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碎玉:长兄万安》 第1章 孤女 拔步梨花床镂刻精细,绫绸薄纱床幔萦绕四周,菱花铜镜置于檀木梳妆台上,小轩窗花纹雕刻细致,炉内丁香细烟飘渺。 厢房之内暗香浮动,幽暗床榻之上,女子双眼紧闭,一双细眉紧蹙,眼角湿润,苍白的脸庞上,浮着怪异的红。 细看,却只是一年近及笄的姑娘,眉眼间一片病容,却仍旧难掩亮丽姝色。 猛然之间,一声惊呼刺破沉寂,惊得床幔之上垂挂的响铃,尖锐作响。 郁枳猛地睁开眼,狠狠喘上几口大气,额头上因着刚才的梦而涌出密密麻麻的冷汗,久久不能回神。 梦中铜锣喜鼓之声震耳欲聋,与此刻头顶的铃铛仿佛产生共鸣,震得她有些耳鸣。 然而,梦里那大喜大乐之音,却如声声丧钟一般,伴随着漫天无尽飞雪,将那个与自己容貌相同的女人,永远地埋在荒野之下。 自她醒来后,便日日夜夜重复着这个噩梦。 她定了定心神,只觉得这屋子之中闷得心慌。便掀开被褥,披上披风,准备出去透透风。 与屋内截然相反,冷清的小院之中,腊梅初初结成花苞,颤颤巍巍在雪中探头,庭院一片冷寂,时而能闻见几声鸟啼。 零零散散两三个着着统一素色冬袄的侍女,拿着笤帚扫着积雪,或整理着墙角不知何时冒出头来的杂草 。 “真当自己是怀府真正的千金了,还是以为大公子真能看得上她不成?” 正扫雪的侍女阿芜停下动作,将已经扫好的雪一把扫开,语气讥讽。日上三竿,仍未见里头这位起床。 身旁铲草的小侍女桑桑闻言,脸色一变,睁大眼四处环望一圈,像是生怕有人听见这番以下犯上、大逆不道之言。她将一根肉乎乎的手指放到嘴前,板着一张圆脸,说道: “嘘!慎言!主子的事儿,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来议论!” 阿芜冷嗤一声,不以为然地继续讥讽道:“从前不是喜欢缠着大公子,怎的,自己入不了公子之眼,现在开始给咱们摆脸子看?” 桑桑欲言又止。 大公子是何人? 江州怀氏一族,书香门第,名门望族,代代人才辈出,诗书画、才权贵,样样不缺。入仕则运筹帷幄、经纬天下。出世则如朗月入怀、空谷幽兰。 怀家老爷则是厌恶了朝堂之上,君臣猜疑和各种明枪暗箭,便潇洒辞官离开盛京,弃官从商,于各地创设藏书阁和书斋,同时为天下有志之士讲学传经。 怀家大公子,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四岁能吟诗作赋,六岁谈经论策,八岁入岳麓书院为徒,十岁以岁寒为笔名,出让全朝闻之一震的狱律《邢昭之鉴》。十八岁在殿试时得圣上青睐,特钦点为大理寺少卿。 公子风光霁月,丰神俊朗,年少时名动天下,前途一片光明。可惜太过矜贵清冷,淡漠疏离。人见之便称其为皎皎天上月,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江州乃至盛京之中,钦慕于大公子之贵女大有人在。可大公子向来对男女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一心扑在大理寺查案之中。 而屋里这位表小姐的来历,则更为曲折。 据府中资历较老的仆从讲,里头这位表小姐,是十年前的某一日,怀老爷突然从外面带回来的。 他们起先都震惊地以为,这是怀老爷偷偷养在府外的私生女。但后来怀夫人亲自下场辟谣。他们才得知,这小姑娘是怀老爷怀夫人故友之遗孤。 这位表小姐自入了府中,性子却始终有些忧郁,不喜与旁人交流,只和怀夫人要亲近些。但性子还算安分乖巧。 只是,两年前却不知为何,便突然吵着闹着要嫁与大公子。且前前后后闹出不少笑话。性子渐渐变得愈发孤僻。 公子两年前赴京上任后,便不常回江州来。这表小姐竟然也哭闹着要去盛京,怀夫人自然知晓其中内情,只当她是年少爱胡闹,未曾应允。 因而她便消停下来,人人都以为她心思已歇。 只是,半年前,大公子不知为何身受重伤,被送回江州时已然奄奄一息。据说是查案时,被暗器上的毒药所伤。 圣上无比担忧,为他求尽天下名医,且特准许公子回家修养一段时日。然而坊间也有传闻,说是公子为逃开圣上为他与自己最宠爱的公主赐婚,而故意装病。 桑桑倒觉着,这后者尤为可能。不然现如今公子明明已经痊愈,却还是留在江州,甚至还开始接手怀老爷的商业之事。 如此一来,表小姐重整旗鼓,日日都跟在大公子周围,虽大公子常常只作忽视,并不在意她作甚。 但府中之人却都能瞧出她的心思来。 怀夫人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也未多制止,从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最近她也觉得,在此般下去,不仅耽误岁聿,也会误郁枳自己。便在暗地里为公子安排了位贵女作为“相亲对象”。希望以此打消表小姐的念头。 不料,前些天,那位贵女撞见表小姐缠着大公子,便私下里找她对质。一句“我与你哥哥两情相悦,愿她有自知之明,莫要再去骚扰我未婚夫了”。 表小姐第一次遇见此般挑衅之人,气的泪流满面,两人当即便在庭院中掐起架来,若不是仆从拦着,非得打得个你死我活。 之后,那贵女被扔出了怀府大门,表小姐也被禁了足。 前日为引起怀夫人和大公子注意,还故意在院中吹了一夜凉风,这不,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也没引得怀家任何一人前来探病。 但奇怪的是,表小姐醒来之后,居然破天荒地对她们这些仆从格外仁慈,从前虽也并非为难下人的主子,但对着她们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和善和毫无架子。 想到此,桑桑决定,还是秉持着为人仆从的基本素养,她语气淡淡地 朝还在嘀嘀咕咕的阿芜道: “我们为奴,小姐为主子。再说,小姐虽非怀家血脉,但也是被老爷和夫人被视如己出的呀。” 阿芜仍愤愤不平,想到怀夫人对里面那位的关切程度毫不亚于她的亲生女儿,晚芦小姐,心里更加愤懑了,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 “可你我二人,本在晚芦小姐身边伺候得好好的,这位一来,我们便被分到这偏僻的小院儿里来,何日才能出头?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我们且小心伺候着,况且现下再瞧着,这位小姐倒也不像是个多事儿的主子。咱们俸禄照常拿,事情还少,何乐不为?” 桑桑脸上满意,嘿嘿一笑。她对未来没有什么高大上的期待,只想先将腰包富裕起来,伺候好主子,等到放出府去,做个小买卖,养活自己和阿母。 阿芜嫌弃地朝她翻了翻白眼,心里想着,还是寻个机会,向夫人求情,重新回去伺候小小姐。 若是日后能成为小小姐最亲近的侍女,日后即便不是陪嫁侍女,也能混个清白世家的公子哥做妻妾。 两人心思各异,却未察觉,北侧正房的三观六扇门半开着,一女子静静地立于门口的石阶之上,不知已经旁听了多久。 第2章 大腿 厚重软糯的烟粉色披风几乎遮挡住她娇小单薄的身子,脸上未施粉黛,甚至唇色略有些苍白却仍出落得无比美丽。 她圆圆的一双眼睛灵动秀丽,若有所思盯着墙角边闲聊的侍女。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唇角勾起一抹笑,悠悠开口道: “桑桑,你且过来。” 突然落下的一句话,像颗石子猝然落进鱼池一般,激起一层涟漪,惊得一胖一瘦的两条鱼儿炸出水面。 一直口出狂言的长脸侍女突然僵住,惊恐地回头看,郁枳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来。 桑桑被唤到后,也被吓得不浅,看清是表小姐,她呼吸都慢了一拍。 拍了拍受到惊吓的小心脏,幸好她有职业操守,刚才没说些什么不得了的坏话。 “小姐,您唤桑桑何事?” 桑桑丢下手中的草,慢吞吞地凑到郁枳面前。动作憨态可掬,圆圆的脸蛋,粉粉嫩嫩,格外讨喜。 “从今以后,你便是我的贴身小侍女了,不必再做些拔草的脏活。” 郁枳实在没忍住伸出手,捏了捏桑桑脸上的婴儿肥。 桑桑被捏的脸颊泛红,眼底一瞬间全是惊喜。 她感激地看着郁枳,脸上写满了“发大财了撞狗屎运了,从今以后我桑桑就出人头地了”! “谢小姐提拔!桑桑一定会用心服侍小姐的,一定把小姐养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 从此以后,她要做表小姐手中最锋利的刀!呸,从此以后,任重道远,帮助小姐痛改前非,走上正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公子一枝花! 郁枳额头挂满黑线,这是伺候我还是准备养年猪呢?可真是谢谢你了。 然而阿芜那边,则是截然不同的氛围。她面色僵硬,心里极为难堪。 她什么意思,那桑桑才能、礼数甚至是容貌样样都不及自己,凭什么比她先当上一等侍女! 她愤愤地看向郁枳,没想到,撞上她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眸,隐约透着一股寒意,像是在警告自己: “让我想想,该如何惩罚你才好。” 她瞬间全身冰冷,是她忘了,这位小姐,从前也是富贾之家出来的大小姐。正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人家压根觉得自己连被叫做犬都不配! 她唇齿止不住颤抖,太可怕了,她要离开,她要去求夫人,随便什么地方,她绝对不要在这人手下伺候了! …… 郁枳刚警告了那喜欢背后乱嚼舌根的侍女,现下心情愉快得很。她哼着小曲,悠闲地坐到软榻之上,习惯性翘起二郎腿来。 一晃一晃的,若是令乳母吴嬷嬷看见,又免不了一番唠叨,说她最近几天愈发没有个姑娘样儿。 别看她她此时如何快活潇洒,实际上前几日才从鬼门关走过一遭。 准确来说,是黑白无常一个失误,不小心勾走了她这个身患癌症但阳寿未尽的人的魂魄。鬼差不以为然地说了句:“反正过不了多久也要来咱这儿报到了。”但是善良严肃公正的阎王爷说,“不行,少活一天都不行!” 于是为了弥补这次重大的“事故”,阎王特为她开了个后门,给她指了条“借尸还魂”的明路!他说:“给你个再活一辈子的机会,你要还是不要?” 她一听,废话,白捡一条命谁还不偷着乐呀!不要的话她就不是人! 于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夜晚,她重生了。呸,应该是穿进一本小说里。虽说作为一个纸片人活下去,但她不在意呀,在书里生活,总好过在地府和那些臭死鬼们凑一起玩儿扑克吧。 阎王人还怪好的嘞,见自己上辈子英年早逝,命运实在凄惨,特地还赠送了一份额外福利给自己。那就是,将那本书完完整整地给她看了一遍。相当于给了个上帝视角。 不过,直到她被推进那轮回镜的前一秒,她才突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来,这老头让她穿到哪个角色身上了哇!! 果然,上帝视角不是白开的。 她现在这身份,不是女主也就算了,居然是个,爱!作!死!的!短!命!鬼! 孤女寄人篱下,还顶着无药可救恋爱脑,简直是王炸中的王炸。全书未过半便匆匆嘎去,赶着投胎的鬼都没她快。 这不,那名叫阿芜的侍女,背刺她的那些话也不假。她穿过来之前,确实是个变脸达人。就是那种,急着往男主床上爬、赶着为增进男女主感情、为男女主制造误会的工具人。 目前进度还好,跳梁小丑而已。在男主面前顶多刷了个百分之负五十的好感。 没能掀起什么大风浪,是因为在她准备故意把自己搞生病卖惨时,阎王爷暗中吹了口凉气儿,人家没抗住,嘿,嗝屁了。 果然,问题就是需要从根源上解决。 不过她仍然留下一大屁股烂摊子,等着自己来收拾。 郁枳嗷嗷嗷地大叫一声。 吴嬷嬷匆匆从前院赶回来,刚踏入房门,看见的便是自家小姐像只猴儿一样在榻上撒泼打滚。 她眉心狠狠一跳,忙开口道:“小姐,您这样像什么样!” 郁枳被惊得心里一激灵,忙坐直身子。靠,真不是她自己太怂,是因为这具身体条件反射地害怕被吴嬷嬷训斥唠叨! 吴嬷嬷这才满意地收回脸上恶狠狠的表情,又开口道:“夫人马上来了,小姐,您这次可别胡闹了!且向夫人服个软,认个错,这禁足不就解了吗?” 话音刚落地,房门便被从外侧,轻轻推开。 随着一股幽香在房内散开,只见一人施施然入内。 淡金色绣着牡丹花纹的裙裾从木栏上划过,腰间环佩与发间朱钗随风作响。对襟整齐庄严,却绣着灵动轻盈的麋鹿式花纹,发髻丰盈,发式简单却不失典雅。 一双柳眉纤细,双眸犹如一泓清水,眼尾布着浅淡皱纹,一股清雅高贵之态让人发自心底钦慕。 