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妃》 楔子 金呈霓惊怯不安地行走在静寂的宫宛长街上,撒银丝的华丽裙襬轻轻拖过洁净的青砖地。 两旁矗立着高耸厚重的宫墙,她望不见掩没在宫墙后的重重殿阙和层层宫院,在她的眼前只能看见一道狭窄的蓝天。 空寂的宫墙间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每一步都令她心惊胆跳,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哆嗦着,不知道是怎样的命运等在她的前方。 两旁高高的宫墙沉重地压迫着她,她的发鬓都被冷汗湿透了。 不知何处袭来一股阴凉的风,让她心底掠过一阵又一阵的寒颤。 她不该在这里的,这本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霓嫔,皇上已在寝殿等候多时了,请紧行几步。」面无表情的老宫女在她身后低声催促。 陌生的长街,陌生的称谓,让她不安的心更张皇失措。 这里是龙纪皇朝的皇宫内苑,而她,金呈霓,只是小小的官家千金,父亲金延龄是骊州七品知县。论理,她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皇宫内苑。 然而,就在三日前,一纸圣旨送到了骊州知县衙门,长居深闺的金呈霓莫名其妙地受封为嫔,更在措手不及间,就被宫轿接进了皇宫,准备朝见天颜。 一夕间突然成了天子妃嫔,原因竟只是为了一个未经证实的传闻——她的容貌酷似已仙逝两年的明显皇后。 生性害羞文静的金呈霓一向很少见外人,十六岁那年和绸缎商赵家长子订亲之后,个性保守的她更加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活范围只限于自己的闺房小院,除了亲人,外人根本没有机会见得到她,她苦思良久,也不知道因何会传出她的容貌酷似明显皇后这样的传闻? 谁见过明显皇后,又同时见到了她,甚至还能有机会见皇上?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连好好细思传闻从何而来的机会都没有。 走出宫宛长街,前方是一片浓密绿荫,其中有条由汉白玉铺成的甬道,甬道两旁摆满了盆栽,满目奼紫嫣红。 在老宫女的催促下,她踩上了汉白玉甬道,蓦然一股抑郁的力量朝她掩盖上来,明明周遭绿意盎然,飘着阵阵淡雅的清香,但她却有种即将走入梦魇的惊惶之感。 她勉强自己挪动脚步,慢慢走向殿前的站台,视线朝上望去,只见大殿檐下悬着一块匾额,书着三个金字:无极殿。 这是一座富丽的宫殿,宫殿内等着她的是龙纪皇朝的第六代国君——永始皇帝。 她的身分已从小小的官家千金跃升为尊贵无比的宫嫔,然而她并没有受宠若惊的喜悦,只感觉到心里空空荡荡的,空得教她心慌。 老宫女拿着丝绢替她擦拭汗湿的发鬓,眼神冷淡漠然,金呈霓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一句鼓励或安慰的话都没有,更觉自己孤单无助。 一名老太监匆匆走来,低声骂道:「怎么这样慢慢吞吞的?皇上等急了,妳可吃罪得起?!」 「梁公公,不是我想误事,你自个儿先瞧瞧吧。」 老宫女耸了耸眉尖,视线刻意在金呈霓脸上溜一圈。 老太监盯住了金呈霓的脸,剎那间瞪圆了双眼,骇异不已。 金呈霓看着他们脸上惶惑的古怪神情,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掠过。 「紫瑛,妳没弄错人吧?」老太监疑惧地看着老宫女。 「怎么会有错?她正是骊州知县金延龄之女,金呈霓。」 「酷似明显皇后总要有个七、八分像才对呀,怎么会……」 老太监心里发慌,舌头都打了结。 老宫女紫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已经尽量将她打扮得像明显皇后了,偏偏皇上急着见她,我连让她临时抱佛脚的时间都没有。没办法,眼下这个时候,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太监脸色发僵,似乎拿不定主意却又无计可施,见金呈霓脸色苍白,纤瘦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忍不住觉得她可怜。 「霓嫔,皇上近来脾气暴躁得很,妳回话可要小心着,要是触怒了皇上,谁也保不住妳的小命。」 老太监紧皱眉头,低声嘱咐她。 金呈霓轻轻点头,胃部隐隐绞痛起来,她的双手捂住胃,相信自己的脸色此时必然十分惨白难看。 「跟我进来吧。」老太监转身领她入殿。 一进殿,金呈霓就看见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着一个清瘦的男人,脸颊凹陷,神色沧桑而无力。 「霓嫔叩见皇上。」 她仓皇低下头,随着老太监恭恭敬敬地跪拜。 宝座上的男人便是永始皇帝了,她没料想到,永始皇帝的年纪竟然与父亲相仿,甚至还要更老一些。 「跪到朕的跟前来。」 永始帝的嗓音低沈干哑,有些微颤。 金呈霓往前膝行几步,把头埋得更低,胃部痉挛得更加厉害。 「把头抬高,让朕看清楚妳。」 金呈霓缓缓抬头,但仍垂着眸,目光不敢与永始帝相对,白皙的额头渗出了薄薄的汗水。 周围鸦雀无声,静得骇人。 汗水从金呈霓的颊畔缓缓滑下,她只感觉到有双炯炯的眼睛如针般刺着她,她僵直地跪着不敢稍动,全身的皮肤都收紧了。 「你们竟敢连手欺骗朕!」 永始帝的怒喝声就像一声暴雷轰向了金呈霓,她弄不清楚怎么回事,吓得俯身叩首,匍匐地面,浑身大汗淋漓。 「说!潘年甫和妳家是什么关系,竟敢拿妳酷似皇后来诓驾!」 永始帝起身走下宝座,暴怒大吼。 潘年甫?诓驾?金呈霓拚命摇着头,惊骇得脑袋一片空白。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明显皇后是何等尊贵之人,霓嫔能神似皇后几分就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梁公公连忙跪下,替金呈霓求情。 「神似!朕就瞧不出有几分神似!随便找个女人穿上皇后的衣服就可以说神似吗?潘年甫的眼睛不是瞎了就是居心叵测!」 永始帝在殿中大步地走来走去,咻咻地喘着气。 「潘大人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许是看走了眼。」梁公公连忙说道。 「看走了眼?」永始帝冷哼几声。「朕是过度思念皇后了,才会如此轻易受骗上当,竟然会相信潘年甫的鬼话!皇后美得像白玉雕就的仙女,她是那般独一无二,朕怎么会相信这世上有人酷似皇后,朕怎么会相信!」 他的冷笑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金呈霓以额触地,不敢妄动。 她原只是一个小小的官府千金,从未受过特别的礼仪调教,没机会见什么世面,突然之间让她见到了九五之尊的帝王,久居深闺的她全然没有应对的能力,一连串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像蜘蛛网似地缠绕住她,她害怕得想逃跑,然而愈挣扎蛛网就缠得愈紧,她愈感到无法逃脱。 永始帝大步走到金呈霓面前,目光冰寒地瞪着她的背心,脚尖几乎踩上她的手指头。 她吓得寒毛竖立,无法动弹。 「妳的容貌倘若当真和皇后极为酷似,朕说不定会留下妳,但妳明明不像皇后却还谎称酷似皇后,这分明是亵渎了皇后,妳可知罪?!」 金呈霓闻言又惊又怕,不知该如何回话,恐惧和慌乱强烈袭击着她,她只感觉到贴身小衣都被冷汗湿透了。 「梁度,把她送去慎刑司,严加审问!」永始帝嫌恶地怒道。 「皇上息怒!霓嫔不曾见过皇后娘娘,酷似皇后娘娘的谣言是潘大人传出来的,霓嫔无辜。」梁公公忙为金呈霓求情。「皇上常言皇后是无瑕的仙女,向来慈悲为怀,奴才斗胆,皇后若知道霓嫔之事,想必会宽容对待,不会怪罪于她。」梁公公低声进言。 他是服侍永始帝三十年的老奴,知道该用何种方法让永始帝恢复理智冷静,也许能救得金呈霓一命。 梁公公的一番话果然奏效,永始帝怒容渐收,仰头闭目,低低长叹一声。 「算了,把她带走,朕不想看见她!」 梁公公微微松口气,小心探问:「不知皇上想如何处置她?」 永始帝静默无语地站了片刻,阴郁古怪的目光彷佛落在遥遥天际。 「东施效颦,见了更加憎厌!夺去她的封号,把她放到宜香宫去,眼不见为净!」 金呈霓浑身簌簌发抖,此时的她,尚不明白永始帝所谓的「眼不见为净」是什么样的下场…… 第一章 艳阳高照,骄阳如火。 酷热的正午,灼人的烈日下,一列马车车队在满天弥漫的黄尘中缓缓西行着。 这一年是闰八月,此时正是午未时分,下过雨的地被火热毒辣的太阳一晒,热气反蒸上来,马车里热得就像蒸笼似的。 如此酷热的气候,将初次来到龙纪皇朝国界的楚安题蒸烤得几乎要发狂了。 「思泰,还有多久才到龙纪皇朝?」 马车内的楚安题已经脱得只剩下一件黑绸裤,赤裸的胸膛上布满了汗水,即便如此,来自北国天凤皇朝,习惯了凉爽气候的他,仍然抵挡不住火似的闷热。 「殿下,大约入夜以前可以到得了。」驾着马车的侍卫葛思泰回道。 「入夜……」楚安题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声。「天还没黑,我就已经被烤成 人干了。」 「殿下要记得多喝水,免得中暑!龙纪皇朝地处偏南,大半时间都是又闷又湿又热的,此时又是八月盛暑,正是龙纪皇朝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葛思泰一边喊,一边提起身旁的陶壶不停地朝马的身上洒水。 「永始帝还真会选时候出生。」 楚安题苦笑了笑,拎起装满水的皮囊用力灌进几口水,然后把剩余的水从脸上浇下。 清凉的水冲刷过他俊挺漂亮的五官,从下颚顺流而下,滑过优雅坚实的肩臂,再往下溜过胸口,几道细流在他的胸腹间蜿蜒而行,然后在下腹处汇聚,慢慢地隐没在黑绸裤内。 用光了一个皮囊的水,疯狂的酷热还是一样煎熬着他,毒热的太阳依旧像火热的岩浆般无情地流泻下来。 他忽然很想念皇宫里母后养着睡莲的水池,渴望跳进去让清凉的水淹没他。 再过两日就是永始帝的四十二岁寿宴了,他的母后是永始帝的姑姑,论辈分,他和永始帝算是表兄弟关系,为了两国交好,往年父王都是命大哥楚安弥亲自送贺礼,但是今年他主动要求接下这个差使,主要是因为大嫂才刚小产失子不久,心情抑郁,他希望大哥不要在这种时候离开大嫂远赴邻国,所以愿意替大哥跑一趟龙纪皇朝。 一来,他从未到过龙纪皇朝,想藉这个机会出宫游历一些时日;二来,也想顺便见一见远嫁到龙纪皇朝的姊姊。 「殿下,前面有一大片乌云,等会儿应该还会下场大雨,下完雨后就会凉爽多了!」葛思泰高喊道。 楚安题已经热得脑袋发昏,懒洋洋地背靠在车板上,微瞇双眸遥望前方。 远处一大片玉田米上方笼罩着乌云,而这里却仍是烈日灼灼,真是一幕奇景。 「乌云浓密,这场雨恐怕不小。」 虽然楚安题从来没有喜欢过雨天,但此时此刻,就算前方是场暴雨,和会把人烤成焦炭的太阳比起来也绝对可爱得多了。 满天的乌云快速地游走着,一丝凉风习习地吹过来。 「殿下,雨来了!」葛思泰惊喜地大喊。 楚安题精神一振,飞快钻出马车,抬头仰望,只见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天际滚来,遮天蔽日。 接着,一道闪电划过,瞬息间大雨便倾盆而至,天地立刻被淹没在帘一样的雨幕中。 楚安题大声欢呼着,尽情接受这场暴雨的洗礼。 「殿下,这场大雨会不会把寿礼给打坏了?」 大雨如注,浇得人睁不开眼睛,葛思泰开始担心起那一车车贵重的寿礼。 楚安题纵声笑道:「打坏了就打坏了,反正现在也走不出这场大雨,寿礼非打坏不可,既然已经是事实,就不用浪费力气操心了。况且永始帝是我的表哥,还不至于会跟我计较这些吧!」 这可是他头一回被倾盆暴雨猛烈狂洒的经验,配合着电闪雷鸣,感觉十分惊心动魄,暴雨击打在身上虽然难受却又觉得痛快不已。 「幸亏皇太后没看见殿下这副模样,要不然可要心疼坏了!」葛思泰喊道。 楚安题仰天大笑大喊:「所以我才想藉这个机会溜出来喘口气啊!」 「殿下 ——」在他们身后护卫着寿礼的戎卫们,在滂沱大雨中大声呼喊着。「殿下,这场暴雨又快又急,快把道路变成大泥坑了,咱们得快走,免得人马陷进泥泞就走不动了!」 葛思泰接着说道:「殿下,雨势实在太大了,殿下不如先到公主府上避一避雨,等明日再进皇宫吧!」 「本王正有此意。」楚安题把额前的湿发往后一拢,笑问:「思泰,你知道公主府在何处吗?」 「知道,属下接太子去过几回了,路熟得很!」 「好,那你就带路吧!」 「是!」 水雾弥漫,天地一片昏暗,一列马车车队在暴雨中策马急行。 ***************** 大雨刚停歇,空气清爽宜人,带着丝丝清凉之意。 楚安第听说最钟爱的小弟到了,立即丢下手中的书卷,无比欣喜地飞奔到了前殿。 一进殿,就看见站在殿中高大俊美的男子,年轻挺拔的身躯被雨水淋得湿透,黑发束在脑后,发梢仍在滴着水,而随意套在他身上的白绸衣和黑绸裤就像第二层皮肤般贴在他优雅纤瘦的身 体上,勾勒出他结实精瘦的肌肉。 如此出色的外貌再加上引人遐思的修长身材,把一旁的婢女们迷得一个个脸红心跳,神思荡漾。 「安题?」 安第有些意外地打量他,这副模样的弟弟她可从没见过。 安题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甜美的邪气。 「不过才一年多未见,姊就不认识我了吗?」 安第粲然笑起来,飞奔过去圈住他的颈项,在他颊畔重重一吻。 「一年多不见,姊姊想死你了!」 才刚亲完他一口,随后便伸手在他脸颊上重重一捏。 「我也想死妳了!」 安题开心地双臂大张,用力将她抱进怀里,揽着她兜圈子,惹得安第尖叫连连。 「放手放手,我刚有身孕呢!」安第又笑又喘地拍打着他。 「身孕?!」安题惊吓住,立刻把她放下来,弯腰看着她的肚子,发现她的小腹果真微微隆起,急忙对着她肚里的孩子拚命道歉。「小宝贝没被我吓着吧?我是小舅舅,可不是坏人喔,我只是在跟你娘闹着玩的!」 一旁的婢女们忍不住掩口偷笑。 安第笑盈盈地瞅着他,抽出怀中丝绢轻轻擦拭落在他前额的一绺湿发,摇头叹道:「你呀,怎么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 「姊不知道,我这趟路简直可以说是火里来、水里去,刺激又惊险呢!」 他的表情变得格外生动,笑容像明亮的日光绽放在脸上般。 「往年都是雨季过后才接大暑,今年正好是闰八月,雨季和热季接在一起,碰巧就把你整惨了。」安第抿着嘴轻笑。 安题大笑两声。「也不算太惨,我还不是一样活蹦乱跳的。」 话刚说完,他就立刻打了一个喷嚏。 「这个时节最容易生病了,你可得给我好好的,别弄病了身子给我添麻烦。」安第有些责怪和心疼的口吻,她转脸吩咐婢女。「丁香、茉莉,去准备热水给二殿下沐浴净身。对了,把热水送到解语院来。」 说罢,便伸手拉着安题走出前殿,转进廊下。 「姊夫不在府里吗?」安题游目四顾。 安第轻叹口气,说道:「永始帝刚封沐岚为安南督都,过些时日便要出兵南蒙,所以他正忙着调兵遣将,已经好几日不在家了。」 「为什么要出兵南蒙?难道南蒙来犯?」安题微讶。 「没有,是永始帝见南蒙皇帝昏庸无能,国势积弱已久,便想出兵吞灭南蒙,好扩张龙纪皇朝的版图。」安第说着,语底渐渐有了怒意。「曼武表哥真是年纪愈大野心也愈大了,而且性格愈来愈傲慢专制。他一生事事都要效法咱们父王,但总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当了几十年的皇帝,没有一件足以拿来夸口的好政绩。这几年不知道是不是愈老愈胡涂了,竟异想天开,计划出兵吞灭邻国,开拓疆土,好让自己在龙纪皇朝史上留下个好名声。当沐岚接到出兵的圣旨后,脸色难看了好几日。」 「姊夫出兵后妳怎么办?」安题诧异地喊道。「妳不是才刚有了身孕,难道曼武表哥不知道?姊夫推不掉吗?」 「他要是推得掉,我也不用如此烦恼了。」安第黯然一笑。 安题急忙问:「妳跟父王说了吗?」 「还没有。」安第摇头,微微叹息。「近几年来曼武表哥的性情喜怒无常,暴躁易怒,就算跟父王提了,恐怕对他也不见得有用。」 安题并未见过这位龙纪皇朝的皇帝表哥,只知道他对父王和母后极为恭敬,对远嫁到龙纪皇朝的姊姊也关怀备至,时时嘘寒问暖,因此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没想到从姊姊安第口中听到的竟不是这么回事。 「来,快进来吧。」安第牵着他的手走进一座小跨院。「我的解语院虽不比你在皇宫的寝殿豪华舒适,不过十分清幽宁静,你难得来一趟,就在这儿多住几日陪陪我,别那么快回去。」 「你要我住多久都行。」安题深深凝视着她,忍不住轻声问:「姊,妳是不是很寂寞?」 安第怔了怔,淡然一笑道:「我不是寂寞,只是很想念你们,很想念未嫁以前在宫里和亲人们相处的时光。」 「想念我们就回天凤皇朝小住,父王和母后也很想念妳。」 「那不一样。」安第怅然片刻,随即拉他走进内室,让他在一张藤编的躺椅上坐下,笑说:「来,姊姊亲自帮你把头发洗干净。」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一张高脚木槽搬过来,然后取下他束发的棉绳,让他把头仰靠在木槽的边缘。 丁香和茉莉两名婢女陆续提来了热水,将木槽盛满。 「记得我小时候很不爱洗头,最后都要闹到妳来帮我洗我才肯就范。」 安题闭眼轻笑,乌黑的长发在热水中慢慢漂散开来。 「你记得就好,你小时候实在是个磨人精。」 安第用一把大木梳仔细地替他梳理长发,小心而娴熟地洗净他的发丝。 她和安题虽然只相差四岁,但她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他是她最疼爱的弟弟。 「等我不磨人了,妳却嫁人了。」他撇了撇嘴。 安第被他逗得笑出声来,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色问道:「对了,今年怎么会是你来?往年不都是大哥来的吗?这回派你来是父王还是母后的意思?」 「都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因为大嫂小产失子,一直郁郁寡欢,我觉得大哥还是多陪陪大嫂为好,所以就来了。」 安题耸耸肩,摊手一笑。 「大嫂小产失子?!」安第吃惊得倒抽一口气。「那是大哥的第一个孩子呀,怎么会这样?这……实在太令人伤心了。」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心中无限悲悯。 「宫里上下确实是一片愁云惨雾,尤其大哥是太子,虽然失去嫡长子的打击对父王和母后还不算太大,但对皇祖母来说可就不一样了,皇祖母忧心之余竟把脑筋动到我头上来,要父王和母后为我物色王妃了。」 安第闻言,噗哧一笑,用指尖刮了刮他高挺的鼻梁,打趣道:「好极了,总算轮到你要成亲了!」 