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荣耀,化学强国》 第1页 [穿越重生] 《科举荣耀,化学强国》作者:星辰夜色【完结】 文靖安是桃河村出了名的病秧子。 本应8岁夭折,身体却穿进了个23岁的新主人。 文静安不过是日常做化学实验,试剂刚倒进去就炸了。 甦醒后的文静安目光呆滞,穿越就穿越吧,怎么还变成了个带把的。 23岁的大姑娘变成了8岁小男孩! 由文静安变成了文靖安! 震惊过后,日子照样得过啊。 原主本是农家子,家境贫寒,如何走进小康生活? 文靖安回归老本行,在古代搞化学工作。 自创文氏炼盐法赚得第一桶金。 更不要说什么滷水点豆腐,古法味精等等。 每一样都是发家致富的金点子。 但这就是文靖安想要的吗? 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文靖安通过科举改换门庭登堂入室。 先中探花后升丞相,位置越高,责任越大。 百姓疾苦,需有良方;国家危难,我有良谋! 桩桩件件,文靖安在其位谋其政,办得滴水不漏。 忙碌半生,当年的农家子早已长参天大树。 史书记曰:寒门荣耀,莫过于此。 内容标籤: 性别转换 前世今生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文靖安 ┃ 配角:林宁宴,严素光,陈崇章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女穿男后的科举大佬 立意:知识就是力量 第1章 穿越 春耕已过新暑未至 大盛元景九年春,云州北昌府,永宁县,桃河村。 春耕已过,新暑未至,本是莺飞燕舞的好时节,桃河村文太爷家却是气氛凝重,全家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阴翳。 文太爷最小的孙子文靖安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养活到八岁,前两日又发急病,身子忽冷忽热,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餵进去的药吐出大半,到了昨晚竟然口吐呓语,折腾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可人却彻底陷入了昏迷,不省人事。 「靖安靖安……」 陈三娘在床边不断唿唤着这个名字,她嫁到桃河村已经九年,和文家老三就这么一个儿子,这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清苦,可她夫妻俩也是尽全力把最好的给了儿子,真是捧在手心怕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陈三娘摸了摸文靖安的额头,说道:「三贵,你让大夫再来一趟。」 只是文三贵还没开口,一旁的文家大嫂就抢先一步说话了。 「三娘,大夫前脚刚走,他刚开的几服药还没煎呢。」 一向隐忍的陈三娘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瞪着文家大嫂,厉声道:「靖安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不就请大夫多花几个钱吗?靖安有个三长两短,这笔帐我算你头上!」 大嫂本来就泼辣霸道,又仗着自己是大房,文太婆年迈不管事,近几年她俨然已经成了文家的当家主母,听陈三娘这么一说,顿时来了脾气,张口道:「你这算什么话?!我——」 「好了!」 一声呵斥从门外传来,文太爷沉着脸进了门,说道:「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最重要。」 在这个家文太爷的话还是最有分量的,毕竟还没分家,他才是一家之主,大嫂被他一瞪,顿时蔫萎,再不敢开口。 文太爷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文靖安,向文三贵道:「老三,听三娘的,你去镇上把大夫请回来。」 老实巴交的文三贵终于开口了,跟陈三娘道:「你放宽心,我很快帮靖安把大夫请回来。」 陈三娘点了点头,文三贵这便转身出门,这时趴在床边的一个女娃娃,也就是文家老二的小女儿惊喜道:「三娘娘,小哥哥好像动了动眉毛——小哥哥醒啦!」 众人听闻赶紧看向文靖安,虽然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但他真的睁开了双眼。 陈三娘俯身上去,捧着文靖安的脸,生怕他再昏睡过去,红着眼眶激动道:「靖安!我是阿娘,看看阿娘。」 文静安:??? 自己明明是孤儿,哪来的娘? 这又是什么地方? 我不应该在医院吗? 她记得自己在工作室做化学实验,不知道是谁把其中一种试剂做了调换,她刚加热就炸了,工作室全都是化学物品,牵一髮动全身,她根本来不及跑,火焰剧烈燃烧,火海一片血红,她的视线却暗了下去,最终失去了全部意识。 再醒来时就是现在的画面。 还没弄清状况,许多记忆便迅速涌入大脑——原主文靖安,男孩,今年八岁…… 男孩? 这是穿越了? 还是女穿男? 虽然文静安平时喜欢看网文,但自己二十三岁的大姑娘穿成一个八岁小男孩,依然令她足够惊诧,若非还未搞清现在是什么状况,她肯定扒裤子把那玩意儿掏出来,至少也要伸手进去摸索以验明正身! 随着原主的记忆全部融入,文静安对自己现在的身份有了全面的认知。 首先是原主文靖安与她的名字文静安听起来没有差别,靖与静只有写法之差,基本符合穿越文里「同名同姓」的老设定了。 其次就是原主的家庭情况。 从他的爷爷文太爷说起,文太爷生有三子一女,三子俱已成家,女儿业已外嫁,老大文大贵娶马氏,老二文二贵娶李氏,老三文三贵娶陈氏,其中文三贵和陈氏陈三娘便是原主的生身父母。 第2页 文家的第二代,文大贵和大伯母马氏生有两子两女,文二贵和二伯母李氏生有两子一女,文三贵和陈三娘只生了文靖安一个儿子,文靖安也是家中最小的一个男孩,因此刚才文二贵和二伯母的那个小女儿才叫他小哥哥。 单从人口上来看,文家着大家子也算人丁兴旺,不过实际上文家并不富裕,现在家中有十六口人却只有九亩薄田外加几亩旱地,放在丰收年份能有些盈余,可一旦老天爷闹脾气,全家人都得勒住裤腰带过日子,普通年份每日都是清汤寡水,一年难得见一次荤腥。 文静安深感这一家子的不容易,特别是原主的亲生父母,这些年为了原主可以说是倾尽一切,文静安脑中不断涌现文三贵和陈三娘连夜背着他去看大夫的画面,作为前世的孤儿,文静安从未感受过父爱母爱,此时却在陈三娘夫妇身上得到了浓浓的关怀和感动。 既然穿过来了,先不管是男是女,反正都得好好活下去,起码不要辜负原主这对好心的父母。 文静安与文靖安,一字之差却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幸芯子还是自己,文静安决定以后就用文靖安这个名字,慢慢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打定主意之后,文靖安动了动唇,向陈三娘弱弱道:「娘~」 陈三娘酸着鼻子点头:「哎,娘在,娘在。」 文靖安:「娘,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靖安也想跟着哭。」 陈三娘心都要化了,赶紧抹了抹眼角,回道:「不哭,咱娘俩都不哭。」 这场面即便是大伯母都看得心里不是滋味,其他人心里都有些发酸,都知道这对母子这些年不容易。 文靖安为了让众人放心,又说道:「娘,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吃点东西。」 陈三娘一听,忙向跑到门口要去请大夫的文三贵道:「你去煮碗粥,多下些米,靖安两天没吃东西了。」 文三贵闻言赶紧往厨房跑去,文太爷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好了,想吃东西就没问题了,吃了东西身子就有了力气,老大媳妇——」 大伯母老老实实回了声「爹」,文太爷继续道:「家里的鸡蛋都拿给靖安,一家人要互相体谅互相扶持。」 大伯母心有不甘还是得听公公的话,回道:「知道了,爹。」 文太爷叮嘱了陈三娘一句:「孩子喝了粥尽量让他下床走动走动,老躺着反而不好。」 陈三娘谢过文太爷,文太爷没再说什么,既然文靖安醒了,屋子里的人相继离开,最后只剩陈三娘和那个一直趴在床边的小女娃。 小女娃看人都走了,这才悄悄从怀里摸出半块饼子,用她的小手递给文靖安,小声道:「小哥哥吃,这是我从大娘娘房里偷出来的。」 文靖安看着这个小女娃,又好笑又感动,这小女娃是文二贵和李氏的小女儿,名叫文安安,是文家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五岁,比文靖安还小三岁,虽然她上面还有两个亲哥哥,但歷来和文靖安这个小哥哥关系最好。 文靖安想到如果拒绝了安安的心意,可能会伤害到她那颗小小的心灵,因此把饼接过来,摸了摸安安的头,说道:「小哥哥谢谢安安的好意,不过下次要记住不能再偷东西了,小孩子偷东西总是不对的。」 安安连连点头,当她看到文靖安咬了一口她偷出来的饼子,开心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 陈三娘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告诫道:「老跑大娘娘房里,当心她又打你。」 安安勇敢道:「我才不怕她!她是坏人,不给小哥哥钱治病。」 文靖安在旁边看着这位「母亲」和「妹妹」,心里涌上一阵阵感动,这或许就是亲情吧。 不多时,文三贵的粥也熬好了,这位向来老实寡言的糙汉子小心翼翼捧着碗,不断吹气让粥快点凉下来,他知道自己笨手笨脚只能做些粗活,因此把粥交给陈三娘,让陈三娘来餵文靖安。 文靖安一口气喝了大半碗,这才有了饱腹感,身体逐渐找回力气,原主的体质确实不好,看来日后他得进行一些强身健体的训练,比如每天早上坚持晨跑什么的。 陈三娘和文三贵看文靖安喝完了一整碗粥,脸上少了几分苍白多了些红润,心里总算轻松了几分。 文三贵问陈三娘:「还要不要到镇上请大夫?」 陈三娘正要开口,文靖安抢先一步道:「不用了,爹、娘,我感觉我好了。」 夫妇俩都知道文靖安是心疼钱,也不想让他们去看大嫂的脸色,文靖安尽可能用八岁孩童的语气措辞说道:「我吃药老想吐,一直吃药一直想吐,吃不下饭。」 陈三娘听罢想了想,向文三贵道:「先看几天吧,靖安现在胃口好,药先停一停。」 文三贵说道:「那你照顾靖安,我下地去了。」 陈三娘道:「嗯,早点回来吃饭,不要总是什么都抢着干。」 文三贵没再说什么,看了眼文靖安和陈三娘,转身出门走了。 文靖安现在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仅仅来自于原主的记忆,可原主才八岁,知道的东西并不多,文靖安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先要从一些简单的认知开始。 思及此,他跟陈三娘道:「娘,等会我想出去走走。」 安安自告奋勇道:「我陪小哥哥出去玩儿。」 毕竟孩子病了这么多天,陈三娘当然不放心,文靖安知道她担心,自己起来在房里走了一圈,感觉现在只是身体上有些酸痛,这是躺了太久的后遗症,除此以外没有感到其他任何病症。 第3页 「娘,我走一走舒服多了,刚才爷爷也说老躺床上不好。」 陈三娘看文靖安确实没什么问题,这才嘱咐了几句,让文靖安出门。 文靖安出了门,一口深唿吸,一股凉意吸入沁洗心脾,一下便感神清气爽,古代的空气和环境与原世界水泥森里的浑浊自然有云泥之别。 文家的房子是一排土房,屋顶用干草铺成,墙壁和外面的围墙都是用黄土垒成的,中间有一个院子,院子倒是不小,左边有一个石磨,右边有一口井,靠近门口的地方种了两棵树,一颗椿树,一颗萱树,意为「椿萱并茂」。 这让文靖安一下联想到西北的古代民居。 事实上桃河村所在的北昌府正是处在大盛王朝的大西北,长年干旱少雨,所以村寨集镇一般都是傍水而建,桃河村就因为在桃河边才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第2章 偷吃 名门闺秀小家碧玉 文靖安便与安安在桃河村走了一圈,大概认识了这地方的风土人情。 确实和西北地区没有多大的差别,无论是房屋建筑还是人们的穿着长相都是地道的西北风味,比如种植的农作物以小麦为主,饲养的家禽家畜则有羊和驴等等。 除此以外,文靖安粗略数了一下,整个桃河村也就五十多户人家,有的还是无人居住的空房子,最多几百人。 在这样的地方人们想要活下的唯一出路就是务农,不过文靖安看了看原主这幅身子骨,显然不适合种地,再说光靠种地他也没办法给陈三娘夫妇和安安等亲人带来富裕的生活。 他原来是学化学出身的,利用化学知识在这个时代应该有不少的发挥空间,这个以后得仔细挖掘。 到家吃过午饭,文靖安睡了个午觉,下午和安安陪陈三娘织布,到了晚上,外出下地的男人都回来了,一大家子齐聚一堂,趁着天色未暗一起吃饭。 这时文靖安第一次认清了文家这大家子人。 主座的两位自然是文太爷和文太婆了。 左边的是文大贵和大伯母,右边是文二贵和二伯母。 文靖安和安安坐在文三贵和陈三娘中间,其他的就是文靖安那四个按「福禄寿喜」起名的大哥以及两个姐姐。 晚饭吃的是烙粗面饼、红薯以及两盘青菜,荤腥是半点没有的,因此看到摆在文靖安面前的两个鸡蛋,大嫂伯母家十岁的小儿子文喜安不乐意了,吵着闹着说:「我也要吃鸡蛋!凭什么他能吃我不能吃!」 这两个煮鸡蛋和文喜安的吵闹其实都是大伯母的小心机,早上文太爷让她把鸡蛋让给文靖安,她表面答应心里其实不乐意,所以这会故意当着一大家子的面把鸡蛋煮好摆到文靖安面前,再唆使自己的小儿子吵闹,好让大家都看到文靖安有专属特权,让三房难堪。 果然,她假模假式敲了一下文喜安的手背,训斥道:「吃什么吃?!你也有病?」 这句话文靖安听了话心里横竖不是滋味,文三贵和陈三娘则默默低头吃饭,对于大伯母的刁难她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不过今日不同,文靖安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欺负。 文靖安略作思索,趁众人不注意,在安安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 大伯母正要让文喜安继续闹时,安安忽然站了起来,指着文喜安,按照文靖安刚才小声教她的话,大声道:「你都吃那么多了还吃,我经常看见你偷鸡蛋吃!你还偷饼吃!」 安安这话一出,大伯母刷一下变了脸,文喜安脑子不灵光,理直气壮道:「我没偷吃!那是娘塞给我的!」 这一下大伯母的脸更加难看了,为了让文喜安闭嘴,直接用筷子尾敲文喜安的脑袋,骂道:「小畜生!偷吃还敢乱说话,让你撒谎!让你撒谎!」 可她再怎么说那层窗户纸都被捅破了,她那点以公谋私的小心思众人心知肚明,文太爷本来不好说话,毕竟这里都是他的孙子,鸡蛋只给文靖安吃有亏待其他孙子的嫌疑,但经过安安「童言无忌」的一句话令大伯母原形毕露,文太爷就能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开口了。 「好了好了,不要为难孩子,靖安身体不好,你们这些做哥哥姐姐的多体谅。」 孩子们没什么坏心思,都做了回应,大嫂自知理亏,只得憋着一肚子气消停下来。 安安看见大伯母果然不说话了,凑到文靖安耳边,惊奇道:「小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么说大娘娘就不敢说话啦?」 文靖安是从今天早上安安在大伯母房里偷到那半块饼得到的灵感,那半块饼可不是现在这种粗面烙饼,而是带有甜味的细面饼,显然是大伯母开的小灶,文靖安以此推测大伯母平日没少藏私,所以刚才教安安说了那句话,果然一招灵验,将大伯母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当然,全场只有安安知道这是文靖安的「功劳」。 文靖安跟安安小声道:「小哥哥猜的。」 安安瞪大了眼睛,觉得小哥哥真厉害。 文靖安没在饭桌上把鸡蛋吃了,两个都收起来,下了饭桌再跟安安对半分。 一家人吃完晚饭,天穹转暗,暮色四合,农家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关键是捨不得点灯浪费灯油,因此大多数时候都是早早就睡下了。 不过在真正睡觉之前,总还是要说些「闲话」的。 最激烈的要数大房这一间。 第4页 大伯母张口就跟文大贵道:「分家这件事不能再拖,那个最小的安安都有了五岁,三房这些年除了那个病秧子就没见过其他动静,二房也不会再生,我们家三代就这点人,还不分家等什么时候?等着被那药罐子耗死?」 分家这件事文大贵早听得烦了,回道:「那你跟爹去说,跟我说有什么用。」 大伯母打了一下文大贵的肩膀,正色道:「你是长子,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什么?」 文大贵:「你现在说自己是妇道人家了?你就是怕爹骂你,这个家也只有爹能管管你了。」 大伯母半抱怨半发作道:「你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我分家是为了谁?老大眼瞅着都二十了还没娶上媳妇,两个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纪,再不分家,钱都花在那病秧子身上,那就是个无底洞!」 文大贵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最怕大伯母跟他闹,听大伯母这么一说,一下没了脾气。 大伯母抓准时机继续道:「你不去说,我过几天带喜安回娘家,反正这家我管不下去了!」 这招百试不爽,文大贵果然服软,还哄了几句,最后说过几天就向文太爷提分家的事才算完。 文太爷在房里抽着旱菸,文太婆知道他想的什么事,干脆把话说开,直言道:「老大媳妇近来越闹越凶,其他两个媳妇看样子也都不会再生养了,这家是时候分了。」 文太爷道:「她闹她的,我不松口这个家谁也别想分!」 文太婆道:「你是无所谓,可她老拿三房发脾气,可苦了三娘、三贵和靖安。」 文太爷不说话了,文太婆劝道:「老头子,你我都一把年纪了,就让他们各过各的吧。」 文太爷抽了一口焊烟,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嘴上说不分家,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 二房这边的文二贵和二伯母李氏倒没什么牢骚话,他们表面一直都是中间派,私底下还是偏向三房的,要不然也不会让小女儿安安跟文靖安那么亲近了。 二伯母说道:「今天饭桌上大嫂自己讨了没趣,我看她指不定又要闹什么么蛾子。」 文二贵:「除了吵着嚷着要分家还能是什么?」 二伯母道:「分家也是三娘她们吃亏,就靖安一个娃。」 文二贵:「你别操那份心了,我们也才三个娃,你不怕自己吃亏?来!我们再生一个!」 文二贵说着便向二伯母伸手,二伯母打了一下的手背,嗔道:「你就净想着这点破事,白天下地怎么没把你力气花光?!」 文二贵嘿嘿一笑,说道:「这不留点力气给你嘛。」 二伯母刷一下红了脸,接着就是一些不可描述的画面了。 三房这边,今晚安安吵着要跟文靖安一起睡,陈三娘看两个孩子睡下了才回自己的房间去。 文三贵坐在炕上脸色凝重,三娘刚进门他就说:「你辛苦了。」 陈三娘:「都这些年了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文三贵沉默片刻,又说道:「要是大嫂那边不给钱,过两天我去镇上跟你爹娘说……」 陈三娘:「我去吧,我带靖安去,你去了我爹又得为难你。」 文三贵不说话了,他和陈三娘之间的婚事并不是门当户对,当年他在镇上只是一个帮工,三娘则是镇上的陈家丫头,虽然不是名门闺秀,但也是小家碧玉,出了名的清秀,人人都说就算比县城里那些大家小姐都不差,肯定能嫁一门好亲事,谁想到最后她却选了老实巴交的桃河村帮工文三贵! 为此陈家几乎跟陈三娘断绝关系,九年过去了,陈老爷始终不准文三贵和陈三娘回去探亲,就连文靖安这个亲外孙他都不承认,只有陈何氏,也就是文靖安的外婆会私底下接济她们母子。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文三贵这个糙汉子今晚动了感情,一再跟陈三娘表示他的歉意,说他对不起陈三娘母子,陈三娘却说这些年过得很开心,嫁给他无怨无悔,自己选对了人。 隔壁房间的文靖安其实还没入睡,听了文三贵和陈三娘的对话,文靖安的心更加不能平静了,暗想自己一定要报答这对夫妻,把他们当真正的父母来对待。 第二天一大早文靖安就起来晨跑,这是他昨天定好的计划,原主体质差,在目前条件下也只能通过这种锻鍊的方法慢慢改善了。 也不知道是文靖安穿越过来的原因还是原主挺过了昨天那一关,文靖安晨跑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跑到了村头,算下来差不多有500米了,八岁的小孩跑完500米还是很不容易的,这么看来,原主的身体并没有想像中坏。 接下来几天,文靖安也是把晨跑的距离把握在500米左右,几天坚持下来身体习惯了,关键是也没有再发病的迹象,文靖安反而感到身体越来越舒服,连东西都吃得多了一些。 文三贵和陈三娘看文靖安一天天好起来,心里自然是高兴,不过为了寻求一个安稳,夫妻俩还是决定带文靖安去镇里一趟,一来看看大夫,二来去娘家报个平安。 这日陈三娘早早叫醒了文靖安,特意让文靖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双新做的布鞋,吃过朝食,陈三娘挑了几样乡下的蔬菜装在篮子里,和文靖安往镇上走去。 镇子叫做莲花镇,与桃河村得有十六里路,也就是八公里,成年人步行都得走一两个小时。 第5页 第一次出「远门」,文靖安心里自然是高兴的,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远远不够,这些天一直苦于没有找到发家致富的道路,这时候去镇上看看或许会有灵感。 第3章 进镇 三年科举五年院试 「靖安,你要是累了就跟娘说,咱不急,歇一歇再走。」 「我知道的,放心吧娘,累了我会说的。」 陈三娘路上对文靖安关怀备至,要不是文靖安已经八岁了,她都恨不得把文靖安背着走。 当然,文靖安现在已经不是那个病恹恹的原主,走这点路还是不成问题的。 翻过了几座黄土大山,走了几段沙土路,莲花镇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座小镇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整体上没有文靖安在电视上看过的那种古代集镇那么热闹壮观,不过也是古香古色,人们穿长衫束长发,街上车马络绎,两边亭台楼阁,别有一番古风韵味。 陈三娘带着文靖安在镇口取水洗干净脸上的风尘,不多耽搁,直接去找陈何氏,也就是她的生母,文靖安的外婆。 不过由于陈三娘和文三贵的婚事遭到陈家老爷坚决反对,已经到了父女断绝关系的地步,因此陈三娘这些年跟陈何氏都是私底下偷偷见面,相对于陈家老爷,陈何氏对自家女儿依旧是爱护如初的,对文靖安这个小外孙也疼爱有加。 陈三娘先把文靖安寄放在一家她熟悉的粮店里,自己提着篮子出去,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提着空篮子和一位身材健硕面容慈祥的中年女子回来了,那就是文靖安的外婆陈何氏。 两人进了门,陈三娘便把文靖安领上来,说道:「靖安,叫外婆。」 文靖安甜甜喊了一声:「外婆好。」 陈何氏看着小小的文靖安,眼眶都泛红了,连连说道:「哎,靖安乖,靖安真乖,靖安来看外婆了。」 边说边忍不住将文靖安拉到她怀里,心肝宝贝似地呵护着,关切问道:「靖安近来身体怎么样?」 其实这句话她是问陈三娘的,因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孙外自小体弱多病,文靖安却回道:「外婆放心,靖安的病都好啦。」 陈何氏回头看了眼陈三娘,陈三娘把这些天发生在文靖安身上的事简略说了一遍,陈何氏听罢大为感动,捧着文靖安的脸说道:「老天有眼,我就说咱家的靖安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过几日我再去庙里上香,给靖安还愿祈福。」 陈三娘道:「这次我来除了带靖安看看娘,还想去医馆让大夫瞧一瞧。」 陈何氏即刻道:「对对!要去要赶紧去,娘这里有些钱……」 说着她从怀中取出一小袋用白布包好的铜钱往陈三娘的篮子里塞,且警惕道:「你拿着钱赶紧给靖安去看大夫,我得快点走,不然你爹要是发现我出门,必定会追过来把钱要回去。」 陈三娘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却也得忍着泪说道:「我和靖安会再来看你的。」 陈何氏点了点头,再弯下腰来抱了抱文靖安,说道:「靖安一定要听娘的话,好好吃饭睡觉,快些长高长大。」 文靖安早已为这对母女真切的感情所感动,前世身为女性的她更能切身体会这对母女的难处,因此向陈何氏说道:「靖安一定听娘的话,外婆要保重身体。」 陈何氏「哎哎」的应着,虽然有千般不舍,但心里害怕陈老爷发觉,追上来为难三娘母子,只得红着眼眶从粮店后门赶回去了。 看到这一幕,文靖安感动之余多了份心酸,如果以后有能力,他定要帮陈三娘化解与陈家之间的矛盾,让她和陈何氏得以光明正大地见面,再也不用如此仓促且躲躲藏藏。 文靖安在心里感慨了一番,接着便在陈三娘的带领下到了镇上的医馆。 原主从小到大都是这位大夫给看的病,这回看了文靖安的脉象,大夫大感惊奇,连连嘆道:「奇哉怪哉!这才几日不见,靖安的脉象四平八稳,似有一股勃勃生气,比寻常小孩都要康健,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靖安:「……」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晨跑最多强身健体,但也不能治病啊,不过既然有这样的效果,那以后更要坚持下去。 有了大夫的金口玉言,陈三娘别提多高兴了,出了医馆没忍住把文靖安抱了起来,天知道她和文三贵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靖安要吃些什么?娘这就是和你去买!」 文靖安等这句话很久了,直言道:「娘,我还不饿,我想先去书肆看看。」 陈三娘有些错愕,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书肆?」 文靖安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来之前就想好了,想要快速了解这个朝代,看书不失为一种最妥当的方法。 「行,娘带你去书肆。」 陈三娘自小在莲花镇上长大,熟悉这镇上的一切,很快带着文靖安来到了一家书肆。 还未进门,文靖安便看到书肆门口各种奇葩gg。 「密押!县试府试一次通!」 「三年科举,五年院试!」 「购买开蒙三百千,状元之路近眼前!」 「新货到!府城三位举人老爷亲笔推荐!」 …… 文靖安无语了片刻,看来无论在那个时代,学习资料都是一门好生意。 不过这也让文靖安有了一个新发现——这个朝代有科举! 第6页 对于古代的科举制度文靖安并没有多少了解,但深知科举几乎是古代寒门子弟唯一的上升通道,他这些天正想找一条「发家致富」的途径,或许科举是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点,文靖安更加觉得书肆来对了。 他和陈三娘刚进门,书肆的掌柜便放亮了眼睛,主动迎上来。 「这位娘子可是为令公子挑选开蒙书籍?令公子天资聪颖,必是科举良才!」 文靖安:「……」 天资聪颖也能看出来?门口那些标语肯定是这个掌柜自己想出来的! 陈三娘笑了笑,回道:「我和我儿先看看。」 掌柜拊掌颔首,言笑晏晏道:「请便,有任何需要随时叫我。」 文靖安当即说道:「掌柜伯伯,什么是科举呀?」 这位掌柜好为人师,况且文靖安是潜在客户,他当然知无不言。 从掌柜口中,文靖安对这个大盛朝的科举制度有了基本的了解。 大盛朝的科举制度和明清相似,学子先通过县试和府试成为童生,童生之后可以参加院试,若通过便是秀才,秀才则有了参加乡试的资格,到了乡试这一步,如果过了就是举人了!举人已经具备了当官的资格,而举人再向前一步的话就要上京赶考参加会试,会试得中之后成为贡生,贡生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最后定出定出状元、探花和榜眼…… 并不复杂,童生—秀才—举人—贡生—进士,过关通道很明朗。 除此之外,这个朝代虽然叫做大盛,文靖安原本所在的世界并没有这个朝代,但儿童蒙开门的书籍都是原世界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读物,而科举经典无疑就是「四书五经」了。 文靖安虽然是化学系毕业的,实打实的理科生,但学习能力并不差,可以考虑科举,走科举之路。 于是和陈三娘小声道:「娘,我想读书认字。」 陈三娘错愕了一下,其实她早就跟文三贵商量过把文靖安送去私塾念书,她们都认为文靖安这个弱身子不适合当庄稼人,去读书虽然不敢往考取功名的方向想,可认了字以后到镇上做个帐房先生是绰绰有余的,这样文靖安长大之后也算有一个活计。 不过寒门子弟读书到底太过奢侈,给私塾先生的束脩是巨大的花销,大嫂财迷似的看住家里每一分钱,怎么可能允许文靖安念私塾?因此陈三娘和文三贵这些年也只是想一想,并没有真正付诸行动。 文靖安知道陈三娘的难处,也知道自己忽然这么说突兀,但这时不提买书下次进镇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便补充道:「村里有几个老伯伯会写字,我有了书可以先跟他们学认字。」 他其实是想买一本《三字经》就够了,一来先熟悉繁字体,二来从《三字经》里面认识这个世界的朝代和一些基本文化状况,陈三娘却向掌柜道:「我听说学童开蒙的课本是三百千,我买这三本。」 文靖安:「……」 掌柜喜上眉梢道:「小娘子所言正是!令公子有此良母,他日考中状元是迟早的事,到时记得让本店沾沾喜!」 陈三娘不再多言,掌柜挑了一套用草绳捆好的三百千,陈三娘用陈何氏刚才给的那一小袋钱付钱,这小小的三本书,竟然一下自让陈三娘的钱财包瘪下去一大半,整整花了90文! 文靖安知道古代书籍和笔墨纸砚昂贵,这也是造成寒门子弟无法上学求取功名的主要原因之一,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陈三娘在家中如此捉襟见肘的情况下肯花90文钱买书籍这种非刚需品,也是需要一定的气魄和远见。 因此文靖安为那90个铜钱肉疼的同时,更奠定了参加科举改变门庭的决心,跟陈三娘表示道:「娘放心,我会好好认字读书的。」 陈三娘非但有气魄和远见,还颇为熟悉世情和人性。 「娘相信你,不过我们要先说好,我们家祖上三代都是种庄稼的,你把这些书带回去,大伯母和那些哥哥都会笑话你,说你的闲话,到时候你可不能被她们影响,你自己选的路就要自己走到底。」 这番话让文靖安心生感慨,向陈三娘诚恳点了点头,回道:「我会的,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陈三娘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一旁的掌柜听了陈三娘的话,早就收敛了笑意,面带肃然道:「寒门难出贵子,小娘子不容易,祝令公子金榜题名,小娘子荣列诰命。」 陈三娘颔首致意,掌柜向文靖安道:「小公子有个好娘,听她的话好好念书,你可以的。」 文靖安:「谢谢掌柜伯伯。」 掌柜把用草绳捆好的三百千递给文靖安,文靖安再次谢过,和陈三娘出了书肆大门。 而当文靖安走远了才发现这捆书最上层硬邦邦的,把东西揪出来,是掌柜给他们退了的30枚铜钱。 文靖安会心一笑,古代多燕赵侠义之辈,看来这位掌柜是性情中人。 随后和陈三娘去食肆各吃了一碗面,当然不忘买了一些小甜食带回去给安安。 一通折腾下来,此时已经到了申时(15:00),回去至少还得走一个时辰的路,因此也是时候启程回家了。 到了莲花镇入口的地方,陈三娘忽然在一家盐店前驻足,说道:「家里的盐就快用完了,我们手上有余钱,顺便买一些回去。」 第7页 虽然陈何氏给她的钱是「私钱」,不用上交公中,但她不是自私自利之人,还是决定用部分钱给文家买一些食盐回去。 在古代,盐对老百姓来说是异常珍贵之物,卖得并不便宜,这不还有专门买盐的店铺。 进了盐店,文靖安发现古代的盐完全不像他之前吃的那种白花花的细盐,而是一块块指甲大小的黄褐色的结晶体,有的干脆像一块小石头似的,这些显然都不是海盐,北昌府地处大盛西北,海盐运费昂贵,只有富贵之家才能吃得起海盐、细盐,寻常百姓吃的都是从盐矿开採出来的粗盐。 作为化学系毕业生,文靖安对这些东西有本能的敏感,他一眼看出那些黄褐色的矿盐肯定充满了其他矿物杂质,里面有一半食盐成分算不错了。 看来这个朝代的人还不懂提纯析出盐分的办法。 怪不得这几天他在文家吃面饼的时候,感觉又淡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原来是用了这种矿盐。 文靖安正想时,陈三娘已经买好了二两矿盐,价格令文靖安不敢相信,这二两矿盐竟然要20文钱,文靖安快速算了下,古代半斤是八两,一斤就是十六两,换算成原世界的价格,一斤矿盐得三百多块钱了!(注1) 怪不得古人说「盐铁之利」、「一斤盐一担米」,这些都是有根据的。 而如果想买到白花花的细盐,那一斤得上千块钱,而且往往有价无市,在莲花镇这种盐店里很难买到,要到县城或者府城里去才有得卖! 文靖安敏锐觉察到里面有巨大的操作空间,暗暗记下这个发现,待日后寻找机会加以利用。 当然他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小的发现之后会给他带来无穷尽的好处。 此时陈三娘将包好的矿盐放到篮子里,文靖安跟着她出了镇口,径直往桃河村方向走去。 他们也是足够幸运,刚出了镇口不久,隔壁杏陌村一位爷爷也从镇上赶着牛车回家,便招唿他和陈三娘上车,坐上牛车,非但不用再走一步路,而且不用一个小时就到了桃河村。 回到家陈三娘把大夫的原话跟文太爷和文三贵等人都说了,他们自然为文靖安感到高兴,就连大伯母也由衷发笑,不过她那笑容下藏着自己的小心思。 果然,到了一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大伯母率先开口了。 「三叔三娘,靖安的病既然好了,那么分家的事我就不藏着掖着了,大伙今晚都表个态吧。」 她这话一出,饭桌顿时安静,众人看向文太爷。 如果放在以前,大伯母就算想提分家,她也不敢当着文太爷的面说,现在既然主动开口,那肯定提前跟文太爷通过气了。 注:本文私设1文钱≈2块钱。古代也会有通货膨胀,1文钱、1两银子的购买力即便在10年内也可能会有很大的变化,作者这里取1文约等于2元是为了方便换算,不存在特别的歷史对照时期。 另: 1贯钱=1000文。 1两银=1000文。 第4章 分家 有理有据句句属实 文太爷沉默了好一会才缓缓放下手中的菸袋。 「大贵,明天你去把村长请来,让他做个见证。」 文大贵听闻当然乐见其成,大伯母则是喜不自胜,就差把得逞两个字写在脸上了,她也没想到老头子会这么爽快,于是趁热打铁,当即说道:「爹,那这个家怎么分啊?」 文太爷早有预备,回道:「其他琐碎东西由你们处理,房屋先按各房目前的住处分,等我和老太婆走了,我们那间就是你和大贵的。」 古代分家偏向长房长子是歷来的规矩,不过大伯母胃口大,区区一间房子的小便宜当然满足不了她,因此挑最重要的来问:「那田地呢?」 文太爷郑重其事道:「我们家一共九亩田,三房各三亩;一共六亩旱地,你们大房三亩,二房两亩,三娘和三贵一亩。」 这么分显然已经合情合理,文太爷并没有偏心,他是按照古代的「长幼尊卑」来分的,大房占大头,二房次之,三房再次之。 只是大伯母一听便嚎叫起来了! 「不行!我家几个孩子他家几个孩子?就三亩田怎么养活我四个娃儿?!」 她这一叫唤全家人顿时安静,显然她是把矛头对准了文靖安这一家身上,她指着文靖安向文太爷道:「爹,他是你孙子,喜安他们也是你孙子,你就这么偏心?」 文靖安:「……」 真是飞来横祸,以前听说过兄弟分家有吵到鸡飞狗跳大打出手,最后反目成仇的,现在算是见识到了冰山一角,作为前世的孤儿,他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捲入分家漩涡当中的,被大伯母这么一吼,当真有些不舒服。 大伯母蛮横霸道惯了,更何况她自认为得理不饶人,专门挑文靖安一家子麻烦,她瞪着陈三娘,出口成脏。 「大伙知道她娘俩今天去镇上买了什么?买了几本破书!那玩意儿除了败家费钱还能干什么?老娘拿来擦屁股都嫌滑熘!我们家祖宗八代都是庄稼人,你们还想上学读书?把再多田地分给你们有什么用?你们今天买书,明天就能卖地去读书,这些年要不是我把钱看得紧,早被你们败光了!」 她这一顿噼头盖脸骂下来,便连文太爷都黑着脸不做声,文三贵倒是想给陈三娘和文靖安说公话,却被陈三娘摁住了手,倒不是陈三娘胆小怕事,而是她不愿丈夫与自家大哥大嫂彻底撕破脸,因此这些年一直隐忍,对大伯母的诘难习以为常。 第8页 文靖安却咽不下这口气了! 「我娘买书的钱是我外婆给的私房钱,爱怎么用怎么用,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是私钱,今天我娘还想着家里没了盐,带我去盐店给家里买,你的私钱呢?你只会自己藏起来,你捨得给家里人花一个铜子么?你也配我说娘?!」 全家人都一怔,连陈三娘都没想到文靖安会忽然这么说,大伯母更是猝不及防,心想这病秧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然而文靖安只是开了个头,他今天要为文三贵和陈三娘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说出来。 「这些年你把钱看得紧?你当那是你的钱了?你管的钱都是你赚的?这家里谁没出力?我娘这些年织布纳鞋全都拿给你去卖,我爹下地干活打粮食哪回不是最卖力?要不是我先天多病拖累他们,轮得到你跟他们摆脸色?你有什么资格在他们面前说三道四?」 如果说刚才全家人都怔住了,现在就是惊住了,大伯母则是哑口无言,要知道文靖安现在不过是八岁的孩子,一个八岁孩童将一番话说得一气呵成本就让人诧异,更何况文靖安有理有据句句属实,都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 文太爷便忍不住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先开了口。 「我爹那会留给我的只有五亩田,这些年我和老太婆忙活一辈子,除了拉扯你们长大成家,好不容易又买了三亩田,最后那亩田是老三早些年在镇里做帮工,用他攒下的钱买来的,这样我们家才凑够九亩田……」 一向不说话的文太婆也终于站出来为文三贵和陈三娘说了公道话。 「三娘从镇上嫁来我们家,陈家那边是没收一点礼金的,你和老二媳妇嫁过来的时候我们家给了多少?这些年三娘为这个家做了什么大家都看在眼里,给她们分三亩田不是我和老头子偏心,本来就是她和三贵应得的……咳咳咳……」 文太婆说着说着开始咳嗽起来,陈三娘过去给她捶了捶背,让她喝口水歇一歇。 大伯母此时有种被千夫所指的感觉,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色极其难看,其实她心里也知道文三贵和陈三娘能干,自己和文大贵跟人家夫妻根本比不了,这些年她屡屡欺负陈三娘夫妻,与其说是习惯了霸道,不如说是心里那份嫉妒作祟,就是红眼病。 凭什么你比我厉害? 凭什么你过得比我好? 我就要你和我一样差! 我就要你和我一样过得不好! 文靖安不关心大伯母这种心理疾病,他在快速思索怎么获得一个最优的结果,对于大伯母这种充满负能量的消极型原生家属,既然不能彻底割裂,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尽量不要和她产生交集,不让她影响到自己,毕竟文靖安以后还要读书走科举之路,同住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三天两头被大伯母呛几句那种滑熘的酸话,自己心里膈应。 综合考虑下来,文靖安想到了一个普遍适用的答案——有一处自己的独立住所。 就是有专属自己的房子。 刚穿过来的时候不是和安安去村子里转过一圈么? 在桃河村村头进来大概50米左右的地方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一共有三间房,外面用竹子和小木条之类的围了篱笆,院子里堆满了柴草,那是文家的老房子,当年文太爷年轻时修的,文大贵三兄弟出生之后搬到了现在这个新家,老房子便弃用了,后来一直用来堆放干柴枯草。 文靖安和安安爬进去看过,那个房子收拾干净还是能住人的,最关键是这样能彻底远离大伯母一家。 思及此,文靖安把文三贵和陈三娘叫到了房间里去,也不绕弯子,直入主题。 「爹娘,我以后想好好念书,住在这里大伯母和五哥他们肯定时不时嘲笑我,不如我们搬出去,搬到村头老房子。至于田地,我们家三口人要两亩田就行了,让一亩出去给大伯母和二伯母家分,毕竟她们孩子确实多,条件就是把村头的房子给我们。」 其实刚才文靖安在饭桌上主动出来为他们说话,文三贵和陈三娘就对文靖安刮目相看了,觉得自家儿子大病一场痊癒之后好像忽然长大了,他们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对于文靖安此时的说法,他们自然贊同。 文三贵道:「靖安说得有道理。田地少一些没关系,以后我多干点活,咱家的田地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陈三娘欣慰地摸了摸文靖安的小脑袋,说道:「只要你肯好好念书,爹娘都听你的。」 文三贵说道:「靖安尽管去念书,学费问题爹娘一定给你想办法,不用听别人的闲话。」 文靖安看着文三贵和陈三娘,心里又涌上一股滋味,这对夫妻的爱如此简单朴素,却总给人一种厚重的感动。 除了不辜负他们,好好念书报答他们之外,文靖安也不多说什么了,一家三口简单商议完从房间里出去,由文三贵向家人表达了文靖安的意思。 对于大伯母来说,那破房子她从没看在眼里,现在得了半亩田,心里也算过得去了。 对于文二贵和二伯母来说,平白无故多分了半亩田也是开心,当然一口答应下来。 倒是文太爷满脸愧疚,一家人议定了其他一些琐碎东西怎么分之后,文太爷特意让文三贵一家三口留下来,说道:「三贵三娘,爹对不起你们。」 第9页 文三贵道:「爹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 陈三娘道:「现在这么分挺好的,我们都很满意。」 文太爷:「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大嫂这些年一直占你们的便宜还不自知,往后没了你们,我看她们的日子怎么过!」 文三贵是个性情憨厚的老好人,说道:「爹你放心,分了家我们还是家人,大哥那边我会照顾的。」 文太爷看着文三贵,发自肺腑道:「三贵啊,爹真希望你才是我们家的长子,你大哥和大嫂……」 文太爷摇了摇头,无奈笑了笑。 陈三娘劝慰道:「爹不用这么说,我们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等我们日子好了,把新房子盖起来,你和娘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文太爷看着陈三娘点了点头,连说了几个好,最后把目光放到文靖安身上。 「靖安,你要念书?」 文靖安道:「是的爷爷。」 文太爷:「好,咱桃河村自古以来就没有读书人,也就村长会写几个字,你去念书人家会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书上的道理爷爷不懂,不过爷爷种了一辈子地,不想儿孙世世代代都种地,你们年轻人去做些不一样的,你就去念书。」 文靖安应了下来,文太爷又交代了几句,天色渐黑,这一夜过去之后,明天桃河村的大事就是文太爷家分家了。 第5章 进学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第二天一大早,文大贵便把村长请到了家中。 按照桃河村分家的惯例,文家请村长吃了朝食,随后由家主文太爷牵头,领着三个儿子和村长去丈量自家田地,父子兄弟商量好如何划分之后,由村长写下三份分家的契书,亲兄弟明算帐,三兄弟都要在上面签字画押,文太爷和村长也摁了手印之后,这个家便算分成了三户,其中文太爷和文太婆算入长房户头。 由于昨晚文靖安已经把大伯母安排得明明白白,再加上大伯母自己日夜盼着分家,在良田劣田、好地坏地等等问题上她倒没有再闹,而且住房也是给她们长房最好的,除了田地和房屋这两项大头,文家也没什么好分的了,因此分家很是顺利。 文靖安这边也是起了个大早,文三贵等人出去丈量田地时,文靖安便和陈三娘去收拾打扫老房子,二伯母知道老房子那边柴火多,也带着安安和两个儿子过来帮忙。 一通拾掇,到了中午,总算有个干净能住人的「新家」了。 老房子一共三间,中间用作「厅堂」,左边是文三贵和陈三娘的住所,右边一间归文靖安所有。 虽说是破旧了点,屋顶、墙壁和篱笆都得加以修葺,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院子小厨房什么的都不缺,关键是远离了大伯母那种心理病人,得到了一个专属自己的清净的住处,这在当下这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其他一些琐碎东西,文靖安简单收拾了衣物鞋被之类生活物品,当然那三本书肯定要带走,另外陈三娘昨天和他从莲花镇买回来的二两矿盐,他特意自己收了起来另作他用,连陈三娘和文三贵都不知道,她们只认为是大伯母私吞了,相反大伯母也会认为是她们带走了,因为盐是陈三娘用娘家私钱买的,她也没脸过问。 到了傍晚时分,一家人按照规矩吃最后的「散伙饭」。 饭桌上自然是气氛凝重,文太爷拉着脸不说话,其他人都不敢开口,一顿饭草草吃完,文靖安一家三口便要走了。 大伯母那家子当然没来送行,文二贵和二伯母一家倒是送出了门口,安安更是抱着文靖安不放,委屈巴巴道:「安安不想小哥哥走。」 文靖安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小哥哥家就在村口,安安随时都可以来找小哥哥玩儿。」 安安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在她单纯的认知里,她只觉得心里空空的,虽然小哥哥还住在桃河村,可和她之间就是有了距离,不像以前那么好了。 陈三娘从小看着安安长大,把她当亲女儿看待,对安安的性情最为了解,便跟二伯母说道:「等我们在那边全收拾好,明天我把她接过去,忽然间不让她跟我们还有靖安睡,肯定不习惯。」 二伯母和文二贵向来由着安安,便道:「那好,你那边有需要随时过来叫我们帮忙。」 陈三娘点了点头,弯下腰把安安抱起来,哄道:「过几天三娘娘就把安安接过去,安安今晚先和爹娘一起睡,要听话哦。」 安安最听陈三娘和文靖安的话,小小声应下了。 文靖安再逗了安安几句,文三贵和陈三娘则跟文太爷和文太婆说些劝慰的话,最后双方道了别,出了文家大门,文靖安这一家子就算「自立门户」了。 一家三口站在「新家」门前,心里都不觉得艰难,反而对以后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而文靖安再次感受到了文三贵和陈三娘夫妇的关爱,这对夫妻把生活的重心全部放在了他身上,都不用他开口,第二日清早陈三娘做好了朝食让他父子俩吃过,文三贵也不下地,直接带着文靖安去了隔壁的杏陌村。 杏陌村有一间私塾。 自文靖安表示他要读书之后,文三贵和陈三娘便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昨晚她们连夜商量好了要送文靖安去私塾。 文靖安对此全然不知,他原本的打算是自己先用三百千熟悉一下繁体字和这个大盛朝以及前朝的歷史情况,等家里的经济状况足以负担束脩,自己再和文三贵陈三娘商量,岂料这对夫妻早就给他做好了安排。 第10页 文靖安心里自然又是感动,有处处为自己着想的父母,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所以他也不好拒绝,便跟着文三贵去了杏陌村。 杏陌村的私塾由本村一位姓李的老童生开办,这位李童生年轻时考过了县试和府试,可成了童生之后屡次参加院试都是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他自己没了信心,便干脆回村办了私塾,专门为杏陌村和隔壁几个村子的进学儿童开蒙。 文靖安和文三贵到了杏陌村时,私塾里边已经传出朗朗读书声了。 看来即便这些乡下村子的庄稼人以务农为主,可还是有人选择让自家孩子往读书路上走的,毕竟古代士农工商,读书人才是「人上人」。 文三贵让文靖安先在门口等着,他自己进去找人。 不多时,一位头戴方巾,身穿长衫的老先生和文三贵一道走了出来。 这就是私塾的李童生了。 李童生面相清瘦,留了一撮鬍鬚,一眼看去便知是那种典型的老学究。 他瞧了文靖安一眼,随即问文三贵道:「稚子今岁几何?」 文靖安:「……」 文三贵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什么意思,回道:「八岁了。」 李童生点了点头,说道:「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子曰有教无类,任何人来求学老夫都是一视同仁的。」 文三贵:「谢李夫子,靖安,快谢过李夫子。」 文靖安向他拜了一拜,恭敬道:「谢过李夫子。」 表面寒暄完就要到说到实际问题了,李童生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这一年的束脩收五钱银子,笔墨纸书尔等自备,今日交了束脩,今日便可入学。」 文靖安听罢心里一下就泄了气,5钱银子相当于半两,也就是500文钱,文三贵和陈三娘哪里出得起? 要知道分家的时候,大嫂可是一分钱没给他们带走的,文三娘所剩的只有陈何氏给的那点私钱,那些钱给文靖安买了书,又买了二两盐之后已经所剩无几了。 岂料文三贵和陈三娘早就给文靖安做好了打算,此时文三贵直接从怀里拿出一张契书,正是昨日分家时村长给他们家写的田契,文三贵道:「李夫子,我家靖安的束脩先用田契顶着,最迟明年这个日子我会把五钱银子交给夫子,如果做不到,我家的田亩就是夫子的了。」 文靖安听罢心里一惊,他当然不肯,田地可是古代农民活命的根本,要是因为他而导致文三贵和陈三娘连田地都丢了,他心里无论如何过不去。 「爹,这绝对不行!我们先回家,等凑足了束脩再来找夫子。」 岂料向来听温顺老实的文三贵这回异常坚决,说道:「你娘说镇上的孩子五六岁就开始上私塾,你现在八岁已经晚了好几年,等凑够束脩不知道又得等多久,这件事我和你娘决定了,不用你多心。」 文靖安:「……」 李童生倒是见过寒门父母再困难也送孩子来进学的,但没见过像文三贵这种用田契来顶束脩的,不过对他来说束脩可以是银子、酒肉、蔬果等等物品,当然也可以是田契,而且他注意到文三贵那纸契书上写的是整整两亩田,那可比五钱银子值钱多了,万一明年这个时候文三贵交不起,他可就赚大发了,反正横竖他不会吃亏。 李童生抱着这份小心思,和文三贵道:「看在你为人父母的难处上,老夫且答应你。」 文三贵赶紧緻谢,李童生领着他和文靖安进了私塾大门,找了笔墨纸张写了一式两份的契约,上面大致的内容就是田契顶束脩之事,李童生和文三贵都摁了手印,一人一份。 文三贵小心翼翼将契书收好,叮嘱文靖安道:「好好跟夫子念书,不用多心,晚上放学早点回家。」 文靖安在目睹整个过程的时候心里已经不是滋味,此时文三贵这么说了,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唯有不辜负他和陈三娘的良苦用心罢了。 文三贵走后,李童生直接把文靖安从大堂领到了教房里。 李童生这家私塾一共就分两个班,像文靖安这种新进的学童统一归在一个班,而另一个班的学子则是已经读完三百千等启蒙课本,自己会写字,开始学四书了。 文靖安数了下,这个小班的「同学」并不多,连他在内一共也才9个人。 大班那边人数更少,只有5个人。 这些学童都瞪大眼睛看文靖安,无论古代现代,同学们对插班生都充满好奇。 不过有李童生在,他们都不敢太出格。 本来儿童蒙学第一天要夫子举行所谓的「开蒙礼」,但李童生这种乡下私塾没那么多讲究,他只是按照惯例介绍了下文靖安,然后指着班里靠后的一张小木桌,说道:「以后你就坐那。」 文靖安过去乖乖坐好,把从家里带来的三百千摆在桌角。 李童生让其他学童继续念书,他过来翻了翻文靖安桌面上的几本书,对文靖安道:「你父母很捨得为你花钱,你更应发奋勤学才是。」 文靖安道:「学生一定尽力,还请先生教诲。」 李童生虽然爱钱,可对于天资出众的学童他还是尽心教导而且另眼相看的,毕竟如果从他手里教出另一位童生或者是秀才,那他脸上也会增光,刚才在门外他就发现文靖安有些与众不同,那副柔弱的身子骨和偏白皙的面相跟一般庄稼人的糙孩子俨然不同,一看便知是读书的好种子,此时听文靖安对答如流,心里更多了几分好感。 第11页 于是他把《三字经》单独抽出来,说道:「你先从这本学起,我先教你诵读,再教你认字,等你读熟背熟,把上面的字认全了,我便开始教你写字。」 对于文靖安来说,读熟背熟和认繁体字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尽快开始练习写繁体字,要走科举之路没有一手过硬的毛笔字可不行,前世他连毛笔基本都没摸过,书法一道更是一窍不通,字体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练成的,因此他想尽快开始,打好基础。 只是他这个简单的小想法,却在无意中把李童生吓到了。 第6章 神童 农家阡陌鸡犬相闻 因为当李童生教他读过一遍《三字经》之后,为了尽快跳过熟读背诵的阶段,进入李童生教他写字这一步,他打开《三字经》直接出口成章,一字不差復读了一遍。 他忽略了自己现在还只是八岁的文靖安,一个八岁孩童如果在夫子只教了一遍的情况下就能直接诵读《三字经》,那不是文曲星下凡是什么? 文靖安没考虑到这层却起到了无心插柳的作用,李童生听罢他准确无误復读了一遍,呆如木鸡般盯着他,讷讷问道:「你、你当真是第一天读书?」 文靖安道:「回夫子,学生是第一天上学。」 李童生:「之前可有人教你读过这本书?」 文靖安:「不曾,这些书是前天我才和阿娘去镇上买的。」 李童生更感惊奇,他们这些人是最相信先天早慧的,他们相信有的人出了娘胎就是读书种子,稍加指导甚至不用指导便能无师自通,自古以来大儒大贤多出于此,为了确认自己的推测,李童生又把《千字文》打开,自己先读了一遍,然后让文靖安再读一遍。 文靖安自然又是顺读如流,当然中间有一些他实在没法认的繁字体便将错就错,只读自己认识的部首或者部分,饶是如此,李童生此时已经完全呆住了,在他眼中文靖安俨然已经成了神童。 根据他的教学经验,一般的学童开蒙,第一次教读《三字经》,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读不下来一遍完整的,若要像文靖安读得这么流畅,没有三四个月的功夫不可能做到! 李童生如获至宝,心里认定自己发现了一块千年难遇的璞玉,干脆把他那套四书取了过来,依样画葫芦,先后又让文靖安试了《大学》、《中庸》全篇以及《论语》和《孟子》中的一些经典篇章,最后得到的结果自然都是惊羡。 不过他到底教学多年,还是知道不能在学生面前失态,免得让学生心生骄躁,于是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拉着脸说道:「还不错,是有些聪慧。不过光是诵读还不够,你还得知道圣贤之书讲的大道理,你还差得很远,日后更要下苦功。」 文靖安:「……」 夫子你前后变化也太大了,夸夸我有这么难么? 但第一天上学还是给老夫子一个面子,恭恭敬敬回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李童生看文靖安一副温良恭顺,对他礼敬有加的模样,心里更加受用。 有了李童生的这份好感,文靖安在这家私塾自然如鱼得水,到了中午放课休息的时间,就连大班那边的同窗都主动凑过来和文靖安搭话,说文靖安厉害,因为他们刚来私塾之时,被夫子用竹条打了无数次手心才把三百千顺利读下来,现在想起手心都还生疼,文靖安能一遍读过,令人敬佩。 不过就像有光就会有暗一样,也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同窗私底下说文靖安是提前做了准备,故意过来跟夫子显摆,对此文靖安就当没听见,毕竟自己确实借了前世的知识积累,也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关键是自己现在得到了夫子的认可,这方便他在私塾迅速为将来的科举之路做好铺垫。 私塾惯例是中午休息半个时辰,学童要利用这段时间吃中饭,因为不少学童和文靖安一样都是外村的,中午回家吃饭肯定赶不及,因此很多都是自己带来了食盒,直接在学塾吃。 陈三娘那么细心的一个人自然不会让文靖安上学第一天就饿肚子,早上来的时候,她让文三贵提了一个小竹篮,这时文靖安把竹篮打开,发现里边躺着两块白白胖胖面饼,两个煮熟的笨鸡蛋,外加一截用塞子塞好的竹筒,里边的水还有些余温。 这些都是陈三娘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给文靖安准备好的。 文靖安感觉自己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感动,前世作为孤儿的他更能深刻感受到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当然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有了上午的良好开局,下午文靖安便大胆多了,直接向李童生提出自己要学字的想法。 一般学童提出这种要求李童生肯定不会答应,他歷来的教学方法是循序渐进,可他现在既然认定文靖安是神童,且对文靖安充满了好感和好奇,迫不及待想挖掘文靖安身上更多的神奇之处,于是下午的「经义」课先不讲了,让大小两个班的学子自行读书背诵,他则带着文靖安去了中堂。 李童生把他的笔墨纸张让出来,把毛笔交到文靖安手中,指了指大堂匾额上「尊师重道」四个字,对文靖道:「你照着写一遍。」 文靖安:「……」 感觉自己握笔的手有点抖。 但这是他自己选的,硬着头皮也得下笔,抬头望了眼匾额上的四个大字,一笔一划,尽最大能力写了下来,写完之后…… 第12页 文靖安自己都觉得辣眼睛,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狗爬鸡抓,赫然是小学生字体。 这回在李童生面前出了洋相,本以为李童生会直接给他打手板,责备他不知天高地厚,岂料李童生看罢他写的字,那张古井无波的老脸却是忍俊不禁,竟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稚子到底是稚子,虽有些聪慧,可这写字却与早慧无关,任你是书圣再世,没有十年数十年的苦功夫,这手字到底难登大雅之堂。」 李童生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了,倒不是看衰文靖安,相反他觉得这样的文靖安才真实,这样的文靖安才需要他,他才能在神童面前显示一技之长。 「你且看好。」 他从文靖安手中把毛笔接过,于案前正襟危坐,铺纸、提笔、蘸墨,动作娴熟,一气呵成,不过片刻,白纸上出现了工整端庄的「尊师重道」四个字,文靖安这个不懂书法的人看得都有些心驰神往,李童生这手字确实好看! 实际上李童生在科举造诣上虽然一塌煳涂,但他这一手为了应付科举的「馆阁体」可是几十年的硬功夫,因此于写字一道,他有足够的发言权。 这正是文靖安最需要的! 「夫子妙笔,学生何时才能写出夫子这手好字啊!」 文靖安半马屁半真实地感嘆了一句,得神童钦羡,李童生当然受用无穷,颔首道:「你在夫子这好好进学,夫子自然有办法将书体传授于你。」 文靖安赶紧再拜:「夫子大恩,学生终身铭记。」 李童生内心乐道:「很好,就是要你终身铭记。」 他喜上心头,为了让文靖安进一步终生铭记,干脆把桌上的毛笔和砚台都取过来,说道:「既然你我师徒一场,今日便把这狼毫和砚台送你,望你不要辜负(潜台词:不要忘记,千万不要忘记!!)为师一片苦心。」 文靖安当然知道李童生的小心思,「看破不说破,便宜先占着」,况且那日在书肆他是领教过这些文房用具是有多贵的,本来他还为难怎么买到纸笔这些东西,他现在实在不敢再跟文三贵和陈三娘开口要钱,现在李童生自己送上门来,他便「却之不恭」了。 接下来李童生兴致盎然开始教文靖安写馆阁体。 这种馆阁体是大盛朝科举的专用字体,任何参加科举的考生必须用馆阁体答卷,这可以防止考生利用特定的书写方式与考官勾连作弊,因此文靖安也不用考虑培养其他的个性书法了,只需要跟着李童生一笔一划写,多下苦功夫,时日久了这手字自然不成问题。 时间飞快,差不多到了酉时(17:000),李童生这才意犹未尽地让文靖安停了笔,他专门给文靖安说了私塾上学放学的时间和其他一些事项,比如私塾辰时初(7:00)正式开堂,中午放休半个时辰,下午酉时放学,每个月十日为一旬,每旬末私塾放常假一天。 这种作息时间文靖安当然可以接受,而且从桃河村家门口走到杏陌村私塾大约两刻钟的路程,这段路他正好拿来晨跑,一举两得。 随后文靖安回到学房,李童生跟学子们说了些明日的功课,然后当堂宣布放学,众学子按照礼数一齐向李童生行礼道别。 文靖安把毛笔和砚台放入那个小竹篮里,收穫满满走出了私塾大门。 本来今天早上文三贵说了让文靖安自己放学回家的,不过文靖安第一日放学陈三娘和他到底不放心,因此提前从地里回来,早早来了私塾门口等候。 陈三娘见到小小的文靖安提着那个小竹篮从私塾出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她和文三贵是做梦都没想过,短短几日的时间,文靖安的病非但全好了,竟然还上了学堂。 不过由于从小体弱多病的原因,如今八岁的文靖安和那些五六岁的学童没什么差别,甚至还弱小一些,这又让陈三娘心疼,所以她赶紧迎上去,把文靖安手里的竹篮提过来,摸了摸文靖安的小脑袋。 文靖安乖巧道:「娘,你和爹来接我啦。」 文三贵憨厚笑着,陈三娘问道:「累不累?」 文靖安答道:「不累。」 陈三娘又问:「夫子喜不喜欢你?认识新同窗了么?」 陈三娘是担心李童生打文靖安的手板,其他学童欺负文靖安这个新来的,文靖安直接把篮子里的毛笔和砚台指给陈三娘和文三贵看,将今天在私塾里的事情大概讲了一遍,陈三娘非但放宽了心,更是觉得把文靖安送来私塾念书是送对了。 她们领着文靖安走小路回桃河村,道路两旁绿树新芽,天边夕阳渐垂,农家阡陌鸡犬相闻,三口之家温情脉脉,这样的画面既有诗情画意也有烟火人间,文靖安的科举之路便在这一天正式开始了。 第7章 炼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回家之后文靖安整理了一下今后主要的学习方向。 首先毫无疑问的就是练字,这是长期要求;其次就是背诵三百千和四书,为自己的科举功底打基础,这也是有难度的,三百千倒还好,一共也就几千字,但四书直接涉及了科举内容,而且《大学》、《中庸》、《论语》和《孟子》四本经典的原文加起来都有几万字,全背下来需要不少时间,更别说还要看熟《四书集注》和「五经」了,那得几十万字往上计。 这些和科举都是直接相关的。 第13页 就拿文靖安要面对第一关的县试来说,县试考经贴、墨义、四书文和试帖诗,其中经贴就是默写四书原文,必须一字不差。 墨义名义上是考学子对四书五经的理解,但考生的理解不能与《四书集注》相违背,这跟默写也没什么差别,考生最多能换个写法表达既定的含义,这就是所谓的「代圣人言」,谁也不能自言其说。 至于四书文和试帖诗就相对看个人发挥了,四书文的格式就是大名鼎鼎的八股文,试帖诗也要求是「五言八韵」体,考究的题目都从四书里面挑选。(注1) 那么文靖安当下的学习目标就很明确了,练字、背书、学八股、学五言八韵诗。 釐清方向,定好计划之后,文靖安就要考虑解决最现实的问题了。 比如第一项练字,李童生是送了他毛笔和砚台,可纸墨他还是得自己买。 但纸墨这些文房用具的价格可想而知。 莲花镇上的那家书肆,一刀普通的草纸是25张,也就16开大小,那也需要10文钱了,更不要说高档的宣纸,即便是镇上一般人家的子弟上私塾,练字都是蘸水在桌面写,或者用木棍在沙土上练习,纸墨太贵,消耗不起。 文靖安当然也可以蘸水练字,但他想的是这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因为今天缺纸墨,明天就会缺书笔,况且他没忘记自家那两亩田的田契还在李童生手中,所以现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赚钱。 有了钱,很多问题便都迎刃而解。 在桃河村这样的地方,辛勤劳作攒一点口粮是能做到的,想要赚钱则是难如登天,否则村子里的人也不必世世代代如此艰辛贫穷。 不过文靖安这几天已经有了灵感。 从陈三娘带他去莲花镇那家盐店出来后,他就借着前世的化学知识做了一些设想,直到分家那天,他趁乱从文家厨房把陈三娘从莲花镇买回来的2两粗盐偷偷带回自己房里,现在便有了用武之地。 正如文靖安前面分析的,这些粗盐并非他前世吃的海盐、细盐,而是充满了其他杂质的混合矿盐,里面有一半食盐成算不错了,这个朝代的人还不懂得分离杂质,提纯析出的办法,文靖安倒是可以做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试一试,但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老天爷是否赏这口饭吃了。 很快,他的机会就来了。 几天之后到了初十,李童生的私塾逢初十日、廿日和三十日放常假,这日文靖安放假留在家中,文三贵早早下了地,陈三娘和二伯母相约去隔壁村子的大户人家帮做针线活,她们把安安也带了过去,因此文靖安得到了自由的发挥机会。 他先把那2两矿盐取出碾碎,成粉末状之后倒入水中,搅拌得到含有食盐和其他杂质成分的黄褐色溶液。 接着开始制作过滤杂质的装置,找来一块麻布,一块棉布,用麻布棉布盖在空盆子上方,将布拉紧绷直,外沿用绳子捆住,把刚才的黄褐色溶液倒在布上,进行第一次过滤。 第一次过滤之后,文靖安发现原本黄褐色的溶液颜色果然变淡了,变成了淡一些的黄褐色,粗盐里面的大颗粒也被麻布棉过滤掉了,这说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此反覆几次之后,溶液变成了黄色,不过纯净的食盐溶液是没有颜色的,里面还是溶了杂质,他需要制作进一步的过滤装置。 这次的装置相对耗费时间,先找来一节竹筒,把两头的竹节砍掉,一头用一层麻布一层棉布包裹住捆好,将竹筒竖直放置在桌面,第一层倒入洗干净的细沙子,第二层倒入碾碎成粉末的竹炭,往上一层倒入洗干净的大沙子,上面放一些洗干净的棉絮和有吸附作用的干草,最上方最再放一层洗干净的细沙,最终的过滤装置便做好了。 他先用清水把这个装置过了几遍,最后才把之前得到的黄色溶液倒进去过滤。 到了这一步,文靖安心里也有些期待和激动,因为他无法确定竹炭能否吸里边的杂质,这就得看老天爷是否帮他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结果出来之前他只能等待。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黄色的溶液终于全部过滤完成。 文靖安往盆子里一看,原先黄色的溶液已经变得澄清透明了! 管用! 看着眼前一盘清澈透明的食盐溶液,文靖安长长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要进行食盐析出的流程了。 这很简单,直接把溶液倒在锅里煮,待水分蒸发完全之后食盐就会析出。 文靖安不多耽搁,开始生火煮盐,火苗跳动,不断搅拌,溶液沸腾。 随着溶液沸腾搅拌继续,水汽不断蒸发,锅里开始干涸,最后发出「滋滋」的声音。 当较多固体析出,文靖安停止加热,利用余温将剩余的水分蒸发,防止出现烧焦现象。 静心等待,直到水分基本蒸发完全,锅里温度降低,文靖安发现锅底析出了一层白色的晶体。 伸出手指蘸了一点,放在舌头上舔了一下,齁咸的味道瞬间在嘴里炸开,不断刺激他的味蕾! 高纯度的氯化钠结晶! 实打实的食盐颗粒! 文靖安难掩激动,他在前世做了不下数百次化学实验,远比这炼盐复杂艰辛得多,但没有任何一次能让他获得如此的成就感。 后人可以把这个方法命名为「文氏靖安君炼盐法」。 第14页 臭美完毕,他把锅里雪花般洁白的细盐刮出来,用一个白色的布袋仔细包好,大概估算了一下,除去过滤等损耗,二两矿盐应该能炼出一两细盐,具体重量得用称称过之后才能确定,不过这个比例也让他感到满意了。 现在需要确认的就是一两细盐的价格是多少,能否卖出二两矿盐的成本价,这才是关键。 他恨不得马上跑到莲花镇的盐店去问细盐的价格,但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点醒了他——在古代,平民百姓贩卖私盐是犯法的,盐铁是歷朝歷代最重要的财政收入来源,若他与朝廷争利,别说读书考科举了,能不能保住这条小命都成问题。 因此文靖安没有被沖昏头脑,决定暂时低调隐忍,把炼制的细盐藏起来,连文三贵和陈三娘都先隐瞒着,收拾好刚才用到的器具,将一应的过滤装置通通藏到床底下。 第二日不动声色继续去上学,前面短短七八日的时间,一千多字的《三字经》他已倒背如流,《百家姓》和《千字文》虽然还没时间背,可通读完全没问题,他用前世的学习能力和现世的勤奋笃学完全折服了李童生。 对李童生来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在科举之路上开花结果,劳碌半生,本以为自己此生终将草草了结,功名大梦要随自己埋入黄土,却没想老天在已灰之年给他送来了文靖安,他自己是做不到,但如果关门弟子有所成就,那也能给他带来另一种满足。 因此他把文靖安当成了一种寄託,即为寄託当然就会有纵容,别的学童如果问他僭越的问题,直接要吃他一顿板子,但文靖安不一样,文靖安再超前的问题在他看来都是早慧的表现,他都耐心地予以解答,比如文靖安今日便忽然问他:「夫子,我朝如何管制盐铁?」 李童生捻了捻鬍鬚,回道:「你是想问盐铁之政?嗯,虽说你了解这些为时尚早,不过为师跟你说说也无妨。」 他这一说说就是长篇大论,又臭又长,恨不得跟文靖安把他知道的「盐字的四种写法」都说出来,不过好在他讲到了文靖安最想听的一部分。 大盛朝的盐铁的确是牢牢掌控在官家手里,为此还专门设置了「盐课提举司」和「都转运盐使司」这些官方机构统一管理盐政,平民百姓和普通商人胆敢贩卖私盐,轻则抄家,重则杀头,除了那些亡命之徒,没人敢占官家的盐铁之利。 但是! 大盛朝为了促进盐铁繁荣,增加盐铁的来源,也为有条件制盐的平民百姓和普通商人开了一条捷径,那就是所谓的「民制官收」。(注2) 民制官收的意思就是允许平民百姓和普通商人制盐,最后由官府统一收购,百姓可以自己制盐卖给官府,但不能直接兜售给私人或者商贩,官府收了盐之后会在里面加一层「盐税」再放卖出去。 这是什么? 这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文靖安在心里感嘆了一句,不过对他来说这绝对是利好消息,他自己炼制的那一两细盐直接拿到莲花镇上卖给官家的盐店就是合理合法的了! 得知这条康庄大道,文靖安强行忍住内心的激动,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带着那一两细盐到莲花镇上走一趟。 第8章 赚钱 知恩图报礼尚往来 耐心等待了十日,到了五月下旬的廿日,私塾又放常假。 恰好陈三娘要把她这些天织的布匹拿去镇上换钱,然后再买一些家里头短缺的东西,比如油盐酱醋等必须品,文靖安便以去看望外婆陈何氏为由,偷偷带着他那1两细盐与陈三娘出了门。 陈三娘背着两卷麻布,文靖安则帮她提了那个竹篮,里面装着给外婆陈何氏带的乡下果蔬,母子俩一起往莲花镇走去。 这是文靖安穿过来之后母子俩第二次进镇,与第一次的情形大不相同了。 这次陈三娘不急着一进镇便去找陈何氏,而是带着文靖安先到布行把她的两卷麻布卖了,文靖安虽不懂这里的布如何计量,但看到陈三娘花了十几日功夫织出的两卷麻布只卖了50文钱,心里总不是滋味。 在古代,普通老百姓想要赚些钱实在太难了,就算家里还有文三贵赚钱,但要在一年内赚足文靖安那500文束脩,压力和难度都不是一般的大。 文靖安更觉得他怀里这1两细盐有多重要了。 因此当陈三娘卖完布要去买酱醋等东西时,文靖安说道:「阿娘,我想去书肆看会书,我就在书肆等你好不好?」 陈三娘欣然道:「当然好啊,靖安看到喜欢的书就跟阿娘说。」 文靖安应了一声好,陈三娘把他送到书肆街口,自己往另一条街去了。 陈三娘走后,文靖安并没有往书肆走,而是揣着怀里那1两细盐往盐店跑去。 此时盐店刚开门,除了一位官家安排在莲花镇买盐的盐吏,并没有其他客人。 这位盐吏年纪约莫三十上下,卖盐显然是个肥差,他好不容易弄到这份公干,当然格外珍惜,因此服务态度不错,一瞧见文靖安上门,也不介意文靖安只是小孩,笑脸相迎道:「这是哪家的小公子啊?你爹叫来买盐?」 文靖安临场发挥,回道:「我爹让我来跟你换盐。」 盐吏蹙眉不解,不过仍是脸带笑意道:「小公子要如何换盐?」 文靖安把怀里那装着细盐的小布袋取出来递给盐吏,说道:「我爹说要用细盐换你这的粗盐,他知道市场行情,你要是缺斤少两,他等会自己过来。」 第15页 盐吏把小布袋打开,用手指捻了捻里面细沙似的雪白盐粒,放在舌尖尝了一下。 盐吏:「啧——!!!」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能做盐吏对盐自然有了解,这种纯度的细盐莫说莲花镇,即便永宁县城里都难以找到,放到北昌府城去都是上好的东西,只有那些达官贵人才能享用。 盐吏不敢大意,细问道:「小公子你爹是?」 文靖安临场应对,回道:「我爹是文老爷,他要换粗盐给家里的帮工吃,你不换我去别家了。」 这莲花镇读书人虽少,但行商发家的大户人家却屡见不鲜,文靖安那位与陈三娘断绝父女关系的外公陈老爷便是莲花镇上有名的商户,盐吏知道莲花镇卧虎藏龙,听文靖安这么说,当下再无怀疑,生怕失去这么好生意。 「小公子莫走,我这便给你称盐。」 说罢,他从柜檯取出一桿十六星的黄铜小称,将文靖安那个小布袋里的细盐倒到秤盘里,待秤砣平衡,他按住称杆上的某处称星,送到文靖安面前,说道:「一两一钱,童叟无欺!小公子在家称的可是这个数?」 文靖安点点头,心想这里的矿盐比他预计中的含盐率要高一些,二两矿盐能炼一两一钱的细盐,算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了。 然而一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这便来了! 盐吏小心翼翼将秤盘上的细盐倒入一个专用的白瓷瓶里,接着问文靖安道:「小公子,你家的盐罐呢?等下换好的粗盐给你装哪里?」 文靖安指了指柜檯上原本装细盐的小布袋,说道:「就装里面好了。」 盐吏一笑:「这可装不下啊。」 文靖安:「……」 盐吏看他犹豫,只当他是粗心忘了带盐罐,便道:「我送小公子一个装盐的布袋吧。」 文靖安:「谢谢叔叔,下次来换盐我会还给你的。」 听到还有下次,盐吏喜上眉梢,能换到这种成色的细盐,他自己也能小小赚一笔,天下攘攘,谁不喜欢钱? 他从柜檯下找了一个巴掌大的灰色麻布袋,开始往里边装入那种黄褐色的粗盐,上了秤盘,他又往袋子里加了几粒,最后调整到了合适的重量。 他再次把称星递给文靖安看,按照盐店的老规矩高声唱道:「六两六钱,童叟无欺!小公子可认这个数?」 文靖安:「……」 一两细盐能换六两粗盐?!!! 文靖安强行忍住内心的激动,回道:「看清楚了,我爹说的是这个数。」 盐吏笑道:「那是自然,本店代表的可是官家,官家从不做亏良心的买卖。」 说罢,他把装着六两六钱的粗盐交到了文靖安手中。 文靖安尽量让自己的手不要颤抖,以免被盐吏看出端倪。 盐吏哪会对他有半点多疑,不但把文靖安当做文老爷家的小公子,还从柜檯里面摸出了2文钱塞到文靖安手中,讨好道:「小公子帮文老爷换盐辛苦了,这是本店给小公子的一点心意,小公子拿去买糖吃,只是……」 文靖安:「只是什么?」 盐吏道:「下次文老爷再换盐,小公子千万记得来找我。」 文靖安点了点头:「你人挺好的,我会来找你的。」 盐吏喜形于色,从柜檯后边走出来,亲自把文靖安这位小财神爷送出了大门。 因为对他来说,文靖安那一两一钱的细盐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即便按照市面价格卖出去,那也能等价于八两八钱的粗盐,他能赚不少差价,更不要说这细盐有价无市,他稍微操作一番,还能多赚一些。 而对文靖安来说就不只是赚一些那么简单了。 他抱着那袋矿盐出了盐店大门,迅速往书肆那边跑回去,确定那个盐吏没有跟上来,这才痛痛快快吐了一口气,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盐袋,要不是担心吓到路人,他真想大喊一声—— 老子发啦! 现在仔细算一算,他这炼盐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加无限暴利。 陈三娘从盐店买2两粗盐,他在家炼得1两1钱细盐,再把这1两1钱的细盐拿回盐店对换,盐店再给他6两6钱的粗盐……相当于从盐店净套4两6钱的粗盐,这么下去,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无限薅官家这只羊的羊毛。 按照1两粗盐10文钱来算,文靖安只需通过他的「文氏炼盐法」将2两粗盐炼成1两细盐(那1钱2钱的误差姑且不算),那么就能用10文「炼成」30文钱! 知识改变命运! 文靖安第一次感谢自己前世选择了化学专业,秃头的化工学教授此时在文靖安心中闪烁起了神性的光辉! 而他刚才没有急着用那细盐直接换成铜钱,编造了文老爷等一系列谎言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第一他还是一个8岁小孩,如果直接用细盐换钱,那盐吏有可能把他当成偷家里的盐出来换零钱的问题儿童,这会直接导致交易失败;第二细水长流,反正日后他还要继续炼盐,需要粗盐作为原材料,没必要多此一举。 现在有了这6两6钱的粗盐,他下次至少能炼出3两细盐,然后翻倍又翻倍…… 他都不想算到底能赚多少了,反正多到做梦都要偷笑。 这样一来,他的经济压力瞬间就减小了,别说帮文三贵和陈三娘把压在李童生哪儿的两亩田赎回来,就是多买两亩田都不成问题。 第16页 当然,他也不能因为这点小钱就沾沾自喜,这最多用来解决目前的生活困境,这个炼盐之法说到底触动了官家的利益,他小打小闹还行,一旦贪得无厌暴露了自己,就连文家都得遭受灭顶之灾。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钱并不是成功的第一要素,功名才是。 思及此,文靖安收敛了笑意,把盐袋藏入怀中,把盐吏给的2文钱藏入口袋,稍加整理仪容,转身进了书肆。 这家书肆的掌柜文靖安记忆犹新,是那位退了他们30文钱,颇有侠义之风的中年男子。 这次书肆门口那些牌子又换了gg标语,和上次什么「密押」、「三年科举五年院试」大不相同,这次走的是素质科举的宣传路线。 「快乐科举幸福人生,县试密卷看它就够了。」 「科举要好,秘卷领跑。」 「本店帮把你孩子送你上青云。」 …… 文靖安忍不住笑了笑,这位掌柜的文创能力当真无穷无尽。 见到文靖安,掌柜同样记忆深刻,文靖安一进门他便笑问:「小公子又来啦?这回是你一个人?你娘呢?」 文靖安:「掌柜伯伯好,我娘到镇里买东西了,我在你这看会书,她很快便来。」 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想看什么随你,不必拘束。」 文靖安向他行了一个谢礼,说道:「谢谢掌柜伯伯。」 掌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说道:「去吧去吧。」 文靖安转身去挑书,看了不多时,陈三娘便买好东西过来了。 陈三娘当然不白来,她里里外外最会做人,更别提知恩图报礼尚往来这种必要的礼节了,上次掌柜退了她和文靖安30文书钱,这次过来她便把给陈何氏带的乡下蔬菜分出部分来,一进门便放到了掌柜的柜檯上。 掌柜颇感意外,陈三娘先开口道:「都是一些乡下东西,上不了台面,掌柜不要嫌弃。」 掌柜本意是想拒绝的,但陈三娘这么一说,他顺口回道:「不敢嫌弃不敢嫌弃,我……」 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却之不恭了,多谢小娘子美意。」 陈三娘道:「我本姓陈,夫家姓文,掌柜贵姓?」 掌柜:「免姓苏。」 陈三娘向文靖安道:「靖安,叫苏伯伯好。」 文靖安甜甜叫了声:「苏伯伯好。」 苏掌柜问道:「可上学塾了?」 文靖安:「上了。」 苏掌柜:「跟哪位夫子进学?」 文靖安:「杏陌村的李夫子。」 苏掌柜哦了一声,继续道:「是李童生啊,他那手字还过得去,不过学识嘛……你随他学一年便够了,最多两年,往后有条件还是到镇上的私塾来吧,我给你介绍更好的先生。」 文靖安:「谢谢苏伯伯。」 随后苏掌柜又叮嘱了文靖安几句勤奋笃学的话,由于还要带文靖安去看望陈何氏,陈三娘不多逗留,与苏掌柜道了别,带着文靖安往陈家方向去了。 第9章 刁难 白墙青瓦庭院深深 当然,他们母子还是不能走陈家的大门。 陈三娘只能带文靖安绕到陈家的后门。 这是一座两进的合院,文靖安站在后门前抬头看,但见白墙青瓦庭院深深,很有些高门大户的味道。 实际上陈家在莲花镇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文靖安的外公陈守严是赫赫有名的大商人,镇上逢人都要喊他一声陈老爷,陈守严早年靠贩茶起家,站稳脚跟之后他「以商养农」,用行商赚的钱不断购置田亩土地,经过数十年苦心经营,光是在莲花镇外他便有五十多亩良田。 因此每到春耕或者秋收时陈家便会僱佣大量的劳力,当年文三贵正是在陈家田上做帮工认识了陈三娘。 此时陈三娘託了一位可信的熟人进陈家给陈何氏递消息,说她和文靖安在后门等,等候期间,文靖安好奇问:「阿娘,你当时怎么就喜欢阿爹了呢?」 陈三娘笑了笑,颇为沉醉道:「怎么喜欢你爹啊?嗯……当年你爹在我家帮忙收麦子,每天收完麦子之后,其他男人都急着去喝酒找乐子,只有你爹还留在麦田里捡麦穗。」 文靖安:「然后呢?」 陈三娘:「他捡完麦穗就拿来给我,什么话也不说,我还以为他是哑巴呢,后来我主动叫他,还没说话他就涨红脸,那样子……噗~」 陈三娘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笑出我来,那笑容真诚而陶醉,显然那是她如麦穗成熟时,散发着金色光芒般的少女时光。 文靖安问道:「那你后悔嫁给阿爹吗?」 陈三娘收敛了笑意,这一刻她没把文靖安当八岁小孩,诚恳道:「阿娘不能说后悔不后悔,只知道自己没有选错人,现在再选一次,阿娘还是会选你阿爹,当然啦……」 她温柔地摸了摸文靖安的脑袋:「还有你。」 文靖安又感到鼻子酸酸的,如果他没有穿过来,原主现在恐怕已经病发身亡,那这对夫妇又该如何? 想到这点,他意识到自己所要承担的东西就更多了,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还为了陈三娘和文三贵,为了这个小农之家的完整。 他拉了拉陈三娘的手,说道:「娘,我也是,有你和爹真好。」 陈三娘笑着点了点头,文靖安说道:「我会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不会让别人看不起咱们家,我会让你和爹过上好生活。」 第17页 陈三娘笑道:「靖安有这份心最好,不过只要你健健康康平安长大,爹娘就很开心了。」 文靖安:「嗯。」 此时,陈家后门从里边被人推开,外婆陈何氏悄悄从里边出来,看见陈三娘和文靖安,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被沖淡,直接上来心肝宝贝似地抱起文靖安。 在她的认知里,文靖安还是那个从小体弱多病的小外孙,上次陈三娘带文靖安来的时候还去看了大夫,她并不知道文靖安现在的身体状况。 因此这次看到陈三娘不到一个月又带文靖安进镇,她误以为文靖安旧疾又犯了。 所以一边问文靖安:「靖安哪里不舒服?不要怕,有外婆在,靖安一定会好起来的。」 一边问陈三娘:「看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 陈三娘笑着回道:「娘,靖安早好啦,上次看了大夫,大夫也觉得惊奇,说靖安的脉象四平八稳,比一般的孩子还要康健,这半个多月再没有发病了,我看是完全好了。」 陈何氏有些不敢相信,转头去瞧文靖安,果然发现文靖安脸色红润,和之前病恹苍白完全是两幅样子,文靖安知道这位慈祥的老妇担心自己,便说道:「外婆我真的全好啦,我现在每天跑几里路去隔壁村子念私塾。」 陈何氏连连点头道:「哎哎好。外婆就说靖安一定会平平安安……」 话到一半她才反应过来,满脸疑惑地问陈三娘:「私塾?」 陈三娘道:「半个多月前的事了,我和三贵决定把靖安送去隔壁杏陌村李童生那里念书,靖安现在虽然是好了,不过身体比一般孩子还是柔弱,恐怕以后吃不了种庄稼的苦,他现在认了字以后到镇上做个帐房先生,横竖是个活计。」 陈何氏连连说好,随即又担心起来,说道:「去私塾要交不少束脩,娘这里还有……」 她说着又要从怀里掏钱,这次陈三娘却果断拒绝了。 「这些钱你自己留着,我们现在已经分了家,我和三贵分了两亩田一亩旱地,现在靖安身体好了不用看病花钱,我和三贵节省些,日子能过下去。」 陈何氏仍要掏钱,陈三娘道:「我这次带靖安来就是看看你,跟你报个平安,说一说他上私塾、我们分家的事。」 陈何氏了解陈三娘的性子,若非到了山穷水绝那一步是断然不会开口求人的,哪怕是她的钱,陈三娘也不会伸手就要,相反陈三娘还从乡下给她带了东西。 陈何氏便不再坚持,陈三娘问她:「上次走得急,没问家里的情况,爹好吧?大哥大嫂都好?」 陈何氏道:「家里都好,你爹老样子,大哥现在帮你爹走茶道,二哥下了庄子看田地,两个嫂子照旧帮着打理镇上的店面,前几天你二哥家的老么进书院读书了,你爹一定要咱家出个读书人。」 陈三娘:「那就好,你记得多劝劝大哥二哥,不要老为我的事跟爹吵,靖安的情况你告诉他们,让他们不用担心。」 陈何氏点了点头,转头捏了捏文靖安的脸蛋,满心欢喜道:「我看咱们靖安才像读书人,靖安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个功名好好气一气你外公!」 文靖安乖巧回道:「靖安听外婆的话,外婆放心,学塾的夫子很喜欢我,我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陈何氏笑得合不拢嘴:「咱家要出个小秀才啦,走!外婆带靖安吃好吃的去。」 说着便抱文靖安走,只是她这一转身,从前门方向忽的迎面走来一个人。 来人五十上下,八字鬍国字脸,头带四方斤,身穿青长衫,赫然是典型的商贾穿扮。 正是文靖安的外公,莲花镇上赫赫有名的大商户——陈守严陈老爷! 陈守严一到,陈何氏和陈三娘同时变了脸色,陈老爷则像见了仇人,张口便骂。 「你抱这野种作甚?!放下!给我滚家去!」 陈何氏怕他吓到文靖安,把文靖安放到身后,往陈三娘身边推。 陈三娘主动站出来,叫了声:「爹……」 陈守严满脸怒意,厉声呵斥:「谁是你爹?!我没有女儿,我女儿早死了!」 文靖安:「……」 陈守严瞪着陈三娘,换了讽刺的语气挖苦道:「又来乞钱是吧?行!让文家那泥腿子到我门前下跪,跪一天我给他算一天工钱,不用他干活,这钱好赚!」 陈何氏劝道:「孩子在呢,你说的是什么话。」 陈守严:「你给我闭嘴!慈母多败儿!家里这点脸面全让你败光了!」 他这种话文靖安真听不下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也懒得管自己现在是八岁孩子,当即要跳出来怼这凶老头,陈三娘却一把将他抱了起来,面不改色道:「爹娘你们保重身体。」 再不多言,抱着文靖安直接走了。 果断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陈何氏想在后头喊她,她已带着文靖安走远了。 陈何氏只得跟陈守严愤愤道:「你把她们娘俩逼死才甘心!」 陈守严默不作声,瞟了眼陈三娘和文靖安离去的方向,独自进门去了。 直到离开了陈家所在的那条街巷,陈三娘才跟文靖安说道:「路是娘自己选的,靖安不要为娘生气。」 文靖安:「……」 变化来得太快,他真不知如何回答了,在他看来,陈守严那种尖酸刻薄的谩骂实在恶毒,他可以不认文靖安这个外孙,可以不认陈三娘和文三贵的婚事,那是他的自由,但他不能出口伤人到这种地步。 第18页 陈三娘却道:「你也千万不要怨恨你外公,不要和他吵,一吵起来就没了迴旋余地,两家真成了仇人。你外公人不坏,就是放不下面子,你现在还小,这些事娘不想你牵扯进来。」 文靖安心里仍是不舒服,说道:「他也不该那么骂爹和娘。」 陈三娘笑了笑:「娘知道你为爹娘着想,以前娘也想过和你外公撕破脸皮,一了百了,娘可不会惯着他的臭脾气。可娘不能那么做,一旦那么做了,你爹怎么办?你爹就会觉得是他害得娘和你外公父女反目,还有你外婆,她才是最难的那个,娘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还得想着你们。」 文靖安这才若有所悟,如果刚才他真跟陈守严吵起来,的确是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但如此一来无疑是把双方的裂痕加深,他是舒服了,却让陈三娘里外不是人,在这点上陈三娘显然比他成熟得多——在对方被愤怒占据了理智的情况下,不要理论,不要分辨,直接走人。 他之前还想着帮陈三娘化解和陈家之间的矛盾,刚才自己差点就搞砸了。 想到此处,他平復心情,站在陈三娘的角度思考,说道:「我知道了娘,我不会记恨他的。」 陈三娘:「但咱也不用受他的气,不用去求他谅解,娘没错,你爹也没错,你更没错,他乐意骂我们走就是,像娘刚才那样。」 文靖安:「我记住了。」 陈三娘最担心的就是给文靖安留下心理阴影,此时听文靖安这么说,心里放宽了一些,为了让文靖安尽快走出刚才的压抑,忘记陈守严带来的不快,她尽量展开笑颜,和文靖安道:「不想刚才那些事了,娘带你去买糖吃。」 文靖安顺着她的意思,一派正经道:「也要给安安妹妹买一些。」 陈三娘嫣然一笑,说道:「安安有个好哥哥。」 文靖安:「那是。」 陈三娘:「唉哟!靖安都学会开玩笑啦?」 文靖安:「我可不像爹那么无聊。」 说罢和陈三娘相互对视,下一刻母子俩哈哈大笑,尽扫之前的阴霾。 不过虽然如此,文靖安心里始终有块疙瘩,陈守严比他想像中更顽固更不近人情,要让他放下心里的成见绝不容易,这件事短时间内没法化解,文靖安得找个合适的契机,一点点的来。 当然,这次进镇也并非全是糟心事,文靖安可没忘记自己怀里还藏着6两6钱的粗盐,既然这条路他已经走通,那么是时候跟陈三娘和文三贵坦白了,只是得找一些合适的说辞,别吓到这对夫妇才好。 第10章 秘方 小心谨慎细水长流 回到桃河村当晚,一家人吃过晚饭,文靖安便「实话实说」了。 「爹,娘,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坦白。」 看到文靖安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陈三娘和文三贵并没有因为他是八岁的孩子而不放心上,反倒放下了各自手中的活计,认真倾听。 「这件事关系我们家的安危,也关系到我的前程,所以在我说之前你们必须答应我,这事只能我们一家三口知道,即便是爷爷奶奶来问你们都不能说,对大伯母那种人更加要保密。」 陈三娘和文三贵对视一眼,由陈三娘回道:「放心吧,爹娘不会拿你的前程当儿戏。」 「你们等我一下。」 文靖安回到自己房里,把那装着6两6钱粗盐的袋子取过来,放到饭桌上。 「这是今天我从镇上换到的一袋粗盐,有六两多。」 陈三娘和文三贵都是一惊,特别是陈三娘,其实今天在莲花镇时她已经注意到文靖安怀里有东西了,毕竟差不多半斤盐塞在怀里谁看不出来?只是陈三娘从来都尊重孩子的隐私,如果孩子不说她就不会多问,更不会直接去挖孩子的秘密,所以一路上她也没问,现在听文靖安说是6两粗盐,诧异可想而知。 「你怎么换到这么多盐?这得半钱多银子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作为母亲,陈三娘当然也担心文靖安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文靖安对陈三娘和文三贵的反应早有预料,她们不吃惊反而奇怪了,所以尽量放轻松自己的语气,先说道:「我没有做不该做的事,这盐是通过正经办法换来的。」 接着问陈三娘:「娘,你还记得上次和我进镇的时候,你买了二两粗盐吗?」 陈三娘当然记得,问道:「分家的时候不是大伯母拿走了吗?」 文靖安笑道:「是我趁乱拿走了,大伯母知道那是你用外婆给的私房钱买的,她也没脸来问。」 陈三娘点了点头,随即疑惑道:「那二两盐和你这里的盐都是一样的,盐店怎么和你换?」 文靖安:「这就是我要你们保密的事了。」 接下来把用粗盐炼制成细盐,再用细盐到盐店去换成粗盐的过程大概说了一遍,特别强调了细盐和粗盐之间巨大的差价,听他说完之后,陈三娘和文三贵更加惊奇,他们虽然不懂里面的技术问题,却都感到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因此夫妻俩不约而同问文靖安:「你从哪里知道这个办法?」 对文靖安来说,这就是最关键的回答了,在莲花镇决定要跟陈三娘和文三贵坦白的时候,他就开始想关于这个问题的说辞了。 「娘,分家那天那么多东西可以拿,你知道为什么我偏偏拿那二两粗盐么?」 第19页 陈三娘摇了摇头,文靖安道:「我病好那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白鬍子老爷爷跟我说一定要把家里的盐带走,我原本也以为只是一个梦,直到后来阿娘你真的带我去镇上买了盐,回来第二天我们就分家,我这才把盐拿走……」 文三贵实诚,先好奇道:「之后呢?」 文靖安:「我拿了盐之后也不知道用来干什么,就把盐藏在床底下,直到爹你送我去私塾,我认了一些字之后,有一日中午放休,我在私塾书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本写着炼盐秘方的古书,我想把那本书带回来给你们看,可后来发现那本书怎么都找不到了,我去问夫子,夫子说根本没有这本书……」 这段话用小孩的口吻说出来,有种天然不加雕饰的神秘玄乎的味道。 文靖安也是抓住了古人对神佛占卜之类的迷信这个痛点,才刻意编的这段话。 外婆陈何氏不是一直到庙里给他祈福么?若是陈何氏在这里听了他这番话,想必直接会把那位「白鬍子老爷爷」当做神仙,当场感谢老神仙眷顾自家小外孙了。 文靖安接着道:「不过书里的方法我自己记下来了,上次放常假的时候,你们都不在家,我就自己按照书上的方法试了一下,后来发现果然管用,二两粗盐炼出了一两多的细盐,直到今天娘你带我去镇上,你去买东西的时候我自己跑到盐店去换,这才换了六两多的粗盐。」 文靖安说得条理分明,陈三娘和文三贵又知他自小从不会撒谎,除了仍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之外,并没有怀疑文靖安在说假话。 文靖安这么说也是无奈之举,总不能把自己是穿越过来的告诉陈三娘和文三贵吧?那样这对夫妇更加接受不了。 因此他抓住机会,继续说道:「那些炼盐的东西就在我床底下,我们今晚可以试着把这袋粗盐炼成细盐,如果还能成功,那就是老天爷眷顾我们家。」 文三贵看着陈三娘点了点头,他自然是相信文靖安的。 文靖安也看着陈三娘,爷俩都等着她点头。 陈三娘想了片刻,不再问其他的问题,慎重道:「我去把大门关了,你们先准备。」 文靖安把桌面的盐袋拿上,和文三贵先回了房间。 把原先准备好的过滤装置取出来,等陈三娘关好大门进来之后,把房间的门也锁好,万事俱备,文靖安便按照老流程开始第二次炼盐了。 碾碎、注水、搅拌、过滤、二次过滤…… 这次有了陈三娘和文三贵帮忙,文靖安省事了很多,不用像上次那样耗费时间。 到了最后一步煮盐析出的时候,陈三娘和文三贵既好奇又紧张。 在她们看来,把那袋粗盐融在水里是极其冒险的事,如果不成功就白白浪费了6两粗盐,那可是够全家吃好几个月的盐,已经不是暴殄天物可以形容的了。 随着锅里的盐水沸腾蒸发,陈三娘和文三贵的心也加剧了跳动。 文靖安全神贯注盯着锅里的情况,不断搅动着沸腾的盐水。 当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的水汽越来越浓,文靖安知道差不多了。 「爹,火小一点。」 文三贵依言而行,文靖安再等了片刻,等锅里最后的水分蒸发完全,这才松了一口气。 「好了,这次也很成功。」 陈三娘和文三贵都迫不及待往过来看,这一看,文三贵只感到无比神奇,陈三娘则是完全被震撼到了。 她以前在陈家当姑娘时是见过细盐的,她知道细盐的滋味和价格,看到锅底那白花花如积雪般的盐层,她心里已经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文靖安用筷子往锅里颳了一点,让文陈三娘和文三贵尝一下。 夫妻俩各自试了一下…… 文三贵:「这、这真是神仙照顾我们家?!」 陈三娘则抿了抿唇没说话,但心里的诧异跟文三贵差不多,对她们来说,文靖安这一番操作无异于神仙手段。 待锅里凉下来,文靖安开始按照老流程把细盐都刮下来,装入原先的盐袋里。 系好了小半袋细盐,文靖安这才说道:「大概就是这么做,按上次估算,这里有三两多细盐,去镇上盐店最少能换十八两粗盐,那就是一斤多了。」 陈三娘和文三贵都知道一斤多的盐值多少钱,两人难掩激动,都不知道怎么和文靖安说才好。 不过文靖安还是保持着高度的冷静。 「爹,娘,虽然官府允许我们换盐,可我们这个办法说到底在占官家的便宜,要是传扬出去,我们家必定不得安生,所以我开始就要你们保密。」 陈三娘和文三贵并非大伯母那种贪得无厌之人,她们懂得个中的利害关系,当即向文靖安表示:「这件事爹娘都照你说的办,绝不会害了咱们家。」 文靖安正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了解了陈三娘和文三贵的人品才把炼盐之法告诉她们,如果原主的父母换成大伯母那种人,文靖安是打死也不会透露半个个字的。 「除了保密,我们还要约定不能滥用这个办法,莲花镇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就算我们到隔壁镇、到县城去换盐,次数多了也会引起官家注意,所以我们得小心谨慎才能细水长流,按夫子的话来说就是不能急着一口吃成胖子。」 陈三娘如此精细且识大体的一个人哪能不懂里面的道理,就算文靖安不说她也会让文靖安这么做,文三贵向来脚踏实地,绝非那种见钱眼开,老想着一步登天的人,况且在他眼里陈三娘和文靖安可比钱重要多了,两人自然认同文靖安的说法。 第20页 为了完全消除陈三娘和文三贵的顾虑,文靖安继续说道:「换盐赚来的钱我们部分用来改善家里的生活,另一部分我会用来继续读书,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止要在村里念私塾,将来我还要到镇上、到县城、到府城去念书。」 夫妇俩便同时松一口气,原先她们也担心文靖安年纪还小,得到如此便利的生财之道会变得不思进取,现在听文靖安这么说,她们双双放宽了心。 这次跟陈三娘和文三贵坦白炼盐之法后,文靖安往后的生活便能宽裕许多了,至少不用再为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发愁,至于压在李童生那里的田契,还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中间多炼几次盐就能赎回来。 现在家庭经济状况得到了初步解决,接下来文靖安就能全心全意投入到科举学习上来了。 第11章 跳级 大贤之才登堂入室 第二日一家三口照例如常,文靖安卯正(6:00)起床,吃了陈三娘做的朝食,带上中午的饭食,将书本笔砚等物一併装进文太爷前几日给他做的一个小背箱,出门去上私塾辰初(7:00)的早课。 不同的是文三贵今天并不下地,陈三娘特意给他收拾了一个行囊,里边包着水和四个面饼。 当然还有昨晚和文靖安炼出来的那袋细盐。 文三贵这是要出门换盐了,虽然莲花镇有两家盐店,但文靖安昨天刚换过,保不准两家盐店通过气,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文三贵决定到隔壁的磁口镇上去换,只是这样一来他就得多走十几里路,按总路程算,他得走五十多里来回,因此陈三娘给他备了路上的水和干粮。 陈三娘把门父子送出门,临行前文靖安想了想,说道:「爹,这次的细盐我们一半换粗盐,一半换钱,到时候盐吏肯定会问你一些问题,你注意不要跟他说实话就行了。」 文三贵为人老实,但绝不傻,当年桃河村的年轻人基本只会在村里种地,他早早就到镇上甚至县城里做工,赚了购买一亩地的钱,出趟远门换盐这种事对他来说不成问题,文靖安说的他也都明白。 「放心吧,爹知道怎么做。」 随即跟陈三娘和文靖安道了别,往磁口镇方向去了。 文靖安这边也跟陈三娘道别,背着那个小竹箱出了桃河村村口,小跑着往杏陌村的私塾去。 今日他在课业上将有一个小小的挑战,之前他只是背出了《三字经》,在后面的大半个月时间里,他把《百家姓》和《千字文》也都背下来了,按照李童生定下的老规矩,新进学的学童只要能背诵默写三百千,那么就能从小班晋级到大班。 大班便能跟李童生学四书了。 文靖安原本学三百千的目的是尽快熟悉繁体字,经过这大半个月的狂追勐补,至少三百千上的繁体字他全都看熟了,自己也试着默写了几遍,基本没有多大的差错,现在目标达成,他就不想再在小班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开始四书的学习,他把自己的想法跟李童生说了。 「我记得你是五月初二入学,今日是五月廿一,满打满算二十日……」 李童生坐在案前回忆道:「短短二十日你便想转入大班?」 文靖安回道:「没错,我想随夫子学四书。」 李童生捋了捋他那撮鬍鬚,说道:「你可知一般学童在我这须得蒙学两年方可读四书。」 文靖安:「学生知道,所以特意请夫子给一个机会。」 李童生倒不是刻意为难文靖安,只是文靖安这样的进步着实让他感到匪夷所思,他担心文靖安没打好根基便急于求进会导致欲速则不达,所以心存顾虑。 文靖安知道李童生有疑虑,便直言道:「夫子,我也不让您为难,我们按您定好的规矩办。」 规矩自然就是文靖安要在李童生的监督下默写三百千了。 这对文靖安来说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难处在于有些繁体字他现在未必能全部写对。 况且《三字经》有1145字,《百家姓》有568字,《千字文》恰好1000字,字数太多,文靖安难保自己不出错,如果李童生非要「吹毛求疵」,错一字便不许他通过的话,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怪自己吃得还不透,但横竖都要试一试。 「请夫子让学生试一试。」 李童生略作思索,缓缓道:「早课你不用上了,带上你的笔砚去学厅,我亲自考你。不过话在前头,别的学童学满两年,即便默写出了些差错我也准许他们转班,你如今才进学二十天便要转班,为了公平起见,你若写错一个字,这件事休要再提。」 文靖安早有心理准备,带上毛笔和砚台随李童生去了前厅。 李童生给他让出了桌子,且给他找来了一沓白纸,说道:「时间上也是有限制的,中午放休之前你若仍未写完,那也不作数。」 文靖安应了下来,铺陈纸笔,正襟危坐,开始应对自己科举之路上的第一个越级挑战。 虽然那手字还是难登大雅之堂,依然是「小学生」字体,不过紧赶慢赶,还是在中午放休之前默写完成,最后还有剩余的时间检查了几遍,确认自己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这才给李童生交了上去。 李童生没有第一时间给他审阅,只说道:「中午放休,先去吃饭吧。」 文靖安从学厅回到学房,几个小班里的同窗都围上来问情况,文靖安大概说了下经过,这些小学童自然是对他顶礼膜拜,在李童生没给出结果之前,文靖安心里还是不踏实。 第21页 草草吃过陈三娘准备的午饭之后,到私塾的书房里看了会杂书,由于昨夜炼盐睡得太晚,今天又是早起,这会免不了犯困,便在书桌上小小眯了一会。 下午课的钟声响起,文靖安这才起来赶回学房里。 李童生在前边负手而立,手中正握着文靖安默写的卷子,很有些为人师表的风范。 当众学子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定,李童生举起文靖安的卷子,向众学子道:「这是靖安上午写下的墨贴,三本启蒙经典一字不差,尔等往后要向他虚心请教。」 众学子齐声唱了「是」,李童生走到文靖安桌前,说道:「你可以去大班了。」 全部的同窗都是投来钦羡的目光,文靖安站起来给李童生行了礼,说道:「靖安谢过夫子。」 李童生将手中的卷子摊开,指着上面的字跟文靖安说道:「这次并非我为你破例,而是你自己考来的结果,不过夫子仍要与你说一句,做学问便如写字一般,不下苦功不经时日到底是空中阁楼,往后夫子要你一笔一划,一字一句打好根基,绝不可再贪功冒进了。」 文靖安道:「靖安谨记夫子教诲。」 李童生微微颔首,说道:「收拾一下,过去吧。」 文靖安依言而行,把东西都装进小背箱,跟李童生过去了。 大班的学子都认识文靖安,李童生也不多介绍,挑了张前排的桌子让文靖安坐下。 李童生教四书的顺序是《大学》、《论语》、《中庸》,最后是《孟子》,这也是朱熹的说法,开始学习之前他还是用老办法要求学子将四书全部背诵下来,这就是他所谓的「苦功夫」。 到了这一关文靖安就不是十天半个月能背下来的,四书合计数万字,考贴经的时候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出题,就像古诗文默写,错一个字便全错,因此必须读熟背熟,而且不光背诵,还要理解其意义,四书文是要从里面挑题目的。 文靖安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之前背诵三百千不过是依靠着前世的一些小聪明,到了四书这一步,他就不能有丝毫的蹊跷心理了,前世他是实打实的理科生,文言文基本只能靠自己「翻译」,整体语文水平也就勉强过得去,高考150分他是110分左右的水准,现在完全转到纯得不能再纯的文科上来,必须硬啃。 再者,他的目标也不仅仅局限于这小小的杏陌村私塾,往后要去莲花镇,去永宁县城,甚至去北昌府城、去大盛京城……他的对手是散布在大盛朝各个角落的科举天才,千万不要以为古代的读书人都被禁锢了思想,都是书呆子,那些真正的大贤之才反而把科举考试当作登堂入室的垫脚石,能从科举修罗场杀出重围的,放到现代来也都是碾压绝大多数人的学神学霸,君须记—— 满朝朱紫贵,皆是读书人! 高居庙堂者,哪个不要十载寒窗,殚精竭虑? 有了这样的认识,文靖安便不会抗拒这些圣人章句,整个下午都在「之乎者也」中度过,到了酉时(17:00)放堂,李童生又专门留了他。 「这个你带回去。」 李童生把一本破旧的《论语》递给文靖安,说道:「我看你尚未购买四书,这是我白日讲习所用,夜晚你带回去抄录,若家中实在困难,往后四书课本便在我这借抄。」 文靖安一时间当真有些怔愣,这个李童生虽然贪财,自家田契还在他手中,但他对文靖安的好却是实实在在毫无保留的,从一开始赠送文靖安毛笔和砚台,到后来给文靖安开小灶,一笔一划教文靖安写馆阁体,此时看文靖安没有四书,又借他的教材来抄录。 李童生这份爱才、惜才之心,值得在文靖安的科举之路上记一笔功劳。 文靖安接过这本纸张泛黄的《论语》,朝李童生拜了一拜,说道:「夫子大恩,靖安终生难忘。」 李童生此时的心理状态已经发生了转变,他并非像一开始那样想着从文靖安这个神童身上捞什么好处,他现在是着实为文靖安这份天资折服,更喜欢文靖安彬彬有礼勤勉笃学的小君子之风,把文靖安当成另一个壮志未酬的自己! 「我还是那句话,越是天资聪颖越要下苦功,切莫贪功冒进,犯那仲永之伤。」 文靖安回道:「学生谨记。」 李童生微微颔首:「回去吧。」 文靖安将这本破旧的《论语》放入他的小背箱里,向李童生行拜别之礼。 从私塾回桃河村是半个多小时的路程,文靖安今天走得格外快一些,半个小时就到了,不过这次他还没进家门,远远便看到自家门口竟然拴着一匹棕色大马! 马在古代可是稀罕物,一般平民百姓坐一次牛车都是奢侈,整个莲花镇也没有多少人家用得起马,所以这匹马怎会出现在自家门口? 难道是文三贵换盐出了问题? 把官府的人引来了? 官兵骑马拿人? 文靖安皱起了眉头,加快步伐赶过去。 第12章 访客 威逼利诱有恃无恐 令文靖安意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进院门,便听到大伯母咯咯的笑声。 除了大伯母之外,他还看到了大伯母那个又胖又矮的大儿子,也就是原主的大堂哥,文家长孙文福安。 一见文靖安大伯母便扯开嗓子高声道:「哟!我们家的小秀才回来啦?!」 第22页 文靖安:「……」 一时间竟分不清大伯母是阴阳怪气还是刻意巴结,不过很快文靖安就清楚了,大伯母虚踹了文福安一脚,嗔怒道:「靖安弟弟背那么重的书箱子看不到?还不帮他取下来?」 文福安踹一脚动一动,虽有百般不愿也得往文靖安这边挪过来,文靖安可记得这大胖文福安和那个小胖文喜安没少欺负原主,这会大伯母和他无事献殷勤,肯定有猫腻。 跟门口那匹马有关? 果不其然,大伯母往屋子里笑道:「大舅子,你家小外甥回来啦。」 文靖安:「……」 舅舅来了? 陈三娘的大哥? 文靖安正想时,一位身穿青衫,头戴方巾的中年男子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男子约莫四十上下,体格健朗,面白无须,双目炯炯有神,很有精明强干的派头,让人记忆深刻。 这是陈三娘的大哥,文靖安的大舅舅陈茂成。 如果是陈茂成来的话,门口那匹马就很好解释了。 陈茂成如今接手了陈守严的贩茶生意,茶队里的马匹并不少,对其他人来说骑马出行是奢侈,对他来说却是习以为常。 文靖安松了一口气。 陈茂成看见文靖安,微微一笑,招唿道:「靖安回来了。」 文靖安:「是,舅舅好。」 大伯母在旁笑着插科打诨,跟陈茂成讨赏般恭维道:「大舅子你看,靖安读过书就是不一样,懂礼数。」 陈茂成直接忽视大伯母,只跟文靖安道:「先进来吧。」 文靖安依言进屋,并没有看到陈三娘和文三贵。 陈茂成道:「你爹出去买酒了,你娘在张罗晚饭。」 文靖安点了点头,主动给陈茂成那杯喝见底的茶加满水,陈茂成看在眼里,默默记下自家小外甥这个小动作。 文靖安问道:「舅舅今天怎么来看我们?」 陈茂成直言道:「昨天你和你娘进镇的事我都知道了,过来看看你们。」 他指了指桌面上的礼物,说道:「你外婆说你月初上了学塾,我带些东西给你。」 文靖安看了一眼,不得不说这位大舅舅出手阔绰,他说的「一些东西」绝不仅仅是一些些,文房四宝应有尽有,还特意买了几刀上好的白纸,最关键是他竟然给文靖安带了一堆好书,文靖安发现里面有一套四书! 「这些东西你都拿着,还需要什么尽管跟舅舅开口,我如果不得空会派人给你送来。」 一旁的大伯母和文福安都馋哭了,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如果换成银子该有多好。 文靖安却没在第一时间接受陈茂成的好意,反而问道:「我娘知道吗?」 倒不是陈三娘和陈茂成关系不好,不准文靖安要陈茂成的东西,实际上陈三娘和她两个大哥极为要好,感情很深,这些年为了陈三娘的事陈茂成两兄弟跟陈守严吵了不少次,他们私底下也没少关心文靖安一家,但一来陈三娘生性独立自强,二来她不愿陈茂成两兄弟跟陈守严闹掰,所以除非山穷水尽,她不会接受陈茂成两兄弟的接济。 陈茂成当然了解陈三娘的性子,他经商做事面面俱到,和文靖安说道:「我跟你娘说过了,送你上学的东西她不拒绝。」 文靖安这才说道:「谢谢舅舅的礼物,靖安会用功读书的。」 陈茂成微微颔首,在他眼里这个小外甥是相当懂礼数的,文家虽然艰苦,但陈三娘教出了一个好儿子,这正是他们两兄弟敬佩陈三娘的原因之一,穷苦不穷志。 他刚想勉励文靖安两句,「伺候」在门口的大伯母便迫不及待开口了。 「大舅子,你看我刚才跟你提的事……」 陈茂成瞟了一眼旁边的文福安,冷冷道:「贩茶是苦活累活,你家儿子这个身体连马都骑不了,怎么在我手下做事?」 文靖安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自他们一家搬到这里之后大伯母连来都没来过一趟,今天却带着文福安过来阿谀奉承,原来是想借他们家跟陈茂成的关系,给文福安谋一份差事! 遭到陈茂成拒绝,大伯母赶紧又换了个主意,说道:「那在二舅手下帮忙也可以,我听说二舅现在统共收上百亩田的租子,不得了!我家福安正好跟过去学学本事。」 陈茂成火眼金睛,反问道:「他会写字算数?」 大伯母噎了一下:「这——」 陈茂成行商多年什么人没见过? 大伯母在他面前便如一张白纸一览无余,陈茂成难得来一趟,也不跟大伯母兜圈子,毫不留情道:「这些年你怎么对我妹子一家我们兄弟心知肚明,我们迟迟不来敲打你,是考虑到我妹子和妹夫的难处,如今她们与你分了家,我再没什么好顾虑,你听好了,求我办事可以,占我妹子一家便宜不行,往后我们照拂着她们家,你再来寻麻烦得掂量好自己的斤两。」 大伯母的一张大脸变成了猪肝色,一般人对她说这种话,她早发脾气掀桌子开始对骂了,但陈茂成是什么人?她在陈茂成面前就是渣渣,陈茂成完全不给她发作的机会,反而要她感恩戴德,笑脸相对。 「毕竟你是三娘的大嫂,我看在三娘的份上给你几分面子,你家儿子的事我记住了,往后镇子上有好差事,我派人过来知会你。」 大伯母赶紧带着文福安鞠躬道谢,陈茂成大手一挥:「不留你们吃饭了,走吧。」 第23页 大伯母和文福安又是一阵千恩万谢,这才离开了文靖安的家门,只是她们前脚刚出去,陈茂成便问文靖安:「你觉得我会给她那个胖儿子找差事么?」 文靖安摇了摇头,说道:「我觉得舅舅不会。」 陈茂成好奇道:「哦?为什么?」 文靖安:「舅舅这招可以叫『威逼利诱,有恃无恐』。你这么说了就能一直拖着大伯母,你一日不给她儿子找差事,她就一日忌惮你,如此一来,她以后肯定也不敢为难我们家。所以舅舅也就跟大伯母这么一说,差事不过是勾住她的诱饵,能拖则拖,肯定不会帮她找。」 陈茂成听罢先是惊愕,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等过几年你大几岁,舅舅一定带你出去做生意!你有这个天分,你那个胖堂哥就算了,哈哈……可惜你去读书了。」 文靖安:「就算读书靖安也想跟舅舅出去见见世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陈茂成笑意不减,一口应允下来:「行!你想去随时跟舅舅说,我们生意人需要你这种脑子。」 这时陈三娘从外头拾掇好了饭菜,进来问道:「舅甥俩说什么呢笑这么开心?」 文靖安:「娘你没看见,舅舅把大伯母唬得一愣一愣的,可算替我们家出了口恶气,以后大伯母肯定不敢来找麻烦了。」 陈三娘:「别跟你舅舅学,他一肚子坏点子,你是读书人不是生意人。」 陈茂成道:「打住打住,靖安以后还要跟我去贩茶走商,到时候你别不放行啊。」 陈三娘道:「他要去我自然不拦着,只是不准耽误功课。」 陈茂成道:「不会不会,靖安走万里路读万卷书,可以边走边读书嘛!」 陈三娘笑道:「你倒会现学现卖。」 这会文三贵也把酒买回来了,文三贵平常不喝酒,这次为了招待陈茂成特意去买了一坛。 一家人把饭桌收拾干净,文靖安进厨房帮陈三娘把饭菜端上桌。 文三贵先给陈茂成倒了一碗,自己再倒一碗,两人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陈茂成和文三贵商量道:「靖安现在去了私塾,你们压力不小,既然现在你们已经分了家,赚到的钱都是你们家的,要不你和我走茶?」 陈茂成是知道文三贵的能力的,当年文三贵在他们家做帮工的时候,陈茂成就看出文三贵不一般,和其他那些乡下来的短工不一样,若非后来文三贵选择和陈三娘回了桃河村,以他的能力现在至少做到陈家的大掌柜,说不定还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生意,成「文老爷」了。 文三贵之前的确考虑过陈茂成这个说法,不过现在有了文靖安的炼盐之法,他就不必让陈茂成冒和陈守严翻脸的风险,再说他现在也不愿抛下陈三娘和文靖安独自远行。 「大哥,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家里的事我们自己有办法解决。」 文三贵说着,又给陈茂成倒了一碗。 陈茂成知道文三贵和陈三娘都是说一不二之人,再不坚持,说道:「行,我还是那句话,有需要随时开口。」 他摸了摸文靖安的小脑袋,补充道:「就当为了我外甥。」 文靖安在旁扒饭不语,心里却看得很清楚,陈守严那个糟老头子是混蛋,他的儿子女儿倒是一个比一个明事理。 陈茂成语气凝重了些,向陈三娘道:「爹的事……」 陈三娘打断他:「我没把他当仇人,靖安也不会,你回去告诉娘,我们没事,日后该怎么样我们还怎么样。」 陈茂成轻轻捶了一下桌面,微怒道:「老东西!老顽固!」 陈三娘:「你别跟他吵,这话你也告诉二哥。」 陈茂成还是有些气不过:「都过去多少年了,人越老脾气越臭!一家人就他有毛病!」 陈三娘给文靖安使了个颜色,文靖安会意,向陈茂成道:「舅舅,说说你贩茶路上遇到的事吧,你见多识广,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陈茂成听罢,果然换了副脸孔,兴致盎然道:「好,提到这个你老舅就有话说了。」 第13章 体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陈茂成天南海北说了一通,这些年他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许多风土人情所见所闻都是书本上没有的,这让文靖安大长见识,尤其陈茂成说到东南方向的富饶州郡,那是烟雨楼台,城廓延绵,比之北昌府这等贫瘠之地简直是云泥之别。 在此之前,文靖安只知道大盛朝的行政区划是州(郡)—府—县—镇—村,比如他就是云州北昌府永宁县莲花镇桃河村人,因此他只知晓云州这一州之地,听陈茂成说了之后才知道大盛朝一共有六郡十九州,而且与文靖安原本世界的地理地形并不完全相同。 拿云州来说,虽然地处大盛西北相对荒凉,但如果继续往西走,翻过雪山戈壁,走出八百里莫贺延碛大沙漠,过朔方郡、三川郡,南下到达最西边的剑州,剑州便又是临海的富裕大州,是大盛朝的西海门户,掌管着大盛与西海数十国的海上贸易,绝不比东南方向那些滨海的富饶州郡差。 这使得文靖安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环境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地理地形上的不同是否意味着物种也不同,能不能在这个世界看到《山海经》中记载的那些奇珍异兽? 文靖安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畅游探索这个浩瀚玄妙的异世界了。 第24页 当然,在此之前他需要积累足够的资本,时候到了,这些东西便都自然而然,如今还是脚踏实地为他的科举之路打基础,陈茂成说的这些他暂且记在心里。 看得出来陈茂成相当喜欢与他谈天说地,说到临近黄昏仍是兴头不减,要不是陈三娘提醒入了黑不好走夜路,陈茂成都不知道外边变了天色。 「好了,下次贩茶回来舅舅再来看你们。」 陈茂成也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该走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 文靖安将他送出了家门,说道:「下次舅舅多给我讲些外面的人和事。」 陈茂成欣然应允:「一定,另外我再给你带一些书回来,有图画的。」 文靖安:「好,靖安先谢谢舅舅了。」 陈茂成:「好好读书,等你考了功名,将来天高海阔,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士农工商,到底是读书人高人一等,像你娘说的,你和我出去见见世面可以,但你的心思还是要用在读书上。」 文靖安:「我记住了。」 陈茂成翻身上马,和陈三娘、文三贵道了别,甩了一下马鞭,马蹄声起,不过转瞬,他已到了桃河村村口,天色虽沉,但以他这个速度,不用半个时辰便能赶回莲花镇,把文靖安一家的消息给陈家人带回去,当然陈守严排除在外。 文靖安一家送别陈茂成后,关了院外柴门,关上家中大门,文靖安帮着陈三娘收拾好饭桌,文三贵便把今天早上陈三娘给他准备的那个包裹取了出来,放到桌面上,缓缓打开。 今天到隔壁的磁口镇换盐,一切顺利。 文三贵根据文靖安的建议,3两多的细盐,一半换粗盐,一半换成钱。 「一共十两粗盐,钱我让他们凑了个整,一共一百零八文。」 文三贵把粗盐和换来的铜钱一一摆放出来,继续道:「和靖安在莲花镇换的价格差不多。」 这么算下来,下次他们家再炼盐便能炼出5两多细盐,又是一半换粗盐一半换钱的话,那就能换回一斤粗盐,150多文钱,如此累计,发家致富是迟早的事。 不过文靖安很理智,之前从私塾回来看到门口那匹大棕马时的心惊肉跳仍歷歷在目,这也时刻提醒着他,朝廷是说民制官收,但这炼盐之法法对现在的他们家来说无疑是小儿抱金砖招摇过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万一有朝一日真的因为换盐而引官兵骑马来抓人,那他换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义? 因此看着桌面的盐和钱,文靖安并没有欣喜若狂,反而是说:「爹,娘,我的想法是等我们换够我的束脩钱赎回咱家的田契,然后给爹买一头牛,给娘买一台新的织布机,我们就即刻停下来,以后实在要用钱,我们再到远一点的镇子去换,这样才安全。」 这些道理陈三娘和文三贵都懂,她们本就不是贪财之人,即便文靖安不说,她们也会建议文靖安这么做。 陈三娘道:「我们是打算帮你交了束脩就停下,不用买牛和织布机,爹娘有手有脚,凭自己也能把这些东西赚回来。」 文三贵也说道:「爹也是这个意思,炼盐这个法子本就是老天爷送你的,爹娘不需要。」 文靖安不得不再次感慨——遇到这样的父母真是他万幸之中的大幸! 不过牛和织布机是他早就考虑好的,这两样东西目前对这个家来说至关重要。 「牛和织布机一定要买,织布机是奶奶那辈用下来的,老旧得厉害,娘用它织布织得慢不说,还经常伤到手;牛就更需要了,有了牛,爹下地会轻松很多,况且娘每次织了布都要背到镇上去卖,有了牛我们请爷爷帮忙做一架牛车,往后来回镇上就方便多了。」 文靖安这么说陈三娘和文三贵便沉默下来了,她们自己倒无所谓,但考虑到对方的时候,总是会选择无私付出。 「那就买牛(织布机)吧。」 陈三娘和文三贵异口同声,声音重叠在了一起,说完两人都是看着对方,一时间有些怔住。 文靖安笑了笑,在中间说道:「娘你体谅爹,爹你体谅娘,但你们也要体谅一下我呀,在我这里,不管牛还是织布机,我都要给你们买。」 文靖安话到了这个份上,夫妇俩也不再坚持了。 既然做好了决定,一家人也不多耽搁,说干就干,当晚就把那10两粗盐炼成了细盐。 接下来文三贵连续跑遍了莲花镇和磁口镇上的盐店,每家盐店他都只去换一次,绝不重复。 这样下来不过短短几日,文靖安一家便攒足了7两银子,合计7000文钱,这俨然已经是一笔巨款,在桃河村,这笔钱已经够三口之家两三年的用度了。 前面文靖安算过,这个世界1文钱相当于他原世界的2元,7000文也就是14000元。 除去文靖安需要的500文束脩,其中5000文也就是10000元可以买到一头成年的母牛,剩下1500文,1000文买织布机足够了,还有500文左右的剩余由陈三娘保管,文靖安正在长身体,陈三娘正好可以给文靖安改善伙食,当然她和文三贵的吃穿用度也能好一些,文靖安上私塾要买什么,她都能买得起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她们家里的情况算是有了第一步的改善,只是这样一来自然会引起村里人的注意,毕竟谁家买一头牛在村子里都算得上是大事,足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谈资,自然会格外关注文靖安一家,发起一些猜测,这会让文靖安一家有树大招风的危险。 第25页 幸运的是那天陈茂成骑马来文靖安家的时候,村里的人也看见了,他们都知道陈三娘和文三贵之间的婚事,知道陈三娘原本是莲花镇陈老爷家的姑娘,陈老爷虽然不待见文靖安一家,但陈茂成陈老闆格外关照,文靖安家里买的牛啊织布机啊都是陈茂成给的银子。 加上大伯母天生的红眼病,她是不敢找文靖安家的麻烦了,但风凉话总是能说一说的,不断和村里人耳边风,说什么「谁让人家有个好娘家呢」诸如此类的话,酸得让人掉牙,可她没想到越是这么说,人们越认定文靖安家是得了陈茂成帮扶,大大减少了暴露文靖安炼盐发家的风险。 文靖安从此也是偃旗息鼓,暂且将炼盐之法密封,小心驶得万年船。 外边人议论纷纷,文靖安家其乐融融,有了牛和织布机,文三贵和陈三娘的「能力」得到初步解放,往后即便不炼盐,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照样能让文靖安上得起私塾,过上更好的生活。 文靖安家也不是吃独食的人,自家生活条件好了,不会忘了文家其他人。 又到了文靖安放常假这天,陈三娘提前备好各种礼物,文三贵到隔壁村买了酒和肉,一家三口去看文太爷。 现在文家大屋这边分成了两部分,原本文靖安一家住的那两间房子归了大伯母家,文太爷和文太婆在大伯母家吃饭,文二贵和二伯母一家自己在西房这边建了厨房,文靖安一家来,文太爷特意在院子里摆了两张饭桌,说是让一大家子吃个「团圆饭」。 陈三娘做事面面俱到,给所有人都送了带来的小礼物,即便是大伯母也没什么可挑剔的,送完东西后,陈三娘拉着二伯母和文太婆说悄悄话去了。 文三贵这边则在厨房里忙活,他和文大贵、文二贵的关系其实不差,三兄弟在文太爷的指示下分工合作,收拾鸡鸭羊肉,做一顿丰盛大餐。 文靖安刚进门便被安安缠住了,这会正带安安玩儿,自他去了私塾以来,的确是没多少时间和安安相处了,这让小女孩心生不满,缠着文靖安道:「小哥哥,我也要和你去上学!」 旁边大伯母家的那个小儿子文喜安听闻,一边吃着陈三娘给他送的糖糕,一边嘲笑安安道:「哈哈,你一个女孩也想上学,你们女孩不能上学,只有我们男孩能上!」 安安并不懂这些,即刻道:「我就能上!小哥哥你说我能不能上?」 文靖安:「……」 文喜安大笑道:「你看他都说不出话了,我去学堂看过,那里压根没有女孩!哈哈哈。」 安安急了,她年纪虽小,但对于男女之间的不平等还是有了懵懂的认识,正不知如何是好,文靖安在这时灵机一动,说道:「谁说不能?!我就有办法让安安读书识字!」 文喜安忽然愣住,安安瞬间展开笑颜,给文喜安做鬼脸吐舌头:「小哥哥有办法!你这头贪吃猪没办法!略略略……」 文喜安不服气,指着文靖安,气势汹汹道:「你有什么办法?!」 第14章 两年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文靖安道:「我家里有《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我现在学完了,正好可以给安安用,我亲自教她,她不上私塾也能读书识字。」 文喜安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山治经」、「白家姓」,一时语塞说不上话来,安安也是似懂非懂,但就知道自己能读书识字,小哥哥还亲自教她,不禁拍手叫好,向文靖安表示:「小哥哥放心,我一定好好跟你学,我不会比私塾那些男孩差。」 文靖安摸了摸安安的小脑袋,说到底他也是「男儿身女儿心」,直接说道:「对!咱们女孩儿不比男孩差。」 文喜安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不能明白为什么女孩不比男孩差,在他家里,他两个姐姐天生就要让着他和他大哥,好吃的要给他们先吃,好玩的要让他们先玩,并且这还是他娘定下的规矩,他娘也是女人! 文靖安没必要跟文喜安这个十岁小孩过多解释,任何一个时代都有其糟粕,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之前,他只能巧妙避开这些糟粕的阻挠,在有能力之后,他会积极驱除糟粕改变现状,比如让女孩也能上私塾,女孩也能参加科举,尽自己所能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文太爷和文三贵三兄弟已经张罗好了饭食,整整两桌菜,有酒有肉,琳琅满目,文家以往过年都吃不了这么丰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家是娶媳妇办宴席。 文太爷为人公正,一大家子上桌坐好,动筷之前,他先开口申明:「这两桌酒饭都是三贵三娘和靖安送过来的,他们家过得好了没忘了我们,往后你们谁过得好了也不能忘了他们。」 文三贵道:「爹,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个。」 陈三娘也道:「就是,大家相互帮扶日子才能越来越好。」 二伯母等人连声说是,坐在上首的大伯母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一来她盼着文靖安一家和陈茂成的关系,二来刚才她还收了陈三娘的礼物,她现在实在是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自然不敢耍花样,反而也在一旁赔笑,附和着陈三娘。 文太爷把话引到文靖安身上,对这个最小的孙子他向来是疼爱有加的,只是以往文靖安疾病缠身,他没法给文靖安多说话,如今却是不同了。 第26页 文太爷清了清嗓子,说道:「靖安如今去私塾也有一个多月了,我听杏陌村那边的人说,学塾的李夫子夸赞靖安是神童!李夫子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从来都是只打人不夸人!十里八乡哪家念私塾的孩子没被他打过?他偏夸靖安!这就证明咱家靖安是读书的种子,三贵和三娘送他上学没错!靖安你做得很好,爷爷看好你,以后要更加用功,给咱家考个秀才出来,那就是光宗耀祖了!」 文靖安:「爷爷放心,我会的。」 文太爷连连说好,文靖安趁热打铁,讨巧道:「爷爷,有件事得请您帮忙。」 文太爷来了兴致,好奇道:「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帮什么忙?」 文靖安:「上次爷爷给我做的那个木背箱很好,这次我们想请帮我们做一辆牛车,往后大家去镇上赶集都方便,爷爷奶奶你们坐牛车也能去,不用走路了。」 文太爷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工,他就是靠一手木工养活文家三兄弟的,只是近年身体老迈不再出去做活,但手艺没丢,听文靖安这么说,欣然应允:「好,这件事爷爷应下了,一定给你们家做一辆最好的牛车!」 文靖安谢过,文太爷暂时找回了一家之主的感觉,对众人发号施令:「来来来!都动筷吧,都吃都吃!」 众人齐齐动筷,虽说不上是推杯换盏,但并不妨碍大快朵颐,农家烹羊宰牛之乐大抵如此。 家和万事兴,人勤百业丰。 因着文靖安的到来,这一家子和一个多月之前相比已是有了改天换地的变化,上一回一起吃饭时还是「散伙饭」,这次就成了「团圆饭」,最开始是那种凝重沉闷的阴云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对新生活的嚮往与热爱。 这一天是大盛朝元景九年五月三十,文靖安穿越之后的一个月零四天。 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文靖安定下了自己的奋斗目标,走上了科举之路,另外初步解决了家里的经济问题,现在也算初步解决了家里的矛盾问题,这无疑展示着一个良好的开端。 如果说在这之前文靖安还对自己的新身份和这个世界还有着些许「芥蒂」,那么此时此刻开始,他是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新躯壳,完全从文静安变成了文靖安。 这些变化连他自己都感受不到,他只是觉得自己迎来了全新的生活,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对未来充满想像,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 接下来的日子顺风顺水,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行进着,文靖安白日在学塾随李童生学四书、练馆阁体,开始尝试作八股文,作五言八韵诗,放了学安安总会在桃河村村口等他,他放下书箱,牵了家里那头大黑牛,一边带牛出去吃草,一边教安安认字。 春去秋来,过了秋收,桃河村家家户户都装满了粮仓,今年是个好年份,村里人都说可以过一个好年。 临近年关,桃河村下了一场鹅毛大雪,瑞雪兆丰年,大雪冻掉地里的虫蟊,来年庄稼更好,人们自然更加欢喜。 按照规矩,文靖安要在年尾再送李童生一份「束脩」,这不是银钱等黄白俗物,而是一些酒肉之类的礼物,这些陈三娘最会打点,一大早让文三贵带着文靖安送过去了,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文三贵才一併把那500文束脩交齐,将自家2亩田的田契赎了回来。 除此之外便无甚大事,之前倒是有一两个小惊喜,不仅陈茂成又来了一次,给文靖安带来不少好书,另外二舅舅陈茂业也来了一趟,陈茂业虽然没有陈茂成走南闯北的见识,可眼光同样犀利,也看出文靖安是难得的读书种子,况且他对文靖安一家的感情不亚于大哥陈茂成,于是各种笔墨纸砚都送过来,他抽不空便托人带来桃河村,文靖安从此再不用为这些东西操心。 到了除夕,女人小孩负责打扫房屋,男人们一大早杀猪宰羊,之后每门每户祭天神拜先祖,走着一套约定俗成的流程,处处是文化,步步是传承,贴了红纸和春联,开始吃真正的团圆饭,入了夜,稀稀落落的鞭炮声相继响起,有条件的人家会给孩子放烟火,零星散落的两三朵,在这桃花源似的小山村的夜空绽开,比之城中那火树银花,璀璨炽烈另有一番韵味。 过了除夕,年初一给家里长辈拜年,红包也是有的,一文钱两文钱无妨,讲究的是心意和传统,孩子开心,老人吉庆。 初二便是女人回娘家的日子,陈三娘早早备好了礼物,文三贵餵饱了那头大黑牛,架上牛车,拉着陈三娘和文靖安去莲花镇。 有陈守严在自然不能直接就去陈家触霉头,陈茂成和陈茂业两兄弟也都带着各自的妻子回娘家,陈三娘便接了陈何氏出来,一家人在镇上找了个酒肆,也算是得叙天伦了。 那么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如此往復,两年便过去了。 到了元景十一年五月初二,恰好是文靖安入杏陌村学塾满两年的日子。 他的生辰是四月二十六,算来已过十岁。 昨晚微风细雨,洗净尘糜,清晨的空气凉爽剔透,吸一口沁人心脾。 文靖安按往常作息起床,今日陈三娘有特别叮嘱,他出门慢了些,已经到了卯正首刻(6:15),但并不打紧,经过这两年风雨无阻的晨跑锻鍊,他的身体已比同岁小孩健壮得多,三刻钟能赶得及到私塾去上辰时(7:00)的早课。 第27页 李童生照例在私塾门口「点卯」,衣冠不整的,嬉笑喧譁的,迟到误课的通通打手板。 等到文靖安时,李童生特意交待:「早课你不用上了,来学厅一趟。」 文靖安应下了,恰好他找李童生也有事,便到学房把背箱放下,从里边取出陈三娘出门时给他包好的布袋,到学厅去找李童生。 李童生早在等他了。 文靖安将手中的布袋放到李童生面前的书桌上,说道:「夫子,学生进私塾已满两年,这是新一年的束脩,我母亲嘱咐我带过来。」 李童生点了点头,但没有把束脩收下,反而是给文靖安推了回来。 「不必了,这束脩你带回去。」 文靖安不解:「夫子您这是?」 李童生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回忆道:「你是元景九年五月初二入的学?」 文靖安道:「正是。」 李童生难得笑了笑:「两年了,逝者如斯。」 李童生很有些感慨光阴易逝的样子,沉默半晌才继续说道:「你在我这二十天背出三百千,两年学完四书,这成绩放到府城去也足以惊为天人了。」 文靖安静默不语,李童生伸手从书桌上拾起一封信件交给文靖安:「这是我给你写的荐信,你带着它到镇上的青莲书院找李碧存李先生,他学问和人品都过得去,又与我本家有关系,有了我的信,他会格外关照你。」 文靖安这下完全明白了,李童生这是要他离开杏陌村的私塾,到莲花镇上念书。 第15章 告别 四书五经世故人情 对文靖安自己来说,他近来其实也是有这样的想法了。 因为在李童生这他所能学的东西已经不多。 这两年下来,四书他已经学完背完,四书文、试帖诗也算摸到了门槛,应付科举的馆阁体不说能到了答卷的水准,但也算四平八稳,有模有样了。 那么他继续留在李童生这,最多是能巩固四书的背诵,难以提高对四书的理解以及作四书文和试帖诗的水平,毕竟李童生自己的能力就摆在那,否则他也不仅仅只是考了童生,他能深入教文靖安的只剩那手馆阁体,可字这种东西入了门之后更多是需要时间来练习、观摩、感悟、提高,所谓「师傅带进门,修行在个人」,文靖安想要有所提升和李童生的关系已经不大。 最要紧的一点是,李童生办这个私塾本来只是想着教学童蒙学认字,教完三百千和四书就到顶了,更深入的「五经」他自己都放下了很多年,更不要说后面还要考紧贴国策律法的策论,他离开考场多年,是没能力教文靖安的。 文靖安自己不提离开私塾这件事,是因为知道古代讲究尊师重道,师生之间的关系不像原世界那般简单疏浅,若他自己跟李童生说要走人,保不齐李童生会认为他自视甚高恃才傲物,在莲花镇这个地方,读书人的圈子就那么点,要是李童生说他一两句坏话,扣上一个目无尊长的罪名,那么莲花镇上的先生谁还肯教这么一个白眼狼? 没想到现在李童生主动提出要他离开私塾去莲花镇上求学,文靖安倒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两年我看着你读书练字,屡屡想起自己当年求学的情形,但与你相比我着实汗颜,看你每日突飞勐进,我自知水平有限,思量之下决定再不能耽搁你的前程。」 李童生这番话情真意切,绝对没有试探或者反讽的意思。 文靖安却赶紧拱手行礼,说道:「夫子,学生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学生对夫子……」 李童生抬手打断文靖安,笑道:「你我虽然只相处了两年,但我岂不知你的品性?」 文靖安语塞了,李童生道:「放心去吧——」 他指了指桌上的推荐信,说道:「这便算是夫子给你的践行礼。」 言外之意是——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文靖安哪能不懂? 有了这封推荐信,他到莲花镇求学必然受益无穷,这算是古代师生之间的一种特殊规则,只要学生获得老师的青睐,那么老师便尽全力把你推向更好的舞台,如果学生品德不佳,无论再优秀,老师也不会给任何的助力,相反还会使绊子,因此尊师重道显得尤为关键。 从这封推荐信可以看出,李童生对文靖安实在是仁至义尽,鼎力相助了。 文靖安又想到这两年之间李童生对自己的诸多关照,当然对这位老夫子有真切的感激之情,不过他心里也清楚,人活于世间,这世上其他人都只是能陪自己度过一段人生,过程中我们会和很多人告别,直到最后我们成为与所有人告别的那个人。 而现在,文靖安是时候与李童生告别了。 如此,文靖安不说其他,整衣掸袖,站直立正,向李童生深深拜了一拜。 「夫子谆谆教诲之恩,靖安此生没齿不忘。」 李童生已不像最开始那样奢求文靖安记得他,他现在想的只是如何让文靖安在功名路上走得更远,飞得更高。 「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你千万要记住一点——做人可以低调,科举功名却万万不可,你必须处处冒头,力争头筹,唯有最拔尖的那些人才能被更上面的人看到,那些考官才会给你更多举荐,科举考的不止是四书五经,还有世故人情!」 这算是李童生这么多年,在科举路上最精华的理解了。 第28页 文靖安道:「学生谨受教。」 李童生:「去和你那些同窗告个别吧。之后收拾好东西回家去,和你父母商量个日子,让他们带你到镇上去找李碧存,我这你不用再来了。」 他这么说时,很有些伤感,其实他打内心里是很捨不得文靖安的,他知道这样的学生他穷尽一生也只能遇到一个,但是无奈,他还是要助文靖安远行。 文靖安也不矫情,说道:「等学生在镇上安顿好了,会托人给夫子来信。」 李童生微微颔首,待文靖安离开了学厅,他才把桌下一沓厚厚的黄纸取出来,纸上写着各种横竖撇捺,小儿幼字,这些都是文靖安两年以来在他这练字的废纸,他刻意整理收藏了起来,不为其他,只当往后留个念想。 文靖安回到学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这两年下来他一心沉醉于四书和练字之中,并没有和私塾里的哪位小同窗结成挚友,最多都是点头之交,因此简单告别之后,文靖安朝着李童生学厅的方向再拜了一拜,这才转身出了私塾大门。 文靖安离开之后,一直在学厅里偷偷看着文靖安的李童生终于来到了学房,他向其余的学子说道:「往后你们务必要更加用功,争取有朝一日你们也能到镇上、到县城里读书,我等着给你们也写推荐信。」 逐渐远去的文靖安自然是听不到李童生这番话了,从杏陌村回到桃河村。 此时他家已不像刚开始分家时那么寒碜,经过文三贵和陈三娘这两年的奋斗和改造,这个原本老旧的小房子已经彻底翻新了,院外篱笆换了统一着色的斜木条,房顶干草换成了瓦片,墙壁是重新刷过的,还特别添置了新的桌椅家具。 这些都是文靖安一家在这两年内努力后的痕迹。 这两年之内,文靖安除了收穫在四书、馆阁体等等方面的进步,最重要的就是拥有了这个温馨的家,拥有一对开明、慈爱、高度支持他的父母。当然,李童生、文太爷、陈何氏、陈茂成和安安等人也给了他各种感情上的慰藉,说句实话,如果现在给他一次返回原的世界机会,他会选择继续留在这里。 文靖安在家门口满意地舒了一口气,空气清新,晨光正好,万物向阳,包括他接下来的功名路。 不过由于昨夜下了雨,浇得土地湿润松软,农人最会抓住天时干活,因此文靖安这会回来陈三娘和文三贵都不在,两夫妇拉着那头大黑牛料理田地去了。 文靖安把书箱放下,把那500文束脩和李童生的推荐信藏好,在厨房里烧了半锅开水,凉了些再装进水壶里,转身关好门,带着水壶先去二伯母家找安安,让后与安安一同去给陈三娘和文三贵送水。 看到文靖安和安安一同过来,陈三娘和文三贵都感到意外,陈三娘问道:「不是去上学了吗?」 文三贵答道:「夫子让我回来的,我等会再跟你们说,我和安安先帮帮你们。」 文三贵道:「不用,你们在旁边玩就行。」 文三贵向来是不愿意文靖安下地的,即便是陈三娘也一样,今天是陈三娘非要来帮他。 文靖安知道文三贵不肯让他和陈三娘吃苦,便道:「那你们先上来喝口水休息一会,让大黑牛也歇一歇。」 陈三娘和文三贵这才洗了手到文靖安这边来。 安安给她们一人倒了一碗水,乖巧道:「三娘娘三叔,给。」 陈三娘摸了摸安安的小脑袋,轻轻抿了一口后才问文靖安:「夫子怎么让你回来了?」 文靖安:「夫子说我在他那里已经学完了,帮我写了一封推荐信,让我去找镇上青莲书院的李先生继续求学。」 陈三娘自小是在莲花镇长大的,青莲书院是什么地方她最清楚,莲花镇上没有官学,所有的学塾都由私人开办,因此私塾甚多,数量多了难免便会出现良莠不齐的情况,但青莲书院是公认的货真价实的一间学塾,里边的李碧存李先生年轻时便考中了秀才,是莲花镇赫赫有名的读书人。 「你说的李先生可是叫做李碧存?」 文靖安点头道:「夫子是这么说的。」 陈三娘欣慰道:「那最好不过了,李碧存是镇上最好的先生,能进青莲书院拜入他的门下,那是镇上很多大户人家的孩子都做不到的。」 文靖安道:「李先生收不收我还一定,夫子只是让我先带着推荐信去找他。」 陈三娘:「行,明天爹娘就带你去。」 文靖安:「好。」 安安在一边听完却有些黯淡了下来,问道:「小哥哥你要去镇上念书了吗?」 文靖安:「现在还不确定,但我大概是要去的。」 安安:「那你住哪儿啊?镇子那么远,你总不能每天都回来吧?」 安安的意思是其实是文靖安要是到镇上念书,那肯定不能住在桃河村了,这两年她几乎每天傍晚都在村口等文靖安放学,然后跟文靖安学读书认字,对文靖安这个小哥哥的感情比她那两个亲哥哥还深,如果文靖安要离开,她肯定捨不得。 文靖安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安安,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很现实,一旦去镇上读书,他肯定不能在桃河村住下去,而且他去了莲花镇,难免要跟陈家说一声,以陈守严对他们家的态度,他能不能在莲花镇顺利入学都未可知。 第16章 青莲 素雅高洁不染尘嚣 第29页 陈三娘知道文靖安担心什么,她没有第一时间劝解,而是跟安安笑道:「你今年都七岁啦,再过几年都是大姑娘了,还缠着小哥哥呢?」 安安抿着嘴不说话,文靖安道:「镇上的学塾也会放常假,我放假肯定回来看你,你也可以和三娘娘、二伯母去看我啊。」 安安小小声道:「我也想和你去上学。」 听安安这么说,文靖安心里别有滋味,如果可以,她真想带安安去上学,因为这两年他不是教安安学三百千么?他惊奇发现安安才是真神童,别的小孩认字,一二三四五都得教十天半个月,但安安不同,就算复杂一些的字,她仅仅是跟着读几遍就能把字强行记下来。 比如「人之初,性本善」这一句,这丫头读熟之后,下次再出现同样的字,即便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也能准确读出那个字的读音,只要把那个字写上几遍,她就能把这个字学会,这证明她有某种特殊的记忆天赋和联想能力,传言中那些「三岁识千字,五岁读唐诗」的神童,指的是安安这样的孩子。 这两年在文靖安的教导下,安安也算「五岁识千字,七岁读唐诗」了。 可惜这是一个束缚着她的能力与天赋的时代,文靖安现在没能力帮她从外部打破这层藩篱。 「小哥哥现在不能带你去上学,不过有一件事会一直看着你。」 安安:「什么事?」 文靖安:「以后小哥哥要你继续读书,三百千你学得差不多了,往后就开始学四书。」 安安:「好,那你得继续教我。」 文靖安:「当然,不仅教你还要考你,每次放常假我都会给布置好功课,下次回来考究,而且不止是四书,其他的书你都也要看,我大舅舅带给我的那些书就留下来给你了。」 安安点了点头,这才由阴转晴了一些,不过仍是把手中的那根草杆扔到泥土里去,闷闷不乐道:「我就想不明白,为什么我是女孩就不能上学。」 文靖安语塞,这些问题他实在没法跟安安解释,在时代的禁锢和局限性面前,个人渺小又无力,他只能真诚地跟安安说:「这些问题你长大了小哥哥才能告诉你,不过你要记住,不上学不表示你不能自学,古往今来不少大诗人、大词人甚至大史学家、大将军都是女子,她们也不能像男子一样上学,但即便她们受限于各自所处的时代,时代却无法遮住她们身上的光芒,小哥哥希望你把她们当做榜样,你要为自己读书。」 说到后半段,文靖安就是有感而发了,她并不奢求安安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能听得懂。 安安却觉得这番话莫名击中了她的内心,她情不自禁把文靖安这番话复述了一遍,让自己背下来,这时的她并不知道这番话将会带给她无穷尽的力量,给她一种原始的启蒙和动力,在这种影响下,她终将变成不受限于时代的光芒万丈的女子。 这是「十岁」的文靖安和七岁的文安安在田间地头说的一番话,文靖安把它当做是对小妹妹的勉励,文安安把它当成终生铭记的格言。 这天是元景十一年五月初二,对整个大盛朝来说与其他千千万万个寻常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万物竞发,日落日升,自然循环而已。 正如田边的文三贵喝水休息之后,继续他日復一日的劳作。 不过今天有陈三娘帮忙,文三贵下午便把这田边的旱地耕好,为了明天送文靖安去莲花镇,他也不去做其他农活了,早早回家做准备。 当天傍晚一家人吃过晚饭,文靖安把那500文束脩交还给陈三娘,陈三娘开始打点明天进镇的东西,文三贵则去把大黑牛餵饱并检查牛车,确保明天不出意外。 第二天吃过朝食,文靖安去文家大屋那边跟文太爷等人大概说了进镇的事,顺便把安安也叫上,由文三贵赶车,一家四口往莲花镇方向进发。 青莲书院陈三娘熟悉,这家书院在莲花镇「镇尾」,文靖安等人从桃河村来是先到镇口的,所以他们要穿过整个莲花镇才能到达青莲书院。 为了避免大黑牛进了镇里受到惊吓冲撞路人,陈三娘特意让文三贵走了一条小路。 小路僻静,七曲八拐,走了两刻钟,房屋逐渐稀落,周围的环境和桃河村没什么区别了,这已经算是离开莲花镇主城镇的范围。 陈三娘跟文靖安提醒道:「以前青莲书院在莲花镇最热闹的地方,自从李碧存先生来了之后,他说闹市不宜教书,刻意把书院搬到了镇尾的一方山坳里来,从这点上来看,这位李先生应该是个喜欢幽静的人。」 文靖安:「谢谢娘,我记住了。」 正说时,牛车过了一个转弯,眼前忽然开阔,很有些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味道。 只见两座土山之间夹着一块相对葱郁的平地,一座青砖黑瓦的学堂立于绿树丛间,遥遥看去,品味别致,让人感觉里边似藏着什么林下高人,山中仙士。 「就是那儿了。」 陈三娘指着青莲书院,随后跟文三贵道:「把车停路边吧,我们走下去,拜会主人家得走正门。」 文三贵依言而行,文靖安扶着安安下了车,远远着看前方的青莲书院,对这个李碧存先生倒有了一些好奇,从陈三娘的提醒和这个青莲书院所在的位置来看,这位李秀才应该是位素雅高洁、不染尘嚣之人。 第30页 当文靖安等人正对青莲书院大门,脚下是一条石子铺就的道路,两边草木显然是人为栽种,整齐划一,循着这条石子路一直走近大门,面前赫然有一个莲池,中间最狭窄处建了一道拱桥,过了拱桥才是真正的书院大门。 率先入眼的是大门两边的石刻对联。 「立志不随流俗转,留心学到古人难。」 没有横批,或者说横批就是就是匾额上的「青莲书院」四个字大字。 文靖安从不随流俗可以进一步确认这位李秀才的品性了。 书院大门敞开,里边传出朗朗书声,文靖安整理衣冠,和陈三娘等人走了进去。 进门是一个青砖铺地的院子,院子两边最外层是围墙,左右围墙下有两道连廊,尽头处是一排大屋,共有五间,中间是大厅,左右各两间,都是青砖黑瓦,连地高起,比之文靖安原先所在的杏陌村私塾更气派、更庄严。 至于这五间房子后头还有些什么,一时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看到后头还有建筑。 文靖安等人正看时,一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公子迎了上来。 少公子温文尔雅,方巾裹发,身穿素色长衫,是一副标准的少书生打扮。 他上来便给文靖安等人行礼,先自报姓名,说道:「在下青莲助学林宁宴,诸位到此有何贵干?」 文靖安给他回了礼,将李童生给的推荐信交给他,回道:「我是桃河村文靖安,这是杏陌村私塾李夫子的荐信,李夫子让我带来交给青莲书院的李碧存李先生。」 林宁宴接过信件,瞧了一眼信封上的「吾兄亲启」字样,不敢怠慢,当即说道:「稍等,我去去便回。」 文靖安应了声:「有劳。」 林宁宴拿着荐信往院子里走去,等了盏茶功夫,他空着双手出来,直言道:「靖安兄请随我来,其他几位稍待,等会我带你们到偏厅等候。」 陈三娘知道李碧存是要见文靖安了,跟林宁宴道:「小先生尽管带我家靖安去,我们不要紧,到门口等也行。」 林宁宴笑了笑,说道:「我家先生等会可能要考究这位靖安小兄弟,那要花不少时间的,你们还是坐着等舒服些。」 陈三娘道:「那先多谢小先生了。」 林宁宴回道:「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陈三娘向文靖安道:「去吧,我们等着你。」 安安也说道:「小哥哥一定可以的。」 文靖安点了点头,再不多言,跟着林宁宴进去了。 林宁宴直接把文靖安领到了正中间的大堂里边。 文靖安率先看到的是大堂中央那块匾额,用极其工整的楷书写着「君子悦莲」四个大字。 匾额之下的太师椅端坐着一位先生,他最多五十上下,身穿粗麻灰衣,面相板肃严厉,身形干瘦清癯,那双眼睛透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深邃幽光。 毋庸赘言,这肯定就是李碧存李先生了。 从青莲书院这个名字到书院大门的莲池,再到这块君子悦莲的匾额,大概可以知晓这位李碧存先生的品性。 此时他手里拿着那封推荐信,看了眼文靖安,问道:「你就是桃河文靖安?」 文靖安恭恭敬敬作揖行礼,然后才答道:「正是学生。」 李碧存摆了摆手:「学生不学生的得试过才知道,这信里说你是『神童』?」 文靖安道:「是李夫子谬赞。」 李碧存:「我不管你是不是神童,要进我青莲书院便得依我定的规矩来。」 文靖安:「靖安一切依先生所言。」 李碧存向文靖安身旁的林宁宴吩咐道:「笔墨拿来,另取三张白纸。」 林宁宴把一应用具取了过来,李碧存又道:「你先出去安置好他的家人,随后再来」 林宁宴转身出去了,李碧存略作思索,提笔蘸墨,分别在三张白纸上写了题目。 写毕,向文靖安说道:「你且过来。」 文靖安走过去,李碧存把笔交给他,面无表情道:「最多给你两个时辰,答完让宁宴把卷子拿来给我,中午放课之前看不到你的卷子,与你家人一道回去吧。」 文靖安执笔坐下,开始看卷子上的题目。 第17章 二等 德治为主法治为辅 第一张白纸首尾都写有句子。 首句写的是「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末句写的是「不可以齐其家」,中间留白。 文靖安一看便知这是贴经题,出自四书里的《大学》,李碧存的意思是要他补足中间缺失的部分,考他在记诵上的硬功夫,这对文靖安来说早已不成问题,别的不敢多说,这两年他在背书这一块是没有丝毫马虎的。 再看第二张白纸,一共有四道题目。 第一题:「诗曰:周虽久邦,其命惟新。」 第二题:「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第三题:「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第四题:「春秋无义战。」 每道题目下方都空出了回答的区域,这就是所谓的「墨义」题了。 这种题目和单纯讲究默写的贴经不同,它并非要求一字不差,墨义题答卷者可以用自己的语言组织文字,但表达的意思必须与《四书章句集注》里面的释义相同,不能自说自话。 这对文靖安来说只是中等难度,毕竟这两年李童生都在给他讲解,他自己也把《四书集注》反覆看了很多遍,说完全背诵言过其实了,但字字句句大概的印象还是有的,因此这也难不倒他。 第31页 关键是是第三张白纸,那就要讲真功夫了。 题目只有一句话。 「道之以德。」 下边全部留空白。 这是什么?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四书文。 要求文靖安根据这句话破题,做一篇八股文章。 目前来说,这是文靖安最弱的一项,这两年在李童生那里他只是跟着打基础,把主要精力放在记诵这一项硬功夫上,应付科举的四书文和五言八韵诗他只是刚刚摸到门槛,李童生说他处于勉强能凑出来一篇的水准。 纵观这三张白纸,贴经、墨义和四书文都有了,如果再加上一项五言八韵诗,不知道的还以为文靖安在参加县试。(注1) 文靖安看完题目,林宁宴也从外边回来了。 他向李碧存回话:「先生,客人已安排在偏厅,茶水不会缺的,我已经把这的情况跟她们说了。」 李碧存道:「接下来由你看着他答题,好了把卷子拿给我。」 林宁宴应了下来,李碧存这才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往左边传来朗朗书声的学房去了。 林宁宴跟文靖安道:「可以开始了,写完你交给我便好。」 文靖安微颔首,把三张卷子分开,打算由易入难,先从贴经那一张入手。 这算是他穿过来之后的第一次考试,深吸一口气,展卷、提笔、蘸墨,案前正坐,开始答题! 外边的陈三娘等人坐在偏厅喝茶等候,陈三娘和文三贵倒是沉得住气,安安毕竟是七岁孩子,和文靖安关系又好,忍不住问:「三娘娘,你说他们会不会故意为难小哥哥啊?」 陈三娘道:「不会,李先生是镇上有名的读书人,只要你小哥哥自己学问过得去,李先生一定会给他机会的。」 安安道:「那就好,这儿比杏陌村那家私塾要好,小哥哥一定要留在这读书。」 陈三娘笑道:「你昨天不是还捨不得小哥哥来镇里上学么?」 安安:「我、我是……」 陈三娘把她拉到身边,帮她整理落在耳畔的几根散发,抚了抚她的小脸蛋,温和道:「三娘娘知道你是为小哥哥好,再捨不得也知道不能耽误小哥哥的前程,安安和小哥哥一样都是好孩子,是不是?」 陈三娘还捏了捏她的鼻子,安安笑了笑,露出那颗招牌小虎牙。 文三贵道:「刚才那位小先生说靖安没这么快出来,我到镇上给你们买些吃食回来,顺便把牛车赶过来。」 陈三娘:「你去吧。」 文三贵起身出去了,陈三娘把安安抱到腿上,两人边坐边等。 到了巳正三刻(10:45),书院里响起一阵钟声,学房里的学子出来放松活动,不过当他们看到偏厅里的陈三娘和安安,都是主动避开,绝不在女眷面前失礼,更不会有人往这边窥探,这便是恪守「非礼勿视」的儒家准则,从这点上可以看出李碧存对学生的品性也有很高的要求。 青莲书院也是在午正(12:00)放休,这么算下来,文靖安也只有半个多时辰答卷了。 当然文靖安自己是完全不知道时间的,他只管把自己所学的一字一句写下来,前边两张贴经和墨义已经答完,现在到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四书文了。 看着题目「道之以德」四个字,文靖安的解题思路是先从题目出处入手。 这题出自《论语》为政篇,完整句段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译成白话文是:「用政令来治理百姓,用刑法来管理百姓,老百姓只求能免于犯罪不受惩罚,但他们没有廉耻之心。(如果)用道德引导百姓,用礼法来感化百姓,百姓不仅会有廉耻之心,还会主动归服。」 这时文靖安就要感谢八股文的「好处」了,作为科举应试的手段,八股文有一个谁也无法否定的「标准答案」,比如摆在文靖安面前的这道题目显然是要辩论「德治」和「法治」的关系,这种思辨题目一般都是千人千面,说法不一的,但科举不同,它不要求考生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根据《四书集注》里的释义来做文章就行。 对于「道之以德」这一段,《四书集注》解释得很清楚了——德治为主,法治为辅。 那么文靖安只需要根据这一条标准解释破题入股,文章主旨肯定不会跑偏了,这就相当于高考作文不会离题,只要写得不是太烂,横竖都能到及格线。 当然,文靖安不是要求那么低的人,抓住主旨之后,他开始谋篇布局,大概轮廓出来之后,打了两遍腹稿,这才开始动笔把文章写下来。 紧赶慢赶,总算在午正(12:00)放课之前把三份卷子全部写好。 停笔检查,确认无误之后,把卷子交给了林宁宴。 林宁宴道:「你先去偏厅等候,先生给答覆之后我即刻来知会你。」 文靖安:「有劳了。」 林宁宴指了指大堂最右侧那间房,说道:「那边就是偏厅,你家人都在。」 文靖安:「多谢。」 林宁宴再不多言,带着卷子去找李碧存。 文靖安出了大堂大门,走下院子,从游廊那边抄路去了偏厅。 安安眼尖,一瞧见文靖安便跑过来,大喊道:「小哥哥回来啦。」 文三贵半个时辰之前也回来了,此时和陈三娘一齐往文靖安这边看过来。 第32页 文靖安牵着安安往她们这边来,陈三娘第一句不是追问结果,而是说:「渴了吧?先喝口水。」 文三贵也指了指桌上的两个包子,说道:「饿了就先吃点。」 连续做了三个多小时的卷子,文靖安真的有些渴了,吨吨喝了半杯茶,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主动向陈三娘等人道:「先生考究我学问,一共三份卷子,考贴经、墨义和四书文,我全都答完了,现在等先生看过卷子之后给结果。」 安安道:「先生一定会喜欢小哥哥的,刚才我跟三娘娘给你祈福了。」 文靖安笑着捏了捏安安的小脸蛋,陈三娘听到文靖安说还要等,便道:「那你先坐下来吃点东西,我们再等先生一会。」 今天一大早出来到现在水米未进确实饿了,便依陈三娘所言喝茶吃包子,这难免让文靖安联想到后面真到了科举考试这一关,没有一个好身体是万万不行的,因为到了后面的院试、乡试等等,往往是一考好几天不能离开贡院,吃饭睡觉都在一个小单间里边,据说很多士子考完之后就落下一身病痛,或许有夸张的成分,但古代考试的非人性化文靖安刚才算是初步见识过了,所以往后他的晨跑还是要坚持下去,学问身体两手抓。 这时学厅里的李碧存已经看过了文靖安的三份考卷,他不急着表态,而是把卷子交给林宁宴,说道:「你也来看一看。」 林宁宴收卷子的时候,为了避嫌,整个过程他都是反盖着卷子不看的,他并不知道李碧存写的什么题目,也不知道文靖安答的什么内容,这时李碧存让他看,他接过卷子,初看一眼题目,略作回想,当即有些惊讶:「先生,这、这是?」 李碧存并不否认,继续道:「你再看他的答题。」 林宁宴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地看,看完文靖安最后写的四书文,李碧存问他:「你认为如何?」 林宁宴严谨道:「除了答卷的馆阁体不够纯熟,四书文稍显稚嫩之外,挑不出其他毛病。」 李碧存:「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说按他这个答卷水准,今年的县试如何?」 林宁宴道:「虽说先生出的只是今年县试的部分试题,不过按他这个水平,至少在二等之内了。」 永宁县的县试结果一般以一等前二十名,二等三十名,三等四十名划分,一等第一叫做案首,案首和其他考中一等、二等、三等的考生才能参加下一场的府试。 林宁宴说文靖安这个成绩至少在二等之内,意思也就是说文靖安即便现在去参加县试,他也能够通过。 李碧存「嗯」了一声,这表示他给出的分数和林宁宴一致,他也认为文靖安有县试二等的水平。 李碧存和李童生不一样,他是时刻关注着科举考试这一项内容的,他甚至能做到及时更新「题库」,本年县试、府试的题目,考完不出半个月他便会买回来存档,甚至于他有办法弄到歷年优秀考生的答卷,做成合集给自家学生参考。 他刚才给文靖安出的三份卷子,并非他心血来潮出的手笔,上面的题目全来自今年县试的试题,所以刚才林宁宴看到这些题目略感惊讶,因为李碧存收学生虽然严格,却也没到一进门便拿县试试题考核的地步,这个文靖安竟然过了这一关,显然不是等闲之流。 第18章 深浅 君子悦莲高风亮节 李碧存用县试题目试探文靖安也不是刻意为难,只是因为李童生在推荐信写文靖安「蒙学二十日背三百千,进学两年通四书」,因此李碧存便想试试文靖安的真假,毕竟和李童生一样,他对天才学生也是求之若渴,倍加珍惜的。 显然,李碧存通过县试试题的测验结果,初步确认了文靖安的深浅。 他又明知故问林宁宴:「以这个文靖安的水平,在我们青莲书院如何?」 林宁宴如实回答:「最多中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县试尚可,府试难说。」 李碧存:「可这信里说他是神童。」 林宁宴沉默了。 在他看来这便有些言过其实了,且不说文靖安的馆阁体还不足以去参加县试,他的四书文灵动有余,厚度不够,而且李碧存还没考他五言八韵诗,神童之说,在杏陌村的私塾或许恰当,但在青莲书院还够不上。 李碧存看出了他的想法,直言道:「如果我告诉你他蒙学至今才两年时间,他也不过十岁呢?」 林宁宴:「这!……」 李碧存把桌上的推荐信交给林宁宴,说道:「你自己看吧。」 林宁宴接信看罢,颇为惊异地看着李碧存,李碧存道:「别说书院里其他学子,即便是你,蒙学两年能考县试二等?」 林宁宴握信的手不自觉抓紧了一下。 他今年才十五岁,但早已考过了县试和府试成为童生,在这青莲书院是公认的大学兄,若非他的身世特殊,且有不能与外人言的隐情,他早就去参加院试甚至是乡试了,神童之说,放在他身上一点也不为过,但越是如此他越有自知之明,直言道:「如果他才蒙学两年,我不如他。」 李碧存瞧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想不到吧?这小小的莲花镇竟有你的对手。」 林宁宴:「既是对手,也可以是朋友。」 李碧存:「你能这么想最好,走吧,去见见这位神童和他的父母,免得失了我们的礼数。」 第33页 对于那三张卷子是县试题目,以及李碧存和林宁宴给的结果,文靖安本人自然是毫不知情。 他吃了些东西又喝了半杯茶,在偏厅静静等候。 不多时,看见李碧存和宁宴林宁宴相继走了进来,文靖安赶紧起身,陈三娘等人亦是如此。 李碧存面对文三贵和陈三娘时多了几分尊重,他走过来直接说道:「久候了。」 陈三娘道:「不要紧,我们专程为等先生来的,这是我夫君,我是我小侄女。」 文三贵向李碧存自报家门,安安也不怯场,甜甜道:「先生好。」 李碧存点头示意,而后望着陈三娘,问道:「我看你颇为眼熟,令尊可是守严兄?」 陈三娘道:「正是家父,侄女名唤陈三娘。」 陈守严是莲花镇有名的大商人,他对文靖安一家虽然严苛,但向来尊重读书人,当初李碧存把青莲书院从莲花镇闹市搬到这山坳里来的时候,陈守严是第一个出来解囊相助的,他和李碧存自然相熟。 李碧存道:「怪不得看你眼熟,应该是你还做姑娘时,我在你家中见过。」 陈三娘道:「先生好记性,当时侄女不过十一二岁,算来也有十几年了。」 李碧存看了看文靖安,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守严兄的外孙,难怪难怪。」 陈三娘知道李碧存和陈守严的交情,她担心因为陈守严的关系,李碧存不肯收文靖安,因此说道:「先生,我和我爹的事……」 李碧存抬手打断,坚定道:「我教学生只看品性和悟性,从不论出身贵贱,即便是我仇敌之子,只要他一心向学,一旦拜入我门下,我必然是倾囊相授。」 陈三娘欣喜,问道:「先生高风亮节,那我家靖安进学的事?」 李碧存也不拐弯抹角,问文靖安道:「你可愿入我青莲书院进学?」 文靖安心里一宽,有种被录取的喜悦,赶紧回道:「学生求之不得。」 李碧存:「不过话在前头,我青莲书院规矩众多,你既来求学便要遵从我青莲书院的规矩,你父母在此也做了见证,中途若有违反,一切惩处是你咎由自取。」 文靖安:「学生谨记。」 李碧存微微颔首,心里对文靖安的对答还算满意:「既如此,明日你可以来听讲了。」 文靖安行礼致谢,陈三娘和文三贵也是连连称谢,李碧存并不像他面相显示出来的那般冷漠,双方从言语上确定了师生关系之后,他对文靖安忽然关心起来。 「桃河村离青莲书院不近,每日来回上学不方便,你在镇上寻了住处没有?」 文靖安道:「回先生,还没有。」 李碧存指了指旁边的林宁宴,说道:「书院后头还有空房子,等会让宁宴给你安排一间。」 李碧存专门挑住宿问题来讲,显然是经过考虑的,他知道陈守严和文靖安一家的态度,料定陈守严不会给这个外甥安排住处,因此他主动帮文靖安解决这个难题。 这对文靖安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了,他之前还苦恼着住在哪儿,也担心陈守严那糟老头子不讲武德从中作梗,没想到李碧存现在一下子给他全解决了。 陈三娘最会做人,略一思索便知是李碧存特意照顾文靖安,因此她看破不说破,换一个方式表示谢意,问道:「先生别怪我们俗气,您这的束脩也是一年一算?」 李碧存:「这些事宁宴自会与你们处理,我收学生不必行拜师那套虚礼,今日与你们见过便算将令郎收入门下,除非他坏了青莲书院的规矩,或者自己不愿继续读书,否则我定会教他、护他,二位尽管放心。」 文三贵和陈三娘喜不自胜,来之前他们也考虑过束脩的问题,陈守严的问题,想着见招拆招帮文靖安解决,没想到李碧存如此通情达理,他们对李碧存自然是连连称谢。 李碧存道:「我还要为学生准备午课,其他的事自有宁宴帮你们解决,失陪了。」 文靖安等人依礼与他道别。 待李碧存从偏厅离开,林宁宴主动向文靖安自我介绍道:「我姓林,名宁宴,今年十五尚无表字,现在算先生的半个助教,半个学生,往后你在青莲书院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 文靖安回道:「桃河村文靖安,见过宁宴学兄。」 林宁宴也不讲过多的虚礼,从袖袋里取出一张黄纸交给文靖安,说道:「书院各种规矩都在上面,包括每月的常假,每天的放休等等,你今天回去仔细看一遍,只要你专心向学,一般不会违反。」 文靖安谢过,问道:「宁宴学兄,那束脩的事?」 林宁宴道:「咱们书院的束脩也是一年一算,每年100文钱。」 文靖安一家:「……」 才100文? 几乎怀疑自己听错,在杏陌村的李童生那儿一年都要500文,青莲书院怎么说也要比杏陌村的私塾高出好几个档次,怎么束脩反而便宜了? 林宁宴解释道:「先生从不看重黄白俗物,若非考虑到其他学塾的面子,其他先生也要吃饭养家,这100文束脩他也是不肯收的,咱们青莲书院每年都有乡绅捐赠,镇上的大商户也都会照顾,先生相当于把这些钱用在我们身上了。」 文靖安肃然起敬,这世上是真有视钱财如粪土之人的,看来李碧存门口挂的那副对联和那块「君子悦莲」的匾额确实名副其实,他确实有如莲般的高尚品格,所谓「莲,花之君子者也」,大抵如是。 第34页 林宁宴道:「不过吃穿用度还是要我们自己出钱,书院里有厨房,每个月把餐费交给厨房就好,只是书院到底是读书的地方,吃的比不了家里。」 文靖安道:「乡下农子,果腹便可。」 林宁宴:「那我现在带你去看一下你的住处?」 文靖安:「有劳宁宴学兄。」 林宁宴做了个请的手势,文靖安等人便随他出了偏厅,在书院右边围墙中间开有一道侧门,从侧门出去是一条石子路,这条路直通往书院后头,尽头处有两排青砖黑瓦的小屋,都是一层一间,一共有二十间。 第一排十间从右往左数,每一间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写着「甲一」、「甲二」等字样。 第二排则是「乙一」、「乙二」……以此类推,直到「乙十」。 林宁宴直接是把文靖安等人领到了「乙十」那一间。 用钥匙打开房间小木门,里边窗明几净,一张小床,一张书桌,桌上一盏油灯,如此而已。 林宁宴道:「条件是艰苦了些,靖安学弟他日若能寻得好的住处,随时可以离开。」 文靖安赶紧回道:「宁宴学兄不知我,我一心向学,并非耽于吃住享受之人。」 林宁宴笑道:「学兄粗俗了。」 文靖安:「往后多相处,宁宴学兄自然知我。」 林宁宴:「好。」 接着把钥匙交给文靖安,说道:「往后这间屋子便是你的了,你随时可以把东西搬进来,先生让你明天进学,你今天赶得及住进来吗?」 文靖安:「可以,我和我爹娘安排一下。」 林宁宴:「那行,我还有午课,等你搬好东西之后再来找我,我带你熟悉下书院。」 文靖安:「多谢宁宴学兄了。」 陈三娘也说道:「多谢小公子。」 安安甜甜道:「谢谢大哥哥帮我家小哥哥。」 文三贵给林宁宴颔首致意,林宁宴向众人微笑拱手,抱礼退去。 这边陈三娘和文三贵已经开始帮文靖安张罗房间了。 两夫妻仔细看了一圈这间「乙十」房。 陈三娘跟文三贵道:「家里那个小木柜要搬过来,放衣服鞋袜用得上,你量一下这张书桌有多高,把家里合适靖安坐的椅子搬一张过来,另外还得搬几张小竹凳,他同窗过来探讨学问得有地方坐,茶壶茶杯也得有,咱家有一套新的蓆子被子在房里你一併取过来……」 听着她俩事无巨细地给自己商量拾掇,文靖安心里满是感动,这就是上学时父母帮自己收拾宿舍的幸福?文靖安不去打扰她们,因为对她们来说,帮自家儿子打理住处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第19章 买书 诗书门第必成大器 文靖安便趁着这个时间看林宁宴刚才给的那张黄纸,上面写的是青莲书院的各种规矩。 什么尊师重道,专注笃学这些硬性要求自然是有的,除此之外,青莲书院就是卯正(6:00)上早课,中午午正到未初(12:00-13:00)休息半个时辰,傍晚酉初(17:00)放堂,一月一休,只在月底最后两天放常假。 相对来说,青莲书院比杏陌村的私塾要严厉得多,不过文靖安并非不可接受,这两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古人的作息,而且自己来这本来就是求学的,如此安排方不算虚度光阴。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青莲书院这边开始教五经了,它的教学目的除了县试、府试,还直接奔着整个科举考试去的,文靖安现在手上只有四书和一些杂书,要在青莲书院学习,需得另外购买一套五经了。 当他看完黄纸上的各种条条框框之后,文三贵和陈三娘也帮他计划好了要添置的东西,陈三娘问道:「靖安,你想再买点什么?」 文靖安:「我买一套五经就行了,其他东西不需要。」 陈三娘道:「爹娘本来以为青莲书院的束脩至少是一年一两银子,现在只要100文,这就空出了很多闲钱,这笔钱可以给你额外购置一些东西,你看刚才那位小先生,在青莲书院读书,你得有一身像他那样的衣裳吧?」 文靖安知道陈三娘是在照顾他的心理感受,确实,十来岁的孩子上学时无论有意无意都讲一些攀比,衣服无疑是最直接的一种方式,文靖安是过来人当然懂这些小门道,他前世上学时,没少因为穿得破旧遭一些熊孩子嘲笑。 陈三娘能想到这点,足见她心思缜密,很会把自己与孩子进行换位思考。 文靖安便不拒绝她的美意,说道:「好,不过也要给安安买一套,给她买一套小襦裙。」 安安道:「小哥哥,我不要,我用不着。」 文靖安:「用得着,以后你来看小哥哥就穿着新衣裳来,你会比镇上那些小姑娘更好看。」 陈三娘替他换位思考,他也替安安换位思考了一下,七八岁的小女孩,哪个不喜欢美美的新衣裳? 陈三娘道:「都买都买,安安也买,说起来三娘娘好久没教你梳妆打扮了,这些以后你都得学,所以我看不止新裙子,还得给你买一些小珠花小髮簪。」 安安连忙道:「不用不用,买新裙子就行,不要再买其他东西。」 陈三娘和文靖安异口同声,果断道:「好,就买新裙子!」 安安:「……」 怎么感觉一不留神,自己就被三娘娘和小哥哥绕进去了? 第35页 她的确是想着把钱都留给文靖安上学用,新衣裳什么的,她可以不穿。 但现在也不能拒绝了,陈三娘已经为她打算买什么颜色的小襦裙才衬这个季节。 陈三娘正说时,文三贵看了天色,和陈三娘道:「我尽快回家里把靖安的东西都收拾过来,你带他和安安去买其他东西,晚些时候我在镇口等你们,然后再一起过来帮靖安布置房间。」 陈三娘也是这个意思,于是文靖安也不耽搁,带上钥匙,把门关好。 从这间「乙十」房出去不用再绕到书院里边,可以从围墙外右边的小路走到书院门口,走过莲池上的那道拱桥便能直接出去了。 文三贵刚才已经把牛车赶到了附近,这会他正好顺路把文靖安等人拉到莲花镇上,自己则抄原来的小路赶回桃河村给文靖安搬东西。 陈三娘买东西向来都是从最重要的开始买起,因此这次她最先领着文靖安和安安去书肆买五经。 书肆当然又是去苏掌柜开的那一间,这两年间文靖安笔墨纸张上的用度都是和苏掌柜交易,因此和苏掌柜已然相熟,这位苏掌柜本名苏长青,剑州人氏,数年前从剑州来到云州,几经周折,最后定居莲花镇,开了这家书肆谋生。 毫无疑问,书肆门口依然是那些推销科举资料的夸张gg牌。 最经典的《三年科举五年模拟》依旧屹立不倒,文靖安都有些怀疑这苏长青也是穿越者了,因为书肆门楣新挂了一个匾额,上面写的是「百味书屋」。 相对的,这两年下来,苏长青苏掌柜对文靖安也算知根知底了,他从李童生口中打听到了不少关于文靖安在杏陌村私塾的事迹,他是知道文靖安是「神童」的。 事实证明,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人们对学霸总是有特殊的偏爱。 一见文靖安和陈三娘等人进门,苏长青赶紧迎上来我,连连说道:「贵客光临,贵客光临。」 陈三娘笑回:「苏掌柜客气了。」 苏长青:「哪里哪里,先坐下来喝杯茶?」 陈三娘道:「掌柜有心了,我们还得赶去购置其他东西,今天只能先拒绝你的好意了。」 苏长青:「无妨无妨。」 转向文靖安,问道:「靖安小兄弟今日要买些什么?」 文靖安:「一套五经。」 苏长青欣然道:「有,最好最新版的给你。」 他说完便皱起了眉头,疑惑道:「李童生可教不了你五经,你要先自学?」 文靖安:「不是,我已经拜别了李夫子,往后在青莲书院随李碧存先生求学了。」 苏长青一惊,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好!我就说你在李童生那儿最多学两年就够了,现在果然一语成真!蒙学两年就能拜入李碧存门下,真有你的!我还想着先帮你介绍一个其他的先生,先跟他学两年,然后再辗转去找李碧存,没想到你自己把事办了,不错不错。」 苏长青这话倒不是事后献殷勤讨好文靖安,从两年前文靖安第一次和陈三娘到他这里买书,他便退了30文钱,后面也是诸多照顾,剑州人底子里重承诺讲义气,有话直说,从不绕弯子。 文靖安:「苏伯伯的好意靖安心领了,这两年你已经很关照我了,这些都会记在心里。」 苏长青:「别别!我们剑州人不讲这个。」 文靖安:「我看到很多书上说剑州人『重利轻义』,从苏伯伯的为人看,果然还是要眼见为人实,书中有很多谬误。」 苏长青:「那是!我们剑州人经商不过这几十年的事,这些年剑州富裕了才被人眼红传谣,再往前算,整个大盛朝就数我们剑州出的侠客最多,为什么叫剑州啊?人人尚武呗,我们剑州□□头不硬,西边那些虎狼之国可不会乖乖跟我们做生意。」 文靖安:「苏伯伯高言,靖安受教了。」 苏长青:「对喽!我到过的地方可不比你大舅少,来!这套五经送你了,当做你入青莲书院的贺礼!」 说时,他把一套线装的五经提上柜面,直接推给了文靖安。 文靖安险些接不住,五经是「诗书礼易春秋」五本,每本都是大部头,叠在一起分量可想而知,文靖安没忘记当初买三百千的时候都要90文钱了,现在买这套五经,价格至少翻倍,苏长青送他这份大礼,他自然是不能要的。 「苏伯伯,这套书太贵重,我们不能白拿。」 陈三娘也说道:「苏掌柜,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你看重靖安我们自然感激,可要是白拿了这套书,我们良心过不去,靖安看书也看得不踏实。」 陈三娘说话总能直击人心,如果白送会影响文靖安看书,苏长青便不能再坚持了,想了想,说道:「那好,不过你们总得让我表示表示心意吧?这五本书我收你们两本的钱,剩下三本算我送的!」 陈三娘果断杀价,说道:「三本算钱,送两本。」 文靖安:「……」 苏长青也是笑了,说道:「我开门做生意这么些年,头一回遇到客人议价要多给钱的。」 陈三娘道:「我们出来买东西也是头一位遇到总是送东西的掌柜。」 苏长青哈哈大笑,陈三娘继续说道:「青莲书院跟您这儿不远,往后请你关照靖安的地方还有很多,我们总得多表示一些心意。」 第36页 苏长青再不「还价」,回道:「这关照是自然的,现在有一件事就得特别叮嘱靖安小兄弟。」 文靖安:「苏伯伯请讲。」 苏长青:「李碧存手底下有个助学叫做林宁宴的,你见过没有?」 文靖安道:「见过了,刚才在青莲书院就是宁宴学兄接待的我们。」 苏长青:「你要跟这个人搞好关系,他可不是等闲之辈,此人十二岁便考中童生,如今给李碧存当助学不过是权宜之计,他身世特殊,家中长辈在京城做过高官,后来参与党争失势,他受牵连才沦落到莲花镇,但他诗书门第的家风没丢,我看此人往后必成大器,你与他多多交往,总没有坏处。」 这对文靖安来说无疑是相当重要的信息。 他倒不是想攀附权贵,而是往后的漫漫科举路总得结交几个知己,李童生也跟他说过,科举不仅仅考四书五经,还考世故人情,以前在杏陌村私塾一个人闷头苦学就算了,到了莲花镇他就要多跟同窗交流,听苏长青这么说,林宁宴显然是不错的交友对象。 「谢谢苏伯伯,我记住了。」 安安也甜甜道:「谢谢苏伯伯关照我家小哥哥。」 苏长青极为受用,得知安安也在读书学字,大为欣喜,又送了安安一套笔墨。 随后陈三娘付了他100文钱,双方略作寒暄,再不耽搁,出了书屋,陈三娘便带着文靖安和安安往布行方向去。 布行自然是买衣裳的地方。 第20章 衣冠 人靠衣装美靠不装 这两年里,文靖安穿的都是麻布做的衣衫,过冬就是用棉袄裹成糰子,乡下人穿的都是便于劳作的窄衣短裤,和想像中那种上襦下裙衣带飘飘没半点关系。 今天在那个林宁宴身上,文靖安才第一次看到古人的衣冠风流。 陈三娘现在带他来布行,为的是让他至少有一身穿起来像读书人的衣裳。 古代买衣服的店铺分两种,一种叫做「成衣铺」,一种叫做「裁缝铺」。 顾名思义,前者是卖做好了的成套的衣裳,后者是由客人到店里挑布料,或者客人自备布料带过来,由店里的裁缝师傅帮忙做成衣裳。 今日时间紧,陈三娘去的便是成衣店,直接给文靖安和安安挑成套的衣服。 这些衣服按照用料划分价格高低,一般的料子有三种,分别是麻布、棉布和丝帛。 丝帛最贵,棉布次之,麻布最便宜。 陈三娘给文靖安和安安挑便是棉布衣裳。 陈三娘到底是镇上富贵之家养出来的姑娘,对衣饰的审美没得说,给文靖安挑了一套墨玉纹黑色外衣搭米白色交领内里,窄袖紧摆,方便读书写字,外衣纯黑,不怕沾染墨渍,为了方便轮换,又多买了一件灰色内里,一件丝帛雪缎。 安安这边则挑了一套淡黄齐腰小襦裙,裙摆秀了几朵零星碎花,腰间配了一只兔子荷包,最是灵动可爱。 文靖安穿起墨玉纹黑外衣搭内里白雪缎,到镜子前照了一下,好傢伙,人靠衣装美靠不装,自己从未发现原主竟有如此好皮囊,以他前世阅男无数的眼光来看,自己现在是妥妥的美男胚子,预定的宋玉潘安。 当然这得感谢陈三娘的好底子,文靖安现在有些理解陈守严的心情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竟跟了文三贵这种泥腿子去,以他那副臭脾气必然是心有不甘! 不过门当户可对,爱情价更高,人家陈三娘文三贵两情相悦,陈守严纵有千般不愿,那也不能如此为难人家小两口,你要断绝父女关系可以,但一见面便恶语相向不行,这点文靖安无论如何都难以释怀,陈守严就是个混蛋糟老头。 算了,现在不想那些糟心事,看看现在的自己,再看看安安,乌云退散,心情瞬间变美。 他自己是继承了陈三娘的好底子,安安却是吸收了文二贵和二伯母的「精华」,典型的脑子好颜值高,怪不得她那两个大哥资质平平,她却八面玲珑,感情是优质基因都遗传到了她的身上,所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总喜欢跑来跟文靖安这个堂哥玩儿。 文靖安自己穿得好了,不忘劝说陈三娘也买一套新衣,细想下来,这两年陈三娘穿的都是粗麻布衣,总是一副农家妇人的穿扮,从未见过她戴过首饰,穿过襦裙衫裙。 文靖安便:「娘,你也买一套新衣,我没看你穿过裙子。」 安安也道:「对呀对呀,三娘娘穿这些衣服比谁都好看。」 陈三娘却道:「我和你爹回桃河村那天起,娘就把首饰全摘了,并且再也不穿长裙,等以后咱家生活富足了,或者你考上秀才、举人,娘自然会穿得风风光光,不给你丢脸。」 文靖安赶紧道:「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三娘道:「娘知道你的心意,可娘也有自己的打算,娘从不强求你,你也别为难娘嘛。」 文靖安:「……」 这是文靖安听过的最好的教育孩子的说辞。 陈三娘总是把自己和孩子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从不倚老卖老,仗势欺人,任何事情商量着解决,给孩子尊严,给孩子选择的余地。 文靖安哪能不懂这陈三娘的难能可贵,便道:「我知道了,那我尽快考上秀才、举人,我会让娘戴上最漂亮的首饰,穿上最华丽的衣裳。」 第37页 陈三娘笑了笑:「这话得留着跟你媳妇说。」 文靖安:「……」 陈三娘:「好了好了,我们再说下去该耽误时间了,你爹这会恐怕已经从家里出发了,我们还有好些东西要买。」 文靖安细细地「嗯」了一声,陈三娘帮他理了理衣领,之后走向柜檯付钱,农耕社会家家户户多是自给自足,因此衣服相对书和盐这种「工业」产品来说便宜多了,两套衣服三件内里加起来才42文钱,掌柜开价也才45文,被陈三娘杀了3文! 后续就是去买牙粉、澡豆之类的生活用品,陈三娘和文三贵昨晚把家里这两年攒下的全部的积蓄,合计六七两银子全部带了来,原本是想着给文靖安交束脩的,不够她们再去借,没想到青莲书院才收100文钱,所以现在给文靖安买东西的钱,陈三娘花得高兴,东西都是尽量往好的挑选。 当镇里的鼓楼敲响申初(15:00)的钟声,陈三娘便带文靖安和安安去镇口与文三贵会合。 文三贵也是刚到不久,他把文靖安的东西全搬了过来,装了小半个牛车,如此一来牛车是坐不下三个人了,而走了这好些路大黑牛也显乏累,陈三娘便道:「你从刚才的小路把车赶到书院门口,我们从镇上走过去,你到了就先搬东西,我们到了再一起布置。」 文三贵:「把你们手上的东西也放上来吧。」 陈三娘把买到的东西放牛车上固定好,带着文靖安和安安直穿莲花镇。 由于还在午课时间,书院异常安静,去文靖安的住处不用走书院大门,因此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只是在进书院后面两排住宿区的时候,门口一位老伯拦了一下,自称书院看护兼厨房伙夫,不过文靖安报上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便放行了,说是林宁宴已经跟他打过招唿,让文靖安以后叫他「忠伯」就行。 这林宁宴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既然一路畅行无阻,那事情办起来就很快了,文三贵和陈三娘搬桌椅之类的大物件,文靖安和安安帮忙搬小件,那位忠伯看到也过来帮忙,很快这间本来只有「一床一桌一盏灯」的乙十房便丰富了起来。 忠伯帮忙搬了东西之后,说他要去厨房准备晚饭,陈三娘趁着这个时候问了每个月的伙食费,忠伯坦言书院一日两餐,放常假另算,一旬吃一次肉,一个月按30天算,总共90文钱。 毫无疑问这又是相当到公道的价格了,一个月90文钱那么一天才3文钱,文靖安之前算过这里1文钱相当于原世界2块,也就是说青莲书院一天伙食费才收6块钱,看来古今同理,越是好的学校东西越好吃,卖得越便宜。 陈三娘帮文靖安把第一个月的伙食费如数交齐,忠伯给他们写了一张收条——在青莲书院,哪怕是看护和伙夫都要识字。 忠伯走后,陈三娘便以他的审美帮文靖安仔细收拾这个小房间了。 小床换上新的蓆子和棉被,书桌挪到靠窗的位置,衣柜搬到床尾正对的墙角,脸盆架起来不放地面……反正是事无巨细,一切井井有条,最后还问文靖安:「你看可以了吗?」 文靖安笑道:「谢谢娘,已经很好了。」 安安道:「还有我和三叔呢,小哥哥你不谢谢我们?」 文三贵和陈三娘都笑了,文靖安摸了摸安安的小脑瓜,「谢谢我的安安妹妹!」 安安吐了吐舌头,文靖安收敛笑意,向文三贵道:「谢谢爹。」 文三贵回道:「还需要买什么?」 文靖安:「应该没有了。」 文三贵道:「我们给你留些钱,还缺什么你就自己先买着。」 文靖安:「好。」 文三贵从怀里摸出两个红包,说道:「刚才我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你爷爷和二伯母过来问了,这是他们给你的升学红包,你拿着。」 文靖安把红包接过来,红包虽小,却有沉甸甸的重量。 「替我谢谢他们,我会用功读书的。」 文三贵:「知道了。」 父子间的对话很简单,陈三娘再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无虞后,跟文靖安说道:「我们去镇上的酒肆定一桌饭,就当是你的升学宴了,我把你外婆请来,这个消息得告诉她和你两个舅舅。」 文靖安把小单间的门关好,一家四口再次返回莲花镇,这回文三贵带着文靖安和安安先去酒肆定好饭菜,陈三娘中途下车去陈家找陈何氏。 酒肆去的还是过年他们吃饭的那一家「瑞丰居」,老闆知道他们和陈家的关系,特意安排了二楼的一个单间。 以往的菜都是由陈三娘来点,这回算是文靖安的「升学宴」,便由文靖安和安安来,两兄妹点了好菜餚,喝了半壶茶,不多时陈三娘便带陈何氏过来了,但这次不同,除了陈何氏,另外还有一位妇人,年纪比陈三娘要大一些,头上盘了一个堕马髻,身穿萝裙不施脂粉,显得庄重大方。 见到陈何氏和这位妇人,文三贵连忙站起来看座,并说道:「娘坐这,大嫂这边坐。」 大嫂?那么这个妇人就是陈茂陈的妻子,文靖安的大舅妈了。 陈家从陈守严跟陈何氏算起,第二代就是长子陈茂成、次子陈茂业、三女陈三娘。 陈茂成娶妻吴氏,育有一子一女;陈茂业娶妻张氏,育有二子一女。 因为陈守严的关系,文靖安除了大舅陈茂成和二舅陈茂业,其他人是没见过的,原主以前倒是见过,但次数不多,早已没了记忆。 第38页 文靖安这回能见到大舅妈算是一个意外——陈三娘到陈家找陈何氏时,恰巧大舅妈要陪外陈何氏出门,听陈三娘说了文靖安到青莲书院读书之后,便同陈何氏一道过来了。 这大舅妈吴氏身为陈家长妻,跟文家长妻,也就是文靖安的大伯母可完全不是一类人! 第21章 离别 花前月下天涯海角 这位大舅妈庄重沉稳,持家有道,这些年陈茂成在外做生意,出去贩茶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陈茂业则几乎都在乡下的田地上监工,陈家在镇子上的粮铺、茶叶铺都是由这位大舅妈协助陈守严料理的,更别说她还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典型的贤内助。 这次见到文靖安,大舅妈很有些感慨,说道:「靖安都长这么大啦?得有多少年没见了?」 陈三娘道:「过年我们来看娘,你跟大哥他们又回了娘家,确实有三四年没见过了。」 大舅妈:「茂成去看你们的时候我也想走一趟,奈何家里实在脱不开身。」 陈三娘:「大嫂别这么说,你让大哥捎来的东西我们都收到了。」 提到这个,大舅妈也不说其他客套话,直接是把一个红包递给文靖安,说道:「靖安能到青莲书院上学,舅妈和大舅舅都为你高兴,如今你大舅舅出去贩茶不在家,舅妈替他送你一点心意。」 文靖安赶紧说道:「靖安谢谢大舅舅和大舅妈的好意,不过这红包……」 大舅妈知道陈三娘的脾气,抢先一步跟陈三娘道:「不光是我,二弟他们家也给了红包托我捎过来,这都是给靖安的心意。」 说罢她把陈茂业和张氏给的红包一併交到了文靖安手里,这时陈何氏也把她的红包给了文靖安,且劝说陈三娘道:「这些年我们本就对不起你们母子,现在靖安好不容易来了镇上,我和你两个大哥大嫂总要照顾的,不用像以前那么生分了。」 陈三娘哪能不知道她们的好意?她之前不接受大舅妈等人的接济,只是不愿大舅妈等人被陈守严为难,绝非是对陈家有半分怨恨和不满。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文靖安进了青莲书院读书,往后便要住在镇上,如果文靖安偶尔有个风寒发热的,她和文三贵住在桃河村远水难救近火,当然就得依仗娘家人,陈守严有什么意见她不管了,文靖安在她心里才是更重要。 因此她跟文靖安道:「都是外婆、舅舅和舅妈们的心意,你收下吧。」 陈何氏跟大舅妈都是松了一口气,文靖安向她们恭恭敬敬道:「谢谢外婆,谢谢舅妈,你们也转告两个舅舅和二舅妈,我会更加用功的。」 外婆陈何氏连连点头说好,大舅妈也嘆文靖安懂事,陈三娘继续道:「往后靖安在镇上麻烦你们多照顾着点,就只是害得你们在爹那边难做,我本来不愿开这个口,但想到靖安才十岁,他自己离家住书院里边,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我和三贵不能第一时间帮他处理,就只能托你们来了。」 大舅妈动了感情,即刻回道:「我们都懂,你不开口我们也知道怎么做,有我们在,靖安在书院不会有问题,你和三贵把心放下吧。」 陈何氏也跟文靖安道:「靖安,在书院遇到什么事一定要来找外婆,不要自己担着。」 文靖安回道:「靖安记住了。」 大舅妈叮嘱道:「青莲书院有个叫做忠伯的,是书院的看护和伙夫,他早年在你大舅舅手底下走过茶,后来年纪大了身子跟不上才去了书院,他和我们家关系很好,我会让他特别关照你,你有事随时去找他。」 文靖安一一答应下来,看着慈祥温厚的外婆陈何氏,再看这位端庄诚恳的大舅妈,文靖安心里自然又是感动,说句良心话,即便有大伯母和陈守严这两位奇葩,他这个身份所拥有的大多数亲戚都是值得相处的,正如这世上总是好人比坏人多。 这时酒肆的饭菜已经上齐了,陈三娘招唿着众人动筷子。 对于陈三娘来说,往后文靖安在青莲书院有外婆陈何氏跟大舅妈吴氏照拂着,一颗心总算安定了些,对于外婆和大舅妈来说,看到陈三娘让文靖安接受了她们的好意,自然也是开心,因此这顿升学宴吃得当然喜庆。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大舅妈不忘跟文靖安提醒道:「你三表哥也是青莲书院的学生,他比你大两岁,是元景九年进的学,他叫陈崇章,晚上他回来吃饭我会告诉他你的事,让他也多关照你。」 两年前,文靖安刚去杏陌村私塾那会,第二次和陈三娘来莲花镇看陈何氏的时候,陈何氏跟陈三娘说过这件事,当初陈何氏对陈三娘说的原话是「前几天你二哥家的老么进书院读书了,你爹一定要咱家出个读书人」,那时陈何氏提到的老么就是大舅妈口中的这个陈崇章,是文靖安二舅舅陈茂业和二舅妈张氏的小儿子。 文靖安回道:「谢谢舅妈,我会和崇章表哥好好相处的。」 陈何氏道:「你三表哥心地良善,为人踏实,就只是不太爱说话。」 文靖安道:「我记住了。」 大舅妈特意提陈崇章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跟陈三娘道:「靖安进青莲书院爹迟早会知道,瞒是瞒不住的,我提前跟崇章打好招唿,让他跟爹多说说靖安的好话。」 陈三娘道:「这样最好,只是我们大人的事还是少牵扯到孩子身上。」 第39页 大舅妈道:「你放心,我有分寸的,爹那个脾气我清楚,他为难不了靖安。」 陈三娘知道文靖安既然来了莲花镇肯定避不开陈守严,她去请陈何氏过来吃文靖安的升学宴,其一是要告诉陈何氏这个好消息,其二就是想让陈何氏把这个消息带给陈茂成他们,让他们护着点文靖安,让文靖安尽量免受陈守严的影响。 现在大舅妈主动表示帮忙,陈三娘也要为她们着想。 「大嫂知道大哥和二哥的脾气,你千万别让他们因为靖安跟爹闹翻,我只愿靖安像其他孩子那样,能够平平静静在镇上念书就行。」 大舅妈道:「茂成和二弟那边我会去说的。」 有了大舅妈这番话,陈三娘和文三贵这才算放心。 接下来大舅妈又陈三娘说了一些体几话,勉励了文靖安一番,茶足饭饱,时辰也差不多了。 「你们还要送靖安回书院,桃河村也有些路程,我和娘该走了,等茂成贩茶回来,我叫上二弟他们,咱一家子再出来聚一聚,让靖安和几个表哥表姐都见一见。」 陈三娘道:「好,你先送娘回去。」 陈何氏到底心疼文靖安这个外孙,临别之际带着心酸,说道:「靖安多好的孩子,升了学从乡下来镇上念书,想去舅舅家吃顿饭都不行,还得耗子躲猫似的躲着他外公,我这个做外婆的真是……」 陈三娘及时打断了她,说道:「娘别这么说,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大舅妈也劝道:「今天是靖安的升学宴,娘就不要提刀心窝子的话了。」 文靖安也说道:「外婆不开心,靖安去念书就不安心,外婆保重身体就行,不用为靖安做其他的事了。」 还是文靖安这番话管用,陈何氏一听便即刻被劝住了,赶忙说道:「外婆开心外婆开心,靖安一定要安安心心念书,你功课越好外婆越开心。」 文靖安应了声好,陈三娘再劝慰了几句,大舅妈才带着陈何氏走了。 文三贵下楼付过饭钱,问了老闆时辰,已经快近酉时(17:00),这个时间青莲书院那边也快放堂了,一家子便不多耽搁,直接往青莲书院过去。 不多时出了镇尾,再去一段路便看见青莲书院,走过莲池上的那道拱桥,到了书院大门,陈三娘等人便停步了。 文靖安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外宿,陈三娘心里肯定放不下,做了一番叮嘱之后,把带来的钱分出一半,想了想又多抓了一把铜钱,全部塞给文靖安,说道:「爷爷外婆他们给的红包,娘这里的钱你都藏在衣柜那个小暗格里,平时身上也要带个十文八文,晚上睡觉盖好被子关好门,有事记得去找那个忠伯,让他给你大舅妈她们带口信……」 她越说越琐碎,到了最后几乎就是重复了,但她似乎永远也说不够,文靖安当然也永远听不够。 最后是听到青莲书院酉时放课的钟声响起,为了不挡学生的路,她才帮文靖安把散落几根头髮挂回耳垂,理了理文靖安的衣领,不舍道:「娘说的话都记住了?」 文靖安回道:「嗯,我都记住了。」 安安上来抱了抱文靖安,说道:「小哥哥,我们很快会来看你的。」 文靖安摸了摸她的小脑瓜,若有其事道:「好,但你要记得答应小哥哥的话,一定要继续看书认字,我回家要考你。」 安安:「我知道了。」 文三贵道:「等下要挡别人路了。靖安,这些事你早晚要经歷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第一道坎你要自己迈过去。」 文靖安:「好,爹,你送娘和安安回去吧。」 陈三娘最后给又他整了整衣领,安安和他挥了挥手,这才和文三贵一道离去。 文靖安直至她们的背影消失才转身走进青莲书院。 只是当文三贵拉着牛车过了来时那条小路的转弯,安安忽然一头扎进陈三娘的怀里,呜哇一声,伤心的哭出来。 陈三娘笑道:「怎么刚才不哭,现在就哭啦?」 安安一边抽噎一边说道:「我怕小哥哥看见,他捨不得我,呜呜呜~」 听安安这么说,文三贵在前头也笑了出来,陈三娘笑看安安,抚着她如鹅绒般绵软的髮丝,说了句:「傻丫头。」 只是她说完自己也阴沉了下来,嘆了口气,说道:「这可怎么办啊?十多年都是他陪着过的,这一下走了,晚上能不能睡着觉都难说。」 文三贵道:「孩子大了总要走的。」 陈三娘:「我知道,只是——」 只是那个体弱多病的文靖安犹在昨日,那双小小的手掌记忆犹新,那个小小的人儿就在眼前。 两年过得真快啊,短短两年的时间,文靖安已经变了一副模样,已经要离开她们到镇上念书了,那么有朝一日,他背上行囊独自远行,离开莲花镇,离开永宁县,到府城去,到京城去,到天涯海角去,也总该有那么一日的吧? 总该有的。 离别是伤感,相逢则喜悦,人生便在一次次伤感和喜悦的交替中消逝。 所以我们格外珍惜圆满,但愿花前月下正当时,不要天涯海角共此时。 第22章 儒雅 少年热忱可贵难能 文靖安道别陈三娘等人之后,转身进了书院大门。 这时到了放堂的时间,书院学子陆续从学房里出来,很有一种儒雅风流的景致。 第40页 有人从文靖安身旁走过,看文靖安面生,有的朝他拱手作揖,有的向他微笑示意,这让文靖安提前感受到一种温文尔雅的氛围。 看了一圈下来,文靖安发现这里的学子普遍比他年长。 实际上能从李碧存手下考进青莲书院的学生,至少都有七八年的科举造诣了,他们一般都是五六岁蒙学,如今都到了十四五的年纪,甚至于有的比林宁宴还年长,已经是十八九岁,早到了成婚的年纪。 文靖安本想先找自家那位叫做陈崇章的三表哥,主动打招唿,林宁宴却先看到了他,迎上来问道:「靖安学弟,东西可都搬好了?需要帮忙吗?」 文靖安道:「已经布置妥当了,多谢宁宴学兄关心。」 林宁宴道:「不用这么客气,大家都是同窗了,我们也别这么生分,往后我叫你靖安,你叫我宁宴。」 文靖安:「行,宁宴你说了算。」 林宁宴顿了顿,随即哈哈笑道:「你嘴巴倒变得快!好,我喜欢你这种性格,先生说最怕我们读书读成闷葫芦,你肯定不是了。」 文靖安:「宁宴肯定也不是。」 林宁宴:「哈哈,我带你四处转转,先熟悉下书院?」 文靖安:「会不会耽误你?」 林宁宴:「不会啊,我也住书院,之前忘了跟你说,我住甲十房,就在你乙十前边,咱俩前后门。」 文靖安:「那好,我先陪你去吃饭?」 林宁宴:「你饿?」 文靖安摇了摇头:「我刚吃过才来的。」 林宁宴:「你不饿我就先不吃了,跟我走,带你转转。」 根据苏长青透露的消息,林宁宴应该是名门大族之后,因为家里长辈参与党争而受牵连,这才沦落莲花镇,不过他显然是失势不失志,一心发奋攻读考取功名,来日再返京城重振门楣。那么这样的人应该是卧薪尝胆,苦大仇深的类型,现在文靖安从林宁宴的言谈举止判断,林宁宴并非那种一心復仇的阴暗性格,反倒有几分少年的洒脱。 对林宁宴来说,他之前看文靖安斯文有礼,还以为他是那种拘谨内向之人,总是埋头在书堆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横竖不好相处,但如今简单交谈下来,他发现文靖安并非原先闷书虫,比他想像中有意思多了。 虽然他们现在这个身份和年纪谈不上对彼此惺惺相惜,但至少都对对方有了初步的好感。 少年热忱时结下的感情最难能可贵,只是他们现在都还不懂。 林宁宴先带文靖安去看青莲书院白日上课的学房,青莲书院的学房比杏陌村私塾大太多了,而且一共分了四间,分别以《千字文》里首句的「天地玄黄」划分,天字班学生最优,地字班次之,其他以此类推。 林宁宴介绍道:「一般新入学的同窗都会分到黄字班,但这不是固定的,每年年末先生会亲自出题考究,整个书院学子都要参加考试,根据最后的成绩在来年初重新分班。」 这不就是期末考试么?而且这种分班的方式,跟文靖安前世那种尖子班的设置规则相同,这在某个方面来说能刺激学生们的竞争心理,科举考试就不讲什么素质教育全面发展了,一切以科举成绩为准则,李碧存让书院每年参加考试竞争,让他们有固定的奋斗目标,从这点来说,李碧存很能洞悉人性,利用人性。 林宁宴说道:「至于你会分到哪个班,明天先生会给你答案。」 文靖安直言道:「我现在只学了四书,五经从未看过,得从黄字班学起了。」 林宁宴笑道:「未必,你不了解先生,这个明天我们自见分晓。」 说时,他和文靖安出了学房,往藏书房走去。 林宁宴不忘继续说道:「咱们书院现在一共有七十九位学子,加上你刚好八十。除了先生以外,书院还有另外三位教习,一位姓黄,一位姓孙,一位姓周,他们和先生一样都考了秀才,不过他们都不是廪生,因此以先生为尊,学问人品自然都是过得去的,先生一般教天字班,黄孙周三位教习负责后面三个班。」 林宁宴特意强调李碧存是廪生而得其他三位秀才教习尊重自有其含义,因为廪生必定是秀才,秀才却未必是廪生。 在大盛朝,参加院试通过后的优秀士子才能获得秀才功名,但所有的秀才也是要讲究排名高低的,其中只有考取一等的翘楚才能称为廪生,人数一般在10人左右,根据地方不同人数会有增减,比如北昌府今年考出了100名秀才,那么只有前10人可以获得廪生「尊号」。 所以说廪生是秀才中的秀才,李碧存既然是廪生,那么他当年考院试的时候至少是前十,青莲书院其他几位秀才对他礼敬有加便在情理之中了。 当然了,廪生不仅仅在地位上比普通秀才要高,在很多方面也有高于秀才的优待,成为廪生就能得到朝廷发放的禄米了,廪本身有「粮食,粮仓」之意,比如永宁县衙门每个月都会给李碧存送来六斗(约160斤)廪米。 除此以外,当青莲书院的学子去参加县试的时候,必须保结才能参加考试,保结有两种方式,其一,考生自己找另外四位考生相互保结,其中若有一人出身造假或考试作弊,那么其余四人一併要遭受牵连。其二,直接找廪生保结,廪生具备帮考生保结的资格,一般的秀才却不行。 第41页 李碧存能成为莲花镇读书人之首,那都是有原因的。 听林宁宴讲完这些,文靖安忽然起了点小心思,问道:「宁宴你呢?你算教习还是学生?」 林宁宴道:「我更多是算学生,我现在只是童生,没资格给同窗们讲课,我只能帮先生处理一些教学之外的杂事。」 文靖安:「你来书院几年了?」 林宁宴:「两年了。我不是你们莲花镇人,只因家中变故,早年无奈落籍到北昌府,但府城并非我安身立命之地,先生念着与我家中长辈有些故交,留我在青莲书院继续读书。」 他这番话与苏长青告诉文靖安的话并无出入,只是他和文靖安相交不深,所以很多细节做了隐瞒,但大体上他的身世经歷便是如此,书院里除了李碧存基本没人知道他这些隐秘,现在他跟文靖安如实说来,也算坦诚相见了。 文靖安顺着他的话,诚恳回道:「虽然不知宁宴你家中遭遇了什么变故,不过我相信你迟早能考取功名重振家门,你安身立命的地方不是永宁县,不是北昌府城,应该是你最想去的地方。」 听了文靖安这番话,林宁宴愣了一下,忽然有种得遇知己的惊愕,文靖安完全说中了他心中所想,考取功名重振家门不仅是他的抱负,也是他的执念。 这两年他在青莲书院虽然是先生交口称赞,同窗个个敬重的大学兄,他对所有人都是斯文有礼,笑脸相对,但其实他没有朋友,十五岁少年也会有烦闷,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 现在遇到文靖安,虽是半日之交,却给他带来了知音之言,箇中欣喜只有他自己能体会了。 他很好掩藏了自己的情绪,向文靖安微笑道:「承你吉言。」 人家如此真诚,文靖安便不遮遮掩掩,把自己的身世和跟陈家的关系跟林宁宴大概说了一遍。 林宁宴听罢恍然大悟,说道:「怪不得今日先生和你娘说那样的话,原来你外公对你家并不待见,据我所知,你外公并非蛮横无礼之辈,当年先生把青莲书院从闹市搬来这里的时候,你外公是第一个出来支持的,这些年他每年都给书院大力资助,对读书人向来敬重。」 文靖安还是有意帮陈三娘化解和陈守严之间的矛盾的,便顺着林宁宴的话说道:「虽然我外公对我家苛刻,但我还是想主动消解他心中成见的,我爹娘也是这个意思。」 林宁宴道:「你和你父母能这么想,那便一定有缓和的余地。既然你外公尊重读书人,那么你可以从这方面着手找到破冰点,比如往后你在书院学出名堂,到时恳请先生帮你说话,我想你外公不至于不给面子。」 文靖安笑了笑:「但愿。」 林宁宴:「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帮你说话的,你外公也认识我,陈家我去过好几次。」 文靖安:「嗯,你与我三表哥熟吗?」 林宁宴道:「我和崇章自然相熟,他为人敦厚温文,在学问上向来是踏实笃学的,进书院短短两年时间,他已经升到了地字班,没想到你和他还是表兄弟。」 文靖安苦笑:「我和舅舅家的表哥表姐们从未见过面。」 林宁宴道:「没事,这会崇章已经回家了,明天他来我帮你们引见。」 文靖安谢过,这番深谈下来,学问方面先不说,单从为人上便更加确认林宁宴值得深交。 当然林宁宴对文靖安也有这样的想法。 两人随后又去看了藏书房、学厅、洗砚池等地,把书院里里外外基本走了一遍。 走完一圈,文靖安陪林宁宴去忠伯那里吃过晚饭,两人再回住处。 林宁宴先参观了文靖安布置好的乙十房,然后文靖安去串门林宁宴的甲十房。 林宁宴的房间不出所料是纤尘不染,每样物件的摆放都要符合「君子之道」,比如他笔架上有五根长短不一的毛笔,最长的一根一定要摆在最左边,以左为贵,其他次之,书籍也是如此,一定要工整有序,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洁癖和强迫症。 正因为林宁宴爱干净,让文靖安始料不及的一个小插曲便发生了。 林宁宴小时是在南方长大,虽然后来辗转到了云州这西北之地,但幼年时的一些习惯也一併带了过来,其中洗澡就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只要有条件,他每日一定要洗澡。 此时立夏已过,天气正合适,洗澡对他来说便必不可少。 双方互相串门之后,他跟文靖安说道:「你把澡豆木盘木桶之类的都备好,我带你去洗个澡。」 文靖安:「……」 他本质还是个23岁的黄花大闺女啊! 虽然这两年已经习惯了男主的身份,但、但这毕竟—— 光天化日之下和这位翩翩少公子一同出浴,毕竟不太好吧? 第23章 洗澡 宽衣解带干净利索 那种画面让文靖安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不过想到自己迟早都要过这一关,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最多到时闭上眼睛非礼勿视,反正自己内心纯洁人品保证,绝不生出有违君子之道的臆想。 便抱着木盆在后头跟着林宁宴走。 他们住处的后边,就在那条通往莲池的小溪流旁边,依水建有一个澡房。 澡房地面铺了石板,顶上用干草覆盖,四周用青砖切成,密不透风,进了门,里边空荡荡一间,什么遮挡都没有,就像一个没有澡池子的澡堂,只在两边墙壁留有挂衣服的竹竿和挂勾。 第42页 好在这个点还没有其他人来,偌大的澡房之中只有他和林宁宴两人。 挂好了衣物,林宁宴主动提起他的木桶,说道:「门口的都是冷水,热水在厨房的忠伯那边,我帮你去提。」 文靖安:「我自己可以,你提你的就行了,不然你得来回跑两趟。」 林宁宴笑道:「我自来到云州之后,一直都洗冷水澡了。」 文靖安:「……」 这么听来,林宁宴有点狠人那味儿了,起码是个心性坚韧之人,一般人谁会天天洗冷水「虐待」自己? 如此文靖安便不拒绝,跟着林宁宴过去,看他提了半桶热水,回到澡棚门口时,林宁宴直接用木瓢取溪水把热水兑到合适的温度,正好满满一桶。 帮文靖安全部打理好之后,林宁宴这才自己提了一桶清凉的溪水进来。 他做事干净利索,直接开始宽衣解带。 文靖安:「……」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又咽了一口唾沫。 林宁宴眼尖,看到文靖安一动不动,一边解腰带一边问道:「怎么不洗?水太烫?」 文靖安:「不烫不烫!这就洗!」 说罢,也开始摸索着脱衣,心里一边打鼓一边自我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是带把的,都是兄弟。」 正这么想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另一群带把的兄弟成群结队,穿着亵衣短裤直接闯了进来,看到文靖安和林宁宴,一个两个满面春风地打招唿:「这么早来啦?宁宴,这就是新来的学弟么?赶紧给大伙介绍介绍。」 文靖安:「……」 介绍便介绍,你们谈笑风生着脱衣服算怎么回事? 关键是你们本来就没穿两件! 不,两件都没有,你们就穿一件! 要命的是林宁宴也来凑热闹,他都脱剩一半了还不安分,主动让出身位令文靖安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着把文靖安隆重推出,向众人道:「这是桃河文靖安,今年才十岁,往后与我们便算同门了。」 七八个不着衣衫的少年郎顿时肃穆,一个两个给文靖安拱手行礼,自报家姓。 「靖安学弟,我是杏陌李思齐。」 「靖安学弟,我是柳林方敬禾。」 「靖安学弟,我是青阳徐文其。」 …… 这场面文靖安只能再以咽唾沫来描述了。 刚开始他还能遭得住,到后来前面自我介绍好的又开始脱,文靖安却还要笑脸相对正在自我介绍的,总不能这时候闭上眼睛听人家的自我介绍吧?那就不能非礼勿视了! 要紧关头,还是中介人林宁宴细心,看了文靖安的脸色发觉不对,问道:「靖安,你脸色潮红,可是不舒服?」 其他同窗听闻都被往文靖安的脸上看,文靖安便觉自己的脸和心同时烧起一团火。 「不行!」 他还是不能允许自己抱有侥倖心理,就像前世他不允许别人偷窥自己洗澡般,干脆直言道:「诸位学兄,我实在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洗澡,你们先洗,我晚上再来。」 林宁宴和众学子面面相觑,不过他们很快反应了过来,当文靖安转身要走时,林宁宴拦住了他,也不说话,开始重新披上衣服,其他学兄也纷纷开始穿衣,林宁宴向文靖安道:「你在这里先不要动。」 文靖安不明所以,还在想着这些人是不是把自己当异类看了,不多时,林宁宴率先进来,手里拿着一团麻布,其他学子手中也没空闲着,拿着细绳、木桿甚至是锤子等等工具,进来了也不跟文靖安多说什么,直接是往澡房最里边走去。 文靖安愣在原地,看着林宁宴和众学兄分工合作,一顿操作下来,竟然在澡房最里边隔出了一个「小单间」。 林宁宴道:「往后你便用这个小间,入了夏书院每天洗澡的人多,你等所有人洗完再洗要耽误不少时间,反之若其他学兄等你洗完再洗也不合规矩,现在条件如此,暂且委屈你一下。」 文靖安:「……不、不委屈……」 其他学兄担心他过意不去,杏陌村李思齐便笑言道:「我刚来也不适应,那时候还憋了一个月不敢洗,哈哈。」 其他学兄纷纷附和,笑容真诚热忱,尽量给文靖安营造出轻松惬意的氛围。 文靖安站在原地,如果说之前他还因为自己装着现代人的芯子而有些许优越感,站在这些古代学子面前有一种「位面压制」的高傲,那么此时此刻这种想法一扫而空了,林宁宴和这些学子的体贴举动让他自惭形秽,素质不论古今,礼仪不讲贫富,在林宁宴这些人身上,文靖安第一次切实感受到什么叫君子之风。 后续的事情便不需多说了,文靖安本以为的一场闹剧,转折成了心灵的洗礼,他在新做的小隔间顺利洗完,今天兜兜转转风尘劳顿,这次洗澡除去的却不止是尘糜与困顿,还有他心灵上的一层灰色隔膜。 洗完澡后,文靖安很快便知道林宁宴等人为什么连洗澡也要争分夺秒了。 过了傍晚,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暗红的太阳光在山边隐没,青莲书院的藏书房和大厅同时亮起了明黄的灯光。 灯火刚刚亮起,所有留宿的学子都带着自己的功课往藏书房和大厅这边过来,尤为令文靖安大开眼界的是,除了这些住宿的学子,竟然还有许多人提着灯笼背着书箱,从大门外结伴往青云书院而来! 第43页 林宁宴解释道:「这些都是其他书院的同窗,他们虽然不能在青莲书院求学,但先生却准许他们晚上来书院藏书房借阅,也可以与我们探讨学问。」 文靖安:「先生高洁。」 随后文靖安看到藏书房和大厅分成了两个对比鲜明的环境,藏书房里的学子或闷头阅读,或专心功课,整个书房异常安静,恨不能绣花针落地可闻;大厅那边却恰是相反,众学子或窃窃私语,或争论不休,有人高谈阔论,有人指点江山。 看着这些学子连夜读书,文靖安心里难免想起自己当年备战高考的情形,这青莲书院夜读的环境和氛围当真可以用「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来形容了。 文靖安和林宁宴在大厅相对安静的角落找了位子坐下,林宁宴直入主题,跟文靖安道:「今日先生说你在四书上的记诵以及对《四书集注》的熟读已没有问题,唯独你的四书文还显稚嫩,因此我建议你日后夜读多加强四书文练习,我每夜都在,你随时可以来与我探讨。」 文靖安:「最好不过了。」 林宁宴:「你的试帖诗(五言八韵诗)如何?今日时间紧迫,先生没有考你。」 文靖安:「和四书文相当。」 林宁宴:「那么你的夜读也当加强试帖诗这一项。」 文靖安:「嗯。」 林宁宴对文靖安的水平有了大概的把握,思索之后,给文靖安做了合适的安排。 「以后我先给你找近几年县试的试题,藏书房有这些试题的优秀答卷,你就记诵里边的四书文和试帖诗,等你基本看完,我们再进行下一步,比如前一晚你自己写一篇四书文,下一晚写几首五言八韵,由浅入深,多练多写。」 林宁宴的学问自然信得过,对现在的他来说考县试、府试便如探囊取物,他今年十五岁,童生功名却是在十二岁那年考取的,当时他是县试案首,府试第六,如今又过去三年,他的学问当然也有增长,在县试、府试上对文靖安的助力可想而知。 当然,文靖安自己也要有主见,否则在林宁宴面前就太跌份了。 「我五经尚未学习,夜读得留部分时间出来看五经。」 林宁宴道:「没错,所以要等等看明天先生把你分到哪个班,每个班教导五经的方法是不同的,留的功课也不同,我们今晚只定一个大概,等明天你分了班,我们再去请教先生,然后结合他的意见具体施行。」 文靖安:「嗯,你对学习五经的态度是什么?全部背诵还是熟读?」 这对文靖安来说是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因为背诵几万字的四书尚且说得过去,整套五经几十万字,要全部背诵下来无疑有一个巨大的工程量,而且县试、府试之后便不考贴经题,转成墨义、策论等论述性试题,如果再一味追求背诵的话,会有下错功夫得不偿失的后果。 林宁宴对这个问题显然有深入的认识,当即回道:「背一经,专一经,熟读三经及要义。」 文靖安:「愿闻其详。」 林宁宴:「背诵《诗经》,专精《尚书》,熟读其他三经及其释义。」 林宁宴这么说,其中当然是大有内涵的。 第24章 机会 如梦似幻似水无痕 首先,背诵《诗经》与作五言八韵诗息息相关,再者《诗经》适于背诵、易于背诵,最后面一点也是最关键的,那就是关系到五经的学习顺序问题。 文靖安学四书时,李童生是从《大学》、《论语》、《中庸》再到《孟子》的顺序逐部教导的,这也是朱熹所说的:「必先使之力乎《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之言……盖其难易、远近、大小之序,固如此而不可乱也」。 这样才能一步步循序渐进,登堂入室,最终窥见儒学之精义。 现在学五经同样要讲究顺序,这点上林宁宴和李碧存持统一意见,那就是「背一经,专一经」。 背《诗经》,专《尚书》。 他们认为只要把《诗经》和《尚书》攻读下来,那么学习剩下的《礼记》、《春秋》和《易经》就水到渠成了,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概括起来主要两个。 第一,其他三经甚至是四书很多内容都引用自《诗经》和《尚书》,文靖安已经读通四书,学《诗经》和《尚书》便有了四书里预先熟悉的内容,反之学完《诗经》和《尚书》又能关联后面的三经,可谓承上启下。 第二,《诗经》最易记诵理解,《尚书》则最难,头尾都吃透了,中间便迎刃而解。 文靖安现在正需要这种先行者的经验和指导,林宁宴把上面的理由跟他大概说了一遍之后,文靖安有种拨云见日,冲出迷障的畅快。 这便是有学霸辅导的好处了。 接下来文靖安趁热打铁问了林宁宴许多细节上的问题,比如之前李童生讲的一些模稜两可的章句,比如院试和乡试等要考的策论该如何着手练习提高,比如自己在四书文上如何进一步由稚嫩变熟稔,无论他问什么,林宁宴始终能给出令他满意的答案,这让文靖安难免又产生自愧不如的感觉。 显然,林宁宴和安安一样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偏偏他还勤奋笃学,谦虚待人,虽说林宁宴本不属于莲花镇,可偌大的大盛朝,地域之宽广,人才之众多,必然少不了还有像林宁宴这种良才,想到这点,文靖安更有压力了。 第44页 当晚和林宁宴灯下夜谈,一直说到子初(23:00)忠伯来大厅熄灯,他们才后知后觉。 文靖安本来以为初到书院没这么顺利,至少也有一个适应的过程才能学到东西,没想到初遇林宁宴便获益良多,这也算一个小小的惊喜了。 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如梦似幻,因为昨日他还在杏陌村的私塾跟李童生道别,今日便已经入住青莲书院,这个过程真像似水无痕的梦境。 当他和林宁宴出了书院侧门,天上星月无明,四周漆黑谧静,他们手中的灯火像漂浮于海上的萤光,而他们则是漫步于海面的执光者。 但文靖安却知这始终是像梦境而非梦境,这就是现实,与今晚黑夜一同逝去的将是过去的他,与明日太阳一同升起的将是全新的自己! 于是在青莲书院乙十房的第一觉,文靖安睡得出奇地安稳,这一夜没有梦。 一觉睡到第二日卯初(5:00),天还黑蒙蒙,文靖安便听到有人敲响了钟声。 青莲学子陆续起床,书院不开朝食,只有午饭和晚饭,因此留宿的学子清早都会到莲花镇上买些早点充飢,这对文靖安来说再好不过,他还苦恼着以后如何安排晨跑,现在直接从书院跑到镇上买早饭,然后跑回来再吃,那也有两三公里的路程了。 起床洗漱完毕,林宁宴早在等他了。 此时天稍微露出一线白,不用提灯也能看得路,两人便往莲花镇跑去。 不到半刻钟已到了镇上,莲花镇也是尚未睡醒,基本只有早起的学子和做学子生意的商贩货郎,在去往书院的街道两边张罗卖早点的摊子。 林宁宴照例买了两个烙饼,文靖安也是如此,两人也不耽误时间,又往书院折返。 这会天边漏下更多光亮,空气和眼前的景物是那种青白色,处于明暗交换的临界状态。 回去的路上接连遇到许多青莲书院的同窗,他们纷纷跟林宁宴打招唿,林宁宴对每个人都是笑着回应,随后介绍道:「这是桃河文靖安,静安学弟。」 文靖安便算沾了林宁宴的光,所有人对他也是笑脸相迎,一口一个「靖安学弟」叫着,文靖安听得很舒服。 而当他和林宁宴出了镇口,远远看见前边一位青衣少年背着书箱,手中提着一个大食盒,因为食盒太大的关系,他走得比其他人略慢一些,很快被文靖安和林宁宴追上。 林宁宴走近了才喊道:「崇章。」 文靖安:「……」 昨天大舅妈不是告诉他,他三表哥就叫陈崇章么? 陈崇章听闻林宁宴叫他,拎着食盒,止步回身,说道:「宁宴。」 林宁宴已经知道他和文靖安的关系,但并不急着介绍,而是先问道:「你今天拎这个大盒子干嘛?」 陈崇章道:「这些都是我奶奶早上特意准备的。」 林宁宴:「你自己吃?」 陈崇章:「我有位表亲昨天拜在了先生门下,往后与我们一同在青莲书院求学,他今天入学,我这个做表兄的应该给他带一顿早饭。」 林宁宴刻意看了看文靖安,问陈崇章:「你这位表弟姓甚名谁?」 陈崇章:「姓文,名靖安。」 林宁宴:「巧了,这里刚好有位文靖安,你看是不是你表亲?」 文靖安:「……」 陈崇章一愣,林宁宴主动给文靖安让出位置,文靖安拱手行礼,说道:「三表哥,我是靖安。」 陈崇章愣愣地看着文靖安,脑子里迅速回忆陈何氏等人给他描述的文靖安的形象,看了好一会才回道:「靖、靖安表弟,我、我是崇章表哥……」 他为人敦厚实诚,向来不善言辞交际,一见文靖安,发觉果然是俊美如玉良才风逸,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文靖安趁此打量这位三表哥,三表哥身材偏胖慈眉目善,很符合他敦厚温文的形象,一双圆手胖乎乎,脸蛋红润气色温和,身上穿戴一丝不苟,一眼便知是个富人家的讲究公子,心里暗暗认定这绝对不是一位反派表哥。 陈崇章自然也看文靖安,自懂事以来他就知道自己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表弟,无论是奶奶、大伯伯、大伯母还是他爹娘,对这个表弟都是交口称赞的,如今得见,他发现靖安表弟非但俊美无俦,举手投足也是大方得体,自然生出无限好感。 因此讷了片刻之后,他还是找到了言语,向文靖安郑重其事道:「奶奶、大伯娘还有我娘昨晚都跟我说了,咱们是一家人,靖安表弟尽管放心,日后在书院有事一定来找我。」 文靖安微笑道:「靖安先谢谢三表哥了。」 陈崇章道:「不用这么客气,你和宁宴一样,叫我崇章就行了。」 文靖安道:「好,你就叫我靖安。」 林宁宴在旁说道:「好了,你俩认完亲该上学了吧?朝食还没吃呢。」 陈崇章这才醒悟过来,赶忙把手中的食盒举到文靖安面前,说道:「这是奶奶一大早起来做好的,特意叮嘱我带过来找你一块吃。」 文靖安:「你回去谢谢外婆。」 陈崇章:「好,那我们先去书院。」 走出两步,陈崇章忽然想起了大伯娘的叮嘱,便放低了声音,和文靖安道:「大伯娘让我告诉你,你来书院的事爷爷一时半不会知道,我们都会瞒着他,即便他知道了也不会有事,大伯娘让你只管安心念书,其他事不必多想。」 第45页 文靖安道:「我知道了,你回去一併多谢她们。」 陈崇章:「嗯。」 林宁宴昨天还跟文靖安聊过陈守严的事,知道陈守严对文靖安一家的态度,此时听陈崇章提起,也是说道:「靖安放心,就算你外公每年对书院都有资助,但你是先生亲自招进书院的,只要你自己不犯书院规矩,没人能找你麻烦。况且我也说了,你外公向来敬重读书人,有先生的面子在,你或许还能找到化解的机会。」 文靖安颔首回应,不过对他来说现在已经不是躲着陈守严就够了,因为他既然来了莲花镇,遇到陈守严是迟早的事,那么这件事迟早就要解决。 他可忘不了第一次见陈守严时对方骂的「野种」和「乞丐」,他那时的目标之一就是既帮陈三娘化解和陈守严之间的矛盾,又要帮陈三娘和文三贵出一口恶气。 这么想着,文靖安便在心底里打定主意,看看什么时候能抓住机会去跟陈守严碰一下,让他既不舒服又无可奈何,所谓先发制人,陈守严没找来,他可以自己找上门去。 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件事不能着急,得慢慢等待机会,想好了办法再着手去解决,毕竟陈守严是浸淫商场多年的老手,在莲花镇上不说唿风唤雨也是树大根深,文靖安现在不过是区区青莲书院一新生,想要跟他硬碰硬当然是不够资格的。 不过世事难料,文靖安绝对想不到他的机会当天就来了! 这机会还是李碧存「送给」他的。 第25章 惊羡 熟背诗经专精尚书 回到书院与陈崇章、林宁宴吃过朝食后,文靖安也要参加晨课了。 只是在这之前他得解决一个问题,前边林宁宴已经说过青莲书院分「天地玄黄」四个班,比如他在天字班,陈崇章在地字班,一般新进书院的学子都会被安排在黄字班,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往前爬。 文靖安具体分到哪个班,得看李碧存的安排。 因此晨课之前,林宁宴和陈崇章陪着文靖安先去学厅找李碧存。 此时学厅除了李碧存之外,青莲书院的黄孙周三位教习也都在。 三人向李碧存和三位教习行礼问候之后,由林宁宴开口道:「先生,靖安学弟今日正式入学,他该先到哪个班进学?」 听闻林宁宴所言,黄孙周三位教习不约而同看向文靖安,都是一副「他就是文靖安」的表情,想来是昨天李碧存已经跟他们提过文靖安,听过文靖安「蒙学二十日,两年通四书」的事迹,此时便都好奇,都想看看李碧存口中的「神童」是何模样。 李碧存则是神情如旧,并不急着表态,问林宁宴道:「还有多久开晨课?」 林宁宴:「不到一刻钟。」 李碧存听罢,瞧了眼文靖安和陈崇章,从座位上起身,说道:「跟我来罢。」 文靖安三人便目不斜视跟着他走。 出了学厅往左边走,先到黄字班,李碧存没停下,再到玄字班,李碧存依然没停步,直到地字班他才止步于门口,给文靖安三人让了位置,说道:「进去吧。」 此时地字班里大多数学子都已经坐定开始准备晨课,看到文靖安三人进来,瞬时把目光焦聚过来,随后李碧存也进来了,学子们又瞬间把目光收回去,不敢在李碧存的注目下四处乱看,生怕被逮住。 李碧存扫了一圈地字班学房,指着最左边的一排学子欧,说道:「你们把桌椅往后挪,在最前边空出一个位置来。」 众学子依言而行,李碧存转身向林宁宴和陈崇章道:「等会你们去找忠伯,从他那要一套新的桌椅搬来,就放此处。」 林宁宴和陈崇章应下了下来,李碧存这才跟文靖安道:「往后你便留在地字班,先随黄教习读书。」 听闻李碧存所言,林宁宴和陈崇章脸上都是露出欣喜之色,因为这对任何一个书院学子来说无疑都是一种「提拔」了,要知道陈崇章进青莲书院两年之后才堪堪进入地字班,其他学子有的来了四五年也才爬到地字班而已,如今文靖安一来便有如此起点,自然引人惊羡。 但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李碧存便跟文靖安道:「今日五月初三,今年年考我与三位教习定在十二月初三,到时你与所有学子一同参考,若你学业不够稳当,便得自己走出这大门。」 文靖安回道:「学生谨记。」 李碧存向林宁宴和众学子道:「你们都做个见证,既要督促他,也要多多提携他,我青莲书院的学生不藏私,一人若连读书都包藏私心,到时考了功名做了父母官也必然是中饱私囊之流,我青莲书院不教这类祸端。」 包括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一众学子齐声回道:「学生谨记先生言。」 李碧存大手一挥:「行了,准备晨课。」 放低了声音吩咐林宁宴道:「带他们去搬桌椅,不要误了晨课。」 林宁宴道:「是。」 文靖安行礼道:「谢先生。」 李碧存微微颔首,背着手出了地字班门口,往天字班那边去了。 林宁宴便带着陈崇章和文靖安去库房那边找忠伯,林宁宴和陈崇章两人合力搬桌子,文靖安自己搬一张凳子,不多时返回地字班,把桌椅安置好,从此往后地字班进门第一排第一桌就是文靖安在青莲书院的座位了。 第46页 安置妥当后,林宁宴唿了一口气,说道:「行了,有什么事先找崇章,我先走了。」 文靖安自然跟林宁宴道谢,林宁宴一笑置之,也往天字班那边去了。 接下来文靖安就是把自己的笔墨纸砚和四书五经都搬过来了,陈崇章也到宿房那边帮忙,两人出了书院右侧的偏门,往后边的乙十房走,陈崇章这才文靖安:「进书院第一日就分到地字班,先生和几位教习必然看重你,昨天先生考了你什么?」 文靖安并不知道那是县试的题目,直言道:「考了贴经、墨义和一篇四书文。」 陈崇章:「那你一定写得极好,不然先生不会放你到地字班。」 文靖安苦笑:「我现在只读了四书,还只是略通皮毛,五经一个字没看过,昨天才跟我爹娘买了一套。」 陈崇章道:「五经我已大概读过一遍,可以帮你,宁宴与你说了学五经的方法没有?」 文靖安:「说过了,先背《诗经》,专《尚书》。」 陈崇章:「对,我来的时候先生便是这么教的,让我少走了很多弯路。」 文靖安:「嗯,后面我会向你和宁宴多请教,不过先生刚才说的年考是什么难度?我得先有个大概的把握,不然到时候我担心考不过,从地字班掉下去。」 之前林宁宴是跟他讲过青莲书院这个特殊规矩的,每年年末李碧存亲自出题考究所有学子,来年按照成绩重新分班,好的上去,差的下来,不过林宁宴没说试题难度,现在距离年末还有半年多的时间,文靖安既要定下学五经的计划,也要为年末这场考试做准备。 陈崇章回道:「难度比县试差一些,不过要考五经的内容,半年时间是赶了点,但既然先生这么说了,更多是勉励你而并非为难你,所以这半年你要更加用功了。」 文靖安:「我会的。」 说时已经到了地字班,陈崇章把书本放在文靖安的桌面,指了指文靖安座位右方靠后第二张桌子,说道:「我就坐那,回去跟奶奶大伯娘她们说我跟你同班,还只隔了两个位置,她们一定很惊讶,哈哈。」 陈崇章一笑起来,那张圆圆的脸会陷进去两个梨涡,这让他憨厚之中多了几分灵动。 文靖安实话实说:「崇章,你笑起来很好看。」 陈崇章:「……」 即便跟文靖安相熟了,被这么猝不及防夸一句,他也是会脸红的,所幸这时晨课时间到了,地字班的黄教习从外边走进来,陈崇章赶紧回了自己的座位。 青莲书院的晨课也是晨读,一共半个时辰,前半段诵读黄教习今日要讲的四书五经章句,后半段学子自由安排,黄教习扫了一圈确认班里无人迟到,这才清了清嗓子,问道:「今日读什么?」 下面众学子齐声答道:「《周官》。」 《周官》是《尚书·周书》之中的篇章,讲的是周成王安抚诸侯的事,借成王之口讲述了周朝的官制,这就是黄教习今天要讲的五经内容了。 众学子刚回答完,青莲书院的晨钟敲响,铛铛敲了三下,充满了仪式感,这是晨课开始的信号。 黄教习高声道:「开始吧。」 众学子纷纷打开书页,开始诵读《周官》,朗朗书声响起,化作无形的洪流吞没山间的寂静。 黄教习特意走到文靖安桌前,问道:「你就是先生安排在我地字班的文靖安?」 文靖安答道:「正是学生。」 黄教习:「你的情况先生与我说了,今日晨课你前半段一起诵读《周官》,待我讲课你一併听讲,不过下半段你得从《诗经》第一篇读起,地字班学子都已学完《诗经》,我不能为你一人耽误全班进度,因此日后你多是自学,当然我会给你制定计划,你中途有任何疑惑都可以来问我。」 文靖安道:「靖安谢过教习。」 黄教习满意地「嗯」了一声,再不多言,抱着手开始在班里巡视。 晨读之后就是早课了。 黄教习开始讲那篇《周官》。 不得不说秀才比之童生还是有直观性的优势的,文靖安一听便知黄教习比李童生讲解的要更加深刻,他甚至还会引经据典,不囿于五经本身,从《周官》出发延伸到大盛朝的官职制度,并指出某某年科考的题目出自《周官》的某某句段。 对文靖安来说,之前有了四书的学习经验,即便从未接触过五经,直接听黄教习的课也勉强能够适应,后面可以一边跟着黄教习的进度,一边补回《尚书》之前的篇章,有林宁宴这条大粗腿可以抱,只要自己充分利用时间,半年也差不多能赶回来了。 青莲书院的课程安排很明确,晨课、早课和午课都是有各自的内容的。 晨课是读书,早课是学五经,午课则是讲四书。 青莲书院讲解的四书和文靖安在杏陌村私塾学的也完全是两个层次。 到了青莲书院这里,黄教习讲四书时非但列举出某某年的科考题目出自四书某某篇章,甚至还能进行预测,就差来一句「这篇内容县试五六年了都不考,明年肯定考,送分题爱要不要」。 这一日下来,文靖安的确是感觉自己被「充实」了,在这里读书才有了科举的味儿。 这样的时间过得极快,他只记得中午跟林宁宴和陈崇章简单吃了个午饭,然后相约到藏书房看书,午课听了四书,不知不觉便放堂了。 第47页 一放堂林宁宴便从天字班那边过来找他和陈崇章,且问道:「靖安,明日如何安排?」 文靖安皱眉,问道:「什么安排?明日继续上课啊。」 林宁宴和陈崇章相视一笑,林宁宴问道:「今天五月初四,你想想明天什么日子?」 第26章 端午 神神秘秘咕咕唧唧 明日就是五月初五。 端午节。 不待林宁宴卖关子,陈崇章先跟文靖安解释道:「我们书院除了月底放常假,比如清明、端午、中秋和重阳也都是休沐日,明日端午是放休一天的,你没来之前教习已经说过明日放休了。」 文靖安:「……」 那也太凑巧了,他五月初三来书院,今天五月初四刚上完第一天课就放假,一时间还真不知怎么安排。 一天时间回桃河村显然不方便,再者这刚开学两天就回去也没必要,想了想,回林宁宴道:「我留在书院看书吧,刚好补《诗经》和《尚书》落下的那些篇章。」 林宁宴道:「什么是休沐日?休沐日就不是读书日,你来了书院,读书的日子多着呢。」 文靖安笑了笑:「你说的在理,不过我初来乍到,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排。」 陈崇章道:「你们要是能来我家就好了,明日我家里热闹,我们可以一起过。」 他的言外之意林宁宴和文靖安都懂,不过有陈守严卡在中间这只能是一个遗憾,三人遂不言语,随着众学子往书院门口走去。 文靖安本意是想陪陈崇章到莲花镇走一走便回书院来,岂料到了镇上看见不少酒肆都挂起了卖雄黄酒的酒旗,这显然是为明日的端午节做吆喝,莲花镇地处大盛西北,这边气候相对干旱少雨,镇上没有大江大河流过,端午节自然是不能赛龙舟的,却也有特殊的端午习俗,喝雄黄酒便是其中一项。 前两年文靖安在乡下也过端午。 记得去年过端午,前一日文三贵便特意到镇上买了坛雄黄酒,顺便买回酒麴带给陈三娘,陈三娘先把浸泡好的莜麦入锅煮熟,捞出沥干后拌入酒麴,随后倒入适量凉开水搅拌密封,这就是莲花镇特有的甜醅子。 过了一夜到端午,一大早陈三娘给文靖安和安安在手腕系上七彩丝带,吃过朝食,一家人张罗着包粽子,一通忙活到晌午时分,大人开始喝雄黄酒,小孩则吃甜醅子,酸酸甜甜是神仙滋味,粽子在锅里煮得软糯,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冒气泡。 想到此番,文靖安随口问了陈崇章一句:「明天端午你们怎么过?」 陈崇章道:「明天家里热闹了,每年端午镇上的商户会轮流做东请客,今年轮到咱们家,明天有很多商会的人来咱们家喝酒吃席。」 文靖安:「都是镇上有头有脸的大商人吗?」 陈崇章:「自然是。」 文靖安听罢点了点头,随即陷了沉思,陈崇章想到文靖安明天孤零零一个人过节,便主动说道:「你放心,明天家里包好了粽子,我给你和宁宴带过来,咱们一起吃。」 岂料沉思之中的文靖安忽然一个惊醒,像是顿悟般两眼放光,说道:「不,明天我和宁宴来你家吃。」 陈崇章:「……」 文靖安先问林宁宴:「宁宴,明天陪我去崇章家做客好不好?」 林宁宴:「好是好,但你外公……」 文靖安:「你只管说去还是不去。」 林宁宴:「你要去我自然陪你。」 文靖安:「行!」 随即贴到陈崇章耳边,神神秘秘道:「晚上回去你跟你爷爷这么说……」 他咕咕唧唧说完,陈崇章从一脸疑惑到满脸欣喜,兴奋道:「好!就按你说的办!」 文靖安:「你先跟大舅妈和二舅妈通一通气,让她们有个心理准备。」 陈崇章:「哈哈,我知道。」 文靖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去吧。」 陈崇章飞似的背着书箱拿着食盒往陈家跑,林宁宴在旁看得一头雾水,问道:「不是说你外公不待见你么?按照常理应该先避开他,为什么要自己找上门?」 文靖安:「我喜欢主动。」 林宁宴:「……」 文靖安:「走,我们回去多叫上几位同窗,明天好好吃他一顿!」 林宁宴:「我更想知道你卖什么关子了。」 文靖安:「哈哈,明天自见分晓。」 他和林宁宴回到青莲书院时,陈崇章这边也到了陈家。 莲花镇上的大商户有个传承多年的老规矩,逢年过节由商会各家轮流设宴,镇上乡绅富贾云集,算是一种联谊交际活动,陈守严作为镇上粮食和茶叶这两行的大户头,自然要把这次宴会办得风风光光。 因此陈崇章回到陈家时,家门敞开,门前足足停了四五辆马车,都是给陈家送东西的,见到陈崇章,一个两个人点头哈腰,纷纷打招唿问候:「三少爷好,三少爷放学啦?」 陈崇章都是微笑带过,快速跑进大门,先去找他大伯娘吴氏,把文靖安的原话先跟吴氏复述了一遍,吴氏是什么人?听到一半便连连贊成,最后说道:「靖安还有这种主意?好,去告诉你娘和奶奶,记得别在你爷爷面前露馅。」 陈崇章当即应下,随后撒腿跑出去,把文靖安的话带给陈何氏和他娘,两人听罢基本和吴氏一样的反应,并且叮嘱他不要在陈守严面前露馅。 第48页 陈崇章便就此缄口,连两个大哥和二姐都没说。 到了晚饭时分,由于陈家现在是不分家的,晚饭一大家子一起吃,因为明天过节,陈茂业特意从乡下赶回来,因此除了还在外面贩茶的陈茂成,陈家人齐聚一桌。 上座的是陈守严和陈何氏,左边是长房长妻吴氏,右边是二房陈茂业夫妇,再左边是陈家长孙陈崇学与他的妻子,再右边是次孙陈崇文,幼孙陈崇章,另外还有一位孙女(长孙女已经出嫁)。 陈守严虽然是商人,但极为嚮往读书人那一套,遵行儒家「食不言寝不语」的准则,要是没有特别的事情,陈家在饭桌上向来是没人随便开口说话的。 今日却不同,吴氏刻意向陈守严打听:「爹,书院李碧存先生和黄孙周三位教习您下了请帖没有?」 陈守严道:「自然,先生和三位教习明天都会来,你这边多预留一桌酒饭,别到时候客人坐不下,丢了面子。」 吴氏点头应下,随即瞧了眼陈崇章,问道:「崇章,明日你书院的同窗要不要来?」 陈崇章赶忙道:「不来,我在书院没有相熟的朋友。」 吴氏道皱眉道:「我听说你们书院有不少留宿的同窗,端午他们没法回家,离家外在挺可怜的,你请几个来咱家聚聚,就是多几双筷子的事。」 陈崇章假装为难,看向陈守严请求意见,陈守严果然上当,向陈崇章正色道:「你大伯娘说得对,读书不是读你自己的书,往后你考功名入官场最讲究的就是同窗提携扶持,明天家里给你多开一桌,你把功课最好的几个请过来。」 陈崇章:「宁宴学兄可以么?」 陈守严向来对青莲书院颇为关注,他知道林宁宴是青莲书院大学兄,当即回道:「林宁宴很不错,第一个请他。」 陈崇章抓住机会,说道:「昨天先生亲自收了一位新学弟,传言说是位神童,今天一早,先生竟然直接把他分到了我们地字班,就坐在我前边不远。」 陈守严道:「能得碧存先生如此器重不定是良才,这样的人值得深交,你把他也请来。」 陈崇章:「好,我明天一早去请他和宁宴学兄,另外再请几位考了童生的学兄过来。」 陈守严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陈崇章和吴氏等人交换了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后专心吃饭,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日清晨,陈家一大早便为中午的宴席忙活起来,陈守严亲自安排宴席菜餚和各种用度,数了数客人的名单,八人一桌也足够凑四桌了,当然他没忘记给陈崇章和青莲书院其他学子多置办一桌。 陈崇章简单的吃了点朝食,然后不动神色出了陈家大门,又飞似的往书院跑,他从小到大都是有些「逆来顺受」的性格,家里长辈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但少年心性到底是对抗压抑的,如今文靖安让他演了这么一出,他心里别提多激动,都有些放飞自我了。 