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五》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摇曳的桂花树下,杜仲穿一袭鸦青色长袍,身姿挺拔腰肢舒展,和煦的暖阳自斑驳的枝桠间投射到他脸上,柔和了他面部的冷硬,微微弯起的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易楚走到树下,仰头看他,欢喜由心底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坦荡荡地呈现在他面前。 秋风徐起,米白色的桂花随风飘落,晃悠悠地落在易楚发间。 杜仲伸手掂了,在鼻端轻嗅,笑道:「宫里打发人来宣我进宫面圣,回来换朝服。」 「怎不早说?」易楚有些急,「让人等久了心里怕不埋怨。」回转身便要进屋,水绿色的罗裙旋开如同初绽的牵牛花。 「慢着点,」杜仲攥住她的腕,柔声地说,「俞桦在陪着说话,不用着急,你今儿……有没有累着?若是身子乏,就让阿俏帮着待客。」 易楚浅笑着点头,「好。」 隔着明亮的玻璃窗,陈芙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却把杜仲的神情清清楚楚地看在了心底,眉眼间的华光流转,唇齿间的温柔笑意,似有一根扯不断的线,牢牢地系在她心头。 看仪态,分明是儒雅温文丰神俊朗,可眉目间却隐着不容忽视的桀骜与冷硬,儒雅与刚毅截然不同的特质在他身上合二为一,格外地教人心动。 易楚终于挣脱杜仲的手,提着裙角往屋里走。杜仲望着她的身影,慢慢转过了头。 陈芙猜测到什么,莫名地紧张起来,心「怦怦」跳得又急又快,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一般。 四目交接,陈芙尚来不及摆出率真的笑容,便被杜仲的眸光吓住。 那双眼,幽深黑亮,却似出鞘的剑,冷冷地闪着寒意。 已近正午,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内,大炕上暖融融的,而陈芙却感到彻骨的冷寒自心头沁出,极快地弥漫到全身,以至于四肢僵硬得没法移动。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易楚伸手撩开门帘进了屋,并未注意到陈芙的异样,只温声解释,「伯爷要出门,回来找件衣服。」 陈芙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着问:「我在这里不方便,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不用,」易楚浅笑,闪身进了内室,没多久,拎了个蓝布包裹出来。 陈芙再不敢往外窥视,垂首瞧着炕桌上摆放的茶盏点心。 甜白瓷的茶盅上面描绘着三两枝竹叶,茶汤澄碧清澈,碧绿的茶叶根根直立,是极好的信阳毛尖。 茶香袅袅,入口清香绵长沁人心脾。 陈芙清楚地记得,宫宴那天,易楚连鼎鼎有名的冻顶乌龙都不认识,还错将饭后的雨花茶当成了毛尖,可短短数月,已经能够云淡风轻地沏出这样火候极好的茶来。 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医家女也学会贵族女子的风雅了。 陈芙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觉,心里似乎有东西轰然倒塌,可又有东西屹立长存。 易楚送走杜仲回来,笑盈盈地端起陈芙面前的茶盅,「冷茶喝不得,重新给你换杯热的。」也不指使丫鬟,径自续了热茶。 滚烫的水袅袅散着热气,陈芙双手捧着茶盅,暖意自掌心缓缓沁入五脏六腑,心渐渐沉静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了? 平常不是最讨厌跟别人抢男人的女子吗? 数年前,姐姐曾回家面前哭诉,说成亲不过七八个月姐夫就收了两个通房。一边哭一边骂那两人不知羞耻,当着主母的面儿就勾引男人。 娘亲无奈地劝,男人都是这样,哪有不偷腥的猫。 姐姐便道:「但凡是个良性女子,谁会去招惹别人家的男人?还是那两人天生下~贱。」 她那会年纪尚小,只听了个大概,却也知道不要做那种被人唾骂的下贱女子。 后来,她渐渐长大,姐姐再不曾在娘亲面前哭诉过,即便听说过了正月姐夫要选秀,姐姐也只是淡淡地笑。 她知道姐姐苦在心里。 没人的时候,她跟吴韵婷讨论过,要找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人,要好好管束身边的丫鬟不能让她们起不该起的心思,也一起狠狠地咒骂那些明知男人有妻室还腆着脸硬往上贴的女人。 思及此,陈芙惶然心惊。 自己这般作为与那些女子又有什么不同?岂不也是别人口中唾骂轻视的贱人? 贵族圈里的夫人最痛恨这个。即便她们看着姐姐的位子不会当面议论,可私下里定少不了轻慢之词。 届时,自己又如何在公孙王侯之家行走? 一念错,着着错。 陈芙禁不住冷汗涔涔,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心中的百味杂陈。 易楚看在眼里,道:「你看着脸色不好,可是哪里不舒服?」伸手执她的腕,「我给你试试脉?」 声音亲切温柔,眸光坦荡大方。 陈芙吸口气,伸出手,「这几天夜里睡不好……家里人正在给我说亲,心里烦得很。」 易楚讶异地看她一眼,细细地试了脉,「脉相极好,先前的寒毒也清了。」又柔声道,「女子都要经过这一遭,思虑太多恐伤身,陈夫人跟皇后娘娘定然会替你选个极好的人家,你且放宽心。」 陈芙蓦地红了眼圈,哽咽道:「我不求那人有多显赫的家世多尊贵的地位,只想能像夫人这般有个知情知意的人,便是清苦点也没什么。只是……」 依着她家的家世还有姐姐的心思,又岂会找个名声不显的人家? 而京都年龄相当的公子少爷,身边清静的又有几人? 何况姐姐对杜仲仍是未死心吧? 自打姐夫坐了皇位,姐姐在家里说话的分量愈加地重,便是娘亲有时候也不太违逆她。 倘或姐姐非要一意孤行,她又该如何? 再或者,杜仲对自己有意倒还罢了,可适才他那冷寒的眼神分明暗含了告诫与警告,竟是全无情意,与他在易楚面前的神情截然不同。 陈芙就是再傻也不会赔了名声又去倒贴一个对自己根本无心的人。 易楚看着陈芙落泪,轻轻叹了口气。 女子的亲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事,何况陈芙这般的家世,更是要方方面面全都考虑周全了。 陈芙的要求看着简单,可想要满足却是难。 易楚帮不上忙,只能温言劝着,等陈芙止了泪,亲手端来温水挽起袖子伺候她洗漱,又帮她重新敷粉梳头。 易楚梳头的手艺仍不算好,唯一精通的就是如意髻,要梳成陈芙先前的垂云髻却是有些困难。 陈芙忍不住笑,接过梳子,问道:「夫人平日是丫鬟梳头?」 易楚笑道:「大多是自己梳,外出或者待客时是丫鬟帮着,不过她们手艺也算不上好,可相处了这些时日,情分总是有的。」说着,将陈芙卸了的钗簪一样样帮她戴上。 易楚亲力亲为惯了,陈芙看着却颇多感触。 头一次见面,易楚就替她诊脉清了她体内的寒毒,后来见面也总是温和亲切,今天竟然还亲自帮她洗漱,身为一品的伯爵夫人能这般诚挚地对自己……陈芙原本是有意的接近,现在倒是从内心里愿意亲近她。 第二章 耽搁这些工夫,已近晌午。 快到了摆饭的时候,易楚身为主人不好总不露面,便笑着道:「午饭摆在澄碧亭,咱们这就过去吧。」 陈芙哭过这一场,去了心里的杂念,心情松快许多,欣然应允。 冬雨陪着陈芙的丫鬟在廊前说话,见两人出来,各自跟在了主子身后。 花园里牌局已经散了,林二太太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想必这几把手气不错已经回了本,薛大奶奶脸上则挂着别有意味的笑。 杜俏无奈地跟易楚嘀咕,「平常在家里没觉得眼皮子这么浅,也就上百八十两银子的事儿,非得赢回来才行,不回本不让散,自己赢了钱又马上退了,人家薛大奶奶还输着呢……真正上不得台面。」 易楚知道说得是林二太太,也不好妄加议论,便道:「都是玩乐的事儿,薛大奶奶未必放在心上。」 杜俏「哼」一声,「薛大奶奶不计较是看在你跟大哥的面子上,真要传出去,丢的还是我们林家的人……这事不能瞒着老夫人。」 易楚忙道:「要说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 杜俏看一眼她,笑了,「嫂子放心,我又不是个傻的,我知道怎么办。」突然又哑了声,支支吾吾地说,「之前我想岔了也做错了许多事,嫂子别与我计较。」 易楚拉着她的手诚挚地说:「相公说他只你一个亲人,而且你帮我许多,我得好好谢你……」话未说完,就听那边草地上又喧闹起来。 却是几人七手八脚地往陈芙头上戴花。 吴韵婷拍着手笑,「我们头上也都有了,不能独独拉下阿芙,而且独自躲清闲也不知会我们。」 几位姑娘都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指着被围攻的陈芙笑。 钱氏在旁边没好气地斥道:「这群丫头都疯了,还不快快收拾齐整,待会就摆饭了。」又朝着妇人们笑,「回去得好好管管她们,每人抄五十遍女诫收收性子。」 姑娘们一听齐齐围着钱氏求饶。 薛琴慢条斯理地说:「不用求她,吃饭时多敬她几盅就行。」 钱氏酒量相当不错,其余人都知根知底,连连道这个法子好。 少顷,酒菜摆上来,席开两桌,杜俏特特地将钱氏安排在姑娘那桌上,大家果然把钱氏敬了个粉面含羞。 陈芙爱酿酒,也爱喝,酒量竟然也不差,跟钱氏推杯换盏,两人竟然喝了大半坛桂花酒。 相较于姑娘们的肆意,妇人这桌则含蓄得多,因为回去后要侍候公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大家也不敢畅饮,只应景地喝了两三盅。 菜倒是吃得多,每盘菜都去了大半。 饭后,几人喝着茶水消食,薛琴不由感叹,「自十二三岁起就出门应酬,到现在也近十年了,还是头一次放开了玩放开了吃。」 众人深有同感,年岁小的时候应酬是为了说亲,真正是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办错事,等到嫁了人,出门做客更是少不得在婆婆跟前伺候,还得照料未说亲的小姑子,时时刻刻提着心。 哪像这次,杜家没有长辈,老一辈的人自然不会来不用贴身伺候,而且杜府清净,没有乌七八糟的事,不用防着别人算计。 客人玩得舒心,易楚自然只有高兴的份儿,这下真算是宾主两欢。 喝过茶,说了会闲话,已是未正,众人纷纷告辞。 因钱氏跟陈芙酒喝得多,易楚便想多留她们一会,钱氏记挂着家里的孩子,不想留,易楚没办法,再三嘱咐吴韵婷姐妹好生照顾钱氏。 钱氏笑道:「这点酒不算什么,我自己都能喝小半坛子,」又笑着对陈芙道,「别忘了,腊月里酿了梅花酒给我送两坛子,桂花香气太浓,我喜欢清淡点的。」 陈芙连声答应。 杜俏就笑,「还说自己没醉,这都开始伸手要东西了,但凡清醒点也不能这么厚脸皮。」 钱氏啐她一口,「看在你嫂子的份上饶你这遭,再有下回看我不拧你的嘴。」在丫鬟婆子的搀扶下,晃晃悠悠地往二门走,杜俏跟着去送客。 陈芙脸上虽然染了红晕,眼神却清亮如水,竟是一丝醉意也没有,笑吟吟地望着易楚问:「记得头一次在宫里看到夫人穿的裙子,花样很是别致,能不能借来看看,我也想照着描一个?」 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是专门请云裳阁的王师傅做的,单是工钱就花了二十五两银子。只可惜,那天因着易齐毁了。 想到易齐,易楚神情黯了片刻,笑道:「裙子不小心挂了树枝划破了,你若不嫌弃就找出来看看。」吩咐冬雨将裙子取来,展开平铺在大炕上。 浅淡的湖色,芙蕖出水面,碧空接远天,清雅如同一幅画,只是裙摆处少了半片。 陈芙连声叹「可惜」,抓起裙子端详片刻,问道:「夫人手里可还有这种料子?」 易楚点点头。 冬雨已很有眼色地将裁衣用剩下的尺头拿了过来。 陈芙比了比,笑道:「料子手工都是上好的,若就这么搁置怪可惜的,倒不如在这边绣两根水草,这里加一道波纹,将这半片接上去。」 易楚俯身看了眼,「王师傅带着徒弟出门远游了,再找不到会这种绣法的人……而且,也不好劳烦她补救。」 人家费了心力好容易做成的裙子,她只穿了半天就用瓷片划破了,说起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 陈芙小声道:「以前家里请过一个手艺极好的绣花师傅,我跟她学了五六年,勉强学了点皮毛,如果夫人不嫌弃的话,我试试能不能修补好。难得见到剪裁绣工都这般出色的裙子,压在箱底不见天日当真是可惜了。」 既然她如此说,可见心里是有几分把握的。 易楚颇有些意外,半开玩笑地说:「那就麻烦你了,若修补好了,我还能穿出去显摆几次,即便补不好,我也承你的情,只别累你伤神就好。」 陈芙笑道:「我平常闲着没事也多在家里做针线,哪里就累到了?能让夫人承我的情才是难得。」 送客回来的杜俏正看到这一幕,眸光闪了闪,却没开口。 再闲聊几句,陈芙开口告辞,易楚亲自相送。刚出角门,便见西方一骑绝尘而来。 夕阳的辉映下,那人身着黑衣,袍襟在风中扬起,英姿飒爽宛若画中人。 不过一瞬,那人已经驰近,「吁」一声拉紧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正要开口,瞧见旁边的女客,忙牵了马避在一旁。 待陈芙与陈蓉姐妹上了马车,易楚才转过头,问道:「伯爷还在宫里?」 林梧应一声,「皇上召了梁国公、平凉侯还有威远侯一并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伯爷怕夫人等急了吩咐我回来说一声。」 易楚点点头,又问:「你中午可吃过饭了?」 林梧爽朗地笑笑,「吃了,跟当值的金吾卫要了几个包子,我还得回去等着。」朝易楚点点头,又飞身上了马。 梁国公与平凉侯还有林乾都是武将,带过兵打过仗的,也不知道皇上为何叫了这些人在一处说话? 第三章 易楚心思不定地回了翰如院,杜俏拉着她的手,不解地说:「陈六姑娘看着爽利大方,其实眼界挺高,这几年只听说她跟吴家姑娘合得来,其余人都不看在眼里,我瞧着她对嫂子倒极亲近。」 「我也纳闷,」易楚将前两次与陈芙的交往说了遍,「她有意示好,我也不能太过冷淡免得落人眼目,更让皇后娘娘不喜。今日宴客该请的都请了,往后我就关起门来过日子,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大不了小心应对就是。即便她存了别的心思,我现在也是有诰命在身,总不能任人搓圆捏扁。」 杜俏拊掌笑道:「就是这个理儿,再不济还有我呢,文定伯不过是仗了皇后娘娘的势,开春选了秀女,还说不定是怎么个局面。只是我先提醒嫂子,回头她送了裙子来,先得看看里面是否夹杂了什么东西,丝线是不是对劲儿。以前有人用药水泡丝线,或让人不孕或让人中毒。总之嫂子要万般小心才是,怎么谨慎都不为过。」 「我明白,你放心。」易楚拍拍她的手,「就是为了孩子,我也会小心。」 杜俏放了心,道:「忙了一天,你好好歇会儿,我也得回去看看宝哥儿。」也不让易楚送,自己带着丫鬟走了。 终于清静下来,易楚长舒口气倚在靠枕上,刚躺下,就感觉沉沉的倦意上来…… 醒来时,天色已全黑,屋里漂浮着淡淡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下意识地转过身,就看见床前的帐帘被撩起,一道黑影俯身下来,温热的气息直直地扑在她脸上,紧接着有冰凉温润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地,碰触,描摹。 气息渐渐急促又炽热。 本能地启唇,由着他在她口中肆虐,与她的齿舌纠缠。 易楚感受到他的急切,又想起这些天因着她总是困倦,两人虽同枕共眠却不曾有过欢好。杜仲在这方面是得寸进尺的人,素了这么久,定然是想了。 可孩子乍乍上身,定然经不得折腾。 伸手抵在胸前,轻轻推了下。 「怎么,压着你了?」杜仲极快抬头,审视般瞧着易楚的脸色,「是哪里不舒服?」 昏暗中,他的双眸闪亮如同辽远天空的星子,熠熠生辉。 「没有,」易楚低声回答,小心地坐起来,忽然发觉不对,笑着道,「本来想眯一会就行,没想到竟是睡着了,是你把我抱到床上的?你回来很久了?」 杜仲温柔地望着她,「酉初回来的,冬雨说你睡了有一阵子,我请太医来替你诊了脉……」顿一顿,语气愈加地轻柔,「阿楚,你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有孕?」 易楚羞赧地解释,「前几天不能确定,本想过了今天就告诉你……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你身体底子不错,可刚刚有孕最忌伤神劳累,还是多休息为好。」抬手,半是惩罚般点了下她的额头,「早知道就不该由着你的性子宴客,今儿可累着了?」 正因如此,易楚才没打算早早告诉他。 易楚无声地笑,回答他的话,「没累着,就是有点耐不住热闹,幸亏阿俏在,都是她帮忙照应。大家兴致都很高,一坛子桂花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屋内不曾点灯,只靠外面暗淡的星月之光辉映着,一切都有些影影绰绰的。 易楚细细地讲述宴客的情形,声音如微风扫过,低柔悦耳。 杜仲心中微动,手指沿着她细嫩的脸颊滑过停在她的唇边,指腹有意地压了压她温热的唇,转而伸到她颈后,迫着她迎向他。 头覆了下去,温柔地缱绻地吻她的脸,她的唇,她小巧的耳垂,白皙的颈项。 静静的黑暗里,只听到两人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先是平稳,随即变得炽热灼人。 杜仲蓦地放开易楚,站远了些,懊恼地叹气,「美味就摆在眼前却没法下口,这让人怎么熬?」 易楚犹豫着开口,「要不……」 「不许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爱听。」杜仲断然止住她。 易楚吃吃地笑,「我是说时辰不早了,要不就摆饭吧?伯爷误会成什么了,不如说给我听听?」 杜仲掏出火折子点燃蜡烛,烛光照在床边正掩着衣襟的易楚身上。 因是睡得饱足,她的精神极好,一头乌发顺滑柔直垂在肩头,衬着巴掌大的小脸莹莹如玉,双眸乌漆黑亮,像是甜白瓷碟子里盛着的紫葡萄。双唇却因他适才的亲吻呈现出娇艳的红色,比暮春枝头熟透的红樱桃更诱人。 方才被强行压下的欲念复又抬头,杜仲恨恨地转身,扬声道:「来人,摆饭!」 门外传来冬雨清脆的答应声,「是!」 易楚抿着嘴儿笑。 晚饭简单且清淡,不过两碟小菜,四碟热菜,另外一道汤,外加一盘花卷和两碗米饭。易楚中午吃得迟,加上下午睡了一大觉,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饭,杜仲胃口却极好,风卷残云般把桌上的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吃完了,照例拉着易楚散步消食。 新月刚上中天,星子却极繁盛,宝石般密密地缀在墨蓝的天空。 白昼的暑气已经散去,夜风隔着湖面徐徐吹来,有种令人惬意的清凉。 易楚没有梳髻,只将墨发松松地结成了麻花辫,比寻常多了几分稚气。 杜仲定定地凝望着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儿皇上下了旨意,八月十二日之前要赶到宣府上任。」 这么急? 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六了。 易楚神情黯了黯,很快地又换上笑颜,「时间有些赶,你的冬衣还没有做成,袜子也才做了两双。」扳着手指头数,「中衣倒是有,可都是旧的,秋装不缺,夏衣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就是冬衣……本打算再给你做两件皮袄的,那边到底比京都冷……要不等做得了让人给你送过去。只是中秋节又没法一起过了,等过年的时候你能回来吗?」 水盈盈的目光里几多期许。 杜仲无言以对,伸手将易楚揽在怀里。 驻边大将无诏不得擅离职位,更不得私入京城。尤其冬日鞑靼人缺粮,加上正值农闲,又没有野兽可以狩猎,闲下来便容易惹事。鞑靼主要兵力虽然退回北边的大漠深处,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但小打小闹是免不了的。只要稍有松懈,边境的摩擦就会升级成战争。 再者,皇上已打算将榆林卫的兵权收为己有,派心腹将领驻守,只是那人资历尚浅没有打仗的经验,所以那边力量稍嫌薄弱,宣府这头就尤为重要。 胸前有温热的湿意传来,隔着衣衫,那片湿越发地灼热,灼烫着他的心,有愧疚更有不舍。 去年他也是这个时候走的,在中秋节的前夕,甚至连成亲的日子都没赶上。 五月刚回来,在一起才待了三个月又要分开,留给她一个百废待兴的家。若是平常还好说,易楚聪明能干,不出三五个月定然能将家里管得井井有条。 可现在,她怀了孩子,头一胎,两人都没有经验,家里没有长辈照应不说,还得收拾这么大个烂摊子。 第四章 太医说过,女人生养孩子不容易,从怀孕到生产,这几个月都要上紧着心仔细调理,可他…… 杜仲越想越觉得亏欠了易楚,垂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对不起阿楚,让你受委屈。」 易楚泪流得越发汹涌,索性不再压抑,靠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半晌,止了泪,抬头望着他,哽咽道:「我不想让你去。」 她脸上泪痕未干,折射着星光,泪湿的鬓发散乱地贴在脸颊上,眸中泪水犹存,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像是找不到家的小奶狗。 杜仲心头发酸眼底发涩,轻轻拭去她腮边的泪,又拂开那缕散发,满腹劝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过了会儿才道,「这几天我得上朝议事,明儿下了朝,咱们回晓望街看看外祖母跟父亲,好不好?」 易楚含着泪水答应,「好。」 回到翰如院,两人各自洗漱过,杜仲守着易楚睡沉了,才又披上衣衫来到外院。 俞桦、林槐以及林梧等人已在外书房旁边的偏厅里等着,杜仲得了旨意近日要出发,想必对诸事会有所吩咐。 跟着去宣府的人好说,林梧与林枫翌日就带几人出发提前到那边安置。杜仲不过吩咐了几句就让他们径自下去准备。 让杜仲思虑的是留在京都的人。 杜仲沉吟片刻,叮嘱俞桦,「……如今我得皇上信重,一般人都会敬着几分,可免不了有人存心滋事,咱们或忍或打,你看着应对,只记着一点,不管面子也罢里子也罢,夫人跟孩子不能受到半点损害。要是有不长眼色的人,不管是谁,都给找补回来,就是捅破了天自有我顶着。」 如今杜仲风头正盛,许多官员内眷想巴结易楚都巴结不上,那些不长眼色的人除了皇后娘娘以及抱着她大腿的赵十七还会有谁? 听这意思,杜仲竟连皇后娘娘的面子也不顾及? 俞桦与林槐脸色变了变,对视一眼,慎重地应了「是」。 杜仲已猜出两人的想法,沉声道:「昨天在宫里遇到德公公,听他说起太后娘娘传了好几次赵十七进宫替她抄佛经,留过两次饭。」 昨天,嘉德帝还难得地传唤了平凉侯进宫议事。 这是不是说平凉侯入了嘉德帝的眼,要重新启用了? 林槐心念电转,问道:「明年选秀,太后是要为赵十七造势?」 杜仲微微颌首,「近来五军营内斗愈发厉害,秦平与陈峰几成水火之势,文定伯也没闲着,召集了一批学子文士到处谈经论道讲今说古,听说回京述职的官员有不少私下去文定伯府拜会。」 不单是因为文定伯的长子陈峻在文选司任职,更因为陈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 这多少了引起嘉德帝的忌惮。 好在皇后目前膝下无子,否则早有朝臣上折子请立太子了。再过几年,太子渐渐长大,有强势的母族支撑,未必不会做出违逆之事。 太后一心为了自己的儿子,便想扶植赵十七,一方面与皇后对抗,也是断了皇后的臂膀。 嘉德帝自幼跟随先帝理事,深知帝王权衡之术,也便就默认了太后的做法,还曾与赵十七在慈宁宫不期而遇,当面夸赞了她的字体。 皇后听闻甚为不屑,赵十七长相美艳动人,脑子里就是包着一堆豆腐渣,听人说东就认定东,听人说西就认定西,当枪使还可以,若把她当成对手,就太抬举她了。 只不知,当她知道嘉德帝想重新用平凉侯又会是怎样的想法? 在众人眼里,嘉德帝对皇后仍然尊宠,杜仲自然也不会主动挑事,可若皇后娘娘真敢伸手碰触易楚,杜仲决不会容忍就是。 当家的男人在边关为朝廷流血流汗,家里的女子在后方却被人欺负,这道理摆在哪里都讲不通。他不信,尚未坐稳龙椅的嘉德帝会眼睁睁地看着将士心寒。 易楚睡得早醒得晚,等睁开眼,身边早就空了。 冬雪一边摆饭一边道:「伯爷是寅初起的,寅时一刻王婆子亲自送了早饭过来,伯爷用了三只蟹黄包子和一碗山药枸杞粥,差一刻卯初走的,是卫杨跟在身边伺候。」 早饭跟往日差不多,只多了碗莲藕排骨汤。汤水清澈,上面漂着碧绿的芫荽末,毫不油腻却味道十足。 易楚赞不绝口,「这汤炖得好,我炖浓汤可以,可要清汤还能有这种味道却是难得了。」 冬雪便笑,「昨儿太医来诊过脉,伯爷就叫来王婆子提点过,今儿天不亮,林管家又亲自到厨房当着一并厨娘的面告诫她们要尽心尽力的伺候,否则严惩不贷。」 林槐走后王婆子也发了话,「以前咱们本本分分的,不但留在府里,还得了赏涨了月钱,以后还是本本分分的,谁要有什么歪歪心思,还是趁早走,免得自己丧命不说,还牵连别人。我还不到四十岁,还惦记着多活几年,跟子孙留点家财。」 厨娘们都见过护院惩治不听话的下人的手段,轻描淡写的一刀下去,整只手落在地上,手指还能动。围观的下人吓得两腿打颤,护院却眉毛都不皱一下。 林槐明明白白地说要严惩,想想就知道会有多么可怕。 当下,众人纷纷表示,更要谨慎行事,厨房做菜要经心,也要防着别人来厨房捣乱。 不到半个时辰,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此事。 易楚到议事厅理事的时候,各位管事婆子比往日慎重了许多。 冬晴私下跟冬雨嘀咕,「咱们以前刚到白米斜街时,俞管家当场碾碎了一块青砖,上次伯爷也显露过一手,比俞管家还厉害。这林管家看着身子骨不太好,就说了几句话,怎么就把厨房里那些婆子给镇住了?」 冬雨瞪她一眼,「闲着没事不好好当差,寻思这些没用的干什么?」想想,叮嘱她,「原先在旧宅跟过来的,哪个没有一两手过人的本事,林管家能得伯爷信任,必然也不是善茬。」 冬晴眨巴眨巴眼,「我想学功夫,你说林管家会不会指点指点我?」 冬雨吓了一跳,「你一个姑娘家学那玩意干什么?你现在光看着院子跑个腿儿就吃三碗饭,要是学了功夫,一顿不得吃上一大盆?」 「我就想学那个,」冬晴托着腮帮子犯愁,「要是我会功夫,当年我爹脚下踩空,我也能拉他一把……以前看得俞管家露得那手我就想跟他学了,可他总板着脸我心里发虚。林管家笑眯眯的应该好说话。」 「歇了这份心吧,」冬雨恨恨地戳她脑门子,「以前宅子小人也少,你进进出出不讲究,现在住在府里,小厮不进二门,咱们不得随意出二门,你怎么跟林管家学?再说,咱们做下人的就该想着好好伺候主子,夫人有了身子正该处处小心,你正经把翰如院的门户守紧了才是。」 冬晴想想泄了气,可还是嘟哝了一句,「学功夫不耽误守门户,我可以在门口练。」 冬雨哭笑不得,「也就你能想出这个主意来,哪家夫人院子门口弄个丫头舞刀弄棍的?」 这下子冬晴真的没了主意。 第五章 冬雪听闻此言心里有了主张,趁着帮易楚收拾回娘家的礼品时,提起此事,「……护院都在外院,内院虽有婆子守着,可到底不如冬晴便利,她既然有心学功夫,倒是个好事。伯爷不在家,夫人进进出出带着她,到底多几分依仗。」 易楚不禁抬眼瞧了瞧冬雪。 冬雪笑盈盈地任由她打量,神情坦荡大方。 易楚眉眼弯了弯,笑道:「冬晴想学武我不反对,只是像俞管家林管家等人,虽说在府里当差,却都是自由人并非奴仆,伯爷与他们共过生死,情分比亲兄弟不差什么。林管家愿意教自然好,倘若不愿意,就是伯爷也不会勉强……不过即便林管家不愿意,薛护院他们也足以教得。」 冬雪愣了愣,「我把这话说给冬晴,让她决定吧,成不成就看她的造化。」 易楚点点头,「就是这个理儿。」 话音刚落,杜仲撩开帘子阔步而入,冬雪屈膝福了福,悄没声地退了下去。 身穿大红色绣狮子补子朝服的他比平常更多了几分威严与冷硬的气势,可在看得易楚的瞬间,眉眼间不经意沁出的温柔柔化了那种冷,而呈现出刚毅的俊朗。 易楚的目光粘在他的脸上不愿移开。 杜仲得意地笑,张开双臂,让易楚服侍他脱朝服。 不过是动动手的事,平常都是他自己干,可易楚在的时候,他就忍不住想支使她,想看她围着自己忙乎。 解开他腰间的系带时,易楚习惯性地搂搂他的腰,杜仲顺势抱住了她,柔声问:「是冬晴想学武?看着体格应该不错,就是年纪太大筋骨都硬了,练不出来,真想学的话,五六岁就得开始蹲马步。」 易楚笑着回答:「她只是有这个心而已,能不能学成还不一定。林管家哪里有空教她?」 杜仲沉吟番,「倒是可以教她几路拳脚,以后跟在你身边走动,比带着护院强,也不打眼。」竟是默准了冬晴的打算。 待杜仲换好衣衫,易楚吩咐冬晴找了四名婆子来,将她准备好的物品搬上马车。物品多是布匹,有两匹上好的细棉布留着给孩子做小衫,另外给易郎中与画屏以及卫氏各准备了两身衣料。此外还有些人参燕窝等贵重补品,想必以前大章氏用的,都仔细地收在小库房里,品相极好。 易楚年纪轻,没打算补养,索性包了一大半带回去给卫氏用。 一路上易楚归心似箭,到信义伯府已经一个多月,她还从没有与父亲分别这么久。 杜仲感受到她的焦急,无声地笑了笑,将她环在怀里,「不用急,待会有的是时间跟父亲说话,夜里不用赶回来,就歇在白米斜街好了。」 易楚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点头。 杜仲掀了车帘吩咐人,「……屋子通通风,被子拿到院子里晒,晚饭最好清淡点,夫人要喝粥,早饭要热豆汁……」 眼下晌午还没到,杜仲就寻思着明儿早晨的饭,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也不怕人笑话。 易楚忍不住红了脸,可心里却是欢喜得很。 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晓望街。 看到济世堂门口的牌匾,易楚几乎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车刚停稳,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 济世堂的门开着,易楚想给父亲一个惊喜,有意地放轻了脚步,就听医馆里传来甜腻的声音,「我瞧着宝相花更喜庆,爹爹为何不喜欢这种花色?」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蓦地惊呆了…… 易楚三步两步地跨入医馆,果不其然,医馆正中站着位十五六岁少女,神情妩媚身姿婀娜,不是易齐是谁? 听到脚步声,易齐转过头,眉梢挑一挑,甜甜地唤道:「姐回来了,」上前拉了易楚的手,眼眶里迅速地红了,「快两年没见到姐姐,我都想死你了,想吃姐炖的肉骨头还有鱼汤。」 这是什么情况,她怎么从落梅庵跑回来的? 易楚满腹疑问,苦于当着医馆的病患却不好开口,只淡淡笑着,「你回来就好,以后安安生生地待在家里,别再到处乱跑让爹担心。」 一旁等着诊病的大婶乐呵呵地说:「易先生这俩闺女生得好,长得跟花骨朵似的,又孝顺又贴心。」 易郎中正写药方,便道:「你们俩进去吧,外祖母也有日子没见阿楚了。」 易楚笑着应是,跟旁边坐着的两名病患点点头,撩开帘子进了后院。 画屏正站在院子洗菜,过了一个多月,她的身子比以前更加臃肿,脸庞也丰腴了很多。 易楚轻声唤了句,「母亲。」 画屏蓦然转过头,瞧见易楚,提着裙角便要迎过来,易楚快走两步扶住她,「当心,母亲身子重慢着点儿。」 画屏收住脚,细细地打量易楚一番,回头冲着厨房扬声喊道:「娘,阿楚回来了,」又瞧见扛着布匹进来的杜仲,「还有姑爷一并回来了。」 易楚笑着对画屏道:「我先去见外祖母,回头再跟您说话。」 易齐也看到了杜仲,眸光闪了闪,「姐夫。」 杜仲并没看她,径自问画屏,「母亲,这些布匹放到哪里?」 画屏仍是不习惯他这样称呼,小心翼翼地说:「先放到东厢房吧,姑爷快到屋里歇着,我去沏茶。」说着,便往厨房里走。 杜仲随后跟了进去。 易齐孤零零地被晾在院子里,突然仰头笑了笑,也进了厨房。 易楚已接了卫氏手里的菜刀在切菜,卫氏坐在马扎上,手里剥着蒜,嘴里不停地唠叨,「……一提说亲就发火,这几日连家也不回了就住在店铺里。都十七了,我也不催着他马上成亲,可得先相看相看定下来……问他中意什么性子的姑娘,是文静的还是开朗的,要么扭过头装作没听见,要么就咧着嘴说想找你这样的,尽是敷衍我。」 杜仲一听就知道是在说卫珂的亲事,笑呵呵地道:「外祖母不用急,小舅舅这是没遇到中意的人,等遇到了,就是外祖母不让他成亲,他也得跳着脚吵着成亲。」 卫氏听出杜仲的声音,脸上顿时笑成了花,「这兔崽子要是能有子溪一半的稳重老成,我也知足了。」 杜仲托着卫氏的手臂将她扶起来,笑道:「小舅舅才十七岁就白手起家开起两间铺子来,多少人辛苦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说,男人搁到二十成亲也不算晚,我不就这样,先前没这份心思,可见到阿楚一下子就动了心。外祖母且放心,以后小舅舅定然也能找个让您满意的儿媳妇。」 易楚听他如此说,一下子红了脸,嗔怪地瞪他一眼。 卫氏却很欢喜,叹口气道:「借子溪的吉言,反正我是没办法了。」 易楚切完菜,掐了两条葱连着卫氏刚剥好的蒜一并洗了洗,将葱切成葱花,蒜头切成末,再要去收拾鱼,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弯腰干呕了两声。 画屏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杜仲低声道:「阿楚有了身子。」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卫氏拍他一下,冲着易楚吆喝,「这儿不用你,快到屋里坐着……这么大的事儿,一点都不经心。」 第六章 易楚笑道:「月份还轻,只切个菜而已不碍什么。」 「月份轻也不行,头三个月胎没坐稳,最应该小心,别跟你娘……」话未说完,卫氏又咽了回去。 早先卫琇曾怀过一胎,当时是没办法,家里只小两口,易郎中虽承担了很多家务事,可卫琇也不能闲着,洗完衣服往竹竿上晾的时候抻了腰,头一胎不到三个月就掉了。养了一年多之后才有了易楚,可到底身子受了损,生完孩子就落了病。 这当头卫氏自然不好说这些晦气话,可再也不肯让易楚动手,强拉着她跟杜仲一道往厅堂走,出门的时候吩咐易齐,「把鱼鳞刮了,内脏都掏出来收拾利索,篓子里有两根萝卜洗干净切一切,回头炖粉条吃。」 易齐双手交互着搓了搓,「我不会,做不来。」 「多练练就会了,阿楚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是没人教,可家里家外什么活儿没干过?」 易齐本能地看向易楚,对上她淡漠的眼神,咬咬下唇,不情愿地说:「行,我洗就是了。」 卫氏没好气地对易楚道:「你说你爹干的叫什么事儿,替别人养着孩子倒养成姑奶奶了,整天好吃懒做一付狐媚子样儿,要我说岁数也不小了,一副嫁妆打发出去算了……得亏阿珂不常回家。」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传到易齐耳朵里,易齐心里不忿,抬脚踢在铁盆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卫氏便要发作,被易楚扶着进了厅堂。 没多大会儿,卫珂回来了,进了院子就叫易楚,「出来,我有事问你。」 卫氏看到卫珂就来气,伸手按住易楚,「你好生坐着不用理他,」却扬了声道,「阿楚陪我说话,没那闲工夫,你到前头帮你姐夫打个下手算算账。」 易楚看一眼杜仲,起身道:「还是我去吧,顺便让爹帮我把把脉。」 卫氏便没再拦着。 易楚出了院子,走到卫珂面前屈膝福了福问道:「小舅舅想问什么事?」 卫珂上下打量她几眼,皱着眉头问:「你在那府里,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了,抬眼瞧着他。 才几天工夫,感觉他又蹿了个子,足足比她高一个头有余。身上穿竹青色长衫,腰里别着荷包、香囊还有个装印章的小袋子,袍边坠了块水头不错的羊脂玉玉佩,看模样十足是个富家公子,而非当初那个别扭的青涩少年。 卫珂任由她打量,片刻又问一遍:「到底有没有人欺负你?」 易楚笑着摇头,「没有。」 「真没有?」卫珂不信,「别打肿脸充胖子,你们府里的事满京都都传遍了……没想到杜子溪竟是那么个身份,早知道就不应让你嫁给他……咱们平民百姓对上官身,不管有理无理总是吃亏,要真受了气你别忍着,姐夫性子太温和指望不上,你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易楚小声道:「我真没受气,家里那摊子烂事都是子溪出面解决的,我不过就是动动嘴,根本没出力。」 卫珂「嗤」一声,「没出力怎么瘦了许多?春天我从西北回来时你就穿着这件禙子,可没这么空荡,都过去好几个月了,别说你苦夏。」 真没想到他的记性这么好。 易楚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有暖流从心底一波一波地漾起来,以致于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沐着春风。 笑容越发地真切柔和,不由自主地说了实话,「子溪对我是真的好,只是现在交往的人与以前不同,很有点力不从心,而且也怕说错话做错事,带累子溪。」 卫珂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处境,气恼道:「当初他死乞白赖求娶,就不要怕被你带累,阿楚,你一早便知道他身份这般显赫还是他也瞒了你?」 易楚支吾着开不了口。 相识时,杜仲已是高高在上的锦衣卫特使,他虽不曾说出真实身份,可也不曾欺瞒过她。只是,一颗心已交了出去,就是身份上有再大的差距又如何? 成亲以来虽然内心疲惫不堪,可她甘之若饴。 卫珂瞧着她的情状已然明白,恨恨地叹口气,「他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瞟一眼厅堂,转回头又换了温和的语气,「阿楚你记着,要是子溪对你好,你就跟他过,要是他哪天负了你,舅舅做主让你合离,舅舅养着你。」 明明他比她还小半岁,可这番话说起来却带足了长辈的气势。 易楚笑着答应,「我记着了。」 正说着话,就听到厨房那里传来尖叫,「哎哟!」 易楚刚要回头,卫珂已大步走了过去。 易齐攥着手指,眉头紧皱,眼眶里晶莹的珠泪泫然欲滴,脚前的盆里放着鱼,一把菜刀横在地上,旁边还有两滴暗红的血。 易楚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割着手了,重不重?」 「不重,」易齐可怜巴巴地回答,「就是有点疼」,垂眸看着鱼,泪珠便顺着脸颊滑下来,悄无声地落在地上。 卫珂脸上浮起丝同情,柔声道:「阿楚帮她上点药,这里交给我吧。」 「不用,」易齐颤着声儿,水汪汪的大眼睛柔媚地盯着卫珂,「男人哪会做厨房里的事,我的手不碍事,等会就不流血了。」 「我做得来,」卫珂脸色红了红,撩起袍襟蹲在地上,熟练地刮起了鱼鳞。 易楚暗叹一声,将易齐拽到了西厢房。 西厢房本是易齐的闺房,她去了郡王府后就收拾给卫氏住了。卫氏年纪大自然有几分眼光,瞧出易齐骨子里的不安分,不放心让她自己住,便将西厢房隔出半间给了易齐。 掩上房门,易楚淡淡地说:「我看看你的手。」 易齐笑一笑,松开手,露出左手食指上的刀痕,浅浅的一道血丝,差不多已经凝了,完全没有上药的必要。 易楚讥讽道:「是不是费了不少力气才挤出地上那两滴血来?」 易齐不回答,昂着头,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姐姐不好奇我是怎么从落梅庵回来的?现在街坊邻居可都知道我从吴府回来了,还来打听我跟着吴老夫人去山东的事情,多谢姐姐当初给我留了后路。」 易楚冷冷地开口,「你不必叫我姐姐,我们之间的情分早已经断了。你能逃出来是你的本事,如果你再不安分,你信不信,我能把你送到落梅庵一次,就能送第二次……你说,要是你断了腿,会不会还能再逃一次?」 「姐姐别说得这么绝情,好像自己心思有多狠毒似的,」易齐悠悠叹一声,「我还真不信姐姐能下得了手打断我的腿……否则,姐姐刚才也不会替我遮掩,」目光瞟一眼厨房,收回来,再度看向易楚,唇角挂一丝浅笑,「说起来,这次能够从落梅庵回来也是承了姐姐的情……」 易楚愣一下,易齐却是卖起了关子,移步来到妆台前,盯着镜子里那个娇媚的女子浅浅笑了笑,素手拍着脸颊,低叹,「终究不如以前细嫩了,姐姐想必也不关心我在落梅庵过着什么日子吧?」猛地转过身,神情有几分黯然,「那些女尼可恶得狠,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灌得满嘴油水,给我们吃得却是白水煮菜,连点油星都没有,米饭也是糙米,里面的沙子都没洗净,每顿只有半碗,只让我们吊着一条命饿不死就行了。 第七章 「天天吃不饱,走起路来都打晃,哪里有力气往外逃。夜里也不让点灯,二十多人都跪在佛堂里,摸着黑背经书,谁要背错了,早饭就没得吃……姐姐,这样的苦你可受过?你知道饿到双腿发软,眼前金星直冒是什么滋味?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我一次癸水都没来过,肌肤干瘪得像个老妪,如果再待下去,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还好你妹妹我脑子不算笨,但凡女人不管是什么身份,就算是遁入空门断了红尘的照样也爱美爱俏,我答应帮看管我的女尼制膏脂。女尼便偷偷给我一些点心和肉干吃,吃饱饭有了力气,我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可惜对周遭的地形不熟悉,连着跑了四五次都被抓了回去。姐姐,你知道庵堂是怎么惩罚私逃的人? 「就是全身捆起来,堵了嘴,用细如牛毛的针,顺着指甲缝一根一根扎进去。」易齐伸出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细长的手指,「一根指头扎五针,通常扎完一只手我就昏过去了,女尼就端了水把我泼醒,换另一只手,捱过这么多次罚,可是我浑身上下一点伤痕都没有。任是谁都不相信那些女尼是这么狠毒吧?」 易楚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四肢冰凉,指尖阵阵抽痛。 易齐粲然一笑,「姐姐怕吗?我还不是最惨的,最惨得是……」脸色变了变,终是没有说出口,「后来我也长了记性,外面没有人接应是怎么也逃不出去的,所以我就装作死了心,暗中等待机会。只是从山下来的人极少,每月只有送米面油盐的老汉带着他侄子来一两趟,再基本没有外人进来。可是,上天总是眷顾有心的人,姐姐还记得七月份下过两场暴雨吧,庵堂里塌了一间屋子砸伤了两个姑娘。 「住持一面忙着请人来诊治,还得找人修缮屋顶,庵堂里忙成一团乱。我便跟修屋顶的小工搭上了话……不得不说,我这张脸还是很管用的,小工天黑下山时将我带了出去。