「要和谁成亲?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 他并不排斥婚姻,若能有个像大嫂那般温柔完美的女子,他也会很愿意成亲,可惜,他至今尚未发现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女子存在。 「着什么急,皇祖母自会替你找来公侯千金任你挑选,你看中了谁,就悄悄地告诉皇祖母,像大哥挑选太子妃那样简单,要成亲有什么难的?」 她一边为他擦干湿发,一边笑说。 安题微扬唇角。「大哥成亲是不难,那是因为大嫂的家世背景和姿容才情都是万中选一,几乎是完美无瑕的,所以大哥根本连挑都不用挑,一见便钟情了,我就不知道有没有大哥那样的好运气了。」 「娶妻是关系一辈子的事,记得,宁缺勿滥。」 她语音低柔,意味深长。 安题心念一动,睁开眼,看见她唇角挂着一缕温暖明亮的微笑。 「宁缺勿滥。」他笑起来,明白了。「所以,五年前妳才会自作主张,独自飞奔到龙纪皇朝嫁给姊夫,正是因为他是妳心目中认定的万中选一、完美无瑕的好男人吗?」 安第笑低了头,缓缓为他束起发,然后轻拍他起身。「热水放好了,你快去泡泡澡,舒缓一下吧。」 安题起身,走入屏风后,脱下衣服跨进澡盆里,水温刚好,他舒服地闭上眼。 「我去给你准备晚膳,洗好了以后到前殿来。」安第嘱咐完,轻轻打开房门,离去前微一踌躇,侧首望着屏风,问道:「安题,父王有没有让你带话给我?」 「没有,他要是知道妳有了身孕,一定会开心死了。」 安第难掩失落的神情,掩上门缓步离去。 自从她任性地决定自己的终身之后,父王就没有只字词组给她了。 他是否仍在生她的气?是否仍不原谅她? **************** 龙纪皇朝皇宫大殿内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御宴,为永始帝四十二岁庆寿,永始帝坐在上首御座,文武百官济济一堂。 当楚安第和楚安题一双俊美的姊弟带着天凤皇朝礼单出现在大殿上时,更加欢声如沸。 这对姊弟的容貌本就生得出色,此时两人身上都穿着一式一样的罗衣锦服,用金丝银线织就着流云繁花,透出贵不可言的皇家气息。 咸宁帝的子女们自幼在他严格的言行调教之下,气质脱俗出众,和永始帝的皇子女们比起来,更加显出天潢贵胄的气度。 「天凤皇朝咸宁帝送献寿礼!」礼官打开礼单唱念。「无量寿佛九龛、太平经一部、金字经一部、神仙永乐图一幅、金镶珠石陈设九十九件、各色金丝锦缎九十九件、凤髓香九十九斤……」 来自天凤皇朝的寿礼让永始帝高兴得合不拢嘴,满脸畅快得意的笑容。 安第和安题被安排在永始帝身旁下首的位子,自从安第嫁到龙纪皇朝后,永始帝时常有机会见到她,倒是安题这个小表弟他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便拉着他的手细细打量,不停地问长问短,许是心情特别好,还极力地邀他在皇宫住下,接受他的盛情款待。 安题不好直接拒绝,只好点头答应在皇宫内住下几日。 就在永始帝转身忙着接受亲王大臣们的寿礼时,安第轻轻扯了下安题的衣袖,压低声音说:「瞧见没有?往年父王的寿宴都没有这般奢华。」 「我早就注意到了。」安题低声答。 他看见宫殿修葺一新,全部用金粉朱漆粉饰过,显得极为富丽华贵,金碧辉煌,窗棂上镶嵌着数不清的「寿」字和「福」字,数百盏彩灯将大殿装点得喜气洋洋,甚至比去年父王的五十寿宴还要豪奢不少。 「三个月前曼武表哥邀我进宫赏花灯时,还没有见到后面那座三层楼的戏台呢!他命沐岚带兵侵略南蒙,自己在宫里却这样极尽享乐,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安第以手绢掩口低语,神色有些忧虑。 安题慢慢啜饮杯中美酒,沈吟片刻后,便低声说道:「我先在皇宫里住几日,暗中观察曼武表哥。」 安第点点头,拈帕轻拭被汗濡湿的额发。 此时正是晌午时分,暑气正盛,虽然大殿两旁有数十个宫女齐摇羽扇为宾客们搧风,仍是令人感到燠热难耐。 怀有身孕的安第更加畏热了,对满桌珍馐没有半点胃口。 「安题,大殿人太多了,闷得我头昏,有些喘不过气来,你陪我出去走走,找个荫凉清静的地方吹吹风。」她终于受不住了。 「好。」 安题立刻起身扶她,向永始帝暂且告退。 一走出大殿,一股热气便烘烘地扑面而来。 「这里比天凤皇朝湿热太多了,把人热得忍不住都要暴躁起来。」安题扶着安第的手慢慢踱向后殿。 「论气候,天凤皇朝确实比这里舒适些。」安第浅浅微笑。正说着,耳畔听见了琴瑟竽笛、钟磬鼓钹的吹奏声,她立刻带着安题绕进曲折蜿蜒的长廊,避开正要开戏的戏台。「我现在头好疼,听不得这些声音。」 「那咱们就走远一点,找个安静的园子坐一坐。妳还好吗?要不要干脆先回府去?」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 「不要紧,我出来透透气就好了,现在已经很难有机会可以跟你多说一会儿话了。」 安第笑着握紧他的手,就像幼年时一样,他们兄妹三人不管走到哪儿,总是会这样手牵着手走。 长廊勾栏旁站着五名少女,清一色都是宫妃的打扮,一见到安题,俱都脸红羞涩地避开来,躲到了长廊外,待他们走过,才又回到长廊内说笑。 不知是谁声音大了些,只听见她惊奇地喊道—— 「他们怎能牵着手啊!」 安题扬了扬眉,与安第互望一眼。 在天凤皇朝的皇宫内,他们兄妹三人的亲密行为是人人都看惯了的,但是到了这里,却令她们吃惊疑惑,窃窃私语起来,语气中甚至蕴藏了几分不屑。 「她们都是新进的宫嫔,大概是曼武表哥上个月选秀后留下来的。」安第解开他的疑惑。 「宫嫔?这么多?」安题微微惊讶。 安第骤然轻笑起来。 「据我所知,曼武表哥每三年选秀一回,每回留下五到十名宫嫔。安题,曼武表哥可不是父王吶!」 安题有些怔愣。虽然史书上也读过帝王后宫嫔妃如云,但由于他的父王后宫冷清,形同虚设,打从他有记忆起,父王的后宫根本就没有嫔妃了,而能与父王并肩而行的女子唯有母后而已,此时见了永始帝的少女宫嫔们,才真正证实了史书上所载非假。 「对了,我记得前面转角处有个锦鲤池,那儿有座后园,僻静凉爽,咱们就去那里吧。」安第扬手朝前方一指。 安题顺着她葱白的指尖望去,却一眼望到长廊的尽头,不经意瞥见尽头处一排花树下站着一名纤瘦女子,他微怔,不禁驻足凝望着她。 那女子脸上未施脂粉,面容清丽,苍白若素,双眉细致柔长,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轻愁,一双秋水潋滟般的眼眸遥望着宫殿某一处出神。她的身形孱弱单薄, 一身月白纱缎的宫装,素白得没有任何装饰,在灼灼耀目的阳光下,她整个人彷佛一抹袅袅的轻烟白雾,别有一种静谧柔美的气息。 安第察觉到了安题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才发现了他正注视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姿楚楚,神情忧伤落寞,像一朵将要凋零的夕颜花,怔然失神地望着宫殿飞檐,对他们两人的凝望浑然未觉。 「瞧她的服色装束,看样子是失宠于曼武表哥的宫妃,正所谓红颜未老恩先断,皇帝嫔妃往往都是这般的命运。」安第深深叹息。 「失宠?」安题微愕,眉心轻蹙,迷惑地看了她一眼。「因何失宠?」 「腻烦了、喜新厌旧了,任何原因都有可能,谁知道呢?」安第苦笑了笑。 「怎可如此!」 安题眸光一沈,极为不悦。 安第轻轻叹息了一声。 「安题,曼武表哥不是父王,龙纪皇朝的后宫也和天凤皇朝的后宫大不相同,父王从来不给任何女人分掉他对母后宠爱的机会,但是在这里,失宠于曼武表哥的宫嫔绝不会只有她一个。你才刚到这里,要学着习惯你所看见的。」 安题神思怔忡,无言地凝望着那女子清瘦单薄的身形,她眉端的轻愁和眼底的凄楚轻轻触动了他的心思,心口忍不住拂过一丝怜惜。 那女子缓缓垂首,侧转过脸来,蓦然接住了他深深凝视的目光。 剎那间,他的思绪空白了片刻,而她惊怯不安地急急转身逃开。 安第用手肘撞了撞呆怔的他。「别胡思乱想了,走吧。」 安题恍然点点头,神情看似平静,其实心湖已慢慢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第2章 金呈霓气喘吁吁地奔回宜香宫,心口怦怦跳着。 她以为今日宫里所有的人都会在大殿前为皇上贺寿,所以大着胆子离开宜香宫,想悄悄地出去走动走动,她猜想正午时分应该都忙着用膳,不会有人注意到她,没想到还是给人撞见了。 想起那男子凝视她的目光,禁不住一阵心慌意乱,好半晌都无法使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不知道那一对衣饰华贵的一男一女是谁?她从未见过那般高贵美丽、气质出众的玉人儿,他们会是谁呢? 瞧那一身装束和气度,难道是永始帝的子女? 可是除非他们的母亲是美丽高贵得如天人般的女子,否则,她不相信永始帝能生得出那样绝俊出色的子女来。 她有些恍惚地倒了杯凉茶一口饮尽,气息不定。 “阿霓!阿霓!你刚刚去哪儿了?我叫了你半天!” 相邻的右屋传来了急切的叫喊声,金呈霓定了定神,走到相邻的墙面,在靠墙角落里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轻声回答:“太妃,我只是溜出去走了一会儿。” “是不是叫人看见了,所以你才一路跑着回来?被谁瞧见了?没事吧?”那干哑苍老的嗓音中充满了担忧。 “不知道那人是谁,看不出身分来,不过应该不会有事。” 金呈霓怔望着斑驳的墙面,低声回答。 “怎会看不出身分?我不是教过你该怎么以服色来辨别身分吗?石青缎底绣龙纹的便是王爷,赭红缎底绣龙凤纹的便是皇子女,藏青色绣仙鹤麒麟的便是文武官,其它像宫女太监你自然分辨得出来了,这么简单的事,怎还会说看不出身分呢?笨死了!”康太妃骂道。 “那人的衣饰和太妃平时教我看的都不一样。”金呈霓仔细回想着。“他们穿的是暗金花底的缎袍,身上都绣有龙凤纹,奇怪的是那男子身上配戴着许多璎珞宝石的饰品,我从没见过有男人配戴那么多的宝石,而那些宝石翡翠在他身上看起来又不奇怪。” 其实在这个皇宫里,她见过的人根本也没有几个,除了只见过一次面便摧毁她人生的永始皇帝以外,最常见的人就是每日为她送来膳食的小太监,还有偶尔好心过来探望她的梁公公。 除了这些人以外,与她最相熟的便是隔壁宫院这位疯疯癫癫的康太妃了。 “暗金花底绣龙凤纹……配戴璎珞翡翠宝石……”康太妃忽然低呼一声。“我知道了,那是天凤皇朝的人!” “天凤皇朝?!”金呈霓也吃了一惊。 天凤皇朝国势强盛,领土版图是龙纪皇朝的好几倍大,天凤皇朝的人民远比龙纪皇朝的百姓富裕安康,那是许多人所心羡向往的国度,难怪那对玉人儿的风姿气度看起来就是不同。 “幸好你遇见的是外人,他们不会识得你。”康太妃说道。 金呈霓凄楚地一笑。其实就算遇见的不是外人,在这个皇宫里识得她的也不见得有几人。 回想起三年前,她一身钗环被拔除卸净,丢弃在这座萧索沉闷的宜香宫时,她整整痛哭了几日夜,哀悼着自己已一脚跨入坟墓等死的悲惨命运。 当时只觉得生无可恋了,没想到,在邻屋还有一个比她命运更悲惨的康太妃。 刚开始,只要她一哭,康太妃就发疯地叫骂,诅天咒地;她若不哭,康太妃就会正常些。 后来因为害怕听康太妃的咒骂声,她便压抑着自己不要哭。 她们被囚的这座宫院阴森破败,四壁灰泥剥落,砌墙的青砖都裸露出来了。刚被关进宜香宫时,她既惊惧又惶恐,就像将一个活生生的人丢进坟墓里等死的那种恐怖,所以当她知道邻屋有康太妃时,心中的恐惧感消减了些。 虽然康太妃疯癫,但至少是个可以陪她说话的活人。 康太妃的病时好时坏,有时疯得厉害,有时听她说话又条理分明,甚至还会说些劝慰她的话,要她想开一些。 在一日复一日的孤清夜里,她们两人靠着墙说话,互吐心事,她慢慢得知康太妃是永始帝的父亲孝喜帝的妃子,在一场宫变之后,孝喜帝被软禁,而她则被童皇后囚入了宜香宫。 听康太妃说,宜香宫囚过许多后妃,最后都发疯而死,没有人活着走出宜香宫。 她听得遍体生寒,彻底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绝望。 在彻头彻尾的绝望之后,她的心绪反倒平静下来了。 在毫无希望的人生里,她唯有一个奢求,就是不想疯癫而死。 这唯一的奢求便成为她生活的重心,而心慈的梁公公因此成为了她的贵人。 宜香宫被认为是皇宫中最不祥之地,是一个连太监、宫女们都不愿意靠近的地方,但是梁公公并不迷信这些。 他怜悯康太妃的遭遇,同情她的处境,偶尔会带些衣物和吃食过来,时时照应接济她们。 她不想象康太妃一样终日陷溺在过去的仇恨里,天天咒骂人,为了不让自己因为整日无事可做便胡思乱想、怨天尤人,她悄悄恳求梁公公给她找些书来,唯有读书才能使她平静。 此后,梁公公每回来探望她,就会带来几本皇子女们幼年读过的旧书给她,她每日总是伏案看书到深夜,藉此忘记痛苦,忘记折磨她心灵的怨与怒。 在这样苦闷凄清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之后,梁公公见她性格胆怯又乖巧听话,相信她做不来什么出格的事,便悄悄地给她的栅门换上可以活动的假锁,让她能够走出宫院透透气。 然而,像她这样的待遇,便是疯癫的康太妃永远不可能得到的。 梁公公就算再怜悯康太妃,也不敢把疯癫的她放出去,而据说永始帝曾有意将她放出冷宫,最后也都因为害怕疯癫的她为乱惊吓后宫而作罢。 见康太妃如此遭遇,她便时时刻刻警惕自己,尽管长夜凄清寂寥,人生痛苦无望,她都绝对不要因此而疯狂,不要让自己成为另一个康太妃。 “阿霓,你听,在唱戏文呢!”康太妃惊奇地大喊着。 金呈霓也听见了远处传来悠扬的笙管箫笛声。 隔着墙的两个人静静地倾听着,听那戏文中唱道—— “海南荔枝味尤甘,杨娘娘偏喜啖。采时连叶包,缄封贮小竹篮。献来晓夜不停骖,一路里怕耽,望一站也么奔一站!” 这戏文中说的是盛宠的杨贵妃因爱吃海南产的鲜荔枝,却因为海南路途遥远,荔枝过了七日香味便灭,因此整得人仰马翻的情态。 金呈霓听了并未有多深切的感受,但是康太妃却低泣了起来。 “我若能得皇上一日这般的宠爱,便是死也甘愿。” 康太妃说着,更加痛哭不止。 金呈霓轻轻叹息,这样的痛泣她再熟悉不过了。 和康太妃相处三年,自然清楚她的遭遇,她虽是孝喜帝的妃子,但孝喜帝却从不曾宠爱过她,以至于连个能保她性命和地位的皇子女都没有,只能任凭憎厌她的皇后欺辱。 然而,反观自己的遭遇和命运,不是更可笑可怜吗? 永始帝一句“眼不见为净”,就决定了她囚入冷宫的命运。 她和康太妃不同之处在于她对永始帝只有厌恶而没有一丝情感,她并不在乎有没有圣宠和君恩,所以那类君妃间缠绵的戏文并不能打动她。 她知道康太妃至少还得哭上大半天才会停,便起身走到屋内唯一的一张矮桌前,拿起看了一半的《梓人传》继续读。 远方的笙箫声、缠绵悱恻的戏文、康太妃的抽泣声,都仿佛与她无关。 安题很不喜欢龙纪皇朝的皇宫。 他并不是不喜欢皇宫的建筑,而是不喜欢这个皇宫里的“人”。 永始帝已经连着几日以款待他为由大摆盛宴了,皇宫里兴建的戏台日日演得淋漓,唱得酣畅。 虽然他也欣赏这些歌舞百戏,但是对于永始帝过分殷勤的款待、多如繁花般令人眼花撩乱的众妃嫔,以及整天围绕在他身旁谈吐无味的皇子公主们,都让他应付得万分疲惫而且渐感不耐。 “宰相每商量,大国使还朝多赐赏,早是俺夫妻悒怏,小家儿出外也摇装,尚兀自渭城衰柳助凄凉,共那灞桥流水添惆怅。偏您不断肠,想娘娘那一天愁都撮在琵琶上。” 此时戏台上正上演着《汉宫秋》昭君出塞一节,台下的众宫嫔与皇子公主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评说着—— “这汉朝的皇帝真是没用,为保皇位竟牺牲自己的妃子,实在太残酷了。” “听说北方异族住的是草木稀少的不毛之地,成日风沙滚滚,被汉朝皇帝抛弃的王昭君真是可怜啊!” “听说蛮族人都穿兽皮吃生肉,骑马都不上鞍的呢!” “老天爷,真是野蛮人!” “我若是那个被送去和亲的妃子,一定会发疯的!” 坐在廊下忍受着闷热的楚安题,一听见这些无知的议论,再也忍不住低头笑出声来。 永始帝的皇五子正好坐在安题的身旁,听见他的笑声,便问道:“二殿下,你笑什么?什么事那么好笑?” “没什么。”他摇摇头,目光淡淡落在永始帝的脸上,意有所指地说:“我只是很好奇,没有人是王昭君,谁会知道王昭君对自己的命运是感到痛苦或者根本就是庆幸呢?嫁给蛮王当王妃,说不定会比当汉王的妃子快乐。” 想当年,他的母后不也正是被永始帝当成献礼送给他的父皇吗?有谁知道他的母后如今会是最幸福的女人。 “二殿下的说法真是有趣。”另一旁的皇四子陪笑着。 “远离自己的家乡,到了蛮荒未开化之地,这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感到快乐的事,二殿下,你太不了解女人了。” 三公主笑靥婀娜,斜睨他一眼。 安题浅浅一笑,不以为然地说:“我的母后不也远离家乡嫁到异国吗?但如今她已把异国当成自己的家乡了。” 永始帝并没有听出安题话中的隐意,抚着下巴笑道:“七皇姑已是天凤皇朝的皇后,当然会把天凤皇朝当自己的家乡。安题表弟尚未成亲,怎会懂得女人的心思呢?朕的妃子可没有人愿意嫁到蛮邦的。” 安题笑而不语,视线从那些衣裙缤纷、精心打扮过的妃嫔脸上淡扫而过。 他注意到,那日在花树下见到女子并不在其中。 看来那女子真像姊姊说的,是失宠于永始帝的妃子。 他若有所思地从冰镇着水果的瓷盆里拈起一块冰放进口中消暑。 这些打扮得华丽夺目,唯恐落于人后的宫嫔们,对她们毫无所悉的国度摆出一副轻视的态度,无知得令他反感。 他愈坐愈觉得索然无味,便站起身告退。 “安题表弟怎不多坐一会儿?”永始帝殷勤唤道。 “表哥见谅,我已热出一身汗,回去换了衣袍再来。”他找了个借口退席。 永始帝微微颔首。“好,那就快去快回吧。” 安题转身大步离开,天气闷热得让他受不了,他边走边解开领扣,走到梧桐树下才觉得稍稍凉爽一点。 午后的阳光很慵懒,热得连鸟都躲在梧桐树上乘凉,懒得飞了。 他并没有直接回到永始帝安排给他住的居所,只是没有目的地闲闲漫走。 穿过一道垂花拱门,转过一道山石,他隐约听见淅沥沥的水流声,再往前走,便看见两块山石的夹缝间涌出一道水泉,他走过去弯腰掬水洗脸,见到翠绿茂盛的野草杂树丛中开着几株娇小柔弱的七里香,雪白的花瓣、馥郁的香气,让他的心一动,想起了伫立在花树下怔怔出神的女子。 这几日,他已经不经意想起她好多回了,她凄楚忧伤的眼眸就像尖锐的钩子钩痛着他的心口。 她明明就在这个皇宫里,但是为何在任何宴席上都见不到她的影子? 失宠的嫔妃。 这几个字让他闷闷不乐的牵挂了好几日。 他抬起头来,看见天蓝得好似一片平静的海,远处的戏台前花团锦簇,搬演着虚虚实实的宫廷大戏,而她,一抹如轻烟薄雾的女子,在何处? 他有意寻找她,于是刻意挑僻静的路走,走了大半日,在经过一片枯萎的花木丛后,便看见一座年久失修的院落,杳无人迹,甚为凄凉寂静。 穿过重重树影,他看清楚了那宫院正面的两扇殿门前各装上栅门,栅门上还挂着一道重锁,形式与监牢无异,殿门上虽悬有一块匾,但因为字迹斑驳模糊,看不清楚写着什么字。 