这便是怀夫人,年近四十,举止之间端庄优雅,处事稳重周全,但眉眼间仍然保持着少女之灵动。 此刻她嘴角挂笑,让人觉得十分亲和。 “小枳,身体如何了?” 她朝吴嬷嬷微点头,又快步走到榻边,瞧着小姑娘因为风寒而日渐消瘦的脸庞,碗中仍未被喝下几口的黑乎乎汤药,心里愈发内疚。 她拉过郁枳的手,亲昵而又愧疚地道: “小枳,是不是风寒还未好全?” “夫人,小姐已无大碍了,只是还需喝些汤药补补身子。” 吴嬷嬷笑着答道,她知这偌大怀府中,最为惦念小姐的,便是怀夫人了。尽管小姐此次犯了错,但也没到那种被夫人厌恶的地步。 郁枳却像有些僵硬着任由怀夫人拉着,几百年没被陌生人这样亲近过了,肌肉还有些不太适应。 “哎,小枳,将你禁足,也并非我之意欲。实在是……这几日你可想清楚了些?” 怀夫人故意冷了小姑娘两三天,见她这几日安安分分在自己院中,此刻也没有哭着吵闹要见怀岁聿,应当是知晓自己最近做的错事儿了。 她心里反倒有些愧疚起来。若是岁聿对郁枳也有意,她自当是乐见其成的。她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己儿子的,所以知晓郁枳对儿子如此执着,可岁聿却全然无意,只当她是妹妹,她便冷下心来要掐断小姑娘的想法。 “夫人,郁枳已经想清楚了!从前是我太过幼稚和自私,将对阿兄的依赖误认为是喜欢,做了太多让您和阿兄为难和伤心的事儿……郁枳实在无颜再见你们!” 郁枳连忙说道,使劲儿挤出来几颗泪珠子,让自己显得更加像在忏悔,更加诚恳。 怀夫人闻言,心中存有的隔阂和迟疑一瞬间消散,见着小姑娘梨花带雨、抽噎得瘦弱的肩膀一上一下颤动,一时间心里怜惜极了。 她忙拉住郁枳的手,语气温柔地说道:“好孩子,你能想通就太好不过了!世间好男子千千万,等你长大,会遇见真正喜欢的!” 郁枳红着眼眶,软软地点了点头。 “你且放心,岁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又岂会真正因为这些事儿而不认你这个妹妹。” 怀夫人半揽住郁枳的肩,脑海中回忆起十年前,第一次见着郁枳。小姑娘还未走出双亲亡故的阴影,但却死命憋着眼泪。她也是这样将她轻轻搂住,随后便听见一声又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声。 “近日被禁足,肯定闷坏了吧!” 怀夫人用软巾替郁枳擦了擦眼角,又笑着问道。 “府上处处我都熟悉得很,还不如待在院中休息呢。” 郁枳表示,这是她心里话。 “那怎么行,这府上有什么可逛的,一无景致,二无乐趣。” 怀夫人撇撇嘴,像是真的嫌弃这老宅子里一成不变之景。 唯余她的贴身老媪,在屏风外抽了抽嘴角。 天知道老爷为了讨夫人欢心,已经在这宅子里种了上百种花草。 “不若,明日你同我去烟雨湖畔赏景?” 怀夫人浅笑,一脸期待地看着郁枳。 每年二月,江州太守夫人都会邀请各家贵女前去烟雨湖畔,赴一场雪融欲春的赏景之宴。 “呃……好,好呀。” 郁枳虽然不太想外出,但也有些盛情难却。 再说,怀夫人主动给她台阶下,她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动机,还不麻溜地顺着下? 怀夫人闻言,脸上立马浮现出些惊喜的笑意来,小姑娘长大了,性格也开朗些了。 终于愿意同自己一道,出门逛逛了。 “好好好,那明日记得穿得暖和一点,等着我叫人来接你。” “郁枳遵命,谢谢夫人。” 郁枳呲着洁白的八颗牙,甜甜地冲怀夫人一笑。好吧,既然这样,她逆天改命的大业,不如就从攻略男主的老妈开始。 从此以后她就是稳抱怀妈大腿的乖宝! 第3章 男主 翌日,方遇上雪化天晴,透露出些春色明媚。怀府门前,已经停好两辆宽敞的双辕马车。仆从正垂首等候在马车两侧。 门“吱呀”一声,被两个侍从推开。众人便见着一披着粉色毛领披风的女子,由嬷嬷搀扶着,慢步而出。 一些好奇的侍从不免偷偷抬头看去。 只见那软糯毛领之间,一张小脸粉嫩白皙,五官灵动清秀,几丝碎发被冷风吹得飘飞,鼻尖微微泛红。厚重的冬袄也遮不住纤细腰肢与玲珑身段。尚且年幼,若是及笄后,必定也能出落成个大美人 。 他们暗中啧叹,若只看外表,万万也无法让他们将她,与那位对大公子死缠烂打的蛮横无理的表小姐联系在一起。 若是好好把握机会,凭借这样的绝色,又是怀府名义上的义女,江州名门贵公子还不是任她挑选,可惜是个不长眼的,偏偏一心扑在大公子身上。 “姑娘,请上马车。” 紫袄老媪面色冷静,见着郁枳有些犹豫地站在门口,换上一脸笑意,忙迎上去。 “多谢刘嬷嬷。” 郁枳之前见过她,是服侍在怀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姓刘。她心里也倒没那么忐忑了,乖巧地冲她点点头。 她不是没感受到周围一群仆从,对她投来包含各种各样情绪的眼神。 深只是走到第一辆马车前,她又犯起了难。 这北方不仅人身量骨架大,连马匹也生的高大健壮。踩着仆人提前搭好的步梯,只是这步梯上有些湿润,她小心翼翼地提着繁重的裙摆,生怕从上面摔下来。 千防万防,还是踩到了裙裾,脚下一呲溜。 吾命危矣! 她惊呼出声,但还是试图用手去抓住马车上垂下来的幡。 只是距离实在过远,只堪堪抓了半截儿。 正当她以为自己必定会摔个四脚朝天、颜面扫地时,背后却迟迟未传来痛感。 一秒,两秒,像是过了许久。 她颤悠悠睁开眼,入目便是仰角四十五度才能看到的雪后晴天。什么鬼,没摔成还是已经摔坏脑子了,都白屏了。 “站稳了。” 耳后,声音低沉清冷,如玉石坠地般,直直闯入耳膜。 郁枳一激灵,低头瞧见一双手扶在腰侧,这才发现,自己正仰倚在一个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中。 靠得实在过近,令她觉得身后那清浅呼吸,都尽数扑到她的耳垂之上,瞬间酥麻。 她浑身一僵,猛地站直身,却又因为动作太着急,又往下坠去。 这下径直被一双大手握住肩膀,环住腰肢,轻轻往上一提,她便被稳稳当当地送到了马车之上。 随即那双手,便迅速抽离。 她转身站定,好奇地往前看去。 便见一男子长身玉立,此刻正微抬头看着自己。 肤色偏白,眉眼修长疏朗,瞳孔如琥珀般流光溢彩,五官立体深邃,薄唇微抿而眉心微皱,给这张摄人心魄的俊脸平添几丝冷意。 一身金绣鹤纹白衣,腰间青玉环佩,墨色大氅下身形挺拔,犹如谪仙落入凡尘,眼角微微上扬,一双眸子正淡淡瞧着郁枳。 “大人。” “大公子” 一旁的暗卫,侍从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去,忙朝这男子行礼。 郁枳闻言,心里一惊。竟然这么快就见到男主了! 她手忙脚乱,忙朝男人做了个不太标准的福礼。“兄长万安。”声线还有些发虚。 怀岁聿未做反应,看向郁枳,神色淡然,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片刻后,他薄唇轻启。 “进马车内坐好。” 言罢,又不咸不淡地收回了视线,利落地转身朝后面的马车走去。 看着男人冷冰冰的身影,郁枳撇了撇嘴,如此有温度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竟然像个机器人似的。 马车在直道上畅通无阻地行驶,车内载有暖炉,因而温度适宜。 “小枳,到了地儿你便尽管去玩儿自己喜欢的,若有人搭讪,不想理会便不必搭理,若是有人欺负你,我便来替你做主。” 怀夫人亲切地拉着郁枳的手,细致叮咛着,像是对待自己亲生女儿般体贴入微。 郁枳回神,见她关切地看着自己,心里像注入一股暖流,她乖巧地回道:“是,夫人。” “你那兄长,也不知今儿抽什么风,女人家的集会,他也要跟着我们一道去凑热闹。到时候又招惹一群桃花。” 她看见郁枳软软糯糯、乖巧懂事的样子,心里软极了,又想起自己那冷冰冰的儿子,忍不住吐槽一番。 郁枳心不在焉地冲怀夫人点了点头。却在想刚才的事儿,她心下有些怪异,按理来说,自己之前那么缠着男主,他应当今日袖手旁观的呀,瞧着自己厌烦之人摔个四脚朝天,岂不是一件舒心之事? 想起那双大手搂住自己腰肢,那股好闻到让人沉溺其中的淡淡香味,郁枳突然有些迟来的窘迫。 夭寿了喂!上辈子她可是连个男人的手都没抓过。 “怎么脸突然红了,是不是身体不适?” 怀夫人诧异地问道。 “没有,大抵是车内有些闷热。” 郁枳摇摇头,甩掉脑子里的浮想联翩,将下巴往披风里埋了埋。 怀夫人虽有些诧异,但仍然贴心地将窗帘卷起来。 一阵一阵的凉风便夹着街道两侧的店铺叫卖声,潜进车内,抚平郁枳心头萌生出来的些许燥意。 …… 烟雨湖上烟波浩渺,两侧绿柳生机盎然,枝叶轻抚水面,风过,平静水面荡开一层又一层涟漪。 众家贵女与贵妇得江州郡守夫人邀约,纷纷打扮精致,聚集在临烟雨共赏湖畔柳景与杏花微雨。 湖心亭上,两男子正沉迷于棋局博弈之中。两岸却有不少贵女,正因着其中一年轻白衣男子而面颊绯红,痴痴发愣、望眼欲穿。 “谁人不想做江州怀氏长媳,但谁人又能入得了这位谪仙般的大公子之眼。怕是天仙来了,您这儿子也能目不斜视。” 江州卢太守之妻王氏,端坐于湖心岛游廊小亭正位之上,她收回落于丈夫和那年轻公子身上的视线,转头,对她身侧坐着位气质与容貌俱佳的怀夫人如此说道。 怀夫人闻言,嘴角微微带笑,又像是已经听惯这类言辞,已见怪不惊。 “我倒是羡慕您,年方四十,膝下便得子孙承欢,纵享天伦之乐。” 说到此,她又瞧了瞧不远处那正与太守专心博弈,却不经意间招蜂引蝶的儿子。怀夫人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冷嘲热讽一番。 “我那儿子,眼高于顶,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削发为僧云游四方去了。” “我前些日听闻了些传言,似说,您亲自为岁聿挑了个夫人,养在府上?”王氏压低声线,似试探般,好奇地看向怀夫人。 怀夫人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面色兀地阴沉下来。 “呵,子虚乌有的事儿,竟也能传到您耳中来。我竟然不知,这些闲人对我怀家家事如此感兴趣。”她冷哼一声,重重放下茶杯。 王氏面色一僵,有些难堪,莫不是在点她。 她确实心中有些许着急,毕竟自家小女对怀家大公子倾心已久。 她自然也有意促成此事,只是怀夫人油盐不进,她苦于此事,又听闻怀府后院有一貌美女子日日缠着怀大公子。 今儿又见着怀夫人带来一姑娘,貌若天仙,瞧着自家女儿竟完全不能比,这才心中一急。 “这,这倒是我道听途说了。” 王氏尴尬出声,不过也算是好消息,至少自家女儿还有机会。 怀夫人依旧面色不虞,没有理会王氏。 王夫人得了难堪,倒也识趣地不再开口说话,随即将视线投向远处正纵情游玩的一众贵女身上。 此刻天色正好,一众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嬉笑玩闹于烟雨湖畔,好不惬意。 只是片刻之后,清澈如明镜一般的湖面,倏地,被什么物体切割开来,发出些骇人的声响。 立即打破了一众人的宁静。 第4章 吃亏 许是上回这原主在院中不要命地站了一宿,底子本就虚弱的身子,现今是愈发亏空了。 郁枳只是在这木桥上站了片刻,便觉得这湖水晃荡得很。此般想着,她心下有些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此般情景甚是眼熟,像是从何地见过一般。 忽而,肩背之处,传来一阵剧痛。 …… “有人落水了!” 一片和睦之景,因着这道惊人的落水声而躁动起来。 离湖心岛两三里之处的木桥中间,溅起一阵阵水花,隐约可见一淡青色身影在其中挣扎。 桑桑吓得差点跌坐下来,她就去马车内取了件披风回来,眨眼功夫,小姐便跌入水中了。只是奔过去前,她留了个心眼,先四处环顾了一周,瞥见一抹淡粉色身影。 随后,桑桑扑到木栏边儿上,忙将披风拧成条,甩向水中。“小姐小姐,您快抓住!” 水中的小女娘倒是是抓住了,但桑桑却没有力气给她拽上来,只能使出吃奶的劲不让小姐沉下去。 “啊,那姑娘阴阴郁郁的,我瞧着她一直望着那湖水……” “哎,多好的日子,遇上个存心寻死的,怎的遇上这等晦气事。” “呵,又是哪家贵女,怕不是想要引起那位的注意。” 一众闻声而来的贵女,或面露担忧却无计可施,或隔岸观戏、尖酸刻薄嘲讽一番。 总之一时之间场面混乱。 吴嬷嬷穿过人群,见着水中那熟悉的衣物,顿时大惊失色,忙过去帮桑桑一同拉住。 “快,快,去寻怀夫人!” 她努力保持冷静,声线却抖个不停,忙催着方才跟着她一起赶来的阿芜。 靠得近些的贵女们听及这老媪所言,皆面露诧异,怀府何时多了个及笄上下的小姐?难不成,那传闻都是真的? 一时之间,众人脸色五花八门起来,一些个贵女已经开始往木桥上走,想要帮帮忙,若真是怀家人,到时候也能在怀夫人面前博得好感。 