后来,他问我住在哪里,我就说了晓望街,没想到小工就说了你的名字。」 易齐似笑非笑地看着易楚,「不知姐姐何时认识了那个男人,想必姐夫还不知道吧?」 「闭嘴,」易楚板着脸喝住她,「你以为我像你那样……」不知羞耻! 易齐猜出易楚半路咽下的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却仍不在意地说:「那人说姐姐对他有恩,所以不但把我带到山下,还借了我五两银,雇了驴车亲自将我送到城里……没想到家里不但多了个继母,还多了外祖母跟舅舅,舅舅年纪不大倒是挺能干,这几天刚买了做冬衣的布料,还特地给我选了两匹颜色鲜亮的素花缎……听说外祖母正张罗着给他说亲,他比我大一岁,年纪倒合适……」 「你死了那份心,」不等她说完,易楚已厉声喝道,一向温婉的眸子里闪着狠厉的光,「你既然想回来继续当易家的闺女,跟舅舅可是差着辈分,这叫乱~伦,爹跟我绝不会任由你打小舅舅的主意。你要是不怕死,就试试!」说罢,摔门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易楚下意识地看向厨房,卫珂已收拾好鱼,在案前切萝卜。随着身子的晃动,袍边的玉佩也轻轻地摆动。 不由想起画屏曾说过,因卫氏要炖鱼汤让卫珂宰鱼,卫珂跳着脚不想干。 而现在……易楚情不自禁地走过去。 卫珂抬起头,关切地问:「阿齐的手怎么样了?」 「就破了点皮,连药都不用上,」易楚笑笑,接过他手里的菜刀,「阿齐平常就不喜欢进厨房,八成是趁机躲懒……不过不想干也得干,她都十六了,嫁了人还能不下厨房?」 卫珂奇怪地看她一眼,「你对阿齐有成见?」 「没有,」易楚切完菜,舀了温水将粉条泡上,淡淡地说,「我们俩一起长大,哪里有什么成见,只不过想法不同,现在倒是合不大来。」稍顿下,换了话题,「母亲现下身子重经不得累,外祖母年纪大了,回头我让冬云过来,冬云做得一手好饭食,针线活也能拿出手,缝缝补补的不成问题。」 卫珂犹豫道:「好是好,可家里地方小,若再添了人,只能往东厢房塞,姐姐说总得给你留间屋子,免得回了娘家没个住的地方。」 易楚笑道:「怎么没地方?白米斜街就很方便,走过去就是,又不费什么工夫。」 说起白米斜街,卫珂道:「前些天我刚看了处宅子,大两进的,是在街尾,宅子刚修缮过,看着挺新,里面带家具,我寻思着这几天买下来,等开春外甥过完百岁就跟娘搬过去。」 易楚并不意外,问道:「要多少银子?你银子够不够,我手头有一些,等回去让人送来。」 卫珂眸光明亮,笑道:「切,我是舅舅,哪能要外甥女的银钱?共六百六十两,我再磨一磨,让房主把零头去了……不过等出了正月,你找几个婆子帮我把屋子收拾一下,该置办的被褥椅垫什么的都置办好,再买两个洗衣做饭的小丫头,也让你外祖母做回老太太享享清福。」 听了这话,易楚想笑,可又莫名地有些酸楚。外祖母先丧女又丧夫,背井离乡好容易拉扯着遗腹子长大,这其中多少辛酸,不用想就知道。 好在卫珂懂得上进,不愿意做官却能够为娘俩的生计打算。 既然买了宅子,卫珂再娶妻成了家,外祖母就完全没有了心事。 易楚欲言又止,卫珂已猜出她的想法,佯怒道:「长辈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小辈儿操心,管好你自己,别让人给欺负了就行。」挥手将易楚赶出了厨房。 午饭在八珍楼叫了席面,卫氏动手做了糖醋鱼和萝卜炖粉条,画屏在旁边打下手,易齐却直到开了席才从西厢房出来,手指缠着细棉布布条,很有受伤的样子。 因家里有两个孕妇,男人们就将酒菜摆在书房,将饭厅让给了女人,这样免得易楚在厨房闻着油烟味儿不舒服。 饭后,易郎中照例与杜仲下棋,卫珂在旁边观战。卫氏拘着易齐进了西厢房,易楚则跟画屏一东一西坐在大炕上倚着靠枕说话。 不免就提起易齐,画屏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是八月初三那天回来的,医馆刚开门,街上集市还没散,正是人多的时候,乘着马车来的,跟了两个丫鬟一个婆子,搬下来一堆东西,有点心有茶叶。婆子口口声声说是吴大人府上的,向先生道谢,好一个夸易齐知礼懂事,孝顺吴老夫人……当着众人的面,先生自是不好开口,等进了门才知道,这马车下人都是花钱雇的,一大堆礼品是赊得账,东西前脚搬进来,杂货店伙计后脚就跟着来要银子,足足花了三十多两银子。易齐真是好本事,凭我再想不出这种法子来,你说店里的伙计怎么就肯赊给她?」 易楚微闭一下眼,苦笑,「爹爹名声好,人家一打听就知道,还怕瞎了账,再者说开店都是为了赚钱,能有得赚,怎么不肯赊?」 画屏再叹,「这次回来给左邻右舍都带了东西,好一个炫耀在吴府里的富贵日子,西边张家闺女还特特拿了针线来家里做。」 第八章 造了这么大声势,易郎中肯定不会悄没声地再把她送走了。 易楚也不得不承认,易齐的心眼确实不少,可这份聪明怎么不用在正路上,偏偏往歪道走? 又思及易齐在家里,跟卫珂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卫氏就是再防备又怎能挡住易齐天生的勾人魅力。 尤其卫珂这种说大不大的小伙子,对女人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最容易被媚惑。 为了家宅安宁,易楚横下心,道:「这次还是让阿齐跟着我去住,府里空屋子多,随便找一处给她住着,再说过不了几日子溪就要去宣府,任凭阿齐有多大的本事也翻不出浪花来。」 画屏也是担着心事,怕家里闹出丑闻来,闻言便松了口气。 易楚用过晚饭才跟杜仲一道回了白米斜街,郑三嫂事先得了信儿便没做晚饭,只稠稠地熬了红枣小米粥。屋子通了一天的风,久不住人的霉气尽数散去,晒过阳光后的被褥有股独特的温暖气息。 易楚躺在床上惬意地长舒一口气,「还是自己家里舒服。」 杜仲坐在旁边,轻轻揉着她的腰身,「今儿是不是累着了?父亲说你身体底子好,可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尤其我不在你身边,切记着照顾好你跟孩子。其他诸事都不重要,至关紧要的便是你,可记着了?」 易楚温柔地笑,「我明白,」伸手捞起他袍边系着的玉佩,细细摩挲着,「你也是,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得你珍贵,再不可像在大同或者济南那样不管不顾。」 明明受了伤,却仍单枪匹马地赶夜路,就为了一顿饭。 「不会,」杜仲俯身,轻柔地亲吻她细嫩的脸颊,描摹她美好的双唇,他的话语在她唇舌间跳跃,「以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的,现在有你有孩子,我怎还能那般莽撞?我欠你良多,再不会抛下你独自在家……父亲已责骂过我不能守在你身边,阿楚,我对不住你……日后定然会好好补偿你……你也得好好补偿我……」声音渐低,直至湮没在易楚的唇齿里,双手也随着湮没在她的衣衫里,自发自动地寻找那处温暖湿润的地方。 久违了的酥麻的滋味! 易楚倒吸一口气,想推开他,手却自有主张地搂紧了他的腰身。 杜仲是爱吃腥的猫,易楚也被他带坏了,三天两头地做坏事解馋,如今旷了十好几天,杜仲心痒难耐,易楚也有些把持不住。只碍着肚子里的孩子,并不敢将坏事做完整,可到底借着彼此的手解了些馋意。 事后易楚颇为羞愧,杜仲却不甚满足,勾着易楚依旧纤细的腰身低声道:「其实咱们也不必如此忍着,还有个绝好的法子。」 易楚心知他说不出好话来,却是好奇,「什么绝妙法子?」 「今儿不方便,」杜仲低头,气息热乎乎地往她耳朵里钻,「明天晚上回了翰如院,我侍候你洗浴,到时候教给你……你若是实在想学,现在教你也成……」气息愈加地低,临到头却特特地叮嘱,「你只别嘴馋咬疼了我。」 易楚气得朝着他的胳膊咬了一口,杜仲不闪不躲,「地方错了,不是这儿……别这么大劲,要真是这种力道,以后你可再生不出来了。」 易楚仍是气,却舍不得再用狠劲儿,便松了口,两人絮絮地说了会话,相拥着睡下。 第二日,杜仲仍是起了个大早天色还没亮就上朝去了,易楚睡到自然醒,舒舒服服地吃了早饭便往晓望街去接易齐。 易齐坚定地拒绝了,「我才回来没几天,还没来得及在爹面前尽孝,哪好跟着姐姐去享福?姐姐倒是应该接外祖母去住些日子,外祖母最牵挂的就是姐姐,常常在我跟前念叨姐姐长姐姐短的……正好姐姐有了身子,外祖母经多见广还可以照料一下。」 双唇微噘着,一副娇憨的样子,眸光却妩媚动人,乌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环视一圈,落在卫珂脸上,唇角的微笑愈加的娇艳,像是盛开的牡丹花。 易楚敏锐地发现,卫珂略黑的脸上又染上一丝不自然的红晕。 易楚的心再度沉了沉,脸上却不动声色,也是笑着道:「昨儿你还说想死我了,我也惦记着要跟你亲热几天,娘身子重身边更离不开外祖母,回头小外甥生了,我再把外祖母接过去……对了,我看你去年的冬衣都短了,正好给你多做两身。」 话语温柔,笑容亲切,眸光从容而笃定,就这么静静地盯着易齐,半点不耐都没有。 易齐却从她平静的目光里看到了绝然与冷厉。 就像那天她俯视着自己,毫不吝惜地割断玉生烟的裙子一样,是全无转圜之地的绝然。 易齐咬了唇,忽然上前拉住了易楚的胳膊,笑着摇晃,「好啊,那我跟姐姐去,姐可不许嫌我烦。」 易楚拍拍她的手,「这么大了还撒娇,快去收拾一下就走,正好赶回去吃午饭。」 等易齐收拾好,杜仲也下朝赶了过来。 易郎中与卫珂送三人出门,又细细叮嘱了易楚一番好生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易楚笑着道:「爹放心,我也不是小孩子,再说多少也会点医术,肯定会当心。」屈膝福了福。 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头。 易楚又给卫珂行礼,卫珂没好气地说:「身子不方便还讲究这么多虚礼干什么,记着若是受了气,千万别忍着。」瞥一眼杜仲,「不管那人是什么身份,舅舅总会想法给你出气。」 「好,」易楚脆生生地应了声,在易郎中的催促声中上了马车。 易齐坐在她旁边,掀着车帘往外看了看,幽幽地叹了声,「姐姐不想让我留在家里,怕我勾引你的小舅舅?」 易齐在郡王府过过富贵又清雅的日子,分辨得出这是信阳毛尖特有的清冽香气。 易楚双手捧着茶盅,长舒口气,轻轻啜了口茶。 易齐不眨眼地盯着她的动作,心底泛起淡淡的酸楚。就在一年前,哦不,一年半前,她们两个还手拉着手到晓望街尾的茶叶铺,买三两银子一包的茶叶,买回家将混在里面的茶叶梗细细挑出来,略晒晒,装进茶叶罐子里,就足够大半年喝的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短短的两年不到,易楚竟然能喝上价值百两的上等好茶。而且,沏茶时,一举手一投足,动作娴熟优雅,神情是贵族女子常见的满不在乎。 又瞧见她身上的衣衫,青碧色的禙子,豆绿色湘裙,布料很平常,素面杭绸的,可发间两枝簪子上镶着的南珠,每一颗都有莲子米那么大,散发着莹莹光华。 单看这珠子,便没人能小觑了她。 她们是同吃同住的姐妹,如今的境地却是云泥之别。易楚是千人夸万人捧的骄子,而她却半边身子陷在了烂泥里,怎么样也刷不净身上的污点。 假如,现在她仍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借着信义伯的声势,是不是也能找一门相当不错的亲事? 不见得非是朝廷勋贵,至少也能是五品官员,衣食无忧,使奴唤婢,偶尔约着相好的夫人太太一起弹琴吟诗,那日子该是何等的惬意。 第九章 有种后悔的感觉丝丝入骨,痛彻肺腑。 易楚喝了茶,又吃两块点心,用丝帕轻轻拭去唇角沾着的饼渣,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你能勾~引到?」 易齐微微涨红了脸,待要辩驳,思及每次她看向卫珂时,卫氏投射过来的警告的眼神,气焰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并非有意要招惹卫珂。回家的第二天,卫珂从铺子回来,在院子里看到她,呆站着好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 还是她笑了笑,他才红着脸仓皇逃窜。 从那时起,卫珂在她面前总是手足无措的样子,说不上两句话就会脸红。 易齐想起以前跟易楚一同逛街时,躲在拐角处偷看她们的青涩少年,还有故意在济世堂门口转悠的半大小子。 那样单纯的爱慕与向往,与卫珂给她的感觉一般无二。 易齐明白她与卫珂是决不可能,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好,她舍不得放下,想多拥有一段时间。 回到信义伯府,易楚吩咐薛婆子开了出云馆,将易齐安置进去,仍是让冬晴贴身伺候,还额外多了两个小丫鬟。 出云馆本是赵氏安置老信义伯杜镇的姨娘居住的地方,位于翰如院隔壁,可是老信义伯对男女之事并不上心,除了两任妻室之外,并不曾纳过妾,故而一直空着。 易楚安排在这里就是图着方便,出入出云馆必需得经过翰如院的门口,有什么风吹草动很快就能知道。 易齐还算满意,出云馆是个三间小院,里面一应摆设器具样样齐备且精致。而且,易楚也没有限制她的行动,二门以内,她可以随意走动。 冬雪却是知道易楚对待易齐的态度,私下吩咐了各处管事,对待二姑娘要恭敬,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又不能任其为所欲为。管事们都是人精,自会揣摩着分寸。 杜仲自然不会在意易齐住在何处,陪易楚用过午饭伺候她歇了晌觉,他便到外院找了林梧。 等易楚睡醒中觉,杜仲拿了一小篓青葡萄进来。 现在正是葡萄成熟的时候,市面上又香又甜的葡萄多得是,这种明显还是生的却难找。 易楚双眼顿时亮了,笑道:「从哪里摘的,难得人家舍得这么半生不熟的摘下来。」 杜仲笑着将葡萄珠扯下来一粒粒摆在盘子里,「威远侯府种了两架葡萄,瞧见了就要了两串。」 葡萄皮有点涩,瓤子却极酸爽。 易楚一粒接一粒地吃,皮就吐在杜仲掌心,直吃得满口生津,连呼好吃。 杜仲看着觉得满嘴的牙酸到不行,就劝易楚,「少吃几粒就行,生得酸倒了牙没法用饭。」 易楚意犹未尽地擦了擦嘴,问道:「怎么想起去林府了?」 「找林乾打听点事,顺便看望一下林老夫人跟她辞了行……我让俞桦去准备节礼,明儿他把礼单送来给你看看,要是合适,这两天就让人送出去。」 易楚这才想起还有这一茬,问道:「都给哪些人家送礼?」 杜仲取了纸笔俯在炕桌上边写边说,「没几家,都是亲戚,除了威远侯府就只有舅舅家。」 「舅舅?」易楚奇怪地问,她记得清楚,画屏以前说过,自从明威将军出了事,辛家就主动与杜家断了往来。 画屏曾略带怨气地说,假如当初辛家能上门说一两句话,杜俏兄妹也不会被大小章氏欺负成那样。 如今瞧着杜仲想重续亲戚情分,易楚不免要问个清楚。 杜仲解释道,「以前辛家是大舅舅当家,大舅舅最爱惜声名却又胆小怕事,三舅舅却不同,三舅舅虽说也是文人习气可生性拓达,前几年这三位舅舅已经分了家。」顺手将写完的纸递给易楚。 上面写了个地址,是梨树胡同,又写着三四个人名。 杜仲道:「三舅母出身商户,家里是做茶叶生意的,生了三个表弟一个表妹,大表弟跟二表弟已经成了亲,大表弟在国子监读书,二表弟随母舅做生意,表妹今年十三还没有说亲,最小的表弟刚八岁,上私塾。」 这么说,要来往的应该就是这位三舅舅。 易楚默默地把这几位表弟妹的情况记在了心里。 杜仲又说起送易齐回家的那个小工,「是原先在晓望街附近行乞的王大,后来在粮米店帮人扛麻袋,因觉得挣钱慢,就找了几个泥水匠帮人盖房子修屋子……林乾那边一直有人关注着他,猜那意思,王大是要攒了钱到胡家求亲。」 易楚的心一下子乱了。 压在心底深处的往事走马灯般在她眼前晃动,一会儿是苍老瘦弱的胡玫抱着孩子喏喏地说,「阿楚,我知错了」,一会儿又是顾瑶满身鲜血地躺在地上,一会儿是胡二跪在她面前求情,「阿玫要死了」,一会儿又是身穿灰蓝色衣衫的顾琛弯着身子在宫墙内行走…… 胡玫为什么就那么好命,顾家被她害得那么惨,瑶瑶死了,阿琛自净入宫,却有个情深意重的男人拼死干活要娶她为妻。 可真要断了胡玫这段姻缘,易楚又伸不了手。 以胡家目前的名声,胡玫现下的容貌,而且还带着个有耳疾的孩子,要是王大不肯娶,胡玫就只能一辈子窝在家里守着她的残疾儿子,听着唾骂声过日子。 杜仲看出易楚心神不宁的样子,柔声道:「明日上朝,要是能看到德公公,他自会有考量,你别思虑太多,否则……以后若是再有这种事,我再不敢让你知晓。」 话语里,带着戏谑的威胁。 易楚稳稳神,答应,「我不胡思乱想了。」 翌日吃过早饭,易楚翻了翻俞桦送进来的礼单,不外乎是茶、酒、布匹、笔墨之物,不过给威远侯府的分量重,还多加了一对釉彩观音瓶和一套斗彩八仙献寿碗,而给三舅舅的则是两串狼骨手串,两只狼头盖骨,四对狼牙和两坛易楚腌制的咸菜。 易楚扶额,「大过节的,送这些狼骨狼牙的好不好?再说,我腌的咸菜哪能拿得出手,要不让人到晓望街跟外祖母要两坛?」 俞桦扬眉,眉间的伤疤跟着扯动,他脸上的笑意宽厚而沉稳,「威远侯府林老夫人素来讲究排场,需得有几件有分量的东西压场子,辛三老爷对金石之物不太在意,唯独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那两只狼骨是早先在大同时,杀了二三十只狼,就这两个最完整而且品相最好,一点伤痕都没有……伯爷也叮嘱过了,只要用了心,三老爷必定喜欢。」 易楚明白了,按礼单的价值,威远侯府要重得多,可论情意,杜仲仍是偏向辛家。 约莫巳初,杜仲下朝回来看了礼单,将给辛三老爷的纸笔划掉了,「三舅舅自制的纸笺比市面上的都好用,回头咱们要些回来送给岳父,岳父定然喜欢。」 易楚抿着嘴儿笑,「这礼是不是太轻了?」 「不轻,」杜仲展开双手让易楚伺候他脱朝服,「三舅母生意做得很大,不看重这些,」转过身又道,「……没见到德公公,托吴峰给他带了信,你且安心。」 第十章 吴峰在锦衣卫任千户,隔天就会到宫里当值,见到顾琛的可能性极大。至于顾家跟胡家的恩怨,有顾琛做主最好。 易楚再不纠结这些,取过衣衫帮杜仲换上,「不知道梨花胡同远不远,要是远的话,像是专门去蹭饭的。」 杜仲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在国子监附近,两刻多钟就能到,与大舅舅家只隔了两条街,二舅舅住的就远了点,在隆福寺旁边。」 「哦,」易楚应着,取了出门的衣裳转到屏风后头。 听到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杜仲唇角翘了翘,看着绡纱屏风上影影绰绰的身影,笑道:「中秋节宫里设宴,宴请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我替你告了假。」 易楚顿了顿,「皇后娘娘同意了?」 「我跟皇上说的,说你有了身子……我已经二十六了,去了宣府没个三五年不能回来,稍耽搁就得奔三十了……皇上心知肚明,宫里规矩大,跪了太后还得跪皇后,二话没说就允了,不过倒是要你精神好的时候去瞧瞧太后……我捉摸着头三个月你哪里都不去,过了三个月就是十一月了,要不腊八时候进趟宫,顺便把初一的假给告了。大年初一外命妇都得进宫磕头,人多别冲撞了你。」 倒是想得周到,可的确是最好的法子了。 易楚答应着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杜仲有片刻的愣神。 易楚极少打扮得这样鲜亮,大红色织着百蝶穿花的禙子,玫瑰紫的百褶裙,鲜艳明亮得像是盛开的芍药花,生机勃勃。 杜仲立刻想起他出发去西北那天,穿着大红嫁衣披着漫天雨丝等在路旁的明媚女子,心头骤然酸涩起来,酸涩里又掺杂着炽热。灼得他心痛。 易楚被他看得脸红,「是不是太艳了?」 「很漂亮,」杜仲上下端详着她,把先前的珠钗摘下来,换上支点翠凤钗,满意地点点头,再端量一会儿,「我帮你画眉吧?」 易楚横他一眼,嗔道:「就会瞎闹,再磨蹭会儿就到晌午了。」 杜仲也不恼,牵着她的手出了大门。 梨花胡同顾名思义,一条胡同两侧全都种的是梨树。 杜仲指着两边的树给她看,「……三四月梨花开的时候,地上铺着梨花,空中飞着梨花,走一路香一路,如同人间仙境。」 「树上结着梨子,不知道能不能吃?」易楚看到枝头颤巍巍地挂着几只约莫鸡蛋大小干瘪的梨。 「吃倒是能吃,就是味道肯定不好,再早两个月来,枝头的梨更多,都没有人摘。」 易楚便笑,「那就是不能吃了。」 说笑间,马车停在一处宅院门口,黑漆大门紧闭着,门上青铜兽环擦得锃亮。 俞桦上前扣了扣门环。 门内传出男子清脆的声音,「谁?」 「我,找辛老三。」俞桦毫不客气地说。 易楚吓了一跳,杜仲俯在她耳边道:「三舅舅的门不好进,得出人意料之外才行。」撩开车帘,让易楚从缝隙往外瞧。 黑漆大门闪开条一尺宽的缝,露出只脑袋来,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圈,「你谁啊,不认识。」便要关门,却已是开不及。 俞桦上前抵住门,跟随的几个护院很有眼色地从马车上扛了东西就往院子里走。 易楚目瞪口呆,这般地粗鲁野蛮,到底是上门做客还是来打劫? 杜仲笑眯眯地扶着易楚下了车,又扶她进了门槛,对门房道:「好好守着门,别让人进来扰了舅舅清静。」 门房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小厮,欲哭无泪,「爷,这还有法清静吗?您老到底是哪位,老爷吩咐过这几天不见客。」 杜仲步子一顿,问道:「你家老爷什么时候见客?」 门房皱眉想了想,「这个月老爷做桂花笺不行,九月家里菊花开不见客,十月下冬雪老爷要化雪水试砚不见客……要不您大年初一来,大年初一老爷指定见客。」 杜仲轻轻踹他一脚,「赶紧进去通报让你家老爷烧水沏茶准备着,就说姓杜的外甥跟外甥媳妇来了。」 门房板着脸,只等着搬东西的护院顺次退出大门,才闩上门,磨磨蹭蹭地走到二门,到门旁一处小屋里说了几句话,便有穿着半新不旧素面潞绸禙子的婆子稳步出来,打量一眼杜仲与易楚,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请杜大爷与奶奶到偏厅宽坐,已让人知会太太了。」 杜仲携了易楚的手随婆子进了偏厅,有丫鬟次第上前端来茶水并点心。 点心只两碟却有五六种,诸如千层糕、双麻酥还有蟹壳黄等。 易楚耐不住饿,又觉得有点馋,伸手掂了两块,一边吃一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偏厅有三间,外头两间是通开的,东边一座紫檀木嵌象牙的多宝格将里头与外间间隔开。多宝格上摆着青花双耳梅瓶、钧窑的菊花纹长颈瓶、两只红釉太白樽。 透过多宝格的空隙隐约看出里间布置成暖阁,墙上挂着副《松下对弈图》,而整个屋内的桌椅条几都是紫檀木所制,边角处刻着精美的雕花,看上去有种低调的奢华。 易楚暗自叹了叹,单这屋子的摆设没有万两银子置备不来,可见三舅舅家果然不差银子。 一盏茶刚喝完,门外传来小丫鬟细碎的唤声,「见过太太、姑娘。」 门帘撩开,走进两人。 前头的是个约莫三十七八岁的妇人,穿杏子红的禙子,体态微丰面如满月,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毫无疑问,正是三舅母。 后面那人穿一身月白色暗纹织锦缎长衫,腰间束玉带,袍边一块雕成树叶状的碧玉,稳重中透着清爽,一双杏目清澈如山泉,灵动逼人。 看打扮是个少年郎,仔细瞧来就知道是个女儿家。 少年的目光在杜仲与易楚脸上打了个转儿,「这果真是杜家的表哥跟表嫂?」 三舅母嗔道:「芸娘怎这般无礼,还有假的不成,还不快唤人?」话音刚落,眼眶已有些发红。 杜仲起身长揖,「子溪见过三舅母,」又对芸娘点点头,「表妹。」 易楚随着他行礼。 三舅母连忙扶住两人,「头先就听说过杜家的事,本该去看看你们,你三舅舅拦着……」声音哽了哽。 易楚忙道:「劳舅母惦着,我们是晚辈自当来拜会舅舅舅母,没有让长辈去看望我们的理儿。」 「话虽如此,可我们是娘家人,哪能眼看着不管,便是说不上话,舅母这里有的是银子,拿银子也能砸死几个……你大表哥也拦着不让,怕我给你们添乱,我会是哪种裹乱的人?」过去一个月的事情了,三舅母仍是气愤不已。 易楚愕然——三舅母还真不怕露富,也真敢说话。 杜仲看出易楚的诧异,无声地笑了笑,问道:「三舅舅可在家中?」 三舅母笑道:「在睡着,我刚让人去叫了,估计得发阵脾气才能过来。」 易楚又一次张大了嘴。 已近晌午时分,还在家中睡觉,三舅舅行事也真奇怪。 不但三舅舅,还有三舅母跟这位穿男装的表妹,一家人怎么看怎么诡异,完全不像正常人。 第十一章 杜仲却是见怪不怪的样子,问道:「听门房说三舅舅最近在酿桂花酒?」 「先后酿了十八坛子嫌口味不好,只留了两坛,准备下雪时兑了雪水再精制一下,昨儿夜里却是想画副月夜秋桂图,因阴天,等到下半夜才看到月亮出来,正画着,旁边的小厮熬不住困,站着睡觉一下子摔倒了,这一摔不要紧,你三舅舅说没心情了,画了一半就睡觉去了,一直到这会。」三舅母笑一声,摇摇头,「这脾气,越来越大,跟孩童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 易楚不好接话,只抿着嘴儿笑。 三舅母看着杜仲欣慰地叹,「好几年没看到子溪了,上一回见,还是七八年前,他才十六岁,瘦得风一吹就能倒似的,这会胖了点也结实了……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不递个信儿来?你三舅舅精心画了好几副画准备让你挑,还把平常攒得一堆破烂玩意儿收拾出来说等你成亲当贺礼。」 易楚自幼没有母亲,后来虽有画屏与卫氏陪伴,可画屏年纪比她大不了几岁,卫氏又已年迈,还从不曾跟这般年岁的女子相处过。见三舅母这般亲热慈爱,心中顿生亲近之意,便将两人从相识到成亲的事,拣着能说的粗粗说了遍。 三舅母凝神听着,眸光静静地落在易楚脸上,像春风般温柔和煦。待听到杜仲不等成亲就去了西北,足足过了大半年才九死一生地回来,便握了易楚的手,「好孩子,难为你独自怎么挺了过来。男人们出门在外,根本不知道咱女人守在家里是怎样的煎熬。」 易楚本不觉得什么,可听三舅母这般一说,想起那些因担心而彻夜难眠,又苦苦等候消息的日子,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杜仲再朝三舅母揖了揖,「再过两日我就往宣府去,阿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恳请舅母多加照拂。」 舅母讶然地瞪大了眼,一掌拍在杜仲肩头,「这种时候你还出门干什么?女人怀孕生产多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你知不知道?当年你舅舅虽然混不吝,就知道游山玩水,可我生这四个儿女的时候,他一天都没离过我眼皮底下。」咬咬唇,又道,「想想你娘……你就忍心让你媳妇过那样的日子?」 杜仲目光暗了暗。 辛氏生杜俏的时候,他年纪还小,不记得什么。可她再次有孕时,他已经是个十多岁的少年,自然看得到娘亲的辛苦。 那时小章氏也怀了孕,大章氏吩咐厨房变着法子张罗新鲜菜式,燕窝鱼翅跟不要钱似的往二房流。大章氏好面子,也炖了粥往潮音阁送,辛氏随手赏了丫鬟。丫鬟泄了三天肚子,拉得面黄肌瘦,爬不起炕。 辛氏再不敢用大厨房送来的饭,每天让身边伺候的嬷嬷在潮音阁单独做了吃。大章氏有了借口便不再送,偏偏还当着客人面前隐晦地排揎大儿媳妇挑嘴,又说到底是隔了肚皮,对她再怎么好也养不熟。 辛氏害喜厉害,吃了就吐,然后忍着不适再吃,没事时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园的芍药发呆,瘦得人脱了形。而小章氏却脸色红润,天天在杜旼陪同下绕着花园散步。 假如,假如那会儿父亲在家里的话,即便娘亲身子再有不适,可心里仍是欢喜的吧? 至少就不会有那道噩耗传来,也不会躺在床上痛了一两个时辰,太医才慢腾腾地来到。 那时舅舅家与杜家尚有来往,大舅在国子监任职,虽然品阶不高在朝中仍能说得上话,三舅舅隔三差五就送东西过去。娘亲身边两个嬷嬷,四个大丫鬟都是从辛家过去的,很是忠诚。纵然如此,娘亲最终也是一尸两命。 而如今的易楚,娘家人是指望不上,易郎中是男人,还得照顾画屏,卫氏年纪大了,最多只能帮把手。 至于下人,易楚身边用着最顺手的四个冬跟着她也还不到一年时间,其余几个都是刚进府一个月的,不遇到事情,谁能看得出是不是忠心? 杜仲可不敢赌,所以仍把主意打在三舅母身上,「……府里的事我已经尽力整治,再不会让阿楚像我娘那般战战兢兢的,只是阿楚是头一胎,身边没有个稳当的人照看着我不放心。」 易楚听出来了,杜仲这是跟三舅母要人呢。 三舅母脸上露出笑意,嘴上却道:「难怪你冷不丁找上门了,原来打的这个主意。」只思量了数息,便做了决定,「让富嬷嬷和丁嬷嬷跟你去,我生了四胎都是富嬷嬷伺候的,如今年纪大了些,以前的本事仍然在。丁嬷嬷做得一手好汤水,最擅长调理孕妇和小儿膳食,咱们家虽然不差银子买补品,可药补不如食补,怀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吃的好睡的好。」 杜仲与易楚双双起身道谢。 落座时,易楚就发现芸娘的目光停在杜仲脸上,很有几分不解的样子。 杜仲也察觉到了,心里虽疑惑,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只悄悄握了握易楚的手。 又坐了片刻,门外传来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未及丫鬟通报,门帘便被撩开,闯进一位男子。 男子约莫四十出头,蓄着两寸多长的胡子,因为不曾梳理,胡子乱蓬蓬地卷着,头发也胡乱地束在头顶,插一根木簪。 衣着倒算齐整,是质地极好的寺绫。寺绫是用绫草抽了丝织成的,最是细密柔软而且不像绸缎那般闪亮,只是绫草易断能抽丝织布的织娘非常少,故而寺绫非常贵重,素有一尺寺绫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贵重的衣料穿在男子身上显得不伦不类,不像他自己的,倒像是从别人家里偷来的。 不等男子站定,杜仲已上前拜倒,「子溪拜见舅舅。」 三舅舅不看他,绕到上座坐好,鼻子里「哼」一声,「你还认识我这个舅舅?」 杜仲见状不等吩咐就自顾自起了身,嬉皮笑脸地说:「想不认识也难,去年还有人送给我几只舅舅雕刻的石榴,说是舅舅鼎力之作。」 「屁!」三舅舅嗤道,「什么鼎力之作,那是闲着没事刻着玩儿的,也不知哪个兔崽子给我偷出去了?」目光直直盯着芸娘。 芸娘笑嘻嘻地说:「爹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年我过生辰您答应给我刻只老虎,结果没刻成,我看那个石榴不错就拿走了……本来就想摆在铺子里闲着没事看看,可有个人成亲好几年没孩子,就图个好意头,我看他实在可怜,就想结个善缘,就送给了那人。」 「送的?」三舅舅扬声问道。 「半卖半送,」芸娘急忙解释,「他非得给银子,咱也不好意思不收,就要了个本钱,爹买那块玉不是也花了银子?」 「卖了多少银子?」 芸娘支支吾吾地说:「两千两而已,我刚好手头紧铺子周转不开,正好那人上赶着送礼着急买,两下便宜顺手就卖了。」 三舅舅冷哼一声。 芸娘扫一眼杜仲,哼哼唧唧地说:「东西不也回到表哥手里了吗,一家人怎么都好说,要不让表哥拿回来?」 杜仲笑笑,「东西记在你嫂子的嫁妆单子上,想要得你嫂子点头才行。」 第十二章 易楚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大家谈论的是当初她差点当成真石榴的羊脂玉雕刻,为什么杜仲只提了个头儿,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东西。 三舅母看到她恍然的样子笑道:「一孕傻三年,往后有得是这样的时候。」 易楚赧然地笑笑,只见门口的小丫鬟轻轻掀了掀帘子,望着芸娘欲言又止。 三舅舅不悦地说:「哪家的规矩,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 小丫鬟慌忙禀告,「外头门房传话说前街绸缎铺子的卫家小哥又来找姑娘,说姑娘要是再不还钱就要到官府告姑娘欺诈。」 「告就告,谁怕谁?字据契约上写的清清楚楚,他自己不识货反而怪别人,原话告诉他,说我不见。」芸娘没好气地回道,又跟三舅母解释,「是个外地客商,新开了家绸缎铺子,托咱家商队往江南进货,说是要丝绸,可江南的丝绸又有杭绸、宁绸、瓯绸之分,杭绸价格最贵,瓯绸要便宜些。他把瓯绸错当成杭绸,人家买主怎么可能吃这个亏儿,当下就张扬出去,那家绸缎铺子亏了不少,回头竟然找咱家商队麻烦。」 三舅母闻言,开口道:「既是如此,他想告官就随他去,咱们辛家不惹事可也不怕事,回头让你大哥写个状子告他诬陷。」 芸娘笑着嗔道:「娘不是把商队交给我打理,这事啊,您就别管了,我指定处理得妥妥当当。」 易楚又是一惊,芸娘才十三,十三岁就管理辛家的商队,进出都是几千上万两的银子,而自己十三岁的时候,还只是围着灶台转,看看哪里能省出三四分的银子。 人跟人比,实在差太远了。 难怪她穿着男装,想必在外面走动方便些。 三舅母见芸娘这般笃定便不再追问,因时辰不早就吩咐摆饭。 三位表弟都不在家,三舅母也没讲究,让人把饭菜都摆在饭厅,用架屏风象征性的隔了隔,三舅舅跟杜仲在东侧,三舅母带着易楚与芸娘在西侧。 辛家祖籍在南直隶,是书香门第,辛远在国子监站稳脚跟后才将家眷带到京都,故而口味偏轻,多喜甜。 因考虑到易楚的口味,饭桌上一半是江浙菜一半是京都菜,盛在青花瓷盘子里,杯碟雅致,菜肴精致。 易楚一下子就馋了,眼巴巴地盯着盘子看。 三舅母是过来人,哪会不了解,亲自动手给易楚夹菜,笑眯眯地道:「胃口好就多吃,都是为了孩子,你吃的好他才长的好。」 辛家厨子的手艺果然好,每道菜都做得恰到好处,该甜的甜,该香的香。 最让易楚惊诧的却是一道山药炖排骨。 青花瓷的汤盆里,盛着五六块排骨和几段山药,汤面上浮着些许似有似无的油花,看上去清汤寡水的。 这道菜若是易楚来做,会撒一把香葱,加几段红辣椒,红绿相间再配上雪白的山药,会更让人有食欲。 可等易楚尝过一口,立刻呆住了,排骨酥烂、山药软糯,汤水鲜美得几乎能把舌头咬下来。 三舅母笑道:「这是丁嬷嬷的手艺,主料就是排骨和山药,可能做出这种口味来,却是非常不简单。」 芸娘也笑:「本来我娘说等我成亲后,让丁嬷嬷跟了我去,没想到见了表哥表嫂就把闺女忘到脑后头去了。」 「你这个没羞的野丫头,」三舅母虚点着芸娘的脑门,「亲事都没说定就惦记着成亲的事儿,还有好几年呢,到时我慢慢访听着再找一个手艺好的嬷嬷……再说,我就你表哥一个外甥,我不管谁管,值得你这番含酸掂醋的?」 芸娘「嘻嘻」地笑,「娘可记着了,你当着表哥表嫂的面说的,我出阁还有好几年,所以别逼着我四处相看,我的亲事我自己做主。」 三舅母咬着唇,无奈地看着易楚,「仲哥儿媳妇你听听,这是未出阁的大闺女说的话,要让人知道了,谁还敢上门求亲?」 「没人求亲更好,在家里多自在,真要嫁了人,哪家的婆婆能让我这副打扮天天在外面走?」 这话倒是实情,芸娘散漫的性子像了三舅舅,行事不按常规,可精明又像了三舅母,四岁会打算盘,七岁能看账本,十岁那年死磨硬磨要了一间铺子练手,谁知道当年的利润就比往年多了两成。 芸娘有行商的天分,也喜欢做生意。 三舅舅跟三舅母不忍拘着她,也都不是死守规矩的人,遂逐渐撒了手让她做,眼下只芸娘一人就打理了七间铺面、一间车马行还有一家商队。 这样的人才,若是个男儿定然被世人千夸万夸,可惜是个女子,以后要守在内宅相夫教子侍奉公婆的。 三舅母实在不愿意就此委屈了唯一的女儿,所以挑来选去始终不曾说定芸娘的亲事。 芸娘看得透亮,对亲事就两个要求,一是男方人品心术要正,二是不能拘着她,至于情情爱爱的,两人能有情有意的最好,可若没有,她也不奢求。 酒足饭饱,杜仲随着三舅舅去了书房,易楚却是上来了困劲,眼皮缱绻得几乎睁不开,芸娘便带着她去自己的闺房歇息。 初来乍到,易楚不好意思大剌剌地躺下就睡,只取了靠枕懒懒地靠着。 芸娘见她放不开,也上了炕倚着靠枕跟她说话,「外头传的表哥跟他本人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提到杜仲,易楚来了兴趣,转了头看向芸娘。 「没想到表哥竟然是这样温文俊朗,原先我以为……我不是以为他相貌丑,我爹跟大伯他们都不丑,姑母肯定长得也不差,就是长相应该挺凶狠的。我听外头的人说,表哥回到信义伯府头一天,里头抬出二十多具尸体,摞在一起跟小山似的,就堆在信义伯府门口……其实各家都有不听话的下人,哪年不惩治几个?可都不像你们府里那样……」 肆意张扬,或者明目张胆? 芸娘及时止住了话音,易楚却明白她的意思,默了默,才道:「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不过伯爷做事自有他的想法,这样惩治下来,府里的人事清静许多。」 「就是……表哥在外头的声誉不太好。」 易楚笑了笑,「伯爷说过,他走得是武将的路子,又立了志要做纯臣,粗俗野蛮不怕,就怕传出聪明机灵人缘好的名声来。」 芸娘稍用心便想到其中缘由,点头叹道:「当官是累,真不如我们做生意自在……不过我们做生意也两难,赚太多被人瞧在眼里容易惹祸事,赚少了多对不起自己啊……嫂子你可知道,有时候我明知一笔生意能赚大钱,可总得忍着,忍得我心里真难受。」 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芸娘很认真地说:「真的,有时候抓心挠肺似的痒痒,我倒是想过借表哥的势,可我爹一准不答应……别看家里家外的事儿都是我娘管着,可她最听我爹的话,我爹说不行绝对就是不行,不过这样也好,免得给你们惹麻烦,也少了我们的麻烦。我听大伯说过,他们分家也是好事,不在一处有了祸事就不受牵连,能保存一点是一点,只要我们心里知道仍是一家人就行。」 第十三章 易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醒来,身上多了条棉毯,屋内已空无一人。 有声音隔着青布帘子从外面传过来,「……你大舅当时也是迫不得已,你别记恨着他。」 是三舅母的声音。 接着听到杜仲的回答,「我了解,大舅舅这些年虽没出面,暗中没少照拂阿俏,我没记恨他。再说,也不是小孩子了,当时情势不由人,我分得清。」 易楚听得出声音里的淡漠,说到底,大舅舅当年抽身事外,对两个孩子置之不理,杜仲是记在心里了。纵然有许多无奈,可当时恨过,感情总是不一样。 三舅母仿似也听出来了,重重地叹一声,换了话题,「你这一去年儿半载地不能回来,我身边的桃芝,长得清秀俏丽,针黹女红洗衣做饭都能干,也识文断字,要不让她跟着去服侍你?」 易楚心头紧了紧,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就听到杜仲回答,「我不用人服侍,」顿一顿,「阿楚待我一片赤诚,我不能伤了她的心,而且,阿楚对于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有了珍珠谁还会惦记着鱼眼。」 三舅母轻轻笑一声,「不要也罢,只是你得记着天冷穿衣,按时吃饭,且不可饥一顿,饱一顿的。宣府那边有咱家铺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说一声,不出三五天就给你送过去。」 「我记得,舅母放心。」 三舅母又切切叮嘱,「要是手头再紧切记不可打军饷的主意,咱家没别的,就是银子多,舅母肯定能给你凑出来,就是粮草军衣什么的,只要你需要,舅母也给你筹备……还有常往家里稍个信儿,你人不能回来信儿可不能断。瞧着你媳妇不是个想不开经不起事儿的,不过怀着孩子容易胡思乱想,你别让她挂心,我这头也准备着,早早把稳婆和奶娘定下来。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就管着自个儿平平安安的就行。」 杜仲不迭声地答应,「阿楚就托付在舅母了,舅母的恩情我永世不忘。」 三舅母嗔道:「怎么越长越见外了,小时候来玩天天上房子揭瓦,差点把房子点了,那些事情怎么不记得?」 杜仲「嘿嘿」笑了声,再没说话。 易楚适时地翻了个身,杜仲撩了帘子探进头,对上易楚的视线,唇角自然而然地翘起,「醒了,要不要喝水?」 「嗯,」易楚答应声,坐直身子,就着杜仲手里的茶盅喝了两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杜仲柔声答:「刚未正,你再躺会儿?」 「不用,是不是该回去了?」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他适才关于珍珠鱼眼的话,眼中不由自主地流露出缱绻留恋。 目光如水般温柔,如雾般缠绵。 杜仲心中一动,俯身吻上她的额头,低低开口,「阿楚,想我了?」 易楚不否认,再度轻轻地「嗯」了声,声音带了鼻音,分外撩人。 笑容在杜仲脸上慢慢放大,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易楚的绣鞋往她脚上套,「那咱们这就回家。」 走到外间,果然开口跟三舅母道别。 三舅母也不强留,又细细叮嘱一番,携了芸娘的手,亲自将两人送出门口。 三舅母的回礼已经装上了马车,富嬷嬷跟丁嬷嬷也已站在门外等着。 跟来时一样,杜仲仍与易楚一起坐车,上车前,俞桦轻轻说了句,「临近晌午时,卫家舅爷来过,嚷了半天,没人给开门。」 易楚蓦然想起,芸娘说的那个认错绸缎要告官的客商。 会不会就是卫珂? 杜仲却已经知道,因分不清绸缎种类而赔了上千两银子的就是卫珂。大勇开的粮米铺子跟卫珂的铺子都在前街上,卫珂那里稍有点动静,大勇就察觉了。 不过,杜仲并不打算出面帮助,卫珂还年轻,加上前几次小露身手赚了不少银钱颇有点自得自傲,这次赔了正好让他长点教训。再说,卫珂若是连千两银子的坎儿都过不去,以后还怎么自立门户,赡养卫氏? 有杜仲缠着,易楚也没有太多精力考虑卫珂的事儿,白天忙着给他收拾行装,夜里两人就在一起起腻。 三五天的光景转眼就过,八月十二这天,易楚难得地比杜仲起得早,亲自到厨房吩咐了粥饭。 杜仲也醒了,事实上他一夜都没睡踏实。 临近中秋,月色极好,撩开窗帘,屋子里就洒满了月光的清辉。 易楚躺在他身侧,乌漆漆的黑发散了满枕,白净的脸庞被月光映着,温顺而乖巧。杜仲心软似水,用目光一遍遍轻拂她的脸颊。痴痴地看一会儿,合上眼,可不等睡着,又欠身去看,最后想起要整天赶路才强迫自己睡了会。 易楚带人端来早饭时,杜仲已换上了玄色戎装。穿戎装的他比平日更显英武,带着拒人三分的威严。 易楚怔了下,低头将粥菜从食盒里取出来,摆在桌子上。 跟往常一样,四碟小菜,两样粥,一盘包子还有一碗特为易楚炖的汤。 摆完了,易楚笑盈盈地抬起头,柔声招呼杜仲,「趁热吃,待会就凉了。」 时辰尚早,天气犹黑,屋子里燃了蜡烛。 烛光跳动,杜仲便瞧见易楚脸颊亮闪闪的,水样的痕迹,心里重重地叹了叹,面上也是带了笑,坐下吃了四只包子两碗粥,倒比往常的饭量还大了些。 易楚也勉力地吃,吃了粥也喝了汤。 吃过饭,目光便凝在杜仲脸上,痴痴傻傻地,一瞬不瞬。 杜仲被她的目光牵绊着,脚下犹如千斤重,想迈步却是动不了,伸手将易楚扯进了怀里,紧紧地箍住了。 甲胄是铁片跟牛皮所制,触手冰凉。 寒意让易楚清醒过来,她敛了情绪,仰着头,唇角漾出温柔的笑意,轻轻推开他,「走吧,城门就快开了。」 杜仲盯着她看,点点头,低头在她额头轻吻一下,「好。」 没有叮嘱,没有告别,千言万语只化成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好」,而后大踏步离开。 