他很惊讶在龙纪皇朝的后宫里竟然会有一座像监牢一般的宫院。 他慢慢从残破的宫院前走过,意外看见院落一角开着月季花,月季花旁并无杂草,像是有人特别整理过,而另一个角落有一口浅浅的小井,井口旁的木桶是湿的,看起来像才刚刚有人打过水。 就在他四处打量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侧转过身来,就看见了他正在寻找的女子,那女子乍然看见他,惊怯不安地呆站着,慌张的神情宛若一池被拨乱了的静水。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一时间太惊喜,便冲着她笑喊。 “找我?”金呈霓不安地左右张望,又惊又怕,不敢看他。“那日我无意冲撞你……我只是在那儿站一站而已……” “你没有冲撞我,别害怕。” 他柔声说着,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安题的温柔并没有化开金呈霓紧绷的情绪,她明显焦躁不安,双手不停扭着手中的书册。 “那你为什么找我?”她既惊慌又害怕,满脑子开始胡思乱想,语无伦次地说道:“是不是因为你担心你们说了什么话不该让我听见?或者不该让我看见了你们?你放心,我那日只是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我只是这个宫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我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去揭穿什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安题呆愕住,半晌,才从她的话中弄清楚她误解了什么,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误会了。”他忙解释。“你看到的人是我的姊姊,我们两人是姊弟,并不是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害怕被你揭穿,你不必那么害怕。” “既然如此,你……你找我干什么?” 他的解释让金呈霓更加困惑,眉眼之间的忧惧更深。 安题深吸口气,缓缓一吐。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 金呈霓原来不敢直视他,始终一直垂着眼,却因他这句话而迅速地抬起眸,目光错愕地凝滞在他的脸上。 “你还好吗?”他的嗓音低沉且温柔。 金呈霓木木呆呆地站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却为何对她付出如此关怀? 这三年来,她不曾听过比他这句更真挚的话语,像是忽然之间有人明白了她这三年以来所受的种种苦楚,感动之情沸腾也似地在她的心头翻滚,她心中的澎湃汹涌终于难以遏止,猝然间泪水涌上来,晶莹的泪珠成串成串地滚落,流了满脸满腮。 “别哭、别哭!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委屈?你试着告诉我,我来帮你好吗?” 安题被她的眼泪吓住,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金呈霓知道自己失态了,但是她难以克制内心刺骨的酸楚,低头用双手蒙住脸,泣不成声,原本握在手中的书册滑落了也不自知。 安题替她拾起掉落的书册,被她痛苦绝望的哭泣震慑住了,他无从想象她究竟受了多大的委屈? “阿霓,你在跟谁说话?阿霓!” 康太妃在她的屋里叫喊着,金呈霓骤然从迷乱中清醒,立刻想到要是让康太妃知道她单独和来自天凤皇朝的陌生男子说话,一旦她疯癫起来胡言乱语,她便没有命了。 仓卒间,她忘形地扯住安题的衣袖,将他拉到宫院后方,直到听不见康太妃的喊声后,才红着脸松开手,远远地站开来。 “那屋里的人是谁?” 安题诧异地问道,一边打量着掉满残枝落叶的后院。 “那是康太妃。” 金呈霓顺了一口气,迅速擦干脸上的泪水,虽然声音中仍带着一丝哽咽,但激动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 “太妃?是前朝孝喜帝的嫔妃吗?”安题惊奇地扬起眉。 金呈霓默默地点头,飞快地抬眸看他一眼,又羞怯地别开去。 那日惊鸿一瞥,并没有机会细看他,此时才发现这个男人不论外貌或气质都足以倾倒众生。 “为何她被锁住,而你却可以自由行动?”他提出困惑。 “我也被锁了一年,后来梁公公才帮我松了锁,让我可以在宫院附近走走,但是我得小心不能让人发现,否则就会害了梁公公。”她顿了顿,低声说:“康太妃犯了疯病,所以梁公公不敢松她的锁。” “原来是这样。”安题低头看了眼书册的封面,微讶地问:“《考工记》?这是你读的书吗?” 金呈霓脸色微红,从他手中接过书册,嗫嚅地说道:“读着玩儿的。” “这是记载齐国百工之事,你怎会有兴趣?” 他以为女子爱读的是一些风花雪月、伤春悲秋的诗词。 金呈霓淡淡苦笑。“我原是没有兴趣的,但是……别无选择。谁知细读之后,竟慢慢读出了兴趣来。” 安题深深看她一眼。 “姊姊说你是失宠于永始帝的嫔妃,你是吗?”他小心地问道。 “可以这么说吧。” 金呈霓羞怯苦涩地一笑,没有再多作解释。 其实,她并未受宠过,又何来失宠之说呢? “你当真住在这个地方?” 他注意到树下的石桌和石椅上很少有落叶,看似时常有人坐过。 “我和康太妃都住在这里。”待情绪平静下来之后,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该与他有太多接触。“这里是不祥之地,而你是皇上请来的贵客,不应在此逗留太久,请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是谁?”他微讶。 “你是天凤皇朝的人,对吗?”她只知道这么多。 “我叫楚安题,方才听康太妃喊你阿霓,你的名字叫阿霓?”他温和地笑问。 金呈霓低头不语,莫名地红了脸,只觉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很凶。 她的理智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不该再与他继续说话下去,但是他那一双明亮开朗、真挚坦诚的黑瞳中流动着对她深深的怜惜,让他看起来那么亲切温柔,情不自禁地就想拿他当亲人般依恋,这个想法令她震惊,她甚至还不知道他是谁。 安题抬起头打量四周,轻轻摇头说道:“这个宫院已经很残旧了,实在不适合再住人,你和康太妃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我会跟皇上提起这件事,希望他可以将你们安置到好一点的住所去。” “不、不用!”金呈霓惊恐地摇头。“不能让皇上知道我见过你,我和康太妃是有罪宫嫔,至死是不能离开宜香宫的!” “有罪?”他深深蹙眉。“你们有什么罪?为什么至死都不能离开?” 金呈霓怔愕住。是啊,她们有什么罪?她们有什么罪? “自古以来皇上就有生杀大权,何用多问缘由。”她清冷地一笑。 “你放心,我会救你。”他不假思索地喊。 她浑身一震,身子缩了缩,怯怯地道:“我想皇上不会愿意外人干涉他的家务事,多谢楚公子关怀,我得回去了,万万不能让人看见我在宫外走动。公子,也请你快离开这里,请你快离开吧!”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相信我。”他坚定地再说一次。 金呈霓微怔,心中一阵切切的感动,淡淡的红晕飞上了面颊。 “多谢公子一片好心,可惜没有人可以左右得了皇上,公子救不了我的。” 她怅然一叹,眼中有空茫的沉静和深深的寂寥。 安题淡笑不语。 当他决定要救她时,就会用尽一切力量救她。 第3章 “如何能救得了冷宫嫔妃?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陪着丈夫进宫面圣的安第,在永始帝单独召见沐岚时,转过来看看弟弟,姊弟两人单独坐在荫凉的树荫底下说话,当她听完了安题叙述他见到阿霓和康太妃的过程后,愕然地盯住安题的眼睛,神情不可思议。 “你若看见那个阿霓和康太妃住的地方,也一定会想救她们。”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宽大的薄丝衫,领口大敞,露出一片胸膛。只有姊弟两人时,他总是随意一些。 “这里毕竟是龙纪皇朝,我们怎么说都是外人,再不忍心也不好插手管曼武表哥后宫的事啊!” 安第轻摇手中的白纨扇,无奈地说道。 “我也知道不该管,但是你知道吗?那座残破的宫院每一扇门都上了锁,简直就跟监牢没两样。听阿霓说,她和康太妃至死都不能离开那座宫院,这样关锁住一个女子的人生,不觉得太残酷了吗?”他按捺不住怒意。 安第见他神情有着不平不忍,知道他认真起来便不会轻易罢休。 “这件事别由你开口,让我找个机会跟曼武表哥提吧,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私底下见过他的妃子,否则……阿霓便难以活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 安题松了口气,笑说:“我正是担心由我来跟曼武表哥提反倒更害了她,所以才跟你说这件事,你肯帮我就好了。” 安第笑睨他一眼。“我虽然可以跟曼武表哥提一提,但他肯不肯理我还很难说,我不保证能帮得了忙。” “先试一试吧,万一曼武表哥不当一回事,那我就去求母后开口。” 他已经下定决心非救她不可,任何能动用的力量他都要试。 安第微愕地看着他,有片刻的沉默。 “安题,你是否太认真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为了曼武表哥失宠的嫔妃去求母后,你觉得母后会怎么想?” “母后会明白我是在救一个垂死边缘的女子。”他朗朗一笑。 “不,母后想的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安第平静地摇摇头。“母后会以为你喜欢上她,然后,母后所考虑的事情就会变得相当复杂了。她会开始担忧要不要为了帮你而跟曼武表哥翻脸,要烦恼你的婚事该怎么处理,还要应付严厉的皇祖母,接下来还会有更多更多让她烦恼不完的大小琐事。” 安题讶然,眼神若有所思地望着落在青石板上快乐跳跃的麻雀。 “安题,你不会是因为对她动了心,所以才想救她的吧?” 安第用手中的纨扇轻拍了下他的肩膀,疑惑地盯住他。 “我同情她、怜悯她,对她的感觉就像看见一只被关在牢笼里奄奄待毙的小鹿或小白兔,一心只想把她救出来,只是这样而已。” 他分析自己的心情,而这样的心情究竟与动心差别在哪里?他其实也分不清。 “安题,我希望你对她的感觉就保持在同情和怜悯就好,真的不能再多了,你一定要答应我。”她正色地对他说。 “好,我答应你。” 他点头,笑着保证。 安第谨慎地瞧着他,仍觉不放心。“勾勾手指,我才信。” 安题大笑起来。 “你不是十二岁,我也不是八岁了,还玩什么勾手指?你真不相信我?” “就是不相信!快点勾手指,不然这个忙我不帮!”她假意恫吓他。 “好吧。”他无奈地伸出尾指,用力勾住她柔细的小指。“这样总行了吧?” 安第终于放心地笑了笑。 “历朝历代像阿霓这样命运悲惨的宫嫔何止千万,不过她们都没有阿霓命好,她遇见了你,命运要改写了。” 安题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旋即笑了笑,牵起她的手,说:“我带你去那里走一走,你也要亲眼见过阿霓,到时候才好应付曼武表哥。” “不会太远吧?我怕沐岚要回府时找不到我。” “不多远,去去就回来了,很快。”他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别太急,你忘了我有身孕吗?不能走这么快呀!”她紧张地提起裙摆。 “唉,那就只能这样了!”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去。 沿路看见他们的太监、宫女们一个个惊愕得合不拢嘴。 “用不着急成这样吧?” 安第攀住他的肩臂,好笑地看着他。 “我是让你省点力气,以表达我对你的感谢。”他一路走得飞快。 “最好是这样啦……”她格格笑不停。 安题满怀轻松的心情,突然觉得一路上吹来的风也变得宜人清新起来了。 窗外一声鸟叫声将发呆的金呈霓唤回了神。 她深吸口气,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中捧着碗筷已有好半天了,却才只吃了几口,其它大半都还没有动。 平日的膳食总是一碗残羹加几个硬馒头,然而今天不同,多了一只鸡腿,但是看着那只鸡腿,她却没有太大的胃口。 “阿霓,真不得了了,这两日咱们的膳食真阔气,昨天有鱼,今天有一只肥大的鸡腿呐!”隔壁的康太妃大惊小怪地嚷嚷着。 “大概是皇上过寿吧,所以也给咱们加菜了。” 她淡淡地说,一边放下碗筷,把未动的残羹和鸡腿搁在一旁。 “曼武那个臭小子真是愈来愈懂得享乐了,接连几天笛笙箫管都没断过,从前那个姓童的臭婆娘还没死的时候,他哪里敢这样天天寻欢作乐呀!”康太妃喋喋不休地骂道。 只要提起“从前”,康太妃积郁已久的怨气就会爆发,那些被她咒骂的人名,金呈霓都是听惯了的,她只由着康太妃去骂,自己默默地收拾东西,然后一分一秒地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每天早晨,小太监会固定把她和康太妃一天的膳食送来,接下来的时间,偶尔会有为了抄快捷方式才路过这里的宫女、太监们,而日落之后,是所有的宫女、太监们最忙碌的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悄悄打开门锁,走到屋外散散步,吹一吹晚风。 每天日落以后、天黑之前的这段时间,是她盼望了整整一天后才能得来的短暂幸福时光。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相信我。 那位来自天凤皇朝的楚安题对她说的这句话,一直在她脑中萦绕回荡着。 她并不在乎这句话最后的结局,她所感动的是说这句话的人心中那一份真挚心意。 他正在努力给她希望,尽管她内心明白这个希望十分渺茫。 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她忍不住闭着眼睛微笑起来。 那日,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望着他温柔和善的微笑,积累在她心头的忧伤和绝望突然找到了出口,她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猛然间看见了至亲的亲人一般,将自己心中的郁闷和委屈全部无保留地倾泄而出。 楚安题,他是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好到让她愿用余生来祈求上苍保佑他一生平安幸福。 “就是这里吗?我的天哪,真不敢相信这里头住着人。” 她听见外头有女子的说话声,微微屏息,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不过白天这里偶尔会有人经过,她想应是普通的宫婢。 “不是‘住’,是‘关’着。”一个男子的声音低低地纠正。 金呈霓蓦然惊跳起身,那男子的声音是她熟悉的,是楚安题! “什么人在外头吵?若不是送东西来的就快点滚开,少站在那儿看笑话!” 康太妃也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便高声怒骂起来。 金呈霓心急地冲到门前,忙乱地把门打开一道缝,微微探出脸,见楚安题带着一个女子前来,那女子正是她那日在花树下也见过的。 “我是天凤皇朝安第公主,无意间经过此处,并无冒犯之意。” 安第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歉然。 金呈霓听她自称安第公主,旋即惊愕地望了安题一眼,有无数念头在心中纷乱缠绕。 她是公主,是他的姊姊,那他是? “天凤皇朝安第公主?你是咸宁帝和常善公主的女儿?” 康太妃猛然把门打开,透过上了锁的栅门看着安第和安题,语气中有几分怀疑的冷意。 安题和安第忽然看见一个衣衫简朴的老太太出现在栅门后,惊愕地呆住。 “你知道我的父王和母后?”姊弟两人悄然对望。 康太妃冷冷一笑。 “龙纪皇朝七公主嫁给天凤皇朝咸宁帝不到一年时间便封后,这是何等大事,我岂会不知?天凤皇朝只有一帝一后,而你自称公主,自然就是咸宁帝和七公主的女儿了。”她的目光转向安题,狐疑地盯着他。“你呢?你又是谁?” “我叫楚安题,天凤皇朝的二皇子。”他有礼地回答。 金呈霓常听康太妃提起过这些名字,万没想到这一对姊弟竟然就是天凤皇朝的公主和皇子,而在她知道楚安题的真实身分时,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突然像有火苗烫痛了她的心口。 “这位公主的容貌长得极像七公主,看来你们的身分是不假。”康太妃的目光紧紧盯在他们的脸上。“你们是皇帝的座上宾才是,怎么会走到这个荒僻的宫院来?无意间经过?我可不信!这座宜香宫可不是能无意间经过的地方。” 安第笑了笑,道:“我们真的是路经这里,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才停步,若因此打扰了娘娘清静,还请多多包涵,我们会立刻离开。” 康太妃静默了片刻,忽然长叹一声。 “我是你们母后皇兄的妃子,认真说起来,和你们也算攀了一点亲。宜香宫好久没有人来探访了,可惜我被幽囚在此,无法接待你们。” 安题忍不住开口问:“娘娘既是孝喜帝的妃子,身分等同于曼武表哥的母妃,曼武表哥怎能将娘娘幽禁在此,却不尽一点孝道呢?” 金呈霓倒抽一口气,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康太妃发出了震耳的怒骂声。 “还不是因为那个姓童的臭婆娘,从小对曼武处处管束,凶狠严厉,让他自小就怕她怕个半死,连她死了,尸首都化为白骨了,他还在怕着她呐!” 康太妃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起来,接着开始破口大骂,愈骂愈毒,愈骂愈凶,似乎根本忘了他们两个人的存在。 安第和安题面面相觑,他们很少听见有人用如此恶毒的言语咒骂人。 金呈霓尴尬地低着头扭绞手指。“太妃的疯病又犯了,她总是时好时坏的,你们……别介意。” “所以才要在栅门上上锁关住她吗?”