奇奢侈物件。 那些勋贵富户咬咬牙也都能买的起,只是羡煞一众家底并不太丰厚的中下层官吏。 活脱脱跟后世的驴牌包包、本田皮带如出一辙。 孙若微和她的父亲孙愚,已经来到北京城,被安置于至善堂中,当起了伙计。 朱瞻墡空闲之时,总会换上一身寻常文士服饰,悄悄从至善堂后门溜进去。 打着商量大计的名义,可还没说几句,沈谨行总会进来把孙愚支走。 于是就变成了朱瞻墡和孙若微两人私会。 刺杀朱家子孙的计划没商量出子丑寅卯出来,这两人倒是越混越熟。 一个口呼“微妹”,一个低唤“展兄”,叫得亲热无比。 两人间的肢体动作也是愈发亲昵,拉拉小手,轻轻抱上一抱,总能逗得孙若微娇颜火烧火燎。 期间,朱瞻墡抽空提了两只普普通通的玻璃瓶子,登门拜访郭璡。 见到如此奢侈礼物,郭璡有心拒收,双手却是不听使唤。 收下时嘴角都咧到耳根。 家中婆娘已经念叨过多回,在谁谁家府邸又看到晶莹剔透如水晶般的美物,只有自己家徒四壁,脸上无光。 进而埋怨自家官人没大本事,空自当了户部侍郎如此高官,俸禄竟连玻璃都买不起。 把一向清贫的郭璡臊得脸红脖子粗。 这一阵都快患上回家恐惧症了。 朱瞻墡喝过三大杯薄茶,废话一箩筐后,轻飘飘提了句想给友人补一份黄册之后,郭璡当即拍着胸脯答应下来。 满天下通缉的白莲教教主唐赛儿摇身一变成了唐嫣,这事就此定了下来。 快乐的时间过得总是极快。 很快出征的日子要到了。 这些时日,黎叔林废寝忘食,经过多次制模浇铸,锉刀研磨,终于试制出第一支小型钢弩,搭配了上百支特制小铁箭。 野外测试,三百米开外,一箭可射穿五六层牛皮。 距离再度拉远,依然有极强杀伤力。 只是朱瞻墡骑射功夫约等于无,就算钢弩有准星协助瞄准,也偏得离谱。 朱瞻墡和孙若微的关系也迈出大大一步,借着离别在即,孙若微终于交出香吻,泪洒当场。 七月初五辰时! 京郊校场,大军云集。 朱棣登上战车,在柳升陈英指挥的中军护卫下,向居庸关进发。 后翼张辅李安,王通徐亨拱卫左右安全。 而左哨郑亨孟瑛,右哨薛禄谭忠已经先一步拔营出发,打探前路。 朱瞻墡和朱瞻基都被朱棣叫到中军,与杨荣金幼孜等一干文臣随侍左右。 这趟北征,朱棣全盘采纳朱瞻墡的战略意图,对原本预定的三十万大军做了大幅精简。 十万民夫减少到一万,只携带几门极为笨重的将军炮,神机营多配备便于随身携带的永乐手铳、神机枪等物。 减少步卒数量,北边各镇所的骑兵几乎被抽调一空,大幅增加骑兵比例,提升大军的机动能力。 这些骑兵由恭顺伯吴克忠、安顺伯薛青、都督吴成、苏火耳灰、柴永正、李谦等年轻将领统领,以千人为一队。 只等着兀良哈探子回传消息,随时准备长途奔袭。 目标直指草原深处鞑靼部各个老弱部众的散居之处。 大部队进发声势浩大,行军速度却是缓慢不已。 尤其出居庸关之后,崇山峻岭,运送将军炮的牛车骡车一日走不了几十里路。 等大军到达万全都司治所宣府之时,已是八月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地秋风飒飒,寒意袭人,已有了几分寒冬的迹象。 朱瞻墡随军一个月,餐风露宿,白净细嫩的肌肤粗砺了不少,如今倒是有了些凌厉剽悍的军人气势。 中军之中,那些大臣武将,朱瞻墡没几个人熟悉。 朱瞻基虽是还保持着表面兄弟情谊,内心实则起了隔阂猜疑,态度之间,自然就有些微妙不同。 相处起来略嫌尴尬,朱瞻墡没事也不凑到他跟前去。 至于朱棣,在大军之中依然日理万机,除了偶有所召,等闲朱瞻墡想见一面都难。 好在石亨就在中军陈英麾下,朱瞻墡得空就向石亨请教军机,锻炼身手,倒也不是太寂寞。 果然,大军到达宣府没多久,就有探子回报,得到风声的阿鲁台带领鞑靼精锐一路西逃,避而不战。 而兀良哈散布到草原深处的探子们陆续传回消息,一一圈出鞑靼老弱部众驻扎之处。 此时北地凛冬将至,这些部众需要为过冬做准备,准备草料,已轻易不会再挪动方位。 等于是无甚抵抗之力的肥美羔羊。 朱棣闻讯大喜,记起朱瞻墡的建言之功,召唤到近前大肆褒奖赏赐。 随即命大军开拔,移师宣府西边的上庄堡,做好随时出击准备。 遥令镇守甘肃的宁阳侯陈懋,率领三镇兵力,在西边追索阿鲁台大军。 同时,各骑兵千人队在兀良哈探子带路下,直杀大漠深处。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捷报传来! 陈懋率军直抵贺兰山,击破一大型鞑靼聚居点。 附近鞑靼部族酋长也先土干率领妻儿主动归顺,献上牛马驼羊数万! 并且,从也先土干处得知,阿鲁台向西逃窜途中撞上瓦剌脱欢大军。 被脱欢击败,阿鲁台转而溃逃向更北之处。 胜局已定。 杨荣金幼孜等文臣奏报军中粮草不足,无法继续在茫茫大草原中和阿鲁台捉迷藏,劝谏朱棣班师回朝。 按原本历史轨迹,朱棣的第四次北征就此草草结束。 幸好杀入大漠深处的十余支骑兵千人队陆续有人归来,一个个满载而归。 一长串绳索系着老幼妇孺鞑靼子民,牛羊马匹辎重财货更是络绎不绝。 朱棣喜不自胜,再度召见朱瞻墡褒赞一番。 着令将俘获牛羊充为军粮,派出步卒先行押送这些鞑靼俘虏回京安置。 这一日,朱瞻基一反常态,寻上正跟石亨练武的朱瞻墡,亲热笑道: “墡弟,军中寂寞无甚乐子,大哥刚向皇爷爷求得许可出营狩猎。” “一起去吧,有大哥护着,没什么危险的。” 第38章 狩猎阴云 朱瞻墡心头咯噔一下。 阿鲁台的鞑靼精兵向西北溃散,大明军营附近千里,确实没多少来自敌人的威胁。 可是。 最大的危险来源,不就是好大哥你嘛。 敌在本能寺啊。 最近朱棣接连召见自己,褒扬赏赐不断,朱瞻基可都有在场。 自己暗暗留意朱瞻基脸色,明显阴翕了许多。 这是终于忍不住,要对自己下手了吗? 朱瞻墡连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笑容,露出十二颗牙齿: “大哥,我对狩猎没什么兴致。” “今日跟石千户练武许久,疲乏不已,我就不去了。” “五弟在此预祝大哥旗开得胜,收获满满。” 朱瞻基上前一手按住朱瞻墡肩膀,语带责备: “唉!洪武帝马背上取天下,我们身为朱姓子孙,连狩猎的胆色都没有,这可不行!” “时值秋末,正是野兽膘肥体壮之时,此时不狩猎,更待何时?” 朱瞻基亲热语调中带了一丝威胁: “大哥已经向皇爷爷请示过了,皇爷爷大为赞同,并嘱咐我一定要带上你。” “说是你谋略出众,身手惊人,唯一可惜的地方,就是读书读多了,性子太过柔弱,身子骨也不够强健,应该多多历练。” “墡弟,大哥邀你一起出去狩猎,也是遵照皇爷爷旨意,莫非你打算忤逆皇爷爷?” 若不是和眼前这家伙同父同母,朱瞻墡就要在心底问候他的令堂了。 朱瞻基明显不怀好意。 偏偏仗着朱棣宠爱,拔了根鸡毛当令箭。 什么朱棣嘱咐一定要带上自己狩猎? 明明就是你在朱棣面前撺掇出来的。 自己要是再拒绝,指不定事情要被他闹多大。 朱瞻墡暗暗摸了摸藏在衣服下的小型钢弩,以及藏在袖口中的左轮手枪,牛脾气也上来了。 咱就不信朱瞻基这家伙敢极限一换一。 他应该不至于明目张胆加害自己。 这段日子,自己跟着石亨着意加练了骑射功夫,准头提升了不少。 那就看看他耍什么把戏。 朱瞻墡蓦然绽放笑容: “大哥说的是,大哥既然有此雅兴,小弟奉陪就是。” 静候于一边的石亨心思何等灵动。 朱瞻墡和朱瞻基亲热语气中的暗流汹涌,石亨听得一清二楚。 身为马仔,如今正是自己明确站队的时候。 石亨双手抱拳躬身施礼: “太孙殿下,卑职请缨随队一起外出狩猎。” “鞑靼蛮子虽已远遁,可毕竟身处草原,不可不防。” “卑职略通武艺,万一有事,也可稍尽绵力,护持于太孙殿下和五皇孙殿下身旁。” 朱瞻基仿佛是第一次看到石亨,定定看了片刻,哂笑道: “你确定要去?那就如你所愿,去收拾收拾准备出发。” 心中暗暗惋惜。 如此猛将,留待将来供自己之用多好? 自己找死,倒是可惜了。 很快,朱瞻基和朱瞻墡各带了数十名锦衣卫和百多名骑兵,在几名贴身太监服侍下,浩浩荡荡离营出发。 这趟狩猎,朱瞻基预定耗时数日,远离大军营地,向西数百里之地。 两人兵合一处,并辔而行,行军一日之后驻扎下来。 沿途之上,朱瞻墡虚与委蛇,多次以语言试探。 朱瞻基竟是丝毫没露出破绽,满脸亲和,一副友爱兄长模样。 若非朱瞻墡对他所知颇深,完全看不出他心存不轨之念。 当晚两人各自带着手下兵将,并排设营睡下。 第二天一早,朱瞻基就兴冲冲来找朱瞻墡。 拿出一张草原地图,伸指点了上去: “墡弟你看,这是咱们现在所处之地。” 朱瞻基手指以这个点顺时针逆时针各画出一条圆弧,闭合于正北数十里之处,形成一个圆圈。 最终,手指落在圆圈正中心: “墡弟,我们兵分两路,呈左右合围之势,向内猎杀驱赶猎物。” “五日之后,咱们汇合于这里,比拼下猎物谁更多。” 朱瞻基哈哈大笑,神情中带着说不出的亢奋意味: “墡弟,你可别输给了哥哥我,哈哈哈哈。” 说着,不容朱瞻墡拒绝,大步离去。 不多时,朱瞻基的营地人喊马嘶,乱糟糟一片,所有人跨上马背整装出发。 朱瞻基带兵离去! 朱瞻墡看着滚滚烟尘远去,心头一片凉薄。 嫡亲兄弟情谊,就此一斩而断! “殿下,太孙居心不良,接下来恐有危险!” 石亨悄无声息摸了上来,压低的声音满是凝重。 朱瞻墡无奈笑笑: “你也看出来了?” “他一定要我参加狩猎,本就没安好心。” “想必这些时日,阿鲁台军队正如我当初所料,皇上召见我褒奖了几回,让他产生了威胁感,这才急着要将我除去。” “只是,他会用什么办法呢?” “可叹我和他份属嫡亲兄弟,竟也难免这种遭遇。” 话虽如此说,朱瞻墡心中倒没有太多失落。 毕竟,自己也想亲手噶了他。 或是顺水推舟,关键时刻给汉王朱高煦报报信,让他半路截杀不再扑空。 这个塑料兄弟情,也是够可以的。 两人出发点虽然有些不同,但也没必要为此愤愤不平。 石亨默然片刻,疑惑问道: “两边狩猎的人马相差无几,太孙难道想靠他麾下那些人突袭我们?” 舔了舔嘴唇,眼神有了嗜血之意: “就那么些人,还不够给末将杀的,殿下勿需担忧。” 朱瞻墡没好气踢了石亨一脚: “你都知道两边人马相差无几,你觉得他是蠢人吗?会只靠那些人来突袭我们?到时候死的还不一定是谁。” 石亨讪笑挠了挠头: “他总不至于暗中调动大营中的兵将前来吧?” “兵将出营都有记录,太孙难道如此胆大包天,不怕被圣上知道吗?” “无端戮害自己亲兄弟,如此大的罪名,就算圣上再护着他,他的太孙位置也保不住。” “或者,借蒙古鞑子之手?” “可鞑靼与我大明仇怨极深,瓦剌也是面和心不和,太孙凭什么能调动得了他们?” 朱瞻基的后手会是什么? 朱瞻墡沉凝许久,也是摸不着头脑。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收拢好兵卒,不要分散了,以免给他们可趁之机。” 石亨应了声,嘿笑问道: “殿下,咱们不狩猎?” “到时两边比拼,殿下狩猎数量,就要输给太孙了。” 朱瞻墡几乎气结: “还猎个屁,命都要没了,还在乎狩猎输赢做什么?” “集结队伍!先离开这里!” 第39章 敌袭 话虽是如此说,朱瞻墡石亨带着一百多人队伍,奔走之间,还是顺手猎杀了些野兔野羊野鹿之属。 毕竟闲着也是闲着,顺便开开荤改善一下伙食,也不失一件美事。 秋季之时草原野味只只膘肥体壮,烤制之后,一口咬下满嘴流油,吃得朱瞻墡大呼过瘾。 若不是死亡阴云时时笼罩头上,这趟狩猎之旅还真令人心旷神怡。 可精神紧绷了几天,却是什么事都未发生。 茫茫草原,天高地迥,一眼望去,远近尽是已开始枯黄的野草。 除了草丛中偶然蹿出的动物,朱瞻墡这队人马一路行来,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这下可就把朱瞻墡和石亨搞不会了。 “殿下,莫非咱们所料有误,太孙确实只是想和您会猎于此?” 石亨勒住马,语气有些不确定。 朱瞻墡也是一头雾水。 冥冥之中,直觉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目光远远盯着自己。 可这几日下来,派过不少斥候沿着来路搜查,甚至在路上埋伏,都未曾发现异常。 自己这些人身后,并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出现。 也就是说,朱瞻基并未安排人马从身后袭杀过来。 难道自己真猜错了吗? 朱瞻基其实并无加害之心,真只是因为军旅无聊,带自己出来狩猎? “今天是第几日了?” 朱瞻墡仰头打量西偏的日头,随口问道。 石亨不假思索: “回殿下,第四日!” “按太孙跟您的约定,明日两边就将汇合,比拼猎物多寡。” “汇合地点距离此处有百多里,殿下,咱们要不要趁着天晚前还有一段时间,往汇合地点先赶些路?” 朱瞻墡心头灵光一闪: “咱们行军路线,是不是跟他当日划下的路线并不相符?” 石亨不明所以: “那当然,狩猎并非殿下第一要务,我们旨在提防太孙派兵袭击,完全是信马游缰,怎会按他的指定路线行进?” 朱瞻墡心头大寒,刚刚闪过的灵光化为汹涌潮水,涌上心头。 他明白了朱瞻基的打算。 这几天,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朱瞻墡目光倏然看向北面,脸色凝重: “突袭之敌,必定是从北面而来,石亨,你帮本皇孙仔细看看,北面有没有什么异常?” 朱瞻墡之前毕竟日日长时间读书,视力输石亨不少。 石亨向北方极远处细细打量许久,脸色突然难看下来: “殿下不好,北面天地相接之处,果然有一道微不可察烟尘,初步估计,距离我们十数里开外。” “对方若是全速前来,一两刻钟就能到达。” 朱瞻墡心中狠狠一跳。 所料果然不差,只是不清楚这是谁人带的队伍。 “敌袭!敌袭!” “所有人等集结成阵,弓箭准备,锦衣卫贴身保护殿下!” “结阵!” 石亨蓦然大喝。 检查擦拭长刀,摘下身上的牛角巨弓,严阵以待。 那些骑兵和锦衣卫顿时慌张起来。 好在均是训练有素之人,连忙按着既定阵列排好新月阵型,遥遥面对北面,做好战斗准备。 箭羽搭在弓弦之上,只等着朱瞻墡和石亨下令。 而那数名贴身宦官,何曾见过如此阵势。 已经吓得浑身发抖,紧紧凑到朱瞻墡身旁。 朱瞻墡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型钢弩零部件,有条不紊组装好。 最后用脚踩住弩臂奋力一拉,弩弦张满。 在中心凹槽中放入一支特制的小铁箭,钢弩已准备妥帖。 就这一会儿功夫,石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殿下,情况不妙,对方约有四五百人规模,数倍于我们。” “要不......我们还是撤吧?” 就算以石亨的悍勇,在无险可守的大草原面对悬殊实力对比,也不由心生退意。 朱瞻墡微眯双目打量。 北方那道烟尘已近了许多,隐隐能看见烟尘前头黑压压策马扬鞭的身影,向自己方向杀来。 如一道蓄势扑来的巨浪,又如一堵倾城压来的黑云。 兵卒和锦衣卫们看清之后,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频频转头打量朱瞻墡。 只等着朱瞻墡一声令下,调转马头策骑逃命。 “你估算过了?来敌只有四五百人规模?” 朱瞻墡脸色深沉,开口问道。 石亨不明就里,却是回答得确定无比: “末将确定,除非还有骑兵落在后头烟尘之中吃灰,否则来敌数量绝不会有太大出入。” 朱瞻墡轻叹了一口气,语气转为坚定: “那不用逃了,大家放弃幻想。” “应该还有一支数量大致相等的骑兵,从侧方包围过来。” “就算全速逃亡,我们也要两三天时间才能回到大营,绝对躲不过敌人追杀。” “反而因为逃亡耗尽全力,再无抵抗之能。” “准备应战吧,能杀多少杀多少!” 石亨闻言,张目四处打量,猛然神色一片惨然: “殿下料事如神,我们回归大营的方向果然隐隐也有一道烟尘。” “归路已断,除非我们一路向西逃亡,否则躲不开第二支骑兵截杀。” 话如此说,可向西逃亡,危险重重。 要是能回归大营,自然是上上之选,向西逃亡只是无奈之下的最后办法。 阿鲁台的鞑靼大军,就是避开明军向西逃逸。 要是迎头撞上鞑靼大军,就他们这些人,给人家塞牙缝都不够。 而且,再往西而去,就是瓦剌的地盘。 石亨凑近到朱瞻墡身边,压低声音: “殿下,你怎会知道来敌规模?这些骑兵是太孙派来的吗?他怎么敢?难道不怕圣上追究责任?” 朱瞻墡冷笑: “石亨,你是忘了,由兀良哈探子带路,深入草原劫掠鞑靼老弱部众的骑兵千人队?” 石亨满脸震惊,端坐在马背上的魁梧身材顿时石化,张开嘴忘了合上。 朱瞻墡转而自嘲摇头: “这条毒计是我出的,没想来报应这么快就落在我身上,只是不知道这些骑兵,是那个将领带队的。” “若本皇孙所料无差,这些骑兵必定改成鞑靼人装束,就算我们之中有人侥幸生还,责任也落不到我的好大哥身上。” “这些骑兵都是精锐,战力远胜于我们这些兵卒,更何况双方人数悬殊。” “先行应战吧,瞧准时机,随时准备撤退!” “万一事态紧急,没办法也只能向西逃亡。” 第40章 苦战 一场突如其来的突袭防御战很快打响。 这些来袭的骑兵距离更近之后,众人都已看清,果然如朱瞻墡所说,一个个身穿鞑靼人服饰。 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意味的是。 为了避免容貌和发饰泄露身份,这些人的头上,全都戴上隆冬季节才会佩戴的蒙古帽子。 遮掩得严严实实。 甚至把脸都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 也不嫌捂得慌。 “鞑靼骑兵,是鞑靼骑兵!” “阿鲁台来了!” 兵卒和锦衣卫们不明所以,惊骇大呼出口。 朱瞻墡和石亨对视,无奈苦笑。 就算说出这些人的身份,又有什么用呢?反而会影响兵卒士气。 同是大明军士,手足相残,情何以堪。 可自己为了活命,也只能尽量多杀伤对方。 眼看来敌距离到了两百步开外,朱瞻墡举起钢弩瞄准之后,在石亨惊呼阻止声中一箭射出。 “殿下,这么远哪能射得到敌人?” 石亨顿足劝道。 雕翎箭搁在牛角巨弓上,缓缓拉起。 普通弓箭手的有效射程也就是六十到八十步。 石亨力大无比,沙场武艺精湛。 不只是长刀使得出神入化,射术更为精湛。 带的牛角巨弓是六石弓,射程可达一百五十步,已属骇人听闻。 和宋时军中配备的弩弓相差无几。 只是明朝军队已全面淘汰弩弓,改用火器,只是单兵使用的反曲弓还有配备。 石亨话还没讲完。 只见来袭敌军的领先一骑,马失前蹄仆倒,骑兵被掀飞出去,随即惨死在后续的骑兵践踏之下。 石亨震惊瞪圆眼珠。 朱瞻墡笑笑不做解释,手脚配合娴熟张开钢弩,再度放上铁箭射出,又将一个骑兵射下马来。 这回石亨总算看清。 骑兵胸口皮甲绽开一个破洞,鲜血汹涌而出。 朱瞻墡让黎叔林制造的钢弩,结构完全照抄现代设计,力道转换极为合理,几乎没有损耗。 铁箭尾羽形状也深符空气动力学原理,能在空中飞得更远。 射程更远威力更大,也是合情合理。 一会儿的功夫,来袭骑兵已进入石亨的射程。 石亨总算回过神来,不断张弓射箭,箭箭必中一名骑手面部,将敌人无情射杀。 石亨射箭的频率可就比朱瞻墡的钢弩快多了。 两人各杀了几人之后,来袭骑兵快如闪电,已来到百步之内,进入普通弓箭的射程。 急骤马蹄声轰鸣如雷,一下下踏在众人心头之上,让人恐惧地几乎要转身逃跑。 “放箭!” 石亨暴喝出声,手上动作更急。 严阵以待的兵卒和锦衣卫们各自将准备许久的箭矢射向对面。 与此同时,对面骑兵也纷纷反击,箭矢如雨,倾覆向众人头顶。 两边的人数相差太过悬殊。 第一轮箭雨,一百多名兵卒和锦衣卫已倒下近半。 石亨大惊失色。 再也顾不上射落对方。 将牛角巨弓背回身上,抓起近三米的长刀,凌空盘旋飞舞。 宛如一把巨伞,将朱瞻墡和自己牢牢护在刀幕之下。 对面的箭矢偶有射向两人,均被石亨磕飞。 双方只是互射了两三箭,距离拉近,对面呼喝声大起。 鞑靼装束的骑兵们收起弓箭,纷纷抽出弯形马刀,催着胯下马匹,向朱瞻墡一方发起冲锋。 正是蒙古骑兵独步天下之时,惯用的武器和战术。 只是这些战法,在已知对面来历的朱瞻墡和石亨眼里,纯粹欲盖弥彰。 大明军队和鞑靼瓦剌骑兵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用出对面的战法,毫无难度可言。 见对面收起弓箭,不用再担忧自家主子被冷箭所伤,石亨抓紧长刀杀气四溢: “殿下,待末将去冲杀一番,看能不能杀退来敌。” 石亨瞪目怒视锦衣卫和几名贴身宦官,暴喝出声: “尔等务必护好殿下。” “殿下若有损伤,石某必取尔等性命!” 石亨一夹马腹,越众而出。 带上仅剩下几十人的兵卒,与全速杀来的敌军迎头撞上。 借着马匹冲势,长刀挥舞。 每一下劈落,总能将对面一名骑兵带人带马,劈得死无全尸。 这些骑兵手中马刀,对上石亨的长刀,犹如玩具小刀一般可笑。 不是被长刀轻描淡写之间磕飞,就是阻挡在长刀劈落路线上被一斩而断,丝毫不能阻止石亨收割他们的性命。 朱瞻墡不为所动,钢弩依然不停射出,每一箭均能射落一名敌骑。 只是对于铺天盖地袭来的敌人来说,如此伤敌,不过是杯水车薪。 朱瞻墡一边杀敌一边举目四望。 辨认了许久,依然没找到敌骑的带队将领。 原本想着擒贼先擒王战术,看来是用不上了。 自己在坂泉驿中的一指,传的玄乎得很,对面带队将领自然知道。 看来他早就远远躲在后面,要用人海战术,将自己淹没在这大草原之上。 朱瞻墡颇有些无奈。 心头已打起了退堂鼓。 举目张望之间,已经看到,另一队敌骑从东边远远包抄过来。 只怕不用多久,也会杀到跟前。 到时两军夹击,自己只怕要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难道自己这个穿越人士,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朱瞻墡将目光看向石亨之处。 只见石亨依然在敌骑之中冲杀,势不可挡。 可来敌也不是吃素的。 仗着人数数倍于自己这边,冲锋之中分兵两队。 一队直扑自己所在,和锦衣卫们战做一团。 锦衣卫虽然个个武艺娴熟,可架不住敌人太多。 每一名锦衣卫都要面对两三名敌骑围攻,很快就开始出现伤亡。 围攻他们的敌骑腾出手来,转头再与同袍合作,继续围攻下一位锦衣卫。 形势已如雪崩,坚持不了多久。 另一队和石亨厮杀的敌骑也找到应对之策。 跟在石亨身后冲杀的兵卒死伤狼藉,只剩少许几人还跟在石亨背后,落在茫茫敌骑之中左冲右杀。 对方调来几位手持钉锤和钩矛的骑兵,拖住石亨。 其余骑兵将石亨团团围在中间,时不时放出冷箭骚扰,令石亨气得不停发出震天怒吼。 英雄气短。 这样打下去,不用多久,勇武如石亨,也要硬生生被这些敌骑磨死。 形势已糜烂至极。 该撤了! 朱瞻墡一声令下,身边的宦官举起号角,发出撤退命令。 第41章 逃亡 正厮杀到双眼充血的石亨骤然听到号角之声,一激灵回过神来。 远远回望,见朱瞻墡已向西撤退,身周的锦衣卫边战边撤,不断倒下,顿时大急。 扭转马头,长刀奋力劈砍,竟是硬生生从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赶上朱瞻墡身边,一起策马而逃。 长刀上下翻飞,顺手帮几名锦衣卫解了围,石亨剧烈喘息,爆喝出声: “锦衣卫所属,尔等食君俸禄,今日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尔等阻挡追兵片刻,为殿下争取时间,待殿下回归大营,必会加倍抚恤尔等家属!” 这话说出,幸存的锦衣卫们第一时间脸色全变了。 石亨的意思,竟是让自己这些人,孤注一掷,拼却性命,也要为朱瞻墡争取到逃命时机。 可只是细思片刻,锦衣卫们怦然心动。 被如此衔尾追杀,自己这些人,包括殿下,都没有活路可言。 总之都是死了,若是拼却性命阻挡追兵片刻,殿下侥幸得脱,自己家人,也能多拿一些抚恤金。 何乐而不为之! 锦衣卫们奔逃之中对视一眼,脸上涌起死志! “遵命!” “我等为国尽忠,望殿下勿忘我等之功。” 仅存的锦衣卫们纷纷勒住缰绳调转马头,绣春刀挥舞,带着临死前的疯狂,反向杀入追在身后的敌骑之中。 犹如一条奔流的溪水,突然被巨石挡住。 汹涌的敌骑大部顿时与仅存的锦衣卫战做一团,只有少数敌骑绕开厮杀核心区域,再度向朱瞻墡几人追杀而来。 石亨一鞭狠狠抽在朱瞻墡坐骑的屁股上,勒马回身。 闪电般取下牛角巨弓,雕翎箭连珠射出,将绕路追杀的敌骑接连射死十余人。 吓得幸存的敌骑连忙勒马止步,等着大部队收拾完锦衣卫,一起追杀。 只靠他们寥寥一些人马,还不够对面那个巨灵杀神杀的。 石亨这才回马加鞭,赶上已经远远跑到前头的朱瞻墡。 此时,朱瞻墡身边仅剩那个拿号角的宦官。 宦官年约三十出头,皮肤黎黑,面相上看起来也有着安南人的外貌特征。 胆色却是不错。 双腿紧夹马腹,匆忙之间竟还记得捡了一张弓一壶箭,随侍在朱瞻墡身侧,策骑狂奔。 三骑一路向西,离身后的厮杀之处越来越远。 发起殊死冲击的锦衣卫很快被敌骑吞没,仅有一名穿着百户服饰的锦衣卫身负刀伤,硬生生从中杀了出来,遥遥向朱瞻墡三人追去。 敌骑首领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 见朱瞻墡已远在两里开外,干脆整理了下队形,等待身后已经不远的第二支骑兵。 汇合一处再做追赶。 茫茫草原,极目远眺可达十数里远,加上马匹践踏痕迹,追踪极为容易。 只要衔着朱瞻墡的后头追杀,总有追上去的一刻。 到时候,顺利送朱瞻墡归天,自己比起同僚,也就早早有了进身资本。 这一场战斗,自己准备了许久,以五百精锐骑兵对战对面的一百多杂七杂八兵种,本该轻松拿下才是。 一番盘点之后,五百精锐骑兵只剩不足三百人。 虽说几乎将对面尽数歼灭,只有四人逃走,可算起战损,竟还要大过对面。 这些战损,多数死于对面那个石亨之手。 其次,朱瞻墡手中的弩弓,也杀了不少人。 敌骑首领颇有些愤恨,心头更是忌惮不已。 得亏自己一直躲在后头,靠手下骑兵冲杀,否则不管是对上石亨,还是朱瞻墡,自己这会还有没有命在,都是未知之数。 据说朱瞻墡拥有一手神鬼莫测的霹雳火铳指,威力巨大,连江湖中数得上的高手,在他手里都撑不过一回合。 好消息是这霹雳火铳指时灵时不灵。 坏消息是特么越紧张要命时刻越灵。 敌骑首领唯恐自己撞上大运,被朱瞻墡一指头枭首。 还是得靠大部队,用人海战术堆死对面。 等两支队伍合兵一处,敌骑首领一声令下,浩浩荡荡大几百人马,远远追着朱瞻墡四人,向西而去。 而朱瞻墡这边,衔尾急追的敌骑甩脱之后,三人总算惊魂甫定。 朱瞻墡回头一看,不禁惊呼出声: “石亨,你中箭了!” 只见石亨背后,斜斜插着一支箭矢。 看那样子,应该是石亨杀出重围之时,被身后冷箭所伤。 石亨咧嘴一笑: “先不管它,末将皮粗肉糙,不碍事的,等距离再拉远一些,安全了点再处理就是。” “末将随身带了金创药,殿下无需担忧。” 朱瞻墡默然片刻,沉稳声音中带了一丝波动: “石亨,今日你奋力相救,本皇孙会记在心里。” “他日本皇孙若有发达一天,必有所报。” 毕竟忌惮着还有个宦官跟在身旁,朱瞻墡说得颇为含糊。 潜台词却是,日后石亨只要不是大过错,可恕其一次罪愆。 石亨的脑子何等聪明,连忙嘿嘿笑道: “殿下说笑了,这本就是末将职责所在,殿下安危事关重大,末将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让殿下出现意外。” 石亨适时表达了忠心。 话里头的意思,却是指出自己已是朱瞻墡的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只有朱瞻墡顺利上位,自己才有出头之日。 两人各打机锋一番对话,对视之下哈哈大笑。 被人追杀虽然狼狈至极,却是也可苦中作乐。 朱瞻墡奔行之中转头看向那位宦官: “你叫何名字?运气倒是不错,随侍几位宦官,只有你活了下来。” 中年宦官谦卑笑笑,在马背上恭敬施礼: “回五皇孙殿下的话,奴婢名唤兴安,安南人氏。” “永乐五年,英国公与黔国公征伐逆贼黎季犁,回师之时,将奴婢带回到天朝。” 朱瞻墡心头大讶。 兴安? 这又是一个堡宗时代的名人。 正统年间,兴安和金英就深受朱祁镇信任,在大内皇宫之中,地位仅次于大太监王振。 朱祁镇土木堡被俘之后,监国朱祁钰召集群臣商议,徐有贞倡议都城迁回南京。 兴安挺身而出,怒斥敢言南迁者斩,将徐有贞斥骂得羞愤难当。 一代宿儒大臣,胆气见识还不如个身体不健全的太监。 之后又是兴安,向孙太后和朱祁钰大力推荐于谦,准备北京城守备一事。 也先小王子兵临城下,总理军务之人,除了于谦石亨之外,兴安的名字也在其中。 而在于谦遭难之时,又是兴安挺身而出,施尽浑身解数保护于他。 这可算是一代良宦。 朱瞻墡肃然起敬,抱拳谦和笑道: “原来是兴安总管,你我共患难于此,以后多互相关照。” 兴安受宠若惊,连忙躬身回礼: “殿下说笑了,殿下有需要奴婢之处,但请吩咐。” 两人边策马而逃边说话之间,石亨突然惊呼: “殿下,锦衣卫竟然有人杀出重围,逃了过来。” “此人武艺精湛,不在末将之下。” 第42章 疑窦 朱瞻墡连忙结束与兴安的对话,回头打量。 只见一个满身血污的锦衣卫百户,伏在马背上,从后头远远追赶过来。 令他稍稍安心的是,那些敌骑勒马止步,貌似在等更后方赶来的一大堆骑兵。 石亨话里头的意思,朱瞻墡瞬间领悟过来。 这个幸存的锦衣卫百户武艺高超,是个人才,石亨在劝谏自己,将他也收入麾下。 自己这个小团体如今还在创业初期,力量薄弱至极。 石亨这会倒是没有嫉贤妒能心态,只想着尽量多拉拢些力量,做大做强,勇创辉煌。 眼光长远之处,比起明末大难临头还只会内讧的左良玉马士英,不知高到哪里去。 朱瞻墡听话知音,大为意动。 思索片刻,骤然下定决心。 一把勒住缰绳: “我们稍等片刻,石亨,本皇孙这就先为你取出箭矢治伤。” “这位锦衣卫勇士身负重伤,若不及时医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见敌骑远远驻足,暂时没有切身危险,石亨便不再多谦让。 三人马都没下,朱瞻墡兴安一起帮忙,简单帮石亨处理好箭伤,那位锦衣卫百户也终于赶到。 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背上横七竖八好几道深邃伤口,鲜血淋漓。 失血过多之下,锦衣卫百户神志已经迷糊,只是还记得双手紧紧抱住马颈,这才没摔下马来。 三人齐心协力,很快帮他上过金创药,包扎好伤口,不敢稍作停留,继续上路向西逃亡。 身后两支敌骑已合兵一处,如同盘旋的秃鹫,远远咬住朱瞻墡四人尾巴,誓要将他们斩尽杀绝。 锦衣卫百户缓了一阵后,神志总算清醒了一些。 挣扎地就要从马背上坐起,向朱瞻墡施礼。 朱瞻墡连忙阻止,态度亲切至极: “别动,小心伤口再度扯开,如今同是天涯沦落人,逃亡途中,就不要拘泥于礼节了。” “不知勇士怎么称呼,本皇孙还没谢过你们锦衣卫无惧生死,力阻敌军。” “勇士能从数百敌骑中逃得性命,身手当真不同凡响。” 锦衣卫百户扯了扯嘴角,露出难看笑容: “小人徐恭,忝为锦衣卫百户,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小人只是职责所在,不敢当殿下谬赞。” “诸同僚若知殿下顺利逃出重围,必能瞑目于地下矣。” “只是后头这些贼寇追击不懈,前途茫茫,一路西行,若是一头撞上阿鲁台大军,两头夹击之下,再无生路。” 锦衣卫百户徐恭说着神色越发沮丧。 朱瞻墡苦中作乐: “徐百户有所不知,要是真遇上阿鲁台大军,指不定反而有一线生机。” “否则被如此追击下去,我等终是难逃一死而已,倒是本皇孙连累了你们,本皇孙有愧,在此向你们告罪。” 徐恭,兴安,连带石亨齐齐惊慌出声,谦逊不已。 他们身为朝廷之人,为皇子皇孙力战而死,天经地义。 岂敢让朱瞻墡赔罪道歉? 朱瞻墡蓦然哈哈大笑: “如今我们四人也算是同生共死,有如此缘分经历,倒也不失一桩美事,哈哈。” 人生四大铁。 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兴安徐恭两人,与自己共患难同历生死,这正是最铁的感情基础。 将他们纳入麾下,完全可以信任。 朱瞻墡已经开始了招揽谋划。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共情。 果然,听朱瞻墡如此说,兴安和徐恭齐齐露出笑容,不再拘谨,神态亲热了不少。 石亨更是嘿嘿憨笑,伸手挠了挠后脑勺。 四人边逃边笑谈片刻,徐恭已按捺不住好奇,主动问道: “殿下,刚刚您说遇上阿鲁台大军反而有一线生机,此话是何意?小人不解。” 朱瞻墡和石亨相视一笑。 石亨说道: “徐百户,你觉得后头那些骑兵,真是鞑靼人吗?” 徐恭茫然回道: “应该是吧,看他们都穿着鞑靼人衣饰......” 石亨冷笑打断: “锦衣卫平素少与蒙古蛮子交手,徐百户不熟悉也不奇怪。” “本将可是心知肚明,后头这些人,绝不是鞑靼人,衣饰武器这些可以作假,动作说话可是做不了假的。” “徐百户在包围之中厮杀许久,可有听到他们用蛮语交流?” 徐恭顿时语塞。 皱眉思索片刻,讷讷说道: “经石将军这么一提,其中确有古怪之中。” “他们厮杀之时,除了呼喝之声,并没有说过任何话,就连命令,也只靠旗语和手势传达。” “而且,这些人使用马刀的动作,绝对称不上娴熟。” 石亨冷笑着加上一句: “徐百户看到过他们面貌没有?如今只是八月,这些人就戴着隆冬季节的帽子,将头脸遮得严严实实。” “不但看不到他们长相,连须发是什么样的,也看不到吧?鞑靼人的发式,与我大明子民,可是截然不同。” 徐恭倏然大惊,声音发颤: “石将军,你的意思是,这些假冒的鞑靼人,他们是......” 兴安的脸上也闪过奇异之色。 只是身为宦官,兴安一向谨言慎行。 心头的猜测并未宣之于口。 朱瞻墡连忙插话止住徐恭的猜测: “石亨,徐百户,慎言!” “事情真相未明之前,不可妄加揣度。” 石亨的话火候已经够了。 已经在徐恭和兴安心中种上猜疑,等着发芽长大。 直接告诉答案,他们反而不一定肯信。 要让他们自己去发掘真相,他们才会深信不疑。 等他们确定这些袭杀之人出自于朱瞻基命令,自然就会对朱瞻基心生怨恨。 这时,就是自己挑明目的,将他们收入麾下的一刻。 接下来的一路,徐恭和兴安沉默了许多。 时不时脸上露出沉思之色。 眼角眉梢,渐渐有了怨恨意味。 只是稍想深一层,立刻悚然掐灭念头,不敢再继续深思下去。 自己这些小卡拉米何辜?遭受无妄之灾,死伤狼藉。 随军出征,若是死于敌人之手,他们还没什么怨言。 可死于内部倾轧暗算,这算怎么一回事? 想到凄惨死去的同袍,徐恭和兴安心头愈发愤怒。 一行四人亡命向西逃亡。 很快,时间过去了两天。 那些敌骑依然远远缀在身后,犹如草原上觅食的恶狼,等着猎物力尽,扑上来分而食之。 朱瞻墡四人神色憔悴,饥疲交加。 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也几乎已消耗殆尽。 逃亡途中,突然,石亨脸色发青,颤声大喊: “殿下不好,远处有敌兵堵截!” 第43章 瓦剌铁骑 朱瞻墡一阵头皮发麻。 举目向前路望去,只见一堵烟尘如长城,横亘极长,从西边笼罩而来。 随即,西南西北方向也出现烟尘。 遥遥将众人围在中心,不断逼近。 烟尘望不到头尾,高高扬到空中,比起身后追兵的规模,大了不知凡几。 石亨声音发颤: “完了,敌骑有上万人,殿下,怎么办?” 朱瞻墡喉头发涩。 怎么办?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好不好。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自己四人上天无门。 这会再向斜刺里驱骑逃亡,也已经来不及了。 徐恭伤势倒是恢复了不少,已能安坐于马上,闻言强笑了下: “殿下,前方敌军,莫非就是阿鲁台的鞑靼大军?” “您不是说,万一遇上阿鲁台大军,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吗?” 朱瞻墡身躯巨震。 面前这支大军,军容严整,应该不会是溃逃的阿鲁台军队。 出来狩猎前,在西边率军直捣阿鲁台老巢的陈懋遣使报信,阿鲁台向西远遁,被瓦剌的顺宁王脱欢击溃四散。 阿鲁台不可能还有如此军容军纪。 只是略略思索,朱瞻墡灵光闪动,惊呼出声: “这些是瓦剌骑兵!” 石亨徐恭兴安顿时一片哗然。 统治中原的元朝败退回到草原分裂成三部,以鞑靼部最强,黄金家族出身的蒙古大汗,也坐镇于鞑靼部之中。 鞑靼部时常征伐欺压瓦剌兀良哈两部,结下极深仇怨。 蛮夷之人反复无常,势弱归附明朝称臣,势强则劫掠边境,与大明为敌。 朱棣称帝之后,蒙古三部瓦剌和兀良哈向朱棣朝贡称臣,接受册封,鞑靼则是不断骚扰大明北疆。 永乐八年,朱棣率五十万大军,第一次北征,击溃鞑靼五万铁骑,重创鞑靼大汗本雅失里和太师阿鲁台。 瓦剌借此受益。 瓦剌绰罗斯部首领马哈木杀害单骑前来逃奔的大汗本雅失里,强势崛起拒绝纳贡,转而开始劫掠大明边境。 永乐十二年,朱棣再次举五十万大军北征,将瓦剌首领马哈木打得四散溃逃,瓦剌这才重新向大明称臣。 之后朱棣第三次北征,和这一回,征伐的都是阿鲁台。 因此,瓦剌势力,如今名义上还是大明藩属,但对大明有多少忠心,实在难以猜度。 自己这四人要是落在瓦剌人手里,凶吉难料。 身后遥遥追赶的追兵也已发现了支大部队,停下马蹄。 是要回马撤走,还是继续追杀朱瞻墡四人,还在犹豫之间,已经迟了。 这支大部队应该早就已发现朱瞻墡四人以及身后追杀的骑兵队,竟是提前布好了口袋。 整支队伍呈半弧状,将猎物全都兜在里面。 等大部队露出踪迹,不但朱瞻墡四人无处可逃,身后的骑兵队也已被合围。 蹄声轰轰,从四面八方涌来,四人如同被海浪四面包围的一块孤独礁石。 草原上的战斗没那么多讲究,很快打响。 提心吊胆的朱瞻墡四人,正打算奋力杀几人够本。 却惊讶发现,这支迎面杀来的大部队并没当他们是敌人。 队伍进入射程一分为二,一支箭都没向他们射出,只是默默从四人身边掠过,杀向身后的骑兵队。 石亨三人愣愣握紧武器,茫然不知所措,看着朱瞻墡,等着他发号施令。 朱瞻墡举起手示意: “全体戒备,这些瓦剌人不知是什么态度,我们先看看情况再说。” 石亨凑近过来压低声音: “殿下,咱们不趁机逃走吗?” 朱瞻墡苦笑不已: “怎么逃?满草原都是瓦剌人,妄动激起他们敌意,你觉得能逃过他们追杀?” “这些瓦剌人肯定受到军令,这才没把我们一起杀了,等收拾完追兵,他们首领应该是要见我们,静观其变吧。” 四人驻马远远看着两边厮杀。 追杀的骑兵形势翻转,面对数量多出自己十倍的瓦剌铁骑,顿时露怯。 瓦剌铁骑三轮齐射过后,追杀骑兵已倒下半数。 紧接着瓦剌铁骑收弓举刀,分数队交叉冲杀,双方进入肉搏战。 追杀骑兵迅速被切成数十个小团体,抱团各自为战。 这下更不是瓦剌铁骑的对手。 被马刀纷纷劈落,惨呼声不绝于耳。 纯粹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看得朱瞻墡眉头直跳。 这些追杀骑兵虽说各为其主,要置自己于死地,可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同胞。 看着自己同胞被瓦剌铁骑屠杀,朱瞻墡心头百味杂陈。 “殿下,这些瓦剌人军纪森严,令行禁止,恐怕以后会成为大明心腹之患!” 石亨目光灼灼盯着战局,警惕不已。 朱瞻墡讶然望去。 石亨眼光倒是不错,见微知着,从瓦剌军容就能察觉出未来危机。 心中大动,笑着说道: “瓦剌人口如今还远远少于鞑靼,给他们繁衍生息一代人后,确实会给大明带来危机。” “不过,我们不是还有时间吗?” “若是将来由你带兵征讨瓦剌,有没有信心遏制住他们崛起之势?” 石亨豪气顿生: “殿下,不是末将吹嘘,只要给我二十万大军,末将必能犁庭扫穴,驱逐这些瓦剌人于瀚海。” “哦?将来必能如你所愿,哈哈。” 朱瞻墡和石亨默契对视,发出由衷大笑。 一边倒的屠杀很快结束。 追杀的骑兵队总共有七八百人。 在近万瓦剌铁骑围攻之下全军覆没,只有领头两人被生擒,捆缚后送去瓦剌军旗树立之处。 而朱瞻墡四人也没清闲多久。 很快就有一小支人马向朱瞻墡疾驰而来,领头的瓦剌人竟是懂中原语言,还隔着远远就大声喝道: “大明汉人,我家首领要见你们,随我来吧。” 伸手挥动,身后的小队人马迅速将朱瞻墡四人团团围住。 马背上的一张张面容桀骜不驯,肆意说笑,似乎带着嘲讽之意。 只是这些人说的是蒙古语,朱瞻墡四人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显然这些人口中说的话不太好听,领队脸色微微变了变,厉声呵斥制止。 这才兜马来到朱瞻墡面前,伸掌贴胸行了个礼后,做出一副文质彬彬样子: “请吧中原人,我们首领以礼相待,你们也别失了礼数。” 邀请虽然彬彬有礼,可结合身周个个手按刀柄杀气腾腾的瓦剌骑士,显然没打算给朱瞻墡拒绝的权利。 在这队骑兵护卫(胁迫)下,朱瞻墡一行四人只能听领队吩咐,跟在他的后头缓缓而去。 瓦剌军旗树立之处这么快已经搭好营帐。 掀开门帘进去,朱瞻墡抬头看向主座上的瓦剌首领,顿时愣住。 第44章 瓦剌小王子 \\u003c?xml version\\u003d\\\"1.0\\\" encoding\\u003d\\\"utf-8\\\" standalone\\u003d\\\"no\\\"?\\u003e \\u003c!doctype html publ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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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_idx\\u003d\\\"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u003e两人目光隔着大半个营帐,遥遥对视,竟是较上了劲。\\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u003e一个目光深邃悠远,仿佛深不见底的深潭,一个目光霸烈凶悍,极富侵略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u003e各自惊异于对方的年轻,都不想示弱先避开目光。\\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u003e朱瞻墡心头暗暗称奇。\\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u003e自己两世为人,实际年龄足有三十许,见识历练更是远超这个时代的人,有这份心理素质是正常之事。\\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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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19\\\"\\u003e问题的根源在于大明从仁宗开始实行收缩政策,坐视瓦剌发展壮大,直到出了个荒唐少年皇帝和该点天灯的太监,这才给了瓦剌机会。\\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1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1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0\\\"\\u003e就算对面这个少年死在今天,将来瓦剌部落一样会出现另一个野心家。\\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1\\\"\\u003e他的弟弟孛罗,也一样极为勇猛。\\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2\\\"\\u003e说不定最终结局还会更加严重。\\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3\\\"\\u003e毕竟对面这个少年也是将来强盛无比的瓦剌部分崩离析衰落的原因。\\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4\\\"\\u003e两人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对面少年年岁尚幼,略逊了一筹。\\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5\\\"\\u003e眼中闪过一丝忌惮。\\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6\\\"\\u003e移开目光,故作豪迈哈哈大笑站起,张开双臂迎了过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7\\\"\\u003e“尊贵的大明客人,欢迎来到瓦剌部做客。”\\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8\\\"\\u003e“鄙人看你气度不凡,衣裳华丽,想必是大明天朝身份高贵之人,不知您尊姓大名?”\\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29\\\"\\u003e这少年年纪轻轻,竟是会讲中原语言。\\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2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2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0\\\"\\u003e语调虽略有古怪,并不影响两人交流。\\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1\\\"\\u003e朱瞻墡心中越发警惕。\\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2\\\"\\u003e这说明是从小延请了中原人士教导出来的,瓦剌对中原的野心,早已有之。\\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3\\\"\\u003e脸上却是浮现亲热笑容,毫不避忌和对方重重抱在一起。\\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4\\\"\\u003e顿时,刺鼻之极的羊膻味涌入鼻腔。\\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5\\\"\\u003e对方也不知是天生神力,还是故意为之,双臂如铁箍,重重勒住朱瞻墡背后。\\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6\\\"\\u003e朱瞻墡差点没忍住呲牙裂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7\\\"\\u003e心底却是发狠,用出吃奶的劲狠狠回抱过去,务必要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热情。\\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8\\\"\\u003e草原蛮族以强为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39\\\"\\u003e自己若是一副弱不禁风样子,必然会被对方轻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3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3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0\\\"\\u003e两人分开之后,朱瞻墡强撑着轻松笑容,云淡风轻说道:\\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1\\\"\\u003e“在下朱瞻墡,大明太子的嫡子,当今圣上的五皇孙。”\\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2\\\"\\u003e话语轻松,可藏在下垂袖子中的手正抓得死紧,指甲几乎嵌入肉里。\\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3\\\"\\u003e痛!太特么痛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4\\\"\\u003e别特么肋骨被勒骨裂了吧?对面这个变态,简直就是人形暴龙。\\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5\\\"\\u003e少年见朱瞻墡满脸轻松,心底也是大大惊讶一番。\\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6\\\"\\u003e没看出来,这个大明皇孙一副文弱样子,倒也有一把子力气。\\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7\\\"\\u003e虽然远远不如自己,但也算值得称赞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8\\\"\\u003e毕竟像自己这般天生神力,天底下能有几人?\\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49\\\"\\u003e大明天朝,能压着瓦剌和鞑靼打,不容小觑。\\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4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4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0\\\"\\u003e心念电转之间,少年语气尊重了几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1\\\"\\u003e“原来是五皇孙殿下,本王子是......”\\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2\\\"\\u003e朱瞻墡一伸手,打断少年的自我介绍。\\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3\\\"\\u003e在少年不悦爆发之前,呵呵笑道:\\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4\\\"\\u003e“且容本皇孙猜上一猜,若是本皇孙所料无差,您应该是瓦剌绰罗斯部马哈木之孙,脱欢之子,也先小王子对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5\\\"\\u003e少爷雄壮魁梧的身躯剧烈颤了下,凌厉脸上满是震惊之色。\\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6\\\"\\u003e眼神之中,更是有一丝惧意一闪而逝。\\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7\\\"\\u003e“殿下所猜不差,本王子正是也先,殿下是从何得而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8\\\"\\u003e少年也先心头激烈翻涌。\\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59\\\"\\u003e难道大明对瓦剌部监视得如此周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5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5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0\\\"\\u003e事无巨细竟都能知道?\\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1\\\"\\u003e可瓦剌部之中,仅有的一些汉人,来历都清楚得很,也断无私自与中原暗通消息的渠道。\\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2\\\"\\u003e大明征伐瓦剌,已是九年前的旧事。\\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3\\\"\\u003e也先如今才十七岁,九年前还只是个孩童,脱欢膝下更是有一大堆儿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4\\\"\\u003e也先刚刚成年脱颖而出,第一次带领骑兵,和父王分兵追击溃逃的阿鲁台。\\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5\\\"\\u003e威名未显,中原人竟对自己如此熟悉?\\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6\\\"\\u003e瞬息之间,从小老师提过的中原故事传说纷纷涌上心头。\\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7\\\"\\u003e可通神鬼洞明幽暗的奇人异士、神秘至极算无遗策的周易卜算、无孔不入的大明锦衣卫和东厂......\\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8\\\"\\u003e也先只觉得浑身发冷,一阵阵毛骨悚然感觉萦绕不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69\\\"\\u003e作为一个力大无穷的少年人,也先从不怕武力上的对决,他亲手猎杀过不知凡几凶恶猛兽。\\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6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6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0\\\"\\u003e可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智力上的碾压,从小就让他无处施力,心生畏惧。\\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1\\\"\\u003e面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明朝皇孙,在也先心中,充满了神秘。\\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2\\\"\\u003e朱瞻墡轻笑,气定神闲:\\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3\\\"\\u003e“本皇孙要说是推理天机测算出来的,小王子你信吗?”\\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4\\\"\\u003e“本皇孙还没谢过小王子相救之恩,待本皇孙回去禀报圣上,我大明对小王子必有厚赐。”\\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5\\\"\\u003e朱瞻墡神态轻松不已,仿佛是还有底牌并未用出。\\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6\\\"\\u003e若无瓦剌大军,自己几人也很有把握从追兵手中脱身。\\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7\\\"\\u003e这下倒把也先整不会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8\\\"\\u003e自己本还打算挟恩索报,如今看来,杀了这个皇孙身后的鞑靼追兵,倒是多此一举了?\\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79\\\"\\u003e也先脸上挤出略带尴尬笑容,连忙把人让到座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7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7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0\\\"\\u003e“殿下快请上座,草原简陋,远不如中原富庶,招待不周之处,殿下多多包涵。”\\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1\\\"\\u003e大手挥动,外面刚刚烤好、还冒着热气的全羊抬了进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1\\\"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1\\\"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2\\\"\\u003e也先亲自执刀切割,一盘盘烤羊肉端到几人案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2\\\"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2\\\"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3\\\"\\u003e顿时,四溢肉香充塞营帐之中。\\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3\\\"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3\\\"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4\\\"\\u003e石亨三人饥渴交加了两天,骤然见到如此人间美味,食指大动,眼看就要不顾形象狼吞虎咽。\\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4\\\"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4\\\"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5\\\"\\u003e结果被朱瞻墡暗中狠狠瞪了一眼,才醒悟过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5\\\"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5\\\"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6\\\"\\u003e强自克制着欲念,细嚼慢咽,频频举起马奶酒,和也先一方的瓦剌将领对饮。\\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6\\\"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6\\\"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7\\\"\\u003e朱瞻墡和也先一边吃喝,一边有一句没一句闲聊。\\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7\\\"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7\\\"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8\\\"\\u003e互相各打机锋试探对方底细,又对对方的问题给出圆滑的废话回应。\\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8\\\"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8\\\"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89\\\"\\u003e两个人加起来也就三十来岁,却像两只老狐狸般,不断试探寻找对方弱点。\\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89\\\"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89\\\"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0\\\"\\u003e宾主正各怀鬼胎亲热饮宴之间,外面急匆匆进来个瓦剌将领,俯到也先耳边低低说了几句。\\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p idx\\u003d\\\"90\\\" p_idx\\u003d\\\"\\\"\\u003e\\u003cblk p_idx\\u003d\\\"90\\\" e_idx\\u003d\\\"0\\\" e_order\\u003d\\\"91\\\"\\u003e也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u003c\/blk\\u003e\\u003c\/p\\u003e\\u003c\/body\\u003e\\u003c\/html\\u003e 第45章 试探和反威胁 一双大眼猛地落在朱瞻墡脸上,似乎要寻找出花来。 朱瞻墡脑筋急转。 也先这是接到什么意料之外的消息了? 蓦然记起那伙追兵首领,似乎被瓦剌铁骑俘虏带了回来。 难道已经查出他们的身份了? 大明皇孙之间内讧,这下真闹出国际笑话了。 让也先这个犊子看了一场好戏。 更为可虑的是,也先并非善茬,会不会因此改变对自己的态度?甚至借此契机,从中渔利? 也先定定观察朱瞻墡许久,突然大笑出声: “五皇孙殿下,手下抓了追杀你的敌军将领,五皇孙殿下要不要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随即,也先用蒙古语大喝下令。 片刻之后,帐外押进来两名浑身血迹之人,身着鞑靼人服饰,头上依然戴着大帽子。 瓦剌将领伸腿猛踹他们膝弯内侧,这两个俘虏全身捆着绳索,哪还能站得住身子? 顿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朱瞻墡眼睛从他们脸上掠过,细细辨认,眼眶不由猛缩。 这回距离极近,朱瞻墡已经认了出来。 其中一人李谦,正是带领千人骑兵队搜捕鞑靼老弱部众的一名年轻将领。 另一人也有点脸熟,应是在明军大营中曾经见过的低级将校,不知他的名字。 朱瞻墡身边,石亨徐恭兴安三人,显然也都认出李谦,满脸不可置信,随即出离愤怒。 尤其是徐恭兴安。 之前石亨和他们说起敌军来历,说到一半就被朱瞻墡打断。 徐恭兴安心中虽然也隐隐有些猜测,却是不敢往如此可怕之处细思。 将一百多人几乎斩杀殆尽,死死追杀自己两天的敌人,竟是大明军中同袍。 自己这些人并无过错,居然被同胞手足当成死仇屠杀。 一时之间,愤懑积郁心头,若非身处瓦剌军中,徐恭兴安几乎要抽刀而出,当场杀了他们。 朱瞻墡和李谦目光相对,朱瞻墡从中总算发现李谦眼底闪过一丝愧色,微微摇了摇头。 也先的嚣张笑声突然响起: “哈哈哈哈,五皇孙殿下,这两名俘虏,五皇孙殿下你是否认识?” 也先忍不住讥讽道: “大明天朝,啧啧,大明天朝,似乎也不过如此。” “五皇孙殿下,这两人假冒鞑靼人,纵兵追杀于你,你说,他们该如何处置呢?” “要不要本王子将他们活着送给大明皇帝陛下?” 从朱瞻墡进入营帐以来,也先感觉朱瞻墡颇有反客为主之势。 自己身处主场,又有万名精骑在侧,面对狼狈不已的朱瞻墡,都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也先心底正不忿得很。 如今难得有这个机会,正可大肆追究,在气势上压跨大明皇孙。 也先一时之间,意气风发。 抓来的俘虏是大明之人,也先心头也是奇怪得很。 原先探子回报,发现近千鞑靼骑兵,在追杀四名大明汉人,其中一人看似地位颇高。 瓦剌鞑靼本是死仇,自己第一次带兵,与父王分头追杀溃逃的阿鲁台部队。 在大草原上寻了许久都没发现阿鲁台的踪迹,如今有近千鞑靼骑兵自己送上门来,也先当时就兴奋了。 因此悉心策划之下,布了个大口袋,将鞑靼骑兵一网打尽。 顺手救下汉人索取报酬。 一箭双雕! 可没想到,这些鞑靼骑兵,竟是大明军队假扮。 大明军队假扮鞑靼人追杀自己的皇孙,这可是个大丑闻。 指不定藏着什么样的惊天阴谋。 若是能挑起大明内乱,何乐而不为之? 也先嘴角带笑,紧紧盯着朱瞻墡,等着看他出糗。 朱瞻墡这边,却是心头电转。 这回大明丢脸是一定的,区别只是丢小脸丢大脸而已。 刚刚李谦微微摇头的意思朱瞻墡还不甚明了。 可等也先的话问出之后,朱瞻墡已经幡然醒悟过来,李谦的意思,应是并没有向瓦剌人招供出幕后主使是谁。 普通将领叛乱,想要趁带兵在外的机会杀死皇孙。 和嫡亲皇孙之间兄弟阋墙,派将领假冒鞑靼人追杀自己兄弟。 这两重丑闻对大明形象的影响,区别可就大了。 朱瞻墡心定了许多。 似乎并未听出也先的讥讽之意,依然气定神闲,仿佛局势尽在掌握之中。 “小王子慎言。” “瓦剌和我大明邦交亲密,近十年未曾动过刀兵。” “这些追杀我的骑兵近千人,尽数死在小王子您手上,兹事体大啊。” “小王子您一言之间,左边是协助我大明皇帝征伐,剿灭鞑靼逆贼,右边是未曾知会圣上,擅自屠戮大明兵卒。” “不知小王子您做何选择?” 朱瞻墡呵呵轻笑,口中说出的,却是句句诛心,让人心惊肉跳。 也先脸色剧变。 永乐大帝的铁血好斗,睚眦必报,身为瓦剌人的也先,怎会不知? 九年之前,瓦剌就已经被打痛了。 一役瓦剌王子被斩十余人,自己的祖父马哈木虽然侥幸逃脱,可瓦剌实力大减,两年后也因此死在阿鲁台手上。 如今永乐大帝再度率数十万大军驾临草原,阿鲁台望风而逃,打战打了个寂寞。 想必永乐大帝正一肚子郁闷,只想找个不开眼的可怜家伙动刀子立威。 对了,两年前阿鲁台也是不战而逃,和鞑靼眉来眼去的兀良哈就成了替罪羊。 空手而归的永乐大帝回军途中顺手征讨兀良哈,杀了数千人,拉走牛羊数万只。 要是如朱瞻墡所说,自己岂不是老寿星上吊,主动给永乐大帝征伐的理由吗? 坏菜了。 这回真是好心办坏事。 也先心底寒意升腾,连忙挤出讨好笑容: “殿下说的在理,是本王子误会了,这些骑兵就是鞑靼逆贼!” “鞑靼逆贼胆大包天,居然敢偷袭大明皇孙,罪不可赦。” “本王子祖父死于鞑靼人手上,与鞑靼人有血海深仇,行军途中恰好遇上这伙鞑靼逆贼,因缘际会帮了殿下您的小忙。” “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瞻墡和也先相视,默契地哈哈大笑。 朱瞻墡站起,施了一礼: “本皇孙谢过小王子相救之恩。” 也先连忙回礼: “殿下客气,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之势倏然一扫而空,场面瞬间变得融洽至极,一副宾主尽欢模样。 这一戏剧性变化,把石亨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心中对朱瞻墡的敬佩,不由更深了几分。 可其乐融融之间,楞是有愣头青打破气氛。 刚刚进来禀报的瓦剌将领,满脸不解,伸手就掀掉李谦头上的帽子,亢声用蒙古语大呼: “小王子,这明明就是汉人!” 第46章 匕现 热闹融洽的场面为之一静。 尴尬的气氛,弥漫在巨大营帐之中。 这个瓦剌将领吼的蒙古语朱瞻墡四人听不懂,可李谦的帽子被掀掉,自然就露出汉人发髻。 鞑靼人髡发剃头,头顶仅留两侧小辫,迥异于中华衣冠。 这下,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李谦明明白白就是个汉人。 朱瞻墡以手扶额,苦笑不已。 这瓦剌将领也太实诚了吧。 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何必一定要揭开真相呢? 对谁都没有好处的。 石亨三人面面相觑,脸色古怪至极。 也先却是急了。 大手按住案几,嗖的一声腾身跳出来,大脚猛踹,将不识趣的瓦剌将领踢成滚地葫芦。 匆忙之间也来不及去拔佩刀,直接提着切烤全羊的小刀,一手提住李谦发髻,小刀狠狠贯入脖子。 随即,极为血腥残忍的一幕在营帐中上演。 也先愣是用切肉小刀,硬生生将李谦头颅割下,远远扔出营帐。 接着另一名俘虏也遭受相同悲惨命运。 公然处枭首之刑! 营帐之中鲜血四溅,两具无头尸骸,倒在血泊之中。 也先全身沾染血迹,提着血淋淋小刀,宛如恐怖至极的连环杀人恶魔,环顾四周龇牙笑道: “本王子说了,这些逆贼都是鞑靼人,谁赞成谁反对?” 朱瞻墡胃里剧烈翻腾。 刚刚吃的烤羊肉犹带几分血色,吃的时候没啥,这会却是恶心无比。 朱瞻墡连忙死死捂住自己嘴巴。 石亨徐恭兴安三人脸色也极为难看,都在强忍着反胃感,勉强硬撑。 营帐之中气氛凝滞至极。 瓦剌一边的将领们虽然见惯血腥,可也都是难受不已。 刚刚多嘴的那个将领自知闯了大祸,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站起。 唯恐惊动也先,也遭受相同命运。 饮宴气氛已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朱瞻墡四人再也没了胃口,干脆站起辞行: “本皇孙谢过小王子的相救和款待,如今天色不早,我们还要长途跋涉回归大明军营,就不多叨唠了。” “待本皇孙回归大营,必不忘向圣上禀报,为瓦剌部请功。” 也先倏然回过头来,脸颊上也溅了不少鲜血,凄厉如鬼。 犹如来自地狱的极致冰冷话语从他齿间冒出: “慢着!” 刚刚虐杀两人,也先死死压抑住的嗜血野性终是被完全激发。 与朱瞻墡从第一眼见面到现在,自己在言语心智上处处被他压制,也先憋屈欲狂。 草原子民,性格多与狼接近。 遇到弱小的猎物,会露出满嘴利齿,将猎物虐杀撕碎。 遇到比自己强的,则会夹紧尾巴讨好。 可若是将狼逼入绝境,让它闻到血腥味,它也不乏殊死挑战的疯狂勇气。 瓦剌人对大明的心理劣势已经积累了许多年。 忌惮永乐大帝的打击,也先才对朱瞻墡处处礼遇有加。 可生生虐杀过李谦两人,在血腥刺激下,也先的情绪几乎陷入疯癫。 看着也先充血眼眸,朱瞻墡心头突突直跳,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难道也先胆大包天,敢杀了自己四人? 只听也先冷笑说道: “素闻大明强盛,五皇孙殿下身份高贵,却被贼人追杀到惶惶不可终日,本王子就姑且认为是人数相差悬殊的缘故。” “五皇孙殿下身边的这些护卫,能在数百追兵下存活至今,想必一个个都不是平庸之人吧?” 也先伸手指向石亨几人,冷酷说道: “本王子也不欺你人少,就以瓦剌勇士,和你这些护卫切磋一番。” 也先脸上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长生天之下,只有最强壮的勇士,才配住在最富饶的地方。” “五皇孙殿下,就让本王子看看,大明强盛在于何处!” 朱瞻墡心头震动。 知道两边切磋已不可避免。 而且,切磋的结果事关重大。 自己这方若能获胜,还能震慑住也先。 若是败北,尤其万一脆败,只怕也先对大明再无敬畏。 到时,北疆就将永无宁日。 朱瞻墡斜目瞥了石亨一眼。 石亨已经热血沸腾,见朱瞻墡询问眼色,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全是兴奋残忍之色。 他已经忍很久了。 身为大明兵将,在战场上虐杀劫掠北疆的蒙古骑兵,就是他的最大爱好。 可随军北征这么久,楞是一个蒙古敌人都没捞到。 好不容易厮杀一番,杀的却是大明自己人。 朱瞻墡看向也先充血的疯狂眼眸,神色依然平静,轻笑道: “小王子,刀枪拳脚无眼,若是不小心伤了对手,可就要影响我大明和瓦剌的亲密关系了。” 也先嘿声冷笑: “我瓦剌勇士,不管是战场杀敌,还是切磋动手,一向都是生死自负。” “本王子在此保证,若是瓦剌勇士死在你的护卫手上,本王子绝不追究。” 也先倏然双手按住朱瞻墡面前的案几,脑袋抵近,疯狂嗜血的血红眼眸牢牢锁定朱瞻墡,犹如择人而噬的恶狼。 脸上浮现鄙夷不屑之色: “五皇孙殿下,莫非你怕了?” 如此挑衅,以朱瞻墡的涵养,也不由有些着恼。 石亨更是腾地挺身而出: “殿下,末将请缨出战!” 朱瞻墡看看神色疯狂的也先,又看看求战心切的石亨,心头发狠。 也先这条疯狗,该狠狠教训一番! 把他嚣张气焰打趴下! 朱瞻墡语气冰冷了几分: “石亨,可还记得本皇孙说过的话吗?” “狮子搏兔,亦需全力,只要有一丁点风险,都不能掉以轻心。” “去吧,我大明的颜面,就由你来维护!” 石亨猛地攥紧双拳,轰然应道: “殿下,末将遵令!” 石亨绕到案前,向也先走去,犹如一只下山之虎,带着嗜血残杀气势,骇人至极。 随着两人靠近,体型已极为魁梧雄壮的也先,比起石亨犹自矮了小半个头。 顿时,也先的嚣张气焰,微微一滞。 目光之中,略有慌乱掠过。 大明汉人,不都是一副柔弱矮小的样子吗? 这个汉人怎会如此高大健壮?如果他暴起发难...... 也先不由攥紧手中小刀,凝神戒备。 只见石亨走到离也先只有两三步之遥,突然抱拳,声音如雷霆轰鸣: “大明未入流末等战将石亨,向瓦剌勇士挑战。” “请小王子安排对手!” 也先被石亨的大嗓门震得不自觉退后半步。 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心头更是恼怒不已。 定了定神,纵声大喊: “额图,你来与大明将领切磋一番!” 第47章 神射 众人走出营帐,远远围成一个大圈,将石亨和额图围在中间。 额图身高比起石亨也不遑多让,膀大腰圆,壮硕如牛。 身材比石亨矮半个头,可壮阔还要更胜一筹,体重也要大上一些。 犹如一只直立而行的人熊,压迫性极强。 距两人极远处,并排树立了两个箭靶。 额图的长弓也已拿了上来,弓身极长,几乎与他身材等高,箭矢比寻常士兵所用,粗大了一圈。 也先哈哈大笑: “两位勇士各射三箭,箭靶距二位一百八十步,中环数多者为胜。” 额图是瓦剌部数得上名的勇士,尤其擅射,曾射下翱翔空中的大雕。 他自制的超级长弓射程远超寻常神射手,达到骇人听闻的一百八十步远。 也先暗中使坏,故意将箭靶置于额图惯常练习的距离。 这个距离引弓直射的话,绝大多数以善射着称之人,箭矢连箭靶都触不到,就会力尽掉落地上。 也先等着看朱瞻墡这些大明之人的笑话。 朱瞻墡闻言心头顿时抽紧。 之前遇袭,石亨的巨弓射程也就只有一百五十步。 难道要出师不利,丢人现眼了吗? 朱瞻墡凝重看向石亨,带上询问之色。 若是石亨确实无法射中,自己也只能在骑射上光棍认输,再凭口舌之能,挑起其他项目比拼,借此扳回面子。 石亨脸上也是一片凝重。 大手紧紧握住自己的牛角巨弓,恨不得将巨弓一折而断。 自己除了一手长刀武艺,射术也极为精擅,一百五十步外,百发百中,平素一向以此为傲。 可自己的弓射程和对方存在差距,却是实实在在,避无可避。 就算自己将牛角巨弓拉到极限,最多也就只能多射出一二十步。 再远的话,箭矢力道已尽,飘忽不定,方向也控制不住。 能挨到箭靶已经算运气好了,怎么可能击败额图? 自己堂堂中原好汉,莫非要向草原蛮夷俯首认输? 猛然,石亨想到了个大胆的办法。 只能这样拼了。 石亨朝担忧中的朱瞻墡重重点了点头,抽出一支箭矢细细整理尾翼上的羽毛。 也先那边,额图已经在猖狂大笑。 傲慢至极。 他长这么大,还没遇上几个在射程上能与自己一较高下的对手。 也不等石亨,额图抽出箭矢张弓一一射出。 粗大的箭矢迅捷如电,划过极远距离,先后正中箭靶靶心。 完美! 围观的瓦剌骑兵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八都鲁!八都鲁!八都鲁!”(勇士) 欢呼声如山崩海啸,令喜怒不形于色的朱瞻墡都为之色变。 徐恭兴安两人,更是脸色微微一白,心头战栗。 瓦剌有如此勇猛兵卒,如此旺盛士气,对中原大明绝非好事。 也先和额图相视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全场之中,唯有石亨一人已经闭上眼睛。 脸上的肌肤寒毛细细感受着草原上空的风力,沉浸入全副心神。 对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更是充耳不闻,仿佛茫茫大草原,天高地阔,惟剩自己一人。 倏然! 石亨张开大眼,牢牢锁定遥远的箭靶! 手中牛角巨弓张开如满月,手指一松,箭矢斜斜朝天上射去! 用的竟是抛射之法! 所有在场之人,齐齐不可置信张大嘴巴。 射箭之法,抛射比起直射,射程要长上许多。 可抛射之法绝难瞄准,只能控制大概落地区域。 因此,在大兵团对战之中,弓箭手队伍用的大都是抛射之法。 能大幅度提升射程,箭矢如雨,覆盖住一大片区域。 追求的是大面积杀伤,从概率上灭杀大多数敌人。 可若只有几十上百名弓箭手,用抛射法就有些令人笑掉大牙了。 一轮齐射箭矢稀稀疏疏,偶尔撞大运落向敌兵头顶,大概率也被对方格挡打掉。 比拼射术,为追求准度,从来都只用直射之法,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用抛射的。 石亨这是为了不至于箭矢连箭靶所在之处都射不到丢脸,摆烂了吗? 然而,接下来的场面,令这些瓦剌人相顾失色。 只见石亨犹如神助。 每一箭射出之前都会闭眼许久,仿佛在与上苍神灵沟通。 接连三箭,箭矢飞到高空落下,均不偏不倚,稳稳落在箭靶中心! 神乎其技! 简直就是神乎其技! 围观的瓦剌骑兵鸦雀无声。 也先和额图都是善射之人,更加清楚其中的难度。 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要知道草原上空一向风大,箭矢在上空飞如此之远,风力稍有波动,就会对箭矢方向产生巨大影响。 石亨一次能射中靶心,是运气,也是他对抛射技艺极为精通的缘故。 可三次都中,那岂不是说,石亨射出箭矢之时,空中的每一丝紊乱风向,都尽在他掌握之中? 也先和额图心底寒意大冒。 朱瞻墡这边,原本紧握的双拳悄悄松开,屏住许久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石亨,果然不负本皇孙所托! 好活当赏! 徐恭兴安两人,更是兴奋地击掌庆祝。 好半晌之后,众人才稍稍收起震惊之心。 朱瞻墡似笑非笑看看向也先,调侃问道: “小王子,你觉得这场对决,是谁胜了?” 也先脸皮抽了抽,挤出尴尬笑容: “勇士额图和勇士石亨,三箭均正中靶心,双方打成平手!” 啊呸! 朱瞻墡几乎要当场撕破脸怒骂出声。 本皇孙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朱瞻墡稳了稳心态。 自己四人毕竟处在上万瓦剌骑兵之中,撕破脸并没有什么好处。 “小王子所言在理,要不,把箭矢向后移五十步,让两位勇士再比试比试?” 朱瞻墡讥讽道。 也先顿时如吞了一大口黄连。 “别,不用了,总是射箭没什么意思,依本王子之见,让他俩骑上马,各持兵刃对战一番?” 再往后移五十步,可还在抛射的射程范围内。 谁知道石亨这个变态,会不会继续大发神威射中靶心? 可二百三十步,已经超出额图的射程,额图是肯定射不中的。 这样比拼,自己一方绝对没有胜算。 朱瞻墡转念想想,没再多做坚持。 影响抛射准度的因素极多,射程更远紊乱风力更加难以捉摸,石亨也未必次次都能中靶。 持刀对砍这个好啊。 朱瞻墡对石亨的手中大刀,信任感爆棚。 “那就如小王子所说,两人骑马对战!” “小王子,刀枪无眼,若是出现损伤,还望小王子不要介怀。” “石亨,你也要多加小心。” 朱瞻墡口中说着漂亮场面话,手上却是暗暗朝石亨,比划了个横斩之势! 第48章 斩杀 小王子也先此人,若不杀到他肉疼,只会得寸进尺,无休止纠缠下去。 土木堡之变,也先将大明数十万精锐,以及无数文官武将杀尽,连皇帝朱祁镇都被俘虏。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见好就收,退回大草原巩固胜利。 而是继续挥兵南下,围困北京城。 直到在北京城下硌碎了几颗牙,这才仓皇后撤。 结果被沿途追击,单单在石亨手里,就损失了一万多瓦剌精骑。 原本完胜之局,被他玩成了两败俱伤。 片刻之后,石亨和额图披挂整齐,跨上马背分左右遥遥相对。 石亨手中依然是他的那柄近三米长镔铁大刀,重达上百斤。 石亨挥舞了下,长刀刀刃划破空气,发出凄然呜啸。 额图的兵器也极为扎眼。 只见他双手各持一把一米五长的狼牙棒,棒头上插着密密麻麻的尖锐长钉,闪着令人胆寒的冷芒。 这两把狼牙棒加起来,重量甚至比石亨手中长刀还要大上一些。 若是被这狼牙棒挨擦一下,不止要骨断筋折,连血肉都会被长钉撕扯下一大块。 两人蓄势对峙,目光不离对方身上。 蓦然,也先手臂挥下! 石亨和额图各自一夹马腹,胯下骏马撒开四蹄,急速向对面冲去。 石亨长刀在空中划了个小圈,借势之后,倏然如闪电劈下。 张口做霹雳怒吼,声震四野。 这时,双方骏马速度已经提到最快,眼看就要错身而过。 石亨这一刀,时机把握妙至毫巅。 额图怒吼一声,双目瞬间充血,整个人充满了嗜血战意。 右手运起巨力,狼牙棒向上挑起,挡向石亨的长刀。 左手狼牙棒横扫,寒光凛冽的钉头砸向石亨腹部,这一下,额图就想将石亨杀死当场。 “铛~~~” 一声激烈的兵器对撞声,如波浪般四散传开。 石亨日常一刀斩下,兵甲人马俱碎的场面并没能重现。 毕竟,额图手中的狼牙棒也是不可多得的重兵器,并没能如此轻易被大刀斩开。 不过,额图也没能讨得了好。 单手挥舞狼牙棒的力道,岂能挡得住石亨蓄势许久的当头斩落? 上挑的狼牙棒如触电般退回,眼看狰狞的钉头就要在自己脑壳上扎出无数窟窿。 额图猛地一偏脑袋避让,右手肌肉坟起,如爬满了恶心大虫,拼尽全力将狼牙棒稍稍移开少许。 狼牙棒棒身重重敲中额图肩头。 额图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总算靠着肩膀力扛,抵住这对碰之力。 石亨这一刀算是占了优势。 可额图左手的狼牙棒依然去势不减,横扫向石亨腰腹。 若是被打个正着,石亨固然能将额图击伤,自己却要没掉半条命! 只见石亨借着长刀和狼牙棒相撞之力,长刀倏然荡起,变成竖举。 双手间的刀柄如同长棍,借着长刀荡起之势,向外挑出。 刀柄末端恰巧撞在另一根狼牙棒钉头之上,稍稍止住狼牙棒横扫之势。 两人一触即分。 石亨腰间衣甲已被狼牙棒铁钉撕碎,微有血迹出现,受了点皮肉轻伤。 这一下对招,双方都没讨到便宜。 看似石亨更狼狈一些,可其实石亨的伤势无伤大雅,丝毫不影响他的战力发挥。 额图表面上只有嘴角一丝血迹,内腑却受到巨大震动,此时胸口又闷又痛,想要提起全身力道,总觉得差了口气。 双方调转马头,恢复对峙之势。 各自暗暗心惊。 对方实乃自己平生仅遇之劲敌。 也先这会如同输急眼的赌徒,竟是没看出额图形势更加危急,口中蒙古语急速飙出: “额图,给本王子杀了他!” 额图脸皮一抽,张开鲜血淋漓的血盆大口,仰天怒吼一声,挥舞一双狼牙棒,再度杀向石亨。 双方第二次纵骑错身而过。 有了第一回合的试探,各自都已摸准对方底细。 这一次对杀,石亨横刀怒扫。 长刀如同秋风扫落叶,借助对冲之势,直奔额图的胸腹。 若是不做抵挡,这一刀就能将额图上下身分家。 额图也是杀红了眼。 自知自己力道和招法精妙都要逊石亨一筹,如今内腑受创,能发挥的力量更少了几分。 硬碰硬恐怕只有败亡一途。 因此,额图对这必杀的一刀,不闪不避。 一双狼牙棒劈头盖脸,砸向石亨脑袋。 就算自己被砍成两截,也要将石亨的头颅砸得稀巴烂。 竟是抱了以命换命的打算。 狭路相逢勇者胜。 唯有无惧于死,才得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石亨心中还有着无数野望尚未实现,如此美妙前程,岂会跟这种烂人换命? 收刀双手举天。 又是一道剧烈的兵刃相撞声。 长长的镔铁刀柄,将临头砸下的一双狼牙棒格挡开。 错身而过的瞬间,抓着刀柄的手向身后捅去。 竟是将长刀当成棍棒来使用。 长刀刀柄末端如同毒蛇出洞,倏然蹿出,噬向额图手中的狼牙棒。 额图的左手宛如触电,虎口瞬间撕裂,鲜血泉涌。 再也抓不住狼牙棒,被远远击飞出去。 双狼牙棒武器成了单狼牙棒。 这下更不是石亨的对手。 不过,好在没有出现大的伤势。 大不了认输就是。 额图轻夹马腹,就要拉开一段距离回身对峙。 没想到刚刚错身而过的石亨骤然调转马头,衔尾疾追。 长刀如闪电斩落。 额图脸上终于出现惊慌之色。 自己左手已经废了,只剩下一把狼牙棒武器,如何还是石亨之敌。 可刀刃临身,这会就算求饶认输,也来不及了。 至少要先挡住这一招,拉开之后再说。 狼牙棒疾挥,带着无限绝望,挡向长刀刀刃。 又是一道撞击之声。 声音却比之前小了许多。 额图愕然。 只觉得狼牙棒传回的碰撞力道,比之前小了许多。 莫非石亨已经外强中干,不行了? 额图的狂喜刚刚涌起。 只见石亨长刀以比去势更快的速度弹起。 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大圆。 凛冽刀刃翻转之间,变成从下挑向马腹! 迅捷如雷,一闪而没。 额图吓得神魂剧颤,整个人完全被恐惧攫住,全身僵直无法动弹! 也先脸色大变。 张口就要阻止比试认输,已经来不及了。 长刀刀光如雪。 从马腹下斩入,穿出马背,再斜斜从额图胯间划到肩膀。 无比惊悚的画面血淋淋呈现在上万瓦剌骑兵面前。 额图连人带马,被石亨斜斜斩成两段! 也先目眦欲裂,腾地从腰间抽出自己佩刀! 第49章 坑也先一把宝刀 “呛呛呛呛~~~” 瓦剌骑兵们纷纷抽出弯刀。 无数刀身倒映着秋末日光,冰寒刺入人的骨髓深处。 杀气弥漫。 气氛瞬间肃杀无比。 无数瓦剌骑兵只等也先下令,就要一拥而上,将这四个该死的大明人斩成肉酱,给勇士额图报仇。 “不会吧不会吧?小王子,你生气了?” “刚刚我就说刀枪无眼,容易出现损伤。” “没记错的话,小王子你前面说的是生死自负,绝不追究来着?” “算了,石亨,你还不快滚过来,向小王子请罪?” “小王子虽是那么一说,可咱们毕竟是客,你切磋之时也该时刻注意不能太过,就算额图勇士要杀你,也要慷慨赴死,怎能反杀了额图?” 朱瞻墡一通阴阳怪气,看似在斥责石亨,却是句句直抽也先巴掌。 石亨如今对朱瞻墡说话的潜台词领会极深,马上明白他的意思。 连忙下马提刀直奔而来。 来到也先面前,似乎才恍然记起手上还拿着刚刚将额图人马分家的凶器。 把长刀扔在地上,单膝跪下: “大明千户石亨,向小王子请罪!” 石亨话里头的潜台词,点明了自己是大明的千户级别将领,要是也先敢肆意虐杀,随时会酿成两国邦交大事件。 再说了,自己长刀就在身边,也先近在咫尺,要是翻脸,也要考量能否在手下救援前安然躲过自己长刀攻击。 也先脸色变幻,只觉得火辣辣般疼。 自己又让朱瞻墡拿话挤兑住了。 愤懑、憋屈、抓狂、羞耻,各种各样情绪,让也先恨不得下令将这四个可恶家伙全都斩杀当场。 可这命令,在也先口舌之间盘旋许久,愣是说不出来。 周围上万瓦剌骑兵,可并不都跟自己一条心。 草原部落特征,就是各部暗中较劲,又能为了共同利益合兵一处,统一听从调遣。 自己只是瓦剌绰罗斯部的小王子,瓦剌诸部,和自己父亲脱欢并列的,还有太平和把秃孛罗。 要是有机会,他们绝不介意坑死自己和父王,吞并掉绰罗斯部。 自己敢明目张胆杀死大明皇孙,消息马上就会被送去明军大营,永乐大帝岂会放过自己? 也先深深体会到智力被碾压的无力感。 也先急促深呼吸几口,将满腔愤怒强行压下,尴尬笑道: “殿下说笑了,本王子岂是言而无信之人,本王子既然说了绝不追究,就不会食言而肥。” “石亨是吧?勇士速速起来。” 伸手就要将石亨拉起。 朱瞻墡不咸不淡的声音适时响起: “不对吧?小王子你明明抽出了佩刀,你看,现在还拿在手上。” 随即,恍然大悟道: “本皇孙知道了,必定是小王子你欣赏石亨将军勇猛无敌,要将自己的佩刀赠与石亨。” “宝刀配英雄,红粉赠佳人,我们大明素来有这个说法,小王子果然对我大明文化,了解极深。” “石亨,还不谢过小王子赏赐?” 也先一口鲜血差点脱口喷出。 这把宝刀,刀柄刀鞘上镶嵌无数价值连城的宝石,刀身更据说是在极西的敌米石(大马士革)铸成。 是爷爷马哈木,征伐西域小国,从皇宫之中获得。 自己十二岁时独自猎杀一头狼王,马哈木大喜之下,将这柄宝刀赐予了自己。 如今马哈木已死,这把宝刀,对自己有着巨大的纪念意义。 还未等也先拒绝的话说出,石亨已经眼疾手快抓住刀把,用力回夺,口中大呼: “石亨谢过小王子赏赐!” 于是,极为搞笑的一幕出现。 本该一方赐予,一方拜受的祥和场面,变成了宝刀争夺拉力赛。 最终,心里头纠结万分的也先终归意志力逊色了石亨几分,痛失祖传宝刀。 石亨这厮还不过瘾,打蛇逐上棍,没脸没皮凑近,硬生生从他腰间把镶满宝石的华丽刀鞘一并解了下来。 美曰其名身为爱刀人士,怎可忍受宝刀与刀鞘天涯永隔,小王子务必成人之美。 也先简直气疯。 智商被碾压的羞耻感让他愤恨欲死。 自己在朱瞻墡身上没能占到一丁点便宜,这几乎成了他的执念。 没找回一点脸面,怎会甘心让朱瞻墡四人就此离去? 可看了看壮如巨熊的石亨,也先暗暗心惊。 除了自己,瓦剌一部,恐怕是找不出能与这家伙对敌之人。 再派人挑战他,只是自取其辱。 自己下场和朱瞻墡的护卫对打,更是羞辱了瓦剌整个部落。 眼神闪烁之间,猛然注意到徐恭兴安两人。 顿时,也先眼神大亮。 这徐恭身高体型看着不过就一寻常瘦弱的大明汉人样子,膀大腰圆的瓦剌勇士一人几乎可以抵他两个。 而且徐恭脸色苍白,身上衣衫破碎,犹有不少发黑血迹,显然重伤未愈。 朱瞻墡,你这个狗贼,是你不留情面,别怪我也先欺负人了。 也先哈哈大笑,指向徐恭: “只比试了一人没什么意思,本王子还没看够。” “第二组比试就他上吧,看他这身衣着,应是大明锦衣卫,听说锦衣卫个个武艺娴熟,日常缉拿犯人。” “我们瓦剌勇士,常常摔角戏斗,也是将对手制服压在地上。” 也先回头看向自己属下人群,用蒙古语大呼: “八噶喇,你来和这位锦衣卫勇士比拼摔角之术。” 随着应答之声,从人群之中挤出个如巨灵神般的高大身形。 朱瞻墡一眼望去,心头几乎漏跳半拍。 要说石亨已经够高够壮了,身高几近两米,体重足有两百四五十斤。 可在这个巨人八噶喇身边,石亨简直就像个娇小的孩童。 八噶喇估计是患有巨人症,目测足有两米二三十,全身肥硕,体表包着厚厚一层脂肪。 看样子,估计得有四百来斤重。 徐恭才一米七左右,体重也就一百多斤,让徐恭和八噶喇摔角? 这特么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也先你可做个人吧。 不说徐恭现在重伤未愈,就算活蹦乱跳,被这八噶喇一屁股墩坐到,也要骨断筋折,夹在他的臀缝中拔不出来。 “不行不行,徐百户受伤还未痊愈。” 朱瞻墡矢口否决。 也先终于感觉占了一丝先机,目露残忍之色: “徐百户不能出战的话,那就这个没把子的家伙。” 也先指向兴安,毫不客气嘲笑道: “这个家伙虽然已经没种了,可胯下的是陈年旧伤,应该早结痂好了吧?” “没了把柄要害,应该更强才是,哇哈哈哈哈。” 一句话,朱瞻墡四人脸上全部罩上寒霜。 尤其是兴安,残缺之人,本就最忌讳被人嘲笑,一双手愤怒地紧紧扣住案角。 徐恭倏然站起,满脸怒色: “殿下,小人请战!” 第50章 分筋错骨 朱瞻墡大急: “徐百户......” 徐恭背上的数道刀伤两日前深可见骨。 好在他身体强健,又有石亨的金创药,愈合得颇快,如今已初步结痂,并不影响正常活动。 可若是摔角之时力量迸发,只怕伤口大肆崩裂,到时恐怕神仙难救。 徐恭脸色阴郁,没有回头去看朱瞻墡,只是抱拳俯身,声音斩钉截铁: “殿下放心,这一战事关大明颜面,属下省得其中利害,唯有死战!” “兴安公公并非练武之人,断无让兴安公公出战之理。” “属下观八噶喇其人,动作笨拙,只是空有其表,属下曾随江湖异人练过高深武艺,未必就不能战胜他。” “若是属下不幸遭难......” 朱瞻墡倏然打断徐恭的话: “徐百户,你尽管尽展所学,务必小心谨慎,切勿旧伤复发。” “不管输赢,本皇孙记得你的功劳!” “去吧!” 也先满脸残忍嗜血之色。 额图在上万瓦剌骑兵面前被石亨分成两片,他已愤怒欲狂。 只有同样杀了朱瞻墡一行人中的一个,丢失的脸面才能找得回来。 也先转向八噶喇,用蒙古语怒声咆哮: “八噶喇,给本王子杀了他!” 顿时,周围近万瓦剌骑兵纷纷举刀呐喊: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弱小的汉人!” ...... 呐喊声不绝于耳。 如此群情汹涌,八噶喇被刺激得双眼赤红。 猛然仰头发出如饿狼般的嚎叫,双手暴捶自己胸口。 一道道沉闷至极的肉体撞击声,如同低雷碾过众人心头。 八噶喇满身肥肉,随着每一下奋力捶击,震荡不已。 倏然! 八噶喇迈开双腿,双手箕张,如同巨熊向只到他胸口高处的徐恭冲来。 徐恭早已全神贯注。 知道自己绝不能被八噶喇抓住,否则,只有死亡一途。 双足轻点地面,精瘦的身躯满场游走,似左实右,忽前忽后,却是用上了轻功步法之术。 这下,八噶喇果然如徐恭所料,动作太笨拙了。 他的双腿极长,每一步跨出都抵得上徐恭跑上两步。 若是直线追击,估计徐恭早晚会被他抓住。 可徐恭却是将小身材的灵动发挥到了极致。 每一步迈出的方向,都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身处局中的八噶喇更是不堪,犹如一只笨拙的狗熊想去抓小猴子,被耍得团团转,却是连徐恭的衣角都摸不到。 以朱瞻墡现代人的眼光分析,所谓轻功步法,其实就是满身假动作。 徐恭每一次迈步,眼神表情肢体语言,显露出的方向,和真正迈步的方向截然不同。 就如穿越前看过的某个篮球明星,所有人都知道他会向右突破,可身体总是被误导,条件反射向左扑去,被他轻松过掉。 不过一会,体型庞大的八噶喇已经气喘吁吁。 双手扶住膝盖拼命喘气,满脸汗水。 始终捞不到徐恭身影,八噶喇气馁不已。 也先脸色难看至极。 没想到被徐恭钻了这个空子。 抓不到徐恭,八噶喇力气再大,又有何用? 也先愤然出声: “五皇孙殿下,本王子素来听说汉人狡诈,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说好是摔角比试,可不是追逐战。” “莫非五皇孙殿下手底之人,竟都只是无胆匪类?摔角比试,连与对手触及的胆子都没有?” 朱瞻墡被也先呛得一窒,正要强词夺理狡辩,徐恭却是忍不住了。 主辱臣死。 殿下被区区蛮人如此羞辱,自己再束手束脚,还有何面目再活下去。 是你自找的! “徐恭若有冒犯,还请小王子恕罪!” 精瘦身躯如猿猴突进,倏然向喘息中的八噶喇冲去。 八噶喇顿时大喜。 这个瘦猴汉人太过可恶,自己是追不上他了。 可你冲上来,就是自己找死! 八噶喇已经想好,等逮住徐恭,得抓着他的双腿,当着大明皇孙的面,将他硬生生撕成两片,为额图报仇。 据说中原以前有位勇士,就最喜欢用这种极度血腥的招数虐杀对手。 我瓦剌勇士,比起中原汉人,又有什么不如的地方? 眼看八噶喇的巨灵双手就要抓住徐恭手臂。 突然! 徐恭身躯毫无征兆向后栽倒。 背部几乎贴着草地,从八噶喇脚边滑过,来到他的身后。 右手捞住八噶喇的一根手指,向外一掰。 清脆骨折声响起。 “啊~~~” 十指连心,八噶喇发出震天惨呼。 趁八噶喇剧痛失神之间,徐恭的右手如毒蛇,松开手指缠上手腕,顺势向后拉动。 八噶喇大惊! 手要是被反剪到身后,自己就要被制住了。 洪荒蛮力爆发,粗壮的手臂硬生生扛住徐恭拉扯。 另一只手正要去捉徐恭右手,却见徐恭左手曲指突出,重重敲在八噶喇手肘麻筋之处。 一阵极致的酸麻从八噶喇的手臂弯爆发,刚聚起的洪荒蛮力顿时散尽。 徐恭右手用力,八噶喇的手臂向后以诡异的角度抬起。 八噶喇再度惨呼,手臂肩关节竟被徐恭活生生错开。 随即,徐恭双手配合无间,跃动如弹琴。 姿势美妙而残酷。 一手敲击麻筋散去八噶喇抵抗之力,另一手四两拨千斤,一一将八噶喇全身各处关节拆开。 用的竟是江湖中令人闻之色变的阴狠武技,分筋错骨手! 这项武技深究人体全身关节,清楚在何种微妙角度下,能用最小的力道错开关节,使之脱臼。 八噶喇虽然身躯庞大,全身肥肉覆盖,防御力极高。 可依然没能躲过毒手。 巨大肉山轰然倒地,手脚躯体呈诡异角度扭曲,犹如杀猪般的痛吼不断从他口中发出。 肉山如巨大蛆虫般挣扎蛹动,拼命想要躲开徐恭双手,却如何能如他所愿? 如此凄惨场景,比起额图被一刀分尸,又是另一种令人胆寒的恐惧。 全场瓦剌之人,看得眼皮直跳,只觉得全身皮肤上,仿佛有无数虫子在爬,令人难受至极。 遭受如此酷刑,还不如被一刀分尸,一了百了。 一想起这就是锦衣卫的刑讯手段,从也先到瓦剌最底层兵卒,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徐恭双手按住八噶喇如同肥猪般的头颅,回头向朱瞻墡看去。 只要朱瞻墡点头,他就要双手发力,将八噶喇的脖子硬生生扭断。 浑然不觉,自己背后的衣服已渗出刺眼鲜血。 第51章 走火坑 朱瞻墡自然已看在眼里。 缓缓摇头,拒绝徐恭打算扭断八噶喇脖子的请求。 额图已经死在石亨刀下,还可以勉强解释为剧斗之中收刀不及。 要是八噶喇惨死当场,谁知道会不会激起也先凶性,不管不顾将自己四人全都杀了。 而更重要的是。 徐恭这番动手,背上伤口已经裂开,如今还不知伤情如何,是否有生命危险。 若是再奋力扭断八噶喇脖子,只怕八噶喇死了,徐恭也可能伤口尽裂丧命当场。 “徐恭回来!” “你的伤口已经裂开,石亨,帮徐恭上药包扎伤口!” 朱瞻墡轻喝出声。 徐恭这才惊觉。 搏斗的兴奋感散去,背后火烧火燎疼痛顿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刚松开八噶喇站起身,徐恭猛一踉跄,差点摔倒地上。 石亨连忙上前扶住,扯开徐恭衣服,快手快脚重新处理伤势。 也先脸色阴沉如水。 八噶喇的每一声凄惨痛呼,都令也先眼皮颤动。 也先不由暗暗焦急。 任由八噶喇如此惨叫下去,只怕自己手下的瓦剌铁骑会士气尽失。 只好拉下脸来,陪笑道: “殿下,胜负已分,您看八噶喇如此痛苦,能否令徐百户出手,将他错开的关节复原归位?” 朱瞻墡冷笑: “你看看徐百户,现在还出的了手吗?” 也先转头看去。 只见徐恭背后包扎尽去,露出纵横交错的狰狞伤口,有几道伤疤撕裂了少许,鲜血不断溢出。 如此严重伤势,寻常人早就一命呜呼,徐恭竟还能带伤战胜八噶喇。 也先强笑顿时僵在脸上,尴尬不已。 若非自己硬要徐恭应战,何至于此? 如今倒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要让徐恭出手救人,起码要等上一两天,可拖上这么久,八噶喇恐怕早就活生生疼死了。 也先张口结舌,一时答不上话来。 朱瞻墡嗤笑一声: “别看我,我们也不懂如何关节复位,你还是赶紧找部族巫医,能复原多少关节尽量处理。” 也先如梦初醒。 一连串蒙古语命令接连从他口中冒出。 马上就有几位瓦剌兵卒上前,将八噶喇合力抬去营帐,又有人跑去请随军巫医。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沉寂。 几人看着石亨给徐恭处理伤势,默不作声。 突然,兴安站了出来! “小王子,奴婢只是一区区手无缚鸡之力的宦官,却也有胆色向小王子麾下挑战!” 之前被也先侮辱,兴安心中羞愤难言。 事关大明颜面,岂能不找回场子? 这下变故,完全出乎朱瞻墡和也先的意料。 朱瞻墡朝兴安打了个赞赏的眼色,饶有兴致观望。 也先接连在朱瞻墡手中吃瘪,同样急着找回场子。 马上冷笑道: “哦?你要如何挑战?引弓射箭?持刀搏杀?还是摔角角力?” “哼哼,你自己都说了,手无缚鸡之力,你莫非是想找死?” 兴安双袖一甩,尖细可笑的声音中竟是带上了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正气: “正是寻死!奴婢刚说了,挑战胆色!” “小王子麾下,想必也有并无武力在身的谋士。” “请小王子备一火坑,其中插满利刃,火坑上置一圆木,奴婢和小王子的谋士各从圆木上走过。” “比试生死自负,顺利走过之人,胆色为胜!” 兴安话语一落,也先面色剧变。 疯了,这没把的家伙一定是疯了。 如此行走圆木,只要失足,就要葬身在火坑之中。 而且,被烧死前还要受百十刃贯体之罪! 寻死直接拿刀抹脖子好了,对自己有必要这么狠吗? 这些大明之人,一个个都是神经病! 朱瞻墡也是大惊失色。 正要阻止,却见兴安眼神坚定无比,只好住口。 兴安这一出,不止要为自己讨回颜面,也是维护大明尊严,如此慷慨悲歌之士,岂容瓦剌小人亵渎? 见也先无措失语,兴安出言挤兑道: “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已,莫非小王子的手下谋士,都是些无胆匪类?” “如此贪生怕死之人,怎堪为小王子出谋划策?” 兴安竟是将也先的原话还了回去。 也先这下再不答应,就真要下不了台来。 朱瞻墡乐得看戏,嘴角挂上意味深长笑容,也不出言给个台阶。 也先无奈之下,猛一顿足: “去召本王子的殷德言老师!” 又是一通叽里咕噜蒙古语吩咐下去。 这回上场遭罪的是身处瓦剌部的汉人,那些瓦剌兵卒幸灾乐祸,速度快得很。 不过一会儿功夫,如兴安所说的火坑已经准备妥当。 而另一边,颔下三缕山羊胡子,一双三角眼骨碌碌转动的猥琐中年读书人被瓦剌兵卒带了过来。 看到危险无比的火坑,殷德言很明显哆嗦了下,期期艾艾问道: “小王子殿下,不知召唤为师有何吩咐?” 待听也先介绍之后,殷德言双腿抖如筛糠,亢声喊道: “不,不可以。” “小王子殿下,我可是你的老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怎可让老师身涉险境?” 殷德言说着就要起身逃回去。 也先一施眼色,马上就有两名瓦剌兵卒,一左一右死死夹住殷德言双臂,令他无处可逃。 兴安不屑瞥了殷德言一眼,双臂平伸,一脚踩在圆木上! 无视脚下噼啪燃烧的熊熊烈焰,以及森森寒光的利刃,兴安双眼平视前方,另一只脚也跟着踩了上去。 双脚步伐间距极小,身躯左右摇摆,却始终坚定地缓缓交替前进。 突然! “轰~~~” 兴安下垂的长衫衣角被烈火点着。 朱瞻墡猛一立而起! 心脏顿时被紧紧攫住! 也先却是大喜。 妥了妥了! 可恶的大明之人,总算要有一人葬身火海,给额图陪葬! 兴安脚下圆木本就极滑,难以掌握平衡。 衣服骤然烧着,慌乱之下,一定会摔落下去。 可随即,也先瞪大了眼睛。 只见兴安对衣角烧着仿佛毫无察觉。 依然保持着节奏,不急不缓向火坑对面走去。 很快,烈火已燃到胸口,可兴安也顺利到达彼岸。 兴安这才跳下圆木,飞快扯掉外罩长衫甩开,身体在地上迅速打滚。 石亨也连忙冲上帮忙灭火。 半晌之后,兴安有惊无险地在石亨搀扶下站起。 一张白净无须的脸被熏得如花猫一般,内衬衣服烧得到处都是破洞,连头发也被燎掉一块。 模样虽然极度狼狈,兴安脸上却全是兴奋之色。 狠狠握住拳头,朗声说道: “小王子,奴婢已经成功走过圆木,接下来轮到您的谋士。” “依奴婢看来,您的谋士胆小如鼠,小王子直接认输好了。” 第52章 羞辱 也先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脸上赤红。 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而且是来自于一个没把子死太监的羞辱! 也先心里愤怒欲狂。 殷德言这个老东西,亏自己一直好吃好喝供着,居然如此没用! 身为儒家弟子,胆气还不如一个身体残缺之人。 就算要死,也要给本王子堂堂正正死在火坑之中,帮本王子稍稍挽回一点脸面。 畏惧到连火坑都不敢上,本王子要你何用? “来人,送老师殷德言上火坑!” 也先愤怒咆哮。 两名瓦剌兵卒夹着殷德言就往圆木走去。 “别......不要......小王子,小王子,饶命......” 殷德言两条腿软如面条,奋力挣扎,哀求声不断。 然而也先决心已下,心硬如铁石。 两名兵卒拖着死狗一般的殷德言送到圆木上,刚松开手,殷德言就已站立不稳。 吓得扑通跌倒,双手仅剩的力气死死抱着圆木,挂在火坑上,一动都不敢动。 宛如草原上的烤全羊。 很快,底下烈焰引燃殷德言衣摆,殷德言鬼哭狼嚎,变成一具火人。 只是坚持了一会,就掉入火坑,被利刃贯体而过,一命呜呼。 烤成了一个熟人。 也先面色难看至极,思前想后,终是被他找到了一个理由: “哼,我们瓦剌勇士个个悍不畏死,可没有这样的懦夫!” “殷德言是你们汉人。” “中原读书人就是这样的,只会嘴巴利索夸夸其谈,真遇上生死考验,比谁都怂。” “兴安,本王子观你名字,看你长相,应该不是汉人吧?” 朱瞻墡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也先竟敢如此以偏概全,辱及所有中原读书人! 中原读书人,有水太凉头太痒的钱谦益,也有背负幼帝蹈海的陆秀夫。 有被清兵俘虏成为汉奸的洪承畴,也有无惧生死困守北京城的于谦。 朱瞻墡愤怒凝视也先,冷声讽刺道: “小王子,不知你是否听过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这句诗?” “作诗之人叫文天祥,被你们蒙古骑兵抓到大都囚禁了三年,元帝重重虐待逼迫投降他却宁死不屈。” “听说小王子并非皇金家族出身,不懂百年前这段历史,倒也算不上是数典忘祖。” 也先犹如被狠狠抽了一巴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所谓黄金家族,指的是成吉思汗的嫡亲后裔。 蒙古各部,只有黄金家族之人才能名正言顺成为大汗。 其他部族出身的人,就算再英勇无敌,战功赫赫,若想染指大汗之位,也会遭到无数蒙古人反对攻击。 蒙古各部虽已衰败,可至今还没人敢冒大不韪,破这个惯例。 但是,大汉之位的诱惑,如同一朵罂粟,就算明知有危险,依然有无数蒙古部族首领垂涎欲滴,并偷偷为此努力。 朱瞻墡的话,犹如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也先心底至为隐秘的深处。 绰罗斯部统领瓦剌,从也先的祖父马哈木开始,就四处征伐,立下赫赫威名。 之后刺杀前来投奔的蒙古大汗本雅失里,马哈木心中就已燃起了野心之火。 绰罗斯部几代人,都在为这个目标在努力。 也先难堪不已,没想到兴安又给了他致命一击。 只听兴安不卑不亢答道: “小王子猜的没错,奴婢生于安南,本是个不懂礼教的蛮荒野人,后来有幸来到大明,才懂礼义廉耻。” “此乃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见贤思齐,人之常情。” “小王子您的老师殷德言本为埋首读书的汉人,在瓦剌久了,却变成胆小如鼠之辈,正是因为瓦剌地处苦寒,水土恶劣,近墨者黑,只能养出这等畏缩之徒。” “晏子使楚,曾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小王子莫非不懂其中道理?” 兴安这番慷慨激言,听得朱瞻墡几乎站起鼓掌。 说的太好了! 只是这么一来,也先颜面丝毫不存,恼羞成怒之下,只怕要糟。 “阉狗放肆!闭嘴!” 果然,也先怒不可遏爆喝。 正要拿刀杀了兴安,突然意识到不妥。 自己可是瓦剌小王子,身份高贵,怎可和一个肮脏的异国阉宦计较? 把兴安杀了,只会成就这个阉宦的大义。 自己则沦为笑柄。 也先暴跳如雷,猛地伸手指向朱瞻墡,恶狠狠语气之中杀机沸腾: “也罢,护卫下人都已比过,本王子要向五皇孙殿下挑战。” “堂堂大明皇孙,莫非有事只能靠下属拼命,自己只会逞口舌之能?” 也先连表面客套都懒得再保持,戟指朱瞻墡,鄙视之意溢于言表: “出来,本王子要与你比试一番。” 就算前面几场比试都被大明的人侥幸获胜,本王子也会将丢失的颜面加倍亲手讨回来。 顿时,四周因自己一方接连受挫、士气低迷的瓦剌骑兵,士气再度大涨。 “噢!噢!噢!!!” 欢呼声连连,兵刃挥舞,气势如山洪暴发,骇人不已。 也先年纪轻轻,但早就在瓦剌以勇悍出名。 天生神力,少年时期就曾独力猎杀过许多猛兽。 待到长大,更是打遍瓦剌无敌手。 也先小王子在这些瓦剌骑兵心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要出手,必定能将那个嚣张的大明皇孙轻松碾压。 这些瓦剌骑兵看朱瞻墡那张俊逸面容上的可恶笑容,就无名火起,只想把他揍成一颗猪头。 石亨三人大惊失色。 尤其是石亨,跟随朱瞻墡日久,知道自己这位主子,除了时灵时不灵的霹雳火铳指,之前还真没练过武。 不会拳脚功夫,不会持刃厮杀。 就连弯弓射箭都能偏到离谱。 也就搞了个造型古怪小巧精致的钢弩,勤加练习之下,准头极高。 石亨猛一咬牙,单膝跪下: “殿下,末将请求代殿下出战!” 就连徐恭,也强撑着坐起,满是焦急之色。 暗恨自己身上的伤耽误事,束手束脚。 否则,以自己的武艺,又岂会怕了这些瓦剌蛮人。 也先哈哈狂笑: “五皇孙殿下,你倒是养了些忠心耿耿的猎狗,这位石亨千户,确实勇猛非凡。” “可是,正如本王子所说,五皇孙殿下你有手有脚,难道除了一张嘴,就如此无能吗?” “永乐大帝马背上征讨天下,我们瓦剌人是心服口服。” “可惜永乐大帝已老,后继之人,都只是笑话而已,哈哈哈哈。” 石亨徐恭兴安三人面面相觑,愤恨之余,心中泛起一丝异样。 殿下被如此当面羞辱,若不能反击的话,似乎确实有哪么点缺乏血性。 却见朱瞻墡倏然站出,脸上凝结着万古寒冰,声音冷到骨髓里去: “小王子一心求战,本皇孙就如你所愿!” 第53章 亲自下场 也先终于扬眉吐气。 哈哈狂笑声震四野,伸出大手: “弓来!” 马上就有瓦剌骑兵奉上一把通体乌黑精美绝伦的大弓。 也先筋肉绷紧,将弓拉开如满月,骤然松手。 弓弦振动空气,发出锐啸摄人心魄,也先傲然介绍道: “五皇孙殿下,这把九天玄铁大弓,弓胎以九天陨铁打造而成,辅以猛虎筋腱,是为八石弓。” “五皇孙殿下要不要试试?” 也先嘴角带上嘲弄笑意。 这把九天玄铁大弓,整个瓦剌部族,仅自己能拉到满弓。 就算以神射闻名的额图,也仅能拉开到八九分。 要是朱瞻墡没有自知之明,单是张弓就能让他丢一回大脸。 朱瞻墡自然不会着了他的道,连连摆手敬谢不敏: “不用,本皇孙只用自己的趁手武器。” 也先冷漠点点头,眼神中闪烁起捉弄光芒: “把箭靶树到两百步外!” 随即,一副如梦初醒样子,“好心”问道: “五皇孙殿下,会不会太远了点?” 两百步外,视线所及,箭靶都只有指甲盖大小。 就连额图也只能勉强射到箭靶,可要射中靶心,千难万难。 多数以善射出名的瓦剌勇士,更是完全射不到这么远。 也先不相信,朱瞻墡也会石亨那种神乎其技的仰射技法。 这也是也先以语言挤兑朱瞻墡,不许石亨代替他出战的原因。 也先要在上万瓦剌骑兵、朱瞻墡手下三人面前,将朱瞻墡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肆意嘲弄。 同时,为自己这方接连受挫挽回尊严。 也先饶有兴致打量朱瞻墡,等着看他露出尴尬神色。 没想到朱瞻墡笑呵呵说道: “才两百步?小王子,你这是对自己没信心吗?” “给本皇孙加到两百五十步!” 一言既出,一众瓦剌骑兵哗然。 石亨徐恭三人则是默契对视,暗暗憋笑。 朱瞻墡的钢弩射程,他们都已见识过,见只是比试射箭,他们揪起来的心全都放松下去。 也先小王子必败! 也先却是完全不知其中猫腻。 第一反应就是朱瞻墡又在逞口舌之能。 他两百步都射不到,比试毫无胜算,这才故意说远一些,期望两人都射不中,还能打个平手。 果然是狡猾无比的汉人! 也先冷哼道: “两百五十步吗?本王子奉陪。” “不过,先射两百步的箭靶,若是两百步箭靶都射不中,两百五十步也就没必要比了对不对?” 不断被朱瞻墡用语言拿捏,也先不觉之间,口舌便给了许多。 说出之后,也先大感痛快,得意不已。 朱瞻墡无可无不可: “那就各射一箭定输赢好了,本皇孙对这种过家家游戏没什么兴趣。” 其实主要原因是特制铁箭所剩不多。 北征出发之时,黎叔林一共就给自己准备了一百支铁箭,在李谦骑兵突袭那会已用了大多数。 小钢弩能射如此之远,除了钢弩结构先进力道传递几乎没什么损耗之外,特制铁箭极为符合空气动力学也有巨大关系。 尤其是尾翼设计,能尽量保证铁箭在紊乱气流中平稳飞行,减少空气阻力,排除气流干扰。 换成普通箭矢用小钢弩射出,射程和威力都会大打折扣。 只要肯比试,也先自然毫无异议。 