棉布帘子撩起又放下。 脚步声由重及轻,渐行渐远。 易楚颓然坐下,看着桌上已然凉掉的饭菜,略略扬了声音,「进来收拾了。」 冬雨进来手脚麻利地将杯碟装进食盒,正要往外走,听到易楚轻声道,「生个暖炉吧,我觉得冷。」 冬雨骇了一跳,这才八月半,刚换下夏衫,连夹袄都穿不着,夫人竟然觉得冷。不由地脚步顿了顿,回头问道:「夫人,要不要请个太医来?」 易楚强撑着笑笑,「不用,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吩咐人点暖炉吧。」 冬雨应着出了门,将食盒交给院子里的小丫鬟,小跑着寻到冬雪,「夫人要暖炉呢,这个天气,我说请太医来,夫人说不用,你看?」 冬雪也吃了一惊,但还能保持镇静,「你先去库房把暖炉取出来,我寻富嬷嬷拿个主意。」 为了方便照顾易楚,富嬷嬷跟丁嬷嬷就安置在翰如院的西厢房。 富嬷嬷瞧着冬雪满脸的不解,叹口气,「怪不得前人都说情深不寿,用情太过也不是好事……你就听夫人的,点个暖炉,稍加点安神香,让夫人睡一觉。」 第十四章 冬雪听到「情深不寿」四字已明白了大半,当下寻了安神香出来,掰了一小截,等着冬雨拿暖炉回来。 丁嬷嬷感叹,「到底年纪小,这几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没经过事的,难怪手忙脚乱。要不是亲眼见了,再想不到堂堂伯府的夫人身边连一个知事的婆子都没有。」 富嬷嬷淡淡笑一笑,「所以三太太才点了咱们老姐俩过来伺候,这女人啊从怀胎到生产,处处都要小心,没有个有经验的人照看着确实不行……三太太既然吩咐我过来,我就寻思着顺顺利利地伺候夫人生完孩子就告老回家荣养去,这当官的府邸,住着不安生。」 富嬷嬷并不想来杜府,她以前曾在官宦人家当过差,后来主家摊了事,仆从奴婢都发卖了,阴差阳错才到了辛家。 辛家是个好去处,先头三房人家没分家,妯娌间算不上特别亲热,但也绝对没有背后拆台捣乱的行为。三太太又是个大方人,每月给的月例银子足足的,平常也没什么差事,就是三太太怀胎那几个月跟另外两个婆子一同照看着就行。有事三人商量着,三太太先后四胎都生得顺当,由此富嬷嬷得了不少赏钱。 来到杜府,虽说辛三太太说了,那边的月例照发,这头又另外拿一份月钱,可总觉得担着责任。 好在杜府人口简单,一众下人就伺候一个主子,倒少了许多婆媳妯娌之间勾心斗角的腌臜事。 丁嬷嬷则不然,她家里还有个老大不小的侄子一门心思想刚当官差,如果能伺候好主子,没准能给侄子寻个正经差事干干。 两人目的不同,想法倒一样,就是要平安地伺候易楚生产。 易楚并非爱钻牛角尖的人,昏头昏脑地睡了两天后,便打起精神来操持中秋节。府里上下每人发五百钱,外加两块月饼。 月饼是管厨房的王婆子一早就备好的,有四五种馅子,此外威远侯府送来了他们做的十六只月饼,辛家则送了十几只苏式月饼和广式月饼。 易楚捡着不同口味装了两食盒,另备了两坛酒,让俞桦打发人送到了晓望街。 是夜,易楚跟易齐一起用了饭。 易齐穿件杏子红的缎面禙子,容貌仍是秾艳,可眉眼间却少了往日的风情,有点恹恹的不爱说话,胃口倒还好,吃了大半碗糯米饭,还吃了两块月饼。 易楚没什么食欲,可为着肚子里的孩子,也勉力用了不少。 用罢饭,冬雨带人应景地在院子里支了桌椅,摆上瓜果茶水,笑着招呼易楚,「中秋节,夫人也出来赏月吧?」 易楚从善如流地披了件月白色斗篷站在院子里抬头看了看天。 墨蓝色的天际,月亮光洁圆润,像是白玉雕琢而成,发出皎洁而柔和的光。秋风吹拂,桂树摇曳,枝叶簌簌作响,远远地,不知何处飘来清越的笛音,却是先朝旧曲,「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莫名地感觉有些凄凉。 梁上燕,春来秋去,可她连梁上燕都不如,官员若非奉诏,只有三年述职的时候才能进京,三年啊,想一想就是那么遥远与漫长。 这种凄凉透过素净的斗篷丝丝缕缕地发散出来,不但是冬雨冬雪等感受到,连易齐也感觉出来了。 看着清冷月影下那道寂寥的身影,易齐蓦然想起以前跟她头抵着头做针线,有说有笑的时光,那些日子多好啊。易楚对她那么好,有好吃的都尽着她吃,买布料先尽着她挑,看见好看的首饰,只要她开口,易楚总会让给她…… 想起往事,易齐心里升起热腾腾的暖意,不由快走两步,抱住易楚胳膊,「姐,你冷不冷?」头自然而然地靠上易楚肩膀。 两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昵的举动了,易楚吃了一惊,警惕地看向易齐。 易齐察觉到她的冷淡,身子越发靠近了些,「我怎么感觉凉飕飕的,」手伸向易楚的手,「姐的手热乎,帮我暖暖。」 如水的月光下,易齐秾艳的脸庞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朦朦胧胧地,却更显娇媚,而她的手柔嫩滑腻,有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凉。 「既然冷,怎么不多穿点?」易楚随手摸了下她的禙子,是厚实的缎面,并不太薄。 易齐也道:「我穿得不算少,禙子里还有件小袄,冬晴到现在还穿纱,晌午的时候还说我捂得多。」 这不应该啊,易齐向来身体好,火力壮。 易楚心念一转,回握住易齐的手,趁机试了试她的脉息。脉相细且轻,试不太清楚。易楚索性直言,「我给你把把脉。」 易齐听话地把袖口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手臂。 手臂白皙却很瘦,不堪一握般。 易楚又诧异了几分,却未言语,不动声色地寻到脉搏,按在上面。 果然脉细小如线浮滑无力,脉细是因血亏不能充盈脉道,应是血虚之症……可是为什么会浮滑? 是在落梅庵忍饥挨饿落下的病症? 易楚心头涌起淡淡的内疚,温声问道:「你的月事可还正常?」 「有两个月没来,上个月来了点,比往常少许多,也只持续了两天。」易齐惶恐地盯着易楚,「我是不是不好?」 易楚含含糊糊地说:「有点血虚,这几天让丁嬷嬷炖点养精益气的汤水补一补……明儿请个太医来仔细看看。」 易齐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紧张地抓着易楚,怯怯地唤了声,「姐——」 易楚笑笑,「别担心,有我呢。」 「姐,」易齐再叫,「姐,从前的事都是我错了,是我被富贵迷了眼,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又奢想些不该想的。姐,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都会改,我听姐的话,姐别不认我。」 易楚着意地看她两眼,没开口,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转身回了屋。 信义伯府的中秋节过得安静寂寥,而相隔不远的皇宫却是灯火辉煌热闹喧阗。 宫宴设在御花园,正对着湖面。湖水倒映着明月,秋风吹过,明月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嘉德帝兴致颇高,频频举杯与臣子们共饮。 朝臣们也开心,不仅带了妻室来赴宴,有好几位还带家中适龄的女儿。 明年开春就要选秀,这是板上钉了钉的。后宫里除了皇后只有先前两个妾室擢升的美人,而四妃九嫔的位子都是空的,只要能进宫就会有大好的前程。 何况,嘉德帝刚及弱冠之年,生得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当下席中坐着的女子都沉不住气了,娇怯的眼神暗含着无限情意,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朝嘉德帝涌去。 皇后看在眼里,虽是笑盈盈地随着嘉德帝举杯,心里却是酸涩无比。针扎般熬了大半个时辰,皇后不想再看那些妙龄女子,借口更衣,到了旁边的偏厅休息。 赌气般连喝了一大杯茶水,心头的怒火渐渐沉了下去,才扬手招呼宫女,「请文定伯夫人过来说话。」 不大工夫,文定伯夫人出现在门口,皇后掩饰住面上的失意,请娘亲入了座,笑问:「阿芙怎么不跟着来热闹热闹,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第十五章 知女莫如母,文定伯夫人也看到席面上的光景,岂不知皇后的心酸,见她不提,也便避开,回答道:「前些日子不是去信义伯府玩了一天,借了杜夫人一条裙子,打算照样子也做一条。这几天倒是消停,哪儿都没去,就在家里做针线。」 「什么样珍贵的裙子,怎么就入了阿芙的眼?」皇后闲闲地问。 文定伯笑道:「料子倒不出奇,青碧色的玉生烟,上面绣的花样倒真是奇巧,叠着的时候就是一个精致,可若抖开来,那花摇摇摆摆的,就跟活了似的,灵气十足,可惜裙子划破了,阿芙应了杜夫人说帮她修补。」 皇后皱一下眉头想起来了,「是绣着荷花莲叶那条裙子?杜夫人进宫时曾经穿过还得了母后的赏,是不错……阿芙的绣工也是出挑的,未必绣不出来,若是修补却真正费工夫,阿芙跟杜夫人倒合得来。」 「是啊,阿芙说过好几回杜夫人和善,吴家的韵玲也说杜夫人极好相处,人也实在。两人都说好,定然不会差,阿芙不是轻易与人结交的性子,难得能合得来,能多个清静的玩处也是好事。」文定伯夫人并不在意陈芙与易楚相交,易楚深居简出,杜仲这一走,杜府又没有小叔子大侄子等男子,陈芙多去几趟也传不出流言蜚语来。 再者说,许多夫人想方设法结交易楚都结交不来。 皇后又想了想,「对了,上个月杭州贡了一批丝线,色染得极正,我瞧着有几种青碧色的都很鲜亮,不如我让人找来,娘带回去给阿芙,许是能用得上。」 「行,」丝线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文定伯夫人满口答应了…… 地上铺着象牙黄的方砖,整齐平滑,承尘上挂着串五角宫灯,长案一头摆着景泰蓝双耳香炉,有烟气自香炉中袅袅蒸腾,屋里浮动着檀香的气味,另一头供了个汝窑敞口花觚,错落有致地插着把娇黄鲜艳的菊花。 靠墙是座架子床,垂着姜黄色的幔帐,幔帐上绣着精致的虫草,别有生趣。 很显然这是个女子的闺房。 常太医扫一眼,再不敢多看,低着头走到床前,在搭了墨绿色椅袱的椅子上恭谨地坐好。 帐内女子伸出一只手来,手细长白嫩,有暗香扑鼻,看样子女子年岁应该不大。 常太医朝着引他进来的女子点点头,示意她盖上丝帕,女子笑笑,竟一把扯开幔帐,露出里面端坐的女子。 易齐惊叫一声,「姐,」下意识地又要合上幔帐,易楚伸手拦住她,「先让太医看了面色,看得清楚才诊得精确。」 常太医讶然地望一眼易楚,才看向易齐。 只一眼就看出是个难得的美人,眉眼娇媚,双唇丰润,天生带着三分风流与慵懒,再细细端详,柔嫩的肌肤上似乎笼着一层暗纱,使得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青白。可因为施了脂粉,这青白便被遮掩了泰半,只能从眼角颌下看出些端倪来。眸光仍是亮,却不清,眼白处藏着黄斑。 常太医心里有了数,伸出右手,轻轻按在易齐腕间,三指定位,先举再寻后按,如此反复再三。 只看手法,已显出几分功力来,易楚暗中赞了赞,微微放了心,可看到常太医迟迟未做决断,面上反而露出沉思之色,心头又往上提了提。 片刻,常太医深吸两口气,问道:「这位小娘子平常用什么膏脂润肤,可否取来让老朽一看。」 易楚在妆台上寻了膏脂罐子递过去。 常太医打开看了看,伸手挑了一点,用手指捻开放到鼻端闻了闻,露出恍然之色,随即却又凝重起来,「小娘子用这膏脂多少时日了?」 易齐默默算了算,膏脂方子是前年中元节左右吴氏给她的,她过了两三个月才配制成膏脂,便答道:「快两年了,可有什么不妥?」 常太医惋惜道:「以小娘子品貌其实无需此物……这膏脂名叫千人媚,虽然能增加颜色,也能助情助兴,但对肺腑损伤极大,用得久了,五脏六腑就会溃烂,英宗皇帝在位时,宫里的人常用此物,因伤及了英宗龙体,曾处决近百名宫人,再无人敢用,却不知因何流传到宫外了。」 易楚骇了一跳,连声问:「依太医之见,我这妹子可有妨碍?」 常太医叹道:「所幸服用时日不长,仔细调养几年应该无碍,不过……」目光在易楚与易齐间逡巡几回,似是极难出口。 易楚料定内中空有隐情,正要引常太医出门,就听幔帐里传来易齐的声音,「太医但说无妨,我受得住。」 常太医斟酌片刻,才道:「小娘子恐怕在子嗣上会艰难。」 易齐追问道:「艰难到什么地步?」 常太医只摇了摇头,却再未作答。 易楚心里已然明白,易齐定然是不会生了。 来到外间,易楚吩咐冬雨摆好纸笔伺候常太医写方子。 药方上写着泽泻、钩藤、茯苓、当归等,当归补血养血,泽泻可解毒利尿,药性都比较温和,可见常太医走得是稳健中庸之风。 易楚着问:「服药配合着扎针,效果会不会更好?」 话出口,常太医已知易楚是懂医理之人,颌首道:「能辅以针灸最好不过,只是要扎的穴位……气海穴倒也罢了,大赫穴却……」 气海穴在丹田附近,而大赫穴在小腹之下,寻常郎中怎可能给女子在此处扎针。 易楚浅浅一笑,再问:「我能认清穴位,却不知要入针几分,留针多久?」 常太医又抬眼瞧了瞧易楚,方答:「入针五分,留针一刻,每三日扎一次,三个月后我再来诊脉。」 易楚点头应了,命冬雨付过诊金,又打发人去抓药。 药是在翰如院煎的,易楚没有假手他人,亲自在药炉旁边守着。 药汤咕噜噜地沸着,水汽袅袅升起,夹杂着苦涩的清香。熟悉的药香让她觉得安稳,心慢慢地定了下来。 冬雨挑了帘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接过易楚手里的团扇,低声道:「二姑娘大哭了一场,将妆台上的脂粉都扔了,现下在屋子里坐着,冬晴偷偷看过,什么也没做,就在床边干巴巴地坐着。」 不能生育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易楚完全能够体会到易齐的感受,叹口气,「让冬晴多上点心,万一二姑娘想不开……」话语截然停住。 很多次,她被易齐气得恨不得让她去死,也免得全家人为她所累,可事到临头,易楚还是狠不下心来真正弃之不管。 冬雨应着,熄了药炉的火,垫着抹布将药罐搬到一旁,又取了只大碗来。易楚撇开药草,将药汤盛了酽酽的一碗,寻思着易齐向来怕苦,吩咐冬雨,「将昨儿买的酸梅盛上一碟一并送过去。」 易齐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午饭没吃,说是没胃口,晚饭倒吃了,用了浅浅的半碗粥。易楚去瞧过她,易齐没开门,隔着门缝说自己想静静。 易楚想劝却无从劝起,在门外站了片刻,觉得夜露深重,便叮嘱了冬晴几句,回了翰如院。 第十六章 因心里藏着事,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醒了好几次,越睡不着越觉得尿频,来来回回上了几次净房,更加没有睡意。 冬雪在外间榻上值夜,听到易楚翻来覆去的动静,点了安神香,才让易楚睡了个安稳觉。 这一觉倒是睡得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唤人,「冬雪,去瞧瞧二姑娘怎么样了?」 就听到门帘响动,走进来个年轻女子,穿着玫红色禙子,身段袅娜,不是易齐是谁? 易齐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笑道:「今儿有风,比往日更凉一些,姐多穿点。」 易楚完全没想到易齐会大清早过来,打量她几眼。易齐素着一张脸,脂粉未施,双眼仍是肿着,眼白处散着红丝,显然也不曾睡好,精神却不错,并不见萎顿之色。 易齐边伺候易楚穿上禙子,边道:「姐放心,我不是那想不开的性子,况且我是自作自受……」声音低了低,「不能生再好不过,我这种人也根本不配为人父母,倒是省了以后拖累儿女受人指点。」话虽如此,可声音里那丝惆怅与愤懑却是藏也藏不住。 易楚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想宽慰她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易齐又笑了,语气轻快地说:「丁嬷嬷炖了燕窝粥,灶上正温着,我吩咐她们端过来,姐想必已经饿了吧。」说罢,撩了帘子出去。 冬雪随着进来,悄声道:「二姑娘一早就过来了,听冬晴说,二姑娘昨儿半夜吩咐灶上做了四个菜,要了一壶酒,让冬晴陪着,足足吃了两碗饭,又拉着冬晴说了半天话,冬晴熬不住困,在外面打盹呢。」 易楚唇角弯了弯,「让她睡去吧,你夜里也没睡好,等用了早饭也自去歇息,我这边留着冬雨伺候就行。」 说到此,就听到窗外传来细碎的说话声,却是易齐正在跟个小丫头说着什么,小丫头刚八岁,没正经差事,管着跑腿传话,也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突然绊倒了,正好摔在易齐跟前,吓得易齐差点摔了手里的托盘。 小丫头见闯了祸,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许是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易齐身上,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易齐喝道:「慌里慌张地干什么,这么平坦的路也能摔跟头?以后小心点看着路,赶紧起来吧。」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起身,行了礼转头就走。 易齐在后面唤道:「裤子上满是土也不知拍拍。」 不说还好,一开口小丫头慌了神,又摔了一跤。院子里的丫鬟们笑得直不起腰,易齐也展颜微笑。 秋阳温柔地照射下来,映在她的脸上,那笑容真切动人,不见半点勉强。 是真的想开了? 易楚自认这事若换在自己身上,没有一年半载的是走不出来的。 女子失了贞节还好说,大不了说以前嫁过人死了相公,万晋朝再嫁的女子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可若不能生养,嫁人的希望是微乎其微,最大的可能就是孤苦伶仃老死在家里,身后连个拜祭的人都没有。 想一想,就觉得晚景凄凉。 而易齐仅过了一夜就能走得出来,易楚也不得不佩服她。 也是,这才是易齐的性子,顽固执拗,可她又果敢洒脱,拿得起放得下。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易齐已将饭菜摆在外间炕桌上,扬声喊道:「姐,吃饭了。」 易楚撩了帘子出去,问道:「怎么你端了饭菜来,那些丫鬟又躲懒了?」 易齐笑道:「冬雪在屋里伺候,冬雨往二门去了,前头俞管家找她,我闲着没事,就跑趟腿,反正就在后头院子里,没多大点路。」 翰如院本就有个小厨房,这几天天气转凉,易楚的饭食就在小厨房做,也是为了在眼皮子底下方便照看,说起来真是不远。 易楚便笑笑,「以后这些事不用你,你只管经心调理好身子,等吃过饭,我给你扎针,常太医说了,汤药配合着针灸,见效要快很多,这样有一年工夫,你身上的毒就能清个八~九成。」 易齐闻言默了默,随即苦笑,「姐,我这副样子,好不好也不差什么,你怀着孩子就别费神费力的了,孩子要紧。」 难得听到易齐说这么暖心的话,易楚也有几分动容,轻声道:「只扎针不费事,阿齐,你才十六岁……」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她又生得这般出色,易楚实在狠不下心来让她过早地凋落。 易齐低着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一滴滴落在湖蓝色的罗裙上,洇出一块不规则的湿斑。半晌,止了泪,抬头唤了声,「姐……」 易楚小口小口喝着粥,温和地打断她要说的话,「丁嬷嬷的手艺确实好,同样的燕窝粥,感觉就是要软糯些,你趁热也喝一碗,待会就冷了。」 两人沉默着吃过饭,易齐将托盘收拾下去,冬雨抱着只一尺见方的匣子进来,笑容灿烂,「夫人,伯爷托人送了东西回来。」 易楚心头一跳,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候送来的,来人在哪儿?」 冬雨笑着说:「来了小半个时辰了,因先前夫人还未起身,俞管家先让他吃了早饭换过衣服再过来。这匣子盛得是果子,俞管家说入口的东西不好经太多人的手,就亲自送到二门,我去接了进来。」 千里迢迢的,送的是什么果子? 易楚打开匣子,正上头是一封信,封了火漆印,信底下铺着满满的酸浆果,外面的皮都剥掉了,只留下橙红色的果实,一粒一粒整齐地排着。 酸浆果又叫红姑娘,京都郊外的山上也有,以前易郎中去山里采药也会顺手摘两把回来。只是这东西是刚入秋才有的,现在都过了仲秋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而且还采了这么多。 易楚强压下满心满腹的欢喜,取了信,将匣子推到冬雨面前,「去洗点盛上来吧。」 「哎,」冬雨情知她要看信,痛快地答应声,抱了匣子出去。 信封摸起来不厚,感觉只有一两张纸。 易楚咬了唇,不免抱怨,「去了这三五日才写头一封信,也不知多写点儿。」虽如此,手下却不慢,利落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信有两张,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入目头一句就是「阿楚,我的小乖乖」。 易楚双手颤了颤,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又怕洇湿信纸,来不及找帕子,就着衣袖将泪水抹掉了,从头再读一遍。 阿楚,我的小乖乖。 他浑厚的声音似乎又响在耳边,呢呢喃喃地,直入她的心底。 杜仲是冷硬的性子,在人前不苟言笑,唯两人独处时,会展现温柔情深的一面。小乖乖就是情浓之际,他对她的称呼。 两人相处时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出现在面前,易楚不禁有些恍惚,停了数息,才继续读下去。 倒是没重要的事,就是介绍了宣府总兵府的位置,屋里的摆设,还有这几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说得倒挺详细。 易楚连着看了好几遍,喜悦的满足丝丝缕缕从心底漫开来,「总算还有良心,知道我挂念你,把事情说得这般仔细。」 第十七章 当下便要铺了纸笔准备回信,也不使唤人来研墨,自己挽着袖子研好了,可待要下笔的时候,却觉得心中情意激荡,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颤巍巍地写了「子溪」两字,却再也写不下去了,眼前唯有杜仲俊朗的面容,幽黑透亮的双眸隐隐含着笑意,似乎正灼灼地望着她,那般地真切。 易楚稳稳心神,提笔再写,恰此时门帘被撩起,冬雨端着托盘进来,「夫人,果子洗好了,您尝尝。」 易楚手一抖,一滴墨落在纸上,刚写好的「溪」字被晕染了大半。 冬雨忙不迭告罪,「是我太冒失,恳请夫人责罚。」 「算了,」易楚低叹一声掷了笔,「待会再写,」回头看炕桌上的托盘,橙红色的果子晶莹亮泽,上面挂着水珠,盛在甜白瓷的小碟里,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易楚不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掂起一只嚼了,浓香的汁液一下子充斥了口腔,甜甜的,又夹杂着酸。 易楚满足地眯起眼睛,一颗接着一颗吃,不一会儿半碟子酸浆果下去了,就听到外面小丫鬟清脆的喊声响起,「回禀夫人,文定伯家的六姑娘来了,在角门那边等着。」 是陈芙。 往常她来都是事先递了帖子来的,这次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直接上了门。 易楚原本没心思接待,可人家既然来了,总不能到了门口又把人赶回去,没办法,只得扬声命人请进来,又换了见客的衣服重新梳了头,往二门去迎接。 走出翰如院不远,就看到陈芙带着一个婆子和两个丫鬟在冬雨的陪同下走过来。她头上挽着油光黑亮的纂儿,插两朵大红的牡丹绢花,穿着大红色褙子,湖绿色绫裙。大红配湖绿,极容易显得村气,陈芙不然,反而在满树枯黄枝叶的衬托下,亮眼醒目。 看到易楚出迎,陈芙脸上漾出明净的笑容,快走几步,及至易楚面前,很自然地挽起她的手,「杜夫人,中秋宫宴时听母亲说夫人告病没去,本想早点过来探望又怕反而扰了你,这几日身子好点了吗?」 女子怀胎不满三个月怕胎儿坐不稳,通常都是隐秘不言,但先前家里宴客时,易楚已显出几分孕相,陈芙是个聪明人应该猜出个大概,故而易楚就模棱地答道:「还好,就是容易困倦,没什么精神,所以也不好四处走动。」 陈芙歉然道:「是我鲁莽上门,让夫人不得安生。」 易楚笑一笑,「说哪里的话,我闷在家里正觉得无聊,巴不得有人陪我解闷呢。」携了陈芙,进到堂屋。 因冬雪下去歇息,丁嬷嬷便在屋里伺候,见有客人来,连忙吩咐小丫鬟沏了茶水,又拣应季的水果洗了两盘来。 当下京都有的水果不外乎秋梨、石榴、红枣之物,陈芙出身伯府,什么稀罕果子都尝过,却独独没吃过酸浆果。 易楚见她盯着酸浆果看,便取了一颗让她,「六姑娘想必没见过,这是山林里长的野果子,上不得厅堂。」 陈芙试探着吃了,眉头皱一下随即舒展开,赞叹道:「很酸,但是有种特别的香味,挺好吃。」 陈芙身边的嬷嬷赔笑奉承道:「奴婢年轻时也吃过红姑娘,可这么大这么红的却是稀罕,而且这个季节能采到也不容易。」 易楚知道能跟着主子出门的都是有体面的嬷嬷,便笑着让她,那婆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这牙口也不如以前了,经不得酸。」说着仍退回到陈芙身侧。 易楚便不勉强,笑盈盈地看着陈芙问道:「这绢花做得真是精巧,上面还沾着露珠,冷不丁一看跟真的似的。」 陈芙笑道:「是宫里出的新样子,中秋时姐姐给了我几支,料子是普通的绉纱,胜在手艺精巧,因为今儿要出门买纸墨,不方便戴那些金银之物,就戴了这个。夫人要是喜欢,我那里还有两支芙蓉花的没戴过,回头让人送过来。」 「不用,」易楚推辞,「我也不常戴这些,白放着可惜,你们年纪轻戴了正好。」 陈芙「噗嗤」一笑,「夫人与我只差着一岁,说什么年纪轻年纪长的?」 易楚恍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打小就侍奉父亲照顾妹妹,还真没把自己当孩子看待过,闻言也随着笑笑,问道:「你怎么还得自个儿买墨?」 陈芙解释道:「家里采买上的只知道买生宣熟宣,或者用熏香熏出来的纸笺,我听说武烟阁主新作的纸,是用花瓣儿揉出汁液染出来的,不像熏香那般浓郁,香味却持久,而且有茉莉香栀子香桂花香十几种,索性自个儿去挑挑。这不正赶巧了,又赶上新出的墨锭,也是松烟墨,但加了茶香,很是清雅。」支使丫鬟,「把先前买的纸墨拿来给杜夫人瞧瞧。」 丫鬟应声出去,陈芙叹道:「说起来武烟阁主才是真正玲珑心思,咱们素常用的墨竟也制得这般精巧雅致,可惜他做的太少,这次才出了五盘墨,若不是我赶巧,根本买不到。」 易楚心思一动,上次去三舅舅家,杜仲也讨了些纸墨说留着送人,好像也是带香味的纸笺。难不成三舅舅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烟阁主? 正犹疑着,守在门口的冬雨掀开帘子朝里张望了下,轻声道:「夫人,俞管家跟林大人过来了,正在垂花门等着。」 林大人? 易楚愣下了,随即反应到是从宣府来的人,虽然想见,可屋里有女客,一时便有些迟疑。 陈芙闻弦歌知雅意,起身低声道:「夫人有事要处理,我先行告辞。」 翰如院正房并无后门,要出去仍是从垂花门经过。 易楚便道:「也没什么大事,六姑娘不嫌弃的话,请到内室避一避。」将陈芙及跟随她的嬷嬷一道让进了东次间,才吩咐冬雨请人进来。 陈芙坐在炕沿上,一眼看到炕桌上的笔墨和那张写残了的纸。纸上只两个字,最上边是个子,接下来被墨晕染了一般,隐约能分辨出似乎是个「溪」字。 子溪? 应该是个男人的名字。 是杜总兵的字? 陈芙心头「突」地一跳,想起上一次,也是在东次间,她隔着玻璃窗向外看,杜总兵回过来那道尖锐狠厉的目光。虽过去半月有余,可想起来仍是心悸得厉害。 她抚着胸口屏住气息不敢再看,就听到外面传来男子洪亮的声音,「属下见过夫人。」 接着是易楚惊讶却明显充满了欢喜的声音,「啊,是你,冬雨说林大人一时没想起来。快请坐,吃饭了吗,这一路可辛苦?能在家里待几天,什么时候回去?」 「不辛苦,」林枫身姿挺拔地站在堂屋,目光明亮,「走了一天一夜,赶得不及。已经吃过早饭了,方才去兵部送了封信,说明儿一早给回音,我拿到回信就回去。」 「这么急?」易楚叹一声,「前两天赶了几件冬衣,还差领口的风毛没上好,要再等两天就能得了。」 林枫寻思片刻,「我带了两个人回来,要不留下一个再等两天?眼下还不冷,再过一个月就该穿了。」 第十八章 易楚笑道:「伯爷的上次一并带去了,这次做的是给你和林橡他们,我吃不准尺寸,估摸着找人做的,恰巧你回来可以试试,要不合适正好改改。」 「没事,」林枫爽朗地说,「大点没什么,别小了就行,小了束手束脚的活动不开。」 易楚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尽量紧着皮子往大里做。这样就不用试了,也不用留人等,回头还有些常用的药丸,我托商队一并带去。你们还有什么需要的,一道预备了。」 林枫道:「别的倒没什么,我住在军营里,林橡他们随伯爷住在总兵府。府里有个厨子,另外雇了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管着洒扫院子,妇人洗洗涮涮,吃的穿的都不成问题……比在榆林卫时强多了。」 那么一个手握实权的总兵,还是有爵位的,竟然只用了三个人伺候。如今又不比当初隐姓埋名的时候,为何这么苛待自己? 易楚脸色黯了黯,温声道:「要不我再让人做了点心肉干送过去,你们穿的住的不挑剔,饮食上千万别克扣了。」 林枫朗声一笑,「夫人不必麻烦,宣府那边野味甚多,要是馋了去猎几只野鹿狍子就行,绝对不会饿了自己……对了,家里若还有老太太腌制的咸菜,带两坛子那个下饭。」 他口中说的老太太就是卫氏。 易楚毫不犹豫地答应,「行,家里还有一坛子半,等让人到晓望街再去要几坛子,入秋时,外祖母又腌了些秋萝卜,想必也能吃了。顺道问爹爹前阵子托他做的药丸子好了没有?」后半句却是对俞桦说的。 俞桦笑着点头,「这几日抽空我就去。」 俞桦办事,易楚是一百个放心,当下再不过问,又寻思着既然打算托商队捎东西,索性多带点,便吩咐冬雨,「再让人赶制些鞋袜之类的,库房里有几块灰鼠皮,就制成护耳。」 林枫听着,开口道:「袜子底和鞋底要厚实点,哥儿几个穿鞋都重,一双袜子穿不多久就破了。」 冬雨笑眯眯地回答,「好。」 外头的一问一答清清楚楚地落在东次间陈芙主仆三人的耳里。 陈芙暗暗纳罕,来人是杜总兵派来送信的,应该是他的属下,那人也口口声声称呼易楚为夫人,可言谈间却透露着莫可言说的熟稔。先开口要腌菜,后又要求袜子底厚实些,而易楚竟然也要人给他做皮袄。 寻常下人怎么会有这种待遇? 一时好奇心起,陈芙微微侧了头,顺着帘子缝隙往外瞧。嬷嬷大急,想拦阻,苦于不敢闹出动静,只哀求地看着陈芙。 陈芙却是不管,素手轻轻地将帘子拨了拨,外面的一切都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易楚仍坐在先头的椅子上,冬雨跟丁嬷嬷站在她身后,正当间的地上站着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个年长些,穿青灰色长衫,看起来很稳重,可脸颊处一条伤疤却凭空增加了几分冷肃,让人不敢小觑。 另一人则年轻得多,生得唇红齿白极是俊美,这种长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油头粉面流里流气,可他身上全然没有这种纨绔气息,反而因为一身玄色甲胄更多了英武俊朗之气。尤其,那双略略凹陷的黑眸透着晶亮的光芒,唇角带着发自内心的笑意,整个人闪亮得犹如晨光,让人不敢直视。 陈芙蓦地红了脸,慌忙缩回手敛眉坐正身子,一颗心却突突跳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口腔跳出来。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见过这种俊美无俦却又英武绝伦的男子。家中兄长均是自幼读书,书卷气十足却过于孱弱不够健壮,亲戚家倒是粗壮的习武子弟,但又给人粗野鲁莽之感。皇上姐夫倒是能文能武,可皇上身具高位久了,面上素来淡淡的,像是带着假面,从不曾有过这般俊朗的笑容。所见者似乎只有杜总兵可以比肩,可这人比杜总兵更俊美。 可一转念又想,这人再是俊美与她又有何干?且不说他如今身在宣府,与京都隔着数百里,只他身上是杜总兵的属下这一条,皇后姐姐是再也不依的。 之前,姐夫尚未坐上龙椅时,姐姐就放言她的亲事只能在京都的勋贵里找,如今更是进了一步,除去王侯子孙就只能是有实权的一二品大臣的子弟。 这人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姐姐的要求。 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 正怔忡间,冷不防身旁多了一人,陈芙猛地抬起头,发现易楚不知何时已进来,歉然地说:「让六姑娘久等了。」 陈芙忙收住心思,起身道:「没有,客人已经走了?」 「走了,」易楚拉着她坐下,「是伯爷身边的人,忍不住多问了些话,冷落你了。」 陈芙笑道:「哪里的话,我正趁机想了些事情倒不提防时间过得这般快。」有心想打听下那人姓甚名谁任着什么职位,可实在难以开口,不免有几分索然,让丫鬟递过来手中的包裹,「裙子我已经补好了,夫人看看可使得?」 裙子被抖开,湖水般浅浅的绿薄雾般倾泻在大炕上,易楚敏感地闻到一种特别的香味,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脸上笑容敛去,目光烁烁地盯着陈芙。 陈芙并未察觉,指着裙摆道:「这一处裂缝我绣了两条波纹和几根水草,好歹遮掩住,可终究落了痕迹,不如先前那般浑然一体。」 易楚将目光移到裙子上,果然看到裙摆上多了几条随波逐流的水草,恰恰将两片裙子连在一处,看上去天衣无缝。 要不是易楚知道裙子先前的样子,还以为原本就该是这样。可见陈芙的绣工跟心思的确是出类拔萃的。 易楚缓了神情道:「六姑娘太过自谦,看针法与先前相比丝毫不差,而且这水草纹更真切些。」 陈芙对自己的绣工心里有数,笑道:「我是占了线好的便宜,这是今秋江南上贡的天青丝,听说底色就带着略微的青,染成的青碧色、青灰色以及鸦青色最好看,但是其它颜色就不如这几种娇嫩……姐姐听说我在家做针线,特地赏给我的,要是夫人喜欢,我拿一些来给夫人用?」 说话时,她眸光闪亮神情坦荡并非作伪。 易楚舒口气,推辞道:「不用,我绣工一般倒是可惜了那些好线,而且嬷嬷也拘着不让我动针线,怕累了眼。」 陈芙了然,「夫人身子重,是该多加注意……」顺口提出告辞。 易楚挽留不过,又再三谢过她修补裙子的情意,才亲自送她出了二门。 复回到翰如院,冬雨瞧着炕上摊开的裙子夸赞,「陈姑娘的手艺真是好,我觉得多了这几处比先前还要漂亮,夫人要不要换上试试?」 易楚离得远远的,神情淡漠。 这裙子的确好看,可穿上却会要了她腹中孩子的命。 上贡的天青丝,丝线是好的,染色的颜料更好,还带了麝香味,显然是熏过的。麝香是常见的香料,对寻常人并没害处,可若是有了身子,长时间闻麝香,却极有可能导致小产。 第十九章 尤其,熏香中又混了青紫木,青紫木不但能锁住香气,让这若有若无的香味数年都不散,更能增强药物的药性。即便只有一点点的麝香,配合着青紫木也会发挥出数十倍的威力。 要不是她多少懂点医理,而且鼻子一向比他人的灵敏,恐怕就要着了道。 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 既然皇后娘娘给她送了这么大一份礼,易楚想,她是不是也应该准备好回礼呢? 易楚吩咐冬雨将这条裙子包好,单独找了个匣子妥善地放到耳房里。 吃过午饭,易楚歇完晌觉趁着精神尚好给易齐扎了针,又吩咐厨房加了几道林枫喜欢吃的菜送到前院。 隔天辰时刚过,林枫由俞桦陪着进来辞行。易楚只字没提裙子的事,只把夜里写好的信交给他,并切切叮嘱他务必要小心谨慎,注意加衣添饭,细致得就像慈爱的母亲送别首次远行的幼子。 林枫微红了脸,俞桦宽厚地笑,「夫人且宽心,他们在军营里没少摸爬滚打,心里有数。」 易楚随之醒悟过来,这两人都是曾经跟随明威将军打过仗的,自然比自己一个内宅妇人懂得多,不由也有些赧然,红着脸让冬雨将两人送出翰如院。 走出门口,林枫蓦地就叹了口气,「家里有个女人真好,我也想成家了,只可惜现在在军营里没办法,。你呢,你比我大好几岁,就没什么想法?」 俞桦回首看看树木掩映中的翰如院,「好女人难得,要是娶了那种不着调的把内宅搞得一团乱,还不如不找……你在军营也无妨,我抽空跟夫人说,托她帮你访听着,若是成了,在京都成家也好,她愿意跟着你去宣府也成。」 林枫沉吟片刻,道:「好,伯爷上次给的银子我还没用,算起来手里差不多攒了三百两,能置办起一处小宅子。我的情况你都知道,就是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所以不要求对方家世相貌,不过别太丑了,要能看得过去,但是性情得好,要知冷知热会疼人的,其余能缝缝补补做口热饭吃就行,我对饭食不挑剔。」 俞桦「呵呵」地笑,「就这还说没什么要求,要你能看得过眼,至少得是绝世佳人。」 「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夫人也算不得绝世佳人吧,可我觉得夫人这样的就很好,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还有对酒窝。」 俞桦抬手捣他一拳,「长了胆子,竟敢编排起夫人来了。」 林枫慌忙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不是编排夫人,就是想找个温柔亲切的,千万别跟冬晴似的,一点女人味儿没有。」 俞桦「噗嗤」笑,「你瞧不上冬晴,人家还瞧不上你呢,这阵子冬晴缠着让林槐教她拳脚,每天变着花样送好吃的,我看着林槐倒有几分松动……」抬眸看到大门已在眼前,两个兵卒牵着马正等候着。俞桦用力拍拍林枫肩头,「所以你就别惦记她了,赶紧拎着包裹滚吧,路上小心点。」 林枫回手也拍一下他,「行,我走了,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告辞!」拱拱手,大步上前接过兵卒手里的缰绳,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俞桦下意识地追随了两步,看着尘土飞扬中人影渐行渐远才回身进了角门。 一片枯黄的梧桐叶悠悠地飘落下来,俞桦伸手抓住,捏着叶柄看了看,扔到地上。地面铺了青砖,散落着不少枯叶。 白米斜街那处宅子也是青砖铺地,也栽着两棵梧桐树,很多个夜晚,他窝在树杈间,能看到正房东次间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人影。有时候是两个人,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或是就着灯光做针线,或是俯在炕桌上写字。 凛冽的寒风中,每每看到那昏黄的灯光,还有那抹美好的剪影,他就会觉得心口处有阵阵暖意传来。 尤其那个大雪过后的夜晚,他与她共骑,马蹄在冰雪上打滑,她紧张得浑身发颤却一声都不吭。临下马时还记得向他道谢,「辛苦你了,俞大哥。」 她从不曾将他当下人看,到信义伯府之前都是称呼他俞大哥。比起「俞管家」,他更喜欢她软软糯糯地唤「俞大哥」。 林枫看她长相顺眼,他也是,不但顺眼而且窝心。 既然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个她,他宁愿就这样默默地为她守护着家园,守护着她跟公子,也守护着他们的孩子。 易楚自是想不到俞桦的心思,她整颗心都扑在杜仲身上,叫了冬雨来商量着要送去的东西。应季的衣服前次已带足了,这次把皮袄带上又做了几件厚实的棉袍。袜子跟靴子已吩咐下去了,本来府里是把针线房黜了的,现在少不得又召集了几个针线好的丫鬟婆子,让以前浆洗房的倩云管着,加班加点地赶制。 晓望街那边,卫氏听说外孙女婿要咸菜,当下把家里腌制好的六坛子一坛没留,全部让俞桦带了过来。 不过三五天的工夫,已凑齐了满满当当的一车物品。 俞桦出面找了盛记商行,许了些车马费让他们送往宣府。 因里面有衣物吃食,林槐亲自带了三个护卫跟车,四人分为两班倒,不错眼珠地盯着物品。商行原本带了十二车货,二十四个押车伙计,和八个保镖,领队的见林槐带的三人个个身强力壮,本就有几分满意,又听说他们是往宣府总兵府送东西更是喜出望外。 宣府换了新总兵,沿路驻防的军士有所更替,他们正愁找不到门路,当下不仅不要先前说好的车马费,反而每天好酒好菜地伺候这林槐众人。 东西送出去,易楚也没闲着,把库房里的细棉布找出来,跟易齐一起裁了几件婴孩贴身穿的小袄。因尚不知是男是女,也怕线磨了婴孩肌肤,所以就没绣花,只简单地缝了缝。衣服是反着做的,所有的接头线头都露在外面,不过易齐针线活好,饶是这样,做成的衣服也很是精致。 冬雨跟冬雪也随着帮忙,冬晴仍时不时在院子里扎马步,间或打两趟自创的拳法。她纠缠了林槐一个多月,林槐始终没松口教她功夫,如今又跟车去了宣府。冬雪便劝她,「林管家不同意就算了,女孩子打打杀杀的也不好。」 冬晴却不气馁,「林管家去宣府也不过十几天的工夫,我等他回来便是,拜师学艺本来就不容易,哪有一下子就成了的?」 易齐虽总见她在院子里扎马步,却头一次听说她打算学武,不禁诧异地问:「你以后不打算嫁人了?」 「嫁人跟学武有什么相干?」冬晴反问,「我都想好了,夫人说过两三年把我们几个都放出去,身价银子也不要。我住在府里管吃管穿,我的月例都攒着,攒上两三年到时候还回村里帮我弟弟张罗一房媳妇还有富余,再买几亩地种。我学了武可以上山打猎,管着家里吃肉不说还能有进项,我这样能干的媳妇谁不抢着要?只有那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病秧子才没人要呢。」 话说得笃定而从容,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 冬雨斜睨着她,「你一个大闺女说这些,也不嫌臊得慌。」 第二十章 冬晴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可羞臊的?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易楚笑着劝慰:「你这样想很好,」转而问冬雨,「你是怎么打算的?」 冬雨万没想到易楚会问自己,脸蓦地红了,低着头扭扭捏捏地说:「我没想过。」冬雪大急,趁人不注意扯了扯她的袖子。冬雨咬了咬唇才又小声地改口,「夫人以前说过有不曾婚配的管事……」 易楚了然,可转念一想,府里的管事虽有十几个,可大都成家有了妻室,难不成…… 冬雪见易楚疑惑,提醒道:「是张家小哥,现在不是在粮米铺子做着管事?」 易楚恍然,「是大勇?」 冬雨已羞得抬不起头来,扭着身子跑了出去,易楚望着冬雪问道:「是几时的事儿?」 冬雪笑道:「还是在白米斜街的时候见过两回。」 