安第奇怪地问道。 金呈霓不安地摇摇头。“我的门上原也是上着锁的,没有皇上的旨意,谁都不能踏出宜香宫半步。” “不过梁公公帮她松锁,让她可以行动自由。”安题帮她解释。“梁公公是曼武表哥身边的首领太监,姊姊应该有印象吧?” 安第微一凝神,已明白了过来。 她深深地看了金呈霓一眼,柔声问:“既然你的屋子没上锁,能不能请我们进去坐坐?” 金呈霓有些犹豫,歉然道:“屋子里实在简陋,你们身分尊贵,我怕失了待客的礼数——” “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安第打断她,浅浅一笑。 金呈霓轻轻吁一口气,把锁从栅门上提起来,推开栅门后侧身让了让。 安第跨进屋,安题随后走进去,在经过金呈霓身旁时,低下头柔声对她说道:“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 金呈霓深深低首,心头暖烘烘地热了起来。 空荡荡的屋内四壁萧索,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和一个衣柜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金呈霓见他们姊弟两人站在破败的屋子里,看起来是那么的突兀和不相衬,她更觉得自惭形秽,羞窘得不敢抬头看他们脸上的表情。 她急忙把门关上,接着把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子搬过来给安第坐。 “我刚有身孕,身子容易累些,就不客气了。”安第笑着坐下来。“对了,我因为有身孕,要禁喝茶,所以你就不用张罗了。” 安第的礼貌和教养化解了一点金呈霓的羞窘和尴尬,她总算放心地笑了笑。 邻屋的康太妃仍然骂声不绝,不停地在重复着她自己骂过的话,完全陷在过往的怨愤中。 “你这里整理得很干净。” 安第淡然环视屋内,含笑说道。 “因为……没有什么可整理的。”金呈霓微微一窘。 “说得也是。”安第轻笑出声。 “你就吃这些东西吗?”安题看见桌上摆着两碗几乎没有动用的冷饭残羹,不禁深深蹙起眉。 金呈霓默默点头,她始终侧着身子,并不直视他,也不直接与他说话。 安题注意到桌案上还有一迭对折起来的宣纸,好奇地打开来看,发现那些纸上全用工笔绘着各式宅第建筑物的内部构造,有仪门、厅堂、楼房、露台等等,梁柱之间的结构和用料都仔仔细细地画得一清二楚。 “这些都是你画的?”他惊诧地问道。 金呈霓倏然抬头,见他拿着自己绘制的建筑图样,迅速地胀红了脸,情急地上前一步,想从他手上把图样抢下来。 “告诉我,这真的是你画的吗?” 他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神情像发现了什么伟大画作那般惊喜。 金呈霓被他一手固定在面前,目光所及之处是他衣领大敞露出的一片胸膛,她从未与男子如此亲近过,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全涌上了脸,只觉得脑袋里轰轰乱响,血流的声音震天动地。 “阿霓,你能画出这些建筑图样很了不起,你知道吗?” 安题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仍在惊喜不已地赞美着她。 金呈霓缓缓抬头,看见他整齐雪白如编贝般的牙齿闪着光亮,看起来好耀眼,她的眸光往上一抬,目光和他碰上,她浑身立刻泛起一阵颤栗,脸蛋霎时间胀得通红。 她极快地垂下眼帘,气息急促,眼睫毛颤动得好厉害。 “你怎么了?你的脸好红好烫!” 他轻轻抬起她滚烫的脸颊,终于发现她不太对劲了。 金呈霓的目光一触及他的眼、他的唇、他微微裸露的胸膛,脸色立刻又红得不可收拾。 “姊,你过来看看她是不是病了?”他紧张地喊着。 安第一眼就看出金呈霓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掩口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 安题挑了挑眉,奇怪地看着安第。 “没什么。”她起身走向安题,把他的手从金呈霓肩上拉开,然后替他一颗一颗扣好如流云般洁白的襟口,笑了笑,说:“她很快就好了。” 安题带着迷惑不解的眼神看了看金呈霓,只见她的头垂得很低很低,双手紧紧将那一迭图样抱在胸前,慢慢地愈站愈远。 安第笑着走近她,好奇地将她怀中的图样接过来看,立刻惊讶地发出赞叹声。 “难怪安题要吃惊,阿霓,倘若不知是你所绘,我真会以为是哪一个能工巧匠的手笔呢!” 金呈霓呐呐片刻,终于小声说道:“这只是闲来无事所画的,不过是用来打发长日寂寥。” “即便是打发时间才画的,也是相当了不起,这样的建筑结构可不是一般人画得出来的!” 安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对她的赞美毫不保留。 “殿下过奖了。” 金呈霓脸上泛起羞涩的潮红,声如蚊蚋。 “阿霓,这些建筑结构是你未进宫以前就已经会的吗?”他好奇地追问着。 “不是,我是被幽禁在这里以后,才慢慢从书里读来的。”她轻声说道。 “你被幽禁在这里多久了?”安第柔声问。 “三年。”她苦涩地一笑。 “为什么?你为什么被幽禁?是否触怒了圣颜?”安第又问。 金呈霓默然怔忡,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安第见她良久不出声,便温柔地握住她的手。 “阿霓,安题想救你,所以把我找了来,我也觉得凋零枯萎在冷宫中不是你应有的命运,你能告诉我更多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好让我知道该想什么办法才能帮你离开这里。” “我……”她的双唇微动,幽幽道:“我姓金,名字叫呈霓,进呈的呈,霓裳的霓,今年二十岁。我的父亲是骊州知县,底下还有两个妹妹。” 提到亲人,金呈霓的心像被无形的手给拧痛了,不禁潸然泪下。 “你后来进宫选秀女,被皇上选中了是吗?” 安第凝眸于她,猜测道。 金呈霓缓缓摇头,茫然说道:“我只是七品县令之女,并没有选秀女的资格,而且当时我已订了亲,有未婚夫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宫里头来了圣旨,我无端端地被封为霓嫔,打听之下才知道,听说有人告诉皇上,我的容貌酷似已仙逝的皇后,所以皇上才急切地接我入宫。” 姊弟两人默默地对望一眼,神色有些难以置信。 金呈霓接着说道:“没想到我进宫之后,皇上一见了我便怒斥我欺骗他,说我根本一点都不像皇后,我实在百口莫辩,就这样被关进了宜香宫。” “是遭人陷害的吗?”安题说出他的疑虑。 “也许是,我听见皇上说起了一个名字,叫潘年甫,不知道此人是谁,但绝对与他脱不了关系。”她悠悠长长地叹息。“可惜我已无法知道真相,与爹娘和妹妹们也都断了音讯,不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安好?” “要知道他们的近况也不难,你放心,我会派人到骊州帮你打听打听。”安第微笑地安慰她。 “多谢公主。” 金呈霓眼眶微红,凄然一笑。 “这种幽禁嫔妃的理由简直太荒谬了!”安题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怒。“像皇后又如何,不像皇后又如何?真不敢相信曼武表哥会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理由幽禁你三年,实在是不可理喻!” “确实不可理喻。”安第想起自己的丈夫即将奉旨出兵攻打南蒙国,也不由得气愤了起来。“曼武表哥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已经渐渐失去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模样,几与昏君无异了。” 也许是待在清冷无情的宜香宫太久了,久到让金呈霓失去了希望,此刻面对如此温暖的人情和真情挚意的关怀时,竟禁不住心酸地落着泪,郁结了三年的苦闷终于在此时得以一点一滴地散去。 “不要伤心,以后你不会再伤心了。” 安题伸手握了握她纤瘦的肩,凝视她的目光饱含怜惜。 安第心念一动,思忖片刻,便轻声问道:“阿霓,你是否一入宫后就立刻被皇上幽禁到这里来?” 金呈霓深深颔首。 “皇上不曾召你侍寝?”安第谨慎地猜测着。 她含羞地缓缓摇头。 “这就难怪了……”安第嫣然一笑。 难怪安题一与她靠近,她就惊怯娇羞,看见安题的裸胸就满面通红,似要发晕,原来仍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 “难怪什么?”安题不解地扬起眉。 安第抿嘴一笑。“阿霓根本就还算不上是曼武表哥的嫔妃。” “那不是正好?让曼武表哥放阿霓回家嫁人,骊州不是已有你的未婚夫吗?”安题微笑说道。 金呈霓眉心一蹙,神情怔凝,眼神复杂而深邃。 “骊州人人都知道我被皇上接进宫,我的未婚夫怎么可能还等着我?其实只要能脱离此地,能不能再嫁人我都不在意。” “既然你算不上是曼武表哥的嫔妃,又是曼武表哥不想见到的人,那么要帮你脱离此地就不算是太难的事了。”安第倒有十足的把握。 “当真吗?”金呈霓没想过自己绝望的人生可以再度燃起希望。 “阿霓,这图样能给我吗?”安第指着她画的图样问道。 “这些只是草图,还没有经过精细计算的,公主要去也没用。” “你不用管,我自然会有用处。”安第轻柔一笑。 金呈霓神色迷惑地点点头。 “对了,是梁公公为你松的锁吗?”安第又问了次。 “公主请千万不要向皇上提起,梁公公是好人,我不想害了他!”金呈霓紧张地连忙摇手。 安第笑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害他,我只是在找帮手啊!” 金呈霓仍有些不安。 窗外天光渐渐暗了下来,安第站起身,盈盈笑道:“天色不早,怕我的丈夫寻我不着,我得先走了。” 金呈霓点点头,把门悄悄开启一道缝,确定屋外没有人后才慢慢将门打开来。 安题扶住安第的手肘,离去前微笑安慰金呈霓。 “阿霓,你等我的好消息。” 金呈霓咬着唇,轻轻颔首,心头暖暖的,几欲落泪。 她倚靠在门旁,怔然望着他们离去,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朦胧温暖的夕阳里。 她没有进屋,一直坐在门前吹着清凉的晚风,直到黑夜像一张毯子般朝她覆盖上来。 这一夜,她睡得很香甜,作了一个整整三年来都没有作过的好梦…… 第4章 晨起,金呈霓隔着栅门接进小太监送来的膳食,还有小太监帮她打的一盆清水,开始过她的一天。 她用清水梳洗过自己,然后捧着那一碗不知内容有些什么的残羹喝了一口,除了咸味,根本尝不出其它的味道。 这三年来,吃东西对她而言只是为了不饥不饿,早已不是为了口腹之欲了。 就在她拿起干冷的馒头正要送进口中时,听见有人轻轻叩着栅门,叩了三声便停住。 她狐疑地打开门,竟看见楚安题站在栅门外微笑看着她,她一时感到慌乱惊喜,没有想到才只隔一日就又再度看见了他。 “你、你怎么又来了!” 她紧张得呼息不顺,暗暗担心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把头发梳理干净。 “我送东西来给你吃。” 昨天他看过她是怎么把栅门上的锁提起来的,便依样画葫芦,径自把锁提起来,接着把栅门推开,拎着食篮走进屋。 金呈霓不安地探身出去打量屋外。 “你放心,没有人看见我走过来。” 安题把桌上的那一碗残羹和硬馒头推到一旁,然后把他带来的食篮打开,一一将食篮内的饭菜拿出来。 金呈霓望着满桌热腾腾的饭菜,心中充满了感动,她已经有太久没有看过这么丰盛精致的菜肴了。 “快坐下来,我陪你吃。” 安题把她拉到桌子前,让她坐下。 她呆呆看着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忍不住吞咽着口水,尽管馋得很,但是仍拘谨地坐着,不好意思动筷子。 “我不是带来让你用眼睛看的。”安题好笑地盯着她。“你瘦得像纸片一样,应该好好地补一补。” “谢谢你。”金呈霓清瘦苍白的脸色漾起了薄晕。 “谢我干什么,快点吃才是真的谢我。”他耐心地催促着。 金呈霓慢慢动起筷子,挟了一块焖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神情庄重,好似那块肉是举世无双的美食。 安题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凝视着她,在漫长的三年幽禁之后,尽管处境如此不堪,她却依然还能保持从容不迫的神态,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办到的,虽然她并没有多么惊人的美貌,素净的脸上也没有半点胭脂,但是她行动举止间的那分文雅细致和羞涩腼腆,让她看起来就像一轮初升的明月,透着柔美的光华。 金呈霓清了清喉咙,期期艾艾地说道:“这么多我吃不了,拿一些过去给康太妃吃好吗?她比我更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安题温柔地一笑。“当然好啊!” 金呈霓忙端起一盘油焖香菇,先拨开一半放到另一盘菜里,腾出来的空间,她就用来装酒焖肉、陈皮鸡丝、蟹黄冬笋、醋溜鱼,直到堆成了一座小山才罢手。 “我去去就回来。” 她端着菜起身走出去,走到康太妃门前轻拍栅门喊道:“太妃,开开门,别吃那馒头了,这儿有更好吃的菜。” 康太妃打开门,惊讶地看着她。 “瞧,有鱼,还有香菇,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吃的。”金呈霓透过栅门把那盘小山也似的菜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康太妃接过去,怔怔地看着。 “这是那对姊弟送来的对吗?”她平静地低问。 “太妃怎么知道?” 金呈霓咬了咬唇,很担心康太妃发现楚安题此刻就在她的屋里。 康太妃冷笑。“除了他们,这座皇宫里还有谁不把皇帝的旨意当回事的?” “太妃,你快吃吧,我先回去了,免得叫人看见。”她匆忙转身想走。 “阿霓!”康太妃喊她。 金呈霓回眸望了她一眼。 康太妃静静地看着她,压低声音说道:“这是你的机会,你要把握机会离开这里。” 金呈霓怔了怔,飞快地点点头,快步回到她的屋里。 一进屋,她看见安题正站在木橱前,兴味盎然地从里面取出书册来翻阅。 那个陈旧的木橱是用来摆放衣物的,但因为她根本没有几件衣衫可以放,所以几乎都用来摆放书册。 “你读的书还真杂,居然还有风水和勘舆方面的书。” 他一本一本地看着书名,不可思议地说道。 “这些书都是梁公公找来给我看的,都是些人家读过的旧书,不过能有书读就好,我没什么好挑剔,总比每天无事可做强,也不知道梁公公是从哪儿弄来的呢。” 她又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 “无非就是从御书楼里弄出来的,这些书旁边的注解很多。” “是啊,这也是旧书的好处,对我来说真是受用无穷。” 她点头,眼底有着浅浅的笑意。 安题把书册放好,转过身温和地看着她。 “阿霓,昨晚我们找过梁公公了。” 金呈霓一愕,紧张地问道:“为何要找梁公公?” “因为姊姊要梁公公把你绘的这些建筑图样交给皇上,想先引起皇上的注意,等过两日后,找机会再在皇上面前藉你所绘的图样当引子,假装她的府里正要重新修葺,想借用你的长才,这么一来,可以更加引起皇上对你的兴趣和好感,说不定因此可以恢复你的封号,等你一恢复封号,那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安题斜靠在木柜前,笑着对她说。 “恢复我的封号?”她怔住。 “你不是‘霓嫔’吗?”他含笑问道。 “是。”她的心底暗暗发凉。 她是“霓嫔”,但这不是她心甘情愿要当的,她根本不喜欢这个封号,为什么要恢复它? 安题见她面容苍白,不发一语,便靠上前,温言安慰着。 “阿霓,姊姊说,冷宫里的嫔妃除非重新获得皇上的宠爱,否则永远也踏不出冷宫,所以想要让你离开这里,唯有让皇上喜欢你,恢复你的封号,这样你才能自由。” 金呈霓倏然抬眸看他,晶亮的黑瞳中有深切的忧伤似水流过。 “恢复封号只是让我的身子自由,我可以天天吃好吃的东西,天天穿漂亮的衣裳,但是……”她忍不住心头一阵阵剧烈的痛楚,声音抖颤。“我的心不可能自由,就算离开了宜香宫,我不是依然还在监牢里吗?” 安题被她的话震慑住,也为了她的哀伤而感到沮丧,甚至怀疑起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如果皇宫是一座监牢,好与坏都得在这里度过,那么不管怎样,能让皇上喜欢总比让皇上憎厌要好多了,不是吗?”他笨拙地安慰着她。 金呈霓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对他说什么?他一心一意想帮她,是因为他这个人温厚善良,见不得人受苦,而她本应对他的援手心存感激,但是当她得知必须赢得永始帝的喜爱,恢复嫔妃封号,方能得到自由时,心口不禁漫过一阵冷冷的寒意,那终生再也无望的寒意渐渐浸到骨髓里去。 “你好像不开心?” 安题柔声问,总觉得她眉心微蹙着痛楚,含水的眼睛里隐藏着忧郁,唇角闪动着强颜欢笑的无奈。 金呈霓心绪纷乱,听着他温暖而关切的声音,心头一阵隐痛,分不清五味杂陈是什么感受? 他能够帮她到这种程度,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恩惠,他是来自天凤皇朝的二皇子,在这里作客几日便要离去了,从此她的命运如何也不再与他有关,她仍然得在这个牢笼里耗尽她的一生,重新回到那种心如枯井的日子,然而,他在她生命中出现的这一刹那,再也无法使她平静了。 “殿下……”她低唤,这两个字是她用以提醒自己,不可再贪恋他的温柔。“非我不识抬举,只是若要恢复我的封号方能离开这里,那么我情愿不要,宁可在这冷宫静静度完此生。” 安题大为惊愕。 “为什么?” 当他问出口时,一个念头陡然从心跳的间隙中闪过。 “因为……”她垂眸,声音淡薄如雾。“我不需要皇上喜欢我。” 安题怔住,不知道何以心跳和血液都在一刹那间加速。 “你不要他喜欢,是因为你……讨厌他?”他相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被一个讨厌的男人喜欢,比每天吃冷饭残羹还要令人作呕,我宁可不要。”她的语气冷淡漠然。 “曼武表哥的年纪足足大你两倍有余,他又如此待你,你自然难以喜欢他了。” 安题轻轻笑起来,他觉得把话说得如此直白的金呈霓无比的可爱。 金呈霓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动人心魂的笑,低垂螓首,淡然说道:“承蒙公主和殿下关爱,阿霓感怀在心,关于我的事,就请公主和殿下不用再奔忙了。” 