怀夫人早就听见这边的动静,只是晨间雾大,又隔着垂幔,让她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眼见着郁枳身边的侍女阿芜,一脸惊慌地朝这边跑过来,怀夫人面色一变,惊慌地站起身,把王氏都吓了一跳。 “哎呦,快,快去找会凫水的侍女来!” 她心里焦急又担忧,疾步往木桥边走去,一边厉声唤着候在一侧的侍女。 郁枳此刻脑子有些混沌,方才吹多了凉风,正觉着四肢无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落水。且现下呛了太多水,手指已经发僵脱力,身体不受控地一点一点地往水里沉下去。 最后一根手指从布上滑落后,她心中大喊: 哪个老六,趁人之危! 等她上去了,要他好看! 吴嬷嬷此刻呼吸一滞,一咬牙,要不管不顾地扑进水中。一道修长的身影,突然如疾风般而来,利落地跃入水中,溅起巨大水花。 随后,湖畔便也能听见一声清脆响声。众人还没看清那入水者是何人。便见着一袭白衣破水而出,怀中还抱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女娘。 嬷嬷愣住了。 还以为小姐必死无疑正痛哭流涕的桑桑,以及那些在两旁旁观的贵女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惊失色。 竟然,是怀家大公子! 怀岁聿全身湿透,面色凝重,半跪于长桥之上,将女娘平躺放置在桥木之上。 约莫片刻,郁枳吐出一口湖水,缓缓睁开眼。 “小姐!” 吴嬷嬷差点喜极而泣,扑到女子身侧。 “靠,这水好冷……” 女娘尚未完全清醒,声音颤抖,略带骂腔。 只是哆哆嗦嗦着,脸颊兀地蹭到一旁略有些温度的大掌之中。 吴嬷嬷惊恐,脚下一顿,又急忙去将半醒的女子扶起来。 谁人不知,怀家大公子清冷矜贵、淡漠疏离,平日素来不喜女客近身。 此前小姐再不懂事,缠着公子,也不敢当面犯浑,更何当众提非礼公子。 郁枳此刻浑浑噩噩,牙关发抖,浑身发冷,身上又冷又热,只觉得头落在一处柔软地方,才舒服了些,随后便又迷迷糊糊地昏了过去。 嬷嬷僵愣在原地,扶也不是,走也不是。 瞧见自家小姐像是幼崽一般,又酣睡在公子掌心之上,脸颊上的肉都被挤出个憨态的弧度来 她真当是没眼看了。 旁观之人,眼见着怀大公子面色愈发寒冷,似乎耐心已然要告罄。 众人面色各异,有人心中已经暗自为这落水的姑娘而捏一把汗。 怀岁聿眉头微皱,幽深的眸子微微眯起。凉薄的嘴唇因为深冬的池水,而变得近乎苍白,此刻微微绷紧,透露出几分不耐的凛冽。 他动了动有些发僵的手臂,确定见怀中人已经有意识,手上一用力,推开她的脸,又毫不留情地将小女娘塞到吴嬷嬷手中。 “带她回府,召医师来。” “小姐,老奴扶你起来。” 吴嬷嬷微微施力,轻晃了一下怀里人单薄的肩。小女娘似乎真的难受到了极致,因这一晃,唇色愈发苍白,秀眉紧蹙。 “桑桑,帮忙呀!” 桑桑赶紧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跑过去扶郁枳的另一侧肩膀。 只是女娘身上过于湿冷,吴嬷嬷和桑桑一左一右架着郁枳,还没走两步,女娘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场面颇为滑稽。 只可怜了郁枳,被两人死死夹在中间,挤得脸色更加惨白。 怀岁聿眉头蹙得更紧,倏尔长叹了口气。片刻之后,他从身后,拎住女娘的领子,又堪堪将人抱进怀里,利落地往岸边走。 看戏的贵女们一脸惊慌,纷纷避让开来一条路。 嬷嬷和桑桑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宽阔的背影逐渐淡出视线,两人才回魂儿,急忙跟上。 岸边匆匆赶来一个佩剑的侍卫,手里还拿着一件玄色的大氅。 墨白此刻心里大为震惊,但还是操持着冷酷无情专业安慰的面无表情,手脚麻溜地将大氅递上前。 “公子,披上吧,谨防受寒。” 怀岁聿目不斜视,空出手接过大氅,随手严严实实地盖在了怀里的小女娘身上。依旧冷冰冰地开口,道: “去将张太医请来。查明落水原因,肇事者交与母亲处置。” 脚下未停半分,身影挺拔,丝毫不受风寒影响,但声线中的冷意已然凝结成冰。 怀府后院,知竹苑厢房内—— “姑娘体质本就虚弱,此次受寒,又受大惊,须得静处,调养半月方可。” 约莫年逾半百,两鬓斑白的张御医,为正昏睡在软榻之上的郁枳诊完脉,又开了药方交于吴嬷嬷,嘱咐每日必饮两次。 “怎的还将老先生您请来了,劳累您走这一趟了。” 怀夫人处理完后续之事,火急火燎从赶来知竹苑,眼见着御医问完诊,眉眼中的担忧才消散两分,但仍心有余悸。 “夫人折煞老朽了。”张御医朝怀夫人笑道,瞥了眼正在外间等候的怀岁聿,又转头安慰几句仍面露忧虑的怀夫人,便也不再说甚,摸了摸胡子,告辞了。 送走张太医后,怀夫人缓慢走至外间,在怀岁聿身旁落座。 “今日是怪我,没将她放到身边照看。” 怀夫人颇为自责,随后,她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声音一顿。眼底有几分犹豫,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对怀岁聿说道: “想来自她最近也不好受。昨日我同小姑娘聊了聊,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错了。” 见儿子面上毫无波澜,她继续说道: “妹妹年幼尚且不能分辨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日后也会多加引导。只是你作为兄长,母亲也希望你能多担待她一些。往后对阿晚和小枳,母亲还是希望你能一视同仁。” 怀岁聿一声不吭,静静听母亲絮叨着,指尖在青白瓷茶杯上轻叩。 突然回想起方才在软榻上,小姑娘刚刚拉住自己的手不放,带着些哭腔,软糯又虚弱地叫着“哥哥”的可怜模样。 他手上动作一顿,清冷的眸光闪了闪。 “儿子知晓。” 此时,内厢房,带着些腊梅香气的寒风,从半敞开的小轩窗悄悄渡进房来。 昏暗的软榻之上,少女轻如蝉翼的睫毛,随着那丝微弱的气流,轻轻颤动了两三下,转而又恢复了平静。 翌日,郁枳甫一睁眼,便脆生生瞧见两张大脸,一老一少。 她顿时便吓得惊呼出声。 “哎呦小姐,您可终于醒来了!可担心死老奴了。” 吴嬷嬷见人终于醒过来,大喜过望,又忙扶着小姐坐起来,细心地拿过软垫垫在女娘腰后。 “桑桑也是,您都昏睡一日一夜了!” 郁枳双目渐渐聚焦,才看清原来是吴嬷嬷和桑桑,此刻她的呼吸还有些紊乱,拍了拍胸口,却发觉喉咙见干涩得发痛,这才想起,自己落水之事。 她胸口蹿起一股无名火来。这什么破运气啊 三天两头,不是噩梦就是落水。 阎王爷也没提前说她这命格如此之差吧。 “我是如何落水的?” 她虽这般问着,实则只是求证,因着落水之时,她兀地想起来,小说之中原主开始真正黑化,便是从这落水而起,因着那昔日自称“怀岁聿未婚妻”的孟家女而起,那位和原主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的贵女。 “哎呦,小姐,这事儿,您真是自己给自己挖了大坑。”吴嬷嬷递过来一杯温水,面色有些怪异。 “小姐,是那孟氏女,孟媛指使她那侍女推的您入水的。” 桑桑凑到郁枳耳边,压低声音,如实说道。 “那我是不是应当去报官,把她抓起来?” 郁枳可不是什么圣母,这原主结的仇,关她什么事儿。白白让她在那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泡了半天,她可咽不下这口气儿! 吴嬷嬷面上浮现出一丝为难起来,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 “小姐,这不过是桑桑单方面破的案。那侍女被大公子的侍卫抓来问罪,张口闭口绝不提那孟娘子一句,将这事儿全揽在自个儿身上了。” 郁枳扬了扬眉,继续静静地听着。 吴嬷嬷叹了口气,又道: “哎,小姐。再者说,您忘了那孟老爷是何人了?他可是大公子昔日的恩师!就算看着这师徒情分,想必公子也不会太过为难那孟娘子。” 原来如此,此前那孟氏女出入怀府畅通无阻,还处处气着原主,原来是仗着这重身份。 她吐出一口浊气,心中还是有些郁郁不平。 吴嬷嬷说着,便慢慢掀开被子,要扶郁枳起床。 “小姐,老奴先伺候着您起来吧,刚刚前院传信,说是那孟娘子,自觉未调教好奴仆,特意登门道歉来了。” 冷风飒飒地灌进被褥之间,郁枳被冷风一吹,脑中倒是冷静了许多。 呵,说是道歉,实际上怕是对她毫无歉意,反倒是来恶心她,顺便借机接近怀家人罢了。 既如此,她便顺水推舟,在这怀家的地盘,也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算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不免露出几丝兴趣盎然来,麻利地翻身下床,心情转变如此突然,让吴嬷嬷都一惊。 第5章 做戏 梳洗完毕,她随吴嬷嬷一路赶往乌稚堂,怀府接见外客的地方。一路上遇见的仆从,个个见着她,眼里都充斥几分好奇。郁枳被盯得发麻,紧了紧披风,又加快脚下步伐。 只是进乌稚堂的前一刻,她狠下心掐了掐大臂,软头上钻心的痛意直冲天灵盖,眼角也生理性地溢出泪珠子来,换上一脸虚弱而可怜的表情,这才满意地继续往内走去。 大堂之内,最上方端坐着怀夫人 一旁站着面色依旧严肃的刘嬷嬷。怀岁聿颇为随意地坐在右侧,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青釉茶杯,神色颇为寡淡。 另一侧,一粉衣女娘施施然坐着,脸上浮着几丝娇俏的红晕,一双眼睛时不时偷偷看向对面的郎君。 郁枳走进去,心中莫名地浮出几丝紧张来。她暗自鼓了鼓气,继而,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大厅之中。 “夫人万福,阿兄万安。” 怀夫人见小姑娘面色苍白,身子虚弱得像是禁不起风吹一般,忙道: “怎的醒过来便匆匆过来了,快,赶紧入座。” 郁枳低垂着眸子,颇为乖巧地点头,任由着吴嬷嬷将自己搀扶到怀岁聿身旁的椅子上落座。只是屁股还没碰着那软垫,她便清楚地感知对面一道刺剌剌的灼热视线。 抬眼看,确是那孟媛扭曲嫉妒的嘴脸。 郁枳唇角微微勾起,大大方方地坐下,像是还不够气人一般,又故意往右手边靠了靠。 “孟娘子,你此刻这般恶毒盯着我作甚。” 郁枳压了压嗓子,一脸害怕和委屈,颇为惊慌地出声道。身子还蓦地往后缩了几分,像是害怕极了眼前之人。 孟媛面上一愣,像是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来这么一招,眼底的几丝恶意还未褪去,被众人瞧了个一清二楚。 怀夫人也不免看了过来,眉心也蹙起几分。 孟媛见怀夫人表情一变,忙开口道:“并非如此!” 她深呼吸一口气,换上颇有些歉疚的表情道:“只是前些日染上风寒,今日才喝了苦药,胃中有些反胃,并非对妹妹你甩脸子。” 郁枳微微张嘴,拖长声线哦了一声,面上明明摆摆的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得意。 但顷刻之间,身旁却传来一声响动,她呼吸一窒,侧头便瞧见男人将手中茶杯随意往桌上一放,发出几声清脆声响来。一双好看却不带甚温度的眸子,随即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也不知看了她多久。 郁枳即刻背后便惊出一层冷汗来,她僵硬着将头转过来。收回了嘴角的笑意,老老实实地像个鹌鹑。 这下孟媛的脸色更为难看了,像是恨不得即刻跑过来手撕了她。但被怀家人盯着,她也只能扯出个僵硬的笑来,又颇有些气愤道: “昨日我那恶毒的侍女所为之事 甚是让我气愤和自责。” 随后,又假情假意舒了口气,道:“瞧着妹妹此刻似是无大恙,我这心中啊,方才安心了几分。”说话之间,却有些得意和挑衅的迅速瞥了眼郁枳。 郁枳双眸一沉,眼底泛冷,但仍皮笑肉不笑地道:“好与不好受,孟娘子下次自己落一次水,便知晓其中滋味了。” 怀夫人坐在上位,也不免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孟小娘子,现下郁枳也来了。你若想着代你那侍女道歉,你二人,便私下里说吧,我也不好再干涉你们年轻人之事。” 怀夫人到底是念及孟老昔日对自己儿子的关照和教导,也想着最后一次留给着孟媛几分薄面。 今日天气尚可,但寒风仍旧刺骨。怀府前院,能零零散散见着几位仆从。 