大勇长相周正,又因为一直在汤面馆当跑堂,嘴皮子很利落,能引起冬雨的注意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易楚心里有了数,再问冬雪的打算,冬雪落落大方地说:「我想留在夫人身边当个管事嬷嬷,至于嫁人,夫人看着找个老实本分的小厮就行。」 易楚知她素来有主见,微微点了点头。 几个丫鬟各自出去干活了,易齐心里颇不平静,手里掂着针线却始终绣不下去。原本她以为这几人之中,总会有一两个会愿意留下来当个姨娘或者通房。 姐夫是超一品的伯爵,手握兵权,即便只是个通房也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比那些六七品小官的正妻都荣耀。 而且姐夫长得清雅俊朗,但凡女子看了很容易动心。 可冬晴打算回乡种地打猎,冬雨倾心一个铺子的活计,而长相最好的冬雪却宁愿配个小厮,也不提伺候姐夫的事儿。 是不是这才是聪明人? 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也知道主子的想法意愿,所以她们脚踏实地,并不做白日梦,去追求那些虚无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相比之下,以前的自己真是傻,被亲娘挑唆几句就不知所以,真把自己当成郡王府的姑娘了。要知道郡王府的姑娘也有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凭什么自己就能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必定能出人头地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就为了空手画的馅饼,自己舍弃了从小养育她的爹,舍弃了一直爱护她的姐姐,结果成为别人的玩物…… 思及从前做过的种种傻事,易齐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再也坐不住,放下手里的针线匆匆跟易楚说了声,回到出云馆,一头扎到枕头上,泪水随之喷涌而出。 是悔也是恨! 假如一切能从头来过,她现在还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姑娘,想必姐姐也会笑着问她有什么打算。她就会强忍着羞意告诉姐姐,她想找个有才情的读书人。 成亲后,两人可以一起读书一起写字,他弹琴她可以跳舞,他夜读她就在旁边烹茶。冬日赏梅,夏日观荷,春暖花开的时候一起踏青看桃花,九九重阳节可以一同登高赏红叶。 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凭着姐夫跟姐姐的地位,她完全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 而现在,原本触手可及的生活已成为她遥不可及的梦,这辈子不可能实现。 可这又能怨得了谁? 好在易齐素来是个心大的,也只哭泣了一刻钟就收了眼泪,盘算起自己的将来…… 易楚坐在大炕上望着窗外在风中摇曳的桂花树发呆。冬雨冬雪她们几人年岁都是十七岁,算不上太大,况且她身边没别人,一时还离不了她们。 可林枫年纪却不小了,俞桦、林槐等人更大,都往三十开外了。他们忠心耿耿跟随杜仲这些年,理应替他们安置一头家。 易楚想到做到,找人请了俞桦进来商量。 俞桦笑着点头,「……先前林枫就有成家的打算,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跟夫人提。眼下留在府里的有四人,都说由夫人做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就行。」 「那你呢?可有看中的人了?」易楚关切地问。 俞桦眸光闪了闪,脸上仍是带着宽厚的笑,「眼下还没有,等有了一定禀告伯爷跟夫人。」 这几人中似乎俞桦是年纪最大的,这一等也不知等到什么时候。 易楚不免替他着急,可也不好再劝,换了话题,「说到成家总得先置办起宅子来,附近怕是没有合适的,还得麻烦你忙他们寻摸寻摸。」 「这阵子我已经看过了,」俞桦眸中笑意加深,「丰成胡同那边有几处,宅子挺新,位置也不错,就是离府里有点远,骑马也得小半个时辰。新开道那边离着近,就是宅子小,都是一进的宅院,宽里能短八尺,而且价钱也贵;再就是方家胡同,更贵一些。」 方家胡同位于国子监附近,周围住得大都是国子监的博士等清流,价格自然贵。可那地方确实好,衣食住行都方便,而且离信义伯府也不算远。 易楚稍思索就拍板定了,「那就定下方家胡同,有现成的四座宅子吗?」 「有,」俞桦肯定地点头,「当初就奔着这点找的,他们几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也没别的亲戚朋友,都说想住一块儿图个照应。」 易楚了然地点点头,起身去内室抱了只匣子出来递给俞桦,「差不多八千两,先把宅子买下来,回头按着各人喜好再慢慢收拾。」 俞桦打开来看了看,是一沓子银票,多得有一千两,少得是一两百两。杜仲的家底俞桦很清楚,早年四处奔波根本没什么积攒,还是当上锦衣卫特使之后手头才宽松了些。不过,先皇的赏赐也好,抄家得到的财物也好,大都是物品,现银却不多。 易楚一下子拿出八千两来,恐怕是家中现银的一半还多。 俞桦面上便露出几分犹豫,「他们各人手中都有积蓄,用不了这许多。」 易楚笑道:「宅子买了是其一,还得打家具置办物品,以后说了亲得准备像模像样的聘礼,有得是用银子的地方……再者,你也一并买处宅子吧,以后总用得上。」 俞桦愣一下,随之笑笑,「我一个人要什么宅子,住在府里就行。」 「要不……」易楚想一下,道:「把嘉荫堂收拾出来?以后成了家也住在府里。」 嘉荫堂是西侧门的一处两进小院,四周种了松柏,环境极清雅,而且因靠着西侧门,进出非常方便。 京都大户人家的规矩,住在府里的都是不曾成家的仆役,丫鬟们在内院群房,小厮们在外院的群房,成了家的则在府外的私巷有专门的房舍。 而现在易楚却说,等他成家了也住在府里。 是完全没有把他当作外人? 甚至比对林枫、林槐等人更好。 俞桦抬眸看向易楚,她脸上脂粉未施,墨发梳成简单的纂儿,只戴着两支珍珠发钗,莹白的脸庞挂着浅浅笑意,目光明媚而温暖。 那种温暖似乎能一直穿透到心底,熨贴在心头最柔软的角落。 俞桦不想拒绝,笑着答应,「好,我找人收拾嘉荫堂。」 易楚又叮嘱,「要是需要什么摆设,就找薛嬷嬷开库房。」 第二十一章 俞桦温和地笑,「我晓得,这些琐事夫人就不用费心了。」躬身行了礼,阔步离开。 过了十余日,俞桦带着房契又来,「……四处宅子花了七千三百两,余下的我打算请人将屋顶修整一下,屋子也得重新粉刷,门窗该修补也得修补。」将写好的单子呈给易楚。 上面记着修补房屋需要的木料以及工钱,一笔一笔记得很详细。 易楚笑着将单子还给俞桦,「就按你说的办吧……房契还得让你费心到衙门过了户,各人的就各人收着。明儿我想回趟晓望街,你帮我备车。」 现今房子有了,那四人的亲事也该提起来了。易楚认识的人有限,以前也没保过媒,加上身子不便利不能四处访听,少不得还得回去麻烦吴婶子。 转天,俞桦便备好了马车,头一辆是朱缨华盖车,车身带着伯府的徽记,第二辆则是普通的黑头平顶车,装着备好的礼物。 易楚只带了富嬷嬷跟冬雪。 马车布置得很舒适,虽然仍是秋天,座位上已铺了织锦的棉垫子,车帘也换成了厚棉布,矮几下备着手炉,还有个汤釜温着热水。点心与水果都盛在瓷碟里,摆在几面上。 易楚不由叹口气,俞桦做事真是周到。就像他备的礼,每个人都不拉下,既有易郎中喜欢的文房四宝,又有卫氏用得着的万事不求人,因已经知道画屏怀得是男胎,俞桦又额外备了两匹宝蓝色的嘉定斜纹布。这种布密实且细软,给婴孩做外衣最合适不过。 这么细致的男人,又有一身的好功夫,也不知哪家的女子有福气,觅得如此良人? 马车走到晓望街缓了下来。 冬雪撩起车帘看了看笑道:「夫人,今儿逢集呢,外头人很多。」 易楚「呀」一声,算了算,今儿十月初三,果然是集市。晓望街本就有不少沿街摆摊的,加上是集市,人多得如潮水般。 人群里,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官绿色的比甲,土黄色裙子,身形瘦削又略显佝偻,手里拎了只篮子,蒙着灰蓝色包裹,瞧不见是什么。只是从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便知于她而言,应当是极珍贵的东西。头发梳成圆髻,隐约有几丝白,插了支银簮,神情仍是憔悴,可唇角却带着笑容,是发自心底的满足的笑。 易楚心头紧了紧,说到底,终究有些不甘心…… 眼看着马车行到济世堂门口,易楚长呼一口气,吐出了心中的浊气。 济世堂里坐着三四个等候诊治的病人,易郎中正俯在案前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易楚,喜悦便情不自禁地自眼底流淌出来。 易楚上前行了礼,问道:「我帮爹爹抓药吧?」 「不用,我应付得来,」易郎中吹干纸上的墨递给病人,温和地说,「先吃四副药试试,要还不见好,再换方子……你先进去看看外祖母,昨儿她还念叨你。」前一句是对病人说的,后一句却是对易楚说的。 易楚笑着点点头,撩起后门的棉布帘子。 画屏已得了信儿,挺着硕大的肚子等在院子当间,见易楚出来,忙不迭地迎上前,「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早说一声?路上可还顺当,又没有不舒服?」 易楚无奈地笑,「我月份轻没什么,倒是您肚子都这么大了,还出来干什么?」伸手扶了画屏往西厢房给卫氏请安。 卫氏自是欢喜,拉着易楚的手嘘寒问暖了好半天。 易楚见卫氏虽是笑着,可眼底却有散不去的郁色,神情也比上次憔悴,心里不免纳罕,只是不好贸然询问,便寻思着待会私下问画屏。 因没见到卫珂,便笑着问道:「小舅舅没在家?这一向生意可好?」 话音刚落,卫氏铁青着脸吼道:「别提那个小畜生,死在外头才好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 易楚吓了一跳,往常卫氏对卫珂也没什么好脸色,可话语里总是透着股恨铁不成钢的亲昵,今儿怎么却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画屏朝易楚使个眼色,上前给卫氏斟了茶,「娘别生气,气坏了身子,这一家子人可指望谁去?」又笑着问阿楚,「早先不知道你回来也没特别准备,昨儿娘包的萝卜包子还剩了好几个,再用老母鸡炖个蘑菇汤,炒一盘腊肉可好?」 易楚笑道:「有包子吃已经很好了,我就馋外祖母包的包子,皮薄馅大,怎么也吃不够。」 卫氏已缓了脸色,下了床,「你们两个都怀着孩子,正是滋补的时候,我去集上买条鱼炖了吃。」 易楚忙拦着,「不用您,让冬雪去买。」 「她们不会挑,免得花了好钱买回来条烂鱼。」 眼看着卫氏拎起篮子往外走,画屏急忙唤冬云,「快跟着老太太。」 冬云「哎」一声,小跑着追了上去。 画屏对易楚道:「还好你送了冬云过来,家里还真离不了她。前阵子阿珂也带回来个小丫鬟,可懒得要命,嘴又奸,让她买个菜半晌午回不来,让老太太给撵了。」 易楚就问:「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外祖母发那么大火?」 「唉……」画屏拉着易楚在正屋坐下,长叹一声,似是很不好开口的样子,好半天才道,「还不是因为阿珂的亲事。」 「外祖母相中的小舅舅都不同意?」 「不单这样,」画屏欲言又止,再叹一声,压低了声音,「阿珂有了心上人。」 「这不是好事吗?」易楚疑惑道,「是那人性情不好还是人品不好……难不成是个妓子?」 「都不是,」画屏支支吾吾地说,「他看中的是个男人。」 「啊!」易楚真的愣住了,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不可能,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画屏低声道:「是阿珂亲口说的,前阵子吴婶子又来提了几家人家,老太太暗中看了看觉得不错,就想让阿珂也给人家相看相看,阿珂死活不去,逼急了就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开头我们也觉得是好事,阿珂自己看上了人,大不了我们上门提亲就是,可阿珂不让,说那人是个男的,那人对阿珂没意思,是阿珂一厢情愿看上了人家,又不愿坏了人家的名声。总之,阿珂说他就认定那人了,只要那人不成亲他就不成亲,要是那人成了亲,他也宁愿单着。」 易楚听得匪夷所思,狐疑地问:「别是阿珂用来敷衍你们的借口吧?」 画屏咬咬牙,道:「老太太到前街去过,亲眼看见阿珂跟个后生亲亲热热地在大街上说话,一边说一边笑……当时老太太就不行了,强撑着回了家,一进门就栽到地上,病了足有半个月,前几天才见好。」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声?」易楚急道。 画屏道:「先生不让,你月份还浅,万一折腾出个三长两短来,子溪在宣府也不得安生。再者你来了也帮不上忙,倒是又多出一份乱来。」 略一思索,易楚便听出父亲的拳拳爱女之心,岂是嫌她添乱,只是怕她跟着担心受累罢了。不由眼窝一热,道:「小舅舅的事我再想办法,横竖他年纪不大,不用逼得太紧,我到前头看看爹。」 第二十二章 画屏了然地点点头,「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先冷上一阵子,阿珂性子未定,说不准自己就改了呢。」 易楚笑笑,起身进了济世堂。 医馆里只剩下两个病人在等,易郎中正在药柜前对着方子抓药。 易楚伸手温柔地说:「爹爹,我来抓药。」 当着外人的面,易郎中自然不好抹她的面子,将方子递了过去。 各种药草的位置十几年都不曾变过,仍是按照以前的顺序一样样收在格子里。易楚是做惯了的,手脚麻利地抓了药,用戥子秤好,包上桑皮纸,然后收诊费。 就像未出阁前一样。 易郎中眼角看到她熟练的动作,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自己女儿虽然贵为一品夫人,可还是跟从前一样陪在他身边,心里不是不得意。 送走病人,易郎中起身关上济世堂的大门,笑道:「我给你把把脉。」拉过易楚的手搭在她的腕间,细细诊了,道:「脉相还好,秋天容易起燥,多炖些梨水喝,要好好休息,心事别太重,以后天儿冷了,少出门的好。」 易楚软声软语地回答:「谢谢爹,我晓得,」顿了顿,扯着易郎中的衣袖道,「我想爹爹了。」声音里格外带了些撒娇的意味。 「都快当娘的人了,怎么越发娇起来?」易郎中失笑,习惯性地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又尴尬地放下。 易楚噘着嘴,「即便当了娘也是爹的女儿啊,爹是不是有了弟弟就不疼我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越活越长回去了,」却又忍不住宽慰她,「你是我的长女,便是有了弟弟,也越不过你去。」 易楚笑容灿烂起来,亲昵地说:「爹真好……爹想好给弟弟取什么名字了吗?」 「易韩,」易郎中取过一张纸,就着方才的残墨写了个名字。 易楚俯身看了,笑道:「那再有个弟弟就叫易赵,然后易秦、易燕……」 「你……没大没小的。」易郎中语气严厉,可脸上却浮起可疑的红云。 易楚小声嘟哝着,「我喜欢家里热闹点,」却终是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以前看过有本书上提到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爹爹可记得是哪本书?我想带回去看看。」 易郎中道:「待会我找给你,不过你现在有孕,最好少用熏香。」 易楚笑一笑,「爹放心,我知道轻重。」 易郎中知道易楚素来稳重,便不再多言,径自回书房去找书。 卫氏已买了鱼回来,蹲在院子里大刀阔斧地刮鱼鳞清理内脏,冬雪跟冬云则在厨房洗菜准备做饭。 易楚见插不上手,就知会了画屏一声,带着富嬷嬷到了隔壁吴家。 晓望街的邻居们虽然不知道易楚已经是得了诰封的伯爵夫人,可每次看到她回来都是前呼后拥地带着护卫丫鬟,便猜出她身份的尊贵。 吴婶子不意她竟然能来自己家,愣了会神才想起引她到炕上坐,又见炕上全哥儿吃早饭落的饭粒儿,忙取了笤帚扫炕,一面又支使吴嫂子沏茶。 易楚笑盈盈地说:「敢情婶子是把我当外人了?」 吴婶子局促地笑笑,又不知说什么好,恰见吴嫂子端了托盘过来,就倒了两杯茶,一杯给易楚,另一杯则放在富嬷嬷面前。 普通的市井人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茶,吃茶用的茶盅也不讲究,灰褐色的粗茶碗,碗边一圈黑,很明显是用久了的。 富嬷嬷看在眼里,眉头皱了皱,没用。易楚却毫不在意,连喝了好几口才放下,开门见山地说:「婶子,这事只能拜托您。」 吴婶子见易楚亲亲热热的跟往常没什么不同,收了拘谨,痛快地答应,「只要你信得过婶子,我就替你留点心,不过你那边的人什么性情什么条件有那些要求得告诉我。量媒量媒,条件差不多也好开口做媒。」 易楚也不瞒着,将林槐几人的年纪出身喜好都一一说了。 吴婶子听罢心里有了数,又提起这一阵子街坊邻居间发生的事,最引人关注的就是胡家,「……胡屠户死在青州,听说是露了财被抢匪给打死的,胡祖母本就病怏怏的,一口气没上来也跟着去了。七月间胡家连办了两场丧事,八月倒有件喜事,胡玫成亲了,找的男人还不错,年纪虽大了点,长得挺周正……你说她那种名声还带着个耳聋的孩子,竟然也有人要……是娶的荒亲,没摆酒也没请客,就立了文书就搬到一起住了,在杏花胡同那边赁了两间屋,男子四处打零工,胡玫有时候卖几把菜有时候卖几个鸡蛋,日子过得也不容易……这一闹腾,胡大一家回到了老宅,胡三胡四也回去了,就胡二还在外面单独住着。这分了的家又合起来了,倒是少见。」 易楚默默地听着,在马车里她已经见过胡玫了,衣着虽然破旧,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欢喜。 她倒是命好,遇到个男人有情有意的,可顾瑶呢? 也不知顾琛到底是什么意思。 易楚烦躁地摇了摇头,略坐了会,起身告辞。 从晓望街回来当晚,易楚将写着青紫木的那段话细细读了好几遍,又寻思了大半夜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让俞桦驾车往前街去找卫珂。 卫珂见到易楚很是意外,却又非常欢喜,背着手粗声大气地说:「怀着孩子还到处乱跑,不过既然出来了就顺便选几匹布料。」 这间铺子,易楚还是当初买的时候来看过,真正开起来以后再没进来过,当下好奇地四处打量着。 跟所有的绸缎店一样,两面墙边摆着架子,上面满满的是各式布料,四周是台面,同样是一匹匹的布,不同的是,寻常店铺都是按照颜色摆放的,让人一目了然,而卫珂的店铺却显得有些杂乱,一眼望过去眼花缭乱的。 卫珂猜出她的心思,解释道:「前次进的货出了点差错,有几种绸子不好分辨,索性就按不同质地的布料分开摆,反正颜色明晃晃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省得再弄混了。」 易楚了然。 卫珂引着易楚进了棉布帘子隔开的内间,伙计先上了茶,又恭敬地捧了只匣子过来。 易楚正疑惑,卫珂笑着打开匣子,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竟是一块块裁成方形的布料。 伙计介绍道:「这匣子是锦缎跟云水缎,都是江南新出的样子,既细密又厚实,最适合秋冬天气穿。其中玫红跟冰蓝色卖得最好,穿上去很衬肤色,夫人可以衬在手上试试。」 伙计看着年纪不大,只八~九岁的样子,口齿却很伶俐,这套说辞下来半点不磕巴,流利之极,又有眼色,看着易楚盯着那块布料就忙不迭地介绍。 易楚笑着夸赞,「你从哪里找了个这么能干的伙计?又怎么想出这个法子的,倒是省了伙计把布匹搬来搬去。」 卫珂得意地笑,「铺子里多是女客,有些时候我不好出面招呼,虎子年纪小倒没有这个忌讳……说起用零碎布头还是三爷的主意,他去过蜀地见那边有人这么做,到底是方便许多。等客人看上布料后,再把整匹搬过来上身试,如今有好几家铺子也跟着我们学呢。」 第二十三章 易楚注意到,他说三爷的时候,眸中迸发出璀璨的光芒,晶亮晶亮的。 会不会,这个三爷就是他喜欢的那个男人? 该怎么接着这个话头劝劝他呢? 卫珂的脾气她清楚,是吃软不吃硬的,要是话说不好,引起他反感就不好了。 易楚踌躇不决。 卫珂看着她拿着几块布料犹豫,笑着道:「这么难为自己干什么,既然喜欢就都留着,舅舅送给你。」招呼虎子,「记着表姑娘都喜欢什么料子,待会一并搬到车上。」 虎子清脆地答应了声。 易楚一下子醒悟过来,急忙推辞,「用不了这么多,我要这匹鸦青色的云水缎就行,给子溪做件夹袍。还有,小舅舅这里可有玉生烟?」 卫珂诧异地问:「有倒是有,玉生烟面料轻薄,春夏穿最好,这会儿已经收起来了。」 易楚仰着脸笑,「小舅舅帮我找一匹来,要雨过天青的,我打算做条裙子,玉生烟最配我。」 卫珂「嗤」一声,仍是吩咐了另外的伙计去找。 没多久布料送过来,跟先前买的一样,望过去飘飘渺渺的,犹如清晨湖中泛起的烟雾,婉约宁静。 易楚腆着脸问道:「这布料不便宜,小舅舅也送我吗?」 卫珂不耐烦地说:「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说了送就送。」 易楚笑嘻嘻地将布匹交给了冬雪。 外头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进来,在两名伙计的招呼下,都或多或少地买了东西。 易楚笑道:「看样子生意不错。」 卫珂实话实说,「开头没摸清行情不太顺利赔了些,这两个月好了许多也只是勉强持平,赶年底再进一批货,估计就能有盈余。」 说话间,虎子清脆的喊声传来,「三爷来了。」 就听到一个粗哑的声音问,「你们东家呢?」 「在里头,表姑娘来了,东家在陪表姑娘选料子。」 卫珂听到声音匆匆站起来,「你先选着,我出去看看。」 易楚悄悄掀开了帘子。 男子约莫比易楚高出半个头,背影有点瘦削,看着像未长成的样子,应该年岁不大。穿一件宝蓝色锦缎长袍,袍边缀着块水头极好的玉,葱绿葱绿的。 只这块玉就价值不菲,这人家境该是不错。 听说富贵人家的孩子有豢养小厮的习气,卫珂该不是被他引诱坏了吧? 易楚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怒气,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男人闻声转过身,露出他的面容。 易楚大吃一惊,不敢置信般摇了摇头,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男人皮肤很白,上面零星几粒黑痣,鼻下有短短的胡髭,怎么看怎么是个男人。可那双英挺眉毛下的黑眸却透着熟悉。 那样闪亮的,带着几分狡计的眸光,分明以前在哪里见过。 可是在哪里呢? 男人见易楚盯着自己,面上露出疑惑,粗嘎着声音问:「这位奶奶?」 卫珂急忙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外甥女,来选衣料,这位是我的挚友,明成商行的东家辛云,因在家里行三,大家都称他三爷。」 易楚恍然大悟,辛云,辛云,不就是三舅舅家的芸娘? 上次在三舅舅家,她也是穿着男装,可上次脸上没有黑痣,也没有胡髭,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而现在…… 易楚又将眼光投向芸娘,胸前很平,应是缠了布条,喉间隐约有点突出,她不会做了个假喉结吧? 正要开口,芸娘已双手抱拳,粗着声音见礼,「小生见过表姑娘。」眼眸忽闪闪地眨了两下。 易楚没好气地「嗯」了声,当着众人的面自不好多问,等伙计将选定的布料搬上马车,也跟着匆匆上了车。 一路上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原来芸娘装扮成男子竟然是这副样子,难怪小舅舅看不出来,一口一个三爷叫得倒是熟练,甚至连外祖母也瞒过了。 这下外祖母该放心了,小舅舅并没有染上纨绔子弟喜好男风的恶习。 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 看小舅舅的模样,只提到她眼里就放光,听说她来了,迫不及待地出去迎接,分明是已然动心情根深种了。 可芸娘是表妹,卫珂是舅舅,两人差着辈分。 而且外祖母一心盼着小舅舅早点娶妻生子承继香火,连接打听相看的几个女子都是温柔娴熟的性格,她能不能看中性子跳脱就想做生意赚钱的芸娘呢? 再说,三舅舅家财万贯,芸娘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顶尖好的,单说上次见过的那块玉还有今儿戴的玉佩,爹爹行医一辈子都买不起。 小舅舅虽说做生意赚了些银两,可比起来还是天差地别。 难不成小舅舅的一腔深情就落了空? 易楚愁肠百结,蓦地又想起来,小舅舅对芸娘是情有独钟,还不知道芸娘是什么心思。要是芸娘也有心,两人倒可以一同想想办法,倒是芸娘没心,那就半点辙子都没了。 如此想着,马车到了府门口,俞桦指挥着小厮把布料送到二门处,自有婆子接过去送往翰如院。 易楚便问俞桦:「你可知小舅舅跟三舅舅家的姑娘走得很近?」 俞桦点点头,「大勇提过,上次卫爷进料子走了眼纠缠了三姑娘好一阵子,还差点闹到官府去,后来也不知怎地,三姑娘又指点了卫爷重新进了一批料子。两人走得虽然近,不过就是谈谈生意的事,偶尔去茶楼坐坐,并无逾矩之举。」因见易楚脸上似乎有些不悦,又解释道,「卫爷那里大勇会关照着,夫人且放心。」 易楚又问:「那么前阵子外祖母生病你也知道?」 「知道,」俞桦顿了顿,「伯爷临走前交待,无关紧要的事不要拿来烦扰夫人……易先生也是这个意思,夫人保胎要紧。」 「原来外祖母生病是无关紧要的事?」易楚反问道。 俞桦脸上露出几分惭色,低着头答:「属下失职,只是……」只是再有下次,他还是不会告诉她吧? 易楚气恼道:「他既然什么事都不让我知道,那我做的事也要瞒着他,接下来我就会做件大事,你不许告诉他。」 「哼」一声,进了二门。 话虽然没说明白,俞桦却知道,那个他就是指的伯爷。 看样子,夫人是有些恼了。 可又不像是真的恼,那素来恬静的脸上带着些微薄怒,似嗔似怒,倒比往日更多几分风情。 明知道这份嗔怒是朝远在宣府的伯爷发泄的,俞桦还是忍不住心头跳了跳。 只是转瞬间又想到易楚说的话,她说要做件大事,是气恼了随口说的还是真的要做? 俞桦猜不出,却绝对不敢大意,少不得回去吩咐薛庭等护院长点精神,又私下叮嘱冬雪切记要照顾好夫人,有什么反常及时知会他。 冬雪转身把俞桦的话告诉了易楚。 易楚笑笑,「也真是难为他了,他跟随伯爷这么些年自是听命于伯爷。」 冬雪很机灵,立马接口,「我只听夫人的。」 易楚看她一眼,沉声道:「那接下来的事,你知我知,连冬雨都不许告诉。」 冬雪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四章 吃过午饭,易楚让冬雪把先前那条玉生烟的裙子找出来,又让她找个针线好的丫鬟或婆子来,冬雪找来了倩云。 倩云本来在杜俍身边管着就是杜俍的衣着穿戴,平常也时不时绣个手帕香囊之类的,针线活儿是一等一的好。 易楚指着裙子问:「照这个样儿做条裙子需要多久?」 倩云抖着裙子翻过来覆过去地仔细看了看,小心地回答:「做裙子不难,就是绣花费时,而且……而且我不会这种针法,绣不出这种花样来。」目光怯怯地盯着易楚。 易楚微微颌首,温和地说:「本也没打算让你绣成一模一样的,你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往精细里做,最快要几天?」 倩云斟酌了下,「要是有个帮着分线的,差不多六七天能得。」 易楚笑笑,「行,那就给你七天,你自己去挑个帮手,丝线之类的需要什么找冬雪。」 倩云应着,依旧将裙子用包裹包了带回去,易楚另找了个婆子将新买的那匹玉生烟一道送了过去。 可巧得很,倩云刚走,便有个小丫头进来回,「夫人,林管家回来了,在二门等着,问夫人现下得不得空?」 易楚不迭声地道:「有空,快请进来吧。」 不大工夫,林槐风尘仆仆地进来,躬身行了礼,先拿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来,「伯爷让带的信。」 冬雪接了信交给易楚,易楚不忙看信,先吩咐冬雨沏了茶来请林槐坐下,关切地问:「本以为前两天就该回了,是不是路上不顺当?」 林槐笑道:「去的时候跟着商队,他们路上进货发货脚程慢,到了宣府又赶上大风雪,耽搁了五六天,好容易等雪化通了路才回来,倒不是不顺当。」 这才刚十月,京都还没开始冷,宣府已经下了雪,可想而知再过两个月,那边还不知该冷成什么样子。 易楚便问:「那边御寒的衣物可足,粮食够不够用?」 「够,虽说下了雪,可也算不上多冷,伯爷连夹袍都没穿。那两天我们进山打猎猎到不少野味,伯爷猎到一只雪狐,我把毛皮带回来了,等硝好了夫人做个毛领子。还有一些野猪肉,两只狍子,伯爷说带给夫人尝尝……夫人且放心,伯爷跟林枫他们在那边都好,这次跟着去的几个都不想回来了。」 易楚失笑,是不是男人都喜欢那种骑马奔驰在旷野中的生活?困在京都的宅子里,每天勾心斗角地算计,太憋屈他们了。 又问了问宣府那边的情形,易楚放了林槐离开。婆子们已将林槐带回来的东西摆在院子里,其中有只箱子是单给易楚的,则抬到了东次间的地上。 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单是肉类就七八种,因在那边冻得实了,又用棉絮包着,现在都没解冻。 易楚看了看,让每样留下五六斤,其余的分成了三份。一份送到威远侯府,一份送到晓望街,还有一份则送到了三舅舅家。 毛皮多是狼皮,有十几张,每家送两张,其余的易楚也没打算自己都留着,林槐死里逃生虽说已经好了,但身子终是孱弱,易楚打算给他做件皮袄。还有张铮,也是上了年纪的人,送一张给他当褥子。 凡是跟随过杜仲的人,易楚都记着他们的情,不会亏待他们。 另外还有些宣府那边山上产的板栗、核桃、枸杞等干果,易楚也一一令人分了。 转天,辛府遣人送了回礼,而威远侯府却是杜俏身边的赵嬷嬷亲自来了,带来一大包衣物。有宝哥儿刚出生穿过的,更多的是新赶制的,差不多二十多件,从贴身穿的小衣到外头穿的刻丝小袄,应有尽有。 赵嬷嬷笑着说:「因不知是男是女,我家夫人说先做这些,男女都能用,回头等知道了再做,家里针线房好几个人做点衣裳不费工夫,倒是夫人这边,只专心养胎,什么都不用管。」又拿出张纸来,指着上面几个人名,「这是我家夫人先前用的两个稳婆,虽说生产时不太顺当,可两人也出了力还算妥当,问夫人用不用,若是用的话,过几天让她们来给夫人过过目,要是行就留在府里备着。这两个是准备的奶娘,一个是正月生,一个是来年三月生,因她们以前也做过奶娘,口碑不错,我家夫人就先定下了,用不用也看夫人的。」 易楚哭笑不得,杜俏倒是打算得早,她怀胎还不到四个月,已经把稳婆跟奶娘都备上了,这也太早了吧。 赵嬷嬷见她不当回事,耐心地解释,「夫人是头一胎,伯爷还不在家,您身边这几个都是没经过事的小丫头,当真到了紧要的时候,就怕她们慌了神不能主事。趁着您现在精神头好,先把这些事定下来,到以后几个月,您就是想打算怕也没那个精力了。」 易楚想想也是,忙郑重地向赵嬷嬷道谢,「是我大意了,还是阿俏跟嬷嬷考虑得周全,这几日我都有空,麻烦您哪天把人带来我瞧瞧。」 「不麻烦,不麻烦,」赵嬷嬷脸上露出欣慰地笑,「这是杜家第一个金孙子,不拘男女,能顺顺当当生下来就好。开头顺当了,以后接二连三生得都顺当,过不几年,这府里就热闹起来了。」 接二连三地生,听着这话,易楚忍不住红了脸,想起杜仲给她的信。 信写的温柔而缠绵,他说,「……这里吃的好,穿的暖,唯一不好的就是睡不着,没有你在身边,心里空落落的……书柜后面有处地道,下午去清理了下,不由想起白米斜街宅子的地道,我与你一同在黑暗里……几乎忍不住,险些没法见人……阿楚,我的小乖乖,我很想念你……三年回京述职,争取多陪你些日子,再生一个孩子……家里太冷清,至少四五个才行……」 看了信,她一晚上没睡好,翻来覆去眼前尽是他健壮的身影,含着笑意的眸子,烁烁地盯着她。朦朦胧胧里,又似是他带着薄茧的手顺着她的身体抚过,教她心神激荡。 他说想她,她也非常想念他。 又过两日,赵嬷嬷果真带了人来。 稳婆是易楚曾经见过的,这次不过是将两人对上名字,又问了问家中还有何人,什么时候能在府里住下。 两个稳婆儿女都已经老大了,孙子孙女也早就能离开人了,当即定下回去把家里琐事处理好,下个月初就进府。 奶娘则是一个肚子老大了,另一个还刚显怀。虽说是怀着胎,身材臃肿,但两人衣着都很合体大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 可见杜俏选人是用了心思的。 易楚随意地问了几个问题又问:「我大概是过了年五月里生,那时候你们两人的孩子尚小,能舍下亲生的骨肉?」 肚子老大的那人就道:「家里婆婆身体健朗,她可以帮我带,生上一个时候也是她带的,没什么舍不下。」 易楚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个。 那人未开口先红了眼圈,少顷才答:「舍不下也没法子,家里没有进项,上头两个孩子也吃不饱,我做奶娘,虽说委屈了小的不能吃奶,可两个大的至少能有口饱饭吃。我相公能照看孩子,我也放心。」 第二十五章 易楚想了想,道:「眼下先定了你们两个,到时候留下谁也得看缘分,即便留不下也不会亏了你们。」 奶娘不方便跪,便各自屈膝福了福,说了些感激的话。 这日一早,易楚刚从议事厅回来,就看到倩云捧着个包裹等在偏厅里。 易楚猜想是她把裙子做好了,就将她带到了东次间。 如烟雾般飘渺细软的裙子抖在炕上,只见满塘莲花盛开,三两游鱼嬉戏水中,溅起白色的水花,看上去趣味盎然。 虽不如以前那条裙子那么幽雅淡然,却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人一看心情就愉悦。 易楚赞叹不已,「没想到你的绣工这么好。」 倩云低着头道:「我绣不出先前莲花的风骨,只能在小鱼身上打主意,正好府里要添丁,就讨个巧,绣一个好玩儿。」 易楚见她眼里布满了红丝,知道这几日下了工夫定然没休息好,遂笑道:「辛苦你了,好好休息几天。」 「不辛苦,」倩云屈膝行礼,正要离开,易楚又唤住她,「你跟大亮……要是他还有意,让他跟俞管家说,年前把喜事办了。」 倩云惊喜交集,猛地跪在地上「咚咚」嗑了三个响头,哭着离开了。 易楚叹口气,看了眼冬雪,「帮我研墨吧,我找人递牌子进宫觐见太后……」 冬雪偷偷溜出府,没用府里的车,花十文钱雇了牛车到了宫门口,打听到内府衙门理事的地方,又花五两银子托人将牌子递了进去。 回到府里,心仍是「怦怦」地跳,心有余悸地跟易楚讲,「离大门还有两丈远,守门的士兵就举起枪杆指着我,吓得我不敢靠近,你说我孤身一个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用得着这么紧张?站在那里好半天才见着里面出来个面相和善的人,才打听出来……也不知托得那人可靠不可靠,万一是个骗子该怎么办,好生生地五两银子打了水漂?」 易楚也吃不准,她虽然进过宫,可都是宫里来人宣的旨意,还从没有主动觐见过。至于,能不能把牌子递到太后面前,太后又应不应,她没有丝毫把握,只能等着。 好在,她的牌子上写的隐晦,只说中秋因身子不好未能进宫拜见,现在大好了特地向太后问安。这种措辞即便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无妨。 忐忑不安地等了两天,第三天有太监来宣旨,召易楚次日辰正进宫。 易楚长舒口气,与冬雪又商议了半天,因怕睡得迟了精神不好,早早便歇下了。 俞桦却是一夜无眠。 说实话,从接到太后懿旨时,他的心一直都没有踏实过。 太后的这道旨意太反常了。 太后素来喜静不喜动,以前是忠王妃的时候就很少出席往来应酬极为低调,进宫后更是深居简出,几乎将所有的精力与时间都用在礼佛上,这近一年来从未主动召见过外命妇,就连长公主也只是每月进宫探视一次。 而易楚,自从有孕也极少出门,除去到晓望街也就去过前街一次,到家里拜访的客人也少,有数的几个。 太后怎地突然要召见? 会不会就是易楚口中所说的大事? 俞桦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提笔写了封短信,吹一声口哨,一只体型极小的绣眼鸟自窗棂间飞进来,堪堪落在他的掌心。 俞桦将短信封好,用线系在绣眼鸟的翅膀下,仔细地绕了两圈,再打一声唿哨,绣眼鸟清脆地「啾啾」地鸣叫两声,展翅朝着西北飞去。 信是送到宣府杜仲那里的。 绣眼鸟本来并非传信的好渠道,因为它方向感不如信鸽好,但信鸽太扎眼,很容易受到攻击,而绣眼鸟体型小,羽毛又多为灰色,非常不起眼。 另外信鸽喜吃谷物,有时会被人诱捕,而绣眼鸟以吸食浆果以及花间昆虫为生,不喜接近人类。因此,杜仲每年都会让人专门训练它们的方向感,几年下来,训练的经验多了,绣眼鸟倒比信鸽好用得多。 做完这一切,俞桦跟林槐知会一声,拔腿去了忠勤伯府。 吴峰今天不当值,正在家里逗弄刚学走路的儿子,听到俞桦的来意,面色显出几分沉重。 太后的性子他很清楚,而杜仲对易楚的看重,他也很清楚。当下便换过衣服,往内府衙门走了一趟,回来时带了长生。 跟随辛大人近五年,长生也积了些功劳,现如今是锦衣卫的小旗,管着十人,就在吴峰麾下。 对于信义伯杜仲,长生没接触过,基本不了解,可对杜夫人易楚,他的印象还挺深刻。 故而很笃定地说:「是杜夫人递了牌子求见……三天前有个丫鬟在宫门口打听内府衙门,正好我下值,就给她指了路,因跟杜夫人有过几面之缘,还特地帮她找了人。」 俞桦闻言脸色愈加不好,这就是说是易楚主动要求进宫,而且还故意避开了他。她竟是不信任他吗? 吴峰见状劝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明日轮到我当值,会着人注意着慈宁宫,应该不会有事。」 俞桦郑重地谢过两人,回府查问了门房。 门房才将角门落了钥,正在自己的小屋里就着茴香豆喝酒,听说俞管家找,吓得一个机灵站起来,酒也醒了大半,跪在地上磕磕巴巴地说:「冬雪姑娘出去过,说上次采买的丝线不对,要另外买……因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又拿了对牌,也就没多打听……没用府里的车,说不往远处去,走着就行。」 俞桦无言,以往易楚身边的丫鬟从没有擅自出去过,要买这些针头线脑的东西都是交由专门采买的婆子来置办。 正因如此,他也不曾交代门房要特别留意翰如院的丫鬟。 不成想就被钻了空子,否则何至于他到现在都不清楚事情的缘由。 只是,正如吴峰所说,目前追究来由已经于事无补,紧要的是把接下来的事情安排好。 易楚掐着点儿卯初醒的,厨房里已经备好的早饭,红枣薏米粥,一碟银丝卷,两盘清口小菜外加一碗鸡汤。 因要进宫,喝太多汤水不方便,易楚没用鸡汤,喝了小半碗粥,吃了两只银丝卷就开始梳妆打扮。 衣服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的,鹅黄色的禙子,玉生烟的罗裙,穿上去俏生生的,有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冬雨不安地说:「这个天气,是不是单薄了些?」 易楚没作声,冬雪笑着解释,「夫人里面穿着夹棉膝裤,不妨事……这样看起来不那么臃肿。」伸手取了大红色绣着百蝶穿花的锦缎斗篷帮易楚系上。 瞧着暖和厚实了许多。 易楚示意冬雪将包裹带上,又嘱咐冬雨,「晌午或许太后留饭,不用等我,鸡汤让厨房温着,我回来再喝……要有其它事,你能办就办了,不能的就等我回来处理。」 冬雨应着,与冬雪一左一右扶着易楚出了角门。 俞桦已备好马车等在门外,见易楚出来行了礼,取过矮凳让她踩着上了车,再不多言,径自到前头赶车。 照例两个护院一左一右地护在马车旁。 车厢也是一如既往地舒适暖和。 第二十六章 易楚微阖着双目,懒懒地靠在车壁上,少顷皱皱眉头,「把那包裹放得再远一点……拿到外头让护院拿着。」 冬雪深吸口气,并无异样的气味,却仍是撩开车帘将包裹递给了护院。 俞桦侧眼看到这一切,眸光闪了闪。 到宫门口时才刚辰初,离太后召见还有半个时辰。 规矩便是如此,都要提前这么个时候,因为要一层层通报上去,再一层层回过来,而且,总不能让太后等着。 俞桦下车到近前跟卫兵说了几句,指了指马车。 卫兵了然地点点头,其中一人朝里头喊了几句,约莫半炷香的工夫,有个穿着灰蓝色衣服的太监走了出来。 冬雪扶着易楚下了马车走上前。 太监躬身行礼,「见过杜夫人,太后已经等着了,夫人请随我进去。」 俞桦点头笑道:「有劳公公带路,」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个红封,又恭敬地对易楚道,「我就在对面等着,夫人一出来,我就能看得到。」 易楚微微颌首,带着冬雪跨过了门槛。 因易楚怀着身孕,太后体贴地派了软轿过来。 软轿是四个太监抬着,非常稳当。 冬雪随在轿边,小声跟带路的太监搭讪,「敢问公公怎么称呼?」 太监回答:「我姓陆。」 「啊,陆公公,」冬雪热络地招呼,「陆公公当差多久了?」 「没多久,才三年。」 冬雪望着前头长长的甬道道:「每天迎来送往,辛苦公公了。」 陆公公咧嘴一笑,「不辛苦,太后召见的人不多,就赵姑娘来得勤点儿,噢,她也刚到不久。」 赵姑娘,应该就是平凉侯家的赵十七吧? 杜仲曾说过,太后想抬举她来牵制皇后。 按理说,她在场应该对自己有利,可她往日好像看自己很不顺眼……易楚心头跳了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听着冬雪与陆公公一问一答地说着闲话。 软轿稳稳当当地停在慈宁宫门口,易楚下了轿,换了上次见过的冯公公将她送到偏殿。偏殿门口仍是以前见过的蜡梅在等着。 蜡梅对着易楚友善地笑笑,「屋子里很暖和,我服侍夫人脱了大衣裳吧?」 「不用,不用,」易楚连忙推辞,正要褪下斗篷,又红着脸问道:「哪里有净房,早晨多喝了两碗粥……」 通常人紧张的时候会有尿意,而且她又身怀六甲。 蜡梅了然,带易楚到了净房门口。 冬雪跟着进去伺候,再出来,易楚已经脱了外头的斗篷。 蜡梅扫一眼她的腹部,悄悄地问:「杜夫人已经四个月了吧,腰身看着没什么变化?」 易楚点头,「刚四个月,还没怎么显怀。」 蜡梅老气横秋地答:「有的人显怀早,有的人显怀晚,都不一定。」说得好像她生过孩子般。 易楚忍不住笑。 蜡梅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太后娘娘说的,长公主也有了身子,月份跟杜夫人差不多,好像也没显怀。」 说话间,已到了偏殿门口,蜡梅撩了帘子清脆地开口,「回禀娘娘,信义伯夫人到了。」 便听到一个沉稳的声音道:「快请进来。」 易楚深吸口气,轻轻走了进去。 赵十七果然在,穿了件青莲色云水缎的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 易楚先跪地给太后行了礼,又屈膝朝赵十七福了福,「赵姑娘,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赵十七急忙扶住她,「这可不敢当,该我给夫人行礼才是。」也屈膝福了福,很是客气,完全不是以前飞扬跋扈居高临下的态度。 或许近些日子在太后跟前受教长进了,又或者当着太后的面收敛了锋芒。 不管怎样,她既然客气,易楚也亲热地说:「咱们之间用不着讲究这些虚礼。」 