抽出一支用海东青尾羽做成的箭矢,嗨声吐气,九天玄铁弓拉成满月。 也先眼睛眯起,牢牢锁定极远之处的箭靶正中,松开弓弦。 箭矢疾若流星,划破遥远距离,正正插在箭靶红心。 神乎其技! 瓦剌骑兵欢呼声大作,不断呼喊也先名字,陷入狂热之中。 再次见到小王子的惊天一射,他们对也先的崇敬和忠诚,更加高涨。 也先一箭射完,洋洋自得看向朱瞻墡: “五皇孙殿下,接下来看你的了。” 根本就没看出来朱瞻墡带有弓箭,也先十分期待朱瞻墡的糗样。 结果只见朱瞻墡不慌不忙,从衣服下掏出一张小巧的钢弩,用脚踩住拉开,随即,放上一支黑黝黝的小小铁箭。 朱瞻墡抬起钢弩,闭起一只眼睛瞄准片刻,倏然扣动扳机。 以也先的锐利目力,也只能恍惚间看到铁箭黑影一闪而没。 一声奇异至极的微弱破空声急速远去。 随后,箭靶轰然巨震,用干牧草编织的箭靶靶心被轰开婴儿拳头大小的空洞。 铁箭击破箭靶之后,又向后飞出颇远距离,才深深扎入草地之中,不知所踪。 如此惊变,刚刚还在欢呼的瓦剌骑兵转瞬鸦雀无声。 也先好一会才从震惊中惊醒过来,愤然大叫: “不对!你作弊!” “比试箭技,你怎么可以用弩?” 朱瞻墡嗤声冷笑: “怎么,用弩射出的难道不是箭吗?” “两军对垒,倒在弩箭之下的死人,难道能爬起来抗议,有种你用弓射我,用弩算什么本事?” “小王子,现在懂了吗,为什么蒙古勇士英勇强悍,在草原上所向无敌,却屡屡败在我中原大明手里?” 朱瞻墡用手点了点太阳穴: “因为我大明军民,更善于发明工具,利用工具。” “本皇孙就算力量不如于你,可只要有这把弩,射术就能比你更强。” “这还不算火器!” “我大明神机营火器独步天下,就算你有十万精锐铁骑又如何?” “五百步到千步之间,俱在我大将军炮射程下,千炮齐发,再强的铁骑,也只能成为一滩烂肉。” “侥幸摸到五百步内,又有神火铳弩弓等着你。” “能活到短兵相接的铁骑,十不存一,又有何用?” “所以,小王子,别自误!” 也先倏然一惊。 脸色难看了许多,冷汗都下来了。 爷爷马哈木在朱棣手上,就是这样溃败而逃。 大明火器的可怕,自己从记事起就听爷爷和父亲说过。 也先强笑道: “殿下说笑了,瓦剌奉大明为主,也先并非阿鲁台这样冥顽不灵之人,从无此念。” 朱瞻墡冷笑: “从无此念好啊,小王子,把箭靶移到两百五十步外,我们再比试一番。” 也先心头憋屈难言,一片惨然。 两百五十步,自己决计射不到箭靶,还比个屁。 “殿下,不用了,射术一道,也先认输就是。” “只是,也先还想向殿下请教搏斗之术!” 也先已再无争胜之心,只是为了挽尊,做困兽最后一搏。 第54章 吓破胆的也先 也先处处受挫,锐气尽失。 尤其听完朱瞻墡分析大明瓦剌军力对比之语,心头涌起深深的无力感。 神色满是沮丧。 大明火器,威力绝伦,蒙古分裂出来的三部,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找不出应对之法。 也就只有阿鲁台这样的无耻懦夫,远远听说大明军队出动即刻远遁,才能苟活下来。 可蒙古勇士,向来以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为荣,阿鲁台这样的懦夫行径,又哪能服众? 鞑靼在阿鲁台带领下,败亡已是定局。 可瓦剌勇士再勇猛又有何用? 大明如此庞然大物,瓦剌贸然挑战大明,只是寻死而已。 瓦剌的前途又在何方? 自己从小雄心勃勃,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难道要壮志不得舒张,郁郁而终吗? 也先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浑然不觉,自己已经被朱瞻墡给pua了。 正如朱瞻墡穿越之前,二十一世纪初,丑国对华夏的pua。 在媒体宣传下,当时也没有华夏人认为与丑国有一战之力,举国上下一片悲观。 可后来从pua中惊醒过来,发现丑国也只是纸老虎罢了。 也先挫败之余,心底再升不起与朱瞻墡一较长短之心。 可上万瓦剌骑兵看着,自己若是一局都赢不下来,恐怕自己从小立下的威望,都会被动摇到。 也先只好做出困兽一搏的绝望请求。 却没想到,直接击中了朱瞻墡的软肋。 石亨脸色微变。 朱瞻墡除了那手时灵时不灵的霹雳火铳指,搏击之术,可以说约等于无。 细胳膊小腿的,岂会是也先对手? 若是临战之际,霹雳火铳指不灵的话,只能被也先随意蹂躏。 石亨可不清楚朱瞻墡实则用的是左轮手枪。 根本就没有失灵一说。 唯一考虑的只是会不会暴露,以及子弹数量有限而已。 也先如此挑战,朱瞻墡倒是想到极远。 要是能在也先心底埋下深深阴影,说不定能扭转将来,不会再有土木堡之祸。 如此看来,再用掉一颗子弹,倒也不算浪费。 朱瞻墡轻笑摇头,意态不屑: “小王子有所不知,本皇孙只懂杀人技,出手必伤人,并不通搏击嬉戏小道。” “小王子贵为瓦剌脱欢大王嫡子,若是有什么不测,未免会影响我大明和瓦剌和谐关系。” “因此,还请小王子收回成命。” 朱瞻墡说完,嘴角不屑冷笑不加丝毫掩饰。 也先本已被沮丧浇熄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只觉得两边太阳穴血管突突直跳,恨不得不管不顾,狠狠厮杀一通,好发泄心头的憋屈愤怒。 朱瞻墡话里头的意思,几乎是明着说,也先你不是我的对手,别找死。 从小到大,一直凭勇武受瓦剌各部崇敬的自己,在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大明皇孙眼里,竟如此不堪吗? 也先绝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灰溜溜认输。 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没再坚持自己出战,而是找了个替罪羔羊: “兀忽纳,出来!” 也先转向朱瞻墡,瞪着血红眼睛,声音低沉如绝境凶兽咆哮: “殿下,兀忽纳乃我瓦剌数一数二的勇士,比起本王子也只略逊一筹。” “平时与本王子搏击,本王子也不敢言必胜。” “殿下若能击败兀忽纳,本王子认输就是!” 朱瞻墡看向瓦剌骑兵中排众而出的一人。 此人体态并不像八噶喇一般臃肿,和已经被分成两片的额图倒有些相近,都是高大魁梧的身躯肌肉发达,极为健壮敏捷。 兀忽纳的气势比起八噶喇更加彪悍,神态犹如一只下山饿虎,一上场择人而噬的目光就牢牢锁定朱瞻墡,再不看其他人。 朱瞻墡伸手在怀中摸了摸,拿出那颗取自白莲教副教主头颅的子弹头,夹在两指之间朝也先示意。 “小王子,既然你一意孤行,本皇孙会以这颗小铁块,取兀忽纳性命!” “希望小王子你别对本皇孙生出怨怼之心。” 说着垂手身侧,袖子下落遮住手掌。 也先一怔,顿时哈哈狂笑,将朱瞻墡的话翻译成蒙古语说与兀忽纳听后,两人笑得前俯后仰。 兀忽纳猛地提起一把流星锤。 这流星锤通体由钢铁打造,锤头比人头还要大上几分,看着沉重无比。 和额图的狼牙棒类似,锤头上也布满狰狞长钉。 兀忽纳指了指极为狰恶的流星锤重武器,对朱瞻墡示意了下那颗比小指肚还小的铁块,口中乌鲁哇啦。 一边大肆嘲笑一边说个不停,显然没什么好话。 最后,兀忽纳伸出大拇指朝下示意,满脸鄙视。 与也先和兀忽纳不同。 石亨三人在朱瞻墡刚说完,顿时欣喜若狂。 妥了! 原本以为殿下的霹雳火铳指时灵时不灵,还为之担忧。 殿下有如此把握,说明已经充分掌握了这项神乎其神的绝技。 尤其是徐恭和兴安。 他们闻名久矣,可还未曾见朱瞻墡用过,不由期待万分。 朱瞻墡不通蒙古语,完全听不懂兀忽纳的满嘴阙词。 不过听其语气,看也先尴尬中带着解气的神色,显然骂得相当难听。 “呱噪!” 朱瞻墡冷哼一声,倏然抬手。 “砰!” 沉闷巨响。 兀忽纳呶呶不休的臭嘴嘎然而止。 魁梧身躯晃了晃,仰天栽倒。 伸手想要去掩住脖子,手刚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 胸口急促起伏喘息,希冀能多呼吸到一丁点空气,却已是痴心幻想。 口中不断吐出血沫,眼见已无回天之术。 令也先,以及在场所有瓦剌骑兵胆寒无比的是,兀忽纳的脖颈突兀出现一道巨大血口,鲜血如泉喷出。 朱瞻墡只是抬手之间,伴随着一声巨响。 兀忽纳,这个在瓦剌中数一数二的勇士,毫无招架之力身死当场! 只见朱瞻墡手垂下后再次抬起,袖口滑落到手臂,露出一只细皮嫩肉保养极好的手。 夹在手指之间的那颗小铁块消失不见。 朱瞻墡冷笑: “本皇孙说过了,出手必伤人命!” 朱瞻墡细嫩手指缓缓点向也先额头,声音幽幽,带着无穷无尽杀机: “小王子,你很喜欢搏击嬉戏吗?” “要不要下场玩玩?” “也许小王子你天生神力,武艺惊人,能多撑两口气也说不定?” 感受着额头上手指冰凉触感,也先只觉得整个人被无尽的未知恐惧紧紧攫住,压得他一口气都不敢吐出来。 年近十二岁时,自己孤身一人身处荒野,对上饥饿得眼冒绿光的狼王,也没有如今这般无力。 也先再也站不稳身子,扑通一下坐到草地上,低下头去: “殿下,长生天在上,蛮夷之人也先,请求您宽恕我的无礼!” 第55章 收了个小弟 再次回到营帐之中,也先桀骜跋扈尽收,神色谦卑了许多。 朱瞻墡在他心中,如同一座大山,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之前朱瞻墡只是逞口舌之能,将他压得口服心不服。 他虽然在语言交锋上处处吃瘪,心中却是极为愤懑不平。 可现在自己连最擅长的勇武一面都被朱瞻墡完全碾压,也先终于再也兴不起一丝较劲之意。 “殿下,蛮夷之人不通教化,之前语言上多有得罪,也先请殿下宽恕。” 也先诚心诚意举起马奶酒,向朱瞻墡举杯请罪。 这回营帐之中人少了许多。 朱瞻墡一行四人还在,也先那边,除了他的几位亲信得力手下,再无其他人。 朱瞻墡面带浅笑举杯回应: “小王子客气了,瓦剌本就是我大明藩属,区区小节,何足挂齿。” “对了,小王子怎会带如此之多瓦剌精骑会猎于此?” 这个问题,朱瞻墡从恰巧遇到也先这支万人骑兵大军之时,就一直盘桓在心底。 之前双方各怀鬼胎,自然是不太好开口询问。 也先哈哈一笑,带了丝讨好之意: “大明皇帝大军北征,我瓦剌部早就得到消息。” “父王猜度阿鲁台这个懦夫一定不敢与大明天兵对抗,只能望西而逃,因此尽起瓦剌精锐,遍洒斥候,务必要趁阿鲁台落难,痛击于他。” “殿下有所不知,我瓦剌部和鞑靼部仇怨极深,尤其是阿鲁台其人,我绰罗斯部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父王脱欢原名巴黑木,曾被阿鲁台俘虏成为奴隶,阿鲁台为羞辱我父王,命我父王背负铁锅,故得脱欢之名,脱欢在我蒙古语中,即铁锅之意。” (补个小趣味背景,阿鲁台早先之前被马哈木俘虏,马哈木令他背负粪筐,故得阿鲁台之名,阿鲁台这是复仇泄愤。) 也先说起往事,羞愤之余,怒意勃发: “至永乐十四年,我祖父马哈木也死在阿鲁台手上,因此,我父王必欲置阿鲁台于死地才甘心。” “八月初时,我瓦剌精锐以逸待劳,痛击西逃的阿鲁台,将其部众击溃,一路转向北而逃。” “父王分兵多起,在茫茫蒙古草原追杀阿鲁台军队,也先便也带了一支骑兵,这才有幸遇上殿下。” 朱瞻墡恍然大悟。 难怪也先的这支骑兵,如未卜先知,张好了口袋等着自己和李谦追兵往里钻。 想必自己一路西逃途中,早被瓦剌斥候看在眼里。 而对于做鞑靼人打扮的李谦骑兵,也先更是场面话都不说,直接挥军屠杀个一干二净。 自己倒是运气不错,恰好遇上了也先部队。 否则怕是早晚要死在李谦的追杀下。 朱瞻墡含笑点头致意: “本皇孙还要多谢小王子搭救。” “之前比试我方过于鲁莽,给贵部带来伤亡,还请小王子恕罪。” 也先摆了摆手,毫无芥蒂。 蒙古草原之人,素来性情凶悍,敬慕强者。 部落中的比试,失手杀人所见不鲜,技不如人,死也就死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除了至亲之人犹有悲痛,其他人根本不当一回事。 也先身为首领,更是不去在意这些细节。 “殿下,不知有句话该不该讲?” 也先犹豫许久,扫了眼帐内,确认己方在座之人都是亲信,才顾虑重重开口。 朱瞻墡大奇: “小王子请说。” 也先舔了舔舌头,一簇野心之火在眼眸中熊熊燃烧: “殿下,据我所知,大明在你之上的顺位继承人,还有位太孙,名唤朱瞻基!” “殿下被人追杀,追杀之人身份你知我知,这莫非是......太孙派出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 朱瞻墡连忙沉声打断: “小王子!慎言!” “并无证据证明,追兵将领曾受他人指使,小王子,勿要妄言令我们为难!”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朱瞻墡绝不可能,在小王子也先面前承认李谦是朱瞻基派来杀自己的。 就算李谦没被也先当场杀死,朱瞻墡相信,不管如何严刑拷打李谦,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受朱瞻基指使。 若是连安排这种事都留有漏洞,朱瞻基不可能刚登基就能轻松镇压朱高煦叛乱,成为明朝数得上的明君。 皇室之中的阴谋算计,朱瞻墡见过听过太多太多。 可也先的这番话,却是把遮掩在阴谋上的轻纱赤裸裸掀开。 石亨心中早有所知,还没什么表示。 徐恭和兴安则是震惊对视,简直不敢置信。 狩猎遇袭,这事是朱瞻基策划的,其实他们隐隐都有所猜测,可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他们马上就会掐断思路。 不敢往深思考下去。 只是当一只鸵鸟,恐惧于面对现实。 可现在,现实终于被也先赤裸裸撕开呈于他们面前。 这段日子被追杀的惶惶不可终日,眼见同袍一个个凄惨死在自己面前,这些被死死压抑住的情绪,终于在徐恭和兴安心里爆发。 第一次,他们对太孙朱瞻基,产生了怨恨之意。 自己为大明朝廷兢兢业业付出努力,无惧生死,可在你眼里,却是当成了随时可以为阴谋算计陪葬的工具。 何等不公! 而更为可惧的是,将来朱瞻基登上皇位,有这个因由在,自己怕是想求个寿终正寝,都不可得! 徐恭和兴安的目光瞬间凝注在朱瞻墡脸上,充满了希冀。 也先并没有因为被朱瞻墡呵斥而有愧意怒色,反而嘿嘿笑道: “殿下,也先有个不成熟的提议。” “不知殿下贵庚几何?和也先谁大谁小?” 朱瞻墡愕然,没明白也先想要做什么。 两人交换过生辰日期,也先生于永乐五年,今年十七,比朱瞻墡小了一岁。 也先哈哈大笑,再度举起马奶酒: “也先与殿下有幸相会于这长生天之下,一见如故,也先对殿下仰慕不已。” “殿下若不嫌弃,也先想认殿下为义兄,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朱瞻墡嘴巴张大,几乎能塞入一颗鸡蛋。 啥意思? 不打不相识?逮住揍一顿还能收个便宜小弟? 世上有这么美的事? 朱瞻墡有心想拒绝,可看着也先炽热眼神,终是哈哈一笑答道: “那本皇孙托大,就当小王子的兄长了。” 朱瞻墡站起抱拳施礼: “贤弟!” 也先连忙跟着站起回礼: “大哥!” 随即,眼神中的野心再也不加掩饰: “大哥,他日您若有心夺嫡,小弟尽起瓦剌精兵助大哥您一臂之力!” “若违此誓,长生天降罪于我绰罗斯一族!” 第56章 各逞心机 朱瞻墡悚然大惊! 也先这狗崽子,不安好心呐! 作为熟读历史的现代穿越人才,朱瞻墡可不是傻白甜,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这也先就是一只金头苍蝇,看到鸡蛋有缝,开始拼命钻营牟利。 尽起瓦剌精兵,助自己夺嫡? 这话真特么漂亮,可背后暗藏的祸心,其心可诛! 明明就是也先看出自己和朱瞻基有矛盾,想要怂恿自己起夺嫡之念。 也先可并不知道自己本就为此目标而努力。 也就是说,在也先的认知中,自己只是个有谋略有勇武的普通皇孙而已。 普通皇孙,手中岂有自己的嫡系兵力? 完全靠瓦剌精兵夺嫡,这与引狼入室有什么区别? 五代石敬瑭借契丹兵力谋反,自己是过了把皇帝瘾,可割让燕云十六州,遗祸数百年。 最终自己遗臭万年! 皇爷爷朱棣靖难之时,确实也曾借助朵颜三卫之力,也就是兀良哈三卫。 可皇爷爷本就是镇守北平的藩王,准备多年,手下兵将无数,又从宁王那里拐走数万精兵。 这才不至于被朵颜三卫反噬。 也先这狗崽子,简直可恨。 前一句刚结拜兄弟,后一句马上就挖个大坑,里面还摆上令人眼红的诱饵,等自己跳进去。 好在自己本就对于也先结拜没抱什么期望。 这些不通教化、不懂礼仪廉耻的蛮夷胡人,结拜就是拿来当垫脚石,随时可以出卖。 吕布认了那么多个义父,认一个捅一个。 安禄山认杨贵妃为母,和哥舒翰结拜兄弟,结果举兵叛乱,害杨贵妃身死马嵬坡,俘虏囚禁哥舒翰,最终致其被儿子安庆绪杀害。 千万别自我感动。 也先就是一匹喂不熟的狼而已。 暂时没有能力杀狼,就得想办法给它指点一条“明路”,让它去远处觅食,别来霍霍自己。 朱瞻墡脸上浮现莫测高深笑容,低喝一声: “住嘴,贤弟!”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岂可宣之于口!” “本皇孙一向只想当一名富贵闲散王爷,贤弟不可误我。” 也先嘿嘿一笑,桀骜之色再现: “大哥,也先说句肺腑之言,小弟并非妄自菲薄之人,对您小弟是心服口服,敬仰万分。” “有朝一日,若您能登临大宝,小弟必定约束部众,不敢越长城一步。” “可若是其余碌碌之人,我绰罗斯部也先,草原上空的雄鹰,岂肯郁郁屈居其下?” 也先朝朱瞻墡挑了挑眉,低笑道: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大哥您虽然只想当富贵闲散王爷,可木秀于林,只怕有人不肯让您如此顺遂。” “大哥不得不防。” 朱瞻墡哈哈大笑,意有所指: “贤弟你想得太远了,我只是皇孙,我上面还有居于太子之位的父王,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呢?” “倒是你,贤弟,不是哥哥我说你。” “之前跟你分析过大明和瓦剌的实力对比,瓦剌部精兵再勇猛又能如何?” “真要敢兵临长城,火炮覆盖之下,只怕瓦剌有覆亡之祸。” “贤弟,哥哥话说得比较直,但全是为你考虑,还望贤弟不要介意。” 朱瞻墡的话,再次挑起也先心中对火器的恐惧。 也先颇为不甘: “我瓦剌困居贫瘠苦寒之地,茹毛饮血,长生天之下,富庶温暖的宝地,难道不该是最强大勇武的人,才有资格居住吗?” 朱瞻墡眼睛大亮。 来了来了! 话题诱导了这么久,也先终于提到这个。 你不仁我不义。 是你当弟弟的人先想坑我,别怪我反坑你一把。 朱瞻墡身体前倾,凑向也先语重心长: “贤弟,富庶温暖的宝地,可不止有大明一处。” 也先眼睛一亮,随即叹道: “大哥您说的是帖木儿帝国南方的德里苏丹国吧?可此国与我瓦剌,中间隔着强大无比的帖木儿帝国。” “帖木儿帝国吞并东西察合台汗国,扫荡钦察汗国,征服呼罗珊和西波斯,屠戮德里苏丹,风头一时无两。” “如今虽然帖木儿已死,帝国大为衰弱,可继位的沙鲁哈也算是明主,不可轻辱。” 朱瞻墡嗤声冷笑,循循善诱: “帖木儿帝国虽然打下巨大疆域,但并未对帝国内各个部族进行整合,不过是一座建在沙子上的城堡而已。” “如今有沙鲁哈镇压,还能苟延残喘,等沙鲁哈死掉了呢?” “贤弟你才十七岁,瓦剌部也要休养生息,你急什么?” 也先眼神渐亮,露出神往之色。 朱瞻墡继续添火: “帖木儿不过一区区突厥裔之人,并非是黄金家族出身,只是娶了黑的儿火者之女,一样可立下如此大基业,荣登大汗之位,贤弟你知道其中原因吗?” 也先倏然一震。 心底的野望被朱瞻墡撩拨地蠢蠢欲动,不由急切问道: “大哥,这是为何?” 朱瞻墡呵呵轻笑: “蒙古草原乃成吉思汗龙兴之地,民众缅思故主,非黄金家族之人想要上位,自然阻力重重。” “可往西而去,数千上万里茫茫草原,其中的部族却只认强者。” “帖木儿是强者,拓地千里,自然能获得足够威望,让众部落尊其为大汗。” “正如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终其一生,并未灭掉南宋,可攻灭花剌子模,一路西征,这才创下万古不可磨灭威名。” 也先霍然站起,剧烈喘息。 似乎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被朱瞻墡轰然推开,呈现在他面前。 新世界的画面,朦朦胧胧,充满着诱惑,却又看不太真切,仿佛其中潜伏着巨大威胁。 朱瞻墡暗笑,给出了最后一记助力: “贤弟有所不知,我大明数度下西洋,直抵天方等地,打探到极西之处,如大秦、拂郎机、以西把你亚、拂郎察等国消息。”(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 “那边一年四季如春,即无塞北冬日之苦寒,也无大明夏季之炎热,可谓遍地鲜花,蜂蜜流淌之天国所在。” “尤为可说的是,越往西去,那边之人战力越为孱弱,远不如塞外草原,群雄交替而起。” 朱瞻墡神色一正,情深意切: “贤弟,你曾拜师殷德言,想必知道匈奴和突厥往事。” 也先被朱瞻墡忽悠得晕晕陶陶: “小弟晓得。” 朱瞻墡得意一笑: “唐初之时,东突厥与大唐不断交战最终败亡,西突厥一路西逃,建立奥斯曼帝国,延绵至今,曾与帖木儿大战,你是知道的。” 也先怔怔点头。 朱瞻墡继续说道: “汉末南匈奴最终依附于汉朝,北匈奴一路西逃,到极西四处征伐,被称为上帝之鞭,极西之人闻名色变,其帝国也延绵至今,已达一千多年。” “如丧家之犬的败亡之徒,为何到了极西就能威震四方,国祚绵长,而未逃走的兄弟部族,早已消亡于中原历史之中?” “不就是因为极西之处,彼人战力极为孱弱吗?” “成吉思汗终其一生拿不下偏安一隅的南宋,可派出的每一位儿子,都在西边打下不亚于中原大小的国土,不正是因为那些占据流淌蜂蜜之地的人太过孱弱了吗?” “如此天生宝地,被一群孱弱野人窃居,唯有强盛无比的瓦剌部族,唯有贤弟这样的英豪,才有资格将其踏于马蹄之下。” “贤弟,当好自为之!” 也先浑身巨震,眼神中的野望如春草,急剧蔓延。 猛然。 也先翻身跪倒。 第57章 埋下钉子 也先匍匐地上,脑袋紧贴地面,声音诚挚了许多: “小弟多谢大哥指点。” “也先他日若能有所成就,必不忘大哥今日教诲之恩。” “愿我瓦剌和大明,各居东西,生生世世为兄弟之邦,不起干戈。” 朱瞻墡连忙将也先扶起。 差点憋不住笑意。 只是费一番口舌之功,就将祸水西引。 若能因此避免将来土木堡大祸,这个功德可就大了。 不过,打铁还得自身硬。 只要还有朱祁镇加王振,这种废物加煞笔组合,祸患之因只在自身。 没了瓦剌,一样有其他虎视眈眈的草原民族。 接下来算是宾主尽欢。 也先盛情挽留下,朱瞻墡四人在他营帐中休息一晚。 第二天徐恭伤势稍好一点,就给八噶喇复位几处巫医死活接不上的关节。 终于,朱瞻墡向也先提出辞行。 也先倒也慷慨,楞是派出一支骑兵队,千里迢迢护送朱瞻墡四人回归明军大营。 至于是不是顺便查探鞑靼和大明的虚实,就不好说了。 回程路上需要三天。 第二天晚上。 夜晚宿营之时,避开护送的瓦剌骑兵耳目,徐恭和兴安对视一眼,突然跪拜下去,头颅深深俯在地上: “殿下,请救小人一命!” 朱瞻墡早就在等他们主动提出来了。 若是他们还是懵懵懂懂,活该他们回去遭到灭口。 朱瞻墡轻笑: “此话怎讲?我们好不容易逃过追杀,如今正是鸟飞高天,鱼归大海的好时候,怎能讲如此丧气话?” 石亨在边上使劲忍住笑意,大腿都掐肿了。 殿下属实有些恶趣味,想要招揽这两人,还偏要等他们捱不住主动提出来。 徐恭和兴安声音凄惶中带着痛恨: “殿下何必如此试探小人?” “就连也先小王子都看出来,小人有眼有耳,岂会不知李谦的追兵是太孙派来的。” “我们就此回去,殿下自是无恙,可小人人微言轻,陛下未必会为小人声张冤屈,只怕太孙会找个理由灭小人之口。” 朱瞻墡一副恍然大悟样子。 嘿嘿笑道: “原来你们是担心这事。” “谁说追兵是李谦来着?谁说李谦是太孙大哥指派的?你们亲眼所见吗?” “啊?” 徐恭兴安面面相觑,不明白朱瞻墡为何睁眼说瞎话。 这件事,不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的吗? 就连石亨也有些不明所以,浓眉紧蹙,费劲琢磨朱瞻墡的心思。 朱瞻墡惬意地仰天躺倒,悠悠开口: “本皇孙与太孙殿下会猎之时,迷失方向,突然遭遇鞑靼小股溃兵袭击。” “一路西逃,幸好遇上瓦剌部小王子也先率兵追杀阿鲁台溃兵,这才侥幸逃得性命。” “追杀途中,随侍宦官锦衣卫,以及石亨带领的兵卒奋勇抵抗,不畏生死,只为本皇孙争得一线生机,耿耿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表。” “尤其是石亨、徐恭、兴安三人,护着本皇孙硬生生从鞑靼骑兵中杀出一条血路,本皇孙还能再次回到大明军营,你们三人功不可没!” “就是这么个简单事情,和太孙哪有什么关系?” 在石亨三人愕然目光中,朱瞻墡一拍大腿: “对了,本皇孙受此打击,一蹶不振,从此耽于吃喝玩乐,醉生梦死,再不敢多言军机大事。” “至于你们三人,立下如此大功,必有升迁,在新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为国效力,太孙干嘛灭你们的口?徒惹嫌疑上身?” “你们把事情想太复杂了。” “收拾收拾心情,回到大营面对陛下询问,当如此一五一十禀报,可明白了?” 徐恭兴安之前见朱瞻墡处处争锋压过也先一头,以为朱瞻墡胸怀大志,正打算给自己找个靠山。 可朱瞻墡的一席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徐恭兴安心都浇凉了。 殿下竟就此成了惊弓之鸟,打算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吗? 两人只觉得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楞是说不上来究竟。 石亨则对朱瞻墡更加熟悉。 朱瞻墡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甚至故意放走贼酋唐赛儿,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岂会是个甘心当庸碌王爷之人? 想起靖难之变前,朱棣靠装疯卖傻逃过建文帝残害,石亨恍然大悟。 佩服地躬身施礼道: “殿下是要韬光养晦,静待时变,末将明白了。” “明日回到大营,末将绝不会露出马脚,请殿下放心!” 朱瞻墡哈哈大笑。 指着石亨笑骂道: “就你这家伙机敏。” “从明日起,本皇孙只是个吓破了胆的可怜虫,等回到北京城,更是深居宅院纵情声色,不与他人来往。” “除非要事,本皇孙才会派人和你联系,你可懂了?” 石亨连忙单膝跪下,双手举起从也先那里顺来的宝刀,恭声答道: “末将遵令!” “为避嫌疑,末将未蒙召唤,将不会与殿下有任何交集,只待殿下举事相召。” “请殿下收下宝刀,末将沙场厮杀的粗人,用不了如此精细尊贵之物!” 朱瞻墡畅快大笑,随手接过丢在一旁,伸手扶起石亨。 徐恭兴安两人这才反应过来,老脸微红。 再次匍匐地上,声音恭敬至极: “如蒙殿下不弃,恭请殿下收下小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将来朱瞻基继位,自己身涉他谋害亲弟一事,不管朱瞻基信不信事情没有败露,自己两人绝无幸理。 既然如此,何不行险一搏? 五皇孙殿下雄才大略,善于隐忍,正是明主之相,将来未必就会输给朱瞻基! 朱瞻墡这才将徐恭兴安两人扶起,目光牢牢盯视他们。 直至他们心中忐忑,这才笑逐颜开说道: “本皇孙早有招揽之心,如此最好不过。” “将来大事若成,二位之功,不敢或忘。” 徐恭兴安大喜,提半天的心终于放了回去,慌忙恭敬辞谢,乖乖站着等候朱瞻墡发话。 朱瞻墡面色一肃: “北京城之中,宣武门外的纯善工坊,以及灯市口的至善堂,均是本皇孙背后产业。” “之后与诸位的消息往来,将通过至善堂的沈姓掌柜传达。” “徐恭,你身在锦衣卫,朝堂之中若有人刁难这两家产业,或追查背后之人,务必在职权范围内帮忙遮掩。” 徐恭连忙恭敬应下。 “兴安,你身在皇宫大内帝王之侧,需时时关注帝王和太子身体状况,事若有变,要提早通过至善堂转告于我!” 兴安神色巨震,愣怔片刻才同样应下。 石亨徐恭均是脸色大变。 朱瞻墡话里头的暗示之意太过明显。 莫非,风云变色之事,并无需蛰伏多年吗? 三人浑身血液急速奔涌,心跳如擂鼓! 第58章 失魂落魄 第三天,风尘仆仆的朱瞻墡一行四人,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在瓦剌骑兵护送下回到大明军营。 刚开始军营剑拔弩张,以为瓦剌骑兵要主动攻击明军。 待明白过来原委,中军副帅陈英吩咐瓦剌骑兵在距大营两里之外驻扎下来等候陛下指示,自己则带兵死死盯着这些蛮夷之人。 他们若敢异动冲击大营,大将军炮和永乐手铳已准备妥当,随时会将他们碾成齑粉。 主帅柳升则是匆匆带着朱瞻墡四人,去面见朱棣。 朱瞻墡和朱瞻基外出狩猎。 前几日朱瞻基惊魂未定归来,麾下百多人折损小半,说是遭遇鞑靼骑兵偷袭,和弟弟朱瞻墡失散。 朱棣勃然大怒,几乎将剩余的骑兵都派出搜救。 搜寻数百里,鞑靼骑兵的毛都没摸到一根,只发现一处明军惨死之地。 曝尸于野多日,虽然此时草原气温寒冷,可秃鹫饿狼取食,尸体依然惨不忍睹。 检查清点之后,正是朱瞻墡麾下之人。 从痕迹上看,朱瞻墡和寥寥几位手下逃脱,被鞑靼骑兵一路追杀。 此时离事发已有多日。 茫茫草原,根本无处施救。 料想朱瞻墡已经死在鞑靼骑兵刀下。 搜救骑兵收殓安葬遇难同袍之后,回归大营禀报。 朱棣更加怒不可遏。 恰好有骑兵队回来,押送了数千鞑靼老弱妇孺。 朱棣一怒之下,将这些俘虏尽数屠杀,这才稍泄心头怒火。 自己的嫡孙,刚刚露出峥嵘头角的朱瞻墡就此身死,朱棣颇受打击。 加上杨荣金幼孜继续劝谏,朱棣终于同意班师回朝。 只等还剩寥寥几支外出劫掠的骑兵队回来,就将拔营出发。 乍见到朱瞻墡平安归来,柳升也是不胜唏嘘。 之前自己儿子柳溥跟着朱瞻墡护送赵王就藩,混了个不小功劳。 柳升对朱瞻墡颇有好感。 可此时见朱瞻墡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眼神脸色惧色极重,柳升知他没有谈兴,只好叹息一声: “殿下洪福齐天,平安回来就好。” 待见到朱棣,朱瞻墡演技爆发。 眼圈泛红,哽哽咽咽描述事情经过,讲得丢三落四,毫无条理。 一副被吓破胆的模样。 朱棣无奈之下,只好问石亨徐恭兴安三人,这才将事情“真相”了解得一清二楚。 还没等朱棣给出定论,朱瞻墡哽咽说道: “皇爷爷,咱们快回师吧,孙儿再也不想在塞外待了,孙儿想回北京城。” “孙儿想娘了。” 朱棣威严眉头不觉之间皱起。 朱瞻墡这是被吓破胆了? 亏自己见他谋略出众,以为值得培养,特地带他随军出征。 没想到只是小小挫折,就被吓成这副不堪样子。 毫无胆略,畏畏缩缩。 看来,所谓谋略出众,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老鼠,纸上谈兵罢了。 只有在安全无虞之下,才有那么点小聪明。 若是让他独自带兵面对重重压力,畏惧之下,只怕要昏招迭出,错漏不断。 简直就是赵括再世。 朱棣瞬间怒意涌上心头。 自己靖难初期,面对数倍于己的朝廷兵力,被打得惨不堪言,可依然不言放弃。 三个儿子,老大坐镇北平稳固后方,给自己提供源源不绝支持。 老二身先士卒,勇猛无畏,立下赫赫战功。 年幼的老三也曾独自带一支疑兵,骚扰牵制十数倍的朝廷大军,而且,面对的是建文帝手下名将平安。 当时,老三的年纪和如今朱瞻墡也差不多大吧? 唉! 一代人不如一代人,不堪造就啊! 朱棣正要开口训斥朱瞻墡一番。 转而想起他也不过才十八岁。 加上从小在优渥环境中长大,从未经历过危如累卵境地,也无随军经历。 倒也无需太过苛责。 朱棣心中微微一软。 摆了摆手颇有些厌烦说道: “行了,你一路艰难,先退下去休息吧。” 朱瞻墡暗中大喜! 搞定! 接下来,自己只要当个耽于声色的纨绔王爷。 暗暗积蓄力量,等着朱瞻基露出破绽,再给出致命一击。 可呈现在脸上的,却是一副惊魂甫定神色,只想尽快回到自己的小营帐之中瑟瑟发抖。 如此不堪样子,令人大帐中各将帅文臣鄙夷不已。 而朱棣身边静静观望半天的朱瞻基,眼神深邃,若有所思。 李谦杳无音信,朱瞻基心头捏着一把汗。 总是安慰自己,李谦应该还在追杀朱瞻墡途中,这才没空回来复命。 等听到禀报朱瞻墡安全归来,朱瞻基心头剧跳。 在朱瞻墡来到朱棣大帐的短短时间之内,朱瞻基已经想好措辞。 若是朱瞻墡出言指责自己阴谋暗害,务必一推二五六,矢口否认与自己有关。 将事情归咎于李谦失心疯叛乱。 李谦那头自己早已做好安排,不会供认出自己。 没有证据,就算此事自己嫌疑极大,可朱棣一向宠爱自己,惩处绝不至于实实在在落在自己头上。 反而因为兄弟反目,朱棣二选一之下,只会疏远朱瞻墡。 最多朝野私下暗暗议论,自己名声受点损伤罢了。 可等朱瞻墡四人说完事情经过,朱瞻基愣了片刻,大喜过望。 李谦居然全军覆没在瓦剌骑兵手里,并未曾暴露身份? 亏自己担心了这么久。 总算朱瞻基不是昏聩无能之辈,欣慰心情片刻就被他压下,暗生疑虑。 李谦的破绽那么明显,朱瞻墡没有发现吗? 会不会这小子扮猪吃虎,假装不知? 只是看他一副后怕畏缩模样,可想而知当时的慌乱,也许情急之间,确实没察觉出破绽也说不定? 人都有侥幸心理。 捅出大篓子的时候,心理上总会寄希望于自己的小动作没有被人发现。 朱瞻基不知不觉,陷于这种心态而不自知。 稳妥起见,还是要再试探下自己这位弟弟。 毕竟,他之前护送赵王就藩,也曾途遇危险,并没表现得这么无能。 朱瞻基朝朱棣拱了拱手说道: “皇爷爷,都是孙儿的错,出征之中竟带墡弟外出狩猎,这才惹出如此祸事。” “墡弟受此惊吓,神态颇为消沉,孙儿不太放心,先去看看他。” 朱棣微微颔首,目送朱瞻基追在朱瞻墡身后,出了大帐。 眼神之中,深邃难言。 旋即,回过神来苦笑摇头,表情已恢复威严: “鞑靼蛮人心思狠毒,行此不轨之事,好在墡儿平安归来,未酿成不可挽回大祸。” “墡儿得脱危局,石亨徐恭兴安三人居功甚伟,瓦剌部也有不小助力。” “着令升石亨为大同府守备,升徐恭为锦衣卫千户,专务追缉不法之事,升宦官兴安为尚膳监总理。” “取金银绢绸若干赏赐瓦剌部,交予瓦剌部护送骑兵带回。” ...... 大帐外头,朱瞻墡脚步飘忽,如喝醉了酒一般,往自己空了许多天的小营帐走去。 “墡弟,稍候!” 第59章 试探和伪装 朱瞻墡恍若未闻,依然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向前行去。 朱瞻基皱了皱眉。 急赶几步追上,一掌拍在朱瞻墡肩头: “墡弟!” 朱瞻墡身躯剧颤,恍若出神之时被人突然唤醒。 僵硬回过身来,脸上满是惧色。 见是朱瞻基,好不容易挤出勉强笑容招呼道: “是大哥啊。” “大哥,你不会还找我去狩猎吧?打住打住,小弟现在只想赶紧回北京城。” “塞外蛮荒之地,实在太可怕,打死小弟都不来了。” 朱瞻基见他一副失魂落魄模样,眉头拧得更紧。 试探说道: “墡弟,大哥向你赔不是。” “都是大哥轻忽大意,硬要你跟着出去狩猎,害你受苦了。” “没想到在大营左近,居然还有鞑靼骑兵游荡,不只是你,大哥当日也遇到鞑靼骑兵突袭,折损不少人手,才侥幸突围逃回大营。” “你没事就好,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大哥有何面目回去见父王母妃。” 朱瞻基说完,死死盯住朱瞻墡眼神,看是否有掩饰起来的不忿之色。 却只见朱瞻墡眼神之中,全是惊惧颓丧,一副死气沉沉模样。 朱瞻墡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容比哭还难看: “大哥您说的是什么话。” “阿鲁台一路西逃,已被瓦剌部打得溃散逃亡,谁也猜不到大营附近还有游弋的鞑靼骑兵。” “这都怪咱们时运不济,才遭此劫难。” “小弟被追杀数日,逃亡千里,几乎吓破了胆,幸亏遇上瓦剌部精骑搭救,否则,小弟无再见大哥之日矣。” “唉,小弟年少轻狂,以为沙场之事不过尔尔,激昂指点,挥斥方遒。” “真事到临头,所能仰仗者,不过手中三尺青锋,自己偏又不是这块料。” “小弟终究还是习惯与书为伴,回北京城后,小弟再不敢对军务大事指手画脚。” 朱瞻墡并不怕自己在瓦剌那边立下的威名传回大明,泄露了自己根脚。 瓦剌和大明之间的讯息往来本就闭塞。 而按历史进程,朱棣只剩不到一年寿命,朱高炽也只当了十个月皇帝。 再过一年半朱瞻基就将从南京赶回继位,朱高煦派兵截杀扑了个空。 这期间朱瞻基犹有前往开平迎接朱棣灵柩、朱高炽登基受封皇太子、南京频繁地震受派前往坐镇,等等杂七杂八之事。 自己的好大哥,哪还有空时时关注自己。 朱瞻基依然有些疑心,可死活看不出朱瞻墡这番“由衷”之语有什么破绽。 正要再做试探,朱瞻墡颓丧说道: “大哥,小弟受惊吓不小,如今精神不济,想回营帐歇息片刻。” “大哥若是无事,小弟先行告辞。” 说完恭恭敬敬一躬到地。 朱瞻基定定望着朱瞻墡蹒跚远去脚步,心思转动。 少年轻狂,自己也有过同样经历。 第一次参与北征,自己也曾在李谦怂恿下追击到九龙口,结果被瓦剌骑兵围攻。 幸好皇爷爷派了骑兵前来救援,这才解脱险境。 事后自己还被皇爷爷狠狠训斥一番。 朱瞻墡能幡然醒悟不是这块料,以后只寄情于书籍当个安乐王爷,未必不能放他一马。 自己将来在史书中也能博个宽宏大度的好名声。 不过听其言还得观其行。 必须时时盯着这个家伙,看他是否安分。 待将来本太孙继位,将他早早赶去封地,就算他才智再出众,也再无一丝威胁。 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远了。 皇爷爷的身体状况自己一清二楚,撑不了多久。 至于自己父亲,当了二十多年太子的朱高炽? 那个痴肥之人? 朱瞻基嘴角挂上一丝莫测高深笑意。 一甩衣袖,返回朱棣大帐。 接下来日子,朱瞻墡一副大受打击模样,无事不出自己的小营帐,日日饮酒为乐。 朱棣召唤过两次。 见他神情沮丧,脸上犹有惊色,说话畏畏缩缩,一副心理阴影深重的废物模样,不由大感厌烦。 将他赶出大帐,再也不想多见他一眼。 时间如常流逝。 外派出的骑兵队尽皆满载而归,唯独李谦率领的一支千人队杳无音信,竟连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在杨荣金幼孜几位文臣苦苦劝谏之下,朱棣决定班师回朝。 封赏归顺的鞑靼部族首领也先土干为忠勇王,赐名金忠。 又封其外甥把台为忠勇伯,赐名蒋信。 在宣府留下原本就是北元将领的苏火耳灰,带领一支骑兵等候接应李谦。 大军拔营,浩浩荡荡回归大明。 此时已是十一月末,比历史上的第四次北伐多迁延了一个多月。 一路紧赶慢赶,总算在除夕之前回到北京城。 朱瞻墡大大松了口气。 在大明军中,朱棣朱瞻基眼皮底下,日日假装消沉实在太累人。 而且,为了避免嫌疑,从回到大营之日起,朱瞻墡就再也没与石亨徐恭兴安三人交谈过。 回到太子府,朱瞻墡哀哀切切向朱高炽和张氏诉说北征惊险遭遇,把他俩都吓得不轻。 见朱瞻墡意志消沉,张氏身为母亲,更加心疼。 父母一向偏爱最小儿子,张氏也不例外。 连忙柔声安慰道: “墡儿,你总归年岁尚幼,又从来只喜爱读书,随军真是为难你了。” “以后咱再不掺和这些军国大事了,大明富有四海,良臣猛将如云,养你一个闲散富贵皇孙又怎么了?干嘛一定要辛苦你为国出力?” 张氏瞪了眼朱高炽: “皇上若再指派墡儿做事,你尽量给推掉,别事事都唯唯诺诺,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咱们自己不心疼维护,谁会心疼?” “得亏瓦剌小王子也先帮了一把,墡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可怎么办?” 朱高炽肥胖脸上挤出尴尬笑容,笑呵呵应了下来。 朱瞻墡趁机提出要求: “父王,母妃,孩儿已经成婚,继续住太子府中也不太方便。” “孩儿想在皇宫外头买一栋清静小院搬出去住,到时日日在家中静心读书,远离纷扰,岂不美哉?” 朱高炽和张氏对视一眼,有些不舍,难以决断。 朱瞻墡加了一把火: “孩儿之前护送三王叔就藩,三王叔曾有赠礼,皇爷爷历次也有赏赐,孩儿也算薄有资财,购买宅院绰绰有余。” “搬出去后,孩儿还会时时回太子府向二位高堂请安,不敢或忘,爹爹娘亲请勿挂怀。” 许是被朱瞻墡这声难得的亲热称呼打动,朱高炽和张氏见他神态萧索态度恳切,心头大软: “也罢,搬出去住也好。” “我们送你些宦官宫女,照顾饮食起居。” 第60章 一一落子 时光飞逝,追之难及。 朱瞻墡顺利在总部胡同买了套四进的四合院,总共才花了不到两千两银子。 对如今的朱瞻墡身家来说,没九牛一毛那么夸张,却也无关痛痒。 北征半年时间,黎叔林和沈谨行配合默契,玻璃生意做得极大。 玻璃已成为京城豪富官宦之家必备之物。 沈谨行果然深谙商道,在金钱攻势下,那些文人才子和欢场丽人纷纷帮忙造势,将玻璃一物和身份地位挂钩,舆论上大肆宣传。 仿佛家中客厅没能摆上一两件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就直不起腰杆一般。 倒是与后世的奢侈品营销套路一般无二。 短短半年时间,至善堂狂揽十余万两白银,成为北京城之中,令人侧目的商道新贵。 沈谨行把他的孪生弟弟沈谨言也叫来至善堂帮忙,并由晋地招来一批可靠的人力,填充入至善堂和纯善工坊。 买了玻璃器皿的豪富官宦腰杆子硬没硬起来不知道,黎叔林的腰杆子倒是硬了许多。 千花玻璃工艺已经摸透,可以批量生产,不过沈谨行却是死死压住,隔几日拿出一件,在至善堂进行公开竞价拍卖,成交价格比等重黄金还要高不少。 遵化铁矿,西山煤矿......黎叔林大手笔接连买下北京城周边多处矿场,初步提炼后运到纯善工坊深加工。 优质钢锭存了半个巨大仓库。 小型钢弩和刀剑已造出数百件,经由隐秘渠道运去太原交给唐赛儿。 唐赛儿那头,有充沛资金支持,新拉起的扬善门已网罗到几百位草莽豪杰。 另外还收买了数十位死士先行派去乐安州,一些人已经混入汉王朱高煦的护卫军之中。 至于朱瞻墡,回到北京城短短时日,声名远扬。 不过,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如之前那般打算,朱瞻墡似乎受打击之下,志向全消。 日日只懂饮酒取乐。 总部胡同离灯市口不远,和勾栏胡同只隔着一条巷弄。 于是,青楼狎妓,妓馆争风,醉酒大闹教坊司,隔三岔五整上一出。 偏偏这厮可恶至极,并不靠皇孙地位压人,次次只用钱砸人。 就差在身上挂一条斜幅,上书:“不管你们有没有钱,总之都没有我有钱”。 让那些争风败北的纨绔少年气得牙痒痒,又不好撺掇着家里动用御史门路弹劾皇孙。 至此,朱瞻墡完美树立起不成器皇孙形象。 却没想到,朱瞻墡如此作态,除了自污名节,还有个极大目的。 纯善工坊和至善堂如今声名鹊起,暗中不知道有多少双贪婪目光盯着。 朱瞻墡为了撇开嫌疑,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光明正大与黎叔林沈谨行碰头。 青楼自然就成了最佳暗会场所。 那些老鸨名妓,早被沈谨行用钱收买得服服帖帖,自然帮着他们遮掩。 中间还有个小插曲。 朱瞻墡回北京城后,与孙若微抽空见了一面。 当然,沈谨行“适时”出现,把孙愚这老头支走。 孙若微苦苦相思了几个月,一时情动,半推半就之间被朱瞻墡顺势吃干抹净,直抵灵魂深处。 未经媒妁之言嫁娶纳采,一个黄花大闺女失身于青年男子,孙若微清醒之后进入贤者模式,顿时有些慌了。 “展郎,你什么时候娶我?” 事后孙若微纤指在朱瞻墡赤裸胸膛上画起圈圈。 红唇微嘟,不觉之间撒起娇来。 媚态天成,简直会要了男人的性命。 结果一问之下,眼前这个粉面郎君“白展堂”家中居然还有个正妻! 孙若微双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失算!沉没成本太大了! 这层隔阂破了就破了,古代可不像现代医学昌明,还可以修补一二。 如此自己哪还能另择良人婚配? 朱瞻墡赶忙甜言蜜语安慰。 外头姗姗来迟的孙愚得知大错铸成,心头愤恨,却也只好不甘心地一起劝解。 最终,孙若微总算接受事实,当个小的。 说出去名分不太好听,但总也是个归宿。 况且,这个“白展堂”长相帅气,言行举止不像平庸之辈,对自己也宠爱有加。 自己建文余孽身份不能曝光,得夫如此,也算可以接受了。 可等过几日交换名帖之时,看到白展堂变成了朱瞻墡,孙若微和孙愚当场双眼血红,就要抽刀子干架。 父女俩辛辛苦苦从汝南一路来到北京城,就是想要刺杀朱棣子孙。 结果朱棣子孙没杀成,自己倒成了朱棣亲孙子的妾室。 难道等自己生出朱棣曾孙亲手掐死,当作报仇吗? 孙若微想死的心都有。 朱瞻墡当即口灿莲花,以汝南建文余党的安危相胁,总算让父女俩冷静下来。 又顺势透露些许自己的隐秘谋划。 画大饼放言将来大事若成,必会赦免建文余党,为他们平冤。 这才让孙愚孙若微勉强接受。 多数人总会在现实逼迫下不断妥协退缩底线,孙愚孙若微并非意志极为坚定的人杰,自然不能免俗。 孙若微转念一想,朱瞻墡谋划若成,自己岂不是也能位列四妃之一? 如此看来,成了朱瞻墡妾室,也并非都是坏事。 心底竟又有些高兴期许起来。 于是,虽有些波折,事情倒也算顺利,孙若微过门朱瞻墡家里。 靖芳懿出身官宦之家,见惯三妻四妾,倒没有故意刁难孙若微,反而拿出大妇风范,持事公正。 加上此时靖芳懿刚有身孕,孙若微的到来可以替自己承担床帏劳作,一家子其乐融融。 孙愚也摇身一变,成了朱瞻墡府中管家。 顺势承担起朱瞻墡和纯善工坊至善堂之间传递消息重任。 朱瞻墡也给几人分配了下一阶段任务。 沈谨行当财神爷大撒币,结交朝堂上衮衮诸公,尤其是百官喉舌的御史。 明朝一代文官俸禄微薄,养家糊口都难,此时还是明初,文官贪腐之风未盛。 地方官还有皂隶银灰色收入,朝堂官员则完全是靠家底支撑做官,出身贫寒的官员更是苦不堪言(比如郭璡这样的犊子)。 沈谨行只撒币不托他们办事,这些官员便也纷纷放下矜持,和沈谨行这等商贾之流亲密交往起来。 沈谨行的孪生弟弟沈谨言,朱瞻墡考察之后可堪大用,便派去南京筹建至善堂分号,为将来整治江南豪族预先埋下伏笔。 唐嫣(唐赛儿化名,之后章节不再用唐赛儿名字)那边,则是让她继续暗中招募人手,并抽调武艺高强的江湖高手藏入纯善工坊,随时听候朱瞻墡差遣。 同时,扬善门的重心,逐步往江南山东辽东一代沿海发展。 黎叔林这边,朱瞻墡北征之前让他研究的火药配方改良和颗粒化,有点眉目,但并未有大的突破。 技术的进步并非一蹴而就。 眼看再过两年汉王就会叛乱,朱瞻墡紧迫感大起,干脆三天两头给黎叔林提供技术指导。 时间匆匆而逝,转眼快一个月过去。 春节过完不久,却是发生了两件大事。 时代巨变,已悄然揭开帷幕。 第61章 第五次北征 春节刚过完不久,郑和再次出航,前往苏门答腊旧港宣慰司。 原旧港宣慰使施进卿逝世,施进卿儿子施济孙派使者来到大明,请求朱棣册封于他,子承父位。 不明真相的朱棣于是让郑和带上官印官服前往,令施济孙接替施进卿的位置。 施进卿其人,原籍广东,是旅居南洋三佛齐旧港的华侨。 洪武年间,爪哇满者伯夷国王攻灭三佛齐旧王朝,三佛齐大乱。 国中几千华侨拥戴华侨首领梁道明为三佛齐新王,奋力抵御满者伯夷。 梁道明在广东老家威望颇高,十年时间,从广东跨海前往三佛齐的人足有几万,三佛齐新王朝终于立稳脚跟。 之后,梁道明将副手施进卿留下,带领军民继续和满者伯夷奋战,自己入朝贡献方物。 得了赏赐后,梁道明拍拍屁股回了老家当起富家翁,连三佛齐也不回了。 就这样,三佛齐成了施进卿的地盘。 永乐五年,郑和第一次下西洋返航,在三佛齐旧港驻留期间,招谕当地海盗头子陈祖义。 当时陈祖义势力极大,手下海盗近万人,胆大包天地想诈降偷袭郑和船队。 幸亏得施进卿协助,合力击杀五千多海盗之众,生擒陈祖义。 因此,郑和在三佛齐设立旧港宣慰司,任命施进卿为宣慰使。 施进卿对大明称臣为宣慰使,对南洋诸国则自称为国王。 施进卿死后,他的二女儿施二姐已经在部下拥戴下成了女王。 施济孙为了争位,欺大明不懂南洋民情,只知父死子继那一套,故意派使者来大明讨封。 郑和到达后虽然查明真相,承认了施二姐的统治权,却终是与旧港宣慰司离心离德。 最后,大明放弃旧港宣慰司,三佛齐并入满者伯夷,大明的南海疆域骤减数千里。 郑和前脚刚走,紧接着就发生了第二件大事。 阿鲁台这厮,死而不僵,被脱欢打散之后,重新聚拢兵力,进犯大同开平两地。 估计是老家被抄的缘故,阿鲁台犹如没了过冬粮食的老鼠,竟是一刻也等不了。 大明军队刚刚回师,他就冒着严冬大雪再度兵临城下。 还在宣府接应的苏火耳灰也传回消息,说是李谦的千人队全军覆没在鞑靼铁蹄下。 刚刚归降的忠勇王也先土干,也就是金忠,在朝堂上愤声请战,自言要出任先锋带路,务必将贼子阿鲁台枭首示众。 朱棣怒发冲冠。 马上令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都司兵力尽集北京和宣府,待春末草原冰雪解冻,再征阿鲁台。 这也是朱棣的第五次北征。 好在永乐二十一年秋粮收成还行,加上刚在鞑靼狠狠搜刮一通,国库充裕不少,这回文官不再多加劝谏。 反正刚愎自用的永乐帝也不会听从意见。 劝谏还可能因此获罪,去北镇抚司大牢吃牢饭。 永乐十九年第三次北征,一力劝谏的夏原吉吴中,如今还在捧着窝窝头唱铁窗泪。 或许这些老狐狸嗅觉灵敏,已经隐隐察觉出后情。 朱高炽这位监国专业户也乐得再操旧业,他对朝政处理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只差一个至尊名分。 一直被朱棣压着,战战兢兢,行止拘束无比,唯恐被抓到痛脚。 连纵情享乐都不敢。 说实话,朱高炽还真挺羡慕自己三儿子朱瞻墡如今的逍遥日子。 朱棣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完全不知自己已是人憎鬼厌,大家都在盼着他出事。 朝廷好换个仁厚省事的君主,停歇对外征战,对文臣礼遇有加,与民休息。 最关键的是,权力能多多让渡予内阁文臣。 好让这些精明的老狐狸一能成就能臣之名,万古流芳。 二能给自己家族多创造些来钱路子。 朝堂上下通力配合,这次的出征准备比去年快了不少。 四月三日,朱棣带着数十万大军再度出发。 随行官员多为原班人马。 只是,这回的先锋官变成了金忠。 朱棣怜惜最为亲厚的亲孙子朱瞻基北征刚回来不久,将他留在京城。 可朱棣也没叫上朱瞻墡。 甚至连朱瞻墡的脸都不想再看到。 朱棣对朱瞻墡已经彻底失望。 遇险留下心理阴影,颓丧恐惧勉强还能接受。 可朱瞻墡回到北京城后都做了什么? 三天两头在青楼买醉,争风闹出不少风波,简直丢尽了朱家颜面。 幸亏朱瞻墡从不靠皇孙身份压人,否则朱棣一怒之下,指不定就要剥夺朱瞻墡皇室身份,打发回凤阳老家看坟。 朱瞻墡听完朱高炽传达皇爷爷训斥,吓了老大一跳。 赶紧又去一趟教坊司好好喝了一回花酒,压了压受惊吓的小心灵。 当浮一大白。 乐得清闲。 大夏天秘不发丧,扶柩千里迢迢赶回北京城,这个苦差事,就交给好大哥朱瞻基好了。 能者多劳嘛。 朱瞻墡想起秦始皇往事就想笑。 秦始皇死在南巡途中,也是大夏天光景。 李斯和赵高弄了一大堆咸鱼放在车厢之中,以乱其臭。 这酸爽气味,从塞外一路回来熏个十几天,堪比人间地狱。 据说死人的尸臭,迥异于动物尸臭,能引发极度不适。 缠绕鼻腔,数十日挥之不去。 这是被刻在人类基因深处的印记,警示周围环境存在危险。 唯有在茅厕连闻数日粪臭,才可抵消一二。 朱瞻墡可不想受这份罪。 于是,在诡异气氛中,朱棣开始了第五次北征,也是他的人生绝唱。 朱瞻墡明面上在北京城继续当他的青楼小能手,嫖娼大将军。 暗中指挥唐赛儿黎叔林沈谨行兄弟扩充力量,根本就没被有心人注意到。 朱瞻墡的坏名声闹得朱高炽都不得不把他叫来太子府狠狠训诫几次。 只是收效甚微。 朱瞻墡不过几日,就又故态重萌。 这倒是让也在北京城的朱瞻基闻知后会心一笑,大为放心。 喜欢喝花酒很好嘛,只要不野心勃勃觊觎某个位置,就还是自己的好弟弟。 男人懂得都懂,谁还没点无伤大雅的小爱好。 反正他们父子三人,在这点爱好上出奇的一致,谁也别说谁。 朱高炽是身为太子,被朱棣监视得紧,位置一向不太稳固。 因此死死压抑着性冲动,就等着有朝一日成为九五之尊,再报复性消费。 而朱瞻基不止性好游猎,喜欢斗蟋蟀,更有变态性癖,最喜欢虐玩幼女。 如今才二十七岁,本该正值身强力壮的时候,已经需要求助于太医院,帮他提供蓝色小药丸提振性趣。 元配胡善祥出身于清闲官宦之家,一向拘谨守礼,床榻之间配合度太差,更是难以挑起朱瞻基临幸欲念。 早早生过两女之后,朱瞻基已经有小一两年没再光顾于她。 日子就这么匆匆过去。 冬去春来,继而炎炎之夏。 出大事了! 第62章 驾崩于外 七月廿五下午,朱瞻墡正在勾栏胡同的醉花楼中饮酒为乐。 醉花楼当红头牌如烟姑娘闺房之中,重门紧闭。 一张小圆桌前,朱瞻墡黎叔林沈谨行三人相对而坐。 艳名响彻京师的如烟姑娘,则是带着贴身丫鬟,守在外间,当起了看门人。 沈谨行递过一封密折,压低声音: “殿下,唐嫣门主密信!” 朱瞻墡接过打开,一目十行看完。 唐嫣的密信,提到两件事,全是关于汉王朱高煦那边。 其一朱高煦反迹已显,开始暗中招兵。 扬善门的死士已有不少顺利混入其中,最高已做到百户职位。 其二朱高煦难得的,不再空口画大饼,向她送来大量财物。 让她在晋地抓紧拉起大旗。 只等朱高煦的命令,起兵互为呼应。 朱瞻墡目光连闪。 第一点,等朱高煦起兵之时,可以让这些死士在乐安州中掀起大乱。 至于第二点,正合自己当初收服唐嫣时的谋划。 朱高煦这是掏钱给他自己掘坟。 到时候唐嫣带着乱兵和朱高煦合兵一处,突然发难,可以打朱高煦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虽然之前两人曾发生过亲密关系,但唐嫣这个女人,还不能尽信。 别关键时候成了双面间谍,给自己反戈一击就麻烦大了。 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居单身女人,可比黄花大闺女现实多了。 对她来说,只有她和她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其他一切,随时都可以成为交易筹码。 包括她的身体。 朱高煦未反之前,唐嫣出于自身安全考虑,应该不会跳反回到朱高煦阵营。 可若是眼见朱高煦有成功机会,唐嫣未必不起异样心思。 不可尽信于人,将自己安危交由他人决断。 看来,到时候得把她的孩子高堂接来北京城,才可放心将背后交给她。 朱瞻墡很快写好回信,折好交给沈谨行。 之后一把拉住黎叔林。 剧变越来越近,朱瞻墡的危机感更深。 这几个月有了朱瞻墡明确指导,黎叔林总算搞定火药配方改良和颗粒化,火药威力大增。 朱瞻墡的火器计划,终于可以开始着手。 朱瞻墡取出两份纸稿。 黎叔林一眼扫过几乎当场跪下,对殿下的奇思妙想叹服到五体投地。 纸稿其实并不复杂,只是对这时代的大明来说,无异于惊世骇俗。 就只是火绳枪和靠火绳引燃的简易迫击炮而已。 燧发枪对这时代来说还是太难了点,朱瞻墡没想着一蹴而就。 以石墨坩埚炼钢,一体化浇铸枪管炮管方便得很,石墨坩埚炼出来的优质钢也不容易炸膛,能极大减少钢材用量。 一门简易迫击炮只有大几十斤重,靠两名士兵就能轮流背负,比起神机营几百上千斤重的大将军炮,威力小了一些,军队机动性却能得到极大增强。 并且,朱瞻墡在炮弹上还做了大文章。 黎叔林又重新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其中端倪。 “殿下,这迫击炮所用弹丸,居然是空心的?在其中灌入火药或者火油?” “只是发射空心弹丸神机营也曾试过,弹丸极易在炮管之中炸开,反而会给神机营将士带来巨大伤亡。” “因此大将军炮用的都是实心铅丸。” 黎叔林声音都颤抖起来,一阵阵心惊肉跳。 以他的眼光,一眼能看出,若是能用空心弹丸,火器杀伤力能提高到不知凡几。 朱瞻墡微微一笑,安慰拍了拍黎叔林肩头: “叔林放心,大将军炮炮管极长,这才容易炸膛。” “我这迫击炮炮管不过三尺有余,不会有事的。” “记住了,空心弹丸外面的纵横凹槽极为关键,铸造的时候不可忘了。” ...... 闺房之中三人正聊得起劲。 突然,房门被急促敲响。 旋即,如烟姑娘娇柔动人的声音低低响起,充满了慌张: “殿下,宫中派人来寻你,似有急事,人已经闯进醉花楼。” “不过片刻,就会来到这里,妈妈在全力拖住他。” 朱瞻墡三人脸色剧变。 沈谨行和黎叔林霍然站起,匆匆收拾好一应物件,从闺房床榻背后的一处暗门悄悄离开。 朱瞻墡这才稍稍弄散仪容,淡然说道: “如烟姑娘,你进来吧,陪本皇孙喝酒。” 半晌之后。 一个年约三旬,手执拂尘的大太监急急敲响房门。 不等朱瞻墡应声,已将房门一把推开。 却见朱瞻墡正搂着如烟姑娘,上下其手。 满脸放荡笑意,张嘴等着如烟姑娘将杯中美酒喂入。 两人衣裳不整,显然没在做什么好事。 大太监略微尴尬笑笑,一甩拂尘恭声说道: “五皇孙殿下,太子急召,请速速随奴婢返回宫中。” 朱瞻墡醉眼朦胧,使劲辨认了下来人,嬉笑出声,口齿不清问道: “哦,原来是金英金总管,不知父王召唤有何要事?” 眼前这个太监名叫金英,和兴安一样也是安南人氏,永乐五年被张辅大军带回明朝。 金英脑子精明,在仕途上可就比兴安上进多了,如今已是司礼监右监丞,算是宫中数得上名字的大太监。 金英暗哂,心里头对这个纵情声色的五皇孙鄙夷不已。 脸上却是露出迟疑神情,目光瞥了下如烟姑娘,顿足期期艾艾说道: “五皇孙殿下,有天大的正事,还请速速随奴婢走吧。” 朱瞻墡心里跟明镜似的。 看看时间,也该是朱棣死于榆木川,快马兼程赶回报信的时候了。 一时之间,朱瞻墡百感交集。 起身随金英赶回宫里,一路上寻思不断。 一代永乐大帝,就此撒手人寰。 甚至朱棣是怎么死的,历史上都有不少疑点争议。 对于朱棣,朱瞻墡谈不上有多亲近。 毕竟身为穿越人士,就连对生身父母,朱高炽和张氏,朱瞻墡感情上也颇有些凉薄。 而且朱棣常年在外征伐,孙儿辈中,又只爱朱瞻基一人。 朱瞻墡从穿越过来到如今,反而是去年因北征一事和朱棣接触最多。 不过,感情淡薄不等于朱瞻墡对永乐大帝不敬重。 如此雄才大略的大帝驾崩于外,更令人痛心的是,人亡政息,朱棣开拓的大片疆域,被他儿孙迅速放弃。 朱老四,就由我来帮你守住这片疆域,当作血缘关系的酬还吧! 朱瞻墡悄悄握紧了拳头。 第63章 各怀鬼胎 朱瞻墡一进入文华殿,就发现其中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朱高炽和太子妃张氏领头,对前方正中空虚的主座遥遥跪拜,双目通红。 身后跟着跪了三位中年丽人,正是朱高炽的三个有所出的侧妃良娣,李氏张氏和郭氏。 其中犹以郭氏最为美貌,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自己的一大堆兄弟姐妹,乌泱泱十几号人,来了大半,紧跟在队列之后跪着。 年纪小的皇孙和皇孙女,已经忍不住呜咽出声。 另一边白发苍苍的蹇义杨士奇胡俨领着一众朝臣跪伏在地,老泪纵横。 原本跟随朱棣北征的内阁辅政杨荣,和御马监少监海寿,风尘仆仆立于主座之前,神情如丧考妣。 朱高炽回头瞪了朱瞻墡一眼,示意赶紧跪下。 众人又等了一会。 朱高炽与李氏所生的老二朱瞻埈在朱高炽的随侍太监海涛陪同下,一脸桀骜踏入文华殿,人终于到齐。 朱瞻埈一身利落打扮,手中还提着马鞭,脸上热汗不断淌下。 朱瞻埈性格一向暴戾易怒,犹好骑射,日常不爱读书,只喜舞刀弄枪。 这一代的老二,倒是与上一代的老二颇为相近。 见人已到齐,杨荣和海寿对视一眼,由海寿捏着尖细嗓子哭喊出声: “圣上殡天了!” “日前大军直抵答兰纳木儿河,穷搜山谷三百里不见阿鲁台贼踪。” “圣上于清水源之崖勒石之后决定回师,曾派吕震吕尚书提前回来报信。” “大军行到苍崖戍之时,圣上龙体欠安,至榆木川,已是回天乏术。” 海寿几句话功夫,文华殿内,除了早知事由之人,其他人如遭雷噬。 顿时,恸哭声响彻殿中。 杨荣和海寿担忧对视一眼。 “噤声!” 杨荣轻喝: “圣上崩殂于外,国家继承大统之事未定,外有虎视眈眈之辈,圣上灵柩未回京城前,此事不宜张扬。” 众人悚然大惊,纷纷理会过来,连忙止住哭声。 就藩乐安州的汉王朱高煦,之前就一直图谋夺嫡,若是知道此事,恐有大祸。 那几个年岁尚幼的皇孙皇孙女,号哭不断,吓得朱高炽的几位侧妃良娣连忙上手,掩住自家孩子嘴巴。 见场面总算镇定下来,杨荣说道: “海公公有圣上遗诏颁布!” 众人身躯一震,跪伏趴到地上。 海寿抖了抖衣袖,掏出圣旨抑扬顿挫诵读起来。 一通拗口深邃的文字,辞藻华丽,归结下来,只有寥寥几字: “传位于皇太子,丧礼遵照洪武皇帝遗制。” 等海寿念完,众人连忙磕头谢恩。 这遗诏,算是不出所料。 毕竟朱高炽当了近二十年太子,半数时间都在监国,虽无帝王名分,却早已对政务处置得心应手。 由朱高炽继位,理所当然。 朱高炽叩头领旨完毕,和杨荣视线一触即收,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喜色。 终于! 终于! 熬了二十年,压在头顶上的这座大山终于倾覆,一朝得以逍遥。 朱高炽几乎要仰天长笑。 不过,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的痴肥脸上依然挂着哀痛至极的表情。 正要自己辛辛苦苦从地上爬起,骤然记起已经熬出头了。 “郭妃,来扶孤一把!” 侧妃郭氏连忙抹掉泪水,上前靠她的娇弱肩头,死死帮朱高炽撑起痴肥沉重身躯。 前头太子妃张氏似乎还沉浸于哀伤之中,对身旁之事毫无所觉。 只是下垂的眼皮下,凤目中闪过凌厉之色。 这郭氏可并不像其他侧妃良娣,出身寻常百姓之家。 而是大明开国功勋郭英的亲孙女。 而且还是嫡出之女。 郭氏的身后,可是站着一个顶级勋贵家族。 自己只不过一区区指挥使之女,出身远不如郭氏高贵,娘家并不能提供助力。 加上朱高炽这些年一向宠爱郭氏,太子妃张氏心头涌起一丝危机感,以及对朱高炽的恨意。 若非自己着意巴结侍奉永乐帝和徐皇后,又生了个讨朱棣欢心的孩子,朱高炽如今还是不是太子都得两说。 可朱棣殡天消息刚传回来,朱高炽就迫不及待在这么多人面前与郭氏这个狐狸精晒亲热。 朱高炽体型痴肥如猪,又瘸了一条腿,外形一言难尽,张氏对他并无多少爱意。 两人不过像是渡过湍急河流的同船之人,面对危机,就算无甚感情也会同舟共济,协力以助。 可如今外部危机没了,内部的危机似乎开始蠢蠢欲动。 自己年老色衰,怕是难以讨得朱高炽欢心。 太子妃张氏,敏锐地提前发现端倪。 至于后头的朱瞻墡,早知朱棣死在征战途中,是一点都不惊讶。 反而有空偷偷观察众人的微表情。 将一切尽数看在眼里,朱瞻墡顿时起了疑窦。 这份遗诏,骈四俪六,用典恰当,哪里像是临终之人遗言? 真正遗言,怎么也该是: “俺朱老四不行了,皇帝宝座留给老大,老二老三安分点在封地过好自己小日子,别没事找事,下葬规格按俺老爹定下的规矩来就行。” 这遗诏明明就是朱棣身边文官捉笔润色出来的。 那也就是说,遗诏具体怎么写,都是文官说了算,一个奄奄一息的朱老四根本左右不了。 遗诏内容是不是朱棣真实意思,完全只看文官的个人操守。 可朱瞻墡对这个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三杨之一的杨荣的人品,不太信得过。 毕竟,以朱棣的暴躁易怒、刚愎自用,永乐年间的大臣,不去诏狱待过的人,至少说明其为人太过圆滑,没什么原则。 至于朱高炽的暗暗高兴可以理解。 毕竟不管是谁,战战兢兢当了二十年太子,一朝得志,本性略有暴露,实属正常。 可他与杨荣那眼对视,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等朱瞻墡想明白,杨荣已开始讲起细节之处。 朱棣在榆木川突然驾崩,随侍群臣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高炽虽有继位遗诏,可朱棣的遗体未运回京师之前,并不能名正言顺继位登基。 等于是偌大一个朝堂,群龙无首,名分未定。 加上大军形程缓慢,还不知道要拖多久才能返回北京。 朱棣身死的消息若是走漏,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指不定就要铤而走险。 幸而随侍太监马云机敏,提了个主意。 收集军中锡器熔成锡罐,将朱棣尸体密封在内,置于龙辇之中,每日奉上膳食如故。 以此掩盖圣上殡天的惊变。 明朝大军在张辅金幼孜等人带领下,正小心翼翼挥军回师,防备阿鲁台衔尾偷袭。 杨荣一通说完,跪伏在地: “局势已危如累卵,臣杨荣,恭请皇太子殿下圣裁!” 第64章 疑窦重重 朱高炽略略思索,马上有了主意: “太孙瞻基即刻出发,前往开平迎接圣上灵柩,一路上切记隐藏形迹,不可走漏风声!” 朱瞻基长身而起,走出皇孙皇孙女队列。 却并没立刻下跪接过朱高炽指令。 而是瞪着通红双眼,向杨荣走去,声音中情绪激烈波动: “杨首辅,皇爷爷真是病重不治驾崩的?” 杨荣眼神瑟缩了下,立刻垂下眼睑,表情古井无波: “回太孙的话,圣上确实是在榆木川重病爆发,随军御医施尽浑身解数,药石无效这才殡天的。” 朱瞻基上前一把扯住杨荣衣襟,咬牙切齿: “北征军队与蒙古三部有无交战?有无其他变故发生?” 杨荣双眼微闭,不言不语。 朱瞻基大怒: “杨首辅,待本太孙到达开平,军中曾发生过何事,本太孙一查便知。” “你若胆敢有所隐瞒......哼!” 朱瞻基的话语中,透着无尽威胁之意。 朱棣骤然殡天,朱瞻基人一下子懵了。 对朱瞻基来说,他最为亲厚之人,以及最大靠山,就是朱棣。 对自己的父亲朱高炽,朱瞻基并无多少尊敬之意。 甚至于,对其痴肥并瘸了一条腿的外型,颇为鄙夷。 如此之人,岂堪为我煌煌大明的一代君王? 万国使臣来朝,见大明君王如此不堪,只怕未必会对大明有多少敬畏之心。 只有自己这样,文武兼备、外型俊朗、雄才大略、涉猎广博之人,才能继承起皇爷爷永乐大帝的大统。 在心底深处,朱瞻基对杨荣带回来的遗诏也存有疑心。 皇爷爷与自己私下闲聊之时,曾半开玩笑说过,想在百年之后,直接跳过朱高炽,传位于自己。 不过,如此亘古未有的大胆举动,皇爷爷也是顾虑重重。 只提过一次,就再也没说起过。 因此,朱瞻基下意识地威胁起杨荣来,看他是否有所隐瞒。 杨荣这厮,一向警敏为人圆滑,善于趋吉避凶,没什么原则。 靖难之时,与友人约好南京城破为建文帝殉难,结果友人死了他没死。 朱棣刚进南京城,他就拦在朱棣马前,毛遂自荐给朱棣出谋划策。 问朱棣是先去拜谒太祖皇陵还是先即位。 朱棣如梦初醒,连忙转去孝陵祭拜,从此重用杨荣,他也成为内阁七位大臣中最年轻的一人。 之后朱高炽被立为太子,杨荣升任右春坊右谕德,正式成为东宫势力一员。 被朱瞻基如此逼问,杨荣顿时就遭不住了。 朱棣殡天,朱瞻基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太子,未来的大明之主,杨荣怎敢得罪? 耷拉眼皮颤了下掀起,期期艾艾开口: “回太孙的话,大军到苍崖戍之时,突遇天降冰雹,大如瓦砾,我大明军士死伤颇重。” “圣上心痛军士损伤,郁积于心,北征又无所建树,故而渐渐病起。” 朱瞻基心头大跳,一把将杨荣扯近身前,低沉咆哮: “榆木川呢?在榆木川发生了什么?” 杨荣目光游移了下,迟疑说道: “阿鲁台率鞑靼残兵,与朵颜卫泰宁卫精骑联手偷袭回师之中的大军,军士又有不小损伤,圣上惊怒交加,这才病入膏肓......” “不可能!” 朱瞻基急促打断杨荣的话。 在一边悠闲看戏的朱瞻墡同样如此,差点没忍住开口说出与朱瞻基相同的话语。 去年北征,胁迫兀良哈三卫为探子引路,大明将鞑靼一部老弱妇孺俘虏十之六七。 兀良哈三卫与阿鲁台已成死仇,怎么可能还会沆瀣一气,联手偷袭回师之中的大明军队? 再说了,大明军队北征草原,行军途中为了防止步卒火器辎重遭到蒙古骑兵偷袭,总会以骑兵拱卫大军周围十数里之遥,提前预警。 等偷袭的蒙古骑兵杀穿大明骑兵来到中军面前,大明神机营早就准备妥当,给予迎头痛击。 回师之中的大军又怎会被偷袭损伤不小? 杨荣脸上浮现不自然之色,声音低了许多: “大军抵达答兰纳木儿河,遍寻不着阿鲁台踪迹。” “军中将领求功心切,向圣上请求依去年五皇孙殿下之策,出各骑兵千人队散开追索剩余鞑靼老弱部众。” 坏菜了! 杨荣刚说到这里,朱瞻墡心头咯噔大跳。 自己去年的计策只可使用一次,需趁阿鲁台不知情远遁之下,把他老家端了。 第二次使用,阿鲁台已有防备,必定会趁着大明骑兵远出未归的机会,寻机偷袭中军。 大明军队至少也该在骑兵远出之时,驻扎下大营稳固防守,等候骑兵归来。 如此刻舟求剑,杨荣身为朱棣身边倚重的文臣,居然没及时提醒朱棣。 难怪此时一脸难堪。 却听杨荣继续说道: “有些将领找不到鞑靼部众,私自将目标换成兀良哈三卫中靠西和靠南的朵颜卫与泰宁卫。” “遇袭的朵颜卫与泰宁卫心生怨怼,故而与本就在寻机复仇的阿鲁台捐弃前嫌一拍即合,联手偷袭。” 朱瞻基几乎气疯。 “你们......你们真该死!” 朱瞻基紧紧攥起拳头,准备狠狠捶在杨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 “够了,瞻基!” 朱高炽冷哼出声。 朱高炽此时心中怒意翻腾。 不过,怒火并非针对之前有所隐瞒的杨荣,而是对准了朱瞻基! 朱棣驾崩,自己熬了二十年,终于要成为九五之尊,结果,说出的第一条诏令,直接被朱瞻基无视了。 让朱瞻基赶紧去开平扶柩归来,朱瞻基却在跟自己准备大大倚重的重臣发脾气? 他以为他是谁?皇太孙又如何? 朕赐给你的,才是你的,朕不给你,你不能抢! “圣上驾崩于外,已是既成事实,追究详情不是当前第一要务。” “真相若是传开,只怕要成为有心之人施展阴谋的借口。” “到时我大明与鞑靼兀良哈将再无转圜余地,必须决一死战。” “外有生死强敌,内有虎视眈眈阴谋作乱之人,我大明之师君王新丧,士气低靡......” 朱高炽环视一圈,冷哼道: “到那时,怕是这大明朝堂,随时有倾覆之危!” 朱高炽几句话之间,整座文华殿,不管是太子府眷属,还是跪伏一地的朝堂大臣,齐齐冷汗涔涔而下。 压抑了二十年,朱高炽终于爆发出帝王威严: “先考北征驻兵于榆木川,多年积劳成疾,病危,召众臣传下遗命,传位与本太子,尔等可知?” 杨荣和蹇义杨士奇对视一眼,领着众臣齐齐趴伏在地山呼: “吾主英明!” 第65章 朱高炽的心意 群臣归心。 朱瞻基再无反驳,恨恨离开文华殿,乔装带着护卫即刻出发,向开平日夜兼程赶去。 朱瞻墡脸上如丧考妣,心里笑嘻嘻看完一场好戏,离开文华殿,意犹未尽。 朱棣之死,果然有隐秘之处。 只是,刚刚文华殿里的那一出戏,戏的背后,只怕还另有更深一层真相。 皇家,果然是最为肮脏的地方。 自己这具身躯的母亲,太子妃张氏,说的确实是对的。 杨荣素来以警敏着称,特别擅长趋吉避凶,他怎么会犯如此轻忽大意之错? 也许朱棣人老昏聩,没能及时察觉派出骑兵队的风险。 可满大营之中,从英国公张辅,到杨荣金幼孜,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精,难道没有一人察觉? 况且,那个投诚过来的鞑靼部酋长也先土干,被赐名叫做金忠的家伙,他自请当先锋,带兵去了哪里? 他对蒙古草原熟悉的跟自家后院一样,难道就没能发现阿鲁台残兵摸到大明中军附近寻找机会? 这分明是一场令人恶心的局。 整个北征军队,不知多少人心照不宣,合力做了一场大局,来针对一头垂垂老矣的雄狮。 朱瞻基怕是也已经看出来了,难怪他暴怒欲狂。 朱棣年老之后,越来越暴躁易怒,北征蒙古诸部成了他的心结。 尤其这两年,丝毫不考虑连连征战师老兵疲,大明财政岌岌可危,四年之间几十万大军北征了三次。 就算朱棣不累,那些一直跟着他北征的将帅文臣也全都累了。 无奈厌烦的情绪累积,终于到了临界点。 而整个事件的背后,隐隐就指向了......朱高炽! 当然,朱瞻墡并无任何证据。 至于在榆木川真正发生的事情,就如罗生门,真相在事情发生过后就已不复存在。 朱瞻墡也不敢去妄加揣度。 尤其那具以锡铸成的桶棺,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朱瞻墡正低头缓缓而行之间,后头突然传来尖细声呼唤: “五殿下......五殿下,皇太子有召!” 朱瞻墡讶然回头,只见还是之前来寻自己的大太监金英。 金英一路小跑,额头上已微微见汗。 神色之间,充满了讨好谦卑。 态度竟是与之前在醉花楼之中有了一丝细微不同。 朱瞻墡从十一年前就在心底埋着巨大秘密,因此早就养成谨慎无比、观察入微的习惯。 金英当时内心深处的鄙夷不屑,虽然藏得极好,朱瞻墡却是洞若观火。 莫非有什么变故? 朱瞻墡心中一动,跟着金英转了个方向,向文华殿附近的一处小偏殿走去。 朱高炽毕竟还只是皇太子,并不方便在后宫之中随意歇息。 可担任监国一职,又得时时在文华殿处理朝政,因此便收拾了这处小偏殿,为他临时小憩之用。 朱瞻墡步入之后,不由微微皱眉。 连忙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让视线到处乱瞟。 自己已经成婚,是个成年皇孙。 该注意的细节,该讲究的忌讳,朱瞻墡一向清楚得很。 只见偏殿之中,配了一大群姿色艳丽的宫女,个个衣着颇为暴露。 侧妃郭氏也在殿中,正和朱高炽依偎在一起,帮着朱高炽斟酒夹菜。 他俩身侧,朱高炽的随侍太监海涛弯腰侍立,等候朱高炽差遣。 “儿臣瞻墡见过父王。” 朱瞻墡目光凝注在自己鼻尖,跪下参见。 朱高炽睁开被肥肉挤得只剩一线的眼眶,闪过犀利光芒,平淡说道: “墡儿来了?起来吧。” “你们都退下。” 伸手拍了拍郭氏翘挺臀部,声音缓和了不少: “你也是,去吧。” 郭氏娇嗔不依两声,手脚却是毫无迟滞,连忙起身带着宫女出去。 金英和海涛对视一眼,并肩走出带上殿门。 海涛犹在殿门口逡巡,却听金英嗤笑一声: “怎么?不舍得离去?” 海涛连忙一甩拂尘,冷哼一声: “咱家要在这里守着太子爷,免得有人想要偷听墙角。” 金英大怒。 这两人一个来自安南,一个来自朝鲜,又都在太子朱高炽身边服侍,互相看不顺眼。 如同斗鸡一般你瞪我我瞪你,最终无奈之下只得妥协。 一起离开殿门十余步远,完全听不到殿内说话声才罢休。 小偏殿内,等无关人等都已走掉,朱高炽胖脸上挤出一丝真挚笑容: “墡儿,坐!” “陪爹喝几杯。” 朱瞻墡微怔。 朱高炽这是什么意思? 皇室之中,父子兄弟,感情淡漠得很,大家都在为自身利益绞尽脑汁,阴谋迭出。 哪能奢侈到随意敞开心扉,如寻常人家一般父慈子孝。 朱瞻墡毕恭毕敬到案几对面半跪,先帮朱高炽斟满酒水,才拿了个干净杯子,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双手端杯举到眉头高处: “儿臣敬父王一杯。” 朱高炽定定打量朱瞻墡许久,举杯笑道: “别这么拘束。” 和朱瞻墡轻轻碰杯一口喝完,朱高炽放下酒杯感叹道: “墡儿,从你出生到现在,爹的全副心思都在战战兢兢当好皇太子一角,一直忽视了你。” 朱瞻墡感觉莫名其妙。 这便宜老爹唱的是哪一出戏? 扮演温情父亲,想要弥补孩子成长期父爱缺失吗? 就算朱瞻墡不是穿越之人,只是从小长大的朱瞻墡本人,他也不会去怪朱高炽。 任是谁,当这样一个位置摇摇欲坠的皇太子二十多年,时不时还要监国大考,也会得神经衰弱的。 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空去理自家孩子。 只是朱高炽这刚刚熬出头,特地把自己叫来,就为了叙父子之情,未免有些可笑了。 朱瞻墡冷眼观望,脸上却是露出一副感动涕零样子,哽咽说道: “爹!” “都是孩儿不孝,未能为父亲多分忧。” 朱高炽目光低垂,轻轻旋转空荡荡的酒杯,沉吟许久。 猛然抬头,露出诡异笑容: “墡儿,你觉得你大哥当太子如何?” 朱瞻墡心头大跳。 这便宜老爹,莫不是在试探于我? 连忙不假思索回道: “回父王,大哥从皇太孙成为太子名正言顺。” “况且大哥文武兼备,友爱弟妹,又从小跟在皇爷爷身边见习朝政处理,想必,未来会成为我大明有为之君!” 朱高炽轻笑摇头: “你前半句对了,太孙成为太子,名正言顺。” “不过,从太子到大明君主,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谁知道这条路,他能不能走到底呢?” 朱高炽猛地盯住朱瞻墡眼睛,森然说道: “墡儿,将来继承爹位置的人,爹属意于你!” 朱瞻墡大骇。 一下子站起身来。 第66章 婉拒 这! 难道自己心心念念暗中谋划之事,就这么轻松实现了吗? 狂喜刚刚在心湖泛起微澜,就被朱瞻墡狠狠压下。 冷汗狂涌而出。 怕不是自己背后搞的纯善工坊至善堂那些勾当,被朱高炽察觉出端倪了吧? 大明的锦衣卫和东厂,可最擅长查探各种隐私勾当! 自己费尽心力用种种手段隐匿,居然还是暴露了! 朱高炽这是在试探自己! 决不能傻乎乎招供自己确实图谋不轨,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也只推托是自己为了图财。 毕竟皇室子弟不可务农经商,这是洪武帝定下的祖宗规矩。 所以自己才如此遮遮掩掩。 朱瞻墡思虑急转,霍然站直,义正词严表决心: “父王,不可如此。” “大哥从永乐九年就被立为皇太孙,是皇爷爷指定的未来大明之主。” “况且,大哥早早就显露明君之相,我大明将来有大哥这样的继承人,是大明江山社稷之福。” “至于孩儿,耽于酒色,父王您也因此训斥过几回,孩儿怎堪为一国之君?” 朱高炽饶有兴趣看着朱瞻墡慷慨陈词,主动拿起酒壶,给两人各添满酒,欣慰笑笑: “墡儿,你长大了!” 说着自顾自浅尝美酒,话声幽幽,讲的内容却是惊心动魄至极: “去年秋末,墡儿你随军北征,外出狩猎之时遇到生死危机,侥幸得瓦剌小王子之助安全回归。” “世人只知你受此打击之下,意志消沉,从此与酒色为伴。” “可爹知道,你这是自污求存的无奈之举。” 朱高炽倏然努力瞪大眼睛,冷笑道: “你为何会遇到危机,你知我知,莫非,在爹面前,你还要说,是恰巧遇上鞑靼骑兵吗?” 朱瞻墡张了张嘴,无言以答。 朱高炽继续说道: “当初建文削藩,你皇爷爷为求自保,也曾装疯躲过一劫。” “处于顺境之人,自然看不出你的无奈,可爹懂,爹太懂了。” “从小到大,你只喜读书,怎么去北征一趟,就换了个人似的,好起酒色来了?” “你既然有心自污名节,想必是不甘心任人摆布,将生死交予人手,此处只有你我父子二人,爹就跟你推心置腹明说了。” “你大哥为人太过刚愎自用,对爹无礼不孝,爹不太喜欢。” “等你皇爷爷灵柩回京,爹登基在即,需要定下太子人选。” “有满朝文武百官支持,你大哥成为太子一事顺理成章。” “可也仅仅只是太子!” 朱高炽冷冷一笑: “古往今来,皇太子犯错被废为庶人的不胜枚举,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墡儿,你可要韬光养晦,好生把握住机会!” 朱瞻墡顿时愣住。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并不是纯善工坊和至善堂暴露,而是朱高炽战战兢兢当了二十多年太子,感同身受,直觉发现自己是在自污名节。 朱高炽不喜欢朱瞻基? 朱瞻墡只是稍一琢磨,就明白过来。 朱瞻基一向跟在朱棣身边,和朱高炽的感情本就浅得很。 有雄才大略的朱棣榜样在那,朱瞻基平时对痴肥行动还要人搀扶的朱高炽一直看不上眼。 况且,心中抱有爹的太子之位是我帮他赚回来的想法,平时言行之间,自然处处流露不屑。 人的感情是相互的,自己儿子处处看不起自己,朱高炽对朱瞻基能有好感才怪。 倒是让自己凭空捡了个皮夹子。 不过,没什么用就是。 朱高炽在位还不到一年就暴病身亡,就算他有心想废掉朱瞻基,改立自己为太子。 时间上也来不及操作。 朱瞻基在朝堂之中地位根深蒂固,朱高炽刚即位,威望还不足以震慑群臣,岂能让群臣同意废掉太子另换他人? 靠人不如靠己。 我自己可以拿到手的东西,何必靠他人施舍! 朱瞻墡主意已定,灵机一动,低眉顺眼俯首道: “父王明鉴,孩儿在朝堂之中并无根基,无此痴心妄念,一切但凭父王做主。” 朱瞻墡这话简直深得渣男精髓。 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既表明心迹,又没有拂了朱高炽的好意,并点出自己的劣势。 朱高炽一怔,哑然失笑。 拂了拂袖: “你也长大了,自己有自己的做事准则,去吧。” “此事你知我知,放于心底就成。” 朱瞻墡俯首下拜,告辞出门。 在金英和海涛好奇探究目光中,离皇城而去。 自己的宅院也没回,直接又去了趟醉花楼买醉。 倒是令暗暗关注的某些人皱眉摇头不已。 也就是朱瞻墡这个败类皇孙没什么威胁和利益纠葛,否则,单单刚获知圣上大行转头又去声色场所,就要上表弹劾一番。 朱瞻墡却是在醉花楼中再次见过沈谨行。 加急给唐嫣又送出一封密信,让她在乐安州的密探盯紧朱高煦是否有异动。 虽说历史之中朱棣灵柩回来后,朱高煦次子朱瞻圻一昼夜派出六七骑往乐安州报信,朱高煦不为所动,反而将朱瞻圻告发到朱高炽面前。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提前警戒终归没错。 至于截杀朱瞻圻派出的信使,朱瞻墡更不会去做。 唯恐引发蝴蝶效应,反而让朱高煦提前发动叛乱。 时间在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朱棣灵柩回京,朱高炽在百官拥戴下登基,定次年为洪熙元年。 从诏狱放出夏原吉、杨溥、吴中等人,官复原职。 升蹇义为少保少傅少师,重用黄淮杨荣金幼孜杨士奇为内阁。 赦免建文旧臣(孙若微孙愚父女哭晕在厕所)。 停止下西洋,将郑和派去南京担任守备。 停止云南、交趾采办,阿鲁台和兀良哈入贡请罪,赦免其罪。 停止对外征战,与民休息。 册立朱瞻基为皇太子,其余八个儿子尽数封王,朱瞻墡是为襄王。 内外施政,朱高炽对朱棣延续二十多年的强硬姿态做出巨大调整。 期间发生安南黎利叛乱,交趾都指挥使方政连战连败,指挥同知伍云、都指挥同知陈忠尽皆战死。 朱高炽招朱高煦到北京城设宴款待,好一场兄友弟恭。 当然,朱高煦投桃报李,把坑爹的二儿子朱瞻圻给卖了。 朝堂之上唯一可说之事,只有性格赣直、曾任过阁臣的国子监祭酒胡俨,上表请病致仕。 至于是不是真的生病,谁知道呢? 反正胡俨一直活到正统八年,比如今的张皇后还要多活一年。 历史上,朱瞻基登基后再招胡俨入京希望他出仕,依然被他坚决辞谢。 满朝堂读书人,也并非全无风骨之辈。 这半年朝政风起云涌,朱瞻墡只是当一名看客,老老实实过着三天两头逛青楼教坊司的小日子。 背地里,却是做好了应变准备。 时间来到第二年二月,南京接连发生地震。 朱高炽疏远皇太子朱瞻基的机会来了! 第67章 劫动 朱高炽本就不喜北京城冬季的严寒,一直有迁都回南京的打算。 二月份南京接连地震,给了朱高炽极好的借口,可以把皇太子朱瞻基赶离大明政治中心。 朱高炽让朱瞻基去南京坐镇,巡视洪武帝孝陵,修葺南京京城为迁都做准备。 总之,去南京常驻吧,别在北京城自己眼前晃悠。 朱瞻基乍然接到旨意,如五雷轰顶。 大家都是聪明人,心里的打算谁也瞒不过谁。 前往南京坐镇,从此远离朝堂,若是迁都一事拖个三年五年,到那时,自己在朝堂的人脉还能剩多少,就难说得很了。 有些打算,是该启动了。 朱瞻基找各种理由,一直拖延行程,不顾朱高炽发怒,直到四月底才晃晃悠悠出发。 而沉湎酒色一年多的朱瞻墡,此时已经如精密机器般高速运转起来。 韬光养晦了这么久,等待的就是如今这个机会。 朱瞻基死在自己手里,万一事泄,自己将成为大明朝堂上下公敌。 到时候,自己绝无登基可能,皇位只会便宜了其他兄弟。 可若是找个替罪羊,表面上是死在朱高煦手上的话,自己同样身为朱高炽嫡子,为兄报仇灭了朱高煦,顺理成章登基,就很合理了。 三月份时,朱瞻墡就已接连发出密信。 一封前往大同,让石亨以回乡省亲名义请到假期,秘密赶回京城。 一封前往太原,让唐嫣也悄悄前来京城。 有个巨大机密,必须由唐嫣亲自送去乐安州才可放心。 五月初一,朱瞻基前脚刚离北京,朱瞻墡在纯善工坊书房接见后脚秘密赶来的石亨和唐嫣。 朱瞻墡到的时候,居然看到书房中除了石亨和唐嫣,还有个半大孩子。 看着不过才十三四岁大小,身量却已颇高,眉目间彪悍莽撞。 乳臭未干的青涩脸上,瞪着一双懵懂眼睛无知者无畏,四处打量。 好一个愣头青。 看到朱瞻墡,石亨很是激动。 连忙站起,恭敬中带着急不可耐的亢奋: “殿下,一年多了,末将等候您的招呼,等到望眼欲穿,如今可算等到了,可想死俺了。” “恭贺殿下荣封襄王。” 见朱瞻墡把目光看向那个半大孩子,石亨伸出蒲扇般巴掌,狠狠一掌盖在半大孩子后脑勺上: “还不快参见襄王殿下?” 嘿嘿笑着解释道: “殿下,这是末将的侄儿,名唤石彪。” 半大孩子愣头愣脑打量朱瞻墡,半晌都忘了跪下,石亨哐当一脚踹在他膝弯处,总算把他踢跪在地。 压着他的脑袋磕了三个响头,见过礼后,才算罢休。 朱瞻墡一怔。 好家伙,石彪这货可是将来造反的主儿。 如果说石亨是胆大包天,恋栈揽权,石彪可就是虎了吧唧,能把天都捅破。 朱祁镇复辟后,不堪忍受石亨揽权,将之罢职下狱。 最后就因为石彪谋反,叔侄俩一起被砍头抄家。 见朱瞻墡若有所思,石亨以为朱瞻墡不满他带着自己未成年侄儿,慌忙解释道: “殿下,您别看我这傻侄子年纪还小,可一身武艺着实不错,在军中与那些以悍勇着称的猛将对战都不落下风。” “末将的牛角巨弓他已能拉满,一手巨斧使起来,等闲十几个老卒都近不了身。” “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末将就想着带他来一起见见世面。” 见朱瞻墡脸色无喜无怒,高深莫测,石亨心头咯噔一下。 暗悔自己一年多没见殿下,又有些得意忘形。 居然没跟殿下请示,就自作主张带石彪前来。 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道: “殿下,是末将孟浪了,末将立刻把他打发回去。” “好在末将尚未与他说要做什么事......” 朱瞻墡这才摆了摆手: “罢了,来都来了,就让他一起出力吧。” “若是石彪不能建功,甚至捅出篓子,石亨!孤拿你是问!” 朱瞻墡似笑非笑瞥了眼石亨: “石亨,你是越来越肆无忌惮,现在都会自作主张了,行啊。” “是不是觉得这是个立不世之功的大好机会,可着劲儿提携自家侄儿?” 石亨心底小九九被朱瞻墡一言道破,不禁老脸微红。 殿下依然还是那个殿下。 民间小道消息盛传襄王殿下日日沉湎酒色,虽说是韬光养晦之举,却也未曾被消磨一丝锋锐。 石亨大为敬服,挠了挠脑袋嘿嘿尬笑: “殿下明察秋毫,末将的一点点小心思怎样都瞒不过殿下。” 朱瞻墡笑骂出声: “行吧,接下来日子,你和石彪就先在纯善工坊这里,与唐门主调来的人手合练,等候行动命令。” “你们先退下吧。” 朱瞻墡看向静静立在书房一角的唐嫣。 两人目光相接,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唐嫣之前见到石亨还有些尴尬,毕竟曾被石亨俘虏,成为阶下囚。 如今虽说已是同一阵营的战友,但心里头总归有些膈应。 石亨总算还有点眼力劲儿,又狠狠甩了石彪后脑勺一巴掌,拉着他告辞,逃也似地出门而去。 门外犹隐隐传来石亨呵斥石彪的声音: “看什么看?来之前教你多少次了,不要乱看,不要乱说话。” “尤其重要的是,嘴巴牢一些,殿下的事都是绝密,不可外传......” 石亨说一句,打一巴掌,噼噼啪啪声不断。 石彪不满地哼哼唧唧,声音渐渐远去。 唐嫣终于噗哧一下,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美目流转,满室生春。 朱瞻墡上前几步,一把将唐嫣揽入怀中,低低说道: “这一年多,辛苦你了。” 唐嫣微微挣扎两下,旋即放弃叹息出声: “殿下,不辛苦的。” “如今扬善门骨干已有千人,晋地暗中发展的民众可鼓动起近万,只等殿下您一声令下,晋地将尽起烽烟。” “殿下,奴家做的您可还满意?” 朱瞻墡哈哈大笑。 搂在唐嫣腰后的双手不老实地上下摸索: “满意,孤可太满意了,所以,孤要好好奖赏于你......” 双手略一用力,就将唐嫣抱坐在书案之上。 唐嫣的脸霎时通红。 先是挣扎抵抗,继而半推半就,再而主动求索,以书案为床榻,以书房为洞房,行周公之礼。 两人时隔一年多未曾相见,平素虽有密信往来,却大多只提及公事。 曾经云雨意未休,一朝相思付水流。 小半天后,总算偃旗息鼓,喘息未定。 唐嫣恼羞地推开朱瞻墡,低头整理衣裙,轻嗔细语: “年余相隔两地,殿下一见面就只知道欺负奴家。” 朱瞻墡畅快大笑。 第68章 应变 温存片刻之后,朱瞻墡脸色转正: “此次事了之后,嫣儿你就留在北京城帮我好了。” “扬善门总舵也迁到北京城来。” 唐嫣大喜。 潮红未退的脸上涌起激动神色: “真的吗?” “这次来北京城,虽然行程还是遮遮掩掩,可却是奴家多年以来,第一次心底不再战兢。” “以后,奴家也是个在大明黄册上有名有姓之人。” 朱瞻墡笑笑,点头道: “当然是真的。” “此番起事,孤已有七八分把握,还剩的两三分,就要靠大家同心协力,将一切意外扼杀。” “到那时,晋地烽火遍地,怕是不太安全,因此,嫣儿你的孩子家人,得先行让人护送来北京城妥为安置。” 唐嫣娇躯一颤。 深深看了朱瞻墡一眼,眼底闪过无奈。 叹息一声郑重点头: “奴家明白了,这就马上赶回太原,先把家人送来北京城。” 殿下这人疑心病也太重了点。 次次都是穿上裤子就不认人,唐嫣心底一阵无力,可却是兴不起丝毫反抗之念。 作为曾带领数万乱兵的白莲教教主,唐嫣自然不是孙若微这样的恋爱脑小女生。 理智上明白朱瞻墡这样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成大事者当心思缜密,杜绝一切风险。 自己毕竟曾是汉王朱高煦的人,殿下起事之前将自己家人扣在手里,自己没了退路,不管遇到什么境地,都只能跟着殿下一条道走到黑。 只是,理是这么个理,落在自己头上,心底总归是有些不是滋味。 自己在殿下心里,难道就没什么魅力吗? 唐嫣一时之间,低头自怨自艾。 朱瞻墡伸手揉了揉唐嫣秀发,动作亲昵,口中却是拒绝之语: “不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留个信物,让沈掌柜跑一趟晋地。” 在唐嫣自艾自苦之时,朱瞻墡神色已转为凝重至极。 从杂乱的书案上取出一封盖着火印的密信,交到唐嫣手中。 “我特地将你从太原叫来,就是让你送这封信给汉王!” “咱们这次起事,成败与否的关键就在这封信上,嫣儿,孤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此事万万不容有失!” 唐嫣悚然巨震。 慌不迭接过信封,手足无措,只觉得手中轻飘飘的信封重若千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您......您与汉王......” 莫不是殿下要与虎谋皮,跟汉王相约一起举兵造反? 朱瞻墡哑然失笑,屈指在唐嫣光洁额头上弹了个爆栗: “想啥呢。” “接下来我吩咐的事,你务必一字不漏,紧紧记在心上。” “其一,这封信绝不可打开看,绝不可交予第三人之手,若有失手风险,就算身死,也必须将信毁掉。” “其二,送抵乐安州的时间至为关键,需在五月二十之前,也不可提前太早。” “其三,汉王若问信从何处得来,你只说有个不明底细之人,五月十五晚间风尘仆仆赶到太原找到你,让你立刻日夜兼程,把信送给汉王。” “那人临走之前留下话,说等汉王兵临北京城下,他自会与汉王里应外合,他日苟富贵,莫相忘。” 朱瞻墡牢牢看着唐嫣漂亮的眼眸,郑重无比: “可都记住了?你复述一遍给孤听听,不可有一字错漏。” 唐嫣不乐意地嘟了嘟嘴,依言将三条毫无差错尽数复述出来。 朱瞻墡哈哈一笑,劈手将信夺过,藏入自己怀中: “这封信不着急,等你出发去乐安州之时孤再给你。” “汉王看完信后,一定会让你立刻赶回太原,等他起兵之时,让你在太原举兵相应。” “接下来几天,嫣儿你就在北京城陪孤游玩,劳逸结合,就当作大战之前的放松好了。” 唐嫣无奈再叹一声。 放松? 明明是受罪好吧。 殿下龙精虎猛,刚刚一趟就被折腾了小半个时辰,离出发前往乐安州还有十余天时间,自己怕不是要被摧残成残花败柳。 一想到此,唐嫣俏脸红晕再起。 这可就是唐嫣不懂朱瞻墡的苦了。 前些日子,靖芳懿给朱瞻墡生了个嫡子,取名叫做朱祁铭,如今靖芳懿身体还未恢复,承受不了恩泽。 好事成双的是,孙若微日日耕耘之下,肚子竟也有了动静。 这下主力替补尽皆高挂免战牌,而朱瞻墡虽然是青楼妓馆常客,教坊司中老饕,其实从未临幸过那些欢场女子。 日日被专擅勾引人的狐媚子挑起欲念,可想而知朱瞻墡憋得有多辛苦。 难得唐嫣千里送食上门,朱瞻墡岂肯轻饶过她。 接下来数日,朱瞻墡彻彻底底成了个真正的酒色登徒子,每日除了逗弄一会只懂呼呼大睡的朱祁铭,前脚离开自己宅院,后脚就进了纯善工坊。 反正朱瞻基已经去了南京,朱高炽对自己的自污名节行为心知肚明,也不会特地派人盯着。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进出纯善工坊。 朱瞻墡对将会发生的大事其实也不太明白其中隐情。 只知历史上事情是如此发生,可其中诡谲未明之处,早就成了历史悬案。 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只是略略一想,就有些毛骨悚然之感。 人性之恶,乃至于此乎? 如果说朱棣之死,背后确有朱高炽的暗中谋划。 但总归算是推波助澜,水到渠成。 朱高炽并未真正下手去残害朱棣性命。 而朱高炽之死,朱瞻基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自己要不要进宫一趟,提醒下朱高炽呢? 朱瞻墡只是略略一想,马上摇头否认。 于公于私,都没必要画蛇添足。 自己手上并无朱瞻基阴谋的证据,甚至连他会用的方法都猜不到。 空口白话构陷皇太子,图谋夺嫡,事情闹开,这个罪名可就大了。 而且,朱高炽赶紧退场对自己也有好处。 不到一年时间,朱高炽内外朝政全面紧缩,大幅扭转永乐帝的积极举措。 朱高炽的皇位再多坐下去,烂摊子越来越多,自己后面要收拾起来就更难了。 如今,安南就已乱象纷呈,蓝山豪族黎利起兵叛明,将明军杀得节节败退。 这个黎利,就是安南后黎朝的开国皇帝。 安南从他手中开始,真正从中原王朝独立出去。 先秦将领赵佗开拓的交趾郡,伏波将军马援的纵马驰骋之处,三国军阀士燮的大后方,从此不再是华夏领土。 朱瞻墡缅古怀今之中,黎叔林匆匆走了进来,急急低声禀报: “殿下,宫中一位名唤兴安的公公,乔装来访,似有急事!” !!! 朱瞻墡霍然站起! 第69章 阴损伎俩 此时已是六月初九。 兴安躲躲闪闪走入,竟是扮成了个乞丐。 一块破旧麻布遮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在外。 等黎叔林走出带上房门,兴安立刻跪下: “奴婢兴安见过殿下。” “殿下,实在是有古怪之事难解,兴安隐隐觉得事关重大,这才不顾泄露之危,特地来寻殿下,望殿下恕罪。” 朱瞻墡连忙双手扶起兴安,丝毫不因他是个阉人,嫌弃其污秽难闻: “兴安总管赶紧起来。” “你一向知轻重缓急,想必是有极为重大的事,快快说与孤知道。” 兴安迟疑了下,有些难以启齿。 连忙趴下又磕了个头,这才起身说道: “殿下,非是奴婢闲嘴搬弄圣上阴私之事,万望殿下饶恕,奴婢才敢禀报。” 朱瞻墡神色郑重许多: “说吧,具体怎么回事?” 兴安这才开口说道: “去年北征之后,奴婢升任尚膳监总理,圣上日常膳食安排,是奴婢的职责。” “前些日子,准确来说,是五月初一,皇太子离京之后,圣上身边的随侍太监海涛公公,吩咐尚膳监每日准备龙龟九凤汤,以为圣上进补之用。” 朱瞻墡一头雾水: “龙龟九凤汤?” 兴安有些尴尬: “对的,殿下应是不知,龙龟九凤汤极补,喝完之后全身血气汹涌蓬勃,龙精虎猛。” “就算是六旬老人,喝完此汤,床榻之上也如三十出头壮汉,不知疲倦。” “圣上继承大统之后,颇好女色,夜夜必在后宫各妃嫔殿中轮流歇息,想必是需要此汤助兴。” 朱瞻墡大奇: “天下间居然还有如此神物?” 兴安吓了一跳,连忙劝谏: “殿下,殿下,此汤未必是个好物。” “喝下此汤之后,除了床榻之上龙精虎猛之外,血气奔行加快,服用之人,常有头痛之厄。” 朱瞻墡心头似乎有灵光一闪而过。 却并未能及时抓住。 “服用之后,会有头痛之厄?” 朱瞻墡喃喃自语。 好一会猛然醒悟过来。 怕不是这个龙龟九凤汤会让人血流加速,血压升高,让人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因此才会引起头痛。 兴安点头: “此事千真万确。” “此汤服过一般需隔近十日,才能再次服用。” “可圣上,却是每日都要服用,奴婢担忧其中有不可告人之隐情,请殿下定夺。” 朱瞻墡浑身一震。 瞬息之间,明白过来刚刚闪过的那丝灵感。 朱瞻基,好毒辣的计谋! 投其所好! 居然真敢害自己的亲生父亲! 也怪朱高炽自己不够自制。 被朱棣压抑了二十多年,一直战战兢兢,一朝自己成了皇帝,在女色上竟是如此放纵。 而更为可怕的,却是朱高炽身边的随侍太监,海涛,竟是朱瞻基的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朝堂有无发生什么大事?” 朱瞻墡急躁起来,有股冲动,让他想立刻冲入宫中,挽救朱高炽的性命。 虽知对自己最有利的就是,朱高炽如历史般早早离世。 可事到临头,却是让他难以保持理智。 毕竟,朱高炽对自己确实有父子之情。 虽然从小到大,他并没怎么关心过孩子。 “殿下,今天五月初九。” “奴婢听闻,早朝之时,侍读李时勉上奏议事,引圣上雷霆大怒。” 兴安不明所以,开口应道。 朱瞻墡抬眼望向窗外,日头西斜,离黄昏已是不久。 漆黑之夜,马上就要来临。 朱瞻墡颓然坐回椅子。 迟了! 已经迟了! 李时勉那个狗东西,早朝时想必已经丝毫不给朱高炽留任何面子,在百官面前直斥朱高炽耽于淫乐。 朱棣新丧不足一年,举国上下犹在守丧之中。 朝廷停止一切庆典,官员百姓不得饮宴,女子妇人不得妆饰着彩衣。 当然,规矩是这么定的,私底下有多少人遵守,就不得而知了。 朱高炽身为朱棣嫡子,继位大统,本该以身作则,为朱棣居丧守孝,禁床帏淫乐。 结果朱高炽犹如被关了二十年才放出来的色中饿鬼一般,哪还能顾得了这么多。 这种事就是大家心知肚明,不好放在明面上去讨论的圣上隐私,寡人之好。 文武百官,尤其是都察院御史们都没站出来指摘。 李时勉一个小小的翰林侍读,居然在早朝时越过职权,上疏议政,直斥圣上行为不妥。 明朝以孝治天下,这个问题被放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朱高炽顿时颜面无存。 退朝时候朱高炽把李时勉召唤到偏殿质询,结果李时勉答辩中还是直言不让,朱高炽怒不可遏。 命殿前武士用金瓜击打李时勉,打断三根肋骨,拖出去的时候,几乎快死了。 朱瞻墡此时对朱瞻基的阴谋已经完全知晓。 长期肥胖之人本身血压就高,心脏和颅内动脉血管早已不堪重负。 连续近十日进服龙龟九凤汤后,朱高炽浑身血液更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所过之境,心脑血管已被摧残至千钧一线。 而这时候,李时勉出场,以极尽羞辱之能,将朱高炽耽于淫乐一事公之于众。 朱高炽血压飙升,要么颅内血管爆裂,要么心血管出事。 明朝这会的医疗水平,出此病患,神仙下凡都难救。 朱高炽没当场暴毙,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怕是今晚歇下后,越想越气,终至不可收拾。 可笑的是,李时勉这会奄奄一息被下到锦衣卫诏狱,偏巧就有个锦衣卫千户曾受他大恩,偷偷延请医者救了李时勉一条狗命。 等朱瞻基继位之后,又演了一出好戏。 让人把李时勉绑去砍头,不用来见自己,可恰巧又途中遇上,一番问答,李时勉不但没罪,反而一路高升,当上国子监祭酒。 难怪朱瞻基犹如未卜先知,报丧信使海寿从北京城出发,到南京和朱瞻基一起返回,短短一个月时间,来回竟能赶了四五千里路。 就连朱高煦暗中派出的截杀队伍,都迟了一步,没能捞住朱瞻基尾巴。 两京十五日,成为史书未解之谜。 不过历史已经改变。 朱瞻基,弑父弑君之人,你不会再有如此好运! 塞外草原,被李谦骑兵突袭追杀,彷徨西逃数日的坎坷,犹如就在昨日一般清晰。 新仇旧怨,纷纷涌上朱瞻墡心头。 朱瞻墡安抚过兴安送走,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纯善工坊之中,气氛骤然收紧。 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 唐嫣出发前往乐安州报信。 启动一些暗藏的棋子。 延揽的江湖高手纷纷乔装出动,盯紧乐安州动向,在官道沿途盯梢。 侦骑四起! 第70章 天崩 当晚,朱高炽羞怒交加,越想越气。 第二天就半身不遂,起不来床。 夏原吉前来探病,朱高炽犹自气愤不已,向夏原吉哭诉: “都是李时勉这狗东西在朝堂之上侮辱朕,朕饶不了他。” 随即下令贬李时勉为交趾道御史,在诏狱之中重伤垂死,犹要每天审理一份狱案,提交议政奏折。 这狗东西不是喜欢议政吗? 那就给朕好好议,就算马上要死,也要强撑着把事情做完了再死。 可惜,朱高炽毕竟拖不过李时勉。 到第三天,五月十一,朱高炽就已进入弥留状态。 朱瞻墡进宫探望。 见朱高炽眼歪嘴斜,口齿不清,朱瞻墡心头莫名涌起酸涩。 此景此形,自己早知会发生,可事到临头,依然悲戚不已。 这明显就是脑梗症状。 朱高炽身体过度肥胖,血管之中本就污秽不堪,血管壁上积存了无数杂质。 激动之间血流加速,将杂质冲刷下来,裹挟着来到颅内血管狭窄之处,栓塞堵死。 这种病症,就算是现代,超过三十分钟也有极大生命危险,更何况在这医学极为落后的明朝。 见到朱瞻墡,朱高炽精神振奋了许多。 颤抖的手拉住朱瞻墡,费劲示意夏原吉准备纸笔,要交代遗言。 等周围群臣准备妥当,朱高炽似乎回光返照,强撑着用口齿不清的话语断断续续交代: “朕一向敏学好文......执政宽厚......奈何天命已尽......虽尚有诸多心愿未完成......已是回天乏力......” “朕大行之后......皇位传于瞻墡......” 朱高炽说到这里,已再也坚持不下去。 手无力滑落,只剩下出的气。 如此惊变,殿中诸人大骇。 夏原吉等重臣怎么都想不到,朱高炽临终之前,放着众望所归的皇太子朱瞻基不顾,居然将皇位传给浪荡耽于酒色的朱瞻墡! 执笔的夏原吉微微一顿,写完“瞻”字空出一格,再继续往下写去。 等遗诏写好,匆匆收起放入锦盒之中。 朱瞻墡也被吓得不轻。 朱高炽是曾说过更属意传位给自己,但这需要十年八年潜移默化,将朱瞻基边缘化后,寻个差错废掉他的太子之位,才能顺理成章捧自己上来。 如今朱高炽自己在位还不足一年,怎能动摇得了已当了十几年皇太孙的朱瞻基牢固位置? 朱高炽临终糊涂了,这是将自己放在火上烤啊。 可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朱高炽马上要不行了! 朱瞻墡急急扫了眼殿内,竟发现自己便宜母亲,皇后张氏居然没在! 众臣也注意到这点,夏原吉开口道: “襄王殿下,圣上快支撑不住了,快去请皇后!” 朱瞻墡急切之间不疑有他,为何殿内还有不少随侍太监,夏原吉却单单让自己去请皇后。 闻言也没多想,急匆匆离开。 等朱瞻墡走掉,夏原吉金幼孜、杨荣杨士奇这些文臣相视之间,露出默契微笑。 夏原吉开腔说道: “陛下这是中风之症,糊涂了。” “皇位继承,皇太子众望所归,怎会轮到襄王殿下。” “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蹇义颇有些忧虑: “可陛下刚刚明言要传位予襄王殿下,你我均听在耳里,此事怕是不妥。” 杨士奇轻笑摇头: “无妨,陛下神志昏乱,口齿不清,说错话也是有的。” 蹇义顿足叹息: “襄王殿下明明白白也都听到,篡改遗诏,怕是将来会有隐患。” 杨荣略一思索,就有了定计: “襄王殿下离开去请皇后之时,陛下神志醒转片刻,重新交代要传位予太子,诸位老大人都有所闻吧?” “皇位传承,事关大明江山安稳,襄王殿下一向浪荡,皇太子则有明君之相,我等以匡护社稷为己任,并非故意针对襄王殿下。” 杨荣素以机变智计着称。 此番大义凛然的话一出,夏原吉金幼孜杨士奇等人齐齐微笑点头。 对这些老狐狸来说,篡改遗诏又不是头一遭的事,一切仅关乎他们认为其是否正确。 内阁相权和君权之争,向来此消彼长。 而旧王驾崩新王上位,就是内阁相权最重的时候。 想捧谁上位,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夏原吉瞪了殿中随侍太监们一眼: “刚刚的话尔等可都听到?” 海涛连忙招呼着其他宦官齐声应是。 夏原吉这才乐呵呵取出遗诏,将空出的那处填上“基”字,后面又洋洋洒洒润色一大段,再重新放入匣中收好。 等朱瞻墡陪着张氏匆匆到来,朱高炽已经没了气息,驾鹤西归。 殿中众臣和随侍太监们环绕着龙床跪成一圈,抚尸痛哭。 朱瞻墡和皇后张氏陪着掉了几滴泪,随即,戏肉来了。 当张氏问圣上可有遗言留下,夏原吉恭恭敬敬捧上锦盒: “皇后娘娘,这是刚刚圣上让微臣起草的遗诏。” 张氏本就没多少悲伤的脸上顿时郑重无比。 双手接过,颤颤巍巍取出遗诏摊开,声调沉痛诵读出来: “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浃于民,不忍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朕大行后,皇位传于瞻基,太子性素聪慧,仁厚爱民,文韬武略,无所不及......” 一篇洋洋洒洒数百言遗诏,面面俱到。 先是自谦交代后事,继而夸奖朱瞻基,有此继承人是大明社稷之福,逻辑性满分。 就是怎么都不像一个快死之人能说出来的长篇大论。 张氏念完,并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微微颔首,凤眼含威,语气郑重了许多: “皇太子远在南京,虽有遗诏却不能即刻登基,只怕野心之辈将有异动。” 众臣悚然大震,齐齐躬身施礼: “恭请皇后圣裁。” 一条条命令,从张氏口中有条不紊发出: “海寿即刻快马加鞭前往南京迎回皇太子。” “圣上骤然崩逝,当秘不发丧,杜绝消息外泄,等皇太子归来,再昭告天下。” “朝堂不可一日无主,当以皇太子弟,郑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监国,本宫旁听协助理政。” 张氏微微福了福: “社稷安危,就有劳诸位老大人了。” 夏原吉领着众臣连忙应声辞谢,一个个迅速行动起来。 朱瞻墡在张氏念完遗诏之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若非自己亲耳听到朱高炽遗言,怎么也想不到,朱高炽尸体还没凉透,这些朝廷衮衮诸公,居然明目张胆把遗诏改了! “......墡儿......墡儿!” 张氏的呼唤声骤然惊醒朱瞻墡。 第71章 篡诏 朱瞻墡骤然回过神来。 这些老臣当着自己的面篡改遗诏,说不愤怒那是假的。 可朱瞻墡倒也没怒到失去理智地步。 应该说,这样的事在朱高炽遗言要传位予自己的时候,就隐隐猜到几分。 被朱棣带在身边培养了十几年,朱瞻基的势力在朝堂间早已根深蒂固,根本不是朱高炽临终一句话就动摇得了。 朱高炽的遗言,对自己不但没有帮助,反而在自己和大臣间埋下深深的裂痕。 遗诏已经颁布,现在撕破脸,自己和这些朝臣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僵,再无转圜余地。 自己要上位将会遇到巨大阻力。 当维持表面关系徐徐图之。 一朝大权在手,总要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付出代价! 朱瞻墡瞬间拿定了主意。 装聋作哑! 朱瞻墡一震跪下,脸上露出无懈可击的浓重哀伤: “母后恕罪,儿臣伤心太过,一时间神魂失守,没听到您的召唤。” 张氏怜爱扶起朱瞻墡: “墡儿至情至性,娘怎么会责怪你呢?” “等你大哥从南京千里迢迢赶回来继位,恐怕是一两个月后之事,娘刚刚让你和你二哥监国,你们兄弟间一荣俱荣,务必要尽心帮你大哥守好这份基业。” 朱瞻墡心念急转。 自己要监国的话,岂不是脱不开身去半路截杀朱瞻基? 虽说已经密信通知朱高煦,应该不至于如历史上一般慢了一拍。 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自己还是要去当第二道保险,决不能让朱瞻基顺利抵达北京城! “母后,儿臣素来性情惫懒,举止荒诞,加上父皇骤然崩逝,儿臣五内俱焚,神不守舍,怕是当不好监国一职。” “儿臣上面还有三哥瞻墉,请母后以二哥和三哥监国。” 朱瞻墡满脸哀伤,情恳意切。 张氏怔了下,老三朱瞻墉? 朱瞻墉虽说也是自己生的嫡子,但痴傻之人,自理尚且不暇,怎能处理政务? 抓着朱瞻墡手臂急切拉到一边,低声责备道: “你三哥是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怎能让你三哥监国?” 朱瞻墡这会是打定了主意,绝不松口。 压低声音回道: “母后,我和二哥本就毫无理政经验,所谓监国,其实就是当个泥胎佛像坐在那边,国家大事都要仰仗母后您和大臣们商议决定。” “都是当泥胎佛像,三哥比我可合适多了,三哥平常一坐半天都不带动的,又不会乱讲话。” “儿臣之前名声不佳,当这个监国,若是又有李时勉这样的不开眼狗东西上表讽谏,儿臣脸面,咱们皇室脸面还要不要了?” 张氏怔了怔,朱瞻墡的话,倒也有些道理。 像李时勉这种职位低卑之人,按常理来说一辈子出头无望,为求脱颖而出,最是敢于以命搏求一个前程。 语不惊人死不休。 这种人也最易于被人鼓动利用,成为阴谋家手中的一把刀。 朝堂上这类低级官员烂人还真不罕见。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不去理会吧,羞辱难当。 和他计较吧,徒然失了身份,也成就了他的名声。 跟牛皮癣一样令人厌恶。 张氏心里有些动摇: “你们监国虽说无需理政,但朝臣间争锋难下之时,也是需要你们出言表态的,墉儿怕是做不好。” 朱瞻墡提醒道: “不是还有二哥吗?母后放心,二哥一向果决,必能当好监国。” 老二朱瞻埈是庶出,贤妃李氏所生,平时性格暴戾易怒,性格冲动得很。 张氏见朱瞻墡态度坚决,略略想了想,脸上有了丝意味深长之色。 定定看着朱瞻墡,语气平静下来: “墡儿,你是不是在为遗诏一事心存怨念?” “你父皇临去之前神志糊涂,胡言乱语,有些话当不得真的。” “无论立长立贤,你大哥都当仁不让,这也是所有朝臣的共识。” 张氏的声音清冷无波,带了丝警告之意: “墡儿,那些话赶紧都忘了吧,免得到时你们兄弟之间,起了隔阂。” “行吧,就依你所说,由埈儿和墉儿监国。” “圣上骤然崩逝,你心痛如绞,不能视事,先回去好生歇息。” 朱瞻墡心头一片冰寒。 她竟然知道那份遗诏是被朝臣篡改的! 那她念遗诏之时,居然毫无表示! 朱高炽说出遗言之后不久,自己就去皇后宫中寻她,她是如何知道遗言的? 莫不是! 她在朱高炽身边安插了不知多少人。 朱高炽刚交代完遗言,就有人偷偷溜出去报信? 朱瞻墡再往深一层想,越想越是心寒。 朱高炽临终之时,她也知道,却故意不在殿中,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和朱高炽当了二十多年夫妻,感情竟淡漠至此。 甚至,朱瞻基离开北京城之时,留下手段谋害朱高炽,她未必就不知情。 却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子弑父的惨剧发生。 毕竟,当个太后,可比当皇后舒畅多了。 当了太后,皇帝都要对她毕恭毕敬,整座后宫一言可决,就连国家大事,也能参与决策。 只是皇后的话,却要跟一众后妃争宠,偏偏朱高炽又性好渔色,天天一堆小婊砸给她上眼药。 朱瞻墡无言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谨遵母后懿旨,儿臣告退!” 起身在张氏喜怒不显的深长目光中,颓然走出殿门。 张氏之前的话语,犹在耳际。 “墡儿,皇室之中人心最为诡谲,污秽不堪......以后尽量韬光养晦,别掺和这些事。” 朱瞻墡惨然一笑。 张氏真是用她的亲身事例,给自己好好上了一课。 三叩之礼,谢过这具躯体的养育之恩。 便宜老爹朱高炽已死。 塞外之时差点死在好大哥朱瞻基阴谋暗算之下。 还有个嫡亲的三哥又是痴傻之人。 至于其他一众庶出的兄弟姐妹,关系又远了一层,平时感情也更淡一些。 朱瞻墡目光遥遥落在被雷击烧毁成一片残垣的奉天殿上,心底的最后一丝柔软都冻结成冰一般冷硬。 从此之后,大明上下,无人不可为祭品! 且搅它个天翻地覆! 朱瞻墡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渐渐握紧。 “殿下......襄王殿下......” 朱瞻墡出神之间,身后传来苍老呼唤。 讶然回头看去,只见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三人联袂急急走来。 第72章 官道狙杀 朱瞻墡深深施了一礼,脸上毫无芥蒂: “瞻墡见过三位老大人,不知有何见教?” 三人毕恭毕敬躬身回礼,礼节上无可指摘。 对视一眼后,杨荣踏前一步,亲热说道: “襄王殿下,微臣三人急急赶来,是想向殿下解释一二。” “并非微臣等胆大妄为,胆敢篡改遗诏,实在是殿下离开去请皇后之时,圣上再度清醒过来片刻,重新交代传位于皇太子。” 夏原吉捋须摇头叹息: “想必是陛下临行神志虽然混乱,但依然保留一线清明,牵挂之前遗言有误,恋恋不去,直到重新交代过遗言,这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杨士奇满脸悲戚: “襄王殿下若是不信,一问在场的其他官员和宦官便知。” 朱瞻墡不在意地摆摆手,满脸萧瑟: “三位老大人说的是什么话?” “父皇临去之时神志混沌,口齿不清,孤当时也只以为是听错了。” “皇太子大哥深孚众望,又是先皇爷爷指定的太孙,由大哥继位,孤心悦诚服。” “父皇骤然崩逝,孤心痛不能自已,就此与三位老大人告辞,先回府歇息片刻。” 朱瞻墡又是一礼,回身渐渐走远。 