因此顾不得累,跑到书院气喘吁吁也无暇顾及,找到文靖安便笑道:「哈哈,你交代的我都办好啦,照你教的那么说,爷爷果然给我们多办了一桌酒席!」 文靖安松了一口气。 他昨天教陈崇章那么说其实完全是临时起意,他只是根据陈守严「尊重读书人」和「端午节陈家请客」这两条信息做出的判断,并不你能完全确定陈崇章回陈家照他说的做能成功,现在陈崇章带来肯定的答案,他就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我。 「我们先去找宁宴。」 林宁宴整晚都在想文靖安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今早见文靖安和陈崇章一起来找他,开口便问:「现在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吧?」 文靖安:「马上告诉你,现在你先去叫几个天字班的学兄,中午去崇章家过节,吃顿好的。」 林宁宴:「好好好,但我可先说好啊,崇章他爷爷可不是等闲,我跟你们走这一趟也算捨命陪君子了。」 文靖安:「行,这番情义我记下了,来日以身相报。」 林宁宴白了他一眼,不过还是带着他和陈崇章去找其他留宿的天字班学子。 第27章 上门 人畜无害不请自来 以林宁宴的身份叫几个人自然不难,况且是去陈家吃席,谁不乐意吃顿免费的大餐? 天字班本来就没几个人,叫的都是老面孔,就是文靖安洗澡那天见过的几人,什么杏陌李思齐,柳林方敬禾,青阳徐文其…… 到了这一步,文靖安也不用隐瞒了,和林宁宴等人说清了自己的计划,一番口舌交代下来可以总结成四个字「先发制人,主动上门」, 说罢,文靖安道:「这一趟请众学兄助我一臂之力。」 林宁宴和陈崇章不用多说,其他学子对文靖安不算深交,但基本印象是不错的,加上有林宁宴发话,自然都是全部答应下来,乐意陪他走这一趟。 到了中午,陈崇章估摸着开宴时间差不多,便领着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往陈家去。 此时陈家早已热闹非凡,门口停驻的马车几乎占了整条街道,这些骏马豪车都属于来陈家赴宴的宾客,甚至还有人等在门口想要进去而被拦在门外。 文靖安乐于见到这样的场面,他巴不得人越多越好,有头有脸的人越多,等会陈守严的忌惮便会越多,才越能让老头子更加难堪。 他在人群中跟着陈崇章进去,只见院中摆了六桌酒席,他们来得晚了些,其他五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文靖安扫了一圈,发现入席的果然都是些穿着绫罗绸缎的乡绅富贾,一个个两个面露富态,全身散发着浓烈的金钱气息。 第49页 按照赴宴的规矩,他们要先向主人家问候,算是一种礼仪。 这个主人家自然是陈守严了。 陈守严看见陈崇章果然带着青莲书院众学子前来赴宴,心中大喜,连忙从主座起立,向众宾客道:「诸位诸位,今日除了我们这些老朽,还有我小孙崇章请碧存先生其他高足赴宴,他们可都是青年才俊吶。」 众人听闻,都是把目光投到了文靖安等人身上,纷纷称赞果然是一表人才。 坐在陈守严身旁的李碧存听闻此话,向陈守严拱了拱手,回道:「守严兄谬赞。」 陈守严笑道:「先生不必自谦,别说莲花镇,就是放眼整个永宁县,谁人不知青莲书院乃首屈一指的育才之地。」 李碧存再度表示陈守严过谦了,随后吩咐林宁宴等人道:「你们都过来拜会主人家,不要失了书院礼数。」 林宁宴带着众学子依言而行,一个个按照礼仪拜会陈守严。 文靖安站在人群最后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于是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一幕便要发生了。 「后学林宁宴拜谢陈老爷宴请。」 「杏陌李思齐拜谢陈老爷宴请。」 「柳林方敬禾拜谢陈老爷宴请。」 「青阳徐文其拜谢陈老爷宴请。」 …… 「外公!」 陈守严:???」 李碧存:「???」 在场宾客:「???」 这句突如其来的「外公」格外刺耳,瞬间让文靖安成为全场焦点。 文靖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了片刻之后,更是提高了声音。 「外孙靖安特来拜见外公,祝外公端午安康。」 如果说刚才那句「外公」让在场宾客怀疑自己听错了,那么文靖安上面这一字一句,字句清晰的言语,没长耳朵的也都能听见了。 饶是陈守严多年道行,文靖安忽然来的这一出也让他怔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就连李碧存都是有些错愕,陈三娘前日才跟他讲清楚与陈守严之间的关系,怎么才两天时间,文靖安便自己跑来触陈守严的霉头了? 在场宾客都是莲花镇上的大商户,大部分都知道陈家当年的旧事,知道这个外孙是陈守严的禁忌,但他们浸淫生意场多年,都有着数十年的装蒜经验,纷纷揣着明白装煳涂,做出不明所以的样子。 这种近乎凝固的时刻和场面,就是文靖安需要的专属舞台。 按照他来陈家之前的部署,他先给林宁宴使了个眼色,1号暖场演员林宁宴率先表示诧异:「什么?!靖安你莫要胡说!这是陈老爷!怎、怎么成你外公了?!」 接着2号演员李思齐3号方敬禾4号徐文其……逐一登台,台词和1号林宁宴差不多,主要起到反覆和烘托的作用。 最后的压轴演员当然是陈崇章这位亲孙子上阵操刀,向来敦厚稳重的陈崇章大惊失色,直接问陈守严:「爷爷!靖安说的可对?!他、他竟是我表亲?!」 陈守严:「……」 导演文靖安看了陈崇章的即时表演,心里宣布莲花镇影帝在之前那一刻诞生了。 众目睽睽,铁证如山,陈守严百口莫辩,文靖安不请自来这一出完全顶住了他的软肋,当着李碧存和青莲书院三位教习的面,当着一众同行的面,当着自家小孙子与一众年轻学子的面,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向文靖安发作的,开口骂不行,驱赶更不行,丢不起那么个面子! 再者,虽然古代百善孝为先,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陈三娘绕过陈守严自己决定嫁给文三贵与所谓的「法理」不合,这点陈守严占理,但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再怎么于理不合也是自己的骨肉,事情过去那么多年,陈守严对自家女儿仍是如此绝情,连外孙长大十多岁都不相认,自然免不了引起非议,他的生意对手最热衷散播他的绝情。 因此文靖安这主动找上门来叫他外公,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文靖安站在原地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实际上他心里直勾勾盯着陈守严,就是要看老头气急败坏又如何奈何的样子,两年前老头骂自己野种,骂文三贵乞丐,骂陈三娘早死了的那一口恶气,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宣洩。 当然,文靖安这次来并不是要跟陈守严交恶,那不是他的本意,让陈守严主动跟陈三娘认错和好才是,所以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表演完,就轮到他这个导演亲自上场了。 「靖安前日才拜先生为师,昨日才入青莲书院读书,本应第一时间告诉外公,但想到今日是端午,所幸忍到今天来拜访外公时再一併告知这个消息。」 这番话虽然没有回答他为什么是陈守严的外孙,但在场之人心知肚明,都知道他和陈守严之间的关系,根本不会觉得这么说有任何问题。 果然,他这么一说,瞬间打破了僵局。 李碧存第一个站出来圆场,说道:「没想到靖安竟是守严兄的外孙!前日竟忘了问他的身世,是我疏忽了,守严兄恕罪,恕罪。」 文靖安:「……」 这么看来,陈崇章刚才拿到的莲花镇影帝的殊荣要让给李碧存了,李碧存的表演才是毫无痕迹,浑然天成。 李碧存说完,陈守严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化解尴尬,回道:「言重了,先生何罪之有?」 第50页 有人破了冰,在场其他老狐狸都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当即就有人站起来唱双簧,一个老员外说道:「守严兄,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 不待陈守严发问,另一位双簧搭档先问老员外道:「喜从何来?贺从何来?」 老员外捋了捋鬍鬚,微微笑道:「据我所知,守严兄的小孙子拜入先生门下已有两年,如今他的小外孙也一併成了先生高足,可谓一门双秀!敢问在座诸位,哪一家有两位子孙能入碧存先生门下求学?」 众人恍然大悟,老员外总结陈词道:「守严兄不久便能看到子孙荣登杏榜,脱商入仕,羡煞我等!羡煞我等哟!」 众宾客连连附和,纷纷向陈守严道喜,不过他们的言语之中并非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词,里面还是带有几分真情实感的,他们是当真羡慕陈守严,毕竟士农工商,他们这些商人有钱没地位,即便挣下偌大家业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官府揪住小辫子,一朝散尽家财,隔夜万劫不復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他们做梦都想送儿孙读书,以科举功名换取一份心安。 如今看到陈守严小孙和外孙同时拜入了李碧存门下,心里自然无比羡慕,他们可是知道李碧存收徒向来是看资质和学问的,这等于李碧存承认了陈家孙辈里边有两个读书种子,真可以说是羡煞旁人了! 对陈守严来说又何尝不想让儿孙读书考取功名呢? 他为什么要让大儿子陈茂成出去贩茶,留二儿子陈茂业在乡下打理田地?贩茶不比种地赚得多?为的就是把田地租出去,把他们家「伪装」成农户,钻大盛朝律法方面的空子让陈崇章等人摆脱商户的身份,可以以农户身份去参加科举考试!(注) 他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深知商人的辛酸与无奈,因此一众同行恭维他,他知道里边几分真几分假。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同行的恭维是文靖安带给他的。 更没想到文靖安来得这么快。 他原先知道文靖安在杏陌村私塾念书,但那时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如今短短两年时间,文靖安竟拜入了李碧存的门下,还主动上门将了他一军,不管文靖安这十岁小孩有心还是无心,往后他都不能再忽视这个野……这个野外孙了。 当然,文靖安仅仅是拜李碧存为师便想让他完全改变态度的话,他就不是陈守严了,文靖安不请自来这一招只是让他吃了苍蝇又吐不出般难受,如果这种小打小闹就让他失态有些小看他的层次了, 因此陈守严的脸色很快恢復了正常,他一边挤出笑意,一边招唿众人:诸位请坐诸位先坐——」 说时,特意吩咐陈崇章:「崇章,陪你几位同窗入座。」 这「几位同窗」当然包括了文靖安,陈守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要留文靖安下来吃席了。 陈崇章恭恭敬敬应了声是,领着文靖安等人去坐最后一桌,众学子趁人不注意,纷纷给文靖安暗竖大拇指。 陈崇章甚至靠过来悄悄问:「怎么样?我刚才说得好不好?你看爷爷刚才那张脸。」 文靖安:「……」 真想吐槽陈崇章原来是个带孝孙,不过想到人家是帮自己零片酬出演,因此实话实说道:「先生第一,你第二,宁宴第三。」 陈崇章颇为满意,但显然不过瘾,问道:「等下还有吗?」 文靖安长长吐出一口气,他不是诸葛亮料事如神,一番安排能得到现在的效果已经算是圆满了,后面再发生什么事他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这个得看你爷爷了。」 果然,文靖安刚说完不久,陈守严就在那边发招了! 第28章 诗会 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以陈守严经营商场数十年的功底,他还不至于被文靖安一招不请自来便闹得束手无策。 顺利开宴之后,陈守严依旧是谈笑风生,和李碧存等人有说有笑,全然没有半分窘迫的意思。 非但如此,他的「反击」已在和众人推杯换盏之际酝酿好了。 看到众宾客酒兴正浓,身为主家的陈守严忽然放杯停箸,倏然起立,高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 众人缄口注目,专心听他讲话。 陈守严道:「今日恰逢端午,这个节日原本是楚地百姓感念三闾大夫为国投江而来,往事去千年,我们今日汇集于此,也当遥祭屈子一杯。」 他这话说罢,文靖安等人随着他一起起立,全场举杯,分三下把杯中酒倾倒在地,完成了祭奠仪式。 流程走完,陈守严开始夹带私活了。 他转头问李碧存:「碧存先生,我听闻屈子生前以诗才闻名天下。」 李碧存道:「正是。」 陈守严:「今天我们荟聚于此,虽够不上古人群贤毕之说,却也算镇上一件盛事,我有一个提议请先生与诸公斟酌。」 李碧存:「守严兄但说无妨。」 其他人也附和道:「陈老爷是主我们是客,客随主便,陈老爷有话直说。」 陈守严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 「我与诸公目下已是老朽之身,虽则有心却也无法像屈子一般投身报国了,所能做的就是将抱负交给儿孙,让他们去实现,或者资助一些年轻后学,助他们考取功名报效君国,今天碧存先生几位高足在此,我率先解囊做彩头赠予他们,不过……」 第51页 他刻意顿了顿,望向文靖安等人这边,拉长声线,继续说道:「这彩头也是不随便能拿的,须请几位年轻才俊就今日端午宴临场赋诗,诗作写出来之后,由碧存兄与书院三位教习判定诗才优劣,最优者可得头彩!其余次之,如何?」 众人听罢纷纷叫好,当即有人把钱包取出来响应陈守严。 绕了半天,陈守严这意思是要来一场端午比诗大会了! 文靖安一听便知这是老头临时起意的坏心思,这招真是一石二鸟,别人不知道陈守严心里想什么,文靖安可是一清二楚。 第一,陈守严明知他蒙学才两年,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拜在李碧存门下都不止两年时间了,因此作诗比较,他肯定是垫底的那个,这诗会一开始他便註定倒数。 第二,陈守严也想探一探他的深浅。 果然,陈守严把随身的钱包摘下来,说道:「我这约有八百钱,先捐出来做彩了,诸位自便。」 他这么一说,除了李碧存和青莲书院三位教习以及几位有功名在身的教书人,其他大商户都是把腰间钱包解下来,娴熟有序传递到陈守严面前,不多时,陈守严桌前便堆起了一座钱包做的小山。 文靖安:「……」 这就是富商巨贾狗大户么? 这钱说捐就捐,目测那起码得有十几两银子,足够乡下三口之家四五年的吃穿用度了! 当然,他的关注点不应该放在这对钱上,而是要继续注意陈守严想怎么闹这个么蛾子。 陈守严毫不客气,也不问文靖安等人的意见,同不同意参加这个诗会,直接跟下人吩咐道:「去把笔墨纸砚取来。」 旋即又跟李碧存道:「碧存先生,诗会这等雅事我们这些粗人不懂,还请你定夺规矩。」 李碧存微微颔首,略作沉吟,随后有了主意。 「我出一道『诗题』用碗倒扣罩住,等笔墨上来后由守严兄亲自开题,我这几位学生分别在纸张正面作诗,背面署名,为公平起见,他们写的诗我与黄孙周三位兄台皆不看,由守严兄逐一诵读,我们听罢共同选出优劣,诸公以为如何?」 众人齐声答道:「妙!」 李碧存:「不过作诗终究不是写科举文章,写诗要讲灵性悟性,因此时间上也要有个限定,古时曹子建七步成诗,咱们这端午诗会便以七十步成诗如何?」 陈守严:「好!这七十步由我亲自来走。」 在场大商户无人不说好,这时笔墨等用具都端上来了,陈守严又吩咐下人把中间桌子清空,留出足够的位置铺陈纸笔,接下来就等该文靖安等人上场了。 其他学子或许不能发现陈守严的小心思,林宁宴却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问文靖安道:「他什么意思?为难你?」 文靖安:「嗯,也有试探。」 林宁宴:「那我们放水?或者等会我的诗写你的名字,你的诗写我的名字,先生大费周章立这个煳名的规矩,很可能就是让我们帮你,这场面不能让你丢了面子。」 文靖安:「千万别!真这么做了才丢面子,我既然来了总得接他的招,垫底也不算丢人。」 林宁宴再不多言,倒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在文靖安面前失礼了,对文靖安的品格更加尊重。 于是他们分别站在桌前,桌上笔墨纸砚均已伺候妥当,李碧存便从远处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碗,李碧存把碗倒扣于桌面,诗题就在其中。 李碧存跟文靖安等人叮嘱道:「诸公慷慨解囊助你们写诗添彩,你们自当尽力而为,千万不要损了我青莲书院的名声。」 文靖安等人齐声应道:「谨遵先生言。」 李碧存将倒扣的碗推到陈守严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守严兄随时可以开题。」 说罢,他和黄孙周三位教习一起背转过去,闭眼不看众学子写诗,以示绝对的公正。 陈守严扫了一眼文靖安,脸上似笑非笑,伸手摁住那只倒扣的碗。 旁边围观的商户都充满了好奇,急切想要知道李碧存在碗里盖了什么题目。 陈守严唱了一声:「开——!」 瓷碗打开,里面是…… 一只小粽子。 这便是是李碧存给出的作诗题目了。 今日端午,以粽子为题虽说不上出彩,但也合乎情理。 陈守严道:「试题已开,按碧存先生定的规矩,我从此处走向大门三十五步,回来时你们应把诗作写好,过时不候。」 说罢陈守严开始往门口方向迈步。 当他走出第一步,林宁宴已经开始蘸墨下笔了。 陈崇章等人随后也纷纷落笔。 唯有文靖安仍然一动不动。 文靖安看着桌面上这枚小粽子,大概有了两个作诗的方向。 其一就是直接写粽、咏粽,这是显而易见的。 其二就是跳过粽子的表面挖掘背后的歷史象徵,比如延伸到端午,歌颂屈原等等。 以他现在的作诗水平,无论选哪个方向来写必然都是入门水准,也就勉强通过县试的水平,跟林宁宴这些人比较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走常规路线,他垫底是垫定了。 但今天这种场合,他实在不想在陈守严面前丢脸。 能怎么办呢? 写诗的能力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也不是现在用力就能挤出来的,他只能另闢蹊径。 第52页 这种时候就要依靠自己的灵活发挥了。 文靖安伫立桌前,思索片刻,心里有了答案,也开始动笔了。 整个陈家大院陷入了诡秘般的安静。 走七十步的路时间最多也就是两分多钟,很快,陈守严从大门方向回来了。 他最后数了一声:「七十!诸位,停笔!」 文靖安等人一起停笔,旁边自有人上来「收卷」,把八张卷子弄乱之后叠在一起。 如此一来,由于署名是写在纸张背后的,除了熟悉文靖安等人字迹的李碧存和三位教习,包括陈守严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那哪首诗是哪个学子写的。 这时就到评卷环节了。 李碧存和三位教习依然背对着不看,由陈守严逐一将写好的诗篇朗诵出来。 听陈守严读罢前面几首诗,李碧存和三位教习皆不言语,显然是不太满意。 直到后面几首李碧存和三位教习才略微讨论了几句,想来心中已经是有了答案。 最后李碧存问陈守严:「守严兄,可读完了?」 陈守严回道:「还有一首。」 李碧存:「请守严兄宣读。」 陈守严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 「性命诚可贵,」 「忠孝价更高。」 「若为家国故,」 「两者皆可抛。」(注) 陈守严刚读完,李碧存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自动转身,三位教习也是一脸惊骇,李碧存瞪着陈守严,直接说道:「你再读一遍!」 文靖安:「……」 显然他抄袭篡改的这首诗把李碧存惊到了。 好的诗词有海般能量,跨越地域穿越时空在某时某刻直指人心,就算是不识字的白丁都能被好的诗文感动,更别提李碧存这种懂诗之人,一听便知那是超凡佳作! 陈守严这时也发现了这首诗的与众不同,他也是有些文墨的,刚才不注意只当是寻常,现在发现李碧存等人禁不住回头,哪里还看不出这首诗有蹊跷? 于是将这首诗平铺到桌面上,众人聚拢过来一起欣赏。 陈守严读道:「性命……诚可贵……」 李碧存读道:「忠孝价更高……」 陈守严读道:「若为家国故……」 李碧存和陈守严异口同声合诵道:「两者皆可抛!」 两人读完,倒吸一口凉气! 除了文靖安自己,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听完这首诗,也都是呆住了。 第29章 好诗 回味无穷心生嚮往 半晌之后才有人感嘆道:「妙啊!妙啊!太妙了!」 「好诗!」 「太好了!」 …… 这些巨商富贾到底文化底蕴不足,除了「妙、好诗、太好了」之外,词彙量有限,一时间无法找出另外的用词来品评,他们就是觉得这首诗非同凡响,简简单单的几个文字组成得到了一种精妙绝伦的效果,读来令人回味无穷,心生嚮往。 当然,最具价值的权威评判还得看李碧存先生。 身为莲花镇文人之首,李碧存双手摁在檯面上,凝视着这首《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 人们无法看到他内心经过了怎样的高低起伏,这首给了怎样的撼动,只能从他的呆若木鸡的凝思中窥见一斑,谁也不敢打扰。 良久之后,李碧存终于缓缓开口了。 「性命、忠孝、家国……千百年来无数仁人志士所追求者莫过于这短短六个字,我辈读书人只占其一便能成全自己,屈子三者有之,如何不能青史留名?这首五言用字浅显,便是七岁学童也可诵读,背后的哲理和韵味却足以让人穷极一生也难以践行参悟……」 这是他对文靖安这首五言的基本层面的分析,准确说出了文靖安这首诗的歌颂对象,高度赞扬了屈原的千古情怀,直接指出了诗文背后蕴含的深刻哲理。 陈守严等人听罢李碧存的分析,纷纷颔首捋须,人人点头称是,李碧存说出了他们的心声,要不是李碧存权威不可挑战,刚才说「好诗」、「太好了」的那几个富商很想插一句:「对!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被李碧存高度概括出来了而已。 李碧存做完表层分析之后,开始上升到文学史上的高度。 他说:「自唐宋诗词之后,我大盛诗坛沉寂已久,高皇帝开国至今两百年,所出千古佳作不过屈指之数,这首五言……」 李碧存掷地有声道:「可入大盛诗坛前二十!」 陈守严等人倒吸一口凉气,并发出「咝」的声音。 文靖安则是无言以对。 刚才被迫无奈他才脑筋急转弯了一下,大胆做了一回「文抄公」,把原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做了修改,这首诗来自他的原世界,是一首翻译诗,说的是爱情与自由,他给改成了忠义与家国。 他单纯的想法只是不想让陈守严得逞,不让自己在诗会上垫底丢人,却没想到李碧存说这首诗可入大盛诗坛前二十,这…… 这会不会太夸张了? 「绝不夸张!」 文靖安:「……」 李碧存像是读到了文靖安的心声,激动道:「谁能想到小小的莲花镇,一个临时起意的端午诗会,竟诞生如此决佳作!当真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些传唱千古的绝句都是无心写成,刻意相求反而求之不得,古今诗坛名家皆是如此!」 第53页 说着说着,他已经忍不住触摸桌面上的字迹,恨不能这首诗就是他自己写的。 「若为家国故,两者皆可抛……妙哉!妙哉!」 有了李碧存这一番全面分析,在场之人都是充分了解到这首诗的非同小可,那么接下来就是另一个环节了,这首诗到底是谁写的? 由于之前李碧存要求把诗文写在正面,把署名写在背面,因此众人都不知道这首诗出自何人之手,震惊过后便轮到好奇心主导全场了。 李碧存在这方面拥有高度的自信,不假思索道:「宁宴,凭藉这首诗,哪怕去了京城,你也能占得一席之地了!」 还未看背后的署名李碧存便直接公布了答案,除了文靖安,众人纷纷看向林宁宴,露出钦羡的神色。 林宁宴本人:「???」 什么意思? 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啊! 其实也不怪李碧存看走眼,在场学子肚子里有多少墨水他一清二楚,说到诗才必然是林宁宴独占翘楚,虽然李碧存也看出了写这首诗的馆阁体略显稚嫩,不像林宁宴的字那么纯熟稳重,但由于这首诗让他太过震撼,一时间他还怎么去分辨这种细节? 因此除了文靖安和林宁宴本人,有了李碧存这番话,其他人都认定了这首佳作出自林宁宴之手,陈守严已经开始恭喜了。 「不愧是碧存先生高足,宁宴如此诗才,这才是可喜可贺啊!」 其他富商连带着一起向李碧存和林宁宴道贺,但在文靖安听来,陈守严这句「这才是可喜可贺」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为什么要特意带上「这才」两个字?直接可喜可贺不才是正常的吗? 文靖安略作回想,当下就得到了答案——陈守严小心眼! 这句「这才可喜可贺」其实是陈守严自己给自己找回场子。 因为之前那位员外向他说可喜可贺的时候,是出于文靖安和陈崇章一起进了青莲书院读书,陈守严老大不乐意,他不想沾文靖安的光,现在就来了句「这才可喜可贺」阴阳怪气,不是小心眼是什么? 只是陈守严不知道,这回他撞到铁板上了。 当陈守严继续恭贺李碧存和林宁宴时,林宁宴终于开口了。 「先生,诸位前辈,这首诗并非出于我手。」 林宁宴倏然一句,像是给熊熊的火泼了盆冷水,浇熄了陈守严等人的热情。 李碧存看着林宁宴,蹙眉道:「你说什么?」 林宁宴大大方方指着这首《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上的字,回道:「先生请看,这上面的字虽是方正工整,但灵动有余庄重不足,绝不是我的笔迹。」 李碧存即刻细看,旁边黄孙周三位教习也都认真审字,片刻之后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不约而同吸了一口气。 李碧存道:「的确不是宁宴的笔迹。」 陈守严等人皆是匪夷所思,就连陈崇章和青莲书院的学子都搞不清状况了,也不是他们写的啊! 除了林宁宴还能是谁?! 到了这一步,李碧存便不扭扭捏捏了,直言道:「其余七首诗文我们都已读过,毋庸多言,这首必夺今日诗会头筹,守严兄,我就直接揭底了?」 陈守严也想知道到底是谁,赶紧给李碧存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众人屏心静气,全神贯注盯着桌面看。 啪——! 李碧存翻开署名后特意拍了一下桌子。 剎那之间,文靖安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他们的眼球之中。 李碧存:「!!!」 陈守严:「???」 众人:「……」 文靖安春风化雨,拱手向众人一礼,谦虚言:「靖安末学后进,这劣笔拙作让各位前辈见笑了。」 所有人都是哑口无言,李碧存把纸张抓起来再三确认,连看了几遍都是文靖安三个字后还不算,又迅速把其他七首诗都翻了过来,逐一读出上面的署名,一个个对号入座。 李思齐、方敬禾、徐文其、陈崇章、林宁宴…… 全部核对之后,恰恰空出了文靖安一人! 如此下来,这首诗出自文靖安之手便确认无虞,再也没有可以质疑的余地。 陈守严已经不做声了,他没法开口,没脸开口。 李碧存更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锁住了文靖安。 如果说昨天书院考核文靖安给他的只是一个惊喜,那么今日诗会文靖安给他的就是惊骇了,毕竟前者所谓的神童,他在书院这些年也见过不少,但今日文靖安显露出来的这一份诗才,那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这简直就是天选之才。 他强行压住心中骇然和质疑,询问文靖安:「你是如何写出这首诗的?」 文靖安道:「回先生,学生看到先生以粽为题,加上今日端午,自然联想到三闾大夫,以前在杏陌村李夫子处求学时,学生恰好在私塾读过三闾大夫的《离骚》、《天问》等诗篇,对他怀才不遇的愁愤及忧国忧民之情怀深以为然,两相结合便有感而发,因此写了这首诗。」 李碧存全神贯注听讲,不肯漏掉一个字,当文靖安说完,李碧存像是虚脱般苦笑道:「我也知今日是端午,我亦读《离骚》,为何如此佳作不肯出于我手?!」 文靖安:「……」 先生你冷静点,先生别为难自己。 第54页 先生苦笑完毕,指着文靖安,眼神坚定道:「那是上天把诗才赐给了你!」 无论杏陌村的李童生还是这位青莲书院的李先生,他们都是极度相信先天而慧的,他们认为古往今来的文坛大家通通都是文曲星附体或干脆文星君转世,不然为何都是读同样的书,都是写同样的字,他们写出来的诗文却能流传千古,自己抓耳挠腮煞费苦心写出来的只能泯然众人? 大抵读书人都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傲气,因此很多人把原因归结于先天早慧。 放在文靖安这十岁学童身上,这种早慧的解释便更加自然而然了。 「此子诗才天纵!来日前途无可限量!」 这是李碧存这些年给学生的最高评价,连林宁宴都暂时没有获得这份殊荣。 李碧存这话出来之后,陈守严的脸色看不出悲喜,但他内心一定有无法抑制的波澜。 其他的乡绅富贾对文靖安大加赞赏,丝毫不吝溢美之词。 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书院学子对文靖安投来钦羡的目光,心里纷纷认定往后在书院必须和文靖安搞好关系。 那么毫无疑问,文靖安这必然是这次诗会的魁首了。 震撼过后,经过李碧存和书院黄孙周三位教习的一致评判,最后是林宁宴第二,徐文其第三,陈崇章第四,方敬禾第五……文靖安夺魁。 诗作既然已经分出高低,按照原先的规矩就要给文靖安等人颁发那一堆小山似的「资助」了。 这个颁发人当然非陈守严这个发起人兼主家莫属,文靖安知道还有这一环节,便以胜利者姿态意兴阑珊地等,等着再噁心陈老头一次。 第30章 小序 不可或缺千古留名 在文靖安再次得到噁心陈守严的机会之前,其他商人已经自发行动,把陈守严刚才集得的资助整理好,碎银铜钱合计起来共有十六两六银子。 诗会魁首独得六两六,后面的依次递减,齐分剩下的十两。 六两六银子是什么概念? 当初文靖安偷偷摸摸炼盐,跟陈三娘和文三贵忙活了好久才攒够五两银子买下一头母牛。 现在他一首诗便直接换得六两六银子,放到原世界就是一万三千多块钱,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笔巨款了。 当然,文靖安现在在乎的不是钱,而是面子。 现在该轮到陈守严来「颁奖」了。 早有人把奖金分成了八份,陈守严按照从低到高的顺序依次颁发,李思齐、方敬禾、陈崇章、徐文其、林宁宴……作为魁首的文靖安放在最后。 陈守严拿着沉甸甸的钱袋,此时难以解析他的心理活动,或许他有千百个不情愿,或许他以大商人的身份真心为文靖安祝贺,又或者他以外公长辈的身份对文靖安有了改观甚至赞赏,总之无论是哪一种,他脸上的笑意明显都不好看。 他来到文靖安面前,把奖金交到文靖安手中,作为主家和颁奖人,他理应给文靖安这位诗会魁首说几句勉励的话,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有说,倒不是他刻意给文靖安臭脸,而是他没法开口,没脸开口,上一次他跟文靖安说话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野种? 所以他心里最应该有的是愧疚。 而不管他怎么想,文靖安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办,双手接了陈守严的奖金,文靖安甜甜笑道:「这笔钱我会全部交给爹娘保管的,有了这笔钱,我们家可以过得宽裕很多。」 陈守严:「……」 文靖安其实还想加一句「以后我生病也有钱治病了」,但为了陈三娘和文三贵,他强行忍了下来,他现在是文靖安,有家人有亲戚有朋友,他不是孤家寡人,他跟陈守严不是復仇,一旦那么说了,在这个以「孝」为大的时代,不仅陈守严,李碧存和林宁宴等人心里肯定也会有想法。 人很多时候要学会克制做出取捨,不能为了一时之快不顾后果,这就是文靖安的成长,如果放在两年以前,没有陈三娘跟他讲这里边的道理,他现在会抓住这个机会对陈守严一顿奚落羞辱,甚至冷笑着说「谁要你的臭钱!」,然后把袋钱扔砸陈守严脸上潇洒离去。 如果这么做了,他倒是爽了,但绝的是陈三娘的路。 所以现在他对陈守严留了一线,以求日后好相见。 因此他收敛了笑意,捂着钱包,跟陈守严拱手作揖:「靖安谢谢外公。」 陈守严顿了顿,也不知道文靖安的意思他能否读懂,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因着文靖安最后的克制和陈守严那个点头,全场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起来。 林宁宴和陈崇章等学子都上来祝贺文靖安,称赞他为当之无愧的魁首。 陈崇章先说道:「没想到你有如此诗才,这首诗传扬出去,你要名扬天下了!」 文靖安:「夸张了。」 林宁宴道:「我觉得不夸张,先生都说你这首诗要入大盛诗坛前二十,你知道以往写出前二十诗作的大家都是些什么人?那是要青史留名的!」 文靖安:「……」 这真的完全在他意料之外,但说到底这也不算坏事,毕竟文名这种事不像他炼盐要闷声发大财,文名越盛机会越多,甚至以后考科举都能得到不少便利,比如县试最后一场叫做「提堂」,主考官县尊大人会亲自对所有应试者进行一轮面试,如果那位县尊大人恰好读过文靖安的「大作」,那文靖安肯定比其他应试者有优势。 第55页 因此文靖安也不虚伪客套,对林宁宴等人的恭贺全盘接受,一场诗会完毕,陈守严命人收拾笔墨之后重新开宴,这时的宴会重点自然是放在了讨论文靖安那首大作之上。 李碧存对这首诗爱不释手,三位教习也是大加赞嘆,陈守严虽然不表态,但对这样的诗文自然也是钟爱有加的,更何况旁边不少见风使舵的同仁不断给他吹耳边风,夸奖这是当世第一五绝,越读越妙,他们想烧成灰倒在酒里一起喝下去,还有个别表示要打包回去灌给自家儿孙喝,让他们沾点文靖安的诗性。 李碧存当然不给他们烧,暂时欣赏够了文靖安这首天赐之诗后,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他跟三位教习咬耳朵一阵商量,之后叫了声:「靖安,你且过来。」 文靖安闻言起身往李碧存那边走去,李碧存道:「我和三位教习商定联名写一封信到县里,请县学的宋教谕递呈县尊大人,县尊大人乃是同进士出身,他对诗词一道自然独具慧眼,你这首诗到了他手里必定能大放异彩,传出县城传到府城是迟早的事,不过这首诗毕竟是出于你手,我们要先问你的意见,你可愿意?」 文靖安拱手作揖道:「学生求之不得,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李碧存道:「嗯,不过这封信你也得动笔。」 他把文靖安刚才写的那首诗举起,继续说道:「这纸张太大,且刚才写得仓促,署名又是放在了背后,你在信纸上重新誊写一遍,与我们的联名信一起寄过去。」 一件小事,文靖安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桌前的两位富商连忙让出位置,陈守严吩咐人把笔墨信纸呈上来。 这回由李碧存先动笔,只见这位老先生只是略作思忖,片刻后胸中已有文章生成,笔尖轻点砚台,一手行书行云流水,心中所想既是笔下所出,不过盏茶功夫,洋洋洒洒数百言跃然纸上,他写完习惯性往字文上吹了一口气,吹干墨迹,这才转交给黄孙周三位教习审阅。 三位教习仔细看完,随后皆是颔首,答曰:「善!」 于是李碧存先在文末署名,接着三位教习依次签名。 一切妥当之后,他们齐刷刷望向文靖安。 文靖安:「……」 看他们眼神忽然感觉不对,不就是抄一首诗么?用得着这么虎视眈眈的?又不是考科举。 他也没多想,李碧存把狼毫递给他,把砚台推到他前面,他重新蘸了墨,不假思索直接动笔。 前边还没什么问题,他用馆阁体顺利写完「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这个题目,接着就要继续写第一句「性命诚可贵」,但这时专心致志盯着他的李碧存和三位教习忽然变了脸色,李碧存更是直接掩唇干咳,那意思显然是要文靖安停下来。 文靖安一头雾水,他还单纯想着是自己的馆阁体写得太幼稚,配不上这首诗,入不了县尊大人的法眼,因此停笔呆呆看着李碧存请示意见,岂料李碧存直接是转过头不跟他对视,很有点傲娇的样子。 文靖安:「……」 这是闹哪出? 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李碧存必然另有所指,但他进青莲书院才两天时间,实在不懂李碧存的暗示啊! 踌躇两难之际,还是林宁宴最会察言观色,悄悄摸近文靖安,用膝盖顶了一下文靖安的下腰,文靖安回头,发现林宁宴也变傲娇了,并不拿正眼看他而是以四十五度角斜着头仰看屋檐,不过林宁宴够意思,李碧存不好意思说的话他给文靖安提了醒,他几乎是用唇语说了四个字! 「诗前小序。」 诗前小序? 文靖安心里復读一遍,下意识想问这是什么玩意?但还好他脑子转得快,忽然记起了什么,下一刻便恍然大悟了! 拿苏轼来举例。 苏轼的千古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题目和词文中间有这么一段话。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这一小段话叫什么? 这叫词前小序。 作用是交代词人写作时的环境和目的,虽然不是正文内容,却是这首词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随着这首词流芳百世。 那么林宁宴提醒的诗前小序就很好理解了,就是让文靖安在正文之前加一段小序进去。 但为什么李碧存和林宁宴都要通过暗示的方式让他写诗前小序呢? 他们完全可以大大方方跟文靖安当面提出,何必多此一举,搞得神神叨叨。 所以这诗前小序里边肯定有李碧存和林宁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内容。 文靖安又思索片刻,这时候就得感谢李童生教给他的那句至理名言了—— 科举考的不止是四书五经,科举考的还有世故人情。 文靖安自己写出了这首诗,署名之后他的名字将随着这首诗传遍永宁县,甚至载入县志千古留名,但随着这首诗流传的也仅仅只有他的名字啊! 他不得让李碧存这位恩师沾一沾光吗? 他不得让在场这些人分一点点甜头吗? 就像苏轼词前小序里的「子由」一样,子由兄不正因为那首《水调歌头》受人世代诵读么? 他们也要! 碧存先生虽说是君子悦莲不染尘俗,一心教书育人视钱财如粪土,但每个人都是有慾念、有目标的,连出家的和尚都想着早日参悟佛法荣等极乐,拜见如来时立地成佛,李碧存的慾念不在利禄却在功名,他是做梦都想在文坛里面打到三瓜俩枣,他那么拼命教导青莲书院的学子是为了什么? 第56页 一部分的确是为了家乡的教育事业奋斗终生,但另一部分也是为了儒者「立功立德立言」这三不朽的终极追求,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文靖安这首天赐之作给他添柴加火,他怎么肯错失良机? 第31章 演戏 顺水人情无可厚非 奈何他面子薄,不好当着陈守严等人的面开口,所以才搞了那么傲娇的一出。 幸而有林宁宴这个机灵鬼,李碧存不好意思开的口,他替李碧存给文靖安点明。 老师和学长都这么暗示了,文靖安既然解读出来了,当然就要成全他们的体面。 因此文靖安停笔之后抿了抿唇,抬头跟李碧存道:「先生,学生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碧存这才把头正过来看他,说道:「但说无妨。」 文靖安:「我能写出这首诗多亏先生教导,所以我想写一则小序说明成诗的原因,我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来,请先生帮我审读,先生觉得可以了,我再一併誊抄在信纸上。」 李碧存听罢,假装思索,假装捋了捋鬍鬚,再假装和三位教习咬耳朵商量,最后才回文靖安道:「可以,你且写下来,我和三位教习帮你修改润色。」 林宁宴眼疾手快给文靖安另外取了一张白纸,这诗前小序文靖安就没得借鑑了,完全凭自己现在的古文水平写下来,百分百原创。 稍微构思,腹中已有了草稿,于是重新蘸饱了墨汁,在众人注视下动笔。 「元景十一年端午,外祖陈公守严,恩师李公碧存,学兄林宁宴,表兄陈崇章及黄孙周三位教习,李方徐诸学兄,莲花镇诸贤公共宴饮,席间以诗会助兴,末学后进文靖安特作此篇。」 这篇诗前小序真正体现了文靖安的人情世故,全场之人无不满意,想到自己的名字将随这首神作传扬开去,甚至流传千古,心里无比激动,对文靖安自然是感激不尽。 中间触动最深的非陈守严莫属了,文靖安特意把他放在了小序的第一位,尊称他「外祖陈公」,如果他还有一点良心和风度,想起自己以前怎么对文靖安一家的,此时他应该羞愧难当。 文靖安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但他现在不必理会陈守严,只问李碧存:「先生,这小序可好?」 李碧存心里那个小人其实已经在敲锣打鼓嚷嚷「好得不能再好!」,但他还要进行一番表演,假装皱眉,假装看了一遍,再假装为难道:「守严兄和宁宴等人的名字合适,我与你虽是师生,但你入我门下也才仅仅两天,受你恩师尊称……不行不行……你把我的名字抹去。」 文靖安:「……」 要不怎么说碧存先生才是莲花镇影帝呢? 他这番话说得没有斧凿的痕迹,其他人就算心知肚明也不会觉得他太过刻意,反而认为他这种身份的先生就该这样「谦虚」,就像大盛朝新帝登基前夕,明知道皇位铁定是他的了,但还是要再三推託,群臣不厌其烦地上书恳求,如此往復,新皇帝才说自己实在是被迫无奈,自己实在不想当这个皇帝,但无法拒绝群臣和百姓的拥戴,不敢违背上天旨意,这才登基上位。 因此不用文靖安开口,林宁宴直接「体察圣意」,说道:「若没有先生的名字,我们这些做学生的又有什么脸面挂名?靖安,你把我们的名字也删了去!」 陈崇章等人纷纷附和,就连没有具体署名的那些富商叫嚣着要删名,硬说自己不配。 林宁宴总结「群臣」意见,斩钉截铁道:「靖安,若没有先生的名字,我们是断然不肯挂名的,你把我们的名字删去吧!」 文靖安:「……」 好好好!你们这群人啊,都特么是影帝,我来当龙套。 没奈何,文靖安只得哄着这群大牌,昧着良心道:「如果不是先生收我入门,今时今日我还在乡下玩泥巴,怎能登堂入室前来赴宴?若没有外公设宴席,没有先生定诗会,没有宁宴学兄、崇章表兄与众学兄陪同,没有诸位前辈慷慨解囊,我如何能写出这首诗作?」 文靖安说着说着,自己也成了戏中人,他的演技也是不差的。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头头是道,最后掷地有声道:「先生的名字必须写在小序上!」 听他说罢,众戏精面面相觑随后窃窃私语,文靖安直接听到有人夸他孝! 李碧存和三位教习脸上仍是为难,但显然已经出现了松动,这时又是林宁宴加大了力度,和陈崇章等人劝说李碧存:「靖安一片感恩之心,还请先生不要辜负。」 李碧存:「宁宴你胡闹!你这是让我为难嘛!你……唉!」 林宁宴态度坚决:「先生!靖安说得对,先生的名字必须写,我们的名字能免则免!」 陈崇章等人一起拱手作揖:「请先生留名!」 李碧存啧了一声,长长了嘆了一口气,摇头道:「罢了罢了,既然你们执意如此(是你们逼我的),靖安,你这小序写得很好,照宁宴说的落笔吧(是宁宴要求的与我无关)。」 说完还要跟陈守严痛心疾首道:「守严兄,你说这!这明显不合适!他们胡闹嘛你说,唉……」 陈守严:「是是,但学生们一片苦心,先生不好辜负。」 文靖安:「……」 要不是事前知道李碧存的品格和为人,这番假模假式演下来,直接要把他当伪君子处理了。 第57页 不过文靖安反而觉得这些人装模作样得有点可爱,反正自己以后确实也要仰仗这些人,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无可厚非,也不多纠结,在写了诗题的那张信纸上将这则小序加上,然后再把那四句诗文工整写完。 吹干墨迹交给李碧存审阅,李碧存仔细看了一遍,连同他原先写好的那张信纸一起装入信封,封面写上「县学教谕宋兄楚生亲启」,封装完毕,陈守严叫人过来,吩咐道:「你去牵一匹马,即刻把碧存先生这封信送到县城去,务必亲手交给县学的宋教谕。」 那人接了信,给陈守严和李碧存行了礼,转身出门了。 一场戏演下来,因为一篇诗前小序让所有人与有荣焉,因此众人兴致都是更高,对文靖安的印象和感激更深一层,除此之外也多了钦羡和敬慕,敬佩文靖安能写出那般诗作,羡慕文靖安拥有那般诗才。 文靖安写完诗前小序之后,留下来除了听恭维也没什么可以做了,今天不请自来噁心陈守严的目的不仅达到了,还顺利化解了陈守严的反击,最后得到一个意外之喜,当然算是收穫颇丰,那他就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了。 于是果断利用自己一番操作的「余温」,有恃无恐跟陈守严道:「靖安今日来还想拜访外婆与两位舅妈,不知外公可否准允?」 到了这个份上陈守严还有什么准不准的?从文靖安那首诗出来之后,他已经完全落了下风,甚至于他自己都对文靖安有了愧疚和好感,更别说文靖安还当着李碧存等人的面提出,他焉有拒绝之理? 他叫了陈崇章一声,说道:「崇章,陪你表弟走一趟。」 这个「表弟」意味深长,算是陈守严第一次不露声色的服软。 陈崇章也听出了里面的意思,欣然领命,由于是去后院探望女眷,林宁宴等人不便陪同,陈崇章便道:「我和靖安去探望奶奶,宁宴你和几位学兄不用等我们了,晚上我送靖安回书院,或者干脆今晚他住我家,明早我再和他一起去。」 林宁宴和几位几位学兄都让他和文靖安放心去。 文靖安便随陈崇章往后院走,当初陈三娘带他在后门等陈何氏的时候,他以为陈家只是两进的合院,这时走了进去才发现远远不止两进的规模,绕过第一重正房和过厅,后面还有一进院子,院子尽头又是正房,加上最后面的后罩房,这已算是四进深的合院,属于典型的深院大宅了。 陈何氏等人此刻正在后院的正房里。 虽然她们没有到外面的宴席上去,但自文靖安进了陈家大门便时刻关注着外头的动向,陈守严宴席上使唤的下人就是她们的耳目,从这些下人口中她们已经基本探听到了文靖安在进门之后的情况,因此看到文靖安来,自然是喜上加喜。 文靖安刚进屋,门口处的大舅妈率先看到了他,由于大舅妈也是「演员」的一份子,昨晚在饭桌上是她和陈崇章唱双簧才让陈守严答应多开一桌,文靖安才能光明正大到陈家来赴宴,因此大舅妈极有参与感,向来沉稳庄重的她见了文靖安也忍不住大笑道:「可真有你的!这回你外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舅妈这些年还没见过谁能让你外公吃哑巴亏的!」 文靖安笑道:「多亏崇章和舅妈帮我。」 这时里屋的陈何氏、二舅妈、二表姐和大表嫂听闻声响,纷纷往大厅过来。 除了陈何氏,二舅妈等人文靖安从未见过,因此大舅妈一一介绍,文靖安都是以礼相待,逐一回应,一番相识之后,向来慈蔼的陈何氏却忽然伤感起来,感慨道:「这是靖安头一遭来家里,他都十岁了,十岁才第一次到舅舅家来,我哪里像个外婆?靖安今年十岁,那三娘离家得有十一年了,我又哪里像个娘?这些年可苦了她们母子俩!」 第32章 化解 宾客散尽杯盘狼藉 如果放在以前,对陈何氏这种自责文靖安是没办法劝慰的,就算一时劝住了也还会有下次,因为问题根源没有解决,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他已经以巧妙的方式让自己和陈守严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转变。 因此不用大舅妈等人宽慰陈何氏,文靖安自己先说道:「外婆不用伤心,很快我爹娘就能来家里看你了,我到这来就是外公让三表哥带我过来的。」 刚才的宴会陈何氏只知前半段不知后半段,她还不知道文靖安通过写诗博得满堂彩的事,见到文靖安来,还以为是这孩子孝顺,让陈崇章偷偷带进来探望自己,就像以前陈三娘偷偷在后门与她见面一般,现在听文靖安说是陈守严让陈崇章带进来的,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外公让你进来的?」 文靖安笑回:「你问三表哥。」 陈崇章往前站了一步,说道:「是爷爷让我带靖安进来的,爷爷特意说的是让我带『表弟』进来。」 几十年夫妻下来,陈何氏最了解陈守严的脾性,问陈崇章:「你爷爷说的是『表弟』?」 陈崇章:「嗯,我觉得爷爷有承认靖安的意思了,只是他拉不下脸,不好当面说。」 陈何氏赶紧说道:「没错没错!你爷爷就是死要面子!唉哟,这这……他怎么就松口了呢?!」 陈崇章:「当然是靖安了不起!爷爷临时起意办了个端午诗会想要刁难他,没想到靖安反而写出了先生都赞不绝口的好诗,先生说靖安是天选之才,那首诗可入咱们大盛朝前二十,先生都佩服不已,说靖安前途不可限量,爷爷对他自然也会有好感了。」 第58页 大舅妈也跟陈何氏等人道:「没错,刚才你们进去的时候,外面的人都跟我传话了,我正想转告你们乐一乐呢,崇章就带着靖安过来了。」 陈何氏连连说好,她满脸欣慰看着文靖安道:「以前我就说靖安是读书的好料子,没想到才两年时间就镇住了你外公,别看你外公在外面吆三喝四的,他嘴上说敬重读书人,其实骨子里是敬怕读书人,以后他再不敢欺负你了。」 这倒是新鲜事,原来陈守严也有色厉内荏的一面,但细想这并不奇怪,他经商这么多年对商人和读书人之间的身份差距必然有深刻的认识,这也能够解释他为什么要非要让陈崇章这几个孙子去读书。 接下来文靖安又分别和二舅妈吴氏、二表姐以及表嫂子寒暄了一番,二表姐和表嫂子都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属于温柔恬静的类型,说话细声细气的,三句里边两句都在关心人,二舅妈张氏比大舅妈年轻一些,少了几分庄重,多了几分灵巧,那双凤眼便直接透露出精明强干。 实际上也是如此,大舅妈吴氏把家里操持的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是她的强项,二舅妈张氏则把陈家在莲花镇和隔壁镇子的生意照料得条理分明,精打细算她最擅长,不过无论她们的专长是什么,对文靖安都有一份亲情。 大舅妈不用多说了,二舅妈张氏这回见了文靖安,贊过文靖安几句之后,很快便为文靖安出了一个好主意。 她说:「既然你外公松了口,我看不如趁热打铁,你直接搬到家里来住。刚才外面的事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给你外公一个台阶下,要是他默认你住下来,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要是他还不肯,我们就拿这件事刺挠他,让崇章跟他闹,崇章皮实,不怕吃他一顿打!」 陈崇章听罢瞪大眼睛,心道:「娘,我才是你亲儿子啊!」 不过虽然他惧怕陈守严,但为了文靖安还是问道:「娘,我怎么跟爷爷闹?」 二舅妈:「你傻啊,你就赖在家里不上学,你爷爷肯定急,他问你为什么?你说书院的先生和同窗都不待见你,说你对靖安不好,两表兄弟十多年才相认,靖安生了病没钱治你也不知道帮衬,好不容易从乡下来了镇上读书,连家门都不让进,你没脸上学了。」 陈崇章心眼实诚,当即反驳:「我没有!那是爷爷干的!靖安你别听我娘的,我不是那种人!」 文靖安:「……」 二舅妈:「傻孩子,就是让你爷爷知道是他干的!让他愧疚。」 陈崇章顿了顿,旋即明白过来,挠了挠头红了脸,憨厚笑道:「是我犯傻了,我真傻。」 二舅妈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傻孩子,谁说你傻了?」 文靖安:「……」 这对母子也是有意思,不过二舅妈说得在理,她到底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对付起自家公公来也是有条有理,陈守严活了一大把年纪,没想到敌人在内部,文靖安这一来,整个陈家便只剩他一个外人了。 二舅妈替文靖安的这番谋划引得大舅妈等人一致贊同,纷纷表示就这么办,让文靖安就在家里住下来不走了。 对于外婆和舅妈们的好意,文靖安只能心领一半。 领走的一半是他也想按照二舅妈说的做,试探下陈守严现在对他是什么态度。 不领的另一半是他不打算以后就住在陈家,他更喜欢住在书院。 所以思量之后,回二舅妈道:「谢谢舅妈的好意,不过往后我还是想住在书院,那边读书更方便,我现在蒙学才两年就被先生分到了地字班,下半年要抓紧时间补足崇章他们之前学过的功课,先生已经跟我明说了,要是我年考成绩不佳,我就要被轰出地字班的大门了。」 他说完这个,二舅妈等人对视了一眼,脸上有些为难,显然她们还是想让文靖安住下来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文靖安知道她们的好心,接着说道:「不过今晚我留下来吃饭,饭桌上舅妈可以提让我在家里留宿一晚的事,这样同样可以试出外公的态度,如果他同意,以后即便我不住家里,我也可以随时和崇章回来看你们。」 二舅妈是生意场的精明人,知道很多事情就像价格,总得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可能事事绝对如意,她便尊重文靖安的想法,跟陈何氏等人道:「靖安这么说是不错的,要是我们强留他在家里住,害他误了功课,那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陈何氏和大舅妈都是明事理的,二舅妈一说她们便懂,且大舅妈当即便说道:「那我们赶紧合计合计晚上怎么帮靖安开这个口,爹精明着呢,昨晚吃了我们那一套,今天就不好煳弄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来了兴趣,显然大家的戏瘾还没过够,都想着再演陈守严一回。 还在前院宴饮的陈守严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此时真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许多好酒的宾客喝得醉醺醺,文靖安和陈崇章走后,林宁宴等书院学子也不愿久留,看见有几个富商离席与主人家道别,他们也过去跟李碧存和陈守严禀明,一起从陈家离开。 看宾客散得差不多了,李碧存把文靖安那首成名作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怀中,他已经想好了找画匠把这首诗裱起来珍藏,而他拿了文靖安的「墨宝」,刚才文靖安又把他这位恩师写进诗前小序里边,文靖安都这么懂事了,他这位恩师当然要替学生说好话,君子之道礼尚往来嘛。 第59页 李碧存便收敛了宽和,放出一脸的凝重,跟陈守严说道:「守严兄,今日有些话我不当讲也要跟你讲了,千万别怪我冒犯。」 陈守严对李碧存是发自内心的敬重,虽然他年纪比李碧存大,李碧存喊他一声守严兄,但一个是秀才,一个富商,两者之间的社会地位还是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实际上李碧存才是他的「兄长」。 因此陈守严不敢怠慢,当即回道:「先生金玉良言,说一句我听一句,何来得罪之说?」 李碧存也不绕弯子,说道:「这原本是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便插嘴,但现在靖安入了我门下读书,我与他便有师生关系,他是你血脉至亲,我与你又相交多年,这其中的关系让我不得不开口,且不说靖安有今日这般诗才,他便是一个普通孩子,你这个做外祖的,当年那口气也该咽下去了吧?」 李碧存的话对陈守严来说显然极有分量,陈守严果然陷入了思索。 李碧存继续说道:「我说一句得罪的话,你不为自己着想你总该为你陈家子孙着想,靖安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你苦心经营数十年攒下这份家业为的是什么?不正是为了让子孙不用再走你的老路吗?而你现在是把自己和子孙逼上绝路。」 陈守严急切道:「先生,我——」 李碧存抬手打断他:「这孩子今日主动上门找你,别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你跟我说实话,若你与他互换位置,你是文靖安,想着这些年你对他们家的所作所为,你肯善罢甘休么?他现在非但没有非难你,还在诗作上尊称你一句『外祖』。守严兄,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不该失了风度吧?」 陈守严哑口无言,讷了半晌还是说不出话来。 李碧存言尽于此,也不多逗留,恢復了些许亲昵的神色,跟陈守严和其他还没走的宾客一一道了别,与青莲书院黄孙周三位教习一同走了。 喧譁过后,宾客散尽,只剩陈守严自己守着满桌的杯盘狼藉。 第33章 无题 阖家欢乐闹堂大孝 陈守严一个人在前院苦苦思索,后院的众人已经商量好了晚上怎么对付他。 到了这一步就没必要像之前大费周章了,就是大家口径一致,谁也不跟陈守严提文靖安,到了晚上文靖安直接上桌吃饭,桌上两个舅妈唱唱双簧,说太晚了回书院不方便,让文靖安在家里住一宿,明早再跟陈崇章一起上学。 到时候再看陈守严的态度,如果他不表态或者当面表示不反对,那就阖家欢乐,闹堂大「孝」。 如果老头态度恶劣,依旧如故,那全家人便跟他犟,大不了最后按照二舅妈说的祭献陈崇章,让陈崇章不上学了,就搁家里跟他闹,顶多挨他一顿揍。 憨厚敦实的陈崇章感觉自己是亲生的又好像不完全是,可能文靖安才是。 在后院正房一通商量下来,便到了陈何氏等人下一个关心文靖安的环节。 文靖安第一次来,陈何氏跟两位舅妈自然要尽心招待,大多数老人家表达对儿孙关爱的方式亘古不变,就是一个「吃」字 ,陈何氏便让文靖安张开嘴使劲吃,填鸭子般饲喂,恨不得要文靖安一口吃出陈崇章那副白白胖胖的抗揍体格。 但文靖安刚刚才从外面的宴会离席,之前肚子里再没油水也吃饱了,被陈何氏塞了几块糕点实在吃不下了,眼看着她又抓了一把干果红枣,不好当面拒绝老人家一片心意,只得说道:「外婆,崇章表哥刚才没怎么吃东西,你让他也吃一点。」 陈崇章:「!!!」 陈何氏当即把手里抓的一把塞到陈崇章手里,郑重其事道:「靖安说得对,你看你都瘦了——吃!」 陈崇章:「???」 看着自己一双胖乎乎的圆手,哪儿跟瘦字沾半点关系? 可文靖安已经抓住机会跟陈何氏聊上了,把被填食的危险转嫁到了他的身上。 两位舅妈、大表嫂和二表姐则更懂少年郎的需要,她们让陈崇章找来皮尺,然后齐上阵给文靖安度量身材,鞋码尺寸也量好一併记下,随后完全忽视了文靖安和陈崇章这两个工具人,在旁边根据量好的尺码开始进行郑重的讨论,商量如何给文靖安做几身时兴的衣裳过过手瘾。 当陈何氏也参与进去为文靖安做鞋子的时候,文靖安和陈崇章便被彻底忽视了。 陈崇章道:「我带你四处转转?」 文靖安:「正好消消食。」 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苦着脸小声道:「实在吃不动了。」 陈崇章:「那你还让我吃,不准有下次了。」 文靖安:「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陈崇章信以为真点点头,过去跟二舅妈说:「娘,我带靖安四处走走,晚上再回来吃饭。」 二舅妈正跟二表姐激烈分辨衣领用素色好看还是玄色庄重,便回头瞧了一眼陈崇章,没好气道:「你走就走,还要我借条腿?」 说时眼角余光瞥到文靖安,又即刻转变成笑脸,与文靖安道:「靖安吶~,让崇章带你四处走走,回来舅妈给你穿新衣裳~」 文靖安:「……谢谢舅妈……」 二舅妈:「嘴真甜。」 又变脸瞪着陈崇章:「走不走?」 文靖安:「……」 陈崇章却习以为常得让人心疼,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跟文靖安道:「咱走吧。」 第60页 本想到前院去跟陈守严打声招唿,到了前院才发现早人早已经走光了,陈守严也不在,只有几个人在收拾打扫。 出了门,门前的车马自然也都走了,还出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陈崇章问:「你想去哪儿?」 文靖安倒有些想回桃河村一趟,把自己在陈家的事告诉陈三娘和文三贵,不过看这天色并不早了,回去不现实,而且这种好消息不用他专门回去说,陈何氏和两位舅妈自然会安排的。 那么在莲花镇除了陈家和青莲书院他似乎也没别的去处了,便回陈崇章道:「随便走走。」 陈崇章想了想,回道:「行,你跟我来。」 莲花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整体对比云州大多数镇子来说还是相对富裕宽大的,云州虽然地处大盛朝西北之地,与东南临海诸州、西边滨海剑州等州郡以及中央京城周边各大州相比人口稀疏,土地贫瘠,每年收上去的赋税在大盛朝六郡十九州之中始终处于末流。 但北昌府恰好处在云州东南一片,永宁县辖下的莲花镇便是在东南的东南,是云州、平州和蒙州三州交汇之地,西出能借平州道路穿入河西郡,南下中州便有官道直达大盛帝都明京城,那是天下读书人嚮往所在,号称干坤中央之地,万国瞻仰的昌隆之城。 陈守严便是借了莲花镇特殊的地理位置,东出南下收购茶叶、绸缎和药材等等云州稀缺的货物,回到莲花镇后小部分在自己的店面售卖,另一部分从莲花镇往西北方向走,发散到整个云州去。 陈守严早年就是通过这样的买卖方式,带着马队走出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康庄大道,如今陈茂成贩茶走的商道,很大一部分都是他当年摸索出来的。 因此莲花镇这些年积累了不少像陈守严这样的大商户,久而久之,莲花镇在矮个里边冒高头,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富饶之镇。 显然在大盛朝这种重农抑商的农业社会中,经商仍然是普通人主要的致富良方,而朝廷之所以抑制商业发展,贬低商人地位也正因如此,古代生产力低下,粮食成了治国发展的第一要义,若大量百姓不在田间地头劳作都跑去经商,稍微来一点天灾人祸便会带来饥荒,到时流民聚集,轻则引发地方骚乱叛变,重则撼动治国根基,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文靖安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想到这些,一边想一边跟陈崇章走,走着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喊他。 「靖安小兄弟!」 文靖安回头,在莲花镇叫他小兄弟的,除了书肆掌柜苏长青也没别人了。 苏长青正在百味书屋门口更换gg牌,不过这回就不仅仅是为自家的科举资料吆喝了,文靖安注意到他替别人挂了一份店面出让的告示。 「苏伯伯,您这是?」 他和苏长青各论各的,苏长青叫他小兄弟,他叫苏长青苏伯伯。 苏长青往书肆隔壁第二间铺子努了努嘴,说道:「那原本是家包子铺,店主也是我们剑州人,早年不堪西海诸国侵扰剑州,他不想投军便卖出部分家产辗转到你们云州成了家,但我们剑州人到底讲究落叶归根,这些年剑州又太平了,他自然想带妻儿回去。」 文靖安记得以前苏长青跟他说过,剑州是大盛朝西边门户,与西海数十国接壤,因为常年遭受侵扰战乱频繁,因此剑州无论男女人人尚武,只是近二三十年朝廷逐渐在剑州推行「海贸互市」的国策,大多数剑州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刀兵转变成商人,剑州这才富裕起来且基本恢復了太平。 文靖安:「原来是这样。」 苏长青说道:「他那包子铺地段不错,即便没有做包子的手艺,拿了铺面转做其他行当也肯定赚钱,要不是我书肆这边实在抽不开身,我还挺想把他那铺子盘下来,生意嘛不嫌少。」 他看着那个包子铺的方向,说完嘆了口气,颇为遗憾道:「只是剑州和云州到底是千里之遥,他这一走,往后这镇上只剩我一个剑州人了。」 文靖安道:「人嘛,聚散离别才是常态。」 苏长青笑了笑:「你倒洒脱。」 说罢注意到旁边的陈崇章,问道:「这位是?」 文靖安道:「这是我三表哥,我们刚从他家出来。崇章,这位是书肆的苏长青苏掌柜,我叫他苏伯伯,两年在我来镇上买书他对我就多有关照了。」 陈崇章行礼拜见,苏长青知道文靖安一家和陈家的关系,问道:「今日端午你从陈家出来,你外公与你家和好了?」 文靖安笑了笑:「还不知道,得看今晚。」 苏长青听出里边有故事,恰好他也换好了牌子,便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里边请。」 文靖安也不客气,与陈崇章一道随苏长青进了书屋。 苏长青这家书肆店面不算大,但胜在有纵深,书肆后头隔出了一个单独的会客小厅,里边茶具桌椅应有尽有,今日端午苏长青本是孤家寡人一个,难得文靖安来,他自然高兴,烧水沏茶不在话下,还特意在瓷盘里装了三只羊角小粽,全然不在乎文靖安和陈崇章的年龄,真把他们当宾客招待。 文靖安把在陈家的事大概跟他讲了一遍,苏长青听罢哈哈大笑,道:「好!陈大老爷吃了个哑巴亏!亏你想得出!还敢主动上门,不过算你做得好!竟能写出那种好诗,最妙的是你把他和李碧存的名字写在诗前小序里,李碧存必定帮你说话,陈大老爷脾气再坏,这回都得给你好脸了。」 第61页 文靖安:「但愿如此。」 苏长青:「你和书院的林宁宴相处得如何了?」 文靖安:「很好,虽然相识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他足以深交。」 苏长青点头道:「对咯!现在你写了那首诗,林宁宴肯定也这么认为。」 当然即便没有这首诗,以林宁宴的眼光也不会错过文靖安。 而文靖安也不必再深究林宁宴的品格,此时他的重点倒不在陈守严和林宁宴身上,想着刚才苏长青所说的剑州与西海诸国,文靖安忽然想到了一个宏观方面的大问题。 「苏伯伯,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第34章 秘闻 高瞻远瞩开拓进取 苏长青先把文靖安和陈崇章的茶杯斟满,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才说道:「你说。」 文靖安:「我们大盛朝歷来是重农抑商,一直都是限制百姓弃农从商,我外公买那么多田地就是为了收田租保一个农户出身,为什么到了你们剑州完全相反了?」 苏长青:「两个原因。再不通商,非但剑州人活不下去,朝廷也无法维繫高额的军需,剑州以前与西海诸国交战频繁,一场大仗打下来要消耗掉大盛数州赋税,因此二十年多年前,先帝在位时就有人提出海贸互市,要给剑州解除海禁的特权……」 苏长青抿了一口茶,颇有感慨道:「二十多年下来,事实证明海贸互市是对的。大盛朝其他各州郡的货物源源不断运往剑州,再从剑州各海港散到西海诸国,商路一通,剑州处处是机会,人人都能分一杯羹,即便不懂经商的农人也能在海港找到差事养家餬口,而西海诸国得到了我们大盛的货物补充,也不再需要通过劫掠的方式夺取物资,人都是想要太平的,现在除了一些小国还在剑州北部骚扰之外,大盛西边基本没有战乱了。」 文靖安听着这段歷史怎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不就是当年明清两朝经歷过的局面么? 大航海之后西方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东方自然成为了他们最渴求的贸易对象,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撬开东方的贸易大门。 事实上用这个世界与原世界的歷史轨迹相对照,文靖安现在所处的时期恰好相当于大清朝的中后期,因为这个世界上古史也是三皇五帝夏商周,随后到春秋战国秦一统,东西两汉三国归晋,歷史的分叉出现在宋朝末期,原世界的宋朝被元朝覆灭,但在这个世界宋朝被同为汉人主政的宁朝取代,宁朝享国三百年,然后才到了大盛。 李碧存在诗会上说大盛自高祖皇帝开国至今两百年,那么加上前面宁朝的三百年,文靖安所在的歷史节点就是南宋灭亡后的五百年,原世界南宋灭亡的时间以公元纪年算是1279年,五百年后就是1779年。 在原世界,这一年已经到了干隆后期,大清朝还在所谓的康干盛世里圈地自牢,在做着□□上国的美梦的时候,西方已经开始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在下一个百年之后,他们将会给中华民族带来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灰暗歷史。 而这个世界的大盛朝却是主动开启海贸,接下来她和西海诸国的实力对比如何暂且不得而知,歷史天平如何倾斜也犹未可知,但从现在来看她至少避免了故步自封,而且敢于打破陈规解除海禁,可见大盛庙堂必有高瞻远瞩,开拓进取之人。 顺着这个思路,文靖安问道:「当年最先提出海贸互市的是哪位前辈高人?」 苏长青顿了顿,瞧了眼旁边的陈崇章,陈崇章外表憨厚头脑机灵,当即会意,说道:「靖安,你们先聊,我去解个手。」 苏长青主动拦住他,说道:「你既然是靖安的表哥,只需保证听了之后不外传即可。」 陈崇章看了文靖安一眼,文靖安点了点头,陈崇章坚定道:「苏伯伯放心,我保证今天的事不跟别人透露半个字。」 苏长青微颔首,放下手中茶杯,长长舒了一口气,梳理了一段回忆之后才娓娓道来。 「海贸互市出自先帝时的第一任丞相,只是当时他提出这条国策之后遭遇的阻力很大,毕竟剑州再穷也有名门望族、官宦乡绅,一旦百姓都入了商,谁还给他们种地?百姓反而成了他们的竞争者,他们必然不肯答应…… 「最大的阻力来自朝堂,他的政敌一致攻击他动摇国本数典忘祖,那是杀头抄家的大罪,最后闹得满城风雨,上到庙堂廷辩,下到天下士子都在争论这件事,最后不肯捨弃利益拒绝变革的旧党凝聚出了一股空前强大的力量。」 文靖安道:「这是堪比商鞅变法的大事,旧党自然不愿,先帝和那位丞相如何破局?」 苏长青冷笑道:「让出相位。」 短短四个字的背后,是那位丞相为了剑州百姓做出的莫大妥协。 到了他那种位置,一个相位所牵扯的可就不是他个人的兴衰荣辱,他所代表的还有站在他背后的大半个官场,自古官场无定势,若他一旦认输,背后那些支持他的官员为了摆脱干系,必然形成一个新的反对他的集团,与旧反对势力合流成一派,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文靖安苦笑道:「我们自古不缺仁人志士,但也从来不缺内斗。」 苏长青:「你说对了,不过还算先帝有魄力,罢相之后用相位吊住旧党,并且顺利将他送到剑州主持推行海贸之策。」 第62页 文靖安:「他在剑州只怕寸步难行,恐怕还有性命之虞。」 苏长青:「没错,他在剑州刚开了个头便遭刺杀死于任上,先帝震怒下旨严查,杀了不少人,旧党答应继续推行海贸之策先帝才作罢。」 文靖安:「恐怕那位老丞相是杀身成仁,为了推行海贸,他和先帝联手演了一场戏,用他的死给先帝增加筹码,让旧党不得不答应继续推行海贸之策。」 苏长青听罢惊愕地看了眼文靖安,显然他不敢相信这种话出自一个十岁小孩之口,但他很快藏好了情绪,也不说文靖安说得对不对,只说:「自那以后,朝廷将这件事封锁,朝堂上下讳莫如深,如今二十多过去,知道内情的人就不多了。」 如果苏长青不说,这些秘闻文靖安自然不可能从书上看到,因此他和陈崇章都是陷入了沉思,像是听了一段坎坷曲折的故事,一时间心情难以平復,然而更难以平復的还在后头。 苏长青说:「你可知那位老丞相姓林?」 文靖安一顿,旋即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自己像是抓住了某种关联,脱口而出:「林宁宴?!」 他的意思是那位姓林的老丞相与林宁宴有关系,因为苏长青和林宁宴本人都说过,他从京城落籍到云州,再辗转流落到莲花镇,正是因为家中长辈参与党争失了势,原先只是以为林宁宴家中长辈在京城出任高官,没想到他家长辈竟然是大盛朝的丞相! 苏长青道:「曾经追随过那位林老丞相的剑州人,尊称他一声『修远公』。」 陈崇章忽然记起了什么,直接说道:「那是宁宴的祖父!」 文靖安:「……」 陈崇章:「去年清明我亲眼见过宁宴写的祭文,上面写的就是『祖父修远公』。」 文靖安倒吸一口气,林宁宴竟然是丞相之孙。 苏长青说道:「正因为这个身份,他才不得已蛰伏于青莲书院,否则以他现在的能力,早参加院试、乡试去了。」 这就难怪林宁宴考了童生之后久久不去参加院试了,因为到了院试这一关,主考官是朝廷钦派下来的提督学政,旧党的人在朝中稍微操弄,选派一个他们的心腹过来,云州天高皇帝远,提督学政只手遮天,林宁宴就是再优秀也没法从他们的手底下考出成绩来。 如此看来,林宁宴面临的困境比想像中还要严重。 苏长青却道:「你们尽管放心,旧党再权势滔天,朝中依旧有公正之士,林家当年的余荫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被抹去的,迟早有人会把林宁宴『捞』起来,林宁宴还能在莲花镇读书就是有人在暗里保他,你们大可放心与他结交。不过我跟你们说的这些,你们自己记在心里,他不愿说你们就不要问,对外人更要保密。」 文靖安和陈崇章齐声称是,苏长青这才放松了语气,勉励道:「你们好好读书,有了功名才好抱上林家的大腿。我再给你们透露一个消息——当今圣上在做太子时是修远公的学生,如今剑州和西海诸国的太平更加印证了修远公当年的远见,圣上替林家跟旧党清算是迟早的事。」 文靖安将苏长青的言语记在心里,没想到与陈崇章随便逛逛还能听到这一番秘闻,当然这也是他之前的造化,要不是当年他和陈三娘到这里买书,随后和苏长青逐渐交好,苏长青对他有了充分的了解,否则苏长青断然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他。 这一番交谈下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卯时(17:00),文靖安随后与苏长青问了些剑州人的端午习俗,又问了些剑州其他的风土人情,相谈甚欢。苏长青知道文靖安晚上要回陈家分辨陈守严的态度,也就不留晚饭,亲自送文靖安和陈崇章出门。 离开了百味书屋,陈崇章嘆道:「没想到宁宴还有这种身世,这些年他过得肯定不容易。」 文靖安:「嗯,往后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与他相处,我们交朋友其实不必看他身世,只看人品。」 陈崇章:「你说得对,我们如果想着攀附他才与他结交,那就有些本末倒置了。」 文靖安看着陈崇章笑而不语,陈崇章与他对视了好一会主动避开,问道:「你、你笑着看我干嘛?」 文靖安:「我真羡慕宁宴有你这样的朋友。」 陈崇章:「……」 在他脸红之前,文靖安赶紧凑上去说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咱们回去看你爷爷的『脸色』。」 第35章 退让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家白天是热闹,可晚上才算完整。 白天宴席上除了陈守严和陈崇章,文靖安没看见二舅陈茂业和大表哥陈崇学、二表哥陈崇文,问了陈崇章才知道他们分三路去乡下给庄子上的佃户送粽子和雄黄酒去了。 陈家的规矩是逢年过节都给自家田庄上的佃户和铺子里的伙计送东西,以前是陈守严带着他两个儿子去送,现在轮到他的儿子带着孙子去送,这也算一种传承。 到了傍晚,陈茂业等人各自赶回,刚进门便听二舅妈天花乱坠将文靖安在宴席上的事说了一通,陈茂业哈哈大笑道:「这小子!真有他的!我还以为今晚回来要帮他收拾烂摊子,没想到啊!后生可畏!」 二舅妈:「什么烂摊子?你给你爹收拾烂摊子吧。」 陈茂业往屋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老头呢?不会不敢上桌吃饭了吧?」 第63页 二舅妈:「那倒不至于,刚才大嫂还说看见他在前院叫人干活。」 陈茂业:「靖安和崇章呢?」 二舅妈:「也该回来了啊,崇章这傻孩子在干嘛呢?他带靖安去哪儿野去啦?」 陈茂业:「跟你说多少次了,不要总说孩子傻。」 二舅妈有理有据道:「你懂啥?!不是我打小说他傻,他读书能那么上道?他能十岁就进书院拜先生为师?我娘找大仙算过,崇章就得反着养,乡下孩子都叫小猫小狗才好养活,崇章就是你越说他傻他越聪明的命。」 这套说辞陈茂业这些年听得耳朵起茧了,也不跟二舅妈争辨,只说:「崇章现在大了,你在家里说说就算了,到了外面,特别是当着他同窗的面你得注意点。」 二舅妈:「那还用你说,我看人说话。」 她们正说时,陈崇章和文靖安从外面进来了。 二舅妈眼尖,欣喜道:「靖安回来啦,快过来,赶紧来试试你的新衣裳!」 文靖安进去才发现二舅妈身旁那张桌子上叠了好几套衣服,桌面还有剪刀、皮尺等裁缝工具,地上有碎布线头边角料,显然是他刚才和陈崇章走后,二舅妈等人现场给他做衣服了。 文靖安并不拒绝她们的好意,过去一套套试下来,脱下一套米白色小儒衫,二舅妈说:「你们看,还是我做的这套儒衫最好看,靖安穿了跟个状元似的。」 旁边的大表嫂和二表姐不发表意见,文靖安打了个圆场,说道:「都是你们的心意,这些衣服我都喜欢,以后我轮着穿。」 大表嫂和二表姐脸色转喜,文靖安又试了陈何氏做的布鞋,也挺合脚。 昨晚这些文靖安这才得以跟陈茂业问好,陈茂业把大表哥陈崇学和二表哥陈崇文跟他做了介绍,然后才说道:「真行啊你小子!我和你大舅舅跟你外公吵多少年了没结果,你一来就让他吃了亏,还用一首诗镇住了他,所以还是读书好!」 文靖安:「多亏崇章、外婆和舅妈她们帮忙。」 陈茂业看了眼陈崇章,颇为满意道:「你小子也不错,小时候没看你这么机灵,是不是靖安给你脑子开光了?」 陈崇章还没开口,二舅妈便上来削了一下陈茂业的肩膀,赶紧道:「呸呸呸!说啥呢你?!崇章这脑子能开光吗?!刚跟你说完。」 陈茂业:「靖安在呢,你干嘛。」 二舅妈:「靖安是外人吗?」 文靖安:「……」 虽然听不懂他们夫妻之间具体在说什么,但大概猜到他们应该是在给陈崇章避讳。 陈茂成果然跟他说道:「你二舅妈给崇章做法呢,简单说就是崇章不能被夸聪明,得反着养。」 文靖安恍然大悟:「怪不得。」 这时大舅妈亲自从厨房那边过来叫饭,说道:「可以吃饭了,大伙都过去吧。」 陈何氏问她:「你爹咋样?」 大舅妈:「和白天一样,看不出阴晴。」 二舅妈道:「那等我们跟靖安坐好了再让崇章去叫他。」 众人依言而行,陈家吃饭在前院大厅,文靖安便跟着一行人过去,大舅妈过来时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大伙依次坐定,文靖安左边是陈崇文,右边是陈崇章,主座空出来给陈守严,陈守严左边属于大舅舅陈茂成的那个位置也空着,陈茂成虽然贩茶在外,但家里总是给他留着吃饭的位子,这也是陈家的规矩。 二舅妈看众人都坐好了,跟陈崇章说道:「去叫你爷爷。」 陈崇章得令起身跑去,二舅妈便跟众人交待:「等会我和大嫂来说话,你们只管吃饭就行。」 大舅妈劝慰道:「靖安不用怕,一切有我们。」 文靖安回了声:「谢谢舅妈。」 说罢众人缄口不语,都坐着静静等,文靖安怕倒是不怕,只是有少许焦虑,毕竟现在这种情况在他意料之外,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参加宴席噁心一下陈守严让他无处发作就算了,没想到后面陈守严自己提出诗会这一茬,现在他留在陈家吃晚饭可以算是诗会之后的意外。 不多时,陈崇章率先从回来,紧接着陈守严背着手也从外面过来,他抬头看到文靖安也坐在饭桌旁,迈过门槛的脚稍微顿了一下,不过还好他没有转身就走,依然是保持着步伐走了进来。 按照往常一样,陈守严在主位上坐下,陈何氏等人脸色如常,只当是陈家寻常吃完饭,文靖安是其中的一员。 等了片刻,陈守严清了清嗓子,说道:「动筷吧。」 二舅妈给陈崇章使了个眼色,陈崇章主动过去帮陈守严盛了碗饭。 陈守严没说话,跟陈崇章点了点头,气氛算是打开了一些。 于是众人开始动筷,大舅妈和二舅妈也不急着直接开口,而是各自给文靖安夹菜。 文靖安一一谢过,随后只管低头扒饭,虽说心里有了准备,但毕竟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做客,总归还是有些窘迫感,所幸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吃着吃着,二舅妈看时机差不多了,主动开口:「靖安,今天太晚了,吃饭完住家里吧,明天再跟崇章一起上学。」 大舅妈当即道:「你二舅妈说的是,家里空房间多得是,我等会收拾一间出来。」 陈何氏等人纷纷应和,文靖安小声道:「这……这不合适……」 第64页 二舅妈道:「不住才不合适,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在外公家住一晚怎么了?」 「外公」二字被她说得像是加了着重号,说完之后众人都不做声,纷纷看向陈守严。 陈守严还是那副古板严肃的老表情,依然夹菜吃饭,假装没听见。 这时就能看出二舅妈的伶俐了,她表面不动声色,大着胆子问了句:「你说呢?爹。」 这话一出全场静谧之上多了几分凝重,都在等着陈守严的回答。 到了这份上陈守严就不得不表态了,但老头也是装煳涂的高手,就像回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他一点也在意,道了声:「嗯」。 随后继续夹菜扒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大伙也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吃饭,饭桌上便再无人言语,只能听到扒饭时筷子敲在碗里的叮叮声,气氛一度陷入尴尬。 不多时,识时务的陈守严主动放下碗筷,也不说话,站起来闷声走了。 文靖安表示能理解,老头要面子,能说声「嗯」已经算是莫大的退让了。 陈守严一走,饭桌上顿时轻松起来,陈崇章笑哈哈道:「爷爷松口啦,哈哈哈。」 大舅妈道:「不容易,真不容易。」 外婆陈何氏眼里都闪着泪花,她等这一天等了十多年,确实不容易,不过她看着其他人开心,为了不让众人扫兴,强行忍住了。 二舅妈给文靖安夹了个鸡腿,真心实意道:「靖安啊,要是没有你,你外公可不会放下这个脸,咱俩家的关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缓解,我们都该谢谢你。」 二舅妈这话当然也是其他人的心声,陈何氏等人纷纷贊同,文靖安也真心实意道:「要不是外婆时时挂心,两位舅舅、舅妈通情达理,表嫂、表姐和表哥帮忙,我也没法让外公松口,真要说谢也是我谢你们,我和我爹娘万幸有你们这样的亲戚。」 众人听罢这番话,对文靖安更是喜欢,二舅妈道:「都不用说谢,一家人不说这个。」 大舅妈道:「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大舅妈没读过书,也不知道这话对不对。」 文靖安笑回道:「对的。」 陈茂业道:「我明天下庄子,特意走一趟桃河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爹娘。」 文靖安:「那最好了。」 陈茂业道:「后头我们再合计合计,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日子,等你大舅舅回来,一併把你爹娘也接过来,到时候大家一起在这里吃顿饭,那才算好。」 说到这个,大舅妈和二舅妈一下就重视了起来,二舅妈道:「没错,这件事不能拖,我留心留心日子,下次把你爹娘也请过来。」 文靖安:「好。」 此时桃河村那边,陈三娘和文三贵刚吃完晚饭,两人显然都是有些沉闷,原本文靖安吃饭坐的那个小凳子空荡荡的,使得家里好像缺了一部分。 第36章 诗迷 名满天下流传千古 夫妻俩当然都是对文靖安忽然离家感到不适应。 陈三娘道:「你说靖安今天有没有粽子吃?」 文三贵道:「你就放心吧,这些事你娘和两个嫂子自然会上心,而且我们给他留了钱,他想吃可以和同学到镇上买。」 陈三娘:「买的哪有家里做的好吃。」 文三贵:「那我跑一趟给他送去?」 陈三娘:「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你到镇上天都黑了还怎么回来?我们前天才送他入学,现在又去找他,不是让其他同窗看他笑话么?」 文三贵不做声了,主动收拾碗筷,等他把碗筷洗好,思索再三,还是跟陈三娘开了口。 「我想着不如你到镇上做点小生意,一来方便照顾靖安,二来家里留我一个人就够了,往后靖安去考科举要花不少钱,光靠这几亩田地远远不够,我们得提前做好打算。」 这些事陈三娘不是没想过,只是去镇上做生意说得简单做起来难,首先是不知道做什么好,其次本钱也是问题,她们这两年是攒了一些钱,可那点钱维持富裕一些的生活还行,要做一门生意就是杯水车薪了。 文三贵也知道里边的难处,所以主动说道:「这件事我去找大哥和二哥帮忙,实在不行,家里你先照顾着,我跟大哥出去走几趟茶,把本钱先挣下来。」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只不过陈三娘心里还是过不去,她说:「这么做肯定瞒不过爹,到时候大哥他们又要跟爹吵,我不想因为咱们牵连了他们。」 文三贵同样也觉得这是个难题,他自然不愿为了自己的事累及他人,便说道:「实在不行,我先跟他们借一笔本钱,或者等靖安回来,我们跟他商量再炼一些细盐。」 陈三娘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家里又陷入了安静。 当然,她们担心的这些难题现在都不算难题了,明天陈茂业会把好消息带给她们,告诉她们文靖安在陈家的所作所为,告诉她们陈守严已经松了口改变了态度。 除此之外,文靖安还会让陈茂业给她们带来那份价值六两六钱银子的意外惊喜,足够让他们展望到镇上做小生意了。 文靖安在陈家吃过晚饭之后,一家人又到大厅里喝茶闲聊,开始的重点无非是讨论文靖安穿那身衣服好看,文靖安做了回模特当场轮换,原主继承了陈三娘的好底子,本来就生得好看,陈何氏等人又是第一次给他衣裳,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平时不捨得使的绫罗绸缎可劲往上搭,文靖安穿上当然衣冠楚楚、风度翩翩,颇有邻家公子初长成的味道。 第65页 入夜掌了灯,众人又喝过一轮茶,大舅妈自去给文靖安收拾好了房间。 二舅妈道:「你一个人住不惯可以找崇章,跟他一起睡。」 陈崇章也道:「放心,我不打唿噜不踢被子。」 文靖安礼貌性回绝:「我从小到大一个人睡惯了,和别人睡可能不着。」 二舅妈道:「那可不行,往后你有了媳妇咋办?」 文靖安:「……」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文靖安也不知道咋办,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想过,往后真要娶了一位姑娘,他可怎么下得去手啊? 外婆陈何氏道:「行了,你们别拿靖安打趣了,明天他和崇章还要上学,得早点睡。」 众人便收了笑意,陈何氏问文靖安:「明天早上想吃点什么?外婆起来给你做。」 文靖安:「谢谢外婆,我都可以,你不要太辛苦了。」 陈何氏:「外婆不辛苦,你得多吃点,吃得像崇章一样才好。」 老人家一番心意文靖安不让她扫兴,便象徵性应了声好。 临行前文靖安不忘把诗会夺魁取得的那六两六银子交给陈茂业,说道:「舅舅,明天你去看我爹娘的时候,顺便把这些银子也交给他们,这么多钱我带身上不方便。」 陈茂业道:「可以,你自己这里钱够用吗?」 文靖安:「够的,我爹娘送我来书院的时候留了一些。」 陈茂业:「要是不够你随时跟崇章说,不用见外。」 文靖安:「我知道。」 陈茂业没再说什么,文靖安与众人道了早睡之后,跟大舅妈去了东厢房,他的房间大舅妈也花了心思,就安排在陈崇文和陈崇章中间,且说道:「晚上有事你就叫崇文和崇章。」 文靖安:「谢谢舅妈。」 大舅妈:「早点睡,明天我来叫你们。」 文靖安:「好。」 大舅妈叮嘱陈崇章:「你带靖安进去吧,等下帮他灭灯。晚上也机灵点,靖安第一次咱家可能不习惯,他有事叫你你就起来。」 陈崇章道:「大伯娘放心。」 大舅妈又道:「靖安,往后这就是你的房间了,多来住几次就习惯了。」 文靖安谢过,大舅妈又事无巨细嘱咐了一番,随后确定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才提着灯笼回去。 陈崇章帮文靖安开了门,刚才大舅妈在房里点了灯,房间里溢满了柔和明亮的灯光。 文靖安第一次住进这种高门大户的房间,感觉跟桃河村那间草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这房里的桌椅、茶具、屏风、窗花、瓷器摆件等等都透着一股古朴气息,文靖安这一刻产生了短暂性的鼠目寸光的想法——这里随便带一样东西回原世界去,可能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看来他对陈守严的财富积累还是低估了。 不过不管如何,今天总算是满意的一天,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意外地让陈守严松了口,后面要做的就是让陈三娘和文三贵到镇上来,找机会让她们和陈守严吃个饭见上一面,像今晚一样就好,似水无痕,一切尽在不言中。 于是沉沉睡了一晚,第二日清早大舅妈准时过来叫他和陈崇章起床,洗漱过后,外婆陈何氏早已备好朝食,其他人都还没起来,他和陈崇章便先吃,等天色泛了白,出门看得清路不至于被石头绊了脚,两人跟陈何氏和大舅妈道别,出了陈家门口,往青莲书院走去。 但今天显然不太对劲。 他和陈崇章刚进书院便发现不少学子纷纷打量他,有的甚至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对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感到莫名其妙,问陈崇章:「我脸上有东西?」 陈崇章摇头,文靖安低声道:「那他们干嘛都这样盯着我们?」 陈崇章继续摇头,文靖安先不多想,和陈崇章直接绕过书院大门,把陈何氏等人给他的那些衣裳搬到后面的乙十房去,叠好衣服关了门,这才从侧门走进书院。 他这一进门遇到的书院学子更多,毫无疑问,每个人都是用同样怪异的眼神打量他。 文靖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也不先回地字班了,直接去找林宁宴。 林宁宴正好跟李思齐等人从正门方向进来,文靖安还没叫他,他便先一步打了招唿。 文靖安上去问他:「为什么每个人都盯着我看?眼神还奇奇怪怪的。」 李思齐等人一起看向林宁宴,林宁宴愣了下,直到文靖安和陈崇章也盯着他,他才讪讪笑了笑,坦诚道:「昨晚回来没忍住,跟他们开了个『诗歌研讨会』。」 文靖安皱眉:「啥玩意儿?什么会?」 林宁宴:「你那首诗我越想越喜欢,思齐他们也喜欢,昨晚闲着没事,抄了下来分给其他同窗看,大伙看了都说好,我顺着众意办了个讨论会,专门聊你这首诗,聊着聊着越来越佩服你的诗才,都成你诗迷了。」 文靖安:「……」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诗迷是什么鬼? 果然,他正无言以对时,许多生面孔便往这边走了过来,一个两个主动上来跟他套近乎,更有甚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抄了那首《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也不客气,直接递给他,说道:「靖安学弟帮忙签个名,中午放休我再来找你拿。」 其他人听闻纷纷效仿,全都从怀里把预先准备好的诗文掏出来,文靖安感觉自己好像被铺天盖地的手和纸片压住了,这就是被粉丝群围住索要签名的感觉吗? 第66页 这也太夸张了。 林宁宴等人好不容易帮他粉丝哄走,他发现自己手中已堆了厚厚的一沓纸,少说得有三四十张。 林宁宴道:「羡慕。」 陈崇章跟着道:「羡慕。」 李思齐等人道:「可不?」 文靖安再不理他们,转身回地字班准备晨课去了,岂料晨课刚刚开始,借着朗朗书声做掩护,班里的黄教习来到他桌前,偷偷摸摸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宣纸,说道:「靖安啊,你有空把昨天那首诗抄一下,记得署名,写完先收着,别让其他两位教习发现,我自会来找你要的。」 文靖安:「……」 这已经不是要签名那么简单了,这是索要亲笔书写的特签! 离谱的是接下来孙教习和周教习都来找他,也说了和黄教习同样的话。 文靖安怀疑自己上了个假书院,先生们一个两个的用得着这么勾心斗角么? 为了一首诗,他们至于么? 至于不至于的暂且不论,这首诗出来之后,文靖安在青莲书院的地位是便一下提高了。本来他刚进书院直接入地字班还有人不服气,说李碧存给他开了后门,但看到这首诗以后,那种质疑的声音当即消失无踪。 更重要的是在李碧存和三位教习眼中,他以后肯定成为了重点培育对象,书院其他学子也都想跟他多亲近些,都想着万一他又有什么惊世之作忽然写成,那他们也能在诗前小序里沾沾光,说不定就名满天下了流传千古了呢? 第37章 放休 良师益友之乎者也 因为这一首诗的便利,文靖安在青莲书院算是完全吃开了。 现在连李碧存从地字班门口经过,都会下意识多看他两眼,那眼神似乎很想看穿他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为什么能在十岁便写出如此好诗! 从这一点上来说,陈守严除了是文靖安的外公还得算是「恩公」了,因为没有他临时起意的诗会,文靖安便不能灵光乍现想到改诗这个点子,要是陈守严知道反而是他成全了文靖安,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除此之外,这也让文靖安觉醒了一个「外挂」,因为这个世界的歷史在唐宋之后,和他原世界的歷史是发生了变迁的,原世界唐宋之后的朝代是元明清,这里变成了大宁朝和大盛朝,也就是说唐宋以前的诗词他不能用,但元明清直到现当代所有的戏曲诗词小说包括现代歌曲他都可以「信手拈来」。 当然,他有着清醒的认识,这些东西都是用来辅助他科举之路的,因为在这样的时代,功名才是最佳的护身符。 因此他只当这是一些便利而非看家本事,想要在这个世界有所作为,他还是得跟那堆四书五经为伍,这样才能拿到登堂入室的通行证。 于是他在青莲书院的日子便安定下来,晨课晨读,早课学四书,午课学五经,晚上和林宁宴等人或挑灯夜读,或谈天论地,有时李碧存和三位教习也都会来亲自给他授业解惑,他便趁着这些便利疯狂找补落下的五经课程。 有了李碧存、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的教导陪读,四书五经上枯燥的「之乎者也」便有了与众不同的趣味,那些僵化顽固的字文仿佛有了新生的活力,所谓良师益友大抵如此,别的文靖安不敢多说,照这么学个一年半载,回到现代他能算个半吊子的「国学大师」了。 这样的日子过得最快,文靖安只记得中途陈何氏和两位舅妈让陈崇章送了几次吃食来,转眼便到了月底,这天是五月廿九,青莲书院平时都是酉初(17:00)放堂,这日提前到了申正(16:00),因为青莲书院月末连放两日常假,提前半个时辰放堂好让像文靖安这种住在乡下的学生有足够的时间回家。 李碧存和三位教习在天地玄黄四个班跟众学子例行训话,无非是训诫不可懈怠学业之类的话,最后人文关怀了下路上注意安全回家孝敬父母便陆续宣布放休,文靖安和陈崇章从侧门出去,到宿房收拾衣物包裹。 陈崇章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包裹,他昨晚已跟二舅妈说好了今天放休不回家,直接跟文靖安回桃河村去住,这位富家小公子迫不及待要体验乡下生活。 当文靖安也收拾好了行李出门,林宁宴恰好从李碧存那边回甲十房来,看见文靖安和陈崇章要走,便上来道:「崇章怎么也带了个包裹?」 文靖安:「这次休沐日崇章去我家住。」 林宁宴听罢有些落寞,但仍是点了点头,文靖安问他:「你呢?你去哪儿?」 林宁宴淡淡道:「我还是住书院。」 文靖安想起苏长青跟他提过的那番话,知道林宁宴另有苦衷,他的家人流落四方,并不与他在一起,便道:「要不你也去我家?我们三个热闹!村子里好玩儿。」 林宁宴说到底也不过十五岁,少年心性,加上这些年在青莲书院一个人苦闷无依,文靖安邀请他,他自然心动,欣喜道:「真的?!你爹娘同意么?」 文靖安:「那有什么,我爹娘巴不得我多交些朋友,你和崇章去他们肯定开心。」 林宁宴兴奋得搓手,好像自己飘零多年终于有了个着落,「那!那你们等我,我收拾两件衣服,马上来!」 文靖安:「不急,我们时间够——」 林宁宴:「走吧。」 文靖安:「……」 孩子在书院真是住怕了,急得跟闪电似的。 第67页 便和陈崇章领着他往书院大门走,文靖安趁机打探,问道:「宁宴,有些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林宁宴因为文靖安给了他一个「归宿」,心情大好:「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能问的?」 文靖安:「你自从来了镇上之后,一直都住在书院么?」 林宁宴:「是啊,准确说除了年关我会到府城去和我爹娘过年,基本没离开过莲花镇。」 文靖安:「你爹娘在府城?」 林宁宴道:「不,他们在蒙州。」 文靖安:「……」 如果说云州是大盛的西北之地,那么蒙州就是大盛的最北之地了。蒙州地广人稀,歷来被北方的游牧民族侵扰,连年兵灾加上本就苦寒,当西边的剑州推行海贸换来太平之后,蒙州便成为大盛朝最最贫苦的州郡,大盛官场有句流传甚广的俗语—— 「宁做关内民,不当蒙州官」。 文靖安一听便知林宁宴的父母为什么会在蒙州。 必然是旧党为了报復打压他们林家,刻意把他父亲贬黜到了蒙州。 林宁宴苦笑道:「本来我也是要跟着过去的,最后是我爹和大伯託了人才勉强把我留在了云州,也是那年我从北昌府城到了永宁县,先生把我收进了书院。」 文靖安:「你考了童生之后没考院试也跟这有关?」 林宁宴:「对,院试主考是朝廷派下来的提督学政,一般三年一换,云州现任提学是旧党心腹,我爹娘与家中其他长辈便是遭旧党打压才流散大盛各处,只要那个提学在,我院试永远考不出头。」 文靖安之前听苏长青说过林宁宴的身世,因此林宁宴这番话他和陈崇章很容易便能理解,这也完全解释清楚了林宁宴为什么流落到青莲书院,为什么考完童生便戛然而止,他的头上压着一股无形的阻力,那阻力来自大盛的庙堂! 林宁宴道:「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有两位流落至武关郡的堂兄已经考出了秀才,我祖父在朝中仍有余荫,具体我家长辈没跟我细说,不过等那提学任职期满,自会有人把他调离……」 说到此处,林宁宴忽然停顿了一下,显然是想到了什么,随后才说道:「如果你们担心与我走得太近影响了你们的前程,那我也可以……」 「你说什么呢你!」 文靖安打断他,继而厉声道:「你看我和崇章像那种人么?」 陈崇章道:「其他人我不敢保证,不过靖安的人品我是敢保证的,我们交朋友绝不论出身。」 林宁宴此前一直与青莲书院其他学子「貌合神离」,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身世会牵连人家,因此一直有顾虑不敢交朋友,现在文靖安和陈崇章一下打消了他的顾虑,他心里自然是无比感激。 他正不知该说些什么为好,文靖安先说道:「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不然就是你看不起我们,不把我们当朋友。」 林宁宴愣了愣,随后笑道:「好,好,等去了你家,我仔细跟你说一遍我的身世。」 文靖安和陈崇章互望一眼,心说:「我们早知道了。」 而苏长青已经一再明言林宁宴是「潜力股」,文靖安无论出于以后需要还是君子之交,都要交林宁宴这个朋友,文靖安便道:「你愿意说我们就听,不说我们也不问,我还担心您这位名门之后看不起我这种农家子弟呢。」 林宁宴赶紧回道:「不会,绝对不会!」 文靖安:「那不就行了,英雄不问出处,富贵莫问来路,走吧。」 林宁宴喜滋滋靠上来,非要在他和陈崇章中间挤一个位置,这样才方便他左拥右抱。 他们仨刚出书院大门,文靖安便听到有个甜甜的声音在喊他:「小哥哥,这儿!」 安安在莲池那边跳着和他招手,鹅黄襦裙下摆飘摇起伏,生怕他看不见,陈三娘和文三贵则在安安后面,都往他这边看过来。 虽说分别也才不到一个月,但文靖安确实挺想她们的,这两年下来,他是发自内心把陈三娘等人当做家里人了,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过了拱桥,安安飞似的上来抱他,几乎就挂在他身上了,文靖安问她:「在家里有没有好好读书认字?」 安安:「有!三娘娘每天都给我检查功课。」 文靖安:「回去小哥哥考考你。」 安安:「好!」 说时他们已经走近了陈三娘和文三贵,文靖安道:「爹娘,你怎么来啦?」 陈三娘道:「知道你放休,我们就挑了今天来,中午就到了。」 文靖安:「那不是等很久了?」 陈三娘道:「没有,我和你爹在镇上走了一圈,随看看有什么合适的铺面,以后到镇上做点小买卖。」 文靖安:「这是好事啊,找到合适的铺子没有?」 陈三娘:「看了几个还没拿定主意,我们想跟你说了之后再定,也听听你的意见。」 文靖安:「我不懂这个,你和爹决定就好,不过等会我陪你们去看看。」 陈三娘点了点头,看了眼文靖安身后的陈崇章和林宁宴。 林宁宴之前见过陈三娘和文三贵,主动上来行礼问候:「宁宴见过叔父阿姨。」 后头的陈崇章知道这是文靖安的父母,赶紧上来作揖:「崇章见过姑姑姑丈。」 陈三娘和文三贵已经从陈茂业口中听到了文靖安在陈家做的事,当然也知道陈崇章在青莲书院读书,听到陈崇章叫姑姑姑丈,陈三娘夫妇一阵惊喜,陈三娘激动道:「你就是崇章?!姑姑小时候抱过你,那会你才一岁多……」 第68页 说着双手比划了一个冬瓜大小的手势,继续道:「那会你就这么点儿大,现在快成大小伙了!」 第38章 铺子 心有灵犀臭味相投 陈崇章憨憨笑道:「对,我现在长胖了,有两个靖安这么大了。」 文靖安:「……」 陈三娘:「肯定是你奶奶餵的,崇学和崇文还有你两个姐姐,小时候比你还胖。」 陈崇章:「奶奶还说我瘦了。」 陈三娘打量了陈崇章几眼,仔细分析之后说道:「确实瘦了,这次去姑姑家,姑姑给你补一补,多吃点。」 陈崇章:「……」 姑姑您不是隔了十多年才见的我么? 您怎么就看出来我瘦了? 您怎么跟奶奶一样? 有其母必有其女? 陈崇章心里苦,但是有苦说不出,文靖安想起上次在陈家陈何氏给他填鸭时,他实在吃不动了拿陈崇章出来替挡,算是欠了这位三表哥一个人情,便说道:「娘,我们先走吧,等会还得看铺子,边看边说。」 陈三娘「哎」了一声,不过还是跟陈崇章碎碎道:「还有哦崇章,姑姑一直想跟你说了,你娘啊她什么都好,就是迷信,小时候让你外婆请大仙算命,说你得反着养,她打小老叫你傻孩子是不是?姑姑跟你说,你一点也不傻,你聪明着呢,小时候抓周你抓的什么知道吗?」 陈崇章:「我抓了什么?」 陈三娘:「你抓了根葱!聪明着呢!打小就是个机灵鬼!」 陈崇章:「……」 安安忽然跳出来插了一句:「那他会不会是个厨子呢?一个聪明的厨子!」 陈三娘给了她一个干瞪眼,她赶紧躲到文靖安身后寻求庇护。 陈崇章为了把话题从他身上引开,问道:「那靖安呢?靖安抓了什么?」 陈三娘:「靖安啊,他抓了枚印章。」 陈崇章:「印章?抓印章是什么意思?」 陈三娘笑而不语,安安认为自己度过了危险期,从文靖安身后探出半个头来,问道:「三娘娘,那我呢?我抓了什么呀?」 陈三娘:「你抓了把菜刀!你才是厨子!」 众人:「……」 安安:「嘤嘤嘤……小哥哥,我不想当厨子!我不当厨子。」 林宁宴看着这一家人插科打诨,对比自己身世,心里当真无比羡慕,文靖安似乎看见了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问道:「宁宴你呢?你抓了什么?」 林宁宴愕了愕,随后笑道:「我和你一样,也是印章。」 文靖安:「怪不得我总感觉跟你特别聊得来,原来是从周岁开始就臭味相投了。」 林宁宴:「哈哈哈,不说臭味相投,心有灵犀心有灵犀。」 一行人就这么说说笑笑到了莲花镇,陈三娘把原先和文三贵看过的铺面一个个指给文靖安看,莲花镇是个三州交汇之地,商业相对发达,正因为这个原因,地段好的铺子早就有人租下来了,陈三娘说是让文靖安给出出主意,其实是她心里都不满意。 文靖安大概猜到陈三娘的心思,问道:「娘,我看这些铺子其实都不合适。」 陈三娘:「嗯,但我们也不用着急,反正我和你爹还么想好做什么,再看看呗。」 文靖安:「我倒是知道一个好铺子,就不知道被人租走了没有。」 陈三娘:「嗯?」 文靖安:「上回书院端午放休,我和崇章在镇子上闲逛,书肆的那个苏伯伯请我们喝茶闲聊,他说隔壁有家包子铺子不做了,老闆是剑州人,现在剑州太平,那位老闆想要落叶归根,所以要将铺子转手。」 陈崇章也想起来这件事,赶紧道:「对,我和靖安一起去的。」 陈三娘道:「那感情好,我们快过去看看。」 苏长青那间书肆所在的位置相对僻静,和其他在闹市设店的行当不同,不过他隔壁的那家铺子恰好在两条街道的拐角处,处在一个临街迎客的好方位,剑州商人嘛,选铺子的眼光大抵是不会错的。 见到文靖安等人来,苏长青亲自从书肆里面迎出来,嘴上连连说着贵客光临,不过当他发现林宁宴也在文靖安身后,眼神忽然闪现一缕异色,当他很快隐藏了这个小细节,言笑晏晏道:「里边请里边请。」 文靖安为了赶时间便不多寒暄,直入主题道:「苏伯伯,我们来是向你询问你隔壁我这间店铺的事,刚好我爹娘想到镇上做点小买卖。」 苏长青:「巧了!」 文靖安:「……」 这个巧了是好是坏? 苏长青:「那日我跟你们说过之后啊,没过两天他就急着回剑州了,他铺子是好,可两三天时间跟人也谈不拢啊,我看他着急便把他的铺子买了下来,现在铺子是我的了。」 文靖安:「铺子你租出去了?」 苏长青笑了笑,「这么好的铺面我捨不得随便给人,而且里边好多家当也没收拾。」 文靖安毫不犹豫道:「你看给我家怎么样?」 苏长青即刻道:「好啊!给你们太合适了!你们等一会,我马上进去取钥匙。」 说罢兴匆匆转身进书肆找钥匙去了。 林宁宴自始至终没说话,这会才跟文靖安道:「这个人我看着怎么有点眼熟?」 文靖安:「你认识他?」 第69页 林宁宴摇了摇头:「就是觉得眼熟。」 文靖安其实早就猜过苏长青和林宁宴,或者说苏长青和林家的关系了,因为苏长青对林宁宴的家世了解得太清楚、太详细了,远远超出道听途说的程度,而且他来自剑州,林宁宴的祖父正是在剑州以身殉国,所以苏长青对林宁宴来说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路人,只是这其中的牵连,要是苏长青自己不说,一时半会谁也弄不清楚。 「他也是剑州人。」 文靖安也只能告诉林宁宴这条信息了,毕竟他和陈崇章都答应过苏长青,端午那日的谈话绝不对外透露。 「他是剑州人?!」 果然,林宁宴对剑州抱有不一样的态度,疑问语气都变得激昂了。 不过他来不及细问,苏长青便带着一串钥匙从书肆里边出来了,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把文靖安一行人往书肆左边第二家铺子领过去。 这家包子铺的铺面比苏长青那家书肆还要大一些,而且也是一幢两层的小楼。 苏长青开了门,里边都已打扫干净,桌椅柜檯之类的物件都用麻布盖住。 文靖安估算了一下,前面这一间大概有五六十平的面积,最里边还有个门,门旁有个木梯通往二楼。 苏长青指着那道门:「作坊在门后。」 便带着众人进去,门后空间更开阔,灶台、揉面台、蒸笼等等一应俱全,是一个专门做包子的大型厨房。 看过作坊,苏长青指了指头上:「楼上一共有三间房。」 转身出了门从木梯上去,楼上三个房间是独立联排,每个房间都有临街的窗户,朝向非常好。 下了楼,苏长青问道:「你们觉得如何?」 文靖安和文三贵看了看陈三娘,父子俩向来尊重陈三娘的意见。 陈三娘道:「这是我们看过最好的铺子里,只是……」 苏长青道:「但说无妨。」 陈三娘:「这么好的铺子,租金我们可能负担不起。」 苏长青:「这么说不是见外了?」 这两年相处下来,苏长青也大概了解陈三娘的性格,初次见面他给文靖安和陈三娘退了30文钱,陈三娘后面就给他送了不少东西,如果这次他太豪爽,陈三娘必然不接受,因此他动了动心思,换了个说法:「不过我也是做生意的,租金还是得收,一两银子一个月,谢绝议价。」 陈三娘:「不行不行,镇上的行情我一清二楚,光是门面租金都不止一两银子一个月,你这还带后边的厨房,楼上的三间房。」 苏长青:「不不,谢绝议价。」 陈三娘:「三两。」 苏长青:「一两半。」 陈三娘:「二两半。」 文靖安:「……」 怎么又来了? 上次他买五经的时候也是这种状况,见过往低杀价的,没见过往高送钱的。 一回生两回熟,苏长青也「认栽」了,最后以二银子的租金谈成了这桩买卖。 二两银子换算成文靖安原世界的钱就是4000块左右,临街带铺面,有厨房外加有三个房间才4000租金可以说是相当划算了,最重要的是这个价格文靖安他们家现在也负担得起,这两年下来陈三娘和文三贵有了七八两银子的积蓄,加上文靖安诗会上得到的六两六银子,他们完全可以支付。 现在铺子是租下来了,问题变成了该做些什么买卖好。 陈三娘自己也为难,她和文三贵今天来镇上只是想先看一看,只是因为文靖安说苏长青这边有合适的,她看了之后才临时决定,这本来就在她计划之外,因此如果问具体要做什么,她一时间真答不上来。 所以这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此时快到酉时(17:00),她们还要赶回桃河村,陈三娘便要先交一个月的租金外加等价的押金,苏长青死活不肯要,说是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再给,这铺子永远给她们留着,陈三娘拗不过,说了一番感谢的话之后才离开书肆往闹市去了。 为了赶时间,文三贵中途与他们并分别,自己一个人去买肉菜,陈三娘便带着文靖安等人往镇口方向去,文三贵把牛车停在镇口附近,那有专门给人看牛车的地方。 文靖安问道:「娘,铺子租下来之后,你想好做什么了吗?」 陈三娘:「娘也没想好,这个问你舅舅最好,你脑子灵,也帮娘想想?」 文靖安:「好。」 这个文靖安还真可以好好想想,毕竟这两年下来,除了炼盐,他前世那些化学知识基本没有用武之地,趁这个机会可以好好利用一下了。 第39章 豆腐 祖传秘方自见分晓 不过这种事到底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把知识这东西用于实际,从抽象变成具象,那更加是难上加难。 虽然生活中到处是化学原料,但这个时代基本没有经过加工的化学用料,文靖安之前那个炼盐说到底只是经过简单的过滤和加热析出两道工序而已,能成功是因为那些矿盐里面,恰好没有需要用别的化学试剂与其发生中和反应沉淀出来的物质,所以那算是万幸中的万幸了。 现在要挖掘一项新的应用,还要直接用于商业用途,难度可想而知。 如此,文靖安想得正入神,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镇口,陈三娘领着他们找到了自家那辆牛车,众人便在旁边找了个地方,边坐边等。 第70页 等了好一会文三贵才提着那个菜篮子从镇里赶回来,陈三娘接过沉甸甸的菜篮子,问他:「怎么去这么久?」 文三贵道:「你不是说要买豆腐么?镇里就那一家,我等了好一会才买到。」 陈三娘在菜篮子翻了翻,说道:「这家店越来越离谱了,以前做的豆腐白白嫩嫩的,现在不是发黄就是发红,还有一股子怪味。」 文三贵:「店大欺客呗,反正镇里就他们一家会做豆腐,就这成色很多人还得抢着买。」 陈三娘也知道抱怨无济于事,再不多言,把菜篮子盖好放到牛车上,刚想叫文三贵赶车回家,那边正在苦苦思索的文靖安听完她俩的对话,忽然扑上来掀开菜篮子。 陈三娘:「……」 翻到篮子里的豆腐,文靖安二话不说,直接捏碎了一块放嘴里尝了尝。 「啊呸——!」 一股怪味刺激了舌头,文靖安赶紧把豆腐吐了出来。 仔细看了看,这些豆腐果然如陈三娘所说偏黄色,而且又老又硬,跟文靖安前世吃的豆腐真的是云泥之别。 文靖安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操作让众人看得莫名其妙,陈三娘把那装水的竹筒递给他,让他漱口,问道:「靖安你咋啦?」 文靖安咕嘟咕嘟嘴,吐掉水去掉嘴里的怪味,问道:「娘,你确定这个是豆腐?」 陈三娘看了看文靖安手里的豆腐块,答道:「不是吗?」 文靖安又问:「镇子上这家豆腐店生意很好?」 文三贵道:「至少刚才我去的时候门口挤满了人。」 陈崇章道:「豆腐店生意挺好的,以前我和奶奶去买,迟了就买不到了。」 文靖安脑子里似触电般闪过了某个灵光,他把手中的豆腐放回菜篮里,先跟陈崇章和林宁宴道:「宁宴你去买黄豆,不用太多,两斤就够,快去快回,崇章你带我走一趟。」 陈崇章:「去哪儿?」 文靖安:「豆腐店。」 陈崇章:「……」 文靖安不忘跟陈三娘和文三贵道:「爹娘,你们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安安机灵追问:「小哥哥我呢,我该干嘛?」 文靖安摸了摸她的脑瓜,说道:「你等着晚上吃豆腐。」 安安一脸迷煳,文靖安笑了笑,催促陈崇章和林宁宴道:「走啊,你们愣着干嘛?」 两人也是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文靖安的信任,便把包裹放在牛车上,双双往镇子里边折返回去。 到了镇上,林宁宴独自去买黄豆,文靖安便让陈崇章带着他去豆腐铺子。 走了片刻,远远就看见「北施豆腐店」的五字招牌。 门前果然来客甚多,虽然没有挤满了那么夸张,但和旁边其他买吃食的店铺相对比,生意明显好很多。 文靖安近前去细看,看见这家店的豆腐在外形上也切成一块块的正方形,但颜色和质地就不能用白嫩来形容了,这里的豆腐白里透黄,显得又干又硬,吃起来又是一股怪味,如果不是这么多人义无反顾的买,文靖安完全可以认定这是假冒伪劣产品。 因此他再问陈崇章一次:「镇上真的就他们这一家?」 陈崇章:「是啊,他们家开了十多年了,据说他们家的豆腐方子还是祖传的,只有他们家会做,别人不做不来。」 文靖安:「……」 陈崇章确实没有说错,现代人看似很简单的东西在古代都是秘传,比如一道菜,最寻常不过的「东坡肘子」、「太白醉鸡」等等那都是大厨的看家本领,只会传给他的儿子或者关门弟子,我们很多古代技艺失传正因为这种口头传授的藏私,即便现代也仍然能看到类似的例子,大名鼎鼎的川剧变脸就是其中之一,师授徒承,概不外传。 我们姑且不论这里边的对错,只说莲花镇上的这个豆腐,古人一道菜尚且都要藏私,更别说制作豆腐这种能发家致富的看家本领了,一般人想学铁定是找不到门路的。 但这显然难不倒文靖安。 豆腐的形成原理很简单,所谓「滷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个滷水其实就是氯化镁水溶液,它是一种电解质溶液,可以中和胶体微粒表面吸附的离子电荷,将这个滷水倒入煮沸的黄豆浆里边进行搅拌,豆浆里的蛋白质分子就会凝聚起来与水分离,冷却之后人工操作把水分进一步榨干就得到豆腐成品了。 古代制作豆腐多用盐滷,盐滷顾名思义来自于海水制盐后的残留母液,主要成分是食盐,也就是氯化钠,但有一部分是氯化镁,古人虽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化学原理,凭藉经验用这种盐滷溶液也能做出豆腐来。(注) 很明显,这家「北施豆腐店」用的正是这种制作方法,而且文靖安直接搞清楚了他们家的豆腐为什么偏黄色而且还有一股怪味。 问题就出在他们用的盐滷上。 这盐滷肯定不是来自于海水制盐后留下的母液,因为云州普通老百姓吃的盐都是矿盐,海盐运费成本高昂,更别说从千万里之外的滨海州郡运一点点盐滷过来制作豆腐,那显然不合常理,所以文靖安断定这家豆腐店使用的盐滷必然是从附近某处搞来的「矿卤」。 这种矿卤除了氯化镁之外含有其他杂质,店老闆不懂提纯分离,按照「祖传秘方」一股脑倒进去,这才导致豆腐发黄且有一股怪味。 第71页 在豆腐店前理清楚这一大段来龙去脉之后,文靖安心满意足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们家的生意或许有眉目了,不,是已经有眉目了! 而且肯定比这家店的生意要好! 他很有信心。 恰好此时轮到他和陈崇章买豆腐,看他呆呆不动,卖豆腐的老闆娘大喝一声:「买不买!不买别挡老娘做生意!没看见后面多少人?!」 声音浑厚雄壮,和老闆娘的体形相得益彰。 陈崇章知道这个老闆娘的厉害,赶紧拉着文靖安退出了人群。 陈崇章很有些惊魂甫定的样子,盯着文靖安问道:「干嘛呢你?光站着也不买,这不找骂么?」 文靖安一脸笑意,抓着陈崇章的手腕,笑道:「走!我们去药店。」 陈崇章:「去药店干嘛?」 文靖安:「做豆腐。」 陈崇章:「???」 做豆腐跟去药店有什么关系? 陈崇章还在疑惑,文靖安已带到了药店门口,以前原主是这家药店的老病号了,文靖安这两年基本没来过,但大夫还记得他是桃河村的文靖安,一进门老大夫便问:「靖安来啦?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文靖安直言道:「没有,我想买些石膏。」 大夫皱眉:「石膏?」 文靖安:「没有吗?」 大夫:「有,这味药有清热泻火,除烦止渴之功效,《伤寒论》有云:知母六两,石膏一斤,甘草二两,粳米六合。上四味,以水一斗,煮米热,汤成,去滓,温服一升,日三服。谓之『白虎汤』,专治阴阳气分热盛。你可是要配这个方子?」 文靖安全然不理会大夫掉书袋,直言道:「我只要石膏,半斤就行。」 大夫与他相熟,再不多问,刷刷了「石膏八两」的方子递给他,文靖安拿着方子去柜檯那边递给那位专门负责抓药的姑娘。 「谢谢姑娘。」 石膏这味中药很常见,价格并不贵,文靖安称了半斤也才花了5文钱。 他便抱着这包石膏和陈崇章迅速跑回镇口。 这时林宁宴也买来了两斤黄豆,早就在他等他和陈崇章。 见到他和陈崇章抱着一包石膏回来,众人自然好奇,林宁宴问道:「靖安,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文靖安:「回去你就知道了,今天晚上我们自己做豆腐吃。」 说罢,他扭头跟文三贵道:「爹,这豆腐不好吃,我们送给大伯母家吧,扔了怪可惜的。」 文三贵:「……」 知儿莫若母,陈三娘听出了文靖安的意思,问道:「靖安,你是不是找到了做豆腐的办法?」 文靖安:「对,而且比镇上那家要好吃得多,要是今晚做成了,往后我们家那个铺子就卖豆腐好了。」 陈三娘欣喜道:「这当然好!」 随即又迟疑起来,说道:「不过豆腐可不好做,镇上那家听说用的祖传秘方,她们家养家餬口的方子,怎么会告诉你呢?」 文靖安:「不用她们的,我们有自己的方子。」 林宁宴和陈崇章都是满脸惊讶看着文靖安,异口同声道:「你还会做豆腐?」 文靖安拍了拍那包石膏,信心满满道:「晚上自见分晓。」 第40章 实验 色如白雪嫩如羊脂 为了节省时间,文靖安在路上便把水倒进黄豆里边,回去再泡一下就能直接拿来磨豆浆了。 路上陈三娘和安安坐车,文靖安和林宁宴、陈崇章随着车子步行。 对林宁宴和陈崇章来说,这回随文靖安去乡下小住原本是无比憧憬之事,路上应该欢喜雀跃,此时却被文靖安那包石膏和这两斤黄豆诱得心痒难耐,都想知道文靖安卖的什么关子。 回到桃河村,文靖安自己都有些急迫可耐,也不等黄豆完全泡发了,跟陈三娘和文三贵道:「爹娘,你们买的豆腐我拿去送给大伯母了,晚上我们吃我做的豆腐。」 说罢把石膏放在家里,带着黄豆豆腐,和林宁宴、陈崇章还有安安往文家大屋那边去了。 文家大屋的院子里,从门口进去,右边是口井,左边有个石磨。 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外出劳作的农人纷纷归家,大伯母等人也都在家准备晚饭了。 文靖安先带林宁宴和陈崇章去见过文太爷,然后再见过二伯母一家,最后把豆腐带给大伯母。 大伯母对来送礼的人自然来者不拒笑脸相迎,不过她到底是本性难改,收了豆腐之后单独招唿文靖安跟她进屋,悄声问道:「靖安啊,我听说你们书院有不少还没婚配的富家公子,你两个姐姐早到了出嫁年纪,她们不嫁人你两个哥哥怎么来钱娶媳妇?你这个做弟弟的得帮着点。」 文靖安:「……」 两个姐姐为人是不错,但她们摊上大伯母这个娘算倒了九辈子大霉。 果然,大伯母鬼鬼祟祟看了看门外,贴近文靖安耳朵,小声小气道:「我看你带来的那个林宁宴就不错,一看就知道是大家公子,他家是干什么的?有钱吗?」 文靖安要是直接说林宁宴家是干丞相的,估计大伯母得即刻冲出去把林宁宴抓进来洞房,可惜就算她是个正常大伯母文靖安也得帮林宁宴保密,因此说道:「他家是给人放羊的,他爹娘现在就在蒙州放羊,他逢年过节都没法回家,估计以后得常来我家蹭吃蹭喝。」 第72页 大伯母赶紧缩了回去,说道:「那不行那不行,蒙州比我们云州还穷,你两个姐姐不能嫁他。」 大伯母显然过于自信了,但文靖安没必要跟她浪费时间,直言道:「我还得磨黄豆,大伯母想问什么晚上我让宁宴过来?」 大伯母:「不不,他是你家的客人,算了算了。」 文靖安成功出门,到了院子里发现在安安教导下,林宁宴和陈崇章已经把磨台洗干净架好,两人都是第一次推磨,兴致很高却不得要领,安安站在小竹凳上,一边用勺子往磨口倒黄豆,一边指挥他俩:「哎!你们笨死啦!小哥哥家的母牛都比你们管用,一起使劲!不准一颠儿一颠的!」 林宁宴和陈崇章还真把安安当李碧存一般对待,一边听讲一边执行,文靖安在那边看了只觉得好笑,要是他们这么磨下去天黑也磨不完,便去二伯母那边叫了安安的两个哥哥出来。 前边已说过,这两个哥哥被安安夺取了灵蕴,脑子都不机灵,但胜在扎实肯干,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却比林宁宴多了一身腱子肉,把磨台交给他们,三下五除二便万事大吉,两斤黄豆磨了大半盆豆浆。 文靖安悄没声跟安安两个大哥说道:「晚上来我家吃豆腐,你们吃完再给爷爷和二伯娘带些回来,别让大伯母知道。」 两个大哥连连说好,林宁宴和陈崇章便抬着豆浆回去了。 接下来就是文靖安的发挥时刻了。 一般说来豆腐分两种。 一种是用滷水点成的豆腐,这种豆腐口感较硬,弹性和韧性都比较强,吃起来感觉会比较「老」,所以一般称之为硬豆腐或者北豆腐。 莲花镇上那家豆腐店制作的显然属于这种硬豆腐。 另一种就是用石膏来点滷的「石膏豆腐」。 石膏豆腐又叫做南豆腐,顾名思义和南方的风土人情一般相对比较软嫩细腻,正所谓「色泽如白雪,嫩滑如羊脂」,说的就是这种石膏豆腐。 且不说莲花镇上那家豆腐店用的盐滷有问题,光是从口感和卖相上来说,显然石膏豆腐都更占优势,文靖安要是成功把这种豆腐做出来,那他家在镇上的生意自然有了着落。 石膏点豆腐的原理和盐滷点豆腐是一样的,只不过大自然中的石膏是含水硫酸钙,性质是微溶于水的,不像盐滷一样能直接做成溶液倒进豆浆里边,所以在开始点卤之前,需要先把石膏烘干,冷却后研磨成粉末。 这些原理文靖安都清楚,但制作豆腐的具体步骤他还得自己摸索,因此他精心设计了一套流程,先按照这套流程制作,纪录过程中的步骤细节,然后再根据最后的结果加以改进调整。 万事俱备什么都不欠缺,文靖安便以「记录官」的身份开始指挥操作了。 「宁宴,你取一半石膏出来放在锅里,生小火加热慢慢烘干,千万不要焦了,冷下来之后再研成粉末待用,过程中我也会帮着你的。」 林宁宴长这么大没接到过这种任务,他从小到大都是活在那些四书五经里,文章和口头理论已经突破天际,但实际动手能力根本无从施展,他早就想一试身手了,现在文靖安给他一次实操机会,他自然有种学以致用的感觉,文靖安刚说完他便搓着手跃跃欲试了。 旁边当然还有另一个跃跃欲试的陈崇章,陈崇章脸上写着「我准备好了」五个大字。 文靖安拍了拍他肩膀,说道:「你的任务很重要,成败在你手上了。」 陈崇章:「你说!」 文靖安:「你把这半盆豆浆过滤一遍,把里面的豆渣都给滤出来,记住!一点豆渣都不能有!否则唯你是问。」 其实没这么严格,文靖安是为了让陈崇章获得一种崇高的使命感。 陈崇章果然满脸肃穆,坚定道:「交给我,我要让它一渣都不剩!」 文靖安:「去吧。」 陈崇章领命自去,安安毛遂自荐,急切道:「小哥哥,我呢我呢!」 文靖安:「你去问问我娘家里还有多少饴糖,如果没有,你去大娘娘房里『借』一点。」 去大伯母房里「借」东西这件事是安安自小练就的看家本领,虽然也被大伯母胖揍过不少次,但随着年岁增长,她业务能力不断加强,早就贼不走空,要么不出手,出手一准有,即便被发现了也能赖给大伯母那个小儿子,只是近年文靖安不准她那么做,她才英年早退金盆洗手,这回文靖安给她网开一面,她即刻唤醒了血脉技能。 「我问过了,三娘娘说家里没糖,大娘娘房里衣柜第二个抽屉有两罐,我去借点。」 文靖安:「……」 她其实问都没问陈三娘,直接就往文家大屋那边跑了过去。 文靖安无奈笑了笑,众人都各司其职之后,他也要开始行动了。 自己把那口炒菜的大锅抬到院子里洗,陈三娘担心他拿不动要来帮忙,他只说道:「你和爹看着就行,让我们来。」 陈三娘再不坚持,和文三贵在旁细心观看。 当他把锅里的油渍洗净,林宁宴烘干石膏研成粉末,陈崇章把豆渣滤出之后,便可以开始最重要的点卤环节了。 大锅架回灶台,把过滤好的豆浆倒进去,开始生火加热。 由于文靖安现在无法确定豆浆点滷的合适温度,因此特意找了另外三个锅来做「对照组」。 第73页 第一个锅是豆浆沸腾时加石膏粉进行点卤,之后继续加热,保持搅拌。 第二个锅是豆浆沸腾时加石膏粉进行点卤,之后停止加热,保持搅拌。 第三个锅是豆浆冷却之后加石膏粉进行点卤,具体温度文靖安没法测量,反正在烫手与沸腾之间,大约七八十摄氏度左右,停止加热,保持搅拌。 其实为了实验结果缜密可靠,他还应该多做几个对照,问题是家里真没那么锅了,如果以上都不成功,他再安排后面的对照组,比如完全冷却,在常温下加石膏粉点卤等等,现在条件有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所幸他的对照组很成功。 第一个一直保持沸腾的锅点卤失败,只有小部分豆浆凝结,做出了豆浆加豆花的组合。 第二个沸腾时点滷的锅接近于成功,大部分豆浆凝结,形成了一小锅豆花。 第三个锅大获成功,豆浆完全凝成了一整块白嫩嫩的「雏形豆腐」! 之所以说是雏形豆腐是因为它还有点稀,韧性不够,一碰就碎。 文靖安知道这是里边的水分太多了,他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方形的压豆腐模具,便把那锅雏形豆腐全部倒进纱布里,用重物压住,将里面的水分进一步榨出。 做完这一切之后,接下来就是焦急的等待时间了。 在结果揭晓之前,安安从大伯母处「借来」的饴糖便起了调节气氛的作用。 文靖安把第一个锅和第二锅的豆浆豆花通通倒在一个锅里,再把饴糖全部倒进去稍微煮一煮,待饴糖完全融化,一锅香甜嫩滑的豆花在文靖安手下诞生了! 众人看着锅里的豆花大感神奇,闻着浓浓的豆香味,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文靖安打了小半碗,取了汤匙递给陈三娘,说道:「娘,你先尝尝。」 陈三娘也不推辞,接过碗舀了半个汤匙,吹了吹气,小心翼翼尝了一口。 第41章 咸甜 香味浓郁色泽诱人 陈三娘抿了抿嘴唇,细细品味。 众人都看着她,仿佛幻想品尝的人是自己。 直到陈三娘脸上开出一朵花,笑靥如花。 她说:「香甜嫩滑,入口即化,娘还没吃过这么嫩的豆花!」 文靖安松了口气,所有人欢唿雀跃,安安跳着鼓掌,啊啊张口,陈三娘蹲下来给她餵一勺,刚舀起来还没吹凉,她便「呜啊」一口咬住汤匙吞下去了。 众人:「……」 安安:「呜呜呜……太好次了,真好次呀!」 说完她自动把嘴伸向碗边,要呲熘呲熘然后「吨吨吨」大口大口喝,陈三娘赶紧把碗缩回去,弹了一下她脑门:「烫!」 安安这才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刚才吃太急烫了嘴,赶紧伸出舌头哈哈唿气,用小手狂扇降温。 陈三娘帮她吹了吹舌头,转头跟文靖安道:「豆花很好吃,让大伙都尝尝吧。」 文三贵把早就准备好的碗递给文靖安,文靖安给林宁宴和陈崇章各盛了一碗。 林宁宴也是先小心翼翼试了一口,尝到神仙滋味后也不管烫不烫,也不管什么君子风度了,如牛饮水般囫囵一口吞下去,吧唧下嘴回味无穷,舔了舔唇,眼里竟然闪出了泪花! 「小时候在浙州老家,我母亲经常会带我去吃一碗甜豆花,吃的就是这个滋味!后来家道中落颠沛流离,我再也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这是记忆的味道,家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他忽然煽情让众人发愣,文靖安正要劝慰,安安抢先说道:「放心,以后我和三娘娘煮给你吃,我们当你母亲。」 但是她被陈三娘捂着嘴巴拖下去了。 这边轮到陈崇章品尝了,他抿了一小口试了下咸淡,反应和林宁宴大相迳庭,他竟然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责备文靖安:「白瞎了这么好的豆花!」 文靖安:「???」 众人也是不解,只见陈崇章走到灶台旁边,找到了盐罐,舀起小半勺盐倒进豆花里,还不忘加了点酱油和醋,用筷子搅拌均匀,闻了闻味道,「吸熘」啜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道:「对嘛!豆花就是要吃咸的!甜豆花猪都不吃!」 文靖安:「……」 怎么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网际网路三大无解难题—— 粽子甜的还是咸的好吃? 汤圆甜的还是咸的好吃? 豆花甜的还是咸的好吃? 陈崇章的观点是甜豆花猪都不吃,他这句话刚说出来,陶醉在美好回忆里的林宁宴瞬间被刺激到了,他抹干朦胧泪眼,问道:「你说什么?咸豆花好吃?」 陈崇章自豪道:「咸还不够,最好还放点葱,酱醋一定不能少。」 林宁宴变了脸色,不客气道:「咸豆花能给人吃?」 文靖安:「……」 陈崇章果然也变了脸色,据理力争道:「甜豆花猪都不吃!」 林宁宴反唇相讥:「咸豆花狗都不吃!」 文靖安见状不妙,赶紧插到两人中间,「求同存异!求同存异!」 林宁宴气愤道:「靖安你让开,让我教教这厮什么是咸淡!」 陈崇章怡然自得,在那边狠狠啜了一口咸豆花,感嘆道:「正宗!」 林宁宴:「可恶!你这厮敢吃咸豆花!我——」 文靖安死死挡着林宁宴,用圣人句式感化他:「宁宴兄!求同存异则同异皆存;求同失异则同异皆失!慎重!慎重!」 第74页 陈三娘也说道:「说得不错,我喜欢吃甜豆花,靖安他爹喜欢吃咸豆花,我们互相尊重对方的口味,以后咱们做豆花先不放糖也不放盐,出了锅大伙照自己的口味调咸甜,这才两全其美嘛。」 安安:「就是!村里的小狗为了口吃的才打架呢!」 林宁宴顿了顿,随后作揖道:「失礼失礼,在下失礼了。」 陈崇章也说道:「姑姑,我们其实就是玩儿,大家心里都清楚。」 陈三娘笑了笑:「那就最好了。」 文靖安又给文三贵盛了一碗,说道:「爹你吃咸的就自己放盐吧。」 文三贵:「你已经放了糖,再放盐味道会很奇怪,我也试试甜豆花……嗯,咸甜各有滋味!」 陈崇章主动向林宁宴示好,那那位咸豆花撞了撞林宁宴胳膊,说道:「你也尝尝嘛,真不错。」 林宁宴有点傲娇:「起开!」 陈崇章:「你看你。」 林宁宴傲娇了一小会,还是用筷子戳了一下尝尝味道,但他不对这个味道发表意见。 随后众人你一碗我一碗,迅速把小锅豆花吃掉,这时就轮到豆腐出炉的时间点了。 林宁宴和陈崇章合力把压豆腐的重物搬开,文靖安洗干净手,开始打开包裹豆腐的纱布。 纱布打开,一团形状不规则的软嫩跳弹的豆腐出现在众人眼里。 桃河村第一团豆腐在元景十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正式诞生了! 文靖安在这团豆腐的边边角角取下一小块尝了尝,他先不说如何,让陈三娘等人也试试。 这种亲自动手参与做出来的新事物,总让人充满期待。 一个个都尝过之后,陈三娘说道:「口感和颜色都比镇上的豆腐要好,虽然松散了些,但只要压久一点,把水压干一些,这应该也不是问题。」 文三贵道:「我们可以请你爷爷用木板做几个方形的模具,这样压出来的豆腐就是四四方方的了,不会像现在这样堆一团。」 众人深以为然,文靖安问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我们的这个豆腐可以在镇上卖吗?」 众人异口同声道:「当然可以!」 文靖安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更加深刻认识了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含义。 不过另一个常识性的难题随即到来了。 林宁宴机灵,激动过后第一个追问:「靖安,你如何得知这做豆腐的方子?」 陈三娘等人也是一脸好奇盯着文靖安看。 上一回炼盐的时候,文靖安鬼扯什么「神仙託梦」煳弄过去了,那本来就有露馅的嫌疑,这回还用这种神神叨叨的解释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所幸他在路上已经想好了对策,当即答道:「我从书上看到的。」 林宁宴:「书?什么书?还有这样的书?」 文靖安郑重其事道:「我看书的地方无非四处,一个是杏陌村私塾,一个是咱们书院藏书房,另一个是我家里,我两个舅舅这两年给我带的杂书,最后一个就是镇上苏长青的哪家书肆了。」 说罢,他自己也疑惑了起来,和林宁宴等人共情,变成了那个希望知道答案的人。 「具体在哪里我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脑子里有个大概的印象,但我敢断定一定是从杂书方志里面看到的,就因为记忆模煳,我刚才才做了那么多锅对比,我不知道哪一锅能做成豆腐。」 他这么说陈三娘果然接了话,说道:「两年前开始苏长青就一直帮着我们,这次又租了铺子给我们,我看你这个豆腐方子肯定是他故意让你看到的。」 陈三娘这么说,林宁宴果然严肃起来,说道:「有这个可能,那个苏长青说他是剑州人,剑州人最会做生意,什么秘方他们都有,而且我看那个苏长青很眼熟,这人一定不简单。」 文靖安心想:「不简单就对了!」 顺着陈三娘和林宁宴的话,他又说道:「我看八成也是他,但如果他不承认我们也没法逼他承认。」 陈三娘:「他不提我们就不要为难他,往后到了镇上,咱们家多与他走动,这份恩情慢慢还他就是。」 文靖安:「好。」 见众人再没有怀疑,顺利过了这一关,文靖安心里总算轻松了。 「那我去把做豆腐的方子理一理写下来,爹娘你们可以做饭了。」 于是各自行动,林宁宴和陈崇章帮忙收拾各种做豆腐的用具,陈三娘和文三贵开始张罗晚饭,安安跑过来帮文靖安研墨。 文靖安仔细回忆刚才的整个过程,把初步做石膏豆腐的方子写了下来。 第一,浸泡黄豆磨成豆浆,过滤豆渣。 第二,烘干石膏研成粉末待用,两斤黄豆一两石膏即可。 第三,豆浆煮沸冷却至烫手,停止加热,加石膏搅拌。 第四,豆腐倒进模具加重物压干水。 这看似简单的几行字,放到这个时代就是发家致富的良方,只要按照这上面的方法去做,至少在莲花镇上可以让一个普通农户安身立命了。 当然,上面只是文靖安初步的探索,其中一些细节就需要更多的实践才能加以调整了,这些他会跟陈三娘和文三贵说明,让她们在做豆腐的过程中根据经验加以改进,探索出专属他们家的祖传秘方! 写完这个秘方之后,外面的香味也传进来了。 第75页 陈三娘将豆腐切成小方块,锅里下油把蒜头爆香,待油锅滋滋作响,什么也不用放,直接把小方块豆腐倒进去,豆腐们在油锅里滚一滚、煎一煎,表面有了一层焦黄色,这时加小半碗沸水进去,以浸到豆腐块半腰高度为宜,再放盐和酱油调味,等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下预先切好的葱白大火收汁,起锅之后撒上葱花点缀增香。 一道小葱炖豆腐横空出锅了。 虽然少了耗油、味精、豆瓣酱等等调味料,但无论是做豆腐的黄豆,还是煮豆腐的油、蒜头、葱花都是纯天然绿色产品,香味浓郁,色泽诱人,有一种美食家才能分辨出来的上等好滋味。 以至于文靖安也不能免俗,暂时用两个字来形容这道菜。 第42章 抱负 乡间漫步星下夜游 「绝了!」 文靖安仔细品尝了一块,软滑细腻,口齿留香,兴许是自己做出来的缘故,这豆腐比在陈家宴席上吃的那些大鱼大肉更要美味。 其他菜还没做好,厨房里便聚满了人,安安「呜啊呜啊」张口,文靖安给她也夹了一块。 她吸熘吸熘吃完,又是那句:「太好次了,真好次呀。」 林宁宴和陈崇章也等不及了,两人都拿筷子先吃为敬,最后其他菜还没上桌,豆腐已经被他们吃了半盆,还好两斤黄豆做出来的豆腐够多,陈三娘全部煮完装了满满三大盆,管够。 菜齐饭熟,文三贵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把家里全部的凳子也都搬出来,这个月都是他和陈三娘两个人吃饭,最多有时候安安会跑过来跟她们一起吃,如今不仅文靖安自己,还带了林宁宴和陈崇章回来,一下让这小院热闹起来,他们心里自然喜欢。 开饭之前陈三娘不忘让文靖安把一盘豆腐给二伯母家送去,她还细心分出了一碗让安安给爷爷奶奶送过去,文靖安本想把安安的两个哥哥叫过来一起吃,吃完再让他们送过去,现在陈三娘既然这么说了,他便直接送去,不再叫人,正好饭桌上也能说一些只有他们几个能听的悄悄话。 都尝过这豆腐的滋味之后,文靖安先做一个民意调查,问道:「这豆腐确实可以吧?」 自然是全员说好,文靖安道:「好,明天我去找爷爷,请他做一个方形的压豆腐的模具,然后我们按照我写下来的方子再做一次,要是没什么问题,趁我们这两天放假空闲,抓紧时间把豆腐店开起来。」 自然是无人反对,文靖安又道:「这个方子说起来秘方,但也就一味石膏而已,所以为了让我们在镇上做到独此一家,大伙一定要保密,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林宁宴和陈崇章连连点头,文靖安把他们家安身立命的方子都告诉他们了,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帮忙保密?连安安都说道:「小哥哥放心,大娘娘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半个字的!」 文靖安:「你别把她气死算她积德了。」 安安吐了吐舌头,林宁宴想了想,慎重提醒道:「你也说这个秘方就一味石膏,很容易被人模仿,等你们家的豆腐生意好了,镇上肯定很多人盯着你们,所以以后去买石膏一定要注意,要么偷偷买,要么多买几味药材混淆视听。」 陈崇章即刻附和:「没错,我娘最会干这种事了,她教我们凡事多个心眼。」 陈三娘道:「我们自然会注意的。」 文靖安:「那你和爹看看怎么收拾你们的东西,要是去了镇上,以后就要住那边了。」 文三贵道:「你放心,这些事我和你娘会安排好的。」 文靖安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尚未完全入黑,菜足饭饱,他干脆直接去找文太爷说了做豆腐模具的事,并把他们家要到镇上开豆腐店的事情一併说了,文太爷自然贊同,并表示明天中午之前一定把东西做好,这些都是水到渠成的小事,并不会起什么波澜,但文靖安忽略了安安强烈的心理需求以及这丫头浓烈的机灵。 当他带着林宁宴和陈崇章到二伯母家时,听二伯母表扬完他们做的豆腐好吃,到镇上开店肯定赚钱之类的话后,再寒暄几句就能离开了,这时安安忽然开了口,跟二伯母说道:「娘,有件事小哥哥忘了跟你说。」 二伯母果然看着文靖安,问道:「什么事?」 文靖安:「???」 安安早有预谋,说道:「小哥哥他们家去镇上开豆腐店,我也要跟着去,刚才吃晚饭的时候三娘娘和三叔已经答应带我去了,就等你同意了。」 文靖安:「……」 二伯母道:「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三娘娘生的呢!」 安安:「才不是,我是娘生的,这一辈子都是娘的女儿。」 二伯母:「这还差不多,算你有点良心。」 安安:「所以你看,我跟着去了镇上咱家吃饭就少了张嘴,你和爹相当于白赚了个女儿,我是你我要偷笑了。」 文靖安:「……」 二伯母倒不是那么容易煳弄的人,但知女莫若母,这两年她看着安安跟文靖安读书识字,早知道自家这个女儿聪慧机敏,她和文二贵不能把这丫头圈着养,便说道:「你去可以,但不能白吃饭,到了镇上,你要帮三娘娘和三叔干活,我要是知道你好吃懒做,即刻把你逮回来。」 安安喜上眉梢,回道:「放心娘!您也不看看我是谁生的!」 第76页 二伯母白了她一眼,随后跟我文靖安道:「她跟你爹娘我是放心的,我就担心她到了镇上整天疯玩,让你爹娘瞎操心。」 文靖安发现安安楚楚可怜盯着他,仿佛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了。 文靖安:「……」 二伯母又说道:「你自己功课也忙,她再缠着你读书写字,你甭搭理她。」 文靖安:「我有分寸的,安安去了镇上其实也好,她能陪陪我娘。」 二伯母:「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自然让她去,晚上我收拾收拾她的东西,你们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送过去。」 她刚说完安安便跳起来抱着她的脖子,不断往她脸上蹭,二伯母满脸嫌弃却始终没有推开。 此时天已入黑,文靖安便不再留,二伯母让安安送他们出门,刚出门安安便贴上来亲昵道:「呜呜呜,小哥哥最好了。」 文靖安推开她的脑袋,俯视着她,说道:「才一个月不见学会先斩后奏了?我们什么时候答应要带你去镇上了?」 安安:「刚才啊。」 文靖安:「……」 安安自知理亏,低头道:「我是怕你们不带我去嘛。」 文靖安:「你好好说我能不带你吗?」 安安委屈巴巴道:「你想啊,你去了镇上上学,现在三娘娘和三叔也要走,我一个人留在村子里得无聊死,下次你回来看我,我大概躺棺材里了。」 文靖安:「行了行了,就你最机灵。」 安安又不断蹭他胳膊:「小哥哥最好了,小哥哥最好了。」 文靖安:「回去收拾好你的东西,偷糖的事别让大娘娘发现了。」 安安当即回道:「放心吧!我出来的时候挑了两块放老四房里。」 文靖安:「……」 刚说完便听见大伯母房里传来嚎哭声,借着微弱的灯光,文靖安等人看见文喜安哭着从房里逃出来,大伯母在后面举着个鸡毛掸子追杀他,边追边喊:「让你偷糖吃!让你偷糖吃!」 安安习以为常道:「你们看,偷糖的人抓到了。」 林宁宴和陈崇章在这一刻已经完全认识到安安非池中之物,七八岁的小女孩哪有像她这样鬼灵精的,林宁宴便问:「刚才你伯母说,这丫头还跟你读书学字了?」 安安:「你才丫头!」 文靖安把她摁住,回道:「是,两年多了。」 林宁宴:「都读些什么书?」 文靖安:「蒙学的三百千基本读完了,现在可以读四书了,她还自己看我舅舅带来的杂书。」 林宁宴感嘆道:「匪夷所思,没想到这小小乡野,竟出了你们这对兄妹,真可谓是卧龙凤雏了!」 文靖安:「……」 很想说卧龙凤雏在后世是骂人的话,但也无所谓了,让安安回去之后,他和林宁宴、陈崇章便从文家大屋往他家走,此时正值月末,下弦月黯淡无光,但胜在天穹星斗密布,抬头看去银河横连,像天上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玉珠。 乡间漫步,星下夜游,最是闲散怡人。 林宁宴感嘆了一句:「真好啊,来你家这趟太值了!」 陈崇章道:「可不是!连豆腐都被我们做出来了!」 文靖安笑了笑,一阵微风吹来,将由春入夏的舒服全数往他们脸上吹送。 文靖安双手握拳高高举起,伸了伸懒腰,松了松筋骨,随后说道:「不过你们要知道豆腐始终是雕虫小技,它只能救一家贫苦,我们要做的是救天下百姓的贫苦。」 林宁宴:「唷!从豆腐上升到抱负了?」 文靖安道:「聊天嘛,崇章你说,你有什么抱负?」 陈崇章:「我考个举人,再不济考个秀才,在爷爷那儿煳弄过去就行。」 林宁宴啧了一声:「靖安读书是以天下为己任,你读书是为了一己之私,格局小了。」 陈崇章摊了摊手:「我不谈抱负,我只吃豆腐。」 林宁宴:「你啊你,让我怎么说你好。」 文靖安忽然问他:「你呢宁宴,你的抱负是什么?」 林宁宴一窒,文靖安这么问仿佛触碰到了他内心深处,他虽然还在保持着步行,内心和表情都是凝住不动了,思索片刻之后,他才找到了相对合适的说辞。 「非要说抱负的话,我想回京城去。」 陈崇章皱眉:「就这个?」 林宁宴唿了一口气,「我说的是堂堂正正回去。」 陈崇章:「……」 想起当日苏长青与他和文靖安提及关于林宁宴身世的那番话,林宁宴这么说就表示他自己背负了復兴林家的重任,但他不具体说,文靖安两人也不好问,幸而林宁宴来文靖安家之前便说过将他的身世仔细说一遍。 此时他就着星月晚风,娓娓道来。 「我本来不愿和其他人多言,不过你和靖安另当别论,我跟你们说一说我的家世吧。」 第43章 夜谈 天南海北妻离子散 林宁宴主动提及,文靖安和陈崇章不妨再听一遍。 不过林宁宴并非简单重复苏长青所言,他增添了许多细节。 「我祖籍原在浙州,先祖以诗礼传家,歷代人才辈出,到我祖父这一辈更是天下闻名。我祖父林讳修远,原是先帝在位时第一任左丞相兼太子太傅,门庭荣耀,彼时极矣。那时西海诸国连年进犯剑州,甚至牵连西南的武陵州与南诏郡,百姓苦不堪言,大盛财赋难以为继。我祖父大胆提出在剑州推行海贸互市之策,当时称为——」 第77页 「一国两策!」 文靖安:「……」 你祖父也是穿越者? 他这眼光也太超前了吧?! 林宁宴继续道:「大盛歷朝以农为本,况且自古以来都是重农抑商,忽然在剑州开放海禁推广商贸,大多数人自然难以接受,他的政敌抓住机会,以『动摇国本,改弦易辙』为名大肆攻击,我祖父为大盛千秋功业、为剑州百姓计,主动与政敌妥协,向先帝辞去丞相之位,只身前往剑州推行海贸,虽有不少有识之士相从,奈何大权已去,履步艰难,刚开了个头便在剑州殒命—— 「自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新相上位,旧党开始清算倒攻,我祖父的同僚、学生、好友纷纷获罪下放,我们家首当其冲,浙州老家的宅院被查封抄家,我大伯一家流放东北武关郡,我们家则流放到西北云州,三叔一家到了南边的海州,随后各家又在各州郡被进一步分散—— 「真是天南海北,妻离子散。」 这种其中的辛酸苦楚只怕只有他们自己家人才体会了。 寥寥数语之下便是一个大家族的毁灭,成千上百人遭受牵连,昔日荣华,化作林宁宴嘴边的一抹苦笑。 即便先前已经听苏长青说过一次,但此刻听他本人提起,文靖安心里多少会与他共情,也感到一份悲凉。 陈崇章象徵性说道:「没想到你有如此身世。」 林宁宴道:「我七岁离开浙州,随父母到京城待命候审,九岁流放云州,十二岁在北昌府连考县试与府试,点了童生,朝中旧党那些人知道我的身份,派了一个提督学政过来,我去考院试无人再敢为我作保,连名都报不上,随后我家又遭流放蒙州—— 「所幸北昌府的同知王大人早年与我大伯有旧交,便以养病为由将我送下了永宁县,知县刘大人与王大人是同榜同进士,同时也憎恨旧党,便把我留在了县里,但县城不时有旧党耳目来探听,我又随先生到了书院,后面的事情你们基本都知道了。」 果然和文靖安之前猜想的没有出入,林宁宴考了童生便不再参加院试,的确是因为旧党的人把手伸到了云州。 文靖安听罢,挑重点回了一句:「现在剑州百姓因为海贸互市变得富足,大盛基本解除了西海危机,这番功绩你家功不可没,只恨旧党那些人夺了你祖父的功劳。」 岂料林宁宴反而吐出胸中一口闷气,说道:「这正是我祖父想要看到的,他临去之前早有预料,特意留了信给我大伯、我父亲还有我三叔,万千嘱咐不要为了家仇招致国恨,大盛朝局安稳,剑州百姓安康便不在乎我一家之荣辱兴衰。」 文靖安和陈崇章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可敬可嘆,有你祖父为相,大盛何其有幸。」 林宁宴笑言:「所以我到底是要回京城去的,我可以不復仇,但必须为我祖父、为我们家讨回公道。」 陈崇章道:「公道自在人心,不说其他的人,剑州那边的百姓总该念着你祖父的好,天日昭昭,总该还你家公道。」 文靖安:「对,你家终会拨云见日的。」 林宁宴:「其实现在想想,这番遭遇对我个人来说并非完全是祸事,至少我见了不少人情世故,也知道什么是世态炎凉,否则现在我可能是京城里的林家少爷,借我祖父余荫在国子监厮混,也不用发奋刻苦,到时候花钱捐个一官半职,荣华富贵,草草一生。」 陈崇章道:「不错,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嘛。」 文靖安问道:「你之前说你两个堂哥已经在其他州郡考过了院试,意思你这边也快了?」 林宁宴:「应该吧,我祖父原是太子太傅,当今圣上做太子时是他的学生,现在剑州基本太平,圣上不再为旧党掣肘,待云州这个提督学政一换,我的机会即刻就到,不过旧党夺了我祖父的功绩,他们藉此经营多年,上下铁板一块,即便圣上也要忌惮三分,因此我说的只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真是这样,背后有当朝皇帝这座靠山,林宁宴光復门庭是迟早的事了,文靖安虽然对歷史不算熟悉,可纵观后世的明清两个朝代,与皇帝站在一边总是没错的。 而说到这里,林宁宴的家世也基本交待清楚了,文靖安无疑捡了个大便宜,在这种穷乡僻壤能遇到林宁宴这种名门之后,还是随时有机会起復、胸怀大志的名门之后,无异老天送他一份大礼了。 文靖安站到林宁宴身旁,仿佛与他站在同一阵线,说道:「太行雪满,黄河凝川,行路艰难!但长风破浪终有时,我信你。」 林宁宴听罢文靖安所言,笑了笑,说道:「我还有一件幸运的事情忘了说。」 文靖安:「是什么?」 林宁宴:「遇到你。」 文靖安:「……」 这时分明已经是入夏的天气,听了林宁宴这三个字,文靖安依然感到一阵冷飕飕,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宁宴兄,我喜欢的是姑娘。」 林宁宴一顿,随即哈哈大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方面我和你一样。」 文靖安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你。」 林宁宴:「哈哈哈。」 陈崇章:「我和你们不一样。」 文靖安:「???」 林宁宴:「!!!」 陈崇章:「逗你们的,哈哈哈!」 第78页 文靖安和林宁宴:「切——!」 陈崇章从后面追上来插入他俩中间,分别勾肩搭背,也不用再聊那些沉重的话题,陈崇章便问林宁宴:「我听我大伯说过,你们浙州是大盛最富庶的地方。」 林宁宴道:「嗯,不止浙州,旁边的江州和沪州也都是天下富饶大州,三州赋税占大盛税收十之三四。」 陈崇章:「哦——那肯定好玩,靖安,以后有机会我们去『江浙沪』走一趟。」 文靖安:「……」 很想问一句「包邮吗」,到底忍住了。 林宁宴又说道:「剑州自实行海贸互市之后,近年来直追江浙沪三州,且涨势惊人,大有超越之势。」 文靖安:「可见天下事要顺势而为,改革更新,要是没有你祖父大胆开拓,改农为商,时至今日剑州百姓恐怕还在兵灾里苦苦挣扎。」 陈崇章:「既然百姓经商能赚钱,为什么只在剑州推行海贸呢?大盛滨海州郡多的是,都开海贸好了。」 文靖安:「那有你说的这么简单,农田粮米是立国之本,人没有饭吃什么都是假的。」 林宁宴听罢文靖安所言大感惊奇,他没想到文靖安连这个道理都懂,但他不露声色,说道:「靖安说得没错,剑州推行海贸也不准荒废农田,且其他州郡的粮食要源源不断运给剑州以作补充,否则剑州也是支撑不下去的。」 文靖安:「嗯,所以粮食增产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 林宁宴赶紧追问:「如何让粮食增产?」 文靖安脱口而出:「开垦荒地,筛选良种;化肥农药……」 林宁宴:「如何筛选良种?化肥农药又是何物?」 文靖安:「我刚才说什么了?」 林宁宴:「……」 文靖安:「崇章,我刚才说什么了?」 陈崇章摇了摇头,文靖安又问林宁宴:「我说什么了吗?」 林宁宴先是顿了顿,随后笑道:「没有没有!你什么都没说。」 但他在心里已经暗暗记下—— 文靖安可能有解决粮米短缺问题的妙方! 林宁宴果然是个鬼灵精,文靖安为了避开这个差点让自己露馅的话题,开始扯一些自己在桃河村的往事,说不到太久,三人便到家了。 家里已经点了灯,陈三娘为他们收拾好了床铺,文靖安房里的「床」是一个暖炕,原本是文三贵三兄弟小时候用的,因此足够文靖安他们三人睡,在上边铺了凉蓆,初夏也不会热。 三人依次洗漱,农家夜晚人人早睡,文靖安等人忙活一天也累了,当晚再不多言,很快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文靖安刚起来,文太爷便把做压豆腐的模具送过来了,做工并不复杂,就是一个正方形的木框,上边配一块有把手的方形木板。 在方形木框上盖一层纱布,将点卤之后的豆腐倒上去,把方形木板盖上,上方放重物压住,便能做出方形的豆腐块了。 他们家里原本也有一些黄豆,不用再麻烦到镇上去买,昨晚陈三娘便把这些黄豆泡好了,因此文靖安也不用花费时间去等,直接和林宁宴、陈崇章去文家大屋那边磨豆浆。 这回和昨天相比就轻松多了,烘石膏、煮豆浆、点卤搅拌一气呵成,最后把豆腐倒进那个模具里,上面用磨刀石和砧板压住,压了半个时辰,一大块方方正正的豆腐便正式做好了。 第44章 开店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将这块大豆腐切割成正方形的小块便有了卖相,与莲花镇上那家店的豆腐相比,色泽、口感、味道等等方面都是更胜一筹。 这完全已经可以当做成品出售,短时间内文靖安也太挑不出什么地方需要加以改进的了。 因此他也不浪费时间,去请文太爷再多做几个压豆腐的模具,他们家这边便收拾好了各种锅碗瓢盆,有的没的先搬一车到镇上去,二伯母知道他们搬家,一辆牛车肯定不够用,特意让二伯去村里借了一辆车过来帮忙。 两三趟下来,他们在桃河村的这个小家便基本搬空了,只留了一些棉被之类的东西,以后回来小住也不成问题。 一通忙活下来到了傍晚,陈三娘最会做人,又让文三贵从镇上买了好酒好菜,在明天正式搬去镇上之前,在文家大屋这边再请一大家子吃顿好的。 大伯母虽然眼红他们家生活越来越好,搬到镇上去开店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到底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况且林宁宴和陈崇章两位客人在,她也不敢说些阴阳怪气的酸话,反而是觍着脸说些将来发了财,别忘照顾她们家之类的话。 没了大伯母作妖,这顿饭吃得自然阖家欢乐,农家小院,夏夜晚风,其乐融融。 第二日一大早,简单洗漱后吃过朝食,各自收拾东西,按照老规矩文三贵来赶车,陈三娘和和安安坐车,文靖安和林宁宴、陈崇章步行,干劲十足往莲花镇进发。 也不去挑什么黄道吉日了,生意宜早不宜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及时赚钱才是正经,他们今天便要把豆腐店张罗起来。 到了镇上和苏长青打过招唿,苏长青也关了书肆过来帮忙,众人便分工合作忙活起来。 陈三娘和安安去楼上收拾那三个房间,苏长青指挥林宁宴和陈崇章布置店面,文靖安和文三贵两父子则去买了黄豆,借店家的石磨磨成豆浆,提回后面那个作坊里开始煮豆浆,点豆腐。 第79页 恰好原来这是家包子铺,蒸笼之类的虽然不适用,但灶台和面案等等都极为方便做豆腐,因此省去了改造的时间,打扫干净之后拿来即用。 但第一天开店文靖安也不敢多做,只打算做五框,也没想着全部卖出去,第一天开店,半卖半送搞点活动,细水长流。 只做五框豆腐花不了多长时间,到了中午豆腐便压出来了,稍作切割加工可以直接摆到店面上出售了。 整个过程文靖安做了个大概的估算,1斤黄豆能出4斤多的豆腐,1斤黄豆的价格是8文钱,他们家的豆腐初始定价和镇上那家豆腐店的一样,都是6文钱1斤,那么平均算下来,1斤豆腐的利润在4文钱上下浮动。 这显然已经是一个很可观的利润了。 如果一天只卖30斤豆腐,那么一天下来就是120文钱,一个月按30天算就是3600文钱,合计三两六银子,除去交给苏长青的二两银子租金还有一两多的盈余,一年下来就是十多两,这对他们家来说无疑是翻天覆地的增收。 因为前两年,即便是在炼盐之后有了牛和织布机的情况下,陈三娘和文三贵也才攒下七八两银子,如今一年便能攒下十多两,两相对比下来,可不就是翻天覆地么? 这个收入对在乡下种田的农户来说,基本是不敢想像的。 实际上这还是保守估计,莲花镇是云州、蒙州和平州三个大州的交汇之地,镇上那家豆腐店每天卖出去的豆腐基本在100斤左右,不光是镇上的居民和周围村子里的人家,食肆、私塾、来往商队等等都是他家的顾客,就连青莲书院有时候也买他们家的豆腐,文靖安没在书院吃到过,那是因为他来书院还不到一个月。 因此他们家的豆腐推广出去之后,一天50斤销量是打底的,等过一段时间人们拿两家豆腐做了对比,明眼人自然知道优劣,到了有口皆碑的时候,那时候日销量便不止50斤,且再卖贵些都有人要,赚的钱就更难以想像了。 当然了,钱途虽然可贵,流程性工作还是得按部就班完成。 第一个要先讨论豆腐店的名字,每个人都跃跃欲试积极发言。 安安第一个举手说:「快来买豆腐店!」 被陈三娘一票否决了。 陈崇章道:「好吃豆腐店?」 众人觉得不是很妥当。 林宁宴道:「君子豆腐。」 文靖安:「太文绉绉,不符合亲民路线。」 他说完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一副「你来说一个」的表情。 文靖安:「……」 这种时候就要抖一个机灵了,文靖安想了想,根据自己前世的爱好进行改编,说道:「那就叫『豆地主』吧。」 众人想了想,都觉得有意思,地主在这个时代是个褒义词,很多平民老百姓的终身愿望就是当地主,像现代人想当老闆一样,有着积极的寓意,表示着老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嚮往和朴素情感;另外豆地主通俗易懂、吉祥喜庆,本身也包含着文靖安一家希望通过辛勤劳作晋升为地主的美好愿望,因此这个名字全票通过。 那么接下来就是苏长青帮忙做「豆地主」匾额以及画推广gg牌,看他那家书肆就知道他是老gg人了,这件事交给他简直是量身定做。 文靖安等人也不闲着,把豆腐从后厨作坊里搬出来,搬到檯面上,陈三娘当老闆娘亲自坐镇看店,豆腐西施入木三分。 文三贵则把豆腐切成拇指头大小的许多小方块,每一块插上牙籤供人方便取用试吃,一共分了四盘,文靖安、林宁宴、陈崇章和安安各自捧一盘往镇上四个方向走。 路上看到谁便请谁品尝,且告诉他们镇上新开了家豆地主豆腐店。 安安推广的说辞是:「叔叔(姨姨),尝一下你们这辈子没吃过的好吃豆腐,我小哥哥家做的,就在那边,豆地主豆腐店。」 陈崇章自小耳濡目染惯了,他娘做生意那一套他也会,逢人便笑脸相迎,憨厚老实,人畜无害道:「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家新开店,这豆腐得让您吃过才敢摆出来卖,您帮忙试试口?得咧!来一块!怎么样?对!新开的,豆地主豆腐店!」 林宁宴在这方面便相对失败了,他第一次做这种当街吆喝的买卖,平日里指点江山纵横捭阖的书生气全没了,好不容易选定一个目标,大着胆子走过去,向人展示他的文采,说道:「兄台留步,如今临近夏伏,天气燥热烦闷,我这盘寒浆软玉正可化解,兄台可否赏脸?」 那人斜着眼瞅他,张口大声道:「恁说的啥?不就吃块豆腐,恁娘磨磨唧唧——吃完了,还不错,在哪买?」 林宁宴:「……」 文靖安这边就没那么多讲究,走正常流程,大大方方上去宣传,尊重客观规律——品质第一。 他对自家的豆腐当然有足够的信心。 当他把满满一盘豆腐都推出去给路人试吃之后,开始往回走,远远便看见自家豆腐店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文靖安一头雾水,走过去才发现,竟然全都是来买豆腐的顾客,文靖安感到奇怪,这石膏豆腐再好口碑也传不了这么快啊。 近前去看,他和文三贵做的五框大豆腐还只剩下半框,其他的都卖完了。 过去问了才知道,原来是陈崇章在街上分豆腐被陈家的伙计撞见了,那伙计回去告诉二舅妈,于是文靖安这位二舅妈也不问陈守严的意见,直接让伙计在陈家的粮店门口喊:「1斤豆地主家豆腐换半斤小米!」 第80页 这种天大的便宜比文靖安他们跑半天辛辛苦苦做gg有用得多,文靖安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的时候,那半框豆腐也卖光了。 陈三娘只好请苏长青写了一块「今日售完明日再来」的牌子挂上。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源源不断过来打听,因为镇上这些老百姓根本不识字。 陈三娘赶紧让陈崇章去跟二舅妈说停止宣传。 文三贵和苏长青则给陆续来打听的顾客一个个解释,等陈崇章回来的时候,二舅妈也一併过来了。 一般人肯定会以为二舅妈会抱怨文靖安一家,说开店也不告诉她,不把她当家人看,但二舅妈上来便掐了掐陈崇章的胳膊,跟陈三娘笑道:「崇章这皮孩子!姑姑家开店大吉也不跟我这个娘说!要不是店里的伙计看见,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陈三娘道:「不怪他,是我的主意,我本想着等安定之后再跟你们说。」 二舅妈:「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茂业不是告诉你们了吗?靖安都已经住我们家了,爹那边早松了口,你还担心什么?」 陈三娘:「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店刚开始就让那边送米送粮,实在是……」 二舅妈:「别怪我先斩后奏!我是先让崇章给我尝过你们的豆腐我才做决定的,你们这豆腐比镇上那家强太多,不用我送米送粮生意肯定也能起来,我就是赶紧帮你们吆喝起来。」 二舅妈的行事作风就是这样,陈三娘了解她,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不过二舅妈这么做可不仅仅只是帮文靖安一家吆喝,莲花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在这镇上做生意站稳脚跟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二舅妈其实还有另一层深入的考虑。 第45章 危机 光明正大技不如人 二舅妈那么大张旗鼓帮文靖安家的豆腐店宣传,是给镇上的人传递一个信息。 这家豆腐店是陈家罩着的,都帮忙照顾着点生意。 如果不帮衬也就算了,千万别来捣乱。 镇上那些大商户和泼皮无赖自然给陈家这个面子,一些无关人等和豆腐店没有利益冲突也不会来为难,但镇上那家「北施豆腐店」可就是直接的利益受害者。 现在文靖安一家刚开张,那家豆腐店没有感受到压力,等文靖安家的豆腐口口相传出去,他们那种豆腐迟早要被比较下去,销量减半算是好的,长此以往肯定得关张大吉,这几乎是註定了的结果。 以二舅妈的眼光和经验,陈崇章给她尝了一小口文靖安家做的豆腐时,她就预料到那家北施豆腐店必然的结局了,所以她不经过陈守严和陈三娘同意,毅然决定帮文靖安家吆喝一把,用读书人的话来说可以叫做敲山震虎。 「你们家的豆腐比北街那家好太多了,只要坚持做下去,那边迟早关张大吉。这种事生意场上经常见,没情面可讲,那家豆腐店的老闆娘还好说话,老闆是个泼皮,我们得防着他点。」 陈三娘哪能不懂里边的道理,正所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即便她们一家光明正大对方技不如人,但要是全把对方的生意抢走了,保不准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我们也不打算把整个镇子的豆腐生意都揽走,只要能赚些钱,以后供靖安考科举用就行。」 二舅妈:「你这么想他们可不会,镇上两家店为了一门生意打得你死我活的例子还少吗?」 陈三娘不言语了,文靖安听了二舅妈的提醒,也把这件事放在了心里,毕竟古代可没有什么商业保护法,合法权益这些东西人们听都没听过,所以不管对方有没有找上门来,他都得提前想一想解决的办法。 二舅妈交代完这番话,把打包好的一份贺礼交给陈三娘,说道:「光跟着你说话了,今天你们开张,我意思意思。」 陈三娘了解二舅妈的为人,也不说推脱的话了,把礼物收下交给文三贵,跟二舅妈说道:「留下来吃个晚饭,大家热闹热闹。」 二舅妈:「你们刚搬过来千头万绪的,我先不添堵了,我这边店里还要关门收尾,等过几天我和娘、大嫂她们再过来一趟,等茂业和大哥回来,你和三贵带靖安去家里吃饭,爹那边你放心,我提前探他口气。」 陈三娘点了点头,文三贵道:「怎么谢你才好。」 二舅妈道:「一家人不用说这种话。」 二舅妈为了不让陈三娘和文三贵感到不舒服,话题一转到了文靖安身上。 「崇章说这做豆腐的方子还是你从书上看来的,这两天是你带他和宁宴做出来的,难怪你大舅舅和二舅舅总说可惜了你去读书,总想带你去跟他们做生意。」 文靖安:「我是运气好,刚好看到了。」 二舅妈:「老天爷赏饭吃也算本事。」 文靖安:「哈哈,可惜今天豆腐都卖完了,明天一定多做些,舅妈你和外婆、大舅妈都尝尝。」 二舅妈:「行!舅妈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跟崇章说。」 文靖安:「好。」 二舅妈转脸陈崇章道:「你就留下来多帮忙,手脚麻利点。」 陈崇章应了一声,二舅妈跟陈三娘再说了一会话,随后回陈家的店里去了。 文靖安这边既然已经卖完了豆腐,那就开始收拾清洗店面,文三贵自去买菜做饭,苏长青答应了晚上过来吃饭,这会先回他的店里去了,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帮陈三娘干活。 第81页 显然,今天算是开张大吉,五框豆腐全部卖完,一框豆腐大概在5斤左右,合起来就是25斤,除去两三斤他们拿去街上给人试吃的损耗,今天也卖出二十多斤豆腐了,陈三娘之前特意把找零的钱和卖豆腐的钱分开放,最后算了一下,今天一共入帐132文! 利润就用不着细算了,横竖赚了钱,开了个好头,照这么下去,发家致富不敢说,但在镇上站稳脚跟,求一个安身立命是肯定能行的。 又经过他们一番整顿,这家豆腐店基本成型了,暂时看不出需要改进的地方。 文三贵买了酒菜回来做好饭,安安过去请了苏长青过来,一行人便在店里支开桌子搬来凳椅,忙活一天中饭都没吃,一个两个都饿得肚子见底了,这顿饭自然是大快朵颐,美味足量。 饭后文靖安率先向苏长青表示高度感谢,苏长青跟文三贵多喝了几杯,趁着酒兴那股子侠客意气又起来了,拍了拍文靖安的肩膀,回道:「靖安小兄弟,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以后这个 『谢』字就不准再提了。」 文靖安还没开口,安安又福至心灵,说道:「你和小哥哥是兄弟,那三叔就是你爹,三娘娘就是你娘了。」 陈三娘又要捂安安的嘴把她拖走,但苏长青全不在意,反而是笑道:「你这个小女娃有意思,就是年纪小了点,不然我书肆正缺人手,请你过来当伙计,女娃娃伙计,哈哈哈。」 安安道:「年纪小怎么了?我识字又会算数,别说当伙计,掌柜都行。」 苏长青惊喜道:「你还识字?」 安安道:「小哥哥教的。」 苏长青看了文靖安,文靖安道:「是她自己聪明,我教了两年,其他都是她自己学的。」 苏长青饶有深意看了眼安安,文靖安道:「书肆倒是个好去处,反正两家住得近,往后安安多去走动,能帮忙的就帮忙,重活她做不了,但帮忙看店还是可以的。」 苏长青:「好啊,你要是过来帮忙,我那边的书你随便看,笔墨纸砚随便用。」 安安:「哦,我考虑考虑。」 陈三娘戳了下她的额头,「你还考虑个头,豆腐店里没你啥事,赶紧谢谢苏伯伯。」 安安:「谢谢苏伯伯。」 苏长青意味深长嗯了一声,眼角扫了扫林宁宴,红着脸道:「来云州这么多年,第一次吃了顿热闹饭,多谢款待。」 文靖安:「刚才不是说不提谢字吗?」 苏长青:「哈哈,好,那我先回去了。」 陈三娘:「往后常来,我们这里备你一副碗筷。」 苏长青拱手作谢,文三贵送他回去了。 此时天快入黑,林宁宴主动说道:「明天书院就开课了,我得先回去一趟,看看先生有什么吩咐。」 陈崇章也说道:「我也回家了。」 文靖安:「好,明天书院见。」 说罢文靖安送他们出门,林宁宴道:「这是我进书院以来最有意义的休沐日。」 陈崇章:「我也是。」 林宁宴道:「我第一次有了种学以致用的感觉。」 陈崇章:「我也是。」 林宁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往后我得多想想『知』和『行』之间的关系了。」 陈崇章:「我也是。」 文靖安:「……」 大哥二哥,按照年纪算,我才是三弟啊。 大哥二哥一起拱手作揖,齐声道:「靖安,谢谢你。」 文靖安:「……」 还没说话呢,他们人已经走远了。 文靖安笑着摇了摇头,考虑到自己明天早上也得去书院,明天生意肯定比今天要好,五框豆腐肯定不够卖,便趁晚上这段时间,跟陈三娘和文三贵先做好五框放着,明天她们再做五框,那就是50斤豆腐,如果都卖出去,那这门生意比想像中要好做。 事实的确比文靖安想的还要顺利,第一因为他用石膏点的豆腐确实好,第二是二舅妈帮忙吆喝,普通老闆姓对吃的东西最上心,听闻镇上开了家新豆腐店特别好吃,去晚了买不着,纷纷踊跃前来抢购。 文靖安大清早离开小店到书院去,晚上放了课回来,已经到了酉时二刻(17:30),这会都该是饭点了,他家门口依然有不少顾客来往,陈三娘和文三贵忙得焦头烂额,甚至连安安这个童工都用上了。 文靖安放下书箱去帮忙,一直到镇上的鼓楼敲响戌时(19:00)的鼓声,天色开始发暗发昏,他们这才歇了下来。 文靖安却发现檯面上还剩下半框豆腐,心里觉得奇怪,按理说他们昨晚做了五框豆腐,今天陈三娘和文三贵再做五框,一共才50斤豆腐,按照刚才那个顾客数量来看,不至于还卖剩半框,便问:「客人都是晚上来买豆腐吗?怎么还剩了半框?」 陈三娘道:「还得谢谢剩下这半框。咱们昨晚做的五框加上今天早上我和你爹做的五框豆腐,中午就卖光了,我瞧着不对劲赶紧泡黄豆,这些都是后来我们紧赶慢赶做出来的,我们赶着做了两趟,一共多加了六框,现在还剩这半框。」 文靖安:「……」 那他家今天差不多买了80斤豆腐? 文靖安甚至都有点怀疑这个数据的真实性,问道:「不会是二舅妈那边又帮了咱们吧?」 陈三娘:「没有,我让安安给她和你外婆送豆腐,她那边没有再送米送粮让人来咱家买豆腐了。」 第82页 安安道:「对,二舅妈还说咱家豆腐好吃,没必要。」 文靖安:「……」 看来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吃货永远存在。 与此同时,北街那家北施豆腐店则显得一派萧条了。 偌大的店铺门前空荡荡无一人,檯面上堆了七八框颜色发黄的老豆腐卖不出去,这些都是早上做好的豆腐,此时已经入了夏,中午天气闷热,如果明天再买不出去,这些豆腐就要开始发酸发馊了。 「查到了查到了!原来是南街那边开了家新豆腐店,把我们家生意全抢走了!」 一个瘦弱的伙计从镇南街跑回来,顾不上喘气,赶紧给老闆和老闆娘打小报告。 第46章 砸店 少年心性书生意气 老闆娘自然是文靖安之前见过的那位体态壮硕的中年女子。 老闆则是一个满脸虬须的精壮汉子,不过和他妻子相比到底显得小了一个型号。 此时他赤着胳膊坐在一条长凳上,听完伙计的汇报,即刻来了脾气,怒不可遏道:「哪一家?!老子马上带人过去,直接把他店砸了!他妈的!」 老闆娘却冷静得多,问伙计:「他们家什么背景?」 伙计如实相告:「听说是陈家照顾的,昨天他们开张,陈家的粮店免费送米给他们赚吆喝。」 老闆娘皱眉道:「陈家?他们家大业大,怎么还做这种小生意?」 伙计:「不是陈家自己,听说是陈老爷的女婿开的店,忽然从桃河村搬上来的。」 老闆怒道:「管他陈家李家!抢老子饭吃,老子让他从哪儿来滚哪儿去!」 老闆娘瞪他一眼,大声道:「闭嘴!」 伙计吓一激灵,老闆果然缄口不语,勉强保持着色厉内荏的样子。 这老闆娘是莲花镇上土生土长的人,对镇子上大门大户家的事情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当年陈三娘和陈家的事轰动一时,她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便说:「不对啊,陈守严恨死了他女儿女婿,听说十多年没来往,这会怎么就帮衬上了?」 伙计:「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家的豆腐看着又白又嫩,我看好多面熟的老客都跑他们家去了。」 老闆:「直娘贼!在老子的地盘抢饭吃,老子……」 老帮娘直接给他摔去一个箩筐,将他从长凳上打下来,喝道:「把豆腐收了然后给老娘做饭,马上!」 这个满脸鬍鬚,露着一双虬实臂膀的老闆大气不敢出,乖乖爬起来开始收拾台面堆积如山的豆腐。 伙计见怪不怪,向来知道他们家是老闆娘说了算,这家豆腐店本来是老闆娘的家传祖业,老闆是入赘的,平时跟他们这些伙计吆三喝四便罢了,在老闆娘面前即刻原形毕露。 这正印证了二舅妈之前跟陈三娘说的话,这家店的老闆娘还好说话,老闆是个泼皮无赖。 此时这位老闆娘也不着急,而是跟伙计说道:「既然和陈家有关系就不能乱来,你再去打听打听陈守严为什么忽然改了态度。还有,你去买一斤他家的豆腐过来——你手上提的什么东西?」 伙计笑了笑:「这就是他们家的豆腐,我看那么人买,也想尝一尝。」 老闆娘:「……」 把伙计的豆腐要过来,首先看了颜色,色白如雪;再试了弹性,嫩如羊脂;再捏一块尝了味道,爽滑可口,满满的豆香味,真的是唇齿留香。 老闆娘呆在原地良久,经营豆腐店多年,她哪里还看不出文靖安家的豆腐与她们家的孰优孰劣,她问伙计:「他们家卖多少钱一斤?」 伙计:「和我们家一样,都是6文钱一斤。」 老闆娘:「……」 如果之前她还认为文靖安一家生意好是因为有了陈家帮忙吆喝,那么现在她已经得到了归根结底的答案——人家的豆腐比她们好上千百倍,价钱也跟她们的一样,平心而论,如果她是顾客,她会怎么选择? 长此以往下去,她家的生意就不是被抢走那么简单了。 这时老闆从屋里出来,入赘多年,他最会体察老闆娘的脸色,便凑上来说道:「不管他豆腐做得有多好,我有办法闹得他开不了门。」 老闆娘本不愿用下三滥的手段,但想到如果祖传的豆腐店在她手里砸了,无颜面见列祖列宗倒在其次,往后一大家子的活计可就断了,这迫使她不得不做出应对。 「你有什么办法?」 老闆挺大个男人忽然露出贼眉鼠眼的欣喜神态,贴近老闆娘的耳畔,吱吱叽叽说了起来。 文靖安家这边倒是一片喜庆,文靖安帮着陈三娘收了豆腐摊,洗刷干净台面木框之类的用具,文三贵也在里边把晚饭做好了,饭桌上陈三娘仔细算了一下,今天他们家一共入帐450文钱,那就是一共卖了75斤豆腐,这比文靖安原先预料的显然好得太多了。 前面已经算过了,1斤豆腐的利润是4文钱左右,今天卖出75斤就是赚300文钱,即便除去每个月2两银子的租金,加上他们家每天的伙食和其他用度,剩下的盈余也是相当可观的,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几年他家真成地主了。 这么顺利的开局,让文靖安都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了。 然而看着陈三娘和安安将一把又把的铜钱串起来,他又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真实。 说起来还是那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学习改变人生。 第83页 不过人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的。 文靖安一家才顺风不过两天,第三天便遇到风浪了。 这日文靖安从书院放了课,想着这两天豆腐店已经基本走上了正轨,便主动邀请林宁宴、陈崇章和要好的几个同窗到家里品尝豆腐宴,一行人从青莲书院兴致盎然往豆腐店里来,刚到街口,远远便看见豆腐店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且不止如此,街道两边都站满了人,纷纷往豆腐店那边看过去。 陈崇章感嘆道:「哇!这生意好过头了吧?!」 其他几个同窗纷纷感嘆附和,唯独林宁宴眼光独到,他长得也比文靖安等人高许多,一眼便看出不对劲。 「那边有事!」 林宁宴一下变了脸色,文靖安也发现了不对劲,人们来买豆腐没必要围在街道两边,这显然是看热闹的阵势。 于是加快了步子,一行人从人群中穿过去,文靖安率先从人群中穿出来。 只见他家摆出来的豆腐摊子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豆腐撒了一地,地面上有一个人躺在担架上不断呻|吟,一群泼皮无赖般的人在他家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文三贵和苏长青拦在门前不让他们进去,但文靖安没有看到陈三娘和安安。 他也不管到底怎么回事,直接沖了上去。 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也都是少年心性、书生意气,看见文靖安沖他们也管不了许多,跟着文靖安一起沖了过去。 这群泼皮无赖是正面面对文三贵和苏长青的,背后不留提防,被文靖安等人当场撞翻了两个倒在地上,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迅速集合到文三贵和苏长青身旁,与这群恶汉形成对峙之势。 文靖安开口不问别的,先问道:「娘和安安呢?」 文三贵:「放心,我让她们从后门走了。」 文靖安心里稍轻松,问道:「你和苏伯伯没事吧?」 文三贵:「没事,他们还不敢跟我们动手。」 文靖安:「到底怎么回事?」 文三贵还没作答,一个满脸鬍鬚的恶汉重重踢了一脚豆腐摊子,凶神恶煞道:「怎么回事?!老子让你知道怎么回事!」 哐的一声,文靖安家那个豆腐摊子完全是倒了下来。 苏长青在文靖安耳边迅速说道:「他是北街那家豆腐店的老闆王四发,一个入赘的惫赖汉,这种人欺善怕恶,你和你爹先走,我给他们打痛了,他们才不敢咬人。」 听到对方是另一家豆腐店的老闆,文靖安一下便瞭然是怎么一回事了。 恶性竞争呗,他们家生意好了,对方找上门了。 那天听了二舅妈的话之后,文靖安是做过这方面的考虑的,只是没想到这才过了短短两三天,对方竟然来得这么快,还用这种摆烂的方式,担架上躺着的那个人必然是他们请的演员。 果然,为首的那个叫做王四发的叫嚣道:「我兄弟吃了你家豆腐起不来了!今天给不出个说法,老子要你全家偿命!」 他身边的狐朋狗友显然经过事先排练,王四发一叫,这些人纷纷山唿,还怂恿不明所以的吃瓜群众加入进来,造出一种全民愤慨的假象。 眼见群情汹涌,文三贵不退反进,护在文靖安前面,喝住了王四发,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农夫此时爆发最朴素的勇气和能量,他指着王四发:「是男人沖我来!别动我妻儿!」 王四发大喝:「有种!老子先剐了你!」 说罢挽起袖子赤着胳膊便要冲,他后面那些人见了纷纷响应,文三贵和苏长青也来了脾气,让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先走,他们要两个人干对面一群人。 文靖安身在局中又相对置身事外,他躲在文三贵后面相对理性,想着万一真动起手来,他家这店面肯定就完了,到时不管有理没理,门店没了就是吃亏,这正是对方想要的。 形势危急,文靖安拉住了林宁宴,快速说出了自己这个担忧,并说道:「绝对不能在这打起来。」 不像陈崇章和书院其他同窗被激起了血性,也要跟文三贵、苏长青跟这群泼皮无赖干一架,林宁宴保持了足够的冷静,问道:「怎么办?」 文靖安快速思索,恰好看到地上被打碎的豆腐,抓了一把让林宁宴吃一口,嘱咐他先别吞下去,并在林宁宴耳畔简单说了一句:「他们装我们也装。」 林宁宴即刻会意,趁敌我双方中间还有一段空隙,文靖安在后面一推,林宁宴直接躺在了地上,滚到双方中间的台阶上。 文靖安大喊道:「王四发打死人了!王四发打死了青莲书院的学生!」 于此同时,躺在地上的林宁宴不断抽搐,口吐白沫(豆腐碎末)。 第47章 方法 和平共处合作共赢 这一幕来的猝不及防,王四发等人一下懵了,便连文三贵和苏长青都搞不清状况了。 刚才还喊打喊杀的双方顿时安静下来,一旁的围观者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捕捉新动静。 文靖安抓着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从文三贵和苏长青中间钻出去,蹲下来将林宁宴的头捧起来,大喊:「宁宴你怎么了?宁宴你不能死!」 陈崇章:「……」 作为文靖安和林宁宴的死党,别人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他俩在搞什么,陈崇章却是一清二楚。 这让他也冷静下来,不再一心想着跟王四发等人动手,并把书院几个同窗拦住了。 第84页 果然,文靖安不断摇晃林宁宴,林宁宴翻着白眼,嘴里不断吐出豆腐沫。 文靖安一手捧着林宁宴的脑袋,一手指着王四发,痛斥道:「你打死了青莲书院的学生!还是一个考了功名的学生!我要报官!你犯罪了,不只是你,你这些同党,你的家人都跑不掉!」 文靖安这话实在太有穿刺力了,古代人本就尊重读书人,更何况还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士农工商等级分明,官老爷和读书人这一群体就是铁板一块高人一等,王四发知道里边的利害,平时他们在镇上只欺负普通老百姓,从来不敢去书院和私塾书院惹事就是这个原因。 最要命的是,文靖安还牵扯到了他的同党和家人,这无疑刺中了他的软肋,他那些同党也害怕事情闹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照不宣往后退了一些距离。 不过王四发到底是无赖头子,还算有些头脑,当即怒道:「小王八蛋算计老子!找死是不是?」 文靖安:「老王八蛋你先算计的老子!」 王四发:「你——!」 文靖安直瞪他:「都是明白人,别在这跟我装,马上带你的人走。」 那个担架上躺着的人就是王四发随便找的一个无赖,当中被文靖安揭穿,王四发在心里自然矮了三分,文靖安又道:「我们都是青莲书院的学生,你不走我们全躺这,官府的人不来我们就不起来。」 王四发:「你!」 文靖安:「走不走?」 王四发怒目而视却不敢再前半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到底要面子,将文靖安等人指了一遍,兇狠道:「给我等着!我兄弟一天起不来,你们一天别想开张!」 说罢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唿他那些狐朋狗友把担架上的人抬起来,在人群中开了一条通道,一边喊着「豆腐吃死人了」,一边耀武扬威着走了。 围观群众发现没有好戏可看,反正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谈资,且天色也不早了,纷纷散去。 文靖安找了一块手帕给林宁宴处理嘴角和衣服占上的豆腐碎末,林宁宴这才起来坐在台阶上,主动向文三贵道:「叔叔别怪靖安和我自作主张,真打起来你们家的店就毁了。」 文三贵哪能不懂这些道理,说道:「我只是不愿你们牵扯进来,这是我们大人的事。」 一边说着一边将林宁宴扶起来,陈崇章气愤道:「要不是担心咱家的店,我真跟他们干一架,苏伯伯说得对,这种狗不打疼了,他会一直咬人!」 以前只知道他顿时憨厚,没想到凶起来还有如此血性的一面。 更血性的人即刻就来了,陈崇章刚说完,街道的另一边,逆着人群方向赶来一大群人,这些人举着扁担、锄头等等农具来势汹汹,在这群人最前边领头的,当然是二舅妈了。 二舅妈看了一圈现场,也不说其他的,直接问:「他们人呢?」 文三贵道:「人已经被靖安说走了。」 二舅妈:「行,弟兄们跟我来,这什么样那边也给我砸成什么样。」 文靖安:「……」 不用怀疑,陈崇章的血性肯定是从二舅妈这里遗传下来的。 他正想跟劝二舅妈先不要冲动,安安拖着个扫帚从店里面跑出来火上浇油,跟二舅妈道:「我也去!打死他们!」 陈三娘从后边追出来把她扫帚抢走,说道:「你添什么乱。」 文三贵道:「你怎么回来了?」 陈三娘:「我们就在后厨没走。」 文三贵:「你……」 陈三娘:「现在不说这个。」 随即跟二舅妈道:「先不要带人过去,我们想想有什么办法解决,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 二舅妈说道:「这种事我在镇上见多了,不做个了断后面没完没了。」 陈三娘:「那更得从长计议,你就这么带人过去动手,理亏的就是咱们了。」 二舅妈不是不听劝的人,但她脾气就是如此,刚才街坊告诉她王四髮带人把文靖安家的豆腐店围了,还砸了东西,她即刻关了粮店叫上所有陈家的活计抄傢伙过来,因此说道:「不管怎么样,这笔帐我一定要跟他算!他姓王的什么东西!呸——!」 陈三娘知她脾气,顺着她道:「行,你先让伙计们回去,这件事我们商量以后再说。」 二舅妈稍微平復了些,陈三娘再劝她:「靖安和他同学好不容易把人煳弄走,为的就是让大伙先冷静。」 提到文靖安,二舅妈这才顺了口气,也不问文靖安是怎么把人弄走的,先表扬道:「靖安你做得不错,不过这是大人的事,你们都是读书人,后面干仗的事就不要参与了。」 文靖安:「……」 安安说:「二舅妈,我不是读书人,我要参与!」 二舅妈随口道:「行!带你一个。」 安安:「好!」 这次陈三娘没把安安拉走,有了安安和二舅妈的互动,气氛便轻松了不少。 二舅妈跟她带来的这群伙计高声道:「辛苦弟兄们跑一趟了,今天晚上让厨房加几个菜,都算我的,不过这件事没算完,还有辛苦你们的时候。」 那七八个伙计也不说话,很有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味道,二舅妈刚一说完他们便有序撤退,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一场闹剧总算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时间,文靖安看着满地狼藉,心里横竖不是滋味,无论在什么世界,谋生总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 第85页 这时候其他人也看了现场的情况,一个两个自然又都是愤慨。 二舅妈道:「要不我让人到乡下去把茂业和靖安两个表哥叫回来?跟姓王的不用留情面,明天我们也围了他们的店。」 陈崇章即刻道:「我看行,明天我躺担架上。」 二舅妈白了他一眼:「你演戏上瘾了是吧?明天跟靖安好好去上学,安安先去咱们家住,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再叫你们回来。」 安安:「二舅妈,不是说好我也去吗?」 二舅妈:「等你长我这么大的时候再去。」 文三贵想了想,说道:「那行,等会我回一趟村里,告诉我大哥、二哥,明天让他们把村里其他同族也叫上。」 林宁宴道:「靖安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明天我跟先生说清楚原由,我带书院的人也过来。」 陈崇章和其他几个书院学子一起响应:「就是!几个泼皮无赖还能闹翻天了?靖安放心,这件事我们撑你到底!你们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文靖安:「……」 群情汹涌,连向来温顺寡言的文三贵都下了决心,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这也使得文靖安初步认识到了古人这种争斗之心特别强,对生存资源的争夺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诉诸王法,而是通过联合自家宗族亲友发起抗争。 这显然是封建社会人们普遍使用的一种解决矛盾的方式。 文靖安也可以「入乡随俗」接种这种处理事情的方式,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圣僧,被啄走了一只眼睛还要割肉餵鹰,学什么以身饲虎,不过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他还是尽量想通过自己的能力去周旋,以求得到一个两全的结果,如果真打起来就是内斗,赢了也是输,人和人之间最愚蠢的就是内耗,这是大多数人类共有的通病,他不想犯蠢。 所以若非迫不得已,他不愿零和博弈,和平共处、合作共赢才是生存发展的真理要义。 「先不要大张旗鼓叫人,我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在所有人蠢蠢欲动时,文靖安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 他说:「他们找我们麻烦是因为我们抢了他们的生意,那我们把生意还给他们就行了。」 林宁宴:「你是说你家要关门?」 文靖安:「不,我家也要吃饭赚钱,不关门。」 林宁宴:「那怎么还?」 文靖安沉默了,其实豆腐店开张那天二舅妈提醒他们家的时候,他有想过这方面的解决办法,只是对方来得太快了,他也不确定自己的办法能不能用,但现在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他也只能赶鸭子上架,匆忙试一试了。 「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和我爹去找他们商量,先讲理,要是说不通,明天再按大伙说的办也来得及。」 陈三娘第一个表示反对,「不行,你和你爹去他们家,万一他们当场翻脸,你和你爹还怎么回来?我不同意。」 安安也说道:「就是!那多危险呀,我也不同意。」 文靖安:「二舅妈不是说他们家老闆娘好说话么?苏伯伯也说那个王四发是入赘的,那他们家是老闆娘说了才算数吧?」 二舅妈:「你是说直接找老闆娘谈?」 文靖安:「对,舅妈能让我和老闆娘直接上说话么?」 二舅妈:「可以,我亲自去联络,她绝对不敢作妖,不过那老闆娘不是善茬,王四发敢来闹事她肯定在背后点头了,你要是拿不出点实际的东西来,光凭嘴可说不动她。」 文靖安:「放心,我有东西。」 第48章 谈判 开门见山推己及人 当即做出安排,二舅妈亲自去找那家豆腐店的老闆娘约谈判的时间。 文靖安这边也不闲着,和林宁宴等人把被砸烂的摊子抬到一边,再把能用的物件收拾好,把地面打扫干净。 所幸文三贵和苏长青拦住了王四发那些人,文靖安来了之后又及时把人煳弄走了,店里的东西安然无损,但那个摊子肯定是不能用了,得请镇上的木匠造一个新的。 他们收拾好之后,二舅妈也从北街那边把消息带回来了。 二舅妈说道:「可以了,随时可以过去,就去她们家,我和你们一起。」 文靖安便不多耽搁,与众人跟着二舅妈一道过去了。 到了北街,北施豆腐店门前聚满了人,当然是以王四发为首的那群社会闲杂人等,约莫有十几个,其中一个看起来还有些面熟,文靖安回忆了一下,正是之前躺在担架上的那个,他一个人打两份工,之前是伤员,现在站起来做打手了。 二舅妈上去跟王四发交涉,最后谈定的是王四发和老闆娘两个人跟他们谈,所以文靖安这边也只能进去两个人。 二舅妈转达了对方的意思,文靖安应允道:「可以,我和我爹进去。」 二舅妈给对面的王四发指了指文靖安和文三贵,王四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陈三娘赶紧跟文靖安道:「她们这些生意人和你们读书人不一样,即便你有道理也不要硬跟她们讲,实在谈不下去先服个软,人出来了再说。」 文靖安:「我知道,放心吧娘。」 陈三娘又跟文三贵道:「你看着点,都小心点。」 文三贵重重点头,林宁宴道:「万一不对劲你们就喊,尽量弄出声响来,我们马上冲进去。」 第86页 文靖安:「好。」 于是众人让开了一条道,王四发那边的人也让出位置,王四发领着文靖安父子往店里去了。 不得不说人家这家豆腐店确实有些底蕴,光是从店面来说就气派得多,更不用说人家这是祖传的房屋,继续往里走,过了一道拱门,后面左右厢房兼备,中间是个院子,院子最里面是待客的大厅。 大厅首座上的那位无疑就是老闆娘了。 她在厅内看到来的竟然是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不禁皱起了眉头,一度怀疑自己看错,等文靖安和文三贵在厅外等候,王四发进来跟她报告之后,她才知道那是文三贵和文靖安父子。 王四发特意叮嘱她:「这家人很奇怪,大的只护着女人和小的,基本不说话,那个小的才说话。」 老闆娘更觉奇怪,她看文靖安最多也就十来岁,当爹的不开口,让小娃娃说话? 不过人家已经到了门口,她就不能怠慢,拿出基本的谈判诚意,亲自站起来,到门口把文靖安父子迎了进去。 让王四发亲自奉了茶,老闆娘问文靖安:「我怎么觉得这位小公子眼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文靖安:「前几天我到你家买过豆腐,但豆腐没买成被你轰走了。」 豆腐店每天顾客往来甚多,老闆娘不可能将每个人都记下,但文靖安那天在她家豆腐店门前傻站了很久,最后是她把文靖安和陈崇章轰走的,因此她还是有点印象。 「对了!那天还有个小胖子和你一起。」 文靖安:「老闆娘好记性。」 老闆娘:「好记性有什么用,哪有你厉害?看了那么一小会就把我家的豆腐方子学走了。」 她这话说的就是血口喷人了,随口一句便把偷方子的帽子扣到了文靖安的头上。 文靖安早想好了对策,三言两语便做了化解。 「你家的方子真那么管用,你们就用不着来找我们晦气了。」 老闆娘:「……」 也不怪她,正常人谁能想到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如此对答如流? 倒是王四发无赖惯了,还是用狐假虎威那一套,威胁道:「小王八蛋没死过是不是?!」 文三贵主动向前走了一步,那意思是别为难小的,有种沖我来。 老闆娘用眼神震退了王四发,初一交锋她们便输了一局,但文靖安也不乘胜追击为难她们,直接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你们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我体谅你们的难处,你们也体谅我家的难处,你们做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我爹娘也要养活我,谁也别赶尽杀绝。」 文靖安这番话一出,老闆娘直接是愣住了,她原本是想着给这对父子一个下马威,然后由她来说这番话,没想到被文靖安抢先了。 这这种话于情于理都不能反驳,几乎相当于真理了,老闆娘原本的计划是她说了之后抢占先机,然后先发制人给文靖安一家施压,比如要求文靖安家往后一天只能卖30斤豆腐或者更少之类的苛刻条件,但文靖安直言不讳得到了无心插柳的效果。 可见真诚和自信是谈判胜利的重要条件。 不过和老闆娘那种狭隘的想法不同,文靖安这么说是出自推己及人的真心实意。 「我们家的豆腐店得继续开,你们家的也要开,但我们心里都清楚各自豆腐的成色。我不兜圈子,长此下去,你家肯定关张大吉,我说的没错吧老闆娘?」 王四发脸上越发难看,又要发作,老闆娘却抬手止住了他,也坦诚相见道:「你说得对。」 文靖安:「好,按理说你们就不该找我家麻烦,而是去找你家豆腐的问题,对不对?」 老闆娘:「对。」 文靖安:「你们没办法解决你家豆腐的问题。」 老闆娘:「是。」 文靖安:「要是我帮你们解决了呢?」 老闆娘一窒,愣了半晌后才问道:「你说什么?」 文靖安:「你们家的豆腐不仅偏红色还有一股怪味,肯定是点卤出了问题,你拿一些你们的盐滷出来给我,我帮你们想办法。」 老闆娘还没说话,王四发先不打自招了:「什么盐滷?!你小子说什么屁话?」 在王四发的眼里,用盐滷点豆腐是无比神奇的秘方,他入赘十多年后老闆娘才把这个秘方告诉他,现在被文靖安随口说了出来,他当然揣着明白装煳涂,要了他的命他也不会承认。 文靖安哪能不知他和老闆娘的心思,直接说道:「我家的豆腐是按我的方子做出来的,大家都是同行,这里没外人,做豆腐那点流程不用藏着掖着。」 王四发:「你小子——」 老闆娘:「你真有办法?」 文靖安:「拿一些你们的盐滷给我,不用太多,三四两就够,能不能行明天自见分晓。」 老闆娘不说话了。 其实在此之前,她和王四发私底下已经试过用无数种办法改良她们家的豆腐,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她也知道是点滷的盐滷出了问题,但那是祖宗传下来的秘方,她不敢乱动,所以文靖安直接点出了盐滷的问题,毫无疑问击中了她的内心。 一番思想挣扎之后,她问文靖安:「我凭什么信你?」 文靖安:「凭我家根本不需要你们的秘方。」 老闆娘再度陷入沉默,显然又是在做衡量,王四发眼见不妙,赶紧吹枕边风:「老婆!你真信这小子!这些读书人心眼最坏,别看他是小鬼头,他人精着呢!」 第87页 老闆娘:「去房里称三两盐滷给他。」 王四发:「老婆!这——」 老闆娘:「去!」 王四发:「……」 这位满脸鬍鬚的壮汉满脸不情愿,但在老闆娘的注视下,还是乖巧地走进了大厅左边的耳房,不多说,他用一个大海碗装了一碗盐滷出来,老闆娘给他了一个眼色,他这才不情不愿端到文靖安面前。 文靖安只往碗里看了一眼便知道这盐滷有问题了。 因为他们家的盐滷光从颜色上来看就不对劲。 前面已经说过,点豆腐的盐滷是制盐后残留在盐池中的母液蒸发析出后所得,一般成分有氯化镁、氯化钠、氯化钙等化学物,主要起到点卤作用的是氯化镁,这种「混合盐」在外观上和我们平时见到的食盐没差别,都是白色的晶体,即便溶于水之后也是淡黄色,他们家的却是偏红了。 所以不用多说,这些盐滷里边肯定混合了杂质,这也是导致老闆娘家的豆腐有一股怪味的原因。 那么这跟镇上买的矿盐无疑有「异曲同工之妙」了,正因如此,文靖安才敢故技重施试一试。 因为既然以前他利用纱布、木炭等等,通过过滤加热析出的方法能把矿盐炼成细盐,那么用同样的办法或许能把盐滷中的杂质去掉。 但也只是也或许而已,要是里面的杂质比较「顽强」,要用到其他化学试剂与其发生反应才能去除,那在现在这种条件下无法找到相应的化学试剂,文靖安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他也只是敢说试一试。 「今天晚上你们泡一些黄豆,明天我让我爹把盐滷给你们送回来,你们用新的滷水做一些豆腐试试看。」 王四发:「要是不行,老子马上砸了你家店。」 文靖安瞪了他一眼:「你要是敢,我保证你全家见官。」 说罢再不理会王四发,直接跟老闆娘说道:「要是不行,我再想别的办法帮你们,实在不行,就是把我家的豆腐方子送给你们也可以,但是得提前商量好利益分配,谁也别亏了谁,如何?」 第49章 赔偿 看来你们很想知道 连他家方子都有肯让出来,老闆娘还有什么好考虑的。 当即一口应了下来,让王四发把那三两盐滷装进一个黑色布袋里,亲自交给文靖安,并送父子俩出门。 文三贵整个过程没说过一句话,这会才悄声跟文靖安道:「靖安,你真要把方子送给他们?」 文靖安以更小的声音回道:「哪有这么便宜?我这是给他们画饼,我们是真诚跟她们谈判又不是真诚给她们上贡。」 文三贵:「……」 文靖安扬了扬手中的黑色布袋,说道:「要是这盐滷我没办法帮她们弄干净,她们还有得到咱家方子的念想,不至于被逼得狗急跳墙,而且我这么说了,她们讨好我们家还来不及,短时间内不会再为难咱家了。」 文三贵:「你想得很周到,那这盐滷——」 这盐滷最后怎么样文靖安自己也没把握,一切得今晚过后才见分晓,后面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当他和文三贵出那道拱门,后面的王四发收了那股狠劲,在老闆娘耳边说道:「这小子厉害啊,才十多岁吧?吓唬他一点用都没有,换别的小毛头早被吓得蛋都缩了。」 老闆娘瞪了他一眼:「你把人家的摊子砸了?」 王四发缩了缩身子:「弟兄们火气上来了,我一下没压住。」 老闆娘直接踢了他一脚,勒令道:「去房里取一笔钱,请镇上最好的木匠连夜赶工,你亲自把新摊子给人家送回去!」 王四发典型的外强中干,连连赔笑称是,他这幅样子和那一脸鬍鬚对比鲜明,勐汉外表弟弟心,老闆娘不吃他这套,继续命令道:「让你那些狐朋狗友马上散了,明天带他们一起给人登门道歉!」 王四发不敢违拗,赶紧出去执行老闆娘的命令。 这时文靖安和文三贵已经出了豆腐店的大门,陈三娘和二舅妈等人看到他们安然无恙,总算松了一口气,纷纷上来问情况,文靖安简短说了几句,随后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为由,先回他家的豆腐店去了。 到了店里,文靖安把谈判的过程和结果仔细说了一遍,最后统一得出的结论就是谈判成功与否,关键在于他能不能把对方的秘方改良成功。 既然涉及到两家做豆腐的秘方,众人便都不深入追问,确认文靖安一家不需要外人帮忙之后,依次离开了豆腐店。 简单吃过晚饭之后,文靖安便开始忙活了。 整个流程对他们家来说已经不陌生了,就是完全照搬两年前炼盐那套方法。 将那黑袋里的盐滷溶在水里,纱布木炭过滤掉杂质,得等相对纯净的溶液,然后再加热析出。 大半夜忙活下来,总算见了成效——原本红褐色的盐滷在颜色上变成了黄褐色的晶体。 氯化镁结晶就是黄褐色的,还有一种苦咸味,这就证明这里边氯化镁含量很高,老闆娘用这种盐滷点豆腐,至少不会让豆腐变成暗红色了。 不过文靖安尝了一下,这种盐滷还是发苦发涩,显然里面还掺杂着其他杂质,不作具体分析没法确定里边是什么东西,反正是一种或者数种高度溶于水的化学物,但即便知道了,以现在的条件也难以去除,文靖安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第88页 「过滤之后她们家的盐滷浓缩了很多,她们点滷的时候可以比原本少放一些滷水,希望这样能沖淡这股苦涩味——」 文靖安将过滤好的盐滷装回那个黑色的袋子,交给了文三贵,说道:「所以,爹,你把盐滷还给她们的时候,千万记得转告,用这个盐滷做豆腐要比平时放得少一些,放一半就行。」 文三贵一一记下,一家人再把各种过滤的器物收拾好,各自去睡了。 第二日文靖安照常上学,但出了这种事他也做不到一心一意放在书院里,恍惚了大半日,下午李碧存亲自过来找他,把他带到了学厅里边。 李碧存也不说兜圈子的话,直言道:「你家的事我听宁宴说了,这件事你家占理,如果需要帮忙,我与三位教习联合镇上的几位先生给你写一封信,直接上呈县尊王大人禀明事情原委,官府自会给你家一个公道。」 诚然,李碧存已经把文靖安当做了「入门弟子」,古代师徒之间并非简单的教学与求学关系,还会直接牵扯到人脉、人事和具体利益得失等等方面,毫无疑问,要是有了李碧存这封信,文靖安就用不着费那么多心思了。 但如果真接受了这封信的话,即便文靖安还不算「士子」,官府看在李碧存的面上,也能给老闆娘一家扣一个「贱商欺士」的罪名,轻则要她们家被罚款封铺,重则抄家下狱,随时都有家破人亡的可能,这种东西可大可小,一点也不是开玩笑的。 文靖安显然不愿因为抢生意就把那原本过得安康幸福的家庭弄得支离破碎。 你死我活不是他的处事态度,合作共赢才是他的处世真理。 因此他也跟李碧存直言:「这件事学生已经处理好一半了,没到非常时刻,先不麻烦先生。」 李碧存点了点头,说道:「你自己能处理最好,不过你是青莲书院的学子,也是我李碧存的学生,只要你占理,在这莲花镇便不必委屈自己,书院和我永远是你的后盾。」 文靖安回道:「学生谨记。」 李碧存:「若你不想通过我惊扰官府,这种事去找你外公也行,你外公对你家的态度已是今非昔比,只是他要面子不肯轻易放下身段,我与他相交多年深知他为人脾性,这件事你要是主动去找他,或许能彻底改变你家和他的僵持状况,当然,这得看你自己的意思。」 这番话无疑是李碧存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文靖安听罢给李碧存作了个长揖,深深一拜。 「谢先生点醒。」 李碧存大手一挥,说道:「去吧,尽快处理,莫因这些琐事耽误了学业,须知读书才是你的正经。」 文靖安行礼告退,到了酉时(17:00)放堂,林宁宴不放心他自己回去,主动过来找他,他俩便跟陈崇章一起回豆腐店。 这回豆腐店门前又围了一群人。 有了昨天的预警,林宁宴和陈崇章直接沖了过去。 但文靖安注意到自家门口围着的人并不像昨天那么多,而且街道两边也没有围观群众。 果然,林宁宴和陈崇章冲过去之后便没了动作,两人呆在原地静静看着前边。 等文靖安过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细看,王四发便率先发现了他,搓着手陪着笑主动上来问候:「文小爷回来啦?」 文靖安:「……」 文小爷是什么鬼? 王四发跟围在门口那群社会闲杂人员喝道:「来!问小爷好!」 那群泼皮无赖竟然真的一起向文靖安半鞠躬,整齐划一高唿:「文小爷好!」 文靖安:「……」 王四发恶狠狠拨开几个围观群众给文靖安让出道路,请文靖安往前细看—— 一个崭新的豆腐摊子摆在原地! 王四发半弯着腰跟文靖安介绍道:「咱家昨天那个摊子太老旧了,我让弟兄们搬走了,换个新的!」 看到态度发生了七百二十度转变的王四发,文靖安可以充分认为这傢伙吃错药或者发病了。 但显然王四发还是正常的,他带着一脸鬍鬚在文靖安耳边小声道:「新摊子的钱我老婆出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用多问文靖安也知道发生什么了——那净化后的盐滷起作用了。 王四发将文靖安送到店内,对文三贵、陈三娘和安安点头哈腰:「三爷、三爷娘、小姑奶,摊子我也放这了,有什么吩咐过来递句话,我和兄弟们马上到。」 文三贵和陈三娘没说话,倒是安安老气横秋道:「看你还算有诚意,暂时原谅你了。」 王四发:「好好,小姑奶有空来我家吃糖。」 安安:「看心情吧。」 文靖安:「……」 他不在的时候这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他同时注意到,除了外面那个新赔偿的豆腐摊子,店里的桌面上还摆着好几袋子的东西,不用多说,肯定都是王四髮带过来的礼物。 王四发轻轻顶了一下文靖安的胳膊,毕恭毕敬道:「文小爷,里边说话?」 看他态度良好,文靖安给他这个面子,王四发向陈三娘和林宁宴等人「诸位留步,我和文小爷两句交心话。」 他请文靖安到了后厨,不忘小心翼翼把门带上,确定没人偷听之后他才说道:「文小爷,昨天实在是我没礼数,我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冒犯到你,你们读书人讲究大人有大量,我、我给你跪下了。」 第89页 说着身子果然一软,竟是直接给文靖安跪下了。 文靖安:「……」 要不二舅妈怎么说这人是泼皮无赖呢? 还真是说跪就跪,跪得忽然天成,文靖安猜测自己没回来之前,他给文三贵、陈三娘和安安也都跪过了。 既然这傢伙的膝盖不值钱,文靖安就不跟他啰嗦,直言道:「有什么话直说,不用跟我绕弯子。」 王四发果然收起了膝盖,不过没有站起来,保持蹲着的姿势和文靖安身高持平,满脸堆笑道:「文小爷快人快语我王四发也爽快一回,你爹今天早上送来的盐滷管用,我婆娘照你爹说的分量点卤,那豆腐是又香又白,真他娘神了!」 文靖安:「然后呢?」 王四发谨慎笑道:「然后我来登门道歉,顺便——我婆娘让我把方子也带回去。」 文靖安假装警惕:「什么方子?你还想要我家的豆腐方子?」 王四发:「别误会你误会!我说的不是你家做豆腐的方子,那我们不敢要,我说的是怎么把我家盐滷弄干净的方子。」 文靖安假装恍然大悟,爽快道:「原来你说的是这个,这个简单!」 王四发赶紧说道:「没错!对小爷来说就几句话的事。」 文靖安勾了勾手指让王四发把耳朵靠过来,王四发那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文靖安咧嘴一笑,轻声道:「看来你们很想知道。」 王四发:「……」 他瞬间感觉不对劲,这小兔崽子要使坏!果然读书人没有好心眼! 第50章 大胆 生意好坏各凭本事 果然,文靖安轻佻道:「我就不告诉你。」 王四发:「你——」 下一秒意识到自己有求于文靖安,没有发作的资格,赶紧转换成笑脸,赔笑道:「小爷别拿我开玩笑了,昨天的事您要是还没消气,现在就打我一顿,照脸上打,打到我肿成猪头为止。」 文靖安收敛了笑意,正色道:「不是不给你,是真不能给你。」 王四发:「什么意思?」 文靖安不跟他多解释,直接说道:「我知道你们家你说了不算,你把我的话带给老闆娘,现在有两个处理的办法。第一,以后你家把盐滷送我家来,我们帮你弄干净之后你们取回去做豆腐。第二,你家不再做豆腐,直接来我家买,外面6文钱一斤我们4文卖给你们。」 王四发听罢一脸凝重,他虽然是无赖但不是草包,文靖安说的两种方法,无论哪一种,他一旦答应下来,那么从此以后他家都要被掐住脖子,受制于人了。 但王四发知道,他们不得不答应,这就是核心科技被对手掌握在手里的痛苦。 幸运的是,他们的对手是社会主义接班人文靖安,不是敲骨吸髓、赶尽杀绝的资本家。 「这对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让老闆娘放心,无你们选哪一种办法,我家都不会刻意为难你们,我们不会眼红你们生意好就故意使绊子,以后两家一南一北,生意好坏各凭本事。」 说到这个份上,王四发也不再装模作样,也不把文靖安当小孩看待了,恢復了平时凶神恶煞的神态,答道:「好,你的话我回去转告,你最好不要有半句假话。」 文靖安:「读书人不打诳语。」 王四发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文靖安也出去的时候,王四发已经带着他的人走了。 林宁宴等人自然上来问到底谈了什么,文靖安把那两个处理办法说了,众人纷纷贊同,起码他们暂时想不出更好的点子来。 陈三娘问文靖安:「那这件事就可以算过去了?明天咱家照常开张?」 文靖安看了看门口那个崭新的豆腐摊子,笑道:「那摊子好用就可以。」 他这么一说大伙都笑了,文三贵说道:「行,那我去准备晚饭,宁宴和崇章留下来吃吧,今天才算正式开张!」 安安:「我去把师父也叫过来。」 文靖安:「师父?」 安安:「就你是苏伯伯。」 文靖安:「……」 陈三娘解释道:「那天她看见你苏长青一脚蹿倒好几个王四发的人,这两天吵着嚷着让苏长青教她武艺,人家没认她这个徒弟,她自己先叫上师父了。」 文靖安道:「苏伯伯还会武艺?」 陈三娘:「剑州早年多侠客,他是老剑州人了,他自己说会一点家传的功夫。」 安安:「不是一点!是很多点!小哥哥你是没看见,那天他真的很厉害,要不是要护着我,他一个打八个!我以后也要像他那样,再有人来欺负咱们,我不跑了,我全打趴下再说!」 陈三娘:「我教你针线你不学,打打杀杀你最上心,你娘要是知道你在镇上整天舞刀弄剑,她得吓成什么样?」 安安正欲分辨:「我——」 文靖安:「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她不喜欢针线就去学武,以后做个女将军。」 陈三娘笑道:「要真能当个女将军,我也不拦她了。」 安安一脸认真问道:「小哥哥,真有女将军吗?」 文靖安:「有啊!殷商妇好、隋唐冼英;花木兰、梁红玉……一个个都是巾帼英雄,青史留名的女将军!」 安安:「那太好了!我也要做女将军!」 文靖安不愿伤害小女孩的美好理想,顺着她的意思说道:「去吧女将军,去叫你师父过来吃饭!」 第90页 安安喜滋滋沖了出去。 文靖安正跟林宁宴闲聊,王四发这会去而復返了。 不过这次王四发是一个人,且手中抱了个普通冬瓜大小的箱子。 他进门直接把箱子交给了文靖安,说道:「这里边有四斤多盐滷,以往够我们家两三个月用,现在全给你了,我婆娘说你们什么时候弄干净我什么时候过来取。」 文靖安:「你们是选第一种办法了?」 王四发:「是。」 说着,他将一把钥匙交给文靖安,说道:「这是箱子的钥匙,保管好。」 文靖安:「好。」 接着,王四发又把一袋钱交给文靖安,说道:「这是一千文钱,我婆娘说了,往后每麻烦你家一次就付一次钱,要是觉得少,可以商量。」 还有这种好事? 这倒是一笔意外之财,不过文靖安并不表现出意外,反而是假装为难,然后才答道:「可以,不过这么多盐滷我们一时半会掏不干净,明天先还你们部分,后面的我们尽快,毕竟我们自己家也要开门做生意,忙不过来。」 其实这点盐滷他们花几个时辰也能弄好,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王四发觉得弄干净盐滷是门手艺活,需要花费不少时间和心血,他一千文钱花得不冤枉。 王四发果然表示理解,说道:「可以,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碗饭一起吃。」 文靖安:「行,但以后你家的豆腐生意肯定没原先好了,而且每次还要交给我家一两银子,我是你们我心里也不舒服,你回去转告老闆娘,你们吃的亏只是暂时的,以后我会帮你们找补回来,这不是一句空话,我已经有主意了。」 王四发:「当真?」 文靖安:「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用得着骗你们?」 王四发想了想,现在他家命根子都在人家手上握着了,人家随便做点小动作就能让他家的店开不下去,真不用再诓骗他,其实刚才他心里对文靖安还是抱有成见,毕竟说到底文靖安一家抢占了他们家不少生意,他心里横竖不舒服,但现在文靖安说后头给找补,他心里信了几分,便好受了一些。 「好,我信你,如果真是那样,往后有用得着我王四发的,你一句话的事。」 他说完给文靖安抱拳拱手,再不多话,转身便走。 「慢着,现在就有一件事请你帮忙!」 文靖安及时叫住了他,王四发回头,满脸疑惑,文靖安让他过来坐下,随后说道:「崇章,你的活来了。」 陈崇章:「???」 文靖安:「今天在书院先生找我聊过了,他说要帮我写信给县尊刘大人禀明这件事的原委。」 王四发第一个坐不住了,即刻解释:「文小爷,这不能开玩笑啊!我们都……」 文靖安打断他:「放心,我让先生停笔了。」 王四发舒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跟文靖安一家和解了,要不然被书院那个瘦老子跟县太爷说一嘴,他家准得完蛋,因此他越想越后怕,后背都发凉了,因此他放低了姿态,静静旁听,大气不敢出。 文靖安继续说道:「先生说这件事既然不找他,我可以考虑去找外公帮忙,先生说或许通过这件事还能搞好我们家跟外公的关系,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先生说的确实有道理。」 林宁宴:「可这件事你自己已经处理好了啊。」 王四发赶紧说道:「对!这件事过去了!不提了!」 文靖安:「也可以还没过去。」 众人:「……」 文靖安:「你们听我说,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任何一件事都有其两面性,危机来临时往往伴随着机遇,我们要善于发现斌抓住里面的机会。 文靖安这个大胆的想法就是关于如何利用这件事带来的机会的。 两年前他就想处理陈守严这个老顽固了,端午诗会那天找到了机会,虽然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开了个好头,但显然还远远不够,不然他和陈三娘、文三贵都搬镇上来了,怎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去跟陈家说? 这放在正常的女婿亲家关系里就显得很离谱。 所以有了李碧存的提醒,文靖安巧妙地把两件事牵扯上了。 陈崇章嗅到了出演的机会,兴致盎然追问:「什么想法?快说快说!」 文靖安:「这次我们演一出大的!让你爷爷亲口说要跟我们家和好。」 陈崇章:「这难度很高啊,他那脾气你还不清楚?」 文靖安:「所以要演一出大戏!你们听好了,我是这么想的……」 他娓娓道来,连王四发都听得入了迷,生怕自己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文靖安将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事无巨细,能想到的都补充完整了,随后问道:「你们觉得行不行?」 陈崇章随口就说:「肯定行啊!我马上回家准备!」 林宁宴思索片刻,说道:「我也觉得可以试一试,这是个机会。」 王四发不断抹汗,回道:「这不行啊小文爷!你要说我帮做点下三滥的活儿就算了,那可是陈老爷,他还是你外公!我不敢!我真不敢!先不说你二舅妈,你两个舅舅那都是人物!他们要回来了,还不得拆了我的骨扒了我的皮?不行不行,真不行!」 王四发对自己的定位显然很准确,听了文靖安说的话以及对他的要求,他只想回家,泼皮无赖谁爱当谁当! 第91页 第51章 算计 有恃无恐趾高气扬 文靖安对王四发的恳求充耳不闻,反而是按住了王四发的肩膀,坚定道:「发哥,这件事非你不能成,你的分量很重。」 王四发像是戴上了一个痛苦面具,跟文靖安掏心掏肺道:「我的小祖宗!不瞒您说,昨天我敢来你家捣乱就是看准了你外公与你家不和,且你两个舅舅不在家,现在要我去他家门口找晦气……你不是要我送命么?!」 文靖安道:「我们是让你假装找晦气又不是动真格,等我外公跟我家彻底和好了,你就是两家的恩人。」 王四发这时候变得特别鬼机灵,当即回道:「那要是没和好呢?」 文靖安:「……」 这些欺软怕硬的泼皮关键时刻心理素质果然不行。 还好一直都是机灵鬼的林宁宴在,他主动上来跟王四发勾肩搭背,怂恿道:「和好没和好不用你管,你只管自己做了件好事。」 王四发还在强调自己的人设,说道:「可我只会做坏事。」 林宁宴直接从他身上松手,变了脸,冷冷道:「那没办法了,这点小忙都不帮,靖安也没必要帮你家的忙,我看盐滷你还是带回去吧,你婆娘那边你自己解释。」 王四发被抓住了软肋,赶紧道:「不行!那我也得死!」 林宁宴盯着他:「那你想怎么死?」 王四发:「……」 思想斗争了半响,这才跟文靖安道:「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文靖安:「放心,这份恩情我记下了,往后有你的好处,让你在你婆娘面前长长脸。」 王四发哪还管什么张脸,他现在只是哭丧着脸,觉得这天底下一千一万件坏事好做,怎么做一件好事就这么难。 文靖安也不是刻意为难他,而是真把他当做对付陈守严的关键人物,于是再三叮嘱他需要注意的事项,最后说道:「把这些话告诉老闆娘,让她帮你把把关,你不用刻意去演,平时怎么样明天你就怎么样,拿出昨天那股狠劲来!」 王四发行尸走肉般点头,然后耷拉着脑袋离开了。 如此一来陈崇章也不在文靖安家吃饭了,赶紧跑回陈家去。 当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在豆腐店开饭时,陈崇章也回到了陈家,像上次一样,他先去找二舅妈跟陈何氏等人,把文靖安刚才跟他说的通通转告,二舅妈等人都是老演员了,对文靖安的安排自然听从,一个两个点头说好。 于是到了陈家晚饭的时候,奉行一如既往「食不言」的家规,大伙埋头吃饭不说话。 二舅妈咬了咬筷子头停下,问道:「崇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陈崇章:「我先去了一趟靖安家。」 二舅妈:「哦,他家那事怎么样了?」 陈崇章:「他家越来越难了,可能在镇上待不下去了。」 二舅妈放下了筷子,一脸凝重,问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陈崇章歪曲事实,说道:「王四发那伙人在靖安家门口放了个新的豆腐摊子,那个王四发说明天开始,他就赖在那个摊子上卖他家的豆腐,靖安和他爹娘没办法,最后只能走了。」 二舅妈将筷子拍在桌面上,恨恨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完和陈崇章等人一起暗中偷瞄陈守严。 以陈守严的耳目,镇上发生点什么事他不知道? 他早就听说王四发去砸了文靖安家的豆腐摊子,就连今天王四发态度大变送了文靖安家一个新豆腐摊子他都让人打听清楚了,他本以为事情出现了转机,听了陈崇章的话才知道原来王四发用的是这种损招! 他心里刚起了些苗头,陈何氏便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了。 「两个儿子不在家,靖安和三娘就任由人欺负。她们家开店我们不帮衬就算了,现在人家把她们的店都砸了你也不管管,你不想管也行,我和两个媳妇管,到时候镇上的人戳你嵴梁骨说你不念亲情,你别说我们自作主张,反正你不管我们是一定要管的。」 陈何氏说完,众人都看陈守严的脸色。 陈守严也不愧是千年老顽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不为所动,自顾自在那吧唧吧唧夹菜吃饭,也不说话,也不表态,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吃完他就走人。 陈崇章一脸茫然,问道:「我说错什么了?」 二舅妈也疑惑:「靖安是这么教你的吗?」 陈崇章:「是啊,一字不差。」 面面相觑,怀疑是不是有了上次的经验,陈守严学精了,看破了他们的伎俩? 到底是陈何氏了解陈守严,说道:「你爷爷越是不动声色越是着急,这事他肯定往心里去了,现在只要王四发来挑一挑事,他准得上当!」 陈崇章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好!明天我们再看好戏,哈哈哈……」 二舅妈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告诫道:「再笑大声点!」 陈崇章赶紧收住,低头扒饭,满心欢喜等着明天看好戏。 第二日清晨,莲花镇第一缕晨光从东边的两座高山的缝隙之间散落,朝霞沾了山间的雾气与露珠,照在身上并不灼热,反而给人一股沁人心魄的清凉。 文靖安到书院时,天光已放,初夏的晨色一览无遗,书院拱桥下的那个莲池,似乎在一夜间钻出了无数带着尖尖小角的花骨朵,在一片碧绿如盖的荷叶中亭亭而立,透露着淡淡的粉和白。 第92页 金色、青色和斑斓的鲤鱼不怕人,有的书院学子打拱桥走过,掰一小块馒头扔下去,鱼群闻声而来,背嵴的颜色占据了水面,聚拢成一团流动的五颜六色。 文靖安掰碎了一整个馒头撒下去,然后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顺便双手合十向这群正在干饭的锦鲤拜了拜。 「祝我好运诸位。」 一日飞快,卯时上课,酉时放堂,文靖安心里带三分焦急七分迫切,叫上前日那几个要好的同窗,再跟林宁宴和陈崇章飞速往陈家大门方向赶过去。 王四发果然不负重託,已经带人在陈家大门前聚拢了。 陈家这种高门大户的吸引力远非文靖安家的那个豆腐店可比,王四髮带人一围,从街头到结尾便挤满了人,放眼望去没有上千也过数百,当真比游街示众还热闹。 看到这种场面,王四发和他那七八个兄弟都慌了神,吓得肝儿直颤,这种大场面超出了他们这些无赖的心里承受范围,王四发暗骂文靖安坑他,奈何他昨晚跟老闆娘转告了文靖安的原话之后,老闆娘非要他按照文靖安说的做,他这个赘婿是货真价实的赘婿,老婆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便只好带着几个弟兄硬着头皮过来了。 这时有眼线穿过人群来到他耳畔小声道:「头儿,文小爷来了。」 王四发会意,自己给自己壮了胆,沖陈家大门喊道:「怎么样啊陈老爷?给句话啊!」 陈家大门还是没动静,王四发打了个手势,他那几个兄弟便学着他的话,一起沖陈家里大喊:「怎么样啊陈老爷?给句话啊!」 这回他们没喊几遍,陈家大门咿呀一声开了。 陈守严黑着脸从大门里出来,正在跟王四发等人对峙的陈傢伙计主动给他让开了一条道。 陈守严面对王四发等一群气势汹汹的恶汉没有丝毫惧怕,反而是板着脸颇显倨傲,叱问王四发:「谁给你的胆子来找我晦气?!」 王四发心里苦,心道:「是您老人家的外孙啊!」 但表面依然保持着有恃无恐,趾高气扬道:「天王老子给的胆儿!」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守严不好意思直接下黑手命人把王四发打死,只得先走走流程,怒斥道:「有话直说!别腌臜了我门口!」 王四发将他泼皮无赖的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高唱一声:「好——陈老爷爽快我王四发也不啰嗦,兄弟们——」 他后面有人直接把一根扁担和两个竹箩筐挑上来,王四发一脚踹翻其中一个,小半框豆腐洒了一地。 陈守严不解:「什么意思?」 王四发笑道:「陈老爷别急!」 他拍了拍手,他后面的兄弟推上来一个人。 陈守严一看,眼珠子都瞪大了,那不是陈三娘还能是谁?! 陈守严心里一震,没忍住感情,指着王四发:「你要干什么?!」 王四发不急不躁,在陈三娘身边绕了个圈子,这才说道:「陈老爷,这小娘子挑着担子在街上卖豆腐被我堵住了,豆腐这门生意向来是我家的,按镇上的规矩,她想插一脚,总得卖我们个面子吧?别人家要在镇上开粮店、茶叶店得知会您一声,这是你们商会的规矩,我说得对吧?」 陈守严脸上阵红阵白,他们商会的确有这个规矩,而且他们成立商会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保证各家的利益不受损害,商会里的各商家铁板一块,外人想要在镇上跟他们抢生意,他们便会群起而攻之。 虽然王四发家的豆腐店还远远不够加入商会的资格,但那个规矩镇上的人基本都认同,这里没有什么商业保护法,乡绅们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法律,他陈守严也得认。 王四发看自己按照文靖安教的说了之后,陈守严果然没有发作,心里的恐慌瞬间少了几分,因此越发本色出演,甚至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陈老爷,实话告诉你,这小娘们家的豆腐店我已经带人砸过一轮了,我还在她家门口摆了一个我们家居的豆腐摊子,她还不懂规矩非要自己挑着豆腐在街上叫卖!本来我应该直接把她挑子砸了,再招唿她一顿扁担,不过我听说她跟你有些亲戚关系……」 王四发把刻意把尾音拉长,密切关注陈守严的脸色。 陈守严的脸此时已经黑成了积灰多年的锅底。 第52章 戏骨 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听到王四发说这挑担子卖豆腐的娘们跟陈守严有亲戚关系时,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当他们发现陈守严果然变了脸色,那窃窃私语瞬间成了议论纷纷。 「果然是陈老爷的亲戚啊!」 「应该不是太好的亲戚,否则也不用挑担子卖豆腐,受王四发这口气啊。」 「就是!看陈老爷怎么处理了,横竖是亲戚,王四发都找上门了,总不能不管不顾吧?」 「那她是陈老爷什么人呢?远房亲戚还是本家外嫁的姑侄女?」 …… 一些提着菜篮子的大妈大婶肆无忌惮享受着这桩八卦,毫无疑问,这件事足够她们十天半个月的谈资。 于是陈守严即便听到只言片语,落在心头也是字字珠玑,这些年他对文靖安一家的绝情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落下了一块心病,最怕人家揭开他这块伤疤,怕他的对手攻击他没心没肺,不当人父。 偏偏王四发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洋洋得意问道:「陈老爷,这小娘们是不是你亲戚啊?」 第93页 陈守严指着王四发:「你这嫌命长的狗东西!」 看到陈守严动真格,王四发心里那个小人已经在跪地求饶了,迅速以头敲地,疯狂喊陈老爷饶命,但到了这一步,想起文靖安昨晚的谆谆教导,想起他婆娘的殷切叮嘱,他王四发也豁出去了! 勇敢发发,不怕困难! 「陈老爷!你不敢说我王四发来说!诸位,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 王四发指着陈三娘,放开了嗓子喊道:「她就是陈老爷的亲闺女!」 咝——! 在场之人都惊异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见证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秘闻! 一个叫做八卦的东西在他们脑海里炸锅了。 陈守严的唿吸已经急促了,脸上染了一层泡水后的猪肝的颜色。 王四发趁热打铁,继续扯开嗓子道:「这娘们要不是陈老爷的亲闺女,在莲花镇上抢我家的豆腐生意,我就算打断她的腿撵出镇去也占理!陈老爷,我王四发可是给足了您面子。」 泼皮不可怕,就怕泼皮有文化,王四发得到文靖安这个文化大师的指点,一番话说下来密不透风,咄咄逼人,饶是陈守严浸淫商场多年,一时半刻也无法回击。 躲在人群外面的陈崇章嘆息道:「可恨!风头(戏份)被这大鬍子抢光了!」 林宁宴道:「他发挥得不错。」 文靖安道:「别急,等他最后一句,他说完我看情况带你们沖!」 此时,王四发在那边说出了文靖安教给他的终极台词。 众目睽睽,朗朗干坤,在人群瞩目之下,演艺新星王四发开口了。 「陈老爷给句话,你要认她是你女儿,有你和你两个儿子罩着,她开多少豆腐店我王四发没二话;你要不认她这个女儿,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的面,你不能怪我和我这些兄弟不讲规矩,这小娘们今天不掉层皮,她走不出莲花镇!」 陈守严目眦欲裂:「你——!」 王四发针锋相对,把另一个竹筐也踢倒了,白花花的豆腐在地上散落成一个扇面。 陈三娘则简直是天生的戏骨,她根本不用说话也不用做任何动作,只要往中间一站,又惧又怕、无辜无助的娇滴滴的少妇人形象浑然天成,更何况,有眼尖的观众看到陈三娘的眼角竟然酝酿了一滴泪! 这些观众里边不全是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还有不少莲花镇上年长一些的人,她们第一时间没认出那个陈三娘,但经过王四发大声嚷嚷之后全都认出来了,陈三娘当年嫁去桃河村那件事也瞬间在她们脑海中记起,看到陈三娘如今在镇上挑担子卖豆腐遭人驱逐欺辱,就是个木头也要动一动恻隐之心。 一个大娘惊唿:「真是陈家丫头!」 一个头髮花白的老奶奶眯着眼说道:「陈家丫头可是好人吶!当年过冬是她帮我缝过了一件棉衣,不然我就冻死啦,我亲女儿也没这么孝顺!」 一个不明就里的小妇人问道:「那陈老爷家的千金怎么沦落到卖豆腐了呢?」 不等旁人解答,人群中响起一个尖锐的童声:「你们看,陈老爷家的千金哭了耶!好大的眼泪!太可怜了,她爹怎么不帮帮她呀,我也想哭了,呜呜呜……」 有心人搜索了一下声音出处,发现来自于一个扎着小马尾的七八岁女童。 没错,这小女童名叫文安安。 但此时她已经让苏长青带着她在人群中转移了位置,只留其声,不见其人。 不过有了她那来自童稚般天真无邪的煽风点火,人群瞬间将同情心转移到了陈三娘的身上。 于是有人大骂王四发猪狗不如,是个倒插门的畜生,满脸长毛的腌臜货。 也有人开始劝说陈守严,告诉他父女没有隔夜仇,何必赌气过一秋。 当然也有人安慰鼓励陈三娘不用怕、不要哭,公道自在人心。 但无论哪一种,现在的舆论压力都来到了陈守严和王四发身上。 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劝说陈守严别那么狠心,即便陈三娘不是他亲闺女,他都应该帮人一把。 当然,也有不少人刻意放高声音刺激陈守严,说他没心没肺,当爹不配,良心净被生意占去了,赚的都是黑心钱。 陈守严再固执己见,在人群的共情下也感到了浪潮般的压力,心里开始动摇。 至于王四发,勇敢发发承受了他这辈子不该承受的指责,他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群情激奋、千夫所指,他犯了做无赖的大忌——激起众怒。 因此他特别注意到有些大娘大婶已经把手伸进了菜篮子里,随时准备向他扔菜叶子和臭鸡蛋。 他现在只想大喊一声:「文靖安!老子被你坑死了!」 他真的支持不下去了,他想换个镇子生活。 当然,文靖安是不会让他一个人战斗的。 在人群外围的文靖安看见时机已到,与林宁宴、陈崇章等几位书院学子一起拨开人群,直接沖了上去,二话不说将陈三娘护在身后,颇有虎狼幼崽护母的气势。 与此同时,文三贵、安安和苏长青也从另一边加入了进来,与文靖安等人列成同一阵线,共同面对王四发以及王四发那十几个弟兄。 看见文靖安及时出现,王四发如临大赦,心里千金重压总算落了地,要不是文靖安死死瞪着他,他都忍不住上来跟文靖安要抱抱了。 第94页 所幸文靖安昨晚功课做得好,王四发知道自己任务没完成,还是保持住了应有的流氓姿态。 所以他假装丝毫不慌张,反而让十几个兄弟都站在他背后帮他虚张声势,开始跟文靖安演对手戏。 「哟!来得挺及时嘛,那正好了,陈老爷——!」 王四发几乎是尖叫道:「你女婿外孙都来了,怎么着?镇上的规矩你陈家还讲不讲了?!」 陈守严在一旁不做声,但可以发现他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 王四发指着文靖安等人道:「行,老子慢慢跟你们玩,我看你们有多少担子!」 他一脚将地上的一个箩筐踩扁,继续道:「我见一次打烂一次!」 文靖安:「你试试!」 王四发:「你外公都没说话,你算老几!没有保人就想抢生意,老子把你打死也有理!」 陈崇章怒道:「来啊!看谁先死!」 双方剑拔弩张,大有就要当场群殴的架势,这时陈家里面二舅妈、大舅妈和陈何氏等人都出来了,二话不说参与了进去,全场气氛被推到了最高潮。 到了这一刻,文靖安心里已经捏了一把汗,时间仓促,他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如果陈守严还不肯「就范」,那么这对他来说这些安排将是可笑的闹剧,之前所做的一切也都前功尽弃了。 就在双方几乎推搡上手时,眼看着场面越发不可收拾,陈守严终于是忍不住了。 他喝了一声:「住手!」 声音不算太大,却有一股老成持重的威严,将人震慑,令人畏服。 文靖安等人齐齐停住,陈守严从那边走过来,直接把陈崇章的手摁了下去。 随后他示意林宁宴等人也放下手,各自往后退一步。 他跟王四发说:「这件事按照商会的规矩办,他家的豆腐店我保了,保金今晚送你府上。」 王四发心里只有两个字——成了! 但是他发现文靖安依然是死死盯着他,他赶紧收敛了松懈,依然保持着高度的轻佻,逼问陈守严:「作保得讲双方身份,陈老爷你是够身份了?他们呢?他们凭什么?」 陈守严:「……」 王四发:「我凭什么卖他们面子?」 陈守严顿了顿,正色道:「凭他们是我本家至亲,她是我闺女,他是我外孙,他是我姑爷!」 他分别指了陈三娘、文靖安和文三贵,随后瞪着王四发:「滚不滚?!」 王四发道:「好!好——既然陈老爷这么说了,我王四发无话可说,兄弟们,撤!」 王四发现在已经处在大难不死的状态,他能坚持到现在完全是靠文靖安□□得好,出现得及时,他真不能再煎熬下去了,看到文靖安给他使了个准许的眼神,他带着十几个弟兄,头也不回,飞似地跑掉了。 吃瓜群众看见坏人逃跑,纷纷认为正义得以伸张,父女得以相认,是一个典型的大团圆式解决,出于她们最朴素的情感,有些熟人上来给陈守严道贺,有些人称赞陈守严重感情,陈守严象徵性笑着应付了过去,待人群逐渐散去,留下文靖安等人,场面变得相对安静。 显然,陈守严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文靖安一家具有冲动的成分,现在平静下来,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当然,尴尬的只有陈守严一个人。 文靖安、陈三娘、二舅妈和外婆陈何氏等等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唯有陈守严尴尬无比。 第53章 后招 春风化雨明艷美丽 还是文靖安「厚道」,知道见好就收,主动开口打破僵局。 先问陈三娘有没有受伤,随后转身向陈守严礼了一礼,心里七分得意,脸上十分真诚,毕恭毕敬道:「谢谢外公。」 这一刻,全场进入死寂般静谧,都在等着看陈守严的态度。 陈守严并不言语,不过还是保持了他大商人应有的风度,微微一颔首,算是接受了文靖安的谢意。 但这还远远不够,文靖安是今天的导演而非主演,真女主还得是陈三娘。 自十一年前从陈家这道大门走出来,她离开陈家已经十一年了。 十一年世事浮沉,往事并非过眼云烟,而是她心中一幕幕苦辣酸甜,这使得她原本预演的台词变得情真意切。 她和文三贵齐声说道:「谢谢爹。」 陈守严:「……」 如果说接受文靖安那句谢谢陈守严心里还过得去,那么接受陈三娘和文三贵这句谢谢对他来说就犹如挑战一个「心魔」。文靖安让王四发那么闹不过是揭开他的疤痕,然后逼他自己驱除那块心病,现在则是到了除心魔的阶段,到了最后关头。 这种时候即便是最了解他的陈何氏也不敢上来劝说。 陈守严就站在那里,他没有直视陈三娘,但视线的余光能扫到文靖安。 如果说文靖安是导演,那么陈守严现在就是评委,而且拥有一票否决权。 这场演出能否圆满,全在陈守严一念之间。 陈守严动了动脑袋,虽然还是没有直视陈三娘和文三贵,但他斜视过来,说了一个字。 「嗯。」 说罢,他并没有匆匆离去,而是缓缓转身,跟二舅妈道:「这件事你去处理,那个王四发不用管,直接去找豆腐店的老闆娘。」 二舅妈愣了愣,大舅妈推搡了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回道:「我知道了爹。」 第95页 陈守严微微颔首,再不说什么,独自进门去了。 待陈守严离开之后,众人反应过来,一齐发出了欢唿声。 陈崇章上来抱着文靖安,恨不得与林宁宴等人把文靖安抛起来庆祝,经过这一轮谋划,陈崇章对文靖安已是彻底信服,如果可以,他这个表哥不当了,他来当表弟,他心甘情愿做弟弟。 因此陈崇章对文导演已是崇拜至极,此时他冒着星星眼跟文导表示敬仰之情:「牛啊!太牛了!这你都想得到,关键是还真做到了!我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上次诗会简直是小儿科!」 林宁宴也表示不可思议,文靖安说道:「我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是大家配合得好。」 陈崇章当即反驳:「是你策划得好!太妙了,绝妙!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 二舅妈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说道:「你想都别想!」 陈崇章吃痛,咝地吸了一口气,干脆把大脑瓜抵在文靖安的肩膀处不断磨蹭,边蹭边吸气,「让我吸点聪明,让我吸一点……」 林宁宴和青莲书院几个学子把他拉开了,这时陈何氏和大舅妈等人都聚拢到这边来,她们跟陈三娘和文三贵简单叙过之后,最后都是把目光放到了文靖安身上。 外婆陈何氏甚至泛着泪花跟文靖安说道:「靖安你做得真好,外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 文靖安赶紧回道:「外婆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要不是你帮衬我家,我都未必能活到今天,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文靖安这些话句句肺腑,他不止从原主的记忆中读取到这位外婆的恩情,就算是他自己穿越过来之后,这位外婆对他也是疼爱有加,当年陈三娘带他来到镇上,陈何氏偷偷给陈三娘塞钱给他看病的画面仍是歷歷在目。 