太后慈爱地笑道:「你们年纪差不多,合该亲亲热热的,别让这些礼数给生分了。」吩咐宫女,「快给杜夫人看座,十七,你也坐着。」 宫女搬了椅子过来,易楚不忙着坐,恭敬地说:「相公临行前交代过,以前受娘娘照拂颇多,让我时常进宫给娘娘请安,本应该早就拜见太后,只是身子不爽利,一直拖到现在,还请娘娘恕罪。」 盈盈又是一拜。 太后忙让宫女扶住她,「信义伯也老大不小了,比皇帝还年长两岁,好容易得此麟儿,应以子嗣为重。你有这个孝心就多多替杜家开枝散叶,为朝廷养育几个肱骨之臣,哀家比什么都开心。」 易楚应景地红了脸。 太后又道:「这人上了年纪,脾气也古怪起来,你们来不来看望哀家没什么,等生了孩子,让孩子多来看看哀家才好。」 话说得十分真切。 想必心里也是盼望着能有个孙子。 易楚默了默,想起俗话常说的「隔代亲」,老人对儿女不待见,可对孙子孙女通常娇宠得不行。 恐怕太后也是这般想法。 易楚附和着道:「含饴弄孙是一大乐事,没准过了年,宫里就热闹起来了,到时候娘娘可别嫌孩子们吵闹。」 出了正月就要选秀,一下子进来十几二十几个花季少女,总会有三五人有孕。到时候太后何愁没有孙子抱? 太后许是也想到这点,笑着点点头,「那就借杜夫人吉言。」 正说着,宫女端来托盘,将四碟点心一一摆在易楚面前的桌子上,恭谨地问:「杜夫人喝茶还是水?」 易楚笑道:「我没忌讳,在家里也是喝茶的。」 太后就道:「把我这壶六安茶给杜夫人,六安茶口味清淡。」 易楚忙起身道谢,落座间,恰宫女取了茶壶来倒茶,一不小心,易楚的袖子笼着茶盅随手一带,茶盅歪倒,水洒了满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宫女忙不迭地跪下赔罪。 易楚笑道:「不怪你,是我不小心。」话音刚落,脸色立时变得苍白,霎那间额角沁出细汗来,密密地铺了一层。 宫女吓傻了,慌道:「杜夫人,你怎么了?」 易楚咬着牙,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肚……子疼……」 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是以往忠王府跟过来的,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跪在地上磕头。 赵十七是平凉侯府长大,平凉侯妻妾众多,没少听说饮食里下毒害人小产的事。这种情况下,躲避还来不及,她怎可能上前沾一身腥?所以,她倒是一点没慌乱,只远远的冷眼旁观。 太后先被吓了一跳,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道:「快去请太医。」 没多大工夫,太医拎着药箱呼哧呼哧小跑着赶来,却是角落里站着的顾琛看到易楚不好,先一步招呼人叫了太医。 太医先恭敬地给太后行了礼,又躬身给易楚行礼。太后不耐地说:「别讲究那些虚礼了,赶紧诊脉。」 因事出紧急,太后也顾不得拿屏风给易楚遮挡,易楚抬眼看清了太医的模样,是之前给易齐看病的常太医。 常太医医术极好,尤擅妇科。 医术太好……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易楚心头几个翻滚,慢慢伸出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宫女倒是回过神来,很有眼色地搭上了一块薄纱。 第二十七章 常太医跪在椅子旁边,右手三指轻轻扣在易楚腕间,神情专注。 易楚屏住气息,微闭了下眼,颤抖着声音道:「适才腹中痛得厉害,针扎刀搅般,可是胎儿有何不妥?」 常太医侧目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可怜,额角挂着细密的汗珠,一双杏目如山涧泉水般清澈,莹莹蕴着泪珠,满是哀求之意。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杜夫人是会医术的,理应知道自己身子的状况。 常太医垂眸,又探了下脉,开口,「脉息时续时断,时缓时急,紊乱无序,似是动了胎气……」 易楚松口气,声音却愈加急切,「我的孩子呢,他怎么样?」 太后也关切地问:「胎儿如何?」 常太医起身,又扫一眼易楚,面上露出为难之色,期期艾艾地对太后道:「如果悉心调养,当是无碍……」 「不!我的孩子不会有事!」不等他说完,易楚已尖叫起来,身子前倾软倒在地上,双手抓住了常太医的衣襟,「太医,求求你保住我的孩子,求求你……」 「杜夫人……」常太医伸着手,想扶又不敢扶,只扯住自己的衣襟,惶惶地说:「杜夫人快起来,切不可如此激动,于胎儿无益。」 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扶起了易楚。 太后叹一声,道:「太医开方子吧。」 又有宫女取来纸笔,铺在桌面上。 常太医考虑再三,开了保胎的方子,「每日一剂,先吃三天,等我把过脉再斟酌着增减。」 太后看了看方子,交给宫女,「照方子抓药,先煎一剂来。」 易楚流着泪,喃喃低语,「不可能,不会的,我的孩子怎么会有事?早上起来还好好的,到了这里也好好的,既没吃点心,也没喝茶水,怎么会动了胎气,怎么会动了胎气?」哀怨无助的目光轻轻移到太后脸上。 太后也是不解,问道:「平白无故的,怎么就动了胎气?」 常太医皱着眉头,突然面色一凛,「是麝香,屋里有麝香的气味,」目光逡巡一番,看到屋角的香炉,凑上前深吸口气,又摇摇头。 顾琛轻声道:「太后娘娘素日礼佛,只用檀香,从不用麝。」 常太医点点头,没错,香炉里燃的确实是檀香。 可又是哪里来的麝香味儿? 正此时,门外传来女子的喊声,「出了什么事,我家夫人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 是冬雪。 有人拦住了她,低声劝说着什么。 太后沉了脸,「谁在外头吵闹,还不拉下去?」 易楚连忙道:「是我的婢女,请太后开恩让她进来,她带着衣服。」 太后扫一眼她湿了半边的裙子,冲宫女点点头。 宫女开了门,冬雪一个箭步窜到易楚身边,不迭声地问:「夫人,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易楚虚弱地说:「快帮我把裙子换下来。」 冬雪这才发现她的裙子湿了,正要扶她,突然抽了抽鼻子,嚷道:「怎么这么浓的香味?」 这一嚷,屋里的人尽都听到了。 常太医急步过来,点点头,「没错,是麝香,夫人有孕在身,哪能用重的麝香?」 太后也起身走到易楚身边,目光凛然地盯着冬雪看了眼,突然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怎么当差的?」 冬雪冷不防捱这一下,半边脸都肿了,连忙跪下,「娘娘明鉴,我家夫人原本就不太爱用香料,自打有了身子,不管是屋子还是衣服都没用过熏香……这裙子,这裙子早上穿时还没有这个味儿,请娘娘明察。」 易楚也有气无力地说:「娘娘,不管她的事,先前这裙子确实没香味儿。」 太后恍若不曾听到,冷声对宫女道:「你们侍候杜夫人歇息。」 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易楚走到旁边的暖阁换下了身上的裙子,好在裙子沾上的茶水并不多,里头的膝裤只略略湿了点,并无大碍。 宫女又伺候易楚穿上了另外一条裙子,轻声道:「夫人身子不易走动,先在这儿歇息片刻,药一会就好,喝完药再请太医把把脉。」 易楚顺从地点点头,「有劳姑姑了。」 宫女服侍易楚躺下,在她身上盖了床薄被,留一人守在屋里,另一人抱着换下来的裙子仍然回了偏殿。 常太医盯着裙子看了看,手指在茶水润湿的地方摩挲几下,放在鼻端闻了闻,躬身对太后道:「是丝线用混了麝香的青紫木汁浸泡过,青紫木能锁住香气经年不散,只是与茶水其性自解,麝香才显露出来。」顿一顿,又道,「杜夫人此次虽是凶险却也算侥幸,只要保养得宜,胎儿并无大碍,倘若不觉,被麝香日浸月染,一朝发作,轻则胎儿不保,重则母子双亡。」 「太医言过其实了,」太后拿起适才放在案前的佛珠,轻声地说。 一件裙子一季最多穿两次,加起来超不过三五天,能有多大的危害? 况且,时已初冬,谁还会穿这么单薄的料子? 太后猛然想到了什么,手指极快地拨弄着佛珠。 盛怒的时候,太后会用数佛珠来纾解。 顾琛看得心惊肉跳,心中忐忑不已,太后因何动怒,是因为常太医还是易楚? 不自主地为易楚捏了把汗。 屋子里静悄悄的。 常太医仍是躬身立在当间,冬雪仍是跪在原处,赵十七也仍旧在旁边的角落冷眼旁观,几个宫女肃穆地站着,大气不敢喘一下。 顾琛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后手中的佛珠,一瞬不瞬。 佛珠由快到慢,终于缓缓停了下来。 太后睁开眼,冷声问道:「这裙子打哪儿来的?」 冬雪匍匐着,跪行到太后脚前,低声道:「四月间夫人找人做的,后来不小心划破了就收进衣柜里。八月初,文定伯府的陈六姑娘想用它做个样子,又应允帮着修补好,夫人就交给了陈六姑娘。九月中,陈姑娘将裙子还了回来,因天气渐冷,夫人一直都没穿……后来知道要进宫,因先前的衣衫腰身都瘦了,自打有孕,夫人极看重孩子,基本不曾出门,也便没有裁制新衣,只改了几件先前的家常旧衫……夫人就寻出这件来……却不知为何沾染了麝香?」 太后目光闪了闪,许久没有作声。 这番话不是没有漏洞,单就衣服而言,从易楚递牌子到得到懿旨,其中隔了三天,三天的工夫足能裁出一件新衣。 况且,她既然想着要进宫,怎么事到临头才发现没有衣衫可穿? 不外乎是她故意穿了这条裙子将事情引到她面前来而已。 可她看重孩子是真,陈芙帮她修补裙子也是真,中秋宫宴时,陈夫人曾经提起过…… 太后叹口气,又问:「那处是陈姑娘修补的?」 冬雪伸手指了指裙摆处的水草纹,「这儿原先是破了的,陈姑娘手巧,绣了这几道纹路,倒是根本看不出来了。」 那几处,正是适才茶水洇湿的地方。 太后心里有了数,侧头看向宫女,「把针线局的掌事太监叫来。」 过了足足半刻钟,一个肠满脑肥的胖太监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因是赶得及,有汗水顺着他肥硕的脸颊滑下来。 第二十八章 他也顾不得擦,迎头朝着太后就跪了下去,「奴才见过太后。」 太后淡淡地「嗯」一声,示意宫女把裙子拿过来,「这丝线是哪里产的?」 玉生烟的料子上,绣着莲花、游鱼以及数条随着水波荡漾的水草。 单看料子与绣工,便知道这裙子并非常人所有。 胖太监不敢碰触,就着宫女的手,细细盯了眼丝线,又让移到有阳光处看了看,才答道:「回禀太后,是今秋江南才贡上的丝线,叫做天青丝……」 太后完全明白了,颓然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秋天才进贡的丝线,如何到了陈六姑娘手里,这还用问吗? 敢情杜夫人什么都明白,特地找她来撑腰的。 这腰是撑还是不撑? 慈宁宫的这番闹腾没费多大工夫就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正翻着礼部呈上来的秀女名册,听闻此事只是稍顿了下就抛在了脑后。 这件事,即便太后知道了幕后之人是她又如何? 杜夫人不过是一介平民,既无家世又无背景,而她身为皇后,堂兄掌管着五军营为皇上登基立了大功,父亲文定伯在士子间名声颇佳,为皇上笼络了不少文人。 皇上登基未满一年,根基不稳,太后怎可能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而开罪于她? 就算杜仲手握重兵是不世出的将才,就算他与夫人鹣鲽情深,她相信,只要杜夫人一死,不出三年,杜仲定会另娶新人。 阿芙品貌都在杜夫人之上,配杜仲绰绰有余。 至于孩子,子嗣固然重要,可哪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娶了阿芙,还不照样生儿育女繁衍后代? 而且,能得文定伯府的支持,杜仲只有感激涕零的份儿。 故而,皇后完全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反而觉得遗憾,为什么杜夫人没有一死了之,倘若她死了,一切都好办了吧。 到时候,在外有杜仲,在内有堂兄,而朝堂之上父亲的拥趸者不少,这大好河山岂不尽数掌握在陈家人手里? 只可惜啊,杜夫人没死,她为什么不死? 这边皇后在盘算着下次务必要了易楚的命,那边吴峰也得知了慈宁宫发生的事。 吴峰在锦衣卫待了七八年,经常出没在宫廷里,自然也有私下相熟的太监。 只是,他知道得远没有皇后那般详细,只听说易楚动了胎气,请了常太医前去诊脉,至今不曾出宫。 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孩子能不能保住,太监没有亲见,也不敢乱说。 吴峰倒抽一口凉气,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杜仲对易楚的情意,皇后娘娘看不出,他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表面看起来无情,其实是他的情都用在了一人身上,所以没有多余的情意顾及他人。 杜仲便是如此,所以许多人都知道他的不在乎,对金银财宝不在乎,对功勋业绩不在乎,对女人更是不在乎。 岂不知,他在乎的唯有易楚一人而已。 易楚若出了事,杜仲会怎样做。 吴峰想不出来,却明白地知道,杜仲绝不会善罢甘休。 吴峰不敢耽搁,一面让太监继续往慈宁宫打听,一面找了个可信的兵士,偷偷知会了俞桦。 俞桦闻言心凉了半截,恨不得直冲进慈宁宫问个清楚明白。可多年颠沛动荡的生活让他很快冷静下来,略略思索片刻,到附近铺子里借来纸笔匆匆写了张短笺让护院送给林槐。 林槐做了两件事,一是将短笺用绣眼鸟发向了宣府,另外让人到晓望街接易郎中。 此时,暖阁里的易楚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 她算计了太后,依太后的精明,稍捉摸就会想出来。没有人愿意被人算计,何况是万人之上的太后。 可易楚又不得不这么做。 这次是因为她鼻子灵,侥幸逃过一劫,倘若下次皇后不是在衣衫上下毒而是直接在饮食里下毒呢? 或者换成无色无味的药物? 或者不是借陈芙的手,而是直接宣她到坤宁宫? 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死去的法子太多了。 而皇后与她,孰轻孰重,不用想都知道。她便是平白无故地死在坤宁宫,谁还敢让皇后给她偿命?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易楚性子虽好,可也不是伸着脖子任人宰割的主儿。 能制裁皇后的只有嘉德帝跟太后,她一个内宅女子见不到嘉德帝的面儿,唯有把主意打到太后头上。 易楚唯一能依仗的是嘉德帝对杜仲的看重和太后对皇后的不喜。 杜仲曾说过,嘉德帝登基以来,皇后甚是得意,连带着文定伯陈家都狂妄得不行,反之太后却越发低调,太后娘家兄长仍是做着生意并没有谋求一官半职,太后娘家侄子,论起来也是嘉德帝的表兄,还是在清河县当县丞,没有因此而升迁。 太后娘家的本分越发衬托出陈家的居功自傲。 太后接赵十七进宫作伴,意在抬举平凉侯打压陈家,而嘉德帝也有意无意地默许了这种行为,甚至有两次还特地到慈宁宫与赵十七一同用了午膳。 借着这次的事情,太后无疑又有了压制皇后的把柄。 说起来应该是双方都能够得利,可是君心难测,太后的心思同样令人无法揣测。 正当易楚坐卧难宁时,宫女送来了煎好的汤药。 易楚闻了闻,知道是寻常的安胎药,却不知为何,常太医不但没用甘草,反而额外加了丁点儿黄连。 因冬雪还在偏殿,易楚不愿麻烦宫女侍候,自己端起碗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满嘴的苦涩,一直苦到了心里。 易楚咬牙喝完,放下碗,泪水不自主地滑下来,湿了满脸。 宫女惶然地问:「夫人……可是觉得不舒服?」 易楚摇摇头,只是流泪。而眼泪像是无穷尽似的,怎么停也停不下来。 宫女慌了,急切地说:「夫人且忍耐片刻,我去请太医过来。」说罢提着裙角飞一般小跑了出去。 很快地,常太医拎着从不离手的药箱从偏殿过来,瞧见默默哭泣的易楚,脸色似乎更沉了些。 宫女托起易楚的手放在床边,又搭了条丝帕。 常太医就势把了脉,冷声道:「夫人切莫太过悲戚,对胎儿不利。」声音里带了很大的怒气。 易楚抬眸,清清楚楚地看到常太医眸中的不满,瞬时明白过来。 但凡行医者,最恨的就是不遵医嘱,拿自己身体不当回事的人。 以前在济世堂,常听到易郎中苦口婆心地劝,「你这病症,要是听我的好好吃上三剂药,休息几天就能好利索,你看你蹉跎这几天,不但没好,反而又重了。」 现如今常太医对她,恐怕也是这种心态吧。 易楚完全能了解这种感受,忙拭了泪,低声道:「多谢太医,我受教了。」 趁着常太医去给易楚诊脉,赵十七起身告辞,「娘娘今日不得空闲,我就不在这里裹乱了,改天再来陪娘娘说话。」 太后凝神看了赵十七两眼,颓然挥挥手,「去吧。」待赵十七离开,「哐当」一声将手里的佛珠串儿拍在桌子上,恨恨地说:「一个两个都不是省心的玩意儿。」 第二十九章 声音很大,屋里侍候的宫女都胆怯地低了头,肃然而立。 顾琛上前抬起太后的手揉了揉,「娘娘仔细手疼,为这些人生气不值当,别气坏了身子。」 他明白,太后这次的怒气纯粹是因为赵十七。 赵十七这人,说她傻吧,着实是委屈了她,以前她为了讨好皇后不惜给皇后当枪使,处处针对易楚,真不是傻到没边儿的。 可要说她聪明,却是糟蹋了「聪明」这两个字。 跟在太后身边这许多日子,她多少也应该知道太后是个心善的,而且上了年纪的人最喜欢孩子,太后平常没少遗憾宫里就缺个承欢膝下的孙儿。 易楚出了事,不管真假,赵十七于情于理都应该上前问候几句,可她却好,自始至终都站得远远的。说是漠视,一双眼却紧盯着现场的一举一动毫不放松。 尤其临告别时,她眼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猜也猜得出,赵十七着急回家把这出戏将给平凉侯听。 从太后开始抬举赵十七,平凉侯就猜出嘉德帝对皇后隐约有了不满,再加上赵十七必定要进宫的,跟皇后必然要成两立之势。平凉侯一直惦记着能抓住陈家的把柄在嘉德帝面前上点眼药,既表明自己的忠心,又为赵十七在宫里铺路。 这次的事情无疑就是个很好的由头。 赵十七太着急回家了,以致于脑子里根本没想到易楚,连句面子上的关心话都没有。 如此的寡情凉薄岂不叫太后心寒? 想必太后也不会再有多少真心放在赵十七身上了。 顾琛默默揣测着,手里却不闲着,将太后茶盅的凉茶倒掉,重新换过了新茶。 太后浅浅地啜两口,收敛了胸中的怒气,沉声问道:「小德子,你怎么看?」 问题问得无边无际,也不知是问易楚,还是皇后,或者是赵十七。 顾琛略思索,聪明地避开了方才的事,回答道:「……奴才觉得古话说得有道理,齐大非偶,先前就听说过不少人议论杜夫人。」 竟然说起五月末,易楚首次进宫时闹出的风波。 太后愣一下,也想起在京都贵妇间流传的话,不过是新任的杜总兵夫人如何地上不得台面,分不清冻顶乌龙,还有宫宴摆的菜有一大半叫不出名字等等,都是当笑话传的。 话头的缘起就在赵十七身上。 太后目光又沉了沉,「……论起姻缘来,虽说门当户对好,可要是两人有情有意的,照样过得舒心……齐大非偶也不能一概而论。」就像当年,她不过是五品官员的女儿却嫁到皇家,不也受过别人的非议。 甚至就连她走路步子快,都有人说她行为不端庄,不符合皇家礼仪。 而杜夫人出身市井,情况比她当年更凄惶吧? 转念间,对易楚算计自己的行为有了些许谅解之意。 常太医诊过脉后回来禀报,「杜夫人用了药后脉相有所好转,只是她情绪悲苦,心绪不宁……若长期下去,下官实不敢保……这几日还当卧床静养才好。」 不管是保胎还是养病,最忌讳的就是心情抑郁不得舒展。 这么浅显的道理,太后自然也知道,微微颌首道:「你先去吧,好好再斟酌几副方子。」 常太医应诺,提了药箱离开。 太后随后起身,也不喊人,径自往外走,顾琛急忙对宫女使个眼色跟了上去。 却是往暖阁的方向去,顾琛紧走几步,上前撩了帘子。 听过常太医的话,易楚知道自己实不该太过愁闷,心情已平静了许多,正要起身下地。 见太后进来,易楚顾不得鞋子未曾穿好,当头跪了下去,咬着唇道:「臣妇惊扰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太后见她眼圈红红的,神情却是倔强,宽恕的心又加了几分,面上却是不显,仍冷着脸道:「既已知罪,就罚你闭门思过半年,好好抄几卷心经。」 易楚头重重地嗑在地上,应了声,「是。」 太后叹一声,仍是冷冷清清地说,「起来吧。」 宫女眼疾手快地将易楚扶了起来。 太后再也无话,转身走了。 易楚对宫女道:「劳烦姑姑照顾我,还请把我的丫鬟叫过来吧。」 冬雪仍在偏殿跪着,没人叫她起,她也不敢擅自起来,直觉得双腿酸麻就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才见到一个宫女过来,细声细气地说:「杜夫人叫你。」 「谢谢姑姑,」冬雪一喜,想站起来却是不能,堪堪摔在地上。 宫女知道是跪得久了,上前帮她揉了揉膝盖,冬雪趁机将事先备好的荷包塞了一个过去。 宫女笑笑,「适才夫人已经赏过了。」却没推辞,仍然袖了起来。 揉了片刻,冬雪才感觉双腿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宫女一瘸一拐地走到偏殿。 顾琛送走太后后又转了回来,正吩咐蜡梅,「唤软轿停在门口,好生扶着杜夫人,若有个差池,太后饶不了你。」 易楚看着顾琛直觉得眼泪突突地又往外涌,好容易压下去,尽量平静地说:「多谢德公公。」 顾琛冷声叮嘱道:「夫人好生在府里思过,切不可再有下次了……太后没下旨,就不要出来走动。」 易楚回答:「臣妇谨遵太后口谕,还请公公代我谢过太后教诲。」 她心里明白,这次太后是放过她的算计之罪了,让她闭门思过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过了半年,孩子差不多就该出生了。 顾琛在头前带路,蜡梅扶着易楚走在中间,冬雪腿脚仍不得力,跌跌撞撞地后面跟着。 见左右无人,易楚慢了步子,低声道:「胡玫成亲了……」 顾琛身形顿一顿,声音也放得很低,「我听说了……上个月出宫给姐上坟,看到那两人了……跪在姐坟前哭。我没见他们……既然老天都肯给她一条出路,任她去吧。」 易楚沉默片刻,只听顾琛又道:「炜哥儿也老大不小了,该学着读书认几个字字,乡下没有好的先生,开了春我让我娘带他回城里住。」 易楚道:「我找人把先前的屋子收拾收拾?」 「不用了,」顾琛婉拒,「那里……没法住了,想在国子监那边另外买处宅子。阿楚姐,我想求你帮个忙。」 这话说得太郑重其事了。 按两家的交情,天大的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况顾琛先后帮过易楚不少忙。 易楚慌忙道:「有什么事尽管说。」 顾琛似是很为难,默了默才道:「帮我哥找个人吧……」 找个人? 应该是娶房妻室吧? 顾大哥生下来脑子不好,长这么大心性还跟个孩童般,说哭就哭,说闹就闹……这样的人要娶媳妇何尝容易。 顾琛低低地解释:「我想让炜哥儿科举,我娘年岁大了,家里没个女人操持着不行……不要勉强别人,我想总有些家境艰难的女人或者愿意,不求其他,只要能帮扶我娘洗衣做饭过日子就行……要是能有个一儿半女的就……再好不过。」 第三十章 他想让顾炜科考举业,可是,即便顾炜能考中进士,有个在后宫当太监的兄长,他的仕途也不会平坦。 顾琛该不会是…… 易楚悚然心惊,低喊道:「阿琛……你别乱来。」 顾琛笑笑,「阿楚姐,别担心,总还有好几年的工夫,或许以后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说话间,几人已走出慈宁宫,正午的暖阳照射下来,温柔地笼在每个人身上。 易楚抬眼看着顾琛,曾几何时,那个围绕着医馆打杂的孩童已长成了容颜清秀的少年,比她还足足高出半个头。 可身材仍是瘦削,双眼闪着难懂的眸光,只有落在她脸上时,才蕴出丝丝的笑意。 易楚忍不住心酸,顾琛却笑了。 阿楚姐还是晓望街的阿楚姐,真好! 俞桦背着手不断地绕着圈子,心急如焚。 都已经正午了,怎么还不出来,吴峰也没有信儿递出来。 夫人到底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该托人进去打听一下? 俞桦打定主意,正要向宫门走,就看到里面抬出来一顶软轿,旁边穿着杏红色比甲月白罗裙的不正是冬雪? 俞桦扬鞭一甩,赶着马车走了过去。 易楚已下了轿,披着大红斗篷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神色平静如水,瞧不出半点端倪。 俞桦心头松了松,掏出荷包打点了轿旁的陆公公,才沉声问道:「夫人可安好?」 在宫门口易楚不好多言,只淡淡地「嗯」了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俞桦不忙着赶车,先吩咐护院回去报信,让厨房准备午饭,才跳上车,稳稳地扬起了鞭子。 车里的茶仍是温的,想必中间俞桦换过热水。 易楚长长地喝了两大口,又倒了一杯给冬雪,「你受苦了,我看看你的腿。」 「我没事,就是有点麻。」 易楚不放心,仍是让她掀开裤腿仔细看了看。膝盖处一片青紫,有几处已经沁出血丝来。易楚伸手一边按一边问,「疼不疼?这儿呢,只是麻还是麻中带了疼?」 冬雪一一答着。 按过几处,易楚舒口气,「好在没伤了筋骨,回去后用热水敷一敷,我给你几贴膏药,这几天什么都别干了,好生养着,别落下病根来,等上了年岁有你受的。」 冬雪知道轻重,急急地答应了。 俞桦赶车赶得飞快,却又极稳当,不多会儿就到了信义伯府。林槐与易郎中已得了信儿,都在门口等着。 易郎中很是心急,见马车停下,顾不上避讳直接上了车替易楚把脉。 易楚又惊又喜,又是哭笑不得,连声解释,「我没事的,爹,真的没事。」 易郎中不听她,仔细地诊了脉,才放心,半是嗔半是怒地说:「你呀,以后别像小孩子似的想起一出是一出,也累得别人跟着担心。」 易楚心里有愧,腆着脸问道:「外祖母与母亲跟着担心了?」 易郎中摇头,「没有,他们悄悄跟我说的,没当着你外祖母的面儿提。」 「那就好,」易楚讨好地笑笑,问道:「爹几时来的,等很久了?」 易郎中瞪她一眼,「早一个时辰就到了,他们急三火四地让我来……」摇头下了马车。 俞桦已将脚凳摆放好,易楚扶着冬雪的手踩了脚凳下来,瞧见门口等候的众人,心里确实有些愧疚。 可这事事先又不能对俞桦他们说,要是说了,他们定然不会同意,或者还会惊动杜仲。 她不想让杜仲跟着担心。 折腾一上午,易楚着实有些累,吃过午饭就昏沉沉地睡了。 冬雪却捞不着歇息,被俞桦叫到外院议事厅审问。因没得到易楚的吩咐,冬雪本不敢说,可俞桦跟林槐都是军营里待过审过细作的,对付冬雪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只是细细地分析了利害,还不曾用到武力,冬雪就后怕得冷汗涔涔,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放冬雪回去歇息后,俞桦没有片刻耽误,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写下送了出去。 此时,不过未初时分,易楚在翰如院睡得正香。 坤宁宫里,刻着繁复精致的缠枝梅的拔步床上,皇后娘娘睡得也正香。 慈宁宫里,檀香袅袅,在这淡淡香气中,太后也在歇晌。 可离着积水潭不远处的一座占地颇广宅院里,有几人正凑在一起紧锣密鼓地策划着什么。 不多时,几人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从雄伟的黑漆大门走出来,有的去了酒楼,有的去了茶馆,还有一个「唰」地从腰间掏出把象牙骨的扇子,摇摇晃晃地进了京都极富盛名的青楼。 薄暮时分,年青的嘉德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站起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唤道:「来人。」 在墙角几乎已经站成木头人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过来,「皇上?」 嘉德帝指了指面前批阅好的奏章,「送到司礼监去。」 太监诺一声,双手抱着走了出去。 奏章一撤走,另有太监上前端了茶过来,接着外头侍立的高太监也蹑手蹑脚地进来,「皇上,太后那边的德公公来过,说太后请您得闲的时候过去趟。」 嘉德帝很勤政,下了早朝要么召大臣议事,要么就是在御书房批奏折。批奏折时他要求绝对安静,不许任何人打扰,未经招呼连换茶倒水都不行。 只有当太监抱了批阅的奏折出去,众人就明白这是皇上理完事了。 于是该倒茶的上来倒茶,该回事的过来回事。 听了高太监回禀,嘉德帝挑了挑眉毛笑道:「晚膳就摆在慈宁宫,朕陪母后用膳。」 高太监「诺」一声,招呼旁边专管跑腿传话的小太监,「去,皇上说了,晚膳在慈宁宫用。」 立刻有两名小太监站出来,一个跑去慈宁宫传话,另一个则到御膳房传话。 嘉德帝赶往慈宁宫时,太后刚念完两遍《金刚经》,从偏殿隔壁的小佛堂里出来。顾琛迎上前虚虚地托着太后的腕,小声道:「今晚皇上要过来陪娘娘用膳,我已吩咐御膳房用天麻煨着鹅掌了,还有一刻钟就得。」 天麻能活血祛湿,对时常久坐的嘉德帝来说大有裨益。而天麻煨鹅掌这道菜极费火候,没有一两个时辰出不来味道。 顾琛说还有一刻钟就得,说明他已猜到嘉德帝会来慈宁宫了。 倒真是个机灵的孩子。 太后赞赏地拍了拍顾琛的手,想起常太医来得比往日快,问道:「常太医是你让人叫来的?」 顾琛忙垂手请罪,「奴才是觉得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能让杜夫人在慈宁宫出事,所以就自作主张。」 太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是觉得当时宫女们都慌了手脚,你还能考虑得这么周全,不容易。」 顾琛也跟着笑,「是娘娘教导有方。」 太后越发欢喜,抬眸就瞧见神采飞扬的嘉德帝阔步而入。 顾琛忙退后两步,恭敬地行了礼。 嘉德帝不予理睬,携了太后的手,问道:「母后这么欢喜,有什么好事儿?」语调轻快,笑容满面,显然心情也是极好。 太后便笑着反问道:「皇儿有什么好事儿?」 第三十一章 「有三件,」嘉德帝扶太后在铺着墨绿色椅袱的官帽椅上坐下,自己在近旁也坐了,「头一件,今年江南粮米大丰收,比往年多了两成。」 粮食丰收是大好事,太后了然地点点头,听着嘉德帝继续说第二件。 「第二件是数日前黔地发生了地动,却无一人伤亡,只倒塌了数十间民房,朕已下旨着官员尽快地协助百姓赶在上冻前把房屋建造起来。」 地动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可没人伤亡却是天大的喜事。 嘉德帝是越过了父辈,以皇太孙的身份登基不满一年,最怕的就是出现天灾人祸。写罪己诏书尚是小事,就怕被有心人利用,动摇皇位。 如今粮米既得丰收,地动又无人伤亡,岂不正说明嘉德帝就是上天认定的真龙天子,故而才能使得万晋国国泰民安逢凶化吉。 太后也不由微笑,「是好事,确实是大好事,那第三件呢?」 嘉德帝微微一笑,「武云飞与杜仲联名上了折子,已在晋北设立三十六处驻防所,如此两人互为臂膀相互扶持,可保京师无忧。有如此稳定的后防,我万晋王朝何愁不强不富?朕方才还想,要给两人何种赏赐。」 太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自己的皇儿惦记着给人赏赐,岂不知那没眼力的儿媳妇已经拖了皇儿的后腿。 清清嗓子,正要说说上午发生的事儿,忽见顾琛倾身上前,悄声问道:「晚饭已经送过来了,这就摆上?」 太后看看心情愉悦的嘉德帝,终不忍在这当头泼冷水,心道:难得皇儿高兴,先安安生生用了晚饭再说。 一顿饭,母慈子孝,加上桌子上摆得都是嘉德帝爱吃的菜肴,嘉德帝胃口大开,倒比往常多用了半碗碧粳饭。 饭后,用茶水漱口,又略略吃了两块秋梨,太后慢条斯理地开口,「今儿上午,杜总兵夫人进宫来见了哀家……」 嘉德帝饶有兴致地问:「杜仲去宣府前曾提到杜夫人有了身孕,她不在家里养胎,怎么想起来见母后?」 太后掂起银叉,叉了块梨递给嘉德帝,慢慢将上午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嘉德帝先头还带着笑,接着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到最后只剩下怒意,一把将银叉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当啷作响,「真是大胆,竟敢以下犯上,」顿一顿,又骂,「无知蠢妇!」 顾琛身子颤了颤,借着挑烛芯掩饰住了。他听得清楚,「以下犯上」这句很明显是斥责易楚的,而后一句,或者是或者不是。 顺次地将四盏宫灯的烛芯一一挑过,屋里明显亮了许多。 太后扫一眼烛光辉映下儿子俊朗又不失威严的脸,慢慢地说:「犯上的我已经责罚过了……从大义上说,国重于家,可俗话说得好,保家卫国,家在前国在后,小家安宁了,将领才能心无挂虑地冲锋陷阵,倘若家宅不安宁,前方的战士也不得安心……」复叉起一块梨,小声地嚼了,「当时十七也在,这个时辰,恐怕该知道此事的人都知道了。皇儿看着处理吧,我读两卷经书就安置……现今天凉了,也短了,夜里让人点了火盆,别熬夜太久伤了身子。」 这是下逐客令了。 嘉德帝站起身,脸上已散了怒气,也是悉心地嘱咐,「母后也是,天冷多加几件衣裳。」转头对旁边的宫女道,「都用心伺候着,否则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宫女们齐齐应着,「是。」 出了慈宁宫,迎面寒风扑来,嘉德帝不自主地打个寒颤,脑子清冽了许多。 高太监忙抖开明黄色的锦缎斗篷给他披上,陪着小心问:「皇上今儿歇在哪儿?」 嘉德帝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凌乱的树杈遮挡处,一弯新月冷清清地挂在天际,星星倒是繁盛,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除了皇后外,嘉德帝以前尚有两个妾室,进宫后都是美人的位分。 虽然皇后日渐不讨喜,嘉德帝还是能够理解,毕竟刚到二十就成为一国之母,行事张扬点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宠妾灭妻是乱家之源,皇后怎么说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该给她应有的尊重。 他尊重她,其他人才会敬服她。 故而嘉德帝每月固定在妾室屋里各待两天,其余日子不是歇在御书房就是歇在坤宁宫。 今天不知为何,嘉德帝突然不想去坤宁宫了,可又不想独自待着,思索片刻便道:「去咸福宫。」 咸福宫住着的就是陈、冯两位美人,因她们位分低,没有资格住主殿,便分别住在东西两个偏殿。 咸福宫离慈宁宫不算近,高太监本想叫了车辇来,可嘉德帝扭头便走,高太监只得打着灯笼小跑着跟上。 嘉德帝年富力强,大长腿迈着,不过一刻钟就到了咸福宫。 两个偏殿灯都亮着,显然两位美人都没入睡。 嘉德帝略思索,走进冯美人所在的西殿。 冯美人刚梳洗过,穿了半旧的月白色中衣,披散着尚未干透的墨发凑在灯前练字。 屋内并没有宫女伺候,她写了一页觉得不甚满意,懊恼地团了扔在地上打算重写一张,偏偏墨有点干涩,她便续了水,亲自动手研磨,手底动作大了些,有两滴墨从砚台里溅出来,雪白的澄心纸上便多了两个大黑点。 冯美人懊恼地抱怨一句,就听门口有轻笑声传来,转头一瞧,竟是身着深紫色常服的嘉德帝。 也不知何时来的,她竟丝毫没听见动静,也没前去迎驾。 每月的十一与十二是冯美人侍寝的日子,这两年下来,嘉德帝从没错过日子。 今儿才初五,他怎地会来? 冯美人心有点慌,忙下了炕寻摸鞋子,慌乱中却是左右穿反了,一时羞窘得手足无措。 嘉德帝从没见过这般模样的女子,心头微动,上前携了她的手,柔声问道:「卿卿在写什么?」一面附身将地上的纸团展开,见是个「寿」字。 冯美人满脸通红,顾不得规矩伸手抢了,藏在身后,「皇上别看,实在拿不出手。」随即,想起此举实在无礼,又磕磕巴巴地解释,「过了年五月中是太后生辰,妾想绣幅百寿图以作贺礼,可总是写不好。」 说着,将以前写的数十张纸拿出来,一一摆在炕边,「已经写了三十六个了,今天想写个草篆。」 嘉德帝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朕教你。」脱了鞋上炕,把着冯美人的手,细细地写了个「寿」字。 冯美人赞叹片刻,偏着头问:「妾写不来,便用皇上这个做样子好不好?」 两人离得近,嘉德帝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莹白如玉的脸上细细的绒毛,又闻到她发间幽幽暗香,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心火「嗖」地窜上来。 嘉德帝一把抱起冯美人,连鞋顾不上穿,抱到了次间的拔步床上。 中衣、罗裙纠缠着深紫色的长袍落在地上,姜黄色的帐幕悄悄垂下来,由缓而急,伴随着床板的吱呀声,搅热了满室的空气。 寅正时分,心满意足的嘉德帝准时睁开眼,瞧瞧身边仍睡着的冯美人,回味无穷地笑了笑。 第三十二章 从十六岁开始懂人事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次感到男女这档子事确实是颇有乐趣,虽然折腾了好几次,可仍是有点意犹未尽,要是再来一次就好了。 不由得侧头亲了亲冯美人白嫩的肩头。 冯美人身子困倦到不行,心里却绷着一根弦,被嘉德帝一亲,立时便醒了。 高太监在外间等着,听到里面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温热的干净衣衫放在了床头,又悄声问:「皇上,早膳摆在何处?」 嘉德帝不假思索地说:「就摆在这里。」 高太监应一声,抱起地上散落的衣衫,将夹杂在里面的荷包玉佩找出来放到旁边矮几上,衣服则抱了出去。 冯美人胡乱地披了衣衫先伺候嘉德帝穿衣。 嘉德帝瞧着她酡红的面颊想起昨夜的酣畅,略思索,柔声道:「你长兄仍在五城兵马司任职?」 「是,」冯美人回答,「在北城,任副指挥使。」 是个从六品的官儿。 「以后让他去五军营经历司,那儿还缺个经历。」嘉德帝伸展着双臂,让冯美人帮他系玉佩。 经历司经历是从五品官员,这相当于连升了两级。 冯美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当地。 「还不谢恩?」嘉德帝好笑地斜睨着她,却不等她跪下已托起她的臂,低声道,「磕头就免了,今儿夜里好好伺候朕。」 冯美人脸「唰」地红了,闪身躲进了净房,嘉德帝愉悦地「哈哈」大笑。 吃过饭时辰尚早,嘉德帝不忙往太和殿,先到了乾清宫。 今儿轮到吴锋当早值,正在乾清宫外溜达,瞧见嘉德帝先行了礼,跟在嘉德帝身后进了书房,悄声禀告,「杜总兵一早就等在城外,请求进城。」 「胡闹!」嘉德帝一拍书案,怒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无诏进京,打量着朕不敢治他死罪?」 吴峰吓了一跳,连忙躬身道:「臣自愿请旨,带兵捉拿杜……杜仲入狱。」 嘉德帝又拍桌子,「胡闹!」 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怒气冲冲地往太和殿走。 吴峰跟高太监面面相觑,紧随着跟了上去。 卯正准时早朝。 例话说罢,监察御史杨青手持象牙笏出列,「臣有事启奏……文定伯纵容子侄于闹事罔顾百姓性命,强抢民女逼死人命,又召集士子妄谈国事……」 罔顾百姓性命说得是文定伯的侄子,在五军营任职的陈峰六月时在大街上纵马,不小心撞倒一个卖西瓜的摊贩。 两筐西瓜被糟蹋了大半。 这种事在贵胄子弟中极常见,有心的,随手扔下块碎银作为补偿,没心的撒腿就走了。 可巧的是,卖西瓜摊贩本就有病,加上天气热,看着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西瓜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当即晕了过去,回到家没两天竟然撒手西去了。 陈峰根本不知道这事,当然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当回事,最多赔几两银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不知道杨青从哪里打听到了,事隔四个月竟然把旧账翻出来了。 强抢民女是说文定伯的表外甥,因表舅当了国丈爷,自己也跟着抖起来,动辄自称国舅,原先就有沾花惹草勾引良家妇女的恶习,如今更是无所顾忌,因见街头豆腐张的女儿长得漂亮,找人强抢了回家给糟蹋了。 豆腐张惧怕表外甥的势力本不敢声张,加上得了二十两银子,也就认了此事。 谁知道昨儿傍晚,有人找上门三言两语挑唆着女儿悬梁自尽,又鼓动豆腐张到顺天府告表外甥。 至于第三条,文定伯爱招揽文人士子,朝中大臣没有不知道的。文人多爱呈口舌之利,两三杯白酒下肚,自己说了什么胡话自己都不记得。 就这样被人抓了把柄。 杨青话音刚落,又有人站出来,是兵部侍郎邱盛。 邱盛是青州人,说话一口山东腔,「说到文定伯,俺想说件事,昨天在慈宁宫,听说信义伯夫人因文定伯家姑娘送的裙子有毒而动了胎气,险些一尸两命。」 有人打断他的话,「慈宁宫发生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邱盛大大咧咧地说:「你管俺怎么知道的,人在做,天在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俺就是心里不服,信义伯带着兵戍守边关,他老婆孩子在京都被人欺负,这事要是没有个说法,俺绝对不服。大伙都说说,没有这样的事儿,俺也是带兵打过仗的人,要是俺家娘们被人欺负了,俺铁定回来给她仗腰子。」 朝臣顿时议论纷纷,有的说邱盛是无中生有空穴来风,有的说平凉侯御下也不严厉,前阵子还强买别人店铺。 两拨人马唇枪舌剑,骂得不亦乐乎。 而其中的武将虽大多保持沉默,可脸色都不太好。以人度己,他们肯定也不愿意自己出征在外,家宅却不安宁。 嘉德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将底下情势以及众人眼色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件事明摆着平凉侯是背后推手。 杨青身为监察御史,自诩身直影正不畏权贵,老早就看飞扬跋扈的文定伯不顺眼了,被人一挑唆,肯定冲在前面。而邱盛早在军营未发迹前跟随过平凉侯,是平凉侯一手提拔上来的,素来以平凉侯马首是瞻。 平凉侯眼下只是个闲散侯爷,没有差事自然就没有资格上朝,于是便安排了这两人向文定伯发难。 嘉德帝对文定伯也心存不满,可他刚登基不到一年,不能给人过河拆桥的印象,如此一来,谁还愿意为他所用? 况平凉侯搅在其中也不是出于忧国爱民之心,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利。 最好的方法就是各打二十大板,两方都惩戒一番以观后效。 