郁枳走在前面,拢了拢衣襟,面色波澜不惊 实则心中暗暗盘算,如何教训一番身后跟着的孟媛。 孟媛那侍女被送到州衙狱中关押了起来,唯一跟着来的乳母还被拦在怀府外头。此刻身边只有郁枳,明明瞧着比自己身量要娇小虚弱些,孟媛却不由得觉得全身发凉。 见郁枳一路上一言不发,冷着脸往前走,同刚刚在堂中截然不同,她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慌。这种无端的惧意,直至抬眼见着一处池水,发酵到了顶点。 她忍无可忍,当下便停住脚步,有些不耐地开口道:“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说话!” 郁枳走在前面些,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她缓缓转身,面上已经不似刚才那般虚弱,悠悠道:“有胆子教唆你侍女推我下水,没胆子随我在这府中逛逛?” 语气中带着散漫的笑意,细听却平添几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意。孟媛面色一僵,又梗着脖子,冷声道: “你莫要信口雌黄。我何曾让她推你入水了?” “你可别装了,还不嫌累吗?你爱演戏,我还懒得陪你演呢。”郁枳嗤笑出声,也懒得同她再虚与委蛇下去。 孟媛眼色一变,面上便渐渐浮现出几丝狠意来,像是戴上的面具猛然碎裂,她也露出自己原原本本的情绪来。 “哼,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罢了!赖在这怀府死活不走,还敢同我争抢。” 孟媛目光阴冷,面目森然,扯着嘴角,颇为恶劣地讥讽道。见郁枳不做反应,她又得意说道: “你瞧,我是指使着人将你推入水中,怀夫人和岁聿哥哥,就算看着爹爹的面上,不也纵着我,没再深究下去吗?” “我注定是怀府未来的主母,届时,第一件事儿,便是将你这没脸没皮,死乞白赖的孤女赶出去。” 她越说越得意,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梦想成真的幻境之中,脸上表情愈发狰狞得意。 却全然未发现,方才还冷眼瞧着自己的郁枳,此刻又变成了堂上虚弱委屈的小女娘,眼眶微红、面带俱意地看着自己。 “孟家真当是养出了个不得了的女儿。”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冰冷的声音。孟媛嘴角笑意猛地僵在脸上,瞳孔急剧收缩,她颇为呆愣和惊惧地转过身来,便瞧见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 怀夫人,刘嬷嬷,几多面色怪异的仆从,还有方才跟在郁枳身旁的老嬷嬷。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又兀地转身,面色激愤地冲着郁枳,道: “好你个贱人,竟然敢算计我!” 言罢,她看了眼不远处的水潭,心中全然是愤怒,便抬手伸向郁枳。 “既如此,那我便再亲手教训你一次!” 动作过于急促,一时之间怀夫人都未反应过来,便瞧见孟媛猛地冲向郁枳。 “快 快且拦住她!阿枳当心!” 郁枳早就有所提防,见孟媛莽撞地冲过来,她唇角一勾,最后时刻,在她手指快要碰到衣角时,迅速侧身,还神不知鬼不觉地伸出脚。 随后,便看见孟媛脸色猛地一变,与自己擦肩而过,脚背还撞在自己的脚上。“啪”地一声,水潭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来,甚至将郁枳的衣角溅湿了一大半。 也便是眨眼之间,局势瞬间颠倒,怀夫人脸上错愕不已,反应过来时,又赶紧冲过去拉住郁枳往身边带了带。 “快,快将那孟娘子给捞上来!”刘嬷嬷憋不住嘴角的笑意,但还是张罗着侍女们合力去打捞水里尖叫着的那位。 郁枳被拦在怀夫人身边,看着一群人使劲儿拉着水里挣扎狼狈不堪的女娘,眼里全然是幸灾乐祸。 解气,实在是过于解气。 只是她这边还在开心看着戏,却尚未发现,十米开外的高庭之上,男人将此景一览无遗,一双眸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 第6章 牵手 二月中的江州,一场大雪复归,将初初冒头的绿芽尽数掩盖。东南处红到发紫的梅花从积雪中探头,成为茫茫宅院中唯一的亮色。 厚重软糯的白色貂裘莲蓬衣之下,苍白面色间泛着两丝红润的郁枳,时不时咳嗽一声,手捧着才烧好的汤婆子,不施粉黛但仍遮不住眉眼间的灵动和清秀。 落水之事仿若昨日,实际上已经晃过十多天。听说那日是怀岁聿舍身下水救她,她心里最开始还是挺感激的。不愧是男主,如此大度,愿意来救一个自己厌烦的人! 只是自那日她教训了孟媛后,怀岁聿像是知晓她做了坏事一般,每日见着她,眼神都跟看犯人似的,意味深长,令人十分不自然。 搞的她近日在怀岁聿面前,就像一只夹着尾巴装乖巧的老鼠 不过如今,至少遇见怀岁聿,每次朝他做万福礼时,虽然他仍旧冷着一张脸,还是朝自己颔首示意。一起用餐时,就算自己坐在他身旁,也瞧不见他脸上有半分嫌恶。 就连常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衣侍卫,有时也会主动同她打声招呼。 想到这里,郁枳的心情便轻松了几分。哈哈哈,离反派道路又远了一分,说不定日后还真有机会同男主搞好关系。 这样日后她在这个朝代混,也多了份倚仗。毕竟大理寺少卿的大腿还是挺粗的。更何况她记得,一年之后,等怀岁聿破了名为‘韦氏之案’的大案子后,便会被提拔为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的妹妹,说上去多风光呀!这大街小巷的坏人还不得躲着她走? …… 在她身侧,一圆脸正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地朝火炉吹气。搓搓小手,满心满眼都是铁架上面,三个正慢慢膨胀发热的年糕团子。 郁枳静静看着这只白白胖胖的小猪,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小姐,你这样看着我做甚?” 桑桑眼睛瞪大,看看小姐,又看看自己快要烤好的年糕。不会是打第一块年糕的主意吧? 郁枳回过神儿来,对上她充满纠结和防备的大眼珠子,嘴角狠狠一抽,有些无语地移开视线。 谁都跟你一样啊,每天吃五顿。 “姑娘,外头风大,你身子尚未痊愈,可不能在此久待。” 吴嬷嬷这边已经将汤婆子烧好了,匆匆走过来,放到郁枳腿上。又一脸紧张,轻轻地将貂裘巨大的毛绒帽盖到郁枳头顶。 郁枳皱了皱秀气的眉头,长叹一口气。趁吴妈转身给炉火加炭,悄悄掀开了些压得她头皮发麻的帽子。 帽子一掀开,远处那片梅林便闯入视线。 其实怀府各处小院均周围种满了腊梅,虽说花蕊淡雅,香气清新浓郁,但嗅久了,反倒觉得有些枯燥单调。 前面的梅林将小院里的陈设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隐约可见一幢檀木楼宇的房梁。 “嬷嬷,为何独独那边种满了梅花?” 她托着腮,随意指了指不远处。一树树正开得正艳的梅花静悄悄立在一片雪地之中。 “姑娘是落水又不是失忆了。大公子就宿在里边的岁寒苑,这里头可不是谁能乱进的。” 吴嬷嬷不满地嘟囔着,她听出来小姑娘对那处的梅花感兴趣,但想起上回小姐趁自己不注意偷溜进往那里,差点被公子那暗卫所伤。 她声音也不免高了两分,带着些明显的紧张和不满。 郁枳得了无趣,突然就觉得那梅花也没什么好看的了。 哼,等她日后搬出怀府,也买个院子,种它一地梅树,到时候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再雇两个绝世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怀岁聿的梅花树全砍掉。 哈哈哈哈这样一来,她也给自己封个什么梅花居士! 她正越想越激动,一股柔软的暖意从头顶覆盖而来,也阻挡了眼前并不算清晰的风景。 ??? “风寒未愈,便久坐风雪之中,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不成?” 男子清冷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带着几丝扑面而来的寒意,夹杂着微微的责备之意。 郁枳背后一凛,心中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怕谁来谁。 哟,这是做嘛呢?! 不会是秋后算账、兴师问罪来的吧。 三人抬眼望去。 眼前之人,像是从水墨画卷中破纸而来。着一身锦白月牙袍,宽阔的肩上随意披着一张黑金暗纹的大氅,腰间系着清透的白脂玉佩,更显得身姿挺拔,肩宽窄腰。 狭长的凤眸微蹙,眉眼深邃,鼻梁挺拔。唇角此刻微微勾起一丝弧度,但仍透露出一股难以隐藏的料峭寒意。 “大公子万安!” “兄长万安。” 郁枳面上稍窘,不知这人在身后听了多久。 和桑桑做贼心虚似的,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 ”嗯。” 怀岁聿敛着眸子,脸上情绪寡淡,目光慢悠悠投到小姑娘脸上。 已经请了张御医,为她专门开药调理。十日已过,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此刻将脸半掩在毛领之中,露出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有些拘谨地望着自己。 白软乖巧,倒像只惹人怜爱的小狐狸。 却同印象之中,那个骄蛮无礼的郁枳,相距甚远。 一时之间,怀岁聿一向冷静清明的眼底,兀地也闪过几丝恍惚和疑惑。 短短几日禁足,难道真会将一个人的脾性改得如此彻底? “阿兄?” 温软绵密的一声,拉回男人渐渐走远的思绪。 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面前人的脸上,看得小姑娘有些窘迫拘束。 他眼底一片清澈,脸上辨不出什么情绪,微抿双唇,随即淡声道: “外头寒凉,早些回屋去。” 言罢,便转身欲离去。 郁枳僵硬的腰板这才软下来点,心头松了一口气。 只是男人还没走出两尺远,突然,脚步声便戛然而止。 只见他突然转身,看向郁枳,淡声道: “若是想去赏梅,便跟紧我。” 男人兀地出声,神情淡漠,音色清冷低沉。 却吓得郁枳心头狠狠一跳。 她回过神来,男人已经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平整的雪地上,白色锦绣纹的六合靴在雪上留下些不深不浅的痕迹。 见人已经走远了几米,她下意识迈出腿跟了上去。 他居然同意自己进梅园? 哈哈哈,哈哈哈! 这可不是她想进去的哦,谁让人家主人盛情邀请呢。 想到此,瞬间觉得自己扬眉吐气,她挺了挺腰板,气势汹汹地回头,朝已经有些石化的吴嬷嬷吐了吐舌。 狠狠瞪了眼开始啃年糕的桑桑,像是对她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 梅林看似就在眼前,实则所经之路漫长,而且林子里的路更是弯弯绕绕。 郁枳一路连走带跑 才稳稳跟在男人身后,稍微平息了呼吸,她才发觉自己依然满头大汗。 “怀……阿兄,烦请等等我,我都要走丢了!” 或许是上次在寒冬落水,真的伤及到了根本,就这么小跑几步,郁枳也累得够呛。 眼看高大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她急忙伸出手,勾住了黑色大氅一角。 她只觉得那道身影似乎微顿了下,随后突然止步。 怀岁聿转身,先是低头瞧了瞧被攥在小姑娘手里的大氅,又抬眼轻扫过小姑娘微喘泛红的脸颊,最后落到她的手上。 郁枳觉得那目光像冰霜一样,飞速地撒开手,像是晚了一秒这手就不再属于自己。 “牵着吧。” 骨节如玉的大手,突然伸到她面前。 郁枳心生感动,好人啊,好人一生平安! 她心里没头没脑地傻笑,想也没想,便将自己的手搭进大手之中,却突然感觉男人手指一僵。 “牵袖子。” 尴了个大尬了!原来人家是让自己牵袖子。 她猛地又松开手,心里已经自暴自弃了。这手,不要也罢! 男人却并在意此事,只是等她攥紧,淡淡地移开目光,抬脚继续走。 只是步子,却缓慢了些。 …… 越往内走,才发现,此庭院别有洞天。梅林不过是最外层的点缀。 穿过层层积雪覆盖的梅林,脚下整齐的灰青石板路,十分细心地撒上了粗盐。 