「不过我觉得以后大家也不用说谢不谢了,这些事过去了就不用再提,以后我和我爹娘就住在镇上了,别说时常来看您,就是天天串门都行。」 陈何氏这些年的心病正是陈守严对文靖安一家的仇视,如今过去十一年,亲眼看到陈守严的态度发生转变,两家犹如冰消雪融之后迎来大地暖春,心里真是百感交集,现在听文靖安这么说,她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哎哎」地应着。 大舅妈等人都上来夸过文靖安之后,向陈三娘和文三贵提议道:「爹还在家里,你们一家今晚就在家里吃饭,正好靖安这些同窗也一起,大家热闹热闹,今天算是咱家的好日子!」 这个提议自然无人不贊同,陈崇章和安安在前头欢天喜地先进去了,文三贵留在最后收拾地上那两个被王四发踩坏的道具竹筐,陈三娘也走得慢了一些,她忽然拉了拉文靖安的手,文靖安问她:「怎么啦娘?」 陈三娘这时正好跨过陈家大门的门槛,她跟文靖安微微一笑,春风化雨,明艷美丽。 她说:「娘也谢谢你。」 说着,她轻盈一步走进了陈家,这一步已经是十一年的时间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晚在陈家这顿饭吃得自然热闹,陈守严也很给面子,虽然全程不说话,但还是上了饭桌勉强陪了众人一段时间,陈三娘和文三贵给他敬了一杯酒他也没有拒绝,最后还很识时务提前离席,让文靖安等人尽情开庆功宴。 如此,文靖安便以「体面」的方式化解了陈守严和自家的矛盾,这是她给陈三娘和外婆陈何氏的一份礼物,他践行了两年前的自己暗暗许下的承诺,成功让陈三娘和陈何氏可以光明正大地见面,这两年他做了不少事情,但毫无疑问这件事最值得表彰。 于是这算一个小小的圆满。 之前的让它过去,未来的再说不迟,那么之前的不愉快便随着这一顿酒饭烟消云散。 暌别多年,陈三娘跟陈何氏等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她今晚便干脆带着安安在陈家留宿,文靖安和文三贵两父子打了个灯笼走出陈家大门,不过他俩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借了陈家一斤上好的茶叶,提着往北街方向走。 去找老闆娘和王四发。 这时老闆娘已经充分意识到文靖安的厉害,看到他俩父子来自然无比欢迎,文靖安先把茶叶送给老闆娘,寒暄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文靖安才问:「王叔叔呢?」 老闆娘恨铁不成钢道:「别提他了!没出息的玩意儿!回来之后躲房里了,晚饭都没敢出来吃。」 文靖安:「……」 这次确实为难发发了,而且考虑到他功不可没,文靖安便主动给他说好话:「这次王叔叔帮了我们家很大的忙,这份恩情我们家记下了。」 老闆娘:「不谈这个不谈这个,你帮我们家挑干净盐滷也算恩情,你们读书人说礼尚往来,大家两清了。」 文靖安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我们家开了店肯定会影响你们的生意。」 老闆娘:「可别这么说,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两家凭各自手艺吃饭,而且你家那么好的方子还肯留我们一口饭吃,我心里是感激的,我还想着登门道歉,请你们原谅我之前派阿四去捣鬼这桩事,没想到你们先带礼物来了,我怪不好意思的。」 文靖安:「没事,我们两家不打不相识,我们这次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 老闆娘:「文小爷太客气了,你连陈老爷都对付下来了,还有什么事请教我?」 第96页 文靖安:「你做豆腐这么多年,听说过腐竹吗?」 老闆娘:「什么是腐竹?」 文靖安:「也是用豆浆煮出来的豆制品,不用加盐滷,比豆腐还好吃。」 老闆娘:「当真?」 文靖安:「当然,做法比豆腐简单,不过就是费时费工,我想镇上豆腐生意就这么点,两家你争我抢也就挣这点钱,不如拓宽思路,增加产品,也是一条门路。」 老闆娘:「话是这么说,可这个腐竹我听都没听过,更别说做出来卖了。」 文靖安:「我会做。」 老闆娘:「……」 文靖安:「我去镇上各种店铺看过了,确实没有卖腐竹的,我想等我做出来之后,我们两家豆腐店一南一北把腐竹这个东西吆喝起来。你放心,做好腐竹我会给你一个公道价,让你们家也有钱赚,这就算是我们给你们豆腐生意上的找补吧,之前我也答应过王叔叔帮你们想办法的。」 有这种好事老闆娘当然求之不得,经过盐滷和借用王四发对付陈守严这两件事,她对文靖安已经是敬若天人,根本没把文靖安当十岁孩子看待,因此文靖安说要和她们一起买「腐竹」这种新奇的东西,她感觉就像抱上了一棵摇钱树。 「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一句话!我家阿四随时由你使唤,你不用客气,尽管把他当牲口使!」 文靖安:「……」 这倒不用再麻烦勇敢发发了,他的任务到这基本就完成了,既然和老闆娘谈定了腐竹这件事,文靖安便不久留,以天色入黑为由道了别。 出了豆腐店大门,文三贵打着灯笼,也忍不住好奇,问道:「靖安,腐竹是什么东西?怎么之前从没听你说过?」 文靖安:「腐竹是我原本想的后招。」 文三贵皱眉:「后招?」 文靖安:「嗯,如果我们没办法帮她们弄干净盐滷,她们又死活不让我们家开豆腐店的话,那我们家干脆不做豆腐改做腐竹,避开跟她们正面竞争,不管怎么样我们家都有口饭吃。」 文三贵恍然大悟,随即涌上一股陌生感,他感觉自己这个当爹的,有点不认识文靖安了。 第54章 腐竹 趁热打铁跃跃欲试 父子俩回到自家的豆腐店,正好后厨还泡着一桶黄豆,文靖安便不浪费时间,干脆趁热打铁,连夜和文三贵将黄豆磨成了豆浆,其中的大部分用来做明天售卖的豆腐,剩下一小部分则尝试制作腐竹。 腐竹的前期制作过程与豆腐一致,后面的差别在于豆腐要点卤,腐竹则是挑膜。 所谓挑膜,就是用勐火煮开豆浆之后,减小火力使豆浆平息,然后燃烧木炭、木屑耐燃物等保持一个相对恆定的温度,等上一段时间,平静下来的豆浆表面就会凝结出一层薄膜,这层薄膜捞起晾晒或者烘干之后就是腐竹了。 显然腐竹的制作完全是手艺活,不需要像豆腐一样添加石膏或者盐滷这些化学物,文靖安之所以知道腐竹的制作方法,是因为她以前在一本《食品化学应用》里边看过相关内容。 里边提到由于腐竹是易碎食品,相对难以储存,不方便运输,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可以在腐竹挑膜之前,在豆浆中加入相应比例的甘油和蛋氨酸。这是用添加化学试剂的方法改变腐竹的物理性质,以达到方便储存运输的目的。 正因如此,文靖安把腐竹的制作方法也看了下来,但由于篇幅问题,书中没有介绍得那么详细,他也只是记得一个大概,所以想要成功做出腐竹,还是得花一番功夫。 和上次做豆腐一样,他分了几个对照试验组,和文三贵在后厨里忙活了大半夜,最后终于挑出了最优组——豆浆沸腾之后停止加热,然后利用余温和新加的木炭保持一个恆定的温度,让豆浆处在「不沸腾也不冷却」的状态下,大概等待五六分钟,表层就会凝出一层薄膜。 当然,蛋氨酸文靖安一时半会是找不到了,但他也大胆地往豆浆里加了微量的花生油,因为花生油水解就会有甘油产生,希望这小部分甘油能改善成品腐竹易碎易烂的特性。 最先形成的豆浆薄膜捞起来搭在竹竿上,竹竿架在灶台上烘烤,约莫半个时辰,水分基本蒸发完全,最先的试验品便出来了。 文靖安用手捏了一下,咔擦一声,还带着温热的腐竹应声而碎。 他也不浪费,把碎片放到嘴里嚼了嚼,咔咔作响,咔嘣脆。 文三贵大感神奇,嘆道:「这就是腐竹?!」 他也学着文靖安的样子掰碎一块放到嘴里嚼,不过吃完之后他就发现问题了。 这腐竹新奇是新奇,也很脆口,但没什么滋味啊,这能卖出去么? 文靖安看文三贵一脸疑惑,笑道:「爹,腐竹不是这样吃的。」 文三贵皱眉疑惑,文靖安取来原先泡黄豆那个木桶,把几块腐竹泡进去。 「正好咱父子俩吃个宵夜。」 文三贵:「?」 过了约莫半刻钟,他惊奇地发现那咔嘣脆的腐竹泡过水之后变软了。 文三贵大敢神奇:「还有这种事?」 文靖安:「这东西炒菜、凉拌、蒸煮都特别好吃。」 文三贵:「家里有黄瓜和红椒,我们炒一个?」 说时已经暗暗搓手跃跃欲试了。 于是黄瓜洗净切成菱形的薄片,红椒从中间刨开去籽,每个红椒切成两到三节为宜,腐竹捞起切成半指长的小段,一切准备妥当,热锅下油,把葱白和蒜末爆香,先放黄瓜和红椒断生,然后再把腐竹段倒进去。 第97页 油锅滋滋作响,来回翻炒,三种不同味道的食材在油锅里混合,得到一种世上独有的滋味。 待黄瓜到了八成熟,放盐和酱油调味,大火翻炒收汁,撒上葱花直接起锅,一盘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炒腐竹便完成了。 文三贵先动筷子夹起腐竹尝了一块。 香!滑!软! 劲道! 甚至还有明显的弹牙感。 都是用豆浆煮出来的东西,这腐竹的口感和豆腐完全是两种风味。 「好!好!」 文三贵连续说了两个好字,显然他比第一次吃到文靖安做出来的豆腐还要惊喜,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豆腐之前已经有了,他已经吃过了,但腐竹却是第一次,这是文靖安「发明」的东西。 「这腐竹肯定比豆腐还好卖!」 说时,他又情不自禁夹了满满两筷子,吃下去一副满足的表情。 文靖安这才动筷吃了一口,口感、口味和他前世吃过的腐竹差不太多,拿出去卖基本不成问题了,那么现在就要考虑到量产的问题了。 「爹,我是这么想的,做腐竹需要更大的场地和空间,咱家这个厨房做做豆腐还行,真要做起腐竹来肯定是不够地方的。」 文三贵放下筷子,认真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文靖安:「我想把腐竹交给二伯母家来做,大伯母想分一杯羹我们也不拦着,一来乡下地方大,二来到底是一家人,不能我们富贵了就忘了她们。她们生活好了,爷爷奶奶也能过得好一些。」 文三贵有些恍然,随后激动道:「好好!你能这么想很难得,就按照你说的办。」 文靖安:「那行,你和娘明天开始一边卖豆腐,一边先在咱家这里做少量的腐竹,我们家自己卖,也拿一些给老闆娘那边,等镇上的人接受了腐竹,我们再跟二伯母说,让她家大量生产,我们把镇上的腐竹生意包圆了!说不定还能卖到隔壁镇子,卖到县城里边去。」 文三贵:「肯定行!县城我去过,县城也没有腐竹这个东西,可能只有你舅舅走南闯北多了才听说过。」 文靖安:「那就最好了,我们好好经营,以后的日子肯定越来越好。」 文三贵:「放心吧,爹没你这份聪明,但绝不偷奸耍滑,我就是不吃不喝也帮你把这两门生意做起来。」 文靖安笑了笑:「父子俩不说帮不帮的,别这么生分。」 文三贵顿了顿,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行,明天你娘回来我就跟她说。」 他笑着笑着,又觉得自己之前和文靖安之间的陌生感没有了,文靖安还是他儿子。 当夜吃饱喝足,文三贵让文靖安先去睡,他自己收拾碗筷,一併把明天做豆腐和腐竹的准备工作做好。 第二日文靖安照常上书院,第一件事是把昨日的经过和李碧存大概说了一遍,李碧存听罢自然是认可文靖安的做法,最后说了些让文靖安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之类的话,其他的也就不多说了。 到了傍晚放堂,文靖安依旧请林宁宴、陈崇章和相熟的几个同窗到家里吃饭。 这顿饭吃得也算是曲折了,上次他们应邀来文靖安家吃饭出了王四发这档子事,现在不仅解决了王四发,还连带把陈守严也拿下了,文靖安在其中的种种操作,让林宁宴等异常佩服,他和陈崇章便大谈特谈文靖安的谋划,极尽夸奖之能事。 文靖安一一笑着接受了,这时饭菜都已备好,众人相继上桌,林宁宴眼尖,一看便惊奇道:「这是腐竹?!」 文靖安:「你吃过?」 林宁宴:「小时候在浙州和京城吃过!来了云州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了!你们在哪儿买的?」 文靖安:「昨晚我们自家做的。」 林宁宴:「???」 文靖安:「腐竹的做法比豆腐还简单,我就顺带尝试着做了一些。」 林宁宴瞪着文靖安:「别告诉我这也是你从书上看来的?」 文靖安坦诚道:「确实是从书上看到的。」 只不过是一本叫做《食品化学应用》的书。 林宁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文靖安不跟他扯远,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你试试看这腐竹和你以前吃过的有什么区别?」 林宁宴赶紧尝了一口,吃罢竟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感慨:「小时候在京城,我母亲隔三差五便会给我做一盘腐竹炒肉,吃的就是这个滋味!后来家道中落颠沛流离,我再也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这是记忆的味道,家乡的味道,母亲的味道!」 文靖安:「……」 这番话怎么似曾相识? 对了! 上次在桃河村做豆腐吃豆花的时候林宁宴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林宁宴捂着文靖安的双手,诚恳道:「谢谢你靖安,你请我吃的不是饭菜,是情怀。」 文靖安:「……」 陈崇章用筷子挑开了林宁宴的手,嫌弃道:「行了行了,吃饭就吃饭,你还上手了,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不怕别人说闲话。」 林宁宴:「我就不怕!我就要拉!靖安你把我手给我!」 文靖安:「好了好了,我请你们来一是感谢昨天帮忙,二是让你们尝一尝腐竹的味道,以后我家不止卖豆腐,这个腐竹生意也要做起来了。」 第98页 陈崇章:「肯定做啊!腐竹我也只吃过一两次,还是小时候大伯从南边的州郡带回来的,那都碎成渣渣了,现在你这个卖相这么好,味道也不差,简直是做到赚到!」 林宁宴补充道:「不止腐竹,那天在你家吃的豆花也要做起来,哦——你们记得要卖甜豆花。」 文靖安:「……」 直接嗅到了火药味,为了避免林宁宴和陈崇章又发生咸甜之争,赶紧说道:「豆花什么的稍后再议,先把豆腐和腐竹做起来,稳定之后再考虑其他类别,贪多不得嘛。」 第55章 有事 同心协力非同小可 众人连连贊同,边吃便给文靖安家出谋划策。 林宁宴想了一个直接支持文靖安家的办法,他说:「从明天开始,我们书院每月逢一四七吃豆腐,二五八吃腐竹,三六九豆腐腐竹二选一!」 陈崇章:「对!豆腐腐竹都从你家这儿订。」 文靖安:「公器私用了啊,这样强迫大伙只会适得其反。」 林宁宴笑了笑:「我就打个比方,反正我是书院助教,伙食这方面还是有发言权的。」 文靖安:「适当可以,但不要过度。」 林宁宴:「我懂我懂。其他几家私塾的先生和教习我都熟悉,他们手底下的学生可不比我们书院少,我让他们的食堂也来你家买豆腐和腐竹。」 文靖安:「那最好不过了。」 林宁宴乜斜着眼跟他坏笑道:「不过我当然是有条件的。」 文靖安:「你说。」 林宁宴:「以后隔三差五你得请我来你家吃顿饭,你要记得主动请我,让我开口提醒你的话,我就不怎么好意思了。」 陈崇章:「你有点不要脸了。靖安,你不用叫我,到时候我自己会跟着过来的。」 文靖安:「……」 其他几个同窗纷纷附议,文靖安一一答应了下来。 自这一顿饭之后,他们家在镇上便再也没有了阻碍,可以放开手脚去赚一个古代小目标了。 而且事业的发展比文靖安想像的还要顺利。 有了林宁宴的帮忙,且不说豆腐生意越来越好,就是腐竹也迅速推广了出去,从青莲书院和镇上几家私塾开始,知道腐竹的人越来越多,大伙都抢着吃一口新奇,大有「人传人」之势,陈三娘和文三贵很快便发现,她们的腐竹做不过来了。 别说她们自己家不够卖,就是北街老闆娘那边也尝到了甜头,不断让王四发过来催,甚至说豆腐可以不卖,腐竹一定要有,陈三娘和文三贵没办法,只得日夜赶工,连安安这个童工都用上了,文靖安放学回来,数次叫上林宁宴和陈崇章过来帮忙,但就像他前边说的,这家铺子的小作坊就这么点大,要做出供一个镇子的人吃的腐竹远远不够地方。 这种情况就不能再等了,文三贵忙中找了个空闲回了桃河村一趟,把腐竹这件事跟文家人说了,二伯母这边自然大力支持,即便是大伯母,知道有这种赚钱的好门路,也是连连答应了下来。 家和万事兴,大伯母不作妖一家人同心协力事情就好办了,文家三兄弟和文太爷连续几个日夜赶工,终于在文家大屋这边建好了一个腐竹作坊,如果后面还不够用,那就把文靖安家那座房子全部改了,反正他们家回村里来住的日子不多,逢年过节要回来住的话,文家大屋这边本来就有他们的两间房。 有了文家人帮忙做腐竹,文靖安家的豆腐店在镇上俨然成了崛起的新星,店门口是卖豆腐和腐竹的顾客,店后门是各家来求购腐竹的商行,不止是莲花镇,旁边的磁口镇、双沟集等等,甚至县城里也开始有商户过来买。 文靖安也是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因为豆腐做工虽然复杂一些,但别的镇子和县城里都有人卖,腐竹却不同,永宁县之大竟然真的没有一家卖腐竹的铺子,大概因为云州到底地处偏僻,腐竹的做法没流传过来,再者腐竹易碎不方便运输,其他州郡的腐竹进不来,因此文靖安家占尽便宜。 终于到了六月底,书院放两天常假,忙活了大半个月,文靖安终于能歇一口气了。 晚上陈三娘和文三贵请他帮忙计算这个月家里的帐目,文靖安刚歇下的那口气又提起来了! 因为平均算下来,他家光是豆腐每天就能卖出五六十斤,以前已经算过每斤豆腐赚4文钱,因此光豆腐这一项每天就能净赚200多文钱,至于腐竹那就根本没法计算了,不过文靖安能估出一个大概。 1斤黄豆能出半斤腐竹,腐竹的售价他们定了1斤24文钱,其中部分成本是这样的。 1斤腐竹使用2斤黄豆花16文,每斤腐竹付给二伯母和大伯母家4文工钱。 怎么算下来,他家便赚剩下的4文钱。 不过由于卖给普通顾客的和商行的售价不同,卖给商行的要便宜些,毕竟人家也要赚钱;且卖给北街老闆娘家的与其他商行的价格又不同,还要更便宜些,那这个具体的数目就不好算了,也没有必要算那么细,反正赚钱,文靖安估算了一下,每斤腐竹3文钱的利润肯定是有的,至于销量…… 腐竹销量每天与豆腐持平是肯定有的,甚至还要多一些,现在六七十斤都能卖出去,那么腐竹这一项的收入每天基本也在200文钱左右。 加上豆腐的进项,他家现在一天净赚400文上下,这显然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数目了。 第99页 每天400文,一个月下来就是12000文钱合计10多两银子。 除去每个月2两银子的租金,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各种用具的损耗等等,一个月赚七八两银子是打底的,而且文靖安学到了一个新知识——他们无论卖豆腐还是卖腐竹都是不用交税的! 他们家现在要交的税还是按照家里那几亩田地来算,这就是所谓的田赋,永宁县府衙规定莲花镇上的田赋是「十税一」,且徵收的是粮米或者绢麻等实物,比如农户收了100斤麦子,那么他要上缴10斤左右的麦子作为税赋。 这点田赋对他家来说就真如九牛一毛。 即便官府要征徭役,花个几两银子请人替代文三贵去,他们家也可以接受。 所以如果后面不出什么意外,年景顺利的话,一年下来,他家攒个七八十两银子是完全有可能的,而且随着腐竹生意越走越大,这个钱还会增加。 当然,这点钱对于陈守严这样的大富商来说仍然微不足道,比如在莲花镇附近买一亩中等的田地没有七八十两银子是下不来的,这需要文靖安家攒一年才能买一亩田,而陈守严在莲花镇和附近镇子周边的田地足足有上百亩之多! 由此可见这位外公经营数十年的家底到底有多雄厚,文靖安也从侧面认识到了陈守严在商场上的本事,他之前通过诗会和王四发骗过陈守严,当真是万幸之中的侥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么好的运气,通过他一番操作,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了后顾之忧,彻底解决了刚穿过来时那种捉襟见肘的困境,那么他就该把全部的心思放回书院里来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从桃河村搬家到莲花镇,再把豆腐店开起来,利用王四发化解了和陈守严之间的矛盾,再到把腐竹这门生意也做起来,虽然白日里他一日不差还去书院上学,但一心到底不能两用,学业方面还是有所懈怠。 因此这天吃晚饭时,文靖安主动说道:「爹娘,现在豆腐店和腐竹生意基本稳定了,以后我就回书院去住了,月末放假我再回来,我想把心思全都放在学业上。」 陈三娘道:「我前几天还跟你爹商量来着,书院和咱家说远不远,你老两头跑也累,晚上回来也是帮我们的忙,没办法温习功课,你还是回书院去住好。」 文三贵也说道:「家里放心交给我们,我们会帮你把店铺经营好的。」 安安也忽然说道:「小哥哥放心去,家里有我呢!」 文靖安:「……」 陈三娘一眼看穿她,说道:「以前巴不得和小哥哥天天黏在一起,现在怎么催着小哥哥走了?」 安安眼珠子转了转,但很快把她的心虚藏好,回答道:「我长大了嘛。」 陈三娘:「这几天一大早就往外头跑,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文靖安:「还有这种事?」 安安赶紧道:「没有没有!我就是不想睡懒觉了,小哥哥你去书院之后,我在师父店里看书呢。」 文靖安:「原来是这样,很好,继续保持。」 安安甜甜回道:「好,来小哥哥,鸡腿给你吃!」 文靖安:「下次能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鸡腿?这个你都啃烂了,说实话有点噁心。」 安安吐了吐舌头,放下碗筷,说道:「我吃饱了,我去师父那边看看他吃饭没有。」 陈三娘:「又去?早点回来,别太晚了!」 安安:「知道啦。」 看她出门走远了,陈三娘才说道:「肯定有事我跟你们说,这丫头想瞒我还嫩了点。」 文靖安:「是?」 陈三娘:「可不是?你看她那步子跳的,都成兔子了。」 文靖安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第二日清晨,因为书院放常假,他不用上课,便假装睡懒觉,果然听到安安从门外蹑手蹑脚下楼去,然后也不走正门,直接从后门绕了出去。 文靖安早有准备,偷偷摸摸跟在她后边,这鬼丫头机灵,时不时忽然回头瞧一眼,文靖安赶紧躲过去,再探头出来看,这丫头已经跑远了,幸好文靖安对镇上的道路已经熟悉,而且这两年坚持晨跑,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跟丢。 这丫头肯定有事,她一直往南边走,文靖安约莫跟了一刻钟,已经离开了莲花镇上,莲花镇是东西走向才有道路直通,北边是长满杂木荒草的土山没有路,南边则是一片竹林。 安安进了这片竹林才放松警惕,加快步伐往更深处跑。 文靖安折了一段带叶的竹枝以遮挡自己,赶紧跟了上去。 第56章 拜师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一直跟到这片竹林的深处,过了一个转弯,文靖安暂时丢失了安安的视野,他担心安安这个鬼丫头就在转弯那边守株待兔,所以不走原路,直接爬上旁边一个土坡,从那个转弯的右边高处绕过去。 土坡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竹叶,软绵绵的,几乎没有其他植物。 文靖安便趴在这层竹叶上小心翼翼探头,果然!安安就躲在转弯后面的几颗大竹子后边,她忽然跳出来,对着空气喊道:「什么人?!我看见你了!滚出来!」 文靖安:「……」 如果是一般人跟踪她,肯定被她吓一跳,这下基本露馅了,幸好文靖安早有准备,就趴在竹叶上不做声。 第100页 安安和空气对峙了片刻,又从那边折返回来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这才继续往前走。 文靖安轻轻松了一口气,对付这鬼丫头还真一刻都不能大意。 不过安安到底也才七岁,千防万防家贼难防,还是给了文靖安机会。 确认没有人跟踪之后,她显然放松了戒备,脚步变得欢快,踩着沾着露水的竹叶,过了那个转弯,又在竹林中走了几段曲曲折折的小路,七转八拐,文靖安都觉得匪夷所思,这丫头竟然没有迷路! 事实证明,她非但没有迷路,还是可以选的这几段小路,最后她七绕八绕,在偌大的竹林中,硬是找到了一段上坡路。 文靖安大感惊奇,这段上坡路竟然用石块铺成了台阶! 这些石块长满了湿润碧绿的苔藓,从第一级开始蜿蜒向上,在竹林中辟出了一种通往秘境似的幽深。 由于这段石阶从上往下看一览无遗,如果文靖安贸然跟上去,安安在前边回头他是肯定没有地方躲避的,因此文靖安也不打算走这条石阶,故技重施从旁边的坡路,抓着竹子悄悄爬上去。 这样一来耗费了他不少时间,安安从石阶那边走的是康庄大道,他又是跟在后边,因此被拉开了不少的距离。 等他也上去的时候,还没看清楚上面是什么环境,便听到了长剑划破空气的声音,间接伴随的还有拳脚舞动的破空声,衣衫猎猎作响声,竹叶飞舞声,声声入耳。 文靖安更感好奇,但不敢大意,躲在几颗长势较密的大青竹后头,通过几根竹竿之间的缝隙往前细看。 只见前边是一块圆形的空地,跟青莲书院的莲池差不多大,地面也是铺满了竹叶,四周被茂密的青竹团团围住,整个环境像是在偌大竹林中铺了一面灰黄的铜镜。 刚才文靖安听到的声音,都是从这镜面上传过来的。 他透过竹缝看过去,只见一青衣人凌空舞剑,起落迴转,收放自如,带得周边竹叶扬扬洒洒,长剑过处锋芒毕露,此时明明没有风,但他四周的竹子却沙沙作响,似波浪起伏般摇摆。 文靖安刚才听到的声响,皆因此人舞剑而来。 可惜的是,文靖安没法看清此人的真面目,倒不是距离太远,而是连连安安的脸也看不见了。 因为她俩都戴上了面具! 那面具极其怪异,额头左右长着一双突起的圆角,像是鹿角的顶端部分,下方整体以白色为主,点缀着黑色为主红色描边的波浪图纹,怪异之中透露着一股神圣的韵味,像是古人祭司海神时佩戴的面具。 青衣人和安安佩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仅有大小的差别。 那青衣人一套剑法使完,舞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剑花,那如白雪碎浪般的凌厉剑锋便收敛了起来,锵然一声,长剑入鞘,万般寂灭,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安安虽然带着较为神圣的面具,但本性难移,看完青衣人舞剑,禁不住拍手叫好道:「厉害!师父厉害!」 文靖安:「……」 那个青衣人是苏长青? 还真是苏长青! 不过此时这个苏长青和莲花镇上那个书肆老闆俨然已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了! 即便是带着面具看不到他的神态,但从他舞剑的风姿足可窥见他的神采。 只见他长剑一挑,一把竹剑从身后挑飞出来,直接是准确无误落到了安安的手中。 安安接过竹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像是得到某种异世珍宝,不断抚摸剑身和剑柄。 苏长青冷漠道:「把我刚才的剑法復练一遍。」 安安为难道:「可我才看您练了三天。」 苏长青:「那是你的事,想要拜我为师,这一关过不了后面都免谈。」 这一个苏长青显然冷漠许多,说的话一板一眼,不近人情。 安安似乎习惯了或者说摸透了这个苏长青的性格,完全收起了她平时顽皮乖张的性格,握着那柄小竹剑,给苏长青礼了一礼,随后退开距离,当胸挽剑,好傢伙,还真有几分英姿飒爽,女中剑豪的模样! 苏长青喝道:「起手——」 安安持剑立正,深吸了一口气,严阵以待。 苏长青:「赵客缦胡缨,点!」 「吴钩霜雪明,刺!」 「银鞍照白马,挑!」 「飒沓如流星,削!」 …… 他每念一句,安安便变换一招,剑招凌厉迅疾,真有些侠客快意恩仇的味道。 不过即便是文靖安这个丝毫不懂剑术的偷窥者也看得出来,安安的剑法稚嫩生疏,只能勉强舞出大概的招式轮廓,跟苏长青刚才那种一舞剑器动四方的气势不可同日而语。 随着苏长青最后一句:「深藏功与名,收!」 安安回剑立正,目视前方,竹剑倒握藏于身后,半套《侠客行剑法》便算舞完了。 苏长青先不评价她舞得如何,而是问她:「你为何要跟我学剑?」 安安:「我想变得很厉害,一个打八个。」 文靖安:「……」 苏长青:「那你不过是想逞兇斗狠,仗着自己学了剑术耀武扬威。」 安安:「不是!那天我看王四发那群人欺负小哥哥、三娘娘和三叔,我就想着要是我能像您一样厉害,一个打他们十几个,我就能保护小哥哥他们了。」 第101页 苏长青这才稍微点了点头,说道:「不过还不够。」 安安:「什么还不够?」 苏长青:「不仅仅是你小哥哥和三娘娘,他日你遇见任何弱小遭到欺凌都要出手相助,你虽然不是剑州人,但学了我们剑州的剑法,就该记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手中的剑要嫉恶如仇,你心中的剑要讲公平正义。」 安安:「那当然,等我学会了,我见着坏人就打!」 苏长青:「嗯,你双手捧剑,跪地拜我三下,从此往后,你我师徒相称。」 安安听闻,眉开眼笑,双手捧着那柄竹剑,扑地跪了下去,生怕苏长青反悔,赶紧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三拜!一、二、三!」 苏长青:「……」 安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拜师仪式,瞬间打回原形,拄着竹剑问苏长青:「师父放心,规矩我都懂,你教我剑术这件事,这世上只有我俩知道!三娘娘小哥哥问我我都不会说。」 文靖安:「……」 心说自己真不是有心偷看,只是因为担心你,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小哥哥也会帮你保密的。 苏长青在那边问道:「你小名叫安安,大名是什么?」 安安回道:「我大名小名都叫安安,小时候也叫过一段时间狗妹,不过三娘娘让我娘给改成了安安。」 苏长青:「那正好,按照我们师门的规矩,我得赠你一个名字。」 安安:「我叫什么名字?」 苏长青:「我这一辈子弟子中间都是个『长』字,往后见到师门中名字带『长』字者,不是你的师叔就是你的师伯,到你这一辈,该轮到一个『妙』字。」 安安:「妙字?那后一个字呢?」 苏长青:「妙安如何?你家这一代恰好也是安字辈。」 安安先是喃喃随后肯定,说道:「文妙安文妙安……听着还凑合。哎不管了!师父给的名字我就用,横竖比安安强多了。你想啊,以后我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人家问我『来者何人?姓甚名谁?』,我要是回答『我叫文安安』,气势马上矮了一截,都以为我是可爱型的,要是回答『老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桃河文妙安!』,多气派!」 文靖安:「……」 苏长青却听得津津有味,回道:「不错,你很有想法。」 这可能就是有其师必有其徒,苏长青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交给安安……现在应该是交给文妙安,说道:「我们师门的来歷、规矩、暗语、手势等等上面都写了,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全部背熟,一个月后我会考你。」 文妙安喜滋滋接过册子,应允道:「放心吧,我半个月就背熟了。」 她迫不及待翻开册子,惊喜道:「原来我们叫『剑州海阁』啊。」 苏长青道:「对,海阁繁盛时光是在剑州就有三千弟子,宗门所在地是剑州沧澜海谷,占着十二座港口,大小船只上百艘,以往西海诸国进犯剑州时,我们海阁弟子是第一批沖在最前边的。」 文妙安问道:「那现在呢?」 第57章 叛徒 江湖匹夫庙堂贤能 苏长青默然,良久后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没落了。」 言语中尽是不甘与嘆息,仿佛那是他终生的遗憾,亲眼目睹繁华没落而无能为力。 「如今海阁名存实亡,在剑州已经不復存在,仅剩一些像我一般的弟子流落在大盛各州各郡,不过我们都是隐姓埋名,藏起了原本的身份,不会轻易对外透露自己是海阁弟子,我原本在海阁时的名字是苏长卿,三公九卿那个卿字,当时是老阁主,也就是你师祖给我取的名。」 文妙安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呢?」 苏长卿:「为了保命。」 文靖安:「……」 文妙安:「谁?!谁在追杀我们!我们有死对头?!」 苏长卿:「朝廷。」 文靖安:「……」 苏长卿:「不过你放心,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你是海阁弟子,你不到处乱说便不会有危险,你千万记住,即便是发现其他海阁弟子留下的求救暗号,你前去相助时也要在暗中进行,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文妙安:「我记住了。」 苏长卿:「如果你需要求助,也可以照着这本册子上的方法留下暗号,但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注意保密——」 指了指他们脸上的面具,继续说道:「戴上这个面具,对方自然知道你的意思,不会追根究底问你的来歷。」 文妙安:「咱们海阁的规矩真体贴人。」 苏长卿:「但也有一条最不体贴人的规矩。」 文妙安:「是什么?」 苏长卿眼神变得肃杀起来,神情也是肃穆,显然那不体贴人的规矩触及了他心中的执念,或者更确切地说,勾起了他的仇怨。 「海阁弟子一定要不遗余力杀掉一个人!」 「谁?」 「殷平海!」 殷平海? 躲在那边的文靖安也记住了这个名字,而苏长青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显然可以感受到他的愤怒,就差当场表露出咬牙切齿了,不等文妙安问他殷平海是什么人,他自己便直接说了出来。 「此人原名殷长风,原是海阁第十九代正门弟子,当年老阁主,也就是你的师祖一共收了九位正门弟子,殷长风排行第四,我排行第七,但我与他已断绝师兄弟关系,以仇敌相对,其他活下来的海阁弟子也都与他不共戴天。」 第102页 他这么说,这个殷平海肯定大有文章,连在那边偷听的文靖安都想知道里边的故事了。 文妙安问苏长卿:「他做了什么事?」 苏长卿:「海阁一朝倾覆全因他背叛,他是杀害老阁主的元兇,无数师叔伯、师兄弟、师姐妹、师侄都是他剑下亡魂,这种人该不该杀?!」 文妙安:「该杀!他现在在哪儿?是不是早就夹起尾巴躲起来了?!」 苏长卿:「不,恰好相反。他如今是朝廷钦点的辽州宣抚使,授四品宣威将军,每次出入都是大张旗鼓车马相随,恨不能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荣华富贵。」 文妙安:「可恨!这种人不配当将军!」 苏长卿:「他那将军就是用海阁弟子的血换来的。」 文妙安一时噎住了,即便她才七岁,但出于最淳朴最简单的善恶是非观,她也知道苏长卿那句话的背后有欺师灭祖、有残害同门、有不择手段……有背叛,有血与火交相辉映时无数海阁弟子死后的苍白的脸。 想到如此种种,文妙安咬牙道:「他真该死!气死我了!皇帝老爷怎么能让这种人当将军?!」 苏长卿:「不是皇帝决定的,是下面那班权臣。这段过往我本不愿再向人提及,但现在既然你我成了师徒,事实上你已经是剑州海阁的第二十代妙字辈弟子,你便有权知晓,往后可能还会牵扯到你小哥哥。」 文靖安:「???」 文妙安也觉得奇怪,问道:「和我小哥哥有啥关系?他和海阁八辈子打不着一桿关系啊。」 苏长卿:「先帝时有一位丞相,姓林讳修远,二十多年前他率先提出在剑州推行『海贸互市』的国策……」 文靖安:「!!!」 林修远不是林宁宴的祖父么? 这怎么还跟林宁宴家扯上关系了? 文妙安更是一头雾水,她连林修远是林宁宴的祖父都还不知道,忽然听苏长卿提及这个人,只认为那是一个很厉害的老爷爷,除此以外不能得出更多信息。 于是苏长青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先把林修远和林宁宴的关系说清楚,然后复述了一遍林家当年的遭遇,最后才说了连文靖安都不知道的新内容。 原来林修远当年为了顺利推广海贸之策,主动与旧党妥协,让出丞相之位后只身前往剑州,他在剑州寸步难行,无论是官府还是民间乡绅都一致与他作对,但剑州也有高瞻远瞩之士,剑州海阁的老阁主便是其中之一。 老阁主和林修远两人一见如故,初次见面便彻夜长谈,老阁主自小生于剑州长于剑州,他对西海诸国的侵犯恨之入骨,对剑州百姓的苦难焦急如焚,他的成长史就是竭尽全力对抗西海诸蛮,还剑州百姓太平的奋斗史。 奈何他所在的海阁到底属于江湖势力,要完成那般千秋功业还是要仰仗庙堂,通过庙堂良策凝聚人心意志,林修远一番海贸互市的高谈阔论说得他热血沸腾,于是「江湖匹夫」和「庙堂贤能」瞬间引为知己,两人以剑州百姓为心中所念,结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有了老阁主鼎力相助,林修远才在剑州打开了局面,但同时也为海阁的覆灭埋下了祸根。 当林修远为剑州杀身成仁之后,旧党开始倒攻清算,海阁便是首当其冲,原本林修远已经为老阁主想好了万全之策,早早提醒老阁主做准备,让他带领心腹弟子携带财物退居外海,待他日风平浪静再找机会返回大盛。 这对海阁来说无疑是极好的办法,因为他们原本做的就是海上走私的生意,茫茫大海中有不少荒岛是他们的秘密据点,躲避官府通缉他们是轻车熟路,出海住个三年五载是家常便饭,奈何问题就出在那个殷长风身上。 当旧党在剑州大肆搜捕,企图一举扫清「余孽」的时候,殷长风叛变了。 他是老阁主第四位入门弟子,也是苏长卿的师兄,他对海阁诸事瞭然于胸,同时深知海阁对待叛徒的手段,因此一经倒向旧党便暴露出病态般的恐惧,对不服从他的海阁弟子赶尽杀绝,朝夕之间,老阁主含恨而死,无数弟子的血染红了沧澜海谷,据传言,时至今日那片海仍能听到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恸哭。 往日天下闻名的剑州海阁便在一场背叛当中烟消云散。 如此,殷长风便成为了旧党在剑州的江湖代理人,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殷平海,同时也获得了旧党的封官许愿,时过境迁之后成功离开剑州,洗白了江湖人的身份,一步步成为了如今朝廷钦点的辽州宣抚使,正四品宣威将军! 听完苏长卿细说的这一段过往,安安或许要好一阵子才能捋清里边的来龙去脉恩怨情仇,但文靖安这个局外人却是直接读取到了大量的信息。 其一,终于弄清楚了苏长卿的真实身份,起码知道了他部分的过往。 其二,终于弄清楚了苏长卿为什么知道林宁宴的身世。 其三是文靖安自己的推测,但基本上与事实不会相差太多。 天下之大,苏长卿流落到剑州绝非偶然,他必然是跟着林宁宴一家过来的。 不过林宁宴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和真实身份,那苏长卿一定是在暗中保护着林宁宴。 果然,文靖安正想时,苏长卿在那边和文妙安说道:「那殷平海与旧党沆瀣一气,必然会尽全力打压林家和修远公当年的同僚后裔,你大哥如今便跟林宁宴交好,若有朝一日林宁宴重回京城,你大哥又金榜题名,少不了和那些人发生龃龉,朝堂的事,再小也能牵扯到生死,何况两边还有深仇大恨。」 第103页 文妙安道:「师父你真说对了,我小哥哥那种性格肯定和林宁宴站在一边,现在要他和林宁宴断绝往来撇清关系他肯定不会乐意的。」 文靖安在那边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心说:「好妙安!很了解你家哥哥我。」 苏长卿道:「所以你在我这好好学剑,指不定某日你能帮上他们,殷平海的剑法当世无双,身边又有那么多亲兵护卫,如果他不讲庙堂的规矩,那就得按照我们江湖的规矩办!」 庙堂规矩指的是权谋。 在朝堂上交手,输了的革职抄家,甚至人头落地,无话可说。 江湖规矩指的是高低。 就是在刀剑上分生死。 文妙安现在没有理解得那么详细,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比殷平海厉害。 「放心吧师父,我会好好学剑的,来日我一定手刃了那叛徒,管他是将军还是元帅!」 苏长卿:「你切记不可鲁莽找他晦气,否则害人害己,连你家人都要受牵连。」 文妙安:「我知道,我不是傻子,我会量力而行的。」 苏长卿:「那好,其他的往后再与你说,今日我便将下半套剑法传给你。」 第58章 杂事 万千气象妙不可言 接下来便是苏长卿再次出剑亲自演示,将他们剑州海阁的剑法传授给文妙安。 匍匐在竹叶上的文靖安看到这一幕,便不再逗留,小心翼翼不弄出声响,从斜坡慢慢退下去。 直到退下了那条石块铺成的石阶小道,他才松了一口气,照着原路回去了。 路上慢慢消化苏长卿跟文妙安所说的内容,把剑州海阁、殷平海和林宁宴家之间的关系捋清楚,从过往的陈年旧怨算起,苏长卿代表的海阁弟子和林宁宴方当然是同一阵线,他们的对手是殷平海以及殷平海背后那权倾朝野的旧党势力。 小小的莲花镇与那气象万千的大盛京城之间牵扯着一根细线,线的这边是一个江湖落魄客与一位名门贵族后,线的那一边是满朝朱紫,只手翻云覆雨的权臣大将。 文靖安是这条线上的未知数。 他和苏长卿、林宁宴扯上关系,就有些缘分妙不可言的滋味了。 两年前他和陈三娘第一次来镇上买书便碰到了苏长卿,苏长卿免了他们30文买书钱,随后陈三娘以礼回赠,双方从逐渐认识到相熟交好,以至于到了月前,他们家还租了苏长卿的铺子开了豆腐店。 而也正因为苏长卿的提醒,他进青莲书院第一天便迅速与林宁宴互生好感,到了此时,两人虽然还说不上是患难之交,但至少两人都把对方当做知己好友,来日方长,这段年少时种下的友谊,将在千里之外的大盛帝京开花结果。 至于文妙安跟苏长卿学剑这件事,文靖安当然是支持,毕竟在这个环境下,女子处处受限,也不可能像他一样读书考科举,学剑或是文妙安的造化和另一条出路,是她该走的江湖路,文靖安走向庙堂,她投身于她的江湖。 于是文靖安不动声色离开竹林回了豆腐店,他家现在是大清早就要忙活起来了,刚压好的豆腐异常抢手,陈三娘在前门豆腐摊打发前来购买的散客,文三贵则把一筐筐的豆腐送去预先跟他家订好的商行或者私塾。 文靖安回来时,陈三娘这边总算空闲了下来,她看见文靖安便问:「安安呢?她没跟你一起?」 文靖安:「没有,我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陈三娘:「这丫头!早饭也不吃,一天天不知道跑哪儿去。」 文靖安:「或者是新交了朋友吧。」 陈三娘:「那不等她了,你先吃吧,早饭我给你们热在锅里了。」 文靖安:「你和爹不吃吗?」 陈三娘:「我们吃过了,等会你爹送完豆腐要回村里一趟,你去吗?」 现在他们家的腐竹都是二伯母和大伯母家做好了一批批给他们送到镇上来,文三贵不用三天两头来回跑,所以今天文三贵忽然要回村里去,文靖安猜肯定有其他的事,便问:「有什么事?」 陈三娘:「你大伯母家说是要娶媳妇了,叫你爹回去商量办怎么办喜事。」 文靖安:「我就不去了吧?安安两个哥哥我还可以,大伯母家那两个……我光记得小时候他们欺负我了。」 陈三娘笑道:「现在他们可不敢欺负你了,二伯母说你大伯母把你当送财童子供着。」 文靖安:「既然是这样那我这个送财童子走一趟,给她们送点福气。」 陈三娘:「那最好了,你把安安也叫上,她半个月没回村里了,你二伯母肯定想她了。」 文靖安:「行,等她和爹回来我们一起走。」 陈三娘:「你爹还得好一会,我这边走不开,我装一些豆腐你给外婆送去?」 文靖安:「好。」 简单吃过早饭之后,提着陈三娘准备好的装着豆腐的篮子往陈家那边去。 不出门不知道,这次一出门便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礼遇,当他走在街上,许多人纷纷向他投来友善的目光,更有他根本不认识的人主动打招唿,跟他问候:「文小爷早啊,您吃了吗您?」 文靖安:「……」 自己什么时候成文小爷了? 到了北街刚好经过北施豆腐店时才揭晓了谜底。 他根本没打算去打扰老闆娘,妨碍人家做生意,但就在他要擦身而过时,豆腐店里边倏地窜出一条人影,直接挡在他的面前,文靖安吓一跳,不是一脸鬍子的王四发还能是谁? 第104页 王四发一见文靖安便满脸堆笑,那一脸大鬍子都遮不住他的谄媚,挺大个壮汉半躬着身子使劲招唿文靖安,就像见了他亲爷爷。 「哎哟喂!小文爷!肯定没吃早饭!正好我也没吃,来来来!我们整几个荤的!」 文靖安:「我吃过了。」 王四发:「正好!我刚才对付了两口,得喝杯茶润润口,这杯茶我得先请你。」 文靖安:「……」 都没来得及说话,手中的篮子已经被王四发帮他提着了,被王四发推搡着往豆腐店走。 老闆娘见了他,当即把摊子交给了伙计,亲自过来和王四发把他请到了豆腐店后面的宅子里。 还有那个小院子,还是那个大厅,还是老闆娘陪坐,王四发斟茶递水。 文靖安面带笑容和她们说了几句开场白,这才知道原来她们家豆腐生意虽然比以前差了一些,但腐竹这边却是找补了回来,非但找补,因着她们家在镇上北街这边多年的金字招牌,这一个月下来,豆腐和腐竹的整体进项比原本单买豆腐还要赚得多。 因此王四发上来便陪笑着说道:「小文爷!你家的腐竹得给我们多匀点,哪怕再贵些也没关系,关键得有货!」 文靖安依旧是面带微笑应了下来,喝过茶之后,老闆娘给王四发递了个眼色,王四发会意往左边的耳房走了一趟,出来时手中捧着一袋钱,不说二话,直接塞到了文靖安手里。 文靖安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王四发便恳求道:「这笔保金请小爷一定要帮忙还给陈老爷,我去陈家送了几次,都被陈老爷退回来了,这笔钱我们实在不敢要啊。」 文靖安让王四发到陈家去闹时,陈守严真的按照镇上的规矩给了王四发十两银子的保金,可王四发是照着文靖安的剧本演的,他哪儿敢真要陈守严的保金,好几次把保金送去陈家都被退了回来,导致他这些天老做噩梦,梦到陈守严派人逮住了他,七八个壮汉摁住他的头,把他的鬍子全拔了,让他变成了小白脸,连街上的小孩都取笑他,再也不怕他了。 文靖安了解了事情始末,念在王四发是因为自己才遭的这份罪,答应帮他把保金还回去。 王四发自然对文靖安更加感恩戴德,直接表示:「文小爷放心,从此以后有什么吩咐你递句话过来,我王四发别的没有烂命一条,天王老子也给你办妥!」 老闆娘呵斥他:「文小爷是读书人,谁跟你这种泼货动不动就玩命?不会说话就闭嘴。」 王四发赶紧打了两下自己的嘴巴,跟文靖安连连道歉,文靖安说道:「我知道你和老闆娘的好意,其他客套话不用多说,往后我们两家就一起赚钱,我爹娘都是厚道人,肯定不会为难你们。」 王四发连连说是,称赞文三贵是个真男人,想跟文三贵拜个把子;老闆娘则说陈三娘不光皮相好还持家有道,想跟陈三娘拜个姐妹。 文靖安不跟他们贫嘴,说了自己还要去陈家送豆腐,王四发和老闆娘便不再留,王四发亲自帮文靖安提了豆腐篮子,文靖安则拿着那十两银子的保金出了门,王四发一直送了他半条街。 「小文爷好走,以后随时来喝茶。」 文靖安点了点头,王四发把豆腐篮子还了过来,不说二话直接转身走了。 文靖安只感到手里一沉,豆腐篮子明显比之前重了很多,打开盖子瞧了瞧,里边竟然还有一袋钱。 不用多说,肯定是老闆娘和王四发刚才趁他不注意偷偷放进去的,怕他不收,所以王四发刚才走得才那么果断,文靖安打开那个黑色钱袋看了看,一半是铜钱一半是碎银子,估摸着也有五六两,合计就是1万多块钱、 既然老闆娘和王四发变着法子送给他,他如果还回去这对夫妻肯定不会心安,甚至还会误认为他嫌少,因此他也不讲那么多虚礼,反正是老闆娘和王四发为了感谢他在豆腐和腐竹方面的帮衬,这钱拿了也不亏心。 得了一笔横财自然心情愉悦,把钱袋收入怀里,把那十两银子的保金放在豆腐篮子里,等会直接交给二舅妈,跟她提一句是王四发退回来的保金就行了,因为二舅妈知道王四发也是「自己人」。 陈家就在北街繁华深处,典型的闹市位置,田园环境,出门方便,居住幽静,一座四进大宅院坐北朝南,飞檐翘角,庭院深深,彰显着小镇大户的气派和底蕴。 一位叫做文靖安的外孙提着个豆腐篮子登门造访。 文靖安发现门口的拴马石旁多了几匹马,其中一匹大棕马尤为显眼,文靖安觉得眼熟,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疑惑时,一群壮汉从里边出来,他们都是皮肤黝黑,双目炯炯有神,脸上都带着喜悦。 文靖安一眼便看出为首的那人是大舅舅陈茂成,隔了半年多时间,他贩茶回来了。 他身边那些壮汉都是和他一起外出的帮手,如今从其他州郡走茶归来,在陈家结算了大半年的工钱,一个两个满载而归,回家孩子老婆热炕头,又可以休息放松十天半个月,自然无比舒心。 陈茂成那鹰隼般的双目自然一眼便看到了文靖安,远远地在门内向文靖安招了招手,出了门主动将文靖安介绍给他那群伙伴,说道:「这是我小外甥,三娘的儿子,现在在青莲书院读书,这小子行啊,听说连我爹都被他摆了一道。」 第105页 众人即刻对文靖安一番夸赞勉励,文靖安一一做了回应之后,这些人便上了各自的马,与陈茂成和文靖安抱拳后往各个方向去了。 第59章 赠马 任由施为温和顺从 送走了陈家这帮得力干将,陈茂成面上笑意不减,对文靖安又是一番赞赏。 「你大舅妈把你和你家的事都跟我说了,你小子办得很利索,要不是亲眼看到你来家里了,我还不信真有这种事,不错,大舅没看错你。」 文靖安谦虚道:「关键是外婆和舅妈她们帮忙,我就只是出了个主意。」 陈茂成俯视着他微微颔首:「很好,成不娇败不馁,老头子精打细算一辈子,最后老马失蹄栽在你手上,他即便知道王四发是你请来的也没法反悔,这回算是吃了个哑巴亏!可惜我没能在现场亲眼看他吹鬍子瞪眼,要不等会我们告诉他真相,再看一轮他的脸色?再帮你和你爹娘出出气?」 文靖安:「……」 舅舅您可真是带孝子。 陈茂成看文靖安一时语塞,面有难色,哈哈笑道:「行了行了,你老舅也是讲孝道的,而且以后崇章这小崽子还要考科举,老头得留着口气活下去,别到时候让崇章给他守孝三年,活人给死人耽误了。」 文靖安嘴上说:「是这个道理。」 心说:「谢谢舅舅,崇章表哥有被你孝到。」 陈茂成大手一挥敛息笑意,说道:「不谈糟老头!这回你为咱家解决了一桩最大的恨事,我这个做舅舅的总得表示表示——」 话到一半,他眼神瞟向一旁的拴马石,除了他的那匹大棕马,还拴着一匹黑马和一匹体型相对较小的红色小马驹,他便指了指那匹小红马,说道:「这匹红马舅舅送你了!这可是蒙州那边过来的良种,养大了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文靖安:「!!!」 其他礼物他或许没什么感觉,但如果是一匹马那就太妙了! 马在这个时代可是好东西,比他家的牛都还稀罕,前世他连马都没摸过,现在陈茂成送他一匹,那自然是无限惊喜。 陈茂成将他拉到小红马旁边,就像介绍一副他亲手着墨的丹青妙笔,颇为投入道:「你看这马!鬃毛细密,眼带泪斑,!高蹄座、大蹄板、刀螂脖、竹籤耳……特别是这脾气,你看!」 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小红马的耳朵,小红马感受到了他的挑衅,竟然唏律律叫了起来,还想起后蹄给陈茂成来那么一蹶子,陈茂成赶紧拉着文靖安躲开,笑道:「哈哈,这小马崽子脾气暴躁,你把它养熟了驯服了,用起来就是良驹,不过驯服它得费点功夫,一时半会没法让它听话。」 陈茂成不仅喜欢马,还会相马之术,他挑的马驹自然不差。 文靖安听他说完,忽然起了个主意,就地取材从篮子里掰了板块豆腐放在掌心,面带笑意往小红马靠过去,这红马乜斜着眼睛看他,一副「你小子别想骑我,骑我我就颠死你」的样子,等文靖安走近了,它正要发脾气,文靖安倏地伸手,把一块白白嫩嫩的豆腐递到了它的嘴边。 小红马:「???」 豆腐是黄豆做的,牛羊马驴之类的家畜对豆子具有先天性馋嘴,就像猫儿爱吃鱼,更何况还是精加工过的美味鱼泥,豆腐就是精加工过的美味豆泥,因此小红马不可抑止地嗅了嗅,鼻孔自发性扩大,嗅觉神经给它一个信号——这东西好吃极了! 于是它停止了文靖安的示威,低下头来把半块豆腐一口吃掉。 小红马:「!!!」 以前它吃的那些草料都是什么垃圾东西! 狗都不吃! 这豆腐软嫩滑熘,它嚼都不用嚼就能直接吞下去,回味无穷,觉得还不够,竟然情不自禁开始舔文靖安的手掌心,从一匹烈马变成了一匹舔马! 陈茂成:「???」 只见文靖安大胆伸出另一只手去触摸小红马的额头,像撸猫撸狗一样开始给它顺毛,小红马非但没有抗拒,还颇为享受继续舔文靖安的手掌心。 文靖安在它耳边说道:「你要是听我的话,以后每天至少给你吃一块豆腐。」 小红马:咴咴。」 文靖安:「好,那就说定了,再给你吃一块。」 转身从篮子里挑了一块大的餵它,它又是一口吞了下去。 这回文靖安双手摸它的长马脸,摸它耳朵,甚至捏了捏它厚厚嘴唇上的软肉,它居然再也没有反抗了。 陈茂成:「……」 说好的暴脾气呢? 说好的难驯服呢? 文靖安撸完小红马,不忘再拿一块豆腐掰成三份,一份还餵小红马,另外两份餵旁边的大棕马和大黑马,大棕马和大黑马果然也都是一口吞了,发出欢快的叫声。 陈茂成看到这一幕,感嘆道:「我骑了三十多年马,头一次看到豆腐驯马的手段,真有你的。」 文靖安:「民以食为天,马以草为先,我们人喜欢吃美食,其他物类大概也讲这个道理,我还看到书上说有的马儿喜欢喝酒,平时伏枥无精打采,一旦喝了酒那就日行千里,我是记起有这么一段才用豆腐试一试,没想到这小红马果然喜欢。」 陈茂成深以为然:「看来你老舅还是要多读几本书。」 文靖安:「我是讨了个巧,看马方面一窍不通,真要说相马还是得看舅舅的。」 第106页 陈茂成笑言:「讨巧也是本事,这么看来你跟这匹红马很有缘分,以后它就是你的了。」 文靖安从善如流,说道:「那就谢谢舅舅了。」 陈茂成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你跟我来,这次我带了很多好东西回来,你给你爹娘也挑几样回去。」 文靖安提起篮子跟他进门,问道:「这次你好像去了大半年,都去了什么地方?」 陈茂成:「别提了,差点就到京城了!从咱们云州南下,穿过整个平州,然后走颍昌郡直到中州,眼看着就到明京城了,但半路在中州的河南府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雨,河湖涨水严重,我担心万一茶叶泡了水那这趟全完了,因此没敢往前走,反而在河南府逗留了一个多月。」 文靖安:「那边的老百姓还好吧?」 陈茂成:「自然遭了天灾,不过朝廷及时派了大臣和军队过来,这会该处理的应该都处理完了,我走的时候给当地百姓捐了笔银子,算是一点心意。」 这位大舅舅显然是位有良心讲立场的商人。 文靖安:「应该这么做。这次呢?这次在家多久?」 陈茂成:「这次待久一点,起码等办了你二表姐的婚事之后再走。」 文靖安:「二表姐也要成亲了?」 陈茂成皱眉:「为什么说也?还有其他人?」 文靖安:「刚才我娘说我大伯母家要娶媳妇了。」 陈茂成想起了大伯母这号人物,说道:「谁家闺女这么倒霉?」 文靖安:「哈哈,姻缘自有天定。不过现在我大伯母帮我们家做腐竹,得看我们家的脸色行事,如果她真要当恶婆婆,我让我娘敲打敲打她。」 陈茂成:「你那大伯母能够上你们家,算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文靖安:「不说她,我给外婆送完豆腐还得跟我爹回一趟桃河村。」 陈茂成:「那你记得把红马牵走,得空你再来找我,我教你骑马。」 文靖安:「说定了。」 进门之后先把豆腐送给了外婆陈何氏,把王四发退回的保金给了二舅妈,然后跟陈崇章等人看了一轮陈茂成从各州郡带回来的新奇物品,听他讲解路上的见闻和各种民风民俗,最后陈茂成给文靖安挑了几样礼物装在布袋里,让带回去送给陈三娘和文三贵。 文靖安带了礼物出门,不忘解开绳索去牵小红马,这匹小红马颇通灵性,知道跟着他有豆腐吃,便任由他施为,不跳不闹,温和顺从,就差主动叼起缰绳让文靖安骑着它走了。 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文靖安还是克制住了想尝试骑马的冲动,自己不会骑从马背上摔下来是小事,在街上冲撞了妇孺孩童那就是无证驾驶肇事伤人了。 当他回到豆腐店的时候,文三贵早就回来了,文三贵和陈三娘看见他牵了一匹马回来,大感惊奇,文靖安把刚才和陈茂成之间的事说了,两人这才释然,文三贵更说道:「那你赶紧再餵它几块豆腐,等会回村里你试着骑它,我来教你。」 文靖安:「爹你还会骑马?」 陈三娘道:「你爹当年和你大舅、二舅走过茶的,那时候还是你外公带的队。」 文靖安瞭然,正说时,安安回来了…… 准确地说应该是文妙安女侠回来了。 这一个早上,她已经从安安变成了文妙安,成为了苏长卿的秘传弟子,成为剑州海阁的一份子。 不过此时她那长角的面具和竹剑都藏起来了,空着双手蹦着跳着跑回来,一副没心没肺干活不累的样子,如果文靖安没有跟她过去,还真看不出她藏了这么大的秘密。 「呀!有匹小红马!」ding ding 她惊喜地伸手来摸,小红马现在只认餵了它豆腐的文靖安,不接受文妙安的顺毛,直接一甩马脸把文妙安的手弹走了。 文妙安不可思议看着自己的手,说道:「它还是匹不让摸马。」 文靖安道:「它性子烈,你跟她熟了再摸。」 她还没答话,陈三娘便问:「你一大早你跑哪儿去了?」 文妙安吐了吐舌头:「就是玩儿。」 陈三娘不依不饶:「别贫!到底去哪儿了?」 文妙安:「……」 第60章 喜宴 送财童子奉若神明 文靖安有意帮她遮掩,便说道:「早饭还在锅里热着,快去吃一点,等会我们回村里去。」 文妙安知他帮自己开脱,赶紧假装冒星星眼,指着小红马问道:「可以骑马去吗?」 文靖安:「可以,赶紧吃去!」 文妙安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说道:「得咧!」 等她去后厨拿早饭,文靖安跟陈三娘道:「娘,以后她早上出门你都不要再过问,我和爹也当不知道,至于原因,等以后机会合适了我会告诉你们的,反正对安安来说绝不是坏事。」 陈三娘和文三贵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文靖安这么说了她们自然没有意见,也不追究地,一起答应了下来。 等文妙安吃过早饭,文靖安便牵着小红马,和文三贵一同出门。 出了镇口,文三贵将牛车停靠在道路一旁的草地,他亲自牵马执鞭,让文靖安试着骑上小红马。 陈茂成已经为这匹小红马打造了量身定制的马鞍、马镫和马鞭,且这匹马现在才一岁多不到两岁,相当于人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好搭配十岁的文靖安,所以文靖安自己就能上马,只要注意方法就行了。 第107页 文三贵一手牵住缰绳,一手抓住马鞍上的鞍环,说道:「上马的时候记得从左前方上去,从后面走过来马儿有可能会受惊,左脚踩马镫,右脚跨过去……」 文靖安依言而行爬了上去,第一感觉是觉得自己长高了一般,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很没有安全感,双手赶紧握住鞍环,两腿夹紧马腹。 文三贵把缰绳递给他,笑道:「第一次骑马是有点怕的,习惯就好了,你抓住缰绳,记住手里抓住缰绳才能随时把马控制住。」 文靖安抓紧缰绳,大着胆子跟小红马说了句:「走。」 小红马果然抬起马蹄往前走去,文靖安开始觉得有些高低摇晃,但走了一段习惯之后并再也没有颠簸感,文三贵起初还跟在旁边防止小红马受惊他坠马受伤,走了好一会发现他骑在马背上四平八稳,不像第一次骑马的样子。 「奇怪,这马怎么这么稳?你骑在上面一点也不颠。」 文靖安:「大舅就说这是从蒙州过来的良驹,高蹄座、大蹄板,可能因为这个它驮人的时候特别稳定。」 文三贵:「准没错了,你大舅舅是看马的行家。」 文妙安在一边早看得馋了,此时又看文靖安骑得如此简单,便也说道:「小哥哥,该轮到我了,我也要骑马。」 文靖安松了缰绳下马,文妙安迫不及待要爬上去,小红马竟然咴咴叫了两声,随后挪了蹄子侧开身子躲闪过去,文妙安不甘心继续往前靠,小红马干脆不跑了,拱了拱马臀将文妙安拱了回去。 文妙安:「嘿!你不让我骑就算了还拱我!我还是暴脾气呢!」 说罢也去拱小红马,这小红马似早等着她来,于是一人一马互相拱了起来。 妙安女侠现在到底只有七岁,剑州海阁的功夫还没学到家,最后被小红马用力一拱差点摔倒,幸而文靖安及时扶住了她,忍俊不禁道:「你餵它一块豆腐,你俩就算和好了。」 文妙安:「餵豆腐?」 文靖安不多解释,文三贵那辆牛车上有一篮带回村子去的豆腐,他便取了一块交给文妙安,说道:「试试看。」 文妙安半信半疑把豆腐伸过去,小红马哧熘一口吞了,吃完不断吧唧嘴,文靖安道:「再试一次,上来。」 文妙安走到小红马左前方,小红马果然不拱她了,她便学着文靖安刚才上马的样子,文靖安扶了她一把,她也顺利骑到了马背上。 文靖安牵着缰绳带她走了一圈,说道:「好玩吧。」 文妙安:「好玩!以后我也要养一匹马,我要骑着它仗剑江湖,走遍大盛朝每一个州郡!」 文靖安:「你好好养这匹小红马就行了,我以后都在书院读书,没时间照顾它,等你把它养大了我就把它送你。」 文妙安:「真的?」 文靖安:「那当然,女侠女将军就得配一匹好马,不过你先跟它和好吧。」 文妙安在马背上俯下身来,轻轻抚摸小红马的鬃毛,说道:「咱俩和好了啊,以后我每天都餵你豆腐吃。」 小红马:「咴咴。」 文靖安:「……」 心说这肯定是匹吃货马。 文三贵说道:「那你俩骑马我赶车,咱们快去快回。」 文妙安赶紧伸手拉文靖安,两兄妹便同骑一匹马,文三贵赶牛车,三人一同往桃河村方向走。 自上次搬家直到现在,他有一个月没回桃河村了,文三贵和二伯母、大伯母家建造的腐竹作坊他也没见过什么样子,这次他们直接回文家大屋,还未进门便闻到一阵浓浓的豆香味。 进门之后发现,左边院子搭了两个大棚,顶上用干草之类的覆盖,下边用木板钉起架子,中间是均匀的竹竿,上边晾着一排排新鲜的腐竹,乍看之下还蔚为壮观。 左边的两间屋子也都做了改建,顶上多了两根烟囱,里边建了专门的灶台用来熬煮豆浆。 文三贵跟文家人商量建造腐竹作坊时,说明了无论是豆腐方子还是腐竹方子都是文靖安从书里看来的,因此文家人对文靖安已经是「奉若神明」,陈三娘说大伯母现在把文靖安当送财童子供着可不是假话,那是大伯母亲口跟村里人提的。 以前张口闭口叫文靖安病秧子药罐子,现在叫他送财童子,钱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这不,文靖安刚刚下马,屋里的大伯母像是嗅到了味道,赶紧跑出来看,发现是文靖安,堆着满脸笑意,扯开了嗓子喊生怕邻居听不到,「唉哟!靖安回来啦?书院刚放休就回来看大伯母?进来先进来——这!」 这才发现后头还有一匹马,骇然道:「咋还有匹马?!你都买马啦?!你家这腐竹得多赚吶!镇上的银子都让你家赚完了!」 文靖安:「……」 文妙安尖这嗓子说道:「不是回来看你的,小哥哥回来看爷爷奶奶和我爹娘。」 大伯母即刻变了脸,反唇相讥道:「撕烂你的嘴!你这吃两家饭的野丫头!」 文妙安:「你这见钱眼开的老丫头!」 大伯母:「你——!」 文靖安:「大伯母,她还是个孩子,别跟她一般见识。」 文妙安:「就是!我还是个孩子,以前你那个胖儿子做了坏事,你也经常这么说的。」 大伯母一下子被噎住,还好这时二伯母闻声出来,及时喝止了文妙安,不让她继续伤害大伯母,二伯母厉声道:「半个多月不见,其他本事没见长,拌嘴的功夫倒变厉害了。」 第108页 文妙安赶紧扑上去抱住二伯母:「娘,我好想你啊。」 知女莫若母,二伯母一把将她推开:「行了行了!跟其他人装装样子就够了,跟我你撒什么娇。」 文妙安吐了吐舌头,二伯母不再理她,问文靖安道:「就你们两个吗?你爹娘呢?」 文靖安:「我娘要看铺子,我爹赶牛车慢了点……来了。」 文三贵这时也赶牛车来了。 无论是文靖安还是文三贵、陈三娘,在文家人眼里现在都已经是带领整个家族脱贫致富的带头人了,即便是大伯母对他们也有了几分真心和愧疚,因为她那个大儿子之所以能说上这个媳妇,媒婆就是拿这个腐竹作坊说成的,她那个大儿子文福安今年都已经二十四了,早几年前她便请媒人帮文福安说亲,但几年下来没有哪户人家的闺女肯进她家的门。 现在这个腐竹作坊开了不到一个月便让她儿子娶上了媳妇,这份恩情她自然要记在心里。 文靖安也是没想到自己临时想出的做腐竹的这个主意,竟然起到了感化大伯母的作用。 因此大伯母喜滋滋把他俩父子迎了进去,还小气地把文妙安排除在外,然后先是对文靖安一通夸奖,之后的事情就是商量文福安的那门亲事该怎么办,定什么日子,开多少桌酒席,请多少人帮忙等等,这些琐碎文靖安不想听,也跟他没有关系,他就跑到腐竹作坊里仔细看了一圈,把需要改进的地方记下来,事后再跟文三贵提。 最后把迎亲的日子定在了七月初七。 这些对文靖安来说自然都无所谓,反正到时候提前跟李碧存说一声,请两天假就是。 不过当晚回到镇上,大舅陈茂成亲自过来请他们一家到陈家吃饭,这才得知二舅陈茂业和二舅妈的女儿,也就是文靖安那位温柔贤淑的二表姐,定的出嫁的日子也是七月初七。 这就让他们家略感为难了,最后细细商量下来,文三贵提前一天,也就是七月初六便回桃河村帮大伯母家置办喜宴,陈三娘初六关店门来陈家帮手,至于文靖安,身为文家的孙子按理说也该回文家去,但他实在跟那位大哥没什么感情,打算初七那天早上骑马回去露个面意思意思,然后找个藉口离开,回镇上到陈家来参加喜宴。 这么做倒也不会不合理,只是没想到以前的一个伏笔开始奏效了,他不旦可以名正言顺不回桃河村去参加大伯母家的喜宴,还让自己在陈守严面前长了脸,给陈家带来了镇上其他大商户求之不得的荣耀。 第61章 殊荣 一县之长亲笔嘉奖 一家人才刚决定好如何参加两家的婚事,青莲书院六月月底的常假便结束了。 按照文靖安原先的说法,现在他家豆腐和腐竹生意都做起来了,且跟陈守严也已经解除矛盾,大伯母和二伯母家也因他们家走上了致富之路,那么他现在便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因此决定搬回书院去住,往后把所有的心思全部倾注到读书和科举上来。 这天一早和陈崇章相约去书院,还没开始晨读便有天字班的学兄过来叫他,说是李碧存让他去一趟学厅。 文靖安放下书册过去,地字班去学厅需要绕过黄字班和玄字班,再走一道连廊,下了石阶进门便是。 到学厅时不仅李碧存在,黄孙周三位教习和林宁宴也都在,文靖安刚进来,众人便都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看。 文靖安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在门口路过林宁宴身旁时时,小声问道:「我脸上有米?」 林宁宴用眼神示意,往最里边的李碧存的方向努了努嘴。 文靖安先依次向黄孙周三位教习行礼问候,随后走到李碧存桌前,拱手作揖道:「先生,有学兄传言说您有事找我。」 李碧存微微颔首,从抽屉里取出一封书信,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笃笃敲了两下,说道:「这封信是你的。」 文靖安一时疑惑,这世界还能有人给他寄信? 一时间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李碧存说道:「这是县尊王大人给你的亲笔信,前天县衙里的书吏亲自带来托我让我转交与你,你看看里边写的是什么。」 文靖安忍住疑惑拆开信封,信纸是永宁县衙门专用的公文纸,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以草书写成—— 「绝妙好诗,后生可畏。尔当自勉,再创佳作。」 字数不多,后边盖了一个大红印,以篆书写着「永宁县正堂」。 最后面草签了一个「王」字,没有署名。 那么这封信其实就算是永宁县知县王大人亲笔书写加盖官印的公文了。 文靖安将信上内容读给李碧存和林宁宴等人听了之后,李碧存颔首道:「听得出来,县尊大人对你的诗才极为惜重,能得县尊大人亲笔嘉奖,永宁县数千学子,当数你是头一个。」 文靖安:「……」 现在总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五月初五端午诗会那天,他为了不在陈守严面前跌份做了回文抄公,当时李碧存和三位教习也在场,看了他那首《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有感》之后大受震撼、惊为天人,李碧存当即决定亲笔修书一封帮他把这首诗推荐给知县大人。 两个月之后,那封推荐信终于有了回应。 就是此时文靖安手中这封回信。 虽说信中的确表扬了自己,但文靖安心想堂堂一县之长对那么一首好诗就纸面勉励两句,没有实际表示,比如要送一笔赏银或者名家字画之类的才算出手阔绰,才配得上他县尊大人的身份。 第109页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有些肤浅了,人家这位县尊大人还是爱惜人才的,只不过通过文靖安意想不到的方法表示心意而已。 李碧存道:「这封信我已转交给你,另外这件事还没完,前日来的那位书吏已经跟我言明了,县尊大人公务繁忙,但为了你专门挑了一个日子从县上下来嘉奖,由我们青莲书院负责接待事宜,过两日县里便会有官差先到镇上接洽。」 文靖安:「县尊大人什么时候来?」 李碧存:「定在了初七日。」 文靖安:「……」 李碧存看他愕然无语,问道:「怎么?那日你有事?」 文靖安道:「初七我大哥娶亲,我外公家那边的二表姐也在那日出阁,县尊大人初七从县里下来,三件事凑到一块了,我本来还想着那日跟先生请一天假来着。」 李碧存恍然道:「原来如此。」 林宁宴道:「昨天陈家送了喜帖过来,我和三位教习都有,先生你昨日去了隔壁镇上访友,陈家人便把喜帖托我转交了。」 说着,林宁宴把一份烫金喜帖递了过来,李碧存打开细看,跟文靖安道:「你外公还请我那日证婚,这可麻烦了。」 文靖安:「既然是我们青莲书院负责接待,那干脆把县尊大人请到我外公家如何?正好那日我和先生、三位教习还有宁宴也要去喝这杯喜酒。」 李碧存想了想,问林宁宴道:「你以为如何?」 林宁宴:「靖安的想法很好,不过要提前跟县尊大人那边说好,且把靖安和他外公家的情况禀明,若县尊大人同意,那自然皆大欢喜。」 李碧存又问了三位教习的意见,三位教习都认同文靖安和林宁宴的说法,李碧存便不再疑惑,说道:「那好,等县衙里的官差下来我便提这件事,陈家这边靖安你去跟你外公说了。」 文靖安:「学生明白。」 李碧存:「嗯,等县里的消息下来,我让宁宴转告你。」 文靖安应了下来,说到此处便再无其他,他行了礼离开了学厅。 李碧存让他去跟陈守严提这件事,无疑是给他一个机会和陈守严正式交流,因为虽说他成功让陈守严服了软,也接受了他一家自由出入陈家,甚至还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直到现在,陈守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还是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就意味着冰山裂开了,但隔阂没有完全消除。 如果文靖安这次能把县尊大人请到陈家去,还是在陈守严嫁孙女的时候,那陈守严无论如何都得高看他这个外孙一眼了。 因为对于他们这些商人来说,即便积累了他这种程度的财富,他在读书人特别是考取了功名的读书人面前都是低人一等的,就比如如果县尊大人真来了莲花镇,接待县尊大人的只能是李碧存这种秀才,再不济也要是童生,像陈守严这种没有功名的乡绅,连陪县尊大人喝茶吃饭的资格都没有。 因此如果文靖安能把县尊大人请到陈家来吃一顿喜酒,那可不就是陈家无上的荣耀? 这是镇上所有大商户求之不得的殊荣,陈守严的脸上那是要增光的。 当然了,文靖安的出发点也不是为陈守严脸上增光,老头身缠万贯在镇上已经够风光的了,文靖安想的是通过这件事让老头对他更刮目相看,以后对陈三娘、文三贵再好一点,好到正常状态,别在饭桌上总是板着一副脸,让外婆陈何氏和舅妈等人觉得不舒服。 而陈守严捐赠资助青莲书院多年,跟李碧存又是长年的好友,李碧存当然乐意帮他一把。 于是不出两日,县衙果然先遣过来了官差,李碧存按照文靖安的说法回了话,官差纪录下来之后回县衙復命,请示县尊大人的意见。 这位县尊王大人早年是同进士出身,因为和旧党之人不对付才被打发到云州这种僻壤之地为官,因此他和北昌府上的同知刘大人才结成联盟,共同庇护林家的后人,当年林宁宴避免了和他父母被贬斥到更为艰苦的蒙州而留在了云州,还在莲花镇青莲书院继续读书,就是这位王大人託了李碧存帮忙,一直在背后斡旋帮林宁宴隐瞒身世。 如今李碧存说要在陈家接待他,而且他要见的文靖安也是这个陈家家主的外孙,和林宁宴还是同窗好友,那首《莲花镇端午诗会忆三闾大夫有感》的诗前小序里便特意提到了林宁宴的名字,种种因素的加持下,他自然答应了。 官差很快便把县尊大人的意见带给了李碧存,李碧存又让林宁宴转告文靖安。 文靖安当晚和陈崇章一起回陈家,此时已经是七月初四了,陈家开始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做足了大户人家小姐出嫁的排场。 文靖安见过陈茂成等人之后,直接去找了陈守严。 陈守严此时正在跟镇上几个富商谈话,见到陈崇章带文靖安来找他颇感意外,便跟几个富商提了一口,这几个富商在诗会那天都是见过文靖安的,也不用陈守严亲自开口,赶紧让文靖安进来。 文靖安不浪费时间,一番虚礼过后,直言道:「初七日二表姐出嫁那天,恰好县尊王大人要来咱们镇上巡察,我让先生把县尊大人请来咱们家里,外公觉得合适吗?」 陈守严和几个富商都是一惊,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第110页 文靖安:「初七那天县尊王大人也来咱家喝喜酒,外公方便接待么?」 陈守严这才醒悟过来,赶紧道:「方便方便!一千个方便!求之不得,你赶紧回復先生,不——!你先去找你两个舅舅过来,县尊大人如果要来,我们得把家里重新布置,不可有丝毫怠慢!」 其他几个富商都知道能把知县请到家里是多大的面子,他们的财力其实和陈守严差不多,但如果陈守严嫁孙女请到了县尊大人过来,风光一回倒在其次,间接和衙门攀上了关系,那以后就稳压他们一筹了。 因此几个富商心里都是不服,问文靖安道:「县尊大人为何忽然要来莲花镇巡察?」 文靖安答道:「其实也不能说是巡察,县尊大人就是来找我的。」 众人:「???」 第62章 县尊 威风凛凛风光无匹 一个两个以骇然的目光盯着文靖安看,连陈崇章都觉得文靖安这次属实有些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县尊大人是什么人? 说得亲民些说他是永宁县的父母官,实际上他就是永宁县的土皇帝,文靖安说县尊大人从县城里到莲花镇一趟来是专门为了看他,无异于帝京旁某个村落里的私塾学童说皇帝老爷要来他家做客了。 那几个富商第一时间表示质疑,说道:「外孙侄,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拿县尊大人来开玩笑可是要挨板子的。」 陈守严也说道:「莫要拿这个夸海口,县尊大人那般身份怎会为了你屈尊前来?」 文靖安不急不躁,把李碧存转交给他的那封信取出来递给陈守严,说道:「这是县尊大人的亲笔信,上面盖了永宁县衙门的正印,前来送信的书吏跟书院的先生说,县尊大人看了我端午诗会写的那首诗很是喜欢,所以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来镇上见我。」 陈守严看过信上的文字和红印,都有些失了大商人的镇定和分寸,赶紧把信亮给几位富商看,手不停发抖:「诸位,靖安可没有妄言吶,确实是县尊大人的亲笔信和县衙门的印章。」 几位大富商接过信件来看,看完面面相觑,这一下,他们完全是无话可说了。 他们没说话文靖安可就继续做凡学家了,说道:「我想着初七那日刚好要来外公家喝喜酒,不方便单独去见县尊大人,和先生一商量,干脆让县尊大人到外公家里来见我,先生把这件事跟衙门先遣过来的官差说了,官差回覆说县尊大人已经答应了,如果外公这边也肯借地方接待,那么县尊大人初七那天准来。」 几位富商:「……」 陈守严赶紧道:「肯借肯借!怎么不肯借!你跟先生说咱家一万个肯借,让他尽管放心。」 文靖安:「好,我等会再跑一趟书院把消息带回去。」 陈守严:「你放心去,外公这边知道怎么做,初七那日不会让你在县尊大人面前丢脸。」 文靖安:「谢谢外公。」 陈守严心满意足地点头,如果文靖安没看错的话,陈守严竟然笑了? 老头还真的笑了,意味深长地对文靖安说:「靖安,你做得很好,外公该感谢你。」 文靖安嘴上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个。」 心里想:「老头服不服?还臭不臭脸?给老子笑!」 陈守严果然笑道:「等县尊大人来过咱家之后,你跟外公说你要什么买什么,只要外公办得到,全给你办好了。」 文靖安道:「靖安不敢让外公破费。」 陈守严:「你可还是怪外公之前对你……」 文靖安笑道:「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不过希望以后外公对我、对我爹娘都像现在这样。」 陈守严愣了,文靖安这么说给足了他面子,让他在几个同行面前不至于难堪,他心里仅有的那点固执荡然无存,真诚道:「好,外公知道怎么做。」 他和文靖安之间的一桩「交易」便算谈妥了。 厅里的几个富商把书信还给文靖安,先是抄袭县尊大人对文靖安的勉励,称赞文靖安后生可畏、诗才双绝,接着给陈守严道贺,恭喜他双喜临门,荣获县尊大人亲自登门贺喜的殊荣,这在莲花镇十几家大商行,数十家普通商行,上百家小门小店来说都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毫无疑问县尊大人大驾光临商人之家,对他们莲花镇的商户来说也是长脸的大事,等这几个富商出了门,陈守严家的这桩事很快便会在莲花镇传开了。 陈守严自然知道里边的意义,对于他们这些商户来说,做了梦都想和官府攀上关系,得到官府的看重和承认,这些年他不断资助青莲书院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量,为的就是等青莲书院出一个半个的人才,金榜题名之后念着他的好。 现在文靖安直接帮他实现了这个夙愿,或者说帮莲花镇的所有商户都长了脸,他心里对文靖安肯定是完全接纳了,不仅仅是接纳,更有一份额外的看重。 文靖安却没想这么多,他把陈守严解决了之后只想尽快落实这件事,因此不留下来讲客套话,直言要去书院去找李碧存回復,便跟陈崇章一起离开了陈家,去给李碧存做传话筒。 李碧存第二日把消息转告官差,官差直接去了陈家看环境,陈守严带着陈茂成和陈茂业亲自陪同察看,官差确认陈家有资格接待县尊大人之后,这才回县衙去报告,等县尊大人亲自批准。 第111页 得到县尊大人亲笔批覆之后,陈家拿出了相当的诚意,陈守严亲自去跟李碧存说初七那天请青莲书院所有学子赴宴,还把附近私塾的先生和教习都请了过来,镇上超过七十岁的老者也都请了,这无疑算是莲花镇上极大的盛事了。 古代交通不便,很多人穷极一辈子就在一个村子、一个镇子生活,大部分人连官差都没见过,更不要说官老爷了,他们只在口耳相传或者说书人的口中听说过官老爷至高无上,或者皇帝老爷耕田用的锄头是金色的,吃饭顿顿吃猪肉,但皇帝老爷是见不到了,这回能看到县尊大人,也算人生中一件大事。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莲花镇便因为文靖安当初那首诗变得沸反盈天,老幼妇孺都等着起初七那天到陈家看热闹。 文靖安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安静地等待。 到了初六那天,文三贵赶着牛车回了桃河村帮大伯母家准备明天的筵席,文靖安也给足了大伯母家面子,亲自骑着小红马和文妙安回去跟文家人说清楚了明天的情况,既然是县尊大人指名道姓要见他,文家人不仅表示理解,还让文靖安尽快回去准备,不要因为家里这点事耽误了见县尊大人的大事。 七月初七也是民间自古相传的七夕节,这日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有情人因天恩眷顾得一日相逢,互诉衷肠,倾尽情思,这对牛郎织女来说是无疑是一种悲情,反映在人们心里便成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祝愿。 元景十一年七月初七的这天,云州下辖的一个边陲小镇,便度过了一个意义非凡的七夕节。 陈守严陈老爷家外嫁孙女,永宁县知县王大人从县城赶赴莲花镇,亲自到陈家道贺。 文靖安也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古人对官员的敬畏和渴慕。 初七日一大早陈家前门后门便围满了前来瞻仰县尊大人的围观者,幸而陈守严有先见之明,让陈茂成和陈茂业提前安排好了人手在正门前的街道勉强拦出了一条进出的通道,陈家也早有四个衙门的官差进驻,帮忙协助安排迎接县尊大人的仪式。 到了正午,陈家大门前街道两边围满了围观群众,真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陈家大门前则是陈守严为主的莲花镇商户乡绅以及李碧存为主的莲花镇读书人,后头是陈崇章和林宁宴等年轻一辈,当然,文靖安「独占鰲头」,他名正言顺站在陈守严和李碧存中间,妥妥的c位。 所有人的头都尽量往街口方向凑,所有人的眼都尽量往街口方向瞅。 一开始是人声鼎沸热闹哄哄,似要为这夏日更添一团火。 到了某一刻,距离陈家大门最远的人群最先开始安静下来,于是安静开始传染,最后到了文靖安这,所有人翘首以盼焦急等待。 只听闻街口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陈茂成和陈茂业两兄弟骑着高头大马在最前边领路,他们后边有两个头戴幞头,身穿皂服,腰佩横刀的官差,再后边还有两个同样骑马打扮的官差,以及更后边八个小跑着的精壮胥吏。 至于那位传言中的县尊大人,他骑着一匹黑马,被四位骑马的官差护在中间。 只见他都头带乌纱帽,脚穿黑皂靴,身上是圆领蓝袍、胸口处画着溪鶒棕云纹的七品官服,威风凛凛,风光无匹,自有一股普通百姓无法企及的威严,所有的喧闹在他出场的这一刻都静下来了。 这就是古人油然而生的对威严的敬畏与恐惧。 文靖安心里同样感受到了震撼以及那种仿佛低人一等的卑微,前世电视剧电影看得多了,以为古代的官员也就那样,实际见了才知道什么是差距,古人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高」的直接反应就是通过这些读书考取了功名的官员身上展现出来,他们成了朝廷命官就是高人一等,就是比普通平民白丁身份尊贵,甚至生杀予夺都是一句话的事。 作为来自社会主义社会的穿越者,文靖安更能体会这种等级尊卑。 当这位县尊大人下了马,其他人都得跟着下马,然后后边一个胥吏高唱道:「跪!」 除了李碧存在内聊聊几个考取了秀才功名的读书人,包括文靖安在内,所有人都要给这个县尊大人下跪行礼,这是体现他的权威的一种形式,是朝廷赐予他的权力。 当所有人跪地,那个胥吏领着众人山唿拜伏:「草民拜见县尊大人。」 喊声平息之后,县尊大人随意摆了摆手,那个胥吏又说:「县尊大人让你等起身回话。」 众人齐声高唿:「谢县尊大人。」 文靖安跟着陈守严和李碧存起身,县尊大人便从那边主动走了过来。 第63章 又来 天纵之才自求多福 看到县尊王大人走来,李碧存等人不敢怠慢,赶紧迎了上去。 第一句话当然是由李碧存这位莲花镇儒首来说。 他说:「县尊大人莅临本镇,小镇蓬荜生辉,我等与有荣焉!」 王大人:「碧存先生言重了,一直听闻你的青莲书院不输县中官学,本官早应该过来看你了。」 李碧存笑道:「不敢不敢。」 文靖安在李碧存身后细看这位王大人,此人约莫五十上下,方脸阔面,身宽体胖,留着一小撮短须,看起来很有些慈蔼的模样。 李碧存将身边之人一个个给这位王大人做介绍,王大人一个个听下来都是微笑颔首接受众人的行礼问候,并没有耍半点官威,待李碧存开始介绍年轻一辈时,提到文靖安,这位王大人才收敛了笑意,脸上多了一份惊喜。 第112页 「文靖安?」 他仔细盯着文靖安,在他看来文靖安也就是八九岁,最多十岁的样子,他一直以为文靖安至少和林宁宴是相仿的年纪,少说也是十五六了,否则何以写出那般惊艷绝伦的好诗? 因此他一番打量文靖安后,问道:「你如今年岁几何?」 文靖安:「回县尊大人,学生今年十岁整,是元景二年生人。」 王大人更感诧异,李碧存给他的信里只说了文靖安是青莲书院的学生,至于年纪、入学年限之类的并没有提及,李碧存很会察言观色,主动为王大人解除疑惑,说道:「县尊大人,靖安八岁入学,原先两年是在杏陌村李夫子私塾里蒙学,今年五月方才到我青莲书院,也不过仅仅两个月时间而已。」 王大人:「……」 蒙学两年就能写出那般诗词? 若非出于对李碧存人品的信任,他可以怀疑有人给文靖安代笔了。 不过代笔也说不通,如果有人能写出「性命诚可贵,忠孝价更高。若为家国故,两者即可抛」如此妙句,那又何须放下身段才学给十岁孩童代笔? 李碧存显然看懂了王大人的疑惑,继续说道:「当日端午诗会我和镇上诸公皆在场,诗题由我临时起意所出,靖安是在七十步之内写成了那首诗,因此才敢把那首诗呈给县尊大人审阅。」 王大人恍然颔首,对文靖安不吝称赞道:「那你便是天纵之才!更应好好把握,你要在碧存先生门下刻苦进学,切莫犯那仲永之伤,当然!等你来了县上考过童子试,无论名次如何,本官保你进县学读书。」 王大人此言一出,其他人或许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青莲书院和其他私塾的师生却明白那是莫大的荣恩了,因为进了县学读书便意味着得到了官府的供养,钱粮衣住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县学的教学条件非其他私塾学院可比,比如永宁县县学的宋教谕,那就是举人出身了! 而以县学学子的身份去考府试和院试,考官看在当地知县的面子上也会酌情加分,比如如果某某人在永宁县参加县试考了第一名,也就是案首,那么他一定能进县学读书,且县试案首去参加府试必定能够通过,因为知府为了考虑知县的面子,肯定不会给案首太差的成绩,这几乎是科举场上的成例了。 文靖安在青莲书院已有两个月的时间,中间和林宁宴有过无数次关于科举方面的细谈,对这些规矩自然都瞭然于心,深知进县学读书意义重大,王大人这是给他送了一份大礼。 「学生拜谢县尊大人。」 文靖安赶紧行了大礼,王大人观他言行举止已知他并非寻常乡野之子,一看便知此子灵台聪慧、耳清目明,乃是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心下更是喜欢,于是勾了勾手掌示意他不必多礼,接着跟李碧存道:「先生收了个好学生。」 李碧存很会说话,回道:「靖安即是永宁县人,往后有幸得县尊大人照拂进县学读书的话,那他也是县尊大人的学生。」 李碧存这话说得太妙了,不仅暗中帮文靖安说了好话,暗示王大人把文靖安收入县学,推了文靖安一把,同时也把培养文靖安的功劳分了王大人一份,可谓一箭双鵰。 王大人果然会意一笑,还不忘跟一旁的陈守严道:「方才先生介绍你是靖安的外祖?」 陈守严虽然贵为东道主,但因为出身原因,没资格和王大人平起平坐,已经被李碧存和其他几个读书人挤了出去,这时王大人亲自问他,他受宠若惊,赶紧回道:「正是草民。」 王大人微微颔首道:「嗯,你有一个好外孙,不过我听说靖安本家家贫,虽然他是你外孙,不过你这个做外祖的到底也是他可以依仗的至亲,在束脩钱资方面,你得多多照拂他,莫让他为了铜臭之物耽误了这份天纵大才。」 陈守严哪敢有半句违拗,嘴里连连称是,王大人话到此处,这才问李碧存:「宁宴何在?」 林宁宴从青莲书院那群学子中出来见礼,王大人打量过林宁宴,问道:「在书院可有难处?」 林宁宴:「谢县尊大人挂心,宁宴一切安好。」 不过对于对他身世的考量,他和王大人之间的对话也是点到即止,让在场之人知道他和王大人有关系就行了,不再深入涉及到其他内容。 如此,在李碧存和陈守严等人的簇拥下,众人将王大人和一众县衙来的官差迎入了陈家。 陈家里边自然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窗户廊柱到处煳上了写着各种大小喜字的红纸,三个院子和大厅都摆满了酒席,就等着王大人入席了。 云州婚嫁的规矩是女儿家先请女方亲友吃过宴席,然后等男方新郎官过来迎娶新娘,此时已过正午,恰好合适开宴,陈守严便让陈茂成和陈茂业吩咐厨房上菜。 本来按照规矩应该是李碧存这些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陪王大人一桌,其他身份的人是没资格和官老爷平起平坐的,但由于陈守严是主家,又跟李碧存是至交好友,还是文靖安的外公,王大人格外恩典,让他得以和一众富商区别开来,与王大人同坐一席。 文靖安、林宁宴和李碧存自然也在这一桌。 开宴之后都是场面上的客套话,说到文靖安就是褒奖天赋诗才,说到李碧存就是育人有道,说到王大人就是青天大老爷,一番推杯换盏下来也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大概无论古今,在酒桌上人们永远不会拿出真心。 第113页 直到酒至半酣,几乎全场的人都过来给王大人敬酒之后,林宁宴也多喝了几杯,李碧存和陈守严等人都有了微醺的醉意,一直玩那套场面恭维的虚礼,说些客套话未免也无聊,总该得找些乐子。 或许是王大人事先就有试探文靖安的意思,又或许是底下人揣摩到了他的心思,一个穿圆领绿袍的书吏主动提出要以诗词下酒,只是那些万口相传的诗篇已经不太新鲜,恰逢此处有不少年轻学子,干脆便由这些学子发挥诗才以助酒兴。 这人一经开口,即刻便引来附和,纷纷有人向王大人进言,说是干脆再来一个诗会。 文靖安听到「诗会」二字的第一反应是——又来?!! 这个王大人果然是早有预谋的,经人一提他便当即拍板做了决定,一副水到渠成的样子。 文靖安甚至发现这个王大人饶有深意地看了自己几眼。 果然,他跟李碧存和陈守严道:「今日赴宴的年轻学子不在少数吧?」 李碧存如实答道:「青莲书院八十学子尽皆在此。」 陈守严也答道:「其他同行家的年轻子弟来赴宴者多是在学后进,两者相加不会少于百人。」 「好!」 王大人喝了一声,继续说道:「今日本官做主再办一场诗会,在场学子皆要献诗助兴,至于试题嘛——碧存,有劳你来安排,待诸事妥当之后我再宣布试题。」 李碧存领命,略作思量,说道:「请守严兄多备笔墨纸张供学子们取用,待准备妥当之后,请县尊大人宣布试题,我们开始温酒一壶,等这壶酒温好了写诗时间便算结束,我们则开始以新诗下酒,如何?」 王大人连声说好,陈守严不敢怠慢,亲自去吩咐人把家里所有的笔墨纸张都取出来,且在院子中间空收拾出整整五六张圆桌供学子们写诗使用。 趁这个空挡,林宁宴凑到文靖安耳边,轻声说道:「这个县尊大人摸你底细来了。」 文靖安:「我知道。」 林宁宴:「有准备了吗?」 文靖安:「没有,得看他出什么诗题。」 林宁宴:「自求多福吧。」 文靖安还真得自求多福了。 距离上次作诗才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以他真实的作诗水平跟陈崇章比都没法看,因此上次是取巧,这次他还得取巧,可问题是取巧就是碰运气,现在不仅不知道王大人出什么诗题,即便知道了也只有温一壶酒的时间,要是自己脑海里找不出相应的存货,在这种场合露了馅,那就不仅仅是丢脸这么简单了。 第64章 妙诗 人生初见秋风画扇 俄顷,陈守严已命人空出场地铺陈纸笔,李碧存一声令下,青莲书院的学子便都齐齐聚了过来。 这次和上次的端午诗会可就完全是两码事了。 上次只有文靖安、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七八个人在,这次青莲书院全部学子加上跟着过来赴宴交际的富商子弟,少说也有上百人;且上次评审员也是李碧存和书院的三位教习,其他都是商贾土豪,这次除了知县大人,还有其他私塾的教习和衙门的书吏,少说也有十几人。 人数对文靖安来说倒在其次,上次他写不出诗来或者写出了真实水平,最多遭陈守严一顿白眼,自己夹着尾巴离开陈家别丢人现眼就行,这回要是在王大人面前憋不出半个字来,那他这「天纵诗才」便有虚假舞弊的嫌疑,那就是诓骗,要是王大人一个不喜,板着脸转身就走,那文靖安可要承担全部的责任,毕竟王大人就是为他而来的。 因此王大人这招出了,文靖安横竖都得接。 事实证明,文抄公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那种穿越回去张口背诵千古名篇就能天下知名的时代一去不復返了。 待万事俱备之后,李碧存向王大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大人从座位上起身,他先不言语,而是从腰间解下一块纯白玉佩,举起给众人亮了亮成色,说道:「诗会嘛,按照成例不能没有彩头,这块上好的兰陵玉便是今日诗魁的奖赏。」 他这么一说,陈守严等在场的富商便心领神会纷纷解囊,当然,他们虽然有钱但出的彩头不能比王大人那块兰陵玉金贵,否则就是僭越。 今日在场的学子数量不是上次端午诗会可比,那么今日在场的富商数量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且在县尊王大人面前哪位乡绅富贾肯吝啬自己钱包里那点零花钱?不过片刻,除了王大人手里的那块兰陵玉,所谓的彩头便堆满了一张大圆桌,更种碎银铜钱堆成了一座小山,真正的堆积如山! 文靖安看了这种场面大受震撼,这得有多少钱啊? 封建官僚主义害人! 王大人却不管这个,此时高声道:「今日是陈府喜宴,又恰逢七夕佳节,本官也不为难你等,便以古人常作之『七夕』为题,碧存先生,请温酒吧。」 陈守严已命人备好煮酒的小铜炉,亲自交给李碧存,李碧存开始放炭引火。 等他把温酒壶置于铜炉之上,王大人说道:「诸位可以动笔了,只有温一壶酒的时间,过时不候。」 此言一出,不少学子纷纷上前抢笔蘸墨,下笔写诗,都想着在县尊大人面前长长脸。 王大人和李碧存等人面带笑意看着诸学子提笔弄墨,然而与他们同在一桌的文靖安和林宁宴却是一动不动。 第114页 王大人饶有深意看向他二人,问道:「宁宴、靖安,你二人一动不动可是胸有成竹了?」 林宁宴答道:「确实有了些辞句,不过我自知并无诗才,写出来的也是可有可无的拙作。」 王大人:「你的水平我还是知道的,不必过谦。」 林宁宴:「县尊大人过奖。」 王大人又看了看文靖安,问道:「靖安如何?」 文靖安苦笑:「学生思来想去,心中还是没有半点文墨。」 王大人说:「自古以来诗坛大家的名作多半是妙手偶得,指物作诗者往往牵强,不急不急,你且放宽心慢慢想,一壶酒的时间还是比七步成诗宽裕的。」 文靖安应了一声,林宁宴看那边的学子抢得差不多了,便跟文靖安对了一个眼神,随后跟王大人和李碧存等人行了礼,起身写诗去了。 看到文靖安还留在座上,陈守严有些绷不住了,但王大人和李碧存在场他又不好当面区别对待文靖安,所以只能干着急。 文靖安同样急! 虽然关于七夕的诗词在他脑海里不算少,但什么「飞星传恨银汉迢迢啦」、「七月七日长生殿啦」都已经被他过滤掉了,因为这个世界的歷史是可以追溯到他原世界的宋朝的,宋之后是大宁朝,宁朝之后才到大盛,这意味着他不能抄袭唐宋诗词,只能从元明清到公元2021年这段时间找。 唐宋诗词不能用,文靖安的诗词世界瞬间失去了九分之一的色彩,剩下九分之八的黯淡无光。 所以想要直接找现成的关于七夕的诗词是没有的,至少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来,其实也不能怪他,元朝的文学高峰是戏曲,明清是小说,诗词相对唐宋来说不是一个量级,能让人记住且随口背诵出来的便更加少之又少。 所以说他这个文抄公不好做,还是得自己动脑筋。 这种情况下他能怎么办? 既然直接拿来的用不了,那就只能魔改了,反正上次那首「若为家国故」也正是魔改的结果。 顺着这个思路,他可以选择的范围就多了一些。 眼看着李碧存温的那壶酒开始冒出裊裊白气,写诗的时间便进入了倒计时。 这时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不少学子都已经交出了诗作,按照诗会的规矩,纸张正面写诗背面写名,依次交到王大人和李碧存面前,在桌面上整齐叠好。 这时文靖安终于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到后面去提笔写下自己的二次创作。 当他交完卷之后,王大人便不再等,李碧存代为宣布:「诸位诸位,酒已温好,请停笔,本桌再不收诗。」 那些直到现在还没有眉目,或者差不多写完的学子只得停笔饮恨,直接失去了评选资格。 于是众人都聚拢了过来,济济一堂,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李碧存清点了纸张的数量,共计得到诗作六十九首。 他和三位教习以及其他私塾的先生交叉审阅,最后挑出其中最为优秀的七首拱王大人亲自定夺名次高低。 李碧存先给王大人倒了一杯温好的酒,然后由他来读第一首诗。 众人屏息静气,王大人端坐聆听。 李碧存读完第一首,王大人摇头不语,酒杯都没有端。 显然这首诗不足以让他下酒。 李碧存读完第二首,王大人微微颔首,捻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这首诗勉强能让他入喉。 接着是第三首、第四首、第五首……王大人各自都给予了相应的表态。 由于文靖安是最后一个交卷的,因此他那首诗放到了最后。 这时那壶酒王大人才喝了一半。 前面六首诗,虽然有林宁宴的佳作在,让他一连喝了好几杯,但整体上还是不能够完全提起他的酒兴,眼看着只剩最后一首诗了,王大人和观众们即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这最后的压轴如果还不能博得众口一词的称赞和认可,那么这个诗会便算失败了,没能学子写出脍炙人口的诗词。 现在终于轮到最后一首诗了,李碧存摊开纸张,一字一句念了出来。 「莲花镇七夕诗会忆牛郎织女有感」 这题目王大人和众人听罢只觉有些耳熟,但一般般,只能算是切题了。 李碧存先念道: 「鹊桥语罢清宵半,」 王大人和众人瞬间无语,仔细聆听。 李碧存又念道: 「泪雨银汉终不怨。」 王大人和众人舒展眉目,想要急切知道后两联。 李碧存接着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 王大人和众人不自觉的地「咝」地吸了一口气。 李碧存最后念道: 「何事秋风悲画扇?」 王大人:「???」 众人:「!!!」 不知不觉间,王大人情不自禁站了起来,也不管什么官老爷的身份风度了,伸手一把将李碧存手中的纸张抄了过去,他瞪着纸面上工整却稍显稚嫩的馆阁体,一字一句又读了一遍。 「鹊桥语罢清宵半,」 「泪雨银汉终不怨。」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什么意思呢? 牛郎织女鹊桥相会,诉说完相思之苦已经是大半夜了,但即便是又要分离泪洒银河他们也始终是心甘情愿。可是啊,如果(牛郎织女)能像初相识时那样快乐无忧,那又何必相离相弃呢? 第115页 王大人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显然他被这首诗完全击中了内心,感受到了一种直达灵魂的震颤。 在场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呢? 好的诗词有海般能量,这能量不分对象,不分识字不识字,懂诗不懂诗,哪怕是终生躬耕田野的农夫,听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会被直击心肝,深以为然,文靖安最后那两句正有如此的能量刺中了每个人的内心。 这首诗原本是清代诗人纳兰容若的名作,全诗分上下两阕,每阕四句。 诗名为《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诗曰: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 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倖锦衣郎, 比翼连枝当日愿。 正如很多人只记得这首诗前两句一般,文靖安也只是记得一个大概,情急之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生拼硬凑得到了那四句似是而非的七言。 起先他还担心韵律平仄和内容牵强附会等问题,但看到王大人和李碧存等人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又过了一关。 果然,李碧存提醒王大人道:「县尊大人,作诗者的名字就在后边。」 王大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把纸张翻了过来! 第65章 佳作 满堂皆彩众推为魁 众人便都是把目光锁定在纸张的背面。 当「文靖安」三个字又出现在众人眼中——为什么说又呢? 因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已经默认在场之人只有文靖安能写出这样的诗词了! 因此当确认了作者果然是文靖安之后,王大人和李碧存等人将目光转移到了文靖安身上。 文靖安报以礼貌性的微笑,笑而不语。 王大人和李碧存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诗词行家,如果说文靖安之前那一首《端午》横空出世有「瞎猫碰到死耗子」的嫌疑,是运气好恰巧凑出了那般妙句,那么此时再一首《七夕》则完全洗脱了他的嫌疑,证明了他的实力,一次是凑巧,两次便绝妙,此诗一出,再也没有人可以质疑他的诗才了! 这时,其他的旁观者已经忍不住开始品鑑文靖安的这又一首大作了! 「妙啊!全诗通篇没有『七夕』、『牛郎』、『织女』等词,仅用『鹊桥』二字便点名了诗意。」 「最妙的还不在这!你看后两联,『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说的只是牛郎织女么?说的只是儿女情爱么?说的是人生!你我相交若总如初次相遇时一般,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恩怨情仇?」 「对啊!我家那婆娘一直像第一次瞅见她那么俏就好了,老子也用不着纳小妾了。」 但因为他这句话太粗俗,被人抓住后衣领拖出了人群。 众口一词的夸赞之后,轮到权威评论员王大人发声了。 身为一县之尊,先帝钦点的同进士,王大人也不说那些俗套话,只下自己的结论。 「大盛诗坛两百年,此诗可入前十!」 文靖安:「……」 上次那首《端午》李碧存怎么评价来着?李碧存说可入大盛诗坛前二十。 这回这首《七夕》直接进前十了。 有了王大人一锤定音式的点评,便不再需要其他的言语夸奖,到了这一步,王大人也把那首诗暂且放下,跟诗歌作者文靖安说道:「靖安,你是如何想出如此佳句的?」 文靖安笑言:「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以前读过牛郎织女的故事,知道他们被王母阻隔在天河两岸,只有七月七日这天能见一面,即便如此,他们二人仍是千年如一、矢志不渝。但如此对他二人来说到底残忍,我便想如果他们能永远像初遇时一般生活,也就不用遭受后来的苦楚了。」 一番话说完,王大人和李碧存深以为然,其他人则是恍然大悟。 不过王大人到底是同进士出身,于诗词一道也是颇有研究,学问深厚,因此问道:「你尾联所提『秋风画扇』可是出自南梁刘孝绰《班婕妤怨》『妾身似秋扇』一句?当初班婕妤为汉成帝妃子颇受恩仇,后被赵飞燕妒忌设计陷害,随后遭发落冷宫,班婕妤心有不甘,作《怨歌行》一首,以秋扇为喻抒发满腔怨弃之情。」 文靖安心说:「这个我真不知道!!!」 嘴上恭维道:「县尊大人学识如海斗量,学生这点微末心思瞒不过大人慧眼。」 其他人听文靖安这么说,赶紧跟着恭维,纷纷称赞县尊大人学识渊博,慧眼如炬! 王大人相当受用,捻着他那抹小鬍子颔首道:「秋风画扇本指怨弃,用在牛郎织女身上并不合宜,不过若是用相弃指代相离也说得过去,再者你后两句跳脱出儿女情长延伸至人生感悟,整体来说便是瑕不掩瑜,足以成千古佳句。」 其他人自然又是纷纷应承,文靖安则向王大人拱手作揖,说道:「学生受教了。」 王大人心满意足颔首,一会看看那首诗,一会看看文靖安,真是相看两不厌,越看越喜欢。 这时李碧存干咳了一声,文靖安发现李碧存竟然是在给他使眼色。 一开始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林宁宴又在他后边轻声道:「小序。」 文靖安:「……」 第116页 上次他写那首《端午》的时候,诗前小序把陈守严、李碧存和林宁宴等人都写了进去,这次又来一首《七夕》,质量比《端午》还高,诗前小序当然不能浪费。 一回生二回熟,李碧存和林宁宴略微提示文靖安便知道怎么做了,趁着王大人醉心赏诗的空挡,主动说道:「县尊大人,学生想在这首诗前加一小序,序里将大人名讳写入其中,不知大人可否准许?」 王大人一皱眉,一副为难的样子,反问道:「合适吗?!」 文靖安:「……」 放在以前文靖安可能还会乖乖回答「合适」,但现在他已经完全瞭然这些人的「德行」,无论李碧存李先生还是眼前这位知县王大人,当他们做出勉为其难样子的时候,那就是告诉你——太他娘合适了!赶紧给老子写进去! 因此文靖安人情练达,说道:「学生能写出这首诗是因为县尊大人出的试题,将大人写入序中交代成诗的来龙去脉是顺其自然的道理。」 果然,王大人也玩了李碧存上次的那一套,装模作样,再三拒绝,等文靖安和李碧存等人一次又一次劝言,最后才以「本官不愿,是你们苦苦相逼」为由勉强答应了下来。 文靖安嘆了一口气,心说:「果然是官场伪君子,市井多小人。」 所以这次他耍了一个小聪明,诗前小序他懒得写了,直接推给了李碧存,照顾谁不照顾谁,得罪谁不得罪谁,让李碧存自己解决。 李碧存做这种事自然手到擒来、面面俱到,略加思索,提笔蘸墨,刷刷写了一段小序,里边从他的视角出发,先说陈守严嫁孙女大宴宾客之事,后提王大人屈尊莅临陈府举办诗会考究在场学子,他的学生文靖安赋得此诗,经由王大人和诸公审阅,一致推崇为是诗会魁首。 小序全文如下: 「元景十一年七月初七,陈守严嫁孙女,宴宾客。永宁知县、正七品文林郎王所思亲临陈府,欢饮未尽,命在场上百学子作诗下酒。学生文靖安赋得七夕诗一首,满堂皆彩,众推为魁,靖安尊吾为师,请作此序。」 李碧存到底是秀才出身且舞文弄墨多年,这篇小序显然比文靖安上次写的高明得多,王所思王大人看罢心满意足,众人尽皆心服。 王所思浸淫官场多年当然很会做人,他也不白占文靖安的便宜,先是主动说道:「这诗本官越看越爱,待本官亲笔手书一副字。」 说罢早有人笔墨伺候,王所思一气呵成,将文靖安那首诗连同小序誊抄一遍,落款之后命随从取来官印,在上面盖了一个大红印章,转手便送给了文靖安。 文靖安福至心灵,又转手送给了陈守严,对于陈守严来说,得了王所思亲笔所书加盖官印的诗作,往后衙门的人对他们陈家必然是高看一眼,他可以把这幅字挂在厅堂中间,当做传家宝来供奉了。 随后便是瓜分那一堆小山似的钱财,王所思那块兰陵玉自然是文靖安的了,除此之外他还分到了一袋钱,里边全是白花花的小银锭,一个铜钱都没有,掂量掂量重量,不会少于10两银子,那就是2万多块钱了! 当然了,这点小钱文靖安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而且最主要的也不是这笔钱,而是用这首诗打通了跟王所思之间的关系,更长远的且不说,至少这回他跟自己和陈家挣足了面子! 于是众人和王所思又是对他那首诗一番夸奖之后,人们终于记起了今天主要目的——这是一场婚宴。 诗会过后,接亲的时辰也该到了。 娶文靖安那位温柔贤淑的二表姐的是隔壁磁口上的大户人家,大舅妈和二舅妈已经提前摸过了新郎官的人品以及那家人的底细,二表姐嫁过去不会吃亏遭欺负,且陈守严和对方的家主相知相交多年,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 文靖安和这位二表姐交际不多,但从心底里祝她姻缘美满,顺遂一生。 随着外面鞭炮齐鸣锣鼓喧天,新郎官穿着大红衣裳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后方迎亲的队伍到了陈家门口。 陈守严赶紧请李碧存这位主婚人出去以礼相迎,那位新郎官的面子还没大到让县尊大人亲自迎接,因此趁着这个空档,王所思跟林宁宴和文靖安说道:「此处言语不便,你们进来说话。」 自然有人领着他们到了陈家后院的一个偏僻小厅。 到得此处,王所思的神态放松了许多,跟文靖安直言道:「靖安,往后在外人面前叫我县尊大人可以,私底下与宁宴一般,喊我一声王伯伯就行了。」 文靖安:「……」 林宁宴解释道:「我跟你坦白我家世的事情王伯伯都知道了,他没把你外人。」 文靖安瞭然,王所思说道:「既然宁宴告诉了你他的家世,我便将你当做他的知己,我对他说的一些话,你只当我们三人听过。」 文靖安从善如流:「县尊大……王伯伯放心。」 王所思颔首道:「你上次写的那首诗我端午之后第二日便读到了,之所以迟迟没来看你们,是我刻意将那首诗压着,你可知为何?」 文靖安:「我在小序里提到了宁宴?」 王所思:「孺子可教。你与宁宴交好可以,却不能太过张扬,否则到了府城那边,想要为难宁宴的人必然也会为难你。」 林宁宴当即向文靖安拱手道:「当时是我考虑不周,差点牵连了你。」 第117页 文靖安赶紧道:「宁宴何出此言?」 王所思大手一挥,说道:「还不到这一步,永宁县还是我说了算的。」 林宁宴:「王伯伯有心了。」 王所思:「我这次来是告诉你,陛下已经开始跟旧党斗法,府城上的刘大人已被召回了帝京,我还听说你祖父的一些学生也被陆续徵兆了回去,你父亲、大伯和小叔以及林家其他同宗的机会应该也不会太远了。」 第66章 方向 小有所成心满意足 王所思说的关于朝廷风向的内容,文靖安听了也大受裨益,且在心里对大盛庙堂目前的状况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 这是一个典型的「君弱臣强」的境况。 君王这边是以元景帝为首的萧氏皇族以及一众臣子,但这些臣子大多人微言轻,身居低位,其中很多都是与林宁宴祖父有关联的旧臣,或者一些不愿与旧党同流合污的孤臣。 强臣这边便是以丞相严同为首的旧党了。 严同自先帝伊始,从林宁宴的祖父林修远手中夺得丞相之职,至今二十六年稳居相位,心腹遍布朝野,六部九卿、都察院、詹事府、各州郡衙门等权力机构都是他的门人党羽,他自己则稳坐中书省,亲任大盛中书左丞相兼太子太傅,树大根深,已非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可以概括,帝京中早有传言「百姓皆闻严甫平,黄门不知天子名」。 严甫平就是丞相严同,甫平是他的字。 那句谚语的意思是天下百姓都知道丞相严甫平,但在宫中当值的黄门宫娥都不知道天子的名字,可见这位元景帝的权力已经被丞相严同架空到了何种地步,若非大盛朝武将并不受文官挟制,且文武分治,军权始终握在皇族与各地守将手中,或许大盛朝已不姓萧而改姓严了。 不过这也不怪这位元景帝无能,他登基称帝时严同已在先帝手下为相十五年,早已盗取了林宁宴祖父的功勋,在剑州推行海贸,与四海诸国罢刀兵、通商路,一手打造了大盛西陲的太平盛世,无论庙堂还是乡野,他的名望在大盛无人可比,新帝上位于他而言不过是金銮殿上换了一副面孔而已。 单从治国理政方面来说,这位严同丞相的才能无可厚非,只是他犯了大多数权臣共有的错误,权力达到顶峰之后无法割捨,以至于底下人自动把他推成了野心家,当他站在了那种位置和高度,即便他想急流勇退,急流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因此他惹来元景帝和萧氏皇族一众抵抗便在情理之中,这几乎是权臣无法逃避的宿命轮迴。 至于那位元景帝能否带领萧氏皇族剷除这位权臣及其党羽,那就是文靖安也想知道的答案了,但因为他和林宁宴交好,现在已经天然站在了丞相严同以及旧党的对立面,虽然现在的他对于人家丞相大人来说微渺如蝼蚁,不过是萤火之光罢了。 王所思把一番话说完,不无感慨地跟林宁宴和文靖安道:「风雨欲来!我年纪大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耗在云州这种地方了,你们还有无尽的机会,一定要到帝京去助圣上一臂之力,肃清旧党污秽,还我大盛朝堂清明,我在云州必尽全力把你们推出去!」 王所思原本跟林宁宴的祖父并没有直接关系,他是那种典型的寒门士子,因不愿与旧党为伍而屡遭排斥,最后被打发到云州这种偏远之地做了知县,且如果旧党继续掌权,他这辈子必然升迁无望,因此对旧党自然恨之入骨。 今日的这些话,他原本是打算只跟林宁宴一个人说的,看了文靖安写的那首诗之后他才临时决定把文靖安叫进来,因为在他的看来,文靖安既有那般诗才便不是池中之物,他迟早能跟林宁宴到帝京去搅动风云。 林宁宴回道:「王伯伯放心,宁宴必当尽力而为。」 王所思:「嗯,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勤学苦读,既然旧党那边松动了,宁宴你大可以到县学来读书,刚才我在外面说靖安还没有考童子试不合规矩,不过我也可以代为安排。」 这种好事文靖安当然求之不得,王所思还为他俩考虑周全,说道:「你们名义上还是青莲书院的学生,只需找个由头跟碧存先生告假,来了县里我自然会安排,具体事项我会让书吏找你们先生商量。」 林宁宴一一应下了,与文靖安谢过王所思后,天色已经不早,且县尊大人公务繁忙便不多留。 到了陈家外边,接亲的队伍已经走了,宴席也已吃完,不少远道而来的宾客便纷纷告去,陈守严和陈茂成两兄弟在那边送别宾客,得知王所思也要走,便一同过来送行。 文靖安随着他们一众人一直送到镇口那边,陈守严、李碧存和王所思等人在路边长亭一番掏心肺讲别离之后才算完事,王所思最后不忘帮文靖安一把,亲自跟陈守严叮嘱:「靖安如此文才,读书方面碧存会上心,银钱方面你这个做外祖的得上心,不用苛刻家里那几两银子,要是没有生意做,派靖安两个舅舅来县上找本官,本官自会找人帮你们安排。」 这意思是让他们陈家做官家生意了,这是陈守严多少年梦寐以求的好事,如今王所思因着文靖安给他开了金口,他真恨不得学大伯母一般,把文靖安当送财童子供着了! 「县尊大人放心,小老从今往后将靖安当亲孙子对待!」 文靖安:「……」 王所思微微颔首,随后跟林宁宴和文靖安再做叮嘱,无非是勉励勤学读书之言,林宁宴和文靖安一一应下,王所思这才翻身上马,与衙门那些官差书吏一同往县城方向去了。 第118页 送走了这尊大神,陈守严等人的神色俨然轻松了许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陈守严在县尊大面前一套背后一套,王所思刚走,陈守严便当着李碧存等人的面跟文靖安说道:「靖安,你做得很好,外公和家里上下每个人都应该感激你,以前的事——」 他竟然猝不及防给文靖安低头鞠躬,说道:「是外公不对!外公给你赔礼道歉了!」 文靖安:「……」 李碧存等人赶紧将他扶起,文靖安也赶忙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外公这是折煞外孙了!」 心里却在笑嘻嘻:「幸福总是来的这么突然,赔礼道歉了吧糟老头!」 不过在这个百善孝为先的大环境里,长辈就是长辈,愚孝也是孝,天地君亲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爹要儿子死也有同样的道理,况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文靖安不好当面嘲笑陈守严,在心里乐呵乐呵就行了,他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陈守严这次都这么卑躬屈膝了,那么前尘旧事在他心里便彻底一笔勾销。 于是强行将陈守严扶正,说道:「以前的事外公不必再提,从今往后两家有如一家,外公待我如亲孙,我待外公如亲爷!」 他这么说属实有点噁心到自己了,但所幸效果极佳,陈守严颤巍着双手,双眼几乎噙泪,应声道:「好!好!外公依你所言。」 这一幕当真是外公慈,外孙孝,外孙演得哌哌叫,李碧存等人纷纷感动,恨不得恭喜陈守严荣获一亲孙! 之后的事情便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青莲书院的学子要么就近回书院,要门各自归家,李碧存等人也是各自散去,陈守严那些富商好友自有车马来接,文靖安与林宁宴道了别,和陈守严等陈家人回了陈家。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将云团烧得通红,在天边晕染了一大片。 陈家这边此时正如残阳落幕,繁华尽散,数百宾客一去无踪,留下满地的杯盘狼藉,只剩几个帮工在打扫收拾,空落落的。 文靖安去找陈三娘和文妙安,打算天黑之前赶回豆腐店,去了后院先见到文妙安,问她陈三娘在哪儿,她说:「三娘娘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文靖安:「怎么了?」 文妙安:「白天笑嘻嘻的二舅妈看到二表姐被新郎官娶走了,回了后院忽然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惨了,三娘娘在安慰她,估计一时半会好不了。」 文靖安:「……」 原来精明强干、泼辣开朗的二舅妈也有如此感性的一面,她捨不得自己养大的亲女儿嫁到别人家去,为此嚎啕痛苦,大概每个人心中都有柔软的地方,只是平时隐藏了起来,一旦被触及便是天崩地裂的情感宣洩。 既然如此文靖安便不去打扰,干脆让文妙安留下来陪陈三娘,他去见过陈何氏、大舅妈,然后跟陈茂成等人道了别,出了陈家大门,牵了陈茂成送他的那匹小红马,他也不骑,反而给小红马餵着从陈家厨房拿出来的红萝蔔,顺着落日余晖的方向,一人一马慢慢地走。 至此,从两年前穿越过来时的一文不名、一无所有到两年后的小有所成,与原先的预期相比他已做得心满意足。自此之后,他在莲花镇上就是高枕无忧顺风顺水了。经济方面,从炼盐到到豆腐店和腐竹作坊,虽不能让他家成为巨富,却也足可以过得有滋有味,不必再为钱财发愁;事业方面,从杏:陌村私塾到青莲书院,用一首《端午》和《七夕》征服了李碧存和王所思,更别提中间顺带解决了陈守严这桩矛盾。 回想两年种种,真是如梦似幻,所谓「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后悔后觉时再回首,如今的果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 那么为了后续的开花结果,他该制定新的目标,往更高的方向走了。 这天是元景十一年七月初七。 (第一卷 完,第二卷「少年行」) 第67章 拜别 千山万水相逢契阔 (第一卷 「云州起」完成,第二卷「少年行」开始,全书预计四卷) 大盛元景十五年夏,云州北昌府,永宁县,莲花镇。 这日是五月初二,今年入夏早一些,青莲书院门口的那个莲池已经开满了荷花,红的、白的、粉的交相辉映,满池荷叶高低层叠,微风吹送摇曳成一池绿云,那些荷花便像云中的一座座灯盏,偶尔吹落一些莲瓣。 更不要说,昨夜下了芒种之后的第一场雨了。 此时天地清澈澄明,空气清凉干净,吸一口沁人心脾。 青莲书院所有学子,书院山长李碧存以及三位教习立于池边。 俄顷,林宁宴背着一个包裹从书院后方的宿房缓缓走来。 此时的林宁宴已经十八岁有余,他穿着一袭灰白竹叶纹交领儒衫,真是位文质彬彬的翩翩公子,他背着行囊走到李碧存等人面前,正了正衣襟,给李碧存鞠躬作揖,深深拜了一拜。 「七载寒暑,先生恩情堪比天高,宁宴铭记五内。」 李碧存将林宁宴扶起,说道:「你我亦师亦友,恩情之言大可不必。」 林宁宴将目光放到三位教习和一众青莲书院的学子身上,向这些人拱手作揖礼了一礼,千言万语便都在这个礼仪当中了。 当然,对于文靖安和陈崇章他还有其他的表达的方式。 他上去抱了抱陈崇章,两人没说什么,他放开陈崇章,又转而去抱文靖安。 第119页 所有人都知道,这四年间他和文靖安交情最好。 他在文靖安耳边说:「四年相伴,终生难忘,感谢。」 文靖安:「彼此彼此。」 林宁宴放开文靖安,郑重其事道:「我在帝京等你。」 文靖安笑答:「一言为定。」 林宁宴吸了一口气,向包括文靖安在内的所有人抱拳道:「好了诸位,你们的心意我林宁宴都领了,不必再送,后头的路我自己走。」 说罢,他和青莲书院其他四个背着行囊的学子再向李碧存和三位教习深拜鞠躬,李碧存也不多言,向他们摆了摆手,他和四位学子便一同转身,往等在前边的车马走去,那是以陈守严为首的莲花镇一众乡绅资助他们的车马,不止将他们送到永宁县,还一直送到北昌府去。 林宁宴这次离开,正是要到北昌府参加院试。 等了那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云州提督学政去年换了人,根据王所思派人去打探到的消息,新学政是元景三年的进士,这些年一直任翰林员侍读,因不愿与旧党沆瀣一气而不得重用,去年才被元景帝发现,直接点了云州学政。 这位新学政为人如何暂且不得而知,但他必然不是旧党爪牙,没了旧党的为难,以林宁宴的才学,这次院试即便不能取得案首,只要正常发挥,考个秀才自然不在话下。 院试第一场的时间在六月初七和初八,乡试第一场时间在八月初九,因此林宁宴在北昌府考完院试之后便要直接赶往西南方向的平州府城参加乡试,因为云州和蒙州相对贫穷,一直没有大型贡院以备乡试,朝廷出于公平考虑,统一安排云州、蒙州的士子在毗邻的平州贡院参加乡试。 而如果林宁宴在平州的乡试也顺利的话,那么他就该准备明年三月初九开始的全国性会试了,那时他就要提前从平州赶往京城,加上后面的殿试,整个过程耗费一年之久,所以这次离开莲花镇,林宁宴短时间内肯定是不会再回来了,又或者—— 永远不再回来了。 世事难料,因此他和文靖安相约在京城见面,应该是一种跨越千山万水后的相逢契阔。 不过对于自小颠沛流离,做梦都想回京城、回故乡的林宁宴来说,云州因为有文靖安这些人,倒也成为他的第二故乡了,这里有他关心的人和关心他的人。 当他离开了青莲书院,一直来到镇尾那座见证了无数送别离人的长亭,听见亭下有人叫他的名字,远远地沖他招手。 林宁宴翻身下马,走了一段上坡路来到长亭,这才发现是文妙安、陈三娘和文三贵。 林宁宴先是问了陈三娘和文三贵好,然后才跟文妙安诧异道:「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文妙安:「怎么不能是我?你还不乐意了?不乐意我们走了!」 林宁宴赶紧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没想到你会来。」 陈三娘笑道:「你别听她的,小丫头越来越牙尖嘴利,说话没大没小。」 林宁宴笑道:「不会不会!安安很好,真的很好,她来送我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 文妙安:「谁宠你了?!我是看小哥哥那边一群人送你,我们说不上话,干脆就在这里等了。」 林宁宴:「嗯,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文妙安想了想,问道:「祝你金榜题名行不行?」 林宁宴:「……」 文妙安:「反正祝你诸事顺意,随便考考就考个状元什么的,让我们老文家也沾沾光。」 林宁宴:「哈哈,借你吉言。」 文妙安:「不用借我的,我就这么说一嘴,关键还得看你自己,好好考,尽力就行,实在不行就回来,我们也不笑你,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林宁宴笑着应了一个字:「好。」 陈三娘笑道:「她跟你说些疯话,你捡中听的听着就行了,其他的别信她。」 林宁宴:「我知道她是好心。」 陈三娘转身从亭中石桌上拿了一个篮子交给他,说道:「靖安说你父母还远在蒙州没法送你,这是我做的状元糕和一些干粮,就当送你一份彩头,算是我和你文叔叔的一点心意。」 文三贵这时也赶紧往他手里塞了一个红包,说道:「这也是我和你陈阿姨一点心意,希望你金榜高中,不负寒窗苦读。」 林宁宴这时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这些年他知道文靖安这对父母好,但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分到了这份好的一部分,这让他心里温暖又感动。 「谢谢叔叔阿姨,我必定全力而为,等我出人头地了,一定请你们到帝京去游玩。」 陈三娘和文三贵笑着应下了,林宁宴一手提着篮子,一手将红包收入怀中,陈三娘道:「我们也不耽误你时间了,赶紧上路吧。」 林宁宴却看着文妙安发愣,似有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文妙安道:「走啊,看着我干嘛?」 林宁宴:「你——」 他本想问「你没有东西送我吗?」,但一个「你」字刚说出口便硬生生吞了回去,笑道:「好,到时候我也请你来帝京玩。」 文妙安:「那得我看我心情。」 陈三娘:「你这丫头!」 林宁宴:「哈哈,是得先经过你同意,好吧,但愿到时候你会来,我走了!」 第120页 他提着篮子给陈三娘等人鞠躬作揖,转身正欲要走,文妙安像是忽然记起了什么,说道:「你等会。」 林宁宴回首,文妙安扬手扔了一个东西给他,他伸手接住,放在掌心看了看,是一个平安符。 文妙安假装不以为然道:「那天去庙里玩顺便捎回来的,你想带就带着。」 林宁宴赶紧抓在手心,紧紧抓住,笑道:「我会一直带着的。」 文妙安:「哦,随便你。」 林宁宴抿了抿唇,面带笑意,心满意足地走了。 看林宁宴走远,陈三娘才跟文妙安说道:「那天吵着让我带你去庙里上香,原来是给宁宴求平安符啊?」 文妙安:「……」 陈三娘感慨道:「宁宴今年十八了,靖安十四,那你就是十一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文妙安:「那就珍惜时间,赶紧回家开豆腐店吧。」 说罢便拉着陈三娘往长亭外走,陈三娘猝不及防被她拉了下去,说道:「你这小身板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像头小牛似的!你也不是属牛的啊,你是兔年的!」 文妙安并不回答,回头跟文三贵道:「三叔愣着干嘛?等你赶车呢。」 文三贵反应过来,跟着上去了。 文靖安这边,看林宁宴走远,踏上了一段新的功名路,那么他也要彻底跟青莲书院告别了。 这四年间,得王所思照顾,他和林宁宴一半时间在青莲书院读书,一半时间在县里官学读书,现在林宁宴走了,从此以后他直接便留在县里的官学了,因为无论怎么说,县学总是比青莲书院强一些。 因此送罢林宁宴之后,他和陈崇章直接去找李碧存说了这件事,李碧存回道:「如今四书五经你已全部读熟,做四书文与宁宴相比略差些火候,便到县学里请宋教谕帮你增进吧。往后书院这边你不必再来了。」 文靖安:「谢先生准许。」 李碧存微点头,跟陈崇章道:「崇章,你做文章沉稳有余灵动不足,须知四书考题千变万化,有时你要大胆落笔,不必拘泥俗套,这点你恰好跟靖安互补。」 陈崇章作揖道:「学生谨记。」 陈崇章去年考了童子试,县试考了第三,府试考了第六,现在已经得了童生身份,不用王所思照顾也能名正言顺到县学读书,这回文靖安要离开青莲书院,他恰好跟文靖安一起走。 李碧存跟他和文靖安又做了一番勉励,师生之间都知根知底便不用再说那些场面话了,道别之后,文靖安到后面的宿房收拾好了东西,陈崇章帮着提一半,两人到莲池桥上放下行囊,对着青莲书院深深拜了一拜。 五载光阴,千言万语也都在这一个拜别当中了。 第68章 心路 鲜衣怒马踏遍天涯 他和陈崇章离开书院才不久,还未走到莲花镇,前边小路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从转弯处往他们这边迎面而来。 文靖安远远便发现骑马之人颇为眼熟,那人穿着一袭青衣,衣摆随风翻动,马蹄扬起的尘糜泥屑压弯了两边的青草。 在文靖安认识的人当中,来人除了苏长卿别不会再有其他人了。 只是这次的苏长卿和当年那个逢人赔笑的书肆老闆已经恍若两人了。 他以头巾束髮,腰系绸带,眼神敏锐凌厉,马背上搭着一个行囊,他自己的背上竟然背着一个剑闸,里边是两柄一长一短的宝剑,不见其锋芒,仍可感到锐利,苏长卿终于变回了剑州海阁的弟子,换回了他侠客的真面目。 这位大侠便是专门寻文靖安而来的,他在文靖安和陈崇章面前勒住马蹄,也不下马,直言道:「靖安小兄弟,帝京再会了,我要去追宁宴了。」 当年他们剑州海阁的老阁主负责保护林宁宴的祖父,现在轮到他这位亲传弟子保护林宁宴,因此林宁宴此番赴京赶考,他必然也要离开莲花镇,暗中相随。 文靖安知他使命,略一拱手道:「苏伯伯好走,京城路远,我们江湖再见。」 苏长卿笑言:「好一句话江湖再见,你倒比我豁达。」 文靖安:「苏伯伯打算什么时候跟宁宴坦白?要是他考了功名,身边有了护卫,出入都是官衙,你再暗中相助就不是那么顺利了,如果你担心宁宴不相信或者说不清楚,我可以写一封信帮你说明情况。」 苏长卿:「有心了,但现在还没到那一步,我暗中跟随他去帝京探过旧党底细再说,如果有需要,我会向你开口。」 文靖安:「好。」 苏长卿:「我这次走得急,其他人都没提过,如今镇上只有你和崇章知道,代我向你父母说一声,还有安安。」 文靖安想起当年他在竹林收文妙安为徒的事,惊讶道:「安安也不知道你走么?」 苏长卿:「没跟她提。不过这次来找你也与她有关,我那家书肆往后便交给她来全权打理,钥匙她有一份,要是她厌倦了开书肆,让她把书肆卖了,书肆和你们家豆腐店的房契我都放在柜檯里,书肆我送她,豆腐店那幢房子送给你们家。」 文靖安道:「这不合适。」 苏长卿:「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我们剑州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往后我也不会再回云州了。」 文靖安正要再说,苏长卿大手一挥,说道:「不必多言,跟你说完这些事,云州便不是我的羁留之地。」 第121页 他握着缰绳给文靖安和陈崇章略一拱手:「金榜题名,京城再会!」 说罢也不等文靖安和陈崇章回答,马鞭一扬,飞似地往永宁县的方向,追着林宁宴去了。 陈崇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无嚮往道:「真潇洒啊!」 文靖安:「你晚上回去收拾好东西,明天我们骑快马去县上,也潇洒一回。」 陈崇章:「我说的不止是这个。」 文靖安:「什么?」 陈崇章:「一间书肆一家豆腐店,他眼都不眨一下直接送给你家了,不潇洒么?」 文靖安:「……」 当他回了豆腐店将这个消息告诉陈三娘等人时,陈三娘等人一时间也有些接受不了。 陈三娘问道:「他怎么忽然就走了?还把房子送我们,该不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陈三娘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获赠房子的喜悦,反而是挂心苏长卿的具体情况。 文靖安在回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应答的说辞,说道:「苏伯伯是那种大隐隐于市的侠客,为人豪爽,不吝财物。他不辞而别就是担心我们不接受他的好意,我看这两家店我们就收下了,不过我们只细心打理概不出售,让这两家店永远留在镇上。」 陈三娘略作思量,说道:「也只能这样了。」 文妙安的脸色看起来却不太好,苏长卿这次走根本提都没跟她提过,这四年间苏长卿秘密传授她武艺与各种江湖技艺、告诉她剑州海阁的秘密,师徒之间早已结下深情厚谊,如此仓促的别离,于她而言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那我去书肆看看,看师父留什么东西没有。」 文妙安说罢,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呆地走出了豆腐店的门口,往书肆那边去了。 她拿出钥匙开了书肆大门,根据文靖安的说法果然在柜檯找到了书肆和豆腐店的房契,但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四处翻找,想找苏长卿专门给她留的那一份,最后她没有找到任何书信或者苏长卿留给她的便条,只找到了苏长卿在扶梯不显眼处刻下的一个只有剑州海阁弟子才能看懂的专属暗号。 她循着暗号指示来到后厅,果然在墙壁找到一个暗格,她打开那个暗格,里边有一把短剑,一个面具。 这把短剑和文妙安当初拜苏长卿为师时用的那把竹剑不同,这是一柄通体生寒,剑刃熠熠的银剑,文妙安只将其拔出剑鞘两寸,便感到锋刃锐利扑面而来。 至于那个面具,额头处依然是长着一对小角,整体偏白色,上面画着黑色的海浪波纹。 这就是苏长卿私底下留给她的全部的东西了。 她把银剑和面具重新放回暗格里,脸上稍微消去了一些阴郁。 到了傍晚,她关好书肆大门,对于银剑和面具一事只字不提,便连文靖安也不说,只在饭桌上把找到的书肆和豆腐店的房契交给陈三娘,说道:「三娘娘,房契这种东西还是你来保管吧,我怕放在书肆会弄丢。」 陈三娘接过,说道:「行,不过书肆是你师父送给你的,等你及笄之后,我把房契还你。」 文妙安:「好。」 陈三娘:「那么大家书肆,你自己照顾得过来么?」 文妙安:「可以,这些年师父已经教会了我打理书肆的全部流程,笔墨纸砚和新的书册我都知道跟谁卖,只要还有人来买书,书肆就能经营下去。」 陈三娘:「行,要是你顾不过来就跟我和三叔说,我们帮着你点,或者把你娘叫到镇上来也行。」 文妙安:「别别!千万别,我想一个人待着。」 陈三娘若有所思想了想,说道:「那行,不过毕竟你才十一岁,书肆遇到什么事千万要跟我和三叔说,你不想跟我们说就跟你小哥哥说。」 文妙安笑了笑:「搞得我好像有什么事瞒着你们似的。」 文靖安心说:「你还真有事瞒着我们。」 却不拆穿她,夹了一块豆腐,扒了一口饭,跟陈三娘等人道:「今天我已经跟先生说过了,把书院的东西都搬了回来,以后我就不在书院念书了,明天和崇章到县里的官学去。」 这四年间他和林宁宴经常去县城读书,来回莲花镇和永宁县已有不少次,因此他这么说陈三娘等人并不感到意外,知道他迟早要去的,陈三娘便问:「要准备什么东西吗?娘给你安排好。」 文靖安道:「不用了,该有的都有了,我带一些钱去就行。」 陈三娘:「等会我给你备一些碎银和铜钱。」 文三贵:「这次多拿一些钱去,毕竟你是得了县尊大人照顾才能留在县学读书,平时给县学里的教谕、训导、学正甚至是同窗都送些东西,不要怕拿不出手。」 文靖安:「我知道,这些外公那边都给打点好了,放心吧。」 文妙安问道:「这次去县里上学多久回来一次?」 文靖安:「这个说不定,县学也是月底和节日休沐,但如果休沐日下雨或者有其他事不方便的话的话,我就留在县上了。」 文妙安用筷子把碗里的米饭分成一粒粒,回道:「那如果休沐第一天你没回来,第二天我和三娘还有三叔就去县上看你。」 文靖安:「好,还是你想得周到。」 文妙安象徵性笑了笑,心里横竖是开心不起来的,对她来说苏长卿今天离开,林宁宴也离开了,现在文靖安也要走,以后她就是一个人留在莲花镇上,最关键是……以后的以后,她能不能也离开?她以什么方式离开? 第122页 这些年在苏长卿的薰陶下,她心里早就装着一个江湖梦,鲜衣怒马踏遍天涯,这小小的莲花镇是留不住她的。 因而她问文靖安:「小哥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考科举?」 这对文靖安来说倒是个严肃的问题,不过李碧存说他现在的八股文水平比林宁宴差一点,他索性就拿林宁宴来做参考,回道:「我先看宁宴考的结果,要是他院试、乡试、会试和殿试一举拿下的话,等明年他出了结果,我也就开始参考了。」 文妙安:「那你去京城赶考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 文靖安:「……」 陈三娘说道:「胡闹,哪有赴京赶考拖家带口的?更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 文妙安:「姑娘家怎么了?那我也想去京城看一看嘛。」 陈三娘:「那也得等你小哥哥考完之后再去。」 文妙安虽有不愿,但还是说道:「那好吧。」 文靖安灵机一动,说道:「其实也可以去,到时候你女扮男装,扮成我书童就行。」 第69章 县学 云州有才于斯为盛 文妙安喜不自胜,一扫前面的沉郁,兴致盎然道:「可以啊!我怎么没想到?!」 文靖安:「那是你看的书少了,女扮男装的话本子少么?人家花木兰还用这个办法当了将军。」 文妙安连连点头,「是是,还是小哥哥脑子灵光学识渊博,犬妹自愧不如。」 文靖安给她夹了一个鸡爪子,说道:「啃你的去吧,犬妹!」 她嬉皮笑脸皱了皱鼻子,自顾啃鸡爪子去了,陈三娘跟文靖安说道:「你怎么也跟她一起胡闹?」 文靖安:「不算胡闹,认真的。」 陈三娘:「到时候你真带她一起去?」 文靖安点了点头,文妙安赶紧跟陈三娘委屈巴巴道:「小哥哥对我好,三娘娘你不要破坏我们兄妹感情好不好?」 陈三娘:「……」 文靖安:「行了行了,这里谁不知道你什么德行,跟我们还装呢?」 文妙安:「那行,反正到时候你带我一起去,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文靖安:「别光说跟我去,你自己要多读点书,不然到了京城去就是乡下野丫头,你留在那儿也没什么意思。」 文妙安:「那肯定的,我现在是莲花镇才女!到了京城就是大盛才女!」 文靖安:「……」 陈三娘:「她现在这样,有一半是你惯出来的。」 文妙安:「不是惯,是宠!另一半是三娘娘你和三叔宠出来的!」 陈三娘忍俊不禁,文妙安给她夹了一块肉,一家人便在欢声笑语中吃完这顿饭。 夜间的莲花镇并没有万家灯火,只有零星半点的大户人家的晚灯如豆,偶尔有个别往来的行人提着灯笼,或者远道而来的商队车马打着火把,更夫敲着梆子报告时辰,长长喊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然后笃笃敲两下梆子,接着喊:「亥正(22:00),入定!亥时正——!」 整座镇子便基本入了梦。 文靖安当晚睡了一个饱觉,醒来时楼下已有了喧闹声,都是一大早来他家买豆腐和腐竹的客人。 他简单洗漱,吃过陈三娘为他备好的朝食,收拾了自己的行囊,到楼下跟陈三娘说了,陈三娘给了他预先准备好的一袋钱,他再到后门牵了「小红马」……此时已不是小红马,而是一匹雄壮骁骏的枣红马了,将行囊搭在马背,先跟文三贵道别,再到隔壁书肆跟文妙安打个照面,然后翻身上马,直接往陈家那边去。 陈家知道他今天和陈崇章一起去县学,一早便做好了准备。 虽说上县学是官府供应,不必再交束脩,但即便如此也还是需要打点,给县学的教谕、学正等人送去礼物,更何况文靖安情况特殊,是王所思开了后门让他去县学读书的,所以上上下下更得讲究。 这种事陈守严最会办,他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县学的情况,昨晚更是亲自置办,上至教谕,下到门房都备好了相应的礼物,也不用文靖安和陈崇章去送,前些年因为文靖安搭上了王所思的关系,陈守严已经把生意做到了县城里,永宁县上已经有了两家他们家的茶叶铺和粮店,两家店铺的掌柜都是县上的人,他就让掌柜帮忙送礼。 文靖安到陈家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满满当当的一大车礼物。 这些事情他自不去管,进去见过陈守严和外婆陈何氏等人,随后抓紧时间和陈崇章出门。 由于陈崇章是第一次去县学报到,二舅妈万般不舍,抚摸着陈崇章胖乎乎的圆脸,叮嘱道:「到了县上千万记得吃饱穿暖,出门在外最要紧的是自己的身体,要是县学里的先生说你,你就说自己天生脑子笨,打小就不聪明。」 文靖安:「……」 这么多年过去,即便是已经去过县城和府城考了童生,二舅妈还是不肯放过崇章表哥的脑子。 陈崇章像个十六岁的孩子乖巧地答应了二舅妈,陈何氏跟大舅妈等人对陈崇章也是一番交代,陈守严此时跟文靖安已经完全没有隔阂,甚至对这位外孙真心相待疼爱有加,便说道:「虽说学业重要,不过你二舅妈说得在理,一切以身体为重,县上到底不比家里,要什么吃的用的,跟县上两位掌柜开口就行。」 文靖安:「谢谢外公。」 第123页 陈守严点了点头,陈家其他人对文靖安也是一番交代,随后看天色行事,不再耽搁逗留。 莲花镇和永宁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约莫有六十里路,那就是三十公里,成年人步行至少五六个小时,骑马的话两三个小时可以到,去县城的路文靖安之前和林宁宴已经走熟了,不再需要陈家的人带路,他和陈崇章便不等那辆满载礼物的马车,还把行囊放在那辆马车上,他们轻装上阵,骑着快马往县城去。 永宁县在莲花镇东北方向,靠近蒙州,自古以来是云州和蒙州的交界所在,这座古县城也是傍水而建,三面环山,南面靠水,一条叫做「澧水」的大河便是永宁县的南方门户,循着这条澧水河往西北方溯游而上,可以直达云州府城北昌府。 文靖安和陈崇章从西南方向的莲花镇骑马而来,那就一定要渡过澧水才能进城。 澧水河面广阔,水深且有暗流,大盛朝还没有那般先进的造桥技术,只能通过渡船将车马送过去。 渡船来往不算频繁,但白日两刻钟总能等到一趟,文靖安和陈崇章把马牵上渡船,前前后后也是花两刻钟,下了船看见前方有一个牌坊,上边写着「永宁渡口」,走过那个牌坊就算是正式进入永宁县城了。 云州虽则偏僻贫弱,但永宁县因为拥有和莲花镇相似的地理位置,且有澧水流过,上通北昌府,下通蒙州,因此也是矮个里面冒高头,城里商业繁荣,街上车马络绎,永宁渡口连接着一条从正中央贯穿县城南北的「天水街」,天水街尽头便是庄严肃穆的永宁县衙门。 当然了,衙门不是文靖安和陈崇章的目的地,他们要去的官学比衙门还要幽深,建在衙门的西北方向,藏在永宁县北边山脉的大山脚下,文靖安和陈崇章从永宁渡口下船,便要穿越整个永宁县城才能来到县学堂。 跑了这么远的路,两匹马都累了,他们体谅马儿劳累便不再骑,两人牵着马从中央的天水街道往北边走。 只见两边房屋青砖黛瓦,房屋楼宇并排而立,门面下无数店铺里的商品鳞次栉比,街道两边空余处,也有挑着担子摆着摊子的货郎、货娘在叫喊售卖,更不要说中间来往忙碌的车马了,俨然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 文靖安和陈崇章成为其中的两份子。 「不愧是县城,果然比咱们镇上气派多了!」 陈崇章免不了感嘆一句,文靖安道:「我先带你去吃顿好的,然后再去县学报到。」 陈崇章:「好!我早饿了,正好给我们的马儿也吃顿好的。」 说到这,陈崇章问道:「之后我们的马怎么安排?总不能带县学里边去吧?」 文靖安:「我长租的那家客栈有马厩,每个月多付一些钱,掌柜会让人照顾我们的马。」 陈崇章:「行,我也住客栈?」 文靖安:「嗯,我把宁宴那间房留给你了。」 陈崇章听罢,忽然上来勾住文靖安的脖子,说道:「我被你照顾得太周到了!这个表哥我不当了,你来当吧!」 文靖安:「……」 陈崇章:「别的不多说了,等会那顿饭必须我请。」 两人饱餐一顿,伙计也把马儿餵饱了,便牵着马继续往天水大街尽头走。 到了最后一个街口不必继续前行到县衙门,往左转弯进入相对小一些的街道,约莫走两里路,完全离开闹市,到了相对僻静清幽的山前,一座牌楼便出现在他们眼前,上面写着「永宁县学」四个大字,左右有石刻的对联,上联是「云州有才」,下联是「于斯为盛」,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说云州人才辈出,但在我们家县学出的人才最多。 两人把马系在门口拴马石上,县学就不像青莲书院那般随意了,门口有两个穿着皂服的差役守门,他们都识得文靖安,且知道文靖安跟县尊大人有关系,对文靖安一直是恭敬有加的,而陈崇章面生他们必须公事公办将其拦住,此时陈崇章便要出示一张「廪保互结亲供单」。 这是他考县试和府试时的保结供单,是县衙门礼房签发的,上面准确写着他祖宗三代的名字、他的籍贯、出生年月甚至容貌等等,还有「保结廪生李碧存」这几个字,最后是县衙礼房加盖的官印。 当然光有供单还不够,还得出示他参加县试和府试之后的「成绩单」。 两个差役对照之后确认无误,这才放他进去。 接着就是拿着保结供单和成绩单去找县学的宋教谕。 这位宋教谕是举人出身,举人就是考了乡试获得了名次却没有通过在京城的会试,不过举人已经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宋教谕的「教谕」就是官职名,为县学的长官,是朝廷正八品的官员。 第70章 亚元 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这位宋教谕年约五十,两鬓已有星星花白,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丝毫没有老迈的气象,更别提他那一股持重庄严的儒者之气了。 今日他穿了一件交领蓝色儒衫,正在县学大堂办公,看得文靖安带着陈崇章来,放下手中案卷,问道:「靖安怎么来了?这位是?」 文靖安先是行礼作揖,尔后回道:「回教谕,这是陈崇章,去年府试考了第六点了童生,他也是我表兄,今日一同与我来县学报到,往后想在教谕门下读书。」 陈崇章赶紧将保结供单和县试、府试的成绩证明交上去,宋教谕看都没看便笑言:「原来你就是崇章。」 第124页 陈崇章:「」???」 宋教谕:「你祖父已经提前派人跟我说过了。」 文靖安:「……」 有钱真好——不,有一个有钱的爷爷真好。 有了陈守严的提前打点,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宋教谕亲自将陈崇章纪录纪录在册,将他介绍给了县学里的学正、训导等教员,并签发一块写有陈崇章三字的县学小木牌,类似于文靖安前世的学生证。 如此,陈崇章便正式成为了县学的学生。 办完这件事,文靖安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接下来除了等林宁宴的消息,与前面四年一般,他全部的精力依旧都放在苦读四书五经上。 正如离开青莲书院李碧存所说的一样,他在科举上已经有了一定的造诣,八股文的水平只比林宁宴差一点,这个差一点不好描述到底是差多少,但他自己能感觉到和林宁宴之间的差距,具体来说,比如去年的县试题目,有一道要求以「大学之道」做一篇八股文,他和林宁宴一起答题,拿去给李碧存评判,最后是林宁宴的文章胜出,他们根据其他县试题目作的八股文,基本也都是林宁宴略胜一筹。 文靖安自己判断的话,作文满分60分,林宁宴基本能保持在55分左右的水准,他则在50分徘徊,他跟林宁宴和李碧存探讨过这个问题,得到的一致结论是——「文弱」。 意思是他的文章硬度不够,软绵绵站不住脚。究其原因是他这些年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四书五经上面了,其他的古代经典,比如《史记》、《汉书》等等典籍涉猎不够,写八股文时没法做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文章自然不够旁徵博引,沉重厚实。 这个问题前几年他已经在想办法改进了,此时他已经从原本的理科生变成了妥妥的文科生,一般的史书、诗集、文论他都已经读过,只是还不能算熟读,因此林宁宴离开之后,除了巩固四书五经,他还要在这些「杂书」上下功夫,弥补不足。 由此文靖安也替身体会到两个现实的问题,一个是能十年如一日甚至二三十年如一日坚持科举之路的人大多不简单,每天在这些海量的文言文当中抓耳挠腮,大多数人难以承受这份寂寞单调。 另一个就是科举制度对整个朝廷来说的确是具有选拔人才的功效,但对个人来说就是「害人」,整日浸淫在那堆四书五经当中研究如何写好八股文而丝毫不涉及实际处理问题的能力,更不要谈具体专精某项技能,用这种方法选拔官员,只是提供了寒门子弟晋升的通道,保证了朝廷在官员任用上的公正,但无法给朝廷提供大量的真正优质的人才。 当然了,这些深层次的问题还轮不到文靖安来考虑,他现在应该想的是自己怎么利用科举走好青云路,毕竟科举问题再大也是登堂入室的硬性要求,他考好就行,何必批评? 如此,他也不多想,沉下心来读书,把自己武装成具备真材实料的科举大佬。 事实证明,人一旦能够静下心来全力以赴某件事,时间过得便浑然不觉。 到了六月初七,院试正式开考,永宁县县学里也多了一重紧张凝重的气氛,因为不仅是林宁宴,县学里还有不少童生去参加院试,童生院试的通过率直接跟知县王所思的政绩挂钩,因此县学责任重大,县学上下都在等待消息。 院试流程复杂,一共有好几场考试,中间过程要七八天时间,最后还要等学政批改成绩,这次院试一直等到六月十六才放了最后的榜单,北昌府城那边终于传来了捷报! 那是一张大红纸,最顶上就写着「捷报」两个字,下面才是本次院试得中学子的名单。 古人以左为尊,因此顶上左边第一个名字便是本次院试的榜首,那榜首处赫然写着「林宁宴」三个字! 宋教谕大为感慨:「宁宴此番果然为我永宁县争光了!这十五年来,我们永宁县学一直被其他县压着一头,院试榜首更是一个都无,宁宴算是给我们把面子挣回来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文靖安和陈崇章站在人群最后面,当他们听到宋教谕所言,也不用确认榜首是不是林宁宴的名字了,两人相视一笑,皆为林宁宴开心,一切皆在不言中。 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们赶紧写了一个便条,随后到永宁渡口去等,等到回莲花镇的行人,付给他三五个铜板,请他把林宁宴院试得中榜首的消息带给李碧存和青莲书院的师生。 文靖安和陈崇章知晓捷报第五天后,林宁宴的信便寄过来了。 信中所言是说想必文靖安和陈崇章已经知道他中了院试榜首,不过这远不是他的目标,为了赶八月初九的乡试,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从北昌府走另一条水路下平州去了,要是途中不出意外,六月底应该就能赶到平州,最迟也不会超过七月中旬,等到了平州再来信。 除此之外,林宁宴还在信后附了本次院试的题目和他的答案,并且做了仔细分析,将本次主考的学政官的信息也一併写了下来,给文靖安和陈崇章考院试时开了小灶,可以说相当够兄弟了。 文靖安本想给林宁宴回信,但苦于不知道林宁宴什么时候到平州,到了平州又会住在哪儿,只得等他回信之后再做打算。 一直等到七月底,林宁宴的信才从平州寄过来。 信中说从北昌府下平州基本顺利,只是走完水路之后转到陆路时,很多人坐了七八天船,上了岸反而不是适应,好几个赶考的秀才着了道,纷纷晕眩呕吐,在平州的「风陵渡口」足足躺了五天才继续上路,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七月初十才赶到平州首府安庆城。 第125页 他和云州赶考的士子已经提前到安庆城中的平州贡院附近租了房子,剩下一个月的时间全力准备八月初八的乡试,此间便不再写信了,一切等乡试结果出来之后再说。 文靖安读到林宁宴这些来信,虽说没有「家书抵万金」那般感动,但也终于隐隐感受到了古人鸿雁传音的艰辛与浪漫,林宁宴此时已远在千里之外,他二十天前想说的话写在信里,要隔二十天之后才能通过文字传到文靖安和陈崇章的手里,这时这封信就不再是简单的书信往来,而是充满了感情,凝出了生命,抚慰着远隔千里的双方,维繫着彼此的脉搏与心跳。 根据林宁宴来信的瞬间推断,他七月初十写的信寄到永宁县花了二十天时间,他八月初八开始考乡试,走完整个乡试过程以及等放榜的时间至少得1个月时间,那么文靖安现在给他去一封信他应该可以收到。 信的内容无所谓,关键是要那一点宽慰,让他知道这世上某处某事某刻总有人记着他,把当他亲人。 到了乡试这一关,由于云州、蒙州和平州三州士子齐聚一堂,即便朝廷有意扶持三州,刻意放宽录取名额,但竞争难度也是可想而知,林宁宴这位云州院试榜首压力更大。 乡试非同小可,因此整个过程需要花费的时间就更多,文靖安和陈崇章第一时间得到的消息还是从县衙门那边传到县学的公文,本次在平州贡院开考的乡试一共有云州、蒙州、平州三州士子合计四千多人应考,最终红榜留名者不过八十二人。 至于林宁宴的成绩,乡试果然是风云际会,林宁宴这次考了「亚元」,所谓亚元与解元同一类名词,解元是乡试第一,亚元是乡试第二,又称亚魁。 不过考了亚魁已经是本轮科举士子中的翘楚之流,纵观整个大盛朝六郡十九州,也不过几十人而已! 看到这个结果,文靖安总算为林宁宴松了一口气,倒不是因为林宁宴考了亚元获得了梦寐以求的结果,而是这个亚元证明旧党的人已经无法阻止林宁宴了,至少旧党的人没法在云州和平州限制林宁宴。 如此一来,林宁宴明年的京城会试便势在必行,至于旧党是不是请君入瓮,等他到了帝京再行处理,那就是文靖安无法左右的事情了,只能期待暗中跟随的苏长卿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好林宁宴,不至于让这位挚友蒙受因出身带来的灾厄。 因为林宁宴会试考了亚元,整个永宁县县学都沸腾了,衙门那边送来公文之后,县尊大人王所思亲自带人到县学道贺嘉奖,众人都知道林宁宴在县学跟文靖安交好,便一致推举文靖安作代表去接受王所思的褒奖。 第71章 雪路 山色雪景尽入眼底 这种场面活文靖安本不愿去做,是真不愿去做,奈何县学上下认他和林宁宴的关系,也认可他的诗才文才,众人推举他便不逆众意,到县学大堂和宋教谕等人去迎王所思。 按照礼仪规矩跟宋教谕等人一齐拜见王所思之后,众人依次在大堂落座,王所思先是充分肯定了宋教谕和县学一众学官近年的教育工作,接着高度赞扬了县学众学子刻苦攻关的学习精神,点名表扬了林宁宴与其他几位在院试、乡试中取得荣誉的学子,提出了县学取得这番成绩与众师生的共同努力是分不开的,是值得全县其他私塾、书院学习的。 宋教谕和县学其他学官流程性表示无论是林宁宴还是县学如今的成就,一切都离不开县尊大人的指导和关怀,这些功劳是县学师生和县尊大人齐心协力拼搏出来的结果,往后县学的教学工作还得时刻听从县尊大人的指示,县学肩负全县科考重任,必定不负县尊大人厚望。 一套流程走完,终于轮到文靖安了。 文靖安坐在最边边的位置,听他们刚才说的那些话,几乎都要睡着了,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多翻几页书,但没奈何,王所思已经把目光锁定在他身上了。 「靖安啊,你素来和宁宴交好,这次他乡试考了亚元,我们县衙这边会给他办一份贺礼送去,但这到底是官家的情意,你是他知己,你应当替永宁县给他去一封私人书信。」 文靖安:「县尊大人放心,宁宴一直与我有书信往来,我会将今日县尊大人、教谕与诸位训导、学正的关怀一一转告宁宴。」 宋教谕和县学诸位学官皆面露喜色,对文靖安所言大感满意,纷纷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王所思也是满意颔首道:「宁宴这边且不提,我听教谕和你青莲书院的碧存先生说,你的科考功底与宁宴只有一线之差,如今宁宴考了亚元,不日进京,等明年春闱之后可知他最终的结果,那么你这边便也要抓紧了。」 文靖安:「学生正是如此打算,等宁宴春闱之后,下轮科考我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下轮科考就是三年之后,大盛朝的县试、府试是一年一次,院试是两年一次,乡试、会试、殿试是三年一次,林宁宴今年考了乡试,那文靖安就要等三年之后了。 王所思道:「很好,本官对你的期望与宁宴是一样的,你二人极有希望成为云州双星。在这里我要特意跟宋教谕和诸位学官提一句——」 宋教谕和诸学官赶紧听命,王所思道:「靖安既然要着手备考,那么你等自当全力以助,他虽然未考县试,却是依靠诗才进的县学,你们万不可使他受些闲言碎语,或者因此对他有所不满。」 第126页 宋教谕等人连连称是,其实不用王所思开口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对文靖安,毕竟文靖安和林宁宴的关系摆在那儿,陈守严的打点也从没少过,王所思对文靖安的照顾他们也心中有数,最关键是文靖安自己争气,县学里边的学考,林宁宴和前面一批童生去考了院试、乡试之后,就数文靖安独占鰲头,于公于私他们都该对文靖安奉若珍宝。 有了这层便利,文靖安在县学便也如鱼得水,再也没什么顾虑了。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犹如夏日炎阳灼灼盛放。 在宋教谕的亲自督导下,他和陈崇章在县学几乎是「朝五晚五」,早上五点上学,傍晚五点放学,到了夜晚回到他们租住的那个客栈还要挑灯夜读,艰苦远超他当年考研,也多亏了当年的考研,否则他不确定自己能否受住这份寂寞苦楚。 如果说考研要默默忍受一年半的时间,高考需要三年,那么古人的科举便是上不封顶,这是文靖安的切身体会,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但万般艰难也不得说不是读书最高。 到了九月底,云州入秋,北雁南飞,林宁宴的书信便逆着鸿雁的方向从南边寄来了。 信中说文靖安和陈崇章给他的来信已经收到,乡试结果出来之后他中亚元,本来按照礼仪他应该回云州接受知府、知县等人的召见,向宋教谕、李碧存等人表示谢意,但考虑到京城路远,他中了亚元之后旧党肯定有所震动,因此此番前去京城前途未卜,为避免途中生变赶不及明年的会试,他便不在平州逗留。 写这封信时,他提前在平州府衙领取了自己的保结供单、亚元红榜和一份三州学政加印的乡试名录,果断脱离了云州、平州和蒙州三州明年赴京赶考的士子大队伍独自上路,他计划穿越整个平州,再走颍昌郡、下中州,然后继续往东南方向的帝京走,为避免暴露行踪,中途他便不再来信,等到了京城再写信报平安。 按照林宁宴信中所言,他独自上路从平州赶赴帝京的话,那就真的是跋山涉水,风雨兼程了,他这么选择也无可厚非,文靖安自问换做自己,为了保险起见,他应该也会像林宁宴这么做。 好在还有一个苏长卿暗中保护,林宁宴又是机警之人,这相当于他和苏长卿携手上路,就算旧党的人有意为难,中途拦截,他们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也足以应付,这让文靖安稍微放心。 如此,接下来林宁宴便跟他们彻底断绝了联繫,消失在连接明京城的千山万水当中。 秋去冬来,云州今年入冬了连续下了好几场大雪,云州人早已习惯了与冬雪共生,只恨雪下得不够大,大雪将藏在泥土里的害虫鼠蚁都冻死,雪水渗到泥土里,明年开了春庄稼才好长,必然有个好年岁,瑞雪兆丰年,盼的就是这些吉庆。 年关将近,县学按时放冬假,文靖安、陈崇章跟宋教谕、县里的学官以及县学诸同窗道过别,回到长租的客栈收拾了行囊,跟掌柜付了钱从马厩里把各自的马儿牵上,从客栈后面出去,街道上积雪没过马蹄,两边青砖黛瓦、亭台楼宇披了素裹银装,远处天地混为一色,寥廓深远。 文靖安写了一口沁雪的凉气,通体舒爽,雪天从永宁县赶路回莲花镇还多花一些时间,他和陈崇章便不多耽搁及早上路,两人翻身上马,直接到了中央的天水大街,接着右转马头直直往南走。 此时的永宁渡口清寒萧索,渡船早已不得通行,因为整条澧水早已结冰。 文靖安和陈崇章驻马河边,放眼望去真是十里冰封百里雪飘,不过这倒给了人们另一种意趣和气象——既然河面结冰,干脆省下渡船船资,车马行人直接从冰面上走。 故此,文靖安和陈崇章到渡口时,河面已有不少行人车马往来,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双双下马减少马儿的负重,两人牵着马小心翼翼过了大河,后面就全部都是陆路了。 这时行人不算多,雪下得也够大,覆雪之下的路面冻得坚实,走起来并不泥泞,只是不能策马狂奔,因为跑得太快积雪下如果有石块等硬物会磕伤马蹄,甚至绊个人仰马翻都有可能。 因此他们也不着急,骑着马悠然自得往莲花镇方向走。 永宁县到莲花镇这段路的雪景可谓是天下一绝,他们时而行在山脚林边,时而走过悬崖绝壑,最妙的一段路要数途中他们要翻过几座连接着的大土山,每座山都是百丈高,山顶皆无草木,只见一片白茫茫,他们便在山顶的雪上行走,放眼可望百里之外,山色雪景尽入眼底,整个人仿佛与天地有了沟通。 等他们走到最后一座山顶,隐隐便可望见二三十里外藏在群山之间的莲花镇了。 看见莲花镇,文靖安和陈崇章下马稍作休息,两人俯瞰远处莲花镇,陈崇章的第一感情并非归乡心切,而是跟文靖安说道:「我们走这么点都如此艰难,宁宴自己去京城,还得防着旧党的人找到他,他得多难啊。」 文靖安何尝不知? 但他放在心中不说,只劝慰陈崇章道:「放心吧,宁宴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小时候从浙州到京城再到云州,早习惯了这些路,况且有苏长卿暗中跟着,肯定不会有问题。」 陈崇章:「嗯,但愿早点收到他的信。」 文靖安:「但愿,先走吧,下了山还得走不少路,现在天黑得又早,估计到家天都黑了。」 第127页 陈崇章应了声,两人翻身上马,继续赶路。 如果远在千里之外的林宁宴得知陈崇章和文靖安这一番对话,心里必然充满了感动。 此时的林宁宴也是在雪中骑马,只不过他是孤身一人,茕茕前行,天地苍茫中他仿佛化身为一粒黑色的棋子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推着缓缓前进,他已经连续赶了三天路,昨晚是在一座山神破庙中过的夜,今天清早他用庙里的烂木头生了火,煮了一锅雪水,自己吃了干粮也餵饱了马儿,继续往东南方向走。 可惜走了一整天都没看见半个人影,自己犹如被放逐到了荒漠雪原,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走错了路,这时眼看着天就要入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寻个昨晚那种破庙对付一宿都无可能,心里便免不了生出些焦急与恐惧。 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倒在这种荒郊野外,变成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便咬着牙继续走。 不多时,他惊讶地发现,前方茫茫大雪中,天地尽头处,竟有另一人骑着马在前方一动不动,似被冻住了一般! 第72章 曲折 一时大哭一时大笑 惊诧之后,林宁宴第一反应是警觉。 旧党派来的杀手?! 正这么想时,前方那似冰雕般的人和马忽然张扬了起来,大氅随风翻飞,马蹄倏然扬起,真是劲风任摧折,雪中青衫客,他有种大雪满弓刀的洒脱。 林宁宴尚未回味过来,那青衫客倏然回头,林宁宴几乎被吓翻坠马,他看见那人戴着一个长角的面具,下方有一些诡谲的似海浪的波纹,在雪中看起来诡异至极。 下一刻,那人竟然对林宁宴做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没有半句言语便拍马狂奔。 林宁宴脑子迅速转动,对方如果真是旧党派来的杀手,刚才便能过来一刀把他了结,没必要多此一举给他领路,况且他从平州一路南下颍昌郡,刻意不作计划专门挑偏僻的小道走,要不然他现在也不会走了这么久都见不着半个人影,他不信这样旧党的人还能追踪到他。 如此,他壮着胆子,赶紧驰马追了上去。 风雪中,他们一人一马,一前一后,在雪满千山的谷地迅速驰骋。 也不知跑了多久,林宁宴有些支撑不住了,座下的马儿也早就因为寒冷疲劳放缓了速度,这时天已昏沉,随时都有可能入黑,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遮蔽风雪的住处,那他能否撑过今晚便是未知数。 更糟糕的是,他模煳了视线,一直给他领路的青衫客消失不见了! 他赶紧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但放眼前方都是一片雪白苍茫,哪儿还有什么青衫客? 这个变故一下打击到了他的内心,他记起以前和文靖安闲聊,文靖安跟他说过有人在沙漠里迷路,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就会出现幻觉,看到自己找到了甘泉绿洲,其实那是海市蜃楼,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人如果无法自己冲破幻觉,那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之前看到的也是临死前的幻觉? 这么想着,林宁宴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跳下马捧起地上积雪给自己洗脸,大喊道:「假的!都是假的!林宁宴,不要相信幻觉,相信你自己!林宁宴!你可以的!喊出来,啊啊啊——!」 马:「???」 这匹马认为自己的主人可能被冻出了某种大病。 不过经过这番宣洩之后,林宁宴冷静了许多,这时他再看前方,发现自己正处在一段上坡路,两边都是被白雪压满枝桠的古松,唯有他脚下是空地,是一段坦途,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往坡顶看去,发现上面除了雪白之外,天地之间终于有了另一种颜色。 那是一块赭黑色的石碑,上面好像刻着字。 林宁宴不做多想,赶紧牵着马爬上去,近了发现这块石碑比他和马加在一起还要高大,至于上面的碑文,林宁宴看了直想哭! 碑文以古朴遒劲的隶书写成,上面是三个饱经风霜的苍劲大字! 中州界! 他到中州了?! 从平州首府安庆城孤身上路,晓行夜宿,水陆皆行穿越大半个平州;而后到了颍昌郡又是风餐露宿,天气入秋转冷,中途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从夏末走到秋深,又从秋深走到如今的大雪隆冬,终于穿越整个颍昌郡,完成了一次千里之行,回到了中州之地! 路途艰辛,千山阅尽,箇中滋味他想写一万字告诉文靖安。 他伸手触摸石碑上「中州界」三个字,摸着摸着,一时大哭,一时大笑,大哭是因为到了中州,大笑也是因为到了中州。 既然到了中州,那么无论从哪个方向走距离大盛京城都不会太远了,因为中州处在大盛的中央,而明京城处在中州的中央。 他时哭时笑,最后终于变成了哈哈大笑,一扫之前的忧惧迷茫,从石碑前起开,回到他的马前面,摸了摸马脸,郑重其事道:「马兄,还能坚持住吗?再坚持一下,到了京城我学靖安餵马,给你豆腐吃。」 马:「……」 不止是马,连后方行人看了一时间都默然无语,最后是一个个娇滴滴的女童问:「娘,这人好奇怪呀,他怎么跟马儿说话?」 林宁宴:「……」 转头去看,只见坡下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七八个行人,这些行人稀稀落落,正往他这边走上来,待那穿着袄裙戴着棉帽的小女孩与她娘亲走近,木然的林宁宴舔了舔唇,问道 第128页 :「你……你们是……」 他本想问「你们是人还是幻觉?」,但出于礼貌修养,还是先停下来行了礼,这才讷讷问道:「你、你们能看见我?」 小女孩蹙眉:「当然啦,我们又不是瞎子!」 林宁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又看见到活人了?!」 小女孩和她娘亲面面相觑,看这少公子文质彬彬、容貌俊美,不像是有病啊! 林宁宴却喜不自胜,自我陈述道:「我是说我迷路了,很久没有看到活人,见到你们感觉很意外。」 小女孩和她母亲:「……」 林宁宴看人家脸色不对才意识到自己太夸张了,这才收敛了些,说道:「我、我有些失礼了。」 小女孩:「你怎么会在这迷路呢?」 林宁宴正要回答,小女孩指了指坡顶,也就是那块界碑的后面,说道:「这不可能迷路啊,我都知道怎么走。」 说罢,她挣脱娘亲的手跑到坡顶,转身向林宁宴道:「你来看。」 林宁宴依言而行,站在中州界碑旁顺着小女孩指示的方向俯瞰下去。 林宁宴:「!!!」 但见一座巨大的城池在风雪瀰漫中若隐若现,有种渊渟岳峙、屹立不倒的沧桑雄浑,即便风雪覆盖了城池周边的山林野地,她依然高高耸立,永远在守候,永远在等待,等待着旅人归客、行人游子,千年如一日。 林宁宴吸了一口凉气,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小女孩:「延陵府啊。」 林宁宴:「……」 《大盛地理志·颍昌郡志》有云:「欲下帝京,必经延陵。」 延陵府的地理位置跟永宁县很像,永宁县在云州和蒙州交界之处,延陵则在颍昌郡与中州的交界处,是颍昌郡的东南门户,自古以来人们南下帝京取道延陵已成定例,到了延陵府继续往东南方向,无论水路还是陆路都已相当便捷,林宁宴既然到了延陵府,那帝京便算是近在眼前了。 当然,即便到了延陵府,他还是不能大意,要尽量避开官道以免被城门关口的官兵查出身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实际上林宁宴这份谨慎很有必要,因为他脱离开的那支赶考队伍走的是寻常路,从平州首府安庆城取一段水路南下,出发的当晚,他们预订的那艘大船在渡口半夜起火被烧掉了,官府传来的消息是说「无故走水」,但在明白人看来,这世上没那么多无缘无故。 当这则「三州士子赴京赶考行船走水」的消息传到莲花镇上时,已经是大年三十了! 陈崇章听后大为感慨,跟文靖安笑道:「还好宁宴有先见之明!否则明年考完会试他都到不了京城!」 文靖安却道:「那情况比我们想的要严重,这说明旧党的人已经开始向他动手了。」 陈崇章握拳捶了一下桌子,「可恨!我们帮不了他,有心无力。」 文靖安:「回了县里我们去问一问王所思,我记得他说原本的北昌府同知刘大人被陛下召回了京城,那个刘大人和宁宴祖父有旧交情,他在京城可以帮宁宴一把。」 陈崇章:「好!可这都过年了,宁宴还没来信,他也该到京城了吧?」 文靖安望向门外厚厚的积雪,视线往天穹延伸,他自然给不了陈崇章答案,现在这种情况,除了等待,他也不能为林宁宴做些什么。 所幸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 他和陈崇章草草过完这个年,按照礼数去拜见了李碧存和三位青莲书院那三位教习之后,虽没到县学开学的时间,过了元宵他们也早早收拾了行囊回了县上,带着陈守严给他们准备的礼物去见了宋教谕,随后请宋教谕帮忙约见王所思。 岂料王所思正好也要找他,双方一拍即合。 一见文靖安,王所思便递过来一封书信,笑言:「这是宁宴给你的。」 文靖安:「……」 林宁宴给他的信怎么会在王所思手里? 王所思解释道:「这封信是通过官家的驿马快传回来的!你看,信封用的不是宁宴的名字,而是礼部郎中刘正明刘大人的署名,还加了礼部的信印,我之前跟你提过,刘大人此前任北昌府同知,后来被陛下召回京城,如今点了礼部郎中,他以前受过宁宴祖父恩惠,必然会拉宁宴一把。」 文靖安恍然大悟,赶紧拆信来看。 信上寥寥数言,可以说极为简单。 「弟靖安、崇章亲鉴:兄已到京城,一切安好。得刘大人与我祖父一众旧友庇护,无忧矣。静待会试。书不尽言,万千珍重。林宁宴谨启。」 由于借用的是刘大人的名义,可以说是公为私用,因此林宁宴三言两语简要说明,这无可厚非。 而对文靖安和陈崇章来说,这寥寥数语已经足够宽慰人心了。 第73章 榜眼 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他把林宁宴的信交给陈崇章、王所思和宋教谕依次浏览,三人看完之后,王所思跟他道:「我知宁宴与你和崇章交好,你们也可以给他写一封信,用我的名义走官府的驿路快马直接寄给刘大人,少则半个月多则一个月准能到京城,会试之前宁宴收到你们的信是不成问题的。」 文靖安谢过,也公器私用一回,当即取了纸笔给林宁宴回信,这时他那一手馆阁体已经写得驾轻就熟、入木三分,写快了还能往行书方向变化,不过片刻,洋洋洒洒数百言便写好了。 第129页 信中所写面面俱到,先说了王所思和宋教谕甚至是李碧存等人对他的期待,然后再到他和陈崇章对他的祝福和嘱託,最后以一句「旧党猖獗,望兄珍重,千万千万」结尾。 王所思和宋教谕看过他的回信大感满意,王所思将回信收好之后,话题自然引到他身上,问道:「宁宴在京城有刘大人照拂,参加会试自然是不成问题,能走多远看他自己的实力。宁宴考完之后就是你了,今年县试还是老日子,定在二月初八,你可要参考?」 文靖安:「学生还是想至少再等一年。」 王所思疑惑:「为何?」 文靖安看了看宋教谕,宋教谕亲自给王所思解答:「我与学里其他同僚商量过了,打算让靖安沖一冲『小三元』。」 王所思恍然大悟,笑言:「原来如此,如此甚好!」 所谓小三元跟科举「□□」相对应的,乡试第一叫做解元,会试第一叫做会元,殿试第一叫做状元,如果有考生在乡试、会试和殿试连续拿到三个第一就叫做「连中三元」,这是读书人至高无上的成就了! 古往今来状元在所多有,但连中三元者却是屈指可数,据不完全统计,自唐第一个连中三元的崔元翰算起,唐宋两朝,连中三元者只有9个人而已。 文靖安要考小三元,那就要求县试第一、府试第一、院试第一,虽然云州与京城附近以及大盛东边的富饶州郡相比算不上科举大州,但想要在数千应考学子中连拔头筹,也是有一定难度的,文靖安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杏陌村私塾李童生那儿他就已经知道,科举不像他炼盐和陈守严经商,讲究闷声发大财,科举之路恰好相反,能多张扬便多张扬,能爬多高就要爬多高,一定要让自己的名字脱颖而出,传入考官的耳朵里。 □□他不敢妄言,小三元的确可以试一试。 王所思知晓了他的打算,便不再催着他考县试,转而说了些勉励的话,临走前不忘跟宋教谕提多加照顾之语,宋教谕逐一应下,与文靖安、林宁宴一道送王所思离去。 接下来文靖安就是继续等林宁宴那边的消息了。 会试第一场的时间定在三月初九,那么林宁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加上会试结果的消息传到云州至少要半个或者一个月,那就是三个月后才能得知林宁宴的具体情况了。 这个会试也不是最终的结果,因为会试的目的是为了参加最后一关殿试,殿试之后才会具体分出一甲状元、榜眼和探花三人,二甲进士若干,三甲同进士若干,到这一步林宁宴这次科举之旅才算完成。 于是等啊等,三月初九开始的会试,由于要连考三场,且阅卷官在天子眼下不敢有丝毫大意,临了还要将部分优秀答卷呈现给皇帝预览,因此考试、阅卷、放榜到了四月初才在京城首次公布,礼部将高中者的名次、姓名、籍贯等等制作成金榜,由官府的驿站快马送往全国州郡。 文靖安等人拿到金榜时,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这一轮,林宁宴考了「榜元」。 所谓榜元是会试第六名的特指。 会试第一叫做会元,第二叫做亚元,第三到第十八一律称为「会魁」,只有第六名特称「榜元」,大概古人认为六六大顺,六是吉利的,就像我们现代人喜欢八,因为八谐音发,容易发财。科举要与钱财这等铜臭之物划清界限,所以用六不用八,这是文靖安的一个大胆猜想,不一定对。 总之,林宁宴能在全国会试中脱颖而出,考了第六的榜元,那也真的是从千军万马之中杀出来了,妥妥的大盛朝顶级学霸,前途不可限量! 岂料林宁宴给人的惊喜还在后头! 会试名次出来之后,无论是会元还是榜元都只是一个临时身份,一个获得参加殿试资格的临时身份,真正的难关在最后的殿试。 到了殿试,那就是皇帝亲自担任考官的终极科举考试了! 无论前面你是什么会元、亚元、榜元,到了殿试这一轮成绩全部刷新,最后一场定高低,是状元还是垫底,就看这一场殿试的结果! 因此这样也会出现一些绝地逆袭的励志例子,比如会试最后一名称为殿榜(可以理解为榜单垫底的意思),大盛朝曾经出现过一位会试垫底的贡生,此人到了殿试有如神助,祖坟不断冒青烟,才思如泉眼喷涌而出,最后一举超越前面三四百名领先者,完成了殿榜到状元的逆袭壮举,成为大盛科举场上的一段佳话! 林宁宴不能说是逆袭,但绝对可以说是弯道超车,他是大赛型选手! 四月二十一日正式开始殿试,殿试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只考一篇策论。 策论就不再是从四书五经里面挑题目,而是皇帝老爷以及他钦命的考官根据朝廷当下制定的国策延伸出来的试题,这是紧贴时事,较为务实的一个考试项目,什么都有可能涉及到,比如「剑州海贸互市贻害无穷或造福万方?为何?」、「治国全军之道」、「税与民」等等。 林宁宴并非那种读死书之人,加之他从小到大颠沛流离,早就行了万里路,又有家学渊源,这类活学活用的题目对他来说比之从四书五经里面挑选出来的八股文题好写得多,他又是个临危不惧且见过大场面的人,到了皇廷禁宫也不会露怯,种种加成之下,殿试金榜传遍大盛南北之时,林宁宴高中一甲榜眼,当场点了翰林院编修,妥妥的正七品京官! 第130页 消息传到永宁县时,县衙门敲锣打鼓,文靖安所在的永宁县学直接放休一日,随着县衙的捷报队伍出去游行,为林宁宴考取榜样的消息添砖加瓦,闹得人尽皆知才作罢! 永宁县学出了一个榜眼,那是整个云州都要一同沾光的! 与外面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不同,客栈里的文靖安和陈崇章异常安静。 除了金榜,他们还拿到了林宁宴写的亲笔信。 这封信是随着官府的捷报金榜一同送来的,直接是以「今科榜眼林宁宴」的名义写成的,林宁宴中了榜眼之后,他有资格直接使用官府的驿站快马。 这封信长达万言,详细写了他如何从云州到平州,然后独自上路,从平州下颍昌郡,再到中州,最后到达帝京,他提到了风雪中遇见的青衫客,他跟文靖安表示那极有可能是他出现的幻觉,因为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了。下次文靖安去京城的时候,一定要绕开那些危险路段。 除此之外,他还说了在帝京如何跟刘正明联繫上,并且找到了他大伯家的两个大哥,其中一个也是今年科考,考了二甲第九,也是进士出身了。 不过如此一来,他们明显感受到了来自旧党的压力,在皇帝御赐的鹿鸣宴上,他见到了丞相严同,严同没有为难他,但严同身边那些六部高官、督察御史在宴席当晚接二连三给他出难题,所幸他早有心理准备,勉强化解了过去,才不至于在皇帝面前丢了面子。 如此,他得以出任翰林院编修,任期是三年,三年之后等新一轮科考的榜眼顶替上来,他的官职才会重新分配,这期间严同和旧党必然不会让他顺风顺水,最后很有可能让他像王所思一般被打发到远离京城的州郡为官,他和刘正明已经在想对策,具体怎么做信里不方便说,期待京城见面再作详谈。 最后,他将自己乡试、会试和殿试的考题与答案,以及其他他认为优秀的答卷誊抄了一遍,附在信件后面一併寄来,给文靖安和陈崇章来年参考。 看完林宁宴这封万言信,陈崇章长长唿了一口气,说道:「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文靖安:「嗯。」 陈崇章:「你怎么这么冷淡?」 文靖安:「这些试题我们拿走,信件部分我们拿给王所思和宋教谕去看,等下次回莲花镇的时候,再带给碧存先生看。」 陈崇章:「好,不过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文靖安:「我自然替宁宴开心,但从此以后他和我们就是两类人了。」 陈崇章:「……不至于吧?他又不是那种人。」 文靖安:「他不是,可他的身份是。况且以后他和旧党斗法,我们不宜再跟他书信往来,这些他不说,但我们做兄弟的自己要懂。」 陈崇章顿悟,文靖安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努力吧,等我们有了去京城的实力,那时在帝京相聚,我们再给他贺一贺。」 第74章 县试 不必言明心有灵犀 果然如文靖安所料,此后林宁宴便不再通过官府的驿马给他们寄信,偶尔来一封信是通过民间渠道传过来的,但这样费时费力,文靖安收到信件时,往往在两三个月之后了。 林宁宴这么做无非是出于一个考虑——不让文靖安和陈崇章与他沾上关系,万一他在旧党手下招架不住,那也不至于牵连文靖安和陈崇章。 文靖安当然能理解林宁宴这份苦心,双方不必言明,彼此心有灵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元景十八年,这年文靖安已经十七岁了。 正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永宁县中央的天水大街被早春细雨打湿,青石板的缝隙之间冒出嫩绿色的草芽,那大概是甘草和繁缕之类,云州春景不像京城那般烟柳斜斜、行人迟迟,这里显得冰冷与爽净,一切像被洗过一般,预示着滋长和万物新生。 那么,且待春风闹桃李,文靖安便要正式踏上他的功名路。 二月初二清早,他准时准点从租住的客栈出门,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以往他和陈崇章总是往左边的县学方向走,这回他却和陈崇章分道扬镳,往右边的县衙方向走。 陈崇章问他:「真不要我陪你去?」 文靖安:「多大点事,别浪费两个人的时间,我快去快回。」 陈崇章:「那行,你书箱给我,你带着去县衙不方便。」 文靖安把书箱解下交给他,两人再不多言,在十字街口分左右而行。 文靖安这次去县衙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二月初八的县试做准备。 参加县试之前,他要先到县衙报备,表达参加县试的意愿,负责这一事项的是县衙门的礼房。 文靖安到县衙礼房时,礼房门外已经挤满了学子,三四十人是有的,他们都是今年应考县试的学子,文靖安耐心排队等候,轮到他时,他说明考试意愿,礼房的书吏给了他「一张纸」。 这张纸叫做「廪保互结亲供单」。 文靖安拿到供单仔细看了一遍,上面以繁体字写着一段说明。 「云州北昌府永宁县儒学为发给结单事,照得各廪保所保童生须查明该童实系身家清白并无刑丧过犯、娼优隶卒、枪手顶替、冒籍跨考等弊,方准由该廪保画押发给该童填写三代、年貌、籍贯,报名送考须至结单者……」 第131页 这段文字之后,是类似调查表上的各类栏目,包括考生姓名、年岁、籍贯、曾祖、祖父、业师等等信息,最有意思的一项是——因为没有照片和不具备画画像的条件,上面专门开了一栏「面须」,比如礼房的书吏观察文靖安之后,在这一项填上「面白无须,容貌俊美,左眼角有泪痣」。 文靖安填好这张供单,礼房的书吏并不会当场盖印,而是要文靖安拿这张供单回去找单子上面写的廪生保人签字画押,文靖安的廪保是县学的宋教谕,宋教谕知他今日去取供单,早就在县学里等候了,他帮文靖安仔细审阅了供单上的信息,确认无误之后才签名画押。 文靖安拿着这份供单重新返回县衙礼房,礼房的书吏确认之后给他登记在册,列入本次县试名单,并且给他的供单盖上「永宁县儒学」的印章,由此这份供单正式生效,等到二月初八开考那天,文靖安可以用供单进考场以及跟主考官知县大人领取答题纸。 拿到供单之后,文靖安返回县学,一如往常温习功课。 到了初六那天,陈三娘、文三贵和文妙安早早从莲花镇上来给他助威,陈守严让县里两个掌柜接待文三贵等人,并让陈三娘转交给文靖安一封红包,说是祝他县试旗开得胜,文三贵也转交了文家众人的红包。 当然,她们和文妙安也有东西送给文靖安,是一个从莲花庙里特意求来的「状元符」,礼轻情意重。 文靖安一一谢过,陈三娘说:「我们也不打扰你温习功课,这两日我们在县里随便逛逛,等到了初八那天再陪你一起进场。」 文靖安笑言:「谢谢娘。」 随即和陈三娘等人到县衙外边看了告示板,明确了他在考场内的座位顺序,他的座位号是「甲二十二」,是比较靠前的位置,所有的座位按照「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天干十字加数字排列,甲排自然在最前方。 这也可以大概算出本次县试应考的学子在两三百人以上。 而为了公平公正起见,考生也只能在考场外围看自己的座位而已,是绝对不能提前进入考场的,考场就设在县衙门的大院里,虽然是一个临时搭建的考棚,但早就有官差轮流把守,杜绝有人提前进场徇私舞弊。 文靖安看完座位号之后,晚上一家人和陈崇章在县里最好的馆子吃了顿饭,静等初八开考。 虽然前世已经经歷过一次高考,不过越发临近开考的日子,文靖安心中仍旧免不了有些忐忑,所幸县试开考时间十分「人性化」,初八当日的寅时初,也就是凌晨三点,县衙考棚那边准时响起了炮声,这炮声叫做「头炮」,提醒考生做好准备,失眠考生不用再勉强自己睡着了,大大方方洗漱出门便是! 陈三娘早就为文靖安做好了准备,将笔墨纸砚、吃食、饮用水放在一个竹篮里边,让文靖安吃了一顿朝食之后,这才和文三贵、文妙安、陈崇章一道陪文靖安去县衙门的考场。 文靖安到时,考场外已经挤满了人,都是考生和送考的家属,他们手中都提着灯笼,加之县衙在门口两边点了两排更大的灯笼,在明黄的灯光照耀下,照出了无数的脸庞和期望。 待炮声再次响起,考场大门正式打开。 这时府衙的官差开始出来「清场」,驱散送考的家属,考生们则在门口排队接受检查,逐一进入考场。 陈三娘将考篮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亲手交给文靖安,嘱咐道:「正常考就行,娘相信你可以的。」 文三贵也说道:「这些年你用了多少功就该有多少回报,放心去吧。」 陈崇章:「等你一起去考院试。」 文妙安:「这种小风小浪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今年等你去京城赶考别忘了带上我。」 言外之意就是祝文靖安县试、府试、院试、会试一次过。 文靖安笑了笑:「借你吉言。」 文妙安:「一言为定。」 陈三娘看前边已经有考生陆续进场,便催促道:「行了你们两个,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 文靖安收敛笑意,跟众人道:「行,那我进去了。」 说罢提着考篮转身到队伍后面去,陈三娘看他走远,忽然想起些什么,叮嘱道:「娘特意做了很多状元糕,开考前记得吃一块。」 文靖安笑着跟她挥了挥手,随即隐没在人群里。 两三百人的队伍轮流进场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轮到文靖安的时候天已经灰濛濛发亮了。 门口的官差仔细搜身检查,核对供单上的信息,再三确认后方才放他进场,这种检查方式并非流于形式,反而很有存在的必要,因为文靖安惊讶地发现,前边竟然有七八个考生被扣住了,据说他们在衣服的夹层或考篮的糕点之中夹带了小纸条! 文靖安大感惊奇,想起一句不知道算不算至理名言的至理名言。 「人类最古老的技能是撒谎和作弊。」 而文靖安也感谢他穿成了男孩,否则在这样细緻的检查下,什么女扮男装考科举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一切顺利,搜身的官差和书吏将供单和考篮还给他,放他进场。 文靖安进了大门,只见前边偌大的庭院整齐布置了一排排一列列的矮凳低桌,每张桌椅左上角都贴着一张长方形小纸条,上面写着「甲一某某某」字样。 第132页 文靖安自己是甲二十二,就在进门第一排最右边廊下的位置,他找到了自己位置,坐下来吃了一块状元糕,安静等候。 待全部考生落座,王所思率领县丞等一众官员,以及县学的宋教谕和其他廪生保人一同进场。 这时县丞和其他考官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考生离开座位上前去,先确认自己的廪保,廪保也跟考官承认这位考生之后,考生再把供单交给王所思,王所思亲自把供单收下,然后给该考生发放本轮考试的答题纸。 轮到文靖安时,他拿着供单上去,他的廪保是宋教谕,可以说是最具权威性的保人,因此他简单向宋教谕和王所思行了礼,毋庸多言,只是走了个过场,给王所思上交了供单便顺利拿到了答题纸。 文靖安回到自己的座位,仔细研究了这份答题纸。 这不是简单的一张纸,而是内页印有红线的厚纸折本,类似于臣子给皇帝上书所用的奏摺,只不过他拿到的奏摺里面全是空白,没有任何一个文字,只在表面印有姓名一栏,上面写的是「文童」两个字,后方留白给考生填上自己的名字,比如考生:文童文靖安。 待全部考生都领取到了答题纸,宋教谕与其他考生的廪生保人陆续退场,只留下王所思、县丞和一众监考官,王所思亲自将考棚大门锁上,这时已经天光大亮,辰正(8:00)一到,随着一声锣鼓敲响,县丞向王所思做了请示,得到答覆,随后高声喊道: 「开题——!」 第75章 考题 八岁开始九年苦读 随着县丞一声高唱,王所思身旁的诸位监考官便各自举起一个煳着红纸黑字的牌子。 红纸上面写的正是本次县试的第一轮题目! 监考官举着这些题目缓慢有序地在考场里穿行,考生们便要迅速将这些题目抄下来。 文靖安略看一眼,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这是送分题! 依前面所言,县试分别考贴经、墨义、四书文(八股文)、试帖诗(五言八韵)。 此时文靖安和一众学子看到的正是贴经题,这种题目是从四书里面出的句段默写,虽说只要死记硬背就能过关,但其目的是为了考究考生有没有下苦功,不能小看这些默写题目,这类题目说简单是简单,说难也不难,如果一时间记不起来,或者写错一个字,那就直接是「零分」,虽说县试没有零分之说,可要是贴经题都出错,那么别说县试第一了,头场能不能通过都是两说。 因此文靖安不会大意,一字一句将贴经题抄下来。 题目一共四道,分别从四书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里边出题。 第一题:所谓诚其意者。 这是《大学》里的章句,全段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 默写字数是多了些,不过对文靖安来说只要足够细心不写错别字,那就不成问题。 第二题:故君子和而不流。 这是《中庸》「子路问强」篇的最后一句。 「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第三题和第四题分别出自《论语》和《孟子》。 第三题:颜渊问仁。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復礼为仁。一日克己復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第四题:尽信书。 这题是最难的,因为在四书当中,前面三本字数相对较少、好背,唯独《孟子》全书有三万八千多字,一般人即便下得了那份背诵的苦功,但时隔日久也总会生疏遗漏,就像文靖安前世考语文做默写题的时候,总觉得非常熟悉,只要给一点点提示就能写出来,可就是这一点点提示把自己卡住了,抓耳挠腮想破头就是记不起来,只能眼睁睁把分丢掉,等考完之后翻书一看——草! 草是一种植物! 所幸这题还难不倒他,或者说他这些年已经为这四道背诵题做足了准备,八岁开始九年苦读,一分耕耘半分收穫他也不至于栽在这种题目上。 这题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下篇,原文是: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由于答这些题目要以馆阁体书写,也就是一笔一划的工整小楷,加上都是繁字体,文靖安把题目抄下,再把答案完整写上去,检查几遍后,差不多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也恰是在半个时辰之后,到了巳时(9:00),那些监考官换了一个牌子,把第二轮的墨义题亮了出来。 墨义也是四题,依旧从四书里各选一题。 墨义题便不再需要考生一字不差的默写答案了,不过依然要根据《四书章句集注》里面的内容来回答,也就是考生注释四书原文的意思要跟圣人的解释一样,用自己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绝不能自作主张。 而墨义题也绝不是把艰深晦涩的文言文翻成浅显易懂的白话文这么简单,还是需要一定的技术含量的,文靖安抄下题目之后,仔细看了,心里已经有了腹稿。 第133页 第一题: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 这是《大学》里的句子,意思是:小人住在家里闲着没事就会做坏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看到品德高尚的人,却又躲躲藏藏企图掩盖他们所做的坏事,装出一付似乎做过好事的模样,还设法彰显他的美德。 但直接写这段话上去是不行的,标准答案应该是《四书章句》里边的原文:朱子註:闲,音闲。厌,郑氏读为黡。闲居,独处也。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揜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揜其恶而卒不可揜,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 可实际上基本没有考生能把这个标准答案完全背诵下来,所以考生只要往朱熹注释的方向靠,用自己的语言写个大概出来就行了,文靖安的答案是这样的: 「朱子曰:闲,无所事事也。闲居,独处而无所事事也。厌然,消沮闭藏之貌。着,彰显也。朱子所言乃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故君子慎独。吾辈当慎之又慎,谨遵圣人言。」 这既有了他自己的言语,究其根本还是朱子的意思,这样的答案考官挑不出毛病。 剩下三道题目也大抵如此,文靖安三分之一用自己的话来说,三分之二引用朱子、程子的注释,墨义题的答案文字显然比贴经多得多,且还要自己打草稿组织语言,差不多花了文靖安一个时辰,也就是两个小时。 到了午时初(11:00),也不管考生有没有将贴经和墨义题目答完,监考官最后一轮公布题目,四书文和试帖诗的题目一起放了出来。 四书文题目是: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要求考生根据这道题目做一篇八股文。 文靖安的解题思路是这样的。 首先要弄明白题目的出处和意思,这题目出自《论语》泰伯篇,是孔子对尧的歌功颂德,意思是:尧作为国家君主!真是伟大啊!真崇高啊!唯有天最高最大,只有尧能效法于上天。他的恩惠真是广博啊!百姓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来称赞他! 可见这是相当浅显易懂的题目,稍微对《论语》有过研究的考生都不会跑题,只要顺着孔子的思路,歌颂古代先圣大贤,然后延伸到对当今皇帝的高度褒扬,表示自己一定要效仿先贤,忠心为君,做一番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绝世功业,以此为思路做一篇八股文,至少不会跑题。 至于试帖诗的题目便相对简单得多了。 试帖诗题目为: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得「山」字,五言八韵。 什么意思呢? 就是要求考生根据题末的「山」字作为韵尾作一首五言八韵诗,且考生作的这首诗之中要包含「云补苍山缺处齐」这七个字,这只是音韵和用字上的要求,最重要的还是题干蕴含的深意,考生能否把握这个深意写出符合试题的诗作才是考究的关键。 这句「云补苍山缺处齐」是王所思自创的诗句,表面意思极易理解,就是云朵把山峰之间的空缺处补齐了,但这显然有背后的深意,文靖安的理解是一种君臣之间的一种和谐,臣子把朝廷的空缺补齐,帮君王达成圆满,共创太平盛世。 从这点延伸,文靖安信手拈来,先把这首试帖诗给答了。 答曰:赋得云补苍山缺处齐。 缺处峰都补,闲云尚在山。 整齐浓淡外,苍翠浅深间。 熨贴衣摉缝,经营石錬顽。 有时披絮影,无隙露苔斑。 密缀烟千缕,重圆月一弯。 物情参蝶梦,黛色点螺鬟。 玉阙排双闼,金瓯固九寰。 帝勤崇衮职,蓬岛重仙班。(注) 答完这首诗,文靖安长长缓了一口气,此时他已经完成了贴经、墨义和试帖诗,只剩下最后的四书文了,四书文也是整个县试最关键的一项,最能吐出考生文才学识的一项,考官亦会重点审阅。 不过在写这篇四书文之前,文靖安得稍作休息,他发现邻座不少考生都陆续开始向考官举手示意,得到应允之后那位考官便会跟着该考生离席,那是监督考生去上厕所,县试第一场规定每个考生有一次上厕所的机会。 文靖安干脆也利用了这次机会,去洗了把脸让自己精神一些。 重新落座之后,由于自己是凌晨三点多起来,只吃了些朝食,现在也飢肠辘辘了,便不急着提笔写文,而是打开陈三娘为他准备的考篮,状元糕、千层酥、肉饼和小点心都吃了一些,最后以竹筒里的茶水漱口,吃饱喝足,一扫之前的疲劳飢饿,舒了舒筋骨,重新提笔蘸墨。 既然先前他已经有了破题思路,准确把握住了文题关键所在,那么这篇八股文写起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第76章 终覆 干净利落毋庸多言 文靖安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完全是沉浸在八股文的写作当中,待文章最后束股部分写完,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但没有放下笔,而是返回文章开头,从破题开始,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逐一检查,再精修一遍,确认无虞之后,这才把草稿纸上的文章誊抄到答题折本上。 第134页 这篇八股文约有800左右,可以说是一篇超高难度的800字作文。 写完之后文靖安也不大意,深唿吸喝了口茶水,从一开始的贴经题开始又复查了一遍。 最后他确认自己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遂放下笔安静等候。 此时全场可能也就只有他答完了卷子,其他考生还在埋头苦写,文靖安观察了一下考场众生相,发现抓耳挠腮者有之,单手抱头者有之,不断扇自己耳光好让自己记起某项内容者也有之,和他前世考试时的情况没什么不同。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陆续有考生举手示意,监考官便过去将他们的试卷和草稿纸收走,将进场时的供单还给他们。 文靖安也不愿再等,交了卷之后到门口排队等候,这次不用久等,到了申正(16:00),王所思亲自拿着钥匙过来开考场大门,这里边也有名堂,考官第一次开门,考生第一次离场称为「放头牌」,第二次叫做「放次牌」,第三次叫做「放末牌」,放末牌时已经是黄昏,这是即便没有写完考卷,考生也要交卷离场了。 文靖安作为「头牌」出了考场大门,第一眼是看见门口聚满了密密麻麻的人以及许多双充满希望的眼睛,与高考时在考场外等候孩子的家长并无区别,他还在看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声喊:「小哥哥,这边!」 循声看去,只见文妙安站在一头石狮子上向他挥手招唿,陈三娘等人在石狮子旁等,文靖安提着考篮走了过去。 文妙安一个纵身直接从石狮子上跳下来,兔起鹘落,干净利索,陈三娘说她:「越来越像个猴儿了,这么高也不知道你怎么跳上跳下的。」 文妙安抿嘴笑了笑,将话题引到文靖安身上,问道:「小哥哥,考得怎么样?」 文靖安:「嗯,感觉通过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但能不能拿到案首不好说。」 陈崇章:「你不拿谁拿?别谦虚了表老弟。」 文靖安笑言:「考完后面几场再说吧,还没完呢。」 县试虽然相对简单,但过程繁琐,除了第一场之外后面还要参加四次考试,且每次考试的内容大同小异,真的很能折腾人,这也难怪为什么到了后面考官会出那种「截搭题」,因为四书里面单个句段都轮过一遍用来出考题了,最后只能把风牛马不相及的句子截取搭载在一起成为新考题。 所谓的截搭题文靖安很快就要遇上了。 第一场考完之后的第三天,县衙外面发了案。 发案其实就是放榜,衙门根据成绩将考生的名字按照顺序制成榜单公布,不过这个榜单和寻常不同,它是以五十人为一组,将考生名字写成一个圆圈,圆圈中间写一个大大的「中」字,第一名成为案首,在这个中字的正上方,其他名次的考生从案首左边以逆时针方向数依次降低,亦即案首左边的考生便是本轮县试第二。 发案那日,文妙安一大我早便拉着文靖安去看。 此时衙门前早已围满了人,将红榜围了个水泄不通,陈崇章自告奋勇道:「你们在这等我,我挤进去看。」 说罢撸起袖子往人群里挤,这些年他体型不减反增,越发雄壮,一般人挤不过他,不过片刻他便在里边喊道:「案首!案首!头名!第一!第一!」 文靖安会心一笑,文妙安和陈三娘、文三贵也都露出了笑容,虽然此前她们都知道文靖安勤读书、有能力,但唯有在此时得到了官方肯定的结果,心里才能完全放松,因此纷纷向文靖安恭喜,陈三娘已经在张罗晚上带文靖安去吃顿好的。 当然了,对文靖安来说这只是过了一个小关而已,因为第一场的案首还不能说是案首,只能说是暂时的第一名,整个县试一共有五次考试。第一场考完之后还要继续参加后面四轮的覆试,第一场叫做头场或者正场,最后一场覆试便叫做末覆或者终覆。县试的最终成绩是从正常到终覆这五场之间取平均值。 按照规定,第一场考完之后,榜单上的前一百五十人可以继续参加覆试,本次县试实际上一共有三百多人参考,这便意味着第一场淘汰掉了至少一半人。 这些文靖安自不去管,得知了正场成绩之后,他就该准备覆试了。 很快,发案之后的第二天,第一轮覆试便开始了。 覆试流程与正场并无不同,文靖安还是分到甲二十二那个位置,不过这一次进场就不需要再等那么久了,因为参考的考生从三百多变成了一百五十人,足足少了一半之多。 只是覆试的内容有所变更,贴经和墨义题都没有了,变成了两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 这两道四书文便出现了前面所说的截搭题。 题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 这读起来令人莫名其妙,需要回归到原句才能理解其意思。 这题目出自《论语》,原文是「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这道题目就是把孔子说的前后两句话搭在了一起,且把后一句话的「敏以求之者也」给截掉了,这还只是最简单的一种截搭方式,有的甚至能把《论语》和《中庸》两本书里面的句子搭在一起,久而久之分出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等等诸般匪夷所思的截搭方式。 从长远来看,考官为了避免重复出题,且又只能在四书里面找题目的情况下,这种畸形化的方式肯定不能避免,这般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固然不可取,但在这时具体的现实面前,也是无可奈何的办法。 第135页 不过凭良心说,王所思出的这道截搭题还是很凭良心的。 因为这道截搭并没有出现那种人头蛇身的情况,让人半天摸不着头脑,找不到切题思路,这道截搭题和原意相差无几,只要熟读《论语》都能知道他的意思——:孔子说:「我并不是生下来就有知识的人,而是喜好古代文化,勤奋敏捷去求取知识的人。」 当然,王所思将后面的敏以求之者也截掉,后一句的回答重点就要放在「好古」上面,文靖安很容易就联想到学习古代先圣大贤,效法古人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然后再扯到当今皇帝有古贤君风范,自己则要学古贤臣匡佐君王,创造盛世大业之类,那么这篇八股文便算是切中要点了。 除了这篇截搭之外还要写另一篇四书文和一首试帖诗,文靖安全部写完仔细检查之后,时间也到了申时(15:00),那么重复第一场的流程,举手交卷,领取供单走出考场就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了。 由于初覆考生少了一半,这次两天之后就发案了,不出所料,文靖安仍是案首。 接下来的二覆、三覆越来越简单,二覆一道四书文,一首试帖诗;三覆只考一道四书文,相对应的,考生也越来越少,三覆结束的时候,文靖安特意看了一圈,大概只剩五六十个考生了。 三覆的成绩出来之后就是最后一场终覆。 这一场覆试不考四书文,也不再看重成绩,而是由主考官王所思亲自「面试」,要求考生当着他的面和一众监考官背诵《圣谕广训》,亦即本朝皇帝颁布的要求士子官民传诵的训诫。 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 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 尚节俭以惜财用,隆学校以端士习。 黜异端以崇正学,讲法律以儆顽愚。 ……(注) 一共有十六条,这些十六条圣谕文靖安在杏陌村时已经背过,而且到了这一步也只是走个过场,就算背错个别字无伤大雅。 到了这一场终覆,由于是公开面试,王所思才不用再避嫌,公明正大夸奖文靖安。 「靖安啊,前面几轮你的答卷是我和诸位考官一同评定的,如今的你确实有林编修当年之风。」 林编修就是林宁宴,因为他中了榜眼进了翰林院任编修一职,在官职上已经和王所思平起平坐,都是正七品官员,且明眼人都知道翰林院编修任职满三年之后,不出意外必然是留京任职,六部九卿随便选,直接进中书省也不是不可能,京官可比外放的知县强多了,因此王所思在正式场合不宜再直唿林宁宴的名字,而是以官职代称。 文靖安行礼作揖谢过王所思夸奖,王所思说道:「可惜科举取士所考的试帖诗要求严格,限制了韵律和用字的发挥,你这几首五言六韵可远远比不上之前的《端午》和《七夕》。」 文靖安心说:「比得上就怪了,那可是都是千古名篇。」 嘴上说:「作诗要讲究妙手偶得,强求确实是求不来的,正如李太白当年做《将进酒》,酒醒之后再难写出那般惊泣鬼神的妙句了。」 王所思和其他学官皆捻须认同,王所思道:「罢了,本来今日我还想着考你们一首诗,如今看来也没有必要了,都散了罢,去等三天之后发案吧。」 文靖安随中考生谢过王所思和诸位考官,各自领取了供单走出考场,至此,县试五场考试全部完成,原本三百多人的参考队伍,如今只剩下五十人左右了。 其实能参加最后覆试的考生已经意味着通过了县试,最后一场只是一个形式,除了背诵《圣谕广训》之外,怎么考全由考官心情决定,比如王所思不想再动脑筋出试题,那就干脆直接取消了考试,让文靖安等人回去等最终的发案。 因此文靖安和这五十多个考生必然都会通过县试,只是名次尚不确定,须得等待三天之后县衙发的总案,总案的排名以前面全部五场的平均成绩评定,文靖安正场第一、初覆第一、二覆、三覆也是第一,终覆基本不在参考范围,结果当然毋庸多言了。 第77章 案首 少谈过往多看将来 终覆之后的第三日,衙门前的申明亭便正式张贴本次县试的最终成绩排名名单。 这次发案称为「总案」,名单也不像之前那样写成圆形,而是在一张长方形的红纸上写出合格者的名字,自上至下,从左到右,每行五个名字,十行到十几行不等,最左边那位便是本场县试案首。 总案贴出,县衙门前毫无疑问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但这次文靖安不必再去挤着看自己的排名了,因为一大早他们一家和陈崇章在客栈吃朝食,客栈的跑堂便喜滋滋冲进来道喜:「文小爷中了!文小爷!您是案首!案首!」 掌柜和其他住客一下将目光往文靖安这桌焦聚过来,跑堂气喘吁吁道:「俺知道今日发案,文小爷又是老住客了,所以天还没亮就帮他去等着,终于让俺等到了!」 文靖安:「……」 陈崇章道:「你可看清楚了?靖安真是案首?」 跑堂:「俺专门问了旁边的官老爷,他说案首是『桃河文靖安』,准没错。」 陈三娘最会做人,取了一块碎银给跑堂,说道:「辛苦了,拿去吃杯茶。」 跑堂连夜去等发案为的就是送捷报讨赏钱,一般人家都是给几个铜钱,陈三娘出手大方给了他一块碎银,他接了银子,乐得连声称谢,不断恭贺文靖安,最后连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都说出来了,祝文靖安一路高中,中到状元。 第136页 掌柜、伙计和其他住客也都过来贺喜,文靖安干脆自作主张一回,大手一挥,说道:「早上的饭钱都算我的。」 众人齐声回道:「状元公大气!」 但在这里吃饭的多数都是和县学有关的体面人,不会刻意胡吃海喝诓文靖安一顿,只是增添了欢乐喜庆的气氛以及对文靖安的好感。 在客栈庆贺过一番,文靖安便回房里拿上自己的供单,和陈三娘等人去县衙的礼房。 礼房的书吏看了他的供单,得知他是文靖安,直接是高看一眼,说道:「文学弟恭喜了,考了案首府试必过,到了府城也要为咱们永宁县争口气啊。」 礼房的书吏多是秀才、童生出身,叫文靖安一声「学弟」合情合理。 文靖安谢过他们的好意,书吏们便也不耽搁,将供单和另一份「县试结单」交给他,县试结单上的内容与供单基本一致,写着他的姓名、年龄、籍贯、三代、容貌等等,只是多了一项「永宁县案首」的煊赫大字,末尾是王所思的亲笔签名和县衙官印,以及「元景十八年」字样。 陈三娘自给礼房的各书吏塞了一把又一把的铜钱,这些都是官方默认的明面上的规矩了。 拿到供单、结单之后,文靖安就近到县衙门前的申明亭去看一圈。 这时红榜前已没有刚发案时那么多人,不过仍被很多考生以及各类人等围着,有考生认得文靖安,便直接上来道贺,这话一出,引得人人都望向文靖安,瞬间议论纷纷,此起彼伏。 「他就是文靖安啊!」 「没想到案首这么年轻,最多十五六岁吧?」 「羡慕啊,以案首身份去参加府试必然是能通过的,以后就能在县学读书了。」 …… 有了这层钦羡,文靖安所到之处人们尽都让开,文靖安到了红榜前,果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在左上第一位,但他来却不是为看自己的案首名单,而是看红榜另一边的一则通告。 今年府试的时间。 府试的时间与总案是一同公布的。 今年府试第一场定在四月十六,今天是二月二十,那么还有接近两个月的时间。 府试是在府城北昌府举行,永宁县到北昌府走水路也就三四天路程,时间还是很充裕的。 既然总榜和府试时间已经出来了,陈三娘等人便不打算继续在县上逗留,文靖安陪她们去收拾好了行囊,将她们送到永宁渡口,临别之际,陈三娘跟他要了县试案首那张结单,说道:「我拿回去给你爷爷、二伯母还有外公外婆他们开开眼界。」 文靖安笑道:「你记得帮我谢谢他们的红包,月底县学放休,能回去我就跟崇章回去一趟。」 陈三娘:「好。」 文妙安:「小哥哥,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个客栈的肘子。」 文靖安:「……」 陈三娘:「越来越没规矩了你。」 文妙安吐了吐舌头,文靖安答道:「行,我让掌柜挑只大的。」 文三贵将行囊背上了渡船,说道:「天色不早了,靖安、崇章,你们一切保重,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 陈崇章:「姑丈放心。」 文靖安:「放心吧爹,我们可以照顾好自己。」 文三贵不再多言,陈三娘将另一袋钱塞给文靖安,说道:「该请县学的同窗、师长喝酒吃饭就请,该打点的就打点,不够了先跟外公家那两位掌柜借着,咱家现在不说大富大贵,这点小钱还是不缺的。」 文靖安抿着唇点了点头,说道:「谢谢娘。」 陈三娘给他理了理衣领,说道:「娘走了。」 遂拉着文妙安上了渡船,文靖安和陈崇章在渡口边等着,看着渡船到了对岸才往回折返。 他俩先是回了县学,他中案首的消息早在县学传遍了,虽说县学里的学子都已经考过县试、府试,但正因如此他们才知道县试案首的含金量,因此纷纷给文靖安道贺,文靖安一一谢过他们之后,去找了宋教谕和各位学官,见礼之后也是象徵性的走走过场,真正的重点在晚上的「终场酒」。 终场酒有本次主考官,亦即县尊王所思王大人亲自主持宴请,受邀请人员包括所有本次通过县试的考生以及他们的廪保,王所思和县丞等监考官也会一起到场。 这场酒宴并非是简单的庆功宴,而是包含了绝对的「联谊」气味,通过县试的优秀考生在本次酒宴上便能互相递交名帖,彼此相熟,往后一同去参加府试,甚至去参加乡试、会试,到了京城,那就是「乡党」,相互扶持提携,同走青云路。 所以这可以说是科举士子拉帮结派的开始。 终场酒宴就在县衙的会客大堂举行,八人一桌,每桌八道菜,文靖安作为案首有特别的优待,他和本次县试的前四名选手得以和王所思、县丞、宋教谕等人一桌,除了有面子的之外,最直观的好处是……这桌酒宴不用他们交钱。 没错,其他参加终场酒的考生吃饭这顿饭之后,离场前是要付钱的,可见寒门士子参加科举真是处处为难,文靖安要不是有炼盐、豆腐店和腐竹那些操作打好了经济基础,家里还是像他刚穿过来时那般贫穷,考完这个县试,他家得卖田卖地才能负担得起了。 少谈过往,多看将来。 他跟王所思、宋教谕领导人表过心迹之后,与本次县试第二、第三、第四做了自我介绍,相互认识,并约定到时一起去北昌府参加四月十八的府试,当然,作为案首他也不能光跟前四组成小班子,席间大大方方去跟其他考生做了交谈。 第137页 宴席终了,待考生们相继离去,文靖安亦出了县衙大门。 此时天已入黑,三月的云州虽不是烟雨濛濛,空气中却也多了几分湿润。 文靖安提着灯笼长吸一口气,冰凉瞬间灌满五脏六腑,将酒气与沉闷一扫而空。 回到客栈时,陈崇章已经睡下了,他也不去打扰,而是点灯研墨,铺陈纸笔。 这种日子,他该给林宁宴写一封信,即便林宁宴收到信的时候,或许已经是三四个月之后了。 信中先说自己考了案首,接下来一併去考府试、院试,至于乡试和会试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能不能考上自己尽力而为,若是顺利的话,期待京城见面。 随后说了些文妙安和陈三娘等人的近况,提到县学、王所思、宋教谕及李碧存等人,最后写上「山高水长,望兄珍重」,落款署名,吹干墨水,装入信封,明日把信託给县上的镖局或者官府的驿站就行了。 之后等到月底县学放休,他不忘在客栈给文妙安打包一个酱肘子,而后和陈崇章一道牵了马回莲花镇。 到了镇上,文家、陈家一众亲朋好友以及青莲书院李碧存等人都来恭贺,陈守严还给他在陈家办了一场酒宴,将文家人都请到了陈家,陈三娘嫁去文家这么多年,两家人这才算第一次正式见面。 对文靖安来说,这也是一个小小的圆满。 一番喜庆过后,第二日他从陈三娘手中拿回县试结单后,再次回到县上,全力以赴准备四月十八的府试。 时逝如水,到了四月初十,陈三娘、文三贵、二舅妈和二舅舅一起来送他和陈崇章,陈崇章虽然已经考过府试,但这次也随文靖安一起到府城去,因为他要参加六月初七开始的院试,索性跟文靖安一起出发,到北昌府去提前备考。 北昌府路远,且永宁县县衙有专门送学子去府城赶考的船只,陈三娘等人只将他们送到渡口,交代了些体几话,给足了他们盘缠,检查行囊之后便看着他们上船去了。 第78章 府城 船行澧水溯流而上 船行澧水,溯流而上。 这是文靖安头一回出最远的远门。 永宁县到北昌府有水路直通,一般来说是四到五天的路程,因为是逆水行船,中途如果遇上长时间的逆风天气,那时间还得再长一些,不过这些并不需要文靖安考虑,他只要尽情享受这段旅途就行了。 云州不像南方那些州郡总是青山绿水,人坐客船总能欣赏两岸的如画江山,云州江河两边的景致大多数都是有一种粗犷狂野的美感,江河之中泥沙浑浊,两岸土山相连簇拥,没有风急天高,没有猿猴哀啸,只有一两只鹰隼嘶鸣着扑向天穹。 看着船上英姿勃发,壮志凌云的赶考学子,文靖安心里也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料想古时那些大诗人、大词人,或者朝堂上那些达官显贵,他们当中也有人经歷过相同的旅途。 客船也是晓行夜宿,从永宁县到北昌府途中,两岸还有不少县城与城镇,最妙的是船家走熟了这段水路,每每在傍晚时分或者早一些的时辰赶到下一站渡口,船停水面,文靖安等人便可下船在新的古县城镇游玩,增长见闻,见识新的民风民俗。 于是一路便充满了新奇与欢乐,从永宁县一路经过内邱、南和、隆尧、宁晋四县以及其他六七个小镇,数十个村庄,文靖安着实领略了一番云州山河的美妙。 到了四月十四日早晨,随船的宋教谕嘱咐文靖安等人提前收拾行囊,这意思是前边就快到北昌府了,文靖安依言收拾好了东西,出了船舱到船头上张望,只见前方豁然开朗,船只从夹岸土山之中驶出,前边水面豁然开朗,河道比原来拓宽两倍有余,来往舟船也一下多了起来,一片繁华之景。 更为直观的是,前方河道一分为二,右边就是文靖安等人走的这条澧水,左边是另一条相当大小的「泜河」,当初林宁宴考完院试之后,就是直接从左边这条泜河乘船南下平州参加会试。 那么澧水走到了尽头,自然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昌府了。 作为云州府城,北昌府自有一番磅礴繁盛。 当客船出了澧水,进入前方更为宽阔的湍江,行驶不过多时,文靖安便发现他们的船只变成了江面上成千上百舟船中的一小部分,客船继续前行,右边是一片江岸平原,左边则出现了一座一眼难尽的雄壮古城。 江边除了港口、渡口、无数停靠的舟船,还有不计其数临江而建的亭台楼阁,比之永宁县那种小地方,简直是胜出千百倍的庄严气象。 宋教谕命船家在其中一个渡口停了船,随后让文靖安与一众永宁县赶考的学子依次下船,渡口上早有人在等候,那是北昌府府衙派来接待各县廪保与学子的胥吏官差,当然其中也有永宁县自己人,因为永宁县相对富裕,在北昌府建有行馆,专门用以接待来府城考试的学子或者公干的官员,行馆的工作人员就是永宁县府衙的胥吏。 上了岸,文靖安背了行囊随着大队伍走,不断听闻有同行感慨:「一直听说府城繁华,现在亲眼所见才知什么是真正的繁华。」 有人附议:「是啊,你说府城都这样了,那京城得富庶成什么样啊?」 有人坚定信念:「我一定要考到京城去,看一看万城之城,首善之都到底是何气象!」 第138页 宋教谕纠正他们:「你等科考的目的不是为看帝京繁盛,不是为自己荣华富贵,而是为圣人立言,为生民立命,须知繁盛一时而已,功德方可千古。」 众学子一齐拱手作揖表示受教。 文靖安在旁看得有趣,后世那套□□并非无中生有,而是从古人一脉相承过来的。 当然,不否定真有那些「为生民立命」的理想主义者,但文靖安自问自己现在没有那样伟大的抱负,他现在想的只是登堂入室,不负这趟穿越之旅,后面的走一步看一步,如此而已。 一边想着一边随大队伍从渡口往城北方向走,两边行人逐渐从麻衣、布衣居多变成了穿棉衣、绸衣者居多,这时两边的房屋也变得更为精緻端雅,再不是一味追求彰显财大气粗的朱门大户。 等到了一排精美的古建筑前方,文靖安看见每座建筑的门头都挂着不同样式的牌匾,上面写着「永宁行馆」、「内邱行馆」、「宁晋商会」等等字样,宋教谕牵头将文靖安等人领进了永宁行馆。 这是一座典雅精緻的古式院落,进了门先过一个院子,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会客大厅,从大厅旁的连廊绕到后方就是三层的阁楼,分好了一排排的房间供人入住,像是一个大型的客栈。 行馆胥吏都是永宁县衙的旧人,和宋教谕相熟多年,对文靖安等人也是礼敬有加,在他们眼里,这些赶考的士子说不定哪位就是日后的官老爷,自然奉承巴结,处处讨好。 宋教谕和其他廪保每人分了一间房,文靖安等学子两人一间,文靖安自然和陈崇章住一块,行馆胥吏知道他是县试案首,特意安排了楼下最便利的房间,当他和陈崇章放好行囊书箱,外面很快便有人来叫他们,是永宁其他来赶考的学子,说是要去同去府城畅游一番,晚上行馆在城里最好的的食肆定了酒饭。 由于十八号也就是四天之后就要开考,文靖安习惯了在考前让自己进入备考状态,便不想再浪费时间,但考虑到自己作为案首要是拒绝的话,难免会被人家说自己不近人情,为了避免闲言碎语,他和陈崇章略一合计,想了个妙招。 「靖安你怎么了?!靖安你别吓我!」 陈崇章忽然在房里叫了起来,外面来通消息的考生赶紧进来看,只见文靖安软绵绵躺在陈崇章怀里,有气无力道:「我好晕,我想吐,我怕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陈崇章满脸焦急,那些考生面面相觑,有人猜测道:「刚从县上出发的时候我因为晕船吐了一整夜,靖安怕不是现在才犯晕船症吧?」 不等其他人回答,陈崇章即刻道:「肯定是!这可怎么办?」 以往因病参加不了考试或者在考场上大打折扣发挥不了平时实力而落榜的考生不是没有过,先例在前,这些考生纷纷表示理解,让陈崇章留下来好好照顾文靖安。 顺利打发了这些考生,不多时宋教谕便亲自过来敲门了,也不等陈崇章来开门,他直接推门而入,问道:「靖安如何?什么病?!要不要紧?」 文靖安:「……」 宋教谕如此着急,一半是担心文靖安这个县试案首出了问题他回去跟王所思无法交代,一半是教了文靖安这么多年,心里也是有真感情的。 陈崇章小心翼翼关了门,文靖安这才从床上爬起来,宋教谕赶紧过去说道:「不必不必,你好好躺着,我马上让人请最好的大夫过来。」 文靖安笑言:「教谕有心了,我是装的。」 宋教谕:「……」 文靖安坦诚道:「还有三日便要府试,虽然短短三日再用功无异于临时抱佛脚,可我实在不愿在考前风花雪月,实在要游玩庆贺,等到府试放榜之后再说不迟。」 宋教谕是个明白人,一听就懂,感慨道:「方才路上我说你们考功名是为圣人立言,为生命立命,其余考生纷纷应声称是,只有你不作表态,现在他们抓住机会马上出去吃喝玩乐,你却要装病留下来苦读,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文靖安笑言:「教谕言重了,出去走走散散心也不错,只是我不习惯在靠前松懈。」 宋教谕道:「好,你尽管放心,后续的应酬我会帮你推掉,你便专心读书,不会有人打扰。」 文靖安作揖行礼:「靖安先谢过教谕了。」 宋教谕微微颔首,便不多言,亲自帮文靖安关好门,转身出去了。 有了宋教谕帮忙顶着,文靖安这个县试案首自然得了清净,再无人打扰。 府试的流程和县试基本一致,十五日文靖安由陈崇章陪同往北昌府衙门的礼房走了一趟,以县试结单和县试供单领取了府衙发放的新供单,新供单上的内容与老供单没什么不同,只是由府衙礼房签发,盖府衙印章而已。 成功拿到供单,礼房书吏便将他的名字登记在册,录入本次府试的应考名单。 十七日清晨,标註着考生座位号的府试名单便正式发出来了。 由于府试是整个云州所有府城、县城过了县试或者往年过了县试的考生都来参考,因此人数高达两千人之多! 所幸文靖安等人也不必自己去挤着看自己的考场座位号了,宋教谕派了行馆里的胥吏去将所有永宁县考生的名单给抄了一份下来,文靖安看到自己的座位号是甲七。 这是他作为永宁县案首的特权,其他永宁县考生有的分到甲九十七,甚至是丙一百七去了,找自己的位子都得花半天功夫! 第139页 当然这些都是旁枝末节无伤大雅,考场上真要讲究的还是各自笔下的硬功夫! 第79章 府试 艰深晦涩引经据典 府试流程大抵与县试相同,但考究的内容却明显有了一个阶梯般的递进。 府试一共考三场,第一正场,第二初覆,第三终覆。 虽然比县试少了两场,但难度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到了府试已经没有贴经、墨义那种送分题,而是完全进入了八股文和诗赋方面的考察。 比如第一场正常直接考两篇四书文,一道试帖诗,试帖诗也是五言八韵。 第二场初覆考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篇赋。 五经文很好理解,同四书文一样,就是从《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五部经典里边出一道题目,要求考生根据这道题目写一篇八股文。 最后考究的赋就相对复杂一些了。 比如陈崇章当年考府试时的赋题就是:「李白月夜着宫锦袍,泛舟採石,赋以『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为韵。」 意思就是根据这道题目写一篇赋,字数不限,内容有限,内容限定为要写出李白月夜穿锦衣玉袍泛舟採石时诗情画意的场面,另外这篇赋一共要分为八段,每个段落分别依次以「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作为韵尾,比如—— 什么顾,什么路。什么暮,什么住…… 什么瞻,什么田。什么燕,什么年…… 什么笑,什么叫。什么闹,什么俏…… 一直到最后什么人,中间多少字数任由考生发挥,但韵律不允许出错。 毫无疑问这有相当的难度,既要求内容贴切又要求文章押韵,一般人不经过大量的训练和仿写肯定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写出合格的应试文章的,可见无论古今,想要考试得高分,平时练习题一定要多做多写! 无论在青莲书院还是县学,这种赋题和文章文靖安早已经看过、背过、写过无数遍,所以写赋对他来说也不成问题,问题是能不能保证府试第一拿到案首,毕竟府试和县试的难度差别摆在眼前,考究内容和竞争对手都是数以倍增的。 十八日府试如期开考。 寅时初(3:00)考场那边准时响起了炮声,两千多考生听闻这个信号,纷纷赶赴考场。 文靖安和其他从永宁县来的学子在宋教谕带领下一起往考场方向走。 北昌府说到底是府城,建有专门用以府试、院试的考场,不用再借府衙的地方设置临时的考棚,文靖安走近考场时,发现前边有两个挂着灯笼的牌坊平地而起,横垮整条街道,比两边的建筑还要高耸,前面一个写着「明经取士」,后一个写着「为国求贤」。 两个牌坊下聚满了密密麻麻的考生和送考的人员,因多数人提着灯笼,千灯灼灼,照耀如白昼,照出每个人的脸。 待第二声炮响,陈崇章将准备好的考篮交给文靖安,叮嘱了一句:「平常心态,正常发挥。」 文靖安笑回:「好。」 陈崇章没再多说什么,与其他送考的人潮纷纷退去。 接下来的一套流程与县试相差无异,考生排队进场,出示供单和县试结单,府衙的胥吏搜身检查,文靖安没有作弊的打算,也没有人刻意往他考篮里塞纸条栽赃陷害,因此很顺利通过,进了考场也很快找到专属他的甲七座位。 县试的主考官是知县,府试的主考官自然是知府了。 由于府试考生达到两千人之多,自然不能一个个给知府大人递交供单领取答题纸,只是象徵性抽查了一些人,其余的让监考官与廪保确认是否由考生本人参考。 文靖安的廪保仍是宋教谕,宋教谕带领永宁县学自参考多年,许多监考官与他相熟,自然没有太多为难,当宋教谕与其他廪保相继退场,文靖安便拿到了空白的答题折本和页数相同的草稿纸。 当知府将考场大门锁住,不用多言,只消一个眼神示意,自有人高声宣布:「开题——」 众多监考官便举起写着试题的牌子在考场里来回走动,一众考生便开始讲题目抄下来。 正场两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这些对文靖安来说都已经驾轻就熟的内容了,题目看似千变万化,写的无非是赞颂古贤先圣,歌颂当朝皇帝,万变不离其宗,文靖安只要抓着这两个要点,尽量把文采显示出来,同样的题目,同样的内容,比别人写得更加文墨飞扬,最好艰深晦涩、引经据典,知府大人与一众考官评卷时要查典翻书才能找到出处,那就再好不过。 第一篇四书文写完临近中午,与上次县试一样,文靖安充分利用唯一一次上厕所的机会歇一口气,回来吃了些糕点喝了些茶水,继续写第二篇。 最后的试帖诗是他的拿手选项,他现在已经做到了把自己前世背诵过的诗词「魔改」,改成符合科举题目上五言八韵的要求。 到了下午申正(16:00),已经交卷的考生陆续在辕门前集合,等人数凑够五百人,考场便第一次放牌,由主考官知府大人亲自拿钥匙打开考场大门,将考生放出之后再度关门,与县试一样,后面隔半个时辰会继续放牌,直到天色完全入黑,没写完的考生也要强行勒令退出考场。 文靖安这次当然也是「头牌」,第一场他比县试时还要早一些答完所有的题目,大概少了贴经、墨义这两个轮次,省了不少时间。 第140页 出得考场,这回就不是陈三娘、文妙安和文三贵在考场门口等他了,而是宋教谕带着陈崇章与永宁行馆的胥吏前来「迎接」,当然了,永宁县其他参考的学子也在迎接的范畴,只是文靖安这个案首是重点迎接对象。 按照以往的规矩,头场考完之后,永宁行馆的胥吏会请当日考试的考生吃饭,这顿饭文靖安逃不过,便跟陈崇章一起去了,不过他提前跟宋教谕打好招唿,席间绝不喝酒,快去快回,放榜之前继续准备初覆。 头场考完之后第三日,也就是廿一下午,本年府试第一轮的成绩便发案了。 发案名单写作形式也是以五十人为一组,写成圆形,第一案正中间那人便是头场案首。 到了府试这一关,文靖安再也不用自己去挤着看案上的名单了。 便是在发案之后的盏茶功夫,早有人行馆的胥吏疯一般跑回来,大喊道:「中啦!中啦!文小爷又中啦!正场案首!」 文靖安此时正跟宋教谕、陈崇章以及一众考生在大厅里等到消息,那人一喊,这条消息便如雷震传开,宋教谕当场代文靖安给了报信者一袋赏钱,那人领了赏钱乐不可支,连连跟宋教谕与文靖安道喜。 随后又有其他人把文靖安连同其他永宁县学子中榜的名单拿过来,本次府试永宁县一共有一百多学子参考,头场竟然有半数人通过,比往年二三十人差不多多出了一倍,而那些头场没有通过的考生则失去了参加后续覆试的资格,只能下一年再继续努力了。 因为头场考了案首,虽然还没有资格得到知府大人亲自接见,但府学的学官以及其他行馆的教谕便都纷纷过来道喜,文靖安象徵性微笑应对,到了深夜才好不容易歇了口气。 正场发案之后第二日,覆试便如期而至。 如前所言,覆试是一篇四书文,一篇五经文,一篇赋文,考试时间也是一个白天。 四书文是老生常谈旧内容,五经文也没什么新意,题目是「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这道题出自《尚书·大禹谟》,原句是「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 意思是:在处理两可的疑难案件时,宁可偏宽不依常法,也不能错杀无辜。大禹爱生命的美意,合于民心。 题干的意思就是推行仁治了,毋庸多言,又是一道赞颂古代君王仁政,然后自古溯今延伸到当今皇帝身上的经典题目,换汤不换药,只是题目从四书变到了五经,也正因如此难度加大了一些,如果有的考生没有熟读五经,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与意思,那也是无法切题的。 文靖安当然没有问题。 他把重心放在了最后的赋文一项。 这次赋考的题目是「贾岛访友不得,赋以『山中高人,林下仙士』。」 这道赋考出得很精妙,题干之中暗藏了贾岛「松下问童子」那首最着名的小诗。 那么这篇赋就要写出贾岛进山寻人、松下问童、林密云深等等场面,一共八段,每段要以「山中高人,林下仙士」做韵尾。 显然这跟作诗不同,难度大了很多,头场的试帖诗他花两刻钟能写完,这篇赋文没有一两个时辰是写下不来的,得先在草稿纸上找到合适的韵脚字,然后一句句套进合适的内容,最后组装拼接成一片完整的赋文。 为了保险起见,这回他就不能提前交卷,在申时正(16:00)作为头牌第一个出场了,而是慢写慢答,一直等到了第三批放牌,也就是酉正(18:00)才出场。 事实上到了这一轮,不止是他放慢了出场速度,其他很多考生也同样熬到了酉正,甚至他出场的时候,看到后面座位至少还有一半人没有交卷。 那就证明,试题越来越难了。 第80章 声名 府试案首恭喜贺喜 试题难度的增加也让文靖安马前失蹄了一回。 两天后初覆发案,这回案首就不是他了,而是另一个来自晋宁县的学子。 他的名次只排到了第二。 对于一般学子来说第二也足够风光了,但对于要冲刺小三元的文靖安来说却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因为府试的最终成绩也是取三场考试的平均成绩,他头场拿了案首不表示最终的案首就是他。 宋教谕亲自去府衙托关系打听,回来才得知文靖安这次是在五经文那一题出了差错,知府大人认为他的文章太过「旧俗」,缺少了「灵性」。 这点文靖安百口莫辩,这些年他全部的八股文写作思路都是往「歌颂先贤,赞颂皇帝」这方面来靠的,这是他跟林宁宴总结出来的科举秘籍,客观来说这当然是制胜法宝,但科举考试有时候真的很讲运气,因为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这种东西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利波特,科考时写的文章如果恰好遇到阅读品味相投的考官,成绩自然会好一些。 科举考试的另一个弊端也正在此,八股文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文章是否优劣与考官评判有很大关系,我们常听说「人治法治」,那么延伸一下,科举考试就是「人考」而非「法考」了。 就拿文靖安这次遇到的主考官知府大人来说,他显然更喜欢有灵性一些的文章,至于怎样才算有灵性自然是他说了算,天王老子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过结果已是如此,文靖安便不必耿耿于怀了,毕竟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案首未必就不是他,只是留了一个悬念,只盼到终覆的时候给那位主考官知府大人留下一个机灵点的印象。 第141页 初覆发案后的第二日,终覆如期而至。 头场时两千多的考生,到这时仅剩两百人上下,由此可知府试的录取比例在十比一左右。 最后的考试定在府衙的礼堂。 和县试时一样,府试的终覆就是走个过场,只是府试的终覆相对正式一些,上次县试终覆王所思让文靖安等考生口头背诵《圣谕广训》就算了,这回府试终覆知府则让他们动用纸笔,将《圣谕广训》默写下来。 文靖安写完之后检查了两遍随后将上交答卷。 能进入到终覆也就意味着这次府试通过了,因此默写一项自然无人出差错,很快全部考生便都交了答卷。 知府大人和一众考官象徵性抽查了几份,然后略作讨论,最后由知府大人拿着考卷一个个将考生叫到台案前问询,考生们基本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级别的大官,知府大人穿的又是胸前织有鹭鸶图案的青色官服,自有一番法度威严,因此还真有些考生哆哆嗦嗦,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文靖安自然不会。 知府大人瞧了眼他的供单和县试结单,眼神稍微变了变,问道:「你就是文靖安?」 文靖安赶紧行礼,回道:「正是学生。」 这知府姓申,申大人其实在考场的时候早就暗中观察过文靖安,一来文靖安是永宁县县试案首,值得他多看一眼;二来他在与王所思来往的公函中看到过文靖安的名字,知道《端午》和《七夕》两首诗是文靖安往年所写,诗才非同寻常。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是出自你手?」 文靖安:「陈年旧作难登大雅之堂,让大人见笑了。」 申知府:「那可不能见笑,如此佳句都上不得厅堂,那何人诗句可登堂入室?」 文靖安:「学生惭愧。」 申知府:「这些年你可有其他诗作?」 文靖安:「回大人,学生这些年一心苦读圣贤书,专心科考,五言八韵诗倒是作了不少,但随心随性之诗已不曾再写了。」 申知府微微颔首表示理解,他哪能不知道科考诗作与随性诗作之间的区别,大盛立国两百年,科举场上的诗作何止千万,但又有哪一首能脍炙人口,流传千古呢?那么多的五言八韵,比不上「若为家国故,两者皆可抛」的豪气干云,更比不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洞察明朗。 故此,申知府回道:「虽说科考才是圣贤之道,不过若有天纵诗才,你亦不能白白辜负,须知自古状元无数,李太白杜子美却仅有两人而已。」 能说出这番言论,足见这位申知府高瞻远瞩,并非迂腐不化之辈,难怪初覆时他说文靖安的文章灵性不够,感情人家肚子里是有真才实学的,一眼便看穿了文靖安那点歌功颂德的微末伎俩。 既然人家诚心赐教,文靖安便也大方回应:「学生谨记,谢过大人金玉良言。」 申知府:「嗯,如此甚好,你且退下吧。」 文靖安行礼后退,申知府继续抽查询问其他考生。 等申知府和其他考官询问完所有的考生,时辰也到了傍晚时分,与县试终覆当天晚上的活动一样,由申知府牵头办终场酒,所有参加终覆的学子以及他们的廪保、监考官等均获得宴请资格。 吃完这场酒,府试该走的流程便都走完了,文靖安回了行馆,安心等候最终的发案。 总案发布是在终场酒之后的第三天,这天终于下了场小雨。 北昌府城一下雨,江面便氤氲开茫茫水雾,江边的亭台楼阁最先笼罩其中,接着往城中蔓延,等到了永宁行馆这边时,整座城便有多少楼台烟雨中的韵味了。 由于下了一夜的暮春细雨,雨声最易哄人睡眠,文靖安起得晚了一些,他到行馆大厅时,陈崇章、宋教谕和其他考生都已不见踪影,问了行馆的胥吏才知道,原来陈崇章等人都去府衙那边等发案了。 文靖安不去凑这个热闹,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反正他已经做了自己全部所能做的,能不能得案首全凭天命,于是问胥吏要了份朝食,独自在偏厅的饭桌上吃起来。 还未吃到一半,首先跑进来一个面熟的胥吏,他气喘吁吁鬚髮皆被雨水打湿,但他顾不得脱下湿漉漉的蓑衣,直接问另一个胥吏:「文小爷呢?文小爷人呢?!」 声音大得在偏厅吃早饭的文靖安都听见了,另一个胥吏指了指文靖安这边,那穿着蓑衣的胥吏便火急火燎跑进来,直接给文靖安拱手道贺:「恭喜贺喜!文小爷中了府试案首!俺特意传捷报来啦!」 他刚说完,陈崇章和其他永宁县的考生便都陆续跑回来了。 陈崇章喜形于色,其他考生则都是用钦羡的目光盯着文靖安看。 因为在他们看来,府试案首不仅意味着文靖安从此往后就是童生了,最重要的是府试案首必过院试,那就意味着提前获得了秀才功名。 后世的人听说秀才往往以等闲视之,大多数人并不清楚秀才意味着什么。 秀才意味着拥有了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所有秀才都能免除个人赋税,优秀者(廪生)更能获得官府廪米供奉,秀才们进可参加乡试继续攀登功名路,退可像李碧存和青莲书院那三位教习一般当教书先生,再不济到县衙门某个书吏之类的差事,也是吃公家饭的了,踏入了「士」的阶层,成为士农工商之中顶级的存在。 第142页 诸般便利好处毋庸多言,当然这些还得在文靖安考了院试之后再说,这时既然拿下府试案首,那么加上之前的县试案首,他就是连中小二元,距离小三元也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把身上的碎银子都赏给了最先送来捷报的那个胥吏之后,宋教谕和永宁县衙门的书吏,隔壁行馆其他府县的负责人,甚至一些生面孔都接踵而至,都想来见一见县试、府试连中两元的文靖安。 于此同时,宋教谕也差人把文靖安中了府试案首的消息马上带回永宁县,因着文靖安中了府试案首,这回永宁县总算在府城长了一回脸。 文靖安的声名便是在如此口耳相传下逐渐传扬了开去,这就是当初定下冲击小三元的计划带来的初步成效。 盛名之下,不止是考生和读书人,便连北昌府上一些寻常百姓也都过来打听消息,想一睹案首文小爷的风采,更为离谱的是,有人在外面说他也姓文,查了族谱发现文靖安与他们是本家,算起来还是文靖安大爷。 文靖安着实不知道文太爷还有个兄弟,文三贵三兄弟还有亲伯叔,只能感慨另一句至理名言——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总之这一日他横竖是不得清净了,所幸宋教谕和陈崇章知他脾性,帮他过滤了一大批无关紧要的访客,饶是如此,夜晚吃完不知道是谁请的大餐之后,回到行馆住处,他和陈崇章也是累得筋疲力尽,再也不愿动弹。 陈崇章咕嘟咕嘟灌下一杯茶,感嘆道:「以前总以为我们会恭维人,今天见了那些人对你熘须拍马,这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文靖安:「区区一个府试案首都有这种待遇,到了后面可想而知。」 