想到此,嘉德帝冷声道:「是非曲直朕自会查问清楚,该罚的决不轻饶,退朝!」起身下了龙椅,沉着脸阔步走出。 走至乾清宫门口,眼角扫见旁边跟随的吴峰,嘉德帝脚步顿一顿,「宣杜仲进宫见朕……不用你,让别人去,你打听一下从昨天到现在信义伯府有什么动静。」 吴峰应着,一一吩咐给军士。 约莫小半个时辰,杜仲风尘仆仆地进来,一把摘下头上盔帽,跪在案前,「臣来请罪。」 「你还知道自己有罪?」嘉德帝冷笑,抓起面前茶盅劈头朝杜仲扔了过去,「为个内宅女子连军规都不顾了?」 眼瞅着茶盅就要打上杜仲的脑门,吴峰不由为杜仲捏了把汗。 杜仲微微挪动一下,茶盅落在面前的地上,顿时摔了个粉碎,茶水溅上甲胄,滴滴答答地往下淌。 皇上扔的杯子,他竟然敢躲? 吴峰的心又抽了抽。 杜仲却仍是一脸平静,「臣求娶时曾与拙荆有过约定,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臣听闻拙荆命在旦夕,特地回来践诺。」 「放屁,你听谁说的快死了?」嘉德帝一时语塞,恨恨地盯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的命能跟边关重镇比?杜子溪,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朕?」 杜仲唇角弯一弯,「宣府山高水远,臣看不到皇上……臣的心里有皇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呈上去。 第三十三章 纸上画着宣府辖区的布防,旁边还有备注,标记着负责各个布防点的官员。 「臣出发之前将宣府诸事均交托给张诚参将代管,钱铭参将足智多谋善于排兵布阵,高峻参将英勇善战敢于冲锋,有他们三人坐镇,定能护得京都安宁。」 嘉德帝盯着杜仲看了几眼,猛地站起身,「朕要看看你怎么个心里有朕。」撩起袍摆大步往外走。 杜仲紧跟着站起来,胡乱摸去甲胄上的水珠,朝吴峰使个眼色,两人一道跟了上去。 少顷,几人来到较武场,嘉德帝让人取来两张弓,一张递给杜仲,自己留了一张。有军士极有眼色地在百步开外竖起两支箭靶。 吴峰恍然,敢情嘉德帝是要比箭术。 嘉德帝先手,挺胸收腹张工搭箭,五支箭一支连着一支,支支命中红心。 军士恭维着欢呼,「皇上全中了,全中了。」 嘉德帝得意地笑笑。 杜仲拿起长箭,对着箭尖吹了口气,将五支箭顺次搭在弦上,一张弓,尽数射了出去。 军士小跑着上前,只看到草扎的箭靶上一个大洞,张大了嘴没有出声。 吴峰眼尖,已瞧出五支箭虽是同时发出,射到靶上时却先后有序,箭头连着箭尾自同一孔隙射出。 无论从准头还是力度上,都是杜仲赢了。 嘉德帝也看出这一点,喝道:「你就这样把朕放在心上?」冷着脸又取来三支箭,对准杜仲,「嗖」地拉开了弓,「朕给你三天时间回家,初八亥正前必须赶回宣府……还不快滚!」 杜仲一个箭步窜出老远,「臣谢皇上恩典。」 箭远远地落在他身后。 嘉德帝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将手里的弓一扔,对吴峰道:「走,回去。」 吴峰舒口气,小心地问:「那,杜总兵?」 嘉德帝淡淡地说:「罔顾军纪,朕岂能轻易饶他?」话虽如此,可脸上笑意犹存,完全不是先前发怒的样子。 吴峰暗暗地想,看来以后再跟皇上比箭,他也不想方设法让着皇上了。 嘉德帝确实不再生气了。 杜仲虽说是擅离职守,可他将宣府安排得妥妥当当,并且不遗余力地推荐下属。前天收到的奏折里,他也曾极力夸赞过手下的三个参将。 记得以前掌管宣府的万总兵就喜欢揽功,折子上从没出现过属下的名字。 有以前的总兵做对比,难怪杜仲很快就在宣府站住了脚。 而且,自己也能对低一级的将领有所了解,没准其中就有能独当一面的良将。 还令他高兴的是,杜仲对他的态度。 从杜仲在先帝身边的第一天,嘉德帝就认识他了。 彼时他是锦衣卫的辛大人,每天带着银质面具,对跟在先帝身边的自己很淡漠,几乎从不看他一眼,也不跟他说话。 直到他开始办差,杜仲才偶尔跟有所交流,但只是关乎公事,极少谈论私事。即便后来先帝让他协理朝政,不少朝臣还是巴结奉承他,杜仲依然是冷淡疏离。 然而杜仲在先帝面前却很随意,意见相左时会直言不讳,常常反驳先帝的话,有时还说一些他听了都心惊的带着忤逆意味的话。可先帝丝毫不在意,反待他更亲近,远比自己亲生的儿子孙子亲近。 好几次嘉德帝都怀疑,杜仲会不会是先帝在外头的……私生子,又或者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否则先帝怎会如此信任他? 先帝临终前跟他历数朝中能臣,特别地提到了杜仲与明威将军。先帝说明威将军虽有不妥之处,但罪不至死,是他忽视了身边人的野心,以致于一代名将惨死异乡。 杜仲乃明威将军唯一的儿子,能力不容小觑,而其心性极受圆通法师推崇,可放心用之。 圆通法师是大智慧的,活了近百岁,从未错看一人。 所以,先帝对杜仲才如此信任,而杜仲也从没让先帝失望。 嘉德帝跟随先帝这些年,对杜仲也有所了解,必然是要重用他的。因为职务的委任,他先后召见过杜仲好几次,杜仲对他恭敬却又拘谨,完全不似在先帝面前那般随意。 而方才,杜仲竟敢顶撞他,还曲解他的意思,说什么眼里没他,心里有他。身为臣子,连比箭都不肯让着他。 可心情为何是莫名地好。 嘉德帝有点明白先帝的感受了,作为一国之君,每天面对的都是阿谀奉承,都是战战兢兢,他也很喜欢有个人对自己亲近而随意。 哪怕是稍稍放纵些! 吴峰跟随嘉德帝回了御书房,知趣在停在门口担任守卫之责,嘉德帝身形微顿,扫一眼他,「让你打听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峰扬手召来先前派出去的军士,一同进了御书房。 军士躬着身子低声回禀,「杜夫人回府后就没有出来过,早在杜夫人回府晓望街济世堂的坐馆郎中就去了,差不多未正出来的。酉初时分,陆陆续续有小厮上门递帖子,有兵部邱大人府上、平凉侯府上、宁夏薛总兵府上、福建李总兵府上……共十七家,戌时一刻威远侯与夫人拜访,没经通报是直接进的,待了小半个时辰。今儿上午,武总兵夫人跟文定伯家车驾先后到过信义伯府,但都没谢绝了,没有进去……属下回来复命时,正看到太医院常太医往伯府去。」 嘉德帝仔细听着,轻轻「唔」了声。 军士行个礼悄没声地退下了。 嘉德帝沉思片刻,伸手取了张黄绫纸铺在长案上,高太监连忙用玛瑙貔貅镇纸压好,极快地研好了一砚台浓墨。 吴峰就在案前站着,斜眼看到黄绫纸上写着「……无视军纪擅离职守,贬为千户……」等字样,顿时不淡定了,开口道:「皇上,千户是正五品,中间差着八级……您也知道,积累军功不容易,升一级比登天还难。」 嘉德帝头不抬手不抖,镇定地写完,吹了吹墨,吩咐高太监,「送去司礼监,找人宣旨。」 吴峰「扑通」跪下了,「皇上三思,杜大人也是迫不得已。」 嘉德帝冷声道:「朕没摘他的脑袋就已经是法外开恩了,你再多言,连你一道贬。」 吴峰立马闭了嘴,心里暗自嘀咕,君心难测啊,刚才皇上不是挺高兴,还以为就此作罢了,不成想还是要算账。卫所的千户跟锦衣卫的千户不同,自己能随意出入宫廷伴在皇上左右,京都没人敢小瞧,可卫所的千户到了京都就什么都不是了,难道还得让杜仲看别人的脸色? 嘉德帝抬眸瞧一眼吴峰,不动声色地又取了张黄绫纸…… 此时的信义伯府,易楚正坐在偏厅的官帽椅上,让常太医把脉。 常太医细细诊了脉,开口道:「杜夫人底子好,脉象还算稳健,安胎药再吃一剂,明日此时老朽再来请脉。」 话音里,好像还带着莫名其妙的怒气。 易楚婉言谢绝,「既如此,我照方吃药就行,不劳烦太医来回奔波了。」 常太医淡淡地说:「老朽是奉了太后懿旨,不敢不来,杜夫人不必客气。」默一默,突然问道:「老朽有一事不明,倘若昨日老朽将夫人脉象对太后据实以告,夫人会如何做……在后宫谋算,夫人年纪太轻了。」 第三十四章 易楚笑笑,从荷包里取出个桑皮纸包的药丸,「我会趁乱服了,再嚷肚子痛,必然会另请太医诊脉……胎相自然会不稳,常太医医术恐怕会受人质疑。」 常太医接过药丸看了看,又送至鼻端闻了闻,用指尖挑了一丁点放在舌尖尝了,厉色道:「里面放了红花!都是虎毒不食子,枉为医者,夫人竟如此不爱惜腹中胎儿?」 易楚也沉了脸,「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我并非算计只是自保,且红花用量极少,不到半毫,及时服用安胎药便可无碍……我一介女子,既不曾祸国又不曾殃民,唯一的期望就是能相夫教子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偏偏会看不过眼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对付我。我见识少,太医教我,该怎样自保?」 常太医凝视她一眼,叹口气,「昨日之事总是犯险,太后那边……此事只能有一,不能有二。」 易楚缓了脸色,敛袂道谢:「我明白……昨日幸得太医周全,多谢!」 常太医摇摇头,拎着药箱离开。 已近午时,外面飘来浓郁的饭菜香味,易楚不禁觉得肚饿,侧头问冬雨,「厨房里饭好了没有?」 「已经好了,刚才丁嬷嬷还问饭摆在哪里?」冬雪慢悠悠地从外面进来。 易楚嗔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又出来了?」 冬雪笑嘻嘻地说:「昨儿贴了两帖膏药觉得好多了,看着天儿不错想出来走走,正好看到丁嬷嬷。」 冬雨笑着排喧她,「冬雪这是故意显摆给夫人看的,就她一人勤快能干,我们都是懒人。」 冬雪啐她,「行了,知道你勤快,赶紧端饭去,我也跟着享受享受。」 这些日子易楚胃口开了,鱼啊肉啊都不忌口,丁嬷嬷伙同厨娘便变着花样做好吃的。一餐饭至少十几个菜,易楚吃不完,冬雪冬雨就陪着一同吃。 人多,吃得也热闹。 没多大工夫,冬雨带着小丫鬟们将午饭摆到东次间的炕桌上,易楚与易齐坐在炕上,冬雨则另搬了矮几放在炕边跟冬雪站在地上吃。 正午的太阳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不像是初冬的天气倒有几分春天的意味。 易楚吃饱了饭有些犯困,好歹在易齐的陪伴下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权作消食,溜达完就躺在床上睡了。 杜仲从宫里出来带着两个随从一路策马疾奔回到府邸,下了马将马鞭扔给俞桦,「噔噔噔」就往内院走。 冬雨因夜里当值,吃了饭也回去歇息,冬雪跟易齐则在庑廊前,易齐就着阳光绣花,冬雪守着药炉煎药。 不经意间,听到粗重的脚步声响,几乎同时一道黑影笼下来。 冬雪吓了一跳,正要喊叫,认出杜仲来,顾不得行礼,低低说了句,「夫人睡着了。」 杜仲目无表情地撩起青布厚夹板帘子,却在进屋那刻放轻了步子…… 窗户上挂了帘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屋子里便有些暗。 宽大的拔步床上,米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杜仲小心翼翼地撩开帐帘,易楚的面容出现在他面前——莹白细致的脸颊,弯而细巧的双眉,浓密的睫毛似黑亮的雕翎扑扇着,遮住了那双温婉又明媚的美目。 屋内安静沉寂,唯有易楚轻轻浅浅的呼吸温存而悠长。 杜仲试探着伸手,却在即将碰触到她额头时缩了回来。纵然早在回程路上就知道易楚并无大碍,纵然刚进门时俞桦也提过易楚毫发无损,但直到真真切切地看见,内心深处的焦虑牵挂才骤然散去,留下的只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与柔软。 他的妻,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妻,就在眼前,伸手便可触及。 杜仲凝望片刻,恋恋不舍地放下帐帘,仍是放轻了步伐,回到门口,压低声音问:「太医怎么说?」 常太医诊脉时,冬雪并未在旁边,便有些迟疑,「诊脉时是冬雨伺候的,听说夫人脉象极好,太医并未开方子,只说明儿再来。」 杜仲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走了,过了约莫两刻钟复回转来,已然脱下了甲胄,换上了以前家常穿的鸦青色道袍。似乎沐浴过,头发虽束着,显然是湿的,而且道袍肩背处明显有湿痕。 湿头发吹了风会头疼,还是这么冷的天。 冬雪飞快地找来棉帕,双手托着,问道:「世子爷还是把头发擦干了吧,要是夫人见了定然不喜。」 并没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 杜仲「嗯」一声,扯了棉帕,走进内室。 易齐冷眼旁观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在荣郡王府时,不管是荣郡王还是世子,都是有贴身伺候的丫鬟。铺床叠被,照顾吃喝,便是沐浴时,也跟着一道进去帮着洗发擦背,自然少不了动手动脚的举动。 叶儿说过,大户人家的哥儿都这样,是被女人伺候着长大的。 可杜仲为什么这么特别? 以前的事情不提,现在已经承了爵,不但身边没有丫鬟,也极少用易楚的丫鬟。 平常除了在外院就是围着易楚,也只用易楚一人服侍,对内宅里走来走去的女子根本视若未睹。 或者是真的没看见。 因为他自打进院子,就压根没看过自己。 想起以前自己挖空心思地装扮,想借以收拢他的心,真是莫大的讽刺。 是不是,在杜仲眼里,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拙劣得可笑。 易齐羞得面红耳赤,几乎坐不住,匆匆跟冬雪知会一声回了出云院。 冬雪目不转睛地盯着药罐子,看汤汁收得差不多了,熄了炉火,稍等了片刻,用帕子垫着药罐两侧小心地将药汁倒进碗里。 药汁粘稠浓郁,闻着就不像好喝的样子,待会还得拿点窝丝糖过来。 一边想一边进了东次间的门,就看到内室的帐帘已经被挂起来,杜仲坐在床边的脚凳上,安静地望着仍在熟睡的易楚。 头发仍是束着,棉帕卷在手里,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搅过。 听到脚步声近,杜仲侧过头,轻声道:「放在炕桌上找个暖窠温着,再取些糖霜。」 冬雪低低应一声,退了下去。 易楚做了个梦,梦见杜仲回来了,穿着鸦青色的道袍,温柔地搂着她,喃喃低语,「我的小乖乖。」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淡淡的艾草清香萦绕在她鼻端,然后他略带凉意的唇轻轻地贴上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往下,停在她的唇间,温柔地碰触。 易楚本能地微张了双唇承接他的吻,这感觉如此地好,如同真实的一般。 易楚悚然心惊,急忙睁开眼,面前是张放大了的脸孔离她如此得近,以致于她能听到他的呼吸。 「阿楚,」杜仲抚上她肩头温柔地唤,「吓到你了?」 「你回来了?」易楚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不过数息,目光开始变得缱绻,有泪水慢慢盈出来,溢满了眼眶,「我想你了。」 泪珠顺着脸颊无声地滑落,洇在枕头上。 杜仲心酸不已,手指温柔地拭去她的泪,上了床,跟梦里一样温柔地将她搂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我知道,我也想你。」 第三十五章 这久违了的艾草的清香。 易楚窝在杜仲怀里深吸口气,少顷抬起头,柔声问:「你几时回来的,吃过饭没有?」 杜仲目中盈满了笑意,细细地亲吻她的脸,「一早回来的,先进宫见了皇上,午饭在前院吃了。」 话音刚落,就听他腹部传来如雷鸣般的响声。 「你,」易楚嗔道:「竟是学会糊弄我了。」 杜仲无声地笑,「刚才真的是不饿,现在有些饿了……太医来诊脉怎么说的?」 「我好得很,」易楚挣脱他的手寻外衣,「我给你做饭。」 「不用你去,待会吩咐厨房下碗面就行。」杜仲俯身从地上捞起绣鞋替她穿了,「你的药已经煎好了,这会儿正温着,我喂你吃。」携了她的手,扶她在炕边坐好,才端起药碗来,用勺子搅了搅。 易楚看着他笑,「你刚才帮我穿鞋子没洗手。」 杜仲愣一下,挑眉道:「你是嫌弃我吗?」 「嗯,」易楚撇嘴,眸子里却亮闪闪的充满了光彩,「不过也只能将就了。」低了头就着他的手,没用勺子,直接将药喝了。 杜仲手快,不等她嚷苦,就挖了一勺糖霜喂进她嘴里。 易楚皱着眉头抱怨,「舌尖是甜的,可里面还是苦。」 「真的,我尝尝?」杜仲俯身吻过来,再不是方才那般温柔,而是带了狂热的粗野,用力与她纠缠。 这如火的思念灼烧着易楚,她也有些难以自持,伸手搂住他的颈项,无意中触到他的发,湿漉漉地凉。 易楚忙推开他,问道:「你洗了头,怎么不擦干?」 杜仲无奈地说:「开头来见你睡着就先到前头换了衣服……惦记着你着急过来,没事,已经快干了。」可瞧见易楚板着的脸,仍是顺从地散了发,转了过去。 易楚拿着帕子跪在他身后,一缕缕轻轻替他绞着头发。 他的发粗且黑,摸起来硬硬的。 听说头发硬的人心也会硬,好像有点道理。她见过他狠厉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把晓望街数百口人都杀掉,也见过他冷冷地坐在马背上睥睨一切的冷傲。 可他对她却温柔而细心,如珍似宝般呵护着。 易楚不自主地笑了,动作更加轻柔。 正此时,外头传来冬晴慌乱的声音,「伯爷回来了吗,林管家说宫里来了人要伯爷接旨。」 接着是冬雪的呵斥声,「就不能稳着点性子,伯爷跟夫人在里头呢,我进去禀报。」 脚步声堪勘走到门口,杜仲扬声道:「我知道了。」 易楚就势替他束了头发,问道:「要穿朝服吧,我拿给你。」下了地要去找衣服。 杜仲拦住她,「不用了,你也不用过去了……皇上知道你躺在床上养胎下不了地。」 易楚笑笑,能不去跪着最好,这倒是个很好的借口。 趁着杜仲接旨的空当,易楚吩咐厨房备了饭,又忙着准备杜仲盥洗物品,也不用丫鬟们帮忙,自己亲历亲为。 冬雪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不由红了眼圈,跟冬雨咬耳朵,「伯爷回来夫人多高兴啊,要是伯爷能一直陪着夫人就好了。」 她们俩人都是易楚嫁到白米斜街不久就开始伺候的,开头大半年家里就没男主子,好容易回来了,只待了三个多月又要走。 杜仲不在的时候,易楚也笑,那时候的笑容平静而亲切,从不像这般光彩照人,是发自内心的欢喜。 冬雨了然,不免叹息,「等我以后成了亲可不想跟夫人这样,虽说锦衣玉食的,可心里太苦了。」 冬雪深有同感,低声道:「所以咱们得好好伺候着夫人,」顿一顿又道,「你是不是恨嫁了,要不我跟夫人说说,早点给你定亲?」 冬雨又羞又恼,追着冬雪拧她的脸。 听着外头两个丫鬟唧唧喳喳的笑声,易楚也情不自禁地绽开了笑容。 早先杜仲说官员三年一述职,武将的话,五年或者十年都是有的,她以为至少得过满了三年才能见到他一面。没想到这还不到三个月,就能见到他了。 也不知他为什么回来。 不过既然是先进了宫,应该是有公事在身吧。 易楚根本想不到才只一天的工夫,杜仲就知道了她的消息,而且还能千里迢迢地从宣府赶回京都。 不为别的,就只为她。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杜仲才步履匆匆地走进瀚如院,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完全看不出是福是祸。 易楚端详半天笑着问道:「是什么事儿?」 「呃,」杜仲支吾声,本想瞒着她,可想起俞桦所说易楚不喜欢大事小事被人瞒着,便答道:「降了职,眼下是千户。」 「为什么?怎么会降了这么多?」易楚讶然不解。 杜仲笑笑,柔声道:「听说你在宫里出事,我放不下心就赶了回来……是擅离职守无诏进京,原本是死罪的,皇上格外开了恩。」 「你!」易楚哑住,片刻才道,「我心里有数,根本就不会拿自己跟孩子开玩笑,我本想今天就给你写信的,你何必……都是我连累你。」声音便有些哽噎。 「你呀……」杜仲忙安慰她,「我是求之不得,皇上也是为了我好。」揽住她的肩头,细细地说给她听,「总兵是正二品,三品以上戍边将士的行走调动都必须经过皇上许可,而千户是正五品,听从总兵或者参将调动即可。到时候让张诚给我个回京送信或者公干的差事,我就能回来看你了。」 易楚半信半疑,「是真的?那个张诚真会给你行这个方便?」 杜仲爱恋地看着她,「皇上只说降职但是并没有委任新的总兵,而且也没指定让别人暂代总兵之职,估摸着张诚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说我怎么也有爵位在身,他们何必为难于我为敌,对不对?」 听起来很有几分道理,易楚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杜仲又开口,「以后你千万不能再擅自行事,有什么事情就写信给我,若是来不及就跟俞桦林槐他们商量,千万别瞒着……我有事也不瞒你,你想知道什么就问俞桦,他必然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嗯,」易楚有些心虚,低着头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过于鲁莽,可是我不想三番四次地被皇后难为,你又离得远,不愿意让你分心。」 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杜仲轻叹,可瞧见她明媚的杏仁眼里满满的痴情与眷恋,心不由地软成一团水,声音越加地低柔,「我都明白的,阿楚……可你是我的妻,我虽在宣府,但有一半是留了在你身上,日日守着你,」声音轻且低,仿似极难出口般,而手自有主张地抚摸着她细如白瓷般的脸颊。 四目交投,视线纠缠在一起,谁都不愿移开。 良久,杜仲静了静心,道:「你可知,当我知道你进宫心里有多着急,皇后如今正得势,行事无顾忌,假如你去慈宁宫前先遇到皇后怎么办?太后虽潜心向佛,可精明不减当年,假如她因被算计而惩罚你怎么办……皇上与皇后成亲三年有余,向来相敬如宾,又加上登基时借陈家之力,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当众给她没脸,至多就是斥责陈家……况且,皇后只是把丝线赏给六姑娘,谁知道偏巧六姑娘就用丝线修补了你的裙子?麝香是常见的香料,也有人用来熏衣服,细究起来,阿楚,你并不十分占理。」 第三十六章 易楚咬着唇不吭声。 难不成她折腾这一次都是白费了心力? 杜仲似是猜透了她的想法,亲昵地捏一下她的脸颊,「也不是毫无用处,你看太后不就允你闭门半年吗?这样既不用进宫免得遇到皇后,也无需应付贸然上门的客人,要是想父亲跟外祖母了,就让人接他们来住几天,岂不是很好?再者,经此风波,皇上固然不能当众跟皇后没脸,可私下定有举动,皇后吃此教训必不会再轻举妄动……阿楚,我跟皇上说过,咱们约定好同生共死呢,我不信皇上会坐视别人再欺负你。」 易楚抬眸,撇着嘴,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他,「谁跟你约定了?是不是你记错了人?」 易楚老成持重,平常多温婉大方,何曾有这样娇俏灵动的时候? 怀了孩子,就好像她也跟着小了几岁般。 杜仲哑然失笑,索性将她抱到自己膝头,胳膊搂着她的后背,笑道:「果真是记错了,我是跟晓望街济世堂易家姑娘说的……没有亲口说,可心里确实如此想的,想必她跟我也是同样想法,你觉得呢」 易楚伏在他肩头笑得喘不过气儿。 第二天早朝时,嘉德帝果然并没提及此事,只下令文定伯要慎言谨行严加约束子侄。 朝堂纵有不满之声,可皇上既然做了决定,谁会在老虎头上捋胡须,尽都沉默着接受了。 杜仲自然没有上朝,昨夜两人恩爱了许多时候,早上醒得便有些晚。一起吃了顿不早不晌的饭,又携了手到花园里逛。 已是冬日,园子里花木疏落草叶凋零,感觉寂寥了许多,那面湖倒显了出来,湖水映着冬阳,风吹处波光粼粼,金光闪闪。 易楚穿了夹袄,外面又披着连帽大红羽缎斗篷,帽沿上镶了一圈雪白的兔子毛。杜仲怕她冷,将帽子系得紧,一张小脸便被兔毛包围起来,越发显得如雪后清空般明净清澈。 杜仲仍穿着鸦青色道袍,连夹袄都没套一件。 两人沿着湖边走,走到围墙处,杜仲笑道:「墙里头还藏着一万多两银子的银票,也不知以后哪个子孙能得了去?」 易楚也随着笑,「不知道要等多少年呢,没准银票早烂掉了,毕竟是纸的。」 「不会,藏在银镯子里呢,」杜仲打量着围墙,「以防万一,等咱家孙子成亲时就把这事告诉他。」 易楚瞠目结舌,他们连儿子都没有,这就惦记上孙子了? 好吧,就算肚子里这个是儿子,儿子十八岁成亲,头一胎就生孙子,孙子也是十八岁成亲,那么至少还得过三十七年吧? 那时候杜仲六十二,自己五十五岁,白发苍苍地坐在堂前,等着孙子来行礼。 应该也是件极美妙的事儿。 两人嘻嘻哈哈地憧憬着未来,杜仲眼尖,老远看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提着裙子往这边跑,不由得眉头皱了皱,待小丫鬟跑近,冷声问:「什么事儿?」 小丫鬟被他面上的寒意骇着,「扑通」一下跪倒了,「门房说陈六姑娘来了,等在角门那边,问夫人……」 话未说完,杜仲已然打断她的话,「俞管家没吩咐过吗,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小丫鬟愈加害怕,颤抖着说:「门房也是这么说的,可陈姑娘不走,说不求别的,就进来看一眼,知道夫人安好就行。」 「子溪……」易楚刚要开口,杜仲止住她,先一步吩咐丫鬟,「就说夫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是她想夫人安好以后就别踏入这个门口……如果再不走,让人拿笤帚打出去。」 「是,」小丫鬟点点头,顾不得拍拍裙子上沾的土,一溜烟往外跑。 「等等,」杜仲喊住她,「再有这样事儿不必往里通传。」 易楚叹口气,好半天没有说话。 说实话,易楚对陈芙印象颇佳,她生得好看处事也聪明大方,还怀着一颗少女的闺阁之心,以前几次交往都很能说到一块儿。 就是这次的事,易楚也不认为陈芙掺和在里面,只不过是被皇后利用了而已。 可他们与文定伯府交恶是迟早的事儿,两人交往太多倒教杜仲不好行事,陈芙也跟着受煎熬,倒不如就此断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易楚所言不错,这几天陈芙确实颇为煎熬。 她在易楚进宫第二天的下午才知道出了事。 当时,她正在正院陪母亲说话,文定伯怒气冲冲地进来,话不说一句,也不顾及屋里还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在,劈头给了她一巴掌。 陈芙吓傻了,呆愣愣地站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平常文定伯对她并不喜爱,可也说不上讨厌,就是那种很平淡的父女,除去日常的请安问候,她基本跟父亲没什么交集。自然也没在父亲面前犯过错误。 而这些天因为开始冷了,她也没有出门,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陪着母亲。 父亲为何发这么大脾气? 陈夫人看着女儿红肿的脸,心里顿时来了气。可她到底年龄在这儿,不好当着下人质问丈夫,先忍气对身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出去后,陪着笑脸问:「伯爷,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芙儿怎么就惹着你了?」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看你养的好女儿!」文定伯冲陈夫人嚷了句,转头又看向陈芙,「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有工夫给那个市井出身的婆娘缝裙子,怎么不替你娘做条抹额,不给你姐做双绣鞋。为个不相干的人倒是用尽了心思?这下可好,惹了祸上身,连累全家跟着你丢人……没脑子的东西,怎么不去死?」 陈芙被骂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理清头绪,颤着声音问:「父亲,我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会给家里惹了祸?」 文定伯「哼」一声,斥道:「你还在装傻?信义伯杜氏都闹到太后那里去了,说你送给她的裙子染了麝香,你存心想弄掉她的孩子……早朝上,多少人斜眼看我,就连皇上也没给我好脸子。」 「不,不可能,」陈芙大惊失色,「那裙子本来就是杜夫人的,我只是绣了几条水草纹,而且因着杜夫人有了身子,我绣的时候特意用了没熏过的丝线……娘是知道的,就是姐姐赏下来的天青丝。」 「没错,」陈夫人随着点点头,「丝线是我亲手拿给芙儿的,芙儿绣好后我也看过,哪里有什么麝香。兴许别人是弄错了,芙儿最是心善自小连蚂蚁都不去踩,哪会做那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弄错了?」文定伯冷笑,「太医当着太后的面查得清清楚楚,丝线是用青紫木混着麝香水泡过的,遇到茶就发散出麝香来。」 陈芙不敢置信,也不吩咐丫鬟,一路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将剩下的丝线拿过来,用茶水浇上去。 果然,不过数息,有麝香味发散出来,越来越浓郁。 陈夫人看呆了,摇着头不迭声地道:「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这样?芙儿是我生养的闺女,我最了解她,这事绝不是她干的。她为什么要陷害杜夫人,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第三十七章 「好处?」文定伯再度冷笑,「我陈家的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上赶着给人当继室?」说完,哐当一声摔门而去。 这下,不但陈夫人,就连陈芙也听出来文定伯话里的意思。 陈芙凄苦地看着陈夫人,「娘,不是我,我没有。」因着脸色苍白,那五个手指印就格外显眼,明晃晃地像是扇在了陈夫人心里。 陈夫人心如刀绞,正如方才所说,她生养的女儿她了解。 皇后陈芫是长女,从小就有主见,喜欢发号施令,而陈芙是幺女,被兄姊宠着,除了有点娇气外,性情一向温和。 可这事不是陈芙干的,就只能是陈芫。 而且陈芫老早就看重杜仲了,想把陈芙许配给她。 手心手背都是肉,陈夫人心疼陈芙,可也说不出长女的坏话来。 陈芙滚在陈夫人怀里哀哀地哭了好半天,才止住泪,终于也想通了事情的缘由,凄然一笑,「娘,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陈夫人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拍着陈芙的背温言安慰,「你姐,她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陈芙含着眼泪讽刺一笑,「杜总兵是人中龙凤不假,可是娘,你可知他对杜夫人有多好?他们府里的下人对杜夫人有多尊重?姐姐魔怔了,难不成娘也跟着糊涂杜夫人若是有事,咱们家就是杜总兵的仇人,你说他得有多傻,才会眼巴巴地把仇人家的闺女娶回来……姐不是为我,而是为了她自己吧」 陈夫人微闭一下眼,叹道:「谁能想到麝香这么快就发散出来,要不是恰巧碰了茶水,只怕过上大半年杜夫人也未必能察觉,到时……哪里就知道是仇人了,只是事有凑巧。」 陈芙慢慢从陈夫人怀里坐直,盈满眼泪的双眸牢牢盯住陈夫人,「娘,你也是这个意思吗?」 陈夫人摇摇头,「你姐说你的亲事,她做主……芙儿,娘也不好违逆。」 「不!」陈芙嚷道:「她不是我姐,她……她是皇后。」 陈夫人只能沉默。 半晌,陈芙慢慢收住眼泪,唤丫鬟进来为自己重新梳洗过,淡淡地说:「我去信义伯府看看杜夫人,她动了胎气也不知严重不严重?」 陈夫人劝道:「动了胎气的都得卧床休息,去了她也不一定能见你,还是过两天再说。」 陈芙摇头,「不管见不见,于情于理我都得走一趟,也顺带跟杜夫人解释一下……倒不是撇清自己,那裙子是经我的手送出去的,怎样也脱不开干系。我就是想看看她,杜夫人人很好,当初我宫寒的毛病也是她诊出来的……」 说到此,眼泪不自主地又往外涌,吸口气忍住了,回住处换过衣衫,乘着马车往信义伯府赶。 门房说得很客气,夫人卧病在床,来客一概不见。 陈芙没法子,她在门口看得清楚,别的府邸也有送帖子的,也有上门看望的,门房尽数给拒了,连拜帖都没留。 虽是无奈,也只能黯然回去。 度过了一个漫漫长夜,第二天吴韵婷竟然来了。 沉着脸,既不喝茶,也不进屋,直愣愣地站在门口,「陈芙,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种人。你处心积虑打听我杜夫人的事儿,又千方百计想接近她,就是为了嫁过去当继室?杜总兵再好,他正眼看过你吗?下贱!」 陈芙又一次傻在原地,片刻才呆呆地问:「连你也不信我?」 吴韵婷冷笑一声,「我怎么相信你?皇后娘娘亲口说出的话,乾清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听到了,连你爹也在。」说罢,从头上拔出一根玉簪往地下一扔,玉簪应声而断,「从今而后我没你这个朋友。」 像来时一样,风一般地离开了。 陈芙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玉簪,簪是水头极好的和田玉,通体碧绿,簪头刻成猴儿状,活灵活现的。 同样的玉簪,她也有一只,不过簪头刻了只大公鸡。 吴韵婷属猴,她属鸡,两人相差半岁多,自打三年前认识后就很合得来,差不多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现在,就连吴韵婷都要离开她。 陈芙筛糠般站在地上,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回荡着一句话,「皇后娘娘亲口说的……皇后娘娘亲口说的……」 陈芙不信。 疯了般地跑到正院,对陈夫人道:「娘,我想进宫,您陪我去。」 不过一日,陈夫人也憔悴了许多,有气无力地说:「怎么想起来进宫?」 「去问皇后一句话,她当着皇上的面说,是我用麝香浸了丝线陷害杜夫人,就是想嫁给杜总兵。我想问问,这是不是真的?」 陈夫人脸色变了变,好久才慢慢地开口,「皇后是一国之母,论起来是陷害朝臣家眷,当处以重刑,换作你,不过是少女情窦初开一时迷了心窍,说起来也是件风流事……」 「所以,皇后就把事情完全推在我头上?爹也不肯为我辩解半分?」陈芙撑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夫人分辩道:「怎么为你辩解,你还有兄长以后要承袭爵位,总得为他们考虑考虑。」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长女是皇后,不但文定伯离不开他,自己亲生的儿子也得指望皇后姐姐。 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让皇后落马,倒不如暂时委屈一下小女儿,反正以后皇后会给她补偿。 陈芙却完全不能接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哀哀地问:「娘,您可为我考虑过,可想过我的名声,以后还怎么活,怎么嫁人?」 陈夫人劝慰,「有你姐在,还不是大把的青年才俊任你挑,有什么担心的?大不了再拖几年,等这事淡了,往京外寻门亲事也是好的。」 陈芙完全明白了,再不言语,默默地起身回了自己屋子。 屋子摆设依旧,成套的花梨木桌椅家具,高几上摆着景泰蓝双耳三足香炉,长案上供着青花釉里红的梅瓶,墙上挂着前朝清虚道长的山水画……一件件,一样样都是千金难求的精品。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爹娘宠爱的娇女,是兄姊爱护的幺妹,可如今,一切都如此可笑,都是个笑话。 她自己也成了全京都的笑话。 陈芙环顾一下四周,来到案前,研好墨,铺开一张纸笺,沉思良久写了一封信,封好,扬声将丫鬟叫进来,「这封信送给信义伯杜夫人,不过别现在去,等过个三五天……办完这件事就不用回来了,这是你的身契,收好了。」 丫鬟狐疑地看着她,不敢接。 陈芙叹道:「别人我再不敢相信,只有你,从小你就跟着我,现如今都十年了,你也有十九了吧,出去后找个好人家嫁了,也算成全我们主仆一场的情意。」又给她一个荷包,「里面有几个银锭子还有根钗,就算我给你添妆。也别过几天了,你现在就走,先安顿下来。」 丫鬟仿似明白了什么,哭着道:「姑娘,信我去你送,可我不想走,想陪着姑娘。」 陈芙黯然,「难不成连你也不听我的话?」说到最后已带了三分厉色,丫鬟惶恐地跪下,接了信,东西也没收拾,只将自己平日攒的零碎银子带了,假装出门办事离了文定伯府。 第三十八章 见丫鬟离开,陈芙笑一笑,将其余服侍的人都叫进来,「我想洗浴。」 她才在正院哭过,脸仍是肿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众人都不在意,自去提了热水来。 洗浴罢,重新梳了头发,上了妆,又换上新裁制的冬衣。 陈芙对着镜子笑,镜子里的少女巧笑嫣然,比春花更美貌。 「都去吧,我想睡一会儿,晚饭不用了,不必叫我。」陈芙挥手遣散了众人,上了床躺好,从荷包取了一小块金子,平静地放进了嘴里…… 坤宁宫。 皇后面沉如水听着文定伯府前来报丧的婆子叙述着经过,「……都没想到,一点征兆儿都没有,就是忠勤伯府的姑娘来了趟,两人许是争吵了几句,哭着跑到正院,夫人开解了一番……晚饭没吃,中间丫鬟进去一趟,见里面静悄悄的以为睡着了,没敢打扰……早上辰初了还没起,六姑娘最守规矩的人,每天都是卯正起身,辰初去陪夫人用膳……这才觉出不对来,一摸,身子都凉了……」 皇后心潮翻涌,泪水止不住似的往下淌。 她比陈芙年长五岁,又自诩为长姐,没少在陈芙身上费心血。陈芙认识的第一个字、会背的第一首诗,以及画的第一副画都是她教的。从四五岁时教导她写字,到七八岁时给她找有名望的绣娘、琴师,甚至陈芙的终身大事她也给打算好了,必定要找个既有权又有势,且家中清净的好婆家。 谁知陈芙竟然就这么去了,这十数年她花费的精力岂不都成了空? 这都是杜仲家里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妻室惹出来的。 若不是她平白无故地在慈宁宫闹那么一出,何至于有后来那些脱离她掌控的事情。 而杜仲为了这个既没有家世又没有才貌的贱~人竟然罔顾军法,千里迢迢从宣府赶回京都给她撑腰。 皇后还记得在乾清宫,嘉德帝脸色黑得如同墨炭,而眸子冷得却像寒冰,不带一丝情意地注视着她。 四周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当着诸多太监宫女的面,她能如何? 只好说陈芙仰慕杜仲,因爱而生恨,一时糊涂将她赏赐下去的丝线浸了麝香水。意即小惩一下杜夫人,并无害人性命之心。 请皇上念在陈芙年幼不懂事,又是一片赤诚的份上,饶过她这次。 好在杜夫人腹中的胎儿已是保住了,并未酿成大祸。 说罢就跪了下去。 嘉德帝冷笑两声,劈手将长案上的玛瑙镇纸砸在地上,就在她的身旁。砸出的碎屑溅到她撑着地面的手上,有血珠慢慢地沁出来。 她一动不敢动,只觉得地板寒凉的湿意透过膝裤丝丝缕缕地漫上来,直凉到心底。 嘉德帝也不叫起,直到父亲文定伯实在看不过去,也跟着跪下,「都是臣教导不严养成阿芙无法无天的性子,回去后,臣定然严加管教阿芙……臣恳请皇上责罚。」 嘉德帝这才开口让她起身。 成亲这些年,嘉德帝向来尊重她,从未落她的面子,尤其还当着满地奴仆的面。 她以后在宫里还怎么管教他们? 皇后急喘两口粗气,「信义伯欺人太甚……还有阿芙身边那些伺候的人,身为奴才不好好照看主子,养着她们吃白食?回去都给本宫杖毙!」 跪在地上的婆子哆嗦了下,颤着声儿回答:「除去青枝失踪了,其余人都关在柴房里,夫人的意思是过了头七再处置。」 皇后挑挑眉,问道:「青枝什么时候失踪的?」 「应该是六姑娘过世那天,」婆子迟疑着不敢肯定,「那天六姑娘还单独把她叫进去说了几句话,后来听门房说,青枝拿了对牌到外头买什么新出的粉笺纸……差不多申时出去的,还说六姑娘要得急,好像再没人见过她……身契也不见了。」 「这个背主的奴才!」皇后拍着桌子厉声道,「阿芙的事儿跟她脱不开干系,转告伯爷就是在京城掘地三尺也得找出来给阿芙陪葬。」 婆子诺诺应着,好容易等到皇后开了口,「你回去吧,下葬那天本宫回去送阿芙一程。」 婆子又磕了两个头,躬身退下。 皇后犹不解恨,自言自语道:「还有吴韵婷……阿芙既是走了,你也别指望过得好,该讨的债,本宫会替阿芙一一讨回来。」抓起手旁粉彩茶盅狠力扔了出去。 茶盅发出清脆的当啷声,摔成了碎片。 有宫女怯怯地走近,半跪在地上去捡碎瓷片。 皇后指着她,「宣本宫旨意,召真定知府夫人尽快递牌子进宫。」 与吴韵婷定亲的就是真定知府的嫡次子,姓王名景平。 陈芙吞金的事情也传到了慈宁宫,太后冷着脸小声地嘀咕了句,「自私又无知!哀家怎能放心让这种蠢妇为皇帝操持后宫生儿育女?」 声音含糊不清,顾琛只零星听懂了几个词,知道并非好话,便闭着嘴不敢应答。 太后声音稍高了些,「当初哀家看着还不错,知书达理行事落落大方,重要的是有主见,嫁进来稍点拨就能帮着管家……怎么自打进了宫就开始犯蠢,这一年何曾做过一件上台面的事儿?」 这下顾琛明白了,是说得皇后,更不敢吭声了。 「可惜那么个花骨朵般的姑娘,生生让她亲姐姐给害了。」太后喟叹声,进了佛堂,没读先前看的《心经》,反而挑了卷《往生咒》递给顾琛,「念三遍,在那世千万投生个好人家。」 顾琛默默地接了经卷。 不过大半天,陈芙的死讯已传遍了贵族圈子,易楚却半点不知道。 她正跟杜仲一起核对库房的单子。 嘉德帝给杜仲降职的同时还罚了他三年的俸禄,原本他任总兵每年能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薪俸,现在却一分银子也见不着了,最近家里的开支却不少。 眼看着快过年了,不能让易楚捉襟见肘。 所以,他便跟易楚商量着,把库房里用不着的东西清理出一批来换成银子,这样手头宽裕点,也让别人看看,他这个信义伯当得着实不容易。 库房里存得几乎是信义伯近三四十年积攒的东西,大多是老信义伯以及明威将军屡获军功得到的赏赐,因被大小章氏败坏了,剩下的东西并不算多,不过章宗岱还回来的三大箱子几乎件件是珍品。 这些自然是留着传给儿孙的,余下能卖出去的不过是布匹与药草以及一些成色稍差点的瓷器摆设。 大户人家喜欢存着诸如三七、天麻等各种草药以备不时之需,有些能用上,有些则基本用不上。每每交谈起来会自夸,「家里库房存着那年那年的老参等等。」 其实草药等物很不经存放,处理不好的话,不单容易发霉还容易失了药性。 布匹等物亦然,放上十好几年,料子跟花色都不时兴了,有些还容易发黄或者压上皱褶,传出去总是不尽人意。 易楚便是叫人将这些布匹抬到瀚如院一一过目,该留的留,该卖的则抬到外院,自有俞桦找人处理掉。 杜仲则取了纸笔将剩余之物分门别类地重新造了册。 第三十九章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整理完毕。 易楚不曾亲自动过手,可额头也沁出了汗意,白皙的脸颊透着微红,格外的娇艳。杜仲心里微动,想起夜里易楚也是这般面颊透粉眸中含情,娇娇柔柔地看着自己。 