安题深深凝视她,极力克制心动的涟漪,谨记着姊姊安第要求他应允的事——我希望你对她的感觉就保持在同情和怜悯就好,真的不能再多了…… 他多希望自己可以带她离开这个牢笼,但是她龙纪皇朝冷宫嫔妃的身分和他天凤皇朝二皇子的身分中间还夹着一个永始帝,他不能为了一时的冲动而不顾一切后果。 “很抱歉我不能再帮你更多。”他感到很沮丧。 “殿下温厚纯良,能与殿下结识是我最大的福气,我已不敢奢求太多了。” 她低低叹息,笑容忧伤而无奈。 他深感歉意,轻声说:“总还会有办法的,你不要过于绝望。” 金呈霓微微一笑。能得到这样的男人真切的关怀,能为这样的男人心动一次,已是她此生最大的奢侈了。 永始帝的目光在平摊于御案的建筑图样上定住良久。 这些图样梁公公已经在两日前就呈给永始帝了,但是一直到今日他才认真地看了看。 梁公公侍立一旁,心中暗喜,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色。 “你说这是宜香宫里那个罪嫔画的?”永始帝几乎已经忘了金呈霓的存在。 “是,正是她,罪嫔金呈霓。”梁公公清楚地说出她的名字。 “金呈霓……她叫金呈霓?”永始帝不自觉地低喃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她已经被关在宜香宫三年了吗?” “回皇上的话,罪嫔金呈霓已在宜香宫三年了。”梁公公又特意说了一次她的名字。 “这些图样确实是她亲手所绘吗?”永始帝有些怀疑。 “是,是奴才亲自从她屋里取出来的。”梁公公不疾不徐地说道。“她是一个颇富才情的女子,性情温柔乖巧,在宜香宫里总是安安静静地画这些东西,奴才瞧着有趣,便取了来进呈皇上御览。” “这些建筑图样出自一个女子之手,确实是件有趣的事。”永始帝翻看了一会儿后,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但承欢侍宴、生子固宠才是一个妃嫔应该学会的事,一个女子会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说着,把那迭图样推至一旁。 “皇上,她或许也想承欢侍宴、生子固宠,只可惜命中无福呀!”梁公公唏嘘一叹。 “朕连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永始帝蹙眉深思,到底已过了三年的光阴,对于当年所发生的事早已遗忘了许多,那一分怒气也早已消减了。“朕倒想见一见她了,把她带来见朕吧。” 梁公公闻言,大喜过望。 当梁公公火速带着一群宫女飞奔到宜香宫传旨准备以前,便已暗中派人去通知了楚安题。 金呈霓一见梁公公传旨她见驾时,一颗心便直坠谷底,心中有千百万个不愿,可是尽管她心中百般不情愿,宫女们还是不容抗拒地将她梳洗打扮起来。 梳洗、更衣、上妆、绾髻,这一切忙乱的情景和三年前迎她入宫时没有什么不同,差别在于她的心情。 三年前的她惊恐怯惧,害怕得几乎死去,而此时经过幽囚了三年的她,早已经淡定许多。 宫嫔最惨的命运她都已经受过了,还有什么可惊惧害怕的? 梁公公不断地在她耳旁叮嘱着,要她如何如何讨皇上欢心,她没有一句听得进去,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让皇上看不上眼。 到无极殿的路她仍有记忆,只是甬道两旁开的花已不是当年那一朵了。 她脚步平稳地走进无极殿,恭谨地朝见永始帝,她的平静、她的淡然、她无懈可击的妆容,都令永始帝眼前一亮。 “你是金呈霓?”永始帝怔然站起身。 眼前朝见他的女子遍身璀璨,光艳照人,他不敢相信竟是和三年前畏畏缩缩、容光黯然的女子是同一个人。 金呈霓淡漠不语,垂首敛眸,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招永始帝的厌弃,即便会触怒他也在所不惜。 “皇上问你话呢,你倒是回话呀!”一旁的梁公公急了。 “梁度,你退到一旁,朕来问话就行。”永始帝摆了摆手。 “奴才遵旨。” 梁公公担忧地看了金呈霓一眼,然后躬身退开。 “你起来回话。” 永始帝负手而立,仔细地看着她。 “谢皇上。” 她站起身,目光淡淡地垂视地面。 永始帝从御案上拿起那一迭建筑图样,走到她身前。 “这些都是你亲手绘的吗?” 她斜斜扫一眼,简短地答道:“是。” 永始帝端详着她,含笑道:“这是在宜香宫里磨出来的脾气吗?和从前真不像是同一个人了。” 金呈霓心中隐隐有些反感,他竟能用这样轻松的语气说出那样残酷的话来!她抬眸清冷地瞥他一眼,唇角的冷笑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恨意。 她讨厌极了这个男人,厌恶极了这座无极殿,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便选了绝对会激怒他的话,含笑说出口—— “皇上若在宜香宫内住个几日,怕也会变得不像同一个人了。” 永始帝的脸色果然骤变,一旁的梁公公则惊骇得大气不敢喘一声。 三年来所受的苦楚终于得到了一丝报复的快感,金呈霓心底的笑意愈来愈浓,几乎快要从唇角流露出来了。 “说话如此不得体,一点天家礼数都没有,脑袋怕是有问题了!”永始帝的脸上满是勃发的怒意。 金呈霓深吸一口气,想到了被逼疯的康太妃,心中更觉悲凉。既然他觉得她脑袋有问题,她不如就装疯卖傻吧! “我也觉得我快疯了呢,皇上还是快送我回宜香宫去吧,我待在那儿比待在这里舒服多了。”她的语调淡漠而厌倦。 “滚!滚回去!” 永始帝遏止不住怒气,极怒之下将手中那一迭图样朝她脸上摔过去。 金呈霓惊吓住,愣在当场。 梁公公骤然跪下,惊慌地喊道:“皇上,她并没有疯,她好端端的——” “住口!”永始帝怒喝。“梁度,你为何这般维护她?” “皇上息怒,奴才并没有维护她……” 此时,一名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站在殿门口禀道:“皇上,安第公主和二殿下求见!” 永始帝胸口起伏不定,气得脸色铁青,还未决定要不要见安第和安题时,就已经看见姊弟两人跨进殿门了。 安题早已知道永始帝宣召金呈霓见驾,所以见她在殿中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平时见她是素颜简髻,而此时的她刻意装扮过,一身樱色留仙裙,清灵之中不失华贵庄重,一时间让他看怔住。 “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安第注意到金呈霓的眉眼间像凝霜聚雪般冷然,而她所绘的建筑图样洒了一地,心中暗暗惊诧。 “梁度,把她带回宜香宫去!” 永始帝瞪着梁公公,低声喝道。 “是!”梁公公急忙起身将金呈霓带出殿。 临走时,金呈霓悄然斜睨安题一眼,唇角隐含一丝微笑,神情有着尘埃落定的轻松。 “你们姊弟两人怎么一起来了?” 永始帝平息怒气,转身坐下。 “方才那女子是谁?怎么会把皇上气成这样?” 安第无法回答他们姊弟两人正是为了金呈霓而来,便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她是冷宫罪嫔。”他喝口茶润一润喉。“朕本有意将她放出冷宫,没想到她不断无礼冲撞朕,想来是在冷宫待久了,神智已经不清了。” “神智不清?”安题不悦地蹙眉。“她看起来不像啊!” 永始帝冷哼一声。 “一个会说出叫朕快送她回宜香宫去,宜香宫比朕这儿舒服这种话的女人,还不叫神智不清吗?” 安题愕然,转眸与安第对视一眼。金呈霓会对永始帝说出这种话,分明是将离开冷宫的希望亲手斩断,不留后路了。 安第不解金呈霓为何会这么做,疑惑地用眼神询问安题。 安题默默摇头。他只知道金呈霓厌恶永始帝,不愿承欢,却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原因出在他身上。 虽然大好机会被金呈霓自己搞砸了,但安第仍想救金呈霓,见撒落一地的图样,便心生一计。 “皇上,这些是什么?”她弯腰拾起图样,故意装作初次观看,惊叹连连。“这些亭台楼阁的结构都画得好精细啊,是宫匠画的吗?” “不是,是刚才你们见到的罪嫔画的。”永始帝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她竟能画出这般精细的结构图?”安第故作吃惊。“想不到皇上的嫔妃里卧虎藏龙呢!” “瞧这上头的用料计算相当仔细,可不像是神智不清的人能画得出来的东西。”安题偷觑永始帝的表情,见他的神色果然平和了许多。 “朕确实也觉得惊奇,或许在冷宫待久了,脾性变得古怪了些吧。” 永始帝淡淡一笑,气已消了大半。 “皇上竟让才情如此出众的女子埋没在冷宫里,也难怪她会怨皇上了。”安第笑吟吟地说道。 “对于这个女子,朕实在没有了解过呢。” 永始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静静地思索了一晌。 安题看得出来永始帝已有些浮动了,也许正盘算着让金呈霓离开冷宫吧,或许正准备召幸她也说不定……当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闪过时,他的心口骤然有些发紧,忽然希望永始帝永远都不要注意到她。 “皇上,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安第的语气十分客气。 “表妹有什么要求就说,客气什么呢!”永始帝亲热地一笑。 安第当真不客气地说了起来。“我的府邸正要拨出一块地兴盖庭园,我瞧表哥这位嫔妃绘制的图样与我心意极合,想请她帮我设计一下庭园,不知道表哥肯不肯把人借我用一用?” 安第的要求极为突兀,安题暗暗看了永始帝一眼。 “借你用一用?怎么借?”永始帝满面疑惑地问。 “所以说是不情之请了,因为要把她借出宫,暂时住在我的府里,等她设计完我的庭园,我就把她还给表哥。”安第恬然笑说。 永始帝怔了怔。 “为何非要她不可?宫里还有许多宫匠——” “却没有宫匠是女子呀!”安第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沐岚近日就要带兵离家了,我找来的宫匠若是男子,岂不是诸多不便?” “朕明白了。”永始帝了然微笑,并没有思考多久,极为和气地对她说道:“朕同意你的请求,明日便命梁公公将她送往府上去。” 安题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多谢表哥。” 安第神色舒展,轻盈地一笑。 第5章 当金呈霓坐上銮轿缓缓离开宜香宫时,她恍然像在作梦一般。 临行之时,她虽然安慰康太妃自己只是暂时离开,过些时日便会回来,但是康太妃却只是不断地摇头,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 “你不会再回来了,离开宜香宫的人便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回来了!” “太妃,不是皇上复我妃位,我只是去安第公主的府上住几日。” 然而不论她如何解释,康太妃依然不断重复着那一句。 “你不会再回来了、你不会回来了……” 上了銮轿,回眸见康太妃趴在栅门上望着她挥手,她的心微微地抽痛着,隐约有种不安的预感。 “梁公公,我不在这几日,求你多多照看太妃。”她低声恳求着步行在銮轿旁的梁公公。 梁公公长叹一声,算是应允了,但是仍边摇头边责备地说:“我不知道你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好不容易皇上肯见你了,你竟然在皇上面前疯言疯语,这不是辜负人家安第公主对你的一片好心吗?你怎么就不像其它嫔妃那样聪明呢?不对,你是聪明人做胡涂事。” 金呈霓默默地没有反驳。 其实她做的事究竟聪明或是胡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明白,她的心情旁人是无法体会知晓的。 女人和男人不同,当女人的心有了所属,便会拚死为心爱的人保护自己的清白,不容许任何男子玷污。 此刻的她便是这样的心情,她满心满眼只有楚安题,要再让她委身任何一个男人已不可能了。 即便她此生都无法成为楚安题的女人,但她也要小心守护这一份感情不受伤害。 “其实你只要谨言慎行,要得皇上宠幸并非难事,你怎么就这么胡涂,葬送自己的生路呢?”梁公公仍在为她惋惜。 “皇上要多少女人都有,并不差我这一个。”她淡然地说道。 “你若真心对待皇上,皇上也并非是个无情之人。老奴侍候皇上多年,没有人比老奴更清楚皇上了。”梁公公轻轻叹口气。 金呈霓心底暗暗冷笑,语气冰凉。“皇上的无情,有谁比我的体会和感受更为深刻的?” “当年潘大人存心陷害你一家,谎称你的容貌酷似明显皇后,才会让皇上一时失去理性。任何事情只要牵扯上明显皇后,皇上就会辨不清是非黑白了。”梁公公的叹息中充满无奈。 听见“潘大人存心陷害”一句,金呈霓的心像被一只巨大的铁掌紧紧地攫住,几乎无法呼息。 “潘大人为何与我家结仇?公公知道他为何要陷害我?”她咬着牙问。 梁公公蓦地一言不发了。 往常只要她问及此事,梁公公总是敷衍过去,一点口风都不露,这回说漏了嘴,让她确定了她之所以入宫确实是潘年甫所害。 “公公,求你告诉我,我爹娘如今怎么样了?他们可安好?” 金呈霓忧心如焚,急切地追问。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梁公公长叹一声。“你只要知道潘大人被皇上降官职,贬到惠州就行了,其它的就别问了。” “皇上惩办了潘大人,肯定也惩处了我爹,对吗?”金呈霓的心凉到谷底。 “你爹是正直的好官,可惜就是太正直了,为人总是圆滑一些的好。”梁公公意味深长地说道。 金呈霓心中已了然,必定是父亲得罪了潘年甫,潘年甫便陷害她入宫,而后两人都遭皇上惩办。 她不明白的是,父亲究竟是如何得罪了潘年甫,要让他用这样玉石俱焚的手段报复他? 銮轿缓缓抬出了宫门。 金呈霓看见整个蓝天在她眼前愈来愈宽,愈来愈高。 她的心境终于轻松了些许,离开皇宫,离开宜香宫,虽然也许只是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但是这场美梦里会有她思念到心疼的男人,就算短暂梦醒了,已足够让她此生回味无穷。 阳光灼灼,灿烂如鎏金。 安第带着金呈霓来到一处凉爽的院落。 “这解语院原是给安题准备的,不过他既然被皇上留在皇宫了,这儿就刚好留给你。” 安第笑盈盈地说道,进屋后便推开一扇长窗,让屋内明亮一些。 金呈霓微微有些局促,一身飘逸清雅的装束,袅袅婷婷,仿佛一朵在微风中轻颤的白花。 “别站着,坐下说话。” 安第牵了她的手来到长窗前坐下,一边示意婢女送上茶点来。 “多谢公主。” 金呈霓愈加低头,声细如蚊。 “在这儿别别扭,自在一些,你我辈分相当,不用如此恭谨,我瞧你那日在皇上面前的神态就好极了。”安第轻轻笑道。 金呈霓怔了怔,忍不住莞尔一笑。 “我那日全无礼数,可把皇上气坏了,怎么会好。”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当然好啊!”安第扬眉笑道。“他给你吃那么多苦头,你气他一气也没什么。” 金呈霓打从心底不想谈论永始帝,沉默须臾,腼腆低问:“公主,不知殿下会在皇宫里住多久? “皇宫那么闷的地方,他应该忍受不了多久,如果皇祖母想他了,一声召唤,他就得立刻飞回天凤皇朝去了。”安第低低一笑。 婢女丁香送来了茶点。 茶香袅袅,金呈霓的眼神有些恍惚。 “阿霓,你该知道你是我向皇上借来的,过阵子我还是得把你还给皇上。”安第和婉地对她说。 金呈霓颔首道:“我知道。” “你的事原不与我相干,但是既然遇上了也算有缘,我想知道你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因为你似乎并不想离开宜香宫?”安第深深注视着她。 金呈霓勉强一笑。“我的身心如果都已被禁锢在皇宫里,那么留不留在宜香宫便不是那么重要的事了。” 安第凝神细思,了然微笑。 “离不离开宜香宫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离开皇宫,这才是你心中真正所想的,对吗?” 金呈霓长睫轻颤,屏息问道:“公主,我能离开皇宫吗?” 安第无奈摇头。“除非有皇上的旨意,否则就算是废除封号的妃子也得老死在皇宫里。只要是皇帝的女人,一进皇宫就永远出不去了。” 金呈霓神色渐渐黯然,唇角含着一丝苦涩的微笑。 “我不是皇帝的女人。”她冷淡地说。 “圣旨上有你的名字,即使有名无实,你也是皇帝的女人,自欺欺人是无用的。”安第静静看着她。 “康太妃说,天凤皇朝只有一帝一后,咸宁帝没有后宫嫔妃,康太妃时常很羡慕地说,天凤皇朝的后宫没有那么多可怜的女人。” 金呈霓的眼神迷蒙而幽暗,凝视着窗台外的几株翠竹。 “我父王原来也有四名妃子的,不过立我母亲为后之后,便将四名妃子放出宫去另行改嫁了。” 安第笑着捧起香茶啜饮一口。 “所以,把妃子放出宫另行改嫁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对吗?” 她目光怔然,停留在安第柔美的面庞上。 安第摇头叹道:“你别忘了,你是龙纪皇朝的人,而普天之下像我父王那种不把约束规矩当回事的皇帝实在少之又少,你若总是怀抱这些渺茫的希望,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难受。” 金呈霓的神情怔忡,看不出喜悲,默默地啜饮杯中清茶。 “公主,殿下他……还会到这儿来吗?”她低声呢喃。 “你若是在这儿,他便不能常来了。” “怎么不能?”她愕然瞠目。 “要避嫌啊!”安第以眼神示意她看看窗外。“瞧,那儿不是站着两个眼线吗?你的一举一动皇上都会知道。” “那是梁公公留下来侍候我的。”她相信梁公公不会陷害她。 “美其名是‘侍候’,其实是‘监视’。皇帝怎么会放心他的女人到处跑呢?要把嫔妃看得紧紧的,才不会发生秽乱宫廷的事。”安第托腮笑道。 金呈霓愣住,仓皇调开目光,看似静定,其实心跳狂乱。 “阿霓,要不要让我猜猜你不想离开宜香宫的真正原因?”安第偏头笑睨着她。 金呈霓蓦然红了脸,慌忙摇头。“不要,公主不要猜!” 安第掩唇轻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悄悄放在她的手心。 “这是什么?” 金呈霓茫然地凝视着锦囊,锦囊上振翅欲飞的雁鸟是用金丝线绣成的,绣工不但精致而且奢华。 “有人给你的,仔细收好。”安第低柔地说道。 金呈霓恍然明白了,她的心头急跳,双手珍重地把锦囊收好,神色如醉。 安第状若漫不经心地说道:“有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你,其实,安题今天一早已经动身回天凤皇朝了。” 