陈崇章:「没错,我们要时刻保持清醒,不要被那些人带到沟里去,要是院试咱俩都栽了,今天奉承最勤的到时候肯定笑得最欢。」 文靖安:「过两日我去领了府试结单,跟宋教谕禀明之后,咱俩就离开行馆,到南城那边找家僻静的客栈租住下来,开始准备院试。」 陈崇章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明天就去找合适的客栈。」 院试三年两次,每年开考的时间基本定在六月初七、初八这两日,不会有变更。 那么等文靖安领了府试结单就已经是五月初了,距离院试便只剩一个多月的时间。 第81章 凝重 身居高位咄咄逼人 一夜安眠,第二日清早起来跟宋教谕说了他和陈崇章的打算。 宋教谕听罢,颔首回道:「这样也好,院试也仅有一个多月,若是你们跟我回永宁县,来回得花不少时间,你们尽管去吧,行馆这里我来应付,回了县上我会亲自跟县尊大人禀明。」 文靖安与陈崇章一起谢过,而后两人双双出门,一番寻觅,最后在江边一家小客栈租了间房子,房间坐北向南,开了窗便是浩浩江水、千帆竞发,关了窗则只剩隐隐的后浪推动前浪的声音,极为静谧。 他们给掌柜付了租金,取了房间钥匙,不动声色回了会馆收拾行囊,趁其他学子都在府城游玩之际,悄然间将笔墨书简、穿戴衣物等等都搬了过去,当然他和陈崇章没有忘记各自修书一封,他主要写自己这回考试的成绩以及后续的打算,托宋教谕将信带回永宁县去,再请人送去莲花镇,分别交给陈三娘和陈家人。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再去府衙的礼房领了府试成绩的结单,此后就是和陈崇章一同准备六月初七开考的院试,他们主要把往年院试的科考题目和优秀答卷都看一遍,然后照着题目和科考的时间自己考自己。 由于搬到了江边,果然是无人打扰,掌柜也只将他们当做寻常备考的学子,这期间只有陈三娘和陈家各自准备了两个包裹,让陈家一位到府城洽谈生意的的掌柜亲自给他们送来,里边是一些衣物、鞋袜之类的东西,还附有两封信,无非是嘱託他们出门在外,一切以身体为要。 另外还让掌柜给他们一人带了一袋钱,里边都是小银锭,一袋足有十多两,足够他们超额花销。 而令文靖安和陈崇章意外的是,不多久竟然有府衙的胥吏给他们送来了一封信。 照理说他们租住的这家小客栈只有宋教谕和家里人知道,忽然有外人给他们送信着实奇怪,那胥吏也不是当面把信交给他们,而是让客栈的掌柜转交,因此文靖安和陈崇章拿到信时掌柜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拆了信之后才惊喜地发现,竟然是林宁宴寄来的! 林宁宴已经知道他得了县试和府试的案首,且留在北昌府准备院试,先道了恭喜,然后把本次院试主考官,朝廷钦点的云州学政的文章偏好详细说了一遍,还很贴心把那位学政在其他州郡主考院试时评定案首的文章一併寄了过来。 也不知道他通过什么途径弄到这些资料,这已经不算是开小灶,而是给文靖安和陈崇章开了大锅饭! 前面已经说过科举考试是「人考」而非「法考」,这就要求考生除了苦读圣贤书,科考时还要根据主考官的阅读品味来写八股文,在实际的科举歷史上,这种事情也非虚构,考生提前揣摩主考官的文章倾向是既有的事实,也是必须准备的一个重点。 更感人的是,林宁宴还说等到了乡试,确定了乡试主考官之后,再把那位主考官的相关资料给寄过来。 第143页 陈崇章感慨说:「兄弟做到这个份上,宁宴真的很够兄弟了。」 文靖安点头认同,接着看后面的内容。 后面就是林宁宴说他自己的情况了。 不过以他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肯定不会把自己的难处跟文靖安和陈崇章详细说,只是大概说了他在翰林院过得还行,吏部几次考察都在中上,编修这个职位他应该可以做满三年,后面分配什么官职暂时不得而知。如今的朝廷还是旧党势大,他须得偃旗息鼓,不过当今陛下圣明,有意扶持培养与旧党针锋相对的势力,目前这股小势力已有一定的气候,朝中称为「新党」。 后面便不再有其他更加详细的内容,毕竟是白纸黑字的书信,为了以防万一被有心人截留,他不宜把话说得太直白。 看罢来信,陈崇章问道:「要不要给他回一封信?」 文靖安:「不用,等院试结果出来之后再说。」 陈崇章点了点头,说道:「也是,现在寄信过去,院试结束了他都未必收到。」 文靖安不再言语,而是伸手跟陈崇章要了个火摺子,把林宁宴的心意留下,将林宁宴的来信烧掉。 而有了林宁宴送来的应考资料,他和陈崇章便像是获得了应考真题或者武林秘籍,复习起来如鱼得水,更有明确的方向。 到了院试这一关,科举的重量才正式凸显出来。 首先主考官是朝廷钦派的提督学政,妥妥的正三品大官! 正三品大员意味着什么? 在学政面前,王所思这位一县之尊不过是七品蝇头小官,而北昌府申知府也才是正五品官员。除了主考院试之外,这位学政还负责考察该州郡所有生员以及部分文官的才能,这就相当于拥有部分人事任免的权力,在云州,除了布政使、按察使以及朝廷钦派的巡抚之外,就数提督学政权力最大。 也正因为权力太大,每个州郡的学政才要三年一换,避免其常驻一方,培植无数门人,结党营私。 除了有分量的主考官,院试在考试形式上也进入了较为正轨的科举轨道。 比如自永宁县前来应考的考生,必须由知县亲自带队前往考场接受学政审查,若发现弄虚作假徇私舞弊者,不止该考生受到惩罚,知县也要负责任,因此知县会想方设法保证所有的考生身世清白、手脚干净。 故此,六月初七开考的院试,五月底整个北昌府便热闹起来了,整个云州应考院试的考生都在知县的带领下提前抵达北昌府,先进行内部审查。 文靖安和陈崇章在六月初一便回了行馆,见过王所思和随行的一众书吏之后,正式搬回行馆,每日都要被问询一遍家世及供单每一项的真伪,即便王所思有意维护他,让他全心备考,但这些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这次永宁县一共有两百多名童生参加考试,人数几乎与府试时相当,因为往年参加院试没有通过的童生今年也一併来考了,有的甚至已经考了十几年数十年,日积月累下,参考人数自然越来越多。 这便出现了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状况。 当文靖安和陈崇章去领院试供单时,因为知道他是府试案首,不少考生过来跟他套近乎,即便年纪比他大,也纷纷叫他一声「靖安学兄」,对于这些问候文靖安都是笑脸相应,但有一句学兄却使得他的笑容瞬间凝固。 因为这句「学兄」叫得颤巍巍有气无力,像是苟延残喘之人说出来的。 文靖安回头看时,看见一位年纪比宋教谕还要大的大爷,该大爷鬚髮皆已星星斑白,怎么说都要年过半百,然而他见了文靖安,竟然毕恭毕敬行礼作揖,大大方方叫了一声「靖安学兄」。 文靖安:「……」 要说这位大爷是来送他孙子参考的文靖安才敢相信,然而现实是这位大爷屡败屡战,数十年如一日,就跟院试槓上了,不死不休,非考不可! 或许那句「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满白头」,里面「满白头」就有暗指这些大爷考生的意思,只是他们即便考中,那也是「英雄迟暮」了。 但每个人都有理想,生命不止,奋斗不息,文靖安只做感慨,绝不嘲笑。 拿到供单之后,院试也就不远了。 到了初七日的老时间,也就是寅时初凌晨三点,北昌府考院正式鸣炮。 由于这是更高规格的考试,无关人等一律不得接近考场,只是由各县知县领着县学教官、考生廪保以及考生本人一起到考场的辕门前集合,按照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依次站队,等待考场开门,进而接受学政大人的逐一的审查。 整个过程文靖安、陈崇章和一众考生需要接受三次搜检。 第一次是本县知县与一众县学学官、廪保共同检查。 第二次是进门时府衙的胥吏逐个搜身。 第三次来到知府或者学政钦点的监考官面前,再次进行搜检。 连过三关之后,考生才能来到学政大人面前,出示供单和府试结单领取院试答题纸。 等待进考场之前,文靖安发现上千人的队伍竟是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份凝重,像是等待宣判,就连向来乐观的陈崇章也不说话了。 文靖安碰了碰陈崇章的手臂,悄声道:「正常心态,平常发挥。」 陈崇章愕然,觉得这句话耳熟,随后才想起是文靖安府试时,他送给文靖安的一句鼓励,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回道:「正常心态,平常发挥,超常结果!」 第144页 表兄弟俩相视一笑,不多时,轮到永宁县考生进场了。 他俩跟在大队伍之中顺利进场之后,虽然王所思和宋教谕等人一再警告进了考场不要窃窃私语,不要东张西望,文靖安还是偷偷瞧了一眼这位林宁宴描述过的提督学政,朝廷钦派的三品大官! 但见这位学政官头上带着短翅乌纱帽,年约五十上下,留着一撮山羊鬍,眼窝深陷,面瘦清癯,身上穿着圆领绯红袍,绯袍胸口处绣着云纹蓝孔雀,他端坐于台案之后,双目如电审视着每一个人,那种身居高位、咄咄逼人的气势彰显无遗。 文靖安偷看时,与这位学政官有剎那间的视线交汇,但也仅仅是剎那而已。 文靖安倒不是怕了他,只是不想自己因为「非礼勿视」被驱逐出考场。 第82章 策论 不动声色心照不宣 这位学政官只是多打量了他几眼,并未有其他表态。 如此,文靖安顺利从学政官案前拿到答题纸,随后便由监考官领着去找他专属的座位。 与县试、府试不同,院试不再提前公布考生的座位号,而是进场之后由监考官亲自领着考生落座,座位排序方法也与之前「甲乙丙丁」的分类不同,这次是用《千字文》面的字加上数字来编排的。 比如文靖安的座位号是地字二十八,陈崇章的座位号是玄字三十七,地字和玄字出自《千字文》开篇第一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所有考生的座位号都是用这些字与数字组合而成。 文靖安坐下之后,先仔细翻看了这份院试的答题折本。 院试的答题纸与县试、府试也是不同的,县试、府试的答题折本封面可以直接写考生的名字,不用密封,但院试的就变得相对保密了。 文靖安发现答题折本的封页果然有一张小贴纸。 贴纸上已经写着他的名字和座位号,上面还盖了章,考试前宋教谕告诉过他和陈崇章等人,这张贴纸叫做「浮票」,开考之前他们要将这张浮票揭下来自己保存,作用是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凭藉这张浮票确认成绩是属于自己的。 揭下浮票的地方,文靖安不能再写自己的姓名,而是要把座位号写上去,也就是「地字二十八」。 这种办法相当于「半煳名」,能够起到一定的反作弊作用,防止考生和阅卷官勾连,因为交了试卷之后,阅卷官也要是要被「关起来的」,考卷评完之前不得与外界接触,他们能看到的只是试卷上的座位号而不是考生的名字,自然无法和考生舞弊了。 文靖安想清楚了里边的门道,会意一笑,古人在这方面颇具智慧。 他确认自己的答题纸没有缺张少页之后,将浮票揭下来贴身藏好,但此刻还不能动笔写自己的座位号,因为院试的考试人数由于积年累月的缘故,达到了三千多人,他后面还有许多正在进场的考生,必须等全部考生经常落座之后,学政官下达开考告示,考生才能动笔,否则算是违规,会被当场驱逐出场。 如此,文靖安便只静坐等候,凝神唿吸,养精蓄锐,过程中不忘回头与玄字三十七的陈崇章对视一眼,给彼此信心和鼓励。 等到天光大亮,考场中率先响了报时的梆子声,辰正(8:00)到了。 这时王所思和宋教谕等人便成了无关人员,陆续退场,学政官亲自将考场大门锁上,随着一声长长的「开题」喊起,一众监考官举着写有题目的牌子进入考场。 三千多考生齐刷刷抬头看题,场面蔚为壮观。 院试第一场便有「真讲究」了。 一般人普遍会认为科举就是考四书五经那点东西,八股文禁锢思想、贻害无穷,但实际上的科举考试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死脑筋,当权者也知道光考四书五经无法考出真正的人才,毕竟官员最后还是要讲办实事的能力,光写八股文不堪大用。 因此到了院试这一关,文靖安便遇到了与时事相关的题目。 院试第一场一共就两道题目。 第一道是必考题四书文。 第二道则即非五经文也非试帖诗,而是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策论。 文靖安这次拿到的策论题目可就要有真才实学才能写得满堂彩了。 题目只有七个字。 「剑州海贸得失论。」 没有要求字数,没有要求一定要写八股文,全凭考生自由发挥。 若考生一味只读四书五经,连剑州是什么地方都在不知道,更别谈海贸,那必然就是无从下手,不过对文靖安和陈崇章来说,这道题简直是天赐良机,让他们捡了个大漏,他们非但知道什么是剑州海贸,还知道剑州海贸背后一连串的歷史曲折,先帝、旧党、前丞相林修远、现丞相严同、剑州海阁……这些隐秘或许连出题的学政官都没他们了解得多。 当然,他们也不能把这些隐秘给写上去,只要从题目本身进行回答就可以了。 这道题目的关键点并不全在于论述剑州海贸的得与失,而是考生的态度。 也就是你认为剑州推行海贸得多还是失多?这已经不是给一个答案那么简单了,而是一次政治站队,要不怎么说科举是「人考」而非「法考」呢?如果这位学政官认为朝廷推广剑州海贸得大于失,那么扬得抑失的考生自然能拿高分,相反则要倒霉。 这种时候,文靖安和陈崇章就要再次感谢林宁宴之前给他们写的那封信了! 第145页 林宁宴在信中详细介绍了这位学政官的文章口味以及政治倾向,这位老学政人老心不老,他是典型的「海贸派」! 也就是他强烈支持在剑州推广海贸,大盛朝堂很复杂,并非只有什么新党、旧党之分,同时还存在很多开化派、顽固派,他们不分新党旧党,只认自己的观点,比如虽然目前旧党也在大肆宣扬海贸之功,且让赞颂海贸成为朝廷风口浪尖上的主流,但自林宁宴祖父提出这条国策以来,便一直有一股顽强的势力在反对,无论林修远当丞相还是严同当丞相,那股势力都强烈反对海贸,坚持以农桑立国才是治国正道。 即便是在新党和旧党之中,也存在这样的顽固派。 可见朝堂局势错综复杂,正如人心难测,剪不断,理更乱。 所幸这些文靖安还不需要去深究,他只要顺着林宁宴发送过来的小道消息,给那位学政官写上一篇海贸得大于失的策论就行了。 陈崇章在那边也是同样的想法,其实他看到这道题目之后,已经在心里感谢林宁宴八百遍了。 所以说古代科举士子提前揣摩摸考官就是一个充分且必要的选项。 而有了林宁宴这份加持,文靖安和陈崇章得以直接确认文章观点,写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由于院试只考一道四书文,一道策论,到了中午午正(12:00),一众监考官举着一块写有「快誊真」的牌子开始进入考场,意思是提醒考生赶紧把文章内容誊写到答题折本上。 到了未时正(14:00),监考官又举着「快交卷」的牌子进场,顾名思义就是提醒考生赶快交卷,但也只是提醒而已,不会强制执行,实际上考生能一直在考场里待到日暮,也就是戌时(19:00)。 不过文靖安就没必要等到那个时候了。 两篇文章誊写上去之后复查三遍,把自己的座位号、怀里的浮票也一併检查过后,将笔墨砚台一併用具收入考篮,举手示意,监考官前来收卷,他便正式离开座位,到仪门前排队等候。 不多时,陈崇章也到了队伍后边,两人相视一眼,不动声色,心照不宣。 申时(15:00)一到,学政官拿着药匙第一次打开考场大门,将第一批交卷的考生放出去。 刚出了考场大门,陈崇章便按捺不住激动,但他没有声张,而是凑到文靖安耳边压着声音道:「宁宴也太神了吧?!我都想叫他恩公了!」 文靖安:「恩公是得叫上了,下回写信就用恩公开头。」 陈崇章哈哈大笑,因为是院试头场,王所思、宋教谕与其他廪保、行馆胥吏一起到考场门前等候他们放牌,看见文靖安和陈崇章最先出来,且两人面带笑意,王所思道:「看你们春风满面,头场自然是不成问题了。」 陈崇章赶紧收敛了笑意,文靖安不失礼数回道:「我与崇章只是自我感觉良好,结果如何还得等学政大人与一众阅卷官评定。」 他当然不会告诉王所思林宁宴信中所说之事。 王所思听罢微微点头,说道:「你俩考了一天也累了,先回行馆休息,晚上我亲自设宴预祝你们旗开得胜。」 文靖安和陈崇站一起拱手作谢,与宋教谕也攀谈了几句之后,两人先回行馆去了。 当晚去吃王所思亲自宴请的大餐,由于早上凌晨两点多就起来,实在太累,就不跟这些人折腾,吃饱喝足后和陈崇章以出恭为藉口开熘,回了行馆后也不洗漱也不脱衣袜,倒头就睡。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这一觉他得睡了十多个小时,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陈崇章还在小声打唿噜,他不去打扰,轻手轻脚起来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拿了脸盆、澡豆、牙粉之类的洗漱用具,开了门到澡堂去洗澡。 洗澡除尘,一番梳洗整个人神清气爽,到外面被暮春微风一吹,舒服渗到灵魂里,整个人便像是获得了新生。 陈崇章没他这么讲究,简单洗漱换了身衣裳,两人一同出了房间。 过了小院迴廊,进了厅堂,平日里热闹哄哄人来如织的行馆竟没看见一个人。 好不容易看见那位扫地的大爷,忙上去问:「大爷,县尊大人与其他考生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大爷:「听说发案的消息,都跑府衙那边去凑热闹了!」 文靖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爷:「刚敲过午正(12:00)的鼓。」 文靖安:「……」 不愧是提督学政亲自主考的院试,不过一天时间,三千多考生的考卷已经评改好了,感情那些阅卷官昨晚是通宵评卷,效率感人,这才午正,连考试成绩排名都出来了。 第83章 哈哈 少年儒生青年翘楚 院试如此隆重,他俩当然也要亲自到那边去捧场,毕竟知县大人都去了,他们还在睡懒觉,怎么都说不过去。 行馆和府衙不算远,出了门往北走,步行是约莫半刻钟的路程。 此时府衙门前已聚满了人,不过与之前县试、府试发案时那种人潮涌动杂乱无章不同,等待院试发案的人群井然有序,每个队伍排成方形站位,中间留有供人进出的通道。 每个队伍的最前边,正是各县的知县、教谕与其他县学学官,后面是翘首以盼的众考生。 每个人脸上都是凝重与迫切,因为发案成绩与考生们切身相关,与知县、教谕等人的前程也有关系,科举考生的成绩算在他们的政绩里边,前面文靖安只是考了个府试案首而已,那已经够给王所思和宋教谕脸上贴金了,来北昌府城这些天,他和宋教谕没少得知府大人亲自接见。 第146页 如果这次文靖安又考了院试案首,那他们就能得到学政大人专门接见,升官的机会便来了,何其美哉! 正因如此,文靖安和陈崇章虽然迟到,他们也并不见怪,反而是赶紧将文靖安和陈崇章招到身边来,一起等候。 王所思和文靖安算是老熟人了,从七年前莲花镇相遇,文靖安以一首《七夕》惊艷全场,自然也撼动了他的心,那时他便知文靖安绝非池中之物,加之林宁宴的关系,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文靖安不少忙,照顾陈家的生意,破例让文靖安提前进县学读书等等。 可以说他对文靖安赋予极高的期望。 七年一瞬,当初那个青莲书院的小学童,如今已经长成少年儒生,被一方儒林推为青年翘楚,成为永宁县乃至云州头一等科考种子了。 想到过往种种,王所思心有所动,看着文靖安,仿佛看着他自己打造的一尊艺术品。 卖相质量俱佳。 文靖安自然不知道王所思的心理活动,他只想着尽快发案,走完这个流程,赶紧回去准备覆试。 他来得晚,发案时间便来得早,不多时,府衙寻常不开的仪门从里边「吱呀」打开,先是出来一队府衙的胥吏,然后提督学政钦命的总阅卷官单手握着一卷白色的长纸卷,那便是本次院试头场的成绩单了。 在府衙胥吏的拥护下,阅卷官从人群中目不斜视走过,一直走到府衙前的申明亭,亲自将院试头场第一案张贴上去。 外围人群看得眼珠子都要凸出来,恨不得自己的头能够直接就伸到亭子里去。 阅卷官也知道自己「危险」,贴完榜单之后赶紧命一众胥吏护着他退回衙门,远离这是非之地,果然,他刚下亭子,最近的人潮便涌了上去。 谁都想一睹为快啊! 考生想找到自己的在榜单上的位置,知县和教谕等人要看案首。 群情汹涌,原本整齐有序的队伍自发散乱,都往亭子涌过去,文靖安那边也受到了冲击,但王所思对这种场面有足够的应付经验,没有人云亦云亲自带队过去堆人山,而是命身旁两个识字又强壮的胥吏带着纸笔挤进人群把榜单抄出来。 不过这也要耗费一定的时间,但文靖安不用等了,很快就有人喊了出来。 「案首!案首是地字二十八!」 「地字二十八?是谁啊?谁是地字二十八?!」 如前所述,院试试卷不是直接写考生的名字,而仅仅只是把座位号写上去,因此发案时写的自然也不是考生的名字而是考生的座位号。 当地字二十八号是案首这条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文靖安只是觉得听着有点耳熟,王所思赶紧让永宁县众学子看自己的浮票,浮票上印有座位号和考生的名字。 文靖安也把考试时揭下的浮票取出来,他自己还没看,王所思便急躁躁向他伸手,「靖安!给我!快,给我!」 文靖安:「……」 这时的王所思哪儿还有半点知县的样子? 岂知当他看完文靖安的浮票,知县的架子也不要了。 他看到浮票背面写着文靖安三个字,正面写着地字二十八五个字。 他看着上面的文字,先是愣了愣,随后拿着浮票的手开始发抖,接着大喊:「二十八!靖安是地字二十八!靖安是案首!哈哈!我永宁县出案首了!」 文靖安:「……」 众人齐刷刷看过来,都瞪着他看,眼睛瞪大似铜铃,陈崇章「呜唿」叫了一声往他扑上来,随后和其他永兴县学子将他横着抛起来,齐声唿喊:「案首!案首!案首!……」 闹了好一会,王所思到底是一县之尊,兴奋过后他很快恢復平静,让宋教谕将永宁县学子的座位号都记下来,然后等那两个胥吏把榜单抄回来再一一做确认。 这么一对比,院试结果便瞬间明朗了。 文靖安果然是案首,陈崇章的成绩也不错,他考了头场第八,如果后面的覆试能够保持这个名次,那考完院试之后,他也是妥妥的廪生了。 所谓廪生就是院试之中的佼佼者,考生通过院试之后获得秀才的身份,但秀才和秀才之间也是有区别的,成绩靠前的一批佼佼者才可以被划分为廪生,比如一次院试录取一百人为秀才,只有前十名才能是廪生。 廪生的好处可太多了。 除了普通秀才能享受到的免除赋税,进入府学等等优待,官府廪米、担当廪保等等好处显而易见,而在去考乡试时也是当地衙门重点的照顾对象。 当然了,如果这些年没有跟文靖安和林宁宴深入交往,陈崇章是很看重廪生带来的便利的,但现在他和文靖安一样了,廪生不是他们的终极目标,考到乡试、会试甚至是殿试去才值得重点关注。 这就是所谓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优秀的人不止自己优秀,还能带动身边的人,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后世的学校都要设尖子班,环境能给个人极大的影响,乃至影响一生,孟母三迁是这个道理,李斯看鼠也是这个道理。 而文靖安和陈崇章分别考了称心如意的成绩,正与跟林宁宴交往有关,若是没有林宁宴,他们在那道关于剑州海贸的策论题目上肯定得打折扣,院试卧虎藏龙,稍微丢掉一些分数,那文靖安或许就不是案首,陈崇章也非第八名了。 第147页 所幸有了林宁宴,这次他们真得以「恩公」为开头给林宁宴写一封信了。 除了文靖安和陈崇章之外,永宁县这轮院试可谓是战果丰硕,两三百考生,头场入榜者竟然高达八十多人,可要知道,院试头场三千多考生,第一轮考下来之后只能有六百人左右留榜,只有这六百人才有资格参加接下来的覆试,其余两千多人只能明年、后年再战了。 因此除了文靖安这边喜庆的场面,也出现了相反的悲怆的场面,有考生对遍了榜单没发现自己的座位号,对着对着忽然崩溃,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多年苦读功亏一篑,雄心壮志付诸一空,任谁听了那些人的哭喊都不会舒服。 考虑到这方面的对比,且就是他们永宁县也有两百多人落榜,文靖安不宜在大庭广众下太过张扬,至少回到行馆再关起门来庆祝,便从王所思手中拿回浮票,悄声说明因由,先回行馆去了。 他和陈崇章也不用写信回莲花镇传捷报,自然会有人为了套讨赏钱想法设法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和陈崇章得中的消息传回莲花镇,再不然王所思也自然会派人帮这个忙。 王所思这回可是风光了。 被旧党扔到云州当了永宁知县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在府城张如此长脸。 之前的林宁宴虽然也让他长了脸,但强度不够,因为林宁宴说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永宁县人,林宁宴的童生都不是在永宁县考的,一身才学也是家传居多,所以即便林宁宴考了榜眼,其他知县也说跟王所思没关系,他只是运气好瞎猫碰上死耗子,府城的高官听了这些闲言碎语,自然没把功绩算在他和宋教谕的头上,也就没能升职。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他王所思王大人也是有脾气的,这回文靖安帮他出了这口气,他对文靖安是爱到了骨子里,简直想把他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一脚踹下澧水淹死,把文靖安当亲儿子看! 「靖安吶!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院试头场案首必中廪生,后面两场覆试你只要正常发挥,我看案首也就稳了。」 晚上王所思用公款吃喝,定了府城最好的酒肆,把永宁县通过头场的考生以及宋教谕等学官都请了过去,他指定要文靖安跟他坐一桌,多喝了两杯便酒后吐真言了。 「崇章也不错,头场第八中廪生的机会很大,继续保持!陈守严运气好啊,一个外孙,一个亲孙……我那狗儿子要有你们一半能耐,这知县我早不当了,谁爱当谁当。」 宋教谕频频给文靖安和陈崇章使眼色,示意王所思这是压抑太久要借酒发泄满腔愁苦闷,文靖安和陈崇章即刻知道怎么做,双双表示自己都是王大人带出来的,这些年受王大人诸多恩惠,没有王大人栽培就没有他们今天,以后平步青云了,绝不敢忘记王大人的恩情。 王所思听罢,左手拉着文靖安,右手拉着陈崇章,不无感动道:「你们才是我亲儿子啊!」 文靖安和陈崇章:「……」 第84章 警醒 潜龙勿用谓我何求 感念王所思半生不易,因不愿与旧党为伍断送仕途,被打发到云州数十年,仿若朝堂弃子,偏他儿子也不争气,让他陷入事业、家业双失败,所以才有这一番酒后肺腑之言,文靖安和陈崇章便只好暂时性认儿子,相视一眼,心有灵犀道:「王大人正如我们的再生父母!」 王所思老泪纵横,连声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看到王所思这么动情,文靖安和陈崇章倒分不清楚他是酒后胡言还是心里当真了。 不过毋庸置疑,王所思对他们确实有一番别样的感情,愿意竭尽所能推他们一把,将他们推到更广阔的舞台去,王所思不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好官,但绝对一个是肯推举人才的伯乐。 当晚众人尽兴,王所思喝得酩酊大醉,文靖安也多喝了几杯,但他不会喝醉,最后用出恭这个老藉口和陈崇章先行告辞。 院试发案迅速,第一场的覆试也是接踵而至。 院试第一场覆试叫做「提覆」,至于为什么,大概可以理解为「提督学政亲自主考的覆试」又或者「提取头场合格考生进行覆试」,两个猜想,不一定对,对不对都无伤大雅,只要知道考生提覆合格,不管名次如何,院试是必然通过了,已经可以提前庆祝自己拿到秀才功名,一跃进入真正意义上的「士」的阶层。 士农工商,高人一等。 因着提覆有这层重要的意义,整个流程依然如头场严格,进场、搜身、查验供单、以座位号代替姓名等等,都在学政官眼皮子底下逐一进行,不会有丝毫松懈。 由于头场三千多人只刷剩六百多人,进场的时间便宽裕多了,文靖安和陈崇章一直睡到卯初(5:00),王所思那边才派胥吏过来叫醒他们,文靖安到行馆大堂时,发现其他考生都已集合完毕,王所思脸色如常,仿佛昨晚喝醉是假装的。 实际上王所思混迹官场多年,早就练成喝酒办事两不误的硬功夫。 不过他还记得不记得自己昨晚跟文靖安、陈崇章说了什么话,他想起那些话会不会尴尬就不得而知了。 他只是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说道:「既然人都齐了。宋教谕——」 宋教谕会意,向众考生道:「检查你们的考篮,确定东西都带齐了,每人都门口领一份面饼,路上边走边吃。」 第148页 众考生齐声应是,王所思道:「出发!」 考场还是老地点,什么流程文靖安已轻车熟路,搜身进场交供单领答题纸,只是这次他把供单交给学政官时,这位三品大员看了他的名字,眼神忽变,心里响起一个声音:这便是头场案首? 学政官将答题纸压了压,特意打量文靖安。 他第一眼看到文靖安觉得有些疑惑,怎么感觉这位少年儒生似曾相识,倒像是在哪儿见过? 当文靖安也看他时,他才恍然醒悟,原来头场的时候,文靖安抬头看过他一眼! 三千多考生人数是不少,但鲜有人敢正眼看他,文靖安是其中一个,给他留下了印象。 老学政心里自然而然响起一个声音:「原来是此子。」 遂将答题纸给了文靖安,又给了文靖安一个饶有深意的眼神。 文靖安只当是寻常检查,不做其他想法,拿了答题纸,由监考官领着去新的坐位,这次他分到的座位就不是地字廿八,而是天字第九,重新分配座位也是为了煳名,防止阅卷官和考生勾连作弊。 提覆与头场相比就简单多了,回归了老套的科举道路,考一道四书文、一道五经文外加一首试帖诗,而为了体现院试的非同凡响,四书文和五经文都是截搭题。 四书文题目是:尧、舜帅天下以仁,臣事君以忠。 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论语》,从题干看前后句有一定的意思关联:尧和舜以仁政来统治天下。臣子应该以忠心侍奉君王。 不消多说,又是一道循规蹈矩的四书文,歌颂远古圣君贤臣,转而引述到当今皇帝和朝廷一干「忠臣」,然后再重点强调自己如果做了官,一定是天下第一大忠臣,那就完全切合题意。 五经文便有些牛头不搭马嘴了,题目是:潜龙勿用,谓我何求? 前半句出自《易经》,后半句出自《诗经》,咋看之下确实风牛马不相及,但从前一题四书文的解题方法中可以窥见出题者也就是那位学政官的出题思路——将两句话的意思前后联繫起来。 潜龙勿用是《易经》第一干卦的象辞,大概意思是说如果卜到了这一卦,我们就要低调隐忍,先做好充足的准备,等待时机厚积薄发! 谓我何求的意思是问我在追求什么,或者说问我在追索什么东西。 前后句联繫起来,可以这么理解:别人问我隐忍不发是为了追求什么东西? 如此一来文靖安脑海里瞬间出现无数古贤先圣的例子。 帝王方面的有卧薪尝胆啦,将军方面可以说韩信受□□之辱,况且背过《孟子》的他瞬间就想起那段放在前世也是必背的古文——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 充分列举前人先例切题之后,再表示自己也要效仿那些起于微末的大贤臣匡佐圣君,如果有人问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自己追求的就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最后再以辅佐陛下造福百姓升华主题,束股收尾,那这这篇八股便妥妥契合老学政的出题意图,剩下的交给文采与运气。 试帖诗是五言八韵的老要求了,文靖安写得都有些腻烦,烦归烦,科举场上还是不能大意。 提覆第一次放牌也是在申时初(15:00),这次文靖安再做「头牌」,成为第一批出场的考生。 提覆相对来说没有头场那么隆重,王所思就不来亲自接待了,是宋教谕带着永宁县县学的一众学官以及其他考生的廪保在等候。 第一批出来的考生比较少,只有五十人左右,文靖安等那五十人都出来了也没看见陈崇章,这就意味着这位好表哥得需要多一些时间处理那两道截搭题,不过陈崇章的实力文靖安最清楚不过,他会被那两道截搭题难住一会,但不至于被难倒。 果然,文靖安在考场门外等了半个时辰,第二批考生准时放牌,高大壮硕的陈崇章赫然在队伍前列。 文靖安问他:「,没问题吧?」 陈崇章点头:「正常发挥,就是多花了些时间,想了好久才敢确定两道截搭的意思。」 文靖安:「那就行,先去吃点东西吧,刚才写得太入迷,考篮里的吃食我都没动。」 陈崇章:「走——」 看了一圈其他几位放牌出来的永宁县考生,说道:「兄弟们都去,这顿我和靖安请客。」 这些永宁县考生一直都以他和文靖安为尊,现在也的确是饿了,听他这么说,纷纷应和着同去,有点像是文靖安前世高考后的聚餐。 提覆过后,通过的考生必定就是秀才了,后面的总覆也是象徵性走一走流程,如果提覆没合格,那就只能来年再战,所以考完提覆,众学子都已经「躺平」了,出了考场便听天由命,结果出来之前先吃喝一番。 提覆的改卷速度更加神速,考完的第二日一大早,文靖安等人刚在行馆吃过朝食,王所思安排去府衙门前蹲榜的胥吏便兴沖沖拿着一张誊抄的榜单跑了进来。 刚进门就喊:「榜首!榜首!榜首是玄字三十二!」 文靖安:「……」 不是他,他的座位号是天字第九。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摇了摇头,陈崇章干脆把胥吏手中的榜单一手抄了过来,众考生都围上来,逐一验对。 第149页 这一回文靖安和陈崇章可都没头场那么风光无限了。 文靖安排到了第五,陈崇章则跌到了十五名。 对其他考生来说这个成绩已经足够好,毕竟拿到这样的名次已经是稳稳的秀才了,但对文靖安和陈崇章来说确实起到了警醒作用——他们后面还要接着去考乡试,院试实力都不够的话,乡试去了也是白搭。 之所以有这个成绩落差,是因为头场考了策论,策论题目又是关于剑州海贸的,文靖安和陈崇章因为得到了林宁宴的提点,比其他考生占据了一份无形的优势,这才借着策论拿到高分,而到了提覆,单纯考四书五经文以及试帖诗,他们的功力比那些考了好几年甚至十几年、数十年的老童生还是差了火候。 但这也不能怪他们,要是他们之前也考了好几次院试,给他们更多时间钻研八股文,成绩肯定会好很多,现在只能说这就是他们年轻要付出的代价。 宋教谕知道他俩的抱负,向众人道:「靖安和崇章第一次院试便考得如此成绩,除了宁宴,我们永宁县县学还没有出过这等人才,今晚若是县尊大人不设宴,我们也当设宴为他俩庆贺,当然了,其他通过提覆的考生,我们一併恭贺。」 第85章 着急 人前显圣扬名立万 文靖安岂能不知宋教谕这番话是说给他和陈崇章听的,他们其实也不是气馁,而是因着这个结果产生了一个警惕,特别是文靖安,他走到这一步之前太过顺风顺水,甚至于差点忘了自己之前认识到的一条铁律。 不要以现代人的倨傲藐视古人的智慧与头脑。 他现在取得的科举成绩也是通过这些年寒窗苦读得来的,与现代人这个身份没有关系,他只是借用了现代人的一些知识改变了经济状况,为自己参加科举提供了便利,但这一切与科举成绩本身无关。 四书五经、八股文、试帖诗、策论、经史子集等等,都是他这一世辛苦学来的,在这方面和古代学子的学习经歷没什么差别,也就没有侥倖和金手指,既然没有,他比之于林宁宴那般天纵之才,或者考了十几二十年的童生有着差距,自然就在情理之中。 「第五很好了,是我的水平。」 文靖安唿了一口气,坦然承认,陈崇章也说道:「我以前想的是考个秀才回莲花镇跟我爷爷交差就够了,现在头场考了第八,提覆第十五,也算我们老陈家头一人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宋教谕听得他们此言,瞬间喜上眉梢:「好!便是要有你们这般心态——」 他向包括文靖安和陈崇章在内的所有永宁县考生道:「在这里我送诸君几句话。得之淡然,失之坦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不管你们过了提覆还是没过,都要记着这几句。」 文靖安与众考生拱手齐声道:「学生谨记。」 宋教谕转而对文靖安道:「根据以往来看,学政大人一般看重院试头场,头场你既是案首,提覆也到了第五,总案首未必不是你,且放宽心。」 文靖安:「学生明白。」 宋教谕又跟陈崇章道:「你头场第八,提覆十五,宁宴考院试那一年点了二十三个廪生,以往廪生数量也在二十左右,你该是稳的。」 陈崇章:「谢教谕提点。」 随后宋教谕又给永宁县其他一些学子分析了成绩,到了中午,王所思和一众胥吏外出公干回来,路上他已经得知提覆的结果,虽则文靖安和陈崇章的名次都跌了,不过这次永宁县一共有二十二名考生通过了提覆,也就意味着永宁县多出了二十二位秀才,这是他出任永宁知县以来最好的一次科举政绩了。 他在行馆召集了文靖安等考生,发表了一番以肯定鼓励为主的讲话,随后就要亲自带着文靖安等通过了提覆的二十二名考生为明天的总覆做准备。 除了永宁县,其他县的知县和通过提覆的考生也是如此。 考生们要拿着自己的浮票到府衙的礼房报到,领取学政大人的「赏赐」。 赏赐是一种叫做「金花」的帽饰,就是可以插在帽子上的小饰品。 除此之外,文靖安等人也得以从礼房领取符合自身尺寸的正装,这是一套圆领蓝底黑边的大袖衫,形制有些类似王所思、申知府和学政大人穿的官服,区别是文靖安等人分到的服装胸口没有图案,因为品级还不够,没有那个资格,他们穿的只是秀才品级的正装。 至于帽子也不是乌纱帽,他们还不是官员只是生员,帽子是简化版的乌纱帽,纯黑色不带帽翅,正好可以把学政官赏赐的金花帽饰插上去。 文靖安试穿了一套,虽说生员正装还谈不上什么美感,但瞬间就涌起了一股仪式感。 似乎——不是似乎,只要穿上这套衣服,那就是真的高人一等了! 这套衣服将有大用。 提覆之后就是总覆了。 由于总覆只刷剩下一百多人,便不用再到专门的考场那边考试,而是直接到府衙的前堂,由学政官亲自主考,知府、府学学官等人监考。 虽然总覆对于整体成绩来说基本无关紧要,但流程和仪式却是没有丝毫马虎的,仪式之一就是要求所有考生统一着装,穿着昨天从府衙礼房领取的正装已经佩戴学政大人上次的金花帽饰进场,要是考生在穿戴上出了问题或者是穿着常服来参加总覆,那是连门都进不了的。 第150页 这些小细节文靖安自然不会出错,到了这一步,他的关注点在于自己能不能在总覆上表现一下,最后在学政大人面前争取一下,看看是否有转圜的余地,保自己一个院试案首,实现自己小三元的目标。 一大早由王所思和其他知县带队,各县学子来到府衙大门前,由胥吏打开专用的仪门,知县、学官、廪保与众考生便从这道仪门进入府衙,由专门的官员领着他们在府衙前堂集合。 集合完毕之后,学政官、知府、府学学官才依次入场。 既然总覆是象徵性的覆试,那么王所思等陪考人员也不必退场,只需要退到前堂最后边,不妨碍考试公正就行了。 出于院试高公平高公正的要求,文靖安等人需要上交之前两次考试的浮票,学政官和一众考官检查核对上面的印章和名字与之前两次考试的考卷是否对应,目的是确认最后参加总覆和前两次头场、提覆的考生是同一个人,杜绝冒名顶替的情况出现。 核对无误之后,总覆才正式开始。 老规矩,要求考生默写《圣谕广训》,另外再写一首五言八韵诗。 到了这一关的考生不会再为这两种题目感到为难,且都想着在学政和一众考官面前表现自己才思敏捷,不出半个时辰,默写和诗作便全部完成了。 按照常例,学政和考官们只需核对一下考生总覆的卷子与之前两场考试的卷子是同一人所写便会放行,然后宣布总覆结束,让考生们回去等候发布总案,这次在台案后的学政与一众考官却迟迟没有说话,反而是在围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良久之后,学政官亲自点了二十位考生的名字。 文靖安和陈崇章皆在其中,学政让他们离开座位,直接走到台案面前听命。 只见学政官案前摆着二十份卷子,他举起其中一份,对众考生道:「这是你们方才写的试帖诗,本官与诸位考官都不甚满意,须知你们的文章诗作要送往京城供礼部查验,有时陛下亦会阅览,若将此等诗作送至御前,非但本官失职,你等生员之名亦是名不副实。」 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写得太烂了,要是上头抽查答卷都没有拿得出手的,到时候大家一锅端。 说明因由之后,学政官才直入主题:「本官与诸位考官选了你们二十人,特准你们再作诗一首,这回五言也好,七言也罢,你等即兴作诗,只要符合文题的,都算入总覆答卷当中。」 这就是加试了,其实正经的科举场上也有这种加试的例子,像云州、蒙州这种地方,考生整体水平不如东南那些科举大州,这些朝廷和皇帝都是心知肚明,但也不能差得太多了,要是送去帝京审阅的答卷都是童生水准,那就是学政官和当地学官不作为,若是被政敌趁机发起攻击,那事情便可大可小。 所以学政为了保险起见,其他考官为了保住乌纱帽,提出加试也就无可厚非。 对这种加试王所思和宋教谕见怪不怪,在后头讨论道:「只加一首即兴诗,这不是给靖安出头的机会么?」 王所思道:「难说,他这些年专心科考,已没有当年《端午》、《七夕》那般神作了,科举与诗才正如鱼跟熊掌,二者难以兼得啊。」 宋教谕不说话了,他也知其中的道理,现在只能看文靖安的造化了。 学政官说道:「既然要求你们作诗,那便以『诗』为题再做一首诗吧。」 一旁的考官让文靖安等人领回自己的总覆答卷,另一边自有人将笔墨送到他们的手中。 于是二十名考生一手持卷,一手握笔,就站在学政和一众考官面前,开始搔首踟蹰起来。 文靖安这下就为难了,虽说这摆明了给他做文抄公的机会,但也得有东西可抄啊,这是科举场,科举场有什么好抄的?还限定了以「诗」为题,凭他前世那点诗词存量,能写《端午》和《七夕》已经是投机取巧到不能再投机取巧了,这也是他这些年绝对克制不做文抄公的原因,抄完了自己就该枯竭了,枯竭了就该露馅了! 正为难时,他身边已经有人交卷了。 文靖安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发现学政官也在看他,又是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仿佛在说:「本官知道你,听说你以诗才闻名,莫要让本官失望。」 文靖安:「……」 或许是他太过紧张,出现的幻觉,又叫过度紧张综合徵。 但不管如何,这首诗必定得写。 「诗?与诗有关的诗?什么诗与诗有关?还要限定在元明清之后……」 文靖安心里快速思索着,现在谁给他一个搜索软体,他信男文靖安愿以吃斋三年来换! 随着交卷的人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紧张,在脑子里翻遍了也找不到跟诗有关的诗,再不行,那就只能走老路子写五言八韵了,虽然这会让他错失了一次人前显圣、扬名立万的机会,但也总好过交白卷。 第86章 加试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当陈崇章也交卷于一旁伫立等候,全部的考生便只剩文靖安一人还仍未动笔。 后边的王所思和宋教谕看得着急,近旁的陈崇章也往文靖安这边投来焦急的目光,他知道文靖安必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可他不能开口询问,只得默默忍着。 这时文靖安仍是一动不动,前边的学政官和其他考官也都将目光焦聚在他身上,虽说学政官没有明确加试时间,但如果时间拖得太长,或者其他考生全都交卷而只剩一人迟迟没有完成,那这考生也是才竭智拙,没什么录取价值了。 第151页 再等候片刻,学政官终于忍不住发话,这句话其实只跟文靖安一人说。 「好了,考生若写不来亦不必勉强,总覆到此……」 他话到一半,如石雕般凝固不动的文靖安忽然有了动作,只见他提笔蘸墨,这时就不讲究一笔一划写馆阁体了,而是龙凤凤舞一气呵成,在学政官正式宣布「总覆到此为止」之前,一首与诗有关的诗便写好了。 文靖安收笔于砚,吹干墨迹,双手捧着答题折本交给了学政官。 这位朝廷钦派的三品大员作为一州学政,院试主考,自然对本届优秀考生都有了解,更何况文靖安还是头场案首,他早从申知府和王所思等人的口中仔细打听过文靖安此人,知道文靖安以诗才见长,《端午》、《七夕》皆出自文靖安之手,他特意加的这场覆试,一方面有向上面交差的意思,另一方面就是想亲自试一试文靖安的诗才。 此时看到文靖安最后一个交卷,老学政脸上是有些不悦的,起码在他看来文靖安与才思敏捷不挂钩,曹子建那般七步成诗的大才终究只是寥寥数人而已,寻常人七十步成诗可以笑傲大盛诗坛了。 抱着这种想法,他随手把文靖安的答题折本往台上一放,也不言语,与其他考官先审阅前面先交卷的考生。 一份份考卷看下来,老学政与其他考官都是蹙眉肃穆,有时甚至摇头否定,可见他们对这些加试的诗作仍是不满意,只有偶尔一两首能让他们稍微舒眉展颜,但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很快,老学政伸手往台面一摸,原本厚厚一沓的答题折本已空空如也,只剩最后一份,也就是文靖安最后上交的那一份了。 老学政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文靖安,随后将文靖安的答题折本取起,略带失望地打开了答题折本,翻到最后一页,他眯着眼睛开始默读起来。 「元景十七年应云州院试总覆加试,题曰:以诗作诗。」 「诗曰:李杜诗篇万口传,」 「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人才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 老学政:「……」 他定了定神,将这首诗再读了一遍。 又读了一遍。 …… 如此往復不知几何,他的默读变成了重复的细语喃喃,最后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表达,旁边的考官看得奇怪,申知府坐得与他最近且职位最高,便出言提醒:「陆大人,这答卷可有不对?」 陆学政缄口不语,而是将考卷递给了申知府。 申知府不敢怠慢,接过考卷仔细阅读起来。 申知府:「……」 他的反应和陆学政如出一辙,相继递给后面几个考官之后,也是一般情形。 远处的王所思等人却是看得一头雾水,近处的陈崇章等考生也是莫名其妙。 唯有文靖安自己知道,这位陆学政、申知府和其他考官露出那般神情,便意味着他在最后时刻抄下的这首诗抄到了点子上。 这首诗原名叫《论诗五首·其二》,原作者是清代进士赵翼,顾名思义他一共写了五首论诗之诗,但文靖安哪能全部都背得出来,能记起上面这一首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这一首就已经足够了。 诗词之道在唐宋时早已登峰造极,唐宋两朝的诗人、词人将所能写之物,所能抒之情,所能表之意几乎全都写尽了,后世之人想要在诗词一道有所突破便是难如登天,别说大盛朝,就是加上之前的大宁朝,统共也没几首传世之作。 偏诗词一道又歷来为朝廷和所有读书士子看重,否则科举里也不会专门立一项五言八韵诗为必考题目了。 因此他这首诗在科举场上写出来,分量远非之前的《端午》、《七夕》可比,借着科举的关注度和知名度,他这首诗将会从云州发酵,传遍大盛朝每个州县,传到每个考生的耳朵里。 文靖安本是极度讲究公平公正之人,科举场上只愿用真才实学和其他学子一较长短。 但!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既然这位陆学政给了这次加试的机会,他为什么不顺势而为? 他宁做有污点的君子,不愿做违心的小人。 人生一世,没有绝对的完美无瑕,文靖安在心里感慨了一番,此时,陆学政和申知府等人已经从震愕当中恢復过来,陆学政到底是朝廷钦派的三品大员,不像李碧存、王所思等人没见过大世面,他很快镇定下来,面不改色,一如既往。 「你等暂且退去,回去等着发总案吧。」 陆学政一语既出,后面已有胥吏就位,领着陪考的知县、教谕等人与众考生依次退出前堂。 本着对所有考生都必须一视同仁的原则,陆学政强行忍住了强烈要跟文靖安对话的冲动,他只在文靖安离场时给予了一个肯定的眼神。 文靖安心领神会,给这位陆学政拱手作揖,行拜别之礼。 出了府衙大门,不仅是陈崇章等永宁县考生,便连王所思和宋教谕都忍不住上来问:「靖安,刚才你到底写了什么?为什么学政大人与诸位考官以那般眼神看你?」 王所思不断搓手,问道:「你可是又写了什么传世佳作?赶紧说来与我们听听,洗洗耳朵!」 文靖安「谦虚」道:「传世佳作说不上,就是被逼急了,忽然想到了四句七言,潦草之作,平平无奇,、平平无奇。」 第152页 王所思跺脚:「你倒是说啊!」 文靖安:「……」 王所思又要催促,文靖安道:「我自己念出来实在尴尬,不如我写下来你们自己看?」 话音刚落已有七八支笔递到他面前,毛笔都还沾着墨汁,差点将他涂黑一脸。 他取过陈崇章递过来的那支笔,抽了张纸,摁在衙门旁的石狮子上,回头道:「我写完你们再看,不准偷看。」 王所思道:「我堂堂县尊岂会偷看?」 陈崇章、宋教谕等人齐声道:「不偷看,赶紧写。」 文靖安转过头去,再忽然回头瞅一眼,确定这些人都背转过去了没有看他,他便动笔写了起来,刚写完最后「百年」两个字,纸张倏然被人抽走,王所思大喊道:「各领风骚数百年!妙啊!妙啊!」 文靖安:「……」 这群人非但偷看,早已把这首七言绝句背了下来。 陈崇章激动道:「李杜诗篇不新鲜!豪气!豪气!」 宋教谕则跟王所思喜极而泣:「江山代有人才出!永宁县出人才了!大人才!」 文靖安:「……」 这些人太过夸张,又是在府衙门前,引得其他的知县、教谕和其他考生纷纷嗤之以鼻,都认为永宁县这群人太失礼了,见不得大场面,不值得与之为伍。 不过当他们看到王所思手中那首诗,所有人便都愣住了,随后是长时间的无言以对。 当文靖安发现很多人以莫名其妙的眼光盯着他看时,他赶紧跑回行馆去了。 总案的发布至关重要,除了确定一百多名秀才之外,还要从这一百多秀才里边选出若干名廪生,这已经直接与朝廷选贤任能相关,要把具体名单和答卷送往京城,由礼部官员核对审查,皇帝有时也会象徵性抽查,所以不能有丝毫马虎。 陆学政与申知府、一众学官讨论了两天之后才终于有了结果。 也就是在总覆结束的两天之后,总案的名单拟定,但不会直接对外公布,而是要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这天一大早文靖安等人便收到消息,府衙那边来人告诉他们要穿上秀才正装,戴上学政大人赐下的金花帽饰到府衙门前集合。 文靖安、陈崇章与其他通过总覆的永宁县学子不敢怠慢,到了府衙门前听从胥吏安排,一百一十九名幸运儿依次站好队列,府衙的仪门打开,申知府穿着正五品官服,在一队仪从的簇拥下从仪门缓步走出。 这时还不用学政出面,全部由申知府定夺,他来文靖安等一众考生前边领路,仪从队伍分前后左右护着他们,前边的书吏高喊一声:「礼!」 瞬间鼓乐齐鸣,后头还有胥吏专门负责放鞭炮。 街道两边聚满了围观的人群,都要瞧一瞧今年新晋的秀才老爷,或者带上自家的儿孙过来沾一沾才气,这些可都是千里挑一的准文曲星啊! 不过这趟行程倒不是为了游街出风头,申知府要带着文靖安等人从府衙门口一直走到城中的文庙。 所谓文庙是官家供奉孔子的地方,申知府要在孔子面前放出今年院试的总案,并向孔子先师汇报今年云州院试的成绩,然后与新晋的考生一起祭拜,如此,文靖安等人才正式获得秀才功名。 秀不秀才的文靖安不关注,他只想快点知道自己是不是案首,能不能夺下小三元。 第87章 喜悦 科举之神文坛之星 众人进了文庙,文庙最重要的主殿叫做「明伦堂」,申知府便领着文靖安等考生进了明伦堂,礼官安排他们站好队列。 文靖安只见前方是一尊巨大的孔子铜像,铜像顶上的横樑挂有匾额,以正楷写着「万世师表」四个大字,铜像前方是一条长桌,上边盖着红布,以香炉、铜尊之类供奉着香火与瓜果,正中央是一本金线装的《论语》。 申知府领着他们先向孔夫子拜了三拜,也不言语,两边的书吏一个给他递来毛笔,一个给他摊开一卷红纸,他便当着孔子铜像的面,刷刷在红纸上书写起来。 他所写的正是本次通过院试的考生名单。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给孔子汇报这批新弟子,这意味着从今往后,文靖安等人便是正式的生员,真正的儒学传人了! 既然如此,这次的名单就不像前两次发案时只写考生的座位号,而是把考生的名字直接写上去,这也是今年院试的第一张红榜。 待申知府把一百多人的名字都写上去,两边书吏核对无误后,盖上知府大印和府学官印等一些列印章,这张红榜便算正式生效。 两个书吏在左右抓住红榜,红榜凌空横在申知府面前,他开始向孔子宣读这批新晋秀才的名字。 「院试案首——」 他拉长了声音 。 「永宁县学文童文靖安!」 这句话一出来,文靖安心里像是被某种东西击中,一股喜悦之情涌上心头,但这种庄严的场合他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只能让心里那个小人敲锣打鼓、撒花庆祝,不过饶是如此,陈崇章和就近的永宁县考生也是纷纷看向了他,眼神之中钦羡有之、恭贺有之、嫉妒者亦有之。 明伦堂门口处的王所思和宋教谕听闻,两人垂着脑袋偷笑,心里不约而同道:「升了升了,这回升定了!」 培养出一个院试案首是独一无二的政绩,放在整个云州来看都是能让他们升职的政绩,更何况文靖安是县试案首、府试案首加上院试案首,是连中三元的案首,天下之大,哪个知县和教谕能教出连中三元的案首? 第153页 当然了,他俩的运气也不仅在文靖安身上,随着申知府的宣读,他们得知陈崇章排到了第十三,比头场第十五名都高了两个名次,还有另外一位永宁县县学的考生排到了第十七,另外一位排到了第二十,本轮院试一共点二十名廪生,这也就是说永宁县今年不但考出了二十二位秀才,里边还有一个是案首,三个是廪生! 这成绩足以傲视云州所有府县,王所思和宋教谕岂能不偷笑?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文靖安,王所思和宋教谕带出来的学生也不会太差,这些年文靖安在永宁县中看得很清楚了,王所思虽然对官场失望,心灰意冷,在政事方面总是得过且过,放任自流,但他在对待读书士子方面却没有丝毫马虎,时常视察县学和县里各处书院、私塾,给予不少优待,当年他和文靖安结下交情,不就是亲自到莲花镇来看青莲书院么? 王所思真正践行了一条真理——再懒不能懒教育! 宋教谕更不用多说了,这位老学究无论是教授诗书还是个人人品,那都是传统的老儒学风骨,在他的治理下,永宁县学有条有理,严明公正,学生都是真才实学之辈,带出成绩是迟早的事。 人任何时候主要依靠的还是自己,文靖安这个案首只是给他们锦上添花罢了。 前边的申知府读完了名单,两边的书吏收好榜单,他们迅速退出明伦堂,拿着榜单赶往府衙门前的申明亭张贴,这就是发院试的总案了。 至于文靖安等人这边还有流程要走,申知府对着孔子铜像宣读了一篇告文,随后烧掉告文,开始给孔子上香行拜礼,这时文靖安等人也要上香行拜礼,不过只有文靖安等二十名廪生能上香,其他秀才只有拜一拜的资格。 等级高低,身份尊卑从这时候就开始显露出来了。 在明伦堂做完这场仪式还不算完,后面还有学政大人那一茬。 陆学政这边就不来这些虚的了,他在自己住宿的衙门召集接见这批新晋的秀才,发放最为重要的院试成绩结单以及府学入学通知书,拿到这些官方证明的文书证件之后,文靖安等人要向学政大人跪谢恩典。 陆学政这时才跟这批考生有了第一次对话。 他先是向所有通过的考生表示祝贺,接着说了再接再厉,继续攻关之类的勉励之语,然后才将目光放到单个考生身上。 于公于私,他第一个想要交谈的对象当然是文靖安了。 于公,文靖安是本次案首;于私,他极度欣赏文靖安的诗才。 「靖安吶……」 陆学政一改之前那副不近人情,不苟言笑的表情,竟然亲昵地直唿文靖安的名字。 三品大员向自己示好,文靖安当然不会不识抬举,赶紧行礼作揖,恭谨道:「靖安不敢。」 陆学政道:「院试之前我是考官你是考生,为了避嫌自然不能私下言语,但如今院试结束,总案已定,你我——」 他指了指文靖安再指了指自己胸口,继续说道:「便是师生了。」 这句话的分量可大可小。 「小分量」的意思是科举场上歷来有这个规矩,只要某位考官是你的主考,不管他是不是教过你,甚至和你八辈子打不着一竿子,考完之后你都是他的学生,你就是他的「门人」,但显然这种师生关系没什么感情,更多是一个名分。 「大分量」的意思也是因为这个名分,有了这个名分之后,如果这位考官欣赏你,有意栽培你,就会真把你当成心腹,往后无论在科举场上还是官场上,他都会把你当成自己人,出力将你推到更高的位置,结党营私是个贬义词,但提携后进就是合情合理的了。 这位陆学政现在说和文靖安是师生关系,不知是「大意」还是「小意」。 在文靖安看来当然是大意好,能得一位三品大员的青睐用脚拇指想一想都知道怎么选择,更何况他从林宁宴的来信中已经知道这位陆学政的很多信息,此人名叫陆公台,在朝中颇有威望,他即非旧党也非新党,而是支持海贸的中间派,这么多年他能在两派之间屹立不倒稳坐钓鱼台,六十高龄还能主管一州学政,他这三品大员便绝不是凭空得来的。 想到如此种种,文靖安便大胆回应了一句,「学生惶恐。」 他自称「学生」,这里边的意思陆公台怎能听不出来? 颔首笑道:「既是师生,何必惶恐,抬头说话。」 文靖安:「学生斗胆了。」 说罢直起身来,与陆公台正面相对。 陆公台此时站在案前,这才仔细打量文靖安,看完之后捋了捋那戳灰白山羊鬍,跟一旁的申知府等人道:「一表人才,果然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申知府赶紧笑回道:「陆大人慧眼独具,文案首非但一表人才,那更是满腹诗才啊。」 其他官员即刻附和,给陆公台和文靖安一顿吹嘘,文靖安明知这些人是阿谀奉承,但听了也觉得轻飘飘,感觉自己就是大盛科举之神,未来的文坛之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行不行,这是腐蚀斗志和信念的糖衣炮弹,现在才刚考了院试,才刚起了个头,不能被这些巧言令色迷惑。 总之两个字——别飘! 非但不能飘,还要趁机给陆公台留一个尊师重道、知恩不忘报的好印象。 第154页 「陆大人、诸位大人,学生能得案首绝非自己一人之功,这些年县里的王大人和宋教谕给了学生无数帮扶,若没有他们的照拂与教导,学生如今还只是乡下一粗俗农子,如何能与诸位大人同堂言语?」 后边的王所思和宋教谕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又异口同声道:「值了值了!没看错人!」 陆公台听了这话若有所动,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但心里已经响起了一句话。 「孺子可教耳」。 既然如此,他便卖文靖安一个面子,问申知府:「永宁知县、教谕何在?」 申知府会意,打了个手势,人群最后方的王所思与宋教谕便从一大群知县、教谕中走了出来,穿过人群,接受陆公台的召见。 古人非但阶层之间等级森严,官员之间亦是如此,朝廷钦派的三品大员比王所思这种七品蝇头小官地位高出不知几何,王所思和宋教谕谨慎行礼,陆公台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做的很好,教出不少好学生,为大盛培养了不少人才,之前考了榜眼的林编修也是从你们永宁县出来的,如今永宁县又出了一位院试案首,你二人的功劳本官自会向上奏明。」 王所思和宋教谕千恩万谢,有了陆公台这番话,最少今年,最多明年,他们升定了。 当然,混迹官场多年,他们岂不知是文靖安给他们推了一把,让他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风光了一回,此时人多不好当面对文靖安表示感谢,还是私底下再说。 有了这番操作,文靖安在做人上便也展示出了独到之处,不仅王所思、宋教谕,陆公台对他也是更加喜欢,他接着问了文靖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靖安,院试之后你是如何打算?」 文靖安道:「学生想抓住机会,去考今年的乡试。」 第88章 隆重 高头大马风光无限 一般来说,学子考了院试中了秀才之后即获得入府学就读的资格,年轻的秀才大多选择先在府学读书三年,然后再尝试去考三年后的乡试,这样中举的机率才会大一些。 毕竟到了乡试这一关,他们的竞争对手是整个云州累积了几十年的秀才,有的甚至还会出现老师与学生一同考乡试的情况,若是没有经过府学学官的指点教导而盲目参考,去了基本白搭。 况且云州的乡试已经不是在府城北昌府举行,而是要赶往东南方向的平州,千里迢迢,来回耽搁时间不说,一般人家哪儿经得起途中折腾的路费,文靖安县试、府试和院试考下来花多少钱了?考科举考到倾家荡产的例子如恆河沙数,不是每个学子都像文靖安和陈崇章一样家里能帮忙负担的,因此在乡试面前当然要慎之又慎。 众人听罢文靖安说要接着去参加乡试,除了熟知文靖安的陈崇章、王所思和宋教谕之外,其余人等都是有了些看法,敬佩他这番气量者有之,认为他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者也有之。 陆公台听完文靖安所言,略作思索,随后说道:「初生牛犊不畏虎,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胆气!」 文靖安:「学生知道这的确有些托大,不过还是愿去试一试,年岁不等人。」 陆公台不做正面回答,而是问道:「我要是记得没错,你和宁宴是有交情的?」 文靖安:「学生早年与林编修在青莲书院、永宁县学一同求学,有五六年的时间,私交甚笃。」 陆公台:「我来云州赴任之前,在京城与宁宴谈过很多次,得知他是院试、乡试、会试、殿试连考,一举得中榜眼!所谓人以群分,你与他有多年同窗之谊便是一类人,他既一举得中,以你才情自然也不会差,放心去考,不必有顾虑。」 文靖安赶紧行礼:「承蒙大人看重,学生自当尽力而为。」 陆公台颔首表示满意,最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他没具体说怎么给予助力,只先表了一个态度,大概因为在场还有其他新晋秀才,他再看好文靖安,也不好当面厚此薄彼,伤了其他秀才的心。 如此,他又跟陈崇章等其他新晋秀才说了一番激励的话,最后一众新晋秀才向他作礼道别,他退入衙门后堂,这场会见才算正式结束。 走出学政衙门大门,一众新晋秀才看着手中的院试成绩结单和其他官方文书证明,无不欢喜雀跃起来,秀才身份和这些官方文件是他们寒窗苦读的结果,也是他们以后人生的通行证,借着这个身份,即便止步于此往后也是人上人了,更何况他们已经具备参加乡试的资格,这就是飞黄腾达、改换门庭的起点。 院试不设终场酒,不过王所思作为永宁知县,今年院试永宁县学子又取得如此佳绩,他作为一县之尊当然要犒赏庆贺一番,晚上定了北昌府最好的酒肆,大宴宾客,他当然也给陆公台发了请柬,陆公台为了避嫌自然不可能来赴宴,不过却给了王所思一个大面子,派了一个副使过来。 这个副使除了代表陆公台赴宴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他给文靖安带了一封陆公台写的亲笔信。 「文案首,陆大人今日召见众考生时曾说给你助力,我正是为此事而来。」 这位副使说明来意,文靖安赶紧回道:「不敢不敢,大人叫我靖安便好。」 副使道:「我跟随陆大人多年,极少见他如此看重学生,以往他看重之人,现在不是一方主政便是京中大员,区区案首而已,你担得起。」 第155页 说时,他将一封信件递给文靖安,详细说道:「这是陆大人写给平州学政的亲笔信,你要考今年的乡试须尽早赶往平州,到时你带着这封信去找平州学政高大人,他自会帮你安排一切。」 文靖安将信件收下,说道:「请大人代我向陆大人转达谢意,这份恩情靖安记下了。」 副使:「平州路远,科举路难,祝文案首一举得胜,鱼跃龙门。」 说罢,他一饮而尽,文靖安也陪他满饮此杯。 因得了院试案首,又是连中小三元,文靖安自然是宴会主角,除了副使,王所思请来的宾客,其他府县的知县、学官都纷纷向他祝贺敬酒,要不是陈崇章给他挡下了不少,今晚肯定得喝醉,他可以喝酒,但不允许自己喝醉。 好不容易躲过了这场酒宴,他和陈崇章相互扶持着从酒肆出来时,外面的更夫都敲子初(23:00)的梆子了。 他是三分醉七分醒,陈崇章是七分醉三分醒,两人远离了喧闹场,往行馆方向走,勾肩搭背,步伐踉跄,没走出多远便相互对视哈哈大笑起来。 从县试、府试到院试,从二月初到如今六月底,从永宁县到北昌府……大大小小十几场考试,数十道试题,两人一路相伴走来,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想到过往种种,如何不得半夜纵情,放声大笑? 陈崇章无不感慨道:「我考了廪生!院试十三!放在以前想都不敢想,呜呜呜……认识你和宁宴太好了,我和家里有交代了,我娘再也不会说我傻了。」 他把头往文靖安身上蹭,文靖安便摸摸他的胖头,心说:「你可能低估了二舅妈的固执。」 嘴上真心安慰他:「你从来都不傻,别被二舅妈带偏了,你的聪明有时候还在我之上。」 陈崇章冒着星星眼:「你认真的?」 文靖安点了点头:「千真万确。再说了,大盛之大,有多少人第一次考院试就能中廪生的?你还是云州第十三,你还傻的话,其他人怎么办?」 陈崇章瞬间将感慨变成感动,直接伸手过来扣住文靖安脖子,恨不得整个人挂在文靖安身上,挺大个小伙哭哭啼啼道:「靖安,你太好了,我太爱你了——」 文靖安:「……」 这傢伙是真喝多了,趁他还有意识,文靖安赶紧扶着他往行馆走,否则他昏睡过去,这膀大腰圆自己可搬不动,好不容易将他搬回行馆,搬到床上,正要给他脱鞋,他直接抓住文靖安的手,喃喃道:「靖安你别喝,让我来喝,我娘说你年纪小,喝酒伤身,你也不喜欢喝酒,表哥帮你喝,嘿嘿……」 文靖安顿了顿,将他的手放了回去,笑道:「谢谢。」 陈崇章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嗫嚅着嘴唇,慢慢缓下来,最终停止了呓语,终于消停下来,沉沉睡过去了。 文靖安安顿好他,将两人的院试结单以及其他文书收好,去打了盆水,简单洗漱之后也睡了。 院试已毕,第二日王所思与宋教谕去府衙、府学办相关手续,主要是核对文靖安等新晋秀才录入官方名册的信息是否有误或者缺漏,办完这些事情,王所思也不拖拉,当天下午便带着众秀才乘官渡返回永宁县。 从北昌府回永宁县就是顺水行舟了,来时四五天的水路回去只消走两三天可到。 早在院试发案那日已有人先把总榜带回永宁县,县里已经传遍了永宁县这次院试力拔头筹,非但考了个案首,还中了二十二位秀才,其中四个都是廪生! 县衙留守的县丞、主簿、典吏等等提前收到王所思带领众考生凯旋归来的消息,在永宁渡口准备了盛大的迎接仪式,科举是古人最看重的文化盛事,不止是府衙官吏,就是平民百姓家也会出来凑热闹,毕竟他们的孩子来日也有可能争取到如此尊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拥有无穷尽的吸引力,因此几乎是人人参与,全城出动。 文靖安也是切实感受了古人对科举的热情,他还只是一个院试案首而已,刚下了船便被人挂了一朵丝绸大红花,走起路来在胸口摇呀晃呀的,倒像个新郎官。 旁边的陈崇章等人也不能倖免,个个都是披红挂彩,他们四个廪生还被扶上了马,有专人为他们牵马执鞭,从永宁渡口走中央的天水大街,高头大马,风光无限,任由街道两边围观的百姓鼓掌叫好。 真是—— 「夏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永宁街」。 这一番游街下来,后头还有专门的仪式,那就是由王所思牵头,宋教谕和县里的学官,有名望的廪保老儒生等等都要参加,领着文靖安等人进行「谒圣礼」,就是去县里的文庙拜谒孔夫子的牌位,再进行一次汇报,并感谢孔夫子保佑永宁县儒学昌盛,人才辈出。 县里的流程走完,文靖安和陈崇章就该回莲花镇接受亲朋好友的恭贺了。 早在三天之前,县里已经有专门的胥吏将捷报送到了文家和陈家。 捷报是一张大红色帖子,尺寸如正常请帖一般,拿胥吏送往陈家的捷报来说,上面是这么写的: 捷报 贵府令孙(外孙)少爷陈崇章、文靖安院试得中 提督学政钦点陈崇章第十三廪生 文靖安连中三元为案首 特此永宁官学奏报 捷报送到陈家时,陈守严大赏来报胥吏,当街放鞭炮,杀鸡宰羊开祠堂,将那捷报供奉在先祖排位之前,着重程度自不必说,当他们得知文靖安和陈崇章从县上载誉归来,那更是直接请人敲锣打鼓,隆重接待。 第156页 陈守严的确是太渴望陈家出一个读书人,也对文靖安完全服气了,亲自出面将杏陌村的李童生、青莲书院的李碧存以及黄孙周三位教习都请了过来,也将教过陈崇章的先生、夫子都请了来,然后花费重金在陈家设宴,就等着文靖安和陈崇章回来开升学宴了。 第89章 庆贺 诸事办妥面面俱到 当文靖安和陈崇章骑马归来时,整个莲花镇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拥护的人群一直从镇尾延续到了陈家大门。 陈守严非但将陈三娘、文三贵、文妙安叫了来,还将在桃河村其他的文家人一併请了上来,等文靖安和陈崇章到了陈家大门门前,两人下马,除了李碧存等考了功名的读书人,以陈守严和文太爷为首的「白丁」,纷纷向文靖安和陈崇章拱手见礼,齐声称唿:「秀才爷!」 文靖安:「……」 说实话,要是放在以前听陈守严叫自己一声「爷」他会有满足感,但现在他段位升高了,只觉得这样有些尴尬虚假。 不过文靖安觉得假,陈守严等人却是发自真心,他们是真把文靖安和陈崇章当「爷」来看,现在叫文靖安和陈崇章「秀才爷」,等文靖安和陈崇章考了乡试中了举,他们就会叫「举人老爷」,要是考了会试、殿试得了进士,他们该下跪了,范进中举后他老丈人就是这么干的。 封建礼教中的等级尊卑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这只是其中一种体现,不足为奇。 文靖安没奈何,赶紧和陈崇章一起过去劝免,尽快结束这种爷爷拜见孙子的畸形礼节。 之后就是像在北昌府吃宴席般热烈,他和陈崇章淹没在源源不断的敬酒与奉承之中,有句俗话说「不信请看筵中酒,杯杯先敬钱权人」,文靖安和陈崇章正遇到了这种情况。 应酬了大半日,到了日暮时分众人依旧没有半分意兴阑珊的意思,文靖安实在不愿再耗下去,便给文妙安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装作不胜酒力,昏昏欲睡的样子,文妙安赶紧过来扶着他,高声道:「呀!小哥哥喝多了!三娘娘——」 陈三娘和陈家、文家一众女眷看过来,文妙安说道:「小哥哥喝醉了,我们得把他送回家。」 二舅妈道:「送什么呀,这不是家?靖安的房间给他留着呢,让他去睡一会。」 但知子莫若娘,陈三娘知道文靖安不喜欢喝酒,更不会喝醉,不过是想找个由头离开这喧闹场,便跟二舅妈耳语了两句,二舅妈会意,说道:「那去吧,我来安排她们。」 二舅妈说的「她们」指的是文家人。 陈三娘点了点头,跟陈何氏、二伯母等人说了一声,遂过去和文妙安分左右将文靖安扶起,文三贵见状也过来搭手,陈三娘跟与文靖安同坐一桌的李碧存等先生道了歉,然后带着文靖安出去了。 出了陈家大门,文靖安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文妙安感慨道:「小哥哥你也真是,都当了秀才了,要逃个酒还得演戏。」 文靖安苦笑:「要不这样做,他们不知道纠缠我到什么时候,我如果强行要走,别人该说我摆架子了。」 文妙安:「唉,人生在世谁都有难处啊,皇帝老爷也逃不掉。」 文靖安道:「几个月不见,从哪儿学到这满嘴大道理?」 文妙安:「我自己悟的,悟性高嘛。」 文靖安笑了笑,转而问陈三娘和文三贵:「爹、娘,家里都还好吧?」 陈三娘:「当然好,你考了府试案首的消息传回来之后,咱家的生意更红火了,现在腐竹都卖到附近几个县城去了,大伯母、二伯母两家人都忙不过来,请了好几个村里人做帮工,腐竹作坊也新建了一个。」 不用多说这里边肯定是王所思帮忙,文靖安道:「那就好,考科举费钱,我这次回来还想着如果家里钱不够,先跟外公那边借一点。」 陈三娘第一反应不是说钱的事,而是问道:「这次打算什么时候走?」 文靖安:「我和崇章定好了,后天走。」 陈三娘:「……」 文靖安:「乡试在八月初八就要开考,今天已经是六月二十八,咱们云州没有考乡试的贡院,我要到平州府城去考,路上至少得走半个月,要是途中再遇到点什么事,走一个月是常事,为了不耽搁,只能尽快出发。」 陈三娘:「那也太赶了,你看你都瘦了,我还想着你在家住一段时间,我给你补补。」 文靖安笑笑低下了头,其实他还有后半段话没有说,现在倒不知如何开口了。 陈三娘见他如此,岂能不知他想什么,说道:「嗐!娘就这么一说,你就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和你爹出不了乱子。」 文靖安也不矫情,直言道:「考完乡试,如果我顺利的话就直接去京城考会试,京城路途更加遥远,中间我也不回来了。」 陈三娘一改先前的忧愁,反而为文靖安打算起来,说道:「那你提前给宁宴去一封信,去了京城好有个熟人照应。」 文靖安:「我知道,到时候我会安排好的,我也会给你爹寄信的。」 陈三娘这才把话题转回钱的事情上来,她也不问文靖安要多少,而是转身跟文三贵道:「我回去把家里的银子都取出来,明天你请人到县里换成银票,让靖安都带走。」 文三贵:「好。」 第157页 文靖安:「你们也要留一些做本钱……」 陈三娘打断他:「爹娘这边你不用考虑,这些钱就是给你用的。」 文三贵也说道:「出门在外你能带就多带点,万一到时不够用了,山高水远的,我和你娘寄给你也赶不及。」 文靖安顿了顿,再不拒绝他们的好意。 一旁的文妙安听他们说完了,这才开口提醒:「小哥哥,有件事你是不是忘了说?」 文靖安:「嗯?」 文妙安稍有不悦,说道:「之前你说过如果去京城赶考会带我一起走。」 文靖安明知故问:「有吗?我说过吗?」 文妙安:「当然有!那时候三娘娘和三叔都在,你还说让我女扮男装,假扮成你的小书童。」 陈三娘又是那句老话:「你瞎捣乱什么?都多大了还胡闹!」 文妙安着急:「我没胡闹!我在镇上又没朋友,小哥哥和崇章表哥走了我得无聊死。」 陈三娘:「你哪儿是没朋友?你是不肯跟人家凑一块,大表嫂、二表嫂那次出门不带你去,帮你介绍多少小姑娘了?」 文妙安:「她们说的都是针织刺绣我也不懂啊,聊不到一块儿去。」 陈三娘:「是你自己不肯学,我教你多少回了?」 文妙安急了,说道:「我——」 文靖安打断她:「好了好了。」 随后跟陈三娘和文三贵郑重其事道:「爹、娘,我回来也是为说这件事,我想带安安一起走。」 陈三娘和文三贵面面相觑,文妙安从不可置信的表情转到欢欣雀跃,勾着文靖安的手臂,笑道:「我就知道!小哥哥您一言九鼎驷马难追,秀才老爷一诺千金金口玉言!」 文靖安:「得了得了,这件事还得你爹娘同意。」 文妙安:「我娘肯定同意,我爹听我娘的,他不听我娘得揍死他,我帮着揍!」 文靖安:「……」 您可真是带孝女。 不过以二伯母那种开明的性格必然会让文妙安走,这但不用怀疑,文靖安带文妙安一起走,除了实现当初的承诺,还有一个根本性的原因——她自己也是一个「女人」。 或者说她前世曾经是女人。 她有一种身为女性独有的感同身受。 她太了解文妙安这种性格了,今年她17岁,文妙安就是14岁,按照大盛的官方律法,男16当婚,女14当嫁,要是文妙安留在这小小的莲花镇,即便她能拖个几年不嫁人,但年纪大了一定会遭人指指点点,最后牵扯到丢家人父母的「面子」上去,亲人反而会成为她巨大的压力,这就是典型的催婚逼婚。 舆论的力量极为可怕,众口铄金并非天方夜谭,文靖安在前世见过太多关于催婚的悲剧了。 在如今这个大环境下,他当不了圣人救不了所有人,但起码他能保护文妙安。 「明天我亲自去跟二伯母还有二伯去说。」 文靖安如此说罢,陈三娘和文三贵也不多说什么了,文妙安暗暗碰了一下文靖安的胳膊肘,真心实意道:「谢谢。」 文靖安:「就算我不带你,你也会偷偷跟着去的吧?」 他可没忘记文妙安是苏长卿的关门弟子,学了一身剑州海阁的本事,跟踪个别人自然不在话下。 实际上文妙安拜苏长卿为师之后,虽则苏长卿暗中保护林宁宴去了京城,但这些年她仍然是练剑不辍,陈三娘说的针织刺绣她没心思去学,刀兵剑法才是她心头好,所谓不爱红装爱武装,大抵如是。 对于文靖安的问询,文妙安只是吐了吐舌头,当然是不予置否的成分居多。 说完了这件事,文靖安在莲花镇便没有什么好交代的了,接下来都是一些琐碎。 第二日一家人吃过朝食,文三贵先去请人换银票,然后陈三娘关了铺子,再跟住在陈家的文家人汇合一起回桃河村,这次回去主要是帮文靖安祭祖,跟文家的列祖列宗汇报科举成绩,随便请求后续的保佑,文靖安正好藉机跟二伯母说了文妙安的事,他现如今非但帮文家脱贫致富,还考了院试案首,二伯母对他自然放心,把文妙安叫过去嘱咐了一通便算答应了。 祭祖之后,文太爷请了一些桃河村的人到文家赴宴,算是他们送给文靖安的一份喜庆。 文靖安到隔壁杏陌村走了一趟,将李童生也请了过来。 诸事办妥,面面俱到。 之后就是回莲花镇准备路上的行装了。 第90章 离别 三分蕴藉七分风流 与文家人一一道别回了莲花镇,陈三娘和文三贵忙东忙西帮他和文妙安打理行囊,傍晚陈崇章和二舅妈过来请他们到陈家去吃饭。 这回就没有外人了。 除了已经出嫁的两个表姐,陈家其他人都在,近些年由于得到王所思的照顾,陈家的生意扩展到县里。大舅舅陈茂成便不再成年累月地到外地去贩茶,一心留在云州扩大他们家的商业版图,如今除了永宁县,周边其他几个县城都已经开了他们家的店铺,假以时日将生意做到北昌府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既然是精明的生意人,他们心里都清楚自家能走这么远,背后都是王所思在撑腰,士农工商,没有官府的背景,商人很容易树大招风,而他们能搭上王所思这条线,完全是因为文靖安的关系。 第158页 因此今晚这顿饭,与其说是给文靖安临行饯别,不如说是「感恩图报」。 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文靖安还没起筷,陈茂成便问:「靖安,东西都收拾好了?」 文靖安点点头:「我爹娘都办好了。」 陈茂成:「那就好,来!吃饭前大舅先给你个红包!」 文靖安:「……」 陈茂成已将一个信封大小的红包塞他手里,轻飘飘没什么重量,就像一封普通的信件。 但这是陈茂成给的红包,重量越轻分量越重,文靖安岂能不知道?打开瞧了一眼,从里边抽出三张各一千两的银票…… 文靖安还未表态,陈茂成便抢先道:「这也是你外公、外婆、二舅、舅妈、表哥表嫂他们的心意,出门路远,科举费钱,我们又不能陪着同去,家里也没有高官帮衬,除了多给些钱财,也帮不了你和崇章什么忙,收着吧。」 大舅妈等人纷纷劝道:「你大舅说得在理,出门在外,特别是你们赴考场的,没钱寸步难行,你们又要去平州那么远,到时候没钱了,家里要帮忙一时半会也帮不上,还是多带点去。」 文靖安转眼看了陈三娘,陈三娘跟他点了点头,文靖安这才将红包收下,毕恭毕敬对陈茂成等人都谢了一遍,陈守严见陈三娘让文靖安收下了红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说道:「来来,吃饭吃饭。」 众人一起动筷子,饭桌上的话题当然是聊文靖安和陈崇章如何去平州赴考,陈家人昨晚已经问过陈崇章,大概知道他们要走的路,不过具体细节仍待补充。 陈茂成问文靖安:「你们不打算从府城走?」 文靖安:「从府城走的话多花几天时间不说,还得走好一段冤枉路。」 如果从永宁县返回北昌府,的确有便捷的水路可以走,也就是走当年林宁宴走的那条路,但北昌府在莲花镇西北方向,平州在莲花镇东南方向,折返回去的话就是走冤枉路。 陈茂成对从云州下平州的路最为熟悉,说道:「你们是对的,北昌府的水路也不是一直能通到平州的安庆城,中间还是得走陆路,直接从我们这里出发的话能省不少时间,我带马队的时候,如果中途没有坏天气,走半个月肯定能到。」 文靖安:「嗯,我算过了,应该是七月中旬能到,乡试八月初八开考,就算途中耽搁了,我们也有半个多月的空余时间。」 陈茂成:「现在已经过了夏季汛期,平州那边又是道路通畅,不会有大问题。」、 二舅妈仍是不放心,试探性问文靖安和陈崇章道:「要不家里还是派两个人跟你们一起去?」 陈崇章道:「宁宴单枪匹马从平州去京城都没问题,我们这点路就带两个保镖,那也太丢人了。」 二舅妈现在已经不说陈崇章是傻孩子了,随口就说:「丢人总比丢命……呸呸呸!我是说,反正家里不差那点钱。」 陈崇章:「娘,孩子大了,让孩子走他们自己的路吧。」 二舅妈:「……」 陈崇章:「大伯和爹当年十一二岁就跟爷爷出去贩茶了,十五六岁就敢带着马队走南闯北,我今年都十九了!」 二舅妈:「那不一样,你大伯和你爹那是……」 陈茂成抬手打断二舅妈,笑道:「弟妹放心吧,从我们这里到平州的路没有风险,孩子确实大了,就让他们走自己的路。」 陈茂业也说道:「要是路不好走,我和大哥就跟着他们一起去了。」 二舅妈这才不再坚持,陈茂成跟文靖安和陈崇章道:「不过话虽如此,你们单独上路还是要注意安全,天黑之前务必要找到投宿点,宁可多费些时间也不要在荒郊过夜,我给你们画了张路线图,尽量按照上面的标註走。」 说时,取出一张羊皮纸,上面以莲花镇为起点,安庆城为终点,仔细标明了中间的城镇、驿站、关卡、水路、陆路等等中转点,连怎么走,走多长时间都写了出来,算是一张详细的古代旅游攻略地图。 陈茂成有着多年的贩茶经验,地图上的这条路他又走过不少次,便将其中的关键一一说给文靖安和陈崇章听。 陈茂成详细做了交代之后,外婆陈何氏、陈守严、大舅妈等人又一个个给他们叮嘱,到了半夜,文靖安才跟陈三娘等人离开陈家。 当晚无话,一夜安稳睡足精神,早上刚起来文妙安便兴沖冲来找他,问道:「小哥哥,我像不像你的小书童?」 文靖安:「……」 文妙安为了女扮男装拿出了足够的诚意,她让陈三娘帮她剪短了头髮,不穿簪子不带髮饰,只简单用丝绳绑了一束短马尾,衣服也换了男装,是一套交领窄袖的布衣,三分蕴藉,七分风流,像个未长成的小公子。 她说:「三娘娘特意帮我弄的,像不?」 文靖安:「像倒是像,不过你一说话就露馅了,聋子也听得出你是个姑娘。」 文妙安当即伸手按住喉咙,酝酿了两秒,随后再说道:「像不?」 文靖安:「……」 这丫头的声音竟然变成了正太音! 文靖安:「你怎么做到的?」 文妙安小声道:「师父教的,还有一种变声丸,你要不要试试?」 文靖安:「留给你自己吃吧。」 文妙安摸了摸她的小马尾,心满意足道:「那起来洗脸吃东西吧,吃完赶紧走,我等不及了。」 第159页 文靖安下楼时,陈三娘已经帮他打理好了一切,文三贵帮他把行囊搭上马背,吃过朝食,文三贵将昨天换好的银票给他,陈三娘另给了他和文妙安各一袋碎银子和铜钱,叮嘱道:「到外面就用铜钱和碎银子,银票不要露出来,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路上吃饱穿暖,不要不捨得花钱……」 文妙安不耐烦道:「哎哟放心吧三娘娘,我会照顾好小哥哥的!」 陈三娘:「你记着不要给你小哥哥惹事就行了。」 文妙安吐了吐舌头,文靖安笑道:「放心吧娘,我知道怎么做。」 陈三娘点了点头,随着他们一起出门,文靖安牵的还是陈茂成早年送的那匹红马,文妙安牵的是一匹黑马,一家人便往镇尾方向走。 陈崇章和陈家人早到了一些,在等他们了,二舅妈还是老样子,在那边事无巨细地给陈崇章叮嘱,令文靖安感到意外的是,李碧存和青莲书院三位教习也在,他们还带了不少青莲书院的学子过来。 文靖安上去一一问候过,李碧存说道:「当年我们一起在这里送宁宴赴考,今年轮到我们送你了。」 文靖安:「先生和三位教习有心了。」 李碧存:「此去路远,祝你和崇章与宁宴一般金榜高中。」 文靖安谢过,李碧存道:「我就不妨碍你与家人亲友道别了。」 说罢,他跟陈守严等人拱了拱手,领着三位教习与青莲书院众学子一起走了,隆重地来,轻盈地走,只为与昔年学生说一声道别。 众人目送李碧存远去,文靖安便跟陈三娘等人道:「送到这里就行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得赶紧上路,入夜之前找好城镇子投宿。」 陈茂成将缰绳交给陈崇章,说道:「骑马稳着点,这可是你大伯从蒙州买回来的好马。」 陈崇章:「放心,它怎么跟我走就怎么跟我回来。」 文靖安摸了摸红马的鬃毛,说道:「这匹红马也是舅舅当年送的。」 陈茂成笑道:「那就祝你们马到功成。」 说罢拍了一下陈崇章的肩膀,说道:「上马吧。」 文靖安和文妙安也一起上马,低头跟陈三娘和文三贵道:「爹、娘,到了我就给你们写信。」 文三贵说了好,陈三娘只点头,「哎哎」地应着,机巧如她这一刻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文靖安又跟陈守严和陈何氏说道:「外公外婆保重身体。」 陈守严跟陈何氏也如陈三娘一般回应,二舅妈在那边跟陈崇章说:「到外面就用铜钱和碎银子,银票不要露出来,出门在外身体最重要,路上吃饱穿暖,不要不捨得花钱……」 人生就是无数次的离别与重逢,如天上白云聚了又散;成长也是无数次的离别与重逢,告别旧的人、旧的事,重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自己独自前行,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但这正是人生和成长的意义所在。 那么,鲜衣怒马少年行,平州再见。 第91章 繁盛 车马簇簇衣香鬓影 大盛西北有三州。 云州土地贫瘠,蒙州兵灾连年,唯有平州以云州、蒙州为屏障,加之地势平坦、沃土千里,其首府安庆城便成为大盛西北中心之地,文人荟萃,财富聚集,歷年以来,不仅三州税赋要在安庆城总汇之后转运帝京,便是三州科举取士也都在安庆城统一进行。 只因安庆城才有如此丰厚的财力物力建造维护提供上万人考试的乡试贡院。 乡试三年一次,安庆贡院便是三年才开一次门,当城中百姓看到贡院开门,官府开始派人修缮搭理,他们就知道安庆城将迎来三年一度的最热闹的日子。 按照往年的规矩,三州的秀才都会在七八月份相继进入安庆城,云州一般会有三千人左右,蒙州少一些也有两千人上下,平州相对富饶,人口更多,考生自然也多,歷年不会少于五千人参考,那么到时安庆城便会一下多出上万人,且还不算各府县陪考的官员、家属,京城派来的考官、副官,有时甚至会有军队在城外驻扎。 七月十五这日,由于昨日傍晚下了一场小雨,经过一夜散发,道路既没有泥泞,也压住了尘糜浮动,安庆城由外至内都是清爽怡人,即便是卯时(6:00)新交班的守城官兵也不像往日困顿,一个个龙精虎勐、恪尽职守,逐个搜查进城出城的行人车马,临近乡试,上头下了严令,他们不敢有丝毫马虎。 当鼓楼敲响午时(11:00)的鼓声,朝阳开始变得温热,从东门那边斜射下来,以城楼为大概轮廓洒下阴凉的投影,不过也仅此而已了,平州七月中旬不会太热。 安庆城南门的守门官兵与以往一般搜检车马,两个士卒急匆匆找到一名校尉,将两张供单上交,说道:「头儿,这是不是真的?!」 校尉皱起了眉头,他这些手下再不济也是识得几个字的,这些生员供单他们没查过一千也有几百,近来又是临近乡试,进城的生员更多,他们查过的供单也就更多,怎就偏偏把这两张拿过来问他了? 校尉接过供单瞧了一眼,第一张倒还好,是位廪生,是今年云州院试的第十三名,当校尉看到第二张时,他揉了揉眼睛以确认自己没看错,再详细看了一遍,终于确认这是今年云州院试的案首,这位案首姓文名靖安,年仅十七。 守城这么多年校尉还没见过案首,更别谈一位十七岁的案首了。 第160页 他收起惊愕,拿着供单带,亲自带着两个士卒到城门外面去。 他看见的是两位少年,一位俊秀的小少年。 两位少年穿着儒衫,文质彬彬;那个小少年穿着黑布衣,绑了一束短马尾,娇柔而不失凌厉。 三人都牵着马,校尉在军中多年,一看便知那三匹马是从蒙州引过来的良种,价值非凡。 大盛朝无论文武对读书人都是高看一眼的,况且这位校尉是武举出身,颇通文墨,因此主动上去抱拳问道:「三位可是远道而来的赶考士子?」 三人先回礼,而后由文靖安说道:「正是,我们自云州永宁县来,一路舟车劳顿,请大人行个方便,我们好进城投宿。」 校尉问道:「你是?」 文靖安:「在下文靖安。」 校尉心道:「原来是他!」 文靖安又给他介绍:「这是我表哥陈崇章,也是今年云州的廪生,这是我的小书童。」 文妙安一路以来已经完美适应了「小书童」的身份,当即用正太音向校尉禀告:「小妙恳请官爷给我家公子行个方便。」 校尉摆了摆手,爽朗道:「言重了,不用说什么方不方便,只是上头下了命令,我们例行公事问一问罢了,不会为难你们。」 文妙安:「小妙谢谢官爷。」 校尉问文靖安:「你既然是今年云州案首,为何是两人结伴来赶考?按理说你们该随云州学官一起来。」 文靖安将不愿再折返回北昌府浪费时间等前后仔细说了,校尉听罢,把供单分别还给他和陈崇章,说道:「行了,两位公子进城罢,祝你们今年一举得中!」 文靖安三人谢过,各自牵马,走过城门,一身扎入安庆城的繁盛之中。 看着眼前人流如织,街上行人穿的已经是以绸缎长衫居多,乘着车辇出行的大家小姐,成群结伴的小家碧玉,三五个手持摺扇的翩翩公子,各色人等琳琅盲目,真是车马簇簇,衣香鬓影,乱花渐欲迷人眼不过如此,文靖安三人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高耸的城墙,再将视线转到眼前的朱墙黛瓦、亭台楼阁,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一路以来,他们水陆并进,陆路骑马,水陆乘船,从云州莲花镇到平州安庆城,半个月十五天时间,准确说来是十五个夜晚,十六个白天,路程没法具体测量,但总不会少于千里之数,这一段晓行夜宿的旅途,现如今终于抵达了终点。 站在安庆城街头,喧嚣入耳,繁华入眼,心中难免泛起激盪的涟漪。 这些楼台金粉、衣袂云衫完全符合文靖安的审美,击中他的内心,他也免不了感慨一声:「妙啊。」 文妙安当即用正太音官乖巧回道:「公子唤小妙作甚?」 文靖安推了一下她脑瓜,「妙你个头。」 文妙安:「哎呀。」 陈崇章问道:「接下来怎么安排?」 文靖安:「先找客栈投宿,让马儿好好休息,我们也吃一顿好的,晚上洗洗风尘,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明天我们去找平州学政。」 在北昌府考完院试之后,陆公台给了他一封亲笔信,让他到了安庆城之后,带着这封信去找平州学政,如今距离八月初八乡试开考仅剩二十二天时间,他和陈崇章刚考完院试便来参加乡试,跟人家那些考了多次甚至十多次的考生相比心里没底,如果得平州学政帮忙的话,不求有逆天的效果,起码聊胜于无。 说到正事他们向来不耽搁,当即抑制住了探索眼前花花世界的冲动,一路打听和学政衙门较近的客栈,最后找了一家既有马厩,又跟学政衙门较近的住下,他和陈崇章一个房间,文妙安自己一个房间。 各自放好行囊,嘱咐掌柜让店小二照顾好他们的马,餵上好的草料,他们也出门吃了一顿好的,这些天虽然领略了大半个平州的好山好水,可一路上没吃几顿安心饭,路上都是囫囵对付几口,第二天接着赶路,现下既然已到目的地,一桌好的酒饭不仅抚慰身心,更能治癒疲劳。 吃饱喝足,当晚沐浴更衣洗净风尘,半个多月以来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日特意起了个大早,他和陈崇章都换了秀才正装,且带上那半成品乌纱帽,贴上陆公台赏赐他们的金花以显正式庄重,带着陆公台的亲笔信出了客栈大门,直奔学政衙门而去。 门口守卫见他们穿着秀才正装,知晓他们的身份便都客气,文靖安说明来意,并将陆公台的亲笔信取出让守卫送进去,约莫等了盏茶功夫,守卫和另一个书吏急匆匆出来,那书吏一见他二人,忙见礼问道:「哪位是文案首?」 文靖安拱手回礼,答道:「正是在下。」 书吏打量了文靖安,笑言:「果然是一表人才!不亏是陆大人钦点的案首,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 这位书吏是平州学政的副官,他能说出「江山代有人才出」,必然是听说过文靖安在云州院试写的那首《论诗》了。 文靖安回道:「靖安微末之才,不敢妄称江山大才。」 副官道:「文案首过谦了,你的《端午》、《七夕》、《论诗》我可都读过,你的诗才还自称微末之才,那整个大盛朝也没几个人敢作诗了,连高大人都相当欣赏你。」 文靖安笑而不语,副官继续说道:「你看你看,见到你我都忘了正事了,里边请,高大人有请。」 第161页 平州这位学政姓高,三年前和陆公台一起从京城调任大盛西北边陲,两人年纪相仿,且都是当年的同年进士,私交甚笃,有了陆公台的亲笔推荐信,他对文靖安自然不会差。 再说,他也是读过文靖安那三首诗的。 文靖安、陈崇章和文妙安随着副官进去,走入正门就是一个偌大的院子,两边有连廊,前面是大堂,平州学政高大人就在堂中静坐等候,他穿着圆领蓝袍,胸口绣着孔雀云纹的官服,从这点就能判断他和陆公台一样,都是朝廷钦派的三品大员。 见到副官领着文靖安进来,高大人放下手中茶杯,但并没有起身,倒不是他耍官威,而是文靖安还没有资格让他这位三品大员起身相迎。 副官给文靖安使了眼色,文靖安会意,当即行礼问候,自报家门。 高大人打量了他一阵,说道:「既然是公台兄推举的你,我自然是能帮则帮,不过话在前头,你我身份特殊,乡试之前仅此一面,后头不可再来。」 文靖安拱手道:「学生理解。」 高大人微一颔首,说道:「我写一封公函让府学的许司业专门给你安排地方,你二人可以在安庆府学专心备考,乡试事关朝廷选贤任能之大事,你们万不可轻视怠慢,更不能生出其他心思。」 文靖安和陈崇章齐声称是,高大人也不啰嗦,当即取来纸笔写了一封公函,盖上学政印章,将这封公函交给带文靖安三人进来的那位副使,让这位副使拿着公函再带着文靖安三人去府学报到。 第92章 备考 嘴角挂笑欣然而去 府学也有教谕,但教谕是县学的最高长官,府学的执牛耳者叫做司业。 安庆府学的司业姓许,这位许司业原本是国子监的二号人物,是一位六品官员,介于申知府和王所思之间,他原可以在京城安心做他的六品京官,但他偏偏不是那种安于现状之人,想到在国子监一日日熬下去,到头了也就做个四品的祭酒,便毅然决然离开帝京这个安乐窝,主动申请「上山下乡」搞实践,一番周旋,辗转之下做了安庆府学的司业。 有了地方主政工作经验,他是可以走陆公台和高学政等人的晋升路线的,到时候回京述职,只要自己做出政绩,地方长官又给上奏说好话,稍加斡旋,皇帝一高兴,钦点他一个提督学政不是没有可能,到时他就也是主政一方的三品大员了! 既然需要长官给自己说好话,当他的长官——也就是平州学政高大人发公函过来请他照顾两位考生备考乡试,他欣然应允、倍加上心,而当他得知高大人推荐过来的两位考生,其中有一位叫做文靖安时,眼睛倏然发亮。 「你就是文靖安?!」 文靖安:「……」 许司业:「你可是今年云州院试的案首?陆大人钦点的那位,在终覆写了《论诗》的那个文靖安?」 文靖安:「正是学生。」 许司业:「怪不得我看你名字如此熟悉,原来是陆大人的高足!」 文靖安:「不敢,许大人过奖了。」 许司业这时看着文靖安真的是两眼放光,因为文靖安的关系,他这回不仅送了平州学政高大人一个人情,还间接送了云州学政陆大人一个人情,当他回京述职时,有这两位老学政帮忙说好话,他这个官就是烧火煮铜豆——生(升)定了! 因着这层考虑,他对文靖安是言笑晏晏、礼敬有加,文靖安不知其中关节,看到这个许司业一直盯着自己,还时不时发笑,心里充满疑虑,悄悄问陈崇章和文妙安:「我脸上有东西?」 两人都摇头,文靖安:「那他干嘛一直盯着我看,还时不时那样笑。」 他自己用左右手食指戳两边嘴角,强行顶住一个假笑。 文妙安道:「他看上你了!」 文靖安刚想给她脑瓜来一下,那边那位高学政的副使便过来告辞,说道:「文案首,高大人嘱咐的事我就办妥了,后面有什么事你就找许司业。」 文靖安等人回礼谢过,副使道了声「金榜得中」之后离开了府学大门。 这边就只剩下许司业一人了。 他带着一个大型的笑容靠上来,问道:「文案首可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满足。」 文靖安:「……」 可能这位许司业天生热心助人吧。 「就是寻个安静些的住处,府学的藏书房也请借我们使用,其他的不敢再麻烦了。」 许司业一怔,半晌不语,文靖安还以为自己提的要求过分了,岂料许司业像是徒然间领悟到了什么,说道:「有什么麻烦?一点不麻烦!这样,你们的衣食住行我让专人负责,藏书房人多嘴杂,你们不必去了,我让——」 他停下口,往门口方向招了招手,将两个随行的学官叫过来,一脸严肃在两人耳边耳语了几句,两人得令,匆匆走了,许司业脸上又挂会了笑意,跟文靖安等人道:「文案首请,先去看看你们的住处。」 文靖安:「许司业请。」 他们被带到了一幢三层的小楼前,这小楼飞檐挂角,朱栏黛瓦,楼后是一条小河,其他三面以三人高的围墙围住,楼前是一个小院子,院门是一个圆形的月亮门,偏僻清幽又不失典雅繁美,一看便知是高级住所。 许司业让管事取钥匙开了门,介绍道:「一楼厅堂可以会客,二楼是书房,三楼是住所,刚好合适你们三人一起住。」 第162页 文靖安拱手道:「许大人有心了。」 许司业:「文案首可满意?」 文靖安笑道:「岂敢,靖安一介农子得许大人如此优待,还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 许司业一脸正色道:「英雄莫论出身!再说,文案首得陆大人、高大人两位学政看重,改换门庭是迟早的事,这次乡试便是你的起点,我能助一臂之力实属荣幸了。」 文靖安:「……」 这下总算听出许司业的意思了,文靖安给他一个顺水人情,说道:「许大人恩情靖安铭记在心,若有机会也一定会陆大人禀明。」 文靖安这话完全说到了许司业心坎里,他等的就是文靖安这句话,不过他到底是府学司业,那点弯弯绕绕的官场应对还是会的,并没有欣喜若狂,只是简单回道:「不急不急,等文案首乡试高中再说。」 说时,刚才领了他命令的两个学官带着四个差役过来,四个差役抬着两个箱子,听了许司业的命令,直接抬到了二楼的书房。 文靖安不明所以,许司业道:「虽则平州、云州、蒙州三州乡试都在我们安庆贡院举办,不过三州乡试的试题却是不一样的,我们安庆府学歷年有收集各州郡试题、答卷的传统,这箱子里装的便是你们云州往年乡试的题目与部分优秀答卷,我们平州学子用不上,都交予你们处置了。」 文靖安:「!!!」 之前他跟许司业说要借安庆府学的藏书房使用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找这些真题,可别忘了院试的时候是林宁宴给他和陈崇章寄来了真题,他们才把握住了陆公台对于剑州海贸的态度,在院试头场双双夺下佳绩,现如今许司业直接将歷年乡试题目与答卷送来给他们,无异于送了他们一份秘籍宝典! 文靖安难掩激动,对许司业又是一阵感谢,他越是感谢许司业便越满意,随后当面吩咐管事道:「往后文案首这里的吃住穿行便由你亲自负责,若有半分怠慢,你这管事换个人来当。」 府学管事是个肥差,就是负责学子吃穿住行的大管家,不需要功名但是要有关系才能当,这个管事为保住这份美差,自然是连连点头,无不应允。 诸事安排妥当,许司业便指了指管事,对文靖安道:「往后有什么事就找他,他办得不妥直接来找我,我自会帮你计较。」 文靖安道:「不敢不敢。」 许司业道:「我还有公务在身,文案首也要着手准备乡试,我便不多叨扰,待文案首得中之后,我再过来讨杯升学酒喝。」 说罢,他一个堂堂六品官员,竟然先对文靖安拱了拱手,随后嘴角挂笑,欣然而去。 管事见许司业和两个学官走了,这才敢跟文靖安道:「文案首若有什么需要随时跟小老开口,如有怠慢之处,文案首千万要见谅。」 文靖安:「管事言重了,你帮我们准备一日三餐就好,其他若有需要,我自会跟您开口。」 管事想了想,而后回道:「每日卯正、午正、酉正小老亲自送饭过来如何?」 文靖安道:「再好不过。」 管事便将小楼的钥匙、出入府学的牌子一併交给了他们,又说了些「高抬贵手,多多照顾」之类的客气话,这才毕恭毕敬地退去。 当所有外人都离开之后,文妙安这才恢復了原声,说道:「小哥哥你很有面子嘛,这些人都对你客客气气的。」 文靖安苦笑:「那是看在陆大人的面子上,这些人情都要还的。」 陈崇章也道:「无功不受禄是很危险的。」 文妙安:「那我不管,是他们自己贴上来的。」 文靖安:「行了,我们回客栈把东西都拿过来,完了给家里写封信报平安,后面就要认真备考了,起码那两大箱子的资料得全部看完。」 都无异议,那就按照文靖安说的做,从客栈取了行李,另外亮明身份,额外付了掌柜一笔钱让他帮忙照顾好马儿,又到街上找了家钱庄用银票换了笔现银,买了一些牙粉、皂角之类的生活用品,大包小包带着回了府学的小楼。 第一时间给家里人写了信报平安,让文妙安拿了银子去找管事帮忙寄回莲花镇,接下来就是他和陈崇章全身心投入备考的时间了。 过程中也无甚波澜,但有一个小惊喜,第三日他们竟然收到了林宁宴的来信。 当然了,这封信已经是在一个多月前写的了,在院试结果出来的时候他和陈崇章在北昌府给林宁宴写了信,所以现在手上这封是林宁宴给他们的回信。 还是老样子,林宁宴信中极少提到自己,这次也不聊朝堂形势,而是直入主题讨论这次的乡试。 这里就完全体现了林宁宴这个知己好友的作用。 这次他又把负责云州乡试两位考官的资料全寄过来了,包括文章口味,政治倾向;无所不有,一应俱全。 此处就要说到在科举制度中,朝廷对于乡试的特别安排了。 考生通过乡试叫做中举,就是举人了,成为举人之后,即便不去京城参加会试也拥有了做官的资格,比如宋教谕就是举人,如果运气好,以举人身份出任知县也不是没有可能。显然,乡试结果是直接能影响朝廷吏治的,如果把关不严地方豪族就一定会和考官稍微勾连,长此以往不仅影响科举公平,还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朝廷想尽办法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第163页 其中,考官的选取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第93章 进场 锦上添花雪中送炭 乡试之年,礼部二月开春便物色八月的乡试考官,考官全部都要求进士出身,像许司业、王所思这种同进士的官员一辈子都没资格获此殊荣。入选人确定之后要通过礼部专门的考试才能进入正式名单,随后经过复杂的考核、讨论流程,最终名单才会奏呈天子,天子询问礼部尚书与相关大臣,最后御笔钦点。 皇帝会钦点一名正考官,一名副考官,由于这两位考官是从京官里面选□□的,因此本身担任何种职务并不能明确,没法像「提督学政」一样给他们一个统一的命名,只能以「考官」称唿,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当这两位考官离开京城赴任地方之后,他们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这就又回到了原先那个命题。 科举始终是「人考」而非「法考」。 两位主考官的文章品味与政治倾向会直接影响到考生的成绩,特别是成绩优异的考生,最后评定一定以两位考官意见为准,考生若能提前了解两位考官的喜好,好处不言自明。 林宁宴将这次两位考官的资料寄了过来,对文靖安和陈崇章来说,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有了加上林宁宴送来的考官资料,加上许司业送来的备考资料,这就为他们的乡试创造了最佳的条件。 当然了,毕竟那些出自世家大族的考生也能弄到这些东西,所以最关键的还是要靠他们自己的能力,这些辅助只是不让他们输在起跑线。 林宁宴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让他们不要过于依赖外力,自己的本事永远是最可靠的。 读完这封信,这次他们就不等乡试结果出来再给林宁宴回信了,而是直接写了一封回信。 内容是说他们的打算。 如果乡试通过,不管会试有没有把握,他们马上出发去帝京参加明年的春闱,到时帝京见面;如果没有通过乡试,他们就会返回北昌府,在府学潜心读书,三年之后再做打算。 写完回信,每日的流程便是读卷写文,两耳不闻窗外事。 到了七月底,云州官府组织的赶考大队伍终于抵达安庆城,领头的自然是申知府了,这回王所思和宋教谕竟然也跟着过来了,不过他们另有要务在身! 因为今年永宁县在云州院试拔得头筹,王所思和宋教谕居首功,陆公台说到做到帮他们做了推举,王所思成为了今年乡试的「同考官」,宋教谕则成为了「房官」。 何谓同考官、房官? 除了朝廷钦派的两个正、副考官之外,地方另外还要选取八名同考官、房官,这些同考官、房官一般在一州的府学学官、知县中选拔,要求举人以上出身,他们不但能负责协助正、副考官进行乡试准备工作,最后也是能参与阅卷的。 能够主考一州乡试是无上殊荣,同理,能够作为一州乡试的同考官、房官也同样脸上有光,但也不仅仅是出风头这么简单,乡试搞好了,那是能记在功劳簿里边的,算是一份政绩,为日后升职打下了一般官员求之不得的基础。 不过朝廷也不傻,王所思和宋教谕既然是云州官员,那么他们就不能做云州的同考官和房官,他们只能担任平州或者蒙州的乡试考官,实际上平州、云州和蒙州三州乡试都聚集在安庆贡院开考的奥妙正在于此。 比如让平州考官监考云州考生、云州考官监考蒙州考生、蒙州考官再监考平州考生,如此循环错开,有效防止老师监考学生的情况出现,否则让王所思和宋教谕监考且批改文靖安和陈崇章的答卷,即便他们不会徇私舞弊,但其他州县可就难说了。 因此王所思和宋教谕也不用避嫌,亲自登门拜访,对文靖安和陈崇章表示感谢,后面就都是些客套话了,两人走了之后便没再来,倒是申知府中间来了一趟,也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识了,申知府勉励了一番,说他们依然是今年云州科举的希望,再说有任何需要随时过来找他云云,之后也不愿多叨扰,让文靖安和陈崇章专心备考,他自己欣然离去。 乡试开始之前的一个月安庆城是热闹的,乡试开始之前的半个月安庆城便又安静下来,因为赶考的考生基本到齐,都在各自的住处安心备考,连街上的车马都萧条了许多。 八月初八才是正式进场的日子,八月初五文靖安等人便要开始进行准备工作了。 首先要做的去购买答捲纸。 乡试的答捲纸是要考生自己购买的! 当然不是随便去哪家书肆购买,而是要去官府指定的衙门购买,答捲纸一共要买三份,一场考试一份,这种答捲纸不是一般用纸,它是官制纸,有固定的用量和讲究,每份答捲纸包括七张草稿纸和十六页誊写答案用的朱线纸。 草稿纸一片空白,朱线纸每一面十二行,每行只能写二十五个字,那么算下来一场考试最多能写9600字。 买到三份答捲纸之后,文靖安要去收卷衙门上交,出示自己的供单、院试结单,衙门书吏在名册上核对他的身份和信息,确认无误之后在三份答捲纸上各加一份新写的供单,上面的内容也是文靖安的姓名、籍贯、容貌、祖上三代等等信息,然后盖上印章,这三份答捲纸便算生效了。 也是在八月初五当天,关了三年的安庆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之前修缮打理贡院走的是小门),但这还轮不到文靖安等考生靠近,而是先由各州的正、副考官领着同考官、房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等等上百人的队伍先行进入贡院。 第164页 这些考官进入贡院之后,大门再度关闭,直到考试结束,否则他们不得离开考场! 交完答捲纸之后,文靖安和陈崇章都是看不下书了,也没法做到心如止水,反倒有些焦躁,正如高考前夕,说一点不紧张那是假的,好不容易挨到初七晚上,也就是初八凌晨,整座安庆城的气氛终于随着一声炮响得到了缓解。 初八凌晨零点,安庆贡院那边正式发出第一声炮响。 这时安庆城中的考生便全部醒来,收拾笔墨,陆续往考场出发。 过了半个时辰,贡院发出两声炮响,大门前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考生。 蒙州两千,云州三千,平州五千,上万考生连夜前行,似黑夜行军,场面何其壮观! 文靖安看到的场面非止壮观,还有一种繁盛的美感——贡院前门与广场四周点了一排排的灯笼,那些灯笼挂在高达数丈的木架上,像是在空中烧红的一团团的火,将每个人的皮肤照得红而透,像是灯下的玉器或白瓷。 凌晨三时,连续三声炮响,贡院大门正式打开。 前方瞬间涌动,文靖安差点被裹入人群之中。 眼见着其他考生都汇入了人潮往大门缓缓行进,文妙安赶紧跟文靖安和陈崇章道:「再检查一遍,看少什么东西没。」 她一边说一边帮忙检查,确认无误之后,抬头道:「行了,那就去吧,这几天我啥也不干,就吃斋念佛保佑你们了,做回信女。」 文靖安:「这肯定是二舅妈跟你说的。」 文妙安:「别贫了!赶紧的——」 她推了一把文靖安和陈崇章,但看两人入了人群,又忽然喊道:「小哥哥,你可以的!胖表哥,你也可以!我等你们——!」 文靖安和陈崇章笑着跟她挥了挥手,随后彻底融入人群,无法辨出身形了。 乡试严格,要进考场一共得经过三道门三次搜身检查。 第一道门叫做「头门」,此处最查得最严,四位搜查官一同搜检一位考生。 等到文靖安和陈崇章时,头上已经天光大亮了,头门一共有三个检查点,他和陈崇章就此被分开,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各自往头门走去。 文靖安放下考篮举起双手,四个搜查官围了上来,他任由四人施为,四个人将他身上能搜的地方都搜了一遍,考篮里的馒头和包子都要掰开检查,这就很好理解为什么考生要提前一天,也就是二十四小时提前入场了,上万考生每一个都要如此细緻地检查,没有足够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完成。 更别说后面还有两次检查。 过了头门,文靖安领到了一块竹制的小牌子,有普通令牌一半大小,拿着这块牌子才能来到第二道门,第二道门叫做仪门。 这一关单人搜查,流程如第一次检查一样。 过了仪门,终于来到第三道龙门! 这里有专门的书吏核对考生信息,验证通过之后才会在竹牌背后写上考生座位号。 文靖安的座位号是「玉九十九」。 他还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前边的书吏投来恶狠狠的目光,催促道:「快走快走!」 文靖安:「……」 提着考篮拿着竹牌,迈步跨过龙门,进门之后,文靖安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是一条四五米宽的竖直主干道,干道左右是两堵高墙,墙上开了不计其数的仅供一人出入的小门,每个小门后边是一排排横着的狭长建筑,这些建筑白墙黑瓦,覆盖着上万个座位,被分割成一间间小房舍,像是无数个密集并联的牢笼,对密集恐惧症患者很不友好! 文靖安定了定神,站在原地放眼看,也并非看不到尽头,大约五十米开外,一幢高楼在主道上拔地而起,那楼门头挂有匾额,但距离太远他看不清楚上面写的字,只能看到左右两边小门旁的大字。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这是《千字文》上的内容,一个字加上后面的数字便是考生的具体座位。 文靖安的竹牌上写「玉九十九」,玉字出自「玉出崑冈」这一句,相对靠后,他便继续往里走,也就是越来越靠近那幢拔地而起的高楼。 走近了才看清楚,那楼的匾额上写着「明远楼」三个字。 第94章 开考 前赴后继乐此不彼 也不管它是「明远楼」还是「明近楼」,文靖安只管先找自己的座位。 在明远楼左边,他顺利找到了写着「玉」字的小门,拿着竹牌提着考篮走了进去。 进了小门,文靖安再吸一口凉气。 眼前一排密密麻麻,稍微比公共厕所单间大一些的考舍一眼望不到头,这考舍三面有白墙围住,顶上盖着黑瓦,配套设施无比简单,只有一张「凳子」,一张「桌子」。 凳子是一块木板卡在两边墙壁的凹槽里。 桌子是一块大一点的木板卡在两边墙壁的凹槽里。 这对文靖安来说不算什么,再简陋只要能写卷子就行,可一个严重的问题是,他要在这个牢笼般的考舍里至少待足两天两夜,真正的科举煎熬从他踏进考场的那一刻便开始了…… 此时是八月初八早晨,这一日的整个白天依然属于考生进场时间,要到傍晚,也就是酉正(18:00)考场大门才会正式关闭,大门一旦关闭,除非人死了可以享受被从围墙扔出去的待遇,否则考试结束之前,谁也不能离开考场,考官、考生一起煎熬! 第165页 所以初八的整个白天文靖安要在那个考舍里坐着干等,初八晚上要在里边住一宿,这还不算完! 初九早上卯正(6:00)正式髮捲开考,要一直到初十早上卯正考试才结束,因此初九整个白天和夜晚他也要在考舍度过,当然他也可以拖到初十傍晚的最后时限再交卷,但那就是在这个「厕所」里关足三天两夜了,无论对于身体还是精神都是极大的折磨。 事实上,有的考生考完之后落下终生伤病,或者干脆出了考场就疯了,与这个反人类的考舍和考试制度难逃干系,更别说现在还是夏末初秋,天气暖而不凉,若到了二三月份的春闱,天寒地冻,在这种相当于露天的考舍里连住两日,要是准备不足,真会有人当场被冻死的! 毫不夸张的说,科举真是用命考出来的。 唯一让文靖安觉得人性化的一点是,卡在墙壁两边凹槽里的大块木板,也就是那张「桌子」是能够拆下来的,拆下来之后接在凳子那块木板卡在的凹槽里,恰好可以拼接成一张小床,但这张小床是真的很小,即便是他也仅仅能垫住头尾而已,要是陈崇章那种身段,这两天别说有多难熬了。 如此,白天干等了一天,看着后面陆续进场的考生以及来回巡逻的考官,等到傍晚,清楚听见明远楼那边传来酉正的报时鼓声,接着贡院大门那边响起了鸣炮的声音,考场正式关闭,到初十卯正之前,任何活物都不得再进出了。 文靖安左右两边的考舍也都有了考生,只是彼此只知道对方存在,但不能见面,更别说交谈。 晚上第一顿饭由官府提供(贡院里是有厨房的,考生甚至可以自己带炊具做饭!),不过在封闭考场的情况下提供上万考生的伙食,质量之差可想而知,吃热菜别想了,一个馒头半条咸菜是最高待遇。 文靖安没有要馒头和咸菜,只要了一壶热水。 他和陈崇章这次的考篮由文妙安负责,考篮里除了笔墨砚台,装的全部都是吃食,咸甜酥、小油饼、牛肉干……文妙安还整了半只烤鸡,其中状元糕和咸粽子是必备的,「糕粽」谐音「高中」,不用多说,这肯定是二舅妈的吩咐。 吃饱喝足,文靖安稍作收拾,等周边都安静下来,他将考篮放到凳子下方,然后拆了那张桌子勉强拼成一张床,脱掉外衣摺叠成方块当枕头用,从凌晨折腾到现在,少说也有十三四个小时,又累又困,也不管床板硬得像石头,躺下来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意朦胧中,听到明远楼那边敲响清晨五时的鼓声,随即周围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考生们依次醒来,文靖安睁开眼,天还是黑的,只有明远楼高处有点点的星火,这时开始有负责他们玉字考舍的考官提着灯笼进来检查,并提醒他们速速做好准备迎接考试。 文靖安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舒展筋骨,这床板果然有问题,硌得他后背好几处隐隐发痛,不过有得有失,身体上的痛苦换来了精神上的饱满,用昨晚喝剩下的哪壶水简单洗了把脸,瞬间无比清爽。 然后就是把桌子安装回去,将考篮从凳子地下取出来,按照文妙安的交代吃了两块状元糕和一只小粽子,将「高中」之意落实到具体上来。 一番操弄,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天色微微发亮,恰是黑夜与黎明的交接点。 明远楼敲响了卯正的钟声,平州、云州、蒙州三州主考官一同发出开考的信号。 俄顷,文靖安这边看到从玉字门进来一队受卷官以及一队监考官,受卷官对照座位号,开始依次分发文靖安等考生之前上交的答捲纸和草稿纸,监考官则全程监视,不发一语。 文靖安再次领到自己的答捲纸时,发现这上面除了加盖了许多印章之外,还多出了另外一张印有文字的官制纸。 上面印刷的就是本次乡试的全部考题了! 题目是三道四书文(八股),一首试帖诗(五言六韵)。 可以看到题目类型单一,但题量大,要不然也不会需要一天一夜的考试时间,而为了突出层次感,界分考生能力高低,三道四书文的难度从题目上来说就有递进的关系。 第一道是「大题」,也就是正常题目,从四书里边引用原句或者原段作为题目,出题者不作任何更改。 第一道大题是: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这是《孟子》中的原文,出自齐桓晋文之事,一字不改。 这种题目对能够走到乡试这一步的考生来说基本没人会偏题,四书和朱熹的集注都被他们读烂了,以朱熹对这段话的解释为中心思想点写一篇八股文就不会有跑题,决出优劣的关键就在文采、文风上面了。 那么第二、第三道题便从题目上也体现出了难度。 这两道题都是小题,也就是传闻中的截搭题,由易到难,第二道是「有情搭」,第三道是「无情搭」。 第二道题目是: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这两句话都是出自《论语》述而篇,都是孔子说的,但原本并不连在一起。 原文是: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第166页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 …… 可见考官是在同一篇章中将两句不同段落的话搭在了一起,且前后顺序还做了改变。 由于这两句话出自同一篇章同一人之口,只要能背诵《论语》且理解其意义,两句话联繫在一起就能理解它的意思。 孔子说:「我不是天生就什么都知道的,连自己快要老了都不知道。」 那么联合原文就可以有如下理解: 孔子说:「我不是天生就什么都知道的,所以我要抓紧时间发愤忘食地学习,连自己快要老了都不知道」。 第三道无情搭就真的很无情,文靖安看了好半天才弄懂什么意思。 题目是: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辟如行远必自迩。 前半句出自《大学》,后半句出自《中庸》,两本书的句子搭在一起已经超出了一般的截搭范畴,一般的无情搭都是出自同一本书的隔章搭或者同章断句搭,比较容易找到出处,这道题强行将《大学》、《中庸》的句子搭在一起,确实为难考生。 所幸考官心里还算有数,也知道自己这么做很无情,因此在题干里留了一点「情面」,考生只要找到这两句话的出处,然后弄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搭在一起还是有一定关联性的。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在于认识、研究万事万物。比如走远路要从近处开始。 联繫《四书章句集注》对这两句话所在的原文的註解,那么考官的出题意图就显现出来了。 文靖安的理解是我们要学习圣人的学习方法 ,由近到远,从小到大,循序渐进才能达到「致知」的目的。 将这三道题目放在一起看至少可以发现两点意义。 第一,题目由浅入深,有大题,有小题,大题相对简单,小题越来越难。 第二,三道题目都涉及了《论语》、《孟子》、《大学》、《中庸》里边的内容,没有顾此失彼。 三道题目分析完,文靖安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至于文章写成什么样,那就看自己之前下的苦功和这次的临场发挥了。 于是由易入难,先解决第一道大题,铺开草稿纸,研墨提笔,一番思索之后开始动笔。 整个贡院上万人陷入一种绝对的静谧之中,上万考生将总计十几万年的苦读和心血诉诸笔墨,倾洒于字文之间,最终写完的那十来页纸张便决定了上万人的前途,然而谁都知道,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够脱颖而出。 既残酷,又现实。 偏它拥有无穷尽的吸引力,让人前赴后继,乐此不彼。 第95章 乡试 朗朗上口毫无滞塞 第一篇八股文写得颇为顺利,一个时辰后,文靖安将草稿上的初稿默读、删减然后精修,自己再读了两遍,确实朗朗上口、毫无滞塞,检查没有错别字之后,这才用馆阁体将终稿一字一句誊抄到答题纸上。 这一番细心誊抄又花了半个时辰,林林总总算下来,第一道题完成花了三个小时。 这时已经过了巳时(9:00),他将答题卷展开放到桌面左上角,让墨痕自然晾干,他也不耽误时间,喝了口水稍作休整,继续铺开草稿纸,提笔构思第二道题。 第二、第三道难度依次递进,他知道自己的水平不能做到「微言大义」,因此定下的策略是尽量将文章长度拉长以充实内容,当然拉长不是水字数,也是要言之有物的。如此,第二篇八股初稿完成到完整誊抄到答捲纸上,明远楼那边已经是敲响未正(14:00)的钟声了。 他看着答题卷上整齐的馆阁体,许许多多的「之乎者也」,长长松了一口气,顺便舒展舒展筋骨,这才感觉到飢肠辘辘,由于之前太过投入他忘了吃午饭,便从考篮里摸了些糕点、酥饼之类的囫囵吃了。 吃饱喝足,那就轮到最后一道无情搭了。 显而易见这道题有些分水岭的意思,类似文靖安前世考数学、物理时最后一道压轴题。 区别在于前世的压轴题做不出来或者说做不好还有前面的分数可以撑场面,这道无情搭做不好那就有可能被阅卷官直接刷掉了,毫无疑问这是考官区分考生水平最看重的一道题目。 文靖安不敢有丝毫大意,再仔细审阅一遍题目,耐心推敲考官的意图,最终确认文章中心思想为「学习圣人的学习方法 ,由近到远从小到大,循序渐进才能达到『致知』的目的」,与第一次审题时不变,这才开始构思腹稿,在草稿纸上落笔。 最后一篇八股字句斟酌更为慎重仔细,进度自然比之前两篇要慢得多,一番苦心孤诣下来,他才刚将初稿写在草稿纸上,明远楼那边便响起了酉正(18:00)的钟声,这个时间点与众不同,门口那边传来了动静,先是一队监考官走了进来,随后一批差役打扮的人又抬着馒头和咸菜进来了。 考官宣布晚饭时间,在他们的监视下,差役逐一给考生分发馒头和咸菜。 文靖安趁机申请上了个厕所,回来后老规矩没有要馒头和咸菜,而是要了一壶水,倒不是嫌弃馒头、咸菜简陋,他只是担心那些东西自己吃了很有可能会拉肚子…… 文妙安给他准备的吃食足够多,不吃那些馒头咸菜也不至于挨饿,且趁着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他得以正式观察了一下乡试考场的众生相。 第167页 大多数考生到了这时基本已经克服了陌生感,文靖安自己也没有了原先那种对考场未知的忐忑,此时看着考生们相继用饭,反倒觉得考场里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个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兄弟,甚至还在考官的准下点燃了一个小炉灶,咕嘟咕嘟煮起了食物,都有野炊的味道了! 这无疑使得原本肃杀静谧的考场多了几分人情味。 当然了,这绝不意味着考生能有丝毫交谈或者作弊的机会,一切都是在监考官的监视下进行的,若有违规者,监考官不会直接将其驱逐出考场,而是在答捲纸上盖上「私言」、「舞弊」等印章,该考生依然能够在考场里写完答卷,但因为有了印章证明的污点,卷子答得再好也 不管用,阅卷官看都不会看这种卷子,情节轻的三年之后再来,重的这辈子都别想再考了。 文靖安自然不会犯这种错误,只是在吃晚饭稍微观察了一下,权当片刻放松,也算是见识一下古代科举场的真实样貌。 晚饭时间一过,考场很快又陷入了之前死一般的寂静当中。 而因为此时已过黄昏,明远楼那边开始点亮一排排灯笼,考场中甬道两旁、各小门门口也都点了灯笼,但这些灯笼的灯光无法给考生照明,这时考生就要点自己带来的蜡烛了。 文靖安取出从考篮里取出蜡烛——文妙安肯定又是听了二舅妈的唆使,给他准备的不是一般的白蜡烛,而是一种鸭蛋大小的粗圆蜡烛,如果点两根的话,可以当场拜天地那种,喜庆又吉祥! 不用多说,陈崇章那边也是这种待遇。 陈崇章看到这种大红蜡烛语塞了一阵,随即摇摇头笑了笑,他的座位号在「师六十六」,跟文靖安相隔甚远,不过他的答题思路和文靖安却很近,毕竟这些年他和文靖安的求学轨迹如出一辙,他读书资质确实没有文靖安和林宁宴好,但和一般学子比较绝对不差,能跟着文靖安一路走到乡试考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因此这三道题目也难不倒他,在晚饭时间之前,他也已经基本写好了第三道题的初稿,只待增减润色,然后精修一遍就能誊抄到答题卷上了,他的答题速度只比文靖安慢了一些而已。 点了蜡烛之后,他继续全身心投入答题之中。 文靖安这边则是直接把精修过后的初稿誊抄在答题卷上。 抄完之后便只剩最后一道试帖诗,这题目文靖安最喜欢,大概做了文抄公之后他心里有了底气,觉得实在写不出来,他想法设防魔改一首或者摘取一两句千古名句改成合适的韵脚写上去,总不至于太差,当然了,他的前提是能自己写一定自己写,毕竟他的格言是宁做有污点的君子,不做违心的小人,既然是污点,那自然越少越好。 大红蜡烛烧点半截的时候,明远楼那边恰好敲响戌正(20:00)的钟声,不多时,文靖安也终于停笔了。 检查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将新写的字文吹了吹,然后一边检查一边等待墨字完全干透,等到明远楼那边敲响亥初(21:00)的钟声,他才将答题卷收好,初时不觉,这时方知整个考场都是一片明黄的灯光,空气中散着淡淡的「蜡烛味」,而伴着这柔和的灯光,整个考场显得更加阒静。 不知不觉写了一整日,文靖安的确是累了。 如此他就收拾桌面和考篮,为了保险起见,刻意将答题卷和草稿纸收到怀里,贴身保管,然后将考篮放到凳子下,再拆除那张桌子拼凑成小床,吹灭蜡烛,以外衣做枕头,心满意足睡下了。 他睡下的时候,还有上万根蜡烛在燃烧,上万考生在奋笔疾书,贡院千百灯笼彻夜通明,他便借这万千灯火换一夜安眠。 第二天他不是被附近的考生吵醒的,而是贡院大门外响起了一连串的炮声,还有敲锣打鼓的乐曲声。 清晨酉时正,也就是早上六时整,三州考官正式宣布乡试头场结束。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结束是「可以结束但没完全结束」的意思,写完的考生从这一刻开始可以交卷,但没写完的考生也可以不交卷,一直在考场里耗到晚上六时再交,如果过了晚上六时还没交,那就不是强行收卷,而是直接判定不及格。 显然,写完的考生巴不得快点交卷,在这个牢房似的考舍里关了两天两夜,谁不想快些出去? 文靖安正是如此打算,答卷已经写完,他也没什么好更改的了,再耗下去没有意义,不如尽早出去修整精神,准备后面的第二场考试。 乡试的交卷也不是随随便便就交的,他得先找到监考官表明交卷的意图,监考官检查过他的考卷确认没问题,这才带领他走出玉字的小门,往明远楼那边去,一直带到明远楼中的「至公堂」。 到了至公堂,文靖安才第一次得见负责云州乡试的主、副考官,这两位考官和陆公台一般,头戴乌纱,身穿三品孔雀云纹官服,两人分左右坐在一张大桌台之后,两边有许多随同的同考官,还有许多品级相对低一些的各类官员。 文靖安只大概看了一眼,便在监考官的引领下将考卷和答题纸交给了受卷官。 受卷官再次核对检查考卷信息之后,由弥封官当着主、副考官的面将考卷第一页,也就是写着文靖安姓名、籍贯等等信息的那一页对摺,然后用浆煳封边,这才完成交卷仪式,在主、副考官的承认下,门口的胥吏收走了文靖安那块写着「玉九十九」的竹牌,发给他一块写着「准出」的新竹牌,只有得到这张牌子,他才能走出贡院大门。 第168页 故此,他回到座位将考篮取取回来,重新帮人家收拾好「桌子」和「凳子」,在监考官的带领下,往大门方向走去,用准出的竹牌换取了出门的资格。 像他一样贡院刚开门便交卷的考生并不多,他等了好一会,等到七时整,队伍人数足够多的时候,守门的胥吏才第一次放行。 依次走过龙门、仪门和头门,终于离开了贡院,文靖安回头瞧了一眼,重重舒了一口气,真有种坐完牢得到释放的畅快感,要不是距离贡院大门太近,附近有把守的官差,旁边有刚考出来的同僚,他真想放开喉咙大喊一声,也不为什么,就想大喊一声。 不过他还没喊便听得前边有人用正太音喊他:「公子!公子!小哥哥公子!这里、这里——!」 第96章 难题 言笑晏晏如沐春风 文妙安在两个石狮子旁跳着跟他招手,因为那两个石狮子旁就有守卫的官差,她最多就能在哪儿等,否则她肯定跳到头门这边来,而她这么一跳一招唿,与文靖安同行的考生都注意到了她,其中有个大胆的还跟上来 ,问文靖安:「兄台,这是你的书童?」 文靖安点了点头,那考生问道:「卖给我如何?我出三倍价钱!」 文靖安:「……」 文妙安恶狠狠盯着他:「卖你个头!滚!」 作势要打,这居心不良且嗜好不良的考生灰熘熘地跑了。 文靖安打量了文妙安一眼,说道:「你穿这大红大紫的,难怪人家『看上』你。」 文妙安此时穿了一身红衣,窄袖紧摆,丝带束腰,加上他那一束用红绳随意绑了的短马尾,霎时间风靡万千,端的是英姿飒爽,一个神仙般的妙人。 文妙安不知道她这身有多吸引人,只说:「这是二舅妈让我穿的!跟那红蜡烛一个道理,对了,状元糕和粽子你吃了没?」 文靖安道:「开考的时候就吃了。」 文妙安:「那不说了,你肯定糕粽了。」 文靖安:「二舅妈终于找到了你这个传人。」 文妙安 :「我不是啊,我不信这套,不过除了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文靖安顿了顿,笑言:「这样就很好了,谢谢你。」 文妙安抱着双手,假装侧眼看他,假装不悦道:「都是一家人,说这话啥意思?」 文靖安:「哈哈……」 文妙安:「崇章表哥呢?」 文靖安收敛了笑意,回头看了一眼,头门已经再次关闭,也就是说陈崇章并不在第一批出场的考生当中。考题的难度文靖安已经见识过了,陈崇章什么水平他最清楚,那种题目陈崇章不至于写不出来,只是他行文习惯性偏向稳健厚重,正如他的体格和性格,因此斟酌字句自然要多费些时间。 想到这一层,文靖安道:「我们在附近找个地方等他吧,等他出来一起去吃顿好的,这两天在考场里把我们折腾坏了。」 文妙安:「好啊,刚好你跟我说说贡院里边啥样的,我听城里人说贡院里边每次乡试都要扔出来好几具尸体来,或者考完就有好多当场疯了的,是不是真的?」 文靖安:「……我暂时没看见,但愿没有。」 文妙安:「那当然,我们来考试不容易,那别人来也不容易,要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他自己可惜就算了,他家人得多伤心啊。」 文靖安:「推己及人,你心地很好嘛。」 文妙安:「嘿嘿,跟你学的嘛。」 两人边说边找了一处石阶坐下等陈崇章出场,文靖安将头场情况和贡院里边的环境一一说来,从如何进门、接受检查、领竹牌子等等到贡院那一排排牢房似的考舍,两块木板做的「桌椅」……包括试题、他如何答题和最后交卷流程都详细说了一遍,文妙安单手撑着下巴,大眼睛看着他一动不动,听得入迷。 一个说,一个听,等到了辰正(8:00),贡院大门再次打开,两人听闻动静,双双从台阶起身往那对石狮子走过去,这是贡院第二次开门,出场人数比第一次开门时多了好几倍,大几百考生重复文靖安出场的流程一个个从里边出来。 人数太多看不真切,文妙安趁旁人不注意施展身法,右手摁住文靖安肩膀借力,脚下一併发力,身子一轻,竟然直接跳上了一丈多高的石狮子头顶,然后伸手在眉毛上搭了个凉棚,目光投向人群当中搜索陈崇章。 文靖安:「……」 想起当年她拜苏长卿为师,在莲花镇竹林外学剑,学了一身功夫,此时在这里露了一手便也见怪不怪了。 她这么做还真管用,不是她发现了陈崇章,而是陈崇章第一时间看到了她,旋即赶紧从贡院头门那边跑过来。 「等多久了?」 陈崇章提着考篮过来,言笑晏晏如沐春风,看表情便知发挥不差。 文妙安:「没多久——」 说着赶紧翻找他的考篮,陈崇章莫名其妙,问道:「干嘛?」 文靖安解释道:「看你状元糕和粽子吃了没。」 陈崇章恍然大悟,干脆将考篮整个递给文妙安,说道:「你就是多准备一个篮子我也给你吃光了,你不知道贡院里那个馒头跟咸菜,我吃的时候才知道是馊的,但不敢扔啊,怕考官说我浪费粮食,我是废了好大劲才全部咽下去的!靖安你呢?你怎么吃下去的?」 第169页 文靖安:「我没要馒头和咸菜,没吃。」 陈崇章:「……」 文妙安将考篮还给他,问道:「现在好点没?是不是想吐?」 陈崇章苦着脸:「别说了。」 文妙安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行了,这次我给你准备双份的吃食。」 陈崇章感激涕零:「一定要双倍,我是真不想再吃馒头和咸菜了。」 文妙安:「那我们先去吃顿好的,然后你们洗个澡好好休息,后面还有两场呢。」 应该说后天就有一场。 乡试和之前的院试、府试、县试不同,院试考完一场便发一场成绩的榜单,然后再取平均成绩发布最终总榜,府试和县试也是同一个流程,但乡试是接二连三地考,中间不停顿不放榜,连续考完三场之后再直接发总榜。 也就是说,今天八月初十考完第一场,八月十二日清晨六时就开始考第二场,那就意味着文靖安等人在十一日凌晨就又要去排队等候进场了,还不能投机取巧等到十一日白天或者傍晚再去,因为进场是先按照某府某县全部考生排队等候再检查个人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所在的府县,因此每个人都要提前去等,他们只有今天白天加上晚上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不过有了第一场的经验,加上他们今天出场出得早,时间也还充裕,足够他们做新的准备了。 准备无非还是笔墨砚台缺一不可,连续两天的吃食,蜡烛……文靖安另外买了条较厚的小毯子,考舍里那两块木板床实在硬得硌人,用毯子垫一垫必然会好些。陈崇章皮糙肉厚不怕这个,只是重点强调这次一定要带双倍食物进去,再也不吃贡院的馒头和咸菜了。 一番吃喝准备,回到府学住处洗澡换了身新衣服,赶紧强迫自己能睡多久睡多久。 到了晚上再吃一顿大餐,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便干脆拿了考篮出门,提前与申知府带领的一众云州考生汇合。 好不容易熬到子正(0:00),贡院那边发出了进场的信号,他和陈崇章便随云州一众考生缓缓往贡院进发,由于乡试连考三场,没有考完一场淘汰一部分人之说,因此进场的考生仍是上万之数。 这次文靖安运气不太好,一直熬到十一日中午才得以进场,排了十多个小时的队,累且不说,人都是昏昏欲睡了,侧面印证了那句话,科举真是用命考出来的。 这次进场的流程和第一次进场无甚差别,只是领取进场的竹牌变了号数,文靖安上次领到的是「玉字九十九」,这次领到的是「云字十六」。 这也是为了防止作弊,如果考生三场考试都在同一个位置,不用想都是给作弊提供便利。 文靖安拿到竹牌进场,顺利找到云字十六号座位,接下来就是在这里睡一宿,等待明天早上六点的第二场考试。 第一场考三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 第二场简单粗暴,直接考五题五经文! 五道题目全部从《诗》、《书》、《易》、《礼》、《春秋》里面出。 毫无疑问这是整个乡试里边难度最高的一场考试,除了题量增多以外,一个显而易见的难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五经五本书合计起来数十万字,从这数十万字里面挑一句或者一段话做题目,考生有时候甚至想不起来题目出处在哪里。 更不要说五经文也有截搭题了,若是遇到有报復情绪的考官出截搭题,别说闭卷考试,就是给五本经典让考生逐一查找,也很难找到题目的具体出处。 连题目都弄不明白遑论理解考官的出题意图? 因此这一场考试是真的能把人逼疯的! 文靖安为了保持自己的精神健康,答题策略已经和陈崇章商量好了,那就是千万不要一下把五道题目一下看完,而是看一道写一道,要是一下子看了五道题目发现其中有两三道自己都看不懂,那信心不说直接崩溃也必然大受打击。 事实上文靖安正是这么做的。 拿到题目之后,他用一张草稿纸把下方的题目遮住,只看第一道题。 题曰: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看完题目,文靖安大松一口气,这是考官给考生的一道「送分题」。 这道题出自《诗经·小雅》,还是第一篇《鹿鸣》,就是文靖安前世都会背诵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那一篇,题干是《鹿鸣》的结尾句,不管它是什么意思,只要从《鹿鸣》出题那就只有一个主题。 求贤! 曹操的《短歌行》最契合这个主题,升华之后可以牵扯到礼贤下士,天下归心云云。 这对文靖安来说可太好写了,自古以来求贤得贤的例子不胜枚举,有了主题方向和写作材料,文章便是水到渠成。 但他不能大意,后面还有四道题目等着,以第一场的经验来看,这次出题的考官是走「由易到难」的路线,题目难度是依次递增的,且看他后面如何为难人。 第97章 难点 冥思苦想无从下手 第一篇以求贤为主题的八股文写完,文靖安不做停歇,把盖住题目的草稿纸往左拉(不是往下拉,试题是竖版印刷,阅读顺序从右往左),第二道题目便一览无余了。 王曰:「呜唿!嗣孙,今往何监,非德?于民之中,尚明听之哉!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属于五极,咸中有庆。受王嘉师,监于兹祥刑。」 第170页 这道题也是大题,一字不改,直接引用《尚书》中的原文原段。 文靖安习惯性将它译成便于理解的白话文。 王说:「啊!子孙们,从今以后,(治理百姓)监察什么呢?难道不是行德吗?对于老百姓案情的判决,要明察!治理老百姓要运用刑罚,使百姓之间无数的诉讼合于五刑,让案件都能得到公正适当的处理,这样国家就有福庆。你们接过我的王位,治理我的百姓,可要明察这种『祥瑞的刑罚』啊!」 如果说第一道题是关于「求贤」的话,那第二道题无疑就是关于「刑罚」了,且还涉及到了道德方面。想完全理解这道题目,要回归到原文中进行上下文联繫。 题目出自《尚书·周书·吕刑》,记述的是周穆王下令命吕侯制定刑法时所说的话。 题干中的五刑不是确定的刑罚数目,而是指劓、刖、椓、黥等刑罚。 大意是周穆王跟他的诸侯、大臣以及他的子孙们详细讲述刑罚的由来、使用等等内容,告诫他的诸侯王、大臣、子孙在治理国家的时候要把「五刑」变成「祥刑」,也就是让刑法成为积极的统治工具。 除了刑法之外,周穆王最后还提到了「德」这个字,这里边就涉及到了古代的经典命题——德治还是法治? 根据儒家理论那一套必然是德治大于法治的,大盛朝俨然也不能脱离这个圣人之道,关键在于,文靖安怎么觉得这道题目如此熟悉? 他以前是不是做过类似的题目? 的确是做过。 当年他从杏陌村私塾到青莲书院入学时,李碧存曾经拿当年县试的题目考他,其中那道四书文就涉及德治和法治问题,题目只有「道之以德」四个字,主要是说用道德要求治理百姓比用刑罚(政令)来治理百姓要好,然后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说:「德治为主,法治为辅。」 当然,现在摆在文靖安面前的这道题目可比当年那道县试的四书文难多了,这也正是这道题目的难点所在。 这道题已经不能单纯论述「德治为主,法治为辅」这个论点了,而是要在这个论点的基础上着重说明如何用法治治理国家,这已经上升到如何治国理政的理论高度,不可谓不难。 不过既然已经釐清了题目,自己又答过相似的题目,上一世文靖安或许束手无策,这一世的文靖安却是对答如流,横竖不会辜负他□□年的苦读。 有了这番理解和把握,组织好歷代贤君名臣对待刑法的态度和方法,这篇八股写起来不说行云流水,至少也没滞塞,只是多花了些时间,写完这一篇之后,他将答卷展开晾干墨水,正欲喝水休息,听得明远楼那边敲响了末时(13:00)钟声。 这就说写完两篇文章都已经过去了7个小时,虽说这一场考试也是明天早晨六时「开始结束」,可以一直拖到傍晚六时才正式结束交卷,但想到后面还有三道更难的题目,文靖安也是不敢耽搁,早写完早好。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乡试考场便有这么一条规矩。 第二场五道五经文,考官分别是从《诗》、《书》、《易》、《礼》、《春秋》里面出的题目,比如文靖安遇到的第一题出自《诗经》,第二题出自《尚书》,那么依次类推,第三、第四…… 还真是出自《易经》和《礼记》! 其中《易经》考的是:「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 《礼记》考的是:「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 前一道的主题可以总结为「宽恕」,后一道主题较为明显,考的是「孝道」。 宽恕就是君子要心胸广阔,不在小事上斤斤计较,比如廉颇蔺相如之间的那一出《将相和》就是典型;孝道就更好写了,卧冰求鲤、黄香温席……一共有二十四孝,不愁没材料。当然最后一定要归结为当今圣上就很孝,是以孝治国的典范,搞得我平时有事没事就想孝一孝,这都是圣上带的头,圣上是我君父,我要以孝道侍奉君父。 文靖安一道题一道题看下来,有点像是开盲盒,开出一道自己能理解的题目就当是中奖,不过不到最后一题正式揭晓,心里那块石头始终不能落地。 但这块石头今天肯定是不能落地了,他写完第三道题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贡院照旧发馒头咸菜他照旧没要,也没心情去观察考场众生相了,匆匆吃完文妙安给他准备的吃食,用净水洗了手顺便洗把脸让自己提足精神,接着开始写第四道题。 不得不说,第二场的题量比第一场大太多了。 入夜之后他点了文妙安准备的那种大红粗蜡烛,第一场的时候他只点了半根蜡烛便将最后一道试帖诗完成,随后吹灭蜡烛安心入睡,静等第二日贡院开门,这次非但第一根蜡烛烧完,第二根点完也仅仅是将第四道题的答案誊抄到答捲纸上而已。 他本想开个夜班,不惜写个通宵也要把第五道题一併给解决了,岂料伸手往考篮里面摸索半天,发现蜡烛都已经被他用完了。 文靖安:「……」 倒不怪文妙安疏漏 ,她昨天准备考篮的时候,发现第一场文靖安只用了半根蜡烛,这次便只放了两根。 不过这样反而好,文靖安不得已停了笔,这才发现自己腰酸背痛,特别是握笔的右手,由于保持了一天的写作姿势,此时一停下来,手像是凝固般又酸又累,手腕处还隐隐作痛,从早上六时一直写到入了黑,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至少也超过了十二个小时。 第171页 休息一晚,养足精神再写必然有更好的效果。 如此,他趁着还剩最后一段烛光,收拾好桌面和考篮,依旧是将答题卷和草稿纸贴身收藏,随后拼凑出一张木板床,取出那张事先准备好的小毯充作床垫,脱了外衣摺叠起来当枕头,也不管现在是什么时辰,倒头便睡。 到了第二日清晨,照旧是早上六时贡院那边发出可以交卷的信号,全部的考官照例成队从小门进来接受考生交卷,不过今天和第一场的那天却是不同了。 第一场刚一宣布结束便有考生交卷,人数虽然不多,但也有百来之数,文靖安就在其中,今天考官们转了好几圈也是无人交卷,考官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们也知道五道五经文题量大,便象徵性走了一番,仍是没有动静,他们便自行离开考舍,到明远楼那边復命去了。 文靖安也不能第一时间交卷了,简单吃了两口东西之后,铺陈纸笔,继续答题。 最后一道题果然出自《春秋》。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道题不是截搭,也是引述《春秋》原文,但这道题的难度绝对是文靖安遇到的最难的考题。 题曰:「十有三年春,晋侯使郄锜来乞师。」 就这一句话,没有任何提示。 即便翻译成白话文也是:(鲁成公)十三年春季,晋厉公派遣郄犫来鲁国请求援兵。 从题干表面来看,考生只能得到一句陈述句,除了写鲁成公十三年春季发生的这件事,考生不能得出任何信息,严格来说,这题目都不能算是考题,至少表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 文靖安一时间也是一头雾水,一般来说,无论四书文还是五经文都带着议论文的属性,因为八股文本身就是为了表达观点所用(虽然不是自己的观点而是圣人的观点),现在考题是一句陈述句,难道要改写记叙文?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文靖安写了这么多年八股文,就没有跟记叙文沾边过,况且这是朝廷乡试,云州考官再独掌大权也不敢「敢为天下先」破坏科举场多年形成的规矩 ,要是被考生联名上书弹劾他们乱出题,事情闹到京城去,考官被杀头的先例不是没有。 那如果不是记叙文又能是什么呢? 文靖安看着这道题目进入冥思苦想的模式,可良久始终不能参透出题者的意图。 幸运的是他以前做过从《春秋》出题的八股文,还是有一点解题思路的。 《春秋》来源于鲁国的史官纪录,史官们将当时各国的大事件,以鲁国国君在位的年号排序,按照年月日的时间进程纪录下来,是一部「编年体」史书,后来经过孔子亲自修订整理正式成书,因此《春秋》也叫《孔氏春秋》,是儒家经典之一。 看过这部经典的人都知道,光看《春秋》原文就是一些事件的记叙,比如某国打了败仗,某国君薨了,某国与某国结盟等等,完全没有任何议论成分。 但考生一定要照着议论文方向去写,这是毫无疑问的,可议论什么呢? 回到考试最开始来分析。 第一道题考的是「求贤」。 第二道题是「刑罚」。 第三道题是「宽恕」。 第四道题是「孝道」。 由此推测,第五道题也应该是有一个主题。 现在的难点就变成了如何从题目揪出这个主题。 第98章 解题 豁然开朗所向披靡 那么文靖安就要开始着手寻找这个主题。 《春秋》这本书,抛开它记载史料的价值,单从语言、文采和情韵等方面来说,它跟《史记》、《汉书》等史书相比是有差距的,它就是单纯的事件记述,语言平淡,缺失旨趣,可为什么它能成为儒家经典?科举考试里边也唯独将它作为考试教材? 第一个原因当然跟孔子亲手编订有直接关系,尊师重道,儒家正统嘛。 但另外的原因也不可忽略。 《春秋》自成书以后至今,它不是单独作为一本书存在的,而是形成了一个系统,歷史上有许多对《春秋》做注释的经典,其中左氏、公羊和谷梁三家最为着名,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春秋左氏传》、《春秋公羊传》和《春秋谷梁传》。 这三本书都对《春秋》加以注释,就好像朱熹为了注释四书所写的《四书章句集注》一样。 那么文靖安从题目原句中找不到突破口,能不能从原文的注释中寻找主题? 至少从目前来看,这是唯一的突破口。 对于题目「十有三年春,晋侯使郄锜来乞师」这句话,春秋分别如何解释? 《公羊传》没有注释。 《谷梁传》简单注释:乞,重辞也。古之人重师,故以乞言之也。 《左氏传》详细注释。 十三年春,晋侯使郄锜来乞师,将事不敬。孟献子曰:「郄氏其亡乎!礼,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郄子无基。且先君之嗣卿也,受命以求师,将社稷是卫,而惰,弃君命也。不亡何为?」 可以看到,《左氏传》将《春秋》原本一句简单的话做了大量的补充,将「鲁成公十三年春季,晋厉公派遣郄犫(xi chou)来鲁国请求援兵」,拓展成了一个含有警示意义的大段落。 译成白话文如下: 十三年春季,晋厉公派遣郄犫来鲁国请求援兵,(郄犫)处理事情态度傲慢。孟献子说:「郄氏恐怕要灭亡了吧!礼仪,是身体的躯干;恭敬,是身体的基础。郄子却没有基础。而且作为先君的嗣卿,接受命令而来请求出兵,想保卫国家,但却怠惰,这是不顾国君的命令,不灭亡还做什么?」 第172页 无论是分开来看还是综合来看,题目这句话肯定以《左氏》的注释为着重点。 到了这一步,考官的意图瞬间显山露水。 他不是要考题目本身,而是考题目背后的注释,也就是「礼仪」两个字! 郄犫失了礼仪就失去了做人的根本,导致他借兵失败辜负国君,他距离死亡不远了。 典型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靖安在青莲书院和永宁县学学《春秋》的时候,李碧存和宋教谕都是会涉及到「三传」的,他们讲解春秋的依据就来自三传,问题是无论是李碧存还是宋教谕,他们对三传的关注度远远不及《四书章句集注》,那么多经典要背诵熟读,学生也难以面面俱到,由此可见科举考究内容极其庞大繁杂,这正是它的难处之一。 幸运的是,文靖安想到了这一层! 得益于歷年的真题训练,他是接触过这种题目的,他想到了从《春秋》的注释入手。 不过他并非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对于《春秋》也只是熟读而已,不像四书能完全背诵,五经他和林宁宴等人都是注重理解,要是引申到关于《春秋》的注释,他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他隐隐记得《左传》在题目这句话背后延伸了一个大段落,至于具体说的是什么,他一时间确实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个叫做郄犫的好像要死了。 为什么要死了? 文靖安百思难解,进入了瓶颈状态,就像前世做数学题,一个关键公式死活想不起来。 公式想不起来只是丢一道题目的分数,这里想不起来可就全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文章难写无主之题,这让他里生出一股焦躁,偏偏此时明远楼那边又敲响了辰正的钟声,这都已经八点了! 伴随着钟声敲响,贡院大门再次打开,第一次开门时无人出场,这时就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陆续离场了,虽然明知道可以拖到晚上六点交卷,但看到别人交卷,这无疑增加了文靖安心里的急躁。 然而他也只能焦躁,这次乡试本来就是带着点勉强来考的,如果多给他三年时间在府学读书,注释之类的必然会更加娴熟,也就不至于陷入今天这种境地了。 但问题是,写不出来就得又等三年,写得出来就有机会直接去京城。 他向来不喜欢等,更不想走回头路。 他放下笔,看着同一排考舍的五个考生随着监考官到明远楼那边交卷。 那些考生从明远楼那边回来,各自收拾考篮正式离开考试。 考场重新回归死一般的安静。 文靖安始终没有拿起笔,他静坐了一刻钟,最后用水洗手洗脸,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现在是八点,再想四个小时,到十二点把前四个小时的推测综合起来,选取一个最靠谱的主题写。 如此,他重新拿起笔,取一张新的草稿纸,写下之前从题目中推导出来的唯一一条线索。 郄犫好像要死了。 这人替晋国国君到鲁国借兵,为什么落得要死的下场? 那肯定是借兵失败了。 为什么借兵失败? 这个原因就有很多了,文靖安全部归结为两个,一个是内因,一个外因。 内因比较简单,就是郄犫本人的问题。 外因相对复杂,比如敌国为难、鲁国君臣反对、两国歷史遗留问题等等。 外因比较復先不管,直接从内因着手分析,假如借兵失败是郄犫自己的问题,那他因为什么犯了致命的失误? 古人和今人一样有无数种作死方法,这很难确定,但文靖安想到既然是儒家这一套,那么总体离不开「仁义礼智信」这几样,董仲舒将这五种品德称为「五常」。事实上后世儒家弟子选择左丘、公羊和谷梁作为注释《春秋》的三本权威,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三传部分体现了儒家要求的「仁义礼智信」这五常主题。 那么郄犫之死大概率就是他犯了儒家这五常忌讳,要么他不讲仁义,要么失礼失智失信。 想到这点,文靖安福至心灵,感觉自己跟答案已经很近了! 他现在就算是写五张纸条抓阄,也有五分之一蒙对的机会,笔答题变成了选择题! 但还不够,还要深入分析。 首先排除仁义,兵者国之大事,晋国派人出去借兵求援,关系自家生死存亡,国君和朝臣肯定不会派个不仁不义的东西出去,而且在晋国这边来看,派出去借兵的大臣脑子也要灵光,智商这方面要过得去,弱智别想来了,孟子说「是非之心,智也」,辨别是非是需要智慧的。 那就只剩下礼和信。 诚信这个主题相当具备吸引力,文靖安都蠢蠢欲动了,可又想到,郄犫如果是因为失信而死,那也应该是在借到兵马之后因为拒绝实现承诺被杀了,现在他没借到兵,而且晋国既然都知道不派不仁不义的东西出去了,那也不应该派一个失信之人去借兵,这人名声一定要好才能得到鲁国君臣认可。 如此,只剩下失礼这一项。 文靖安读过史书,春秋时晋国是大国,鲁国是小国,大国向小国借兵就像有钱人向穷人借钱,一般来说,我们(穷人)跟别人借钱都是好声好气甚至低三下四的,关键时刻认孙子也行,但晋国这种大国不同,就算是借钱,他派出去的使臣也要高人一等保持所谓的体面。 第173页 文靖安脑补那个郄犫到了鲁国朝堂应该是这么说的:「你们借不借?不借就弄你!」 在孔子的眼里,春秋礼崩乐坏,他作为鲁国人,于公于私都看不起郄犫这类自以为是不讲礼数之流,左丘明是孔子的知音,他写《左传》注释孔子的《春秋》,两人一定心意相通。 故此,郄犫的灭亡是因为他这人太狂了,自恃大国之臣而不讲礼节! 想到这一层,文靖安豁然开朗,有种冲出迷障的惊喜,这一刻,仿佛他与考官也成了知音! 关键是想到礼节这一层之后,他陡然记起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 将事不敬! 十三年春,晋侯使郄锜来乞师——将事不敬! 左丘明后面的注释他背不出来,但「不敬」这两个字已然足够,直接印证了他前面全部的猜想! 至此,他正式把第五道题的主题定为「礼仪」二字! 如获至宝,他把礼仪两个字圈出来,压住内心激动,将剩下的空白草稿纸都取出来,忠孝仁义礼智信是他和陈崇章、林宁宴等人的必练题,他也不用打腹稿,直接动笔。 被堵住太久的地方一旦通畅了,那就有种所向披靡的畅快感。 他原本想到的是中午十二时开始选题动笔,如今到了中午十二时,他已经把最后一篇的答案全部誊抄到了答题卷上,不过写到这时他早已经冷静下来了,放下笔,回过头,将全部五篇文章都仔细检查一遍。 到了下午一时,明远楼那边钟声再次响起,监考官如期进入考舍接受考生交卷。 这一次,文靖安带着考卷和草稿纸跟了上去。 第99章 完成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交卷也是原先的那套流程,受卷官核对、弥封官煳名、书吏发放「准出」竹牌。 文靖安回到考舍收拾东西,路上特意瞧了一眼,发现其他考舍基本都坐着人,这个点能交卷的考生仍是比较少的,那就意味着很多考生都被难住了。 文靖安自己是轻松了,但他心里还是没有完全放松,他在想陈崇章的情况。 出于对陈崇章的了解,第一场文靖安知道陈崇章没问题,这一场可就难说了。 不过这里是考场,他多想也没用,只求陈崇章能顺利渡过这一关,他迅速收拾好了考篮,从甬道走到主干道,往大门方向走去,和前面已经交卷的考生一起排队等候贡院开门。 贡院上午是两个小时开一次门,过了中午十二时之后就变成了半个时辰开一次门,文靖安也不用多等,下午一点贡院大门再次打开,在考官的监视下,胥吏维持秩序,将考生一个个放离考场。 文靖安出了大门,果然看见文妙安在老地方等他,这次文妙安就没有站在石狮子上打招唿了,而是背靠石狮子蹲在地上,一边数蚂蚁一边百无聊赖地等,文靖安走近时她才有所警觉,抬起头看见是文靖安,瞬间喜笑颜开,跳起来说道:「小哥哥,你出来啦。」 文靖安:「嗯,这次的题目不一样,多花了些时间。」 文妙安:「我就知道!第一次开门的时候根本没人出来,后面几次开门也没几个人。」 文靖安:「你一大早就来了?那你等很久了,饿么?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 文妙安:「我不饿,你要吃吗?我陪你去。」 文靖安笑了笑:「我也不饿——」 指了指上次他们坐等陈崇章出场的那个石阶,继续说道:「我们到哪儿坐着等吧,等崇章出来再说。」 文妙安点了点头,坐下时小心翼翼问道:「这次真的很难吗?」 文靖安:「这次一共考五道题,都是五经文,一道比一道难,最后一道题……」 他将题目和自己的解题思路详细说了一遍,文妙安读过四书五经,算是半个圈内人,听文靖安说罢,感慨道:「原来是这样啊!那考官可真会为难人!还好小哥哥你够聪明,你说万一要是没看过《春秋》注释,那不直接完了吗?」 文靖安:「所以科举既讲实力也讲运气,如果有人刚好看过《左传》那一段又明确记得内容,最后一道难题也就不难了。」 文妙安:「那崇章表哥一定也能想到答案的吧?」 这个文靖安没法确定便不给答案,只说:「他应该快出来了,我们再等等。」 文妙安知道他的意思,也就不多问下去,把话题扯开,继续边聊边等。 这次等得相对久了一些,贡院再次开门时仍没有陈崇章的影子,一直等到下午三时,出来的考生一下子增多,看样子不会少于上千之数,文靖安两人往人群中看去,还不待他们仔细搜索,陈崇章便从里边冲出来,远远地跟他们招手示意。 他跑到文靖安和文妙安面前,气喘吁吁,不说二话,直接问文靖安:「最后一道考的是不是礼?不考题目本身,考的是《左传》里的注释?」 文靖安笑道:「我是这么想的。」 陈崇章重重拍了一下手掌,欣喜道:「我就知道!我压中了!」 说罢又重重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继续说道:「我原本一头雾水,好不容易想到从注释入手,但又死活想不起来注释写的是什么,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想,看别人不断交卷我不断发慌,想着要是到了未时(13:00)我还没起色,那就抓阄随便写一篇上去,死马当作活马医。」 第174页 文妙安:「那后来你是怎么想到的呢?」 陈崇章:「我也不知道,就是一激灵!忽然想起夫子教导的『仁义礼智信』,忽然又想起《左传》的注释里好像提到了礼,那还等什么?直接写呗!」 文靖安:「……」 看来陈崇章是感知型选手,他自己则是推导型选手,一个靠的是感性的灵光乍现,一个靠的是理性的缜密思维,但无论哪一种,前提都是他们必须熟读《春秋》,且都看过注释,没有这一番苦功夫,什么感知和推导都是无从谈起。 当然,为了保险起见,避免他们两个人都是错的,他们还是找了家书肆翻阅《左氏春秋》仔细对照,结果证明他们解读正确。 有了这番印证,两人便像是吃了定心丸。 但还是不能放轻松,由于他们今天出场太晚,此时已是十三日下午,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做新一轮的准备,因为当天晚上,也就是十四日的凌晨就又是第三场的进场时间了! 在城里找了家酒肆吃了顿好的之后,就近购买最后一场需要使用的物品,等他们回到府学住处,一番洗漱,天早已经黑了,两人都不耽误时间,早早睡下,这一觉还真睡着了,或许第二场考试消耗精力太大,他俩都没听见贡院那边响起的炮声,还是文妙安来叫醒的他们。 乡试第三场,也就是最后一场了。 老规矩十四日进场,十五日早晨六时正式开考,十六日傍晚六时正式结束考试。 但最后一场和之前两场又有一点不同,之前两场考试是不能够提前交卷的,交了也不能离开考场,必须等到贡院规定的开门时间,最后一场则没有这个要求,考生十五日便能提前交卷离开。 原因很快就知道了。 文靖安和陈崇章照旧进场,十四日白天在考场里等候一天一夜,十五日早晨六时正式拿到考卷。 文靖安仔细看了一遍,考卷上果然只有一道题目。 乡试最后一场,只考一道题。 第一场三篇四书文,一首试帖诗。 第二场五篇五经文。 第三场一篇策论。 要不之前怎么说乡试最难的是第一第二场?相对第一、第二场,第三场的确是轻松多了。 策论题只有一个要求,大于三百字,少于两千字。 题曰:剑州仍受西海蛮夷滋扰,为海贸计,剿灭招抚优劣论。 又是涉及剑州海贸的题目! 看来剑州海贸仍是大盛君臣重点关注的话题,将之反应到科举上来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这次的策论与文靖安在院试时考的策论就不同了,院试时的策论是要考生表明对海贸的态度,论述海贸对大盛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相反。 这次的策论题是升级版本,从「为海贸计」可以看出考官已经天然站在了支持海贸这一边,他不要考生论述海贸的好坏,而是要考生为海贸顺利推行下去出谋划策! 当然了,即便是出谋划策也是要讲政治立场的。 剿灭和招抚本身就是一对反义词,就是两种态度,抖机灵的当然还可以提出第三、第四种态度,比如剿灭为主,招抚为辅;又或者招抚为主,剿灭为辅,理论上来说只要言之有物,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独到见解就行。 实际上还是要回到那个老生常谈的旧命题,考生最佳的态度一定是跟主考官一致的那个! 不然考生揣度考官政治倾向和文章口味干嘛? 不然林宁宴早早给文靖安和陈崇章写信意义何在? 对于文靖安来说,他自己真实的态度一定是支持剿灭的,非但剿灭,还要「赶尽杀绝」,那些侵扰剑州的海盗无异于明时的倭寇,这些人的存在没有任何正义的理由,若非雷霆手段,他们不会慑服于天威,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疥癣之疾要是清理不干净,那是要成肘腋之患的! 可林宁宴跟他们透露,云州乡试这两位主、副考官是典型的中间派! 这两人认为剿灭和招抚应当举头并进,没有侧重,用招抚的海寇对付不愿服从的那一批,以贼制贼,他们的理由是这样可以最大限度节约朝廷的财力、兵力,正符合治国之道。 文靖安不知道那怎么就符合治国之道,但他不跟这两位考官置气,笔下随他们,心里信自己,有朝一日自己能做主了,也不跟这些腐儒做甚口舌之争,直接剿了灭了! 有了确定的方向,策论写起来就容易得多,在符合考官的答题意向下,这篇策论能拿什么分数就由他自己之前的付出和此时的临场发挥决定了。 提笔、草稿、誊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完成,才过中午十一时,他的策论已经写完。 这就是为什么乡试最后一场可以提前交卷的原因,大多数考生一个上午就写完了考卷,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熬下去,考生熬过了,考官也熬够了。 再说了,这个十五日可是八月十五,今天是中秋节! 乡试歷年有考生中秋提前交卷的规矩,连续七八天的高压考试,这一天的确需要释放和宣洩,安庆城里也会举办中秋灯会之类的活动,有的酒肆甚至还会给应考考生一定的优惠,如果某位考生被特别看好,酒肆掌柜还会主动奉送酒水,不过考生相应要给人家留一副墨宝或者写一块匾额就是了。 第100章 中秋 纵情声色尽情玩乐 第175页 文靖安没想那么多,他将策论检查一遍,确认无虞,遂跟监考官示意交卷,监考官会意,领着他到明远楼那边走交卷流程。 如此,从八月初七到八月十五,八天时间,三场考试;三篇四书文,五篇五经文,一篇策论,一首试帖诗便算全部完成,文靖安这个乡试也就正式宣告结束。 从明远楼那边回来,回到考舍里收拾笔墨等物什,说来奇怪,原先觉得这牢房般令人极度压抑的考舍,此时反倒有些捨不得了,就好像一直想走,毕业之后又捨不得离开学校。 不过这也仅仅是一时之间的感触而已,文靖安将考舍清理干净,整理回原样,便提着他的考篮往贡院大门去了。 这一次贡院大门已不是开一次关一次,而是直接敞开着,不过门口两边多了两队官差把守,只准出不准进,文靖安交了「准出」竹牌顺利离场,走出贡院大门那一刻,心里难免有些感慨,回头望了一眼,成败便自由天定了。 他是个无神论者,此时也希望老天保佑。 出得大门,这回文妙安没在等他,周围也基本无人等候考生出场,因为按规矩明天早上才是出场时间,这使得贡院前面偌大的广场空落落的,与之前万人涌动的场面极具对比性,文靖安长长舒了一口气,不知该开心还是该伤感。 到了这一刻,自己反而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找了原本那个老地方,放下考篮寻了个干净的石阶坐下,正对着贡院大门等候陈崇章出来。 一开始贡院里边是稀稀落落偶尔有三俩考生出场,过了中午十二时,出来的考生越来越多,有一些云州考生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唿,这些考生都知道他是今年云州的院试案首且连中小三元,给予他高度的尊重,尊称他一声「靖安学兄」,文靖安甚至发现有一位两鬓灰白的老伯也叫他「靖安学兄」,当真让他受宠若惊。 寒暄过后,这些云州「学弟」自然是向他「请教学问」了,但眼下说什么请教学问都是假的,其实就是找他对答案! 文靖安一时语塞,看来考试后之后对答案是一项悠久的歷史传统。 既然别人虚心请教,他自然是若又所问必有所答,但他也得注意分寸,比如之前那个两鬓灰白的老伯学弟上来询问,他就要说得模稜两可,不能明确表态,捡人家爱听的说,否则刚考完便让人家知道文章离题,一下断绝人家中举的希望,那对答案是有可能对出人命的。 所幸他被包围没多久,陈崇章很快从贡院里边出来,文靖安给他使了个颜色,他硬挤开人群,找了个藉口将文靖安拉走了。 两人远离之后,文靖安才问:「怎么样?考得没问题吧?」 陈崇章:「我是按照考官的口味来写的,宁宴说的嘛,中间派。」 文靖安点了点头:「那就好,后面就等结果了。」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安庆城的大街上,中秋日街上异常热闹涌动,陈崇章看着人群,缓缓舒了了口气,说道:「考的时候想快点考完,现在考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文靖安:「回去找安安一起准备过中秋,我听说安庆城有中秋灯会,我们乡下人见见世面。」 陈崇章:「这个好!」 随即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我们得先买点月饼送人,许司业、申知府还有府学里那些管事什么的,人家帮了我们,好歹得表示表示心意。」 他自小在陈家长大,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耳濡目染,逢年过节给人送礼这种事见得多自然也就记得,文靖安与他核算好送礼的人数,找了家好的卖月饼的糕点铺子。 古人的月饼没有文靖安前世所见的那么多胡里花哨的种类,不过以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芝麻仁为主料制作的甜月饼已经出现了,当然也有以肉馅、猪油为主料的咸月饼。 便宜一些的月饼直接用油纸包装,贵的则用专门的木盒盛放。 文靖安挑了几盒贵的,陈崇章忍不住在那边先吃了一个,不忘掰一半分给文靖安,鼓着嘴说道:「大城市就是不一样,月饼都比我们那边做得好吃。」 文靖安接过咬了一口,以前他在永宁县过中秋也吃过月饼,不过那种月饼的口味可想而知,但到了安庆城这里,不说比他前世吃过的月饼要好,起码可以说不落下风了,这就证明越往大盛朝中心地带走,不仅风物越来越繁盛,食物也越来越好吃,这难免让他想快些到京城去看一看。 他和陈崇章将月饼装考篮里,各自提着出门,回到府学的住处没看见文妙安,丫头肯定出去玩了,他们便将考篮放下,取出月饼,一盒盒给人送去。 月饼送的不是本身,而是背后那份心意,他们将送礼流程走完,天色已近黄昏,回到住处,文妙安也从外边回来了,看见他俩,颇为惊喜道:「你们这么快就出来了?不是要等到明天早上吗?」 文靖安:「最后一场只考一题策论。」 文妙安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那太好了,这个中秋节我不用自己过了!」 文靖安:「你想怎么过?」 文妙安:「看花灯啊!我都打听好了……哎!坏了——!」 她忽然惊醒,继续说道:「我得赶紧去花灯街那边找一家酒肆订位子,我以为你们明天才出来,我自己开一桌又没意思,就没提前订位子。」 第176页 文靖安:「那你去吧,我们正好洗个澡。」 文妙安:「得咧公子!」 说完一熘烟跑了出去,平州这边的中秋习俗和云州差不多,到了晚上等月亮露脸,各家各户在供桌摆上月饼、瓜果等祭品,大人带着小孩祭拜过月亮之后便能分食月饼了,但月饼对一般人家来讲是奢侈品,不能一人独吃一个,那怎么办呢? 古人聪明,把一个月饼切成大、中、小三块,然后让家里的小孩玩一个叫做「卜状元」的游戏,就是掷骰子,点数最大的那个叫做 「状元」可以吃最大的一块,其次为榜眼,最小是探花。 文靖安和文妙安以前在天河村跟家里的兄弟姐妹玩过这个游戏,现在他们自然不缺钱了,想吃多少吃多少,不过怀念往昔,他们还是在酒楼上切了一个,让伙计找来骰子,边玩边等灯会开始。 他们让文妙安先掷,文妙安投了五点是「状元」,陈崇章投了三点是「榜眼」,文靖安投了一点是「探花」。 文妙安挑最大的那块咬了一口,说道:「嗯!这的月饼比我们云州的好吃,咸香咸香的。」 陈崇章:「是吧?还好宁宴不在这。」 文妙安:「为啥?」 陈崇章:「那傢伙一定要吃甜月饼,还是五仁的。」 文靖安:「……」 文妙安:「就像他一定要吃甜豆花一样?」 陈崇章:「对。」 文妙安一派桌子:「给他惯的!」 又问文靖安:「小哥哥你说为啥啊?怎么会有人喜欢吃五仁的甜月饼?咸肉月饼不香吗?五仁月饼能吃吗?」 文靖安:「……宁宴不是云州人,他们浙州近海不缺盐,所以反而喜欢糖,偏爱甜口,同一个道理,我们云州自古缺盐,所以偏爱咸口,具体我也说不准,大概是这个原因,但不是绝对的,得看个人。」 文妙安似懂非懂,摆手道:「算了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反正打死不吃五仁!」 文靖安:「……」 此时月上中天,城里的百姓在家中吃过晚饭拜过月亮,大人带着小孩纷纷出门,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灯会在晚上八时正式开始,安庆城的传统是一支盛大的游行队伍自南城门口那边进来,有人带着面具,有人穿着异服,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不一样的灯笼,有人奏乐,有人舞蹈。 他们接受人群围观,而围观的人也不仅仅只是围观,他们会提前购买一种叫做「月光纸」的特殊纸张,等游行队伍过来时便在道路两边点燃,月光纸烧起来会出发不同颜色的光亮,将整座城照得五彩斑斓,人们沐浴在光芒中,犹如置身梦幻。 烧过月光纸,等游行队伍过去,人们就开始放孔明灯或者河灯了。 文妙安看了心有所动,让小二帮忙买了一个孔明灯回来,她说:「放灯可以许愿,就许你们乡试高中好了,两位举人老爷搭把手?」 她让文靖安和陈崇章两位举人老爷帮忙点灯,自己跟即将放飞的孔明灯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大概率是二舅妈教她的咒语。 放完灯她又拉着文靖安和陈崇章下楼,跟在游行队伍后边,一个个看那些带着面具、穿着奇装异服的游神般的人。 热闹到了深夜才散去,经过这一番五光十色的消遣玩乐,文靖安都差点不敢相信自己今天早上还在考场里奋笔疾书,可不是?城里热闹如斯,贡院那边却是一片死寂,乡试要到明日傍晚才正式结束! 两相对比,不免有种诡秘的氛围感。 压力都在这一夜宣洩,纵情声色,尽情玩乐,这一夜过后,他们就要等待乡试的发榜了。 第101章 旅途 千山阅尽终有尽处 乡试发榜关系重大、流程复杂,十六日晚正式结束乡试之后,朝廷钦派的正、副考官开始着手主持改卷工作,这里边要动用至少数百人的庞大队伍,除了阅卷官还有誊录官、对读官以及各种打下手的杂官,其中誊录官人数最多,任务也最重。 因为考卷有了弥封官的煳名还不够,这些煳名的考卷不能直接送到阅卷官手里,中间还需要过一道流程,就是由誊录官把考卷重新抄一遍,阅卷官只能看到誊录官抄录的副本,而无法直接看到考生的正卷。 平州、云州和蒙州三州合计上万考生,每个考生参加三场考试便有三份卷子,那一共就有至少九万份卷子,要将这些卷子一字不漏原样抄下来,可想而知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 按照往年的规矩,乡试发榜一般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最快也要到九月上旬。 因此乡试完成之后,各州考生最多在安庆城游玩几日,随后在各州府学官的组织下返回家乡。 文靖安同样收到了消息,申知府派人过来询问他们是否需要随同北昌府的队伍一起返回云州,并说官府会提供驿马和渡船,且有专门的官差陪同护送。 回去还是留下,这对文靖安来说是一个问题。 他和陈崇章、文妙安商量之后决定择日出发,不过不是回云州而是直接去京城。 他们是打算这样的,如果这次乡试通过,直接去京城就可以提前备考明年三月的会试,如果乡试没通过,直接去京城就当拜访林宁宴,顺便见识一番大盛帝京的繁华。 但问题在于第一个如果,如果他们乡试通过了,那是要在云州参加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的,通过乡试的新举人要集合拜见两位主、副考官,即便这两位考官和他们八辈子打不着一竿子,新举人也要跟考官行弟子之礼,然后参加「鹿鸣宴」,再到文庙祭拜孔子,面向帝京感谢天子等等。 第177页 之后才能拿到考官签发的乡试结单,举人赏银,专用衣帽之类,考官和本州学政核对新举人身份信息,制成名录送往京城,由礼部登记入册,有了这一系列的流程操作,举人的身份才正式生效,才可以拿着官方的证明文件到京城参加会试。 那么文靖安提前出发的话,这些仪式他参加不了,也就拿不到乡试结单,去了京城没法提交身份证明,也就不能参加会试了。 他和陈崇章带着这个难题去找申知府,申知府一开始也颇感为难,不过出于对文靖安的好感以及他知道云州学政陆公台对文靖安也有好感,便亲自带着文靖安登门拜访平州学政高大人。 文靖安刚来平州时就是拿着陆公台的信找的这位高大人,他能住在安庆府学得到许司业等人提供的无数便利都是这位高大人一手安排的,如今再见面,高大人自然也给面子。 听申知府说明来意之后,高大人略作思索,跟文靖安说道:「这件事好办,公台兄今年云州学政的任期已满,乡试之后他要回京面圣述职,若你通过乡试,请他亲自出面跟云州两位考官言明,且做你的保人,帮你代领乡试结单等一应物事,年底时你与他京城会面取回结单便可,不过此事关系重大,能不能办成得看公台兄是否信任你。」 申知府赶紧帮忙说话:「靖安是陆大人钦点的案首,他对靖安自然是信得过的。」 高大人:「如此甚好,我是平州学政无法干预你们云州事宜,便只给你们这个主意。」 申知府连忙说些官场客套话致谢,文靖安和陈崇章也谢过之后,也不打扰人家公干,一同离开了学政衙门。 之后就是回去写了封信,托申知府转交给陆公台,等到十八日,申知府在安庆城办完公事、私事,开始带领考生返回云州,文靖安和陈崇章亲自到城门口送行,再度向申知府表达了谢意,申知府倒不客气,在他耳边轻声道:「到了京城,记得帮我跟陆学政美言几句。」 文靖安小声回道:「一定。」 申知府点了点头,随后当着众人的面,忽然拉高了声音跟文靖安和陈崇章道:「他日你二人在京城金榜题名,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是云州人,不要忘了云州百姓!」 文靖安:「……」 申知府一脸正色道:「行了,你二人便送到这吧。」 文靖安给他这个面子,也是一脸正色,跟陈崇章拱手行礼,然后与后面的学官、考生一併行礼,简单寒暄过后就算送别了。 回了住处,他们又另外写了信寄回莲花镇,跟各自家人说明自己的想法和安排,当然也给林宁宴写了信,让他提前有个准备。 当天再去拜访许司业,表示谢意,说明去意,照理说他们也应该跟高大人说一声,不过高大人到底是三品大员,他们现在还是秀才身份,三品大员的门不是他们随意可以进出的,这点小事再去叨扰人家便显得不识抬举,请许司业帮忙递一声就行。 诸事安排妥当,他们十九日最后在安庆城休息一天,第二日收拾好住所,带上行囊,将钥匙还给府学管事,到客栈取回马匹,从安庆城南门走,往京城所在的东南方向进发。 这次的路线是穿越平州东南,然后再穿过整个颍昌郡进入中州地界,到了中州继续往东南方向走,走到中州的中央之地就是大盛帝京所在。 这条路线和林宁宴当年进京的路线基本相同,不同的是他不用躲躲藏藏走小路,可以大大方方走官道,专门挑大城与各州府之间的康庄大道走,平州东南基本都是平原坦途,而且过了平州之后就进入相对富饶的颍昌郡,那里人口相对稠密,城镇相连,不会出现那种连续走几日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情况。 再者,这次心态也不一样了。 上回从云州来安庆城是抱着赶考的迫切感的,这次去京城就不必为时间问题担忧了,会试在明年三月初八才开考,现在是八月十九日,算来足足有半年多也就是整整六个多月的时间赶路,一般从安庆城去帝京,正常走两三个月能到,他们多出了一半时间。 与其说赶路,不如说旅游观光。 如此,他们边玩便走,晓行夜宿,大盛朝西北的山色风光大概被他们领略过一遍,这种没有负担的骑马远游无比美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翻山越岭,登高渡河,风土人情尽入眼底,食宿穿行各有了解,马蹄踏过之处增长见闻,开阔眼界;步履丈量之远山河入怀,陶冶性情。 千山阅尽,终有尽处。 他们过了平州进入颍昌郡,如今在颍昌郡境内已经走了半个月,昨晚投宿那家桥边驿店的店主告诉他们,他们在此处下了船改走陆路,只要顺着官道走,明早出发,最多两日便能赶到大名鼎鼎的延陵府。 延陵府是颍昌郡和中州的交界大城,自古以来都是水陆通衢之地,商贸繁华之所,上承颍昌,下接中州,《大盛地理志》说「欲下帝京,必先延陵」就有这个意思,当年林宁宴在风雪中赶路数百里,山穷水尽时,就是苏长卿把他引到延陵府才救得性命。 问清了道路,第二日天蒙蒙亮文靖安三人便出发往延陵府方向走,当天只是赶路无事发生,夜晚到了一个小镇投宿,掌柜看他们面生,且听他们口音不像本地人,便多问一句:「三位客官可是要去延陵府?」 第178页 文靖安点了点头,掌柜说道:「那可不巧,你们可能得往回走了。」 陈崇章和文妙安都被吸引过来,文妙安心直口快,问道:「为啥?」 掌柜:「我也不清楚,只听说从咱们景云镇去延陵府的官道不时有官兵巡逻,要是被官差撞见会被直接轰回来,那你们可不走冤枉路了?倒不如原路返回改走水道。」 文靖安问道:「改走水路多少天能到延陵府?」 掌柜:「那就得绕远一些了,至少六七日。」 文靖安:「……」 陈崇章问掌柜:「官府有说为什么不让走吗?」 掌柜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咱们景云镇跟延陵府有一百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们骑马走一日准能到,也可以去碰碰运气,若是被官兵拦住,你们可以改走就近村落的小路,不过那边我也不熟,能不能走通就难说了,返回去走水路肯定是最保险的,一定能进城。」 陈崇章疑惑道:「那说不通啊,为什么水路可以走,陆路不让走?非要让我们多绕六七日的路程。」 掌柜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镇里人现在要去延陵府都往回走水路,后面就是一些抱怨官府莫名其妙耽误老百姓的话了,文靖安听不出其他有用的信息,谢过他之后要了两个房间,请掌柜照顾马匹,他们自去楼上商量对策。 陈崇章先说道:「这算怎么回事?一路上也没有遇到这种怪事啊。」 文靖安:「肯定是那边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官府不会封路。」 陈崇章:「封路总得给个说法吧?」 文靖安:「那官府就是出于不能对外声张的原因封了路。」 文妙安惊喜道:「终于有山贼拦路抢劫了?!」 文靖安:「……」 陈崇章:「一路来我们遇到过山贼么?你是山贼你会在府城旁边抢人?这不是拿着自己脑袋给官兵送赏么?」 文妙安啧了一声,说道:「也是,那怎么办啊?往回走可得浪费六七天时间,往前走就一天。」 说罢,她和陈崇章都习惯性看向文靖安,等文靖安做决定。 第102章 突变 惊魂甫定心有余悸 文靖安向来不走回头路,正如好马不吃回头草。 「掌柜刚才说到那边如果被官差驱赶,我们可以不走官道改走附近村落的小道,等会找掌柜问清楚路线,直接往延陵府走,不回头了。」 他做的决定陈崇章和文妙安从不怀疑,两人一起点头,随后各自洗漱,洗净风尘,换了新衣,就在客栈吃了晚饭,顺便找掌柜问清从这景云镇去往延陵府的各种路线。 景云镇到延陵府除了有直达的官道,还可以走一些小路,因为景云镇和延陵府百里之间有不少村落,这些村落阡陌纵横、山路相连,有的村子偏僻,村民为了方便反而走自己开闢的小道而不走官道,他们可以从四面八方进入延陵府。 换言之,文靖安三人也可以这么做。 掌柜是个实在人,特别叮嘱他们这么做还是有遇到官兵的风险,让他们考虑一晚再决定。 第二天清早,文靖安特意多付了掌柜一些房费,也给了伙计几个赏钱,吃过朝食,牵回他们各自的马,辞别掌柜,出了景云镇,径直往延陵府的方向走。 一百里路就是五十公里左右,骑马走这种平坦的官道,算上中间的休息时间,清晨启程傍晚也必然能走完,而随着他们越走越远,越来越靠近延陵府,官道上果然行人逐渐稀落,下马问路打听,都说不是去延陵府的,走官道要么是去景云镇赶集,要么是去附近村子走亲戚,且无一例外这些村民都告诉他们这条路不可再往前走,延陵府的官兵在前边拦人,实在要去,让他们下了官道走小道。 文靖安想了个妥善的办法,他拿纸笔画简图记住官道两边的岔路,仍往官道前行,若前边遇到官兵便退回来走最近的岔路,进入岔路连接的村落再跟村民打听具体的小路。 前半日畅行无阻,后半日小心翼翼,一直到了傍晚时分,黄昏日暮,残阳染血,文靖安仍不见半个官兵的影子,走了这一日,虽然中途小心行事放缓了速度,但照理说他们距离延陵府也已经很近很近了,如果有官兵的话,理应遭遇到了才对。 「哪有什么官兵?那掌柜不会唬我们吧?」 陈崇章看着天边夕阳率先问了一句,文靖安答道:「不会,就算掌柜说谎,路上的村民没理由骗我们,官兵肯定是有的。」 陈崇章:「问题是我们走一天也没见官兵拦路啊。」 文妙安:「就是,还好小哥哥你机灵,否则我们真折回去的话得多走六七日。」 陈崇章:「或许拦路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景云镇上的人和路上的村民不知道,其实官兵早就撤了。」 或许是这样,古代信息传递比较慢,且碍于交通不便,有时就是相隔几里的两个村子之间的人也是老死不相往来,更别说及时获知上百里之外的官府消息了,但文靖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是什么他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只是骑在马上边想边行。 他正想得出神,文妙安在前方喊道:「呀!你们看那是什么?!有块大石头!」 文靖安:「……」 抬头看,他们前方是一段上坡路,坡顶立着一块黑漆漆的巨石,但那显然不是自然形成,而是人为放置,因为他们脚下是沙土路,两边是树林,根本没有石头。 第179页 陈崇章和文妙安先赶马上去看,文靖安也赶紧跟了上去。 陈崇章先看到了什么,回头说道:「这不是什么大石头,这是界碑!」 这正是一块界碑! 如果林宁宴在这的话,他对这块界碑必然记忆深刻,他当年就是被苏长卿引到这块界碑前边,然后遇到了赶路的行人,将他带入了延陵府中! 彼时林宁宴看到的界碑与此时文靖安三人看到的界碑并无不同。 三人下了马,在界碑前驻足细看。 这块界碑足有三四米高,上面雕刻着三个苍劲古老的隶书大字。 中州界! 这意味着文靖安三人已经走到了颍昌郡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进入中州地界了! 中州到了,帝京还会远吗? 陈崇章难掩激动,看着文靖安和文妙安道:「我们这就到中州了?!」 文靖安不作答,文妙安习惯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与界碑底座等高的高度。 文妙安:「……」 她整个人像是呆住了一般,文靖安发觉不对,问道:「怎么了?」 文妙安指着下方,说道:「你们看——!」 文靖安与陈崇章一起走了上去,两人一看,心神为之一怔。 眼下一座巨大的城池拔地而起,道路交接,江河纵横,那座城在黄昏余光的沐浴下变成了一座黄金之城,闪耀着熠熠光辉,这一路以来,文靖安三人见识过云州府城北昌府,见过平州首府安庆城,见识过颍昌首府晋宁郡,但论及庞大壮观,没有一座城能跟眼前城池相比,她和穿城而过的江河组成了人工与天然造就的浩瀚繁盛。 毋庸赘言,眼下之城必定就是延陵府了。 也难怪三个从云州过来的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游客完全看呆了。 半晌之后,陈崇章先说:「我们应该找到过夜的地方了。」 文妙安:「城里应该也有饭馆。」 文靖安:「……」 她两人已经跑回去牵马,还顺带将文靖安那匹大红马也牵了上来,把缰绳塞到文靖安手里,说道:「愣什么呢?!走啊!等官兵把我们轰回去?」 文妙安刚说完,一个厉声唿喝便响起了起来。 「站住——!」 文靖安:「!!!」 三人同时警觉,声音是从左边的树林里传来的! 文妙安第一反应是跑,她跟文靖安和陈崇章急促道:「你们上马往城里跑,我断后!」 文靖安看了一眼前方毫无遮掩的进城道路,即刻抓住要往左边树林里沖的文妙安,说道:「这边走!」 不多废话,三人牵着马赶紧往右边树林里躲。 这时「站住」、「再跑格杀勿论」的声音此起彼伏、越来越近,文靖安正欲往树林深处去,竟然看见一个妇人拉着一个小女孩从左边树林率先冲出来。 妇人惊慌失色,小女孩一脸泥污,出了树林便往泥土路上跑,亡命似地逃奔。 原来刚才那些唿喝声不是针对文靖安三人,而是专为追捕这妇人和小女孩而来的! 妇人跑得急,小女孩跟不上她的脚步摔倒在路边,但她没有哭,反而爬起来跟妇人说道:「娘,你不要管我,你自己跑。」 文靖安:「……」 妇人哪里肯,抱起小女孩又要跑,可慌乱中她失了分寸,不知道往文靖安这边的树林跑以掩护自己,而是往通向延陵府的官道跑,别说她抱着那个小女孩,就是自己一个人跑,在这种视野开阔的坦途上逃奔也会被人一眼看见。 文靖安当机立断,跟陈崇章和文妙安道:「救人!」 三人放开手中缰绳,反向跑出树林,跟妇人急促道:「这边!往我们这边来!」 妇人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看见眼前是三位书生模样的小公子,她便像是溺水之人陡然发现救命稻草般狂奔过来,两边双向奔赴,很快聚到一起。 文靖安直接就跟妇人道:「跟我们走,我们有马。」 岂料妇人直接把小女孩塞给文靖安,说道:「三位公子、三位恩公,你们带我女儿走,我女儿没病,她没生病,不能被抓回去!」 文靖安三人听得一头雾水,妇人已经要磕头了,文靖安赶紧止住她,妇人不知是急中生智还是天性使然,帮她的小女儿抹了抹脸上的污泥,气喘吁吁跟小女孩道:「小桃你记住,你爹叫魏连生,娘叫宁春玉,你叫魏小桃,你是延陵府南花津人,今年五岁,你要听这三位小先生的话,千万不要哭!」 她这话也是说给文靖安三人听的,好让小女孩以后能凭着这些线索找回家来。 不待文靖安开口询问,她竟然直接沖了出去,往刚才逃过来的树林那边跑! 她这是要用自己做诱饵引开那些追逐的人。 文靖安心里暗叫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他清晰听见有人喊:「在那边!追!别让她跑了!」 文靖安不能再追出去,赶紧抱着小女孩往身后的树林里缩回去,才刚藏身便看到对面树林冲出七八个官差,一个两个提刀带剑,恶犬似的追着那妇人狂奔。 文靖安三人大气不敢出,所幸小女孩没有哭闹,三匹马也都是良顺通人性,加上那位母亲为了保全她的小女孩拼命狂奔,硬是将七八个壮汉官差引开了。 第180页 陈崇章惊魂甫定,问道:「这算怎么回事?」 文靖安:「刚才我就觉得奇怪,一路上怎么一个官差也没有,原来是抓人去了!」 文妙安恍然大悟,文靖安继续说道:「而且你们发现没有,靠近延陵府非但没有官差,连路人也没了,掌柜说人们进延陵府一般都是走水路,但这么大一座城池,不可能没人走这边的官道进城!」 听文靖安这么说,陈崇章和文妙安都想起来确有其事,两人心有余悸对视一眼,连同文靖安一起,都看向了眼前这个小女孩。 第103章 理智 金光褪去凉意来袭 根据那妇人的说法,这小女孩不过五岁,之前她能忍住不哭全是听了她娘亲的话,此时看着她母亲被官兵追逐远去乃至消失不见,种种委屈涌上心头,难免哇哇大哭起来。 陈崇章惊慌失措,文妙安将小女孩抱过来轻轻安抚,说道:「不哭不哭,小桃乖了,有姐姐在没事了。」 这个叫做魏小桃的小女孩果然停止大哭,但仍留着微微的啜泣,一双泪水泛滥而汪汪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文妙安,吸着鼻子问道:「你……你是姐姐?」 文妙安会意,点了点她的喉咙,正太音瞬间变回少女音,跟魏小桃说道:「现在是不是?」 魏小桃大感神奇,伸手来摸文妙安的喉咙,文妙安又变回正太音跟她逗趣。 陈崇章在旁边看见这一幕,跟文靖安分析道:「她以后适合当奶妈,在她手上没有哄不好的孩子。」 文靖安:「……」 文妙安:「妈你个头!」 魏小桃竟然提前帮着她打了陈崇章一下,陈崇章赶紧缩到一边,说道:「哥哥不说了,不说了。」 魏小桃不理他,而是跟文妙安道:「姐姐,你救救我娘。」 文妙安一时怔住,看了看文靖安,跟魏小桃说道:「这个小哥哥也是姐姐的小哥哥,你可以把他当成自己哥哥看,你娘的事情跟他说,他会帮你想办法。」 魏小桃即刻跟文靖安说道:「哥哥,你救救我娘。」 文靖安点头道:「哥哥一定想办法救你娘,不过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那些官兵为什么抓你们?」 魏小桃:「娘带我跑了出来,他们不准我们出来,要把我们抓回去。」 文靖安:「为什么抓回去?」 魏小桃:「官兵不让我们出村子也不让其他人进来,把路都堵住了,娘带我从山上跑了,他们就要抓。」 对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能做如此完整的语句描述已经难能可贵,文靖安耐着性子一句一句继续问她:「为什么官兵不让出村子?」 魏小桃:「大水来了,村子里的人都生病了。」 文靖安皱眉凝思,陈崇章和文妙安一脸疑惑,陈崇章问道:「大水是洪水么?」 文妙安:「不可能,现在都九月了,又不是夏季下雨天,哪来的洪水?」 说罢,她们又下意识看向文靖安。 文靖安点头道:「对,我们这半个月赶路都没有遇到过下雨天,就算延陵府相对云州位于大盛南边,汛期也早过去了。」 魏小桃担心文妙安三人误以为她说谎,赶紧说道:「真的是大水,很大很大,房子淹了一半,村里人到山上住了好久,我和阿爹、阿娘都上去了。」 文靖安抓住「到山上住了好久」这个信息,问道:「现在下来没有?」 魏小桃:「下来了,下来就都生病了。」 文靖安:「就是说现在大水退了?」 魏小桃点了点头,文靖安则若有所思。 魏小桃说的大水应该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了,延陵府水陆通衢不假,可相对也要付出承受洪灾的代价,延陵府位于中州,跟云州平州隔了个颍昌郡,已经算是大盛中南部,在七八月份闹洪灾实属寻常。 他将这些推测跟陈崇章和文妙安说了,两人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疑惑,问道:「洪灾跟生病有什么关系?」 文靖安:「洪灾来时大水沖毁房屋田亩,这是第一次损害;洪灾过后,它带来的淤泥里边都是各种死物尸体,要是处理不及时就会腐烂腐坏滋生各种病菌,若病菌感染到人畜,就有可能演变成瘟疫。」 两人又是若有所得,文妙安机灵,看着文靖安问道:「小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陈崇章也说:「对啊,我们读的书、认识的人都是一样的,怎么我感觉你就比我懂得多一点。」 文靖安:「……」 这个就是他的经验之谈了。 他前世生于南方,夏季雨水泛滥就会闹洪灾,大水来时那种吞灭一切的恐怖令他记忆尤深,他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屋墙壁上都有几条泥黄色的纹路,纹路的高度就是那一年洪水浸到房子的高度,但这还不算,洪灾过后同样要命。 洪水将各种脏东西冲到小城里,腐烂发臭的淤泥里什么都有,甚至挖出一两具人尸也绝非耸人听闻,那些淤泥是天然滋生病菌的温床。 文靖安记得淤泥清理之后全城都要消毒,但即便如此也会诱发一些疾病,比如有一年洪水过后,他和很多同学都得了红眼病。 魏小桃她们那个村子很有可能就是洪水过后处理不当,导致发生了某种传染病,古人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手段治疗传染病患者,闻疫病色变,只能不得已消灭传染源,派人围住魏小桃她们的村子限制人们出入。 第181页 魏小桃母亲为了不让女儿在村子里等死,冒着危险把她送了出来。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景云镇的掌柜说延陵府有官兵封路以及魏小桃她娘亲之前说的那些话了。 前世的认识文靖安当然不能跟文妙安和陈崇章说,只能找以前经常用的那个拙劣的老藉口,回道:「我忘了在什么书上看到的,大概就是因为洪水带来了脏东西,小桃她们村发了疫病。」 魏小桃说:「可大家都说脏东西在山上,官兵把山上的树木都烧了。」 文靖安:「……」 显然是官兵找错了方向。 文妙安问魏小桃:「为啥你家人没事?」 魏小桃:「有事啊,我爹也病了,不然就是他带我和我娘跑出来了。」 文妙安:「……」 陈崇章下意识躲开,远离魏小桃这个传染源,文妙安也问文靖安:「现在离她远一点还有用么?」 文靖安苦笑:「你说呢?现在我们也是高危人群了。」 魏小桃不知道什么是高危人群,但出于孩童的天真直觉,她感受得到自己可能连累了文靖安三人,主动推开文妙安,低声道:「哥哥姐姐对不起。」 说罢起身要走,文妙安赶紧把她拉回来,一脸正色道:「有啥对不起的?你哪儿都不准去,就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我们帮你找到你娘。」 魏小桃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文妙安看向文靖安,文靖安说道:「崇章,你那儿还有酒吗?」 陈崇章瞧了眼挂在马背上的酒囊,回道:「没喝过,一整袋都是满的。」 文靖安再跟文妙安说道:「刚才我看见下边有条河,你带她到河边用酒给她仔细洗一遍身体,她这身衣服不能要了,找一身你的给她换上,你刚才抱了她,也要用酒洗一遍然后换一身衣服。」 条件限制,文靖安能想到的只有这些了。 文妙安不懂里边有什么道理,但文靖安这么说了她便照做,将魏小桃抱上马背,陈崇章先到界碑上面观察确认没有官兵,他们才从树林里骑马出来,越过界碑,往下方延陵府方向走去。 下了山有便有一条大河,河面架了一座通行的古石桥,文妙安拿了衣服和酒袋,在桥底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按照文靖安说的做,她的衣服太大,魏小桃穿不合适,就用短剑稍微裁改了一下,倒也合身,她自己也换了一套新的衣服,将旧衣服一把火烧了。 她们做完这些,天色已经昏沉下来,残阳金光褪去,秋末凉意来袭,眼看着很快便要入夜。 文妙安不敢耽搁,带魏小桃上了桥面,说道:「走吧,我们先想办法进城!」 文靖安却道:「我们不能进城。」 文妙安:「为啥?」 文靖安:「我们现在进去有可能会把疫病带到城里,害人害己,非但不能进城,还要避免跟其他人接触。」 他前世穿过来的时候到处封城封路,他自觉居家隔离,主动接受防疫宣传,培养了良好的防疫意识,感谢国家。 文妙安恍然,问道:「那我们去哪儿?」 文靖安:「小桃家。」 文妙安:「……」 不仅是她,一旁的陈崇章也怀疑自己听错,诧异地看着文靖安,说道:「你在说什么?!」 文靖安坚定道:「我们把小桃带回家。」 文妙安:「她娘好不容易把她带出来,又那么信任我们将她託付给我们,怎么能把她带回去送死呢!不行,我不同意!」 文靖安解释道:「她娘冒着生命危险把她带出来确实让人敬佩,可要是她们身上带了疫病传了出来,传给了城里其他母亲和孩子,那该怎么办?」 文妙安:「……」 这是一个个人生死与集体留存的典型难题。 文靖安干脆说道:「她娘把她带出来的初衷是对的,把她带出来的行为是错的,我们不能因为承认她的初衷就对她的行为无脑纵容。」 简单来说就是绝不当圣母白莲花。 话说到这个份上,文妙安和陈崇章沉默不语,她们都想到文靖安说的没错。 文靖安缓了口气,继续说道:「也不能直接把小桃交回去,我们先到那边了解清楚情况,以我和崇章的秀才身份,官府不会太为难,到了那边看具体情况再具体分析。」 文妙安再不质疑,直接跟魏小桃说道:「小桃,你同意我们带你回家吗?」 魏小桃点了点头,说道:「我不想让哥哥姐姐们也生病,我不想其他人也生病。」 文妙安摸了摸她的头,问她:「知道你家怎么走吗?」 魏小桃指着河面:「从河边一直走就能到。」 文靖安亲自将她抱上马,劝慰道:「放心,哥哥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 魏小桃抿唇颔首没说话,此时天色更加晦暗了。 第104章 残忍 噤若寒蝉巍巍颤颤 大河两边荒草杂木生长繁茂,无路可走,他们只得骑马下河淌水而行。 所幸这条河两边多石子沙粒,且两岸水浅也才没过马蹄,这条不算路的路竟出奇好走,顺流直下,不过一刻钟眼前便出现了一个往左边凹陷进去的大河湾,河湾被几座大山兜住,两者之间有一片缓冲的小平原。 魏小桃指着那片小平原说道:「到啦,那就是南花津。」 文靖安循着魏小桃指示的方向细看,发现远处树丛掩映下有稀稀落落的瓦房草屋。 第182页 文妙安只看了一眼便说道:「果然不对劲。」 陈崇章:「怎么看出来的?」 文妙安:「这个点不应该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么?你看这村子有没有炊烟升起来?」 陈崇章看了一圈,果然没看到半丝烟火气,那就证明村子里确实有古怪。 文靖安大略看了一圈,他们所在是大河右岸,要进村子或者说村子里的人要出来,除了翻越后面几座大山就只有渡河,他问魏小桃:「你们去延陵府是坐船还是过桥?」 魏小桃:「都行。」 文靖安:「桥在哪儿?」 魏小桃指着河湾的远处,说道:「那背后就有桥,上面好多官兵拦着。」 魏小桃说的背后是河湾后段收窄的地方,这里的人很会挑地方,河湾河面太宽造桥成本太高,他们便选了最窄处建桥,平日村里的人一般都走那座桥来往延陵府,只是它在河湾的背后,文靖安从这里看不见。 知道了路况就好办了,文靖安继续沿河边走,留意方便上岸的地方,不多时找到一个缺口,骑马上去,上面长满了野草,人走的话不好走,骑马却是方便,顺着河流方向继续前行,大约走了半里路,发现前边已经有人为走出的小路了。 顺着小路走,最后穿到了一条大道。 这条大道用河里的沙石铺了路面,一边通向南花津,一边通向大名鼎鼎的延陵府。 上了这条路往南花津方向走,很快就能到魏小桃说的那座桥。 文靖安停下马,让文妙安和陈崇章拿出毛巾,用中段遮住口鼻,两头绕半圈在脑后打结扎紧,做成简陋版口罩,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也不确定村子里的疫病是不是通过唿吸传染,甚至疫病也只是猜测,但因为前世培养了良好的防疫意识,觉得戴个口罩总会安全些。 一切准备妥当,他和陈崇章骑马过去跟官兵打听情况,文妙安带着魏小桃在后边等,以防有官兵认出魏小桃。 他俩骑马前行,很快到了一段下坡路,两边绿树茂密、遮天蔽日,从这条天然形成的林荫路穿行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长石桥横跨河面,一直往前边村落延伸进去,文靖安也终于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做「南花津」,津的意思是渡水之地,可以理解为渡口或者上下船的地方,河湾到这里忽然变窄,河面收缩,河道变深,以这座石桥为分界,下方可以行船,上方却最多撑个竹筏小舟之类。 文靖安和陈崇章才刚看见眼前景致,守在桥头的七个官兵瞬间便围了上来。 一个两个凶神恶煞,腰夸横刀,手都握在刀柄上,随时要拔出来砍人。 他们恶狠狠瞪着文靖安和陈崇章,文靖安和陈崇章又是用毛巾蒙着脸,使得他们如临大敌。 文靖安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主动放低姿态,和陈崇章双双下马,为首的那个瞪着他们,边打量边大喝道:「来者何人?!为何蒙面?!」 文靖安并不慌张,将早就准备好的院试结单取出来递过去,说道:「我们是云州过来的童生,有院试结单为证。」 为首的官差是延陵府衙门派过来的衙役,非但识字也认得官府的印章,看到文靖安的院试结单写着「案首」两个字,又盖着云州学政、北昌府衙、北昌府学等等官印,大盛朝歷代又是以文为尊,文官压制武官早成定例,这位衙役瞬间多了几分尊重。 「原来是两位秀才少爷,在下延陵府衙役班头,小姓魏,这些都是我的弟兄。」 文靖安跟这位魏班头和其他衙役行过礼,读书人的身份就是好使,这些衙役纷纷放下之前剑拔弩张的姿态,气氛变得相对轻松。 出于职责所在,魏班头仍问文靖安:「云州跟延陵府数千里之遥,你二位怎么来了这里?」 文靖安不能说赴京赶考路过,乡试结果没出来,他身上也没身份证明,只说道:「去京城拜访旧友,顺便游学,在颍昌郡那边迷了路,稀里煳涂走到这来,想进去找户人家投宿一晚。」 魏班头没有怀疑,说道:「你们直接去府城吧,这里不方便投宿。」 文靖安假装为难:「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我们也不知道进府城的路,行个方便,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魏班头:「不可,两位这就绕道吧。」 文靖安的打算是继续套他的话,再不济也要耗到天黑,到时候好找藉口在附近扎营住一晚,明天天亮再继续想办法了解情况,正要说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引得文靖安等人都回头去看,乍一看,魏班头和其他衙役瞬间慌乱,赶紧上去迎接。 毫无疑问,来者不是普通人,必有官职在身。 文靖安发现一共有九个人来,都骑着高头大马,其中七个穿着军服,另一个穿的却是七品官服,文靖安见过那种官服样式,那是七品府丞所有。 所谓府丞和县丞类似,是衙役、捕快、皂官等等的头领,负责一府一县的治安工作,只是府丞比县丞大一级,县丞是八品官 ,府丞和王所思这种知县一样都是七品官,奇怪的是,府丞身旁那人却穿一身素色便服。 然而此人却比七品府丞的面子还大,他刚一下马 ,魏班头便主动拜见,说道:「属下见过严公子、朱大人。」 朱大人没说话,严公子直接开口问魏班头:「负责守山的班头呢?」 第183页 魏班头不敢怠慢,用眼神使示意让手下赶紧过桥把守山的班头叫过来,不多时从桥那边急匆匆跑回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个见了严公子直接下跪,沉声道:「属下失职!」 严公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一百军棍。」 众人一怔,随即果真有两个军差上来执行严公子的命令,将跪着的班头架到一边,噼啪打起军棍来。 在那班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严公子跟魏班头等衙役道:「再跑一个人,你们全要受罚。」 魏班头等一众五大三粗的衙役被这个白衣翩翩的严公子制得服服帖帖,一个两个噤若寒蝉,似早就领教过这位严公子的手段。 文靖安全程旁观,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挨军棍的班头负责带人守南花津后边的山路,防止村民从后山逃跑,但他没看住让人跑了,跑掉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魏小桃母子! 这个严公子收到消息后从延陵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赶过来兴师问罪,直接给了那失职的班头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打完,那班头已经丢了半条命,连叫喊都叫不出来,已然昏死过去。 严公子瞧了魏班头一眼,说道:「从现在起山那边由你来守,我另外多给你一队人,再有人从后山跑了,我杀了你。」 一句寻常的「我杀了你」被他说得寒气森然,难怪这些人这么怕他,旁边的七品府丞都成了陪衬。 魏班头拱手领命,严公子问他:「跑的人抓回来没有?」 魏班头:「大的从山那边抓回来了,小的还在搜。」 文靖安:「……」 和陈崇章相视一眼,毋庸多言,跑掉的人就是魏小桃母子,他们将魏小桃从河边送到这边来的同时,魏小桃的母亲被官兵追上,从山那边抓了回去。 那边的严公子一番雷厉风行的处置之后,这才跟一旁的府丞道:「你手底下能用的人全部派出去,今晚连夜将那小的抓回来,要是疫病散出去波及延陵,你跟府里那几个废物自己提头进京。」 府丞朱大人颤颤巍巍称是,那张圆润的面粉脸早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赶紧派人回去执行严公子的命令。 严公子显然还是不信任这个府丞,他略一思索,那张冷峻的脸在夜色中多了几分肃杀。 他问魏班头:「那女人家里还有其他孩子?」 魏班头:「只有那个小女儿。」 严公子:「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魏班头:「只有一个丈夫,也得了疫病,属下这就去逼问那个女人?」 严公子:「不,那没用,她敢豁出性命去救女儿,你杀了她她也不会松口……」 顿了顿,瞬间在心里做出了抉择,继续说道:「你告诉她,如果她不把那个小的藏身地说出来,你就把她丈夫拖出去烧了。」 文靖安:「……」 魏班头也是一愣,随后才问:「真烧还是假……」 严公子冷眼盯着他:「你要一个人死还是所有人死?」 魏班头后背一凉,可看着严公子那双眼睛,他被恐惧压倒了,只得拱手道:「属下领命。」 说罢,转身便带着他的人往桥上走。 「站住!」 自始至终如隐形人一般的文靖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第105章 妥协 滥杀无辜杀身成仁 这种场合站出来说话就要付出代价。 所有人便都盯着他看,包括素衣胜雪的严公子,不等严公子开口问,魏班头赶紧解释:「严公子,他们是从云州游学过来的秀才,在颍昌郡那边迷了路才到的这里,想进村投宿给我拦下了。」 严公子置若罔闻,只是盯着用毛巾蒙面的文靖安,以诘问小丑的语气说道:「你是丑得不能见人?」 文靖安:「……」 看来这人不仅凌厉狠绝,还是个毒舌。 魏班头担心节外生枝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便呵斥文靖安两人,「你们速速离去,往这条路直走能通延陵南门,快滚!」 文靖安据理力争:「我们可以走,但走之前要把话说清楚。」 魏班头有些不耐烦了,觉得文靖安不识抬举,不知道这位严公子的手段,正要亲自动手将文靖安两人轰走,文靖安抬手让他打住,跟严公子说道:「你不能一句话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个妇女逃跑犯了罪,你可以依法惩办她,但不能用第二个人来逼迫她,该死的不是她和她丈夫,该死的是疫病!」 以这位严公子的性格和身份,他向来不愿和他认为的愚蠢至极的同龄人多费口舌,但听到文靖安说了这番话,他又隐隐觉得这个蒙面的同龄人不是那么蠢,便冷声道:「如果可以,我想一句话决定里边所有人的生死,不是烧那一个男人,是把整个村子六百二十个人全烧了!」 文靖安:「你可以烧,但你得问被烧的人同不同意,他们愿不愿意牺牲自己保全其他人,强迫牺牲和自愿牺牲是两码事!前者是滥杀无辜,后者是杀身成仁,你自己想清楚。」 严公子:「……」 这个严公子绝非坏人,相反他是一个绝对的「结果正义者」,他会为了保全一千人性命而毫不迟疑直接选择捨弃另一百个无辜者,这是他自小奉行的准则。 这样的人往往比普通人更加智慧、冷静、桀骜,却又往往会陷入绝对的功利主义当中而无法自拔,他们的做法看起来是「最优解」,深思之下其实是对道德主义的巨大违背。 第184页 这样的人会被说得无言以对,但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认定的法则。 「你可以带着你的大道理进去陪她们,要是不敢去,最好快点滚。」 严公子将视线从文靖安收回去,不愿再做口舌之争,冷着脸跟魏班头道:「执行命令,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问出那小孩的消息。」 魏班头拱手领命,严公子也要转身上马,文靖安眼看无法阻止,情急之下将怀里的号哨取出来,这哨子是文妙安特制的,不同的响声代表不同的信息,文靖安吹了一声,尖锐的哨声刺破空气传扬出去,众人疑惑不解时,先是听见急促的马蹄声,接着看到一个扎着短马尾的红衣蒙面小生从延陵府方向骑马而来。 马背上还有另外一个蒙面的小女孩。 正是文妙安和魏小桃。 她们在坡顶上停了马,跟严公子等官兵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严公子斜眼看文靖安,文靖安说道:「马背上的女孩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魏班头等衙役听了,纷纷拔刀,严公子却保持足够的冷静,抬手道:「不准动。」 旋即面无表情问文靖安:「你要干什么?」 文靖安:「答应我三件事。」 严公子:「我要说不呢?」 文靖安指着文妙安,说道:「你不答应我,我会让她带着女孩躲进延陵府,她自小骑马习武,你身后这些酒囊饭袋追不上她,你们刚才过来的时候她就骑马在路边等我们,你这些手下一个都没发觉她的存在。」 严公子没说话,府丞朱大人率先开口呵斥文靖安:「大胆!区区童生胆敢包藏逃犯,还以此威胁官府,莫说你这个秀才功名没了,便是性命也得交代在这!」 文妙安不准任何人恐吓文靖安,在马背上针锋相对道:「朱大人,我家公子刚才说的酒囊饭袋有你一份。」 朱大人:「你——!」 或许是因为在对朱大人的评价上跟文妙安找到了共同点,严公子给文靖安一次机会,说道:「说你的三件事。」 文靖安:「第一,不能把这小女孩直接送回家,让她跟我们三个一起住。第二,你想办法将染了病的人安排到一起集中隔离,由官府的人统一照料,没染病的村民集中到村子另一边,不准与染病的村民再接触。第三,你的人进出村子都要像我们一样用毛巾捂住口鼻,另外你再派人多买一些烈酒过来,接触过病人的人一定要用烈酒洗手,所有人进了村暂时不能再出来了。」 文靖安刚说完,朱大人便纵声道:「荒谬至极!本官乃七品府丞,如何要掩鼻遮口?做贼吗?!烈酒洗手更是荒谬绝伦,来人!将这厮给我绑了,送回府衙大牢听候发落!」 朱大人这就是公报私仇的了,他趁机报復文妙安刚才说他是酒囊饭袋。 所幸这位严公子听完文靖安所言,心里一动,这些话背后的道理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却能凭藉过人的敏锐直觉判断到了其价值,瞬间起了兴趣,追问文靖安:「你会治疫病?」 文靖安:「不会,你要是不想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烧了的话,最好按我说的做。」 朱大人还在煽风点火:「严公子莫信此僚,待本官拿他下狱!」 严公子转头瞪了朱大人一眼,朱大人赶紧缩脖子闭口,严公子略作思索,跟魏班头吩咐道:「给他们在附近搭几个帐篷让他们住下来,不要去找那女人的麻烦。」 魏班头欣然领命,文靖安朝文妙安打了个手势,让她把魏小桃带下来,文妙安骑马将魏小桃带到文靖安身旁,文妙安倒不言语,反而是魏小桃到了这边,看见魏班头,轻轻喊了一声:「小叔叔。」 众人:「???」 魏班头即刻向严公子请罪:「严公子恕罪,属下也是南花津人,这是我侄女,我跟她父亲是兄弟,不过请公子明察,属下绝没有因私废公。」 严公子那千年寒冰般的脸面上似有了条裂缝,微微点头道:「你做得很好,等事情过去,我会让延陵知府给你请赏。」 魏班头拱手致谢,严公子跟他带来那几个穿着军服的人吩咐道:「现在开始你们都由魏班头指挥,不要再跟着我了。」 那些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官军,素质不是延陵府的衙役跟得上的,得令之后迅速绕到魏班头身后,站成了一排队伍。 诸事安排妥当,严公子再不多言,只是饶有深意扫了文靖安一眼,翻身上马,直接往延陵府方向去了,朱大人与他带来的两个衙役赶紧上马,跟着走了。 严公子和朱大人走后,魏班头当即给文靖安单膝下跪,拱手道:「多谢文案首救我大哥一命!大恩大德,我魏七终生铭记。」 文靖安隔空做了个手势请他起来,说道:「魏班头言重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救的,倒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魏班头道:「不麻烦!」 旋即跟他身后两个人吩咐道:「你们到城里领三个最好的帐篷过来,另外到醉仙楼买一桌好酒好菜给文案首带过来。」 两个衙役领命自去,魏班头指了指桥头左边的一个亭子,跟文靖安道:「暂且委屈你们在亭中扎营,待疫病过去,我自有招待。」 文靖安微一颔首,魏班头这才跟魏小桃说道:「小桃,你先跟大哥们一起住,你爹娘那边我自会去说,莫怕。」 第185页 魏小桃:「我知道了小叔叔,我不怕。」 魏班头再跟文靖安道:「天已入黑,我得进村安排守夜准备火把,等我的人回来自会帮你们料理,你们有其他需要尽管跟他们说,我先进去了。」 文靖安微颔首,魏班头吩咐六个衙役继续守在桥头,剩下的人他都带进村子里边去。 文靖安三人牵马退到亭子那边等待,陈崇章开始讨论:「那什么严公子什么来路?不穿官服,年纪也不大,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文妙安也说道:「就是!小哥哥,你说的三件事他会照你说的做么?他这种人最傲慢,不会说不过你就使坏吧?」 文靖安笑言:「他不至于跟我玩这些小心眼,要是他有想法,你们下来的时候他下令抓人就行了,没必要多此一举让魏班头安排我们住下,再说……」 指了指魏小桃,继续说道:「他不是让小桃和我们一起住了吗?第一件事已经答应我们了,后面两件事听不听我的由他自己决定,他要是不听,里边的村民和进去的官兵就会危险很多,我们先管好自己,明天开始我们不要跟任何人有接触,跟他们说话时尽量拉开距离,最重要的是用毛巾遮住口鼻。」 文妙安三人一起点头,这是桥头的官兵和桥另一边陆续点亮火把和灯笼,不多时,一队人马从延陵府那边过来,除了给文靖安四人带来了帐篷和饭食,还真的带了烈酒和毛巾,为首的那个传命每个衙役都要用毛巾遮掩口鼻,然后把烈酒搬到村子里边,让进出的官兵洗手消毒。 这就意味着那个严公子听了文靖安的建议。 第106章 疫病 嘴唇发黑脸色发白 当晚在桥头古亭下住了一宿,第二日一大早,文靖安四人刚取河水洗漱完毕,便看见那个严公子领着一大群人过来了。 严公子仍是一身素衣,身后之人却是满身朱紫,显然是延陵府中的高官。 这些人到了桥头纷纷下马,以严公子为首聚于桥前,一个两个满脸愁容看向死般寂静的南花津。 文靖安在那边用过毛巾遮住口鼻,看见有位穿六品官服的年轻官员跟严公子开始交谈,距离太远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而两人说着说着,竟是直接往他这边走了过来。 文靖安:「……」 文妙安和陈崇章也是一头雾水,文妙安下意识将魏小桃藏到身后,她想的是这些人过来要把魏小桃抓走。 显然她想错了。 严公子和那位六品年轻官员带着身后一大群延陵府高官径直走到亭下,那位年轻官员面带笑意,跟文靖安见了一个拱手礼。 文靖安还了礼,对方先开口说道:「小姓韩,现任太医院院判,受严公子请託专为治这疫病从京城来,敢问兄台师从哪位医家国手?」 文靖安:「???」 这位小韩医官把他当同行了,可惜他是化学生不是医学生。 「大人误会了,在下只是区区童生,学的是四书五经,不曾学医。」 小韩医官听罢蹙眉,转头看了看严公子,严公子点了点头,小韩医官转而跟文靖安直言道:「兄台昨晚跟严公子所说的隔离病患、毛巾遮掩口鼻、烈酒洗手都是治疫良策,若是不曾学医,如何懂得?」 文靖安对答如流:「我好读书,除了圣贤书,其他书籍多有涉猎,那些方法是从某本医书中看到的,昨晚一时情急照本宣科,实际上对医道一无所知。」 小韩医官将信将疑,严公子仍是一脸冷漠,似对他和小韩医官之间的谈话漠不关心。 一阵沉默之后,还是小韩医官再开口:「今日我与诸位同僚进村察看疫情,探寻防治对策,若兄台还有良策,不防与我们一同进去,为这里的百姓出一份力如何?」 倒不是这位小韩医官病急乱投医,随便抓个路人就当医官使,而是来之前严公子已经跟他通过气,让他务必把文靖安也带进去,严公子没跟他说具体原因,只让他照办即可。 文靖安没回话,倒是身旁的文妙安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义正言辞道:「你别用百姓来压我家公子,民脂民膏是你们吃的,就该你们去救百姓,我家公子就是个童生,凭什么替你们以身犯险?」 小韩医官顿时语塞,以朱大人为首的后边的官员纷纷怒目,要不是严公子在前边压着,他们肯定吩咐人把这个红衣小书童就地法办。 小韩医官再度与严公子交换眼神,严公子扫了文靖安一眼,眼底是七分失望三分轻蔑,失望来自于他看错了文靖安,轻蔑来自于他认为文靖安与一般读书士子无二,都是些嘴上圣贤,背地里的贪生怕死之徒。 他转身欲上桥进村,以那个朱大人为首的官员直接绕到他前方,一个两个拱手鞠躬道:「严公子万万不可进去!此事自有医官处理,严公子若有闪失,我等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严公子冷哼:「是么?你们是怕乌纱帽丢了吧?」 朱大人等官员面面相觑,严公子冷声道:「你们若跟我进去便自己捂好口鼻,若不敢进去别再装模作样,滚开!」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长毛巾,学文靖安等人用毛巾捂住口鼻只留出一双眼睛,小韩医官和其他几个医官纷纷效仿,他的几个手下便将朱大人等官员推开,在前边领路。 他刚上桥头,听见文靖安在后头喊道:「慢着,我跟你们一起进去。」 第186页 文妙安拉住文靖安:「不行!」 陈崇章也劝道:「没必要趟这趟浑水,万一染了病,耽误行程倒在其次,把命搭在这不值得。」 文靖安:「我会小心的,你们和小桃留下。」 文妙安道:「你去我也去!」 文靖安放低声音:「不要置气。我和他们进去看一眼,要是能想到办法就帮他们出出主意,昨晚那个严公子说了,里边不止小桃的父母,还有六百多村民,这么多人的性命,我没能力救和不去尝试救是两回事,我要是留下来,心里过不去。」 文妙安:「那……」 文靖安:「不用多说,你和崇章看好小桃,记住不要跟外人接触。」 交代完扎紧捂脸的毛巾,直接往严公子和小韩医官那边去了。 严公子表情如旧,小韩医官主动给他让了一个身位,让他走在严公子身旁,做了个手势,说道:「兄台请。」 文靖安便在严公子左边,三人一同走上桥头。 严公子瞬间切换成工作模式,边走边说道:「最先发现疫病的是本地的一个大夫,染病者嘴唇发黑脸色发白,原先只有一户人家发病,昨晚统计已经病了两百多人,今天会更多。」 小韩医官是专业人士,直接问道:「死了多少人?」 严公子:「六个,都是老人和小孩。」 小韩医官:「发病到现在有人转好么?」 严公子:「有一个,是个三十岁的男人,我找人问了他很多次,没问出线索,延陵府那些医官说他是本身身体强健,自己撑过来了。」 小韩医官:「 有比他身体还强健的病人吗?」 严公子:「……」 小韩医官:「如果有,那就不是身体强健自愈,必定事出有因。」 严公子当即吩咐前面的官差:「先带我们去找那个人。」 前边熟悉南花津路况的官差领命,下了桥带着众人往村子左边走。 这时魏班头和在村子里守备的其他几个班头都收到了严公子带医官进来的消息,从村子四周靠拢过来听命。 走了这一路,文靖安仔细观察了四周的环境,地面果然有一层淤积的泥沙,道路一侧低矮处的树丛挂着裹了污泥的枯草残枝以及破布等垃圾,这种景象他太熟悉了,就是汛期时河水漫灌,将这些脏东西都冲到了这里,大水退去,这些污秽自然而然留了下来。 走完这段路,他的鞋子和衣服下摆都沾了污泥,可见这里的大水退去时间并不长。 这时严公子和小韩医官在一栋普通民居前停了下来,魏班头是南花津人,由他上去敲门,大声喊道:「大壮开门!严公子带医官来问话。」 不多时,一个比魏班头还要高大的健壮男子开了门,他一见魏班头便哭丧着脸恳求道:「七哥!救俺娘,俺娘快不行了!两天吃不下东西了!」 文靖安:「……」 这人就是唯一一个「自愈」的病人。 魏班头呵斥他:「挺大个男人哭甚?!严公子带京城的御医来了,不光是你娘,全南花津都有救了。」 壮汉听罢稍安心,魏班头请严公子和小韩医官进屋,文靖安跟在两人身后也一併进去。 进屋之后小韩医官并不急着询问壮汉,而是吩咐他手下的几个医官去仔细观察房子的环境。 文靖安也大略看了一圈。 房子就是带着中州风格的普通民居,中间一个小院子,左右是东西厢房,里边是大堂和左右正房、耳房,地面的淤泥都清出去了,房子比外边干净。 正观察时,听到魏班头在厨房那边问壮汉:「你煮什么呢?!这味沖的!」 壮汉:「给俺娘熬的鱼粥,多放了些姜蒜,她吃不下去。」 魏班头:「你放这么多大蒜她更吃不下去,你以为她跟你一样。」 壮汉在那边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大串,无非都是求魏班头救她母亲的话。 文靖安看向厨房那边,门口墙壁上挂着机几串红辣椒、干玉米、大蒜之类的食材,并没什么奇特,小韩医官跟他那几个手下将房子看了一圈,在那边交流之后做了记录,回到文靖安这边来跟严公子復命,小韩医官摇了摇头:「没发现什么特别的。」 魏班头把壮汉带过来,说道:「韩医官问什么你答什么。」 壮汉点头称是,小韩医官问道:「你发病时吃的什么药?」 壮汉答道:「俺没吃药,一共病了五天,最后吐着吐着自己好了。」 小韩医官蹙眉,让他把手伸出来,探了他的脉搏,沉默半晌不语,一番思索后说道:「带我去看令堂。」 壮汉不知道「令堂」是什么意思,魏班头催促他道:「就是你娘。」 壮汉欣喜,赶紧领着小韩医官进屋去,院子里的医官也都跟着进去了,只剩严公子和文靖安两人留在原地。 严公子没看文靖安,直接问道:「有什么发现?」 文靖安摇头,严公子道:「我已经派人找了块空地,今天他们会搭建临时的住所,将病人统一集中到那边去。」 文靖安:「这样最好,两百多人不是小数目,你得安排足够多的人手,要跟那些病人和家属说清楚这里边的原因,以免到时生乱。」 严公子微微颔首,少顷,小韩医官从屋子里出来,让背着药箱的手下给了壮汉两副药,吩咐了几句,然后用烈酒洗了手,再在他们身上撒了一种药粉,这才往严公子和文靖安这边走来。 第187页 小韩医官面色凝重,说道:「走吧,到其他地方再看看。」 文靖安跟着他们出门,这时房子左边吹来一阵微风,文靖安忽然闻到一股随风而来的恶臭,即便用毛巾捂住了口鼻,那味道也穿透了进来,令人闻之欲呕! 第107章 相识 雷厉风行发号施令 严公子和小韩医官等人同样闻到这股臭味,众人急忙掩口闭气,等风吹过后才稍微好转。 众人都看向魏班头这个本地人,魏班头解释道:「这是村中河道淤积所致,今年大水退去之后,村里人陆续发病,没来得及清理。」 严公子道:「带我们去看看。」 魏班头面露难色,说道:「那边污秽不堪,属下恐脏了严公子与诸位大人的眼睛。」 严公子:「别说这种废话,你是愿脏了我们眼睛还是愿整个村子的人变成那般恶臭?」 魏班头:「……下官愚昧,严公子、诸位大人,这边请。」 说罢,带队往南花津更深处走,随着越来越深入,那股恶臭味越来越浓烈,有几个跟进来的衙役遭不住,已经开始干呕,小韩医官吩咐他的手下从药箱里取出一袋香片,让众人塞到遮掩口鼻的毛巾里,这才算暂时压住了这股臭味。 等魏班头在前边止步,文靖安也就看到了臭味的来源,是一段发黑髮臭的河道。 原来南花津并不只有村口桥下那条大河,村子里边另有一条小河流过,这条小河从上边那个大河湾流进来横穿村落,再从渡口下方流出去,村民们平时为了贪图方便,都将生活污水往这条小河倾倒。 这条小河一般不会堵塞,可正如魏班头所说,大水来时会把淤泥与其他脏东西从上游冲进来,大水退去之后便都淤积在河里造成拥堵,再加上村民日夜不息倾倒污水,各种死物的尸体都沉积在里边,最后形成了这些浓稠发臭的泥汤。 看完这条臭河,小韩医官陡然间想到了什么,问严公子:「官兵围村多久了?」 严公子答道:「半个月。」 小韩医官:「有官兵染病么?」 严公子顿了顿,魏班头等几个班头也面面相觑,一起答道:「没有。」 小韩医官让身后专门负责纪录的医官记下来,跟严公子道:「再转一圈,多看几个病例。」 魏班头会意,继续在前边领路,之后走的看的无甚新奇,反正文靖安是看不出什么东西来,倒是小韩医官沉醉其中,不断问这问那,给看过的病人探脉开药,完全陶醉在他的医治当闹钟,文靖安和严公子倒显得多余了。 中午时分,小韩医官跟另外几个医官讨论过一番,这才从村子里边出来,看样子他们心里应该有了几分把握,毕竟是严公子专门从京城请来的御医,和之前延陵府那些医官相比还是有区别的。 「兄台,你有什么看法?」 离开南花津之前,小韩医官忽然问文靖安。 文靖安:「我不是医官,这事关乎数百人性命,不敢胡言乱语。」 小韩医官:「兄台谦虚了,你昨天给严公子的建议不都对了么?换我们来也是先给同样的办法,最多给严重的病人多开几幅草药罢了。」 文靖安看了看严公子,严公子说道:「你昨天不是挺能说?」 文靖安:「……」 刚对这人有点好印象,全被他的阴阳怪气打消了,还是小韩医官会做人,说道:「多一个人多一份想法嘛,兄台说对说错我们自会判断,不必忧虑。」 文靖安一直认为要由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他不是专业人士躲在队伍里边充当花瓶就行了,绝不干那种为了出风头便强行托大的事,但既然小韩医官这么说了,他就根据自己的观察以及自己的经验知识,说一些粗浅的看法。 「首先官府派人清理村子里那些大水冲来的秽物,尤其是那条河道要尽快疏通,做完之后要用生石灰或者硫磺在村子里撒一遍;其次村民不能再喝村里的井水,水和食物都要从延陵府那边送过来,我暂时只能想到这两点。」 他说完之后,其他几个医官开始窃窃私语,小韩医官则是微微颔首,郑重其事道:「没错,但硫磺毒性太大,只能用在河道那种秽物沉积较多的地方,然后引河水沖洗干净,至于村民房屋周围、村中道路、河边空地等等,清理之后用石灰水撒一遍就行,你看如何?」 文靖安:「……韩医官想得周到。」 小韩医官:「这是大体的办法,具体还得尽快给染病的人用药,我判断这里的疫病应该不会人传人,或者不容易人传人,否则守在这里的官兵现在应该有部分人也会染病。」 文靖安点了点头:「好像是这样。」 小韩医官继续一脸严肃道:「可村子里又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病,那就是说这个病跟本地有关,最有可能跟他们喝的水,吃的食物有关系,这点我跟兄台的看法一致。」 文靖安一时语塞,心想:「我没这么看,没你想的这么多,就单纯认为村子里的井水也被污染了而已。」 小韩医官却是把他当成了同道中人,继续问道:「我们刚才商量了几份给病人治疗的药方,兄台帮忙看看?」 文靖安赶紧说道:「不不,那个我真看不了,还是由你们决定。」 小韩医官只认为为文靖安不肯多担责任,不过人家既然已经说了两个办法,他也不好再强人所难,便道:「好,我们几个速速决定,让延陵府那边筹备药材,尽快救人。」 第188页 文靖安:「理当如此。」 小韩医官:「兄台再想到其他法子,务必赐教。」 文靖安:「韩医官太抬举我了。」 小韩医官听完这句忽然醒悟,说道:「这一路来问这问那,偏忘了问兄台高姓大名,失礼失礼,在下淮州韩延,家中世代行医,从曾祖至今三代人都在太医院任职,敢问兄台大名。」 文靖安:「云州文靖安,家中世代务农。」 韩延听罢刚要行结交之礼,一旁总是冷着脸的严公子忽然转头盯着文靖安,问道:「你叫文靖安?!」 文靖安:「???」 韩延也是一时愣住,讷讷道:「你 、你们认识?」 严公子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是你写的?」 文靖安:「……」 韩延沉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好诗啊!靖安兄竟有如此高才?!失敬失敬!」 文靖安皮笑肉不笑,心说真奇妙,当初一首随机应变的魔改诗还传到严公子耳朵里了? 严公子饶有深意甚至带着三分期待盯着他看,他只得笑笑说:「陈年旧作不值一提,这些年我醉心科举,已经很久不写诗了。」 严公子却道:「胡说!今年云州院试你还给陆公台写了《论诗》!江山代有人才,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份豪气说不写便不写了?!」 文靖安:「……」 这人是锦衣卫还是皇帝密探?怎么这点事他都知道? 严公子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了,这种失态不符合他的人设,便主动解释:「我在中书省看过云州学政送到帝京汇报院试的摺子,他特意提到了你。」 文靖安瞭然,且从这句话里解读到了一个信息,原来这个严公子是中书省的官员! 大盛朝的官方机构比较特殊,寻常的「三省六部」里边,大盛没有门下省和尚书省,只设置了一个中书省,中书省的权力在六部和九寺之上,统领朝廷各种机构,其最高官员就是左右丞相,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个府丞朱大人和延陵府其他官员这么怕这个严公子了,在中书省任职以后最有可能升任丞相,一跃成为百官之首,那是其他部门官员可望不可及的! 这还不算,这个严公子看起来也就和文靖安差不多大,十七八岁的年纪能在中书省任职,不用多说,家里在京城必然权势滔天,否则走文靖安这种农门士子科举路的话,考破了天也不可能在十几岁进中书省任职,林宁宴这个前丞相之孙兼榜眼还在翰林院当编修呢。 这种种加起来,延陵府的官员不怕这个严公子才怪。 韩延或许是意识到了严公子的窘迫,帮他跟文靖安说道:「素光兄如今担任中书舍人,这次专门为治理延陵水灾而来,岂料枝节横生,大水退后又遭遇了这种事,所幸他反应及时,迅速封了村子,又紧急传书把我们从帝京叫了过来。」 文靖安微微点头,原来这人叫严素光。 中书舍人是从七品官,典型的品级不高前途无量,中书省一般设置十个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可以算是中书省人才预备队,严素光如此年纪能出任中书舍人,除了家世好,本身必然有过人的能力,这两天接触下来,文靖安看得出这个人非比寻常。 此时,严素光很快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冷傲,说道:「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忙,不说这些闲话了。」 随后用烈酒洗手,再用韩延带来的药粉撒在身上,这才离开南花津。 他刚带着文靖安等人下桥,府丞朱大人与那些等候的官员便都一齐围上来,严素光冷眼对着他们,雷厉风行,发号施令。 「不要靠近我,听我命令即可,从现在开始我在这桥头扎营公干 ,直到疫病全消之后才会离去,期间用公文吩咐你们办事,这件事之后有功者赏,有过者罚,你们好自掂量,把我的原话带给延陵知府。」 他早安排了人给他在那个古亭旁的空地上扎了一个大营,里边案几书桌、笔墨折本等物品一应俱全,他说完直接领着韩延等医官进去,坐下连续写了几份公文,命人送出来分给朱大人等官员,让他们照命行事。 第108章 胡说 勤政恪职喜好诗词 每位官员都领到了对应的文书,严素光在大帐里说了句:「速速去办。」 众官员不敢有丝毫怠慢,一个两个面带正色,带着各自的任务骑马进城去了。 韩延跟一众医官商议之后确认了最终的医治方案,跟严素光要了证明的文书,也都进城置办药材去了。 不多时,原本官兵拥挤的桥头便冷清了下来,只剩几个守桥的衙役,古亭旁则只剩严素光和文靖安几人,由于严素光的办公大帐搭在古亭旁的空地,文靖安等人的帐篷搭在古亭里边,双方成了「邻居」。 文靖安用烈酒洗了手,脱掉外衣,再用韩延那种药粉撒在身上才过去跟文妙安和陈崇章说话,将在南花津里发生的事以及严素光、韩延的身份都跟她们说了一遍,听完之后,文妙安说道:「不会人传人就好,有那个韩医官在,小桃她爹和其他村民应该很快会好。」 陈崇章则道:「那小子竟然是中书舍人!他跟我们差不多大吧?什么身份能让他直接在中书省当差?」 文靖安:「肯定有身份,延陵府那些官员叫他严公子而不是直唿大人或者官职名称,可见他的公子身份比中书舍人还要金贵。」 第189页 陈崇章蹙眉道:「要是宁宴在这就好了,他肯定知道。」 提到林宁宴,文靖安忽然记起相关的片段来。 「宁宴不是跟我们说过中书丞相叫严同么?就是抢了他祖父相位的那个人。」 陈崇章:「对啊,这跟——!他们都姓严?!」 文靖安点头:「如果他是当朝丞相子孙或者本家后辈就符合身份了。」 陈崇章顿悟道:「怪不得那个府丞和其他官员在他面前跟孙子似的,原来他家里是干丞相的!中书省不会被他家包圆了吧?!等等——」 陈崇章看着文靖安,惊问道:「那他岂不是宁宴的仇人?!」 文靖安:「……」 看起来好像是的,就算不是仇人,因为祖辈之间的党争,他和林宁宴因为出身也要天然站在对立面。 陈崇章压低了声音,悄悄说道:「他是宁宴的仇人我们干嘛还帮他?要不给他使点绊子?」 文靖安兄妹异口同声道:「不行!」 陈崇章顿住,文靖安:「他现在带人救这里的村民,我们给他添乱是害人,以宁宴的为人,他乐意看我们这样做么?我们自己能做么?」 文妙安:「就是!书上不是说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陈崇章伸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自省道:「我枉读圣贤书!」 文妙安戳他脑壳:「你啊你。」 陈崇章:「错了错了,我错了,我说出来就后悔了。」 这时脚下传来隐隐的颤动,出帐篷外面细看,大队人马已经从延陵府那边开赴过来,甚至大河下方有船只往这边开过来,带着水、食物、药材之类各种严素光要求的东西,眼前这条石桥一时间无法通行这么多人,先到的部队便在桥边开了一条下河的路,搭了一个临时上船的渡口,从延陵府过来的车马便从这条新路上船渡水,直接将物资送进南花津。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有序进行,数百人的队伍服从严素光的统一指挥,按照他预先给予的文书办事,丝毫没有差错。 不管他是不是林宁宴的仇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极具办事才干,绝非那种仗着家中余荫吆三喝四、误国误民而不自知的酒囊饭袋,尸位素餐的官二代不可怕,最怕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文靖安几人在古亭看得清楚,官员们在严素光的大帐进进出出,復命领命,都是兢兢业业,仔细办事,再没有人说之前那种让他远离此地躲回延陵府严控指挥的废话。 到来的人马越来越多,送进村子的物资也越来越多,忙碌了大半日,直到傍晚才稍作停歇,这时严素光的表现更在文靖安的意料之外,当延陵府那边给衙役和军士们送来晚饭,无非就是一些干饭、馒头、面条、汤水之类,严素光竟然把朱大人亲自给他送来的上好的酒菜分给了就近的衙役,自己去领了两个馒头,就在大帐外吃了起来。 这人不光有真才实干,还会拉拢人心! 那些衙役、兵卒看到他也在啃馒头,根本不用他多说什么,匆匆吃完东西,无人偷懒,继续投入各自的岗位当中。 文靖安几人不去给他添麻烦,领了馒头要了些汤水,在帐篷里安静吃完,然后主动出去帮忙做些搬运。 到了夜晚,桥头这边和桥头那边相继点亮火把,河两边的渡口以及来往的船只也都亮起了灯,像是在黑夜中点燃了无数盏希望,一直过了晚上九时,这一整日的忙碌才逐渐消停下来,这时如果进南花津里边去看的话,这个村子与清早时相比已大不相同了。 工作暂时停息,人却没有散去,从延陵府来的数百衙役、兵士、医官、工匠等等都是原地休息,在严素光大帐的对面,也就是石桥另一边的空地搭了许许多多的行军帐篷,严素光便命朱大人等官员送来宵夜,他亲自领着朱大人等官员去分发给累了一天的下属,将慰问安抚做到极致。 等底下人吃好睡好,他才放朱大人等一批官员回去。 文靖安几人在河边简单洗漱,本来打算早点睡,明天起来继续帮忙,小韩医官却提着个灯笼,主动找上门来,直言道:「靖安兄过来陪我喝一杯?我们边喝边聊。」 文靖安:「方便吗?」 韩延:「你不来就不方便。」 说时已经上手拉人了,文妙安上来拦住他,说道:「我们也要去。」 韩延看了看文妙安、陈崇章和魏小桃三人,想了想,说道:「行行,都来都来。」 然后直接把文靖安几人带进了隔壁严素光的大帐里。 文靖安:「……」 严素光也没想到韩延带这么多人来,说道:「我不跟不认识的人同桌。」 韩延赶紧过劝道:「认识认识,都是邻居了怎么不认识?」 一边说一边招唿文靖安几人进来,桌子摆在大帐中间,旁边有几个矮凳,桌面摆着几个小菜,温着一壶酒,加上帐中灯光柔和,在这荒郊野外生出了别样的雅致韵味。 小韩医官主动解释道:「这些酒菜都是我自己掏钱从延陵府里买的,我们严公子与众兵士从来都是同甘共苦,白天你们看到了,他也是吃馒头咸菜,这顿是我请的,不是他私底下开小灶。」 文靖安:「……」 严素光:「如果你来是说这些废话,吃完赶紧滚,明天让你的人多熬一份草药给外面干活的人喝。」 第190页 韩延:「你们看,严公子多会体恤士卒。」 严素光白了他一眼,韩延赶紧道:「好了好了,说正事说正事,来来,都坐下来。」 严素光不情不愿,还是在主座坐了下来,文靖安几人也小心翼翼坐下,韩延跟严素光道:「病人隔离、河道清理、村里的淤泥污秽清理都开始了,清理过的地方都用石灰水撒了一遍,河道我用的是硫磺,另外我还煮了几大锅驱瘟除秽的汤药让村民撒在各自的住处,特别是病人睡过的地方,靖安兄,我做得可对?」 文靖安:「自然。」 韩延继续说道:「现在最主要看那些吃了药的病人有没有好转,今天刚吃药没这么快,至少要等一两天才见结果。」 严素光:「病人都有药吃了吗?两百多人不是小数目。」 韩延:「延陵府那群官员还算识时务,我要的药材都备齐了,人手也不缺。」 严素光:「怕丢了乌纱帽罢了,真心办事的没几个,你有几成把握全治好?」 韩延苦笑:「我三岁学医,我祖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不要跟病人说有多少把握,医闹懂吧?」 文靖安:「……」ding ding 严素光也是默然,韩延补了一句:「再看吧,明天我能把大部分病例的整理出来,你让人快马送进京城。」 严素光:「给你祖父也送一份,其他人我不信,我们只听他的意见。」 韩延微微颔首,举起酒杯,跟众人道:「公事说完了,现在说私事,来来,先喝一杯!」 文靖安:「……」 现在看明白了,这个小韩医官跟这个严素光在性格上互补的,他撺掇众人喝了一杯,问文靖安道:「这两位是?」 文靖安:「这是我表哥陈崇章。」 韩延见礼道:「崇章兄。」 陈崇章回礼:「不敢。」 韩延看向文妙安,文妙安用正太音说道:「我是小书童,你可以叫我小妙、阿妙或者妙妙。」 韩延一视同仁道:「小妙兄。」 文妙安:「她叫魏小桃,就是南花津人。」 韩延从严素光这里了解过魏小桃的情况,说道:「小桃姑娘不用担心,你父亲的病我今天看过,他体格强壮应无大碍,你母亲也很好。」 魏小桃:「谢谢大夫。」 韩延笑了笑,招唿众人道:「都动筷子啊,菜都凉了,别客气。」 他以身作则先动筷,文妙安用眼神跟文靖安请示,得到了准许的答覆,便道:「小桃,吃!敞开了吃!」 魏小桃:「是,我要吃肉!」 文靖安:「……」 严素光终于忍不住,冷眼问韩延:「你到底要干嘛?!」 韩延鼓囊着嘴,勉强咽下去一口,喝了杯酒才说道:「帮你牵线啊。」 不等严素光开口,他便跟文靖安道:「靖安兄,严大公子勤政恪职,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不是公干就是在公干的路上,平时也没有什么消遣,唯独喜好诗词,你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着实令他钦佩……」 严素光:「胡说!