大约行了十来米,便见着一堵白到与天色无异的围墙,中间镶嵌着一道红棕色拱门,门体浮雕错综复杂,却不显累赘,反而让人想要探究门口光景。 郁枳自踏入了小院,便像只鸟儿一样探头探脑。 一只手紧紧揪着已经皱巴巴的衣袍,空闲的小手悄悄摸摸这儿,蹭蹭那儿,一双眼睛鼓得溜圆,恨不得将这庭院看进眼珠子里。 但碍于身边人,她又显得有些畏手畏脚。 男人斜着眸子瞥了一眼,眸底几乎不可见地划过一丝笑意。 “鬼鬼祟祟的作甚,何时竟学会了小贼的做派。” “……” 不愧是男主,骂人都这么别致。 踏入木门之内,一座造型简单,但细看却十分别致的楼阁,掩映在青松和寒竹之间。 青松树干参天,枝桠却簇簇抱团,形似如意祥云,挡住了大部分天光,就连飘扬的雪花也被遮挡去了大半,但缝隙中洒下的斑驳光影,衬得小院别有意境;寒竹夹道而布,其间布置有光影交错的油灯,与冬日霭霭晨雾相得益彰。 难怪平日里很少见到怀岁聿,即便是得见了,也觉得他像是误入凡间的谪仙,身上总弥漫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息。 旁人怕是如何也想不到,怀府竟然还藏了这样一处世外之地。 郁枳此刻已经完全沉浸在小院“美色”之中,仍未察觉,自己的手慢慢地从身旁之人的月牙袖袍之上,捏到了靠近腕骨的地方。 男人微微怔愣,手腕处,温热而柔软。 第7章 争宠 怀岁聿眸光低垂。 小女娘此时忙着东张西望,一双大眼此刻忙着攫取周围的景色,生怕错过了某处的风景。 无端地,他想起幼年时,随夫子去往麓鸣山访学,途中遇见的那只受困雪狐。他一时怜悯,将雪狐带回家中照顾。 初将雪狐带入岁寒院之中,它也在自己怀中探头探脑,那双圆溜溜的大眼,带着好奇和警惕,打量小院里的每一处。 小女娘已经摘下笠帽,原本整齐的发髻此刻已经有些松软,细软的发丝微微有些炸毛,正如记忆中的那只雪狐的毛发。 怀岁聿的指尖微微有些发痒。 “阿兄,我也能进去吗?” 郁枳收回四处乱瞥的视线,这才发现怀岁聿正盯着自己的头顶看。 奇怪,自己头顶有什么吗? 她正欲伸手去摸摸自己发顶,却突然发觉,两人肌肤相触。背后一个颤栗,她有些欲盖弥彰地往下移了几寸。 又有些犹豫地,牵住那有些皱巴巴的袖袍。 软绵触感消失,男人眉心微蹙,瞥了眼手腕。 他抿了抿唇,冷淡开口道,“嗯。”随后便抬脚往小楼走去。 郁枳只觉着一旁的男人突然加快步子,以为是自己太磨蹭,惹得他有些不耐烦,她也只得收了收欣赏美景的心情,急忙跟上去。 直到跟着他跨过那道刻满浮雕的梨花木门,郁枳全身才渐渐回温。 小楼虽小,但内里装修不失精致,正厅陈放着古香古色的六张皇宫椅,但却是胡桃木色,且贴心铺上了软垫,最里侧摆着一张雅致的条案,其上摆放一顶香炉,两侧放置一对花架。 正上方挂着一方牌匾,工整遒劲的八个行楷大字,赫然悬于其上: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郁枳颇为自觉地在正厅止步,这应该是男主最后的底线了,不过她也算满足,毕竟在原书中,就算太子来了,最多也就能进个书房。 但怀岁聿却没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郁枳只好跟着他往里间的书房走去。 她的心脏此刻跳得有些剧烈。这就要踏进男主的私人领域了吗? 夭寿,瞬间觉得自己地位不一般了啊。 “呜!” 脑子里正胡思乱想着,她也未曾注意到男人已经停下脚步,径直就撞上一堵坚实的肉墙。 “看路。” 怀岁聿垂眸,便瞧见毛毛躁躁的小姑娘嘟囔着脸,用手捂住有些泛红的额角。 可怜委屈的样子,像在指责身前人不该挡了她的道儿。 “外头风大,等改日天气好些,便可去小院玩儿,现下就在这里看看书。” 怀岁聿神色如常,只是看着面前小女娘额头已然有些出汗,手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突然去解小姑娘脖颈的莲蓬衣系带。 只是稍不注意,微微泛冷的指尖便不小心划过女娘的下颌。 郁枳被惊得全身一僵,连带着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直到坐到了靠小轩窗的软榻之上,她拍了拍晕乎乎的脑门,脸上因着憋气涨起的绯红消退下去。 一旁的小桌上放着些茶具和糕点,主人似乎有些不喜甜食,呈花朵状摆放的糕点仍旧完好无缺。 脑中突然想起,桑桑年糕应该已经烤好了。一时之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馋。 犹豫片刻,猪瘾还是战胜社恐。 “我能尝尝这些糕点么?”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身体还未大好,便少吃些冷食。” 怀岁聿此刻已经坐在书桌前,手里捏着几张泛旧的信纸。 他轻轻招手,便有一玄衣暗卫推门而入。 “去吩咐厨娘做一碗薏米莲子羹,顺便将郁枳午后用的药膳也端来。” 房内冷不丁沉寂下来,与怀岁聿共处一室,郁枳无事可做,此刻倒渐渐拘束起来。 “若是觉着无聊,可随意取些书看。” 怀岁聿瞧出她的不自然来,手上拿着书卷,指向一侧林立的书架。 郁枳也自觉无趣,得了怀岁聿应允,便走到满满当当的一面书墙边,随意从够得着的书架上,取来一本书来。 只是古文晦涩难懂,有些古字甚至她从未见过,反倒令她更加昏昏欲睡。 她本就不爱看书,更何况似乎从头到尾都在论策的经书。只能假装认真读阅,实则脑中思绪已经纷飞万千。 正当她昏昏欲睡之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但门口的人似乎有些犹豫,一直未进来,于是厅外的冷风径直朝书房里灌。 郁枳被吹得打了个激灵,一下就精神起来。她有些好奇地朝门口望去。 一个穿得圆鼓鼓的粉色小团子此刻正扒着门框一侧,有些胆怯地往屋内看。 小姑娘扎着垂挂髻,两侧点缀着樱花样式的珠钗和小绒花,刘海被修剪至眉上,露出似幼鹿一般湿润灵动的一双杏眼,粉雕玉琢、还带有极明显的婴儿肥的双颊此刻微微鼓起,似樱桃一般粉润的小嘴微抿,看起来约莫八到九岁。 “阿兄……” 奶声奶气,一瞬间,甜得郁枳鼻腔里溢满了糖香。不过她这才想起,这个小团子是男主的妹妹,怀晚芦。 那日她噩梦转醒后,望见的,便是这位蹲在她窗前打量自己的小姑娘,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和她讲话,这小团子就惊慌失措地往屋外跑,一边大声喊着:“吴嬷嬷,她醒来了!” 小晚芦身后跟着墨白,手中正提着膳食盒。 “你怎么跑来了,今日功课可有认真完成?” 怀岁聿从一堆折子里抬头,看见门口面色有些发白的小团子,微微蹙眉。 小晚芦是有些惧怕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兄长,每每与他见面,总会被问及学业方面的大小事,而且兄长总是冷冷淡淡的样子。 虽然如此,她心里还是渴望与兄长亲近的。 今日午间,听那胖胖的侍女桑桑说,哥哥竟然带了郁枳姐姐进梅林,她心里震惊极了,有些吃醋,于是今日特向夫子告假,跑来见见兄长。 没想到兄长居然能和她好好地共处一室,可自己也只有在兄长帮忙辅导功课时,才能进来这里,明明自己才是兄长的亲妹妹! 小晚芦此刻心里委屈极了,阿兄还只关心自己的功课,郁枳姐姐还能坐在软榻上歇息,自己平日只能坐在书桌旁的小竹椅上,还要一直背那些拗口的文章。 “嗯?” 见小团子低着头不吱声,两只手还一下一下扣着门框,怀岁聿放下手中的笔。想起夫子近日提及,小晚芦在课业上总是心不在焉,他的脸色有些泛冷。 “做完了!晚芦今日身体不太舒服,向夫子告了假的。” 小晚芦抬头看见兄长的脸色,背后一凛,吓得腿脚都有些发软。 “既不舒服,就在屋中好生歇息。” “我……我,我无聊,来寻郁枳姐姐作伴!” 言罢,小团子风风火火地跑向软榻,两只软乎乎的手抱住了正在看戏的郁枳。 郁枳:“……” “今日便不再追究了,拿着你的书,把未背完的课文温习了。” 他不再多说,到一侧书架抽出准备给晚芦的书本,吩咐暗卫将膳食摆放好,亲自为两个小姑娘盛了羹,又嘱咐了小晚芦不要打扰郁枳,便又回到书桌前继续整理他的文卷去了。 小晚芦吃了瘪,但心里又觉得比从前要在哥哥眼皮子底下练字来得轻松些。 “咳……晚芦,有什么要和姐姐说?” 郁枳看了看仍赖在自己臂弯里毛绒绒的脑袋,有些手足无措。自己穿越前就是独生女,而且从来没和小孩相处过,这么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扑进自己怀里,别说,心里还挺美。 “哼!” 没想到小团子猛地从她怀中脱身,又在她耳边留下气鼓鼓的一句: “你别想一人独占兄长!” 郁枳:“???” “我没想。” 小团子侧着脸,气鼓鼓地,像是涨气的河豚,瞪着一双圆眼,显然不相信。 “我真没想。” 小姑娘仍旧不理人。 “好吧我确实想抢。” 她妥协了,这不占也不是,占也不是,怀家公子与小姐,难伺候之程度令人发指。 小团子又有些气势不足,她有些别扭地坐到软榻另一侧,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一眼郁枳。看着她胖乎乎的双腿在空中荡来荡去,郁枳沉默了。 她将自己手中仍旧温热的汤婆子,从小桌下悄悄塞到小姑娘那边,又转身轻轻盍上半敞开的木窗。 两个小姑娘倒也安安静静的同坐在软榻上,一个时不时偷看另一个手中的书,另一个照顾着小团子快要偏得酸痛的脖子,放慢了翻书的速度。 天色渐晚,在怀岁聿的死亡凝视下,郁枳喝完了整碗中药,又堪堪吃完了莲子羹,吴嬷嬷这才在暗卫的通知下,前来岁寒苑接人。 离开前,她转身瞥了一眼门半敞开的的书房,只瞧见怀岁聿踱步至软榻前,先是将她先前无聊时已经翻到一半的书合上,随后将自己的大氅轻轻盖在已经熟睡的小团子身上。 她蓦地回想起那日落水时,自己坠入的那个泛着淡淡木质檀香的怀抱。 …… “小姐,虽说落水一事实在是倒了大霉,但咱们也算因祸得福,您看,您的脑子都正常了不少呢!” 晚间,吴嬷嬷正为郁枳更换寝衣,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还带着些欣慰和真心的高兴。 郁枳:“……” 好吧,话虽然不中听,但说得确实很对。 “再过两年,等到小姐你及笄,也好让大公子做主,为小姐您择个好亲事!” 吴嬷嬷越说越激动,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家小姐日后安享荣华富贵的模样,自己也有法和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交代了! 郁枳内心流汗,嬷嬷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呐。 首先得先平平安安不作妖地,在男主眼皮子底下活到离开怀家。 其次,男人是靠不住的,更何况,这副身躯里住的是一个只能接受一夫一妻制、自由恋爱的21世纪新青年。 “嬷嬷,父亲母亲离世前,有为我留下些什么吗?”别多想,只是想问问有没有留下些什么……咳咳……遗产。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终于记起此事了?” 吴嬷嬷大手一拍,将倚在床尾的郁枳吓得够呛。 “自出了那等横祸之后,咱们郁家的大半家财都充了公,不过怀老爷想法子为您留下来了一些。” 吴嬷嬷将郁枳换下来的衣物折好,慢慢踱步至衣柜旁。 郁枳的视线便一直跟随着她,只见嬷嬷从衣柜最底部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还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拂了拂表面压根儿不存在的灰尘。 “小姐,您看。” 第8章 事业 她像拿着什么奇珍异宝一般,将盒子轻轻放置在梳妆台上,郁枳也不免好奇地凑了过去。 吴嬷嬷轻轻打开盒子的锁扣,郁枳也渐渐看清里面的东西。几张有些卷边的纸,和一把老旧的钥匙。 “小姐 您瞧。” 吴嬷嬷说完后,往后退了两步,好让郁枳能看得仔细些。 最上方的纸票上,赫然印有“姜木斋”三个大字,还盖上了江州官印,看样子是十多年前加盖的了。 “嬷嬷,这是何处?” 郁枳有些发懵,努力搜寻原作关于姜木斋的蛛丝马迹,但却一无所获。 “啊,小姐那时尚且年幼,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嬷嬷走上前,拿起那张地契。 “夫人带着尚且在襁褓中的小姐您,跟随老爷去江州叶县办事,哪成想您竟然在这儿染上恶疾,幸觅得一神医相救,您才堪堪保住性命。