金呈霓震惊,整个人僵傻住。 安第见她伤心茫然的情态,心头已然雪亮了。 “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慢慢碎裂的声音,绝望得要哽咽,他竟然就这样走了! “因为皇祖母正准备给安题选王妃,所以急着叫他回去。” 安第略微迟疑,还是选择对她说了。 “王妃……”她闻言呆滞住。 “安题已经二十二岁,早该娶王妃了。” 安第的目光深邃而柔和,把她的难过绝望和隐密的真情都看在眼底。 金呈霓茫茫然地无话可说,她试图让自己波动的情绪平静下来,却无能为力,眼泪终于忍不住浮上了眼眶。 “瞧,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很多都是不可抗拒的,你自己也要想开一些。” 安第很同情怜悯她无依无靠的感情,只是感情这种事不是外人可以帮得上忙的,也只能温言安慰她。 “多谢公主关心。”她的眼神微微涣散。“殿下要娶王妃了,我很为他开心,真心希望他能得到幸福。” 金呈霓的微笑凄楚,声音哀凉得如冬日霜雪…… 茶已凉,日已斜。 她怔怔地坐在窗前,无助地整理自己破碎的心,不知安第何时离开。 许久许久以后,她才想起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锦囊,慢慢地打开来,看见里面有一条雪白的绢帕,上头疑有墨渍。 她心一跳,取出绢帕摊开来看,见绢帕上短短写着数行字,没有署名,没有写给什么人,但是从那短短几行文字中,她知道是安题写给她的。 临走前,我应该先告诉你我要走了,但是表哥一直缠住我,要我带走一堆回礼,皇祖母的催促又如战鼓催人,只好不辞而别了。当你看信时,应该已在姊姊府里,你在姊姊府里能住几日就住几日,既然走出监牢了就别急着回去。我已决定把你的事情告知母后,或许母后能劝得动表哥让你自由,耐心等我的好消息。保重,勿念。 短短的几行字,金呈霓反反复覆地看过一遍又一遍,神情怅然又迷惘。 信中语意恳切,但是她并没有感受到他对她有何特殊情意,不知道对他而言,她算是什么人呢? ☆☆☆ 言情小说独家制作 ☆☆☆ .yqxs ☆☆☆ 楚安题才回到天凤皇朝第二日,皇太后就已迫不及待要他相看王妃了。 这日,建在蓬莱池上的飞羽殿无比热闹,处处细乐声喧,殿上悬着水晶风灯,池上漂着荷花灯,上下争辉,水天焕彩。 殿中悬着珠帘绣幔,后方坐着皇太后和端容皇贵太妃,咸宁皇后应天禹坐在她们身旁,而楚安题则坐在他的母后身侧。 六名出身王侯公卿的大家闺秀娉婷袅娜地列站着,总管太监海信一一报着家世姓名以及年岁。 这六名千金少女俱是皇太后和端容皇贵太妃千挑万选过的,现在要的是让楚安题从中选出一个当王妃。 对于皇太后和端容太妃两位整日无事忙,只等着含饴弄孙的老人家来说,孙儿的婚配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安题,你可要看仔细了,有中意的没有?”皇太后慈爱地望着孙儿。 “皇祖母,孙儿看是看清楚了,不过给孙儿多一点时间考虑考虑,让她们先歇着去吧。” 楚安题此刻的心里被太多的事情满满占据了,实在对于选王妃提不起多大的兴致。 “你得考虑多久?皇祖母可没有时间慢慢等你呀!” 皇太后一扬手,海信总管便领着那六名千金少女步出飞羽殿。 安题浅浅一笑,道:“要从六个女子里挑出一个来当王妃,当然要慎重考虑了,等我想清楚了以后再告诉皇祖母。” “瞧啊,一听就是敷衍的口气。”端容太妃笑叹。“怎么,她们六个你都没有特别看中意的吗?” “她们都很好,不过,孙儿没有特别看中意的。”他坦白说。 “那就选一妃二妾,选三个出来总是容易多了吧?”皇太后笑道。 “一妃二妾,我可应付不来。”安题为难地蹙起了眉。 “你又不是你父王,肯定应付得来,不试试怎么知道?”端容太妃呵呵一笑。 “想娶妾呀,那得先过我这一关再说。” 听到了不顺耳的话,容颜依旧美丽动人的应天禹忍不住挑起了眉。 “那惨了,母后这关难过,我看娶妻的事还是先搁着吧!”安题乘机闪避这个暂时还不在他盘算内的事情。 “你们母子两个一搭一唱是怎么回事?” 皇太后变了脸,怒气横生。 “啊,有件事我忘记跟皇祖母说了!姊姊有喜了!”安题急忙转移话题。 “安第有喜了!”应天禹喜不自禁地嚷起来。 “这真是喜事啊!” 皇太后和端容太妃也满脸喜色,欢喜不已。 “是啊,姊说已有孕三个月了。” 安题暗吁一口气,庆幸成功转移焦点。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为什么安第没有派人来报喜讯?”应天禹微嗔。 安题摊摊手。“我不是来报喜讯了吗?” 皇太后高兴得满面春风,端容太妃也笑得合不拢嘴。 “天禹,等安第的胎气稳定了以后,让元狩派人把她接回宫里来,她在咱们身边生孩子能安心些。”皇太后笑吟吟地嘱咐。 “皇祖母,我怕姊不会愿意回宫里来。”安题觑准时机说道。 “这是为什么?”皇太后奇怪地瞠眸。 “因为曼武表哥派姊夫出征南蒙,这几日就要发兵,我想姊姊不会愿意离开姊夫太远的。”安题低声解释。 “出兵南蒙?”端容太妃惊讶不已。 “为什么要出兵南蒙?”应天禹眉心隐隐含怒。“安第怀着孩子,怎么能让沐岚带兵出去,万一沐岚出了事该怎么办?” “去叫那个皇帝收回成命!”皇太后沉下脸色,轻蔑地哼了声。“在本宫的孙女有身孕时,还敢叫本宫的孙婿带兵出战,真是太不懂事了!” 应天禹漫应了声,她察觉到有些事情不太对劲。 “曼武为什么叫沐岚出兵南蒙?龙纪皇朝和南蒙不是和平相处的吗?”她连忙问安题。“你去了龙纪皇朝这么多日,可曾发觉什么异样?” 他略一思索,便道:“姊姊常出入龙纪皇朝的皇宫,她倒是看出了曼武表哥的不对劲,她说曼武表哥年纪愈大,野心也愈大了,性格变得既傲慢又好大喜功,而且几乎天天纵情声色。” 应天禹微愕,低头沉思。 “一国之君如此德行,看来龙纪皇朝已露败相了。”皇太后冷冷地说。 应天禹闻言,神色有些忧虑,毕竟龙纪皇朝是她的娘家。 “安题,你还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的吗?”她肃然问道。 “母后记不记得康太妃?”他顺势提起。 “记得,她是我皇兄的妃子,幼年时曾见过几面,后来被童皇后逼疯了,听说幽禁在冷宫里。” 她奇怪地看着他。“你怎么突然问起她的事情?” “我无意间见到了康太妃,还看见曼武表哥的一个嫔妃也被幽禁在冷宫里,那宫院残败不堪,像监牢一样。”他咬牙说道。 “安题,你怎么会到冷宫那种地方去?”皇太后皱起了眉头。 “我和姊姊在皇宫里闲走,无意间路过的。”他淡淡解释。 “你提起冷宫,必然有你的用意,你想说什么?”应天禹用目光梭巡他。 他默然片刻,正色说道:“我想请母后劝曼武表哥放她们出冷宫,并且好好善待她们。” 皇太后蹙一蹙眉。“怎好要你母后去说这种事?” “突然要我跟曼武说这些话,总要原因和理由。” 应天禹见安题如此认真庄重的模样,心中略略起疑。 安题温和一笑,说道:“她们都是可怜不幸的女子,我只是很同情她们的遭遇。母后,父王不是就说过,他不希望后宫再有悲剧发生,所以天凤皇朝只要一个皇后,他的孩子只要一个母亲。我们都知道该如何去爱我们的亲人,所以,天凤皇朝的后宫才能一片宁静祥和,当我见到龙纪皇朝的冷宫时,我实在难以忍受有人会那么残酷地对待一个女子。” 皇太后和端容太妃默默地对视一眼。在她们年轻时争宠夺爱的那个当年,彼此也曾互相缠斗,满手血腥过,如今年华老去,回想起那一段回忆,对她们来说都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应天禹温柔地凝视着安题,唇角含笑,她深深懂得她的三个孩子,他们的性情在元狩和她的教养之下,都是温厚善良而且懂得慈悲的。 “我明白了,若有机会,我会劝劝曼武。”她颔首同意。 安题双眸一亮,笑道:“多谢母后。” 有母后的一句话,金呈霓的处境相信可以得到很大的改善,他希望她至少可以不用再过着被幽禁起来的生活,过一过像正常人的日子。 应天禹忽然长长一叹。想起曼武,想起龙纪皇朝,不免忧心忡忡。 “母后不必太过忧虑。”安题了解她的伤感,突地,有道暗影从他心底闪过。“有件事也许母后要提醒曼武表哥多加留意。” “哪一件?”应天禹微微一震。 “我发现曼武表哥的五个皇子之间相处不睦,如果曼武表哥再不立太子,恐怕他们会因为争夺皇位而大起干戈,特别是皇三子和皇五子,他们眼中的杀气和野心都最重。”他提出了这阵子待在龙纪皇朝皇宫里的观察。 应天禹怔怔地,眉心渐渐拧了起来。 第6章 金呈霓捧着刚绘好的园林草图来到安第的房门前,正要伸手敲门时,隐约听见了房内细微的啜泣声。 她悄悄退开两步,慢慢把手收回来,心中惴惴不安,不知道公主因何事落泪哭泣? 正在进退两难时,婢女丁香正好从屋内走出来。 “丁香,公主怎么了?”她轻声问。 “驸马今早已经率兵出发了,公主执意要去送他,但驸马不准,两个人吵了一架。” 丁香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金呈霓咬着唇,心口泛起一丝又一丝的酸楚,她完全可以体会了解安第与驸马分离的那种痛苦。 “公主这会儿已经没事了,你进去吧,我有事先到厨房去忙了。” 丁香点点头,转身便离开。 金呈霓轻轻推门走进去,见安第泪痕未干,容颜苍白地倚在窗前。 “公主有身孕,千万要保重身子。” 金呈霓轻声劝慰,目光落在她深锁的眉尖。 安第转头看见她,勉强露出笑容。 “我知道。”她幽幽叹了口气。“也许是有了身孕的关系,满脑子总是胡思乱想的。” 金呈霓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心情也跟着沉重起来。 “你手上拿着什么?”安第探头看了一眼。 “这是我昨晚先画好的一张园林设计草图,不知道合不合公主心意,请公主先过目。”她把草图双手呈上。 “这么快就画好了,让我看看。” 安第打起精神,从她手中接过草图。 “公主,这一处可以植乔松十数株,修竹百余竿。”金呈霓站在安第身旁,一面指着她绘的图样解释给她听。“这里的桥道可以用白石铺成,还有这里,假山前可以盖一座亭台,下雨时就会有飞泉落在檐间,这边呢可以临水筑榭,夜里便会映出新月如钩。” “你的设计好有意境,好美。” 安第惊奇地看着她,由衷赞佩。 金呈霓羞涩地笑笑。“我还会好好想想该怎么让公主在这座园林里体会四季,最好的园林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我找你当真是找对了。” 安第眉心舒展,温柔地微笑。 “我只是报答公主为我所做的一切。”她真心地说。 安第轻浅地一笑,悄声说道:“这些草图你不用急着画完,画得愈慢愈好,假装永远画不完都行,否则,皇上派来盯你的眼线回报上去,你马上就会被皇上接回宫了。” 金呈霓微微一惊,忙欠身点头。 “对了,安题又有信给你。”安第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雀鸟的锦囊来。 金呈霓的脸飞起一抹红霞,她接过锦囊,水亮的眼眸惶然低垂了下来。 她没有想到安题竟会给她写第二次信。 “我没有偷看,仔细把锦囊藏好。”安第小声说道。 “多谢公主。” 金呈霓把锦囊暗暗收起,极力维持着矜持。 “回去看信吧,还等什么?”安第忍不住笑出声。 金呈霓的脸更红了,低着头转身就走。 “阿霓,回信就放进锦囊里,我派人帮你送过去给他。” 金呈霓颊畔的那抹嫣红更加娇艳了。 回房后,她飞快地取出锦囊里的绢帕,看见上面依然没有署名,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一句句都挑动着她的心。 我已回到天凤皇朝,关于你和康太妃的事,我已禀明母后,母后应允会劝皇上将你和康太妃从冷宫放出,这对你来说应该是好消息吧?你感到欢喜开心吗? 回到天凤皇朝已三日,心情不知因何总是浮躁不安,或许等你真正离开冷宫后我方能安心吧。 这封信让她的心跳得飞快,他对她诉说了他浮躁不安的心情,而他的浮躁不安是为了她,她看着看着,眼中有隐约的泪花。 信的最末两句,让她连日来的焦虑不安和无眠长夜都得到了甜蜜的报偿。 她是否该回信?回了信,是否会让他看清楚了她的心情? 她犹豫了很久很久,直到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时,这才提笔写下淡淡的几句话——驸马已率兵出征,公主深受别离之苦,满腹忧伤,但愿驸马平安归来。 她把简短的信放回锦囊里,连同自己的魂魄悄悄地交回给公主,然后把安题的信收进绣着雁鸟的锦囊中,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日子变得更加明媚灿烂了。 她每天画着一张永远完成不了的草图,却非常认真地替安第腹中的孩子绣一些小衣服和小鞋袜。 五天之后,安题的信又来了。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为震怒,已决定质问表哥此事。 目前为了皇祖母为我选王妃之故,我暂时无法抽身离开,在我解决掉此事以前,请代我照看姊姊,不胜感谢。 你来信中只提公主与驸马,却未曾提及你的近况,你好吗?心中甚为挂念。 这几日发现几本有意思的书,觉得你应该会感兴趣,有机会带去给你。保重。 她咀嚼着信中的字字句句,像咀嚼着一颗甜美的果实。 知道他在关心自己的姊姊时,仍挂念着她,这对她的意义已是不同,而且他对她提起了选王妃的事,用的是“解决掉此事”这样的字眼,让她的心情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她慢慢可以感觉得到,在安题的字里行间隐隐流动着对她的在乎之情,如果把这样的在乎解释为情意,不知道可不可以? 她含着羞涩的笑容提笔回信,更加刻意地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甚至加进了一些若有似无的试探。 自驸马带兵攻打南蒙后,公主终日落寞寡欢,为了公主腹中胎儿的健康着想,我虽尽己所能地劝慰她宽心,然而毕竟是个外人,比不上亲人的陪伴。 我为公主绘制的园林草图已完成,近日便会回到宜香宫,听闻殿下正选王妃成婚,由衷恭贺殿下大喜,无法亲赴婚宴,实感遗憾,祝殿下幸福。 她无法预测安题下一封回信会是什么内容,也许会让她的爱情生,也许会让她的爱情死,不管怎么,她至少能得到一个答案。 午后,下起一场大雷雨。 金呈霓捧着几件刚绣好的婴儿襁褓来到安第的屋内,安第刚好沐浴完,正斜躺在横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便略略坐起身。 “公主,我绣了几件襁褓,你看看喜不喜欢?” 金呈霓把绣了瑞兽图样的襁褓送到她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阿霓,你的手真巧,多亏了你,我孩子的衣衫鞋袜统统都有了。” 安第是个连针线都不会拿的娇娇公主,对她是心悦诚服。 “只要公主喜欢就好,绣这些都是很简单的。” 她从小到大就窝在闺房里拿绣线,这可是她的拿手绝活。 安第含笑打量着她。 “阿霓,你现在的气色健康红润,比在宜香宫时好太多了。” “公主给我吃了一大堆补品,我的气色自然好了。”金呈霓嫣然一笑。 “我的补品或许补你的身子有效,但有人的信却是用来补你的心的。” 安第伸指在她的心口点了点,抿嘴轻笑着。 金呈霓微红着脸,羞赧地问道:“公主,我始终不明白,为何公主肯帮忙传信?这原是不能被允许的。” “只要两情相悦,我便乐意当红娘。”安第笑说。 “可是……”她咬着唇,嗫嚅地说:“我毕竟是永始皇帝的嫔妃……” “我当然知道。”安第握住她的手,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不管你的身分是谁,重要的是安题喜不喜欢你。他若喜欢你,你的身分是谁一点都不重要。” 他们兄妹三人自小在皇宫里都是跟小猫、小狗、小鸟、小鹿这些可爱的宠物一块儿长大的,他们都爱极了这些不会说话却温驯乖巧的小宠物,她本希望安题对金呈霓的关爱只是就像他对待那些小宠物的关爱一样,可是在安题接二连三给金呈霓写信之后,她慢慢发现自己的想法错了。 安题对金呈霓的感情绝对不只像对待小宠物那么单纯,而这些信带给金呈霓的改变是那么明显,她相信金呈霓慢慢焕发出激情的面容是安题的情意点燃的,她也曾有过刻骨爱恋的人,怎会看不出这些刻意隐藏的幽微情意?她慢慢确信他们两人已彼此心属了。 “话虽如此,恐怕也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对安题的心意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她害怕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自作多情。 “安题喜欢你,所以关心你,你不要妄自菲薄。他若在乎身分问题,便不会特意到冷宫去找你,也不会托我想办法救你了。” 安第的声音极轻,却是充满着肯定。 她本就是一个不受礼教束缚的性子,若是能让安题开心,就算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她也会去想办法。 金呈霓的身分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阻碍,不过安题虽然自小在亲人的宠爱之中长大,但也不代表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他若真对金呈霓认真了,只怕仍有山一般高的阻碍难过。 “公主,我害怕的是……”她欲言又止。 “你怕什么?怕自己受到伤害吗?” “不,我害怕他受到伤害。” 冷宫三年,让她对自己的命运早已不抱任何期待,也不会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畏惧害怕了,就像一个曾经受过重伤的人,对人生自有另一番体悟。 她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安题,她害怕他会因为自己而受到任何伤害,那才是她真正害怕见到的。 “你放心,他没有你想的那般脆弱。”安第了解她的心情,温言安慰。“不要因为害怕玫瑰的刺会刺伤手就不敢去嗅闻它的香气,你若爱上了安题,就要为他勇敢一些,好吗?” 金呈霓凝眸看她,深深颔首。 “父王在安题二十岁那年封他为东王。”安第认真地看着她说。“天凤皇朝版图庞大,幅员辽阔,东海上一块岛国距离遥远,不易掌握,所以父王早有意将东海上一块岛国封地分封给安题,等他成婚之后便交由他统治。” “东海上的岛国?”金呈霓愕然。“听起来就是很遥远的地方。” “是,那里非常远,如果安题可以带你去那里,你才是真正自由吧。”安第意味深长地笑着。 东海岛国?金呈霓咬着唇,心底漫过如水一般的温柔。 安第低下头,轻抚襁褓上精细别致的绣图,含笑说道:“手工这般精巧,你有空也教教我怎么绣这些东西吧。” “好啊!” 