我没有!」 第109章 夜酒 荒野古亭夜色静谧 文妙安和魏小桃齐刷刷盯着严素光,异口同声道:「你没有你为啥脸红?」 严素光:「……」 魏小桃:「我睡觉前偷吃糖饼被我娘发现,我也是这么狡辩的。」 文靖安呛了一下,严素光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小韩医官安抚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严素光别过脸不理他,他继续说道:「我也懂一点诗词,靖安兄如此诗才的确值得钦佩,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们有机缘在这里相遇,荒野点灯、月下对饮,不也是一番诗情画意?正合适结交。」 严素光冷声道:「我没你这番闲心。」 韩延转跟文靖安说道:「我有这份闲心。来,靖安兄,我们干一杯就算认识了,以后你到京城尽管来找我,我接待你。」 文靖安:「韩延兄抬举了,我不过是区区童生,你却是宫廷御医……」 韩延打断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那种看出身交朋友的人,崇章兄你说是不是?你也跟我们干了这杯?」 陈崇章:「……」 严素光大煞风景道:「里边还有数百人等着你医治,你就拿这种态度对待?」 韩延忽然正色道:「我三岁学医,我祖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医者要先自医,要是我心态都不好,我手底下那些人,我那些病人能好么?」 文妙安问他:「你怎么又三岁学医?你祖父跟你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千万别跟病人说有多少把握能治好吗?」 韩延:「小孩不要插嘴,靖安、崇章,这杯我先干了!」 文靖安和陈崇章对视一眼,勉为其难举杯喝了,小韩医官颇为满意道:「对嘛,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 看了看严素光:「你要不要当朋友?」 严素光直接说道:「喝完快点走,不要在我这撒酒疯,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 韩延啧了一声,责备道:「你这不是扫兴吗?你确定没话跟靖安兄说?我特意把他请过来是帮你们牵线认识,你得抓住机会。」 文靖安:「……」 严素光眼神闪烁,没敢正眼看文靖安,话却是对文靖安说的。 第191页 「你别信他胡言乱语,我不过是碰巧看到了云州学政的奏摺,顺便打听了一下你的旧作,没其他意思。」 文靖安:「我懂我懂,我看到好的诗词也会想看作者其他诗词的。」 严素光偏着脸点了点头,韩延凑过来问文靖安:「我听说你们是要进京?」 文靖安没有否认,且说了他和陈崇章在科举方面的打算,不过将到京城探访林宁宴一节隐去了,在没有确定严素光的身份之前,他不打算提及林宁宴。 严素光也在仔细听他的讲述,有意无意喝了一杯酒,不再下逐客令了。 听完他的讲述,韩延问道:「也就是说你们还不知道自己乡试的结果便提前到京城备考?」 文靖安:「正是。」 韩延:「有胆量!我欣赏你们的勇气,这值得干一杯,来!祝你们乡试大捷!」 文靖安和陈崇章举杯跟他一饮而尽,韩延问严素光道:「今年云州乡试结果应该出来了吧?我记得乡试时间全国统一,都是中秋节后结束。」 严素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延:「你让人帮忙打听一下啊,让你的人弄一份云州乡试的红榜过来,别让靖安和崇章等急了。」 严素光:「……」 文靖安:「不用不用,现在以防治疫病为主,不要为我们浪费心力,乡试考完结果便已註定,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 韩延:「靖安兄这份心态更让人佩服,值得再干一杯。」 众人再一起同举杯,此时外边荒野古亭,夜色静谧,一轮高月投在河面,风吹动泛开粼粼波光,种种景致将他们包围其中,偶尔传来一些秋虫低鸣,大概是螽斯、蝈蝈之类,天气不热不凉,最宜煮酒论心,严素光不再赶人,由得他们把酒言谈。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月悬中天,外面草叶挂了秋露他们才从严素光的大帐离开,小韩医官多喝了几杯,文靖安和陈崇章提了灯笼送他去对面的帐篷,路上趁机打听严素光的家世,这一打听不得了,严素光还真是当朝丞相的亲孙子! 根据韩延的说法,这个严素光非但是丞相严同的孙子,还是最被看好、最具才能的那一个,八岁凭丞相余荫入国子监读书,三年学成,文才名满京华,十三岁破格入翰林院侍读,十六岁直接入中书省担任八品知事,这才短短两年时间已经升任从七品中书舍人,京城官场早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众人嘴上叫他一声「严公子」,背地里直唿「小丞相」。 这次从京城出中州到延陵府来治理水灾,是他第一次到地方歷练,成败至关重要。 文靖安再想打探其他消息,特别是这个严素光跟林宁宴之间的关系,小韩医官已经唿唿大睡,他和陈崇章不得已将人送回,尽力消化得来的信息,之后也都回去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众人各自起床各司其职,韩延领着他手底下的医官继续到村子里看病施药,严素光继续给那些前来復命的官员发布新的命令,文靖安几人则在桥头附近帮忙搬东西,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 在严素光的缜密安排下,各项任务进展神速,到了傍晚传来消息,病人已经全部集中到一处统一医治,和没染病的村民分开;魏班头也已带人把河道疏通,村子各处的淤泥污秽基本清理干净,在韩延和众医官的指导下用硫磺、石灰水和药水等进行了全面消毒。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这两天再没有病人死亡,且所有村民停用村里的井水,统一吃喝从延陵府那边送来的食物和水之后,新增的染病人数也减少了,这就证明所谓的疫病跟被洪水污染过后的村子环境有密切关系。 坏消息是在又过了两天之后。 没有病人死亡,新增病例也几乎没有再增加,问题是染病的人没有好转。 一个都没有! 这让直接负责医治的韩延再也轻松不起来,他原本预计最多两三天能见效果,如今四五日都过去了,染病的村民仍没有好转的迹象,知道他能力的严素光还好,不会因此对他产生质疑,可一些延陵府的官员和衙役看他如此年轻,私底下已经有议论出来了,甚至还把苗头指向了严素光。 这天趁着吃中午饭的时间,韩延专门从南花津里边跑出来,找到严素光,问道:「京城那边来消息了没?」 他之前将病人的详细情况写成病例,让严素光派官府的驿马快速送往京城,请太医院其他医官和他祖父一起出帮忙出主意。 严素光摇了摇头表示还没有消息回来,韩延瞬间黯淡了下来。 严素光提醒他:「从这里到帝京来回最快也要十日。」 韩延:「来不及了,再拖下去有的病人撑不住,好多老人和小孩都是用药在吊着命,治标不治本,得找到办法将他们身上的怪病除掉才行。」 严素光:「这是你们医官考虑的事,我不懂。」 韩延:「……」 严素光到底不止是说些不近人情的话,他还是会想方设法解决实际问题。 「我已经让延陵知府把颍昌郡那边的大夫也都叫过来,那些大夫未必有用,关键还得靠你们自己,那些大夫下午或者明天能到。」 韩延再不答话,恍恍惚惚走出了严素光的大帐,这时文靖安几人刚从那边领午饭回来,撞见韩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文靖安大概能猜到怎么回事,便跟他说道:「韩兄,先跟我们吃点东西?」 第192页 韩延看见是文靖安,并未拒绝,文靖安分了他一个馒头,他便靠着檐柱在亭边座凳坐下来,文靖安问道:「疫病治得不太顺利?」 韩延点了点头,反问道:「靖安兄可有高见?」 文靖安笑道:「要是有我还能藏着么?」 韩延苦笑了一下,「也是。」 说罢再不多言,一边啃馒头一边陷入苦思,他还没吃到一半,魏班头便从桥上冲出来寻他,魏班头顾不上气喘吁吁,直言道:「韩大人,有、有病人……」 韩延脸色一变,潜意识认为坏了,有病人撑不住了,说道:「赶紧带我去!」 魏班头这才把话说完:「有病人好了!」 韩延一怔,问道:「你说什么?」随即又问:「是谁?谁好了?!」 魏班头:「大壮他老娘!就是你和严公子、文案首刚进村子时看的第一个病人。」 韩延:「是那个自愈的壮汉?」 魏班头:「就是他!邪门了,那么多人病着,就他跟他老娘好了。」 韩延灵光一现,像是忽然间找到了转机,当即吩咐魏班头:「你把那壮汉和他老娘带回他家里,叫我那几个手下到他家里集合,我要把他家再翻一遍。」 魏班头领命,跟一旁的文靖安也拱了拱手,再不多言,直接又跑了回去。 韩延将手中剩下的半个馒头囫囵吞掉,吃得太急果然噎着,文靖安给他递了杯水,他一口喝完,好不容易回过气来,将杯子还给文靖安时,顺势抓住文靖安的手,笑道:「靖安兄,再跟我走一趟?」 文靖安:「……」 第110章 大蒜 如遇良师如获至宝 他和韩延来到那栋民居时,其他人都已经在等了。 韩延不说二话,直接去看那个壮汉的母亲,老妇此时被一群医官围住问这问那,她之前也是嘴唇发黑脸色发白,如今已完全恢復正常,至少从外表看不再是那种病恹恹的样子。 韩延不敢大意,仔细探了她的脉搏,良久后缓缓舒了一口气,说道:「除了身体虚弱些再无大碍,应该是好了。」 老妇听闻,拉着那个壮汉给韩延下跪磕头以谢救命之恩,韩延让她们打住,说道:「整个村子现在就你们两个好了,你们身上一定有不同之处,务必配合我们把蹊跷找出来。」 魏班头当即说道:「大壮你跟韩医官说实话,你家里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有就拿出来,村子里几百口人都欠你家一份恩情,这种时候就不要藏私了。」 壮汉苦着脸,委屈巴巴道:「七哥,俺家什么情况你最清楚,哪有什么秘方啊?!要是能救村里人,别说秘方,俺这条命也给你!」 魏班头跟韩延点了点头,意思是这个大壮值得信任,韩延想了想,再问壮汉:「你染病之后什么药都没吃就自己好了?」 这个问题韩延没来之前严素光已经让延陵府的医官问过无数次了,所有的纪录韩延其实也都看过,这些天他都看烂了,壮汉不厌其烦回答他:「确实没吃药,那时不像现在有韩医官你们免费给我们诊治,那会大夫得自己请,药得自己买,俺家没几个钱不捨得,俺以前生病都是撑几天就过去了,这次也一样。」 韩延想了想,问身旁的医官:「这位大娘这几日吃的喝的有什么不同?」 被问到的医官早就准备了好病录,一边翻给韩延看,一边答道:「用药和其他年长的病人没有区别,吃喝都是从延陵府那边送过来的,属下实在看不出差别。」 韩延将病录自信翻看过一遍,良久蹙眉不语,一位年长的医官主动跟他说道:「这二人是母子,同血同源,会不会是她们体质本就异于常人?以前不是没有过这种病例。」 韩延岂能不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白高兴一场了,事态又回到了原点。 可多年行医的经验加上天才般的医者直觉又让他觉得并非如此,这对母子身上一定有他忽略的地方,细想之下,说道:「你们几个到屋子外面再看一圈,屋子里我来负责,一起找找有什么古怪。」 几个医官领命出去,韩延则开始在屋子里翻找,文靖安这个外行不好去打扰他,这时只剩魏班头、他以及壮汉母子在院里,魏班头鼻子灵,跟壮汉又熟悉,先嗅到味道,问道:「大壮,你又在煮什么?」 壮汉挠了挠头,憨厚道:「煮粥,姜蒜多放了点。」 魏班头:「你是放了多少?!」 壮汉:「俺就好这一口。俺娘刚从大棚那边回来,这几日一直吃官府那些东西,嘴里也没味,她也得吃一碗。」 老妇人道:「还是家里吃得香。」 壮汉:「七哥等会也来一碗?」 魏班头:「我就算了,我遭不住你家那味。」 文靖安在旁听到他们的对话觉得熟悉,看向厨房那边,看到门口挂的玉米、红辣椒和大蒜等等才想起来,他和严素光、韩延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壮汉也在煮这种粥,那时候魏班头和他说了今天类似的话。 文靖安这时也闻到了那种浓浓的大蒜味,照理说这里是中州,百姓们的饮食和他们云州那边大不相同,这边的人即便吃蒜多半也是用来除腥增香,用量很少,没有像这个壮汉当主食似的吃的。 恰好此时韩延一筹莫展从房子里出来,文靖安便将这个想法跟他说了,韩延听罢,眼睛忽然放光,他从病录里了解过这个壮汉和他母亲的饮食状况,知道他们吃蒜,但这条纪录太寻常了,南花津临河而建,村民们有吃鱼的习惯,为了除腥放些姜蒜很平常,韩延和他手底下的医官直接略过了。 第193页 现在听文靖安特意提及「大量」这个词,韩延一下警觉,赶紧跑到厨房那边揭开锅看,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生蒜味,他又到厨房门口从将挂在墙上那串大蒜取下来,问道: 「你们一直吃的这个?!」 壮汉一头雾水,文靖安问他:「韩医官的意思是你们染病前后都吃这么多大蒜吗?」 壮汉道:「只要能吃得下,大蒜顿顿不能少!以往俺家都是整头吃,这会俺娘没食慾也咬不动,俺给她切碎了放粥里。」 文靖安看向韩延,韩延将那串大蒜挂在脖子上,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从厨房门口直接蹦过来抱住文靖安,也不说话,带着那串大蒜飞似地沖了出去。 文靖安:「……」 魏班头几人不明所以,都看着文靖安想要答案,文靖安道:「韩医官或许想到了什么新药方,等他消息就好。」 魏班头等人不能理解药方跟大蒜有什么关系,文靖安也不太能理解,这不是他的专业,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便跟魏班头道了别,出了门往原路折返,自己过了桥回到古亭扎营处,文妙安当然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将过程大概说了一遍。 当晚入了夜,韩延一改前几天的惆怅,又过来叫他们到严素光的大帐里去吃夜宵。 有了之前的接触,严素光对他们再没有牴触,特别是文妙安和魏小桃,这几天她们已经是随意进出严素光的大帐,帮严素光整理公文、打饭送水之类。 众人围坐一桌,韩延一上来便说道:「来!我们先敬靖安一杯!」 大伙也不问为什么,跟着他举了一杯,他拍了拍文靖安的肩膀,说道:「大蒜帮大忙了!」 文靖安:「……」 韩延:「我已经用大蒜做引子开了新药,先让几个身体强健的病人喝了,我刚才出来的时候他们有了反应,明天看结果。」 文妙安蹙眉问道:「不是我怀疑你的医术,大蒜能治疫病会不会有点假?大蒜怎么能治病呢?那玩意大伙从小吃到大,可我们照样生病啊。」 文靖安随口答道:「有可能的。」 众人都看向他,他也没多想,解释道:「有种东西叫做大蒜素,它是一种广谱抗菌药,对很多病菌有抑制消灭作用,南花津染病的村民应该是感染了某种或者数种病菌,恰好大蒜素能杀死那些致病的细菌,那个壮汉和他娘能自愈是因为碰巧吃了大量的大蒜……」 说到这,他自己意识到不妙赶紧停下来,但他这番脱口而出的解释已经勾起了众人的兴趣,最感兴趣的当然是韩延,他凭高超的直觉感应到文靖安说的这些非同小可,有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里边,赶紧追问。 「抗菌药是什么药?病菌又是什么?」 文靖安:「……」 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胡乱搪塞,只得委婉道:「病菌是一种很小很小的东西,小到眼睛看不见,进到我们身体里就会让我们生病,抗菌药就是杀死这些小东西的药。」 韩延从未接触过现代医学,但听文靖安这么说,像是瞬间被打开了天灵盖往里边倾倒真理,醍醐灌顶!他即刻放下酒杯拉近与文靖安的距离,问道:「你是说我们生病都是那种小东西在我们身体里作乱,比如平时我们说吃了脏东西肚子疼,其实是吃了那些小东西进去?」 文靖安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韩延二十二岁就能当太医院院判了,也明白为什么严素光偏偏找他来治理疫病,因为这人是一个拥有敏锐直觉的医学天才! 「可以这么说,但生病的原因不止这一种,我们只能说包括了这一种。」 韩延举一反三,问道:「那前面我们撒硫磺和石灰水也是杀死这种小东西?」 文靖安:「对,我们平常说驱瘟除秽也是除掉这种东西。」 韩延盯着文靖安,如遇良师、如获至宝,诚恳道:「靖安兄,我们得找个时间彻夜详谈!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严素光及时打断他,不让他进入癫狂的求学我状态,说道:「先把里边的病人治好再谈!」 文靖安也道:「这个东西一时半会说不完,我们眼下还是救人为要。」 韩延:「好!」又迫不及待道:「靖安兄,你刚才说的大蒜素是从大蒜里来的?」 文靖安:「是,不过提取比较麻烦,得经过很多道流程。」 韩延兴奋到几乎贴到他脸上来,大眼睛,冒星星,问道:「你能做出来?」 文靖安:「……」 严素光干咳了一声,也不需要文靖安回答能不能做出来,直接跟文靖安道:「需要什么跟我说,我会让人帮你备妥,如果你能把东西做出来顺利除了这村子的疫病,功劳我算你一份,即便你考不上举人,我保你进国子监读书。」 话说大盛朝想要做官有两种办法,像文靖安这种寒门出身的当然只能通过科举了,而那些皇亲国戚、高官要员的后代却不止科举这一条路,科举太激烈了,他们不用去争抢,他们能通过祖辈余荫进国子监读书,混足年限之后也能得到正经出身,直接获任官职,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这就是现实,封建社会没有公平,就像任何一个社会没有绝对的公平。 严素光就是从国子监贡生直接变成翰林侍读,然后当了今日的中书舍人。 因此他给文靖安保举进国子监读书是相当优厚的条件。 第194页 第111章 好了 越多越好越烈越好 问题是大蒜素对这里的病人有没有用还不能确定,只是他的一个临时猜想。 「东西我可以做出来,但毕竟人命关天,我不能保证有用。」 严素光的科学意识不比韩延差,回答道:「若能做出这种灵丹妙药,在这里不管用,其他地方未必就不能用,横竖是造福百姓的事,你放手去做,能不能治好是韩延的事,你只管把药做出来,那是你的事。」 文靖安:「……」 严素光:「我就当你答应你了。」 严素光说完,韩延又贴近文靖安,迫不及待问道:「靖安兄,你是从何处得到这种秘方的?之前那些病菌、抗菌药又是从哪里学到的?」 文靖安还是得找老掉牙的理由,回道:「书上看的。」 韩延疑惑道:「天下医书我不敢说全看过,可歷朝歷代名家圣手所着经典,我肯定没有遗漏,想来想去也没有哪一家提到过你说的这些东西。」 文靖安打了个马虎眼,说道:「对,韩兄博览医书,这点我们都不怀疑。」 韩延笑道:「过奖过奖——」 随后定格笑容,问道:「你好像没回答我的问题。」 文靖安凑到耳畔,小声道:「师门不外传。」 韩延豁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不再追问,跟严素光对了个眼神,严素光会意,说道:「今日到此为止,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散了吧。」 待文靖安等人散了,帐中只剩他和韩延两人。 韩延这才变了和蔼可亲的神色,相对肃穆道:「刚才他跟我说的是『师门不外传』,你觉得呢?」 严素光:「我不知道,但他肯定不是个只读四书五经的普通童生。」 韩延:「派人去云州查一查他的底细?」 严素光:「我已经让人过去了。」 韩延点了点头,严素光道:「这次你有多少把握?」 韩延苦笑:「多了一点,大蒜的确能算一味药,可要说能全治好这里的疫病我心里还是没底。」 严素光:「时间不多了。」 韩延蹙眉:「什么意思?」 严素光:「我祖父写了信来,今天中午送到的,语气很重。」 韩延哑然,他清楚严素光口中的那个祖父有多少分量,当朝丞相「语气很重」不是开玩笑的! 「说了什么?」 「说我来延陵府只是治理水灾,如今水灾平息,其他一切与我无关,让我即刻回京復命。」 这意思是让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把责任甩给延陵府的官员,让他脱身。 韩延哪能不懂这些官场的操作,苦笑道:「也对,你是来治水灾不是治疫病,你走了名正言顺,你留下有可能给自己惹一身麻烦。」 严素光:「我拒绝了。」 韩延一时怔住,讶异道:「你说什么?」 严素光:「我回信说再等一等,至于能等多久不是我说了算的,你知道我祖父的手段,所以你得尽快,我能在这里多待一阵绝不会提前走。」 韩延道:「行!我马上进去看病人的情况!」 严素光没再回话,韩延在门口取了个火把,踩着夜色匆匆往南花津里边钻了进去。 这晚没有月光,只有一些灯火闪烁。 第二日文靖安起了大早,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他昨晚连夜回忆整理了关于大蒜素的内容,并想了一套在当前条件限制下的制取流程。 大蒜素是一种有机硫化合物,化学名是二烯丙基硫代亚磺酸酯,有很强的弈抗菌效果,对大肠桿菌、痢疾桿菌等细菌有抑制作用,对于霉菌、原虫等微型生物也有消杀作用,可以从大蒜中制取。 新鲜的大蒜中没有大蒜素,要切开或者拍扁、粉碎之后暴露在空气中,等大蒜自带的化学物自行催化合成才能得到,这东西性质极不稳定,在常温(25度)下就会融化,从白色固体变成淡黄色液体,加热后会分解失去抗菌作用,平时炒菜放蒜末进去翻炒几下就没了蒜味就是这个道理。 照理说如果大蒜素真能治好南花津里边的村民,直接吃生蒜也能把大蒜素吃进去,问题在于那样的量很少很少,吃十瓣生蒜未必有十克的量,别说里边有很多奄奄一息的病人了,就是健康的大活人硬嚼十蒜瓣也遭不住,生死攸关之际倒是可以死马当活马医,强行把蒜末给病人灌进去,但得保证不吐出来。 总而言之,文靖安提取这个大蒜素极有必要。 在化学工业上提取大蒜素的办法有好几种,文靖安记得的是蒸气蒸馏法、二氧化碳萃取法和有机溶剂提取法,前两种不用多想了,在这个时代难以实现,便只剩下有机溶剂提取这一个办法,这办法是利用大蒜素易溶于乙醇、乙酸乙酯、乙醚等有机溶剂的特性,将其从大蒜中「抽取」出来。 乙醇就是酒精,那些从延陵府运过来的烈酒里边就有。 天助他也,东西几乎都是现成的了。 他的做法相当简单,就是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过滤装置,然后将蒜末泡在酒里,充分搅拌让大蒜素融在酒里,然后过滤一遍得到「大蒜素酒精初溶液」,当然了,第一遍大蒜素的含量很低,他得重复加入新的蒜末,继续之前的动作,如此往復之后得到「大蒜素酒精浓溶液」。 第195页 化学工艺上到了这一步只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还要抽滤分离,加热使酒精蒸发之后才能得到大蒜素成品,但对文靖安来说,到这一步就已经足够了! 他将制得的大蒜素酒精浓溶液装在酒壶里,倒了一小杯出来自己先尝咸淡,味道实在呛人,喝了一口辣得五脏六腑焕然一新,眼泪都差点辣出来,不过这样已经算成功了,不至于咽不下去,也不会再吐出来,那句gg怎么说来着? 老人小孩都能喝。 文靖安这种做法其实很寻常,说白了就我只是提取而不是发明,目睹整个过程的文妙安、陈崇章和魏小桃也有些怀疑,看着忙活了大半天得到的这壶「蒜酒」,文妙安小心翼翼问道:「小哥哥,不是老妹不信你,这大蒜和酒捣鼓在一起真能治病救人?」 文靖安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大蒜素能不能治南花津的村民仍是未知数,他只能跟文妙安说道:「这里边有能杀死那些小东西的东西。」 文妙安一知半解,出于对文靖安的信任,干脆道:「那好,我也来一杯!」 说着倒了一杯,豪气干云喝了下去,喝得太急,呛出了一汪眼泪。 这时韩延在帐篷外喊道:「靖安兄!好了没?!」 文靖安盖好酒壶出了帐篷,看见韩延顶着一双黑眼圈,显然昨晚到现在没睡过,他却顾不得这些,一见面便跟文靖安道:「大蒜有用但不是全部有用,昨天吃了新药的四个病人,只好了一个。」 文靖安道:「有用就很好了,你……」 韩延打断道:「我急啊!治病救人是救全不救单,哪怕救了九十九个坏了一个,也是我们失职,两百多个病人,你说我能不急么?大蒜肯定有用,就是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用。不说这个了,你这边怎么样?」 文靖安将手中酒壶递给他,答道:「好是好了,但我不确定……」 韩延打开酒壶嗅了一下,想了想,问道:「每个病人服用多少为宜?」 文靖安:「我不知道,这并非儿戏我不敢给意见,我只能说如果大蒜能治村民的病,这酒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韩延顿时严肃起来,将酒壶盖上,说道:「好,治病救人是我的事,你做到这一步就行了。」 他拿着酒壶给文靖安拱了拱手,再不二话,转身往南花津里快步而去。 严素光刚才和韩延谈完话,此时还在大帐门口,文靖安和韩延之间的谈话他都听到了,韩延走后,他多看了文靖安一眼,并不打算说什么,文靖安也没话跟他说,都知道现在南花津里边情况不容乐观,他们暂时也不能多做什么,只有等韩延的消息罢了。 到了晚上,刚吃过晚饭,天还没黑,忙碌一日才歇过一口气,文靖安在桥头这边便听闻韩延在桥那边喊道:「吐了吐了!全吐了——!」 众人不明所以,只见韩延挥舞着中午拿进去的那个酒壶,亡命似地冲出来,冲到文靖安等人面前,气喘吁吁道:「靖、靖安,今晚你不能睡了!」 文靖安给了他一杯水,他一饮而尽,继续说道:「中午我让八个人喝了你这壶酒,刚才最后一个也吐了,前面吐的我看了他们的气色摸了他们的脉搏,过了今晚,他们都能回家了,就是说……」 冲着文靖安喊了一句:「他们全都好了!」 文靖安:「……」 严素光听闻动静早出来了,直接问文靖安:「你需要什么?」 文靖安:「大蒜,越多越好;烈酒,越烈越好,另外派十个工匠过来,让他们赶制我这个过滤装置。」 严素光当即跟他身边一个官员道:「马上去办,半个时辰我要见到第一批东西。」 又跟另一个官员道:「城里找十个最好的工匠送过来,不要等,有一个先送一个。」 两个官员领命,双双上马往延陵府跑去,严素光又问文靖安:「还有呢?」 文靖安:「给我些人手,十个也够了。」 严素光:「十一个,算我一个。」 文靖安我:「……」 第112章 赶工 万事俱备众人齐心 严素光都这么说了,所有人便都听从文靖安的差遣。 治病救人迫在眉睫,文靖安也不推辞,稍作思虑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安排。 先让人在桥旁空地搭了一个临时的大棚,大棚搭好,大蒜、烈酒和工匠陆续从延陵府里边送了过来,让人剥好大蒜切成蒜末备用,他自己则跟工匠们讲解如何制作那个简易的过滤装置,再准备好各种容器,找了几个头脑机灵的衙役过来,亲自示范了一次如何制作「大蒜素酒精浓溶液」,给他们讲明白之后,看他们做了一次没有差错才算完。 万事俱备,一声令下,所有人便都连夜忙碌起来。 当第一壶「蒜酒」过滤出来,文靖安象徵性喝了一口,鼓励众人道:「很好,这样就行了,大伙继续加把劲,里面的病人可都等着我们。」 这些人听他这么说,瞬间起了成就感,一个两个更加卖力。 文靖安将第一壶蒜酒交给韩延,说道:「可以了,拿进去给病人喝吧。」 韩延在一边目睹了整个制作过程,忍不住问道:「就这样?」 文靖安点了点头,韩延:「你没放什么师门秘方?没放其他秘药,就只是大蒜泡酒?」 文靖安:「中午给你的那壶酒就是这么做出来的。」 第196页 韩延不敢置信看着手中的蒜酒,苦笑道:「大蒜泡酒是寻常百姓家也知道的方子,这几日我们开了无数药方都不见效,谁能想到输给了一颗蒜?!」 文靖安道:「不是你们输给了蒜,是这里边另有一番道理。」 韩延瞬间求知若渴,文靖安解释道:「这不是大蒜泡酒,这是蒜末泡酒,我说的那种东西要将大蒜捣烂切碎才有,而且用少量的蒜末泡酒也不行,得用很多的蒜末来回过滤,将里边那种东西留在酒里,那种东西在酒里累积多了病人喝下去才有效果。」 韩延皱眉:「就是你说的大蒜素?那种叫做『素』的东西?」 文靖安 :「对,主要起治病作用的就是它,它在大蒜里含量很少很少,所以我们才要费功夫将它浓缩提纯。」 韩延举一反三,问道:「那我们开的其他药材之所以起作用,是不是也因为里边含有对应的『素』?对应的素治疗对应的病?!」 这问题文靖安就为难了,他懂的是化学不是医学,他不确定的东西不敢误导韩延,只能换一个稳妥的说法,回答道:「据我所知,确实有不同的『素』治疗不同的病。」 韩延生怕错过机会,赶紧追问:「比如呢?!」 文靖安略作思索,说道:「比如青霉素治疗炎症,就是我们常说的伤口发炎,氯霉素治疗伤寒,还有红霉素、土霉素等等各有效用。」 韩延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从未没听过的名词俨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文靖安每说一个新名词他心里的便多一分震惊,他尽量压住心里的激动,问了至关重要的一句。 「你能做出来吗?」 文靖安实话实说:「很难很难,有的可以试一试,但不能保证成功。」 韩延:「我帮你!你来太医院!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感觉我俩能做一番大事业!」 文靖安一时语塞,也不好打击这位少年神医的积极性,便道:「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如果韩兄有兴趣,我找时间将记得的医书内容写下来给你,我们慢慢探讨。」 韩延喜上眉梢:「探讨探讨!一定要探讨!我太有兴趣了!简直——要不我拜你为师吧?」 文靖安:「……」 严素光听他越扯越远,在旁提醒道:「先治病救人 ,有什么话过了过了今晚再说。」 韩延会意,跟文靖安道:「靖安兄,过了今晚我们必须谈一次,一定要谈一次!」 文靖安微笑颔首,韩延拎着那壶蒜酒,带了两个人,喜滋滋举着火把快速往南花津里边去了。 随后文靖安这边则是加快进度继续生产,严素光叫来的工匠进展神速,文靖安说清楚了制作方法后,这些工匠一个时辰后已经做出了新的过滤装置,先用盐水过滤一遍,然后再用清水洗净就能直接使用。 整套提取大蒜素的流程并不复杂,那些人上手之后文靖安也不需要事事躬亲,在旁边监督就行,众人齐心,很快又把好几坛蒜酒过滤出来,每做好一坛严素光便命人直接给韩延送进去。 于是这荒野桥头便灯火通明,几十人连夜赶工,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也不知道做出了多少坛蒜酒,直到韩延派人出来说所有病人都喝下了,文靖安才让众人停下来。 严素光整个过程都陪在现场,甚至有时发现蒜末制作速度太慢,他还跟文妙安、魏小桃一起帮忙,他做事向来心思缜密,早派人到延陵府里边去做了安排,文靖安让众人停下不久,延陵府那边便有衙役连夜送来热腾腾的宵夜。 文靖安问了送热粥过来的衙役才知道已经到了丑时(1:00),跟严素光商量道:「韩延说病人都喝了药,这里也还有几坛存量,先让大伙休息吧,要是还有需要明天再做也来得及。」 严素光:「我已经说过,今晚你说了算,他们都听你的,包括我。」 文靖安顿了顿,问道:「我算狐假虎威还是狗仗人势?」 严素光一时怔住,反应过来之后忍俊不禁,但他明显忍住了,他是不会在外人发笑的,强行忍住之后说道:「随便你。」 文靖安笑了笑,转而跟文妙安道:「你让大伙先去休息吧,吃完东西你也带小桃去睡。」 文妙安:「你们呢?」 文靖安看了看严素光,再跟文妙安道:「只有今晚这些人才听我的,过了今晚我就不再是主帅,不捨得睡。」 严素光:「……」 文靖安:「开玩笑的,这里东西这么多,又点着火把,需要有人守夜,我得看着这个大棚。」 文妙安应了声,过去跟那些衙役、工匠传话,这时韩延带着几个医官打着火把从南花津里边出来,韩延让那几个医官先吃东西,且吩咐他们:「吃完给里边的兄弟带一份进去,今晚辛苦一点,都不要睡了。」 几个医官一齐听命,韩延自己捧了一碗热粥到文靖安、严素光和陈崇章这边来,喝了一口,说道:「病人都吃过药睡下了,我留了人在里边看着,具体效果要等明天再看了,估计没什么问题,可以先歇一口气。」 文靖安:「病人喝了之后有没有出现什么问题?」 韩延道:「有一些遭不住大蒜味的当场吐了,还有些不愿沾酒的坚决不喝,不过都是小问题,百姓多是良善之人,跟他们说清楚利害之后,都喝下去了。」 第197页 文靖安:「那就等明天再看情况,你那边需要多少蒜酒我就给你做多少。」 韩延点了点头,又喝了口粥,严素光抓住文靖安这句话趁机回嘴,说道:「既然是这样,明天你多当一日主帅?」 文靖安:「……」 韩延不明所以,问道:「什么主帅?」 陈崇章给他解释:「没事,两口子斗嘴呢。」 韩延:「哦,那正常。有件事一直没问,靖安兄是否婚配?」 文靖安:「没有,我也没这个打算,一切以科举为重。」 韩延:「没有总得有是不是?打算也总归要打算的,你看我,娶妻两年,女儿都四岁了。」 文靖安和陈崇站过一阵愕然,这道题怎么算起来怪怪的? 韩延解释道:「我妻子出身低微,我家中长辈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我却认定了她,十八岁时与她私定终身,先生了一个女儿,二十岁时才正式娶她进门。」 陈崇章给他拱了拱手,诚恳道:「韩兄这份钟情令人钦佩,勇气更是可嘉,不过你是如何让家里长辈点头的呢?」 韩延看了看严素光,意思是让文靖安和陈崇章找严素光要答案,他自己喝完手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说道:「我还得到里边去盯着病人,明天见。」 他走之后,文靖安和陈崇章齐刷刷看向严素光,严素光冷冷道:「我跟他家人说要是不允,我上奏摺弹劾他诱骗民女,将这件事闹到御前。」 文靖安和陈崇章相视瞭然,双双点头,这的确符合严素光的行事风格。 陈崇章道:「难怪他对你唯命是从,堂堂六品太医院院判从京城跑来帮你治疫病,原来是有娶亲之恩。」 严素光:「我让他来是因为他有这个能力,我帮他是因为他痴情专一,和京中那些纨绔子不一样,我们之间不讲恩情,只讲友谊。」 陈崇章深以为然,给他竖大拇指,打探道:「你呢?你女儿几岁了?」 严素光忽然一顿,下意识看了看文靖安,视线又很快收回去,站起来说道:「我先去睡了,你们要是熬不住随时来叫我换班。」 说罢急匆匆往他的大帐去了,陈崇章莫名其妙,问文靖安:「我说错话了?」 文靖安摊了摊手,他也奇怪,深更半夜怎么聊着聊着就说到婚姻嫁娶了? 第113章 秘密 非礼勿听女扮男装 下半夜有一队从延陵府过来的衙役替换他和陈崇章守夜,大概也是严素光的安排。 文靖安确实也累了,便回帐篷去睡了几个小时,一大早听闻喧闹声醒来,起床出去看,外面的人已经忙碌起来,大棚那边尤其热闹,严素光亲自指挥监督那些人制作蒜酒。 文靖安简单洗漱,整理好仪容过去,严素光注意到他,给了个眼神算是打招唿。 文靖安走近他,笑了笑说道:「我这个主帅起晚了。」 严素光:「对,所以现在换帅了。」 文靖安:「哈哈。」 严素光:「你先去吃些东西,这里有我看着,有事我再叫你。」 文靖安:「行,不过应该没事了,这套东西很简单,上手了很容易做出来。」 严素光:「这么简单的东西能救两百多人的命?」 文靖安:「你这是表扬我?」 严素光默然,文靖安笑言:「能不能救人等韩延的消息再说吧。」 话刚落音,韩延便又从桥那边冲过来,他顶着一双黑眼圈到了文靖安和严素光跟前,气喘吁吁,没说话便开始笑。 「哈哈哈哈——」 文靖安担心他这么笑会引发哮喘,顺手拿桌面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口饮尽,这才抬起右手,其他四根手指握拳,只留出一根食指捲曲成打钩状,说道:「九、九成!起码好了九成!」 严素光道:「还有一成呢?!」 韩延没了兴致,道:「你好扫兴,怎么一点也不兴奋?」 严素光:「剩一个没治好也算失职,你说的。」 韩延跟文靖安道:「靖安兄,你看他——!」 文靖安笑而不语,韩延嘆了口气,说道:「剩下的都是些病得比较重的,或者昨晚喝了药又吐了的,还有些体质本就差的……放心!这回就是灌我也让他们灌下去!」 他说时就拉着文靖安的手,无不兴奋道:「靖安兄,这回咱们立大功了!」 文靖安:「……」 严素光道:「先别得意,把人全部治好了再说,你这个人沉稳不足跳脱有余,最容易在最后关头坏事。」 韩延连连点头:「行行行,今天你是主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严素光指了指大棚下堆叠起来的数十坛蒜酒,问道:「够用没有?」 韩延赶紧道:「停了停了,让他们都停下,够了。」 转而一脸严肃跟文靖安讨论:「靖安兄,你这个蒜酒药性太烈,喝下去的人至少吐了一半,没吐的肚子也难受,我自己也喝过,五脏六腑确实火烧火燎,我跟其他医官商量过了,这蒜酒短时间内用一次为宜,多了适得其反,你看如何?」 文靖安:「当然以你们的看法为准。」 韩延颔首,跟严素光道:「都停了吧,够用了。派几个人帮忙我把东西搬进去就行了。」 严素光跟大棚里的某个心腹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那些蒜酒,那个心腹会意,依命让其他人停止,随后主动将蒜酒往村子里搬去。 第198页 文靖安看韩延这幅憔悴的样子,知道他昨晚肯定是一宿没睡,说道:「既然病人都差不多好了,你先去睡一会吧,医者要先自医,你说的。」 韩延摇了摇头,看着严素光道:「还不能睡,我这人沉稳不足跳脱有余,最容易在最后关头坏事,里边剩一个病人没治好都是我失职。」 严素光:「……」 文靖安笑道:「跟你说认真的。」 韩延:「我知道,这不是到最后关头了么?没事,我撑得住,我自己有分寸。」 文靖安:「要是人手不够我和崇章他们也进去帮忙?」 韩延连忙摆手:「别别!里边那些病人吐的!哎哟不说了,严大人记得派人给我们送饭,今天让弟兄们吃顿好的。」 说罢,他自己抱了一坛蒜酒,又在那边拿了几个馒头,一边嚼着一边又匆匆进村子去了。 医者仁心,自古如此,这一刻文靖安看到韩延身上有了医者的光辉。 而后便是安心等待,经过一日治疗,根据出来轮休的医官的说法,在韩院判亲自把脉用药下,九成九的病人已无大碍,有的病人已经放回家自己休养,还剩下一些也不是因为疫病,而是躺在床上太久或者受不住药力所致,只要精心调理,也大概不会出差错。 在场的官员、衙役和军士听了皆松一口气,严素光准确判断形势,当晚好酒好菜招待一顿手底人之后,陆续解散一些没有进过村子的衙役队伍,让他们返回延陵府听差,不必再聚拢于南花津桥头之前了。 对于文靖安几人来说,萦绕在头顶上的阴云终于散去,文妙安开始计划送魏小桃回家了。 夜里韩延摸黑从南花津出来,黑眼圈没有了,一双眼睛却爬满了血丝,他跟文靖安几人简单吃了点东西,也没多说其他,只说还得再看一两天,然后便自去倒头大睡。 第二日他继续到村子里看顾病人,严素光则继续命人解散部队,拆除了那个大棚和许多帐篷,停靠在临时搭建渡口旁的许多小船也依次从水面退散,忙碌紧张的气氛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许多人脸上洋溢的喜气,特别是魏班头以及南花津出身的几个衙役,见了文靖安、韩延都是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尊称叫「文案首」、「韩神医」。 第三日文靖安是被鞭炮声吵醒的,文妙安带着魏小桃来叫他,说是桥头来了很多人。 文靖安和陈崇章起来去看,发现是一大队穿着朱紫的官员,那个府丞朱大人还有好些官员他是见过的,另外几个官员却面生,特别是和严素光走得最近的那个,穿着朱红官服,胸口绣着一副展翅的云雁图纹,那是正四品官员的专属服饰,文靖安判断那必然是延陵府的知府了。 这位知府大人既然来了,他手底下那些五品同知、六品通判等高官没有不出面的道理,实际上延陵府有头有脸,说得上话的官员都来了,这些人既然出现在了这里,那就意味着此处已不再危险。 果然,鞭炮放完,流程走完,在官役的簇拥下,这些官员依次上桥,往南花津里边走去,毋庸多言,这些人是来「体察民情」的,等他们都进了村子,陈崇章笑道: 「今天长见识了,这些官员真能耐,发病的时候没见几个人影,稍微有了好苗头全来了!」 文靖安道:「这样也好,证明韩延应该把病人都治好了,这些高官过来就代表有慰问的意思。」 陈崇章:「这么对比下来……韩延不用说了,那个严素光还真有几分胆气,自始至终没离开过这里,办事也利索,可惜他是宁宴的对头,不然我们真得跟他套套近乎,他这样的人稍微改改脾气,待人亲和一点,家里又有那种背景,前途不可限量。」 文靖安不置可否,只说道:「但愿这件事尽快过去,我们把小桃送回家,然后赶紧上路,再拖下去得耽误半个月了。」 文妙安听闻,在一旁跟魏小桃道:「听见没?很快你就可以回家了。」 魏小桃反而阴沉着脸,文妙安问她:「怎么啦?」 魏小桃道:「我回家了,你们就要走了。」 文妙安:「……」 这些天她一直跟魏小桃黏在一起,小姑娘对她有了感情,她想了想,说道:「没关系啊,我们以后从京城回云州会顺路来看你,你长大了也可以去看我们,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也可以写信给我们。」 魏小桃:「可我不认字,我也不会写字。」 文妙安:「你自己得去问村子会认字的人教你。」 魏小桃:「女孩子也能认字么?」 文妙安:「谁说不能!我就认字,我还会写字。」 魏小桃:「对,你还会骑马!」 文妙安:「就是!我不仅会骑马,我还会打架,你信不信那边七八个官差都不是我对手。」 魏小桃一脸崇拜,点头如小鸡啄米,文妙安道:「所以你自己也要想办法,你可以的,你不比村子里的男孩差。」 魏小桃坚定点头,说到男孩女孩的话题,文妙安福至心灵,忽然跟文靖安说道:「小哥哥,我和小桃发现了一个秘密。」 文靖安:「嗯?」 文妙安:「那个严公子很怕虫子!」 文靖安:「……」 陈崇章不信,说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来那天他打人军棍么?眼睛不带眨的,这些天他做事你也看到了,虫子得叫他祖宗。」 第199页 文妙安:「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是真的!有一晚我和小桃帮他送公文,进门的时候忘了放下他大帐的门帘,有只大蛾子飞了进去,他当时正在写文书,那只大蛾子扑棱到她手上,她直接跳了起来,死死抱住小桃,我和小桃当时也她被吓到了。」 陈崇章:「然后呢?」 文妙安:「小桃你说。」 魏小桃:「他的胸软软的,和我娘一样。」 文靖安:「……」 陈崇章赶紧捂住耳朵,说道:「非礼勿听非礼勿听!我什么都没听见!」 文妙安:「那你当没听见好了,你们想,又害怕虫子胸又软软的,他是什么?」 文靖安:「是个姑娘家?」 文妙安:「肯定是!这世上又不只有我们会女扮男装!」 第114章 隐秘 事关重大非同小可 为了增加自己的可信度,文妙安说出了她另外的发现。 「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很抗拒跟人接触,特别是男子,反正这些天看下来,我只看见小桃碰到过他,而且每天晚上他都是一个人睡,他那么喜欢干净的一个人,这些天我们从没看见过他洗澡,我也是女扮男装,我太理解他的难处了。」 文妙安信誓旦旦说完,陈崇章蹙眉问道:「那不合理啊,他要是女子怎么做中书舍人?科举搜身那一关他就过不了。」 文靖安道:「他没有考科举,韩延说他是直接从国子监升的翰林侍读,然后升任中书舍人,这中间应该没有搜身环节,就算有,他是当朝丞相的『孙子』,稍微做些手脚就能矇混过关。」 陈崇章:「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要死人的!」 文靖安:「是要死人,但最先死的一定是我们。」 陈崇章:「……」 文靖安:「如果是真的,让人知道我们两个童生发现了丞相家的大秘密,我们能活着到京城?」 两人一听便知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文妙安赶紧叮嘱魏小桃:「小桃,严公子的事以后你都不能再说,跟谁都不能说,千万要记住,不然我们都会有生命危险!」 魏小桃道:「我记住了!我谁也不说!打死也不说!」 陈崇章看了看魏小桃,苦笑道:「如果真是真的,他藏了这么大的秘密,做梦都不会想到竟然被一个小孩识破了。」 文靖安:「这件事我们不要再说了,等到了京城见到宁宴之后再跟他说,听他的意见。」 文妙安:「好!这件事我从没说过,你们也没听过!从今天起就当不认识他!」 文靖安:「太刻意反而不好,之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我们稍微有些反常他能看出来,别不打自招了。」 文妙安不断点头,将这件彻底藏在心里,等到中午,严素光和那群延陵府的高官体察病情完毕出来,在许多衙役、军士的簇拥下于桥头汇合,他们并不急着返回延陵府,而是按照一定的位置站好,文靖安在亭子这边听得到他们说些什么。 那个延陵知府以疫病已经去除为由,极力邀请严素光回延陵府居住,其他官员纷纷附议,严素光连四品知府的面子都不给,只说要等全部病人各自归家,等南花津的村民再走出这座桥头之后他才肯离开,那群官员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说了些随时备好庆功宴之类的场面话,这才声势浩大返回延陵府去了。 当晚气氛一下轻松了许多,严素光不仅给还守在岗位的衙役、军士和医官加餐,竟然还把文靖安几人请到了他的大帐之中,文靖安几人按照早上的说法,面对严素光只当是寻常,不做试探,不露马脚。 这回不是韩延招唿着让他们喝酒,倒是严素光自己先举杯,也不说那些客套话,直言道:「这次的事,谢谢你们。」 说罢自己喝了一杯,文靖安几人面面相觑,韩延跟他们感慨道:「难得啊!我和严小相爷认识这么多年,头一回听他说『谢谢』两个字!与有荣焉!」 严素光:「不会说话你就多喝酒。」 韩延笑道:「当然要喝酒!凭严小相爷这句谢谢就得多喝几杯,来来!干了干了。」 边说边跟文靖安等人碰杯,严素光还是老做派,问他:「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把村民放出来?」 韩延:「其实今天就差不多了,但我看延陵府来的那群废物不顺眼,我故意跟他们说还不行。」 严素光:「乱来,你耽误的是这里边的百姓。」 韩延:「明天吧,你派一队人给我,我带着他们把那些药渣、污秽都清理掉,病人住过的地方再用石灰水药粉撒一遍,然后你可以撤走围村的衙役了。」 严素光:「会不会太急了?会不会有人復发?」 韩延:「不会,我跟其他医官商量过了,现在把病人分散对他们反而有好处,根据最先治好的人来看这种病也不会復发,你如果担心后续有问题,派延陵府的医官轮流守在村子里面就行。」 严素光:「那就明天吧,一来这边的事情早已经闹得城里人心惶惶,二来老是堵住南边的路也不方便百姓进出。」 韩延不断点头,他跟严素光交谈时,文靖安一般是不会插嘴的,到了这一处文靖安却和严素光说道:「我也有一个建议给你。」 文靖安主动开口,严素光也给了几分面子,说道:「但说无妨。」 第200页 文靖安:「这次之后你得让延陵府的官员发动南花津的百姓治理河道,特别是村子里面那一条,拓宽也好,挖深也罢,或者干脆再多挖一条,目的是以后再涨水时尽量将大水带来的污秽淤泥及时冲到大河里边。当然,如果官府肯出钱,在村子外围修筑堤坝防水最好不过。 「这次所谓的疫病,我估计十有八九跟大水冲来的脏东西有关,那些脏东西污染了这里的水源,村民们喝下去之后逐次得病,这次是我们运气好歪打正着,下次要是再犯个什么病那就说不准了,这个蒜末泡酒作用有限,不是包治百病的。」 文靖安说完,严素光郑重其事道:「我会跟延陵知府提的,等他们拿出办法之后,我亲自监督实施。」 文靖安:「最好不过。」 而韩延听后又勾起了积极的医学探索欲,抓住机会问文靖安:「靖安兄,我看过的不少医典都说大水之后多有大灾,灾病的起因是不是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些我们看不见的小东西?就是病菌、细菌之类?」 文靖安颔首道:「没错,中药里边的硫磺、雄黄等等很多药材,包括我们用的大蒜都有可能杀死这种病菌,但有的病菌生命力极其顽强,一般药材无法杀死,我说的运气好意思就是这次碰巧大蒜能杀死这里的病菌。」 韩延再度醍醐灌顶,严素光知道让他这么跟文靖安问下去,他可以问到天亮,便起了先见之明,打断道:「明日你还有许多事要做,这些以后再问不迟,他不是答应过你找时间帮你默写医书么?」 韩延道:「对对,这件事靖安兄答应过我,君子一言。」 文靖安笑道:「放心,我不会食言。」 韩延心满意足,出于礼尚往来的考量,他与严素光道:「靖安兄不食言你也不能食言,这回靖安兄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说过保举他进国子监读书,不能反悔。」 严素光:「我没说过要反悔。」 韩延与文靖安笑道:「恭喜恭喜。」 文靖安灵机一动,趁机薅这个官三代的羊毛,和严素光道:「我想改一改你之前说的话,把你说的保举我进国子监读书,改成保举我指定的一个人进国子监读书。」 严素光:「……」 文靖安:「如果我考中了举人,国子监于我而言再无用处,你这份报酬我要了也没用,倒不如让给其他人。」 严素光:「你要让给谁?」 文靖安指了指陈崇章,甚至指了指文妙安:「他或者她,都行。」 陈崇章顺其自然做了拱手致谢的手势,文妙安则装模作样道:「公子也太好了吧?阿妙下辈子也要当您的书童!」 严素光不予理会,只说道:「随便你们,我只保举进去读书,能不能结业,拿到出身某得官职是你们自己的事,还有——」 他顿了顿,「明天你们要走随时可以离开,再没有人拦着你们。」 说罢,他捻起桌面的酒杯抿了一口,似有等文靖安回话的意思。 文靖安想了想,说道:「明天我们把小桃送回家,然后到延陵府休整一日,后面的事情再说吧。」 严素光再不回话,几人一番吃喝,今夜可以开怀畅饮,文靖安也多喝了几杯,深夜各自尽兴而归,外边凉风秋夜,已是九月下旬,中州之地也有了秋露沾衣的清寒,原本的中天明月只剩下半弯尖角从乌云里刺透出来,文靖安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月弯弯,缓缓唿出一口浊气。 这件事总算过去了。 到了第二日中午,南花津桥头与前几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到了这天的吉时,南花津里边忽然传来的敲锣打鼓喜庆声,不多时,文靖安看见魏班头等人从村子里抬出一个火盆,他们将火盆放在桥头,后边便跟上来了一个大队伍,村民们密密麻麻汇集在桥的另一边。 随后,文靖安看见村民们在桥那边举行了某种仪式,接着一大群小孩跑过来,一个两个依次从火盆上面跨过去,嘴里唱道: 「火苗高,铜盆矮;取吉象,纳吉祥……」 小孩们只当这是一个欢愉的游戏,嘻哈哈从里边跳出来,再后面就是大人了。 文靖安三人带着魏小桃在古亭旁边等,很快看到她母亲和另外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从人群里边出来,魏小桃跳起来招手,大喊道:「娘!爹!我在这儿——! 第115章 中举 乡试第九梦寐以求 她爹娘远远便分辨出了她的唿喊,两人在人群中挤出来,一起往魏小桃这边小跑过来。 她娘二话不说弯下身来抱了抱她,然后放开仔细看她的脸色,魏小桃说道:「娘,我没事;爹,你的病也好啦。」 男子点了点头,这时魏班头也从人群那边靠过来,他和魏班头是亲兄弟,魏班头之前已经把文靖安三人救助他一家的事跟他说过一遍,告诉他这些日子一直是文靖安几人照顾魏小桃,他便与魏班头对视一眼,两个大男人也不多言语,直接是给文靖安三人跪了下来。 魏小桃她娘也是如此,还拉着魏小桃一起给文靖安三人磕头。 文靖安三人迅速会意过来,赶紧将他们扶起来。 魏班头意犹未尽道:「文案首救我大哥一家,使我免受杀兄之罪,我魏七虽是小小班头,但往后文案首若有差遣,魏七必定结草衔环,生死以报!」 魏小桃他爹没读过书,听他弟弟如此一番言语,心中也是有一大团真情实感,便看着文靖安,信誓旦旦道:「俺也一样!」 第201页 文靖安:「……」 魏班头忽然往怀里摸索,文靖安感觉不妙,只见他直接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文靖安都还没有反应他便直接塞了过来,说道:「我们知道文案首是要赴京游学的,路上肯定少了不了花销,这是我们兄弟的一点心意,文案首千万不要见怪。」 感谢的话语文靖安可以勉强接受,这笔钱他确实万万不能要的,将银子还到魏班头手中,他知道要是正面拒绝,魏班头和魏小桃一家说什么都不会答应,便换了个说法,在魏班头耳旁说道:「这笔钱我要是拿了,以后有人会说我救你们是为了钱,现在我把钱退给你,这么多人看见,以后人们就会说我施恩不望报,两相对比孰优孰劣魏七哥比我清楚,务必帮我成全后者这个美名。」 魏班头一时语塞,他岂不知文靖安其实有拒收的意思,可听了文靖安这番分辨又觉得头头是道、句句在理,他正绞尽脑汁找切入点,文靖安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想法。 「这袋银子只能解我一时危急,这份声名却能让我终生受用,魏七哥帮我这个小忙?」 文靖安趁机将银子推还到他手里。 魏班头看着文靖安,一时间仍是找不到说辞,最后干脆是哈哈大笑起来,将银子收入怀中,高声道:「好——!」 他干脆帮文靖安将这份声名扩大到最大化。 他也不管严素光、韩延和延陵府其他几个官员在场,直接跳上桥头护栏俯瞰一众村民,用他在村子里的威望压倒了村民们的喧嚣,平復喧闹后,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诸位乡亲父老,这次疫病几乎给咱们南花津带来灭村之灾,共计染病者有两百四十九人,除去前面病亡的八人之外,现在——!咱村子里还有人生病吗?」 众村民齐声唿应:「没有!」 魏班头:「你们知道是谁救了咱们?」 村民们的声音一下子错乱了起来,有人说是严公子,有人说是韩医官,还有人说就是魏班头本人,魏班头再度压制住了这阵纷乱,大声道:「严公子、韩医官和诸位医官、大人固然对我们有恩,但最大的恩情却来自这个人!」 文靖安:「……」 魏班头充分勾起了村民们的好奇心,一个纵身从桥头跳下来,将文靖安隆重推出! 「就是他!今年的云州院试案首,文靖安文小爷!」 文靖安没觉得万众瞩目有多骄傲,反而尴尬得有点难受,但他显然来不及制止,魏班头将他隆重推出之后,慷慨陈词道:「是谁让我们的病人集中在一起医治?!是谁让我们及时疏通河道、清除污秽?又是谁帮我们做出了救命的良药?!」 文靖安再次点点点,魏班头却没有丝毫作秀的成分,俨然是发自真心地喊道:「就是我们的文案首!」 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文靖安,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一尊大佛,魏班头充分补充道:「你们最后喝的那些蒜酒就是文案首带人连夜做出来的!那才是救咱命的良药!」 村民们还在消化这些话,魏班头引领他们振臂高唿,「文案首!文案首!文案首……」 魏小桃第一个帮忙起闹,她爹娘也有样学样跟着唿喊起来,出于对魏班头的信任,村民们便陆续唿喊起来,最后变成了震天的吶喊声。 这一番喊闹直到文靖安亲自出面说话才算平息,但如此一来也是变相证明魏班头所言非虚,到最后他甚至听到村里的老翁说要给他立像供奉,为了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好让自己不那么尴尬,文靖安跟魏小桃一家道别后,将韩延推到村民们面前,让韩延接受「供奉」,他和文妙安、陈崇章找准机会牵上各自的马,迅速离开了南花津。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要在延陵府休整之后再做打算。 南花津和延陵府不远不近,骑马优哉游哉地走,半个时辰也到了。 他们是从延陵府南门进城,延陵府不愧是颍昌郡和中州的交界府城,所谓水陆通衢,中州重地并非空穴来风,城中气象之庄严,物类之繁盛都不是云州、平州那边的府城可比,文靖安三人进了城,找了家上好的客栈投宿,照旧两个房间三个人住,将马匹交给掌柜,嘱咐要餵最好的草料。 一番洗漱整理,简单吃了个午饭,而后用一场回归文明世界的午睡驱除这些天所有的疲劳。 一觉醒来已是日暮,本想吃过晚饭就着夜色在城中畅游一番夜景,岂料下楼就有两个官府的衙役来请,两个衙役态度坚定,开口就说要是请不到文靖安赴宴,他们会跟着文靖安直到把人请回去为止。 文靖安不为难他们,问清楚来龙去脉,和文妙安、陈崇章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去走一趟。 这次的宴会是延陵知府亲自操办的庆功宴,专门为严素光歌功颂德而设的,如果说文靖安中午在南花津那一趟是民间承认,这场宴会则是给严素光作官方定性,为了伺候好这位严小相爷,知府大人和延陵府一众高官花尽了心思,其中最令文靖安大开眼界的是一份「百官书」。 这百官书是跟万民书相照应的,顾名思义就是以延陵知府为首的一众官员联名给严素光上书向朝廷陈述功绩,请求朝廷在这次延陵水灾和疫病中给予严素光盛大的嘉奖,至于文靖安么?倒是也有幸得到了延陵知府的亲自接见,不过自始至终这位知府只给文靖安说了一句话。 第202页 「嗯,可以,这次你做的不错。」 敷衍到不能再敷衍,就差给文靖安表演变脸了,显然是他知道了文靖安中午抢了严素光的风头,差点坏了他们给严公子阿谀奉承的大事,对于这种官场现实文靖安已经有了认识,自然不去理会,自顾自吃喝好,白吃一顿也不算白来一趟。 不过严素光和韩延跟那群官员到底不是一丘之貉,韩延是直接过来跟文靖安三人解释,并对这样的结果表示强烈谴责,对这样的官场表示失望透顶,一定要给文靖安争取一个公平公正的结果。 严素光则没有半点多余的解释,只是给了文靖安一个红色的小折本。 他交给文靖安之后,说道:「恭喜。」 文靖安不明所以,打开折本看了一眼,是整整齐齐的小楷,题首写着「元景十七年云州乡试钤榜抄录」。 文靖安瞬间瞳孔放大,这是今年乡试的录取名单! 严素光大概给他指了一下,他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九名的位置。 也就是说这次乡试他考了第九,已经是拥有做官资格的举人老爷了! 至于陈崇章的名次,第一页没有陈崇章的名字,但文靖安发现了一处特意用朱墨标记的地方。 那里写着八个字。 第三十二名陈崇章 文靖安抬眼问严素光:「这份名单可当真?」 严素光:「我让人从云州布政司衙门抄过来的。」 文靖安这才把折本交给陈崇章,说道:「乡试结果出来了,我第九,你三十二。」 陈崇章一怔,一把抓过折本核对一遍,然后扔掉折本,忽然抱住就近的韩延,高唿:「中了中了!我中了!我也要当官了!」 文靖安:「……」 韩延被他死死抱住脱不开身,只得跟文靖安和文妙安求救,两人将陈崇章拉开,文靖安在他耳边小声道:「低调。」 陈崇章醒悟过来,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左右瞄了一眼,赔笑道:「误会误会……」 仍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四下寻找,将那个折本捡回来,左右环顾确定没有外人偷看,这才小心翼翼重复核对一遍。 这次看完后他把折本合上收进衣襟里,抚了抚胸口,面带笑意,自我安慰道:「是真的,都是真的……」 韩延生怕他旧疾发作,往文靖安这边靠拢,拱手道:「恭喜靖安兄高中,乡试第九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成绩了。」 文靖安:「谢谢。」旋即又跟严素光说了声:「谢谢。」 严素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给文靖安这份「礼物」之前和韩延早有交代,这时给了韩延一个眼神,韩延会意,问道: 「靖安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第116章 善意 一旦认真付出终生 文靖安坦诚相告,「直接去京城准备参加会试。」 韩延问道:「参加会试需要乡试的结单,新举人也要向你们主考官和云州学政报到,你直接进京恐怕不妥。」 文靖安道:「对,不过这些问题我之前考虑过了,从平州的安庆贡院离开之前已经拜託我们云州学政陆公台陆大人帮忙,今年陆大人的学政之职恰好任满三年,乡试之后他会回京述职,我请他做保人帮忙从两位考官手中将乡试结单带到京城,到时我在京城与陆大人会面取回供单和其他证明文书即可,崇章也是如此。」 韩延瞭然,说道:「也就是说乡试结果没出来之前你已经断定你和崇章一定能上榜!所以乡试结束之后马上从平州那边往京城来了?」 文靖安笑了笑:「不能说断定,科举这种事谁敢说必然的把握?」 韩延:「那你们这番自信也不能小觑,厉害厉害,我原先还以为你们只是普通的游学士子。」 说到此处,韩延又看了看严素光,他问文靖安的这些问题看似不经意,其实严素光也「有份」参与,只是通过他的口说出来而已,文靖安说的话严素光在旁边可听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道韩延和严素光用眼神交流了些什么,他接着自然而然跟文靖安说道:「从延陵府去帝京走一个月也就到了,就算你们参加二月份的举人覆试,那也有好几个月的空挡时间,这段时间你们怎么安排?」 文靖安:「自然是在京城里找一家僻静的客栈专心备考。」 韩延抓住了机会,试探性问道:「你们在京城就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朋师友么?」 文靖安果断答道:「没有。陆大人是我的院试主考官,我的案首是他钦点,我与他有师生名分,但也不好一而再再而三麻烦他,这段时间我和崇章颠簸惯了,随便找家客栈对付就行。」 韩延若有所思道:「原来如此……」 问到这里他戛然而止,陷入自我思索当中,最后得出一句:「你确定?」 文靖安蹙眉不解,韩延苦笑了一下:「哦,没事了。」 说罢再不多言,自顾自在那边喝酒,怅然若失,陈崇章主动找他喝酒他也是象徵性回一下,好像瞬间和文靖安等人拉开了距离。 严素光及时让人把他叫走了,文靖安看到了他们这些小动作,看破不说破,任由他们做,他只跟陈崇章、文妙安好吃好喝,中间魏班头带着几个南花津人过来给他们敬酒,又说了一番感激的话,他们应酬了之后,这个宴会对他们而言再待下去也什么意思,找了藉口早早离席,到外边看延陵府的夜景去了。 第203页 他们刚刚离开,严素光便让人将韩延带到了一个单间里,厉声呵斥道:「就算他们跟你隐瞒林宁宴又如何?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喜怒不形于色,那个文靖安本来就机灵,你在他面前忽然变脸,他肯定猜到你有事,你就不能成熟点?」 韩延:「我真心与他结交,他却对我有所保留,我还要成熟个什么劲?」 严素光:「……」 之前他和韩延不是私底下说过派人到云州打探文靖安的底细么?他派出去的探子将文靖安的来龙去脉查了个底朝天,将密信与云州乡试的红榜一併送了过来,他把红榜送给了文靖安当「礼物」,自己留了密信与韩延仔细研究。 他们将文靖安的出身、祖宗三代、家庭状况、亲朋好友以及在什么地方蒙学,什么地方升学,蒙学夫子是谁,教学先生又是谁等等都看了一遍,其中最吸引他们眼球的当然是「林宁宴」三个字。 他们发现文靖安和林宁宴在青莲书院和永宁县学有长达五六年的同窗之谊! 顺着这条线索他们抽丝剥茧,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文靖安和林宁宴的关系很不一般。 那么文靖安这次进京不可能不去找林宁宴,他们两个便设计了刚才那个问题,由韩延问文靖安在京城是否有可以投靠的亲友,他们得到的结果是文靖安对他们隐瞒了林宁宴的存在。 韩延是那种坦率热忱,一旦认真,付出终生的类型,别说文靖安了,便是对陈崇章他都是真心结交,如今得知两人一致对他隐瞒了林宁宴,在他的角度来看,文靖安和陈崇章是选择了林宁宴而不是他,所以刚才他听文靖安那么回答之后才表现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他认为自己的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严素光比他冷静得多,说道:「他隐瞒林宁宴正好表示他在意你的感受,要不然他直接跟你说穿不就行了?他就是担心你接受不了他与林宁宴之间的交情,所以才做隐瞒。」 韩延:「你说的是你吧?我跟林宁宴又没有世仇,他祖父的丞相大位是你祖父替换下来的。」 严素光:「……」 缺少政治热情的韩延忽然开窍,说道:「对啊!他对我有保留是因为我和你站得太近了,他担心我和你是一伙的!其实我跟你不是一伙的,我和林宁宴没有龃龉,到了京城我把林宁宴请到我家里,然后把他和陈崇章也请到我家里,他们不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么?」 岂料严素光也忽然变脸,愤愤道:「那行!你跟他们好去吧!」 韩延赶紧道:「不是不是,我就跟文靖安讨教医术方面的东西,不涉及你们那套党派争斗,你们打死打活跟我没关系,谁受伤了我就治谁,我只做大夫不做官员。」 严素光侧过脸不理他,他绕到严素光正面的位置,赔笑道:「你想想办法?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党争,你也不愿意和林宁宴对立,文靖安不正好是个机会么?你可以让他做你和林宁宴的中间人,我就在你们那个圈子外边,跟他学点医术,检点便宜。」 说到这个严素光才肯回道:「没这么容易,你不是林宁宴你怎么知道他肯放下与我家的成见?说得好听叫成见,说白了就是仇恨,他自小颠沛流离,堂堂前丞相的孙子被发落到云州那种地方,换做我们是他,我们肯当这个「圣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林宁宴肯与我和解,两家的长辈肯么?两家背后代表的新旧势力肯么?」 完全不愿参与政治的韩延说了一句富有政治哲理的名言。 「至少你们两个肯。」 严素光:「……」 韩延:「就像我们开药方,总得写一味药起头对不对?」 严素光默然,韩延趁机问他:「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只要你说出来,我马上去做!」 严素光瞧了他一眼,翕动嘴唇,说道:「既然他们也要进京,我这边尽快处理好手头的事,你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和我们一起走。」 韩延:「用什么理由邀请他们一起走呢?他们仨可是连云州、平州,中间还有一个颍昌郡都走过来了,从这里到京城跟玩似的,用得着跟你一起走看你脸色么?」 严素光:「……」 韩延:「错了错了!我错了,我是说——说正事!」 严素光:「他不是答应给你默写医书么?你就找这个当理由让他一起和你上路,路上边走边说,从这里去帝京走一个月什么都能说完了,这对你也有好处。」 韩延一笑,不怀好意盯着他,问道:「其实你早就想好了对不对?!」 严素光一顿,别过脸直接往门口走去,丢下一句,「你爱去不去!」 韩延笑嘻嘻追了上去。 文靖安这边已经到了延陵府的大街上,夜晚的延陵府人流如织,热闹欢腾随处发生,像是夜空中随处盛放的烟火,火树银花令人目不暇接,一时之间不知该往哪一处去,岂知其实自己就是热闹的一部分。 陈崇章想了一路,终于还是问文靖安:「为什么韩延说着说着就变脸了?那不像他啊?他问你我们在京城有没有人招待,你回答没有,以他的性格应该说『那太好了!我来接待你们!』,可为什么忽然就变脸了呢?」 文靖安:「具体我不清楚,不过他和严素光应该知道我们和宁宴的关系了。」 陈崇章:「你怎么知道?」 第204页 文靖安:「除了宁宴,韩延还有跟我们心存芥蒂的其他理由?」 陈崇章仔细一想,「咝」地吸了一口气,醒悟道:「还真是!他怎么知道我们和宁宴有关系?」 文靖安指了指他怀里那个红色的小折本,说道:「严素光能让人把云州乡试的红榜送过来,顺便找人打探我和你的底细也很简单,我们和宁宴在青莲书院上一起求学这些事也不是秘密,他们在县学的档案里一查就能查出来。」 陈崇章福至心灵,说道:「所以韩延是怪我们隐瞒了宁宴!觉得我们跟宁宴好不跟他好!」 文靖安:「应该吧,也可能是我们自作多情了。」 陈崇章:「那他和严素光会怎么对待我们?不会搞暗杀吧?在刚才的饭菜里下毒了?!」 文妙安道:「不会,没毒。」 陈崇章:「你又怎么知道?」 文妙安:「有毒小哥哥还会让我们吃么?他自己也吃了,暗杀更没必要了,要是想动手还会光明正大请我们赴宴?不是给自己招嫌么?」 文靖安笑着摸了摸文妙安的脑瓜,文妙安抱头说了声:「哎呀,不聪明了。」 文靖安在她额头点了一下,说道:「就是怕你太聪明了。」 陈崇章道:「那从此以后他们和我们不对付就是了,反正我们和宁宴是一边的。」 文靖安也是一阵惘然,按道理说应该是这样,但他又觉得严素光和韩延不是那种非黑即白的人,也不是那种不会变通,没有气量的泛泛之辈,否则在南花津就不会大胆听从他这个外人的建议治理传染病了。 「再看吧,应该很快就有结果了,他们知道我们去京城,如果邀请我们同去,那就说明他们给出了善意;要是没有,那就是相反的说法了。」 他这段话是独自喃喃,也是说给陈崇章和文妙安听的。 第117章 进京 万千气象心驰神往 当晚回到投宿的客栈,分别给家里写了信,简略说了在延陵府逗留之事,着重说明他们已经知道了乡试结果,再过一个月就能到京城准备明年的会试,到了京城确定了住宿的地方之后再把地址寄回去,如此双方便能互相通信。 他们也提前给林宁宴写了信,特意说了严素光和韩延这两个人,考虑到书信有被人截获或者偷看的可能,他们将「严素光是女子」的这个发现略去不提。 到了第二日上午,经过一夜休息他们已经完全恢復体能和精神,随时可以离开延陵府继续行程,他们的打算是买一些礼物去南花津看望魏小桃,跟她和她的家人道个别,晚上在延陵府再住一宿,明天一早出发。 岂料中午刚要出门,韩延就登门拜访来了。 韩延一见面就是毕恭毕敬、言笑晏晏,完全恢復了之前在南花津那边的态度,他在客栈门口主动迎上来跟文靖安三人问好,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文妙安却刻意提醒道:「哟!韩大御医这是干嘛呀?谁这么大面子让您有说有笑的?」 韩延笑着推了下文妙安的肩膀,嗔道:「讨厌!昨晚我不是喝多了么?」 边说边凑上来跟文妙安套近乎,要和文妙安勾肩搭背,文妙安抬手将他的打回去,说道:「千万别,你喝多了我可没喝多!你对我家公子那副臭脸我记得一清二楚,怎么着?狡兔死走狗烹呗?现在用不着我们帮忙了一脚窜开了?」 韩延赔笑道:「哪儿的话!我都巴不得拜靖安兄为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我还算人吗?」 文妙安:「当然不算。」 韩延:「……」 气氛陷入尴尬,还是文靖安开口帮他解围,说道:「酒桌上的事不能当真,昨晚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记得了。」 韩延顿时感激涕零,往文靖安这边靠过来,说道:「靖安兄这话说得我五体投地!我……」 文靖安打断:「好了,我们还要去南花津跟小桃和她家人道别,你有话直说,不必遮掩。」 韩延正了正色,直接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文靖安:「明天。」 韩延:「我们也是明天走,方便的话结个伴?路上也有照应不是?」 文妙安抢答:「不是!我们从云州都走过来了,还用得着跟你们搭伙么?谁知道路上又什么喝多了或者是其他藉口把我们扔半道上,我们自己走无事一身轻,用得着跟你们犯浑么?」 韩延双手合适赔礼道歉, 「错了错了!昨晚我真的错了。」 跟文靖安诚恳道:「靖安兄,昨晚我真的错了,我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文靖安道:「嗯,我们和你们一起走。」 韩延:「啊?」 文靖安:「我不是说要给你默写医书么?路上正好咱们边走边聊,我把能想到的都跟你说一遍。」 韩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那太好了!」 文靖安:「你回去准备吧,定好时间派人过来给我们送个口信,明天我们准时和你们会合。」 韩延:「不用不用!明天我们到这来跟你们会合,你们不用专门跑一趟。」 他也不等文靖安再说什么,欣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过来,具体时间晚上我会派人过来跟你们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他边说边往大街上倒退,很快远去,不给文靖安反悔的机会。 第205页 看韩延汇入人群中消失不见,文妙安问道:「果然来找我们了,这算是他们给我们友善的信号?」 文靖安点了点头,陈崇章道:「我们跟他们一起去京城宁宴会不会有想法?到时候宁宴在京城满心欢喜迎接我们,一抬眼看见严素光这号人跟我们有说有笑,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文靖安:「不至于,宁宴是什么人我们最清楚,他们是什么人我们还不够清楚,有我们在他们和宁宴中间,以后双方闹得僵持不下,我们或许能做个中间人。」 陈崇章颔首贊同,和韩延、严素光一起进京这件事就算定下了,随后他们三人在延陵府买了各类礼物,文妙安特意给魏小桃买了笔墨纸砚和三百千等蒙学读物,从延陵府东门外渡口乘船到南花津走了一趟,和魏小桃与她家人道别之后返回客栈,准备他们后续路程所需的物品,晚上韩延那边派人带来口信,说是明天巳正(10:00)准时出发。 第二日他们挑准时辰从客栈里出来,韩延已经在等了。 准确地说,严素光也在等。 今天他换了一身黑衣,骑的是一匹白马,只不过跟韩延拉开了距离,双目看向街道的另一边,似乎根本不是在等文靖安三人出来,那是他表示自己冷傲的方式。 韩延笑盈盈走上来,文靖安礼貌性回道:「久等了。」 韩延:「没有没有,我们也是刚到,你们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吗?」 掌柜和客栈的两个伙计把三匹马从后边的马厩牵过来,文靖安三人各自接过缰绳,和韩延做了个请的手势,韩延会意,退回去翻身上马,走到严素光旁边说了几句,严素光亲自领路先行一步,韩延让其他几个医官跟上,他自己则退回来跟文靖安三人一起走。 后边跟着四个随行的护卫,都是穿甲骑马,一脸严肃的样子。 走了一段路,陈崇章问道:「韩兄,严小相爷回京不该是这么小的阵仗吧?延陵府那些老爷大人没来送行?」 韩延:「别人称唿严小相爷有的是奉承有的是讽刺,我们说严小相爷就是跟他开个小玩笑,别人不知道他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么?这十来天在南花津他的言行举止、行事作风你们都看见了吧?他是那种讲排场的人么?」 韩延所言不假,他们从延陵府中穿街过巷,一直从西城门出去,中途也没有遇到送行的官员,如此,他们这个队伍并没有想像中的盛大气势,除了严素光、韩延和文靖安三人,就只有从京城跟韩延过来的五个医官,加上前边两个领路的驿卒,严素光左右的两个护卫,文靖安等人后面的四个护卫,一共十来个人的队伍,轻装简行,从延陵府西门直入中州,往西南方向的明京城走。 中州是大盛朝幅员最为辽阔的第一大州,取「神州中央,两河流域」之意。它的西北方向是颍昌郡出平州、云州、蒙州;正北方是雍州、河东郡;东边过了淮州就是大名鼎鼎的江州、浙州和沪州,天下粮仓,鱼米之乡正出于此;东南方是徽州、正南方是宁州、西南方是泗州、正西方是苍州,苍州出业州,横穿业州之后就是大名鼎鼎的西海剑州了。 大盛朝的六郡十九州大部分都与中州接壤,从地理形势上看犹如众星拱卫天极,诸多州郡将中州护绕在神州中央,而明京城则在中州的中央,中央的中央,是天下一等一的紫气汇聚之地,万邦首善之城,那万千气象不言自明,光是想像明京城的繁华便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心驰神往。 至于水系方面,中州南部和北部有两条相隔数千里的平行大河贯穿,这两条大河一条叫江水一条叫河水,俗称长江黄河。 大盛立国两百多年,加上经歷之前的宁朝与更早的唐宋等朝代,早就修建了连接南北的大运河与其他不计其数的小运河,组成错综复杂的水路运输网络,故此,文靖安等人离开延陵府之后,水路和陆路几乎是平分秋色,各走一半。 有了严素光的「庇护」,这段路他们再也不用担心风餐露宿流落荒野,也不用时时刻刻担心自己有没有走对方向,更不用操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就随着严素光和前边的领路驿卒走就行了,相当于得到了免费导游,还吃喝住行全程免费。 当然了,这免费的价码是文靖安一路上都要跟韩延口述所谓的「医书」。 他那点医学知识不能给韩延提供某一项立竿见影的具体医术,却能将现代医学的大概轮廓说给韩延听,给韩延提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并且「开天闢地」的医学理论,大到「八大系统」和各种器官的作用、功能,小到吃加碘食盐能治大脖子病,反正他初中、高中那点生物知识加上与化学元素有关的人体知识一股脑都抛给了韩延。 韩延起初听得云里雾里,但经过南花津事件加上他独到的医学眼光和理解,他相信文靖安所说一定有奥妙艰深的道理,耐着性子听了几天之后豁然开朗,恨不得吃穿住行都跟文靖安黏在一起,文靖安每说一个字他便原原本本抄录下来,后面索性将他带来的那几个御医一併叫过来上公开课然后集体讨论,每天他都会跟严素光和其他人说无数遍。 「靖安兄真神人也!」 这件事文靖安自己倒是不嫌麻烦乐见其成的,如果这么做能把现代医学带到这个世界,哪怕是初始的萌芽,那也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善事。 第206页 第118章 相逢 笑意融融山水相逢 如此,路上大部分时间都给韩延和那几个医官授业解惑,随着交流的深入,韩延和那几个医官已经将他敬为天人,甚至数次邀请他以举人的身份入职太医院,韩延表示他这个六品院判不当了,直接退位让贤。 可惜文靖安志不在此,倒不是说什么学医救不了大盛人,只要尽心尽力,每个岗位都会发光发热,他只是单纯觉得自己走到了这一步,还是要到朝堂上看一看,跟古代这些高官权臣打打交道,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和舞台。 当然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也不全是给韩延几人上课,中间也会跟严素光有交集,有时点头问个好,有时也能聊上几句,并不深入,点到即止,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不会主动找严素光说话,严素光也不会主动找他说话,能有交谈,全凭天意。 到了十月中旬,天气转入秋末,中州之地也开始吹起了凉意,草木昏黄,万山萧索,落日余晖照下来映出璀璨夺目的熠熠金光,这个时候,云州那边应该下起第一场雪了。 元景十七年十月十六日,他们从中州地界进入了京畿之地。 京畿的意思是国都及其所管辖的附近地方。 十七日,他们从京畿外围到了明京城下。 已经无法用「一眼」这个量词来概括这座城池。 之前的北昌府、安庆城以及延陵府都可以说「一眼望去」,而在明京城之前,无论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哪怕在最高处,目力所及也没法将这座宏大的城池全部收入眼底。 它太巨大了,一眼望去只能看到不尽的繁盛、宏伟、壮丽以及对人为造物的惊嘆。 文靖安等人从西北方向的「阜成门」进城,但见城墙高耸、望楼相间,最高处竖立着一面写着「盛」字的朱红旌旗,此时已到日暮,残阳染血,那旌旗在烈烈风中翻飞飘扬,确有慷慨高歌的悲壮。 文妙安抬头仰望那十数丈的城墙,感嘆了一句。 「这得费多少砖头啊?!」 严素光道:「你该问这城墙费了多少大盛将士的人头。」 文妙安:「……」 韩延拍了拍她肩膀,指了指往楼上那面朱红大旗,说道:「看见没?那是用将士的血染红的,在京城这地方千万不要拿它开玩笑。」 文妙安:「我没开玩笑!」 韩延道:「那最好。」 又朝文靖安说道:「靖安兄,天色也不早了,今晚就在我家里住一宿如何?」 文靖安:「你离京日久要与妻女相聚,我们就不去打扰了,改天找个时间我们再登门拜访。」 韩延想了想,说道:「那这样,我家的地址给你,你们安顿下来之后派人送个条子过来告诉我你们住哪儿,改天我带我妻子和女儿过来请你们吃饭。」 文靖安:「这不合适吧?」 韩延:「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一路上你教了我那么多,给钱财你又不要,一顿饭的情意算什么?我还是之前的那些话,你在京城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来找我。」 文靖安笑言:「好,韩兄有心了。」 韩延:「哪里话哪里话。」 说完看向严素光,严素光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也不说话,轻轻拍了一下马松,那马儿便抬足往城门方向去,他背对着文靖安,一抬手扔过来一块白色玉佩,也不回头,只说道:「等你想好去国子监的人,让他拿玉佩来丞相府找我。」 这是兑现他在南花津时对文靖安的承诺,文靖安看了眼手中玉佩,正面是山水云纹,背面刻着一首小诗,文靖安举起玉佩跟他说道:「多谢严公子金口玉言。」 严素光背对着他没回话,双脚稍一用力,□□马儿加快了步伐往城门跑去,他身旁几个护卫赶紧追了上去,韩延见状也主动与文靖安人道别:「我要先随他去中书省衙门復命,再会。」 拱了拱手作拜别礼,拍马追赶严素光去了。 文靖安看他们进了城门,把严素光的玉佩转手送给了文妙安,文妙安怔了怔,问道:「什么意思?」 文靖安:「你不是听到了吗?拿玉佩去找他,他给你送进国子监读书。」 文妙安一惊,随即赶紧把玉佩抓过去拽在手心,四下环顾,小心翼翼道:「你确定?我也学她女扮男装到国子监读书?要是被发现了很危险的!」 文靖安:「你不让人发现不就行了?」 文妙安顿悟,赶紧将玉佩收入怀里,欣喜道:「这太刺激了,等我找好机会再去!从长计议,谢谢小哥哥!」 她这句「小哥哥」说出来之后又赶紧自己捂住了嘴,四下打量,幸好没人听见,跟文靖安笑了笑,改口问道:「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文靖安问陈崇章:「你还记得宁宴家的地址么?」 陈崇章拍了拍藏在胸口那一堆信件,说道:「当然。」 文靖安道:「我们直接去他家,给他个惊喜。」 三人议定,也都赶马进了明京城。 林宁宴之前收到了文靖安从延陵府寄过来的信,不过他估算文靖安等人不会这么快到来,今日如往常一般,他从翰林院处理完公务,拖着一身疲倦「下班」,在街口付了车夫车马钱,脱下戴了一天的官帽夹在肋下,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往他租住的房子走,活像被工作□□折磨后的社畜。 第207页 他的这栋房子中规中矩,既不是那些高官要员的府邸豪宅,也不至于落魄到住茅草屋,毕竟是堂堂榜眼,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京城房价再高,他也能租一套两进的小院支撑门面。 今天他推掉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应酬,为的就是早一点回来歇口气,没办法,翰林院编修名义上是七品官,其实还是个「实习生」,他在翰林院负责参与诰敕起草、史书纂修、经筵侍讲等等工作,但这些工作都是带有见习性质的,等三年期满新的状元、榜元进来之后,他才能获得新的任用,而任用就要根据他这三年在翰林院的表现决定,所以他在翰林院总是保持着另一副惺惺作态的面孔。 每天只有回到这栋小屋,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放下戒备,换回自己本来的面容,偷得一夜的轻松。 今天他刚要开门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言语。 「堂堂榜眼大人,翰林院七品编修怎么是自己走路回家呀?」 林宁宴开门的手霎时间顿住,整个人也是凝固一般不敢相信的耳朵,可他又惧怕刚才那个声音消失,赶紧扭动石化般的脖子转头去看,这一看——! 只见文妙安穿着一身红衣,绑着一束短马尾,抱着手夹住一条马鞭似笑非笑地看他,文靖安和陈崇章分左右而立,脸上笑意融融,仿佛这一刻就是水千山后的相逢。 林宁宴舔了舔唇,嘴角忍不住扬了扬,平时胸怀万言、出口成章的他脑中忽然空空如也,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文靖安和陈崇章从那边走过来,张开双手和他抱了抱。 他松开两人,文妙安也张开了手,傲娇道:「我就不用抱了是吧?」 林宁宴怔住,而后笑了笑,主动跟文妙安张开双手,文妙安却一把推开他,说道:「得了吧你,男女授受不亲。」 林宁宴醒悟退开,文靖安说道:「她就这个性格了,你习惯就好。」 林宁宴赶紧道:「习惯习惯,这个性格很好。」 他这才仔细打量文靖安三人,先跟文靖安说道:「三年不见,你长成小公子了。」 又跟陈崇章道:「你成大公子了!」 再跟文妙安道:「你是大姑娘了!」 陈崇章看他的官服和手中的官帽,说道:「你成大官了!」 林宁宴:「我先说好,我还是我,身份变了人没变。」 文妙安:「那是!否则我们还不来找你了呢。」 林宁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文靖安:「占了严素光和韩延的便宜,跟着他们回京的队伍过来的,刚刚在城门那边分别。」 林宁宴点了点头,文靖安在信中跟他提过严素光和韩延,如今提及,他多了个心眼,左右环顾一圈,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进去再谈。」 刚进门他就切换回工作模式,说道:「韩延这个人没什么问题,家里世代从医,他祖父做到过太医院院使,族中多数人都是医官,他的能力最为出众,十四岁入太医院,十六岁治好妙元公主的厌食之症迅速升做院判,他与严素光交好是因为严素光帮过他,他这人醉心医术,不喜欢干涉朝中党争,你们与他交往总归没有坏处。」 林宁宴说的这些与文靖安等人从韩延口中听来的自我陈述基本没有差别,而关于严素光他就有许多文靖安三人不知道的消息了。 根据他的说法,丞相严同一共有三个儿子,小的两个不成气候,都已外派离京做些闲职肥差,大的那个极具才干,已经做到户部左侍郎却病死于任上,严素光就是此人的小儿子,但他并非嫡出而是侍妾所生,因为母族出身低微遭正妻打压,自小一直被养在宁州老家,后面在族学中逐渐显露读书才华才被严同接到京城来。 听林宁宴大概说了一遍严素光的身世,文靖安问道:「你觉得严素光这个人怎么样?」 第119章 对谈 有意节制无力制止 这个问题很重要,重要到文靖安会不会把严素光可能是女子的猜测告诉林宁宴。 林宁宴稍加思索,正色道:「他是个极具才干的人。」 这是相当客观的评价,林宁宴没有因为两家的「世仇」而诋毁对手。 「一般的名门子弟进国子监读书无非是借家中余荫混个出身,严素光此人却不同,他从国子监进翰林院,再升任中书舍人凭的都是真才实学,据我所知,严家年轻一代就数他最得严同器重,朝中有人叫他『小丞相』并非全是奉承或者讥讽,也有人真的看重他的才能,把他看成严同的接班人。」 说完这一段,他领着文靖安三人进了正厅依次落座,一个老僕上来给他们斟茶倒水,林宁宴吩咐他准备晚饭,随后打了个手势让他退下,继续之前的话题。 「严家自己明显也是把未来寄托在他身上,不然朝中那么多职位为什么偏偏让他做中书舍人?为的就是让他提前熟悉中书省的政务,以后转六部或者外放各州郡直接担任实际要职,歷练三年五载再回中书省,到时就算平级转职做个六品员外郎或者五品郎中,他都稳坐钓鱼台。等年纪一到,名望和资歷都积累得差不多了,京察一过,要么升中书断事官,要么升中书参议,再不济放回六部都是左、右侍郎,横竖是从三品、正三品的要员,和尚书、丞相之位只剩一步之遥。」 要理解林宁宴这段话需要对大盛朝的文官制度有一些了解。 第208页 中书省和礼、吏、户、工、兵、刑六部是朝廷绝对的中枢,最多加上几个东宫辅臣和专属东宫太子的詹事府,作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其实就隶属中书省,是中书省的行政长官,因此想要当丞相必须在中书省「打过下手」,还要在六部或者其他部门实践过,林宁宴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严素光迄今为止走的这条路,那是奔着丞相之位去的。 文靖安和陈崇章已经熟悉本朝的官职制度,能理解林宁宴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崇章问道:「照这么说,他们严家要把丞相之位包圆了?」 林宁宴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朝中人才济济不是他严素光一枝独秀,再说了,朝中也不是他们严家旧党一家说了算,关乎丞相之职,最后还是得圣上点头。」 陈崇章:「圣上现在对严家是什么意思?」 林宁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舒了一口气,说道:「有意节制但无力制止,其实朝中不乏反对严家和旧党的官员,但大都不成气候,都是眼红严家得势,高官厚禄没落到他们头上。这两年多我在朝中看清了不少东西,严家能走到今天不是没有原因的,严同确实是个干臣,资歷和名望比我祖父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朝廷一时半会离不开他和旧党。」 说罢,他取起茶杯抿了一口,文靖安耐心听他讲完,这才问道:「你对严素光是什么态度?他对你又是什么态度?双方是水火不容么?」 林宁宴:「不至于,但说一点没有隔阂也是假的,我和他见面机会不多,就算见了也各自当没看见。」 文靖安问道:「你把严家当成仇恨对象么?如果有机会,你会向他们復仇吗?」 林宁宴愣了愣,文靖安问得如此突兀,旁边的陈崇章和文妙安也是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忽然跳到这个问题。 林宁宴思索之后苦笑道:「信里我没跟你提,这两年多我最大的感触是什么你知道吗?」 文靖安默然不语,林宁宴道:「无能为力。」 他放下手中茶杯,无奈道:「厚重的无力感。大盛太大了,朝堂太复杂了,什么举人进士、什么榜眼探花,放在外人眼里风光无限,要拿个一官半职,谋个荣华富贵可以,想要做成大事太难。别说復仇,等这次殿试一过新的状元榜眼进来,我就要从翰林院离职,能留京任用还好,要是分配到不知那个州郡为官,旧党有心为难,我可能十年、数十年都未必再能回京来。」 文靖安直接忽略他这段自我陈述,追问:「如果有机会呢?要是有机会你会不会復仇?我说的是你死我活那种。」 林宁宴抬眼看着文靖安,不知道是他变了还是文靖安成长了,他感到了一些压迫感。 「我不知道,这道题目太大了,大到超出了我的解答能力,我不能回答你。」 说完,他反问文靖安:「你觉得呢?你觉得我该不该復仇?」 文靖安:「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林宁宴笑了笑,说道:「你这么问我,是不是严素光路上跟你们说了什么?」 文靖安:「他没有明言,只是在延陵府的时候让韩延过来邀请我们一同与他上路。」 林宁宴:「他知道你和我的关系,让你来做中间人?」 文靖安:「我觉得他有这个意思,给你放了一丝善意。」 林宁宴:「既然他大气我也不能小气,我与他没有仇怨,但若严家其他人还不肯放过我们林家,我与他们必然是不死不休的,除此以外,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听到此处,文靖安长长松了一口气。 林宁宴保持了相当的理智,没有被所谓的世仇绑架,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 文靖安看着他,说道:「如果你是这么想,有件事我们可以告诉你了。」 林宁宴动了动身子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表示重视他即将要说的内容。 文靖安:「在延陵府的时候,安安和当地的一个小女孩经常与严素光接触,她们发现严素光很可能是女子。」 林宁宴:「???」 他将放大了的瞳孔转向文妙安,文妙安说道:「我不敢说绝对,但可以肯定八九分,我也是女扮男装过来的,我观察她很久了,我觉得不会有错。」 林宁宴还是不敢相信,这条消息对他来说近乎荒诞,他一时间着实不能接受。 文妙安说道:「我现在明白小哥哥刚才为什么忽然问你復仇的事了,他在判断要不要跟你说这个事,作为朋友他理应把这件事告诉你,但他又不想你用这件事去为难人家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那太下作了。小哥哥,我说得对不对?」 文靖安点了点头,林宁宴捧起茶杯,说道:「你让我缓一缓,严素光是女……女扮男装……」 文妙安回道:「对啊,我也女扮男装,而且她还答应送我去国子监入学。」 林宁宴:「噗——!」 刚喝进去的一口老茶直接喷出来,从喉咙出来的呛得他剧烈咳嗽,好不容易止住,抚摸心脏部分,问文妙安: 「你认真的?」 文妙安将那个白玉佩取出来给他看,说道:「拿这个玉佩去找她,她就把我弄进国子监读书。」 林宁宴:「你去国子监读书干嘛?」 文妙安:「当大官啊,她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你们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 第209页 林宁宴彻底无语,只得看向文靖安寻求答案,文靖安道:「她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吧?」 林宁宴:「这太危险了!万一被人识破那就是欺君之罪,你们……」 文妙安:「严家不也这样么?严素光也很危险啊。」 林宁宴:「……」 给文妙安竖了一个大拇指。 文靖安说道:「严家不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把严素光送进中书省,说明除了严素光之外,严家后继无人了吧?」 林宁宴:「差不多,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严同的地位一时半会没人可以撼动,圣上早就有心限制旧党,这几年下来却有心无力,你们记得当初帮我的那位刘大人吧?圣上将他从云州调到京城,这么多年还是被旧党压着,一直没法上位。 「先不说这些了,你们来看我应该是我给你们提供便利,现在成了你们给我排忧解难,不说朝堂的事了,说说科考吧,目前最要紧的是帮你们应付明年的会试。」 恰好这时刚才那个给他们奉茶的老僕也进来復命,说是晚饭已经备好,现在就可以送上来。 林宁宴让他把饭菜端上来,指了指大厅一侧的饭桌,请文靖安三人落座。 文妙安趁机看了一圈他这个房子,问道:「你这位新科榜眼有点寒碜了吧?不说妻妾成群起码得请几个奴僕吧?我看来看去就你和那一个僕人,崇章表哥家都比你这有排场。」 林宁宴:「一来我确实没心思去弄那些东西,二来博个清贫的名声,我这已经算好的,你们没看过有些人,直接住茅草屋的都有。」 陈崇章:「封了官之后大肆敛财的也是那些人吧?」 林宁宴冷笑:「这两年算是长了不少见识,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有人为了分到东南那些富饶州郡做官,用的手段真叫人嘆为观止。」 ding ding 文靖安:「朝廷吏治有这么乱?」 林宁宴:「你来的路上没发现?反而是云州、蒙州那些贫苦的州郡政治清明一些,因为分到那些州郡任职的官员大多都是有操守的,再不济也跟王所思一样不会贻害当地百姓,那些贪官污吏都到富饶州郡搜刮油水去了。」 文靖安细想确实如此,在云州那边,王所思、申知府、陆公台等官员确实规规矩矩的,到了平州,那个许司业就变得为官而做官,到了延陵府,以那个府丞朱大人为首的诸多官员直接就是酒囊饭袋了。 第120章 安顿 楼阁林立雕樑画栋 饭菜上来之后,林宁宴把话题引到了科考上来。 他在朝中也早知道了这次云州乡试的结果,从礼部那边看到了文靖安和陈崇章的名字。 他问:「后面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文靖安的打算很简单,就是在京城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专心备考,最多中途等陆公台从云州回京復命,他们递个名帖约好时间登门拜访,把乡试结单和证明文书取回来。 林宁宴听罢,说道:「本来你们住我这里就行了,方便我和你们探讨明年的会试,这段时间我也能提前和你们说一说朝中的形势,可我身份特殊,你们还是不宜与我走得太近,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他这么说并非过度忧虑,而是根据事实考虑,实际上这两年多他在翰林院过得并不好,他的同僚都知道他的身世,为了向旧党表示忠诚,纷纷与他划清界限,对他几乎是避而远之,旧党势大,谁会为了与他交好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陈崇章却说道:「我们绝对不是那种人!」 文妙安也说道:「就是!你什么身世?惹什么麻烦?咱光明磊落怕个啥?我就住你家了谁敢说个不字?」 林宁宴:「……」 文妙安道:「我算明白你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清只有一个僕人,除了我们根本没人来你家串门对不对?你在那个什么翰林院被人孤立了?」 林宁宴笑道:「没这么严重,我好歹是榜眼,每日的宴会应酬是不少的,只是少有人与我交往而已。」 文妙安:「那也是被欺负了!你还笑!我还以为考中进士的人至少有几分气量,原来还是些势利小人!」 林宁宴一时语塞,文靖安说道:「住的地方好解决,我们在附近找家客栈也一样,不过崇章和妙安说得有道理,我们和你交好何必想那么多?没必要到避嫌那一步。」 林宁宴笑了笑,不再坚持,说道:「行,这段时间我会推掉所有的应酬,专门帮你们准备会试。」 说到此处,他指了指桌面上摆好的饭菜,说道:「来来来,先吃饭,别让菜都凉了,这都是我浙州老家的菜式,你们尝一尝。」 他边说边给文妙安夹菜,文靖安看了下桌面,发现竟然有狮子头、鲫鱼汤、豆腐羹这几种菜式,这是典型的淮扬菜,他尝了一口,穿越过来这么多年,感觉自己是第一次吃到了真正的珍馐美味,那就证明京城这边的饮食水平已经相当高了。 吃喝开始之后,就轮到他们跟林宁宴滔滔不绝,主要借文妙安之口将他们一路上的见闻和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跟林宁宴细述一遍,林宁宴对比自己上京时的窘迫和凄凉,羡慕得五体投地,特别是在延陵府那一桩事,他对文靖安三人的做法无比认同,最后强烈为文靖安鸣不平,说文靖安救了那么多村民的性命,延陵府的官员却把功劳都算在严素光和韩延的头上,这明摆着是贪功恋势,埋没忠良,他只恨自己现在人微言轻,如果贸然上书帮文靖安说话反而可能招致灾祸,陈崇章说了很多好话才将他哄好。 第210页 暌违多年,故友相见,言语自然多了些,文靖安也参与了他们的推杯换盏,众人笑谈,情景一如当年在他家的那个豆腐摊。 细细想来,他们和林宁宴差不多有三年没见,而他们离开莲花镇,离开陈三娘等人也有大半年的时间了。 今晚过后,明天在附近找好住处,应该写封信回去,现在是十月中旬,信件能通过官府驿马投递的话,月底应该能到云州,过年之前应该能收到陈三娘等人的回信。 多喝了几杯之后,陈崇章和林宁宴在旁边完全把话闸子打开了,文靖安在旁边仔细倾听偶尔插问一两句,文妙安则是不断问林宁宴宫里的事,打听皇帝老爷长什么样,后宫那些娘娘公主是不是美若天仙。 如此说说笑笑,时间过得极快,从饭桌上转回大厅,从日暮聊到入黑,灯下饮茶,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最后是那位老僕上来禀告说外面的更夫敲了子时(23:00)的梆子,三位客人的房间已经收拾好,又说林宁宴明天寅正(4:00)就要起床,得赶在卯时(6:00)到翰林院点卯。 听了老僕的话,他们才谈兴稍减,林宁宴亲自打灯笼送他们到房间,放好行囊让老僕烧水给他们洗净一路风尘,之后又做了一番交代,约定明日五时在门口会面,这才去正房那边睡了。 这一路确实累了,文靖安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帝京的夜晚也是格外宁静,只能听到更夫的有节奏的梆子声,天上两三颗星子,地上万家灯火睡去。 第二天起来时已经是日上枝头,他起来之后不久文妙安和陈崇章也相继到了院子里,这个时间林宁宴早出门到翰林院办公去了,但他做事向来周到,对老僕早有吩咐,文靖安三人洗漱之后老僕给他们准备了早饭,并说他们的马已经洗好餵饱,就拴在门口。 三人谢过老僕,吃过朝食带上行李牵马出门找客栈,最后在林宁宴家隔街处找到了一家相对安静雅洁的,和之前一样长租了两个房间,京城之地花销比延陵府和北昌府都要高一些,所幸从莲花镇出发的时候他们带足了银钱,不算文妙安和陈崇章身上的钱,文靖安身上还有两张一千两的银票没动,足够开支了。 在客栈安顿好之后,问了掌柜收信的地址,分别给家人写了信,多付了些钱托客栈的跑堂找关系通过官府的驿马把信寄回云州。 这些做完后,距离跟林宁宴会面的时间还有几个时辰,他们也不闲着,开始在明京城中游逛。 这万邦首善之城的繁华自不必说了,他们走到中央的朱雀街,两边楼阁林立、雕樑画栋;商铺货物琳琅满目,道路中间车马簇簇,自己稍不留神便要陷入纸醉金迷中去,那些有说有笑的红男女绿,真箇是衣香鬓影,万般风流。 然而他们所见不过是明京城的冰山一角而已。 这座宏伟的城池分为南北两城,南城主要是商贸往来之所,说白了就是负责经济贸易;北城主要是名门高官、皇亲国戚的居所,负责政治,林宁宴租住的那栋房子在北城的西南角,饶是如此,他到宫里上班也要差不多花一个时辰,如果从南城进宫,那就要花更多的时间,由此可知这座城池有多大,文靖安三人绕了半天也只是在北城的西南角转圈而已。 既然来到了这烟柳繁华地,他们也就「入乡随俗」,文靖安换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除了买些日常的用度之外,还斥巨资给各自添置了两套新衣服,他买了一套竹叶云纹青衣,一套墨莲绸衣;文妙安换了一身交领白内衬红衣,一套交领红内衬黑衣;陈崇章随性了些,他买了三套一模一样,说是可以随意搭配轮着穿。 这一番游荡,领略了京城繁盛之后,听闻鼓楼敲响钟声,便知和林宁宴约定见面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们回到客栈将新购置的东西放好,照约定到林宁宴家门口等候。 傍晚五时许,林宁宴准时出现,他日常的上下班时间是这样的——凌晨四点出门,六点准时到翰林院点卯,然后一直到下午三时放班,路上差不多花一个时辰,五时左右到家。值得注意的是,他即便是前岁榜眼,翰林院编修,也只是七品官而已,要是没有皇帝特意下旨召见,他是没有资格上朝的,状元也没有,只有四品的京官和地方三品以上的大员才有资格上朝觐见。 那些大员清晨上完朝之后,要是皇帝没有召见,也没有特别公干,一般八九点钟就各自回家了,到了他们那个地位也没人敢说他们翘班,林宁宴这种翰林院实习生却不行,要是点卯不到或者例班早退,那是要被记入考察当中的,也难怪昨天林宁宴回来的时候,一副筋疲力竭的社畜样,感情榜眼老爷也是「朝六晚三」的打工人。 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了,林宁宴今天回来显然多了一份欢愉,怀里抱着一大堆卷宗,文靖安三人赶紧上去帮他卸载负重,问了才知道他带回来的都是近些年会试、殿试的状元卷和其他进士的优秀答卷副本。 文靖安和陈崇章还没开始备考,他已经开始帮着张罗了。 「你们找好客栈了吗?」 「好了。」 「那行,这些卷宗都搬到你们住处去,搬好之后我请你们吃顿好的。」 四人将这些卷子都搬回客栈的房间,林宁宴就在客栈脱了官服,借了文靖安一套便服换上,往南城方向走,路上便走边聊。 第211页 「会试和乡试差不多,只是考官要在主考之前才能确定下来,很难判断考官的文章口味,目前只能先从这些卷宗入手,你们把这上面的文章看熟读熟,然后自己照着仿写,开考之前我再跟你们把乡试的流程模拟一两遍也就差不多了。」 显然,这时的林宁宴已经切换成工作模式,如果说这两年他有什么特别大的改变的话,那就是他更加「专业」了,一旦有了目标,他能迅速制定明确的计划奔着目标去。 第121章 年关 年关过完春闱将近 如此,文靖安和陈崇章便不能辜负林宁宴这番好心。 当晚和林宁宴到南城吃了顿京城的特色菜,简称「京菜」,又游览了一番南城夜色后,回到北城的住处,连夜整理好林宁宴送过来的科举资料,定好了备考计划。 到了这一步,要说在八股文、试帖诗和策论上的水平有突飞勐进自然是不太可能,但再复习一遍四书五经,刷一遍以往的会试考题也能有不小的增益,更不要说还有林宁宴这条大腿抱。 计划定下来之后,他们便基本不再出门了,白天一整日都是在客栈复习备考,朝食和中饭在客栈里简单解决,到了傍晚林宁宴从翰林院回来,就由文妙安带他们去吃新发现的馆子,林宁宴和他们边吃边聊,回到客栈又给他们上辅导课。 这样的日子单调又充实,中间也无甚波折,只有一件事值得记述,那就是他们在客栈住下来后不久,韩延主动找上门来了,京城之大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了就说要请文靖安几人到他府上吃饭。 文靖安本意推辞,韩延在他耳旁轻声道:「你把林宁宴也叫上,我把小相爷叫上。」 文靖安:「……」 他真成了严素光和林宁宴的中间人了,甚至韩延这么说了之后,他都明白这顿饭都不是韩延请的而是严素光在后面一手促成,往小了说这涉及林宁宴和严素光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大了说这涉及林家和严家的恩怨,明白这里边事关重大之后,他答应了韩延,不过特意说了去与不去要看林宁宴的态度。 韩延自然无不应允,傍晚等林宁宴回来,文靖安将这件事说了,并言明这可能是严素光主动示好,林宁宴想了想,或许心里有了答案,但还是问文靖安: 「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文靖安:「我不能跟你这个局内人感同身受,给不了你决定,我只能从局外人的位置说一些自己的观察。」 林宁宴道:「你说。」 文靖安:「据我所知你们林家和严家并非那种不共戴天的世仇,那位严同丞相也没有将你们当成仇敌,你现在还能考中榜眼在翰林院任职就是最好的证明,另外你祖父自戕促成剑州海贸之后,你父母叔伯和林家人并没有遭到赶尽杀绝,只是被流放和贬黜,要是严家有斩草除根的意思,这么多年你家人恐怕早就十不存一了吧?」 文靖安这个说法绝非站着说话不腰疼,而是就事论事,党争的残酷他没经歷过也从史书上看过,失败的一方动辄抄家灭门才是常态,就算是皇帝有意保护也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君不见汉景帝挥泪杀晁错,李世民尽诛太子党,像林宁宴家这种情况简直世所罕见。 文靖安所说,林宁宴又岂能不知? 可他没办法,他代表的不是他自己,而是背负着他们林家的復兴,他在云州能得到刘世同和王所思的庇护就因为他天然站在旧党的对立面,那些曾经被旧党迫害或者看不惯旧党所做所为的官员自然而然把他当做「同党」,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林宁宴这个人存在的部分合理性就是要跟旧党抗争到底。 如果让人知道他和严同的后人亲近,他的合理性就会遭到质疑,严重的要说他与仇敌蝇营狗苟,数典忘祖,无耻之尤了。 这一层他和文靖安都能想到,所以这是摆在他们面前的一道难题。 「你们去吧,你跟他说我有心去但不能去,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林宁宴这么说无可厚非,毕竟这是人之常情,为了保险起见,他的确应该避嫌。 文靖安却说:「我觉得你应该去。」 林宁宴:「为什么?」 文靖安:「这件事上你和严素光是一样的,你的担心也是他的担心。」 林宁宴:「……」 他的合理性是跟旧党作对,那么严素光的合理性就是跟他们的新党作对。 如果见了面,他被质疑严素光也同样会被质疑,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和严素光对等。 文靖安继续说道:「韩延这个人我不能说了解,可我觉得有句话他说得很对,这种事就像开药方,总得先写一味药开头是不是?有没有疗效另说,至少先开始治病,讳疾忌医总是不好的。」 林宁宴略作思忖,说道:「我听你的,不过你让韩延告诉他,只有我们几个在场,且不要张扬。」 文靖安将他的意思跟韩延转述,韩延连连点头应允,当晚就派人过来约好了时间。 文妙安看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感慨道:「这就是京城吗?吃顿饭背后都那么多破事。」 她这话近似一句牢骚,却包含了一定的道理,到了京城,吃顿饭就是有这么多讲究,文靖安也该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和形势都不一样了。 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们一起到韩府赴宴。 第212页 严素光这人做事向来靠谱,当文靖安、林宁宴四人落座,饭桌上就只有他们和韩延、严素光六人,连韩延的爱妻和小女儿也被支了出去。 严素光不绕弯子,直入主题道:「你在翰林院三年期满,要留京还是外放?」 林宁宴:「你什么意思?」 严素光:「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祖父的意思,我们都可以帮你安排。」 林宁宴:「你觉得我会要你们的施捨?」 严素光:「不会,如果你是那种人,今天我不会跟你见面。」 林宁宴:「……」 严素光:「我祖父说他有愧于你们家,你们想要怎么做他不会过问,只是让我转告你,你尽可以凭自己的才干在朝中做事,他不会给你使绊子,若你需要助力也尽管开口。」 不待林宁宴回答,严素光补充道:「上面是我祖父的意思,接下来是我的意思,如果你把两家之间的前尘旧事当成仇怨,你要復仇的话,我会奉陪到底。」 文靖安几人面面相觑,严素光到底是来讲和还是挑衅的?前半段说得好好的,姿态也放得很低,到了后面忽然补一段他的想法,完全将前面的铺垫打破了,一般人谁不要跟他针锋相对放几句狠话? 但林宁宴不是一般人,他说:「好。」 竟然还对严素光举起了酒杯,严素光顿了顿,到底没有失了礼数,跟他碰了一杯,两人各自饮尽,一个无形的约定便在这简单的对饮中生了效。 跟林宁宴谈完之后,严素光并没有直接离场,而是听韩延跟文靖安几人插科打诨,韩延除了从文靖安口中套更多医术之外,主要就是表达对文靖安的感激,说是以后经常要请他们吃饭,文靖安以备考会试拒绝了,韩延对此表示理解,并说如果有任何需要尽管派人过来吱声,特别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他韩圣手亲自出诊,但是被文妙安反弹回去了,文妙安说头疼脑热还是留给他自己。 韩府的这个插曲过后,文靖安这边便彻底清净了。 从十月中旬一直到十一月底都可以安心复习,到了十二月初,帝京这边终于也下起了第一场雪。 随着这场雪的到来,云州那边也终于来了消息。 今年八月乡试结束之后,云州学政陆公台终于从云州抵达京城復命,林宁宴将这个消息转告,文靖安写了名帖让文妙安递到陆公台府中,约好了见面的时间,他和陈崇章、林宁宴三人登门拜访,说了些场面话,叙了些情谊,顺利拿到了他们乡试的结单和云州学政衙门开具的身份证明文书,至此,他们的举人身份便完全合情合理了,明年带着这两份文件到礼部保命即可参加会试。 到了月底,临近年关,三人家里的回信也寄到了,文靖安拆信看了,陈三娘夫妇除了对他做些叮嘱,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不需要记挂,专心准备科举考试之外,还在信中给他附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 陈崇章那边也大概如此,陈家人除了给陈崇章寄钱,还特意让他转交给文靖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文妙安就简单多了,二伯母只是说让他听文靖安的话,不要给文靖安惹事,另外二舅妈在这封信中乱入,说她请大仙给文靖安和陈崇章开了两张「功名符」,嘱咐文妙安监督他们两个戴上,中了状元之后才能摘下来。 如此,他们离开云州之后的第一个年关就在帝京过了。 京城的年景和云州大不相同,热闹和繁盛自不必说,更多了一份皇家的庄严渲染,林宁宴早就忙开了,在翰林院加班加点写作或者核对各种诰敕文书,皇帝祭拜太庙、天坛、地坛等等都要用到祭文敬词,但文靖安等人是没资格参与这种盛事的,他们最多在街边远远垫脚张望皇帝的仪仗队,或者在客栈高处看京城预热的烟火。 等年二十九林宁宴从宫里休沐,他们四个也将这个年过得有声有色。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年关过完,春闱也就不远了。 第122章 会试 京城三月春雨沥沥 会试第一场的时间三月初九,整个流程和乡试相同,分别有头场、二场和三场之说。 头场是初九早晨六时正式髮捲开考,考生必须在京城贡院度过一个夜晚,初十早晨六时可以交卷,晚上六时必须交卷。 第二场十二日开始,第三场十五日开始,开始之前考生都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比如初九六点开考,考生其实初七晚上,初八零点就要陆续到贡院门口排队等候入场了,这些考试流程和文靖安经歷过的乡试没有区别,但是! 不同之处在于会试开始之前还有一个「举人覆试」。 回想之前的县试、府试和院试,最后都有一场覆试,分别由知县、知府和学政对考生进行面试,乡试就没有这种说法了,考完三场笔试之后就直接结束了,考生不需要和主考官见面,但这并不意味着乡试没有覆试,乡试的覆试就是举人覆试。 举人覆试的意义很好理解。 会试是全国性的统一考试,大盛朝新旧举人集合京城,举人虽然珍贵,比如文靖安这一届的云州乡试一共也才录取五十多位新晋举人,可放到全国范围,加上过往数十年间积累下来的举人,其数量可想而知,为了限制参考人数,再则淘汰掉那些「漏网之鱼」,朝廷在正式会试之前便有了这场举人覆试。 第213页 只有通过了举人覆试的举人才能拿到参加会试的资格,否则只能打道回府,再等三年了。 举人覆试的时间在会试头场前一个月,也就是二月初九,因此在帝京过完年之后,文靖安拥有的时间其实就不多了,紧赶慢赶,他在举人覆试之前顺利把四书五经再过了一遍,林宁宴找来的那些科举资料也都看完了,剩下几日的时间,林宁宴亲自出题,给他和陈崇章来了一个举人覆试模拟。 自身做好了准备,接下来就是走一些流程。 拿着他们的乡试结单和云州学政衙门盖章的身份证明文书到礼部报名,乡试放榜之后他们的名字和名次已经在礼部存档,礼部官员两相对照确认他们身份无误之后发给他们覆试的供单,凭着这份新供单去购买覆试所需的答题纸,拿到答题纸填上自己的姓名等信息再交给礼部。 应付完这些琐碎之后,只要安心等待即可。 二月初七,正是京城冰消雪融时,空气潮湿阴冷,却抵不住科考士子们三年一次齐聚京城的热情,京城贡院那边早就热闹开了,初七晚上贡院灯火通明,似要给所有的考生照亮一条功名路。 初八零时零点,贡院那边正式响起警示的炮声,京城中的举人听闻纷纷从各自住处往贡院进发,文靖安这边还是老样子,他和陈崇章的考篮由文妙安一手负责,林宁宴连夜到街口送了他们一程。 覆试相对简单,对有能力的考生来说相当于会试之前的一个「练手」,考试时间为一个白天,也就是从初九日早晨六时到晚上六时,不用熬到初十早上,考试题目也十分轻松,只考一道四书文外加一首试帖诗。 不过文靖安和陈崇章毕竟是第一回 赴京赶考,他们又是才刚考的举人,覆试也要足够重视,不然栽在覆试这一关,丢人倒在其次,大老远从云州跑京城来,会试题目都没摸着就悻悻返程,自己心里过不去。 他和陈崇章初八早上排队进了贡院,考场和安庆贡院一样,也是一排排那种监牢似的考舍,正中间明远楼眺望考场,他们找到了各自的座位落座,等一个白天,再在考舍里住一个晚上……这里文靖安终于切身感受到封建科举的煎熬了,在这种冬末初春的严寒刺骨的天气里,他们在这个不把门的考舍里坐一天睡一晚,就算提前准备穿了厚厚的棉衣也没法完全抵御这种阴寒,体质差的考完之后落下一身病并非虚言,有的甚至没办法顺利完成考试。 也不知道古人为什么要变着花样折磨人。 所幸对文靖安来说不是问题,出发之前文妙安已经将他和陈崇章裹成了粽子,甚至给他们配备了驱寒的烈酒和一些从韩延那里要来的草药。 在京城贡院过了一天一夜,初九早晨六时举人覆试正式开考,监考官如期给他们发放考卷和之前他们提交在礼部的答题纸,文靖安拿到考卷先看题目,果然是一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两道题目都不难,加上之前他们已经找林宁宴模拟过,看完题目稍加思索便已破题,在脑海中罗列文章所需材料,迅速打好了腹稿。 一篇八股文一气呵成,不多时,一不首五言八韵诗也出来了,精修之后他用工整的馆阁体誊抄到答捲纸上,再復检查一遍确认没有错别字,明远楼那边也才敲过巳正(10:00)的钟声而已,不知道是覆试的题目简单了还是他的答题速度变快了,这个举人覆试在他笔下就这么算完成了。 一直等到中午十二时,监考官示意可以交卷,他就不再多等将卷子交了上去,陈崇章和他差不多,也是第一批次离开贡院。 举人覆试考试流程相对简单,改卷工作也是神速,按照往年的规矩,皇帝钦命的阅卷大臣和礼部的官员在考试结束的第四天就能把全部的考卷改完,把所有考生按照成绩分成五等,但并不会在当天发榜,而是先走一个流程把名单呈送给皇帝御览,数千人的名单皇帝也不会细看,也看不出什么,他会把这份名单教给他钦点的勘验大臣,勘验大臣将覆试考卷和乡试考卷对照,确认信息无误加上两份考卷水平相差不远就算该考生通过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覆试对考生来说还是有一定风险的。 在分为五等的名单里边,只有前面的第一、第二、第三等考生可以获得参加三月份会试的资格,第四等直接打道回府,三年后再战。但如果落得第五等,礼部会直接剥夺该考生的举人身份贬黜为平民!相当残忍! 正因如此,很多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举人会直接放弃参加会试,转而去吏部报到等待做官的资格,只是这样的话出身就低了,能不能当官得看关系和运气,即便当了官也是做个从八品的县丞或者九品的主簿,能熬到一个七品知县算是祖坟冒青烟,仕途顶了天。 总之,存在即合理,覆试并非只是形式。 第七日礼部那边放出举人覆试的名单,文靖安和陈崇章双喜临门,两人都是名列一等,都顺利获得会试资格,而且根据林宁宴的说法,名列覆试一等那就表明他们有很大可能在会试中考出来,因为一等的举人一般在五百名左右,而通过会试的举人一般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间,他们能保持目前这个水平,无疑有很大的出头机会。 覆试这个结果和林宁宴这个说法无疑给文靖安和陈崇章带来了信心,对文靖安来说,他早就意识到科举艰难,那些张口就说自己能考状元的多半在戏台上,那些起笔就写考中状元的多半在晋江的科举文里,那是天大的臆想,根本不切实际,能考中进士已经比考上清华北大还要难了,文靖安将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觉得自己考个进士就不枉走这一遭。 第214页 覆试结果一经出来,正经的会试就不远了,他们到礼部拿了覆试结单,在礼部登记入册,后面就没什么事了,无非是韩延得知消息过来祝贺他们,又要请他们吃饭,还把严素光和林宁宴搬出来,文靖安不好拒绝去了趟韩府,其他时间都是在客栈里专心复习。 京城三月,临近会试。 此时已入早春,冰消雪融之后就该轮到春雨沥沥。 外面的空气湿漉漉的,新鲜又冰凉,吸一口沁人心脾,从远处看,城郊的山丘和路边的土坡已经有浅绿色的草芽,最先冒出来的是甘草和繁缕一类的植物,从近处看它们又消失了,似专门躲人目光的小妖灵。 三月初六,上至皇宫下至市井都紧张了起来,人们口耳相传,三年一度的科举会试正式开始。 首先是考官方面,由皇帝钦点一名德高望重的大臣出任主考官,另外,皇帝还会钦命一名副考官,由主考官、副考官和礼部推举十八名大臣担任同考官,皇帝批准之后,这二十位大臣在禁宫中领取各自的任命书,其中,皇帝会亲自交给主考官一把小钥匙。 随后,由这二十位要员组成的核心考官团队直接从皇宫往京城贡院出发,他们会先一步进入贡院从里边关闭大门,大门之外也会上锁,直到会试第一场正式结束,否则他们不得离开贡院半步。 接着,外面由礼部尚书亲自主持各项准备工作,初七夜晚,初八零时零点,贡院准时发出进场信号,数千举人往贡院进发,过程庄严肃穆,寻常百姓或者相关工作人员有喧闹等举止影响考生进场会受到惩罚,考生有失仪之举也会受到处罚,严重者直接取消考试资格。 文靖安和陈崇章跟在大队伍当中,他们身边是一些云州来的考生,是林宁宴出面帮他们联络认识的,他们便跟这些同乡组成一个小队伍到贡院门前的广场排队等候。 进场方式和覆试时也有不同,这次是五十个考生组成一队接受三道检查,检查比乡试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头搜到尾,就差脱光搜身了。 第123章 三场 铺纸落墨一气呵成 这个时刻朝堂之上也没有闲着,考生进场的同时,礼部尚书带着礼部相关要员面见皇帝,问安之后请求皇帝下发会试试题,皇帝不是直接赐下考题,而是亲手交给礼部尚书一个上锁密封的锦盒。 这个锦盒里边装的才是会试试题,不过礼部尚书无权打开,唯一打开这个盒子的钥匙在皇帝钦命的主考官手里,主考官此时被锁在京城贡院里。 故此,礼部尚书要在宫廷禁军的保护下从皇宫去往贡院,将锦盒亲手交给主考官。 主考官拿到锦盒之后,当着礼部尚书和一众考官的面将盒子打开,拿到皇帝下发的试题,连夜在贡院里边开始印刷,这些考题将会和考生之前上交的答题纸一起下发。 至于考生这边,会试检查严密自然要多花些时间,文靖安进场时已经是初八日的中午了。 他顺利找到自己的座位,当天傍晚下起了早春细雨,吹到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抹会湿掉一层。 他简单吃了晚饭之后,把考篮放到椅子下方,将充当桌子的那块木板拆下来和椅子拼凑成一张床,再用一块棉布将考舍空荡荡的一面围起来,勉强遮风挡雨,也不管居住条件如何之差,早早和衣睡下了,整个贡院安静又诡异。 一夜春雨如织,今朝帝京如洗。 明远楼那边于卯时四刻(6:00)正式敲响开考的钟声。 文靖安已经提前起床做好了准备,时辰一到,只见一队考官从小门那边进来,每个考官手中都抱着一沓附有试题的空白答题卷,他们按照预先分配好的任务依次给考生下发,文靖安也是顺利将考题拿到手。 会试第一场相对「轻松」,题目为三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 不过很显然这个轻松也只是相对而已,题量确实不大,三道四书文一道试帖诗文靖安花上一个白天也差不多能完成,难处在于这是会试,题目难度不是乡试可以比拟的,这些题目都是皇帝任命的朝中「大儒」所出,解题的关键往往不在题目之上而藏在题目之后,比如文靖安乡试时遇到的那道压轴题——十有三年春,晋侯使郄锜来乞师。 一句《春秋》的原话要牵扯到《春秋》的注释,然后才能挖掘到「礼」这个主题上来。 考生要是没有经过一番苦读,不能做到对四书五经融会贯通,肚子里没有些墨水,这些题目断然是不可能答出来。 如果放在乡试的时候,文靖安一下面对三道这种难题,未必能全部都答得出来,可经过这段时间林宁宴的特训,他和陈崇章已经熟悉了会试的试题难度,也基本知道了考官的出题意图和模式,釐清题意对他们来说都不成问题,问题在于他们本身的「厚度」。 要知道,他们这是第一次参加会试,陈崇章十九岁,文靖安今年满打满算才十七岁,他从八岁在杏陌村李夫子那儿蒙学开始,科举路才走了九年,十载寒窗都还差了载,可他们身边有些考生却是考了很多次,人家的科举造诣少则十数年,多则数十年,有的考生拿出来当他们的祖宗都嫌年轻。 抛开天赋和勤奋不谈,年纪上的差距就是实力上的差距,钻研几十年四书五经和才接触九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林宁宴在模拟试之后也跟他们两个说过实话,他们的弱点不在破题而在答题,意思是他们能破解考官的出题意图,但具体落笔写出来的文章却仍有可以商量的余地。 第215页 这一点「商量的余地」就是文章厚度不够。 关键是这个厚度又不是一时半会能够补救不回来的,就像文靖安前世写作文,想要提高分数至少得做花一两个学期甚至是一两个学年来积累,这点他和陈崇章仓促间无法追及,于是和林宁宴商量了办法,进考场之后不要急着答题,而是尽量罗列文章需要的材料,用引经据典弥补自己的不足。 当然了,这个办法说到底还是很笼统,主要还是靠他们自己的能力。 有了前面县试、府试、院试和乡试的经歷,文靖安便也不着急,从今天初九日六时开始到明天初十日下午六时,有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答题时间,他可以充分准备,将自己的文章尽量写厚。 如此,他本来可以用一个白天答完的三道四书文和一首试帖诗,硬是将答题时间延长,在草稿纸上涂了又改,改了又加,确定自己把自己那点积累抽干了才正式把答案誊写到答捲纸上。 到了初十日的下午三时他才将全部答案写完,交卷又花了些时间,排队出了贡院大门已经到了五时,再过半个时辰,考生无论写完答卷与否都得被迫交卷,考官强行清场了。 出考场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他从仪门出去,发现林宁宴、文妙安和陈崇章都已经在等他了,陈崇章比他还提前交卷倒是意外,便问了句: 「你怎么这么快?」 陈崇章道:「我肚子里就那点东西,全部写完再等下去也没必要就先出来了。」 文靖安道:「到底是会试,和前面都不太一样,这回我心里就没底了。」 陈崇章正要开口,林宁宴抢先一步道:「先不说这些,全部考完再讨论,我们先去吃一顿好的,回来你们好好休息,考场里那个环境我知道,你们得抓紧时间养足精神。」 陈崇章便不再多言,一切按照林宁宴说的办,四人到南城较好的馆子吃了一顿,然后直接回客栈,文靖安和陈崇章洗过澡洗去一身疲惫,林宁宴陪文妙安赶紧到街上给他们买东西补充考篮,他们两个抓紧时间睡下。 会试第二场是十二日早晨六时开始,按照老规矩他们初十晚上就要做准备等候十一日进场,因此他们只睡了几个时辰就又起床,文妙安和林宁宴已经帮他们准备好了考篮,他们就不需要操心这些琐碎,出了门跟着大队伍往贡院方向走。 第二场就没有那么复杂了,这场考试的考题由主考官和副考官直接出题,他们只需要象徵性送到宫里给皇帝御览一下,皇帝用玉玺给他们盖章既宣告生效,然后试题送回贡院,连夜印刷,十二日早晨与考生的答题卷一同发放。 第二场的题量一下子就增加了,不考别的,直接考五道五经文。 从五经里边出五道题目,按照考官的意图写五篇八股文。 这些题目虽然没有第一场的四书文那么刁钻,但题量巨大也耗人心神,加上第一场的长时间煎熬,外面阴冷潮湿,心态不好的考生到了这一场或多或少都会受到影响,严重的已经没办法完成考试了,文靖安那一排考舍就出现了一位当场晕倒的考生,但晕倒了他也不能离开考场,由考官团队那边指派一位医官过来看一看也就过去了,生死自理。 文靖安虽然长得瘦弱,得益于他穿过来的时候是带病之躯,这些年一直保持着晨跑和锻鍊身体的习惯,加上他们又是自己从云州走过千山万水到帝京来,这点苦身体还是能承受得住,十三日下午三时准时完成答题交卷,之后就是排队出考场的老流程,林宁宴和文妙安在贡院门口等他们,他们一起去吃饭补充体能,抓紧时间洗澡休息恢復精神迎接第三场。 第三场也是最后一场了。 十五日早六时到十六日晚六时。 这一场的考题也是由主考官和副考官负责,出题流程和第二场一样需要皇帝预览盖章,不同的是这一场就能够体现出科举考试的「创新之处」了,这场考试脱离了四书五经的桎梏,既不考四书文也不考五经文,而是直接考五道策论。 在文靖安看来,这五道策论是整个科举最为可取的地方了,他拿到试题之后逐个看了一遍。 第一题:商鞅治秦论。 第二题:汉初无为而治论。 第三题:吴兢上贞观政要张九龄上千秋金鉴司马光上资治通鑑论。 第四题:中州赋税增减之论。 第五题:西海剑州形势论。 可以看到,前面三题是从歷史上吸取治国经验,后面两道题就完全涉及现实,从这点来看,封建科举并非是以禁锢读书人思想为全部目的,人家也是有解决实际问题的愿景的,它在后人看来或许迂腐,在当时确实是最优解。 这种题目的自由度相对也高很多,不再限定只能用八股文形式作答,只要求考生答题字数不能少于三百字,不能多于两千字。 对文靖安来说策论自然是比前面的四书五经文好写的,他按照老规矩审题构思、罗列材料、打好腹稿、铺纸落墨一气呵成,只不过好写归好写,到底是会试,他为了稳妥起见还是用时间换质量,慢条斯理地写,尽可能把更多经典塞进文章里去。 三月十六日,会试第三场进入了结束时间,清晨六时考生便能交卷,交卷之后到门口排队分批离开考场,中午十二时考官开始催促考生交卷,后面的下午二时、三时、四时……都会催促交卷,直到傍晚六时强制收卷。 第216页 第124章 贡士 一扫而空无比轻松 文靖安一直拖到了下午五时才出场,并不是他一个人拖到这么晚,大多数考生都拖到了最后时刻才敢交卷,策论这种讲究自由发挥的题目使得考生都相对谨慎,精雕细琢之下花费的时间自然多一些。 因为大量的考生都汇集在最后时刻交卷,文靖安出场时等了好一会,走出贡院大门时已经是六时许了,但他显然已经没有心情去计较时间了,此时此刻,他感到了一阵无与伦比的轻松。 就像前世考完高考的最后一科,不管成绩如何,身上和心里的压力都一扫而空了。 回头看身后路,整座贡院在弥蒙细雨中安静伫立,正如这数千举人已经得到了解脱,这座贡院也完成了它的责任,所有考生离场之后,贡院不日就会重新关闭大门,直到三年后的考试再次举行。 文靖安看着这座偌大的贡院,在心里跟它说了声再见,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想整个会试过程,三月初八到三月十六,八个白天九个黑夜三场考试,三篇四书文,一道试帖诗,五篇五经,五篇策论,一共十四道题目,此时此刻,在他走出贡院大门这一刻,这些都成为了过往,正式宣告这一场会试的终结。 至于这个结束是否圆满便因人而异了,会试的结果一般在一个月之后出来,要是没有特殊情况,按照往年的定例,会试结果于四月十六左右在礼部衙门前的彩亭率先张贴。 那些事情文靖安暂时无暇去想,他现在只想大吃一顿大睡一觉,什么也不想,彻底放松身心,他跟在大队伍里缓缓往前走,很快听闻文妙安喊他,他循声看过去,看见林宁宴打着一把纸伞,淋湿了一半肩膀,全被遮住的文妙安在伞下跟他招手。 他走过去与她们会合,不多时,陈崇章也从贡院里出来了。 林宁宴这才问道:「感觉如何?」 文靖安如实答道:「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想不出自己犯了什么失误。」 陈崇章道:「我也差不多,能不能成全看能力和天意。」 林宁宴:「那就不说了!出了考场结果便已註定,再怎么想也没用,老规矩,我们先吃一顿好的,然后你们好好休息,晚上回去我给你们画个地图,后面这段时间你们可以把京城玩一遍。」 文妙安第一个拍手称好,文靖安笑了笑,庄重道:「谢谢你,真的。」 林宁宴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都是兄弟,说这些干嘛?」 陈崇章:「兄弟归兄弟,恩情归恩情,其他我不敢说,就这个会试,要是没有你从去年开始给我开小灶,以我乡试之后那点本事考这种会试题目,现在我可能躺在贡院门口嚎啕大哭了,还有心情大吃大喝?」 林宁宴道:「有这么严重吗?」 陈崇章:「你问靖安。」 文靖安道:「确实,没有你给的往年会试的题目加上这几个月来的指点,我们也跟其他考生一样进到京城就裸考的话,结果肯定天差地别。」 林宁宴尚未开口,文妙安就说道:「那我呢?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我每天给你们找馆子安排伙食呢。」 众人皆笑,之前几个月的压抑和压力便都在这一笑当中烟消云散。 当晚说说笑笑吃了一顿大餐,回到客栈稍作洗漱便唿唿大睡,这一觉再也不需要半夜就爬起来赶去贡院,直接是一觉到了天亮。 接下来就是像林宁宴说的那样在京城肆意游玩,春雨得意马蹄疾,到处去看京城花,当然了,中间也会接受韩延的邀请到他府中聚餐,甚至还到太医院去给韩延和他手下那些医官「讲课」,积极科普现代医学。 这样一来,一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 这次会试,实际有三千多位举人参考,按照往年的定额,合格者在三百到四百人之间,录取比例在十比一左右。 经过一个月的阅卷批改,皇帝钦命的阅卷大臣团队会将三千多举人的名字按照成绩排列成一份名单,写成一个一至三千多的编号薄,由礼部尚书呈送皇帝请求裁定,皇帝会根据吏部尚书的建议和朝廷实际用人需要决定今年录取多少名合格者,比如今年,元景帝在第三百三十名处画了截止的硃批,那这次会试就录取三百三十人。 这三百三十名幸运儿诞生之后还要走一个流程以彰显皇帝的权威和增加皇帝的参与感,因为这三百三十名合格者的名次是之前的阅卷大臣团队评定的,没有在皇帝手中「过」一轮,因此确定了合格人数之后还要由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及十八位同考官选出十份最优秀的考卷送到御前,由皇帝亲自阅览之后决定这十人的名次,后面的名次皇帝不过问,由钦命的大臣决定。 经过这一番操作之后,礼部这才综合皇帝和钦命科举大臣的意见制成一至三百三十名的红榜。 第一名叫做会元,第二名叫做亚元,第三名没有特殊称谓,后面皆无特殊称谓,只有第六名叫做榜元,原因不得而知,大概是六六大顺,古人认为这是吉利的。 之后,正如乡试的合格者叫做举人,会试的合格者便叫做「贡士」。 四月十六日,礼部衙门之前的彩亭正式贴出本次会试三百三十名贡士的红榜! 根本不用考生特意去看,专门有蹲红榜送捷报报讨红包的专业黄牛会送来消息。 第217页 这一日文靖安还没起床,客栈里的跑堂便急不可耐来拍门,大声叫喊:「文老爷大喜!陈老爷大喜!」 楼下的客栈老闆更加夸张,他竟然请人敲锣打鼓,还在他客栈的门头拉起了一条横幅—— 「恭贺本店云州文靖安老爷、陈崇章老爷金榜题名」 文靖安刚穿好衣服,陈崇章在门口发出悽厉的嘶吼,「啊!!!!」 文靖安出去看,发现陈崇章只穿着一件睡衣,死死抱住那个跑堂不松手,那个跑堂看见文靖安,赶忙说道:「文、文老爷,恭喜恭喜……救命救命!」 文靖安:「……」 文妙安也被吵醒了,她揉着惺忪睡眼从隔壁房间出来看见这一幕,伸手把跑堂手里那份捷报取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她也开始「啊」起来。 文靖安无言以待,救人要紧,先把陈崇章从人跑堂小哥身上掰下来,然后再让陈崇章冷静点以防止出现范进中举式人传人现象,做完这两样,他还没来得及看文妙安手中的捷报,掌柜便领着客栈的全体工作人员包括其他住客涌了上来,一个两个面带笑意又包含敬意,对他和陈崇章点头哈腰说恭喜。 文靖安取了一袋碎银子,把大头分给跑堂感谢他来送捷报,其他的一把撒到楼下去,让涌上来的人群纷纷跑到楼下去争抢,这样才平息了众人的激动,他也得以安静下来仔细看文妙安手中的那两份捷报。 他中了第三十九名。 陈崇章中了八十六名。 看着这份捷报,他重重松了一口气。 应该松一口气,这个结果无论对他还是陈崇章来说都超出意料之外了,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就是「老爷」了,就是正经科举出身的贡士,贡士就基本意味着进士,进士就意味着能获得最高出身的官位,功名利禄这一块,他们基本把握住了。 但事情还没有这么容易,这是一个结局也是另一个开始。 这一天接受了各色人等的恭贺,傍晚等林宁宴回来庆祝了一番,发榜第二天他们就要亲笔书写一份自己的履歷和另一份供单送到礼部衙门,礼部官员和本次会试的勘验官会当着他们的面将会试墨卷、履歷和供单等文书进行对照,确认之后发给他们一份「临时结单」,其他材料送往宫中等皇帝御览硃批。 当晚,皇帝命光禄寺准备宴席,礼部尚书牵头召集本次三百三十名幸运儿举办琼林宴。 文靖安等人进场的凭证就是那张临时结单,不过这顿饭他们这些考生没人能吃得欢,离去时鸿胪寺官员发给他们贡士相对应的服装,礼部会发给他们正式的会试结单,要求他们明天穿着统一服装,带着会试结单和身份证明文书到宫门前等候。 除了提前为最终的殿试做准备,熟悉宫中的礼仪,不至于冲撞皇帝,他们还要进行倒数第二次考试——会试覆试! 千万不要以为这个会试覆试是走一个过场,前面说成为贡士只是基本能成为进士而已,这个「基本」的原因正来自这个会试覆试。 只有通过会试覆试才有资格参加最后的殿试,见到那位传说中的九五之尊,获得正式的进士出身。 而如果没有通过会试覆试,虽然不会像举人覆试那般直接剥夺举人资格,但是会遭到严厉的处罚,处罚的方式为保留贡士身份,取消当年殿试资格,严重的会被礼部特别记入档案,取消一次到数次的殿试,取消一次就意味着多等三年,两次就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年长的贡士又挨了好几次处罚的,没等到殿试机会就含恨而终了。 事前林宁宴已经反覆跟他们说过覆试相关事项,真到了皇城禁宫大门前面,文靖安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第125章 皇帝 吾皇万岁众卿平身 这份紧张并非来自对自己能力的不信任,而是因为眼前看到的这份气象。 以前只在影视剧里看过皇家禁宫,如今脱离虚幻的光影身临其境,看到延绵层叠的宫楼,金碧辉煌的殿宇,曲折跌宕的连廊,天潢贵胄刻意营造的宏伟庄严让人自发感到渺小与卑微。 站在这样的地方与站在云州桃河村的田野里,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如梦似幻。 文靖安也陷入了暂时的梦幻之中,他遥望最高的那座宫阙,看到宫门之下一个身穿朱绂紫绶却已鬚髮雪白的老叟在太和殿御门下俯瞰来时路,脚下玉阶覆雪,天边乌云低垂,他指了指身后的御门,又指着远处的宫门,问身旁一个少年: 「你可知这段路有多少步?」 少年答:「不少于一千步。」 「你要走多久?」 少年答:「半刻钟。」 老叟缓缓舒了一口气,说道:「我走了三十年。」 他从那座宫门走到太和殿前的御门花了三十年的时间。 文靖安也不知道自己脑海里为什么忽然出现这种画面,他意识回笼过来,前面已经有礼部的官员开始给他们讲解基本的礼仪,比如目不斜视、如何跪拜天子、如何遵守宫中礼仪等等,一通说完,也不管他们这些贡士有没有理解,礼部尚书便领着他们从昭德门正式进宫,一直走到保和殿。 由于是会试覆试,皇帝仍不会出面,而是由覆试大臣和礼部尚书负责本次考试,考究内容和举人覆试一样,一道四书题,一道试帖诗,考试要求在一天之内完成,也就是最迟到当天傍晚六时必须交卷。 第218页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覆试实际人数要比本次会试录取人数要多,因为之前几年甚至十几年没通过覆试的贡士这次也都来参加了,比如今年会试录取三百三十人,今年实际参加会试覆试的人数却有三百八十人,那五十个倒霉蛋就是之前覆试失手被遭罚停的贡士。 但这些对文靖安和陈崇章来说显然都无关紧要了,他们一个是第三十九名一个是八十六名,只要正常发挥,覆试不过的惩罚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果然,四天之后覆试结果就出来了,三百八十名贡士被分为一、二、三、四等,其中一二三等获得最终的参加殿试的资格,四等不会剥夺贡士身份,但根据考卷劣质程度会被罚停一次若干次殿试,文靖安名列一等,陈崇章名列二等,两人双双过关,礼部官员亲自送来覆试结单,给他们重新复习宫中的礼仪,特别讲解如何拜见皇帝,不至于在皇帝面前失礼,然后嘱咐他们明日寅正(4:00)准时在宫门前集合。 到了这一步,文靖安和陈崇章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了。 因为殿试不会再淘汰任何人,即便拿到最后一名也是「同进士出身」,虽然不能像林宁宴般进入翰林院任京官,但也能直接分到外派的官职,最差也是知县,从此一跃成为真正的官老爷。 既然没有了后顾之忧,那就没有任何足以忧虑的事了。 不过,殿试到底关乎最终的科举排名,状元、榜眼、探花和二甲进士、三甲同进士在殿试之后正式诞生,这些名次关系着出身,出身意味着以后仕途能走得更高更远更方便,因此排名自然是越高越好。 状元、榜眼、探花这一类文靖安不多想了,只求争取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留任京城,为自己在京城求得一份真正的立足资本。 「来!预先为你们庆祝一杯。」 殿试前夜,林宁宴在家里为他们设宴庆祝,到了这一步,他也终于为文靖安和陈崇章松了一口气。 文靖安三人和他一同举杯,喝完后陈崇章率先掏心掏肺,他半哭丧着脸说:「此时此刻,我要感谢很多人,首先感谢我娘和我爹,其次感谢靖安和宁宴,我以前就那点出息,想着考个秀才跟我爷爷交差就够了,靠着秀才身份在镇上帮人写写对联什么的,因为和你们走得近,近墨者黑,这才有了今天的造化,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可能来京城,更别谈什么考中进士当大官了,你们就是我再生父母——我先干了。」 文妙安:「我呢!你没感谢我!我也是你父母!」 陈崇章:「那我再干一杯!」 文妙安:「那不行,你得干三杯,谁让你们总是忽略我。」 陈崇章:「行,我再罚三杯。」 文靖安伸手盖住了他的杯子,说道:「考完殿试随便你喝多少,等会还是得早点睡,明天寅正宫门集合的话,我们寅时之前就要起来了。」 陈崇章会意,跟文妙安赔笑道:「先欠着,等殿试考完,咱表兄妹照死了喝。」 林宁宴道:「心态放松可以,但不能大意,殿试排名关系出身,还是得尽力争取一下。」 陈崇章:「放心,我懂,明天我夹着尾巴去考。」 林宁宴笑了笑,文靖安这才问他:「你呢?我们考完之后就轮到你了。」 林宁宴收敛了笑意,这对他来说的确是个问题,不仅是他,包括上一届的状元和探花以及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到期都要参加考试,这个考试成绩加上过去三年的考核评定正式决定他们的官职任用,好的可以留在京城进入六部或者大理寺等中央系统任职,直接进入中书省也有可能,次一级的继续留在翰林院,再次一级的也是外放到各州郡任地方官了。 林宁宴自然还是想留在京城,他想向来是宁为鸡头不当凤尾的。 「我本意偏向于留在京城,但如果能和你们一起做一番事业,学我祖父那样为大盛朝的百姓谋福祉,即便是外放到蒙州,我也不会有怨言。」 听了林宁宴这番话,陈崇章说道:「说得好,宁宴这番抱负值得我们敬他一杯,不像我,我只是想完成我爷爷的愿望光耀门楣。」 文靖安:「那不行,你到了那个位置就要做那个位置该做的事,以后成了父母官,不要求你呕心沥血,起码要对得起你管辖的百姓,事情还是要做的。」 陈崇章:「行,你和宁宴怎么样我就怎样,我不是一直跟着你们么?你们怎么读书我就跟着怎么读,你们怎么做官我也跟着怎么做,反正我不会当贪官,我又不缺钱。」 文妙安:「你倒是轻松,什么都可以照着别人学。」 陈崇章挠了挠头,笑道:「我这不是见贤思齐么?」 林宁宴陈词总结道:「好了,今晚就这样吧,其他等你们考完殿试出了结果再聊。」 既然他这么说,文靖安三人便不多留,早早回客栈休息去了。 睡了几个时辰,到了凌晨二时,抹黑起来洗漱,换上礼部发放的贡士专属服装,带上供单和证明文书,客栈掌柜给他们安排了马车,连夜往宫城方向走。 殿试是整个科举的终场,也是规格最高的一场考试。 这场考试由皇帝亲自担任考官,考场在皇宫的保和殿,保和殿原本的功用包括册立皇后、太子以及皇帝宴请王公大臣,如今改做殿试考场,可见天子为国求贤的诚意。 第219页 由于之前在会试覆试时已经接受过礼部的礼仪培训,因此这次进入保和殿就快了很多,文靖安和陈崇章到了宫门前不久,礼部的官员便将他们领入宫门接受检查,然后由在昭德门外集合点名,确认人数和考生信息无误之后,礼部的官员给他们没人分发一份答题纸和草稿纸。 文靖安发现这次的答题纸和之前的都不一样了,这次的答题纸是一个空白的奏摺。 拿到答题纸之后,鸿胪寺卿作为接引官将他们带到保和殿中去,到了保和殿,鸿胪寺其他官员将他们领到各自的座位旁边,但还不能落座,每个人都必须面朝北边低头站立。 所有人摒心静气,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到了卯正,宫殿里边左侧的一道大门率先传来动静,文靖安看见在一群穿红带紫的官员的簇拥下,一位穿着黄色团龙袍,戴着金丝翼善冠,体态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缓步走来。 毋庸多言,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元景皇帝了! 可惜文靖安所在的这个位置太远,他没法看清元景帝的具体容貌,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 当元景帝走到大殿中央,身边簇拥的官员纷纷推到阶下,也不用任何人发号施令,官员们纷纷下跪,文靖安等人也跟着下跪,接着大殿之中响起了整齐划一的颂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景帝抬了抬手,面无表情道:「众卿平身。」 文靖安跟着那些人高声道:「谢皇上。」 这时,一位太监样式的人物将一卷繫着金丝带的捲轴双手奉给元景帝,元景帝也不开口,下方的礼部尚书见状,直接跪到元景帝跟前,元景帝便将那份捲轴交到礼部尚书手中,礼部尚书叩头接下。 元景帝仍是面无表情道:「赵卿,此事便托与你了。」 这位礼部赵尚书高声道:「为国选贤臣义不容辞,必不负圣上所託。」 元景皇帝扫了一眼在场的新科士子,并不言语,在两个太监的引护下,直接从右边的大门退场了。 第126章 殿试 天下大势揆时度务 皇帝退去之后,偌大的保和殿便以礼部尚书为尊,皇帝是主考官,他是副考官,主考官不在,整个殿试由他全权负责。 刚才元景帝交给他的那一份繫着金丝带的捲轴只是一个象徵,这份试题不会发到任何一个考生手中,而是会被转存到礼部案牍库里保存起来,他将捲轴收好,跟身旁一位礼部官员问了句: 「时辰可对?」 那官员恭敬回道:「已到卯正。」 礼部尚书给他和其他官员打了个手势,那些官员便将预先准备好的试题分发下去,由于这些试题是随着皇帝一起带过来的,礼部尚书和礼部官员只是假皇帝之手颁发试题,相当于宫中太监代传圣旨,因此文靖安等考生要下跪叩头,双手迎接。 试题发放完毕,礼仪流程也走完,礼部尚书这才让众考生落座并宣读考场规矩。 如此,殿试正式开始了。 文靖安打开试题,首先看到封页正中央的四个繁字体:「钦命论策题」。 题目两旁印刷着双龙吐珠图案,下方是瀚海波涛,上方有火龙盘恆,再翻一页,题目只有一道策论。 「海贸之设,其旨有三:解剑州兵灾之急,缓朝廷粮秣军费之急,抚天下人心之急,当今三急皆去,试言海贸去存策。」 题目很简单,就是要考生论述海贸之策的去留问题,且要求只有一个——全文不少于一千字。 考试时间也相当充裕,从早上六时开始到晚上六时结束,中间随时可以交卷。 看完这道题目,文靖安心里松了一口气,这对他和陈崇章来说算是老相识了,要是记得没错,剑州海贸相关试题他院试考了一次,会试也考了一次,更不要说这还跟林宁宴家有关,他们熟到不能再熟。 问题在于,这种「简单的题目」其实最为笼统,因为标准答案在出题者——也就是元景皇帝的手里,是去是留全由他说了算,别说考生了,就算是皇帝近臣又有几个能揣摩到天子心思?所以还是回到那句老话,科举考试是「人考」而非「法考」,能不能拿高分得看运气。 文靖安当然也不知道元景帝的心思,在这点上他和所有考生都是公平的。 故此,他的考虑是不必去纠结标准答案,只要把自己的心里想法写出来就好了,最后一场考试了,何妨畅所欲言一回?至于结果如何就交给运气了,再差也是拿个三甲,没有辜负自己当年的科举选择,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些年的苦读。 根据他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以及前世的视野,他肯定是支持继续坚持海贸国策的,非但坚持还要进一步加大力度,因为…… 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 这个世界一定是往开放互联的方向走的,抱着□□上国的美梦自娱自乐必不可取。 在这个出发点之上,他按照老步骤开始着手解决这篇策论,切题构思、罗列材料、打好腹稿,不到一个时辰,他已经在草稿纸上完成了初稿。 「殿试举人臣文靖安年拾柒岁云州永宁县人应元景十六年殿试,瑾将三代开具于后,曾祖福寿、祖大旺、父三贵……」 「臣对臣闻:天下之患莫甚于逆天之行,应天下大势之所趋,揆时度务,有以制其偏倚之端则国家通盛。今吾皇圣明,臣民用命,居中央之国夷服四方,然,西海诸国,豺狼也……《左氏春秋》有云『居安思危』,又云『思则有备』……春秋大争之世,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成霸业;汉武置西域良马逐匈奴于漠北,此为师夷长技以制夷……」 第220页 「海贸之策实为治国良方,去之罹患,存之天下安。臣谨对。」(注) 草稿写完自己再復读一遍,删减增加,修改润色,自己满意之后再一笔一划抄到答题折本上。 这些完成之后,他长舒一口气,将折本摊开在桌面上静待墨水自然风干,这时他大着胆子用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情况,发现左右都还在埋头苦写,不过片刻,前边专门负责报时的官员敲响了午时(11:00)的钟声。 誊抄之后的答卷一字不能改,文靖安就没必要再等下去了,举手跟最近的监考官示意,那位监考官走过来,但不会出手收走他的答卷,而是带他走到礼部尚书的台案之前,由他自己亲手将答卷交给礼部尚书,尚书大人象徵性核对一下供单和考卷上的信息之后,动笔在答卷末尾签名画押,如此,这份答卷正式生效了。 接着文靖安返回自己的座位,刚才那位监考官这才将他的草稿纸等一应文具收走,然后领着他从进来的大门退场,到进来时的昭德门外排队等候,这里有鸿胪寺专门的接应官在等候,等交卷人数到达五十人时就会将他们带出皇宫。 文靖安作为第一批离场的考生,和其他四十九位同僚出了皇宫大门,确定完全离开了皇宫的范围,不会失礼失仪之后,文靖安自己倒还好,身旁四十九位同僚完全是放开了,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无论考得怎么样都必定能获得官身,从此一跃成为人上人,而按照科考的规矩,他们这一批进士都是彼此的「同年」,可以互称「年兄」,这绝不仅仅是一份「露水情缘」,而是结下了可以影响往后仕途的关系,以后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外放各地为官,他们都会格外关照彼此,有诗为证: 「同官同齿復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 因此,文靖安即便低调做人,也有不少开朗的「年兄」上来跟他互道姓名,当众人得知他今年才17岁,大感诧异,个别夸张的直接是问他是否婚配,说家里有待字闺中的小妹,要亲自做主给文靖安攀一门亲事。 文靖安以婚姻大事不敢擅自做主为由婉拒了,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还是和不少同年互换了姓名家世,双方便算是结识了。 这种情况下总会出现一到两位社交达人,主动联络一众新科士子,当场约了饭局,文靖安还要等陈崇章出来便不跟他们去,不过这些人给他留了地址,让他等到了人随时过来。 文靖安谢过,这些同年便一个两个春风得意先行结伴而去了。 不多时,宫门前只剩他一个人,前边是辽阔的广场连接京城中央的朱雀街,后边是皇城禁宫,说来巧合,他才等了一会儿,宫城广场那边驶来一辆双辕青篷的马车,马车不可能进宫城,就在他前边不远处停下。 车夫拿了一个车凳垫在地面,又绕到另一边帮忙掀开车帘,严素光便娴熟自然踩着车凳下来,看到文靖安他也愣了一下,不过他没有止步,直接往文靖安这边走过来。 偌大的宫门广场就他们两个人,也什么可以躲避的地方,两人只能面面相对。 文靖安礼貌性笑了笑,严素光仍本来是一副一如既往的冷淡表情,看到他笑,也不好太冷漠,跟他点了点头,竟然还说道:「恭喜。」 文靖安:「……」 还没来得及回话,严素光已经从他身侧走过,直接往宫门走去。 文靖安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补了一句:「谢谢。」 严素光其实听见了,但他不作任何表示,直直走进了宫门。 文靖安当他没听见,抿了抿嘴,自顾自笑了笑,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了。 所幸还好,再等了一会,另外一批五十人份的新科士子也从宫门里出来了,陈崇章就在其中,他在路上也看到了严素光,出来就问文靖安:「你撞见他没有?」 文靖安:「看见了,他还跟我说了句话。」 陈崇章好奇道:「说什么?」 文靖安:「恭喜。」 陈崇章:「……」 他们新出来的这批人也有社交达人,再加上陈崇章本身就是社交达人,有人一起闹,他们这批人马上重复文靖安那批人的流程,相互介绍,彼此认识,最后果然约了饭局,文靖安干脆帮他们凑个热闹,跟他们说了上一批人的去处,他们这五十一人便去寻之前那四十九人。 接下来几天他们尽可以放浪形骸了,相对的宫里却忙碌了起来。 皇帝会亲自担任阅卷官,并钦命八位大学士作为阅卷大臣,八位阅卷大臣每人分到四十多份试卷,按照往年的惯例,他们要在四天之内完成全部的改卷工作,第一轮改卷皇帝全程不会介入参与,阅卷大臣们也没有统一标准,考卷优劣与否全凭各自的判断,不过他们不能「肆意妄为」,要做到绝对的公平公正,因为改卷做法有限制。 改卷的具体做法是在卷子上打五种符号,分别是「○」、「·」、「△」、「一」、「x」,每个符号对应一个档次的分数,圆圈最优,后面逐次降一档,打叉的最烂,如此看来,打叉还是一个歷史传统。 一个阅卷官打上了自己认为的符号之后,要由另外的阅卷官打上另外的符号,这就是交叉评卷,可以充分避免沧海遗珠的情况出现。 最后自然是得到圆圈最多的考卷凭为一等,八位阅卷官会挑选圆圈最多的十份先拟定一个排名,然后上呈皇帝,由皇帝最终决定这十份卷子的排名,所谓的状元、榜眼和探花就出现在这十人之中了。 第221页 第127章 召见 身材矮小出身低微 当然这不包括一种特殊情况,如果皇帝觉得这十个人不合自己的心意,或者心血来潮想要增加自己的科举参与感,又或者出于某种政治考虑想要培植自己认定的人才,他是有权删减这十个人而将后面的考生拉拢进来的,毕竟都说了科举是「人考」而非「法考」,皇帝可以凭私心拔擢私人,只要那个「私人」过得去就可以了。 大盛朝这次的殿试便出现了这种情况。 当元景帝钦命的阅卷大臣将十份拟好排名的最优秀的答卷呈上之后,元景帝御览了一遍名单,浏览了一遍答卷,按照往年的习惯,他不会对最终的科举排名做出更改,完全听从这些阅卷大臣的意见,直接点头写下「准」字硃批,如此状元、榜眼和探花就确定了。 今年的元景皇帝看完名单之后却是没有颔首表态,而是让大内官将御案上的一份奏摺交给八位阅卷大臣轮流翻读。 八位大臣读罢这份奏摺,一个两个都是满头雾水,因为这个奏摺跟科举殿试并无半分关系。 这份奏摺的主笔人是延陵知府,除了前面一些问候恭维皇帝的废话,他在摺子里提及的是去年的延陵水灾以及水灾之后的病灾。 第一件事是说在朝廷特派员中书省中书舍人严素光的英明领导下,延陵水灾得到有效治理,百姓得到妥善安置,田亩没有被水灾浸毁,民居没有被大水沖毁,他做了十几年延陵知府,从没见过有如此治水才能的官员,他和延陵府一众官员不要封赏就算了(提醒皇帝他们很想要),但恳请圣上务必将治水功劳算在严素光的头上。 这位八位阅卷大臣都是朝中老臣,一眼看出这个延陵知府不要脸,觍着脸巴结旧党,他把严素光推到御前就是博取丞相严同的好感,送丞相家一份大礼,往后说不定就有个礼尚往来,他就能从延陵府升任京官了! 第二件事是病灾,他说水灾过后延陵府旁一个叫做南花津的地方引发了疫病,短短十来天就有两百多村民染病,染病者面色惨白,嘴唇发黑;老少先死,壮年残喘,要是传到延陵府中后果不堪设想,所幸还是有中书舍人严素光这位能臣果断封锁了村子,然后飞马传书京城从太医院请了院判韩延火速赶往延陵,两位能臣冒着生命危险进出疫区,鞠躬尽瘁,与民同苦,在这两位干臣的无私付出下,疫病得以全面清除,病患得以康復,数十万延陵百姓得以免灾,他和延陵府一众官员不要封赏就算了(再次提醒皇帝他们很想要),但恳请圣上务必将治疫功劳算在严素光和韩延头上。 本来这封奏摺到这里就结束了,就是给严素光和韩延请赏,奇怪的是延陵知府突兀地在后面加了一段。 他说治疫病的过程中,有一位从云州来的童生叫做文靖安的,此子身材矮小、出身低微却有点歪才,恰巧路过延陵府,给严素光和韩延出了点微末主意,又拿出了家传的治疫秘方,对治理疫病拯救延陵百姓有一定的功劳,他延陵知府向来是个不偏不倚、有一说一的贤臣,不会因为文靖安身材矮小,出身低微就瞒报人家的功劳,还是把文靖安的微末之功如实禀告圣上。 这就很反常了,延陵知府为什么会给一个云州来的童生上奏请功? 元景帝坐在御案之后沉默不语,八位阅卷大臣面面相觑,都在揣摩元景帝的心思。 元景帝也不说话,待他看到八位大臣都看完了那份奏摺之后,又让大内官把另一份送了下去。 这份奏摺就跟科举有关了。 这份奏摺的捉笔人是云州学政陆公台,陆公台的奏摺就比延陵知府那份简洁明了多了,他直言去年主持云州院试,覆试时对最终入选的考生的答卷都不甚满意,若将这些答卷送到京城恐怕愧对圣上信任,为国选贤他不敢大意,因此在覆试时多加了一道诗题,题目是「以诗论诗」,诗题不再限定为五言八韵,任由考生发挥。 最终果然得到了不少佳作,其中一首《论诗》更为出彩,特此呈送圣上过目。 诗曰: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他正是将这首诗的作者点做了云州院试的案首,这位案首也叫做文靖安。 奏摺写到此处戛然而止,八位阅卷大臣已经对「文靖安」这个名字有了二次记忆,不过此时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文靖安身上,而是那首《论诗》,有人觉得这首诗精妙至极,后两句足为传世经典,有人当即脱口而出: 「圣上,此子何其猖獗!李杜诗篇若不新鲜谁的诗作新鲜?他吗?!这是诬衊先贤!」 元景帝说道:「黄卿莫急。」又让大内官把另一份奏摺送了下去。 这份奏摺的书写人还是云州学政陆公台,不过这次他并非主动上奏,而是回答元景帝的询问,元景帝问的问题和上面那个阅卷大臣相同,都是问文靖安怎么如此猖獗敢说出「李杜诗篇不新鲜」这种话。 陆公台没有多言,他给元景帝回了两首文靖安以前写的诗词。 一首简称《端午》,一首简称《七夕》。 端午写的是:性命诚可贵,忠义价更高。若为家国故,两者皆可抛。 相当于一首打油诗,为文靖安八岁时所做。 七夕写的是:鹊桥语罢清宵半,泪雨银汉终不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第222页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为文靖安十岁时所做。 前面那首《论诗》则是文靖安十五岁时所做。 陆公台的回奏到此为止,后头也不发表意见,这是单纯罗列了文靖安的诗作。 八位阅卷大臣看完之后,元景帝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让大内官把礼部存档的文靖安的供单递给了一众大臣。 供单无非记载的是文靖安的籍贯出身、祖上三代,这些所有士子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关键是八位阅卷大臣都看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这文靖安也参加了今年的殿试,而且他才十七岁。 元景帝问道:「如何?此子今年十七,他的诗作猖獗否?」 一时间无人言语,最后是刚才说文靖安猖獗的那位阅卷官主动站出来回话。 「圣上,科考关乎为国选贤之大事,不能凭几份折本便压低或拔高新科士子,这个口子一开,若有因私废公者效仿此举,岂非将国家取士大权落入旁人之手?」 此人不愧为皇帝钦命的阅卷大臣,头脑还是很清醒的,说话一语中的,他这么说了之后,身旁几个同僚纷纷附议,元景帝问他们:「假若此子确有如此大才,又在殿试名列之中,诸卿如何能错过?朕如何能不赐他更高的出身?天下人岂非要说诸卿无能,朕有眼无珠?」 八位大臣听闻此言纷纷下跪,齐声道:「臣不敢。」 元景帝俯视他们,也不让他们平身,趁机以势压人,直言道:「把你们定的十个人召进宫来,另外把这个文靖安也召进来,明日你们一起到保和殿候命,殿试金榜延迟不发,明日过后再定。」 皇帝召见殿试前十这个成例是有的,此时再多加一个前十之外的文靖安,这些阅卷大臣自然不好反对,毕竟嘛,皇帝亲自加塞个把人,这个面子他们不能不给。 如此,这件事便算定下了,诸位阅卷大臣一起行礼退去,各自去为明天的「面试」做准备。 此时,文靖安对这些事还一无所知,这几天他和陈崇章忙着交际赴宴和各色人等见面,简直是焦头烂额,完全印证了那句话——十年辛苦无人问,一朝功名天下知,即便殿试金榜还没有发出来,已经有不少人找上他们了,甚至有人专门从云州过来跟他们认亲的,其实双方八辈子打不着关系。 他们住的那个客栈,门槛基本被人踏烂了,今天好不容易偷了个清闲跑到林宁宴家中躲避,让文妙安代表自己和社交达人陈崇章一起去应付那些人,却不料没清净多久文妙安便跑过来跟他说: 「公子公子!这位礼部的大人找你有事。」 文靖安:「……」 出门见客,那礼部的传信官对他毕恭毕敬,将皇帝召他进宫的消息说了,还说明天会亲自到客栈来接他,让他千万不要误了时辰,文靖安谢过,礼送了这位传信官,然后陷入了巨大的疑惑。 皇帝召他进宫?! 思索良久也想不到答案,便问文妙安:「崇章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么?」 文妙安摇头:「没有,我问过了,皇帝老爷只召见十一个人,其他的没说。」 文靖安更加疑惑,他对朝堂的规制还不是很清楚,不知道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便只有等到傍晚林宁宴从翰林院回来再问。 林宁宴听完当场拍大腿,激动道:「好啊!好事!大好事!」 文靖安:「……」 陈崇章:「好事归好事,下次能不能不拍我的大腿?」 第128章 面圣 形貌昳丽举止得体 林宁宴一边帮陈崇章抚摸大腿一边解释道:「科举有这样的规定,八位阅卷官将殿试得分最高的十份答卷取出来排名,将名单上呈天子,一般情况下圣上会认可八位阅卷官的排名,直接从前三选取状元、榜眼和探花,我那年就是这样。 「但如果圣上不满意阅卷官的排名,他就会召这十位新科士子或者前十之外的优秀考生进宫,亲自面试之后再做决定,至于这些获得召见的考生……」 他看着文靖安,郑重其事道:「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都是二甲了。」 二甲就意味着留京任用,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许多士子做了梦都想得到的机会,陈崇章和文妙安顿时喜上眉梢,文靖安却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这次考什么?」 林宁宴瞬时怔住,这个问题把熟知大盛朝堂各种体例的他也难住了。 之前的各种考试都是有朝廷律法明确规定,比如会试考三场,第一场四书,第二场五经,第三场策论,题目数量也是确定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改变,因此考生有例可循,但殿试之后的这个召见却没有相关定例。 林宁宴只能从记忆中搜索相关的史官纪录。 「殿试之后的召见次数不多,有详细记载的更少,第一次是在高皇帝时期,那时大盛立国不久,科举体制混乱导致舞弊丛生,高皇帝召见之后让所有的考生当场重考殿试题目,果然有人前后答案牛头不对马嘴,高皇帝直接杀了当时的主考官、副考官和十多个同考官,那些作弊的考生统统流放。」 林宁宴说的高皇帝重考殿试题目只是一种考法,有的皇帝就真的只是面试,比如召见时发现阅卷官定的第一名长得光怪陆离,有碍百姓观瞻,损害朝廷形象,就会直接将这人的名次划掉,将后面长得比较英俊的考生填补上来,以貌取人是古往今来的重要歷史传承。 第223页 有的皇帝更加伤人,会用「口吃」、「有狐臭」、「掉了一颗门牙」或者「麻子脸」等等为藉口摘除人家的一甲头衔,老歧视了属于是,倒霉蛋考生没法说理去。 所以说召见之后考什么完全由皇帝个人决定,有时候真的重考,有时候什么都不考,就只是双方打个照面而已,这个说不准。 形象方面文靖安自然不成问题,他长相随陈三娘,今年十七岁出落得一水的清秀,是位如花似玉的小公子,皮肤白皙细嫩,眉眼温柔可人,笑起来像十七岁的姑娘,他如果男扮女装,只要不开口说话,当场换装,直接性转! 唯一缺陷是他的身段的确是短小了些,那个延陵知府在奏摺里酸他,说他「身材矮小、出身低微」并不是诽谤造谣而是抓住了他为数不多的诟病点(不得不说这个延陵知府真的很会切入,如果他能把这份挖苦人的心思放到处理政事上,仕途肯定能上一个台阶),文靖安今年十七,这个年纪的男生差不多也发育完全了,身高换算成前世标准大概是一米六八上下,林宁宴和陈崇章都比他至少高出了一个头,文妙安和他差不多。 不过其实一米六八也还好,古人平均身高值偏低,他只是在平均线下面一点,肯定不会影响到科举录取,他是偏矮不是侏儒,再说了身高不够颜值来凑,人家元景皇帝还是有审美能力的。 既然关于这次召见无法猜测圣意,那他也没必要专门做什么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见招拆招,临时发挥就行了。 如此,当晚心安理得跟林宁宴等人吃好喝好,静待天子召见。 第二日凌晨四时,按照昨天那位礼部官员的嘱咐准时出门,门外果然有一两马车在等了,那位官员立在车旁等候,见文靖安出来赶紧上来问好,请文靖安上了车,然后让车夫赶车出发,他自己则骑了另外一匹马紧紧跟随,保证路上不出差错,准时将文靖安送达皇宫。 五时许,文靖安到了宫门前下车,等了片刻,包括他在内的十一位考生集合完毕,就由礼部更高一级的官员领着他们从昭德门再度进入宫中,一直来到老考场保和殿。 与之前不同的是,保和殿已经撤去了供他们殿试的桌椅,偌大的宫殿空荡荡,安静却是满噹噹,他们走路稍微重一点脚步,声音就会在大殿里传开,这份皇家庄严令人谨小慎微。 不多时,保和殿右边大门先传来动静,八个顶戴花翎,不是三品就是三品以上的钦命殿试阅卷大臣先从右门进来,他们和礼部尚书按照各自的身份尊卑进行站队,在文靖安等考生前面站成横排,礼部尚书是正二品大员,但在这八个阅卷大臣当中,只能站在中间一点的位置。 到了六时整,以左为尊,保和殿左边那道大门也有了动静,在大内官的引护下,元景帝从左门缓步进入大殿,他就不用走下来和底下这些臣子为伍了,而是直接走向里边的御座,坐北朝南,面对群臣。 群臣在大内官的主持下完成了朝拜仪式,皇帝赐予平身,也不用他开口,八个阅卷大臣和礼部尚书自然在最前排让出一条道路,然后八位阅卷大臣左右更四位面面相对,如果有人走到中间,就会受到他们细緻入微的观察。 当然,御座上的元景帝也会一起观察。 于是礼部尚书取出一份名单,念道:「雍州朱逸之面圣听题!」 这位来自雍州的叫做朱逸之的考生一个心惊,顿时如遭晴天霹雳,战战兢兢出列向前走,走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接受这世上最具威严的注视。 文靖安看到那兄弟手脚都在发抖,左右手暗暗捏自己的大腿让自己镇定下来,那种症状有点类似向心宜的对象表白,等待对方宣布自己的生死。 朱逸之完全是僵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度导致场面尴尬,那八位阅卷官眉头紧锁,仿佛在说自己选的人是什么玩意儿,最后是大内官开口问道: 「雍州朱逸之为何面圣不跪?」 这相当于给朱逸之提了个醒,也相当于给他赦免了死刑,他赶紧下跪给元景帝咚咚磕头,大内官担心磕出人命又问道:「朱逸之,皇上问你可有治国良策?」 朱逸之道:「有有有!太多了!」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孟子》,心满意足查找起来。 文靖安:「……」 只是他还没翻到正确答案,礼部尚书看元景帝和八位原卷大臣的脸色,命他手下两个礼部的官员将朱逸之带回了队伍当中,朱逸之垂死挣扎,说道:「我想起来了,治大国如烹小鲜!」 还烹小鲜呢?烹自己吧你! 不过能考到殿试前十的也绝非都是像朱逸之这种书呆子,很快就有人令文靖安耳目一新,当礼部尚书又叫了几个考生单独出列接受面试之后,高唱道:「宁州凌师心面圣听题!」 好傢伙,这人最多二十六七岁,生得面如冠玉,挺若苍松,从队伍出列之后也不用大内官提醒,直接下跪见驾,声若洪钟道:「臣宁州凌世心参见圣上。」 八位阅卷官观其色听其声,第一次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元帝景对这个人也起了一定的好奇心,给大内官打了一个眼神,大内官将凌师心的殿试墨卷呈上,元景帝翻了翻,亲自问道:「凌卿,你的策论写『治国经世之心,鲲鹏鸿鹄之志』,朕便问你如何治国?起身回话。」 第224页 凌世心谢恩起身,略加思索,侃侃而谈。 「禀圣上,凡治国者,古有孔孟仁义治国之道,有老庄无为而治之法,有商鞅、韩非刑名治国之术,近有朱文公『德治为主,法治为辅』之说,百家学说不一。汉初百姓疲敝,天下凋零,随以无为治之,终有文景之治;到汉武治世,国家兴盛,征伐匈奴,必须君臣同心,万民归服,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因此臣以为治国之道正如水无常势兵无常形,需要与时俱进,见世治世,如今我大盛立国两百年,圣主在位,贤臣临朝,正应……」 风头差不多给他出完了,此人已经隐隐透露出一甲之相,那一大段滔滔不绝文靖安自问自己说不出来,不过他的机会也很快就来了。 十一位考生并不多,另外几位考生都面圣之后便轮到了他,礼部尚书依旧走流程,高声唱道:「云州文靖安面圣听题!」 文靖安定了定心神,抬头挺胸从队伍中走出,和前面的考生相比,他的身段确实小了一号,不够威武雄壮,但胜在形貌昳丽,举止得体,一掸衣袖,下跪见礼,说道:「臣云州文靖安参见圣上,承蒙圣上召见赐题,臣不胜惶恐。」 八位阅卷大臣看见他就是文靖安,居高临下睨视者有之,点头颔首赞赏者有之,无动于衷者亦有之,当然他们的态度并不重要,关键还得看上面那位元景皇帝。 元景帝听完文靖安的参见,身子微微前倾,说道:「起身回话。」 文靖安:「谢圣上。」 他站起来依然保持低头拱手的姿态,元景帝上下打量他一遍,盯着他饶有意味道:「云州文靖安……抬起头来看着朕。」 文靖安:「……」皇上你选妃呢? 但仍是放下双手抬头回话,元景帝和他对视了一阵,随后朝大内官伸手,大内官即刻将文靖安的殿试墨卷和一份奏摺呈送上去,元景帝翻了翻文靖安的墨卷,随手放下,又打开那份奏本,读出声来:「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文靖安,这是你写的?」 第129章 情急 绢帛金黄其上有诗 文靖安半真半假道:「禀圣上,是臣所作。去年云州院试终场,陆公台陆大人出『以诗论诗』做题,臣仓促之间写下这四句狂言,如今想起,惭愧非常。」 前半段都是真的,惭愧是假的,他没惭愧,他只觉得这样抄诗有点尴尬。 「晚了!」 元景帝身体前倾,给足了压力,问道:「已经有人跟朕说你蔑视诗家圣手,李杜诗篇不新鲜难道你的诗篇就新鲜了?」 文靖安:「……」 记起礼部官员教授的礼仪,赶紧拱手下跪,说道:「臣有罪!」 八个阅卷大臣、礼部尚书、礼部官员、大内官以及另外十位考生都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其他不好说,里边肯定有一种叫做幸灾乐祸,有人在心里笑:「让你狂!」 元景帝面无表情,问道:「你说朕该如何治你的罪?」 文靖安脑海里先出现「文字狱」三个字,接着回道:「臣不敢滋扰圣听。」 元景帝道:「今日殿试召见是为国求贤,你能来到殿前不容易,朕便给你个机会,你若当场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诗词自可全身而退,如若不然,大盛没有『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你也还算不上士大夫!」 这话说得很重,写出来没事,写不出来上刑。 文靖安感到一阵焦渴,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这下算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了,他自己倒霉没什么,要是因此连累了林宁宴、陈崇章和云州老家的陈三娘等人,那他百死难赎,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 一想到牵连亲朋好友,他确实是真的紧张起来,心中难免慌乱,无情最是帝王家,林宁宴一而再再而三跟他和陈崇章提醒到了宫里要谨小慎微,他确实没有张扬,却没想到被以前的院试绊住了。 他正思索时,元景帝身旁那个大内官从御座上走下来,在他面前放置一张小案台,上面铺开了一份金黄色的绢帛,又在绢帛右上角压了一个磨好墨的砚台,然后递给他一支狼毫,轻声细语道: 「文贡士,圣上请您捉笔。」 文靖安勉强接过,也不知道回什么,勉为其难笑了笑。 元景帝不愿浪费时间,直言道:「便以本次殿试为题,不论体裁不论韵律,朕也不要你七步成诗,待朕见完其余士子你再交诗。」 他说的「其余士子」其实就只剩一位考生了,意思是他面试完这位考生文靖安就必须写完一首以本次殿试为题,且足够新鲜的诗。 他说完之后,那位大内官躬身将案台搬到一旁,然后将文靖安虚扶起来,做了个手势,轻声细语道:「文贡士这边请。」 文靖安握笔起身,随大内官暂离了人群焦点。 但其实他已经是焦点了,即便那八位阅卷大臣、礼部尚书和其余考生不看他,有了刚才他和元景帝之间的那些对答,也早将心思放到了他的身上,都想看他究竟能写出什么诗作来。 这些人是看个好奇,对文靖安来说可就事关前途甚至生死了。 这种时候文靖安肯定不能凭自己九年的科举能力写一首五言八韵应付,要是写了,在场这些人哪个不比他功力深厚?他要是写了就是真的献丑,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抄诗,但问题是抄诗也要讲究基本法,放在平时,放在完全没有压力的环境,给他充足的时间他可以狂抄,在皇帝殿试召见这种环节下抄诗则完全是两码事。 第225页 有题目限制,有巨大压力,有严重后果……这些综合起来,一般人握笔的手都要颤抖,太考究心态了。 最后那个考生跟元景帝回答些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了,也无暇去听,只在脑子里迅速思索着跟「殿试有关」又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且能流芳百世的千古佳句。 偏最后那个考生和第一个来自雍州的朱逸之是同款货色,只会死读书不会灵活变通,元景帝问了他两句便大觉无趣,八个阅卷大臣也分辨出此人只善于作科举死文章,纷纷不耐烦,在心里给了个低等的评价,很快将这人叫回了队伍当中。 那么此时此刻,他们又都将视线放在了文靖安身上。 当他们看过去的时候,文靖安放下手中狼毫,将写在那张金黄色绢帛上的诗作双手交给了大内官。 大内官用一个托盘接住,然后在上面又盖了一张绢帛,因为按照规矩,皇帝没看之前他是不能先看的,他毕恭毕敬将文靖安当场写好的诗作呈给了御座上的元景帝。 元景帝瞟了文静安一眼,随后掀开盖住的绢帛,仔细读了起来。 下面的八位阅卷大臣,礼部尚书以及其余十位考生表面是安静等候,心里其实比谁都着急,都想看看文靖安到底写了什么。 元景帝看着看着,将那张写了诗作的绢帛一把抓到了手里。 他脸色倒没变,只是抓着那张绢帛左看右看,反覆横看,嘴唇翕动,不断默读。 这引得众人越发好奇,岂料这个元景帝有吃独食的习惯,起码很会弔人胃口,他自己看完之后将绢帛反盖在托盘上,连大内官都没看清写了什么,他就说:「今日召见到此为止,诸卿自去等殿试放榜。」 说罢也不等下面的臣子行礼,直接起身走了,大内官反应过来,赶紧捧着托盘追了上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文靖安本人也是一头雾水,行不行皇上您得表个态啊! 那八个阅卷大臣相互商议之后,和礼部尚书交代了几句,随从右边大门去御书房等候元景帝,礼部尚书跟文靖安等人也不说话,只是吩咐两个礼部的官员将文靖安等人送回去。 出了昭德门,文靖安等十一位考生都有些恍然——殿试召见这就结束了? 相对比于这份恍然,他们更想知道文靖安写了什么,里边有几个之前跟文靖安和陈崇章吃过饭,互相换过姓名的,便有人上来问:「靖安兄,你在绢帛上写了什么?」 其他人纷纷驻足倾听,文靖安笑了笑,回道:「情急之作难登大雅之堂,不敢在诸位学兄面前献丑。」 有人机灵,直言道:「圣上看了你的诗没有当场治你的罪,那就说明你那首诗过关了,能入圣上法眼如何不登大雅之堂?」 其他人都说是这个道理,文靖安道:「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圣上刚才没有当场公布,我也不好在这里大张旗鼓,等殿试结果出来之后,我一定告诉诸位学兄。」 提及皇帝,这些考生果然瞬间缄口,意识到这是皇宫大内,礼部的官员就在旁边,为避免自己失仪,祸从口出,都自动从文靖安身旁散开,站好了队伍,有序地往宫门方向走。 此时,元景帝、礼部尚书和那八位阅卷大臣已经齐聚御书房,此外还多了一个吏部尚书在场,殿试金榜出来之后,他要第一时间把新科进士的名单记入吏部的案牍库,这就意味着这是最后一次商议,这次商议之后,今年的殿试金榜排名就会正式确定下来。 元景帝将那张绢帛放在案面,说道:「都说说吧,你们都有什么意见,一甲如何评定?」 礼部尚书和礼部尚书退后不语,他们不是阅卷官,不能给意见,那八位阅卷大臣相互交换了眼神之后便各自表述自己的意见,最后统一下来,大多数人都认定那位叫做凌世心的宁州贡士该评为新科状元,一位叫做张弘的河东郡贡士评为榜眼,探花则归来自江州的贡士戚广伯所有,后面八位不需多说,都只能屈居二甲了。 元景帝耐心听完八位阅卷官的陈述,并不表态,而是问道:「文靖安呢?」 为首的阅卷官主动答道:「该生文章评为二甲尚可,若放到一甲有过度抬举之嫌,若是放到一甲载入科举殿试录传送各州郡昭示天下,恐有人会质疑朝廷取士水准。」 他这话倒不是针对文靖安,他也没必要针对文靖安,这些老儒学每个都有几十年的科举功底,文靖安那些八股文和殿试策论的厚度他们一眼看穿,和一甲那三位的文章相比确实存在差距。 元景帝却转身将案上的绢帛取起,塞到那位阅卷官的手中,说道:「若有这个呢?」 阅卷官接过绢帛缓缓摊开,其余七位阅卷官的眼睛都乜斜了过来,绢帛金黄,其上有诗。 诗曰: 臣文靖安谨对: 元景十八年应天子殿试召见作 神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第二卷 完,第三卷「京城名」) 第130章 探花 尔虞我诈富贵荣华 文靖安参加殿试召见回到客栈后不久,下午二时许,又有宫里的官员找来,这位官员就不再是来自礼部,而是来自鸿胪寺。 礼部负责科举实施、名次宣读,鸿胪寺负责朝会仪节大事,既然鸿胪寺的官员来了,那就说明皇帝即将举行大朝会召见百官和新科贡士,当朝宣布今年的新科进士,由于这个大朝会全权由鸿胪寺负责,因而又叫做「传胪日」。 第226页 果不其然,这位鸿胪寺传信官给他和陈崇章各带来了一顶帽子,这帽子是朝廷特制,有个极好听的名字,一般人一生只能戴一次,它叫做「三枝九叶顶冠」。传信官嘱咐他们明天穿好贡士朝服,戴着三枝九叶顶,于凌晨四时到宫门集合,然后自有人引领他们拜见皇帝,又跟他们说了拜见皇帝的礼仪,并明言做完这一切之后,接下来就能听到礼官宣读今年的新科诏书了。 今年的科举结果将在明天的朝会宣告天下。 送别鸿胪寺的传信官,看着手中的三枝九叶顶,文靖安现在可以确定他那首诗起了作用,至少元景皇帝和那八位阅卷大臣没有治他「猖獗之罪」,明天他也能参加传胪日大朝会,他过关了。 他们这些贡士将在明□□会上变成真正的进士,获得封建王朝最高、最正统的仕途出身(单指科举,世袭罔替的天潢贵胄除外)。 现在悬念就变成明天的最终结果了,他落得个什么名次,陈崇章又会落得什么名次。 第二日凌晨,他们和新科贡士齐聚宫门,京城中四品以上官员,逗留在京城的三品以上的地方官,凡是有资格上朝的官员都要参加这个传胪日的大朝会,其中包括了百官之首,中书省左右丞相。 兹事体大,又有朝会性质,这次活动的举办地就不是保和殿而变成了太和殿。 保和殿只是皇帝设宴册典的地方,太和殿才是真正彰显皇帝威仪、天子庄严的宫阙,是皇帝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文靖安与众人立在太和殿前广场,由于天还没有完全亮,他只能看到太和殿大致的轮廓,上是重檐庑殿顶,下有三层白玉阶,筑台而起,比周边所有建筑都高出一截。 广场两边和白玉阶左右已经站满了鸿胪寺的各种礼官,更外围则是执刀佩甲的大内侍卫,队列从广场一直延伸到太和殿大门,从文靖安身后到太和殿内那个九五之尊的专属龙椅的距离,就是这世上最难走的一段路,功名权力、富贵荣华、尔虞我诈、朝生暮死……每向前走一步,这些东西便会多出一分,有人半途而废,有人自始至终,有人落入谷底,有人攀至高峰,有人名留千古,有人遗臭万年。 文靖安掺杂在人群当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召唤。 天色从晦暗转至将明未明,玉阶上的红衣礼官挥动手中的鞭子,鸣鞭三下以示肃静,也意味着仪式正式开始。 最前边的官员,那些三品、二品、一品大员在左右丞相的带领下走上玉阶进入太和殿,后面的正四品、从四品官员则没有进殿资格,只能在玉阶下的丹墀,左右两边的空地,品级山之前列队静候,组成了两个工整有序的方队。 等这些前辈大员分别站定,也就轮到文靖安这三百八十位新科贡士了。 由于现在除了元景帝和那八位阅卷大臣,还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科举排名,因此也就无法论资排辈,鸿胪寺的礼官便让他们以身高高低列队,矮的一排在前边,高的在后面,文靖安因此占了大便宜,他的身高无人能敌,光荣夺得第一,就像以前上学总能坐教室最前排。 在鸿胪寺卿的带领下,文靖安随着其他新科贡士进场了。 太和殿之中,文武百官位列两旁,文靖安等人位列中间,由于文靖安在第一排第一位,他和第一排另外几位矮矮的贡士一出道就站在了人生巅峰,因为他们左右两边正是大盛朝的左右丞相,他们和当朝丞相比肩而立了! 事实上,文靖安身旁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丞相严同,旧党首领,大盛柱石。 也是严素光的祖父。 文靖安不能细看他的容貌,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到这是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叟。 严同丞相抱着象牙笏板凝神立定,他对自己身旁这位小个子贡士并不在意,甚至今天整个朝会对他来说也不甚在意,因为这种事他经歷得太多了,他要想的事情也太多了,他的心思只有一小部分留在朝堂,其余部分留在大盛的六郡十九州。 文靖安将视线回正,正前方是三级龙纹阶,上去之后是御案,御案之后是龙椅,龙椅前方往上,上方有匾额,不是什么「正大光明」,不是什么「建极绥猷」,而是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楷字——君主华夷! 左右有对联。 帝命式于九围,兹惟艰哉,奈何弗敬。 天心佑夫一德,永言保之,遹求厥宁。 晨六时,天子御殿。 先由大内官主持百官进行朝拜皇帝之礼,三跪九叩,齐唿万岁,礼毕,文靖安等新科贡士和百官皆起身,然后由礼部尚书出列,从大内官手中双手接过诏书,由于不能背对皇帝,礼部尚书便持着诏书站在侧面斜对文靖安等新科贡士,高唱道:「新科贡士听旨——!」 文靖安等人再齐下跪,礼部尚书打开诏书,高声读了出来。 「奉天承命,为国求贤。钦命!赐一甲进士及第,赐二甲进士出身,赐三甲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 「宁州凌世心!」 读完之后他继续重复:「第一甲第一名宁州凌世心,第一甲第一名宁州凌世心……」 如此高声重复宣读三遍,然后由鸿胪寺的礼官将队伍中的宁州凌世心,也就是今科状元领到队伍的最前边,在礼官的指示下,凌世心行三跪九叩大礼向元景帝谢恩,然后让出正中位置,站在一旁等候。 第227页 接着,礼部尚书继续宣读。 「第一甲第二名河东郡张弘!」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这位来自河东郡的张弘就是今科榜眼了,他也重复和凌世心一样的流程,叩头谢恩,让位站立,而按照歷年的传胪日规矩,礼部尚书在宣读诏书时,只有一甲的三名,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有资格上来跟皇帝行礼谢恩,后面的二甲、三甲只会被读到名字,但不能出列,只能留在队伍中听宣。 现在一甲的状元、榜眼都已经公布,最后只剩了探花。 待榜眼张弘侧旁站立,礼部尚书继续宣读。 「第一甲第三名云州文靖安。」 「第一甲第三名云州文靖安。」 「第一甲第三名云州文靖安。」 文靖安:「???」 他中探花郎了。 说来奇怪,这一刻自己为什么反而一点感觉都没有? 最多觉得空空的,像是得到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什么。 然而由不得他想为什么,因为就站在第一排,跟前面的状元和榜眼仅有数步之遥,也不用鸿胪寺礼官引领了,他得直接从队伍中走出去,走到凌世心和张弘让出来的那个位置,行一样的礼仪,说同样的谢辞,向元景帝叩拜道: 「臣云州文靖安叩谢圣上隆恩。」 说罢,他站到凌世心和张弘身旁,面对皇帝,背对皇帝,他们就是元景十七年的新科一甲,大盛朝全新出炉的新科状元、榜眼以及探花郎! 一甲诞生,接下来就轮到二甲和三甲了,礼部尚书仍会宣读他们的名字和名次,其中二甲的人数和三甲的人数基本相当,比如今年三百八十位贡士,除去一甲三位,剩下的三百七十七位贡士,有一半能获得二甲进士出身,另一半获得三甲同进士出身。 其他人文靖安不甚在乎,他只想知道陈崇章的名次。 最后陈崇章的名次不是八十八也不是九十八,而是一百九十八,成功获得二甲进士出身。 当礼部尚书将所有名次宣读完毕,他向元景帝復命,元景帝直接让大内官发下另外三分任命书,其中任命新科状元凌世心为正六品翰林院修撰,新科榜眼张弘为正七品编修,新科探花文靖安为正七品编修。 其余的二甲、三甲也有任命,一般二甲前三十七人可入翰林院任庶吉士,二甲其他进士任六部或者其他中央部门主事官,三甲则外放全国各州郡,直接出任知县等七品官,但这些不会当朝公布,而是等鸿胪日结束之后,由吏部尚书根据全国官缺情况先行安排,然后将名单呈送元景帝作最终决定。 礼部尚书读完三百多新科进士的名单,元景帝也给一甲恩赐了翰林院本官,那么这场大朝会便到此结束,大内官主持退朝仪式,元景帝离开龙椅移驾后殿,左右丞相和其他足够品级的官员会跟随过去,开始商议今日其他国事。 至于文靖安等人则远远还没完,礼部下面的官员会根据元景帝赐下的那份诏书迅速制作金榜,然后在礼部尚书的带领下,文靖安等一众新科进士出了宫门,有专门的护卫开道,将他们护送到长安门外,然后将张贴金榜,宣告天下。 此时,长安门外已经汇聚了成千上万的各色人等,作为封建朝廷最最盛大的文化盛事,人们既想先看金榜图个新鲜又想一睹新科进士的风采讨个吉利,不过新科进士只是稍微露脸而已,还不到他们骑马游城大出风头的时候。 第131章 宴席 君臣忠孝为国为民 接下来他们要到礼部衙门集合,二甲、三甲领取进士朝服衣帽,一甲三人,状元凌世心特别获得一套状元服外加正六品顶戴,榜眼张弘和探花郎文靖安则直接分发七品翰林编修朝服加顶戴,然后为明天最重要的一件事做准备——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的意思是给皇帝写表文表示谢意,这篇表文由状元主笔,榜眼、探花以及三百多进士共同构思,他们要用最华美的言语、最精湛的构词、举世无双的颂歌撰写这篇文章,然后在明日早朝时呈送元景皇帝,皇帝接受这篇表文之后,他们就成真正的「天子门生」了! 在此之前,也就是写完表文之后,他们都不必离开礼部衙门,因为元景帝在今晚会宴请所有新科进士赴宴,称为「荣恩宴」,宴会的地点就在礼部衙门,这场宴会极其盛大,除了元景帝亲自出席,之前殿试的主考官、副考官以及那八位阅卷大臣,礼部尚书、国子监祭酒等官员都会入席,加之一定年限之前的老进士也会出席以示薪火相传,因此人数会达到数百人之多。 礼部衙门有专门举办荣恩宴的场所,光禄寺负责具体宴会事宜,文靖安等新科进士写好表文之后,在礼部换好各自的新朝服,当晚六时陆续入席,文靖安作为一甲之一,他和凌世心、张弘以及二甲前五位进士同一桌,左右两边是礼部尚书等要员的桌子,后面是二甲进士的桌子,正前方有石阶,上了石阶才是元景帝专属的桌子。 八时整,元景帝在大内官和天子仪仗队的簇拥下到场,众官跪迎。 元景帝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宴席须尽兴,诸卿不必拘谨,都平身吧。」 众官谢恩,元景帝宣布开宴,众官先敬元景帝一杯,祝圣上福寿万年,贺圣上尽得天下英才,元景帝接受众官的祝贺饮下一杯,不过他虽然说了不必拘谨,还是没有人会当真,好酒贪杯的喝醉了胡言乱语,犯一个御前失仪,今天当进士明天就能捲铺盖回老家,因此这宴席反差感异常强烈,明明是数百人的宴会,桌上都是光禄寺请御厨精心制作的美味珍馐,还有各种金银铜杯盛的美酒佳酿,硬是没听到什么声音,那种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热闹并不会出现。 第228页 直到元景帝捻着酒杯,大内官捧着一壶酒跟在后头,场面才有了些波动。 元景帝从御案上走下来,直接向文靖安这一桌走过来。 稍微有点眼力见的都迅速站起来,还在那埋头吃喝的估计明天真直接发回原籍了。 文靖安自然不会怠慢,林宁宴已经把这些关节跟他和陈崇章说过无数遍了。 他和凌世心、张弘等人齐刷刷起立,周边的官员和后边的新科进士看见也赶紧站了起来。 待元景帝走近,文靖安这才完全得见天子龙颜,这个元景帝面相清瘦,留着稀疏的鬍鬚,眼窝深陷鼻樑高耸,皮肤过于苍白给人一种病态之感,倒符合他不苟言笑的性格。 他走到文靖安等人面前,开口是流程性的言语,说道:「你们既是新科进士,日后便是国家栋樑,朕今日宴请有几句话要跟你们说,你们无论留京为官还是外放去任,时刻须记『国家』二字,朕是一国之主,你们便是朕的枝节,要替朕管好治好这个国家。」 文靖安掺在人群中高唿:「臣万死不辞。」 山唿过后,元景帝看了一眼文靖安三人,开始进行典型性点评,算是象徵性给他的这些天子门生上一课,他先拿状元凌世心入手,说道:「凌卿,你的策论旁徵博引、融贯今古,却须知治国理政光靠文才不行,日后多往六部走动看看实务,朝廷有这个规制,六部的人不会拦你。」 凌世心拱手垂听,欣然领命,轮到榜眼张弘,元景帝又换了一种说法。 「张卿,你的文底最为扎实,经典之学虽关乎朝廷法统,翰林院起草制诏却要与时事相契,你要多读时文奏册,切勿默守陈规。」 这个来自河东郡的榜眼张弘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为了科举,四书五经早就读烂了,确实有泥古不化的嫌疑,元景帝对他的评价相当中肯,他赶忙向元景帝谢恩,并顺便似水无痕地称赞元景帝简直就是他的再造恩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和前面一腔报国热情的状元凌世心相比,这位榜眼张弘确实有些谄媚了,文靖安怎么都觉得这个张弘有极大概率成为一个典型的贪官,因为他觉得张弘跟延陵知府那群官员太像了,这就是「看人千面忠奸自辨」? 他正想时,元景帝已经盯着他看了。 对文靖安,元景帝自然有另一种眼神。 他说:「文卿,你的诗才大盛少有,文章却稍欠火候,朕与你明言,正因诗才你才得中探花,入了翰林院仍要发奋攻书,切不可自满自得,你的猖獗之罪在朕这还没完全过去,往后有了新鲜诗作,第一时间给朕呈上来!」 文靖安:「……」 怎么觉得皇上有要看他「存稿」的意思?后面得找个时间把记得的明清两朝的着名诗词做个整理,为自己挖的坑准备好充填的沙土,这边还是先给元景帝一份回答。 「圣上御言,臣绝不敢忘。」 元景帝少见的微微颔首,一般这种场合他对一个人说一句话已经够多了,但对文靖安却额外开恩,继续说道:「你今年十七,凌卿、张卿都是你的同年,要多向他们讨教,翰林院亦不乏经学大儒,你不可有恃才傲物之心。」 文靖安拱手回道:「臣不敢,臣谨记。」 元景帝「嗯」了一声,文靖安身旁的张弘最年长,又有谄媚之心,当即拱手道:「圣上惜才之心堪比日月,臣等必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这种话按规矩应该由状元来总结陈词,他跳过凌世心抢着在元景帝面前出风头,后面有些新科进士还看不懂这里边的门道,一起跟着高唿「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文靖安被裹挟在里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只是说时注意观察身边人的神态,张弘颇为得意,凌世心脸上有些难看了。 元景帝对张弘这番恭维颇为满意,赐了一杯酒,张弘心满意足饮下,对元景帝又是一番恭贺,这场宴会的风头被他抢去了一半,以后他可以让人吹嘘「荣恩宴上天子赐酒,翰林院中榜眼张弘」。 他们这些新科进士名义上是同年的「天子门生」,实际上是官场的竞争对手,争斗在这时就开始了。 元景帝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只当若无其事,照常例跟这些新科进士说了些「君臣忠孝」、「为国为民」之类的官腔,随后由大内官引领,御驾仪仗和一众御前侍卫簇拥着离席,摆驾回宫去了。 元景帝一走宴会便进入了尾声,明日众进士还要进宫上表谢恩,加之忙碌了一日也确实累了,纷纷离席,文靖安找到了陈崇章,与礼部尚书等官员和相熟的同僚以礼道别,也离开了宴席,只是他们刚出礼部衙门的门口,便听到愤懑之词。 「啊忒!他张弘算个什么东西!荣恩宴天子赐酒哪有不赐状元的?他区区榜眼出来冒领圣恩,看他那副嘴脸!就是个谄媚小人!」 身旁几人纷纷附和,文靖安认得那几个都是宁州进士,跟凌世心是同乡,这么说是为凌世心打抱不平,凌世心却呵斥道:「既是天子赐酒自当由天子决定,圣上恩宠岂由你说三道四,我看你是喝多了胡言乱语!」 那进士经凌世心这么一喝,瞬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牵扯到了元景帝,张弘那杯酒是元景帝赐下的,他说张弘是谄媚小人,那就是说元景帝不辨忠奸,这种事可大可小,他心里即便对张弘有千般不满,也只能先忍了下去,缄口不语了。 第229页 文靖安在旁目睹这一幕,也不好当什么都不知道就走掉,那样的话如果有人告密反而会让凌世心认为是他跟张弘说的,便主动走近,拱手道:「世心兄深明大义。」 凌世心道:「靖安兄见笑了,我这同乡多喝了几杯,酒后胡话切勿当真。」 文靖安笑了笑,一旁的陈崇章说道:「世心兄,你们刚才说什么了吗?」 凌世心一愣,随即会意过来文靖安和陈崇章有示好的意思,拱手笑言:「有心了。」 文靖安笑而不语,向凌世心和他身旁几个宁州同乡拱了拱手,与陈崇章一起离开。 看他二人走远,有人问凌世心道:「他什么意思?」 凌世心道:「看不出人家过来示好?以后多跟他走动,做不成朋友也别做对头。」 旁边几个宁州进士纷纷点头默许。 等确定和凌世心几人拉开了距离,道路两边没有人,陈崇章才说道:「这就是官场吗?都还没开始任职两帮人就都斗起来了。」 文靖安道:「不管他们怎么斗我们别掺进去就行了。」 陈崇章:「那我墙头草两边倒?我两边的人都认识,他们两边都卖我好。」 文靖安笑道:「你有那个本事就随你,别把自己陷进去就行,不管怎么倒要有自己的底线。」 陈崇章:「那当然,我可是要做个好官!我都跟宁宴商量好了,以后他当左丞相,你当右丞相,我就做个管钱的户部尚书,八面玲珑,咱哥仨干番大事业!」 第132章 名动 身材矮小容貌冠绝 文靖安忍俊不禁,不过笑归笑,自己这次已经确定考中了探花,人生第一个大目标在穿越过来的九年后正式实现,后面还要很长的路,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自己要做到心中有数,简而言之,的确需要定一个新的大目标了。 穿越也要讲人生理想。 这个容后思索。 第二日老时间老地点,他和陈崇章又在凌晨四时到宫门前集合,这次论资排辈站好队,他和张弘站在凌世心后边,三百多新科进士先由鸿胪寺的礼官引领至宫城外的午门,对着宫中隔空磕头谢恩,感谢元景帝封赐隆恩,然后元景帝从宫中派人出来通知他们,允许他们到太和殿觐见。 这次觐见流程相对简短,只需要状元凌世心将昨日他们在礼部写好的表文呈送元景帝就行了,这叫做上表谢恩,元景帝打开表文稍作御览,然后表示会将其收入御书房永久保存,至此,文靖安等三百多新科进士就成了真正的「天子门生」。 上表谢恩过后还没完,后几天还有密集的流程要走。 首先是由礼部的官员带领他们去祭拜孔庙,行「释褐礼」,就是向孔子先师汇报自己已经学成入仕,向孔夫子表明自己推行儒家礼教,以仁德治民的心迹。 然后还要去拜见国子监祭酒,祭酒命人招待他们,但不是像荣恩宴那般大开宴席,只是每个人招待三杯酒而已。 此后,他们还要出席「雁塔题名」竣工典礼,就是工部负责派人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制成题名碑,立在大成门外供天下人瞻仰。 最后,礼部制作金榜题名录,就是将今年殿试的题目、殿试召见的对答,状元、榜眼和探花的殿试答卷以及全部新科进士的名字、名次制成名录,这些名录会通过官家渠道迅速分发到大盛各州郡,再由各州郡下放到府县,由此,这批新科进士算得上天下传名了。 这个金榜题名录让文靖安出了大风头。 他那首《元景十七年应天子殿试召见作》是随着金榜题名录传遍大盛南北的,相当于借朝廷的传媒推广了他的作品,上了永久性央视新闻,阅读金榜题名录的是大盛所有的读书人,那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暗暗符合了多少怀才不遇的读书人的心境?上至七老八十,下至十老七八,谁读了不嘆一声精妙绝伦? 读到这首诗,无数人当场晴天霹雳,说有人嚎啕大哭、瞬间将他引为知己都不为过。 反正随着金榜题名录的传播,他在京城这边已经是一夜爆红。 声名这种东西一旦传扬开来,什么都要被追根究底。 随即,十七岁、云州人、身材矮小、容貌冠绝、县试、院试、府试案首、延陵治灾,加上《端午》、《七夕》、《论诗》等等陆续被挖出来,他将状元凌世心和榜眼张弘的风头几乎都抢了过去。 完成了传胪日之后所有的礼节,朝廷会让他们这些新科进士纵情声色两天,第一天他们骑马游城,接受百姓的瞻仰和羡慕,享受春风得意、无限荣光,当他和凌世心、张弘一起骑马招摇过市的时候,他瞬间被人「标记」了。 有人认出了他,一传十十传百,人群看到他激动了起来。 颜值粉喊:「啊啊啊!那就是文探花!容貌冠绝!太绝了!」 文靖安:「……」 妈妈粉说:「他真的好小只耶~你们看,他的腿刚够到马镫!好想揉揉他,他才十七吗?呜呜呜~果然是妈妈的好鹅子。」 婉约派如泣如诉:「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文探花,这一面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说的是您,倾盖如故指的是奴家。」 豪放派自我感动:「若为家国故,两者皆可抛!文探花!我愿做您□□良驹!终生追随,赢狂输扛!」 第230页 文靖安:「……」我□□有马了谢谢。 还有人冲上来要to签,所幸被两旁护送的官差拦了下去。 闹了大半日,他确实不愿再抛头露脸,况且身旁的凌世心还好,张弘的脸已经很难看了,他不怕小人,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得罪小人,便草草找了个藉口骑马脱离队伍,到无人深巷处下了马,用丝巾蒙了面悄悄返回客栈。 以为回客栈能躲个清净,还没到门口便看见堵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将客栈前门围得水泄不通,苦了文妙安拿个扫帚拦在门口,客栈的掌柜、跑堂和伙计也一起出动帮忙劝散人群,只是他们越描越黑,一个劲说文靖安不在客栈而是游城去了,那些人就说为表诚意他们愿意等,等多久都等,还有人说要进去等,到文靖安的房间等。 文妙安大喊:「你们进来沖烂多少桌子椅子了?赶紧给我退后!你!就是你!打你脚了!」 那个试图趁乱伸脚进去的男子被文妙安来了一扫帚,吃痛又缩了出去。 文靖安眼见如此,这个地方真不能再待下去了,不止他不方便,也害得掌柜做不了生意,便绕到后街那边,从厨房小门偷熘进去,到房间里将他和陈崇章的文书、文件和朝服等重要物件收拾好,顺带也帮文妙安收拾好包裹,蒙脸下楼,先跟掌柜说道:「房钱我放在柜檯后边了。」 掌柜先是惊讶,随后会意,让伙计去替换文妙安,文妙安回头一看已知文靖安的意思,赶紧跑过来取走她的行囊,和文靖安一人背一个,从厨房后的小门熘出去。 到了客栈后街,文妙安问道:「你和崇章表哥不是游城去了吗?怎么就你回来了?」 文靖安苦笑:「那边的人比这边还多。」 文妙安瞬间瞭然,「那的确得跑。」又问:「不住客栈我们住哪儿呀?林宁宴家吗?」 文靖安摇了摇头道:「不行,宁宴那里也会被堵住,我们到附近再找一家偏僻的客栈,不透露姓名就行了。」 文妙安:「老住客栈也不是办法,反正接下来你要在翰林院当差,要不我们就在京城买一个小房子?」 文靖安:「钱够吗?」 文妙安:「还有两千多两银子,明天开始我先去看看,有合适的话我再跟你说。」 文靖安:「嗯,你看着决定就好了,要是钱不够你就跟我们说,我们来想办法。」 刚说完就听到有人接他的话,「靖安兄缺钱吗?找我呀!」 转头去看,不是韩延还有谁?不止是他,严素光竟然也在。 韩延从马上跳下来,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沓银票往文靖安手里塞,说道:「拿着!拿着!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 文靖安:「……」 还好文妙安上来一把夺过去又一把塞回了他手里,他才说:「真就一点小意思。」 文靖安道:「这钱我们不能要的,韩延兄不要当街露财。」 韩延笑道:「这是京城,天子脚下,没事。」 不过还是把银票收了回去,他知道文靖安不会要他的钱,之前从延陵府回京城的路上,以及到了京城他请文靖安到太医院「上课」,给了多少次钱文靖安都没要,这时他看文靖安和文妙安身上带着大包小包,问道: 「你们这是?」 文靖安苦笑:「原本的客栈不能住了,我们出来找个新的地方。」 韩延一拍胸口,豪爽道:「还找什么?!直接住我家啊!你看你中了探花我们得给你贺一贺,你把崇章和宁宴也叫上!」 文妙安:「林宁宴到你嘴里什么时候成宁宴了?你们有这么熟吗?」 韩延:「一回生两回熟。靖安兄,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撞今日,今日我撞到你们就是天意,来我家来住,我家地方大人口少。」 文靖安婉拒:「实在不方便,我们刚才说钱的事是为了在京城物色新房子,真不敢劳烦你。」 韩延怔住,回头看严素光,严素光没有下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阴阳怪气道:「人家是新科探花郎,一首殿试七言随金榜题名录诗才满天下,你家小门小庙怎么请得起人家这尊大佛?」 文妙安即刻争锋相对道:「你吃炸药了今天?我家公子得罪你啦?你凭什么这么说?莫名其妙!」 文靖安也不知道什么地方碰到了严素光,拉了拉文妙安的袖子让她先不要急,韩延赶紧打圆场,「靖安兄不是那种人,靖安兄不是那种人……」 文靖安:「韩延兄,我实在不方便住你家,等这段时间忙完之后,我一定亲自登门致歉。」 韩延:「啧!说什么致歉,应该是我登门贺你,你看我没带什么贺礼,给钱你也不要,哈哈,我怪不好意思的搞得,哈哈哈。」 文靖安只是陪着微笑,笑着笑着双方都有些尴尬,韩延眼神闪烁,先说道:「我们还有点事要办,今天先这样?」 文靖安:「先不打扰了,回见。」 韩延拱手道了声:「回见,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直接来找我。」 文靖安点了点头,韩延便与严素光骑马领着几个护卫往丞相府去了,走出不远,韩延即刻问严素光:「刚才怎么回事?他怎么你了?」 严素光冷冷道:「蠢货!」 韩延指了指自己,问道:「你说我?」 严素光:「我说他!」 第231页 韩延「哦」了一声,说道:「那还好——哎!不对,他怎么蠢了?」 第133章 任职 靖安诗集探花文稿 严素光一口气说完。 「他也不想想圣上为什么殿试召见他,延陵知府奏摺上为什么帮他表功,陆公台去年的奏摺发回中书省多久了?圣上怎么今年殿试又想起来了?他到帝京时只是区区童生,他有那么大脸?」 韩延恍然大悟,惊喜道:「是你!」 严素光别过脸不理他,韩延推了他肩膀一下,笑言:「我就知道你够意思!」 严素光:「你别多想,我是看在延陵府他救了那么多人,功劳不能全算我和你的。」 韩延:「我没多想啊!我多想什么?」 严素光:「……」 抖了下缰绳,让马儿快速往前走,韩延在后面跟上去,追问道:「你说清楚啊,我多想什么了?」 文靖安实在想不通严素光为什么忽然变脸,只得说道:「改天找时间问问韩延。」 文妙安道:「你管她干嘛?这些大公子大小姐的脾气就这样,时晴时雨的。」 文靖安:「我觉得她不是这种人,总觉得事出有因。」 文妙安:「算了你管她呢,就这家客栈怎么样?挺偏的,和林宁宴家也不远。」 文靖安点了点头,蒙着脸进去要了两个房间,把他和陈崇章重要的证明文书、朝服都放好,然后和文妙安去找陈崇章会合,傍晚将留在原先客栈的马儿牵过来,当晚等林宁宴从翰林院里回来,四人这才在传胪日之后正式聚餐。 林宁宴见面就说:「哈哈,你把状元和榜眼的风头全抢了!你殿试召见那首诗翰林院里也传遍了。」 文靖安:「真不是我本意,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林宁宴:「不管有意无意,这回你『探花诗魁』的名头要坐定了。」 文靖安蹙眉:「什么探花诗魁?谁起的外号?」 林宁宴:「翰林院的同僚。」 文靖安:「……」 翰林院汇集的都是天下文人之首,都是些科举精英,从翰林院传出来的外号那是真外号。 林宁宴道:「除了圣上殿试召见时你做的那首,之前那些也都传遍了,我估计过几日市面上就该有什么『靖安诗集』或者『探花文稿』之类的书册出来了。」 文妙安当即说:「那不行!小哥哥写的什么凭什么他们拿去卖!我不同意,我们要分钱!」 陈崇章:「别想了,自古作诗写文得名难得财,那些书肆硬要印你也没办法,朝廷不会管。」 文靖安暗嘆可惜,古代没有版权保护法,甚至压根不存在盗版的说法,不像现在盗文满天飞,苦了我们这些晋江作者……不然他肯定能多赚一笔。 言归正传,林宁宴正色道:「我帮你查过了,那个状元凌世心人品没什么问题,宁州大族出身,祖上起于行伍,做武将发家,朝中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值得交往;那个榜眼张弘已经完全倒向旧党,这人就是沖升官发财来的,你这次抢了他风头,和我走得又近,他不会给你好脸,以后在翰林院和他共事要多注意。」 文靖安颔首接受,问道:「那你呢?」 按照大盛朝廷的规制,文靖安这一批新进士进入翰林院,林宁宴这一批老的就是「实习期满」,要么升迁,要么继续留在翰林院,要么外放为官,照理说林宁宴是旧科榜眼,这个位置有天然优势,最差也是留在翰林院从七品编修升为六品修撰、侍读或者侍讲等职,但由于他身份特殊,旧党势大,能不能留京是个问题,就算之前和严素光有过接触,指不定吏部有人为了巴结丞相府,将他打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 林宁宴压低了声音以防隔墙有耳,说道:「放心,我这边已经定了去詹事府,有些事情我还不能跟你们说。」 三人会意,皆不再言,不过这其中的一些门道文靖安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詹事府主要负责皇子的内务服务,实际演变成属于东宫太子的专属辅佐机构,可以说是一个「小朝廷」,在詹事府任职相当于「东宫辅臣」,直接跟帝国未来的继承人打交道,其意义不言自明,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挤进去。 林宁宴能去詹事府其实并不意外。 他祖父是前左丞相加太子少师,那时的太子就是现在的元景帝。 林宁宴自己也说过他祖父是元景帝的老师,这些年他们林家得以保存而不至于覆灭,这其中肯定不是只靠严同的宽宏大量约束旧党,很大一部分是元景帝在后面照拂。 那么当林宁宴在翰林院三年期满,元景帝将他安排到太子身边就再自然不过,一是为了牵扯旧党,二是为了报答师恩。 他不能跟文靖安等人说的,必然就是元景帝有意扶持太子党以对抗旧党,他林宁宴身份和能力都摆在那儿,必然是辅佐太子的最佳人选。 文靖安看破不说破,接下来将话题转移到其他方面,最后各自尽兴,自去为明天做准备。 一夜无话,帝京破晓。 今天对文靖安来说无甚紧要,他只需到吏部报到办理登记手续,吏部核实他的身份记入官吏档案之后,会给他发放翰林院编修专属的腰牌,这是一个玉质的黄白色牌子,顶部是梅花状,下面是长方形,用红色楷书雕刻「翰林院编修」五个字。 第232页 这就是他以后的身份凭证,可以凭藉这个腰牌进出官署或者外城宫门。 然后吏部再发给他编修的专用官印以及刻有他自己名字的私人印章,领取一份入职文书,对照上面的日期到翰林院礼房报到造册即可。 对陈崇章等二甲进士来说就是大日子了。 传胪日之后吏部已经根据全国的职缺,按照陈崇章等二甲进士的科举排名敲定了相关岗位,陈崇章这一百多位二甲进士,头部三十七位进翰林院任庶吉士,剩下的则发放到其他中央系统任职,三甲的直接外放地方政府任知县等职。 陈崇章是第一百九十八名,他是不能翰林院当庶吉士的,但也不会被外放地方,而是留在京城的某个中央部门为官。 果然,文靖安和他去询问之后,吏部礼官查了诏书副本,得知陈崇章点了户部宝钞提举司的副提举,是个正九品的官员,负责纸钞印刷发放等事宜,算是对他胃口的差事。此处要特意说明,三甲进士外放地方政府一般是七品知县,陈崇章等二甲进士却是九品官员,这看起来并不合理,实际上有一个说法叫做「京官大三级」。 外放出去的进士在地方上当知县绝大多数都会像王所思那样一干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升迁艰 难,很难升到同知、知府这个级别,而京官近水楼台先得月,大树底下好乘凉,每三年一次的京察之后,只要工作没什么毛病又打点到位,基本每三年升一级,像林宁宴在翰林院任职三年期满,今年直接就进了詹事府,即便日后外放,最次也是府城上的五品同知,甚至直接出任四品知府都有可能。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抢个好出身,要当京官的原因。 总之,在文靖安这里皆大欢喜,陈崇章也领取了他的官印、就职文书等物件之后,接下来就是回乡事宜。 一般来说,在领到就职文书和正式入职之间,朝廷会适当给他们放宽一段时间,让他们这批新科进士返回各自家乡接受乡亲父老的祝贺,也展示朝廷恩仪,但对文靖安和陈崇章家乡这种远在云州的新科士子来说显然不方便,即便他们走官府的驿道,从京城往返云州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更别提现在已到暮春,入了夏碰上汛期水路难走、陆路隔断,稍微耽搁费大半年的时间都是要的,得不偿失。 他们也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商量之后决定把殿试结单等不再使用的证明文书寄回去,让家人带到各自祖宗坟墓前代为敬告先人,然后宴请云州那边的亲朋好友吃一顿也就在礼仪之中了,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如此,他们各自写信回云州说明情况,两家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还巴不得他们留在京城出人头地,陈三娘和陈家人早在得知金榜题名录时就先给他们写了信,让他们以仕途为重,不必大费周章回乡省亲,还又寄了一大笔钱过来,千叮万嘱不必挂念家中。 家里人这么说,他们更加感激。 有了家里另一笔钱,文妙安也很快就把房子找好了。 这是一栋别致的「四合」院。 进了门,中间围着一个小院子,院中有树,东西厢房各有两个房间,正中间是大厅,左右两个小耳房,然后到左右大房,别致的是上面还有一层,也是正厅、耳房、大房的设计,相当于叠了一层上去。 住得高看得远,文靖安要了二层右边的大房间,陈崇章嫌爬上爬下太麻烦,就住在第一层的右正房,也就是文靖安正下方那一间,文妙安习惯上窜下跳就住文靖安隔壁。 这房子也是在北城,和林宁宴那里约莫是一刻钟的路程,不算远。 帝京居,大不易,买了这栋房子之后,他和陈崇章身上的钱便所剩无几,不过银钱方面他们不需要担心,他翰林院编修一年的俸禄是四十五两银子,换算成前世的钱有个□□万(注),这还只是钱俸,加上禄米等实物得有十多万。 陈崇章俸禄低一些,但他那个户部宝钞提举司副提举一听就知道是个大肥差,而且他们现在根本不用贪污,实际考上举人之后他们已经不必为稻粮生计发愁,就拿一个最简单的生财之道来举例,举人名下的田产是不需要缴税的,如果他们要当「土财主」,不用他们开口,自然有无数人请求把田产挂到他们的名下以逃避官府的赋税而把少于官府赋税的钱交给他们,这相当于官民联手薅朝廷羊毛,更不要说还有其他各种朝廷都默认了的潜规则。 他和陈崇章这对表兄弟想要发财,稍微动点心思就能在云州那边扶植出文、陈两个富豪大族,由他大伯母、二伯母家那几个大哥出面,把家里的狗都教唆成恶犬,更别说陈崇章那几个大哥,文靖安两个舅舅都是商界精英,不出三年,最多五年,良田千顷,金银如山;三妻四妾,奴僕成群。 然而那他们想要的吗? 显然不是。 君子有所为。 第134章 编修 治国经世建功立业 诸事妥当,接下来就是正式就任了,他去翰林院,陈崇章去户部,林宁宴去詹事府。 三个都是中央官署,进了正阳门基本扎堆,右手边最先是礼部和太医院,往北走是鸿胪寺、吏部、户部等等,刑部、大理寺和兵部等等机构则在左边的对门,翰林院在北边靠近宫城,詹事府在最北边几乎贴着宫城,再往北过了□□就是太庙和社稷坛,再过一道午门直入紫禁城。 第233页 当然了,他们三个现在还没有入紫禁城上朝的资格,只需要每天在卯时(6:00)准时到各自的任职部门参加点卯就行了,文靖安去办入职手续也很简单,就是把吏部发放的任职文书交给翰林院本部的礼官,礼官盖一个翰林院专属的认证印章,不会把文书取走,而是復抄一份副本存档,再跟他仔细嘱咐一些琐碎事项,比如俸禄如何发放、官服破了如何换领、上下班时间等等,礼官都知道他探花郎的大名,官大一级压死人,一个两个笑脸相对,态度好得似供奉亲爹。 然后就是正经在翰林院办差。 老面孔状元郎凌世心和榜眼张弘都已经到了,不过他们虽然贵为新科一甲也还是没有独立办公室的,也是跟诸多的庶吉士和检讨官在同一个大厅里办公,文靖安的办公桌跟张弘并排,中间有一条过道,张弘在左他在右,以左为尊嘛,表示张弘这个榜眼压他一头,凌世心则在他们的前面。 值得说明的是,就算他们是状元、榜眼和探花,到了翰林院也不是那么金贵了,且不说下面那些庶吉士都是二甲精英,都是有可能进入中书省的出身,就是上面还有两三层压在他们头上的「领导」,状元是从六品的修撰,榜眼和探花是七品的编修,上面还有正六品的翰林侍读和翰林侍讲,再上去有从五品的侍读学士和侍讲学士,再上去的大学士才是翰林院的真正首长。 而这些侍读侍讲学士什么的,哪个不是之前的殿试一甲、二甲? 就算不是,比如严素光,但人家是左丞相的亲孙子,当时国子监祭酒亲自推荐的良才,元景帝加恩钦点的翰林侍读,谁敢嚼舌根? 新科一甲只能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罢了。 文靖安当然不在乎这些什么上上下下的,他只想尽快弄清楚自己这个编修到底要干些什么。 顾名思义,编修编修自然是又「编」又「修」,编的部分是编写朝廷需要的诰敕诏书,修的部分是史书纂修,不过这些工作都是「实习」性质的,真正负责和皇帝接触帮朝廷起草诏书诰文的只有大学士一人,往往是他写好之后拿给文靖安这些下面的人看一看、学一学,最多会让他帮忙修改润色而已。 有点做皇帝文秘实习生的意思。 另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参加经筵。 每月的二日、十二日、廿二日是朝廷的经筵日,皇帝带领太子或某些得宠的皇子亲临文华殿,向百官讲授四书五经的见解或者接受百官对四书五经的讲解,翰林院是朝廷文道正统所在必须派人参加,文靖安作为新科探花郎自然有可能是选择对象,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可以接触皇帝的渠道。 大概的工作内容就是这些,文靖安现在终于可以理解刚来京城时,林宁宴为什么那么无精打采了,在这种地方工作就像在大公司当三年社畜实习生,肯定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整日抄抄写写能有什么出息?别看这些新科进士现在意气风发,抱着治国经世、建功立业的大志,等这股新鲜劲过了,认清了自己的状况,现实会把他们从理想的天穹拉下来。 官场这条路,从午门走到太和殿宫门,那是要花几十年功夫的。 文靖安有了林宁宴这个「前车之鑑」还算有了先见之明,不过想到接下来的三年都要这么熬着,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的,不说虚度光阴那些大话空话,这种只涨资歷不长能力的工作,确实消磨人。 个人投入这种庞大的官僚系统之中,连水花都漾不开,等稜角和心气都磨平了才能等到出头机会,但仔细一想,自古至今什么时候不是呢? 文靖安暗自苦笑,还好第一天上班不算难捱,上头的一位侍讲跟他们说了上面的工作内容之后就让他们读《圣训》去了,一来这是本朝歷代皇帝颁布的臣民守则,二来这是最佳的圣旨范本,必须上这一课。 早上九时到十时有半个时辰「退食」时间,退食本来是对那些有资格上朝的大臣们而言的,他们一般退朝之后就各自去吃饭,因此叫退食,四品以下的京官为了讨彩头,早日让自己也获得上朝资格吃上退食,所以把自己的放饭时间也叫退食。 之后就是一直到下午四点正式放班,有的人早点走也没关系,只要不被同僚打小报告或者被吏部的监察官、都察院的御史抓住就行。 到了四时放班,他们一甲和三十七位庶吉士第一天进翰林院当然要做做表面文章,说白了就是要邀请侍讲、侍读和学士吃饭,官场别的不多,应酬总是不少,文靖安第一天入职不好太特立独行,便也随这些人入了大流。 好在他是探花郎,又是元景帝金口玉言的「十七岁」,没有人硬逼着他喝酒,而且这些都是大盛朝最优质的读书人,整体素质不差,实在要敬酒也只是意思意思就行了,不会有什么「酒桌文化」这种破事。 他能躲过酒局,陈崇章就不一样了。 当晚回到自家小院,刚推开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陈崇章就躺在前边大厅的门口那里,他们户部也有迎新宴,他这个社交达人自然来者不拒,这会烂醉如泥了,文妙安死命把他往房间里拽。 文靖安正要过去帮忙,听到陈崇章道:「别,别……我还能喝,我再跟诸位大人喝一杯!」 文靖安:「……」 文妙安一边用力拽他一边咬牙道:「还搁这喝呢?!再喝我把拖茅房去!」 第234页 陈崇章听出来是文妙安的声音,赶紧抓住文妙安的手,竟然呜呜哭了出来。 「呜呜,妙安……你别拦我,我还要喝,我只有这点本事,本来我就比不上靖安和宁宴,我再不把上面那些杂碎喝美了,我怕他们把我挤出京城去,你说我要是离了你和靖安,我怎么活啊?你不知道我多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走,我得留在京城,我得跟你们一起,呜哇哇哇——!」 他酒后吐真言,挺大个小伙说着说着就哇哇哭,文妙安见他如此动情拿他没办法,只得哄他:「好了好了,一起一起,我们都不会离开你。」 陈崇章抿着嘴问:「真的?那你要跟靖安和宁宴说,我不能说,我怕他们看不起我,本来我就比不上他们,我不能拖他们后退。」 文妙安:「行行行,明天我帮你跟林宁宴提亲,你俩凑一对恩爱永不离,你先起来跟我回房间。」 文靖安在门口的阴影下听着他们一言一语的对答,又好笑又心有所动,从云州那边到京城,这些年这些路,陈崇章这个胖表哥自然是没得说,他也不用过去帮忙了,文妙安将陈崇章哄回了他的房间。 再出来的时候,文妙安长长舒了一口气,没了陈崇章干扰,她一眼看见大门那边的文靖安,问道:「小哥哥,你也回来啦?」 文靖安:「嗯,崇章睡了吗?」 文妙安:「好说歹说睡下了,他还好不会发酒疯,哄两句就行——你也喝酒啦?」 文靖安苦笑道:「我也逃不掉。」 文妙安蹙眉:「唉,那当官也不开心啊,你看你们一个个的,头一天就这样了。」 文靖安:「以后会好一点,我尽量不跟那些人厮混。」 文妙安「嗯」了一声,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忽然想起什么,异口同声道:「我有事……」 两人又同时缄口,文靖安笑道:「你先说。」 文妙安:「我这不是什么大事,今天韩延来过,送了好多东西,说是贺咱们乔迁之喜,我想着反正他家有钱,全给搬大厅里了。」 文靖安道:「他对我们挺上心的。」 文妙安:「对。你呢?你要说什么?」 文靖安:「我想你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文妙安一时间还反应不过来,文靖安道:「我和崇章以后基本安定下来了,这段时间你帮了我们不少忙,但以后我们不能总是什么都让你去做,一天天让你守在这个房子里像个丫鬟使唤……」 文妙安打断他:「可我喜欢帮你做事啊!」 随即一想,又说:「你是不是要把我打发回云州去?」 文靖安笑言:「你想哪儿去了?之前我不是给了你严素光那个玉佩么?找个时间你去找她,让她兑现承诺送你进国子监读书。」 文妙安怔了怔:「真的?!!」 文靖安:「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文妙安瞬间变回十五岁的小姑娘,心花怒放道:「呜呜呜,小哥哥你太好了,我跟你来京城实在太好了!我、我要给你做牛做马!要是没有你,我现在在云州给人童养媳呢!过不了几年就郁郁而终了估计。」 文靖安:「……」 第135章 赔礼 何德何能称兄道弟 这件事其实有很大的冒险性,他事前得跟文妙安说清楚。 「我现在人微言轻只能为你找国子监这个去处,你要记住我们家不像严素光他们家,你女扮男装万一暴露,我们就没有迴旋余地了,那是欺君之罪,进去之后你得时刻注意自己的身份。」 文妙安正色道:「放心吧,我会见机行事的。」 文靖安:「嗯,那你尽快去找严素光。」 文妙安面露难色:「你不陪我去吗?」 文靖安:「我私下和她见面可以,直接去丞相府找她不行,这样我就有向旧党投诚的嫌疑,我不想跟她们有牵扯。」 文妙安:「那天我们在街上碰到她和韩延,我骂了她,说她吃了炸药,我现在上门求她,她不会小心眼给我穿小鞋吧?」 文靖安道:「哈哈,她应该不是这种人。」 事实证明文靖安这次猜错了,严素光有时候还真是这种人! 第二日他照常到翰林院办公,到了吃退食的时间,韩延特意从太医院那边跑过来找他,穿着一身宽大的官服,和他往日轻装简行完全两个模样,他在附近找了家僻静的酒肆,要了楼上的天字号单间,就跟文靖安两个人,一看就不知道不是为了吃饭来的。 他先是寒暄,说些场面话。 「怎么样?在翰林院待得惯吗?有事直接来找我,你们头儿,就是那个山羊鬍子翰林大学士,前几年贼心不死想纳小妾,老小子被他原配那位糟糠之妻当街打骨折,是我帮他接回去的。」 文靖安:「……」 太医院是个神奇的部门,无论宫里宫外,他们都能抓住不少人的小辫子,这样看来温太医和沈眉庄联手给四爷戴绿帽存在一定可能性,文靖安把思绪拉扯回来,直言道:「妙安说昨晚你去过我家?」 韩延:「贺一贺你乔迁之喜不过分吧?」 文靖安:「礼物我们收下了,你就说有什么事,以后跟我不必弯弯绕绕。」 韩延:「爽快!」 四处张望一下以防隔墙有耳,头伸过来悄声道:「你得罪我们小相爷了。」 第235页 文靖安:「……」 韩延:「这件事你得自己摆平,我就是个传话的,他不知道我找你,你别把我卖了,我是看咱俩的交情特意过来跟你说一嘴,一般人我懒得理。」 文靖安:「愿闻其详。」 韩延:「前几日街上撞见你的时候,小相爷对你不是一股火药味么?」 文靖安:「我也奇怪,想了半天没想通。」 韩延:「别说你了,我原本也想不通!后来他说了明白。你知道今年圣上为什么特意搞了个殿试召见么?我进宫这么多年,经歷科举也有好几次了,从没见过什么殿试召见,都是那阅卷大臣定了名次圣上御批一下就直接发金榜了,今年偏要心血来潮折腾?为什么啊?」 文靖安:「我发现你说话有点啰嗦了。」 韩延:「我这不是想事无巨细么?你别打岔!圣上这次殿试召见不是偶然,他是为了见你!为什么见你?延陵知府那封关于去年水灾、病灾的奏摺给你表功了,陆公台去年上奏的摺子也提到你了,圣上日理万机,每天要看的奏摺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吧?去年的摺子他凭什么记得?」 文靖安一点就通,听到延陵知府给他上奏表功就知道背后一定是严素光促成,都不用多想,直接就问:「她为什么帮我?」 韩延:「你自己去问他吧,反正帮了你这么大忙,你一句谢谢都没有,在他那里狼心狗肺了有点,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你办的这件事,他生气理所当然了。」 关于这件事文靖安得到的信息太少,要不是韩延明说,他现在根本不可能推断出欠了严素光这么个人情,但他不狡辩,人家是姑娘嘛,说你错了你就认个错,他这些年入戏太深,把自己内核是个女生这件事模煳了,但起码的感同身受还是在的。 既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跟韩延道:「你找个时间约她,我赔礼道歉。」 韩延:「去她家?」 文靖安:「不行,我家也不行,我不想跟丞相府攀扯关系,你家吧,正好妙安找她也有事。」 韩延:「行,等我找他定好时间再跟你说。」 这件事就这么约好了,下午四时放班文靖安没急着回家,赔礼道歉除了道歉还要赔礼,这个礼物的意思,一是赔二是感谢人家帮了自己一把,因此这个礼物很讲究,既要贴合人家姑娘的内心又要符合人家女扮男装的外表,他得仔细琢磨买个什么样的礼物才贴切。 金银珠宝什么的太俗气,送严素光这种人得讲心意,逛了一圈,总算找到了个合适的。 韩延这人说话是啰嗦,办事还算利索,第二天就约了严素光到他家,不过文靖安这事他没跟严素光提,严素光刚进韩府便看见文靖安和小书童文妙安笑脸相迎,严素光一蹙眉,下意识转身要走,韩延赶紧拦住,说道:「有事有事!正事!」 还是韩延了解严素光,一说正事她果然驻足,不过脸上仍是没有好脸色,只给一个字:「说。」 韩延:「这大门口的哪里是说话的地方?进屋说,进屋说。」 严素光板着脸直接往内厅走,路过文靖安和文妙安时看都没看一眼,等她到了前面的垂花门,文妙安收起笑嘻嘻的笑脸,正色道:「我看这事难搞。」 韩延:「先进去吧,等会你少说话,让我跟你家公子说,看你小伙长得挺精神,一张嘴就拱火!」 文妙安当即回道:「我拱火?我拱火?!要不是她——」 韩延朝着前面喊了一嗓子:「小相爷!」 文妙安赶紧捂嘴,韩延改口跟前边的严素光道:「看着点路哈,我家门槛高,别磕着膝盖。」 严素光白他一眼,直接进去了。 文靖安三人也进去之后,韩延的妻子早让僕人沏好了茶,她和韩延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一直粘着严素光要抱,韩延进来的时候让她将小女孩先抱走,并嘱咐准备晚饭,跟她那个小女儿说吃饭的时候再抱小光叔叔。 喝完第一轮茶,大厅内气氛有些尴尬,韩延作为翁主主动打开话题,笑道:「靖安兄,在翰林院当差怎么样啊?」 文靖安:「还过得去。」 韩延话题一转,直接撇清关系:「你不是让我把小严公子约过来么?你想跟他说什么?」 文靖安默然无语,严素光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他便不忸怩,直爽道:「素光兄,我之前……」 岂料严素光直接打断他,冷冷道:「素光兄不敢当,你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诗才不说满天下也至少帝京闻名了,我听说市面上的《探花诗稿》都已经洛阳纸贵了,你是要在大盛诗坛万古留名的人,我何德何能与你称兄道弟?」 文妙安下意识为文靖安说话,半笑半谨慎道:「严公子,你这就没意思了就,小心眼属于,我家公子……」 说到一半发现韩延用鸡蛋那么大的眼睛瞪着她,她意识过来赶紧缄口,文靖安继续向严素光认错:「经过延陵治灾,又从延陵府到京城这一段路,素光兄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严素光:「我不知道。」 文靖安:「我却知素光兄为人!素光兄做事雷厉风行,对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深恶痛绝,对下面的百姓爱护有加,是一位有真本领、大抱负的年轻俊才,大盛朝堂人才济济,年轻一辈素光兄是箇中翘楚。」 第236页 严素光一时语塞,想了想,冷笑道:「进翰林院没几天,正事没干多少,熘须拍马的功夫倒学全了。」 文靖安:「肺腑之言。」 严素光:「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 文靖安越发恭敬道:「我听说延陵知府上奏表功写了我的名字,圣上殿试召见之前有人推荐我的诗作,这些都是素光兄在背后周旋,欠了素光兄这么大一份人情我却迟迟才反应过来,理应跟素光兄赔礼道歉。」 说完,向严素光拱手见礼,说道:「请素光兄宽宏大量,原谅我的愚钝。」 严素光:「……」 没想过文靖安会这么直接,她也从未接受过别人的道歉,一时间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幸韩延是个有眼力见的,主动打破沉默道:「靖安兄,道歉是道了,这个赔礼——」 他把「礼」字拉长以作提醒,文靖安当即从袖袋取出一个长方形的条盒,不大,半支毛笔长短,双手递给严素光,说道:「一个小玩意,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素光兄笑纳。」 严素光半晌没有伸手接,不是她不肯原谅文靖安,只是以她的性格不能在人前显露出「服软」的一面,还是韩延这个中间人到位,代为接过那个木盒,说道:「哇,让我们看看探花郎送的是什么。」 其实他不会乱拆别人的礼物,只是装腔作势引严素光着急,假装把木盒打开,往里一瞧,惊喜道:「哇!竟然是——!」 第136章 礼物 投之木桃报之琼瑶 岂料他「哇」了半晌,严素光根本不为所动,也根本没有出手抢夺那个木盒,只是静悄悄看着他表演,那眼神仿佛在说:「继续?」 韩延自觉没趣,这么多年他就没骗到过严素光,也不装了,直接把木盒放到严素光手边的桌面上,丧着脸道:「没意思。」 不过这个木盒并非没有作用,严素光瞧了一眼,说道:「赔礼我看到了,道歉我听到了,你还要说什么?」 文靖安坦诚道:「确实还有一件事。」 说罢给了文妙安一个眼神,文妙安会意,取出一块白色玉佩递给严素光,说道:「你之前答应过我家公子,拿这块玉佩找你,你就送我到国子监上学,就算你现在在气头上也不能耍赖。」 严素光冷笑:「放心,我不是反覆小人,我说过的话不会食言,这玉佩你留着,明天卯时你到国子监门口,自然会有人带你进去。」 文妙安:「就这样?」 严素光:「不然呢?」 文妙安:「哦。那我要不要捲铺盖过去?」 严素光懒得回答这种低级问题,直接起身,跟韩延说了句:「走了!」 韩延赶紧道:「吃完饭再走吧。」 严素光:「没心情,以后别再当我的和事佬,有什么事敞开了说,不必故意请我过来。」 韩延狡辩道:「这跟我没关系啊!是他们自己非要来我家,我也拦不住。」 严素光听都不想听,转身便走,不过有一个细节,她把文靖安送的那个木盒顺着带走了。 严素光走后,韩延还在自欺欺人,说道:「真跟我没关系,我不知道。」 文妙安:「行了行了,人都走远了,这次事情办成了,算我们欠你一个人情。」 韩延马上换了副面孔,笑嘻嘻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帮你们又不图什么——靖安兄,什么时候到太医院再给我们上一课?」 文靖安:「下次休沐日吧。」 韩延美滋滋搓手,这件事每个人都得了好处,皆大欢喜,包括严素光,她也获得了一份小欢喜,哪怕脸上没有表现出来,当她离开韩延家上了马车,她将文靖安送的那个黑色木盒打开。 里边是一支桃木簪。 这支桃木簪很是朴素,簪头是简单的镂刻云纹,通体是浑然天成的深红色,尖端有一个微微翘起的弧度,并不繁复精美,只是简朴自然。 严素光略一想便读懂了文靖安的意思。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您将木桃投赠我,我拿琼瑶作回报。 本来是送木桃在前回赠琼瑶在后,文靖安事后把桃木簪送给她,意思是说把她帮忙的这份恩情当做「琼瑶」来珍重。 严素光将簪子放回木盒中,颇觉礼轻情意重,若是寻常金银珠宝她或许会扔出车窗去,这支桃木簪她便放收入袖袋里,一起带回丞相府。 「原来是这个意思!」 文妙安听文靖安解释他为什么送桃木簪,又问:「那她能不能理解你的意思呢?她不会嫌弃礼物太便宜直接扔了吧?」 韩延答道:「这你就小看小相爷了,人家虽然走的不是你家公子这条科举路,但也是国子监正经出身的优监生,凭本事考出来的,又在翰林院当了那么久侍读,这种桃木琼瑶的典故怎么可能不懂?嫌弃更不用多说了,她家除了富没别的了,你要送什么金簪、玉簪她倒可能扔掉,靖安兄这份礼物送到了点子上。」 文靖安:「这次多亏韩兄帮忙。」 韩延:「客气客气,不过到太医院讲课咱们可说好了。」 文靖安笑言:「一定。」 在韩府吃过晚饭,趁天还没黑骑马到国子监走了一趟,问清楚新进学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提前帮文妙安买好,当晚跟林宁宴和陈崇章都说了这件事,第二天凌晨四时他们和文妙安一起出门,先将文妙安送到国子监,然后再到各自的部门点卯上班。 第237页 这件事办妥之后,在文靖安这里暂时就没什么忧虑了。 接下来就是轻松闲散的日子。 但这样一来整个人反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往哪里使力气。 参照之前林宁宴在翰林院的经歷,他最多也是朝六晚四,在翰林院当三年实习生,然后等下一次科举的新进士进来,自己就换位挪窝,升个一级半级,分配到某个部门去继续熬,这几天他都有点代入了林宁宴前三年的样子。 百无聊赖。 他又不愿学张弘那些人,放班之后就四处宴饮,偌大京城到处撒欢,最多就是到户部或者詹事府等陈崇章和林宁宴放班,但无论户部还是詹事府都不像他这个清闲衙门,人家动不动就要加班加点,陈崇章有好多个晚上都是半夜回来的。今天也是一样,他先到就近的詹事府去问,守门的护卫告诉他林宁宴进宫去了;然后他又到户部衙门去等,等了好一会也没看见几个人出来,这种情形不用多说陈崇章又要熬到半夜,他一个闲人不好进去打扰,想了想,干脆往太医院方向走。 现在太医院除了韩延还有一批他的「学生」,原本跟韩延去延陵府看过他制作大蒜素的那几个更成了他的死忠粉,有一段时间整个太医院瀰漫着浓烈的蒜味就是韩延等人仿照他制作大蒜素,所以他进出太医院无须通传,门口的守卫都知道他是文探花,是韩院判的座上宾,院里的医官巴不得他来讲课,守卫万般恭敬迎他进门。 这次他主动上门,恰巧碰上韩延出门,韩延带着几个手下的医官骂骂咧咧道:「什么玩意儿!有那个时间我留下来搞靖安兄说的『科研』不好吗?非让我们去跟洋人吃饭。」 文靖安听到「洋人」这个词觉得新鲜,在后面开口问道:「韩延兄,你说的洋人是什么人?」 韩延一看是文靖安来了,瞬间换了好脸色,拱手道:「靖安兄。」 后面那些医官看见是文靖安便都一起拱手行礼,齐声道:「靖安先生。」 文靖安回礼后继续问:「韩延兄刚才说的洋人是?」 韩延:「就是剑州那边的西海人,看他们漂洋过海来我们大盛,就干脆叫他们洋人。」 文靖安会意,那么此洋人是不是他前世的那种洋人呢? 正想着,韩延指着对面鸿胪寺方向,提醒道:「你看!那就是洋人!」 文靖安顺着看过去,黄毛、碧眼、鹰钩鼻、白皮肤……此洋人正是彼洋人! 韩延看着这些洋人颇为不屑道:「来了个什么洋人使团,说是要给圣上上贡洋玩意儿,鸿胪寺让我们过去看看那些东西有没有毒,顺便跟他们吃吃饭、扯扯皮。」 文靖安敏锐觉察到了什么,当即说道:「我也去。」 韩延道:「很无聊的,我们就是走个过场意思意思。」 文靖安:「没关系,我就当打发时间。」 韩延不再多言,回头跟一位和文靖安差不多身材的医官说道:「把你的官服脱给靖安兄。」 那医官照做,文靖安换了太医院的官服混入队伍当中,此时前面那些洋人都聚在鸿胪寺门口,当文靖安和韩延等人面带笑意走近时,文靖安听到了久违的浓浓的恶意。 