老爷感念神医,在这叶县建起一座食宿斋,取名于那神医,且每月初十为全县大小医馆免费供应吃食。” 吴嬷嬷回忆起此事,不免有些感伤,彼时正是郁家风光无限之时,姜木斋一经建成,盛况无二可比,江州和南洲多少富贵人家慕名而来。哪成想,树倒弥狲散,如今郁家不复存在,姜木斋也险些成了一处废楼。 “那这些家仆呢,为何他们的卖身契还在这里?” 郁枳将那张地契挪开,拿出下面一叠,一张一张的查看,发现余下的是一些奴仆的卖身契和雇佣契约,其中还有吴嬷嬷的。 郁枳不解,既然郁府家产已被充公,那这些家仆理应充作官奴,或由官府做主另有发配。 “小姐,那些在府上做事儿的奴仆,大多是跟随老爷夫人,从一穷二白到富贵满堂,这其中的主仆情谊非同一般!” 吴嬷嬷回忆起当时,府上有超半数的奴仆感念郁家恩情,不愿弃小姐而去,怀老爷便将他们送往叶县斋木楼做工,也算给了他们生计。 “怀老爷说,待小姐您及笄,便让我将这些契约交予您。还有这钥匙,是夫人从前存在典当行的一些珠宝钗玉,算作您的嫁妆!” 但怀家并非商业兴家,在生意上只与书打交道,对姜木斋的经营也是只略知一二,姜木斋只能勉强养活所有在其内做事儿的人,已经很难再回昔日光景了。 郁枳心念微动。原书以男女主为叙述焦点,她未曾想到,书中的每个配角未被展现出来的故事线,已暗自发展得如此丰富。 郁枳看着手中的地契,心中慢慢有了想法。 既已穿到了炮灰反派身上,自然不能指望剧情助力,要靠自己才能在这充满变数的小说中活下去。 日后她兴许会离开怀府,远离主线剧情,她也不想自己的人生由任何人做主。 更何况,这下自己身后还带着半个郁家而活。她必定得捡起“姜木斋”。 …… “如何?” 岁寒苑内。 一盏青玉连云纹灯正光火摇曳,怀岁聿此刻着中衣,肩上随意披着月白长袍,就着灯火,仍在看手中的书。 “公子,青玄从盛京发来密信,说是二殿下御前失仪,陛下罚了他半月禁足。” 暗卫墨白此刻躬身在书桌前,脸上明晃晃可见一丝不满。陛下是偏袒二皇子到有些过分了。 当今皇后产下长公主和太子这一龙凤胎后,因着大出血,没熬到睁眼看看新生儿便去世了。长公主和太子自幼便在太后膝下长大。 皇上追忆与皇后青梅竹马与结发之情,早早立昭给了太子封号,打造了长公主府。 如今后宫有两位贵妃,苏贵妃为先皇后族妹,自先皇后薨逝,便将心血和感念之情倾注到长公主和太子身上,如今一心礼佛。 另一位秦贵妃,为左相嫡女,自入宫以来便独得圣上宠爱,后诞下二皇子,更是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也正因如此,秦贵妃一族打上了东宫的主意,在朝政之中大肆扩展势力,屡屡挑衅东宫威严,祸乱朝纲。 如今想来,世人皆传帝后伉俪情深,但皇后仙逝不足两月,皇帝便沉迷于美人之怀,实在是讽刺至极。 太子殿下和公子此番设计,让那二皇子在户部栽了个大跟头,手下一大批站队的贪污官僚们被严查。那蠢笨的二皇子竟然在殿前跪求皇帝饶恕,更可恶的是,陛下竟处罚如此之轻,按常理来说,削了二皇子在户部的职,那是绰绰有余! “嗯。” 怀岁聿倒是没有多少意外。他神色如常,但眼底却还是极快地划过一丝寒意和失望。 “公子,照我说,这陛下也未免太偏心了点!太……” “墨白,慎言。” 怀岁聿抬头,一双清冷的眸子此刻泛着冷意和警劝。 “……” 是了,公子一向不喜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和阴谋诡谲,当年决计入太子殿下幕僚,并非念在昔日同窗旧情,而是见太子殿下品德贤良,且诚心为怀家等世家平冤昭雪。尽管是为太子殿下谋事,也凡事会掂量三分,于生民有益,定会倾尽全力。 “公子,我前几日在姑娘房顶,隐约听见吴嬷嬷提及姜木斋,这……” 墨白挠挠头,想到公子近日与郁姑娘多了几分亲近,正想说点他最近观察到的事儿。 “墨白,如此失礼之事,你也干得出来。” 怀岁聿手下一顿,冷冰冰地看向眼前人。语气中带有几分嘲讽和冷意。 “姑娘家的闺房,也是你可以去的?” 墨白背后一凛,汗毛都打了个激灵,只觉得公子那双眼眸让自己如坠寒渊。 “属下知罪!” 但心里却大喊冤枉,是谁下值了还要挨个飞檐走壁巡查府上情况啊!况且那吴嬷嬷中气十足,他干暗卫多年练出来的顺风耳,想听不见都难! 哼,下次还敢! “提及姜木斋作何?” 墨白:“……” “属下没听太清楚,不过,似乎郁枳小姐想要在及笄前拿回那姜木斋的地契?” 墨白心里吐槽归吐槽,还是很认真地回答。 “姜木斋?” 怀岁聿有些疑惑,不过他仍然是记得这地方的,他幼年时还经常随父亲前去。当年也确实听父亲讲,将怀府下人安置在其中。 不过怀家无人涉猎酒肆之业,也决心不干涉姜木斋之经营,因此姜木斋近年来没落得很,如今已经成了万千食楼中十分不打眼的一家了,地契房契都归置在吴嬷嬷手中。郁枳此刻要它又是何意。 既然应了母亲吩咐,他自当对府上两个仍未及笄的妹妹多几分照应。怀府女子,不求培养名门闺秀,但求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不做一具空有外表而无思想之躯壳。 晚芦尚且年幼,对她的照顾多体现在功课学业之上,因此自己作为兄长,对她颇为严格。 然而郁枳,中途被接回府上,一来无甚血缘。二来她从前不喜见人,性格孤僻,自己也对她无甚印象。 若是提及照顾些她,怀岁聿却有些无从下手。 然而,他脑中却突然浮现,一双若小鹿般怯懦却又狡黠的眼眸。 “既如此,你继续暗中观察着,若她得了姜木斋,第一时间告诉我。” 墨白:你是真的狗。 墨白悻悻地退出书房,关门时,不由自主又再往灯影下望去,公子仍旧清冷如玉,仿若当年。 脑中突然思绪纷飞。 墨小风十岁那年,家乡糟了洪灾,一夜之间镇民流离失所,自己与父母也被洪流冲散。 当他被公子的侍卫从水中打捞起来时,他匆匆望向已经被江水淹没的村镇,他知晓,今生与双亲再难相见。 铺天盖地的绝望将羸弱的少年重重踩在脚下,但他甚至连宣泄情绪的力气都没有。 “青玄,带他回府。” 昏迷的前一刻,他听见马车内传来沾满雪松气息的冰冷声音,和一瞬低到让人难以察觉的叹息,像是远山之巅仙人,为凡人因这无端祸水遭难而悲悯。 此后,墨家村少了个无家可归的墨小风,怀府却多了个一身武艺的暗卫墨白。 墨白为了留在公子身边,熬过了暗卫营日复一日严苛的训练,经受了南蛮之地漫卷天地的烟尘和无数刀光剑影的黑夜,纵使身体有无数伤疤,眼底见过多少疮痍,但幸好,他得偿所愿。 公子身后的十五个暗卫皆是如此。他们曾经谁也不是,直到遇见了公子。 “墨白,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儿!” 暗夜之中,一只手攥住了墨白的衣袖,墨白眼光一敛,眼底浮现常有的警戒,但顷刻便松懈下来。 “死丫头,想吓死谁?” 墨白颇有些冷酷地抽出衣袖,定神瞪了瞪不知从哪个犄角疙瘩冒出来的女孩。 来人同墨白一样,一袭黑色暗卫服,一头秀发被简单地高扎在头顶,顺着挺拔的身姿往下垂,腰间还系着一把缠着绿色绸布的短匕首。 若不仔细瞧胸口略微的起伏,旁人只会当她是一个意气风发的俊美小郎君。 “公子急召嘛!你快猜猜公子叫我做甚!” 绿卿脸上挂着明媚的笑容,左脸隐隐可见浅浅的酒窝,墨白不由得心口一悸,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情愫。 “不猜。” 他收回视线,其实耳根有些泛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视线停留在绿卿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不对劲,真的非常不对劲。 “哼,和从前一样无趣!”绿卿像是一只邀宠失败的小狸奴,她鼓了鼓双颊,气呼呼地绕过墨白往书房走去。 墨白叹气。他自然是知道公子叫来绿卿是为何,因为他不日将会同公子前往盛京处理二皇子一事,府上无人照看两位小姐的安危,他想到绿卿前些日子在南江办完了差,便同公子提了一嘴。 片刻后,墨白身后便传来一阵略显轻快的脚步声,随后又故意脚步加重地路过他。 “哼,臭墨白,这下本姑娘也轮到美差事咯!” 墨白失笑。 绿卿就是这样,尽管经历同他们其他暗卫相似,但始终活得像个不问世事、天真灿烂的小姑娘。 第9章 逛街 三月中旬,江州已经换了光景。虽不像南方那样回暖,却看得出几分春日迹象。 怀岁聿三日前匆匆启程去了盛京,不知是为着何事。 没了他的威慑,郁枳几日来可谓是过得风生水起,潇洒自在。 但时间一长,又觉得浑身有点不得劲。 哎,看来还是得找点事情给自己做。毕竟,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嘛。 她当下拍板,决定去怀夫人面前刷刷存在感。 当然,这哄女人的第一步,便是出门精心买点礼物。她发誓她不是自己想要出门逛逛哈! “哈?小姐,你穿着这男装作甚?” 桑桑嘴角还挂着桂花糕的碎屑,见小姐打扮得奇奇怪怪……男装,主要是小姐这胸围,也不像个男的呀。 见某胖桑盯着自己某处看,她才想起,好吧,人家青春期正发育着呢,忘了裹胸了! “当当当当!” 片刻之后,郁枳颇为自信地,重新向桑桑展示自己的变装。 “怎样,这下我像是个俊美的小公子了吧,是不是貌比潘安!” 她臭屁地还给自己配了把羽扇,眯着眼睛,朝桑桑邪魅一笑。 恶心得桑桑差点,将刚塞进嘴里的最后一点桂花糕喷出来。她有些含糊不清地说: “奴瞧着您倒像是个大变态。” 郁枳:给你惯得皮痒了是吧! …… 热闹非凡的正街之上,两侧装修各有特色的酒肆店铺林立,进出宾客络绎不绝,大街之上人群熙熙攘攘。沿途还整整齐齐布有各类摊贩,吆喝着嗓子叫卖。 糖人摊、首饰摊、字画摊、茶水摊、玩具摊……商品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 郁枳摸了摸瘪瘪的钱包,又瞥了眼还在同手里的糖兔子做斗争的桑桑,心里叫苦不迭! 自她们出府后,身边这个贪吃的小侍女已经吃掉她四分之一的马内了! 见着包子铺就走不动路,见着点心铺就眼冒红光,见着冰糖葫芦就馋地直流口水。 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虽未说话,却又像是在明晃晃地说“小姐求求您,买给桑桑吃点儿吧……” 养个侍女真的太费钱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江州的物价还挺高的。一屉肉包子就六个,居然就要花掉她四十八文钱。 八文一个,这在现代来看,不就是妥妥的包子刺客嘛。 难怪怀夫人每月都会支给她一两金。 呜呜呜,怀夫人人美心善!怀府财大气粗! 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看来攒钱之事刻不容缓啊。 可是她和桑桑讲这正街逛了个底朝天,也没瞧着些什么适合赠予怀夫人和小晚芦。 送首饰?真金白银的她买不起! 送衣裳?怀夫人都是请的师傅上门量身定做,从所用布匹到所绣花纹,都是精心挑选的。 送脂粉?那就更不行了,她哪儿知道怀夫人适合用些什么。 总之是样样都能被她找到理由给一一推翻。 送礼,真是一门艺术! 她继续带着桑桑随意逛着,突然经过了一家造型独特的铺子。只见它的招牌并非同其余店那般,是简单的一个垂幔幌子。 而是一只长得极为奇怪的……这是鹿还是兔?有着一对玲珑剔透的月白和粉色混合的鹿角,却也长着一双极为逼真粉嫩毛绒的兔耳,额间点缀着红色花纹,身子却也是兔形,匍匐着像正酣睡般。 最奇特的,它居然会发光,应当是在体内镶嵌了大量的水晶石。 她正打量着,心中暗叹古代手工艺的精妙绝伦、新颖有趣。 从那铺子里突然走出来一老头,笑容满面地朝她们打招呼。 “这位小公子,何不进小店看看。小店最近新进了些有趣的玩意儿,想必定能让你和这位小娘子得趣儿。” 郁枳光顾着看那幡子去了,这店老板同她打招呼,她这才发现,原来是一家玩具店,牌匾上赫然写着‘奇趣阁’三字。 她来了兴趣,拉着桑桑便跟着他往内走去。 这阁中有连着的三间房。 商品倒是挺多,最外间放着各种小玩具。 例如七巧板、九连环、鲁班锁、华容道等益智玩具,空竹、拨浪鼓、长笛和各种材质的口哨、响鼓等音响玩具,以及毽子、薰球、鸠车等,总之时下孩童或男女休闲时喜欢玩儿的都聚集在这儿了。 倒也配得上“奇趣阁”三字。 然而内里她挑了一圈,觉得小晚芦应当不会喜欢玩儿这些,因为那小屁孩儿肯定会嫌太普通太老套。 哎,就不能来点独特的吗? 突然,阁中东南角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顿时间却也吸引了其他顾客的注意力。 “这可是它自个儿掉下去了,同我可没半分关系!” 一老妇瞪着双眼,语气有些泼辣。 