她微笑点头,拿起一旁的纨扇替安第驱散雨后的闷热。 “对了,阿霓,我派人到骊州查探你父亲的下落,有些消息了。” 安第放下了手中的襁褓,正色地对她说。 金呈霓微惊,急切地问道:“他们都还安好吗?” 安第摇摇头。 “听说你父亲在三年前就被皇上削掉官职,带着妻女离开骊州了。” 金呈霓心一沉。“知道他们离开骊州后去了哪里吗?” “听说他们去了摩州落脚。”安第似有些难言之隐,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说:“你听了可别太伤心,听说你爹娘因为贫困交加,陆续病死了,而你的两个妹妹则是下落不明。” “我爹娘死了?” 痛楚如针一般重重扎在她的心口,她的脸色顿时惨白。 安第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轻声安慰。 “打探回来的消息虽是如此,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或许有错。” 金呈霓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般,手中的纨扇颓然滑落在地,她木无表情,静静地落着泪。 安第拾起纨扇,从一旁拈起绢帕递给她拭泪。 “阿霓,我记得你曾说当年陷害你一家的人姓潘,那人叫潘年甫对吗?” 金呈霓木然地点点头。 “潘年甫原是正三品中书令大臣,但是在你爹被削官以后,他也被贬到惠州当个从六品的下州司马了。”安第有些疑惑。“一个人要陷害一个人,必定有其前因后果,不然不会为了陷害一个人而赔上自己的前途。” 金呈霓静静地听着,神情若有所思。 安第徐徐说道:“从打听来的消息里才知道,你爹曾经审过一件案子,这件案子的主谋就是潘年甫的独生子,不管潘年甫如何贿赂你爹,你爹就是不肯买帐,后来他的儿子受不了牢狱之苦而病死在牢里,于是潘年甫便陷害了你一家,让你也尝到了被囚禁的苦楚。” 金呈霓眼神恍惚,神色萧索哀戚。 你爹是正直的好官,可惜就是太正直了,为人总是圆滑一些的好。 她想起梁公公的话,不禁悲凉地一叹。 “我爹做的是正确的事,但也为了他的正直付出了可悲的代价,我虽然因此吃了苦,但我一点都不怪他,潘年甫的儿子是罪有应得。” 安第冷冷一笑。“潘年甫对皇上的性情简直了若指掌,才知道利用皇上对皇后的依恋来陷害你。” “看不出皇上是如此多情的人。”她冷漠地说。 “据说明显皇后不但艳丽非常,而且端庄贤慧,温良恭俭,在后宫里很得人心,皇上也很以得到这个皇后为荣,常常大摆宫宴,把皇后当宝物一般的炫耀。当皇后还在时,皇上都还算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可是当皇后一病逝,他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了。” 安第轻轻唏嘘,有些感叹。 金呈霓静默着没有接口。 永始帝带给她的除了痛苦就是折磨,除了悲伤就是绝望,他对明显皇后的宠爱根本无法激起她的半点同情心,对他的感觉就只有憎厌而已。 外头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听见婢女丁香低喊道:“公主,梁公公来了。” 金呈霓怔了怔,不安地看了安第一眼。 “请他进来。” 安第坐起身子,以眼神示意她不要慌乱。 梁公公微弯着腰走进来,头发衣衫都湿漉漉的。 “奴才见过公主。”他抽出怀中的帕子擦拭身上的雨水。 金呈霓连忙去斟一杯热茶过来。 “这么大雨,梁公公有事派底下的人来就行了,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安第疑惑地看着他。 “有要紧事奴才得亲口告诉霓嫔。” 虽然金呈霓在进宜香宫后就被废去封号,但梁公公总还是以霓嫔称呼她,除了同情以外,也是他在皇宫里多年培养出来的智慧。 天威难测,谁知道冷宫里的嫔妃会不会有朝一日变成凤凰? “公公,什么事这么要紧?”金呈霓的不安更加深了。 “康太妃殁了。”梁公公重重叹口气。 “怎么会……” 金呈霓瞠大了双眸,禁不住颤抖着。 “她打破瓷碗,用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早晨小太监送膳食过去时,她的身子早已冰凉了。” 他的声音哑涩,充满了伤感。 金呈霓蓦然回想起在她离开宜香宫前,康太妃在栅门后朝她笑着挥手的模样,那笑容竟是与她诀别了。 “因为我离开,所以太妃才死了。” 今日一连两次听闻死讯,让金呈霓的情绪溃堤,骤然大哭出声。 “阿霓,这是康太妃选择解脱的方式,你要想想,她现在反倒轻松自在了不是吗?”安第安抚着激动哭泣的金呈霓。 “公主,我要回去送送她。”她霍然站起身。 安第扯住她,情急地喊:“阿霓,你一回去要再出来就难了,你想清楚!” 梁公公满脸狐疑地看了安第一眼。 “可是康太妃一个人孤伶伶地走,实在很可怜。”金呈霓哽咽落泪。“康太妃人生最后三年是和我一起度过的,我若不送她一程,心中实在难安。” 安第无奈地望着她,低低长叹一声。 梁公公深吸口气,说道:“奴才这回前来,其实也是传皇上口谕的。皇上听闻康太妃已殁,便想起霓嫔出宫时日过久,命奴才来传话,要霓嫔即刻回宫,如此一来,正好可以送一送康太妃了。” 金呈霓微微一震,暗暗心惊。 安第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淡淡地说:“阿霓画的园林草图我还不十分满意,你去回皇上,就说我的意思,让阿霓晚些时日再回宫。” 梁公公十分为难地皱起眉头。 “这……奴才恐怕不敢回话,因为皇上的意思是‘即刻’,銮轿已经在公主府外头候着了。” “这么突然?此时外头还下着大雨呢,皇上怎么会突然迫不及待想见阿霓?”安第心里大启疑窦。 “这……奴才就不知道了。”梁公公眼中有着些许忧色。“自从那日奴才将那一迭图样呈给皇上以后,皇上对奴才就疏冷了许多,今日只是突然命奴才来传话,什么也没有多说。” “梁公公,不好意思连累了你。”金呈霓歉然地望着他。 安第听着,心中越发感到不安。 “阿霓,你到房里去看看自己可曾丢失了什么东西?”她匆匆地说道。 金呈霓心头猛然一沉,惶惶然地转身飞奔出去。 梁公公的神情颇为不解。 “梁公公,你若害了阿霓,对你也没有好处。” 安第沉住气,怒视着他。 梁公公张口结舌。“奴才怎会害她?” “那两个小太监难道不是你派人监视着阿霓的?”安第冷冷地说道。 “他们两个确实是奴才带出来的,不过奴才并没有要他们监视霓嫔,他们也从来没有跟奴才回报过霓嫔什么事。”梁公公焦急地解释。 安第久久不语,心底闪过几丝疑虑。 片刻,金呈霓脚步凌乱地奔了回来,脸色苍白地低喊—— “公主,我的锦囊不见了!” 第7章 无极殿。 金呈霓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梁公公跪在她身后,而永始帝怒不可遏地在她身前来回踱步,有如一头狂暴焦躁的野兽。 这场景和三年前她初次入宫时一模一样,唯有一点不同,永始帝手上多了一个锦囊。而她,已不再像三年前那样受惊过度了。 “你和安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永始帝额上青筋暴起,重重喘着粗气。 金呈霓抬眸,眼底藏着若有似无的笑。 她和安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样的问话,竟让她的心底泛起了一阵甜蜜。 “我们没有开始过。” 金呈霓不惊不惧地回答,冷冷地用她冰冷如刀刃的眸光凌迟着永始帝那张令她厌恶的脸。 安题给她的信,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反复背诵过的,安题在信中提及的人、事、物,那些字句被永始帝看见了,他将会如何震怒?和安题会怎样翻脸?她自己又将会承受何种后果?她都是相当清醒而自知的。 三年前,永始帝怒斥她欺君,她就落得幽禁冷宫的下场,此次和天凤皇朝二皇子的私信被他看见,他会如何惩处她?她如何猜不出来。 冷宫三年,让她学会了忘记恐惧,学会了习惯绝望,在回到皇宫的这一路上,她早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了。 “锦囊里的这些信明明就是楚安题写给你的,信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永始帝捏着手中的锦囊,用力扯出锦囊中几条写着字迹的绢帕,大声怒骂着。 “我没有抵赖,皇上所问的问题,我心中多么希望会是真的,可惜并不是。” 她此时倒很庆幸安题是用绢帕写信给她,否则被永始帝这么用力撕扯,只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从这些信里就可以看出你们早已私通了,连安第都是知情的,甚至梁度都背叛朕,和你们是一丘之貉!真没想到楚安题才到宫里没多久就和你私通上,干出这些不知羞耻的事后,竟还想叫他母后劝朕放你出宜香宫,她是朕的七皇姑又怎么样?她是天凤皇朝的正宫皇后又怎么样?朕就非听她的话不可吗?”他一脚踹在她的肩上。 金呈霓痛楚地倒在地,松绾着的髻软软垂了下来,乌黑的发丝披在肩背上。 “‘父王和母后得知姊夫已率兵出征,大为震怒,已决定质问表哥此事。’,他们凭什么质问我?他是天凤皇朝的天子,朕难道不是龙纪皇朝的天子吗?凭什么朕要派谁领兵挂帅还要他们的同意?凭什么他们可以在朕的面前耀武扬威!” 永始帝念着信中的文字恨声骂道,甚至把那些绢帕摔在地上,用脚忿恨地狂踩着,整个人几乎失去理智。 金呈霓冷眼看着他激愤的样子,心痛着那些被他踩在地的绢帕。 “你们所有的人都背叛朕!一个一个都背叛朕!” 永始帝在殿中狂乱疾走,嘴里怒骂不休。 “朕为什么要沐岚领兵挂帅?因为朕的皇子们没有一个肯上战场,每一个都跟朕作对……” 金呈霓趁他不注意,把那些被他踩脏的绢帕飞快拾起来藏进怀里。 “还有你!”他猛然转身狂怒地指着她,脸色又青又白。“一个欺君的冷宫罪嫔,也胆敢背着朕和男人私通!朕召见你时,你存心激怒朕,说朕的无极殿没有你的宜香宫舒服,看来你是一心妄想当楚安题的王妃了!朕是天子,他只是个东王,朕就那般不如他吗?竟连你都敢瞧不起朕!” 猝然间,他重重扇了金呈霓两个耳光,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 金呈霓抚着火辣辣的面颊,耳际一片轰鸣,只依稀听见他冷声喝道—— “既然宜香宫才是你觉得最舒服的地方,那你就回到那里去!来人,把她拖出去,赐死!” 金呈霓像被突然之间抽走了魂魄,无力地被人拖出了无极殿。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宜香宫的,待醒过神时,她已经回到住了三年的地方,桌上摆着一幅白绫,雪白得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赐死。她想起来了。果然唯有死路一条。 门口站着陌生的太监,似乎在等着她死,就像勾魂的黑白无常,只要她一死,就能回去复命。 想起了隔壁的康太妃,她恍恍然地走过去,看见她的屋内置放着一副薄薄的棺木,康太妃就睡在那里头。 “太妃,你说我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我真的回来了,回来陪你了。”她静静地望着棺木,无声无息地落泪。“你说宜香宫是个不祥的地方,任何人进来了都出不去,这里真的是不祥,你我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快着点,我们还要回去向皇上复命!”太监无情地催促。 “太妃,我很快就来陪你了,你等等我,别让我一个人走。” 金呈霓凄然地一笑,慢慢退出去,回到自己屋里。 当真正面对死亡时,她心中深深的遗憾盖过了内心的恐惧。 她将带着无法再见安题一面的遗憾死去,她将带着无法明白安题真正心意的遗憾死去,她甚至遗憾自己没拥有过他一次的亲吻和拥抱,她唯一拥有的只有怀中那些绢帕。 她苦涩地笑起来。 也好,她不是什么都没有,有这些绢帕陪着自己死,至少可以少一点点遗憾了。 她双手颤抖地捧起白绫,缓缓踩上桌子,把白绫抛上了屋梁。 “安题,今生与你无缘,但求来生……”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 金呈霓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四周好似有很多很多的人,但她都看不见,也听不见。 “太妃……你在吗……” 金呈霓没有感觉到害怕,只是慌张。 没有人影,也没有人回答。 她每走一步,都害怕踩空,害怕坠入无垠深渊。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周围是一片黑暗,彻底的虚空,她辨不清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回去,快往回走,别再来了。” 她蓦然听见康太妃的声音在她耳旁悄悄地说。 “太妃!” 金呈霓伤心地大喊,猛然一阵强烈的心悸,接着有道白雾出现在黑暗中,白雾渐亮,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影,那光影将她吸了进去,她的身子像飘了出去似的轻盈…… 骤然间,眼前一片耀眼明亮,金呈霓狠狠地深吸口气,胸腔突然剧痛了起来,每吸一口气都痛得像要窒息。 “老天保佑,你活过来了!” 她听见安题惊喜的喊声,接着,看见了一双有如晨星般光芒闪烁的眼眸,那是安题的眼睛,只是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 她活过来了?她难以相信。难道死去的人也会作梦?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喉咙却痛得发不出声音来。 “阿霓,没事了、没事了!” 她听见安第的柔嗓啜泣哽咽着。 安第也在这里?她的神智慢慢恢复,意识慢慢清醒,当她看见安题用双臂环抱着自己,唇边漾着明亮璀璨的真心笑容时,不管这一刻她是生是死,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幸好把你救活了。” 安题用被子将她裹紧,声音中难掩狂喜。 她想开口说话,但是喉头似火烧般干哑,她凝神细看,发现周围悬挂着七彩帐幔,并不是宜香宫,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安题和安第围在她身旁,隐约感觉到屋内还有别人在。 “天凤皇朝的后宫管不够,七皇姑还要管到朕的后宫来,虽然龙纪皇朝后位虚悬,但后宫的事还轮不到七皇姑来管!” 金呈霓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不由得一震。她难艰地侧转过头,看见脸色灰败的永始帝正与一身黑衣装束的美丽妇人说话。 “你的后宫乱七八糟,本宫可没那个兴趣管,但是对于本宫的女婿,总有权利过问一下吧?”被永始帝称作七皇姑的女子正是应天禹。 自从安题接到金呈霓的信,得知沐岚已奉命出兵时,她气得忍无可忍,便乔装跟着安题来到龙纪皇朝见永始帝,没想到刚一进宫,安题就从梁公公处得知金呈霓已被永始帝赐死在宜香宫。 安题急奔到宜香宫去,看见金呈霓已经悬梁,但见她身体仍有微温,立刻将她解下来,救回了她一缕香魂,然而也因此大大激怒了永始帝。 “沐岚是朕的臣子,朕需要他为朕带兵打仗,他就应该听命于朕,何错之有?”永始帝冷冷地说道。 “你至少应该顾虑一下安第!她有三个月身孕,又是你的表妹,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叫沐岚离开她?”应天禹怒声责问。 “七皇姑,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当我朝需要用兵时,将领怎么能因为妻儿而把国家大事丢着不顾?”永始帝没好气地回。 “国家大事?”应天禹冷哼一声。“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出兵南蒙干什么?南蒙年年向你进贡,两国友好多年,现在人家当家的病了,你就乘虚而入跑去打人家,这说得过去吗?”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龙纪皇朝,难道我想让龙纪皇朝强盛起来,七皇姑不高兴吗?”永始帝脸色越发难看。 “持强凌弱,这可不是一个好国君的德行,我看了就有气,怎么高兴得起来!”应天禹毫不客气地骂道。 “七皇姑如今是天凤皇朝的皇后,不应干涉我龙纪皇朝的国事,七皇姑若再多言,别怪我无礼了!” 永始帝恼羞成怒,脸色气得铁青。 安第闻言,咬着牙怒视永始帝。“倘若沐岚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就休要怪我父王无礼了!” 应天禹错愕地看了安第一眼。这句话已形同挑衅,从原本的“家事”演变到“国事”了。 “安第,你别忘了,你嫁的丈夫是龙纪皇朝的安南督都,不要总是以天凤皇朝公主的姿态跟我说话。”永始帝眼神冰寒地瞪着安第。 安第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曼武表哥,我嫁的人叫沐岚,不叫龙纪皇朝。” “你说这话是想与我翻脸了?”永始帝的脸色青白不定。 安第默默望了应天禹一眼。 应天禹了解女儿恐惧失去丈夫的心情,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曼武,用不着这么急着翻脸,咱们是一家人,我现在就好言相劝。”应天禹平心静气地说。“南蒙一直都没有失礼于你,也没有招惹你,希望你能停止攻打南蒙,不要留给人欺凌弱小的骂名。” “欺凌弱小?”永始帝冷笑两声。“我不欺人,人便欺我,只有让自己强大了,人人才会俯首称臣。” “想要人人俯首称臣,用的可不是蛮力而已。”安题冷冷地插口说道。 永始帝怒不可遏,伸手指着安题和金呈霓骂道:“七皇姑,安题招惹我的嫔妃,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呢?这便是天凤皇朝皇室的教养吗?” 安题再也隐忍不住,昂着头,站起身来与他怒目相向。 “曼武表哥,金呈霓只是一个被你丢弃在冷宫的女人,她对你来说根本可有可无,如果她是你心爱的女人,我绝对不会招惹!” “这是什么话?”永始帝骤然大笑。“我的嫔妃我要丢弃还是宠爱是我的自由,她是我的嫔妃、我的人,你与她私通竟还敢如此理直气壮!” 应天禹深深蹙眉,端详着刚从鬼门关被救回来、脸色雪白如纸的金呈霓。 