「hello yellow monkey(你好黄皮猴子)。」 他们仗着韩延等人听不懂,韩延向他们拱手行礼说「幸会幸会」时,他们脸上笑嘻嘻,嘴里却一口一个「黄皮猴子」叫着,文靖安英语没到专八也过了六级,这简单的「 yellow monkey」她当小朋友的时候都能听懂。 心里瞬间激起民族大义。 老娘都他妈穿越了还能让你们欺负了? 当即拉了拉韩延的衣袖,在他耳畔道:「他们说鸟语骂我们,说我们是黄皮猴子。」 韩延一惊:「黄皮——!老子没说他们是白皮猪!狗东西!」 文靖安:「别急,我有办法。」 韩延:「你说。」 文靖安:「他们说什么我们学着说什么,让弟兄们喊大声点。」 韩延一听便知是妙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即刻传下去,于是他们一帮人一起变成口语练习生,脸上带着笑意,嘴里说着monkey,隆重接待这些外宾。 这些洋人瞬间变脸,可他们犯贱在先又不好指责什么,真要追究起来就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在他们头领的指示下很快变成用蹩脚的汉语说「泥毫、泥毫」。 如此,双方在和谐的氛围中完成了友好的会面。 等进了鸿胪寺,文靖安跟韩延道:「这些人上来就嘴贱,最起码的外交礼仪都不讲,见微知着,他们这个使团不会有诚意,这件事你得跟上面负责接待他们的官员反应。」 韩延道:「好,我等会就去找鸿胪寺卿。你怎么还会听洋语?」 文靖安:「这件事你得给我保密,别让人知道我会听洋语,我待在他们旁边能探听不少东西。」 韩延连连点头,「要不是你,我们被骂了还倒贴好脸,真损啊这帮鸟人。」 文靖安:「他们敢这么做一定有底气,别小看了这帮人,要是还抱着天朝上国的美梦,后面这些人会让我们吃苦头的。」 韩延:「你怎么知道?」 文靖安:「……」 第137章 惊醒 盛世繁华梦幻泡影 文靖安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陷入了深思。 第238页 在翰林院的这段日子,他已经把这个世界的歷史轨迹摸透了。 自两宋以后,这个世界没有元明清三个朝代,宋之后是宁朝,宁朝是汉民族主导的朝代,但也没有躲过「封建皇朝300年必亡」的定理,随后被现在这个大盛朝取代,这个大盛朝开国迄今也有两百多年了。 如果按照原本的世界歷史进程来算,文靖安现在应该处在清朝的中后期,这时的大清还在做着□□上国的美梦,表面的盛世繁华、梦幻泡影还没有被戳破,实际上骨子里已经腐朽成千疮百孔。相反,此时大洋彼岸的大英帝国早已经完成了第一次工业革命,机器的使用替代了原本效率低下的手工业劳动,大量的工业产品迫切需要对外贸易消化,席捲世界的风暴随即开始,清朝管辖下的这片上下五千年的古老土地亦不能倖免,只是她迎来的是一场长达百年的噩梦。 文靖安现在只想知道在这个世界,西海那边的国家发展到了哪一步。 他很快就知道了。 随着朝廷各个部门的官员到来,鸿胪寺的礼官将那群洋人领入了宴会厅,鸿胪寺负责接待外宾、朝会仪节等事,因此大盛朝方面的最高代表就是正四品的鸿胪寺卿,韩延抓住机会和文靖安找到了鸿胪寺卿,将门口那件事说了,岂料鸿胪寺卿一笑置之,说道:「他们是蛮夷就该有蛮夷的言语,我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两位不必介怀,随他们夜郎自大去罢。」 文靖安当场就感觉不妙,如果连主管外交的鸿胪寺卿都是这般见识,那大盛朝廷其他官员可想而知麻木到什么程度。 然而更不妙的还在后边。 这些洋人使团不是要给元景帝上贡么?韩延他们过来就是负责协助检查这些贡品有没有毒,会不会伤害龙体,因此宴会开始之前文靖安混在太医院的队伍之中去检查那些贡品,不看不知道,一看就知道,小丑原来是自己! 在那些所谓的贡品里边,「洋大人们」拿出了蒸汽轮船的模型、蒸汽机车的模型……还有工业纺纱机的模型,使团的首领还让人送了文靖安等人一人一条纺织毛巾,并且明言他们的纺纱机一天至少可以造上千条毛巾,如果人工织造,一天最多做一条,效率不言自明。 鸿胪寺卿和其他陪同视察的高官一面笑着应承,一面不屑地说:「就会弄些奇淫巧技的洋玩意,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文靖安却感到后背阵阵冰凉,恍惚之中他看到这些东西过来之后,就该轮到坚船利炮了。 韩延看他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文靖安:「再这么下去要坏事。」 韩延不明所以,但出于对文靖安的信任,问道:「如何坏事?」 文靖安:「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青霉素、大蒜素知道从哪儿来的吗?」 韩延:「哪里?」 文靖安:「洋人先做出来的。」 韩延:「……」 他没有文靖安这种视野,但涉及本行他即刻就意识到双方存在的巨大差距,问道:「这些什么蒸汽船、蒸汽机都是真的?」 文靖安:「是。」 韩延:「那他们拿过来送我们是什么意思?好东西自己藏着多好。」 文靖安:「那是因为他们还忌惮打不过我们,所以跟我们做公平的生意,等他们看破我们的盛世假象,几条船就能把我们沿海州郡的港口打下来,我们那些帆船、木板船根本不堪一击,到那时候就再没有公平可言。」 韩延是个脑子清醒的,一听便知事态严重:「那怎么办?!」 文靖安苦笑,能怎么办? 他看着手中这条沾着现代工业气息的毛巾,想了想,说道:「你把我刚才那些话转告严素光吧,她是年轻人又能直接接触朝廷中枢,把这些话告诉她,看她什么反应。」 韩延:「好,今晚我就去找他。靖安兄也不必气馁,我们在剑州那边跟西海这些虎狼之国打了多少年了?就算帝京这边没反应,剑州那边也应该有所发现,朝中不乏开明之士,我们不会落后于人。」 文靖安:「但愿如此。」 说罢,他继续观察这些贡品,由于先进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奇怪发明他自己都看不懂,请韩延出面要到了贡品清单,恰好鸿胪寺的礼官在登记造册,便请他们抄了一份副本。 拿到这份副本,文靖安也什么心思吃宴席,只在那里一页一页翻看。 除了着名的纺纱机、蒸汽机以及各种工业机械以外,这些西海人已经做出了火柴、煤气灯、甚至是差分机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科技产品,其他东西不敢说,化学史方面文靖安可是一清二楚,能做出火柴就意味着西海那边的化学工业已经成长到了近现代水平,正处于化学大爆炸时代,稀有元素的发现填补化学周期表,各种化学品的提纯合成超出大自然原有的物品种类,各种化学基础原料形成了工业制作规模:纯硷、硫酸、甲苯甲烷、乙醇乙酸…… 人家再发展下去,就要进入电器时代了。 纵观大盛这边,朝廷的正统还在四书五经,就算有些细小的发现也是民间发明,官方不会承认这种奇淫巧技。 文靖安将这副本带回家,几乎是彻夜未眠。 他能做些什么? 这问题困扰了他整晚,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陈崇章上来敲门他才醒。 第239页 陈崇章一眼看穿他不对劲,「你气色不对。怎么了?之前你从不会睡过头,都是你叫我起床。」 他回道:「没事,晚上有时间吗?我想找你和宁宴谈谈。」 陈崇章想也没想便回道:「可以,我帮你约宁宴。」 文靖安回了声「好」,两人各去洗漱。 到了翰林院,还没到退食的时间,宫里便传来急旨。 元景帝的这份口谕非但传给翰林院,詹事府、六部衙门、大理寺、鸿胪寺等等中央官署都传遍了,原来是今日早朝完毕之后,元景帝移驾保和殿接见昨天那个西海使团,洋人除了上奉贡品之外还向元景帝「请教」了一道难题,元景帝命当朝文武解答,竟无一人答出! 为了在西海蛮夷面前保住□□上国的礼节,元景帝先命光禄寺设宴款待外使争取时间,一面让内官向皇宫附近的官署传了这道口谕,说是有能力解出西海使团难题者即刻进宫,答出来重重有赏。 文靖安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正想摸鱼小睡一会,然后再想想自己到底能为这个局面做些什么,晚上和林宁宴、陈崇章怎么说这件事,刚趴下就被这道口谕吵醒了。 凌世心、张弘和翰林院上面那些侍讲、侍读、学士看过内官送来的难题之后,都是蹙眉不语,连连摇头,偌大的翰林院,竟然个个束手无策,小内官看得着急,苦着脸道:「翰林院是天下文脉所在,若是诸位大人都答不出,圣上岂非要在那些洋人面前跌份了?!这怎么了得哇!咱家是不敢回宫去了!」 凌世心这些人纷纷不语,一个两个觉得有愧于圣上,无法为圣上分忧。 正在他们疑难时,看到一个打着哈欠站起来的,小内官病急乱投医,拿着纸条上来问文靖安:「文探花,您诗才满天下,这道难题能不能解?」 文靖安看都没看便苦笑道:「小公公,我自己的难题都解不了,何德何能帮圣上解题?」 小内官哭丧着脸:「文探花,您跟凌状元、张榜眼和在场诸位大人都是文曲星下凡,天生的七窍玲珑心,这世上就没有难到你们的文墨,你们不为救救咱家,也要为圣上挣回脸面啊。」 张弘这些人假装没听见,一个两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凌世心还算负责任,将小内官手中的难题取过来,再次研究,嘴里喃喃道:「鸡……两只脚,兔……一个头……」 文靖安:「……」 啥玩意儿?什么鸡啊兔啊的? 向凌世心伸手把难题要过来,一看,小纸条上赫然写着无语……不,写着: 「今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鸡兔各几何?」 文靖安:「……」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抬头问小内官:「洋人的难题就这?」 小内官:「可不是嘛,这题太难了!咱家不会做!」 文靖安脱口而出:「鸡有二十三只,兔有十二只,回去禀告吧。」 众人:「???」 小内官半信半疑道:「文探花莫拿咱家打趣,这道题事关邦交,信口胡诌可是要杀头的!」 文靖安:「真就这个数,圣上非但不会砍你头,还会给你奖赏。」 这个小内官能做到传旨太监并不简单,至少头脑机灵,知道怎么保护自己,当即顺水推舟道:「圣上奖赏咱家岂敢贪功?文探花这便随咱家进宫解题领赏吧。」 文靖安:「我是七品编修,无召不得进宫。」 小内官:「圣上口谕,能解难题者自可入宫。」 文靖安:「……」 小内官推推搡搡,将他往大门方向推出去,文靖安提醒道:「我还没拿官帽。」 凌世心将帽子拿给他,拱手道:「有劳靖安兄为我们翰林院争一口气。」 文靖安正要说话,小内官推着他出门去了。 谁能想到,堂堂探花郎,传胪日之后第一次进宫面圣竟是借着二十三只鸡和十二只兔子的名头。 第138章 哈利 反客为主洋洋自得 保和殿中,元景帝和一众文武表面谈笑风生,心里其实急躁,众内官带着口谕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照理足够往返宫里宫外,也该带着能够解答这些西海蛮夷的难题的人才回来了,如今却不见半点踪影。 西海使团当中不乏精明人,大概猜到大盛君臣的窘迫,那个使团首领跟翻译耳语了几句,翻译官主动离席,先是跟元景帝行礼,然后颇为得意道:「大皇帝,若大盛朝无人能解外臣难题,外臣只好把刚才的难题收回去,免得伤了大皇帝的脸面。」 当即有人拍案而起,呵斥那个翻译官:「大胆!尔乃蛮夷!安敢在吾皇面前跳脱?圣上!臣请速斩此僚以正视听!」 旁边不断有人附议,那个翻译官果然有点慌了,在他们心里大盛还是那头「沉睡的狮子」,就算生病了也还是狮子,否则他们也用不着通过上贡的方式来朝见元景帝,直接打进「珠江口」就行,所以到底还是像文靖安说的那样,他们心有忌惮。 大盛群臣激愤时,那个使团首领站了出来。 他简单行礼,随后让翻译官转达他的言语。 「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大皇帝不会没有这点气量。」 元景帝面无表情道:「外使安心,天|朝不杀来使,尔等只须注意言语分寸。」 第240页 使团首领听罢,右首按胸口,左手放背后,向元景帝半鞠躬表示谢意,随后让翻译阴阳怪气道:「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刚才的题目收回去,当做没有向大皇帝讨教过。」 元景帝脸上自然不好看,这种场合越是「当做没有」越是有,洋人吃定了他们君臣答不出来,偏偏他们没法反制,拖到现在已经是他这个皇帝给下边群臣争取到的最多的时间了,下面便该轮到臣子为他分忧。 「众卿可有自告奋勇者?哪位卿家能给西海使者解了这道难题?」 百官鸦雀无声,元景帝见半晌无人应答,脸色更是难看,唯有这些洋人越发得意。 正此时,一个小内官从侧门悄悄跑进来,得到大内官的准许,假装走到元景帝身旁添酒,实际是给元景帝传话,悄声道:「圣上,翰林院文探花可解此题,他就在殿外候命。」 待小内官退了下去,元景帝不动声色,略作思索,说道:「既然众卿家都不肯出面,那朕点一个人吧。」 给大内官递了个眼神,大内官会意,高声道:「宣翰林院编修文靖安入殿觐见。」 刚才从侧门出去的小内官听到里边的动静,终于松了一口气,跟文靖安道:「文探花,这件事办妥了,您就是咱家干爹!」 文靖安:「……」 虽然但是,我不歧视,可也不想有个太监儿子啊。 干儿子已经把推进了保和殿大门。 文靖安正了正衣领和官帽,抬头挺胸走进去。 霎时间中外关注,万众瞩目,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这位一米六八的英俊小伙。 俊小伙在使团首领和翻译官身旁驻足,然后向元景帝行礼:「臣文靖安参见圣上。」 元景帝大手一挥:「文卿免礼。」 文靖安稳稳起身,先向左边的一众高官拱手,又向右边西海这批洋人微微颔首,礼数周到。 旁边的使团首领上下打量文靖安,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文靖安只是跟他微微笑。 御座上的元景帝说道:「文卿,西海使者的难题非同一般,你可有把握?」 文靖安拱手回道:「启禀圣上,西海使者的难题不过是些小把戏罢了,拿这些所谓的难题放在两国邦交之上,恕臣斗胆,这些西海使者过于儿戏了。」 原本静默的百官听得此言纷纷捋须颔首,觉得这个文探花说话靠谱,很会为朝廷争脸面。 使团首领则颇为不屑,让翻译官问文靖安:「文大人,你说题目儿戏,为什么你们一个人也答不出来?既然答不出来,又怎么说我们的题目儿戏?到底是谁儿戏?」 文靖安不慌不忙,先反问道:「外使如何称唿?」 使团首领让翻译回道:「西海八国联合总领外交大臣,哈利·马尔福!」 文靖安装煳涂,拱手见礼道:「原来是哈大人。」 哈利让翻译官纠正:「我们西海人名字在前,姓氏在后,哈利是名,马尔福是姓。」 文靖安改口道:「原来是马尔福大人,我原以为,马尔福大人身为西海重臣,来到大盛庙堂,面对吾皇必有高论,没想到竟然说出如此鄙陋之语!我有一言,请圣上与诸位大人静听—— 「我大盛上至万岁仁君下至五岁蒙学幼童,所治皆为圣人经典之学,圣人之学是本朝乃至我华夏历代正统,所谓术业有专攻,闻道有先后,西海使者漂洋过海来我大盛朝贡,对我大盛正统道学闭口不谈,反而拿些旁门左道出来诘难我君臣,尔等不以为耻却以为荣,洋洋自得乎不可一世,岂知实为反客为主的跳樑小丑,何足以道哉?!」 哈利也不需要翻译官作为中介了,直接用汉语说道:「别跟我扯有的没的!你先把答案告诉我再说!」 文靖安笑:「原来你会说中文啊?」 哈利一怔,强硬道:「会又如何?两国外交本就该用自己的语言。」 文靖安点头道:「你说得对,你不嫌麻烦就继续用你的翻译。」 哈利直接变中国通,嚷嚷道:「少扯犊子!回答我的问题!现有鸡兔同笼,上有三十五个头,下有九十四只脚,问你鸡有多少只!兔有多少只!」 文靖安:「二十三只鸡,十二只兔!还有没有要问的?!」 哈利:「……」 全场阒然,元景帝和左边的百官看到洋人这种反应,便都知道文靖安答对了,压了洋人一筹。 然而文靖安并不打算停止,反问道:「既然你们开了个口子,那我也有道难题要请教,你敢不敢答?」 哈利没有被沖昏头脑,笑道:「你说那些四书五经谁听得懂?」 文靖安:「不,我就说你们的题目。」 哈利冷笑:「说来。」 文靖安:「今有大、小两水池,大池有水三百桶,小池有水七十桶。现往两水池注入相同水量,后得大池水量为小水池水量三倍。问:每池注水几桶?」 哈利:「大水池……小……三百……七十……」 这厮是个中国通,知道大盛朝廷文武百官学的都是儒家经典,对算术这些东西视为细枝末节,所以才敢用那种题目来争脸面,其实说到底他自己对算数也一知半解,仅限于简单的加减,现在被文靖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根本答不上来。 文靖安却道:「马尔福大人,其实这种题目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答上来又如何?答不上来又如何?双方邦交讲究真诚坦率,有什么诉求尽管放到明面上来谈,谈得拢最好,谈不拢双方各自退让继续谈,公平公正,和平共处,谁也不用欺压谁,我们大盛礼仪之邦,难道还会刻意为难你吗?你又何必用这种伎俩讨便宜?」 第241页 此话一出,元景帝和大盛百官皆颔首,哈利一时间也无话可说,文靖安已经把话挑破了,他再纠缠下去便有失身份礼节,于是向元景帝行了礼,向文靖安拱了拱手,和翻译官退回了座位。 元景帝见状,在御座上说道:「来人吶,给文探花御前赐座。」 当即有负责宴席的礼官为文靖安铺桌摆椅,亲自过来请文靖安入座。 文靖安正襟危坐,身边都是些高官要员,他不太好东张西望,只跟对面那些西海使团隔空对望。 因为文靖安破了西海使团设下的难题,主动权便回到了大盛这边,元景帝兴致盎然道:「西海使者,朕既然收下了你们的礼品,自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诉求,外使所求何事,不妨直接道来。」 哈利以大盛的礼节拱了拱手,直接用汉语说道:「大皇帝金口玉言,外臣便不拐弯抹角,外臣总领八国对大盛外交事,代表西海八国而来,这些年自剑州海贸以来,八国与大盛再无纷争,现我八国国主欲与大盛再进一步,除却剑州,恳请大皇帝准许开放东方江州、浙州、沪州海港,促成三州海贸通商以利双方,永固同好!」 文靖安:「……」 这个剧本怎么那么熟悉? 如果元景帝和大盛文武拒绝开放通商港口,下一步是不是就轮到八国联军打进明京城了? 果然,元景帝尚未答话,文靖安身旁一位穿着三品官服的大员便拍案而起,怒斥道:「荒唐!我朝开剑州与你八国海贸通商已属先帝与圣上隆恩,如今竟得寸进尺要我三州开港,你们是忘了我大盛兵威了吗?!」 此话一出,至少有过半大臣附议,议论纷纷,还有人挽起袖子要亲自动手把哈利和西海使团叉出去的,搞得文靖安这个七品编修渺小又羸弱。 岂料这个哈利不慌不忙,没有针锋相对,而是反问道:「据我所知大盛如今每年从剑州抽取的税赋早已超过东南任一富饶州郡,我八国所产商品货物与大盛互通有无,岂非双方获利之美事?多开港口双方便多获利,这是大势所趋。」 那位官员冷笑:「我□□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百姓自耕自足,你西海拿什么与我互通有无?咸鱼吗?」 众多大盛官员哄堂大笑,哈利和西海使团众人脸色涨红,文靖安心里既欣慰又不是滋味,欣慰的是我方大员斗嘴损人的功力还是很强的,不是滋味是因为那个哈利说的是对的,天下大势在于开放进取,固步自封只能自取灭亡,当然了,像列强借开放之名贩卖鸦片这种下三滥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当局面陷入混乱时,一道苍劲古朴的声音响彻大殿,穿透了每个人的耳膜。 「海贸实为双方良策,西海使者所言非虚。」 随着这话传开,全场鸦雀无声,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 第139章 丞相 既为旧党难做新事 文靖安随着众人寻找声音的源头,只见在元景帝左下方第一个座位处,一位鬚髮皆白的老叟缓缓拿起了桌上的酒杯,连元景帝的眼神都被带了过去。 老叟形容枯藁,似有风烛残年之态,摇摇欲坠,但那双眼睛却随年岁的增长而越发瘆人,一对黝黑的眼珠深陷在眼窝之中,藏着洞察人世的智慧与深邃。 文靖安已经认得这个人了,传胪日那天在太和殿接受元景帝召见时,这位老叟就站在他的旁边。 大盛中书左丞相,旧党首领,两朝元老,国之柱石。 「严同」这个名字,文靖安小时候便有所耳闻。 严同丞相既然开口,方才那些发怒的官员,那些哂笑的官员,那些议论的官员,全都静了下来。 哈利大使来之前做足了大盛庙堂的功课,听到严同开口,当即面带笑意向严同拱手称赞:「外臣久闻严丞相大名,我八位国主对严丞相亦是仰慕至极,如今听闻丞相高论,果然令人耳目一新,绝非一般浅见可比。」 严同手中捻着酒杯,脸上古井无波,一番话娓娓道来。 「使者却须知,剑州海贸乃是我朝仁慈,不忍看你八国陷于刀兵,如今你西海请求另开三州海港,乃是臣向君请,子向父请,你国主命你送来贡品,可是正有此意?」 哈利当即回道:「丞相此言差矣,我西海诸国歷来与大盛并立,何时以君臣父子相称?我带来的是送给大皇帝的国礼,不是贡礼。」 严同眼中精光一闪,说道:「使者便回去转告八位国主,若想与我大盛开港互贸,以臣请君,以子求父,我圣上自会酌情考虑。」 哈利眼睛一瞪,一个「你」字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忍住了,这种场合失态就等于露出破绽,这个严同何其犀利,三言两语将他们西海变成了臣属大盛的附属国,还要当他们的爹,这可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君臣父子关系,只讨个口彩那么简单,他深知这道口子一旦开了,他上面那八位国主为了与大盛通商获利,真会有人下跪称臣,说白了,他们西海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者。 西海除了他们八个大国,还有其他许多小国,他带来的这个使团人员组成复杂,其中就有许多小国的使者,说不定这场宴会结束之后,听了严同的「蛊惑」,直接就有人向大盛皇帝称臣叫爹了。 对哈利这个八国联合外交大臣来说,这个严同何其「歹毒」! 文靖安作为旁观者,深深觉得这个严同比其他官员的等级高出太多了。 第242页 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而是开出了绝对有利于己方的条件,轻而易举把难题抛给了对方。 文靖安之前说的那些什么「鸡兔同笼」、「大水池小水池」跟人家这种雷霆手段一比,简直如同儿戏。 最绝的是,他和元景帝仿佛达到了心有灵犀,君臣一体的究极状态。 他说完之后,根本不用递什么信号,御座上的元景帝自然而然开了口。 「海贸关乎双方大计,外使既然转达了八位国主的意思,朕与众卿自会斟酌。」 至于斟酌多久,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反正全由他们君臣决定,这就是明着踢皮球,说了等于没说。 话到这个份上,元景帝根本不给哈利争取的机会,以「龙体忽感不适」为由,吩咐严同与大盛群臣好好招待西海使团,他自己先行摆驾回宫。 元景帝一走,这场会面就停在了「西海使团提出诉求,大盛君臣答应斟酌」的阶段,至于以后能不能在这个阶段上推进,谈出实质性的结果,那就要看元景帝和众臣什么时候斟酌好,总之,主动权在大盛这边。 双方心知肚明,这场宴会再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哈利亲自过来跟严同行礼道别,然后有意无意打量了文靖安一眼,竟然也跟文靖安拱了拱手,随后领着数十个西海使者离开了保和殿。 文靖安表面笑脸相送,实际心事重重,他知道哈利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或者说他们西方资本主义的野性扩张不可避免,大盛现在还能挡一挡,但要是一味挡下去而自身无法跟上世界的科技浪潮,迟早有一天会被淹没,陷入大清末期那种境地。 他看在场的这些大盛官员,不能说他们都是麻木不仁,而是碍于时代的局限性无法看到天下大势,倒是那位严同老丞相似乎有特殊的眼光,因为他承认了哈利说的「大势所在」,他也不像其他官员一口回绝哈利所说的开放江浙沪三州海港的诉求。 想到如此种种,文靖安认为自己有必要和这位严丞相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正要起身过去找严同,抬头却发现这位鬚髮皆白的老叟已经从自己桌前走过,在一众高官的拱手见礼下独自走出保和殿大门。 文靖安不做多想,和身旁几位高官简单行礼,起身追了出去。 刚出大门便停了下来,因为隔着严同,他看到了从玉阶下方上来的严素光。 严素光和他稍作对视就偏移了视线,直接上来扶着严同。 严同觉察到了文靖安的存在,缓缓转头,看见是文靖安,转过身来,身体微微前倾,主动开口道:「文探花见笑了,老朽心衰体迈,此处走到宫门都已困难,宫中乘车坐轿又不合人臣之礼,只得找人扶着走。」 文靖安拱手道:「靖安不敢,老丞相为国尽瘁,当为我辈楷模。」 严同笑了笑,说道:「文探花十七岁一甲出身,诗才满天下,急智亦不缺,若能潜心钻研为官为臣之道,将来成就不在老朽之下。」 文靖安:「丞相谬赞。」 严同:「如何谬赞?方才西海使者的难题群臣束手无策,是文探花为圣上争回了面子,纵观朝野,谁能在十七岁有此造化?」 文靖安笑而不语,严同问道:「文探花有话与老朽说?」 文靖安:「是否方便?」 严同往前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正色道:「边走边谈。」 于是他和严素光分左右与严同同行,从保和殿大门走向右侧的宫门,文靖安先问严素光:「素光兄,昨晚韩延找你说过我们在鸿胪寺的事没有?」 严素光答道:「说了,我祖父也听说了。」 严同微微颔首,说道:「文探花年纪轻轻高瞻远瞩,年轻人有你这般眼界实为我大盛幸事,老朽也不多兜圈子,你找我就是想说西海诸国隐隐有超越我大盛之势,对吧?」 文靖安:「丞相明察。」 严同:「大概五六年前剑州那边便有这样的摺子送到中书省了。」 文靖安道:「丞相与圣上已有应对?」 严同摇了摇头,文靖安:「为何?」 严同:「国情不同,时势不对。大盛以农桑立国,如此可将百姓留在田亩之间,方便朝廷统一治理,若各州郡商贸一开,人心皆为利往,大量的百姓势必弃农从商,四处游走,且不说朝廷会因此丢掉许多税收,最大的隐患是田地荒芜无人耕种,没有足够的粮食餵饱天下人,什么商贸、海贸都是无稽之谈。」 严素光补充道:「去年剑州的粮食缺额数目惊人,户部搬空了国库存粮运过去都不够,要伸手向从东南州郡借粮,再这么下去,剑州得向西海那边购粮,你觉得西海人会轻易卖给我们?」 文靖安听罢,默然无语,他知道严同和严素光说的可能有一定的局限性,但在当前的条件限制下,他们说的是实情,改革开放要实事求是,他们说的就是事实,农业诞生工业,工业反哺农业,在目前这样的条件下强行将这个农业大国转变成工业大国,那是会动摇朝廷根本的,西海诸国没打进来自己就先乱了。 然而更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文靖安也已经看到了。 严同以那种沧桑的口吻继续说道:「如今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不变也得变,至于变成什么样,我老了,得看你们这些年轻人。」 文靖安:「丞相何出此言?既然您和圣上有心,千难万难总是可以做下来的,当年剑州开海贸不也是困难重重?这么多年你们还是坚持了下来。」 第243页 严同苦笑:「此一时彼一时,你知道我们叫旧党,既为旧党,难做新事。」 文靖安:「……」 严同:「既然文探花有心为大盛百姓做事,老朽给你指一条明路如何?」 文靖安:「靖安洗耳恭听。」 严同:「你年纪太小且没有资歷,在朝堂上发不出声音,庙堂那些大臣不会听你言语。你去詹事府吧,那边是东宫小朝廷,太子与你们都是年轻人,都有做事的心,你做了东宫辅臣,将来就是朝廷重臣,总比在翰林院一步步熬上来要好。」 文靖安听罢,肃穆站立,给严同拱手一拜,诚恳道:「丞相金玉良言,靖安拜谢。」 严同轻轻一摆手,说道:「我也是临时起意的私心,你那位挚友林宁宴不是也在詹事府板办差?我观他来日必得高位,若他要为他祖父翻案,还望文探花念及今日一番言语,留我严府一份血脉。」 文靖安:「丞相多虑了,宁宴绝不是那种人,我敢保证。」 严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说罢,他忽然停下来,此时他们已经从保和殿走到了宫墙右边的大门,他回首忘了一眼,若有所思,指了指身后那道门,再指着前边保和殿的大门,问严素光:「你可知这段路有多少步?」 严素光答道:「不少于一千步。」 严同问:「你要走多久?」 严素光答:「半刻钟。」 严同:「我走了三十年。」 文靖安:「……」 这对话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140章 恩赐 圣上隆恩赏罚分明 不管听没听过,他和严同丞相第一次谈话到此为止了。 严同问完严素光,说道:「人老了总爱多说两句,文探花别笑老朽唠叨。」 文靖安:「不敢。」 严同道:「老朽还要回中书省办差,文探花不必走太远,很快会有人找你面圣,你若想去詹事府,尽可以跟圣上当面提。」 文靖安拱手谢过,双方再不多言,便看着严素光扶着严同缓步走出宫门。 这场面他也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看的出神,身后有人喊:「文探花!文探花——」 文靖安回头,是刚才带他进宫的那个小内官,之前进宫路上他已经问过这个小内官的姓名,得知他叫蓝逵,蓝逵气喘吁吁跑到他跟前,说道:「文探花,可算找着您啦,哎唷,累死咱家啦。」 文靖安道:「蓝公公找我何事?」 蓝逵瞬间不累了,喜上眉梢道:「当然是大喜事!您为圣上解了难题,狠狠打了一记西海使者的耳光,圣上金口玉言给你赏赐!咱家是来带您面圣的!」 严同猜对了,果然有人来找他面圣,君臣多年,别的不说,严同对元景帝还是了解的,这位皇帝说到做到,而且从不吝啬,不能说是千古贤君,但赏罚分明,可以说他中庸,但绝不平庸。 文靖安做了请的手势让蓝逵领路,边走边问道:「蓝公公可知圣上要赏我什么?」 蓝逵回道:「唷!这咱家可不敢乱猜,咱们做奴才的不能揣测圣意,但咱家包敢说一句,圣上绝不会亏待了文探花就是。」 文靖安点了点头,嘴上再不言语,只是跟着蓝逵走,心里在考虑严同刚才给的建议,严同建议他抓住这个机会跟元景帝要一份在詹事府的差事,理由是他现在年纪太小、资歷太浅,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即便有治国良方也根本不可能传达出来,詹事府是东宫小朝廷,又有林宁宴在里边相互照拂,想要做什么相对容易,阻力也会小很多。 而且关键不是严同跟他说了这个建议他才想去詹事府,他在翰林院这些天早感觉到了自己有力无处使,做三年元景帝的文秘实习生对其他翰林院官员来说是一种资歷和荣誉,对他而言确实大材小用了,现在又有西海那边的步步紧逼,人家随时有可能看破大盛的繁华假象打进来,他还在翰林院研究修书撰史、润色诏书,是不是有点装鸵鸟了? 现在既然得到了这个「赏赐」的机会,他说什么都要试一试。 蓝逵带他绕过整个保和殿,穿过几道宫墙,绕过数道连廊,继续往禁宫东北方向走,一直走到元景帝办公的御书房。 此处没有保和殿、太和殿那般气象庄严,却有另一番皇家威仪,整个宫室以金黄色为主,两边堆叠着浩如烟海的书册,俨然一个小型图书馆,正中央是元景帝办公所在,一方长桌,一个龙檀宝座,横樑上有一块金字匾额,写着「汇流澄鉴」四个字,意为汇集知识之源,洞悉古今之理。 文靖安只能看一眼御书房的大概环境,无法关注更多细节,除了元景帝在御座上等他,书桌旁还站着一位少年,年纪看起来和林宁宴差不多,都在二十上下,他面相端和,肤色略白,自有一股朝气,戴着一定金丝翼善冠,穿着杏黄色的龙纹服饰,与元景帝那身龙袍相比只在制式上略有差别。 如此打扮的,除了大盛太子萧慈祐不会再有第二人。 林宁宴在去詹事府之前跟文靖安和陈崇章提过这个萧慈祐,林宁宴对这位太子殿下评价很高,认为是他将来必然是不可多得的明主。 文靖安先拜见元景帝,再参见萧慈祐,至于和他并列的在身旁的一位陌生官员,他只能辨出此人穿的是五品官服,看不出其他信息,便跟这位陌生的五品官员拱了拱手,笑脸以对,算是礼仪。 第244页 见礼完毕,元景帝不说别的,先拉家常,与侍立身旁的太子萧慈祐说道:「这便是朕与你在信中提过的文探花。」 萧慈祐听闻,眼中颇有喜色,脸上亦有笑意,说道:「原来是文探花!今年的金榜题目录我读过,你的诗作大盛少有,读来令人心驰神往,我本该亲自到翰林院去见一见你,奈何这些天一直在下面的州郡巡察,今天才回到京城。」 文靖安拱手道:「殿下过奖,下臣不敢当。」 萧慈祐道:「有什么不敢当的,父皇对你的诗作都是赞不绝口,你当得上『探花诗魁』四个字。」 文靖安:「……」 太子殿下您不要在您爹面前捧杀我好不好? 元景帝却不以为然,说道:「不止是诗才,还有急智!今日朕在殿上说过,谁能解了西海使者的难题,朕自有赏赐,文探花想要些什么,但说无妨。」 文靖安不是愣头青,皇帝说「但说无妨」自己心里一定要记得「但说有妨」,直接嚷嚷「我要进詹事府!我要当大官!」,好傢伙,后头等着捲铺盖回云州种地去吧。 文靖安不慌不忙,信誓旦旦道:「为人臣者自当为君主分忧,况且臣是大盛子民,领的是大盛俸禄,如何能忍西海蛮夷在我庙堂玩弄鬼蜮伎俩?于身份,于情理,臣所作都是分内之事,如何敢要圣上恩赐?」 双方都知道这是推托之词,但有了这一层推託听起来就是舒服许多,元景帝微微颔首,说道:「话虽如此,朕到底是一国之君,君无戏言,文探花不必谦虚。」 旁边那位五品官员也极有眼力见,恰逢其时开口道:「文探花若不要这份赏赐,有碍圣上赏罚分明不说,以后底下的人立了功,都不好意思接受圣上隆恩了,这是下官浅见,还望文探花考虑圣上你的难处。」 文靖安:「靖安绝不敢让圣上为难。」 元景帝:「文探花不让朕为难,朕也不让你为难……」 他略作思忖,继续说道:「你旁边这位是鸿胪寺右少卿,他常年在剑州那边与西海使臣打交道,朕将他召回詹事府听命,出任东宫少詹事,辅佐太子学习料理西海事,你也入詹事府吧,翰林院编修本职不变,多领一个詹事府左司直郎。」 文靖安:「???」 这元景帝和严同通过气?或者他会读心术读到了自己的想法? 这也太那个想什么来什么了,借文妙安一句口头语:孩子饿了,皇帝老爷把奶送到嘴边。 这巧合得离谱。 文靖安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元景帝以这个为藉口,将他和林宁宴这些「新党」都拉入东宫,给他家这位太子殿下阻止对抗旧党的班底,严同与元景帝多年君臣,他猜到了元景帝的心思,所以干脆提前把这件事跟文靖安说透了,在文靖安这里留一个若有似无的人情。 实际上,文靖安只猜到了一半。 当他和身边这位前鸿胪寺右卿,现东宫少詹事走出御书房,元景帝依然是那副略显病态的苍白面容,面无表情道:「他与林宁宴有故交,入了詹事府便是你手下新党,但你要切记不让他们一党独大,要学会制衡,过几日我把严素光也塞到詹事府,再给你安排几个旧党的人进去,你既要让这些人在底下争,也要让他们做事。」 萧慈祐恭敬领命,回道:「儿臣谨记父皇训导。」 元景帝揉了揉眉心:「往后多把心思放在西海事务,这几年我和朝中那些老臣还能给你挡一挡,后面就要你自己扛了。」 萧慈祐急忙道:「父皇正值鼎盛之年,儿臣……」 元景帝抬手打断:「我的身体我清楚,去吧,去给你皇祖母和母后请安,明日早朝再来。」 萧慈祐拱手,说道:「儿臣领命,父皇保重身体。」 说罢,行礼自去。 文靖安自然还想不到严素光也将到詹事府任职,此时他只跟身旁这位新认识的少詹事攀谈,双方互相介绍过家世,得知这位少詹事本是京城人氏,名叫周洵,当年朝廷给他挂了个鸿胪寺少卿的名头,转眼却将他外放剑州,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这次就是他负责陪同哈利的西海使团从剑州来的京城。 出了御书房大门,到了相对僻静的宫道,周洵一下抓住文靖安的手,激动道:「文探花!周某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文靖安一头雾水,问道:「周大人何出此言?」 周洵:「西海那帮孙子是我带进京的,哈利那黄毛瞒着我弄了那什么『鸡兔同笼』,要不是您出来解围,照着庙堂上那些大人的规矩,圣上丢了面子的罪名肯定全落我头上,我别说能留京城升任少詹事了,就是保住这顶乌纱帽都难说,估计得流放到蒙州放羊。」 文靖安笑言:「周大人言重了,您能升任少詹事,是圣上念你外放剑州十年劳苦功高,又熟悉西海事务,这里边一半是你自己的能力,一半是圣上的隆恩。」 周洵:「话虽如此,我周洵却是个知恩不忘报的人,往后在詹事府文探花……也别说文探花了,怪见外的,我叫你文老弟,你叫我周大哥!咱俩就这么定了,往后在詹事府文老弟有什么要求,跟你周大哥就是一句话的事!」 文靖安:「……」 这人倒是挺自来熟的,虽未深交,也知极好相处,文靖安便不弗逆他的好意,顺口问道:「周大哥,你对西海那边是不是很了解?」 第245页 第141章 过渡 东宫辅臣庙堂重臣 「我可太了解了我!」 说到西海,周洵的感情忽然激越起来,继续跟文靖安说道:「文老弟你是不知道,朝廷把我打发到剑州就算了,好歹也是我们大盛的地盘,出门出路遇到的都是自己人,吃穿住行也都能习惯,可你猜咋的?我去剑州整整十年!起码八九年都是在西海过的,我是正儿八经的皇城根底下人,您听我现在这口京片子,串味了不是?都他妈让西海那帮孙子害的!天天『泥毫泥毫』,薅他祖宗!」 文靖安让他尽量克制,毕竟这是皇宫,天子脚下薅人家祖宗不好,周洵讪讪笑道:「我就这么一说,总之西海三十六国,大的八个小的一堆,我基本走遍,他们什么尿性我一清二楚。」 那这个周洵和那个哈利·马尔福其实是同一个职业,都是各自的「外交使臣」,都对自己的出使国了如指掌,要不然元景帝也不会把他塞到詹事府辅佐太子了解西海事务了,出于这些考虑,文靖安说道: 「周大哥,今晚我和两位好友约了聊西海的事,我对西海一知半解,你过来给我们指点指点?」 周洵:「啧!见外了不是?!你好友不是我好友?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文靖安笑道:「行,晚上怎么找你?」 周洵:「我要到鸿胪寺去见几位故旧顺便把手头的东西交割清楚,我就在鸿胪寺等你们?」 文靖安:「行,放班之后我和我两位朋友尽快过来。」 如此说定,两人再同行一段,依次绕过保和殿、中和殿、太和殿,然后出了午门、端门,从□□离开了皇宫,鸿胪寺和韩延所在的太医院较近,翰林院和皇宫较近,两人便在翰林院门前拱手道别。 文靖安才刚走进翰林院,瞬间感受到了大量的目光注视,宫里的事什么都慢,唯有后宫那点破事和君臣八卦传得最快,文靖安在保和殿宴席上破解西海使团难题这一桩新闻已经从宫里传到了翰林院。 但显然,这些人的关注点普遍不在文靖安是如何破解难题之上,而是一个两个投来羡慕又极具求知慾的眼神,终于,向来跟文靖安不对付的张弘榜眼率先打听:「靖安兄,听说圣上亲自召见了你!圣上赏人可是从不吝啬!你得了什么恩赏?」 张弘这么一问,旁边包括凌世心在内的庶吉士、侍读、侍讲和学士都竖起了猫耳朵偷听,文靖安义正言辞道:「张弘兄何出此言?!我等身为人臣为圣上分忧不是分内之事?难道有了一点小小的功劳就一定要请圣上恩赏?若没有恩赏我们便不做事了?」 张弘连连点头:「是是,靖安兄说的是。」画风一转,又打听:「圣上到底给了你什么赏赐?」 文靖安:「……」 张弘看着他,就差不耐烦说「别装了,这都自己人,谁不会说那点场面话?」,文靖安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凌世心:「世心兄,恩旨还没下来,我提前说了会不会不合规矩?」 凌世心道:「不会,若圣上允诺了你,说出来那一刻就定了,君无戏言嘛,相对来说圣旨就是流程了,我们有时候也会把圣上的口谕写成诏书,你又不是不知道。」 文靖安:「那我就放心了,圣上说我翰林院编修本职不变,再额外领一份詹事府左……」 张弘凑上来:「左什么?!」 文靖安:「左司直郎。」 张弘听罢怅然若失,然后重重一拍桌面,痛心疾首道:「可恨!可恨!张弘啊张弘,当时你怎么就不敢去呢?!错失良机!错失良机啊!」 显然,张弘的第一反应是后悔自己早上没胆量进宫,导致错过了一次绝佳的升迁机会。 凌世心和另外一些比较正经的庶吉士听罢,纷纷上来给文靖安道贺,詹事府左司直郎属于朝廷的六品官,文靖安现在的编修则是七品,这一趟进宫出宫的功夫已经官升一品,说火速晋升都属于慢了,要知道他们这批新进士翰林院还不一个月,而且! 那可是詹事府啊! 东宫小朝廷,把太子爷伺候舒服了,现在的东宫辅臣将来就是庙堂重臣,最关键是文靖安还留着翰林院编修的本职,等于一人占了两个坑,领双倍俸禄就算了,往后两边的升迁都要算他一份,资歷也是双倍加成。另外,詹事府首长直接是朝中六部首长或者同品级大臣兼任,比如现在詹事府的正三品詹事就是礼部尚书赵仲明兼任,更不要说上边还有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少师、少傅等等国之重臣随机出没,进了詹事府时常有机会和这些正三品以上的大员接触,哪怕留下零星半点的交情,日后想不升官都难。 各种好处没法细说,总之就是占了天大便宜,也难怪张弘追悔莫及。 文靖安正想讨教詹事府左司直郎到底要做些什么的时候,宫里的圣旨下来了。 圣旨是蓝逵带着另外两个小内官和礼部两个官员送来的,有模有样,规规矩矩,圣旨内容正是任命文靖安兼领詹事府左司直郎,当场接旨当场生效,都不用到吏部去办手续,现在拿着圣旨到詹事府就能直接入职。 当然了,文靖安也不能这么猴急,一些官场应酬还是做足,比如赶紧向凌世心等人借一笔银子,凑足了数悄悄塞给蓝逵让他请两位公公和礼官喝杯水酒,比如答应凌世心等人为了庆贺升迁之喜请客吃饭,一直到了下午他才有时间弄清楚这个詹事府左司直郎到底是干什么的。 第246页 首先左司直郎有两位,相对的是另外两位右司直郎,都是从六品的官员,负责「太子东宫弹劾、纠举之事」,就是向中书省或者皇帝检举揭发太子的不端行为,帮助太子及时纠正不正当的言行,但其实傻子才会真的打太子的小报告,更多的是「报喜不报忧」,不过其中「纠察」一项值得玩味,表面意思是说司直郎可以直接纠正审察太子,实际上是说司直郎可以向太子建言献策。 元景帝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对朝廷各种官职的职责所在瞭然于心,他当然不是胡乱指了个司直郎给文靖安,背后的意思就是司直郎这个官职的职责解释。 这倒符合文靖安目前的定位,在当前形势下,他有一肚子好主意可以造福大盛,问题在于萧慈祐这位太子爷肯不肯接受,那就是他需要想办法的地方了,不过根据林宁宴的说法,这个萧慈祐还是靠谱的,希望此人有足够的眼光和眼界。 弄清楚这个职位职责之后,很快到了下午三时的放班时间,早上出门时陈崇章答应帮他约林宁宴,因此当他从翰林院出来,陈崇章已经带着林宁宴已经在门口等他。 「你们怎么这么快?」 陈崇章笑道:「翰林院编修外加圣上刚点的詹事府司直郎亲自约我们谈话,我们能怠慢么?」 林宁宴也在笑,无论詹事府还是户部,早上都有内官带元景帝的口谕去求助的,文靖安在宫里的事已经传遍附近的中央官署,陈崇章和林宁宴早就听说了。 文靖安只得无奈道:「运气使然。」 陈崇章:「真的是运气吗?今天早上我和你一起出的门,短短半天,你成六品东宫辅臣了,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林宁宴接话道:「又有谁能理解我的感受?我在翰林院兢兢业业、畏畏缩缩待了三年,整天提心弔胆,好不容易熬了个詹事府左中允,好兄弟进翰林院不到一个月,直接就成詹事府司直郎了!谁能理解我的感受?!」 陈崇章一边点头一边捂着胸口:「真的让人很难受!我最难受!以后你俩就是詹事府同僚了,就我还在户部当个芝麻官!很难受!」 文靖安:「……」 一番调侃完毕,林宁宴说道:「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说正事。」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边走边说,他先收敛了笑意,问道:「见过太子了?」 文靖安正色道:「算是认识了,他说刚从外边的州郡回来,今天才到的京城。」 林宁宴:「对他感觉如何?」 文靖安:「和你说的差不多,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平庸之辈。」 林宁宴:「对。之前我对你们有所隐瞒就是关于他的事,你们没到京城之前,这三年我不是什么都没做光在翰林院缩着,我私底下和东宫那边有了不少接触,跟太子见过不少次,也有书信往来,这次我能进詹事府,有他在背后安排。」 文靖安:「所以圣上把握扔到詹事府,是要我和你扎堆?」 林宁宴:「绝对有这个意思,他早有制衡旧党的心,我说句大不敬的话……」 他先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继续说道:「有朝一日圣上龙驭上宾,太子在旧党面前就是个傀儡,中书省不用多说,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基本都是旧党的人,他在民间的威望跟严同更加没法比,换做你是皇帝,你怎么办?」 这些文靖安也能想到,但现在的问题是他不想陷入这种只会带来内耗的党争。 「有些话可能不中听,我想提前和你说清楚。」 林宁宴道:「我们之间还用这么生分?你只管说。」 文靖安:「进了詹事府我只想做些实实在在的事,不想涉及党争,但我可以理解你的身份和难处,就像严素光那样,你们没得选,只是我希望你们能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做事上。」 林宁宴想了想,回道:「我知道怎么做,你放心,就算我不能做事,我也会为尽全力给你提供一个做事的环境,没人能拦你。」 这算是他们之间的一个默契。 文靖安点了点头,说道:「我先带你们去见一个人,其他的话见了他再说。」 第142章 蝴蝶 认清事实穷追勐赶 周洵果然在鸿胪寺门口等候。 见文靖安领着陈崇章和林宁宴过来,他主动上来见礼,由文靖安做中间人给双方做了介绍,当周洵得知眼前这位倜傥少年就是林宁宴,脸上瞬间多了几分肃然,拱手道:「原来是林相后人,周某失敬。」 林宁宴道:「不敢,周大人认识我祖父?」 周洵道:「当年我年纪还小,未曾有幸见过林相,不过只要在剑州那边当过差的,不管新党旧党心里其实都清楚海贸是何等的丰功伟业,林相非止造福剑州一方百姓,更是为我大盛开拓了一个新局面,我说他是千古一相绝不为过。」 文靖安接话道:「周大哥在剑州任职十年,常年出使西海诸国,对海贸优劣看得极为清楚,我找他就是想让他跟我们说说西海那边的情况,世界大势浩浩荡荡,我们不能把目光锁死在京城和庙堂这一亩三分地。」 周洵笑言:「文老弟有这番目光令人钦佩。」 文靖安:「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宁宴家去细聊?」 周洵却道:「你刚才说的『世界大势』,中午也有人找我说过类似的话。」 第247页 文靖安皱眉:「谁?」 周洵:「严素光。」 文靖安三人都是一怔,陈崇章问道:「他怎么也来找你了?」 周洵:「他和文老弟想到一块去了。」 文靖安道:「这不奇怪,昨晚我让韩延跟她说过这件事,她自己在中书省也可以看到许多剑州那边送来的奏摺,对西海的了解比我只多不少。」 周洵:「他中午来鸿胪寺找我,我跟他说你也找了我,他给你留了话。」 文靖安:「他怎么说?」 周洵:「他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带我去老地方,他在那儿等。」 老地方指的是韩延府上,严素光确实跟文靖安想到一块去了,都猜到以后朝廷会把重心放到西海,所以他也想找周洵进一步了解西海的情况。 对于严素光的提议,文靖安自然可以接受,不过还是得问林宁宴的意见,考虑林宁宴的感受。 「跟严素光一起谈如何?」 林宁宴道:「我没问题。」 文靖安道:「好,那我们现在就去韩府。」 四人再不多言,一同往韩府方向走。 韩延家世代行医,做他们这行的从不缺钱,再者为了方便随时召唤他们入宫,韩府就在北城,距离中央官署不远,四人步行,不出两刻钟到了韩府门前。向门口守卫道明来意,守卫进去通传,韩延亲自到门口迎接,双方见礼之后,这次韩延一反常态没有啰嗦,只是简单恭喜了文靖安入职詹事府,随后匆匆将他们领入了府中。 严素光果然在等了,她依然如故,总是自己一个人。 韩延知道他们要谈正事,给他们找了一个雅静的偏厅,府里的下人送来茶水之后,他让那些下人全都退下,并吩咐管家亲自守在院外,不准任何人靠近,他自己则留下来充当斟茶递水的角色。 小厅不大,窗明几净,几人按照座次相对而坐,严素光和韩延在左边,文靖安四人在右边。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场谈话在未来将会直接影响整个王朝的走向和命运,将来捲起的风暴,他们就是那几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在场都是通透之人,不用讲那些虚礼,文靖安作为发起人率先放下茶杯,主动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厅堂中央,其他人都看着他,听着他讲。 他昨晚想了一夜,已经大概想好了要说些什么,此时稍微做些言语上的组织,直入主题,娓娓道来。 「我下面说的话是我的一些推测,将来未必会发生,但我愿为这些推测负责,也就是说,我认为这些推测一定会发生,要是我现在不为那些即将发生的事做些什么,到时候不只我个人追悔莫及,我还会成为大盛的罪人。 「昨天我和韩延在鸿胪寺看过西海使团送来的那些贡品和礼册,他们带来了蒸汽船模型、蒸汽机模型、纺纱机以及各种先进的机械设备,这些新名词你们可能听不懂,你们可以将这些东西叫做『科技产品』,有了这些科技产品,在不久的将来,西海一定打得大盛全无招架之力,他们的战船会封锁我们的海港,他们的军队会直接打到京城,将我们打得支离破碎,到时候朝廷不再是大盛的朝廷,我们不再是大盛的官员,我们会成为西海的傀儡,帮着他们对大盛的百姓敲骨吸髓。 「我不能看着这个国家陷入那种惨境。」 说完这句,他先问周洵:「周大哥,我说的可是危言耸听?」 周洵肃然道:「我不敢像文老弟如此肯定,但他说的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理由,五年前我已经给朝廷上过相关奏摺,我跟你们说实话,我极其厌恶西海人,却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科技产品』,他们送来的贡品只是冰山一角,送来的都是『可以送来的』,都是想跟我们做生意的样品,他们真正的杀器是□□、火炮、战船、□□、炸药,那些东西就算花钱他们也不会卖给我们,我不懂军事,其他我不敢妄言,但如果现在西海三十六国联合起来跟我们打海战,我们必败无疑。」 周洵果然是元景帝给太子钦点的东宫辅臣,他这个原鸿胪寺少卿远比那个鸿胪寺正卿眼界开阔,文靖安请他过来,很大程度上就因为这一点,否则他不会让一个只认识半天不到的人参加这种说真话的密谈。 在场之人原本就对文靖安信任,加上周洵这位专业人士的佐证,开场那番话就不是危言耸听,而成了醒世名言。 众人听罢,皆陷入沉思。 严素光此前考虑过这些,她第一个问文靖安:「你觉得大盛应该怎么做?」 文靖安:「认清事实,穷追勐赶。」 严素光道:「这不现实,我祖父……」 她看了看林宁宴,想到直接提及她祖父林宁宴会不舒服,因此改口重复今天严同在宫里跟文靖安说的那段话。 「朝廷不可能照搬西海人那套,我们是农桑立国,土地要有人耕种才有税收,国家才能维持运转,都像西海那样人人下海经商,不用西海人打过来,我们自己先乱了。」 出人意料的是,林宁宴接了她的话,并持相同意见。 「没错,光是剑州开海贸,那边的粮食已经捉襟见肘,我们大盛自有国情,不能生搬硬套,不说人人从商,哪怕有一小部分农民离开田地,年景稍微不对,马上就会就会引起粮食短缺,朝廷干预不及时,很容易就恶化成饥荒,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第248页 林宁宴主动接话,一方面是说出他真心实意的见解,另一方面是告诉严素光和在场众人——在谈论国家大事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忌讳,不用刻意避讳两家之前的恩怨。 严素光读懂了林宁宴的意思,回道:「就算非要学,光凭我们几个去推动也不现实,这种事关乎大盛的千秋大计,圣上和我祖父联手去做都未必能成,最后还会落下一个烂摊子,民众不愿动,庙堂能做的事微乎其微。」 她和林宁宴对答之后,全场便陷入了沉默,众人心知肚明,他们说的就是国情。 这时,还站在厅堂中间的文靖安稍加思索,说出了他想了一夜的对策。 「从农业入手如何?我们不能学西海全盘工业化是因为农业跟不上,粮食产量不够,如果能提高粮食产量,空出部分工业人口,那么就能一步步搞工业化,而且粮食增产见效快,农民和庙堂都能看见,这样一来他们相对容易接受,另一个好处是我们可以先在小范围试点,让一部分农田先增产起来。」 众人一知半解,主要是真听不懂什么「农业」、「工业」这些新名词,文靖安意识过来做了解释之后,严素光最先理解他的意思,问道:「你说是先从粮食增产方面着手?」 文靖安:「对,这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农业诞生工业,工业反哺农业。」 粮食增产方面陈崇章有发言权,户部负责朝廷税收,赋税很大一部分直接就是粮米,所以陈崇章问道:「粮食增产这件事朝廷每年都在想办法,主要措施无疑是兴修水利、开垦荒地那几样,但这些事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你说的粮食增产短时间内很难实现。」 文靖安坚定道:「不用做那些事,我们只需要做出化肥和农药就行。」 「化肥」和「农药」又是两个新名词,一时间连周洵都没反应过来,文靖安解释道:「这两种东西能让粮食迅速增产,我昨天在鸿胪寺看过西海送来的贡品礼单,他们已经发明了大规模合成化学肥料的方法和机械,只要把机械买过来,我们很快就能做出来。」 周洵想起了在西海见过的所谓的「化肥」和「农药」以及类似的东西,说道:「没用,西海人贼得很,他们会把机械卖给我们,但不会告诉我们配方,他们要长期吸我们的血。」 文靖安一笑,此时外面有穿堂风吹来,吹动他柔软的刘海,这时的他不像一米六八的矮个探花郎,而是超越这个时代的巨人,他说: 「配方我来解决。」 这是他的专业。 化学肥料最主要的是氮肥、磷肥和钾肥三种,土壤里都含有氮磷钾这三种营养元素,但是一般的土壤里含量都很低,无法满足植物生长需要,古人使用的粪肥其实就是给庄稼和果树提供这三种元素,但那种肥料效率太低了。 近代粮食爆炸性增长,除了育种、水利方面的改善,最重要的依赖就是化肥和农药的大量使用。 稻种方面文靖安一时半会无法改变(这里我们无比怀念袁隆平,我们任何时候都需要袁隆平这些育种科技工作者,致敬!),化肥和农药方面他有信心可以在短时间内造出一条生产线,只要把西海那边的生产机械弄过来。 所以现在的重任落到了周洵的肩上,文靖安严肃问道:「周大哥,你有办法从西海把机械买回来吗?」 第143章 议定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其他人齐刷刷盯着周洵看。 周洵小心翼翼问道:「我好不容易回京,能不能别让我跑西海了?」 文靖安过去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周大哥,国事为重,你有分寸的。」 周洵苦着脸,在座各位就数他官职最高,但怎么感觉就数他地位最低?或者说最受委屈。 严素光给他兜底,说道:「你尽管去,成与不成中书省都会给你表功。」 周洵一听,马上问文靖安:「我什么时候出发?」 文靖安:「越快越好,现在是五月,京城附近的稻田一年两熟,六七月份收割夏稻重新播种,你如果能赶在播种前回来最好,这样我们今年秋收就能看到效果。」 周洵略作计算,回道:「从京城往返西海一趟至少两三个月,中途要是遇到风浪海啸更说不准,现在走至少八月九月份才能回来,赶不及。」 文靖安:「如果用那个哈利大使他们的蒸汽轮船呢?」 周洵陡然醒悟,说道:「一两个月就行!」 随即又为难道:「那黄毛比猴精,就算他肯送我过去,未必会送我回来。」 文靖安:「你到那边买一艘如何?以后我们肯定要多次往返西海,有了蒸汽轮船会方便很多。」 周洵苦笑道:「我也想买,之前我就上过奏摺说这件事,但一艘船没有几万两银子下不来,上面不会给这笔钱,而且还要买你说的机械,那就更加难办了。」 按照一两银子2000块来换算,几万两银子就是几千万甚至过亿了,一旦牵扯到这种国之大事,动辄就要花费常人无法想像的巨额钱财,文靖安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大项目,在他的印象里,陈家给他的三千两就是顶级巨款了,听到几万两银子的消耗,一时间无言以对。 这种时候就要体现严素光和林宁宴的作用了。 林宁宴主动说道:「我可以写一封摺子递给太子殿下,然后当面跟他陈说利害,这笔钱数目是不小,但太子出面应该有办法拿下来。」 第249页 严素光也说道:「我也写一封摺子由中书省递给圣上,就算不能全部批下来,户部应该也会给一半。」 听完他二人所说,周洵眼中露出异样的神采,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他当然知道向上面申请「经费」的难度,像他这种级别的官员几乎不可能把申请的奏摺直接送到太子和皇帝的面前,现在林宁宴和严素光竟能直接「上达天听」,他瞬间对文靖安拉拢的这个「小团伙」刮目相看,如果之前他还觉得这个小团伙只是有眼光,有做事的心,有待他观察,那么现在他认为这个小团伙真有做事的能力,当然,前提是他们真能拿到这笔钱。 文靖安深知钱的重要性,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放在国家层面来说也有同样的道理,因此特意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这笔钱是成事的关键,就全靠你们两个了。」 林宁宴点了点头,严素光没说话,文靖安跟周洵仔细叮嘱:「除了化肥和农药,我们还得同时引进他们的先进设备,比如纺纱机、蒸汽机……我回去之后整理一个详细的清单,你到了西海那边多帮我留意,能买回来的全部买回来,买不回来的你把他们的资料带回来,特别是他们关于科技方面的图书,有多少带多少。」 周洵:「行,我就当一回唐三藏,他们有什么我全给搬回来。」 文靖安缓了一口气:「第一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千头万绪,我只能想到从粮食增产着手,后面还有不计其数的事情要做,短时间内不可能完成,光凭我们几个也不能完成,或许我们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我们设想的事完成,但我们还是得做,感谢各位信任我,我不敢说我们这么做会取得多大的成功,我敢保证我们这条路没有错,世界一直是往前走的,我们大盛千万不能抱着天朝上国的美梦与世界脱节。」 随后,他把从农业社会转变成工业社会的宏大构想竭尽所能详细说了出来,有了足够的粮食支撑之后,引进大规模的工业制造器械、蒸汽机车、轮船、化学工业生产线……使用水泥、沥青等等新材料造桥铺路,甚至尝试建造一条供蒸汽火车行驶的铁路。 当然了,这些都还只是构想,其中牵扯到无数的方方面面,人才条件、技术条件、时代限制、朝廷牵扯等等都会成为莫大的制约,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就像一个渺小的人站在时代的破天巨浪前深感无力,但就象他之前说的,还是得做,哪怕他们有生之年都看不到那种构想的实现。 对于文靖安所说的「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在场之人或许不能全部听懂,但以他们各自的知识水准、经歷经验以及理解能力,每个人都愿意相信存在文靖安所说的那个理想世界,并为之感到心潮澎湃,充满震撼。 于是,他们不断向文靖安发出新鲜的提问,不断得到新鲜的答案和见解,最后连韩延这个送茶童子都问了他医学方面相关的问题,文靖安告诉他最重要的一点是——去除糟粕,保持精华,融贯中西,竭尽所能地发展现代医学。 茶水换过一轮又一轮,等文靖安开始感觉到口干舌燥时,外面早已是暮色四合,此时月上柳梢,韩府后院的水池传来「孤寡孤寡」的阵阵蛙鸣,趁着水尽茶凉的空挡,韩延试探性问道:「要不吃完饭再继续聊?」 众人这才注意到外面已经天黑,文靖安便说道:「我能想到的已经跟你们说完了,后面有补充再说,我找时间尽快将我今天说的逐一写出来,等我们第一件事确定能办成之后,我们再聚一次商量下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这样安排如何?」 自然无人反对,文靖安继续说道:「那就先这样,说了这么多一切还是得落到实事上,第一件事我们务必要办好,开个好头,先把局面打开,后面一切都好说。」 众人齐齐点头,韩延取了灯笼领着他们出门,饭桌上又聊了一通,主要是跟周洵确定具体要多少银子才能把一艘蒸汽轮船和一条化肥生产线给买回来,周洵说了个大概的数目,然后讨论出来最低要求不能少于五万两银子,那就是一亿,不过既然林宁宴和严素光领了这个任务,那就有实现的可能。 简单吃过饭,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效果比文靖安原先设想的好很多,第一件事就这么顺利确定了下来。 而对他来说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要解决的还是钱的问题,他们的计划一旦展开,毫无疑问会花费天量资金,现在只是一个开头就要五万两白银,一旦办成了,别的不说,光是化肥厂、农药厂这一项,大盛六郡十九州,哪怕只在每个州郡的首府建造一个,那得花多少钱? 朝廷或许会继续给他们一笔钱,但一定不会让他们这些六七品的芝麻官花费巨大的税收,毕竟他们只是东宫辅臣,真正的决策者还是庙堂上那些高官重臣,到时候就会出现资金缺口,粮食增产计划只能在京城附近推广,其他州郡寸步难行。 故此,离开韩府大门时,他特意向严素光说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严素光:「你说。」 文靖安:「帮我约见户部尚书,地点定在户部衙门就行,然后我们和崇章跟他见面,你就跟他说我有办法在云州提炼细盐,户部不用出人出力,只需要提供一个户部的官方名头,让我们获得在云州炼盐的合法资格,所得利润,我们可以和户部平分。」 第250页 这个炼盐就要追溯到他刚穿越过来那会了,那时候家里实在穷得没谱,他冒险用云州那边的矿盐炼成细盐换钱,有起色之后他果断将这项发家致富的秘技封存,至今没有再用过,现在有了官员的身份,又有实际的需求,如果能在云州那边把炼盐厂建起来,那么云州、蒙州、平州这些西北州郡的盐利将被他基本垄断! 就算给户部分一半的利润,剩下的一半也是无法想像的财富,最主要的是户部增加了那一半的利润收入,这种好事他们不会不答应。 如果是第二个人这么说严素光不会相信,但文靖安说了,她很快回道:「好,我确定好时间会派人通知你。」 文靖安:「有劳。」 严素光回了个拱手,随即转身上了丞相府的马车,很快融入了前方街道的夜色中。 周洵住在南城,家里偏远,文靖安让韩延吩咐他家的马车送回去。 各自道别之后,文靖安和林宁宴、陈崇章三人便打了灯笼一起往北城西南角走。 文靖安接着上面炼盐的事继续话题。 「崇章,炼盐厂这件事顺利的话,我想你亲自回云州一趟,由你出面用你家里的钱先建一个小的炼盐厂,但你要跟家里人说清楚风险,因为一旦这么做了,家里就要频繁跟官府打交道,就会牵扯上许许多多的麻烦,我会先写信给外公和两个舅舅,然后也写信给我爹娘说清楚具体的情况。」 陈崇章道:「刚才在韩延家里都是你们在说话,你们一个个都有事做,我正愁自己是个多余人,你这就给我派了份差事,说什么我都把它办漂亮。」 文靖安笑了笑,陈崇章情不自禁钻到他和林宁宴中间,勾搭他们两人的肩膀,信心满满道:「我们三兄弟联手干一番大事!」 夜色浓浓,月光溶溶,他们手上的灯笼是京城万家灯火中的零星半点,但这星星之火。 足以燎原。 第144章 晨会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翌日,文靖安照常到翰林院点卯,本打算退食之后到詹事府那边办一下入职手续,岂料刚到翰林院便有人过来通知他到詹事府参加晨会。 皇帝和百官的早朝叫做朝会,太子和东宫辅臣在朝会之后的会谈就叫做晨会。 这是东宫太子萧慈祐回京之后第一次召集詹事府官员开晨会,意义非凡。 詹事府的职位构成复杂庞大,除了名义上的「超品」东宫辅臣,比如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少傅少师等等荣誉高官,还有詹事、少詹事、大学士、左右庶子、左右中允等等共计不少于四五十人的具体官职,其中那些超品辅臣一般由从朝堂退休的高官担任,他们身上没有实职,只是领一个荣誉头衔,相当于太子的政治顾问老师,而像詹事、少詹事这种具体职位大多数是庙堂在任官员兼任,比如现任詹事就是礼部尚书赵仲明,比如文靖安是左司直郎,同时也是翰林院的编修。 文靖安刚到詹事府,连入职手续都没办,连招唿都没来得及跟林宁宴、周洵打,第一次晨会便开始了。 到这里不用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而是向太子拱手鞠躬,道一声「参见太子殿下」就行了。 一众詹事府的官员也不是站着启奏,而是见礼之后按照官职大小依次入座,太子萧慈祐在厅堂最里边坐北朝南,直面群臣,群臣分左右相对而坐,有点像是坐而论道的意思。 萧慈祐不是个讲究虚礼的太子,众人坐定之后,他直言道:「诸位大人,这是我回京之后詹事府第一次晨会,主要说两件事,第一件……」 他看了一圈座下众人,继续说道:「今年科举与京察之后,庙堂那边的官员多有调动,我们詹事府也有人事变化,旧面孔不多说了,主要介绍几位新同僚,林宁宴、文靖安、周洵……」 他亲自将文靖安、林宁宴、周洵这些新面孔逐一介绍,文靖安等人点到名字便起立拱手,说些场面上的客套话便算接受了迎新会,萧慈祐介绍完毕,文靖安等人自我介绍完毕,气氛融洽,包括礼部尚书赵仲明在内,众臣心照不宣,往后他们就是所谓的「新党」,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在詹事府这边要跟旧党对立。 令人意外的是,萧慈祐介绍完在场所有的新人之后,说道:「诸位大人,我们还有一位新同僚。」 他话音刚落,众人看向门口,文靖安不用细看那人面容,只看穿着和身段便一时惊讶了起来。 来人赫然是严素光! 严素光面无表情越过门槛,直勾勾走进来,到了堂中只向萧慈祐拱手见礼,也不说话,反而是萧慈祐面带笑意道:「右中允请坐。」 严素光直接坐到了林宁宴的正对面,林宁宴是左中允,严素光坐的那个位置就是右中允专属。 一左一右,相对而坐,在场之人没有傻子,也都知道林宁宴和严素光各自代表着什么,所有人便都心知肚明,严素光代表旧党而来,就是来跟他们「相对而坐」的,想来也正常,詹事府既然是东宫小朝廷,那怎么可能只有新党一家独大?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看破不说破,如此,元景十八年科举之后,詹事府第一次晨会人员便如数凑齐了,重要与会人员名单如下: 东宫太子萧慈祐,礼部尚书兼东宫詹事赵仲明,左少詹事周洵,右少詹事刘正明,左中允林宁宴,右中允严素光,左司直郎文靖安,户部郎中兼左谕德卢光世,兵部郎中兼右谕德杜云松,刑部郎中兼左庶子罗浚,吏部郎中兼右庶子邱名启,工部郎中陆冰……基本上六部五寺,都察院、通政司,加上文靖安代表的翰林院,严素光代表的中书省,庙堂那边所有相关官署都有人在詹事府兼任。 第251页 东宫小朝廷之名并非空穴来风,这就是元景皇帝给自家太子安排的班底。 萧慈祐颇为满意看着座下群臣,说道:「第一件事大抵如此,无论新面孔或是老面孔,既然都是詹事府同僚,往后便应勠力同心,一起为朝廷做事,一同为吾皇分忧。」 众人一齐称是,礼部尚书赵仲明,也就是现任詹事府群臣首领,率先问道:「敢问殿下,第二件事又是如何说法?」 萧慈祐道:「第二件事赵大人应该猜到了,我昨日回京进宫时见过父皇,他跟我说了西海事,今日早朝朝中议论的也是西海事,往后朝廷的重心必将放到西海诸国,外面说我们詹事府是『东宫小朝廷』,这话是不中听,但又有几分道理,既然是小朝廷,我们就该想那些办法,在西海事上唿应大朝廷,给父皇和庙堂减轻些压力。」 赵仲明道:「殿下仁心、孝心、事业心齐备,此事臣等必当尽力为殿下办妥。」 萧慈祐问道:「既然如此,诸位大人可有良策?」 座下众人大多数面面相觑,有人开始议论纷纷,但就是无人站出来说话,林宁宴给了文靖安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站出来说话,林宁宴如此示意,那就表示他早有对策,现在只需不动声色。 果然,半晌无人出列回答,赵仲明说道:「殿下,此事庙堂那边尚在讨论,国家大计不能急于求成,需要时间慢慢商讨。」 萧慈祐道:「不错,赵大人是庙堂重臣,考虑周详,不过我这里想了一个小点子,想先请赵大人和诸位大人帮忙斟酌考量,若是可行,我们詹事府尽快着手去办,这就是第二件事。」 赵仲明:「臣等愿闻其详。」 萧慈祐没有直接说,而是看了看周洵,说道:「周大人。」 周洵起身回道:「臣在。」 萧慈祐:「我听说西海那边有叫做『化肥』和『农药』的东西,给农田用了之后可以让粮食翻倍增长。」 文靖安:「……」 看了看林宁宴,林宁宴再回给他一个饶有深意的眼神,显然,林宁宴已经把他的方案给萧慈祐提前说了,并且说服了萧慈祐,现在就是把定好的策略摆到明面上来说,满足一个流程合法性而已。 果然,周洵拱手回道:「回禀殿下,西海确实有此奇物,这些年他们不再向我大盛购粮,反而向我大盛卖粮,靠的正是此物,用了之后臣不敢说粮食翻倍增长,有极大的增益是必然的。」 萧慈祐一拍椅子扶手,说道:「善!」 赵仲明作为詹事府首长,他不但要做萧慈祐的顾问,也要向元景帝汇报东宫事,因此事事都要慎重考虑,在他的立场,他当然要问周洵:「此物既有奇效,周大人可是要从去西海那边买回来?」 周洵回道:「回赵大人,是,也不是。」 赵仲明皱眉问道:「何解?」 周洵:「如果直接把化肥农药从西海买回来,首先运费能不能赚回来不提,即便赚回来,一旦我们用习惯了,西海那些商人唯利是图,一定会坐地起价,到时候他们开多少价格我们都只能接受,相当于把命门交到了他们手上。」 赵仲明与其他大人纷纷颔首,都认同这个道理。 周洵继续说道:「故此我们不能直接买,我们要把他们制造化肥农药的机械买回来。」 赵仲明问道:「既然能造如此奇物,他们如何肯卖?」 周洵:「机械他们一定肯买,只是配方不会买给我们,这东西光有机械没有配方也造不出来。」 赵仲明:「这岂非等于空谈?」 周洵一笑,将文靖安隆重推出! 「这位是圣上今年新点的探花郎,方才殿下已经介绍过他了,昨日庙堂正是他助圣上解了西海使者的难题,西海人那化肥和农药的配方,文探花早已瞭然于心。」 文靖安笑而不语,只是向众人微微拱手,赵仲明这些人昨天亲眼见证他在保和殿将那个哈利大使说得哑口无言,此时又有熟悉西海事务的周洵把他推出来,当下信了八九成,赵仲明问了一句:「文探花果然有此秘方?」 文靖安起立拱手道:「回赵大人,国之大计,且关乎殿下与诸位大人的脸面,亦关乎我自己的前程,靖安岂敢儿戏?」 林宁宴这时果断出来支持,说道:「殿下,诸位大人,我敢给文探花担保,若能将机械购回,他必能造出使粮食增产的奇物。」 赵仲明捋了捋他那撇鬍鬚陷入思索,其他六部五寺的官员轻声探讨,萧慈祐看时候差不多了,在上面问道:「周大人,若要将那机械买回来,需要多少白银?」 周洵一唱一和,回道:「殿下,臣仔细算过,十万两银子足矣。」 文靖安:??!!! 昨晚不是说好五万两吗?这怎么就翻倍了?!十万两就是两亿啊!真拿钱不当钱? 事实证明,初涉官场的他还是太年轻了! 这个数目不是周洵狮子大开口,而他和林宁宴、萧慈祐事先商量好的! 果然,一听这个数目,赵仲明当即放下捋鬍鬚的手,即刻跟萧慈祐痛陈利害:「殿下!须知我等所用一分一毫都是大盛百姓的民脂民膏!哪怕是一百两一千两都有慎重,如今动用十万两白银便是在庙堂那边都要由户部尚书与中书省商议后亲自向圣上申请才能批覆,我们安敢僭越?此事断然不可!」 第252页 他这么一说,其他六部五寺年纪相仿的庙堂官员纷纷附议,都在劝谏萧慈祐省着点花,这是他们答应元景帝要教导太子「勤俭持家」的美德之一。 萧慈祐对这一套早已司空见惯,先是服了个软让赵仲明等人平復下来,随即装出一脸为难的样子,问周洵道:「周大人,十万两银子实在不是小数目,诸位大人所言不无道理,你能不能想办法减一点?」 周洵也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回道:「殿下,西海人人逐利,所谓雁过拔毛、锱铢必较,十万两还是臣事先考虑殿下难处的保守估计,若要再减,臣恐怕不能担此重任。」 萧慈祐马上唱双簧:「周大人何出此言?!论及西海事务,朝中有几人比你更加了解?若你都不肯去,我们詹事府还怎么在西海事上为庙堂助力?我又如何替父皇分忧?」 周洵麻熘下跪,磕头伏地道:「臣不敢!臣有愧!」 第145章 拿钱 得遇明主倾盖如故 到这一步,文靖安再看不出他们演戏就不配做个聪明人了。 不过到了这个舞台,对演员的表演功底要求十分苛刻,因为观众就是多年的资深演员,内行看门道,很难矇混过关。赵仲明和其他六部五寺的大臣都能看出萧慈祐和周洵有表演成分,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手,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他们也不能爬到这个位置上来,因此不吃周洵这一套。 「殿下,周大人有难处朝廷也有难处,百姓更有难处,十万两白银绝不能视作儿戏,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赵仲明这么一说,大部分官员皆附议,文靖安看得出来,萧慈祐的脸上有些变色了,即便贵为太子,在这种体制的限制监督之下,想要做事也不是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有时反而会遇到更多阻力,这算是文靖安今天来参加这个晨会领悟的心得之一。 萧慈祐还在抗争,说道:「赵大人所言不假,可大盛与西海远隔重洋,我们这边不尽快作出决定,东西买不回来便会误了农时,须知两国相争,争的不就是刻不容缓?」 赵仲明见招拆招,「殿下,刻不容缓不假,古人也说欲速则不达,国之大事绝不可操之过急,殿下贵为储君,更应深思熟虑,不能为一时心动沖昏头脑。」 这就是封建官僚的巨大特色之一,好好的一件事说来说去最后就会演变成这种只做口舌之争的辩论,非要在来回的推诿敷衍之后才能把事情理出一个苗头,真要到落实那天,黄花菜都结冰了。 这么看来,文靖安更加坚定了要在云州办成炼盐厂的决心,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坚持经济独立,起码有一笔积蓄,好在紧急时刻让自己多一分从容,事情就好应对。 眼看着这场好好的晨会就要陷入那种漫长而无意义的拉扯,这时,谁也没想到,严素光竟然来了一个意外惊喜。 赵仲明说完之后,严素光不跟这些六部五寺的高级辩手争论,而是直接起身向萧慈祐进言,她说:「殿下,此事臣有办法可解。」 萧慈祐即刻舒眉,欣喜道:「右中允有何妙计?」 严素光道:「既然诸位大人说十万两太多,殿下便体谅庙堂的难处,向户部请五万两,东宫这边自己凑五万两,这也算殿下与臣等为国分忧。」 此言一出,后面那些被元景帝安排进詹事府的旧党官员纷纷附议、连嘆妙计,赵仲明等新党官员一听,马上觉醒党争技能,瞬时间把矛头指向严素光,他们不能让严素光为萧慈祐出谋划策,不能让严素光夺得首功。 「右中允何其荒谬!」 「右中允安敢教唆殿下纳用公钱私钱?」 「右中允此言差矣!」 …… 各种声讨瞬间闹堂而起,严素光不为所动,冷冷问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各种声讨又在瞬间平復下去,新党官员纷纷看向赵仲明,赵仲明尚无表态,好像在等什么。 赵仲明的等待是有深意的,严素光既然已经出来说话了,作为新党年轻一代的天然领袖,林宁宴如果再缄口不语,赵仲明等人就该对他这个「林相后人」失望了。 不过,林宁宴和文靖安有言在先,他们进詹事府坚持的是一颗做事的心,他们来詹事府不是参加党争而是希望做些实实在在的功业出来。 严素光助攻到这一步,林宁宴果断接下了她的好意,这算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合作。 众臣缄默时,林宁宴也站了出来。 「殿下,诸位大人,右中允所说的十万两确实太多,这样如何?我们向户部请三万两,詹事府这边凑三万两,周大人与西海人打交道多年,情面总是有一些的,带着六万两过去,打欠条也好,承诺他们后面再多买几台机械也罢,先把第一套机械买回来,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各有各的难处,我们何不各退一步?」 这番话的精髓在于各退一步,主要是让赵仲明等人在表面上「占了四万两的便宜」,他这么一说,新党这边的许多官员纷纷点头表示支持,还有人故意大声表示「左中允不愧为林相后人,这种主意都能想出来,善!」 但林宁宴知道最后还得看赵仲明的表态,便拱手道:「赵大人,我们便成全殿下这番仁心、孝心、事业心如何?」 这三个心是赵仲明前面自己说的,极有说服力,而且林宁宴说的是「我们」,言外之意就是我们帮太子成事,别让严素光他们抢先了。 第253页 赵仲明略作思索,捋着鬍鬚道:「三万两白银户部还是拿得出的,臣等拼了这份脸面也会为殿下争取下来。」 虽然他这么说就是剽窃严素光的想法,属于很没有脸面的行为,但这就是严素光和林宁宴的默契,就是她们想得到的结果。 萧慈祐暗里松了一口气,说道:「剩下三万两东宫这边的库银也能凑齐,周大人,这是诸位大人为你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你有难处朝廷也有难处,就先委屈你如何?」 周洵瞬间来了个九十度大型跪拜,高唱:「臣——万死不辞!」 他原本说的是五万两,现在批下来六万两,为官二十年,终于达成「拿到过万两朝廷经费」这一成就,心里激动难耐,更加确定文靖安拉拢的这个戏剧团有前途! 文靖安本人则是心生感慨,现在终于体验到官场的磨人,明明是很正当,很能造福百姓的一件事,所有人心知肚明,但要是不经过一番拉扯,就是没法得到落实,不过这次晨会的结果仍是好的,毕竟第一笔钱基本上可以顺利拿下来,还多出了一万两。 既然谈妥了第二件事,萧慈祐便宣布晨会到此为止,众臣依礼告退,自去办那六万两银子的差事,萧慈祐最后点了名,让文靖安、林宁宴、周洵和严素光留下。 等众臣退出厅堂,萧慈祐从座上走下来,对文靖安丝毫不见外,也不叫文探花了,而是直唿其名道:「靖安,粮食增产本来是你的主意,但你也看见了,即便是我提出来都遭到巨大的阻力,要是今日晨会由你来说,赵大人他们必然会万般敷衍,我和宁宴商量之下,决定还是由我来说,你放心,事成之后,詹事府记你一功,且这件事全权由你主持,我们会尽力帮你办好。」 文靖安诚恳道:「听闻殿下此言,靖安只想说一句得遇明主,又怕有阿谀奉承之嫌。」 萧慈祐哈哈一笑,说道:「放心,宁宴与我说过你的为人,他肯用命为你作保,我与你即便尚无深交,对你的人品和能力也不会怀疑。」 林宁宴道:「我之前也跟靖安介绍过殿下的为人,你们算是『倾盖如故』了。」 除了严素光,众人皆笑。 然后是萧慈祐先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刚才我说了两件事,现在留你们下来要说第三件事。」 文靖安、严素光、林宁宴和周洵皆肃然垂听。 萧慈祐说道:「詹事府虽是东宫小朝廷,你们却须知赵大人等是我父皇派过来辅佐监督我的,既有监督,那便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往后做事会如今日这般处处遭到节制,我们这些年轻人有做事的心便免不了被他们管着,我希望日后我们这些做事的人站在一边,宁宴和素光今日开了个好头,以后我们就这么办事。」 这番话说的有些含蓄,但足可以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提到林宁宴和严素光就是告诉文靖安等人在这里不要陷入党争,要像今天一样放下成见,互相打配合,切切实实把事办好。 四人一听便知其意,说实话,能遇到这种通情达理、礼贤下士的太子,与这种脚踏实地的人共事,无论林宁宴还是严素光,谁还想着党争?可见求真务实是嘴炮的克星。 有了萧慈祐这番话,四人一齐向萧慈祐拱手称是,萧慈祐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让人收拾了你们办公的地方,和赵大人他们刻意间隔开,我先带你们去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我让人再做准备。」 说罢,领着他们往门外走。 萧慈祐别出心裁专门将他们这些「少壮派」安排到了一座小型殿宇当中,他自己也在里边办公,当然了,这些相对来说都是细枝末节,主要是萧慈祐边看边向周洵了解西海事务,再听文靖安讲一遍「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 一直聊到下午,本来萧慈祐要留他们吃饭,严素光却给文靖安递了眼神,由林宁宴和周洵陪萧慈祐继续讨论关于如何实现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严素光和文靖安两人便先从詹事府离开。 出了门,严素光直言道:「户部尚书约好了,现在过去。」 文靖安嘆了句:「素光兄办事干脆利落。」 他也不啰嗦,也不说客套话,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并肩往户部方向走。 去找户部尚书自然就是谈云州盐矿的事了。 到了户部衙门,严素光报上身份,「小丞相」这个名头就是好用,不过片刻便有人出来领路,她和文靖安先跟陈崇章会合,然后三人去拜访户部尚书。 来的路上文靖安已经向严素光了解过这位户部尚书, 此人名叫钱皓,是一位年逾五旬的中老年胖子,心宽体胖,八面玲珑,这人是铁旧党。 不过新党也好,旧党更好,有严素光这个「严同继承人」在这里,钱晧便会将他们待如上宾,事实证明,文靖安请严素光做这个中间人真是无比英明! 第146章 报纸 相辅相成齐头并进 堂堂户部尚书,亲自出来将他们领到一个偏厅。 严素光简略介绍,钱晧用一双眯眯眼打量文靖安,颇为满意道:「那日在宫中便想结识文探花,失敬失敬。」 文靖安回道:「不敢,钱大人贵为户部尚书肯纡尊见我,是我失敬才对。」 钱晧:「不说这个。」又看了看陈崇章,说道:「原来你是文探花的表兄,怎么不早说?」 第254页 陈崇章在户部就职也差不多一个月了,他又是交际达人,频繁参加户部的酒局,钱晧作为户部尚书自然认识他,听钱晧这么问,他回道:「部里的人都说钱大人公私分明,下官不好胡乱攀扯关系。」 钱晧一摆手,说道:「什么叫胡乱攀扯,我们这是正经往来,联手为大盛谋福祉。」 陈崇章赔笑道:「是是,下官眼界狭隘了。」 严素光冷声道:「说正事。」 钱晧那副笑容可掬的神态瞬间一收,那双眯眯眼透露出精光,先是命进来斟茶递水的小官退出去关好门,然后请文靖安等人落座,最后便没有客套话,而是直入主题了。 「文探花,严公子在信中已经把你的来意说了,我只有一个意见。」 「钱大人明示。」 「我姑且相信你有办法提炼云州那边的矿盐,你说炼盐的利润户部拿三成,盐商拿七成,这点不妥。」 文靖安:「???」 不是户部拿五成,盐商拿五成么?怎么又变成三七分了? 文靖安下意识看向严素光,她也学了林宁宴和萧慈祐的招数? 严素光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文靖安强压心中窃喜,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问道:「钱大人可是觉得三七分成不妥?」 钱晧道:「不!三七分成我很满意,东南那些大盐商还不到三七,只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们不成官商勾结了?办事得讲究名正言顺,你无缘无故把银子送到户部来,都察院那些御史不得天天堵我家门口?」 文靖安一怔,说道:「是我欠缺考量,请钱大人赐教?」 钱晧:「要是你们真有办法把云州的矿盐提炼成可食用的细盐,我专门请盐运司给你们开盐引,至于这个盐引的价格——」 他压低了声音:「把那三成加进去便万事大吉!」 盐引这个说法最早出现在宋朝,其实就是官府给盐商发放的销售食盐许可证,有了盐引贩卖食盐才合法,官府不会找麻烦。古人都知道盐铁之利,因此这盐引就是要花真金白银买的,价格则由官府决定。 要不钱晧怎么能当户部尚书?人家做事就是滴水不漏。 文靖安听了他的说法,拱手回道:「听钱大人一言,靖安醍醐灌顶,一切便依钱大人所言。」 钱晧:「好!文探花是个爽快人——」清了清嗓子,当即以命令的语气道:「陈崇章!」 陈崇章起立听命:「下官在。」 钱晧:「云州炼盐厂事宜本官便交由你去筹办,另外部里会派几个人供你差遣,工部那边我知会一声,若有需要,你自行跟他们接洽。云州贫苦,海盐难以送达,如能建成盐厂,那就是造福云州百姓,增加朝廷税收的大事,本官会亲自上奏给你表功!」 陈崇章激动道:「下官绝不负钱大人重託,不负圣上恩典!」 钱晧转而问文靖安:「文探花,还有什么需要本官补充的?」 这句话当然不是跟文靖安说的,他堂堂户部尚书,再随和也用不着跟文靖安如此客气,他表面跟文靖安说话,实际是在问严素光的意见。 严素光果然回道:「有劳钱大人。」 钱晧干咳了一声,用眼神给陈崇章示意,文靖安也注意到了钱晧挤眉弄眼,但他一时间无法解读钱晧到底是什么意思,倒是陈崇章在这方面机灵,一下就弄懂了里边的门道,赶紧压低声音道:「下官明白,盐厂一旦办成,严公子和钱大人那份不会少。」 文靖安:「……」 他是极度反感这种私相授受的形式的,但目前这种条件下,求人办事不可能尽善尽美,他自己做到无愧于心就行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接受了这种潜规则。 如此,盐厂这件事也顺利谈下来了,与钱晧道别之后,陈崇章将他和严素光送出户部大门,陈崇章重新返回户部开始着手筹办盐厂事宜,他和严素光便一起返回各自的官署,两人边走边谈。 文靖安:「这次多谢素光兄出手相助,我们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严素光道:「你别误会,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大盛有利,我是帮朝廷出力,不是帮你谋私。」 文靖安笑道:「哈哈,不管怎么说,我都会记着素光兄这份人情。」 严素光:「还有事吗?」 文靖安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既然她这么问了,干脆直言道:「倒还有一件。」 严素光:「……」 她的神情明显是在说:你还真不客气! 文靖安道:「跟素光兄我就不客气了。」 严素光:「那你还真不客气。」 文靖安:「……」 严素光:「有话直说。」 文靖安:「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们这个小圈子的人在出力,真要实现我们构想的工业社会,我们需要更多有识之士参与进来,上至朝堂高庙,下到市井江湖,我们要把我们的理念告诉天下人,我们要发动百姓,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 严素光转过头来看他,「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啰里啰嗦说一大堆,你就不能一次性把话说完?」 文靖安耐心解释:「是这样的,我们不仅要发展经济建设,还要发展思想建设,我打算办一份『报纸』,内容主要宣传我们的新思想,报导我们的新事业,当然为了吸引读者也要写一些庙堂政策或者秘闻,一个月印一期,全大盛发行,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新新月报》,我们要用这份报纸发起一场『新思想运动』。」 第255页 严素光果断否定:「不妥!」 文靖安皱眉:「为何?」 严素光:「《新新月报》这个名字太难听。」 文靖安:「……我取名确实外行,请素光兄指教。」 严素光:「我们大盛是华夏正统,既然要新,那就叫《新华月报》。」 文靖安:「……」 严素光眼神凌厉问他:「你觉得不好听?」 文靖安:「不不不!好听,比我那个好听多了!」 严素光一副「这还差不多」的神态移开了视线,前边是一个十字街口,她便挑了通向中书省的那条路走,文靖安刚跟上去,她就说:「你直说要我做什么?」 文靖安:「这份报纸第一期至关重要,我想请素光兄帮忙写一篇文章,你在中书省当差,也到延陵府治过水灾,你就分享一下中书省的工作经验或者治理水灾的经验,另外我会请宁宴写剑州海贸相关的文章,请周洵写有关西海的文章,请……」 严素光打断道:「你堂堂『探花诗魁』,自己写一首诗上去自然洛阳纸贵,还用得着我们陪衬?」 文靖安:「集思广益嘛,我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而且这是月报,每个月都要写新内容,光看我一个人写,我不腻读者也会腻。」 话虽如此,严素光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份报纸的重要性,她这人只做实实在在能看得见效果的事,比如粮食增产她可以相信文靖安,但要说什么舞文弄墨、风花雪月,她完全没那种心思,便回道:「我没空,那些舞文弄墨的事你找他们写去。」 说罢加快了步伐,要把文靖安甩在身后,文靖安不死心,追上去继续解释:「素光兄,我们这不是舞文弄墨,我们这是介绍新思想,和我们的新事业是相辅相成的,两者要齐头并进,比如我们要宣传教育改革,增加比如『数学』、「物理」、「化学」这些新课程,让十岁以下的小孩都进学堂读书识字,而且无论男女,女孩也可以读书识字,甚至有朝一日让她们也能够参加科举考试、出仕为官,当然科举考试也要改——」 严素光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盯着他,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文靖安一怔:「我、我说科举考试也要改……」 严素光:「你说女孩也能读书识字,也能参加科举,也能出仕为官?」 文靖安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做起来会很难,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可以一步步来,比如到时候办了纺纱厂,我们就招收那些会做针线的妇女,跟她们说读书识字的人能加工钱,能当领班,具体的办法到时候我们具体再看。」 严素光干脆利落道:「我帮你。」 文靖安:「……」 待他反应过来,严素光已经往前走了,他这次没有追上去,而是喊道:「素光兄,我们能做到的。」 严素光背对着他,给他回了个「退下吧」的手势。 他笑了笑,等严素光走远,他挑了左边的路回翰林院。 在周洵那六万两银子批下来之前,他便张罗如何办好第一期的《新华月报》,当然了,开头不可能直接就宣扬什么科举改革、女子出仕,真要那么做了,翰林院这些科举出身的同僚第一个会把他撕了,更别说朝堂那边的阻力,路得一步步走,饭得一口口吃,因此第一期务必带上主旋律,要有对元景帝和朝廷文武百官歌功颂德的内容,这些最简单了,他在翰林院吼一嗓子,这些科举高手一天能给他写百八十篇,不过! 既然带了一个「新」字,又是「新思想运动」,文章就统一使用白话文而拒绝使用文言文,目的是让更多的人看得懂,就算不识字的老百姓听人读报也能听得懂文章表达的意思。 故此,文靖安自己得首先写一篇白话文文章,给后面的林宁宴和严素光等人打个样。 在翰林院坐了一个下午,他的第一篇白话文文章出炉了。 第147章 办报 和平稳定共同维持 文章题目:《圣上亲切会见西海使团,会后要求君臣同心团结奋斗,在新起点谱写大盛新篇章》 本报讯(记者文靖安)元景十八年五月初九,圣上召集中书丞相、六部尚书、五寺卿以及相关部门要员在保和殿举办国宴与西海使团四十六人亲切会见。圣上亲自主持会谈并主要与西海联合外交大臣哈利·马尔福交谈。 圣上首先发表讲话,充分肯定了西海这些年与剑州进行海贸取得的成果,明确指出这是大盛庙堂带领双方走向和平稳定发展的成功举措,大盛群臣、大盛百姓特别是剑州军民居功至伟!海贸国策是大盛作为天朝上国的又一伟大创举,歷史证明了先帝的高瞻远瞩!我们应该坚决贯彻先帝的重要指示精神与先帝对剑州海贸的重大决策部署!五十年不动摇! 同时,圣上指出西海近些年在海贸获益良多,但有些西海人「记吃不记打」,日子好了,生活富足了,又开始对剑州边陲虎视眈眈,甚至有不少船只未经允许任意出没我剑州领海,侵扰我剑州北部海港,这种以怨报德、恩将仇报,肆意破坏双方和平的跳樑小丑必将被人民唾弃,必将被我大盛兵威剿灭,必将被钉在双方的歷史耻辱柱上! 圣上说,哈利大使这次带着西海众国主的诚意过来,我们是极为欢迎的,我们是礼仪之邦,但我们也讲「先礼后兵」,双方和平稳定需要双方共同维持,对于妄图破坏和平的危险分子,西海诸国必须首先从内部进行清理,然后再谈双方合作,加强双边贸易,扩大海贸成果,共同维护双方得来不易的稳定局面。 第256页 圣上一番讲话赢得满堂彩,哈利大使当即表达了他们对「大皇帝」的敬畏,表示无条件接受「大皇帝」的一切要求。 …… 这篇是范文,是给林宁宴、严素光以及以后所有撰稿人参考用的,走的是主旋律路线,用来博取朝廷的支持和满足部分人对朝廷新闻的需求,在这个基础上,他就开始夹带私货,开始推广他的「新思想」,很快,第二篇真正意义上的感情充沛的白话文也诞生了。 白话文文章题目:《睁开眼吧!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到来!》 本报专栏作者:文靖安 睁开眼吧!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到来!大盛的同袍们,华夏的儿女们,一个更美好也更加危险的时代就要来到! 世界是变化的,世界不止我们大盛一个国家,西海那边有八个大国,二十八个小国,数百年来,有多少个年头他们就掠夺我们多少个年头,有多少钱粮他们就想抢走我们多少钱粮,我们的先皇,我们的祖辈,我们的将军士兵,我们的兄弟姐妹将他们抵挡在剑州西陲,让他们不能进犯东南,让他们被迫签订剑州海贸合约换取三十多年的残喘。但是! 万一呢? 万一西海三十六国在三十年间超过我们了呢? 万一西海三十六国打破剑州防线,打到东南沿海,打到京城脚下呢? 这绝不是危言耸听! 须知,安逸比危机更加可怕,圣人「居安思危」言犹在耳,难道歷史上贪图安逸导致灭顶之灾的例子还少吗?这里可能有人要问,西海人不过是虎豹豺狼,唯利是图的蛮夷之辈,他们有那个能力吗? 我想告诉诸君,西海人没有那个能力,我们大盛就不发展了吗?我们大盛就不思进取了吗?我们就要坐享其成、坐吃山空了吗? 况且,西海人有没有那个能力,不是我们任何个人能够判断的,而是由事实来判断的。 原鸿胪寺少卿,现任东宫少詹事的周洵周大人出使西海诸国多年,对西海事务了如指掌,根据他亲眼所见,西海人已经造出了蒸汽轮船、蒸汽机车等等先进的科技产物,比传说中的鲁班机关还要精巧,比诸葛亮造出来的木牛流马还神奇,拿蒸汽轮船来说,我们最大的三桅帆船从大盛往返西海需要三个月,西海人的蒸汽轮船却只需要一个月!更不要说他们还有各种「奇淫巧技」了! 诸君,如果我们只认为西海人满足于这些奇淫巧技,那我们就大错特错了! 他们已经把这些最新的发明运用到了军事上,他们发明了新的火枪、火炮,足以炸平一个山头的烈性炸药,钢筋铁骨的战船,所向披靡的战车……他们发明这些东西干什么?还用想吗? 有朝一日,他们必定会用在我们的头上! 同袍们,你们还认为我是危言耸听吗? 你们还认为我们可以高枕无忧吗? 如果是,我无话可说,唯有发出一句悲凉的哀嘆罢了。 如果不是,请睁开眼,请睁开眼看这个全新的世界,我们要让全大盛的同袍们清醒过来,我们要把全大盛的同袍发动起来!特别是年轻人、读书人,我们迫切需要你们站出来形成一股朝气蓬勃的新力量,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率先发出振聋发聩的吶喊,我们一起吶喊,我们一起跺脚,我们一起振臂高唿,让天地为之颤抖,让天下再也没有睡不醒的人! 那么。 我们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新世界,如何实现后发制人,如何冲破西海的滔天巨浪? 请持续关注本报,我们将在六月份的第二期继续深入探讨分析,下期见。 (全文待续,下附专栏作者简介) 专栏作者简介:文靖安,云州永宁县莲花镇人。元景十八年一甲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兼詹事府左司直郎,主要作品有《端午》、《七夕》、《论诗》、《元景十八年应天子殿试召见作》,诗歌风格多变、奇才诡谲,既有「人生若只如初见」之哀婉,又有「江山代有人才出」之豪壮,被誉为「探花诗魁」,现为本报常驻专栏作者。(文探花热衷与各路读者交流探讨,有意者可来信至「京城长安巷玉河北桥翰林院《新华月报》编辑部转文探花收」,优秀来信可登报展示,稿酬美丽,速来!) 这就是文靖安为新报纸第一期所写的全部内容,本来最后的作者简介他不想写上去,他不是这么臭美的人,但考虑到两点,第一要给其他撰稿人做示范,让他们知道给这家报纸写稿是能够闻名天下的!第二可以起到和读者互动的作用,让报纸有更好的传播效果。 于是,他就用这两篇文章作为基础大概设计了排版,然后用4开大小的整张纸做一个大页,对摺之后得到8开的中页,再对摺得到16开的小页,这些都是仿照前世看到的报纸的样式,第一期他也不贪心,先做一张大页的内容就够了。 翰林院有自己专属的印书局,他将自己的文章和排版要求跟印书局的官员仔细说了,这些印书局的官员都是芝麻绿豆大小的苦力小官,对文靖安这种一甲进士敬若神明,但有吩咐莫敢不从,就算印刷技术上存在难题,第二日也很快给文靖安把第一版的报纸印了出来。 整体来说排版还处在初中手抄报的水准,也只有版面的第一页印了他的两篇文章,加上顶部「新华月报」四个大字,以及边角点缀一些花纹,后边三面都是空的有待填充,但总算有了个大概的雏形,他先拿着这份半成品去给翰林院的同僚看,看完之后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严重的两极分化。 第257页 以状元凌世心为首的三分之一同僚认为文靖安这是亘古未有的创举。 以榜眼张弘为首的三分之一的同僚认为文靖安这是多此一举,对此嗤之以鼻。 剩下的三分之一不表态,持观望态度。 文靖安综合了凌世心等人的意见,先记在一个本子上,后面再统一改进,然后顺手请凌世心帮忙写一篇时文,有新科状元的文章支持,这份报纸它註定蓬荜生辉,凌世心是宁州大族出身,家里时代积累军功,他从小耳濡目染,文靖安请他写一篇关于西海军事的时文,不忘特意强调要用白话文。 凌世心生性豪爽,对文靖安又颇有好感,自己写的文章还有机会吆喝出去,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之后就是依次去找林宁宴、严素光和周洵等人了。 林宁宴那脑子和见识不用怀疑,一看到这份半成品便基本猜到文靖安要做的是什么事,并且迅速给出了他的意见。 「我帮你写一篇类似的文章没问题,但不管你我还是其他撰稿人,一定要注意行文分寸,这种具有尖锐意见的文章很容易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指不定就会被挑刺演变成文字狱,所以正式刊印之前,要找几个深谙朝廷文字忌讳的宿儒帮忙审阅。」 文靖安马上纪录下来,这个好办,他回翰林院请那些侍读、侍讲和上面的白鬍子学士帮忙就行,大不了给他们付美丽的工资,接着问:「还有呢?」 林宁宴:「你的作者简介里说编辑部在翰林院,这个不妥,这样人们会认为这份报纸是以翰林院名义发的,你得改成詹事府,把编辑部放到詹事府来,出了事大不了让太子兜着,难道文字狱还能搞到太子头上?」 文靖安:「妙!」 林宁宴:「我们这就去见殿下,顺便给这份报纸要一笔经费,这东西真要办起来散出去,我估计成千上万都算少的。」 第148章 创举 三年也好五年也罢 事实终将证明林宁宴很有眼光,太子萧慈祐的眼光也不差。 当林宁宴和文靖安带着这份报纸的雏形找到萧慈祐,文靖安简要说明「新思想」和「新事业」要齐头并进的思路,且表示这份报纸有开启民智,宣传朝廷德政仁政的作用,萧慈祐当即拍板允许在詹事府办编辑部,并批准专项启动资金,放话说让文靖安和林宁宴大胆放手去做,有什么事情找他来兜底。 文靖安第一反应是千恩万谢,林宁宴的第一反应是趁机请萧慈祐帮忙写「新华月报」四个大字,这点意义重大,等于把萧慈祐口头上的兜底变成了白纸黑字的背书,有太子殿下亲自站台,谁还敢找这份报纸的麻烦? 在这点上,作为穿越者,文靖安深度认可林宁宴拥有深度的政治意识,这点他自愧不如。 接着,他和林宁宴、萧慈祐就这份报纸的一些其他细节设计做了充分的介绍和交流,比如到后面要增加「科学园地」、「地理介绍」、「趣味数学」以及「文化怪谈」等等栏目,用这些大众读者易于接受的方式把科学的种子散播出去。 说到最后,太子爷表示加磅支持,等第一期的报纸成品印出来,他亲自带一份到宫里给元景帝阅览。 这真是连林宁宴都第一时间表示千恩万谢了,有了元景帝点头,至少第一期没有胎死腹中的担忧了。 有了萧慈祐如此得力的支持,文靖安便快马加鞭,先是找了周洵,请他也开一个专栏,专门介绍西海相关的所有事项,周洵没有理由拒绝他,接着就是找严素光了。 严素光看完他的报纸样品,只说了一句:「文章我可以写,但有一点不同意。」 文靖安郑重其事道:「你说。」 严素光指着「专栏作者简介」那一项,说道:「这写得太噁心了,你自己往脸上贴金就算了,别把我写成这样。」 文靖安:「……」 只得委屈解释道:「我原本也不想写,但有的作者就是看重这一项才给我们投稿啊,像凌世心,人家是宁州豪族,家里不缺钱他就缺名气,就是看中这一栏才给我们写稿子。而且你不觉得这样才能与读者充分互动,带动更多人看我们这份报纸吗?」 严素光:「行了,我不管你怎么说,文章明天给你,署名写『严素光』三个字就行,你要是敢写那一大堆有的没的,要是敢让人给我寄信,以后别再来找我。」 文靖安:「行,我们充分尊重作者的要求,你还有其他意见吗?」 严素光:「有。」 文靖安:「请说。」 严素光:「你那个专栏作者简介还是删了吧。」 文靖安:「明天见!」 严素光:「不送。」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了他的两篇文章,凌世心一篇、林宁宴一篇、周洵一篇加上严素光的一篇,内容基本上差不多了,当然,第一期至关重要,他不能忘了崇章表哥和韩延,于是让陈崇章也写一篇,陈崇章主要做标题党,他写「我在官场听闻的那些事儿」,韩延主要分享一些居家良药,必备妙方。 后面就是补充「数学、物理、化学、生物和地理」这五门课程的相关板块内容,主要做些趣味科普,不要求成系统性学习,先把种子散播出去,为后面的教育改革做一些铺垫。 回翰林院之后综合所有人的意见再进行修改,然后到印书局和那些负责印刷的官员商量如何如何排版,正所谓不干不知道,一干吓一跳,这里边的学问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好在他文探花名气响面子大,又学了陈崇章那些招数私底下给帮自己办事的人塞一些小碎银子,印书局那些专门负责排版的官员便根据他的要求,主动帮他把版面框架设计了出来,省了他不少事。 第258页 第二日,林宁宴、严素光等人的新型白话文文章都交齐了,他们都是笔桿子,又有各自所擅长的方向,文章质量自不必说,比之文靖安那两篇只高不低,文靖安别出心裁给他们每个人都划分了相应的栏目,比如周洵属于「西海详谈」栏目、林宁宴属于「政策分析」栏目,陈崇章属于「官场杂谈」栏目……最后不忘加上欢迎读者踊跃来信,为自己最喜欢的栏目作者打call。 一番操弄下来,第一版的《新华月报》总算成形了,他自己审阅校对一遍确认无误之后,先拿去请翰林院里那几位老学士过目,避免出现「维民所止」的情况(维民所止中的「维和止」两个字被解读成「雍正去头」,由此引发了一场文字狱),几位老学士点头后他才拿去加印十份。 然后就是每个创刊人都先送一份,连严素光看完之后都挑不出毛病,他这才拿着样刊去找林宁宴和萧慈祐。 萧慈祐看罢,肯定道:「不错!的确不错!你们打算如何把这份报纸散出去?」 文靖安答道:「我们先印一千份投放京城各大书肆观看效果,然后再向京城周边的府县推广,再慢慢涉及全国,不过有一件事须禀明殿下。」 萧慈祐:「在我这里你有话直说,不必忌讳。」 文靖安:「我们想迅速把报纸推广出去,实现全国普及,所以定价为一文钱一份,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两个馒头钱,我问过印书局的官员,印刷这种报纸需要新的模板、木刻、字刻等等,印刷线也要重新调整,所以刚开始可能会亏一笔钱,但从长远来看,只要我们把内容做好,肯定是可以把钱赚回来的,不会白白浪费朝廷的税收。」 萧慈祐一摆手:「这有什么?这等利国利民的善事即便赔钱我也会支持你,尽管放手去做,需要多少钱你把明细写在摺子里,我直接给你批。」 文靖安拱手道谢,萧慈祐问道:「除了钱,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文靖安想了想,说道:「倘若这份报纸在京城能得到我们想要的效果,那么以后为了方便全国推广,靖安斗胆请殿下跟圣上请一道圣旨,月初我们将新的报纸编好之后,允许我们借用朝廷的驿马,迅速将母版发往大盛各州郡印刷发行。」 萧慈祐:「这有何难?我明日带一份报纸进宫面圣,专门给你请这道圣旨。」 文靖安正想道谢,萧慈祐拍了拍他和林宁宴的肩膀,说道:「我另外给你和宁宴透露一个消息,赵大人他们那边申请三万两银子的事情也快了,户部的银子一下来,我们和周洵再商量一下,然后让他马上启程。」 林宁宴主动请缨道:「殿下,周大人这次西海之行,请殿下准许我与他走一趟。」 文靖安听罢亦感惊讶,这件事林宁宴没和他提过。 萧慈祐说道:「后面无论是这份报纸还是为建造化肥厂做准备,有很多事要办,你和周洵都走了,靖安一个人会不会顾不过来?」 林宁宴坚定道:「殿下可用严素光!」 萧慈祐一怔,林宁宴道:「严素光的眼光和能力不比我们差,他也有一颗做事的心,而且他是严同的孙子,有他出面,旧党那些官员必然鼎力支持,这样一来靖安做事反而更加方便,而且…… 「西海和剑州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我总要亲眼见过才安心,我不是不相信周大人所说,但我想亲自去看、去体验,我不像靖安有这般超前的洞察力和创造力,我去看了之后才能更加理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要怎么做,才能把自己这些年对西海和剑州的认识跟实际联繫起来,这趟我一定得去,否则我的眼界跟不上局势,留下来也是个空口谈兵的书呆子。」 文靖安和萧慈祐听罢皆陷入思索,随后,文靖安先问道:「你决定好了?」 林宁宴点头道:「本来打算今天和殿下先说了,晚上回去再跟你和崇章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一併说了。」 文靖安没回他,而是灵光一闪,直接跟萧慈祐进言:「殿下,宁宴这件事我认为不但要支持,还要大力支持。趁此机会,非但宁宴和周大人去西海,我们还要选派一些有进取心的年轻学生或者官员同去,让他们直接留在西海诸国,学习西海人的技术,朝廷负责他们的花费,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学成之后回来,我们这边量才任用,直接给他们安排合适的官职。」 林宁宴若有所悟,随即笑言:「我只想到自己,靖安却想到为国育才,这就是我不如他的地方了。」 萧慈祐熟读史书,文靖安这个说法跟以前的「遣唐使」差不多,以史为鑑,他很容易理解里边的好处,却想到一个疑难,问道:「去哪里找这批学生?又如何筛出合适的人选?」 文靖安:「国子监!筛选事宜我可以解决,我们就挑那些在算学上有天赋的学生,我出一些简单的算学题考一考他们就能辨认出来。」 萧慈祐不再有疑,面带笑意,说道:「宁宴总跟我说你有先天大才,我起初还认为有待观察,如今却是与宁宴一般信服你了。」 太子爷或许有拉拢人心,过度夸赞文靖安的嫌疑,但目前为止对文靖安可谓是有求必应,至少是一位慧眼识人的君主,而文靖安有了太子爷的支持,事业也就逐渐步入正轨。 第149章 留学 算学考试小学水平 事业一旦展开来,个人便被卷进去,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感觉所有人和事都在围着自己转。 第259页 首先是报纸的事,萧慈祐那边的经费一下来,文靖安即刻带着詹事府的记事官到翰林院印书局去督造印刷线,这里边大大小小的琐事,比如办理手续、加盖公章、签字画押等等都要他这个主办人亲自经手,拿最简单的一件事来说,他在翰林院印书局私下印刷十份八份报纸,下面的官员会帮他办妥,但真要引进一条新的印刷线就得走官方流程,官方流程就要詹事府开具各种证明文书,证明文书又得找相关的官员盖章签字…… 詹事府那两个记事官本来是过来监督纪录他如何使用经费的,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自愿变成了他的跑腿。 印刷线项目好不容易开工,他又得事无巨细亲自监工,正干得如火如荼,林宁宴那边又找来了,他不是要跟周洵一起去西海么?萧慈祐听从文靖安的建议,让他顺便带二十个有上进心、有算学天赋的国子监生到西海留学,他过来请文靖安帮忙到国子监挑人。 大盛朝第一批留学生文靖安不敢马虎大意,把手头的工作暂时转交詹事府的两个记事官,他上了林宁宴的马车,两人一同去皇城东北方向的国子监。 林宁宴说道:「之前我已经在国子监贴了告示,根据你说的要求选了一百多人,最后一关你不在场我心里没底。」 文靖安:「放心,我有办法。」 林宁宴办事向来靠谱,他们到了国子监,国子监二号人物,也就是国子司业亲自出来迎接,并宣称已经把那一百多名入选者集合到了礼堂,就等着他们做最后的筛选。 话说,这是文靖安第二次来国子监,第一次是送文妙安来这边上学。 这些天实在太忙,他都忘了文妙安在国子监读书这一茬,此时进了国子监大门才想起来,忙问林宁宴:「这些天你见过妙安没有?」 林宁宴:「你说呢?我来国子监贴告示招人的时候,这些监生都是爷,家里非富即贵,都想留在京城混日子,谁肯去西海吃苦?」 文靖安:「所以是妙安帮的忙。」 他刚说完,林宁宴还没回答,前边迎面走来几个金玉其外的富家公子类型的学生,看到林宁宴,一起鞠躬问候:「林老大。」 文靖安:「……」 林老大什么鬼? 岂料林宁宴心安理得点了点头,介绍道:「这位是文靖安文探花。」 那几个富学生听罢,面露惧色,马上跟文靖安鞠躬见礼,大声道:「老大哥!」 文靖安:「???」 听得莫名其妙,简直一头雾水,正此时,这几个小弟后边涌来一大群小弟,文妙安赫然在列,半个月不见,她红衣短马尾依旧,容光焕发精神,她推开前边那几个小弟,也不先跟文靖安说话,而是跟后边数十位国子监学生发表讲话。 「这是我家公子!也是我大哥!他这趟来咱们国子监办点公事,你们多多少少给点面子,不然别怪我文某人不给你们面子。」 那群国子监生竟然一起向文靖安拱手,山唿道:「全凭老大哥吩咐!」 文靖安哑口无言,看了看林宁宴,林宁宴摊手耸肩表示无可奈何,国子司业更是恭维道:「果然是文氏双雄,文探花如今是东宫红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妙安也是我国子监百年难遇的奇才,真是一门双杰。」 文靖安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赶紧让林宁宴领路往礼堂走,结束这种尴尬的场面,走出两步便暗暗拉了拉文妙安的衣袖,悄声问道:「你在搞什么!」 文妙安:「没搞啊,我帮你和林宁宴办事啊。」 文靖安:「他们为什么叫我老大哥?」 文妙安:「我是他们老大,你是我哥,你当然就是老大哥。」 文靖安一顿,这怎么听起来好像还有几分道理? 不对——马上问道:「你不是来读书的吗?怎么就成老大了?」 文妙安道:「是读书啊,但这里强者为尊,我来之前这些富家子弟派系林立,天天打架斗殴就是不肯好好读书,我给他们一顿收拾,现在全老实了,整个国子监有条有理,你看司业大人多喜欢我。」 文靖安:「……」 他可以想像得到文妙安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杀出一片天地的部分场面,问道:「所以你就成了他们老大?」 文妙安:「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他们打不过我。」 文靖安:「你真行!」 文妙安:「那当然!」 她这份自信,感觉也可以在报纸上开一个专栏,就写《我!国子监!老大!》。 了解完她这段奋斗史,礼堂也到了,国子司业请文靖安和林宁宴先进去,他紧随其后,文妙安等国子监生在最后面。 文靖安大概看了一眼环境,这个礼堂有点像是考场,只不过以前他是考生,现在变成了考官,在最前边的讲台或者说高台上有他们的专属座位,可以将下方学生的座位看得一清二楚,除了他和林宁宴、国子司业之外,国子监另外派的几个监考官已经在桌面上为考生准备好了笔墨纸砚,随时可以开考。 文妙安在下方自动帮忙分配座位,让她那些小弟一个两个坐好别出声,完事之后跑上来说:「两位大人,司业大人,都安排妥当了,随时可以开始。」 国子司业满脸笑意,请文靖安和林宁宴定夺,林宁宴不是那种讲虚礼的人,率先站起来发表讲话。 第260页 「这次考试只选二十个人,这二十人去西海干什么我之前的告示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这里我再重复一遍,去了之后少则三年,多则五年,花的都是国家的钱,都是大盛百姓的民脂民膏,要是谁想中途放弃,或者到了那边矇混度日,请现在马上离开考场。」 等了片刻,无人退场。 文妙安机灵,跟林宁宴「请示」让她讲两句,林宁宴做了个请的手势。 文妙安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把话说在前头,没人逼你们去,现在不想去可以马上走人,但要是去了之后嗷嗷哭着跑回来的,以后你在京城就别出门了,你但凡出门一次我打到你不能进门一次,听明白没?」 下方齐声应答:「听明白了!」 文靖安:「……」 文妙安转身跟他们说:「可以了,我说完了。」 国子司业和林宁宴都看向文靖安,意思是让他也说两句,文靖安站了起来,说道:「咳咳——祝各位考试顺利。」 没有废话,考试马上开始。 他设计的题目很巧妙,一共只有三题。 第一题:西海人有一套他们自己的数字系统,0等于零,1等于一,2等于二,3等于三,以此类推直到9等于九,5202可以写成五千二百零二,九万零九百九十九可以写成90999,问:2021可以写成什么?一千三百一十四又可以写成什么? 第二题:西海人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语言系统,分别有abcd……xyz二十六个符号,现假设a等于10,b等于30,x等于90,y等于abx相加之和,问:abxy相加之和是多少? 第三题:现有鸡兔同笼,上数有头三十六,下数有脚八十八,鸡有几只兔有几只? 解题方法如下:设鸡有x只,兔有y只,那么x加y等于36;2x加4y等于88。求得x等于28,y等于8,既鸡有二十八只,兔有八只。 那么,若鸡兔有头三百六十,有脚八百八十,鸡兔各几何? 他让考官用大字把题目写在牌子上,学院试、府试的那套流程,考官举着题目在考场里来回走动,考生将题目抄下来,确认所有考生都把题目抄好之后宣布考试正式开始,时间定为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 这三道题目看起来是小学水准,其实不然,要知道文靖安面对的这些国子监生之前并没有接触过0到9这套阿拉伯数字系统,他们要做出第一、第二道题目,必须在脑子里进行转化且本身懂得加减法,最后一题压轴不用多说了,除了要有能解出前面两道题的灵性,还得真有算数功底的人才能解出来。 文靖安这种考法也不能说尽善尽美,但在目前的情况下,他只能用这种办法挑选出对「数字敏感」的那一批人,相当于给这些人来一次小学水准的数学考试。 事实证明,这场考试相当成功,半个时辰之后把答卷收上来,他把正确答案写出来分给林宁宴和其他国子监几位考官,当场开始批改试卷。 一共有一百五十二人参加考试,最后统计下来,全部答对的竟然有4个人! 答对两题的有17位,其中包括有将第三道题做出来,第一、第二道题做错的人。 答对一题的有32位。 文靖安和林宁宴商议之后,决定把多出来的那一个也留下,就是一共考出来了二十一个人。 而为了让这种选拔形成仪式感,让选上的人获得一种荣誉感,让选不上的人产生一种竞争动力,文靖安如此说道: 「等下点到名字的同学上台来登记姓名,没有点到名字的同学也不要沮丧,林大人和周大人从西海回来之后,后面还会挑人派过去留学,只要你们学好算学,后面就还有机会,话不多说,我开始点名。」 第150章 颁奖 夹带私货推销产品 文靖安每叫到一个名字,下边便上来一位国子监生,每上来一位国子监生,其他人便一起发出欢唿和掌声,让那人享受从未体验过的荣耀,讲台变成了颁奖台。 这种新颖的「颁奖」形式虽不能确定起到多大的作用,但无疑会在这些年轻监生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二十一位脱颖而出的选手分前后两排站立,所有人上来之后,文靖安带头起立恭喜,随后由文靖安总结讲话,他趁机夹带私货,推销产品。 「诸位,无论去西海留学还是在国子监求学,只要肯一心向学,放眼看世界,以后世界就有你们的一席之地,我这里有几份『报纸』,上面写的就是未来世界的新动向,你们可以互相传阅,上面除了算学介绍,还有物理、化学等等新科目,有兴趣的可以多关注,我们以后还会来国子监选人,到时候题目就从这上面出。」 说罢,他把几份《新华月报》的样板递给文妙安,让她分发下去,文妙安之前跟林宁宴打听过文靖安办报纸的事,因此她一边发报纸一边跟台下的国子监生道:「别说老大哥让你们白跑一趟,这报纸现在还没有正式对外发售,算是内部福利,让你们先睹为快,等报纸印出来,你们每人都给我使劲买,自己买还不够,还要给家里人买。」 文靖安:「……」 但下面那群人还真就吃文妙安这一套,什么「我买十份」、「我定二十份」的声音此起彼伏,让文靖安产生了一种报纸即将畅销全国的预感。 林宁宴那边登记好了二十一个学生的姓名等等信息,他跟这二十一位预备留学生交代好相关事项,最后让他们和下面那一百多没选人的国子监生陆续离场。 第261页 唯独文妙安还没走。 文靖安问她:「老大,有什么吩咐?」 文妙安眼神闪烁看了看林宁宴,林宁宴的眼神也稍微闪烁起来,文靖安是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俩有事,文靖安稍微想了想,问道:「你也要去西海?」 文妙安无比惊讶:「这你都能猜到?!」 文靖安:「你刚才那么上心帮我们干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文妙安推了推他的胳膊,讪笑道:「瞧你说的,有事没事我照样给你献殷勤。」 文靖安白了她一眼,说道:「你想去我也不拦你,但约法三章,宁宴和周大人这趟去是为国办事,路上你所作所为一切要以国事为重。」 文妙安立马表示:「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帮林大人和周大人把事办成!」 文靖安:「还有……」 文妙安:「还有啥?」 文靖安:「崇章很快会回云州,你抽时间给家里写封信,顺便买些礼物给家里人。」 文妙安一一应下,国子司业和几位考官还在场,文靖安不好耽误人家更多时间,便感谢了这些人,说了些寒暄的言语,然后国子司业亲自送他和林宁宴出国子监大门。 这件事办完之后,他继续回翰林院印书局接手监督印刷线工作,第二天,所有的事情便都汇聚到了一起。 首先是朝廷庙堂那边正式和西海使团「谈崩」,亦即大盛君臣拒绝了哈利·马尔福提出的开放大盛东南海港的通商请求,哈利多次尝试请求面见元景帝均告失败之后,只得宣布接受朝廷颁发的海关文书,择日带队返回西海。 这个消息一出,太子萧慈祐马上召集东宫辅臣,再度举行詹事府晨会。 与会人员大抵和上一次晨会相当,礼部尚书赵仲明,左少詹事周洵,右少詹事刘正明……六部五寺的官员,加上文靖安、林宁宴、严素光等一众少壮派,济济一堂。 按照惯例,各自行礼,由萧慈祐主持晨会,第一件事直入主题。 「西海使团即日返程,赵大人向户部申请的三万两银子可办妥了?」 赵仲明拱手回道:「户部尚书与严相均已签字,银款文书在此,殿下只需开一份詹事府文书,随时可以派人到户部提款。」 萧慈祐回道:「善!赵大人与诸位大人辛苦了,周大人——」 周洵出列,拱手听命。 萧慈祐道:「银款文书便交予你,去户部领了银子马上着手准备出使西海事宜,务必要把东西买回来。」 周洵领命,从赵仲明手中将银款文书接过,萧慈祐又问林宁宴第二件事:「左中允,那二十一个学生可都安排好了?」 林宁宴:「回禀殿下,臣这边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与周大人一同启程。」 萧慈祐颔首道:「这这两件事便都定下了,具体实施细则你们自行商量,好了写成摺子给我审阅。一旦上了船就不是我们说了算,所以启程之前一定要事无巨细,考虑周详。」 众臣齐声称是,接下来就是周洵和林宁宴与赵仲明等庙堂朝臣交谈商议,商量一些具体的筹划,比如派多少人出使、以什么礼节出使、如何监督使用朝廷银款等等,这些事情和文靖安关系已经不大,萧慈祐特意把他和严素光叫到了偏厅。 萧慈祐先是问文靖安:「报纸的事如何了?」 文靖安回道:「这两日就能印出来。」 萧慈祐道:「好。不过后面你要把更多心思放在粮食增产上,最好是周洵他们一回来,马上可以开始动工。」 文靖安:「殿下放心,我知道轻重缓急。」 萧慈祐「嗯」了一声,又道:「素光,我让你过来是想说,筹办化肥农药厂的事由你和靖安去做,具体徵用哪里的土地,要跟朝廷那些部门接触等等由你们负责,靖安今年刚刚入仕,很多官场上的门道和规矩都还陌生,你带一带他、帮一帮他,尽量减少他的阻力,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靖安瞟了眼严素光,严素光面无表情回道:「谨遵殿下谕令,臣会辅佐文探花将事情办妥。」 萧慈祐道:「辅佐过于刺耳了,应该是『协同』,你们两个不分高低,携手同心把事情办好。」 严素光拱了拱手算是应下了,不过萧慈祐话虽如此,但他心想林宁宴去了西海之后,文靖安独木难支,很有可能被严素光「欺负」,处处被旧党打压以至于寸步难行,因此特意当着严素光的面给了文靖安一块令牌,说道:「这是东宫金牌,以后你有事在詹事府找不到我,可直接来东宫找我,若事发突然无暇奏报,你可以代替我从权处理。」 这相当于给文靖安发了一把小型的尚方宝剑,让他拥有了部分先斩后奏的权柄,文靖安岂能不知萧慈祐的意图,但圣恩难却也不好拒绝,便当着严素光的面收下了,不过等萧慈祐走后,他即刻跟严素光解释:「素光兄,我绝没有凌驾你之上的意思,太子殿下只是担心我资歷太浅,没有这枚金牌没法调动下面的官员。」 严素光果然回道:「你文大人都拿东宫金牌了,谁还敢说你资歷浅?」 文靖安:「……」 严素光瞥了他一眼,脸色有所缓和,说道:「都是为朝廷做事,我只问能不能把事办成,谁大谁小我不在乎。」 文靖安听罢肃然,当即给严素光拜了一拜,说道:「素光兄高洁!」 第262页 严素光直接走出厅堂,文靖安随之跟上,严素光边走边问:「林宁宴真要去西海?」 文靖安:「对,妙安也跟他一起去。」 严素光:「那二十一个留学生的主意是你提出来的?」 文靖安:「素光兄有指教?」 严素光:「能在国子监读书的基本都是富家子弟,从小娇生惯养,能不能到西海那边吃苦且不说,你得考虑平衡。」 文靖安皱眉:「什么意思?」 严素光解释道:「就像你之前说的科举改革一样,要公平,你不能全让富家子弟过去,里边至少要有一半农家子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文靖安肃然点头:「这次留学生的想法是我临时起意,事发仓促考虑不周,后面我会让宁宴选派符合条件的农家子弟过去。」 严素光:「那就好。」 文靖安忽然说道:「放心吧,不止是富家子农家子,以后男子女子都能去。」 严素光答道:「那最好——你看我笑干嘛?」 文靖安笑道:「没有没有,没笑。」 严素光不依不饶盯着他,他只得收敛笑意,说道:「只是想起从延陵府到京城,又可以跟素光兄一起共事了,真是既巧合又幸运。」 严素光:「……无聊。」 再不多言,径直往前走了。 文靖安她和一起走到詹事府门口,随后照旧回翰林院印书局继续抓报纸印刷线,却在翰林院门口遇到了陈崇章和文妙安,两人一见他便远远招手,文靖安走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文妙安道:「我……」 陈崇章将她整个人提熘起来搬到身后,让他和文靖安中间没有障碍,说道:「先让我们说正事。」 文靖安道:「盐厂的事?」 陈崇章:「对,我们户部的官员已经选好了,工部那边钱大人也走通了,他还给云州发了公函,我打算过两天就回去,这种事宜早不宜迟,赶在宁宴和周洵回来之前,我尽量让第一个盐厂炼出盐来。」 文靖安:「好,炼盐的方法我写给你,到了云州你也可以问我爹娘,小时候我和他们一起炼过盐,工具就在我房间的床底,不过那些工具太小太老了,你弄懂原理之后,让工部的人打造更大的,同时要注意保密。」 陈崇章:「我懂。」 文靖安转移视线看陈崇章背后,说道:「我们说完了,轮到你了老大。」 文妙安从陈崇章身后跳回来,说道:「我把给家里人的礼物都买好了,我爹我娘,三娘娘三叔、二舅妈大舅妈、祖父祖母……」 文靖安:「行了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问。」 文妙安吐了吐舌头,感慨道:「小哥哥,你说什么时候我才能瞒住你?」 文靖安:「你想问去西海的事?」 文妙安掩嘴吃惊,「这你都能猜到!」 文靖安白她一眼,还是回道:「快了,应该也在这两日,今晚你去问宁宴。」 文妙安喜不自胜,喊道:「好耶!」 好耶罢推着文靖安往翰林院里边走,又换了个说法,「带我们去看看你怎么印的报纸!我跟你说,你这报纸绝对卖疯了!那些国子监的小弟看完之后都让我赶紧催你继续印,都入迷了都!」 文靖安:「真的假的?是不是你强迫他们这么说的?」 文妙安:「没有!我以德服人,他们都是真心的,连司业大人看了都说好,往后国子监每个月至少订一百份!不!两百份!我再吓唬一下那些家里有钱的,三四百份不成问题。」 文靖安:「……」 他们边聊边往翰林院深处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逐渐听不见,让人想到他们各自即将的远行。 第151章 畅销 改造民风开启民智 第二天,第一批的一千份《新华月报》正式印刷完成。 为了获得较真实的销售数据,把握大盛读书人在这方面的敏锐程度,文靖安没有走私人关系,没有让文妙安逼迫国子监的学生强买,也没有送给詹事府和严素光等人,而是让翰林院印书局下面的小官,各带一百份报纸,送到预先通过气的十家京城书肆去,让书肆掌柜自行销售,他们不作任何干预。 这些书肆掌柜都不是傻子,知道这是翰林院印书局倒腾出来的东西,且挂着詹事府的名头,更别说上面的文章作者有新科状元、有探花诗魁、有严小相爷……给他们送报的翰林院小官还跟他们「透露」这是文探花呕心沥血的最新佳作,有了前面《靖安文集》、《探花诗稿》等等的作品畅销,这些书肆掌柜早就做好了准备,报纸一到,直接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各家门口打上胡里花哨的gg牌。 「惊!翰林密卷!探花诗魁又出新作!」 「炸了!新科状元亲笔写文,探花郎竟如此评价!」 「新华月报在手,朝堂动态尽有!」 …… 报纸送出去之后,文靖安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了。 他预估的结果无非三种,第一无人问津宣告失败,第二不好不坏,第三出人意料。 如果是最后一种当然最好,那就表明大盛还是有不少人肯放眼看世界、接受新事物,那么他们后续的报纸推广发行和接下来的改革就相对容易很多,有群众基础嘛;如果是前面两种,他也不会放弃,他会通过萧慈祐那边的官方渠道强行把这份报纸推广到全国,只是这样一来就会变得前途渺茫,因为「开启民智」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第263页 万幸的是,这个大盛朝有了前三十年剑州海贸作为基础,没有完全闭关锁国,这使得无论在庙堂还是乡野都有相当部分的人通过各种方式「看到」了西海,即便是文靖安当年在云州乡下的时候,那里不识字的老百姓都有人知道「剑州人有钱」,为什么有钱?和西海三十六国做生意,十年前文靖安他大舅就跟他说过了。 这部分人就是「干柴」,文靖安那份报纸就是「火种」,一旦点燃,扩散开去,就能驱散笼罩在这个朝代的愚昧的阴霾,将黑暗的旷野点亮,人们黑色的眼睛得以看见白色的光明。 一场启蒙运动就这样悄无声息开始了。 短短两天时间,这份小小的报纸真就起到了引燃的作用。 第二天下午三时,翰林院放班,文靖安走出翰林院门口,一群头戴方巾,身穿长衫,都是典型商人打扮的各个年龄段男子聚在门前广场观望等候,其中有几个在印书局见过文靖安的,马上包围了过来,引得后面的人也跟上来,一阵骚动,幸而翰林院守门的几个差役见势不对将人群隔开,文靖安退到门口,隔着几个差役跟这些人道:「诸位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在这里起闹。」 又叮嘱几个差役:「拦着就行,不要伤人。」 此时,印书局有几个小官恰好从翰林院里出来,他们看见眼前情景,又歷来与这些书商打交道,彼此面熟,当即出面呵斥:「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翰林院!这是文探花!一个两个不要命了?!」 这些书商这才冷静下来,一个较为年长的出来回话,他的大概意思是——报纸全卖光了,他们专门等翰林院放班,请求文探花文大人给他们「补货」,有多少要多少,钱都带来了。 文靖安强忍内心激动,表面不动声色,由于他们初步计划只印了一千份,断然没有多余的报纸给这些书商带回去,他便迅速想了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让这些书商跟这几个印书局小官报名登记,说清楚哪家要多少份报纸,然后让他们明天早上八时到印书局那边的门口来取。 这些书商一听,当场掏钱订购,文靖安得以喘了一口气,事后统计下来却慌了神,这批有嗅觉和尝到了甜头的书商,一共订了八万五千多份报纸。 好不容易将这些书商打发走之后,文靖安把印书局的官员都叫了回来,拿出那些书商交上来的部分定金给这些官员分了,然后请他们加班加点、连夜开工,当然,一个晚上不可能将八万多份报纸全印出来,能做多少先做多少。 这也给了他一个强烈的信号,这份报纸获得了出人意料的那一种结果,更令人欣慰的是,大盛朝的人接受新事物的程度比想像中还要高。 当晚他陪着印书局所有的官员挑灯夜战,只在临近天亮的时候小睡了一会。 早上让人统计了一下印刷量,报上来的数据只有一万份左右,他让昨天负责登记的官员按照比例给那些书商交货,然后让昨晚休息了的那批人轮换上阵继续印刷,他则简单洗漱,拿着几份新印的报纸到詹事府那边参加晨会。 岂料刚到场便发现萧慈祐和赵仲明等人手中已经有了报纸,他们一边品读,一边细细交谈。 众人见是他来,都投来异样的注目,萧慈祐笑言:「诸位大人,我们的大文豪来了。」 文靖安:「……」 先说了句「不敢」,依旧行礼,然后找自己的专属位置坐下,萧慈祐说道:「这份差事你办得漂亮,我听说京城的书肆现在是一报难求,我们这几份还是你之前送来的样板。」 文靖安回道:「翰林院印书局已经在加急印刷,昨晚那边的同僚彻夜未眠,早上赶出了一万份,已经散给了一批书商,今天应该都能买到。」 萧慈祐道:「辛苦了。要是人手不够或者需要动用其他印书局,你直接跟唐府丞说。」 对面一位清瘦干练的中年男子给文靖安拱了拱手,他就是萧慈祐所说的唐府丞,相当于詹事府主管,也兼备东宫大管家的职能,给文靖安介绍了这位唐府丞之后,萧慈祐将手中报纸放下,又开始他的日常。 「今天来主要说两件事,鸿胪寺已经给了西海使团海关文书,那个哈利大使明天便会带着使团返程,周大人——」 周洵出列听命,萧慈祐问道:「你这边可都妥当了?」 周洵回道:「一切安排妥当,明日臣与左中允带人登船,然后在江州入海口与西海使团汇合,借他们的船直达西海诸国。」 萧慈祐道:「善!今晚我亲自为你们设宴践行,此行你与左中允重任在身,务必把事情办妥。」 周洵和林宁宴齐声道:「臣定不负殿下重託。」 萧慈祐继续说道:「文探花,周大人与左中允走后,筹办厂房的事你和右中允要即刻着手去办,这是第二件事。」 文靖安和严素光双双领命,照例说完两件事之后,萧慈祐垂问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赵仲明:「赵大人可有要补充的?」 赵仲明放下手中那份报纸,回过神来,说道:「殿下面面俱到,如此行事合理合规,臣等再无异议,倒是有几句话要跟周大人、左中允和文探花讲。」 周洵、林宁宴和文靖安行礼听讲,赵仲明道:「西海人唯利是图不假,但我观那个哈利大使面相阴沉、城府颇深,绝非泛泛之辈,周大人和左中允到了海上与此人交际,务必要多留一个心眼,绝不可先行透露你们此行的意图,切不能以天朝上使自满自傲,一切以完成殿下嘱託为要。」 第264页 周洵和林宁宴齐声道谢,赵仲明转而跟文靖安道:「文探花,你这份报纸我已经一字不漏仔细拜读,文探花眼界过人,文章也是别出心裁,这等笔墨实有改造民风、开启民智之效,我却有二三言想要指出,还望文探花不要怪罪我迂腐。」 文探花拱手道:「靖安不敢,恭听赵尚书赐教。」 赵仲明:「你这份报纸涉及圣上是其一,涉及庙堂国策是其二,此二者绝非我等朝臣可肆意评论,我看得出文探花在这方面用笔已颇为谨慎,却须知有的事不是『谨慎』二字便能行之有效的。」 赵仲明这番话倒不是什么迂腐之言,反而是金玉良言,作为礼部尚书,全场资歷官职最高的东宫辅臣,他在庙堂浸淫多年,一眼便看出文靖安办这份报纸的野心,也同时看出这后面带来的风险,因此确实是好心出言相劝。 文靖安深以为然,他找翰林院那些老学士帮忙校对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但那些老学士只能从遣词造句方面给他们保平安,无法从文章内容上把握尺度,这正是文靖安为难之处。 「赵尚书可有办法教我?」 赵仲明捋了捋那抹山羊鬍须,说道:「你这份报纸是以詹事府名义发出,且报名又是殿下所书,我作为东宫辅臣自然要帮你们把这份报纸办下去,你看这样如何?涉及圣上与庙堂部分,发报之前你交由我与诸位大人先行审阅,又或者……」 赵仲明拉长了声音,引得众人都好奇他要说什么,他顿了顿,面不改色道:「又或者涉及圣上与庙堂部分,由我与诸位大人来写——」 文靖安:「……」 赵尚书,您想给我们投稿直说嘛! 赵仲明干咳了一声,继续道:「当然了,我们是朽木之才,又是年老笔衰,文章自然没法跟文探花与报上几位年轻大人相提并论,只是求一个稳妥罢了。」 第152章 践行 把酒言欢远去天涯 堂堂尚书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文靖安焉能不识趣? 「赵尚书过谦了,靖安年轻冒进,正需要赵尚书与诸位老成持重的大人监督引导,往后办报便依赵尚书所言,还请赵尚书与诸位大人多加指教。」 赵仲明面露喜色,颔首捋须道:「都是为殿下办事,文探花无需客气。」 文靖安继续跟他客气,表示这一期报纸办完之后,后面会把编辑部搬到詹事府来,到时候随时欢迎他们这些大人过来指教,赵仲明和一众庙堂朝臣心里都颇为满意,谦虚的年轻人他们是很喜欢。 说完报纸这件事,萧慈祐宣布晨会到此为止,叮嘱众臣不要忘了参加今晚的践行宴,随后他特意让周洵和林宁宴留下另有吩咐,文靖安与严素光等人行礼退去。 文靖安自然是回到翰林院继续陪同印书局那些官员印刷报纸,詹事府跟过来的记事官和印书局的官员都知道他在这里熬了一天一夜,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领导,纷纷劝他回去休息,表示印书局这边会帮他看顾好,文靖安想到晚上还要参加萧慈祐给周洵和林宁宴办的践行宴,而且印刷线这边各方面都已经上了轨道,他留下来能做的不多,便不再坚持,先回家去了。 自从文妙安到国子监上学之后,他们买的这座小院白天都是空寂无人,这次他在门外却听到里面有异样的声响,开门进去之后,除了看到文妙安,还有几个另外几个面生的官员,院子里摆了好几个大箱子。 众人看到他回来都感到意外,文妙安问他:「你咋回来啦?你眼睛为什么这么红?」 文靖安:「京城那些书商订了八万多份报纸,我和印书局那些同僚昨天连夜赶工,基本没怎么睡。」 文妙安:「那怎么行!报纸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 文靖安:「我这不回来补觉了么?你们这些大箱小箱是干嘛?」 文妙安:「给家里人准备的礼物啊,你那份我也帮你备好了,喏!那个箱子的就是你的。」 她指了指一个较大的箱子,里边装的全是以文靖安名义打包好的各种礼品,那个几个面生的官员都是陈崇章从户部带过来的同僚,他们过来帮忙搬东西,收拾好之后就要启程去云州了。 此时陈崇章正好和另一位强壮的小伙从屋子里把另一个箱子抬出来,其他人见状纷纷上去帮忙,将箱子抬出来安置好,陈崇章这才注意到文靖安,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文靖安反问道:「你们这是要走了?」 陈崇章道:「对,已经联繫了驿站那边,先把行李送过去,明天一早我们从西门走。」 文靖安:「宁宴他们也是明天走。」 文妙安一听,说道:「那太好了!我也要赶紧收拾行李!」 文靖安跟陈崇章道:「晚上詹事府会给他们办践行宴,我们一起去,就当先给宁宴送行。」 陈崇章:「行,我们先把箱子送走,晚上一起去。」 文靖安点了点头让开位置,文妙安问他:「还有什么要我买的东西吗?给三娘娘和三叔的。」 文靖安想了想,说道:「挑一些京城这边的新奇东西就行,不要太贵,不然我爹娘又会寄钱过来。」 文妙安:「得咧!」 文靖安不再耽搁他们,自己到楼上去和衣而卧,这些天真的太累了,这两天一夜又几乎没合过眼,身子一沾床,眼皮便有千斤重,不知不觉睡过去。 第265页 再醒来时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见西窗外的云层被夕照染透,犹如火烧般通红,好一番壮烈的云景。 他舒了舒筋骨,醒了醒神,起来喝了口水,找了身干净的衣裳,意思是到楼下烧水洗澡。 院子里的箱子已经都搬走了,文妙安和陈崇章在大厅里下围棋,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等他,看见他下来,两人依旧盯着棋盘,陈崇章说道:「洗澡水我欧烧好了,你直接洗就行。」 文妙安说道:「你洗快点,太子殿下的宴席不能迟到。」 文靖安笑了笑,说道:「谢谢你们。」 这一刻,他得到了一种「被关心」的温暖舒适,这种情感会让人不孤单。 晚上到了詹事府,除了周洵和林宁宴以及他们两个挑选的一批随行官员,太子萧慈祐、礼部尚书赵仲明等等东宫辅臣,甚至是从国子监选过来的二十一个留学生都邀请了过来,好不热闹,文靖安还看到了韩延,他和严素光坐在一桌,见到文靖安三人进来,他亲自过来拉人,非要让文靖安三人跟他们坐一起。 韩延如愿以偿之后,先是说道:「靖安兄,我要先跟你赔礼道歉。」 文靖安:「韩延兄客气,我们之间有什么说什么。」 韩延「哎唷」了一声,摸着自己的良心,说道:「起初你让我给你那份报纸写一些必备药方、居家良药对不对?」 文靖安点头道:「有这回事,效果很好啊。」 韩延:「说实话,我当时并不是太看好你这份报纸,随便写了几笔草草了事,这几天看下来,我错了!真的错了!下次还有机会,我一定把太医院和我家的秘方都给你写上去!」 文靖安道:「没关系,后面机会多的是,报纸我们是一个月发一期。不过韩延兄要知道,这报纸一旦发出去,以后不止是京城,全大盛成千上万的人都会看到,你写的药方一定要缜密正确,一旦有误,害人不浅。」 韩延拱手道:「这几天我领教过报纸的威力了,你放心,只要我韩延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帮你把药方写对。」 文靖安笑言:「再好不过。」 韩延:「不过话说回来,靖安兄你是怎么想到报纸这种东西的?」 文靖安:「从西海人那边学回来的。对了,这次宁宴带二十一个人出去的留学,事发仓促我们都是从国子监选的人,下次还会派人过去,到时候你们太医院记得派几个过去学西海的医术。」 韩延:「没问题,这事我刻在脑门上了。」 聊到此时,宴会正式开始,萧慈祐率先发表讲话,他说的无非是一些勉励之语,又祝周洵和林宁宴凯旋而归,随后便是让众人尽兴,林宁宴跟萧慈祐以及那边的赵仲明等高品级大臣敬过酒之后,让周洵去应付那些祝他们出行顺利的人,他独自偷空到文靖安等人这边来,先是问文妙安:「你东西都收拾好没有?明天一早南门出发,淮河渡口登船,过时不候。」 文妙安:「当然收拾好了,现在走都行。」 林宁宴:「那就好。」 文靖安道:「崇章也是明天早上走。」 陈崇章道:「对,我们走西门,明天就不给你和妙安送行了。」 林宁宴:「不说那个。到了云州有机会帮我跟青莲书院的李先生和那几位教习问声好,然后给靖安爹娘,给你家里人也说一声,我让妙安买的礼物你都带了吧?」 陈崇章:「都带了,包在我身上。」 林宁宴:「行——」 拿起酒杯,和陈崇章单独碰了一下,说道:「旗开得胜。」 陈崇章回道:「一路顺风,等你回来。」 说罢两人一饮而尽,文妙安「啧」了一声,睨视他们两个:「我怎么感觉你们两个有点腻腻歪歪的?」 陈崇章:「情到深处自然浓。」 文妙安:「那你俩回来之后直接拜堂,我们再喝杯喜酒。」 陈崇章别过身去不理他,继续跟林宁宴说道:「我们喝我们的,别理她。」 文妙安还要拿他们开刷,文靖安挡了她一下,跟她叮嘱道:「这次让你和宁宴一起去西海,不仅是让你长见识,路上你耳目机灵点。」 他言外之意是让文妙安暗中保护林宁宴和周洵,林宁宴还不知道文妙安拜苏长卿为师,学了一身剑州海阁的武艺和混江湖的本领,听文靖安那么说,笑道:「放心,路上有我,妙安你就跟着我,有我在你就敞开玩。」 文妙安扮猪吃虎,甜甜笑道:「谢谢宁宴哥哥。」 文靖安:「……」 韩延这时问严素光:「他们四个关系整挺好,你羡不羡慕?」 严素光别过脸去不理他,明显在表示「无聊,别来烦我」,文靖安主动帮忙化解尴尬,说道:「宁宴他们走后,就是我和素光兄共事了,我是真想和素光兄搞好关系。」 韩延一听,马上接茬,「已经是好关系了!素光兄其实都把我们都当朋友!」 严素光:「……」 韩延赶紧道:「来来!我们为友谊干一杯。」 众人一起饮尽,这时国子监那二十一个留学生一起从那边过来,他们不为别的,专程过来感谢文靖安和林宁宴给他们这个机会,文靖安象徵性说了些「为国求学远赴重洋」之类的话,林宁宴又跟他们做了一番交代,最后周洵也从萧慈祐等人那边摸过来,他直接问文靖安:「文老弟,可还有什么要和我补充的?你要的东西都想好了?」 第266页 文靖安道:「都好了。周大哥此行至关重要,其他废话我不多说了,只说『拜託』两个字。」 周洵:「我也不废话,我也只说『放心』两个字。」 文靖安笑了笑,「周大哥是大盛放眼看世界第一人,等这次你们从西海回来,我们把报纸的头版专门留给你们,把你们的事迹告诉天下人。」 周洵惊喜:「这!这太值得喝一杯了!来来——」 繁华风月,他们这里的热闹只占今晚帝京喧譁的一小部分,然而绝对是最有价值的一部分,这场宴会之后,明天一早,他们将为实现文靖安所说的那个新世界,各自奔赴各自的去处,今晚把盏言欢,明日远去天涯。 第153章 协作 昨夜笙歌今朝送行 昨夜笙歌息,今朝送行人。 文靖安一大早先送陈崇章出西门,然后和文妙安从西门那边骑马绕到南门外的淮河渡口。 清晨的淮河边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薄雾,路上行人稀稀落落,河中舟船零星几只,与昨晚詹事府繁盛热烈的践行宴会不同,此时的淮河渡口还是空荡荡的,能听到波浪拍打两岸的哗哗声,潮水来了又去。 唯一的热闹是渡口旁的石道古亭,林宁宴等人在那儿集结。 文靖安和文妙安到了之后不久,林宁宴开始命人核对人数,周洵在那边应付鸿胪寺来送行的礼官,那些随行的官员和二十一个国子监监生各自与家人道别,确认人数无误之后,林宁宴先让国子监生们上船,部分随行的官员也陆续登船。 周洵在那边和鸿胪寺的礼官交割清楚,走到文靖安等人身边来,周洵脸上多了几分肃然,这算是他进入办事状态的模样,他先问林宁宴:「我那边都好了,你这边呢?」 林宁宴指了指他自己,再指了指文妙安,说道:「就剩我俩了。」 周洵微微颔首,又跟文靖安道:「文老弟,话不说多了,我一定快去快回。」 文靖安道:「有劳周大哥。」 说罢,他把行囊还给文妙安,叮嘱道:「路上有事及时跟宁宴和周大人商量,自己小心点。」 文妙安接过行囊,回道:「好,我记住了。」 林宁宴道:「你跟严素光共事的话,和其他官员打交道的事尽量让他去出面,那样会省去你很多麻烦,有事解决不了的,或者容易得罪人的,自己心里没底的,不要强行去做,把殿下搬出来挡着。」 文靖安点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 说完这一句,双方拱手作别,文靖安留在原地,目送他们三人登船。 这条船将从淮河出发,然后驶入一段向北的运河,这段运河与京城北面的江水相连,进入江水之后往东顺流而下,直达江州与沪州的出海口,然后他们在出海的海港登上西海的蒸汽轮船,从沪州、浙州、南州的海岸线南下,到了南海之后西行,沿着海东州、海西州、南诏郡、泗州的海边航线到达剑州,剑州继续西行进入西海,穿越西海大洋到达最终的目的地。 今天是五月十三,顺利的话,他们在七月份,最迟八月份应该就能回来了。 送走三人之后,文靖安扫去那份送别时的怅然落寞,长长吸了一口气,策马回头。 接下来他的目标很明确,第一是继续印刷报纸、推广报纸,并且筹备第二期的新内容。 第二是和严素光配合筹建化肥厂,这里边有无数的琐碎事情要考虑,要去处理,但放在他的专业上主要有两个考量,第一个是厂房和生产线规划建设,第二个是寻找化肥生产原料。 这两个方面他都有点心虚,以前他只是在实验室做一些化学检验工作,对于大型化工生产线方面的知识只记得一些皮毛,现在一下子要应用到实际,征地建厂,开矿生产,他心里确实没底,但他已经不能退,这不仅仅是他自己选的路,也是这个大盛朝需要他带领君臣百姓走上这条路。 起码目前为止,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他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构想。 他先回翰林院印书局去看了报纸印刷的情况,经过他前面事无巨细的亲自操持,詹事府跟过来的记事官和印书局的官员已经把整套印刷流程走熟,即便他不在也不会有大问题,而且他实行的又是「奖金制」,亦即把从那些书商手中赚到的钱,取出部分分给这些帮忙的官员,不让他们白干活,这些人本来就是底层小官,能在他文探花手底下办事又有比俸禄还高的奖金可拿,在这套「公家部门、私人企业」的经营理念和激励方式之下,没有人偷奸耍滑,每个人都在脚踏实地办事。 有了这层保险,他可以放心去找严素光谈第二件事了。 严素光提前派人送了一张纸条过来,上面写着:午时之前我在中书省,午时后我到詹事府。 和聪明人共事就是让人省心,你想什么人家先一步想到了,总是让你感觉很舒服,距离午时还有一段时间,文靖安便把筹建厂房、寻找生产原料的想法和计划初步写下来,中午简单吃了点东西,准时到詹事府去和严素光碰头。 周洵和林宁宴一走,萧慈祐特意在詹事府给他们准备的这个办公室便空落落的,除了两个充当跑腿性质的待诏九品小官,整个办公室就他和严素光两个人。 和严素光不用讲虚礼,直入主题就行。 第267页 他先是将自己写的「计划书」给严素光看,然后让那两个待诏找来京城附近的地图挂在墙上,他就地图上的河流走向跟严素光逐一解说。 「我们先说厂房,厂房的位置我有三个考虑,第一是要交通便利,选址得放在能通船的河道两边,生产出来的化肥都是以成千上万斤来计算,直接走河道运输经济实惠。当然,在这个基础上能直接与官道相连再好不过,要是不行,我们得再修一条新的路。」 严素光专心致志道:「嗯,这点好理解,第二个呢?」 「化肥和农药这两种东西都有毒性,容易污染水源和土地,所以厂房必须建在人烟稀少处,且在河道下游,最好能找到一处先盛放污水的洼地,待污水处理静置之后再排放到河里,实在没有,我们也要动用人力挖出一个大池塘。」 意思就是金山银山都不如绿水青山,他们不走先发展后治理的老路,严素光认同这条先进的环保理念,微微颔首,问道:「第三呢?」 文靖安看着地图,深吸一口气。 「第三个我们要把目光放长远来,除了化肥厂、农药厂,后面我们还要建造生产其他化工材料的厂房,还有炼铁厂、炼钢厂等等,所以这个化肥厂只是一个引子,引出后面一片巨大的工业区,我们把所有的产业都聚集在这一片地方。」 严素光:「就像集市一样,把卖柴米油盐的聚到一块,把卖布匹丝绸的聚到一块?」 文靖安:「对!所以我们选的地方不仅仅是建造一个化肥厂,旁边还要有巨大的开发潜力。」 严素光:「好,这个我记下了,我会根据你的要求,发函让工部的人去找,找到了合适的我们一起去看,最后你来定夺。」 这就是人家严素光的优势了,厂房选址的事如果没有她出面而是文靖安自己去办,能不能见到工部的人都难说,更不要谈让工部的人帮忙找地方。 厂房选址三项原则他们了达成共识,接着就是寻找生产原料。 这一步最为关键,也是文靖安较为头疼的地方。 氮磷钾这三种东西,磷和钾在自然界中几乎不可能以单质形式存在,都是化合物。 比如制造磷肥就需要大量的磷矿石,制造钾肥需要钾盐矿,氮肥的制造就更加复杂,文靖安不可能自己去找,效率低不说,时间上也不允许,他只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磷矿石、钾盐矿等等相关的氮磷钾化合物是什么样子,矿物富集的地方周边植物、动物会有什么奇异的表现,以此来作为寻找的线索。 这件事需要发动的人就更多,覆盖面也更广,直接就是请大盛各州郡的官府帮忙寻找了。 只能说,还好有严素光。 文靖安现在越发觉得林宁宴主动提出和周洵去西海,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促成他和严素光之间的合作,让他通过严素光充分利用旧党提供的便利。 找矿这件事严素光自然也一口答应下来,并且提供额外的信息:「大盛各州郡的盐矿、铁矿等等信息户部那边都有纪录,你可以自己到那边查找,这样会快很多。」 这个文靖安之前不知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方便得多,户部那些人虽然不懂什么氮磷钾,但磷矿石、钾盐矿这些并不像金矿罕见,户部可能有相关纪录,文靖安道:「户部那边会让我看吗?需要什么手续他们才让我看这些东西,我得尽快过去。」 严素光:「你不是有殿下的金牌?京城除了宫里哪几个地方你哪儿不能去?」 文靖安笑笑:「还是得低调行事,殿下的金牌我不敢滥用。」 严素光指了指桌面那份计划书,说道:「根据你这份摺子和你刚才的说法,我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工部和户部的人对不对?」 文靖安点了点头,严素光道:「我会另外叫几个工部、户部的官员轮流来这里坐班,你有什么疑问或者需求可以直接跟他们说,他们任由你差遣,以后这里就是我们主要的办公地点,我中书省那边忙完了,基本都会守在这里,如果我不在,你要是有急事找我,派人来送个消息,我会马上过来。」 文靖安:「……」 只能感嘆一句人家真的专业,在正经做事方面,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严素光有条有理又事无巨细,也难怪严同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培养她,这么想着,很难不用欣赏的目光多看严素光两眼,这么一看…… 人家还挺好看的。 严素光问他:「你还有想说的吗?」 文靖安脱口而出:「有,你还挺好——!」 第154章 感染 时代变迁世界变革 文靖安啊文靖安,你在想什么! 他心里责备了自己一句,赶紧改口道:「我是说,你还挺好说话的。」 严素光:「……」 文靖安「做贼心虚」,生怕严素光看出他的窘迫,顺着上面的话茬继续说道:「这次谈得很顺利,接下来就按照你说的做,以后我也尽量待在詹事府,另外我要么在翰林院,要么在家里,你有急事找我,派人到这三个地方说一声就行,我马上来。」 严素光并不回答,若有所思看着他,他眼珠转了转,假装镇定,问道:「你还有想说的吗?」 严素光:「没有。」 文靖安:「那我去户部看资料找矿石。」 严素光:「我去工部安排人手。」 第268页 说罢,她将文靖安写的那份「计划书」装入袖袋一起带走,出门时问文靖安:「工部和户部都在一块,你要不要坐我的马车?」 文靖安当即摆手拒绝:「不行不行!我不能和你——」 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明显不打自招,严素光一脸疑惑盯着他,他顿了顿,讪讪笑道:「我中午吃多了,走路过去正好消消食。」 严素光蹙眉不解,说了句「莫名其妙」,然后上马车往工部方向去了。 目送严素光走远,文靖安收起脸上的盈盈笑意,开始捶自己的脑壳,捶一下说一句。 「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 这时,詹事府那两个跟出来的小待诏目睹了这一幕,皆不敢言语,文靖安顿时停下来,血液凝固,抿了抿唇,假装恍然大悟,说道:「我想起来了!——」 两个小待诏面面相觑,文靖安道:「我想起来要干什么了,你们和我一起去国子监,然后再到户部去。」 两个小待诏拱手领命,文靖安好不容易把话圆回来,平復心情,把思绪拉回事业上来。 他确实要先去国子监而不是户部,刚才一时紧张忘记跟严素光说这件事了,化工厂的运转还需要一批相关专业的技术人员,光是靠那些熟读四书五经的人造不出东西来,所以他打算从国子监找一批学生带在身边,一边教导这些学生基本的化学知识,一边让他们参与到厂房建设中来,将理论和实践结合起来,等周洵和林宁宴回来,这批学生就成「技术骨干」了。 本来他只是翰林院编修兼詹事府司直郎,并没有到国子监挑选学生带在身边教导的权力,但他有萧慈祐的金牌,可以用詹事府的名义挑人,加上上次和林宁宴到国子监出题考试的经歷,这里的国子司业和那批文妙安的小弟对他都是礼敬三分,其中还有不少是他探花诗魁的粉丝,冲着这两点,于公于私这件事都不难办成。 只是他没想到,国子监这些年轻人热烈过头了。 热烈过头的原因是这几日《新华月报》已经在国子监完全发酵,所谓春江水暖鸭先知,每次时代变迁、世界变革来临之际,年轻人总是最为敏感的那一批,一点就着,看了文靖安的文章以及周洵对西海的介绍,不少国子监生被这份《新华月报》感染了,有人甚至觉醒了。 当他们得知文靖安又来国子监挑人,数百国子监生围住了礼堂,两个詹事府的小待诏和国子监的训导、教谕等人死死拦住大门,文靖安这才得到正常讲话的机会,他跟身旁的国子司业说道:「司业大人,你帽子歪了。」 国子司业理正衣冠,唿唿喘气道:「无妨无妨。我在国子监任职三十多年,除了前丞相修远公来宣讲剑州海贸时曾出现这般情景,再也没见过学生如此踊跃了,文探花天人之资,前途不可限量。」 文靖安道:「不敢。司业大人,现在学生们群情汹涌,这个礼堂又容不下这么多人,你让他们各自回去拿纸笔,就说我等下继续出题考他们,像上次一样,优胜者可以进詹事府随我学艺。」 国子司业依他所言,外面聚拢的学生果然散开,各自回去拿纸笔,文靖安请国子司业和那些训导、教谕充当监考官,准备空余的礼堂作为考场,他则迅速想出了三道数学题目,题型和难度与上次相差无几,考试时间也是半个时辰。 一通忙乱之后,最后统计下来,一共有五百二十位考生参加考试,其中三道题目都做对的竟然还有十二个人,文靖安直接把这十二个人「要走」,其他的只能暂时遗憾出局,不过为了安抚众多监生的情绪,他允诺往后每个月都会找时间来国子监授课,到时候所有国子监生都可以来听讲,讲完之后他会设置考试,成绩优异的仍然有机会和这十二位幸运儿一样跟随他学习。 这个方法既给了这些国子监生期待,也能起到传播现代科学的作用,更能让他挖到源源不断的理科人才,说是一石三鸟不为过,他也不是光说不练,而是直接借国子监最大的礼堂给那十二个优胜者和所有愿意旁听的学生现场上一课,他说: 「我们这个世界是由不计其数的『化学元素』组成的,这些化学元素极其微小,眼睛看不见,摸也摸不着,但它们确实存在,下面我说的你们要用笔记下来,要考!认真听了,组成世界的化学元素有: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铝氩钾钙……」 听着他一字不漏地背诵元素周期表,底下数百学生鸦雀无声,他们明明感觉自己每个字都能听懂,但联繫在一起却像听文靖安背诵天书,然而他们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感觉到文靖安背诵的那串口诀里边蕴含着庞大又玄妙无比的知识,他们穷极一生也学不完! 这堂课相当成功,对于常年埋头在四书五经里边的这些学生来说,文靖安所言无异于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他们得以窥见不同于『圣人之道』的新知识,文靖安看着这些国子监生一双双求知若渴又充满迷茫疑虑的眼睛,他认为自己多出了第三件要做的事——科学启蒙。 随后,他和两个詹事府的小待诏将那十二个学生直接带到户部衙门。 文靖安出示萧慈祐给的金牌,户部官员当即放行,并为他们打开了案牍库的大门。 大盛朝的金矿、银矿、铜铁等等之类的矿产资源基本都由户部掌管,所有的矿产资源户部便都纪录在案,文靖安先跟十二位学生介绍了化肥厂的生产计划,然后描述了磷矿石、钾盐矿等等的相关信息,让他们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开始帮忙寻找。 第269页 到了傍晚,他和两个小待诏将十二个学生带回詹事府,这才开始正式讲话。 「以后我们大概就像今天这样,你们每天跟在我身边做事,你们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随时问我,傍晚我们回到这里,我开始给你们授课,主要讲化学、数学等新科目,我先跟你们讲清楚,跟我学这些东西基本与四书五经脱离关系,往后你们会直接参与化学有关的工作,比如留在化工厂任职,或者到大盛其他州郡去筹办新的化工厂,现在看来这不能让你们获得高官厚禄,如果有人想要退出,现在就可以走。」 十二位学生听罢,皆无人离开。 文靖安道:「那好,中途要是有人想退出我也不强留,只是我有言在先,我们做的是亘古未有、利国利民的大事,你们十二个人算是我第一批学生,我必然倾囊相授,中途而废的人,趁早别浪费你我的时间,把你的位置留给可以坚持下来的人。」 十二位学生皆起立,给文靖安拱手拜了一拜。 文靖安道:「去吧,我这里不留饭,回去说服你们的父母,明天早上到翰林院印书局等我。」 众学生再拜,行礼之后依次退去。 这些学生走后,文靖安让两个小待诏也放班回家,他自己则到翰林院印书局那边察看印刷报纸的情况。 经过这两日连轴转,印书局的官员又从外面的私人印刷作坊招了不少师傅进来帮手,已经印好了五万多份报纸,但进度仍然是赶不及,因为之前那八万五千份的印刷量增加了,这两天陆续又有书商过来请求加量订货,现在超过了十万之数,按理说京城就算是读书人云集的地方,识字的人比其他州郡要多,潜在读者群就更多,可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卖不出十多万份报纸,这里面必然有问题。 文靖安问清楚前因后果,得知这些书商已经不满足于做京城的报纸生意,有人开始把报纸倒卖到京城周边的州郡,还哄抬价格,把原本一文钱一份的报纸定为两文钱甚至更多,同时还有「黄牛」等等情况出现。 这种情况文靖安考虑到了,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在各个州郡的府城开设《新华月报》分部,让那些分部开设新的印刷线,到时候新一期的报纸出来,通过朝廷的驿马把母版送到各个分部印刷,再把成品直接卖给当地州郡的书商,这样可以尽最大限度做到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这件事做起来也不难,前段时间他亲自监督改造翰林院印书局这条印刷线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除了詹事府的两个记事官,还有印书局七八个小官,他留心观察了几个能力出众且脚踏实地做事的,若是到其他州郡开分部,派这些人出去就行。 如此想罢,他找那几个靠谱的官员开了个小会,跟这些官员说清楚了自己的想法,这些九品甚至是未入流的小官听闻自己有机会外派到其他州郡到出任「一部之长」,无论权力还是报酬都比现在这个小小的印书局芝麻官高出一大截,这种好事他们自然千百个愿意,连连答应下来。 当然,为了避免这些人到了地方腐败,和当地书商勾结,文靖安要部分让利给地方,请当地官府负责帮忙监察,这些事他没办法逐一去细化完成,只能找个时间厚着脸皮再请严素光帮忙具体实施。 不过话说回来。 怎么又是严素光? 第一时间就想起严素光。 明明他也可以找萧慈祐帮忙啊。 第155章 学生 详细说明逐条解释 「为了公事,公事公办!」 他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回到北城西南角那栋小房子,勉强把严素光「赶出」了自己的脑子。 还好一日忙碌,筋疲力竭,一沾床便沉沉睡去,整个过程也没有做梦,睡了一个深度的好觉,生物钟让他在凌晨四时到五时之间准时醒来,简单洗漱,穿衣戴冠,便又开始新的一天。 清早六时到翰林院点卯,昨天从国子监挑过来的那批学生准时在门口等他。 可惜的是昨天的十二位学生,今天只剩下九个人过来,那三位要么是家里不允许,要么觉得跟着文靖安做这些事、学这些东西没有意义,人各有志,文靖安并不强求,只是跟这九位留下来的学生说道: 「先带你们进印书局,跟你们说说报纸是怎么印出来的。」 说罢,领着九个学生进了翰林院大门,绕过办公区域到最后面的印书局去参观。 印刷房里墨香浓郁,同时混合着纸张和各种物料的味道,数十位官员和印刷工人各司其职,埋头苦干,新印出来的报纸晾干后一摞摞堆叠起来,看得这些学生眼花缭乱。 文靖安却跟他们说道:「这样印刷还是太慢了,等周大人和林大人从西海回来,我们要想办法把这种手工印刷的方式改成机器印刷。当然,这里边难度不小,有很多技术问题要解决,你们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往这方面发展,这份报纸很快就会在我们大盛个各州郡差创立分部,创办新的印刷点,你们有能力的话我也可以派你们出去筹办。」 这些学生纷纷颔首,专心致志纪录,文靖安给他们讲述了报纸的整个制作流程,然后请印书局的官员讲解了相关的印刷技术,这些学生更感神奇,这种课堂比他们在国子监读「之乎者也」有趣太多了。 从印书局离开之后已临近中午,文靖安先带他们到詹事府,正式将他们的名字登记入册,让那两个小待诏按照名单去唐府丞那边给他们办理出入詹事府的腰牌,文靖安趁机背下他们的姓名,记清楚他们的容貌,接着来了一段班主任式的开学讲话。 第270页 「以后我们既是师生也是朋友……」 这句经典,百分之九十的老师都说过。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学习办公的地方,座位先按照现在这样坐着,后面我再调整……」 「国子监那边我会以詹事府的名义发函,让司业大人保留你们的学籍,昨天我说不希望看到你们中途而废,但也会给你们留一条后路,在我这里学不下去的,可以回国子监继续读你们的四书五经……」 这时,九位学生一起拱手,齐声道:「老师放心,学生绝不负老师信任,势必追随老师左右,荣辱与共!」 文靖安:「……」 整齐得像是排练过似的,但其实确实是这些学生的肺腑之言,他们这些人对「老师」的概念和文靖安在前世认知的不同,这里的老师不仅仅是传道受业解惑的师生关系,在他们眼里,他们对文靖安的态度应该是「侍奉」和「追随」;相对的,文靖安除了教学之外也会回馈他们「前程」和「提拔」,这是一种联结,他们对文靖安这位老师敬若神明,他们充当信徒。 文靖安一时半会没法打破他们心里的这种认知,便顺着他们这份心意说道:「接下来我先给你们讲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堂课!」 说罢,他让个子最高的卢玉邻和杨玄素到他身边来,将京城周边的山河走势图摊开,用钉子定在展示板上,随后欧他就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说,把昨天和严素光谈论的事项,比如工业区选址、寻找磷矿石等等跟这些学生说了一遍,然后加上「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粮食增产是第一任务」、「新事业、新思想齐头并进」这些大方略,详细说明,逐条解释,让这些学生明确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要做什么,又该怎么做。 听罢文靖安所言,这些学瞬间得到一种醍醐灌顶、洗澡除尘的畅快感,他们想通了许多疑惑,比如文靖安办报纸宣传新思想是为了配合「齐头并进」那条方略,先办化肥厂和农药厂是为了「粮食增产」那条方略,而这两条方略的实施又是为了「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巨大转变」大方略的最终实现! 至于文靖安为什么要收他们做学生,周洵、林宁宴为什么出使西海,又为什么要派那二十一个国子监生到西海留学,所有这些计划都是为了实现最终的目的。 文靖安问他们:「我怎么说,你们可以理解吧?」 众学生齐声回道:「学生理解!」 文靖安:「好,这些内容你们回去慢慢消化。你们现在跟我去吃饭,吃完饭继续到户部和我找矿石,下午再回到这里,我再给你们上化学、数学基础课,昨天我说的那个元素周期表你们背得怎么样了?」 众学生面面相觑,昨天听得太入迷,又没有准备纸笔,没有人能背下来,文靖安察言观色,心知此理,说道:「后面我编些资料发给你们,你们就当课本用,要把课本上的内容都背熟、记熟,以后就靠你们把这些新知识传播出去,明白了吗?」 众学生齐声道:「学生明白!」 文靖安:「那行了,跟我走吧。」 第一天正式「开门收徒」请吃饭,他不能太寒碜,让两个小待诏在聚仙楼订了两桌上好的酒菜,饭桌上他也不啰嗦,直言道:「我平时不喜欢饮酒,白日办差更不会喝酒,今天是和你们确认师生关系的第一天,我就以茶代酒跟你们喝一杯。」 众学生齐声说道:「应该是我们敬老师才对。」 文靖安一摆手,正色道:「你们还不了解我,我这里不讲那么多虚礼,我只要求你们两件事,第一,踏踏实实学艺,在技术上不能有丝毫马虎和侥倖心理;第二,做人要有最起码的正义是非观,我不要你们做什么完美无瑕的圣人君子,但你们心里至少要有一条底线,这底线你们自己去定,你们自己去找,你们自己守住,只要不违背这两点,我就认你们是我的学生。」 众学生一脸肃然,又齐声回道:「老师教诲,学生谨记。」 文靖安以茶代酒和他们喝了一杯,喝完向他们打手势,说道:「坐吧,坐吧。」 说完坐下,刚要动筷便发觉不对劲,他这桌的几个学生一动不动,正襟危坐,文靖安蹙眉问道:「都愣着干嘛?」 他左右两边叫做卢玉邻和杨玄素的相视一眼,然后由卢玉邻小心翼翼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从桌子底下递给文靖安,颇有种暗通款曲的味道,文靖安一头雾水,打开信封瞧了眼,好傢伙!里边是一叠大大小小的银票,具体数目是多少他没法算清,但确切看到了一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这下完全明白了,这是卢玉邻等人孝敬他的「拜师礼」。 文靖安哭笑不得,他早知道这些国子监出来的学生家里非富即贵,但他远远低估了这些学生经济实力,一出手就是上千两的银票,他想了想,将信封摆到桌面上,说道:「你们看这样好不好?这笔钱我们拿来办一个私塾,不够的话从报纸那边的收入补足,我们这个私塾不教四书五经,只教学生认字以及『数学』、『化学』、『物理』这些新课程,我和你们一起来当老师,然后专门从京城周边的农家子弟里边挑选学生,不收学费,你们以为如何?」 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听罢呆了半晌,这世上还真有文靖安这种老师?真就视钱财如粪土,把全部心血放在教书育人上? 第271页 文靖安看他们半天没反应,主动问道:「你们有不同意见?」 卢玉邻和杨玄素这才领着其他学生拱手道:「老师高风亮节,我们实在惭愧,差点用这黄白俗物害了老师的名节。」 文靖安「啧」了一声,「我不是说过我这里不讲那套虚礼吗?你们这钱没害我,我知道这是你们国子监那边的『规矩』,这钱我也不是不要,我只是用在办新私塾这件事上,懂了没?」 学生们齐齐点头,文靖安:「那你们都同意了?」ding ding 卢玉邻回道:「老师做的是千秋功业,我们做学生的支持还来不及,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文靖安:「好——」 把信封还给卢玉邻,说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正班长,杨玄素是副班长,你们两个人主要责任,其他七位同学也要参与进来,共同筹办我刚才说的新私塾,你们根据实际情况讨论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然后直接向我汇报,这是你们的第一份作业,能不能完成?」 卢玉邻等人相互顾盼了片刻,性子较为直爽的杨玄素先说道:「老师交代下来的第一件事,我们说什么也要把它办好!」 其他胆子大一些的纷纷附和,最后由年纪最大且处事最为慎重的班长卢玉邻总结陈词,向文靖安信誓旦旦表示:「老师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带领同窗们办妥!」 文靖安:「好,这件事值得我们师生再干一杯,来——」 他吆喝着以茶代酒举杯,实在没想到简简单单吃个饭能吃出个「希望小学」来,算是意外收穫,随后他边吃边了解卢玉邻等人的家世出身,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吓一大跳,他对京城和大盛朝富豪阶层的认识还是太浅薄了。 卢玉邻是浙州人,他家掌控着东南三州最大的丝绸商行,宫里的皇后嫔妃都用他家的绫罗绸缎,他家不仅称霸大盛朝的丝绸行业,每年还从从剑州出口大量丝绸到西海诸国,是盘踞东南数百年的大豪族。 杨玄素则是辽州人,他家倒不是什么辽州豪族,而是在他曾祖父那一代便搬到了京城,现在,他爹是镇守辽州边关的昭武将军,他叔父是兵部侍郎,他有个大哥在五城兵马司任指挥使…… 第156章 碍眼 羞愧难当做贼心虚 逐一问清楚这九位同学的身世背景后,文靖安跟他们商量:「以后老师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咱们不要跟家里人告状好不好?」 卢玉邻道:「老师说笑了,你肯教我们新学,我们每个人都是发自内心欢喜的,我也不怕您怪罪,我们就是不喜欢家里人送我们到国子监念那些四书五经,这才跑出来跟你做事。」 文靖安道:「怎么会怪罪你们?你们肯跟着我,我还得谢谢你们。」 卢玉邻等人集体愣怔,他们从小到大遇到不少的「夫子」、「先生」,但那些夫子先生怎么可能跟他们说个「谢」字,只有他们感恩戴德的份,文靖安这么说一句,他们心里五味杂陈,文靖安看他们一时间呆住,又补了一句: 「不过有言在先啊,老师现在人微言轻,你们家里人怪罪我教坏你们的时候,你们要出来帮老师说句公道话。」 这么一说,卢玉邻等人都笑了起来,杨玄素说道:「老师放心,我们既然敢来就不会连累你。」 其他人交口称是,纷纷附和,文靖安道:「连累倒是不怕,我只是怕到时候遭遇巨大的阻力,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你们要记住,即便来日我被驱逐出京城,或者我不在了,你们也要把我们的事业坚持下去。」 众学生集体正色,神情坚毅,齐声答道:「学生谨记。」 文靖安点了点头,再不多言,吃完这顿饭,依旧带这些学生到户部查资料找矿石。 有了昨天的查找基础,今天终于得到了一些进展,他们在户部的档案里找到了关于「火石」的记载,古人用火石来直接引火或者制作火镰、火绒等引火工具,这个所谓的火石其实就是某种富含磷化物的矿石,可以用来充当制造磷肥的原料,根据户部的纪录,火石矿在中州北部一带就有,样本三两日便能送到京城来。 钾盐矿一般在海岸盆地或者海槽之中,西北那边的卤盐湖等等也有分布,这个相对难找一些,如果目前实在不具备大规模开发条件也无妨,等周洵他们把蒸汽轮船开回来,直接跑西海那边买一船回来就行。 氮肥制造技术相对复杂,涉及到氮气转化合成氨,但既然西海人那边已经做出了氮肥生产线,文靖安就有办法把它复制过来。 有了这些学生帮忙,办事效率提高很多,到了三时放班时间,他们也从户部离开,回到詹事府整理好今日找到的资料之后,文靖安让他们稍作休息,然后无缝接档,开始给他们讲授数学、化学等基础课程,今天的内容相对简单。 数学方面,先把0到9的这套阿拉伯数字系统讲清楚,然后再把加减乘除这些基本运算教给他们;化学方面先把26个英文字母大小写教给他们,然后用这26个字母及其组成的符号对应氢氦锂铍硼等化学元素,写出一个完整的元素周期表,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他们能先看懂简单的化学式,比如: 2h2+o2=2h2o(条件为点燃)。 这九个学生都是通过了他亲自出题的数学考试才选拔出来的,他们对四书五经没什么兴趣,对数学、化学这些理科却有非同一般的领悟能力,甚至他们当中很多人自己就研究过《九章算经》等等古代算学典籍,只是以前他们不敢到明面上来看,因为他们的师长会说这些都是「旁门左道」,禁止他们学习,现在遇到文靖安,他们算是得到了天性解放。 第272页 故此,文靖安讲的数学便让他们如痴如醉般投入,享受新学带来的奇妙和冲击。 文靖安第一次当老师当然也是全心全意投入,事无巨细,有问必答,师生之间都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直到那两个小待诏过来提醒,文靖安这才发现外面天色昏黑,已经快要入夜了。 他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讲义发下去,说道:「忙了一日大家都辛苦了,你们先回去休息,明天就不用到翰林院等我,直接到这里来,我今晚编一些题目留在这里,你们来了之后先做这些题目,我处理完翰林院的事情就会过来。」 众学生齐声称是,文靖安特意叮嘱卢玉邻和杨玄素:「办新私塾的事情不要忘了,你们两个积极一点。」 两人肃然拱手,文靖安道:「行了,回去吧。」 两人行礼辞去,文靖安又让那两个小待诏放班,两个小待诏却眼神闪烁,迟迟不敢动,文靖安发觉不对劲,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赫然看到了严素光。 严素光坐在另一侧的位置,桌面堆叠的书卷和文件遮住了她大部分身躯,也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心,或者是不愿打扰文靖安讲课,她所在的那个位置让文靖安不易察觉。 文靖安先是打了个手势让两个小待诏离开,然后主动过去跟严素光说话:「素光兄什么时候来的?」 严素光一点也不客气:「有半个时辰了。」 文靖安:「……」 那严素光就是耐心听他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小时的课。 果然,严素光递过来一份密密麻麻的笔记,上面写的全是他刚才上课讲的内容,严素光问他:「你刚才说『10+10=20』,那『10*10』就可以算成100对不对?」 文靖安:「对,素光兄很有数学天分!」 他倒不是刻意奉承,严素光旁听一个小时就能接受一套新的数字系统,从「一二三四……」转变成「1234……」,且学会了加减乘除,卢玉邻和杨玄素那些人都未必有她这份灵性,她说道:「我觉得你教的这些很有意思。」 文靖安笑道:「你觉得有意思,有的人会觉得很头疼,这些东西要考试的。」 严素光:「你刚才跟那两个学生说『办新私塾』就是教这些东西?」 文靖安:「对,我们打算先办一所新式学堂,就招那些普通的农家子弟进来读书,教他们认字但不教四书五经,只学数学、化学、物理这些新科目,以后让他们直接到我们的化工厂来工作,不用参加科举考试。」 严素光听罢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这很好,你的想法总是不错的。」 文靖安默然,严素光忽然表扬他,让他感觉猝不及防,他赶紧避开严素光的视线,不敢再看人家的脸,更不敢再看人家的眼睛,昨天那种做贼心虚的思绪一下子又涌了回来——原来他没说服自己! 严素光却是心无杂念,一心搞学术,又把那份笔记递过来,问他:「那52*10是不是等于520?」 文靖安整个人凝固住,良久才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严素光看他这个反应,问道:「我算错了?」 文靖安:「没错没错,是这个数——只是,素光兄,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属于强行转移话题,严素光听出来了,反问他:「没事我就不能来?」 文靖安无言以对,严素光正视他,说道:「我发现你这两日很不对劲,你眼神总是恍惚不定,你有什么事瞒着我,或者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大可直说,何必如此躲我?」 文靖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严素光一脸狐疑,但收回了那份数学笔记,顺着文靖安转移的话题说道:「我找你是有事,工部的人找到了一个符合你说那些条件的地方,就在南门淮河渡口下游三十里处,明天你有时间就一起去看。」 文靖安:「好,明天我不去户部了,我带那几个学生和你一起去。」 严素光问道:「你这边怎么样了?」 文靖安:「也还不错,找到了几处,等我看过矿石样本之后就可以确定了。」 公事说完,话题题便戛然而止,严素光也不打算主动和他再说什么,继续低头看她那份笔记,偌大的詹事府好像就只剩她和文靖安两个人,现在明明过了暮春入了初夏,气候温和,房子里的气氛却有些冰冷和凝固,严素光感觉到了什么,一边看笔记,一边说道:「外面天黑了,你想走就走,没人拦你。」 文靖安笑笑:「我不走,我还要给学生们布置明天早上的作业。」 严素光:「……」 文靖安返回他的座位,和严素光大概隔了七八米,两人也不说话,一个人低头看笔记,一个埋头出题,整个詹事府……至少这栋殿宇就真只剩他们两个人,外加两三个灯笼,四五座宫灯,天上初生的明月,稀稀落落的星辰。 文靖安的打算是布置完作业继续备课,多花些时间把严素光先耗走,这样就能避免尴尬,岂料他抬头偷瞄严素光还在不在的时候,严素光陡然出现在他右前方,他吓了一跳,惊魂甫定,问道:「怎、怎么了?」 严素光朝他桌面上努了努嘴,说道:「你出的题目给我抄一份。」 文靖安:「……」 严素光:「给我。」 文靖安将作业题目奉上,严素光一手捞过去,迅速抄完后过来还给他,说道:「这些题目我做完后会交给你,我做错的地方你告诉我。」 第273页 文靖安讪讪回道:「好。」 严素光扫视他一眼,说道:「我走了,免得在这里让你碍眼。」 文靖安:「我没有——」 严素光:「有没有你自己清楚。」 文靖安正要解释,严素光先一步说道:「我知道我毛病多,从小到大都不招人喜欢,陈崇章和你那个小书童说我是『臭脸』,你和韩延他们说我是『小相爷』,你们没说错,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看不惯我很正常,但只要不影响做事,顺利把殿下的嘱託完成,你怎么看我都行,我不会对你有意见,我会尽力帮你把事情办好,你不用对我躲躲躲闪闪。」 说罢,她直接转身走出了大门,文靖安心里羞愧难当,赶紧放下手中纸笔追了上去。 第157章 真挚 春末夏浅徐徐晚风 「素光兄,素光兄——」 文靖安追出詹事府大门,拦在严素光前面,说道:「素光兄,你听我解释。」 严素光冷着脸看他,率先反问:「解释什么?解释你和我共事不过是为了方便借旧党办事?解释你私底下和林宁宴他们说我是『小相爷』?解释你根本就看不起我这个人?!你和他们一样,都以为我借了我祖父的威望,借了丞相府的势力登堂入室!觉得我是个趾高气扬、作威作福的二世祖!」 她忽然这么激动,真不是矫情或者无病呻吟,反而是发自内心,真诚又委屈,一直以来,人们对她确实是两幅面孔,表面恭敬有加,纷纷叫她「严公子」,背后全都喊「小相爷」,即便旧党那些官员私底下提起她都是笑着调侃「得把小相爷伺候好了」,为什么? 不就觉得她是个靠祖父上位的桀骜子么? 从小到大,从一个小妾所生的「外室子」到所有人公认的「严公子」,从国子监到翰林院,从翰林院到中书省,没有人承认她的能力,没有人看见她的努力,她越想证明自己就越封闭,她读书入仕从来都是力争头筹,从不拖泥带水,却导致所有人对她敬而远之,她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但那不表示她不需要,她需要哪怕只言片语的肯定,肯定她这个人,不是她这个人的身份。 她忽然对文靖安说这些话,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宣洩,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对文靖安把这些话说出来,放在以前,她会把这些话藏在心里,或者干脆当做耳边风,让这些无聊的言语随风烟消云散,总之。 她没忍住,她也变得「反常」了。 文靖安听她说完那番话,思索片刻,不再想着解释,而是诚恳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严素光侧过脸不再看他,说道:「我不用你道歉。」 文靖安:「我需要你原谅。」 严素光:「……」 文靖安:「我之前不是躲着你,我是怕和你太近了。」 严素光:「为什么?」 文靖安苦笑:「我也不知道,就是怕和你靠得太近。」 严素光:「我让你不舒服了?」 文靖安:「不是,不是你的问题,是那天我和你聊着聊着,我看你——总之,素光兄,是我不好!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这时前边吹来一阵和风,詹事府门前两个灯笼摇摆晃动,里边的灯火随之摇曳,恰好在他们的脸上闪烁一阵阵的明灭金光,严素光久久没有回话,文靖安等了一会,发自肺腑道:「素光兄,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当你是朋友,真正的那种朋友,我知道你的能力,我看得见你的人品,虽不能完全感同身受,我也可理解你的难处。总之,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这是真话。」 严素光的眼神闪了一下,由于她侧着脸,文靖安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顷刻之后,只听到她说:「明天见。」 说罢,她匆匆迈步走入前边的夜色,在前面等候的车夫倏然惊觉,将她迎上了马车,她听见文靖安在后面喊:「明天见素光兄,我当我们是朋友了。」 春末夏浅,徐徐晚风,天上明月星辰,地下悄然无声,但无妨有什么声音传到彼此的心里。 第二日文靖安照常早起,先到翰林院点卯,上边的侍读、侍讲和学士们都知道他有詹事府的兼职在身,并不会给他太繁重的任务,都是一些轻活,比如一份诏书的错别字检查、一份公文的修改润色、最多也就是简单的摘抄,他很快完成任务,离开办公区域到后边的印书局去。 本以为今天也是走个流程,跟下面的官员了解一些印刷进度,再说几句勉励的话就差不多可以了,却没想到短短两日,已经已经堆积了起来。 首先是詹事府那两个记事官找他汇报钱款方面的事项,不止是从詹事府那边要过来的资金,还有这些天卖出报纸从那批书商手中收回来的一大笔钱,每项进出都要详细和他说明,都要找他签字画押,光是「帐单」就有厚厚上百张。 接着是开分部的事,他之前挑了能力出众的几个人开小会,跟这些人说了想派他们出去筹办分部的想法,这些人今天反而请他去开一个小会,二话不说就在他面前展开一张全国地图,上边画着大盛六郡十九州的疆界以及府城,这些人已经在地图上标註了商量好的「商业扩展路线」,由为首的那个向文靖安滔滔不绝讲述他们的扩张计划,最后总结道: 「文探花,此事宜早不宜迟,若能得您首肯,属下几人即刻照计划奔赴各州郡。」 第274页 文靖安没想到他们如此积极,这几个人又是他信得过的,便先不考虑那么多,当即拍板道:「我会以翰林编修和詹事府左司直郎的名义帮你们写一封公函,让印书局放你们走,另外你们各自需要带多少钱、多少人手过去,直接跟詹事府那两位记事大人说清楚。我有言在先,你们这次出去是『为国办报』,太子殿下嘱咐我以这份报纸开启民智、革新思想,你们出去之后就是我的臂膀,千万不要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拖累大局,等事情办成,我自然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这番话你们可清楚?」 为首的那个回道:「文探花是什么人这些天属下看在眼里,我们绝不敢坏了文探花的大事。」 其他七八个小官纷纷拱手称是,文靖安不再多言,当即给他们写了一份公函,用自己的两枚官印盖了章,然后交给了那个首领,如此顺利拿到文靖安亲笔所书的公函,这些人心里狂喜,对文靖安更是感恩戴德。 文靖安开完小会之后,最后就是另外一批印书局的官员向他汇报当前的印刷量,经过这几天日夜轮转,报纸的印刷量已经超过了十万份,眼见这么生意如此红火,有人开始给他塞银票和各种金玉器物,为的是以后能够在他手下继续保住这份肥差,另外外面的书商也开始通过这里边的官员走他的门路,为的是以后能第一时间拿到报纸。 文靖安这才发觉,随着这些事业的展开,他手中已经握有了权力,单就这份报纸来说,各处分部的人事任用权在他手里,所有的收入和从詹事府领取的经费都由他一人说了算,那两个记事官只不过是「监督」而已,这相当于他自己掌握了财政大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现在要是想发财,随便操弄一下,大把银子可以捞到自己口袋里。 但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非但没有必要,他还要想法限制自己的权力,因为有朝一日换了另外一个人坐他这个位子,那个人未必和他一样「没有必要」,只能说,到了一定的位置之后,他要考虑的事情就越来越多,要做的事情就越来越难,这些是他意料之外的事,这些事会随着他地位的变化而变化,他逐渐开始感受到「位置越高,责任越大」这句话背后的繁重。 他拒绝掉那些礼物之后,跟印书局的几个主管官员说清楚了原则,并以此制定防止贪污腐败的规则,当然,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清高」,这些官员要养家餬口,要过更好的生活,因此他也实行「高薪养廉」的策略,亦即将报纸的更多盈利分给这些官员。 昨晚这些事早过了退食的时间,他想起和严素光昨晚约定去看化工区选址,便匆匆赶往詹事府。 严素光和那九个学生早就在等他了,他们那间办公室里边,除了严素光和卢玉邻等人,还搬来了工部、户部等等的一批官员,严素光之前跟他说过这件事,这些官员是从工部和户部借过来的,方便他随时询问和使用。 「抱歉诸位,我来迟了。」 文靖安进门先道歉,其他人都不做声,只有严素光问他:「可以走了吗?」 仿佛昨晚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文靖安答道:「随时可以。」 严素光直接跟几个工部的官员吩咐道:「带路。」 那几个官员有序出门,文靖安跟卢玉邻等人道:「作业先放着,今天也不去户部了,我们和严大人去看化工区的选址场地。」 卢玉邻等人齐声称是,文靖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素光兄先请。」 严素光看了看他,说道:「有几十里路要走,最好骑马。」 文靖安:「好,多谢素光兄提醒。」 严素光再不多言,直直走了出去。 文靖安问卢玉邻等人:「你们都骑马了吗?」 众学生相顾一眼,答道:「老师,我们都是家里的马车送过来的。」 文靖安:「……」 大意了,这一群都是富哥们,骑马这种粗活不用他们干,就像老闆不开车,都是坐后排。 「马车也行,等下要出京城,你们注意安全。」 众学生拱手称是,随后,他们一个马队加上一车队在詹事府门前集结完毕,浩浩荡荡往南门方向进发。 昨天严素光说工部的官员发现的场地在南门淮河渡口下游三十里处,如果不用乘坐渡船,可以直接走陆路的话,出了京城,骑马不用走一个时辰也能到了。 昨晚既然已经说了跟严素光当朋友,今天文靖安就不好再对人家刻意躲闪,他摆正思想,壮着胆子赶马到严素光身旁,和严素光各自骑马,并排而行,主动寻找话题。 「素光兄,我有件事想向你请教。」 这句话有主动示好,也有试探询问的意思,因为昨晚他跟严素光说要做朋友,严素光还没有给他回应,他问了之后,严素光没有给他坏脸色,也没有说「你是文探花,我怎么有资格让你请教」这种刻薄的话,也没有「有话就说」这种冷漠,而是正常回道:「你说。」 第158章 登山 极目千里一览无余 文靖安直入主题。 「我们那份报纸已经卖出了十万多份,发展比想像中要快,早上我和印书局几个官员开了个小会,我让他们到其他州郡去开分部,我想……」 他才说到一半,严素光直接打断道:「你是担心他们到了地方之后权力太大,你没法直接管束,最后会导致贪污腐败。」 第275页 文靖安一脸钦佩,拱手道:「素光兄知我。」 严素光不仅「知他」,还知道官场里边几乎所有明里暗里的规矩,她又问文靖安:「你的报纸卖了这么多,印书局那些官员又全都听你的,有不少人给你送银子了吧?」 文靖安更感惊奇,忙说道:「素光兄料事如神,今天早上便有人给我塞了银票,我退了回去,且跟他们定了不准收礼物的规矩。」 严素光:「然后呢?」 文靖安:「然后我说『高薪养廉』,会拿出更多的利润分给他们,毕竟我不要钱不代表他们不要,而且我也要钱,只是不想通过不干不净的手段获取。」 严素光难得点头道:「不错,算你懂了一点『为官之道』,不是死脑筋。」 她想了想,又问文靖安:「不只是我们大盛朝,歷朝歷代的庙堂都会想办法制裁贪官污吏,但无论怎么做,给多少俸禄、制定多少律法、惩治如何严苛,还是会有人重蹈覆辙,你知道为什么吗?」 文靖安:「请素光兄指教。」 严素光:「因为『人性』,我们对付的不是贪污本身,我们要对付的是『人性』本身,这种『人性』是无数欲望的集合,就算孔夫子再生,他这位圣人也会有欲望,我们自己也有欲望,我们凭什么要求其他官员没有欲望?」 文靖安略作思索,回道:「确实如此,但也不能放任自流,还是要约束。」 严素光:「对,所以我是想告诉你,就算管也管不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以前也问过我祖父同样的问题,他就是这么回答我的。」 文靖安:「……」 严同两朝元老,当了二三十年丞相,什么官场什么人性早已洞若观火,他说没办法就真的没办法,这种事情不可能杜绝,水至清则无鱼,虽然不是绝对,但绝对是一种现实。 严素光看他陷入沉默,还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那个『高薪养廉』就很好,要是你实在不放心,可以选派几个相对正直的心腹,给他们监察的权力,让他们在各个州郡暗访调查你那些分部。」 文靖安瞭然,说道:「就像都察院那些御史一样。」 严素光道:「没错,但御史也会有私心欲望,你派出去的那些也会有人监守自盗,只能说做了比不做好一些。」 文靖安:「好,我就照你说的办,我原本想让利给当地的官府,请他们派人帮忙监察,现在看来你的办法比我的成熟多了。」 严素光抿了抿唇,脸上微微耸了一下肩膀算是回应,不过接下来她也没有就此缄口,而是轮到她向文靖安请教数学、化学方面的知识,两人边走边聊,前边是工部和户部的官员,后边是文靖安那九个富学生的马车车队,一行人出了京城南大门,往淮河边的官道走入城郊树林之中。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春末夏初,气候温宜,路边浅草野花,林间鸟鸣婉转,他们更像是暮春出游。 走完官道就进入普通的小路,这些小路是连接京城周边村落的道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将人引入农家阡陌之中,文靖安等人一连走过四五个村落之后,便进入了山野林地,道路开始往上走,地势升高,这里就不再有其他行人了,连路都是附近村民、猎户进山时走出来的,春夏之交草木滋长,将这些路埋得严严实实。 文靖安那些学生已经让马车停在了半路,好在这些富哥们都会骑马,他们便留下马车和车夫,各自骑马跟在文靖安后边。 于是他们开始攀爬一座高山,越过山脚花草地,山腰林木茂密,继续上行,众人开始听闻隐约的水声,前边那些工部的官员便循着水声领路,走着走着,连马儿都开始吃力,幸而前面有人喊道:「差不多了,就到山顶了。」 很快,随着海拔升高,道路两边的植物开始减少,树木的高度也逐渐变矮,密度也变得稀疏,由于山顶常年风急天高,环境恶劣,树木不易生长,反而使得山顶相对空旷平坦,只长了一些矮草和灌木,文靖安等人登临山顶,瞬间获得万里晴空,凉风扑面,清爽无比。 往山顶的另一边走过去,前边就是极目千里,一览无余的广阔地形。 众人终于知晓原先听闻的水声来自哪里,他们脚下就是烟波浩渺的大淮河,文靖安眼前出现了一个奇特的地理形态,他们这边是一排石山,石山这一侧是淮河的一岸,淮河另一岸是一片沃野千里的平原,平原上的村落民居依稀可见,牛羊似蚂蚁大小在田间地头一动不动。 而在他们的左后方,回望群山,穿透一片片的雾霭流岚,可以隐约看到京城东边的城墙和部分区域,雄阔壮大。 严素光办事从不拖泥带水,待众人都在山顶聚集之后,工部的几个官员不敢怠慢,从背篓取出各种工具,其中有两个拉开一捲地图,赫然就是他们绘制的附近的地形图。 为首的那个过来向严素光和文靖安请示道:「两位大人,属下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为两位大人讲解。」 严素光点了点头,文靖安让卢玉邻和其他学生都围过来,众人仔细听讲。 原来,他们脚下这座山是一处「终点」,再往前走就忽然断了,山脚下直接降低成一片略高于淮河河面的平地,那片平地沿着淮河边缘形成一片狭长的小平原,一直往前延伸,看不到尽头。 第276页 工部的官员详细说明:「我们问过对岸的村民,也下去实地勘验过,即便是洪灾泛滥的年份,淮河水也涨不到上面来,不需要担心被大水淹没;它的地面不是石头,而是一层寻常的软土,周边有不少成材的树木,可直接砍伐以作建造房舍之用。」 其实刚才从山顶俯瞰的时候文靖安就知道这是一处难得的好地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片平地水路是方便了,陆路却被堵死了,因为它三面环山,以后人来人往、货物进出只能走前面的水路,他把这个问题指了出来,工部的那个首领欣慰笑道: 「文探花果然是心思细腻之人,眼光独到!」 他倒不是阿谀奉承,起初找这个地方的时候,这个问题他也考虑到了,他原本是打算放弃这个地方另选他处的,但实地考察之后他认为这个难处完全可以解决。 「文探花、严大人,你们请看——」 他指着左前方两座山之间的连接处,也就是一处山坳,信心满满道:「那个地方可以开闢一条道路,只需要把那里的树木都砍掉,稍微动用一些人力找平地面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且最妙的是,后边不出十里就是朝廷的官道,可以直接通向京城东大门!」 文靖安一时心动,严素光比他更会听官员的言语,问道:「要是让你去修那条路,你需要多少人,多少时间?」 这位官员刚才回答的是「一些人力」,现在严素光要他明确表态。 他想了想,回道:「给我一百民夫,十天之内保准道路可成,前提是得保证民夫的工钱和伙食,严公子应该明白属下的意思。」 他的意思是不能剋扣民夫的工钱和口粮,他在工部任职多年,见惯了里边的各种门道,一旦剋扣钱粮,工程进度就会放缓,官员想要从中捞好处,民夫们也不是傻子,那样的后果就会导致消极怠工。 严素光一听便知他的言外之意,当即答道:「好,明天我给你答覆。」 那位官员拱了拱手,严素光问文靖安:「你觉得如何?」 文靖安道:「我不反对。不过一旦选定这里,后面想要再改就来不及了,我说得重一点,这是关乎国家未来的大事,花的是大盛百姓的民脂民膏,我不敢贸然决定,我得亲自下去看过,亲自将那条路走过之后才能和你们继续讨论。」 听文靖安这么说,那些官员和文靖安那九个学生皆肃然,严素光倒是习以为常,仿佛了解文靖安这份谨慎,连怎么下去都帮文靖安想好了,说道:「那正好,我们就不用原路返回了,下了山到下面的村庄借船走淮河水道,然后上岸穿越那片平地,从那两座山之间的低平处继续往北走,直到找到那条官道,最后从东门回京城。」 众人皆不反对。 严素光跟工部和户部那些官员说道:「不能走的下了山自己从原路回去。」 那些官员缄口不语,即便真有人想要回去,也不敢当场在严素光面前表态。 文靖安倒是理解那条路难走,便跟九位学生说道:「下了山你们乘马车走南门回去吧,没必要跟老师走冤枉路。」 岂料这群富哥们最讲义气,人高马大又是武将世家出身的杨玄素第一个站出来表态:「老师放心,今天我们但凡有一个掉队的,明天就没脸来当你的学生了!」 卢玉邻等人齐声贊同,文靖安笑言:「没那么严重,不过既然你们有心,我也不拒绝你们的好意,但有言在先,途中走不下去的不要硬撑,玄素你和玉邻负责带好队伍。」 两人拱手称是,依旧是工部的人在前边开道领路,一行人开始下山。 第159章 骑兵 林木茂密烟尘滚滚 下山的路就相对容易得多,到了山脚再走一段,很快达到最近的村庄,这里的村子都是依山傍水而建,要么在淮河边上,要么在淮河支流的边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有不少渔民,自然就有不少船只,严素光派人找到村子的里长,里长得知他们是京城来的大「大官」,丝毫不敢怠慢,当即出面帮忙找了足够的船只,并亲自上船随行。 文靖安等人连人带马一起上船,登船之后,船只从村庄的渡口驶入淮河,左岸是山石峭壁,右岸是平原沃土,他们便靠着左岸顺流而下,船夫知道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不出半个时辰便到了之前登临的那座高山。 过了这座高山,左前方就是一片狭长的平地了。 船夫找到了合适的登陆地点,用木板在船和岸之间搭了一座临时的桥,文靖安等人便牵马从这座桥上岸。 严素光让人给了里长和船夫一笔钱,里长和几个船夫千恩万谢,严素光让他们自行回去。 随后就是正式走上这片狭长的小平原。 靠近河岸是长满青草和小灌木丛的野地,到这里才发现其实这片小平原是两面环山,左面一条竖直的山脉拦着,前面是群山相连,后面是浩浩荡荡的淮河,右边也是一望千里,一直沿着淮河延伸下去,看不到尽头。 毋庸赘言,这里用地面积绝对宽广,别说建一个化工区,就是建一座临河的小城市都足够了。 当然,还得确定前边真的可以造路与京城官道相连才行,否则只通水路不通陆路也不满足条件。 严素光让所有人原地做了休整,文靖安跟卢玉邻等学生叮嘱注意安全,后面便不再多言,一行人正式往里走,去找那两座山之间的平地。 第277页 前半段基本都是在草地上行走,后半段才有树木陆续长起来,文靖安大约估算了一下,从岸边到他们脚下的这个地方已经不少于五公里了,基本都是平草地,前边走到群山的山脚地带,地势才开始往上走。 显然,以现在的条件想要凿穿前面的大山造一条隧道出来并不现实,这使得他们寻找的那个山坳成为至关重要的进出口。 领路的工部官员之前已经来这里做过实地勘察,很快便带着他们找到了那个山坳。 山坳就是两山之间的平地,照理说这种延绵成片的山势不该有如此低平的山坳,有点像是在两座高山之间天然形成了一条通道,到了此处,文靖安发现果然如此,两山之间确实形成了一条笔直的道路,只是上边林木茂密,又有一些高低隆起的土堆,从远处看让人误以为它很高。 工部的那个官员在前方停下,从队伍前边走过来跟文靖安和严素光汇报。 「严公子、文探花,就是这里了,上去之后走两三里就又是平地,继续往北走六七里就能走上官道。」 文靖安道:「崔大人——」 刚才考虑到以后要经常和这位工部的官员打交道,文靖安问了严素光这人的姓名和职位,得知他叫崔琰,现任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年三十六,是个七品的官员,擅长勘测建造之术,严素光亲自挑过来人的技术和人品自然都没有问题,文靖安接着跟崔琰说道: 「这山坳地势这么低,要是成了路,我有一个担忧。」 崔琰道:「请文探花明示。」 文靖安指着两边的山坡,「如果成了路,一旦下雨,左右两边山林的雨水势必会流下来造成淤积,到时候这条路恐怕不好走。」 崔琰欣慰道:「文探花这么说属下就放心了。」 文靖安:「崔大人何解?」 崔琰拱手道:「不怕文探花见怪,我们这一行最怕外行领导内行,要是领头的大人什么都不懂又偏偏喜欢率性而为,那是我们最憋屈的,现在文探花能问出这些问题,足见我们遇到了一位好头儿。」 文靖安笑道:「不敢。」 严素光道:「说正事,别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 言外之意就是告诉文靖安和崔琰,要是你们两个做事不靠谱,我就不会当这个中间人了,我找来的人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不是挂羊头卖狗肉。 崔琰先不回答,而是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上去之后再说。」 众人依言而行,牵马上了一段不算陡的斜坡,坡顶就是山坳间的平地。 崔琰指着两边的山坡说道:「文探花、严公子,你们请看——这两边林木茂密,只要我们注意保护这两边的树木,雨季就不会发生滑坡塌方等事故,开路之后我们可以在两边各挖一条排水的沟渠,将水引到下面直接通入淮河,这些都在我的考虑范围里边了,并不难实现。」 文靖安这时已经不怀疑这个崔琰的业务能力,而是跳过这个问题直接问他:「你刚才说给你一百民夫十天时间能把这条路修成,你跟我说大概需要多少钱。」 崔琰不假思索道:「按照目前的行情,每个民夫每天60文工钱,10文饭钱,外加需要租用船只、牛车、马车,购买各种用具、物料等等,修这十里路不能少于上千两银子,具体多少属下得算过之后才能给出准确数目。」 那就是至少得花几百万,这笔钱是不少了,但对现在的文靖安来说还不是问题,周洵和林宁宴去西海只带了五万两银子,而他们和萧慈祐一共筹集了六万两,剩下的一万两萧慈祐是划给文靖安和严素光筹办化工区使用的。 文靖安让崔琰将之前那张地图拿出来,转过身面对前方的淮河,一边指着地图一边对照现实地形,说道:「崔大人,不止是这条路,我们还得修一个码头供渡船停泊以及卸载货物使用,另外——第一个化肥厂的事情眼素光兄和你说过了吧?」 崔琰点头道:「说过了,按照文探花提出的要求,我们可以把厂房建在左前方,就是岸边这一处,在码头的下游。」 崔琰指了地图,又指了实际的位置,这些设计方面的细节不是文靖安的专业,他就不会直接介入,而是让崔琰这些专业人士充分发挥,他充当一个「顾问」的角色就可以了。 「那现在就是路、码头、第一个厂房三件事要办,你不能把这三个项目分开来看,你得统一规划,做一个充分联动的建造计划。」 崔琰不解:「文探花的意思是?」 文靖安:「这三件事都交给你来做,由你统一筹办,带人设计建造。」 崔琰:「……」 听文靖安这么说,他一时语塞以至于有些感动,因为他知道这些工程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他在工部都是满腔抱负无处施展,如果说严素光是慧眼识珠发现了他,那么文靖安就是直接给了他发光的舞台。 他正不知如何感谢,文靖安又说:「如果你接受这件差事,我和素光兄只充当监督的角色,只会提基本的构想,具体如何建造,决定权在你,任由你来发挥,我们不会插手,另外我们会想尽办法给你保证钱粮的供应。」 崔琰听罢,拱手低头,坚定道:「崔琰必不负文探花和严公子信任!」 文靖安:「码头和厂房要参照西海那边的建造规格,不是要建成京城里那些豪华府邸,这些你了解吗?」 第278页 崔琰:「属下明白,严公子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属下知道文探花要做什么事,对西海建造略有研究。」 文靖安:「那最好。」 不忘跟严素光补充一句:「谢谢。」 严素光:「……」 文靖安心情大好,说道:「走吧,看看我们将来造的这条路。」 崔琰和工部的官员收起地图,赶紧抢到前面领路,众人从两山之间继续前行。 果然如崔琰所说,这是一段难得的天然路段,也难怪崔琰敢说给他一百人十天就能完工,这段路既不需要挖隧洞,也不需要搬运巨石、开挖大土方等等,只消左右两边挖两条通渠,将中间的树木砍掉,清理杂草落石,然后整平路面,夯实路基就差不多了,当然,这只是技术难度不大,工程量还是不小的。 由于崔琰等人实地考察的时候已经走过这段路,他们很快就从树林中穿行出来,两边开始出现一些猎户进山的小路或者连接附近村落的村道,走了约莫十里路,也就是五公里左右,前边豁然开朗,直通帝京东门的官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众人牵马走上官道,像是回到文明世界,终于松了口气。 崔琰说道:「我们初步计划的路线就是这样,到时候把这附近的林木砍掉,在这里衔接官道。」 文靖安:「好,这些事你和工部其他同僚商量决定就行。」 崔琰正欲再言,却感到官道地面震动,很快传来疾速奔驰的马蹄声,众人正觉奇怪,不多时,响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最后是烟尘滚滚,一队身穿甲冑的骑兵从官道右边奔来,他们并不像寻常行军,反而像是沖阵杀敌。 不待文靖安等人反应,这队长枪策马的骑兵,约有二三十人,竟然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崔琰等人都是文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有些慌乱,倒是文靖安那几个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纷纷围到文靖安身旁,严阵以待,杨玄素是武将世家出身,一眼看出这些骑兵的来歷,在文靖安和严素光耳边道: 「这些都是辽州骑兵——不对!辽州骑兵怎么出现在这?!」 第160章 将军 目光如狼狡黠锐利 也难怪杨玄素会惊疑,辽州到京城的距离和云州到京城的距离差不多,只是云州在大盛西北,辽州在大盛东北,一直是大盛东北的军事重地,长城的起点就在辽州,辽州的军队负责防御更北边的草原人。 那这些辽州骑兵不在边关驻守而成队出现在京城附近,自然奇怪。 严素光显然也听过辽州铁骑的赫赫威名,便问杨玄素:「你如何确定?」 杨玄素道:「你们看他们左手腕。」 果然,那二十多个骑兵左手手腕处都缠着几圈红布,鲜艷如滴血,和那身灰色的甲冑形成了鲜明对比,是他们身上独特的标记,杨玄素解释道:「那红布要么给自己包扎伤口,要么用来装敌人首级,我爹长年驻守辽州,他穿盔甲时一定会缠这种红布。」 他刚说完,围住他们的骑兵让开一条道,从后边走来一位百户,亦即这些骑兵的小头领。 这人满脸虬须,骑着一匹大黑马,居高临下俯视文靖安等人。 由于文靖安一行人为了方便今天爬山,都没有穿宽大雍容的官服,而是换了窄袖紧摆的常服,那位百户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扫了他们一圈之后,冷声道:「都带走。」 文靖安:「……」 崔琰等工部和户部的文官更是面面相觑,不知自己犯了什么事,严素光气定神闲站出来,盯着那个百户:「把话说清楚,不然你上面的人保不了你。」 那人先是一顿,随后和身边的士兵嘻嘻哈哈大笑起来,他抓着缰绳嘲笑道:「我们好怕。」 这厮还玩笑里藏枪,笑着笑着,刷地一下举起手中银枪,枪尖对准严素光的咽喉,严素光自然是不为所动,其他人却倒吸一口气,文靖安深知严素光的脾气,生怕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当即往前走了一步和严素光并排而立,向那位百户拱手道:「大人稍安勿躁,这里边肯定有误会。」 那百户打量文靖安,嗤笑道:「小个子,你是他们的头儿?」 文靖安不回答这个问题,直言道:「大人,我们是京中官员,各自有要务在身,实在不能不明不白跟你们走。」 听了这话,百户皱了眉头,「你们是京官?怎么都穿成这幅穷酸相?」 文靖安不跟他口舌之辨,直接把翰林编修那块腰牌取出来,那人倒不完全是个大头兵,竟然识得这块腰牌,不过他依然拿捏着那股兵痞的戏嚯,讥笑道:「原来是翰林院的酸秀才,军爷我——」 「住口!」 杨玄素和那些学生站了出来,指着这个百户呵斥道:「我老师是圣上钦点的新科探花郎,授韩林编修主职,不出半个月解西海使团难题立功,圣上又赐詹事府左司直郎,怎么说也是六品文官,你区区百户,连武官都算不上,在我老师面前不知下马拜见,还敢出言讥讽自称军爷,你是哪一家的骑兵?你们不配称辽州铁骑!」 百户听闻杨玄素竟然能说出他们的来歷,还点出「辽州铁骑」四个字,一下来了兴趣,咧着嘴道:「哦唷!还有知道我们来路的人,小子,沖你这番见识,军爷放你老师一马,不过——」 「你得跟军爷走一趟!」 第279页 说时,他突然发难,手中银枪直接扫向杨玄素的膝盖,他想打在杨玄素腿上,让其跪下出丑,再将其制服,岂料杨玄素没有闪躲,反而往前夸了一步,直接伸手抓住了银枪,那百户没想到文靖安这个酸秀才的学生竟然是如此高手,他又是那种狗仗人势的典型无赖,自己没多少真功夫,被杨玄素抓住银枪直接拖下马来! 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地上,银枪也被杨玄素夺走,杨玄素以枪尖点在他的咽喉处,恶狠狠道:「都别动!谁动一下他马上死!」 百户惊魂甫定,赶忙喊道:「别动!都别动!」 那二十多个骑兵果真不敢动,杨玄素回头请示:「老师,如何处置这厮?」 文靖安:「……」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就不能再装老好人,先拍了拍杨玄素肩膀,说道:「身手不错,改天教老师两招。」 杨玄素一时错愕,明白过来后挠了挠头:「老师说笑了,我这就是一点微末功夫。」 文靖安:「很好了,你这点微末功夫就把这个『军爷』制住了。」 言外之意是这个百户连微末功夫都没有,但这个百户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在马上的那股傲气,笑着回道:「探花郎,你是文臣,我是武官,都是为朝廷做事的,有话好好好说。」 文靖安:「我刚才跟你好好说话了,是你自己非要动手,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百户:「可以了可以了。」 文靖安:「为什么不问是非就要抓我们?」 百户:「我姐夫……我家将军奉旨回京,收到消息说有人要在路上行刺,我们是给将军开道的。弟兄们听说京城有钱人多,看你们文文弱弱的,先抓了再说,指不定能敲一笔横财!」 这人还真「坦率」,杨玄素却当即发怒:「呸!就你们这副德行还敢挂着『辽州铁骑』的名号!你们是不是冒充的?哪来的野兵!说!」 百户赶忙苦着脸解释:「我们真是从辽州过来的骑兵,我们……」 正说时,地面又传来震动,很快听闻急促的马蹄声,这个马队的行进速度异常迅疾,不过片刻,另一队骑兵踏着滚滚尘糜冲来,这队人就不止有二三十人,具体数目一时间没法算清楚,横竖不会少于上百人马。 然而这上百人马都是陪衬,他们中间那人才是主角,因为所有的骑兵分成前后两队将那人簇在中间,左右额外多出对称的十二骑,人人手持盾牌弓箭,将那人团团护住。 文靖安还是第一次见到穿那种盔甲的武将。 那人头戴圆顶金枝盔,身穿黑金百叶甲,上边不知用什么工艺勾画出虎豹的图纹,文官看官服便能定品级,武将看盔甲也能判断职位高低,那人赫然是从三品的「定远将军」,从品级上来说只比杨玄素他老爹正三品的「昭武将军」低半级。 文靖安注意到那人左脸有一道隆起的刀疤,从嘴角一直刮到耳垂。 他的眼睛有一股阴沉和冰冷,像是大洋深处的海水。 他一边保持着骑马行进的姿态,一边扫视路边的状况,目光如狼狡黠锐利,先从文靖安身上扫过,最后定在严素光身上。 看到严素光,他扬了扬手,整个骑兵队伍全部停止,马蹄声瞬间消弭,官道上阒然无声。 那个被杨玄素挟持的百户见他到来,大喊道:「姐夫救我!姐夫救我!」 那人没有表态,倒是严素光突兀地说了句:「放人。」 杨玄素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疑惑看着严素光,文靖安也有此怀疑,但他比杨玄素更加了解严素光,知道严素光做事向来讲究分寸,她既然那么说了,即便放了「人质」,她也有把握保证自己和文靖安等人的安全,故此,文靖安先不问为什么,给杨玄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照严素光说的做。 杨玄素收回银枪,那名百户如临大赦,赶紧跑到那将军马前,一改之前的猥琐谦鄙,形象演绎什么叫做狗仗人势,直接喊道:「抓起来!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他们就是刺客!姐夫!他们就是刺客!」 文靖安:「……」 杨玄素重新举起银枪,咬牙切齿道:「你这狗东西!」 啪——! 陡然响起「啪」一声,众人听闻声响都看过去,原来是那将军在马背上给那个百户抽了一马鞭,直接打在他的脸上,打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那百户掩面大叫,然而已经没有人理会他,那将军抬了抬手,所有的骑兵继续启动,浩浩荡荡奔向帝京,留下那个脸上多了一道血痕的百户愣在原地,但他再蠢也看得出他家那位「姐夫将军」给了严素光面子,便问严素光: 「你到底是谁?!」 严素光冷声道:「滚!」 这百户不敢有违,踉踉跄跄爬上他的战马,也不问杨玄素要他那支银枪了,赶紧拍马逃奔,杨玄素见那人灰熘熘逃跑,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懑道:「辽州骑兵怎么出了这种败类!晦气!」 一番闹剧总算过去,文靖安这才问严素光:「那是什么人?」 文靖安颇感好奇,他是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见了严素光既不下马也不行礼,连话都不说一句。 严素光只回了三个字:「殷平海。」 文靖安瞬时蹙眉,脑海里被勾起某种记忆,殷平海这名字他有印象,一定在哪儿听过,但来不及仔细回忆,旁边的杨玄素大喊道:「什么?!他就是殷平海?!」 第280页 杨玄素受家庭影响,自小对军事耳濡目染,他父亲就是辽州守将,因此他对辽州其他将军也比较熟悉,即便没见过也听说过,这个「殷平海」就是他听说过的将军之一,除严素光之外,其他人纷纷看着他,等待他的专业解说。 第161章 故人 刚毅沉稳炯炯有神 「这人在剑州从军,白身起家,后来辗转边关,最终定于辽州,如今做到了从三品的定远将军,算是辽州武将前五号人物,我爹驻守辽州铁岭关,他驻守武关城,这两处都是抵御北方胡族的要塞,他堂堂主将怎么跑京城来了?」 听杨玄素说罢,文靖安等人便都转头看严素光,她在中书省任职,或许有所耳闻。 严素光面无表情道:「这个人的事少打听,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众人都有些失落,严素光翻身上马,和文靖安并排而行时,还是补了一句:「大概是朝廷有军略上的谋划,这种事向来机密,不该知道的不要问,该知道的我们自然会知道。」 文靖安微微颔首,领着众人返回京城,而后果然如严素光所说,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该知道的。 第二日,萧慈祐再次召集一众东宫辅臣到詹事府开晨会,除了外派出去的周洵和林宁宴等官员,礼部尚书兼正詹事赵仲明等高官要员皆在场,萧慈祐照例主持发表讲话,前半场正是讨论朝廷在军事上的安排。 原来,庙堂那边换了一种方法看世界,元景皇帝和严同等一众高官见了西海使团之后,经过这段时间的商讨,拿出了相应的策略,他们的做法是在剑州建造一支庞大的水军,战船、枪炮和训练方法等等全部从西海诸国引进,甚至要从西海聘请负责训练士兵的教官。 这支水师的主将之一就落到了殷平海的头上,因为此人于剑州起身,原先就有领导水军的经验,在剑州那边又有不小的威望,朝廷将他从辽州召回合情合理。 相对于文靖安等人这边花个几万两银子的小打小闹,庙堂那边直接就是砸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两的巨款用于筹建军队抵御外敌,但这个剧情文靖安太熟悉了,在他原来的世界,清政府花重金打造的北洋水师还号称世界第一海军,最后结果怎么样?不过为一段屈辱史「添砖加瓦」罢了。 没有相应的经济基础、稳定的社会形态、觉醒的人心向背等等支持,生搬硬套的坚船利炮不过是一堆废铁,相反,如果有了上面那些支撑,穷一点苦一点,小米加□□也能打赢飞机大炮,这是歷史的证明。 毫无疑问,如果大盛庙堂不能把百姓从农业社会带入工业社会,不能做出相应的歷史转身,他们花再多的钱建造海军跟西海对抗最终都会失败。 可惜的是文靖安明知那个决策是下下策,他也不能发出质疑或者公开反对,他现在太微小了,他只能在詹事府做事,庙堂那边轮不上他说话,他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自己该做的做好,由他来推动改革的部分。 故此,等萧慈祐和赵仲明等人商议完剑州水军事宜,他跟萧慈祐和赵仲明等人汇报了化工区的选址决定,说明了建造计划,没有人反对,他向萧慈祐申请了那一万两银子的经费,萧慈祐倒也大方,只是提醒了几句国库紧缺之类的言语,让他仔细使用,最后也就批给了他。 钱一到手,他和严素光马上回去找崔琰,让他阻止工部、户部的官员开始着手筹备道路、码头和厂房的设计建造。 也就是在当晚,文靖安忙到九时许才回家,陈崇章和文妙安走后,他这栋房子便空落落的,今晚回来,开门时却掉下来一封信,信封空白,没有写收件人姓名,他觉得奇怪,便拆开信封取出信纸,上面只有一行草字。 「子时前来拜访,若准许,门口插一节柳枝。」 后面没有署名,文靖安更觉奇怪,什么人会三更半夜来拜访他? 不过既然人家写了「若准许」三个字,就是把决定权交到他手里,不是不请自来。 他想了想,到街口那株垂杨柳下折了一节柳枝插在门头,重新关好门,回去点灯烧水,沐浴更衣,静静等待。 临近子时,他特意在二楼俯瞰整个院子,当更夫敲响子时的梆子,他看见门口那边的灯笼晃了一下,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直接翻过大门左边的围墙落入院中,那人一手执剑,一手握着那截柳枝。 他看见了楼上的文靖安。 他将柳条扬了扬示意自己就是留信之人,文靖安做出了自己的判断——对方有如此身手,要害他的话没必要多此一举,没必要用这种礼节,于是他作为主人家也不小气,朝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同意和他见面交谈。 文靖安下了一楼客厅,那人便也从大门外穿过院子来到厅中。 那人先不说话,而是转身关上了客厅大门,显然是防范周到。 大厅内灯火通明,两人相对而立,黑衣人上下打量文靖安,确认这就是文靖安之后,眼中露出欣喜之色,随后他摘下了蒙面巾。 文靖安见得此人,先是一惊,而后再喜,加起来就是惊喜,他说:「苏大哥!!」 来人正是苏长卿。 一别多年,他脸上多了几分沧桑,还留了稀疏的鬍渣,显得刚毅沉稳,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给文靖安和陈三娘便宜30文买书钱的书肆掌柜了。 第281页 他见文靖安也是满脸惊喜,放下手中长剑,走过来用双手拍了拍文靖安肩膀,笑道:「体格是小了点,不过也是个『大伙子』了!」 文靖安:「哈哈,苏大哥也越发精神了,来!您先坐,我给你倒杯茶,我们得有一晚上的话要说了。」 苏长卿道:「好!」 转身落座,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文靖安,刚坐下便说道:「谁能想到当年云州那个小学童,如今竟然成了诗才满天下的探花郎!世事难料啊!」 文靖安给他递来一杯茶,笑言:「我能有今天还得多谢苏大哥当年的三十文之恩!」 苏长卿想了想才明白「三十文之恩」是什么意思,其实他当年虽然伪装成书肆掌柜,骨子里那股侠义之气还是藏不住,给文靖安和陈三娘便宜三十文买书钱不过是寻常之举,便回道:「不提那个不提那个!三十文钱不能说什么恩不恩的,你能有今日全是你娘深明大义,你自己争气,与旁人没多大关系。」 文靖安知他性格便顺着他的话不再提,而是换了一个话题,问道:「苏大哥,你怎么到京城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说到这个,苏长卿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减少了一些笑意,回道:「昨天到的,路上我还看见你了,当时人多,我又在伪装,不便和你打招唿,今天才找到你这。」 文靖安想了想,猜测道:「你在辽州来的那队骑兵里边?」 苏长卿笑道:「没错,而且我就是那个刺客。」 文靖安:「……」 苏长卿:「放心,我很干净,没有留尾巴,不会连累你。」 文靖安:「苏大哥见外了,你的人品我知道,你要刺杀的人一定是罪大恶极,人神共愤之流。」 听到这话,苏长卿的脸色显然变了,涌现一阵怨愤,不过他很好地做了克制,说道:「他殷长风……现在叫殷平海!此僚何止罪大恶极!可惜我蛰伏在他军中数年,本想着趁他这次回京动手,没想到途中出了差错!」 文靖安一下想起这个殷平海是什么人了。 当年他偷看苏长卿教文妙安练剑时听过殷平海这个名字,这个殷平海原本叫做殷长风,和苏长卿都是剑州海阁的弟子,他是苏长卿的大师兄,当年林宁宴的祖父到剑州推广海贸之策时,殷平海暗杀师尊、陷害同门投靠旧党,旧党得势之后,他成功编入官军,从此走上了「白身起家」的从军之路。 联繫昨天杨玄素的讲解,文靖安基本能猜到这个殷平海的这些年的发迹路线。 成功编入官军后,他将殷长风这个名字改成了殷平海,借着平息剑州的功劳得到旧党赏识离开剑州,辗转全国各州郡之后调任到辽州这个兵家重地,二三十年过去,他已经成了大盛朝的三品大将,彻底和原本那个杀师求荣、戕害同门的殷长风脱离了关系。 那么他和苏长卿之间的恩怨就很清楚了。 果然,苏长卿向文靖安坦白了他教文妙安武艺,并收文妙安为弟子一事,接着说了他这些年的经歷,当年他暗中护送林宁宴从云州赴京赶考之后,完成了保护林家后人的使命,然后从京城跑到辽州从军,易容之后成功混入殷平海军中,这次找到机会随殷平海回京趁,本打算伺机復仇,没想到中途有其他剑州海阁的弟子先动手,打草惊蛇,殷平海提高了警惕,苏长卿不得已放弃了原本的计划继续潜伏。 文靖安听苏长卿说完这段长达二三十年的恩怨,心里也忍不住激愤,说道:「这种欺师灭祖的恶人怎么就当了朝廷的大将军?!可恨我人微言轻,否则明天就上书弹劾他。」 苏长卿却说道:「千万不可!他现在是旧党在军中的心腹,连严同都敬他三分,这件事你特别不要跟宁宴说,我生怕你们年轻气盛忍耐不住,白白害了你们的仕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都忍三十年了,还怕等吗?」 文靖安:「话是这么说,但我们不能看着他……」 苏长卿:「我来找你是为了一叙情谊,不是要让你们参与到这种事来,这两天我在京中打听到了不少的消息,也看到了你编的报纸,你和宁宴现在做的事很有眼光,利国利民,千万不要为了我妨碍你们的大计,那绝不是我想看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的使命就是做好自己分内之事,让大盛跟上时代的洪流,让百姓避免西海灾祸,当年剑州人受的苦,千万不要再落到大盛子民的头上。」 第162章 动工 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苏长卿这番话,文靖安听得「心旌摇曳」,没有半分说教的意味却让人句句入心。 「跟苏大哥这份情怀相比,那殷平海更显丑恶,偏偏这种人窃居高位,苏大哥侠义心肠却沦为刺客,世道不应该这样。」 苏长卿反而笑道:「你刚入官场,后面这种事见得多了自然会习惯,我不是要你无动于衷,而是希望你学会成长,量力而行,摆正自己的位置才能跟那些恶人斗到底!」 文靖安:「好,这番话我会记在心里。」 苏长卿微微颔首,将手中茶水饮尽,说道:「等妙安从西海回来,你记得转告她,要是在京城发现剑州海阁弟子求救的符号标记,千万不要理会,那是殷平海下的陷阱,这小妮子心肠过热,城府还不够,很容易中圈套。」 文靖安:「我会转告她。」 第282页 苏长卿:「另外如果你有事找我,就用老办法在门口插一截柳枝,我见到自然会来找你。」 文靖安点了点头,问道:「苏大哥接下来怎么安排?」 苏长卿道:「殷平海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安排,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朝廷把他召回京城,是要他派他到剑州带领水军吧?」 文靖安:「没错,今天詹事府开晨会的时候,太子和东宫辅臣们商量过这件事,朝廷为对抗西海花费重金打造水军,就算主帅不是殷平海,他也是前三号人物,这件事不算秘密,朝廷应该很快会发诏书昭告天下。」 苏长卿:「好!他回剑州最好,方便我带他给师父和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师兄弟磕头!」 文靖安知道刺杀朝廷三品大将是什么罪名,无论成功与否,苏长卿都会成为朝廷重犯,只是既然苏长卿没法通过官府帮他伸张正义,那么文靖安就不会阻止他使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即便这不符合程序上正义,用他们的话来说,庙堂有庙堂的律法,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苏大哥万事小心,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找我就行。」 苏长卿笑言:「你还叫我一声『大哥』,还给我倒这杯热茶就行了,不需要为我做其他事。」 文靖安:「苏大哥爽快。」 苏长卿收敛笑意,说道:「好了,我是时候该走了,你公务繁忙,注意休息,年纪轻轻不要把身体累坏了。」 文靖安起身送他,给他打开客厅大门,他却说:「我是江湖浪人,来去自由惯了,不用送,下次见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官场险恶,尽量慎重。」 说罢,他执着长剑给文靖安拱了拱手,文靖安亦拱手回道:「苏大哥珍重。」 苏长卿微微颔首,出了客厅大门,走过院子靠近大门,纵身起跳直接翻上围墙,又迅速沉了下去,兔起鹘落,跳跃之间人已消失不见。 文靖安目送他远去,回味了一番方才的交谈,然后吹熄客厅的灯火,一同隐入了夜色中。 翌日,翰林院果然紧张起来,文靖安也被临时徵用,原因是庙堂朝会之后,朝廷正式决定组建剑州新式海军,其中需要草拟的文件就多达十几份,比如昭告天下的告文,送达各部的联络公文,具体给任命大将的诏书等等,这些都要由翰林院大学士带头撰写,将元景帝的口谕变成正式的旨意。 但这些文书工作真的已经不适合文靖安,朝廷都开始正式组建海军了,他这边就更应该加快进度,这海军建成之后最多虚张声势再支撑几年,随着人家西海诸国工业化进程的完善,大量工业商品迫切需要出口,用武力叩开东方这个封闭市场的大门是迟早的事。 文靖安要赶在一切发生之前挽回大局,最起码到时候也要积累公平谈判的资本,不至于重蹈前世歷史的覆辙,眼看着这个朝代陷入百年泥潭。 幸而詹事府司直郎的兼职身份给了他莫大的便利,不至于将他完全困在翰林院,他跟上面的学士说清事由,也没有人会刻意为难他,一般中午过后,他还是能到詹事府办正事。 很快,他和严素光组织起了一支成规模的「基建队伍」,他负责总路线构想,严素光负责人事兼一切主管,崔琰是技术总负责人,卢玉邻、杨玄素等人是学徒,外加工部官员十四人,户部官员五人,詹事府联络官员两人,其他相关部门人员等等,还有一些熟悉西海工程建造的外派官员,林林总总加起来,他们这支队伍的高层就不少于三十人了。 数日后,萧慈祐再次召开詹事府晨会,文靖安得知殷平海不日将离开京城赶赴剑州,当晚他就收到了苏长卿投来的一封信,内容很简单,说的是他将随殷平海一同前去剑州,不再方便跟文靖安见面,书不尽言,万千珍重。 文靖安收好这封信,然后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和一些生活用品,明天一早他也要「离开」京城了,他已经跟翰林院的学士打了招唿,从明天开始他就会搬到淮河渡口下游三十里的荒地上居住,和崔琰等人同吃同住,正式开始建造大盛朝的第一个化工区。 崔琰这个技术总工带队完成了初步设计,第一步是建造他们的办公区和生活区,严素光已经联络好附近几个村子的里长,吆喝一声自然有民夫踊跃来报,人数先不用太多,因为文靖安那九个学生就是现成的劳动力,特别是杨玄素,他自己跟文靖安表示他一个人能顶一头牛,可以把他当牲口来使。 少年热忱,干劲十足,文靖安和严素光又是那种以身作则的好领导,不出五天,整个生活区和办公区基本完成,说来惭愧,这办公区和生活区其实就是前后两排,一共十六间草木屋,框架是就地取材从附近砍伐的树木上取来的,墙壁和屋顶是树叶和烘干的茅草,简陋是简陋了些,但总算有了个开头,日晒雨淋不必多烦忧,看着建成的十六间草屋,文靖安和众人心里有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进场工程完成之后,文靖安和严素光用自己的俸禄请所有人吃了顿好的,并正式给这个地方挂牌命名,名字就叫「新华镇工业区」,和《新华月报》一个意思,希望华夏民族时常维新,从这十六间草屋起步,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第一顿庆功宴众人皆尽兴,酒足饭饱,文靖安起身说道:「素光兄,我送你。」 严素光却道:「房子都建好了,我为什么不能住下来?」 第283页 文靖安一顿,看了看崔琰、卢玉邻、杨玄素等人,这些人瞬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文靖安只得回道:「素光兄,这里条件太苦,我们建房子的时候没考虑你的。」 其实他是考虑到严素光是「女孩子」,替严素光换位思考了一下,和他们一起住在这种地方会有不方便,但他又不好明言,所以用条件太苦搪塞了一下。 严素光反问他:「你能吃苦我就吃不了?」 文靖安解释:「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看了一圈崔琰等人,继续说道:「现在人多房子少,崔大人他们都是两个人住一间,实在没有多出来的了,要不等过几日我们专门给你造一间,到时候你再搬过来?」 严素光脱口而出:「不行,东西我已经搬过来了。」 文靖安忽感为难,便问崔琰:「崔大人,还能空一间房子出来吗?或者哪一间还能住人?」 崔琰灵光一闪,指了指文靖安,回道:「文探花你不是自己住一间么?」 文靖安一时语塞,抿了抿嘴唇,眼睛偷瞄严素光,严素光面不改色,问他:「你住哪间?」 文靖安咽了口唾沫,卢玉邻见状,举手抢答:「严大人,老师住那间!」 严素光从善如流,说道:「很好,你带几个人把我船上的箱子搬进去。」 卢玉邻用手肘撞了一下杨玄素,还在找酒喝的杨玄素一下惊醒,招了招手,说道:「哦对!老师和严公子住一块也方便,哥几个,走着!」 文靖安:「……」 于是就眼看着杨玄素等人将严素光的箱子搬到了他的屋子里。 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拿出最大的诚意挤出笑容,说道:「素光兄,我知道你向来喜欢干净,又是一个人独居,我会尽快造一间新屋子,这几天暂且委屈你一下。」 严素光:「 我不委屈,你觉得你很委屈?」 其他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气氛,但涉及两位领导,他们都抱着看热闹的姿态竖起耳朵等待,文靖安想了想,略作挣扎:「我倒不委屈,不过我晚上睡觉打唿噜。」 严素光:「我还磨牙。」 文靖安:「……」 严素光决定的事很难再更改,无论他说什么两人都得暂时住一起了,他就开始考虑如何布置房间,比如在中间放置屏风帷幔什么的,保护好严素光的隐私,严素光想的却不是这些东西,她说:「都吃完了就进来开个会,明天道路和码头正式开工,我已经命附近的里长徵集了上百民夫,别让人家明天过来没活干。」 她这么说众人便不再看文靖安的笑话,特别是崔琰和工部那十几个官员,赶紧回到各自的房子里把笔墨纸砚小本子都带上,一行人很快在最大那间办公室集合。 这些天文靖安对工程建造也有了一些了解,比如从开始的立项到现场勘测、设计图纸、造价预算、前期筹备、正式开工等等,有一套严密的流程,每一步都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所幸他只是「总路线设计师」,具体工作有崔琰和工部的官员解决,到了这一步,他和严素光参加会议更多是充当主持和聆听的角色。 从五天时间把办公区和生活区建好可以看出他们这三十来人的队伍效率高、质量好,这次正式开工前的动员会也是相当顺利,在文靖安和严素光的主持下圆满完成,与会人员皆被激发斗志、跃跃欲试,杨玄素这类型的急性子,恨不得连夜下地干活。 散会之后,荒郊野外,淮河岸边,风急天高。 文靖安现在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 今天晚上怎么和严素光共处一室,顺利把这个觉睡完。 第163章 弹劾 窃国弄权祸乱朝政 众人稀稀落落陆续回各自的房间休息,会场只剩文靖安和严素光两个人。 一时间气氛的确有些许尴尬,文靖安点了个灯笼,谨慎问道:「我先走了?」 严素光说道:「就一个灯笼,你让我摸黑回去?」 文靖安:「……」 严素光吹灭桌面的烛火,过来抢走他手中的灯笼,直接出了门口,往他们那间房子走,文靖安赶紧跟上去。 他们这间草房其实不算太小,横走十二步,竖走十步,约有二三十平米,崔琰设计建造的时候是专门为文靖安单独准备的,门口进去左边是一张长桌,最里边是一张床,严素光的行李是搬进来了,但床的问题没有解决,文靖安便说: 「素光兄,今天晚上你睡床我睡桌子。」 说罢把床上的枕头棉被都搬到桌上来,还好他身段比才短小,这张长桌也够睡。 严素光将灯笼挂在墙壁上,她女扮男装惯了,但骨子里到底还是姑娘家,刚才说和文靖安共住一屋她有出于性格不肯服软的赌气成分,也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证明自己是男子的考虑,现在忽然安静下来,到了这种私密的环境,她就想着怎么和文靖安多拉开些距离。 她正想着就看见文靖安在床和桌子中间量宽度,她问:「你干什么?」 文靖安:「我在中间拉一根绳子,然后挂一块黑布挡住,这样就能隔出两个小单间来。」 严素光:「……」 文靖安转头朝她微微笑着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啊素光兄,我是怕自己睡相太难看吓到你,还有——」 他补了一句:「打唿噜也会吵到你,哼哼——!」 第284页 哼哼是他学猪叫,模拟打唿噜的声音,严素光忽然想笑,但她忍住了,咬了咬唇没说话,将灯笼移到门口的位置好让文靖安看得清楚一点,她自己则开始把大大小小的箱子往里面的床边搬过去,文靖安见状自然过来帮她,她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文靖安:「可以是可以,帮忙还是要帮的。」 严素光顿了顿,难得地说了句:「谢谢。」 文靖安道:「小事,你有什么要求,或者我哪里布置让你不舒服了,你尽管说出来,我乡下人随意惯了,有时候没法顾虑到你的感受。」 严素光:「没有,很好了。」 文靖安:「行。唉哟!这箱子沉的!你搭把手抬一抬,那帮小子也真是,这种大箱子直接就堆门口,不知道往里边放一点。」 一阵忙碌,灯笼自行熄灭之前,他们终于合力把房间布置好,中间隔了一块黑布,把房间一分为二,给严素光打造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这时外面月亮高悬,河风吹拂,累了一日又一顿收拾,文靖安便先躺下了,入睡之前他特意说了句:「素光兄放心,我睡觉不打唿噜。」 严素光:「……」 现在她不用考虑怎么和文靖安拉开距离了,因为文靖安主动帮她考虑好了,这样的布置消除了她暴露隐私的担忧。 「我也不磨牙。」她说。 第二日照常早起,简单洗漱之后和崔琰等人吃了个早饭,然后由崔琰主持开了个晨会布置一天的工作,接着就是附近村落的里长带领各村的民夫从淮河水路乘船过来,十几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布满河面,陆陆续续有上百人的队伍登岸,可以说是蔚为壮观。 在崔琰的安排下,工部的官员各司其职去领导那些民夫到各自的岗位,这些具体的工程事务文靖安帮不上多少忙,其他琐碎,比如伙食、工钱等等又有严素光办得滴水不漏,如此他便「空余」了出来,不过他并不空闲,他要负责科研。 化肥和农药的制造方法他只记得大概,从理论到实践需要根据现在的实际条件做出调整,除此以外他还要计划后面的水泥厂、钢铁厂等等必须的基础项目,这里萧慈祐帮了他一个大忙,太子殿下把堆在国库里养灰尘的西海贡品统统打包送了过来,那些奇淫巧技的小玩意且不提,最重要的是西海人为了和大盛做生意,详细罗列介绍了他们的「新产品」,甚至还有大量的书籍,这些东西给了文靖安无数的启发,他迫切把这些东西吸收翻译,吸收是为自己所用,翻译是教给卢玉邻和杨玄素等学生开始进行职业培训。 