年轻小伙计红着脖子,气呼呼地说:“我亲眼瞧着你用手推的,你还有脸耍泼皮?” 两人一言一语,争执不休。 众人都纷纷围过来看戏。 郁枳也好奇地走过去,便见着地上被摔坏的花灯。灯烛已经四分五裂,上面的小装饰也四散着。 几只大小不一的缠花五彩蝴蝶,却像是失去禁锢一般,轻轻浮在地面上,却仿佛振翅欲飞。 郁枳脑中突然灵光一现。 她挤开正吵着架快要上手的两人,俯身上前捡起那两只蝴蝶,随后轻快又愉悦地说到: “老板,这只花灯我买啦!” 惊得满堂鸦雀无声,目瞪口呆。 …… 桑桑想不透,看不懂,理不清。 小姐被下降头啦? 花原价买了个碎的面目全非的花灯,却美滋滋的像是捡了什么大宝贝一般。 奇怪奇怪。 郁枳却不管他们怎么想,她见着那两只蝴蝶,突然想起自己从前在古画上见过的一种小玩具,正是手持缠花蝴蝶。 她逛街时也未曾见过有谁在卖,倘若她将它复刻出来,小晚芦得了一定会很开心。 说不定还能为怀夫人亲手做一支缠花发簪来。 正所谓礼轻情意重,亲自动手做点礼物,这样一点小心意不是来得比什么些真金白银更实诚吗? …… 礼是第二天送的,夸奖是当天收的,手是前一夜晚上废的。 呜呜呜,这缠花看着简单,做起来是真的要命!不过幸亏成品不错。 两只缠花蝴蝶,一高一低被镶嵌在园艺红丝铁线之上,灵动可爱,振翅欲飞。她还特意在连接处用丝线系上了几颗小铃铛和小珍珠。 一只海棠缠花五彩蝶簪,烟粉与琉璃色泽交融,亮而不俗。海棠立于簪头,冷青色叶片点缀其外,五彩缠花蝴蝶悬于花瓣下方,停于枝头。 小晚芦怯生生躲在怀夫人身后,但瞧见这小玩具,不免也被完全吸引住了,傲娇地收下,满心满眼都是它。 怀夫人也爱不释手,刚接过来便迫不及待地让刘嬷嬷给自己戴上。 郁枳被夸得红光满面,不由得想到,就算她日离开怀府,自己说不定也能靠着这手艺,赚他个盆满钵满。 她洋洋想着,突然,脑中晃过吴嬷嬷交给自己的商铺契子。 犹豫片刻,她突然觉得这正是个绝佳的机会。 “夫人,郁枳想跟您求一件事儿。” “何事儿?你只管说。”怀夫人闻言,放下手中的铜镜,看向郁枳。 她只觉得近来的枳枳比从前可爱得多,无论郁枳提何要求,自己也决计会为小姑娘做到的。 “夫人,郁枳前些日子才知晓,父亲母亲生前为我留了一处酒楼,名为姜木斋。楼里生意日渐惨淡,我心中万分难受,毕竟它也是我父亲母亲的心血。” 郁枳痛心疾首道,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压根不存在的眼泪。 怀夫人闻言,有些疑惑。 她似乎听丈夫昔日提起过。不过怀家不经营酒肆餐饮之业,因而那楼似乎全权交由郁家还在的亲信管着。 见小姑娘伤心泣泪,她忙安慰道: “我知晓此事了,我日后去江州寻些有才之人,去经营经营姜木斋。” 郁枳心中一喜,差点演脱戏,赶紧补充道。 “夫人,我意不在此。其实,我是想向夫人学些经营之术,待及笄后,郁枳想要前去姜木斋,试着让它起死回生。” 第10章 偶遇 怀夫人虽然有些惊讶,但自女帝伊始,女流里出了太多商业翘楚,郁枳也是从小浸染着父母营造的不可多得的商业环境出生的。 她有这种想法,怀夫人倒也觉得是迟早的事。 怀夫人自然不是迂腐保守的,她祖上昔日也是武将名门,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做过女将,上过战场。 只是和怀老爷结亲后,回归了后宅。且偌大的怀家产业,皆由他们夫妻二人共同把持,这也是怀、郁两家当初结缘的契机。 “你有如此想法,我替你父亲母亲感到高兴。你放心,此事交由我来办。” 她点头,有些欣慰地看着郁枳。 再过一年,眼前的小姑娘也将及笄,她隐隐约约像是见着了当年那位一身红裙、意气风发的郁夫人的影子。 怀夫人对此事上了心,只是她也不善酒肆经营,便特请了江州最负盛名的“拾味轩”的老板来点拨郁枳。 这拾味轩的老板 也是江州一大红人。 年方三十,人生得冷艳魅惑,笑里藏刀笑面虎,经商手段也是数一数二的。 可在熟人面前,她向来直爽大方,热情洒脱。因而怀夫人也十分喜欢与她来往。 她也很豪爽地应下怀夫人,每日都将一些心传说与郁枳听。如此不遮遮掩掩,是因为她自信旁人能复刻千千万万个拾味轩,却永远偷不走她脑子里的主意。 短短五日,郁枳每每与她交谈,都觉得受益匪浅。老板娘想法极多,且处处透露着新颖和有趣,洞察力惊人,且超前得让郁枳十分怀疑她也是穿越而来的。 今儿,是郁枳第一次来拾味轩,实地考察观摩,这才发现,这拾味轩中别有洞天。 拾味轩并不是单纯的做食宿生意,而是娱乐加餐饮的结合,每日有戏剧、相声、说书、口技等表演。一楼二楼主打餐食,三四楼则是住宿。 甚至还有激励消费的措施:单日消费最高,可免费指定一次到店日的表演节目。 …… 今日,夏英老板在拾味轩请她尝尝新出的菜品,她们坐在二楼包厢内,可将楼下正中央红绸环绕的大戏台一览无余。 此刻颇有些年轻貌美的说书公子,正在津津有味地讲些民间奇闻,一二楼的客人都听得入迷。 “宫廷……玉液酒?” 郁枳不死心,在夏英老板对着座无虚席的一楼,一番指点江山后,犹豫出声。 “这是何酒?我还未曾听闻过。” 只可惜,美人只是双眸微眯,面上有些疑惑,又好奇地偏头看她。 “唉,一百八一杯的好酒!” 郁枳有些失望,这已经是她第n次试探失败了,她侧头,百无聊赖地朝楼下戏台子望去。 她一手撑着下巴,今日出门时,吴嬷嬷特意给她头上梳了两个可爱的花苞,两侧的粉色玉兰银坠步摇正随着她左右晃头而摆动。 伸出手轻轻将菱花窗推开了些,又双手托着下巴,靠在窗台上,那说书先生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她也渐渐听入了迷。 直到察觉到不远处,一道有些泛着冷意的视线向她投来。 她蹙眉,心里有些疑惑。抬眼望去,一道挺拔的身影,和一双黑沉的眸闯入视线。 男人面如冠玉,身量修长,此刻负手而立,两侧簇拥着穿着风雅的公子哥们,但掩盖不住他一身白衣、如谪仙一般的清冷。 两人隔着人海相望,郁枳惊讶得瞪大双眸,怀岁聿却微微蹙了眉。 小姑娘到底还小,不懂得女大设防,二楼的红木窗大敞,那袭鹅黄的衣衫更衬得她娇小玲珑,粉雕玉琢,双手托腮时,圆鼓鼓的脸颊稍显稚气,但仍可窥得几分甜美艳丽,在窗前精心摆放的两盆绿萝之间,显得更加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郁枳有些诧异,怀岁聿七日前匆忙离府,看样子应该是盛京出了些事,离开时只嘱咐自己出门须得带上侍从。 久未得见怀岁聿,竟然从心底滋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欣喜来??! “哟,怀家的大公子?” 惠英不知何时也探出半个头,朝郁枳发愣的方向瞧。 郁枳像被抓包似的,麻溜地一把拉下挡光的帘子,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样子。一惊一乍,弄得一侧眯着眼睛、正有些疑惑的惠英一愣。 郁枳有些尴尬地朝她一笑,企图掩盖自己的做贼心虚。 人有失足,马有失蹄。自己竟然被男主这皮相给差点勾了魂去。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自己是来搞事业的,不是来犯花痴的。 只是,难怪不得,许多小说读者都说让男主独美,这样谪仙般清冷的人物,除了作者笔下的女主,谁又敢独自前去沾染呢? 片刻之后,郁枳只听见有一阵略微喧闹的脚步声,一大群人朝楼上走来。 二楼的小厮热情招呼着,随后便是隔间的木门被推拉开,许多男子谈笑风生的声音也堪堪传到这边来。 郁枳撇撇嘴,一大群男人来这里干嘛,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听惠英老板说,似乎今日有西域歌姬表演,不会男主也好这一口? 呸呸呸,可不兴在人背后诽谤。 难道是掩人耳目,要在此地商议大事? “怎么着,心悦你这位义兄不成?” 夏英看了面前有些坐立不安、心猿意马的小姑娘半晌,心里有些好笑,这小姑娘倒像整颗心都扑在了那怀岁聿身上。 “……” 郁枳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耳朵都要贴到墙壁上去了。又听清楚夏英老板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头皮发麻。 救命,老板娘打哪儿看出来的,她这明明是警惕!是好奇! “你且放心,我这拾味轩干的,皆是见得人的正当买卖。”夏英红唇微勾,端起茶杯轻啄一口。 自知被寻了开心,郁枳两颊泛红,又十分气恼的鼓起两颊。 她端坐回来,也不再想东想西了,专心尝起了眼前的菜品,时不时还要嘟囔着给出自己的三两意见。 “你打算何时去叶县瞧瞧呢,依我所见,姜木斋在叶县是很难再经营下去的,不若移至江州。” 惠英也端上了一脸正色,她十分欣赏郁枳身上的灵气,特别是知晓小姑娘是郁夫人之女,她心底也就爱屋及乌,又多了几分期许。 但姜木斋若想重起高楼,绝非易事。 “我倒觉得,迁址一事尚有余地。我准备对姜木斋进行些改造。” 郁枳自有打算,叶县虽小,资源也不如江州丰富,但好在位于江州和南州交界之处,民风更加开放,且姜木斋在这里尚有名气,她意欲对姜木斋进行些大胆的创新。 叶县,反倒是成本最低、包容度最强的地界。 “你心中有打算就好,若需要帮助,可随时递书信给我。” 夏英面上一笑,复端起面前的甜茶,浅抿了一口,突然又想到些什么,便斟酌开口。 “我听怀夫人提及,你家大公子不日会动身去叶县小居,处理些积压的商铺旧账?” 怀家产业之下,垄断江州大半的私塾和书铺,叶县最大的藏书阁,也是由怀家出资的。 不过她又有些迟疑,想起那怀岁聿冷心冷情的样子,又瞥了眼眼前过于单纯和稚气的小姑娘,心里有些发紧。 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包厢的门便微微响动起来。 第11章 表哥 “咚咚咚……” 夏英只得按下心中的念头,起身往门口走去。 门被轻轻拉开个缝隙,郁枳也好奇地望去。但老板娘挡在门前,她只能隐约瞧见一个黑色身影。 “知晓了,我会转告她。” 夏英言罢,利落地关上门,转身时,眼里带了些意味深长笑意。 “我原先还担心着,你倒是个有福气的。” 夏英落座,有些暧昧地朝郁枳笑。 郁枳:“?” 突然对她抛什么媚眼?? “你这义兄倒将你放心上的,特叮嘱我,别让你吃那冷寒的食物。对了,还让我转告你,玩儿够了,记得同他一道回府。” 夏英松了口气,她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伤了无数江州闺秀心意的怀家大公子,有如此体贴的一面。 郁枳心里倒是一愣。 她自然是知晓夏英老板想偏了,近些日子,怀岁聿对自己越来越亲近,但始终也隔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冷淡。 正如小说里所描绘的怀岁聿那般:清冷二字,与生俱来,非血脉与命定姻缘所系,旁人不可近其真心二分。 哎,随人误会去吧,反正她又不吃亏。 郁枳吃饱喝足,在门口辞别了热情相送的夏英老板。 她心满意足地走出拾味轩时,不远处便候着挂着怀府帷幕的马车,墨白一身玄衣,一手执剑,正等候在马车一侧。 “姑娘,上马车吧,公子正等着您。” 见郁枳走出来,墨白赶紧前去相迎。 郁枳倒是有些紧张了,几日不见,见了又该说些什么?这大哥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冷冰冰地盯着她。 行至马车旁,墨白正想要搭把车扶她上马车,帘内突然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青筋微突,指尖泛着淡淡的血色。 “自己搀着上来。” 清润而低沉的声音从帘内传来,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吓得墨白赶紧收回手。 郁枳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只冷白的手,好健康,好禁欲,有点儿想摸,想…… 打住!她蓦地甩甩头,想将脑子里不干净的东西全甩出去。 她慢吞吞地伸出指尖。 只是还未触碰那块白玉般的手,便被一股力道拽住了腕子,她低呼一声,眨眼之间,便被稳稳当当地拉进马车之内。 随着衣裙晃动,她衣物上沾染了些酒楼里的气味,在狭小的马车内发散开来,但却意外的不难闻,反倒和在知竹苑长期浸染的腊梅香气混合,反而酝酿出一种春日微醺的醉意。 “今日尚且风大,偷跑出府,甩掉侍从,竟还穿得如此单薄。” 语气虽然有些冷,但指尖却温柔地勾起旁边的月白色狐裘,轻覆在她的腿上。 郁枳双腿没出息地有些发软。 