虽然安题从未对她提起过金呈霓,但是打从他一进宫就追问她的消息,随后心急如焚地抢救她的性命,见她活过来时脸上那一份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喜悦,她如何看不出来这两人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但是金呈霓毕竟是永始帝的嫔妃,不管怎么说都是安题理亏。 金呈霓难以忍受他对安题的讥讽,撑起虚软的身子哑声辩驳着。“我……我不是你的人……我也没有与殿下私通……” “你还敢狡辩!”永始帝瞠目怒视她。 “我的身子是清白的……我从来都不是你的人……而且,我已经被你赐死……死过一回了我不再是你的嫔妃!” 金呈霓神色虚弱,身子瑟瑟发抖,但声音却如坚石般冷硬。 “朕之所以赐死你,是因为你私通安题在前,这是罪证确凿的!身为朕的嫔妃,朕要叫你再死一回,你也不能抗旨!”永始帝完全漠视她的惊愕与焦灼。 安题的目光始终爱怜地留恋在金呈霓的身上,他也完全漠视永始帝的无情和震怒,不论他再怎么强调金呈霓是他的嫔妃,他都全然无动于衷。 “安题……”应天禹轻声唤他。“表哥说的私通是怎么回事?若是真的,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认为私通就私通吧,难道他丢弃不要的女人,我拾来疼爱都不行吗?” 他与金呈霓四目相望,眸中柔情缱绻,传递着狂热与甜蜜的情火。 安题这话虽有几分赌气,但也没有半点错处。 “名分上她是你表哥的嫔妃呀!”应天禹无奈一叹。 “当初金呈霓早已经订过亲了,表哥一道圣旨下去,就抢了人家的妻子,抢来了看不顺眼就关进冷宫三年,见有人关心她了就要她死,死一遍不够还要她死两遍,难道自称‘朕’的人就可以如此胡作非为吗?” 安题满含鄙夷的语气,看都不看永始帝一眼。 他刚把话说完,一旁的安第大感快意,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金呈霓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满满的感动在她的心里迅速膨胀起来,像暖暖的海浪一波一波地轻拍她的心房。 永始帝整个人已经气得发怔了。 “今日七皇姑一家是专程来讨伐我的吗?” 安第咬着唇,冷眼不语。 应天禹则是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安题和金呈霓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令她头疼极了,就算她想成全他们,却也得顾及永始帝的尊严问题。 “曼武,这些事我们可以好好商量——” “这算商量吗?”永始帝语气森然地打断她。“你们究竟想要我怎么样?直接说吧!” “那我就说了。”安题勾唇一笑。“金呈霓我要带走。” 应天禹惊愕地瞥他一眼,已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了。 “可以。”永始帝冷冷一笑。“你可以带走她的尸首。” 金呈霓屏住呼息,怔愕地望着安题。 “她已是我的王妃,你若敢动她,你我就此为敌!” 安题的脸色沉静如水,嗓音寒冷似冰。 永始帝神色遽变,阴沉地瞪视着他。 金呈霓的双眸素来清冷淡然,此时却因安题的一句“她已是我的王妃”而燃起灼热的火,熠熠地闪烁着。 “安题,你可想仔细了,要她当王妃这话可不是随意说说的。”应天禹万分惊诧地说道。 “当然。从此刻起,她就是东妃,我的王妃!”安题坚定地再次强调。 金呈霓紧紧咬着唇,眼角滚出激动的泪水。 “七皇姑,这分明是威胁,看来咱们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了!” 永始帝双拳紧握,语气发狠了起来。 应天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没想到一个肯翻脸,一个要为敌,她不禁伸手揉了揉额际,只觉脑袋一阵昏眩。 “曼武,其实你对这个嫔妃并不看重,你那么轻易就可以决定要关她还是要杀她,可见你根本丝毫不在乎她这个人。既然如此,安题是你的表弟,他喜欢金呈霓,你把金呈霓让给他又有何不可?” “我不会成全背叛我的人!”永始帝咬着牙说道。 应天禹的眉心轻轻蹙起,快要沉不住气。“你之所以不肯让安题如愿,不过是为了你的面子问题——” “七皇姑,我的面子就是龙纪皇朝的面子!”他大声怒吼。 “曼武,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应天禹的忍耐已到了极限。“我现在郑重告诉你,你最好发出退兵诏书,把沐岚召回来。还有,金呈霓已被你赐死,你就让她跟安题离开,否则,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威胁!” “如果我不肯呢?” 永始帝怒视着他们,目眦欲裂。 “如果你不肯,那就等着跟元狩兵戎相见吧!”应天禹淡淡地丢下一句话。“我们走吧!” 安题伸臂抱起金呈霓,与应天禹和安第大步踏出无极殿。 “来人!”永始帝重声喝道。 一列御前侍卫迅速将他们包围住。 安题缓缓回眸,语气平和地说道:“表哥,别做傻事,你的大军可都在南蒙,要是父王派兵来了,你的龙椅只怕保不住。” 永始帝脸色惨白地怔站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无极殿而无能为力。 第8章 深夜里,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月光淡洒。 应天禹和楚安第并头睡下,自从安第出嫁以后,母女两人已许久没有这样睡在一起了,两人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明日和母后一起回去好吗?你现在有身孕,把你留在这里母后实在不放心。”应天禹轻抚着她的发。 “可是……”她忧虑地咬着唇。“我担心沐岚……” “今天母后对曼武撂下了那句威胁,他若忌惮你父王,就会让沐岚退兵,你不必太担心。” 以她对曼武的了解,他对元狩是相当敬畏的,他就是再冲动、再失去理智,也不敢与天凤皇朝为敌。 “可这里是我和沐岚的家……” “难道天凤皇朝就不是你的家了吗?”应天禹轻斥。“你知不知道皇祖母、太妃都很想你?还有你的父王,他更挂念你。” “父王不生我的气了吗?”安第依偎在她的怀里轻叹。 “他怎会生你的气?”应天禹怜惜地瞧着她。“你父王是如何疼爱你,你会不知道吗?怎还会问这样的话?” “我给父王写信去,父王从不回我只字片语,他那样疏冷我,我心里好难受……” 安第闭眸,眼角隐隐含泪。 应天禹轻轻笑叹着。 “你父王是因为太爱你了,因为深爱,所以不舍,你当年不顾一切嫁给沐岚的举动确实是太伤你父王的心。其实你父王只是不舍你离开他,也不习惯你离开他,你小时候玩的木偶,他都一直还留着,偶尔想你时就拿出来看一看。” “真的吗?” 安第咬着唇,眼前蒙胧了起来。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小时候曾经用水晶和珊瑚串成两条手环,你说一条要给父王,一条要给你自己戴,你还说永永远远都不和父王分开。但是你长大了,终究是离开他嫁人了,可是你给他的手环,他始终都没有拿下来过,他是那么地爱你,母后都要吃醋了,你可知道?” 应天禹温柔地拍抚着她,就像她幼年时拍抚着她入睡的手势。 安第呜咽起来,紧紧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你忘了在你幼年时都是如何跟你父王撒娇的吗?”应天禹微笑着替她擦干泪水。 “没有,我没忘记……”她哭着摇头。 “你现在有孩子了,你有多爱你的孩子,就一定能明白父王和母后对你的爱有多深。”应天禹叹息地说道。“现在愿意和母后回去了吗?” “愿意。” 安第深深点头,把脸埋进她的怀里。 “你最好愿意,不然母后可就少了一个帮手。” “我知道,是为了安题对吧?”安第完全明白。 “你们姊弟两个真是给我找麻烦。”应天禹深深叹了口气。“当年你自己跑到龙纪皇朝来嫁人,你皇祖母整整气了大半年,现在安题又自己选了他的王妃,这个王妃的人选啊,只怕又会把你皇祖母给气坏了。” 安第轻笑道:“母后,阿霓的家世虽然平凡,身分又棘手,不过她颇有才情,性情温柔婉约,模样又楚楚可怜的,要讨皇祖母喜欢应该不难,而且过了今晚,皇祖母不想接纳她也不行了。” “你当年就是使这种招数的吗?”应天禹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 “才不是呢,沐岚把我吃得死死的,我什么招数都使不来!”安第笑得有些顽皮。 “不过,你这招用在安题身上说不定是白费的。”应天禹苦笑了笑。 “为什么?” “因为安题太像你的父王了,空有一身好武艺却不懂得如何打败敌人。” 安第听得茫然。“母后此话怎讲?” 应天禹挑眉浅笑。“安题永远不知道少女们为何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白白浪费我生给他的那一副好皮囊。” 安第怔了怔,忽然想起那一天在宜香宫时,金呈霓被他迷得几乎晕厥的模样,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在金呈霓的房中,此时就正上演着香艳的戏码。 安题浑身脱得只剩下一件薄薄的中衣和黑绸裤,大片胸膛赤裸着,要不是金呈霓介意,他根本就热得想把最后一件上衣给脱掉。 静谧的深夜、两人独处的居室、一张床、一个衣衫凌乱的半裸男子,全都构成一幅暧昧的图画。 虽然金呈霓已经尝过一次安题带给她神魂颠倒的魔力,但是眼前这样的场景更加勾诱人,更加令她昏眩。 “夜深了,殿下应该离开我的房间才对。” 金呈霓脸红心跳,紧张得像根几乎要绷断的弦。 “姊姊说,既然你已经是我的王妃,我们就可以共睡一房,用不着避嫌了。” 安题微微一笑,尽情欣赏着她火红的小脸。 他真的在欣赏,单纯的欣赏,毫无杂念的欣赏。 “但是……你只是口头说说而已……我们并没有经过任何仪式……” 她嗫嚅着,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你是说成婚大典吗?”安题笑了笑,托腮看着她。“相信我,我绝对不是随口说说而已,等回到天凤皇朝以后,我们就可以成婚了。” “殿下,你的皇祖母不是为你挑选了王妃吗?”在他的凝视下,她觉得脑子都快融化了。“如今你选择了我,倘若皇祖母不肯接纳我,那该怎么办?” 她怯怯地低下头,避开他炙人的凝眸。 “我已经跟皇祖母坦承心里已经有你了,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解决这件事吗?”他露出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 金呈霓万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她。 心里已经有你了。 这是她听过最接近感情告白的话。 “你是何时……心里有我的?” 她的心湖不断波荡,令她整个人晕眩不已。 “何时?”安题认真深思。“我不知道,你是一点一滴进到我的心里,当我忽然发现时,我的心中已经满满有你了。” 金呈霓怔怔然听着,感动得落下泪来。 她霎时感动的神情令他的心悸动不已,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将她冰凉的手包覆在掌心里。 “当我收到你最后一封信时,我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劈裂开的痛苦。”他坦诚地说道。“你给我的信都很简单冷淡,最后一封信竟然恭贺我选王妃的事,甚至还祝我幸福,我当时看完信急死了,恨不得立刻飞来找你把话问清楚。” 她深深抽气,觉得自己快被这一份温暖甜蜜的感动给淹没了,也好后悔当时写了这封信这样折磨了他。 “我擅自决定娶你为王妃,没有征询你的意思,你会不会不愿意?” 他忽然感到很不安,俯身靠近她,神情无比认真地问道。 金呈霓拚命地摇头,泪水随之飞落。 他的心重重一沉。“你真的不愿意?” “不是……”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摇着头,用含泪的声音反复地说道:“我愿意……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太好了!” 他跳起来,用力地抱住她,将她纤瘦的、娇小的身子紧紧拥在怀里。 金呈霓埋首在他结实的臂弯中,感觉到他炽热的体温和狂烈的心跳,从此,这个男人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终于不用再患得患失了。 “其实,我一直很担心你只是对我心存感激,并没有任何情意。”他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幸好这不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幸好你也是真心喜欢我。” 两人目光一撞,情火骤燃。 金呈霓的眼里亮起一片炽烈的火光,猛地打开闭锁已久的闸门,从不对人说的话滔滔不绝,倾泻而出—— “你这样的男人,怎能不令人心动?” 她痴迷地凝望他的俊脸和他灿亮无邪的瞳眸。 “我若是没有遇见你,只怕如今仍在宜香宫里,到老到死都离不开那里。我曾以为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生、孤独的死,生命一点意义都没有,直到遇见了你,我不再这么想了。 “因为,当我想着你时,不管是何时何地,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你都会一直陪伴着我,只要我想你,你便来了。我打从心底感激老天的安排,如果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将如何荒芜。” 她的字字句句都震动着安题的心,他失神地注视着她,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吻住她的红唇。 “还好,还好你没有死,如果你死了,我就永远听不见你的真心话了……” 他轻轻吻啄她的唇,在她唇边细细低吟。 “是啊,还好我活过来了,我不再有遗憾了……” 她被他吻得脑袋发昏,但她喜欢这种发昏的感觉,即使会在他的怀中昏厥死去,她也心甘情愿。 咸宁帝元狩迎风立于天凤皇朝的含光门前,气宇非凡,尊贵优雅,一身帝冕龙袍,胸前一圈紫色的璎珞宝石,岁月只淡淡在他身上拂过一丝痕迹,让他的脸上更增添几许成熟的魅力。 几辆马车缓缓在含光门前停下来。 楚安题分别将应天禹、楚安第和金呈霓一一牵下马车。 “你们回来了。”元狩笑望着他们四个人。 楚安第一看见元狩,便朝着他飞奔而去,扑到他的身上紧紧抱住他。 “父王,我回来了!” 她未开口,泪先落了下来。 “乖,我的小仙女终于回来了。” 元狩微微一笑,俯首在她额上轻轻吻着。 “皇上今日不忙吗?竟然亲自到含光门迎接我们?” 应天禹走近元狩身侧,盈盈一笑。 “皇后离开太久,让我太思念了。” 元狩微微浅笑,伸手便去牵她。 “贫嘴!”应天禹笑睨他一眼。 “父王。”安题牵着金呈霓上前行过礼。“她就是金呈霓。” 元狩抬眸,凝神细看她,温和地一笑。 “金呈霓叩见皇上。” 她颤颤地行礼,元狩帝名时常耳闻,今日一见竟使她非常紧张。 “金呈霓?”元狩浅浅含笑道:“霓这个字极好。练练峰上雪,纤纤云表霓。就是因为你,安题的皇祖母吵闹了好几日呢。” 金呈霓脸色微红,不敢答话。 “父王,皇祖母还是想不开吗?”安题淡淡蹙眉。 “你的皇祖母这辈子都还没有想开过吧?”元狩笑着反问。 安第掩口轻笑。“这可怎么办好?安题都已经决定娶阿霓了。” “那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学你来个溜之大吉,到时候天高皇祖母远,那些唠叨也听不见了。”安题无奈一叹。 “我是我,你可别学我!”安第微窘地瞅着他。“你可是皇祖母心上的一块肉呢,你溜之大吉了,可想过皇祖母的心要疼死了吗?” 安题苦恼地叹口气。“难不成真要听皇祖母的话,娶个一妃两妾吗?” “你敢!” 应天禹和楚安第龇牙咧嘴地恐吓他。 金呈霓先是被她们的反应逗笑,然后又有些忧心忡忡起来。 元狩淡淡开口。“东海岛国本来就是打算分封给你的领地,你若要逃到那里,你皇祖母也拿你没办法。” “说得也是。”应天禹轻笑了笑。“不过,一想到你得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心里也很不舍呀!” “并不是去了就不回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下旨要他回来上朝,你不就可以看见他了?”元狩笑着说。 “你这是在整他,我还是会心疼。”应天禹嗔视他一眼。 “如果把安题留下来,整天被他皇祖母唠唠叨叨,要他娶这个娶那个,可就得换阿霓心疼了。” 元狩挑眉看向金呈霓。 安第捂着嘴笑得弯下了腰来。 “哎,这可怎么好?安题要娶阿霓搞出这么多人心疼了!” 金呈霓被他们一来一往的说笑也惹得忍俊不禁,她喜欢他们之间亲密而且自然的触碰,从他们的笑容里,她可以感动地发现,他们彼此之间非常的相爱,和她印象中兄弟阋墙、争权夺势的皇室大不相同。 安题注意到金呈霓始终含羞带笑,呆站着沉思不语,担心她会胡思乱想,便正色地说道:“反正,不管皇祖母怎么反对,我都已决定娶阿霓为妃,在东海岛国上的东王,只会有一个东妃。 元狩垂眸凝视着应天禹,默默相视微笑。 终曲 黄昏的淡紫色暮霭中,有一艘巨大的楼船平稳地驶向东方。 “安题,东海岛国有多远呢?” 楼船甲板上,金呈霓倚靠在他的胸前,遥望着一望无际的海洋。 海面上雾气弥漫,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幻是真,是梦还是醒。 “不知道还有多远,带你到陌生的地方去,你会害怕吗?”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的肩。 金呈霓微笑着摇头。 “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地方都是人间仙境。” 即便眼前是幻境,是一场梦,她的人生都不再空虚,不再孤独无依,因为她最爱的男人会一直陪伴在她的身边…… 【全书完】 编注: (一)别错过【王者天下】之一——花蝶128l《臣皇》。 (二)别错过【王者天下】之二——花蝶1293《密后》。 (三)别错过【王者天下】之三——花蝶1317《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