虽是碍于她腹中胎儿不敢莽撞,可行动间的小心与缠绵让两人愈加沉醉。 这般想着,杜仲目中便流露出几分渴望。 易楚嗔怒地瞪他一眼,闪身进了内室。 富嬷嬷已让人备了热水,易楚不打算沐浴,只想用热水擦擦身子,免得汗冷下来受了凉。 褪下衣衫时,不免看到肩头胸口处的斑斑红印,脸骤然热了起来。 这两天杜仲待她……夜里是温柔小意,尽心尽力地服侍,白天则帮着她理事,把整个府邸的人重新清理过一遍。 还抽空去了趟晓望街,回来后告诉易楚,「我跟外祖母说了,不用担心小舅舅,有我看着他,翻不出风浪来,让外祖母等着抱孙子就行。」 易楚吃吃地笑,又忍不住叹气,「小舅舅看上了芸娘,可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是断袖……你说两人差着辈儿,家世又相距太远,真让人烦心。」 杜仲搂着她笑,「这两人都是人精儿,若是真有意,肯定能想出法子来,用不着你操心……小舅舅平常挺精明一人,怎就连个男女都分不出?到底还是毛儿都没长齐。」嘲笑卫珂一番,又说起俞桦给林槐等人买的几处宅子,「……位置还真不错,现在正粉刷,等开春种上点花树,置办上家具,也就像模像样了……有了房子那几人也坐不住了,前两天还跟俞桦打听亲事什么时候能有着落。」 易楚便道:「我认识的人少,就托付给晓望街的吴婶子了,要不让冬雨回去问问……年纪都不小了,着急也是应该的……他们几个我倒不愁,有正经的差事总能找到合适的媳妇,就是顾大哥那边,二十多岁的人了就跟个孩子似的,除了吃就是玩儿,什么事儿不懂,好好的闺女哪个愿意嫁过去,即便是为了银钱嫁了,也不见得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 「这事我来办,」杜仲安慰般摸摸她的头,「宣府那边穷,家里养不起孩子的多得是,我找户老实人家,多许点银子把话说透彻了,想必也不敢偷奸耍滑。」 易楚不由地依在他怀里轻叹,「怎么什么事情轮到你头上就格外容易了似的?先前我还想进了伯府指不定要有多艰难,就怕行差踏错半步,竟没想到会这么随心所欲;还有小舅舅的事儿,前一阵刚听说了我还为他俩发愁,你这么一开解倒显得我太过杞人忧天了……」 杜仲笑着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未说出的话,纠缠片刻才低声道:「嫁个夫君不就是为娘子排忧解难的?为夫做得还远远不够,以后定当再接再厉,让娘子每天无忧无虑,吃饱了睡,睡足了吃,养得胖胖的。」 「你这是养猪呢……」易楚笑倒在他怀里喘不过气儿。 幸福的日子过得格外快。 倏忽间,三天过去了,杜仲不得不返回宣府。 相比上次,易楚仍是不舍却不伤感,杜仲已应允她正月前后总能回来陪她几日,兴许能一起守岁也未可知。 如此算来,也就是两三个月的工夫,比起先前以为得要好太多。 易楚起了个大早陪杜仲用了饭,又特特地送到角门。 杜仲让易楚先回去,易楚却是不肯,非得看着杜仲离开,相持了片刻,杜仲实在拧不过她,叫上随从纵身跃上了马。 易楚直等到杜仲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恋恋不舍地进门。 脚刚踏进门槛,就听身后有怯怯的声音,「杜夫人……」 这大清早的,会是谁? 易楚缓缓转过身子…… 街对面的大树后头悄悄探出个女子的身影,用白纱蒙着脸,衣着有些散乱,神情极为惶恐,左右张望一番小跑近前,径直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一封信,「我家姑娘送给夫人的信。」 俞桦已灵敏地挡在易楚身前,拦下女子,斥道:「你是何人,怎么鬼鬼祟祟的?」 女子一把扯下蒙面白纱,露出她的面容,哀声道:「杜夫人,我是文定伯府六姑娘身边的青枝,上次跟姑娘来过。」 易楚探头从俞桦身后看了眼,果然面孔很熟悉,确实见过的。可想起前天杜仲的态度,不由皱了眉,稍嫌冷淡地说:「回去跟六姑娘说,我身子好了许多,劳她记挂着,信我就不看了。」 俞桦眸光闪了闪,他是知道陈芙死了的,也已经报到杜仲那里,想必是杜仲怕易楚伤心,没提此事。也便冷了声道:「我家夫人要养胎,不能劳神费心,姑娘请回吧。」 青枝凄然一笑,「夫人,我家姑娘临去前特特嘱托于我,我不能完成她的遗愿,唯有一死了之。」话音刚落,一头朝门口的石墩子撞去。 事发突然,俞桦又将全副注意集中在易楚身上,竟然阻挡不及,只堪勘抓住了她一只衣袖。衣袖吃不住劲儿,「撕拉」断裂,青枝当即撞上石墩子,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血立时涌了出来,淌了满地,浓重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易楚本是医者,岂能见死不救,忙道:「快抬进来。」 俞桦犹豫下,见街上已有行人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心一横将青枝抱到门房隔壁供来客小坐的屋子里。 屋里只有四把椅子并一张长案,上面放着茶盅杯碟之物。 冬雪极有眼色地将茶盅等移开,俞桦将青枝放了上去。 易楚近前利落地撩开青枝的刘海,伸手摁住了几处穴道,又连声吩咐冬雪,「取热水、干净棉布、还有我以前用过的药箱……眼下不好移动,再拿床被褥来免得着凉受风。」 一边吩咐着,冬雪已大声召唤起下人来。 门房里热水是现成的,倒是找干净棉布费了点时间,好在俞桦随身带着棉帕,毫不犹豫地掏了出来。 易楚让俞桦将棉帕压在伤处,自己另外撕了棉布沾着水一点点清理伤处附近的血。 许是长案既凉且硬,或者无意被碰到了伤口,青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抬手仍是举着信,有气无力地说:「夫人,信。」 大有易楚不接便不放手的意味。 易楚扫一眼已渗出血花的棉帕,伸手接了信塞进怀里。 青枝才似放了心,头一歪,复晕过去。 这个空当冬雪带着三五个婆子将一应物品取了来。见有了帮手,俞桦不方便再留,径自退了下去,刚出门遇见林槐,两人对视片刻,一同寻了处僻静之地说话。 这种外伤对易楚来说并不难,先止血、再清创、而后敷药、最后用棉布包扎好即可。这一套做下来不过半个时辰,虽不累,可浓郁的血腥味太过刺鼻,引得她胸口翻滚,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冬雪在旁边看得清楚,等伤口包扎好,当即扶了易楚到外面透气。 初冬的早晨,寒气逼人。 被冷风吹着,易楚胸口的压抑顿时散去,神智愈加清爽,想到青枝带来的信。 第四十章 也不知青枝拼着性命不要就为这封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信封上有两个红褐色的血指印,又沾染了泥土,看着令人可怖。 冬雪极有眼色地接过去,拔了头上一根钗将信封挑开,把里头的纸笺递了过去。 纸笺是淡绿色的,隐隐含着竹香,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我从未曾觊觎过杜伯爷,也不曾想过加害夫人……只因言谈相合,感觉夫人甚是亲和……在那世,当为夫人与麟儿祈福……」 落款是陈六绝笔。 易楚这才反应过青枝之前曾提过「遗愿」等话,不可置信般转向冬雪,「六姑娘是去了吗?」 冬雪摇摇头,「我也不知,要不去找俞管家来?」 「好,」易楚无意识地应一声,再捧着信笺读一遍,泪水毫无征兆地淌了下来。 俞桦匆匆而来,正瞧见晨阳的光辉里,易楚腮边两道泪痕,折射着光芒,亮的刺目。 俞桦轻咳一声,转头吩咐冬雪,「外头冷,暂且扶夫人到书房那边坐一下。」 外书房是杜仲理事之处,他不在,自然是上了锁,旁边的两间耳房却开着,平常俞桦林槐各占一间。 从门房到外书房既为便宜,穿过一道拱形门便是。 俞桦先沏了热茶,待易楚喝完半盏暖了身子才详细地将这几日外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遍,最后才道:「……外头那个丫鬟留不得,文定伯正四处打听,说是家中逃奴,偷拿了府里贵重物品。」 易楚静静地听着,半晌才道:「倒是忠心为主,好歹等伤好了再打发她出去吧。只是这一次宫里那位跟文定伯必然又会怪到我头上。」 「怪也无妨,」俞桦温和却有力地回答,「咱们信义伯府也不是吃素的,有什么招数使出来便是,属下等人定会保夫人平安。」 易楚苦笑,「这半年我是能躲了清净……以后见机行事吧。」 说罢起身仍去了门房那边看了看青枝,棉布上血迹已干了,并没有新血再流出来,想必是止住了,眼下只能好好养着伤。 冬日天冷,伤口愈合得慢,而且正伤在额头处,也不晓得会不会留疤。 易楚盯着青枝看了眼,以前没怎么注意她,现在才觉得她生得还不错,眉清目秀的。要是留了疤,又是那么显眼的地方,以后可不好嫁人。 思索片刻,对冬雪道:「唤顶暖轿来抬到瀚如院吧。」 一个大姑娘留在人来人往的门房这里,实在是不方便。 真定府离京都约莫二百余里,骑马只需两个多时辰。 王夫人接了皇后懿旨怕赶不及时辰,半夜就坐车出门,天还不亮就赶到了城门口。 冬天天亮得晚,卯时三刻,才开了城门。 大街上已活络起来,两边摆满了各种吃食摊子。 王夫人又冷又饿,车里倒是有点心茶水,可经过这一路早就冷了,见到外头热腾腾的饭食,不由就停了车。她身份尊贵,自不能在街边与起早的挑夫商贩们一道吃,便吩咐丫鬟买了碗馄饨,加了只卤蛋。 热腾腾的馄饨下肚,王夫人整个身子都暖了,心里却仍存着怨气。 外地命妇进宫,大多是在巳正,哪有定在辰正的? 而且,头一天傍晚才接的旨意,第二天就进宫,连个准备的工夫都没有。 说是怨,心里也吊着,皇后急匆匆地召见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忐忑不安地到了宫门口亮明身份,守卫客气地说:「已有人进去通传了,夫人且等会儿。」 王夫人早先也进过宫知道规矩,复上了马车等着。等了片刻不见有人出来,王夫人却渐渐有点尿急 她好几个时辰没解过手,早晨又空着肚子喝了一大碗馄饨,到这时正是该小解的时候。 只是皇宫门口空荡荡的除了一条金水桥再无别物,并无可小解的地方。要解手只能到远处寻店铺或者酒楼,可她正等着太监出来接人,总不能太监出来一看人都没了。岂不是对皇后不敬? 王夫人只能忍着,直到快憋不住了还不见人出来,实在没办法,丫鬟将茶壶里的水倒掉,伺候着王夫人在茶壶里解了。 王夫人也是大家出身,何曾经过这种事,又是羞又是气,满脸通红。 好容易,宫门口出来个神情倨傲的太监,也不多说,上下打量王夫人一眼,尖着声音道:「进来吧。」 丫鬟会来事,忙塞过去一个荷包。 太监脸上好看了点,解释道:「皇后娘娘起晚了些,正用早膳,让夫人久等了。」 王夫人心头一滞,面上却不漏,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一路换过两次太监,丫鬟都打点得妥妥当当,也便顺利地到了坤宁宫。 有个脸庞圆圆的宫女等在门口,笑着道:「皇后娘娘正梳妆,夫人请稍候片刻,」引着王夫人到偏殿坐下。 马上有宫女端了茶水点心上来,王夫人却再不敢喝茶,只端坐等着。 皇后娘娘正微阖了双目让贴身宫女给她梳头。 只要不是陪皇上用膳,她通常都是洗手净面后用过饭再梳妆,免得脂粉入了口。 嘉德帝自慈宁宫出事那天就没在坤宁宫歇过,皇后既担心失了帝宠,又悲伤陈芙的离世,夜里辗转反侧好久不得入睡,早晨自然就醒得迟,而且眼底也泛着青紫。 适才就为着妆容没掩盖好脸上的憔悴发落了一个宫女,这才耽搁了宣召王夫人。 上妆的宫女被发落了,梳头的心里也不踏实,战战兢兢的,倒比往常慢了一刻钟。 等皇后终于穿戴利落能召见王夫人时,已经是巳正了。 皇后是存了心要下王夫人脸面的,王夫人下了跪,不叫起,只手里捧着茶盅子慢慢拂着上门漂浮的茶叶,半天才恍然道:「本宫想事想迷了,竟忘记夫人还跪着,」瞪一眼宫女,骂道,「你们这帮没眼里没主子的,还不赶紧扶夫人起来。」 王夫人心里哂笑,这不是骂宫女,是冲着自己来的,看来今儿没好事儿。 皇后却又换了副笑颜,亲切地问:「找夫人来不为别的,是听说家里二公子尚未娶妻,本宫倒有个合适的人儿,想保个媒。」 王夫人诚惶诚恐地说:「二子虽没成亲可已经定了人家……」 「没拜过天地就不算,成了亲还有和离的呢,这连洞房都没入,」皇后打断她的话,「……是本宫表叔家的长孙女,长得没处挑,树上开的腊梅花儿似的,性情也好,温柔知礼,最体贴懂事。」 王夫人傻了眼,堂堂一国之母能说出这种话,敢情若是自个儿子成了亲还能让他和离不成?可面对着皇后,却无法表露出来,只赔笑道:「已经换了庚帖,退亲对两家都不好。」 皇后小口啜了两口茶,「啪」将茶盅顿在面前的几子上,「这儿女姻缘的事儿,想必夫人也拿不定主意,少不得要跟王大人商议一下,等商议好了,跟本宫个回话。」 王夫人诺诺应着,「是,是该商议。」 皇后笑笑,懒洋洋地又端起了茶盅,这是要送客了。 第四十一章 王夫人过了子时就起来忙乎,赶了两个多时辰的路,又在宫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见了皇后的面,话都没说几句,竟然要自己儿子退亲。 要退亲总得有个理由吧? 王夫人晕晕乎乎出了宫门口,感觉是又累又困,关键是一肚子的气却找不到由头。站在寒风里吹了半天,脑子清醒了点,决定到亲家家里坐坐。 王家长子娶得不是别人,是大同总兵武云飞的长女。 王夫人本来并不想与武家结亲,因为王家算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而武家则是不折不扣的草莽出身,就连武夫人也是正经八百地上过战场杀过人的。 她教养出来的闺女能有什么好的? 可架不住媒人的一桌酒,结果王知府脑子一热答应了。 不想结亲也只能结了亲,没想到几年下来,这亲事着实不错。武家闺女虽然琴棋书画不怎么通,但性子直爽憨厚,上能孝敬公婆下能友善妯娌,又因着没学识,也不强求管家。 有这个嫡长媳的榜样在前,其余几个庶子的媳妇就是想折腾也翻不起浪花来。 到现在为止,王家的中馈还是牢牢地掌握在王夫人手里。 王夫人这才觉出来,这门亲事确实结得好,连带着对原本不怎么看在眼里的亲家也亲近了许多。 已经过了午时,正是吃中饭的点儿。 按理说,没有人会在这个时辰出门访客,这不是摆明了要到别人家里蹭饭吗? 有些心思重的,嘴上不说可心里会犯嘀咕,甚至假作无意地漏出去,而武夫人不同,只会诚心诚意地招待你。 这也是王夫人之所以不去其他亲朋故交家,而选择了武云飞家的原因。 武云飞府邸位于罐儿胡同,离皇宫约莫半个时辰,是处三进三间的宅院。看上去是小了点,可他家人也少,只一子一女,女儿出嫁了,儿子跟随武云飞到了大同,现在留在家里的就只武夫人跟儿媳妇。 王夫人到武家时,武夫人正跟儿媳妇在吃饭,听说亲家来,先招呼王夫人坐下吃饭,又吩咐儿媳妇到厨房加菜,又让人送了一小坛梅子酒来。 也没外人在,亲家两人边吃边聊,王夫人就叹口气说起进宫的事儿,「……平白无故地退亲,岂不是坏人家姑娘名声,就是我们家琨哥儿也得不了好……」 武夫人热情地给王夫人又斟一盅酒,冷哼一声,「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亲,那位可好,坏人亲事成瘾了,碰过一次钉子不长记性,还来这一套。」 王夫人听出武夫人话里有话,好奇地问了句,「怎么回事?」 武夫人并不瞒着,把先头易楚在慈宁宫里动了胎气,而后陈芙吞金的事情说了遍。 王夫人恍然大悟,「早先听说有人弹劾陈家,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武夫人拭拭唇角不屑地说:「……原本是挑个软柿子捏,不成想竟啃了块硬骨头,谁能想到杜夫人能豁出去闹到太后跟前,杜总兵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一气之下跑回京都了……就跟以前戏文里唱的似的,那个什么一怒为红颜……那位没了办法,只能把脏水泼到自己嫡亲妹妹头上。六姑娘我见过,不管长相还是性情都没得挑,可惜了的。」 王夫人沉吟片刻,「忠勤伯府的亲事我不想退,都换过庚帖了,而且……说出去不怕亲家笑话,琨哥儿上次去送节礼,偷偷看了吴姑娘一眼,还真是上了心,现在满心欢喜地就等着四月成亲了……可又怕误了我家老爷的前程,真定府有几位不错眼珠地盯着老爷,专等他出个差错好取而代之。」 长长地叹息一声,郁闷地啜了口酒。 武夫人也陪着喝了口,开口道:「要真不想退亲,我倒是有个办法,不过我做得来,亲家却未必能拉下脸面……要不您回去跟王大人商量下。」 王夫人正没主意,听到此话眸光亮了亮,随即又暗下来。 这事她的确做不出来,不过,她不能做并不意味着别人也不能……王夫人再一琢磨,笑着举起酒盅,「我觉得这事能成。」 信义伯府。 易楚轻轻地揭开棉布看了眼伤口,「边上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中间重的地方还没好,别总捂着了,露在外面长得快,不过千万别冻了。」将放在手边的瓷瓶递过去,「结痂的时候会发痒,涂上这个能好点。」 青枝不接,却直直地跪下来,哀求道:「夫人,我打小父母双亡,五岁被祖母卖到人牙子处,到如今外头已没有可依靠的人,先头两天都是东躲西藏地……夫人,请您念在六姑娘的面上救我一命,我愿意卖身为婢伺候夫人。」从怀里掏出卖身契,高高地举过头顶,「夫人,从今而后,我眼里只夫人一个主子,定会忠心事主,绝无二意。」 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知道主子最看重的就是忠诚,所以把忠心放在了第一位。 易楚便有些犹豫,平心而论,她并不想留个陈芙的丫鬟在自己身边碍眼,可青枝所说也是事实,文定伯府的人正四处找她,真要抓回去免不得一死。 思量片刻,叹道:「你先留几日,等过阵子风声小了,我给你些银两你离开京都,或是嫁人或是做点小生意,总比做奴仆强。」 青枝见易楚脸色知她心意已决,不敢再求,谢过易楚起身随着冬雨下去。 易楚烦闷地倚在弹墨靠枕上微阖了双眼。 相处这许多时日,冬雪已能猜度一二她的心思,想必是为陈六姑娘可惜。 陈六虽无害人之心,但也脱不开干系,并不算得十分无辜。 况且,真正该为她的死负责任的是宫里的皇后娘娘,而易楚不过是为了自保。 可看了陈芙送来的信,易楚还是消沉了许多日。 便是为这,冬雪也不想让青枝留在府里。 眼看着易楚像是睡着了,冬雪轻轻扯过床薄被刚要搭上去,就听院子里冬晴特有的大嗓门响起来,「夫人,表姑娘来了。」 冬雪尚来不及斥她,见易楚已睁开眼睛,遂道:「要不夫人接着再睡会儿?」 易楚摇摇头,「我没睡着,就是闭眼养会儿神,前头说谁来了?」 「说是表姑娘,」冬雨笑着将易楚扶起来,「应该是三舅老爷家的姑娘。」 「倒是稀客,」易楚眸中沁出几分笑意,「我出去迎迎。」 冬雪赶紧找了大红羽缎披风给她披上,刚扶她走出瀚如院,就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不是芸娘是谁? 易楚忙将人请进偏厅,芸娘褪下身上披的猩猩毡斗篷露出里面翠绿色的褙子,配上月白色罗裙,清新的就像春天里才始发芽的柳条,充满了勃勃生机。 「真好看,」易楚不由夸赞一句。 芸娘笑呵呵地答,「多谢表嫂,这是今冬刚进的提花缎,我娘说颜色太绿怕不好卖,我觉得还行,而且这颜色不挑人,男的也能穿,我还做了件道袍,不过袍摆处得镶一道灰色襕边才压得住,要不就显得轻浮了……这褙子也是新样子,苏州那边传过来的,前头没什么特别的,后头掐了两道褶,能显出腰身来。」说罢,轻盈地转了个圈,让易楚看清那两道褶子。 第四十二章 她月白色罗裙便像水波纹般荡了荡。 易楚细细看了,点头道:「果然是恰到好处。」 芸娘咪咪笑着,「我也给表嫂带了两匹布,一匹就是这种绿色的提花缎,还有匹是玫瑰紫的……前阵子就想来的,可爹不让,说关注这边府邸的人多,怕落了人的眼,害我又等了这些日子……表嫂,你没事吧?」 易楚笑道:「没事,我爹开医馆,我怎么也稍懂点医理,哪能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芸娘爽朗地附和,「我爹也这么说……说要真不好,表哥也不能放心地走……不过还是得亲眼看了才放心。」声音顿一顿,眼眸突然亮起来,一副看好戏的姿态,「对了,这几天椿树胡同那边可热闹了。」 「怎么了?」易楚被引起兴致来,她出门少连椿树胡同到底在哪个位置都不了解,这阵子又关门闭户的,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 芸娘捧着茶杯猛喝两口水,笑道:「可也巧了,我有间铺子在椿树胡同对过的榕树大街,前天去查账,正瞧见那边围了一大圈人……真定王知府的儿子跪在那里,哭喊着让薛家成全他。」 真定知府是正四品官员,他的儿子在京都闹事……易楚脑子转了下,问道:「椿树胡同住得是什么人?」 芸娘笑答:「是文定伯姨母家的兄长,在吏部文选司做散官,没什么正经差事,不过……听说找他走门路的人不少。」 文选司郎中才是正五品官员,要是散官的话就没有品阶,可文选司职掌官吏的班秩、迁升和改调,是个实权部门。 尤其又是文定伯的表兄,可想而知,薛家应该也混得风生水起。 也不知王家到底怎样得罪了薛家? 芸娘笑笑,意味深长地道:「……本来王家这个儿子跟忠勤伯府的吴姑娘定了亲,可不知为何,这薛家又想把自己家的长孙女嫁过去,好像要逼着王家退亲。王知府碍于文定伯的权势是要应了的,但王家儿子是个情长的,死活不愿退亲,就到薛家门口跪着了,前天一天,昨儿一天,连跪两天了……表嫂是没看见,那孩子把头都磕破了,昨儿是包着棉布去的,据说王夫人气得病倒了,她身边的嬷嬷也陪着儿子跪……倒不是逼薛家退亲,是求王家儿子回家的,就在薛家宅子门口,一边哭一边闹……连续两天没人管,说不得今天五城兵马司的就要干涉了。」 说罢,重重地叹了声。 易楚猛地想起来,忠勤伯府尚未出嫁的姑娘岂不就吴韵婷一人,难不成薛家逼着王家退亲的就是她? 青枝说过,陈芙吞金那天,吴韵婷去过文定伯府,把陈芙给臭骂了一通。 这事应该是冲着吴韵婷来的吧? 只是怎么就闹得这么大了? 皇后娘娘也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棘手。 她端坐在坤宁宫里,长长的指甲将掌心掐得通红,手越疼,心就越恨:王家这个蠢货,不就是退个亲吗,怎么闹出这么多风波来?堂堂知府,连儿子都管不住,竟让他跑到京都来折腾,闹腾一天不算完,非得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这事往小了说不过是件儿女亲家、婚姻嫁娶的琐事,可往大了说……若她被牵连进去呢? 父亲跟表叔怎么就不拦着点儿,任由王家小子闹腾? 真是没用! 皇后恨恨地摔了手旁青花瓷的茶盅,嚷道:「去请文定伯夫人进宫,要快!」 有太监应一声,小跑着出去传旨了。 宫女则怯怯地上前收了茶盅的碎瓷。这一套杯碟少了一只眼看又是不能用了,近几天皇后娘娘可没少摔东西,先是摔了套粉彩的,再就套汝窑白瓷的,还有套青红釉的,加上这套……昨天去内务府的时候,管事就话里有话地抱怨坤宁宫伺候的人粗手粗脚。 这一笔笔的帐还不知道着落在谁头上? 宫女小心地用手帕捧着碎瓷片退了下去。 陈夫人接到太监传话时正斜靠在罗汉榻上假寐。 这阵子她可是心力交瘁,人生最惨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尤其陈芙又是她最宠爱的幺女。为了弥补心头的愧疚,从布置灵堂到装殓下葬,到请和尚念经都是她亲历亲为,而且还得应对上门吊唁的客人。 从精神到体力的双重透支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前天做完了头七,昨天她就病倒了,躺在床上整整一天米水未进,今儿刚刚好了些,不成想长女又宣她进宫。 陈夫人着实不想去,可传旨的太监巴巴地外面等着,无奈之下,只好脱下身上的素服换了件青莲色的褙子又重新梳过头发走出去。见了太监,强挤出个笑容来,「有劳公公跑这一趟,不知娘娘因何传唤臣妇?」 太监想起皇后铁青的脸色,目光闪了闪,躬身道:「奴才也不知,只让夫人尽快过去。」 陈夫人虚弱地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步履踉跄地上了马车。 此时的嘉德帝坐在慈宁宫偏殿的太师椅上,目光阴鸷脸色晦暗。 太后坐在蒲团上默默地数着佛珠,半晌才幽幽地开口,「……先前只是张狂,这倒罢了,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年纪轻轻能坐到如此高位,心里压不住也在情理之中,可张狂渐渐变成狂妄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臣子家事,也就她能做出来,也不怕寒了臣子的心?」手指拨着佛珠再转两圈,又道:「前朝的事儿哀家不掺和,可这后宫着实应该好好整治一番,不能由她一人做大……冯美人侍寝有功,擢为容嫔,陈美人跟了皇帝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晋为昭仪,再选个吉日把赵十七接进来,封为良嫔……还有陈家的姑娘不是嫁不出去吗,听说二房有个嫡女叫陈蓉今年刚满十五,接进来封为昭仪……她闲得没事干就给她找点事儿,皇帝年纪也不小,多几个人侍候也好早点开枝散叶。」 嘉德帝静静思索会儿,沉声道:「一切尽有母后做主。」 太后行事利落,当即拟了懿旨。 腊月初六,两顶粉轿分别将赵十七与陈蓉接进了皇宫…… 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平凉侯既然已经弹劾过文定伯,加上赵十七很快就要进宫为嫔,两家绝无修复和好的可能,所以平凉侯召集了门客准备再参奏文定伯一本。 门客就是专门给平凉侯出主意写奏折的,加之平凉侯擅于揣测圣意,这次的奏折不像前次直指文定伯,而是婉转了许多。 奏折就从王知府儿子王琨在薛家门口下跪写起,写得甚是详细,几时去的,如何下得跪,薛家门房如何提着棍棒赶人,围观百姓如何评论薛家仗势欺人明知道人家定了亲还掺和,还有王府婆子怎样苦口婆心地劝王琨忍耐,不要得罪皇亲国戚。 奏折结尾陈述了主题,王知府教子不严损害朝官颜面,扰乱百姓生活。 连着两三天椿树胡同围得水泄不通,对过街上的商铺生意明显受到了影响。 嘉德帝日理万机,每天不知多少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等着他处理,哪件不比这事重要?读完就扔在一旁置之不理。 第四十三章 平凉侯极有耐心,天天往上递奏折,不但是他,与他交好的臣子或者看不惯文定伯得势的人都纷纷进言。甚至王知府也上了折子,说没有能力管束儿子,既然管不了儿子,自然也当不好地方官,自请降职。 嘉德帝不胜其烦,冲吴峰拍桌子,「你能不能管好你妹妹?」 吴峰慌忙跪下,「舍妹天天足不出户,除了读经就是刺绣,不知还要怎生管教?」 嘉德帝梗一下,扬手把茶盅里的水泼了过去。 杜仲敢躲,吴峰却不敢,硬生生地受了,茶水顺着发梢往下淌,襟前还挂着几根茶叶,极为狼狈。 嘉德帝心知自己迁怒于吴峰,看着他这副样子,火气也消了大半,冷声道:「下去收拾利索了再进来,没得给朕丢人现眼。」 吴峰谢恩,径自下去换衣。 静了心,嘉德帝又拿起手旁的奏折看,忽地又笑了,骂一声,「屁!八竿子打不着,算哪门子皇亲国戚」 本来这只是臣子间的家事,与前朝牵扯不上。 皇后有错,太后连发四道懿旨,进宫的进宫,晋位的晋位,已是落了皇后颜面给她惩戒。没想到臣子们仍是不肯罢休,大有闹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已经闹到这个地步,火候也差不多了,嘉德帝胸有成竹地批复了奏折,发了两道旨意。 一道给文定伯,短短数月闹出好几起丑事来,就让文定伯先卸了朝廷的职务,专心整治家里的事。什么时候整治好了,不再有仗势欺人冒充皇亲国戚的行为了,什么时候再另行起用。 另一道则是给平凉侯的,平凉侯嫉恶如仇,消息灵通,到都察院任佥都御史。都察院在京都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官、辨明冤枉和考核百官,虽然已经有了四个佥都御史,可再多一个也不算多。 至于王知府,嘉德帝在奏折里批复了,鉴于他前两年考绩均为优等,暂且等这一任期结束后再做决定。 换言之,一个字「拖」,拖到最后就是不了了之。 此消彼长,平凉侯胜,文定伯败。 文定伯气得指着陈夫人的鼻子骂:「看你教养的好女儿,自己犯蠢带累全家……上次得罪信义伯我就不说了,这次又得罪忠勤伯。我被免职也就罢了,这名声呢?你让满朝文武怎么看我……明儿一早你就递牌子进宫让她消停点儿,她要是不听,不是还有蓉儿?陈家的将来不能押在一个人身上。」 陈夫人欲哭无泪,上次奉召进宫,皇后娘娘没给她好脸子看,话里话外都在抱怨家里扯她后腿。皇后是皇室,代表着君,她没敢反驳。眼下夫君又指责她,夫乃女子的天,她也没法回嘴。 又想起离世尚不满百天的小女儿陈芙,只觉得百感交集万念俱灰,恨不能也学了陈芙,一死了之图个清净。 可看着眼前偌大的宅邸,陈夫人舍不得死,只是借机病倒了。 陈夫人过得不顺心,皇后娘娘更是气苦。 从太后发懿旨到接新人进宫,前后近四十天,嘉德帝一次都没去过坤宁宫,就连差遣个小太监过去看看都没有。 这还是成亲三年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相较而言,冯美人也就是现在的容嫔却是夜夜承恩。 皇后并不笨,先前之所以张狂大多是依仗嘉德帝对她的尊重和家族的支持。现在嘉德帝移情于容嫔,而陈家又将送进陈蓉来,势必要分她的势。 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就是重获嘉德帝的心。可乾清宫她进不去,高太监赔着笑拦住了她,「皇上正召人议事,不准任何人入内。」 皇后知道嘉德帝的性情不敢擅闯,只得悻悻回去。 几次三番受到冷遇,皇后也便明白了,嘉德帝是真厌了自己,于是又将主意打在太后头上,亲自下厨做了两样点心捧着来到慈宁宫。 皇后掌凤印,乃后宫之主,太后虽不喜她,可也不会不给她面子。 细细地尝了她带的点心,夸豌豆糕甜而不腻,夸杏仁酥清香可口,太后微微笑着,明知道皇后的来意就是不入正题。 皇后没办法,刚开口就红了眼圈,委屈地说:「母后,皇上如今厌了臣妾,连面都不想见……」 太后笑着宽慰她,「哪里是厌了你,皇帝是怕你太忙。后宫虽然清净,可前朝的事儿着实不少,文武百官家里定了亲或者没定亲的公子小姐好几十位,少不得你一一过问。」 皇后一听白了脸,蓦地又变得通红,跪在地上半晌说不出话,良久才嗫嚅地道:「母后,儿媳知错。」 太后俯视着她头上金光闪闪的九尾凤钗,大红色绣着金线凤纹的霞帔,眉头皱了皱,声音却依然温和,「皇帝已经二十有三,还不曾有一儿半女,哀家心里着急。先前你忙了那么久,没好生歇歇,现在皇帝身边多了伺候的人,你暂且休养一阵子。」扬声唤了顾琛来,「小德子,先前哀家吩咐人炖的鸡汤呢?端了来,给皇后补补身子。」 顾琛躬身应着退下,少顷,有宫女端着托盘随之进来。 太后亲自接过青花瓷的汤碗,「专门给你炖的,放了不少药材,最是大补。」竟是亲手舀了喂到皇后嘴边…… 宫里多了两位新人的喜事也传到了易楚耳朵里。 赵十七进宫是早有预兆的,易楚并不惊讶,意外的是陈蓉竟然也被接了进去。 想必嘉德帝对陈家还是恩宠有加,对皇后也是特别关照,专门找个妹妹进去陪她。 不过这些事儿她完全没有放在心里,眼下她面前摆了两盘清蒸肥鹅,正准备品鉴。 说起来,这还是腊八粥引出的由头来。 腊八那天,王婆子在大厨房熬了两大锅腊八粥,府里下人人人都分了一碗。 丁嬷嬷则在小厨房也熬了一锅腊八粥,头一碗盛给了易楚。 易楚尝了连声夸好吃,让冬雪等人也随着吃。 冬雪细细地品了两口,奇怪地道:「说起来王婆子那边的腊八粥也是好的,用得材料也差不多,可相比起来,怎么这锅里的格外软糯,丁嬷嬷可有什么秘诀?」 丁嬷嬷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得,「秘诀就是个火候,同样是泡,红枣跟桂圆以及花生浸泡的时候都不一样,往锅里放的时候也讲究个先后顺序,另外出锅往外盛也不能太早或太晚,早了糯米不软和,晚了的话花生太烂,没嚼劲儿……」 冬雪「哧哧」地笑,「嬷嬷哪是熬粥,简直比绣花都精细。」 几人嘻嘻哈哈笑。 说话间,宫里赏赐的腊八粥也下来了,威远侯府以及三舅家也各自遣人送来了腊八粥。 冬雪上来了孩子气,把几样粥用相同的瓷碗盛了,让大家品鉴,要评出个一二三来,看看到底谁家的粥最好吃。 结果还是丁嬷嬷熬得粥最好,而宫里赏赐的虽然加了珍珠米、玉兰片,口味却实在算不得上乘。 这一下倒引起冬雪做饭的兴趣。 丁嬷嬷倒不藏着掖着,做饭时准许冬雪在旁边观摩。冬雪人机灵脑子也好使,把丁嬷嬷炒菜的用料、火候、和下锅顺序记了十足十,便用同样的料也试着做一盘。 第四十四章 两盘菜同时端上来,由易楚跟富嬷嬷和冬雨她们评判。 只可惜,冬雪学了个表面却没学到实质,每次都落败,却是屡败屡战乐此不疲。 过了腊八节,年味就渐渐浓了。俞桦早早备了年节礼,待易楚过目后,一一送了出去。这次除去往常的三家外,还特地给晓望街吴婶子家送了一份。 没想到转天,吴大哥亲自驾了牛车送了吴大婶过来,同来的还有吴大嫂跟柳叶。 易楚喜出望外,不迭声地嚷,「快请,快请,」又披了斗篷亲自往外迎接。 前一天刚落了雪,地上还有些湿滑,富嬷嬷怎敢让她多走,与冬雪死命拦着不让,只肯叫她站在院子里等着。 吴家三人是头一遭进大户人家的府邸,一路行来只觉得眼不够使似的,看见假山也惊叹,看到竹桥也稀奇,又看着往来穿梭的丫鬟婆子个个穿着体面打扮齐整,心里更是吃惊。 吴嫂子跟柳叶年轻面皮儿薄不敢作声,吴婶子却不住嘴地问:「府里这么大,得有好几十间屋子吧?住了多少人?」 引着她们进来的是个未留头的小丫鬟,笑嘻嘻地回答:「府里有大小八个院落,共二百多间屋子,要是加上围墙隔开的那半,得有四百间。人倒是不多,外院的护院跟小厮我不清楚,内院里伺候夫人的有二十四人,厨房里八人,针线房六人,还有管灯油火烛洒扫种植的,共六七十个。」 吴婶子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她知道易楚现下是富贵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泼天的富贵,单伺候她的就二十四个,怕是王母娘娘也不过如此了。 行至瀚如院,冬晴打发了小丫鬟,将人让了进去。 吴大婶一眼就看到了易楚,披着大红羽缎的斗篷,帽沿镶着雪白的毛皮,将整个脸都包在里面。她的左右各扶着一个大丫鬟,身后站了两个婆子,廊下的夹板门帘前另有两个小丫鬟…… 易楚上前走了几步,笑着挽了吴大婶的胳膊,「这么冷的天劳婶子跑一趟,真是对不住,」又跟吴大婶与柳叶打招呼,「嫂子怎么不带全哥儿来,柳叶什么时候来了京都?」 吴大婶被这一路的气派骇着,只觉得被易楚扶住的胳膊僵硬,想抽却抽不出来,吴嫂子跟柳叶也局促得说不出话。 直到进了偏厅,易楚让人上茶端来点心,将身边众人都打发走,吴嫂子才回过神来,笑道:「全哥儿本是吵着要来,听说小叔要去冰上打鱼又跟着去了……柳叶来了一个月了,家里事儿太多,我娘说让她在京都过年。」言语间有些晦涩,很显然是家里有丑事不好对外说。 易楚便不多问,笑盈盈地让着大家吃点心。 因是街坊来,易楚特地叫人换了大盘子,将各式点心摆得满满的。 三人俱都尝了两块,吴婶子扳着手指头道:「先头你托我的事儿,我打听了几家,有两家看着还行。一家是保定那边过来开油坊的,姓张,家里就老俩口带个闺女,闺女年纪不小了,过了年整十九,模样一般性子倒好,就是行事泼辣点儿,不过要不这样,家里油坊也开不下去,早被人欺负了……另一家是京都本地人,离着晓望街不远,不知道你认识不认识,名字叫钱富贵的那家的三闺女,虚岁十八,不过生日小,腊月头上的生日,满打满算刚十六。张家闺女想见见人再决定,钱家没提相看的事儿,但提出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 易楚思索片刻,笑着开口,「张家闺女相看的事儿就听婶子安排,至于钱家,我们这头倒是想相看相看,要是看中了,聘礼不成问题。」 吴婶子是看着易楚长大的,知道她的品行,也笑着答应了。 吴嫂子在旁边听着欲言又止,易楚狐疑地望过去,就见吴嫂子不动声色地朝柳叶努了努嘴。 易楚心知肚明,跟柳叶寒暄几句,笑道:「前几天闲着没事做了些绢花我平常也不大戴,我记得你喜欢这些,挑几支回去戴。」扬声叫了冬雪进来,「带柳姑娘选几支绢花。」 冬雪屈膝福了福,恭敬地说:「柳姑娘请随我来。」顺手扶住了柳叶。 柳叶霎时红了脸,嚅嚅地推辞,「不用扶,我能走。」 待柳叶离开,吴嫂子为难地说:「柳叶比阿楚小两个月,阿楚眼看就做娘了……不知道你说的这几个人,有没有跟柳叶般配的?」 易楚猜想也是这事,开口道:「这四人我都见过,但什么脾气却不了解,柳叶性子软和,最好找个能主事的男人才撑得起门户,要不我再打听打听」 吴嫂子叹口气,「可不是?我也是惦记着找个能给她撑腰的男人……柳叶觉得胡二不错,但那家里乱麻似的不成体统,眼下虽然强了些,可胡婆娘跟胡大媳妇不对付,也是三天两头地吵,柳叶要嫁过去,有这样的婆婆跟嫂子,得受多大的气啊。」 「胡二也回了祖宅?」易楚只上次回晓望街听到些消息,到底不太真切。 吴嫂子摇摇头,「没有,还是带着小五单独过,虽是分了家,可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却撕掳不开。说起来,胡二真还不错,为人仗义,离着晓望街也近便。」 易楚便笑道:「要不嫂子找人给胡二递个话儿听听他有什么打算,要是就这么分开过,倒也可以考虑。要是有心合到祖宅,那就算了……这姻缘大事虽然是媒妁之言,可柳叶愿意,总比勉强着成亲好。」 吴嫂子思索片刻,也笑:「倒是嫂子想岔了,也罢,回去先探探胡二的意思,你这头也替我留意着,实在跟胡二不成,好歹这边还有个后手。」 吴嫂子说得这般坦诚,倒教易楚不由地笑开了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的气氛越来越浓。过了小年,冬雨就带着小丫鬟们将瀚如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富嬷嬷跟丁嬷嬷还剪了窗花,有连年有余,有喜上眉梢,整整齐齐地贴在玻璃窗上。 易楚看着她们进进出出地忙碌,也是欢喜,只是想起杜仲应允的要回来陪她过年,心里总有几分期待还有莫名的不安。 终于到了除夕这天,杜仲仍没有回来。 易楚虽失望,可瞧着下人们开心高兴的模样,也不好表露在脸上,强展了笑颜一同吃了丰盛的午饭。 饭后,仍是要小憩一会儿。 似乎刚睡着,就听外头有人吵嚷,「伯爷回来了,快告诉夫人,伯爷回来了。」 接着门帘被撩起,冬雪喜滋滋地进来,「夫人,伯爷的长随先回来报的信,伯爷已进了城,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 听闻此言,易楚怎可能再睡,忙不迭地起身穿衣,又吩咐冬雪取大毛衣裳。 冬雪知道易楚势必要到门口迎接的,也不劝着,倒是多拿了件夹袄给易楚穿上,才披上了灰鼠皮的斗篷。 刚在角门站定,就听西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身穿黑色鹤氅的杜仲如天神般披着金色的阳光而来。 易楚展颜而笑,上前紧走两步,却见杜仲身后还跟了辆马车。 第四十五章 一时马车停下,跳下来一个三四十岁的婆子,婆子回身掀了车帘唤道:「曹姑娘,下来吧……」 竟是带了个女子回来,难怪特特地让长随回来报信。 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女子? 易楚僵了下,停住脚步。 杜仲已走近,握住了她的双手,柔声道:「怎么在门口等着了,冷不冷,也不带个手炉?」 他的掌心较之往日更显粗糙,指腹有细密的倒刺刮蹭着她的手,有点疼,却极暖,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她的。 一双黑眸幽深闪亮,直直地盯牢她的,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 易楚面上一红,蓦地想起,两人相识时日不短,他还从未曾对任何女子假以辞色。胸口的滞涩骤然散去,笑意复又真真切切地绽露出来,迎着他的眸,低声道:「想早点见到你。」 杜仲黑眸亮起来,轻声地回,「我也是,」也不避讳旁人的目光,展臂扶住她的腰身往里走。 冬雪随后便要跟上,却被俞桦唤住了,指着自车上下来的女子道:「曹姑娘跟魏嬷嬷一路奔波,先带她们到翠景园安顿下来,明儿再去拜见夫人。」 翠景园离花园不远,景致虽好,但很偏僻。尤其是冬天,很少有人往那边去。 冬雪了然,匆匆跟小丫鬟嘱咐几句,笑盈盈地对曹姑娘行个礼,「姑娘请随我来。」又伸手接她手里的包裹。 曹姑娘顿时红了脸,「不沉,我自己拿着就行。」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不太容易听得清。 包裹是蓝布的,但是因洗得多了,那蓝便泛出灰白。 看样子里面东西也不多,只是小小的一个卷儿。 捏着包裹的手指节粗大,还生了不少冻疮,很显然经常干粗活。 易楚出身市井,即便当了一品夫人也从没冷眼待过当初的街邻。 冬雪等人原本就是穷苦出身,自然也不会看衣裳待人,只是心里不免诧异,曹姑娘看着相貌甚是普通,又是粗手粗脚的,伯爷为什么千里迢迢带这么个人回来? 既是带了来,看着又不十分上心的样子,连给夫人见礼都要等了明日。 着实有点奇怪。 思忖间,已到了翠景园。 先头赶来的小丫鬟已要来钥匙,开了门通风,两人攥着抹布在擦桌椅。 冬雪笑道:「没想到姑娘来,不免仓促了些,姑娘且宽坐,一会儿就收拾齐整了。」 曹姑娘点点头,忽地撸起袖子,伸手夺小丫鬟手里的抹布,「我来擦。」动作倒是麻利,转眼间将桌椅擦得干干净净。 小丫鬟没了差事,眼巴巴地望着冬雪。 冬雪嗔她一眼,「去找薛嬷嬷要几张纸把窗子重新糊一下,还有灯油火烛什么的一并领了来。」 小丫鬟欢快地应一声提着裙子就跑。 不大工夫,俞桦带了几个小厮抬着土坯白灰等物进来,四处打量下,在东耳房垒了个灶台,安置了锅子,问道:「曹姑娘,你看这还使得?」 曹姑娘打量下,开口道:「新锅子得先过了油才好,要不怕生锈,且用不长久。」 俞桦笑道:「稍候我让人将柴火木炭送来,正赶年根外头店铺都关了,家伙什正让人凑,赶明儿定能备齐了,今儿除夕,就让厨房那边送菜过来。」 曹姑娘又落落大方地道了谢。 冬雪愈加不解,难不成以后这院子还要自己开伙? 这曹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瀚如院的正房里,水气氤氲。 杜仲坐在盛满热水的浴桶里,正提到曹姑娘,「……十六岁,一家七口,上头有个生病的祖母,底下有三个弟妹,大的是女孩今年十二,小的是双生男孩,八岁。腊八那天下大雪家里房子塌了,父亲被屋梁压断了腿,现今欠了不少医药钱,打算卖了长女……许了她家二十两银子,没要身契,只说给找了个婆家……先在家里住阵子,等顾大婶搬到京都来见个面,要是满意就定下来,要是不成,再将人送回宣府。」 「你跟曹姑娘说过顾大哥的情况吗?」易楚凝神听着,一边用手将澡豆抹在他乌黑的长发上,轻轻地揉搓,少顷,舀了水当头冲下来。 温热的水顺着脸颊淌下,杜仲舒服得深吸口气,续道:「提过了,她家里人都没当回事,曹姑娘也说愿意。」 易楚「嗯」一声,「回头我再跟她说说,顾大哥不难相处,只要别冷着饿着,几乎不怎么闹腾。」而且,也不可能说些知情知意体贴人的话。 想至此,不免感慨地叹了口气。 声音虽轻,杜仲却听了个一清二楚,侧头瞧过来,对上易楚明媚温柔的眼。 视线交着,便似不能移开。 