心头冷笑不已。 这三个老货,已有取死之道! 夏原吉三人目送朱瞻墡离去,沉默许久。 “两位大人以为此子如何?” 杨荣目光深邃,淡淡开口。 夏原吉捋须叹息: “心机深沉,不似善类。” 杨士奇哈哈大笑: “无妨,木已成舟,大局已定矣。” “汉王若何?还不是乖乖困居乐安州一隅,犹如虎入牢笼。” “若此子上位,非大明之福。” 杨荣嘴角泛起笑意: “然!” 随即抱拳向两人作揖: “如今风雨骤起之际,我等当以匡扶社稷为己任,稳固朝堂,静待皇太子归来继位,辅佐新君立下不世功勋。” “诸君,当共勉之!” 夏原吉杨士奇抱拳回礼,齐齐回道: “共勉之!” 随即分头离开,各自忙碌自己的一摊事。 有这些手段通天的大臣在,大明朝堂犹如一架良性运转的机器,朝政并没有因朱高炽崩逝受到影响。 朱瞻墡回府之后,第二天就向宫中传递出消息。 因父皇崩逝,朱瞻墡伤心过度,夜间突感风邪,一病不起! 明朝这会,风寒邪症也就是流感,可是最为常见的致命杀手,传染性极高。 没什么特效药能够医治,只能靠人体免疫力硬捱。 撑得过没事,撑不过一命呜呼。 张氏迅速派了位御医上门,既是来治病,也是一探虚实。 御医在管家孙愚带路下,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单独院落。 沿途所见,宅院中仆役宫女,一个个脸上挂着白纱巾,神情凝重。 院落厢房门口守着两个同样白纱巾遮面的彪悍大汉,日常服侍,竟是连寻常宫女宦官都不用了。 厢房中光线暗淡,朱瞻墡面色潮红,哑声咳嗽不断。 把脉一查,脉象亢进,快如擂鼓。 御医心惊胆颤开了个药方,领了孙愚给的一张百两银票赏赐,慌不迭赶紧离去。 却是不知,他到之前,朱瞻墡在这院落中绕着墙根跑了得有几十圈。 时间就此平缓过去大半个月。 各种渠道终于传回消息,朱瞻基果然如历史中一般提前出发,选择走官道进京。 汉王朱高煦派出的截杀队伍,选在东昌府外三十里官道中动手! 此处为两京之间必经之路。 也是当初朱棣靖难之役吃到大败仗的地方。 东昌一战,燕军精锐尽丧,主将张玉,也就是张辅的父亲战死,朱棣落入包围圈中也差点战死当场。 可惜建文帝朱允炆猪脑壳,给主将盛庸发了一道圣旨,说是别让自己承担杀叔父的名声。 害得盛庸束手束脚,只能想办法生擒朱棣。 结果朱棣有了这道免死金牌护身,身先士卒猛冲猛杀,这才带着残兵杀出重围,侥幸逃生。 朱瞻基为了赶时间尽快到达北京,并没有依海寿建议走小路。 准确的说,海寿并没有到南京。 海寿一路快马加鞭到达中都凤阳,就迎头遇上未卜先知向北京急赶的朱瞻墡一行人。 朱瞻基心里极有把握。 就算朱高炽暴毙消息泄露,消息到乐安州就要不少时间。 汉王朱高煦派兵沿途截杀的话,势必以来回南京的路程来计算日期,到时只会扑了个空,吃自己的灰而已。 朱瞻基信心满满。 而朱瞻墡这边,消息一到,就尽起藏于纯善工坊的石亨石彪,以及唐嫣招揽来的几十位江湖高手。 自己则是乔装偷偷从后门溜出府,汇合之后,一路快马南下,往东昌府赶去。 六月初六,天贶节。 祈天地神明,求五谷丰登、平安喜乐。 只是黄雀螳螂,会是谁丰收,谁喜乐就不好说了。 辛时初刻,时近黄昏,天有大雨。 朱瞻基带着一队贴身锦衣卫高手纵马挥鞭,冒雨在官道上疾驰。 马蹄之下,泥花飞溅。 朱瞻基归心似箭,一刻都等不了。 恨不得插翅立刻飞回北京城,在皇帝宝座前披上龙袍,享受百官山呼万岁。 等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将近一年。 下一站,东昌府北边五十里外的和合驿。 就算冒雨赶夜路,也要再赶二十里,到那里过夜。 一行五十多骑锦衣卫排成直线,纵马狂奔,将朱瞻基和海寿护在队伍正中。 队伍穿入一座疏林。 倏然! 吵杂马蹄声雨声之中,响起令人心惊胆颤的梆子声。 弓弦声骤起! 一道道箭矢如飞蝗,从官道两旁的林中射出。 同时,最前头的锦衣卫接二连三马失前蹄,滚落泥水之中。 却是官道上横七竖八拉起了数根绊马索。 顿时,人仰马翻,惨呼声四起。 “敌袭!敌袭!” “保护太子!” “下马聚拢成圈!以马匹拒敌!” ...... 只是呼吸之间,已有沉稳的锦衣卫回过神来,大声招呼。 朱瞻基的随行锦衣卫高手战斗素养极高,猝不及防损失十几个人手后,已经稳住阵脚。 剩余的三四十人下马结队,将朱瞻基和海寿团团护在中间,牵住座骑缰绳挡在外围。 马匹悲鸣不断,身上插满箭矢轰然倒下,旋即箭矢又被后头的其他马匹挡住。 偶有缝隙漏进来的箭矢,也被锦衣卫高手挥刀击落。 一行三四十人紧紧抱团,度过骤然遇袭的慌乱之后,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第73章 黄雀在后 朱瞻基也已经完全镇定下来,沉声吩咐道: “诸位,杀进林中短兵相接!在官道上只能成为众矢之的。” “本太子已派出打前站人手先去往和合驿,久候我等不至,其必会引领驿卒前来救援,诸位一定要撑住!” 旋即,朱瞻基抛出巨大诱惑: “诸位,且随本太子奋勇杀敌,若能顺利抵达北京城,所有人官升一级,赏银千两!” “立下头等大功之人,升任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殉职者抚恤金翻十倍,职位由子弟继承!” 财帛动人心。 一众锦衣卫高手血液沸腾,士气暴涨。 “嗷嗷嗷~” “杀啊!” “我等就算尽死于此,也要护住太子殿下周全!” 众人发声呼喊,将朱瞻基护住,奋勇往道旁疏林中杀去。 两侧林中同样呼喝声大起。 短兵交接弓矢再无用处,杀手们纷纷抛下弓箭,抽出利刃。 雪亮刀光冻人心魄,两侧林中密密麻麻杀出百多位一身黑衣的杀手! 两边瞬间战在一起,锦衣卫被前后包了个饺子。 刀光剑影,喊杀声四起。 每一刻都有人惨呼倒下。 朱高煦延揽的这些江湖人士武艺水准毕竟不如锦衣卫高手。 只是胜在人多,且重赏之下,勇悍绝伦。 一个个命都不要,只想着割下朱瞻基头颅,为家人谋取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 往往硬是承受锦衣卫当头劈砍,也要将兵刃递向被围在核心的朱瞻基。 一时之间,朱瞻基险象环生。 时时需要锦衣卫高手停下回援,行进速度大大降低。 双方以一换四五比例,不断有人倒下。 疏林之中,血泊处处,死尸遍地。 双方人手以极快速度迅速减少。 互相都杀红了眼。 朱瞻基衣襟被斩掉一截,海寿肩头染血。 锦衣卫高手只剩十余人,个个带着轻重不一伤势。 而对面的黑衣杀手,也由百多人锐减到只剩四五十人。 战局一路往疏林深处转移。 锦衣卫仅剩的一些人手,想要趁机护着朱瞻基突围,却被黑衣杀手死死咬住。 势必要有一方全员尽墨才肯罢休! 而此时! 官道之外,北向而来的马蹄声在雨中轻不可闻。 朱瞻墡带着一众草莽英豪到了! 朱瞻墡一行人不过也就五六十人,不过个个都算得上是武林高手。 所谓一分钱一分货。 朱瞻墡如今的财富,比起朱高煦积攒大半辈子的俸禄赏赐,虽然还有所不如。 但朱高煦是打算起兵造反,人手兵刃粮草,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自然做不到朱瞻墡这般重金遴选高手。 朱瞻墡人马堪堪到达,官道旁浓密树冠中冒出两人,如落叶轻飘飘跳下,没带起任何动静。 轻身功法,已臻入化境。 两位身着灰绿色紧身衣的草莽汉子掠到朱瞻墡马前,不顾官道泥泞单膝跪下,抱拳恭声禀报道: “属下单宁、单宇参见襄王殿下。” 朱瞻墡连忙跳下马来,伸手搭住两人手腕,亲热地将两人扶起: “两位英雄餐风露宿盯梢如许之久,辛苦了,快快请起。” 转头吩咐跟着一起来的沈谨行: “沈掌柜,快拿烈酒来让两位英雄祛除湿气。” “记下了,两位英雄各赏白银百两。” 沈谨行连声应下。 单宁单宇心头顿时暖意升腾。 一路隐迹追踪,风雨侵袭湿透全身、藏身草木间蛇虫叮咬,种种艰辛,都在朱瞻墡几句话之间不翼而飞。 襄王殿下毫不嫌弃浑身污秽的自己,亲手扶起,体恤属下,奖赏又极为大方。 如此明主,敢不效死? 身后马背上的一众草莽英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是触动不已。 平素常常听说天潢贵胄眼高于顶,看不起自己这些出身低贱之人。 本是一方出钱一方卖命,临时的主从关系。 任务结束一拍两散。 他继续当他的富贵王爷,自己继续在江湖逍遥自在,搏命求碎银几两。 可如今看来,这位襄王殿下倒也不失是个对味的汉子。 若能一直为他效力,虽然没那么自由,可似乎日子也还不错,心里头能安稳许多。 一行人中,唯有石亨暗暗赞叹。 殿下笼络人心的手段,如今是越发纯熟了。 上位者劳心役人,最怕不懂底层疾苦,下人怨声沸腾不敢诉诸于口。 最终离心离德,成为孤家寡人。 殿下有此胸襟,自己有幸为殿下驱策奔走,当立不世功勋,享荣华富贵,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朱瞻墡拉着两人的手,听过战况汇报,基本不出所料。 耳听着林中厮杀声犹自隐隐传来,朱瞻墡并不急躁。 笑着问道: “单宁单宇两位英雄,家中莫不是还有个小弟,名唤单宝?” 两人大为惊异,挠了挠后脑勺,憨笑道: “殿下料事如神,属下佩服至极。” 后头一众人等,脑子转得快的,比如沈谨行,已经禁不住哈哈笑出声。 陆续之间,众人互相解释,都陪笑出声。 唯有石彪傻愣怔不已: “叔,大家笑什么啊?” 结果又被石亨狠狠甩了一个大逼兜。 众人轻笑之间,一路赶来截杀当朝太子的紧张感不翼而飞。 朱瞻墡略等片刻,倏然沉下脸来: “诸位,今日一战,事关孤的成败,也关系到诸位的生死荣辱,诸位将来是当个谋逆重犯,还是富贵满门,只看今朝!” “当慎重以待,不可放走任何一人!” “无论是锦衣卫,还是汉王府的杀手!” “下马!准备围歼!” “单宁单宇两位英雄,还需继续辛苦你们,一前一后守住官道数里开外,若有异动,即刻回报!” 一众草莽英豪顿时眼放异彩,低低应道: “是!” 甩脱缰绳跃下马来,将马系好,几乎没发出多少动静。 兵刃出鞘,杀机弥漫。 单宁单宇则猛灌一大口烈酒,重重抱拳,身形如离弦之箭,骤然飞逝。 朱瞻墡这番鼓舞士气之举,比起朱瞻基又高明了几分。 赏赐再多,终不如为自己的未来打拼,更让人有动力。 朱瞻墡不再是一个让他们去卖命的上位者,而是一起奋斗的领头人。 石亨热血沸腾,手中长刀轻轻挥舞,昂然请战: “殿下,就让末将杀他们个天翻地覆。” 石彪提起一双巨斧,稚嫩脸上全是狰狞杀意,舔了舔肥厚双唇,露出猩红舌头: “杀人俺最喜欢了,叔,咱们比一比谁杀得多!” 石亨没好气地一甩长刀,刀柄带到石彪膝弯,让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地上。 一众人等,并未被这对活宝叔侄逗出哄笑。 反而个个双眼血红,尽是嗜血之色。 第74章 没溅起水花的援兵 朱瞻墡缓缓闭上眼睛,气定神闲: “不急,让他们多自相残杀一会。” “待他们杀到精疲力尽,所剩无几之时,再将它们一网打尽!” “你们散开呈包围圈慢慢逼近。” “之前给你们配的钢弩都拿出来,有人想突围的话用钢弩远距离招呼,别只顾着痛快厮杀。” “强中更有强中手,谁也不能确定,面对的对手武艺会不会比你更强,绝境之中他们会不会爆发出远超自身的战力。” 朱瞻墡神色转为凝重,冷声警告道: “除了藏在他们之中的自己人,不可放走任何一人。” “谁要是只顾着刀刀对砍的痛快,导致有人逃脱,别怪孤不客气!” 石亨悚然一惊。 从坂泉驿被收服以来的经历,如过电般在脑海中一掠而过。 石亨不舍地将长刀重重插入道旁泥地之中,扶了扶腰间佩刀,取出钢弩。 左右看了看,没好气又扇了石彪一个大逼兜: “还不把你那破斧子扔了?树林之中碍手碍脚,又不是战场厮杀。” “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你要是捅了篓子,别怪叔不认你这个侄儿。” 石彪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嘟嘟囔囔: “你是俺叔,又不是俺老子,俺娘说了,你真是我叔!” 最终还是没再和石亨唱反调,将一双大斧插回腰后,抽出钢弩。 倏然! 身形飞掠之声迅速接近。 正是刚向北面官道而去不久的单宁。 单宁来到朱瞻墡近前单膝跪地禀报: “殿下,北面官道有二三十名驿卒,在一锦衣卫带领下急速奔来。” “这些人行色匆匆,应是来支援目标的。” 朱瞻墡略一愣神,抚掌哈哈大笑。 得亏自己出于求稳心态起意一定要来。 否则指不定就功亏一篑,被朱瞻基给逃了。 朱高煦这货做事果真不靠谱。 难怪举兵造反,见到朱瞻基御驾亲征,毫无反抗缴械投降。 如此之人,岂堪成大事? “把马牵入林中,就地埋伏!” 朱瞻墡临变之际毫不慌乱,命令有条不紊下达: “等来人尽数进入包围圈,听令以钢弩袭杀!” “石亨,领队的锦衣卫交由你来解决,务必将来人斩于刀下,别让他逃了!” 石亨大为兴奋。 千里迢迢从大同赶回北京城,再南下东昌府,若无斩获,岂不是愧对这趟行程? “得令!” 石亨眼冒绿光,扶了扶腰间佩刀,一矮身躲进道旁草丛之中。 钢弩准星透过叶缝,紧紧对准北向而来的官道。 其他草莽英豪本都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根本无需朱瞻墡特地吩咐,已快速一一散开,没入官道两边。 前头堵截,后头截断归路,中间设伏狙杀。 很快布好口袋,等着以有心算无心,将来援驿卒尽数绞杀。 半晌之后。 一连串杂乱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些驿卒本就只是用来应付驿站杂务差事,哪懂什么布阵结队。 加上驿站马匹不够,有的骑马,有的甩开脚丫狂奔,乱糟糟一团。 等进入包围圈中,随着朱瞻墡一声令下,石亨首当其冲射出一箭。 领头骑马的锦衣卫下意识一避,躲开射向面门的铁箭,肩头却是被扎中。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石亨已长身跳出草丛,佩刀劈落,将一条马腿砍断。 锦衣卫刚滚下马来,迎接他的就是石亨酝酿极久的连环一刀。 后面惨呼四起。 驿卒们毫无防备,纷纷中箭倒地。 战斗瞬息之间就已结束。 一轮弩箭过后,这些草莽英豪如虎入羊群,杀向只剩寥寥的驿卒。 几乎未遇抵抗,就将这些来人尽数杀光。 朱瞻墡示意噤声,侧耳听了听疏林深处渐渐稀落下去的打斗声,挥了挥手。 钢弩上再架起一支铁箭,当先向隐隐传出厮杀声的深处行去。 沈谨行和石亨连忙一左一右紧紧护持在朱瞻墡身边。 一众草莽英豪刚吃了点开胃小菜,还没杀过瘾。 迅速散开,呈左右半弧状向前包围而去。 一个个杀机腾腾,务必要在襄王殿下面前显露出自己的价值。 等朱瞻墡来到厮杀之处,朱瞻基和汉王队伍的打斗却已接近尾声。 看到突然出现的第三方势力之人,两边默契停手对峙起来。 朱瞻基左腿挨了一刀,鲜血淋漓,手中长剑血迹斑斑,显然也有汉王府杀手死在他的剑下。 海寿半死不活,整只左臂不翼而飞,鲜血如泉染遍全身。 两人身侧,锦衣卫高手只剩五名,两名分别扶着朱瞻基和海寿,剩下三名呈三角状,背靠自家人持刃对外,凛然戒备。 朱瞻墡目光一闪,果然看到徐恭就在这三人之中。 朱瞻基离京南下抽调护卫人手之时,徐恭就已混入其中。 朱瞻基与他虽曾有塞外遇袭那档子事,可事后认定是鞑靼骑兵所为,徐恭也从没和朱瞻墡有过来往。 加上徐恭武艺本就是锦衣卫之中的佼佼者。 见徐恭平素神色恭敬如故,朱瞻基便也不以为意。 徐恭混入朱瞻基队伍之中,负责确认朱瞻基的回京路线,算是加一道保险。 若是朱瞻基不走官道,改从小道赶路,徐恭就会偷偷通知沿途跟踪的单宁单宇。 徐恭此时满身又是无数深深浅浅刀剑伤口,这家伙近两年指定是犯了血光之灾,两次见面,都成了血人。 朱瞻墡和徐恭目光迅速交汇移开,不言自明。 而汉王府那头,百多人的队伍如今也仅剩下十人。 只是还能活到这一刻的无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武艺比起锦衣卫高手也相差不远。 汉王府虽只剩这十人,已经不是朱瞻墡这边五名伤势累累的锦衣卫可以抵挡的。 见到朱瞻墡骤然出现,而不是自己的援兵,朱瞻基脸上掠过惊色。 朱瞻墡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瞻基心头颤栗,随即压下惊容,换成了亲热笑意: “小弟,你可算来了。” “快,快帮大哥杀了这些反贼,等大哥回到北京城登基,改封你做吴王!” 这个诱饵,可以说是朱瞻基现在能拿出的最大筹码。 吴王一爵,不但封地在杭州这样的富庶之地,对大明来说更有着特殊意义。 朱元璋称帝之前,就是被小皇帝韩林儿封为吴王。 有明一代,曾被封为吴王的仅仅只有朱橚和朱允熥两人。 朱橚是朱元璋的最小嫡子,朱允熥则是大明懿文太子朱标的唯一成年嫡子。 朱橚仅仅当了八年吴王,就被改封为周王。 朱允熥更惨,都没就藩,三年后就被靖难成功的朱棣废为庶人,囚禁在凤阳看祖坟。 不过,这样的诱饵,朱瞻墡会吃下它吗? 第75章 狮子搏兔 朱瞻墡冷淡笑笑,没有回应朱瞻基的热忱。 而是将目光看向汉王府剩下的那些杀手。 这些杀手互相之间交换眼神。 见朱瞻墡虽是一副胜券在握样子,可仅仅只有三人出现,心里不免起了侥幸心思。 一个领头模样的杀手色厉内荏亢声嘶喊: “狗东西,区区三人,胆敢阻扰我等办事!” “还不快给老子滚?信不信老子将你一块杀了!” 朱瞻墡将钢弩交到沈谨行手上,拍了拍掌。 四面八方沙沙脚步声不断。 随即,令朱瞻基和汉王府杀手两方惊骇欲绝的一幕出现。 一个个杀机浓重的草莽英豪从树后草丛中走出,双臂平举,遥遥将他们包围。 这些江湖人士身上衣裳各种款式都有,看似乌合之众,可手中却统一举着造型奇异的钢弩。 弩弦张满,箭在弦上。 杀机四伏! 这下是插翅难飞了! “墡......墡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瞻基喉咙发哑,艰涩开口。 朱瞻墡理都不理他,只是转头看向自己这些手下,淡淡吩咐道: “看着他们,没我吩咐先不要放箭!” “是!” 轰然应诺声响彻林中。 声音整齐划一,竟无一丝杂调。 朱瞻基的脸色瞬间苍白下去,完全失去血色。 这些人气势如虎,今日凶多吉少! 这个五弟,果然早就心怀不轨,隐藏得好深。 可恨自己竟被他骗了。 以为他受打击颓丧之下,寄情于声色。 这一年多时间没太留意,他居然偷偷培植出如此力量。 “嗖!” 骤然,弩弦绷响,一支冷箭从朱瞻墡手中射出。 却是朱瞻墡不知什么时候从沈谨行手中拿回钢弩,抬手就是一箭。 朱瞻基腿一软,差点吓尿。 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是射的自己。 只见杀手头领双手猛地握住自己脖子,发出嗬嗬声响栽倒下去。 朱瞻墡冷漠的声音响起: “你嘴巴太臭了,答应我,下去当鬼,也请当个不会说话的鬼好吗?” 杀手头领喉管已被弩箭击碎,急促想要多吸几口空气,双手拼命抓挠自己脖子。 奈何喉管漏风,又哪能如愿? 在地上挣扎许久,才因为窒息,极为痛苦死去。 如此惨状活生生发生在眼前,场中那些刚刚还在生死对战的人,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脚后跟直蹿天灵盖。 被杀不可怕。 可朱瞻墡杀人,看着太过随意了。 让人在极端痛苦中挣扎死去,在他冷漠眼中,竟看不到一丝波澜。 场中一片寂然。 朱瞻墡拿起钢弩,轻轻吹了吹,笑道: “你们可以显露身份了。” 这句话突兀至极。 还不等在场之人反应过来。 突见徐恭弃刀骤然转身。 双手如爪,扣向扶着朱瞻基和海寿的两名锦衣卫高手脖子! 手上一扭! 令人毛骨悚然的清脆咔嚓声响起! 两名锦衣卫高手完全没料到,将后背交予自己的同袍,竟会突然反水。 他们的手正忙着搀扶朱瞻基和海寿,全无抵抗,就死在徐恭手上。 而另一边,汉王府杀手之中,也有三个人趁队友被对面惊变引开注意力,骤然将刀刃捅向自己人。 片刻之间,汉王府杀手也倒下三人,紧随着去往黄泉路。 三名反水之人抽出血淋淋大刀,立刻与最后仅剩的三名杀手一对一厮杀。 而徐恭这头,哈哈大笑中一指弹出,将朱瞻基含恨刺来的长剑荡开,向仅剩的两名锦衣卫高手杀去。 朱瞻基身躯不由自主颤抖起来,既是气的,也是被朱瞻墡吓的。 朱瞻墡这是做了多少手准备。 不但在自己身边埋下徐恭,就连这些应该是汉王府派来的杀手中,也埋了这么多细作。 今日这场杀局,背后主谋就是朱瞻墡! 朱瞻基骨髓深处不断泛起一阵阵阴寒。 徐恭此人朱瞻基还有印象。 北征回来之后,自己曾派人留意过,徐恭和朱瞻墡再也没见过一次。 更无私下往来。 自己只以为事情早就过去,狩猎遇袭一事真相永远埋在塞北风沙之下。 没想到他们当初就串谋好了,在这等着自己。 一年半时间,毫无来往! 老五这家伙太过阴险深沉,可恨至极。 可惜察觉得太晚了。 既然他早就知道塞外遇袭真相,有此杀身之仇,今日怕是不能幸免了。 无穷无尽绝望,涌上朱瞻基心头。 可他却没有勇气举剑自裁。 朱瞻墡这头,偏头轻笑吩咐道: “石亨,你去帮徐恭一把。” 看向周围一圈围得水泄不通的手下,轻松笑道: “再出来几个身手好点的,帮忙把人都解决掉。” “对了,太子先留着,孤要和好大哥聊聊天,你们抓紧点清掉杂碎。” “沈掌柜,带人检查所有尸体,把弩弓箭矢全取出来,别留下痕迹。” “就是让你们白跑一趟,没什么仗打,孤有愧,哈哈。” 顿时,轻松笑声传遍周围。 嘻嘻哈哈走出几人,帮着两边的自己人以众凌寡。 剩下的草莽英豪已经散开,分头抓紧处理尸体。 石亨重重呼出一口气。 如今,对殿下一直强调的“狮子搏兔亦需全力”道理理解更深一层。 殿下这趟谋划,层层叠叠多重保障,真可谓是万无一失。 不管发生何种意外,殿下都预留了应对手段。 汉王府杀手中藏了暗棋,只要不死光,这些杀手都会紧咬着朱瞻基不放。 而朱瞻基就算能侥幸突围,身边还有徐恭这颗暗棋。 最后大不了徐恭挑明身份,暴起刺杀朱瞻基。 朱瞻基无一丝可能,能顺利回到北京城。 筹谋正该如此。 古往今来,有多少战例,就是因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忽视,导致强弱易势。 本该能轻松获胜的一方,被对手绝地翻盘,身败名裂。 为将者,需考虑各种各样意外,做好充分准备。 如此才能百战百胜,立下不世威名。 自己以后当要向殿下多学习才是。 石亨心中,对朱瞻墡的崇慕之意,又深了几成。 石亨猛一顿足,杀气腾腾冲向正在鏖战中的徐恭。 自己千里迢迢随殿下前来,无甚战功,简直是奇耻大辱! 得多杀几人,以彰自己威风! 很快,场中敌手尽被击杀。 还活着的,唯剩朱瞻基,以及奄奄一息的海寿。 “殿下,要不要送这个老阉货归天?” 石亨刚帮徐恭杀完锦衣卫,再抬头,敌手已经全没了。 于是将凶残目光对准了海寿。 朱瞻墡无所谓: “杀吧杀吧,这个老阉货知道的太多,别留活口了,让他永远闭上嘴巴。” 目光盯住朱瞻基,眼中复杂意味难明。 第76章 一切尽在掌握 石亨正要举刀砍下,海寿突然匍匐在地,大声求饶: “殿下,襄王殿下,饶命!” “奴婢......奴婢可以帮你回京作证,太子遇刺,是汉王派的杀手干的。” 海寿临死之际,脑子清明无比。 找到了唯一可能活命的正确解。 朱瞻墡心头微微一动,抬手阻止石亨动手,看向海寿冷笑道: “呵?孤自有徐千户回京禀告噩耗,为何需要留你一命?” 海寿心念急转,毫不迟疑快速答道: “圣上崩逝,襄王殿下您没在京守灵,却出现在这里,不管是用何理由掩饰,总会引起有心人怀疑。” “本来倒也无妨,只是皇太子回京途中遇刺身亡,只怕殿下难洗嫌疑。” “若是因此影响到襄王殿下顺利继承大统,罪过就大了。” “徐恭毕竟在塞北和襄王殿下您曾共患难过,他的证言未足可采信。” “可奴婢不同,奴婢之前和殿下连话都没说过,从无往来,奴婢的证词,必能帮上殿下。” 朱瞻墡大讶。 御马监少监海寿这个老阉货,倒也颇有些急智。 他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口中却是冷冷问道: “哦?孤如何信得过你呢?等你回到北京城,岂不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孤何必冒此风险?” 海寿此时犹如落水之人抓住一根水草,岂肯就此放弃。 不假思索答道: “太子今日已是必死之局,奴婢又何必坏襄王殿下您的好事,便宜了其他皇子?” “殿下您顺利继位,念及今日之情,可能奴婢还有一份前程,换成是其他皇子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奴婢指不定就要人头落地,被追究护卫太子不周之罪,奴婢又何苦来哉?” 朱瞻墡心念转动。 海寿和海涛均是大明宫中地位颇高的朝鲜宦官。 海涛此獠,伙同朱瞻基谋害朱高炽,等自己上位,必然不会给他留一条活路。 留海寿一命,将来用他来对付朝鲜,倒也不失是个提前布局。 心中正犹豫之间。 朱瞻基却是暴怒欲狂。 如今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手下死伤殆尽,仅仅只剩海寿一人。 结果海寿这个阉货居然毫无气节。 自己还没死呢,他就开始向朱瞻墡摇尾乞怜。 还主动出主意帮着朱瞻墡遮掩罪行! “海寿,你这个无耻阉货,本太子杀了你!” 朱瞻基怒声咆哮,挺起长剑就向海寿刺去! 海寿心头一狠! 自己正缺一份投名状取信于襄王殿下,朱瞻基你这是自找的。 你不仁我不义! 一个失势太子而已,落毛凤凰不如鸡,你这是没认清现实。 海寿虽只是个阉人,武艺却颇为高强,骑射极佳。 否则,也当不了御马监少监一职。 永乐年间的宦官,因朱棣喜好征战,便提拔了相当一些精通武艺的宦官成为大太监。 从郑和王景弘起,到经略辽东数十年、一手创立奴儿干都司治所的亦失哈。 再到从永乐到成化,征战天下数十年战功赫赫的宦官名将刘永诚。 无不是其中佼佼者。 海寿虽只剩一只单手,也不是朱瞻基可欺凌的。 单刀劈出,将朱瞻基的剑锋震开,顺势上撩! “啊~~~” 朱瞻基惨呼出声。 持剑右臂被齐根削断,和海寿成了同病相怜之人。 海寿就算刀弑旧主,心里依然记得,朱瞻墡之前吩咐过要留着太子聊几句。 并没敢直接杀了朱瞻基。 海寿一刀表明心迹,弃刀跪下,匍匐在地毕恭毕敬: “奴婢心性顽暴,途中弑杀太子,特向殿下请罪,无论殿下如何处置,奴婢绝无怨言。” 竟是先自行承担起弑杀朱瞻基的罪名。 看样子,就算朱瞻墡让他一刀砍下朱瞻基脑袋,他也会毫不迟疑。 朱瞻墡打量海寿许久,不由有些兴致盎然。 这天下,识时务的聪明人何其之多。 执掌牛耳之人用得好的,能成为绝佳助力。 用不好就只会反噬其身。 朱瞻墡心中已有了定计,淡然吩咐道: “石亨,帮诸位受伤义士妥善处理伤势,今日行动能如此顺遂,这些冒险潜于敌方的义士贡献不小,万勿令其留下残疾。” “徐恭,帮太子把另一只手臂关节也给卸了,顺便给他止血,不死就行。” “完事之后,你和海寿公公赶回北京城报信,可知道怎么说?” 徐恭和海寿对视之后,连忙齐声开口: “殿下放心,我们一路护送太子过东昌府,突遇汉王派出的数百名杀手埋伏截杀。” “奋战之下,我等虽不顾生死奋勇杀掉汉王府杀手上百人,终是寡不敌众,太子不幸薨逝于贼人之手。” “我等本该为太子殿下殉难,然而太子遇害真相未明,汉王反迹已显社稷岌岌可危,我等岂敢求痛快一死?” “这才苟且偷生,趁夜拼死杀出重围回京城报信!请皇后娘娘降罪!” 朱瞻墡大感满意。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如此简单。 “行,简单处理下伤势出发,我们会在六月十二早间回到京城,你们注意控制下行程,要比我们晚半天到达。” 朱瞻墡对杀手中仅存的那三名细作招了招手,和善说道: “你们过来吧,分别叫什么名字,这趟辛苦了,孤令唐门主给你们额外赏赐。” 这三个人,正是唐嫣派去乐安州的死士。 这些死士一个个武艺精湛,心志坚定,在朱高煦军中升迁颇快。 这趟半途截杀朱瞻基竟也有份参与。 三人连忙来到朱瞻墡面前单膝跪下: “小人杨宾、甘利、严续参见襄王殿下。” 这三人之前只是将朱高煦行动计划偷偷泄出,并未得到配合行动的指令。 刚刚朱瞻墡命令动手之时,当机立断,立刻挑明身份。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朱瞻墡,对朱瞻墡本无多少忠心。 只是朱瞻墡令人帮他们治伤,又对他们的贡献大肆褒赞,却也让他们心生崇慕之意。 为这样体恤手下的天潢贵胄卖命,似乎也还不错。 三人恭恭敬敬谢过朱瞻墡,主动汇报道: “殿下,我等立刻回转乐安州,就说人手虽然几乎损失殆尽,但已成功刺杀朱瞻基。” “正要割下人头之时,外头有朝廷援兵到达,这才匆匆离开。” 朱瞻墡痛快哈哈大笑。 抱拳轻施一礼: “三位义士还要再辛苦一阵,待孤平定汉王叛乱,为太子兄长报仇之后,就是孤与诸位义士共饮庆功酒之时!” 三人连声应下,恭敬告退出林而去。 朱瞻墡看向石亨沈谨行等人: “你们带人退远一些,孤要与太子促膝长谈,好送太子无憾上路。” 石亨沈谨行迅速带人离开上百米,隔绝视听,只是远远护着此处。 躺在泥泞之中的朱瞻基总算从手臂被砍掉一只的剧痛中回过神来。 怒视朱瞻墡咒骂: “无耻之尤!” 第77章 恭送太子大哥升天 朱瞻墡环视一周,确认人都离开之后,呵呵一笑。 在朱瞻基身边席地坐下,丝毫不在乎地面污秽不堪。 “大哥此话过了。” “成王败寇,小弟在塞北之时,若是死在李谦手里,怕是连当着你的面骂你一声无耻之尤都做不到。” 朱瞻墡语气平静,丝毫没有因为被骂而生气。 朱瞻基一阵语塞。 好半晌挣扎坐起,惨笑一声: “对,成王败寇。” “你太能隐忍,是我看走了眼,输得心服口服。” “我只是不太明白,明明我比预定行程提前数日赶路,一路上更是日夜兼程,为何不论是你,还是汉王,都能未卜先知,提前在这里准备好截杀?” “不可能是徐恭泄露了行程,向北传递消息,和我走官道北归速度相若,远在乐安州的汉王,根本来不及准备。” 朱瞻墡轻笑: “大哥,有没有一种可能,父皇刚驾崩,小弟就察觉出疑窦,推算你会提前返回,这才设法给二叔送去消息?” “还特意在信里提醒他,父皇死于大哥你的算计之下,你根本无需等报信的人到南京才知道,很可能会提前北返。” 朱瞻墡笑容一收,涌起凛冽杀意: “大哥,你先加害于我,再弑父于后,今日送你上路和父皇作伴,也该没什么怨言了吧?” 朱瞻基闻言沉默下去,倒回泥泞之中,双目无神看着被林荫遮蔽的阴暗天幕。 好半晌突然哈哈狂笑: “说这么多做什么呢?自古皇位之争你死我活,存不得半点父子兄弟之情。” “皇爷爷之死,父皇未尝没在背后做过布置,至于你,也只是觊觎皇位而已,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只是可叹,我煌煌大明,本该由本太子这样雄才大略之人,继承皇爷爷遗志,扬威万国,照耀古今。” “如今我身死算计之下,大明由你这样只懂阴谋之人继位,正如前朝宋太宗代太祖,受罪的只是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 朱瞻墡一阵无语。 你一个临死之人,也太过自信了吧。 这两年不再是躺平心态,朱瞻墡刻意通过沈谨行对朝政多方了解,朱瞻墡总算察觉出文臣武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之处。 朱瞻基从小被朱棣悉心培养,刚继位时未尝没有一番雄心壮志。 他和朱高炽性格上有着巨大不同。 并不像朱高炽那般畏战,只想着紧缩对外政策,休养生息。 朱瞻基其实也想着建一番不朽功业。 否则也不会在宣德元年亲征朱高煦。 更不会在宣德三年巡边之时,突遇兀良哈叛变,亲率三千精卒出塞到宽河,大破兀良哈万余骑。 此役金忠和蒋信,也就是也先土干和他的外甥,立下大功斩俘最多。 朱瞻基也亲手射杀三名兀良哈前锋。 史称宽河之战。 可惜,朱瞻基还是斗不过那些内阁老狐狸。 朱瞻基执政九年多,文官集团处处掣肘,朝政的最终走向,依然以保守为主。 好不容易于宣德五年力排众议推动郑和第七次下西洋。 在宣德九年,再派王景弘第八次出航,前往旧港宣慰司时,朱瞻基突然暴病身亡,年仅三十七岁。 朱棣死于郑和第六次下西洋途中,朱瞻基死于王景弘第八次下西洋途中。 朱棣死的消息刚传回北京,朱高炽就跑去锦衣卫诏狱放出夏原吉问计。 夏原吉除了老生常谈的赈灾减赋外,给出停止下西洋,停止采买交趾云南金银的建议。 最终酿成旧港宣慰司离心离德,交趾黎利建国独立,麓川屡次叛乱严重后果。 朱瞻基之死,背后有没有文官集团暗暗谋划,谁知道呢? 朱瞻墡骤然嗤笑出声: “大哥,你想多了,你斗不过那些内阁大臣。” “若所有文臣以百姓不堪重负联名劝谏,要你止歇征伐蒙古,停止下西洋,放弃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和旧港宣慰司,内迁奴尔干都司,你该如何选择?” 朱瞻基怔怔答道: “所有文臣联名劝谏?为明君者当心胸开阔,善于听取谏言......” 朱瞻墡毫不客气打断: “结果就是交趾南海万里疆域化为乌有,蒙古诸部喘过气来,攻守异势。” “更为可虑的则是,女真三部繁衍再不受约束,一两百年后成为我大明心头大患。” “你若不死,会成为一代守成明君,如父皇一般,体恤百姓,立百年基业,但也仅此而已。” 朱瞻基极为不服,仅剩的一只手握拳奋力击打泥泞,溅起一滩泥水,撒得两人满身都是。 亢声怒吼道: “你凭什么这么说?为君者难道立百年基业还不够吗?” “内阁大臣们劝谏也是出于公心,体恤百姓艰苦,忠于社稷,岂有你说的如此目光浅短?” 朱瞻墡呵呵冷笑: “立百年基业,遗千年祸患,你觉得是功是过?” “譬如庭院中植参天大树,挡风遮雨数十年,可百年之后,引雷霆落下,将整个院子烧成白地,此树是功是过?” “与之相反,始皇帝虽苛政待民,但车同轨书同文,从此华夏世代有英杰出世以大一统为己任,使华夏不致时时陷于乱战,这才是立千年基业!” 朱瞻基哑然失语,若有所思。 朱瞻墡继续说道: “父皇登基之后,以夏原吉杨荣为首的文臣,联名上书劝停劳民伤财的下西洋,你以为他们全是一心为公?” 朱瞻墡阴冷一笑: “我查到杨荣家族暗中组织人手,偷偷下海走私中原货物贩于番外谋取暴利,文臣之中多有参股。” “这些文臣赚得利润之后,在家乡巧取豪夺,大肆购买田产,使地方民众乏地耕种,沦为佃农,竭一地民力奉养一家。” “如此以公肥私行径,使我大明财税大幅流失,将来必成大祸!” “若我掌权,只要查到实证,必杀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使之身败名裂,为后世立下规范。” “太子大哥,你说小弟我只懂阴谋觊觎皇位?这些准备,小弟已暗中进行了两三年。” “你呢?内阁大臣们一个个忠于社稷?哈哈哈,是大哥您有目如盲,眼中只有皇位,只懂阴谋罢了。” 这些信息,却是最近半年唐嫣和沈谨行沈谨言兄弟俩的成果。 将沈谨言派去南京设立至善堂分店后,朱瞻墡就让唐嫣将扬善门势力向江南沿海一带发展。 沈家兄弟本就对江南豪族恨之入骨,有了暗中查探的帮手,更是跟打了鸡血一般,无孔不入。 在福建浙江一带大小港口盯梢了不知多久,总算在福建兴化涵江港发现端倪。 杨荣出身于福建建宁府,在州学当诸生时得到巡抚福建的夏原吉赏识,成为夏原吉门生。 此后二十余年,杨荣一家势力在福建根深蒂固。 偷偷出涵江港走私的货船,背后主使,隐隐就指向了建宁府杨家。 朱瞻基神色震骇,颓然不语。 他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之前和杨荣相争,只以为是观念之争,对他的品行还是极为信服。 根本没想到此人竟敢在背后做此勾当。 见朱瞻基再无斗志,朱瞻墡抽出佩刀,森然一笑: “小弟恭送太子大哥升天!” 第78章 丧报 夜色浓重,大雨如注。 如天地悲泣。 朱瞻墡带着一行人连夜赶路,向北京城前进。 六月十二。 朱瞻墡于半上午抵达北京。 朱瞻墡几日间来回北京东昌府,接连赶路,整个人胡子拉碴,憔悴不堪,瘦了一大圈。 在孙愚接应下,从自家府邸后门悄悄溜入。 也不做收拾,更换衣物后,躺回自己隔离的小院。 不过才过半天,宫中来人! 金英上门,满脸阴沉,不待孙愚通报,直直闯入朱瞻墡的隔离小院。 竟是顾不得可能染上朱瞻墡的风邪之症。 一双眼四处张望,最终落在朱瞻墡憔悴脸上。 细细打量。 朱瞻墡撑起身体,剧烈咳嗽几下,哑声问道: “金总管,不知今日上门,有何要事?” 金英微微色变,不自觉向后躲开一些,以袖遮掩口鼻,勉强笑笑: “襄王殿下这风邪之症,迁延得有大半个月了吧?如今好些了没有?” “皇后娘娘挂念殿下病情,令奴婢前来探望,殿下若是无甚大碍,请随奴婢去宫中一趟。” 朱瞻墡心头微微冷笑。 自己得了“风邪之症”的头前几日,宫中还曾时不时派御医前来看望。 到后面,随着“病情”迁延不去,御医到来的频率稀落下去。 显然,皇帝殡天宫中大变临头,诸事烦杂,已经顾不上一个重病在身的区区皇子。 孙愚早得了朱瞻墡指示,将前来的御医留在前厅陪着喝茶,只是说襄王病后心情烦躁,不想见外人。 再奉上一大笔银子,寸步不离陪着聊天打屁。 尽力打消御医责任心作祟,去往隔离的小院看病。 只有在御医万分坚持之下,才勉勉强强带去探视一番。 渐渐的,后来御医每次兴冲冲前来打卡,在前厅喝过价值不菲的茶水,收下沉甸甸的银两,高高兴兴拍拍屁股离去。 总之襄王也不乐意见他们,点卯交差还有外快拿,岂不乐哉? 朱瞻墡又剧烈咳嗽两声,为难说道: “金总管,孤病情虽有所好转,可还是带恙之身,贸然进宫,疫病传播开来,怕是不好。” 金英沉吟片刻,终是说道: “襄王殿下,宫中有急事商议,还是备轿进宫吧,请襄王殿下带上面罩。” 皇后张氏私下吩咐的原话,让他探视朱瞻墡病情真假,如果没有大碍,就让朱瞻墡进宫一趟。 金英看了半天,也没察觉出什么破绽。 于是,朱瞻墡只得“强撑病体”,包裹得严严实实,用双人小轿抬入宫中。 一路之上,朱瞻墡凝眉沉思,不觉间已到了弘文阁。 朱棣迁都第二年三大殿被雷击烧毁,至今还未重建。 朱高炽当皇帝期间,便建了个弘文阁,当作日常处理政务的办公场所。 此时,弘文阁内济济一堂。 朱瞻埈和朱瞻墉并排坐在正中大案后头。 一个神情不耐,抓耳挠腮,一个泥胎木塑,不言不动。 总之都是橡皮图章的角色。 两人身后拉起珠帘,张皇后影影绰绰坐在后头。 大案两边,则是分列一众文武臣属,泾渭分明。 张辅柳升等人领衔的勋贵武将,以及夏原吉蹇义金幼孜三杨带领的文臣集团。 朱瞻墡人刚进来先咳两声,吓得一众文武臣属神色微变。 张皇后幽幽声音带着痛惜,从帘后传出: “墡儿来了?身体还好吧?赐座!” 顿时就有太监端上绣凳,安置于朱瞻埈朱瞻墉身旁。 朱瞻墡见过母后,见过二哥三哥,和众臣打过招呼,主打的就是礼节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屁股坐下,静待好戏开场。 “宣御马监少监海寿,锦衣卫千户徐恭!” 金英扯起尖利嗓子,高声叫道。 这下宣召,文臣武将中尚未知道真相的人脸色顿时就变了。 海寿前往南京通知太子北归,徐恭本就是随太子前往南京的随从之一。 太子人呢? 这些大明支柱对视之间,就算涵养再好,脸上的骇色也掩饰不住。 很快,满身伤势、萎靡至极的两人一进来就匍匐地上,嚎啕大哭: “皇后娘娘,三位殿下,各位大人,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薨了!” 夏原吉金幼孜蹇义三人本就垂垂老矣,闻言之下如晴天霹雳,差点一跤跌倒。 好在张皇后早有吩咐,这些老臣背后都站有随侍宦官,赶紧上前扶住。 三人一把甩开宦官扶持,踉踉跄跄冲上前围住海寿。 想要将海寿拉起询问,却见他只剩一条胳膊,满身血污,竟是无从下手。 夏原吉恨恨跺了跺脚,怒声喝问: “海公公,还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太子人呢?” 海寿勉强撑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表情悲痛至极。 丝毫看不出曾心狠手辣亲自砍下朱瞻基一条胳膊。 哭哭啼啼禀报道: “我等护卫太子日夜兼程,一路向北京赶来。” “六月初六辛时,出东昌府三十里,官道突遇数百名黑衣杀手伏击。” “一轮箭雨,我等死伤泰半,寡不敌众,只好进入林中拼死突围,杀手则死死衔尾追杀。” “敌我悬殊,锦衣卫们虽奋不顾身,终是死伤殆尽,太子......太子殿下被贼人弑杀。” “奴婢与徐千户仆地仅剩最后一口气,本已认命,却听这些贼人提及是汉王派来的。” “想着此情关乎社稷安危,奴婢凭空竟又生出一丝力气,趁其不备拼死杀出重围,赶回报信。” “我等未能护卫太子殿下周全,罪不可赦,请皇后娘娘降罪!” 夏原吉大怒,一把将海寿重又推倒地上: “好阉狗,尔等身负护卫之责,太子罹难,尔等为何不随太子于地下?” “金吾卫!金吾卫!将这两个罪该万死的废物锤成肉酱!” 海寿和徐恭脸色剧变。 却听张皇后在帘后幽幽出声,极尽悲痛: “罢了,人力有时而穷。” “海少监与徐千户伤重垂死,仍一心挂念社稷安危,就别为难他们了。” “送他俩去太医院疗伤吧。” “如今木已成舟,泄愤又有何用?社稷已岌岌可危,该想着怎样挽狂澜于既倒。” 第79章 廷议 侍立两侧以张辅夏原吉为首的文武大臣悚然大震。 齐齐躬身向张皇后施礼: “皇后所言极是,事已至此,我等食君俸禄,当鞠躬尽瘁,扶大厦之将倾。” 张辅待众人声音止歇,沉声说道: “皇后娘娘,如今头等大事,乃是如何应对汉王谋逆。” “汉王阴谋既遂,不出数日必将在乐安州竖起造反之旗。” “山东一境五年前刚闹过白莲教盗乱,民心未定,只怕趁势从乱者云集。” “山东离京师不过几百里,臣建议,立刻召九边兵将入京!” 张辅话语一落,众人顿时反应过来。 汉王朱高煦,这是真要造反了。 此时已升任太子少保兼任兵部尚书的内阁首辅杨士奇摇头出列: “英国公未免小题大做了,太子薨逝,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当务之急,乃是确定国本。” “汉王谋害太子殿下,所求的是继位之权,朝廷早早定下继位人选,昭告天下,汉王没了指望,就只能偃旗息鼓。” “再说了,乐安州区区弹丸一地,又能聚起多少兵将?京营数十万人,荡平乐安州绰绰有余。” “又何必兴师动众,调动边兵入京。” 杨士奇说完,朝廷上大多不明底细官员愕然。 确定国本? 这还需要讨论吗? 朱高炽嫡子仅有三人,朱瞻基,朱瞻墉,朱瞻墡。 太子朱瞻基已死,朱瞻墉痴傻不堪为君,兄终弟及,不就只有朱瞻墡一人顺理成章继位吗? 况且张皇后正是朱瞻墡嫡母,不站亲生儿子还会站谁? 可精明之人想深一层,心头大寒。 杨首辅这样说不会无的放矢,莫非,内阁不支持襄王上位? 张辅艴然不悦。 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上呈给了张皇后: “非是臣危言耸听,兴师动众。” “皇后娘娘,昨晚汉王派其部将枚青偷偷入京,潜入臣府邸,向臣转递汉王劝降密信。” “汉王其人,狼子野心,在密信之中极尽收买之能事。” “臣见信怒不可遏,先父河间王随永乐先帝起兵靖难,功业未成力战而死,臣仅有薄功,却累受皇恩,位极公爵,岂会与如此乱臣贼子同流合污。” “枚青已被臣拿下,听候皇后娘娘发落!” 张辅威严目光从朝堂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冷哼道: “汉王不会只收买臣一人,试问,若是京营中有将领也被汉王收买,临战之际率兵反戈相向呢?” “京营虽有数十万人,到那时自顾尚且不暇,该如何镇压汉王谋乱?” 张辅的话,犹如一记惊天霹雳。 众人震怖失语,尽皆暗暗思忖该如何自证清白。 很快,又有几人同样取出密信。 张皇后脸色沉凝,在帘后接过密信细细查看。 坐于案后的朱瞻墡心头轻叹。 张辅这招自爆,真就绝了。 济济一堂朝臣,没几人头脑简单。 就连这些功勋武将,心眼也都多得很。 张辅父亲张玉,本是朱棣靖难主将,东昌一战,为救陷入重围的朱棣,闯入敌军阵中力战而死。 永乐朝时追封为荣国公,洪熙朝时再被追封为河间王。 张辅自己则从永乐二年起带兵四征安南作乱的伪黎朝,最终平定安南,设为交趾承宣布政使司,为大明拓地万里,立下不世功勋。 永乐朝之时,张辅应功受封英国公,位列众功勋武将之首。 身为异姓武将,至此已是位极人臣,升无可升。 反而满招损,旦夕间有不测之祸。 毕竟新君上位,未必如永乐大帝一般记挂张辅的功劳,若是起了猜疑之心,张辅结局难说。 张辅一招自曝,一石二鸟。 朱高煦的收买,对他来说毫无吸引力,正可主动抛将出来,树立自己忠直形象。 自曝之后,势必会得罪还在观望中的其他武将,将自己置于孤臣境地,消除新君疑虑。 张皇后默默看完,将信转给了朱瞻埈和朱瞻墡。 威凌目光看向分列两排的一众朝臣。 这些人之中,除了已拿出汉王密信的寥寥数人之外,难道其他人汉王都没收买? 是不是还有人,正脚踏两条船观望? 甚至,已经有人等着汉王兵临北京城下,甘愿当贰臣贼子? 张皇后不由想起靖难旧事。 就算这些拿出密信表忠心之人,也不可尽信。 当初朱棣兵临南京城时,有多少以忠直着称的建文帝臣属,主动打开城门迎接朱棣。 对了,下首的太子少傅、谨身殿大学士、工部尚书杨荣,当初就有份。 谨身?呵呵! 要是朱高煦兵临北京城下,眼前济济满堂国之柱石,有几人可以依靠? 朱高煦依前朝旧例叔篡侄位,大臣可以换个主子继续当官,受罪的只有先皇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 张皇后深沉声音从帘后幽幽响起: “汉王意在使朝堂自乱阵脚,不可尽信,这些密信尽数毁去,不予追究。” “英国公和杨首辅所言俱有道理。” “汉王狼子野心,不得不防,就依英国公所言,调九边兵将入京,集结之后挥师乐安州平乱。” “国本一事,也是迫在眉睫,太子罹难,先皇洪熙帝尚有多位子嗣在京中,诸位大人有何谏言?” 张皇后这话一说,以夏原吉为首的文臣迅速扫了眼端坐在案几后头的朱瞻墡,齐齐三缄其口。 朱高炽除嫡子三人之外,庶子繁多。 次子郑王朱瞻埈,今年22岁,四子朱瞻垠前些年刚刚早逝。 除了和朱瞻墡同龄的老六荆王朱瞻堈,其余老七朱瞻墺,老八朱瞻垲,老九朱瞻垍,老十朱瞻埏均未成年。 朱高炽近几年专宠侧妃郭氏,老八到老十都是郭氏所生,朱高炽登基之后,郭氏也顺利被册封为贵妃。 有份继位之人,应在成年皇子朱瞻墡、朱瞻埈和朱瞻堈三人之中选出。 按理说,朱瞻墡是三人中唯一嫡出,本该是不二人选才是。 可夏原吉这些内阁大臣,早在此番廷议之前,获知朱瞻基薨逝,核心圈子就赶紧交换过意见。 皇太子薨逝,必须要考虑下一个继位人选。 之前朱高炽崩逝,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主导,明目张胆篡改遗诏,算是得罪死了朱瞻墡。 没曾想舒心日子刚刚过了一个月,朱瞻基也死了。 若朱瞻墡顺利登基,谁知道会不会挟恨报复? 因此,这些内阁文臣们心中早就定计。 只是未知张皇后心底打算,应对之策还未能即刻拟下。 以张辅为首的功勋武将正要开口建言,骤然发现平时最爱逞口舌之能的文臣们一言不发,虽不清楚那些老家伙打得是什么算盘,却也及时醒悟过来。 这些性格相对耿直的武将,在朝堂上不知被文臣们坑过多少回。 如今还能站在这里的人,再蠢也都学乖了。 一个个暗中互相提醒,全都静观其变。 偌大一个弘文阁,济济数十人,鸦雀无声。 只等着别人跳出来当出头鸟,被集火攻击。 难堪沉默之中,朱瞻墡突然站起,向帘后的张皇后施礼: “母后,儿臣有话禀报!” 第80章 平乱之计 夏原吉等人目光一缩。 难道,襄王竟是忍不住,要毛遂自荐继承大统? 此子竟如此不智! 正好可以鼓动一众文臣群起驳斥,将此子妄念打压下去。 此子名声素来不佳,病的又及时,自己放弃监国一职,与郑王朱瞻埈的竞争,已落后半步。 夏原吉暗暗朝杨荣等人打出眼色。 待会自己挺身而出驳斥,转捧郑王上位,众文臣陆续出列附议,务必形成一片倒的声势,将大事敲定。 柳升则是朝朱瞻墡轻轻点头。 之前自己儿子柳溥跟着朱瞻墡护送赵王就藩结下善缘,柳升代表了大明军方势力,不介意送出顺水人情,护朱瞻墡顺利上台。 毕竟,朱瞻墡身为先帝嫡子,在继承一事上有着先天优势。 而且如今拿主意是张皇后,想来张皇后肯定也会站在自己亲生儿子一方。 大事抵定! 万众瞩目之中,张皇后低低开口: “墡儿请说。” 声音平淡如水,竟是听不出一点喜怒爱憎! 朱瞻墡向两侧文武大臣略一拱手,侃侃而谈: “孤以为,英国公所言有理,京营局势扑朔迷离,不可轻动,确实该调边兵平乱。” “只是九边重镇兵将,负责防备北蒙袭扰,可抽调部分兵力,但必须立足于防御无虞。” “延绥、宁夏、固原、甘肃四镇,距京师数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必劳烦千里来援。” “山西与山东一左一右,拱卫两京交通要道,如今山东已经糜烂,山西万万不容有失。” “否则,京师孤悬北方,局势大危矣。” “汉王起兵造反,若有明智谋士点拨,必会勾连晋地心怀叵测之人以为呼应。” “因此,山西镇兵将也不可轻动。” 朱瞻墡讲到这里,张皇后以及一众文武大臣脸色剧变。 这一点,他们之前都未曾想过。 封于山西太原的晋王朱济熿,可不是什么善类。 此人只是先晋王朱棡的庶三子,不断在永乐帝面前诋毁继位晋王的长兄朱济熺,最终导致朱济熺被废为庶人,自己如愿以偿坐上晋王位置。 此后,更曾听闻其在晋地软禁朱济熺及侄子朱美圭,行事狠毒毫无顾忌。 若是晋地有失,北京城危矣! 众人细细一想,冷汗涔涔而下。 朱瞻墡继续说道: “如此算来,可抽调兵将的,唯有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四镇。” “好在如杨首辅所说,汉王区区乐安州一地,能麇集的乱兵有限,战力底下。” “只是四镇部分精兵,已足以镇压乐安州乱局。” “唯一可虑的是,不可让汉王蛊惑我大明各镇所兵卫,断其源流,到时汉王叛乱就只是无源之水,覆手可灭!” 朱瞻墡似笑非笑看向朱瞻埈,问道: “二哥,小弟说的可对?不知二哥有无补充之处?” 朱瞻埈猛一拍大案站起,瞪目圆瞪,怒喝出声: “罗哩叭嗦这么多做什么?” 转身向张皇后抱拳施礼: “只要兵将聚齐,孤请命领兵荡平乐安州,活捉朱高煦!” “孤身为监国,平寇荡贼当仁不让!” 朱瞻埈说完,文臣武将暗暗交换眼神,微不可查摇头。 两位皇子对比,差距太过明显。 朱瞻墡可说是算无遗策,思虑缜密。 朱瞻埈果然不负暴躁易怒的名声,只知打打杀杀,脑子里头,估计都是筋肉。 若是择一明主,显然朱瞻墡是更合适人选。 只是! 天下熙攘,又有几人能完全出于公心考虑问题呢? 特别是与自身利益产生矛盾之时,更多的人,会很快为自己找到开解的借口。 伪君子多而真小人少,真正忠正之人,不过寥寥少数而已。 譬如。 那些名垂青史的内阁大臣,此时就心头大喜。 朱瞻埈如此愚昧不智,上位之后,内阁正可揽权,将其控于指掌之间。 这些人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理由。 襄王性好淫乐,心思深沉,正如纣王隋炀前例,让襄王继位非社稷之福。 郑王虽然冲动,但心思简单,臣属们好好规劝,未尝不能当一名好君王。 张皇后在帘后则是翻了个白眼。 来来回回,话题变成了如何讨伐汉王。 当前紧要之事,乃是确定继位人选。 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在朱瞻埈和朱瞻墡之间选一个,无疑她肯定会选朱瞻墡。 毕竟,朱瞻墡是自己亲生的。 朱瞻埈只是庶出,虽然他生母已经早逝,但他未必肯与自己一条心。 可朱瞻墡他...... 张皇后平静的外表下,心底巨浪滔天。 “罢了!太子骤然薨逝,如今继承大事未定,你们且都退出去商量下。” “墡儿留下,陪哀家聊会儿天。” 张皇后声音清冷,幽幽开口。 众臣只以为张皇后伤心于大儿子朱瞻基惨死,要向嫡子寻求慰藉,并未多做言语。 只是深施一礼,默默接踵离开弘文阁。 片刻之后。 弘文阁之中只剩下张皇后和朱瞻墡两人。 隔着一线珠帘,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朱瞻墡心头微动。 张皇后莫不是怀疑,朱瞻基是自己杀的? 自己应该没留下任何破绽才是。 如果她确定的话,会怎样选择呢? 朱瞻墡不由兴趣盎然。 两人隔着珠帘沉默许久。 “墡儿,你没什么话要跟娘亲说吗?” 张皇后终于没忍住,主动开口问道。 朱瞻墡心头微微一笑。 养气功夫,略胜一筹。 “大哥骤然遇害,母后想必五内俱焚,望母后节哀。” 朱瞻墡的话滴水不漏。 张皇后冷笑: “如今,墡儿你心里头一定得意得很吧?” “你和你大哥,一母同胞所生,何至于到如此惨烈地步?” 朱瞻墡一副愕然之态: “母后您所言却是何意?儿臣不明。” 这怎么能认? 就算证据摆在面前,也要矢口否认。 张皇后幽幽开口: “墡儿,娘亲记得,你八岁那年,大病一场之后,整个人就变了一副模样。” “从那时起,你的心思就深沉到连娘亲都看不懂。” “你说,一个小小的人儿,怎么就有那么深的心思呢?” 朱瞻墡尴尬一笑,讪讪说道: “许是儿臣过于早慧,让母后担心了。” 张皇后轻叹一声: “早慧?确实是早慧。” “若你是嫡长子,或者长兄愚昧不堪大任该多好。” “可惜,偏偏你大哥又是不世出的储君之选,先永乐帝早早给他定下了皇太孙之位。” 张皇后的声调突然转厉,高亢愤怒至极: “所以,为了皇位,你就忍心兄弟阋墙,加害自己的嫡亲兄长?” “朱瞻墡!” “你太令哀家失望了!” 第81章 愤怒的张皇后 朱瞻墡心头一突。 没道理啊。 她怎会言之凿凿确定是自己动的手? 口中却是一点风声都不露,不迭叫屈: “母后您这是强加之罪,儿臣不敢认。” “太子大哥在东昌府出事,儿臣抱恙在府中休养至今,足不出户,怎会是儿臣所为?” “海总管和徐千户明明说了,是汉王派出杀手半道截杀。” “此等大事,岂可胡乱指摘?现场痕迹也造不了假,待东昌府地方官吏上报,就可知道真伪。” 朱瞻墡还待继续辩解。 突然。 珠帘飞扬。 却是张皇后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一双凤目紧紧盯视朱瞻墡脸上,语气冰寒: “呵!” “抱恙休养至今,足不出户?” 张皇后一把抓起大案上的印鉴,想要劈头砸在朱瞻墡脸上,纠结半晌,恨恨放下。 口中连珠怒斥: “朱瞻墡,你真是好算计。” “一招瞒天过海,全天下人都被你骗了过去。” “若不是你大哥骤然薨逝,哀家心疑之下叫来御医细细盘问,也没发现其中隐情。” “除了开头几回,之后每次御医到你府中,可就只是在客厅喝喝茶,连你的面都没见到。” “之前你固辞监国一职,回府后第二天就传出染疾,哀家就有所疑惑。” “也怪哀家思虑不够深远,否则你大哥何至于被害薨逝?” “你处心积虑如此隐瞒,所图必大。” “想必你早猜到你大哥会提前返回,暗中勾结汉王,借刀杀人。” 张皇后恨恨盯着朱瞻墡,银牙紧咬: “东昌府地方官吏的加急奏报,和海寿徐恭这两个狗奴才前后脚到达京城,汉王的杀手也死伤狼藉,一石二鸟,好算计!” “哀家只是不明白,你是如何猜到你大哥会提前返回?按理说,就算徐恭这狗才吃里扒外,消息应该也来不及传递回来才是。” 朱瞻墡默然半晌。 原来张皇后并无证据,只是基于女性直觉猜到的。 突然轻笑出声: “母后,这些都是您猜的对吗?并无确凿证据证明,太子大哥遇袭与我有关。”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臣百口莫辩。” “不过,事情虽然不是儿臣做的,儿臣倒是可以帮母后您分析一二。” 张皇后目光森寒盯着朱瞻墡,静候下文。 朱瞻墡悠悠拿起印鉴细细查看,可惜此印鉴并非皇帝玉印,更非早已不知踪迹的传国玉玺。 口中语气淡然,说的话却是惊心动魄至极: “许是朝中有人看出父皇崩逝的内情,猜测太子大哥会提前启程返回,暗中知会早已蠢蠢欲动的汉王。” “杀人者人恒杀之,有人敢做初一,自然怪不了别人做十五,母后,你说对不对?” 张皇后勃然暴怒: “你......” 你了半天,一阵语塞,却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出下文。 朱瞻墡讥讽冷笑: “我可没说父皇是被太子大哥暗害,也没说母后您早知此事,故意纵容甚至协助惨事发生,毕竟没有证据嘛。” “就像我也不知道当初塞北要杀我的人是谁,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动太子大哥遇害,因为都没有证据。” 朱瞻墡蓦然哈哈大笑: “母后,既然连您自己都不信皇家有夫妻父子兄弟亲情,又何必以此苛求儿臣呢?” “莫非您要儿臣伸出脖子,乖乖引颈受戮不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易地而处,母后您会怎么做?” 张皇后一怔,愤怒之色如潮水般退去,脸上犹如结上万古不化的寒冰。 声音已完全恢复冷静,只是再不带上丝毫表情: “也好,确实是哀家逾矩了。” “你所求的,就是九五之尊位置罢了,只是未必能如你所愿。” “你的心机太过于深沉,远不如埈儿简单淳朴,朝堂之间,恐怕肯支持你的人不会有多少!” 张皇后已是图穷匕见。 言外之意,隐隐指明她更偏向于支持朱瞻埈上位。 毕竟既然再无亲情,嫡子庶子对她来说,没多大差别。 而朱瞻埈明显比朱瞻墡更易于掌控。 张皇后之后要插手朝政,显然朱瞻埈是个更好的人选。 朱瞻墡猛然捏紧掌心印鉴,随即,很快松开。 思虑之间,瞬息已明白张皇后还在犹豫。 如果张皇后打定主意要支持朱瞻埈上位,这会应该什么话都不用说。 等会朝议再开,支持朱瞻埈的文臣奏报之时,出言赞同即可。 现在说出来,应是要讨价还价,看自己能否说出让她心动的筹码。 朱瞻墡移动椅子置于大案正后,大马金刀坐下,双手虚扶案上,睥睨豪气顿生。 “母后,儿臣当然想要坐这个位置,不过,却不仅仅只是想坐而已。” “儿臣有信心,能比太子大哥做的更好!令我大明闪耀千秋万代,威震八荒四海。” 朱瞻墡看向张皇后,轻松笑笑: “相信母后也有所察觉,父皇上位之后,三孤少师少傅少保均是内阁大臣,朝堂文臣势力已盘根错节,从大明朝堂蔓延至地方郡县,必将严重制约君王行使权柄,使之束手束脚。” “太子大哥比起父皇也只是略强一线罢了,在文臣阳奉阴违之下,能成为守成之君,却成不了皇爷爷那般威震四海的大帝。” “而儿臣,想要的是跟随皇爷爷脚步,成为比肩秦皇汉武、唐宗元祖的华夏圣主。” “请母后拭目以待!” 张皇后讶色一闪而过,嗤声冷笑: “呵,好大的心气,好响的法螺。” 朱瞻墡身体后仰靠在椅背,将一双腿翘到大案上,轻松至极: “母后所求者,不过是对朝政施加影响,将来好在史书上以一代贤后之名落笔,成为后世女子的典范。” “儿臣说的可对?” 张皇后身躯一震,倏然盯住朱瞻墡的眼眸。 朱瞻墡冷笑: “母后怕是忘了,唯有盛世才会落下好名声。” “平庸之世,乃至于乱世,可出不了贤后,只会出妖后,哈哈。” “就埈哥儿的本事,若他上位,盛世怕是没指望了,能不出大事混个平庸之世,就是邀天之幸。” 朱瞻墡语气不屑至极,浮现古怪讥讽笑容: “聪明人之间合作总会轻松一些,我若上位,咱们母子间也能落个母慈子孝的好名声对不对?” 回视张皇后,朱瞻墡脸上迅速变成森然之色: “儿臣若不能如愿,兄弟虽多,指不定一个个都会步上大哥后尘。” “到时皇位便宜了旁支之人,岂不是两败俱伤?” 第82章 文官的龌龊 张皇后凤目圆瞪: “你敢!” 片刻后,颓然长呼出一口气。 “哀家已明白你心中所想。” “只是你志向虽然远大,能不能做到,还是两说。” “哀家最多两不相帮,如今汉王造反在即,哀家属意你和埈儿一起领兵亲征。” “是龙是虫,乐安州战场上见分晓就是。” 朱瞻墡微怔之间,喜上眉梢。 虽然没能完全说动张皇后,但已初见成效。 自己设计弄死朱瞻基,张皇后原本心中,应是更偏向于扶立朱瞻埈。 能让她保持中立,已是意外之喜。 夏原吉那些内阁大臣,因为篡诏一事,怕是不会支持自己上位。 而勋贵武将这边,可能更偏向于自己。 张皇后的意见,将会产生举足轻重作用。 朱瞻墡之前已经设想过不利局面。 若自己不能顺利上位,必要时刻,恐怕就要动用唐嫣的力量,将朱瞻埈坑死在乐安州城下。 这会也总算明白张皇后为什么放过海寿和徐恭一马。 准确的说,只是她暂寄这两人的狗头于他们脖子上。 张皇后算是极度现实主义者,朱瞻基一死,她马上接受现实,着眼于新君之选。 皇位继承尘埃未落定之前,她并不想另生枝节。 很快,文武众臣和朱瞻埈朱瞻墉再度回到弘文阁之中。 张皇后正待发话,外面匆匆跑进来一名锦衣卫。 手持一封飞鸽密信,低头呈给张皇后。 张皇后一眼扫过,冷笑出声: “汉王朱高煦果然反了!” “乐安州于今日晨间竖起靖难大旗,正大肆招兵买马。” “众卿家,你们可知,汉王是以何名义造反?” 夏原吉张辅两列文武大臣,面面相觑。 张皇后啧啧出声: “诛凶佞,清君侧,洗国仇家恨,杀尽内阁文逆,为父兄侄子报仇。” “首恶,就是夏尚书你!”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金幼孜这些人脸色唰地白了下去。 朱高炽朱瞻基之死,他们问心无愧。 可永乐大帝之死,他们就有些不敢直视内心了。 杨荣倏然振声怒斥: “无稽之谈!荒谬!” “汉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先永乐帝和洪熙帝日夜操劳国事,夙兴夜寐,致寿尽殡天,岂容贼子污蔑!” “太子殿下明明就是被他派人截杀,证人证据俱在,居然倒打一耙,把账算在朝廷百官头上,可笑至极。” “如此居心叵测之人,当尽早发朝廷大军,旦夕摧毁乐安州城,将汉王锁拿进京问罪!” “臣附英国公和襄王殿下之议,立刻抽调边兵平叛!” (远在乐安州的某憨憨王爷不迭点头:对对,朱瞻基是我杀的!) 永乐帝死的时候,杨荣正是随侍文官。 这些文臣一个个最重名声。 文臣不像勋贵武将,更不是皇族子弟,可以将爵位递传后代,永世不绝。 因此,对他们而言,所在乎者,唯有名利二字。 名在明处。 期望将来能在青史留下煌煌忠直芳名。 利在暗处。 为后世子孙攒下庞大家业,就算子孙不肖,也能当个富家翁,开枝散叶,繁衍出一个大家族。 至于权,则是保障名利的强有力武器。 因此,要是被朱高煦把这个弑君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张皇后发现的朱瞻墡疑点,这些文臣都是聪明人,岂会毫无察觉? 只是这会黄泥巴落入自己裤裆,得赶紧撇清关系,朱瞻基之死的一丢丢疑点,自然就不用深究了。 有杨荣领头,夏原吉杨士奇金幼孜等文臣纷纷出列附议。 唯有蹇义、杨溥少数几人面带忧愤,轻轻摇头不语。 武英殿大学士黄淮更是猛然咳嗽几声,连忙伸手掩嘴,掌心隐现血迹,黄淮微瞥一眼握拳藏入袖中。 勋贵武将这边,自然没有人和张辅唱反调。 难得的,平叛大方案居然获得文武朝臣一致通过,迅速敲定。 要知道,就算文臣之间,也不是一块铁板。 平素因政见不合,文臣之间在朝议上互相攻讦的不在少数,平白让勋贵武将看热闹。 杨荣和夏原吉是门生关系,又与洪熙内阁首辅杨士奇相交莫逆。 这三人算是个小团伙,金幼孜人老成精,与之若即若离。 蹇义性格忠厚大度,杨荣曾在朱高炽面前诋毁蹇义,朱高炽也认为杨荣为人不够正直,蹇义却只是笑笑为杨荣开脱。 杨溥和黄淮当初为朱高炽东宫属臣,永乐十二年因为朱高炽迎接朱棣北征回师迟了行程,被暴怒的朱棣扔进锦衣卫诏狱关了十年。 直到朱高炽登基后才放出来官复原职。 朱高炽怜惜两人为他受过,因此颇为倚重,两人都得以入阁。 只是诏狱十年折磨,杨溥性格大变,变成谨小慎微,朴实廉洁之人,连上朝都沿着墙根走,战战兢兢唯恐与人起冲突。 黄淮则是在诏狱中染上肺痨,身体不是太好。 杨荣寻不到杨溥差错,离间黄淮却是一打一个准。 经常在朱高炽面前说黄淮的肺病会传染,让朱高炽尽量远离黄淮。 朱瞻墡与两位兄长坐于案后,目光闪动,已是将这些文臣小圈子一一记在心底。 这些阴私之事,朱瞻墡也得益于沈谨行以银钱开路,攻略朝臣,不断收集而来。 将来,等自己顺利上位,这些讯息将能够发挥大用。 拉拢一批,安抚一批,打击一批。 当分而化之,各个击破。 再强势的君王,也无法与整个文官集团对着干。 若是文官集团全都阳奉阴违,政令不出紫禁城,君王就算有再多想法,底下的人也不会为你执行。 明末崇祯帝就是这么玩,直接把大明江山给玩没了。 朱瞻墡想起两百年后的小晚辈,简直要笑哭。 穿补丁打鸡血,五更起三更睡,天天想要力挽狂澜,结果自挂东南枝。 能把皇帝当成那样,属实是个人才。 朱瞻墡心里笑嘻嘻的当口,张皇后却是怒了。 事实既成,虽然她也没想再追责害朱瞻基的真凶,但至少要弄明白是谁干的吧? 这些假惺惺文人,一触及到他们利益,真相、道义、忠诚,什么都可以抛弃。 而且,议了半天,最关键的新君人选,没有一个人肯当出头鸟拿出意见。 张皇后冷哼一声: “先皇洪熙帝一个月前驾崩,皇太子骤然薨逝,国不可无主,诸位大人可有什么想法?” 第83章 继承人之争 张皇后直白发话,这些文臣再也不好装傻充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死道友不死贫道,竟还是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张皇后在帘后蹙起峨眉。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些文人太爱耍小心眼,讨厌得很。 张皇后直接点名: “英国公,新君人选事关社稷安稳,你是百官之首,你属意哪位皇子?” 张辅连忙出列谦让: “皇后娘娘谬赞了。” “臣何德何能,敢称百官之首?” “对面蹇大人忠直宽厚,夏大人长于政事,两位大人历经洪武建文永乐洪熙四朝,足堪称百官之首。” 蹇义原名蹇瑢,被朱元璋擢升为中书舍人,也就是皇帝随侍秘书,朱元璋亲自赐名“义”字。 夏原吉洪武朝时被选入宫中写制诰,旋即升任户部主事,在户部当官数十年。 张辅这番谦让,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蹇义夏原吉闻言连忙遥遥友善拱手,朝堂间一副将相和谐的形势大好局面。 只是对张皇后的新君人选,就顾左右而言他,一句话都没有。 张皇后恚怒不已: “英国公,哀家问你的是新君人选!” 张辅额头瞬间见汗。 皇后这是想逼死老臣嘛。 无奈之下,只好对大案后的朱瞻埈朱瞻墡连连施礼: “皇后娘娘垂询,臣岂敢推脱。” “郑王素性勇毅,坚韧不拔,有开拓气象。” “襄王思虑缜密,谋定后动,先前北征献计、护送赵王就藩,有勇有谋,也有明君之资。” “至于其他几位皇子,各有优长,不一而足,不论哪位皇子继位,臣都誓死追随,为新君效犬马之劳。” 一番话讲得面面俱到,谁都不得罪。 圆滑至极。 张皇后冷哼一声: “若是哀家一定让你在众皇子之中选一个呢?” 张辅汗水淋漓而下: “呃......” “......一定要选......” 张辅对朱瞻埈歉然深施一礼,下了决心: “襄王是先帝嫡出,立嫡立长,嫡字在先,臣谏议请立襄王!” 被张皇后逼到无路可退,张辅无法可想,只得交底。 大案后头,朱瞻埈的大手猛然紧紧握住案角,青筋毕露。 暴躁脸上,怒色蓬勃。 只是仅剩的一点点理智,死死按捺住冲动。 要不是知道如此正大场合不宜动怒,朱瞻埈已经要忍不住要站起来怒叱张辅。 朱瞻墡脸上不见喜怒,心思深沉如海。 仿佛张辅说的人和事,与自己毫不相干。 张辅更偏向于自己,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还没到高兴时候,事情可没这么顺利。 当出头鸟的人放出观点,往往要被其他人集火攻击,批驳到一无是处。 那些文臣一个个憋着坏,就等着有人跳出来当众矢之的。 张辅说完之后,文武朝臣中响起低低吵杂之声。 张皇后不置可否,转而问道: “蹇大人,夏大人,你们呢?是什么想法?” 蹇义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对外界毫无所知。 竟仿佛像是在朝议中睡着了一般。 夏原吉颇有些恼怒地悄悄瞪了蹇义一眼。 忠直宽厚个屁,心眼多得很。 老狐狸,可恨自己迟了一步,被他先装睡了。 夏原吉似乎站久了腿麻,微一踉跄,脚底轻轻踩到身边杨荣鞋上。 有事弟子服其劳,杨荣,该你上了!(关门,放杨荣!) 杨荣抖擞精神,跨步出列: “皇后娘娘,郑王殿下,襄王殿下,微臣有话要说。” 团团作揖,目光中露出情深意切的歉意: “微臣看法与英国公有所不同。” “如今汉王已竖起造反大旗,社稷岌岌可危。” “微臣以为应以社稷为重,立长更佳。” “郑王一向勇武刚毅,娴熟兵事,正可为新君,亲征乐安州,震慑宵小之辈。” 杨荣转向朱瞻墡,俯身一躬到地立起: “襄王殿下,非是微臣挑弄是非,实是当此危急存亡之秋,立长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让汉王打入北京城,只怕要重演建文旧事。” “万望襄王殿下以社稷为重,以大局为重!” “襄王殿下以为如何?” 杨荣说完,眼睁睁等着朱瞻墡表明态度。 神态咄咄逼人,竟是摆明了将朱瞻墡一军。 朱瞻墡只能主动放弃争位,向朱瞻埈臣服。 言语间若是还要再争,怕不是要被冠上一顶“只争私利罔顾社稷”的大帽子。 到那时候,就算朱瞻墡再想当皇帝,也失了满朝文武之心。 最终只能争位失败,黯然收场。 这竟是个死局! 朱瞻墡心头大怒。 杨荣这狗东西,好毒的心思,好犀利的嘴巴。 文人以舌杀人,诚不欺我。 这下难办了。 自己不管怎么表态,都是稳输的局面。 这时候,只能靠其他人跳出来批驳杨荣,为自己缓颊几句。 可只怪自己之前太过韬光养晦,满朝文武大臣,竟是从无交际。 沈谨行平素交往的京臣,以中下层官吏居多,却是没资格站在弘文阁之中,参与讨论国家继承大事。 而且,沈谨行也没挑明与自己的关系。 一时之间,就算偶有一两个能位列于此的大臣,与沈谨行存在交情,也来不及知会他们出手。 朱瞻墡暗暗有些后悔。 自己还是大意了。 对这些内阁文臣的老奸巨猾本事估算得还是太浅显了。 没有早做准备。 杨荣几句话之间,就让自己陷入四面楚歌境地。 期望张皇后会力挺自己吗? 根本不可能! 若不是之前那番交谈,让张皇后决定保持中立,恐怕这会,她已经出言赞同杨荣的说法,大局已去。 武将勋贵那边呢? 朱瞻墡目光一扫,黯然收回。 以张辅柳升为首的勋贵阶层,与自己只算是点头之交。 如是做个顺水人情扶自己上位,把握极大,他们还是很乐意出口美言几句。 可自己隐隐落入下风,武将勋贵们顿时三缄其口。 只怕出言力撑自己,结果却是朱瞻埈上台。 到时朱瞻埈秋后算账,他们徒惹祸事上身。 这些武将勋贵,并不足为依靠。 而身边端坐的朱瞻埈,此时高兴到眉开颜笑,心头大爽。 意外惊喜啊。 孤真是人中龙凤,威风赫赫。 就连内阁大臣,也被自己折服,拥戴自己。 身为庶子,朱瞻埈之前从无觊觎宝座妄念,没想到洪福齐天,大哥居然死了。 果然自己有帝王之资,连老天都帮自己铺好道路! 帘后的张皇后不声不响,内心也不知是个什么想法。 朱瞻墡不甘的目光扫过一众文臣,猛然一亮。 (猜猜是谁?前面有伏笔,哈哈。) 第84章 攻讦争吵 只见众文臣之中,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躲在后头。 摆明一副不想参与纷争的态度。 此人正是户部右侍郎郭璡! 当初为了帮唐赛儿改换身份成唐嫣,找他伪造的黄册。 对了,当初去他府上拜访之时,好像是拿了两个残次品玻璃器皿来着? 嘿嘿。 孤的礼物,可不是好白拿的。 朱瞻墡灼灼看向他。 郭璡察觉到视线,霍然抬头,和朱瞻墡目光相接。 只见朱瞻墡嘴角噙上一丝轻笑,搭在大案上的双手比划了下玻璃器皿的形状。 郭璡心头大跳。 完蛋! 拿人手短,这下现世报了! 要是襄王不能继位,破罐子破摔,把当初私下收买自己伪造黄册事一说,自己的官位怕是要被撸掉。 寒窗苦读十年,谨小慎微当官二十年,总算爬到如今这样的高级官僚位置。 要是被免职赶出京城,一辈子心血化诸流水。 而且因为当了这个京官,没啥油水,入不敷出之下,老家几亩薄田几乎卖光补贴家用。 难不成要拉着自家婆娘,当个沿街乞讨的老乞丐不成? 郭璡痛定思痛,只能搏了! 若是朱瞻墡顺利上位,有今日之功,自己指不定老树发新枝,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也能登阁入室,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 到那时,单单皇帝时不时的赏赐,就能一夕暴富,日子不用再过得像如今这般清苦。 人穷志短,郭璡此时倒没有太大的理想。 郭璡捏着一把冷汗闪身出列,义正辞严: “启禀皇后与三位殿下,微臣有话说。” 得到许可之后,郭璡向杨荣深深施礼,礼节到位,口中却是毫不客气: “杨大人谬矣!” “《春秋公羊传》有云,立适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桓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立嫡立长,此乃我华夏上下数千年,颠簸不破的继位法则,杨大人向来以学问谙熟着称,莫非只是谣传?怎会不懂如此浅显道理?” “先帝崩逝,太子殿下被贼人所害,好在先帝嫡子还有襄王,有此正统继承人在,何必舍近求远,另择庶出的郑王殿下?” “微臣郭璡,附英国公之议,襄王继位,天下归心!” 郭璡洋洋洒洒,将杨荣批得一文不值,大大出了一番心头恶气。 杨荣是进士二甲二名出身,学问向来受人称赞,名望响彻儒林。 郭璡则是以太学生身份被擢升为官,未经会试殿试流程,身上只有秀才功名。 郭璡本人没什么学问,名望较轻,只是一向敦厚勤敏,当官兢兢业业,属于埋头苦干型官僚。 杨荣平素言语刻薄,看不上郭璡,多有冷嘲热讽的时候。 如今能在学问上狠狠打杨荣的脸,郭璡扬眉吐气,畅快不已。 杨荣则是脸色大变,愤怒地全身颤栗,戟指郭璡一时说不出话来。 羞辱! 这是活生生的羞辱! 从来都只有本官指摘诋毁他人的份,郭璡这个只认几个大字的狗才,凭什么敢如此讥讽于我! 愤怒之下,眼看就要不顾身份反唇相讥,在朝堂间对骂起来。 杨士奇轻咳两声出列,恍如无意,将杨荣挡在身后。 杨士奇对周围团团作揖,淡笑说道: “郭侍郎所言确有其道理。” “只是郭侍郎囿于眼光,看得还不够远。” “汉王在乐安州举起反旗,正要新君御驾亲征立威,一战而定。” “郑王勇武刚毅,实乃亲征的不二人选。” “襄王殿下体弱多病,感染风邪还未痊愈,倘若有个万一,只怕朝廷平叛大军旦夕之间士气全失,溃散如蚁。” 杨士奇语气转为森然: “到那时,汉王兵临北京城下,只怕京营中首鼠两端的将领纷纷倒向汉王,局势将糜烂不可收拾。” “我等,皆沦为阶下囚矣!” 杨士奇是内阁首辅,这番恫吓之语,瞬间打消那些暗暗赞同郭璡言论、正要出列附议的群臣。 一个个逡巡不前,面面相觑。 按杨首辅如此说来,郑王确实是更合适人选。 时移世易,又岂能死抱古训,不顾实际状况,将来身死道灭,沦为笑柄。 宋襄公的迂腐食古不化,可是被嘲笑了两千年。 文臣这边没声音,武将勋贵那头却是忍不住了。 尤其是安远侯柳升。 柳升性格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莽直豪爽。 一直感念于之前自己儿子柳溥,跟着朱瞻墡混了个大功劳。 刚刚杨荣拿话逼问朱瞻墡时,柳升就想出头为朱瞻墡缓颊,被张辅暗暗阻止。 如今有了郭璡在前头冲锋陷阵,柳升再无顾虑。 猛地跳出来大声反驳: “杨首辅此话何意?莫不是觉得襄王殿下不通兵事?” “杨首辅日日只知待在京中,从未曾接触兵事,不懂本侯不怪你。” “襄王殿下护送赵王就藩,路途中曾挫败贼人袭杀阴谋,救赵王于危难之际。” “先永乐帝第四次北征,用襄王殿下谋略,沉重打击阿鲁台。” “襄王殿下可也参与了这次北征,孤身被上千鞑靼骑兵追杀,依然无恙归来。” “襄王殿下深通兵略,个人勇武也不可小觑,至于说襄王殿下染疾......” 柳升骤然怒目瞪圆: “杨首辅,你是在诅咒襄王殿下不成?区区风邪而已,想必襄王殿下不日即可康复。” “况且,襄王殿下因先洪熙帝骤然崩逝伤心过度染疾,如此至情至孝,怎可污蔑,杨首辅,请自重!” 朱高炽登基后,令柳升掌管右军都督府,加封为太子太傅,位列诸臣之上。 柳升功劳勋爵不如收复安南的张辅,但恩宠信任犹有过之。 他与张辅,可以说是满朝功勋武将的领头羊。 被柳升当面指责,杨士奇脸色微变。 连忙拱手推辞: “柳太傅言重,东里绝无此意。” 文臣首辅和勋贵首尊杠上,两边文武臣属,纷纷为自己一方主将站台,指着对方大肆批驳。 公事之中夹带私愤,人身攻击话语不断。 武将素来粗鲁直白,只差没指着文臣鼻子问候他们家人。 文臣一个个则是阴戳戳骂人不带脏字,将语言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弘文阁之中,乱成了一锅粥。 张皇后在帘后差点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端起茶几上的杯盏重重摔在地上,厉声怒喝: “住嘴!” “诸公为百官表率,这般如市井村夫一般吵嚷,成何体统?” 张皇后冷厉目光在帘后一一扫过诸人,落在一直闭目不语的蹇义身上。 声音放柔: “蹇大夫,您可有什么话说?” 第85章 出征讨逆 张皇后话语一落,文武众臣齐齐将目光看向犹如熟睡中的蹇义。 朝堂吵杂如菜市场,蹇义犹能置身事外,如老僧入定。 蹇义的养气功夫,令满弘文阁之人无不叹服。 听闻张皇后垂询,蹇义耷拉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张开,一双昏黄老眼状似无神至极。 朝张皇后方向施过礼,这才悠悠开口: “皇后垂询,老臣不敢不说个人浅见。” “英国公与杨首辅所言俱有道理,如此纷争难下,非朝廷之福。” “依老臣看法,乐安州平叛一事迫在眉睫,倒不如让襄王殿下和郑王殿下一起领兵征讨。” “待战事终了,以战功而论,优胜劣汰,想必朝堂纷争就能平息,此乃老臣一家之言,恭请皇后圣裁。” 蹇义的话让文武大臣们齐齐一怔。 不管是想捧郑王朱瞻埈上位的文官集团,还是拥戴朱瞻墡的勋贵武将,全都暗暗点头。 纷争难下,谁都说服不了对方。 蹇义的主意倒也是个办法。 张皇后在帘后松了口气。 果然还得是蹇义深得上意。 众臣纷争如此之久,张皇后一直没露出自身倾向,自然说明不管哪方言论,都没说中张皇后的心意。 人老成精的老臣,揣摩上意功夫如火纯青,当得上一句君臣相得益彰。 张皇后清幽声音响起: “就依蹇大夫所奏,增补襄王朱瞻墡为监国。” “待四镇边兵抵达京师,郑王领辽东蓟州兵力,襄王领宣府大同兵力,共同发兵乐安州平叛。” 张皇后的话,一锤定音,总算将喧闹一时的继位之争暂时压下。 可嗅觉灵敏的一众文武官员却是察觉出一丝异样。 朱瞻墡是张皇后亲生,按理说张皇后肯定支持嫡子朱瞻墡继位。 因此刚刚争论之中,文官大佬夏原吉一直没有下场。 就是在等张皇后表明倾向之后,以他文官之首的身份与之相抗。 必要时候,甚至可以考虑以整个内阁、乃至文官集团相胁,逼张皇后放弃立场。 没想到张皇后居然毫无为自己亲儿子站队的打算。 难道张皇后真如此大公无私吗? 显然不可能。 怕不是张皇后和襄王,母子之间有了抵牾。 探明张皇后态度,以夏原吉为首的核心小圈子文臣,一个个大感振奋。 离开之时,嘴角忍不住噙上笑意。 站朱瞻墡一方的张辅柳升郭璡等人,也纷纷想到此节。 张辅满脸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柳升郭璡等人,却是藏不住忧色。 这下摆明车马,各有所属,若朱瞻墡不能顺利登基,自己的仕途也算是走到头了。 朝堂间汹涌激流平息下去。 只是化为暗流,在平静水面下奔涌,局势更加微妙凶险。 六月二十二。 四镇兵马终于齐聚北京城! 到了领兵亲征乐安州的时候。 短短十天时间,汉王朱高煦的叛乱声势又大了不少。 乐安州城池加高数尺,城内兵甲鲜亮,气氛肃杀。 一杆大纛树立在汉王府大门前。 旗上“靖难”两个血红大字,让人眼熟而又诡谲。 世事就是如此荒诞。 二十三年前,同样这杆靖难大旗,在如今的北京城中树起。 当时还年轻的燕王二子朱高煦,身为前锋勇不畏死,在腥风血雨中驱骑奔袭,立下不世功勋,却最终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二十三年过去,朱高煦重新披上甲胄,再次创业。 乐安州街上不断有满脸凝重的叛军兵卒列队匆匆而过,叛将骑着高头大马肆意在街上奔驰。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百姓吓得躲在家中不敢出来。 汉王造反,这些乐安州百姓最是悲惨。 造反成功享福和他们无关,造反失败,也算是谋逆的一员。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北京城之中,气氛同样肃杀。 乐安州反了后,不过数日,果然如朱瞻墡所料,晋地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太原城中,不断有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行色匆匆进出晋王府。 而晋地多处,更是暗流涌动,隐隐似乎有人在串联奔走。 藏于太原的锦衣卫密探,加急谍报如雪片般日夜不断飞回北京城,直把朝臣吓得心惊胆颤。 兼任兵部尚书的杨士奇忙不迭将军报送去山西镇驻地偏头关,严令驻守总兵成山侯王通留意晋地,随时准备挥军南下平乱。 在这样紧张气氛中。 北京城奉天门外,蓟州辽东和大同宣府,每镇各派来一万精锐兵卒,泾渭分明分列于官道两旁,整装待发。 四万大军旌旗飘扬,士气昂然。 这些平素与塞北游牧民族鏖战的骄兵悍将,打心底看不起乐安州小地方的反叛军。 想必除了汉王原有的几支护卫军外,新招募的兵卒怕是泥腿都还没洗干净,就学人家拿起刀枪上战场。 自己这些精兵一抵达乐安州,只怕叛军立刻就要做鸟兽散。 朱瞻墡和朱瞻埈并未就藩,手上并无配备的护卫军。 张皇后从锦衣卫羽林卫处,分别抽调了一千人马,给两位皇子充当护卫。 只是这些护卫毕竟和两位皇子不熟,差遣起来绊手绊脚。 因此对两位皇子各自从自己府上抽调了几十号人手充入军中,视而不见。 朱瞻墡来到军中,发现还真不乏熟人。 大同兵镇派来的兵卒,带队将领正是都指挥佥事柳溥。 令朱瞻墡莞尔不已的是,石亨石彪这对叔侄居然还在。 他俩东昌府截杀太子之后,就与朱瞻墡分道扬镳,快马加鞭返回大同府销假。 没想到刚回到军中,朝廷平叛调兵军令就已下来。 为了能继续回到朱瞻墡手下征战,身为大同守备的石亨咬了咬牙。 楞是把当初朱瞻墡赏赐的那颗大金锭,借花献佛,送给了大同总兵遂安伯陈英。 这才求得参与平叛的机会。 宣府来将名叫纪辛,倒也算是点头之交。 当初参与北征之时,大军驻扎宣府颇久,朱瞻墡与纪辛见过几次面,当时未曾有留意过,倒是不知此人性格作风怎样。 至于一千护卫的带队千户,正是徐恭。 如此算来,手下将领用起来倒也算是如臂使指,不存在磨合问题。 朱瞻墡倏然遥遥看向对面朱瞻埈的护卫带队千户,一个唤作刘勉的家伙。 此人正是帮关在诏狱中的李时勉偷偷延请医师的锦衣卫千户! 不出意外,也是太子朱瞻基的人! 暗害朱高炽的同谋犯! 朱瞻墡眼中杀机迸现。 张皇后这样分配果然有着深意。 自己与朱瞻埈只会有一人胜出。 同样,这场战后,徐恭和刘勉这两位身涉皇家继立之事过深的锦衣卫千户,也只有一人可以存活。 胜者为王,胜者得活! 而对张皇后来说,不管是谁胜出,她都能稳坐钓鱼台。 除非朱高煦可以谋反成功。 汉王能成事吗? 朱瞻墡嘴角溢出一丝轻蔑冷笑。 倏然! 对面人声鼎沸,大军开动。 朱瞻埈竟一刻都不愿意等,人刚到就立刻命令大军向乐安州进发! 想抢功!? 朱瞻墡冷笑之色更浓。 第86章 乐安州城下 石亨虎目一凝。 凑近朱瞻墡身边低声问道: “殿下,郑王意在抢先拿下乐安州,咱们要不要也赶紧出发?” 朱瞻墡冷声嗤笑: “我这二哥一向冲动急躁,咱们不用跟他去争,按部就班挥军南下就行。” 历史之中,朱高煦叛乱,朱瞻基御驾亲征。 兵临乐安州城下,一箭未发,朱高煦出城投降。 事虽如此,朱瞻墡却不担心被朱瞻埈先拔了头筹。 朱瞻基是已经继位登基御驾亲征,有大义名分在,乐安州之中人心惶惶。 州城内谣言四起,盛传汉王手下准备将他绑了出城向朱瞻基投降请功。 这才吓得朱高煦脑回线短路,与其便宜了手下,还不如我自己出城投降。 想必以朱瞻基的阴险狡诈,朝廷大军刚动,乐安州中已经潜伏了不知多少朝廷派出的细作。 以舆论攻势,不战而屈人之兵。 和朱瞻基相比,朱瞻埈是何许人也? 一个愣头青而已。 兴冲冲赶去乐安州捡皮夹子,怕不是要磕个头破血流。 朱瞻墡等着看好戏! 目光收回,看向自己府上抽调的几十名人手。 脸上浮现神秘笑容。 这些人,一半是之前参与东昌府截杀的草莽豪杰,一半则是纯善工坊中抽调出来的工匠。 带队的黎叔林和沈谨行略略改换形貌,颔下粘了络腮胡子,遮住大半张脸,跟猛张飞一般。 这些人紧紧护卫着五辆马车,黑色布幔低垂,将马车遮挡得严严实实。 马车似乎颇为沉重,车辙深深陷入地里。 朱瞻墡巡视一遍,见诸多准备都已妥帖,豪气顿生。 挥鞭指向东南方向,沉声喝令: “诸位,随孤南下,攻陷乐安州!” “可有信心?” 石亨领头挥舞兵刃狂呼: “有信心!” “誓死追随襄王殿下!” “必胜!” ......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两万余大军一路稳打稳扎前进,抵达乐安州之时,已是七月初八。 盂兰盆节将将要开始,鬼门关大开。 正是佛教徒超度宗亲的好日子。 行军途中,战报频传。 朱瞻埈七月初五就已抵达乐安州城下。 急不可耐的他,不顾多日行军兵将疲乏,就要悍然下令发动进攻。 他还妄想着兵锋所到之处,朱高煦会乖乖开门投降。 然而,朱高煦给了他当头一棒。 乐安州城门紧闭,竟是直接用巨石封堵住四方门洞。 加高了数尺的城墙高耸,根本看不真切乐安州城防虚实。 辽东蓟州两镇精兵远来,急切之间也没带攻城器械。 两镇将领苦苦劝谏朱瞻埈,大军先驻扎下来休整,就地伐木制造器械。 朱瞻埈却是等不及了。 只要先攻上乐安州城头,皇位唾手可得。 如此巨大诱惑,怎不令朱瞻埈疯狂! 当即令两镇兵卒缒绳上墙,强攻乐安州。 结果几百兵卒刚上到一半,墙角根还挤着一千多准备第二波爬上去的兵士之时。 墙头箭垛后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一顿箭雨倾泻而下,收割了一波人头。 随即弓箭手后退,滚石擂木热油金汁轮番倾下。 直把底下的士兵杀得哭爹喊娘。 前锋两千强攻城墙的兵卒,最后只有六七百人回来。 不少人还一身伤势,哭号不止。 朱瞻埈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原本狂躁亢奋的心态犹如泄了气的皮球。 平叛大军士气低落至极。 只好收兵离乐安州两里开外驻扎下来,依言开始准备攻城器械。 而另一边。 晋地果然乱了! 白莲教乱兵再起! 妖女唐赛儿重出江湖! 人的名树的影。 唐赛儿名声放出,山西一地贫民云起响应。 短短几日之间,竟已聚拢到万余人马! 山西一地的地方官吏求援急报首尾相接,奔走进京。 晋王朱济熿立刻向朝廷发出请求平乱的奏折。 不等朝廷回应,手上三卫兵力频繁调动,晋王府更是明目张胆,开始在民间征兵。 内阁虽然惊慌,倒也没乱了方寸。 毕竟廷议之时,朱瞻墡已经提醒过这个可能,算是有了心理准备。 内阁以张皇后的名义,向朱济熿发出一封措辞严厉的训斥懿旨,严令晋王府不得妄动,否则以同谋叛乱论处。 镇守偏头关的成山侯王通早有军令,立刻起五万山西镇边兵南下,由他自己亲自领军。 将偏头关防务和剩余三万兵力,交予镇守太监鲁安掌管。 朱瞻墡带兵来到乐安州城下,隔着朱瞻埈的大营三里许驻扎下来。 两军成犄角之势,将乐安州隐隐钳制住。 派出的打探斥候迅速回报,将乐安城下的战事痕迹绘声绘色叙述一通。 朱瞻埈大军战亡的尸体已经收殓,只是擂木滚石犹在,沾在上面的血液已经干涸发黑,令人怵目惊心。 朱瞻墡心念一转,呵呵笑道: “孤打算去二哥军营中拜访一趟,尔等看好大营。” “石亨,徐恭,带上锦衣卫,随孤串门去。” 柳溥嬉笑凑上前来: “殿下,末将看这乐安州城墙高耸,城池坚固,恐怕不怎么好攻下。” “军中攻城器械未备,是否让末将与纪将军先行伐木建造?” 柳溥二度与朱瞻墡合作,心情大好。 毕竟之前跟着混了个大军功,这次若能顺利助襄王殿下上位,更是有从龙之功。 飞黄腾达,就在眼前。 指不定自己都不用去继承安远侯的爵位,另起一勋,将来把安远侯爵位扔给弟弟。 一门双侯,也是一桩美谈。 一路上柳溥着意巴结朱瞻墡,只是有时也会暗暗心急。 襄王殿下明显与石亨徐恭更加亲近,自己倒是落后了半步。 朱瞻墡感念于廷议之时柳升力撑自己,对柳溥也极为和善。 闻言笑呵呵应道: “稍微做做样子准备一些攻城器械也行。” “不过别太累着,反正也不大能用的上。” “攻城器械若是有用,郑王那边已经比咱们先准备了数日,咱们拾人牙慧,拿什么去和郑王争功?” 朱瞻墡拍了拍柳溥肩头,莫测高深一笑,转身和石亨徐恭出营串门。 纪辛和朱瞻墡不熟,目送朱瞻墡一行人离开,捅了捅柳溥,忧心不已问道: “柳将军,没有攻城器械,乐安州城池如此坚固,怎能拿的下?” “襄王殿下会不会太过自大了?” “据说郑王刚刚碰了一鼻子灰,咱们可不要步了前车之辙。” 柳溥哈哈大笑: “纪将军放心,襄王殿下必定胸有成竹,依殿下所言准备即可。” “本将曾随殿下护送赵王就藩,殿下思虑缜密,智计百出,岂会看不出眼前困局?” 纪辛半信半疑,欲言又止。 第87章 朱瞻埈的心思 【加更一章,感谢各位书友大大的支持。】 朱瞻墡一行人悠哉悠哉,策马来到朱瞻埈大营外头。 “站住!” 弓弦声绷紧,几枝箭头隐隐锁定朱瞻墡身上,沉喝声传来: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窥探。” 石亨大怒。 一夹马腹纵骑抵近。 “嗖!” 一支冷箭从营寨中射出,直奔石亨面门! 石亨骤然伸手,将飞射的箭矢紧紧抓在手心,破口大骂: “狗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没看到这是襄王殿下吗?” “两军同属朝廷平叛大军,尔等莫非敢弑杀皇子?” “尔等与这乐安州城中的叛兵,又有什么区别?” 营寨内的守卫顿时语塞。 好半天才没好气怒喝一声: “等着,待本将去禀报郑王殿下。” 朱瞻墡脸上挂着亲和微笑,并无被冒犯忤逆的怒色。 悠哉悠哉盘马闲走,在郑王营寨门外逛了起来。 朱瞻埈被内阁捧出来与自己争位,当引起警惕。 除非没得选择,以夏原吉为首的那些内阁文官,怕是不会甘心坐视自己上台。 既然如此,那就釜底抽薪,让他们没得选择! 要是朱瞻埈死在乐安州,那些文官,也就只能捏着鼻子默认自己继位的事实吧? 想象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一脸吞大便的难受表情,朱瞻墡就满是期待感。 只是朱瞻埈不能死在自己手上,那些文官正愁没有把柄兴风作浪,自己要是加害朱瞻埈留下证据,岂不是授人以柄? 朱瞻埈头脑简单,冲动易怒,性格急躁,这点可以好好利用。 朱瞻墡嘴角微微翘起。 好半天后,营寨大门才被重重推开。 朱瞻埈身后跟着锦衣卫千户刘勉,蓟州军将领万显,辽东军将领富大全匆匆走出,脸色不渝。 朱瞻埈形貌憔悴了几分,发鬓微乱,眼圈发黑。 脸上没了从北京城刚出发时的跋扈和意气风发,多了一丝难堪尴尬。 怒声怒气喝问: “五弟,你来做什么?” “大家各自攻打乐安州就是,谁先登上墙头算谁胜。” 转而指责道: “五弟你心情倒好,咱们是来平叛的,你一路悠哉悠哉,是当游山玩水来着?” 朱瞻墡和气呵呵轻笑: “二哥指责的是,小弟受教了。” “二哥兵行神速,想必已有所斩获,小弟今日过来,正是想向二哥请教这乐安州城的虚实。” “临别之际皇后有教诲,咱们兄弟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前大敌可是这顽守城中的汉王。” 朱瞻墡亲热拉住朱瞻埈手腕,向营寨内走入,低声说道: “小弟过来路上想了很多,皇后教诲实乃至理名言。” “二哥你想想看,你我兄弟二人争位,失败一方,犹能裂土封王,坐享荣华富贵,福荫子孙后代。” “可若是被汉王得逞,你我兄弟,就算不死,也将被废为庶人,赶去凤阳守坟。” 朱瞻埈倏然顿住脚步。 朱瞻墡这段话,直击内心。 朱瞻埈虽然厌恶子曰诗云,但也从小被抓在文华殿中学了多年儒家经典。 诗经小雅讲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道理,他还是懂的。 朱瞻埈沉默半晌,重重点头: “五弟放心,二哥我这个人实心眼,我也就直白和你说了。” “皇位我是不会让给你的,看谁本事更强,谁胜谁得。” “若你能胜出,二哥我会心服口服,拥戴你登临宝座。” “不过,你是没机会的,我比你早到了三天,等我攻城器械打造出来,二哥我会身先士卒杀上城头,先你一步抓获汉王。” 朱瞻墡心头一震,微微恻然。 朱瞻基,张皇后,这些至亲之人,并没让他感受到多少亲情。 只有弥漫在皇家至亲间的冰寒刺骨冷意。 倒是这个非一母同胞的便宜二哥,头脑简单归简单,却还有那么一丝亲情,让朱瞻墡觉得这世间,并非如此不堪。 朱瞻埈以诚待自己,自己暗中算计于他,是不是有些过了? 可朱瞻埈不死,只怕内阁那些文臣不肯罢休。 那些文臣毕竟掌握了百官喉舌,拥有舆论之力。 到时再寻个由头,一捧一压,群情汹汹,恐怕自己上位还有波折。 罢了。 最多自己静观其变。 不主动设局,也不规劝提醒。 以朱瞻埈的性格,大概率要折戟在这乐安州城之下。 朱高煦只是在朱瞻基营造的重重压力下无奈选择出城投降,朱瞻埈哪是这块料,能让朱高煦束手不敢反抗。 豺狼遇到虎豹夹紧尾巴,不等于遇到土狗也会良善。 而自己! 朱瞻墡微微一笑。 潜龙于渊而已。 只等坐上皇位,翱翔九天之上! “二哥,我们详细说说乐安州状况吧,二哥提前到了数日,想必已经摸清汉王实力。” 两人到大帐分宾主坐下,朱瞻埈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不瞒五弟,二哥确实攻打过一次,但并无所建树。” “汉王此獠,暗中谋划造反多时,刚竖起反旗,就大肆修葺城池,墙头加高了数尺,箭垛密布,防御森严。” “闻听朝廷天兵到来,更是堵住四面城门死守。” 朱瞻埈随即又乐观起来: “不过没事,他画地为牢自困在城池之中,难道还能插翅飞走?” “等我打造好攻城器械,有蓟州辽东精兵悍卒攻城,凭乐安州那些疏于战事的汉王府护卫军,和临时招募的泥腿子,岂能守得住?” “这乐安州,就如一颗巨卵,只要打破外壳,指日可下。” 朱瞻埈得意哈哈大笑: “五弟你来晚了,二哥这几日日夜加急赶造攻城器械,不用再过几日就可发起攻城。” “二哥要不客气先拔头筹了。” 朱瞻墡闻言心头冷笑。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 困守孤城杜绝四门,朱高煦靖难之时也是一名响当当的猛将,又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这步死棋。 要是朝廷大军打定主意和他对耗,围而不攻。 乐安州如此小城,粮草有限,扛不了多久。 朱高煦的真正谋划,是要将朝廷大军牢牢钉死在乐安州城下。 再由破局力量杀入,两面合击,大败朝廷大军。 若能顺便击杀领兵亲征的潜在皇位继承人郑王襄王更佳。 到时人心惶惶,想必那些首鼠两端的观望之人就会做出选择。 唯恐站队晚了在新朝混不到好位置。 如此朱高煦才能造反成功。 否则仅凭乐安州一地区区数万良莠不齐兵卒,战力低下,岂敢奢望帝位。 那么破局者会是谁呢? 朱瞻墡目光遥遥看向西边。 第88章 白莲教乱兵 朱瞻墡自然不会好心去提醒朱瞻埈。 没直接算计朱瞻埈,已是自己看在他以诚相待之心上,顾及了兄弟情谊。 做戏做全套。 朱瞻墡口中惊羡说道: “二哥所言极是,小弟我悔不当初,路上耽搁太久,如今已是晚了二哥一步。” “小弟这就回去让柳溥纪辛加急赶造攻城器械。” “到时我们一起合力攻城,互相也有个支援。” 朱瞻埈连连点头,脸上却全是不以为然之色。 当我傻呢,等你一起合力攻城? 好不容易占得先机,正是一鼓作气拿下乐安州,顺利登基称帝的节奏,等你? 就你这慢吞吞速度,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两人各怀心机打着哈哈,热烈探讨起攻下乐安州的办法。 只是朱瞻埈的心机太过浅显,如小儿一般,朱瞻墡一眼可知,也不点破。 总算回到自己大营,朱瞻墡把柳溥纪辛叫来,低低吩咐了一番。 于是。 朱瞻墡大营从表面上看,兵卒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将周围树木砍伐一空,纷纷运入营中。 实则朱瞻墡每日在营寨中无所事事。 静待时机到来。 一大堆木头堆满营寨角落,只是竖起几架高耸十数米的冲车巢车云梯雏形。 这样朱瞻埈那边远远打探营寨,也发现不了破绽。 朱瞻埈顿时慌了。 日日催促兵卒全力赶造攻城器械,心急如焚。 终于,晋地传来战报。 王通率领的山西镇边兵从北而下,如沸汤泼雪,所到之境,白莲教做鸟兽散,销声匿迹,不敢与之相抗。 晋王朱济熿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 连忙夹紧尾巴,停止招募兵卒,装模作样孤身赶到王通军中,毛遂自荐要尽起晋王府护卫军协助扫荡。 王通哪敢与藩王私相授受? 在明朝最大的一个忌讳,就是分封藩王和边兵将领往来密切。 老实不客气把朱济熿赶出军营,原原本本向朝廷奏报朱济熿所作所为。 朱济熿吃了个闭门羹,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太原晋王府夹起尾巴,战战兢兢。 只希望汉王朱高煦能够得偿所愿,这样自己还有一条生路。 否则等朝廷腾出手来,自己怕是要糟糕至极。 而做鸟兽散的白莲教乱兵,突然之间在山西东南潞州汇聚,也就是后世的长治。 一夜之间强攻滏口陉,越过太行山,兵锋直指邯郸。 这下如鱼入大海,鸟飞高天。 茫茫中原大地,白莲教乱兵所过之处,如秋风卷起落叶,不断裹挟乱民加入军中。 兵力很快达到三万之众。 远在太原的王通气得连连跺脚。 追出山西,可就超出了他的职权,他也不敢离偏头关太远。 毕竟,他的本职乃是偏头关总兵,负责防御北蒙袭扰。 好在山西一地已经平复下来,也算是完成了朝廷军令。 于是,王通暂时在太原驻扎下来,向朝廷发出奏报,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这可把封地就在太原的朱济熿吓得魂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 躲在晋王府中,不敢稍有异动。 而白莲教乱兵,掠过邯郸,穿过东昌府,一路并不攻取州县,行军迅速,兵锋竟是直指乐安州! 白莲教乱兵竟与汉王朱高煦勾结! 朱高煦的战略意图终于显露。 固守待援,里外夹击,歼敌于城下! 等朝廷察觉到朱高煦意图,再调兵支援两位皇子已经来不及了。 八百里加急催战军令,接连不断发给朱瞻墡和朱瞻埈。 朱瞻墡视若无睹,随手将军令扔到一边。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何况自己是候选之君,朝廷来的只是皇后懿旨。 你一个深宫大院妇人,加三五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壁灯,指挥孤? 给你脸了吗? 继续奏乐继续舞。 该喝酒喝酒,该酣睡酣睡。 朱瞻埈却是等不了了。 抓来万显和富大全破口大骂废物。 忙碌了这么多天,攻城器械居然还没准备妥当。 若等白莲教乱兵杀到乐安州,里应外合之下,哪还有机会攻破乐安州,活捉朱高煦? 只怕自己还要吃大败仗。 朱瞻埈清点了下目前已有的攻城器械,悍然下令全力攻城! 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 晨间太阳刚挂上旗杆头,朱瞻埈大营战鼓擂动。 一堆堆蓟州辽东悍卒出营列队,各式攻城器械纷纷推出辕门,向两里外的乐安州城下逼近。 乐安州城中响起急促梆子声。 叛军们除了刚开初防下一次试探性攻城外,无所事事近十日。 终于,至为惨烈的城池攻防战就要打响。 这样的战事变化,完全不出朱高煦所料,汉王府早就通知到每一位叛军,一个个心里有底得很。 只要重挫今日攻城的朝廷大军,等白莲教友军到达,就是攻守易势的时候。 城头上,一件件守城器械被揭掉盖在上面遮挡的幕布稻草,露出狰狞面目。 居然是近十门大将军炮! 还有上百支永乐手铳! 叛军们顿时发出雷霆欢呼,士气暴涨。 永乐帝在位之时,大力发展火器。 尤其张辅攻下安南,搜罗到一堆安南火器人才,大明火器水平得到大幅提升。 只是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永乐帝看视得极重。 严禁私人和地方藩王制造拥有火器,就连普通大明军镇所,也无此物。 目前仅限于京营神机营,以及关键边镇拥有一些。 汉王朱高煦,竟不知用何手段偷偷准备了如此神物。 以此物守城,乐安州固若金汤,叛军们原本还有些许的忐忑不翼而飞,战意高昂! 而战场之外,朱瞻墡带着柳溥纪辛石亨徐恭黎叔林沈谨行,从自家营寨出来,抵近乐安州城数百步远,策马遥遥观望。 柳溥纪辛不知唐嫣唐赛儿之事,心头危机笼罩。 纪辛终于没忍住,在马背上恭敬抱拳: “殿下,我等是否也调动军力,助郑王一臂之力,尽快拿下乐安州城?” “不出两日白莲教乱兵就会抵达乐安州,到时州城还没攻下的话,我军腹背受敌,怕是要酿成祸事。” 柳溥也有些战兢: “只是我们攻城器械未备,就算上去帮忙,也只能望乐安州城墙兴叹,眼睁睁看着郑王兵卒杀上城头。” “殿下可有良策?” 朱瞻墡抬起马鞭遥遥指向乐安州城墙,神态轻松至极: “放心,我们静观好戏就行。” “孤要攻下乐安州城,旦夕之间的事而已,不过伤亡必大,汉王也不是软柿子,且让孤二哥先上去碰个钉子好了。” 朱瞻墡回望柳溥纪辛两人,淡淡吩咐: “倒是你们要整饬好大军,如不出孤所料,白莲教乱兵到达之时,会与我方交战一场。” “你们稳打稳扎,不可轻敌冒进,不可离营过远追杀。” “以大同宣府两镇精锐,击败无甚战斗经验的白莲教乱兵,应该不在话下。” 柳溥纪辛心头一震。 不明朱瞻墡把握从何而来,只好茫然应下。 营寨门口,单宁单宇兄弟,远远朝朱瞻墡抱拳施礼,策马倏然远去。 第89章 强攻城头 乐安州城下,战斗终于打响。 云梯冲车抵近城墙,巢车上的弓箭手和对面箭垛后的守军几乎持平高度,引弓对射压制。 朱瞻埈大军还有一万八九精锐,此番攻城,一下子压上了泰半。 可惜攻城器械有所短缺,做不到全面铺开同时攻城,让守城一方顾此失彼,首尾不能相接。 也就是说,零星几处的攻城点,叛军早已调集精锐部队于城头固守。 硬碰硬! 如此只能靠边兵更加强悍的战斗素养和对方死磕。 可向上仰攻和以少击多也消磨干净朱瞻埈大军的这点优势。 伤亡迅速增加。 一个个蓟州辽东悍卒,或是面门中箭,或是被当头一刀,惨呼着从云梯冲车上落下,没了声息。 后续敢死兵卒继续叼着钢刀,手足并用攀爬而上。 攻城器械太少,同时能上去的人太少,这些兵卒很快又被打落下来。 十数米高落下,基本都是筋断骨折,侥幸还活着,也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 各种攻城器械下,聚拢着大批兵卒,挥舞兵刃朝天嗷嗷嘶吼。 没办法,攻城器械太少人太多,根本抢不到位置往上爬。 人挤人越挤越多,不断有兵卒被挤到城墙根底下。 突然头顶大量檑木滚石落下,砸死砸伤一大片。 乐安州城墙,成了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 气得侥幸未死的兵卒们破口大骂。 在一连串辱骂汉王的声音中,夹带了少许咒骂郑王朱瞻埈的不和谐杂音。 杂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渐渐就连在后头远远掠战的朱瞻埈都有所耳闻。 朱瞻埈这个暴脾气当即忍不住了。 攻城迟迟无所进展,白莲教乱兵不日就要抵达,兵卒怨气沸腾,远处还有个争皇位的五弟在看笑话。 一连串的挫折终于突破了朱瞻埈本就不多的防备心。 “该死!” 朱瞻埈一夹马腹部,驱骑向城墙下赶去。 “滚开,别挡住孤的去路!” “孤要亲自上阵,杀上城头。” 锦衣卫千户刘勉大惊失色。 连忙催马赶去: “殿下,殿下快回来,危险!”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殿下您怎可以身犯险?“ 然而,已经迟了半步。 朱瞻埈在攻城兵卒中驱骑而过,兵卒挡道,遇到朱瞻埈还会散开。 刘勉区区一个不是他们直属上司的千户,岂能获得这些骄兵悍将尊敬? 后头的刘勉越追距离拉得越远。 万显和富大全对视一眼,口中大喊: “殿下,不要去!” 屁股底下的马匹却是一点都没向前,只是凭空原地踏足。 朱瞻埈不能体恤兵卒,对他们肆意辱骂,他们自然都记恨在心。 只是朱瞻埈是天潢贵胄,他们就算有怨恨也不敢显露出来,却是恨不得朱瞻埈赶紧出事。 心里头对隔壁营寨的柳溥纪辛羡慕不已。 同人不同命。 襄王殿下待下属亲和,他们亲眼所见,朱瞻墡和柳溥纪辛经常有说有笑。 说时迟那时快。 朱瞻埈已进入弓箭射程! 只见朱瞻埈弯弓搭箭,连珠射出。 城头上响起三声惨呼,从箭垛后露头的三名弓箭手全都右眼中箭,翻身栽倒摔出城外。 朱瞻埈豪气大生。 飞身从奔驰骏马上跳下,一把揪住正要爬上云梯的兵卒,丢出数尺开外。 “滚开,让孤先上!” 手脚并用,如猿猴向上攀爬。 沿梯遇到的兵卒,纷纷被他一把扔下云梯,混不顾这么高摔下去,会不会让自己的兵卒受伤,乃至死亡。 偶有箭矢迎头射来,朱瞻埈能躲则躲,不能躲则拉过兵卒当挡箭牌。 猪突猛进,势不可挡! 眼看朱瞻埈离城头越来越近! 城头上的密集箭雨倏然停下,喧嚣的战场中出现片刻诡异宁静。 突然,一棵巨大圆木在城头上出现。 好几位叛兵呼喝着号子,齐齐用力扔出。 圆木沿着云梯快速下滚,压得云梯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朱瞻埈头上,已经快攻上城头的兵卒如下锅的饺子,稍被圆木挨擦到就骨断筋折,惨叫着从云梯上落下。 眼看,巨大圆木就要来到朱瞻埈头顶。 底下稍远处的刘勉目眦欲裂,张嘴已经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觉得手脚冰凉,全身力气迅速被抽空。 朱瞻埈若死,自己也再无活路! 却只见朱瞻埈爆喝一声! 手抓住云梯边缘猛一旋身,凌空转了180度,来到云梯背面。 手脚猛一发力推出。 身躯离开云梯背面,再转180度飞向垂直的城墙! 一阵剧烈破空风声。 巨大圆木已沿着云梯一路滚落而下,险而又险,与朱瞻埈擦身而过。 只是这会,朱瞻埈已上到十米多高,离城头也不过仅剩近丈。 这么高掉落下去,就算朱瞻埈身手惊人,一样会重伤垂死。 在刘勉绝望目光中,只见朱瞻埈双手双脚在垂直城墙上借力一蹬,身躯竟再次转了180度飞回。 人刚刚落下去没几尺,就一把捞住云梯,翻身再次跳了上去。 绝境逢生,刘勉几乎兴奋得晕死过去。 如此精彩表现,底下的蓟州辽东兵卒虽然对朱瞻埈心有怨气,仍然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神乎其技。 远处,朱瞻墡遥遥看到也不由为之惊叹。 没想到自己这个便宜二哥,真生错了年代啊。 要放到后世,怎么着也是个跑酷大网红。 去主演《暴力街区》都不在话下。 朱瞻埈更是得意非凡。 回头对底下的兵将们做了个振奋人心的冲杀动作,手脚加力,急速向只剩最后数尺的云梯末端爬去。 腰间长剑晃动,似欲自动脱鞘飞出,帮主人诛杀一切敌人。 只要能上到城头,朱瞻埈有信心,凭自己的勇武,能在汉王叛军的围攻中守住城头阵地片刻。 打开了这个突破口,蓟州辽东老于血战的悍卒们会源源不断涌上城头。 到时短兵相接,就乐安州的这些菜鸟兵卒,岂会是边兵的对手? 拿下乐安州,活捉朱高煦,金灿灿的皇帝宝座似乎就在眼前。 朱瞻埈兴奋欲狂! 蓦然之间! 朱瞻埈晃了晃脑袋,眼前金灿灿的皇帝宝座似乎有些多,怎么一个个还有圆溜溜的洞口? 仔细一看,朱瞻埈魂飞魄散! 汉王是从哪弄来的这么多永乐手铳? 只见城头左近,冒出密密麻麻的永乐手铳管口,全都瞄准在自己身上。 “开火!” 一道冰寒犹如来自九幽地狱的命令喊出。 剧烈的火药爆炸声响彻乐安州城头。 刚刚站到云梯顶端,还来不及跳进城头的朱瞻埈被无数铅丸打成了筛子。 “啊!!!” 朱瞻埈发出惊天动地惨呼,晃了晃身躯,仰天从云梯顶端摔下。 底下蓟州辽东兵将欢呼声嘎然而止,瞬间失声。 惊恐看着转身720度自由落体的朱瞻埈。 刘勉晃了晃身形,从马背上一头栽落。 从极度紧张到绝望,再到欣喜若狂,最后天塌下来。 剧烈的情绪变化,已经让他昏厥过去。 第90章 败亡 【感谢书友弑杀天神的豪气催更】 【书友大大们,动动您的尊贵小手,到书籍封面帮忙评分支持下哈,这两天被一些差评搞郁闷了,哈哈】 万显富大全心丧若死。 之前恨不得朱瞻埈出事,也只是怨恨之余下意识的心态而已。 这下朱瞻埈真死了,他们只觉得大祸临头。 主将战死,尤其还是有望继位的皇子战死,他们这些将领难逃责任。 可眼下还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 朱瞻埈战死,战局恐怕要攻守易势,蓟州辽东兵危险了! 果然! 城头上爆发出巨大欢呼。 无数人影从箭垛后冒了出来,张弓引箭,就往底下射去。 朱高煦那些新征来的兵,也胆气大壮,捡起石块,端起热油金汁,往底下倾泻。 反正底下全是蓟州辽东兵,根本不需要瞄准。 而蓟州辽东兵这边,震骇于主将惨死,士气萎靡,竟连射箭压制城头守军冒头都做不到。 眼看再继续下去,两镇一万八九的精兵要全部折损在这里。 万显富大全无奈之下,鸣金收兵。 自己则是带着亲兵逆向冲进战场,抢下朱瞻埈尸体。 混乱战场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刘勉只是晕厥在地。 无数兵卒的大脚从他身上踩过,沉重无比的攻城器械碾过他的身躯,将其碾为肉酱。 蓟州辽东精兵,憋屈无比扔下一大堆同袍尸首,推着攻城器械缓缓退向自家营寨。 这些攻城器械可是后续再攻乐安州的依仗,被毁的话,这些天日夜不停打造的辛苦,全都付诸流水。 而城头之上,朱高煦已有老态、却仍然挺拔的身躯披挂着甲胄,显现出来。 “王爷,是否下令缒兵下城追杀?” “抑或撤掉堵塞城门的石头,由末将领兵出去,毁了这些攻城器械?” 朱高煦身边一位叛将抱拳低头,满脸战意。 一战轰杀朝廷派来的主将之一,有机会登基称帝的郑王朱瞻埈,叛军将领对所谓朝廷大军,充满了鄙夷。 不过如此而已。 局势尽在自家王爷的掌控之中! 朱高煦看着败退如蚁散的蓟州辽东兵,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骑在马背上观望的朱瞻墡一行人,目光深沉。 犹豫片刻,摇头道: “不用!” “所有大将军炮瞄准攻城器械,准备攻击!” “给本王将这些器械尽数毁掉!” 叛军将领大急: “王爷,大将军炮是咱们的杀手锏,能不暴露尽量不要暴露!” 朱高煦重重呼出一口气: “你不懂!” “开火!” 叛军将领无奈,只好依令执行。 城头上近十门大将军炮顿时显露出远超这个时代普通人想象的威力。 惊天动地的炮声响起。 一颗颗人头大小的铅弹重达数十斤,划过三四百步距离,狠狠砸中攻城器械。 摧枯拉朽! 高耸的云梯冲车被铅弹砸中,如同纸糊一般散架,粗大木头倾倒而下,又砸死不少兵卒。 万显富大全吓得魂都要没了。 汉王不但有永乐手铳,居然还有这么多大将军炮! 身为边镇将领,素来只有自己拿火器欺负胡人骑兵的份,自己被火器肆虐,还是头一遭。 顿时再顾不上管这些攻城器械,抱头鼠窜率领残兵退回营寨之中。 只是这些攻城器械就成了活靶子,硬生生被城头的大将军炮尽数砸成一地碎木。 朱高煦目光并未关注这些攻城器械,而是落在朱瞻墡身上。 朱瞻墡带的大同宣府边兵一直按兵不动,在边上虎视眈眈。 他并不敢把自己家当砸进去追杀败退的蓟州辽东兵。 朱高煦深谙兵事,对自己汉王军的战力认知,清晰无比。 野战厮杀,汉王军根本不会是边兵的对手。 只有依靠乐安州坚固无比的城防,才能与之掰手腕。 朱瞻埈已死,蓟州辽东军士气全失,根本不足为虑,杀不杀没有多大意义。 出城追杀之时,若是大同宣府兵出营驰援,放出去多少追兵都是肉包子打狗。 因此,当务之急是将攻城器械尽数毁去,免得被朱瞻墡拿去使用,赶在白莲教友军到达前再次攻城。 这些战斗力极强的边兵,就由白莲教的泥腿子去消耗好了,反正多得很,死了再裹挟更多平民就行。 等边兵杀到疲倦,才是自己出城,和白莲教合力绞杀这些边兵的时候。 只要击溃这两支朝廷军队,那些自己联络过态度微妙的将领,势必会做出明智选择。 与这些远大目标相比,区区大将军炮暴露,根本无足轻重。 待攻城器械尽数被毁,朱高煦感觉轻松了不少。 襄王朱瞻墡,自己也算和他隔空交手过一回。 坂泉驿之中,自己派唐赛儿带着白莲教精锐教众袭杀三弟灭口,就是被这个好侄儿搅了好事。 白莲教精锐教众尽墨,只有教主唐赛儿得以身免。 朱高煦牙关咬紧,咯咯作响。 这个好侄儿,绝不是刚刚被手铳轰杀的朱瞻埈能比的。 朱高煦从朱瞻墡身上,感受到了危险。 总觉得他会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手段来攻城。 到那时,乐安州的城防压力,将会无比巨大。 必须死守城头,拖到唐赛儿带领的白莲教友军到来! 朱高煦心头盘算着,默默无语。 直到大将军炮硝烟止歇,这才沉哼一声: “可以了!” “从现在开始,每天十二个时辰,不管日夜都派人给本王盯着襄王营寨,若有异动,立刻禀告本王。” 说完拂袖离去。 “是!” 叛军将领俯身接令,心头颇有些不以为然。 这些皇子从未经历过残酷战事洗礼,能有什么出息? 刚刚就打死一个,轻松的很。 另一个吓得在边上观望不敢上前,估计也大差不差。 若他敢来乐安州城下,就特娘的给他当头一炮,轰成肉渣。 反正大将军炮已经暴露。 叛军将领恶狠狠看向朱瞻墡营寨,嗜血地舔了舔嘴角。 王爷还是过于慎重了。 一定要死守着乐安州城,等朝廷大军来攻,还要区区白莲教匪兵助拳。 简直弱了自家声势。 若依自己想法,此时汉王大军都快杀到北京城下了。 到时候汉王振臂一呼,响应者云集,什么河间王张玉,成国公朱能,自己将来的爵位成就,未必就比他们差了。 叛军将领愤愤不平想着,倒是没忘记朱高煦刚才的吩咐。 