随着一系列项目的展开,这个两百多年的封建王朝在他手下悄然撕开了一条希望的缝隙。 五月底,工业区连接帝京官道的道路正式竣工,可以并排容纳八辆马车同行。 六月初,第一个码头建成,文靖安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算这个码头的规模,反正来往淮河的船只都可以靠岸停泊装卸物资,且还能提供至少三四十艘船只入港停靠的水面。 六月中旬,也就是六月十五日,第二期的《新华月报》准时上市,这次头版的内容文靖安请写稿爱好者兼礼部尚书赵仲明大人主笔,写的是朝廷筹建水军对抗西海的事,赵仲明是老庙堂,据说他写的文章得到了元景帝的高度赞赏,间接为文靖安这份《新华月报》做了朝堂的背书,文靖安自己写了一篇他们建造工业区的报导,另外让卢玉邻、杨玄素九位学生负责数学、化学等板块内容,严素光、凌世心等人依旧有文章贡献,周洵、林宁宴和陈崇章的专栏暂停等待下期。 同时,这一期的报纸不再仅仅只在京城地区发售,文靖安之前派出去的那批印书局官员起了大作用,除了北边云州、蒙州和辽州那些偏远州郡,基本上大盛三分之二的州郡都建立了分部,文靖安编好第二期报纸之后,翰林院印书局那边做出样版,即刻通过朝廷的驿马飞速送往各分部。 事实证明这份报纸具有相当大的能量,至少在京城这边,上到庙堂高官,下到市井百姓都获得了大批读者,这个时代的人们太缺乏资讯类的读物了,文靖安又是以白话文的形式编写的报纸内容,使得不识字的老百姓也可以买一份让别人读给他听,可以这么理解,文靖安这份报纸的横空出世略等于后世手机的问世,最终会发展成几乎人手一个。 许多有识之士认识到了这份报纸的价值,最先的体现是京城周边的读者信件纷至沓来,经过两期报纸的累积,文靖安在詹事府的那张办公桌已经被信件堆满,还有人专门找到工业区这边来,请他在报纸上打gg! 六月底,一共有三件事得以完成。 第一件事,陈崇章从云州来信,他已经确认了文靖安的「炼盐之法」切实可行,并代表陈家和当地官府搭好了线,获得了一座盐矿的开採权,考虑到云州寄信到京城最少也要十天半个月,文靖安受到来信时,陈崇章那边的炼盐厂应该已经有进度了。 第二件事,第一期厂房建设完成了框架,按照崔琰的计划一共是先建四个独立又串联起来的厂房,供磷肥、钾肥、氮肥和农药四条生产线使用,其中包括仓储区、原料堆放区、生产制造区等等。 第三件事,磷矿石和钾盐矿顺利找到,严素光已经派人去开採购第一批原材料,氮肥制造要等周洵和林宁宴的设备买回来之后才能确定,因为氮肥制造涉及到合成氨,这没法从矿石中找原料,要直接利用空气中的氮气在高温高压下转化合成,没有相关设备无法完成。 第285页 当然并非所有事情都一帆风顺,即便文靖安已经採取了一种尽可能不触及权贵利益的做法,各种阻力还是出现了。 当六月底的三件完成之后,他和严素光那一万两银子基本见底,财证问题逐渐紧迫,幸好他还能用报纸的收入强行顶一顶,但这也是治标不治本,没有强大的财政支撑这种事没法维繫下去,他和严素光只得再次向萧慈祐开口,萧慈祐当然支持他们,问题是庙堂那边要花巨额军费筹建剑州水军,他们这边再向户部申请经费就不是被驳回这么简单了,庙堂的朝臣开始关注他们的存在,文靖安很快收到了第一份来自都察院监察御史的弹劾! 弹劾一共总结出了五大罪状。 第一,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司直郎不为圣人立言,不事研读四书五经,不知编书修史,反而跑到京郊荒地不务正业,此为「渎职滥权之罪」。 第二,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司直郎大肆宣扬邪说,鼓动天下士子抛却圣人经典,专注西海奇淫巧技学说,此为「数典忘祖之罪」。 第三,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司直郎骗取户部饷银大兴土木,徵集上百民夫任意驱使,此为「贪污欺民之罪」。 第四,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司直郎结党林立,大肆培植党羽,从国子监搜罗门徒,大肆招揽忠良贤臣子弟作犬马之用,此为「窃国弄权之罪」。 第五,身为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司直郎不知忠言进谏,反而教唆太子行西海事,不问祖宗治国经世之学,导致东宫与其倒行逆施,此为「祸乱朝政之罪」。 其上五罪依次递进,罪罪致命,到最后文靖安已经是百死难赎了。 这就是都察院那群言官的威力。 这种弹劾绝不是开玩笑的。 别说文靖安这种还够不上品级的「中官」,多少三品以上甚至是中书丞相的倒台就来自于这一份可有可无的弹劾,比如现在元景帝认为文靖安所做的一切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不管这份弹劾上的内容是真是假,它即刻就能成为「证据」,直接具备了合法性,元景帝可以照着弹劾的条目给文靖安定罪,流放抄家还是株连九族俱都符合法理,没有人会质疑他的合法性,也就没有人会在乎文靖安是否清白,这就是封建王朝的一种现实制度。 第164章 归来 获益良多意外之喜 幸好文靖安本身一干二净,他现在也没有重要到元景帝会重点关注的程度,针对他这种品级官员的弹劾奏疏很少会直接摆到元景帝御案之前,而是先到中书省过一遍,由百官之首的左丞相先行阅览。 既然是先到中书省,这份弹劾奏疏自然而然落入了严素光手里,严素光走了严同的关系,在中书省里做了周旋,而后转交到文靖安手上。 文靖安看完自己的「五大罪状」只得苦笑,而更委屈的是,在严素光陪同下,他得亲自去跟那位弹劾他的监察御史陈述和感谢,感谢对方指出他的不足,并允诺一定尽快整改,以后绝不再犯,那位御史把玩着自己的鬍鬚,高高在上睨视他,表示这件事没完,以后会一直盯着他。 令人无奈的是这位御史完全认为他做的是对的,他不是出于个人恩怨针对文靖安,他没有看文靖安不顺眼,和文靖安也没有利益冲突,相反他真的认为他是在帮文靖安这位探花郎走回正道,就像那种一切都是为孩子好的父母,在他眼中,在他如痼疾般的思想里,四书五经、祖宗家法永远是第一位,蕴含着解决一切问题的办法,文靖安做那些事违背了天理。 令文靖安痛苦的是,这些人不是一个两个,不止是庙堂的御史高官,市井百姓里也有相当一部人抱着那种固执的成见,在詹事府堆积的那些《新华月报》的读者来信里,有不少是专门写来对他进行口诛笔伐,大骂他数典忘祖,自甘堕落,堂堂探花郎认作西海洋奴,是大盛文人的耻辱。 这就是真正的人间百态,许多愚昧无知的小丑总是对真正的开拓者嗤之以鼻,那些卑琐怯懦的弱者总是对英雄和勇气极尽嘲讽之能事,殊不知人家眼里的是星空,他们看到的是井口大小的苍穹。 这世道…… 文靖安唯有一苦笑以置之了。 当然了,毕竟有严素光和萧慈祐在上面遮风挡雨,他的职位和事业暂时不会受到影响,这点小事也不会打击到他的积极性,该做的事还是会做,至于能做到什么时候,能做到什么程度,也就是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哪怕真有一天他被冠上那五项罪名导致万事成空,但在这个过程中他起码努力过了,也把这种信念和理想传播出去了,至少严素光、林宁宴、陈崇章、周洵、崔琰、韩延、卢玉邻、杨玄素等等国一批国子监生以及那些工部、户部、印书局的官员都被他发展成了「火种」,就算他熄灭了,也会有人继续燃烧。 幸运的是他註定不该熄灭。 七月初,也就是他遭到弹劾后不久,剑州那边的驿马送来了消息。 周洵和林宁宴已经从西海归来,他们的船只在六月二十八日晚驶入剑州海港,于六月廿九正式走南海航线返回京城。 他们在信中没有具体说太多,只请文靖安提前做好准备,找好给他们停泊的港口。 这封信无疑给了文靖安和忙碌了近两个月的众人巨大的鼓舞,此时,第一个码头基本完工,第一条道路完全完工,第一期的厂房建设完工,除此之外,磷矿石和钾盐已经堆满了各自对应的原料仓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第286页 七月初八,周洵和林宁宴的船从逆江水而上进入中州地界,文靖安和严素光派出船只接应。 从江水进入淮河要走中间一段连接的运河,要是周洵和林宁宴购买回来的轮船太大、吃水太深,轮船是没法通过运河的,所幸老祖宗开挖运河的时候没有偷工减料,充分利用了水利条件,经过双方确认之后轮船可以通行,那么一切真的就是水到渠成了。 而且林宁宴额外带回来了巨大的惊喜。 七月初十清晨,淮河河面清爽怡人,京城南门渡口下游三十里处,忽然传来一声长鸣的汽笛,那是两岸百姓从未听过的声响,像是某种呜咽,又像是某种低沉的悲鸣,只有文靖安知道那是来自工业化进程的吶喊。 大盛朝第一艘蒸汽轮船驶向了新落成的「新华镇工业区1号港」。 文靖安和严素光带领他们的班底到码头肃穆等待。 随着领航船先行驶入港口,众人先是看见远处河面上升起一股涌入云天的黑烟,那是蒸汽轮船行驶燃烧煤炭所致,很快,随着汽笛声的提醒越发频繁急促,一艘黝黑的钢铁轮船拖着长长的「烟尾」进入众人的视线。 三角顶造型的船头割开河水分出两道浪花,高耸入云的烟囱冒着滚滚浓烟,漆黑的钢铁外壳足以承受任何风浪的侵蚀和击打,与这艘蒸汽轮船相比,港口停泊的所有船只缩小成了一个个盒子。 别说其他人了,即便是文靖安也被震慑住了,那种工业级文明对农业文明的压制让他倍感压抑,而对严素光等人来说,她们之前只是听文靖安描述过西海工业社会的发达,她们愿意相信文靖安所言非虚,但脑海里没有具体的认知和把握,如今得见这艘蒸汽轮船,再跟自家这种木船一对比,她们的想像在震撼中被具象化了。 良久无声,全都呆呆看着那艘轮船向自己扑面而来。 「难怪朝廷要组建水军,要是西海人用这种船打我们,神仙来了也没用。」 最具备军事素质的杨玄素第一个说了真话,没有人反驳他,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他说得没错。 卢玉邻拱手道:「老师高瞻远瞩,我们实在惭愧。」 杨玄素道:「老师,那狗御史还敢弹劾你!说你学西海奇淫巧技,我这就把逮过来,让他看看老师做的是什么事!」 文靖安看着远处河面,看着蒸汽轮船缓缓驶来,回道:「不要去做那些浪费时间的事,既然知道我们和西海的差距,以后把精力放在穷追勐赶上,少听庙堂那边的风言风语。」 卢玉邻白了杨玄素一眼,杨玄素拱手道:「学生浅薄了,请老师责罚。」 文靖安没回他这句话,只说道:「你们要记住今天这个场面,今天是我们自己买的船开回来,难保有朝一日西海人的战船不会开进来,到时候我们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杨玄素等人重重回了声「是」,之后再无言语,严素光等人对文靖安更感肃然,陪着他一起等轮船入港。 轮船开始减速,已经可以看到它船头破开的波浪了。 随着最后一声汽笛拉响,提醒码头其他船只注意避让,一艘蒸汽轮船驶入港口。 众人先是看见文妙安在甲板上挑着打招唿,她依旧穿着红衣裳,绑一根短马尾,雄姿英发,随风张扬,轮船贴近岸边,水手抛下船锚定位,船只成功停泊,放下一道连接陆地的舷梯,文妙安第一个冲下来,找到文靖安,脸上洋溢的是喜不自胜。 「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办好了!」 不待文靖安回答,她又看着杨玄素等人,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 杨玄素:「老大,我们是老师的学生了。」 文妙安:「啊?」 她刚「啊」完,杨玄素就迫不及待问:「这趟西海之行怎么样?这大船快不快?你带什么新东西回来了?有没有给我的?」 文妙安:「停停停!你连续问一大串我怎么回答你?我还没跟我家大哥说话呢。」 文靖安:「等会再说,宁宴他们呢?」 文妙安往穿上努了努嘴,说道:「喏,这不下来了么?」 林宁宴和周洵两人威风凛凛,脸上挂着的不是倦意而是笑意,令人一看便知他们这一趟获益良多。 除了他们两人,文靖安注意到他们身后还有鸿胪寺和其他部门的官员,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十几个形形色色的西海人,他先忍住不问,而是和严素光主动带着众人迎上去,等林宁宴和周洵走下来,文靖安依次和他们两个抱了抱,说道:「辛苦了。」 周洵指了指后面的蒸汽轮船,说道:「怎么样文老弟?这船以后就是我们的了,起码这件事我办得不错。」 文靖安笑言:「必须记周大哥一功。」 周洵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宁宴和后面的几位大人都出了力。」 文妙安:「我也出了力!」 周洵:「你算一个!你是带刀侍卫!请赏的话算你一份。」 文妙安:「那还差不多。」 林宁宴道:「好了,后面还有很多事要做,事不宜迟,我们计划怎么把东西卸下来。」 听他这么说,众人先放下重逢的喜悦和万千的言语,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来。 文靖安把崔琰叫过来,让他和周洵、林宁宴相互认识,然后带周洵和林宁宴看了他设计的厂房,讲清楚各处的用途和周边道路的布局等等,周洵和林宁宴看完之后都认为没有问题,便请他们上船去看採购回来的生产机器。 第287页 这些机器和文靖安猜想的差不多,分为矿石粉碎机、传送带、搅拌机、压缩机等等组成部分,都是用蒸汽机来驱动的,整体笨重庞大,加上这艘钢铁蒸汽船做背景,很有一种硬核工业味,文靖安以前只看过这些机器的黑白色照片,具体也不知如何安装使用,所幸周洵和林宁宴够聪明,刚才跟在他们后面的十几个西洋人里面,竟然有几个是操作这些机器的技术人员! 他们不仅把机器买回来了,还把售后和维修带了回来。 周洵特意跟文靖安做了说明:「有钱能使鬼推磨,洋人也有『二鬼子』,只要钱给得够多,他们自然会跟过来。」 更绝的是林宁宴,他深谙「求」人以鱼不如「取」人以渔的道理,竟把小半个图书馆都搬了回来,那十几个西海人里边有不少就是他舌灿莲花强行说过来的专业技术顾问,他竟然还说:「这次太仓促,为了不耽误你生产肥料和农药赶上十月农时就匆匆忙忙从西海回来了,再给我一些时间,我能把更多东西带回来,我觉得很有必要再出海一趟。」 文靖安大概翻了几本英文化工类着作,感嘆道:「宁宴,你是当代林三藏。」 第165章 缺钱 中西合璧更加得力 有了这些现成的理论书籍,文靖安直接是如鱼得水,将这些书籍翻译过来就是一笔无法估算的财富,毕竟他自己记得的东西有限,做这些事业光靠他一个人也不行,需要有更多的传播者。 如此,他徵得林宁宴同意,让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即刻把书籍先搬下去,后面他会亲自主持成立一个「翻译部门」,将这些技术型的书籍转译成汉语。 然后不耽误时间迅速行动,根据厂房和机器的大小轻重商讨出搬运和安装方案,文靖安原本还担心就算有了这些机器,他短时间内也未必能设计出可以正式使用的生产线,现在有了周洵和林宁宴收买回来的西海技术人员,他自己的英语又没有荒废,专业基础也够扎实,完全可以和这些西海人直接交流,中西合璧,更加得力。 很快,他们在港口岸边和轮船之间搭建了一条搬运桥,将那些巨大的机器拆分成部件逐一搬了下来,当天晚上完成了第一条磷肥生产线的搬运和部分组装。由于现在已经是七月上旬,京城附近的稻米即将成熟,农民收割这一季的水稻之后要马上开始翻新水田种植第二季,否则入了秋天气转凉光照不足就会影响水稻收成,为了不耽误农时,在第二季水稻种植开始之前把化肥生产出来投入使用,文靖安等人也不讲那套虚礼给周洵和林宁宴办接风洗尘宴了,反而是争分夺秒,一起把正事办好再谈其他。 于是,七月十五日,也就是第三期的《新华月报》正式发售时,读者们注意到了四个主要内容。 第一,周洵和林宁宴的专栏重新回归,两位大人分别贡献了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西海见闻录。 第二,创刊人文靖安主笔的一篇特别报导介绍了「新华镇工业区」的建设意义,并宣布第一条磷肥、钾肥和氮肥生产线正式落成,不日就能生产使「粮食增产」的神奇肥料,欢迎京城附近的农户到时候踊跃购买。 第三,探花郎文靖安时隔数月,终于在《新华月报》上再次发表了一首他的上乘诗作。 诗曰:《观淮有感》 自恃才气当用世, 谁言吾相不封侯? 须知少年凌云志, 曾许人间第一流。(注) 这首诗的后面还有一篇游记,是文靖安特意让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写的,内容主要是他们师生夜游淮河,看到新华镇工业区今非昔比的环境,看见港口停泊的巨大轮船和数十艘小船,听闻机器运转的轰鸣声,文靖安有感而发写下了这一首绝妙好诗,他们做学生的皆嘆服,表示也要像文老师那样学贯中西,努力争取成为「人间第一流」。 第四,工业区迎来了第一次「验收」。 太子萧慈祐带着包括礼部尚书赵仲明在内的一众东宫辅臣,走京城东门官道转新修的新华路来到工业区进行视察检验,由严素光、文靖安、林宁宴、周洵、崔琰组成的领导班子负责接待引领,看了工业区建设前后的对比图,从一片前河后山的荒草地变成房舍林立、车船繁忙的工业区,萧慈祐和东宫辅臣皆表示满意;紧接着,他们参观了化肥生产区、在建农药厂房、一号港口、蒸汽轮船……太子殿下当即表示「这事做对了」、「要再接再厉」、「还不够」、「必须进一步支持」! 但文靖安很清醒,这份报纸是他们的喉舌,当然写为他们说话的内容,这些言论最后是要用成绩来支撑的,也就是他们必须让人们看见他们所做的一切有用,最直接的一个体现是把化肥和农药生产出来用到农田里,得到一个「粮食增产」的既定事实,那比一千篇新闻稿都管用。 在化肥正式投产之前,文靖安和严素光回京参加了詹事府的晨会。 上半场是萧慈祐和赵仲明等人商议庙堂大事,主要讨论朝廷如何筹建剑州水军。 下半场轮到文靖安等人发言,先是周洵和林宁宴汇报了这次西海之行的收益和花销等等事项,需要指出的是,他们能买回来那么多东西是花了大价钱的,西海人不是傻子,又歷来擅长贸易,卡脖子是他们的老传统了,周洵和林宁宴做了部分妥协,不仅那五万两银子花光了,还临时从剑州借了一万五千两,这些都记在了詹事府的头上。 第288页 总之还是那句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这笔钱已经不可能再向户部那边申请,在詹事府兼任左谕德的户部郎中卢光世直言,由于庙堂那边决定筹建水军,庞大的军费支出已经耗光了去年的税收,即便是今年的赋税收上来,明年庙堂那边也要补窟窿,现在已经不是能不能向户部申请经费的问题,而是都察院那些御史已经盯上了工业区,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弹劾文靖安等人滥用国资。 这种事文靖安已经提前亲自体验过了,最先弹劾他的那个监察御史还在盯着他呢。 钱永远是个大问题。 周洵和林宁宴借剑州那一万五千两还好,萧慈祐在当太子前是亲王,他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七月份粮食丰收有一笔进项,他可以帮忙出面摆平,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后面还要更大的支出,比如最基本的日常运转,水泥厂、炼油厂、钢厂等等项目技术已经成熟,只要有钱随时可以立项开工,但以目前这种情况来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故此,晨会之后文靖安又跟严素光、林宁宴等少壮派开了个小会,确定了他们接下来的工作重点。 第一,集体筹钱。 第二,赶在七月底第二季水稻种植前,尽可能多地生产化肥和农药,文靖安、严素光主要负责。 第三,水泥厂、纺织厂、炼油厂、钢铁厂等等根据现实需要立项筹办,文靖安、严素光、林宁宴、崔琰主要负责。 第四,组建一个「翻译部」,把林宁宴带回来的书籍译成汉字,文靖安主要负责。 第五,开办「化工专业技术学校」,培养专业人才,文靖安、严素光主要负责。 第六,筹备新一轮的西海之行,成立西海人才引进局(收买局),周洵、林宁宴主要负责。 第七,集体筹钱。 他们没有定错,第一和第七条都是集体想办法筹钱。 关于筹钱,文靖安一共给出了三个设想,三个具体方案。 三个设想: 第一,成立工业区招商局吸收民间资金(股票思路)。 第二,成立工业区银行发放债券(国债思路)。 第三,通过报纸售卖「彩券」(彩票思路)。 三个方案: 第一,建造味精、鸡精提炼厂,开创食品调味行业。 第二,建造火柴厂。 第三,建造新型肥皂厂。 三个设想短时间内很难筹到钱,因为需要信用支撑,但从长远来看具有积极意义也是必须手段。 三个方案可以直接实行,其实不止三个方案,文靖安只是根据他自己的专业和目前的现实考虑提出了这三个方案,其中味精是谷氨酸制造提取,这个可以实现,且肯定具备市场前景;火柴制造主要使用二氧化锰和红磷,这个也可以实现,西海人已经开始使用火柴;不止是肥皂,洗髮香精、甘油等等日用化工品的制造也可以实现,最重要的是,文靖安以前世的经验可以判定这些行业肯定赚钱。 问题在于如果要执行这些方案,前期又得需要一笔巨大的投资,他们现在维持工业区日常运转的钱早就见底了,连《新华月报》那点收入和刊登gg的收入都扔进去了,要不是严素光在极力维持,其他人勒紧裤腰带,真有人会跑路,光喊口号只谈理想是不行的,民夫们要吃饭,那些低级的官员要养家餬口,西海人没有钱直接就翻脸,就是这么现实。 严素光明确和文靖安交了底,剩下的钱只能用来进行化肥生产,不可能再用到其他地方。 值此山穷水尽之际,远方传来了一个惊喜消息。 事实证明,文靖安当初让陈崇章回云州筹办炼盐厂是无比英明的决定。 文探花个子矮眼界高,站得低看得远! 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陈崇章和陈家人已经办成了第一个炼盐厂,盐铁之利的能量甚至让陈崇章感到害怕,他在信中特意提及让文靖安一定要和林宁宴把炼盐这件事跟詹事府也搭上关系,光是跟户部合作还不够,还要有东宫做后台,要萧慈祐撑腰,他们家只充当「代办」的角色,赚一点辛苦钱,所有的利润要归户部和詹事府所有。 随着陈崇章这封信寄过来的,还有一万两的银票。 这还是跟户部七三分成之后的利润,也难怪陈崇章感到害怕,他的担忧不无道理,钱实在赚得太多了! 文靖安没有第一时间给陈崇章回信,他赶紧把这笔钱交给了严素光,然后找林宁宴说了这件事。 林宁宴一听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说道:「这件事我去找太子殿下说清楚。」 文靖安:「还不够,还要想办法按照崇章说的做,把盐厂转移出来,不然家里人太危险了。」 对他来说,家人比这些钱重要得多。 林宁宴道:「我知道,我会想办法说服殿下,让他上一份奏摺,现在朝廷也缺钱,这件事关系西北数州盐利,我们主动去谈,给朝廷提供一条合理合法的财路,只要分配得当不会有大问题。」 文靖安点了点头,随即又苦笑:「没有钱寸步难行,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条财路又得主动让出去,难,真的难。」 第166章 对答 千秋功业绕樑三日 难归难,有了陈崇章从云州那边过来的银子,目前这一关总算过去了。 第289页 接下来他们制定的那些计划得以全面展开,首先是化肥和农药生产全线开工,这是他们的重点;接着由林宁宴主要负责筹办一个水泥厂,因为他们现在的厂房地面都是用砖石铺成的,路面都是沙土路,各种建筑还停留在木质结构阶段,码头也需要混凝土加固,西海人早就开始使用水泥这种建筑材料了,他们也得跟上;其次由严素光主要负责筹办一个纺织厂,全部使用西海的新型机器,最重要的一点是文靖安告诉严素光,纺织厂建成之后要开始尝试招收女工。 至于那些味精、火柴、肥皂等等各种「赚钱型」的项目由文靖安统一负责,当然文靖安自己实在分身乏术,他还要主持翻译西海技术书籍,还要负责《新华月报》编辑,化肥、农药生产他得盯着,水泥、纺织厂这边他也是「副手」,林宁宴和严素光时不时就要找他商量,他二十四小时连轴转都忙不过来。 所以他定了大概的计划之后,充当一个「总理」的角色,让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去具体实施,这批学生也别谈什么上课不上课了,现在是稍微懂一点化学知识就要赶鸭子上架,他们只能边实践边自学,文靖安最多挤一点时间出来给他们答疑解惑。 在上面的基础上,他们综合统计了缺少什么,需要引进哪方面的人才,需要哪方面的专业技术,让周洵开始筹备第二次出海,文靖安特意跟周洵做了叮嘱,让他特别留意铁路方面的信息,如果今年一切顺利的话,明年他们或许就可以筹建大盛第一条铁路,这点至关重要。 七月下旬,第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到来了。 京城周边的农户开始播种第二季的水稻。 化工区这边也准备好了大量的化肥和农药。 文靖安不是农业方面的专家,但他知道怎么做实验对照组。 他们借了萧慈祐的封地做对比实验,所有封地的稻田都使用相同的稻种,其中一半使用化肥和农药;另一半依然如故,最后等待丰收结果进行对比。 另外,为了在民间推广化肥和农药,让农民们意识到这种人工肥料的好处,他们免费将部分化肥赠送给了京城周边的农户,要求也是一半水田使用,一半照老方法耕种,等结果出来之后做对比。 同时,他们在报纸上开大版面大肆宣传,将这个对比实验传到大盛所有的州郡,让质疑和争论达到了顶峰,上到庙堂君臣,下至乡野百姓,让所有人拭目以待。 而相对那些对未来的结果抱有巨大不确定性的人来说,文靖安已经知道结果了,报纸发出去之后,他提出了另外的粮食增产项目作为补充,比如土豆、玉米的推广种植,比如和周洵商量如何从西海引进更好的水稻种子,或者自己派人研究稻种技术,他们迫切需要哪怕半个袁隆平。 文靖安把粮食放在第一位无疑是正确的,工业社会要建立在老百姓吃饱穿暖的基础上,或者说工业社会的建设就是为了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这是他们的出发点,也是将这个巨大沉重的封建皇朝带入工业化进程的第一步。 事实已经证明,化肥和农药的使用是粮食增产的巨大原因,化肥的使用使得农作物根强体壮,农药的使用有效杀死害虫,而放在这个时代,农药大面积使用之后,还可以间接抑制封建皇朝无论是皇帝朝臣还是平明百姓最最惧怕的蝗灾! 这一年,京郊附近别说蝗灾,农户们纷纷表示大点的蚂蚱都很难找到了。 十月底到十一月初,第二季的水稻开始秋收。 文靖安和严素光亲自带人收割,为了公平公正,萧慈祐特意派了人监督,庙堂那边派了户部、吏部、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过来监督,为了壮大声势,文靖安特意准许附近的农户前来观礼,整个过程公开透明,绝对没有弄虚作假。 最后称重统计,使用了化肥和农药的那一半水田,收成增长了大概一半,也就是说原本一亩田只能收两百斤稻米,现在可以收三百斤。 如果有人不相信官府的统计,怀疑文靖安暗箱操作,那么当初免费使用了化肥和农药的京城周边的上千农户,他们每一家都可以站出来帮文靖安作证,因为他们确实用相同的农田种出了比平时多五成的收成。 十一月十五日,新一期的《新华月报》用整个版面报导了这则消息,并由文靖安亲自撰文全面讲述了化肥和农药的好处。 他当初选择从「粮食增产」入手推进这个朝代的工业化进程是无比英明的决定,事后看来这也是最为准确、最为符合事实的切入口,因为在这样的农耕民族里边,粮食对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来说必须是头等大事,丰衣足食是所有人的追求,寄託了所有人的美好意愿,谁有能力让百姓衣食无忧,谁就能青史留名。 粮食增产一经成为事实,这个消息从报纸和各种渠道传开,文靖安和他所代表的的这一群「詹事府少壮派」再也不可能低调行事了。 首先的体现是大量的百姓和达官贵人源源不断涌入工业区观摩,京城附近的中州、宁州、雍州等等州郡的商贩最先闻风而动,通过各种渠道找到文靖安请求做化肥农药的生意,工业区一时间无法接待那么多游客,只得向萧慈祐借了五十个东宫护卫过来维持秩序。 接着,在林宁宴的大力撮合下,萧慈祐说动了元景帝,元景帝带着百官亲临视察,由文靖安和严素光负责接待讲解,元景帝看过工业区之后并不表态,也不按照原定的路程返回京城,而是带着百官登上了那艘蒸汽轮船,命人从港口开往淮河渡口。 第290页 第二日,文靖安、严素光、林宁宴、周洵被召进宫,特别准许参加朝会,当元景帝听完那些高品级大员的启奏,并没有让内侍官宣布退朝,而是拉着长长的声音问道:「文爱卿何在?」 百官之中也有其他姓文的官员,但那些官员心知肚明元景帝不会叫他们「爱卿」,这是一个君上对臣子的爱称,代表着一种殊荣。 文靖安第一时间也没有反过来,因为以前元景帝都是叫他「文卿」,严素光和林宁宴在左右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他这才醒悟,低头出列,拱手行礼,高声道:「臣文靖安参见圣上。」 元景帝:「文爱卿平身。」 文靖安:「谢圣上。」 元景帝:「当着朕和百官的面,你可敢把这摺子上的内容再说一遍?」 文靖安:「……」 他看见了元景帝手中的那份奏摺,那是他写给萧慈祐的,粮食增产成功之后他信心大增,写了封奏摺给萧慈祐汇报工作,顺便提了一嘴他对未来的看法和几条口号,其实他稍微有一点放飞自我的意思,没想到萧慈祐把摺子转送到了元景帝手里。 元景帝看他久久不语,便打开奏摺,读道:「五年内,争取全国粮食产量翻一番;五年内,全国工业化进程全面展开;五年内,京城至东南、西北、东北与西南四大铁路部分通车;五年内,百姓丰衣足食,空余农业人口转变成工业人口;五年内,朝廷有底气进一步开放剑州与东南州郡港口与西海通商……」 元景帝一口气读完,「吧嗒」一声将奏摺合上,身体微微前倾,问道:「这就是你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文靖安:「……」 感觉有点像是自己和太子之间的中二对奏被放到了众目睽睽之下,但现在不是尴尬的时候,只得拱手道:「臣一时妄言,人微言轻不该私下议论朝廷大局,请圣上治罪。」 元景帝:「文爱卿何罪之有?你这封奏摺朕喜欢得很。」 文靖安:「臣惶恐。」 元景帝:「朕且问你第一条,五年内如何使全国粮食产量翻一番?」 文靖安写这封奏摺时虽然放飞自我,用的都是白话文,但里面的内容还真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才得出的结果,每一条他其实都考虑过应该怎么做,现在元景帝问他第一条,他略作回忆,拱手道:「回圣上,臣以为一共要做到四点。」 元景帝:「说来。」 文靖安:「第一、加大化肥和农药的使用,在六郡十九州各府城兴建厂房,给各州郡提供足够的化肥和农药;第二、因地制宜,除去水稻、小麦,要大力推广土豆、玉米等作物的种植,另外花生、菜籽等富油农作物也要跟上,甘蔗、甜菜等富糖农作物也要扩大种植面积,除了口粮,油和糖也是重要的粮食组成部分;第三、着手研发培育优良稻种、麦种和各类农作物种苗;第四、兴修水利,特别要在全国建造大型、中型、小型水库,此为千秋功业之大计。」 这番话在金銮殿内迴响,准确传入了大盛君臣的耳朵,颇有一种绕樑三日的韵味。 不过元景帝听罢还是没有第一时间表态,他的做派就是这样,忽来忽去,让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猜不到他的心思,就像昨天视察完工业区,一句话也没说,直接乘船走了,然后今天凌晨忽然派人召文靖安等人进宫参加朝会。 这次也是一样,当着百官的面考察了文靖安之后,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文靖安退下,然后高声道:「众卿可有异议?」 等了片刻,无人应声。 元景帝给了大内官一个眼神,大内官主持退朝仪式,百官跪拜行礼,元景帝已经从龙椅上离开,不过大内官又从上面下来传达他的旨意,令太子萧慈祐、左丞相严同、右丞相温仪良、六部尚书以及鸿胪寺卿到文华殿听命,至于他召集东宫太子和一众庙堂重臣说些什么,那暂时无人得知了。 文靖安退回去之后,和严素光、林宁宴等人一同退出太和殿,出了宫门,确定四下无人,周洵才问道:「圣上什么意思?叫我们来一趟就为了来一趟?就问了文老弟几句,什么旨意都没有啊。」 第167章 赏识 一个计划两条路线 周洵忽略了一点,元景帝叫他们来一趟就算真的只是来一趟,对他们来说也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不是所有臣子都有资格获得元景帝召见,在这套皇权为尊、等级森严的体系里边,他们这些低品级的官员能够参加朝会,就意味着向朝野释放了一个讯号—— 他们获得了元景帝的赏识。 果不其然,第二天宫里就来了旨意。 昨日朝会之后,元景帝召见萧慈祐、严同等高官会谈的部分结果就体现在这道旨意上。 朝廷增设「农事处」,隶属詹事府,太子萧慈祐任农事处正卿,户部尚书钱晧、礼部尚书赵仲明、工部尚书李寄任「三谘询」(无实职),周洵任从正卿(正四品),林宁宴、严素光任左右少卿(正五品),文靖安任司丞(从五品),崔琰任司正(正六品),陈崇章任司副(正七品),卢玉邻、杨玄素和最先跟着文靖安一起建造工业区的那些官员也都纳入了农事处,各有升职任用,毫无疑问,这这种任用肯定是林宁宴向萧慈祐提的意见,然后转到元景帝和庙堂高官的耳朵里。 圣旨到最后只有一句话——专司粮食增产事。 第291页 也就是说,元景帝和那些庙堂高官经过商议之后,接受了文靖安第一个五年计划之中的第一条——五年内,争取全国粮食产量翻一番。 至于其他的什么「全国工业化进程全面展开」、「京城至东南、西北、东北与西南四大铁路部分通车」、「空余农业人口转变成工业人口」、「朝廷有底气进一步开放剑州与东南州郡港口与西海通商」,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支持,更像是元景帝和朝臣商议之后选取了最保险的一条,让太子和文靖安这些年轻人试一试。 其实这很好理解,站在元景帝的立场,他和朝臣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商量出「农事处」这个部门,并且迅速给文靖安等人组织了一套专用的班底,任由他们发挥,这已经算是明主贤臣的表现了,不可能再支持什么「工业化进程」、「农业人口变工业人口」,铁路之类更是异想天开,不会给他们这些品级的小官耗费如此巨量的税收,故此,元景帝选择最为稳妥的粮食增产才合情合理。 为此,萧慈祐特意召开了农事处第一次全体会议。 萧慈祐没有拐弯抹角,直言道:「农事处每年的预算定在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钱不多不少,要全部用在粮食增长上,要是五年后没法实现靖安提出的那个口号,我们要负全责,靖安——」 文靖安:「臣在。」 萧慈祐:「我知道除了粮食增产,你提出其他的任何一条方略都是强国良策,但目前国家财政困难,局势如此,也只能先拿出这点钱行权宜之计,先委屈你一下。」 文靖安:「微臣明白。」 萧慈祐:「不过朝廷有难处不假,我们不能因为这点难处便束手束脚,其他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不能顾此失彼,我们一边办好朝廷的差事,另一边自己想办法做我们的事,这两者之间并不冲突,实在没有钱,我的俸禄、东宫的例钱、封地的进项都可以给你。」 文靖安正要言语,一旁的礼部尚书赵仲明先说道:「殿下为国为民之心实乃大盛百姓之福。不过文探花——」 文靖安:「赵大人请讲。」 赵仲明:「殿下到底是国之储君,我们做臣子的不能把他的饭钱都拿走,若是这样的话就于理不合了。」 文靖安:「赵大人放心,我们做这些事本就是为了让大盛富足,让百姓吃饱穿暖,替圣上和殿下分忧,必然不会让殿下失了皇家的体面。」 赵仲明颔首道:「如此甚好。」 他旁边的户部尚书钱晧和工部尚书李寄也分别和文靖安讲了几句,基本都是一样的内容,元景帝让他们三个尚书过来担任没有实职的「谘询」,目的是让他们起到监察纠正的作用,盯着太子和这群年轻官员,不要让他们行差踏错。当然,之所以选中他们礼部、户部和工部三位尚书也有另外一个重要的考量,比如要是农事处需要用人可以谘询礼部尚书赵仲明,需要用钱谘询户部尚书钱晧,需要动工可以谘询工部尚书李寄。 农事处第一次正式会议结束之后,文靖安这些少壮派也在工业区的办公室开了第一次会议。 与会有人员有从正卿周洵、左少卿林宁宴、右少卿严素光、司丞文靖安,司正崔琰、原工部十四位官员、原詹事府两位官员、原户部两位官员、原礼部两位官员、原鸿胪寺五位官员、跟随周洵和林宁宴出使西海的九位官员、司天监等各部门新加入农事处的一共八位官员、卢玉邻和杨玄素九人,加上以文妙安为首的新考进来的国子监监生十二人,加上不能到场的司副陈崇章,他们核心团队已经有六十八人了! 相对比于刚开始的二三十人,短短半年时间,他们的队伍壮大了,这间办公室已经坐不下这么多人,很多人都是搬凳子坐在门口听讲。 萧慈祐这个正卿不在,名义上是周洵这个从正卿说了算,但周洵自己知道他是沾了原本官位品级的优势才当的这个从正卿,真正的核心人物还得是文靖安,这一点其他人也心知肚明。 故此,周洵主持了会议开场之后,自然而然把权柄交到文靖安手上,由文靖安来发表讲话。 今天讨论的议题是农事处之后的办事方向,文靖安的看法基本保持第一个五年计划不动摇。 「庙堂那边给我们的预算是每年二十万两银子,圣上、殿下和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让我们把钱都用在粮食增产上,就是我说的『五年之后全国粮食产量翻一番』,我持肯定意见,这笔钱就这么用,我们以后的首要任务也是为了完成这一项计划,我的想法是从京城附近开始,在每个州郡的府城选取合适的地址创办工业区,这笔钱先用来建造化肥厂和农药厂,六郡十九州,每个州郡至少建一个,然后再慢慢向低一级的府县扩展,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其他人都是在刷刷速记他说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质疑他,向他提出异议,最多会说一些建议,严素光便说道:「真要这么做的话支出会大到难以想像,二十万两银子太少了。」 之前筹建这个新华工业区的钱都是她在管,她对这方面有明确的把握,她以这份经验为基础,继续说道:「我们这里就花了近六万两,二十万两分摊到六郡十九州,稍微动一下就没了,这是事实。」 文靖安点头道:「这个我们再具体想办法,比如和当地官府合作,甚至吸收当地豪族的钱也可以,前提是利益分配得当,定价权必须掌握在我们手里,不能让那些人借我们的手吸百姓的血。」 第292页 严素光:「可以。」 周洵和林宁宴皆不言语,意思是表示贊同,文靖安看无人表态,继续说道:「当然,其他项目也不能荒废,工业化进程不能等,我们能等西海人不会等,周大人和林大人还有去过西海的诸位大人都知道,那边完全是一年一个样,要是我们在这里等五年再开始,到时候西海人的战船就要开到我们的港口了。」 他的意思是原本开了头的水泥厂、纺织厂、炼油厂等等可以组成一套工业体系的项目不能停止,起码要在他们这个工业区建起相对完善的各种行业体系,问题在于这里边的花费是不可能再得到朝廷的资助了,更不能挪用那二十万两的预算,只能他们自己想办法。 这里就突出了建立农事处的好处,这不是一个流于表面突发奇想而来的假衙门,而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行政部门,最直接的体现是文靖安他们可以用农事处的名义来做「财政主体」,比如陈崇章之前不是担心获取太多的盐利会害到他们家么?现在他们可以把盐利直接转到农事处的头上来,把炼盐厂的「股份」也转到农事处来,文靖安和严素光已经算过了,盐厂利润户部拿走三成,当地官府和陈家拿一成,剩下的都可以转到他们手上,这里每年大概可以给他们带来十五万两银子的进项。 另外一个就是《新华月报》的收益,但一份报纸顶了天也就那点市场,加上gg费每年能有个一万两银子算多了,只能说聊胜于无。 剩下的就是文靖安之前设想的味精、火柴、肥皂之类的收入,这个要慢慢打开市场,等老百姓接受之后就会有很好的利润。 最后就是依靠化肥厂和农药厂的利润了,这一项明年一开春指定能赚钱,有了这次秋收的证明和报纸的大肆宣传,东南那些州郡的大商人已经跟他们预定了上百船的量,就等着明年春耕开始销售。 文靖安可以借着这些钱来继续推进工业化进程,不至于干着急,白白浪费最好的时间导致落后于人。 于是,这一次的会议就根据文靖安的说法制定了他们农事处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五年内,争取全国粮食产量翻一番;五年内,工业化进程得以推动,建立一套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 这可以总结为「一个计划,两条路线」,以此制定各种具体的方案,所有的预算、工作和努力都是为了该计划的最终实现。这是重点,以后有人想要进农事处工作,很有可能要先回答这道考试题目。 在「一计两路」的基础上,文靖安也考虑到人才和研发的重要性,现在已经不可能光靠他一个人主导技术发展了,要有更多的各领域人才站出来,提出他们的见解,执行他们的方案,扩展各个工业门类,查漏补缺,逐步完善,故此,第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不久,周洵第二次出使西海。 这次的主要目的是派遣更多的留学生出去以及招揽更多的西海技术人员回来,在「师夷洋技」的基础上发展自主创新。 第168章 矛盾 无愧于心掩耳盗铃 周洵这次出海林宁宴没有去,倒是韩延派了几个太医院的医官跟过去。 送别周洵之后,文靖安等人便进入了一段忙碌期,每天都在为大盛的工业化进程殚精竭虑,这种日子单调但充实,随之而来的是文靖安接见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责任越来越重,权力也越来越大,每天来找他办事的人从早上排队到天黑,还是见不完,仿佛永远也见不完。 这天难得早早门外便没了人,公文也都处理完了,他举起双手伸腰舒展筋骨,「呜啊」了一声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素光兄,明天休沐日,晚上回京吃个饭怎么样?就吃天香楼的炖羊肉暖暖身子,正好快入冬了。」 其他人都不太愿意跟严素光一个办公室,所以只好他和严素光共用一间,现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严素光低头批改着桌面上的文书,不动声色道:「好。」 文靖安:「那行!我把宁宴、崔琰他们也叫上,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严素光笔尖顿了顿,继续书写,说道:「我没空了。」 文靖安:「……」 他不放弃,主动走到严素光身边,上升到工作层面劝说她:「这叫团队建设,我们几个时不时请下面的人吃一顿好的,联络联络感情,这样大家做事才更加积极,圣上不也经常请庙堂那些大人吃饭么?」 严素光:「他们太吵了,我不去。」 文靖安干脆抄了一个椅子过来,就坐在严素光旁边,语重心长道:「素光兄,其实有时候我们应该烟火气一点,主动敞开心扉接纳红尘喧嚣,就算那些人不配和你做心灵上的交流,但他们至少可以给你提供笑声对不对?我觉得你应该改变一下自己,从今晚开始做个春暖花开的人。」 严素光停下笔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我找韩延过来给你治治病?」 文靖安:「……」 劝说失败,抿着嘴唇勉强挤出笑意,严素光又低头继续看公文,不过有改变的一点是她没有赶文靖安走,要是放在以前她肯定会说「走开,别挡我的光」,现在这种反应说明她至少知道了文靖安的好意,文靖安正要再接再厉,卢玉邻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老、老师,严相来了!到山口了!」 文靖安听罢蹙眉,转头看严素光,严素光眼中也带疑惑,说道:「我不知道他要来。」 第293页 这时,林宁宴也跑了进来,显然也有人告诉了他这个消息,文靖安直接问他:「你知道?」 林宁宴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昨天我回詹事府,殿下跟我说了一件事。」 说罢,他下意识看了眼严素光,严素光道:「不想让我听见就到别的地方说,我也没兴趣听你们的悄悄话。」 林宁宴不多争辩,也不避嫌,直言道:「殿下说我们这个农事处是严同的主意,我们这些职位、品级也是他定的。」 文靖安:「……」 这就很好解释元景帝和那些高官要员为什么短短两天时间内就主动「帮」他们设置了这个衙门,给他们官职,给他们预算,要知道朝廷增设衙门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里边会涉及到权力变更、人员调动、职权罔替等等,一般不会轻易做出决定,但如果是中书丞相和东宫太子联手推动,皇帝也恰好有这份心思,事在人为,成立农事处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关键问题在于,严同为什么要帮他们? 文靖安和林宁宴几乎同时看向严素光,严素光道:「和我没关系,我要做这种事会摆到明面上和你们商量。」 确实,严素光的确雷厉风行,只要认定了一件事一定会迅速去做且必须做好,但她从不会专权独断,相反她很善于听别人的意见,像这种关系到她们这个班子的大事,她不会未经商讨就自己去找严同求助,至少她也会跟文靖安商量一下。 文靖安了解严素光,皱眉凝思道:「那他为什么要送我们这份人情?」 林宁宴一语道破:「如果是人情,人情就是要还的。」 文靖安没再接话,吩咐卢玉邻:「叫上其他大人,我们一起出去迎接。」 卢玉邻却道:「严相自己来的,穿的是常服。」 文靖安和林宁宴相视一眼,那就是「常服私访」的意思,有点像是官员之间私下串门。 文靖安迅速做出判断,问林宁宴和严素光:「我们三个去?」 两人都没有反对,文靖安整了整衣冠,跟卢玉邻道:「你先告诉其他人不要来打扰我们,然后这里你看顾好,别让无关的人进近来。」 卢玉邻拱手领命,文靖安三人一起出门。 只见远处土坡之上,一个老叟牵着一匹老马缓缓走来,此时已是深秋,草木昏黄,那一人一马便更添萧索凄凉,如果不是事先得知,文靖安很难相信那就是大盛朝的中书左丞相,除却元景帝之外的庙堂第一人。 严同穿着一套棕色常服,没有戴冠,那苍白的头髮凌乱枯藁,唯有那双眼睛随着年月老去而越发深邃黝黑,无时不刻透露出一种洞察人世的幽光。 文靖安三人主动迎了上去,他和林宁宴向严同拱手行礼,严素光自然而然上去接过严同手中的缰绳,严同给文靖安和林宁宴回了礼,直言道:「两位大人,上次陪圣上来得急去得也急,未能仔细向你们了解这套新东西,现下可还有机会?」 林宁宴私底下一般是不会和严同搭话的,毕竟两家的前尘旧事摆在那儿,不算深仇大恨也是一道裂痕,所以由文靖安回道:「丞相言重了,你能来我们求之不得,不怕你笑话我们阿谀奉承,说是蓬荜生辉也不为过的。」 严同笑道:「文探花——哦,应该叫你文司丞了。」 文靖安先说了句:「不敢。」然后也不弯弯绕绕,干脆问道:「听说农事处和我们的官职都是丞相定的?我等……」 严同抬手示意文靖安打住,说道:「不说这个,农事处能成是你们自己做出了成绩。」 文靖安顿住,和林宁宴交换眼神,林宁宴往前面的路稍稍抬了抬头,文靖安会意,说道:「我们陪丞相走一走?」 严同做了个请的手势,四人一马,沿着淮河边新修的堤坝缓缓前行,走着走着,严同忽而止步,眺望淮河河面,有感而发道:「须知少年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写得好啊,真好。」 他念的是文靖安之前改编的那首《观淮有感》的后两句,文靖安正要谦虚几句,严同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强硬,问他:「若有朝一日给你实现凌云志的机会,你如何做到第一流?」 换言之,有朝一日你来当丞相,让你说了算,你如何治理大盛? 显然,这问题太大了,根本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这种题目放到科举场上考,那起码都是洋洋洒洒数千言起步的,仓促之间文靖安又怎么能详细回答?只得如实答道:「这道题目只能说个大概,没法说清楚。」 严同:「你便说个大概。」 文靖安:「以如今大盛的形势,我以为可以用『发展科学,工农并行。开放务实,造福百姓』这十六字来概括。」 严同听罢,略作沉吟,指着脚下的港口大堤,又指着上面一大片工业区的厂房,问道:「就是你做的这些?」 文靖安:「正是。」 严同:「你可知朝堂最难的是什么?」 文靖安:「请丞相指教。」 严同:「自古以来,朝堂最难之事莫过于一个『变』字,变法变革,一旦开始便有天大的难处,而无论成与不成,主导变法者自古难以善终。」 文靖安:「丞相高见。」 严同转头盯着他,语气平顺却有千钧重,「那你们做的这些,与变革何异?」 第294页 文靖安一顿,感觉整颗心紧了一下,他先是看了看林宁宴,又看了看严素光,两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反应,仿佛他们三个小学生那点心思在严同三言两语之下便暴露了出来,文靖安回道:「我们并没有触及权贵利益,所做之事都是为了大盛国富民强……」 严同摇头道:「你说的是现在。」 是啊,说的只是现在,即便文靖安足够谨慎,採取了最为低调的方法,但在严同这种浸淫朝堂多年的政治家眼里,一眼就能看穿他这份谨慎,一眼就能看到「未来」,最简单的,文靖安自己就知道随着工业化的推进,社会形态逐渐从「封建」转到「资本」,民智渐开,民众平等意识增强,封建君主制度必定崩溃,能落得一个「君主立宪」已经是祖宗积德了。 文靖安现在所做的和将来所要发生的,註定是一对矛盾体,到最后他做的这些事一定会导致皇权衰落,到时候他就是萧慈祐和元景帝的敌人,只是这些认知他一直都藏在心里不去看,也不去想,更不去跟任何人说,哪怕林宁宴和严素光。说好听点他是只问当下,无愧于心,说实在的无异于掩耳盗铃,属于装鸵鸟行为。 严同显然不是随意谈到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敲响警钟,他虽然不能预见文靖安阅读过的歷史进程,但他凭藉丰厚的政治经验和卓越的政治嗅觉,敏锐觉察到了这里边的走向,他说:「前两日剑州有摺子递到中书省,西海那边有国主被百姓砍了头。」 第169章 罢相 江河日下垂垂老矣 他这话意思是,西海人杀了他们的王,文靖安现在学西海,最后是不是也要「杀王」? 这种话要是放到正式场合上来说,那瞬间就会成为诛心之论。 文靖安第一次慌了,因为他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他不杀王,王会因他而死,民众觉醒带来的结果就是皇权崩溃,要命的是他在严同面前没法隐瞒,人家已经用既有的事实推断出了某种结果,作为元景帝的左丞相,他会让那种结果成为现实吗? 文靖安再也不能从容,只得强行解释。 「我只问国富民强,不能眼看西海日渐壮大,来日戕害大盛百姓。」 严同:「所以你选的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之天下』?」 文靖安:「圣上是天子,活在天之下,他也是天下人。」 严同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稍歇,也不回话,而是继续往前走。 文靖安解读不出他是什么意思,便也只有陪着信步而行。 「林少卿,我在你面前喊你祖父一声『修远兄』可当得起?」 如果刚才那些话是专门和文靖安说的,那么此时严同就将话题转到了林宁宴身上。 林宁宴回道:「丞相与我祖父平辈论交,『兄弟』之称合乎情理。」 严同点了点头,娓娓道来:「我平生最敬佩两个人,一个是先帝,另一个就是修远兄,他们可谓是明君贤臣之典范,论决断与气量,我不如先帝;论才干和胆识,我不如修远兄,也只有在他们这样的君臣手中,大盛才能于两百年沉疴上推行剑州海贸之策,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受他们余荫罢了。」 他这番话不好评价是否发自肺腑,起码可以听出掷地有声,其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跟林宁宴和文靖安这些小辈说假话,这番话确实真心实意,没有表演成分。 不过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林宁宴也干脆把话说开,「既然是明君贤臣,为何我祖父会死在剑州?」 这个问题的答案林宁宴其实早知道了,林修远杀身成仁之前留了密信给他的三个儿子,也就是林宁宴的大伯、父亲和小叔子,里边讲得很清楚,剑州歷年对抗西海,民风彪悍,诸多豪族已经替代了官军的作用拥有独立武装,强推海贸触及这些地方豪族利益,涉及到了当地百姓,最后演变成林修远要是不死,剑州必然造反的局面。 当然,这背后还有旧党许多官员推波助澜,但主要原因还是「变革」二字,林修远和先帝之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晁错和汉景帝的关系,晁错不死,遭到「削藩」的诸侯王便不会善罢刀兵,两相权衡之下,林修远选择用自己的骨血给先帝和严同这些人铺了一条路。 从结果来看,这三十年间严同已经做得尽善尽美,他没有辜负先帝和林修远,带着旧党在剑州开闢了新政,成功推行海贸,为剑州争得三十年和平,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反而是林修远选定的接班人,他们既是对手也是知音,薪火相传,心照不宣。 故此,严同给林宁宴的回答是:「剑州三十年的太平就是修远兄的死因。」 林宁宴无言以对,严同嘆了一口气:「你们林家有怨气是对的,我也不推卸自己的责任,我也没资格说希望你与你祖父一般相忍为国,只求林少卿来日高抬贵手,一切还是以大盛百姓为重。」 堂堂一国丞相跟一个二十二岁的五品少卿说这种话,姿态已经是放得很低了。 林宁宴并非那种不辨事理、得寸进尺之人,只是问道:「我想请解答丞相一个我多年的疑问,想听丞相一句真话。」 严同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宁宴坚定道:「若当年你与我祖父异位而处,是你最先去剑州推行海贸,你会不会用性命成全我祖父与先帝?」 严同:「会。」 第295页 林宁宴:「我没有问题了。」 严同微微颔首,他和林宁宴的对话也到此为止,此时他们走完了河边的堤坝,前边没了路,只能左转走进一片新开发的平地,严同问了一句这块平地的用途,文靖安将大概的规划说了一遍,就是用来筹建他们新一批的厂房,逐步完善各种工业类目。 看完这些之后,严同说道:「很好,你们做得很好。」 忽而又看了看文靖安、林宁宴和严素光,说道:「要是当年我与修远兄还有先帝联手,恐怕今日会有更好的局面。」 他这么说像是自言自语、自发感慨,文靖安三人皆没有回答,继续前行,绕了工业区大半圈,从淮河岸边的堤坝走到山脚下的道路,继续往回走就能到进出的山口,然后走崔琰带一百民夫用十天时间抢修出来的那段「新华路」到官道,从东门返回京城,上了山脚这条路,严同这才给文靖安指了一条「出路」,也就是把话题转回文靖安身上,帮他解决那个「家天下」还是「国天下」的矛盾。 他先给文靖安来一份定心剂,「西海人杀王的消息不会在庙堂掀起波澜,你们尽管放心做你们的事情。」 意思是说他和中书省会将这些负面消息弹压下来,文靖安等人可以继续行西海事。 文靖安哪能听不懂他的意思,拱手道:「严相深明大义,靖安替农事处同僚,替大盛百姓拜谢。」 严同抬手制止:「先不忙,我话还没说完。」 文靖安:「靖安谨听受教。」 严同:「你们往后要想继续做事,实现你所谓的凌云志,切记一点,人臣附于主君,天下繫于百姓,你要成事,目下便要抱紧太子;到了庙堂,就要附着圣上,此为当下大势,你们要顺势而为。」 这番话的意思是让他们和萧慈祐、元景帝捆绑在一起,在利益分配面前,先考虑主君再谈天下百姓,他这么说或许有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也并不是什么高谈阔论,但绝对是他为相二十多年的政治经验,文靖安也不能全盘否定,只是说到底还是不能解决他所知道的「皇权崩溃」。 走一步算一步吧。 严同仿佛读透了他的心思,说道欧:「为官者能做好一时、造福一方已属不易,不用张口闭口谈千秋功业,不用想那么多,想多了是杞人忧天,顾好当下吧。」 文靖安道了声「是」,随后严同停止谈论这些问题,从这条路继续走向山口,看着下方并排的厂房、堆积如山的矿石原料、冒着黑烟的烟囱,听着机器倾轧的声响,询问文靖安各种问题,最后到达山口,他与文靖安、林宁宴行礼作别,叫上严素光一同往新华路方向去。 等严同和严素光走远,林宁宴嘴角扬了扬,多半是无奈,说道:「这下是不是欠他两个人情了?」 文靖安反问:「怎么还?」 林宁宴摊了摊手表示他也不知道,只说:「他忽然来一出肯定不是心血来潮,等着吧。」 文靖安唿了一口气:「再说吧,先顾好当下,将来有什么变数谁也说不准,下次西海人再杀一个王,庙堂那边说不定一把火就把我们这点家当全烧了,尽人事听天命,不过我整体还是乐观的。」 林宁宴颇为凝重,他回来之后更多负责他们这个团队的「政治工作」,有什么事基本都是他去找萧慈祐,在其他中央官署来回跑,厮混久了自然听到些风言风语,他早知道朝中有不少双眼睛盯着农事处,随时都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庙堂那边我尽量周旋,都察院那些御史也并非全都是不开化的老顽固。」 文靖安微微点头,两人转身往办公区方向走。 山口那边,严素光正要扶严同上马,严同却抬手制止,苦笑道:「骑不动了,牵马是过过手瘾罢了,聊发少年狂。」 说罢,他抚摸这匹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马鬃毛,当年他曾骑着这匹马在京城和剑州之间来回奔波,如今是「人老马黄」,他说:「过几日有人去蒙州,我让他们带你走,找片草原把你放了,累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 严素光:「……」 她从未见严同如此「伤感」,这给她一种江河日下、垂垂老矣的感觉,她希望自己是错的,严同却证明她是对的。 「我已经写好了辞官的奏表。」 严同忽然来了一句,严素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严同又补了一句,「我致仕也就这一两年的事了。」 严素光问道:「是圣上要罢相?!」 随即又反应过来,以严同和旧党的势力,就算元景帝有心罢相,一两年之内肯定也没法完成,那就是严同自己要隐退。 果然,严同说道:「我时候到了,该安排的也都安排好了,我促成这个农事处,又特意走这趟是卖他们人情,有了这份人情,以后你就专心留在这里,中书省不要掺和了,太子一日不登基,你一日不要回庙堂。」 严素光没有啰嗦和挽留,她知道严同一旦做出了安排,那就肯定是深思熟虑,故此,她只简单回了声:「是。」 严同道:「你大伯还有你那几个大哥我都会陆续赶回浙州老家,他们再无能也是严家骨血,你只需记得日后有机会拉他们一把,至于你的身份——我已经安排好一女子养在你房中,你随时能与她『成婚』。」 严素光顿了顿,话里有话:「何必再害一女子?」 第296页 严同:「你自己掂量,想通了就回府。不必再送,回去吧。」 说罢,前边驶来一辆马车,两边有数十护卫骑马相随,那才是大盛丞相出行的车驾。 严同这次来卖人情给文靖安和林宁宴只是过程,给严素光安排后路才是最终目的。 目送严同远去,严素光良久才转身,脑子里一团凌乱,不断迴响严同说的「一女子养在府中,随时与她成婚,相通了就回去」,她恍若失神,悻悻往回走,也没注意周边的情况,直到文靖安问她:「素光兄怎么回来了?严相走了吗?明天休沐,你也可以一起走啊。」 严素光脱口而出,甚至有些激动:「我不走!我不想回去!」 文靖安:「???」 第170章 逃婚 色厉内荏假装绝情 看严素光忽然这么大反应,文靖安猜到肯定有事,便将目光投向林宁愿寻求协助,岂料林宁宴假装没看见,说道:「忽然想起我那边有个事,等会去吃饭你再来叫我。」 说罢一熘烟跑了,卢玉邻见状也有样学样,说道:「老师,我去叫玄素他们。」 留下文靖安和严素光两个人,严素光满脸不悦,她也不打算隐藏神情,文靖安咽了口唾沫,想了想,还是主动靠近,小声问道:「你祖父和你说什么了?」 严素光:「没有。」 文靖安:「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但其实心知肚明肯定说了什么,不然严素光怎么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从去年延陵府开始,他们认识也有一年多了,这半年又是朝夕相处,还曾经共住一屋,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严素光不说百分百了解,起码七八成是有的。 「你是不想回丞相府?」 文靖安小心翼翼问了一句,严素光低头不语,摊开她桌面的公文继续阅读批改,文靖安好人做到底,说道:「我们都走了,你一个人住这也不是太安全,要不回京之后我给你找家客栈?」 严素光:「客栈又脏又臭。」 文靖安灵光一闪:「那你去韩延家!」 严素光:「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我去打扰人家干什么?」 文靖安默然,这就为难了,他和严素光的共同朋友也就只有韩延了,不——准确说严素光的好友就只有韩延了,文靖安正疑难时,严素光反而抬头问他:「你家呢?」 文靖安:「啊?」 严素光:「啊什么?」 文靖安讪笑道:「别开玩笑了素光兄,你住我家?开什么玩笑,哈哈——」 严素光什么都不说,只是定定看着他,他反应过来,「不开玩笑?」 严素光:「有什么好笑的?」 文靖安舔了舔唇,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急忙分辨:「我们两个确实不方便,我们怎么能住一……」 严素光还是什么都不说,依旧定定看着他,他解释道:「对!我们确实共住一室过,但那不是实在没办法么?而且我中间也帮你隔开了一道帘子,现在这条件咱俩实在没必要挤一处,实在不行,你自己回京买一栋小房子不就好了吗?」 严素光:「之前没钱给民夫们发工钱的时候,我把我的积蓄都垫进去了。」 文靖安:「……」 严素光朝他伸手:「你家钥匙给我,我找人多配一条。」 文靖安还在坚持:「素光兄,现在崇章回云州了,妙安又三天两头不着家,你去的话就只有我们两个一起住,确实不方便!」 严素光:「两个大男人有什么不方便?」 文靖安顿时语塞,他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严素光不愿再等:「钥匙给我,不然我找人撬门换锁,反正我跟你说过了。」 文靖安知道她真会这么干,脑子飞快旋转想办法阻止她,顷刻间有了主意,说道:「那行。等会——哦不,以后!以后我们团队建设集体出去吃饭喝酒你都要参加,还要面带笑意。」 严素光爽快道:「可以。」 这都肯? 文靖安不放弃,追问:「你告诉我严相刚才说什么委屈你了?你说清楚不想回相府的原因。」 严素光忽然变脸:「不行。」 文靖安忽然变小孩置气:「那我也不行!」 严素光:「你——!」 文靖安色厉内荏,假装绝情:「反正我不敢得罪当朝丞相,而且我为什么要为你冒这个风险?」 他这么一说,严素光终于收敛了起来,整个人的气势一下消散了去,随后,她尽量保持平静,平静地说:「他为我选了一个女子,让我回相府准备成婚。」 文靖安一惊,道:「什、什么?」 严素光:「你听见什么就是什么。」 文靖安一时间无言以对,他知道严素光是女子身,他想的是严同要严素光再娶另一个女子掩饰身份,岂不是害了两个姑娘? 严素光的想法是跟文靖安坦白之后,文靖安会更加不敢得罪当朝丞相,文靖安也没有理由为她冒这份风险,便对文靖安再不抱希望,开始赶人:「走开,别挡我的光。」 文靖安仍站着不动弹,也不说话,呆呆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严素光不耐烦,岂料文靖安忽然向她伸手递来一串钥匙,逐一分说:「这是大门钥匙,这是客厅的,这是厨房的,这是澡房的,这两条是两个空房间的,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你喜欢哪间你就住哪间。」 第297页 严素光:「……」 文靖安:「你先拿着,房子前面那条街有专门的锁匠,你找他们再打一套钥匙,以后进出就方便了。」 严素光一动不动看着他,他又伸了伸手,说道:「拿着啊。」 严素光仍然不为所动,他干脆大着胆子将钥匙塞到严素光手里,「我和宁宴他们吃完饭就回来,你东西太多的话先放门口,我回来再帮你搬。」 塞完钥匙他转身就走,严素光愣在椅子上,看着文靖安跑掉的方向,呆了好一会才把钥匙握在手心。 文靖安头也不回跑到林宁宴那边,崔琰和工部的官员基本都放班了,他们安排好厂房那边轮值的工作人员,陆续往这边集合,看见文靖安跑过来,林宁宴打听道:「怎么样?哄好了?」 文靖安:「好了。」 林宁宴松了一口气,文靖安:「以后她暂时住我那儿了。」 林宁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说道:「那就行,没什么大事——什么!住你那儿?!」 文靖安赶紧捂住:「你小声点!人家在隔壁呢!」 林宁宴强行挣脱,压着声音道:「她、她怎么就住你家了?!」 文靖安:「晚点说。」 林宁宴心知他是有意保密,便暂时忍住不再追问,而是问崔琰:「人都差不多了吗?」 崔琰:「还有几个手里有活要收尾的,我让人告诉他们地方了。」 林宁宴:「行,这段时间大伙都辛苦了,晚上我和文司丞请大伙吃顿好的,敞开了吃,放开了喝,吃饱喝足休息两天,回来继续干!」 崔琰领着工部的官员一起唿应,等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也都集合过来,林宁宴便带着众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浩浩荡荡往京城方向去了。 自农事处成立以来,这段时间众人确实累坏了,每个人几乎都是日夜轮休,这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让所有人都神经紧绷,如今得到领导请客吃饭,无不欢欣鼓舞,纵情吃喝,临近尾声已经是杯盘狼藉,还好林宁宴酒量早已经练出来了,文靖安也从来适可而止,结了帐之后与崔琰等人道别,他和林宁宴便双双把家还。 他们的房子位置是这样的,文靖安和陈崇章这一栋在前一排,林宁宴那一栋在后一排,一般是先到文靖安家门口,再绕前一排转到林宁宴家,这次他们也是先到文靖安家门口,林宁宴看文靖安家里灯火通明,门头两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俨然说明「主人」在家,这会儿陈崇章在云州,文妙安在国子监,里边是谁自然不用多问。 林宁宴试探性问道:「真来了?」 文靖安:「还能有其他人吗?」 林宁宴:「为什么好好的丞相府不住跑我们这里来了?」 文靖安:「逃婚。」 林宁宴:「???」 眼睛瞪得比门头的灯笼还大,不可置信道:「逃婚?!」 文靖安:「严同给她挑了个姑娘,人已经接到丞相府了,她不肯。」 林宁宴:「他肯不肯——这是他们家务事啊,严同刚卖我们人情,我们就坏他儿孙婚姻大事,这……」 文靖安瞧了眼四下无人,这才贴着林宁宴耳朵道:「严素光也是个姑娘。」 林宁宴再度遭受震惊袭击,忽然收到这几个重磅消息令他思绪混乱,苦着脸问文靖安:「女、女的?」 文靖安去年刚到京城时,还不清楚林宁宴的处境,所以和文妙安、陈崇章暂时隐瞒了关于严素光的秘密,后来准备科举,接连几个月的考试,中榜之后又是各种事情接而连三,自然而然把这件事忘了,现在涉及到了严素光的「婚事」,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林宁宴。 「当初在延陵府的时候,妙安眼尖发现了端倪,后来试了一下基本确定了。」 林宁宴消化了好一会,说道:「那你更不能和她一起住了!人家是姑娘!」 文靖安:「我总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吧?」 林宁宴:「她怎么会流落街……不,这不是重点,严同要她娶另外一位姑娘?」 文靖安重重点头,林宁宴:「这不是害人么?!」 文靖安:「所以我让她过来了。」 林宁宴:「那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多大人了还离家出走玩逃婚?茶楼说书呢?」 文靖安:「能躲一时算一时,反正我就当不知道。」 林宁宴给他抱拳表示敬佩,又说道:「我原本以为妙安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够离谱了,没想到这是严同玩剩下的。」 文靖安把他拉向门口,说道:「你今晚睡我这,我们还有空房间。」 林宁宴连忙道:「不了不了,我认床。」 文靖安:「我帮你把床搬过来,正好以后一起住。」 林宁宴瞬间切换文妙安模式,小拳捶文靖安胸口,闹道:「别闹了小哥哥,我——」 咿呀一声大门从里边打开,严素光提着灯笼看着他俩,林宁宴收起小拳,瞬间变脸:「再见!」 文靖安:「……」 第171章 一年 走马观花秋冬春夏 严素光扫了他一眼,问道:「你们还能这么玩?」 文靖安讪讪笑道:「他喝多了。」 严素光收起视线,调整灯笼的位置,自己也让了个身位,文靖安没明白什么意思,严素光说道:「你进不进?」 第298页 文靖安:「哦——进、进!」 赶紧上台阶跨过门槛,严素光关好门,问他:「你这怎么连个僕人都没有?」 文靖安:「我们小家小户,没必要用僕人。」 严素光:「你在讽刺我?」 文靖安:「没有没有!我意思是我们一般都是自己做家务,不习惯用僕人。」 严素光把手中那串钥匙还给他,说道:「我自己配了新的,我就住二楼那个房间。」 文靖安循着她指的方向看,回道:「你右边那间是妙安的,中间那间大厅当书房用,你也可以用来办公,再右边那间我的,我楼下那间是崇章的,其他就没人住了。」 严素光点了点头,文靖安忽然停步和她拉开距离,她问:「怎么了?」 文靖安道:「我一身酒气太难闻了,我得烧水洗个澡。」 指了指澡房那边,严素光把灯笼塞给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她的房间去了。 文靖安自去烧洗澡水,进了澡房才发现里边热烘烘的,那口烧水的大锅冒着腾腾热气,原来严素光已经猜到他会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早就帮他烧好了,他先愣了愣,然后再笑了笑,上楼拿换洗的衣物时,不忘向严素光的房间喊了声:「谢谢啊素光兄,有被你暖到!」 严素光:「……」 文靖安便考虑礼尚往来,而且人家初次到家里做客,他总要为客人做些什么,于是洗完澡之后在厨房里找了粳米、小豆、麦子、大豆、黄黍这五谷,加上薏米、枸杞、红枣放冰糖熬了小半锅偏甜口的热粥,找了两个瓷碗和瓷汤匙,连碗带锅用一个托盘捧到二楼书房,严素光此时正在点灯夜读,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刚才她还好奇文靖安在下面捣鼓些什么,这时文靖安将热粥捧到她面前,笑出深秋夜里一道和煦的春光,他说:「素光兄,尝尝我的手艺?」 严素光还没开口,文靖安就舀了半碗递过来,说道:「这个不会胖的。」 严素光:「……」 还是伸手接了过去,文靖安给自己也舀了一碗,不忘说道:「有点烫,你小心点。」 说着,他自来熟走到严素光身侧,注意到严素光刚才在看的一本翻译自西海的《基础化学》,这本书就是他和西海那些技术人员翻译的,顺口问道:「你看多少了?」 严素光:「一半。」 文靖安:「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严素光翻了几页,指了指上面的批註,文靖安看不真切,顺手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严素光身旁,仔细看了看,若有其事道:「这个啊,因为钠这种金属太活泼了,放到水里会发生剧烈反应,处理不好还会爆炸,所以不能直接放入试剂里,元素表上和它同族的锂、钾和铷等等都是这个意思。」 严素光若有所得,文靖安继续看她的其他批註,一边点头一边说道:「素光兄,你真的很有这方面的天赋,你的问题都很准确,我先说这个……」 严素光被他吸引,两人坐着椅子斜着身子互相靠近,秋末明灯,夜阑无声,一个讲一个听,讲着听着渐入佳境,也不知说了多久,文靖安忽然意识到出了大问题,说:「哎呀!这粥都凉了,凉了不好喝,我先来一口……哧熘哧熘——咕嘟~」 严素光:「……」 她小小抿了一口,文靖安正要继续,这时早不来晚不来文妙安她就回来了,由于文靖安和严素光刚才太投入,没注意到文妙安进门又摸上了二楼,书房是不关门的,她刚才听到了文靖安说粥凉那句话,觉得奇怪,猜想怎么家里还有别人,她便加快了步伐,噗一下蹦进来,大喊道:「大半夜喝粥被我抓到了!」 文靖安:「?」 严素光:「??」 文妙安:「???」 三人同时发出表情包疑惑,文妙安抓到了三个重要因素以及一个猜想,三个因素是文靖安和严素光并排坐、贴很近、还喝粥!一个猜想是那粥大概率是甜的! 「你怎么在这?!」 文妙安严重反问,严素光放下碗,文靖安原本问心无愧也被搞得有点作则心虚,反问文妙安:「三更半夜你怎么回来了?」 文妙安:「明天休沐我就回来了啊!不对!现在是我问你们!」 严素光:「我先去睡了。」 文靖安:「……」 文妙安:「你还去睡?你睡哪儿?你把话说清楚!」 她拦在严素光前面不让走,文靖安从后面上来把她搬开,严素光快速离去,她不甘心要追上去问个究竟,文靖安死死把她拽住,好不容易才把她稳住,但她人是稳住了心里还是翻江倒海,压低声音质问文靖安:「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还让她在家里睡,你不知她是姑娘家?」 文靖安:「我知道。」 文妙安:「知道你还——不行!我要告诉三娘娘,我说你带姑娘回家睡觉!」 文靖安:「……」 文妙安:「还是在人家姑娘以为你不知道她是姑娘的情况下!你变坏了!」 文靖安先不说话,安抚文妙安让她先坐下,然后连锅带勺把剩下的甜粥都给她,文妙安「哼」了一声,但还是坐下了,文靖安详细将严同让严素光和另外一个女子成婚的前因后果跟文妙安说了一遍,文妙安全神贯注听完,用舀粥的大勺吸熘了一口,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慨道:「还有这种事?」 第299页 文靖安:「当然啊,所以她才不回相府,她的积蓄又用来给那些民夫发工钱了,说起来还是我欠她的,我能看着她住大街上吗?」 文妙安面带疑难道:「这么说的确应该帮帮她,她也怪可怜的,我国子监那些小弟……哦不,同窗,有几个是严家旁宗的子弟,我问过他们严素光的身世。」 文靖安:「问到什么了?」 文妙安瞧了眼门外,确定严素光不在了才低声道:「她祖父,就是那个丞相老头,逼她成亲那个,小老头人看着挺和善的,没想到背地里这么坏!」 文靖安:「别岔远了,我们说严素光。」 文妙安暂时忍住嫉恶如仇的习惯,把话题拐回来:「丞相老头一共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二儿子都是草包,就像我们大伯母家的那两个,只有三儿子打小就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处世面面俱到,丞相老头很看好他,可惜他命不够硬,大病一场就去世了…… 「那么呢,不久之后,他偷偷养在浙州老家的那个小妾也跟着走了,那个小妾就是严素光的娘亲,严素光从小就没了爹娘还不是最可怜的,可怜的是她落到了她大娘手里,就是她爹的正妻!你想想,要是我们小时候落到大伯母手里养着,我俩能活着走出桃河村么?死了都吃不上口热乎的。」 文靖安:「很形象的对比,后来呢?」 文妙安:「后来就更惨了,那个正妻没有生儿育女,严素光她爹就她一个孩子,所以我估计她大娘为了有个『后』,方便抢家产,干脆就把她当男孩养着,天天揍她,硬生生把她驯成了男孩。」 文靖安:「原来如此。」 文妙安:「后面就是她自己越来越争气,以男孩的身份上了严家的学堂,她那些草包兄长没她聪明又没她勤奋,一直到丞相老头发现了她,就把她带到京城当亲孙子培养,后面她进了翰林院一发不可收拾,迅速飞升中书省,现在已经是公认的严家第一年轻后进了,也难怪丞相老头要她娶妻掩人耳目。」 文妙安综合那些严家子弟的八卦和她自己知道严素光是女子身这些信息,推测出来的整个过程基本八九不离十,「你想想她为严家牺牲了那么多,现在又要她娶个姑娘,就是要捆住她一辈子,换做是我我也不舒服,有牴触很正常,我理解她。」 文靖安欣慰道:「不错嘛,都学会换位思考了,以前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文妙安:「那是以前,我进了国子监之后才意识到我们女孩多不方便,我和她都是女扮男装,谁比谁容易呢?至少她比我难多了。」 文靖安:「行,那以后对人家好点,你不要老是叫她小相爷什么的,她是靠自己能力走到今天的,我把她当朋友你更要把她当朋友。」 文妙安:「行吧,那明天我们带她出去玩,晚上回来给她做顿好吃的,大鱼大肉招待她。」 文靖安:「她不吃油腻的东西,还是做点清淡的。」 文妙安:「你怎么这么清楚?你俩有事!」 文靖安把她手中的大勺子一推,说道:「吃你的吧!我俩再有事也没你多事!」 文妙安「哎呀」了一声,美滋滋喝了起来。 严素光住他们家这件事就算定下了,也不知是否巧合,此时差不多就是他们去年和严素光一起从延陵府进京的日子,距今正好一年,这一年对文靖安来说发生了太多的事,回头望走马观花、秋冬春夏,一年怎么过得这么快? 第172章 过年 快高长大身体健康 临近年末,朝廷开始忙碌起来。 涉及到文靖安等人的是他们自己要做全面的工作总结,然后向詹事府的三谘询以及太子萧慈祐汇报;另外也要做明年的预算计划,一併上报给三谘询以及萧慈祐审批,同时他们要跟户部、工部、吏部和都察院等等有业务往来的部门打交道,最耗费时间也最重要的是,他们开始向京城周边的州郡拓展。 因为明年朝廷给他们农事处二十万两的预算就会落实,他们要赶在春耕之前尽可能多地生产化肥和农药,以及在京城周边的州郡筹办新的工业区,以京城为中心逐渐发散出去,五年之后争取每个州郡的首府都有相当规模的工业区,至少要能够生产化肥,把粮食增产的目标完成。 如此,文靖安和严素光等人率领农事处全员出动,除了留在工业区监督生产的部分人员,其他人全部往京城附近的州郡跑,根据文靖安和崔琰之前制定的「工业区选址规则」寻找新的发展点,文靖安、林宁宴、严素光、崔琰四人各自带队往四个方向跑,当然,为了最大限度物尽其用,文靖安放手让卢玉邻和杨玄素这些他的第一批学生去了江州。 之前说过卢玉邻他们家是江州织造大户,他家里的丝绸布匹除了上贡宫廷,占据大盛半边市场,还源源不断运往剑州出口西海,这种大商户往往缺乏安全感,他们需要与官府搞好关系,最好自己家里有人在官场立足,文靖安「帮忙」牵了线,先是给卢玉邻安排了农事处八品监事,然后又向萧慈祐举荐卢玉邻兼任詹事府的清纪郎,相当于帮卢玉邻他们家和东宫搭上了关系,条件是卢家牵头集资在江州府城江宁府附近,按照京城淮河边新华工业区的规模筹建另外一个工业区,然后工业区管辖权归农事处所有,利润可以和出资者均分,具体合作细节由卢玉邻等人去谈,直接向文靖安汇报。 第300页 文靖安做这件事有点「卖官鬻爵」的意思了,但为了在东南打开工业化进程的局面,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毕竟卢玉邻不是酒囊饭袋,文靖安不是以公谋私,法理上存在争议,道德上他们问心无愧。 故此,他们实际上一共分五个方向进发。 文靖安带人去西北方的颍昌郡。 林宁宴带人去正西方的苍州。 崔琰带人去东南方的徽州。 严素光带人去正北方的雍州。 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则直接从淮河顺流而下,穿越中州、淮州然后到江州。 他们的工作重心是找到合适的工业区选址并与当地官府达成合作关系,并在当地组建一个专门负责新工业区建设的领导班子,待明年朝廷给农事处的预算发下来,四州一郡全线开工。 这其中的难度可想而知,严素光那边还好,她顶着严同好大孙的名头加上有旧党的关系,所到之处不说顺风顺水也是如鱼得水,偶尔遇到不识相的给她使绊子,也是被她三下五除二解决掉,文靖安、林宁宴和崔琰这边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农事处是个新成立的衙门,有的地方官员听都没听过,即便是听过也不会给他们面子,更不要说与他们谈合作,化肥、农药什么东西?工业区什么东西?粮食增产?朝廷有谕令吗?本官一概不知!文靖安等人就得发函请萧慈祐和三谘询出面,一来二去,要不是他们选的是京城附近的州郡比较方便驿马来回,他们真得急死。 不过难归难,事情还是要做,也并不是不能做,有了前面很多期《新华月报》的传播和铺垫,京城周边州郡的一些有上进心的官员,也就是《新华月报》的读者,他们很接受了相关的新思想,有的人干脆就是文靖安等少壮派的拥趸,他们职位有高有低,听到文靖安等人来,都有投身新事业的心志向,因此排除掉一批老顽固,文靖安等人又获得了一批新同志(志同道合的意思),到了十二月下旬,他们在各自负责的州郡都有了眉目,便按照计划从四面八方返回京城。 此时,十月底出海的周洵也赶在年关之前返回,他又带回来一大船宝贝。 于是在年关之前,农事处再次召开了一次全体会议,老规矩依然是周洵主持,林宁宴、严素光等人做工作汇报和问题总结,文靖安主要发表讲话,文靖安这次讲话的内容十分明确,这也是他在今年最后一期《新华月报》上的内容——安心过年!明年加倍努力,为大盛工业化进程推进竭尽全力! 当然了,临近年关,光是喊口号发表讲话还不够,该有的福利还是不能少,文靖安别出心裁拿出了一期报纸的利润给所有人发红包,特别带着严素光等高层给工业区的民夫髮油粮盐等等礼品,并把这个写入了工业区的规章制度里边,这种细微处的人性关怀并非浮于表面,它会让文靖安得到更多人的尊敬和爱戴,拉近了他和底层人民的距离。 年末大小事项处理妥当之后,很快,这天已经是大年三十了,今年的京城不下雪。 文靖安早就让下面的人停了一切生产线,崔琰等人也都放假回去过年了,只留了一些外地的官员和护卫留守,他到各处厂房看过一遍,确认都安排妥当没有安全隐患之后,这才回到办公区这边,林宁宴前几天就先回京代表农事处和其他部门的官员交际,卢玉邻、杨玄素等学生也跟他道过别,办公区这边除了他和严素光就没有其他人了。 他进门一边收拾桌面,一边把重要的公文都收好,而后说道:「素光兄,我先走了,预祝你新年快乐。」 严素光却说:「你不等我?」 文靖安:「啊?」 严素光:「一起回去。」 文靖安:「今天过年。」 严素光:「我知道。」 文靖安:「我是说,今天过年,你不回家?」 严素光:「我不是一直住你家么?」 文靖安:「……」 从上次严素光去他家里住之后,严素光确实就在他家里住下了,即便从雍州那边回京,她第一时间也是回文靖安那个院子,文靖安倒不是介意或者不愿意,但今时不同往日,今天大年三十。 「你还是回丞相府看一看,至少吃个年夜饭?」 文靖安还是坚持了一下,严素光道:「我没有年夜饭可吃。」 她这么说还真是字面意思,她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唯有一个从小把她当男孩饲养的大娘,根据文妙安的说法,严素光现在不发动宅斗技能报復这个大娘算脾气好了,怎么还可能跟她吃年夜饭? 这么看下来,严素光这些年过得很孤独,她极度缺乏亲情和极少感受过亲情的关怀,这跟她性格的形成有直接关系。 文靖安也想到了这些,及时改变态度,说道:「谁说你没有 ?晚上我下厨!让你尝尝云州菜,想吃什么?」 严素光:「……」 文靖安已经开始计划宴席人数了,「你、我、妙安、宁宴,还有妙安两个小弟,我那两个云州的学生,我们凑一桌热闹的。」 严素光道了声好,文靖安迅速锁好重要的文书关好门,和严素光一起到马厩那边牵马,两人踏着元景十八年最后一日的最后时辰一道回京。 此时已过中午,约是下午一两点,京城位于大盛中央,过年的风俗和云州那边不同,这边的百姓在年三十这一天,中午时分便开始杀鸡烧饭,但不是为了吃,而是先到附近的「神社」祭拜天神,具体什么天神无从考证,反正每家每户都要祭拜,拜完天神之后回家继续祭拜「家神」,具体什么神也不说准,姑且算是家里的守护神,最后祭拜自家的列祖列宗,小孩拜拜的时候要喊: 第301页 「阿公婆祖,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们饮酒吧,你们吃肉吧,保佑我们快高长大身体健康。」 这一系列的祭拜完成之后,大约是下午五六点,每家每户就开始吃年夜饭了,吃完饭之后有条件家庭贴对联,没条件的贴点红纸意思意思,入了夜,小孩到处玩,大人各串门,最盛大的节目是到京城看皇帝老爷家在禁宫城楼放烟花。 文靖安和严素光出了新华路走上官道就开始听到树林各处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那就是附近村民在拜神或者拜祖宗,等他们进了京城东门,也就是朝阳门,京城的街道,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散落着红色的炮仗纸,空气里有一股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的「炮仗味」,这就意味着人家都已经祭拜好了神明和祖宗,在准备年夜饭了。 文靖安说道:「我们得快点了,要是妙安等不及出手做云州菜,我们吃了会有危险。」 严素光:「……」 这个点街上没有多少行人,他俩很快穿到内城西南角,绕两条胡同巷子就到文靖安那栋院子,到了岔路口,文靖安忽而勒住马头,说道:「你先回去,我去后面叫宁宴。」 严素光点了点头,她考虑到前面或许还会有人放鞭炮,骑马的话马儿受惊乱窜,她控制不住会有危险,便下了马牵着走,等她牵马走到文靖安家门口,看见一位年轻妇人举着一把接了一根竹竿的加长型扫帚在清理门口屋檐下的蜘蛛网,严素光觉得奇怪,还以为自己认错了门,往里看了一眼院子确定没走错,这才问道:「你是谁?」 年轻妇人闻声转过头来,严素光看见她皮肤白皙、身段娇小,年纪约莫三十出头不到四十,奇怪的是严素光觉得这位年轻妇人的眉眼竟然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 年轻妇人打量了她一眼,反问她:「您是?」 严素光:「我住这。」 年轻妇人想了想,温柔笑道:「哦,原来你是——」 话到一半,文妙安举着一块方巾从院子里跑出来,喊道:「三娘娘,用这个!用这个蒙着脸就不怕灰尘啦!」 第173章 真好 凤鸡咸肉羊羔蒸肉 严素光听闻文妙安喊那句「三娘娘」,脑子里一下有了联想,文妙安瞧见了她,说道:「怎么就你自己回来了?小哥哥呢?」 严素光:「他在后面,去叫林宁宴了。」 文妙安:「你们也真是,大过年的不知道早点回家,不让人省心。」 严素光:「……」 旁边的「三娘娘」说她:「你就让人省心了?把你那两个同学欺负成什么样了?」 文妙安吐舌头:「我就是让他们干点家务。」 年轻妇人不理她,转跟严素光道:「严公子,您别听她瞎说,不要放在心上。」 严素光:「您知道我是谁?」 年轻妇人:「妙安都跟我说过了,说你和靖安共事,家里不方便就住在这了。」 严素光已经到猜到了年轻妇人的身份,还是问道:「您是文靖安的母亲?」 年轻妇人点了点头,笑言:「靖安从云州来京城,多得严公子照顾了。」 年轻妇人正是陈三娘,因为文靖安离家已经快两年了,京城和云州相隔数千里,今年也方便回去,恰好年末陈崇章要从云州回京到户部办理转职交接,陈三娘夫妇便同陈崇章一起从云州过来了。 得知对方身份,严素光当即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道:「方才小侄不知夫人身份,出言莽撞,请夫人见谅。」 陈三娘忙请她不必多礼,说道:「我们粗浅人家,严公子喊『夫人』折煞我了,要是你不嫌弃,叫我一声阿姨就行,我姓陈,是崇章的姑姑。」 严素光微微颔首,陈三娘上下打量了她一会,说道:「去年靖安就写信跟我说过,说他在延陵府遇到了一位『素光兄』,长得一表人才,现在看来他没说错。」 严素光:「陈阿姨见笑了。」 文妙安道:「没见笑,好了,认识也认识了,等会吃饭再聊,我们要大扫除了。」 陈三娘道:「严公子你先进屋吧,不然灰尘会撒到你身上。」 严素光道:「我帮你们吧,我——」 她说时,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文靖安和林宁宴骑着马过来,两人看到陈三娘,赶紧下马,文靖安一边跑上来一边问道:「娘!你怎么来了?!」 随即又问:「爹呢?」 他之前知道陈崇章过年会回京,但在信里没提过陈三娘夫妇也会来,如今看到陈三娘这是意外惊喜,陈三娘道:「你爹和崇章在里边做饭呢,我们和陈崇章一起过来的,昨晚才到的京城。」 文靖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按规矩他考完科举之后应该有一个「回乡酬亲」的礼节,也就是新科进士回家乡接受亲朋师友的祝贺,同时也酬谢这些亲朋师友对自己的照顾和栽培,他没有履行这一环节,这一年多和陈三娘夫妇都是通过书信交流,现在夫妻俩不远万里从云州来找他,心里更加愧疚,一时无语,还好林宁宴上来问候陈三娘,陈三娘笑回:「你更加硬朗了,从小伙子变成大男人了。」 林宁宴:「没有,我还老样子。」 陈三娘:「你比靖安好多了,他才是老样子,又瘦又薄。」 文妙安:「那晚上给小哥哥加鸡腿,吃了快快长高长大。」 第302页 陈三娘和文靖安道:「你们和严公子先进去吧,娘扫完门檐就差不多了。」 文靖安和林宁宴同时挽袖子,一个抢过陈三娘手中的扫帚,一个摘走文妙安手中的方巾,说道:「我们来我们来,你们进去。」 陈三娘心知拗他们不过,以前在云州他们也是这样抢着帮忙干活,便说道:「你们站在门槛里边,头不要探出去,这样扫就不会沾到衣服。」 文靖安和林宁宴齐点头,陈三娘心细,说道:「严公子,你先进来吧,免得落你一身。」 严素光面对文靖安是完全好意思的,现在文靖安的父母来了她就不太好意思,更何况还要在人家家里过年,便想了个藉口,说道:「陈阿姨,我家里有……」 岂料陈三娘轻轻推了下文妙安,说道:「帮严公子牵马。」 文妙安反应过来,上去一手夺过严素光手中的缰绳,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将严素光推进到了陈三娘身旁,陈三娘道:「严公子先请一步。」 严素光:「……」 文妙安在门外喊道:「我去存马。」 存马的意思是她们的马寄存在前边那家客栈的马厩里边,说完她就把严素光的马和文靖安、林宁宴那两匹一起牵走了,和陈三娘打了个小配合成功将严素光留了下来。 文妙安已经跟陈三娘透露过严素光的真实身份和身世,故此陈三娘知道严素光的难处,进了门便说道:「你就把这当自己家,我和靖安他爹都是乡下人,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你尽管跟我们说,还有靖安,他要是做得不对你也跟我说,我帮你说他。」 严素光受宠若惊:「阿姨言重了。文靖安……靖安兄做事面面俱到,和他相处很轻松,他没什么做得不对的。」 陈三娘:「那就好。他到京城毕竟时间不长,又不像宁宴和崇章喜欢与人交际,在官场上没人欺负他吧?」 严素光顿了顿,微微笑道:「阿姨放心,没有人敢欺负他,他很受圣上和太子殿下的赏识,不到一年时间从翰林院编修做到詹事府司直郎,再到如今的农事处六品司丞,大盛开国两百多年,科举场上没几个人像他一样升得这么快的。」 作为母亲,陈三娘的关注点却不在文靖安有多受赏识,官职升迁有多快,反而说道:「那你得时常劝劝他,提醒他不能得意忘形,阿姨虽然不懂你们朝廷和官场上的事,但我们那边老人常说『来得狠,站不稳』,靖安他二舅妈也是这么跟崇章说的,他们年纪轻轻,又是我们云州那个穷地方出身,家里完全帮不上忙,太过招摇不知收敛很容易惹祸上身。」 严素光看陈三娘郑重其事的表情,听陈三娘若有其事地说这一番话,很有她娘亲当年对她的殷殷叮嘱样子,便说道:「好,我会提醒他的。」 陈三娘说:「当然也不能全都是你为他好,他也要为你好,你遇到什么委屈事啊,你有什么麻烦啊,你都可以跟他说,我会让他帮你的,其他我不敢说,靖安这孩子人品肯定是好的,我从小带他长大,他什么品性我最清楚,如果他是那种追名逐利、贪图享乐的人,我绝不让你和他交朋友。」 严素光:「好,我记下了,谢谢陈阿姨。」 陈三娘回了声「哎」,然后往门口那边看了看,确定文靖安听不见,四周也暂时没有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和严素光继续说道:「阿姨问你个事,你别嫌阿姨唠叨。」 严素光:「当然不会。」 陈三娘:「京城里有没有哪家姑娘看上我家靖安?或者靖安有没有中意哪家姑娘?」 严素光:「……」 这话题转地太快,她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接,陈三娘看她半天没回答,感觉不太妙,又问:「不会是京城的姑娘嫌弃靖安长得矮吧?他这两年确实没长高,明年十八了,我看京城的姑娘都挺高挑的。唉,靖安脸蛋随我身段还随我,要是随他爹就好了。」 说到这种话题陈三娘有点像是被二舅妈上身,果然很唠叨,不过严素光并不介意,只是略有为难道:「这个……应该不会吧,他其实还可以,我觉得他长相和身高都好,最重要还是人品和学识,这两样他都不缺。」 陈三娘喜上眉梢:「是吧?你也这么觉得!」 严素光:「算、算是吧。」 陈三娘:「那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或者喜欢他的?」 严素光:「这个我真不知道,我和他一般只谈公事。」 陈三娘西「咝」地吸了一口气,面露忧愁,严素光察言观色,说道:「不过您放心,他是探花郎,京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想跟他攀亲事。」 陈三娘:「我们倒不是说什么大户人家小户人家,而是要讲究情投意合,他真心喜欢的和真心喜欢他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话击中了严素光的内心,她现在可是被严家要求和另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成婚的,很难不深度认同陈三娘所说的话,便说:「您说得对,说得真好。」 陈三娘也会察言观色,发觉严素光神情忽然黯淡了下来,心知不能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了,便道:「我们先不说这个,来,我带你认识下靖安他爹,再看看我们云州人怎么过年。」 说着,她直接将严素光拉到了厨房,好傢伙,里边热火朝天、热气蒸腾,文妙安两个小弟在烧火,文靖安两个学生在包饺子,文三贵做主厨掌勺,陈崇章帮忙打下手。 第303页 他们一共开了两个热锅一个大蒸笼,一个大锅熬汤下饺子,一个大锅炸馓子,那个蒸笼冒着滚滚的白色蒸汽,叠了两层高,里边蒸的就是云州人过年最隆重的「八大碗」,一共八道菜:粉蒸肉,黄焖鸡,小酥肉,八宝甜米饭,方条肉带,把肘子,凤鸡咸肉,羊羔蒸肉。 看到陈三娘领着严素光进来,陈崇章随意打了个招唿,文妙安那两个小弟以及文靖安两个学生都站起来行礼拱手向严素光问好,严素光则主动向文三贵行礼,陈三娘做中间人顺利走完介绍流程,问道:「靖安和宁宴都回来了,人都齐了,你们这边什么时候好?」 文三贵道:「烫个饺子就行。」 陈三娘道:「行,你下饺子吧,我们收拾桌子摆碗筷。」 说罢带严素光走出厨房,往大门方向喊了声:「靖安,差不多可以吃饭了。」 这情形就和当年她们在云州那间豆腐铺子时一样,她在门口吆喝一声「吃饭了」,文靖安和林宁宴一帮小书生就会聚过来,不同的是如今地点换作了京城,当初那帮小书生也都成「大人物」了。 真好。 第174章 开年 尽情欢聚各赴天涯 除夕夜凌晨零点,上到皇家禁宫,下到市井巷陌,家家户户都放烟花炮竹,新的一年就在刺耳的喧闹纷繁中正式开始,桃符旧换新,人面喜相庆,第二日清晨六时开年,各家各户用各种瓜果糖饼祭拜天神,然后开门迎客,接受祝福。 文靖安和林宁宴等人虽然还够不上受邀参加皇家宴会的品级,但说到底也是东宫新贵、年轻俊臣,是执掌詹事府农事处的核心要员,一开门便有许多祝贺送到,首先是萧慈祐代表朝廷送来的红包和慰问,接着是印书局那些官员、农事处下面那些官员、国子监那些学生以及东南那些大商户都有红包送来,文靖安也终于充分认识到了什么叫做「位高权重」。 那些随红包送来的拜帖里边,上面的名字他看都没看过,也就是说这些送礼人他根本不认识,但人家就是投了拜帖送了红包,里边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银票,可以换成白花花的银子,更夸张的,有人直接就在红包里塞金叶子了。 文靖安统统将那些不认识的人的红包退回去,但收下拜帖表示接受对方的好意,算是给对面留了面子,之后一概拒收来路不明的红包,只接受那些表示祝贺意义的小礼物,当然,他也要讲究礼尚往来,给萧慈祐、赵仲明等人写拜帖回礼表示祝贺。 林宁宴和陈崇章也是一样,严素光不用多说了,很多巴结丞相府的人打听到她住在文靖安家,礼物是一车车运过来的,文靖安终于又认识到为什么那些高官要员需要住在豪宅府邸里边,因为他这种小院子压根装不下那么多礼品! 还好严素光也是轻易不肯收礼的人,只挑了萧慈祐和韩延等人送来的收下,然后和陈三娘、文妙安逛城隍庙会去了。 京城的新年,初一到初五会举办规模空前的城隍庙会,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春节大卖场」,不止是来自全国和西海的各种货物、美食,还有游神、戏法、戏剧表演等等娱乐节目,反正是怎么热闹怎么来,庙会通宵达旦,热闹非凡,将每个人拖入欢娱的海洋,来了就陷进去,不沾一身人间烟火气,神仙谁都走不掉。 这种热闹从初一的鼎盛一直往初五衰减,人们完成游玩、探亲、拜访等等所有流程,过年储存的食物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到了初六日,其他行业不敢说,文靖安这些当京官的就要继续上班履职了。 他们农事处隶属詹事府,那么就要先去詹事府报到,然后等萧慈祐和礼部尚书赵仲明等人在庙堂那边参加完朝会,他们这边再开始晨会,开年第一天相对宽松,太子和一众东宫辅臣都是以有说有笑开场,后面说的都是些「新年新气象」、「再接再厉报答圣上隆恩」子类的话,然后对去年做出总结,今年做出展望,根据朝廷的安排,一起商讨今年的具体工作内容。 从初五到元宵节基本都是这种口头会议,做反思、共商讨、出决策、定路线,过了十五日元宵节灯会,后面就开始根据前面的决策投入实际工作。 文靖安比其他官员忙一些,他要到印书局主编开年第一期的《新华月报》,保证正月十五全国准时开售,新年第一期至关重要,他得事无巨细负责编辑,另外也要到翰林院露个脸,他现在还挂着韩林编修的身份,十五日过后,他就不止是忙一些,而是全面开忙了。 农事处新年的第一次会议定在正月十六,地点是新工业区的办公区,要求全部官员基本到位,西海技术人员到位,部分工作人员代表到位,史称「农事处第一届全体会议」,时间是元景十九年正月十六。 老规矩由周洵主持,严素光、林宁宴等人各自总结髮言,最后由文靖安发表主要讲话。 这次文靖安提出「两个坚持四个任务」。 坚持粮食增产为第一要务,坚持工业化进程推进不动摇。 第一个任务,雍州、苍州、徽州、江州和颍昌郡工业区全线动工,春耕之前完成化肥生产线建设并投入生产,新华工业区化肥生产线日夜开工,目标年产量不得少于1万吨(西海单位)。 第二个任务,成立「农事处招商局」,吸收民间资本以促进「两个坚持」。 第三个任务,水泥厂、纺织厂、炼油厂、火柴厂、肥皂厂、味精厂等项目灵活筹划,依次动工。 第304页 第四个任务,继续扩大与西海诸国的交流,继续引进西海优秀的技术和人才。 除此以外,欢迎农事处司副陈崇章陈大人正式到任。 少年意气,不但指点江山还要改造江山,第一次会议之后,由文靖安牵头做了一份报告,以奏摺的形式递交萧慈祐批阅,萧慈祐同意之后再转交中书省,至于中书省是否上呈元景帝就由严同那些中书省高官来考量了,总之,正月十七他们正式得到批覆和中书省盖章承认的预算申请,有了这两份东西,他们就能到户部提取二十万两经费了。 当然钱也不是说拿就拿的,中间还有许多流程和环节,比如都察院御史的监察,户部官员的审问核准等等,这些都要周洵这个从正卿和林宁宴这个少卿去联络斡旋,即便如此户部那边也是一部分一部分地发出来,这导致整体效率变慢。 如此,文靖安根据预算计划做出了灵活的变动。 他把陈崇章从云州带过来的盐矿收入提前「挪用」,一共有三万两,户部那边挤牙膏挤出七万两之后全部交给周洵,让他马上出海购买四州一郡所需的化肥生产机器,路过江州时,再把卢玉邻他们家牵头筹集的五万两一併带上。 可以看到,这才刚开了个头就花了十五万两,其中超过一半还是他们自己想办法筹集的,如果全部指望户部那笔钱,什么「两个坚持四个任务」都是扯淡,至少到猴年马月也没个准。 这再次让他们深刻认识到钱的重要性,他们的报纸、云州盐厂毕竟都只是能解一时之急,那点收益放在这种大规模工业投资面前连水花都溅不起,所以工业化进程不单要和朝廷绑定,还要和百姓绑定,集天下之资,也就是文靖安之前提过的「股票思路」,四个任务里的开办「农事处招商局」就是为了实现这一点,这种事并非文靖安的专业,得请西海人和户部懂税法的官员来操办,同时需要一个他们农事处的人来具体负责。 毫无疑问陈崇章最合适,云州那边炼盐厂基本稳定下来了,有文靖安那两个舅舅打理不会出问题,最多派几个信得过的农事处官员过去和当地官府打交道,不需要陈崇章继续留在云州,故此,正月下旬,也不等户部那边全部发放剩下的经费了,文靖安牵头再开了一次农事处的会议,会议决定—— 除去陈崇章留在京城负责「农事招商局」和继续督促户部发放经费以及收取云州来的盐利、各州来的报纸收入,总之一句话就是负责收钱然后发钱,文靖安、严素光、林宁宴、崔琰、卢玉邻和杨玄素各自携巨款,分别带人前往颍昌郡、雍州、苍州、徽州和江州。 出发的日子定在正月二十九,黄历上写这一日宜嫁娶、祈福、出行、动土、开市。 诸事不忌。 得知文靖安要走,陈三娘夫妇主动来找他,说道:「靖安,妙安说你要去颍昌郡办差是吧?」 文靖安:「是,这一走得好几个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正想找你和爹说呢。」 陈三娘若有所思,说道欧:「颍昌郡刚好在京城和云州的中间。」 文靖安:「对,从西门走进入中州地界,过了延陵府就是颍昌郡,颍昌郡与平州接壤,穿过平州就到我们云州了。」 陈三娘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顺路了。」 文靖安:「顺路?」 陈三娘:「我和你爹住京城也有一个多月了,在这也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们商量着是时候回去了,正好你要去颍昌郡,我们就和你一起走。」 文靖安:「不用帮忙,你们在这住着就挺好。」 陈三娘笑道:「你有你的事业,爹娘有爹娘的生活,没必要强行揽在一起。我们是这么打算的,你公务繁重,云州和京城又远,以后你就在京城安家,每到过年爹娘就来看你,过完年我们就回云州去,你祖父、祖母还有外公外婆年纪都大了,需要我们照顾。」 文靖安:「我应该回去看看他们的,还有二舅妈、舅舅她们。」 陈三娘:「崇章回去的时候已经把你这边的情况都跟家里人说清楚了,你的报纸我们每个月都托人从府城买回来看,大家都理解你要做大事,你不必专门为我们费时间,爹娘这段时间已经看过你们的工业区,也了解了你们的志向,你尽管放手去做,爹娘不会给你拖后腿。」 文靖安:「你们没有给我拖后腿。」 陈三娘笑了笑:「娘就打个比方,总之,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爹娘这边不用考虑,娘只要你答应一件事。」 文靖安:「您说。」 陈三娘:「你平时忙归忙,一天三顿饭要记得吃,实在没时间也要吃个馒头垫一垫,不能让肚子空着,还要多喝水。」 文靖安也笑道:「好,我答应你。」 文三贵说道:「爹没什么多余的话,你听你娘的就行。」 文靖安:「好。」 一家三口再不多言,下午开始准备一场小型宴席,当晚将严素光、林宁宴、陈崇章和崔琰等农事处官员都请了过来,众人又吃了一顿云州菜,就当做是明天的践行宴,今晚尽情欢聚,明日各赴天涯。 人生就是聚了又散,总没个头。 (第三卷 完,第四卷「尽吹散」) 第175章 合作 中外合资合作共赢 颍昌郡的府城是西宁府,城中只有一条叫做沣水的河流流过,这条河流泛舟垂钓、放筏怡情尚可,但不具备大型船只的通航条件,这给文靖安出了一个大难题——周洵从西海购买回来的机械最多走水路运到延陵府,之后就要进行拆卸,分部件走陆路,一个个运过来。 第305页 这种客观困难无疑耗费了许多时间,最后发现颍昌郡这边不能赶在春耕前完成生产任务,林宁宴负责的苍州也遇到同样的难题,最后只有严素光负责的雍州,崔琰负责的徽州,以及卢玉邻和杨玄素负责的江州顺利完成计划。 好在他们选址之前已经有了考量,都将交通便利放在重要位置,虽然没有按照原计划完成化肥生产线建设,但在五月中旬也总算完工了。 真正的难处不在他们遇到的这些难题,真正的难处在西海。 周洵第二次出海空手而归,文靖安之前派出去的那些留学生也被「遣返」,毋庸置疑,西海人注意到了他们的动静,且果断做出了制裁措施。 事发突然,文靖安等人于六月中旬相继返回京城,共同商讨对策。 根据周洵的说法,这次他连续跑了西海八个大国,各国看到他的蒸汽轮船连港口都不让进,所幸他在西海各国都有关系,最后借一个小国的港湾停了船,上去打听才知道,西海八国国主签了一道联合命令,内容只有一条——禁止向大盛来使销售一切技术类产品。 至于那些被遣返的留学生,周洵原先则是毫不知情,他是到了剑州才收到的消息,西海那边以大盛留学生窃取机密为由大肆驱逐,幸好周洵与这一任的鸿胪寺外卿,也就是大盛驻西海的使臣相熟,提前和他做过沟通,那位鸿胪寺外卿出面租到了回国的船只,这才把留学生送回了剑州,周洵将他们留在剑州,他自己带人迅速回京商讨。 听完周洵的叙述,文靖安对这种事太熟悉了,不就是技术封锁和人才驱逐么? 他原本有过这方面的考虑,让周洵大量搬运西海的技术书籍和技术人才就是为了培养自己的技术队伍,但没想到西海那边的封锁来得如此之快,这才一年多的时间已经完成了联合统一的抵制,他们肯定有高人时刻关注着大盛的变局,且能够说服八国抛下各自的利益对大盛进行技术围堵。 他想的没错,高人很快便找上门来,正是那个八国联合外交大使——哈利·马尔福。 他显然已经打听清楚了是谁在主导大盛的变革,当他再次率领西海使团进京的时候,他竟然给文靖安来了一招「不请自来」。 他没有按照外交礼节先和鸿胪寺的官员接头,然后去拜见元景帝,而是直接在淮河港口登陆,带着数十人的西海使团长驱直入,文靖安等人收到消息,几个高层赶紧聚在一起商量,林宁宴一眼看穿对方的意图:「不走礼节不拜圣上,他是给我们戴高帽,明天就有督查御史弹劾我们比圣上还受西海人待见了。」 陈崇章道:「这么明显的反间计朝廷不会上当吧?」 林宁宴:「不是上不上当的问题,而是成了事实的问题。」 文靖安略作思索,说道:「我跟那个哈利大使在宫里见过面,我能得圣上赏识还是拜他的『难题』所赐,算来我还没感谢他。」 众人俱都看着他,一副「然后呢?」的表情,文靖安道:「派人过去跟他说,他和我单独见面可以,就当是老朋友路过顺便探访,以西海使团的名义和我们见面不行,我跟他单聊,要是他不肯我们就派护卫直接打发走。」 说完又问了众人一句:「这样能不能说得通?就算有御史弹劾我们也有解释的余地了。」 严素光道:「可以,到时候就说对方远道而来,我们礼仪之邦不好避而不见,但考虑到他们身份特殊,只叙私谊不谈公事,完了之后我们先上奏表明他们用心险恶,离间君臣。」 商议既定,文靖安让卢玉邻和杨玄素带人过去传话,对方果然答应,文靖安把地点选在淮河岸边那条长长的堤坝,这一头是西海的人,那一头是林宁宴等人,他和外使大人在中间。 一年不见,哈利·马尔福戴了一副圆框眼镜。 双方都是明白人,便不讲那些虚礼,哈利上下打量了文靖安,然后转头看整个已经有了雏形的工业区,感嘆道:「短短一年多时间,你已经把这个沉睡的帝国叫醒了。」 文靖安:「但你想给她吃安眠药。」 哈利笑道:「你们有个成语叫『各为其主』。」 文靖安:「那些留学生是你让人遣返回来的?」 哈利:「对,周洵也是,这是我和你们谈判的筹码。」 文靖安:「你怎么谈都没用,大盛庙堂一日不解决粮食问题,皇帝和朝臣就不会答应另开口岸通商,这个国家人口太多了,在吃饭问题面前,什么工业化什么海贸通商都是假的。」 哈利:「所以我来找你,你能帮我,你现在有求于我。」 文靖安:「我帮不了你,你们西海想要大盛另开通商口岸,只有两个办法。」 哈利:「愿闻其详。」 文靖安:「第一,你们的军队打进来;第二,帮大盛解决粮食问题。」 哈利:「很有道理,但肯定不是第二种。」 文靖安:「也不是第一种,否则你也不会来了。」 哈利:「……」 第一轮对话到此为止,文靖安给了哈利思考的时间,他抬脚把一颗石子踢下河面,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浪花。 「你们西海诸国各怀鬼胎,为了利益什么都肯做,连战船和武器都能卖给大盛组建海军,我买一些工业机器你又怎么封锁得了?我承认你能给我们使绊子,拖延我们推进工业化的时间,但你不可能阻止,很多人已经被我叫醒了,你说的。」 第306页 哈利一时无语,文靖安说的是事实而非狡辩,他只得强行坚持:「拖延就够了。」 文靖安:「要是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哈利哂笑:「你在给我出谋划策?」 文靖安:「我是给双方出谋划策,剑州海贸之前,大盛与西海斗了多少年,有赢家吗?」 哈利道:「没有,但我们输得更少。」 文靖安:「你有没有想过有双方都不输,双方都能赢的办法?」 哈利再次顿住了,这不是他们西海人的思维,在他们的文化认知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强者必会消灭弱者,只有胜负的极端,没有双赢的余地,他们信奉赢家通吃原则,强者越强,富者越富,弱者和穷人只能沦为附属和奴隶,他们从来不会设想贫富的平均,也就不会认为这世上真的存在所谓的「双赢」,他们只讲生意不讲主义。 文靖安比他还了解西海人的品性。 「你有你的筹码,我有我有的底气,你那八位国主急着打开大盛市场赚钱,但又不愿撕毁剑州海贸组织八国联军开战,只要他们不打进来,我就有时间把大盛带入工业化社会,除非你有能力回去说服八国直接对大盛宣战,那么你的一切条件我都会答应,否则你就是跟我说开了花也不会有结果。」 这个哈利不简单,他没有被文靖安吓到,他说:「你也不能凭口舌说服我,我至少还有筹码,你说的。」 文靖安比他高出一筹,「我没有想过说服你,我只向你提出第三种办法,给你提供一条我们大盛的道路,让你回去跟八位国主交差。」 哈利笑道:「你们有吗?」 文靖安:「我们还真有。」 真的有,就是他们之前听了周洵的讲述之后商讨出来的对策之一,其实就算哈利不来找他,他最后也很有可能和周洵去西海一趟,亲自找哈利把「这条路」说清楚,现在既然哈利先坐不住过来了,他就顺手抢占这个先机。 「既然你们打不进来,大盛也不会另开通商口岸,你们需要赚钱,大盛需要新走进新世界,那么双方各退一步,你们把生产工业产品的工厂直接搬到大盛来,我们出人出地,钱你们赚走,东西我们留下,谁也不亏,这叫『中外合资、合作共赢』。」 哈利笑道:「你觉得我们会养虎为患?」 文靖安反笑道:「我们不是虎,我们是龙,龙是不屑于和百兽抢食的,这世上并非只有对抗一条路,你们不要走入死胡同,人不是野兽,不要老想着吃掉别人壮大自己。」 哈利:「你能保证大盛有朝一日不会吃掉我们西海?」 文靖安:「我不能保证,我只能保证你们西海一定吃不掉大盛。」 文靖安没有心思和他吵嘴,继续说道:「世界大势我们都阻挡不了,就算没有你我,西海和大盛也迟早会走到合作共赢这一步,你不要急着反驳我,你和你的幕僚好好考虑我的建议,只有这样西海和大盛才有出路,我和你才有得谈,你看——」 他指着工业区尚未开发的下半部分,继续说道:「这些土地都可以为你们的工厂预留,你是想在这里建一片西海的厂区,还是和去年一样无功而返,你得尽快想好。」 文靖安又提醒了一句:「我这番话第一个和你说,保不准还会和其他西海使臣说,还会请周洵逐个去跟你那八位国主说,你能来大盛我们也可以去西海,我觉得我们成功率很高,但我希望这番话到你这里为止。言尽于此,我还有要事在身,告辞。」 第176章 僵局 不请自来突如其来 不管哈利怎么想,文靖安回头便将这次对话跟林宁宴等人转述,并马上定好了相应的对策。 第一,西海人接受「中外合资」的建议,说服西海人来大盛投资建厂,那么文靖安等人就会与西海人谈判,商讨具体可以接受什么投资,如何投资,主权问题以及利益分配等等。 第二,西海人拒绝「中外合资」的建议,双方走向持续对抗,文靖安等人就会放缓手头的各项工作,大力投入西海外交,想尽一切办法在夹缝中求生存,做好艰难困苦的打算,继续工业化的建设。 而作为「未来人」,文靖安已经认定第一个结果是必然的,就算不在他们的手上促成,也一定会有人后来者继续这项谈判,就算西海人的目的根本不是「合作共赢」,他们想的是如何攫取最大的利润,但本质上双方一定会走向合作,这是世界大势所趋,西海需要对外扩张,大盛需要自我革新。 现在的变量在于这个哈利·马尔福的决断,看他是否有这种眼光和决心。 总的说来,文靖安还是倾向于哈利会选择前者,他的底气来自于大盛和西海已经实行了三十年的剑州海贸,在这个过程中,双方罢刀兵、止干戈,大盛出口茶叶、丝绸和瓷器,西海国主手下的买办通过购进这些商品再销售赚得盆满钵满,最主要是都没有了军费的负担,两边已经尝到了双赢的甜头。 哈利作为西海八国联合外交大臣,他最清楚里边的利益交换,随着西海人工业化进程的发展,大量生产具有竞争优势的工业化产品,在以后的海贸中他们只会获利更多,在这个基础上,他没理由不考虑文靖安提出的「中外合资」。 这是当前条件下双方最好的选择。 也就是在文靖安和哈利私聊之后的第三日,朝廷那边传来消息,元景帝和庙堂群臣再次拒绝了西海人对于开放江、浙、沪三州通商口岸的请求,并呵斥哈利带领的西海使团不讲礼节,竟擅自与朝廷其他官员先行接触,还好大盛君臣一心不受挑唆,警告哈利下不为例,鸿胪寺迅速发放海关文书,勒令他们三日内必须离开京城返回西海。 第307页 「三日之限」其实是文靖安等人通过萧慈祐提出的,为的是逼迫哈利尽快做出决断,他们没那么多时间跟对方耗下去,这个哈利也真的能耗,在离京最后一日之前都没有再来找过文靖安。 当天傍晚,文靖安等一众农事处核心成员照例集合议事,陈崇章苦笑道:「刚才我去码头看过了,人影都没一个,他们不会来了,那个什么哈利选的是第二种办法。」 文靖安与其他人都不表态,也就是基本默认了陈崇章的说法。 事情的转机在第二日的清晨,哈利带领的西海使团正式从工业区上游三十里的淮河渡口出发返回西海,由于他们的蒸汽轮船被要求停在江州入海口,在大盛水域内只能租用大盛的木船,因此行驶过程中的动静相对较小,直到他们靠近新华工业区的港口才被人发觉。 如果说上次他来找文靖安是不请自来,那这一次就可以叫做突如其来了。 与上次不同的是,哈利没有带着整个西海使团上岸,这次他一个人下船。 文靖安当然也一个人去跟他见面。 两人没有寒暄,哈利直接递给文靖安一张羊皮纸,上面用羽毛笔写着英文和中文。 文靖安看了一遍,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仍是保持着肃穆的神情。 羊皮纸上写的是哈利要求在大盛开办的工厂名单,文靖安整个看了下来,哈利提出的都是「赚钱」行业,比如纺织厂、面粉厂、火柴厂等等民用行业的工厂,站在哈利的角度这是必然的,他们在这种民用工业上做选择无非是两个考虑,第一是赚钱,用工业产品打败大盛的手工业产品,占据民用市场,进行资本吸血;第二,这种行业相对来说没有太多需要保密的技术,他们不必担心被大盛「窃取」。 哈利本以为文靖安会措手不及,但文靖安看过他的羊皮纸之后,竟然直接从袖子里递给他一张草纸,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中文和英文。 与哈利针锋相对,文靖安写的是轮船制造厂、蒸汽机制造厂、化肥机械制造厂甚至蒸汽机车制造厂等等重工业方面的需求,另外还有解除封锁,重新接纳留学生,继续扩大合作等明确要求。 他们收下了彼此的需求,没有第一时间表态,因为他们说了不算,这只是一个开始。 随后双方约定七月三十日在剑州碰面会谈做最后的决定。 哈利走后,文靖安看着手中这张羊皮纸,他知道双方即将开始漫长的谈判,哈利提出的要求已经不是他或者农事处能决定的了,这必须由他们内部开会商讨之后再向萧慈祐和三谘询汇报,但显然这件事关系太大了,虽说是「中外合资」,但要让西海人在大盛的国土上投资建厂赚大盛百姓的血汗钱,这跟直接开放通商口岸给西海人做生意差不了多少,萧慈祐和三位尚书大人也不能定夺,他们只答应帮忙向中书省转交奏摺,然后等元景帝和群臣的决定。 到这里,文靖安心里是没有底气的。 说白了,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依赖在没有让庙堂操心和触及庙堂决策的基础上,也就是相当于他们通过太子萧慈祐的关系庇护和一笔经费,元景帝新编一个农事处衙门和每年花二十万两预算让太子带着这些年轻人闯一闯,有点皇帝老闆锻鍊富二代儿子的意思,事情办成了,二十万两花得值,事情办砸了,二十万两买个教训,不会影响庙堂大局,如此而已。 可现如今他们越界了。 他们关于「中外合资」的请求与庙堂拒绝给西海人开放通商口岸的决策发生了牴触,换位思考,如果他们是元景帝和庙堂高官,他们会同意让一群二十上下的「芝麻官」跟西海人谈什么「中外合资」么? 林宁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严素光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周洵说很难,陈崇章不表态。 文靖安依然坚持。 农事处第一次陷入了僵局,这件事的难度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 周洵已经开始打小心思了:「走私怎么样?剑州和西海本来就有很多走私渠道,明的不行我们来暗的,要什么东西我通过西海黑市买,最多多花点钱。」 文靖安否定:「我们要的不是能买回来的东西,我们需要他们的科学、技术甚至是思想,走私只会让双方关系越来越差,而且那些留学生的问题怎么解决?我们的人还是要到他们那边学东西,双方之间的交流渠道只能越来越宽,不能越来越窄。」 周洵笑了笑:「我就这么一说,浅见,浅见。」 其他人都不做声,半晌,只有严素光问文靖安:「你一定要推动跟西海的合作?」 文靖安点头:「或许现在看我们大盛有风险,但最后一定是获益的,这件事非做不可。其实对我们来说短期的好处也可以看见,最简单的,让他们在我这里建一个纺织厂,他们是能赚钱,朝廷也能多收他们赋税对不对?而且是中外合资,我们既能参与管理又能分他们的利润,老百姓能买到更加便宜保暖的衣服,东南那些丝绸布商大户看见了就会受刺激,他们也会想办法改进织造手段,引入先进的纺织机器,促进手工业向工业发展,倒逼整个民间自发形成革新的思潮和力量……」 这里边的好处坏处他已经在奏摺上分析过很多次,在会议上也谈过很多次了,他现在是真找不到其他新鲜的理由来说明和西海人合作的重要性,所以只能旧话重提。 第308页 又是一阵良久沉默,林宁宴说道:「我再去跟殿下谈一次。」 文靖安:「好,其实我们不用完全答应西海的要求,只要庙堂肯开一个口子,让我们有谈判的空间,哪怕开放一个纺织厂、一个火柴厂就行,当然越多越好。」 林宁宴:「行,我知道怎么做。」 周洵也表示:「我去找找鸿胪寺以前在西海待过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妙计。」 文靖安微微颔首,又道:「说到底,解决问题的关键还是在粮食上,中州、徽州和东南使用了化肥的州郡,今年第一季水稻这两个月相继成熟,我们得利用好这个机会宣传粮食产量提升这件事,尽量说动当地百姓和官员上书朝廷帮我们造势,这样我们在圣上和庙堂那边会多一些分量,殿下为我们说情也会多一分底气,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说罢又特地补了一句:「但要记住实事求是,增产多少就说多少,不能夸大其词。」 众人纷纷会意,好在西海封锁之前,他们已经完成了帝京、苍州、雍州、徽州、江州和颍昌郡的化肥生产线建设,现在仍然可以进行化肥生产,不至于无事可做。 会议到此为止,众人各自散去,当文靖安回到办公室时,就只剩他和严素光两个人了。 七月三十日是他和哈利约定在剑州见面会谈的日子,那就意味着他至少在七月十五日就要从帝京启程,也就是说十五日之前他们要从元景帝和庙堂高官那边得到答覆,就像他刚才说的,哪怕批准西海人在大盛建造一个纺织厂、火柴厂都好,这样他才有去剑州和哈利谈判的资本。 现在已经是六月下旬了,时间很紧迫。 他愁眉苦思之际,看见严素光在收拾东西,便问了一句:「素光兄,你这是?」 严素光:「我回一趟京城。」 文靖安:「哦——」 随即意识到不对,说道:「明天不是休沐日啊。」 从去年开始严素光都是住他家里,只有在休沐日严素光才会和他一起回京。 严素光道:「我自己有事要处理,我会尽快赶回来。」 文靖安:「你不用太赶,我在这里就行,办好你的事再回来,或者你休息几天,这有我。」 严素光「嗯」了一声,文靖安问道:「需要我帮忙或者其他……」 严素光:「不用,等我回来就行。」 文靖安终于没再说什么,严素光独自出了门,牵上她的马,往京城方向去了。 第177章 交易 事了拂衣深藏功名 天色完全入黑前,严素光从东门进京,当她回到丞相府时,相府已是灯火通明、车马络绎,所谓丞相门前三品官,到了晚上相府门口才是最热闹的时候,因为这时严同会从中书省打道回府,或者大概率在府中办差,那些求他办事的人就会聚在门口等候。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严素光对这种场面早已司空见惯,她只身下马,与那些被相府管家和护卫拦下的访客不同,她把缰绳一扔,直接往相府大门走去,众目睽睽之下,没人敢拦她,见了她还得拱手见礼,毕恭毕敬问候一声:「小公子。」 严素光一路无视,直接往书房方向走,那是严同在相府办公的地方。 她刚走到小院门口,另一边便走来一位约莫三十上下的男子,该男子眼窝深陷、神情憔悴,现在才刚入夜他就不时打着哈欠,如果韩延在这里会给出「酒色过度」的诊断,该男子却不自知,看见严素光,反而来了精神,笑道:「哟——小相爷终于回来了?我还是以为和那个文面首粘一块儿了。」 严素光瞪他一眼:「闭嘴。」 「怎么?能做不能说啊?京城里有谁不知道你俩……」 严素光一脚踹出,男子猝不及防,一个倒退趔趄,后背重重撞到墙上,他身子本就虚,小腹吃了严素光一脚,后背又吃了墙壁一撞,前后夹击,痛上加痛,但这厮嘴硬,对严素光发出强烈质问:「你竟敢打题我?!你敢踢我!」 严素光再不理他,直接往院内的书房走,男子不依不饶追上来,两个守在书房门口的相府门客见状,赶忙上来劝阻,拦住男子道:「大公子不可,相爷在书房办差。」 大公子脾气上来了谁都拦不住,嚷嚷道:「我严世光咽不下这口气!」 喊罢挣脱了两个门客的阻拦,快速追到严素光身后,此时严素光距离书房大门已经很近了,听到严世光追上来的动静,不得已又转身准备再补上一脚,在她转身之后,来势汹汹的严世光却忽然呆住不动,严素光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瞧了一眼,果然是严同出来了。 严世光捂着肚子,假装无辜向严同申诉:「祖父,他踢我!」 严素光:「……」 严同吩咐那两个门客:「把他拖出去掌嘴,打到见血为止。」 两个门客面面相觑,严世光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求饶道:「孙儿不敢了!祖父,孙儿不敢了——」 严同瞪着那两个门口,面无表情道:「要我亲自动手?」 两个门客终于不敢犹豫,一左一右夹住严世光,严世光见势不妙,一改向严同求饶的口径,大喊道:「祖母救命!救救我!娘、娘!快来救我——!」 一场闹剧演完,院子里瞬间清净,严同深深吸了一口气,严素光问他:「我以后就是要照顾这种人?」 第309页 严同不予置否,转身走进书房,严素光跟了进去,严同回到一张堆满卷宗文书的桌子后坐下,也不啰嗦,问严素光道:「说吧,想要什么?」 严素光道:「我们要跟西海联合建厂,越多越好,文靖安会亲自去剑州跟西海人谈。」 严同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打量严素光,随后说道:「我想过很多种你回相府的理由,但没想到会是这一个。」 严素光不理他,只谈交易:「我和那个女人成婚,你帮农事处促成与西海人合作。」 严同却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办成。」 严素光:「你如果想让我护着你那些儿子、孙子,这件事必须要办成。」 严同默然,半晌后才问道:「那个文靖安让你这么说的?」 严素光:「不,他不知道。」 严同听罢先不表态,开始闭目凝思,半晌后说道:「写一份摺子说清楚你们的要求先交给我,随后让萧慈祐和你们那三个谘询同时上书进言,最好能让周洵发动鸿胪寺的人一起上奏,我和中书省会帮你们说话,至于最后圣上如何决断,结果我不能保证。」 意思就是答应了「帮」严素光这个忙,祖孙俩之间达成了交易。 严素光回道:「好,明天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严同:「去和你的未婚妻见一面。」 严素光:「……」 严同又说道:「今晚就搬回相府来。」 严同用的都是陈述语气,证明这些都是附加条件,没有商量的余地,严素光没有讨价还价,安安静静退出去了。 当晚她和「未婚妻」见了一面,对方是罪臣之后,原是被发落成官妓的命运,严同非但救了她,还救了她一家性命,她对严家自然是感恩戴德,严同一直将她养在浙州老家,她的作用就是报恩,她的报恩就是「牺牲自我」。 严同应该跟她暗示过严素光的真实身份,故此她和严素光见面彼此心照不宣,两人并不多话,但也是相待以礼,她们没有必要责怪对方,她们也没有必要对抗,她们应该对抗的是这种世道和命运。 严素光当晚在相府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早离京去找文靖安。 文靖安看她来去匆匆,脸色并不太好,便问:「事情办好了?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睡好?」 严素光道:「办好了,没事。」 文靖安半信半疑,凭感觉觉得有事,正要再问,严素光先问他:「林宁宴去找萧慈祐没有?」 文靖安:「还没有,早上起来我还看见他,他应该今天回京。」 严素光:「那好,我们再商量一下。」 文靖安:「商量什么?」 严素光:「我祖父答应帮忙,要我们先写一个摺子给他,然后联合太子殿下、三位尚书大人、鸿胪寺通西海事务的官员一起上书,他和中书省会站在我们这边。」 文靖安听罢第一时间不是欢唿雀跃,经过这两年的锤鍊,他已经不是政治小白了,这种规模的上书涉及庙堂半数的衙门,而且都是中央官署,已经足够对元景帝形成一股倒逼的力量了,这种好事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促成? 他多了一份心眼,问严素光:「你祖父为什么忽然转向帮我们?」 严素光脱口而出:「因为我。」 文靖安:「……」 严素光用了一个真实的隐秘的消息来换取文靖安的信任,她说:「我祖父已经递了辞官的密折,圣上虽然以大局不稳为由挽留,但这一两年内庙堂肯定换相,我祖父一走,新丞相上台,旧党、我那些叔伯、堂兄弟一定会遭清算,我祖父想在我身上留一手,让我护住严家。」 林宁宴之前和文靖安分析过严同把严素光塞到詹事府和农事处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为了让严素光亲近太子,让严家在未来的庙堂继续留有地位,这一点恰好与严素光所说吻合,所以严素光这么说文靖安没有理由怀疑。 严素光又说:「他肯出手帮忙不过是为了让我在农事处更有分量,进一步抱紧太子这条大腿,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文靖安无言以对,严素光道:「还有想要问的吗?」 文靖安摇了摇头,严素光:「那把林宁宴他们找过来,我们这边先起个头。」 文靖安应了声好,出门时忽然回头说了声:「素光兄——」 严素光:「怎么?」 文靖安:「谢谢你,真的。」 严素光:「……」 有了严同发动中书省和旧党帮忙,加上萧慈祐、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工部尚书、鸿胪寺众卿联合上书,庙堂在是否同意与西海人合资建厂上的争论,瞬间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元景帝是一位「中君」,中规中矩的君王,他自己不能做出关于治国理政的英明决断,但好在不会专权独断,群臣的意见很容易左右他的决策,当太子与半数的中央大臣都贊成与西海人合资,他也就贊同了这一决议,当君臣在朝会上象徵性讨论过几次,私底下确定了最有利于大盛的条件之后,七月上旬,文靖安终于得到了正式的答覆。 朝廷给他的谈判资本是允许西海人在江州的工业区建厂,具体是什么厂房由谈判团决定,但原则不得违背大盛利益,否则朝廷将不予承认。 这道诏书就很灵活,既给了文靖安很大的自主权,又给朝廷上了一道保险——开头朝廷不管,可一旦发觉不对劲他们就能动用最终裁决权。不得不说大盛君臣在应付西海人上很具有政治头脑。 第310页 至于税收、利益分配、出资份额等等细节问题,不再由农事处一家独大,而是由中书省、户部、市舶司(海关))、农事处、江州地方衙门共同选派官员组成「西海事务处」商讨决定,中书省总负责,农事处主事,户部、市舶司核算税收……另外由都察院负责总监理。 这些细枝末节文靖安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如何最大限度利用这道诏书给大盛创造最大的利益,给自家的工业化进程添柴加火,很快,根据这道诏书他和严素光等人商定了与西海合作的基本要求。 第一、解除对大盛的技术产品封锁,至少在化肥生产线上不再进行封锁。 第二、迎回被驱逐的大盛留学生,并给定每年不少于五百个留学名额。 第三、西海投资建厂必须包含轮船制造厂、蒸汽机制造厂、水泥厂、炼钢厂、大型汽车制造厂。 第四、西海帮助大盛设计建造一条自京城至雍州的铁路,且向大盛出售蒸汽列车。 第五、西海帮助大盛设计建造一条自京城至江州的水泥公路。 当然,文靖安心里有数,这五项哪怕只能谈成一半,他都可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了。 第178章 出航 浩浩荡荡乘风破浪 他们将这五项要求以及其他一些零碎的条件综合在一起,写成奏摺递了上去,朝廷很快正式成立「西海事务处临时谈判团」,这个谈判团的成员来自几个与西海事务处有关的衙门,农事处代表是从正卿周洵和司丞文靖安,中书省代表是一位中书郎中、一位中书舍人;户部派了一位郎中、一位员外郎、两位主事,市舶司、鸿胪寺、江州地方衙门各有官员任命,最后加上一些录事官、书记官以及随行护卫等等,最后统计下来,核心官员十九人,零散人员三十人,这就是谈判团的基本人员组成了。 谈判团成型后,他们定在七月十六日从京城南门淮河渡口登船出发,走的就是周洵出使西海的那条是水路,先走淮河河段,再走运河进入江水,顺流而下到江州出海口,然后南下绕东南州郡海航线继续行驶,预计七月二十六日左右抵达剑州。 出发时间很紧迫,农事处这边根据现实需要做出了决定,由周洵、文靖安和严素光三人带队前去,林宁宴、陈崇章和崔琰等人留下来负责四州一郡和京城这里的化肥生产以及集资等等工作,文靖安把文妙安和卢玉邻、杨玄素还有另外两个学生加入了名单里面。 等中书省、户部以及其他部门的官员到位,他们先在京城碰了一次面,这里边的官员以周洵的品级最高,其次是中书郎中等人,文靖安只能算是「中等品级」,但这次碰面会的主要目的就是告诉谈判团的所有人——谈判团表面以周洵为首,实际以文靖安为核心,也就说文靖安主要负责谈判,其他人负责提供各方面的知识支持。 统一思想之后,七月十六日清晨八时,他们的蒸汽轮船准时从淮河渡口出发,谈判团一共五十六人,集体往剑州进发。 这是文靖安第二次远行。 船出淮河进入运河,然后往北行驶半日抵达浩浩荡荡的江水,这是大盛最大的内陆航道,和北边的河水遥相唿应,形成大盛两条水路生命线,《大盛地理志》做过统计,整个大盛六成的府城都在江水与河水及其支流旁建设。 大船驶入江水,接着走中州航段,中州的地理形势和环境气候和京城无异,一直到了淮州才开始有明显变化,首先是航道变得相对狭窄,江水湍急,两边不再是平原而是重岩叠嶂的石山,石山勾连相接,直入云端,少有空缺的地方,悬崖石壁上的苍松古木遮天蔽日,上面的猿猴不怕人,如果朝猿猴扔石子,它们就会把树枝、野果、灵芝等等扔下来进行反攻,文妙安兴致盎然带头试了一遍,可惜猴子们扔回来的全是枯枝败叶、碎石果核,半颗灵芝也没有。 于是,具有浓重工业气味的蒸汽轮船行驶在具有浓烈东方韵味的山水之间,在文靖安眼里形成了一种诡秘又奇妙的对比,这片古老的宁静被打破了。 两日后,大船走完淮州航段,进入大名鼎鼎的江州。 江州的地理环境与淮州有直接的不同,江面逐渐宽阔,两边山势走低,生成典型的烟雨江南、诗情画意,江边两岸多是成片的绿竹林,倒影江中,相映成趣,到了此处,文靖安明显可以体验到一种别致的人文薰陶,随之而来就是「富庶」的感受,江边的村庄阡陌纵横,农田茂密生长,城镇、府县密集错落,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到了江州后半段,江水在这里形成了入海前的沖积平原。 这里就是天下闻名的粮仓。 江州的府城江宁府就在江水南边的平原上。 按照预定的计划,文靖安等人要在江宁府逗留一日,一是物资补给,因为过了江宁府很快就到入海口,他们将在海上航行数日,船上要有足够的淡水和食物储备,二是接江州本地那些谈判团的官员上船,三是文靖安要先看一看江州的工业区。 江州的工业区是以卢玉邻和杨玄素为代表的文靖安的一批学生加上工部、户部和江州地方衙门的官员共同筹建的,由卢玉邻他们家主要出资,目前修成了一个港口,一条官道,一个化肥厂,一个农药厂,一个印刷厂(主要印刷《新华月报》),一个新式学堂(只教授新式知识和技术),类似文靖安他们那个新华工业区的简化版。 第311页 由于朝廷只允许西海人在这个工业区上建厂,文靖安很有必要亲自视察这个地方,好在和西海人谈判时做到心里有数,在这之前,他遇到了些「意外」。 知道他要来,卢玉邻家族的人、江州其他大商户、江宁府衙门官员、江州士子、诗词爱好者、思想开放者、《新华月报》读者等等都是慕名而来,最后竟然有上千人在江州工业区的渡口等他,为的就一睹探花郎的风采,文靖安下了船,只见黑压压一片人群盯着他看,甚至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叫喊「文探花」、「文编修」、「探花郎」、「文司丞」各种称唿,当地府衙出动了数十护卫开道才将他送了进去。 文妙安感嘆道:「小哥哥,你在江州都这么出名了啊。」 卢玉邻接话道:「那是,老师非但是去年的探花郎,最难得的是还有传世诗才,又兼备西海学问,不止江州,老师早已天下闻名了。」 文妙安:「得了得了!听起来是抬举你们老师,实际上是往自己脸上贴金,他天下闻名学贯中西,你们是他的学生也差不多哪儿去,是这个意思吧?」 卢玉邻解释道:「当然不是!我们对老师的学问那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文妙安正要再说,文靖安制止了她,跟卢玉邻说道:「等会我和江宁知府看完工业区之后就去跟你家里人见面,你先去跟他们说一声、安排一下,时间还是很紧张的,争取今天就把事情说清楚。」 卢玉邻拱手领命,道了声「老师放心」,随后与杨玄素等人先离开队伍,自行安排去了。 文靖安要见卢家人并非「老师家访」,而是有着长远的考虑,他们此去剑州之后,西海人过来建厂是中外合资,那么他们这边就要出资,这资金必然是天量数目,户部不会给他们那么多预算,他们只能另想办法,以卢家为首的江南大商户就是很好的选择。 故此,等他和江宁知府还有当地各种官员、代表见过面之后,抓紧时间看了一圈江州工业区的地理环境,卢玉邻等人当初选址的时候是严格按照他和崔琰定下的规矩来办的,所以这个工业区就落在大江旁边,和江宁府城仅有十里左右路程,水陆交通都十分便利,四周又都是平原,有足够的面积和土地用来拓展,西海人在这里再建一个工业区都不成问题。 交通、土地等问题都解决了,剩下的就是钱了。 看完工业区之后,周洵负责带人往轮船上补充淡水、粮食等物资,文靖安、严素光和另外一批官员便从陆路进入江宁府,去卢玉邻他们家「做客」。 有了卢玉邻牵线加上文靖安此时已经声明在外,卢家和其他东南大户对他当然是隆重接待,鞭炮从江宁府城门口放到卢家大门口,文靖安算是见识到了江南之地这些大商户的排场和富庶,在京城那边,虽然达官贵人一抓一大把,但到底是天子脚下,再有钱有势也不敢太过声张,甚至有的官员刻意把家里弄得破落以示低调,到了江南就不同了,这些富豪极尽奢华之能事,单拿卢玉邻他们家来说,您猜卢家的府邸有多夸张? 进了门,客人有两种方式可以走,一种是走桥樑和道路,一种是坐船。 没错,卢家府邸的高墙围起了一个可以行船的大湖! 看到这种场面,说句不是很对得起卢玉邻他们家隆重招待的话,文靖安认为这才是真正的狗大户。 那么接下来见面寒暄、参观喝茶等等流程走完,屏退无关人等,正式的密会也就开始了。 文靖安的诉求很简单——要钱。 卢家和江南大户的回应很简单——有钱。 值得说明的是,有钱和给钱区别还是很大的,给不给、给多少都是值得商榷的问题,而有了文靖安亲自出面请求,再加上今年江州化肥厂的收益已经让卢家人看到收益和前景,文靖安一开口,卢玉邻他爹,也就是卢家家主当场应下十万两银子的出资额度,其他大商户纷纷追随效仿,最后统计下来,这一轮共计筹到二十三万两银子。 原来名气真的能够换钱。 不过文靖安不是用自己的名气来谋私,而是为国集资。 当然,既然牵扯到了钱就免不了有交易,既然有交易文靖安就要有所付出,人家出了钱,他就要拿些什么东西出来交换,比如当场就有几位出资的富商表示他们家里有一两个不成器的犬子,希望能放到文靖安身边驯一驯,要是文靖安能收他们做学生就再好不过了。 吃人嘴软拿人手软,文靖安只得应下了。 当天晚上在卢家吃了一顿这辈子没吃过的那么贵的饭,原谅文靖安在吃的方面没什么造诣,他只能大概描述一下这顿饭有多奢侈,比如拆五十只大闸蟹配一小碗面条,燕窝汤是用来漱口的,鲍参翅肚照盘吃,很多菜他没胆量动筷子,怕破坏食物的精緻美感。 酒桌上就是卢玉邻他爹不断感谢文靖安对卢玉邻的栽培,他做梦也没想到卢玉邻能为朝廷效力,能进詹事府任职,这些都是文靖安这位师长的提拔,他先敬文靖安一杯,然后让卢玉邻敬文靖安三杯,又说文靖安好不容易从京城来一趟,他们卢家除了隆重接待之外,还备了一点「薄礼」,希望文靖安不要嫌弃。 后面就又是其他富商纷纷效仿,请文靖安尽量教育他们的儿子孙子,也都有「薄礼」相赠。 第312页 文靖安为了婉拒这些薄礼,尽快远离这种繁华场,以不能耽误明天行程为由早早脱身,也拒绝在江宁府留宿,连夜回了轮船上,岂料回去才知道,那些「薄礼」已经被人搬上船,堆在他房间门口了。 文靖安苦笑道:「素光兄,我这不算收受贿赂吧?」 住他对门的严素光回应道:「可以算也可以不算。」 文靖安:「什么时候算?」 严素光:「等你墙倒众人推的时候。」 文靖安:「……」 第179章 剑州 萧索蛮荒东方玄幻 文妙安跳过去拥抱那堆礼物,说道:「送给我!我来贪污受贿!」 文靖安:「好,都搬你房里去。」 他这么爽快文妙安一时间倒呆住了,眼珠子在文靖安身上提熘了一圈,狐疑道:「这你都不训我?你不应该开始讲大道理么?」 严素光在旁添油加醋道:「对,他应该一脸正经说『这些都是民脂民膏,我们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文妙安深以为然:「素光兄,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觉得我们还是有共同话题的。」 文靖安:「……」 严素光指了指她门口那一堆礼物,虽没有文靖安收到的多,但她丞相好大孙的名头也不是虚的,文靖安收到的基本都是富商送来的礼物,严素光收到的就是当地官员们送来的礼物,比如江宁知府未必会给文靖安送礼,却一定会给严素光送礼,只因他这个江宁知府的肥差就是严同和旧党给的。 严素光便跟文妙安道:「你把这些东西也带走,都送你了。」 文妙安的眼睛顿时闪现金元宝的精光,文靖安打了个响指帮她驱散财运,说道:「东西搬回去之后你拆开看看都有些什么,然后列出一个单子出来,等到了剑州,我们直接拿这些礼物来用,送给当地的官员或者西海那边的官员。」 文妙安:「您就是借花献佛呗?」 文靖安:「这次出来朝廷给的经费本就不多,周大哥那边捉襟见肘,我们能帮一点是一点。」 文妙安朝严素光说道:「得!你说对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就是那薅羊毛的,净干苦力活,吃力不讨好。」 严素光:「我这些礼物可没说过要给周洵,它们还是你的。」 文妙安眼睛瞟向文靖安,含沙身影道:「人家都以『私』谋『公』了,我还好意思占这份便宜么?好吧,我就拆了过过眼瘾,一样不少给你们打包好。」 文靖安嘆了口气,说道:「弄好之后你选几样自己喜欢的留着。」 文妙安顿时重生:「真的?」 文靖安:「不准专挑贵的。」 文妙安:「好耶~」 第二日清晨,船过江宁府。 随着一声悠长低沉的鸣笛,大船继续东进,当天中午抵达江水出海口。 这里是江州、沪州和浙州三州的聚合地,在沪州和浙州都有巨大的海港,无数从东南出口的货物都在这里装船发往剑州然后进入西海,而从西海回来的货物又在此处卸载分拣,然后经由水路或者陆路输送到整个大盛朝的疆域。 而文靖安的船已没有必要在沪州和浙州的海港停留了,轮船入海之后,他们会绕着海岸线持续航行,中途不做停歇,从大盛的东海、东南、南海、西南然后直接进入剑州海域。 如果放在以前使用传统的帆船,这段航线至少要走半个月,偶遇风浪就是一个月甚至往上了,现在使用蒸汽轮船,从江水出海口开始算起,航时可以缩短一半,也就是八日左右便能抵达剑州。 此时正是七月下旬,夏季陆地会有雷雨天气,海面也会有狂风暴雨,但他们只要按照以往的航线走就不会有问题,当然颱风海啸这种极端天气另算,如果真遭遇的话他们只能靠岸停航,等待颱风过境。 所幸他们并没有走霉运,途中偶遇风浪也只是轮船摇晃颠簸,最多晚上无法入睡,或者有人出现晕船现象,但说到底也只是七八日的旅程,克服一下也就过去了。 终于,在七月二十五日清晨,比原定的二十六日抵达时间还早了一天,他们终于进入了大名鼎鼎的剑州海域。 对文靖安来说,这地方从未来过却胜似来过,多年以前,在他尚未接触科举,只拿到《三字经》的时候,大舅舅陈茂成就跟他说过剑州这个地方,后来在青莲书院遇到林宁宴,从林宁宴口中进一步了解剑州对于大盛朝的重要性,也第一次听到「剑州海贸」这个名词,后来在科举考试中又遇到与剑州切实相关的题目……可以这么说,如果剑州是一个人,文靖安崇拜他很久了,虽不能至,心嚮往之。 时至今日,他终于进入了剑州疆域。 船行海上,他最先看见的是海面平静了,这里的海水呈现一种由蓝偏黑的特质。 接着,他看到海岸边是黝黑狰狞的岩石,下层黑岩被海水沖刷磨平,发出一种幽邃的水光,上层的岩石似犬牙突出,自海面往上形成了垂直的海悬崖,似乎即便是海鸟都难以飞越,而在近岸的海域,一座座黑岩枯岛四散分布,但这只是极小的部分,更多的是藏在海面以下的暗礁乱石,以及它们触沉的无数的船骸尸骨。 极目远眺,所能看见只有海天和黑岩三种物象,没有飞鸟,没有树木,没有其他东西,这变成了一个萧索蛮荒的东方玄幻世界。 第313页 剑州之名,正来源于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 那些裸露的黑岩大部分是含铁量极高的铁矿石,使得这块地方自古以来就形成了天然的兵器打造场,加上地面裸露,不利于作物种植生长,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剑州人的特殊品性,如果说大盛其他州郡以「农耕民族」居多,那么剑州人就是「战斗民族」。 在以前,剑州不分男女,人人练剑,人人都会铸剑,随着剑州海贸开启之后,很多剑州人变成了生意人,但一个核心点始终没有改变——剑州仍是大盛的西海门户,就算太平三十年,剑州人还是不会忘记这片海上的血腥味。 沿着剑州海岸线继续航行,两边黑岩峭壁开始逐渐变矮,开始出现一些黑色碎粒与沙子混合的海滩,也能看到一些稀疏的植被,过了中午,周洵传令下来,通知全员做好登陆准备。 下午一时,黑色的蒸汽轮船驶入一个巨大的黑色港湾,文靖安站在甲板上眺望,看见了一座黑色的城。 这座城池的建筑风格依然是以大盛的亭台楼宇为标准,只是在这里无法看到朱墙碧瓦、金彩琉璃,她是统一的黑色,整座城的所有建筑像是被泼了墨汁,俨然是一座从泼墨画里具象出来的城池。 这就是剑州首府,大盛西陲第一要塞,歷经战火两百年不倒的「率土之滨」,又叫做黑城。 但「黑城」只是它的民间称唿,在大盛官方的文书里,「率土之滨」才是这座城池的官方命名,意思是「是沿着王土的边涯」,这是大宁女帝(注)当年亲征剑州的驻军地,当年她决定在此处建城驻军,便亲手写下「率土之滨」四个字,后来工匠刻在剑州界碑上,一直流传至今。 数百年来,西海人的军队从没有越过那块界碑一步。 文靖安只觉一股肃穆油然而生,千言万语一句话,这座「黑城」沉淀了两个朝代的战争史。 随着海贸的开展,此时的黑城一共有三个海港。 北部镇海港是大盛水军专用的军事港口,生人勿进,平时也不会对外开放。 中部桑海港是民用、商用港口,距离主城区最近,也是车马行人、商贩货物走得最多的港口,要论繁华非此港口莫属,基本是下了船就相当于进了城,上岸之后直走便到中央大街。 南部兴盛港是三十年前海贸开始之后发展起来的商用港口,来自大盛和西海的船只都在此地停留补给、装载卸货,是一个专门走大宗海贸商品的深水港。 以这三个海港作为前哨,整座黑色盘踞在大后方,建在一片黑土墨岩之上。 文靖安等人的轮船在中部的桑海港停靠,他们要来剑州的消息已经预先通过朝廷的驿马先传过来,而且因为剑州太重要了,朝廷几乎每个中央官署在剑州都设有「分部」,周洵当年就是鸿胪寺驻剑州分部的小头领,现在就连文靖安在剑州也有下属了——他之前派出来的那些印书局官员,第一批就有人自告奋勇来剑州开了第一个《新华月报》分部,得知他要来,分部上下十二位员工集体到码头迎接文主编,加上中书省、户部、市舶司等等衙门的关系,为他们接风的自己人不少于上百之数。 当然,最最重要的还是剑州当地衙门的人。 当地来迎接他们的官员是黑城知府,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剑州地理位置特殊,首府黑城的最高行政长官就不是知府而变成了「布政使」。 所谓布政使是大盛一州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有时也会统揽军务,可谓是「军政一体、大权在握」,可以这么对比,知府才是正四品官员,而布政使是正二品大员,与六部尚书平级,只在中书丞相之下等少有的几个从一品、正一品的大员之下,放眼整个大盛朝那都是屈指可数的高官,而由于军政大权加身,布政使俨然一方诸侯,极易养虎为患,故此一般州郡朝廷不设此职位,只在剑州等少数几个特殊州郡有布政使常驻。 文靖安一行人虽说是朝廷来使,但也还没有高贵到让剑州布政使亲自来迎,反而是他们要先去找布政使大人交接,因为来之前朝廷明确给了另外一道命令——谈判若有不决事,须问布政萧弘治。 言外之意就是与西海人谈判兹事体大,朝廷对这个谈判团还是不够放心,必须要有萧弘治这种二品大员坐镇,在文靖安这个谈判团里边,周洵和文靖安都不能做最终决定,他们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必须徵得萧弘治的同意。 这是一个硬性要求。 第180章 拜帖 为国谋利为民造福 傍晚五时,文靖安一行人在知府徐行简的带领下正式进入黑城。 两边建筑仍是东风古典风格,街上虽有不少西海人,但大多数还是以东方面孔为主,此处无论男女老少基本都着黑服,街面上少有其他色彩,如果不是那些西海人出入茶楼酒肆破坏了氛围,文靖安感觉自己就像行在泼墨的黑白画中。 从港口直行到黑城中央的大街,继续往前走,尽头方向就是官署所在。 府城衙门有专门招待朝廷来使的行馆,就在府衙前的大街,得益于剑州海贸的发展,剑州的税收堪比东南州郡,这里的行馆修得像一座黑色的行宫,迴廊环绕、庭院山石、楼宇台阁一应俱全,顺利入住后,以徐知府为首的诸多官员已经为文靖安一行人准备好了接风洗尘宴。 而在宴会开始之前,文靖安和严素光商量了一下,决定先给剑州布政使,也就是萧弘治萧大人投一份拜帖,主要是说他们一经抵达黑城就应该拜访萧大人,但考虑到一身风尘且天色将晚,因此决定明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日早到布政司衙门拜见。 第314页 这种拜帖的作用是提前预约,对方答应见面与否都会在回帖里说明,如果对方准确见面,按照拜帖时间前去就行;如果对方没空,一般会给出另外的时间。 意外的是,拜帖送出去之后,晚宴结束了也没有回音,文靖安派人去问了好几次,得到的答覆都是「布政使大人没有回帖」。 这就很奇怪,因为对方就算没空也应该回帖说明原因,而且文靖安和严素光用的是公函,见面的地方约在布政司衙门,那就是公事,萧弘治又是这次谈判的「背后长官」,更不应该连个回復都没有。 「会不会是嫌我们怠慢了?没有第一时间去拜见他?」 等到了晚上十一时仍无回復,文靖安只能想到这个拙劣的理由,严素果然反驳:「你觉得一州布政使会是这点气量?缺我们那点礼数?」 周洵数次来往大盛与西海,以前又是鸿胪寺驻西海的外使,在剑州逗留多年,与剑州布政使有过接触,便说:「对,萧弘治不是那种人。」 文靖安来之前和来的路上把精力都放在如何谈判上了,对萧弘治这个人没有多少了解,他原先想的是他们既然有朝廷的正式派遣,到了剑州只要按照流程办事,自己人这边总不至于出岔子,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了,政治经验太少了,剑州这种地方是大盛庙堂的延伸,是另一个「小朝廷」。 自从林宁宴他祖父推广海贸,由严同接手之后,剑州就变成了各种官僚势力明争暗斗的抢夺地,谁都想在这里安插自己人抢一份功劳,经过三十年的斗争经营,以严同为首的旧党基本在剑州完成了一家独大,这就是文靖安他们为什么让严素光过来而将林宁宴留守京城的原因,因为严素光在剑州肯定会得到旧党的大力支持,但问题正出在这里。 既然旧党已经在剑州一家独大了,出于平衡考虑,是不是就应该有节制他们的力量? 剑州布政使正是元景帝制衡旧党的政治考量,萧弘治的身份极其特殊,他既不是什么旧党人,也不是新党人,不管什么新党旧党,他一概站在对立面。 文靖安送过去的那份拜帖是他和严素光一起署名的,严素光是谁?严同亲孙子!旧党年轻一代的天然领袖!拜帖只要有她的名字,萧弘治大概率不会答应见面,他需要「抗拒」严素光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 如果林宁宴在这里的话,他或许能准确判断出这一点,可惜他留在了京城,周洵没有这份政治眼光,严素光倒是和林宁宴不相上下,但她当局者迷,而且她是那种做事大于身份认同的人,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旧党身份有何不妥,因此她一时间也看不到背后的蹊跷,文靖安有可能可以,只是现在尚且欠缺一些关键信息让他做出判断。 至于他们带来的中书省、户部、市舶司等官员又都是以专业技术见长,没什么内斗经验,他们也没法给出答案,黑城知府徐行简倒是有可能看出这一点,但他巴不得萧弘治和文靖安等人闹翻,他跪求萧弘治离开剑州,他一定是看破不说破,保持「无知」立场。 这就让文靖安为难了,自己明明什么都准备好了,漂洋过海、不远万里过来却卡在见领导这一关,这找谁说理? 无奈,他只得先向周洵打听萧弘治这个人,做点知己知彼的了解。 「这个萧弘治不简单。」周洵说:「我们先看他姓什么——萧!」 萧是大盛皇族的姓氏,太子就叫萧慈祐,文妙安第一个反应过来:「那是皇帝老爷的家姓。」 周洵道:「没错,但萧弘治不是皇族,他家是赐姓的萧,他先祖跟随高皇帝起兵,征战十九年,大盛立国后以军功受封『萧国公』,子孙万代世袭罔替,萧弘治他老子就是第六世国公爷……」 周洵往剑州正东边指了指,继续说道:「整个业州都是他们家的。」 业州是剑州在东边接壤的第一大州,两者之间有高原雪山作为阻隔的天堑。 「这些年剑州布政使也是他们家的。」 周洵补充道:「我刚来剑州那会儿,剑州布政使还是萧弘治他大哥,后来萧大身体抱恙无法履职,这才让萧弘治『继承』了大位,他当布政使时间不长,也就三四年,以前他都在水军那边厮混,那边的武官都叫他萧二,这傢伙胆子很大,有次上了条破船追海盗竟然追到西海那边去了,还是我们找船把他送回来的。」 萧弘治的来歷和身世严素光知道,甚至文靖安在出发前也听林宁宴简略提过,但周洵说的这些事迹就鲜为人知了,故此,严素光和文靖安同时发问:「后来呢?」 周洵斩钉截铁道:「没有后来了。」 文妙安大失所望,「你还不如不说!」 周洵:「后来人家升了布政使,二品大员!我一年最多隔那么老远见他一次,能知道些什么?」 文妙安:「那你可以听人说啊,比如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喜欢钱我们就送钱,喜欢宝贝我们就送宝贝……」 周洵灵光一闪:「有了!」 文妙安:「啥?」 周洵:「他喜欢游泳!从剑州游到西海!」 文妙安皱眉:「可能吗?鱼也游不了啊。」 周洵:「对啊,所以他游七天七夜没气了,被人捞回来的。」 文妙安:「……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第315页 周洵:「真的!这件事剑州人都知道,萧二真这么做过!」 文妙安正要呵斥他离谱,文靖安先问周洵:「所以这位萧二大人是个不拘礼节、胆大无畏、富于冒险精神的人?」 周洵:「差不多,反正以前是,现在我也说不准,有人说他玩世不恭、难堪大任,可我看这些年剑州也还是有模有样的,甚至他出任布政使之后剑州附近的海盗还少了很多,因为他很喜欢打仗,整体我还是偏向认为这人是有能力的,至于为什么不见我们,我实在想不通。」 文靖安问严素光:「你有什么看法?」 严素光摇了摇头,文靖安稍加思索,说道:「今天很晚了,大家先去休息吧,去睡个好觉,明天早晨八时再把人都叫过来议事。」 周洵道了声「好」,其他人也不再多言,这些天舟船劳顿确实累了,便都各自散去安歇不提。 文靖安考虑到今天已经二十五日了,和西海人约定的谈判日期是三十日,时间颇为紧张,便连夜做好了会议的提纲,以及另外写了一封拜帖。第二日清晨,周洵如约召集了所有官员过来开会,文靖安讲话,他说的主要是关于后面几日的工作安排,比如由周洵和剑州当地官员负责确定谈判的地点,做好会场布置、安保等等工作,户部、市舶司的官员则去借剑州海贸的税册制定相关的税务条款,中书省、都察院等等部门的官员为谈判内容做准备,尽量为大盛争取最大的利益。 他和严素光就不等什么回帖了,直接上门去找萧弘治。 路上,文靖安先跟严素光请教一个问题好解决他一个疑惑。 「素光兄,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严素光:「不当问,你讲吧。」 文靖安:「……」 于是改问为讲,直接讲道:「布政使是朝廷文官,和丞相、尚书、知府等等职位一样,是有能者居之,从来没有世袭的说法,萧弘治却从他大哥手上继承了布政使一职,而且他们还有国公公子的身份,如果手中再握军政大权,很容易养成地方诸侯,这与大盛法度并不相符。」 严素光:「是。」 文靖安:「但朝廷却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你祖父和旧党在剑州势力太大了,朝廷就算有心制衡,派非旧党的布政使过来主政,也会被旧党处处掣肘,很快就被弹劾去职,圣上不得已干脆把萧国公家的公子派过来,一则业州和剑州接壤,萧家可以照应,就算旧党势大也奈何不得,二则萧家和文武百官相比到底是『自己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严素光:「对。」 文靖安:「那你说萧二大人不见我们,会不会因为立场问题?我和你一起拜访,他误认为我也是旧党的人,所以不肯跟我共事?」 严素光顿悟,文靖安这么一说她被点醒了,也不啰嗦,当即说道:「我在布政司衙门附近找个茶楼等你们,我不进去了。」 文靖安却道:「不用。」 严素光:「?」 文靖安神秘一笑:「我又写了一份新的拜帖。」 严素光:「……」 文靖安取出昨晚新写的一封拜帖,递给严素光审阅,拜帖所书如下: 「翰林院编修、农事处司丞文靖安拜奉剑州布政使萧大人尊前:靖安昨日抵达黑城,临近日暮、行程匆匆,未及先行拜访萧大人府上,实为疏于礼节,思之彻夜难眠。今晨鸡鸣既起,俯首来拜,乞望萧大人准允晤面,靖安此来,为国谋利,为民造福,不涉『新党旧党』,特兹移书,悉请萧大人以国事为重,共商西海谈判事,文靖安拜上。」 第181章 不见 三顾茅庐避而不见 拜帖只用了他的名字,而且特意说明自己和新党旧党都没有关系,严素光看罢,回道:「可以。」 文靖安:「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跟他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然以后他老对你避而不见也不是办法。」 严素光:「还是不了,我在外面等你。」 文靖安直接拉着她往前走,「来吧,这点气量他都没有怎么当布政使?你说的。」 严素光:「……」 布政司衙门在黑城府衙和北边镇海港中间位置,规模和人员组成比黑城府衙还要大,分为南北两院,北院负责联络军务,南院负责处理政务,严素光已经派人打听清楚了,萧弘治这人基本上把政务丢给他大哥留下来的智囊团,他自己常待在北院衙门。 既如此,他们就不用走冤枉路,直接到北院衙门去找人,开始相当顺利,文靖安拿出腰牌亮明身份,门口的兵士当即放行,进去之后还有接引官出来领路,文靖安把拜帖递过去,接引官飞速进去通传,但问题又来了。 不多时,拜帖又被退了回来,接引官回覆说萧弘治没空,请下午再来。 文靖安和严素光面面相觑,文妙安把拜帖取过来仔细看了一遍,问接引官:「你确定你家萧大人看拜帖了?」 接引官回道:「看了,否则下官也不敢送回来,萧大人确实不得空。」 文靖安道:「好,我们下午再来,请务必转告萧大人,我们的确有要事求见。」 接引官连说不敢,文靖安行礼退出。 出了门,严素光道:「下午我在门外等你。」 文靖安无奈:「行,不过后面还是要见面的,总不能说所有的旧党他萧大人都不愿意见对不对?如果只是为了避嫌就未免小题大做了,而且你是例外。」 第316页 严素光偏过头说了句「谢谢」,声音太小文靖安没听清,便问:「你说什么?」 严素光:「没什么。」 文靖安:「那好,先去吃点东西,下午我们再回来。」 严素光点了点头,文妙安说道:「好!我带你们去找好吃的!这边好多螃蟹和大虾,比我的脑袋还大!」 但就算螃蟹和大虾有南方的冬瓜那么大,文靖安确实也没有心情吃,现在已经是二十六日了,三十日是正式谈判的日子,无论他们制定多少谈判条款,最后的落实都要先经过萧弘治点头,否则朝廷不会承认,一日见不到萧弘治他一日就不能安心。 于是在附近随便找了家面馆对付两口,过了中午,下午如约再到布政司衙门求见,这回严素光在附近一家茶楼等候,只有文靖安和文妙安同去,依然还是老流程,出示令牌、进门、接引官领路、拿了拜帖进去通传,然后接引官出来回道:「文司丞,萧大人还是没空,请你明天再来。」 文靖安:「……」 文妙安没那么好脾气,一把揪住接引官的衣领,质问:「什么意思?三顾茅庐是吧?玩我们是吧?!」 接引官大概也知道自己理亏,虽有军职身份却不敢反抗,连忙说道:「文司丞!萧大人确实——」 文妙安接话:「他确实摊上事儿了!」 说罢揪衣领的手重重一推,接引官被推倒在地,她跨过接引官的躯体就要冲进去,前边两个兵士看见赶忙上来拦,文妙安道:「我警告你们别找不痛快!来二十个我照打!赶紧滚——」 话到一半,文靖安从后面跟上来抱住她左手,紧紧抓住将她往后边拖回去,一边向接引官和那两个兵士道歉,一边抓着文妙安走,不忘在她耳边提醒道:「事情闹大了不好处理!不要冲动!」 刚出大门,文妙安便挣脱了手,问道:「为什么?!干嘛这么委屈?见个人有这么难吗?」 文靖安心平气和道:「有事求人就这么难,就像平时有人为了见我不惜在咱家门口等上一天一夜。」 文妙安:「我们不是求他!我们是公事公办!」 文靖安愣住了,一时间无言以对,于情于理萧弘治确实都没有理由不见他,他也没做什么冒犯对方的事,百思难解。 严素光看见他们出来,从茶楼那边过来,发现文靖安凝思不语,大概猜到了结果,说道:「我去找知府问一问。实在不行,明天把我们空闲的人都叫上,就堵在布政司门口不走了,他爱见不见。」 文妙安当即应声:「对!我第一个来!」 文靖安:「……」 严素光:「反正责任不在我们。」 文妙安:「就是!」 文靖安不做表态表示默认,如果对方执意不肯见他,他又实在找不出其他原因,想不到其他办法来解决,那么时间紧迫,也只有按照严素光说的做,原来要办成一件事,不一定是什么巨大的艰难险阻导致失败,就是一个小坑也让人寸步难行。 那么就先按照严素光的提议,返回黑城府衙那边去找黑城知府徐行简,请求他的帮助,此人是旧党在剑州第一心腹,听闻严素光来直接出门迎接,严素光说明来意,徐行简请到偏厅说话,分析了一大堆,果然是往党争方面引导,把严素光和文靖安拉扯到萧弘治的对立面,甚至给出直接跳过萧弘治的暗示,他答应联合剑州官员集体上奏帮忙弹劾萧弘治,将谈判失利的责任推到萧弘治身上。 显然,如果严素光是那种抱着旧党身份无时不刻都想着党同伐异的人,她一定会考虑徐行简的提议,甚至不惜刻意造成「谈判不利」的局面,好给徐行简等人弹劾造势,至于最后是不是为大盛谋利益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更多会考虑如何把萧弘治这个不是自己人的布政使拽下台。 严素光严词拒绝这种做法,并且明言:「这次来只为成事不为党争,告诉你下面那些人不要搞小动作,把心思放在如何对付西海人身上,让我知道谁刻意使绊子,这辈子别想回京。」 徐行简连连拱手称是,严素光意识到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再不多言,和文靖安兄妹退出了府衙大门。 严素光长长唿了一口气,似乎刚才在府衙里边的浑浊空气令她感到噁心,她说:「我现在明白萧弘治为什么不肯见我了,换做我是他,我也会关门谢客。」 文靖安苦笑:「来之前宁宴跟我说过剑州内斗严重,没想到会是这种程度。」 严素光:「不止内斗,他们根本不理解跟西海人谈判的重要性,就像当初他们不理解林修远来剑州推行海贸,等那批先驱死光了他们才会出来坐享其成,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文靖安:「大家都有难处,明天我再去找萧弘治,我们还是不要堵他门口了。」 严素光:「……」 相对无言,文妙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天色尚早,三人从府衙出来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周洵等人各自有事要办,他们不好打扰,这会儿不方便回行馆,便沿着黑城的街道信步而行,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香味。 文妙安鼻子灵,学小狗那般嗅了嗅,率先说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正在沉思的文靖安意识回笼过来,文妙安已经拉着他和严素光往香味出处那边走了。 第317页 原来这是一家近海的海鲜酒肆,店家为了揽客特意开闢了一个店面,正对着大街和来往的人群熬煮大锅香料和汤底,旁边还有用白布裹着的大蒸笼,负责烹煮海鲜的大厨便当众在那里献技,熏得整条街浓香四溢。 「螃蟹!」 文妙安如获至宝,復喊道:「就是这种大螃蟹!你们看,还有大虾!好多鱼,八爪鱼!」 文靖安:「……」 只见店家将海鲜分门别类安置在装着海水的大桶里,足足有十几个大桶,装着各种各样文靖安叫不上名字的鱼虾蟹,这里的流程是客人选中哪一样有专门的伙计帮忙捞起称重,然后直接转交专门的老师傅进行处理,最后转到大厨手上烹煮,客人只需进店稍坐,观赏海景,喝茶等候即可。 文妙安道:「中午就嚼了两口面条,比唐僧肉都素,正好来点螃蟹开开荤!」 严素光问她:「你就那么想吃螃蟹?螃蟹跟你有仇?」 文妙安:「对!小时候它们夹过我。」 严素光:「……」 文妙安:「别说这个了,看看吃哪四五只。」 严素光:「我没兴趣,你随便。」 文靖安:「我也随便。」 文妙安:「扫兴你俩。」 她胡乱挑了几样,自己付了钱,然后随文靖安和严素光进了店,海边的房子都不能建太高,这家店只有上下两层,都是开放式的桌椅,没有单间,这会才下午三时,没到饭点,用餐的客人不算多,文妙安到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子,请文靖安和严素光坐下,她又亲自倒了茶,喜滋滋搓手,说道:「你俩别愁眉苦脸了,吃饱了再办法嘛。」 文靖安和严素光皆表现出食欲不振的症状,文妙安为了鼓舞士气,吼了声:「伙计!快点的!」 伙计在楼下娴熟应了声「得咧您客官小老爷」,喊罢转身出门,迎面又来了一伙客人。 这伙客人一共只有两个人,一位少公子,一位小公子。 少公子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小公子最多和文妙安差不多的年纪,都是十五六岁,前者是墨衣束髮、倜傥潇洒;后者握着一柄黑色长剑,俨然一位少年侠客。 伙计一见这两人,赶紧低头哈腰问候:「二爷!小七爷!楼上请!」 这两人一上楼,文妙安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跟文靖安和严素光说道:「走路没声,上楼梯气都不换一口,握剑的手比另一只手粗壮,高手中的高手。」 第182章 打架 丢盔卸甲心惊胆骇 两位高手径直往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文妙安赶紧噤声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出来,英俊潇洒的大高手倒是讲究礼数,面带笑意向她们拱了拱手,文妙安用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假笑回应,严素光不为所动,文靖安拱手回礼,至于那个执剑的小高手则俨然小型严素光翻版,脸上雨夹雪又逢霜降,冻不死人冷死人,他将长剑斜靠桌沿,正襟危坐一动不动,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风范、名门子弟。 然而令文妙安大跌眼镜的事情发生了。 当各种鱼虾螃蟹端上来之后,那个大高手完全没有半分高手的样子,他竟然捧起一只煮得通红的龙虾勐然开啃,叽里咕噜在那边狼吞虎咽,像三生三世饿死鬼投胎转世,那个小高手则是一板一眼用筷子在那边精挑细选、细嚼慢咽,一大一小形成一动一静、一粗一细的鲜明对比。 文妙安看得奇怪,暗示文靖安和严素光也一起看,并说道:「好吃也不能这么吃啊,他会不会噎死?」 文靖安:「随人家喜欢,不要打扰,我们吃我们的。」 文妙安「哦」了一声,继续咬螃蟹的钳子,这时楼下又进来一伙客人。 这伙客人人数较多,一共八个,足够坐上一席,这八个人无一例外全都是军服穿扮,他们腰夸横刀,面露兇相,伙计见状赶紧招唿,点头哈腰道:「赵都事,各位军爷,楼上请、楼上请。」 待这位赵都事带人上楼,严素光倒先开口说话了,她提醒文靖安:「你看,是他。」 文靖安皱眉疑惑,这还有熟人? 便也抬头去看,好傢伙,还真是老面孔,要不是严素光提醒,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记起这个人,这人是他们去年在京城东郊偶遇的那个兵痞,喊殷平海姐夫的那个,这厮滥用抓刺客的名义想要逮捕文靖安等人敲诈一笔钱,没想到被杨玄素当场制服,随后殷平海赶到,这人反而污衊文靖安等人就是刺客,殷平海识得严素光,知道严素光是严同的孙子,便抽了这人一鞭子。 后来朝廷宣布在剑州组建水军,把剑州出身的殷平海从辽州召回出任水军都指挥同知,这个姓赵的便也跟到了剑州来,而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姐夫做了从二品的指挥同知,他便成「赵都事」了。 可惜这人官越做越大,品性却越来越坏,他一上楼便大大咧咧喊道:「弟兄们敞开了吃放开了喝,在这种地方吃饭咱不用付钱。」 文靖安:「……」 岂料伙计连忙应和道:「对对,赵都事来吃东西是给我们面子。」 赵都事:「算你识相。」 他一把推开伙计,扫了一眼,发现靠窗的位置已经没有了,便直接往文靖安等人这边走来,不过他运气好,挑了文靖安和那两个大小高手中间那一桌客人下手,恐吓那桌客人:「赶紧滚!这桌子本将军徵用了。」 第318页 那桌客人虽有不忿,却不敢在剑州得罪官军,只得忍气吞声让出了桌子,伙计赶紧上来招唿。 文妙安这才压低声音问文靖安:「你们认识他?」 文靖安:「他就是殷平海的小舅子。」 文妙安:「!!!」 之前在京城文靖安把和苏长卿见面的事跟文妙安仔细说过,并明确告诉文妙安殷平海就是苏长卿的师兄,就是苏长卿一心要復仇的对象,殷平海调任剑州,苏长卿也跟着过来了,这一刻他很有可能就潜伏在殷平海的军中,等待时机动手。 作为苏长卿的亲传弟子,文妙安虽然答应过不淌这趟浑水,但以她急公好义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完全置之不理,她果然说道:「吃完你们先走,我蒙面回来揍他一顿!」 文靖安没说话,严素光先开口了:「不要节外生枝,剑州天高皇帝远,他们军队的人不受府衙节制,真要闹起来会影响到我们办事。」 文妙安:「那不能看着他欺负人啊,他吃饭不给钱!」 严素光不说话了,文靖安说道:「朝廷花天量税赋在剑州组建新式水军,用这种人行么?要是我记得没错,都事是七品武官了,都像他这副模样,不用跟西海人交战,这新式水军自己先垮了。」 文妙安:「就是!」 严素光:「你们问中书省去。」 她们仨私底下碎碎说着,赵都事开始在那边吆三喝四命令伙计上酒上菜,这伙人一看便知借着官军的身份横行霸道惯了,且不止一次两次来吃霸王餐,害得这里的掌柜和伙计敢怒不敢言,食客也都避之不及,楼上原本坐着七八桌客人,这伙人来了之后纷纷远离,有的搬到一楼去,有的干脆直接离开,楼上很快便只剩文靖安这一桌和那两位大小高手那一桌。 于是出现了相对和谐的场面——文靖安三人低调吃喝,大高手依旧大快朵颐,赵都事等八个官军大喊大笑,行酒令、说秽语、纵情声色,反正是怎么败坏怎么来。 不多时,和谐被打破了。 楼下传来了一阵二胡的声响。 二胡声最为刺耳,穿透赵都事等人的喊笑传到每个人的耳朵,还没等搞清楚怎么会有二胡声传来,赵都事便先端着酒碗到楼梯口往下看,待他看清,大声喝道:「老头!上来给本将军拉一曲助助酒兴!」 很快,一位也是和文妙安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扶着一位明显是双目失明的老叟从一楼上来,赵都事笑眯眯打量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不敢跟他对视,只在老叟的耳旁说道:「爷爷,是几位军爷要听曲儿。」 原来是一对以曲艺为生的祖孙。 老叟作揖行礼,问道:「将军要听什么曲子?」 赵都事:「随便,本将军听得过瘾就行。」 老叟微微颔首,小孙女乖巧地解下背着的二胡递给老叟,从旁边挪了个凳子扶老叟坐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取出一块松香擦在二胡的弓毛上,这是为了保证演奏的音质圆润,也可以起到保护弓毛的作用。 待她擦完松香,于一旁侍立,老叟调好了音,确认表演状态完善后,问道:「将军,便来一曲《听宋》如何?说的是岳元帅将那金兀朮打得丢盔卸甲,兀朮狼狈逃至惠泉山下,心惊胆骇听着宋军兵马追来。小老儿此曲寓意几位军爷来日能像岳元帅般驱逐胡虏,建功立业。」 赵都事颇不耐烦:「管你什么宋啊唐的,赶紧的,别耽误哥几个喝酒。」 老叟再不多言,调整坐姿开始演奏。 文靖安几人沾了光,一开始便听闻乐曲慷慨激昂,隐隐有铁骑刀枪的交战之声,将人带入两军阵前,亲眼见证百万大军厮杀,黄沙漫天,擂鼓阵阵,随后一方败退,一方追杀,气势雄迈奔腾,豪壮浑然不绝,似虎豹追逐猎物,鹰隼搏击长空。 即便文靖安不通音律也听得出这位老叟有一手的硬功夫,是妥妥的二胡大师,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激越的二胡演奏,老叟那位小孙女「哎呀」喊了一声,乐音戛然而止,文靖安等人一齐看过去。 原来是赵都事手贱捏了一下小姑娘的腰肢,与另外七个流氓兵痞满脸戏嚯,笑道:「你给本将军跳一个。」 小姑娘赶紧躲到老叟身后,老叟回道:「将军见谅,小女孙本是山野粗人,并不擅乐舞之事……」 当即有其他士兵打断老叟讲话:「老头闭嘴!轮不到你说话,再啰嗦把你破二胡砸了!」 赵都事继续盯着小姑娘,眼中满是卑琐,笑嘻嘻道:「不会跳舞也行,过来陪本将军喝两杯!」 说完他就起身过去抓小姑娘,小姑娘慌忙躲闪,另外几个兵痞却起身过来包围。 见到这种情况,文妙安捏碎了手中的螃蟹钳子,盯着文靖安问:「管不管?」 这一刻,文靖安也不考虑什么不能得罪人了,和严素光异口同声道:「打。」 文妙安当即抄了个空盘子,转身时勐然将盘子扔出,哐当一声,盘子砸在赵都事的脑门上,瞬间碎裂,赵都事只觉得脑袋一晃,有热烘烘的液体渗出来,他伸手摸了一下,鲜血直流,这才「哇啊」一声喊出来。 几个兵痞反应过来,手快的已经拔刀相向,但文妙安出手比他们还快,又正在气头上,卯足了劲下黑手,专门挑致命的地方打,不过片刻,七个兵痞捂着腹部或者裆部在地上打滚,赵都事脸上手上全是血,这一下完全醒了过来,瞪着文妙安,大喊道:「你是谁!我告诉你,我姐夫是殷平海!」 第319页 文妙安:「我干的就是殷平海!」 闪身过去踢了一脚姓赵的小腹,赵都事吃痛捂住腹部,文妙安便顺势踩住他的肩膀,将他压跪在地上,赵都事慌忙抬头,故技重施,求饶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有钱!好多钱!」 他抬头求饶便看到文妙安后面的文靖安和严素光,骇然道:「是你们?!」 严素光冷冷盯着他:「回去告诉殷平海,他想为你出头就到府衙找我。」 这个赵都事上次污衊严素光被殷平海当场抽了一鞭子,他后来打听过严素光的身份,得知严素光正是当朝丞相严同的孙子,他姐夫殷平海就是严同当年在剑州一手提拔起来的,虽然后来殷平海被调往辽州,但说起来也算旧党,看在严同的份上,无论如何都会给严素光面子。 赵都事心知严素光不好惹,便先服软,连忙跟严素光说不敢,严素光不愿再看他那副嘴脸,冷声道:「滚!」 第183章 高手 轻而易举顺其自然 文妙安又给他补了一脚,他带着七个兵痞灰头土脸逃出了酒楼。 文靖安将摔落地上的二胡拾起,检查了一下发现二胡的琴筒破了个洞,他不动声色把二胡还给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慌忙接过,扶着老者对他们千恩万谢,文靖安跟她们说道:「这段时间先不要到这边来卖曲子了,不安全。」 然后悄悄往小姑娘装二胡的背篓里放了几粒碎银子,她们可以买一把新的二胡且还有剩余,让她们不在这边卖曲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 岂料这时一直在旁边淡定看戏的小高手说话了,他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有用么?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下回她们还得遭殃。」 文靖安顿住,小姑娘和老者脸上也变得难看,文妙安一听便来气了,走过去哐一声两个拳头砸在桌面,然后指着小高手愤愤道:「我忍你很久了!从头到尾躲不帮忙就算了,完了还跟我们说风凉话,你学武有用吗?你带把剑有个屁用!你就只有一张嘴!」 骂完又指着那个大高手,怒叱:「还搁这啃虾呢?!你饿死鬼投胎是不是?!一个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大高手一脸无辜停止继续吃虾,不过偷偷舔了下手指表示回味无穷,但他不说话,反而是小高手抬头问文妙安:「你说谁是废物?」 文妙安用手指戳他肩膀:「你!你!你!说的就是你!你是废物!废物点心!」 小高手眼神变冷:「你想打架?」 文妙安一边冷笑一边挽袖子:「想啊,正好刚才那几个揍得不过瘾。」 小高手倏然站起,文妙安后退一步,这两人根本不给其他人反应的时间,文靖安都没来得及阻拦,那小高手铮然拔剑,但他长剑并未出鞘,刚亮出一半黑剑剑刃便被文妙安反推了回去,这是苏长卿教她的极其精妙的锁剑手法,作用是让对方的刀剑无法出鞘,小高手也不简单,长剑被锁毫不慌乱,反而是思维敏捷,直接抓住剑鞘往后拔,如此也能达到出剑的目的。 文妙安岂能让他得逞?果断过来抢他的剑柄,电光火石间她是这么思考的:你不是要拔剑鞘么?老娘直接抓剑柄把你这破剑抢走,看你还嘚瑟! 小高手没想到文妙安有如此判断,果然不敢再拔剑鞘,回手过来护剑柄,于是形成了令人赏心悦目的拉扯,两人皆站在原地不动,进行眼花缭乱的黑剑抢夺,最后小高手握剑柄的手被文妙安死死抓住,另外一只手和文妙安对掌互推,一时间形成僵持的局面,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 关键时刻,那个大高手有动作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块方巾裹着手,就那么匪夷所思地把文妙安和小高手抢夺的黑剑拿走了,就像拿走桌面上一个小杯子,轻而易举,顺其自然。 接着,他连剑带鞘从中间划下来,文妙安和小高手不得已双双松手,两人分开了。 大高手即刻安抚文妙安,风轻云淡道:「好了好了,我承认我们刚才的确不敢动手,但我们有苦衷。」 文妙安:「你有个毛苦衷,你就是怕死。」 大高手:「对啊!你怎么知道?」 文妙安:「……」 大高手娓娓道来:「刚才那八个可都是官军,而且你听见没?带头那个说他姐夫是殷平海,殷平海什么人?剑州新水师的都指挥同知!我敢得罪吗?」 文妙安指着身后的小姑娘和老者,质问大高手:「那你就睁眼看着她们遭欺负?」 大高手:「那我也不能为了她们送死啊,你救人是你的事,为什么非得拉着我跟你冒险?」 文妙安指着他:「你——!」 文靖安压下了文妙安的手,说道:「人各有志,不要强求,这种事本来就应该官府处理。」 大高手即刻说道:「说得好!还是这位仁兄明事理,你们要想一了百了,杜绝这种事情再发生,最好的办法是让官府把那八个兵痞都杀了,免得他们回来找麻烦。」 文靖安说道:「兄台言重了,他们虽然可恶但罪不至死,朝廷自有法度。」 说罢,不愿再和对方争辩,将掌柜和伙计都叫过来,说道:「要是那些人来找你们麻烦,就让他们到府衙或者行馆找我们,我叫文靖安,她叫严素光。」 掌柜和伙计虽不知道文靖安和严素光是什么人,但目睹刚才那一幕,又听闻府衙、行馆这一类名词,心知这两位大人身份不简单,便一边致谢一边应下了,文靖安又跟那对卖曲的祖孙叮嘱了同样的话,这才拉着文妙安和严素光一同离开。 第320页 在他们离开之后,那对卖曲的祖孙并没有按照文靖安所说迅速离开酒楼,这两人反而跟大小高手同坐了一桌,那老者一改枯藁瘦弱的形象,喊道:「伙计,上酒!」 那小姑娘把二胡取出来扔到一边,将文靖安放在背篓里的碎银子抖漏出来摊在桌面上,饶有深意道:「这文大人真大方。」 老者双目失明并非假装,他伸手过来摸索,摸走两块大的,说道:「这两块是我明天的酒钱,其他你们自己分。」 小姑娘和小高手颇为不屑,似乎她们对钱毫无兴趣,大高手开始用那块方巾擦手,一改之前戏嚯的神情,问道:「试清楚没?那红衣服用的什么招数?」 小高手回道:「剑州海阁的老招数,很少人会用了。」 小姑娘:「海阁?那不就是殷平海的人么?」 老者道:「不,也有可能是殷平海的死敌,殷平海当年背叛剑州海阁,杀了他师父和一大群师兄弟向旧党投诚,倖存下来那一批海阁弟子一直在找他復仇,这段恩怨知道的人不多喽。」 大高手问:「那两个人又如何?」 老者顿了顿,沉吟道:「文靖安、严素光……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外边的文靖安三人出了酒楼往行馆方向走,走着走着,文妙安「咝」了地吸了一口气,赶紧抓住自己的手腕扭了一下,文靖安关切问道:「你受伤了?」 文妙安:「没有,就是被震了一下,那个大的好厉害,我肯定打不过他。」 又补充道:「那小的一个人我绝对揍死他!」 严素光:「那两个人我感觉不一般,剑州这地方鱼龙混杂,府衙的人、西海人、江湖人市、富商豪族还有那么多水军,不清楚人家什么来头,不要随便去招惹别人。」 提到水军,文靖安问道:「那个赵都事?」 严素光:「打了就打了,他真要找殷平海,我让黑城知府出面送些东西摆平。」 文靖安苦笑:「明明是他们犯了朝廷的法度,我们反而要赔礼道歉,这剑州乱成什么样了?」 严素光:「放心吧,以后见得多你就习惯了。」 文靖安:「……」 此时临近黄昏,剑州的日暮海景天下闻名,据说东边的州郡天黑一个时辰之后,剑州这边才会入夜,入夜之前整个大盛的斜阳便在剑州的海域汇聚,云层烧成火一般通红,随着夕阳沉降下来融入海面,于是形成海天共色的千里波澜壮阔。 文靖安三人沿着海岸边的大堤走了一段,回到行馆时,周洵等人陆续都回来了,他们选取谈判会场地点、制定谈判条款、关税等等工作都有进展,唯有文靖安这里依然没有起色,为了不妨碍其他人的进度,他谎称自己这边已经见到剑州布政使萧弘治,双方谈得很顺利,不过仍有一些细节需要补充,明天还要再去布政司衙门一趟。 明天的确还要去布政司衙门一趟,只不过萧弘治肯不肯见他们尚属未知。 这一夜文靖安辗转难眠,想了很多求见萧弘治的办法,最后发现都是不得其法,想着想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便迷迷煳煳睡着了,第二日清晨是文妙安过来叫他,他爬起来简单洗漱然后吃了点东西,发现行馆里周洵等人基本都出去了,他也不多耽搁,和文妙安、严素光继续去布政司衙门找萧弘治。 路上严素光说道:「不能再拖下去,今天二十七了,昨晚我问了周洵,西海那边的人有一部分已经到了。」 文靖安点了点头:「等会我会强硬一点,也不讲什么礼数了。」 文妙安:「不怕,我帮你们冲进去!」 三人约定了来硬的,到了布政司衙门,便先执行那套老规矩,禀告、亮身份、进门、见接引官、递拜帖然后等回復,这次却很奇怪,接引官收了拜帖没有进去投递,而是说:「文大人、严大人,这边请。」 随后把他们从布政司的北院衙门领到了南院衙门。 前边提过,北院衙门负责军务,南院衙门负责政务。 接引官一直将他们领到南院衙门的一个厅堂,这里僻静无人,连守卫也没有,接引官往幽深的门口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他本人却不再向前,只说:「文大人、严大人,里边请。」 文靖安问了一句:「萧大人在里边?」 接引官道:「我只负责将两位大人带过来,其他一概不知。」 文靖安不再多问,和严素光、文妙安一起往那道门走去。 这地方静得古怪,文妙安走在最前边,让文靖安和严素光稍后,她自己先去推开那道门。 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了,里边至少有四个人。 第184章 交换 旁观者清一言为定 看到眼前四个人,文妙安「呀」了一声。 文靖安和严素光同时看过去,发现里边中间那个人笑眯眯跟他们摆手打招唿,那人笑道:「文大人、严大人,又见面了。」 文靖安和严素光一时语塞,跟他们招手的人是昨天在酒楼里的那个黑衣大高手,另外三人毫无疑问,执黑剑的是小高手,双目失明的是拉二胡的老叟,娇小瘦弱的是那个小姑娘。 文妙安指着他们问:「怎么是你们!你们怎么在这?!」 大高手反问:「不是你们要见我吗?我是剑州布政使,在这合情合理啊。」 第321页 文靖安三人俱惊骇,文妙安一千一万个不相信,问道:「你是萧弘治?!」 大高手:「对啊,没想到吧!哈哈。」 文妙安直接冲上去揪他衣领,旁边的小高手和小姑娘同时出手拦截,萧弘治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笑眯眯看文妙安,文妙安气不打一处来,扯着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问:「找你多少天了?你不是没空吗?没空你昨天那么闲去啃螃蟹?」 萧弘治:「我啃的是大虾,螃蟹没什么肉。」 文妙安:「我管你是虾还是蟹!说!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们?!」 萧弘治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不慌不忙笑回道:「我总要确定你们是成色对吧?你说呢?文大人。」 文靖安:「……」 走过去让文妙安松手,文妙安朝萧弘治哼了一声,还是撒开了手,文靖安问道:「昨天在酒楼你们是故意的?」 萧弘治不予置否:「有顺便看一看你们人品的意思,最主要还是想收拾殷平海那个小舅子,他们那伙人败坏剑州水师的名声,我盯他们很久了,本来昨天想杀几个正一正风气,不过你们见义勇为把他们打跑了。」 文靖安:「萧大人看出什么来了?」 萧弘治:「看出可以给你一个见面的机会,所以你今天才能到这来。」 文靖安:「……」 萧弘治:「你应该有话要和我说。」 文靖安:「很多。」 萧弘治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坐下来谈,严大人也请,这位、这位红衣服的自便。」 文妙安白了他一眼,碎碎道:「也不知道这布政使是真是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萧弘治笑而不语,等众人落座才继续说道:「先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先生。」 那个双目失明的老者朝文靖安和严素光的方向拱手行礼,文靖安和严素光回礼,萧弘治接着介绍小高手和小姑娘,一个叫剑七,一个翎玉,是萧弘治从业州国公府带过来的一对护卫,那个范先生则是萧弘治的「军师」。 他们这个团队很特别,有一股草莽气息,像个草台班子,和其他官僚集团的组成很不一样。 萧弘治让剑七和翎玉分别奉茶,随后直接问文靖安和严素光:「说吧两位人,你们想要什么。」 文靖安直言不讳:「萧大人,西海使团的人这几日将陆续抵达剑州,三十日我们正式与他们会面开始谈论合作事宜,我们从帝京来的时候,朝廷的意思是达成任何一项协议都得萧大人首肯。」 萧弘治:「我肯啊,只要你觉得可以我都肯,你放手去谈好了,谈好了我给你盖章。」 文靖安:「……」 萧弘治:「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我怎么可能给你使绊子?我又不是旧党那些老顽固?不瞒你说,你的报纸我看过,你那个『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我无比贊同,这些年我在剑州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西海什么情况大盛什么情况我一清二楚,说实话,我还挺佩服你的眼光和手段,你做这些事堪比当年林相推举海贸。」 他越是这么说文靖安就越感到不安,看了看严素光,严素光一语不发,显然这么顺利反而让她也觉得无所适从,事有蹊跷,文靖安试探性问萧弘治:「萧大人,这次谈判至关重要,您是剑州布政使,对西海有足够的了解,你对我们有任何指示或者对西海人有任何要求都请提出来,我们去谈的时候一定充分尊重你的意见。」 萧弘治笑言:「我没什么意见,只要对大盛好就都行,不能让我们在西海人手里吃亏。」 文靖安再度默然,严素光也同样疑惑,在他们了解的到的信息里,萧弘治不该是毫无政治主见的草包,至少他兄长给他留下来的智囊团不是,否则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旧党林立的剑州稳坐布政司这么多年?换做一般人早被弹劾到蒙州牧羊去了。 而且这个萧弘治看起来就不像庸才,更像是在装傻。 文靖安换了个直白的说法,问道:「我们能为萧大人做些什么?」 言外之意就是「萧大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换。 萧弘治略作思索,恍然大悟道:「这个还真有!」 文靖安暗松一口气,岂料萧弘治话题一转,说道:「文大人,你们农事处的化肥、农药以及各种工业我很有兴趣,我打算在剑州、业州也试着搞一搞,可我这里懂行的人不多,摸不清里边的门道,等你回京之后,能不能派些专业的人过来帮帮我?钱不是问题,我们自己想办法。」 文靖安:「……」 萧弘治肯自发为大盛工业化进程添砖加瓦,文靖安当然乐见其成,但现在谈的不是这个问题,文靖安想了想,回道:「萧大人有这份心思当真是两州百姓之福,你说的事不难办,我回京之后专门派一个得力的队伍过来,把我们做工业区那一套经验全交给萧大人。」 萧弘治:「一言为定!往后你要在剑州附近几个州郡办事,随便递句话过来,我帮你搞定。」 这个萧弘治显然和一般的文官不同,他说话没那么多文绉绉的用语,只是多用一些军旅里的口语,比如「搞」、「懂行」、「搞定」诸如此类,自称用的也是「我」,而不是用「本官」,但他回答的这些显然不是文靖安想要的,文靖安继续问道:「还有吗?」 第322页 萧弘治:「还有的意思是?」 文靖安干脆明言:「我们还能为萧大人做些什么?」 萧弘治更加干脆:「没有了。」 文靖安:「那和西海人谈判的事?」 萧弘治:「你尽管放手去谈,布政司全力支持!」 文靖安看了看严素光,两人对了一个眼神,严素光微微点头,文靖安道:「既然如此我们先谢过萧大人,具体的谈判细节我们……」 萧弘治抬手打住文靖安的话头,说道:「忘记跟你们说了,剑州原是我大哥在管,我自小在军中厮混,接手布政司实属不得已为之,政务方面我是一窍不通,歷来的政事都是范先生和布政司其他的大人在管,你们和西海人具体怎么谈,跟范先生商讨就行,这件事他全权代表我。」 一旁的范先生听闻此言,继续往文靖安和严素光这边拱手,说道:「老瞎子年迈体衰、目不能视,唯有一双耳朵还剩些许清明,不敢说给文探花和严大人出主意,但听一听西海人说些什么话还是可以的。」 言外之意就是当谈判的时候他会在场,帮忙辨别西海人在谈判中设下的语言陷阱,文靖安读懂他的意思,回道:「不敢,老先生能代表萧大人和布政司到场,我们便多了几分底气。」 范先生「哟哦哦」笑了一声,回道:「文探花抬举了,能和文探花这等年轻俊杰共事,也是老瞎子的造化呀,不过——」 他拉长了尾音表示欲说还休,文靖安道:「范先生不妨直言。」 范先生道:「我与文探花自然有话直说,不过旁边这位严大人——」 他依然拉长了尾音。 严素光没有文靖安这般客气,直言道:「明人不说暗话,何必遮遮掩掩?」 范先生拱手道:「听闻严大人是严相最宠爱的孙子,自小得严相亲手栽培,有件事不知严大人能不能帮剑州军民向严相转述。」 严素光:「何事?」 范先生:「去年朝廷在剑州筹建新式水军,有一位叫做殷平海的将军出任水军的都指挥同知,我们打听到殷平海此人是严相举荐,与旧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严素光:「对。」 范先生:「请严大人转告严相,殷平海此人借组建新军之名在剑州行鱼肉军民之实,若严相不管必将酿成大祸。」 严素光恍然大悟,问道:「原来你们要对付殷平海。」 范先生再不言语,萧弘治道:「昨天在酒楼你也看到了吧?殷平海手底下那些是什么虾兵蟹将?我在剑州军中多年,不能眼看着他们把剑州水军搞砸。」 严素光:「这件事没那么容易,你们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我说了也没用。」 萧弘治:「这个你不用管,你只要把亲眼所见的写一份摺子递给中书省,你祖父管不管是他的事,你做不做是你的事。」 严素光:「所以这才是你们要交换的条件?」 文靖安:「……」 旁观者清,他知道萧弘治开出的交易价码是什么了,萧弘治没有为难他,但和身为旧党的严素光却一码归一码,只有严素光上奏弹劾殷平海,他才肯让布政司出面帮忙完成与西海人的谈判。 这正印证了那句俗话,天上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在官场上。 第185章 谈妥 万事皆宜告之大吉 现在的问题是,萧弘治是稳坐钓鱼台的一方,严素光是受到胁迫的另一方。 但严素光是不会受人胁迫的,起码没有人可以轻易要挟她,就算是严同,之前她跑文靖安家住了大半年就是个例子,除非有一个让她心甘情愿的理由。 出于对严素光的了解,文靖安主动化身中间人,说道:「萧大人、范先生,这份摺子由我来写如何?跟我们来剑州的同僚也有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我会说服他们一併上书。」 范先生道:「文探花有心了,只是这里边牵扯过多,文探花做好分内事便可,不必为这些事分心。」 萧弘治也说道:「没错,我们看他们旧党的人狗咬狗不好么?」 文靖安:「……」 萧弘治:「见谅见谅,我自小长于军旅,说话就这么直,严大人不会怪罪我吧?」 文靖安语塞,这萧弘治膈应人很有一套,还好严素光不是那种因为只言片语就会改变心意的人,她思索片刻,说道:「好,我答应你们。」 文靖安再度语塞,不管萧弘治和范先生脸上皆露出笑意,跟严素光道:「素光兄,这件事我们可以——」 严素光:「我自己就行,你们别牵扯进来,殷平海不会拿我怎么样,你们就难说了。」 萧弘治赶紧鼓掌,说道:「原来严大人也是性情中人吶,如果你不是严同的继承人,我肯定不能让你写这份摺子,谁肯为难一位赤诚之人呢?对不对?」 严素光不承他这份情,只说道:「摺子我晚上写好让人送过来,要怎么改,怎么加内容你们自己定,相对的,这次和西海人谈判你们也要给我们最大限度的自主权,不要限制我们。」 范先生忽然笑起来,说道:「对喽对喽,这才是严同的亲孙子,不错不错,有几分严相当年的风采。」 萧弘治双手拍了一下,合掌搓手,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的合作就愉快决定了,两位大人放心,这次布政司全力支持你们跟西海人谈,范先生和西海人打交道多年,当年林相和西海人谈海贸的时候他就全程在场,有他在,西海人不可能从你们手上讨半分便宜。」 第323页 文靖安赶忙拱手:「原来范先生还是推动海贸的前辈,失敬失敬。」 范先生:「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咱们且看今朝,文探花要是能和西海人谈成合资事宜,功业不会比海贸之策小啊。」 文靖安笑道:「要是没有林相和前辈等人开拓海贸之举,合资一事无异于空中阁楼,靖安不敢贪功。」 范先生:「文探花谦虚了——」 他从桌上摸起一沓厚厚的资料,说道:「这是我们和西海人海贸通商的约束条款,我在上边做了一些标註,你与西海人谈的时候大可以借鑑,关税、年限、用地、项目等等都不得马虎,切忌要给自己留余地,你拿回去和你的人参考斟酌,先定出一份章程来,自己做到心里有数,上了谈判桌才有底气,不至于慌张。」 文靖安直接是起身过去双手接过那份资料,范先生又道:「当然,谈判桌上烦请文探花给老瞎子留一个位置,老瞎子也要到场听一听。」 文靖安:「范先生放心,这件事靖安一定安排好。」 范先生:「我办公的地方就在南院衙门正厅,文探花有事找我,直接派人过来递句话就行。」 萧弘治听闻,以命令的语气说道:「剑七、翎玉。」 执剑小高手和二胡小姑娘拱手待命,萧弘治道:「从今天起你们跟着文大人和严大人,听凭他们吩咐。」 剑七和翎玉同时领命:「是!二公子。」 又转向文靖安和严素光行礼:「属下任凭两位大人吩咐。」 文靖安:「……」 萧弘治道:「他们在布政司衙门多年,跟在你们身边方便双方联络。」 文妙安拆穿道:「不放心我们所以派人监视就直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萧弘治笑道:「那你也跟着我?你帮文大人和严大人监视我?」 文妙安:「……」 萧弘治福至心灵:「这主意好哎!文大人,这位红衣小侠身手不凡,正好剑七和翎玉跟你们走了,我身边缺个护卫,让他留下来保护我几天如何?」 文妙安当即说道:「你去死吧!我不捅你一刀算你好运了,还保护你?!」 文靖安赶紧说道:「萧大人,她自小野惯了,说话不大讲规矩,更不适合保护你,见谅见谅。」 萧弘治上下打量文妙安:「我觉得很好啊,我就喜欢他这种类型,够野!带劲!」 文妙安别过头不再理他,但是很奇怪,萧弘治仍不放弃,堂堂剑州布政使就像盯上了文妙安一般,完全抓住了文妙安的兴趣点,假装嘆气道:「哎,这几日刚好我要到镇海港那边视察水师,中间有一个什么武艺对抗环节,我要是能带个高手过去就好了。」 文妙安:「???」 她打小立志从军,女扮男装进入国子监之后屡次胁迫杨玄素等人带着她去看京畿大营,但杨玄素那些官二代都知道军机重地不敢造次,就算吃她一顿打也绝不越雷池一步,故此她一 直没有机会接触军队,现在听萧弘治提及,梦想瞬间被点燃,也不管自己现在正和萧弘治处于敌对状态,问道:「你真要去看水军?」 萧弘治很专业答道:「大军无小事。」 文妙安:「那什么武艺对抗,赢了有啥好处?」 萧弘治:「加军饷,升职。」 文妙安:「可我不是水军的人怎么升职?」 萧弘治:「我可以让你是水军的人。」 文妙安霎时间心动,眼珠子转向文靖安的时候快要发光,文靖安也搞不懂为什么萧弘治忽然提及文妙安,但萧弘治既然当面提出一定有他的道理,况且这也恰好成全文妙安,说不定她就能在剑州成长为翻版花木兰,便道:「昨天你打伤的那几个人是殷平海将军的手下,我听说在剑州地面上,殷将军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这么多年兄妹,这点默契文妙安还是有的,赶紧回道:「哎,我当时就后悔了,我错了!」 文靖安:「既然是这样,你得和萧大人到水军那边解释清楚,给人道个歉。」 文妙安:「必须道歉!」 严素光:「……」 心想这两人演得也太假了。 萧弘治看破不说破,在那边弹了一下大拇指,将一块黑色的玄铁令牌扔过来,文妙安眼疾手快接住了,萧弘治说道:「明日早晨八时,布政司北院衙门军务处集合,过时不候。」 文妙安握着手中沉甸甸的玄铁令牌,看见上边刻着一个「萧」字,心中狂喜,脸上一般般喜,给萧弘治回了句:「哦,我看心情吧。」 萧弘治一拍手,双手合十,这是他常用的动作,他说:「好了,我们进行了一次愉快的交谈,万事皆宜,告之大吉!」 说着和范先生一同起身,文靖安、严素光、文妙安见状也站起来,萧弘治道:「祝你们和范先生旗开得胜,跟西海人不用客气,强硬一点。」 文靖安:「承萧大人贵言。」 萧弘治:「我北院那边还得见几个人,先这样了,你们有事和范先生谈吧。」 说罢拱手道别,文靖安、严素光回礼相送,这萧弘治说话是挺没有官腔的,但礼数从头到尾不曾少,这大概是国公府打小的教养,融到他骨髓里,即便年长后他在军旅里厮混也不会磨灭。 第324页 只是他路过文妙安时,忽然停步瞪了文妙安一眼:「明天机灵点!要是迟到军法从事!」 文妙安:「……」 真的很想在他肚子上来一脚。 萧弘治走后,范先生摸起一根探路的拐杖也要离开,剑七和翎玉见状赶紧来扶,岂料他说道:「二公子已让你们听从文大人和严大人的命令,你们两个不必再跟着我,应该跟着文大人和严大人。」 剑七和翎玉果然后退,文靖安道:「我们送一送范先生。」 范先生道:「不劳烦文大人了,老瞎子只是眼睛不好使,腿脚还是利索的。」 说罢,他用拐杖敲了敲地面,听声辨位,竟然顺利走了出去,与一般能看视物的人无异。 文妙安见状,说道:「一个比一个奇怪。」 剑七道:「那是你头髮短见识也短,少见多怪。」 文妙安:「咋的?昨天没被我打肿脸是不是?」 剑七针锋相对:「我的脸没事,你的脸快要肿了。」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还好一旁的翎玉小姑娘在性格上和剑七互补,她哐当一下给剑七的后脑勺来了一捶,叉腰道:「二公子怎么说的?让我们保护两位大人,不是给两位大人添堵!」 剑七抱头「嘶嘶」吸气,显然痛得不轻,文妙安见状哈哈大笑,剑七忍着头痛对她龇牙咧嘴:「你笑——」 话到一半,翎玉又往他后脑勺举起拳头,他只得噤声不语。 翎玉收拾好场面,主动向文靖安和严素光请示:「两位大人,后边可有其他吩咐?」 第186章 完备 做得很好突如其来 文靖安笑言:「翎玉姑娘言重了,你家二公子就是开个玩笑,你俩还是去找二公子或者范先生,我们先走了。」 岂料翎玉竟然「呛啷」一声把剑七那柄黑色长剑拔出来,剑尖直接指着剑七的喉咙,阴森森道:「既然文大人不需要我们,我们这些奴才活着也没意思了!」 剑七赶紧喊道:「我活着有意思!你别用剑指我脖子!文大人,你赶紧让她把剑放下,她真会杀了我!」 文靖安:「……」 他不清楚这个小姑娘的性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劝道:「翎玉姑娘,你先把剑放下,我们有话好好说。」 翎玉:「不准叫我翎玉姑娘!不准这么客气!」 文靖安:「……」 剑七苦着脸道:「你命令她!用命令的语气!」 文靖安只得接受这种奇奇怪怪的设定,学着萧弘治的语气说道:「翎玉!把剑放下!」 翎玉:「是!文大人!」 说时,她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准确无误把黑剑塞回了剑鞘。 见此情景,文靖安默然无语,文妙安抱着手全程旁观,说道:「一套一套的,演得真像。」 翎玉回道:「不,只要文大人吩咐,我们一切照办。」 文妙安当然不信,「监视我们就说监视呗,用得着这么费劲吗?」 剑七道:「怎么你才肯信?」 文妙安:「把你舌头切了!」 她刚说完,文靖安就又感到一阵阴森,翎玉阴沉着脸向他请示:「文大人,为表忠诚,我可以切了他的舌头。」 剑七赶紧捂住嘴,文靖安赶紧说道:「不不,千万不要动手。」 翎玉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严素光不愿再浪费时间,说道:「你们两个不要跟着我们,自己找地方待着去。」 翎玉和剑七同时神情坚定道:「不行!」 严素光略作思索,问道:「你们什么都肯听我们的?」 翎玉和剑七异口同声:「是!」 严素光:「我命令你们马上回到萧弘治身边去,一辈子不要跟着我们。」 文靖安:「……」 文妙安惊喜道:「对啊,你们走啊!赶紧走!」 翎玉和剑七对视一眼,「我们还要听文大人的。」 严素光转眼看文靖安,那眼神的意思是你看着办吧,文靖安小心翼翼转问翎玉和剑七:「如果我让你们走,你们会怎么样?」 翎玉:「我先杀了他,然后自杀。」 文妙安:「合着你们就耍赖是吧?」 文靖安徵求严素光的意见:「要不别为难她们了?萧大人肯定给她们下了死命令,大家都不容易。」 严素光也不争论,丢下一句「随便你」转头便走,文靖安明人不说暗话,跟翎玉和剑七道:「既然你们留下来,那么后面我会多多请你们帮忙和范先生联络,除此之外,有些不能让你们听的话我会请你们暂时离开,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翎玉和剑七回道:「文大人放心,我们知道怎么做。」 文靖安再不多言,带着她们跟上严素光。 既然萧弘治这边已经走通了,他又拿到了范先生给的资料,那么和西海谈判这件事便再无阻碍,今天已经二十八日了,明天还剩一日的准备时间,于是他和严素光回到行馆,命人将周洵等四散出去的官员都召集回来,听取各方的任务进度,然后再做出统一的安排。 先是周洵这边,文靖安问道:「会谈的场地准备得怎么样了?」 周洵:「差不多了,我们是主他们是客,三十日会面第一场定在桑海港旁的墨楼,三十一日定在我们的船上,八月一号定在他们的船上,后面不折腾了,无论谈多少天,统统安排在府衙礼堂。」 第325页 文靖安:「好,府衙的护卫够不够?不够的话我们可以请布政司帮忙,直接联繫剑州的军队。」 周洵:「这样最好,请剑州的水师借几条船,我们只有一条轮船。」 文靖安:「你写份公函,把具体要求写清楚,剑七——」 剑七出列,文靖安道:「周大人写好公函之后,你给范先生送去。」 剑七拱手领命,文靖安接着问鸿胪寺的官员:「西海使团怎么样了?那个哈利大使到了没?」 鸿胪寺的礼官负责礼节交接,简单说就是负责接待西海使团,安排人家的吃喝住宿,文靖安问及,为首的官员便答道:「回文大人,西海联合外交大臣的船只已在南边的桑海港停驻,属下一早亲自带人去迎接,此僚却坚持不下船,说是要看了我们的会谈流程才肯下船,或者周大人和文大人亲自去请。」 文靖安笑道:「是他跋山涉水到我们大盛来议事,是他们有求于我们。这议事还没开始他就摆姿态了?我们礼数到了就不必惯他,他喜欢在海上飘着就让他在船上再晃一晚吧。」 那位礼官和其他官员纷纷颔首表示贊成,严素光插了一句:「他们西海三十六国也不是铁板一块,如果其他人肯下船,你们照样接待。」 众官领命,文靖安把从范先生那拿到的资料副本分发给下去,他事先已经发给了户部和市舶司的官员,这些官员都看过了,心中有数,这时到了会场上,文靖安便可直言:「这些是布政司萧大人给咱们的当年跟西海人谈判的海贸条款,上边还有范先生的批註,在关税、土地、年限等等方面事无巨细,你们仔细参详写入谈判章程,确保万无一失。」 户部和市舶司的官员齐声称是,接下来文靖安和严素光就不走了,众人各司其职,周洵写好了公函,文靖安盖了个章让剑七直接送去布政司衙门等范先生回復,鸿胪寺的礼官按照严素光的说法到桑海港那边继续跟西海人交接,户部、市舶司等等部门的人开始完善谈判条款,有问题直接请示文靖安、严素光和中书省的官员决断。 由于之前周洵等人已经把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这次相当于查漏补缺,到了傍晚基本将事情办妥,第一版本的会议流程出来了,各种谈判条款的草稿也订好了,文靖安不多耽搁,让剑七再跑一趟布政司衙门,把流程和谈判条款送过去给范先生过目,范先生眼瞎心亮,办事绝不拖泥带水,当晚就把意见送了回来。 文靖安和户部、市舶司、中书省的官员连夜做了精修,约定明天请范先生过来按照定好的流程先到府衙的礼堂做一次预演,此时已经过了十时,外边灯火阑珊,文靖安命人要了宵夜,吃完之后跟众人道了辛苦,众官员这才散去,各去休息,为明天的谈判预演做准备。 很快,议事厅里便只剩文靖安、严素光、文妙安、卢玉邻、杨玄素、翎玉和剑七七个人。 文妙安见文靖安谈完了正事,主动给文靖安送了杯茶,挪了把椅子在文靖安身旁倒着坐,下巴垫在椅子靠背上,试探性道:「明天早上我跟萧弘治走啦?」 文靖安道:「去啊,不都说好了么?翎玉姑娘和剑七公子都在我们这,礼尚往来,我们得还萧大人一个护卫,只能你过去了——对了,翎玉姑娘和剑七公子,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让你们来回跑了好几趟。」 剑七没说话,头领翎玉回道:「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文大人,有件事我得和你再强调一次。」 翎玉:「以后你要直唿我们的名字,不能加『姑娘』和『公子』,这不符合我们的身份,你说话也不能对我们客气,要用命令的语气,不能用『谢』字,如果你认可我们的能力,用『赏赐』更合适。」 文靖安:「好,我会尽量注意的。」 翎玉:「你又来了!」 文靖安:「……」 文妙安扯了扯文靖安的袖子,说道:「可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文靖安:「怎么奇怪了?」 文妙安:「那个萧弘治好像故意要我跟他走一样,你想想,他怎么这么巧知道我想参军?又这么巧把这两个派过来和我交换?他是不是派人查过我?」 说完她便跟文靖安、严素光、卢玉邻和杨玄素盯着翎玉和剑七,剑七道:「二公子让我过来听差遣,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 文妙安:「是不知还是不想说?」 剑七别过脸表示自己再也不愿说话,翎玉主动跟文妙安道:「我也是过来听差遣的,我只知二公子不会害你。」 文妙安:「算了,能从你俩嘴里问出消息才奇怪,明天我还是走一趟吧。」 文靖安:「注意安全,特别是遇到殷平海的人。」 文妙安:「放心,就算得罪了人我也把帐赖到萧弘治头上。」 翎玉和剑七:「……」 文靖安道:「玄素,恰好你对军中事务也有了解,明天你和妙安一起去,记得稳重一点。」 杨玄素当然求之不得,他早就想见识剑州的水军了,这几天一直跟周洵跑上跑下没机会,文靖安现在提及,又是让他和文妙安一起去,他心中狂喜,心里那个小人兴奋得原地转圈。 「是,我一定稳重,一定和老大保护好萧大人!」 文靖安微颔首,又说道:「玉邻,明天你照样带几个师弟跟着我。」 第326页 卢玉邻拱手道:「是,老师。」 翎玉道:「文大人,我们呢?」 文靖安:「你们把范先生请来,这些精修的条款和谈判流程要请范先生过目,明天到府衙礼堂的预演也得请范先生到场,我让周洵给他留了座位。」 翎玉:「文大人,你下命令就行,不用跟我们解释。」 文靖安点了点头,问道:「素光兄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严素光:「没有,你做得很好。」 文靖安:「……」 这是突如其来的表扬。 第187章 前夜 珠玉在前狗尾续貂 时间虽然紧迫,一切进展总算顺利,当晚文靖安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文妙安和杨玄素一早过来跟他辞别去找萧弘治,他嘱咐了几句,无非是注意安全,低调谨慎之类,两人辞后,他便洗漱整理、穿衣束髮,打起十二分精神出门。 翎玉和剑七先来请示是不是现在就去请范先生,他问:「你们吃东西了吗?」 翎玉和剑七同时摇头,文靖安:「跟我吃点东西再去,你们还在长身体。」 说完又加了一句,「我命令你们吃!」 翎玉和剑七拱手道:「是,文大人!」 行馆大厅那边,严素光、周洵和大部分官员都已经到了,文靖安与一众人吃了早饭,随后一起往府衙的礼堂方向进发。 周洵已经命人把礼堂布置成了会场,中间摆一张长桌,长桌两边各有九张椅子,也就是双方各派九个代表,这个「九」不是随便定的,其中八个位置是给西海八个大国的使臣,剩下一个给联合外交大使,那就是那个带圆框眼镜的哈利大使。 两排座椅的后方还有少量位置,以备双方翻译、录事等等官员使用。 除此之外,整个礼堂都被清空了,窗户、后门都做了封锁,预示着生人勿近,自有一股戒备的威仪,今天预演结束之后,周洵就会把这里封锁起来,门窗都贴上封条,等西海人来那日才会开启,除了礼堂这个会场,在墨楼和轮船上的会场都是同样的布置。 文靖安到场时看了一圈,又听周洵讲解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问题,便先确定好他们的座次。 眼前九个位置,如果萧弘治来的话,他自然坐在中间,现在他让范先生全权代表,那就由周洵这位名义上的谈判团首领主座,周洵左右分别是文靖安和严素光,文靖安左手边是范先生和其他官员,严素光右手边是中书省和户部等官员。 当翎玉和剑七把范先生从布政司衙门请来,他们便按照座次入座,把谈判的流程和各项条款交给范先生作最后的确认。 会议流程按照周洵的设计进行,第一日会谈各自探底,地点定在桑海港旁边的墨楼,之后第二、第三日在各自的轮船上交替进行,最后转移到府衙的礼堂,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之后不再折腾,会场以府衙礼堂为准,每日早晨八时双方正式到场,八时一刻准时开始,中间有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中午留了半个时辰的吃饭时间,下午从一时开始到五时,如双方有需要且经过对方同意可以延长谈判时间。 其他的各项细节,比如由哪一方发表讲话,轮到谁发表讲话,后面每一天的谈判内容等等则要双方在第一天碰面之后双方沟通决定,这些都归周洵处理。 至于谈判的内容,文靖安坚持来时的「五项基本要求」不变。 第一、要求西海人解除对大盛的技术产品封锁,至少在化肥生产线上不再进行封锁。 第二、要求西海人迎回被驱逐的大盛留学生,并给定每年不少于五百个留学名额。 第三、要求西海人投资建厂必须包含轮船制造厂、蒸汽机制造厂、水泥厂、炼钢厂、大型汽车制造厂。 第四、要求西海人协助大盛设计建造一条自京城至雍州的铁路,且向大盛出售蒸汽列车。 第五、要求西海人协助大盛设计建造一条自京城至江州的水泥公路。 这五项要求是他们谈判所要达成的最终目的,其他一切,比如什么关税条款、土地使用年限等等都是为这五个基本要求服务,这个终极目的他们严格保密,不会在第一时间跟西海人提出来,而是根据对方的诉求一步步提出自己的要求。 范先生看过之后没有提反对意见,倒是给了一条补充意见,范先生的意思是:从西海到剑州的航线常年遭受海盗滋扰,西海人必须派出舰船护航,大盛出于自身航海安全需要,也可以派遣军舰到事故多发航段护航,西海诸国需提供停靠港口和物资补给。 这个考虑可以说老谋深算,好处颇多,范先生自己也指出西海八个大国大概率不会答应,就算答应条件也相当苛刻,比如他们肯定会提出同等要求,在剑州甚至是大盛东南州郡的港口停靠军舰,但范先生说如此最好,让大盛的官员军民都看看西海人的军威,叫醒那些睡着的人。 对于这种老成之见,文靖安等人当然贊同,如此一来,「五项基本要求」就变成了「六项基本要求」,但基本要求不是绝对要求,都留有后退的余地,也就是说不可能全部达成,这点他们自己心中有数,相对来说,西海人的诉求就很明确,无非是要打开大盛四万万人的广阔市场,用谈判交换的方式达成这个目的。 双方都有明确的需求,纵观两方的情势,文靖安这边的底气还是足一些的,毕竟西海人有求大盛在先,是他们先到京城请求开放通商口岸才有今天的谈判,这是文靖安这一方面微弱的优势。 第327页 当然,最后谈成什么样文靖安自己心里也没底,只能说守住底线,尽力争取。 预演完成之后,鸿胪寺的礼官拿着谈判流程去「请」西海使团下船,安排他们的住宿,文靖安等人抓紧时间跟范先生做最后的核对,准备各自的讲话内容,中午在府衙的食堂简单吃过饭,下午继续,当翎玉和剑七上来提醒,文靖安才知道天色快要黑了。 翎玉说:「文大人,范先生年纪大了,不能像我们这样熬。」 剑七说:「对,再熬下去老头要躺这了。」 范先生:「无妨无妨,又不是上战场冲锋,这不算什么。」 文靖安:「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还是以老先生身体为重,今天都差不多了,诸位同僚也都累了,先到此为止吧,明天还有得忙。」 范先生:「文探花如此体谅,老瞎子便不多留了,唉呀……」 文靖安:「老先生何故嘆息?」 范先生:「和你们这群年轻人共事,让我想起了当年,当时我们跟随林相和西海人谈海贸,差不多也是这般情形,只是物是人非,一晃都过去三十多年了。」 文靖安道:「老先生说笑了,海贸珠玉在前,我们狗尾续貂罢了。」 范先生笑道:「且看将来,且看将来。」 说罢摸到手边的拐杖,文靖安请他和所有官员吃饭,他也不肯再凑热闹,文靖安便起身相送,请翎玉和剑七送他回府。 随后文靖安和周洵等人吃了顿大餐,只吃饭不喝酒,饭桌上严素光依旧不说话,就由他和周洵各自发表一番预热讲话,最后说一声「辛苦了」,叮嘱众人好好休息,这顿饭便算完成了。 晚上回到行馆,由于文靖安和严素光住的是隔壁房间,翎玉和剑七去送范先生了,便只剩他俩走最后的一段路。 文靖安深唿吸了一口气,说道:「素光兄,我看你今天没怎么说话。」 严素光:「有你和周洵就行了,我该做的都做了。」 文靖安:「话是这么说,但说到底你职位比我要高,旧党那些人都听你的,有时候还是你说话管用。」 严素光:「好,我尽量。」 文靖安:「……」 严素光:「怎么了?」 文靖安:「感觉你怪怪的。」 严素光:「怎么怪了?」 文靖安想了想,说道:「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说『我自有分寸』而不是『我尽量』,前者才像你。」 严素光:「……」 文靖安:「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说,我们毕竟是朋友嘛——」 话锋一转又自顾自说道:「但我就算这么说了你也不会跟我说的,以你的性格,肯定把所有事情都装在肚子里。」 严素光难得淡淡笑了笑,说道:「这么说你把我看透了?」 文靖安:「不敢不敢,不过毕竟和你认识这么久了,还是稍微有点了解的。」 稍微特意加了重音,严素光慢慢收了笑意,说道:「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接下来和西海人把事情谈好才是正经。」 文靖安:「尽人事听天命吧,双方都有合作的意愿嘛,再差也不至于撕破脸皮,而且还有宁宴祖父和你祖父开创的三十年海贸在前边做基础,我整体是乐观的。」 严素光:「嗯。」 文靖安:「跟你说心里话,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谈判,又关系到我们将来的大计,我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压力的,怕自己上了谈判桌不够老练,或者一时说漏嘴被对方揪住弱点,说白了就是自己没经验,想的和说的不是一回事,嘴巴跟不上脑袋。」 严素光看他露出忧愁,问道:「你这是和我吐露心迹?」 文靖安愣了愣,随即笑道:「对,我把素光兄当可以倾诉的好友了。」 严素光承认了他这份友情,说道:「不用担心,你说错的话,我和周洵可以帮你赖掉。」 文靖安:「哈哈……谢谢,这我就更有底气了。」 严素光没有再回他,只是静静往前走,剑州七月的夜晚有海风、有明月,比京城那边的气候来得舒服,怎么都不至于闷热,空气暖暖的,海风一吹,让人仿似在黑夜里沐浴暖阳。 第188章 谈判第一日 庄重威仪以主迎客 顾名思义,墨楼通体呈黑色,以剑州特有的黑铁和黑木建造,所使用的砖石、护栏等等也都是一水的墨色,自大宁女帝驻军剑州修筑至今已经有四百多年歷史,其后歷经战火与各种自然灾害,后人在原地基上数次修整扩建,无数文人墨客登楼赋诗传扬天下,如今成了剑州最为着名的景点。 墨楼一共七层,所在地本就是黑城陆地与海洋相接的最高点,在这个基础上再修筑七层高楼,其高度可想而知,登顶之后,非但可以俯瞰整座黑城,还能眺望千百里远的剑州海面,在顶层抵着栏杆往下看,可以看见百里悬崖下的惊涛骇浪。 元景十九年七月三十这一日,墨楼被官府徵用了。 其实在二十九日已经被周洵带人清空了,昨日便有官兵封锁了进出的道路,在外围各处进出口都有官兵拦路,往日人流如织的墨楼如今空空如也,除了官兵和护卫再无其他人踪。 早晨六时,陆续有官府的人往墨楼这边进驻,这些大多数都是黑城府衙和布政司衙门的相关官员,都听从周洵的统一调配,到了七时许,文靖安和严素光等谈判团的人一起到场,但没有预先进入墨楼,而是按照礼节在墨楼前的广场等候,不多时,鸿胪寺的礼官将西海人的使团领了上来。 第328页 西海使团有七八十人之多,以联合外交大使为首,外加八国的代表,另外还有许多小国的代表,各种税务官、记事官等等,他们的服装形制并不统一,但大多数以高领西服为主,而且多数人带着黑色的圆顶高帽,不少人手中还握着镶了各种宝石的权杖,显得贵气逼人。 文靖安这边也不差,所有人都是穿了各自品级的官服,头戴乌纱帽,脚穿官皂靴,自有庄重威仪。 作为东道主,文靖安一行人主动上前迎接,以主迎客,集体行的是拱手礼。 西海使团这边以客待主,集体行的是绕手礼。 行礼完毕,由周洵和联合外交大臣哈利互相致礼,周洵先向西海三十六国国主致以问候,哈利向大盛皇帝躬表敬安,接着才是他们之间的寒暄,走完预定的礼节,双方一左一右并排进场,前边鸿胪寺的礼官打开了墨楼的大门。 双方一同进场。 会场就在墨楼的第一层,规格和府衙礼堂那边的布置相仿,四周全部清空,正中央留了一张长桌,双方各有九个座位,后边还有少许位置,周洵先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方亦回礼,随后便有专门负责接引的礼官引领众人落座。 文靖安这边按照昨天的部署,周洵主座,左边是文靖安和范先生以及其他部门官员,右边是严素光和其他部门官员,相对的,西海那边是哈利主座,其他八国代表依次落座,根据他们各自身前桌面上摆放的介绍牌可以读到他们的属国、职位和名字。 可以发现这些使臣来自八个国家,八个国家分别是:英格国,法兰国,德志国,意大国,日和国,美利国,奥亚国,俄匈国,简称英法德意日美奥俄,文靖安的第一反应是这是翻版的「八国联军」。 幸运的是,此时文靖安所在的大盛朝和西海八国的谈判地位对等,甚至高出那么一些,君主华夷,中央之地的威严还在,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 看到对面这些严阵以待的西方贵族,想想前世遭遇的百年屈辱,文靖安暗暗松了一口气。 很快,由鸿胪寺的礼官宣读开场词,介绍双方谈判人员,随后和西海的礼官联合主持会议。 繁复的礼节走完之后,首先双方头领,也就是周洵和哈利大使相继发表讲话,双方洋洋洒洒数千言,内容如出一辙又针锋相对,表达的意思有且只有一个——我方前来谈判是对你方巨大的宽容,是对你方的格外开恩,你方应该感激涕零。 这很好理解,谁都想在谈判之前给己方立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设,抢占道德高地。 结果就是双方都没讨到好处,开场就纯开场,说了就说了,两位主座的发言因为彼此攻击发生了零和反应,变成了必须有的废话,第一场双方平手。 接着是文靖安这边的中书郎中和对方那位来自美利国的代表相继发言,这两人的发言又臭又长,说的都是正确的废话,表达的是意思还是「与我方合作你方应当感恩戴德」,折磨人的是他们各自说完之后,还要翻译官再将整篇演讲稿翻译宣读一遍,所有人都得默默忍受,且纪录相关的笔记,文靖安终于认识到会议的繁琐。 花了整个上午才刚刚开了个头,文靖安这边是周洵和中书郎中读完了演讲稿,对方那边是哈利大使和美利国大使读完演讲稿,按照会议流程,中午有半个时辰的用餐和休息时间,双方各自退场,其实都没有心思吃饭也不在乎坐了一上午的劳累,抓紧时间復盘,根据上午自家的表现和对方的表现做出调整。 到了下午,文靖安这边由严素光先讲,轮到严素光众人才听出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她主要表达的是「有话直说」,她的意思是双方不要刻意造成隔阂和对立,把事情谈成达到各自的需求才是正途,这种发言和行事准则很符合她的性格,也是对上午两轮大话、空话的一个总结反思,这种发言获得了双方一致贊同。 但西海人善于外交辞令,他们现学现卖,直接在严素光的发言上做了补充,将「有话直说」这个主题升华到了「说不如做」,亦即不仅要说还要做,要尽快谈判,落实双方的需求,将说出的话和写下的条款变成实实在在看得见的物事。 这么算下来,大盛这边好像输了一招,西海人模仿严素光之后进行了超越。 但是,严素光讲完后便轮到文靖安了。 文靖安的演讲主题一出来,几乎结束了第一天所有的口水仗。 「《实事求是谈合作,合作共赢谋发展,极尽全力构筑人类命运共体》。」 从演讲题目可以看出,文靖安的主题是「实事求是,合作共赢以及构筑人类命运共同体」。 他的这个主题内涵是符合时代又是超越时代的,能给人类指明出路,是具有哲学意义的高级理论。实事求是就是要符合当下,充分考虑双方的难处,做到理解、包容、尊重;合作共赢就是要充分考量双方的优劣势,以一方的优势弥补另一方的不足,互通有无而不是落井下石,不要对抗要合作,拒绝零和博弈,要「1+1=2」,不要「1-1=0」,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更令人醍醐灌顶了。 文靖安指出,当今世界是一个发展的世界,是一个互相联繫的世界,随着科技的发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态势会越来越明显,无论西海人还是大盛人,首要的前提都是人!既然都是人,都是人类的一份子,那么我们就能找到同样的诉求——人人吃饱穿暖!无论西海百姓还是大盛子民,只要是人就有吃饱穿暖的需求,我们所做的努力就是为了帮助双方的百姓达成这一需求。 第329页 文靖安强调,以往西海和大盛的争端,西海诸国内部的争端,大盛的皇朝更迭,究其根本原因是双方的政权无法满足底层百姓的温饱需求,任何一种对抗所谋求的终极目的都是结束对抗,完成自身的升级,那么我们为什么不选择共赢的方式以这一目的而非要你死我活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类命运共同体势在必行,是千秋功业。 事实证明,当一个人或者一个国家从实际出发,站在超前理论的高度上进行发言,那么他的言语就不再是普通的声音,而是一种引人深思,触发共鸣的广播,至少文靖安这么说了之后,会场久久平静,人们都陷入了思考。 文靖安不敢说自己提出的「合作共赢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百分之百的纯粹,但他相信有那么一天,他乐意接受那样的一个愿景,人类一定是走向合作、交流、理解和尊重的,在这个前提下,人类的命运相通,人们应该是一个共同体,人类的诉求应该一致,最简单的,至少没有人不渴望和平。 经他这么说了一通,其他人之前那些讲话全都消弭无踪了,只剩下文靖安的醒世名言,双方得到了一个较为友好的谈判局面,即便没法做到文靖安说的全部,有人也无法理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但起码在文靖安定的「实事求是,合作共赢」的基础上进行后续的谈判。 那么后面双方官员的讲话就不必多看了,直接进入双方「互相摸底」的阶段,文靖安这边在范先生的指导下先写了一份「夸大其词」的谈判需求递过去,就是将六项基本要求夸张成了十二项,实际的六项也做了放大,给己方留「议价」的空间,相对的,西海人也写了一份总体要求过来,他们肯定也做了相同的处理,不会一下表现自己的真实意图,只能说半真半假。 从明天开始,他们就逐渐在这「半真半假」的需求上展开谈判,一直到最后将具体要求谈妥,将具体条款订好,然后形成最终的条约。 办完这些事之后,很快便到下午五时,这是当天会谈的结束时间,由于第一天双方都在进入状态,都需要更多时间在私底下处理第一天的信息和部署后面的谈判策略,故此双方都不多留,按照礼节依次离座,文靖安这边是东道主,当然需要送一送这批西海客人,大盛官员也都起立,于是双方一同走出墨楼大门。 到了门口,西海代表和哈利这个联合外交大臣显然对文靖安另眼相看,哈利直接跳过翻译,用中文和文靖安说道:「虽然是谈判对手,但今天听文大人一番高论,我们也是获益良多。」 文靖安笑回道:「我是真诚希望与贵方将『高论』变成事实。」 哈利点了点头,左手按住胸口微微鞠躬,这是他们西海人对贤者的崇高礼节,他行完礼,说道:「但愿如文大人所言,明天会场见。」 文靖安拱手回礼,说道:「明天再见。」 双方道别,哈利率领西海使团返回他的轮船,文靖安等人则返回行馆。 回到行馆时,因为周洵做事精细,预先和黑城府衙的人沟通过,命附近的厨子准备好了晚饭,等他们回到行馆,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众人匆匆吃过,然后到行馆的会议大厅集合,总结今日谈判得失,准备明日的谈判工作。 整体商量下来,众人都认为今天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尤其是文靖安一番讲话促进了双方合作的意愿,至于明天的谈判策略当然还是有虚有实,信任是在逐步试探下才能建立的,想必西海人那边也是同样的意思,只要双方有合作的意愿,事情就不难谈成,关键在于对自己这边有利的是多是少而已。 晚上九时,文靖安照旧请翎玉和剑七送范先生回府,和周洵等人吃过宵夜之后,他和严素光便一起返回住处,谈判的第一日就这么完成了。 第189章 师徒 音容笑貌莫名感慨 「今天表现很不错,你之前的担心没必要了。」 两人一起走在行馆的幽深小径,令人意外的是这回严素光主动开口说话了。 文靖安还在消化范先生教给他的谈判秘诀,想着明天如何更好应付,突兀听到严素光说这句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便笑道:「讨了个巧,不算我的真本事。」 严素光:「本事就是本事,有什么巧不巧的?」 文靖安哈哈一笑,说道:「只是一个开头,后面不能大意,你和周洵还是得多看着点我,万一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赶紧帮我找补找补。」 严素光道:「从今天看西海人合作意向很浓,最后谈出结果我并不担心,反而是谈出结果之后的执行,就算萧弘治帮我们盖章承认了谈判结果,但真到具体去做的时候,朝廷那边一定会推三阻四,阻力在内部。」 文靖安深以为然,但还是往乐观的方向去考虑,「谈成再说吧,定了条约之后至少有了法理上的依据,开了个头,你看海贸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歷了宁宴祖父和你祖父两位丞相,前前后后花了三十多年心血才有今天的成就,慢慢来。」 严素光嘴上说道:「是这样。」 脸上却是一副另有所思的表情,其实她想说正因为这样她才担心,这次回京之后,她祖父严同辞去丞相一职随时都会成为事实,到时候另一个丞相上台,权力更迭导致朝令夕改是常有的事,不过她想到如今谈判正在进行,她现在说这些事无疑是给文靖安添堵,便转念想了一个话题吸引文靖安的注意力,说道:「妙安有没有消息传回来?」 第330页 文靖安果然接话:「那傢伙去军中肯定乐疯了,怎么可能有心思给我们来消息?不用管她。」 实际上文妙安非但没有玩疯,还办了一件正事。 她和杨玄素化身萧弘治的贴身护卫进入剑州水师的军营之后,白天的确是见识了一番水军的雄壮威武,整个剑州水军占据了一个弧形的海湾以及围住海湾的弧形山脉,还有着名的镇海港,巨大的战船进出往返,占据了大面积的水域,在岸边有遮天蔽日的旌旗随海风摇曳,朔风烈烈,怒而自威,让人又是敬畏又是嚮往。 如今的剑州水军正在进行改编转型,经过一年多的时间,朝廷投入的巨量军费初见成效,在镇海港已经能看到五六条使用蒸汽机作为动力的军舰,萧弘治就是来参加督查剑州水师转型工作的,他带着文妙安和杨玄素以及一众军官在军舰上、军营里仔细看了一遍,问了不少问题,听了不少报告,到了夜晚,他直接就在军营住下,让人在他营帐附近给文妙安和杨玄素也留了一个帐篷。 白天跟萧弘治长了一番见识,杨玄素回味无穷,到了帐篷继续跟文妙安总结:「太牛了!剑州水军和辽州铁骑不愧是我们大盛水陆最强的两支王师,这完全是两种风格的军队,但又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你看啊,骑兵打仗讲究速度和机动性,这水军为什么把木帆船换成蒸汽船?他就是要……」 岂料话到一半,平日对军伍之事最为上心的文妙安却打断他,「行了行了,少说话多睡觉,我出去一趟。」 杨玄素疑惑道:「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文妙安:「出恭。萧弘治派人来问你也这么说。」 杨玄素会心一笑:「你有事!」 文妙安回头白他一眼,他顿时缄口不语,文妙安吹灭了她们营帐中的烛火,带上一把短剑,确认萧弘治大帐那边没有动静,四周也没有士兵把守,这才小心翼翼出门去了。 军营重地,她又是初来乍到,但摸黑前行却是轻而易举,仿佛这里的路她早就走过一般! 原来,她每走一段路就会停下来察看一种特殊的符号标记,这种标记是她白天陪萧弘治视察时发现的,她循着这种标记的指引在军营中谨慎前进,最终来到了一处囤军粮的地方,粮草是大军命脉所在,此处无疑是守备森严,白昼黑夜都有不间歇的队伍来回巡逻,这种等级的戒备文妙安身手再好也不可能混进去,但偏偏引路的标记到这里就消失了,这意味着这里就是最终目的地,她正踌躇,赫然发现左边一道护栏竟然留了一个缺口! 那缺口绝对是人为的! 文妙安不做多想,趁着月黑风高,大着胆子从那个缺口钻了进去。 「跟我来。」 文妙安刚钻进去便听到了这个声音,接着,前边那个人影领着她走了一小段路,侧身进入了就近的一个大粮仓。 文妙安不假思索,拔出短剑,迅速跟了进去。 粮仓之中乌漆墨黑,伸手不见五指,有一种稻谷晒干之后的味道,最主要是这里边静得可怕,那个人影就像完全消失了。 忽然间,文妙安听闻微弱的风声,伴随而来的是千钧重的威压,有人在背后朝她下手! 她不慌不乱,不闪不避,直接往后刺了一剑,如果背后那人坚持打她,那么那人就要被她一剑捅穿,她的判断是对方既然偷袭,偷袭的人一定比她惜命,这种离谱的判断也只有她敢轻易做出,幸运的是对方在黑暗中看见剑刃银光流星般刺来,果然不敢硬拼,强行停下攻击倒退回去,文妙安眼疾手快,一个转身握着短剑追上去,岂料那人根本没有逃跑的打算,反而也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瞬间和文妙安形成了对峙之势。 这一去一来,文妙安已知对方厉害,她灵机一动,中气十足道:「好啊,有胆量就来砍我,刀剑一碰发出声响,把外面巡逻的军官引进来,我看谁先遭殃!」 对方顿住,文妙安乘胜追击:「怕死就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外边那套标记谁教你的?」 对方答道:「我教你的。」 文妙安:「???」 对方继续说道:「不错,功夫没落下,也知道随时戒备,看来这些年你长进了不少。」 听到这个声音,加上外边的标记,文妙安心里的猜疑消去了七八分,欣喜问道:「师、师父?」 对方仍留在黑暗里,说道:「妙安,你长大了。」 将文妙安引到这来的,正是她师父苏长卿! 自从在京城和文靖安一别后,苏长卿果然跟着殷平海到了剑州,并且易容之后成功混入了剑州水师之中,一直在找机会接近殷平海,已经做到了殷平海手下的监粮官,他在军中听闻了文靖安带队来剑州和西海人谈判的消息,他本想找文靖安交託一样事物,可惜这段时间水军要接受剑州布政使萧弘治和兵部尚书等军政大员的督察,操练频繁,他一直没机会离开,今日在军中接受检阅,竟然发现文妙安跟在萧弘治身旁! 他心中顿时有了主意,便使用一套当初教过文妙安的秘密符号引路,他利用职务之便从内部接应,成功与文妙安在他管辖下的粮仓见面。 一别多年,虽黑暗中不得见人,但再听闻对方的声音,一时间音容笑貌涌上心头,师徒俩都有莫名感慨,然而军机重地,没有时间给他们消化久别重逢的喜悦,苏长卿直接问道:「为何你会跟在萧弘治身旁?」 第331页 文妙安知道苏长卿冒险见她必有要事,忍住心里的激动,将萧弘治带她来军营的始末向苏长卿复述了一遍,苏长卿略作思忖,一针见血道:「你是不是和萧弘治交过手?或者在他面前用过我教你的招数?」 文妙安惊醒道:「对了!那天我跟萧弘治手底下一个叫做剑七的讨厌鬼试过几招!用了你教我锁剑的手法。」 说完又赶忙解释道:「我一般不会在外人面前用你教的招数,那天实在被逼急了。」 苏长卿道:「无妨,萧弘治是『自己人』。」 文妙安:「自己人?」 苏长卿:「他也在对付殷平海,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文妙安:「他干嘛找上我?」 苏长卿:「他看见你用我教你的招数,猜到你是海阁的弟子,大概率想通过你找到我。」 文妙安吃惊:「他知道您的身份?」 苏长卿:「他身边有一个眼盲的范先生,你见过没有?」 文妙安点头如小鸡啄米:「有!一个瞎眼的老头!」 苏长卿:「那个范先生知道我和殷平海的恩怨。」 文妙安机灵,赶紧问道:「那我连夜跑出来找你,萧弘治会不会跟着我?!」 苏长卿:「放心,他没有跟来,他营帐附近有几个你的师兄看着,若是他有异动,我这边会预先收到消息。」 文妙安欣喜道:「我还有师兄?!」 苏长卿:「不止你的师兄,萧弘治附近还有很多殷平海的眼线,甚至还有西海人的内应,这里很复杂。」 文妙安咬牙切齿道:「又是这个殷平海!我就是揍了他小舅子一顿才被萧弘治盯上的!」 苏长卿:「剑州水师里边到处都是殷平海的人,你在剑州千万不可再用我教你的招数,一旦暴露身份,殷平海必对你下毒手,他对我们这些海阁的老弟子恨之入骨!」 文妙安颔首道:「我记住了,我会小心的。」 苏长卿从黑暗中递过来一样事物,文妙安伸手接过,发现是「一本书」。 苏长卿解释道:「这是殷平海和西海人贪污军饷、豢养私兵的帐本,我和你几个师兄杀了他营中的管帐偷出来的,萧弘治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但我信不过他,你把这东西交给靖安,日后对他将有大用。」 这就是他冒险和文妙安见面的原因,文妙安知道这本帐簿的重要性,小心谨慎,贴身收藏。 第190章 帐本 江湖儿女来去无痕 苏长卿的猜测完全正确,这本帐簿就是萧弘治忽然带文妙安来军营的原因。 在整个剑州水师之中,不止是殷平海的眼线多,萧弘治的眼线也很多,甚至殷平海手下就有萧弘治的人,那些人为萧弘治摸清了殷平海和西海人之间的蝇营狗苟,查清了殷平海和西海人之间有交易的帐本,一直在打这帐本的主意,但如此重要的东西殷平海必然全力戒备,就藏在他的中军大营里。 萧弘治那些暗线屡次设法都不得手,最后是苏长卿技高一筹,找准时机和其他潜伏在军中的海阁弟子果断下手,杀了殷平海的管帐,成功将帐簿盗走。 萧弘治通过范先生了解到有苏长卿这号人物的存在,他在军中的眼线也发现了苏长卿等海阁弟子活动的痕迹,故此他推测到帐本在苏长卿手中,但一直苦于没法和苏长卿搭上线,那日在酒楼意外遇到文妙安出手教训殷平海的小舅子,隐隐看出文妙安的武功路数,便让剑七找茬试了一下,果然确认了文妙安有海阁的底子。 后面就是顺理成章将文妙安「要到」身边带过来,为的就是希望通过文妙安的搭上苏长卿这条线,能得到证据解决掉殷平海这个剑州水军的害群之马,他之前拖着不见文靖安和严素光,最后提出严素光帮忙上书弹劾殷平海布政司才肯帮忙,目的也是为了对付殷平海。 种种线索联繫起来,文妙安在心里已经条理分明了,她说:「师父,不止萧弘治找你,殷平海丢了帐本肯定也发疯似地找你,你留在这太危险了。」 苏长卿:「如果这时候我跑掉会更危险,短时间内我绝不能离开军营,所以才找你来,你记住这东西只能交给靖安和宁宴,其他官府的人我一概不信!你跟靖安和宁宴说,殷平海还是旧党的人,时机不到不要轻举妄动,只要这帐本握在手中殷平海就跑不了,等他们实力足够或者朝廷要处理殷平海的时候再拿出来,到时候他们就是大功一件。」 文妙安:「好,我会把原话转告小哥哥和林宁宴的。」 苏长卿:「本不想把你们牵扯进来,还是让你们冒险了。」 文妙安说道:「师父别这么说,我得你传授武艺才有今天,本应该和你同仇敌忾对付殷平海这个叛徒,至于小哥哥和林宁宴,他们职责所在也是为民除害,就算你不说他们也会想办法惩治殷平海这种大贪官。」 