伸了手寻着她的,紧紧地扣在指间,目光里极快地漾出浓情来,声音低哑如同叹息,「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心头颤一颤,垂了头俯过去,滚烫的泪水瞬即湮没在他濡湿的发间。 少顷,收了泪,柔声道:「水凉了,我唤人抬水过来。」 杜仲牵住她的手不放,「不用了,反正夜里也得再洗。」 话语间,几多旖旎与缠绵。 易楚了悟,禁不住红了脸,转身便走,想一下,又从屏风上扯过棉帕扔了过去。 也只是沐浴的工夫,天色已经暗下来。 院子里点了红灯笼,被风吹着一摇一晃,那红色的光影便随着摇摇晃晃,透过明净的玻璃窗,屋里也多了几分红色。 因燃了火盆,杜仲没穿夹袍,松垮垮地穿了件鸦青色道袍,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从净房走出来,极自然地将手中棉帕递给易楚。 易楚怀胎已是第六个月,身子比往日丰腴了许多,不方便跪着,只能坐在炕沿上。杜仲则半蹲在地上,方便她绞发。 看着他别扭的姿势,易楚忍不住笑骂:「以往我不在你不也是能自己绞头发,这样蹲着也不嫌累?」 杜仲不答,越发往前凑了凑,将脸俯在她腿上,低哑着再说一遍,「阿楚,我想你想得紧。」 易楚愕然,相识以来,好似她还不曾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大街上,鞭炮声次第响起来,有淡淡的硝石味儿混杂着饭菜香气飘过来。 冬雨跟冬雪静静地站在廊下。 小丫鬟忍不住,悄声问:「冬雪姐姐,厨房里饭菜都好了,再不摆怕放凉了。」 冬雪轻轻掀了帘子往里瞧,暗红色的光晕下,易楚仍是坐在炕沿上,而杜仲半跪着偎在她怀里。 就这样静静地依偎,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冬雪蓦然感觉眼眶有些湿,这是不是就叫做天荒地老,天长地久? 饭菜温过一遍后,屋里终于掌了灯。 年夜饭是易楚老早就定好的,因杜仲说过会回来,所以尽都依了他的口味。十二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还特地烫了壶上好的竹叶青。 杜仲倒了满杯,又给易楚倒了半盏,「总是过年,尝一口。」 易楚自不会拂他的意,轻轻与他碰杯,「祝伯爷来年顺遂如意。」小口抿了下,不意这酒酒劲十足,连连夹了好几口菜才止住那股辛辣。 第四十六章 虽是不胜酒意,易楚仍是勉力陪着杜仲将那小半盏酒喝了下去。 这两个月,她养得确实好,皮肤细嫩红润,被大红灯烛映着,加上有了三分酒意,言语行止比往日更多几分娇媚与慵懒,只是望着杜仲的眸光仍是温柔,水草般痴痴纠缠着他。 杜仲回望着她,柔情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柔软无比。 面前的珍馐似乎变得已不重要,他的心里脑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好好地与她相守。 杯碟被撤下,复换了茶水点心上来。 杜仲搂着易楚,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明儿一早我进宫拜年,顺便把这事跟阿琛说了,晌午前再往晓望街去一趟,中午回来陪你吃饭……要是晚你就别等我,自己先吃,我陪你歇晌觉。」 易楚点头,轻声道:「别忘了代我给外祖母和爹爹问好。」 「那是自然。」杜仲笑着亲她脸颊,又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唇上。 易楚推他,「别,被人看见。」 屋里点着蜡烛,大炕的窗子镶着透亮的玻璃,站在院子里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屋子里的动静。 杜仲扫一眼外头明晃晃的灯笼,压低声音,「我抱你到床上。」 「不行,还得守夜。」易楚仍是推拒,除夕守夜是习俗,只有这样才能家业兴旺。 「耽误不了守夜,」杜仲贴着她的耳边哀求,「就一会儿,等完了咱们就起来守夜,吃饺子,我给你放烟火看,好不好?」 声音里,掩藏不住的渴望。 易楚静下来,乖巧点了点头,「嗯」。凝眸望他,眼里除了羞涩,俱是痴恋。 杜仲蓦地酸涩不已。 这便是他的阿楚,全心全意痴恋着他的阿楚,即便是多无礼的要求,只要他想,她便没有不依从的。 那一刻,胸口好似梗住,竟有些无法呼吸,而眼眶却渐渐变得湿润。 伸手拂落帐帘,让黯淡的光线遮掩了几欲落下的泪。 柔顺的带着浅浅栀子花香的墨发铺散开来,她白皙娇软的身体慢慢舒展开,杜仲小心翼翼地,如珍似宝般呵护着她。 即便是拘谨着,却仍叫他癫狂,就像第一次一样,忘了周遭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她…… 这夜两人自然没有起来守夜吃饺子。 第二天,易楚睁开眼时已近辰初,耀目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帐帘已变得昏暗朦胧。杜仲紧贴着她的身子仍在睡。 唇角紧抿,脸庞刚硬,素来深邃黑亮的眸子被眼睑遮住,却将眼底的青紫显露无遗,而浓黑的长眉紧紧蹙着,似有抹不去的愁绪。 易楚心头一动,轻轻伸手搭在他的脉间,才刚探上,杜仲蓦地睁开眼,大手闪电般已扼住她的腕。 待看清是她,才松懈下来,再度搂紧她的肩头,呢喃道:「不想起,再陪我睡会儿。」 易楚「嗯」一声,悄声道:「我给你把把脉。」小心地扯过他的手按了上去。 试过一次再试一次,眉头不由锁在一起。 才这几个月,他的身体好似亏了许多,在宣府定然太过劳累又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吧? 易楚心疼地抬眸,想要开口询问,却发现杜仲又睡了过去。 他从不是嗜睡的人,以前也曾有过三四日不眠不休的时候,可这次怎么好像睡不够似的? 易楚心中生疑,却怕吵醒了他不敢乱动,只静静地窝在他臂弯里,任由他抱着。 这一次倒是睡得不久,只过了一刻多钟,杜仲便醒来,笑着亲吻她的脸颊,又去寻她的唇。 易楚羞恼地推拒,「都辰时了,不是说要进宫?」 「不急,」杜仲抱住她不放,到底纠缠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易楚侍候着穿衣服。 因是大年初一,又是进宫,总不能像平常那样随意。 易楚特地找了件宝蓝色的锦袍,腰间束上白玉带,别了香囊荷包等物。头上也戴了白玉冠,整个人看起来清贵俊朗飘逸不凡。 杜仲看着镜子挑眉问道:「你放心让我这般出门?」 易楚笑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家里有好东西总得显摆显摆,难不成一直藏着掖着……有主儿的东西,别人惦记了也没用。」 「嗯,我是有了主儿的。」杜仲哈哈大笑,挑起她的下巴,狠狠亲了口,才阔步离开。 易楚站在门口目送着他,心底一片平和。 昨夜不知何时落了雪,院子里的已扫干净,屋顶墙头仍是一片白,被金色的阳光辉映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易楚吩咐冬雪,「把跟随伯爷的小厮叫来,我有事问他。」话音刚落,却见杜仲又大步回来,含笑望着她,「我刚吩咐了婆子别往花园去,等我回来咱们一起赏梅烹茶。」 雪被踩过就失了韵味,比不上刚落时候的意境美。 就这么点小事,随便吩咐个丫鬟来说一声就是,还值当他亲自回来? 易楚颇感无奈,可心里却是藏不住的欢喜,嗔道:「你快去吧,别耽搁了……路上雪滑,骑马小心点儿。」 杜仲再叮嘱一句,「外头滑,你只在院子里走动就好,中午别等我,饿了就先吃。」 当着满院子的丫鬟婆子,易楚不好多说,笑着应了。 不大时候,跟随杜仲的小厮被带了来,半跪着给易楚行礼,「小的给夫人拜年,夫人新年万福。」 易楚忙让冬雪给他看座,又端了茶水来,温声道:「跟随伯爷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冬雪极有眼色地递了个红包过去。 小厮又行了个礼才收下,「小的不辛苦,这次带着曹姑娘,路上看到驿站就进去歇歇,比先前几次轻松多了。」 「风雪天赶路总是不容易,」易楚温和地笑了笑,又问,「我看伯爷这次回来精神差了许多,你一直跟着伯爷身边想必最清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厮犹豫片刻,支吾着回答:「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打上次回来后,伯爷夜里总不能安睡。」 易楚皱了眉头,「怎么不能安睡法儿?」 「先前伯爷睡得也不多,但每天至少能睡两三个时辰,可现在睡不上一刻钟就醒了。有两次伯爷还连夜赶回来过,没惊动夫人,跟俞管家说了几句话又连夜回去了……小的猜测,伯爷是记挂着夫人……尤其是宣府那边发生了一件事儿……」 「什么事情?」 小厮迟疑着,「大过年的,不好说。」 「你说!」易楚盯着他,声音仍是温和,却有种不由人违抗的压力。 小厮悄声嘀咕一句,「佛祖保佑,大吉大利,」才续道,「一个月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七十余口连夜被仇人灭了门,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在内,听说孩子都成了形……因太过耸人听闻,那边知府不敢擅自断案,请了伯爷前去……伯爷回来后越发睡不着。临近年关,鞑靼人那边也不消停,虽没有大举动,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前来抢夺粮食衣物,打死一帮也没用,那边没粮食,饿狠了还是过来抢,烦不胜烦。」 原来他也在怕! 第四十七章 先前他走的时候笑呵呵地开解宽慰她,其实他心里是怕的,所以才会夜不能寐吧?可他白天操练士兵应对外敌,晚上又无法安眠,时间一长,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易楚沉默片刻,哑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好生伺候伯爷。」 「小的明白,」小厮恭敬地行礼离开。 易楚重重地叹了口气。 冬雪就在旁边伺候,将方才小厮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见易楚叹气,低声道:「要不将府里的安神香让伯爷带点儿过去?」 「安神香偶尔用用还行,时候久了就没有了效用。而且,用安神香睡着了难以唤醒,要是突然出点什么事儿……」易楚摇摇头,起身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算是书房,易楚的医书就放在里面,还有杜仲以前常看的一些书。 书里安神助眠的方子不少,可都治标不治本,喝了药能安睡一晚,不喝药的话,仍是不能睡。 其实也是,杜仲这是心病,心病只能心药医,昨儿夜里他不就睡得极好,睡到天亮还不愿醒来? 既然他牵挂她,那么她每天陪着他便是。 易楚蓦地想到一个念头,张口便要吩咐冬雪去请俞桦,又想起俞桦跟随杜仲进了宫,想必现在也没回来。 只是念头生起便放不下,越想越觉得可行,索性医书也不看了,直接到库房寻了些药材出来,准备煎药。 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杜仲果然没有回来,易楚便依着他所说自己先用饭。 刚吃到一半,听到冬晴进来禀报:「俞管家刚从晓望街回来,说太太已经发动了。」 画屏这是要生了? 原本也是说正月里生,可父亲估摸着应该是上元节前后,不想提前了这么些日子。 易楚饭也顾不上再吃,忙让人请俞桦进来。 俞桦笑着解释,「先生说是半夜时候发动的,许是夜里鞭炮声太响受了惊吓,不过现在生也算是瓜熟蒂落,没有大碍……那边已经请了个稳婆过去,老太太说头一胎怎么也得七八个时辰,伯爷在那里等着,让我先回来报个信儿。」 既然已经请了稳婆,再加上有父亲在,应该没有什么意外。可要是不顺利呢? 易楚站在地当间儿,脑子转得飞快,一边想一边问:「你待会儿还去晓望街?」 俞桦明白易楚的意思,当即回答:「去,夫人要带什么东西?」 易楚扳着指头吩咐冬雪,「红色桃木匣子里包着一根参,厨房里要一篮子鸡蛋,看看有没有猪蹄子、鸡,都带上,还有鱼……要是不多的话,让人到花园湖里捞几条……还有,赵稳婆回家过年了,要不拐个弯把她也带上,你知道她家住哪里?」 后一句却是问俞桦。 俞桦点头,「行,我认识路。」 只片刻工夫,冬雪已让婆子将东西备好交由外院小厮装上了马车。 俞桦便不耽搁,急匆匆地又走了。 易楚便在家里坐立不安地等,这一等又是三四个时辰,直到亥时杜仲才步履匆匆地回来,一进门没着急往内室走,站在厅堂里边搓手边道:「生了,是个儿子,六斤八两,母子都平安。」 易楚松一口气,满心的焦虑尽都散了去,笑着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外祖母炖了鸡汤我跟着喝了碗,现在倒是饿了,你呢,吃了吗」 「你不回来我也没心思吃,正好一起吃点儿。」易楚笑着吩咐了冬雪去厨房催饭。 杜仲跟在易楚身后进了东次间,一把揽过易楚低声道:「现在才知道女人生产真是不易……幸好你送了赵稳婆去,先前一个稳婆根本忙不过来,外祖母说这还算是顺利的。阿楚,等你生下这一个,咱们再不生了好不好?孩子再好也不如你重要。」 易楚心中一梗,想起他在宣府与京都间来回奔波之苦,靠在他胸前柔声地答:「好!」 饭后,杜仲不知从哪里取出只匣子,一古脑儿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问道:「父亲给弟弟取名叫易韩,后天洗三,送哪样东西比较好?」 炕桌上摆着好几只玉佩,有刻着节节高的碧玉,有雕成宝瓶状的白玉,有刻着莲花的红玉,还有块雕着螭龙纹样的墨玉。 易楚笑道:「洗三礼添盆的东西都是交给稳婆的,找两只意头好的银锭子就行,要真想送给韩哥儿就等满月礼或者抓周的时候。」说着掂起那块墨玉问,「这便是你先前常带的那块玉?」 他为锦衣卫特使的时候浑身上下几乎没有饰物,唯一佩戴的就是这块墨玉。 墨玉配上大红的飞鱼服,几多的嚣张与狂妄! 「是先皇所赐的信物,嘉德帝登基后我本打算交还回去,嘉德帝说既是先皇所赐就留下当个念想……这块玉是德宗皇帝令人制作的,本来有两块,佩戴者可无需传召而进宫。」 「呀!」易楚轻呼出声,「先帝竟这般信任你?」将玉凑近了烛光,看到盘踞的螭龙爪间还刻了一个草篆的「泰」字。 德宗皇帝在位时年号庆泰,想必另一块应该刻着「庆」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合该好好收着才是,若是丢了,岂不惹来祸端?」端详罢,易楚将墨玉复递给杜仲。 杜仲却是不在意地仍将它与其它玉佩混在一处,「先帝信我一是因圆通法师,另外也有祖母的原因,先帝在潜邸时曾与祖母有过一面之缘,而后父亲含冤而死,先帝应是心怀愧疚,所以待我比其他臣子更宽厚些……可我也没少替他做事,足以对得起他的信任。」 看到他幽深黑眸里的傲然与自得,易楚忽地笑了,柔声附和,「那是自然,先帝作为一国之君,怎可能做吃亏的买卖?」 烛光辉映下,她眉目似画巧笑嫣然,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如同装满了浓醇的美酒,只看着便教他心醉。 杜仲眸光也变得温柔,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滑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捏了一下,指着刻着翠竹的碧玉笑道:「就送这块节节高的吧?满月时我回不来,到时候你的身子愈发重了,而且天也冷着就别去了,我洗三时一并送去,好不好?」 洗三礼原本就是妇人家凑在一起热闹,他一个大男人倒是喜欢跟着掺和。 又想到,曾经令京都权贵闻风丧胆的人竟然也在意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是在意她家里的人吧? 易楚不由感慨,眉眼间越发温存,将碧玉单独用荷包装起来,又找了两只刻着必定如意的银锭子另盛了只荷包,都放在一处,其余的玉佩原样装进了匣子里。 杜仲默默地看着,忽而道:「今儿本应了你一同赏雪的,要不改在明天?我一早再去晓望街看一眼,很快就回来陪你赏雪,吃过午饭我去趟威远侯府跟三舅家,后天等洗三礼完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只在家里陪你。」 大后天,他又该走了。 易楚掩住心中的黯然,柔声问:「去威远侯府可要备什么礼品?」 杜仲笑答:「先前你不是送过年节礼了,这次就是拜年……有什么需要的,我让俞桦准备就行。」 第四十八章 一时再无其它事,两人便移了灯烛到内室歇息。睡前少不得又缠绵一番,易楚是决意好好侍候他的,便由着他的性子毫不抗拒。杜仲却是疼惜她,又碍着孩子,处处以她的感受为先。 两人都有心对对方好,一番痴缠后,倒觉得比有孕前更是有滋味些。 稍做歇息后,又恩爱一次才作罢。 清理过,杜仲拥着易楚倦倦地睡去,易楚窝在他臂弯里,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汗味儿夹杂着艾草清香,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只觉得心里柔肠百转,迟迟不舍得入睡。 可两人相守的时日实在太少,短短几天又得分开。 易楚不想再这般两地相思,就是为着杜仲的身子也不能天各一方,总而言之,她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正月初四一大早,易楚难得地笑盈盈地送别了杜仲,进门后不回瀚如院直接去了翠景园。 刚走近翠景园就听到里面传来「咚咚咚」的重物敲打声,易楚疑惑地皱了皱眉,紧走几步,看到院子里曹姑娘正挥着斧子劈柴。 地上已零零落落地散了许多,想必已经劈了一阵子。 起得很早,又这么能干,易楚蓦地对她生出一种好感来。 魏嬷嬷先看到易楚,对曹姑娘说了句什么,曹姑娘慌忙放下斧子,掸了掸裙子上的木屑,小跑着迎出来。起先想跪的,因见魏嬷嬷只福了福,也便屈膝行了个福礼,局促地说:「见过夫人,夫人新春如意。」说话带了口音,分辩不太清楚。 冬雪早就备着红包,给两人一人塞了一个。 两人又行礼,道谢接过了。 易楚趁机看清了曹姑娘的长相,皮肤不太白,带着饭食跟不上的菜色,又因不曾保养过,有些粗糙,眉眼却是周正,看人时虽是羞怯,却坦坦荡荡的。 身子也瘦,算不得高,看着却很壮实。垂在身侧的手骨节粗大,布着浅浅的薄茧,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干粗活的人。 又看到满院子的木柴……是个能吃苦的。 及至屋里,曹姑娘急促地说了句什么,因说得快,易楚没听明白。魏嬷嬷笑着解释道:「曹姑娘请夫人宽坐,她这就生火烧水。」 「不用忙,我不渴。」易楚笑着摇摇头,曹姑娘却不听,固执地去了。 翠景园是个小院子,三间正房带两耳,曹姑娘住东屋,魏嬷嬷住西屋,正中这间就布置成平常起居待客的地方。 屋里的桌椅是原本就有的,被擦得干干净净,墙边案几上摆了两匹布,一匹水红色,一匹葱绿色,都是很普通的棉布料子。面上还有片刚裁好的月白色布料,看形状应该是做裙子。 魏嬷嬷道:「是俞管家让人送来的,曹姑娘灶上活计可以,针线活却一般,也就能缝缝补补,裁衣服却不行……我娘家是京都人,嫁到宣府三十多年了,如今家里只剩我一个,杜大人找我一是跟曹姑娘做个伴儿,二来教她几句日常的京都话,免得出门语音不通,被人欺负。」 人都欺生,京都人也不例外。就是晓望街的摊贩也喜欢看人要价,熟人要低点,生面孔就往高里要,如果听出是外地口音,岂不更是挨宰? 易楚笑一笑,就看到曹姑娘端了托盘来,却是两杯白水,和一碟馍馍。馍馍捏成燕子状,用黑豆子嵌着当成眼睛,看上去非常有趣。 曹姑娘微红着脸道:「没有备着茶叶,夫人喝点水暖暖身子……馍馍是我做的,加了点白糖,夫人要不嫌弃就尝一口。」 态度恭谨却不失热情。 这般的人品应该能够担起一家责任来。 一念起,转而哂笑,杜仲审过无数犯人,在识人上眼光比她不知好了多少倍。既然是他选中带了来,在能力跟人品上定然没问题。 只不知是否愿意跟顾大哥成亲? 想到此,易楚端起茶盅喝了口水,缓缓开口,「顾大婶一家出了正月就到京都来,不知伯爷跟你提过没有,顾大哥幼时生病伤了脑子……届时见面看看,你若愿意,就让顾家请了媒人来,三聘六礼总是要有。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会让人好生地将你送回宣府。」 「我愿意,」曹姑娘急急地应,「杜大人已经提过……我只把他当孩子就行,我弟弟小时候也是要吃要喝还得让人哄着。村里人也有卖闺女的,签了死契也才十两八两银子,杜大人给了二十两,还让人帮我家修房子……我信他。」 合着有一半是因为杜仲才愿意的。 易楚不由腹诽,他几时人缘这么好了,以前……以前可没几个敢正眼看他的女人。虽如此,脸上仍是带了笑,「既然这样,顾家下定送的礼和聘礼都给你自个儿,你或是托人送回家里或者自己留着傍身,另外我再帮你置办副嫁妆,管保让你体体面面地嫁过去。」 「多谢夫人!」曹姑娘跪在地上,正正经经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翠景园不远就是花园,此时内院小径的雪均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可花园里仍是一片白。隔着老远就看到亭子旁边盛开的红梅,梅花上落了雪,红白分明,被耀目的阳光照着,更是好看。 初二那天,杜仲果然早早从晓望街回来,让人用屏风将亭子三面围住,安放了茶炉, 亲自烧水为她烹茶。 本意是要喝着茶水赏梅的,可他煮茶的姿态实在太过赏心悦目,看着就让她错不开眼。 于是,就成了两人促膝低语,而红梅完全被冷落。 只临走的时候才想起来,折了两枝回去插瓶。 这般快乐的日子,只有他在身边才可能有…… 易楚微微笑着,扶了冬雪的手,慢慢地往瀚如院走。 冬雨已带了俞桦跟林槐来,因屋里没人,两人便没进,站在院子门口等着。听到脚步声,俞桦转过头,看到阳光沐浴下步履小心的易楚。 一身大红的羽缎映衬着她的脸颊愈发白皙,眉间带着盈盈笑意。虽是怀胎六个多月,可她身姿仍是窈窕,只肚子不相称地隆起,显得脚步头重脚轻般。 俞桦看得心惊胆颤,惟恐她一个不小心摔倒,不由地就沉了脸色,先跟易楚问了安,转头便呵斥冬雪,「雪还不曾滑尽,怎不叫顶软轿来?」 冬雪顿时红了脸,本能地想解释,易楚已笑道:「多走动能松快松快,而且前后跟着四个人,没事儿。」 俞桦不便多言,等易楚诸人先行进了屋子才与林槐一并走了进去。 偏厅里正开窗透气,凛冽的北风吹进来有些微的寒意,窗边案几上供着的红梅香气却越发清冽,浅浅淡淡的,悠远绵长。 少顷,小丫鬟关上窗户端来火炉,另有人奉上茶点,接着易楚走进来。 脱去外头的斗篷,她仍是穿着半旧的青碧色小袄,乌黑的青丝间只插一根珠簪,打扮的素净简单,却如梅香般,令人难忘。 没有多余的寒暄与客套,易楚坐定,头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宣府。」 俞桦与林槐俱都大惊失色,互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很明显是不赞成。 第四十九章 易楚看在眼里,也不作声,只捧起茶盅,细细地啜了口。茶是上好的云雾茶,入口芬香,余味悠长,很能让人清心定神。 比如,现在。 俞桦稍作思索,开口道:「不妥……」 「怎么不妥?我去不得?」 先前杜仲是总兵,她需得留京为质,眼下杜仲不过是个六品的千户,她怎么就不能跟随了? 俞桦续道:「夫人有所不知,宣府远较京都严寒,生活多有不便,尤其冬日,菜蔬不足,肉食短缺,柴薪也有限,许多人甚至连口热水喝不上,只能干啃馍馍度日。」 易楚微笑着听他说完,转而看向林槐,「是吗?」 「是,」林槐毫不犹豫地接口,「宣府确实缺衣少食,吃的用的都不便利……」 「你上次回来可不是这么说的,」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我记得你说吃穿用度样样俱全,铺子里东西也多,天南地北,想要什么有什么。莫非你是欺瞒我?」 「这个,」林槐尴尬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当时那种情况他能说什么? 自然只能捡着好处说,总不能还要让夫人为伯爷挂心。 易楚却突然发了脾气,将茶盅往桌子上一顿,怒道:「一个个的都说好,恨不得顿顿吃肉餐餐喝酒,闲了还四处跑马,难不成都是欺我身在内宅不知事。」 这话可是有点重,连带着上次俞桦瞒着卫氏生病的消息都包含在内了。 两人不敢多言,单膝跪在地上,「属下不敢!」 「不敢?你们有什么不敢的?合着我是支使不动你们。你们要不愿意,我自会使了银子托付外头的人去办。」易楚越说越委屈,眼泪不自主地漾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俞桦听出声音里的泣意偷偷抬眸,瞧见莹白面颊上泫然欲滴的珠泪,顿时呆了呆。 他跟随易楚时日已不短,平素只见她笑意盈盈的,何曾见过她发脾气,更不曾见她落泪,当下一颗心仿似没了着落似的,飘飘忽忽地落不到实处。 可碍于尊卑,又有男女之别,俞桦不敢再瞧,只将眸光盯在脚前,压低了声音问:「夫人有何吩咐?」 易楚已知自己失态,从袖子里掏出丝帕拭去眼泪,深吸口气,平了心情,才道:「你们起来吧,我当不得你们跪,我也不敢吩咐你们……我只想去宣府。」 我要去宣府。 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就跟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子般。 这样的夫人啊…… 俞桦憋不住想笑,心底软得像是红梅树上落着的浮雪,风一吹便似要化了。 但凭有什么心愿,他总是要遂了她便是。 不过数息,俞桦已敛了心神,肃然道:「属下明白。」 易楚再喝两口茶,淡淡地说:「三月之前我是必须要走的。」到三月,她就八个月了,越拖身子越重,恐怕就走不了了。 「属下会安排妥当。」俞桦简短地答应,与林槐一道告退离开。 冬雪也是头次知道易楚要走,一脸为难地劝,「现在还是隆冬,要不等夏天暖和了再去,到时候夫人身子也轻便了,或者初秋时候……」 易楚没好气地打断她的话,「你要是不想听从,我也可以另换人。」一句话堵得冬雪满脸通红。 冬雪急忙道:「我愿意。」 易楚见她如此,缓了神色,「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不用担心。这次也不多带人,你看着带谁不带谁写个章程出来,需要带的东西也列出单子来慢慢收拾。」 「是,」冬雪低声应着,轻轻取了纸笔过来,一边研墨一边盘算着。 外院,俞桦跟林槐也在商议。 既然要去宣府,当务之急就是先寻处妥当的宅子,租也罢买也罢,尽快收拾出来能住人。 俞桦思量片刻道:「你去过宣府宅子的事儿就交给你,我把京都这边给处理利索了……你心里可有打算?」 林槐捧了茶杯,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沿儿,「离卫所四十多里有个双山镇还算繁华,几个百户和游击将军的家眷就住在那里。不如就在那边安置,伯爷来回也就小半个时辰,倒是方便……你说,要不要给伯爷传个信」 「不用,」俞桦断然否认,「夫人等伯爷走了再提,明显是想瞒着伯爷……先前伯爷不交代过,凡事听从夫人吩咐便是。要是伯爷无意中知道了,那也不是咱们走漏的消息。」 林槐笑一笑,放下茶杯起身,「既是如此,那头的人就不能用了,我去找找莫掌柜。」 莫掌柜是上次与林槐一道去宣府的盛记商行的掌柜,盛记商行在双山镇有铺子,有他帮忙打听,自然事半功倍。 而京都这边,俞桦想,最重要的事情则是让太后放人。易楚尚在禁足期,可不能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走了…… 林槐动作很快,不出半个月已挑出四所宅院来让易楚挑选,三处三进宅子,一处五进宅子。 易楚当即排除了五进的。她这次本就打算与杜仲好好过平常日子,没打算多带人,也用不着太大的排场,三进三间的房子足够。 三处三进的宅子,头一处在镇子西头,位置偏僻了点但是清静,好处是宅子很新,附带着几样常用的家具,稍微收拾就能住人。另一处在闹市区,买米买面都极方便,周围邻居也多是商户,跟晓望街有点像。美中不足是房子年岁久了,今冬大雪压塌了一间厢房,估摸着其余屋顶也不太结实,真要住的话要好好翻修一下。第三处则在两者中间闹中取静的地方,卫所里张百户跟李把总就住在隔壁,交往起来能做个伴儿。 易楚不假思索地指了头一处,「就它吧。」她看中了宅子有个很大的后院,可以种花种菜,或者养点鸡鸭也成。 却是跟林槐不谋而合。 因是着急住,第二处必然不能选,他之所以挑出来是以为易楚或许会喜欢热闹点的地方,毕竟先前就住在商户区。 而第三处却是因为邻居。同在一个卫所当差,不交往自然不好,但交往过密容易落人口实。尤其妇人本就多事,喜欢攀比探人隐秘的,倒不如远着点儿清静。 主意已定,接下来就是到宣府找中人立契约,收拾房子,这事儿仍然落在林槐头上。 林槐自然义不容辞,笑道:「正好盛记十八那天要往宣府送货,我打算顺便带些物品过去,莫掌柜答应可以先放在他们库房里。夫人打算让谁去布置,不如一道跟着,免得单独跑一趟。」 易楚早盘算过,心里有数,遂不假思索地道:「最先买的四个大丫鬟,冬云在晓望街,冬雨我要留下看院子,冬晴跟冬雪带到宣府,眼下冬雪离不开,就让冬晴带两个小丫鬟跟两个婆子先过去。」 话音甫落,俞桦低低笑了声,「如此甚好。」 这有什么可笑的? 易楚疑惑地抬头,正瞧见林槐平素极是淡然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羞涩。 对上易楚的视线,林槐一撩袍襟,单膝点地,「属下求娶冬晴姑娘,恳请夫人应允。」 第五十章 易楚讶然,听到身后冬雪惊讶地倒抽一口凉气,却原来她也没有料到。 林槐与冬晴都是忠心可用的人,既然有此好事,易楚当然要成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笑道:「此事我想先问过冬晴,只要她肯,我自会成全。」 「是,谢夫人。」林槐起身,欲言又止。 易楚隐约猜出他的想法,回头吩咐冬雪,「你去找冬晴问一下,成不成先有个回话。」 冬雪笑嘻嘻地走了,步履很是轻快。 易楚的视线不免落在林槐身上,佛头青的杭绸道袍,墨蓝色腰带上系着块品相上好的玉佩,又别一把象牙骨的折扇。唇角挂一丝浅笑,气度沉稳又带几分儒雅。 俞桦也是沉稳的,可因着脸上的伤疤,却格外多了点让人疏离的冷厉,不比林槐,看上去更容易亲近,虽然这亲近只是表象。 林槐曾做过斥候,心眼多到不行,真没想到会看中性子爽直的冬晴。 被易楚这般打量着,林槐略有几分尴尬,轻咳两声道:「属下近些时日教冬晴姑娘习武,觉得她心思简单很适合自己……」 这也难怪,话多的喜欢话少的,爱闹的喜欢爱静的,林槐弯弯肠子多却看上直脾气的冬晴也在情理之中。 易楚挑眉笑了笑,林槐愈发困窘。 俞桦笑着替他解围,「……吴婶子上次提到的两人都已相看了,哥儿几个想成家急得不行,只偷偷打量几眼就同意了,林松看中了油坊的张姑娘,卫槭有意钱家三女儿。我想着让林松留在京都,卫槭跟着夫人到宣府。」 油坊张氏两口子年老需要人照顾,林松留京合情合理。而钱富贵重利,既然开口要十六两银子的聘礼,以后少不了打女儿女婿的主意,让卫槭到宣府倒是断了他的念头。 易楚点点头,「这也行,只是卫槭的婚期要提前,不知钱家会不会同意?」 俞桦眉间露一丝轻蔑,淡淡道:「至多再添五两银子罢了……夫人要带过去的人手可考虑好了?」 「差不多,冬晴带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先走,我到时带着丁嬷嬷与冬雪,再有两个稳婆一道跟着,富嬷嬷与冬雨留下来守着宅子,至于外院的……」 俞桦答道:「我挑了六个,都是身手不错又忠心的。」再加上林槐与卫槭,却是足够了,而且到时杜仲也会在家里,难不成他还护不住她? 计划妥当,便一桩桩地按部就班地做。 京都这边俞桦会留下来坐镇,另外铺子里有张铮跟大勇管着,庄子上是何猛看着,白米斜街的宅子里郑三一家三口兢兢业业,再无纰漏之处。 正月十八,林槐与冬晴一行带了四辆马车跟随盛记商行的车队出发去宣府。那天冬雪悄悄告诉易楚,「冬晴起先不同意,想攒够给她弟弟盖房子成亲的银子再打算,可听说林管家每月有十二两的月钱就答应了……还偷偷跑去问了林管家,许不许她攒私房银子贴补娘家,林管家二话没说,给了冬晴两张三十两的银票让她送回去。」 易楚听了直乐,谁说冬晴没心眼儿,这样光明正大地说在前头岂不比偷偷摸摸地瞒着要强得多? 当下易楚便将冬晴的身契还给她,另外赏了五十两银子。俞桦跟富嬷嬷分别当男女双方的媒人,给两人交换了庚帖,这桩亲事就算定下来了。至于成亲,肯定是要等到了宣府另择吉日。 二月初一,易韩做满月。因易楚仍在禁足期,就让俞桦跟富嬷嬷代替她到晓望街跑了一趟。 二月初六,顾大婶一家搬到京都,俞桦将人接到府里与曹姑娘看了一面,顾大婶极为满意,拉着曹姑娘的手就哭了,说委屈她了,以后定然当亲闺女那般看待。双方商定五月里头成亲。 二月十二,卫槭成亲,成亲的第二天带着钱姑娘给易楚嗑了头。 二月十五,林槐自宣府回来,说那边都收拾齐备了,只等着进去住。 二月十八,易楚亲笔写了道请罪折子,言道自己闭门四个多月已明白所犯过错,以后决不再犯,恳请太后许她去宣府侍候夫君。 为避耳目,俞桦没经过内府衙门,而经由吴峰将折子递到太后跟前。彼时,陈蓉刚查出有孕来,太后全副精力都用在陈蓉身上,看过折子沉吟片刻说了声,「许!」 易楚解了禁,头一件事就是想着去晓望街,不成想易郎中先一步到了信义伯府。 算起来易楚足有三个月不曾见过父亲,刚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就抑制不住地扑了上去。易郎中怕捧了她的肚子,忙伸手扶住她肩头,无奈地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还不曾这么毛毛糙糙的。」 易楚噙着泪扯住易郎中衣袖,娇声道:「我想爹爹了,想得很。」话音甫落,泪水便滴滴答答往下淌。 易郎中顿时心软如水,展臂拥住她,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爹这不是来看你了吗?还怀着孩子呢,听话,不许哭了。」引她在椅子上坐下,顺势抓起她的腕,探向脉息,细细听了,点点头,「脉相强健,身子不错,看起来像是个闺女。」 易楚止了泪,「我试过几次,觉得也是个女儿,子溪说闺女好,贴心。」昨儿他刚来了信,还说今年生闺女,隔上一年再生个儿子,三年抱俩,浑然就是以前她在白米斜街说过的那番话。 真没想到那人如此记仇,她成亲之前说过的话还记着,怎么就不记得他才不久说过生了这胎再不生了呢? 想起杜仲,易楚心中满是欢喜,又很是期待。这几次写信,她只字未提去宣府的事,杜仲也从没问过,只是跟以前一样,事无巨细地写他每天做了什么。 要是他冷不防在宣府见到她,该是怎样的惊喜? 易楚盈盈含笑,转头对上父亲探寻的眼眸,不由红了脸,掩饰般问道:「外祖母跟母亲最近可好,弟弟闹不闹人?」 「你母亲生产时伤了身子恢复得不太好,外祖母要她坐双月子彻底休养一下。你要去宣府的事儿暂时没告诉她,怕她知道了坐不住赶着来瞧你……这阵子亏得你外祖母与小舅舅。小子就是调皮,精神头儿十足,闹得全家不得安生。」 易楚抬眸看着父亲,果见他脸上较往日憔悴,可眼底尽是喜悦,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易楚也随着欢喜,却也有些遗憾,「定了二十二那天跟着商队走,怕是见不到弟弟了。爹爹别忘记告诉他还有个姐姐,免得以后他不认我。」 易郎中讶然失笑,侧头瞧见易楚莹白如玉的肌肤,柔顺温婉的眉目,脑海中突如其来地闪现出卫琇的面容。刚成亲时,她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般形容,喜欢扯着自己的衣袖娇娇弱弱地撒娇:「夫君取笑我。」 十几年过去了,可当日恩爱和美的情形仍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中,不曾有片刻忘记。 第五十一章 易郎中长舒口气,温和地说:「你跟子溪成亲以来聚少离多,理当去陪伴他……只是路上你需得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以自己为要。我给你做了些丸药,有安神的,有养胎的……还有给子溪的,上次我给他把了把脉,似乎有些精神不济,你看着给他服用。你们年纪尚轻,万不可亏损了身子。」 易楚一一应着,打开手边匣子,见里面塞得满满的药,有瓷瓶盛着的,有纸包包着的,有十几种,上面还贴着纸条,用蝇头小楷细细写了药名以及用法。 俞桦在易韩做满月时才告知父亲她要去宣府,不过半个月的工夫,父亲既要照顾妻儿,又得坐堂问诊,也不知花费了多少时日才做出这些药丸了。 易楚只觉得眼眶发热,眼泪似乎又要涌出来。 易郎中了然地拍下她的手,转而提起易齐,「你们走了,她独自在这里也不方便,不如我带她回去。」 「不用,」易楚抽抽鼻子,平静了神色,「家里地方小,现下人多事多,而且还有小舅舅在,不方便……有件事正要跟爹爹说,前几天林槐提到了人家,就是盛记商行的莫掌柜,祖籍苏州,今年四十有二,家里妻室早就亡故,想娶个继室回乡。」 四十二岁,比他还要大好几岁,而易齐才刚十七,这相差也太大了,岂不是一树梨花…… 易郎中皱眉,「这不太不合适吧?」 易楚解释道:「阿齐说她不想过穷日子,莫掌柜行商多年,家资颇丰,亡妻育有两子一女均已婚配,不想再有孩子免得以后闹出争夺家财的丑事……阿齐,之前用了不好的药,已经不能生育。这门亲事我跟她提过,她说愿意。」 而且,莫掌柜过几个月想辞了这边的差事回苏州定居。这样易齐不在京都露面,也免得遇见荣郡王府的人。虽然,荣郡王府里眼下没什么动静,可能避开还是避开得好。 听说易齐愿意,易郎中自不会多生枝节,只温和地说:「那便依着你,只别让她带累你,如果有什么为难之处,尽管写信告诉我。」 「嗯,」易楚笑着答应,「阿齐现在吃着药,再吃上两个月差不多就好了。亲事我交给俞管家跟富嬷嬷办,不过下定过礼什么的恐怕还得麻烦爹爹跟母亲。」 「那是自然,」易郎中点头,好歹他养了易齐十几年,总有父女的情分在,还是希望易齐能够过上平稳安定的生活。 只是想起正值花信年华的女子要嫁给了半老头子当继室,心里总觉得有些后悔。说到底,易齐会有这样的结果也跟他有关系。当初,他强硬点,不纵着她的性子就好了。 或者因为不是自己亲生的,还是不愿多费精神多花心血? 易楚偷眼瞧着父亲的脸色,低声道:「如今阿齐总是想清楚了,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做些针线,还给爹爹缝了两件夏衣,要不让她拿过来爹爹试试?」 易郎中默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二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信义伯府的角门就开了,从里面陆续驶出四辆极为普通的黑漆平顶马车。 马车沿着阜新大街往西走,途经盛记商行,不动声色地混进了商行的车队。 这次仍是莫掌柜带队,却比上次多带了六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壮汉虽也是伙计打扮,但一举一动规整有力,似受过正规训练。 车队还是按着以往几次的路线走,但更从容了些,天黑便歇,日出才行,每逢驿站就会停下补充热水点心。 这样走走停停,第七天头上终于到了宣府境内。 一到宣府,易楚莫名地兴奋起来,轻轻撩了帘子往窗外看。宣府的春天比京都要晚,路边的柳树刚刚绽出嫩黄,田野的小草也才始发芽,不远处的山脚有片连翘开得正盛,金黄色的花朵簇簇拥拥,焕发出勃勃生机。 早春的田野让人心旷神怡,易楚不由深吸口气,无意间回头,却瞧见跟随在马车旁的林槐脸上有种不寻常的紧张。 紧接着,便听到马蹄声声,远处尘土飞扬,有黑色的身影晃动。 莫掌柜招呼车夫将马车往路旁靠,镖师们自发自动地护在马车四周,信义伯府的六个护院仍混在伙计中,却不动声色地靠近了易楚的马车,而卫槭已将手放在剑柄上,一旦情形不对立刻就能拔剑厮杀。 来得会是什么人? 现在是早春,去年的冬粮已经吃尽,今年的春粮刚刚下地,而田野里还没有长出可以果腹的野菜树叶。 正是鞑靼人一年中最饥饿的时节。 沿途,他们就听过不少鞑靼人进犯边境强抢粮草的事,可他们才刚到宣府,离边境还有百里之远,按理鞑靼人不可能这么深入。 或者是附近的路匪? 可莫掌柜来回走了五六趟,早就打点好沿路的各方神仙,不可能凭空再出错漏。 易楚的心紧紧提着,旁边冬雪也白了脸,双手不住地搓着手中的帕子。 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易楚几乎能感觉到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与窒息。 终于,马蹄声停,似乎有人堪堪逼近了马车,易楚悄悄拔下一根簪子捏在手里。蓦地车帘被撩起,一个黑影迅疾地上了车,不等易楚抬手,那人已攥住她的手,低低地唤,「阿楚!」 这声音如此地熟悉! 易楚凝眸,对上杜仲俊朗的带着深情笑意的面容,一时呆住,又忍不住拍拍胸口低声地骂:「你要吓死我?」 「在宣府,没人敢伤你。」杜仲抓过她手中金簪替她别在发间,手指沿着她的墨发而下,滑过脸颊,顺势挑起她小巧的下巴。 她清亮的眸子牢牢盯着他的,水嫩的双唇微微张开,似是诉说,似是邀请。 杜仲俯首,薄带凉意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 「有人在……」易楚慌忙推拒,却被他箍得紧,挣扎间却发现冬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车。她的身子顿时软下来,微仰着头,温顺地承接他的吻。 良久,杜仲松开她,却展臂将她揽在怀里,喃喃低语:「胆子倒是大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还敢瞒着我?」 「哪里瞒了?」易楚窝在他怀里狡辩,「要是真想隐瞒,你怎么会知道我今天到?对了,是不是林槐告诉你的?」 「没有,是林枫在双山镇遇到了冬晴,」杜仲低低笑,忽而将她搂得愈发紧,「阿楚,你能来,我很欢喜……就是怕委屈你。」 「不委屈,」易楚仰头轻轻亲吻他的喉结,「我想天天看到你,夜里让你搂着我……我怕一个人生孩子,你陪着我好吗?」 「好!」他暗哑的带着喘息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陪着你,搂着你,咱们再不分开……」 【全书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楚楚娇医 卷一》作者:澐晓 02、《楚楚娇医 卷二》作者:澐晓 03、《楚楚娇医 卷三》作者:澐晓 04、《楚楚娇医 卷四》作者:澐晓 05、《楚楚娇医 卷五》作者:澐晓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