抓着几名值守了望塔的叛兵,恶声恶气吩咐一番,这才跟着离开城头。 极远之处,朱瞻墡看完热闹,露出神秘笑容: “咱们回去先补个觉,下半夜起来,还有更大的热闹可以看。” 第91章 夜袭 朱瞻墡脸上浅笑,却是暗暗朝黎叔林比划了个询问手势。 黎叔林轻轻点头。 城头上那些大将军炮摆放的位置,已悉数被他记在心里。 抬手对着城墙古怪竖起大拇指,左右眼分别用单眼观察。 城头高度,距离,有殿下教的拇指测距法计算方法,很简单就能算出需要的倾角。 好半晌黎叔林才忙碌完毕,掏出草纸拿着炭笔迅速记录。 石亨好奇凑近脑袋。 只见满纸稀奇古怪符号,除了一竖的能大致看懂外,其他符号圆溜弯曲,迥异于华夏汉字。 “诶?叔林,你鬼画符干嘛?难道你们安南有巫术法咒,施法之后,就能轻松轰破城墙?” 黎叔林讪讪正要作答,朱瞻墡一鞭子轻轻抽在石亨马屁股上。 笑骂道: “关你屁事,术业有专攻,凑啥热闹呢?” “两天后白莲教乱兵前来,有你表现的时候。” 石亨讪笑,恋恋不舍移开目光: “殿下,那白莲教不是......” 朱瞻墡这下马鞭直接朝他盔甲抽去,勃然变色: “别自作聪明,石亨!” “按孤说的去做!” 石亨大骇,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和殿下越混越熟,有些逾越了。 浑然忘了殿下的杀伐果决。 不敢躲闪硬生生挨了朱瞻墡一鞭,慌忙滚下马来,单膝跪地: “殿下,末将言行不端,求殿下责罚!” 朱瞻墡看黎叔林已经忙完,没好气冷哼一声: “还不滚上马来?准备回去了!这次过错暂时给你记着,下次若有再犯,两罪并罚!” 石亨松了口气,没脸没皮爬回马背上,总算老实下来。 回去路上,纪辛落在后头,若有所思暗暗打量。 按理说石亨是大同守备,襄王未确定能登基前,和石亨并无从属关系,石亨以骁勇着称,性格暴烈张狂,刚到大同没多久就闯下不小名气,名声都传到宣府,他何必对襄王如此恭顺? 只因为那次塞外的患难之旅? 还是因为郑王朱瞻埈已死,襄王上位板上钉钉,石亨提前巴结? 抑或,石亨早早就投效襄王麾下?! 石亨刚刚那句白莲教,为何会引起襄王雷霆震怒? 襄王说的下半夜还有一场好戏,难道襄王想要趁夜强攻乐安州城头? 可是攻城器械丝毫未备,蓟州辽东军好不容易造出来的也都被大将军炮砸烂,襄王拿什么强攻城头? 大将军炮轰下来,只是徒然葬送兵卒性命而已。 纪辛有万千疑虑,潜藏于心底。 和柳溥对视,微微摇头,都表示看不懂朱瞻墡的打算。 几人回到营寨,坐下还没多久,岗哨兵卒入内禀报,却是万显富大全求见。 将人放进来,只见蓟州辽东两军将领满脸颓丧,意志消沉。 一进入大帐,立刻向朱瞻墡单膝跪下,再无之前的傲然: “属下蓟州军万显,辽东军富大全,向襄王殿下请罪!” 朱瞻墡饶有兴趣打量两人: “起来吧,两位将军所来何事?” 万显富大全对看一眼,尴尬不已: “我等未能护住郑王殿下周全,罪该万死。” “主将郑王薨逝,我们本该自缚进京请罪,只是汉王叛乱未平,我等不敢自作主张擅自离开,求襄王殿下指挥我等平灭乐安州,好将功赎罪。” 朱瞻墡心思一动,原来是这么回事。 蓟州辽东军这是没了主心骨,求自己收留。 虽说这些新败之师没什么大用,依自己谋划凭大同宣府两镇兵力也足以拿下朱高煦,但也必要拒人千里之外。 做个顺水人情,和这些边兵将领打好关系,对自己来说也是个助力。 朱瞻墡大笑起身,亲热扶起两人: “二位将军请坐!接下来就辛劳你们跟孤一起打下乐安州城,平定汉王叛乱。” “二位将军放心,郑王一意孤行,独自杀上城头被汉王所害,非二位将军之责。” “二位将军还得抓紧草拟战报呈上朝廷,孤也会以旁观者的角度,上奏帮你们作证。” 万显富大全大喜: “多谢殿下成全,我等立刻回营起寨,将两军合兵到一处。” 朱瞻墡吓了一跳,赶紧阻止: “不用了。” “你们驻扎于原处就行,若有需要你们出力之时,孤会派人通知你们。” 开玩笑,让他们和自己合兵一处。 蓟州辽东兵如今士气低落,别把自己的大同宣府兵也带萎靡掉。 自己军中秘密颇多,让他们看到太多,没什么好处。 送走万显富大全,两方诡异平静下来。 乐安州城上城下,陷入微妙平衡之中,只等着一方主动打破僵局。 七月十五三更末,圆月西斜,暗云轻掩。 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候。 朱瞻墡营门悄悄开启。 黎叔林领着五十多人先行走了出来。 这些人四人一组,两名草莽豪杰和两名纯善工坊匠人双双搭配。 一个个身着黑衣,费力背着鼓鼓囊囊一堆物件,悄无声息向乐安城下摸去。 等他们离开好一会。 朱瞻墡才与石亨柳溥纪辛出来。 为免惊动乐安州城头岗哨,三人并没有骑马,在夜色中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白天观战之处,驻足等待好戏上场。 月色被暗云遮蔽,四野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高耸的乐安州城,犹如一只踞伏在阴暗中的巨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严。 城头上几处了望塔,时不时有灯火亮光以铜镜反射照出,射向州城前满是战争遗迹的原野。 黎叔林这些人行动悄无声息,又有满地攻城器械残骸掩护,竟是一直摸到离城墙不远,依然没被了望塔值守的哨兵发现。 出来之前黎叔林早就规划好位置。 每四人一组分散开来,各自来到自己的预定处所。 很快,四人组中两名草莽豪杰各自从背上卸下两面钢盾,拼接之下,形成呈锐角状的倾斜盾墙,正对着城墙。 钢盾之后,则用木杆顶住。 几息之间,就已构筑好简易的防御阵地。 城池前骤然出现诡异盾墙,了望塔上的哨兵终于发现端倪。 铜锣号角声骤起,惊醒了无数靠着城墙合衣而睡的叛兵士卒。 从城头角度望下去,并未发现有朝廷平叛大军趁夜缒绳上墙偷袭。 这些叛兵士卒刚松了口气功夫,也在朦胧夜色中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城墙下不远处,多了十余处古怪盾墙,在月色中反射着幽冷光芒。 可盾墙后有什么东西,完全令人琢磨不透。 下意识的,叛兵士卒纷纷张弓射去。 箭矢划破夜空,击中钢盾发出清脆撞击声。 旋即箭矢无力掉落地上,只在盾墙上留下零星白点痕迹。 第92章 火器洗地 每组钢盾防御墙背后,两名匠人已有条不紊开始准备。 搭建盾墙的草莽豪杰忙完自己的活,也腾出手来帮忙。 这些动作,在纯善工坊中不知演练过多少回。 一名工匠卸下背负的三尺来长粗大钢筒,与底座连接,很快在地面上固定好。 随即,摇动底座上的手柄,钢筒缓缓转动,筒口斜斜指向城头上空。 有垂线协助定位,钢筒倾斜角度很快调整好。 另一名工匠则卸下大一堆前头锥状、身躯粗短圆形,还有着十字尾翼的古怪钢制物件,上面纵横密布密密麻麻凹槽。 工匠仔细挑选出一个塞入钢筒之中。 几人配合,在钢筒底部小孔拉出一根细细线头,背钢筒的工匠则是取出火折子吹亮。 整个准备过程不过两三轮箭雨袭来的时间。 见都已准备妥当,黎叔林强自压抑的声音兴奋到颤抖: “点火!” 一年多前殿下给了火绳枪和简易迫击炮的纸稿,也教了威力更强的火药配方和颗粒化方法,自己则在纯善工坊中埋头偷偷研制。 虽然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成功测试过多回,但第一次用在战场上,还是令他激动到难以自控。 迫击炮的威力,是否真如殿下所说那般惊人呢? 拭目以待! 一连串剧烈轰鸣声在乐安州城下响起。 每一堵盾墙后都亮起耀眼的火光,一闪即逝。 一颗颗尾巴带着星火的钢制炮弹,从钢筒中蹿出,快速飞向天际。 高高飞出一百来步远,终于力尽,斜落在城头之上。 大多数落点,就在大将军炮边上。 还没等城头的叛兵士卒反应过来,剧烈轰鸣声再起,这次换成是在城头。 第二次爆发! 炮弹炸裂开来! 炮弹外壳沿着凹槽被撕裂成无数细碎尖锐钢片,炮弹中还携带着无数铁钉,如同血腥的地狱之花,在城头盛开! 顿时,城头上宛如人间地狱。 士卒身上的简易皮甲,根本挡不住高速炸开的尖锐钢片和铁钉袭击。 运气好的一命呜呼,没受到什么痛苦。 运气差的只被打中一两处非致命部位,一大块血肉被撕扯开来,鲜血不要钱一般喷出,无助躺在城头上大声惨呼。 就连身着铁甲的将领,同样也受到不轻伤势。 铁甲连接缝隙,以及没被铁甲覆盖到的部位,鲜血淋漓,血肉撕裂。 而那些听到示警声急匆匆赶往城头的叛军将士,更是千里送人头。 他们沿墙内楼梯跑上来,脑袋刚冒到墙头同等高度,就迎面遇到无数铁片铁钉洗礼,铁片铁钉轻松钻入脑中,近乎尽数命丧当场。 炮弹炸响过后,城头上满目疮痍。 等爆炸声止歇,极少数运气爆棚的叛兵侥幸没有伤到,总算反应了过来。 大将军炮! 近十门大将军炮已被毁去半数,仍有三四门还能使用。 一名通晓火器的受伤叛将艰难爬起,在叛兵帮助下,刚辛辛苦苦把大将军炮对准一处盾墙,底下第二波炮弹洗地来了。 钢盾之墙背后,黎叔林兴奋到几乎晕厥过去。 第一波空心开花弹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从响彻城头的惨呼声就能感觉出来。 第一波过后,原本在城头瞄准射箭的叛兵全都偃旗息鼓,黎叔林终于敢从钢盾后探出脑袋查探。 半晌之后,黎叔林兴奋高喊: “火油弹准备!” “点火!” 各处盾墙后头,第一波炮弹刚发射好,四人组就分工协作,将迫击炮复位固定住,重新校准好角度。 炮弹手工匠捡起另一种炮弹塞入倾斜炮筒,火炮手工匠瞄准点火。 第二波炮弹划破夜空,呼啸砸来。 吓得仅存的叛兵士卒魂飞魄散,连忙要找掩体躲避。 唯有那名通晓火器的叛将怒火冲天。 满脸死志,将手中的火折子凑向好不容易装填好的大将军炮引线上。 就算自己会死,也要从对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落地的炮弹在叛兵心惊胆颤中炸开。 结果这回没有呼啸飞出的铁钉,破碎铁片也少了很多。 叛兵们刚刚高兴起来,只觉得劈头盖脸,沾上了些许黏糊糊液体。 一股刺鼻气息弥漫城头。 这是什么东西? “轰~~~” 炮弹溅出的火油四下飞溅,瞬间爆燃。 犹如从虚空中钻出一条庞大无匹的火龙,蜿蜒上百米长,盘踞在城头上。 “啊啊啊~~~” 操纵大将军炮的叛将在火海中奋声怒吼,看着大将军炮口闪耀出一团火光,剧烈震撼传回,终于无憾被烈火吞没! 一颗人头大小的铅弹,带出凄厉破空声,重重砸中一面盾墙,将四面拼接起来的钢盾砸飞。 钢盾被砸得如同皱起的破布,可铅弹也已力尽,掉落地上,并未能伤到后头的四人。 只是这一幕,城头上已经无人能够看到。 在第一波开花弹洗地中幸存下来的叛兵,以及躺倒地上奄奄一息的伤员,全都葬身在这漫天火海之中。 城头火海燃烧不过片刻功夫。 突然,更加剧烈的爆炸声响起,如同末世降临。 坚固无比的乐安州城墙剧烈颤抖,无数砖石杂物凌空飞起。 如天女散花一般,一部分落入城内,一部分落向城墙外。 却是堆放大将军炮的火药桶被引燃。 朱高煦辛辛苦苦收集的火器,十之六七,化为一炬。 尤其是极难获取的大将军炮,可全都布置在墙头上,都没了。 乐安州城中,朱高煦站在汉王府巍峨大门口,怔怔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城头,脸色铁青。 城头发生了什么? 身边高级叛将死死拉住朱高煦: “王爷,千万别去,城头上危险!” 朱高煦怒不可遏。 重重一脚踢在他身上,将他踹成滚地葫芦: “不去?不去朱瞻墡这个狗东西,马上要带兵杀入城中了,你我起兵造反,本就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怕危险造个屁的反!” “赶紧把人都叫去城头灭火,全力警戒襄王军趁乱攻城,对了,将火器库里的手铳带上。” “都是你这个废物,让你盯着他夜袭,你盯到哪里去了?” 叛将委屈巴巴,不敢再做申辩。 襄王大营并没有大肆出动兵马,了望塔哨兵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敌踪示警,可谁能猜到,朱瞻墡竟会这样攻城? 如今,目睹到的汉王叛军尽数葬身城头,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也是火器? 可大明火器,威力何曾有如此可怕? 叛将想了解详情,根本找不到知情者。 而离城池数百步外,徒步站立的四人看着城头燃起大火,爆炸还将城墙轰出个小缺口,大喜过望。 石亨喜滋滋毛遂自荐: “殿下,请让末将带五百精卒趁乱攻城,末将保证,必将汉王抓到殿下面前。” 朱瞻墡目光悠远,缓缓摇头。 第93章 疲兵之计 “回去了!” 朱瞻墡不咸不淡吩咐了声,当先转身向营寨走去。 身后三人,心中各有无数疑虑,翻涌不休。 石亨简单一些。 对黎叔林的新式火器,他略知一二,知道这是殿下的最大秘密之一。 只是为何殿下不愿趁乱攻城,一战而下乐安州,有些想不明白。 似乎答案就在眼前,可怎么都抓不住。 柳溥和纪辛疑问就更多了。 除了和石亨一般,不理解朱瞻墡为何错失如此大好攻城时机之外,他们有着更多的疑虑和惊骇。 襄王殿下哪来的威力如此巨大的火器? 应该是火器吧? 襄王殿下竟敢不顾先永乐帝禁令,私造火器? 如果说大将军炮已经是他们认知中的军中神器,那刚刚的一幕,就宛如火神降世。 只是夜间看不真切,不知道这些火器具体长什么模样。 纪辛对营中那五辆蒙着黑布幔的马车更加好奇,恨不得马上回去掀开来查看究竟。 可惜这一路行军过来,襄王殿下带来的府中人手看守得极严,就连自己和柳溥,都不许靠到马车附近。 四人各怀心事,在夜色中缓缓向营寨而去。 而城墙下,黎叔林后怕地看了眼刚刚从天而降的大将军炮,数百上千斤重的炮筒,就这么被爆炸从城头掀飞下来。 离他们不过十数步远,深深插入坚实地里。 黎叔林定了定心神,大声喝道: “按之前演练方法,角度降低五度,再发一颗火油弹,收兵回去。” “记住将所有器具遮掩好,不得泄露,包括营中的大同宣府兵卒。” 众人轰然应诺。 那些草莽豪杰兴奋莫名。 原来跟着襄王殿下,杀人竟如此简单! 根本不需要自己尽展平生所学,辛辛苦苦才能砍翻几个。 新式火器一发炮弹,就能灭杀大几十人。 而那些纯善工坊匠人更是兴奋到发颠。 这些人原本只是老实巴交的匠人,平素看到带刀捕快都战战兢兢,更何况与杀气浓重的边兵日夜相处,置身于血肉战场? 这些日子,若不是有草莽英豪帮他们撑着,这些匠人魂魄都要离家出走了。 可两轮齐射过后,这些匠人的自信心急速膨胀起来。 自己只要摇一摇底座手柄,用火折子点燃引信,区区四人,就能将十倍于己的叛兵轻松杀死。 而自己有盾墙守护,甚至一点伤都不用受。 很多人内心之中都有暴戾的一面,只是平时被懦弱本心死死压抑住了而已。 在这血腥残酷的战场上,自己随手就能轻松送走十倍于己的敌人,这些匠人人性中暴戾嗜杀的一面再也不受控制,尽数被引发出来。 甚至能从屠戮之中感受到病态的快感。 这一切,都是襄王殿下赐予自己的。 给杀只鸡都费劲的自己,赐予了随手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 这些匠人陷于狂热之中。 狞笑着调好炮管角度,再次塞入一颗火油弹,恶狠狠点燃引信。 十余颗黑乎乎的炮弹,尾巴带着星火,越过高耸城墙,一头扎入城墙附近的民居之中。 顿时,乐安州城内,燃起多处火头。 火头迅速变为大火,隐隐有向外扩散之势。 民居之中,百姓鬼哭狼嚎,抱着婆娘孩子,冲出熊熊火海。 朱高煦脸色发白,看着州城内越来越大的火势,几乎疯狂。 乐安州可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唯一的地盘。 若是尽被烧毁,自己还有何处可去? “救火!除了上城头守城的兵卒外,所有人起来救火!” 城墙外,第三轮齐射过后,工匠解下腰间皮囊,将清水浇淋在灼热炮管上。 嗤嗤声响,腾起一大团白雾。 炮管快速冷却下来。 工匠们不顾余温还有些烫手,用黑布套好炮管和底座,重新背回背上。 草莽豪杰也捡起钢盾,护持着工匠快速后撤离开战场,回营寨而去。 打了这么久,四更都还没结束,赶回营寨,还能美滋滋补个回笼觉。 至于乐安州城,今晚指定是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天亮没多久。 万显富大全营寨中号角连营。 还有一万三四的蓟州辽东两镇兵马纷纷出营,列队向乐安州城逼近。 这些兵卒士气虽然低落,可只是撑个门面,还是能做得到的。 万显富大全早就得到朱瞻墡的指令。 他们只需要每日早早起来,带兵骚扰乐安州城就行,并不需要他们攻城。 昨晚的动静他们也有所闻,只是隔着更远,完全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似乎襄王军半夜偷袭了城池,两边还动用了火器。 可也没看到大同宣府营寨有大军出动的迹象。 然后就是乐安州城头燃起大火,整座乐安州城火光冲天,喧闹到天亮才渐渐止歇下来。 蓟州辽东兵的动静,把救了一晚上火疲惫欲死的叛兵吓个半死。 唯恐他们趁机强攻,报复昨日主将死于墙头的羞恨,只好强撑起一天一夜没睡的身躯,凝神戒备起来。 万显富大全也是狠人。 每隔一刻钟,突然就鼓声大作,冲杀声四起。 蓟州辽东兵对着城墙发起绝命冲锋,然后在一箭之地刹车,打了个弯又退回原处。 可怜城头上的叛兵刚靠着箭垛刚迷糊睡着,马上就被惊醒过来。 一日之间,从早到晚,如此闹腾不休。 叛军从朱高煦到最底层还没洗干净泥脚的小兵,一个个都双眼通红,神经衰弱。 整个人脚都是飘的,浑身软绵绵提不起劲。 蓟州辽东兵如此折腾,自己也累得不轻。 直到夕阳将落,这才鸣金收兵,回营寨匆匆吃过饭,分头钻进营帐呼呼大睡。 而这时候,休息一天的大同宣府兵,在柳溥纪辛带领下,燃起火把,也向乐安州城逼近。 营寨门口,石亨在朱瞻墡身后半步,恭敬抱拳低头: “殿下疲兵之计,果然大妙,是末将看的浅了。” “叛军被如此折腾两天一夜,想必已经没剩多少抵抗之心,柳将军和纪将军再骚扰半个晚上,突然下令全军攻城,今晚必将轻松拿下乐安州城。” “白莲教乱兵已到百里之内,明日就能到达此地,却是迟了,哈哈哈。” “末将佩服!” 朱瞻墡含笑摇头: “不,你想的还是浅了,今晚不攻城。” “叛军就算再疲乏,也是坐守坚城,我军强攻伤亡必大。” “耐心,要有耐心!” “总有些人,明明多耗上两三日,就有更轻松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问题,却宁愿冒险急于求成。” “等着看吧,我这二叔,会乖乖弃坚城而出,寻求决战的。” 第94章 一击即溃的白莲教乱兵 石亨讪讪一笑。 以为看出了殿下打算,没想到又是棋差一招。 只是心头好奇更甚。 汉王朱高煦莫非发傻? 会放着如此坚城不守,率兵出城决战? 好奇之余,石亨激动不已。 北征那会,一路上殿下还曾向自己请教兵略之事。 只是短短一年多时间,自己已经猜不透殿下的下一步动作,就算殿下的很多底牌自己都知道。 殿下用兵的出神入化之处,自己追随在侧,正可好好学习。 另一边,朱高煦在汉王府邸拥被补觉,睡梦之中,犹在不断痛骂自己的这个侄儿。 汉王府外,汇报军情的叛将站了好几人,互相对望,苦笑摇头。 城外依然时不时传来战鼓擂动和冲杀之声,他们虽然知道这都是疲兵之计,每次却依然心惊肉跳,疲倦欲死的神经骤然抽紧。 谁也不知道对面军队的下一次疲兵之计,会不会化虚为实,真正开始强攻。 城头上,已经累了快四十小时的叛兵,颓然靠墙躺了一地。 每一次的战鼓冲杀之声,都让他们刚刚睡着的心神骤然惊醒,回头探出箭垛看了看,确认是虚张声势,这才再度放心合上眼眸。 柳溥纪辛,带着大同宣府兵折腾到近三更,才领兵回营休息。 乐安州城,终于恢复宁静。 确认人都已经退走,就连最尽职的叛将,都再也坚持不住,匆匆吩咐过了望塔的哨兵,随便找了处墙角躺下呼呼大睡。 城头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如交响乐团,弹奏着一曲步向死亡的安眠小夜曲。 七月十六晚,又是三更末刻。 大同宣府营寨门打开。 黎叔林再度带着五十多人静悄悄摸了出来,一个个身着黑衣。 今夜的月色,比起昨晚可就差多了。 明月隔老久才从漫天云朵缝隙中探出身影,片刻之后立刻又躲进云后。 从乐安州城头望下去,荒野黑乎乎一片。 哨兵强撑着精神,时不时用铜镜反射着灯火,照向城墙下左近之处。 再远,也就照不到了。 等发现城墙下出现诡异的盾墙之时,已经迟了。(上一波的哨兵已经死光了。) 凄厉铜锣号角声刚起,盾墙后已经冒出火光。 震撼天际的炮击声在夜里格外得响。 城头上刚刚惺忪惊醒的叛兵们还没来得及站起,开花弹就在人群中爆开。 紧接着,第二轮的火油弹又打到城头上。 乐安州城头,举办起了大型露天烧烤晚会。 黎叔林让工匠们将第三发火油弹再度射入城中,点起满城大火后,才招呼着众人悠然而去。 朱高煦在爆炸轰鸣声中从噩梦惊醒过来,气得跳脚。 浑然顾不上赤脚踩在地上。 急匆匆披上衣服出门,看着满城火光,只觉得心脏重重颤栗了下。 仿佛被自己的好侄儿隔空紧紧捏住。 得了,今晚又没得休息了。 救火吧! 火头别烧到自己汉王府,老窝都被人烧了,还造个屁的反。 好在,白莲教友军要到了。 朱高煦不知不觉,将所有的翻盘期望,放在白莲教乱兵身上。 乐安州在沮丧欲死中渡过了第二个不眠之夜。 七月十七。 临近中午! 刚骚扰半天的万显富大全,还没过足瘾,散出去的斥候急速催马奔回,带来了期待已久的消息。 白莲教乱兵终于来了! 已在不到十里开外,正全速向乐安州赶来。 万显富大全连忙鸣金收兵,蓟州辽东兵背营列队,全神戒备。 这两天蓟州辽东兵逗着乐安州叛军,犹如猫玩老鼠,总算发泄了一番怨气,士气有所恢复。 朱瞻墡那边,同样战鼓催动。 睡到精神饱足,半个时辰前就用过早膳的大同宣府兵,队列严整从营寨中出来,依势摆开,兵甲鲜亮,杀气腾腾。 这些悍卒来到乐安州,还没实打实动过手,一个个犹如饥渴的恶狼,求战之心炽热无比。 白莲教的前锋,绕了个圈避开两只朝廷大军,从另一个方向抵近乐安州城。 给日夜煎熬中的朱高煦带来天国的福音。 援兵终于到了。 朱高煦犹如垂死之人被打了一针肾上腺素! 朱瞻墡,你这个无耻小人,你的末日到了。 不过,这会已经怕了的朱高煦哪敢带着疲师出城? 立刻命令唐赛儿率已经滚雪球般涨到六万之众的白莲教乱兵,向朝廷大军发起殊死冲击。 整整六万大军! 就算是六万头猪,也能狠狠消耗一番不过只剩三万余的朝廷大军吧? 磨掉一万朝廷大军不过分吧? 自己乐安州城之中,杂七杂八加起来还有将近十万叛军。 就算战力不如边兵,以五敌一,难道还打不过只剩两万、刚刚血战完的疲惫边兵? 朱高煦感觉自己总算要熬出头了。 只要能将这些朝廷大军吃下,将朱瞻墡也杀了,就算只是惨胜,也能让那些观望之人做出抉择! 令朱高煦惊喜不已的是,唐赛儿也极为听话。 白莲教乱兵乌泱泱刚抵达,就向严阵以待的大同宣府兵发起冲击。 整个战斗过程让站立城头观战的朱高煦脸罩寒霜。 白莲教乱兵还真特么不如猪。 这些人毕竟刚刚才放下锄头拿起刀枪,甚至正儿八经演练都没经历过几回。 凭着一腔血勇向大同宣府兵冲去,半道上就被箭矢射杀数千人。 等胆寒的他们冲到阵前,当头迎接是严密无比的阵型,以及寒光粼粼的刀锋。 犹如汹涌海浪扑到礁石之上。 并没能撼动礁石半分,海浪却飞溅成无数泡沫。 两军交接厮杀之中,万显富大全引兵从斜刺杀来。 夹击之下,白莲教乱兵瞬间溃败。 大同宣府军和蓟州辽东军只是追出一里多地,估计是忌惮朱高煦出城偷家,主将立刻鸣金收兵。 两军阵型几乎没乱,就退回自家营寨之中。 远远观战的朱高煦大致估算了下。 这波殊死冲击,仅仅只消耗掉朝廷大军不足千人,白莲教乱兵就已溃败。 还得感谢朝廷大军并没有死死追击不放,否则六万白莲教乱兵只怕会直接被打崩掉。 唐赛儿好不容易收拢住败兵,在乐安州城另一边驻扎下来,立起营寨。 和乐安州互为呼应,遥遥与两支朝廷大军对峙。 清点之后,将战报传入乐安州城中。 六万大军只剩不到五万! 战报之中,唐赛儿对朱高煦没有及时出城参战隐有微词。 毕竟白莲教乱兵千里迢迢赶来救场,朱高煦放任白莲教独自面对两支朝廷大军围攻,做法属实有些过了。 唐赛儿最后在战报中点明。 以白莲教乱兵实力,绝无可能靠自己扛住两支久经百战的边军。 若想吃下这两支朝廷大军,乐安州必须倾城出动,和白莲教合力围杀,才有一线机会。 朱高煦尴尬沉默住了。 第95章 土崩瓦解 放弃坚城,和朱瞻墡率领的朝廷边兵野战厮杀吗? 朱高煦只是思索片刻,就赶紧摇头,将这个危险念头抛出脑海。 还未到山穷水尽时候。 指不定朝廷边兵全力攻城之时,白莲教乱兵从后掩杀而来,将他们堵死在城墙下。 到时两边夹击,将朝廷边兵扼杀在乐安州城下呢? 朱高煦还有着一线幻想。 回绝掉唐赛儿所求,朱高煦命令被折腾三天两夜、疲惫欲死的叛兵赶紧修葺城墙。 务必要严防死守,拒敌于城外! 接下来三日,朱高煦度日如年,经历了从幻想,到暴怒,到绝望,到崩溃的全过程。 每日白天,蓟州辽东兵和大同宣府兵轮番出动,骚扰城下,令他一刻不得安宁。 而到了下半夜,那些诡异盾墙总会准时出现在城墙底下。 只是见过诡异盾墙,还有命活着的兵卒,寥寥无几。 朱高煦询问之下,各种各样玄奇古怪的说法都有。 诡异盾墙准确无误三轮炮弹洗地,先开花弹大量杀伤城头上的值守兵卒,接着火龙烧遍城头,最后城内燃起大火。 朱高煦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安稳觉。 叛兵更是早已崩溃。 每个白天夜晚,在对方骚扰冲锋之时,总有零星叛兵再也承受不住压力,纵身一跃,从城头跳落下去自杀。 乐安州城内几乎快烧成白地,城头上到处都是兵卒被烧死留下的隐隐人形痕迹。 更为可虑的是,叛兵之中怨声载道,谣言四起,都隐隐传入朱高煦耳中。 有些叛军将领,承受不住压力,在私下勾连,想要捉住朱高煦出城投降。 朱高煦犹如笼中的困兽,疑心大起,日复一日越发暴躁。 身边更是安排了上百名贴身护卫不离寸步,唯恐自己被当成了邀赏的俘虏。 甚至,朱高煦对身边的这些贴身护卫,也是不敢尽信。 每日战战兢兢不敢出门。 终于,压垮朱高煦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驻扎于城外的唐赛儿,见朱高煦不敢出城与自己合力一战,也顶不住压力了。 差遣信使入城报信。 白莲教乱兵营中粮草将尽。 若是汉王再不敢奋力一搏,她身为白莲教主,必须为手下五万教众负责。 只能率领白莲教乱兵远走,寻找一处容身之地。 唐赛儿的信,犹如晴天霹雳,落在朱高煦头上。 自己已濒临绝境,若是白莲教援兵再离开,再无翻身机会了。 完全失去希望的手下将领,恐怕会兵变攻破汉王府,将自己抓住出城献俘。 搏一搏,还有机会自行车变摩托,不搏,束手就擒而已。 朱高煦犹如快输光筹码的赌徒,早已忘了,三日之前,自己还在发誓赌咒,绝不出城与朝廷大军野战。 朱高煦换上一身干净威严的帝王服饰,时隔三日,终于再度跨出汉王府大门。 对着守在外头的叛军将领发表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力图想要将他们的斗志再度激发出来。 画大饼,许大愿。 汉王军加上白莲教乱兵,足有近十五万之众,怎会杀不过区区三万的朝廷军队呢? 况且,对方主将,只是个二十出头乳臭未干的小儿而已。 只要杀了朱瞻墡,兵临北京城下,在场之人,人人封侯,福荫妻儿,爵传子孙,永世不绝。 只是这番原本能令叛将们耳热心跳的话语,如今还有几人会信,就很难说得清了。 封堵了近十日的乐安州城门,终于从内而外,主动拆除堵门巨石,城门大开。 乐安州叛军,士气低靡,脚步虚浮列队而出。 背靠着高耸乐安州城,列队而立。 虽说军容不怎么样,但近十万人,尽数列于荒野之上,还是乌泱泱一大片,让人颇有些压力。 白莲教这边,唐赛儿也率领着五万乱兵倾巢而出。 乱兵缓缓向汉王军靠近,并列摆开,相距不过二三十步。 朱高煦对面,两支朝廷大军也都尽数出营寨列阵,刀光耀目,旗帜翻卷,士气高昂到极致。 只吃过一回开胃菜的大同宣府兵,看着对面数倍于己的叛军和乱兵,不但不怵,反而兴奋不已。 宛如看着一大堆金光灿灿的军功。 摆在那里,等着自己去捡。 就连原本因为主将阵亡,士气低靡的蓟州辽东军,在这些天压着叛军肆意骚扰调戏之中,士气也不知不觉恢复过来。 朱高煦总算还没昏聩,将仅有的五百火铳手摆在阵前,等着给冲锋过来的朝廷大军一顿迎头痛击。 四方战鼓擂动,由缓而急。 朝廷大军战马被死死按捺住,焦躁着原地踏步,等着冲锋号令响起。 终于! “冲锋!” 冷酷的命令声,从朱瞻墡口中发出。 犹如在暗流涌动的湖面上砸下一颗巨石。 大同宣府兵和蓟州辽东兵在柳溥纪辛万显富大全率领下,全军进击。 石亨石彪叔侄更是兴奋欲狂。 压抑多日的嗜血渴望,尽数迸发出来。 两人夹紧马腹,带着前锋骑兵队倏然蹿出,一个挥舞长刀,一个挥舞双斧,迎面冲杀而来。 朱高煦沉寂多年的热血也逐渐苏醒。 刚要命令手下叛将们迎战,接二连三的变故倏然尽数爆发。 首先是近在咫尺的白莲教乱兵。 突然转身,五万乱兵犹如一只沉重无比的巨锤,狠狠砸向汉王军肋部。 白莲教乱兵,居然帮朝廷大军攻击自己?! 唐赛儿! 她早就投靠了朝廷!!! 朱高煦如挨了一记当头闷棍。 脑晕目眩之中,身后城门被轰然关上! 乐安州城之中,竟是有人叛变,直接将他退路完全堵死。 随即,城中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听声音来源,却是汉王军仅剩的火药库,被人引燃,尽数化为一炬! 接踵而至的剧变,短短几息内尽数爆发。 朱高煦本就连续多日没能好好休息,身体状况极差。 变生肘腋之间,只觉得心脏猛然剧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随即,心脏再度被狠狠捏紧! “哇~~~” 朱高煦再也忍不住,张口喷出一道血箭,魁梧身躯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护驾!汉王有难!” 队伍之中,各处响起一道道大喝。 瞬间摧毁了汉王军本就所剩不多的战意。 被骚扰多日萎靡不振,主将情况不明,近十万人队伍又被多重夹击,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混乱之中,只见十数道身影驱骑从各个方向朝朱高煦接近。 “快,快救汉王离开!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朱高煦贴身护卫见这些人都是熟面孔,慌乱之下也没多想,就让他们进入护卫圈中。 不曾想这些人刚一靠近朱高煦,仿佛早已演练过一般。 一人揪过朱高煦抽刀压住脖子,其他人持刃向外紧紧护持,齐声高喝: “汉王已束手就擒,投降不杀!” “继续顽抗者诛九族!” 第96章 唐赛儿已死 近十万汉王叛军再兴不起任何抵抗意志,纷纷抛下兵刃,下马投降。 投降也是个解脱。 连着五六日,每天八个时辰时时在朝廷大军冲锋声中精神绷紧。 剩下四个时辰,近距离欣赏乐安城头大型烧烤现场,接着雷打不动的救火,他们早已疲倦欲死。 如今正要背城一战。 结果主将被俘,退路被断,友军反戈一击,自己被三面包围。 这十万汉王叛军,别说十万头猪,连十万只鸡都不如。 朱瞻墡率领的边兵没什么伤亡,就将声势浩大的汉王谋反彻底镇压。 汉王朱高煦,连同他的近十个儿子,一大堆家眷,以及一票叛军将领,悉数被锁拿住。 偌大一个乐安州城,成了关押汉王叛军俘虏的集中营。 营寨中放不下,根本放不下,主要抓太多了。 白莲教乱兵也回到自己营地,等待后续收尾处置。 柳溥纪辛万显富大全四将脑袋一整天都是蒙的。 看着与乐安州城毗邻的白莲教乱兵营地,如何都想不明白,这些白莲教乱兵怎么就突然倒戈助朝廷大军一臂之力了。 原本他们还想着,不管对面士气如何低落,战斗技能如何拉跨,怎么都要血战一番。 毕竟以三万出头的边兵兵力,对战近十五万大军。 对获胜他们信心十足。 可一战过后,这些边兵有哪些人能活得下来,谁都没有把握。 几家欢乐几家愁。 胜利者邀功请赏,阵亡者亲人哀恸。 大家都只不过是时代大河中的一粒流沙,早就看淡了生死。 殿下是如何让白莲教倒戈相向的? 而且白莲教教主唐赛儿,至今他们都没见到身影。 对这场结束得莫名其妙的战事,太多细节猜不透,实在太好奇了。 就算战事早已结束,他们依然恍如梦中。 四人正要去朱瞻墡大帐去问个究竟,却被石亨徐恭联袂拦了下来。 笑称襄王殿下正在忙碌,稍后会召见他们四人,将他们拖入其他营帐之中。 此时,朱瞻墡的大帐内间,朱瞻墡正与唐嫣抵死缠绵。 两人分开虽然不足两月,期间发生的故事足以写上厚厚一册岁月史书。 大帐外间,白莲教诸多高层在沈谨行陪同下面色古怪,喝着没啥滋味的茶水,口干舌燥。 大帐内外间的隔音不算太好,内间的靡靡之音偶尔还会隐隐传出。 每当此时,沈谨行总会尴尬咳嗽,举起茶杯大声劝进。 这些白莲教高层,也就是扬善门的骨干。 同时,潜伏在汉王府的死士,也都被尽数延请回来,此时正与那些草莽豪杰,举杯对饮,大声吹着牛皮。 参与东昌府截杀的杨宾兴奋到满脸通红。 朱高煦正是被他持刀挟持住,在同为死士的几位兄弟护卫下,一根毫毛都没掉就立下惊天大功。 当死士当到不用送命就能完成任务,属实羡煞了每天下半夜扛钢盾看别人打炮的这些草莽豪杰。 大帐内间,好半天过去,两人终于云散雨收。 唐嫣满脸潮红,将脑袋枕在朱瞻墡赤裸胸口上,痴痴打量近在咫尺的俊逸王爷面孔,难得地带上了撒娇语气: “殿下,奴家做的您可还满意吗?” “从今日起,奴家是不是就能在北京城中自由进出了?” 朱瞻墡大手狠狠捏住某处用力揉搓,畅快大笑: “那当然,孤答应过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密信中交代的替身尸体找好了吧?” 唐嫣轻点臻首: “行军途中刚好有个小媳妇暴病出殡,花了二十两银子,连棺材一起买下来了。” “殿下,您是让奴家假死脱身吗?白莲教徒你要怎么处置?” 朱瞻墡眼露深思之色: “唐赛儿的名头太响了,朝廷之中不知有多少假道学要除你而后快,安全起见,以后你就只是唐嫣。” “孤战报中会写,白莲教乱兵败在孤手上后,接受了孤的招安,在平定汉王叛乱中发挥出巨大作用。” “白莲教主唐赛儿于乱战之中,被汉王府杀手偷袭杀害。” “白莲教众放下兵刃回家乡归耕者既往不咎,想要从军者经遴选后归入各镇所,为国效力。” 朱瞻墡抬起唐嫣光洁下巴: “白莲教诸多高层想要从军为将,立一番功业的话要再等一等,先归入扬善门管理,待孤登基后再做安排。” “嫣儿,以后你就在北京居住吧,沈掌柜已经帮你父母买了一座小院,孩子再过几年,找个私塾去上蒙学。” “扬善门总舵也搬到北京来,之后扬善门的重心布置,我再时时说与你知。” 唐嫣大喜。 连忙从朱瞻墡胸口处撑起,不顾春光乍泄,盈盈施了一礼: “多谢殿下成全,唐赛儿......唐嫣能重获新生,全赖殿下之功......” 话未说完,珠泪再止不住,扑簌簌如玉珠滚落下来。 再强悍的女人,终归是感性的。 整整五年时间。 从永乐十八年青州起事兵败之后,到如今洪熙元年,这五年时间,唐嫣带着家人孩子,东躲西藏,唯恐被官府找上门来。 就算逃到晋地,托庇于晋王朱济熿门下,在外头依然不敢稍露自己身份。 毕竟太原府还是有官衙兵镇,而且地方官吏与朱济熿并无从属关系。 最可怕的是,街上一个平平无奇的路人甲,都有可能是变装的锦衣卫探子。 若是被朝廷官府抓到,就算朱济熿想救人,也救不下来。 可如今,终于,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像普通良家妇人一般,在热闹的集市上闲逛,想买胭脂水粉首饰绫罗就可以买。 再也不用胆颤心惊,一步三回头。 至于朱瞻墡曾经笑谈过,登基之后纳她为妃的事,唐嫣并没抱多大期望。 想必只是殿下情热之时随口说的话,当不得真的。 朱瞻墡没主动提起,她绝不会去提醒襄王。 曾经在某个大雨之夜,一处叫做坂泉驿的破落驿站二楼。 朱瞻墡临幸过自己之后,笑着说过: 若将来大事抵定,未尝不能在宫中为自己备上一殿。 唐嫣痴想着将来生活。 京城中的一座偏僻小院,自己侍奉年迈的父母,抚育幼儿一天天长大。 平时帮着殿下掌管扬善门事务,若是殿下要换个主事的人不用自己,那也无所谓。 偶尔殿下闲暇之时来到小院,陪自己说上几句话。 这样带着丝丝温馨的平淡日子,似乎也还不错。 第97章 收尾之事 朱瞻墡收拾妥当携着唐赛儿出来。 向那些白莲教高层、汉王府细作慰问之后,让沈谨行拿出几千两银票,交给唐嫣带回营中依战功发放奖赏。 从大帐后头送走这些人后,沈谨行这才出去,将四镇将领引进来。 朱瞻墡开门见山: “诸位想必有颇多疑惑。” “白莲教乱兵到来那日,被诸位轻松击败之后,孤令门客悄悄去往白莲教营地招安,约定等汉王叛军出城后,突然反戈一击,轻松拿下叛军。” “只是可惜,汉王恼羞成怒,令杀手趁乱刺杀白莲教主唐赛儿,一代传奇女子,就此香消玉殒。” 朱瞻墡摇摇头叹息两声,颇为感慨一番。 这才继续说道: “孤已派出八百里加急信使,向朝廷上报军情,四镇兵马,以及白莲教招安兵马和汉王叛军俘虏,要等朝廷定下处置方略。” “汉王叛军俘虏人数众多,接下来还要多辛劳各位!” 朱瞻墡几句话功夫,就给事情定了性。 拂袖站起,回到大帐内间之中。 柳溥纪辛万显富大全四人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还有诸多疑点,想要向襄王殿下请教。 譬如,每晚下半夜令乐安州城燃起大火的是何神物? 在叛军之中,突然站出来挟持汉王的那些好汉又是什么人? 白莲教妖女唐赛儿有这么好招安的吗? 当初她青州起事,朱棣派大臣上山招安,直接被她杀了。 派柳升刘忠率领五千京营精锐包围,结果被她诈降杀了副总兵刘忠。 襄王是用什么方法说服唐赛儿接受招安的呢?唐赛儿又是怎么死在乱战之中呢? 然而。 襄王明显没什么谈兴,他们也不敢再多烦劳。 柳溥心中还颇为不服气。 自己老子,堂堂安远侯,威震安南漠北倭寇的柳升,居然在唐赛儿手中大大吃瘪,甚至因此去诏狱待了一段时间。 柳溥正想和唐赛儿比划比划,给她个下马威,为老子找回颜面,没想到她居然死了。 四位将领只好带着一堆疑问出大帐而去。 纪辛走在后头满脸深思之色。 目光无意落在围着黑布马车的草莽豪杰身上,见他们一个个神情彪悍,明显都有不俗武艺在身,猛然剧震。 眼神中的迷茫一瞬而空,恢复清明。 原来是这么回事。 如此猜想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襄王为何早就胸有成竹,肯定汉王会率兵出城决战。 难怪不用准备攻城器械。 襄王莫非早就知道汉王会叛乱,早就为此做了准备? 甚至可能早在几年前,就已埋下了钉子。 襄王可仅仅才二十出头。 纪辛只觉得心头寒意大冒。 有心想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思忖半晌后,哑然失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自己曾受过他大恩,就以此事真相作为报答好了。 反正襄王应该猜不到,是自己在背后泄的密。 管他朝堂波云诡谲,争得你死我活,自己只是边镇宣府一个不上不下将领而已,又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四镇三万余兵马就此在乐安州暂时驻扎下来。 等待朝廷的军令到达。 好在朱高煦准备谋反多年,乐安州城中,准备的粮食颇为充足,短时间供应总共近二十万部队人吃马嚼,倒也无虞。 朱高煦和他的一众子嗣已被朱瞻墡软禁在营寨之中。 急怒攻心吐过一回血后,朱高煦身体似乎一下子垮了,老态毕显。 朝廷命令未到,朱瞻墡也不想承担侄杀叔的恶名,就随便在乐安州城中找了个郎中,帮朱高煦看病抓药,暂时留住他一条命。 单宁单宇兄弟的八百里加急奏报还是够快。 七月廿五,单氏兄弟俩就风尘仆仆赶回乐安州,带回了朝廷回复。 张皇后对朱瞻墡轻松平定汉王叛乱,生擒朱高煦,大肆褒赞。 尤其相比之下,朱瞻埈身死乐安州城头,两万蓟州辽东边兵折损近半。 朱瞻墡的谋算之深,用兵之道,轻松碾压竞争对手朱瞻埈。 两个候选人死了一个,朱瞻墡继承皇位已是板上钉钉。 内阁众臣打落牙齿往肚吞,只能捏着鼻子不情不愿接受现实。 帝位是襄王朱瞻墡的了。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拉着几十位在朝堂各级部堂当差的门生故旧,私下间聚了好几回,订下攻守同盟。 朱瞻墡继位之后,若对他们这些文臣打击报复,不问缘由随意贬杀一人,其他所有人将一起递交辞呈,告病返乡。 务必要令朝政瘫痪,大明陷入停摆。 以此相胁作为自保之道。 夏原吉振振有词。 文以载道,文人当有傲骨。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张皇后倒是观念大改。 那趟弘文阁两人私下相谈,朱瞻墡的话语浮现耳际。 “儿臣,想要的是跟随皇爷爷脚步,成为比肩秦皇汉武、唐宗元祖的华夏圣主。” “唯有盛世才会落下好名声。平庸之世,乃至于乱世,可出不了贤后,只会出妖后。” “儿臣若不能如愿,兄弟虽多,指不定一个个都会步上大哥后尘。” 朱瞻墡居然并不是在自吹自擂。 他比起朝野称赞、文武俱全的朱瞻基也不遑多让! 大明难道又要出一个比肩洪武帝和永乐帝的雄才大略之主吗? 若真如此,全力辅佐新君,施加影响,为自己留下后世芳名,倒也是个不错选择。 张皇后兴奋不已,凤目之中威棱四射。 最终,朝廷给朱瞻墡奏章的回复几乎尽数依他所请。 汉王叛兵俘虏分成三五千人不等,充入各地矿山劳役,由四镇边兵押送。 被招安的白莲教乱兵,遴选想要从军之人,填充南直隶山东辽东沿海各卫所兵镇,用于防患倭寇袭扰。 其余人等,遣送回原籍返耕,不再追究从乱之罪。 汉王府一系人等,从朱高煦到眷属侍妾,以及各叛军将领,尽数押解进京受审,追究谋反罪责。 内阁同时给至今还驻扎在太原的成山侯王通发出一份秘密敕令。 着令他锁拿晋王朱济熿,及相关人等进京,行事务必隐秘,不可令晋王提早发觉,狗急跳墙。 喧嚣一时的汉王叛乱,雷声大雨点小。 不过一个月,就被朝廷以雷霆手段迅速镇压。 之前因为朱高炽驾崩,太子朱瞻基横死,国本久久未定,开始蠢蠢欲动的各地朱氏藩王,犹如被冰水当头淋下。 顿时都蛰伏下来,恢复老实。 乖乖等着襄王朱瞻墡登基,上表庆贺,表达忠心。 第98章 接驾 八月初三。 朱瞻墡带着近两千锦衣卫,押着汉王一系俘虏抵达北京南郊良乡。 文臣以夏原吉蹇义为首,勋贵武将以张辅柳升为首,济济十几位朝廷重臣,早已等在此处。 举办了盛大的接驾仪式。 朱瞻墡微微冷笑。 “大明陛下将于今日抵达忠实于他的北京城?” 一个前世的黑色冷笑话浮上心头。 朱瞻墡细细打量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脸色,讶然发现,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真真不可小觑。 一个个脸上带着真挚笑容,恭顺无比。 仿佛之前在弘文阁中,言之凿凿自己不适合继位为君的言论并非出自他们之口。 朱瞻墡心头微凛。 收拾这些老东西立威势在必行。 只有收拾掉他们,自己的政令才可顺畅无阻施行下去。 不过,并不能刚刚登基,就毫无由头拿他们动刀。 这些老东西在朝堂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一呼百应。 靠帝王权柄硬压着把他们拿下,势必会引起不少朝堂官员反弹。 到时候,官员阳奉阴违,政令难以施行,受损的可就是大明天下。 如今这大明天下,可是自己之物。 好在突破口已经有了。 朱瞻墡目光在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身上一一扫过,翻身跳下马来。 伸出双手扶住夏原吉干枯手臂,露出亲热笑容: “诸位老大人辛苦了,老大人们为国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身体本就不算强健,何必再受车马颠簸之苦,特地赶来迎接呢?” 夏原吉目光一缩。 襄王殿下委实有些可怕。 按理说襄王殿下不过才二十出头,刚轻松平定汉王叛乱,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面对自己这些和他不对路的文臣,怎样都会有傲然不屑之态。 夏原吉已经做好被朱瞻墡冷嘲热讽的准备。 反正唾面自干这种事,自己已有数十年功力。 只要不动自己权势,随便你怎么骂都行。 若是要动,就别怪老夫鱼死网破! 可朱瞻墡一番体贴之语,却是让夏原吉感觉到森森寒意。 果然是心机深沉之辈,小小年纪喜怒不形于色。 只是你若想好好治国,就必须倚重自己这些文臣,否则难道靠那些只知道动刀舞枪的莽夫吗? 到了那时,就算你再有想法主见,自己也有的是办法设置层层阻碍,让你不得不按着内阁的想法来治国。 若是襄王一意孤行,不听劝谏,未尝不能寻机令他早早殡天。 反正襄王本就有耽于淫乐的名声,床帏征伐过度英年早逝,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 襄王已有子嗣,到时扶立年幼新君,朝政还不是自己这些顾命老臣说了算? 夏原吉昏花老眼中隐不可察掠过一丝森然之色,脸上更添谦逊亲热: “襄王殿下折煞老臣,殿下千里征讨,风尘仆仆,是殿下辛苦了,请上御辇!” 朱瞻墡脚下微微一顿。 只见道旁停着一架雕龙画凤,极尽奢靡的明黄色龙辇,三十二名轿夫驻足而立,一个个身材雄壮,精神焕发。 上御辇? 按理说只有皇帝才有资格乘坐御辇。 这些文臣搞的是什么把戏? 向自己服软认输,乞求自己登基之后放过他们? 绝无此种可能! 他们知道自己不会放过他们,手里也还有的是博弈手段。 看来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自己轻松平定汉王叛乱,朱瞻埈战死在乐安州,自己继位已是板上钉钉。 大势所趋! 他们这是面上服软,由明转暗了而已。 以后出招只会更加阴险隐蔽。 不过,自己马上大权在握,他们蹦达不了多久了。 朱瞻墡并未直接走上御辇,反而折向蹇义。 这回是诚心诚意扶住蹇义的瘦削臂膀,关心说道: “蹇大夫辛苦了,来,蹇大夫和夏尚书,两位老大人高年耆德,陪孤一起乘坐御辇回京!” “孤正有一些问题想要向两位老大人请教。” 蹇义和夏原吉或真心,或假意连忙逊谢推辞,可两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比力气哪里会是朱瞻墡对手。 硬是被朱瞻墡拖到御辇上。 半边屁股挨着一线小凳,并未踏实坐下。 朱瞻墡向蹇义和夏原吉有一句没一句问着朝政之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时不时点头应和,若有所思。 蹇义为人持正忠直,不偏不倚。 虽然在廷议之时并未力挺自己继位,朱瞻墡却并不对蹇义存有不满。 这世上,没有谁对谁会无缘无故的好。 自己与蹇义并不熟,他能顶住文官集团的内部压力,采取中立态度,已经属于难能可贵了。 蹇义是可以争取拉拢的一个对象,等自己撸掉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这些祸患,正需要蹇义来撑起文官的半边天。 洪熙朝内阁,目前是杨士奇、杨荣、金幼孜、黄淮、杨溥五人值守。 黄淮和杨溥只忠于先洪熙帝,讷于言而敏于行,与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这些人存在隔阂。 金幼孜平时游离于夏原吉的小团体周围,因此,内阁三对二,大事大都是杨士奇这些人说了算。 倒是可以在先不触动文官集团利益下先调整内阁成员,使之形势逆转。 朱瞻墡微微一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至于另外半边天。 朱瞻墡目光从御辇投射下去,扫过张辅柳升等人,清秀眉头微微蹙起。 柳升倒是支持自己,可惜柳升这人没什么谋略,粗鲁耿直,帮不上太大的忙。 张辅此人,朱瞻墡有些看不太透。 据说张辅四征安南,三次为总兵官,杀得安南各个伪王哭爹喊娘。 安南之人,畏张辅如虎,张辅的名字,可以止安南小儿夜啼。 可惜张辅在安南期间,有些不太点检。 成立围子手营,私自选取安南壮勇土人充入其中,成为自己的私兵。 张辅因此被朱棣猜忌,被调离安南,回到京师。 张辅的心思,有些深沉,不可太过倚重。 石亨倒是不错,对自己还算忠心。 勇武谋略都值得称道。 可惜职位太低。 在独当一面立下大功之前,骤然上位难以服众。 况且,石亨此人也有些隐患。 虽然从无隐瞒忤逆自己的迹象,但权势提升后是否还会像历史轨迹那般揽权专横,乃至纵容石彪叛乱,实未可知。 朱瞻墡脑中犹如在下着一盘棋局,以文武重臣为棋子,纵横交错,闪移腾挪。 却不知道,已经板上钉钉的登基继位,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波折,在北京城等着自己。 而张皇后,也显露出她能在史书中留名,残忍果决的一面。 第99章 奉天殿前 大队人马由奉天门入京。 文武百官,乃至京城百姓夹道相迎,欢呼不断。 不少人以前并不认识襄王,这下全都瞪大眼眸,努力去看端坐于御辇正中的那位年轻王爷。 皇帝驾崩,太子回京途中遇刺,汉王在山东起兵叛乱,山西白莲教盗乱再起。 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剧变不断。 大明社稷似乎已经摇摇欲坠。 北京城中人心惶惶。 等到朱瞻埈战死于乐安城头的战报送到京城,京城百姓只觉得仿佛天塌一般。 二十多年前可怕的靖难记忆涌上心头。 燕王军和朝廷军交战之地,用生灵涂炭来形容也不为过。 末日重临! 而就在他们最彷徨无助之时,襄王巧施妙计,轻松生擒汉王朱高煦,将叛乱镇压了下去。 所谓民心向背,朱瞻墡自然而然,获得了这些普通民众的拥戴。 人群之中有消息灵通的人,将襄王回京就会继位登基的消息传开。 不过一会,消息已传得人尽皆知。 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骤然大喊: “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口中喊着,人已经匍匐到地上磕起头来。 人都有从众心理,示范的力量是无穷的。 顿时,夹道围观的百姓纷纷跪下,山呼海啸乱喊: “叩见皇上!” “皇上万岁!” “万岁爷吉祥!” ...... 御辇之中,夏原吉脸色微变,连忙向朱瞻墡拱手强笑说道: “恭喜殿下,殿下深孚民心,可喜可贺!” 另一边,蹇义伸手捋须,连连点头感叹: “好!民心可用!殿下继位,实乃大明子民之福。” 朱瞻墡谦笑两声,只好在御辇上站起,频频向欢呼的民众挥手。 目光向后扫过,原本跟在御辇后头的黑布马车和一干人等,已经半道离开,前往纯善工坊。 女扮男装的唐嫣,一路与这些人混在一起,跟着悄无声息离开。 朱瞻墡嘴角噙上一丝笑意。 这些在民众中引导之人,想必是沈谨行安排的。 虽是自作主张,效果倒确实不错。 如今自己携民意强势登基,夏原吉这些文臣就算还有阴招,也只能夹着尾巴在暗中偷偷谋划。 一长列队伍在行进之中分道扬镳。 部分锦衣卫押送汉王一系俘虏前往北镇抚司诏狱。 剩余的人则在徐恭率领下,护持着御辇向皇宫而去。 承天殿废墟之前,张皇后已带着剩余几位皇子,和满朝文武迎立恭候。 御辇停下。 蹇义夏原吉一路蹭御辇进来,屁股底下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早就不自在得抓耳挠腮。 御辇刚停稳,就手脚并用赶紧爬了下来。 连搀扶都不用。 终于见到朱瞻墡,张皇后眼中现出璀璨的亮光。 脚下碎步急促来到御辇边,伸手扶着朱瞻墡下来,眉开眼笑: “墡儿一路辛苦了。” “墡儿先去娘亲后宫中沐浴更衣,待为你父皇发丧之后,在这承天殿前登基继位!” 朱瞻墡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都免不住有了惊讶。 张皇后这是吃错了什么药? 玩川剧变脸吗? 回头打量张皇后脸上,竟是亲热诚挚无比。 朱瞻墡沉思片刻,哑然失笑。 自己对这身躯壳的生母张皇后性格还算了解。 张皇后如今的作态,虽然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张皇后本就极为现实慕强,从朱瞻基遇刺时的怒不可遏,到自己和朱瞻埈争位时的两不相帮,再到如今的曲意奉承,一路脉络清晰,明明白白。 在张皇后心中,好圣孙朱瞻基文武双全,手段高明,原本是继位为帝的不二人选。 因此,朱瞻基被自己害死,她才会怒火冲天,甚至想要抛弃嫡子,支持朱瞻埈上位。 当然,这里还有个朱瞻墡不知道的细节。 从朱瞻墡沉寂十年突然锋芒毕现开始,甚至从十年前刚穿越过来之时,朝夕相处的张皇后就发现他的异常之处。 身为古人,张皇后想不到什么穿越狗血之事,只是朴素地认为,这个小儿子,可能被鬼上身了。 张皇后对他有着极为复杂的情绪。 既有对小儿子的宠溺,也有隐隐的怨恨。 而经过弘文阁密谈之后,张皇后对朱瞻墡的豪情壮志半信半疑,故而两不相帮,让他和朱瞻埈在乐安州城下决出胜负。 到如今,面对同一个对手,朱瞻埈兵败身死,朱瞻墡兵不刃血拿下,张皇后已经接受现实,认可了这个最小嫡子的能力。 这才一反之前的态度,母子间仿佛从未有过隔阂。 朱瞻墡回想张皇后的出身历程,一切更加合理起来。 张皇后的父亲张麒,原本只是个普通中下层军官,女儿被册立为燕王世子妃后,才被授予兵马副指挥使。 军人家庭出身的她,对强者有着天生的崇慕。 因此,侍奉威震四海的公公永乐帝和徐皇后孝顺无比。 对娘家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的亲兄弟从不扶持徇私。 对行动不便只有文治毫无武功的朱高炽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原来如此! 朱瞻墡心情大好。 看来只要自己持续强势,至少后宫稳固无虞,张皇后会成为自己的助力。 “谨遵母后谕令!” “儿臣告退,辛劳母后和各位老大人稍候片刻。” 朱瞻墡嘴角微翘。 张皇后言笑晏晏: “金英,带襄王沐浴更衣。” 朱瞻墡一摆手,笑容深沉了几分: “母后,兴安和海寿何在?让他们服侍孤就好。” 如今看来,之前朱高炽身边的太监,海涛是朱瞻基的人,金英是张皇后的人。 至于还有没有站朝臣一方的内宦,就不得而知了。 可怜朱高炽堂堂一个皇帝,身边被人安插无数眼线而不自知,难怪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朱瞻墡大为警惕。 登基称帝,除了文臣武将,身边的太监人选也极为关键。 这可关系着自己的生命安全,容不得一丝疏忽。 但凡饮食中被长期掺入慢性发作的毒药,死都不知道死在谁的手上。 明朝皇帝多英年早逝。 朱瞻基活了37岁,朱祁镇38岁,朱见深41岁,朱佑樘36岁,朱祁钰甚至才活30岁。 若说有家族病史,朱棣张皇后孙若微,可又都是长寿之人。 打死朱瞻墡都不信,这背后没有文臣集团和后宫内宦勾结下的毒手。 张皇后闻言微微讪然,连忙笑道: “就按墡儿你说的办。” “金英,还不快去招海寿兴安两个奴才?” 张皇后此时心头讶异和兴奋并存。 见微知着,朱瞻墡果然是贤明君主之选。 至少在这些细节思虑上,朱瞻墡高出了洪熙帝不少。 很快,朱瞻墡在兴安海寿两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上一身素白丧服。 满朝文武,皇家子弟,以朱瞻墡为首,为旧君洪熙帝和太子朱瞻基发丧,梓宫移入交泰殿,等待吉日入葬山陵。 了结前朝旧事,奉天殿门前。 兴安跪地双手举起明黄色帝王龙袍高呼: “请襄王殿下登基!” 满朝文武跪地山呼: “请襄王殿下登基!” 突然! 一道突兀无比的激愤声音在群臣中响起: “且慢!” “臣王山,有一事弹劾襄王殿下!” 第100章 张辅的小动作 如此庄严肃穆场合,居然有人敢出来捣乱! 这个变故,不但出乎朱瞻墡和张皇后的意料,就连满朝文臣武将,也大都愕然不知所措。 朱瞻墡手刚触及兴安举起来的漆金木盘,正要拿起帝王龙袍,闻言猛地抓紧。 满场数百人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口放阙词之人身上。 只见这个王山,身上穿的不过是从七品官服,在济济一堂朝臣之中,只不过是个小到不能小的小卡拉米。 可认识王山之人,互相间低语传递消息,很快,王山的身份传到朱瞻墡和张皇后耳中。 兵科左给事中,王山! 明朝官员体制,言官包括六科给事中和御史,负监察谏言之责。 朱元璋吸取元亡教训,十分重视言官的作用,言官被赋予了极大权力。 尤其是六科给事中,简直是神一般的存在。 掌印给事中不过区区正七品,左右给事中更只有从七品。 可从一言九鼎的皇帝,到权倾朝野的大臣,见到给事中都头大如斗。 给事中手中的大权,归结起来有以下几项。 谏言权,纠正君王过失。 弹劾权,指摘百官枉法。 封驳权,驳回君王敕令,大臣奏章。 廷推权,朝廷任命高级官吏,吏部廷推,需要和六科给事中商量着来。 考课权,定期考核各级官员,直接影响官员的罢黜升迁。 有这些权限在手,六科给事中可以说是底层官吏一飞升天的最佳舞台。 就连君王大臣讨论国家大事,也会有给事中在场。 这也导致,一些年轻激进的给事中官员,天不怕地不怕,只求能一鸣惊人,名声响彻朝野。 张皇后的脸色黑了下去。 “兵科左给事中王山是吧?说吧,你要弹劾襄王何事?” 王山昂然站起,大步来到中间,慷慨激昂: “臣要弹劾襄王三大罪状!” “一,不孝无礼,先永乐帝殡天守制期间,襄王日夜沉湎京师烟花柳巷,此事可召各青楼妓馆教坊司主事之人求证。” “二,营私图谋不轨,先永乐帝曾明令禁止私人不可营造火器,襄王平定乐安州一役,曾多次动用火器攻击乐安州城,乐安州城遭受火器肆虐痕迹可做证明。” “三,私通白莲教匪人,襄王并非在乐安州才招抚白莲教,而是早已私通勾结白莲教,煽动白莲教在晋地作乱,晋地中原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俱是襄王罪衍。” 王山字字清晰慨然说完,一仰脖子,一副只求一死,唯真理道义不可泯灭的耿直谏臣姿态。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朱瞻墡和张皇后对视一眼,惊怒交加。 这三条罪状,第一条懂的都懂,个人小节而已。 就连朱高炽当时都夜夜沉溺欢淫,朱瞻基更是幼女不离寝宫,满朝文武,谁不是房事照办,公粮照交。 就连机能已经不行的那些老臣,临睡前也要捏着小妾的三寸金莲,才能酣然入眠。 谁的屁股都不干净,这种事摆在台面上说,太过下作了。 第二条更是搞笑。 朱瞻墡马上要登基称帝的人,图谋什么不轨? 陛下何故谋反吗? 这两条只是铺垫,真正诛心的,乃是第三条。 临战之际招抚白莲教乱兵,和早早勾结白莲教,教唆白莲教荼毒天下,只为设局对付汉王,这可有着天大的不同。 试问,残民以逞、大奸大恶之人,怎堪为君? 此罪若是坐实,只怕举大明上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朱瞻墡。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朱瞻墡和张皇后都是聪明人,马上就意识到问题所在。 难道是夏原吉那些老不死文臣集团搞出来的小动作? 朱瞻墡略一思索,就排除了这个可能。 第二第三条罪状都是关于乐安州战事的细节,自己上呈的奏报中绝不至漏了马脚。 只有当时也在场的人,才会猜到这些细节。 是纪辛! 朱瞻墡心头一寒,眼神略无意掠过英国公张辅! 见他眉眼低垂,似乎眼前纷扰,与他毫无关系一般。 原来背后之人是他! 自己倒是一直忽略了此事。 朱高炽膝下,之前有可能继位的成年皇子只有三人。 老二郑王朱瞻埈,老五自己,还有个老六荆王朱瞻堈。 老六朱瞻堈是敬妃张氏所生,这个张氏,正是张辅的亲侄女。(和史实略有不同,艺术加工哈) 也就是说,张辅是朱瞻堈的亲舅公! 朱瞻墡心头猛然涌起杀机。 自己挟平定汉王叛乱军功回京登基,正是水到渠成之时,怎能让他摘了桃子。 既然你想争,那就下去陪大哥二哥四哥,刚好凑一桌麻将。 朱瞻墡心头暗暗盘算。 今夜要让纯善工坊的那些草莽豪杰,去荆王府邸拜访一趟。 就算此事会在京城中引起轩然大波,也顾不得了。 反正到那时成年皇子只剩自己一人。 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答案不言自明! 而这会,就在这奉天殿前,一众朝臣已经大肆吵开。 朱瞻墡如今登基在即,胜算极大,原本骑墙的官员纷纷跳出来为朱瞻墡站台。 沈谨行平时收买的官员中也有不少言官,深谙驳斥一道精髓。 想要驳倒一个人言论,无需去反驳这个人的话,只要抹黑他的人品,他的话就等于是放屁。 王山的不堪往事全被一一翻了出来。 三岁就会偷窥邻居大妈洗澡。 五岁放牛时,把自家干瘦老黄牛换成隔壁村的壮年黄牛牵回家。 七岁去表姐家,用手去摸表姐白花花大腿。 九岁启蒙偷同窗的毛笔。 ...... 直至永乐帝守制期间,嫖宿遇到五军营巡逻,逾窗逃走扭伤脚。 反正对于这些官吏来说,言论从来不是出于寻找真相,而是为自己的利益服务。 见局势越加不可收拾,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这些人总算在从天而降的惊喜中醒悟过来。 瞌睡遇到枕头,居然还有这等好事? 眼神交汇之中正要跟着下场一锤定音,张皇后已经先发制人,满脸铁青冷哼道: “够了,肃静!” 转向王山,声音冰冷,凤目涌起凛冽杀机: “哦?襄王私通白莲教可有证据?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王山刚跟人吵得脸红耳赤。 一梗脖子: “微臣以为襄王品格低劣,残民以逞,不堪为君。” “请锦衣卫搜查襄王府,其中必藏有白莲教匪人,大刑侍候,必能找到证据!” 张皇后森然一笑: “这么说,你是没证据了?” “无凭无证诬陷襄王,可是死罪。” “你既然弹劾襄王,哀家给你这个机会,哀家限你一天时间,找到襄王勾结白莲教的证据。” “若是找不到,呵呵......构陷储君,恶意阻扰新君继位大典,该处凌迟之刑。” 张皇后给朱瞻墡递了个放心的眼神,不屑冷笑: “你可以去襄王府试试,看会不会被打出门来!” 第101章 张皇后的釜底抽薪 张皇后一甩长袖,冷然离去。 冰寒的话语响彻全场: “明日奉天殿前群臣朝会,襄王若是无罪,准时登基!” “若是有罪,另议新君!” 张皇后此时心头恚怒不已。 看来,有些人嫌日子过得太好了。 竟敢奢望踩着哀家上位! 王山只是一颗跳出来的棋子。 背后的阴谋算计,对长于宫斗的张皇后来说,一眼可知。 想捧老六朱瞻堈上位,某人想太多了。 看来,是要逼着哀家做出决断。 自己能允许朱瞻埈上位,却绝不会让朱瞻堈摘桃子。 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 朱瞻埈生母贤妃李氏已死,他上位,自己的太后位置还是稳若泰山。 在后宫一言九鼎。 朱瞻堈的生母敬妃张氏,却是还健在的。 而且可恶的是,这个女人还跟自己一个姓! 张皇后再想到郭贵妃那个狐媚子,迷惑得朱高炽神魂颠倒,独宠一人,心头怒意更甚。 杀机四起。 “金英!” 张皇后猛然止住脚步,冷哼道。 金英连忙俯身凑近: “奴婢在,娘娘请吩咐。” 张皇后冷然一笑: “你去宫外荆王府宣召荆王,就说......圣上殡天敬妃哀伤过度,身体不适,让荆王进宫探视!” 金英身躯大震。 连忙俯得更低,低低应了一声,小跑离开。 必须打时间差,赶在张辅出宫之前,先把荆王叫进宫来。 等金英离去,张皇后看向一直如隐形人一般、混在宫女宦官群中的海涛。 从朱高炽殡天之后,海涛就低调无比,尽量不引人注目。 可朱瞻基的遇刺身亡,依然让他惶惶不可终日。 宛如大考押错题的学子。 张皇后冰冷笑笑,吩咐道: “海涛,去哀家宫中拿上白绫和牵机药,随哀家去张敬妃和郭贵妃殿中探病。” “对了,派个人去撷芳殿请滕王朱瞻垲,也是一样理由,就说郭贵妃身体不适。” 老八滕王朱瞻垲是郭贵妃所生,今年十七岁尚未成年,因此并未在外头另辟府邸,还住于宫中。 与同样十七岁的老七朱瞻墺(贤妃李氏所生,朱瞻埈胞弟),两个年幼的同胞弟弟朱瞻垍和朱瞻埏,一起住在撷芳殿。 奉天殿广场。 张皇后拂袖离去之后,群臣面面相觑。 最终一个个意味深长,向朱瞻墡拱手之后,做鸟兽散。 好好的登基大典被王山搅黄,嗅觉敏锐之人,已经发现更大的风雨将要到来。 而且就在今晚!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三人作揖之后急急离去。 今日的变故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应对之策还未商讨,他们要急着回去开个小会,统一下思路。 张辅脸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想法,和朱瞻墡的作别却是赶得很。 正要似缓实急离去,从头到尾沉默大半天的蹇义突然开口: “英国公请留步。” “秋来鞑靼与兀良哈隐隐似有蠢动之势,老夫正要与英国公商量一二。” 张辅骤然止步。 轻轻叹了口气,勉强挤出笑容: “蹇大夫统领吏部,日理万机,但有垂询之处,文弼知无不言。” 六部之中,以吏部户部为尊。 一管人事任免,二管财赋收支。 武将任免调换虽然是兵部的分内事,却也隐隐受吏部户部节制。 蹇义此番话语,倒也没有越权之处。 朱瞻墡颇有些疑惑看向两人,一时猜不透蹇义的用意。 看张辅面色,他对蹇义的举动,应是有些不乐意,可却是无可奈何。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看来蹇义终于选择了支持自己的立场。 见猜不透,朱瞻墡也就不再去多想。 如今千头万绪,得赶紧回府早做准备。 一夜之间,北京城中暗流汹涌。 下半夜,襄王府书房灯火通明。 唐嫣,沈谨行,孙愚,纯善工坊的那些草莽豪杰大都在场。 单宁单宇兄弟满脸惭愧: “殿下,属下带兄弟们几乎将荆王府翻遍,没能找到荆王。” “要不是怕引起京师动荡,属下就要抓个荆王府仆人,撬开嘴巴逼问了。” “莫非他预知殿下会对他下手,提前藏了起来?” 唐嫣和杨宾甘利严续这些人则是禀报道: “殿下,夜里试图潜入府邸的人第四波了,已尽数被属下击杀,殿下请放心。” 沈谨行沉思半晌轻笑: “荆王莫不是被皇后叫入宫中?” 朱瞻墡大讶: “叫入宫中?为何?” 莫非张皇后又想迎立朱瞻堈?不可能的。 白天时张皇后的亲热神态,真假朱瞻墡还是能判断得出来。 沈谨行神秘一笑: “殿下勿须过度挂念,明日事来明日愁,睡一觉起来,就会知道了。” “殿下今日车马劳顿,又在皇宫中耗费不少心力,明日还有大事要忙,请殿下尽早歇息。” 沈谨行起身,看向一屋子的草莽豪杰: “大家今晚都警醒些巡逻,不管来的是什么毛贼,尽数杀了,不要吵到殿下。” 众人轰然应诺,齐齐向朱瞻墡施礼退出门外。 唐嫣则是走到朱瞻墡身后,将他脑袋抵靠在自己胸口,伸出纤纤玉指帮着揉按。 俏脸微红,声音轻悠: “殿下,奴家服侍您歇息。” 第二天。 朱瞻墡刚醒来,沈谨行就带来皇宫传出的惊人消息! 昨日朱高炽大殓纳入梓宫,敬妃张氏和贵妃郭氏思念圣上心切,甘愿追随圣上于地下。 两人各自于自己宫中悬白绫自尽。 二位妃子将与无子嗣所出的淑妃王氏、丽妃王氏、顺妃谭氏、充妃黄氏共六人,一起为圣上殉葬! 第二条消息。 荆王朱瞻堈和滕王朱瞻垲,伤心于胞母亡故,呕血不止,太医院束手无策,如今已是弥留之际。 朱瞻墡悚然大震。 张皇后好狠辣的手段,好干脆的决断。 能坐稳后宫,果然不会是个简单的深宫妇人。 这招釜底抽薪,将所有人干懵圈了。 你不是想争吗?直接鸡飞蛋打,连蛋黄都给你摇匀了。 洪武永乐两朝,让没有子嗣的妃嫔为大行陛下殉葬,算是个约定俗成的残酷陋习。 可敬妃张氏和贵妃郭氏有子嗣所出,原本自然是不用殉葬的。 只是皇宫大内已被张皇后经营得如铁板一块,说你是自愿殉葬,难道你还能打入皇宫查找真相? 朱瞻墡庆幸之余也不由暗暗心惊。 自己登基的所有障碍都已排除,可此后长居于皇宫大内,不啻龙潭虎穴,生死操之人手。 如今和张皇后在一条船上,她自然鼎力支持自己。 可政治这种事最现实不过,也许明日两人就又翻脸成仇。 在皇宫大内之中搭建完全忠于自己的亲随,迫在眉睫。 沈谨行早有所料,笑吟吟跪地行参拜大礼: “恭喜陛下,大事抵定矣!” “陛下,不知今日登基,打算如何处置一众朝堂重臣?” 第102章 新君登基 朱瞻墡心中一动,笑道: “谨行有何指教于孤吗?” 沈谨行连忙谦逊辞谢: “陛下思虑深远,雄才大略,谨行岂敢妄称指教。” “想必陛下也早有所打算,陛下刚刚登基,根基未稳,骤然要撤换那些与陛下作对之人职位,甚至毫无缘由杀得人头滚滚落地,反弹必大。” 朱瞻墡会意一笑。 想法倒是不谋而合,且看沈谨行会说出什么道理来。 “哦?” “谨行且说说,这是何道理?” 沈谨行谦卑笑笑: “谨行昔日穷困潦倒之时,曾于河边垂钓,捕鱼充饥。” “腹中越是饥肠辘辘,越是着急,鱼儿就越不上钩。” “反而不着急的时候,闲坐垂钓,却大有斩获。” “万事万物皆同此理,谨行夸夸其谈,让陛下见笑了。” 朱瞻墡哈哈大笑。 沈谨行这番话,倒颇为切合后世职场法则“急事缓办,缓事急办”的道理。 急事缓办,才能通盘考虑,注意到各处容易被忽视的细节,避免漏洞百出。 “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谨行这番劝谏很是不错。” “你是说处理英国公张辅和内阁诸文臣的方略吧?孤也正有此意。” 沈谨行双眸骤然亮起。 口中喃喃自语: “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 一激灵慌不迭拿起纸笔匆匆记下,讪然一笑: “陛下金口玉言,且容谨行记录下来置于案头,时时警醒自己。” 朱瞻墡有了继续考较沈谨行的心思: “你且说说,具体要如何急事缓办?又该怎么办了他们?” 谏议被朱瞻墡采纳,沈谨行自信了许多,侃侃而谈: “陛下当稳住其中领头之人,加封虚衔以做安抚,再寻找突破口,给予致命一击。” 朱瞻墡和沈谨行对视一眼,默契大笑。 朱瞻墡兴致大起: “谨言那边进展如何?” 沈谨行连忙恭敬肃立: “已悄悄收罗到不少人证物证,只是关键来往账册证据,还得杀入建宁杨府才可获取。” “舍弟手中毕竟只有江湖力量,为免打草惊蛇,并不敢骤然潜入。” “最好有朝廷官方力量迅速封锁杨府搜查,避免消息走漏。” 官方下场查案? 锦衣卫?东厂? 一瞬之间,朱瞻墉已经有了合适人选。 锦衣卫为执法力量,东厂为检察机构,再加上扬善门的隐秘江湖势力,类似于后世的朝阳区群众,如此就可在大明朝野织起一张严密无比的恢恢巨网。 事无巨细,只要自己想知道的,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自己。 沈谨行思虑缜密,倒也是个不错的人才。 “谨行,你可愿入朝为官?” 朱瞻墡笑吟吟问道。 沈谨行身躯大震,双眼璀璨如星。 可不过片刻就黯淡下来,连连摇头: “陛下不可!” “谨行文无秀才功名,武不能驱策沙场,贸然入朝为官,言行鄙陋,只会为陛下蒙羞。” “谨行能替陛下看管好至善堂这份基业,在民间成为陛下耳目,心愿已足矣。” “陛下若是想提拔潜邸之人,在朝臣文官中另竖一帜,谨行倒是有一策可用。” 朱瞻墡大奇: “何策?” “谨行为陛下留意民间抑抑不得志学子,考察其学识品行,如有合适人选,推荐给陛下。” “陛下也可在国子监中提拔尚未出仕的良才,这些人托庇于陛下才得步入仕途,必会对陛下忠心耿耿,报答知遇之恩。” 朱瞻墡缓缓点头。 两人谈说之间,兴安和海寿已经到来,请襄王入宫。 路途之中,朱瞻墡低低问道: “荆王和滕王现在如何了?” 兴安脸上不忍之色一闪而过,低头默然无语。 海寿满脸沉痛: “荆王滕王心伤于其胞母之死,医药无效,已经薨了。” 朱瞻墡微怔。 好一招快刀斩乱麻。 郭家已经式微,翻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侄女和侄外孙死得不明不白,张辅会善罢甘休吗? 再次到达奉天殿前广场,众朝臣早已等候于此。 昨夜宫中剧变,朝臣们都已听说,一个个心头寒意直冒。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这些人,对视之后微微摇头,决定按棋不动。 计划赶不上变化。 原本定好的方略,已无用武之地。 如今洪熙帝剩下的皇子,仅剩庶出未成年的朱瞻墺、朱瞻垍、朱瞻埏。 全都居住于宫中撷芳殿。 都只是张皇后砧板上的一块肉而已。 看张皇后的决绝,襄王继位若是再有变故,这三位皇子只怕也难逃毒手。 朱瞻墡特地看了眼张辅。 张辅微躬站立面色如水,依然看不出喜怒。 仿佛发生的这么多大事,全都与其无关一般。 张皇后姗姗到来,凤目环视全场,冷哼道: “兵科左给事中王山呢?给哀家出来!” 王山一颤,战战兢兢从一大堆朝臣中挤出,脸上已全是苍白之色。 昨晚他已使尽浑身解数,幕后大佬也尽人事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 可小小一座襄王府邸,却宛如龙潭虎穴。 不管多少人潜入,都消失得悄无声息。 明知道白莲教的人应该就藏在襄王府中,可凭他的能力,却怎样都不能撼动分毫。 无力感已经充斥王山全身。 张皇后冷笑一声: “王山,你找到襄王私通白莲教的证据了吗?” 王山顿时语塞: “这......没......求皇后娘娘再多宽限......” 张皇后猛然瞪圆凤眼,极度冰寒的话语从她齿间冒出: “没有证据,也就是说你是在诬陷襄王了?” “锦衣卫,将这心怀叵测奸人带去诏狱严刑拷打。” “若是受人指使蓄意诬陷襄王,找出背后之人,王山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遵命!” 早已等候在旁的锦衣卫跳出两人,夹起大呼饶命的王山迅速远去。 给事中一职,可以说是朝臣之中人人羡慕,却又人憎鬼厌的存在。 王山就这么被带走,一众朝臣看着面罩寒霜的张皇后,心头发寒。 竟是没人肯站出来帮他缓颊几句。 张辅眼中微不可查闪过一丝厉芒,又迅速恢复古井无波状态。 眼看阻扰尽去,张皇后微有得色。 凤目一一扫过群臣之脸: “襄王受人诬陷已经得到洗刷,继先洪熙帝位为新君,诸位大臣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夏原吉几人对视之间,微微叹息。 襄王继位,已是大势所趋! 当即领着众文臣匍匐趴地。 勋贵武将一头,柳升已先一步带着一众人等跪下。 张辅略一迟疑,连忙跟着跪倒。 “参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第103章 封赏 加龙袍,登基接受朝臣叩拜,祭祀天地祖宗。 一应繁文缛节下来,已是午后时分。 新君朱瞻墡领着众臣移到文华殿,开启第一次大朝会。 张皇后不出所料,在御案斜后头设了个绣凳,以珠帘隔开端坐,心安理得插手政事。 新君继位,约定俗成的定年号,大赦天下,封赏众臣,百官调任...... 还有一大堆的事需要处理。 首当其冲,夏原吉代表群臣,上年号“宣德”,请求圣裁。 朱瞻墡一听宣德这两个字,眉头就皱了起来。 上什么不好,上宣德年号。 朱瞻墡可不想在大哥朱瞻基阴魂不散的阴影下开启自己的皇帝生涯。 “此年号不好,夏尚书再想想!” 朱瞻墡语气平淡,毫不客气驳了回去。 廷下一众朝臣相顾色变。 就连后头的张皇后也一按几案,差点站起身来。 朱瞻墡竟如此冲动不智? 一刻都不愿意等,马上就要向内阁开战吗?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几人更是面沉若水,隐有恚怒。 年号这种事,说大很大,说小就只是个走过场。 宣德咋了?这年号哪不好听了?还是寓意不好?怎么就犯了新君忌讳? 朱瞻墡明显就是蓄意报复,拿着定年号一事做文章,找他们的不自在。 夏原吉稳了稳心态。 这种小节,倒没有必要一开场就和新君对着干。 主要还是看官员任命调遣,权力重新分配。 若是新君要动他们手中的权力,他们已经串联好了。 整整一百多位各级官僚,一齐提出辞呈。 新君对朝政毫无根基,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人,根本就找不到合适人选顶上去。 整个大明朝堂将会垮了大半边,政令完全实施不下去。 朝政瘫痪! 到那时,就算新君再年轻气盛,已荣升太后的张氏也会出于顾全大局,主动下场压制新君,挽留自己这些朝廷柱石。 夏原吉老脸抽了抽,干巴巴笑笑俯低身子: “老臣愚昧,不知圣上可有属意的年号?” 不是不要宣德年号吗?且看你能扯出什么花来? 要是说出的年号寓意不好,没什么讲究,稍稍鼓动之下,就能群情激昂,谏议反驳四起。 说不得新君主政第一天,就要颜面扫地。 朱瞻墡微一沉吟笑道: “天始,从明年起,为天始元年!” 朱瞻墡话刚出口,朝臣眼睛瞪大。 好大的口气! 这是想比肩始皇帝吗? 帘后的张太后已经激动到难以自抑,开口附和: “好!” “陛下有此浩大志向,就以天始为年号!” 皇帝太后都已开口,年号就此定了下来。 群臣黑压压跪地,重新行礼: “叩见天始帝陛下!” 等喧嚣过后,朱瞻墡颁布第二件大事: “元太子瞻基,追封为宣德皇帝。” “瞻埈谥武靖,瞻垠谥献,瞻堈谥宪,瞻垲谥怀。” “朕五位兄弟英年早逝,均无子嗣留下,朕伤感于怀难以言表,着令葬于先皇献陵左近,侍奉先皇于地下。” 这第二件大事却是为帝王家事划上一个句号。 群臣议论纷纷,惊异于朱瞻墡如此大度,竟愿意追封自己长兄为宣德皇帝,并无一人出列反对。 前朝太子朱标死的时候,仅被追谥为懿文太子。 直到建文帝继位,才追封自己父亲为孝康皇帝。 结果朱棣靖难成功,直接把朱标的皇帝封号撤了。 帘后的张太后心头一酸,两行泪水无声淌下。 一时之间,心底竟不知对朱瞻墡是该怨恨,还是该感激。 朱瞻基和朱瞻墡之间的恩怨详情,张太后算是知道最清楚的人之一。 张太后只是伤感片刻,立刻就擦掉泪水,恢复太后的威严。 该往前看了。 一切是是非非,随着这个追封的宣德皇帝称号,算是做了了结。 皇家内部的龌龊倾轧,至此遮上一层兄友弟恭的温情外衣,真相究竟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朱瞻墡收拾了下心情,目光扫过张辅柳升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蹇义等人。 朝臣们心头大跳。 来了来了! 新君即位,都会对朝廷重臣做出一番调整,有人升迁,有人调动,有人贬斥,有人罢黜。 几家欢乐几家愁。 却不知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一些讯息较为灵通,在继位之争中高高挂起、两不相帮的中立朝臣,以内阁辅臣金幼孜为代表,已经在等着看笑话。 夏原吉杨荣杨士奇,在洪熙帝临终之时,当着当今圣上的面,公然篡改遗诏,将继位人选从当今圣上改成了朱瞻基。 到朱瞻基遇刺身死后,又是他们一力捧朱瞻埈出来,与当今圣上争夺继承之位,罔顾当今圣上嫡出的身份。 他们三人算是把当今圣上得罪死了。 想必,首先挨刀的就是他们。 对了,还有英国公张辅! 大家都不是蠢人。 兵科给事中王山在当今圣上凯旋归来之时弹劾圣上勾结白莲教,残民以逞。 这谋划若成,最终得利之人就是英国公的侄外甥荆王。 英国公虽然行迹未露,想必当今圣上早已心知肚明。 趁此机会将英国公踢出核心权力圈子,也大有可能。 这些中立朝臣都能想到此节,当事的几位重臣更是早有心理准备。 烂船还有三千钉,何况他们长期盘踞显要位置。 门生故旧无数,遍布朝廷上下。 他们昨夜均是彻夜未眠,与各自幕僚研究了一晚上,勾连旧识,做好了各种反制准备。 万众瞩目之中,朱瞻墡终于开口,说到第三件大事。 “朕继立新君,受命于天,当大赦天下。” “各地刑狱斩刑以下者,赦免其罪,凡前朝逆臣、建文旧属、白莲教徒,从恶者若能从此安分守己,不予追究前罪。” 群臣山呼万岁。 朱瞻墡口不停继续说下去: “立朕元配王妃靖氏为皇后,朕嫡子朱祁铭为太子,尊皇后张氏为皇太后。” “加封英国公张辅为太子太保,夏原吉为太子太师,安远侯柳升太子太傅不变,继续掌右都督府。” “加封蹇义为柱国,郭璡为光禄大夫。” “加封杨荣为太子少师,杨士奇为太子少保,黄淮为太子少傅,杨溥为弘文阁学士。” 一大堆虚衔抛了出去,竟是不管支持他上位的人,还是阴戳戳和他作对的人,人人有份。 待几人谢恩之后,万众瞩目的实权职位调整终于来了。 “六部尚书之位不变,擢升工部郎中黎澄为工部右侍郎,南京国子监祭酒胡濙为礼部左侍郎,宣召原国子监祭酒胡俨进京。” “内阁辅臣杨士奇,杨荣,黄淮,杨溥四人不变,罢金幼孜辅臣一职,礼部尚书原职不变,增补胡濙入阁。” 一众朝臣轰然窃窃私语。 金幼孜只觉得眼冒金星,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呢?我呢? 隔岸观火了老半天,结果烧的居然是自己家房子? 小丑竟是我自己?! 我的内阁辅臣位置,就这么给撸了? 我招谁惹谁啦? 第104章 杀机 朱瞻墡的这番人事变动,大大出乎所有朝臣意料之外。 与他有切身矛盾的夏原吉、杨荣、杨士奇、张辅,职权不变,更有天大的虚衔封赏。 而大力支持他上位的柳升完全没挪位置,郭璡也仅仅只获得光禄大夫一个虚衔。 不管是爵位,还是官位,都没有得到提升。 擢升上来的黎澄胡濙,还有宣召的胡俨,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按理来说,当今圣上在潜邸之时,与这三人从无交集才是。 黎澄是安南伪黎朝皇子,被张辅俘虏带回大明后,在火器研究上展现出极高的天赋, 在工部从主事做起,累功升到郎中,已属异类。 居然天降大运,被当今圣上看上,直接提拔到工部前三位置。 胡濙此人连一众朝臣都不太熟悉。 胡濙永乐初年曾担任过户科给事中。 永乐帝靖难之后,建文帝点燃南京皇宫葬身火海,谣传建文帝朱允炆已提前逃走,不知所踪。 之后,胡濙就被永乐帝派出去暗中找寻建文帝下落。 顺便寻访仙人张邋遢行踪。 胡濙走遍万水千山,番外西洋,二十年间一直奔波于路上。 期间胡濙自己也坚持不住,向朱棣请辞,被朱棣以礼部左侍郎虚衔安抚挽留。 直到朱棣第四次北征之时,胡濙曾千里迢迢赶去宣府,深夜密谈后飘然离去。 到朱高炽继位,朱高炽猜疑胡濙曾向朱棣秘疏奏报自己过失,便把他留在南京担任国子监祭酒,并没让他来到北京。 至于胡俨。 是唯一可能与当今圣上有所交集之人。 胡俨在永乐年间担任北京国子监祭酒,朱高炽继位之时,已告病辞官返乡。 当今圣上召唤这等黄土已埋到脖子之人,又有何用? 而此次重要官员职位变动,最大的输家却是金幼孜。 金幼孜虽然还保留住礼部尚书一职,内阁阁臣职位却被撸掉,让刚刚提拔到礼部左侍郎的胡濙顶替上。 礼部左侍郎是礼部第二大官职,仅次于尚书。 当今圣上此举,显然是为将来把金幼孜的礼部尚书一职一并撸掉做准备。 金幼孜遭受无妄之灾,却没有一个朝臣站出来为他说话。 金幼孜老于世故,平时游离于夏原吉小团队周围,若即若离,与蹇义黄淮杨溥这些忠直文臣交往也不甚密切。 而且还有一事。 永乐帝蹊跷死于北征途中,金幼孜正是随侍文臣之一。 这样一个身背嫌疑,却又没有自身权力基本盘的骑墙派被当成了牺牲品,自然没人肯为他出头。 至于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以及张辅几人,虽然获得一大堆虚衔,却是高兴不起来。 他们做足各种准备,只等着朱瞻墡要动他们权力之时抛出反制。 却仿佛全力一拳击中棉花,难受不已。 朱瞻墡这是想与他们握手言和吗? 打死他们都不相信。 他们可都是信息灵通的聪明人。 朱瞻墡这两年韬光养晦自污,与朱瞻基暗中相斗,塞北一事真相,朱瞻基遇刺真相,众人虽无实据,心中都有所猜测。 朱瞻墡一个闲散皇孙,实力远不如早早定下太孙之位的朱瞻基,圣眷人心更是天差地别。 最终结果却是朱瞻基惨死,朱瞻墡在蛰伏一年多后突然冒出,成功登上帝位。 如此隐忍阴沉,动则一击毙敌之人,会大度到与他们握手言和? 这是缓兵之计。 夏原吉等人明知朱瞻墡的打算,却是毫无办法。 一个个心中已经泛起惧意。 这位新君,比起先洪熙帝,可难搞了许多。 只能见招拆招,保存实力。 寻机如对待永乐帝洪熙帝一般,送新君一程! 储君之位已经确立,到时辅佐幼帝,朝政大权,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朝堂上下,从皇帝到各个大臣,心中各有打算。 只有一个金幼孜,被扫入历史垃圾桶,无人理会。 朱瞻墡接着又颁布几条官员任命一事,只是大都是中低级职位升迁,朝臣也无人出列反对。 毕竟新君上位,怎么都会建立自己信任的班底。 升徐恭为锦衣卫指挥使,原指挥使赛哈智年老,许其退休颐养天年。 升海寿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 升兴安为尚膳监太监,贴身随侍皇帝。 撤换五军营指挥使,调偏头关总兵,成山侯王通接任。 升石亨为京营五军营指挥同知。 任命白莲教招安将领杨宾等人为参将。 撤换三千营指挥使,由金忠接任。 升柳溥为三千营指挥同知,因平叛有功,授柳溥乐安伯。 任命襄王府旧属单宁等人为参将。 撤换神机营指挥使,由柳升兼任。 升万显为神机营指挥同知。 任命襄王府旧属孙愚等人为参将。 升富大全为偏头关指挥同知。 升纪辛为甘肃镇参将。 拔擢刚中进士没多久的于谦担任御史。 升翰林院侍讲陈循为侍讲学士,也就是朱瞻墡的贴身秘书。 升翰林院修撰王直、王英为詹事府少詹事,参与修撰太宗仁宗实录,待书成后辅佐太子读书。 这几位中青年官员,都是将来土木堡之变中坚决反对南迁的忠直谏臣,让她们陪着朱祁铭长大,耳濡目染,不至于教出个叫门天子出来。 至于徐有贞这个怯战如鼠之辈,现在还未中举,已经上了朱瞻墡的黑名单。 将洪熙帝随侍太监海涛下诏狱,与还在诏狱中的李时勉一起,追究害洪熙帝殡天之责。 一通杂七杂八人事任免调动颁布下去。 新君登基的第一次大朝会总算结束。 朱瞻墡回到御书房,屏退左右人等,只留兴安随侍。 招来刚刚提拔到锦衣卫指挥使的徐恭,低声吩咐一句: “纪辛!” 伸掌轻轻一划。 徐恭悚然一惊,连忙跪下接令,离开去做安排。 徐恭之前担任锦衣卫千户,手中有的是忠实于自己的力量,正适合用来操办此事。 北京城到甘肃镇数千里远,纪辛就算一路疾驰也要花一两个月时间,而且途经之处紧邻边塞,人迹罕见。 路上出个什么意外死了,一点都不稀奇。 王山的弹劾,背后谋划之人是张辅,却少不了纪辛吃里扒外,将乐安州平叛的细节一一向张辅透露。 纪辛毕竟平叛有功,将其治罪难以服众。 以后找到差错再处置本也可以,朱瞻墡却是等不了了。 只争朝夕。 锦衣卫正适合做这等脏事。 徐恭刚一离开,朱瞻墡就吩咐兴安,宣海寿进来。 有个更大、更凶险的事需要海寿去亲自完成! 第105章 攘外必先安内 海寿一进来就趴伏地上,痛哭流涕: “圣上不顾前嫌,让奴婢担此重任,奴婢此后只愿成为圣上手中的一把刀,圣上说砍谁奴婢就砍谁。” 东昌府外,原本人头落地的自己,一夕之间竟跃升为大内太监之首,人生际遇至此,海寿感激涕零。 朱瞻墡瞄了眼海寿空荡荡的袖管,冷冷一笑: “你知道就好。” “海寿,你做好准备了吗?无论何等艰难,万夫所指,都一往无前,成为朕手中最脏的刀!” “甚至,将来在史书中留下千古奸宦骂名!” 海寿单手撑地,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慷慨激昂: “圣上请吩咐,奴婢万死不辞!” “奴婢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除了对圣上之外,再无所惧!” 朱瞻墡嘴角溢起冰寒笑意。 文官集团? 就先从杨荣开始动刀! “海寿,希望你日后每次见到缺失的右臂,都能记起今日之语。” “朕可以给予你的,随时也能收回。” “刀是没有欲念和想法的,当好刀的角色,朕许你荣华富贵一生,百年后寿终正寝!” 海寿战战兢兢之中,狂喜之色溢于言表。 咚咚咚又重重连磕几个响头,语气颤抖: “奴婢遵命,谢圣上隆恩!” 朱瞻墡牢牢盯着海寿半天,沉吟不语。 海寿此人心性,倒是看得简单明了。 从他在东昌府外林中仆地求饶,毫不迟疑砍下朱瞻基手臂就能看出。 一个不乏决断的贪生怕死之辈而已。 为求活命,心中并无任何原则和底线会去遵守,就连死后的名声都无所谓。 而且海寿身为朝鲜宦官,也无家人子侄辈需要提携。 控制这种人倒也简单。 给他狐假虎威的权势,时不时敲打下让他别得意忘形,保他一辈子荣华富贵就够了。 他会成为最好用的一把刀。 太阳越大的地方阴影越显眼。 自己想要当个功盖千秋的明君,总会有一些阴私脏事需要人去做。 毕竟在这尔虞我诈的吃人旧社会,想要当个有原则的人做出一番功绩,必须比奸人更奸。 海寿正是最佳人选! 朱瞻墡勾了勾手指。 海寿连忙爬起来,屁颠屁颠凑到朱瞻墡身边,俯首帖耳谄媚问道: “圣上有什么昭示,需要奴婢做的?” 朱瞻墡声音幽远,透着丝丝杀机: “朕给你五天时间准备,抽调出一支嘴巴牢靠、死忠于你的东厂番子。” “去福建建宁府,搜查杨荣家人组织泛海走私的罪证!” “第一站先赶赴南京,私下找至善堂分店掌柜沈谨言,他会给予你人手和初步证据的帮助。” 海寿小眯眼顿时瞪圆,犹如乌龟头上的绿豆眼一般: “圣上,您是要......” 随即马上醒悟过来,双膝跪下: “圣上,奴婢是不是只求证据,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朱瞻墡轻哼一声: “你到了福建,先在涵江港蹲守,抓到人了再顺藤摸瓜,只要有人证在手,朕许你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朱瞻墡声音倏然变冷: “朕要把这个走私案做成大案铁案,只要证据确凿,挖得越深越好,牵连越大越好,你明白了吗?” 海寿顿首如捣蒜: “奴婢明白了!” “未有确切证据之前,奴婢不会打草惊蛇,轻动杨荣家人!” “圣上放心,奴婢绝不会给此等奸人留下任何推脱的借口。” 朱瞻墡颇为满意,轻轻点头。 海寿这个狗奴才,还是有些小聪明的,能领会自己的意思。 “海寿,建宁府事毕,若是罪证牵连不到夏原吉和杨士奇,你回程之时,顺路去江西吉安府泰和县和饶州府德兴县,看看这两位大臣的家人,是否都遵纪守法。” 海寿手一震,激动得浑身轻颤不止。 圣上这是要一下子玩把大的。 若能将这三位阁臣顺利拿下,在这天始朝中,哪个大臣不得对自己这个新任厂督毕恭毕敬、畏之如虎? 朱瞻墡冷声警告道: “海寿!” “朕要的是实打实的证据,只要证据确凿,你怎样弄到证据朕不管。” “可若是屈打成招,供上来的是伪证,呵呵......” “朕的好大哥,宣德帝泉下寂寞,想必也需要人下去服侍的。” 海寿激灵灵一颤。 “是!奴婢绝不敢欺君罔上!” 又是咚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才被朱瞻墡挥手赶了出去。 文华殿内,只剩朱瞻墡和兴安两人。 兴安眼观鼻鼻观心侍立一侧,无丝毫好奇。 朱瞻墡未有召唤,他就会当一个透明人。 朱瞻墡提笔在宣纸上画出一连串让人看不懂的符号,这才将毛笔抛开,看向兴安。 “兴安,出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的人是海寿,你是否心有不满?” “毕竟朕式微之时你就跟着朕,按理说,你也算是有从龙之功,可居然还比不过一个变节弑主半途投靠的奴才。” 兴安吓得浑身发颤,顿时没了冷静,匍匐在地磕头应道: “圣上,天地可鉴,奴婢绝无此心!” 朱瞻墡默默盯着兴安后脑勺看了许久,声音听不出喜怒: “朕要听真话!许你无罪,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兴安磕了三下头,鼓起勇气: “奴婢确实心有不明,不过想必圣上思虑深远,奴婢愚昧揣摩不透。” 朱瞻墡突然哈哈大笑: “起来吧,朕说与你知。” 兴安若是阿谀逢迎,不肯承认心中所思,如此虚伪之人,朱瞻墡会马上将他从身边贬斥开。 毕竟事涉自己利益,朱瞻墡不信有人会愚忠至此。 朱瞻墡可不相信自己虎躯一震,王八之气就能让身边的人忠心耿耿。 以后自己的安全可是交由他来负责,朱瞻墡难得地开诚布公。 语气缓和问道: “兴安,这皇宫大内你以为如何?先皇是如何殡天的?” 兴安冷汗都下来了: “奴婢不敢言!” 朱瞻墡摆摆手,摇头苦笑: “你不用说,这皇宫大内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就算身为九五之尊,有时生死也不能自主。” 想起差点被宫女联手勒死的后辈,落水而死的后辈,吃红丸暴毙的后辈,朱瞻墡感触更深。 “兴安,朕在这宫中,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因此,对朕来说,你比海寿更重要。” “海寿只不过是朕的一把刀而已,随时可撤换,你却是朕的贴身护甲。” “兴安,你可明白?” 兴安身躯大震。 眼眶霎时红了。 跪地磕头如山响,声音哽咽: “圣上,奴婢明白了!” “承蒙圣上看重,奴婢万死不足以报圣上宠信之恩。” 朱瞻墡叹息一声,从案几后站起,毫无架子在兴安身边席地坐下。 两人低低交谈起来。 第106章 坤宁宫之争 和兴安低声交谈许久,最终兴安趴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出殿而去。 朱瞻墡刚刚登基千头万绪,身为他身边的核心成员,每个人都有一大堆的准备要做。 兴安、徐恭、海寿、石亨、柳溥、万显...... 没有人可以凭自己单打独斗,就能把一大摊事情做好。 尤其这些人都是骤然被提到高位。 安插自己的人手,遴选吸收新人、搭建自己班底、树立威望、清除原先主事者遗留下来的旧势力...... 大到朝堂,小到尚膳监,无不如此。 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派系斗争。 最终能不能胜任,还要看他们自己的手段。 朱瞻墡给了他们机会,是龙是虫,看他们能否把握住。 大不了换人就是。 想要上进的人求告无门多的是,只是识人不易,信任度毕竟没有从微时一起走过来的人来得深。 朱瞻墡也只能提拔少数史书中有记载、性素耿直忠正之人。 这也就是从龙之功的先发优势。 兴安出去后,深沉大殿之中,仅剩朱瞻墡一人。 朱瞻墡半张脸隐于阴影之中默默沉思,脚步声传来,却是金英到了。 金英一进来毕恭毕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叩见圣上,圣上,太后娘娘有请。” 朱瞻墡目光在明暗之间瞬间凝注在金英身上。 这个狗才,得把他去除掉才甘心。 他去除掉,太后就会像被断了一只利爪的凶兽,威胁大减。 可惜,金英这狗才平时谨慎得很,很难抓得到他的痛脚借题发挥。 大内皇宫之中,这些内宦也该整顿了。 明朝宦官干预政事为祸日深,可以说肇始于永乐帝朱棣。 就连朱元璋在皇宫中立了一块铁牌“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最后也形同虚设,被人趁夜扔了。 朱瞻墡并没有一刀切觉得所有太监都该杀。 永乐一朝,出过多少功勋昭着的太监。 下西洋的回回人郑和、汉人王景弘、藏人侯显。 汉人宦官名将刘永诚,女真人猛将王狗儿王彦。 一手建立奴尔干都司治所的女真人亦失哈。 在建筑和水利工程方面极为精深的安南人阮氏三雄阮安阮浪阮白。 就连个人品格方面,也有忠心耿耿、行事谨慎的王瑾和范弘。 各地兵镇的镇守太监,虽有贪赃不懂兵略的人,却也不乏据关死守、为国殉难的忠贞宦官。 这些宦官,对大明一朝还是有突出贡献的。 而且宦官因为身体残缺没有子嗣,贪财归贪财,想要遗泽子孙后代的私心反而没那么重。 不少人年老之后,都将家财捐献出来,兴建寺庙,刊印书籍,只为求心灵安宁,来世福报。 比起那些贪赃无数资财留给子孙的文官,难说谁的人品更好一些。 朱瞻墡已经有了初步方略。 要对大明的宦官体系做个大的改革。 激发宦官的忠贞为国公心,震慑宦官的揽权贪利私心。 使之上进有榜样可依,堕落有前车之鉴。 不过,还需要有个大大的契机。 到时,拿金英来献祭,也算一举多得。 思忖之间,朱瞻墡在金英引领下,来到张太后居住的坤宁宫。 “儿臣见过母后!” “哀家见过皇帝陛下!” 母子俩礼节周全各自见过礼后,分坐于两侧。 看着亲热,各自心中都有所忌惮。 朱瞻墡略一沉吟笑道: “母后,不知召唤儿臣有何要事?” 张太后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端庄无比: “皇帝陛下刚刚登临大宝,千头万绪,哀家本不该打扰陛下。” “只是眼下却是有件紧要之事。” “陛下既已登基,陛下于襄王府中的妻妾孩儿自然也是要搬入宫中居住。” “说起来,哀家也有些时日未见靖丫头和铭哥儿,倒是想念得紧。” 张太后掩嘴轻笑: “对了,现在应该改称靖皇后和太子才是。” 朱瞻墡不明张太后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含糊应道: “母后说的是,正该如此。” 张太后放下茶盏,笑吟吟问道: “陛下打算让靖皇后和太子住哪处宫殿呢?” 朱瞻墡心头一紧,原来是这么回事! 永乐帝营造北京城皇宫之时,紫禁城前三后三,以六殿为尊。 前庭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于永乐十九年因为雷击尽数烧毁,至今还未重建。 因此,大朝会或者安排在奉天殿废墟前广场,或者在文华殿之中。 小朝会则大都在弘文阁中举行。 如果只是皇帝与亲密大臣商量要事,与会人员更少的话,也有放在御书房中。 皇宫后廷,则是以乾清宫、坤宁宫,交泰殿为尊。 乾清宫是皇帝,也就是自己的居所。 坤宁宫是皇后居住之处,算是后廷中除乾清宫外,地位最高的宫殿。 至于交泰殿,则是后宫举办典礼和存放重要物件所在。 如今,朱高炽的梓宫、朱瞻基朱瞻埈朱瞻堈朱瞻朱瞻垲和一众殉葬妃子的棺椁,就停在此处等着出殡。 张太后之前为皇后,居此坤宁宫。 可如今升格为太后,按理说应该迁往太后居住的慈宁宫,腾出坤宁宫给靖芳懿母子居住才对。 莫非张太后不想腾出坤宁宫? 朱瞻墡瞬间想通此节。 这事说来只是个居住宫殿的小事,可却是张太后宣示自己后宫之主,说一不二的事例。 张太后不但想借此敲打儿媳妇靖芳懿,也有试探自己之意。 若是自己软弱应承下来,想必之后朝政,张太后的手会伸得更长。 朱瞻墡淡笑,一副不假思索神态应道: “太子尚幼,自然是与梓童居于坤宁宫,待年长后迁入太子府居住。” 张太后的手微微握紧茶杯,青筋隐现: “坤宁宫哀家住习惯了,坤宁宫中,有你先父皇和哀家的点点滴滴往事,哀家想长居于此时时缅怀。” 朱瞻墡心头冷笑。 在坤宁宫前后总共就住了不到一年,你就住习惯了? 太子府住了二十多年,也不见你时时缅怀。 朱瞻墡毫不客气拒绝: “母后,此事怕是与礼不合。” “皇宫大内,东宫太子府,何处没有父皇留下的痕迹。” “母后若是缅怀父皇心伤难以自抑,交泰殿收拾收拾,也不是不能居住。” “要不,儿臣吩咐下去,让人收拾下交泰殿?” 此话一出,整座坤宁宫中一片沉寂,透着丝丝阴森气息。 让张太后去和朱高炽梓宫,四个皇子的棺椁一起住? 其中不少人还是死在张太后的手里! 张太后脸色剧变,勉强一笑: “也罢,哀家这就迁去慈宁宫。” 母子俩刚刚弥合没两天的关系,重新再生裂痕。 第107章 潜邸相赠 接下来日子,朱瞻墡并没急于出手。 行事需谋定而后动,动辄如山岳倾覆,汪洋倒灌,一击定鼎。 朝会之时,认真听取朝臣上奏,虚心向张太后和诸位重臣请教,轻易不发表意见。 骤然登基,朱瞻墡并不像朱高炽和朱瞻基一般,常年接触政事,处理起来游刃有余。 朱瞻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政事小白。 贸然凭一腔热血指点江山,闹出大笑话,最终消耗的只是自己在臣子心中的帝王威望。 藏拙以蕴锋,静待爆发之日。 朱瞻墡犹如一块饥渴的海绵,疯狂攫取吸收着一切处政经验。 帝王之道,煌煌如日。 更多是的以势取胜,因势利导,让人不得不顺着既定的轨迹路线而行。 这是阳谋之术。 之前所擅长的阴谋诡略,由帝王施展出来,未免小家子气了。 得更新自己的谋略和视野。 朝会之后,朱瞻墡经常将蹇义和郭璡叫到御书房,诚心诚意不耻下问,常常不觉之间,日已西垂。 郭璡自然还是有些畏缩,蹇义则是对朱瞻墡愈加敬重,就连老脸上,笑容都多了几分。 而朱瞻墡和张太后,以及内阁文臣集团间的矛盾,似乎已经消失。(毕竟朝会都是他们说了算。) 几方其乐融融,丝毫看不出曾经的刀光剑影。 闰八月秋末之时,胡濙从南京而来。 空置许久的内阁第五位阁臣,终于归位! 有些动作,可以逐步启动了! 当胡濙踏入朝堂之时,心中唏嘘万千。 曾经的同年进士,杨溥,浮浮沉沉,已经是朝廷重臣。 满朝衮衮诸公,有些人还有点印象,更多的人,自己则只知其名。 此时胡濙刚刚年过半百。 胡濙生具异象,刚出生时满头白发,满月后才白发转黑。 在古代,生具异象之人,家人亲友总会寄以极高期许,往往是在众星捧月之中长大。 而自己,耳濡目染之下,也从小就自傲认为必定会成就一番大事业。 可期望有多大,生活的打击就有多大。 胡濙这辈子,已步入老年,在朝堂上,仅仅在三十不到时,曾做过从七品的户科都给事中。 之后万里奔波近二十年,见过异域风情人物无数,期间永乐帝给他升到礼部左侍郎,也只是个虚衔。 朱高炽登基之后,更是被扔到南京投闲置散,提前过起了养老生活。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没想到,仅仅不到一年,朱高炽殡天,从未谋面过的新君继位,居然指名让他来担任阁臣。 胡濙对朱瞻墡充满了好奇,和一丝感恩知遇之情和猜测。 胡濙孤身站于一角,默不作声参加朝会,与满朝文武大臣格格不入。 朝会之后,果然,朱瞻墡把他单独叫到了御书房。 见过礼后,御书房内,朱瞻墡只留下兴安一人服侍,将其他内宦太监,全赶了出去。 “兴安,赐座,赐酒!” “胡侍郎千里迢迢来到北京,一路辛苦了。” 朱瞻墡淡淡吩咐道。 胡濙连忙一躬到地,谢恩之后,不卑不亢应道: “陛下折煞微臣了,微臣常年奔波在外,这点路程,不辛苦。” 朱瞻墡目光瞬间罩向胡濙,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胡侍郎似乎对朝廷如此用人心有不忿?” 胡濙吓了一大跳。 郁郁不得志多年,话语之中,不自觉带着酸腐味,这就被新君听出来了。 暗谤君上,这事可大可小。 胡濙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刚沾上一点点座椅边的屁股顺势往地上一坐,跪下身去: “天地明鉴,微臣绝无暗谤朝廷之心。” “微臣只是身体还算康健,来往两京路程,并未觉得劳累。” 朱瞻墡呵呵冷笑一声: “既然你身体这么好,要不继续去南洋西洋多找找,寻访建文帝和他子嗣的下落?” 胡濙自知自己说错了话。 刚刚就不该在话语中带上一丁点怨气。 让自己在外跑了近二十年的是永乐帝,有功不赏,让自己投闲置散的是洪熙帝。 和眼前这位新君并无丝毫关系。 这位新君年纪虽轻,可不是好糊弄的主。 他肯重用自己,自己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怎可语带怨怼。 胡濙知道说的越多错的越多,只是不断磕头,并无一句辩解。 直到胡濙额头红肿,朱瞻墡才冷声呵斥道: “起来吧,坐回位置!” 胡濙不敢推辞,默默又磕了个响头,毕恭毕敬坐回凳子。 只是半边屁股挨着凳子,全身绷紧,时刻等着朱瞻墡吩咐。 至此,胡濙心中最后仅存的一丝傲气,烟消云散殆尽。 脑袋低垂不敢看朱瞻墡,低声说道: “圣上请示下,要微臣做什么?” 朱瞻墡千里迢迢把自己从南京叫来担任阁臣,自然不是想继续再找建文帝,况且,建文帝余孽,也早被洪熙帝赦免。 朱瞻墡的目的,胡濙早有所猜,却是不敢表现得太过聪明,只等着朱瞻墡吐露金口玉言。 朱瞻墡见终于把胡濙收拾老实,这才悠悠吩咐道: “朕让你进内阁,是要你当个孤臣,仅仅只代表朕的想法的孤臣!” 胡濙再次滑落回地面跪下: “微臣明白!” “微臣与朝堂诸公本就没什么交情,能被圣上重用,微臣感激涕零。” “微臣绝不敢与朝堂诸公有多来往,更不敢结党营私,自今日起,微臣除上朝之外,杜绝宅门,不迎访客,不纳邀帖,公务之后不参与饮宴聚会,一心只为圣上效死。” 朱瞻墡嘴角泛起笑容。 果然,胡濙不是个蠢人。 知道自己要他做的是什么事。 而有了胡濙这颗举足轻重的棋子,自己就该和黄淮杨溥好好谈一谈了。 到时,内阁就算还有一些杂音,已是难挡大势。 有件耽搁许久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人无信不立。 亲口许诺过的事情,朱瞻墡须臾不曾或忘。 朱瞻墡轻轻一笑: “胡侍郎,你在北京城中,还未置府邸寓所吧?” 胡濙讪讪然: “微臣刚刚抵达北京城,暂时在客栈落脚,正打算朝会之后,去找个小院置办下来。” “微臣略有资财,谢圣上关怀!” 朱瞻墡摆了摆手: “不用了。” “朕未封襄王之时,曾在总部胡同购下一处四进宅院,就在皇宫左近。” “这宅院如今也没有人居住,就赏赐予你吧,你每日朝会,也能近一些,就是地方小了点。” 胡濙倏然怔住。 这可是当今圣上潜龙于渊时的住所! 可以说是龙兴之地! 别说是京城的一处宅院,就算荒山野外的一个破茅屋,都是气象万千,无数人趋之若鹜。 胡濙眼眶迅速泛红。 跪地重重磕头,语气哽咽: “臣......臣受之有愧......唯有以死报圣上知遇之恩!” 一通大棒加胡萝卜,胡濙终于被收服得服服帖帖。 第108章 洪熙旧臣 待见过胡濙之后,朱瞻墡马不停歇,就把黄淮和杨溥宣入宫中。 此时,已是薄暮时分。 朱瞻墡并未在御书房召见两人,而是让兴安把他们带到交泰殿。 殿中并未掌灯,一片阴森。 朱高炽的梓宫隐隐约约,能看出个大致轮廓。 黄淮和杨溥到的时候,神色大变,平时木讷的脸上,悲恸再难以抑制。 他们俩诏狱十年,性格都变得谨小慎微,言语不太便给。 在内阁之中,常常被杨荣以语言拿捏住。 而内阁首辅杨士奇,也是与杨荣穿一条裤子。 金幼孜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更是爱惜羽毛,从不轻易得罪杨士奇杨荣。 因此,好好一个内阁,五个辅政大臣,成了杨士奇杨荣的一言堂。 等到朱高炽殡天,更如被打断脊梁骨的丧家之犬。 日日敏于行而讷于言,从不轻易吐露心中所想。 就算新君上位后金幼孜被赶出内阁,以二对二,黄淮杨溥依然不是杨士奇杨荣的对手。 见到洪熙帝梓宫,黄淮杨溥连忙跪下不断磕头,心中郁郁,老泪已不知不觉涌上眼眶。 “嗤......何必如此作态。” “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朝采六艺英,夕玩忘其疲。” “这是洪武朝修纂元史的胡翰胡学士所作,你们想必是知道的。” 阴暗之中,一道男声传出。 吓得黄淮杨溥骨头差点酥了半截。 下意识以为洪熙帝显灵,指点于他们。 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道男声并不是洪熙帝那种温和醇厚之音,而是新君天始帝的清澈中带着锋锐的男声。 仔细辨视半晌,这才发现,在洪熙帝巨大梓宫边上,阴影至为浓重的地方,席地盘坐着,不正是当今圣上嘛? 黄淮杨溥惊魂甫定。 连忙半转身,对着朱瞻墡磕头见礼: “臣黄淮\/杨溥参见圣上。” “圣上,交泰殿阴气浓重,加上秋末早晚气候阴冷,臣请圣上为社稷计,爱惜龙体!” 朱瞻墡撑地一跃而起: “兴安,掌灯!” 很快,交泰殿中,燃起一豆微微灯火。 兴安小心翼翼掌着灯火在前头慢行,朱瞻墡跟着后头,绕着朱高炽的巨大梓宫缓缓踱步,口中吩咐道: “黄学士,杨学士,陪朕走走。” 黄淮和杨溥连忙应了一声,亦步亦趋跟上。 心中百感交集。 当今圣上事亲至孝,先洪熙帝殡天,圣上百忙之中,依然来此默默缅怀。 先洪熙帝有继承人如此,也该含笑瞑目。 唏嘘不已的两人跟在朱瞻墡身后,默默跟着转圈,不敢出言打破此时的宁静。 朱瞻墡好半天才悠悠开口: “朕记得,先父皇大行,交代遗言当时,两位学士也都在旁吧?” 黄淮杨溥老脸顿时红了。 羞愧难当嗫嚅应道: “臣愧对先皇,愧对圣上,请圣上降罪,臣不敢抵赖,绝无怨言。” 两人虽然也是阁臣,但并未兼六部职务,职位稍低,当时距离朱高炽远了一点。 朱高炽临终之时口歪嘴斜,话语低弱含糊,他们其实并未听清遗言。 直到夏原吉蹇义争论,杨士奇杨荣一锤定音,他们才醒悟过来,朱高炽的遗言,竟是要传位给朱瞻墡。 说实话,当时黄淮杨溥两人心里也是蒙的。 毕竟朱瞻基被朝野称赞为好圣孙近二十年,由他继位顺理成章。 怎么也不可能轮到朱瞻墡才是。 他们也下意识以为是朱高炽临终昏聩,说错话了。 因此,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过去。 在夏原吉杨士奇杨荣的积威之下,他们也没敢冒头指摘公然篡诏之罪。 好在,朱瞻墡最终也如朱高炽临终所期望的,终于登上皇位。 见两人羞愧欲死,朱瞻墡不为己甚摆摆手,继续漫步而行: “算了,这事也怪不得你们。” “毕竟,就算父皇还清醒着,想要立下如此遗诏,也会引来朝野一致反对之声,更何况父皇当时确实口齿不清,神志昏乱。” 朱瞻墡微微顿住脚: “父皇待你们如何?” 朱高炽的梓宫就在边上,黄淮杨溥哪堪被如此询问。 顿时涕泗横流,哽咽出声: “先帝......先帝不忘旧情,不以臣鄙陋,力排众议让臣等入阁。” “是臣才学低微,未能为先帝分忧,臣有愧啊!” 说完再止不住伤心,嚎啕大哭起来。 他们被关诏狱十年,出来之后可以说是与朝政完全脱节。 可朱高炽怜惜他们为自己受过,依然将他们选入内阁,如此知遇之恩,人非草木,岂能无情? 朱高炽的死疑点重重,可凭他们的本事人脉,哪能查探得到真相? 这段时日,可以说是愧疚时时在啃啮他们的心腑。 朱瞻墡继续举步缓缓而行,口中淡然说道: “刚刚说了,去日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朕能登基,也算是圆了父皇的遗愿,朕以后还有诸多政事需要仰仗二位学士,你们可愿真心诚意助朕?” 黄淮杨溥身躯一震。 悲恸泪眼中泛起醒悟之色。 是啊。 先帝虽然不在了,但先帝遗命继位之人正是当今圣上。 来日犹可期,辅佐当今圣上成为一代明君,不正是先帝所期望的吗? 已经愧对过先帝,万勿再一次令先帝失望。 黄淮杨溥猛然在朱瞻墡身后跪下,重重磕头: “臣黄淮\/杨溥,在先帝灵前发誓,必诚心诚意辅佐当今圣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臣必奋尽此生余力,助当今圣上,令我大明盛世闪耀千秋万代,黎民百姓安居乐业,四境安祥海疆宁静,如此才有面目见先帝于泉下!” 朱瞻墡倏然转过身来,脸上已带了喜色。 伸手将两人扶起,语气郑重: “二位学士可以说是先帝给朕留下的顾命大臣,有二位辅佐,朕必能成就一番青史留名的功业。” “如今,正有一件事需要二位学士帮朕出出主意。” 黄淮杨溥一怔,连忙恭敬俯身: “圣上请示下,臣必誓死以从。” 朱瞻墡拉着两人缓缓而行,嘀嘀咕咕老半天。 黄淮杨溥好不容易听完,一脸为难之色: “圣上,此事怕是不妥吧?” “这毕竟关系到皇家颜面,朝堂之上,怕是反对的人不少。” 朱瞻墡微微作色: “你们说的誓死以从呢?” “做个人言而有信,是最基本的准则,何况朕金口玉言,既然答应的事,就算有千难万难,也要一力促成。” “此虽是区区小事,却是朕与太后、朝廷重臣间的争夺话语权第一战,岂可轻忽视之?” “朝臣这边勿须担心,蹇大夫和郭侍郎朕已经招呼过了,胡侍郎也刚刚打过招呼。” “此事重中之重,就是内阁的一致意见,只要你们和胡侍郎同气连枝,大事定矣。” 黄淮杨溥只好苦笑应下。 因为这种小事,圣上居然如此大动干戈。 唉! 过了啊。 第109章 纳妃之议 时间来到九月,洪熙帝梓宫在举国哀恸中葬入献陵。 除丧之后,朝臣一一奏上新近大事。 时至秋末,北面蒙古诸部又开始蠢蠢欲动,胡骑窥视各处关隘。 安顺伯薛贵、清平伯吴成、都督马英、都指挥梁成带兵巡边,严阵以待。 西南一片战事不断,此起彼伏。 镇远侯顾兴祖挥兵在广西平叛,讨伐大藤峡叛乱蛮兵,顺利将其镇压下去,可思恩蛮兵再起,只好移师再战。 乌思藏都司安定、曲先番属作乱,都指挥李英挥兵大破之,送安定王桑儿加失夹来北京请罪。 安南叛军遍地,黎利、潘僚、郑公证、黎饿,旋起旋灭,生生不息,朝廷驻军疲于奔命。 尤其是黎利叛军,朝廷数次派兵围剿,都被他逃脱。 反而在清化锦水被黎利诱敌深入,用伏兵让朝廷驻军吃了个大败仗。 兵事说完,内政方面,朱瞻墡下诏让内外群臣举荐廉洁公正的民间遗珠为各州府地方官吏。 群臣山呼万岁,颇有一番君臣和谐,励精图治之态。 待各个奏章处理完毕,朱瞻墡眼睛瞟过郭璡。 兴安尖声喝道: “诸位大臣,可还有要事上奏?” “有事奏事,无事退朝!” 郭璡闪身而出,毕恭毕敬施礼,高声禀告: “陛下,臣郭璡有事上奏。” 朱瞻墡面无表情,抬手示意了下,让郭璡继续说下去。 郭璡侃侃而谈: “陛下自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此乃大明之福。” “如今皇后太子名分已定,只是四妃尚有空缺,臣谏议,陛下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正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如此方能后宫稳固,天下安心!” 郭璡说完,一众不明所以的朝臣略一思索,纷纷点头。 确实,这事是大家疏忽了。 古代时候婴儿成活率极低,不管是刚降生之时,还是成长期,极易夭折。 譬如朱高炽十个儿子,算是运气好的,只有老四在十七岁时早薨。 可七个女儿,德安公主幼年早夭、延平公主和德庆公主都是未嫁人就已薨逝。 因此,皇帝多妻多子,后继有人,这不只是皇帝的个人私事,还关系着天下臣民的人心安定。 明朝皇帝一后四妃,贵、淑、德、贤依次排序,是为皇帝的妾室,在后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 之后再行册封的各种头衔妃嫔才人婕妤昭仪,地位又等而下之。 