苏长卿:「好孩子,这份心意师父领了,但殷平海是师父这一辈的仇怨,让你送帐本是想从朝廷方面解除他的官职,让他丢掉杀师判门换来的荣华富贵;在江湖方面,还是由师父和你几个师叔、师兄解决他,此地不宜久留,你日后更需谨慎,切记切记!」 文妙安:「师父你也小心,以后我该怎么找你?」 苏长卿:「不必找我,找我便有危险,有事我自会找你。」 第332页 文妙安:「好,师父你要——」 话到一半便感到身前扬起一阵劲风,苏长卿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从黑暗没入黑暗,陡然间没了踪影,粮仓里瞬间空荡荡,突如其来突然而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师徒俩暌别多年,再次相遇便是在这种黑暗之中,双方只听其声不见其人,连匆匆一面都算不上,江湖儿女来去无痕;万般情意尽在不言中。 文妙安知道苏长卿是为了她的安全,便整理心情,收了短剑,摸了摸怀里的帐本,小心翼翼带出粮仓,随后专门挑阴影的地方走,一边循着原路回去,一边将那些隐秘的引路标记抹除。 苏长卿躲在一个事先踩好点的哨塔上观望,当他确认文妙安安全离开,直到消失在他视野之中,他才放心从哨塔上下来,把护栏的缺口堵上,之后大大咧咧回到火把的照明之下,变成了一个毫无破绽的监粮官,迎面遇到巡逻的士兵,他不慌不忙,反而大声喝道:「都给老子精神点!粮仓重地,出了问题军法从事!」 守卫的士兵和巡逻的士兵齐声回了声「是」,四周便迅速恢復平静,只听闻巡逻士兵踢踏前行的脚步声,文妙安和苏长卿见面的痕迹在这脚步声中消失无踪了。 文妙安顺利回到营帐之中,杨玄素早已睡下,萧弘治的大帐那边也熄了灯,她松了一口气,简单洗了手和脸,将帐本垫在枕头底下,假装无事,抱着手和衣而卧。 第二日一大早萧弘治便过来找她,说的话果然是耐人寻味,他一看见文妙安便问:「咦?你眼睛好肿,脸色也很差,昨晚跑哪儿去啦?」 文妙安张口就答:「第一次住军营不习惯,折腾到下半夜才睡着,难受。」 萧弘治笑道:「这点苦都受不了还说要参军?你还没见过在水里、在烂泥里待一晚上的。」 文妙安:「是嘛?那我得找机会让你试试。」 萧弘治:「行了行了,今天看军演,你们去找军需官领两套执戟郎的盔甲,再困也得给我精神起来,别丢人。」 说罢,他径直往前走,去听前边几个军官的汇报去了,仿佛来找文妙安只是顺便路过。 文妙安也当做顺其自然,照萧弘治的要求和杨玄素去领了盔甲,昨天萧弘治跟她们说过这几天的安排,第一天是巡检,第二天是军演,第三天是比试,第四天开总结大会,她们这边结束,估计文靖安那边也跟西海人谈完了。 事实上文靖安这边还真不能这么快谈完,第一天虽然开了个好头,双方在相对愉快的氛围中进行了会晤,充分表达了双方的意见和需求,可一旦到了实打实的阶段,需求对立、文化隔阂、相互猜忌等等问题便都出来了。 西海八国的诉求参差不齐不说,还提出了一些文靖安这边不可能接受的要求,比如朝廷只准西海八国在江州的指定区域建造厂房,但他们当中有的人去过帝京见识过京城繁华,特别是看见文靖安等人在淮河边新建的工业区之后,明确提出要求把厂房地址增加到京城、浙州、沪州等等富饶州郡,这怎么可能谈得下去?元景帝和庙堂那群高官怎么可能允许西海人在自家咽喉处圈地自重? 文靖安原本以为他们提出的「六项基本要求」已经够夸张了,岂料西海人这边不是夸张,简直升级到了离谱,但这种事情又必须调和,故此他们只得从底线谈起,先摸清楚双方都不可能跨越的雷池,从零开始,慢慢把这座名为「谈判」的建筑从地基开始造起。 这也让文靖安在谈判中迅速成长,认识到他们谈判之前所做的一切其实有限,他们准备好的东西只是一个框架、一个对话的基础,真到了谈判的时候很多东西都不能照本宣科,极度需要随机应变、临时发挥,比如好不容易说服西海人接受先从江州开始合作,他们又要求获得从江州入海口直到京城港口的通航权利,因为他们之前的轮船最多允许停靠在江浙沪三州的海港,现在想要直接把船开到天子脚下。 那么文靖安等人就要考虑西海人提出这一要求的背后意图以及对己方是否有利,如果有利的话庙堂那边又会不会答应,诸如此类,再说多有。相对的,他们也发现自己原本定的「六项基本要求」有的可以实现,有的则不能实现,那就干脆权衡利弊以另外的条款替代或者额外添加。 如此一来,连续两日都是从早上八时一直谈到傍晚五时,随后稍作休息简单吃过晚饭又继续开始,每次结束的时候往往都是九、十点钟了。 这种高强度消耗体力心神的谈判文靖安都吃不消,更不要说范先生和中书郎中等几位年纪相对大的己方官员了,故此当晚从西海人的轮船上下来,把范先生和布政司、黑城府衙其他官员送走之后,文靖安在行馆门口叫住周洵,问道:「明天开始就全部转到府衙的礼堂了是不是?」 周洵:「对,都准备好了。」 文靖安:「你让人把附近好的客栈订下来给我们的人住,这样范先生和布政司衙门的人不用来回跑,西海人住不住我们不管,他们急他们的,后面我们每天五时准时结束,晚上开个总结会商量好之后第二天再跟他们谈,我看这两天大伙都太累了,根本没有时间总结復盘,这么谈下去稀里煳涂,被卖了都不知道,西海人也是一团乱麻,这种谈法得不偿失,就算谈成了也是模稜两可,最后说不准双方都要毁约。」 第333页 周洵:「我正想跟你说这件事,这哪儿是谈判?这是谈命啊这是。」 文靖安道:「明天我们就先缓一缓,恰好晾一晾他们,我感觉他们很着急,至少比我们着急。」 周洵点头表示贊同,随后朝严素光努了努嘴,文靖安会意,问道:「素光兄可有想说的?」 严素光:「这两天双方基本摸清了底线和诉求,双方优劣势大概都出来了,说到底就是我们需要他们那些技术设备,他们需要我们的市场,但有一点我发现他们西海各国的诉求互相之间有冲突,他们自己人有矛盾,比如那个美利国大使总想压着其他国的使臣,只要他家有的其他国就不能再有,我注意到那个哈利大使在竭力压制,我们不一样,我们这边是完全统一的。」 文靖安和周洵相视一眼,问道:「素光兄的意思是?」 严素光:「你刚才说明天缓一缓还不够,我们明天不提诉求,只提供诱饵,把更多优惠给他们放出去,让他们先斗一斗,晚上早点回来和范先生他们商量一下,等明天的效果出来我们再看接下来怎么谈。」 两人皆会意,周洵干脆说道:「我现在就带人去把附近的客栈包了,准备跟西海人打消耗战。」 文靖安:「这种事让鸿胪寺的人去就行了,你不必亲自去做。」 周洵:「这你就不懂了,我去和鸿胪寺的人去能一样吗?我现在不仅要连夜带人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其他同僚看到我这个名义首领事必躬亲,还不感动到拼命?你俩自己说遇到我这种领导感不感动?」 严素光白他一眼直接进门去了,周洵「哎」了一声,文靖安笑道:「好了周大哥,既然你要去便快去快回吧,早点回来休息。」 周洵拱手自去,文靖安进门跟上严素光,两人照常走在行馆的曲径小道上。 第191章 手段 一手玉米一手大棒 走着走着,严素光忽然问道:「你笑什么?」 文靖安疑惑道:「有吗?我笑了吗?」 严素光:「表情笑了,没笑出声。」 文靖安「哦」了一声,又说道:「那确实笑了,我在想我运气很好。」 严素光:「怎么好了?」 文靖安:「我这一路走来总是遇到很好的人,我爹娘就不说了,后来上学遇到的夫子、先生都对我很好,崇章、宁宴甚至一路走到了今天,想想都觉得不可以思议,现在又有你和周洵这样的同僚好友,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 严素光:「人以群分罢了,你是什么样的人自然有什么人和你亲近,那些道不同的人只能偶尔噁心你一下,终究不长久,过客而已。况且你走到今天是自己走过来的,别人最多给你一份助力,主要还是靠你自己,这世上有比你好千倍百倍家世和亲戚朋友的人,他们未必有你这番成就。」 文靖安收穫意外之喜,惊喜道:「原来素光兄是这么看我的!」 严素光:「所以你说这些是为了让我表扬你?」 文靖安:「哈哈,素光兄你知道我怎么看你吗?」 严素光眼神动了动,嘴上却道:「我怎么知道你怎么看。」 这是典型的明明很想知道又假装不想知道。 文靖安收敛笑意,在脑海里组织了言语,说道:「这么说吧素光兄,在这两年我见到的年轻才俊里边,论能力和才干,你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宁宴向来不服人,但他肯定得服你。」 严素光:「……」 文靖安:「当然了,能力和才干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人品和性情,别的我不敢说,素光兄你的人品比多少庙堂高官、王侯公子高了去了,在延陵府治疫病的时候,在淮河边用自己的积蓄给那些民夫发工钱的时候,于公于私,谁有你这份高洁?性情不说了,表面冷冰冰,心里亮晶晶,对人对事比谁都热心!」 严素光假笑着脸问:「是吗?」 文靖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吗?」 严素光笑意一收,晴转多云,吹来冷空气,严素光再用冷眼给了一抹冷光,文靖安顿时冻僵,再看时,严素光已经走远了。 「把你的心思放西海人身上。」 前方的暗处传来严素光的声音,文靖安无奈笑了下,迈步跟了上去。 第二日,按照原先的约定,谈判地点换成了府衙的礼堂,且往后不会再更改,这当然不仅仅是谈判地点上的变更,也意味着谈判已经进行到了第四天,前边的表面功夫早就做完了,该声明的声明,该摸底也摸底,接下来就到了相继确定对等条约的阶段。 一大早文靖安就让翎玉和剑七把范先生先请到行馆,然后他们几位「领导」先开了个碰头会,主要就说是文靖安和严素光昨晚的主意,西海人急他们不急,先把西海人晾一晾,自己这边不提诉求只放诱饵,让西海人自己争一争,他们这边见机行事,喘口气之后再说。 范先生和中书郎中知道是文靖安等年轻官员体谅他们,况且文靖安和严素光的观察他们也看在眼里,对两人提出的看法深表贊同,他们已经看到西海人之间存在裂隙,那么他们今天就是观察为主谈判为辅,先放出利益分配,让西海人自己吵自己的。 对方当然也不是酒囊饭袋,那个哈利大使很快就觉察到了不对劲,他这个外交联合大使就是为了联合八国和其他小国一致对抗大盛的,他在这方面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一经发现文靖安这边用「分化」的手段,他马上叫停了谈判,对八国使者进行劝说,但无论他怎么劝说,有一个基本事实不会改变—— 第334页 西海三十六国不是大一统,他们永远无法做到文化和政治上的统一。 这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在利益上达成一致,如此,经过前面三日的铺垫和这短短一日的诱导,文靖安等人定下的策略奏效了。 第二天,西海人所有的要求基本明朗,他们想要在大盛倾销的产品基本离不开「衣食住行用」这五项,全部都是肯定赚钱且不会涉及到核心技术的轻工业行业,比如相对廉价的工业纺织品、味精、白糖、火柴、肥皂等等百姓生活所需的基础物类,但是! 他们之间存在着竞争。 就比如纺织品这一项,美利国和英格国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他们两个国家都有天量的棉花种植园,或在本国本土,或在海外殖民地,他们利用抓来的奴隶大量种植棉花且歷史悠久,在国内拥有极其庞大发达的纺织工业体系,急剧地扩张导致他们本国的纺织品已经严重过剩,大量的种植园主干脆把棉花直接烧掉,工厂主则把全新的衣物尽数焚毁以减轻运输和库存压力,故此,他们早就盯上了大盛四万万人的衣柜。 可想而知,如果大盛答应他们可以把国内的纺织工厂搬过来,对他们来说具有多大的诱惑力。 其他行业也都有类似的情况,最令文靖安心动的是,就算在「蒸汽机」、「汽车」、「轮船」这种重工业上面,西海八国之间都有竞争,摸清对方的底牌之后,文靖安感觉自己真有可能是开启大盛朝工业化进程的「天选之人」。 西海人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对大盛来说就是穷追勐赶的最大契机。 到了这一步,哈利这个联合外交大臣说什么都没用了,除非他能把西海诸国的代表直接叫回西海去,让这次谈判半途而废,但这显然不可能,他自己也不可能这么做,他这个人有学「苏秦配六国相印」的雄心壮志,这次能带领西海三十六国前来和大盛使团谈判,为三十六国打开进入大盛市场的口子,本身就是一项前无古人的创举,只要谈成了他就能得西海诸国的无上礼遇,成为比各国国主还要威风凛凛的存在,在西海各国的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 联合大使有自己的利益盘算,西海诸国之间的利益竞争就更加错综复杂了。 反观文靖安这边,在自家大一统的前提下,又有周洵这个名义领导人全力拧绳,文靖安九位大盛谈判代表根本没有利益之争,他们的目标高度一致,和西海诸国各自为政完全不同,谈判进行到这一步,双方的优劣势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文靖安等人也是随着谈判的进行才抓住了致胜的要点——他们不是和「西海人」谈,而是和「西海三十六国人」谈! 因为大盛大一统,他们天然认为西海人也是一个整体,这是不对的,西海人只是名义上的「联邦」,大盛才是文化和政治上的「整体」。 熬完前面几日的艰难拉扯之后,拨云见日,文靖安等人终于迎来了巨大的曙光,这一下就不是西海人着急而变成他们急不可耐了,他们急着各个击破,把口头的协议变成白纸黑字的条款。 在形势的推动下,文靖安等人开始「大肆收割」,在这里就体现了范先生这种老成之士的作用,他们可以准确把握各国代表的真实意图,迅速判断对方的真实需求,到最后,他们竟然把哈利这个外交联合大臣的需求也猜到了——这傢伙想促成合作以配「八国相印」。 如此,他们干脆私底下派文靖安和哈利做了接触,表示愿意推这个联合大使一把。 为此,谈判特地中断了一天,文靖安直接到哈利的船上「拜访」。 文靖安的策略很简单,一手玉米,一手大棒,两人见面,直入主题。 「你为西海诸国争取利益我不反对,但你不能断绝西海诸国的利益,我敢这么说,现在即便跳过你,西海那些使臣也会代表他们的国主和我们私下密谈,这是大势所趋,你我都阻止不了,你再纠缠下去,西海那些使臣会把你放在对立面,到时候你就成了破坏合资的罪魁祸首,现在你已经变成我们双方的阻力了。」 这是大棒。 哈利当即冷笑就要开口发对,文靖安比他先一步说道:「你听我说完……」 「如果你不再从中作梗,条款落实之日,我们将会奏请庙堂,请求敕封你为大盛『外相』,官同一品,虽无实权却有名位,甚至可位列大盛庙堂共商国事,你若有意,你将成为西海在大盛封侯拜相第一人,获得巨大的荣誉;你若无心,你将成为大盛和西海歷史上第一个拒绝封相之人,你会成为西海人心中的英雄。」 这是玉米。 哈利冷笑:「你没有这个权力。」 文靖安:「我是没有,严素光的祖父有,萧弘治的父亲有,中书左丞相和大盛萧国公联名推举,一个外相又何难?」 哈利是一个华夏通,对大盛朝堂了如指掌,严素光的祖父是谁,萧弘治的父亲是谁他比文靖安还清楚,他甚至知道文靖安左手边那个范先生其实就是萧弘治的「化身」,代表着正二品的剑州布政使! 他冷笑着说:「先是威胁再是收买,你们就这点手段?」 文靖安笑答:「不是手段,是跟你陈述事实。」 哈利正要开口,文靖安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大盛先给你封『外相』,到时候你就是配『九国相印』了吧?」 第335页 哈利:「……」 他缄默之时,文靖安已经面前拱手行礼,面带笑意,转身出门去了,留下哈利陷入凝思。 与此同时,周洵、严素光等人分别去找了西海八国的代表,中书郎中、户部、市舶司、鸿胪寺和布政司的官员分别去找其他小国的代表,他们也都只做一件事——陈述事实。 但其实他们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西海人私底下肯和他们见面已经释放了一个信号,对方正在分崩离析。 第192章 裂缝 旱逢甘露春风化雨 很快,便似久旱逢甘露、春风化雨,前面的铺垫终于开始奏效。 这就相当于对方因为各自利益的争执产生了裂缝,文靖安等人窥见裂缝,果断钻了进去,打入了对方的内部。 最直接的转变是哈利·马尔福这个西海联合外交大使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谈判时他再也没有临时叫停,也不再以正使身份裹挟西海诸国使臣组成「联盟」一致对抗大盛,当然并非是他不想,而是他不可能做到,情势如此,他没有能量以一己之力促成三十六国的联合,谈判进行到这个份上,若是要他再一意孤行,西海诸国的使臣一定会将他视为阻力,他自己会成为大盛与西海之间的第三方,他这个第三方就是双方的敌人。 他是个聪明人,他选择认清事实。 文靖安等人和他心照不宣,于是双方进入到一个迅速利益置换的阶段。 八月初三,《大盛与西海三十六国合资公约》形成了初步框架。 八月初五,大盛与西海八个大国、二十八小国之间的「条约」形成了初步框架。 八月初九,包括各种合资建厂的事宜全部谈定,事无巨细,一个总的「公约」,三十六个「条约」全部成为具有法理意义上的文件。 别的细节先不提,最后统计下来,文靖安这边原先预计的「六个基本要求」基本达成,且额外收穫了不少意外之喜,因为西海诸国之间实行的是弱肉强食的规则,最赚钱的行业几乎被八个大国垄断,剩下的那些小国只能吃残羹剩饭,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小国们私下派人和周洵接触,表示他们拥有八大国都没有的工业技术,比如有一个小国能够制造一种混合型钢铁,这种钢铁既有韧性又不缺乏强度,耐腐蚀不易生锈,轮船外壳、大型机械、钢结构设备等等都有频繁使用,他们愿意把生产这种钢铁的厂房搬到大盛来,条件是—— 大盛答应帮他们消化过剩的玉米和土豆。 各种奇怪的要求不一而足,在各种周旋中取得最大的利益就成为了文靖安等人要考虑的问题,后面已经不是谈对等条约了,而是为各种条约制定严密的限制,就是之前考虑的关税、合作年限、土地使用等等事宜。 具体的条款制定并非文靖安所长,这不是他的专业,他和严素光只充当其中两位领导,让下面户部、市舶司、剑州布政司和黑城府衙等等部门的税官自由发挥,他们和范先生等人只需听取下面的人最后的汇报,商议之后确认无碍,盖章签字就行了。 眼看大事将成,文靖安为了给这件事添一把火,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写了一篇评论性的报导:《我朝与西海三十六国谈判达成最终合资协议:合作共赢才是时代主题》。 写完之后他用剑州府衙的驿马将文章快速送去京城,在八月十五那一期《新华月报》正式刊印之前交到林宁宴手中,林宁宴知道该怎么做,剑州谈判这件事很快就会传扬天下。 终于,谈判的最后一日,萧弘治亲自到场,但此时已经没有需要谈判的事项了,而是走一个过场,最重要的节目是晚上的庆祝,萧弘治以剑州布政使的名义办了一场庆功宴会,大盛和西海的代表全部到场,后面具体的合作如何推进且不说,起码在条文上双方都颇为满意,宾主尽欢,觥筹交错之间,文靖安接受大盛官员和西海各种使臣的敬酒和道贺,这次能跟西海人谈成,他的功劳居功至伟,跟过来的那些监察御史和录事官已经把这边的情况详细写成奏摺发往帝京,京城那边自会论功行赏。 当然了,文靖安已经不在意这些功劳了,促成了双方合作的事实才是至关重要,但愿大盛从此跟上工业化浪潮的脚步,不要走上闭关锁国的老路,失去转型的机会,最终沦陷进一段百年屈辱史。 「大使大人,您为大盛和西海的百姓立下了不世功业,这杯我敬您。」 向来不多饮酒的文靖安主动找上哈利,哈利用左手的食指託了一下他鼻樑上的圆框眼镜,举起酒杯回道:「彼此彼此,文大人,我们西海有句老话『生意好过战争』。」 文靖安:「大使大人高见。」 说罢两人碰了一杯,一饮而尽,文靖安说道:「我们现在还只是纸面上的条约,后续的落实和执行还有很多困难要克服,所以后面我们还是希望能跟大使大人这样有眼光、有魄力和执行力的精英人士合作,把我们定下的条文变成具体化,变成实实在在的成就,如果说我们是『剧作家』,我们现在只完成了剧本,距离排成作品拿到舞台上演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哈利回道:「很形象的比喻。」 其他西海代表纷纷点头贊同,有人用蹩脚的汉语奉承道:「上帝!相信我,文大人一定是位出色的剧作家,相信我!」 另一个说道:「谁说不是呢?文大人本身就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年纪轻轻的,听说才十八岁。」 第336页 「十八岁?天吶!十八岁我还在为舞会的燕尾服发愁呢。」 这些带着浓重翻译腔的汉语让文靖安忍俊不禁,跟这些西海使臣寒暄之后,他请哈利借一步说话,两人来到了一个私密的偏厅,文靖安直言道:「哈利大人,我之前的说法依然有效,我们不会食言。」 哈利知道文靖安指的是给他奏请「外相」那件事,他回道:「我只是顺势而为,我永远站在西海人的立场做事,文大人不要以为收买了我,这有损我家族的荣誉和我个人的品格。」 文靖安:「当然不会。我刚才说了,我们后面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们还是希望和哈利大人合作。」 哈利蹙眉道:「什么意思?」 文靖安:「现在谈判已经完成,双方合作在即,西海那些小国我不敢说,但那八国的使臣还肯听你的吗?我们大盛有句老话叫『狡兔死,走狗烹』,谈判完成之后,八位国主恐怕要抛开哈利大人单独行动了吧?毕竟没有谁肯把自家的海外利益交给一个不完全属于自家的官员身上,而你这个外交联合大臣就是那样一个人。」 哈利顿时陷入沉默,他无言以对,因为这是他面临的事实。 文靖安道:「如果我们给你奏请大盛『外相』,并放出消息要招揽你为大盛所用就不同了,西海那些国主知道你的能力,肯定不会让你到大盛任职,必定会对你委以重任,到时别说『九国相印』,以你们西海那边的政治制度,盛名之下,恐怕一国国主你都能当。」 哈利久久不语,文靖安也不着急,给足了他时间思考,虽然直到最后哈利也没有再回復,但沉默已经代表了该有的言语,文靖安离开之前说道:「最迟月底,大盛庙堂就会发来擢封『外相』的文书,到时剑州这边的官员自会找你,同时也会把消息散播到西海去,我们两天之后启程回京,在那之前你还可以拒绝。」 说罢,他转身从正门离开,脸上恢復了参加宴会该有的轻松惬意,回到自己的座位时,严素光问道:「说了?」 文靖安:「说了,没给回復,我觉得可以当他默认了。」 严素光默默点头,给哈利请「外相」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还是她给文靖安出的主意。 此时宴会临近尾声,陆续有人离场,严素光眼见如此,说道:「我累了,先走了。」 文靖安:「你等会,我和你一起走,我去跟萧弘治、范先生他们说一声。」 正要起身,文妙安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给了他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跟严素光一起走,严素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便说道:「不了,我自己回去。」 严素光走后,文妙安凑到文靖安耳畔来,说道:「等会我俩一起走,我有事跟你说。」 文靖安会意,过去跟萧弘治、范先生、周洵、黑城知府等人道了别,随后和文妙安从相对少人的侧门离开。 刚出门文妙安便拽着他往行馆方向走,也不说话,提高警惕观察四周,回到行馆进了房间还要仔细看一圈,确定没有人跟着,这才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递给文靖安,文靖安看了一眼,是一本帐簿。 文靖安:「你一直带着这东西?」 文妙安:「我拿到这帐簿之后就一直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敢放其他地方么?」 文靖安一边翻看一边问道:「什么重要的东西……!!!」 发现不对劲,他赶紧连续翻了几页,仔细核对之后,脸色大变,啪一声合上帐簿,问道:「从哪儿来的?!」 文妙安:「师父给的。」 文靖安:「???」 文妙安于是把在军营里和苏长卿见面,苏长卿盗取帐本,然后萧弘治刻意带她去军营的事情仔细说了一遍,文靖安听罢恍然大悟,把一系列事情都串了起来,说道:「难怪萧弘治要严素光亲自写弹劾殷平海的奏摺,这么说他和殷平海是死对头,他是真想把殷平海赶出剑州。」 文妙安:「可不是嘛!在军营那边我见过殷平海,其他军官对萧弘治都客客气气的,唯独殷平海摆一副臭脸!我估计两人私底下见面都得掐架了!」 文靖安:「这件事关系太大了,一个正二品布政使,一个从二品都指挥同知,处理不好要出大事,朝廷都要慎之又慎,我们现在牵扯进去很不明智。」 文妙安:「对!所以师父说让你们不要轻举妄动,等朝廷处理殷平海的时候再把帐本拿出来,反正他让我把帐本转交给你,让你和林宁宴商量着办。」 文靖安:「我知道苏大哥的好意,但萧弘治既然找上了你,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过去。」 文妙安:「他总不能来抢我们吧?」 文靖安:「不至于,他要是想抢就不会单独放你回来了,他不是那种人。」 文妙安:「那他会怎样?」 文靖安摇了摇头,说道:「等吧,等他来找我们。」 果然,第二天萧弘治就找上门来了。 第193章 暗语 大大咧咧心思缜密 翌日,按照周洵定下的日程安排,他们在剑州再留这一日,明天就会带签下的一份公约以及三十六份条约返回京城,毕竟这些公约条约在他们这里是谈定了,但庙堂那边可还是有否决的权力,因为来之前朝廷明确表示「若与大盛利益相悖,朝廷不予承认」。 第337页 故此,为了尽快得到朝廷的承认他们就要尽早回京,周洵大清早召集了所有人开了小会,会议内容很简单,由他带几个人去准备明日回程事宜,鸿胪寺礼官去和西海人做最后交接,其他官员也都各有安排,文靖安和严素光领了份闲差—— 给布政司那边送礼以表示感谢他们这次对谈判的大力支持。 对文靖安来说送礼倒在其次,主要是去跟范先生道个别,老先生在这次谈判里面除了给他们镇场出主意,没少教他和西海人打交道的技巧巧甚至是为官之道,一字姑且为师,何况老先生半个月的谆谆教导? 所以他从翎玉和剑七口中打听到范先生喜欢书画,便让文妙安从卢玉邻他们家和江州那些富商赠送的礼物里边特意挑了与字画相关的礼物,叫上严素光相约往布政司衙门那边走,岂料还没出门,文妙安就跑进来说:「小哥哥!萧弘治果然找来了!」 文靖安:「这么快?」 严素光问道:「为什么说果然?你们和萧弘治之间有什么事?」 文靖安当然不能把苏长卿的事说给严素光听,倒不是不相信严素光的人品,而是她的身份尴尬,毕竟殷平海是旧党人,以前是严同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又是严同塞到剑州这边来的,严格来说,因为这层关系,严素光和萧弘治算是站在对立面。 「素光兄,萧弘治铁了心要对付殷平海,所以之前他才让你写弹劾殷平海的奏摺。」 严素光:「这我知道,但跟他『果然』找上门有什么关系?」 文妙安眼神闪烁看着文靖安,文靖安心知转移其他话题反而会让严素光追根究底,便直言道:「这里边有我和妙安不能说的隐秘,素光兄见谅。」 严素光反而通情达理,点了点头,说道:「萧弘治既然是来找你们的,我就不妨碍了。」 说罢要走,文靖安拉住她,「未必,我们先一起去见他,看他怎么说,他之前不是让你写弹劾殷平海的奏摺么?我估计他来找你也有事。」 严素光遂停下,和文靖安兄妹一起到行馆的客厅去接萧弘治。 萧弘治还是老样子,穿一身墨色常服,束高马尾,简单随意,赫然是倜傥少年郎,光是看打扮和衣着很难相信他是一州布政使,毕竟他真的只有二十来岁,这次他还是只带了翎玉和剑心,一见到文靖安和严素光,他直接拱手贴上来,笑言:「文大人、严大人,有礼了。」 文靖安明知故问:「不敢,萧大人这么早所为何事?」 萧弘治:「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我特意带了些东西过来,两位大人不要嫌弃礼薄。」 文靖安:「怎么会?萧大人的礼物……」 话才说到一半,萧弘治招手让翎玉和剑七把篮子里的「薄礼」取出来,得意洋洋介绍道:「咸鱼!紫菜!海贝干……」 文靖安:「……」 严素光转过身不去看,文妙安也捂着鼻子,说道:「赶紧收起来吧你!味儿太沖了!」 萧弘治:「味沖才正宗!都是些海货,极具剑州特色,两位大人带回去自己吃也行送人也好,都不错的。」 文靖安:「好说,萧大人的礼物别出心裁。」 萧弘治:「那是!也只有文大人懂欣赏。」 一边说一边把咸鱼篮子递过来,文妙安不情不愿接过,抱怨道:「好歹你是正二品的大官,还是国公老爷家的公子,别人送礼都是珠宝美玉、字画古玩,就你咸鱼也送得出手!」 剑七及时出来指正(抬槓):「我们来的路上看见街边一位老妪在卖这东西,我家公子不忍看老太太青天白日遭受下半日的烈日曝晒,这才掏钱买了过来送给你们。」 文妙安:「所以如果没有这两篮咸鱼,他还是空手来的?」 剑七:「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我家公子帮你们买了老太太的咸鱼!」 文妙安「啧」了一声,说道:「我说你是诚心跟我槓上了是吧?都是护卫,翎玉姐说半句话了吗?就你巴拉巴拉嘴巴跟放炮仗似的!你上辈子是火药投胎的?」 剑七憋红了脸,他实在冤枉,这次他不是抬槓,就是单纯想给萧弘治解释两句。 文靖安看小少年被文妙安说得哑口无言,开解道:「礼轻情意重,礼轻情意重。」 严素光不耐烦道:「不说事我走了,聊咸鱼你们自己聊。」 萧弘治赶紧叫住严素光:「严大人,真有事!弹劾殷平海的奏摺别忘了先交给中书省,先让你祖父过目。」 严素光:「有什么区别吗?」 萧弘治:「当然有区别,我们这些做下属的还是得先看丞相大人的意见,直接捅到圣上那儿去太不给严相面子了。」 严素光:「我答应过的事自会做到。」 萧弘治满意点头,说道:「好,严大人这么说我放心了,我和严大人的事说完了。」 他意思是现在该轮到文靖安了,文靖安心知他的来意,便率先问道:「萧大人,这里说话方便吗?」 萧弘治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啊?有什么不方便吗?还是文大人有要紧事和我私下谈?」 文靖安笑道:「没有,说了这么久先请坐吧,妙安给萧大人上茶。」 众人依次落座,文妙安不情不愿给萧弘治倒了杯茶,萧弘治问她:「你不会往里吐口水了吧?」 第338页 文靖安:「……」 文妙安:「你别这么噁心!爱喝不喝!」 萧弘治「唿噜」喝了一口,指着文妙安跟文靖安等人解释道:「这傢伙在军营里比武打赢了很多军队里的好手,最后就是没打过我,哈哈,好处都被我拿走了,他什么也没捞着,记恨我呢,我得防着他点。」 文妙安抱着手别过脸不理他,相处这些时日,文靖安也大概了解萧弘治的性格,这人表面大大咧咧,其实心里比谁都缜密,表面上看净是说些玩笑话,实际那些暗语就藏在这些玩笑话的背后,果不其然,他问文靖安:「你这小书童身手很不错,谁教他的功夫?」 文靖安岂能不知他的言外之意,回道:「这个你还是问她比较好,我对功夫一窍不通。」 文妙安抱着手给他丢了一句:「小时候跟庙里师父学的。」 萧弘治:「原来如此,那庙里的师父肯定是隐退江湖的高人。」 文妙安:「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家都是爽快人,你赶紧的别打哑谜。」 萧弘治转向文靖安:「文大人,那我有话就直说了。」 文靖安:「大人但说无妨。」 萧弘治:「我想跟你讨一本『书』。」 文靖安:「书?」 萧弘治说得有模有样:「对,说来惭愧,我自小习武不爱文墨,去年读到文大人的诗作之后却爱不释手,有种莫名的喜欢,一直想跟文大人讨一本诗集,《探花诗稿》或者《靖安诗集》都行。」 文靖安皱眉反问:「剑州的书肆没有吗?」 萧弘治:「那些烂大街的有什么意思,我想要的是文大人私藏的『孤本』。」 文靖安:「……」 萧弘治特意加重了「孤本」两个字,在外人听来没什么出奇,在文靖安听来就差指明「帐本」两个字了,萧弘治特意往文靖安这边靠过来,说道:「等我到了京城,文大人送我如何?」 意思是他不会在剑州为难文靖安,等到了京城再来问文靖安要,萧弘治能说出这种话,那就表示他至少猜到了苏长卿和文妙安的关系,刚才他问文妙安从哪里学的功夫就是这个意思,现在问文靖安「孤本」的事,既有确认「帐本」是否在文靖安身上的意思,也有询问如果有,文靖安是否肯给他,跟他合作的意思。 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文靖安就不能再装傻了:「萧大人什么时候去京城?」 萧弘治:「快了吧,反正要去的,我任布政使三年多了,也该回京面圣了。」 文靖安:「孤本的事好说,可惜我官职低微,大人回京我未必见得上面。」 萧弘治:「那肯定是我登门拜访!」 文靖安:「行,到时候京城见。」 萧弘治:「一言为定,一言为定,这次去京城我再送文大人一份大礼。」 文妙安:「得了吧!是不是送一条更大的咸鱼?!」 萧弘治神秘一笑,剑七跟文妙安冷傲道:「你再看看那篮子里咸鱼下面的是什么。」 文妙安翻了一下,有一块黑布盖着,她把黑布掀开。 下边是一篮子的珍珠墨玉,文妙安一脸惊喜回头看文靖安,文靖安瞭然,说道:「萧大人破费了。」 萧弘治:「小意思小意思,你们看着分了吧。」 他心情大好,后面就是说些情理之中的话题,对文靖安和严素光这次的谈判大加赞赏,答应以剑州布政司的名义给他们上奏请功,又特意和文靖安聊了在剑州和业州建立工业区的事,双方相谈甚欢,文靖安和萧弘治之间的合作就在这畅谈中达成了。 第194章 回程 船行大海碧波无垠 一直谈到中午,文靖安本想随萧弘治一起去布政司衙门,请范先生吃个饭,然后道个别,也把手上的礼物给布政司其他官员送出去,萧弘治果断拒绝了他,说是他帮忙把礼物拎回去即可,他也会转告范先生文靖安的一番好意。 文靖安稍作思索相通了里边的缘由,便不再坚持,将萧弘治送出了行馆的大门口。 等萧弘治三人离去,严素光问文靖安:「你和他之间有事?」 文靖安:「没有啊,正常结交,刚才你不都听到了?」 严素光冷冷道:「就是听到了才奇怪。」 文靖安:「……」 还好严素光不多深究,说道:「我要去见黑城知府和旧党那些官员,他们让我问你一句,你来吗?」 文靖安连连摇头:「不了不了,这是你们『自己人』的聚会,我一个外人去了不方便。」 严素光:「随便你。」 门口已经有马车在等她,她上了马车,四个穿着黑城府衙差服的衙役跟车夫吩咐了两句,随后护送严素光往南城方向去了,这是黑城知府和旧党在剑州的官员为严素光设宴践行,他们本来也预了文靖安一份,但文靖安刚才跟严素光明确表示了拒绝。 严素光走后,文妙安即刻问文靖安:「你说萧弘治什么意思啊?」 文靖安反问:「你听出他话里有话了?」 文妙安:「听不出才怪!『孤本孤本』,明明就是帐本,他的意思是等他到了京城你把帐本给他?」 文靖安:「对,所以我问他什么时候去京城。」 文妙安:「这我知道,但他为什么非得当着严素光的面和你整这一出?严素光可是个人精,万一被她听出端倪来怎么办?她刚才都说奇怪了。」 第339页 文靖安耐心解释道:「萧弘治故意的,他是在保护我们,为我们撇清干系。」 文妙安:「为什么呀?」 文靖安:「你想,要是他私底下来找我们,万一被殷平海的眼线发现,殷平海就算不知道是我们拿了帐本也一定会起疑,因为萧弘治私底下找我们本来就不正常,要是萧弘治光明正大找来,还有严素光在场,行馆大厅又那么多人,那殷平海就算知道了也没事,他只会认为萧弘治来找我们是例行公事,寻常闲谈。萧弘治刚才不让我们去布政司衙门跟范先生道别也是这个意思。」 文妙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明明不是很聪明,偏要说『孤本孤本』,学人讲暗语打哑谜。」 文靖安笑道:「你千万不要这么看他,他才二十来岁就当了剑州布政使,连那个范先生都肯心甘情愿辅佐他,这些年军务政务一样没落下,在旧党官员泛滥的剑州稳坐布政司,要是没有能力,你觉得他能做到么?这次你只是稍微露了一下苏大哥教你的功夫,他就顺藤摸瓜锁定了你,你想想他多厉害。」 文妙安:「我也就那么一说,我知道他厉害,要不然他也不敢殷平海作对。」 文靖安:「这个殷平海作恶多端,现在又来败坏剑州水师,他是真把萧弘治惹急了。」 文妙安:「所以到时候你真把帐本给萧弘治。」 文靖安:「回京之后找宁宴商量过再说吧。」 文妙安:「好,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文靖安:「没事了,等周洵那边准备好,明天我们就走,还剩半天,你找卢玉邻和杨玄素他们玩去吧,就当放半天假……」 想了想,凑到文妙安耳边小声问道:「要不要跟苏大哥道个别?」 文妙安一个激灵,赶紧道:「那可不行!他在军营出不来,道别会有暴露的风险,他周围全是殷平海的眼线!」 文靖安瞭然,「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文妙安:「对了!」 文靖安:「那你去吧,帮我买些剑州特有的东西,回京之后给宁宴、崇章和农事处的同僚们都送一些,人情还是要做的。」 文妙安一把将他拉出门口,说道:「要去就一起去!」 文靖安:「……」 当晚,轮到黑城知府牵头给他们举办践行宴会,萧弘治和布政司那边的官员果然不来了,来的都是些旧党的人以及剑州当地的乡绅和其他州郡的富豪,和萧弘治昨天那场庆功宴明显是两种性质两拨人,由于文靖安和严素光、周洵坐一桌,从头到尾被人敬酒,上来巴结奉承的人一茬又一茬,说的话无非是恭维他年少有成、诗政双绝,此番又为国建功之类,充满了官腔应酬的味道,文靖安实在不适应,让「第一高徒」卢玉邻顶替,他自己找了个藉口提前从后门走了。 出得门来赶紧换了一口气,八月上旬,剑州的气候相当舒适怡人,既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也还没到入秋的萧瑟清冷,海风一阵又一阵,吹在脸上暖暖的,文靖安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悬中天,就快似玉盘圆满,这才忽然记起,没几天就到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了。 「又一年了啊……」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第二日,桑海港边送行的官员站满了道路两边,黑城知府和一系列旧党官员自然围绕着严素光做文章,其他一些官员跟周洵是旧相识,在周洵身旁也围了一大圈,倒是文靖安这边相对冷清,只有那些真正认可他与西海人合资的官员过来相送,文靖安答应他们等到了京城,会尽量将他们调到农事处做事,萧弘治也派了翎玉和剑七过来送行,文靖安谢过,文妙安和翎玉道别,顺便吓唬剑七两句,说是剑七要是敢来京城,她让剑七竖着进京横着离京。 中午十二时,呜咽沉重的汽笛声响起,轮船正式离港,先南下然后再东进,照原路回程。 这次回程就轻松多了,主要是心理上没有了压力,谈判基本上算成功完成,出使的五十多个人都能得到一份奖赏,就像是完成了一个大项目,不仅解放了连续大半个月的高压,还得到了圆满的结果,简直是双重轻松惬意。 文靖安也乐得轻松几日,很快便到中秋夜,船行大海,碧波无垠,月色与远处波光交相辉映,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意境完美呈现出来,周洵早有准备,就在海上过中秋,办了一场中秋酒会,算是他们这个谈判团内部的庆功宴。 行程诸多欢乐,等轮船进入东南州郡近海航线,估摸着再过一两天就能到江浙沪三州入海口,文靖安早就收起了一路上的轻松,开始整理思考后面的计划,恰好这些天他在船上闲来无事经常给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人上课,这天趁着课堂时间,跟卢玉邻等人道:「该把心收起来了,在剑州那边你们也看到西海人的船队了吧?我们脚下这种轮船,大盛现在不出三艘,西海人却有成千上百艘,这只是商用船,如果换成军舰,你们想想差距有多大。」 卢玉邻等人皆不言语,严素光在最后排抱着手默默静听,一些前来旁听的官员也都缄口,良久之后才由卢玉邻说道:「这恰好证明了老师当初高瞻远瞩,要不是您,大盛现在连一艘轮船都没有,西海人日新月异,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文靖安:「不说这些。现在既然更清醒认识到了差距,我们就更要放低姿态学习他们、追赶他们,之前我们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小打小闹,朝廷对我们很宽松,毕竟成败与否对庙堂那些大人来说都无关紧要,就是损失一些银子,但这次回去之后就不同了,无论西海人还是庙堂那些大人都会死死盯着我们,两边都会给我们压力。 第340页 「西海人一旦进来,他们一定不会仅仅满足于江州江宁府那一小块地方,在他们扩张之前,我们要想方设法拉近和他们的距离,这次回京之后……」 他缓了一口气,将这些天考虑的一件事郑重其事说了出来。 「这次回去我打算向太子殿下请求把农事处搬到江州来,我会第一个跟过来,我知道很多同僚花了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时间就为了从地方调任京城当京官,我这次从京城出来不会强求大伙,要是不愿过来的,我会奏请殿下让诸位官復原职,不会让诸位为难,毕竟到了江州之后,一着不慎,西海人和庙堂两边都会得罪,这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底下众人再次陷入无言,就是严素光都没料到文靖安会忽然讲这个话题,半晌后,还是卢玉邻和杨玄素等一批学生率先表示支持,其他鲜有人表态,因为这里边很多人都是从六部或者其他中央官署抽调过来的,特别是户部、市舶司这种衙门的税官,他们担任的都是肥差,从京城到剑州谈判可以,从京城调任江州不行,利益权衡,确实没有必要到江州以身犯险。 文靖安也不强求,就连卢玉邻他也是这么说的:「你好不容易进了詹事府,你家人把你送到国子监就是为了这一天,如果你再回江州,我这个做老师的就是毁你前程了。」 卢玉玲当即说道:「老师!如果是以前我会这么想,可拜在你门下帮你做事这一年多,特别是这一趟和你去了剑州,我是再也不肯挂个官职潦草一生,与其浑浑噩噩混日子,不如跟着你为大盛做些事。」 杨玄素等人一批年轻的学生纷纷附和,文靖安抬手打住了他们:「我知道你们的心意,不过你们再想想吧,和家里人说一声,不要那么冲动。」 说罢他率先离开,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严素光悄然跟了出去,文靖安在第三层的甲板上看海,严素光走近,问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怎么也不跟我和周洵商量一下?」 文靖安:「因为我把你们算在里边了。」 严素光:「……」 文靖安:「你和周洵也留在京城吧。」 第195章 争执 人各有志不做强求 严素光听后只留了一句话「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说完直接就走了。 文靖安既不去劝也不去解释,这件事后面一定要面对的,压力不只来自西海人和庙堂,还有他们自己内部,就拿周洵来说,他之前外放剑州多年,去年好不容易被召回京城进入詹事府,妻儿也都接回了京城,他是典型的「熬到头了」,现在要他离京调任江州,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文靖安总不能用「为大盛奋不顾身」要求所有人不顾一切做出牺牲吧?这是无异于道德绑架了,而且这一次去江州和西海人打交道,做得好,不知猴年马月是个头;做得不好,就像文靖安之前说的,庙堂和西海两边都得罪,吃力不讨好。最严重的,处理不慎将大盛和西海的关系闹僵,到时候他们就是罪魁祸首。 这就是文靖安没跟周洵和严素光商量直接和下面的人说这件事的原因,站在他的角度,他得为周洵和严素光着想,人家捨身陪他到这一步已经付出很多了,周洵在西海大盛来回奔波,严素光尽全力帮他协调旧党官员,现在没必要继续跟他到江州以身犯险了。 就算是林宁宴和陈崇章,回京之后他也会先说清楚这里边的利弊,无论做出什么选择,他都尊重,他甚至更希望他们留在京城,然而总有人需要付出,所以他选择第一个到江州去。 他把这件事说出来之后,船上的气氛显然一下子就变了,这是他预料之内的结果,早说早好,到真正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大家心里都有份预备。 途中周洵和严素光也没有找他说过这件事,见面时话都少了很多,看来他们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倒是文妙安经常过来跟他汇报各种消息,小丫头就是一句话:「小哥哥你放心,反正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最后只剩咱俩个,也要把这件事干下去!」 文靖安笑而不语,很快,船入江州出海口。 为了节约时间,路过江宁府时他们不再停留,直接从江水溯流而上,走江州、淮州再到中州这段水路,四天之后,轮船驶入淮河河道,再半日路过新工业区鸣笛示意,但不在这里的港口停靠,而是继续往上走三十里到京城南边的淮河渡口。 林宁宴和陈崇章早就带人在等他们了,回来之前文靖安已经通过驿马给林宁宴传回谈判的结果,并大概说了在剑州发生的事,林宁宴接到他们,也不多问谈判过程,而是直接问道:「明天去找殿下还是现在就去?」 文靖安:「宜早不宜迟,直接去吧。」 林宁宴瞭然,亲自过去跟周洵说了,周洵便将签好的公约、条约带上,他们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萧慈祐,然后由萧慈祐转呈中书省,等待中书省审核,当然过程中元景帝也会派官员介入以确认这些公约、条约与大盛的利益无害。 这个审核的过程要花不少时间,西海人那边也是一样,他们也要等各自的国主做最后确认,故此双方会有一段「空窗期」,文靖安等人这边上交了谈判文件之后,第二天到詹事府向萧慈祐和三谘询述职,主要是详细说明这次谈判的整个过程以及最后如何促成双方合作,这些都是论功行赏的依据,到这里他们这个谈判团基本算是圆满完成了谈判任务。 第341页 然后就是他们农事处自己的内部会议,在中书省那边做出正式决议之前,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提前准备好更多的钱以等待西海人的到来,而不管西海人什么时候来,他们手上几个州郡的工业区都要继续保持运转且继续建设,特别是化肥的生产不能停止,春种秋收,粮食增年永远是第一要务。 最后一个就是文靖安提到的那个问题了,也是他们需要处理的关键问题所在。 西海人进来之后,他们就要带头和西海人交接,就算不是把农事处整个搬到江州去,也要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那边,这就意味着必须有人要离京,而且离京到江州去的队伍还要是核心团队,是一个精英队伍,不能派些低级官员过去煳弄。 文靖安第一个表态要去,且还是保持之前的意见,人各有志,不做强求,去的最好,不去的也理解,他在农事处的会议上说:「这次谈判我在剑州那边结识了一批有能力有才干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但长年在剑州任职,都有跟西海人打交道的经验,且知道我们要做的是什么事,我打算以我们农事处的名义,把这些人都调到江州来。」 众人皆不反对,林宁宴说道:「从剑州到江州来好办,毕竟江州是东南富庶州郡,鱼米之乡,怎么也比剑州好一些,从剑州调任江州他们是乐意的,但从京城到江州就不一样了,从京官离任地方,如果品级没有提升或者事前得不到升迁的承诺就相当于贬黜,京城这边不好找人过去。」 林宁宴说的就是直接关系到人事调动了,他们现在遇到的难题类似于公司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普遍问题,刚开始成立农事处的时候相当于一家公司初创,这时候公司规模不大,他们这几个创始人同心协力、事事躬亲,公司各方面的事务他们都是自己经手,而且钱不够用的时候,像严素光还能把自己的积蓄主动奉献出来,大家不计辛苦得失,一心一意为公司发展壮大艰苦奋斗,这时候公司蒸蒸日上,由他们几个创始人出面就能维持运转,可一旦公司初创成功,业务得到扩展,需要到江州开设分部的时候,问题就凸显出来了。 业务扩大,事务就便多了,光靠他们几个创始人已经不能把事情办完,这时候就需要增派人手,就需要人事调动,但新招聘进来的员工和他们这些创始人有本质上的不同,这些员工讲究直接的利益得失,光是跟他们说情怀不现实,他们需要得到或者起码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一位八品的官员跟他们去了江州,品级能提高吗?俸禄能否增加?在江州任职多久能升职?后续有无调回京城的机会? 诸如此类的问题,就要求文靖安等人不能像以前光凭情怀办事了,就要拿出一套制度来,奖罚分明,升降明确,让下面的人看到机会,让他们得到切实的好处。 开会之前文靖安和林宁宴就这些问题做过论过,也商量了一些解决的办法,比如允诺从京城到江州去的官员,每个人给予原官职相当的两倍俸禄,或者发放一笔安家费,去了江州的官员记在功劳册里边,以后升迁加俸率先考虑,这样的话,相对来说,比较能解决从京城抽调京官到江州去任职的问题,只要与利益相关,利益足够就好办。 不过,下面的人好办,他们这些创始人就不好说了,他们之间在感情上都是「平级」关系,有人合适过去却不想去,有人不合适过去却偏想去,他们彼此间就不好否定对方的意愿。 文靖安既然事前说过这个问题,现在就由他先开这个头。 「我的看法是,我、宁宴、崔琰带人到江州去,周大哥、素光兄和崇章留在京城这边,我们把鸡蛋分在两个篮子里装着。」 严素光第一个就表示反对:「我不同意,其他人我不管,我要去江州。」 文靖安:「……」 其他人都知道严素光的脾气,皆不开口,文靖安只得耐心解释道:「我过去好跟西海人对接,宁宴在京城放不开手脚,崔琰和工部的同僚过去可以管辖规划各种厂房的建设,周大哥时不时得跑剑州和西海,京城这边需要你留下来做主,你在中书省又能说上话,我们需要办什么事,你在京城方便给我们联络。」 严素光寸步不让:「这些事林宁宴直接去找太子也能办。」 林宁宴心想你们两个吵架怎么就扯上我了? 周洵作为名义上的领导,不得不开口问道:「现在其他人都没有意见,就是严大人想跟林大人互换去处对吧?」 岂料陈崇章说道:「周大人,其实我也想去江州,靖安和宁宴走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没意思。」 文靖安:「不,你得留下来负责钱款的筹备和预算,不止是云州的盐款、各州郡报纸的收入、其他几个州郡的收入和支出,还有办新式银行票号之类的集资事宜,你去了江州这些事不好办,我们的总部还是在淮河京城这边,江州最多算个分部。」 陈崇章还没说话,崔琰这边就跟文靖安说道:「文大人,年初我在京中新购置了宅院,妻女和父母都接过来了,我去江州没问题,但不能长时间在那边滞留。」 文靖安:「我理解,刚开始辛苦你一下,你多教教手底下这几位原工部的同僚,特别是关于西海的建筑技法,等他们有了你相当的水准,到时候你尽可以回京城这边来。」 崔琰点了点头再不言语,周洵眼看着内部形势比想像的复杂,作为农事处的从正卿,也是这家公司名义上的副总裁,手底下几个经理有的愿意到分部去,有的不愿意去,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这个副总裁便选择了冷处理,先打个圆场。 第342页 「和西海人签的条约中书省那边还在审,没那么快出结果,我的意思是我们之间慢慢商量,先把下面的人定好,朝廷用兵也是这样对不对?先把军队和粮草凑齐,选将的事情慎重讨论,这个问题先跳过。」 既然他这么说了,文靖安等人便不再就这个问题争论,严素光直接起身,丢了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随后先行离开,崔琰和几个原工部的官员也都相继离场,周洵眼看如此便宣告散会,这次会议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了。 剩下文靖安、林宁宴和陈崇章三人,林宁宴先说道:「崔琰肯定是不情愿的,他手底下那几个我看也是一样,你让他们外派三五个月可以,长时间肯定不答应,更不要说把他们的京官职位转成地方官。」 文靖安:「崔琰他们好解决,到时候就当他们外派好了,多算些俸禄,严素光这边才麻烦,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非得去江州。」 林宁宴灵光一闪,问道:「会不会跟他祖父有关?」 文靖安:「严同?」 林宁宴点头道:「这几天太忙忘了跟你说,你们走之后,朝中有件大事!」 第196章 辞呈 趋利避害情理之中 原来,文靖安他们往返西海之间的这一个多月里边,严同正式向元景帝递交了辞去中书左丞相职位的辞呈,不光如此,他还给中书省、户部、礼部同时发去了辞相的公函,这就意味着严同辞相再也不是隐秘,而成为了官场上人尽皆知的大事。 文靖安记得去年严素光就跟他提过这件事,那时候严素光说的是严同辞相只是私下给元景帝上奏,知道的人不多,而严同那种私密辞相的方式显然不起作用,元景帝驳回了他的辞呈,后面君臣之间肯定有过争论,但都是无疾而终,一直拖到现在,严同不得已将这件事公开化。 林宁宴说道:「虽然辞呈被圣上驳回,可这种事一旦开头就不可能轻易结束,以右丞相温仪良为代表的新党和旧党那些人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了。」 文靖安:「你觉得严同去相一定会成为事实。」 林宁宴:「对,所以严素光要提前离开京城,严同一旦辞去相位,一定是右丞相温仪良上位,即便圣上有心维护朝局稳定,旧党不被清算也要遭打压,我是严素光我也走。」 文靖安:「你如何肯定不是旧党的人继承相位?吏部尚书、户部尚书、中书平章政事、中书左右丞,还有好几位布政使都是旧党的人,这些正二品以上的大员都有资格角逐相位,温仪良虽然是右丞相,但他和这些旧党官员比起来差太多了吧?」 林宁宴笑道:「如果你是圣上,你还会让旧党的人继续执掌相位吗?」 文靖安先是一怔,随即瞭然,这两年他对朝堂形势、官场规则的了解即便比不上林宁宴和严素光,也比一般人看得清楚,这位元景帝虽然中规中矩,不是什么开拓雄主,但也绝不是那种任由下臣摆布的无能皇帝,这些年他用旧党只是因为旧党好用,让他省事,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受旧党操控,剑州为什么是萧弘治家一直担任布政使?詹事府为什么由礼部尚书赵仲明担任詹事?不就因为萧弘治和赵仲明都不属于旧党么? 而且为什么势单力薄的新党一直能够存在?因为新党的头领一直都是元景帝本人!是他在背后默默支持右丞相温仪良、礼部尚书赵仲明和萧弘治等等这些零散的势力,当初就连同时把林宁宴和严素光塞进詹事府都是他的主意,为的就是让詹事府有新旧两党的平衡。 站在元景帝的立场,严同去相之后如果还把丞相的职位交给旧党,在他手下自然可以随意节制,因为在大盛庙堂除了严同就数他「资歷」最高,哪怕再来一个严同继续当丞相他也完全可以制衡旧党,但问题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呢? 严同老了要辞去丞相之职,有朝一日,他这个皇帝也是要把皇位交给太子的! 经过严同三十多年的经营,旧党的势力已经在大盛庙堂和各州郡盘根错节,随便挑一位官员都能找出一份和旧党攀附的关系,太子萧慈祐没有能力和资歷对抗如此庞大的官僚集团,元景帝必须为太子的将来考虑,从这个角度出发,下一任丞相必然不可能是以旧党自居的官员。 这也是林宁宴大胆判断右丞相温仪良能够继承严同左丞相大位的最大依据。 严同一旦失去相位,严素光也就失去了依仗,不但瞬间变成普通的六品官员,还有可能第一时间被牵连清算,她提前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是在情理之中的选择,趋利避害,一般人都懂衡量。 不过文靖安出于对严素光的了解,他总觉得事情不止如此,因为严素光不是一般人,要是仅仅为了躲避风头的话,她大可以去别的地方,为什么偏要选择江州呢?如果遭到清算,她在江州岂不是会牵连文靖安和农事处的同僚?严素光是不肯麻烦别人一丝一毫,更不会亏欠他人一针一线的那种人,她的骄傲,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连累旁人,从这一点来说,文靖安认定她不会去江州,现在事实恰好相反,那就是事有蹊跷,严素光非要去江州肯定有别的因由。 如此,文靖安多了一份考量,他决定干脆直接去找严素光问清楚,大家开诚布公把事情讲明白。 「我基本知道严同辞相影响有多大了,庙堂那边的事我们管不了也轮不到我们管,但涉及严素光我想帮忙出一份力,我想亲自去找她聊一聊,我觉得她去江州不止是为了提前躲过这次的风口浪尖,背后可能有其他原因。」 第343页 林宁宴道:「也好,同僚一场,我也不想看她因为这种事遭到牵连,就算没有旧党,她个人的能力和才干也没多少人比得上,我们需要她。」 文靖安:「你这番话我会转告她的,她会发自内心感激你。」 林宁宴:「别!我不是圣人,我祖父失去相位之后,我家流落边州二十多年,按照寻常人的心理,我肯定希望她祖父失去相位之后,她家也流放边州,但出于对她个人能力的欣赏,我就人论人,希望她继续在农事处任职,至于她那些叔伯兄长,我不会有丝毫可怜。」 文靖安笑了笑,「好,那你是恩怨分明,不过这番话我还是跟严素光转述,让她知道你这份情怀。」 林宁宴:「少来,我和她当普通同僚正常相处就行,惺惺相惜就算了。」 陈崇章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讲,没有打断他们,这会看他们说完了问道:「我就真不能跟你们去江州吗?我一个人留京有点孤单啊。」 林宁宴「啧」了一声,「多大人了还要扎堆?」 陈崇章:「这不是扎堆不扎堆的问题,我一个人留京心里没谱,一个人慌慌的。」 林宁宴恨铁不成钢,文靖安说道:「你留京我还有出于私心的考虑。」 陈崇章皱眉问:「啥?」 文靖安:「万一我和宁宴在江州搞砸了,你在京城干系没这么大,就算农事处撤销了你也能迅速回归詹事府脱身,到时候就算你没办法拉扯我俩,还是能照顾家里,我俩才是鸡蛋分两个篮子放,打烂一个还有一个。」 陈崇章:「没这么严重吧?」 文靖安:「丞相都能换,新党旧党都能交替,我们这个农事处又算什么?说起来我们这次能这么顺利去剑州和西海人谈,还是严同帮忙撺掇的,新丞相温仪良上台,要是有心整治,我们和西海人谈得再好他也能否定。」 林宁宴道:「我也觉得谨慎点好,你去了不是说没有用,但于公于私还是留京最好。」 陈崇章摊手耸了耸肩表示接受,文靖安说道:「忙了这些天总算清净了,回去我跟你们仔细说说剑州谈判的事,另外还有件事我得特意跟你们讲。」 这件特意的事自然就是萧弘治、苏长卿和殷平海这个插曲,他把萧弘治如何试探文妙安,再带文妙安到军营跟苏长卿见面,取得帐本,带回帐本的事都跟林宁宴和陈崇章说了,还把带回来的帐本给林宁宴和陈崇章看了一遍,两人看罢触目惊心,殷平海跟西海人贪墨的军费数目惊人,难怪萧弘治不惜和他撕破脸皮。 事实证明,两人计长一人计短,文靖安把这件事跟林宁宴说是对的。 林宁宴听完事情来龙去脉,看完帐本之后,略作思索就开始分析。 「萧弘治和萧国公府绝对是圣上的心腹,萧弘治要对付殷平海其实就是圣上要处置殷平海,但看在殷平海是严同亲自举荐到剑州去的份上,殷平海此人又是二品武官,没有真凭实据,圣上也存了顾虑,现在帐本在你手中,就是说证据在你手里……」 林宁宴稍作凝思,忽然福至心灵,惊喜道:「我猜到了一件事——」 陈崇章好奇问:「什么?!」 林宁宴信心十足:「萧弘治来京的时候就是圣上准允严同辞相的时候,到时候……」 文靖安接话:「直接把帐本交给萧弘治?」 林宁宴:「果断交!不要有丝毫犹豫!不提任何条件,我们不是跟萧弘治打交道,而是给背后的圣上表忠心!严同去相,圣上刚好杀殷平海敲打旧党给新丞相温仪良立威,我们恰好呈上帐本立功,哈哈,苏长卿这本帐簿帮我们大忙了,简直如有神助!就是温仪良都得念我们一份好!到时候我们旁敲侧击让他知道帐本的事,他就不会为难我们农事处。」 文靖安倒没考虑到背后还有这么多复杂的关系,他想的只是交还是不交,至于交不交背后的一大串干系以及交完之后如何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利益,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像林宁宴想得这般通透,这就是在官场有知己好友的好处,在政治风向方面,林宁宴和他互补了。 「到时我们还可以请萧弘治帮忙,让剑州布政司出面还苏长卿清白,让他重新在剑州建立海阁,到时候往返西海,我们就有了民间助力,很多周洵不方便出面的事都可以交给苏长卿去办。这帐本关系重大,你千万收好了!」 林宁宴难得如此激动,文靖安把帐本递给他,说道:「要不你来保管?」 林宁宴喜不自胜,下意识伸手去接,但下一刻又及时止住了自己,强心把手收回来,神情严肃道:「你藏好它,从现在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当没说过。」 说完他直接问陈崇章,演得有模有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陈崇章也回得有模有样:「哦,萧弘治堂堂布政使送礼送咸鱼。」 林宁宴点头道:「对,靖安你从咸鱼开始说。」 文靖安:「……」 帐本这件事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去找严素光谈一次。 第197章 请客 灯火通明围炉煮茶 正如文靖安揣测那般,严素光不肯留在京城而一定要去江州,并非全然是提前为严同辞相做准备,说白了,要是到时候元景帝真的有心清算旧党,她们严家人首当其冲,躲到西海去也没用,她要去江州的真实原因说来俗套,基本只有在戏本子里才有的桥段—— 第344页 逃婚。 去剑州之前她和严同这对祖孙之间是有交易的,严同答应让中书省出面促成文靖安去剑州和西海人谈合资事宜,条件是回来之后严素光要娶丞相府中一位女子为妻,现如今她和文靖安如愿从剑州归来,这件事就该到了日程上。 这一日傍晚时分,丞相府书房中只有严同和严素光祖孙两人。 严素光是被严同派人「请」过来的,严素光进门之后,严同看也不看她,依旧专注审阅手中的公文,半晌后才说道:「听说你主动请缨去江州?」 严素光面无表情答道:「没错。」 严同这才抬头瞪着严素光,一种久居高位的威压顺着目光投射过来,寻常人怕是要跪下来,严同冷冷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严素光:「没忘。」 祖孙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说废话,严同直言道:「我已经让你母亲挑了黄道吉日,你去找她,问清楚成婚的日子。」 严素光:「我是答应过你,但西海人没来江州之前,我不会成婚。」 严同顿了顿,重重放下手中的公函,语气既有威胁也有训导,「我辞呈已经递上去!趁我还是丞相,手里还有权力先为你立一个名分,成了婚你就是严家家主继承人,不管后头局势怎么变,你的名分不会变,你明不明白?!」 严素光正要再说,严同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严素光只得缄口,严同咳嗽依旧不停,最后变成唿唿喘气,严素光看出不对,刚要上去询问,严同抬手制止了她,好不容易恢復过来也已经花费了很多的力气,他朝严素光摆了摆手,说道:「去吧,好好想想,为了严家,不要躲了,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严素光眼睛动了一下,终于没再说话,拱手行礼退了出去,但她人是退了出去,心还在书房里边,因为她刚才看到了严同的另一只手,那只手握着咳出的一口血,严同草草让她离开书房,为的是对她隐瞒身体状况。 她知道严同这几年身体已经很差了,有时进出宫城都要人扶着才能走完,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个程度,看来严同辞去丞相之职,身体原因占了很大的比重。 严素光原本想的是严同辞相不会这么快成为现实,更换一朝丞相元景帝需要从长计议,所以严素光的打算是先去江州,把成婚这件事拖一拖,等中书省和庙堂把那些公约、条约都承认了,西海人正式驻扎江州之后,她再回京来办这件事,现在发现严同是这种情况,她心里动摇了。 这时天色快要入黑,严素光心里无比烦闷,不知如何排解,在她心里是及其抗拒和另一位女子成婚的,但理性告诉她她必须这么做,严同其实不是在逼她,而是在保护她,将「衣钵」传给她,把维护严家的权力和责任一併交给她。 这种女扮男装的矛盾她自小感触颇深,只是后来随着她正式踏入官场,她把那种强烈的反抗念头压制了下去,现在要她和另一个女子成婚,心里那种压抑像是泄露了一般,她很难再说服自己。 这种左右为难让她若无所依,没有人可以听她倾诉,也没有人可以给她出主意,偌大的丞相府,偌大的帝京,她真是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仿佛她被丢弃了,这世上再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怅然若失走向丞相府大门。严同递交辞呈之后,丞相府门前的车马迅速变少,上门的访客也少了很多,这时相府门前已经稀稀落落,她从侧门出来,除了守门的护卫没人认出她。 她乐得清净,独自一人走入前方的夜色,这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喊她:「素光兄。」 严素光回头去看,文靖安牵着那匹红马向她走过来,问道:「吃饭没有?」 严素光先是顿了顿,接着心里有一丝惊喜,随后摇了摇头:「没呢。」 文靖安:「走,我请你。」 严素光:「你来干嘛?」 文靖安:「这话问的,没事就不能找你吃饭吗?」 严素光愣住,文靖安笑道:「确实有事,找你聊一聊,走吧,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边吃边说。」 说罢将马拴在相府外墙的拴马石上,和严素光信步而行,相府位于帝京繁华地段,附近也有其他高官要员、王侯将相的府邸,商业发达,客栈酒肆随找随有,文靖安特意选了一家,说道:「我记得你老家是浙州的吧?就吃浙州的馆子如何?」 严素光正愁不知道该去哪儿,文靖安来找她吃饭她自然乐意,便道:「好。」 文靖安上了楼要了个僻静的单间,房里灯火通明,围炉煮茶,有一股淡淡的茶香味。 两人相对而坐,文靖安先给严素光倒了一杯茶,严素光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捧着茶杯看窗外的夜景。 文靖安察言观色,问道:「你看起来好像有心事?」 严素光这才回过神来,喝了口茶,说道:「好多了。」 文靖安:「……」 心说您这自愈能力也太强大了。 严素光缓缓舒了一口气,她说「好多了」倒不是随口而出的推脱应付之词,因为文靖安来找她,让她不是一个人,这就足以给她宽慰,人的感情需求很奇怪,有的黄金美玉也满足不了,有的只要一个眼神的情意,一个浅笑的梨涡,或者像现在这样,陪着对坐饮茶,在夜幕降临时,对面有一个陪着的人。 「想问什么就问吧。」 第345页 严素光主动给文靖安来了一句,文靖安没有突兀地直入主题,而是问道:「昨天听宁宴说你祖父已经递了辞呈,圣上推回来了,但这次你祖父知会了中书省和其他中央官署。」 严素光:「对,这件事我回来才知道。」 文靖安:「你怎么看?」 严素光:「一辞三退,很快就会成真了。」 果然,她的看法和林宁宴一样,她们都认为这次严同去相会很快成为事实。 文靖安身子微微前倾以表示特别关心,问道:「对你影响大不大?」 严素光尽量保持礼貌,反问道:「你觉得呢?」 文靖安礼貌笑回道:「应该……有吧?」 严素光移开视线不理他,恰好这时伙计在外边敲门,陆续把饭菜送上来,送完之后关门还他们清净,文靖安先象徵性招唿:「别客气,这顿算我的。」 招唿完他自己先动筷子,严素光一天没吃东西也确实饿了,用筷子头挑了几粒米饭细嚼慢咽,她小时候是大家闺秀的教养,吃饭便只专注吃饭,从不会说话,文靖安偷瞄了她一眼,试探性问道:「你坚持要去江州,是不是因为你祖父的事?」 严素光直言不讳:「部分是。你放心,他一旦辞相,如果朝堂形势不对,我会主动离开江州,也会从农事处和詹事府离职,不会牵连你们。」 文靖安赶紧放下筷子,「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严素光神色不变:「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都是这个意思,我会事前跟太子殿下说清楚,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跟周洵和林宁宴他们说一声,免得他们多想。」 文靖安道:「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希望继续和你共事的,也不管形势如何,我会想方设法把你留在农事处。」 严素光:「……」 文靖安更加小心翼翼问道:「你刚才只是说了部分原因,那另一部分要去江州的原因是?」 严素光:「这才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文靖安点头承认,严素光直接说道:「逃婚。」 文靖安:「???」 严素光:「我祖父的意思,让我在他去相之前成婚,给我严家继承人的名分。」 文靖安:「……」 严素光:「所以我要到江州躲一躲。」 文靖安:「原来如此,这就是豪门婚恋吗?」 严素光一个大冷脸甩过来,文靖安赶紧坐直,改口道:「我是说——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严素光:「我本来不想说这件事,是你非要问的。」 文靖安:「对对,那——我怎么样才能帮到你呢?」 严素光:「不需要,我自己想办法。」 文靖安「哦」了一声低头扒饭,严素光用手帕擦了嘴,表示她吃好了,她自己倒了杯茶,顺手也给文靖安续了一杯,文靖安道了声谢继续吃饭,他一边吃饭严素光一边说:「实在不行,我用成婚这件事再要挟一下我祖父,让他催促中书省尽快审核我们签下的条约,不管以后谁当丞相,他们抢他们的,我们先让西海人进来,先把这件事落实了。」 文靖安连连点头,「宁宴也是这么说的,他去催太子和三位尚书大人了。」随即又醒悟过来:「但也不用牺牲你的幸福吧?严相不会拿你成婚这种事来交换国之大事的。」 严素光放下茶杯,她不想说文靖安不了解严同,她又把视线转到窗外,此时京城的夜景已经成型了,这片街市繁华,又正直八月下旬,天气不冷不热,最宜夜游出行,下方的街道,河面的拱桥,远处的楼台,无数的灯照着无数人的脸,就有无数种表情,不知为何,她看到很多同行的男女都是共行的情侣,心里一阵触景生情,也不知怎的,转头就问文靖安:「你呢?你家人有没有催你成亲?」 文靖安差点被呛到,觉得这不应该是严素光这种人设能问出的问题。 他看了严素光好一会,确认对方是这么问之后,实话实说:「我暂时没有,我爹娘不会催我,我外婆舅妈她们或许会,但崇章帮我顶下了,他比我大两岁,要成亲也是先考虑他。」 严素光一眼看穿问题所在:「那迟早会轮到你对不对?」 文靖安想了想,为难道:「我是以事业为主,不太想谈感情,成亲这个事还是看缘分。」 严素光张口就来:「也对,你这么矮,应该没几个姑娘真心看上你,你不用担心。」 文靖安:「???」 看他一脸茫然无措,严素光出发一个千载难逢的「噗呲」一笑,笑着笑着自己又收敛起来,一脸羡慕地说:「真好,我要是你就好了,能自己选。」 这一刻,文靖安觉得严素光褪去了那层伪装的皮囊,变回了一个小姑娘。 第198章 喜帖 多事之秋雪上加霜 「等会有事吗?」 文靖安问完放下筷子,也找手帕擦嘴,严素光摇头,文靖安道:「你一直看外边,等会一起走走吧。」 严素光没回话,又坐了一会,把杯子里的茶喝完,文靖安付了饭钱,两人一起离开食肆,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管走到哪儿,反正芸芸众生,哪里热闹往哪里凑,这一刻,他们就像夜游同行的普通男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文探花和严公子。 他们走马观花、四处游荡,京城的夜市在他们眼中从没有这么热闹过,京城的夜色也从没有如此令人心驰神往,严素光更没有如此放浪形骸,她问文靖安:「你有没有喝醉过?」 第346页 文靖安:「没有。」 严素光道:「你不喜欢喝酒,我知道的。」 文靖安:「对,素光兄了解我。」 严素光忽然说道:「我也没有。」 文靖安:「?」 严素光已经拉着他往最近一家酒肆走去,她说:「吃饭你请,喝酒我请,今晚不醉不归。」 文靖安道:「这样不好,喝多了回去不安全。」 严素光四周扫了一圈,深以为然道:「你说得对。」 文靖安稍稍心安,却听闻严素光吩咐掌柜道:「给我们准备一个房间,酒要备足,谁也别来打扰。」 掌柜自然乐得做这门生意,严素光转头跟文靖安郑重其事道:「那今晚就不回去了。」 文靖安:「……」 一直到三天之后,他才明白严素光为什么跟他喝这顿酒,还非得要喝醉。 三日后,中书省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太子萧慈祐召集东宫群臣开晨会,以周洵为首的农事处的几位重要成员基本到场,文靖安自然跟林宁宴和陈崇章一起来,奇怪的是他们来了之后坐了好一会,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三位谘询,加上萧慈祐这位正主到场,他们都没有看见严素光,原本属于严素光的位置无人入座。 这种晨会严素光向来是不会迟到的,更不要说缺席,文靖安侧身小声问周洵:「素光兄怎么没来?」 周洵:「不知道啊,他没派人跟我说啊。」 文靖安更觉不对,前边的萧慈祐环视一圈,他明显看到严素光的位子空着,却说道:「既然人都来了,那便请坐吧,今日说三件事。」 文靖安想说严素光没来,周洵拉了拉他的衣袖,将他的神思暂且拉了回来,和其他人一起落座,先听萧慈祐说三件事。 萧慈祐还是老规矩,总结式讲话,分布式发言,有条有理。 「第一件事,今日早朝,严相又向父皇递了辞呈,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诸位怎么看?」 等级低一些东宫辅臣面面相觑,这种事如果不是萧弘治亲自点名,轮不到文靖安这些低等级的官员发言,他们只有旁听的份,果然,由礼部尚书、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 礼部尚书赵仲明的回答言简意赅,「回殿下,臣以为严相去意已决。」 其他两位尚书大人皆以默认表示附议,萧慈祐颔首道:「但父皇体恤严相劳苦功高,且庙堂换相牵一髮动全身,我看这件事父皇还是会从长计议,没这么快。」 赵仲明道:「殿下,俗语说事不过三,詹事府这边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萧慈祐:「赵大人的意思是?」 赵仲明点到即止:「右丞相温仪良当为新相不二人选。」 萧慈祐是个明白人,赵仲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行了,萧慈祐知道该怎么做——发动东宫群臣联名给温仪良说好话,或者他自己给元景帝吹耳旁风,趁早卖温仪良人情,等温仪良封相之后,天然欠东宫一份恩情。 萧慈祐从善如流,但还是问周洵和林宁宴等品级低一些的官员,问道:「你们也是这么看的吗?有没有其他意见?」 林宁宴这些有能力的官员早读懂了朝局,看法和赵仲明这种尚书差不多,至于那些相对没能力的官员,他们哪里敢妄议朝政?故此无人言语,萧慈祐等了一会还是无人进言,便道:「好,这件事我们詹事府暂且按赵大人的意思办,但不要急,只要父皇一天没有下旨,严相就还是我大盛的丞相,诸位可听得懂?」 意思就是先暗地支持温仪良,表面还是不动声色,众官皆拱手称是,萧慈祐身体前倾,继续说道:「第二件事,农事处从剑州带回来的合约现在还压在中书省。诸位,农事处本就是我们詹事府下辖出来的直属机构,形同父子,我兼任农事处正卿,三位尚书大人是三谘询,农事处的事就是詹事府的事,若诸位有能力,尽可以催促中书省那边尽快审理合约,过了中书省那一关父皇那边才会用印,我们农事处才好到江州和西海人周旋。」 显然,他特意说这些话肯定是林宁宴和周洵之前找过他,让他在晨会上特地提及这件事,詹事府的官员基本都有其他中央官署的正职,通过这些官员可以给中书省压力,萧慈祐就点了一位詹事府的大学士,此人在中书省任正五品郎中,萧慈祐特意叮嘱他:「吕学士,你是中书郎中,这件事务必上心。」 吕大人拱手领命,萧慈祐问他:「大概多久能审下来,你当着农事处同僚的面给个准话。」 吕大人脸上瞬间爬满疑难,脑子迅速思索,说道:「启禀殿下,中书省近来为严相去职一事人心惶惶,办事效率自然不比从前,农事处诸位大人跟西海人签下的合约又有三十七份,合计数千条条目之多,逐一审核下来,确实需要一些时间,下官已尽力带人在办了。」 这人打了个马虎眼,把严同辞相一事带进来,绕了一圈没说具体时间,说了等于没说,萧慈祐不准他耍滑头,明确下令:「给你十日。」 吕大人:「这、属下官卑职小,这等大事最后是由严相决断,属下只能说尽力而为。」 萧慈祐瞪着他:「十五日。」 萧慈祐摆出这幅姿态,吕大人便不能不识好歹,拱手道:「臣领命。」 萧慈祐:「除了吕大人,也劳烦三位尚书大人费心。」 第347页 赵仲明等三位尚书齐声称是,萧慈祐道:「好了,第二件事说完,第三件事——」 他顿了一下,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位内官当即会意站到前面来,他给内官打了个手势,内官捧着一沓红册子径直往周洵和文靖安等人这边走来,萧慈祐说道:「小严公子昨日来找过我,跟我告假,我准了,喜事嘛,没理由不准……」 这时他派下去的内官开始给农事处的众官员分发手中的红册子,在周洵和林宁宴之后,文靖安也拿到了一份,打开一开,赫然是喜帖,还是严素光的喜帖! 萧慈祐笑道:「小严公子先给我了一份喜帖,随后请我帮忙给他农事处的同僚发帖,受人之事忠人之托,丞相府的喜酒不能不喝,我得帮他这个忙,你们到时候早点来。」 萧慈祐后面说些什么文靖安已经不上心了,看着手中的喜帖,他知道严素光做出了选择,选择了妥协,那天严素光忽然提出要跟他喝酒,还非得喝醉,无异于最后的放纵,与过去的自己的道别。 这下轮到文靖安怅然若失了,也不怎的,听闻严素光成婚的消息他心里就是不舒服,手中的喜帖有千万斤重,没有任何喜庆的意味可言,他怔愣之际,萧慈祐在上边跟其他官员说道:「小严公子只托我转发农事处几位同僚的喜帖,你们其他人想去相府喝喜酒的,得跟严相亲自去讨请帖了。」 三位尚书大人笑而不语,萧慈祐宣告晨会到此结束,额外将周洵、林宁宴、文靖安、崔琰和陈崇章留了下来,他就着喜帖的事跟众人说道:「严素光来找我,告假办喜事只是一件事,他说不再去江州,且主动提出从农事处离职,你们怎么看?」 其他人还未开口,文靖安突兀起立,据理力争道:「不可!农事处不能没有素光兄!」 萧慈祐和周洵等人面面相觑,文靖安意识回笼过来,舔了舔唇,放缓语气解释道:「农事处现在人手都已紧缺,这会又值多事之秋,素光兄要是再走了,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萧慈祐打了个示意他坐下的手势,说道:「我考虑到了,也做过挽留,但他去意坚决,我劝了没用,他直接让我把喜帖转手交给你们,是不是有和农事处诀别的意思?」 林宁宴说道:「靖安跟她关系最好,让靖安去劝劝?」 萧慈祐:「你们都可以去试试。」 林宁宴行礼谢过,萧慈祐道:「不管严素光回不回来,也不管严同何时去相,我们农事处这边只管把分内的事情做好,今天既然我把话说到了明面上,中书省那边料不会耽搁太久,你们要尽快着手准备,我父皇那边不用担心,今年夏收,中州、雍州、苍州等几个你们去经营过的州郡,只要使用了化肥和农药,粮食都有明显增收,我会特意向父皇禀明此事为你们请功,到时你们跟西海人交接,朝廷这边就会多一些支持。」 众人齐声道:「殿下有心了。」 萧慈祐抬手打住:「都是为朝廷办事。有剑州海贸在前,我们这次江州合资要办得像模像样。」 随后又提了几个要求,勉励了几句,这次晨会便算结束,出了詹事府大门,林宁宴看着手中的烫金喜帖,问文靖安:「严素光怎么回事?你不是找她聊过了吗?」 第199章 教导 立命根本杀身之祸 文靖安只得回以苦笑,「你们也了解她,她决定要做的事不是聊一聊就能让她改主意的。」 共事这么久,在场之人都对严素光都有了解,也就都知道文靖安所言不假,他们更知道文靖安和严素光的关系最好,便一同推举文靖安去找严素光再谈一次。 林宁宴分析道:「她主动离开农事处,无非是担心严同辞相之后,她的身份会给农事处带来风险,就凭她这份考量,我们这些农事处的同僚就不该不闻不问。」 陈崇章也说道:「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严素光这个人,但她办事的能力可没得说,就事论事,我们能有今天大部分还是拜她所赐,我还是觉得她留在农事处为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们就撇开了她,以后别人怎么看我们?谁还跟我们共事?这种不讲义气的事我不干。」 崔琰当初就是严素光从工部拉到詹事府这边来的,后来詹事府成立农事处,他一举成为了农事处的六品司正,要是没有严素光,他现在或许还在工部那边给人打下手,满身才华无处施展,从这方面来说严素光算得上是他的伯乐,就算是还严素光人情,他也不希望严素光走。 周洵作为从正卿,最后就由他总结髮言。 「我和你们的意见都一样,刚才殿下也说我们可以试一试,虽然殿下没有明言,但可以理解为他也有挽留严素光的意思,到时候即便严同真的辞了丞相,殿下也会出面护着严素光,可以这么说吧?」 无人反对,周洵继续说欧道:「那好,我们几个继续物色去江州的人选,为后面的事做好准备,严素光这边就由靖安去说。」 决定之后,几人在詹事府门前分别,文靖安把喜帖收好,牵了那匹红马,独自往相府方向走。 他知道这样去跟严素光说了也不会起什么作用,毕竟如果换做是他,他未必不会做出和严素光相同的选择,只是他作为詹事府的同事,也是严素光的朋友,他应该找严素光聊一聊、问一问,哪怕表示一下最起码的关心。 第348页 他到相府表明身份说明来意,管家似乎早知道他会来,恭恭敬敬回道:「文探花,您要找的人不在府中,他说你来喝喜酒那天自会再见。 看来严素光是铁了心不再见他,文靖安无奈,但也不能硬闯,更不能就这么走了,想了想,问道:「可否借我纸笔,我给素光兄留张便条。」 管家道:「这个自然可以,您稍待。」 说罢命身旁一位小厮去准备笔墨纸砚,那小厮去了盏茶功夫,急匆匆跑出来,手中却没有纸笔,直勾勾跑到管家身前,与管家耳语了两句,管家听罢神色肃穆,挥了挥手让那小厮退下,亲自过来跟文靖安说道:「文探花有请。」 这倒是意外之喜,严素光改主意了? 文靖安便也不多问,做了个请的手势,管家亲自领路,他便随管家一路往相府深处走。 丞相家的府邸,其规模和奢华自不必说,迴廊勾连,楼宇错落,如果不是管家在前,文靖安肯定迷路,但他也没心思看这些东西了,只想快些见到严素光。 管家一直将他领到一处偏深的院落,此处用太湖石叠了假山,院中种了梅兰竹菊和罗汉松,显示此处主人的品味和风骨,文靖安第一次来相府,想着严素光原来还有这种雅兴,管家先他一步到上面禀报,随后回来拱手道:「文探花请。」 文靖安继续和他往前走,他帮忙开了门请文靖安进去,自己则留在门外。 文靖安进了门,屋内光线并不算明亮,反而有种暮气沉沉的味道,就是在这种昏暗和暮气沉重的氛围下,他看见了严同。 没错,是严同而非严素光。 严同丞相坐于案前,正低头批註公文,此时才算初秋,天气仍有夏末余热,穿一件单衣都觉得热,他却披着一件厚厚的长衣,文靖安还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药味,这种种因素累积起来不难看出丞相大人有病在身。 文靖安上前拱手行礼:「农事处司丞文靖安参见丞相大人。」 严同闻声抬头,说道:「文探花不必多礼,请坐。」 侍立在他身后的一位老僕下来给文靖安领座,然后倒了一杯茶,接着主动走了出去,只留文靖安和严同两人在房中。 严同做了个请的手势,笑言:「文探花初次到我府中做客,也没什么好茶,但请将就些。」 文靖安回道:「不敢。」 严同正欲再言,却冷不防忽然咳嗽起来,他咳得厉害,不像是寻常咳嗽,文靖安见状不对,赶忙起身帮他叫人,他却抬手止住文靖安,随后花了很大的力气停了咳嗽,尽量恢復平顺的气息,苦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老了,文探花见笑了。」 文靖安是瞎子也知他身体状况不佳,便道:「丞相若身体抱恙,可先请医官过来察看。」 严同:「早看过了,不顶用。」 文靖安:「……」 严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他,看得他浑身不舒服,看了半晌,严同忽然问道:「文探花今年才十八岁?」 文靖安点头,严同「哦」了一声,独自沉吟道:「那素光比你大一岁……好啊,真好,你们还年轻,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江山代有人才出,我们这些老东西该退位让贤了。」 文靖安道:「俗话说『家有老人,国有老臣』,无论年纪大小,只要尽心为大盛做事,为百姓谋福,总有可以出力的方式,严相不必妄自菲薄。」 严同:「哈哈,其他人说这些我会觉得是奉承,文探花说这些话我却觉得受用。」 文靖安:「在于是否真心实意罢了,我的确认为庙堂需要严相这类老成谋士,并非是阿谀之词。」 严同微微颔首,「倒是我格局小了,与你这种年轻人不必说这些场面话,就说正事吧。你和素光在剑州跟西海人谈得很好,送到中书省的条约我看了一些,基本没有大问题。户部那边有奏,今年夏收,中州、苍州、雍州、颍昌郡等这些你们农事处经营过的州郡,粮食收成各有增长,短短一年多做出这番成就,不容易。」 严同说起这些事如数家珍,这就是大盛左丞相的业务能力,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别看他跟农事处表面看起来八辈子打不着干系,但农事处的政绩得失,每笔钱款的去向和用途,甚至连文靖安在剑州的一举一动他都心中有数,如果他想知道的话。 他跟文靖安提及这些东西,意思就是跟文靖安不再叙闲话而是开始聊朝政。 文靖安回了一句:「严相过奖了,要是没有圣上和严相在背后支持,我们也做不来这些事。」 严同道:「今日詹事府晨会,太子殿下与三位尚书大人跟你们提过我辞相一事了吧?」 按理说詹事府晨会,文靖安应该对詹事府以外的官员保密,可在严同这种等级的能臣面前,再保密人家都能猜到七七八八,更何况指不定詹事府就有他的耳目,文靖安便不忌讳,如实回道:「正是,不过殿下的的意思是只要严相在位一日,仍是我大盛的左丞相,这点不会变。」 严同忽而一笑,「殿下宽仁,将来必是一代明君,你们在他手底下应能成就一番伟业!」 这应该是严同对文靖安的「指点」,果然,他补了一段:「日后不管朝局如何更变,你只需紧跟在殿下身后,做些实实在在为大盛百姓造福之事,让圣上看见自可明哲保身,哪怕一时失利,来日也有起復的资本,这是往后一段时间在朝堂安身立命之根本。」 第349页 文靖安:「……」 这一刻,他觉得严同很亲切,像是一位师长。 严同也意识到他忽然这么长篇大论有说教的嫌疑,便委婉了一下,说道:「这些文探花自会想到,老夫多言了。」 文靖安:「不,得严相指点靖安豁然开朗。」 严同也不说那些谦词,直言道:「不过你要记住,世事就像人心,人心不会一成不变,世事也就跟着更替,朝堂没有永恆的定势,今日立命根本来日反而会变成杀身之祸,事在人为,想要在庙堂长久立足,目光长远,手段灵活缺一不可,说句诛心之论,有朝一日皇位更易、太子继位,你便不能再以此时侍太子之心待彼时之太子,那时的太子已是君王。」 文靖安可以理解他的意思,只是不好理解严同为什么忽然跟他说这些,仔细算来,他和严同私底下见面不过三次,第一次在皇宫保和殿外,第二次在淮河河边,第三次就是现在在相府,严同跟他说的这些话,换做严素光来听才合适。 正疑惑着,严同便问:「底下人说你过来是要找素光?」 文靖安:「正是。」 严同:「那是收到她的喜帖了。」 文靖安:「严相家事我作为外人本不应多言,只是和素光兄相交一场,她忽然说要成亲,且从农事处离任,于公于私,我都得过来找她问清楚。」 严同:「这偌大的帝京,肯说和素光相交一场的,恐怕也只有你了,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文靖安:「无论人品还是才干,素光兄在我辈之中当属翘楚。」 严同欣慰道:「嗯,也不枉她为了你做了这些事。」 文靖安满脸疑惑:「丞相此言何意?素光兄为我做了什么事?」 严同抬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弯曲,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伸直,比划成一个「三」的手势跟文靖安说道:「她至少为你做了三件事。」 文靖安:「……」 第200章 密信 一举两得世事难料 这三件事才是严同特意和文靖安见面的主要原因。 「第一。」 严同自己也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说了这么久,他是得润润嗓子了,说实话,作为当朝丞相,一般都是别人在他面前多说多言,或汇报、或述职、或自荐,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这次跟文靖安说这些,他是掺杂了对严素光的亲情,否则堂堂一朝丞相,断然不会,也没有必要跟文靖安这种六品「小官」说这么多。 「去年素光离开丞相府到你家里住了大半年,可有此事?」 文靖安答道:「对,也是在那段时间,我越发了解素光兄的为人。」 严同:「你却不知她为何离开相府。」 文靖安:「原先不知,后来她跟我提过,她不满意严相安排的婚事。」 严同:「当时我已谋划辞相事,想趁着我还是丞相给她办了这门婚事,帮她把严家家主的名分坐实,她坚决不肯,干脆离开了相府以示抗拒,不过在你们去剑州之前她又主动回来找我,她和我做了一桩交易,她答应成婚,条件是我出面以中书省的名义帮你们农事处促成和西海人谈判事宜。」 文靖安又惊讶又羞愧,当时他也奇怪为什么严同会帮他,照理说他们农事处成立才不久,拥有的权限仅限于「粮食增产」,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他们去跟西海人谈什么合资,朝廷也不会如此轻浮,但后来跟西海人的谈判偏偏就落到了他们的头上,想来想去他认为严同是在帮严素光,没想到是严素光跟严同做了妥协,原来一切的促成是严素光在背后做了牺牲。 「严相,这件事我事前属实不知,否则不可能让素光兄如此为难。」 严同抬手打住:「无妨,且跟你说第二件事,第二件事你应该知道了,这次她成婚之前主动从农事处离职,为的便是我辞相之后,她不会牵连你等。」 文靖安:「素光兄对我们实在有情有义,我这次来便是给农事处诸位同僚带口信,我们一致决定支持素光兄留在农事处,不管后面庙堂的形势如何,我们一起保她就是。」 严同摇头道:「不,你们想要在庙堂成事,情义是最不能依仗的东西,利益才是。」 文靖安据理力争:「恕靖安不敢苟同,若我们农事处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捨弃了素光兄,往后谁还跟跟我们共事?」 严同不做争论只说事实:「调离农事处是她答应成婚的条件之一,她要求我帮她办妥,以后我不敢说,至少短时间内她不可能回去。」 文靖安:「……」 严同看他不再言语,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件事,这件事比较特殊,她自己也还不知道。」 说罢,他从桌底下抽出一沓书信,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东西,他将书信分成左右两半,跟文靖安郑重交代:「我去相之后,右丞相温仪良一定会上位,此人隐忍多年,实际与温良相差甚远,一旦得势,短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必然展开对旧党官员的清洗……」 他把右边一沓书信交给文靖安:「这是我最重要的『罪证』,到时候你以素光的名义交给温仪良。」 文靖安:「???」 严同这是要严素光指证他! 文靖安不去接那一沓书信,激动道:「且不说这会让素光兄背上不仁不孝的骂名,以我对素光兄的了解,她断然不肯做这种事!」 第350页 严同一针见血指出:「不是肯不肯,是能不能让她活下去。」 文靖安哑口无言,严同又把另外一半书信推过来,说道:「六部中明面上非旧党之人,暗地里却受过我不少恩惠的官员有很多,这些是他们和我私下往来的书信,我都交给你,等你到了庙堂,需要他们的时候这些书信会帮你大忙,但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威胁他们,反而要把这些书信还给他们,让他们受你恩惠,若你拿捏不好尺度,担心反受其害,自可跟林宁宴商量。」 严同这就相当于把左丞相的部分秘密交给了文靖安,这些秘密的价值可想而知,随便泄露一些出去,都有可能造成庙堂某位大臣一夜倾覆,这些东西落在文靖安手上,既是一份便利,更是一份危险,以文靖安的性格,他是不会接受这种便利的,但严同仿似提前看穿了他,把林宁宴搬了出来。 「这里边有许多人当年是林宁宴祖父门下,我承接相位之后,这些人对林宁宴一家落井下石,踩着林家上位,他们与我暗里往来的书信你若不要,我会直接交给林宁宴或其他林家人,这是我对他们林家的补偿,只是以林家那小子的性格,我猜他会做出过激行为,将这些人逼得太紧,到时候反而害了他自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劝住了林宁宴,他那些叔伯兄长你未必劝得住。」 这时的严同开始变得有些阴恻恻:「这便是第三件事,你答应下来必然是好处多于坏处,一来你可以帮素光躲过一场灾劫,二来也为你自己步入庙堂打好底子,三来你帮林宁宴解决了一个难题,你要是不肯,前一件还是有人会做,后面两件事就跟你没关系了。」 文靖安:「……」 现在才明白,他还没进门的时候,严同就想好了跟他谈这桩交易。 严同早就算好了他的软肋,所以前面说的两件事都是为了让他知悉严素光对你他的好,让对严素光产生「亏欠」。 文靖安呆坐良久,严同再送他一份「赠礼」,他说:「你们从剑州带回来的东西还在中书省压着,我会尽快命人帮你们办妥。」 这份赠礼要加双引号,意味着这既可以是礼物,也可以是威胁,因为严同既可以帮他办妥,也可以给他使绊子,堂堂丞相说出这种话,真不是小孩子斗气。 双方静默无言中,文靖安将两沓书信收了过去。 严同见状,默默捋须颔首,显然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随后他又一脸阴鸷地说道:「素光不见你是她的事,你已尽心尽力,从相府后门出去,不要再来了。」 说完这句,他开始低头审阅桌面上的公函,他转变得相当自然,仿佛之前文靖安什么都没有说过,一切尽在不言中,文靖安知他已经把话说完了,便起身行礼,说道:「严相保重身体,他日若有机会,靖安再来请教。」 严同头也不抬,仿佛一尊雕塑,两人交谈到此为止,文靖安再不赘言,转身出门,前脚迈出门槛时,身后传来严同的声音。 「道阻且长,文探花好走。」 文靖安回头,严同仍是一动不动藏在书房的阴影里,刚才那句话融入沉沉的暮气中,进而消失不见了。 文靖安在门口再度低首行礼算是回应,然后将两沓书信收好,等在门外的管家领着他从后门走,他那匹红马已经有人牵到了后门,文靖安上了马,带着两沓书信和严同一番言语迅速离开。 他离开相府不久,严素光很快到了那个书房,她进门便问:「你跟他说了什么?」 严同若无其事道:「简单交代几句。」 严素光自然不信,堂堂大盛丞相和文靖安这种六品小官有什么好交代的?她走近严同桌前,一字一句说道:「我说过不要把他牵扯进来!这是我们严家自己的事!」 严同:「他自己要牵扯进来呢?」 严素光:「……」 严同:「你不见他,你私自决定离开农事处,他也可以私自决定挽留你,这冲突吗?」 严素光仍是不说话,严同继续说道:「要论了解,你比我了解他,他咳咳咳……」 严同说着说着便开始咳嗽,严素光心里虽然有气,也不好再说什么,直接转身出了大门,不过她还是把严同的情况跟守在门外的老僕说了,让老僕赶紧进去照顾,祖孙之间的对话戛然而止。 文靖安回到家中,将严同给的两沓密信收好,加上原本从苏长卿那得到的帐本,他手上一共掌握了三份秘密,说来讽刺,帐本是用来对付殷平海的,殷平海又属于严同提拔起来的人,而另外两份信件是严同送给他的,这里边是一种阴差阳错的矛盾。 而他现如今也没什么办法,如果这么做能帮到严素光的话,到时候他未必不会照严同说的做,当然这件事他必须和林宁宴商量。 当晚,林宁宴和陈崇章一起回来,恰好林宁宴问起去相府的情况,文靖安果断将这件事说了。 林宁宴听罢也是苦思良久,最后说道:「如果我是严同,我也会这么做。」 这显然是极高的评价,文靖安问道:「严素光未必肯这么做,要她出卖自己的祖父以求安身立命,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宁可死也不会出面指认严同。」 林宁宴:「所以严同才找你,准确说通过你顺便找上我,他知道我们林家对他始终心有芥蒂,一定乐意挖掘他的『罪证』,但这样一来,我们就要帮他护着严素光了,一举两得,妙招。」 第351页 文靖安:「你的意思是?」 林宁宴:「随他的意思办好了,除了他给的这些东西,以我们现在的能力还有什么办法能帮严素光?」 文靖安:「那严素光成婚这件事?」 林宁宴:「这还是个问题吗?」 文靖安:「严素光自己是女子,听闻她再娶一个女子,我心里总是不舒服。」 林宁宴:「再不舒服也得忍着,这是她家的家事,我们总不能揭穿她吧?」 文靖安:「可是……」 林宁宴抬手打断他:「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就当不知道她是女子,到时候准备好份子钱,我们高高兴兴去喝她的喜酒。」 然而世事难料,严素光这杯喜酒暂时喝不成了。 第201章 辞世 斯人已去多事之秋 事情的进展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包括严丞相自己。 他第三次递交辞呈之后,元景帝没有把辞呈驳回,而是收下了,但是! 留中不发! 意思就是拽在手上不做批覆,何时批覆,怎么批覆无人知晓,只看元景帝自己的态度。 这就让事情一下子扑朔迷离起来,而随着一道圣旨的下发,事情似乎又变得清晰。 八月下旬,中书左丞相严同加封太师衔,位列三公。 所谓三公就是太傅、太保和太师。一般由中书左右丞相、平章政事、六部尚书、布政使或者其他正二品以上大员,且在庙堂为官多年,颇有政绩,德才兼备的老臣致仕去职之后才能获封的头衔,这是文官至高无上的巅峰,也是所有官员之中的超品,三公没有实际职权,仅仅是一个荣誉,是一个天下读书人的「精神象徵」。 众所周知,严同的辞呈还在元景帝手里,在元景帝没有正式批覆这份辞呈之前,下了一道加封太师的圣旨,太师又是只有辞职之后的大臣才能正式敕封的三公荣誉,这就意味着获封太师是严同去相之前的一个铺垫。 对大盛文官体系和朝局形势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然而「意味」不代表必然发生,或者在发生之前另有曲折。 这一日,周洵召集农事处众官员开了个会议,讨论的主要问题还是去江州之事。 第一,因为严素光离职,农事处到江州去和西海人交接的高级官员还是文靖安、林宁宴和崔琰担任。 第二,跟着文靖安三人去江州的人手包括这段时间周洵等人从六部借调过来的京官,和其他各种渠道招揽过来的人才,主要是崔琰原工部的下属,另外加上文靖安那些学生,再加上文靖安从剑州那边要过来的有跟西海人打交道经验的一批地方官,统计了一下,约有五十人左右,这就是文靖安去江州时的原始班底了。 第三,中书省那边给了初步审核意见,他们将条约中的条款做了部分修改和删减,交还了删减版的条约,需要文靖安等人比对之后再交还给他们,然后由中书省和农事处共同用印才能生效,文靖安看了一部分,中书省的官员做出的都是保守修改,比如给西海人使用的土地年限由二十年改为十年,税点从三十取一变成二十五取一等等,这些都在情理之中,毕竟中书省的官员直接对元景帝负责,他们既要尽可能为大盛争取利益又要小心谨慎。 除此之外,大方面基本没有问题,大差不差,都是可以谈利益的细节,既然是利益文靖安就信心和西海人谈妥。 当然,中书省能这么爽快这么利索给出答覆,文靖安知道一定是严同帮了忙。 周洵在上座说道:「接下来靖安你辛苦一点,你带人尽快把这些条约看完给中书省送回去,盖了印心里才踏实,等喝完严素光那杯喜酒,你们就可以去江州了。」 文靖安应下,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各人手头还有事要做,周洵便不多耽搁宣布散会,众人行礼道别,却有一人急匆匆跑进来,这人文靖安眼熟,是詹事府和农事处之间的联络官,这位联络官在周洵耳畔悄声说了两句,周洵瞬间放大了瞳孔,脸色变得苍白,文靖安发觉不对劲,正要问,周洵叫住了他们,颇为惊恐道:「靖安、宁宴还有崇章和崔琰,你们留一下,其他人先出去。」 众人都猜到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便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周洵让来送行的那个联络官去关了门,这才说道:「严同病逝了。」 众人皆骇然。 文靖安更不敢相信,脑子快速闪过严同那佝偻的身躯,书房里的昏沉,剧烈咳嗽,突兀地辞相…… 文靖安忙问那位联络官:「你哪里来的消息?是否真切?」 联络官如实道来:「回文探花,是太子殿下让属下过来传话,请几位大人即刻到詹事府议事。」 文靖安倒吸一口凉气,如果消息是从萧慈祐那边传过来的,且萧慈祐连夜召集东宫辅臣到詹事府议事,这件事就不会有假。 林宁宴问那个联络官:「严同如何病逝?可有详细情况。」 联络官道:「属下只知严相是日夜操劳,熬到油尽灯枯,其他情况并不知晓。」 事发突然,众人皆不言语,都在思索,半晌后周洵说道:「先去詹事府,后面看情况再说,备马!」 那联络官赶忙跑出去准备车马,周洵指了指桌面上的条约,向文靖安苦笑道:「偏偏是这个节骨眼上,真就好事多磨?」 第352页 无人作答,几人一起出门上詹事府的马车,文靖安忽然想到了什么,跟林宁宴道:「你们先去,我随后来。」 林宁宴猜到他要做什么,便不多问,只说道:「快去快回。」 文靖安微颔首,牵了他那匹红马独自往京城方向去,到了城门和林宁宴等人分道扬镳,他不去詹事府,也不是去相府,而是先去找一个人。 太医院的韩延。 他和韩延有段时间没见面了,这次到了韩府说明来意,韩府的管家和门房都认识他,赶紧进去通报,韩延果然不在府中,文靖安问了韩延的夫人,得知韩延昨晚连夜被人叫去了相府,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文靖安决定到相府去找韩延,因为他直接去找严素光,严素光肯定不会见他,只有通过韩延能说上话,他谢过韩夫人,出了门马不停蹄往相府赶,却在半路遇到了韩延的马车。 韩延一脸沉闷,见面也不寒暄,直接问道:「你都知道了?」 文靖安点点头,问他:「素光兄如何?」 韩延:「还能如何?严同尸骨未寒,严家那些酒囊饭袋就开始抢着主办丧事了,我懒得在严府看笑话,先回来了。」 谁来主办丧事就意味着谁更能名正言顺继承严同的「衣钵」,韩延的意思是严同才刚去世不久,严素光那些叔伯和堂兄就开始勾心斗角忙着抢家产了,难怪严同之前非要严素光成婚,帮她坐实严家家主之位,只能说家家有本难念经,丞相家也不例外。 得知这一情况,文靖安问道:「我们怎么才能帮素光兄?」 韩延:「你能跟太子殿下说上话?」 文靖安:「等会我就去詹事府。」 韩延:「那你让殿下跟圣上说几句严素光的好,让严家那些废物点心消停点。」 文靖安:「好,这几天你多去相府走动,素光兄那边需要什么你告诉我,我这边尽力帮她。」 韩延:「你自己怎么不去跟她说?」 文靖安:「我不知道她肯不肯见我。」 韩延:「还肯不肯见你,你当小俩口闹别扭呢?你直接去找他不就行了。」 文靖安岔开话题,问道:「严相怎么走的?」 韩延指了指胸口处,回道:「肺疾,老毛病了,去年恶化,熬到现在算是解脱。」 文靖安默然无语,想起前些天严同见他时剧烈咳嗽,以及严同交代他的那些话,给他的那些信件,瞬间明白其实那时候严同就是在交代后事了,这一切看似突然,其实早有预兆。 但这些已经不要紧了,他问韩延:「你车里有纸笔吗?」 韩延转身把笔墨纸砚掏出来递给他,他略作思索写了张便条。 「惊闻噩耗,务请节哀珍重。若有所需,请韩延兄往来交通即可。」 写完吹干墨痕交给韩延,说道:「交给素光兄,谢谢了。」 说完拍了拍韩延肩膀,嘱咐道:「多事之秋,大家都小心点。」 韩延心知他指的是后面的朝局,便回道:「我们当医官的无所谓,反正都是病人,你们才应该小心。」 文靖安颔首会意,翻身上马拱手作别,勒转马头,急速赶往詹事府。 此时天色已经阴暗下去了,正处于夕阳消失与黑夜降临的交接点,入秋之后的气温在这个时令慢慢变冷,就算两边逐渐点燃街灯,也让人颇觉得萧索清冷。 文靖安赶到詹事府时,萧慈祐和一众东宫辅臣已经说开了,由于是连夜议事,大厅里灯火通明,每个人的脸上都镀上了烛火的光芒,稍微动一下脸上便明灭不定,特别衬托每个人的脸型轮廓。 这时萧慈祐和礼部尚书赵仲明正热烈讨论,听着大概是分析接下来的朝堂大局,其他参与的官员尽皆用心倾听,没几个人注意到文靖安来,文靖安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林宁宴偏头过来问:「怎么样了?」 文靖安:「找了韩延给严素光递话,韩延说严素光那几个叔伯和堂兄正在发难,等会我们跟殿下说一声,最好让严素光主办严同的丧事,有了朝廷的谕旨,她在严家那边才比较好办事。」 林宁宴瞭然,这些大家族之间那点争斗他最清楚不过,严同一死,外人还没发难,严家那些子子孙孙就会先开始斗起来,他跟文靖安道:「也难为严素光还要拉扯那些严家人。」 文靖安深以为然,林宁宴问道:「韩延说了严同怎么走的吗?」 文靖安:「肺疾,去年恶化,今年是熬过来的。」 林宁宴听罢,稍作思索便将严同今年的诸般安排想透了,「原来是这样,看来他辞相也属无奈,前面所做种种都是在安排后事。」 斯人已去,文靖安暂且不想过多讨论,便问:「这边说什么了?」 林宁宴往萧慈祐和赵仲明等人那边努了努嘴,低声道:「正聊着呢。」 第202章 弔唁 王侯将相皆成梦幻 萧慈祐和一众东宫辅臣先行商讨出来的结果是由赵仲明代表詹事府去相府弔唁,因为萧慈祐要代表元景帝,也就是萧氏皇族。 这种场合本来轮不到文靖安说话,但他得知萧慈祐做出这一决定,便当即进言,说道:「殿下,我们农事处受过严相照顾,况且素光兄之前也在农事处任职,诸位同僚和她关系都不差,于公于私,我们农事处也派一位代表去相府弔唁如何?」 第353页 全场寂静,萧慈祐稍加思索,回道:「可以,这件事由你们自己定。」 文靖安谢过,萧慈祐开始和一众东宫辅臣开始体现「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前脚还说着死者为大,讨论弔唁事,后脚就开始为争权夺势做准备了。 「严相走得仓促,他的辞呈还在父皇手中,也就是说他还是大盛左丞相,但中书左丞相之职一日不可缺,而以父皇的宽仁,他不会在严相初殁之际夺去相位,大概率会暂时任命一位『代相』,这位代相的人选诸位怎么看?」 萧慈祐问完,众官皆不言语,萧慈祐道:「既然是连夜召集诸位议事,但说无妨,出了詹事府大门,没人知道你们说过什么。」 这才有人稀稀疏疏议论起来,最后统一意见,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右丞相温仪良,这与之前詹事府预测的新相人选一致。 但显然萧慈祐不是明知故问,他也知道一定是温仪良,他的本意是背后的深意——温仪良当了代相,迟早就会当左丞相,那么他原本的中书右丞相谁来担任?往后了说,如果中书平章政事当了右丞相,那么中书平章政事又由谁来担任?以此类推,严同去世绝非空缺一个左丞相职位那么简单,这是真正的牵一髮动全身!会造成大量的职位变动和权力真空,这时候就是这些庙堂高官显身手、出手段的关头了! 萧慈祐不方便说的话由礼部尚书赵仲明来说,「这里都是自己人,我就不说客套话了,后头我詹事府的诸位同僚若有升迁或者调任,切莫忘了太子殿下的提携之恩。」 意思就是接下来调整的职缺,萧慈祐和赵仲明会帮詹事府的官员尽力争取,在场的官员,有资格被连夜徵召过来议事的都不是政治小白,赵仲明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再不明白就不该进詹事府大门了,于是众官员不约而同一起拱手行礼,齐声高唱道:「谢殿下提携之恩。」 萧慈祐面带喜色显得颇为满意,说道:「这件事由赵尚书具体办,需要我出面的直接递摺子递话就行,只要你们有相当的能力和才干,朝廷便不会埋没诸位,我东宫乐意当诸位大人的伯乐。」 随后又是一阵颂言,文靖安在后面没心思附和,他现在想的是怎么能帮得上严素光,故此,散会时他拉上周洵和林宁宴再去找萧慈祐,请萧慈祐出面跟元景帝进言,让严素光主办严同的丧事。 萧慈祐自然乐得做这个好人,说道:「这件事我帮你们传话,说到底严素光也是我们詹事府的人,我没理由不帮他。」 三人谢过,萧慈祐又问:「你们农事处派谁去相府弔唁?」 周洵和林宁宴都看向文靖安,文靖安便答道:「我向来和素光兄关系最好,我去合适。」 萧慈祐微颔首,叮嘱道:「毕竟是大盛丞相,你可以提前去帮严素光,把丧事办得好看点。」 文靖安:「我知道。」 萧慈祐:「你们有什么心仪的职位直接写个摺子给我就行,我尽量安排。」 林宁宴道:「我们目前只管把农事处经营好,其他事情暂且不想了,况且我们出仕时间不长,后面有的是升迁机会,殿下还是把这种机会让给詹事府其他同僚吧。」 萧慈祐笑道:「好!你们有这种胸怀和眼光我断然不会亏待你们。说实话,严相尸骨未寒,我们就开始讨论瓜分因他逝世空出来的职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没办法,这不是私情,这是朝政,我在这个位置就要做这些事,要是我不谋划,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成闲散王爷了。」 林宁宴:「我们理解,殿下有殿下的难处。」 萧慈祐:「好了,接下来很多事要忙,我还得连夜进宫面圣,就不跟你们多说了。」 文靖安三人行礼作别,到了詹事府门外,陈崇章和崔琰在等着他们,五人便就近找了家食肆,边吃边商讨接下来的对策,首先是条约的事,严同辞世,中书省便由「代相」执掌,那么文靖安带人核对了所有条约,最后就要拿给代相盖章,这就意味着他们后面要跟温仪良打交道。 周洵说道:「我先跑一趟温仪良府上,表示我们农事处支持他,先把人情做了?」 林宁宴道:「没用,现在温仪良府中恐怕已经聚满了人,我们这时候凑上去吃力不讨好,还给人阿谀奉承的口实。」 周洵:「万一他不给我们办事怎么办?我们跟西海人的事之前没少借严同的光。」 林宁宴:「不会,温仪良新相上位怎么都得做做样子,总不能严同刚死他就清算旧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但下面的人寒心,圣上也会认为他因私废公,他这个左丞相就做不长久,退一步说,我们还有殿下,温仪良非要给我们使绊子,殿下出面也能解决。」 众人皆以为然,那么条约这件事最多就是被拖延一些时间,不至于在温仪良手中又进入漫长的审核流程,说完这件事就该轮到严素光了。 毫无疑问,农事处派代表去相府弔唁,文靖安是第一人选,这件事也是他刚才向萧慈祐提出的,当然就由他代表农事处过去,只不过文靖安心里打了另外的主意,他是借弔唁之名去见严素光。 几人都能猜到文靖安的心思,便都随他的意,只是周洵问道:「我们几个要不要也露个面?毕竟我们和严素光也共事一场,他祖父走了,我们也该意思意思。」 第354页 林宁宴道:「我的身份不方便。」 文靖安道:「我去就行了,现在人人都对相府避之不及,都抢着倒向温仪良,我们农事处全部都去的话别人会认为我们铁了心跟温仪良作对。」 崔琰原本受严素光的提携才加入农事处,照理说他起码应该去表示一下慰问,但文靖安这么说了,他也就有话直说,让文靖安帮忙递一句「节哀」,他自己就不去登门了。 如此,他们这边就说定,当晚文靖安回到自家那个小院,洗澡睡觉,第二天起来换了身黑色衣裳,刚出门看见文妙安骑着小红马从国子监那边跑回来,她从马背跳下来,急切问道:「我听说严同死了?」 陈崇章指了指文靖安:「正要去相府弔唁。」 文妙安看文靖安穿了一身黑衣,陈崇章还是穿的官服,便问:「你不去吗?」 陈崇章:「他自己去。」 文妙安不假思索道:「那小哥哥我和你一起去。」 文靖安:「你去干嘛?」 文妙安:「我去看看严素光啊,怎么说我和她都是朋友了。」 陈崇章:「你跟她怎么成朋友了?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她么?」 文妙安:「那是以前,我女扮男装混进国子监之后越发觉得她不容易,早跟跟她和好了,我还想到她祖父去世之后,她那些叔伯兄长一定联起手来欺负她,我得去帮帮她。」 文靖安知她一番好意,便不阻拦,说道:「你去换身衣服,不要大红大紫花花绿绿,黑色最好,庄重些。」 文妙安:「行,你等我一会。」 说罢转身跑进门去了,陈崇章说道:「也好,你们两个去有个找照应,我先走了,我那边还一堆事。」 文靖安道了声「好」,等文妙安换了一身黑衣出来,他们各自骑上红马,先去卖了輓联和纸花圈,在相府附近找了马厩存放好马匹,然后两人抬着花圈往相府走,一般来说,像严家这种大户人家的丧事,只有接到讣告才有资格前去弔唁,否则即便去了人家也不会让进门,文靖安这次也属于不请自来,但他有农事处出具的文书,且在相府门口负责接待的管家认识他,故此并没有人为难,管家命人收下了輓联和花圈,领着他们到灵堂去行奠礼。 一路上文靖安看见相府中人皆着素缟,那些玉砌朱栏都挂了白色丧幡,偌大的府邸昏沉沉,哪还有半点文靖安之前见到的气势?王侯将相,富贵荣华,一朝一夜,皆成梦幻。 两人随相府下人到了灵堂,正中央是严同的遗体,周围跪满了披麻戴孝的严氏族人,再外围就是挂着的魂幡和冥旌,上边写着严同的生平、年龄、官职等等信息。 文靖安和文妙安照指引对亡者行礼下拜,整个过程都是些预定好的流程,奇怪的是站起来接受他们慰问的并非严素光,而是一个面生的中老年男子,文靖安猜想这应该是严同的长子,等出了灵堂大门,他问文妙安:「我没有看见严素光,你呢?」 文妙安道:「我也没看见,她根本不在灵堂里边。」 文靖安当即问了接引他们的下人,这人言辞闪烁不敢回答,文靖安心知事有蹊跷便不再问,到了门口时让他把管家叫过来,文靖安之前见这管家对严同毕恭毕敬,他和严同谈话的时候,严同就让这管家守在门外,可见对管家颇为信任,正是出于这一点,他假言有事相告,让管家借一步说话,将管家领到一处偏僻的迴廊下。 文靖安直接问道:「上次是先生接我入府和严相说话,我可以信任先生吗?」 管家回道:「文探花自可信任老奴。」 文靖安:「那好,我且问你,素光兄为何不在灵堂里边?」 管家道:「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还有府中其他公子不准。」 他说的大少爷、二少爷、四少爷应该是严素光的叔伯,其他公子指的是严素光的堂兄弟,看来林宁宴说得没错,严同才刚去世,外人还没发难,这些严家人就联合起来对付严素光了,看来这些人在外面全是酒囊饭袋,窝里横倒是有一手,否则严同当了近三十年丞相,严家也不至于只有严素光一人有本事进中书省任职,可恨的是严素光还答应严同要照料这些人。 文靖安理清楚里边的关节,向管家道:「带我去见素光兄。」 第203章 宅斗 感□□业感性理性 这位老管家显然是严同的心腹,生前受过严同的嘱託,能在相府做管家也不是寻常之辈,听文靖安这么说,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再不赘言:「文探花这边请。」 他便亲自领着文靖安和文妙安往相府深处走,走了约莫盏茶功夫,过了一道月亮门,前边是一处阔落的院子,相府其他地方都挂白示丧,唯有这一处与众不同,白墙黑瓦,庭院空旷,院中没有树,但种着一种文靖安叫不上名字的兰草,此时还有零星半点的紫色花株。 这种单调简洁的风格,一看便知是严素光的住处。 奇怪的是身为严府的小公子,严素光的住处没有僕人,只有两个面相狰狞的护卫守在门口,文靖安看到门上还缠了一圈锁链,很明显,如果严素光在里边的话,她这是被软禁了。 果然,两个护卫见到管家带着文靖安和文妙安过来,霎时间提高警惕,纷纷作拔刀状,为首的一个当即质问管家:「刘管家,你带外人来过是什么意思?大少爷的吩咐你听不懂?!」 第355页 管家回道:「这位是文探花,小公子在农事处的同僚。」 相府的护卫不是一般的大头兵,这个护卫甚至懂一些文墨,知道文靖安的名头,探花郎说什么也比他这个相府护卫高级,不能得罪,他便委婉了语气,上来拱手道:「文探花,严相走了,严府就是大少爷说了算,大少爷让我们在这里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出,请文探花不要让我们难做。」 文靖安:「我与素光兄说几句话就走。」 这人仍不放行,文靖安便转头跟管家说道:「烦请老先生去给你家大少爷报个信,就说我打伤护卫,强闯素光兄住处,这一切与你无关。」 管家知道文靖安这是在护着他,便不多言,拱手作别,等他从院门退出去,那个护卫冷笑道:「文探花,舞文弄墨我们兄弟不如你,要说舞刀弄枪,你还差点……」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文妙安先给他们肚子上各来一脚,然后一人一手刀直接放倒,顺带把门上的锁链砍断了。 文靖安表扬她:「越来越有默契了。」 文妙安:「那是。」 文靖安上前推开门,她便和文靖安一起进去,还率先喊道:「素光哥哥,我们来救你啦。」 岂料进门才发现,屋内陈设更加清间,一桌一椅一本书,严素光就端坐椅上,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一本书,哪儿有半点被囚禁的样子?看见文靖安兄妹进来,她冷冷道:「这没地方坐,也没有茶,我平时不会客,你俩自便。」 文妙安略感疑惑,靠近观察她的脸色,问道:「你都这样了,不哭也不闹吗?」 严素光若无其事道:「我哪样了?」 文妙安:「没关系的,你伤心的话就哭出来,我和小哥哥不笑话你,不用在我们面前坚强。」 严素光疑惑道:「我为什么要哭?」 文妙安:「严同……你祖父去世了啊,难道说,他们连这个消息都没告诉你!」 严素光:「他去世的时候我就在场。」 文妙安:「那你还这样?他们还把你关起来了是吧?」 严素光:「你不是看到了吗?」 文妙安:「那你伤心一下或者表示一下愤怒,好让我们来得有价值,你什么都没发生,我们不白来了?我和小哥哥打晕了门口那俩傻子才进来的。」 严素光这才放下手中书册,先忽略文妙安,抬眼问文靖安:「你来干什么?」 文靖安:「我就是过来……」 严素光:「要见我见到了,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离开这,不要再来了。」 文靖安:「……」 文妙安问她:「你故意说反话气我小哥哥对不对?」 严素光依然忽略文妙安,看着文靖安道,一字一句问道:「你来找我是想让我亏欠你?」 文靖安:「你知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 严素光:「那你知道你来找我,前脚进门就会有人告诉温仪良,你就会被说成是旧党党羽,你是农事处的司丞,农事处就以你脱不开干系,我之前做的一切,都因为你私自来找我前功尽弃。周洵没有制止你,林宁宴也没有吗?」 文妙安插科打诨道:「没这么严重吧哈哈,没——」 严素光瞪了她一眼,她当即缄口,严素光转瞪文靖安,「你说。」 文靖安:「我和他们商量过才来的。」 严素光:「那就是你拉着他们一起犯错?」 文靖安:「……」 严素光:「作为朋友,你能来,你想帮我我应该谢你;作为共事的伙伴,你这么做我很失望。在我眼里事业永远比友情重要,何况现在你和我连这点默契都没有,那就更不要谈友情了。」 文妙安还在试图做中间人:「自古忠孝两难全嘛,事业和感情也是这样。」 严素光丝毫不理她,只问文靖安:「你还有想说的吗?」 文靖安:「我能帮你什么忙?」 严素光:「回去正常办差,把农事处打理好,继续你的事业不要停下来,我的事不能让你停下来,这世上任何事都不能让你停下来。」 文靖安:「可是素光兄,我的感性让我觉得你比事业重要,我的理性又告诉你是对的,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严素光:「照我说的办。」 文靖安抿唇不语,文妙安察言观色正要找话题,这次却是文靖安制止了她,说道:「我们先走了,有什么事让韩延递句话就行,农事处那边我会照看好。」 严素光的脸色这才稍有好转,缓和了语气说道:「官场上这种事很正常,你以后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习惯,我刚才语气重,你不要放在心上。」 文靖安笑道:「不会,这才是我认识的素光兄。」 严素光问:「中书省那边第一遍审核完成了吧?」 文靖安:「完成了,做了一些保守的删减,都是利益方面的问题,无关大局,可以跟西海人谈。」 严素光:「那就好,后面温仪良肯定会出任代相,中书省就由他说了算,他新官上任应该不会太为难你,要是他刻意使绊子,让周洵和林宁宴去找太子帮忙。」 文靖安:「我来之前宁宴分析过了,和你说的差不多。」 严素光:「嗯,政务上的事你多问林宁宴,他比你清醒多了,只是你别用感情影响他,他会被你拉低政治水准,就像现在这样,他们心里知道你不该来,你非要来他们也不好阻止你,如果我在,我绝对不让你来。」 第356页 文靖安:「……」 严素光:「等你和林宁宴、崔琰去了江州之后,周洵时不时要跑西海,陈崇章一个人留在京城不行,他资歷还不够,跟其他六部和其他衙门说不上话,你们得找另一个顶替我,我想了很久,和你同榜的那位状元合适。」 文靖安:「凌世心?」 严素光点头道:「我记得你当初办报纸的时候,他也写了文章,后面很多期他都有参与,这人家世很好,即非旧党也非新党,你也和他共事过,了解他的人品和才干。」 这个文靖安倒没想过,他现在虽然挂着翰林院编修的职务,但实际上算是虚职了,特别是农事处成立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回翰林院,和凌世心也就许久没有见面,不过就像严素光说的,凌世心人品才敢都不差,加之有状元的头衔,如果能把他招进农事处,能不能比严素光做得更好另说,起码是个合适的人选。 文靖安:「好,回去我跟宁宴他们商量,看怎么样把凌世心拉进来。素光兄,原来你都为我们考虑好了我。」 严素光:「考虑再好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来了?」 文靖安:「……」 文妙安才更加无语,这俩人刚才还在怄气,怎么转眼就聊上了? 忍不住问:「你们这就和好了?不吵架了?」 严素光和文靖安一起转头过来瞪她,她吓了个激灵感激缩回去,还好这时候外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文妙安赶紧跳到门口去看,原来是一个披麻戴孝的公子哥带着一大群披麻戴孝的家丁冲过来了。 那公子骂骂咧咧道:「哪儿呢?!人在哪儿!今天不断条胳膊腿别想出相府大门!」 文妙安扫了一眼这些人,回头跟文靖安和严素光道:「没事,都是些三流货色,我跟他们玩两招。」 文靖安赶紧把她拉回来,问严素光:「你堂兄?」 严素光:「最大那个。」 那就是严素光的大堂兄,她们严家这一代人名字里都用一个「光」字,她叫严素光,她那个大堂兄叫做严世光,由于严世光是长房长孙,名义上的严家继承人,加之这些年严同偏爱严素光,他对严素光极为敌视嫉妒,严同在世时他不敢发作,严同一走,他即刻发动严家人将严素光软禁在这一方院落当中。 看见这位严大公子领着一群恶奴家丁气势汹汹冲过来,文靖安为了避免发生真正的宅斗,先将文妙安拦在身后,主动迎上去,拱手自荐:「在下翰林院编修,农事处司丞文靖安,大公子安好?」 严世光听见「文靖安」三个字,一下来了兴趣,上下打量文靖安,问道:「原来是你!」 第204章 圣旨 应天顺时皇帝诏曰 文靖安还天真以为对方既然是严家大公子,比不上严素光的才能总该有一定的教养和风度,便回道:「在下区区薄名,大公子见笑了。」 严世光果真对着文靖安嘻嘻哈哈笑了起来,文靖安不解其意,严世光笑容变得猥琐,「你就是那个小相好,去年和他睡了大半年那个!哈哈哈。」 他身后那些家奴也跟着嘻嘻嗦嗦笑起来,去年严素光和严同闹不愉快,跑到文靖安家里住了大半年,到了严世光这种人的眼里就变成了「相好」,还「睡了大半年」。 严世光开口就是这种话,文靖安基本知道这这厮什么货色了,及时转变了礼遇的态度,说道:「大公子慎言,这种事捕风捉影,我的名声就算了,不要害了素光兄,他是你的堂兄弟。」 严世光:「呸!你俩能做我不能说?就你们还讲名声,噁心!」 文靖安只得转头看严素光,严素光却说:「我说过让你别来。」 文妙安请示道:「要不我快速解决他们算了?」 文靖安:「不行,解决之后素光兄怎么办?我们是走了,她还得留在相府。」 文妙安为难道:「那也不能让这群苍蝇欺负不是?」 严世光在门外听他们出言不逊,且完全忽略了自己,大喊道:「给我闭嘴!」 说罢,指着那两个被文妙安放倒在地上的护卫,质问道:「谁干的?」 文妙安正愁没理由出面,主动跳出来举手承认:「是我!我干的!」 严世光又打量文妙安,随后冷笑:「行,你有种。」 随即打了个手势吩咐他身后那群恶奴:「乱棍打死。」 文靖安担心他们会被文妙安反手打死,赶紧站到中间拦人,岂料严素光先他一步出了门口,说道:「放他们走。」 严世光笑道:「放他们走?以前老东西护着你我才给你几分面子,现在老东西死了,老子连你一起敲了!」 文靖安道:「死者为大,大公子慎言,更何况那是你祖父。」 严世光:「姓文的!再啰嗦连你一起——!」 话没说完,严素光冷不防给了他一脚,将他踹得连连后退,后边那些家奴托住他后背才不至于摔到,严素光转头冷冷看着文靖安:「还不走?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文靖安知道严素光这么做是为了让他撇清干系,理性告诉他在不能在这里惹事,但感性告诉他如果这么一走了之,指不定严世光会对严素光做什么,踌躇时,严世光应该被人打得多了具有一定免疫性,忍着痛还能命令十多个恶奴将他们包围起来,狠狠道:「谁都别想走!」 第357页 文妙安道:「打不打?!」 文靖安:「不能打!这是人家府上,打了素光兄怎么办?」 严素光:「既然知道后果,为什么还要来?」 文靖安:「……」 文妙安:「哎呀!现在不是揪小辫子的时候了!」 严素光想了想,说了声:「回去。」 说罢,三人一起后退,退入房中,严素光挡在门口将他俩护在身后,瞪着严世光:「马上滚!」 严世光习惯性产生惧怕,但他随即反应了过来,喊道:「老头都死了,你凭什么让我滚!我杀了你都没人敢管!」 严素光砰一声关上门,严世光见状,自己一边喊骂,一边让人砸门。 不理门外喧嚣,严素光转身看了眼文靖安,抱怨道:「你想看笑话的话,现在看到了。」 文靖安唯有苦笑,文妙安义愤填膺道:「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吶!难怪林宁宴说你家除了你,其他都是废物。」 严素光:「他说的不对。」 文妙安指着哐哐被砸的大门:「这还不对?」 严素光:「这些人连废物都算不上。」 文靖安:「……」 果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经,严素光即便抛去「小相爷」这个身份,好说歹说也曾经从翰林院侍读一直做到中书舍人,然后又到了詹事府,前不久还代表大盛到剑州与西海人谈判,放在任何一家都是后进翘楚、国之俊杰,应该是重点培养的人才,此时回了家里却遭软禁,被堵着出不了门,连祖父的灵堂都上不去,这种对比也太讽刺了些。 所幸文靖安昨晚已经从韩延口中了解过严素光这边的情况,詹事府议事之后他特意拉了周洵和林宁宴去跟萧慈祐请示,请萧慈祐跟元景帝讨一份旨意,让严素光主理严同的丧事。 萧慈祐昨晚连夜进宫听召,他把这件事跟元景帝说了,故此,今日一早,也就是此时此刻,正当文靖安和严素光被困在房间里的时候,宫里的旨意及时送到了相府。 严世光这边已经把门砸开了,眼看着就要领着十几个恶奴冲进来,外面忽然有人跑进来,高声喊道:「宫里来圣旨了!宫里来圣旨了!」 严世光骂那个人:「圣旨送灵堂!你跑这来干什么?!」 那人怯怯回道:「大内官说圣旨是给小公子的。」 严世光揪住他衣领:「你说什么?!」 那人怕得要死,回道:「人已经过来,大少爷让我来通知大公子,千万不要在宫里的内官面前闹笑话,否则会传到圣上耳中。」 严世光咬了咬牙,一把推开报信之人,恶狠狠瞪着严素光:「算你走运!」 严素光不为所动,转头问文靖安:「什么圣旨?跟们有关系?」 文靖安将昨晚跟萧慈祐的请託如实说了,严素光暂不表态,严世光却大骂道:「原来是你这个小面首!好!你给老子等着!」 文妙安问道:「现在可以打他没有?我真的忍很久了。」 文靖安:「动手吧,尽量打脸。」 啪——! 文妙安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只鞋,直接用鞋底唿在严世光脸上。 严世光这种货色哪里是她对手,脸上打出一个鞋印才反应过来,哇哇叫着让后面那些那些恶奴把文妙安乱刀砍死,文妙安抢先一步故技重施,闪转腾挪,剎那间用鞋底抽翻距离最近的几个恶奴,她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顷刻后四五个恶奴捂着脸「哎呀呀」乱叫。 严世光往地下打滚的几个人补了几脚,他也没那么傻,现在已经认清文妙安这个黄毛小子身手不凡,便后撤拉开距离,打算利用人海战术一起冲上去轮拳打死,但此时没有机会给他这种小丑发挥了,门外的动静一下变得大了起来,一众披麻戴孝的严家人拥护着一位大内官和四位传旨太监走入院中。 严同在世时,相府的人没少见过宫里来传旨的人,知道这些传旨太监非但不能得罪,还要在事后多塞银钱礼物,所以当大内官和四位传旨太监护着圣旨过来,严世光天然性萎缩起来,再不敢造次,只得抹掉脸上的鞋印,带着人毕恭毕敬迎出去。 大内官对此熟视无睹,见了严素光便高唱道:「圣上有旨。」 包括文靖安在内的众人皆下跪,大内官开始宣读圣旨:「应天顺时,皇帝诏曰:严相辞世,朕实悲通。特诏以公爵礼厚葬,命内官慰问家属,丧葬事宜由严素光主理为要。钦此!」 读罢,大内官将圣旨交到严素光手中,众人便与严素光高唿万岁,礼毕,大内官亲自将严素光扶起来,叮嘱道:「严大人,圣上特意叮嘱,严相为国操持殁于任上,他的葬礼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这两个司礼监的内官便留在相府中任你差遣,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命他们去办。」 严素光谢过,大内官道:「洒家还要回去给圣上復命,望严大人节哀珍重。」 严素光应下,大内官认得文靖安,也跟文靖安互相行了礼,随后果然留了两个内官,他自己则带着另外两个内官转身离去,严氏族人看见,赶忙派人跟上去打点。 有了这道圣旨和宫里留下来的两位内官,□□他人再排挤严素光也不敢明着来了,此时只敢给严素光投来异样的眼神,那个严世光也不敢多说什么,悻悻然离开。 第358页 很快,院中只剩相府的刘管家,两位内官和文靖安三人。 严素光将圣旨收好,文靖安说道:「有了这道圣旨你在严府的处境会好很多。」 严素光眼神微动了动,说道:「谢谢。」 文靖安:「没事。你这里还有很多事要忙,我们不多留了,我还是那句话,有需要让韩延递句话过来,我们尽量帮你。」 严素光没回话,但态度已经有了转变,如果没有这道圣旨,她一定会拒绝文靖安的好意。 文靖安向管家和两位内官说道:「府里的人对素光兄并不友好,辛苦你们多帮一帮她。」 三人一齐回道:「文探花有心,我等也会尽力而为。」 文靖安再不多言,文妙安扯了扯严素光的袖子,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你节哀珍重,有事不想跟小哥哥说就跟我说,我第一个过来帮你。」 严素光点了点头,吩咐管家:「送他们出去,不要张扬,从后门走。」 管家领命,将文靖安兄妹从后门带出去,道别时这位老管家也不说话,只是给文靖安深深拜了一拜,仿佛一切感激的言语都在这一拜当中了。 离开相府,文妙安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总算帮上了点忙,没白走这一趟。」 文靖安的心情却轻松不下来,他知道严素光只是过了眼前这一关而已,现在是严家自己人为难她,后面就该轮到外面的人了。 第205章 来客 意外之客不请自来 朝堂的局势,总体按照预想中的发展。 元景帝下旨以公爵礼厚葬严同之后,当天晚上便又下了一道圣旨,这道圣旨直接发往中书省,任命中书右丞相温仪良出任「代相」,总领中书省以及暂代严同生前一切职务。 稍微有点朝堂认识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代相」只不过是正相的过渡而已,温仪良正式担任大盛左丞相只是时间问题,六部尚书、各州郡布政使、京城或者地方其他衙门的高官都没有人可以与他竞争,最重要的是,元景帝需要他出任左丞相以节制严同留下来的旧党,这是直接原因。 故此,大盛官场出现了「只见新相笑,不闻旧相哭」的场面,代丞相温仪良府邸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府中日日夜夜都有宴会乐舞;旧丞相严同府前则是门可罗雀,一片哀沉,特别是严素光把严同的丧事「风光大办」之后,严家的威势在这场丧事达到顶点,随后开始呈现直线下降的趋势,就像烟火绽放后的冷灭。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莫过如此,在严家体现得极为明显。 这段时间文靖安没有再去相府,只是让文妙安时常去跑一趟,因为有了元景帝的圣旨,严家人暂时也不敢为难严素光,相府那边暂且相安无事,倒是他们农事处遇到了阻力,他带人将那些条约看完之后交给周洵送回中书省,如果严同在的话,只需要签字盖章就能生效了,他们不日既能出发前往江州,但这批条约落入温仪良手中之后,给的恢復说为了保险起见,需要亲自命人再覆核一遍。 关键是温仪良还不是刻意为难他们,卡他们的时间,而是他必须这么做。 因为他出任代相之后,原中书省其他官员几乎全部都是严同的心腹,温仪良需要组织一套他自己可以信任的班底,因此他需要通过审核条约这种事来进行操作,把不服从他的官员进行替换,而新进的官员对中书省原有的审核要求并不完全熟悉,这就导致文靖安必须一等再等。 而这么一等,条约审核没等下来,等来了意外来客。 九月中旬,中秋已过,帝京逐渐有了秋凉的意味。 这一夜文靖安和林宁宴、陈崇章照常从农事处回来,他们这些天也是忙破了头,一边是京城和附近州郡的工业区依然维持运转和扩建,一边是等待中书省的回覆,三人正商量着想什么办法走温仪良的门路,到了家门口才发现家里灯火通明,门口的拴马石繫着三匹骏马,这就意味着家里至少有三位客人,他们都觉得奇怪,异口同声问道:「什么人?来找你的?」 三人都摇头,一起进了门,只见厅堂大门敞开,灯影绰绰下有人影晃动,文靖安前脚才踏进院子,里边的人便有警觉,纷纷起立,当中的一人向他招手打招唿:「文大人!又见面啦!」 文靖安:「……」 一共三个人,高的那个是萧弘治,相对矮一些的是翎玉和剑七。 文妙安没在家,这些天她国子监和严素光家两边跑。 萧弘治主动从大厅迎出来,拱手道:「文大人,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文靖安:「萧大人,您这是?」 萧弘治:「我们是秘密进京,刚到不久,趁没人发现我的踪迹,先来你府上拜访。」 文靖安也不问他怎么知道这就是自己的住处,也不问他怎么进来的,像萧弘治这种有军方背景的二品大员,还是国公府世子爷,想要打探一个住处太简单了,文靖安想的是来者不善,剑州布政使秘密进京这种事传出去够朝堂议论纷纷的了,文靖安便问:「萧大人进京所为何事?」 萧弘治依旧是满面春风,笑道:「严同不是死了么?我也该走一趟京城了,之前和你说过的。」 文靖安略作回忆,心里一惊,想道:「严同死后,他要开始对付殷平海了!」 脸上不动声色,回道:「原来是这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好友林宁宴,现在是农事处左少卿,这是我表兄陈崇章,现任农事处司副。」 第359页 萧弘治即刻拱手,「原来你就是林相后人,久仰久仰。」 林宁宴回礼道:「兄台见笑了,靖安,这位兄台是?」 文靖安:「剑州布政使萧大人。」 林宁宴:「……」 陈崇章也是一阵惊诧,他绝想不到堂堂剑州布政使竟是这样一位公子哥,赶紧和林宁宴参见,一口一个萧大人叫着,萧弘治大手一挥,说道:「我自小长于军旅,误入歧途才当了布政使,我年纪大不了你们几岁,咱们兄台相称,不用一口一个大人,听着膈应。」 林宁宴和陈崇章相顾无言,文靖安解释道:「萧大人就是这个性格。」 林宁宴两人瞭然,萧弘治反客为主,说道:「请坐请坐,边坐边聊。」 同时吩咐翎玉和剑七:「烧水泡茶,别怠慢了。」 翎玉和剑七先向文靖安三人拱手行礼,接着真就去厨房烧水烹茶了,好像这院落本就是萧弘治的,文靖安三个才是客人。 萧弘治就是这种做派,文靖安见怪不怪,林宁宴和陈崇章都是心思玲珑之人,什么都能接受,便只当认识萧弘治这个人,四人落座,萧弘治客套了一句:「我不请自来,文大人不会怪我吧?」 文靖安笑言:「不会,萧大人刚才不是说了么?你是秘密来访,没人知道。」 萧弘治「哈哈」笑了两声,「跟文大人这种聪明人聊天就是省心,我也不说客套话了,这次进京我要办件大事!」 他事前肯定调查过林宁宴和陈崇章,所以丝毫不介意林宁宴和陈崇章在场,身体往文靖安这边微微倾斜,郑重其事道:「殷平海也到京城了。」 文靖安心道:「果然!」 萧弘治直言不讳:「严同一死,殷平海这厮一定会想办法脱离旧党投靠温仪良,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陈崇章一头雾水,文靖安和林宁宴则相视一眼,他们谈过萧弘治要对付殷平海这件事,包括苏长卿从殷平海营中偷出的那本帐簿,但为了保密,他们暂时没有跟陈崇章提及。 萧弘治这时候找上门来直言此事,意思就是讨要那本帐簿了,也就是在剑州时他跟文靖安说过的「孤本」,他选择秘密前来,为的就是保护文靖安,毕竟殷平海是正二品指挥同知,要是让他知道他的罪证拽在文靖安这种六品小官的手里,说不定文靖安的尸体明天就飘在淮河河面上了。 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就足够,双方都明白彼此的意思,但文靖安也不能说给他就给他,和林宁宴交流了眼神,回萧弘治道:「上次在剑州,萧大人说要跟我讨一本孤本。」 萧弘治一拍手,然后学苍蝇搓手,「太对了!」 文靖安:「孤本的确在我手里,不过——」 拉长尾音勾起对方兴趣,萧弘治果然把头凑过来问道:「怎么了?」 文靖安找了个藉口,回道:「孤本难寻,我要先问问原主人的意见。」 萧弘治略显迟疑,问道:「要等多久?」 文靖安:「萧大人说多久便多久,最主要是……看圣上的意思。」 萧弘治恍然大悟,文靖安这是要等局势明朗,要元景帝下旨查办殷平海才肯拿出帐簿。 「明白!你放心,我明天就会进宫面圣,你很快就会收到消息。」 文靖安:「好,到时不用萧大人过来取,我派妙安给你送过去。」 萧弘治:「一言为定!」 文靖安:「一言为定。」 萧弘治心情大好,左顾右盼了一下,干脆捧起茶杯,说道:「我先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 说罢他果真咕嘟嘟把茶水一口吞了下去,文靖安三人也陪他喝了一口,初步意向谈妥,接下来就该轮到交易条件了,萧弘治是个明白人,文靖安既然答应把这么重要的帐簿给他,他自然会拿出等价交换物,便问:「文大人,这个……不是我俗套,我这边需要为您做些什么?」 文靖安:「需要吗?」 萧弘治:「不需要吗?」 文靖安:「交个朋友算不算?」 萧弘治:「哈哈,朋友要归朋友,人情还人情。这样吧,等你想到需要什么了,随时跟我说,我萧弘治还你一份天大的人情。」 文靖安:「萧大人这么说我就却之不恭了。」 萧弘治:「行。身份原因,后面我就不方便来文大人这走动了,有什么话我会让翎玉和剑七过来说,如果你有话要说,直接派人到剑州行馆传话就行,不过最好不要自己过来,那边到处都是殷平海的眼线。」 文靖安瞭然,萧弘治说完了正事便不再留,跟文靖安三人道了别果断离开,毫无预兆地来,悄莫声息地走。 萧弘治走后,文靖安先把这里边的原委跟陈崇章说了,然后再跟林宁宴讨论:「你怎么看?」 林宁宴:「等等看后面的局势再说,这两天我多留意庙堂那边的消息,要是圣上真有处置殷平海的意思,你就把帐簿交给萧弘治。」 文靖安:「要是真处置殷平海,是不是就意味着开始清算旧党了?」 林宁宴不予置否,他知道文靖安是什么意思。 文靖安担心一旦开始清算旧党,严素光必然会遭受波及。 林宁宴并不避讳这个现实的问题,说道:「严素光现在已经没有官职在身,严同的丧事已经办妥,你最好让她离开京城避一避。」 第360页 文靖安:「她已经在准备了,打算举族迁回浙州老家,只是严家那些人都不肯听她的。」 林宁宴冷笑道:「严同给她留了个最大的烂摊子!我敢这么说,就算温仪良彻底清算旧党,只是严素光一个人的话我们可以保住她,但要带上她那些废物叔伯兄长——那些都是什么人?身上一堆破事!温仪良随便查一下就能揪出一万条罪证,她不跟那些人切割干系还想护着,有全身而退的可能吗?她是女菩萨?」 第206章 风险 引火烧身措手不及 严素光这么聪明的人岂会不知林宁宴说的这些道理? 她也绝对不是什么圣母菩萨,只是在还严同的恩情罢了,严同冒着欺君的风险栽培她,一步步提携她进入朝堂,最后还把严家家主的位子交到她手上,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信任,是真把她当接班人来对待。 她这个人有特别的执拗,欠了一定要还,答应的事一定要做,不管能不能还上,也不管能不能做到。 文靖安到底比林宁宴更加了解严素光,便说道:「她不会主动与严家割裂的,萧弘治进京这件事和你刚才一番话,我会让妙安带给她。」 林宁宴知他一番好意,语气放缓了许多,说道:「我们知道你跟她关系好,但严同死后你帮也帮了,劝也劝了,人情道义你都不欠她,做到这个份上仁至义尽。我之前和你说过,萧弘治进京的时候就是严同去相的时候,现在严同死了,萧弘治秘密进京,那就意味着圣上先拿殷平海开刀,然后迅速整治旧党,如果严素光铁了心要守着严家那些人,党争不是开玩笑的,殿下卷进去都得遭殃。」 后面的话林宁宴就不用说得那么直白了,如果连太子萧慈祐卷进去都会遭殃,那他们这些六品上下的小官牵扯上了,转眼便会灰飞烟灭,这种例子比比皆是,史书里记载的不过是千万分之一。 文靖安听进了林宁宴的劝说,回道:「我知道,我有分寸。」 林宁宴便不在严素光这个问题上过多讨论,只说道:「萧弘治进京是一个讯号,圣上和温仪良就要开始整治旧党了,这件事整体对我们来说还是有利的。」 陈崇章问道:「我们和温仪良没有攀扯上关系啊,怎么反而对我们有利?」 林宁宴:「我们农事处现在没有旧党官员,家底清白,又有东宫庇护,怎么整治都不会落到我们头上,其他衙门哪一个没有旧党的人?」 陈崇章若有所思,林宁宴说道:「还有一个就是因为我,我在农事处任职。」 陈崇章将若有所思变成不得其解,问道:「跟你也有关系?」 林宁宴道出原委:「我爹娘来信说,蒙州的地方官已经派人护送他们进京了,我大伯和三叔,还有那些堂兄弟也会相继从各处边州回京。前天太子殿下跟我透露过,温仪良那边表示可以帮我们把林家大宅要回来。」 林家大宅就是当年的林相府。 林宁宴祖父在剑州杀身成仁之后,林家树倒猢狲散,原本的相府也被分割成好几块,被一些旧党官员私自卖下,温仪良说可以帮林宁宴家把宅子要回来,言外之意就是要帮他们处理掉那些「鸠占鹊巢」的旧党官员,再言外之意就是要帮当年的林家「平反」。 这很好理解,温仪良要清算旧党,自然要极力寻找名正言顺的理由,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林宁宴祖父被旧党取代,林家因旧党没落,温仪良自然要把林家拉上船。 当然,林家想要获得这些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政治交易,不是天恩馈赠,如果接受了,他们就要帮温仪良「指正」旧党。 所幸,林宁宴足够清醒,不是那种给点阳光就觉得自己灿烂辉煌的愣头青,他说:「我听到这个消息才想明白为什么严同一死,我爹娘叔伯他们那么快就能回京了,一切都是温仪良在背后操弄。」 陈崇章问道:「你答应他了?」 林宁宴冷笑:「怎么可能?我要是点头不就成他的党羽了么?以前严同是旧党,温仪良现在是新党,到下一任丞相呢?温仪良会不会成为另一个旧党?我不会和他们沆瀣一气,要党争他们自己争去,我们只管做我们实实在在的事业。」 陈崇章问道:「那他把你父母和叔伯从各边州接回京城这事怎么算?是不是欠他一份人情?」 林宁宴笑道:「什么人情?政治需要罢了,现在是我们林家人,改天换成陈家人、文家人,温仪良照样会把人接回京城,就算我们不帮他指正旧党,他也能利用我们打反对旧党的大旗,以前吃过旧党大亏的官员肯定会纷纷倒向他,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我们帮他更好,不帮他也无所谓。」 陈崇章:「那就不管他了,反正你家人回了京城,横竖都得给你们恢復名誉。」 林宁宴:「是这个道理,但我得跟太子殿下和周洵他们讲清楚,我不会投靠温仪良,恢復名誉是我家应得的,我们等多少年了。」 文靖安和陈崇章皆颔首,林宁宴看了外面的天色,估摸着也不早了,便道:「我们不变应万变,脚踏实地做我们的事,『高筑墙、广积粮』才是正途。」 文靖安道:「对,那就先到这吧,明天我给严素光递个话。」 如此说定,三人再不言语,各自休息去了。 第二日,文靖安先到国子监找文妙安,把萧弘治进京的事跟她说了,然后请她给严素光带话,让严素光尽快离开京城,文妙安一一记下,临了却问:「萧弘治说殷平海也来了京城,那我师父会不会也来了?!」 第361页 文靖安这倒没想过,便问:「你有办法联繫到你师父吗?」 文妙安:「有,但他肯见我才行,不然我留了记号也没用。」 文靖安想了想,说道:「那好,在保证你自己安全的前提下试着联繫他,如果你见了他,你告诉他我和宁宴决定抓住时机把帐簿交给萧弘治,事后我们会请萧弘治帮他在剑州重新建立海阁,恢復他的名誉,把殷平海抢走的都还给他,如果他有话要交代我们或者面谈,你和他商量时间地点就行,到时候我和宁宴一起见他。」 文妙安:「好,我都记住了。」 文靖安:「严素光那边你尽量劝一劝,但我估计她也不肯走的,很有可能还会让你以后别去找她,你就探探她的口风,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回来跟我说,我们私底下想办法帮帮她。」 文妙安郑重其事点了头,兄妹俩各自上马往不同的方向走了。 当天晚上,他们各自回到小院共享彼此了解到的最新消息。 文靖安没什么好说的,交代完文妙安之后,他一整天都在农事处那边批覆公文。 陈崇章和周洵去户部耗了一天,为的是让户部发放今年最后一笔预算,这是公干,也没有特别值得细述之处。 关键便落在林宁宴和文妙安身上。 先说林宁宴,他今天去的是詹事府和东宫打探消息,带回来的第一个重磅消息是果然如萧弘治所言,殷平海带着几位他手底下的心腹将军,从剑州抵达京城,是兵部的人去迎接了他。 第二个消息是萧弘治以剑州布政使的身份参加了今日早朝,早朝之后元景帝单独召见了他和代丞相温仪良,君臣之间聊了足足数个时辰,具体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林宁宴判断元景帝必然是跟萧弘治和温仪良商讨从殷平海入手开始整治旧党事宜。 第三个消息,温仪良府中的人又来拉拢林宁宴了。 综合上述三个消息,他们得出的一致结论是——萧弘治要对付殷平海,元景帝要从殷平海开始着手整治旧党,代丞相温仪良也要整治旧党以迅速稳固他的相位,这三个人组成了「联盟」,殷平海和旧党这一次在劫难逃。 对于文靖安来说,殷平海倒在其次,最主要是另外一件事,朝堂一旦开始处理旧党,就意味着严素光必须面对接下来的冲击。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他就会把严同生前交给他的「罪证」,以严素光的名义交给温仪良,换取温仪良对严素光的「格外开恩」,不管严素光怎么想,他一定会这么做,他也只能这么做,在萧慈祐都无法出面帮忙的情况下,这是他唯一能帮到严素光的办法。 另外就是文妙安带回来的消息。 一共两条,第一条很简单,她已经把文靖安交代的原话悉数转告严素光,严素光听后只回了一句话,「帮我跟他说声谢谢。」 这很严素光,是她的风格,拒绝一切帮助,并且让文妙安也不要再来相府了。 第二条消息是,文妙安果然与苏长卿取得了联繫,但苏长卿潜伏在殷平海的卫队当中,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跟文妙安见面,只给文妙安留了一个「我在京城」的标记。 综合以上种种,他们大概可以猜测到朝堂接下来的走势,只是现在的他们官小职微,很难在这种大型的政治风波中起到什么作用,能够独善其身且继续做自己的事业已经难能可贵了。 正是知道这里边的不容易,文靖安才把话说在前头,「如果真到那一步的话,我会把严相交给我的东西送给温仪良,以严素光的名义。」 严同给他「罪证」,让他用严素光的名义把罪证交给温仪良,然后让温仪良放「放过」严素光这件事他也跟林宁宴商量过,林宁宴不反对他这么做,但同时讲清楚了底线。 「这件事我帮你办,但你得答应我们这是最后一次帮严素光,温仪良拿到罪证之后不管严素光如何,你都不能再掺和她的事,不能引火烧身。」 文靖安道:「放心,我不会拿你们的前途冒险。」 林宁宴:「我们想的是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险。」 文靖安愣了愣,随后笑道:「谢谢。」 林宁宴没料到他忽然来这么一句,一时间无言以对,文妙安看了直皱眉,「有必要吗你们?两个大男人说着说着还害羞了?这事发生了再说呗,而且未必会到那一步呢。」 可惜事与愿违,那一步非但到了,还远远超出预料之外,令文靖安措手不及,现实永远比想像来得更具想像力。 第207章 因果 今日的果昨日的因 第二日朝会之后,文靖安这些隶属詹事府的东宫官员,再次被萧慈祐召集参加晨会。 文靖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天早上出门时,他直接去的是翰林院,主要是找凌世心,拉拢这位和他同科的状元郎加入农事处,接替严素光的位置,本来双方相谈甚欢,文靖安感觉到凌世心有极大的兴趣,但还没敲定,詹事府那边的联络官便急匆匆找来请他去议事。 不得已,他和凌世心先行告辞,约定回来之后再谈,便跟联络官去了詹事府。 他到场时,周洵、林宁宴、陈崇章和崔琰都已经到了,萧慈祐和礼部尚书赵仲明还没来,其他詹事府的官员,在六部之中有任职的都已聊开,厅堂之上议论纷纷,每个人脸上都有专属的神态,显然知悉了某种消息,或者嗅到了某种风向。 第362页 文靖安找到自己位置坐下,他的左手边是林宁宴,再左边是周洵,周洵是四品京官,有上朝的资格,他刚才就是从宫里出来直接到的詹事府。 文靖安便问周洵和林宁宴:「什么事?」 周洵道:「今□□会出事了,都察院十七位御史联名弹劾殷平海手底下三位三品大将,圣上直接把人绑了发送诏狱,让温仪良主领三司会审。」 文靖安:「……」 林宁宴侧头过来,压低声音道:「肯定是温仪良和萧弘治子联手操弄,很快就轮到殷平海了。」 文靖安:「他们动作好快。」 林宁宴:「萧弘治手上不必然有其他证据,你的帐簿只是针对殷平海的部分,所以他才三番四次找你。」 文靖安瞭然,这时,萧慈祐和礼部尚书赵仲明以及其他一些三品大员陆续到场,这些人匆匆而来,面色凝重,文靖安与林宁宴等人起立迎接,萧慈祐伸手压了压示意不必多礼,随后依次落座,萧慈祐和赵仲明耳语了几句,然后说道:「今天宫里的事都听说了吧?」 众官皆颔首,萧慈祐道:「朝廷花天量军费在剑州组建新军以对抗西海狼子野心,此为国之大计,士兵们风吹日晒,昼夜操练却被上头的将军剋扣军饷,最要紧的是这些将军还跟西海人蝇营狗苟!这是要毁我大盛根基,置天下安危于外族,圣上震怒,勒令严办!」 萧慈祐很少用这么重的语气,看来元景帝和温仪良要通过殷平海整治旧党是一回事,殷平海和他那些手下自己不干净又是另一回事,今日的果昨日的因,且不说殷平海当年杀师叛门投靠旧党,从白身一跃成为官员之后更是结党营私贪污舞弊,为了富贵荣华无所不用其极,落得今日的境况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咎由自取。 萧慈祐说完之后,文靖安和林宁宴便随着其他官员一起称是,有些官员甚至站起来当场咒骂,有些机智的官员看清了朝堂局势,趁机在萧慈祐面前露脸,顺势提出「上樑不正下樑歪」的理论,含沙射影,把矛头导向殷平海。 等这些官员骂完批评完,萧慈祐放缓了语气,开始进入真正的正题。 「圣上命温代相主领三司会审都知道什么意思吧?殷平海和他手底下那些将军都是旧党党羽,这次的事没这么容易完,我在这里说两件事。」 「第一,詹事府全力配合温相办理此时,诸位在六部衙门或者其他官署能帮忙的,尽可以给温相提供助力;第二,自己跟旧党有牵扯的赶紧切割,无论师友还是亲戚,我把话说在前头,詹事府不允许和旧党有丝毫关系,以前有的我不管,以后绝不能有。」 在场都是聪明人,萧慈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差不多就相当于明说温仪良要开始整治旧党了,还不明白的,或者还执迷不悟的,到时候萧慈祐不会管。 礼部尚书赵仲明在萧慈祐的发言上进一步点明,「你们在吏部、刑部和兵部任职的尤为注意。」 吏部是六部之首,掌管天下官员的升迁调用,严同在时,吏部牢牢掌握在旧党手中,是旧党官员的「重灾区」,刑部和兵部也是一个意思,基本都由旧党官员掌控,这次风波,最后很有可能招致这三部尚书下台。 赵仲明站得高看得远,一句话就包含了这诸多信息,他跟萧慈祐一唱一和,就是要告诉詹事府的官员——朝廷开始整治旧党,接下来不会太平,各自清扫门前雪,不要惹祸上身。 随后就是由赵仲明讲解分析如何具体在目前的形势中获取最大的利益,比如,如何获取旧党官员被处理之后空出来的职缺,如何给温仪良卖人情,如何精准上奏弹劾旧党党羽等等。 文靖安没心思听这些权术,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私心的话,那就是希望温仪良和现在的中书省尽快把条约审理完给他们盖章,他和林宁宴等人迅速去江州,离开这风雨欲来的京城。 他把这份心思和林宁宴、周洵说了,林宁宴表示他已经考虑过了,现在温仪良不是要拉他们林家上船么?林宁宴自己坚决不跟温仪良搭伙,但可以给温仪良提供部分「证词」,指正某些旧党官员当年是如何打压他们林家人,这份证词的交换条件就是快速审核。 林宁宴这么说文靖安自然放心,现在他心里就只剩下严素光这件事了,毕竟他身上还有严同生前交给他的「罪证」。 等赵仲明在前边滔滔不绝讲完,萧慈祐再叮嘱了几句宣布散会,临了特意让文靖安和林宁宴留下来。 萧慈祐一改晨会上的严肃,恢復往常的光风霁月,跟文靖安笑言:「靖安,我见过王叔了,他对你很是赞赏,说是以前只喜欢你的诗作,现在更喜欢你这个人。」 文靖安疑惑:「殿下的王叔是?」 林宁宴小声提醒:「萧弘治。」 实际上萧弘治年纪比萧慈祐还要小几岁,但他辈分高,算起来还真是萧慈祐的「叔叔」。 文靖安瞭然,回道:「萧大人抬举我了,在剑州和西海人谈判的时候,他帮了我不少忙。」 萧慈祐笑道:「嗯,你们这就叫英雄惜英雄。」 文靖安和林宁宴皆陪笑,当然,心里都清楚萧慈祐把他们留下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闲话,太子殿下可不是这么无聊的人。 果然,萧慈祐很快收敛了笑意,问道:「刚才我和赵尚书说的事,你俩怎么看?」 第363页 文靖安和林宁宴对视,然后由林宁宴回答:「自然依殿下和赵尚书所言行事。」 萧慈祐颇为满意点头,又问文靖安:「你呢?」 文靖安:「宁宴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萧慈祐却不点头,反而是脸色稍加凝重,问道:「我记得没错的话,之前你和严素光的关系最好?」 文靖安:「……」 林宁宴见状,主动帮他回话:「殿下,靖安更多是欣赏严素光的才干,严素光从农事处离职之后,他们便……」 萧慈祐抬手打断林宁宴,跟文靖安郑重其事道:「靖安,农事处需要你。我不否定你和严素光的交情,你们私下结为挚友我也不反对,我甚至乐于看到你们患难与共,但这是官场,目前形势如此,希望你能放下个人感情,多为农事处和宁宴这些同僚想一想。」 文靖安拱手作礼,回道:「殿下能这么说足见推心置腹,这番话我会牢记,殿下放心,我清楚自己的位置和职责,不会牵连旁人。」 萧慈祐听他说「不会牵连旁人」,那就是有「自己扛」的意思,便说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还年轻,有些东西你得多跟宁宴学学。」 林宁宴说道:「我和靖安互相取长补短罢了。」 萧慈祐:「好了,该说的我也说了,后面庙堂不会太平,我找时间催一催温仪良,让他尽快把条约审理完,你们两个早点去江州,京城这边不要管了。」 文靖安和林宁宴拱手道谢,萧慈祐领着一位心腹内官退入了后堂。 两人从詹事府出来,周洵、陈崇章和崔琰照常在门口等他们,五人找了家馆子详谈,文靖安和林宁宴将萧慈祐的原话说了一遍,周洵说道:「也好,温仪良那边一放行,你们马上去江州,京城这边是是非非太多,早走早好。」 文靖安道:「我们三个一走,京城这边你就只剩你和崇章了,你时不时要去西海,崇章一个人能力和精力都有限,我打算找一个人顶替严素光的职位。」 这件事周洵早就想过了,严素光离职之后他一直在物色人选,但要找一能顶替严素光的人谈何容易?这不是找一个花瓶,而是要找具有真才实干、眼界高远的人才,文靖安提及此事,他即刻问道:「你有人选了?」 文靖安道:「对,和我同科的凌世心。」 周洵等人异口同声道:「状元郎?」 文靖安点头,「今天早上我在翰林院和他聊过了,感觉他很有兴趣。」 周洵求之不得:「继续聊!把他聊进来,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我这个从正卿给他都行!」 文靖安笑道:「这倒不必,他出身宁州将门世族,对钱权看得不重,只要我们提供足够的舞台,他大概率会过来。」 林宁宴等人都知道把凌世心拉进来的妙处,首先文靖安看准的人能力和人品自然不成问题,其次凌世心还有状元和宁州世族的身份,从仕途出身来说比严素光还要高,把他拉进农事处完全可以填补严素光的空缺,但问题是这件事文靖安之前都没有他们说过,况且找人也不是文靖安的主要职责,现在忽然说出一个凌世心来,他们难免会问:「你怎么想到凌世心的?」 文靖安道:「之前去相府弔唁,严素光跟我说的,她说凌世心替她最合适,她离开农事处时为我们考虑好了。」 众人皆哑然。 第208章 谢谢 仁至义尽力所能及 林宁宴和陈崇章不说了,周洵和崔琰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对严素光也是一致认可的,奈何现在正是风口浪尖,他们也不能多做些什么,因为殷平海这道口子一开,旧党和严家也就不会太远了,现在谁跟严素光攀扯谁就是顶风作案。 「她还是不肯离开京城吗?」 林宁宴替其他人问了这个问题,文靖安回道:「对,你们都了解她,她不会走的。」 说完这句,他考虑到现在不宜多谈严素光,他自己放在心里就行了,便说道:「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个,我抓紧时间回翰林院一趟,再找凌世心聊一聊,尽快把他拉到农事处来。」 林宁宴点头道:「行,我去找一趟温仪良,提一下条约审核的事。」 其他人都有公务,便各自道别,文靖安回翰林院找到凌世心继续早上的谈话,这位状元郎并非那种泥古不化的书呆子,他自己能判断出文靖安做这些事前途不可限量,他也有做一番事业的志向,文靖安跟他细聊之后,特别是说了关于未来世界的巨大构想,他个人早就同意了,只是他身份特殊,便回道:「靖安兄,这件事我自己答应你了,可我还要兼顾家里的意见,你知道我家是行伍出身,家里都希望我到兵部去。」 文靖安:「我理解,我跟我那些学生也是这么说的,和家里人沟通好了之后再来,我们农事处尊重每个人的去留和意愿。」 凌世心:「行,我这就给宁州老家写信,尽快给你答覆。」 听到他俩将这件事谈妥,一旁的张弘,也就是夹在凌世心和文靖安之中的那位榜眼,说实话,这一年多文靖安几乎都快要忘记张弘这个人了,这厮中了榜眼之后直接投向旧党,这一年多在翰林院顺风顺水,风头比凌世心这位状元郎更盛,据说已经预定了六部京官的职位,可惜严同死后,温仪良出任代相,他的境况便急转直下,原本的奉承反而成了他功名路上的累赘,近些天他嗅到了庙堂的风向,这时便主动贴近文靖安。 第364页 「靖安兄,听闻你们农事处现在颇得太子殿下信任,可喜可贺。」 张弘忽然贴上来说这种话,文靖安直接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只得假笑道:「农事处隶属詹事府,殿下是农事处正卿,对我们自然会多关注一些。」 张弘耐人寻味道:「我听见你刚才跟世心兄聊农事处职缺之事?」 文靖安当即和凌世心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想:「大意了,应该找个隔墙无耳的地方说。」 只是张弘已经把事情说破,他俩就不好不给榜眼爷面子,毕竟是同科鼎甲,在科举考场上他们仨是名副其实的「同科师兄弟」,文靖安便道:「张弘兄有指教?」 张弘笑道:「靖安兄说笑了,哪敢指教?我就是想问——」 他停下来搓手四顾,确定没人才小心翼翼道:「我就问一问,农事处有没有合适我的职缺?」 文靖安:「……」 不难猜到这厮是要通过农事处攀扯萧慈祐的关系,文靖安看他低声下气满脸逶迤,心里是一阵好笑又噁心,真的不愿多跟这种人纠缠,便直言道:「暂时没有了。」 张弘脸皮厚,继续问道:「一些录事、书记之类的小官有吗?」 文靖安:「……」 堂堂榜眼在翰林院求一个□□品的小官令人不敢相信,凌世心这个人比较直白,直接表现出羞于与这种人同科同榜的表情,文靖安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沖张弘笑了笑,然后与凌世心拱手作别:「世心兄,我等你消息。」 凌世心:「我尽快。」 文靖安转身离去,张弘在后面喊道:「靖安兄,有了职缺记得通知我!我也等你消息。」 文靖安苦笑摇头,虽然不耻张弘的为人,不过从张弘身上也是能够看出一个事实——依附旧党的官员现在是人人自危,都在寻找新的出路和靠山了。 风雨欲来,秋末的帝京开始瀰漫一股萧瑟清冷,在每个人心头瀰漫着阴云。 文靖安抬头看了看天,重重唿出一口浊气,他自己当然是无惧阴霾,只是担心严素光在里边迷了路,这是他唯一的心病。 「事在人为。」 他自顾自沉吟了一句,便循着阴云相反的方向往农事处去了。 很快,京城这边的政治风向开始明朗了起来,从庙堂禁宫一直传到了市井巷陌。 自从元景帝下旨抓了殷平海手底下三位三品大将之后,主审的代丞相温仪良办案神速,拨出萝蔔带出泥,一下子查办了三十多位互有牵扯的京官,当然了,这些官员多半来自兵部、刑部和吏部,而兵部、刑部和吏部又是旧党官员扎堆的衙门,那温仪良查处的那三十多位官员无一例外便都是旧党党羽,这是什么意思已经不言自明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些东西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对旧党大规模的整治比想像中来得更快。 如此一来,不止是京官,许多地方官员纷纷上京走门路,文靖安所在的农事处因为家底清白又有东宫背景,俨然成为了旧党官员趋之若鹜的最佳衙门,自那个张弘提出要一个农事处职缺之后,每天来找文靖安要职位的人又开始从门口排队到菜市口,文靖安每天回家都被堵门,林宁宴和陈崇章等人也是同样的待遇,据说农事处一个九品录事官的职缺,外面已经有人炒到了上万两银子。 文靖安甚至收到了关于《新华月报》各州郡分部的职缺请求,这些人见缝插针,无所不用,为了找上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他被骚扰得不厌其烦,干脆暂时躲到工业区那边不回来了。 而随着事件的发酵,人心越惶恐,局势越压抑他们农事处就越发捡便宜,有了林宁宴亲自去找温仪良,加上萧慈祐从中斡旋,中书省那边很快就送回了再次审核的条约,这次顺风顺水,文靖安快速回復,温仪良那边更加快速给盖上了中书省的大印。 除此之外,文靖安这边也等到了凌世心的回覆,凌世心成功说服家人加入农事处,周洵向萧慈祐上奏之后,凌世心正式替代了严素光原本农事处右少卿的职位,而杨玄素、卢玉邻那些学生也各自跟家里人商量好了,大多数人选择跟文靖安一起去江州。 如此,万事俱备,一切基本按照原先的计划进行,周洵、陈崇章和凌世心留京,文靖安、林宁宴和崔琰带领一批人去江州。 等林宁宴和崔琰处理完手头的琐碎之后,他们定于十月初十,也就是两天之后正式登船前往江州。 文靖安跟翰林院那边已经交割清楚了,手头上的公务也都办完,离京之前,他做了一件事,写了一封信。 他把从剑州带回的帐本交给文妙安,让她秘密送给萧弘治,因为既然元景帝已经下令抓了殷平海手底下的将军,这就意味着萧弘治已经成功了,殷平海迟早会被他推下水,那么这本帐簿文靖安便如约交给他,只是殷平海没有正式倒台之前,文靖安还是不方便和萧弘治见面,所以让文妙安秘密转交。 办完这件事,他再写了一封信。 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张便条,没有署名,内容也简单。 「局势多变,若有不虞,我在江州恭候。珍重万千。」 写完还是让文妙安秘密带给严素光。 此时的严府已非没落可以形容,那些没有服从严素光安排提前离京的严家人已经被软禁起来等候查办,严府周围有大量的官兵监视,形成了「只进不出」的局面,文妙安轻车熟路,借着夜色翻墙而入,顺利找到严素光那个小院子。 第365页 秋夜霜重,严素光的房中更添清冷,多日不见,她还是穿着淡薄的孝服,跪坐在一个蒲团上,面前摆着一张矮桌,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她便借着灯火聚精会神看一卷书。 这让文妙安觉得,严素光似乎和清冷浑然一体了。 她小心翼翼推开门进去,严素光听闻声响抬头瞧了她一眼,并不吃惊,随即又继续翻看她的书册,仿佛一早便会料到文妙安会来。 文妙安走过来问她:「你不冷吗?」 严素光:「我说过让你别来了。」 文妙安蹲到她面前,把信交给她,说道:「我才不想来。」 严素光把信接过去,看也不看,直接移到油灯的焰苗上焚烧,文妙安慌忙阻止,一把将信件夺过来:「你干嘛?!这是小哥哥给你的!我说不想来找你你也别撒气啊!」 信封烧掉了一个角,文妙安心疼死了,唿唿给烧焦的地方吹气,企图还原,严素光却说道:「我和他没关系了。」 文妙安愤然道:「啥叫没关系了!就有关系!他去江州之前就给你写了信,你——」 话到一半,她自己停下来,放低了语气,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说反话气他?」 严素光:「……」 文妙安笑道:「没事,我懂。」 严素光不想多言,快速把信看完,然后又快速把信烧掉,「这信是他勾结旧党的证据,必须烧了。」 文妙安点头道:「你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嘛。」 严素光:「信我看完了,你快点走,外面都是温仪良的人,别被抓住了。」 文妙安不肯走,问道:「你没有话或者什么回信让我转给小哥哥吗?」 严素光果断道:「没有。」 文妙安:「哼!白眼狼!」 说罢转身就走,临出门时还是停下来,回头说:「反正我小哥哥对你仁至义尽,他不来看你是因为他的身份和我们这些亲人,要是他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今天晚上来看你的就是他,你不要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就算你不开口,我们力所能及帮忙的一定会帮你。」 严素光不为所动,等文妙安离开之后,她微微抬头看文妙安离去的方向,轻轻说了句: 「谢谢。」 第209章 代相 清瘦矍铄深不可测 文妙安连夜回到家里,把在严素光房中发生的事如实说了一遍,文靖安道:「她就是这样的人,不想牵连我们。」 文妙安:「我知道,所以最后我说了她不是一个人,她不开口我们也会尽量帮忙。」 文靖安:「嗯,她知道就行了,我后天一早就走,你明天回国子监吧,先不要跟我去江州,也不要来送行了。」 文妙安:「为什么?我包裹都收拾好了!」 文靖安:「你留下来关注严素光的情况,要是温仪良把帐算到她的头上,你就让崇章借朝廷的驿马给我传信,我手上有严素光她祖父的罪证,我用严素光的名义把这些罪证交给温仪良,这样能为她争一个赦免的机会。」 文妙安皱眉道:「你的意思是——让严素光指正她祖父?」 文靖安:「对,这是她祖父生前的意思。」 文妙安:「可她肯定不会接受啊!你比我了解她,她怎么会指正自己的祖父呢?」 文靖安:「所以不能让她知道,到时候我会回京替她办这件事。」 文妙安:「她一定会怪你的。」 文靖安:「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是唯一能帮到她的办法。」 文妙安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她知道文靖安这么做是对的,但她又不想文靖安这么做,纠结了半晌,说道:「她要是误会了你,我知道事情原委,我来帮你解释清楚。」 文靖安道:「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让她避过这场风波。」 文妙安颇不情愿点了点头,文靖安笑言:「先委屈你多留京城一段时间,等严素光这边的事情结束,或许你可以和她一起到江州来。」 文妙安应了声「好」,文靖安再交代了几句低调谨慎之类的话语,兄妹俩各自回房,文靖安关了房门打开窗户,外边月上中天,由于恰好是初八,上弦月弯成皎洁的月牙,他便抬头仰观这弯月牙。此时此刻,严素光放下手中书卷上了楼,她也住在第二层的小楼,推开窗子看夜空中的弯月,和远处的文靖安异口同声说道:「保重。」 两日之后,轮船开进京城南边的淮河渡口,周洵、陈崇章和凌世心带领留京的农事处官员前来送行,文靖安、林宁宴和崔琰让跟随他们去江州的官员与各自家属亲友好好道别,他们三人与周洵三人自在渡口边说话。 拖了这么久才成行,周洵总算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一趟你们放心走,京城这边有我们。」 林宁宴道:「我们这边倒没什么,反而是你们,现在局势这么乱,千万要管好手底下的人,我发现好几个收了旧党党羽的钱物,别让他们钻空子坏了农事处的根基,太子殿下在詹事府议事的时候可是有言在先的,千万不能跟旧党有牵扯。」 这段时间旧党不少人找他们讨要农事处的职缺,他们这几个高层自然不会乱来,但保不准下面的人经受不住诱惑,所幸林宁宴及时发现把那些人都处理掉了。 周洵回道:「我懂我懂,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第366页 林宁宴:「你和崇章心肠都太好了,这种事得交给世心兄来办。」 凌世心道:「一定尽力。」 这时,轮船开始鸣笛,示意即将收锚开船,那边已经有人陆续走上舷梯。 他们这边也就不多说其他了,文靖安道:「后面书信联繫,我们也登船吧。」 周洵三人起步相送,文靖安转身往登船口方向走,林宁宴问他:「怎么没看见妙安来?」 文靖安:「昨天她回国子监了,我让她先留在京城,等这边的事处理完再来江州。」 林宁宴略一想便瞭然道:「为严素光的事?」 文靖安点头不语,前边的人都已上了船,就剩他们三个,林宁宴和崔琰先上船,文靖安在舷梯口回头看了一眼,周洵等人留在渡口边站了一排,跟他们挥手作别。 文靖安看了看京城的方向,深唿吸一口气,便也转身登船。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道鲜红的身影下了马从周洵等人中间疾速穿过,直接奔向文靖安,她喊道:「小哥哥,等一下!」 文靖安前脚已经踏上舷梯,后脚硬生生停下来,转头回望,文妙安急沖沖跑过来,顾不得气喘吁吁,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他大惊失色,问道:「真的?!」 文妙安:「千真万确!就一个时辰之前的事!」 文靖安快速思索,当机立断道:「宁宴,你们先走,我后面再乘船过去!」 就算林宁宴再了解文靖安一时间也云里雾里,问道:「什么事?」 下边的文靖安已经拉着文妙安走了,只回了一句:「我再写信告诉你!」 林宁宴:「……」 轮船发出起航的汽笛声,船工一起拉动缆绳将舷梯收起,码头的工作人员开始驱散靠近轮船的无关人等,周洵和陈崇章等人眼看着船就要开了,文靖安却忽然跟文妙安跑了,全都是一头雾水,正疑惑时,文靖安跑到他们面前,说道:「周大哥,你的马借给我。」 周洵:「好,但你……」 文妙安已经推开他们让出一条人行道,她和文靖安便各自上了马,快速奔向京城,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两人策马狂奔,文靖安赶紧问文妙安:「你怎么知道的?!」 文妙安:「国子监有两个姓严的,他们是严家旁支,家里还没有受到牵扯,今天早上他们来国子监的时候跟我说的,严家那些人为了自保,把严素光卖了!」 说完她就忍不住大骂道:「一群白眼狼!王八蛋!畜生!」 文靖安无言以对,最最坏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偏偏是在节骨眼上! 原来,温仪良把严府围起来之后,对严家那些人威逼利诱,没了严同的庇护,他们又自废武功疏远严素光,如此一来这些人哪里是温仪良的对手?稍微用点手段便将这些人哄得团团转,很快便狗咬狗起来,自家人互相撕扯,儿子告老子,老子打儿子,这些人自寻死路也就罢了,最后还偏偏连累了严素光! 严素光的大伯,也就是严同的长子,被他的儿子严世光揭露贪污舞弊、卖官鬻爵的罪状之后被温仪良的人抓入诏狱大牢,这厮遭受不住刑罚和诱惑,为了脱罪学他儿子状告老子,把严同生前的「罪状」全都抖漏了出来,其中特别提到一条「欺君之罪」,他亲口向温仪良承认严素光是女子之身! 也怪严同千算万算,始终跳不出时代的局限性,他心底里还是认为严素光这个女子不足以传家,因此特意把这个秘密告诉了他的长子,料想有朝一日他这个废物儿子无法节制严素光,便用这个秘密做筹码要挟,却没想到他死后不过一个多月,他儿子非但告了他的罪,还把严家这个最大的秘密如此儿戏地告诉了温仪良! 若严同真地下有知,他现在棺材板都得翘起来。 文靖安虽不知道这里面的详细过程,文妙安只跟他说了严素光暴露身份,今天早上被押入了诏狱大牢,但仅仅知道这一点已经足够了,因为跟其他一切「罪状」比较起来,这一条已经宣判了严素光的死罪。 别忘了,这个大盛朝还是坚持「四书五经,天地君亲」主宰的「道统」,在朝廷的法理之中,严素光女扮男装忝列庙堂,犯的就是株连大罪,死罪不可免,活罪也不能逃。 文靖安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宁可抛弃去江州的船也要留下来。 其他一切都不必计较,现在已经到了考虑怎么救严素光的时候。 文妙安问他:「小哥哥,接下来怎么办?」 文靖安:「先回去取东西,然后去找温仪良。」 文妙安再不多问,主动跑到文靖安面前给他开路,文靖安回去把严同交给他的「罪证」全部取出,然后换了身官服拿上自己的腰牌,直接往皇宫的方向跑,这时候温仪良应该在中书省办差。 中书衙门位于六部衙门之前,距离宫城最近,是真正的天子脚下,部分护卫直接是宫里的禁军,戒备森严自不必说,文靖安亮明身份,好歹他是探花郎,现在又是东宫太子萧慈祐的能臣干将,温仪良手底下的侍官不敢怠慢,主动进去通传。 不多时,代丞相温仪良给了他见面的机会。 对于温仪良这位代丞相,文靖安几乎没有印象,他上朝次数不多,之前都把注意力放在元景帝和严同这些人身上,这次随着侍官进入中书衙门,七转八折,最后来到一处偏厅。 第367页 看来温仪良猜到了他所为何来,预先挑好了这个偏僻的厅堂。 侍官帮忙开了门后行礼告退,文靖安正了正衣领,迈步走了进去。 厅内出人意料是窗明几净,没有其他官署衙门的奢华铺排,厅内唯一人耳。 温仪良坐在大厅正中央,此人留着柔长的黑色鬍鬚,最多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相清瘦矍铄,一双黑眼珠定定看着文靖安。 文靖安看见这个人,瞬间想起严同当初的评价——表面温良却与温良没有任何关系。 这是一个在旧党二十多年得势时却以非旧党官员身份一步步往上爬,在严同手底下升任中书右丞相,最后取代严同成为百官之首的隐忍之士,显然,如果把视角放到这个人身上仔细挖掘,他的官场之路就是一卷权谋史。 这样的人气场自不必说,文靖安发现这人那双乌黑凹陷的眼瞳里,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幽邃。 无法分辨那好坏,只能看出深不可测。 第210章 救人 君子之约靖安拜谢 与这样人的交谈,文靖安便不必说那些客套话。 「温相知道我为何而来?要是知道,下官便不浪费时间了。」 温仪良习惯性捋了下黑色的长须,回道:「文探花是利索人。」 文靖安直言道:「我想救严素光,请温相高抬贵手。」 如果是其他六品小官在温仪良面前开口就说这种话,温仪良此刻已是转身就走,但对文靖安他多了一次耐心,也仅仅只有一次而已。 「文探花专程来找本相,不该讲这种异想天开的请託,大煞风景。若无其他言语,本相公务繁忙,恕不久……」 一个「陪」字没说出口,文靖安从怀里掏出一沓信件,他把信件分成上下两部分,把上面一部分交给温仪良,自己留了另一部分,说道:「先请温相过目。」 在做代丞相之前,温仪良便对朝中文武百官皆有调查了解,文靖安作为去岁探花,且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异军突起,成为东宫的后起之秀,他对文靖安早有关注,深知此子绝非盲读圣贤书的庸碌后辈,忽然递来书信必有蹊跷,便带着疑惑打开了其中一封。 这一看便不得了,饶是贵为代丞相也藏不住脸上的骇然之色,他勐然将信件倒盖在桌面上死死摁住,问道:「从哪儿来的?!」 文靖安直言不讳:「严相生前所赠。」 温仪良脸上讶异更甚,快速思索后质问:「你并非旧党党羽,跟严同也无半点情分,他为何给你?」 文靖安:「因为严相算到只有我会拿这些东西来救严素光,就是现在。」 温仪良一阵惘然,无言以对,他发现自己没法反驳文靖安。他又拆开另外几封信件迅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胆战,越发意识到这批信件的重要性,因为这些都是严同生前和许多高级官员往来的密件,其中一些官员表面并非旧党却实实在在为旧党做事,有的干脆还是他手底下的心腹! 看到此时,温仪良倒吸一口凉气,甚至有些失了代丞相的风度,一只手紧紧抓住那些信件不放,仿佛忘记了这些信件是文靖安借阅于他,并非慷慨相赠。 「你要什么?」 到底是代丞相,这点定力还是有的,他很快克制住自己,找回了应有的姿态。 文靖安回道:「我要救严素光。」 温仪良:「你可知其中任何一封信交给我,三年之内,我保你进入中书省,若你不愿,六部官署、地方职缺随你挑选,包括你农事处的预算,我让户部给你翻倍又如何?」 他原本对文靖安的自称用的是「本相」,这里变成了「我」。 文靖安回道:「如果我这么做了,温相会留我吗?」 温仪良一怔,随后道:「原来你志不在小!」 文靖安:「不,我只是受人之事忠人之托,这与利益无关,这里讲的是人品。」 温仪良:「在官场上若把人品看得比利益重,只会让你显得稚嫩顽愚。」 文靖安:「严相生前也跟我说过相似的话,他说感情是官场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利益才是。如果我听了他的话,今天就不会来找温相了。」 说完,他把另一半书信一併交给温仪良,加码之后说出了最终的目的,「这些是严相自述的『罪证』,我以严素光的名义交给你,换她一条命。」 对温仪良这又是另外一个惊喜,他下意识伸手去接,但下一刻他又恢復了清醒,说道:「严素光已经验明正身,她与严同共犯欺君之罪,罪无可赦!」 文靖安也不啰嗦:「我有一言温相或许不喜欢听。」 温仪良:「但说无妨。」 文靖安:「代相毕竟不是丞相。圣上与严相毕竟有二十多年的君臣情分,他即便有心整治旧党也绝不愿赶尽杀绝,那样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史官也不会记他一笔好,圣上以公爵礼厚葬严相为的是什么?现在丧礼不过两个月便找严家人的麻烦,这不是让圣上难堪么? 「留着严素光,一来顺圣上的意,二来显示你代相的胸襟,三来……严同留给我的东西,我全都给你,有了这些东西,你尽可以放心组建自己的班底,将这些人牢牢掌控在你的手里,说句忤逆之论,到时即便圣上不肯让你摘掉『代相』这个头衔,下面的人自然会上书帮你请奏正式封相。」 第368页 温仪良沉默半晌,习惯性捋须,而后说道:「留严同那个大儿子可以,严素光不行。」 言外之意其实是严同那个大儿子是个废物,留着也不会对他有多大威胁,严素光不同,这人即便身为女子之身,但温仪良比谁都看得清楚,这人比严家那些子子孙孙高出不知几何,留下来就是后患无穷,他这种老政治家是不会给自己自惹祸端的。 文靖安听出了他的意思,说道:「她已是女子,不可能再入官场,我还可以保证事了之后她即刻离京,永远不再回来。」 温仪良脸色有所缓和,显然听进去了文靖安的说辞,只是他仍有一丝顾虑。 「欺君之罪她和严同是共犯,我已命人把消息送了宫里,我可以堵住底下人的嘴,圣上那边没法去说。」 确实,问题的关键还是元景帝,因为对元景帝来说,留严家一条血脉显示圣恩可以,但为什么非得选犯了欺君之罪的严素光?照道理他反而应该杀了严素光以儆效尤。 文靖安也是陷入良久的思索,随后还是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说道:「圣上那边我去解决。」 温仪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区区六品小官到底有何能耐让皇帝照他的意愿行事? 文靖安知他不信,补充道:「你等圣上的旨意就行,至于严素光那边……她肯定会为严家人大包大揽,你不要为难她。」 温仪良看他不像妄言,且谈到目前这一步,他已然认可文靖安这个人,聪明人之间总有种默契,他便说道:「我最多等你三日。」 文靖安也不啰嗦:「好,君子之约。靖安拜谢。」 说罢正身拱手,给温仪良深深行了一礼,温仪良微微颔首,多看了他两眼表示欣赏这个年轻人,但并不显露在脸上,而是将那些书信全数收下,挥了挥手让他自行离去。 出了中书省大门,文靖安长长吐了一口气,但不是松了一口气,要救严素光,温仪良这边只是一半而已,另一半还得看元景帝的态度。 难处在于,以他现在的职位和资歷,别说以一己之力改变元景皇帝的想法,若无正当理由,就是见皇帝一面都难如登天,他又不能通过萧慈祐找上元景帝,因为萧慈祐已经明确表示詹事府不能与旧党有牵扯,他现在救严素光已经违背萧慈祐当初在詹事府的告诫了。 这条路走不通,他便想了另外一个办法。 文妙安正在中书衙门大门对面跟她那匹小红马说话,看见文靖安出来,赶忙跑上来问:「怎么样?谈妥了吗?」 文靖安:「好了一半,我们还得去见另一个人。」 「谁?」 「萧弘治。」 「找他干嘛?」 「我给你的那本帐簿呢?」 「我藏国子监了,祭酒老头的床底下。」 文靖安:「……」 那可真是极度安全且出人意料的隐藏点,就算有人告诉殷平海他和西海人交易的帐本藏在国子监祭酒的床底下,他大概也不会相信,文靖安便跟文妙安先跑一趟国子监拿到帐本,然后直接去找萧弘治。 萧弘治此时正在剑州行馆,看见文靖安直接找上门来,脸上颇为不悦,说道:「不是说了别来找我吗?这附近都是殷平海的眼线。」 文靖安:「不要紧,你不会让我有事的,殷平海也快到头了。」 萧弘治:「……」 文靖安不多废话,直接把帐簿取出来,萧弘治见到帐本脸上愠色尽消,取而代之的两眼冒出金光,他情不自禁伸手过来抢,文靖安把帐本收回去,说道:「帐本现在就可以给你,但你得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萧弘治:「别说一件,一万件也行!」 文靖安:「严素光的事你听说没有?」 萧弘治:「刚刚知道的,她怎么变成女的了?我在剑州硬是没看出来,装得也太像了。」 文靖安:「你得帮我救她。」 萧弘治:「???」 文靖安:「这没得商量,你答应过我把帐本给你,你还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就是帮我救严素光。」 萧弘治:「那怎么救啊?她这事太大了!圣上那边怎么可能过关?」 文靖安:「你就说这帐本是严素光给你的?」 萧弘治:「!!!」 文靖安:「我话在前面,这件事我非做不可,要是你不答应,这帐本……」 他转手将帐本交给文妙安,说道:「我让妙安带出去把帐本烧了,说到做到。」 文妙安:「好!我先吃一半烧一半!」 说罢「呜啊」真要张口就咬,萧弘治赶忙道:「停嘴!」 文妙安保持血盆大口的姿态不放松,萧弘治一边搓手,一边思索,嘴里喃喃道:「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第211章 探监 现实需要浪漫空想 萧弘治来回踱步,在他的视角里,他对严素光可没什么感情,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真到了官场上涉及党派斗争,他是绝不会有丝毫怜悯和手软的,如果单纯把他看成国公府那个玩世不恭的萧二公子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不远万里从剑州到京城势必要杀了殷平海就是最好的证明,甚至在他看来,杀了严素光很有必要,他至少有三个理由。 首先,严素光和严同触及了元景帝的底线,冒犯了朝廷的道统和法度。 第369页 其次,杀了严素光才能免绝后患,他对严素光没感情不代表他不知道严素光厉害。 最后,杀了严素光就意味着清除旧党上不封顶,连严同的继承人都杀了,其他人还算什么?如此一来,他回到剑州也就能直接开始清理那边的旧党痼疾了。 现在文靖安忽略来跟他说要救严素光,他首先要考虑的不是救不救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也就是说,他在衡量这本帐簿和救严素光是否等价。 文靖安无法全部读取萧弘治的内心想法,他的优势并非揣测人心,他的强项在于光明磊落以理服人。 「萧大人,你先听完我说再做决断如何?」 萧弘治正在纠结,文靖安这么说他当然乐得听讲,便道:「请说。」 文靖安:「抛开其他因素不谈,不说严素光的身份,不说朝堂目下的形势,如果严素光仅仅是以『女扮男装入朝为官』便定死罪,你觉得她冤枉吗?」 萧弘治:「这是个问题吗?冤枉她了吗?」 文靖安:「我就不说什么木兰从军武瞾临朝了,挑最现实的说,你在剑州多年,对西海的情况比一般庙堂官员都有了解,如果是他们那边的女子入朝为官,至于被杀头吗?」 萧弘治:「……」 文靖安:「我在剑州的时候就有发现,西海三十六国的使团里边已经有女官了,你觉得为什么这些年西海越来越强大,反而是大盛越来越陷入劣势?那些大道理我也不说了,单讲一点——偌大的大盛庙堂容不下一个女子为官,这种气量跟人家西海人有得比吗?人家那边早就开始招女工、开女学、用女官,我们还在争论一位姑娘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罪名,商量如何杀了她,你不觉得可笑吗?」 萧弘治:「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但上千年来,从来如此——」 文靖安:「从来如此便对么?」 萧弘治再度哑然,文靖安继续说道:「我不是因为严素光这件事才跟你说这些话,我实话跟你说,我现在做的这些只是皮毛,人家西海人早几十年已经走了这条路,想要追上他们,光是建几个工业区,造些坚船利炮远远不够,还得从思想和制度上进行改造,其中开办女学,录用女官就是很重要的一项,我问你一个最最现实的问题,如果有一位女子当了皇帝,她有能力带领大盛超赶超西海,你是坚守所谓的千年法理道统还是选择辅佐她?在这里,男人女人还重要吗?」 如果换做其他官员,文靖安是不肯说这些话的,但萧弘治不一样,这人身居高位却常年和西海人打交道,明显有被西海人超越的紧迫感,在剑州时他请文靖安帮忙在剑州和业州船创办新工业区就可见一斑,他有相对开明的眼光和胸怀,与其他官员不同,他不在乎建功立业升官发财,他想的只是大盛不能输给西海,这是他从小混迹在剑州军队中养成的执念,只是他自己没有那个带领大盛走向富强的能力,他不知道路何方。 进京这一趟,从剑州一路过来,他特意看了江州和淮河边两个工业区的改变,也问了这两年间京城周边州郡粮食增产的情况,他越发肯定文靖安是对的,他觉得文靖安做这些事才真正有可能带领大盛反超西海,他并不贊成一味在剑州投入天量的军费,那只会让殷平海这些人和西海人暗通款曲挖大盛的墙角。 现在听文靖安说这番话,他心里毫无疑问有所触动,文靖安说出了他自己想过却不敢说出来的话,打中了他的心门。 既有知心之言,他又何妨捨命陪君子? 「救严素光光靠我自己还不够——」 到了这一步,萧弘治也就无所谓考虑其他,继续说道:「还要找温仪良。」 文靖安道:「我就是从中书省过来的,我已经说动了温仪良,现在就差你想办法进宫请一道赦免的圣旨。」 随即把和温仪良谈话的大致内容给萧弘治复述了一遍,萧弘治听完仔细做了思索,说道:「我得亲自去找温仪良谈一谈。」 文靖安:「什么时候?」 萧弘治:「现在。」 文靖安:「好,另外你再帮我一个小忙,严素光被关在诏狱,我现在的身份去看她不合适,等会你顺道去看她,把我带进去,我有话跟她说。」 萧弘治知他考虑詹事府的身份和萧慈祐的态度,便调侃道:「萧慈祐知道我帮你做这件事,他得唠叨我半年。」 文靖安:「所以我不能白让你帮忙。」 说罢向文妙安道:「帐本给他吧。」 文妙安这才停止「呜啊」张口咬的姿势,一双凤目直勾勾盯着萧弘治,说道:「你敢耍赖,我下半辈子什么都不干,就追着你讨债。」 萧弘治美滋滋将帐本捞过去,迫不及待翻了几页,看着看着,把笑意盈盈变成恶狠狠,狼戾乖厌道:「好啊!我明天就要他死!」 文靖安不管他后面如何对付殷平海,跟他要了一身常服换下官服,扮成护卫,随后不说废话,一起乘车去诏狱大牢。 这段时间萧弘治和温仪良走得近,殷平海手底下那几个将军也是关在诏狱,他经常来诏狱参与审讯,狱卒都知道他的身份,他带文靖安这个「护卫」进去自然不成问题。 诏狱大牢不属于刑部,是皇帝私人卫队专门用来关押人犯的地方,这些犯人不是一般平民百姓,而是京城或者地方的高官要员、权贵富贾,就像殷平海手底下的将军,就像严素光这一类权臣之后。 第370页 文靖安顺利进了诏狱大门,里边昏暗阴湿,有一股霉臭味,时不时能听闻犯人咳嗽、□□或拖动锁链的声音。 萧弘治给狱长打了个眼色,狱长不言自明,跟身后的狱卒吩咐道:「萧大人秘审重犯,你们给我把入口守住,没我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狱卒领命自去,狱长也相当识相,指了指廊道尽头的一处牢房,随后拱手离去。 萧弘治给文靖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不看不听,你们自便。」 文靖安抓紧时间,往廊道深处走,这边的环境显然好一些,光线相对充足,也有窗户通风,没那么阴暗潮湿,最要紧是温仪良给严素光留了体面,在元景帝没有正式下令之前,他不敢对严素光太出格,反而是「以礼相待」,将严素光安排在了一间特殊的牢房。 此时的严素光与寻常无异,她还是穿着男装,只是头上的髮簪属于锐利之物,已被狱卒收缴,这时她的头髮便散落下来,但绝不凌乱,相反她在一张案几之后正襟危坐,面前铺着笔墨纸砚,或者用来自陈罪状,或者用来写遗书,她两样都不沾,在专心致志看一本书。 当她听闻声响,抬头看了眼,发现是文靖安。 她的眼神在牢房的暗处闪了一抹异色,随即又赶紧藏了起来,用冰冷替代。 文靖安隔着牢房的栅栏看见她,下意识说道:「素光兄——」 顿了顿,改口道:「严姑娘,你还好吧?」 严素光没有看他,依然低头看书,反问道:「你来干什么?」 文靖安:「我想救你。」 严素光:「我不需要。」 文靖安:「我需要。」 严素光:「……」 两人之间忽然安静,空气中有种异样的悸动,最后还是严素光说道:「救了也没用,我不可能再跟你们一起共事,我已经没有价值了。」 文靖安:「就因为你是女儿家吗?」 严素光默然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答案,文靖安却道:「来之前我已经跟萧弘治谈过这个话题,如果偌大的大盛庙堂要是容不下你一个女子为官,反而自上至下都想着找个罪名把你杀掉,这种朝廷不要也罢。我也曾经跟你说过,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只是开始,后面我们会办女学、开女科,这些事别人觉得荒唐,难道你不觉得理所应当吗?」 可惜严素光不是萧弘治,即便在这个观点上她高度认同文靖安,且贊同文靖安这么做,但她是一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她考虑事情首先想的是现实的需要而非浪漫的空想,她说:「那是以后的事,你现在救我代价太大,我不同意。」 文靖安道:「代价不大,我已经说服萧弘治和温仪良了。」 严素光听到这两个名字便知事情不简单,马上恢復了往日的谨慎和做派,追问道:「他们怎么会帮你?」 文靖安:「萧弘治是巧合,温仪良是你祖父预先算好的。」 严素光这才抬头看文靖安,蹙眉表示好奇,文靖安先将帐本和萧弘治的事如实说了一遍,然后将严同留信的事也说了,当然将以严素光的名义递交严同罪证这一项省略,严素光越听脸色越凝重,最后陡然放下手中书卷,直接站起来呵斥道:「文靖安你煳涂!你怎么能为了救我白白浪费这两个天大的人情?!你知道那些东西将来可以帮农事处办多少事?!」 文靖安:「……」 很奇怪,即便严素光如此急切,他第一反应却是这是严素光第一次当面叫他的名字。 第212章 惩罚 停职待办 直到严素光问他:「你呆什么?说话!」 文靖安先是「哦」了一声,说道:「我大概猜到了。」 严素光莫名其妙,问道:「猜到什么了?」 文靖安:「猜到你不会同意,所以我先跟温仪良和萧弘治说好了,先斩后奏,现在东西已经交给他们,除了换你出来没有其他作用了。」 严素光咬牙:「你——!」 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是阶下囚,文靖安要做什么她根本无力阻止,便静了下来,干脆退回去坐下,气沖沖翻刚才那本读到一半的线装书。 「我不会感激你的。」 她突然抛了一句,仿佛也只有这样才能在文靖安面前扳回一城。 文靖安却笑道:「没关系,我来就是确认你的安全,告诉你不用担心,后面安心等温仪良和萧弘治的消息就行,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严素光直接道:「有!」 文靖安:「你说。」 严素光:「马上离开京城到江州去,别让我再看见你。」 文靖安:「……」 严素光也知自己说的是气话,文靖安一片好心她这么冷情不合适,静下心来想了想,放缓了语气,说道:「韩延肯定会想办法为我说话,你让他别瞎操心,我现在是祸端,谁靠近谁倒霉。」 文靖安颔首会意,严素光继续说道:「要是我家里那些人找上你,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让他们自生自灭。要是青婴来找你,你就让她自己先我找个地方住着,我出去之后会找她。」 文靖安:「青婴是谁?」 严素光:「之前要跟我成亲的那个姑娘,她是个好人,别害了她。」 文靖安瞭然,问道:「还有呢?」 严素光停了下来,大拇指暗暗捏了捏食指,嘴唇蠕动,这是她不好意思开口的表现,由于她在暗处文靖安没法看清她的微妙变化,等了好一会不见动静,还以为她有什么难处,就说:「有什么事你尽管说,你出狱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京城,这段时间我什么都不干,专门为搭救你出去。」 第371页 严素光:「……」 她要说的跟她自己其实已经无关了,最后一项是关于文靖安的,带有关心的意味,所以她才犹豫,然而现在并非扭扭捏捏的时候,最后还是说道:「你大张旗鼓找了萧弘治,殷平海的人肯定看见你了,出去之后让文妙安跟着你——」 前半句陈述事实,后半句抒发感情:「自己多保重。」 文靖安:「好,我会尽快催促温仪良和萧弘治,你也多保重。」 严素光点了点头,终于没再说什么,牢房里恢復了静默,文靖安亦不多言,拱手作别,往原路退出去。 萧弘治守在门口当门神,此时他抱着手靠在一堵墙上,正百无聊赖看牢房的顶部,看见文靖安出来,先不多问,打了个响指将狱长召唤过来,让其领着他和文靖安往大牢出口方向走,出了诏狱大门,和文妙安、翎玉、剑七集合之后才问道:「说什么了?」 文靖安:「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把决定救她这件事告诉了她,她有意见但最终没有拒绝。」 萧弘治:「那就好,那就好。」 文妙安:「好什么好,你想到救人的办法没?」 萧弘治:「这不是去找温仪良嘛。我先说好,你们别管我用什么办法,总之我会把人全须全尾救出来,中间你们别乱插手,也不要额外提要求,实在要做什么提前跟我讲清楚,我要你们做什么也会提前讲清楚,咱们现在暂时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文靖安:「这是自然,萧大人尽管放手去做,我们不会干扰。」 萧弘治欣然回道:「爽快。靖安兄,这件事办成之后我们得好好聊一聊,上次在剑州我就觉得和你不一般。」 之前他都是叫「文大人」或者「文探花」,这时悄然把称唿改成了「靖安兄」,文靖安哪能听不出他有意亲近,便笑言:「我也想跟弘治兄好好聊聊。」 萧弘治哈哈大笑,但又很快收敛了笑意,说道:「我自己去找温仪良,你们送到这就行了,中书省还有段路要走。」 文靖安道:「行。」 萧弘治不忘叮嘱:「你跟我走了这一趟,殷平海肯定盯上了你,这些天小心点,我会把救严素光和除殷平海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办,你尽量少出面,等我消息就行。」 文靖安拱手行礼:「静候佳音。」 萧弘治难得回了礼:「君子一言。」 双方就此作别,待萧弘治走远,文妙安问道:「小哥哥,那个殷平海不会真来找你吧?」 文靖安道:「这倒不会,最多注意到我,他要真来找我,萧弘治就不会让我们单独走了,我们小心点就行。」 文妙安松了一口气,又问道:「严素光都和你说什么了?」 文靖安:「我跟她说的都是救她的事,她跟我说的……要是严家人来找我们的话,让我们千万不要听那些人的鬼话。」 文妙安:「我呸!他们还敢来?!一群跳樑小丑,出了事才知道谁是大腿。」 文靖安笑道:「这样也好,严素光总算有理由和严家那些人隔绝开了。」 文妙安频频点头表示贊同到不能再贊同,文靖安又道:「还有就是转告韩延不要为她冒险,另外让青婴找个地方住着等她出来。」 文妙安:「青婴是她那个『未婚妻』?」 文靖安:「你知道?」 文妙安:「我在严素光院子里见过,那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她也有一身武艺!」 文靖安若有所思,严同给严素光挑选的「妻子」自然不会是普通人,严素光也难得信任她,料想不是什么寻常之辈,想通这些又说道:「严素光知道我们找了萧弘治,也猜到殷平海会盯上我们,让我们小心点。」 文妙安道:「嗯,算她还有点良心,不枉你费这么大功夫救她。」 文靖安嘆了一口气,「还很难说。」 文妙安:「那我们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文靖安苦笑道:「没有了,只能等。」 他现在官卑职小,能做的已经全部都做完了,那些和皇帝直接交割的事,只能让温仪良和萧弘治去元景帝面前唱双簧,他唯有等消息而已。 严素光的事暂且等待消息,他自己身上的事还是要解释清楚,从诏狱大门离开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和文妙安去找了周洵、陈崇章和凌世心,说清楚自己为什么忽然临时变卦下了去江州的船。 当然了,周洵等人这边容易过关,都会理解他和严素光的感情,主要是太子萧慈祐那边不好交代,毕竟温仪良刚开始抓殷平海手底下的将军,朝廷刚显现出整治旧党的苗头,萧慈祐便警告过他们不要跟旧党牵扯,还特意跟他提过远离严素光的事。 现在他「好马偏吃回头草」,已经违背了萧慈祐的告诫,太子毕竟是太子,不可能无限度纵容他们这些下属,否则有损威信不说,詹事府其他官员看了心里也会认为萧慈祐有所偏袒。 他便主动去找萧慈祐领罚,萧慈祐也不含煳,给了个「停职待办」的处罚,暂时免去文靖安农事处司丞的职务,暂扣腰牌和官印,文靖安事前有心理准备,也不让周洵等人帮他说话,主动上交官印和腰牌,这是需要付出的代价。 因为这个处罚结果,出了东宫大门,周洵、陈崇章等人都是有些沉闷,文靖安说了好些劝勉的话才算过去。 第372页 他们回家之后,当天晚上,韩延和那位叫做青婴的严素光「原未婚妻」果然找上门来,韩延见到文靖安急匆匆要商量如何搭救严素光,文靖安将白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韩延听完顿时身心放松,说道:「还好有你、还好有你。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医者非但不能自医,还救不了朋友。」 文靖安笑道:「倒不用这么说,严相去世,严家树倒猢狲散,素光兄——严姑娘入狱,也只有你这个朋友还肯来找我想办法帮她,以前那些对她毕恭毕敬的人反而消失无踪了。」 韩延还没回话,一旁的青婴直接给文靖安下跪拜谢,文靖安赶紧把她扶起来,这位青婴姑娘文靖安是第一次见,她比严素光略高一些,身段玲珑,眉目自有一股英气。 「青婴姑娘不必如此,我和严姑娘相识一场,救她是理所应当的。」 青婴道:「文探花情深义重,你所做的一切,我会代小姐记下。」 文靖安:「今天在诏狱里她特意和我说让你找一处地方住下,等她出来。」 青婴会意,说道:「我就住在韩院判府中,文探花有用得着的地方,随时派人过来找我,我自小习武,有些事情帮得上忙。」 她说自小习武跟文妙安刚才说她一身武艺对应上了,其实她一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有武艺这件事,严同让人自小训练她,让她和严素光成婚,其实更多的是让她成为严素光的「护卫」,此时她知道文靖安真心搭救严素光,便对文靖安有了信任,也就说了实话,希望能出一份力。 文靖安接受了她的好意,又问了她一些严府的情况,了解到现在严同那些儿子孙子基本都被温仪良派人抓了,只有严同那个大儿子,也就是主动向温仪良「交待」严素光是女子身的那个人,因为「有功在身」得以放归。 但是,这人註定活不过今晚了。 第213章 叛变 事不宜迟争分夺秒 不是文靖安授意,但跟文靖安有直接关系。 萧弘治找上温仪良之后,谁也不知道两人密谋了什么,反正当天晚上严同那位长子就因突发恶疾,暴毙府中。 文靖安听到这个消息并不吃惊,略一思索便想通了背后的逻辑——萧弘治和温仪良灭口了。 萧弘治负责说服上面,也就是元景帝;温仪良负责处理下面,也就是封锁严素光是女子身的消息。如此一来,严素光那个伯父自然不能再留,他是始作俑者,必死无疑,甚至可以这么说,□□他嘴巴不严的,知道严素光女扮男装的,都有可能殒命。 像温仪良这种高官,为了达到目的,手掌反覆之间便会血流成河,以前只认为这种人出现在史书里,现在真实出现在文靖安的眼前,大盛的这个新丞相温仪良,比已故的老丞相更为狠绝。 很快,严同长子暴毙之中,温仪良这边对旧党官员的大清洗正式开始了,这次再也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大规模牵连!萧弘治这边动作也不慢,他竟然亲自带人把殷平海在京城的府邸围了起来。 然而鲜有人知,温仪良的底气来自于文靖安交给他的「罪证」和书信;萧弘治的底气来自于文靖安交给他的一本帐簿,机缘交汇之下,大盛这一场□□,文靖安成为了背后那个「点火人」。 他这个点火人现在却被停职待办闲赋在家,仿佛跟这件事全然没有关系。 而随着事件的发酵,严府正式被查封,严同的子子孙孙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许多旧党官员也逃不过这种命运,旧党官员把控的吏部、刑部和兵部,这三部尚书也已经摇摇欲坠,都察院那些御史每日集体上疏弹劾,这三部尚书去职只是时间问题,那时就意味着旧党全面土崩瓦解。我 而在这场大动乱之中,被关在诏狱大牢的严素光反而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在人人自危的情况下,严素光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鲜少有人再提及她,都察院的御史也无人上书弹劾,甚至严家人对严素光都不再攀咬,这个人仿佛消失了。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温仪良和萧弘治在背后操弄,他们遵守了对文靖安的诺言,只是时候未到,不能冒然将严素光放出诏狱大牢,到了这一步,严素光这边基本已经安全了,她能全身而退也只是时间问题。 如此,文靖安只须继续等待,不过,一个潜藏的危险便在等待之中悄然临近。 因为萧弘治从文靖安手中得到了帐本,他对殷平海的「围剿」取得压倒性优势,他原先只是把殷平海的府邸围起来,这几日陆续查实殷平海的罪证之后,他和温仪良终于将罪状摆到了元景帝的御案上,据说罪状有十八条之多,向来佛系的元景帝看罢也是勃然大怒,甚至大骂严同用人失当,殷平海罪无可赦,当即下命打入诏狱,革职抄家,由萧弘治亲自去拿人。 但萧弘治错误估计了殷平海的阴狠。 殷平海不是旧党那些普通的文臣,而是杀师叛门得来的武将。 殷平海这种人绝对不会接受束手就擒,哪怕是君要臣死他也会想方设法进行反抗。 这次正是如此,他进京之前便猜到了萧弘治会不死不休,这回抢占先机,竟然带着手底下一批愚忠追随的死士,将府邸里的奴僕全部杀掉,然后放了一把大火吸引围府的官兵,趁夜杀出重围,萧弘治这时还带着元景帝的手谕去知会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三司,准备走法定程序联合拿人,殊不知殷平海已经沖向京城大门了! 第373页 殷平海从府邸冲出,带着一百多心腹一路杀向京城西门,这厮自知京畿重地守卫森严,早就做好了逃跑的安排,提前在西便门的守城官兵当中安插了他的人手,准备来个里应外合,只要冲出京城,他就能换上便衣进入广袤的中州,然后从苍州、业州西进,或者干脆从宁州取道南下,先走陆路再走海路,千里奔袭返回剑州,到时他就能逃出大盛,投归西海。 以他对剑州水军的了解和多年在大盛军中任职的资歷,西海人一定会将他待为上宾,这已经相当于二品大将叛逃,将会给大盛带来无法估量的军事灾难。 如果让殷平海逃出京城,这一切未必不会成为现实,谁也无法确定他为了逃跑设计了怎样的手段。 这种关键时刻,一个关键的人起到了关键作用。 因为苏长卿此时就藏在殷平海那一百多的心腹当中! 苏长卿自知单靠自己无法阻止殷平海逃离,他在京城也没有可信赖之人,恰好文靖安的那个小院子就在皇城西南方向,他上次跟随殷平海从辽州进京时曾来找过文靖安,他记得文靖安的住所! 慌乱之中,苏长卿主动提出断后,然后迅速脱离殷平海的队伍,往文靖安的住所飞速狂奔。 此时,文靖安院中刚好有五个人。 文靖安自己,文妙安,陈崇章,韩延和那位青婴姑娘。 韩延和青婴过来是询问严素光的情况,他们眼看着严家人都被温仪良收拾得差不多了,严素光也该有个结果,来跟文靖安商量是不是应该去找萧弘治和温仪良兑现诺言了,毕竟严素光一日没放出来,他们心里一日便不能轻松。 没想到这个巧合碰上了另一个巧合,文靖安刚要送韩延和青婴出门,苏长卿刷一下翻墙而入,众人见他一身戾气,两眼通红,韩延和青婴并不认识,两人即刻挡在文靖安面前,青婴更是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二话不说便要动手。 苏长卿这时还维持着易容之后的样貌,还好上次来的时候文靖安见过他这幅样子,赶紧喝止:「自己人!青婴姑娘切莫动手!」 青婴及时止住,此时文妙安和陈崇章也沖了上来,文靖安看见苏长卿直接来找他,且握着长刀,刀刃染血,一看便知苏长卿肯定是迫不得已才冒险找上门来,必有大事发生,故此,文靖安直接说道:「这里都是自己人,苏大哥但说无妨。」 苏长卿直言道:「殷平海带一百三十五名死士从西便门潜逃,他一定有逃跑的计划,其他官府的人我信不过,你赶紧叫萧弘治派人到西便门堵住他,一旦他出了城门,再想抓住就难了!」 文靖安反问:「他还有多久到西便门?」 苏长卿:「最多一炷香,京城巡逻的卫队根本不是殷平海那些亡命之徒的对手,他们拦不住!」 文靖安念头电转,分析道:「等萧弘治带人过来赶不及,这样——!」 他迅速分派任务:「崇章你赶紧去找萧弘治,把苏大哥的原话转告他;韩兄你去东宫通知太子,中途你会路过京兆府,先让京兆府尹派人到西便门增援;苏大哥你还能回去混入殷平海的队伍里吗?」 苏长卿:「可以。」 文靖安:「行,你回去见机行事,等待策应我们,事不宜迟,大家尽快行动。」 苏长卿、陈崇章和韩延即刻出门,文妙安在后边喊道:「师父小心!」 苏长卿点了点头,随后翻身上马,陈崇章和韩延也骑马往两个方向疾速狂奔,这边只剩文靖安兄妹和青婴,文靖安道:「青婴姑娘,事发突然,我需要人手,你有武艺在身,可否陪我走一趟?但可能会很危险。」 青婴干净利落道:「但凭文探花吩咐。」 文靖安:「好,妙安你也来。」 文妙安:「我们去哪儿?」 文靖安:「西便门。」 此时此刻,西便门还处在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和寻常的夜晚无异,守门的二十多位官兵昏昏欲睡,在城楼上负责观望的哨兵也在打着哈欠,也难怪他们,京城共有九门之多,西便门属于那种最没有油水的「小门」,防备向来松散,守在这里的官兵基本都是些混日子的散兵游勇,这也是殷平海选择从西便门潜逃的原因之一。 不过文靖安占据了距离优势,他和林宁宴的宅院就在皇城西南角,骑马的话,半炷香时间可以抵达,根据苏长卿的说法,殷平海到西便门则要跑一炷香的时间,但实际上不可能算得这么精准,文靖安必须争分夺秒。 紧赶慢赶,总算先一步抵达,大盛帝京晚间不宵禁,但晚八时之后京城九门都会关闭,寻常人等不得进出,西便门的官兵发觉文靖安三人到来,为首的城门官带着四个小兵上来拦截,质问道:「什么人胆敢夜闯城门?仔细掂量你们有几颗脑袋!」 文靖安跳下马,说道:「我是新科探花郎、翰林院编修、农事处司丞文靖安。」 城门官上下打量文靖安,将信将疑道:「可有凭证?」 文靖安农事司丞的腰牌和官印都被萧慈祐收回去了,但翰林院编修的腰牌他还留着,即刻给城门官出示,城门官接过腰牌前后翻看,确实有翰林编修和文靖安等字样,便道:「文探花所为何事?」 文靖安道:「城中有人叛乱,我收到消息他至多会带一百三十五人从西便门逃离,最多半炷香时间就到,你们赶紧布防,放狼烟唿叫援兵,切勿让贼人跑了!」 第374页 守城官和后边的兵卒听罢皆骇然,守城官当即抬头喊城墙上的哨兵:「看一看城里的情况!」 上头的哨兵得令,赶紧转身回望,他刚站上城垛高处,文妙安眼尖,大喊道:「小心!」 那哨兵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森凉,但已经来不及了,有人在黑暗中刺出一根□□,直接将他刺下城墙! 先是听闻一串「啊」的绝望嘶吼,接着是「卟」一闷响,发出血肉坠地,勐烈撞击之声。 地面绽开血花,红的白的,这个无辜的哨兵当场摔死! 第214章 死守 一退再退退无可退 这一突变使得所有人毛骨悚然,然而文靖安已无暇惊惧,他即刻想到这些城门官兵里边肯定混入了殷平海的人,旋即反应过来,大声喝道:「警戒!你们身边的人有可能也被收买了!」 有了地上这个哨兵做活生生的例子,这些官兵不敢不听文靖安的告诫,一时间城门官和其余兵卒纷纷戒备,人人自危。 文靖安抬头观察城墙高处,刚才对哨兵下手的人已经躲进了城楼当中,文靖安不作多想,直言道:「他们抢了高处是想阻止我们放狼烟叫援兵——」 话到一半他看着眼前的城门官,这城门官他也不敢相信了,便干脆说道:「妙安,你上去把城楼抢回来,想办法点燃狼烟!千万千万要小心!」 文妙安不发一语,当即拔剑跳上城梯,青婴眼见如此也要上去帮忙,文靖安赶紧拦住她:「你别动!」 青婴不知其意,但出于对文靖安的信任,她还是留了下来,文靖安退后三步和城门官拉开距离,说道:「我不知道你这些人干不干净,现在听我的,马上让他们摆好防御设施,立刻把城门封死!」 城门官哪里还敢怠慢?回头大声喝道:「都听见没?!还不照文探花的吩咐办?!」 后面的兵卒得令,一窝蜂跑去将拒马、沙袋等等事物拖到城门之前,文靖安跟身旁的青婴悄声道:「注意看,有不对劲的即刻杀了!千万不要手软!」 青婴还不能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下一刻的事实便让她完全惊醒了,殷平海有心从这里逃跑,不可能只在城楼上安插人手,城门下边也一定有他的人,文靖安让封死城门就是为了将下面这些兵卒里的内奸辨别出来。 果不其然!文靖安才刚说完,潜藏在守城官兵队伍里的奸细凶相毕露,趁那些干净的兵卒不备,直接下死手偷袭! 一时间,城门前倒先打了起来。 文靖安道:「帮忙!」 青婴不说二话沖了上去,万幸,这位城门官没有问题,他这时已经完全认可文靖安,慌忙拔刀护在文靖安身前,还说:「文探花放心!下官不会让这些逆贼伤您一根毫毛!」 文靖安不听他废话,直接将他推了出去,说道:「上去帮忙,别管我!」 如果只是城门官和他手底下二十多位兵卒在这里守备,这城门一定会被殷平海的人掌控,此时恐怕已经是城门洞开了,但文靖安带了文妙安和和青婴过来,使得胜利的天平发生了倾斜,破坏了殷平海的如意算盘,一番激战,文妙安率先清除了城楼上的奸细,她马不停蹄又从城楼上跑下来加入城门前的战局,很快将局面稳住。 略看一眼,她们一共杀了六个,活捉两个,她们这边也有死伤,然而来不及仔细统计和医治伤者,因为这时死马也要当活马用,文靖安吩咐城门官:「继续布防,把城门封死!」 城门官得令,自己跑过去指挥,文靖安看了城楼发现毫无动静,问文妙安:「怎么不点狼烟?」 文妙安:「这些混蛋把燃料扔到城外去了。」 文靖安:「……」 这就意味着在援兵到来之前,只能靠他们拦着殷平海。 文靖安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冷静,他扫了一眼现场情况,说道:「我们先找合适的甲冑穿上,然后帮忙布防。」 西便门虽然是没什么油水的小门,防务最为松懈,但好歹也是帝京九门之一,守门物资和城门官兵的武器装备都不少,他们很快在城门前的空地布置好了锐利的拒马,垒起了沙袋,备好了煤油箭矢等等,文靖安还清点了人数,情况不容乐观,除了他、文妙安、青婴和城门官,就只剩下十五个兵卒,其中还有四个是伤员。 也就是说他们这十来人要挡住殷平海带来的上百精兵悍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城门官本来就是靠着家里的关系才谋得这个闲差,他没有视死如归的胆气,缩在文靖安身后询问道:「文探花,你说对方有上百人?」 文靖安:「至少有。」 城门官:「我们人手也不够啊,不如……」 文靖安:「你敢跑我第一个上奏参你,到时死的不止你一个,你家人也要被株连!」 城门官噎住了,他这个城门官虽然是走关系得来,但他本身也需要符合一定条件,比如必须成婚且在京城有家室,为的就是防止他们这些城门官临阵叛逃,文靖安知道这一点,打一棍子给一颗枣,继续说道:「今晚守住了,我亲自给你们上奏表功,别的不敢说,赏银肯定少不了,再说一句,就算死了也有让你们妻儿父母下半辈子不愁吃穿的抚恤金!我说到做到!」 城门官权衡利弊,大喊道:「弟兄们!文探花陪我们以身犯险,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干了!」 第375页 他这么喊完,后边的士兵果然纷纷跟着喊「干了」、「干他」、「谁跑谁孙子」之类的豪言壮语,文靖安临时鼓舞了士气,接下来就要统一作战方针,如何防守他是外行不能瞎指挥,便问城门官:「你打算怎么守?」 这城门官还算有点用,平时操练把流程都记下来了,回道:「等他们进入两百步,我们先用弓箭射一轮;等他们过了拒马,我们点燃煤油烧他妈的;要是他们再过来,我们直接冲上去肉搏!」 文靖安问文妙安:「这么做对吗?有补充吗」 文妙安:「靠谱,没补充。」 文靖安这才跟城门官道:「就这么安排。」 城门官吩咐下去,兵卒们迅速找位置准备弓箭,文靖安帮忙将那些死去的兵卒身上的羽箭收集起来备用,他趁旁人不注意悄悄来到青婴身边,说道:「青婴姑娘,等会要是形势不对,你带妙安骑马走,她肯定不会听你的,你打晕她带走,谢谢。」 青婴:「……」 文靖安已经抱着一簇箭矢走开了,不多时,文妙安又跑过来找她,说道:「青婴姐姐,等会要是形势不对,你带我小哥哥骑马走,他肯定不会听的,你打晕他带走,谢谢。」 青婴:「……」 对比文靖安和文妙安这对兄妹,再联想严素光家里那些堂兄叔伯,青婴心里万般不是滋味,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保护这对兄妹周全。 而到了这个时候,殷平海已经完全解处理掉阻拦他们的帝京巡逻队,文靖安还在搬运羽箭便听闻了急促的马蹄声,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前边大道的拐角处率先冲出来一队举着火把的骑兵! 文靖安所在的城门到那个拐角的距离恰好是成年人走两百步左右,也就是一百米上下,这是建城的工匠特意的设计,也是弓箭有效杀伤的最大距离,守城官见状,急促下令:「火把灭了!对准他们的火把射!」 兵卒们得令,即刻灭火放箭,文靖安也找了一把长弓试着放了一箭,但古代这种弓箭实在太「硬」,动不动就需要五十斤甚至上百斤的拉力开弓,这种强度的弓箭如果没有经过特殊训练,开弓几次手就承受不住了,更别说准头,文靖安便只好当南郭先生滥竽充数,朝着冲来的骑兵胡乱放箭。 得益于建城工匠的设计,加上文靖安等人提前布防,弓弩对骑兵在客观上又有巨大的杀伤力,对方还举着火把当靶子,两三轮放箭下来起到了明显的作用,不少冲来的骑兵纷纷坠马倒地,后面的躲闪不及撞上去,发生踩踏,不得已放慢了冲锋的速度。 但发现遭受攻击之后,对方便意识到帮他们抢夺城门的人失败了,于是有人喊:「盾兵先沖!弓弩兵掩护!」 后面专门防备弓箭的骑兵顶着盾牌先沖了过来,更后面的弓弩兵在马背上搭弓射箭掩护,他们人数太多了,光是射箭的可能就有数十人,文靖安等人只等躲到沙袋后边避其锋芒。 只是这样一来,举着盾牌的骑兵很快便来到了拒马前边,这些人迅速下马将拒马拆除转移,文靖安当机立断,说道:「他们自己人过来了不敢放箭,我们上去先杀几个再放火!」 文妙安和青婴二话不说便摸黑往前,城门官看见一位姑娘和一位半大的小子都沖了出去,他们这些吃皇粮的怎么能还觍着脸纹丝不动?便也悄然从侧方往拒马那边摸过去,文靖安知道自己的斤两,这种时候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过去就是添堵,只好趁着那边不放箭,他搭弓引箭朝着火把密集地方射。 很快,前边的拒马处传来喊杀声,只是这样一来,那边停下的骑兵抓住空挡,继续发起冲锋。 文靖安眼看见后续骑兵越来越近,忙喊道:「可以了,回来!」 文妙安和守城官等人集体撤回,边退边放火,他们原先在拒马浇了煤油,一经点火,大火沖天而起,火光将整座城门和大部分城墙照亮了,在他们和骑兵中间烧出了一道火墙。 这时,文靖安终于再次见到了殷平海,那人脸上有一道从左边眉骨直到下颚的伤疤,是当年他杀师叛门时,苏长卿给他来的一刀,可惜没要了他的命。 他借着火光观看了城门的情况,说道:「最多二三十人,两队人从左右绕过去,一队人下马开路。」 文靖安看见殷平海兵分三路,即刻城门官说道:「各派五个你的人让妙安和青婴带着从左右阻拦他们,我们和伤员继续放箭,能拖一会是一会。」 城门官正是此意,赶紧吩咐手底下的兵卒执行文靖安的命令。 文靖安分别向文妙安和青婴嘱咐小心,特意叮嘱打不过就退回来,不得逞强,两人点头应下,各自领着五个兵卒分左右方向去了。 文靖安和城门官则带着几个伤员朝火海放箭,因为距离近了,对方又是为了清理着火的拒马,防备大为松懈,文靖安也得以射中了两个,但双方人数差距还是太大,他们也只能拖延一些时间,无法伤到对方的筋骨。 当左右两边传来喊杀声,文靖安知道殷平海的人和文妙安她们撞上了,这次就是实打实进行肉搏战,要论个人能力,等闲三五个壮汉都不是文妙安和青婴的对手,但架不住这是战场,对方有的是骑兵,有的是步兵,有的是弓弩兵,他们互相之间还会协同配合,况且每个人都久经战阵,并非寻常对手,文妙安和青婴带人挡了一会,前面还能招架得住,却奈何对方人数越来越多,她们尚可勉强自保,身边的兵卒却陆续挂彩,形势危急,再拖下去都得交待在这,她们便遵从文靖安的叮嘱,边打边退,又把左右两边的拒马和引火物点燃。 第376页 如此一来,她们就得陆续退回文靖安身边。 当她们退回去和文靖安合兵一处,身后就是封死的城门,身前和左右两边都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海。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并非没有退路,他们尽可以从城梯退到城楼上据守,城楼的设计是易守难攻,只要上了城梯守在楼梯口就有一夫当关的便利,但他们都没有这个打算,因为那样做的话,殷平海的人立即就会冲到城门前面,他们只要花一些时间就能强行破坏城门,直接逃出京城。 故此,文靖安等人以垒起的沙袋作为最后的屏障,半步不退,继续朝火海放箭。 箭射完了,他们便都拿起武器,等候一定会到来的敌人,文靖安和文妙安异口同声跟青婴说道:「青婴姑娘(姐姐),别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话。」 青婴:「……」 她不知如何回答,唯有用脚尖勾起地面上一柄长枪,右手接住,发力将长枪投入火海。 前边传来「啊」一声嚎叫,一人应声倒地,滚入火海当中,瞬间烧成了火人。 用投枪都能刺到人就意味着对方已经靠得很近了,最多是一二十步的距离。 城门官见状,大喊道:「全员备战!」 他们有意将文靖安拦在身后,这个时候文靖安顾不得想那么多了,他也捡起一把长枪严阵以待,于是,比血腥还要残忍的一幕发生了——殷平海竟然驱赶他的士兵直接以血肉之躯沖入火海,最先穿越火海冲到文靖安等人面前的,是七八个烧成半焦的「火人」! 文妙安和青婴等人用长枪勐刺,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嚎叫,文靖安闻到了一股血肉焦煳的臭味,还有浓烈的腥臭味,令人几欲作呕。 然而没有时间管顾这些,处理掉这些火人,殷平海的先头部队沖了进来,文靖安已经明确看见对方滴血的锋刃,和他们之间已是正面相对。 白刃战开始了,双方都杀红了眼。 一抹飞溅的鲜血洒到了文靖安的手背上,他第一次感觉如此滚烫。 他们这边的人开始陆续倒下,对方的人源源不断,不得已,他们一退再退,退到了城门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这就意味着退无可退。 这时,殷平海骑马穿过了火海,他手握一柄巨大的斩马刀,刀身鲜血淋漓,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文靖安这几个人,脸上那道阴森恐怖的疤痕抽动了一下,冷声道:「蝼蚁。」 这是他给文靖安几人的评价。 「枭首!」 这是他给文靖安等人的审判。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死士提长刀向前,正此千钧一髮之际,文靖安喊道:「苏大哥!」 剎那间,最靠前的死士直接倒地,殷平海骇然大惊,因为他发现这些人倒地并非文对面出手,而是敌人在内部! 但已由不得他多想,文靖安又喊:「擒贼先擒王!」 霎时间,苏长卿孤身一人从死士队伍中勐然跳出,他一手握刀一手撕破脸上易容的面皮现出真身,熊熊火光在他脸上跳动,将他的愤怒照得分毫毕现! 「师兄——!」 第215章 大结局 下次你们见面就知道了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让殷平海这种人惧怕的话,那就只有这一声「师兄」了。 听到这一声「师兄」,殷平海嵴骨发凉,灵魂颤慄,脸上那道疤痕突发剧痛,仿佛有人用剔骨刀刺入他眉角,一顿一顿往下划,这是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他梦中出现的场景! 但他从来不信梦,他要亲手消除这个噩梦,亲手打碎他的梦魇! 他指着苏长卿,声嘶力竭吶喊:「孽畜!是你杀了师父!」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突兀喊出这句话其实是不打自招,因为这是他二十多年来不断自我暗示的「真相」,他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他甚至给师父立了牌位修了坟墓,他甚至说要杀了苏长卿给师父「报仇」。 他已经魔怔了。 然而苏长卿已经不须要跟他争辩,苏长卿说:「不重要了师兄,你下去跟师父说。」 殷平海目眦欲裂,「你去跟师父说!」 话音落时,他的刀也落了下来。 然而这就是苏长卿要的效果,他和殷平海不一样,他问心无愧,他还保有理智,刚才文靖安说「擒贼先擒王」,意思是直接找殷平海决战,不要跟他后面和左右两边的骑兵纠缠,苏长卿用心记住了文靖安的话,所以特意撕破易容的皮囊现出真身,后面说的这些话也是为了吸引殷平海的注意力。 如果换做其他人,殷平海肯定不会上当,但自作孽不可活,他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二十多年了,他无时不刻都在想着杀了苏长卿以消除自己的心魔,他不可能放过苏长卿自己先跑了。 当他向苏长卿挥刀的那一刻,文靖安看准时机,即刻吩咐文妙安、青婴、城门官和硕果仅存的五位兵卒,急切道:「把后面的人拦住,这里让苏大哥自己解决!」 文妙安等人得令,从左右两边绕过去组成一道屏障,死命阻挡意图冲进来的士兵,将苏长卿和殷平海这对师兄弟完全隔绝开来。 文靖安变成了一位旁观者。 如果苏长卿赢了,他可以活;如果苏长卿输了,他也要死。 与其说他目睹了一场性命相搏,不如说是见证了长达二十八年的恩怨终结。 第377页 事情到了这一步,哪怕文靖安拥有了加入战局的能力,他也不会介入了,因为江湖事江湖了,那是苏长卿和殷平海两个人之间的宿命,信义、真相、公正、恩必还、债必偿……这一切在文靖安的眼中,伴随着熊熊烈焰,化成了刀光剑影。 文靖安的心在这一刻「变狠了」。 一场血战之后,苏长卿浑身染血,他的右手已经断了,他便改用左手握刀,一步步走向躺在地上呕血的殷平海,殷平海气若游丝发出求饶之声:「师、师弟……别杀我,我错了……师父是我杀的,其他师弟、师妹也是我杀的,我……」 没有商量,没有回答,殷平海在惊悸的挣扎中,感受着自己的头颅被苏长卿寸寸割下。 文靖安亲眼看着这一幕,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害怕,反而觉得这是一种伸张正义的方式,即使没有大快人心,反而让人充满凝重。 苏长卿举着殷平海的头颅,向天大喊一声:「师父——!」 前边的文妙安等人听见纷纷回头看,她们阻拦不断冲进来的士兵已经到了极限,看见殷平海伏诛,直接后撤回来,城门官负责扶着两位伤兵,文妙安只为苏长卿高兴,青婴便大喊道:「殷平海已死!降者无罪!降者无罪!」 穿过火海的那些士兵最先看见苏长卿举着殷平海的头颅,一阵愕然,说到底他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是殷平海的心腹,很快便有部分人主动放下了武器,其余还要为殷平海报仇的也是零零散散不成气候,很快被文妙安和青婴制服。 随着火势逐渐减小,城门前的情况和每个人的脸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这时,终于有其他闻风而来的队伍赶到,毕竟这里是京城,西便门再偏僻再无关紧要,闹出这么大动静,附近的守备队伍也都反应过来了。 随着萧弘治带人赶到,一场动乱正式宣告平息。 萧弘治大致扫了一眼现场的情况,先问文靖安:「受伤了吗?」 文靖安摇了摇头,说道:「让医官先去看其他人。」 萧弘治一边吩咐人处理降兵,一边命医官救治伤员。 文靖安其实受伤了,他被一根羽箭射中了左肩,但刚才为了保持士气,特别是不让文妙安和青婴为他分心,中箭之后他忍痛折断了一大截,暂时没人发现,这时箭伤发作,心脏区域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锥心之痛,左手却逐渐麻痹,也不知箭头是否餵了毒药。 文妙安眼尖,发现了楔在文靖安左肩的箭头,骇然道:「小哥哥!你中箭了!」 文靖安:「没事,你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还有青婴姑娘。」 文妙安摇头:「我没事,青婴姐姐也没事,你先别说我们了,我赶紧给你找医官来看。」 幸好这时韩延带着萧慈祐和东宫禁卫也赶到了,文妙安赶紧把韩延揪过来,韩延略看了一下,先让文靖安在沙袋上坐下,然后从随身携带的瓶瓶罐罐里边选两样先给文靖安止痛,他不敢在这里贸然拔箭,便说:「这里缺少工具和药物,附近有我们的医馆,你过去再说。」 文靖安道:「这里的伤员也接过去。」 韩延道:「放心,不会漏掉一个人。」 说时,萧弘治和萧慈祐一起过来探看,文靖安将这里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特意强调城门官和守兵的英勇,还有文妙安、青婴和苏长卿三人之事,萧弘治听罢,惭愧道:「是我疏忽,差点坏了大事,放心,我会补救。」 萧慈祐也说道:「你先去医馆治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办。」 文靖安颔首应下,有萧弘治和萧慈祐在,这里的确不需要担心了。 苏长卿把殷平海的头颅给了萧弘治的人,他伤得很重,此时已经被人抬到担架上,文靖安和文妙安特意问他伤势,他毫不在乎,反而沉浸着笑道:「哈哈,二十八年大仇得报,快哉!值得畅饮一番!好想大喊大叫!」 文妙安:「师父你快别叫了!再叫你喉咙要蹦出来了!」 文靖安道:「苏大哥还是先把伤养好,等你好了之后我们喝几杯。」 苏长卿:「一定一定!你们也别说了,赶紧去看看,一身都是血。」 文靖安让护卫赶紧抬着苏长卿走,他和文妙安、青婴也跟随韩延和其他伤员往附近的医馆过去。 这一夜,京城的西便门被血与火渲染,许多生命死去了,然而在太阳出来之前,在市井百姓看见之前,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洗刷干净,人们不会看到残酷的真相,只会听闻一些流言蜚语,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日太阳照常升起。 京城秋末的晨光沾了露水变得又凉又明亮,空气里到处都是新鲜,吸一口沁人心脾。 文靖安起了个大早,左肩膀还缠着几圈纱布,穿衣服的时候会鼓起来,不过伤口癒合得很好,韩延的说法是静养月余能好,今天他去韩府却并非换药,大清早他和文妙安、青婴一起去找韩延,然后直奔诏狱大牢。 今天是严素光出狱的日子。 显然是萧弘治和温仪良那边处理好了。 严素光穿的依然是男装,文靖安四人在大门等候,严素光踏着第一抹照到诏狱门头的朝阳出来,风度依旧,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柔和,大概心里是轻松了许多,从此以后她不必再为自己的身份遮遮掩掩,也没必要再牵扯严家那一群累赘,可以过自由随性的生活,这次出狱不仅意味着她获得人身自由,还获得了精神上的解放。 第378页 她在狱中打听过殷平海的事,这时看见文妙安和青婴手上都缠着纱布,文靖安左肩微微凸起,问道:「你们还好吗?」 文妙安先回道:「应该我们问你吧?今天是你出狱!」 严素光:「我还好,多谢你们救我出来。」 文妙安不可置信看了看文靖安,问严素光道:「我听错了吧?怎么感觉你变『温柔』了?」 严素光:「……」 文妙安冒着星星眼自说自话:「果然女孩子都是软软的!」 然后跳过去扣住严素光的手臂,凑到严素光耳畔,悄声道:「其实我也是女孩子。」 严素光:「???」 文妙安放低声音:「再告诉你一件事,在延陵府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姑娘家了,不过小哥哥非要我们帮你保密,这回他又差点丢了太子爷那儿的铁饭碗才救了你,现在知道他好了吧?」 严素光来不及回话,文靖安在前边问:「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文妙安:「教她跨火盆念咒呢!」 文靖安:「……」 青婴和韩延真就哐啷在地上点了个火盆,抬头跟严素光道:「出狱都得搞这个,去晦气!」 严素光没有拒绝她们的好意,向前夸了一步完成这个「出狱仪式」,文妙安三人识趣往前走,给文靖安和严素光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 文靖安先跟严素光解释:「萧弘治尽力了,这里边并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和温仪良之间也并非完全利益一致,你不『消失』,温仪良不会放心。」 严素光表示理解:「我知道,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们说的是严素光出狱的一个「必要交换条件」,严府其他人,死了的不计较,遭流放的都已被逐出京城,元景帝和温仪良是可以留严素光的性命,但条件是她不能再留京,她「女扮男装」这件事只是勉强压下去,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所以萧弘治想了个权宜的办法,送严素光去业州,那里是他们萧家的地盘,严素光可以住国公府。 有国公府护着,京城这边如何清洗旧党,风波再大严素光都不会再受牵扯,而有国公府的高墙「关着」,元景帝和温仪良也才放心,大盛之大,业州的国公府确实是严素光最好的去处。 两人都清楚里边的妥协和退让,也就不多讨论过程和结果,文靖安说道:「也没说什么时候去业州,你可以先住我那里,休息一段时间,把京城的事处理完再走。」 严素光:「不,我过两天就走,和青婴一起去。」 文靖安愕然:「干嘛这么急?」 严素光:「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文靖安猜她是在这件事当中被严家那些叔伯堂兄噁心到了,换位思考,他便不多劝,说道:「好,后天我送你。」 严素光「嗯」了一声,反问:「你呢?什么时候去江州?」 文靖安:「也就这几天,这段时间耽搁太久了,宁宴那边一直在催,西海人基本都到了。」 严素光:「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正事。」 文靖安:「没有没有,把你救出来才是正事。」 严素光:「……谢谢。」 文靖安笑着说道:「我接受你的谢意。」 他和严素光没都再说什么,两人就静静走,看此时的京城,看市井百态,享受难得的宁静。 这件事总算有了一个完好的结局。 一则文靖安把严素光救了出来,二则帮苏长卿报了仇,三则他自己因为这件事得到了嘉奖,萧慈祐非但解除了他的「停职待办」,把农事司丞的印章和腰牌还给了他,还特意帮他向元景帝请了个「文武双全」封号,宫里还真做了块牌匾连同制诰送到他家里,当然,实实在在的封赏也没少,将他从五品的官职提到了正五品,还拿到了刑部和大理寺送过来的一大笔赏银。 他把这笔赏银给了那个城门官,让他分给那晚死去的兵卒的家属。 临别前一晚他们盛宴招待严素光,第二日清早一起送严素光出城,业州路远,出了京城往西,要走大半个西中州,然后穿越整个苍州才进入业州地界,不过有青婴陪同,加下萧弘治亲自安排了卫队护送,这段路程不会有危险。 来送严素光的人还是只有文靖安和韩延几个,这次多了陈崇章以及代表萧弘治过来的翎玉和剑七,严素光难得一一跟众人道别,文妙安动了感情,带点哭腔说道:「严姐姐、青婴姐姐,我会想你们的,我会给你们写信。」 青婴笑道:「你可不像哭哭啼啼的人。」 文妙安:「人家感动嘛。」 青婴:「有机会的话可以来业州找我们玩,听说萧国公和府中卫士人人都是好手,你可以跟他们切磋讨教。」 文妙安:「好!我找到机会一定去,你们也可以来江州找我们,他们只说不准留京,又没说不能去江州。」 青婴笑道:「你倒会钻空子。」 文靖安却道:「是这个道理。」 又跟严素光道:「我会时常和你通信谈最新的进展,你只是暂时离开,农事处找到机会就会请你回来,业州和剑州不远,你可以随时关注西海那边的动向。」 严素光并没有拒绝,反而又说了感谢。趁着韩延、文妙安和严素光说话之际,青婴把文靖安叫到一边,说道:「文探花,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第379页 文靖安:「没事。青婴姑娘找我过来不是为了说谢谢的吧?」 青婴笑道:「自然不是,我是想告诉文探花我家小姐的一个秘密。」 文靖安好奇:「愿闻其详。」 青婴道:「严府被抄没的时候,小姐什么都不要,但她特意让我从她房里拿了一样东西。」 文靖安更奇怪,问道:「是什么?」 青婴:「一支桃木簪子。」 文靖安:「……」 投之木桃报之以琼瑶,那支桃木簪是他刚到京城不久时送给严素光的礼物。 青婴问道:「文探花知道我家小姐的意思了?」 文靖安还未回答,那边的严素光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喊道:「青婴,走了。」 青婴回了声:「来了!」 回头跟文靖安先入为主道:「那我也把你的意思转告小姐了?」 文靖安:「哈哈,好,不过等下次见面,我会亲自跟她说。」 青婴喜滋滋道:「君子一言!」 文靖安:「驷马难追。」 他们两个赶紧回到严素光等人那边,严素光和青婴上了马车,掀开车窗帘子道别,文靖安几人站成一排挥手,车上,严素光问青婴:「你刚才和他说什么了?」 青婴:「下次你们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