片刻之后,不断有朝臣出列赞同郭璡所说,群情汹汹。 看这样子,朱瞻墡若是不马上娶小老婆,简直要跟吝于纳谏的昏君划上等号。 朱瞻墡伸手压了压,嘴角泛起笑意: “也罢,就依郭侍郎所奏。” “朕潜邸之时,除了正妻靖皇后之外,曾纳过一妾孙氏,此为四妃之一。” 孙若微早就搬入皇宫大内,这事群臣已经知道,想必这孙若微就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之选。 朱瞻墡继续说道: “朕于微时,曾蒙一奇女子搭救,当时朕就有纳她为妾之心,这就以她为贵妃,孙氏为淑妃好了。” “对了,这位女子姓唐,闺字一个嫣,比朕大上些许,如今也正在北京城中。” 朱瞻墡话音一落,朝臣顿时轰然议论开来。 只有郭璡默默退回行列,死死按捺住脸皮抽动。 唐嫣? 不正是当时自己经手,伪造黄册上记载之人嘛? 原来应在这里。 需要伪造黄册,说明其本来身份有着巨大秘密,一旦暴露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郭璡的脑子并不笨,相反聪明得很。 否则凭监生出仕,也坐不到如此高位。 只是片刻,一连串信息连接起来,郭璡已经隐隐猜到唐嫣的真实身份。 郭璡眼眸顿时瞪圆。 王山的弹劾犹在耳际。 郭璡吓得心脏噗通乱跳,连忙紧紧闭上眼睛,后退藏入人群之中。 这个秘密,绝对要烂死在自己肚中。 只言片语都不可泄露出去。 珠帘后头,张太后猛然站起身来,不可置信质问道: “竟有此事?” 朱瞻墡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母后,此事千真万确。” “前年北征之时,儿臣外出狩猎遇到鞑靼骑兵追杀,一路逃亡饥渴交加,正巧遇上这位唐姓女子带队在塞外行商,承受其恩。”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儿臣当时曾应承过她,若能逃出生天,必不会忘了恩情,当纳她为妾。” 张太后声音不自觉提高: “她比你大多少?” 朱瞻墡微有些赧然: “比儿臣大七岁。” 廷下蹇义已经闭上眼眸,微不可查苦笑摇头。 还未等张太后有所表示,夏原吉却是听出端倪,出列问道: “陛下,这唐姓女子莫非是个妇人?” 古代女子出嫁之时才会取字,所以有待字闺中的成语。 刚刚朱瞻墡说到“闺字一个嫣”,在有心人耳朵里,已经察觉出问题所在。 加上说到这女子比皇上大了七岁,心中顿时再无疑惑。 朱瞻墡讪笑: “正是,不过她夫家早已过世。” 夏原吉步步紧逼: “该女子可有子嗣?” “有一个幼龄孩童。” 一问一答之间,唐嫣的信息已经在朝臣心中明了起来。 一个比皇上大上七岁的寡妇,社会地位卑下的行商之人,还带着个拖油瓶。 如此一个女子,怎堪为四妃之一,而且还是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不可!此事绝对不可!” 张太后气得差点口歪嘴斜,尖声怒斥。 夏原吉向杨士奇杨荣等人打了个眼色,扑通跪到地上: “陛下,此事事关皇家体面,万万不可啊。” “陛下乃九五之尊,大明子民何止亿万,陛下想要纳什么样的妃子没有呢?何必迷恋身份如此低贱之寡妇。” “也不知这个妖妇,用了什么媚惑手段讨好陛下!” “陛下,夏桀商纣,周幽王陈后主,这些亡国之君,无不是迷恋妖女,最终葬送了天下。” “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夏原吉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以头抢地不止。 一副忠耿老臣模样。 其实心中暗喜若狂。 他们早就在找朱瞻墡的毛病,以便拿来做文章打击他的威望。 可朱瞻墡登基以来,处理政事谨慎无比,时时虚心请教阁臣和太后,轻易不发表意见。 竟是没给夏原吉他们留任何发难机会。 这下简直就是瞌睡递上枕头。 夏原吉劝谏之后,杨士奇杨荣依次而出,一人说完另一个立刻出列,整整几十号朝臣,异口同声劝谏朱瞻墡不可纳唐嫣为妃。 朝堂喧闹至极,形成一面倒的舆论,挟大势压向朱瞻墡! 朱瞻墡眼眸猛地冰冷下来。 怒意在心头酝酿。 第110章 信之坚守 朱瞻墡已经预想过,要纳唐嫣为妃会有巨大阻力。 也为此提前做了不少准备。 可还是猜不到夏原吉为首的文臣集团,势力居然已如此庞大。 群情汹汹,廷议一面倒全是在劝谏自己。 试想想看,任是谁被大几十号人连着跳出来反对,唾沫星子都能拿来洗脸,心理压力会大到什么程度。 甚至都会产生严重的自我怀疑。 被这么多人指责,想必错的就是自己。 朱瞻墡有一瞬间,都想放弃坚持,遂了他们心愿。 可随即,刚刚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凝住,闪耀起不屈的锋芒。 朱高炽死时,夏原吉等人公然篡诏,张太后明知其事却为虎作伥。 自己叩谢张太后养育之恩后,曾立过誓言。 大明上下,无人不可为祭品! 可这,并不包括自己的最后一丝坚持。 做人的坚持! 也许自己可以成为大奸大恶、阴险毒辣之人,可毕竟还是一个人。 若是连最后一丝做人的坚持也都放弃,人与禽兽又有什么区别? 这天下,争来又有什么意义? 还不如当初就缩头,老老实实当一个逍遥闲散的长寿王爷。 管它两百年后洪水滔天。 对唐嫣这个真正的白莲圣母,朱瞻墡有些欣赏,但绝对谈不上爱。 更没到为了爱她,宁可与全天下为敌的地步。 男女之情,对两世为人深藏秘密的朱瞻墡来说,已经简化成了欲望的排泄,和利益的考量。 只是! 人无信不立! 坂泉驿中答应过唐嫣的话,朱瞻墡没有一刻忘记。 当时自己一个无甚权势的普通皇孙,给她画了张天大的饼,天真如她,居然就真信了。 那这张饼,自己既然画下,就有责任去把它实现。 不管面对怎样的压力和困难! 朱瞻墡思绪转到夏原吉这些人身上,心中警惕感更深。 这些人在朝堂之中已经如毒瘤一般存在,几乎让朝廷成了他们的一言堂。 大明由盛极一时转向衰弱,最终亡于建奴之手,最大的罪因之一,就是这些结党的文人! 尤其是发展到最后,那些厚颜无耻的东林党人! 党同伐异,目标一致打击异己。 巧言令色,将大明天下利益,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变成自己一家一姓私利。 这颗毒瘤,必须在自己手中摘掉,并且做好防范措施,以免遗毒后世。 朱瞻墡眼眸微闭,这些文臣集团的劝谏之语左耳进右耳出,没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猛然! 朱瞻墡抓起御案上的印鉴,重重摔下: “够了!”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包藏祸心,难道你们想要朕,做个言而无信、受恩不报的凉薄小人吗?” 朱瞻墡冷冷一笑: “堂下济济众臣,全是饱学之人,竟没有一人想到故剑情深典故,朕要你们何用?” 故剑情深说的是汉宣帝刘询的往事。 刘询是汉武帝戾太子刘据的孙子,巫蛊之祸发生后,太子刘据造反一家被杀,刘询当时才几个月大,侥幸活了下来,在民间长大。 当时罪官许广汉(因罪被处宫刑成为宦官)有一女许平君,曾许配给一个官宦子弟,结果还没过门官宦子弟病逝,许平君就成了寡妇。 在掖庭令张贺牵线下,许广汉将女儿再嫁给混迹市井无所事事的刘询。 没多久之后,权臣霍光废掉昌邑王刘贺,迎立在民间的刘询为帝,并将自己女儿霍成君嫁给刘询。 霍光挟权臣之威、迎立之功想将女儿霍成君捧为皇后,结果刘询下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 说自己贫微之时,很喜欢一把古剑,可后来古剑遗失,现在十分想念它,希望群臣能帮他找回来。 群臣们顿时都意会过来,纷纷上奏请立刘询于微时的糟糠之妻许平君为皇后。 许平君也因此成为史上有名的贤明皇后。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许平君就被霍光妻子霍显毒杀,霍成君如愿以偿成了皇后。 这事留下的隐患,在霍光死后爆发。 霍显毒杀许平君事迹败露,霍家铤而走险意图谋反,刘询将盘踞朝廷权势熏天的霍氏一家杀得一干二净,诛连几千人。 霍成君也被废掉皇后之位打入冷宫,之后自杀而死。 刘询不但为结发妻子报了仇,还将朝廷大权顺势收入手中,前汉迎来孝宣中兴。 朱瞻墡意有所指,夏原吉等人顿时微微色变,不敢再多做言语。 故剑情深的后来,刘询可是杀得人头滚滚。 试问,夏原吉这些人哪个不为之心惊胆颤。 喧嚣一时的谏议声顿时止歇。 朱瞻墡立下基调之后,眼眸一扫看向胡濙。 胡濙是何等聪明之人,连忙挺身而出奏报: “启禀圣上,臣以为圣上纳唐氏为妃大妥。” “此举不但彰显圣上念旧之情,更是圣上言而有信的绝佳事例。” “君有信则国有信,国有信则臣民景仰,四夷宾服。” “况且,后宫有靖皇后母仪天下,区区妃子之位,何至会影响到皇家颜面!” 朱瞻墡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胡濙这个孤臣做得不错,当赏! 含笑看向蹇义问道: “蹇柱国以为如何?” 蹇义微不可查叹了口气,紧闭的眼眸睁开。 今日朝议之事,朱瞻墡早就私下打过招呼。 事涉新君立威,蹇义也不得不做违心之语: “胡侍郎此言有理。” “不说汉宣许皇后出身卑微,曾许配过人之事,本朝洪武帝也曾纳元顺帝妃子洪吉喇氏,陈友谅后宫阇氏为妃。” “夏尚书言过其实了,不过纳个妃子而已,我洪武皇帝挽华夏正朔于既倒,夸不世功业于千秋,纳妇人为妃又如何?何曾影响洪武皇帝雄才大略分毫?” 夏原吉的老脸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讷讷说不出话。 洪武帝纳这两个妃子已是数十年前的往事。 时日久远,加上当时兵荒马乱,并无皇帝起居记录。 民间私下甚至谣传,永乐帝正是洪吉喇氏所生,只是靖难之后,为了名正言顺,托词于马皇后嫡出。 这件事讳莫如深,没有人敢去探个究竟。 而阇氏被朱元璋纳入宫中之时,据说已经怀上陈友谅的孩子,这正是后来封到长沙的潭王朱梓。 胡濙和蹇义几句话之间,形势顿时倒转。 夏原吉为首的文臣集团,一时没人敢继续冒头。 喧闹的朝堂一片寂静。 “不行!” “哀家不答应!” 珠帘之后,张太后已经气疯。 猛地掀开珠帘走出来,凤目之中,怒火汹涌。 第111章 争锋相对 张太后这会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被愤怒点着。 一个比当今皇上还要大七岁的女人,死了丈夫的寡妇,带着个拖油瓶,还是个下贱无比的行商之人。 这种不详女人,怎能让她进入后宫? 就算大明朝最穷的贫苦之家,孩子婚事,也要听父母安排。 朱瞻墡就算当了皇帝,就算他是被...... 可他名义上,还是自己的嫡子! 强烈的控制欲和权威被挑衅,犹如拨弄到张太后最敏感的神经。 让她狂躁不已。 一时之间,平时不敢去触碰的新仇旧恨都涌了上来。 自己最看重的大儿子朱瞻基死在他的手上。 从八岁起,他就霸占着自己嫡子的肉身,自己那个从小聪明伶俐毫无心机的天真小儿子从那之后就消失不见,变成了个深沉无比让人看不透的怪物。 就算这样,王山弹劾之时,自己也尽弃前嫌帮他扫清登基的障碍。 可他回报自己的是什么? 毫不留情,将自己从坤宁宫赶去慈宁宫。 如今,还要忤逆自己,连身为母亲,最后拥有的孩子婚配决定权也要剥夺走! 张太后此时已经被愤怒灼烧得失去一向的现实和冷静,只差没在数百位朝臣面前大失身份吵嚷起来。 朱瞻墡猛然站起身,和张太后对视,寸步不让! 语气缓和但极为坚定: “母后息怒!” “此事不仅是儿臣私事,也是朝堂正事。” “若只是皇家私事,母后但有所言,儿臣无不遵从。” “可事涉朝堂,关乎大明天下利益,利弊之间众说纷纭,母后何不多听听各位朝臣意见,再做决断。” “主政者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罔顾朝臣谏议,此乃历代亡国之兆。” “此非贤明所为,非大明之福,请母后三思!” 张太后倏然惊悟。 是啊,自己可是母仪天下的太后,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尊严,关系着自己的身后名声。 如此行径,与毫无见识的市井妇人又有什么区别? 没得让一众朝臣看笑话,损及自己威望。 张太后深深呼吸几口气,强自压抑住愤怒,凤目看向夏原吉等人。 这些人刚刚声势极大,一片反对之声,若是以朝议表决,自己未必就输了。 “夏尚书,杨首辅,你们怎么看?” 夏原吉杨士奇杨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出列劝谏。 只是他们已被朱瞻墡的故剑情深典故吓着,被夺了气势,话语之间,说服力不免少了几分。 而蹇义、胡濙、郭璡则是车马相对,他们一人说完,立刻一人出列进行反驳。 六人分成三组,在言语上捉对儿厮杀,引经据典,谁也不肯服谁。 风向标已变。 底下一众摇摆不定的朝臣纷纷加入,互相撕逼起来。 一时之间,双方形成旗鼓相当之势。 皇上和太后各执一词。 文官首脑蹇义和夏原吉旗帜鲜明对立。 骨干杨士奇杨荣和胡濙郭璡互相嘴巴不饶人。 底下喽啰们更是吵成一团。 一个皇上纳妃的区区小事,成了新君与旧势力争夺话语权的厮杀主战场。 张太后微微松了口气。 正要向作壁上观的勋贵武将集团那边抛出橄榄枝寻求助力,以便彻底压伏新君。 却见朱瞻墡微微一笑,伸手压了压,将满廷喧嚣止住。 “此事既然各执一词,决断难下,当交予内阁处置。” 一时之间,众臣全部收声。 内阁本就是辅助皇帝决策的最高机构,尤其洪熙朝间,内阁权力大涨,朝廷中枢政令,无不出自内阁。 决策难定之时,交由内阁商量裁定,拿出意见,早已深入人心。 满朝众臣齐齐点头,将目光聚焦在杨士奇、杨荣、黄淮、杨溥和胡濙身上。 杨士奇杨荣走到一边,摇头叹息道: “臣等以为此事不妥,损及皇家颜面,朝廷威严,谏议陛下收回成见!” 胡濙自顾站到另一边: “臣以为此事大妥,于国于君大有裨益,可使黎明百姓、番属蛮夷归心,臣谏议陛下立即纳唐氏为妃!” 二比一! 尤其杨士奇还是首辅,形势已呈一面倒之势。 济济一堂百多人,目光顿时都汇聚在一直不曾表态的黄淮、杨溥身上。 黄淮杨溥两人平时甚少主动发表意见,存在感不强。 加上又是深受朱高炽信任的遗臣,新君继位之后,人走茶凉,他们更是如透明人一般,只是默默做好自己份内之事。 可黄淮毕竟也曾在永乐年间担任过内阁首辅,在朝臣中的威望并不逊杨士奇多少。 若是黄淮杨溥依然保持之前超然中立之态,今日廷议,应是太后夏原吉一方获胜。 新君第一件真正想做的事就被驳回,威望大损。 此后执政只会越来越难,束手束脚。 若是意志不够坚定的新君,受挫之下,从此厌烦政事,耽于后宫淫乐。 甚至杜绝朝政,深居宫内,从此不愿上朝,将政事尽数交予内阁处置,也不无可能。 可若是黄淮杨溥倒向新君,局势将会大变。 新君在内阁取得优势,黄淮也能隐隐与杨士奇分庭抗礼,新君施政将不再困扰重重。 一时之间,朝廷权力争锋,胜负竟系于这两个平时不显山露水的洪熙遗臣身上。 可黄淮杨溥会选择站在哪边呢? 还是继续保持原先的超然中立姿态? 一众朝臣,甚至包括张太后,心都提了起来。 也许有人会说,朱瞻墡都当了皇帝,一言九鼎,以九五之尊身份强制推行下去好了,何必看这些老奸巨猾文臣脸色。 可满朝文武之臣,没有几人会如此幼稚去想。 皇帝每一次力排众议,固执己见强推自己想法,都是以消耗帝王威望作为代价。 新君初立威望不多,如此自损根基可不是智者所为。 只会让群臣私下积累不满怨恨,离心离德,就连摇摆中立之臣,也会被推到新君的对立面。 到时举朝皆敌,新君真成了孤家寡人。 历史上敢一直这样干的皇帝,成为亡国之君,或者被群臣联合废黜的,不在少数。 孟子有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君臣相处之道,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以势压人! 只是,黄淮和杨溥一向只忠于先洪熙帝,安分守己。 难道真会做出抉择? 朝臣们一个个紧张不已。 第112章 德妃贤妃之选 万众瞩目之中。 只见黄淮和杨溥相视一笑,一扫之前的唯唯诺诺,挺身而出。 仿佛他们病弱枯瘦的身躯中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力,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黄淮伸掌掩嘴咳嗽几声,不动声色将手掌藏入袖中,义正词严: “臣附蹇大夫胡侍郎郭侍郎之议!” “陛下富有四海,想纳什么样国色天香、知书达礼女子不可得?” “若陛下有所求,想必在堂诸公,都恨不得将未出阁的女儿孙女送入宫中,和陛下结成亲事。” “可陛下依然对微末时结识的一个身份卑微妇人念念不忘。” “纳唐氏为妃,正足以彰显陛下的念旧之情、怀恩之心、守信之义。” “能为陛下这样的有情有义君王效死,是我等臣子的荣幸。” “臣谏议,当速速迎唐氏入宫,册封为贵妃。” 杨溥淡淡一笑,四面拱手,姿态虽拘谨内敛,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臣与黄学士意见一致,附大夫胡侍郎郭侍郎之议!” 黄淮和杨溥这两位洪熙遗臣,彻底倒向新君。 内阁三比二,支持朱瞻墡纳唐嫣为贵妃! 新君险胜太后和以夏原吉为首的文臣集团一筹。 而且,新君决定性的优势,正是来自于被文臣集团牢牢把控的内阁! 文华殿内,顿时哄闹开来。 嗅觉灵敏的官员,无不惊异于朱瞻墡的莫测手段。 新君和太后以及朝廷重臣的权力争夺,天平已逐渐倾向于新君。 他们都能看出,新君这是要收回朝政大权,立威施政了。 局势已经明朗。 功勋武将,骑墙派官员纷纷下场,支持陛下纳唐氏为妃。 群情汹汹,很快,夏原吉那一撮人彻底落入下风,支支吾吾闭上嘴巴。 见大势已去,张太后恼怒至极掀开珠帘回到里间,独自坐在绣凳上生闷气,不再多说。 于是,四妃的前两个人选,贵妃和淑妃已定。 唐嫣册封贵妃,孙若微册封淑妃。 马上就有官员上奏,四妃还有德妃贤妃空缺,宫中妃嫔才人婕妤等都未齐备,毛遂自荐要为圣上搜集天下美女,充实后宫。 朱瞻墡无语瞥了眼这个品秩不太入流的官员。 一个个尽是骑墙观望、希冀攀龙附凤的狐假虎威之辈。 “不用了!” 朱瞻墡冷哼一声: “地方各处若有主动想要入宫的未婚女子,经当地官府筛选过后送来京城。” “兴安!” “由尔替朕把关!” 侍立一旁的兴安连忙应下。 朱瞻墡目光扫过群臣: “德妃贤妃朕已有打算。” 朱瞻墡向帘后还在生气中的张太后礼数周全深施一礼: “母后,儿臣打算征召朝鲜已故国王李芳远之女为妃,另外再让交趾承宣布政司在安南寻访陈朝皇室遗留的未嫁后裔。” “德妃贤妃人选,儿臣打算预留给这两位属国之女。” 朱瞻墡这番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众臣一头雾水。 大明黎民百姓何止亿万,难道都挑不出能让陛下满意的嫔妃人选,选妃一定要选到番邦属国去? 况且番邦属国之女,多粗鄙无教养,纳入后宫陛下不觉得磕碜吗? 只是纳番邦之女为妃早有先例,洪武帝的例子不说,永乐帝晚年也极为宠爱来自朝鲜的权贤妃,群臣倒没有再出言反对。 满堂文武,只有极少数人隐隐猜到朱瞻墡的用意。 蹇义微阖的眼皮一抬,闪过一缕精光,旋即再度阖上,嘴角已挂上微不可查笑意。 张辅身躯微震,霎那间涌起激动神色,可很快黯然轻叹一声,整个人都萧索了几分。 利令智昏,悔不当初啊! 张太后余怒未消,倒没猜出朱瞻墡的目的,只是不冷不热应了一声: “皇帝陛下已经大了,这些事自己拿主意就行,何必来问哀家。” 于是,纳妃一事就这么过去。 不少朝臣将注意力全放在朝局权力争锋之上,没多少人留意朱瞻墡最后对德妃贤妃的人选安排。 一通繁文缛节。 皇帝纳妃也是一件大事。 当内宫宦官捧着凤冠霞帔敲响唐嫣居住的小院之时,可把唐嫣一家老小差点吓坏了。 唐嫣虽然不知因为此事,朝堂剑拔弩张,差点闹翻,可依然为之感动落泪。 唐嫣对此本没抱什么期望。 朱瞻墡登基之后,也从未提过此事。 仿佛已经不记得当初坂泉驿的那番谈话。 可唐嫣想不到,朱瞻墡竟是一刻不曾或忘。 唐嫣心情忐忑接过宫装,在父母孩子好奇目光之中热泪盈眶。 千叮嘱万嘱咐,让父母一定要带好孩子,又对已粗通人事的幼龄孩子淳淳交代,这才怀着一颗揣揣不安的心,踏入深浅未知的皇宫大内。 而此时,告病返乡的胡俨,终于应召来到北京城。 胡俨此时已六十五岁。 人生七十古来稀。 胡俨算是永乐洪熙朝间,如今还在人世的,首屈一指的大儒。 胡俨在洪武朝时中举登科,可官最大不过做到知县,到朱棣靖难成功,在解缙推荐下,胡俨以精通象纬气候之学,超拔进入内阁。 也就是说,朱棣对胡俨有知遇之恩。 胡俨此人学识满腹,聪明绝顶,可为人颇为赣直,自是当不好位置如此显赫的官僚。 之后被朱棣调去担任国子监祭酒(类似于国立大学校长职务),不再参与机务。 后来永乐帝重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都是由胡俨担任总裁官。 到永乐帝朱棣不明不白死于榆木川,朱高炽继位登基,其中详情,以胡俨的脑子,自然有所猜测。 胡俨至此大失所望。 加上年岁已高,在赣直心态作祟下,干脆告病辞官回乡,颐养天年。 按原本历史,朱瞻基即位后,也曾召唤胡俨进京,以礼部侍郎位置挽留,却也被胡俨毫不客气辞退,返乡当起了闲散老翁。 胡俨如此宿儒,心中自有一腔浩然正气养生,在家乡生活了近二十年,一直活到八十三岁才辞世。 期间不少朝廷重臣拜访,以师礼相待,胡俨从不言个人私事,每岁仅够衣食足矣。 在这浮躁险恶世间,胡俨孑然而立,犹自孤独守着儒家克己持正的原则,为后世儒生,立下儒家修身典范。 如此一个满身正气,性格赣直的宿儒,朱瞻墡也并无太大把握,说服他留在京城继续为大明发光发热。 毕竟说起人品,朱瞻墡比之朱高炽朱瞻基,也没好到哪里去。 甚至阴险狡诈犹有过之。 沾染兄长之血的手,能否握上胡俨这位宿儒的干枯手掌呢? 【书友大大们,辛苦点点催更和免费小礼物哈,最近数据掉成马了,哭唧唧:(】 第113章 胡俨到来 胡俨进京的规格,低调到不像话。 一驾简陋青布马车,家中老仆充作车夫扬鞭驱策,一个二十多岁的关门弟子跟车夫挤在一起,坐在车辕上。 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马车的行驶速度,跟牛车也没什么区别。 谁能想到,胡俨就这样轻装简从,一路从江西南昌府,千里迢迢来到北京城。 可就算如此,依然有几位消息灵通的朝廷重臣守在城门边上等候。 黄淮、杨士奇、杨荣、金幼孜。 这些人虽是立场不同,境遇天差地别,个人品行更是什么样都有,却都没在这当口拿言语挤兑对方。 胡俨入阁之时,和他们分属同僚。 对胡俨的学识人品,他们未必人人都会见贤思齐,却不耽误他们对胡俨的敬重。 马车在道旁戛然止住。 在弟子搀扶下,胡俨颤巍巍下了车来,团团作揖: “老朽一个行将就木之人,无官无职,怎敢劳烦各位大人于百忙之中相迎。” “真真折煞老朽!” 几人寒暄过后,胡俨辞谢掉几人邀请,回到马车上淡然吩咐: “去皇宫!” 车马萧瑟,过奉天门驶入皇城之中。 胡俨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新君如何以高官厚禄挽留,都要辞谢返回乡里。 新君继位相召,千里迢迢赶来参见是礼。 辞谢后返乡,是为心中坚守的道义。 这位新君上位历程,胡俨也曾有所耳闻。 新君为人深沉,手段狠辣,上位之法是不太光明的。 胡俨对此并不太认可。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自己黄土已经埋到脖子,又何必折节以事权贵。 一箪食,一瓢饮,足矣。 御书房之中,朱瞻墡和胡俨相对而坐。 得到胡俨到来的消息,朱瞻墡就让兴安守在皇宫正门口相候。 胡俨坚持让马车和随从留在宫门外,与兴安两人一步步走入皇宫之中。 兴安将胡俨送至御书房之后,自己返身出去关上房门,远远守在外头。 这一次,就连兴安都没能有幸随侍在旁。 朱瞻墡和胡俨默默相对,好半晌后,胡俨打破沉寂: “圣上千里相召老朽,不知有何要事?” 朱瞻墡粲然一笑。 果然,据说胡俨性格赣直,倒真没有错。 哪有人第一句话,就直接摆明车马询问,你把我千里迢迢叫来,烦不烦啊?有何贵干? 而且,自己新君继位,你个小老儿第一次参见,连个马屁恭贺都没有。 也就是朱棣和自己,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凡换一个喜欢臣属吹捧的皇帝,你这小老儿,真就只能早早退休,埋首于书籍之中过一辈子了。 朱瞻墡并未开口以高官厚禄相邀,而是拿起一大叠早已泛黄的纸稿,递给胡俨。 “胡祭酒,看看这些纸稿。” 胡俨不在意地接过,随手打开一册翻阅起来。 昏黄老眼刚扫过几行,猛地瞪圆,全神贯注在字里行间中。 越看眉头蹙得越紧,表情疑惑和兴奋并存,显然,已经被纸稿上的内容深深打动。 并且,以他的博学,对纸稿内容依然有诸多不解。 胡俨好不容易才将注意力从纸稿中恋恋不舍拔出,翻到这册纸稿封面,喃喃低语念了出来: “物理......万物运行之理吗?” 随即,又翻阅起其他几册纸稿,每翻一册,口中喃喃低语不止: “数学......化学......地理......天文......政治......军事......经济......外交......律法......医学......农学......” 好半晌,胡俨才将一大叠或薄或厚的纸稿一一翻阅过去,干枯手爪已经颤抖如同中风: “陛......陛下......这些纸稿是从何得来?” “老朽惭愧,曾自认学识也算过人,诸子学说、民间奇技淫巧也多有涉猎,可这些纸稿所记载内容,竟大都闻所未闻。” “可惜这纸稿不少语焉不详,未能尽述其妙,老朽才疏学浅,很多也看不太懂。” 朱瞻墡站起,拿起案头印鉴把玩,口中淡淡说道: “朕于潜邸之时,整日无所事事,博览华夏群书以及番外孤本古籍,偶有所感,就随手记录下来。” “可惜思虑不甚周全,有些记录,确实只涉及皮毛。” 朱瞻墡口中如此解释。 其实却是穿越过来之后,整日闲着无聊,将记得的现代各门知识一一记在纸上。 只是各门知识详细粗略程度天差地别。 像基础学科,自己学过的专业,能洋洋洒洒记上几十万字。 可像是军事、外交、律法、医学这些,就只有简简单单几千上万字,粗略记载之后,就抛诸于一旁。 胡俨已经听得激动难抑,一下子站起身来: “陛下......竟是您写的?” “陛下学究天人,老朽与您相比,这一大把年纪,还不如活到狗身上去。” “陛下您年不过二十,学问广博之处,老朽自叹弗如,唉......” 胡俨可是主持过永乐大典重修,能在学问广博上让胡俨见之兴叹,既让胡俨在自己最得意之处深受打击,又好奇心大炽。 朱瞻墡丝毫没有被夸耀的喜悦,神情淡然如旧: “胡祭酒,你觉得朝廷各部官员,本身才学与所担任职务需要具备的学识,相得益彰吗?” 胡俨被问得一愣。 好半晌才苦笑道: “老朽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从隋朝开科举取士以来,各部官员都是在学子之中择优拔擢。” “若说才学和职务所需学识相符......官员们精通儒家精义,担任各个官职日久天长,大道相通,自然都能摸索出其中道理。” 朱瞻墡哈哈一笑: “日久天长,摸索出其中道理?需要五年?十年?” “上进之人,或天生有这方面天赋之人,确实能琢磨出一些道理,可后来的继任者又得重新摸索,又是五年,十年。” “时间,就是在这样不断循环往复中浪费掉了,政务处理,就只能看天吃饭。” “遇到能聪明悟透之人,谓之一代能臣,遇到愚昧不堪或得过且过之人,则是所谓的庸臣,对吗?” 朱瞻墡猛然看向胡俨,目光灼灼: “胡祭酒,为什么不能将前人摸索出的道理整理归纳,形成一门系统的学问,让后来者提前学习,再择优任用呢?” 胡俨微微闭上双目,身躯轻颤不止: “陛下,您是打算?” “将千年以来的官吏选用规则,一把推翻吗?” 第114章 京师大学 朱瞻墡轻笑摇头: “并非如此!” 开玩笑,想一下子推翻实行上千年的官员选用规则,威望如洪武帝也做不到。 更何况自己根基未稳。 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严重触动全天下学子利益,这是与全天下为敌。 就算最后能成,也只是便宜了其他人,自己则沦为千古罪人。 杨坚杨广以科举制替代九品中正制,在士族门阀之外拔擢选用官员。 却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隋朝二代而亡。 好不容易桃子熟了,科举选士成为大流,却是让唐朝李氏坐享其利。 当然,李世民、李治、武则天,也是花了好几代人,才将门阀把持朝政一事清理得差不多。 却也没能完全清理干净。 有唐一朝,清河崔氏依然出了十二位宰相。 直到五代十国之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才总算将门阀余毒尽数拔除。 朱瞻墡解释道: “朕认为,官员可分为两种。” “一种朕称之为技术型官僚,一种为行政型官僚。” “技术型官僚操办各朝政部门实务,需要具备该部门所需的专业学识,如此而来,政务处理得心应手,各部门个个都是能吏,我大明各级机构处理政事效率能大幅提升。” “行政型官僚则是掌管这些部门,负责把控部门运作大方向,协调各部门间的配合,向上对朕负责,向下管理部门技术型官僚的政务分配等等。” “如今朝廷取士,乡试会试只考儒学经义,策论八股,选上来的人多行政型官僚而少技术型官僚,而且没能以擅长分工,谬误处处。” “处理实务之人不懂专业学识,政务处理漏洞百出,往往捅出大篓子。” “有的部门管理之人又是技术型官僚,日日杂务缠身腾不出空来深入钻研,与人沟通协调又不是自己所长,导致一身学识白白浪费。” “胡祭酒以为朕说的有理吗?” 胡俨蹙眉畅想片刻,老眼亮起光芒,可随即联想到自身宦海生涯,不也是个典型的技术型官僚吗? 胡俨叹息一声: “陛下和老朽说这些又有何用?” “老朽不过是个致仕的老学究而已,对这些事不太懂的。” 朱瞻墡畅快大笑: “哈哈,这就是朕招胡祭酒入朝的原因。” “朕打算对国子监做出大改动,扩大国子监规模,改称之为京师大学。” “京师大学将大量招收文官勋贵乃至皇族子弟,以及各地品学兼优学子,依各人兴趣爱好和专长不同,分组钻研这些纸稿所列的门类学识。” “从京师大学卒业的学子,将依考试成绩,划分优良中低劣,成为技术型官僚的备选之人。” “或送入各朝廷中枢部门,或下派各地方官府,或不予叙用。” “朕思来想起,能担任此京师大学总教谕一职之人,大明举国上下,唯胡祭酒一人而已!” 胡俨顿时愣住老半天。 早已平静无波的苍老心灵,如少年般激烈跃动起来。 新君这个打算,庞大到难以想象。 若能推行下去,以后朝廷官吏,岂不是泰半出自京师大学? 革一时风气,树千年新风。 若能成为京师大学的首任总教谕,如此名声,将来在青史之上,也能留芳名百代。 只是,自己来京路上,本已打定主意,不管新君抛出何等高官厚禄,都会辞谢返乡而去。 一时之间,胡俨患得患失起来。 好半晌才勉强一笑: “陛下谬赞了,老朽推荐一人,奉训大夫曾棨,解学士主持修纂《永乐大典》之时,曾棨曾任副总裁。” “曾棨此人博学多闻,才学绝不在老朽之下,可担任总教谕一职。” 曾棨? 朱瞻墡微微凝眉,已想起此人。 曾棨是永乐二年状元,参与修纂《永乐大典》之后,陆续当过侍讲学士,主考过北京乡试和礼部会试,当过廷试读卷官。 后面升到侍读学士,这几年作为副总裁,忙于修纂天下郡县志。 此人性格倒是与胡俨有些接近,都是疏狂宿儒,两人惺惺相惜,对人情世故政务处理方面都没有那些朝廷重臣拿捏到位。 曾棨尤其好喝酒,加上学识广博,被人戏称为“酒状元”。 曾棨的学识倒是够了,只是他的职位太低,难以协调调动六部和其他朝廷机构配合,与自己对京师大学的规划略有不符。 朱瞻墡轻笑摇头: “曾棨此人可为副总教谕,朕这就封他为右春坊大学士,进文华殿侍讲。” “总教谕一职,依然非胡祭酒莫属。” 胡俨有些急了: “陛下,就算您一定要老朽担任总教谕一职,可陛下所列的各门学识,详略不齐,老朽惭愧,也未能尽通如此多学问,就算学子有了,由谁来教导呢?” 胡俨这不啻于说,朱瞻墡给的纸稿有的门类太天马行空了,就那么几千上万字,连老胡他自己都看不太懂,让学子怎么学? 情急之下,不知不觉已经站在总教谕位置考虑问题。 朱瞻墡哈哈大笑: “胡祭酒多虑了,当然不是靠胡祭酒你一人来教导学子。” “朕打算让京师大学和朝廷各部联合办学,由朝廷各部出学识精通的能臣宿吏,参照着朕所写的纲要,将毕生经验学识整理出来,并继续在此道深研下去,传授给学子。” 朱瞻墡拿过那一大叠纸稿,一份一份按顺序解说下去: “数学、政治和儒家经义为所有学子都必须深研的学问。” “物理化学,此为与工部联合的门类,火器机械、建筑营造、水利工程,不出于其右,工部右侍郎黎澄,正是此类技术型官僚的佼佼者。” “经济,此为户部相关学识,民富则国强,民不堪重负则乱起,胡祭酒学究天人,想必知道管仲楚国购鹿、衡山之谋的典故,到时朕介绍个深通这方面技能的民间商贾之士与你认识。” “政治,需要吏部深研并推而广之,官吏兵卒,乃至士农工商,凡大明子民,需从小教导对大明,对朝廷社稷忠贞不二,与有荣焉。” “外交,则是礼部需要钻研的学问,不战而屈人之兵,万国来朝,其中的学问精深无比。” “军事,这自然是兵部的分内事,朕需要的不只是猛将,更需要的是一个个深通谋略,能独当一面的智勇双全将领。” “律法,则是刑部之责,一篇大明律岂能因应万世而不变?刑部当审时度势,时时精研律法,与大理寺都察院,联合提出修改谏议。” “其他门类,天文对应司天监,医学对应太医院,不一而足。” “至于农学,朕打算重开司农寺,专研各类作物培育嫁接,引进番外高产作物,遴选产量更高的种物推广各地。” “举凡历朝后期,天下承平日久,民众孽生而土地所产有限,故稍有饥荒则天下大乱。” 朱瞻墡语重心长: “仓廪虚实,事关天下稳固,元末何故民乱四起?不就是因为百姓填不饱肚子,饥馁无依之下,为求活而战吗?” “胡祭酒,你当助朕一臂之力!” 胡俨衰老身躯大震。 陛下竟有如此大志! 心潮澎湃之间,情不自禁点头应下。 第115章 海寿建功 朱瞻墡和胡俨相对而坐,促膝长谈到掌灯,依然不知疲倦。 国子监改成京师大学,组织六部及其他各部门抽调人手联合办学,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并非一蹴而就。 以朱瞻墡此时的浅薄根基,也根本无法马上推行下去。 骤然启动,各部官吏阳奉阴违之下,最终只会沦为笑谈。 这一点朱瞻墡和胡俨都心知肚明。 好在朱瞻墡并不着急。 单单扩建国子监,改成京师大学,就要耗费时日良久。 等京师大学落成,想必夏原吉杨荣杨士奇这些文臣集团已经被自己拿下,那时帝王威望已立,推行下去阻力就会少极多。 两人商量之间,定下方略。 在北京城西北方向,划出一大片土地,作为京师大学的落址之处。 此时国库因为朱棣连年征战,早就空虚无比。 就算朱高炽登基后休养生息,可不足一年时间,依然还没缓过劲来。 户部尚书正是夏原吉,朱瞻墡也懒得跟他扯皮。 干脆自掏腰包,让胡俨与至善堂的沈谨行联系,由至善堂出资购下土地,并承担营造费用。 等京师大学落成之后,弄个石碑镌刻上至善堂捐建的字样,供后世景仰。 如此倒是能一举多得。 朱瞻墡的目光,已经瞄上那些大太监的鼓鼓囊囊钱包。 由于赏赐和贪赃索要,不少大太监家财万贯。 与其等这些大太监年老之后,把钱献给寺院,养肥了一大帮子不事生产的和尚,还不如给他们树个榜样。 到时候,大明各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一座座太监捐建的大学,也是一桩美谈。 如此风气形成之后,那些原本社会地位低微的豪商巨贾,为了名声,想必也会跟进。 或者几家合建一座大学,或者在大学中捐建一两座楼宇,或者铺路修桥,令慈善之举,蔚然成风。 既能促进经济循环,又能助学提升大明百姓教育水平,岂不美哉。 而第二项的得益,朱瞻墡并未跟胡俨细说。 沈谨行此人生财有道,在经济领域有着天生的灵敏嗅觉,黎叔林则是工于各类矿物冶炼,机械制造,在物理化学方面也有着极强天赋。 这两人并无官职功名在身,贸然提拔入仕,倒是给人留下鸡犬升天的话柄,有损自己的帝王威望。 可若是至善堂捐建京师大学,自然而然,他们与京师大学的关系也就密切起来。 到时两人参与进各自专业门类研究,倒也算物尽其用,不致埋没了人才。 朱瞻墡与胡俨这番闭门长谈,兴安没敢打扰,只是进来奉食奉茶数次。 待兴安将胡俨送出宫,已是满天繁星。 胡俨不知不觉,已经接受了总教谕一职,打消辞谢返乡打算。 胡俨回到等在皇宫外的马车上,车夫老仆和弟子早已等着心焦无比。 弟子开口问道: “老师,我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是明日就启程返回南昌府,还是待老师您拜访过一众旧友后再返乡?” 胡俨哈哈笑道: “回什么回?不回南昌了,老夫决定就在京师长住下来,待老夫百岁,辛劳你们将老夫尸骨送回南昌即可。” “翰文,明日你在京城找个幽静的小宅院买下来,作为咱们的落脚之处。” “圣上刚赏了老夫一大笔钱财,在京城买个小宅院绰绰有余,哈哈。” “福来,明日公务繁多,你驾车送老夫到处走走。” 弟子和老仆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听错。 “是,老师!” “好的老爷!” 两人满腹疑惑,应下声来。 车轮辚辚,缓缓远去。 朱瞻墡这头,刚送走胡俨,外头等候许久的徐恭拿着细竹筒进来: “圣上,南方来的飞鸽密信!” 朱瞻墡接过竹筒,取出纸卷摊开,密信却是海寿通过锦衣卫渠道送来的。 海寿亲自下场,带着一众东厂番子和扬善门骨干在涵江港附近蹲守近一个月,终于逮到大鱼。 一天夜里,涵江港突然来了艘二三十丈长,近十丈宽的庞然大船。 随即,码头灯火通明。 无数苦力源源不断,从一处不起眼的库房中搬出大批货物送上大船。 只是一夜工夫,就将这艘大船装到吃水线位置。 而原本应该在码头上值守的地方官兵吏员,一个个不见踪迹。 码头的异状很快惊动日夜潜伏附近盯梢的东厂番子。 随即,潜居在附近村落的海寿连夜带队疾奔涵江港。 眼看大船要趁着天色微明扬帆起航。 刚杀到的海寿大手一挥,尖声怒吼: “全员出击,给咱家把船扣下!” “顽抗者格杀勿论,记住了,船老大和大副二副要生擒!” 一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在黎明时分打响。 这艘船本就是出海远航的大船,时常会与海盗遭遇,船上的百多位水手一个个极为悍勇,丝毫不弱于精卒。 骤然遇袭的慌乱过后,水手们尽数涌上甲板。 兴许是多有演练,百多位水手分工合作极为娴熟。 有的赶紧解缆绳抽跳板,有的张弓向岸边射出箭矢压制,剩余的水手则拼命摇动手中长橹。 大船满舵缓缓掉头,眼看就要驶离码头! 好在海寿手下的这些东厂番子和扬善门骨干也不是吃素的。 这些人本就是江湖高手出身,为了今天早做过诸多准备。 几名以力大着称的壮汉掏出飞钩,在队友的护持下全然不管临身的箭矢,盘旋舞动扔出飞钩。 以精钢打造的飞钩瞬间跨越几丈远距离,死死扣住大船船舷。 随即,这些壮汉将连接飞钩末端的绳索系在码头石墩上。 庞然大船犹如被困住的凶兽,拼命挣扎,一时之间却是来不及自解束缚。 壮汉们绳索刚系好,已有轻功卓越的高手在绳索上借力一踩,快速杀向船上。 霎那间,大船甲板上喊杀震天。 水手们扔下手上在忙乎的活计,纷纷抽出钢刀做困兽一搏。 可已经迟了! 杀上船头的高手一个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死死守住几处飞钩所在。 东厂番子和扬善门骨干源源不绝顺着绳索杀上船来。 形势快速逆转。 一缕晨曦跃出东海之时,大船上的水手就被杀得七七八八。 就连跳海逃生的人也都被一一射杀在波涛之中。 将为首的数人生擒之后,海寿大喜。 出示东厂身份腰牌,将涵江港的官兵吏员一并抓上大船。 大船掉头,载着一大队人改驶向福州府。 海寿一刻都等不了,直接在大船上拷打盘问,终是确定船老大这些人,果然是建宁府杨家的旁亲下人。 随即,大船在福州府马尾港靠岸,海寿带着部分人手下船直奔府城。 补充一些锦衣卫人手之后,沿闽江溯流而上,目标直指建宁府。 其他人带着大部人证帮凶,和大船物证旋即离港,走海路去南京。 建宁府杨家势力在福建根深蒂固,谁也不清楚福州府有没有他们的人。 海寿连福建布政使司左右正使和福州府知府都没知会。 兵贵神速,务必要在杨家反应过来之前,拿下首功! 第116章 诏狱探监 在等待海寿再传捷报的日子中,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悄然发生,未激起丝毫波澜。 徐恭悄然入内汇报。 李时勉和海涛已无声无息死于诏狱之中。 纪辛远赴甘肃镇的路途中,遇上劫匪,一家老小无一幸免,行李被洗劫一空。 据凶杀现场遗落的箭矢,疑是阿鲁台纵鞑靼骑兵越过长城所为。 至于那个给事中王山,严刑拷打许多日子,死活没说出幕后之人是谁。 突然一夜暴毙,死在刑房之中。 徐恭发誓赌咒,负责行刑的锦衣卫是个中老手,绝不至于把人弄死。 末了徐恭含冤跪地自请处分。 朱瞻墡无可无不可一脚把他踢起,并未追究责任。 张辅贵为功勋之首,若是在北镇抚司诏狱无声无息灭个口都做不到,朱瞻墡都要小看他几分。 这个张辅也是够谨慎的,一点尾巴没露。 老六朱瞻堈被张太后弄死之后,张辅不但没有异动,反而严厉约束张輗张軏两个弟弟。 自己更是除了上朝,连与同僚聚会饮宴都统统推拒,国公府的仆人护院也裁撤掉一大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没有由头惩处谨小慎微的功勋之臣,只会让满朝功勋武将人人自危。 甚至逼着有些胆大包天的家伙纵兵造反。 暂时还动不了张辅。 看来得摆个阳谋,让他不得不跳进去,好名正言顺把他撸下去。 朱瞻墡看着低头自责的徐恭,总算记起还在诏狱中吃牢饭的二叔一大家子。 喜欢蚂蚁绊倒大象的烧烤达人朱高煦。 杀叔这种事,朱瞻墡还是不太想做的,毕竟落不下什么好名声。 况且,朱高煦和他也没太大仇怨。 朱高煦乐安州就藩之时,自己才十岁出头。 毕竟朱瞻墡一个闲散皇孙,从来都没被他列为威胁。 对朱高煦,朱瞻墡也就远没有朱瞻基那般小气。 朱高煦也算是个能带兵打仗的猛将,干嘛浪费人才杀掉呢? 物尽其用,让他杀蛮夷去。 要是他没本事,被蛮夷杀了那就是活该。 省得脏了自己的手。 以朱高煦作为开端,把朱姓藩王统统弄到海外去。 给他们一些起步资源,让他们在海外自生自灭,自己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未来打拼。 免得两百年后,繁衍出几十万不事生产的废物,成为拖垮大明财政的重要罪因。 若他们争气,在海外创下偌大基业,甚至殖民地开遍全球,华夏文化传颂万国,大家不都是朱姓后裔,大明子民嘛。 也是好事一桩。 汉王一大家子的去处,朱瞻墡早就想好了。 吕宋岛! 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之时,途经吕宋岛,曾封来自福建晋江的侨民许柴佬为吕宋总督。 永乐二十二年,年老的许柴佬叶落归根心切,举家泛海回归大明。 如今,吕宋岛大明侨民群龙无首,时常受到当地土人欺压屠杀。 “走,随朕去北镇抚司一趟。” 朱瞻墡兴致大起。 带着徐恭兴安出御书房而去。 口中不迭声吩咐道: “去请蹇大夫、胡侍郎郭侍郎、黄学士杨学士,让他们一起去诏狱看看热闹。” “徐恭,派几名身强力壮的锦衣卫,去西安门把铜钟抬到诏狱来。” 徐恭大骇: “陛下,那铜钟不得有三四百斤重?......” 朱瞻墡没好气一脚踹过去: “让你去就去,问这么多做什么!” 朱瞻墡带着一大队锦衣卫浩浩荡荡杀奔北镇抚司诏狱。 一进去眉头瞬间皱起。 卫生环境太恶劣了,一股成分复杂的浓郁恶臭扑鼻而来。 既有霉味和血腥气息,又有排泄物的臭气,其中还混杂着肉体腐烂的极致恶臭。 兴安忙不迭递上一块喷洒花露水的手帕。(永乐时期已经有花露水了) 来到牢狱深处朱高煦的单间监牢,卫生状况稍好了一些,甚至还有书案和油灯,供他无聊之际读书之用。 朱高煦毕竟是当今皇上的亲二叔,皇上没吩咐前,北镇抚司没人敢施酷刑于他身上。 反正汉王作为主谋造反事实俱在,审不审问也没什么意义。 朱瞻墡一行人到来的动静惊醒伏案研读的朱高煦。 朱高煦抬头看到一身帝王冠冕的朱瞻墡,境遇殊异,顿时目眦欲裂。 摔下书猛扑到监牢栅栏,双手使劲从内伸出,想要抓住朱瞻墡: “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辈,孤好恨啊!” 朱高煦也算是打了一辈子老仗的人,从来没这么憋屈过。 打仗输了而已,靖难时又不是没输过! 堂堂正正两军对垒,就算是输,也要在对方身上咬一块肉下来。 可朱瞻墡的乐安州平叛之策,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一次攻城都没有,来来回回只用火炮洗地,纵火烧城。 朱高煦做了一大堆守城战准备,竟无一丝勇武之地。 好不容易等到白莲乱兵到来支援,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竟早就被他偷偷收服,还在乐安城外,花大代价给自己上演了一出歼灭战。 而乐安城中,自己的手下兵将,更是混入不少细作。 结果出城决战,刚刚开打自己就被细作俘虏,近十万大军崩溃投降。 这些天来,朱高煦痛定思痛,总算不是太笨。 已经猜到当初派白莲教精锐偷袭朱高燧就藩一役,唐赛儿仅以身免逃脱。 怕不是当时唐赛儿就已变节,被自己这个可恶侄儿收服。 想必那封唐赛儿转交的神秘朝廷官员密信,让自己派人半道截杀朱瞻基,也是出自这个家伙之手。 再一想到派去截杀朱瞻基的杀手只回来三人,正是生擒自己的细作,朱高煦气到几乎吐血。 他总算后知后觉,察觉自己被这个可恶侄儿玩弄于鼓掌之间,给他当了回杀人的刀! “朱瞻墡!你这个丧尽天良的奸贼,孤恨不得食你的肉寝你的皮!” 朱高煦徒劳捞了几把,见抓不到朱瞻墡衣襟,愤怒大骂。 “住嘴!” 徐恭倏然扬起骨节磷峋的手爪,冷声警告。 转向朱瞻墡躬身施礼: “圣上,如此狂悖小人,胆敢诋毁辱骂圣上,微臣请令卸其全身关节,使其受尽折磨而死!” 朱瞻墡举目望去,只见相隔不远的监室,里面关的正是朱高煦的头号谋臣王斌。 “喏,把他抓出来炮制一番给朕二叔开开眼。” 徐恭大喜。 狰狞一笑,踹开王斌牢门将人拎小鸡一般抓出,当着朱高煦的面尽展分筋错骨手绝学。 霎时之间,无比凄惨的哀嚎连绵不断,响彻北镇抚司诏狱深处。 恍如抽筋剥皮地狱降临人世间。 朱高煦如此怙恶不悛之人,跟他好好讲话没用的。 必须杀鸡儆猴,先震慑住他。 第117章 铜钟罩汉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朱瞻墡面无表情看着王斌凄惨无比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眉头没皱一丝。 朱高煦本就没几分血色的脸更苍白了几分,眼神有些惊惶地飘忽开来,不敢直视朱瞻墡。 这个侄儿不但生性奸猾,而且心肠太狠毒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睁睁看着人被惨虐致死,面不改色,就算残暴如朱高煦,都未曾试过! 朱瞻墡摆了摆手: “徐恭兴安留下,其他人撤远一些,把这扫兴的反贼拖出去喂野狗。” “朕要与我的好二叔聊聊天。” 锦衣卫轰然应诺。 抬起王斌尸体远远走开,朱高煦的监牢前只留下朱瞻墡,以及徐恭兴安三人。 朱瞻墡紧贴着监牢栅栏站立,目光炯炯,隔着栅栏直视近在眼前的朱高煦。 朱高煦下意识就想暴起锁拿朱瞻墡脖子,可扫了眼一旁不怀好意狞笑的徐恭,赶紧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幻念。 就算能锁住朱瞻墡脖子又有什么用? 一时半刻又掐不死他,王斌凄惨无比的垂死痛吼还回荡在耳际。 指不定这个奸猾的小子就是故意给自己袭击机会,好名正言顺以侄杀叔。 对,应该是这样的! 朱高煦幡然醒悟,被近在咫尺的朱瞻墡持续炯炯逼视,颇有些不自在。 正想收回伸在栅栏外的双臂,远离开这个坏种,没想到朱瞻墡一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 朱瞻墡笑眯眯说道: “二叔,急什么呢,乐安州战场你我敌对,战事如火如荼,当时没空聊天。” “二叔去乐安州就藩之时,小侄尚还年幼,也没机会聆听二叔的教诲。” “如今难得都有空,何不跟小侄畅开聊聊?毕竟我们都姓朱,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哈哈。” 朱高煦警惕心大盛。 很肯定了,这个坏种就是故意给自己动手的机会,好师出有名,趁机杀了自己。 朱高煦一时之间,手都不敢大力挣脱。 唯恐一用力之下,把朱瞻墡带倒,坐实了袭击君王的罪名。 满脸不自在地任由朱瞻墡拉住自己手腕,转开头来恨声说道: “孤和你有什么好聊的!” “孤算是看明白了,那封密信就是你送出的吧?好一招借刀杀人,可恨孤居然被唐赛儿那个贱人蒙蔽了!” “你这个奸猾的弑兄之徒!” “大家都是为了皇位,你也没比孤好到哪里去!” 朱瞻墡毫不动气,依然满脸笑容: “你看你看,二叔你为了脱罪,竟胡言乱语至此,攀咬到朕身上。” “可惜你一个谋逆造反之人,说的话谁会相信呢?” “去南京通知大哥北返的海寿海公公可还活着,大哥身边的护卫徐恭徐指挥使也在这,他们可都异口同声指认截杀的杀手是乐安州派来的。” “乐安州最后一战,唐赛儿在乱军之中被你派人杀死灭口。” “人证物证俱在,二叔你就不用抵赖了,反正造反都造了,不差多一条截杀太子的罪名。” 朱高煦闻言一怔,不可置信看着朱瞻墡,好半晌才惨然一笑: “你够狠,也够果决,唐赛儿那贱人刚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都能马上下手灭口。” “这吃里扒外的贱人活该!哈哈哈!” “你早就料到孤会造反,也早猜到白莲教那贱人,是孤的援手。” “你早早在孤的身旁安插奸细,呵,孤的一举一动都在你预料之中。” “孤败得心服口服。” “说吧,你打算怎么处置孤?” 朱瞻墡含笑不语。 这个美丽的误会,就让他一直这样认为好了。 朱高煦蓦然放肆大笑,笑到泪花都飙了出来: “你要杀孤早就杀了,不就是不想承担侄杀叔的恶名吗?” “假惺惺来这里做什么?想给孤创造袭击你的机会吗?孤偏不如你的愿,哈哈哈。” “饶你奸似鬼,要么将孤废为庶人赶去凤阳老家守祖坟,要么将来在史书上留下恶名!” 朱瞻墡怜悯轻笑摇头。 你想得倒美。 还想回凤阳老家看坟?老祖宗日日看你这张大饼脸,都想从坟里爬出来揍你一顿吧? “朕干嘛要杀你?” “朕也没打算将你废为庶人,汉王这个爵位还会为给你留着,只是给你改封个地方而已。” 朱高煦骤然转回脑袋,死死盯住朱瞻墡,想要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好一会才冷声笑笑: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孤认输好了,随你怎样处置,可若你还打算把孤玩弄于鼓掌之间,你是在做梦!” 朱高煦脖子一梗,一副躺平随便处置的非暴力不合作态度。 朱瞻墡啧啧摇头轻叹: “二叔你的心也真是够狠的。” “汉王府朕的堂兄弟姐妹足有十多人吧?让这么多人给你陪葬,二叔你不心疼,朕都要心疼了。” 朱高煦脸皮抽动,差点没忍住一个大逼兜甩了上去。 被朱瞻墡被气得七窍生烟,一双手颤抖不止: “假仁假义,他们是孤的孩子,也是你的堂兄弟姐妹!” “谋反是孤的事,你要杀他们就杀,将来总逃不过一个凉薄嗜杀的恶名,假惺惺作态!” 朱高煦虽是如此说,可周围监牢汉王府一系的子嗣,一个个却都支棱起耳朵来。 被关入北镇抚司诏狱这么久,他们本以为死定了。 心中一片绝望。 可一个个才几岁十几岁大的少年郎,又有谁会想死呢? 这个新皇帝,大伯家的老五,打算放自己一马? 生的希望,全都涌了上来。 朱瞻墡口中和朱高煦兜圈子瞎扯淡,目光扫过徐恭。 那个大铜钟怎么还没送到?锦衣卫办事效率有些低啊。 一时倒忘了好几百斤重的大铜钟,多人合力小心翼翼抬来,速度自然会慢上些许。 好半晌,监牢外总算响起呼喝喊号子的声音。 八名锦衣卫壮汉,合力扛着一座巨大铜钟,总算来到监牢深处。 朱瞻墡脸上掠过玩味笑容。 抓着朱高煦手腕的手重重一甩,自己一个大大的趔趄,差点摔倒地上。 “汉王!” “朕一片诚心待你,希冀你能收敛凶顽,痛改前非。” “没想到你居然趁朕分神之际,偷偷暗算于朕!” 朱瞻墡好不容易站稳身子,脸色突然沉了下去,怒气勃发! “汉王怙恶不悛,锦衣卫,去,用这个铜钟给朕罩住汉王!” 在场的锦衣卫们注意力刚被大铜钟分散,乍见圣上猛一踉跄。 汉王朱高煦竟如此穷凶极恶! 一个身处绝境的俘虏,居然还如此恶劣! 锦衣卫们同仇敌忾之下,手上动作都加快了几分。 很快,监牢门打开,还在愣怔中的朱高煦,已被巨大铜钟死死罩住。 朱高煦人现在还是懵的。 千防万防,没曾想又着了这个坏种的道。 明明是他自己甩开的,朱高煦欲哭无泪。 满腔冤屈愤恨之下,一股蛮力爆发,楞是将几百斤重铜钟扛着离地三四寸高,满监牢乱转,想要找朱瞻墡理论。 “赶紧去取柴火堆在铜钟周围,朕要活生生烤死如此顽逆之人!” 朱瞻墡口中怒喝,嘴角却是挂满恶趣味的笑容。 “慢着陛下,陛下息怒!” 蹇义带着一干文臣紧赶慢赶,终于到了。 第118章 朱高煦服软 蹇义身后跟着胡濙、郭璡、黄淮、杨溥等人。 全是之前廷议纳妃,坚定不移支持朱瞻墡的重臣。 这些人,也正是朱瞻墡如今的执政班底。 蹇义是何许人也。 年老成精! 眼睛一扫突兀出现在监牢深处的巨大铜钟,再一联想陛下特地将自己这些老臣叫到北镇抚司诏狱来,顿时明白朱瞻墡的打算。 蹇义领着几位重臣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息怒啊!” “汉王虽然谋逆在先,忤逆陛下于后,可汉王毕竟还是陛下的亲叔。” “汉王虽万死不足赎其罪衍,可陛下励精图治,将来是要以明君之名流芳百代的,陛下又何必承此以侄杀叔的恶名?” 朱瞻墡余怒未休,冷哼道: “朕一片好心,想要留其性命,甚至连汉王爵位都想为其保留,可此獠竟如此可恶。” “锦衣卫!还不快快准备柴火?” 徐恭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带着一众锦衣卫,从外头搬进大批木炭柴火,堆在铜钟周围。 又死死压住铜钟,不让身在其中的朱高煦乱动。 朱高煦又气又惊,如困兽一般在铜钟内使劲撞击,口中辱骂申辩不断,然而如此闹腾,隔着铜钟回响不断,声音又哪能清晰传出来? 蹇义做戏做全套。 领着几位重臣连忙挡在铜钟之前,一边苦苦劝谏,一边安抚铜钟内的朱高煦赶紧冷静下来。 否则陛下怒不可遏,陛下损失的是名声,他朱高煦,可就要被活生生烤死了。 朱高煦终是怕了。 惧意越来越盛,总算勉强压住冤屈怒火。 顺着重臣们的台阶下去,收声止住。 朱瞻墡叹了口气: “罢了,蹇柱国你们快快请起,朕就看在你们的面子上,饶了他一命。” “只是,朕不想再在大明,看到如此顽劣之人。” 蹇义打蛇逐上棍,赶忙接腔: “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汉王?” 朱瞻墡略略思索片刻,冷哼道: “既然你们为他求情,汉王的爵位朕也不褫夺他了,朕要把他改封到海外去。” “对了,吕宋岛!” “前年吕宋岛总督许柴佬年老返乡,吕宋岛上我大明侨民日夜受当地蛮夷欺辱屠杀。” “朕就给他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去吕宋岛上率领大明侨民站稳脚跟。” “如此朕不但赦免汉王一系子嗣妻妾,就连谋逆从恶之人,也赦其死罪,许其跟随汉王前往吕宋拓边。” 蹇义等人心中一惊! 原来陛下竟是做此打算。 以罪罚待死之身,物尽其用,帮大明拓边海外。 只是被改封到海外,不啻于流放万里之外,甚至犹有过之。 南洋诸岛一年四季炎热无比,瘴气丛生,毒虫无数,就算跟随郑和下西洋的精壮水手,在半途中也多有熬不过去病死的。 汉王会愿意去吗? 蹇义几人还在思忖之间,铜钟内的朱高煦惊怒交加。 大声怒吼,声音隔着铜钟瓮声瓮气: “不!” “孤不去吕宋岛!你要杀就杀,休想让孤心甘情愿飘洋过海,去此不毛之地!” 朱高煦一向性喜享受,穷奢极侈。 永乐靖难成功之后,朱高煦被封为汉王,封地远在云南。 朱高煦就极不乐意,口出怨言: “我有何罪,要被赶到万里之外。” 朱棣心疼二儿,将他改封去青州,如此上古九州之地,人文荟萃,朱高煦依然极为不满。 嫌弃青州为贫瘠之地,不肯就藩。 甚至随巡北京之时,也嫌弃从小生活的地方太过寒冷,执意带着儿子返回南京。 最后夺嫡失败差点被废,灰溜溜前往乐安州就藩,仍是一心想着谋反,返回富庶江南。 乍闻要被发配去往海外,朱高煦下意识在铜钟里叫嚣起来。 朱瞻墡见他还拎不清处境,半真半假怒火上涌: “徐恭!点火!” 徐恭早就等着这一出。 连忙掏出火折子将柴火点着。 眼看火势从极微弱慢慢升腾而起,越来越大,蹇义几人不迭磕头,喧嚣一片。 有的向朱瞻墡求情,有的劝慰铜钟里的王爷,有的则去扒拉柴火,让火势没那么快一发不可收拾。 而周围监牢汉王一系的子嗣妻妾臣属,更加不堪。 朱瞻墡刚刚的赦免敕令一出,他们犹如落水之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无限绝望中凭空长出生的希冀。 跟随汉王谋反,他们这些人的命运本已注定。 午门外一刀枭首而已。 可竟还能有活命机会! 就算被流放到一无所知的吕宋岛,也好过身死一切成空啊。 何况还能在吕宋岛继续当汉王府之人作威作福。 无非就是收买大明侨民之心,团结一致,抵御住当地蛮夷袭击,甚至反杀掉那些作乱蛮夷而已。 好死不如赖活。 顿时,这些人齐齐高声向朱瞻墡求饶,隔着铜钟劝谏朱高煦服软。 其中更夹杂着汉王妻妾和年幼孩子的号哭之声。 一时之间,监牢深处喧嚣无比。 朱高煦冲动之余,也开始慌了。 这个恶劣侄儿,居然玩真的! 他真敢活生生烤死自己! 感受着铜钟内越来越闷热的气息,想要奋起神力将铜钟掀开。 可手一触及铜钟,烫得他忙不迭收回来。 眼看再固执下去,不用多久就要被活生生烤熟。 原本极为坚定的决不妥协信念,犹如冰雪,在烈火烤炙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耳边听着铜钟外众臣和自己妻儿臣属的劝解,终于顺坡下驴。 声嘶力竭高呼: “孤......孤答应去吕宋岛,吾皇饶命,快......快撤了柴火!” 朱瞻墡眼神瞥过徐恭,摆了摆手。 徐恭心领神会带着锦衣卫将燃着的柴火搬开扑灭。 等将铜钟掀开,内里的朱高煦满头满身热汗,淋漓而下。 一张脸苍白到毫无人色。 生死鬼门关口走了一遭,而且是慢慢一点一滴感受着死亡逼近,性格凶顽如朱高煦,也不由气焰全消。 扑通跪在还颇为灼热的地面,磕头认罪: “罪人朱高煦,参见吾皇陛下。” “罪人顽抗天威,谋逆不轨,陛下凡有惩处,罪人无不心甘情愿领受!” 朱瞻墡转身缓缓走到朱高煦的书案之后,安然坐下,心安理得受了朱高煦的大礼参拜,吩咐道: “徐恭,令人去搬些椅凳,给蹇柱国几位股肱之臣赐座!” “二叔你就跪着吧。” “要朕饶过你汉王一系可以,你必须依朕所说处置,朕才能安心。” “去将朕那几位堂兄弟们也一起请过来!” 第119章 改封吕宋岛 朱高煦原世子朱瞻壑已于永乐十九年病逝,庶长子朱瞻圻因挑拨汉王和洪熙帝关系,以不孝罪名被朱高炽废为庶人,贬去凤阳看守皇陵。 如今的汉王世子是朱高煦嫡次子朱瞻坦,之后还有八名大大小小的小王爷。 从与朱瞻墡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到被汉王妃嫔抱在怀里的牙牙学语幼童,齐刷刷在朱高煦后头跪了一地。 朱瞻墡一眼扫过。 按原本历史,这近十位堂兄弟,都被朱瞻基杀得一干二净。 就连在凤阳守坟的朱瞻圻都没能幸免。 这些幼童何辜呢? 他们连话都还没学完全,谋反是什么意思都不懂,竟也都被一刀杀了。 更何况,还是三代之内的至亲。 朱瞻墡暗暗摇头。 为了战略目的,对敌人狠厉杀伐果断,朱瞻墡做得到。 譬如活生生折磨死王斌震慑朱高煦。 可屠杀幼童这种毫无人性的事,他属实下不了手。 朱瞻墡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心安理得,觉得亲手杀死朱瞻基太应该了。 等蹇义等人入座,朱瞻墡冷声开口: “二叔,朕今日要与你,与你一众子嗣在众朝臣见证之下约法三章!” “若你能够遵守,朕派郑和用宝船送你汉王一系去往吕宋岛。” “其一:汉王一系嫡庶后代,自你而起十代之人,未得中原传诏,不得私自返回中原,违者甘受朝廷屠戮,万民讨伐。” “你可做得到?” 朱高煦苍白脸色大变。 如此一来,自己,自己的后代,再也不能踏上大明中原江山! 十代之后,已是两三百年后的遥不可及将来之事。 朝廷屠戮,万民讨伐? 这个侄儿好狠! 从根本上断绝了自己再起谋逆之心。 可若是今日不答应,汉王一系死绝,别说两三百年,明年自己坟头的草就能及腰高了。 朱高煦委委屈屈点头应下。 身后自朱瞻坦而下,齐齐大声应是。 “其二,尔等负有为大明拓边,教化万民之责。” “朕许你携带中原书籍和各色工匠前往吕宋,尔等在吕宋应团结大明侨民,教化蛮夷,大力纳蛮夷之女为妻妾,为我华夏子民开枝散叶。” 朱瞻墡森然一笑: “至于不服教化、顽冥不灵的蛮夷土人,尽数杀了就是!” “朕要的是,百年,两百年后,吕宋岛十之八九,尽是我华夏子民,吕宋岛之人,说的是华夏语言,写的是华夏文字,行的是华夏礼仪。” 蹇义等人身躯巨震,欲言又止。 目露深思之色。 朱高煦却是神色振奋,原本被打击得颓废不已的精神,不自觉奋发起来。 自己一向以征战勇猛为傲。 带兵打不过眼前这个奸猾似鬼的侄儿,难道还打不过化外小岛上的土人吗? 朱高煦和身后诸子慨然应下。 “其三,朕特许尔等派船到各市舶司采购中原一应农具兵械、绫罗瓷器,不予限制。” “不过!” “须以矿产和粮食来换,依法缴纳税赋。” 朱瞻墡顿了顿,给朱高煦指点一条明路: “吕宋岛盛产金银铜铁硫等矿,南洋一带气候炎热,雨水充沛,以我中原耕种之法,稻米一季可二三熟。” “至于采矿及种植的劳力......” 朱瞻墡笑容玩味无比: “吕宋岛那么多土人,二叔你可是聪明人,想必知道怎么做。” “侄儿在这里给二叔提个醒,第一线驱策监视吕宋土人劳作之人,二叔可从安南婆罗洲等地雇人引入。” “以夷制夷,其中奥妙深不可测,当谨记之!” 用a殖民地的人治理b殖民地之民,前者皈依者狂热,尽心尽力,后者积累怨气向前者发泄。 自己抽身幕后。 这可是后世西欧国家统治殖民地的不二法宝。 朱高煦眼珠顿时瞪圆,心头怦怦乱跳。 这样说来,自己在吕宋岛不就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差别吗? 除了气候炎热之外,一应享用之物,都能从中原买到。 只是...... 就凭汉王一系老幼妇孺,和那些人心如何还未可知的大明侨民,能在吕宋岛立稳脚跟? “吾皇陛下仁慈,罪人感激涕零。” “只是......罪人手中并无兵力,只怕到了吕宋岛,挡不住那些蛮夷土人的冲击......” 朱高煦得陇望蜀,想要朱瞻墡把之前造反的汉王军遣返给他。 就算不能尽数要回来,能把汉王府的几只护卫军拿回来也不错啊。 朱瞻墡冷冷一笑。 想要自己把那些在矿山挖矿的原汉王叛军还给他? 想得倒美。 “没兵力就要二叔你自己想办法了。” “汉王府被抄没的财产,朕可以还给你。” “全国各地死牢犯人,凡是愿意跟你去往吕宋的,朕也可以赦免。” “至于你如何招募匠人护卫,只要财帛动人心,你情我愿,不违反大明律令,朕都可以随你折腾。” “当然,前提是此后汉王一系要保吕宋岛周边海域安宁,清剿海盗倭寇,给中原远航船队提供停泊补给,以及中原朝廷万一需要借兵之时,慷慨相助。” 朱高煦几乎要乐疯了。 虽然乐安州叛乱,自己一辈子的积蓄,招兵买马花了七七八八。 可烂船还有三千钉。 汉王府被抄没的财产能还回来的话,把一些古董玩物、奇珍异宝、金银首饰沽掉,再招募数万人马不是什么难事。 朱高煦却是忘了。 哪有如此简单。 之前在乐安州起事,毕竟有不少野心之辈图从龙之功,纷纷响应。 可要背井离乡前往一无所知海外,哪能如此简单招募到人? 也就死刑犯人为了求生,肯做拼死一搏。 可死刑犯人也没多少可供他招募的。 况且,还要出大价钱招募一应工匠和教书之人,以及购买各种书籍。 手上可支配的资财有限,一个多了,另一个自然就要缩减。 最后能有数千穷凶极恶之人组成的乌合之众供他驱策,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当然,这些都是之后朱高煦和幕僚要去头疼的事。 见朱高煦和诸位堂兄弟一一应下,朱瞻墡笑容更深了几分: “二叔,如此约法三章,朕令人镌刻在石碑之上,一式两份,朕与你,以及在座诸位重臣联合署名其上。” “分别树立于北京城奉天门外,以及吕宋汉王府门之前,望你我叔侄时时谨守,后世子孙,不可或忘。” 朱高煦心头一颤。 原本还有一丁点的小心思全都打住。 如此公之于众,就算他或者后代异日想携海外兵卒回到中原,也是举目皆敌。 中原归路已断! 朱瞻墡继续意味深长补充道: “二叔,朕给你三个月时间准备,这三个月间,招募的兵卒工匠,暂时就由京营看管。” “至于其中分寸,想必二叔你能把握好,若是再涉谋逆,朕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只好忍痛诛杀自己亲叔。” “徐恭,你要切记,时时帮朕盯着汉王,勿使行差踏错。” “还有,派锦衣卫前往南京,招南京守备郑和,携王景弘等驾驭数艘宝船,走海路停靠在天津卫,进京见朕!” 徐恭轰然应诺,朱高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唯有蹇义等重臣,满脸深思欲言又止。 第120章 朱瞻墡的宏大愿景 汉王一系人马当场释放,在徐恭带着锦衣卫严密看管之下,回到京城荒废许久的汉王府中。 只是可怜了王斌,白白当了一只儆猴的死鸡。 朱瞻墡带着蹇义等人回到御书房,已经忍了许久的诸位重臣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开口: “陛下,此事......此事太过匪夷所思!” “圣上,您不怕汉王此獠贼心不死,继续作乱吗?” “皇上,依臣之见,要么将汉王处死以儆效尤,要么废为庶人赶去凤阳,不可纵虎归山啊!” ...... 众人七嘴八舌。 唯有胡濙一脸笑容,似有所悟。 朱瞻墡看向胡濙,淡笑问道: “胡侍郎有什么要说的吗?” 胡濙会意笑笑,拱手道: “微臣以为此事一举多得,圣上思虑深远,微臣佩服。” 朱瞻墡兴趣盎然: “胡侍郎,你且说说,都有哪些好处?” 胡濙侃侃而谈: “一可体现圣上宽宏大度,不忍加害至亲的仁君风范。” “圣上与汉王约法三章,立碑为记,但凡汉王敢回到中原,天下万民共讨之,已是杜绝汉王一系继续作乱的路子。” “二可以吕宋之矿产粮食,弥补我大明不足。” “吕宋地处炎热,作物一季多熟,若能推广我大明耕种之法,稻米产量惊人。” “如此用两千料宝船经大洋源源不绝运到京师,再分至九边兵镇,可极大减少漕运损耗。” “加之吕宋多火山,盛产各色矿物,我大明向来缺乏银铜之矿,朝廷只能以纸钞替代。” “大明铁矿品相也颇为低劣,致使造出的兵刃火器质脆易裂,若能取吕宋铁矿冶炼,想必火器威力还能再胜一筹。” “其三,吕宋蛮夷之人多野蛮不堪教化,反复无常,无怀恩戴德之心,若能以大明子民代之,百年之后,吕宋尽为我大明之地矣。” “陛下不费朝廷一兵一卒,拓地万里之外,毕功于百年之后,思虑深远之处,臣自愧不如。” 朱瞻墡哈哈大笑。 胡濙的这记马屁拍得舒服。 正要补充几句,黄淮犹豫反驳道: “胡侍郎,圣人有云有教无类,怎可说吕宋蛮夷之人不堪教化?” “就算如匈奴鲜卑,契丹女真,乃至蒙古诸部,崛起之初如野人,百年之后,也尽心慕我华夏文教,世上焉有不堪教化之民?” 胡濙嗤笑一声: “黄学士不曾出过大明,自是不明其中隐情。” “胡某泛舟海外十余年,到过大大小小番国几十个,见过各种各样化外之民。” “依胡某之见,可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其一自是我华夏子民,受千年文教,个个聪慧敏锐,见识广博。” “其二为西域波斯天方乃至极西大秦等国之民,文教与华夏殊异,虽不如华夏璀璨多彩,却也不可小觑,有其独到之处。” “其三为朝鲜安南东瀛等国民众,受华夏文教熏陶数百上千年,启迪智慧,也尽可堪教化。” “其四为塞北诸胡,旋起旋灭,可堪教化者融入我华夏之中,不可堪教化者或是远遁而逃,或是毁于后起者之手。” “其五为南洋诸岛土人,顽冥不灵,生性固执而愚昧,可堪教化者十不足二三。” “其六为极西之处昆仑奴,肤色黎黑如炭,与野人禽兽无异,每日果腹就与愿足矣,不会去多想明日之食从何而来,完全不堪教化。” 胡濙的一番话,触及黄淮等人知识盲区,顿时几人讷讷不知该从何处辩驳。 毕竟其他人可没有像胡濙那般,走遍南洋西洋诸国。 他们唯一见过的是随郑和宝船来到大明朝贡的番国使臣,言语不通,随行多配有当地大明侨民协助翻译。 如今细细想来,这些番国使臣,朝觐之时确实常常行止失措,执拗不可沟通。 朱瞻墡含笑点头。 胡濙的话,放后世有些大逆不道,不过与自己所想倒是颇近。 朝鲜安南之民,尚算可堪教化,将来总要将其并入大明版图,自己也已为此开始布局。 至于东瀛倭人! 一想起来,新仇旧恨统统涌了上来。 数百年倭寇骚扰,烧杀抢掠,华夏沿海从辽东直至广东,无不深受其害。 无数华夏子民惨死在倭寇手中,而倭寇之患,也贯穿了大明一朝。 至于将来,更有数千万同胞死于倭人侵略之手。 华夏差点遭遇亡国灭种惨祸,就是倭人带来的! 倭人自汉光武年间入朝建交,唐宋之时,华夏更是毫不藏私,尽纳倭人遣唐使,许其学习华夏礼仪教化。 可得到的回报却是倭人时时觊觎华夏富庶,数百年贼心不死,只等华夏衰弱之时扑上来肆虐。 如此忘恩负义、不懂廉耻恩义之禽兽,可堪教化又如何? 就如一条养不熟的野狗,劣根性已经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自己有幸穿越回明朝,如今更是坐上皇帝宝座,一国之政,尽出己手。 总要琢磨出一条毒计,就算不能让倭人死绝,也要仿照后世丑国对待印第安人一般。 在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划几片自留地,只留区区数千倭人作为人类基因库多样性活标本存在。 对付倭人的计策朱瞻墡已经琢磨了几年。 只等收拾掉文官集团,朝政施行再无阻碍之时,就将启动。 朱瞻墡倏然收回发散开来的思维,笑呵呵问道: “胡侍郎,没了?” 胡濙一怔。 自己已经绞尽脑汁,难道犹有遗漏? “臣愚昧,恭请圣上指点。” 朱瞻墡目光扫过蹇义等人,意思不言自明。 你们看看,多学学胡濙啊。 揣摩上意,拍皇上马屁,你们不及胡侍郎半分。 也就蹇义在揣摩上意方面有点本事。 朱瞻墡冷冷一笑: “朕要的不只是汉王一家改封海外。” 倏然站起身来,从御书房书架上取出一卷画作摊开。 却是自己凭记忆临摹下的世界地图。 “你们都来看看,这是朕于潜邸之时,偶然从番外孤本书籍中看到的万国堪舆全图。” “我等所处的乾坤,日月繁星之下,无论大地海洋,不过是颗巨大无比的圆球而已。” “大明所立之广袤大地,一直到极西的大秦拂郎机以西把你亚拂郎察,统称为欧亚大陆,大小不足圆球的十分之一。” “爪哇岛以南,有片大地不下于大明疆域,上面多荒漠,多矿产,多奇珍异兽,几无人烟。” “奴尔干都司往东北而行,越过极寒之地的海峡,将会到达一片全新大陆。” “该大陆有欧亚大陆十之八九大小,仅有零星土人,样貌与我大明子民接近,传说乃是商末遗民伐巨竹为舟,泛海而去繁衍至今。” “此即为山海经中所说的扶桑之地!” “我大明朱姓藩王繁多,洪武帝禁朱姓皇族务农经商,不事生产。” “天长日久,这些皇族繁衍无数,恐成大明不可承受之重担!” “朕打算,将朱姓藩王尽数改封去往海外,拓土万里,令朱姓后裔、大明子民繁衍全世界!” 一语将御书房中众臣震骇得面无人色。 片刻之后,蹇义领头,几人齐齐跪下,就连胡濙都不例外,异口同声劝谏: “陛下,万万不可!” 第121章 变革肇始 invalid 第122章 杨荣的惶惶不可终日 朱瞻墡携着一班核心班底重臣,打算以朱高煦改封海外作为契机,撬动大明革新。 杨荣此时却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似乎有大祸将要临头。 一封没头没尾的密信,从建宁府锦衣卫驻点悄无声息发出,经过神秘渠道悄悄出现杨荣的书房案头。 信中并无署名。 只是简单写了几个字: “事泄,公自处之!” 杨荣看到的瞬间,脸色大变。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杨荣心知肚明。 为了给老家私下做的事保驾护航,杨荣花了大代价,将钉子打入原本严密无比的锦衣卫系统之中。 得益于原锦衣卫指挥使纪纲造反被朱棣凌迟处死,接任的赛哈智又出身于蒙古。 自身根基浅薄。 虽是担任权势煊赫的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却日日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混吃等死。 行事不求无功,但求无过。 这才给了杨荣浑水摸鱼机会。 直到新皇登基徐恭接过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重新整顿锦衣卫,一时却是发现不了内鬼。 建宁府的锦衣卫驻处,北京城的北镇抚司,都有暗中帮他通风报信之人。 不过,这些锦衣卫小头目也只是收钱办事而已。 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冒着风险予以通风报信,已经是看不菲银钱的面子了。 只是,这封信没头没尾。 简简单单两字事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严重到什么程度,杨荣一无所知。 倏然! 杨荣猛然站起,快步向外走去。 片刻之后,杨荣携府中老管家踏入书房,将房门紧紧闭上。 这个老管家,是京城杨荣府上,唯一知道老家背地里那些勾当的人。 也是遥控海外贸易、经手私下账目往来的核心之人。 “阿福,老家最近一次批信,是什么时候发出来的?” 杨荣神情凝重至极。 老管家不明所以,颤颤巍巍回道: “老爷,是闰八月下旬。” 杨荣心中一沉。 如今已是十一月,按理说老家批信快马走官府驿站,一个月多点就能到达北京。 而老家每个月都会准时发出一封信件,正常而言,下一封信前些日子本应该能送达北京才是。 希望是路上耽误了吧。 杨荣心中刚做侥幸想法,转念之间,苍老脸上血色尽褪。 新君登基之时,提拔海寿当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督。 可不过几日之后,海寿就带着东厂番子离京公干,至今尚未归来。 如此算来,已经是四五个月前的事了。 杨荣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剧。 怕不是,老家之人尽数被东厂抓起来了! 因此每月寄向北京的信件才断掉。 而建宁府的锦衣卫朋友这才冒险给自己发出示警。 杨荣瞬间又惊又怒。 这个新君,竟如此睚眦必报! 都顺遂他的心愿当了皇上,竟还嫉恨自己几人当初篡改遗诏和拥立朱瞻埈。 隐忍如此之久,公报私仇,将刀动到自己头上! 自己几人如此行事,不也是为了社稷安危嘛! 新君心胸竟狭隘若此! 亏自己几人,在新君继位之后,也算兢兢业业,为朝廷尽忠,为社稷殚精竭虑。 除了纳妃之事有些抵牾,其他政事,无不与新君保持步调一致。 杨荣自怨自艾一会,眼睛扫过还侍立于旁的老管家。 心头大跳之际,一丝恶念悄悄涌起。 京城整座杨府,知道老家勾当的就眼前此人而已。 若是...... 就算事泄,自己是不是也能推做不知呢? 只是远隔数千里,对老家亲友疏于管教,他们暗地里做的勾当,自己一概不知。 大不了引咎致仕,这些年赚得盆满钵满,回家乡也可当个富家翁。 有自己在家乡教导子弟,暗中操盘海外贸易一事,杨家未必就倒了。 用金钱铺路。 十年百年后,杨家未必不能再出个辅政之臣! 杨荣只是迟疑片刻,骤然下了决断。 大丈夫行事当机立断,岂可效妇人之仁。 老脸挤出一丝强笑: “阿福,你跟了老夫快五十年了吧?” 老管家嘿嘿憨笑: “回老爷的话,足足四十八年,小人卖身进杨府时就给老爷当书僮,老爷当时才六岁,刚刚启蒙。” “当时小人也才八岁。” “老爷当时愤恨教书先生用戒尺打你手掌心,让小人偷偷在先生被窝中塞入竹叶青,害得先生大病一场。” “哈哈哈,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杨荣眼神只是略略飘忽了下,瞬间凝实。 霍然站起,去书架上取酒,趁身体遮挡的空档,从边上小瓷瓶中悄悄倒出一粒赤红色丹丸,混入酒中。 这是他早就购来的鹤顶红。 杨荣晃了晃酒坛,走回书桌前,取来酒杯倒满,情深意切说道: “阿福,这么多年跟在老夫身边,辛苦你了。” “来,老夫从好友处得来一坛稀罕美酒,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今日就赐你三杯!” 将满满一杯酒不容分说,硬塞入老管家手中。 老管家似有所悟,一双昏花老眼怔怔打量杨荣许久,口中发出意味深长的长叹。 手爪颤抖举起酒杯,撒了不少出来。 千辛万苦终于送到嘴边,见杨荣一脸期待之色,猛一仰脖子,将杯中酒尽数倒入喉间。 “来来来,喝完一杯,还有两杯!” “这酒可稀罕得很,别再撒了。” 老管家的空酒杯刚刚放下,杨荣迫不及待,又给续满。 连着三杯灌下,老管家颓然坐到椅子上。 可怕的沉寂,弥漫在书房之中。 半晌之后,老管家佝偻身躯逐渐痉挛抽紧,一丝丝血迹,从七窍缓缓溢出,死状凄惨无比。 杨荣叹息一声,挤出两滴浑浊老泪: “阿福,是老夫对不起你。” “为了守秘,老夫只能出此下策,想必你也是能理解的。” “你放心走吧,你的家人孩子,老夫会妥为照顾。” “来世,再当我书僮可好?” 杨荣只是在书房之中感伤片刻。 立刻从书房暗格中取出厚厚一叠信件,以及账簿和合股契书,扔进火盆烧毁。 直到尽数化为灰烬这才出门。 喊来府中仆役,吩咐收殓暴病而死的老管家尸体。 随即,匆匆出门而去。 建宁府老家所作的海外贸易勾当,虽是杨府一手经办,利润却不是杨荣一人尽吞。 如此庞大产业,每次出海所须本金海量,风险更是巨大无比。 层层关卡需要保驾护航之人无数。 杨荣一人,既没能力,也没如此广博人脉,将所有路铺好。 这是一个朝廷地方官员大集团的利益共同体! 这个产业,杨荣占三成大股,一大批江南出身的文武官员合占三成,而还有四成大股,背后之人讳莫如深。 平日分红之事,向来是老管家阿福一手操办。 而如今大祸临头,杨荣正是要去找这背后之人商量。 第123章 三人行 北京城一处三层楼高的高雅酒楼。 整个三层被包了下来,仅仅坐了三个人。 杨荣,夏原吉,杨士奇。 这三人,每一个跺跺脚都能让大明朝政动荡不安。 杨荣低低将事情来龙去脉说完,杨士奇已是难掩惊慌。 杨士奇出身贫寒,一岁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予德安同知罗性,杨士奇因此改姓罗。 一次罗家祭祖之时,罗性偶然发现杨士奇自己捏了土人,供作杨家祖先祭奠,罗性因此大为欣赏赞许。 于是让杨士奇改回杨姓。 之后罗性戍边去世,杨士奇带着母亲返回德安,四处颠沛流离,一边教书养家糊口,一边奉养母亲。 期间参加过科举考试,无奈落第。 之后建文帝修纂《明太祖实录》,杨士奇被官员举荐,以布衣身份入翰林院成为编纂官。 再后来朱棣靖难成功,杨士奇和杨荣一样,身姿极为柔软,迅速归顺朱棣成为永乐朝大臣,丝毫不念建文帝知遇恩情。 杨士奇和杨荣两人老家相近,境遇相似,年龄相仿,兼且都姓杨。 因此迅速结为莫逆之交。 杨士奇也是从小穷怕了。 得知杨荣私下捣鼓海外贸易一事,杨士奇竭尽家财入股参与。 如今吉安府泰和县的杨家再不复原先的破落户形象,一跃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杨士奇之子杨稷,在家乡更是横行无忌,骄奢侈靡,活脱脱官二代富二代作风。 按理说杨士奇原生家庭条件比起郭璡,还要差上极多。 可惜人生际遇不同。 杨士奇有了杨荣这个异父异母的同姓好兄弟提携,一朝翻身,家庭条件从社会最底层一跃成为江南富豪。 而郭璡素来被杨荣这些人鄙夷,觉得他身为文官粗鄙不文。 更没有人肯提携他私下一起做点投资啥的。 郭璡空有一番发财上进之心,可惜钻营无门,也只能恨恨作罢。 可至于是福是祸,塞翁失马,谁能说得清呢? 杨士奇被杨荣说得心惊胆颤,惶惶不安。 在座之人,官职最大的夏原吉,却是安之若素,手捻胡须沉吟不语。 说起来,夏原吉比杨士奇还要小一岁,可在官场历练上,夏原吉却是杨士奇的老前辈。 夏原吉出身也很是贫寒,不过夏原吉自小就有才名。 十六岁在乡间私塾当教谕,弱冠考入县学,二十四岁就由乡荐进入国子监。 属于自小聪慧,会折腾找门路的人。 之后更是早早被朱元璋慧眼识珠,提拔为户部主事,巡抚福建。 也是在巡抚福建之时,夏原吉收下杨荣成为门生。 之后建文帝刚继位,夏原吉就被提拔为户部右侍郎,已经是大明朝廷举足轻重的重臣。 杨荣见夏原吉安坐如山,不由焦急问道: “老师,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坐得住啊?” 夏原吉冷笑一声责备道: “勉仁,稍安毋躁。” “你的养气功夫呢?士大夫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一个个都是知天命之人,怎么毛毛躁躁,跟小年轻一样。” 有夏原吉这根定海神针,杨荣杨士奇慌乱之心顿时镇定下来不少。 杨荣讪笑问道: “老师,莫非您有把握?” 夏原吉捻须摇头: “如今建宁府发生何事,海寿这个祸国阉货手中掌握了多少证据都不清楚,老夫怎敢轻言有把握?” “无非就是尽量撇清罢了。” 杨荣刚定下来的心顿时再度抽紧: “学生老家之人怕不是尽数都被海寿这个阉货禁锢,老家账册,书信往来也不知被这个阉货取走了没有,学生如何撇得清?” 夏原吉似笑非笑看向杨荣: “勉仁,你也早有决断,又何必如此作态。” “你府上的福伯已经身死,弃卒保车,把事情都推到他身上就是。” “老夫且问你,你往家乡寄去的书信,可有提过此私下之事只言片语?” 杨荣摇头: “并无!” “学生时时谨记老师教诲,与家乡的批信,从来都只劝导家族之人当谦恭守礼与邻为善,家族后辈当勤勉耕读,不可欺霸乡里。” “至于私下之事,学生向来只是口述,由阿福执笔记下寄出。” 夏原吉捻须轻笑: “老夫再问你,建宁府杨家留存的信件账簿,可曾有提过老夫和杨首辅之名?” 杨荣细细凝思半晌,缓缓摇头: “从无此事!” “老师当时曾多次提醒过,学生自然不会犯如此低级错误。” “老师和首辅的历年分红,都是由福建转运到京师,再由阿福私下拆帐分出去。” “倒是其他那些参股官吏,学生嫌繁琐,分红大都交由老家那边操办,确实有文字留下。” 夏原吉哈哈大笑: “这不就结了?” “福伯已死,此事牵连之人,仅是那些参股官吏而已。” 夏原吉笑容倏然一收,老脸有了森然之色: “勉仁,事情若是查到你的身上,你当把所有事全推给福伯,只是承认自己疏于管教家人,死无对证,想必你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至于老夫和杨首辅,与海外贸易一事无涉。” “勉仁,万一事有不逮,该怎么说你是知道的。” “老夫和杨首辅屹立不倒,就还能保你建宁杨家后代有再起的希望,勉仁可别做傻事啊!” 杨荣轰然大震。 不可置信看向自己老师。 原来,所谓“弃卒保车,把事情都推到阿福身上”,这句话,不只适用于阿福,竟也适用于自己! 瞬息之间杨荣只觉得无尽荒谬可笑感觉涌上心头。 将事情全推给阿福,杨荣再自欺欺人,也不敢完全靠此安慰自己。 若是主政的君主是洪熙帝,睁只眼闭只眼的仁厚之君,自己倒也能用这样理由混蒙过去,想必洪熙帝不会去做深究。 可如今主政的新君,是与自己有仇怨的天始帝。 杨荣不由有些后悔。 不该明知太子有所异动,眼睁睁看着洪熙帝殡天不去补救。 当时想着太子年纪轻,涉世未深,更易于掌控。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最终上位的却是阴沉险恶的襄王。 如今却是自掘坟墓,断了自己的生路。 至于将夏原吉杨士奇一起拉下水,原本杨荣还有一丝如此念想,可随着夏原吉最后那句话说出,杨荣赶紧将蠢蠢欲动的心思打消。 这句话既是嘱咐和承诺,也是威胁。 杨荣思前想后,颓然长叹。 没想到自己聪明一世,竟会面临如此绝境。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海寿没拿到什么扎实证据,自己就还有翻盘机会。 而另一边默默静坐的杨士奇,提了半天的心终于全都放了下来。 姜还是老的辣。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夏原吉,请受老夫执弟子礼一拜! 至于原本的好兄弟杨荣,如今满脸凄惶,杨士奇却是有看没注意到。 更没打算去安抚几句。 第124章 汉王改封廷议 朝会之时,于谦在朱瞻墡提前授意下,站了出来。 “启禀圣上,臣御史于谦,参汉王谋逆一事。” “汉王素性凶顽,趁先洪熙帝驾崩朝野震荡,在乐安州举兵造反,致民怨沸腾,举国震怖。” “陛下天威,亲征乐安州,一战而定,汉王一系逆贼,望风投降。” “如今汉王还关在诏狱之中,迟迟未做惩处。” “臣参汉王五大罪!” “一,以藩王身份举兵造反,罔顾朝廷厚恩,此为不忠。” “二,先永乐帝殡天未满一年,先洪熙帝殡天之际,悍然举兵反叛,此为不孝。” “三,谋一己私利举兵作乱,甚至勾结白莲教,致生灵涂炭,此为不仁。” “四,不顾往昔先洪熙帝多次为其缓颊开脱之恩,派杀手半道截杀太子,致朝廷群龙无首长达数月,以叔杀侄,此为不义。” “五,以区区乐安州弹丸之地,顽抗朝廷天兵,兴无义撮尔匪兵,妄图染指大宝,此为不智。” 于谦嗔目赤颜,鼻翼翕张,唾液四溅,声色俱厉。 一大通罪名从他口中源源不断喷出。 最后总结陈词: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智的狂悖之人,臣于谦,请诛此獠以正视听!” 朱瞻墡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于谦,让你稍微发挥参下汉王,可没让他把人往死了定罪啊。 你可倒好,超常发挥了哦。 被你这么一口唾沫一颗钉子,将汉王钉死在耻辱架上,不杀他似乎都要说不过去。 唉! 小年轻就是爱热血沸腾。 信不信朕让你带领大明海军奇袭蒙古王庭? 能知朕意的,唯有蹇柱国和胡侍郎二人而已。 朱瞻墡眼神微微扫过两人。 蹇义闻弦歌知雅意,立刻出列劝谏: “陛下,汉王此獠,确实罪不容诛!” “只是汉王毕竟与陛下乃是至亲,汉王虽恶贯满盈,然而陛下乃是仁厚有为之君,岂会跟此獠一般见识。” “臣谏议,当小惩大诫,留汉王一命!” 胡濙紧接着闪身而出,侃侃而谈: “臣胡濙,附蹇柱国之意。” “只是汉王永乐十四年就曾阴谋夺嫡,事败被先永乐帝赶去乐安州就藩。” “永乐十八年青州白莲教民乱,如今想来,其背后也是汉王推波助澜,甚至一力策划鼓动。” “如此怙恶不悛之人,若是还将其留在中原,异日恐又起事端。” “臣往昔来往南洋西洋诸国,曾在南洋东面一处大岛停泊,此岛名曰吕宋。” “永乐三年,三保太监首次下西洋之时,途径吕宋岛,曾奉诏封当地大明侨民领袖许柴佬为吕宋总督。” “永乐二十二年,许柴佬年老,举家迁回故乡福建晋江,吕宋岛总督一位至此空悬。” “近一年,吕宋岛当地土人时常攻击屠戮我大明侨民,当地大明侨民水深火热,盼天朝如幼童嗷嗷待哺盼望父母。” “臣谏议,改封汉王为吕宋王,兼吕宋总督。” “赦免汉王一系之人罪孽,许其随汉王就藩吕宋。” “陛下与汉王约法三章,令其及汉王一系后裔,未得奉诏不得返回中原,否则大明亿万臣民尽可击之!” 胡濙侃侃而谈,将之前朱瞻墡在北镇抚司诏狱中说的话,改成他的主意,尽数说了出来。 朱瞻墡赞叹点头不止。 看看,看看,这才是朕的良臣。 主动替朕背锅,如此就算有反对的大臣跳出来,集火目标也是对准胡濙。 于谦,你要多向老胡学习才是。 至于老郭就算了,他就是个山炮。 胡濙说完之后,郭璡,黄淮,杨溥一一出列附议。 朝议风向标已立。 于谦并非一根筋之人,知道这些重臣均是在圣上授意之下议政,连忙表态: “微臣附蹇柱国和胡侍郎之议!” 说完悄无声息退回低级官僚人群之中。 他的引题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只是作为看客,细细揣摩朝堂大佬们尺寸拿捏。 胡濙此议惊世骇俗。 说完之后,那些不明此事底细的中立朝臣顿时议论纷纷。 将藩王改封到海外蛮荒之地,就算汉王罪孽深重,此举也是亘古未有的大事件。 是祸是福,难以说清。 能看出此举对未来深远影响的,满朝不过寥寥几人。 大多数人顾虑重重,只是隐隐察觉此事太过重大,想要出言反驳。 中立朝臣目光纷纷聚拢到夏原吉杨士奇杨荣几人身上。 能在朝堂和蹇义胡濙打擂台的,唯有他们这些人而已。 若是张太后再下场,皇上此举能不能成,还未可知。 端看中立朝臣们是否会因心有顾虑,齐齐倒向反对者的一方。 珠帘之后,张太后的手倏然握紧。 正要站起身来表达反对意见,可旋即微微一叹。 凤目也跟随朝臣看向夏原吉等人。 之前纳妃一事,自己贸然下场铩羽而归,已是损及了太后威严。 还是等夏原吉等人打头阵,自己再提供助力。 朝堂上下,无数有心反对之人,都将希望寄托在这些文官集团领头人身上。 希望他们能站出来,代表自己发声。 可又有几人知道,夏原吉杨士奇杨荣三人,如今火都烧到自己屁股,哪还有闲心管这些破事。 就算皇上要把汉王改封到广寒宫去,他们也不想趟这个浑水。 他们现在全副心神都在琢磨给自己脱罪,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朱瞻墡呵呵一笑,伸手止住喧嚣: “既然无人反对,那就按胡侍郎所言处置。” “胡侍郎,此事朕就指定你着手经办。” “蹇柱国作为总顾问,郭璡、黄淮、杨溥、徐恭等人,提供一应协助。” “宣南京守备郑和,携三艘宝船走海路尽快抵达天津港,进京面圣!” 汉王朱高煦改封吕宋王一事,就此在气氛略显古怪的朝堂上敲定下来。 可风向已定,从来都不乏攀龙附凤之人。 成山侯王通出列,声色俱厉: “启禀圣上,臣王通参晋王朱济熿,汉王谋逆之时,晋王在太原与之互为援助,蠢蠢欲动。” “臣当时奉太后懿旨,锁拿朱济熿进京,在晋王府邸之中搜到其与汉王结盟的密信。” “如今晋王也幽禁于诏狱之中,臣恭请圣裁!” 王通的话语刚落,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启禀圣上,臣左春坊左庶子陈山,参赵王朱高燧,从永乐初年,赵王就与汉王过从甚密,勾结图谋太子之位,此事朝堂众所周知。” “臣听闻圣上攻破乐安州时,于汉王府搜到不少与赵王密谋的罪证。” “臣请缨奉旨,带兵前往赵王封地,锁拿赵王进京问罪!” 朱瞻墡看向两人,尤其是陈山,眉头蹙起。 此为小人一个! 第125章 安南叛乱 朱瞻墡的眉头紧紧蹙起。 朱济熿一事,倒是自己忽略了。 一个毫无本事,只会玩弄谗言,谋夺兄长朱济熺晋王爵位,苛待兄长侄儿的烂人而已。 这种废物,就算改封到海外去,也只是给海外蛮夷土人送菜。 反倒弱了大明声威。 “褫夺朱济熿晋王爵位,废为庶人,赶去中都凤阳看守皇陵!” 朱瞻墡声音冷漠: “王通,朕着你前往太原,寻朱济熺和原晋王世子、平阳王朱美圭进京!” 王通心头一震,忙不迭应声下来。 陛下这是要恢复已被废为庶人的朱济熺和朱美圭皇族身份,令其接掌晋王爵位吗? 朱瞻墡再看向陈山,脸上冷意更甚。 左春坊左庶子陈山? 呵呵。 这可是太子东宫属臣。 自然,这个太子,并不是自己那还在襁褓中的太子朱祁铭。 而是原太子,自己的好大哥,追谥宣德皇帝的朱瞻基的属臣。 原本历史,这个家伙似乎鸡犬升天,跟着进了内阁,甚至还担任过户部尚书。 不过此人品行不佳,心肠狠毒,办事能力也差劲得很。 被杨士奇评为“寡学术,昧大体,非君子也。” 后来就被朱瞻基撤了处理机务的权责,专职去教内廷宦官认书写字。 朱瞻基死后,陈山这样的原东宫属臣,犹如守着冷灶的断炊之人,仕途已是一片黯然。 陈山难道猜不出,朱瞻基正是死在自己手上吗? 如此无耻无立场原则之人,不乖乖藏起来当个朝廷俸禄蛀虫混到退休。 居然不念朱瞻基待他的恩情,还想着改换门庭,从自己这里捞取东山再起的资本? 进而再想到同是东宫属臣出身,黄淮杨溥为朱高炽坐了十年诏狱大牢。 大明有陈山如此人品低劣官吏,是为大明官吏之耻。 简直可与杨荣齐驱并驾。 然而人家杨荣毕竟还占个有相业声誉。 也就是说,杨荣虽然气量狭隘,才气也不如杨士奇,但处理政务却是一把好手。 朱瞻墡对陈山涌起杀机。 冷冷一笑: “也罢,就着你去彰德府宣赵王进京面圣,解释与汉王合谋一事,带兵就不用了。” 朱瞻墡在此挖了一个坑。 以陈山之急于求成,到彰德府后必定狐假虎威,将赵王朱高燧锁拿进京。 到时,正是一石二鸟之计。 自己正可用欺凌亲王的名义名正言顺处置陈山。 而朱高燧一路忧惧惊恐,慌乱失措,对改封到海外想必再无抵触之心。 朱瞻墡可一直没忘。 当初护送朱高燧就藩路上,就已想好将他改封去往小琉球(台湾)。 朕一言九鼎,信守承诺,说要将三叔改封去小琉球,就绝不打一丝折扣。 朝议就此结束。 接下来日子,汉王朱高煦在胡濙徐恭严密看管之下,开始变卖家财,大肆招募各色工匠和亡命之徒前往吕宋。 夏原吉杨士奇杨荣一个个夹紧尾巴小心翼翼。 王通带着朱济熺朱美圭刚刚抵京,朝中平静不过数日,却是发生了大事件。 安南急报! 黎利叛军得到谋士阮廌归附后声势大振。 数度袭扰挑衅交趾承宣布政司乂安城。 此时在乂安城掌管布政、按察二司,并参佐军务的是南京兵部尚书陈洽,兵事由荣昌伯陈智、都督方政掌管。 陈洽、陈智、方政出城追赶黎利叛军到应平,大意之下,明军陷入叛军伏击,大败溃逃。 陈洽重伤堕马,愤恨自刎而死。 陈智方政收拢残兵退回乂安城,据城死守,惶惶不可终日。 如今,整个安南数千里国土,自乂安城往南,半数国土已尽落入黎利之手! 安南局势瞬间糜烂! 此战报一出,朝廷哗然。 朱瞻墡恨恨拍了御案一掌。 自己算是略知这段历史,可夏原吉等人还未收拾,国库空虚,朝政施行阻碍重重。 只能等黎利声势大起,威胁迫在眉睫,朝议才会忍痛出血,派大军去安南征讨。 而黎利,就是安南后黎朝的缔造者。 按原本历史,明年安南就会从华夏独立出去,成为后世的越南。 朱瞻墡握紧拳头。 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石亨这家伙闲置了这么久时日,也该让他发挥所长了! 沉思之间,朱瞻墡翻看起黎利的简报。 黎利此人,原本是安南蓝山地方豪族。 张辅平定安南伪前黎朝之后,在安南寻找陈朝陈氏子孙想要将其立为国王。 无奈陈氏子孙已被黎季犁杀绝,在安南官吏耆老请求下,安南纳入大明版图。 新附之地,民心未定。 大明在安南的采办使太监马骐,先后诬告张辅和布政使黄福,导致他们被调回朝廷。 此后马骐在安南一手遮天,陈洽根本无法约束。 马骐此人生性极其贪婪,在安南巧取豪夺,敲诈勒索,无恶不作。 黎利奉尽家财贿赂,依然难逃马骐陷害,无奈之下,黎利逃回蓝山招兵叛变。 而起兵之后,黎利原本还只是疥癣之患,一介流寇而已,被大明军队压着打。 可得到谋士阮廌归附,黎利军容大振。 对安南百姓秋毫无犯,已尽得安南民心。 大明交趾承宣布政司危矣! 一看到此,朱瞻墡怒火冲天: “马骐此人呢?现在何处?” 杨溥赶紧出列禀报: “先洪熙帝即位之时,曾将马骐召回朝廷,不过没多久,就由翰林院拟旨,再次去安南采买金银珠宝香料。” 朱瞻墡恼怒地重重拍了下: “赶紧,去把这个激起民变的狗东西点天灯赎其罪衍!” 杨溥劝谏道: “陛下,如今当务之急,应当派朝廷大军,前往安南平叛!” 朱瞻墡目光扫过一众功勋武将,很快从张辅身上滑开。 征讨安南的主将,原本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张辅无疑。 只是这会再让张辅带兵? 岂不等于放虎归山,太阿倒持授人以柄? 朱瞻墡目光移向柳升王通,猛然一惊。 若是记忆无差,柳升就是在平定黎利叛乱时战死。 王通则在屡战屡败之下,私自与黎利筑坛结盟,承认黎利立国,造成安南独立的既成事实。 这时,柳升王通却是会错了意。 见朱瞻墡将目光凝注在自己身上,顿时热血沸腾。 朱瞻墡新君上位,他们爵位虽然未动,实权却是大大增加。 京营三大营之中,王通掌管五军营,柳升掌管神机营,自是说明,新君对他们信任有加。 此时正是报答新君知遇之恩的时候,新君看向自己,想必是要自己主动请缨,带兵征讨黎利。 柳升王通对视一眼,挺身出列: “圣上,微臣请缨带兵平定安南叛乱,必将黎利此獠生擒,送至朝堂定罪!” 朱瞻墡一怔。 柳升王通主动跳出来? 你们,可真会往枪口上撞啊。 第126章 仁者之心 朱瞻墡心中暗暗沉思。 朝臣之中,除了文官集团,第二大的官僚集团就是功勋武将集团。 封建时代有所谓的帝王术和屠龙术,简而言之,就是帝王和权臣之间的争权暗战招术。 大多时候,双方在约定俗成的规则范围之内阳谋阴谋迭出,应势导利,营造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帝王要将群臣分而化之,互相攻讦,使之不能形成合力,而自己则维持平衡,保持超然的权势地位。 权臣则是要结党以固自身,在朝廷中形成巨大声势,限制帝王的权力,使朝政尽出自己门下,为自己争权牟利。 譬如后世的首辅张居正。 掀桌子不顾规则的玩法,就算一时能够得逞,往往遗祸无穷。 比如西晋司马氏之夺取天下,之后不但反噬自身,司马一氏几乎被刘裕杀绝,更是给中原带来至暗的三百年沉沦。 功勋武将集团之中,张辅已经因为王山一事,权势流失殆尽,如今几乎只剩下虚衔。 而柳升王通,正是如今的功勋武将领头人。 若是趁此机会将柳升王通打掉,功勋武将集团就成一盘散沙,再也不足为虑。 朱瞻墡心头大动。 正要开口允下两人的请战,目光扫过柳升没多少心机的粗豪面容,心中恻隐之心大起。 柳升此人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 当初争夺继承之位时,柳升就毫无保留支持自己上位。 将这样一个憨人推入火坑,朱瞻墡于心难忍。 如此心冷似铁,就算大明权势尽数控于己手,这皇帝当得似乎也没多大意思。 况且。 柳升王通安南数战,最终葬送十数万大明精锐。 眼睁睁看着兵卒千里迢迢前往安南赴死,朱瞻墡的心颤抖起来。 若是不知历史发展,朱瞻墡可以心安理得让柳升王通带兵出征。 可为了稳固帝王权势,明知无数兵卒将领会因此送死,朱瞻墡完全无法承受良心的折磨。 就算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猜到。 可却是说服不了自己的内心。 于谦历数朱高煦罪状的慷慨激昂话语犹在耳际。 不仁不义...... 朱瞻墡沉吟许久,蓦然哈哈大笑。 最后一丝心魔破除,凭空生出巨大的自信心。 就算功勋武将集团又如何? 为祸大明最烈的文臣集团,自己都快要收网,为后世立下典范,又何惧区区功勋武将集团而已。 没必要为了巩固权势,牺牲掉大明十数万精兵,更没必要牺牲掉对自己忠耿之人! 不过! 倒是可以趁此机会,摆下阳谋,令张辅入彀。 这小老儿一直在朝堂晃荡,实在是膈应人。 虽说此人有大功于社稷,不好将他诛除,不过令他提前致仕,回家带娃娃倒是完全做得到。 朱瞻墡笑声一收,猛然站起。 “柳太师,你功高德勋,是我大明朝堂支柱,就不必劳心劳力,亲自去安南平叛了。” 柳升一怔,心头涌起失落之感。 皇上金口既开,想必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柳升怏怏应下,退回臣属队列之中。 完全想不到,朱瞻墡已经算是救了他一条命。 “英国公!” 朱瞻墡看向张辅。 张辅巨震,不可置信看向朱瞻墡,旋即察觉太过失礼,连忙低头出列: “臣在!” 难道皇上要让自己再度领兵出征安南吗? 一瞬之间百感杂陈,无数或正或邪的念头,如雨后蘑菇,在心头不断涌出。 然后,朱瞻墡接下来的话,如一盆冷水,浇在张辅头上。 “朕决意令成山侯王通领兵前往安南平叛。” “英国公曾四征安南,所向披靡,立下不世功勋,想必英国公对安南很是熟悉。” “朕限你一个月内,拿出征伐安南的方略,供成山侯依略用兵,可有问题?” 张辅脸色复杂难明。 皇上这给的可是棘手任务,对自己有害无益。 方略若是有效,平叛之功是王通的。 方略若是无效,王通兵败安南,自己也要被大大牵连进去。 果然! 这个上位之前不显山露水的新君,睚眦必报啊。 也怪自己利令智昏,想要捧自己的侄外甥上位。 自己夹着尾巴小半年,报应终于来了。 张辅无奈之下,只好应承下这项任务。 而王通此时却是欣喜若狂。 柳升和自己同时请缨出战,圣上显然和柳升关系更近。 二取一的话,自己岂能争得过柳升? 就算两人一起领兵,也是柳升为正,自己为副。 可没想到,天降馅饼落自己头上。 最终圣上竟是选了自己作为领兵主将。 自己的圣眷,竟比柳升还要多上几分! 王通连忙跪地,山呼万岁,斗志昂扬。 却是不知,自己已是一颗弃子而已。 人生就是如此充满反讽意味。 你以为的天降鸿运,领导赏识,很可能,只是因为领导把你当成弃子而已。 出征主将定下,一连串的命令从朱瞻墡口中发出: “再派锦衣卫快马加鞭赶往南京,让郑和带上王景弘,多带几条宝船尽快走海路到天津卫。” “兵贵神速,除了原定要用宝船送汉王前往吕宋就藩之外,抽调五万京营精锐,由王通率领乘宝船前往安南平叛。” “其余从僚武将人选,由兵部及内阁商议定夺。” “着令黔国公沐晟起云南之兵,广西总兵顾兴祖起广西之兵入安南协助平叛。” “另外,宣五军营指挥同知石亨到御书房。” “朕之前曾有言,在安南寻访陈朝皇室遗留的未嫁后裔,封为贤妃之选。” “此事就由石亨负责,随大军一起前往安南。” 朱瞻墡最后几句话让满朝臣属的额头挂上一滴冷汗。 如今议论的可是军国大事,陛下这一出纳妃戏码,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陛下荒淫至此,竟将军国大事当成儿戏? 可陛下平时还是颇为励精图治,并未耽于女色。 据宫中传出消息,陛下自登基之后,除了日常逗弄小太子、探望身怀六甲的孙淑妃之外,临幸靖皇后和唐贵妃的次数并不算多。 而满后宫才人婕妤无数,莺莺燕燕成群,更是从无一女天降大运,得到陛下临幸。 一些脑子颇为歪门邪路的猥琐朝臣,暗暗动起了心思。 据说安南之女个个身材矮小,皮肤黎黑,举止粗鄙,难道陛下竟有此特殊爱好? 说不得,自己要去寻这种粗鄙之女进献陛下,以作为进身之阶。 且不说这类拎不清的猥琐朝臣。 如今朝堂间夏原吉一方夹紧尾巴还来不及,蹇义一方心知陛下种种怪异行为往往带有深意,却是没人挑头出来反驳。 于是,大明举五万京营精锐走海路远征安南,顺便为陛下寻旧陈朝之女纳为贤妃,这两样风牛马不相及的怪异任务,就此定下。 第127章 安南攻略 御书房中,石亨跪在地上,满脸激动。 一张粗犷凶戾的四方脸上,几乎快哭出来了。 天见可怜! 陛下总算没忘了自己! 自乐安州生擒汉王之后,石亨几乎就与朱瞻墡失联了。 陛下登基,将自己提拔到五军营指挥同知位置后,从此似乎忘了还有石亨这个人。 眼看着唐嫣被封了贵妃,徐恭兴安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一个随侍太监,日日围绕在陛下身边。 就连半道投靠的死阉货海寿,都成了东厂厂督,只要在京城,就能时时聆听陛下教诲。 可自己这个最早就掏心掏肺跟着陛下的从龙之臣,似乎已经失宠了。 虽然自己一直就在京郊五军营之中,可短短距离,犹如天堑,横亘在自己与陛下之间。 自己竟是想见陛下一面都不可得。 石亨陷入自怨自艾之中。 每日除了想尽办法在五军营中立下威望,收拢军心之外,稍有闲暇,就开始进行深刻反省。 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才导致被陛下疏远。 莫非当日无意在纪辛等人面前提了一句唐教主,泄了陛下的深远谋算,之后导致陛下被王山那个杀才弹劾,陛下就此厌恶了自己? 或者是自己恃宠而骄,行为举止孟浪,陛下觉得自己不值得栽培,放弃了自己? 又或者是自己侄儿,石彪这个狗东西,一向无礼,冲撞得罪了陛下,让陛下恨屋及乌了? 石亨大怒之下,在五军营中,日日将石彪操弄得欲仙欲死,训练量几乎是京营精锐的三倍,以此泄愤。 乍闻陛下召见,石亨幸福得几乎要晕过去。 战战兢兢跪在御书房之中,谨小慎微,完全不敢抬头。 唯恐又触怒了圣上。 朱瞻墡也不管他,任他跪在地上,自顾自提笔写下两份密诏。 洋洋洒洒近千言写好,这才将毛笔一扔,开口说道: “石亨,起来,到朕这边看看!” 石亨一激灵,忙不迭爬起来,讨好地凑到朱瞻墡身边。 也得亏石亨没有长尾巴,否则这会摆动的频率,能带起十二级台风。 石亨看向朱瞻墡展示出来的一份诏书,通篇扫下来。 顿时,一颗心哇凉哇凉。 “陛下,您让末将去安南,是给您找到陈朝未嫁后裔册封为贤妃?” “不是让末将带兵打仗吗?” 石亨只觉得眼冒金星,一口血涌上喉间,差点喷了出来。 内宦去京营宣召石亨之时,可并未说册封贤妃之事,只是浅浅说了句: “安南叛兵肆虐,陛下宣召石同知进宫面圣。” 可怜石亨这心情如同坐了趟过山车一般。 从被忽视的自怨自艾,到可以带兵出征的狂喜,再到一脚踏空,去安南只是帮陛下选妃的失落。 石亨整个人沮丧欲死。 好半天才嘟囔道: “陛下,陈朝后人早已被胡季犁杀绝了。” “英国公当时翻遍安南都没找到陈氏后人,无奈找了个陈氏宗室的家奴阮康冒充陈氏后人陈添平,送去安南继位,结果半路又被胡季犁伏击杀死。” “英国公都找不到,如今事情又过了近二十年,末将哪能找得到呢?” 朱瞻墡摇头哂笑,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 重重在石亨额头上敲了个爆栗,笑骂道: “蠢货,英国公都知道找陈氏宗室的家奴冒充陈氏后人,二十年过去,就算真有陈氏后裔,也对陈氏王朝所知不多了。” “你不会在广西安南随便选个姿色尚可的民女,冒充陈氏后裔吗?” “朕又不是真要陈氏后人,朕只需要个名分而已。” “黎利如今尽得安南民心,我大明就算能将黎利叛乱镇压,也难以让安南百姓生出归附之心。” “勉强将安南纳入大明版图,恐怕安南反叛依旧此起彼伏,使我大明兵卒深陷泥潭不可自拔罢了。” “可若朕的贤妃是安南陈氏后人,朕就是安南旧陈朝的女婿,将安南纳入大明名正言顺。” “你们以此晓谕安南全境,再将马琪在安南民众眼前施以极刑泄掉民愤。” “试问除了少数顽冥不灵反贼,寻常安南民众又有多少还会跟着反贼作乱?” “当然,之后交趾承宣布政司主事之人,还要继续持怀柔之策,以安抚民心。” 石亨嘴巴大张,一时忘了合上。 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就简单了。 随便找个姿色秀丽、嘴巴牢靠的安南当地女子,略略教导一番,冒充个陈氏后人,还是容易得很。 “陛下运筹帷幄,末将佩服到五体投地。” 石亨总算反应过来,送上一记马屁。 朱瞻墡笑道: “找到陈氏后裔后,先不急着送回京师。” “大张旗鼓册封为贤妃之后,巡视安南各地以安民心,其中尺寸拿捏可懂?” 石亨嘿嘿一笑: “陛下放心,末将必不辱使命。” “只是陛下,您对成山侯领兵剿灭黎利叛乱这么有信心吗?” 朱瞻墡摇头: “恰恰相反,王通必败!” 石亨大惊失色: “陛下,难道您就眼睁睁看着成山侯去送死吗?” 朱瞻墡冷冷一笑: “若是任由王通用兵,他必屡战屡败,最终丧师辱国。” “王通无奈之下,擅自与黎利结盟,承认黎利立国也未可知!” 朱瞻墡缓缓揭开第二封密诏: “你再看看!” 石亨一目十行扫过去,顿时欣喜欲狂。 “陛......陛下,这......这怎可使得?” 石亨随即醒悟过来,连忙跪地磕头: “末将承蒙陛下看重,必不负圣恩,率我大明精卒,平灭安南叛乱!” 原来这份密诏,却是一道夺取兵权的圣旨。 只待王通吃到第一个大败仗之后,石亨出示密诏,撤掉王通总兵一职,由石亨接任! 朱瞻墡嗤声一笑: “石亨,你可记得,朕告诉过你狮子缚兔,尚须全力的道理?” 石亨悚然一惊,连忙点头。 朱瞻墡继续说道: “黎利此人用兵如神,手下谋臣阮廌智计百出,其最善于示敌以弱,将我大明之师诱入绝境,再尽其伏兵合击。” “安南之境山高林密,河水湍急,沼泽处处,最是适宜布伏兵突袭,你可不要大意轻敌。” “若是因此败北,令我大明丧师失地,石亨,你虽然跟朕最久,朕也必杀你!” 石亨冷汗瞬间都出来了。 磕头如山响: “陛下放心,末将绝不敢有一丝轻敌之心!” 朱瞻墡轻轻点头: “你若能用兵谨慎,稳打稳扎,此战必胜。” “朕会让郑和送大军抵达安南之后,水师暂时留在安南,与你们水陆配合,逐步绞杀黎利。” “王景弘送汉王到吕宋就藩之后,水师也会掉头前来安南,协助杀敌。” “五万京营精锐,万余宝船水师精锐,云南沐晟广西顾兴祖率领的援兵,再加驻扎安南的大明兵将。” “若这都赢不了区区数万黎利叛兵,石亨,你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吗?” 第128章 布局东北 石亨又喜又怕,揣着两份密诏离开御书房。 既有马上能建功立业的兴奋,又担忧万一没打好这一仗,自己前途尽毁,生命堪忧。 原先还不自觉地有些轻视,觉得区区安南撮尔之地,叛兵就算有点战力,主要也是因为当地大明守将太过废物。 如今被朱瞻墡郑重警告,这一丝丝轻视也全都抛诸脑后。 心底只剩如临大敌的谨慎。 朝议过后,北京城中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五万精兵远征万里之外,粮草辎重准备事项繁琐无比。 国库虽是还有些空虚,然而夏原吉能认真做事的话,可算是个不可多得的能吏。 夏原吉战战兢兢,腾挪之间,率户部群臣挤出出征用度。 如此过了几日,朱瞻墡总算记起,王通早就从太原带回朱济熺和朱美圭,自己忙碌之间,竟是忘了召见。 御书房内,朱济熺朱美圭父子极为拘谨,只有小半边屁股搭在板凳边缘,目光紧紧盯着自己足尖,不敢乱看。 朱瞻墡轻笑: “说起来,朕应该称二位伯父和堂兄才是。” “二位多年未离开太原,朕还是第一次见二位至亲。” “兴安,给二位上茶。” 刚被赐座的朱济熺闻言,领着朱美圭顺势扑通跪下磕头,嗫嚅出声: “圣上念旧情意,草民不敢僭越。” 朱济熺子在永乐十二年被朱棣废为庶人,令其为晋恭王朱棡守坟,杜绝外交。 其实就是软禁在朱棡坟边,不允许任何人前去探望。 朱济熿更是变本加厉,直接将他们父子都幽禁起来。 直到王通前往太原,才将朱济熺从朱棡坟前救出。 再意气风发之人,被这样禁闭了十几年,也都变得畏畏缩缩。 朱美圭也是从少年起就被关起来,永乐二十一年才被放出,封为平阳王。 朱瞻墡叹息一声: “坐吧,朱济熿一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吧。” 朱济熺连忙请罪: “草民上愧对圣恩,下不能约束胞弟,请圣上降罪。” 朱瞻墡安抚道: “此事与伯父无涉,伯父被此贼幽禁,不能上达天听,又不知外界之事,有心无力,朕不怪你。” 倏然,朱瞻墡脸色沉了下去: “倒是平阳王,既然朝廷已为你查明冤屈,将你封到平阳,朱济熿贼子野心,你居然一无所觉,不能提前示警于朝,你做的很不够,朕不满意!” 朱济熺朱美圭吓了一大跳,面色顿时苍白如纸。 没想到慈眉善目的圣上,脸色说变就变。 朱济熺暗暗推了朱美圭一把,两人再次滑到地上不停磕头: “求圣上恕罪!” 朱瞻墡任由他们磕到额头红肿,才冷然说道: “朕本想也将朱美圭废为庶人,然而上天有好生之德,君人有成人之美,朕还是心软了。” “也罢,还是让伯父重新继承晋王爵位,以体现朝廷之仁义。” 不等朱济熺朱美圭欣喜之色涌到脸上,朱瞻墡话语一转: “不过!” “一是一,二是二,有错还是难免要做惩处。” “况且,晋王护卫军与朱济熿沆瀣一气,朕不能轻饶了他们。” “这样吧,伯父,朕将你改封去辽东双城卫,择日你带晋王护卫军和美圭堂兄等家眷出发,朕恢复美圭堂兄的世子之位。” 朱济熺朱美圭闻言犹如晴天霹雳。 辽东双城卫? 如此苦寒贫瘠之地? 说是改封,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 双城卫位于辽东极东濒临大海之境,阿速江的中部。 距离后世的海参崴仅两百多里(此时乌苏里江称为阿速江,海参崴还只是不起眼的江口海边渔村)。 双城卫开发较早,曾是唐末渤海国的重镇,如今是大明辽东卫所之一,深处女真诸部之间。 “怎么?伯父你不想去吗?” 朱瞻墡声音顿时冷到没有一丝温度: “既然伯父不领朕的美意,那伯父继续当庶民吧。” “美圭堂兄不能察觉朱济熿狼子野心,平阳王的爵位也算了,一起当个庶民。” “至于晋王护卫军,与朱济熿沆瀣一气,意图谋逆,就与汉王叛军同样处置,送去各地矿山劳作好了。” 几句话之间,朱瞻墡就把朱济熺朱美圭父子,连带晋王护卫军,逼入绝境。 朱瞻墡并不怕把朱济熺朱美圭逼急,带着晋王护卫军造反。 晋王护卫军之前乃是朱济熿的私军,朱济熺朱美圭仓促之间,根本无法收拢军心,互相难以建立信任关系。 朱济熺朱美圭对视一眼,深深无奈浮上心头。 双城卫虽然苦寒贫瘠,去了却是能保留住爵位,依然不失为大明藩王。 而且手上有兵,就算当地蛮夷凶残暴虐,还有自保之力。 不去的话,就只是庶人而已。 况且得罪当今圣上,只怕安安稳稳当个平头老百姓都不可得。 朱济熺转念一想。 再怎么说,去双城卫,总比之前被幽禁十年的日子好过多了。 父子俩心有灵犀,微微点头,齐齐出口跪地谢恩: “臣朱济熺\/朱美圭,谨遵圣谕!” 见两人总算答应下来,朱瞻墡眉开眼笑。 亲热地伸手将两人扶起,按坐回座位上,笑呵呵说道: “伯父,美圭堂兄,且听朕为你们解说。” “双城卫虽然地处苦寒,但辽东大地物产富饶,是个过日子的好地方。” 朱瞻墡絮絮叨叨,教了一大堆在东北烧火炕、往鞋子里塞乌拉草保暖的生活小技巧。 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 大马哈鱼跳岸上,满山都是野人参。 一通描述,把朱济熺朱美圭唬得一愣一愣。 要按陛下这么说,去双城卫就藩,似乎也不算是个苦差事。 父子俩不由的,对去辽东的生活有些期待起来。 见两人对立情绪消解了差不多,朱瞻墡脸色变为郑重: “伯父,美圭堂兄,接下来朕的话你们要牢牢刻在心底!” 朱济熺朱美圭倏然一震,抬头看向朱瞻墡。 “朕封你们去双城卫,并非兴之所至!” 朱瞻墡取出那张世界堪舆全图摊开,让二人聚过来一起查看。 “你们到双城卫后,除了教化民众,为大明镇守开拓边疆之外,还有更重大的责任!” “朕希望,你们能和云南沐王府一样,成为大明的边陲砥柱!” “为我大明立下百年不灭的功勋!” 朱瞻墡手指在地图上圈出四个方向,重重敲击。 满怀期盼看向两人。 朱济熺朱美圭巨震,沉寂已久的眼眸亮起璀璨光芒! 【大明宝船扬帆起航,哇哈哈哈】 第129章 削藩改封 “请陛下指点,臣万死不辞!” 朱济熺朱美圭齐齐点头。 朱瞻墡手指头在双城卫周边划了个大圈: “羁縻女真诸部!攻略朝鲜倭国!沿海岸线向东北探索!” “双城卫深处女真诸部腹地,女真人骁勇善战,若是不加羁绊,早晚会成大明心腹大患!” 朱济熺朱美圭有些不明所以: “陛下,我大明武德充沛,全国兵力达百万之众,女真诸部老幼妇孺加起来,总共不过几万十几万人而已,何至于......” 若不是囿于身份,朱济熺朱美圭几乎要说陛下危言耸听了。 朱瞻墡摇头: “金国往事可还记得?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话,是辽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说的。” “一语成谶,最终辽国灭在满万女真人手中。” “北宋富庶远迈历代,也毁于女真人之手。” 朱济熺朱美圭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虚心请教: “陛下请训示,该如何羁縻女真人?” 朱瞻墡嘴角翘起弧线: “挑唆、借兵、腐化、教化。” “女真诸部开化程度不一,隋朝裴矩和长孙晟的传记,朕建议你们多多研读。” 长孙晟是长孙无忌父亲,李世民的老丈人。 凭“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策,分化瓦解突厥,使之兄弟叔侄互相攻伐,难以抽身南下中原。 沙钵略可汗、叶护可汗、达头可汗、阿波可汗、都蓝可汗、启民可汗,互相之间打生打死。 后来突利可汗和颉利可汗,叔侄间更是仇深似海。 而裴矩更是靠一张嘴,让西域十数国向隋朝朝贡,又挑起西域铁勒吐谷浑大战,使吐谷浑大败南迁,隋朝轻松拓数千里之地。 游说都蓝可汗杀死妻子北周大义公主,将一直挑唆突厥攻击隋朝的最大不安定因素去除。 当时强盛无比的突厥,在长孙晟和裴矩谋略之下,如一堆散沙,始终未能对中原形成如后世的契丹、女真那般威胁。 朱济熺朱美圭连忙恭声应下,问道: “陛下,借兵又是何意?” 朱瞻墡的手指从双城卫往南、往东、往北各划出一道箭头: “朕将来要攻略朝鲜、倭国以及沿海岸线北上探索,都需要人手,以京师高官虚衔和厚利相诱,令女真诸部仆从我大明出兵。” “此为一箭双雕之策,既可借女真之力,又可折损女真精壮之人。” “至于教化和腐化,你们想想金国崛起到衰败历程,不过短短百年时间而已。” “女真人生于苦寒之地,茹毛饮血,剽悍无比。” “然而比起中原之人,女真人更易耽于享乐。” “伯父,美圭,当善用中原穷奢极侈美物,与其马匹牛羊等战略物资,及人参海东青等需耗时耗力寻获的物资交易,使其部族头领耽于淫乐,堕落腐朽。” “蛇无头不行,再强悍的一群狼,由一头猪来带领,都干不成什么大事。” “此更能挑起部族头领和部民矛盾,使之不能形成合力。” “再以中原文教教化女真部民,以能用中原语言对话为荣,言必称中原经典、书必用中原文字,出仕则以成为中原朝廷命官为目标。” “取其明智之人为朝廷所用,调离女真人聚集之地,取其骁勇之人为朝廷征战异地,客死异乡,教其妇孺以成为大明子民为荣。” “不出数代,女真部民,与我大明子民又有何异处?” 朱济熺朱美圭已经完全听愣。 被朱瞻墡谋划女真、攻略朝鲜倭国的远景骇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只是频频点头。 不管有没有听懂,把朱瞻墡说的每个字紧紧记在心里。 “尔等需携船工等各色工匠去双城卫就藩,朕会让郑和给你们提供一应协助。” “到双城卫之后,当沿江而下,在入海口兴建港口,伐树建造楼船舰队。” “另外,尔等需与建州女真斡朵里部首领猛哥帖木儿刻意交好,就说朕素闻其为人智勇双全,意志坚韧,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朕有心招揽其为朝廷所用,宣召他择日进京面圣。” “此二事关系重大,万万不可忽略!” “尔等当时时与朕绝密书信往来,商量后续谋划,不可泄露!” 朱济熺朱美圭齐声应下,心潮澎湃。 如此说来,去双城卫就藩,倒也不是苦差事,反而是责任重大的美差。 大明分封各地的藩王无数。 然而,大多数藩王却是画地为牢,被禁锢在封地不能随意外出。 手中权力越来越小。 尤其天下承平日久,四疆逐渐宁静。 如今除了少数边镇藩王还有兵权,其他藩王被历任帝王猜忌,不断被削减护卫,成了仅有藩王虚名的混吃等死之辈。 可这些藩王之中,手里兵权最盛的,却是有藩王之实,无藩王之名的黔国公沐晟。 沐晟是开国功臣沐英之子,沐英为洪武帝义子,镇守云南十年,死后被追封为黔宁王。 沐英沐晟父子先后平定云南、镇压麓川思伦法叛乱、讨平西南诸蛮此起彼伏造反,并与张辅合并征讨交趾,先后擒获黎季犁和陈季扩。 为大明镇守南疆四十余载,立下无数功勋。 若是也能像沐英沐晟一般,永镇大明东北边疆,手握精兵数万,在封地之中如土皇帝一般。 就算身处苦寒之地,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双城卫就算再苦寒,也总好过云南这种蛇虫猛兽遍地,瘴气瘟疫横行,蛮夷日日反叛的鬼地方。 朱济熺朱美圭片刻之后就已想通。 高高兴兴领命下去。 对未来的日子生出无限期盼。 第二日朝会,朱瞻墡以朱济熿与汉王暗通谋逆,残害兄长侄儿的罪名,剥夺晋王爵位返给朱济熺。 同时,朱济熺和朱美圭未能及早察觉朱济熿狼子野心,存在过错,将其改封去辽东双城卫。 晋王爵改为双城王。 许其带晋王一系家眷奴仆,及晋王府护卫军前去就藩。 第二位藩王被赶去万里之外不毛之地就藩,朝野一片哗然。 有好事谏臣正要出列指责圣上苛待宗亲,可没曾想也有幸参与朝会的朱济熺朱美圭兴高采烈谢恩应下。 当事人都没意见,那些谏臣狗拿耗子,只好怏怏退回行列之中。 不数日后,陈山果然如朱瞻墡所料。 狐假虎威,软禁控制朱高燧和如今才十三岁的赵王嫡次子朱瞻塙进京。 朱瞻墡发雷霆暴怒。 以陈山苛待宗室,败坏陛下名声的罪名将其投入北镇抚司诏狱。 至于朱高燧,进京一路担惊受怕,早就磨光了最后一丝傲气。 二人时隔两年多未见,身份地位已有天翻地覆变化,朱高燧恍如隔世。 再看到朱瞻墡拿出朱高燧往昔和汉王往来密谋的信件,朱高燧震怖欲死。 跪地磕头如捣蒜,不敢出声辩解。 有朱高煦和朱济熺案例在前,朱高燧很是痛快地答应前往小琉球就藩。 翌日朝会,朱瞻墡恢复小琉球(台湾)汉朝三国旧名夷洲,改封赵王朱高燧为夷洲王。 短短时日,三位藩王均被赶出中原之地,前往万里边疆就藩。 一而再再而三。 朝臣都已经麻木了。 反正这些藩王自己都无怨言,何必跳出来当两头不讨好的坏人呢。 只是聪明人,已经隐隐察觉,一场惊涛骇浪将会在大明宗室藩王之间掀起。 比之建文帝时削藩,犹有过之。 第130章 海寿抵达京城 日子向年关逼近。 在夏原吉杨荣杨士奇心惊胆颤之中,海寿终于凯旋归来。 一大行人马,东厂番子,锦衣卫,拥簇着几十辆囚车,以及几大车文书证据、赃货赃银,终于抵达北京城! 从奉天门大摇大摆入城。 北京城主干道边一栋酒楼顶层临窗位置。 又是同样那三人包了下来。 等长长一列队伍过去,杨荣面色如土,全身力气几乎都已失去。 完了! 囚车上的人,正是自己老家的那些子侄亲人和管家仆人。 一个个坐了数千里囚车抵达北京,已被折腾得不成人形。 想必,这些安逸惯了的人,如竹筒倒豆子般,什么话都招了。 杨荣几乎瘫软下去。 夏原吉端杯一饮而尽,重重放下杯子站起身来: “勉仁,事已至此,担忧也是无用。” “就如之前所议,尽数推脱是下人私自所为,你不知情就是。” “大丈夫当审时度势,有所决断!” “以退为进,不失将来东山再起之机,老夫言尽于此!” 杨荣惨然一笑。 虽是本就有此决断,临到头来,依然恋栈难舍。 数十年宦海沉浮,明争暗斗,勾心斗角,终于爬到内阁辅臣高位。 一朝前程尽毁。 还是要自己主动提出引咎致仕。 一时之间,杨荣并非自责自己行差踏错,也不是怪手下人行事不密,只是对新君怨毒无比。 夏原吉轻哼一声,举步向楼下走去。 冷淡的声音幽幽传来: “勉仁,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当明白。” “就这样吧,老夫先走了。” 杨士奇一震,回过神来。 忙不迭跟着站起,朝杨荣略略拱手,一言不发快步跟上夏原吉。 杨士奇心中疑惑升腾。 那一长列囚车之中,都是杨荣老家之人无疑。 可有一辆囚车上的人,一闪而过的瞬间,自己怎么看得有些眼熟? 只是车上犯人头发散乱,蓬头垢面,加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憔悴瘦削,一时之间,自己竟想不起此人身份。 没道理呀。 按理说杨荣老家之人,自己从未曾见过,应该不认识才是。 杨士奇心中上下翻腾,倏然一惊。 莫非! 是自己吉安府老家之人? 建宁府与吉安府相距不是很远,中间只隔着武夷山脉。 难道海寿这个阉货,抓了杨荣建宁府老家一干人等,顺藤摸瓜,又到吉安府动自己的家人了? 不对不对。 这些细节,得益于夏原吉早有提醒,杨士奇从未让自己家人,知道自己入股杨荣家族海外贸易一事。 自己这方知道详情的,不过寥寥几人。 也只与杨福单线联系而已。 两人老家虽然相距不远,可家人间平素并无甚往来。 藤都没有,海寿就算手段再毒辣,也摸不到自己的瓜才是。 只是,那个颇有些面熟的犯人会是谁呢? 罢了,也许只是相貌相似之人罢了。 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而已。 杨士奇寻了些理由安慰自己,心事重重跟在夏原吉后头。 夏原吉此时心中也不甚畅快,虽说自己未雨绸缪,谨守自持,早就做过诸多准备。 可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这颗心还是不能放下。 两人各有心事,倒也没有谈兴。 到了酒楼下,互相拱了拱手,分道扬镳。 只将失魂落魄的杨荣一人,留在酒楼三层楼上自怨自艾。 犹如一只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御书房之中,朱瞻墡时隔近半年,终于再次见到海寿。 这老阉货没了一条胳膊,千里奔波风霜露宿,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 再不复之前白白胖胖老阉宦形象。 形貌虽然憔悴,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却是有了巨大提升。 一双老眼精光熠熠,整个人犹如张满的大弓,蓄势待发,竟是颇有一副有为权宦的模样。 看来离京一趟,海寿也有巨大进步。 见到朱瞻墡,海寿单手撑地,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几乎声泪俱下: “圣上,老奴近半年未见圣上天颜,几乎想死老奴了。” “不能时时在圣上身边聆听教诲,老奴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损及圣上颜面。” 朱瞻墡嗤笑一声。 这老东西,马屁功夫有些长进。 莫不是日日被东厂番子、锦衣卫兵将吹捧逢迎,学了几招用在自己身上? 朱瞻墡轻轻踢了一脚,笑骂道: “起来吧,辛苦你了,你的苦劳,朕记得。” “这趟行程,都有什么收获,一一给朕道来。” 海寿脸色激动,一副一身疲劳都在朱瞻墡这句肯定之中烟消云散的模样。 并未依言站起,仍然跪在地上禀报道: “圣上,老奴在涵江港蹲守一个月,不辱使命,终于将下海走私罪犯人赃俱获,日前已走海路到达天津港。” “老奴拷问罪犯之后,确认是建宁府杨家主使,老奴带人半途从福州港登陆,星夜兼程到达建宁,抄没杨荣祖宅,搜获一干人犯和文书罪证,如今已随老奴人马抵达京城。” “从文书罪证记载,此案牵涉极广,涉及南北两京中枢官员及地方官吏共达一百零五人。” “老奴不敢擅专,并未动其他涉案官员,惟报圣上定夺。” 朱瞻墡点头赞许,对海寿的识大体颇为满意。 只是仍有些疑惑: “朕交代你的杨士奇和夏原吉呢?难道并未涉案?” 海寿本有的一丝丝自得消失,面露惶恐之色,拼命磕头: “老奴无能,请圣上降罪!” “老奴阅遍杨荣祖宅文书记载,拷打主事之人至数人暴毙,仍是没问出其与夏原吉杨士奇存有勾结之处。” “只是获知,每年泛海走私所得利润七成归杨家所有,除两成留在建宁杨府支度之外,其余五成尽数递解进京,交予杨荣京城府中管家杨福处置。” “五成利润递解进京?” 朱瞻墡略一思索,就已猜到夏原吉杨士奇的把戏。 想必,这两个老东西为了稳妥起见,历年分红都不落在纸头上。 两个老狐狸! 杨荣平素精明,大智慧方面却是不如这两个老货老谋胜算。 竟心甘情愿给人家当了白手套。 朱瞻墡冷笑一声。 自己早防着此节。 就算下海走私明面证据牵连不到,这两个老东西的屁股未必擦得干净! “朕让你去吉安府和饶州府,查探杨士奇和夏原吉家人有无违法之事可有眉目?” 海寿惭愧磕头: “圣上,杨士奇儿子杨稷,在吉安府泰和县老家欺男霸女,夺人田产致乡民身死,老奴已经将他和事主家人一起带进京来。” “只是夏原吉......” 第131章 御书房密谋 朱瞻墡眼眸一凝,刚养成不久的帝王威严勃然散发: “夏原吉家人怎么了?说话别吞吞吐吐!” 海寿惭愧无地: “老奴在饶州府明察暗访近一个月,夏原吉老家之人素来谦恭守礼,竟是从不与人发生争执,就连邻里纠纷都没有。” 朱瞻墡大奇: “夏原吉的儿子呢?” “夏原吉长期领户部尚书衔,高官子弟,常有跋扈之态,难道他儿子与杨稷殊为不同?” 海寿跪地苦笑: “夏原吉的长子夏珫早卒,之后元配并无所出。” “前些年夏原吉的如夫人陆续给他生了两个孩子,二子夏瑄如今仅仅八岁,想学坏也来不及啊。” 朱瞻墡抬手抚额跟着苦笑出声。 夏原吉这家伙铁树开花,算起来都五十多岁了才陆续又生了两个儿子。 朱瞻墡不由满怀恶意猜想,别是家中仆人的种吧。 时间算过去,差不多是永乐十五年的事。 那几年夏原吉一直随侍在朱瞻基身边,频繁来往于两京之间,与家人聚少离多。 车马劳顿,加上已是五旬老头,几十年妻妾肚子都没个动静,怎么突然就老树发新枝了。 不过这等个人私事,朱瞻墡也没太过八卦。 心头不由失望万分。 没想到夏原吉真够谨慎的,居然真一点尾巴都没露出来。 会不会夏原吉持身守正,根本就没参与杨荣家人泛海走私一事呢? 朱瞻墡连连摇头,将这个荒谬念头逐出脑海。 夏原吉和杨荣是老师门生关系,又同殿为臣经常聚在一起。 杨荣这个勾当涉及百多名各级官吏,又怎么瞒得过夏原吉的眼睛。 如果夏原吉真的持身守正,早就让杨荣这个弟子及早收手了。 况且,泛海走私利润如此巨大,杨荣将一半利润递解进京做什么? 很明显,是京城中有些身居高位之人,刻意将自己参与证据抹除罢了。 朱瞻墡相信,夏原吉只是道行更深的老狐狸,将尾巴藏得更好。 不过,只要伸手,这世上,就绝对没有完美无瑕的隐匿手段。 朱瞻墡轻哼一声: “海寿,即刻去杨荣府上抄查,将杨荣抓到诏狱。” “杨荣府管家杨福,此人极为关键,不得有失,能不能攀咬到杨士奇和夏原吉,端看此人口供。” 海寿颓然磕头: “圣上,已经迟了!” “老奴回来路程之中,令一拨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快马加鞭,暗中赶回京城提前抓捕杨福,却依然慢了半拍。” “约一个月前,杨福已经暴病身亡。” 海寿几乎咬牙切齿: “想必是有人通知杨荣这个狗官,让他有了防备,提前杀人灭口!” 朱瞻墡脸上怒容隐现: “你的意思是,你带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之中,有杨荣安插的内奸?” 海寿更惧,连连磕头辩解: “圣上,老奴为防事泄,对参与行动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监视极严,应该没有人敢与他私通款曲。” “只是建宁府杨家之人尽数被老奴带走,想必是惊动了有些人,令杨荣有所察觉。” “圣上,请给老奴一点时间,老奴一定把这吃里扒外的家伙揪出来。” 朱瞻墡无可无不可摆摆手。 既然不是东厂和锦衣卫核心圈子出了问题,底下的一些癣疥之患,扔给海寿处置就是。 原来杨荣早有察觉。 难怪这段时日,朝议之时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三人仿佛得了哑疾,自己拟定的政事处置他们从不出言反对。 只是这样一来,岂不是让夏原吉成了漏网之鱼? 朱瞻墡极为不甘。 自己布了这么长时间的局,为的就是一举拿下夏原吉杨士奇杨荣三人,使朝政施行再无阻滞。 对付杨士奇可以从杨稷身上着手。 可要怎么收拾夏原吉? 朱瞻墡沉吟许久,一时之间愣是想不出什么办法。 难道只能以老师门生的这层浅浅关系株连到夏原吉,将他罢黜吗? 恐怕不妥! 如此处置,并不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朝廷六部官员调换频繁,但夏原吉主持户部近三十年一直没动过位置,可以说功勋卓着,在官吏百姓之中深孚众望。 帝王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可滥用权柄,残害无辜之人,动摇的却是自己的统治根基。 譬如建文帝,削藩逼死没有反迹的亲叔叔湘王朱柏,害得朱柏一把火点燃王府,举家自焚。 最终导致朱棣靖难造反之时,不少民心投向了朱棣。 必须要杀人诛心。 终结他的生命之前,先搞臭他的名声,了结他的政治生命。 朱瞻墡一时找不到头绪,决定先把屠刀目标对准杨荣。 杨荣此人,机变狡诈,当初篡改遗诏一事,除夏原吉外,杨荣出力最多。 捧朱瞻埈出来和自己争位,也是杨荣跳得最欢。 朱瞻墡早就想除杨荣而后快。 “海寿!” “立刻去杨荣府上抓人!” “所有一干人等,都不要放跑了。” “除杨荣此人留给朕盘问之外,其余杨府一应下人仆役,许你任意拷打,搜集罪证。” “你若能找出夏原吉和杨士奇参与泛海走私的证据,朕大大有赏。” 海寿大喜过望。 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就要兴冲冲带着东厂番子去杨荣府上抄查。 朱瞻墡没好气骂道: “毛毛躁躁做什么,朕还没吩咐完事情。” “杨荣事毕,朕要你去朝鲜一趟。” 海寿更加喜不自胜,讨好问道: “圣上需要老奴去朝鲜做什么?” “是要征召官宦家中美貌处子,充实后宫吗?” 永乐朝时,海寿曾七次为朱棣去朝鲜操办此事。 海寿本为朝鲜人出身,可出于皈依者狂热,海寿对待母国朝鲜极狠。 出使朝鲜时极为贪婪,索求贿赂无度,朝鲜两任国王太宗李芳远、世宗李裪无不畏之如蛇蝎。 朱瞻墡嘴角浮现阴冷笑容: “向朝鲜国王李裪索取未出阁的胞妹,朕要纳为德妃。” “再在朝鲜挑选一些心思敏捷、颇有才华的半大少年,阉了送到宫里当宦官。” “另外,朕登临大宝,朝鲜国尚未有贺礼入朝,就说大明要兴刀兵,令其再备万匹良马和千车精良铁矿入贡,襄助朝廷征伐安南叛乱。” “朝廷就以丝绸锦缎和瓷器玻璃回赠好了,量大管饱,哈哈。” 陆续交代几条之后,朱瞻墡神秘笑笑: “到朝鲜之境后,派心腹朝鲜裔宦官私下去寻李芳远原世子李禔,似乎称号叫什么让宁大君来着。” “就说朝廷怀念世子于永乐六年曾入贡大明,风采照人,希望李禔之后寻机再来大明一趟。” 海寿眼神巨震,满是狂热之色。 看样子,朝鲜怕是要大乱不远矣。 这可比朱瞻墡赏赐一大笔银两,更让海寿兴奋。 对狂热的皈依者来说,母国越乱,以前同胞过得越凄惨,他的变态心理爽感就越强。 第132章 垂死挣扎的杨荣 两日之后,朱瞻墡来到北镇抚司诏狱,探望身陷囹圄的杨荣。 不过短短两日,杨荣形貌憔悴了一大圈,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斑白须发散乱如鸡窝。 见到朱瞻墡,杨荣立刻隔着监牢栅栏跪下,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 “陛下,陛下,微臣是冤枉的啊。” “家族之人组织泛海走私,微臣实在是被蒙在鼓里。” “都是微臣老家那帮子侄瞒着微臣,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微臣一直身处京城,但没能约束好家人子侄,微臣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望陛下看在微臣尽心尽力辅佐先永乐帝和先洪熙帝,对大明社稷略有薄功份上,饶微臣一命!” 杨荣额头拼命在监牢的坚实石板地面上磕撞,不过片刻,鲜血就已涔涔而下。 朱瞻墡没有丝毫动容,仿佛并未见到杨荣做态,只是示意徐恭打开牢门。 身边兴安和海寿一左一右随侍,目不斜视。 朱瞻墡在徐恭搬来的太师椅上端坐好,这才慢条斯理说道: “杨勉仁,别演了,起来吧。” “都一大把老骨头了,还演得这么投入,不怕一命呜呼,让人误以为你在诏狱中畏罪自杀啊。” 杨荣脸色大变,连忙讪讪止住磕头。 并未从地上起来,转身膝行爬到朱瞻墡继续喊冤: “圣上,罪臣罪该万死,只是罪臣真是被家中子侄和仆役蒙蔽,不知此事啊!” 杨荣哀哀惨惨,老泪纵横,添上额头涔涔流下的鲜血,可怜姿态令人动容。 只是朱瞻墡毫无一丝心软。 就是眼前这个家伙! 是他,随侍朱棣出征漠北,朱棣莫名其妙死在榆木川,用锡桶密封送回北京,背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杨荣在其中做过什么动作,朱瞻墡早就不想多去深究。 是他,当着自己的面,朱高炽尸体未凉,就悍然合谋篡改遗诏,完事还无不得意叫住自己,说是自己离开的当口,朱高炽又清醒过来更改遗言,简直把自己当成了随意拿捏的傻子。 是他,在朱瞻基死后,继承人之中仅有自己是嫡子的情况下,以汉王谋乱为借口要立长,捧二哥朱瞻埈出来与自己争位。 是他,暗中男盗女娼,命家人组织泛海走私牟利,明面上却以劳民伤财的理由,和夏原吉杨士奇一起叫停下西洋,损公肥私。 朱瞻墡一念及此,心头杀机沸腾。 只是,简简单单一刀杀了此人,却是太过便宜他了。 甚至,还会被他那些党羽读书人美化成刚正不阿的谏臣。 是当今皇上气量狭隘,公报私仇,构陷害死了忠臣。 读书人那点阴损伎俩,朱瞻墡心知肚明。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读书人掌握了笔杆子,总是能把黑说成白,奸说成忠。 为了争夺一己私利,罔顾大明社稷,坏事做尽的东林党人,在后世都能有那么多美誉。 甚至水太凉头皮太痒的钱谦益,身为东林党文章宗主,谄事阉党,为几乎杀尽东林党人的马士英歌功颂德。 之后更是变节投降清朝当官。 就这样下作到毫无底限之人,令人作呕的操作罄竹难书,后世还有不少读书人用他被清朝罢黜后暗中联系复明来洗白。 而马士英虽以奸臣留名后世,在南明弘光朝覆灭后,被后继的绍宗、鲁监国复明势力排斥在外,却依然在浙江一带积极参与抗清,最终被捕慷慨就义。 只因为马士英在南明政权中揽权打击东林党人,明史人物传记中就被东林党余孽黄宗羲无中生有插入一段野史,诬陷他是投降清朝后被杀。 与之相反,黄宗羲身为钱谦益得意门生,实在洗白不了自己老师的一系列骚操作,就转而大肆吹捧他的文章造诣。 修史之人,掺杂个人私情夹带私货,污名化政治对手,愧对一脉延续两三千年的史家传承。 如此读书人,与犬儒又有何分别? 朱瞻墡心念转动。 岂可让杨荣此人,死后名声还有诈尸的余地! 必要令他身败名裂,受万众唾弃而死。 并废物利用,使之成为整顿大明一朝文官集团的契机和案例。 朱瞻墡片刻之间,就有了主意。 原本冷漠的神情一收,笑呵呵问道: “杨尚书,此言真假?” 杨荣此时病急乱投医,见朱瞻墡言辞稍有松动,连忙不迭磕头: “圣上,此事千真万确,罪臣确实是被下人蒙蔽的啊,罪臣冤啊。” 朱瞻墡心头暗暗冷笑,装作不明问道: “那此事必有个主谋之人,却是何人?” “乃是罪臣府上管家,杨福。” “杨福此人现在何处?” “月前已畏罪服毒自尽,陛下,臣有罪,臣御下有失,不能明察秋毫,臣无颜再担此朝廷重任,请求陛下允许臣致仕乞归。” 朱瞻墡几乎要捧腹大笑。 你想屁吃呢老东西。 还想致仕归乡当富家翁? 你这把老骨头,注定要被钉在耻辱架上千年万年。 朱瞻墡一副为难之色: “海寿,你且说说,朕让你审问泛海走私一案相关罪犯,都问出什么东西来了?” 杨荣顿时心头微定。 建宁府老家走私一事,落在明面上的一直是杨福在远程遥控指导,如今杨福已死,死无对证。 这事妥了! 海寿阴笑扫了眼杨荣,侃侃而谈: “圣上,泛海走私一事人赃俱获,老奴在建宁府杨家抄查到一应罪证,足以证明泛海走私背后是建宁杨家在组织。” “此案涉及一百余京官及各级地方官吏,或入股同谋私利,或收受贿赂以行方便。” “据建宁杨家主事之人供述,每年泛海走私所得利润从十余万到上百万两白银不等,一半递解进京交由杨福处置。” “泛海走私从永乐十五年肇始,至洪熙帝继位,停止下西洋之后越发猖獗,历年非法牟得利润,累计达三百五十余万两之巨!” “杨荣此贼泛海走私牟得非法暴利,竟与朝廷一年的银两税赋相当,贪得无厌至此,老奴请诛杀此巨贪!” (一条鞭法之前,实物赋税占朝廷税赋收入大头,银两税赋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杨荣脸色微变。 这个落井下石的奸宦! 危言耸听! 近十年才区区三百多万两而已,那个名声响彻京城的至善堂和纯善工坊,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陛下的产业。 一年收入百万两都不止。 陛下还与民争利呢,没有让言官拿出来说事,已经是自己这些大臣顾及了陛下颜面。 杨荣摆出一副义愤填膺脸色,愤恨咒骂。 至于其中有没有指桑骂槐,就不好说了。 “杨福这个狗奴才,与老臣说的是老家置办田产的每年收益。” “而且,每年只有几千上万两白银缴到府上,看来,其余的都被他私下昧起来了!” 朱瞻墡不想再看杨荣拙劣表演,蓦然大笑: “杨尚书此言让人信疑参半,朕也分辨不出真假。” “不过,朕有个好办法!” 第133章 杨荣的凄惨死法 在众人期盼目光中,朱瞻墡吩咐道: “兴安,准备纸笔!将朕所说的记下!” 徐恭兴安顿时忙碌起来。 片刻之后,已抬来书案准备就绪。 朱瞻墡声音冷淡,将泛海走私案细节一一描述于纸上。 着重强调泛海走私的操办人员均是杨荣建宁老家的子侄仆人、涉案金额的巨大、涉及官员人数的骇人、半数利润递解京城后的不知所踪,以及,涉案主谋,杨荣的管家杨福“恰巧”在此之前服毒自尽。 等兴安记录好,朱瞻墡来回细细检查无误,意味深长吩咐道: “海寿!” “在奉天门边树一木桩,将杨荣捆缚到木桩上,张贴出此告示。” “派几个东厂番子看守,并时时向围观之人解释清楚。” “朕既然分辨不出杨尚书所说真伪,就交由大明黎民百姓来判断吧,不管黎民百姓怎么处置杨尚书,东厂番子不要阻止!” 海寿差点暴笑出声。 这哪里是交由大明黎民百姓判断。 这是要将杨荣示众,将他最后一块遮羞布撕掉,斯文扫地、名声尽毁死去。 圣上好狠的心呐! 杀人诛心! 不只是要杨荣死,还要他死前受尽屈辱,死后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海寿兴高采烈答应下来,立刻着手准备。 杨荣则是老脸血色褪尽。 不可置信看向朱瞻墡,跪地不停磕头字字泣血: “圣上,罪臣什么罪都认,只求圣上赐罪臣一死!” 朱瞻墡朝徐恭打了个眼色,冷淡摇头: “杨尚书,你哪有什么罪啊,不都是你那恰巧死掉的管家杨福,瞒着你私下做的吗?” “你就是受下人蒙蔽而已,罪不至死,哈哈哈。” 杨荣绝望悲号一声,猛地从地上爬起,低头向监牢一侧墙壁冲去。 竟是想要以头撞墙求死! 徐恭早得朱瞻墡提醒,杨荣区区一个五十来岁的读书人,又岂能在徐恭眼皮底下玩出花样? 徐恭脚步一提,已挡在杨荣身前,鹰爪如钩,死死扣住杨荣肩头,将他冲势止住。 杨荣悲愤大吼一声。 见撞墙寻死没了机会,又要咬舌自尽。 徐恭另一只手闪电般伸出,捏住杨荣大张的下颌,用劲一错,就将杨荣下巴卸了下来。 随即,嫌弃无比地随手一丢,如扔垃圾,将杨荣甩在地上。 下巴被卸掉,杨荣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喉间呜咽,不断哀求,希望朱瞻墡能赐他一死。 可很快,杨荣连在朱瞻墡面前摇尾乞怜的机会也被剥夺。 海寿已叫来东厂番子。 大手一挥,两个东厂番子夹起杨荣,出监牢而去。 海寿讨好凑近朱瞻墡: “圣上,其余这些人等都已认罪,要不要老奴将他们全杀了?” 朱瞻墡沉吟片刻,举步离开诏狱,吩咐道: “徐恭!” “锦衣卫协助东厂派出人手,按图索骥,将涉案的其余一百多位官吏尽数锁拿进京,待问罪后一并处斩!” “海寿,此案细节邸报抄送内阁和各部,叫蹇义和于谦来御书房见朕。” “这事忙完朕给你几日休沐,之后准备出使朝鲜!” 海寿精神焕发,笑嘻嘻讨好说道: “圣上体贴下人,老奴感激涕零,只是老奴还算健壮,无需休沐。” “待杨荣此国贼授首之后,老奴即刻出使朝鲜,朝鲜一事宜早不宜迟,圣上放心,老奴必殚精绝虑完成圣上所托。” “至于其他从犯处置,就有劳徐指挥使辛苦了。” 徐恭连忙应声称是,心中颇有些羡慕海寿。 权力是最好的兴奋剂。 海寿一朝大权在握,精神振奋之下,刚刚奔波了近半年,竟一点不觉得疲倦。 朱瞻墡见他自我打鸡血,卷成这样,无语一笑。 随他去了。 这老阉货,等他从朝鲜回来,多赏赐些银两给他好了。 反正他也没剩多少寿元能活,这些钱,等他临终之时,不还是得捐出来支助大明的教育事业嘛。 左口袋倒腾到右口袋而已。 希望这老阉货到朝鲜之后,能继续发扬传统,索贿无度。 朕就当作不知好了。 年关将近。 可这个年,对不少官吏来说,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就算与此事无涉的官员,也一个个战战兢兢,唯恐稍有行差踏错,被牵连进去。 杨荣只在奉天门边上示众了半天。 民众总是狂热且非理性的,情绪尤其容易受到鼓动。 有东厂番子有目的性地维持“秩序”,加上沈谨行惯常操作,派人在围观群众中散播引导。 民众顿时被愤怒点燃。 大明财政捉襟见肘,朝廷大军在安南平叛因为粮饷不足兵事失利,自己年年被税赋压得喘不过气来,统统归咎于杨荣这等表面道貌岸然、私下贪渎肥私的奸臣集团。 幸好大明出了有道明君,慧眼如炬,察觉出这些奸臣私底下的勾当,挽回大明税赋损失达数百万两之巨。 于是,愤怒的民众先是轮番上阵,朝被捆缚在木桩上的杨荣肆意辱骂,浓痰糊脸。 之后就有些恶劣粗鄙的贩夫走卒,解下裤腰带,朝杨荣身上便溺。 守候旁边的东厂番子恍如不觉,一个个依然笑嘻嘻观望。 杨荣从小到老,何曾受过如此羞辱,硬生生晕死过数回,旋即又被劈头盖脸的温热液体浇醒过来。 可惜下巴被卸,杨荣连出言辩解,或者闭嘴忍受的机会都没有。 羞怒攻心之下,呕血数升。 最终,在东厂番子有意纵容之下,杨荣被愤怒的京城百姓,活生生用石头砸死。 远处一座酒楼顶层,夏原吉和杨士奇相顾失色,老脸煞白如纸。 他们最多以为新君会拒绝杨荣引咎致仕请求,下令将他处死。 可如何都猜不到,新君竟狠毒至此。 不但要杨荣身死道消,还要他名声尽毁,成为文人的千古之耻。 此时还未到明末。 文人风骨还未被东林党人摧毁。 对不少文人来说,死并不可怕,只要能在青史留下美名,从容就义,慷慨赴死,固所愿也。 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 名声尽毁,对多数文人来说,可比杀了他还要更令其难受。 (钱谦益表示没这回事,毕竟东林党人早已突破正常人的下限,甚至不如妓女和太监,耻辱教育对他们毫无意义。) 至少这会,对夏原吉和杨士奇来说,名声还是非常重要的。 两人相顾失色之间。 楼下传来喧闹之声。 不过片刻,一名锦衣卫突破他们守在楼梯口的奴仆,闯了上来,冷声道: “杨首辅,圣上宣召!” 第134章 杨士奇的末路 杨士奇苍老的身躯使劲瑟缩了一下,犹如隆冬凛冽之中,还恋栈枝头的那寥寥枯黄树叶一般。 自己的末日也要来了! 杨荣刚刚受尽屈辱而死。 若自己也是如此死法,还不如先悬梁自尽罢了。 至少,能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颜面。 这位新君,好狠毒的心肠。 不动则矣,一动,竟是要杀人诛心。 杨士奇不由为当初的选择后悔。 当时,自己太过轻视这位日日沉湎青楼妓寨的皇子了。 如今想来,那必是当今韬光养晦的举措,没想到竟是把自己也给蒙骗过去。 不管是篡改遗诏,还是捧朱瞻埈出来打擂台,说起来杨士奇都只是从犯。 可这位新君,报复起来,手段竟如此酷烈。 杨士奇惶惶不可终日。 夏原吉却是伸手拍了拍杨士奇手背,缓缓摇头示意: “勿需担忧,陛下想必是有政事咨询首辅,陛下问什么,首辅答什么就是。” 杨士奇幡然醒悟。 是啊。 自己倒是关心则乱了。 参与杨荣泛海走私一事,自己没留下任何证据。 如今杨荣已死,知情之人尽数被封口。 陛下凭猜疑杀人,未必能服众。 自己拼死抵赖,就算不能幸免于难,也不至于像杨荣这般身败名裂。 待后来新的君王继位,有文人大臣进言,未必就不能为自己平反,博得身后之名。 杨士奇带着从容就义心态,昂首跟着锦衣卫奔赴诏狱,竟奇异般有些期待和放松。 跟着锦衣卫一路往监牢深处走去,杨士奇心中不断谋划。 见到陛下的第一句话,自己当主动请罪。 自己身为内阁首辅,未能及时察觉同僚杨荣私下勾结如此多朝堂地方官吏走私牟利,自己确实有罪责。 罢了。 当引咎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杨士奇打着如意算盘,一路来到监牢深处。 终于见到朱瞻墡,带着兴安海寿徐恭等人,缓步而行,来到一处监牢外头。 显然,陛下一行人也是刚到。 杨士奇精神一振,疾走几步赶上,口中大礼参拜: “臣杨士奇,参见吾皇陛下......” 苍老身躯正要跪拜下去! “父亲!” “父亲,您快救救我!” 旁边监牢之中传出一道熟悉的疾呼。 一个头发蓬乱、身形憔悴的青年猛地冲到牢门边,使劲摇晃牢门,痛哭流涕。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敲在杨士奇的天灵盖。 杨士奇只觉得双眼金星直冒,再控制不住手脚,扑通摔倒。 在地上艰难转头看去。 细细辨认之下,只见监牢之中的,不正是自己的大儿子,杨稷嘛! 杨士奇自小失怙,他的母亲,甚至携着他改嫁给了德安同知罗性。 罗性虽待他如同己出,可自幼聪慧的杨士奇,依然能体会出其中微妙区别。 人总是童年越缺什么,长大后越要弥补什么。 因此,杨士奇极为宠溺自己的儿子。 从小就任由着儿子胡来。 及至杨稷长大成人,日日只知走狗斗鸡,文不成武不就,杨士奇也不以为意。 反正自己位极人臣,每年除了俸禄赏赐,参股杨荣走私一事,犹有数不尽的进项。 就当养着个一事无成的儿子,也败不光家业。 到后来京师北迁,杨稷嫌弃北京过于寒冷,在杨士奇身边拘束也多,就提出要返回江西吉安老家生活。 杨士奇也无不依之。 父子俩如今已有四年未见。 杨士奇惊骇之余,总算意识到,当日海寿回京,那行囚车人马一掠而过,自己瞧着眼熟之人,竟正是自己的大儿子。 “陛下!” “犬子何辜,不知为何被东厂拘捕,从江西千里迢迢一路带来京城?” 杨士奇关心则乱之下,竟是不自觉带上了诘问的语气。 杨稷见自己老爹语气这么硬,顿时跟着嚣张起来: “对啊父亲,这些东厂狗腿子真该死,父亲您贵为内阁首辅,为大明立下无数功劳,他们竟对您如此不敬!” 杨士奇脸色顿变。 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当着圣上的面,居功自傲,这是自寻死路! 心头咯噔大跳,赶紧磕头,却已经迟了。 只见朱瞻墡转过身来,不以为忤,笑眯眯说道: “对啊,杨首辅为国鞠躬尽瘁,海寿,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把杨首辅的大公子拘捕进京!” 杨士奇一颗心顿时如沉入冰水之中。 这位新君如今在朝臣之中,已暗中有了笑脸虎的称呼。 越是笑容满面,之后的手段越是酷烈。 海寿此时早已怒从胆边生。 圣上说自己好大的狗胆,这是赞誉之词。 可杨稷一个马上要死的纨绔子弟,居然敢骂自己的东厂是狗腿子? 在海寿心底,已经给杨稷判了死刑,而且是惨不堪言的死法。 海寿出列,声音恭谨之中带着冷飕飕杀机: “圣上,老奴从建宁回程之时,有百姓拦道喊冤。” “说是杨首辅家的大公子在吉安府泰和县专横跋扈,欺男霸女,为强买良田,活生生打死人。” “事主家人到泰和县衙,吉安府衙报官,均被地方官赶出衙门,甚至威胁他们,若敢再多生事端,就将他们也抓进大牢。” “事主家人求告无门,偶然听说老奴经过该地,这才冒死拦路申冤。” “老奴已详细查过,此事千真万确,老奴也将事主家人带回京城,求圣上定夺!” 海寿的话刚说完。 “什么!竟有此事!” “什么!竟有此事!” 一个是朱瞻墡怒不可遏的声音,一个是杨士奇震骇欲死的声音。 大明律历来最为严苛,杀人者偿命,杨稷已是救无可救。 杨士奇心头一片绝望。 偏偏这时杨稷还不识趣,不在意嘟囔道: “父亲您可是内阁首辅,咱们大明朝顶天的官,杀个把低贱的平头百姓,有什么了不起的。” 朱瞻墡啧啧称叹: “杨首辅教子有方啊。” “朕记得,朕的曾祖,太祖洪武帝,起事之前,也只是个平头百姓而已。” “杨首辅更是自小失怙,少年之时,为奉养母亲一餐一食,四处奔波。” “没想到只是区区几十年,桑田沧海。” “杨首辅,你忘本了!” 杨士奇瞬间如同苍老了几十岁: “陛下,犬子罪不可赦,请陛下依国法处置。” “罪臣未能教导好孩子,纵子行凶,罪臣请求致仕归乡,反思己过。” 朱瞻墡皮笑肉不笑拒绝: “那可不行,杨首辅可是朕的股肱,朕怎能让杨首辅离京归乡呢?” “杨首辅舐犊情深,要不咱们也交由京城百姓评判,或许京城百姓念在杨首辅为国辛劳几十年的份上,求朕赦免杨稷之罪呢?” “对了,杨首辅似乎还有个孩子,叫杨檤来着?应该不像杨稷这般无可救药吧?” 杨士奇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苍老佝偻身躯晃了晃,趴回地面。 有气无力磕了三个响头: “臣明白了,罪臣告退。” 萧瑟声音中,已满是死志。 第135章 自缢身死保名声 等杨士奇精神涣散离去,刚刚还在嚣张的杨稷总算没有蠢到家,顿时惊慌起来。 忙不迭在监牢里痛哭求饶,不停磕头。 “聒噪,让他闭上嘴,按大明律处置。” 朱瞻墡厌恶地皱了皱眉,举步向外走去。 “是!” 徐恭打出手势,马上就有锦衣卫开门进去,杨稷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海寿、兴安、徐恭三人低头顺耳,紧紧跟在朱瞻墡身后。 “徐恭!泰和县和吉安府的地方官吏,依律处置。” “是!” “海寿!你在饶州府查探夏原吉老家,可曾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海寿一脸为难: “圣上,确实没有,夏原吉此人,老奸巨猾,善于沽名钓誉,其饶州府老家之人,个个谦谨守礼,与邻为善,乐善好施,并无一点坏名声。” “老奴暗查了近月,实在找不出他的错漏,只好先行带泛海走私的相关人等回京。” “不过,老奴在饶州府留了一队东厂番子人马,暗中收集记录夏原吉老家之人行止,伪善能行一时不能行一世,老奴不信,天天盯着,找不出这老家伙的尾巴。” “圣上若是有什么要吩咐他们做的,京城锦衣卫放出信鸽,三五日即刻抵达饶州府锦衣卫驻点,信件会立刻转交到他们手里。” 朱瞻墡大喜。 赞许地拍了拍海寿单边肩膀。 这老阉货,考虑事情确实周到,倒是个能办事的干才。 海寿受宠若惊,老脸上浮现激动之色。 太监由于身体残缺,身上总是多多少少带了一股挥之不去的尿臊味。 因此,正常之人,大都不愿与太监有身体接触。 更何况自己还少了一条胳膊。 朱瞻墡寻思之间,终于察觉到一丝异常之处。 “饶州夏家乐善好施?” 按理来说,夏原吉的大儿子早逝,二儿子如今又还只是个孩童。 也就是,夏原吉挣下的偌大家产,根本就没有不肖子孙帮他挥霍。 夏原吉身兼户部尚书,太子少保,太子太师三职,一人领三份俸禄,帝王时常还会另有赏赐。 单单这些正当收入,已足够他整个家族过起优渥的生活。 更何况,每年泛海走私的五成利润都递解进京分配,夏原吉怎么说也会分个一两成。 日积月累,足有大几十万两之巨。 夏原吉这个土财主,会把银钱藏在哪里呢? 朱瞻墡脑中猛然灵光一闪: “海寿!” “速速飞鸽传书饶州,让当地锦衣卫配合东厂番子,清查饶州府夏家田产亩数。” “仔细记录夏家近十年购入田产和慈善施舍花出去的银两数目。” “派轻功身法好的手下偷偷潜入夏府,找到夏家银库,估算银库中的银两存量。” 海寿也是眼睛大亮。 忍不住伸手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惭愧说道: “圣上睿智通神,老奴佩服到五体投地,老奴当初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着呢?” “夏原吉每年从泛海走私案之中分得利益,就算他把痕迹擦得再干净,那些银两,却不会长翅膀飞掉。” 朱瞻墡轻哼一声。 你个老阉货哪来的五体,四体投地还差不多。 “京城这边,你去整理一份夏原吉历年以来的俸禄和先皇赏赐。” “此事速办!” “行百里者半九十,朕已经顺利拿下杨荣和杨士奇,还剩夏原吉这个老货,朕不想再在朝堂上日日看到这个老东西。” 海寿应了一声,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先去忙碌。 圣上既然有了对付夏原吉的办法,自己务必等夏原吉被顺利拿下,才能安心出使朝鲜。 第二天早朝。 一众朝臣刚因为杨荣的身败名裂惨死战战兢兢,却赫然发现,内阁首辅杨士奇竟也没到场。 很快。 兴安在文华殿丹墀之上,打开一封遗信,面无表情念道: “罪臣杨士奇顿首。” “臣自幼失怙,以布衣身份,腆颜入翰林院充任史馆编纂。” “至先永乐帝登基,不因臣出身低微,超拔擢升臣为翰林编修,入内阁典理机务。” “之后臣担任东宫属官十数年,历次辅佐先洪熙帝监国,先洪熙帝登基之后,更被提拔为内阁首辅。” “臣历蒙皇恩,本该战战兢兢,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惜乎家风不正,对嫡子杨稷疏于教导。” “其于吉安府横虐乡里,侵暴杀人,并勾结地方官吏,试图隐匿恶行。” “此皆罪臣之过也!” “罪臣无颜见朝堂同僚,无颜见当今圣上,无颜见二位先帝于地下。” “罪臣于此立下遗言,杨稷杀人,当有家规国法处置。” “次子杨檤,应尽献家中资财与朝廷,以助朝廷出兵安南平叛,此后于泰和县安分守己耕读,奉养高堂。” “罪臣杨士奇绝笔!” 兴安冷淡念完,补充了一句: “杨首辅愧于教子无方,昨晚已于家中悬梁自尽。” 朝堂之间顿时一片哗然。 杨稷杀人,依国法偿命就是。 杨士奇贵为内阁首辅,又何必悬梁自尽谢罪? 况且,死之前还要次子杨檤尽献家产于朝廷。 脑袋聪明的朝臣,已是瞬间将其与昨天杨荣被当街石头砸死一事联系在一起。 杨荣泛海走私案,涉及百多名朝堂地方官吏。 杨荣和杨士奇一向相交莫逆,要说杨士奇没参与走私案,说出去都没几个人肯信。 看来,还是当今圣上仁慈,给内阁首辅杨士奇留了最后一点颜面和香火啊。 这个猜测,倒也八九不离十。 昨天北镇抚司诏狱杨士奇已是放弃杨稷,想要引咎致仕乞归,结果被朱瞻墡断然拒绝。 不但以杨荣的身败名裂死法相威胁,甚至连杨士奇的次子杨檤,都不打算放过。 无奈之下,杨士奇已知自己再无幸理。 既然下场参与权力争斗,失败者自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杨士奇平素打压起政敌来,一样不遗余力,手段狠辣无比。 只是如今,输的人是自己罢了。 当今圣上,对自己倒也没把事情做绝。 主动投子认输,至少还能为自己死后留下一点脸面。 也能让杨氏一脉,不至于绝后。 于是,杨士奇很光棍地选择了悬梁自尽。 兴安说完,朝堂间议论纷纷,朝臣们脸色不一。 有的人面如土色,这些人就算没参与走私案,可也都是夏原吉杨士奇杨荣一党。 如今树倒猢狲散,已是大祸临头,前程一片黯淡。 有的人幸灾乐祸,这些人当初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没能与他们成为一党,日常受他们打压。 见他们倒霉,那真跟三伏天喝了一大碗冰镇杨梅汤一样舒爽。 有的人暗自庆幸,这些人以早就失势的金幼孜为代表,之前与之若即若离。 如今都是偷偷擦了一把冷汗。 自己只是丢了内阁辅臣之位,他们丢的可是性命,甚至一辈子的名声。 不知不觉,朝臣们怪异目光纷纷聚集在夏原吉身上。 文臣集团铁三角,如今仅剩此人! 蓦然! 于谦出列: “臣御史于谦,弹劾夏尚书!” 【作者致歉:把夏原吉老家弄错了,是江西饶州府德兴人,不是长沙府湘阴人,哈哈,全改过来】 第136章 重开下西洋 来了来了! 无数吃瓜朝臣,目光不断在夏原吉和于谦身上来回游移。 夏原吉果然不愧是从洪武朝就身居要职的五朝老油条。 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一日之间,杨荣杨士奇一个身败名裂惨死,一个畏罪自缢。 而本为铁三角之首的夏原吉,依然双眼微阖,面无惊容。 于谦怒目圆瞪,侃侃而谈: “臣弹劾户部尚书夏原吉,与杨荣杨士奇等百多位朝堂地方官吏结党营私。” “利用其重臣身份,蒙蔽先洪熙帝叫停下西洋。” “实则暗中组织人手泛海走私,牟取暴利私下分赃。” “明面上冠冕堂皇理由为下西洋劳民伤财,实则是为自己暗中牟利扫除障碍。” “如此损公肥私误国误民之人,臣请将夏原吉下到诏狱,究查其罪。” 朱瞻墡微微颔首。 于谦的弹劾来自他的授意。 只是,朱瞻墡并没期望今天就能拿下夏原吉。 昨天海寿已紧急向饶州府发出飞鸽传书,等东厂番子查到夏原吉老家田产银库回报,差不多已是年末时分。 这段时间,没真凭实据,恐怕还是动不了老谋深算如夏原吉。 不过,于谦今日的弹劾,也不是要一蹴而就扳倒夏原吉,而是另有目的。 “夏尚书,你可有什么为自己辩驳的?” 果然。 夏原吉嘴角露出一丝蔑笑。 出列恭谨拱手,口中却是愤懑无比: “老臣无话可说。” “只是!” “清者自清!” “于御史弹劾老臣结党营私,背后组织人手泛海走私一事,老臣并未做过,老臣也不敢认!” 夏原吉说着说着痛心疾首: “老臣有罪,罪在识人不明!” “老臣不该受杨荣此贼蒙蔽,误以为他是个胸怀为国为民大志之人,才在三十年前将其收为门生。” “老臣不该日日与其接触,竟未丝毫察觉出他于私下做的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老臣不该受其鼓动,劝谏先洪熙帝停掉下西洋举措,下西洋一事,虽然所费确实不菲,但朝廷也颇受其利。” “如此得失都可影响社稷安稳的大事,该由朝堂官员共同商议再定才是,骤然叫停,失之草率。” 最后,夏原吉声音转为义正词严: “若是知道其在暗中组织家人泛海走私,老臣必与其割席绝交,并主动告发此人。” “老臣请陛下彻查此事,洗刷老臣清白。” “老臣识人不明之罪,请陛下责罚,老臣绝无旁贷!” 啧啧! 朱瞻墡几乎要为夏原吉的表演击节叹赏。 看看,看看,这就是横跨五朝的宿老名臣。 淡然自若,以退为进。 可惜,却是没用在正道上。 轻飘飘几句话之间,就将自己摘除得一干二净。 识人不明? 最多罚点俸禄罢了。 要是自己真把他撤了,倒显得自己这个皇帝蓄意报复,无容人之量。 朱瞻墡意味深长一笑: “夏尚书放心,朕一定会令人彻查,还你一个清白。” “杨荣泛海走私一案,暂未发现夏尚书有参与其中的证据。” “夏尚书识人不明,罚俸半年好了。” “至于其他与之勾结的百多位朝堂地方官吏,悉数处斩,抄没家产,家眷凡有参与者同罪。” “其余家眷,流放吕宋!” 朱瞻墡金口既开,朝堂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陛下杀伐果断,颇类洪武帝和永乐帝! 一言之间,处死百多位官吏,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朱瞻墡冷笑扫过群臣,悠悠问道: “诸臣还有什么要禀报的吗?” 蹇义举步出列: “圣上,微臣有事禀报!” “于御史弹劾夏尚书一事,固然属于捕风捉影,但其中所言及二事,却是正理。” 朱瞻墡含笑点头。 蹇义的冒头,自然也是自己的安排。 夏原吉虽然尚不能拿下,却是已丢失不少话语权。 如今文臣中首屈一指的正是蹇义,此事由蹇义提出,正合适不过。 “蹇柱国请说。” 对蹇义,朱瞻墡就客气多了。 “其一,重启下西洋一事迫在眉睫。” “以杨荣为首之人......” 蹇义饱含深意的眼眸看了看夏原吉,继续说道: “以劳民伤财的借口叫停下西洋,实则是为中饱私囊,为自己泛海走私扫清障碍。” “下西洋利大于弊,先洪熙帝叫停下西洋之后,东南一带倭寇愈发猖獗,长此以往,恐将成我大明附骨之疽。” “虽不至危及社稷,然而势必牵扯大量卫所兵力和增加朝廷开支。” “其二,叫停下西洋之后,民间泛海走私层出不穷,致使朝廷赋税大量流失,成为一家一姓私利。” “再而,水师不再下海,南洋西洋朝贡渐息,大明声威不正,诸番国相互攻伐、权臣弑君自立之事层出不穷。” “下西洋有诸多大利,只是三保太监每次下西洋,确实耗费不菲。” “且民间泛海贸易屡禁不止,大明海疆数十万里,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堵不如疏。” “臣蹇义,请圣上圣裁此事。” 朱瞻墡并不立刻拿出主意,而是看向一众朝臣: “下西洋确实利弊均有,不过因噎废食,却不是什么好主意,众爱卿都有什么想法,畅所欲言。” 朱瞻墡先是立下基调,再由朝臣们共同讨论。 顿时,朝堂吵杂如菜市场。 朝臣们没人会是蠢蛋。 原本对下西洋持最强烈反对态度的铁三角。 杨荣,已被证实是出于私心,被愤怒的京城百姓用石头活生生砸死。 杨士奇,与之牵扯不清,因嫡子杀人一事自缢身亡。 夏原吉,本身屁股也不太干净,如今正是微妙时期,哪还会跳出来找不自在? 眼看反下西洋一派已经树倒猢狲散,骑墙派朝臣纷纷调转姿态,积极参与下西洋一事讨论之中。 下西洋必须恢复。 所要讨论的,只是如何使朝廷受益更多而已。 话题最终变成了开放市舶司进出贸易。 最后,在朱瞻墡有意引导下,朝臣们终是定下三大原则: 一:定广西北海港、广东广州港、福建泉州港、浙江宁波港、江苏太仓港、山东登州港、北京天津港、辽东旅顺港为市舶司港口。 凡民间泛海进出贸易,只能通过这些港口,缴纳相应税赋,查验货物种类后再许通关。 二:大明朝廷官方(郑和之下西洋船队)、大明私人商贾、外番来朝上贡及贸易船队,每年频次、税赋比例和限制贸易商品种类、以及贸易规模均有高低不等限制。 朝廷官方限制极小,税赋低廉。 外番船队则需预先向大明朝廷提出申请,提交番国国王出具的证明文书。 税赋比例高昂,且只许向大明售出粮食、铜铁矿产、金银香料象牙宝石等物,每年售出配额、及从大明可购取的货物种类和数量,也有极大限制。 至于大明私人商贾,税赋和限制居两者之间。 三:严厉打击走私行为,一经发现,依所犯罪行,处以罚没所有货物、取缔贸易资格、处死相关人等,乃至抄家灭族刑法。 参与泛海贸易之人,必须履行剿灭倭寇义务,每趟入市舶司港口贸易,需依货物多寡,提交相应倭寇人头数量作为前置晋身之用。 三大原则定下,朱瞻墡将后续详细规定交由蹇义负责,内阁和各部配合着手制定。 随即,朱瞻墡饶有兴趣问道: “蹇柱国,此为重开下西洋之议,你刚才说有两件事,还有一件事是什么?” 第137章 禁绝结党 蹇义微微苦笑。 圣上,这不都是您要老臣说的吗? 反正得罪人的事也不差这一件,老臣已风烛残年,没几年可活。 也罢,坏人就由老臣来当吧。 能让大明重续洪武永乐盛景,把老臣这身老骨头扔进去,就算被碾为粉末尘土,与岁月同朽,也无甚要紧。 终是不愧对洪武帝赐名的这个“义”字! 蹇义颤巍巍再次出列。 声音中多了几分低沉和踯躅: “圣上,泛海走私一案,根源在于杨荣与百余朝堂地方官吏结党,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臣蹇义,所奏第二件事,乃是禁绝官员、文人结党!” 蹇义此话一出,朝堂顿时如炸了锅一般。 谁都想不到,蹇义本身就是文臣魁首之一,竟把刀锋,对准了自己! 而且这种得罪朝堂所有官员,乃至得罪全天下读书人的事,本该由胡濙这样的孤臣提出来可能性更高一些。 只是胡濙在朝野的声望,却是远远不如蹇义。 由胡濙提出,只怕瞬间就淹没在汹汹群情之中。 朱瞻墡嘴角溢出轻笑,赞许点头,示意蹇义继续往下说去。 蹇义丝毫不理朝堂间鼎沸的议论声,低沉声音虽然不大,却是稳稳压过一众喧嚣: “历朝历代,官员文人结党为祸最烈!” “晋国六卿结党,致三家分晋。” “后汉梁冀结党,致四百年汉祚倾颓。” “北宋蔡京结党,招来金兵覆亡之祸,致徽钦二宗、朝臣后宫尽数沦为俘虏。” “文人结党,互相包庇,谤议朝政,官员结党,轻则如杨荣一般营私舞弊,重则揽权独尊,排除异己,危及社稷。” “因此,臣谏议,自此而往,严厉禁绝官员、文人结党。” “凡文人结社谤议朝政者,其人与子孙三代,终生不得入仕,并追究违逆之罪!” “官员知法犯法,结党营私者,杀无赦!” “官员公务之外凡组织饮宴,组织者需将与会之人、饮宴细节记下,送入北镇抚司和东厂存档。” “蓄意隐匿之人,以结党营私论处!” 蹇义的话语,犹如在朝堂间扔下一颗炸弹。 满朝堂官员反对声四起。 这何止是禁绝结党,连日常应酬饮宴都要受到监视。 不啻于在他们脑袋上套了一圈紧箍咒。 此后,只能战战兢兢当官,连同僚友人间的酬和聚会,都要小心翼翼,唯恐说错话。 他们都没想通,本该是文臣领袖的蹇义,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背叛了文臣集体。 将屠刀对准了自己人。 然而,杨士奇杨荣已死,夏原吉默不作声,没了这些领头者挑动,反对声虽多,却是形成不了合力。 很快,胡濙、郭璡、黄淮、杨溥、于谦、陈循、王直、王英纷纷下场,旗帜鲜明支持蹇义之议。 甚至,原本几乎不参与朝堂政议的柳升、黎澄等人,也跟着出列附和。 紧接着,这些朝臣的同乡旧好,门生故吏,也跟着下场附和。 以泛海走私一案涉及官员极广为切入点,据理反驳,寸步不让。 朝议的舆论风向,渐渐被扳了回来。 这下,满朝堂官员总算略略冷静下来。 这才赫然发现,蹇义的禁绝结党政议,明明就是由当今圣上一力主导推动。 借杨荣泛海走私一案推出,背后不知为此策划了多久。 毕其功于一役。 将圣上掌握的所有朝臣资源,统统砸了进来。 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提拔的文武臣属已尽数下场,显然是势在必得。 再联想到原本和当今圣上对着干的文臣集团铁三角。 杨荣身败名裂惨死,杨士奇自缢,仅剩的夏原吉战兢失语,指不定还能不能坚持到年后。 功勋武将这边张辅也已边缘化,丢失了话语权。 当今圣上登基半年,不显山露水,腾挪之间,已是将权力尽数收回手中。 不甘心的朝臣将最后的希冀目光看向珠帘后的张太后。 如今,能领头与当今圣上相抗的,唯有太后一人! 张太后老脸浮上一丝尴尬之色。 端坐在绣凳上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只觉得臀下这个座位,已如一盆火炭,让人坐立不安。 从纳妃朝议之后,张太后就已敏锐察觉到,朱瞻墡已经将权力收拢得差不多了。 凡是他立意要推动的朝政,朝堂间已几乎不可阻挡。 自那之后各项廷议,张太后从不吱声。 免得自找没趣。 可只当个摆设,屁股下的绣凳,已经是越来越难安坐了。 每日上朝,对张太后来说都是折磨。 又恋栈垂帘听政大权在握的爽感,又难堪于渐渐失去话语权的失落。 犹如后世之中,被摆上领导职位,可自身水平又不能与职位相匹配的公司高层领导一般。 对每次公司高层会议,都是又想又怕。 张太后早就想着不再参与朝会,安心当个颐养天年的太后。 可无缘无故骤然缺席,却是丢不起这个人。 自己退回慈宁宫中,还需要个契机。 张太后从未如现在一般,渴望有一场大病突然找上自己。 好顺势解开自己的尴尬处境。 心有不甘的群臣不过是群乌合之众,没了领头之人,终是败下阵来。 只得愤愤接受现实。 从此之后,必须战战兢兢,万勿放荡形骸,给圣上递刀子。 杨荣,就是前车之鉴! 见筹划许久的议案终于落地,朱瞻墡心头大快。 禁绝官员、文人结党,未必就能一劳永逸解决明朝后期坐大的文官集团问题。 但至少给后续皇帝立了一项成例。 让他们可以随时以结党理由,将屠刀对准朝堂间坐大的权力集团。 有这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文臣之间内斗只会更剧,如一盘散沙,难以联合形成制约帝王的合力。 如明末遗祸无穷的东林党,将不会再有产生的土壤。 而不能联合架空帝王的内阁,正是朱瞻墡将来要改革政制的重中之重。 尝试着建立一套迥异于以往封建王朝的顶层权力机构,希望能解决王朝三百年一轮回的既定宿命。 至于能不能成功,反正自己也看不到。 不过至少自己为此做出过探索,总不会是一事无成。 或许是帮后人趟雷,也未可知。 朱瞻墡威严目光从一众朝臣脸上一一扫过,淡然开口: “如今内阁首辅杨士奇亡故,次辅杨荣罪大恶极,需要递补两位内阁辅政大臣......” 一众朝臣心头顿时狂跳。 对啊! 刚刚大家都在纠结禁绝官员文人结党一事,竟是忘了,内阁却是少了两位重量级人物。 会是哪个幸运儿递补进内阁呢? 朝臣们目光逡巡之间,最后纷纷落在蹇义和郭璡身上。 圣上核心重臣之中,唯有蹇义和郭璡没有入阁。 蹇义为吏部尚书,郭璡为户部左侍郎,六部一向以吏部户部为首。 他们若是再进内阁,就将位极人臣,风头一时无两。 内阁首辅,想必是蹇义无疑。 郭璡此时心跳如擂鼓,整个人犹如在梦中。 没想到当初两个残次品玻璃器皿之缘,竟给自己带来如此飞黄腾达机会。 蹇义倒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头暗哂,不为所动。 可随即,朱瞻墡的任命,出乎大家意料! 第138章 制衡之术 只见朱瞻墡目光掠过蹇义和郭璡,毫不停留。 最终落在陈循身上。 “升翰林院侍讲学士陈循,为文华殿大学士,入内阁。” 这个任命,甚至出乎了陈循本人意料。 朱瞻墡登基之时,将翰林院侍讲陈循升为翰林院侍讲学士。 此职本为朱瞻墡的贴身秘书。 可朱瞻墡登基之后仿佛忘了此事,根本就没宣过几次陈循,并未让陈循侍从身旁。 围绕在朱瞻墡身边的,反而是兴安徐恭海寿这些太监和锦衣卫首领。 一副远贤臣近小人的荒淫君主之态。 就算有政事方面的要务,也是召蹇义胡濙这些重臣相商。 陈循就此在翰林院侍讲学士冷灶边坐了整整半年。 不过这种磨练,对陈循来说,也算是家常便饭。 陈循此人,是永乐十三年的状元,甚至差点连中三元。 乡试第一,殿试第一,会试时本也是第一。 只是考官梁潜和他同乡,为了避嫌,才将其改为第二。 高中状元后,陈循高开低走,在翰林院修撰上迁延十年。 直到朱高炽登基,才擢升为翰林院侍讲。 可依然只是毫无议政权力的清流官员一职。 如今陈循年纪刚刚四旬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却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陈循也出身于吉安府泰和县,和杨士奇正是同乡。 一个城西一个城东。 陈循却是不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永乐帝朱棣才将他一直按在翰林院修撰职位上。 有为的帝王最忌重臣结党营私,陈循和杨士奇同乡出身,这是天然的一党。 杨士奇身在中枢,朱棣怎会给陈循脱颖而出的机会? 包括朱瞻墡,将他闲置在翰林院侍讲学士位置半年,除了磨练他的心志,还有个目的,就是等收拾掉杨士奇再做起用。 而今日朝会之前。 等候上朝的陈循,就被一名小宦官悄悄叫住。 陛下有命,朝会之时蹇义所提之事,要陈循出列附和。 突然降临的惊喜,只是让陈循略略失神片刻。 立刻出列谢恩,韬光养晦沉寂已久的心胸,开始有力地跳动。 踌躇满志! 大丈夫相时而动。 建功立业不争朝夕,虽已不惑之年,犹未迟也。 郭璡略略有些失落,垂眉低眼。 圣上决断,每每出人意表,可背后总有自己当时看不透的玄机妙算。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日常家中饶舌老妻也多有说过。 自己兢兢业业当好户部左侍郎就是。 圣上英明睿智,自会看在眼里。 众朝臣们惊讶过后,恍然大悟。 想必是圣上新人新气象,要开始提拔培养自己的青壮官员。 毕竟如今内阁辅臣、六部高官,几乎都是永乐洪熙两朝遗留下来的老臣。 至于另一个内阁辅政大臣人选,这下总是蹇义无疑了吧? 毕竟,内阁辅政大臣中要指定一人为首辅,蹇义无论资历声望,抑或执政能力,都当仁不让。 朱瞻墡在万众期盼之中,目光移动,最后竟是落在金幼孜身上。 “另一位辅政大臣,就金幼孜好了。” “蹇柱国年高德勋,又要负担吏部的一大摊事,朕就不尽可着一个人玩命差遣,哈哈。” “内阁首辅黄淮,次辅胡濙,其余杨溥、陈循、金幼孜,尔等当尽心尽力,助朕处理国事。” “朕若有缺失之处,尔等当直言不讳指出,朕绝不因言降罪!” 五位内阁辅臣或新或旧,心中或平静无波,或踌躇满志,或懵逼失神,齐齐应下声来。 金幼孜脑瓜子再一次嗡嗡的。 无缘无故入阁,正如之前的无缘无故被撤掉阁臣之位。 自己不是早就大倒冷灶,只等着再混两年俸禄,致仕归乡养老嘛? 怎么无缘无故,突然又被重新起用? 这半年来,金幼孜可算是尝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自己被撤掉内阁辅臣之位后,虽然还坐着礼部尚书位置,却已是人走茶凉的凄凉晚景。 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礼部左侍郎胡濙,一跃顶掉自己成为内阁辅臣,必然是圣上在为撤掉自己礼部尚书一职做准备。 只等胡濙完全熟悉礼部之后,就是自己致仕归乡之时。 捧高踩底,人之常情。 就连在礼部之中,如今金幼孜身为尚书,说的话都没胡濙有用。 可没想到朱瞻墡只是将金幼孜闲置半年,就又再度起用。 这下大喘气,几乎让满堂朝臣齐齐闪了腰。 帝王心思,真真深不可测,不可琢磨。 朝堂之中,唯有蹇义耷拉着眼皮,嘴角露出一丝会意轻笑。 朱瞻墡若是任命自己为内阁首辅,反倒要被自己看轻些许。 若如此,新君虽有励精图治的志向,但帝王心术,权谋手段比洪武帝永乐帝,终归逊色三分。 不过就算如此,蹇义倒也不至于心生异志。 毕竟朱瞻墡如今不过才二十出头,潜邸之时,又从未曾接触过政事处理。 操弄权谋,能做到如今这种程度,已经大大出乎蹇义的预料。 可朱瞻墡的这轮内阁辅臣任命,竟是与蹇义心中所思最佳策略不谋而合,怎不令蹇义赞叹万分。 朱瞻墡辛辛苦苦终于要扳倒夏原吉这伙文臣集团。 若是让自己入阁成为首辅,自己就将集文臣领袖、内阁首辅、吏部尚书于一身。 就算自己并无歹意,一样会有无数文臣主动附庸到自己底下,结成新的文臣集团。 同样道理,郭璡绝无机会入阁。 毕竟圣上要拿掉夏原吉,户部尚书的位置就预留给了户部左侍郎郭璡。 而金幼孜重新入阁,更是一记妙不可言的奇招。 金幼孜原本就是骑墙派官僚的一员,本身没多少自己的从属势力。 被闲置半年之后,更是树倒猢狲散,让金幼孜尝尽人间冷暖。 至此,金幼孜也成了一个孤臣。 而金幼孜和胡濙,又是天然的对立关系。 一个礼部尚书,内阁寻常辅臣,一个礼部左侍郎,内阁次辅,正可以互相制约。 黄淮升为首辅,也是妙招。 黄淮原本就跟杨士奇杨荣是死对头,升他为首辅,正可一扫之前内阁的沉弊。 而黄淮身染肺痨多病,加上年岁颇高,在首辅位置坐不了几年。 形成不了自己的权力圈子。 杨溥谨小慎微,跟黄淮虽同是洪熙遗臣,却不至于如杨士奇杨荣一般,沆瀣一气。 此四人,再加上青壮官员出身的陈循,与杨士奇份属同乡,可算作杨士奇一方残余势力的代言人,本身又毫无根基。 蹇义细细复盘,几乎要为朱瞻墡击节赞叹。 帝王制衡之术,微妙至于此乎? 大明当兴! 蹇义早已看惯人间百态的苍老心境,不由也生出好奇。 接下来,朱瞻墡施行朝政的唯一阻碍,只剩张太后而已。 朱瞻墡会用何方法,让张太后主动放弃垂帘听政呢? 另外,夏原吉死而未僵,赖在户部尚书一职上不肯主动退下。 以朱瞻墡睚眦必报的狠辣手段,会如何处置夏原吉呢? 第139章 郑和归来 然而,最终却是让蹇义又一次出乎意料。 调整内阁辅臣之选后,朱瞻墡仿佛已经忘了之前于谦曾弹劾夏原吉一事。 草草结束朝会起身离去。 原来,于谦弹劾夏原吉,竟真的只是抛砖引玉,让自己顺势提出重开下西洋和禁绝结党两事。 蹇义摇头苦笑。 帝王心思,自己这个历经五朝的老臣,竟也不能完全看透。 自己还有一堆的事要忙,就不耗费心神瞎琢磨了。 蹇义当即招呼郭璡及一众内阁辅臣,移到偏殿开了个小会。 重开下西洋,涉及市舶司税赋制定、贸易货物种类数量种种限制,千头万绪。 郭璡长期在户部任职,在财政和税赋征收方面极为擅长。 金幼孜身为礼部尚书,精通与各番国使者交涉,对大明朝贡政策娴熟无比。 胡濙更是长期在海外游历,对泛海远航、各番国国情了如指掌。 而陛下话语中的一些隐藏细节,譬如入市舶司的船只,需要倭寇人头作为晋身之用。 更是要众人一起讨论其中道理。 最终拿出议案,交由陛下圣裁。 重臣们一片忙碌,朱瞻墡却是兴冲冲赶往御书房。 却是有重要之人到了。 郑和、王景弘、侯显,带着十余艘大明宝船抵达天津港。 这趟行程逆风而上,路途之中多数是靠无数船工不断摇橹前进,把人累得够呛。 好在船上除了压舱之物和必备船工,并没运送货物官兵,沿途补给之下,能稍稍轻松些许。 三位功勋卓绝的大太监,停船登陆,快马加鞭赶到北京城。 一路之上,忐忑之中带着无限激动。 朱高炽登基后,叫停下西洋,三位大太监投闲置散,在南京担任守备。 其实就等于说,连朝廷中枢,皇宫大内都不需要他们了。 让他们在南京养老而已。 他们身为朝廷宦官,半辈子漂泊海上,人生的价值,就是率领大明水师,扬威域外。 万国使臣毕恭毕敬,随大明船队返航,向大明陛下朝贡,就是他们最为荣耀的人生巅峰。 可洪熙帝登基之后,一道叫停下西洋的命令,将他们的人生目标尽数毁去。 如果说战场猛将的理想归宿是马革裹尸,那他们的归宿就是连天波涛。 可在南京养老,他们日日面对的,只是波澜不兴的玄武湖而已。 龙搁浅滩,鸟困网罗,英雄迟暮,投闲置散。 对尚有雄心壮志的人来说,人生悲剧莫过于此。 而他们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却是获知终于又能扬帆起航。 不但要送汉王到吕宋岛就藩,还要运五万京营精锐,前往安南平叛。 而更令他们激动的是。 据前后脚到达南京的两拨锦衣卫所说,圣上有意令他们指挥水师,与大明精锐联手,水陆配合,剿灭安南黎利乱贼。 接着,在御书房中等待的功夫,就有小宦官进来通报。 圣上朝会之时,已定下重开下西洋之策。 郑和、王景弘、侯显三人,犹如老树逢春,苍老心境掀起惊涛。 三张无须的老脸上,涌起潮红之色。 豪情壮志,重新溢满胸腔。 在他们期盼之中,朱瞻墡带着兴安海寿走入御书房。 郑和三人连忙趴地跪下,诚心诚意大礼参拜: “老奴郑和,叩见吾皇陛下!” “奴婢王景和,拜见圣上!” “奴婢侯显,参见皇帝陛下。” “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墡一脸喜悦,快步上前,伸出双手亲热搭住三人手臂,一一扶起: “快快起来。” “三位公公千里迢迢远来,辛苦了。” “兴安,给三位为大明立下数不尽功勋的前辈,赐座赐茶!” 郑和三人受宠若惊,连忙谦逊推辞。 双方气氛融洽坐下。 朱瞻墡按捺不住好奇,嘴角带笑,不停打量郑和。 永乐洪熙朝间,除了帝王,在历史上名声最为卓着的,就是此人。 虽然只是个宦官,身体残缺。 对世界格局的影响,对人类社会进步的推动,远远胜过一众名臣。 七次下西洋,东南亚,南亚,中东,红海沿岸,最远到达东非肯尼亚。 到访过的地方,几乎囊括当时半数以上的文明社会。 说是大航海时代之前的世界第一航海家,绝不是过誉之词。 而朱瞻墡既然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地理发现第一人的称号,自然不想再让给西欧那些海盗之流。 朱瞻墡打量完郑和,又看向王景弘和侯显。 这二人后世名声不显,却只是因为和郑和同处于一个时代。 犹如明月边上的璀璨星辰,并非本身黯淡无光,只是光芒都被明月遮掩罢了。 王景弘福建漳平人,洪武年间入宫为宦官。 多次作为郑和副手,一起率船队下西洋访问。 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死在途中,船队就是在王景弘带领下返回大明。 而后宣德九年,王景弘作为正使,第八次率船队下西洋,成为大明绝唱。 王景弘被时人誉称为“王三保”,后世南海犹有“景宏岛”纪念此人功绩。 至于侯显,出身甘南洮州西番十八族,为藏族之人。 当初沐英、蓝玉征讨洮州时侯显被俘阉割送入宫中。 永乐年间,侯显以司礼监少监身份率队深入卫藏,为乌思藏都司(西藏)纳入大明版图,做出过突出贡献。 之后多次出访榜葛剌(孟加拉)和南亚印度次大陆诸国,调解纠纷,在南亚名声显赫。 明史之中,侯显获得“劳绩与郑和亚”的崇高评价。 朱瞻墡一一打量完,满脸笑意点头不止。 满意,太满意了。 史书总说大明一朝奸宦无数,为祸极烈。 可这史书,执笔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整个大明一朝,文臣集团一直在与宦官集团争夺权力。 此起彼伏,互相倾轧。 期间偶然也曾有携手打击政敌的(如张居正和冯保)。 依朱瞻墡来看,大明朝不但有奸宦,更有无数功勋昭着的忠宦。 同理,难道大明一朝出了东林党这种奸佞弄权的文臣集团,就没有忠贞爱国的文官了吗? 以身份视人,最不可取。 至少,大明朝的宦官,不管权势如何熏天,也只是皇帝手中受控极严的一把刀而已。 皇帝要废掉他们,轻而易举。 大明朝的宦官,从未像汉唐一般,成为危及帝王和社稷的不可控因素。 宦官虽然贪财喜好弄权,但由于没有子嗣,比起文臣,对朝廷和皇帝更加忠心耿耿。 宦官体系的调整,已是要提上日程,只差一个契机而已。 要给宦官立下学习的榜样,警醒的目标。 如此,既能激发宦官的为国建立功勋之心,又能时时提醒他们,不可得意忘形,遗臭万年。 朱瞻墡已有了主意。 也正好以此激励在场的兴安和海寿两人。 朱瞻墡灿烂一笑站起身来: “兴安,去速速召唤亦失哈公公。” “郑公公,王公公,侯公公!” “来,到朕御案这边,朕要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第140章 来自帝王的肯定 御案之上,铺展而开的,正是那幅朱瞻墡描画下的万国堪舆全图。 郑和、王景弘、侯显。 哪个不是见识极广之人? 视线一落在地图上,就再也移不开目光。 犹如精壮猛男看到千娇百媚的果女,哈喇子流出来都不自知。 原本粗劣的大明混一图,本就存在他们的脑海中,极为深刻。 可与这幅万国堪舆全图对照之下,他们再一印证历次下西洋航程,赫然发现。 这幅万国堪舆全图,比之原本的大明混一图,精确了不知多少倍。 而更令他们激动的是。 在这幅万国堪舆全图之中,他们看到了无数从未曾见过的全新大陆和岛屿。 幅员辽阔,不知比大明混一图大了多少倍。 看得入迷之下,就连亦失哈到来,他们也恍若未知。 亦失哈此人,乃是一手建立奴儿干都司治所奴儿干城的女真裔太监。 原本历史之中,曾十次远赴万里之外,风霜雪雨,跨越数千里不毛之地,视察奴儿干城。 奴儿干城即后世的俄罗斯特林地区,位于黑龙江下游,与苦兀岛(库页岛)西北角隔海峡相望。 在双城卫北面数千里远。 双城卫与之比起来,简直堪称人间天堂。 奴儿干城,这才是真正的苦寒之地。 冬季活鱼上岸,几秒之间就能结成一坨冻鱼,成为趁手兵器。 除了当地土着,大明军民,几乎难以在如此严酷之地生存下来。 很快,亦失哈也加入到欣赏世界地图的行列之中。 尤其关注辽东沿海一带。 目光紧紧盯视在倭国、虾夷岛(北海道)、苦兀岛上。 随即,视线沿着虾夷岛东北面的千岛群岛一路向北到达堪察加半岛,再沿着呈弧线的阿留申群岛,向东到达广袤无垠的美洲大陆。 目光璀璨如明月,透出勃勃雄心。 好半天之后,郑和首先回过神来。 惊叹道: “陛下,这是从何得来的万国堪舆地图?” “老奴多次下西洋走访万国,参照的大明混一图与之相比,竟是粗劣不堪一用。” “还有,这些远隔重洋的大陆岛屿,难道真有人曾到达过?” 朱瞻墡轻笑,随口解释道: “这是朕于潜邸之时,收集诸国图册,渔民传说等整理画出来的。” “想必八九不离十吧,至于真伪,只能由诸位公公为朕去探索了。” 郑和大喜: “陛下,能否将此万国堪舆地图,给老奴临摹一份?” “老奴按图索骥,必能将我大明声威,传播于万国疆域,令万国遣使来朝参拜。” “取万国特产美物,敬献于陛下御座前。” 朱瞻墡哈哈大笑: “此堪舆地图,自然是要给你们临摹的。” “只是此物万万不可外泄,乃是我大明朝廷最高的机密,尔等可知?” 郑和几人连忙肃容应下。 朱瞻墡心情大畅: “来来来,朕就与你们说说,这万国疆域人文景观,且都有哪些特产。” “以及如何驾驭大明宝船,到达彼境。” “这万国特产之物,于我大明有极大用处。” “朕不但要探索这些域外之境,还要分封诸朱姓藩王,到万国就藩,为我大明拓地千万里之外!” “繁衍我大明子民于域外,教化我中原礼仪于万邦,宣扬我大明声威于百代,震慑诸番邦土人于千万里之外!” 郑和等人大惊失色。 连忙齐齐跪下: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 “请陛下收回成命!” ...... 最后,由郑和慨然劝谏: “陛下,大洋海域波涛齐天,风雨莫测,就算我大明宝船坚固,每次航行依然生死难卜,岂能让王爷们出海冒此大险?” 朱瞻墡哈哈大笑: “都起来!” “郑公公你已经六下西洋了吧?” “怎么?朱姓藩王的命是命,为大明立下无数功勋的你们,你们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我曾祖洪武帝起于微末之间,从杀遍万国无敌手的蒙古铁骑手中夺回中原!” “我皇爷爷永乐帝迁都北京,以天子之姿御守国门,五伐大漠!” “我朱姓子孙有此雄烈之祖,又岂有贪生怕死之辈?” “能为大明拓地万里海疆之外,是朱姓子孙的荣幸!是继承发扬祖辈英姿的天赐良机!” “你们为大明立下的不可磨灭功勋,你们为大明做出的卓绝贡献,远胜寻常朱姓子孙千倍万倍。” “你们可冒生死危险往之,朱姓子孙自是亦可往之!” “若真有那等不堪造就的不肖子孙,不敢下洋外出就藩,那就不用永世不绝继承朱姓王爵,留在中原自生自灭好了!” 朱瞻墡的一番热血话语,直把郑和、王景弘、侯显、亦失哈等人听得眼睛通红,喉头干涩。 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们历次外出,经历生死磨难无数,闲暇下来思及,依然后怕不已。 可在朱瞻墡这番话之中,所有的艰苦磨难,都得到与之相应的褒赞和肯定。 大明一朝朱姓藩王何等尊贵,自己不过是身体残缺、最为低贱的不男不女太监。 可在陛下口中,自己等人的性命,和朱姓藩王的性命,竟可相提并论。 自己的人生价值,在陛下心中,竟是如此高崇!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郑和等人眼眸之中全都溢出热泪。 就连兴安和海寿二人,也都心有戚戚。 能为如此体恤下人的君王做事,能不效死乎? 等几人激荡心绪稍稍平缓,朱瞻墡笑道: “好了好了,你们将来可都是青史留名之人,别做小儿女姿态。” “都过来,朕为你们解说。” 朱瞻墡的手指第一下就落在双城卫上: “朕已恢复原晋王朱济熺爵位,将其与世子朱美圭改封到双城卫。” “此处至为关键!” “朕吩咐朱济熺,到双城卫后沿江而下,在入海口建设港口,兴建船厂,成立大明北海水师。” “郑和,朕要你给予朱济熺一应工匠和造船技术帮助,你可派宝船从朝鲜和倭国之间的对马海峡穿过,渡鲸海,直抵双城卫。”(鲸海,日本海旧称) “亦失哈,辽东之境你至为熟悉,护送朱济熺就藩,就要辛苦你了。” “与当地女真部族协调好关系,协助朱济熺建起船厂,乃至之后朕的一应部署,都要你与朱济熺相互配合。” 郑和和亦失哈连忙恭声应下。 目光不离双城卫,充满了好奇。 朱瞻墡的声音渐渐高昂: “此北海水师,除了辐射辽东、朝鲜、倭国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就是此处!” 朱瞻墡手指右移,落在一片巨大无比的大陆上: “此大陆山海经中称之为扶桑,从北到南数十万里,足有数倍大明疆域大小。” “其上有零星土着,乃是我华夏商朝遗民,渡海而居。” “试问,若是将我大明各地藩王改封到此大陆,教化遗民,繁衍华夏。” “大明疆域比之蒙古鼎盛之时,犹有过之。” “如此青史留名的滔天之功,尔等心动吗?” 第141章 目标,美洲作物 郑和几人眼放奇光。 可片刻之后,就齐齐涌出为难之色。 郑和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测量之后,摇头叹息: “陛下,扶桑之地距离中原何止千万里,大洋淼瀚无垠,风向无定,就算大明宝船坚固无匹,不能乘风而航,沿途补给,恐怕终年也到达不了彼岸。” 郑和担心朱瞻墡听不懂,继续解释道: “陛下,老奴每次下西洋,船队从南京龙湾,太仓刘家港出发,都要在福建长乐五虎门集结。” “待到十一二月,东北风盛行时扬帆出航,直下南洋。” “过满剌加海峡,进入天竺海域,此时天竺海域亦是盛行东北风,船队一路向西,沿途过锡兰山国、古里国、柯枝国、忽鲁谟斯、阿丹、直至木骨都束国。” “待到三月至九月,天竺海域转吹西南风,船队乘风归来,到南洋之后,五至八月,南洋转吹西南风,船队得以返回中原。” “我大明宝船,虽有人力驱使长橹,但主要还是借风而行,可使三面风,唯逆风不可借。” “况且,从中原一路南下西行,船队可于占城、爪哇、三佛齐、暹罗各地靠岸,多则近月,少则十余天就能补给清水食物,如此才可远航万里之外。” 郑和侃侃而谈,说到最后已满是颓然: “陛下所言扶桑之地,老奴观此万国堪舆全图,去途万里海疆几无陆地,如此既无风向、又乏补给之处,只怕大明宝船虽坚固无匹,亦难以抵达。” 朱瞻墡点头赞叹,果然是专业航海家,一下子就抓到重点。 要是能那么容易到达美洲,美洲早就与亚欧大陆建立联系了,怎么会要再等百年,才由哥伦布开启地理大发现呢? 朱瞻墡的手指从双城卫越过日本海,划到北海道东面: “这正是朕要在双城卫下游建立港口的原因,尔等请看!” 郑和几人脑袋齐齐凑了过来。 “此为倭国虾夷岛!” “不知郑公公是否知道,大洋之中航行,除了风向,还可借助洋流之力!” “从虾夷岛一路往东,跨越茫茫海域到达扶桑之地,大洋之中,有一条宽达数百上千里的洋流,从西向东,常年奔流不息。” “探寻扶桑之地,自然不能像下西洋般动辄数万之众。” “若是凭大明宝船之坚固,减少出航水手,备足食物清水,借洋流之力,与冬季西北风,未尝不能顺利到达扶桑,开辟出一条新的航线。” 郑和恍然大悟,可随即一脸纠结: “陛下,就算能顺利到达扶桑,又该如何回程?” “扶桑之地,恐怕并无成熟港口,也无法备足食物清水启航。” “回程全程逆风逆流,只怕去探索扶桑之人,终其一生,都回不到中原。” 朱瞻墡胸有成竹: “郑公公足迹遍布万里,难道真有见过归墟之境?洋流奔涌而入不复得出?” “因此,既有从西向东的洋流,此洋流到达扶桑之后,必然在扶桑海岸线转向,绕极远一圈奔流回来,朕称之为环流。” “此环流一分为二,其一沿扶桑海岸线南下,再从东向西而回,直至吕宋岛、浡泥东面。” “再由吕宋岛东面一路转向北,沿倭国诸岛而上,过朝鲜与倭国的对马海峡,入鲸海,最终出虾夷岛继续东流。” 郑和附掌大笑: “老奴明白了,此洋流老奴曾听南洋当地土人说起过,土人们称其为黑潮,确实是经年不息向北而流。” “原来却是如此。” “那回来的航线也解决了。” 朱瞻墡摇头: “此归航航程太长,足有去航航程的两到三倍,而且沿途几无补给岛屿,只怕难以作为归来航线。” 朱瞻墡的手指落在地图上北美洲的西雅图附近,一路向北沿海岸线划动: “此环流其二,则是沿扶桑海岸线北上,到此极寒海域。” 朱瞻墡的手指沿着如珍珠链一般的阿留申群岛滑动,一路到达堪察加半岛,最终沿着千岛群岛珍珠链回到北海道。 “此极寒海域有数千里长链状群岛,可一路到达苦兀岛东北遥遥隔海的荒凉死地。” “再由此南下,沿途亦有长链群岛相连,最终到达虾夷岛东北面。” “如此航程,只要备足粮食,可在沿途岛屿停泊躲避风暴,补给清水,且有链状群岛参照,不至在茫茫大洋中迷失方向。” “该航线航程与去程相若,比起第一条回程距离大大缩短,也能借洋流之力。” “只是!” “沿途海域凶险万分,风浪滔天,迷雾寒雨经年不息,只能在夏季尝试返航,且危险极大。” 郑和脸色凝重,缓缓点头,若有所思。 亦失哈却是眼中亮起光芒。 女真之人,从来不怕苦寒危险。 对郑和王景弘侯显历次出航番国,声威远播海外,亦失哈早有羡慕之心。 只是,自己在航海方面确实无甚经验,徒有羡鱼情而已。 朱瞻墡语气转为郑重: “朕决意要探索扶桑之地,除了为将来分封朱姓藩王到扶桑作前期准备之外,却是有更为重大的目的。” “朕曾从古传逸本上见过,扶桑之地,物产与我大明殊异。” 手指落在中美洲墨西哥之处: “据说此中扶桑之地,有一作物形似高粱,秸秆叶片巨大,古本称之为玉米。” “一株结一棒状果实,其上密布如小指肚般大小金黄谷粒,味甘,碾粉与小麦颇为相似。” “此玉米,种植所需之地与小麦相若,一亩可产五六石!” “什么!” “什么?!” “不可能吧!” 郑和等人瞪大眼珠,纷纷惊骇叫出声来。 明朝北方旱地主要种植小麦,亩产不过一石有余。 南方水田种水稻能多产一些,可也不过才两石。 朱瞻墡含笑摇头,手指一路向下,自顾自继续往下说去: “而此处南扶桑丛林之中,更有奇异藤蔓作物。” “一曰土豆,二曰番薯,成熟之后,均是在地下结出数个至十数个巨大可食块茎。” “土豆者,亩产可达二十石至五十石。” “番薯者,亩产更是能达到四十石到六十石。” “此二者对耕地几无所求。” “无论南北严寒酷热,干旱湿润,房前屋后,山坡沟底,乃至于盐碱地,均可种植。” “当然,土豆番薯之亩产不可与小麦水稻同日而言,每顿饱食所需之量有些不同,但折算之下同样耕地,也远超小麦水稻产出。” 郑和几人已经被惊骇到口不能言。 这世上,真有如此天生神物吗? 陛下所言若是属实,这几种作物的价值,他们均是心知肚明。 能顺利取回这几种作物之人,千古流芳都不足以彰其功绩。 郑和几人眼眸之中狂热之色大盛,犹以亦失哈为最。 朱瞻墡轻笑: “所以,朕对此物,势在必得!” 第142章 分头行事 “泛海行舟,无论会牺牲多少大明将士,朕也要拿到此几种作物。” 朱瞻墡的声音低沉下去,透露着无限坚决: “尔等可知,中原历朝历代,承平日久必生祸乱,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休是为何?” “中原耕地有限,朝代更迭之时暴乱丛生,民众十不存一,所以开国之初黎民百姓辛勤耕地就可得温饱甚至还有盈余。” “承平日久民众孽生至开国时十倍乃至百倍,可耕地数量依然如故,就算毁林开荒,平山造田,所增也不过寥寥少许。” “再加土地兼并,耕地所产已入不敷出,稍有饥荒,必然饿殍遍野,民乱四起。” “至此,就算君王群臣再贤明,也只是让王朝多苟延残喘十年二十年而已。” “王朝更迭已是大势所趋,必要死去多数黎民百姓,才能重新恢复治世。” 朱瞻墡期待的目光看向郑和等人: “因此,探索扶桑之地,找到这几种能大幅提升耕地产出的作物。” “乃至开发固定航线,分封朱姓藩王,迁移孽生繁衍的大明子民到此未开发的新大陆。” “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能做到此事之人,何止是青史留名?” “以朕言之,与孔圣关圣比肩,为千古圣贤,也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郑和、王景弘、侯显、亦失哈齐齐跪下身来,言语中透着无限狂热: “陛下,奴婢请缨,带队出航探索此扶桑之地!” 就连兴安和海寿都蠢蠢欲动,几乎想撇下朱瞻墡,跳上船扬帆起航。 对这些身体残缺的宦官而言,因为没了子嗣,所追求的只有金钱和权力。 金钱为了享受,权力为了名声。 渴求建功扬名之心更盛。 朱瞻墡欣喜不已。 军心可用! 不过,这么多人都去就没必要了。 毕竟,大明水师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朱瞻墡含笑摇头: “郑公公和侯公公年岁已高,就不必了。” “探寻远隔万里海疆之外的扶桑之地,确定航线,各项准备就要一年时间。” “到扶桑之地后,由北向南几万里搜寻朕所说的作物,少则两三年,多则五八年,旷日持久。” “再说航程危险重重,归途历经苦寒之地,风高浪急,以郑公公侯公公的身体,怕是坚持不住。” “这趟把你们都叫到北京,也是另有重要之务要交托于你们。” “护送汉王赵王到吕宋夷洲就藩,运送五万京营精锐到安南平叛,还要指挥水师,与陆路大明军队配合剿灭黎利乱兵。” “之后,更要巡视扫荡大明海疆,清理劫掠骚扰沿海一带的倭寇海盗。” “郑公公侯公公,你们的担子一点不轻啊!” 郑和和侯显对视一眼,神色颇有些失落。 心中却知陛下说的乃是实情。 他们如今都已五旬开外,又经年在外奔波,身体劳损严重。 带队去完全未知的扶桑之地长达数年,若是身卒于半途,实是误己误国。 与如此大的功勋错身而过,他们又羡又恨。 最终,将怒气全撒在安南黎利身上。 四位大太监低声商量之间,已经拿出方略。 由郑和开口陈说: “陛下,那就由老奴率领船队,运送京营精锐前往安南平叛。” “侯公公负责护送汉王赵王前往吕宋夷洲就藩,侯公公可与老奴结队南下,到南洋后分道扬镳。” “侯公公将汉王安全送抵吕宋岛后,再掉头与老奴船队汇合,协助成山侯平叛。” “王公公则与亦失哈公公协力,先在双城卫建好港口,训练水手,探寻航线,为来年初冬扬帆远航扶桑之地做准备。” 亦失哈恭敬补充道: “陛下,奴婢请命,在辽东招募女真青壮训练为远航水手!” “野人女真之中,以北山野人及苦兀人,世代捕鱼猎兽为生,颇识水性。” “其人久居苦寒之地,性刚而贪,以财货许之,必能延请为远航助力。” “中原船工水兵,不耐严寒,回程之时风高浪急,气候严酷,若无此耐寒水手,怕是不妥。” “奴婢负责招募人手,王公公负责训练及制定航线,奴婢立下军令状,尚有一息,必要从扶桑之地,带回陛下所需作物。” 朱瞻墡喜出望外。 穿越之前,朱瞻墡看过不少在白令海捕帝王蟹的视频。 那种极端恶劣的海域环境,说实话大明水师能不能成功返航回来,朱瞻墡心里也没底。 毕竟,在极端严寒、飓风肆虐、凄风苦雨之中,寻常人早就手脚麻木,行动不便。 万一航船遇到危险,根本来不及自救。 可探索美洲大陆,从那里获得玉米土豆番薯等种物,此事关系重大。 两百年后明末小冰期,小麦水稻等传统作物连年歉收,西北饥荒遍地,这才导致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民乱迭起,最终葬送掉大明。 就算去十拨二十拨人,只要有人成功返航,牺牲再大都是值得的。 可若有习惯在严寒水域讨生活的野人女真人作为水手,成功机会确实能增加许多。 性贪? 这个好啊。 不就是钱的事吗? 能用钱解决的,都不是个事。 这全天下,还有比大明更富有的国家吗? 这全大明,还有比自己更富有的人吗? 朕不但富有四海,底下的纯善工坊和至善堂,重开下西洋之后,一年赚几百上千万银两,也没有多难。 朱瞻墡含笑点头: “好,就依你所言......” 骤然之间。 朱瞻墡想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自从登基之后,纯善工坊和至善堂,一直扔给黎叔林和沈谨行,按惯常之例运行。 尤其是黎叔林,这等极擅科技研发、工程管理的人才,闲置了大半年。 简直是暴殄天物! “兴安,快,快派人去宣武门外的纯善工坊,宣召工场场主黎叔林入宫。” 朱瞻墡兴致勃勃: “几位公公,朕要给你们介绍个人才。” “此人动手能力极佳,但凡朕有异想天开的主意,此人总能将其造出来。” “大明宝船,可提升之处还有不少。” “你们暂且按此规划先各自着手准备。” “若是顺利,明年初冬,出航扶桑的宝船,将不用再愁风向洋流一事。” “此后,我大明水师,乘坐全新宝船,对照此堪舆万国全图,无远弗至。” “船队所到之处,就算海盗肆虐,当地土人纵兵来攻,亦可轻松破之!” 郑和等人惊讶万分。 好奇抓挠心肝。 可眼见陛下有意钓起他们胃口,都不由对这个黎叔林期待不已。 这是什么神人? 能得陛下如此赞誉? 第143章 百宦祠 在兴安派小宦官去宣召黎叔林的功夫。 朱瞻墡与郑和几人聊起西洋南洋诸国之事。 朱瞻墡谈兴极浓,郑和王景弘等赫然发现,朱瞻墡足不出门,竟是尽知天下事。 且锐意进取之处,手段谋略,利益考量,无不给郑和几人带来极大启发。 朱瞻墡又说了一会分封藩王到海外的利处,话题蓦然一转: “郑公公,及其他诸位公公,朕有个想法。” “自皇祖先永乐帝起,我大明一朝,宦官之属为朝廷建功立业、恪职尽忠者数不胜数。” “如郑公公王公公,数下西洋,扬大明声威于域外。” “如侯公公亦失哈公公,招抚边陲,为大明拓疆万里立下汗马功劳。” “如王彦,在靖难之役中战功赫赫,至今仍镇守辽东,保一方平靖。” “如安南出身的阮安阮浪阮白,工程水利无不精通,我们所立之处的皇宫大殿,正是出自其手。” “如各地兵镇镇守太监,兢兢业业,为国戍边。” 郑和等几位太监差点热泪盈眶。 自己等人辛辛苦苦奔波于外,视生死危难如等闲,不就是为了帝王的这句认可吗? 朱瞻墡扫了他们一眼,继续说下去: “历史上做出卓绝贡献的宦官,又何止我大明一朝。” “后汉蔡伦,人品不论,其革新造纸之术,制出蔡侯纸,中原历朝历代读书人,都要蒙受其恩惠。” “唐代高力士,不止有平乱拥立之功,侍奉唐明皇忠心耿耿,虽遭诬陷流放,闻明皇崩逝呕血而亡,陪葬泰陵。” 不等在场的各位太监表一番忠心,朱瞻墡话语一转,有了冷意: “然而,历朝历代,宦官为祸者亦极烈。” “秦有赵高矫诏葬送社稷,汉有十常侍拨弄权势致天下大乱,北魏有宗爱连杀二帝,至有唐一朝,宦官于朝廷弄权,致怨声载道,叛乱四起。” “就算我大明一朝,也有马琪其人,在安南贪得无厌,肆意搜刮,引致安南大乱,兵祸连结。” “由此,士大夫乃至天下读书人,对宦官之属常有偏见,肆意攻讦。” 这下大转弯,把御书房中的几位大太监听得额头微微渗出冷汗。 心中惴惴,不知圣上此言何意? 莫非是敲打自己几人过于擅权,行为有失吗? 在他们战战兢兢之中,朱瞻墡的话语转入主题: “依朕之见,宦官之属与文臣武将又有何异?均是为朝廷社稷出力之人,各有贤与不肖,各有奸忠之属。” “因此,朕打算对宦官之属做出变革。” “分宦官为内宦外宦,互不统属。” “如在座郑公公等人,以及各兵镇镇守太监,常年为朝廷奔波在外,每隔或一两年、或三五年回京述职一趟,此为外宦。” “如朕之随侍兴安海寿,太后身边的金英,皇后及各妃殿中服侍宦官等,常居于皇宫大内,服侍帝后,此为内宦。” “有学识精深、术有专长之宦官,归为外宦,在外为帝王之耳目,为朝廷效力。” “内宦之者,专务忠耿服侍帝后,严禁干涉朝政,拨弄是非,违逆者杀无赦。” “这也是曾祖洪武帝在皇宫中立下铁牌警示宦官的初衷!” 郑和几人和兴安海寿面面相觑。 不知如此革新,对他们是福是祸。 外宦之属,权力似乎得到提升,然后与帝王却又生疏了几分。 宦官的权力本就来自于帝王赋予,与帝王关系生疏,却是动摇到他们手中权力的正当性。 而内宦之属,戴在他们头上的紧箍咒似乎收紧了许多。 禁止干涉朝政,又提及洪武帝定下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铁牌。 想必此后,必会有一些内宦被当成典型抓出来,杀鸡儆猴。 兴安倒没有多大异样。 他本就立定主意,成为朱瞻墡身边最为坚实的护甲,保护朱瞻墡免遭皇宫之中诡云谲波侵害。 其余之事,与之无涉。 海寿却是心头大跳。 海寿刚成功拿下杨荣,正要对夏原吉做出致命一击,此后,又要代表大明出使朝鲜。 得意于自己在朝堂中立下的赫赫凶名,正打算将手伸向朝政施行之中。 被朱瞻墡如此一说,宛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罢了,小命要紧。 尽心尽力当好自己的差,手里有东厂厂督大权,在圣上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之下捞点钱财,也该就满足了。 东昌府外树林之中,朱瞻墡给海寿留下的心理阴影,从未有一刻敢模糊淡忘。 在几位大太监各有所思之中,朱瞻墡却是抛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诱惑: “朕怜惜宦官之属,百年之后无血亲子嗣祭奠,决定在京城近郊,立一\\\"百宦祠\\\"。” “每年正月,朝廷百官及内外宦代表之人,入祠执子侄晚辈礼祭祀。” “百宦祠中,主殿供奉历朝历代为朝廷社稷做出突出贡献的贤宦塑像,牌位尽述其生平。” “郑和尔等四位公公善始善终,百年之后必有一方位置。” 朱瞻墡的话语刚落,郑和王景弘侯显亦失哈身躯大震。 苍老双眸中浑浊泪水再也止不住,潸然而下。 其中最激动者,尤以年纪最大的侯显为最。 身为宦官,身躯残缺无后人延续香火,只活这一世,人死灯灭。 故而有些宦官才敢百无禁忌,肆意妄为。 若是有此百宦祠,不就等于变相地有了无数后人年年敬献香火吗? 片刻之间,本已老态毕显的几人,凭空再生出无数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 兴安海寿目中全是艳羡之色。 手掌紧握,暗自为自己鼓劲。 来者犹可追,自己将来百年之后,未必就不能跻身于主殿之上。 朱瞻墡继续说道: “偏殿则用于供奉兢兢业业尽忠职守的诸位内外宦官牌位。” “百宦祠可安置年老宦官,在此看护百宦祠并养老送终,殿后则为诸逝去宦官集中安葬遗骨之处。” 朱瞻墡话语一转,无限凛冽寒意迸发出来: “而百宦祠庭院,则仿造杭州岳飞墓前秦桧夫妻旧例,凡擅权误国、霍乱宫闱之奸宦恶宦,刻凿石像具名跪于其间。” “自嫪毐赵高而下,受万世唾弃。” “此百宦祠,当为世间宦官之归宿,抑恶扬善之例,尽在其中。” “择其贤者而从之,其不贤者而警之。” 御书房内,自郑和而下,直至兴安海寿,齐齐跪伏趴地,哽咽出声: “圣上英明,奴婢当为君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门外,传来通报之声: “陛下,纯善工坊场主黎叔林到了。” 第144章 蒸汽机和火绳枪 黎叔林见到朱瞻墡的时候,激动到难以自抑制。 黎叔林也是自朱瞻墡登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自家主子。 不过,黎叔林算是个典型的技术宅男,并未像石亨那般自怨自艾。 反而有了闲暇,一头钻进技术探索之中。 这段时日以来,除了看顾好纯善工坊的那摊子事,将工坊规模越做越大。 精力全放在朱瞻墡给予的那几项技术纸稿上。 将其钻研得精益求精,甚至做出不少改进。 “叔林,近来可好?工坊那边都还顺利吧?” 朱瞻墡脸上浮现淡淡轻笑。 眼前这个异国青年,是这个世界,第一个跟随自己步伐前进之人。 黎叔林憨憨一笑,目光瞥过郑和等人,话语中留了三分: “陛下,一切都好。” “工坊产出,比半年前增加了五倍有余,叔林又自作主张买下几座矿场,具体事项,想必沈掌柜已跟您禀报过。” 朱瞻墡哈哈大笑: “叔林无妨,这几位都是鼎鼎有名的大宦官,对大明忠心耿耿,立下数不尽的功勋。” “朕已登临大宝,纯善工坊一事,既是朕潜邸之时的私产,也是皇家公产。” “除了严防技术工艺外泄之外,事无不可对人言。” 黎叔林终于放心下来,迅速将各项事务言简意赅陈述一遍: “陛下,火绳枪叔林已经造出来,测试效果与陛下所言一般无二,威力和射击速度远胜永乐手铳,叔林自作主张已生产了三千杆火绳枪。” “迫击炮叔林在原先的基础上做了改进,炮管中加入螺旋膛线,炮弹尾翼做了改善,仰射射程大幅提升,如今最远可达五百步。” “大明神机营所用的大将军炮,叔林在陛下的指点下,做了极大革新,炮管重量大幅下降,射程威力和发射速度都有不等提升。” “新的大将军炮,依陛下命名称之为红夷大炮,平射射程远至五百到一千步,一炮轰开紧闭城门,三至五炮轰塌一堵城墙,不在话下。” “另外,陛下曾提点过的土子(锰土),叔林在最新式密闭窑炉中冶炼,确实炼出锰铁。” “按不同配比混入钢液之中,炼出来的锰钢,果然如陛下所说,性兼硬韧二点,殊无寻常钢铁或硬而脆,或软而韧难以兼顾的缺点。” 朱瞻墡心情大畅,从书架上取出一份发黄纸稿: “来叔林看看这个。” “郑和你们也都过来看下。” 几人脑袋凑近观看,只见纸稿上的一物形同大缸,只是各个配件精细繁琐,各不相同。 复杂程度远胜于火绳枪。 黎叔林还能看得半懂不懂,郑和几人则完全一头雾水。 “陛下,这是何物?” 朱瞻墡大笑: “这是朕无聊之时,构思的一种机械,朕称之为------蒸汽机!” “蒸汽机?” 包括黎叔林在内,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朱瞻墡笑着解释道: “君子善借力于外。” “郑和,尔等驾驭大明宝船来回西洋,不也是借风之力吗?” “至于叔林,工坊之中,借水力驱使机械,用于车床研磨切削,你知之甚详。” “蒸汽之力你们可知为何?” “壶中烧水,水开之后,水汽之力道,可将盖紧的壶盖顶起,此就是蒸汽之力。” “朕所构思的此物,正是要借蒸汽之气,驱动机械运转,产生力道。” “叔林,朕给你一年时间造出此物。” 朱瞻墡目光看向郑和: “试想,若是大明宝船搭载此蒸汽机,宝船只需蓄些石炭,点火烧水,就可驱动机械运转,转化为摇橹之力。” “如此宝船上只要水和石炭足够,就可不管季节风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远弗至。” “宝船船头若是再搭载叔林所说的红夷大炮,一炮可致千步之外的敌酋船毁人亡。” “两舷配备近距迫击炮,对杀到近处想要接舷战的敌船,发射开花弹火油弹,能将敌船一扫而空。” “而登上甲板的敌人,面对的则是装备火绳枪的大明水师,几轮齐射之后,不管上来多少敌人,都要被打成筛子。” “陆地之上,朕再教尔等火绳枪与长矛兵的配合方阵,此战阵威力极大,所向披靡。” 朱瞻墡说的,正是中世纪纵横欧陆的西班牙方阵。 “郑公公,这趟安南平叛,朕要扬我大明水师雄风,令安南民众,再不敢兴叛乱之心。” 郑和眼中精光大盛。 朱瞻墡的话他虽然有些字眼听不太懂,意思却能明白个八九不离十。 若真如陛下所云,原本就纵横南洋西洋从无敌手的大明宝船,此后哪还有海盗土人胆敢轻捋虎须? 只是...... “陛下,不知这蒸汽机力道会有多大?” “陛下有所不知,大明宝船庞大无匹,驱动需要的力道极大。” “大宝船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九桅十二帆,一船可载两万多名船工官兵。” “如此庞然巨船,掀起茶壶盖的微末力道......” 郑和的话没有说完,意思不言自明。 只差没说,这不就是蚂蚁搬大象嘛,陛下您是在逗我们玩的吧。 朱瞻墡不以为忤。 不知蒸汽机的古人,不明白此物的巨大潜力是正常的。 可以说,蒸汽机的发明,正是人类社会从古代文明迈入近现代文明的标志。 自己画的这个蒸汽机,正是后世瓦特改良过的蒸汽机。 “此物最大能提供五匹马的力道,当然,能不能做到,还要看叔林的功夫。” “叔林,你看这里,此物能否如朕所说般产生巨大力道,端看这活塞和气缸的密闭程度如何。” “双者尺寸相差仅在毫厘,工艺需求极高,缝隙需以浓稠火油润滑。” “不过你能用车床加工出迫击炮管膛线,依纸稿上所述方法,应该也能做到。” 朱瞻墡灿烂大笑看向郑和: “此物可多台并联组装,如果十台并联,就是五十匹骏马齐齐发力,如此能否拉动宝船呢?” “若是不够,再加几台就是,哈哈。” 郑和尴尬赔笑: “够了够了,陛下英明睿智,天机妙想,老奴心服口服。” 黎叔林全副心神都被蒸汽机的草图吸引,双手紧紧捏住纸稿,目光须臾不离其上。 唯恐突然来一阵风,将其吹跑。 口中不迭声应下: “陛下放下,一年时间,叔林必定能制出此巧夺天工神物。” 朱瞻墡摆了摆手: “叔林,取两千支火绳枪两百门迫击炮,十门红夷大炮及相应弹药交付郑公公。” “并派几名熟练工匠常驻宝船,对宝船船工官兵进行火器使用培训,以及从事后续的火器维护保养要务。” “你们都过来,朕要教你们刚刚说的火绳枪战阵。” “另外叔林,闲暇之时,也可研究火绳枪的改进版,以燧石激发火星,引燃火线,去掉繁琐的火绳。” 朱瞻墡口中与郑和这些人沟通,思绪却已转到夏原吉身上。 新年新气象。 夏原吉这老家伙,必须要收拾掉了。 及早送他归天。 第145章 正月初一,弹劾夏原吉 夏原吉这个老东西,也是够恋栈权势的。 今日朝堂声议,已经对他极为不利。 党羽尽逝,身受弹劾,帝王猜疑,丢失话语权。 按理说,多数人这时候都会顺着被罚俸的惩处,提出告老致仕,急流勇退。 也许是这老东西自知年岁已高,就此返乡东山再起的机会渺茫,这才赖在位置上不肯动弹。 既然他不愿自我了断,那就朕帮你了断。 朱瞻墡心头杀机沸腾,暗自谋划。 东厂番子在饶州府若无有所获,事情倒简单了。 只能弄个盗贼入室被其发现,杀人灭口的戏码。 这种死法,倒是便宜他了。 对他名声毫无损伤。 反而,朝野暗中,怕是会泛起谣言,目标指向自己。 用帝王名声受损换他一条黄土埋到脖子的残命,等于是自己输了一招。 东厂番子在饶州府若是有所获,也只能证明其有巨额财产不明来源。 此事于他名声虽有所损,并不能将他钉死在参与泛海走私的罪行上。 也就是说,虽然能把他从户部尚书一职撸下来,还是不能名正言顺将其赐死。 难道就此放他归乡养老,含饴弄子吗? 一想到夏原吉快掉光牙齿的干瘪嘴巴,含着颗糖逗弄他那来历成疑的两个稚龄儿子,朱瞻墡胃部不由一阵翻腾。 也罢,在他返乡路上,安排人拦路截杀好了。 朱瞻墡好心地想,自己这也是为了预防出现如此辣眼睛的画面出现。 若是能在他被截杀一事上做点文章,再打击下他的名声,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朱瞻墡思来想去,眼睛顿时亮起。 有个人自己养了好久,还给他安排了个军中职务。 可惜他背后的残余势力群体属实没什么能量,对自己一路上位登基毫无贡献。 也该是他所代表的那些残余势力群体,拿出绝响的时候了。 自此以后,一切翻篇。 曾经的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大明将驶向全新的宏大未来! 接下来几日,年关越来越近。 各地藩王、周边番国,派出的使者已开始陆续抵达北京城。 只等着大年初一的大朝会,朝觐贺喜新君,并进贡一应特产之物。 最后领着价值翻了好几倍的大明皇帝赏赐的中原美物,喜笑颜开返回老家。 朱瞻墡冷冷一笑。 这些家伙,一个个都在想屁吃。 寡人可不是像永乐帝那样的慷慨之君! 寡人的悭吝,会让尔等井底之蛙,大开眼界的! 除夕三十! 兴许是在饶州那边的东厂番子也急着要在年关之前给圣上送上喜报。 竟是在接到信报的短短一天之内,就查到所有信息,立刻传了出来。 中午朝会刚结束,饶州府的信鸽终于跨越千山万水,到达北镇抚司。 徐恭是连滚带爬冲到御书房的。 朱瞻墡等这份信报等得多心焦,随侍身边的几人全都看在眼里。 等朱瞻墡打开火漆一目十行看完,发出畅快无比的哈哈大笑。 “去,去宣蹇柱国、郭侍郎、于御史,以及五位内阁辅臣来御书房。” “对了,胡俨胡祭酒、奉训大夫曾棨、工部右侍郎黎澄、以及神机营参将孙愚、京城至善堂掌柜沈谨行、纯善工坊场主黎叔林,给朕统统都叫来!” “朕要为明天的大朝会好好准备一番!” 一大群人,既有朝廷重臣,也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甚至还有民间商贾之人,轮番进入御书房,和朱瞻墡一直长谈到掌灯。 第二天一大早。 钟鼓齐响,鹤鸣九皋,瑞麟呈祥,仙翁献寿。 正月初一,这是全年之中的最大朝会。 中枢文武百官,镇守各方能脱得开身的布政使总兵,各地朱姓藩王的属官、周边数十个大大小小番国的使臣。 将近千人,济济于一堂。 这也是朱瞻墡登基以来,第一个新年大朝会。 自今日以降,为天始元年。 丹墀之上,御案之后,朱瞻墡头戴十二旒冕,身披十二章衮服,脚踏赤舄,傲然而坐。 一张清俊年轻脸庞,在庄严堂皇的十二旒冕映衬下,只有凛然而生的威严肃穆。 在司礼太监和礼部官员带领监督之下,近千人齐齐跪下,五体投地。 山呼万岁之声,整齐划一,响彻寒冷的北京城上空。 “免礼,平身!” 朱瞻墡冷淡声音,从御座上遥遥传开。 待祭过天地祖先,一应繁文缛节结束,大朝会终于进入正式议题之中。 今日这种大日子,在诸藩王属臣和番国使臣见证下,只适宜处理国之大事。 文武百官也都识趣得很,不敢拿鸡毛蒜皮小事出来奏报。 略略沉寂片刻,朱瞻墡拿起案上的一个折子,一眼扫过,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于御史,这是你弹劾夏尚书的折子吗?” “之前弹劾,你并没能拿出实据。” “今日为一年之始,若是再无实据,空口诬告国之重臣,相信你知道后果!” 朱瞻墡的话冰冷中不带一丝感情,似乎是站在夏原吉一方说话。 对于谦如此锲而不舍的不识趣颇为不满。 朱瞻墡话语落下,满庭朝臣,乃至外番使臣都不由发出嗡嗡惊讶低呼。 之前曾见过于谦弹劾夏原吉的朝臣,惊讶于于谦时隔不过十余天,竟再次弹劾夏原吉。 而且是挑在如此重要的日子。 那些只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边缘臣属,以及藩王属臣番国使臣,则是惊讶于居然有人将弹劾目标对准了夏原吉。 夏原吉从建文初年被提拔为户部右侍郎起,在户部待了快三十年。 一直屹立不倒。 莫非这棵常青树,终于要倒了? 在一众惊讶目光之中,于谦出列。 于谦年轻的脸上,丝毫没有因为被近千人炯炯注视而惊慌紧张。 目光毫不躲闪,平视前方,话语依然铿锵有力: “臣御史于谦,弹劾户部尚书夏原吉。” “据臣所知,从永乐十五年起,夏尚书陆续在老家江西饶州府德兴县,前后购入九百四十六顷又二十八亩四分田地。” “其中近八成为水稻熟田,共付出接近十万两白银。” “历年家乡修桥铺路、恤老抚孤、饥荒赈灾估算共支出两万余两白银。” “德兴县乡野谣传,听夏府仆人吹嘘,夏府之中犹有二十余万两雪花白银存于库房。” “臣查过夏尚书从永乐十五年至今各职俸禄收入,及先永乐帝先洪熙帝历次赏赐,折算白银总共不足五万两。” “就算加上洪武建文两朝,及永乐前十五年的俸禄和帝王赏赐,扣掉历年开销,所剩也绝对不超五万两白银。” “臣试问,如此巨额财产,夏尚书是从何处得来?” 于谦话一说完,济济上千人一片哗然! 夏原吉眼眸深处惊骇之色一闪即逝。 第146章 夏原吉乞归 大明自洪武朝以降,太祖定下官员俸禄。 正一品官员一年发九百石米,依官阶而下,从九品不过五十石米而已。 一石米折算银子二三两不等,也就是说,正一品官员年俸两千余两银子,从九品年俸则只有区区百多两而已。 如此微薄俸禄,若能发到实处,官员们生活虽拮据,倒也不致有饥馁之患。 只是到永乐朝后,数度北征,兼之各地时有饥荒,国库空虚不已。 尤其迁都北京之后,粮食转运困难,朝廷发放官员俸禄就更难了许多。 朱棣也是个大混子,粮食不够,居然拿下西洋带回来的胡椒、苏木抵充俸禄发放下去。 有时候甚至实物都无,直接发放纸钞,简直跟打白条都没啥区别。 胡椒苏木又不能当饭吃,纸钞没有完善的国家金融体系支持,价值更是低廉无比。 多数官员拿到这些东西就只能干瞪眼。 因此,在京城当官的人或者靠老家田产接济,或者勒紧裤腰带度日。 譬如郭璡。 堂堂户部侍郎,平时里还要自家婆娘妾室婢女齐上阵,纺纱织布补贴家用。 不患穷患不均。 满朝京官乍听闻夏原吉豪富至此,一个个眼睛都红了。 好啊。 我们一个个饿得皮包骨,婆娘点油灯加班加点纺纱眼睛都快瞪瞎了。 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家资亿万,轻松买下近千顷良田眼都不眨一下。 于谦只是几句话功夫,就将夏原吉推到绝大多数朝臣的对立面。 众叛亲离! 夏原吉苦心经营三十年的卓着官声,轰然倒塌。 朱瞻墡冷眼扫过全场,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冷冷笑道: “夏尚书,于谦弹劾之言,确有其事乎?” “不怕,朕为你做主,这就命饶州府锦衣卫和官兵到你老家府上清查,清者自清。” “于谦若是敢杜撰诬陷重臣,朕饶不了他!” 夏原吉昏黄的眼眸骤然紧缩,苍老脸庞却依然是面不改色。 只是迟疑片刻,苦笑摇头: “于御史有心了,于御史并无构陷,老臣家资确实不少。” 于谦愤恨大笑,戟指夏原吉慷慨陈词,显然就在今日,他要与夏原吉拼个你死我活。 “哈哈哈,夏尚书,微臣若是所记无误,夏尚书是在洪武二十三年入国子监,之后被选入宫中书写制诰。” “夏尚书也并非在豪富之家降生,自小靠尊大人的微薄教谕薪资度日,十三岁时尊大人仙游,夏尚书家更是一贫如洗。” “因此,夏尚书十六岁时就在乡间私塾做教谕,侍奉母亲,抚养二位幼弟。” “微臣好奇地很,短短三十多年时间,夏尚书是如何白手起家,成为一方豪富的?” “如此巨额财产来源未明,微臣,请夏尚书做个解释!” 朝堂之上,轰然议论声更烈。 群臣指指点点,不时有颇为难听的话语在人群中散开。 显然,众人都想到了唯一合理的解释。 想必是杨荣的泛海走私案,夏原吉也是其中参股之人。 只是夏原吉手脚极为干净,没留下证据而已。 夏原吉老脸脸皮微微抽搐,正要闭口不去回答。 朱瞻墡冷漠的声音适时响起: “夏尚书,事无不可对人言,朕也好奇得很,夏尚书如今的千顷良田、数十万两白银家产,是如何攒起来的?” “夏尚书在户部任职三十余年,更是一手把持户部近三十年,如此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呵呵......” 夏原吉平淡大半天的脸色终于剧变。 朱瞻墡这句话,就太过杀人诛心了。 户部掌管大明朝廷的钱袋子,夏原吉当了几十年户部尚书,可以说是大明的看守库房第一人。 朱瞻墡的这句话,不就是在暗指夏原吉监守自盗吗? 夏原吉惭愧拱手笑笑,开口解释: “自洪武朝以降,诸位先皇曾多次赏赐老臣,老臣也颇通经营之道......” 于谦突然抢过话语,大肆冷笑: “哈哈哈,滑天下之大稽,夏尚书颇通经营之道,在夏尚书三十年经营之下,大明国库日益窘迫。” “原来夏尚书的经营之道,只是擅长中饱私囊,三十年时间,自家资财翻了上万倍,如今的大明国库,盈余还不如百废初兴的洪武年间来得多。” 朝堂之上,哄然喧闹。 不少喝彩窃笑之声,从人群中传出。 显然,于谦的诘问,正中夏原吉的要害,博得不少看热闹群臣的同感。 这话,再次p杀人诛心! 于谦竟是对夏原吉的本职政务处理能力发出质疑。 而且,偏偏于谦的话,一点毛病都没有。 如今的大明国库,在朱棣连年北征之下,早就空虚无比。 朱高炽登基还不满一年,就算大力休养生息,依然没能补回来多少。 国库盈余确实远远不如洪武末年夏原吉刚入户部的时候。 一丝潮红涌上夏原吉的老脸。 羞辱! 活生生的羞辱! 而且是来自一个刚刚踏入仕途没几年的小年轻的羞辱! 自己在户部辛勤耕耘三十多年,一向自傲于处理户部政务的能力。 如今,却连自己安身立命的本事,都被他撕扯下来,踩在地上肆意羞辱。 “竖子无状!” 夏原吉厉声呵斥。 永乐一朝国库日益空虚,还不是因为永乐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嘛。 自己已经很努力左支右挪,尽量保障大明的钱袋子正常运转了。 夏原吉正要反唇相讥,脸上潮红渐渐退去,变成苍白。 洪武一朝,十三次北征蒙元,犁庭扫穴,将原本大统一的北元,打成一盘散沙。 统一云南,统一辽东,统一陕甘地区,攻击哈密吐鲁番亦力巴里。 论武功之盛兵事之频繁,洪武帝比永乐帝更甚。 可洪武一朝,怎么就能越打越强,越打越富有呢? 恍惚之间,夏原吉坚定无比的信念开始崩塌。 徐铎、郭桓、茹太素、赵勉、郁新...... 这些人一个个在户部屁股都没坐热就被洪武帝赶下去,夏原吉原本对这些前辈还不屑于一顾。 如今想来,自己莫非还不如这些走马观灯般轮换不停之人? 越是想深,夏原吉身上越冷。 自信心一点一滴被摧毁,无尽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读书人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 立言自己从未有所建树。 立德如今众叛亲离,君主猜疑,满朝堂尽是嘲弄之声,笑看自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年轻羞辱。 立功? 竟也如镜花水月,不过一场虚幻。 罢了罢了。 原来自己,在户部这三十多年,从头到尾,就是个彻头彻底的笑话。 “圣上,臣无话可说,臣也解释不了为何家中有这么多资财。” “臣尸位素餐,忝居户部三十载,于国于民无益,臣有愧。” “臣年岁已高,精力不济,身体多恙,臣乞骸骨归葬故里,望圣上恩准!” 【家里有大事,请假几天】 第147章 大朝会,新年举措 朱瞻墡目光越过广阔无比的朝堂,和夏原吉遥遥对视。 夏原吉此时如斗败的公鸡,整个人都苍老颓败了几分。 杀人诛心。 于谦的话,对夏原吉的伤害太大了。 夏原吉先是家中资财亿万被曝出,满堂朝臣不自觉间已经和他划清界限,处于对立面。 紧接着,夏原吉安身立命的处理政事能力都被批到一无是处,偏偏夏原吉还辩驳不了。 一个“庸才”的标签,紧紧贴在他的背上,成为他的盖棺定论。 夏原吉三十多年的能臣形象,已在朝堂间崩塌。 如今,就算夏原吉并未犯任何过错,也不可能继续在户部待下去。 一直恋栈户部尚书职位的夏原吉,终于萌生退意。 朱瞻墡眼中厉芒一闪: “也罢,就依夏尚书所请,许夏尚书归乡养老。” “只是!” “夏尚书家中巨额资财来历不明,对同僚门生失察,在户部尚书一位多年贡献不多。” “夏尚书,尔有过!” “兹除夏原吉户部尚书一职,剥夺太子少傅太子太师之位,贬为庶人!” “抄没北京城及饶州府夏家府邸田产库房充实国库。” “朕念尔为国苦劳多年,特许尔可坐素云头青缦软轿返乡。” 朱瞻墡话语落下,兴安尖锐的声音冷然响起: “庶民夏原吉,圣上饶你一命,还不谢恩?” 夏原吉苍老眼眸依恋不已在宽广朝堂间缓缓扫过,萧瑟跪下: “草民夏原吉,谢陛下活命之恩。” 朱瞻墡摆了摆手,不想与之再多说一句话。 夏原吉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落寞起身,在一众嘲弄鄙夷目光注视下,踽踽离殿而去。 形单影只,日落西山。 落寞身影暮霭沉沉。 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身后济济的朝堂,蓬勃朝气四射。 与之相比,形成强烈的反差。 等夏原吉离开,朱瞻墡心头畅快地几乎要高喊出声。 新年新气象! 终于! 终于将朝堂腐朽气氛一扫而空! 朱重八,朱老四,朕拿了你们传下来的皇位。 如今! 总算将两百年后,葬送大明社稷的结党文臣集团从根源上铲除! 也算是对得起你们了。 接下来,大明天下,是朕的天下! 朕将依自己心中所思所想,为大明的将来勾画出浓墨重彩。 你们若是泉下有知,当好好看看朕怎么做! 朱瞻墡目光似有意似无意掠过勋贵武将队列中名不见经传的神机营参将孙愚。 孙愚被提拔为参将时朝廷众臣不以为意。 皇帝封自己宠爱妃嫔的家人武将虚衔是常有之事,封爵都常见得很,何况一个区区参将。 孙愚这人,正是当今国丈。 孙淑妃的父亲。 孙愚脑袋轻点,眼眸中露出一丝隐藏极好的恨意和杀机。 世事变化太快太快。 当初他和女儿孙若微,被朱瞻墡哄骗来到京城,以为是要合谋刺杀朱姓皇子皇孙,以报建文帝皇位被夺之仇。 结果,孙若微被骗失身成为朱瞻墡妾室之后,才知道同床共枕之人,竟就是当今皇孙。 一时之间,孙愚也不知是该继续为曾经的主子报仇,还是就此放下仇恨,享受安稳的荣华富贵生活。 此后,先是建文帝旧属尽被赦免,接着朱瞻墡登基称帝,女儿孙若微被册封为淑妃,自己则成了京营参将。 孙愚只能无奈接受随波逐流的富贵日子。 可心底的那根刺,依然时不时泛起,挑起他的罪恶感。 直到昨日,自己的女婿,当今圣上,将他宣召到御书房密谈。 朱瞻墡要他做的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 孙愚听完之后,当即激动不已接下诏令。 心中的那根刺,虽然不能完全拔除,但也能因此对在天的建文帝之灵有个交代了。 此后,终于可以抛开建文帝旧属的身份,真正为自己而活。 若说孙愚这些建文帝旧属之人心中,最恨的人无疑是朱棣及他的子孙。 可当今圣上已是自己女婿,是自己女儿荣华富贵的保障,自然是不能动的。 朱棣一系子孙,死的死,被驱赶出中原的驱赶。 孙愚心头恨意已排解了不少。 除此之外,孙愚其次恨的就是夏原吉、杨士奇、杨荣这些人。 杨士奇杨荣的事迹就不多做赘述,反正已经死了。 夏原吉其人,虽是洪武年间入仕,可官最大不过是户部主事。 区区一户部底层办事官吏而已。 是建文帝登基之后,将夏原吉超拔擢升到户部右侍郎的高位,晋升速度犹如坐了神机火箭。 此后,更是代表皇帝出任采访使,分巡天下。 朱棣靖难成功之后,夏原吉这些被建文帝慧眼识珠超拔的官员,丝毫不念旧主恩遇,第一时间投入敌对一方朱棣麾下,成为永乐重臣。 如此忘恩负义、弃主求荣的无耻小人。 孙愚早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原本盘踞洪熙宣德正统朝间的文臣集团终于烟散云消,朱瞻墡心头大畅。 接下来话语都轻松了几分。 一一颁布各项重大政令: “第一件事,罢夏原吉户部尚书职位,升户部左侍郎郭璡为户部尚书,郭敦递补为户部左侍郎。” 郭璡大喜过望。 原来自己没进内阁,晋升之机竟是在这。 连忙携同属下郭敦出列谢恩。 朱瞻墡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眼眸冷淡扫过朝堂: “第二件事,改封汉王朱高煦至吕宋就藩,赵王朱高燧至夷洲,晋王朱济熺至双城卫,正月初三启程。” “汉王赵王及一应眷属手下,由侯显走海路护送就藩。” “晋王一行,由亦失哈护送出山海关,走陆路就藩。” 满廷前来朝贺的各地藩王属臣心头惊骇莫名,只觉得风雨欲来,危机四伏。 朱高煦、朱高燧、朱济熺领着王府世子各自出列,跪拜谢恩。 这些人或是无奈接受,或是踌躇满志,目光已投注在自己将来的地盘上。 虽是不毛荒凉之地,可地盘却是大了许多。 而就藩之后,天高皇帝远,但凡心中还有些野望的,都是热血渐渐沸腾。 雄关漫道真如铁,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 苍山如海, 残阳如血。 这是前几天圣上一式三份亲笔手书,赠予他们的。 对自己这位侄儿的手段,三大藩王已是兴不起一点抵抗之心。 在自家侄儿身上吃的瘪,那就从新封藩地的土人身上找回来好了! 第148章 京师大学开办 朱瞻墡并不搭理底下的反应,政令继续从口中发出: “第三件事,着王通领五万京营精锐,乘郑和率领的大明宝船走海路前往安南平叛。” “南下行程,与晋王赵王就藩队伍结成一队,一路风浪,郑和公公要多辛苦了。” “传檄云南沐晟广西顾兴祖,起兵入安南协助平叛。” 王通、郑和等人纷纷出列领命。 柳升颇为失落,张辅则是微不可察低头苦叹。 夏原吉已经被逐出朝堂,下一个该轮到自己了吧? “第四件事,着令海寿前往朝鲜出使,征召朝鲜国主李祹之未出阁胞妹,纳入朕后宫封为德妃。” “着令石亨率队前往安南,寻访安南旧陈朝之皇室后裔未出阁女子,封为淑妃。” “海寿使节队伍与亦失哈晋王一队出发,石亨队伍与侯显、汉王赵王一队出发。” 海寿石亨出列领命应下。 朱高煦朱高燧朱济熺齐齐心头暗惊。 陛下此举,明面是让海寿石亨顺路搭伙一起出发,实际上怕不是让海寿石亨沿途监视三位藩王老老实实就藩。 以郑和王通的五万京营精锐押送之前有反迹的汉王赵王前往海外。 又以石亨沿途监视诸人。 郑和王通船队与侯显汉王船队到南海之后就要分道扬镳。 一个向东南开往吕宋,一个向西南开往安南。 石亨也是前往安南,按理说石亨队伍乘坐郑和王通的船队,才更合适。 陛下似乎忘了此节,竟让石亨跟着侯显汉王一队,出现如此大的纰漏。 可细细深思,一众相关之人,心头寒意升腾。 陛下甚至对郑和侯显和亦失哈王通,也没完全信任。 毕竟郑和王通一队,带着可是五万精锐,若有变故,石亨等人还不够拿来塞牙缝。 可与侯显汉王一队,汉王可就在石亨的眼皮子底下。 郑和侯显亦失哈相顾之间,苦笑不已。 明明前些日子在御书房之中,陛下还与自己这些人推心置腹,称赞自己功勋卓着来着。 陛下心思,不可妄加揣度。 郑和侯显亦失哈几位,刚刚有点上翘的尾巴,立刻老老实实伏下。 “第五件事,着令王景弘率船前往辽东,勘察辽东海西一带水文气候,山川走向。” 这事满朝之中,没几人能看得明白。 王景弘出列应下,朝堂波澜不兴。 “第六件事,朕拟将国子监改为京师大学,任命胡俨为院长,曾棨为副院长。” “有劳胡俨胡祭酒、奉训大夫曾棨,向朝堂各部解说一二。” 白发苍苍的胡俨一手抓住身边奉训大夫曾棨的清癯手臂,齐齐出列。 在两位宿儒一人一句不断解说之下,朝臣们总算大致了解这所全新冒出来的京师大学概况。 分设十数门或略有所知、或闻所未闻的门类知识专业。 研究教授各门类学识,培养学子成为朝廷各部堂低级官僚,朝堂各部大佬从朝廷重位上退下来的养老之所。 京师大学,在朝臣们不觉之中,已经落址在宣武门外。 就在纯善工坊边上。 “担任京师大学教谕者,除朝堂各部宿老,胡祭酒、曾大夫,你们也可延请民间声名远播学问精深的隐士逸者、能人异士。” “不以身份高低取人,唯看学识本事。” “朕推荐三人,至善堂掌柜沈谨行,参与经济类学识之研究和教授,工部右侍郎黎澄,纯善工坊场主黎叔林,参与物理类与化学类学识之研究和教授。” “朕就挂名此京师大学的荣誉院长好了,能顺利从京师大学卒业之学子,均是朕之门生!” “朕若有闲暇,偶尔也会前往京师大学授课。” 一众朝臣之前还对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京师大学不怎么上心。 一个给朝廷各部培养低级官僚的地方而已,和国子监又有多大区别。 之前亦有不少官员,就是未经科举,从国子监之中提拔而出。 无非是要学的东西和国子监专注儒学有些不同。 可等朱瞻墡最后两句话说出,无数中低层勋贵朝臣们眼睛顿时就红了。 天子门生! 天子亲自授课! 所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除了朝廷重臣,寻常官员想要凑到皇帝跟前都不够格,就算有满腹才华,没有机会展示,一样没有出头的机会。 这个京师大学收在职朝廷官员吗? 面对一双双渴望的眼眸,朱瞻墡哈哈大笑: “京师大学只收各地颇有才学的年轻学子,官员勋贵子弟,以及各地藩王适龄子嗣。” “京师大学之中,学子无身份高低贵贱之分,唯以学识论胜败。” “学子们深研几年后,通过考核,进入相应各部和地方官府为国效力。” “京师大学不限于目前所列门类学识,有其他学识能形成系统学问的,亦可经论证之后,增设新的门类。” “若有无意仕途、只愿深研学问的优异学子,也可升为教谕,继续在京师大学之中钻研教授学问。” “朕将给这类优异学子提供高于朝堂官员的俸禄,若有在学问一途做出突出贡献者,封爵荫子,不在话下!” 满朝堂勋贵官员顿时喜笑颜开。 虽然自己没机会成为天子门生,自家子弟还是可以争取一下的。 而有的勋贵官员就更高兴了。 他们家族中有的子弟确实不适合走仕途一道。 天天只埋首于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之中,对其余诸事不屑于一顾。 原本这样的人已没了仕途指望,他们也只当养着个闲人。 可如今若能进入京师大学,专注于学问一途钻研,将来的功勋荣耀,未必就比自己差了。 各地藩王属臣更是几乎涕零。 藩王适龄子嗣也可入京师大学,等于是自然而然破了不可擅离藩地的成例。 若是学有所成,虽未必能在朝廷中枢混个一官半职,但至少治理封地,也能更得心应手。 情绪最激动者,尤以周王一系属官为最。 周王朱橚刚于年前九月薨逝,谥曰定。 朱橚命运多舛,多次遭贬斥云南,甚至被废为庶人。 朱橚仕途失意之余,专注力都放在医学和植物学上。 在周王府建立植物园,移栽各种植物观察记录研究,编着出多部医学植物学着述,其中尤以《救荒本草》成就最大。 专门记载可食用野生植物,对人类社会救荒研究、野生植物研究、人道主义等方面做出巨大贡献。 若是早有这所京师大学,想必周定王朱橚,就不必郁郁活了一辈子。 有人兴奋有人感伤之中,番国队伍中走出一人。 身穿杂色圆领袍,头戴软角乌纱斗笠,却是来自朝鲜的使臣: “启禀大明天朝皇帝陛下,我朝鲜国慕中华文教久矣,此京师大学,能否也让我朝鲜官宦子弟入读呢?” 第149章 重开市舶司 朱瞻墡扫了眼朝鲜使臣,一丝不爽之感涌上心头。 心慕中华文教? 所以都想偷回去,过个几年再宣称是自己的对吧? 全宇宙不都是你的吗? 自己去泔水桶里翻翻,指不定就能发明出好东西,何必偷我中华文明呢? 朱瞻墡冷哼一声,看向胡俨: “京师大学仅收身家清白的大明子民学子。” “入京师大学之人,无论学子教谕,不得外泄京师大学的学问,否则以叛国投敌论处,诛三族!” 胡俨曾棨悚然一惊,连忙躬身拱手应下。 朱瞻墡补充道: “胡祭酒,曾大夫,还有一事需你着手负责起来。” “凡京师大学教谕学子,乃至民间能工巧匠,钻研出一项独特技艺之法,报到你这里,你当做好审核确认备案之事。” “备案通过之后,朕称之为专利,由钻研之人独家享有其利十年。” “未经钻研之人许可,他人擅用其专利的,钻研之人可经讼狱,制止其侵犯罪行,并求偿损失。” 胡俨曾棨对视一眼,恭声应下。 见那位朝鲜使臣不依不饶还站在行列之外,兴安踏前一步叱喝道: “还不退回去?” “尔等朝贡国使臣,竟都是如此不通礼仪教化吗?” 朝鲜使臣只能讪讪退了回去。 朱瞻墡目光扫过朝堂,继续说道: “第七件事,朕决定,于奉天门外,由朝廷兴建百宦祠。” “自先祖永乐帝靖难以降,尽忠为国,任劳任怨的贤宦不计其数。” “驰骋沙场,战功赫赫者有之,镇守一方,保地方安靖者有之。” “深入不毛之地,招抚地方土着归附大明者有之,泛海远航,宣扬大明威名于万里之外者有之。” “此百宦祠,可安置年老宦官,供奉对朝廷社稷有大贡献的宦官灵位,每年祭祀,以激励后来者。” 这件事,昨日朱瞻墡已与一众重臣通过气。 此时宣布出来,朝堂虽有议论之声,惊异于此亘古未有之创举,却也没什么不和谐杂音。 毕竟明朝此时宦官为祸尚不彰显,立百宦祠并不影响朝臣们的利益。 “第八件事,重开海禁,在各沿海行省开设市舶司,开放堪合进出贸易。” “除朝廷官办之外,允许民间商贾、番国参与,限制不一。” “有意者可向礼部详细咨询。” 朱瞻墡话音一落,番国使臣队列发出惊喜呼声。 如今番国上贡,有严格的船队规模、人数和上贡货物数量限制。 一些番国为了牟利,私自增加船只数量和人员,为此闹出不少纠纷。 他们只以为开放堪合贸易能够获利更多,却没想到,到时候限制一样没少,甚至更多。 而且,从上贡变成市场交易,就再也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 番国上贡之时,大明赏赐的物品价值,往往远超上贡货物价值。 一些番国物产匮乏,拿着不名一文的货物上贡,换来大明皇帝的厚礼赏赐。 大明为了天朝上国的面子,不断掏空国库,以利诱人,让一众番国俯首称臣,成为大明拱卫。 可两百年后大明陷入生死危机,这些番国有哪个曾出兵协助大明平定乱局? 反而觊觎大明富庶的豺狼之辈数不胜数。 以利诱人,利尽则散,一群白眼狼罢了。 朱瞻墡扫了眼乐开花的番国使臣队列,嘴角轻蔑冷笑。 从今往后,这种美事,尔等就再也别想了。 有胡濙这个愤世嫉俗的心黑老狐狸把关,敲骨吸髓,也不是什么难事。 垂涎天朝上国精美无比的绫罗绸缎、茶叶瓷器?拿等价乃至溢价的货物来换就是。 没有有价值的货物? 连矿产都没有? 没事的,用粮食也是可以的。 至于大量出口粮食到大明,番国土人会不会饿死,就不是大明需要去关心的事了。 这些粮食,可以作为粮仓储备,饥荒赈灾,边兵粮饷。 实在富余的话,也可以用来饲养猪只鸡鸭,提高大明子民的肉食摄入比例。 如此日积月累,也能提升大明子民的身体素质,更加高壮,大明的兵源素质也更佳。 朱瞻墡淡淡一笑: “为提升进出贸易,使中华美物也能为各番国子民所用,朝堂各部联合,鼓励民间商贾兴建各类工场,积极参与进出贸易。” “三年为期,起步阶段会给予一定的商税减免。” “同时,朝堂扶持建立一些官营工场和商号,改纯善工坊和至善堂为皇家工场商号,参与进出贸易。” “无论番国船队或民间商贾、官营或皇家商号,允许贸易之货物种类数量、商税均有一应限制。” 朱瞻墡看向一众朝堂官员: “朕将从每年各市舶司增加的商税之中,抽出一部分,作为朝堂地方官员俸禄之外的补贴发放下去。” “诸卿家需与朕一起努力,推动进出贸易发展,并严查不法之徒走私逃税行为。” 满堂朝臣顿时激动万分。 从进出口商税中抽出一部分作为俸禄补贴? 那些拮据的朝臣几乎感激涕零。 新皇上新气象。 比起先永乐帝,新皇真的体恤臣民,为这样的君主效力,干劲都多了几分。 要知道永乐帝待下极为悭吝,连本就微薄的官员俸禄都要克扣。 有时会拿下西洋入贡的胡椒苏木来抵俸禄米粮。 可怜肚子饿得嗷嗷叫的官员,对着不能拿来充饥的胡椒苏木怨声载道。 朱棣死后下西洋会被迅速叫停,除了杨荣这些私下泛海走私的重臣推动之外,满朝堂底层官员反对声四起,也是个重要因素。 多数人总是为了自己利益而活。 市舶司的商税关系到自己的钱包收入,朝堂官员们纷纷打定主意,要是谁敢走私逃税,绝不会与之善罢甘休。 可这些朝臣却是根本没想到,朱瞻墡只是打了个空头支票而已。 市舶司要有足够的商税收入,才会有一部分拿出来分给大家。 朱瞻墡冷冷扫过一众朝臣: “诸卿要记住了,大明官吏,不得从商,若是家族中有人参与进出贸易,务必及早切割。” “若有官员试图为他人开方便之门,徇私包庇走私逃税,杨荣的例子就在眼前!” 朱瞻墡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头上。 “谨遵陛下圣谕!” 朝臣们山呼回应。 朱瞻墡目光冷漠扫过诸番国属臣: “第九件事,就是各国新年朝贡了,把朝贡礼单拿上来,朕要过目!” 朱瞻墡目光一扫而过,眉头皱起: “瓦剌部顺宁王脱欢,上贡西域良驹三千匹,贺喜大明皇帝陛下登临大宝。” “瓦剌部使臣呢?” 第150章 瓦剌小王子又被拿捏 番国使臣队列之中挤出一个雄壮高大的年轻人。 朱瞻墡和他远远隔着大半个朝堂,大眼瞪小眼好半天。 “皇上......大哥......” 也先嗫嚅半晌,行大礼参拜。 心头百感交集。 仅仅两年多时间。 当初那个被狼狈不堪追杀的大明皇孙,托庇于瓦剌骑兵求存的同龄人,自己认的大哥,居然真就坐上皇位了。 名声传遍大漠的大明好圣孙朱瞻基,居然莫名其妙死了。 亏自己还曾心怀不轨向他建言,可以尽起瓦剌精兵帮他夺取皇位。 结果被他信心满满地拒绝。 如今想起,一张被大漠风沙打磨得坚韧无比的脸火辣辣臊得慌。 自己认的这个便宜大哥,手段高深莫测,令人生畏。 莫非当初被追杀到仅剩四人的时候,他依然坚定无比确定自己可以夺得皇位? 当初在瓦剌军营,每一轮交手都被他死死压住的憋屈感再次涌上心头。 也先已几乎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兴安喝道: “瓦剌使臣,注意礼节,胆敢冒犯圣上,当以向我大明寻衅论处,勿谓言之不预!” 朱瞻墡摆了摆手,似笑非笑: “呵,原来瓦剌使臣,是也先小弟啊。” 朱瞻墡抖了抖手里的礼单,满脸嘲弄之色: “瓦剌雄踞大半蒙古草原,日子也这么拮据吗?” “朕登临大宝,你这个当弟弟的,没帮朕长脸啊!” 朱瞻墡一字一句念出: “西域良驹......三,千,匹!” “朕再看看......鞑靼部阿鲁台,进贡蒙古骏马五千匹......” “看来,鞑靼部果然是蒙古正统,实力依旧雄厚得很呐。” “瓦剌部的日子,过得竟比鞑靼部还要拮据?哈哈哈。” 挤挤挨挨的番国使臣队伍中,响起一连串附和低笑。 鞑靼使臣几乎一口老血喷出,脸上却犹自做出一副老神在在样子,睥睨了眼也先,拱手谢过大明皇帝陛下称赞。 阿鲁台这番进贡,可是出了一番大血,简直把老本都搭进去。 朱棣第四次北征之时,用了朱瞻墡的釜底抽薪毒计,让鞑靼部元气大伤。 阿鲁台之后又连着几次被瓦剌部攻打,形势已岌岌可危。 永乐二十二年阿鲁台激愤之下,联合兀良哈朵颜卫泰宁卫偷袭朱棣北征大军,最终导致朱棣死在榆木川。 如今曾出毒计坑惨鞑靼部的朱瞻墡继位,阿鲁台心惊胆颤不已。 唯恐朱瞻墡打着为朱棣复仇的借口,拿鞑靼祭旗。 这才咬牙凑齐五千匹骏马,入贡朝廷。 也先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愤欲死。 这回真是丢脸丢到国际,让大明数十个番国一起看瓦剌的笑话。 瓦剌进贡的礼物规模,居然还不如被自己打得如丧家之犬般的阿鲁台。 简直寒酸到家。 偏偏自己认了大明皇帝陛下做大哥。 草原之人凌弱畏强,也先不敢将脾气朝朱瞻墡发泄,转而将一腔热血羞愤怒火全倾泻在阿鲁台身上。 这狗东西,还是欠收拾! 只等着回到瓦剌,就要拿阿鲁台泄愤。 无奈之下,也先只好打肿脸充胖子: “大哥......大明皇帝陛下,我瓦剌入贡万匹良马,还剩七千匹正在准备之中,待也先返回瓦剌,立刻递送入京。” 如果父王脱欢不允,大不了自己掏腰包就是。 堂堂瓦剌小王子也先,丢不起这个人! 朱瞻墡眉开眼笑: “哈哈哈,小王子,你果然是朕的好弟弟。” “待剩下的七千匹良马进京,朕重重有赏。” 朱瞻墡是打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 也先的空口白话,还没兑现,就别想着从大明这里拿到还礼。 “大明出了个新奇宝物,名唤玻璃。” “此宝物晶莹剔透,堪比水晶,用来盛西域葡萄美酒品尝可是一绝,在大明价比黄金。” 一众使臣心跳加速。 价比黄金? 大明皇帝陛下莫非要赏赐如此宝贵之物? 这趟进贡赚大发了! 朱瞻墡笑吟吟继续说道: “有诗为证。”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我等英雄之辈,当手持此玻璃夜光杯,盛满如鲜血般的葡萄酒,驰骋马背上,挥鞭指处,铁蹄踏破敌国之境!” 朱瞻墡一席话,满朝堂武将勋贵,番国使臣,顿时都有画面了。 一腔热血全被点燃,心潮澎湃。 也先心脏更是突突猛跳。 脑海之中,全是鲜红之色翻涌,嗜血之意猛涨,恨不得当场抽刀杀人。 “这次诸番国朝贺入贡,朕很满意,朕决定,大明的赏赐,苎丝绸缎减半,其余以此宝物还赠,哈哈。” 在场的各番国使臣大喜。 这大明皇帝陛下一个比一个大方,一个个都是冤大头。 一句轻飘飘的称臣,不需费多少劲,就能换来如此多实际利益。 这种朝贡美事,傻子才不愿意干。 朱瞻墡微不可察冷笑。 玻璃这种东西,成本比苎丝绸缎可低廉多了。 而且长途运输,极易破损。 等他们兴高采烈运回老家,剩一堆玻璃渣就好玩了。 是他们自己笨手笨脚不够细心,不关大明的事。 如此宾主皆欢,各有算盘。 朱瞻墡继续看看去,一路看到长长的礼单结尾。 “哼!” 冰冷怒哼之声从朱瞻墡口中冒出,明知故问: “倭国足利幕府,没有入贡吗?” 金幼孜左右看了看,硬着头皮出列: “启禀圣上,永乐六年倭国足利义满逝去,我大明遣使册封其子足利义持为倭国国王,永乐九年起,足利义持断绝朝贡至今。” “足利义持已于永乐二十一年出家,将室町幕府大将军让位于其子足利义量。” “年前足利义量刚死,如今室町幕府大将军之位空缺,大权依然掌握在足利义持手中。” 朱瞻墡嘿嘿冷笑。 足利义持断绝朝贡已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他早就在礼部查询过详细档案。 在大朝会之中提出来,只是为了让之后的一应举措名正言顺而已。 洪武帝朱元璋在《皇明祖训》中定下十五个不征之国,倭国就在其中。 同时,要求朝鲜、倭国、大小琉球、安南等国,必须每年向大明朝贡。 更远一些番国,譬如奴尔干都司的海西女真人,以及南洋西洋各国,远隔千万里,交通不便,则可以隔三五年朝贡一次。 倭国既然自绝于朝贡体系之外,自然,也就从大明不征之国中剔除。 朱瞻墡构思多时的针对倭国毒计,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第151章 针对倭国的毒计 朱瞻墡前世记忆之中,足利义持似乎没剩两年可活。 之后担任室町幕府大将军的是足利义满第三子足利义教,如今还在当和尚之中。 足利义教是义满庶出,又是和尚,通过抽签方式上位,不能服众。 足利义持死后一直拖延几年,才真正成为室町幕府大将军。 之后日本各地大名叛乱频乃,足利义教一边残酷镇压叛乱,一边迅速恢复向大明朝贡。 最后惨烈地死在属下叛乱之中,首级都被人砍下。 如今这时候,室町幕府旧大将军刚逝,新大将军未定。 掌握实权的原大将军足利义持毕竟已退下,施政不能转圜如意,且没多久能活。 倭国将有十年时间处于混乱之中。 有些措施,正好可趁这个空档名正言顺推出。 “既然足利义持朝三暮四,自断于我大明朝贡之外。” “又对大明命其禁绝剿灭倭寇诏令置之不理。” “金幼孜!” 金幼孜一惊,连忙躬身拱手: “臣在!” “晓谕倭国全境,每年端午之日,许倭国三家最强大名至天津港朝贡,堪合贸易。” “只允许三家,每家最多携三条船,每船不超百人,后至者不可入港。” “迁延不去骚扰生事者,起大明水师尽数剿灭。” “倭国贫瘠,朕特许其上贡之物,除金银铜铁及粮食矿产之外,可以用倭寇人头抵数,数量不限,越多越好!” “礼部和市舶司官员清点之时要看好了,倭寇男子发冠,与我大明子民殊异。” “若有敢杀我大明子民冒充倭寇,或以女子首级冒充倭寇者,杀无赦。” 朱瞻墡话语落下,一众番国使臣还在羡慕嫉妒恨之中。 不限上贡数量,越多越好。 那岂不是等于说,大明赏赐也会更多? 这可是唯一有此殊荣的番国。 可蹇义胡濙金幼孜这些人见惯阴谋,却是倒吸一口凉气。 绕过室町幕府,让倭国地方大名前来大明朝贡? 这不就是故意挑拨幕府和地方大名的矛盾吗? 此为反间计,使倭国中枢与地方离心离德,上下猜疑攻伐。 若是室町幕府鼎盛时期,那些地方大名说不定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行事。 可如今室町幕府大将军之选迟迟未定,足利义持已经老去,中枢统治力锐减。 地方大名本就蠢蠢欲动。 有壮大自身的机会,恐怕没有哪个大名会拒绝如此诱惑。 只许最强的三家大名入贡,入贡的市舶司、入贡时间又挤在一起,明摆着让他们在入港之前自相残杀,每年决出最强的三家大名。 这是二桃杀三士之计,唯恐倭国不乱。 而允许用倭寇人头抵数,不做数量限定,这简直就是鼓励他们残杀普通倭人冒充倭寇。 到时候,倭国境内互相攻杀,不止要杀掉对方的武士兵卒,连对方封地的普通百姓也难逃一死。 杀得死尸遍地,割下男子人头就能拿去向大明换来各种货物。 恐怕几年之后,倭国男性十不存一。 倭国人口锐减,倭寇数量自然跟着减少。 这又是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蹇义胡濙金幼孜等人再想深一层,赫然发现,陛下这招,就是明明白白的阳谋。 就算倭国各地大名看出大明的打算,却根本抵抗不了和大明做贸易的诱惑。 况且,就算自己不肯下场,也难保毗邻的各个大名不会在利诱之下,偷袭自己。 举目四望,人人皆是敌手。 先发制人,才是保存自身之道。 倭国列岛,至此大乱矣。 金幼孜胡濙心悦诚服应下,开始谋划该怎样将消息通知到倭国各地大名。 也许,将囚于狱中等候问斩的倭寇俘虏放回去一些,就能事半功倍达成此事。 朱瞻墡眼光却是看到更远。 待倭国男性死掉大部分之后,大明水师以迁徙到更温暖之地的利益引诱,招募建州女真海西女真青壮士卒。 由双城卫港口出发,渡过鲸海登陆倭国。 由北及南,从关东而下,一路清剿倭国尚有抵抗之力的大名。 此策一箭双雕。 以女真士卒屠戮倭国之人,倭国民愤针对的便是女真人。 这正是近代欧洲开殖民地的策略。 以二鬼子治理殖民地。 二鬼子出于皈依者狂热,往往更加凶残。 而建州女真海西女真被抽走大部分青壮,辽东之地就空虚下来。 可强制迁徙部分山东民众填充辽东之地,潜移默化同化掉剩下的女真人。 未来的辽东,将不复两百年后的危局。 之后再分封一些朱姓藩王到倭国去。 剩下的那些倭国女子,刚好可以许配给建州海西女真士卒,和藩王护卫军。 在倭国兴中华文教,立中华礼仪。 几代之后,倭国之境,不管是原本的倭人,或是女真人,就将与大明子民无异矣。 在朱瞻墡暗自谋划之中,绵延大半天的新年大朝会终于散朝。 各番国使臣自有礼部官员招待,朱瞻墡将也先单独留了下来。 如此殊荣,羡煞一众番国使臣。 也先的一颗小心脏,更是扑扑狂跳。 这是我好大哥呐。 虽然当初认的时候心怀叵测,好大哥却依然一片热忱待我,怎不令人羞愧感激啊! 御书房内。 桌案上摆满琳琅满目的中原美食和各色水果。 朱瞻墡和也先小王子相对而坐,举杯对饮。 “贤弟,近来可好?秋天牛羊长势可肥美否?今冬雪灾是否严重?” “朕自两年前去过一次后,对草原念念不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草原子民过得好不好,朕也一直记挂在心。” 朱瞻墡一片推心置腹关怀道。 也先几乎感激涕零: “大哥!......陛下!多谢陛下关心!” “这两年牛羊繁衍倒是顺遂,只是秋冬越发寒冷了些,雪灾不断,压死冻毙牛羊无数。” “草原物资匮乏,粮食不足,草原子民饥肠辘辘,陛下,您......” 也先说着,眼巴巴看向朱瞻墡,希冀朱瞻墡大发慈悲,赏赐些粮食,让自己带回草原。 朱瞻墡暗暗冷笑。 想屁吃呢小弟弟。 我大明子民都还没吃饱吃好,你还想从我这里讨赏。 朱瞻墡把也先单独留下,并非对他另眼相看。 而是有些事,要让也先去做。 这样的一把好刀,不借来用用可惜了。 朱瞻墡准备给他挖个大大的坑,让他心甘情愿跳进来,帮大明打工。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好好敲打一番,使之不敢对大明生出异心。 第152章 探营 朱瞻墡扫了眼也先,呵呵轻笑。 “贤弟,你我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我大明又是瓦剌之宗主国,该帮的我大明一定会帮。” 也先刚露出大喜之色,朱瞻墡态度来了个大转弯: “只是大明虽说家大业大,可民众无数,每年各地旱水虫灾,数不胜数。” “民生多艰,令朕痛心疾首!” “朕想了个对大明瓦剌都有利的主意。” “扩大边界榷场规模,鼓励两国民众加大贸易规模,互通有无。” “以瓦剌的牛羊马匹产出,大量换取我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玻璃等一应生活物资,贤弟以为如何?” 也先几乎拍案而起。 瓦剌民众本就食物匮乏,再大量把牛羊卖给大明换不能填饱肚子的商品,大明皇帝这是想要大量饿死瓦剌人吗? 也先下意识拒绝: “不可,陛下容禀,瓦剌穷困,粮食本就匮乏。” 随即,也先意识到失礼之处,换了委婉说辞: “不知可否以牛羊马匹,换取大明等价值的米麦等谷物?” 说完眼巴巴看向朱瞻墡。 朱瞻墡冷笑一声,回望也先止住话语。 想屁吃啊弟弟, 一石谷物一百八十斤,不过值二三两银子,只能买十来斤牛羊猪肉。 这样交易,瓦剌能养活更多人口,岂不等于资敌? 给未来大明带来更大威胁。 朱瞻墡定定注视也先好一会,展颜笑道: “贤弟若是想要大明谷物,以牛羊换取等重粮食,也不是不行,哈哈哈。” 也先好一会才捋直思路,勃然大怒。 大明天子欺我太甚! 当我是傻缺吗? 总算还剩一点点理智,让他不至于当场失态。 大明既然不打算给,吾自取之! 反正每年秋冬瓦剌骑兵越过长城劫掠大明边民,打草谷补贴家用,是常有之事。 便宜大哥,你不近人情,可别怪我下手有点狠! 到时候要是被追责,就推脱说是底下的人私自做的,查不出来具体都有谁参与就是。 最后推出一两个替罪羊砍头送去大明。 反正这种扯皮事,一直都有。 朱瞻墡笑吟吟看着也先,眼底冷意极深。 倏然大笑道: “贤弟,先不说这些俗务。” “你远来是客,我大明近年刚研制出一些新式火器,正想让你见识见识威力。” “摆架神机营!” 兴安等一众宦官轰然应是,赶紧准备帝王出宫仪仗。 到神机营视察新式火器,阅兵以显国威,震慑也先。 这事留下也先饮宴之前,朱瞻墡已经让宦官去通知柳升万显孙愚等神机营大小武将。 以及另一波宦官奔赴纯善工坊通知黎叔林,起纯善工坊熟练工匠,携带新式火器赶去神机营,参与合演。 一大帮人摆好龙辇,朱瞻墡端坐其上,也先骑着骏马跟随边上。 混在一大群宦官锦衣卫之中,除了服饰不同,和随侍人员也差不多。 也先憋气郁闷不已。 灰头土脸跟随着御驾一路来到京郊神机营营地。 刚到军营门口,营中肃杀之气扑面而来,煞气腾腾。 激得也先胯下骏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前蹄虚踢,重重落下止步不前。 以柳升为首,神机营一众武将全都骑在马背上,盔甲鲜明,刀刃出鞘朝天。 营中兵卒列成一块块方阵,高举永乐手铳、神机火箭、三眼铳等等各色单兵火器,肃然而起。 “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雷霆般的声响在耳畔炸开。 数万兵将齐声怒喝,高举兵刃振动挥舞。 一时之间,声势如惊涛骇浪,杀气犹如实质,从四面八方齐齐朝也先压迫而来。 也先脸色微微煞白。 胯下骏马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 这些神机营兵将竟无一人跪地大礼参拜圣上,反而尽显明军所向披靡的威风。 这正是来自朱瞻墡的吩咐。 务必要在也先心底种下大明之师不可战胜的阴影,使之再也兴不起丝毫觊觎大明之心。 朱瞻墡坐在龙辇上哈哈大笑: “诸将士兵甲在身,勿需多礼!” “哈哈哈,贤弟勿惊,我大明军容不错吧?比之你瓦剌铁骑如何?” 也先老脸尴尬之色迅速收敛起来,恢复镇定。 举目四望,不由暗暗惊骇。 神机营一个个兵将铠甲鲜亮,反射着冬日阳光,发出寒意深入骨髓的冷芒。 军容士气极盛,一个个仰望龙辇上的朱瞻墡,双眼中满是狂热崇慕,跃跃欲试。 似乎只要朱瞻墡的一句命令,不管面前是刀山火海,都毫不犹豫纵身跳入。 这些天纯善工坊的新式火器已经在神机营中亮相。 全新的战阵,威力得到巨大提升的火器,都深深震撼住神机营这些精兵悍将。 尤其是火绳枪,只需要一个人操作,简便至极,完全不像永乐手铳需要两人合作,繁琐得很。 不但射击威力大幅增强,射击速率也得到巨大提升。 这些新式火器,居然都是圣上于潜邸之时,偷偷弄出来的。 神机营将士看着操弄演示的纯善工坊匠人又羡又妒,心痒难搔。 可惜新式火器数量有限,远远到不了列装神机营的程度。 三千支火绳枪拨了两千支给郑和,如今只剩一千支,据说也会交给五军营同知石亨带走。 等到能列装神机营,不知还要遥遥多少时日。 神机营将士们,也很是期待过一会的纯善工坊熟练工匠的正式演练。 同时,暗暗起了相较之心。 纯善工坊那些人只是工匠而已,一个个身材干瘦,弱不禁风,估计鸡都没杀过。 自己可是杀遍北疆南蛮的天下无敌之师,就算火器不如他们,也万万不能弱了自己威风。 大明兵卒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之时,打量半天的也先也总算发现了这一点。 好大哥你不是要比较大明和瓦剌的优劣吗? 至少我瓦剌铁骑,也有自己的优势。 也先总算又恢复了一点自信。 在马背上仰首抱拳,声音洪亮: “哈哈,陛下您这神机营兵将,果然不愧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雄武之师。” “小弟观他们士气,侵掠如火,岿然如山。” “不过我瓦剌铁骑也有独到之处,陛下当初也曾亲身感受过。” “我瓦剌儿郎,英勇善战,从不畏战,为部族抛头颅洒热血是等闲之事。” 也先指向纯善工坊的那些工匠: “小弟说句冒犯之语,请陛下恕失礼之罪。” “在兵卒身材雄壮程度上,我瓦剌儿郎更胜几分。” “若是两军对垒,远程之时明军占有优势,可若是两兵交接,混战之中一对一厮杀,小弟认为,还是我瓦剌儿郎占优!” 朱瞻墡冷冷一笑: “是吗?那就拭目以待!” “柳升,准备阅兵!” 第153章 阅兵 柳升催动战马,马身踏前半步,倒持长刀握拳: “谨遵圣谕!” 随即半转过身,虎目扫过排成一个个方阵的神机营兵卒,厉声喝道: “神机营全体将士听令,准备演武,请陛下阅兵!” 神机营数万将士齐声怒吼: “请陛下阅兵!!!” “请陛下阅兵!!!” “请陛下阅兵!!!” 重复的巨大声浪如同飓风,来回扫荡神机营大营。 也先一窒,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大明军士的战意也太高昂了一些。 如此雄师,不可轻缨其锋! “陛下,请移驾点将台!” 柳升毕恭毕敬抱拳施礼。 朱瞻墡此时已从龙辇上站起,看向面前黑压压一片、士气振奋的兵卒,频频挥手致意。 脸上带着不怒而威神色,配上那张年轻俊逸脸庞,引得底下兵卒们欢呼声不断。 好半天,才在柳升指引下来到高台。 宦官锦衣卫们已经快手快脚提前摆放好御案御椅,朱瞻墡举杯向也先遥敬,呵呵轻笑: “贤弟,拭目以待!” 随即喝声道: “安远侯,还不速速开始!?” 柳升恭敬抱拳称是。 转头怒吼: “演武阅兵开始!” 台下摆成一个个方阵的神机营兵卒瞬间动了。 化方阵为一字长蛇阵,互相间穿插跑动,有条不紊。 如同无数方向各异的水流,看似杂乱不堪,实则细看之下,又带着各自固定的韵律,从未被其他水流干扰打乱。 显然,如此变幻队列,更加考验将领的练兵功夫。 也先是个识货之人,看完之后脸色越发凝重。 很快,所有神机营兵卒已经重新集结成一个四方形大阵。 四方形四个角是巨大的弧形,阵列之外,露出一根根漆黑狰狞的大将军炮炮管。 几名神机营兵卒操控一台大将军炮,严阵待发。 之后两人一组配合,操纵一具永乐手铳。 前面一人将铳管架在肩上,遥遥瞄准前方,后一人手持火折子,跃跃欲试。 其余兵卒,有的手持其余各种火器,有的引弓搭箭,有的持长矛长戟等各种长兵器保护阵型软肋。 更有一些轻骑兵游弋不断,随时准备突阵而出,奔袭追杀溃败的敌人。 这正是永乐大帝朱棣发明的火器阵型。 虽然失于笨拙,然而固守反击所向披靡,令草原骑兵闻风丧胆,不敢与之相抗。 犹如一只浑身长满利刺的刺猬,令敌人无处下手。 在柳升命令之后,一排大将军炮点火,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炮管剧烈震颤。 人头大小的铅弹飞出,飞速划过六百步远,齐齐砸在一堵砖石砌成的城墙模型上。 轰然巨响! 砖石碎屑飞溅,尘土飞扬。 城墙摇摇欲坠。 第二排、第三排大将军炮陆续点火。 铅弹如流星火雨,前仆后继砸中城墙。 城墙发出令人心颤的沉闷低鸣,犹如巨兽垂死的嘶吼。 随即,城墙剧烈震荡。 一道沉闷至极的撕裂声,在众人心底传开。 城墙终于轰然倒塌。 声势惊天动地。 也先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如纸。 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摩大将军炮的发射。 如此摧山倾城的威力,对草原民族来说,实在太过震撼。 毕竟草原民族从不以防守见长。 平时面对大明的坚城险隘,都要望之兴叹。 可这样的坚城险隘,在大将军炮集火攻击下,依然撑不了多久。 如此威势,瓦剌铁骑就算纵横草原几无敌手,恐怕也挡不住多少炮。 也许瓦剌铁骑的唯一优势,就是机动性强上许多。 只要不进入大将军炮射程之内,大明军队就追不上,火器就逞不了威风。 也先惊骇之余,微微有些安心。 按捺下忐忑之心,继续观看神机营演武。 大将军炮发威之后,数队兵卒迅速奔出,扛着草人树立在方阵一百步到三百步远,错落排开。 犹如正朝方阵发起冲锋的敌军。 兵卒们摆好草人,喝令声中,有条不紊向左右散开,撤离出战场。 柳升骑在马背上,睥睨四顾。 猛然拔刀狂呼: “开火!” 令旗挥舞。 一只只火折子凑到永乐手铳、神机火箭、三眼铳等火器点火口。 火光四射,枪炮轰鸣! 阵型中的弓弩手纷纷引弦射出箭矢。 箭如飞蝗,遮天蔽日,覆盖向草人。 长矛兵挺矛从队列缝隙中穿刺而出,大声呼喝。 无数草人在多重打击下,化成一地碎草。 随即,被神机火箭点着,燃起熊熊火焰。 也先脸色再苍白几分。 大明神机营,果然不可轻缨其锋! 就算瓦剌铁骑躲过大将军炮炮弹轰击,向方阵逼近,恐怕也难以在如此打击下冲入阵中。 面对大明神机营,只能游弋在火器射程之外,寻机偷袭。 倒也不是毫无应对办法。 神机营若是要追击,倏然远去就是,反正也追不上瓦剌铁骑。 若只是大明轻骑离开大军追击,完全是给瓦剌铁骑送菜罢了。 也先前思后想,心头略定。 大明火器虽然犀利,无坚不摧,可草原民族并无固定的城池要守。 汉帐游移不定,就算大明大军来袭,也完全来得及提前迁走。 也先有了一些倚仗,渐渐平复惊骇的情绪。 若是不能从大明皇帝陛下这里拿到好处,纵兵劫掠就是。 大明虽强,我瓦剌也未必就怕了。 “哈哈哈,大哥,大明神机营确实无坚不摧,令人望而生畏。” “不过若是我瓦剌铁骑倏然到来,倏然远去,倒也不至于被大明神机营重创。” “依小弟看来,双方各有优势,谁也奈何不了谁。” 也先话语一转,傲然笑道: “大明雄师失于笨拙,若是在行军途中骤然遇袭,来不及摆开阵势,恐怕反而有不测之患。” “先永乐帝第五次北征,于榆木川失蹄,正是因此而来。” 也先装出一副言语有失的歉然之态,抱拳道: “大哥,小弟一时失语,礼仪有亏之处,还请大哥见谅!” 话语虽然谦卑,语气之中却是带着一丝傲色。 显然,探得大明神机营虚实,有了应对之策,也先胆气重生。 对大明的畏惧反而弱了几分。 若是演武阅兵就此结束,朱瞻墡等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朱瞻墡莫测高深笑笑,不以为忤。 沉声喝道: “叔林,轮到你了!” 第154章 新火器之威 在一旁默默无声骑在马背上的黎叔林抱拳应道: “遵命!” 柳升收刀入鞘,身边令旗翻卷。 场上四方阵型迅速散开。 众人合力,推着上千斤重的大将军炮,一一撤离校场。 庞大到一望无际的平整校场空了出来。 只有几百纯善工坊匠人一个个骑在马背上,身上背着各色新式火器,默然而立。 神机营将士全都撤到校场边缘,静静旁观。 他们也很好奇,纯善工坊的新式火器,在战场对垒之中,会有何等威力。 只是纯善工坊的匠人身躯干瘦矮小的人不少,之前混在神机营将士之中还不明显。 如今全场目光都凝注在他们身上,缺点顿时显眼无比。 这些匠人,气势方面和身经百战的神机营将士相差太多了,如此看来,倒像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且未经多久战阵演练,站位之间自然没有神机营将士那般整齐。 一个个参差错落,马背上的坐姿七扭八拐,有的干瘦脸上还挂着憨笑,简直给所向披靡的神机营脸上抹黑。 有清楚内情的将领更知道,陛下发明的一种新式阵型,纯善工坊匠人仅仅只演练了几天。 一群乌合之众,仅仅练了几天就拿出来演武阅兵,会不会出大纰漏,丢尽大明颜面? 这些将领都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也先也是嘴角轻噙冷笑,等着看好戏。 这些干瘦匠人有多少战斗素质,作为从懂事起就不断战斗的也先来说,一眼可知。 若是骑马冷兵器肉搏,也先有自信,一个普通瓦剌骑兵,能够力敌三个、甚至五个匠人。 而结兵成阵,没有战斗经验的乌合之众一触即溃,还会继续扩大这种优势。 若是两军短兵相接,也先有信心可以一敌十! 就这样一群战场都没上过的菜鸟,能翻出什么花样来,呵呵! 全场之中,也许只有朱瞻墡信心满满。 眼看校场已经清空,纯善工坊工匠蓄势待发,朱瞻墡倏然站起! 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大喝: “尔等,让这个时代看看,新式火器战争,是什么样的!” “让这个时代看看,所谓坚城铁军,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让这个时代看看,大明火器,无坚不摧!” 底下几百纯善工坊匠人,在黎叔林带领下,振声高喊: “大明火器,无坚不摧!” 虽然不过区区几百人,却也颇有一番声势。 黎叔林手臂重重挥下,怒喝道: “出击!” 纯善工坊匠人纷纷挥鞭策马,马蹄隆隆,由慢而快,变成全速奔袭。 很快,几百骑从点将台前掠过。 不过疏于演练,队伍却是做不到神机营将士那般齐整。 稀稀拉拉,杂乱不堪。 也先差点嗤笑出声。 就这样的奔袭,跟一大群人赶路也差不多,瓦剌部就算一群妇孺,阵型声势都要强许多。 不旋时队伍距离前方密集草人阵型不过两三百步。 “停!” “一字排开,追杀射击!” 黎叔林纵声高喝。 匠人们略略放缓马速,几百人排成凹凸不齐的阵型,纷纷摘下背在身后的火绳枪。 就在行进的马背上,用火折子引燃火绳,往枪管中塞入火药铅丸,用铁通条塞紧。 这些动作倒是熟练无比,毕竟在工坊之中日常演练。 整个装填过程,不过十数息之间。 “自由射击!” 黎叔林厉声高喝。 端起装填好弹药的火绳枪对前方扣动扳机。 缓慢阴燃的火绳在扳机作用下,接触到枪管火药之中。 顿时一声厉啸。 火绳枪口喷出火焰,铅丸远远射出,打中草人胸口,轰碎一地草屑。 黎叔林迅速收回火绳枪,开始第二次填弹,继续开枪射击。 两次射击间隔,不过才六七息。 匠人们比黎叔林稍慢片刻,可也都能在十息之内再次开枪。 密如炒豆的声响,响彻校场。 等阵型令人嗤之以鼻的匠人们纵马来到草人阵型之前,草人们已被多次射击打得支离破碎。 连一具完整的草人都找不出来。 也先刚开始还不以为意。 可思索片刻,脸色倏然大变。 这所谓的追杀射击,不就是针对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吗? 这些匠人身上只穿皮质轻甲,全速奔行速度极快。 就算以瓦剌铁骑的机动性,也很难保证不会被追上。 两三百步,这可是在弓箭射程之外。 也就是说,若是有瓦剌铁骑被这伙乌合之众追杀,刚开始就被火器压得抬不起头来。 自己所设想的对付大明神机营妙招,竟就这样被这些乌合之众破了。 也先越看越是惊心。 看看已经满地支离破碎的草人,以身代入,也先心头冷得几乎结冰。 这些瘦弱骑手明显未经多少演练,已有如此威力,若是神机营精兵持这样的火器追杀,有没有办法抵御呢? 也先沉思许久,颓然发现,根本找不到破敌之策。 纵横草原的瓦剌铁骑,若是被这样追杀,只会逃不开、躲不了。 最终恐怕要被屠戮殆尽! 大明新式火器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演武阅兵根本不以也先的意志为转移。 黎叔林厉喝: “下马,破阵!” 纯善工坊工匠大声应和,纷纷下马,就地结阵。 一部分身型颇为健壮的工匠在其他人一对一帮助下,摘下背后的三尺许迫击炮管,就地组装固定。 随即,旋转摇柄调整射击角度,瞄准三四百步外的另一方草人密集之处。 装填炮弹,点火! 迫击炮齐声怒啸! 炮弹落地,炸开无数铁屑碎片。 在高速带动下,铁屑比神兵利器的威力还要大上许多。 密密挤挤的草人,只是一轮齐射,被摧残成满地碎草。 也先脸色剧变,恐惧大生。 一炮之威,竟至于此乎? 若是瓦剌铁骑被这样一轮轰击,只怕人马俱亡,死伤狼藉。 瞬息之间如此大的伤亡,就算瓦剌铁骑再精锐,士气也都烟消云散,溃不成军。 还不等也先从恐惧之中走出,黎叔林已再次喝令。 只见原本干瘦孱弱的工匠们一个个浮现出嗜血残忍之色,回头低首打量也先,嘴角勾出嘻哈狞笑。 恶形恶状,宛如九幽地狱爬出的残虐恶鬼。 显然,心底的屠戮恶念已纷纷被勾起,只恨不得调转炮口,瞄准也先发射。 第二颗炮弹装入迫击炮,点火发射。 炮弹砸落地面破碎开来,飞溅出无数漆黑液体,洒在满地草屑的校场地面。 火星溅射落下! “轰!” 燎原烈火骤然爆燃起来,化成宽广无比的巨大火墙。 冰冷冬日照射之下,隔着老远,依然能感受到那丝侵入骨髓的灼热。 也先脸上血色尽失,不自觉惶恐后退几步。 “哈哈哈!” 第155章 西班牙方阵 朱瞻墡得意狂笑。 “贤弟,我大明新式火器,威力如何?” “如此火炮烈度,瓦剌铁骑可有办法应对?” “两轮射击,瓦剌铁骑十能存一乎?可顽抗十息乎?” “被炮弹碎片切伤、烈火灼烤烧伤的伤员无数,瓦剌能救治乎?” “若是两军结阵相持,我大明神机营用此炮火攻击,你可有应对之策乎?” 也先恐惧到几乎失语。 好半晌才略略回过一点神来。 讪讪笑道: “或许,在大明行军路上设伏,趁明军阵势尚未摆开,火炮尚未架好,骤然袭击,还有一线胜机。” 朱瞻墡不屑冷笑。 骤然大喝: “叔林,遭遇战演练!” 黎叔林遥遥抱拳应下,怒声高呼: “下马!结方阵!” 数百人齐声应是。 转移到另一处阵地演练,众人翻身下马。 部分人从地上捡起长达近两丈的长矛,其余人则是取下背上的火绳枪,迅速结成一个怪异的方阵。 方阵正中,是长矛朝天林立的长矛兵。 外面一圈,站了三排火绳枪兵。 方阵的四个角,还各有一个小小的火绳枪兵集结的小方阵。 这正是中世纪纵横欧陆几无敌手的西班牙方阵。 冷兵器和火器结合的巅峰之作。 “左侧敌袭!” 黎叔林令旗一挥,暴喝出声。 “哗啦啦!” 方阵正中的长矛兵,靠左侧一部,将树立如林的长矛齐齐向左放平,直对左向。 密密麻麻的锋锐矛尖突出方阵之外,在冬日照耀下,发出冰冷的寒芒。 将左面外侧的三排火绳枪兵保护在长矛丛林之中。 也先脸色难看至极。 皮肤激起一颗颗鸡皮疙瘩。 心头惴测难安。 若是自己率领着瓦剌铁骑从方阵左侧突袭,面对如此密集的长矛方阵,就算瓦剌铁骑再勇猛,瓦剌良马再强壮,也只会一头撞死在矛尖上,被一一串成肉串。 随即,只见那三排火绳枪兵,第一排端枪开火后,迅速后撤到第三排身后装填弹药。 第二排跟着开完火,退回到第一排身后。 第三排依次如此。 此时第一排已差不多装填好弹药,再次端枪射击。 循环往复,几无间隔。 整个方阵,跟着三排火绳枪兵稳步缓缓后退。 这正是火枪兵面对冷兵器骑兵的不二法宝,三段式射击。 左前左后两角火绳枪兵小方阵也是如此射击,呈犄角夹攻虚拟的左侧来敌。 不时避入长矛方阵之中抵御来敌,旋即又冒出射击。 犹如两只凶残的蟹钳,不断收割敌人。 整个方阵缓缓后撤,阵型稳固。 可每一个上过战场的将士,都能看出,方阵的每一步后撤,对面都会倒下无数人手。 “敌军转到右侧袭击!” 火绳枪密如炒豆的射击喧嚣之中,黎叔林令旗舞动,嘶吼怒喝。 方阵骤然停住。 近两丈的长矛纷纷竖起,如一片危机四伏的丛林。 全体人员转身向右,朝右一部的长矛兵,将长矛放平端举,探出阵型之外。 不过两息之间,整个阵型已朝右转向九十度。 右侧的三排火绳枪兵依法炮制,三段式射击往复不止。 之后,方阵又演练了被敌军从背后偷袭、被敌军从四面八方包围的应对战法。 尤其是被包围之下,方阵中的长矛犹如绽放的花朵,朝外散开。 整个方阵仿若一只海胆,让人无处下口。 待火绳枪射击十数回后,工匠们抛掉长矛,背起火绳枪翻身上马。 从衣甲下取出小型钢弩,骑在马上一边驰骋一边端举射击,竟又变成一支弓弩轻骑兵队。 队伍机动性不弱于蒙古诸部骑兵,钢弩射程更是远胜普通弓箭。 而原本蒙古骑兵骑射精准娴熟的优势,也被钢弩的易操作性抹平。 在骑射一道上,竟也被隐隐压过一头。 最后! 工匠们连钢弩都收了起来,抽出制式长刃装在火绳枪枪口上,旋转卡紧。 火绳枪一跃变成了半长肉搏刀具。 制式长刃狭长锋锐,刀背略厚,可轻易刺穿衣甲马匹,劈砍威力也不容小觑。 正是黎叔林用新近炼出的锰钢一体浇铸而成。 硬度和韧性都是上上之选。 工艺比百炼钢折叠锻打千百次才能制好的倭国武士刀简单多了。 演武阅兵渐渐趋于尾声。 也先全身已被冷汗浸湿,脸色煞白,在座位上摇摇欲坠。 如此方阵,就算行军途中骤然遇袭,也能在几息之间迅速结阵,形成攻守兼备的阵势。 瓦剌铁骑再灵活,绕着方阵四处游弋,也根本寻不到方阵的软肋。 方阵四面都有火绳枪兵排列,就算以五倍十倍兵力合围,骑兵们顶着火绳枪火力冲到阵前,也只能一头扎入如林长矛之中。 尚未伤敌,自己先要付出极为巨大的代价。 如此正面打不过,偷袭包围无用,逃跑也不能将其甩开的虎狼之师,该如何应对? 就算填人命熬到火器弹药耗尽,这支队伍也不会束手就擒。 钢弩,火绳枪长刃。 肉搏战,依然能发挥不俗战力。 要是瓦剌铁骑遇到这样的大明军队,也先思前想后,最后也只得无奈承认,瓦剌铁骑毫无胜算。 瓦剌铁骑若是跨过长城劫掠边民,被这样的大明军队咬住,恐怕只得认栽。 不但抢的东西带不走,还要留下一半兵力喂食这支饕餮部队的巨口。 看来,打草谷劫掠大明边民,风险太大,未必是个好选择。 与之相比,劫掠东边的鞑靼、兀良哈,西边的亦力巴里、帖木儿帝国,乃至北边的使鹿部使犬部、西北的金帐汗国、莫斯科公国,收益似乎更佳。 只是大明产出的精美丝绸锦缎、瓷器茶叶,又让也先垂涎不已。 仅靠每年进贡赏赐、榷场的贸易,所得远远不够满足瓦剌所需。 况且,瓦剌也没那么多可用来交易的闲余牛羊马匹。 若是牛羊都拿去与大明交易,只怕瓦剌民众要饿死不少。 到时大乱起来,自己和父王脱欢能不能继续掌握瓦剌诸部都是问题。 也先正纠结难定之际,朱瞻墡目光闪动看了过来,哈哈大笑: “贤弟,我大明军威如何?大明新式火器,威力怎样?” 也先神态尴尬: “如此天兵,难以力敌。” “小弟心服口服。” 朱瞻墡欢畅不已: “现在我们再来谈谈榷场贸易一事。” “瓦剌想要和大明交易,未必都需要牛羊马匹。” “可用来与大明交易的东西还有不少,就看贤弟你能不能拿得到。” 第156章 劫掠西方学者 也先眼神大亮。 涎着脸问道: “大哥您说。” “只要不是牛羊马匹,我瓦剌其余之物,大明若能看得上的,能拿来交易最好不过。” 随即,不放心地补充一句: “不会是我瓦剌的弓箭战刀吧?这可不行。” 游牧民族身无长物,唯有牛羊马匹和武器。 可牛羊马匹涉及部族生存繁衍,武器关系到部族的战斗力,都拿来交易的话,部族都要覆灭。 也先虽爱中原之物,可孰重孰轻,还是分得清的。 朱瞻墡笑笑摇头,伸手遥遥向西边指去: “贤弟,可还记得,朕在草原之时,和你说过,草原一路往西,那些流淌蜂蜜之地的孱弱之民?” 也先倏然一震: “大哥您想要他们的什么特产吗?” 眼神中流露出嗜血之意: “小弟不才,帮大哥您取来就是。” 朱瞻墡哈哈大笑: “朕想要的,并不是特产。” “而是人!” “人?” 也先疑惑大起: “大哥你要这些极西之人充作劳役吗?” “如此从几万里外辛辛苦苦送来,路上病死累死饿死,到大明后恐怕十不存一,而且所费粮食无数,得不偿失。” “大哥若是想要化外之民,小弟帮您就近劫掠一些人口就是。” “亦力巴里、帖木儿、金帐汗国、莫斯科公国,乃至极北的使鹿部、使犬部,都有不少人口。” 朱瞻墡摇头哂笑。 如果要劳役人口,倭国、南洋、西洋人口繁多,走海路运输方便多了,又何必多次一举。 “并非充作劳役。” “朕也不需要大量人口。” “极西的大秦、弗郎机、弗郎察、以西把你亚,乃至西海之外岛屿上的英吉利王国,有一类人,他们称之为学者。” “这些学者,日日沉浸于研究各类学问,各有专长。” “朕要的是这样的人,他们来到大明后,朕会以礼相待,给予安逸的研究环境,优越的生活保障。” “他们的家属,朕也会给予安置,与我大明子民,一视同仁。” “而能将这样的学者送来大明,朕会依学者水准,给予瓦剌数量不等赏赐。” “多的话,一个人到达大明,赏赐白银万两、丝绸千匹也不在话下。” 也先眼神瞬间狂热起来。 一个人就能值这么多???!!! 发了发了! 可还没等也先高兴多久,朱瞻墡冷冷说道: “朕说了,依学者水准而定,若是只有一知半解之人,可能只有白银几十两,丝绸一两匹的赏赐。” “甚至,你若是拿极西的寻常农夫充数,这种无用之人,朕会退回去,什么赏赐都没有。” “朕不管你是坑蒙拐骗、绑架、乃至于攻破城市劫掠人口,朕要的只是学有专长的学者,而且越年轻赏赐越多。” “另外,极西之处的各种古本书籍、羊皮卷轴、甚至泥板石刻,都能依其价值,给予不菲赏赐。” “我大明富有四海,朕随手就能赏赐给你价值连城的大明之物,不过必须物有所值!” “以次充好,乃至挖空心思假冒学者意图坑骗朕的,视为欺君之罪,挑衅大明威严,勿谓言之不预!” 也先原本的一点歪心思赶紧收起。 好大哥,果然是自己认的亲好大哥。 这是在提携自己啊。 这么大的项目落在自己头上,只要操办的好,不说瓦剌会变多强。 自己富可敌国是逃不掉的。 要挥军向西万里之外劫掠可能还有些难,可只是诱骗绑架一些没什么背景的学者来大明,就容易多了。 中原富庶的名声,早在大元之时就已经传遍极西之地。 当时就有大秦之人来到元大都,震骇于中原满地黄金,回去写下游记,流传极广。 自己完全可以打出大明皇帝陛下的名号,在极西之地去找那些颇有名气的学者。 就说大明皇帝慕名派使者而来,邀请他前往大明。 想必,趋之若鹜的学者就有不少。 若有那些名气极大的学者不想来,到时再想办法绑走就是。 也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腾得站起身来: “大哥,小弟这就赶回瓦剌,一手操办此事。” “尚缺七千入贡良马,小弟回转瓦剌之后,让亲弟孛罗押送入京。” “至于入贡的赏赐......” 也先眼巴巴看向朱瞻墡,犹如乞食的野狼,恭顺之中带着桀骜贪婪。 朱瞻墡皮笑肉不笑,扬了扬嘴角: “急什么!” “孛罗是你的亲弟,也是朕的弟弟,听说孛罗勇武与你相类,朕也想见见如此少年英雄,另有封赏。” “瓦剌入贡的赏赐,就都让孛罗带回去好了。” “你急着赶回瓦剌,路途遥远,不用操心这些杂事。” “去吧!” 也先大急,恨不得怒甩自己一记耳光。 都怨这张嘴,也没个把门。 好端端提什么孛罗。 大明皇帝已经下了逐客令,再纠缠不休,只怕要惹恼皇帝陛下。 也先只好心有不甘先行离去。 蒙古诸部,王子之间争权夺利之风比大明皇家更甚。 大明皇子皇孙,至少还要点脸面,遮遮掩掩,将阴谋算计隐藏在虚伪亲情面具之下。 草原之人,争斗起来更加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率领嫡亲部属袭击亲兄弟队伍,都是常事。 黄金家族、乃至之前纵横草原的突厥匈奴,无不如此。 也先悔恨不已。 自己认的这个便宜大哥,大明皇帝陛下,包藏祸心啊! 他莫不是想扶立孛罗,与自己相争,以削弱瓦剌? 也先不知不觉,已对自己的亲弟孛罗产生猜忌之心。 也先这番猜测,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还真误打误撞,猜中朱瞻墡的心事。 点将台上,朱瞻墡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正愁没办法离间瓦剌,也先还是嫩了点,瞌睡递枕头。 自己那番话一说,不管如何,已在也先心中,插入一根刺。 这个还未谋面的孛罗,倒是生受了无妄之灾。 朱瞻墡并不担心押解七千良马的人是不是孛罗。 如果也先换个弟弟押解,比如将来那位瓦剌留学生的亲密好朋友,伯颜帖木儿,自然更佳。 反正不管来的是谁,朱瞻墡都决定了,给他封个大大的虚衔。 比如西平王、金山王之类。 能挑起瓦剌内乱,惠而不费,如此好事,天下难寻。 接下来,其他番国那边,也不知礼部官员有没有按自己吩咐,有所斩获。 朱瞻墡充满了期待。 第157章 明域 等朱瞻墡回到御书房,礼部官员在金幼孜、胡濙带领下,已经等候许久。 礼部和番国使臣的商谈已有初步成效。 各个番国使臣原则上同意,在各自国家的沿海港口城市,划出一大片土地,作为大明军民停泊居留、开展贸易、教化国民之用。 划出的土地,称之为明域。 允许大明派出官员和军队常驻明域,允许大明子民永久居住,允许大明军民在明域兴建房屋军营,建设工坊仓库。 允许大明在番国各地建立学堂,教化番国之民,番国地方官吏,应予以一体保护,不得容许地方人员骚扰。 明域之内,大明子民犯法,以大明律审判定罪,不受番国律法管辖。 这些所议事项,均一一列在纸上,签上礼部官员和番国使臣之名。 只等番国使臣回到各自番国,奏请国王确认盖上印玺。 此事看似匪夷所思,却是在已有的成例上略作改动。 新三佛齐国的旧港,本就是大明的海外疆域。 大明在旧港建立旧港宣慰司,任命施进卿为旧港宣慰使。 施进卿与南洋诸国交流时虽以新三佛齐国王自居,对大明却是俯首称臣。 三佛齐王都旧港,济济满是大明侨民。 至于满剌加国都满剌加(马六甲市),大明水师也修有城栅仓库,作为进出西洋的中转站。 满剌加国乃是旧三佛齐国----室利佛逝王子拜里米苏拉所立。 室利佛逝被南边的满者伯夷灭了后,拜里米苏拉逃至淡马锡(新加坡),杀死当地酋长,被追杀继续北逃。 途经一棵满剌加树遇见吉兆,遂将此地命名为满剌加,在此定居。 礼部官员在朱瞻墡授意下,除了满剌加的城栅仓库,又特地向满剌加使者要来淡马锡岛,作为大明在南洋的中枢疆域。 作为谢礼,礼部官员给予满剌加使者大笔赏赐,远胜南洋其他诸国。 满剌加此时深受暹罗威胁,淡马锡岛又荒僻无所产出。 能换来大明额外赏赐,大明还能在淡马锡驻军保护自己,满剌加欢天喜地将淡马锡岛双手奉上。 除此之外,占城国国度占城,婆罗国的婆罗乃(文莱),满者伯夷的苏鲁马益(泗水),苏门答腊国西端的亚齐,也有大明的城寨仓库,作为大明水师下西洋的中转之用。 有这些成例在,诸如朝鲜暹罗等国,一一在大明礼部官员的要求下,圈定后世的釜山曼谷之地,作为明域。 而下缅甸地区,大明本就设有大古剌宣慰司,明域自然设在达贡港口(仰光)。 大明将达贡港口抓在手里,将来平定麓川思氏父子叛乱,能发挥出巨大作用。 麓川思氏父子叛乱,历时十载,大明发动数十万军队,最后仍没能彻底平乱。 劳师远征十年,大明军士疲惫,国库空虚,无暇于北顾,导致瓦剌坐大统一蒙古诸部,这也是土木堡之变的深层次诱因。 若有大古剌当地兵卒作为向导,南北夹攻麓川,想必战事能顺利许多。 见诸事如自己所预期般推进,朱瞻墡心怀大畅。 思路已经飘远。 不知孙愚那头,截杀夏原吉的计划,进行的是否顺利。 夏原吉名声已败,仕途尽毁,可朱瞻墡还不解恨。 篡改遗诏,为阻止自己登基小动作不断,在朝堂施政上和自己对着干,这些只是私怨。 如果单单只有这些,朱瞻墡的心胸还不至于狭隘至此。 在他失势被逐出朝堂后,依然不肯放过他。 可包藏私心叫停下西洋为泛海走私让路,自己没本事开源只会龟缩放弃大片疆域,美其名曰休养生息。 纠结党羽对永乐大帝的锐意进取之道改弦易辙,为大明将来在窒息中缓慢死去种下诱因。 如此误国误民罪人,已是有了取死之道。 朱瞻墡越想,心头越是恨意难消。 时间飞逝。 很快到了正月初三。 北京城一片喧闹。 数支人数不一的队伍分道扬镳,离北京城而去。 亦失哈在参将单宁带着一支千人三千营队伍护送下,与晋王朱济熺一路,出山海关向辽东进发。 同时,海寿带的出使朝鲜队伍、朝鲜使臣、女真各部使臣、兀良哈三部使臣,均同路并行。 王通带着五万五军营和神机营精锐,携带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人马,和郑和侯显同路,前往天津港乘坐大明宝船南下。 石亨带着一支装备可疑的队伍,跟随船队出发。 琉球及南洋西洋各国使臣,与之同队,路途之中再分道扬镳。 至于鞑靼瓦剌亦力巴里乌斯藏使臣,以及各地藩王属臣,各有各的归国之路。 喧嚣不已的北京城,顿时冷清下来。 保定府出城向南二十余里。 一顶素云头青缦软轿,在两名青壮仆人肩扛下,向前行进。 身后一辆牛车,老管家坐在车辕上,时不时挥上一鞭,驱赶老牛迈开腿脚。 牛车上加了个油纸顶,四面围上麻布,也算是略略可挡风雪。 虽是稍稍有逾规制,夏原吉已顾不上许多。 不大的牛车里头,挤挤挨挨塞满人和行李。 一堆箱笼之中,挤坐着夏原吉的元配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宝贝儿子和一个闺女的如夫人,以及原配夫人的陪嫁丫鬟,如今也已有五旬年纪。 三个孩子,各自坐在一个大人怀中,靠着大人身上微不足道温暖,抵御麻布缝隙透进来的凌厉寒意。 六个大小人等,脸色发青,瑟瑟发抖。 一朝失势,夏原吉看尽人世凉薄。 涉及泛海走私案的党羽尽被抓起,原本满朝堂同僚,相交莫逆之人,见面必恭谨鞠躬问礼,如今也都畏自己如同瘟疫,避而不见。 北京城夏府被抄没之后,几人只抢出几件换洗衣裳,以及数本古籍,都在牛车上的箱笼之中。 就连回到江西老家的盘缠都没有。 府中其他奴仆婢女,也都做鸟兽散。 夏原吉被赶出夏府之外,凄凉惶惑,不足为外人言道。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却是有个仆役打扮的人鬼鬼祟祟路过,趁没人注意功夫,塞了包沉甸甸的银两到自己怀中。 “家主黄老爷送的。” 仆役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逃难也似迅速离去。 夏原吉唏嘘不已。 没想到自己穷途末路,竟是二三十年的政敌黄淮伸了一把援手。 软轿之中,夏原吉正在感叹世情凉薄,倏然一支响箭,插在抬轿的仆人脚前。 第158章 夏原吉身死 抬轿仆人发出一声惊叫,连忙停住脚步。 来了! 夏原吉微微叹息。 泰然自若掀开轿帘,俯首钻了出来,站在轿边,等候死期的到来。 新君的睚眦必报,夏原吉怎会不知。 杨荣杨士奇先后死去,夏原吉已料自己必无幸理。 只是辜负了黄淮的一番好意。 也不知...... 夏原吉心念刚转,倏然收回。 再也不敢多去揣测,唯恐漏了一点点蛛丝马迹。 道旁树林之中人影幢幢。 很快冒出二三十位年纪在五六十岁不等的老年人,拿刀叉木棍钉耙的都有,服装各异,宛如一群忙完农活归来的老农。 夏原吉额头冒出黑线。 居然不是锦衣卫或者东厂番子? 新君的手段,自己自诩沉浮宦海数十年,依然看不透彻。 可叹自己居然连死在锦衣卫或者东厂番子手里的资格都没有。 这些老农,新君是从哪找来的? 抑或不是新君派来的? 可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些人? 夏原吉一向心机深沉,对外宽厚仁慈,就连无故被路人辱骂,都能一笑置之,不做追究以博取名声。 自信自己从未与人结下生死仇怨,夏原吉心思又活泛起来。 蝼蚁尚且偷生,若是可以不死,夏原吉自然不想把命丢在这里。 “请问诸位在官道上拦下老朽,可有要事?” 这些拦路老农,对视之间,推出个领头模样之人。 领头之人戟指夏原吉,激动到手指颤抖不止。 两人原本一文一武,建文帝时同殿为臣,都是新锐官员,踌躇满志。 对未来充满了期盼。 可后续的人生道路却是如此巨大不同。 夏原吉迅速投入朱棣的永乐新朝,成为文臣之首,把持户部二十多年。 自己则难以放下为主复仇的执念,躲避朝廷追捕,颠沛流离二十多年。 一个是朝堂一等一的高官,一个是藏身乡间耕作惶惶度日的糟老头。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总算老天有眼。 新君上位,如此奸邪小人被逐出朝堂,废为庶民。 而自己这些建文余孽,也被朝廷赦免,从此不再是通缉犯人。 今日某就为建文帝清理门户! 领头之人声音尖锐,怒声直斥: “忘恩背主的无耻小人,今日这结局,就是你的报应。” “吾乃崔永安,昔日先建文帝殿前金吾卫百户,尔还记得?” “吾这就收了你一家老小之命,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夏原吉衰老身躯大震。 向后踉跄两步,靠在软轿上支撑住身形。 这才没有无力跌倒地上。 原来,来杀自己的,竟是建文遗臣! 对建文帝,夏原吉就算心肠再硬,那丝愧疚之意依然难去。 夏原吉倒没有杨荣那般毫无底限,无甚羞耻之心。 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住朱棣的马献谄进言投靠,博取进身之阶。 也没有杨士奇那般渴望改变命运的决绝。 为了摆脱贫困,出人头地,重振杨氏之名,什么都可以付出。 心中还有最后一丝良知和羞耻尚未泯灭之人,活着总是痛苦无比。 手上沾染的污秽总会不时提醒他,自己的龌龊不堪。 令人不敢回首检视内心。 夏原吉向来以自己是洪武年间出仕自夸,刻意忽视曾被建文帝慧眼识珠超拔的经历。 却没想到,这层辛辛苦苦裱糊的纸,就这样被一触即溃。 夏原吉斑白须发颤抖,亢声辩解道: “崔百户,何至于此!” “夏某入仕于洪武朝,夏某何曾忘恩背主?” “先建文帝与先永乐帝,孰是孰非,与夏某何干?总之都是朱姓帝王,夏某为谁不是卖命?” “照你如此说法,蹇义、黄淮、金幼孜,无不历经建文朝,你们为何不杀他们?” “一群欺软怕恶之徒,无非是见老夫失势,可以随意拿捏罢了。” 崔永安冷声嗤笑: “蹇义蹇大夫?受先洪武帝赐名义字,此是先洪武帝留给后世帝王的贤良之臣。” “金幼孜?建文朝进士,当初官不过七品户科给事中而已。” “黄淮?洪武朝中书舍人,建文朝并无升迁。” “而夏老贼你呢?你无甚功劳,先建文帝将你从六品户部主事超拔擢升到正三品户部侍郎,可你是如何报答的先建文帝?” “与这些人相提并论,夏老贼,你配吗?” “你只配与为永乐马前执辔的杨荣杨士奇这等无耻之徒,狼狈为奸罢了!” “闲话少说,吾这就送你去地下与杨荣杨士奇聚首,请罪于先建文帝灵前!” 崔永安一摆手,二三十名垂垂老人合围而上,将夏原吉一家子困在中间。 崔永安则挺起手中长矛,就要往夏原吉胸口扎去。 “慢!慢着!崔百户!老夫还有话说!” 夏原吉大呼: “老夫引颈受戮,有死而已。” “只是老夫这两个儿子,是我夏家最后的一点血脉,能否留他们一条命?” 身后牛车麻布掀开,三个妇人携着孩子下来,各自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面露惊惶,无声哽咽悲泣。 就算迟钝如幼儿,也察觉到临头大祸。 崔永安冷笑: “这两个野种,是不是夏老贼你的种,还是两说。” “想给夏家留一点血脉?你下去问问先建文帝再说!” 手中长矛不再迟疑,一把扎入夏原吉的腹部。 夏原吉艰难转头打量身后家人,目光最后落在小儿子夏瑾身上,眼中浮现一丝意味难明的解脱之色。 正要安心咽气,突兀马蹄声由远迅速接近。 “哈哈哈,夏老贼,想要李代桃僵,问问你孙爷爷答不答应!” 疾驰而来的马背上,坐着正是孙愚。 孙愚肋下夹着个小孩,来到近前,将手中一颗头颅扔到夏原吉面前,跃身下马。 夏原吉艰难转头看去,目眦欲裂! 这颗头颅,正是自己心腹仆人的项上人头。 而被孙愚夹在肋下的小孩,正是真正的夏瑾。 夏原吉安排心腹仆人带着小儿子悄悄潜逃,没想到竟被孙愚截到。 夏原吉一口鲜血再也忍不出,狂喷而出。 生命力迅速逸散,不过片刻,就断了气息,尸体挂在长矛上。 眼珠怒瞪,死不瞑目。 野外官道上,响起妇孺悲惨哭泣。 可也不过片刻,就嘎然而止。 一地死尸旁边,树干上钉了一张白纸红字,鲜血淋漓。 上面以建文遗臣口吻,历数夏原吉之罪。 死有余辜,遗祸人间。 “诸位,就此别过。” “如今新朝新气象,至此之后,再无建文遗臣之称。” “我等与寻常大明子民无异,士农工商,各凭本事。” 孙愚调转马头,对崔永安等人团团抱拳。 “珍重!” “珍重!!!” 一群垂垂老矣的老头,作鸟兽散。 而皇宫里头,朱瞻墡目光已瞄准上张太后。 如今,自己一言九鼎,唯一阻碍仅剩下自己的生母。 张太后! 第159章 钓鱼计划 文官集团一网打尽,朝堂上禁绝结党,文臣之间战战兢兢,无不以一众孤臣蹇义、胡濙、金幼孜、郭璡等人为榜样。 朱瞻墡将主意打到最后一个隐患,张太后身上。 张太后如今还每日硬撑着跟随上朝,坐在珠帘之后。 虽然,自纳妃一事后,张太后再也没对朝政发表过意见。 群臣甚至都忘了这尊泥胎木塑。 可朱瞻墡没有一日或忘。 身为帝王,岂可容忍背后坐着个人。 每日上朝,朱瞻墡都如芒在背。 就算张太后一言不发,朱瞻墡依然有被制约的感觉。 既然张太后不想体面退回后宫,那自己就帮她体面。 母子相残,这种大不孝的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有损自己名声。 虽然,朱瞻墡和张太后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早已没了母子之情。 朱瞻墡单手托腮,皱眉凝思许久,想到了个好方法。 也许,可以将屠刀对准金英,给他挖个大大的坑,将他埋进去。 金英是张太后在后宫的最大帮手,金英若被剪除,张太后将羽翼尽折。 受此重大打击,张太后退回慈宁宫就是顺理成章之事。 可金英平时都随侍在张太后身边,轻易不凑到自己面前,自己想找他的错头都找不到。 不过,朱瞻墡有的是办法。 朱瞻墡笑呵呵起身,带着兴安,往坤宁宫而去。 之前国事繁忙,文臣集团未除,朱瞻墡大都在御书房歇息,颇为冷落后宫三大后妃。 至于其他的才人婕妤,更是望穿秋水,都等不到年轻帅气的圣上临幸。 甚至不少妃嫔,连陛下具体长啥样都不太清楚。 此时朱祁铭还未满周岁,朱瞻墡有特地吩咐,皇太子必须放在坤宁宫中由皇后靖芳懿亲自抚育。 到年满十岁,才可移居太子府。 可也必须每日白天进宫,晨昏定省,向靖皇后请安,听皇后教诲。 此事除了为皇太子安全考虑,还有另一层更重要的考量。 身为后世人,朱瞻墡对孩子的教育、性格养成还是有些经验,也看得极重。 以往的皇室之子,往往从小就不是由自己嫡母带大,甚至在成长过程中,只有太监陪伴。 如此长大的皇位继承人,性格方面往往有极大缺陷。 寡情、狠毒、缺乏爱心、玩物丧志。 还有个最大问题,就是太过信任倚重太监。 原本历史之中,自己的侄子、未来的瓦剌留学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 缺乏亲情,童年时没有人教导是非,日常接触的都是身体残缺之人。 如此环境,能养出个合格的帝国接班人才怪。 朱瞻墡可不想自己的嫡长子长歪,将来霍霍了自己辛辛苦苦谋到手的大明。 至于深居景和宫的孙淑妃孙若微,此时已怀胎八月,产期将近。 居于永安宫的唐贵妃唐嫣,肚子里倒是还没有动静。 可朱瞻墡登基以来近半年,忙于政事,也没临幸过多少次。 偶有闲暇,朱瞻墡也大都只是到坤宁宫走走,逗弄下咿呀作声的小朱祁铭,与皇后靖芳懿闲话几句。 靖芳懿算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出身。 拘谨守礼,秉性纯良。 可秉持着女德操守,刻板内敛,三句话打不出一个闷屁。 性格偏沉闷了一些。 身为皇后,闲暇之时,竟还一直在坤宁宫中做女红刺绣活。 朱瞻墡每次和她闲话没多会功夫,就谈兴缺缺,属实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 后宫不可干政。 这条洪武祖训,靖芳懿谨守得彻彻底底,没有丝毫逾越。 就连偶然在她面前提及政事,靖芳懿都会义正词严出言劝谏。 朱瞻墡只得苦笑无语。 算是能理解原本历史走向,朱瞻基为何会一意废掉胡善祥,立孙若微为后。 靖芳懿和如今寡居的嫂嫂胡善祥,是一类人。 属实无趣了些。 好在靖芳懿已有所出,朱瞻墡也暗自警惕朱瞻基旧事。 帝王无私事,不经意的一举一动,都会对社稷传承产生影响。 朱瞻基若不是刻意冷落胡善祥,导致胡善祥无所出,皇位怎么会落到孙若微生的朱祁镇头上? 又怎会给大明社稷带来巨大危机,导致大明由盛转衰。 就算靖芳懿颇为无趣,朱瞻墡依然将巡幸后宫的机会更多放在坤宁宫这边。 只希望靖芳懿能多生几个儿子,社稷传承更加稳固。 靖芳懿刻板矜持,相处起来虽然不够畅快舒心,可由她来抚育孩子,朱瞻墡绝对放心。 见朱瞻墡在兴安随侍下莅临,靖芳懿一双大眼瞬间明亮,连忙放下手中刺绣,起身率一众宫女宦官大礼参拜: “臣妾拜见陛下。” 朱瞻墡笑吟吟一把拉起靖芳懿,责备道: “说了多少次,你我夫妻本是一体,礼节上不需如此拘谨。” 靖芳懿心头虽有些小雀跃,脸上却是强摁住,郑重其事劝谏道: “礼不可废,陛下,臣妾与您是大明亿万夫妻表率,岂能轻忽视之。” 朱瞻墡头疼苦笑。 心知靖芳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便不再多做争论。 自顾自牵着靖芳懿的小手,寻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坐下。 随便找了些没什么营养的话题掰扯开来。 坤宁宫的宫女宦官顿时忙碌起来。 收拾干净桌案上的女工刺绣,又有嬷嬷抱着虎头虎脑的小朱祁铭出来,交由朱瞻墡逗弄。 皇帝皇后的话题围绕着小朱祁铭展开,倒也没太冷场。 朱瞻墡却是另有目的,口中应付着闲谈,目光却是时不时从侍立一旁的坤宁宫宦官们身上掠过。 朱瞻墡不信,以张太后的手段,没有在坤宁宫中安插耳目。 甚至景和宫永安宫,也会有张太后的心腹。 朱棣在徐皇后死后,就没再立后,后宫一直交由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张太后掌管。 张太后经营后宫数十年,将整座后宫打造得如同铁板一块。 一夜之间,缢死郭贵妃张敬妃,毒杀荆王朱瞻堈滕王朱瞻垲,没在后宫激起丝毫波浪。 靖芳懿、孙若微、唐嫣三女乍入深宫,毫无根基,心计手段上估计也远逊于张太后。 恐怕身边被张太后安插了无数耳目都不自知。 朱瞻墡暗暗朝兴安打了个眼色。 决定来个打草惊蛇之计,把张太后的耳目钓出来。 由此顺藤摸瓜,牵连到金英,断掉张太后的臂膀。 “梓童,你这坤宁宫中的宦官有没有脑子灵活口才便给的?” “朕身边就兴安一人,繁杂之事颇多,兴安一人忙不过来。” “这些宦官你都介绍看看,朕挑选一两人随侍。” 侍立边上的坤宁宫诸宦官眼神大炽。 飞黄腾达机会来了! 一个个挺胸凹腹,振奋精神,只希望自己能被圣上看上眼。 靖芳懿不疑有他,抬起纤纤素手一一介绍。 玉指最后落在一个二十出头白脸无须青年身上: “......这是王振,河北蔚州人氏。” 第160章 王振其人 朱瞻墡眼神倏然一凝。 王振! 这狗东西,原来竟在这里! 历史车轮的前进,真真有着巨大惯性。 原本历史之中,王振在东宫陪伴服侍太子朱祁镇从小长大,深得朱祁镇的信任。 这才为后来王振擅权,蛊惑朱祁镇亲征瓦剌创造条件。 而若是自己不察,估计这王振又会陪伴着皇太子朱祁铭长大。 朱瞻墡心头杀机沸腾。 刚好! 趁此机会,抓典型立典范,拿王振祭旗。 对付张太后,顺理成章推出内外宦改革,诛杀王振消弭未来隐患,一举多得。 靖芳懿并不知朱瞻墡心头所想,依然在喋喋不休介绍王振。 显然,靖芳懿很是欣赏王振的能力。 “......这个王振,是蔚州一落地秀才,去年才自阉入宫。” “此人善察人意,手脚勤快,头脑灵活。” “尤其是识文断字,颇通经书,很有点才学。” “臣妾正准备等皇太子稍大一些,让他贴身服侍皇太子,也能提前教皇太子认字。” 靖芳懿还要再说下去,朱瞻墡摆了摆手,颇为畅快: “那就他了!” “先让他随侍在朕的身边,若确实忠心耿耿,待铭儿再大一些,让他去服侍铭儿。” “王振是吧?” “来朕的身边!” 王振喜出望外。 一双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赶紧挤着谄媚笑脸凑上前来,跪下磕头: “奴婢王振拜见圣上,圣上文成武德,英明睿智,是我大明一等一的明君。” “我大明必在圣上的英明指引下,繁荣富庶远迈唐宋,兵威武功更胜汉元。” “能随侍在圣上身边,奴婢必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死而后已。” “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瞻墡不置可否一笑。 马屁如潮。 这还是第一回,有人在参拜自己时,毫无阻滞冒出这么多溜须拍马话语。 还不带重样的。 王振此人人品,可见一斑。 “起来吧。” 朱瞻墡淡淡吩咐道: “以后你就跟着朕,好好办事,朕会看在眼里。” 王振欣喜若狂。 只感觉仿佛被馅饼当头砸中,高兴地浑身轻颤。 手忙脚乱爬起,蹑手蹑脚站到朱瞻墡身后。 自己身体上付出巨大代价,进入宫中,就是为了走捷径出人头地。 果然原先的秀才身份,成了自己飞黄腾达的敲门砖。 不但刚入宫中就被太后赏识,安排到皇后身边服侍。 如今仅仅才过一年,就能随侍在皇上身边。 王振此时心中想的不是怎样尽职尽忠为帝王效力,而是得陇望蜀。 渴望抓住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四司八局十二监的太监头子。 乃至顶掉兴安,成为朱瞻墡眼前最得信任的太监。 最少最少,也能代表皇家,出巡各地,作威作福。 王振此人,年纪轻轻就有秀才身份,想着不是继续埋头苦读,考取功名在仕途上有所长进。 心思却是动在歪处。 觉得读书太苦,就算埋头苦读中举,会试时也未必争得过全天下、尤其是南边各省的学子。 就算侥幸进士及第,济济一堂读书人出身的官吏,自己出头之日依然遥遥无期。 河北蔚州远处边塞。 边塞镇所镇守太监权势煊赫,偶有巡视地方,排场之大,令人眼红。 王振看在眼里,急功近利,便生出效仿之念。 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太监,都能得到大用,自己能断文识字,若是当了太监,岂不是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王振迟疑不定几日之后,竟悍然对自己胯下小弟动起屠刀。 而入宫后的经历,更与他所设想的一致无二。 王振自以为得计,沾沾自喜不已。 只等着抓住机会,再巴结巴结后宫之主张太后,想必还能再上一层楼。 当今皇帝,可是张太后的嫡子。 这大明天下,还不是张太后一人说了算! 可怜王振穷乡僻野出身,入宫后又寄身于后宫之中,并无外出机会。 眼界却是太浅了。 他哪又有途径知道,朱瞻墡的雷霆手段。 更不清楚,朱瞻墡和张太后早就面和心不和,剑拔弩张。 他只以为自己是被馅饼幸运砸中,却是不知,一个巨大的陷阱,已摆在他的面前。 这个陷阱,不但要把他吞没,还要顺藤摸瓜,将太后眼前的红人,司礼监大太监金英一起吞没。 并最终给予张太后无比巨大的打击。 朱瞻墡在坤宁宫坐了一会,就起身离去,返回御书房处理公务。 来的时候只带兴安一人,走的时候,却是多了个青年宦官王振。 这可把坤宁宫中其余宦官,看得眼红不已。 接下来几日。 朱瞻墡不管到哪,几乎都带着王振。 反而兴安时不时被朱瞻墡支使外出办事。 兴安似乎在朱瞻墡面前开始失宠。 新人换旧人,如今得宠的,是能识文断字的王振。 暗暗风潮,在后宫大内涌动。 只有在朱瞻墡用膳和添水倒茶之时,兴安不管多忙,都会悄然出现。 从王振想要献殷勤的手中夺过托盘茶壶,死死守住自己的最后一点职责。 王振心头冷笑不已。 死守服侍饮食这种下人做的杂事有什么用? 如今圣上御案上的书牍奏章,都是自己在整理。 显然,圣上对自己,已比兴安更为倚重。 人果然还是要有点文化,兴安与圣上识于微时,算是从龙之臣,可惜是个文盲。 这不就给了自己可趁之机了嘛。 得意忘形之下,王振对兴安的态度,也就日渐无礼跋扈起来。 过了不足十日。 这一日午后时分,朱瞻墡依然在御书房伏案处理奏章。 王振静静站立下头,随时等候皇帝差遣。 门扉叩响,兴安急匆匆进来,手里捧着一份奏章。 “启禀圣上,于御史刚刚递进一份奏章......” 朱瞻墡头都没抬: “哦?所议何事?” 兴安似乎说漏了嘴,不假思索答道: “于御史奏请圣上撤掉太后垂帘......” 兴安刚说出几字,幡然醒悟嘎然住口,瞄了眼王振,快步走到御案前,将奏章双手递给朱瞻墡。 朱瞻墡接过奏章,越看脸色越是凝重,手指轻敲桌面,沉吟不语。 一片沉默之中,外头又有小宦官急匆匆进来: “圣上不好了,景和宫孙淑妃腹部突然剧痛,疑有早产之兆。” 朱瞻墡霍然站起: “兴安,随朕去景和宫一趟。” “王振,看好御书房,大臣奏章不可被闲杂人等看了。” 第161章 入彀 朱瞻墡携着兴安与景和宫报信的小宦官匆匆离去。 御书房内,顿时只剩下王振一人。 王振的心怦怦乱跳。 兴安说出口的那半句话,犹如咒语般,不断在耳际循环萦绕。 “于御史奏请圣上撤掉太后垂帘......” 于谦竟是上奏,想要剥夺掉张太后的垂帘听政权力? 王振脑袋不动,一双眼眸向上撩起,死死盯着御案上的那封奏折。 好奇心作祟。 心头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爬,心痒难搔。 于谦两次弹劾,扳倒盘踞户部三十年的夏原吉,已是一战成名。 就连深宫之中,也都传遍于谦的名声。 一个个可谓闻于谦之名色变。 如此锲而不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恶犬,谁都怕被他盯上。 于谦的这封奏折,里面具体是怎样写的? 王振死死按捺住心中好奇。 可那一点点坚持,很快摇摇欲坠。 进宫不久,在被安排到坤宁宫服侍靖皇后之前,顶头上司、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曾带着自己觐见张太后。 当时张太后那番意味深长的话,如今倏然清晰起来。 “王振是吧?” “哀家听说你之前曾是秀才,特意把你提拔上来。” “从今日起,好好侍候皇后,若有看到什么碍眼的东西,记得告诉金英。” “皇宫大内,大明天下,宦官以千万计,能脱颖而出成为四司八局十二监执掌者,不过寥寥。” “王振,哀家看好你。” 原来,张太后早就预料到今日的状况。 张太后让自己侍候皇后,就是让自己成为太后的耳目,帮她留意皇后和皇上的动静。 王振心头狂跳如擂鼓。 这封于谦上奏请撤太后垂帘的奏章,太重要了。 若能将这封奏章偷偷传递给太后,自己一跃成为执掌一部的大太监,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若将奏章偷走,恐怕不用两天,自己的项上人头就会不保。 王振目光死死盯住奏章,须臾不离。 心头越跳越快。 猛然! 王振想到个主意。 脑袋不动,眼珠滴溜溜乱转,在御书房中一一扫过。 确认御书房中只有自己一人,王振倏然动了。 如同一只灵活的耗子,王振蹿到御书房门口。 悄无声息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将脑袋探出外面。 转头左右打量许久,确定御书房附近没有宦官宫女走动,终于定下心来。 富贵险中求! 如今正是天赐良机。 王振将御书房门扣上,蹑步来到御案前,伸出剧烈颤抖的手,打开奏章。 一眼扫过,王振差点晕了过去。 只见奏章上密密麻麻蝇头小字,估摸着洋洋洒洒数千言。 王振原本还打算把奏章记下,去到张太后面前背诵出来。 可这么多字,哪能全都记住? 一不做二不休。 王振已经入魔。 战战兢兢拿起朱瞻墡用的狼毫小管,抽了张上好的御用宣纸铺开。 照着于谦的奏章,依样画葫芦,将内容快速抄到宣纸上。 终于抄完,王振顾不上酸痛欲断的手腕,拿起宣纸拼命鼓腮猛吹。 希冀墨汁尽快干掉。 直吹得王振脑袋一阵阵发晕,脚下虚浮。 好在似乎老天都在帮他。 如此之久,竟没有一个人敲响御书房之门。 王振慌慌张张将宣纸折好,塞入鞋底之中。 又反复确认奏章和狼毫小管放归原处,这才去将反扣的御书房门开启,站回原先位置低头静立。 不知过了多久,朱瞻墡携着兴安和几位小宦官匆匆返回,脸色凝重。 吓得王振差点便溺漏出沾染身上,浑身不由自主颤抖。 好在朱瞻墡似乎对一切毫无所觉,坐回位置继续批阅奏章。 一天的时间迅速过去。 掌灯时分,朱瞻墡合上奏章,疲倦地挥挥手: “朕今晚宿在御书房,你们都下去吧。” “兴安一人留下服侍!” 王振如蒙大赦。 一出御书房,躲躲闪闪走了一段路。 见周围并无人注意到他,一拐转向皇宫最后头的慈宁宫。 等终于到达慈宁宫门口,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什么人!” 一声爆喝,宫墙转角兜出一队锦衣卫。 却是夜晚到来,锦衣卫已开始在皇宫大内中巡逻。 “我......” 王振支吾半晌,连忙寻了个托词离去。 自己是皇后坤宁宫中之人,夜晚来慈宁宫名不正言不顺。 况且,此时估计太后已经歇下,自己人微言轻,不说出事由,连通报都到不了太后耳边。 事情要是闹得人尽皆知,自己不但无功,还要遭到灭顶之灾。 难道事情就这么算了? 这么大的一个功劳,眼看要到手,煮熟鸭子要飞走了? 事情拖到明天,早朝时若是奏章被提出来,就一切都晚了。 王振急着团团乱转。 最后目光一亮,却是终于想到了金英。 金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若是他赶来慈宁宫,不用通报,都能进得去。 而当初面见太后,自己正是在金英的引领之下。 王振脚步一顿,转而赶去金英的住处。 夜晚,皇宫四处陷入黑暗之中。 幽深之处,仿佛藏着无数凶兽,静静伺伏,等着一跃而出,将人吞入腹中。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 朱瞻墡静静靠坐在御椅靠背上,闭目小憩。 兴安垂眉低眼站于下首,一言不发。 鱼饵已经放下,网已经撒开。 徐恭已带着锦衣卫守在慈宁宫外。 只等着鱼儿进网。 为防消息走漏,这事只有兴安和徐恭清楚。 于谦只是在朱瞻墡授意下,递了封奏章进来。 跟随徐恭的锦衣卫,只知今夜有行动,具体要做什么,却并不清楚。 王振鬼鬼祟祟摸进金英的住处,将已经上床的金英拉了起来。 从鞋下取出那张抄录的宣纸,金英一看之下,大惊失色。 若无应对之策,明日早朝时于谦骤然提出,以如今圣上的威望,只怕朝议马上就会通过。 到那时,一切都晚了。 太后再强势,也无法与满朝堂群臣相抗。 只得黯然退回慈宁宫,撤掉垂帘,还政圣上。 金英却是不知,张太后心里早就腻味了所谓垂帘。 不能听政的垂帘,与出洋相也没多大区别。 只是一直没找到契机顺势退回慈宁宫而已。 张太后若是知道于谦的这封奏章,能高兴到一宿都睡不着。 只是这种有损自身威望的心理活动,张太后又哪会和金英提起? 一个致命的误会,就此产生。 金英急匆匆罩上外衣,带着王振就摸黑往慈宁宫走去。 刚刚到达慈宁宫门口。 “干什么的?” “半夜三更,鬼鬼祟祟!拿下!” 一声爆喝。 黑暗中冲出一队锦衣卫,刀刃出鞘,瞬间将金英王振两人围住。 第162章 收网 金英额头一堆黑线。 冬天天黑的早。 这会功夫,放在夏日,估计天才摸摸黑。 什么三更半夜。 这些锦衣卫,简直不知好歹。 巡夜就巡夜,也不掌灯笼,连自己,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都没认出来。 金英怒声叱喝道: “瞎了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咱是司礼监金英,有急事禀报太后。” “还不快滚开,别挡了咱家的道!” 皇宫之中巡夜的锦衣卫,一般就是普通锦衣卫兵卒,了不起有个小队长,或者百户带队,就是顶大的官职。 锦衣卫在外头虽然威风,可在这皇宫大内,就是只看门狗而已。 司职而言,自己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可以说是皇宫大内宦官中一等一的高位。 呵斥这些不懂事的锦衣卫,金英只觉得理所当然。 丝毫没察觉到迫近的危机。 “呵呵,金公公,好大的官威!” “金公公有什么要事,要这么晚打扰太后歇息?” 黑暗之中,负手走出一人,气势渊渟岳峙,透着极致危险。 起先冲出来的锦衣卫忙不迭晃起火折子,点起灯笼。 在光线照耀下,金英总算看清这人是谁。 原本跋扈的语气一窒,金英讪讪笑道: “原来是徐指挥使,咱家言语冒犯之处,还望徐指挥使恕罪。” 从黑暗中出来的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徐恭。 如今大明举朝上下,谁不知道,徐恭是当今圣上的从龙之臣,深受圣上信赖。 司礼监秉笔太监,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说起来两者地位的尊崇相差无几。 可两人的圣眷却天差地别。 金英虽说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却是先洪熙帝封的。 如今是太后面前的红人,可根本凑不到皇上面前。 徐恭阴阳怪气: “本指挥使哪敢怪罪金公公啊,金公公饶恕则个,是我挡了您的道。” “只是公务在身,却是滚不开,金公公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本指挥使计较。” 金英这才察觉到异常,脸色顿时有点白了。 讷讷问道: “徐指挥使日理万机,皇宫巡夜这种小事,怎么会劳烦到徐指挥使您亲自莅临?” 金英忐忑不已。 怀中的那张宣纸,突然变得滚烫无比,令他恨不得赶紧掏出,撕碎尽数吞入腹中。 可当着徐恭的面,金英却是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敢动。 窥视帝王奏章,还将它抄录下来带在身上,深更半夜来到奏章所奏之人的住处被抓个正着。 这事爆出来,一顶涉嫌谋逆的帽子,逃不了。 在皇宫中待了小二十年,金英也算是见惯阴谋。 心中不安之感越来越盛。 自己似乎已经一脚踏入万劫不覆的陷阱。 仅剩的一点理智不断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巧合。 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指不定还能混蒙过去。 徐恭嗤声冷笑道: “今日淑妃娘娘的景和宫,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吓着了娘娘,害得娘娘动了胎气。” “圣上雷霆大怒,嘱咐末将今晚皇宫大内宵禁,金公公莫非不知吗?” 金英茫然无措。 皇宫大内宵禁?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自己? 正待询问解释,徐恭皮笑肉不笑说道: “圣上怀疑皇宫中藏有内鬼,图谋不利于淑妃娘娘。” “因此就没声张,只吩咐过末将,巡夜外驰内紧,金公公不知也是正常。” 徐恭的脸猛地冰冷下去: “圣上有令,凡夜间私自走动者,都有巨大嫌疑,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先拿下。” “查验确实没有行不轨之事,才能放走。” “金公公,得罪了!” “儿郎们,去把金公公和这个小宦官一并拿下。” “搜身!” 金英大惊失色。 想要拔腿就跑,已经迟了。 王振何曾见过如此阵仗,腿脚都吓软了,只差没一屁股坐到地上。 很快,两位没了卵子的大小太监就被锦衣卫们按住。 锦衣卫毫不客气,将金英王振二人,从头发缝到鞋底,一一检查过去。 藏在金英怀中的那封奏章抄录,已经呈到徐恭面前。 徐恭一目十行看完,勃然大怒: “果然!圣上英明!” “金英,你好大的狗胆,竟敢私自抄录朝臣奏章,你是想谋反不成?” “此事重大,需即刻奏明圣上!” 金英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 这会哪还顾得上王振? 连忙祸水东引,指着王振说道: “这位是随侍圣上身边的的太监王振,是他,偷偷抄录了奏章内容,夤夜来找咱家。” “也是咱家考虑不周,不及细想就来向太后禀报。” “圣上太后原是一体,这事想必也是不打紧了,不过总归是咱家做事毛糙,咱家这就回去,明日再向圣上请罪。” 金英还想着大事化小,混蒙过去。 徐恭嗤声冷笑。 等着就是你入彀,岂会再放你回去? 再说圣上此时仍在御书房等着,尚未就寝,就是等着炮制这两人。 “此事事关重大,将人押起,随本指挥使去御书房向圣上禀报!” “留下一半人手,守着慈宁宫大门,未得圣上谕令,许进不许出!” 徐恭大手一挥,迅速带着金英王振离去。 只留一半从宫外调进来锦衣卫人手,死死把守慈宁宫大门。 此时慈宁宫已被外头的喧闹惊动。 管事的太监宫女正要出来问询,却被这一群面生的锦衣卫毫不客气拦住。 锦衣卫虽是一个统一的头衔,却是分成互不统辖的两部。 一部都是由功勋武将子弟组成,日常守护皇宫安全,天黑皇宫大门落锁后巡逻皇宫各处。 这些人经常在宫中,和宫中各宫女太监熟识,好说话的很。 另一部锦衣卫除了功勋武将子弟,也有不少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受朝廷招安加入北镇抚司。 这些人专门负责宫外事务,缇骑侦查,刑讯逼供,一个个浑身煞气。 却是只认顶头上司,并不理会太后宫中太监宫女的叫嚣威胁。 徐恭唯恐事情办得欠妥,今晚特地将这些负责外务的锦衣卫调进来。 片刻之后,原本歇息下去的张太后也被吵醒。 闻听门外发生之事,张太后面色大变。 怔怔半晌,才把在门口争吵的太监宫女都叫了回去。 竟是没再多与这些蛮横无礼的外务锦衣卫浪费口舌。 只是沉默坐在绣凳之上,等着事情的演变。 御书房那头。 徐恭押着金英王振入内,言简意赅禀报完今晚之事。 朱瞻墡猛然站起,森然作色: “狗奴才,胆大妄为之至!竟敢把手伸到朝堂奏章之上。” “看来,先祖洪武帝定下的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你们都忘了!” 第163章 极刑 第二日早朝,昨夜的宫中惊变已经传遍群臣。 第一次,朱瞻墡身后珠帘高挂,里头空空如也。 从开始垂帘听政以来,张太后第一次没有到场。 至于是张太后自己不愿上朝,还是被锦衣卫软禁在慈宁宫中,就不得而知了。 朱瞻墡不说,满朝文武岂敢询问? 朱瞻墡兀自暴怒不已: “这些阉货!” “亏朕感念宦官对我大明社稷贡献颇多,特地在新年大朝会立下百宦祠,用于供奉对社稷有功的太监,安置年老宦官。” “使之老者有所养,逝者有所葬,功勋往生者有后人缅怀祭奠。” “莫非宦官之众,就是一群敷不上墙的烂泥?朕立百宦祠错了吗?” 胡濙迅速出列劝谏: “圣上英明睿智,立百宦祠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功德,怎会是错的!” “只是任何群体一大,都会有贤与不肖。” “就算朝堂诸臣,一个个从小受圣人教诲,数十年寒窗苦读,乡试会试殿试过五关斩六将遴选而出,依然有忠奸庸良之分。” “金英王振其人,辜负圣恩,心怀叵测,依国法处置就是,不影响三宝太监、侯公公、王公公、亦失哈公公等人一片忠贞爱国之心。” 一众朝臣陆续出列劝谏。 总算将朱瞻墡将要爆发的怒火勉强抑制住。 “也罢!诸爱卿说的也有道理!” “先祖洪武帝曾在皇宫中立下铁牌,言明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者斩。” “昨夜之事,首罪在于王振!” “此獠为图巴结太后,无人授意,竟敢暗中抄录大臣奏章,撺掇金英,如此跳梁小丑,当处极刑!” “金英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不知分辨是非,轻易受人蛊惑,意图干预政事,处斩!” 朱瞻墡霍然站起身来: “诸爱卿,随朕去奉天殿前!” “兴安!去后宫之中,自太后以下,各有职司的嫔妃才人,太监宦臣,统统给朕宣到奉天殿前,朕要以王振之血,警醒后宫!” “徐恭,去请先祖洪武帝立下的铁牌!” 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移师到奉天殿前的广场继续朝会。 正月时分,北京城室外还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可让无数朝臣遭了老罪。 不知不觉之间,这些朝臣对罪魁祸首王振和金英更添厌恶。 原本还想为金英缓颊几句的大臣,默默收口。 朱瞻墡倒也没太过于苛待群臣。 奉天殿前,摆了两张厚锦铺就的太师椅,一排绣凳。 除了朱瞻墡和张太后,皇后和两位妃子,几位老臣蹇义黄淮金幼孜等,都给安排了座位。 并且人手一只小暖炉,捧在怀里。 周围紧紧围了一圈锦衣卫和宫女太监,帮忙挡风。 张太后来到现场后,并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脸上如凝结了万年寒冰,端坐在太师椅上,不言不动。 这场戏甫一开唱,她就猜到了朱瞻墡要做什么。 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作风。 不动则矣,一击致命! 做为他的对手,这时醒悟已经晚了。 因此,昨晚张太后没有做任何动作,一直待在慈宁宫中,直到刚刚兴安传召,才出宫赶了过来。 张太后心中又悔又恨。 深悔自己早该主动退回慈宁宫,还政于君,还能保太后颜面,何至于今日羞辱? 又恨金英和王振两个狗奴才自作聪明,自寻死路。 朱瞻墡挖的这么明显的坑,居然都看不出来,一头撞了进去。 活该这两个狗奴才丧命。 等人全都到齐,洪武帝立下的铁牌树立在显眼至极之处,徐恭押着双手反绑、嘴巴被堵住的金英王振入场。 扫出两腿将二人踢跪在地上,伸出骨节磷峋的双爪狠狠扣住两人肩骨。 兴安上场,拿着王振眷录的那张宣纸,和于谦的奏报,绘声绘色,将昨晚之事,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金英,王振,尔等对着先洪武帝的这块铁牌,还有何话要说?” 兴安冷声叱喝。 徐恭配合地扯掉两人口中布团。 金英王振顿时哭嚎连天,不断磕头,祈求活命之机。 朱瞻墡冷冷一笑,转头看向张太后,恭声抱拳问道: “母后,朕相信此事和母后绝无丝毫关系。” “纯粹是此二獠心存邪念,意图走歪门邪路谋进,自己私下谋划的。” 张太后心头冷笑。 你知道就好,假惺惺作态! 朱瞻墡继续恭恭敬敬说道: “母后,您是后宫之主,这两个狗奴才怎么处置,请母后决断!” 张太后脸皮微微抽搐。 有了强烈的抽人冲动。 她属实被朱瞻墡恶心了一把。 你都把洪武帝的铁牌请来了,再来问我怎么处置? 哀家能怎么处置? 难道对先洪武帝、大明的开国之君隔空唱反调吗? “哀家累了,精力不济,陛下您是一国之主,怎样处置陛下您决断就是。” 张太后微微摆了摆手,不冷不淡回了句。 朱瞻墡得意轻笑: “那儿臣越俎代庖了。” 脸色猛地一肃,无尽杀机从齿缝迸出: “金英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知法犯法,依先洪武帝训示,处斩立决!” 金英整个人顿时瘫了下去: “陛......陛下!饶命!” “太后!太后,求您念在奴婢尽心尽力服侍您快二十年的份上,饶了奴婢一命!” 张太后不忍地偏过头去,不再多看。 “得令!” 徐恭狞声一笑。 伸手抽出腰间大刀,一挥而下! “呃......!” 一颗大好头颅,骨碌碌落地,滚到王振膝盖边上。 金英的无头颈项,鲜血如泉,劈头盖脸全都洒落在王振身上。 王振已经瘫软如泥,身下迅速洇湿,一股恶臭传出。 却是已经吓到失禁。 幸好在这露天之地,臭味倒也没传太远,污秽到朱瞻墡和一众后宫之女。 只是就在他身边的徐恭却是遭老罪了。 浓眉倒竖,屏住呼吸。 周围围观的无数宫女太监却是吓到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坐地上。 活生生目睹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被砍掉脑袋,这种惊悚,他们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朱瞻墡毕竟是上过战场的人,不为所动。 冰冷眼眸转向王振,嫌弃至极: “此獠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他,何至于牵连死了金英。” “只是杀头,太过于便宜此獠。” “王振,处点天灯之刑!” 徐恭眼中全是嗜血兴奋之色: “是!” 奉天殿前,济济数百人脸色如土,身躯瑟瑟发抖。 尤其是那些围观的宦官,物伤其类,不少人再也坚持不住。 双眼翻白,晕死过去。 第164章 点天灯 张太后,朝堂诸重臣不由眉头微皱,颇为不解。 当今圣上手段虽然凌厉,却从未如此虐杀过一人。 他还是皇孙的时候,得罪过他的人,在他上台后,也并未如何酷烈报复。 就算夏原吉杨荣杨士奇三人,也只是罪有应得,得到了与之相称的死法。 可这个王振,莫非在什么地方狠狠得罪过圣上? 点天灯!!! 王振虽然该死,杀人不过头点地而已。 何必如此残忍? 圣上暴戾起来太可怕了! 一个个朝臣、太监宫女口干舌燥心惊胆颤,全身僵直不敢稍动。 唯恐触怒了如今正在气头上朱瞻墡,遭受无妄之灾。 事情的进展不以这些人的意志为转移。 徐恭早得朱瞻墡吩咐,一应准备早就做好。 锦衣卫搬来一个盛满灯油的巨缸,将瘫软如泥的王振全身衣服扒掉,抄起水勺将其身上的污秽冲洗干净。 如此滴水成冰的室外,王振抖得如同一只脱了毛的鹌鹑。 刚开口哀嚎求饶,徐恭抓起布团,又将他嘴巴堵上。 随即,王振从头到脚被裹上厚厚一层麻布,塞入油缸中浸泡。 一炷香后才捞出来,紧紧捆到木杆上。 徐恭狞笑着掏出一枚小刀,在王振头颅顶上划开一个十字口子,舀起灯油浇了进去。 取出一根粗大的灯芯,粗暴塞入口子中,点燃灯芯。 被紧致痛苦折磨的王振,使劲挣扎扭曲,可嘴巴被堵死,全身被麻布紧紧捆缚,绑在木杆上,根本无法挣脱。 木杆剧烈震颤。 王振身体扭成诡异无比的姿势,颤栗挣扎,麻布底下出低沉无比的嘶吼。 显然,王振正在承受无与伦比的极致痛苦。 一丝丝油脂燃烧的恶心焦臭气味,淡淡弥漫在冰冷干燥的空气中。 王振头顶上,一簇火光,散发出诡异的光芒。 本该炽热的火焰,照在众人身上,却让人更觉幽冷。 就连掠过尖尖殿角的西北风,也带着呜咽嘶吼之声。 如此惨烈酷刑,周围的朝臣太监宫女纷纷偏转开脑袋,不敢再看。 “都给朕好好看着!” 朱瞻墡的声音残酷而冷漠: “身为内臣,妄自将手伸向朝政,就是如此下场。” 一众朝臣太监宫女无法,只好硬忍着鸡皮疙瘩和作呕感,将目光移回到承受酷刑的王振身上。 王振此时还未断气。 依然不断挣扎,徒劳地做着无用功。 朱瞻墡声音停息片刻,又冷冷响起: “朕决定,分宦官为内宦外宦,两部互不统属。” “身为外宦者,须有一技之长。” “或有航海营造之能,或勇武富有谋略,或镇定忠于职守,或机辩不畏艰险。” “外宦者,为大明社稷奔走于外,镇守边关,出使番国,朕和朝廷,不会忘了他们的功劳。” “为大明立下重大功勋者,百年之后,百宦祠祭坛上,必有其位!” “内宦者,居于皇宫之内,尽忠尽职服侍帝后和各妃子,不得插手政事。” “将先祖洪武帝的这块警示铁牌树在这奉天殿前,后世若有内宦后宫敢妄自插手朝政,成例在此!” “自阉者常怀捷径邀进之心,自此而起,自阉者不得入宫!” 朱瞻墡冰冷眼眸从围立四周的太监宫女脸上一一扫过: “尔等可知?” 周围战战兢兢的一众太监宫女心头狂跳。 顾不上地上积雪污秽,纷纷跪拜下去: “谨遵圣谕,奴婢不敢!” 端坐的几位后妃,从张太后而下,皇后靖芳懿、贵妃唐嫣、淑妃孙若微,不自在地挪了挪屁股,垂首默然。 几个女的也就孙若微稍微蠢了点。 朱瞻墡的这番话,背后的意思,她们都听懂了。 这是皇帝打狗给主人看。 虽然都是在收拾宦官,可那句“后世若有内宦后宫敢妄自插手朝政,成例在此!”,刺耳无比。 内宦后面跟的两个字,犹如一记响亮耳光,抽在她们脸上。 几女之中,特别是张太后,老脸火辣辣的。 朱瞻墡就差没直白地警告她,别再垂帘听政,插手政事。 否则,别怪自己不再留任何情面。 张太后脸罩寒冰,本还有些不服气,想别一别苗头。 可目光刚好扫过金英兀自没有合眼的头颅,心头大颤。 罢了! 就算想别苗头,自己如今也没了与当今皇上扳手腕的能力。 外头朝堂上的夏原吉杨士奇杨荣都已身死,其他朝臣,无一人有足够力量站出来力挺自己。 内里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被斩首,其余太监眼睹王振凄惨死状,战战兢兢夹紧尾巴,也没人敢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 不知不觉。 自己经营二十年、如铁板一般的后宫无声无息崩碎。 张太后顿时斗志全失,重重叹了口气,人瞬间苍老下去。 而此时,那些刚开始不明就里的朝臣恍然大悟。 原来,圣上的目的竟是要对宦官体系做出重大变革。 难怪如此暴戾,要将一个无足轻重的王振在大庭广众下残杀,以此震慑其他人。 却是无一人猜到,朱瞻墡对王振的恶感,更多源自于穿越之前。 大明前几代帝王,朱元璋、朱棣、朱高炽、朱瞻基,虽然各有些小缺点,却都可称得上是一代明君。 到朱瞻基驾崩,大明国力可以说是攀至巅峰。 而大明的由盛转衰,就是源自于土木堡之变。 土木堡之变,致使京营精锐尽丧,明军损失惨重。 而更严重的是,经此一役,勋贵武将几乎被一网打尽。 至此,大明朝政大权,被文臣集团紧紧抓在手中,再无可制衡的力量。 导致后来的皇帝只能越来越倚重太监。 土木堡之变的最终责任落在瓦剌留学生、大明堡宗朱祁镇身上。 可王振在其中起到了至关紧要的作用。 先是怂恿朱祁镇御驾亲征,如此倒也罢了,本来还有挽回余地。 在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钦天监监正彭德清、学士曹鼐陆续劝谏下,朱祁镇决定回师。 可王振这家伙为了能衣锦还乡,让大军绕道入紫荆关。 本来这样也来得及。 大军走了一半,王振又担心大军踩踏自家田里的庄稼,又让大军回头,沿出征路线回师。 如此迁延浪费了近十日,明军终于被也先率领的瓦剌骑兵追上。 这才导致最终的土木堡之变。 朱瞻墡心里犹自愤愤不平。 王振这狗东西,点天灯都不足以惩戒他的罪衍。 若非自己实在看不了血淋淋的生刮之刑,怎么着也得把他凌迟了。 朱瞻墡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投向辽阔无比的灰蒙蒙天空。 半年时间,终于将内部整肃完备。 也不知安南辽东,是否能遂自己心愿。 【接下来剧情进入异国征战阶段。】 第165章 倭国乱起 第二日起,张太后就对外声称感染风寒,不再上朝。 御案之后的那处珠帘,没引起什么风波,被悄无声息撤掉。 朱瞻墡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 早朝结束就去慈宁宫探视病情,小坐一会闲聊几句,告辞离去。 又安排御医去慈宁宫给张太后治病。 等回到御书房,私下无人之时,兴安终是忍不住了。 恭恭敬敬垂首提醒道: “圣上,奴婢要不要去嘱咐御医......” 朱瞻墡心头大跳。 若是依朱高炽的遭遇,在药方之中加入慢性毒药,让张太后沉疴难起,一命呜呼,似乎也不是多难的事。 如此张太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兴风作浪。 可只是稍一动念,朱瞻墡哂笑摇头。 没这个必要。 自己这具身体毕竟是张太后所生,以子弑母,自己和朱瞻基又有什么区别? 上位者可以为了巩固权势杀伐无情,但不问情由嗜杀,就太过了。 杀伐果断如李世民,玄武门之变杀掉李建成和李元吉后,也没将屠刀对准李渊。 只是逼李渊让出皇位,成为不问世事的太上皇。 张太后已不再能构成威胁,在慈宁宫中养着就是。 朱瞻墡调出宫中宦官名单,一通浏览下来,将喜宁和曹吉祥挑出,随便找了个理由杀了,目光便从后宫中移开。 注意力凝注在外事之上。 正月廿二。 倭国周防国领地,广岛。 一处茅草盖顶的木制中式庭院,大内盛见站在木阶梯之上,远远看着跪在庭院中毕恭毕敬的一名倭寇,猖狂大笑。 大内盛见是周防国的守护大名。 周防国的领地原本只在后世本州岛的广岛县和山口县东南部。 可大内盛见上位之后,锐意进取。 趁幕府将军足利义持出家、新上任的将军足利义量病死,室町幕府衰弱的良机。 大肆攻取濑户内海对面的九州岛丰前国、丰后国、筑前国、筑后国,以及四国岛的伊予国等地。 如今,倭国九州已半数进入他的囊中。 大内盛见已成为倭国西南端首屈一指的强势大名。 而倭国西南端,又是倭国与大明最近之处。 西控对马海峡,与朝鲜隔海相望,东临大洋,是倭寇驭舟南下的最后一处本土补给地点。 面前从大明被放回来的倭寇,上报的内容,让大内盛见兴奋欲狂。 天朝大明允许每年端午之时,倭国三家最强大名入贡中原。 周防国未必是倭国最强的三家大名之一。 毕竟关东镰仓公方足利持氏、关东管领上杉宪实、室町幕府管领细川胜元、盘踞周防国北面山阴最鼎盛掌握十一国的山名持熙。 任何一家,都能击败周防国。 可周防国有着先天的优势。 倭国任何大名,想要派船队前往天朝大明进贡,都必须从自己家门口经过。 足利义持停止向大明进贡,本就激起各地大名的不满。 只是之前足利义持太强势,就算不满也只能藏在心底。 没了大明赏赐的丝绸锦缎奢侈之物,他们的生活水准下降了极多。 因此,派出手下武士冒充倭寇,前往大明沿海一带劫掠,成了他们不得不选的替代方案。 可如今有了更好方法,又何必再把手下的武力都派出去呢? 大内盛见下首,恭敬站立的家臣陶武家,谄媚笑道: “主公,天大的好事。” “属下建议,可与细川胜元和山名持熙合作,把持向大明进贡的名额。” “再以大明赏赐之物为筹码,与关东各地大名交易白银和各种矿产,用于向大明朝贡。” “如此低进高出,不出数年,我周防国之富庶当为倭国前列。” “再以利诱人,吸引关东武士投奔,壮大力量。” “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后,我大内氏取足利氏而代之,也未必没有机会。” 大内盛见摇头: “那倭寇人头呢?又该怎么办?难道砍了咱们武士的人头,给大明送去?” 陶武家嗫嚅半晌,勉强笑道: “只能派出武士,猎杀藏身各处岛屿的倭寇。” “周防国在最南边,比起其他大名,优势更足。” 大内盛见冷笑道: “茫茫大海猎杀倭寇,耗时耗力,自己折损不少,干嘛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去,把我们的人都派出去,封锁对马海峡和东南边大洋方向。” “截住任何从大明回来通风报信的倭寇,大明进贡一事列为绝密,绝对不可泄露。” “只许三家大名入贡?呵呵,大明对我倭国所知有限,我派三支船队,报三个大名名称就是,肥水为何要流外人田?” “让我们的人伪装成倭寇,截杀万一出现的其他大名进贡船队。” 陶武家大惊。 没想到主家大内盛见竟如此贪得无厌。 向大明进贡的三个名额,全要霸占。 这种事若是泄露出去,周防国大内氏就将成为倭国的众矢之的。 可事情走向若是在大内盛见掌控之中,可以想象,周防国大内氏短短几年内,就能腾飞。 陶武家怦然心动。 大内盛见脸上露出老奸巨猾的笑容: “派出两支武士队伍,分别伪装成细川胜元和山名持熙的家臣,潜入对方领地猎杀普通男性。” “猎杀的头颅给我偷偷运回来保存好了,这可是大明亟需的倭寇头颅,哇哈哈哈哈。” “记得吩咐他们,故意在猎杀现场留点线索。” “等细川胜元和山名持熙打到精疲力尽,我们加入进去帮输的一方。” “细川家和山名家的子民,这可是我们源源不绝的倭寇人头来源。” “比辛辛苦苦出海猎杀真正倭寇,轻松多了。” “到时候,整个关西除了足利幕府,将以我们大内家为尊。” “等我们手里有了大明货物,再和关东的镰仓公方,上杉家,北条家交易,让他们帮忙挖矿好了,哇哈哈哈哈。” 大内盛见伸手握住腰间的武士刀柄,看向跪在庭院正中的报信倭寇,森然一笑: “至于你,就为我大内家献上第一颗人头吧。” 穿着白袜踩着木屐的双脚骤然冲出,武士刀离鞘。 点点殷红鲜血在铺满白沙的庭院绽放,犹如雪地中的一簇寒梅。 呈现出诡异的凄美! 陶武家心头大震。 主家好毒辣的手段! 独霸向大明朝贡资格,挑起关西最强的细川和山名两家争斗,以两家子民的项上人头冒充倭寇,让关东的大名帮忙筹备上贡之物。 周防国大内家就能把所有精力放在扩张力量上。 如果一切顺利,甚至都不用十年,大内家完全有可能取代足利幕府。 风险虽大,可收益更大。 倭国人喜欢赌国运的天赋爆发。 陶武家心潮澎湃,踌躇满志领命下去安排。 可大内盛见和陶武家又岂知,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倭国大乱将起。 灭顶之灾,已降临到周防国大内家头上。 第166章 大内之乱 大内盛见的如意算盘只打响了两个月。 大内家的武士封锁对马海峡和东南大洋海域倒是尽心尽职。 没让任何倭寇越过雷池一步。 可大明放归的倭寇,有一部分是跟随亦失哈海寿的队伍,来到辽东,泛舟跨越鲸海,到达倭国西边。 并没有穿越对马海峡。 大明开放朝贡之事,迅速在倭国暗暗传开。 各地大名几乎都知道此事,却全都不约而同,将此事按在水面之下。 希冀以有心算无心,自己一方脱颖而出。 距离端午节只剩一两个月,倭国全境针对平民的猎杀行动骤然多了起来。 不少村庄一夜之间被人屠戮殆尽。 遇害的男性,从十二岁到七十岁,头颅不翼而飞。 一时之间,猎头恶魔的恐怖怪谭甚嚣尘上。 各家大名地盘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佩戴各式家纹的武士奔走于山间沿海小路,互相间剑拔弩张,却又死死克制住。 显然,大家都在等今年的朝贡御三家名单尘埃落定,就要展开混乱无比的大乱斗。 不过倭国太小,各地大名之间的战斗,和农村械斗也没多大区别,掀不起多大风浪。 只是会死很多人是明白无误的。 各地被屠戮殆尽的村庄,凶手除了临近领地潜入的武士,甚至还有些是自家武士做的。 毕竟随着上贡时间临近,总有些大名没能凑够倭寇人头数目。 而屠杀自家领地的子民,显然比偷偷潜入别家领地容易多了。 四月十五。 从关东到关西,十几二十家大名不约而同,派出载满自家武士的船只,各自护卫着三艘上贡船只,向西南而下。 对马海峡,倭国东南临海海域,同时爆发剧烈海战大乱斗。 史称“大内之乱”。 标志着倭国正式进入战国时代,比原本历史提前了几十年。 这场大乱斗,起初是十几家大名兵力围殴大内盛见的拦截船只,轻松将其覆灭于波涛之下。 随即,十几家大名的兵力,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 一场混乱无比的大乱斗随即展开。 各家的上贡船只慌不迭脱离战场,向西边大明海域逃窜。 这些上贡船只,还要在茫茫大海上决出生死,最终剩下三家船队,到达大明的天津港。 至于他们之间是用阴谋诡计还是合纵连横,就不得而知了。 而两处海域的大乱斗,迅速蔓延至陆地上。 大内盛见的领地,骤然上来十几家大名的兵力。 大内盛见的大部分兵力已尽数被击杀在海上,剩余的一点点残兵游勇,又哪能阻挡得了十几家大名围攻。 几日之后,大内盛见,连同他的家臣陶武家,被击杀在自家庭院正中。 正是当初报信倭寇被一刀枭首的地点。 自然,大内盛见和陶武家的首级也没浪费,被一刀砍下。 周防国覆灭! 周防国所在的区域,扼守倭国和大明的必经海路。 如此兵家必争之地,各地大名又岂肯拱手让给他人? 犹如添油,不断有新的武士被派到此处,加入厮杀。 半年时间,整个九州岛和四国岛,山口广岛大部分地区,普通民众几乎被屠戮殆尽。 只剩极少数人逃入深山老林,或者划着小舟躲到近海小岛上。 整个南倭国,成为绞肉战场。 而这种战斗,迅速蔓延到各地大名领地之间。 一场大乱斗,越打越剧烈,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倭国没有人知道,鲸海西边,朱济熺朱美圭,已在阿速江下游,双城卫之处,开始筑城。 而亦失哈则仗着海西女真身份,游走在女真各部落之间,招募女真青壮。 王景弘驾驭的大明宝船则停靠在阿速江入海口。 宝船上的工匠,在朱济熺的晋王护卫军协助下,开始修建港口。 港口名称朱瞻墡早就定下,海参崴。 一部分护卫军则溯阿速江而上,开始伐木。 等着阿速江解冻,将原木扔进阿速江,顺流而下。 在入海口捞起,建造大明宝船。 倭寇本就是一伙为财可以卖命之人。 当初放回去的倭寇,有不少人成了大明的双面间谍。 他们回到倭国,除了向各地大名禀报大明开放朝贡之事,同时承担了在倭国刺探情报的任务。 各地大名之间的战斗,民众的大批量死亡,幕府的反应,一一呈送到阿速江口正在兴建中的海参崴港口。 阿速江口,大明兵卒虎视眈眈。 只等着天时地利俱备。 待大明北海水师船舰造好,亦失哈招募到足够女真青壮,倭国内斗到奄奄一息。 就要扬帆向东,天兵降临倭国东北,一扫而下。 覆灭倭国,生擒倭王。 临行之前,亦失哈、王景弘、朱济熺等人辞别当今圣上,朱瞻墡的话语他们在他们耳际记忆犹新。 “区区倭国撮尔之地,一介土王居然敢妄称天皇。” “如此僭越称号,是对我堂堂大明的大不敬。” “尔等灭了倭国,务必生擒其称光倭王,及其子嗣,送来北京。” “朕将在奉天门外,建一所公用茅厕,供我大明子民出入北京城时,解内急之用。” “此公用茅厕,就命名为靖国神厕好了,称光倭王及其子嗣,世袭神厕男爵,世代守护打扫此公用茅厕。” “此事切记,事关重大不容有失。” “若不能生擒称光倭王及其子嗣,就算覆灭倭国,也不能算全功!” 打死亦失哈、王景弘、朱济熺几人,都想不通朱瞻墡为何会如此在意此事。 不过见朱瞻墡满脸严肃不像是开玩笑,齐齐应了下来,牢记在心。 心中纷纷为称光倭王祈祷,千万别早死了。 倭国之局,如朱瞻墡所预料,在既定轨迹中向前发展。 而朝鲜国,也在这时间点,迎来了天朝使者团。 海寿! 朝鲜国国王忠宁大君李祹,看到海寿的时候,双眼发黑,脑袋一阵缺氧。 这个忠宁大君李祹,后世被称为世宗大王。 在他当国君期间,励精图治,锐意进取,文治武功颇盛,朝鲜国力达到巅峰。 而他对后世朝鲜最为深远的影响,却是创制了朝鲜文字----训民正音。 此时李祹还不足三十岁。 李祹前几年刚刚逼迫父王太宗李芳远逊位,传国位给自己。 将大哥李褆改封为让宁大君,赶去利川居住。 二哥孝宁大君李补则被逼着去圆觉寺出家。 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第167章 朝鲜世宗李裪 可李祹听说大明来的使臣是由海寿带队,依然双眼一阵发黑,几乎要闭过气去。 对这个朝鲜出身的宦官,从已经故去的李芳远,到如今的李祹,都是又恨又怕。 气得牙痒痒,又拿他毫无办法。 海寿这家伙,宰起老乡来,那真是一刀一刀又一刀,刀刀都要令朝鲜大出血。 可基于事大原则,对代表天朝大明来使的海寿,朝鲜国王不但不敢拒绝他的要求,还要可劲着巴结。 送上大量贿赂,只求海寿回到大明,在大明陛下面前为朝鲜国多说几句好话。 海寿本就极贪,对这些送上门的钱财毫不推辞。 海寿之前已出使过七次朝鲜,均是在永乐朝时期。 最近一次,是永乐二十一年,海寿与礼部郎中陈敬,来朝鲜册封李祹的嫡长子李珦为王世子。 同时,索取万匹良马,用于北征鞑靼。 海寿一行使者团到达汉阳(即后来的汉城,后世的首尔)郊外,入驻龙亭之中,远接官当即飞驰赶回汉阳王宫报信。 李祹率领朝鲜国文武百官及耆老僧道出汉阳城国门之外迎接诏书。 于郊野红毯铺地,香案齐备。 当海寿单手捧出一卷明黄色圣旨,李祹连忙上前点燃香火。 烟雾缭绕。 淡淡的檀香飘荡在初春汉阳郊外冰凉的空气中。 繁文缛节礼毕。 李祹领着朝鲜国文武百官五拜三叩头,跪伏在地,聆听海寿抑扬顿挫地诵念诏书。 “皇帝敕谕朝鲜国王李祹。” “朕恭承天命,君临万邦......” 洋洋洒洒数千言念完,香案上手指粗细的巨香燃烧过半。 李祹全身跪伏在冰凉地面上,冻得手脚麻木。 而更冷则是一颗心。 大明年前刚刚登基的新皇帝,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在诏书之中,竟要朝鲜再上贡万匹良马,用于征伐安南。 永乐二十一年朝鲜国刚刚凑了万匹良马,襄助大明北征鞑靼。 如今还未过去满四年。 李祹从永乐十六年继位至今,近十年励精图治,朝鲜国力蒸蒸日上。 可朝鲜毕竟贫瘠狭小,兼且如大明一般以农耕为主,不可与瓦剌鞑靼这般游牧民族同日而语。 要再凑出万匹良马,就要让相当部分朝鲜骑兵下马,改成骑牛作战了。 李祹虽然一向以大唐太宗李世民为榜样,雄才武略,可面对这封诏书,不由迟疑住了。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接,朝鲜国的骑兵等于半废,战力大损。 不接,基于事大原则,担心因为失礼被大明找到机会问罪,最终被明朝合并。 “朝鲜国主,还不接大明皇帝诏书???” 海寿尖锐高亢的嗓音拉长,带了七分不满。 李祹悚然一惊,连忙恭恭敬敬爬起,高举双手从海寿手中接过圣旨: “外臣恭迎圣旨!” 将大明皇帝圣旨恭敬放入锦盒之中,交给身后的宦官捧着,李祹凑近海寿,露出讨好之色。 趁衣袖遮住腰间的功夫,摸出一袋沉甸甸锦囊,无声无息塞入海寿手里。 口中低声讪笑: “公公长途跋涉万里,一路辛苦了。” “些许金子,不成敬意,还望公公笑纳。” 海寿微微掂了掂锦囊,估摸着有上百两重。 翻手将锦囊塞入腰带,海寿脸上涌起一丝冷漠之色。 区区百两黄金,打发叫花子呢。 目光掠过李祹头顶王冕,落在王冕正上那颗鸽蛋大小、色做浅紫的珍珠上,眼睛亮了起来。 在初春阳光下,珍珠表面浮现氤氲气息,犹如有源源不绝的仙灵之气蒸腾而出。 浅紫色的珍珠,浑圆饱满,色泽又如此均匀,实属罕见。 “国主头上这颗珠子不错。” 海寿皮笑肉不笑说道: “不知国主能不能帮咱家也求购上一枚,咱家好带回大明敬献于皇帝陛下座前。” 李祹一窒,脚下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心中气恼交加。 这种宝物天生地造,世上哪还能寻到一样之物。 这阉货说是求购,不就是明明白白索贿,想要自己头上的这颗吗? 况且,打着要敬献大明皇帝的幌子,还不是自己贪婪想要? 这点倒是李祹误会了海寿。 海寿被朱瞻墡收拾之后,老实了许多,这个珠子,他还真没打算贪墨,而是如他所说,要带回大明献给朱瞻墡。 而李祹更加误会海寿的则是。 海寿不止想要他头上的这颗珠子,更想要他项上的这颗人头! 李祹只是犹豫片刻。 这回大明索要的良马数量太多,已严重损及朝鲜军队的战斗力。 自己必须要靠海寿从中缓颊,向大明皇帝陛下求情,减少上贡的良马数量。 与此要紧的国事相比,头顶上的这颗珍珠价值再高,又能高到哪里呢? 李祹强忍着心痛说出假话: “公公客气了,外臣宫中正好还有一颗一模一样的珠子,稍后就为公公送到驿馆。” “公公请,这就入城吧?” 海寿哈哈奸笑,毫无一丝不好意思: “国主,这颗珍珠价值几何?咱家一是一二是二,绝不昧了国主的宝物。” 李祹胸口一闷。 真让海寿掏腰包买下,后头指不定有多少刁难等着自己。 连忙强颜欢笑谦让: “不用不用,些许下国土特产而已,也无具体价值数目,公公能看得入眼,是下国的荣幸,怎敢要公公破费。” 李裪微微松了口气。 这阉货收了贿赂,拿人手短,希望入贡一事能抬抬手。 “公公请上车驾。” “国主您先请,哈哈!” 笑谈之间,两人一起上车。 车厢中早有热好的酒水和小菜。 李祹端杯劝进,寒暄了半晌,自觉和海寿已经套了不少近乎。 这才带着为难说道: “公公莫怪,实是有些话羞于启齿......” 海寿单手一挥,豪气干云: “好说好说,如今也没有外人在,国主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道来。” “咱家一向急公好义,若是职权之内能通融的,咱家绝不含糊。” 李祹闻言大喜。 旋即收起喜意,堆出为难脸色: “公公可还记得?永乐二十一年,正是公公您经手,向大明进贡了万匹良马。” “如今刚过去三四年,马群繁衍尚未壮大,一些新生的小马驹也还未长大。” “要再入贡万匹良马,我朝鲜国不堪重负啊。” “公公能否在陛下面前帮外臣通融几句,如今实在是凑不齐数目。” “上贡良马数量能否改为三千......不,五千?” 李祹说完,期盼看向海寿。 没想到海寿脸色突然变了。 第168章 索贿无度 海寿的声音变得冷漠无比: “国主,咱家劝你再好好考虑一番。” “如今大明兴师动众,南下征伐安南叛乱,正是需要战马的时候。” “依先洪武帝遗训,尔等番国本该出兵协助大明平叛。” “皇帝陛下念尔万里奔波不易,改为上贡马匹襄助,国主可别不知好歹。” “再说了,我大明又不白要你们的战马。” “随使节团已经押送来大量赏赐之物,绫罗绸缎、瓷器茶叶,乃至如今大明最为风靡的玻璃器皿,应有尽有。” “莫非,你想让咱家再押着这些赏赐之物返回大明?” 李裪心头大震。 对海寿又气又怕。 这没脸没皮的老阉货! 变脸比脱裤子还快。 刚刚索贿之时还满脸笑容,一转头就一副公事公办态度。 偏偏李裪还不敢和海寿叫板。 朝鲜新岁入贡的使臣已提前派人回来报信,大明只抽调了五万京营精锐前往安南平叛。 而原先的晋王朱济熺改封双城王,领着晋王两卫护卫军一万余人前来就藩。 使臣就是和晋王队伍同路回来。 晋王的新封地双城卫距离朝鲜国东北境不过数百里地。 而北边,犹有奉大明为主的女真诸部。 若是不能满足大明所求,惹恼了大明,朝鲜国恐怕要面临灭顶之灾。 京营十数万精锐、明朝辽东诸卫兵卒、晋王护卫军、女真诸部仆从军。 齐齐上阵的话,以朝鲜孱弱兵力,不可能防御得住。 尤其是女真诸部。 唇齿都有互相磕碰的时候,邻居从来口角多。 女真诸部区区数十万人口,并非朝鲜的敌手。 因此,朝鲜女真产生抵牾纠纷之时,女真诸部一直是忍气吞声的一方。 这些女真人早就对朝鲜恨之入骨,若是让他们找到报复机会,恐怕会凶恶无比。 罢了。 形势比人强。 李裪思前想后,只得再次忍痛认下: “公公,外臣明白了。” “外臣必竭朝鲜国力,襄助大明平定叛乱。” “一万良马,朝鲜出了!” “外臣谢过大明皇帝陛下赏赐,公公出身于朝鲜,饮水思源,也请公公务必在陛下面前为朝鲜多美言几句。” 李裪的一番话说的有气无力。 这次忍痛,可比之前送出珍珠的痛,大了许多。 海寿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国主所言甚是,朝鲜是咱的娘家,在大明朝堂,咱不对朝鲜好一些,还有谁会为朝鲜说话呢。” 只剩的一只手大拇指压住食指中指,轻轻搓动。 意思不言自明。 想要咱家为朝鲜说好话,就看你这朝鲜国王会不会做人了。 李裪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死阉货! 索起贿赂来毫不客气,让你办事的时候推三阻四。 心头虽气,脸上却是连忙挂上讨好笑容: “公公放心,外臣并非不知好歹之人。” “公公在大明朝堂要为朝鲜发声,想必也需要上下打通关节,外臣岂能让公公自掏腰包!” “公公返程之时,外臣必定为公公准备上一车我朝鲜土特产。” 李裪刻意在土特产三个字眼上加重语调。 钱是源源不绝送出去了,也不知这死阉货会不会挂念母国的好,多帮衬点朝鲜。 李裪却是不知。 不管他给海寿送出多少价值连城宝物,海寿都不会感激半分。 所谓皈依者狂热,这时代更换国籍的人还不多,根本就还没总结出这个原理。 譬如一些叛徒内奸,对待原先的同胞往往比敌人更凶残百倍。 这个时代的人,往往将之简单归结为这些叛徒内奸丧心病狂罢了。 皈依者狂热,是一种很奇妙的心理病态。 变换阵营的人,对原先的阵营有着不可明状的憎恶,只希望原先阵营越倒霉越好。 譬如后世,对中华最敌视的人,往往是那些旅居海外多年的华人。 海寿历次出使朝鲜,尤其永乐十六年李裪继位后,朝鲜国力蒸蒸日上的景象,早就深深刺痛海寿的内心。 要自己在大明朝堂为朝鲜说好话? 这个蠢货国主想屁吃罢了。 海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国主,咱家这次出使朝鲜,最主要的任务,却是要为陛下选四妃之一的德妃。” “陛下在诏书中也有提到。” “国主是否有尚未出阁的胞妹?” 李裪苦笑摇头: “外臣最小的胞妹贞善公主生于永乐二年,嫁人之后,已于永乐二十二年薨逝。” “倒是外臣所出嫡女,长女夭折于永乐二十三年,次女今年已有十二岁。” 李裪说得心里都在滴血。 素闻原来的大明皇太孙喜好幼女。 如今大明皇帝是皇太孙的亲弟,想必颇为类似。 自己的次女还未长大成人,却是要为了家国,承受不该她这个年纪承担的重任。 李裪心痛如绞。 没想到海寿却是呵呵一笑: “国主的胞妹既然都已出阁,不知是否有尚未出阁的庶妹?” “若还是没有,国主可以现认个义妹,续入先国主名下,让咱家带回交差也行。” “啊?这也行?” 李裪嘴巴大张,半天忘记合上。 要知道嫡出庶出,身份地位差距巨大。 堂堂大明皇帝陛下,想要纳番国之女为妃,要个番国国王嫡出的公主,已是抬举了番国。 这大明皇帝陛下还真不挑啊。 李裪死活猜不透朱瞻墡的打算。 海寿却是早得朱瞻墡嘱咐。 来朝鲜纳妃,务必要选朝鲜已逝的原国主李芳远之女。 切切不可纳李裪之女。 如此朱瞻墡才能以李裪李褆的妹夫身份,名正言顺介入他们之后的纷争。 李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外臣倒是还有三位庶妹尚未出阁。” “庶十一妹淑安翁主,庶十二妹淑谨翁主,庶十三妹淑顺翁主,均是适婚之龄,不知皇帝陛下要纳哪位为妃?” 海寿心头暗暗骂了一句已逝的李芳远。 “死东西,和发情的公狗也没差别,居然生了这么多子女。” 李芳远生了十七男十九女,除夭折之外,长大成人的就有二十多人。 “要辛劳国主安排,咱家一一过目就是。” “若个个都贤良淑德,陛下将三位都纳了也未尝不可,哈哈。” 说及纳妃一事,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李裪和海寿觥筹交错,笑谈了片刻。 只见海寿放下酒杯,笑吟吟问道: “国主,不知原世子让宁大君何在?” “永乐六年,咱家随黄俨出使朝鲜,原世子曾陪同游览金刚山,一路谈笑风生,至今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如今春色将近,不知国主能否让原世子再陪咱家旧地重游一番?” 李裪脸色顿变! 第169章 让宁大君李褆 李裪脸色极不自然。 迟疑半晌后才说道: “大兄已出居利川,并未在汉阳城。” 永乐十六年六月,朝鲜王室风云诡谲,剧变迭起。 曾成功出使大明,给朱棣留下深刻印象的原世子李褆,以“为人狂惑淫戏”的理由,被李芳远废除世子之位,降为让宁大君。 李褆为人豪迈,不拘小节。 曾在闹市下轿,出资购买酒菜,和市井商人们喝到烂醉才返回府邸,并让奴仆带着米布去街上酬谢那些市井商人,颇得底层民众爱戴。 且李褆深得宗主国皇帝朱棣的喜爱,被朱棣以子侄视之。 当初到大明朝觐朱棣后,朱棣曾作诗赐之,并说出“朕犹尔父也!”之语。 原本李褆继位,对维系宗主国关系更有好处。 被如此废除世子之位,其中隐情自是不少。 李芳远废除李褆世子之位后,立刻立李裪为世子,随即,马上将王位禅让给了李裪,诛杀四位妻舅和亲家,大肆屠戮功臣。 自己居于后宫当太上王,不久之后薨逝。 李裪继位至今,大兄李褆离开汉阳前往利川居住,二兄李补生有七子二女,却突然出家当了和尚。 当时的剧变内里详情如何,李裪在海寿面前自然讳莫如深。 海寿也不管这些狗屁倒灶事情,淡淡说道: “国主政事繁忙,想必是没时间陪咱家游览金刚山的,利川离金刚山倒是不远,让李褆从利川赶来会合就是。” 随即声调冷了下来,语带玄机问道: “怎么?莫非李褆有了什么变故?或者,李褆已经死了?” 李裪大惊,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自己当初上位本就有些不足与外人道的隐情,大明并不知晓。 让大兄李褆和海寿会面,担心当初的事迹败露。 不让会面,又担心大明以自己苛待胞兄为由,发兵惩戒朝鲜。 李裪寻思半晌。 暗忖自己登基十年,大明早已正式册封自己为朝鲜国王,就算事迹败露,也木已成舟。 李裪猛一咬牙认了下来: “外臣明白了。” “公公且先容外臣为您接风洗尘。” “待公公选好皇帝陛下妃子人选,外臣派文武臣属陪同公公前往金刚山游览。” “到时外臣的大兄会提前到金刚山等候公公大驾。” 海寿这才满意点头。 摸着光滑无须下巴,露出得逞的笑容: “既然李褆无事,护送德妃之选前往大明的送亲使就由他出任好了。” “李褆身为大兄,想必沿途会照顾好自己的妹妹,国主勿须担忧。” 李裪心头有一万个不愿意,却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只好默默点了点头,暗自盘算。 汉阳城中,为迎接大明来使,早已张灯结彩,清扫街道。 海寿在汉阳盘桓了几日。 在淑安淑谨淑顺三女中选择了半天,属实都是歪瓜劣枣,没有一个能让人眼睛一亮。 朱瞻墡给他圈定了必须在李芳远的女儿中择选。 自然不像当初为朱棣选妃之时,可以将整个朝鲜未出阁的官吏千金都叫来。 想着朝鲜到大明千里迢迢,指不定路途之中有人水土不服,劳累生病的。 干脆大手一挥: “这三女都还不错,且都送去大明,由陛下来做决断。” “就算不能成为德妃,入宫成为普通妃子才人,也是可以的。” 反正陛下的目的不在猎色,海寿便也没在纳妃一事上浪费太多心力。 几日之后,就启程赶往金刚山。 时隔多年再见到李褆,海寿颇为唏嘘。 二十年前的那位豪迈少年已经不见,眼前的李褆只是个谨小慎微的中年人。 未老先衰,头上已有白发。 两人在朝鲜文武臣属的陪同下登山冶游,海寿多次试探,都不能从李褆口中挖出什么有用信息。 李褆言必称李裪英明睿智,他能登基成为朝鲜国王,是朝鲜之福。 显然,从表面上看,李褆已对李裪服服帖帖。 对李裪取代他成为朝鲜国王毫无怨言。 倒是提到李芳远之死时,李褆脸上有了悲痛之色。 目光远眺萦绕在金刚山腰的迷蒙云雾,寂然不语。 海寿暗暗忖思。 李褆此人,早已失了和李裪一较长短之心。 好在李芳远之死有些蹊跷,李褆对李芳远仍有孝心,这点倒是可以利用。 看来有些直白话语,还是等李褆作为送亲使到达大明,由圣上来提点更合适些。 自己当前的要务是旁敲侧击,重新激发李褆的斗志。 当初安南陈朝大乱,太师胡季犁篡夺朝政建立胡朝,这才给了大明介入安南的借口。 最终将安南纳入大明版图。 朝鲜若是不乱,陛下谋划的吞并朝鲜,只怕不太容易实现。 海寿一念及此,刻意放下身段。 对李褆的言语态度,全然不像对李裪时的咄咄逼人,盛气倨傲。 趁着并肩旧地重游的机会,话语频频回顾起二十年前往事。 对当初李褆的意气风发气度赞不绝口。 又提起先帝朱棣对他颇为看重,临终之前还在惋惜他没能顺利继承王位。 连着几天被海寿如此吹捧,李褆沉寂已久的颓废之心渐渐死灰复燃。 终于,金刚山游览结束,一行人回转汉阳。 李褆扶着海寿踏上马车,却被海寿一把拉住: “咱家和大君相交莫逆,大君且与咱家一车,一路欢谈也不寂寞。” 不容分说,将李褆拉入车厢。 车帘放下,将内外隔离成两个世界。 那些陪同海寿游览的朝鲜文武臣属,视线被隔绝在外。 车厢之中,仅剩海寿李褆两人。 海寿松开手掌,笑吟吟望着李褆。 李褆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加上脱离朝鲜陪同臣属视线,心中更加忐忑不安。 自己和大明来使一起登上马车密谋,此事传入自己弟弟李裪耳中,指不定就要给自己招来多大祸事。 那些陪同臣属,本就是李裪派来监视自己的。 如今是黄泥巴落入裤裆,怎么都解释不清了。 李褆沉默许久,鼓起勇气抬头,直视海寿眼眸: “公公是否有什么话要与外臣说?” 海寿轻轻一笑: “李芳远是我大明册封的第一任朝鲜国王,他为何要禅让王位?” 李褆身躯一震,脸上涌起浓烈悲伤: “外臣有愧!” 第170章 挑拨离间 海寿早有所料,脸上笑意不减: “此话怎讲?” 李芳远禅让王位,及之后薨逝,在朝鲜本就有些谣言。 海寿出身于朝鲜,亲族也还在朝鲜,这些谣言,早曾传入海寿耳际。 李褆总算是豁出去了。 反正一定会被李裪猜疑,有些话不吐不快。 “永乐十六年六月,父王当时年岁渐大,身染微恙。” “当今王上与其岳父沈温,串联姜尚仁、朴习等掌兵将领,及一众朝臣,发起政变幽禁父王。” “随后,以父王名义废掉外臣的世子身份,立当今王上为世子,并胁迫父王禅让王位。” “事发突然,当时外臣与次弟李补均在汉阳,也一并被幽禁数年。” “外臣母舅闵无咎、闵无疾、闵无悔、闵无恤四人不忿于此,合力诛杀沈温,也一并被当今王上赐死。” “数年之后,父王于幽禁之中含恨离世,当今王上牢牢把控住朝政,外臣才侥幸活命,迁往利川。” “次弟则被当今王上逼着出家,专事为父王祈福。” 李褆恨恨说完,重重捶了下马车厢壁。 海寿嘴角微微扯起。 并无一丝感同身受的悲愤。 李褆所言,倒是与自己听到的谣言颇近。 看来此事应是确实无疑。 口中却是一副不信的语气: “竟有如此之事?” “为何我大明接到的奏报与此截然不同?朝鲜国内也对当今国主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明明就是你耽于淫乐,喜好射猎不事学问,才被废掉世子。” “莫非是你不忿于遭遇,故意捏造谗言,败坏当今朝鲜国主的名声?” “再说了,永乐十七年我大明曾派黄俨、韩确、刘泉前来朝鲜,册封李裪为朝鲜国王,当时令先父也曾在场,难道我大明使臣看不出真伪?” 李褆苦笑摇头: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大明眼睛所看到的,只是当今王上想让大明看到的而已。” “册封朝鲜国王之时,当今王上以母后元敬王太后和外臣及外臣次弟的生死胁迫父王,父王只能在大明使臣面前上演出一场戏。” 海寿大讶。 李裪心还真够狠的。 以自己亲生母亲和两位胞兄的生死胁迫自己父亲,这种事都能做得出。 果然成大事者,无所不用其极。 李褆继续说道: “当今王上确有雄才伟略,远胜于外臣,外臣心服口服。” “废外臣世子身份,立当今王上为君,外臣无一丝怨言。” 李褆再次重重捶了下马车厢壁,愤怒不已: “外臣只是不忿,父王和母后辛辛苦苦打下江山,让我们兄弟荣华富贵不绝,最后几年却被他幽禁宫中,郁郁而终。” 海寿嘴角弧度越来越大。 李褆心中还有愤恨不平,这就好办了。 朝鲜李朝李氏一族几代,全都脑生反骨,李裪的所作所为,也只是李氏一族的传统技艺罢了。 朝鲜李朝开国太祖李成桂,原本是高丽王朝门下侍中(首相),之后篡位登基,奉朱元璋圣旨,改国号高丽为朝鲜。 李芳远是李成桂第五子,在李成桂篡位登基过程中出力颇多,多次救李成桂于危难之中。 并偷偷刺杀李芳远的政敌、高丽王朝大臣郑梦周,郑梦周死后百日,高丽王朝覆灭。 李芳远为李成桂篡位成功立下汗马功劳,结果李成桂上位后大封功臣和各王子,并不将李芳远录入功臣名录中。 剥夺了李芳远继承王位的资格。 之后李芳远通过两次王子之乱,接受兄长李芳果的禅让,顺利接过朝鲜王位。 李成桂此时依然在世,身为太上皇,对李芳远极度痛恨。 时常离京出游,策划安边府起兵叛乱,可很快就被李芳远平定。 最终,李成桂在李芳远严密监视中薨逝。 没想到报应不爽,李芳远最终也落得和李成桂相同的命运。 不过李裪的手段就高明多了。 根本不给李芳远离京的机会。 甚至把控朝野舆论,将当初的上位真相抹除得一干二净。 如今不管是史官记载,还是外头的民间舆论,都是一片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友爱传说。 有的说法,李褆耽于淫乐不堪为君,被李芳远废掉世子之位,传位给更贤明的李裪。 有的说法,李褆心知李裪更加贤明,故意装出浪荡样子,把继承王位的机会留给三弟李裪。 就连四位母舅和丈人的身死,也变成是李芳远为了给李裪上位铺平道路,主动赐死的他们。 反正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记载历史的笔握在谁的手上而已。 至于朝鲜子民,又岂会去关心究竟是谁上台。 新的君主能让自己生活变好一些,自然就能获得他们的拥戴。 李世民玄武门诛杀兄弟李建成李元吉,逼李渊禅位,也并不影响李世民千古明君的名声。 海寿思索片刻,冷冷笑道: “不能为父母雪恨,配当人子乎?” 李褆的脸瞬间赤红如血。 双拳紧握轻轻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好半天才颓然松开: “外臣无能,让天朝来使见笑了。” “外臣虽有为父王母后雪恨之心,然人力有时尽。” “如今朝野上下,如铁板一块,无不盛赞当今王上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明君,外臣无能为力!” “能苟全性命,已是外臣唯一所求。” 海寿呵呵一笑,语气云淡风轻: “得位不正者,终归是有破绽的。” “大明以孝治国,朝鲜一脉相承,同样如此。” “若是你和孝宁大君一起站出来,讨伐当今国主不孝、幽禁父母,就算朝鲜朝野原本如铁板一块,也必将分崩离析。” “总会有忠直之士,愿意站出来声援你们。” 海寿心头暗哂。 就算没有忠直之士,也会有趋炎附势的亡命之徒,贪图从龙之功,跟着搏一把大的。 李褆闻言怦然心动。 可随即继续颓然摇头: “不行不行......” “就算有那么些忠直之士愿意挺身而出,帮助我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以当今王上的手段,覆手可灭。” 海寿嘿嘿一笑,犹如一只老狐狸: “这倒也未必。” “我大明皇帝陛下事亲至孝,最是见不得这种以子逆父的人伦恶事。” “若你能哭诉于陛下御前,尽诉隐情,说不定陛下感同身受,雷霆震怒下发朝廷天兵助你雪恨呢?” 海寿抬眼紧紧盯住李褆: “大君你的机会来了!” 第171章 安南战局 朝鲜发生的事,有海寿操盘,如朱瞻墡的预期一般,稳步推进。 且不说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俩,一个在吕宋岛,一个在夷洲岛,天天和当地土人干仗,努力扩展地盘。 安南之境,战事骤然激烈起来。 三月初旬,郑和的船队到达安南北部的广安靠岸。 王通率领着五万京营精锐下船,沿红河而上,进入升龙驻扎(后世河内)。 船队此时已不能继续南下,直接前往乂安停泊。 黎利的叛兵声势越来越大,已经将乂安城围困起来。 京营精锐泛海一个月有余,不少人被晕船折腾得奄奄一息。 尚未休整贸然前往,怕只是给黎利送菜而已。 此时整个安南中南部,已尽入黎利手中。 乂安城的明军和黎利叛军数番大战,又吃了不少亏。 受激不过出城一战,乂安知府琴彭战死。 陈智和方政狼狈逃回,心惊胆颤之余,紧闭城门死守。 如今,就算黎利用箭将女子月事用的污秽布带射上墙头羞辱,也不肯冒头出战。 也好在大明经营乂安城数十年。 乂安城城墙高耸,粮草和守城兵械充足。 如此守个一年半载,倒也不成问题。 只是大明在安南的兵力,却再也无力外出讨伐黎利叛军。 只能眼睁睁看着黎利叛军如蚕食桑叶,一点一点,将安南大部分领土,纳入自己囊中。 王通等人若是再晚来几个月,指不定连升龙都要被黎利打下来。 而此时,沐晟带领的云南兵已进入安南西北之境,正向升龙赶来。 寻求与王通合兵一处。 只是安南西北之境,山高林密,河流纵横。 看似距离不远,视线可及,实则犹如天堑,花费整日都可能到不了。 要等沐晟的兵力到达升龙,恐怕还要一二十日。 至于就在广西的顾兴祖,以思恩蛮尚未平定为由,不肯引兵入安南协助平叛。 而此时,郑和侯显船队到达南海开始分道扬镳之时,就已经移到郑和船队上的石亨,已带着一千多装备奇异的护卫独自离开。 石亨身负为陛下寻找陈朝女性后裔的重任,自然不会与王通一起待在升龙城中。 谁都想不到的是,王通带着京营精锐,在升龙城刚休整了五日,就领兵出城。 兵锋直指南边的清化。 此时,黎利叛兵刚刚攻占清化,将驻守清化的些许明军杀尽。 连带着,安南当地土官,也被黎利屠戮而空。 王通此时正踌躇满志,满腔急切的建功立业之心。 朱瞻墡没有选择柳升,而是让他担任征讨黎利的总兵官,让王通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今朝堂上武将勋贵以张辅柳升为首。 张辅失势不为圣上所喜,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莫非圣上心中也不太喜欢柳升,这才给了自己机会? 也就是说,自己若能在安南打出漂亮一仗,武将勋贵的领头者,就将是自己的了! 王通欣喜之下,不是想着稳打稳扎,而是要急切在战场上打出一场大胜,以证明圣上选择无误。 王通之前一直与蒙古诸部作战,心底根本就看不起安南叛兵。 这些身高矮小、皮肤黎黑的蛮夷之人,连战马都没有。 一个个穿着藤甲,举着兵刃赤脚嗷嗷冲锋,纯粹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因此,王通连沐晟都不等了。 带着自己所属的五万京营精锐,升龙城的五千大明镇守兵卒,直接开赴前线。 务必要在沐晟到达之前,把清化从黎利叛军手中再夺回来,以立自己的威名。 至于郑和船队将人放下后去了哪里,王通更是问都不问。 这些擅长远航贸易的水手,在王通眼中,约略等同于商人手中的护卫私兵。 想必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可大军刚向南行军不久,王通就遇到了困难。 一条水势汹涌的大江,将大军堵在北岸。 王通拿出从升龙城搜刮来的安南地图,确认眼前这条江叫做如月江。 过江之后,对面是一座小城宁平。 从宁平往南不足百里,就将到达清化,沿途再无大江大河。 王通看了看身后的骑兵队伍,建功心切之下,本想以在塞北渡河的惯常方法,命令士兵牵马趟向对岸。 少数河水特别深的地方,士兵也可以依靠马匹,凫水过去。 可看着眼前咆哮奔涌的江水,王通有些迟疑住了。 这江水,流速似乎比塞北的河流大了许多。 不放心之下,王通指了指身后的骑兵,大声喝道: “哪个通晓水性的,牵马下河试试看,成功到达对岸的重重有赏。” 马上就有三两骑兵挺身出列,笑嘻嘻间翻身下马,依言牵马进入江水之中。 牵马渡河,他们也都是惯常操作了,并不畏惧。 可只不过才行了几步,江水深度已经到达他们脖子。 汹涌江水冲刷,眼看下水的骑兵已岌岌可危,站不稳脚步。 “快,快回来!” 观望的兵卒们急了,大声提醒道。 可还没等下水的兵卒返回,一个大浪从上游迅速接近。 大浪涌过。 轻易将人拉入水中。 惊呼声响彻岸边。 “快救人!” 岸上一些兵卒忙不迭大叫。 可等大浪过去之后,下水兵卒和马匹再露出水面,已经到了江水下游十余丈处。 被江水裹挟着迅速向下游漂去,只有口鼻露在水面上。 下水的兵卒已经心魂皆碎。 在汹涌江水中拼命挣扎,哭喊声在江面上传出极远。 不过一会。 又一个大浪袭来,将人马尽皆吞噬。 再也不见踪影。 王通脸色一片铁青。 安南的江水汹涌程度,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王通勒马在江边怔怔许久,才懊恼地挥了下手: “队伍原地驻扎!” “斥候向上下游探寻,收集船只,寻找桥梁或江水平缓处渡江!” 五万多兵卒顿时忙碌开来。 人声马嘶声远远传开,甚至连江对面都清晰可闻。 可惜王通并不知晓。 对面江岸草丛之中,趴着数位安南当地土人,正探头探脑观察王通的部队。 这些土人头上腰间扎着树枝青草,别说隔着辽阔大江,就算在近处走过,都未必能够发现。 升龙城明军偏将齐绍嗫嚅凑上前来,抱拳单膝跪地禀报道: “启禀大帅,这如月江百多里并无桥梁,江水汹涌充沛,恐怕也无可渡江的平缓之处。” 王通眉头皱紧: “也就是说,只能靠船只渡江?” 第172章 渡江 齐绍低头,小心翼翼答道: “确实如此,据末将所知,沿岸船只数量也不多,要让五万多大军渡过如月江,恐怕要耗时数日。” “黎利此贼一向狡诈机变,神出鬼没。” “大军渡江之时,若是被其半渡而击,只怕损失不小,大帅万万小心。” 王通斜睨了齐绍一眼,冷哼一声。 驻扎安南当地的明军将领属实废柴,怕不是被黎利打出了心理阴影。 黎利敢弃清化坚城前来江边突袭,怕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大明京营的战斗力,可不是这些地方兵镇杂兵可比的。 自然也不是黎利叛军这种连盔甲武器都不齐全的泥腿子能够撼动的。 京营精锐,以一敌三,乃至于抵五,绝对不成问题。 自己正愁于抓不到黎利叛军的尾巴,黎利来的话,正中自己下怀。 王通不在意地摆摆手,阻止齐绍再说下去。 “没有桥梁和江水平缓之处可以渡江?船只数量也不多?” “那黎利那些叛军平时是怎样渡江的?难道也是靠数量不多的船只一点点载过去吗?” 齐绍摇头否认: “安南境内有粗大毛竹,可以扎毛竹为筏载人过江,比起造船简单多了。” “就是在江面上没什么防护,要是被人偷袭,只能成为活靶子。” “此外,黎利手下兵卒均是安南土人,个个水性极佳,就算在如此汹涌江水之中也能来去自如。” “因此,黎利叛军的渡江速度,远远高过大明兵士。” 王通的耳朵自动忽略掉齐绍的后头警告,哈哈大笑: “那还等什么?” “齐偏将,赶紧组织人手扎毛竹为筏。” 齐绍犹豫着提醒道: “大帅,黎利擅长偷袭,不可不防......” “啰嗦!” 王通打断齐绍话语,脸上有了不耐烦神色: “本侯难道会不知道此事?” “江水汹涌湍急,黎利并无多少舟楫,就算想偷袭也是在对面岸上伏击。” “齐偏将,竹筏备好之后,你带着升龙城守兵先行过江,沿江岸布防,建立防御阵地之后,本侯再率京营精锐过江。” “此事就这么定了,不得再啰嗦,否则以军法处置!” 齐绍欲言又止,重重叹了口气。 抱拳领命离开。 组织起五千升龙城守兵分散开来,寻找毛竹林砍伐下来运到江边,扎起竹筏。 这些杂务齐绍自然不敢烦劳京城来的京营精锐,镇所士卒本就是为京营打下手的,倒也没人有不满之情。 一日夜忽忽过去。 派出去的斥候归来。 果然如齐绍所说,并没能找到过江桥梁,寻遍上下游也没找到江水平缓之处。 倒是带回来一二十艘小舟,聊胜于无。 而如月江北岸,一日夜忙碌之后,齐绍已备好了近三百张竹筏,每张竹筏可乘坐一二十人马。 渡江准备已经做好。 王通欣慰大笑。 重重拍了拍齐绍肩膀,褒奖道: “齐偏将,本侯先为你记上一功。” “准备渡江吧,你率领本部士卒先行过江,上岸后切记就地建立防御阵地,防备黎利贼兵袭击。” “待顺利平定黎利之乱,本侯为你向朝廷请功。” “升为参将指日可待!哈哈哈!” 齐绍并没有因为王通画的这块大饼而欣喜若狂,反而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领命下去,五千升龙城守兵乘上竹筏,百舸争流,几乎遮蔽辽阔的江面,齐齐往对岸划去。 王通坐在马背上立于高处,望着如此壮观景象不由豪气大生。 大明之师所向无敌! 之前安南战局一片糜烂,罪因必是在于陈智方政这两个饭桶毫无统兵之能。 手中有近十万大明兵卒,居然被区区几万的黎利打得龟缩在乂安城中不敢冒头。 王通冷笑一声,鄙夷不已。 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竹筏,心潮澎湃。 待大军兵临清化,给予黎利贼兵迎头痛击,之后就能势如破竹,一路向南横扫而下。 区区造反的土兵,战力孱弱,只是给自己送军功而已。 当初张辅也只不过是新城侯。 正是数度征伐安南,将安南纳入大明版图,立下开疆拓土的泼天大功,才升为英国公。 武将勋贵,除非与皇帝有极为密切关系,否则爵位要由侯升为公,难之又难。 地位尊崇如柳升,官衔已至太子太傅,爵位也不过是安远侯而已。 陛下将平定安南的机会交给自己。 也就是将泼天大功赐给了自己。 此战之后,自己的爵位从成山侯升为成山公,也未可知。 王通一番沉思,嘴角几乎裂到耳边。 极目所及,最前头的竹筏已经顺利抵达对面江岸。 齐绍带着亲兵第一个跳下竹筏,在如月江南岸背江严阵以待,构筑防御阵地。 若是有黎利贼兵冲出,齐绍会毫不犹豫跳上竹筏,逃回江对面。 渐渐了,所有竹筏都靠到岸边。 等竹筏上的兵卒全都上岸,齐绍立刻派出斥候。 迅速向外扩散开来,一部分进入江畔密林之中,一部分沿江岸向上游下游散开,查探是否有黎利贼兵埋伏。 而过来的江面之上,并无丝毫动静。 根本就没有黎利贼兵的踪影。 王通得意笑笑。 一切如自己所料。 如此汹涌水势,怎么可能有贼兵在江面上偷袭? 只是江对面,齐绍的斥候已经散开老远,却并无示警发出。 难道黎利根本就不知道大明之师来了? 王通心中对黎利更加轻视。 若换成自己,必定会派斥候躲在江边密林中严密监视。 就算有一只蚊子要飞过江面,也逃不出斥候的眼睛。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黎利如此不知兵事,居然还能把镇守安南的大明军队打得节节败退。 陈智方政这两个饭桶真是该杀! 待平定安南之后,一定要参他们一本。 如此废物,还能在军营之中混日子,简直有辱满朝勋贵武将的名声。 王通心里头在各种盘算的功夫。 数百张竹筏已经划了回来。 如月江平静如初,除了大明兵卒的呼喝之声,毫无黎利贼兵的踪迹。 王通自嘲笑笑。 自己还是高看了黎利! 如此半渡而击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此贼不足为虑! 王通大手一挥。 五万京营精锐分成五千人的十队,依次在江岸边排开,按次序乘竹筏过江。 接连两队无惊无险过去之后。 第三队刚刚离岸。 蓦然有兵卒大呼: “快看,上游有什么东西漂来了!” 王通转头望去。 心头咯噔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第173章 惨败 只见汹涌奔流的如月江上游,出现密密麻麻黑点,顺流奔腾而下。 等黑点离了近了,已能看出,全是一截截粗壮无比的树干,在波涛中载浮载沉。 树干两端被削成锥状,借着激流而下,声势骇人,比起攻城槌也不遑多让。 满江的竹筏只是用就地切下的茅草搓的绳索扎紧,若是被这些树干撞到,还不得散了架了? 到那时,竹筏上的京营人马,只怕要跌入水中化为波臣。 眼看树干从上游快速接近。 不管是岸上观望的王通,还是正在渡江的京营精锐,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是毫无办法。 眼睁睁看着厄运临头! 江中激流汹涌,竹筏渡江本就颇为艰难。 全靠有渡河经验的兵卒手持长竹竿,辛辛苦苦和激流角力,硬撑着过去。 哪还能转圜自如去躲避撞来的树干? 很快! 树干撞上竹筏的巨响、竹筏崩散开来的令人心悸闷响、落水声、呼救哭喊声,连成一片。 不过落水的兵卒也没能哭喊多久,很快就被湍急的江水吞噬。 王通脸色煞白,双目怒火如炽。 第三拨的五千兵马,在这轮树干撞击下,能存活下来半数,就是老天保佑了。 可恨的是。 大明精锐损失如此之大,自己甚至连黎利贼兵的影子都没看到。 王通已怒不可遏。 可还没等王通无能狂怒多久,黎利的贼兵终于露头。 只是出现的方式太过匪夷所思,令王通完全不明白黎利要做什么。 只见江面之上,随着一波树干过去,侥幸没被撞散的竹筏还有一百多张。 可还没等这些竹筏就近靠岸,江水上游又漂下一大堆密密麻麻的黑点。 黑点迅速靠近,却是一截截毛竹竿。 每根毛竹竿上,死死抱着个安南土人,一个个口中衔着匕首,赤身裸体,仅在腰间挂着块布条遮挡。 这些安南土人在水中也不挣扎,只是顺水势而下。 直到靠近幸存的竹筏边上,才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消失无踪。 不过片刻,幸存的竹筏无缘无故崩散开来。 上面的京营人马刚刚还在庆幸逃过一劫,却没能高兴多久,就紧跟同袍的脚步,沉入江中。 而刚刚扎入水中的安南土人冒出水面,随手捞住一根散开来的毛竹,双腿扑腾之间,顺流而下,毫不慌张。 显然,这些人极为精擅水性。 只要给他们一根毛竹,在如此汹涌激流之中,也能安然无恙存活。 王通急得直跳脚。 恨不得生啖黎利的肉。 如此一来,不但在江中的五千京营精锐尽丧,连渡江的竹筏也全都被毁去。 已经渡江过去的五千升龙城守卒和一万京营精锐,与还在北岸的三万五京营精锐,被截成首尾不能相顾的两段。 瞬息之间,王通想到了可怕之事。 骇然抬头看向江对面,双目之中,尽是懊恼恐惧。 一张脸迅速煞白下去,一丝血色都无。 可惜,王通醒悟得太晚了。 江对岸密林之中,处处响起诡谲哨音。 哨音越来越近。 竟是呈半弧状,将已渡江过去的一万五千明军兵马隐隐围困在江边。 前有敌军,后无退路! 黎利的贼兵还未现出影踪,明军士气已为之所夺。 刚刚江面上的惨剧他们都看在眼里。 眼睁睁看着五千同袍毫无抵抗之力,被江水吞噬。 竹筏尽毁,自己这些人归路已断。 孤军深入,主帅还在北岸,而北岸的大部队也无法过来救援。 被包围在江岸边狭窄地带,敌暗我明,成了活靶子。 一万五千明军尽皆胆寒,茫然不知所措。 士气低靡至极。 齐绍急得团团乱转,猛地一把抓住脸色苍白的京营偏将董成,使劲摇晃: “快,快整队!构筑防御阵型!” “我们这边还有一万五千兵马,未必就输给了黎利!” 见董成还是一副魂不守舍样子,齐绍恨恨一甩,将他推搡开来。 自顾先安排自己的五千升龙城守卒布防。 可混杂在一万乱糟糟的京营精锐之中,效果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一头猪带领一群狼,战斗力和一群猪也没多大区别。 京营精锐在南岸的将领就一个偏将董成,偏又被吓得魂不守舍。 没了主将指挥,京营精锐如同无头苍蝇,乱成一团。 可惜黎利并不打算给明军留多少整队的时间。 随着诡异哨音骤然一停。 一道道轻微的破空声响起。 从密林中猛然冒出一大片微不可查的黑芒,一闪即逝。 只见站在前排的升龙守卒一个个猛地按住自己脖子,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四肢抽搐,手指屈张抓挠喉头,极为痛苦。 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无法呼吸。 片刻之后,倒地的人纷纷口吐白沫,眼看已是不活了。 齐绍恼恨大喝: “大家小心,这是吹箭,箭矢上沾了箭毒木的汁液,见血封喉!” “弓箭手向林中自主反击!” 齐绍总算知道,为什么这么多斥候进入林中搜寻,都没能发现敌人发出示警。 恐怕发现敌军的斥候,早已死在吹箭之下。 如今黎利贼兵就躲在密林之中,齐绍却是宁愿在江边当活靶子,也不敢带兵杀入林中与之肉搏。 安南土人精擅丛林作战,伪装极好。 所用的武器,也更适合在林中施展。 大明兵卒在江边开阔地带还有几分胜算,贸然进入林中,只是给黎利送人头而已。 十败无胜! 升龙守卒纷纷引弓向密林反击。 京营精锐也反应过来。 摘下弓矢一通乱射。 只是这种反击,并无多少效果。 大多数箭矢都是射在树干之上,草丛之中。 林中稀稀落落响起三五声惨叫。 瞎猫撞到死老鼠而已。 林中哨音猛然再响。 同样一波箭雨射出,如雨般准确倾泻在明军头上。 这回却不再是吹箭,而是威力更强的弓箭。 黎利贼兵用的只是竹制箭矢,可杀伤力,比起明军的箭矢,却是强了许多。 这些竹制箭矢的箭头上,依然是沾染过箭毒木汁液。 被竹制箭矢伤到的大明兵卒,不过区区小伤,依然难逃倒地毒发的结局。 几轮对射过后。 江边已经倒下两三千大明兵卒。 可密林之中,黎利的贼兵死伤者,估摸着只有区区几百之众。 黎利贼兵也不从林中出来,就只是这样互相对射消耗。 齐绍眼看着不对。 如此下去,这些过江的一万多大明兵卒,恐怕要尽数死下箭毒木之下。 当机立断,齐绍鸣金收兵: “退!” “不要缠斗,沿江岸向下,寻找开阔处再组织反击!” 第174章 升龙城的民间公主 齐绍的命令无异于承认溃败。 虽然齐绍极力控制队形,力求退而不乱,然而人力有时而穷。 溃败之中,又被黎利贼兵衔尾追杀,明军沿途抛下无数尸体。 等终于到达下游开阔之处,周围没什么密林了。 天色已渐渐昏暗。 血腥而惨痛的一天即将过去。 齐绍收拢残兵清点,一万五千明军,已经只剩七八千人。 董成浑浑噩噩,跟着齐绍狼狈而逃。 来到此处,齐绍立刻组织一部分人手就地构筑防御,严阵以待。 其余人手则抓紧摸黑砍伐竹林,重新制造竹筏。 黎利的追兵如饿狼般遥遥停在密林边缘,并没有上前强攻。 只是虎视眈眈盯着明军阵地,等着明军露出破绽,再寻机上前收割人头。 齐绍不再去管这些浑身上下扎满草木伪装的土人贼兵,只是死命催促扎竹筏的兵卒加快进度。 这些兵卒一路上过江、遭遇袭击、被沿途追杀,早已累得精疲力尽。 齐绍却是不敢让大军在南岸过夜。 今晚不赶紧逃回北岸,黎利绝对会趁夜袭击。 如今明军士气低靡,地形不熟,要是再被袭击,士气崩溃炸营都有可能。 到那时,剩下的七八千人,互相踩踏,恐怕没几个人能活着逃回北岸。 尽人事而听天命。 能多救回一两千人也是好的。 幸好老天垂怜,前半夜月朗星稀,四野依稀可见。 为了能活命,大明兵卒也是拼了。 升龙守卒和京营精锐齐上阵,拖着疲惫欲死的身躯,楞是在戌时末刻,赶出三百多张竹筏。 在齐绍的调遣下,剩下的兵卒齐齐跳上竹筏,奋起余力,拼命向对岸逃去。 最终,在黎利贼兵追到江边射出漫天箭雨的送别下,齐绍又抛下两三千人尸沉入月江中,逃回北岸。 就连京营偏将董成,也在恍惚之中,被一箭射中后心,栽入江中。 此时,一万五千大明兵卒,仅剩下五千多人。 不到两千的升龙城守卒,三千多京营精锐。 战损近万! 加上渡江之时被撞散竹筏的五千人,明军损失接近一万五千。 尤其是京营精锐。 五万精锐从北京城跨越万里海疆而来,还未与黎利正面交锋,便只剩下三万多。 第二天,当齐绍带着残兵回到北岸兵营,进入帅帐禀报完战况,满心等着王通褒扬之时。 没想到主座上的王通,脸倏然沉了下来: “把齐绍盔甲卸了,锁入囚车,带回升龙城。” “齐绍,一万京营精锐,五千升龙守卒,过江一战损失近万,你可知罪?!” “本侯暂且留你一命,待禀明圣上,再做处置!” 齐绍眼睛怒瞪,双手一震将扑上来的王通亲兵甩开: “我不服!” “末将明明告知过大帅,黎利此贼狡诈阴险,擅长偷袭,渡江有大凶险。” “是大帅一意孤行,才招致大败!” 王通冷冷一笑,目光从帅帐中众将脸上一一扫过: “尔等都来说说,渡江过去的兵卒足有一万五千人,我大明兵卒战力远胜于黎利贼兵。” “若是指挥得当,一万五千大明兵卒,未必就会输。” “如此丧师辱国,董成已战死,齐绍是不是该承担战败之罪?” 帅帐中剩下的将领都出身于京营,亲疏有别,就算心中有些不以为然,也不会当场驳了王通的面子。 闻言齐齐点头。 王通冷笑挥手。 更多亲兵一拥而上,将齐绍压制住。 齐绍还待挣扎,王通冷哼道: “齐绍,向陛下请罪,你还有活命机会。” “若再无谓反抗,别怪本帅依军法将你当场斩了!” 齐绍闻言,浑身力气顿时散去。 颓然不动,任由亲兵们将他盔甲尽数剥去,失魂落魄被押出帅帐。 王通此举,正是他急智之下想到的补救方法。 明军初战惨败,损失巨大,需要有人来承担罪责。 不拿齐绍定罪,难道让自己顶上去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王通定了定心神,冷然下令: “拔营回师升龙城休整!” “待与黔国公的平叛援军汇合,再南下征伐叛贼黎利!” 王通的首次出兵虎头蛇尾。 兴冲冲而来,不过才四五日,又带兵返回升龙城中。 只是损兵折将无数,回来的兵卒一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 说是等着跟沐晟的滇兵汇合,其实恐怕早失了杀敌之心。 可一进入升龙城,王通顿时愣住了。 与自己的垂头丧气相反。 升龙城中,街道边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一点没有刚打了败仗的颓丧,反而一副有大喜事的样子。 王通大奇。 把守卫城门的兵卒叫到马前,抬鞭指了指街道,不解问道: “城中有什么大喜事吗?” 自己刚打了败仗,战报已经让快马提前送入升龙城中。 按理来说,升龙城此时应该满是愁云惨雾才是。 怎么不管军民官吏,都对战败浑不在意? 只见守门兵卒笑嘻嘻回道: “确实有大喜事!” “石同知顺利寻到藏在民间的旧陈朝后裔,陈顺宗陈颙的孙女,陈春娥。” “如今,已奉皇帝陛下旨意,封陈春娥为安南南平公主,并册封其为贤妃。” “只待安南贼患平定,迎贤妃回京城与皇帝陛下完婚。” “安南能出贤妃之选,是安南之幸,也是皇帝陛下仁慈,心怀安南子民的天恩体现。” 王通更加莫名其妙: “旧陈朝陈氏后裔,不是在黎季犁篡位之时,尽数被屠戮殆尽了吗?” “怎么还有陈氏后裔留下?” 守门兵卒笑得更欢: “此事说来话长,也是得亏石同知心细如发,才能找到。” “陈顺宗从继位之时,就深悉黎季犁的狼子野心。” “只是朝堂大权都落在黎季犁手中,无力反抗。” “因此,为了给陈氏留下一丝血脉,被黎季犁胁迫迁都清化之时,陈顺宗就将刚怀孕的宫女偷偷送出宫去。” “此后,这位宫女给陈顺宗生下庶长子陈井,留在升龙市井间长大。” “陈春娥,即是陈井之女。” 守门兵卒笑嘻嘻打了下自己嘴巴: “罪过罪过,瞧我这张嘴,以后不可直呼名字了,要称呼南平公主或者贤妃。” 王通心头半信半疑。 如今兵事紧急,却也顾不上理会这些八卦。 急匆匆赶去由旧陈朝宫室改成的升龙府衙。 府衙外头鲜红灯笼高挂,看得王通刺眼不已。 一路进到大堂,正要到首座上坐下喘口气,却见自己五军营的部下,指挥同知石亨,正大马金刀端坐其上。 兵事不顺,石亨又来触霉头。 王通的怒火顿时噌地上来了: “石同知,这座位,也是你能坐的吗?” 只见石亨恍若未闻,并没有诚惶诚恐马上站起来。 而是伸手一指,笑呵呵说道: “给本将拿下王通!” 第175章 夺权 原本侍立在大堂两侧的十几名护卫,齐齐端起火绳枪,对准了王通! 火绳枪上,不知什么时候,火绳竟早已点燃,正缓慢至极燃烧着。 零星暗红火光,在室内醒目无比。 护卫们缓缓向王通逼近,面沉如水,手指扣到火绳枪扳机之上。 王通怒不可遏: “石亨,你是要谋反吗?” “哼!本侯早就瞧你脑生反骨,只是,就凭你这区区一两千护卫,竟也敢学人造反?徒惹笑话罢了。” “亲兵!亲兵呢?给本侯滚进来!” 外头王通的百多位亲兵听到声响,连忙涌入大堂,拔出腰间长刀,呼喝咒骂。 却见半数火绳枪口调转,齐齐对准涌进来的人。 双方对峙,局势一触即发。 石亨脸色不改,依然笑呵呵的,口中说出的话却是让王通心惊肉跳: “成山侯,按理说本将是你的直系下属,不该对你无礼才是。” “不过,今日之事事出有因,还望成山侯大人有大量。” “火绳枪容易擦枪走火,万一有所误伤,本将于心难安,所以,还是请成山侯让人放下兵刃,免得伤了和气。” 火绳枪的威力,当初神机营演习阅兵之时,王通身为五军营指挥使,有幸陪同看过。 不得已之下,王通伸手挥了挥,让自己的亲兵退出大堂之外。 不过,自家主将被制,这些亲兵又岂会弃主不顾? 一个个持刃堵在大堂门外,虎视眈眈观望。 万一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就算新式火器再凶猛无匹,他们也要和石亨拼个同归于尽。 王通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服气。 死死瞪着主座上的石亨,目光直欲择人而噬。 自己是五军营指挥使,石亨是五军营指挥同知。 官大一级压死人。 在京营之时,石亨对自己一向唯唯诺诺,不敢稍有忤逆。 没想到竟是狼子野心。 王通到现在都一直以为石亨只是谋逆作乱。 完全没去想朱瞻墡登基之时,为何会将素无交情的自己提拔到京营三大营之一,五军营指挥使位置。 又为何将嫡系将领石亨安插到五军营指挥同知位置。 在政治敏感性上,王通远远不如张辅柳升,距离那些老奸巨猾的文臣,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两人在升龙府衙大堂对峙。 动静迅速将京营将领、升龙府文武官吏全都吸引来。 不明所以的众人连忙打圆场劝解。 只是石亨不为所动,依然踞坐在主座上神色冷傲。 甚至都没让护卫收起火绳枪。 直到升龙府中所有中高层武将官吏尽数到场,石亨才霍然站起。 不过,却不是对在场的人要说什么话。 石亨转向大堂后头的一处不起眼屏风,抱拳深深鞠躬,语气恭敬: “接下来,有劳三保公公了!” 满大堂之人大惊! 三保公公? 郑和来了? 所有人疑窦更深。 石亨和郑和,这是玩什么把戏? 只听屏风后响起一道苍老中略带高亢的咳嗽声,郑和身着只有重大场合才穿的麒麟袍,缓缓踱了出来。 郑和的这身麒麟袍,乃是先永乐帝朱棣钦赐,在大明一众大太监之中,是独一份。 其他大太监,诸如侯显亦失哈王狗儿这些人,再得朱棣宠信,也只不过是蟒袍而已。 郑和双手捧着一份明黄色卷轴,苍老浑浊目光从一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在王通身上。 目光中蕴含的神态复杂无比。 既有愤恨不屑,又有惋惜怜悯。 “圣上有密旨,尔等还不跪下听诏?” 郑和声音不轻不重,却宛如一道惊雷,在众人头顶炸响。 郑和的话刚落,石亨第一个跪了下去,匍匐在地,毕恭毕敬。 身后那些拿着火绳枪的护卫,也是第一时间柱着火绳枪跪下身去。 其他官吏武将,包括王通,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成山侯王通急于贪功,轻敌冒进,致我大明之师损兵折将,助长贼兵气焰......” “夺王通成山侯爵位,夺王通交州总兵一职,即刻递解进京问罪!” “着五军营指挥同知石亨暂代总兵,统筹安南平叛一事。” “安南各府兵镇文武臣属、黔国公沐晟、镇远侯顾兴祖、郑和所率大明水师,务必同心戮力,协助石亨平定乱局。” ...... 一道惊天巨雷劈在王通头顶。 王通直接懵了。 “不!!!” 正要挣扎起身争辩。 “拿下王通!” 石亨冷哼一声,众护卫一拥而上,死死制住王通,拖了出去。 升龙城一夕之间,主将换成了石亨。 石亨上位之后,并没有立刻率兵出击,而是在升龙城中,将惨败而归的京营精锐重新整编。 同时,对外下达封口令,严禁将主将变更之事泄露出去。 南平公主陈春娥,则以大明贤妃的身份,在升龙城频频露脸,安抚战战兢兢中的故国子民。 随即,一场万众瞩目的公审在升龙府衙前的广场召开,吸引了无数安南民众围观。 公审会上,陈春娥代表大明皇帝陛下,判处激起安南民变的罪魁祸首马琪处凌迟之刑。 府衙前木桩之上,马琪的惨嚎声飘荡在升龙城上空,整整持续了半天之久。 同时,揪出数位苛待安南子民的贪官污吏,其中既有大明贬斥来安南就任的官吏,也有安南当地土官。 历数其罪之后,当场判处斩刑。 公审的最后流程,则是南京工部尚书黄福上台。 陈春娥宣布,黄福接任已经战死的陈洽,重新成为安南承宣布政司布政使。 围观的安南当地民众,顿时爆发出震天欢呼之声。 黄福曾在安南担任承宣布政使兼提刑按察使十数年。 只是马琪在的时候,一手遮天,就连张辅和黄福都不能制约。 反而马琪连上谗言,导致张辅被调回大明朝堂,黄福则去往南京,挂着尚书衔养老。 黄福离安南之时,安南民众号泣相送,如孩童送别父母。 若是有黄福在,安南局势未必会恶化到如今地步。 升龙城的动静,在大明官吏有意推波助澜之下,迅速传遍安南全境。 而黄福重新就任安南承宣布政使后,立刻发出一份《告安南民众书》布告,张贴于还控制在大明手中的各府各县衙门口。 布告洋洋洒洒数千言,历数马琪蒙蔽圣上肆意妄为之罪,尽述其最终下场。 黄福宣布,免安南五年赋税,敦促黎利等安南造反作乱之人放下刀枪,归顺大明,既往不咎。 布告最后,则是陈春娥以大明贤妃、旧陈朝陈顺宗孙女南平公主的口吻,劝慰安南民众捐弃前嫌。 信誓旦旦立下保证。 有她这个出身于安南的皇妃在,大明皇帝陛下绝不会再被奸佞蒙蔽,必会待安南子民和大明子民一视同仁。 同时,这份布告印刷出一大叠,放于各城城门口处。 但凡有安南民众离城,无论贩夫走卒,学子士绅,不论是何身份,守门大明兵卒都会笑呵呵递上一份,让其带着离开。 一场争夺民心的没有硝烟战争,在安南打响。 第176章 阮廌的谋略 清化府。 黎季犁篡位时兴建的王宫之中。 刚刚将大本营转移过来的黎利,三下两下看完布告,狠狠将其撕碎,扔入火炉之中。 暴跳如雷! “黄福!黄福!” “这老东西,不是回大明去等着黄土埋身吗?怎么又死回来了?” “还有这个陈春娥,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黎季犁篡位之时,陈顺宗陈颙,连同太子陈并,和所有陈氏宗族,都被他统统杀光,陈颙怎会还有个庶长子陈井偷偷养在民间?” 安南陈朝覆灭三十年,安南民众依然心心念念陈朝。 民心所向,就连黎利起兵叛乱,军中也养了个傀儡,对外声称是陈朝后裔陈暠,立为名义上的王上。 谋士阮廌一脸凝重,缓缓摇头: “这已是三十年前的旧事。” “占城国王制蓬峨北侵,僧人范书温叛乱,黎季犁篡陈大开杀戒,明军灭黎季犁,后陈朝简定帝和陈季扩复辟,明军再征安南。” “这么多年来,安南年年大乱。” “如今相关之人都已逝去,这陈春娥是真是假,谁都说不上来。” “尤为可虑的是,大明公开将马琪处以极刑,以泄民愤,让深孚民望的黄福重新出任布政使,以抚民怨,由陈春娥招抚民众,以安民心,免安南五年赋税,以养民力。” “大明这招直指要害!定下此计之人,深谋远虑,卑下所不及也。” “只怕原本鼎力支持我们的安南民众要心生动摇,首鼠两端了。” “若到那时,将军危矣。” 黎利大惊: “那该怎么办?先生计将安出?” 阮廌摇头,愁眉不展: “大明此乃阳谋,并无甚好办法破解。” “唯有散布谣言,诋毁陈春娥并非陈颙孙女,是大明在民间随便找的民女假冒的。” “反正大明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当初大明护送陈添平归国即位,陈添平此人,不也是陈元辉家奴阮康假冒的吗?” “只是散布此谣言会有多少成效,卑下不敢保证。” “毕竟,诛杀马琪,免除税赋,黄福复位,这些都是实打实的。” “心中思定的民众,只怕会弃我们而去,重新成为大明顺民。” 阮廌深深叹了口气: “大明新君运筹帷幄,卑下无能,虽能看破此事,却无应对之法,请将军惩处。” 黎利将镇纸狠狠砸落地上,怒声咆哮: “难道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向大明投降吗?” 黎利虽是以马琪刻薄搜刮为借口起步反叛。 可已走到如今这一步,眼瞧着宏伟的立国伟业就在前面不远,岂肯接受大明朝廷招安,重新回蓝山当个地方豪族? 阮廌轻捻胡须,缓缓摇头: “这倒也未必。” “如今局势长远来看,虽是对咱们不利。” “可短期之内,我们还有机会,甚至比明军机会更大。” 阮廌快步走到地图前,伸指点在升龙城上: “将军请看。” “此次大明领兵来征的交州总兵乃是成山侯王通,王通的本事,如月江畔,将军已经领教过了。” 说到这件得意事,黎利仰天哈哈大笑。 愁眉舒展开来: “成山侯王通?哈哈,在本将军眼中,犹如三岁稚童罢了!” “本将军轻松就能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 阮廌嘴角也跟露出一丝笑容: “王通在如月江吃了个大亏,明军精锐损失万余人,想必他此时已惶惶不可终日,躲回升龙城中,再也不敢冒头。” “正如乂安城中的陈智方政,就算坐拥近十万大军,又有何用?” “不过一缩头乌龟罢了。” 黎利深以为然点头。 阮廌伸指从清化画出一根直线,直扑升龙城,语气森然: “我们当趁民心尚未动摇之际,速战速决,引兵包围升龙城!” “到那时,整个安南尽入我们囊中,就算大明想要以小恩小惠收买安南民众,计策虽好,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罢了。” “难道大明在广西境内,能收买到我安南民众吗?” 黎利茅塞顿开: “那还等什么,赶紧点起大军过江攻取升龙城!” “我要攻破升龙,抓住那个什么陈春娥,纳为妃子先拔头筹,狠狠羞辱一番大明皇帝!” 黎利谋略毕竟也算精深,并不是个莽夫。 只是得意片刻就发现问题所在: “不对,升龙城和乂安城相差无几,大明经营数十年,城墙高耸防备森严,贸然攻城,我们损失只怕不小。” 阮廌点点头,胸有成竹: “正是如此。” “攻升龙城,当与攻乂安城一样,围而不攻,将其困在城内,消磨明军士气斗志,最终不战而胜!” 阮廌手指回到升龙城,一路指向升龙城北向的大明云南广西之境: “明军被困升龙,大明必会派云南沐晟、广西顾兴祖前来救援。” “我们当围点打援,在明军援兵必经之路上设伏,击溃来援兵力。” “如此日复一日重压,升龙城中的王通必会熬不过,最终向我们求和,乃至出城投降!” 黎利疑惑不解: “先生不担心王通带兵出城,前后夹击我们设伏的队伍吗?” 阮廌哈哈一笑,极为不屑: “傲慢者怯懦,多虑者无断。” “王通大意下吃了大亏,只要我们围困升龙城,日日以疑兵骚扰,王通必定不敢出城。” “王通此人,与乂安城的陈智方政,不过是同一类庸才罢了。” 黎利大喜,重重拍了拍阮廌肩膀,盛赞道: “我得先生,犹如蜀汉昭烈得孔明也,我若能立不世功业,先生当居首功,苟富贵,不相忘!” “对了先生,是否要向升龙北面,安南与云南广西交界之处,派出探子监视大明援军?” 阮廌捋须一笑: “数日之前,卑下已经派出探子了,将军勿须记挂。” 正说话间,外面急切跑进去满身风尘的探子: “报!” “大明黔国公沐晟,引五万滇兵入境安南,还有近十日就能到达升龙城。” “镇远侯顾兴祖,以思恩蛮未平为由,拒绝发兵协助平叛。” 黎利和阮廌相视开怀大笑。 “那还等什么?起兵渡江,围困升龙城!” “震慑住王通之后,再偷偷抽调兵力离开,伏击沐晟!” 清化城中,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一堆堆武器盔甲简陋的安南贼兵有条不紊出城,奔赴前线。 这些贼兵,虽然装备七零八落,一个个眼神却都坚毅无比,蕴含狂热。 清化城的民众,更是纷纷涌上街口围观,不断将自己的口粮塞入贼兵怀中。 建国立业,只在今日! 原本历史之中,就是这一战,柳升也领着五万精兵从广西入安南。 结果在支棱中伏,一路逃到马鞍山战死。 沐晟连夜带着滇兵逃回云南。 之后明军再发十万来攻,又被黎利大败。 困守升龙城的王通最终扛不住压力,私自与黎利媾和,筑坛结盟,承认安南建国。 而大明朝廷无奈之下,也只得接受现实。 召回王通严惩。 册立黎利推出的陈氏之后陈暠为安南国王(实则也是假冒,原名胡翁,乞丐之子)。 只是如今。 升龙城中的主将悄悄换成了石亨,黎利还能得偿所愿吗? 第177章 疑兵计遇上空城计 两日之后,黎利贼兵气势汹汹,直逼升龙城下。 升龙城四面城门紧闭,城墙上站满明军,密密麻麻,张弓引箭,一副严阵以待模样。 各种守城器械,更是全都搬了出来。 黎利大军在距离升龙城两三里外,一处靠河的密林边驻扎下来。 派出一些懂大明官话的安南兵勇,稀稀拉拉散得极开。 抵近弓箭射程之外,对着城头指指点点,耀武扬威,肆意辱骂了老半天。 升龙城内明军恼怒万分。 楞是用墙头上的大将军炮对着这些分散的兵勇连开几炮。 可这不过是大炮打蚊子而已。 明军射了近十炮,才侥幸砸死一个运气不佳没走好位的安南兵勇。 升龙城明军显然已经气得暴跳如雷。 可就算气成这样,升龙城依然城门紧闭,并不敢出城一战。 见明军不出自己所料龟缩在城内,黎利和阮廌相视之下,鄙夷大笑。 兵营立好之后,黎利也不攻城,每日派出数百兵勇到升龙城下搦战,气焰嚣张无比。 这处军营,不过是个空壳而已,营帐旗帜竖起来极多,可营内拢共不过两三千人。 实则大部分兵力已在黎利和阮廌带领下,悄悄溜进密林中离开。 赶往西北方向的扶宁设伏。 扶宁在升龙城西北方向不足百里。 此处是三条河流汇聚之地。 周围几里土地泥泞湿软,不管是马蹄还是人足,一脚下去,能陷进去近尺深,行军极为困难。 可偏偏此处又是西北方向前来升龙府的必经之地。 沐晟带领的五万滇军两三日内会经过这里。 到时候沐晟的人马陷入泥沼之中,移动艰难,对黎利的伏兵来说,和活靶子没什么区别。 只要能重挫沐晟的滇军,升龙城中的王通必会承受不住压力,主动前来求和。 黎利和阮廌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浑然不知,升龙城的主将早就换了。 升龙城头明军战战兢兢的表现,只是给他演了一场好戏而已。 实际上,经过几日整编,剩余的京营精锐,已经从惶恐之中回过神来。 随即,极度羞怒涌上这些精锐心头。 这些京营精锐,一向眼高于顶。 可自己还没施展拳脚,就被黎利这方的乌合之众杀了一万余。 京营精锐们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 发誓要狠狠杀戮黎利贼兵找回脸面! 此时。 还剩的京营精锐,加上石亨的护卫两千人,拢共四万人。 只有小几千受伤的京营兵卒,和残余的升龙府守卒留在升龙城中。 黎利所看到的满城头密密麻麻明军,其实相当部分,只是升龙城中的民众假扮的。 其余三万余兵力,于黎利大军到来之前,就在石亨率领下,悄悄溜出升龙城,藏身在附近。 待确定黎利主力已经溜走,石亨也率着大军远远缀在后头,跟着往西北方向摸去。 而明军斥候,更是早几天前就已出发,快马加鞭迎向沐晟的滇军。 有些行动,石亨要与沐晟先通个气。 到时两军配合,务必要重创黎利贼兵,令其伤筋动骨。 善泳者溺! 黎利最喜以伏兵取胜。 来来回回的战术,都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陷敌绝境、然后伏兵尽出,以弱胜强。 一招鲜还想吃遍天? 石亨冷笑。 决定将计就计,就在黎利最擅长的战术中,给他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石亨离京之时,又在御书房中被朱瞻墡耳提面命了许久。 最后,朱瞻墡递给石亨厚厚一叠关于黎利的战法特点分析报告。 一路前来安南的航海之旅中,这份报告,石亨日日观看,已能倒背如流。 这份报告,正是刚刚成立的京师大学军事专业的杰作。 在胡俨领导下,兵部宿臣老吏,在京中无所事事的勋贵武将,近十人拿着黎利从小到大的所有资料,争辩了一天一夜,才得出这份报告。 恐怕打死黎利都猜不到。 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明北京城中,有这么一群素未谋面之人,对他的了解,比他老子还多。 兵者有云。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石亨虽从未与黎利交过手,可对黎利的了解,已是极深。 可黎利这边,至今还以为升龙城中的主将,仍是王通。 对石亨其人,黎利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 这一战,还未开打,已是注定了黎利的败局。 差别只在于,黎利的损失会有多大。 石亨为将要到来的这一战,详详细细列出了战略目标。 要有机会当场击杀黎利自然是好的。 可若是机会不算太佳,绝不可为了追杀黎利纵兵深入。 谁也说不清,黎利是否还留有后手,又安排了一支伏兵等着自己。 而自己更重要的目标,除了尽量多杀伤黎利贼兵数量之外,却是阮廌其人。 阮廌对黎利太重要了。 未得阮廌之前,黎利不过是安南此起彼伏的民乱首领之一。 可得到阮廌之后,黎利一洗匪兵作风,已是开国雄主的姿态。 若是朱瞻墡在此,自然知道,这就是组织有无政治纲领的区别。 有政治纲领,兵卒们知道为谁而战,如何而战,百折不饶,坚韧不屈。 无政治纲领,就算声势闹得再大,也终究只是一群烧杀抢掠的窃国匪兵而已。 懂破坏,不懂建设。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譬如后世一手覆灭大明的闯王李自成,譬如清末鼎盛时几乎占据半数中国版图的太平天国。 这就是阮廌在其中的作用! 黎利身死,指不定阮廌又会扶立黎利子弟,或者其他安南人继续为立国而努力。 阮廌身死的话,就算黎利立国,也不过如黎季犁简定帝陈季扩一般,倏然而起,倏然而灭。 务必先诛杀阮廌! 这是石亨离京之时,朱瞻墡千叮万嘱的一句话。 石亨嘴角勾起冰冷笑意。 摘下背后以夹层锰钢制成的钢铁巨弓。 气沉丹田,运起浑身力道。 一点一点,将钢丝弓弦拉开。 随后猛一松手。 钢铁巨弓发出如虎啸般的低沉嘶鸣,剧烈震颤。 石亨当初在塞北与瓦剌勇士额图比试箭技,所用的牛角巨弓射程不如对方,差点饮恨败北。 之后就痛定思痛,缠着黎叔林让他帮忙做一张威力更大射程更远的长弓。 直到年前,黎叔林研制出锰钢,石亨的这张钢铁巨弓才算有了着落。 此弓名为“屠夷”,为六石弓,使用黎叔林特制尾羽的箭矢,平射射程最远可达两百二十步。 比起也先的那张九天陨铁大弓还要更胜一筹。 石亨冷冷一笑。 安南蛮夷不是最爱伏击,擅长丛林作战吗? 老子就让你开开眼! 第178章 扶宁镇伏击 升龙城西北近百里,扶宁。 扶宁不过是河水汇流处的一个河滨小镇,并无城墙防卫。 一条弯弯曲曲狭窄土路,从西北而来,从扶宁镇穿过。 出扶宁镇是一条上坡路,通往一处十数丈高的悬崖。 此处与对岸的悬崖如同一扇半开大门,将红河水收束至极窄。 两处悬崖间,搭着一座悬索桥梁以作通行之用。 也不过只是用粗大麻绳连接起来,中间铺上木板。 悬索桥梁在风中摇摇晃晃,底下十余丈二十丈深,就是被收束后汹涌无比的红河水。 看起来惊险万分。 这个悬索桥梁,是从安南西北向,通往升龙城的最近道路。 而过河之后大约五六里路,则是最令旅人望之生畏的坎坷之途。 这五里路,除了临近悬索桥梁之处是从悬崖向下攀爬之外,其余都在汹涌交汇的红河边谷地行走。 道路泥泞松软,马蹄一脚下去,能深陷近尺,极难通行。 靠近路边不少地方甚至还有沼泽,能几息之间,将失足踏进来的旅人吞噬。 道路两边,野蛮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红树林。 红树林中也是泥泞不堪,除了精熟地势的安南本地人,其他人极难通过。 这个地方,就是黎利阮廌,为沐晟选择的葬身之处。 只等沐晟的大军踏上这条道路,黎利就会让人在后头把悬索桥砍了。 断其后路。 此后,尽起红树林中的伏兵围攻。 身后是无法渡过的汹涌湍急红河河水,两侧是危险重重的茂密红树林,脚下则是泥泞难行的林间小路。 唯一生路,只有杀穿层层阻截,从林间小路上逃往升龙城。 黎利会让沐晟的五万滇军如愿杀穿吗? 这五六里红树林中的泥泞小路,黎利会布下天罗地网,每一步都是杀机,沐晟的滇军神仙难救! 黎利和阮廌要一战摧毁前来援助的滇军。 在困守升龙城的王通心头压上最后一根稻草。 毕其功于一役。 又两日后! 临近午时。 延绵两三里长的五万滇军队伍,终于到达扶宁镇。 兵卒们一个个面色憔悴。 从云南一路而来,跋山涉水,行军近一个月。 大军穿越横断山脉,步步山峦叠起,河谷密布,滇军兵卒早已疲惫不堪。 沐晟全身盔甲骑在马上,遥遥看向镇外悬崖上的悬索桥梁,大声鼓劲道: “儿郎们,再坚持下!” “过了这座悬索桥梁,接下来就是一马平川!” “不用两日,就能到达升龙城!” 沐晟话音一落。 犹如给疲乏欲死的滇兵打了一管鸡血。 “噢!噢!噢!!!” 滇兵们振臂挥舞,发出兴奋嘶吼。 一扫连日行军的郁闷。 而藏身在扶宁镇中的黎利贼兵细作们,也都跟着兴奋起来。 一个个摩拳擦掌,心头狂跳。 只等着沐晟带领的滇兵通过悬索桥,就要偷偷上去把绳索砍断,断了滇兵的归路。 却没想到,沐晟一个大喘气,口风直接变了: “儿郎们千里迢迢行军,一路辛苦了!” “大军在这扶宁镇暂时驻扎待命!” 随即,一连串命令从沐晟口中发出: “将扶宁镇当地之人全都看管起来,不得走漏一人,以免泄露大军消息!” “先锋五千人先过悬索桥,加固桥梁,在对岸悬崖上构筑防御阵地!” “弓箭手待命,对岸悬崖有事,随时支援前线!” 扶宁镇中的黎利细作大惊失色。 想要逃走向黎利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刚悄悄潜出扶宁镇,就一一被滇兵射杀。 片刻之间,整个扶宁镇被滇军牢牢把控住。 沐晟身边冒出数十人,身背怪异的圆筒状物事,以黑布包裹遮掩。 一个个面相老实巴交,一点不像浑身杀气四溢的战场老卒。 这些人正是出身于纯善工坊的匠人。 领头之人,却是神机营参将孙愚。 以石亨护卫的名义,悄悄跟来了安南。 孙愚得了朱瞻墡的密令,除非沐晟见密诏仍是执意要带滇兵回云南,否则不可泄露自己国丈身份,以势压人。 孙愚抱拳,恭敬说道: “国公爷,我等也去对面阵地布防,先行一步了。” 沐晟根本不知眼前的这个不知名参将乃是国丈。 心中不以为然。 一点都不信,这些泥腿都还没洗干净的人能有什么用。 不过看在这些人辛辛苦苦前来报信,沐晟倒也没给脸色。 只是摆了摆手,随他们去了。 就当作给升龙城过来的使者,前线观战的机会。 黎利贼兵会在对面路途设伏,是这些人从升龙城辛苦赶来,带过来的消息。 沐晟本就对入安南协助平叛有些不情不愿。 闻言之下大惊失色,第一反应竟是要带着滇兵逃回云南。 沐晟其人,军事才能只能算是一般货色。 只是运气实在太好,少年时就深得朱元璋的喜爱。 属于气运加身之辈。 身为黔宁王沐英次子,原本西平侯的世袭爵位和他毫无关系。 可先是哥哥沐春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让沐晟承袭了西平侯爵位和云南封地。 之后黎季犁篡位,沐晟和张辅一起入安南平叛,沐晟跟在张辅身边捡了个大功劳,被封为黔国公。 还拿到子孙世袭公爵的诰券。 之后,沐晟在安南的几次平叛,回回都被安南人毒打。 先是简定帝复叛,沐晟交战大败,等到张辅带兵来了,才生擒简定帝。 张辅带简定帝回南京,把沐晟留在安南搜捕陈季扩,结果沐晟拿陈季扩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又是等到张辅回来,才将陈季扩抓获。 如此一来,沐晟对安南已是心理阴影深重。 自己已是黔国公爵位,功勋武将一途,已走到顶点,升无可升。 和顾兴祖类似,作为镇守边疆大将,大家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要操心。 劳师远征来安南协助平叛,胜了没什么利益,败了损兵折将,割的都是自己的肉。 原本沐晟和顾兴祖一样,也是不想来的。 只是沐家两代深受皇恩,自己父亲沐英又是朱元璋义子,委实推脱不掉朝廷的命令。 沐晟这才勉勉强强,带着滇兵进入安南。 因此听闻黎利设伏,沐晟下意识就想逃回云南。 直到孙愚出示密诏,沐晟才知道。 成山侯王通,已因贪功冒进惨败,爵位被除,人被锁拿进京问罪。 指不定就要性命难保。 升龙城中的主将,竟是由王通换成了名不见经传的石亨。 而这个石亨,乃是新君的从龙之臣。 新君的雷霆手段,竟酷烈至此。 沐晟暗暗惊骇,这才死心塌地,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全意配合升龙城的战略部署。 罢了,舍命陪君子吧。 也幸亏自己听令带兵进入安南。 沐晟偷偷幸灾乐祸。 镇远侯顾兴祖,这回惨了。 同时,又对石亨这个从龙之臣,好奇不已。 此子年纪轻轻,未立寸功,真能平定黎利之乱吗? 若他只是眼高手低之辈,也在黎利身上吃到大败仗。 就别怪自己不讲道义,交战中提前撤离,把自己的老本滇军带回云南。 毕竟法不责众! 第179章 袭杀阮廌 滇军先锋部队刚通过悬索桥,就被监视的黎利贼兵发现。 红树林中,黎利贼兵手势无声传递,所有人等,快速做好伏击准备。 同时,也藏得更深。 唯恐被滇军提前察觉,前功尽弃。 可出乎黎利这方人的意料。 五千滇军先锋部队过桥之后,并未沿陡峭山道走下悬崖,进入红树林中。 反而在悬崖顶上,铲子撬棍齐上阵,堆垒简易土石屏障,构筑阵地。 又有一部兵卒刀斧挥舞,砍伐树木,将悬崖顶上清理出大片空地。 砍下来的树木,细的枝干削尖,插在阵地前沿,充作鹿角拒马。 粗壮的树干,和部分石头,则堆在土石屏障后,充当滚石擂木。 至于细碎的枝叶,则直接从悬崖上扔进汹涌红河之中。 滇军劳作了小半天,在红树林中埋伏的黎利才察觉出不对劲。 感情大明滇军并不是要去支援升龙城,打算在扶宁镇这里据险而守啊? 不死心的黎利,忍着蚊虫叮咬又埋伏了许久。 眼看滇军丝毫没有从悬崖上下来的打算。 黎利终于忍不住了。 招了招手,将阮廌叫到身边,交头接耳问道: “先生,这滇军莫非察觉到我们在此埋伏?” 此时,黎利和阮廌都想不到,升龙城那边竟是将计就计,布下一个更大的口袋,将他们兜在网中。 每次靠埋伏作战、屡试不爽的黎利和阮廌,早就形成了路径依赖。 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视他人为无物。 阮廌沉思许久,缓缓摇头: “未必!” “沐晟不过一区区匹夫,无勇无谋,哪能看透我们的布置。” “想必沐晟军中有高人指点,见此地险要,在此构筑据点。” “若已察觉我们在此埋伏,大军绕道就是,也不过多花三五日时间,就能到达升龙,又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依卑下之见,待他们构筑好据点,必是留下部分兵力在此驻守,以防后路被切断。” “其余兵力就会再度启程,前往升龙。” 黎利迟疑不决: “那依先生之见,我等要在此继续埋伏吗?” “若是对方在此迁延上几日,就怕我们在升龙城下布置的疑兵被明军看出虚实。” 阮廌也是一时难以下定决心。 不知不觉站起身来,在红树林中捻须踱步,脑筋急转。 反正滇军远在悬崖上,隔着数里,又有茂密的红树林遮蔽视线,阮廌也不担心露了行踪。 好半天之后。 阮廌蓦然停住脚步,已有了主意: “罢了!” “滇军已有防备,继续在此伏击,恐怕并不能有所建树。” “不能切断退路,就算能靠埋伏杀掉一些滇兵,无甚大用。” “我们先回军升龙城下,抽调七成兵力提前去往升龙城西南面的美良镇。” “美良镇有一处绝谷,两面崖壁相对,绝谷宽仅数十丈,正适宜设伏。” “待滇军抵达升龙,想必升龙城中的王通有了倚仗,就敢出城与滇军联手,夹击我们。” “我们示敌以弱,且战且退,将王通的京营残兵和滇军引入绝谷之中,堵死绝谷出入口,伏兵居高临下攻击。” “一战可定矣!” 黎利大喜: “先生大才......” 一通褒奖话语正要出口! 倏然! 红树林中,响起一道奇异尖啸。 尖啸声由远迅速接近! “将军小心......” 阮廌下意识就要提醒黎利。 可话还没说完! 一道冰冷流光,在枝叶间一闪而现,没入阮廌胸膛。 “呃......” 阮廌浑身巨震! 低头下望。 胸口心脏之处,已插了一支黝黑铁羽。 铁箭贯胸而过,只有尾羽卡在胸骨之间。 阮廌的生命力迅速消散。 身子晃了晃,栽倒在地上。 “先生!先生!......” 黎利骇然大呼。 条件反射仆倒地上,翻滚之间,已躲到树后。 “敌袭!!!” 黎利终于反应过来。 终日打雁,竟被雁啄瞎眼睛。 阮廌! 自己的左臂右膀,阮廌! 竟被明军杀手偷袭! 怕是没救了! 以后,自己该问计于谁? 黎利声嘶力竭之中,带着无限的慌张、恐惧和愤恨。 原本寂静的红树林,仿佛一锅突然烧开的水,沸腾起来。 无数贼兵,纷纷从藏身之处冒出,寻找偷袭之人。 却见身后远处一道魁梧身影,从浓密树冠上一跃而下。 往脚下套了一双怪异大靴,迈开长腿,沿着红树林中的小道,快速向林外离去。 令人惊异的是,泥泞松软的小道,竟没能让他阻滞片刻。 “快追!” 黎利愤怒欲狂。 伏击滇军失败。 行踪已经暴露。 阮廌被暗杀。 黎利暴怒欲狂,也豁出去了。 尽起埋伏在红树林中的数万贼兵,往林外追去。 务必要为自己的谋臣阮廌报仇雪恨。 然而! 就算黎利手下的安南贼兵对地形极为熟悉,在林间小路中奔行,依然是深一脚浅一脚。 眼瞧着前面那道魁梧身形越来越远,终至消失不见。 石亨背着“屠夷”巨弓出林而去,心头暗暗哂笑。 自己身为明军主将,孤身潜入林中偷袭阮廌,属实冒了不少风险。 也得亏脚下这双铁翅大靴,竟果然如陛下所说一般,行走在泥泞之中,如履平地。 一点都不会下陷! 这双铁翅大靴,乃是陛下令纯善工坊特制出来的,在普通铁靴周围外扩了一大圈铁皮,靴底镶上铁钉。 专门于泥泞沼泽地形中使用。 这种铁翅大靴纯善工坊拢共也只做了一千余双,只有火绳枪兵和迫击炮兵有配备。 石亨心头对朱瞻墡钦佩万分。 陛下从未来过安南,身在万里之外却能预知天下事。 竟知道自己会遇上泥泞地形,提前准备好了如此神物。 石亨却是不清楚。 朱瞻墡只是知道,原本历史之中,不管是陈洽,还是柳升,都是陷身于泥泞之中行动不便,这才以身殉国战死。 因此,在登基之后,就提前吩咐黎叔林开始准备此物,用于征讨安南。 石亨走路姿势虽然怪异,速度却是极快。 迅速回到林外大军之中,一条条命令发布下去。 满怀复仇杀戮之心的三万多大明京营精锐,如同一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快速运转开来。 等红着眼睛的黎利带着数万贼兵踏出红树林。 眼前一幕,令黎利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第180章 天罗地网 红树林外头。 大明京营精锐如同一堵延绵不绝的城墙,在一箭之地外静静矗立。 人墙横跨两条交汇的河岸,将红树林包围起来。 三万多人,人马寂然无声。 盔甲鲜然! 一支支长矛透阵而出,遥遥指向黎利贼兵。 长矛兵身后,影影绰绰无数弓箭手,羽箭搭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整支大明军队,透着冲天杀气。 黎利在红树林边缘倏然停住脚步。 强烈危机感涌上心头。 自己不知伏击过多少回明军,这还是头一遭被明军伏击。 瞬息之间,黎利想到悬崖上构筑防御阵地的滇军。 不好! 本想在此张网想要兜住滇军,结果却是自己被明军合围兜住! 攻守易势! 巨大的危机感,让黎利立刻抛掉阮廌被刺杀的恼恨。 发热的脑子迅速冷静下来。 举目张望之下,黎利心头惧意大生。 连忙举起手臂,示意身后贼兵停下。 无数贼兵视线穿过枝叶,看向外头,心里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只见明军队列站立的位置,极为讲究。 阵型距离红树林边缘百步有余。 刚刚好在普通弓箭手的射程之外。 黎利贼兵若是躲在红树林中引弓射箭,够不到大明军阵。 而数万贼兵若是出林,阵势还未摆开,就要刚好承受明军箭矢的洗礼。 对面一个简简单单的布阵,就体现出主将优秀的统兵能力。 黎利也是识货之人。 一眼就看破其中关键,这才喝止住贼兵要出林的势头。 按理说王通庸庸碌碌,应该没有这样的本事。 莫非对面明军的带兵将领,并非是王通? 这些明军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是广西的顾兴祖瞒天过海带兵来了? 黎利心头急转。 至今仍是没猜出来,升龙城中的明军主将,已经换人了。 黎利定了定心神,目光打量对面阵型,寻找主将之人,正要说两句场面话。 “嗖!” 一支铁箭从明军阵型缝隙中如电射来,发出奇异尖啸。 黎利顿时目眦欲裂。 阮廌正是死在此箭之下! 下意识间,黎利拉过身边一名贼兵,挡在自己身前! “呃!” 箭尖轻易贯穿贼兵胸口,从他后背透出。 铁箭的来势缓了一缓,最终被自己的护心镜挡住。 黎利胸口宛如被重锤轰击,不禁后退一大步! 钢质的护心镜已被铁箭击碎。 黎利浑身冷汗,后怕不已。 身上的这身盔甲,还是从俘虏的明军将领身上剥下来的,就这么毁了! 对面这个刺杀阮廌的凶手,箭技怎会如此可怕? 隔着百步,寻常弓箭早已力尽堕地,这支铁箭竟能射穿一人后还将盔甲的护心镜击碎! 万万不可再让他找到放冷箭的机会! 黎利连忙藏身到树后,探出脑袋,仇恨地寻找凶手身影。 只见对面的明军阵型裂开个口子。 一个身材魁梧无比的巨人骑在高大战马上,踏步而出。(安南人普遍矮小瘦弱,石亨身高近两米,相差悬殊。) 宛如巨灵战神! 巨人手挽大弓,铁箭架在弓弦上,遥遥指向林中。 身后一杆大纛迎风猎猎作响。 大纛上的“石”字显眼无比。 黎利心头一颤,已是知道,刺杀阮廌的凶手,竟就是这支明军的主将。 只是,大明军中,有哪个成名将领姓石,黎利绞尽脑汁却都想不出来。 如今的黎利根本不会想到,对面的石亨,将会成为他的噩梦。 并最终,将他的建国美梦,连同他的性命,一起摧毁。 石亨又是一箭,深深射入黎利藏身的树干上。 丝毫不介意战术部署被黎利听到。 嘿嘿大笑下令: “小的们,给老子在这里好好看住,不要进林中和他们捉迷藏!” “树林里的缩头乌龟胆敢出来,就给老子狠狠地射!” “这些缩头乌龟喜欢躲树林里,就让他们一直躲着好了,老子不信他们是真乌龟饿不死!” 严阵以待的明军发出震天响的应声。 黎利脸色顿时煞白下去。 石亨的话,恰恰击中黎利的软肋。 黎利带着大几万贼兵来扶宁镇伏击,本就是做速战速决的准备。 每人所带口粮,不过三五天之数。 辎重粮草,大都在升龙城外的军营之中。 要是被明军困在这红树林之中,虽然也能寻到一点食物,却绝对撑不过七天之数。 而最关键的是,自己的主要兵力大都在此。 若被困住,根本就没有援军前来救命! 原本黎利还想着在红树林中和明军打一场丛林战,结果对面竟是摆明车马,想要将自己活活困死在这里! 黎利也是果决之人。 片刻功夫就当机立断,决不能坐以待毙,要寻机突围! 这座延绵数里的红树林,两侧是湍急无比的河流。 兵卒要跳河逃生,就算水性再好,恐怕也十不存三四。 要伐树造出能运走数万人的木筏,耗日时久,只怕携带的口粮吃完,都造不好所需之数。 冒如此大损失不战而逃,黎利第一时间,就排除了这个选项。 接下来就只剩两个选项。 或者冒着箭雨出林,冲击面前的明军阵势! 或者回头,仰攻悬索桥那里,已构筑好防御阵地的滇军! 两厢权衡,黎利瞬间就做好了选择。 面前的明军数量与自己的兵卒相差不多,阵线却拉得极长。 想必阵型没什么厚度。 若是集中兵力抱团冒死冲锋,付出一定伤亡,未必就不能冲开阻挡。 到那时,龙归大海,鸟跃高空,安南这场战局,胜负犹未可知! 拼了! 红树林中,黎利叫来手下一众将领,开始了战斗部署。 说得头头是道,把手下将领听得一愣一愣,心悦诚服。 黎利根本不知,他马上将遇到何等的地狱场景。 两支队伍对峙了约莫两刻钟。 黎利一方,终于在林中调整好了阵型。 排在前头的冲锋队伍,会第一时间迎接明军箭雨的洗礼,伤亡巨大,自然不会由黎利领衔。 黎利对石亨手中的铁箭还心有余悸。 打算让手下将领冲开敌阵后,自己藏身于中军之中,跟随其后冲出。 终于,催战鼓声从林中传出,由缓而急。 猛然,鼓声一收! “冲啊!” 震天般的安南土话冲杀之声爆发,惊起无数鸟雀。 无数贼兵从红树林中冲出,黑压压挤成一大团。 挥舞着武器,向明军发起绝命冲击。 视死如归! 第181章 热武器第一战 “射!” 石亨冷声下令! 手中铁箭源源不绝,向对面射去。 早就严阵以待的明军弓箭手不断引弓射击。 箭如飞蝗,遮天蔽日,覆盖向密密麻麻冲来的贼兵。 黎利贼兵集结成团,挤挤挨挨。 明军弓箭手都不用仔细瞄准,只是加快手速不断射出。 每一波箭雨倾泻,都有无数贼兵倒下。 随后,被身后的自己人踩踏成肉泥,混入湿软的泥泞地中。 冲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际。 如城墙般排列的明军弓箭手面无表情,化身为杀戮机器。 而那些长矛兵,则紧紧握住矛杆,组成狰狞无比的防御阵,闪着寒芒的矛尖遥遥对着冲来的贼兵。 黎利贼兵付出巨大伤亡代价,踩着泥泞,终于越过红树林外,这段短短的死亡地带。 安南之人向来悍勇,无惧身死。 这些冲在最前面的黎利贼兵,本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眼看就要以肉身撞入长矛阵中,却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只想以自己肉身,为身后同僚铺就一条突围的康庄大道。 却见严密无比的长矛阵微微分开了一些,露出缝隙。 这些黎利贼兵还没来得及大喜。 “火绳枪,三段式射击!” 石亨的咆哮怒吼,在吵杂无比的战场依然清晰可闻。 只见长矛阵后,冒出一排密密麻麻的大明军士。 一个个平端火绳枪,冷然扣动扳机。 射完之后,这排大明军士迅速后退,另一排大明军士交错冒出,继续射击。 如此循环往复,几无停滞。 密如炒豆的爆响响彻战场。 冲上来的黎利贼兵犹如成熟的稻谷,被无形的镰刀一排排割倒。 偶尔三两个漏网之鱼来到近处,也被长矛一一捅死。 黎利眼睛血红,犹如赌输的赌徒,急于回本。 “上,全军压上!” “抱成团冲锋,外围的弟兄,需要你们牺牲的时候到了,掩护好你们身后的兄弟!” “我们一定会为你复仇!” 红树林中冲出的黎利贼兵越来越多,无穷无尽,集结的兵团越来越庞大。 眼看再这样下去,就连弓箭手和火绳枪兵都来不及将他们屠光,就要被冲到身前。 石亨却依然不为所动。 “开炮!” 口中暴声怒喝,一双丹凤眼却始终不离红树林边缘,依然在搜寻黎利的踪迹。 大明阵型后头,响起一连串火炮出膛声音。 对面躲在另一棵树后的黎利下意识大骇。 可随即冷笑。 大明阵型站得如此之密,阵型后头的火炮被挡了射击角度,难道他们打算轰杀自己人吗? 可还来得及高兴,冷笑已凝结在唇角上。 只见一颗颗黑乎乎的巨大弹丸从大明阵型后头升起,越过大明将士头顶,砸落在密密麻麻的黎利贼兵中间。 炮弹落地,片刻后炸开。 无数铁钉碎钢片如天女散花,在贼兵群中散开。 这种密集阵型,最是适合开花弹的威力发挥。 每一颗炮弹,都在贼兵群中绽开地狱之花。 带走几十人乃至上百人。 一整片一整片贼兵惨嚎着倒下,在红树林外,堆垒出一堵以尸体构成的城墙,和大明战阵遥遥相对。 两军交战不过小半个时辰功夫。 黎利贼兵已经被屠戮上万人,尸横遍野! 令黎利无法接受的是,战损如此之大,竟连明军战阵的边都没摸到。 短短一箭之地,犹如天堑,难以跨越。 明军的火器威力,完全在黎利的认知之外。 终于,躲在红树林边缘指挥战斗的黎利承受不住战损压力,鸣金收兵。 源源不绝从树林中冒出的贼兵,冲锋势头一停,回头重新逃入林中。 在林外扔下一地尸体,和无数尚未断气的伤员。 黎利的眼睛充血通红。 心脏剧烈跳动,手脚酸软无比。 无力感充斥全身。 自己手下的安南兵卒已经足够勇悍,士气足够旺盛了。 就算冲锋队伍近乎全军覆没,士气也没崩溃。 可面对从未曾见过的大明新式火器,毫无还手之力被屠杀,黎利却是扛不住压力了。 黎利并不知道,这场“扶宁战役”,之后会成为着名战例,列入大明京师大学军事专业的教材之中。 成为热武器正式登上历史舞台的标志。 热武器对冷兵器第一战! 划时代的降维打击! 靠兵卒士气、战术选择已完全弥补不了差距! 黎利惊魂未定。 正要收拢残兵,重新整队再次发起绝命冲锋。 石亨这边却是不再给他机会了。 火绳枪的三段式射击,和迫击炮的开花弹轰炸,取得的战果令石亨极为满意。 虽说演练之时已能大致猜到如今战况,可没拉到战场上真刀实枪试过一回,心里终归有些没底。 石亨侧头对身边一位书记官吩咐几句。 书记官连连点头,石炭笔笔走龙蛇,快速将战况事无巨细记录下来。 这份战地记录,需要带回北京城上呈给圣上过目。 之后记录将放入京师大学军事专业存档,留供将来的学子研习。 “迫击炮换火油弹,目标红树林!” 石亨残酷地再次下达命令。 明军阵型背后,迫击炮调整角度,上仰几分。 一颗颗火油弹飞出,落在红树林边缘炸开。 火油四溅,沾染得到处都是。 红树林长在沼泽湿地,水汽极重,原本没这么容易引燃。 因此,黎利从未担心过,藏身于红树林中会遭遇火攻。 可有了火油,却是完全不同。 连串轰然爆响声中,一处处火头在红树林边缘燃起。 风助火势,渐渐的,各处火头勾连,不多久已连成一片。 一场森林大火,已是无法避免。 石亨还不满足。 频频下达命令,让迫击炮继续发射,引燃大火还未烧到的地方。 很快,这片两条河流交汇三角洲的红树林,面对明军一面的边缘地带,全都燃起熊熊烈焰。 也切断了林中黎利贼兵再杀出来的通道。 森林大火越烧越烈,空气的温度急剧上升。 火势不但往中心蔓延,就连红树林外一箭之地的草地,也被引燃。 烈火渐渐往满地贼兵尸体烧去。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那些身受重伤倒地、还未断气的贼兵伤员,顿时炸了锅。 他们可以冒着必死向明军阵势发起冲锋,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烈火烧到自己身上无动于衷。 鬼哭狼嚎声中,但凡还能动的人,纷纷手脚并用,向明军方向爬去。 石亨举起手来,叫停明军射击。 残忍笑笑: “长矛兵出列,将还未断气的贼兵尽数杀死!” 第182章 返攻崖顶 红树林之中。 当第一波火油弹炸开之时,黎利已经头皮发麻。 “退!快退!” “所有人等回师,全力夺取悬索桥!” 黎利撒开脚丫,奋勇当先向来路奔去。 脚下的泥泞,被踩得四处飞溅。 黎利还未对战局完全绝望。 红树林外,这位石姓将领带的明军火器太过犀利,非人力所能抵挡。 可背后的滇军却是没有火器,用的还是刀枪弓矢。 大家都是用一样的武器,黎利并不畏惧滇军。 更何况,黎利从来就没将沐晟看在眼里。 就算滇军居高临下凭险而守,还构筑了简易防御阵地。 黎利相信,以自己所率的精锐安南兵卒,付出伤亡代价,一定可以把防御阵地拿下来。 到时候,这些精锐安南兵卒,就还有生路。 今日败局已定。 可黎利还想着尽量多留些火种,以图东山再起。 胜败乃兵家常事。 若无百折不饶之心,何谈建国立业之志! 当初刚起事那时,比眼前更悲惨的绝境,不也一一趟过来了吗? 黎利心头发狠,带着残余贼兵一路低头猛冲。 等这些残兵终于穿过红树林,眼前的滇军防御阵地已经完善了许多。 悬崖之上,原本还能靠羊肠小道爬上去。 土石堆垒之后,悬崖顶端宛如砌起了一堵墙。 快两丈高,近乎垂直。 上面横七竖八插着削尖的枝干,狰狞无比。 土墙上面,站满了滇军弓箭手和长矛兵,严阵以待。 黎利回顾身后还剩的两三万安南精锐,开始鼓舞士气: “弟兄们,看到了吗?” “卑劣的大明人不敢与我们正面交锋,放火把我们后面的路断了。” “只有攻上去夺取悬索桥,我们才能离开这里。” “不过大家不用怕,大明人胆小如鼠,拼刀枪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上面的是云南沐晟的军队,他们手中没有火器。” “沐晟打不过黎季犁,打不过简定帝,打不过陈季扩,肯定也打不过我们,对不对?” 残余的安南贼兵眼神大亮。 自己扛不住林外明军可怕至极的火器,难道还打不过眼前的区区滇兵吗? 数万人齐齐挥舞兵器,嘶声怒吼: “对!” “沐晟不会是将军的对手!” “等老子杀上去,要抓两个滇兵割肉下酒!” ...... 黎利见手下兵卒斗志都被激发出来,连忙趁热打铁: “上面的地方很小,沐晟带来的滇军大部分都在对岸扶宁镇中。” “只要大家翻上这堵刚刚才砌起来的土墙,这一小撮滇兵马上就会崩溃。” “不要害怕牺牲,就算你死了,你身后的弟兄,也会帮你完成心愿!” “夺下悬索桥!杀光滇兵为阮先生报仇,为弟兄们报仇!” 残余安南贼兵热血沸腾。 一个个眼冒凶光,死死盯着土墙上严阵以待的滇兵。 如狼似虎,恨不得生啖滇兵血肉! 齐齐挥舞兵器连声高喊: “夺下悬索桥!杀光滇兵为弟兄们报仇!” “夺下悬索桥!杀光滇兵为弟兄们报仇!” “夺下悬索桥!杀光滇兵为弟兄们报仇!” 黎利脸色逐渐狰狞。 见士气已攀至顶峰,猛然喝令: “进攻!” 自己则是不为人察觉地向后退了半步,藏身到一棵树后。 向上仰攻十数丈高的悬崖,崖顶还有近两丈的土墙,哪有如此容易。 这是要用无数人命去填的鸿沟。 可至少,进攻滇军这里,还有一线胜机。 不像之前的那支堵截明军,所用的火器闻所未闻,威力不可抵挡。 黎利心头已有盘算。 崖顶上地方有限,沐晟虽带了五万滇军,能在崖顶驻守的,不过区区几千人而已。 拿人命去填,只要能攻上崖顶,就是胜利。 就算伤亡巨大,后面无力对抗扶宁镇的滇军主力,也可砍断悬索桥,守住崖顶。 不用半天,红树林的火势必然会蔓延到这头,红树林中,已无立足之地。 而这片崖顶,就是最后的安全地点。 贼兵呼喊鼓劲之间,向崖顶发起进攻。 弓箭手们引弓朝上,射出沾染毒箭木汁液的竹箭,为冲锋同袍掩护。 而土墙上的滇军弓箭手,也纷纷反击,箭雨如蝗,落在贼兵头上。 一个朝天仰射,一个居高临下瞄准射击,两者的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 贼兵弓箭手们为了能将竹箭射上土墙,需要抵到近处射击。 可往往还没到达目标地点,就死在滇军的箭下。 战局又是一面倒的杀戮。 贼兵倒下不知多少尸体,终于有些攻城勇士突破箭雨阻扰来到近处,开始咬着钢刀向上攀爬。 如此垂直方向,上面的滇军弓箭手几乎难以再射到。 这些攻城勇士松了口气。 临时堆砌的土墙,墙面参差不齐,倒是有不少可借力之处。 只是需要躲避墙面上倒插的无数削尖枝干。 速度慢了不少。 可还没等他们攀越翻上墙头,一支支长矛刺下,就将他们穿成冰糖葫芦,惨叫着摔下悬崖。 也有极少动作灵敏之人,躲开戳刺一把将长矛夹在腋下,角力之下,将滇军长矛兵从墙头扯落,两人在空中纠缠,齐齐摔落下去,同归于尽。 悬崖底下,尸体飞速堆高。 这倒是给贼兵们提供了助力。 侥幸躲过箭矢杀戮的贼兵们踩着尸体向上攀爬,重复着之前贼兵的命运。 从远处看,贼兵们密密麻麻,犹如前仆后继的蚁潮,锲而不舍向土墙上攀爬。 随着贼兵们死得越来越多,战局似乎逐渐向贼兵倾斜。 已经有少数悍不畏死的贼兵能翻上墙头,不过立马就被长矛兵挑落下来。 远远观战的黎利振奋不已。 握紧拳头不断为这些手下兵卒加油鼓劲。 只要有人能在城头守住片刻,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同袍攀爬上来,一起守住阵地。 到那时,崖顶上滇军的溃败就是定局。 蓦然。 崖顶上连串呼喊。 无数滚石擂木被扔了下来。 将正在攀爬的贼兵从墙上砸落。 顺带着,也将倒插在墙上的削尖枝干一起折断。 黎利嘿嘿冷笑。 自信心又回来了。 让滇军杀! 这个防御阵地刚刚构筑,根本就没准备多少滚石擂木。 等这些滚石擂木用完,滇军就再无手段可用。 黎利已经看到,攻上崖顶的胜利在向自己招手。 突然! 一道道耳熟的迫击炮发射声瞬间将黎利全身冻结住。 发射声稀疏了许多,并无之前明军那么密集。 却依然让人绝望无比。 黎利骇然抬头。 只见一颗颗黑乎乎的圆球从崖顶滇兵身后升空。 飞越极远,落在自己附近! 第183章 黎利败亡 又是火油弹! 黎利目眦欲裂! 下意识往红树林深处躲去。 一颗颗火油弹在红树林朝向悬崖方向的树林边缘炸开。 与之前石亨那边阻截明军如出一辙。 火势迅速蔓延,将红树林与悬崖阻隔开来。 黎利退到暂时安全之处,心神甫定,顿时大呼糟糕。 悬崖之处地方狭小,兵力根本铺展不开。 滇军只能派驻五千兵力守在上面。 黎利手下的安南兵卒,也没能尽数都投入战线。 刚刚贼兵前赴后继进攻,看着死伤无数,也只不过才阵亡了小几千人。 如今林外正在仰攻的贼兵只有六七千人,还剩下的两万余贼兵主力,可全都在林中,排队等着轮到自己上场。 这下可是一股脑全被火墙堵在林里。 尤为可虑的是,红树林两头起火,交相夹攻,只怕一夕之间,整座红树林都要化为灰烬。 明军好狠毒的手段。 竟是打算将这么多人,尽数烧死在林中! 手下的两万余兵卒,尤其是自己,逃无可逃。 难道眼睁睁等着被烈火烧死? 无奈之下,黎利只能把目光看向红树林两侧汹涌无比的激流。 跳河指不定还有一条命。 不跳,唯死而已。 至于被隔绝在林外,还在进攻崖顶的六七千兵力,黎利已经无暇顾及。 “快!趁火还没烧到,大家快跳河逃生,生死有命!” “能活下来的人,自己赶去清化府!” 红树林靠近河流的两侧,无数安南士卒,犹如下饺子一般,义无反顾纵身跳入汹涌奔流的河水中。 黎利的心都在滴血。 偷鸡不着反蚀了把米。 一场伏击战打成这鬼样。 辛辛苦苦,一夜回到创业初始。 手中的精锐兵卒还能活下来多少,黎利一点把握都没有。 甚至连自己能不能在汹涌河水之中逃生,他也没多大把握。 正要也跟着纵身跳进水里。 好在身边的亲兵们依然忠心耿耿。 一把将他拉住。 “将军稍候,将军您身系百万安南百姓的生死福祉,不可冒此大险。” “火势烧过来还有一点时间,待我等帮您扎一支木筏再下水不迟。” “将军万万保重!” ...... 红树林的一场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 被黎利抛弃的六七千贼兵,后路已绝,依然勇悍绝伦,向崖顶发起自杀式攻击。 可一支孤兵,后援已绝。 越打人越少。 最终也只是给滇军带来一点伤亡,并没能如愿夺下崖顶。 当最后一名安南贼兵刚冲上墙头,就被五六支长矛贯胸而过,兀自挥舞着钢刀,试图拉一个滇兵垫背之时。 沐晟手中长刀狠狠劈下。 将其首级劈落悬崖。 沐晟柱刀哈哈大笑,一扫多年以来的郁闷。 终于,在这安南之地,自己获得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不再是跟在张辅身后,捡现成的便宜。 沐晟得意了一会,目光扫过孙愚几人,窒了一窒。 张辅的阴影刚去,又一个阴影笼罩而来。 石亨!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沐晟至今对他还不甚了解。 只是听入朝觐见的属臣说起,其人年纪不过三十左右,父辈是大明中层将领,并无勋爵在身。 不过,其与当今圣上相识于微时,是第一位坚定支持当今圣上的武将! 此乃天子近侍,从龙之臣! 沐晟思索片刻,已拿定了主意。 自己永镇边陲,想要巴结当今圣上都找不到门路。 石亨此人,正宜交好。 石亨如此并无勋爵在身,正是极为渴望建功立业的时候。 不可与之争功! 安南平叛,自己当好绿叶,上呈战报之时,当多吹捧石亨的功劳。 想必投桃报李,石亨将来也会在当今圣上面前多为自己美言。 沐晟主意一定,当即扔开长刀,双手握住孙愚肩膀使劲拍打,满脸兴奋笑容: “孙参将,你们家石将军真乃神人!” “黎利向来狡狯,行踪不定,擅长偷袭。” “今日一役,石将军将计就计,在黎利最擅长的领域给予他致命一击,安南乱局已是指日可定。” “尤其是派你们几位前来报信,堪称神之一着!” “将黎利大军隔断,使之首尾不能相顾,你们当记头功!” 孙愚连连谦逊辞谢。 沐晟啧啧摇头,赞叹不已。 随即,状若无意说道: “长江后浪推前浪,石将军真是后生可畏。” “将来我等老去之后,石将军必会是我大明擎天玉柱,护国栋梁!” “本国公这就起草奏章,八百里加急向圣上奏报大捷!” 孙愚不解沐晟之意,含糊应了声。 只是将沐晟的话记下,等回到升龙城复述予石亨知晓。 扶宁镇这一战,可以说是安南战局极为关键的分水岭。 大明军队一扫之前只能龟缩在城里防御的颓势,开始积极反攻。 石亨带兵返回升龙城,轻松将城外黎利的兵营端掉。 兵营中的几千老弱贼兵,石亨一人没留,尽数杀光。 顺便,将黎利的粮草辎重尽数归入囊中。 两日后沐晟的五万滇兵到达升龙城会师。 大军休整几日,终于缓过劲来。 石亨和沐晟连日商讨,也敲定下来之后的战术打法。 两军互为照应,稳打稳扎,不给黎利施展阴谋诡计的机会。 大明兵力远胜黎利贼兵,火器威力更是不可阻挡。 只要自己不犯轻敌冒进的大错,黎利贼兵只能节节败退。 石亨和沐晟各率一军离城,相距十余里遥遥并行,互为照应,向清化府进发。 如月江边,郑和的水师船队早已就位。 接上两支大军,水师船队并没有在江对面靠岸,而是直接出海,沿海岸线行驶不远,兵锋降临清化府。 黎利侥幸逃离红树林后,就迅速赶回清化府,重新纠集了数万贼兵来到如月江边埋伏。 希冀能一举扳回颓势。 结果清化府兵力被抽调一空,几乎成为空城。 等黎利率兵赶回,清化府已经易手。 一场遭遇战,石亨沐晟两军在郑和船队火炮的协助下,再次重创黎利。 再吃败仗的黎利只能率兵南逃。 石亨唯恐中了埋伏,也不追赶。 大军只是按部就班,一路向南稳稳推进,将被黎利控制的城池一座座拿下。 遇到重兵把守的关隘,则是以新式火器为主力输出,打得黎利毫无反手之力。 安南平叛,石亨打了半年多,从北到南一路打到占城国边境,终于将安南一地的贼兵尽数肃清。 黎利使尽浑身解数,各种诱敌深入计谋频出。 奈何石亨根本不吃这一套。 黎利每次溃逃,石亨都放任随之,从不引兵追击。 只是将黎利的生存空间越挤越小。 最后,黎利带着仅剩的几百亲卫部众从安南最南端的顺化府乘船出逃。 被早已堵在外海的侯显水师击沉船只。 一代枭雄黎利,原本历史中越南的开国之主,最终葬身于大海之中。 而北京城中,更是精彩纷呈。 第184章 终章 在朝鲜国王李裪万般无奈之中,朝鲜让宁大君李褆,护送着三位庶妹,来到北京城。 朱瞻墡大喜。 当即封淑安翁主为德妃,淑谨谨妃,淑顺顺妃。 北京城中,皇帝纳妃典礼持续了三日。 结果婚期刚过,李褆在大朝会上大哭,控诉朝鲜国王李裪大不孝。 在永乐十六年幽禁父王李芳远和母后元敬太后。 并将自己囚于汉阳城近十年,逼迫孝宁大君李补出家。 朱瞻墡顿时雷霆震怒。 朝中自柱国蹇义而下,内阁辅臣,各部尚书,御史台,武将勋贵,纷纷出列,谏议废掉李裪国主之位,改立原世子李褆为朝鲜国王。 并派兵讨伐如此不孝之人。 为朝鲜先国主、大明国丈李芳远报仇雪恨。 大方向定了后,结果讨论到该派多少明军出征,朝堂间又吵了起来。 只是吵架的气氛诡异无比。 没有剑拔弩张的对峙,反而有心照不宣的意味。 户部尚书郭璡据理力争,当前国库空虚,京营主力正在安南平叛,不宜抽调太多兵力。 最终,郭璡的意见被朱瞻墡采纳。 由忠勇王金忠率领三千营两万兵力,护送李褆回归朝鲜,号召朝鲜朝野忠贞之士为国讨逆。 随即,由胡濙执笔,起草了一封措辞严厉的讨罪诏书,和废掉李裪朝鲜国王、改立李褆的册封诏书。 李褆大失所望。 大明给予的助力,与海寿私下里答应的有天壤之别。 可如今自己与胞弟李裪已完全撕破脸,不能并存于朝鲜之地。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 李褆只能哀怨不已谢恩,怀揣两封诏书,跟随金忠的三千营部队回到朝鲜。 李褆到达西京平壤,当即停留下来,公开大明的两份诏书。 朝鲜内乱顿时爆发。 兄弟阋于墙。 有大义名分在,孝宁大君立刻站出来声援李褆。 朝鲜国内,不安于现状的野心之辈,纷纷加入李褆阵营。 李褆在底层民间颇受爱戴,穷苦民众投入李褆军中,络绎不绝。 很快,盛怒中的李裪将远在利川的李褆家人杀光。 尽起朝鲜兵力,北征平壤。 两军交战,李褆刚招纳的乌合之众,如何能是李裪的对手。 一场大败,金忠护着李褆一路北逃,到达濒临双城卫的朝鲜边界。 紧追在后头的李裪大军,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陷入三千营、朱济熺护卫军和女真诸部的包围。 此时亦失哈招募的女真青壮部队,已有万人之数。 新仇旧恨之下,女真兵战斗力极为凶悍。 最终李裪在几名贴身侍从的拼死护卫下,弃军突围,逃回汉阳。 所率的朝鲜兵力,几乎被屠戮一空。 灭掉李裪主力后,朱济熺护卫军和女真青壮部队并没随李褆继续南下征伐李裪,而是收兵回到双城卫。 李褆只能再度招兵买马,和李裪残兵交战。 金忠的三千营并不出全力,只负责保护李褆安全,攻城拔寨,全得指望李褆自己招募的兵马。 只是这些新招之兵,往往还没练熟阵型,就死在李裪手中。 倒是由朱济熺护卫军和女真青壮部队这个调节器在,李褆败而不亡,安全无忧。 仿佛在大佬保护下的练级新手,屡战屡败,百折不饶。 兄弟俩战斗越打越惨烈,朝鲜国力却是越打越弱。 整个朝鲜境内,兵祸连结,民不聊生。 整场战事,持续了一年多。 无数朝鲜民众死于兵乱之中。 最终,李裪被耗尽最后一点点实力,第一次败在李褆手上。 身死兵灭! 汉阳城破! 汉阳城中李裪的后妃王子,李氏宗亲,尽数被已杀红眼的李褆杀光。 转而,李褆又将屠刀对准了李补一家。 最终,兵荒马乱的汉阳城中具体发生了什么,后世记载莫衷一是。 有说李补反击,和李褆同归于尽的。 有说李褆杀掉李补一家后,被忠于李裪的下人刺杀的。 有说李褆部下作乱,杀了李褆的。 整个汉阳城灾劫过后,十不存一。 朝鲜李氏一族,几乎被屠戮一空。 仅剩的成建制兵力,只有金忠的三千营,和恰好到来的亦失哈女真部队。 当即,由朝鲜李朝遗臣耆老,联合上表大明皇帝陛下,祈求归附大明。 而此时,鲸海对面,倭国的战乱比朝鲜更甚。 持续一年多的互相攻伐,整个倭国,只剩下五个有实力的大名。 越后的上杉氏,伊豆的北条氏,甲斐的武田氏,阿波的细川氏和山阴的山名氏。 足利义持急怒之下,一命归天。 连下一任的大将军人选都没指定。 继任室町幕府的大将军,由足利义持的四个弟弟义承、义昭、永隆和出家当和尚的义圆抽签决定。 最终,由义圆抽中。 底下群臣反对声四起,室町幕府已被架空,丧失了话语权。 天始二年秋,数十艘大明船舰在越后(新泻)靠岸,上杉氏一夕覆灭。 越后国自大名而下,武士平民,尽被屠戮。 一万朱济熺护卫军、两万女真军由关东而下,将近一年时间,将倭国一扫而空,兵临京都。 称光天皇、后小松上皇,及倭国一众亲王,尽数被俘,由海路押解去往北京。 倭国覆灭,民众百不存一。 百里渺无人烟,路见尽皆白骨。 朱瞻墡改朝鲜为东夷都司,倭国为东瀛都司。 辽东建州女真海西女真两部,在朱济熺鼓动之下,往东瀛都司迁徙大半部众。 恰逢秦王府护卫军将领上告朱志均不法之事,朱瞻墡将朱志均改封为东瀛王。 特许朱志均携十万陕西民众,移居开拓东瀛。 蜀王朱友堉眼见藩王改封境外已成风潮,主动上表请封朝鲜。 朱瞻墡慨然许之,改封朱友堉为东夷王。 之后,以山东年年灾祸,叛乱迭起为由,圣裁山东一地,不足以生养山东之民。 强令迁徙百万山东民众,前往辽东充边。 从山东地方官僚以下,士绅地主,平民百姓,除长子一系,余者皆在迁徙之列。 并鼓励迁徙民众,与辽东女真诸部杂居通婚。 凡与女真诸部嫁娶之家,由朝廷赏赐银两若干。 而此时,黎叔林研制的蒸汽机已装备到大明宝船之上。 天始四年,亦失哈、王景弘、猛哥帖木儿前往扶桑探险的船队安全抵达天津港,带回玉米、土豆、番薯、西红柿、辣椒等物种。 刘永诚带领的船队则绕过爪哇岛往南,发现澳洲之地。 平定安南的石亨回到北京,刚被封为平南伯,立刻又领兵出征塞北。 以兀良哈三部和阿鲁台曾冒犯先永乐帝车驾为由,讨伐北元诸部。 此时北征的明军尽皆为骑兵,火绳枪兵和长矛兵五五之数,并带上一营迫击炮兵。 朵颜卫、泰宁卫和鞑靼部尽被屠灭,阿鲁台身死。 唯有当初不曾袭击朱棣的福余卫投降大明,编入三千营之中。 塞北东面,尽数成为大明疆域。 向北直抵极寒之地,与使鹿部和使犬部接壤。 西面的瓦剌犹如惊弓之鸟。 也先起全族之兵一战覆灭帖木儿帝国,埋头向西征伐迁徙。 将塞北之地让给刚被朱瞻墡册封为平西郡王的弟弟,伯颜帖木儿。 伯颜帖木儿在大明强大军事压力之下,覆灭盘踞新疆的亦力把里作为投名状,上表请附。 朱瞻墡大喜。 改封伯颜帖木儿为忠顺王,与金忠并为大明唯二的异族藩王。 至此,以伊犁为界。 南至澳洲,北至极寒荒芜之地,东至汪洋以东的扶桑之境,尽数为大明疆域。 而也先小王子,带着瓦剌铁骑,一路杀入欧洲。 拐骗绑架,征伐掳掠,无所不用其极。 如秋风卷落叶,刮地三尺,将极西之地学者和典籍,尽数运往大明。 以换取大明琳琅满目的奢侈之物。 欧洲刚刚开始萌芽的文艺复兴,嘎然而止。 重又陷入中世纪的无尽蒙昧之中。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