距离太近,她方才都能看清怀岁聿脖颈处,冷白色肤色上淡淡的红,一抬头,似乎额头都能抵上他那高挺的鼻梁 ,一股子淡淡的檀木香气,和衣襟之间若隐若现的冷白脖颈。 “今日是得了怀姨应允的!” 郁枳勉强维持一脸平静,尴尬地移开黏在那处冷肤的视线,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喉咙间还有些干涩。 呜呜呜,不是她色,她年纪这么小,能有什么色心呢? “如此甚好,怀姨在你心中地位重些,我也少为你,白操些心。” 男人神色如常,手上为一旁姑娘整理披风的动作仍未停下。但莫名的,郁枳从这语气中听出来些阴阳怪气和酸气。 思考片刻,正想开口为自己辩解一二时,车厢另一侧传来一声轻嗤。 “噗,没想到我们岁寒公子,竟有和自己母亲拈酸吃醋的嗜好。” 靠,车里还有个大活人?! 她猛地抬眼看去。 一紫衣男子,一手执书卷,玉面如冠,仪态不凡,眼角却多生几分风流,此刻半倚靠在窗边,嘴角带笑,坐姿颇有些放荡不羁。 这人谁啊? 居然称怀岁聿为“岁寒”公子,看年纪却与男主不相上下,除去太子,自己似乎也未曾记得小说有提到这一人物。 “莫要胡言乱语。” 怀岁聿未计较将眼前男子的话,而是将一旁的汤婆子放到小姑娘腿上,至于自己袖口上的那双正作乱而不自知的手,他也仅仅是掠眼而过。 “小姑娘,见了兄长,可未曾打招呼?”男子撇撇嘴,得了无趣,便又将目光转向正望着自己发呆的郁枳。 “郁枳见过兄长,不知……”是哪家的哥哥…… 后面的话是来不及问出来的,因为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插入她和那男子的对话之中。 “如今你见了什么人,都要唤一声兄长?” 郁枳:“……”呸,一个两个的真难伺候。 “如此说来,我怕是要比你更有资格,被小郁枳唤作兄长吧?” 男子倒是不惧怕怀岁聿一张冷脸,仍旧笑眯眯地开口。 怀岁聿淡淡瞥了眼郁枳,郁枳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忙往他身边凑近了些,像是着急表忠心一般,开口道:“我可真不认识他!” 男子似乎是打定主意要惹这冷面的醋精生气,语气也愈发地粘腻,活像一个开屏的花孔雀。 “小郁枳,可还记得我是谁?你小时候,可总是缠着我叫‘阿兄’‘阿兄’,还说什么长大了定要给哥哥我当媳妇呢……” “你没事儿吧……” 声音一出,马车内外都静下来了。 郁枳色尴尬,急忙捂嘴,欲盖弥彰。 “我们怀家女娘脸皮薄,说话耿直,小公子也莫要计较。” 怀岁聿倒是心情好了不少,看着面前人凝固在嘴角的笑容,他眼角不免染上几分笑意,又用空闲出来的手,轻轻压平了小女娘额前有些翘起来的发丝。 “花孔雀”吃瘪,也不再看眼前兄友妹恭的噎人场景。反倒时不时掀开帘子,调笑正在驱车的墨白。 郁枳实在困倦,昨日温习夏英老板留下的书卷到半夜,此刻有些抵挡不住困意。 包裹着自己的毛裘此刻又格外温暖,靠着一旁的怀岁聿,突然感到一阵久违的一片心安,渐渐的,她的精神就有些涣散。 管她的,真的太舒服了,先睡为敬了! 昏睡的前一秒,她突然想起,这只花孔雀,好像还没说自己到底是哪家的。 只依稀记得,闭上眼时,一只大手将快要从肩头滑落的大氅按住。 马车行至怀府门前时,吴嬷嬷和一众侍女,正等候着。 墨白掀开帘子,先走出来的却是一紫衣公子,吴嬷嬷心下疑惑,又觉得这公子眼熟得紧,还未细想,便看见大公子抱着自家姑娘,稳稳当当地走下了马车。 她心里一紧,急忙迎了上去。 “劳累公子了!”她腾出手,正想着接过正熟睡着的姑娘,但眼前的男人却走得十分平稳,只停留一瞬,便绕开了她。 “无妨,我抱着就好。” 吴嬷嬷有些恍惚,大公子近来对姑娘体贴得有些不真实了。 “呀,您就是吴嬷嬷,嬷嬷可曾记得我?”某只花孔雀理理衣冠,嘴角带着笑意,慢悠悠地靠近吴嬷嬷。 “老奴见过公子,确实眼熟,但老奴年事已高,记忆力大不如从前,望公子明示?” 吴嬷嬷终于能认真瞧瞧这位公子哥,但看见这公子眉目含情、一脸风流的样子,她嘴角有些抽搐。 “哎,嬷嬷,您从前可还为我做过凤梨酥呢!”男子故作失望,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 “莫非!您是夫人堂妹家的,明小公子?” 吴嬷嬷讶异,夫人刚出嫁时,还与娘家表小姐有些往来,自己也随着前去表小姐夫家府上过,那时小小姐刚刚会走路,便被表小姐家的小公子牵着到处玩儿。 但天妒红颜,没过几年,那表小姐在二胎出生时难产亡故了。夫人也渐渐和明府断了来往。 不过,那小公子当年活脱脱一个胖小团子,如今居然出落得如此俊俏! “我就知道,我天人之姿,见者肯定难以忘记,嬷嬷你瞧,本公子是不是还如从前那般玉树临风?”明煦开怀大笑,更像是一只开屏的花孔雀了。 吴嬷嬷:好好的一公子,废了。 第12章 照拂 小轩窗外,夜幕低垂。小院灯火摇曳,映照着新移栽入院的湘妃竹。 屋内,纱幔围绕的榉木透雕软榻之上,身着柔软绸缎中衣的小姑娘悠悠转醒,一双泛着淡淡粉色的手伸出颇有些软糯的水绿烟缎褥子,在空中荡开不大不小的弧度。 随后,她半起身,脑后如绸缎般的乌发顺着有些羸弱的肩头下滑,直到铺满纤瘦的后背。 这一觉属实睡得有些沉,郁枳脑袋此刻都有些发懵。她手下撑着仍然泛着暖意的褥子,突然指尖便摸索到一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个色泽透绿的兔形暖玉坠子。 指尖勾着红色细绳,玉坠便被她勾到眼前。 玉兔怀里还抱着用红玛瑙雕刻而成的胡萝卜,有些憨态可掬。她的唇角情不自禁弯起,应该是怀岁聿在她睡着后送来的。 “小姐醒啦?小姐日后可莫要再熬夜了,今日大公子抱着您进府,老奴心下还以为小姐您出了什么事儿!竟然只是睡着了。” 吴嬷嬷絮絮叨叨,一边又手脚麻利地扶着郁枳下床,为她裹上了有些厚重的外衣。 “呃……” 郁枳将玉坠收好,面上有些发窘,春困嘛,理解一下理解一下! “小姐可快些清醒过来吧,怀老爷怀夫人,还有明煦小公子,您姨母的儿子,都在正厅等着你呢。” 落水之前,原主其实极少到正厅与怀家几人一起进膳。 只是自从自己开始“转性”后,每每将她位置安排在怀岁聿和小晚芦中间算几个意思啊! 一边是气鼓鼓盯着自己的小团子,一边是监督自己不能挑食的怀岁聿。 今天倒好,自己夹在了花孔雀和男主中间。远远的就看见自己那便宜表哥脸上挂着不要钱的笑,正在逗弄着脸颊鼓得像小海豚的晚芦。 “小晚芦,你几岁啦?真可爱呀,瞧这小短腿扑棱得,哇!竟能坐在板凳上荡腿,真羡慕,不过哥哥可没你这福气,生下来腿就五尺长了!” 小晚芦第一次见如此没脸没皮的人,小脸气的通红,侧过头不想理这位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哥哥。 她偷瞥了一眼兄长,他此刻有些漫不经心,但面上带着浅笑。 小团子心下立马愤愤然。 兄长难道没听见她可爱善良冰雪聪明漂亮大方的亲生妹妹此刻正被一只花孔雀嘲笑大矮子吗! 一个郁枳姐姐还不够,居然又来一个花孔雀同自己抢阿兄! 郁枳扶额,大号顽童和小号生气包。 她脚步加快,在两个显眼包还在斗嘴时赶紧落座。 怀岁聿抬眼,看了看身旁的小姑娘,此刻脸上还残留着几丝熟睡后的红意,想来是睡了个好觉。 他收回视线,起身为小女娘布好碗筷。又顺手抚平她有些炸毛的发尾。 郁枳低声道谢,她已经不知不觉习惯了怀岁聿的照顾。 怀夫人见郁枳落座,又见自家儿子自然又细致照顾着小姑娘,心下还有些惊讶。 哟,和尚转性了,还学会照顾妹妹了? 她赶忙制止了一旁叽叽喳喳幼稚程度不相上下的斗嘴,一旁等待已久的厨娘开始招呼着侍女们布菜。 “还是夫人您府上的膳食更美味!” 花孔雀虽然花里胡哨,但举止还是端的大家公子的气质,满嘴甜言哄得怀夫人心花怒放,怀老爷都有些不满地瞪了瞪他。 “此次前来呢,主要还是和我们家小郁枳培养培养感情。” 郁枳拿着筷子的手一滞,头顶浮现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位大哥,你要搞什么幺蛾子哦?? 话一落地,全桌都安静了下来。 郁枳本来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但鬼迷心窍下意识偷瞥了一眼身旁的男人。 却发现他仍旧面色如常,眼底毫无波澜。 她有些泄气,一股莫名的失落从心里升腾起来。 “我想带郁枳回明府。家妹自小便盼望着郁枳回府,从前因为母亲之事,父亲消沉许久,我们尚无余力抚养郁枳,但如今父亲已经重新接管了相府。” 明煦其实心里有些发虚,他自知明家当年对郁枳算得上不闻不问,但他们也是在算得上自顾无暇。 他想起临行时,小妹那双虚弱但又充满期盼的眼睛,还是硬着头皮有些不合时宜的提出自己的来意。 再者,郁枳不久之后便要及笄,此后面临定亲、出嫁一事,关系着女儿家一辈子,自然是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明家无疑是她最好的归宿。 当然,他其实也有私心。家中二房一脉过于自私自利,他与父亲常年在外,府中无人与小妹相互扶持。 郁枳心里也有些发懵,去明家? 她记得原文之中并无此情节呀。不过听起来似乎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能与小说主线的故事情节避开,又能为自己暂且寻到一处有血缘姻亲关系的定居之处。 但她又有些顾虑,明家为相府之家,姨母早逝,这府内必定不像花孔雀所言那般风平浪静。更何况,自己还打算跟着怀岁聿去叶县。 “小枳尚未及笄,我可是多年来一直盼望着为她办及笄礼呢。” 怀夫人微微一笑,慈爱的看着郁枳,眼角又瞥过自己那明显情绪不佳的哑巴大儿,心里怒其不争。 “此事日后再议吧。”温温柔柔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 明煦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抬眼便落进了一双有些冰冷的墨眸里。他浑身一僵,瞬间失言。 好吧好吧,这是江州,您岁寒公子的地盘。 “好吧,那我先和我们家小郁枳培养感情。” 说着,花孔雀又重新开屏,笑盈盈地朝郁枳眨眼。 “什么你的我的,郁枳姐姐现在是晚芦家的,是晚芦的!” 生气包小晚芦瞬间又炸毛了,她再也受不了这个臭孔雀了。她忍不住要把这个叽叽喳喳讨人厌的大人赶出府去! …… 夜里的凉风仍旧沾染着北方的干燥和寒气,郁枳静静跟在男人身后,两只手抓在一起,有些纠结和烦闷。 时不时用脚踢开路上碍眼的石子,又很幼稚地抬脚去踩身前人在灯火下的剪影,惹得暗处的墨白和绿衣嘴角抽动。 “要跟到几时。” 怀岁聿轻叹,小姑娘像只惹了麻烦的小兔子,乖乖地跟在身后,却时不时又发出点动静来。 他转身,郁枳正低头,不亦乐乎地踩着男人的影子。闻言,立马乖乖收回脚。 “……阿兄,你是不是有些累了?” 郁枳就算再迟钝,也能感受到男人低垂的眼眸里的疲倦。 怀岁聿静静立着,神情不变,但看见小姑娘乖巧地望着自己,眉目间藏不住的纯真和关切。他眼底挥之不去的莫名情绪愈发浓郁。 “要将近些天喜爱的玉石,物归原主,一想到此事,居然生出些不舍来。” 男人平日里清冷没有起伏的眼底,突然变得有些困惑,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郁枳。 郁枳绞了绞手指,现在的怀岁聿真的很奇怪,说话也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偏了偏头,突然发觉自己不敢直视他。 “阿兄总会找到只属于自己的、且比它质地更好的玉。” 怀岁聿面色如常,只是盯着小姑娘有些懵懂的眼色,缓缓叹了口气。 晚芦出生那年,他已经年满九岁,已经跟随夫子学习两年有余,心智也比一般孩童成熟得多,那时怀家不如此刻风光,父亲仍担负整个家族命运,还要自闭锋芒。 他早早离开双亲,常年在外访学,也是为了磨砺自己,早日为父亲分忧。 正因仍在启蒙时期离开了双亲,也错过晚芦的诞生,他在亲缘之事上淡薄得很。旁人道他冷漠,他也习以为常,但为何今日知晓明煦来意后,他对眼前这个相处还不足两月的小姑娘,竟生出几分让自己心下有些陌生的不舍来。 仿佛他已然觉得,她命定该在自己的照拂下长大。 “今日跟着我,何事?” 他移开视线,再重新看向郁枳时,眼底已然是一片宁静。 郁枳有些犹豫,她实在有些摸不准眼前男人此刻心情到底是好是坏。 “阿兄……” “我能……我能跟你一起去叶县吗?” 她说完,眼神有些飘忽,心里十分忐忑,怕他拒绝自己。 第13章 叶县 这大概是郁枳穿来后正儿八经地,第一次坐长途马车。没想到她在现代晕车,到了古代还晕马车。 怀岁聿仍旧静静端坐在另一侧,正垂眸看着书页,眉骨至鼻梁被光影折射出几道暗线。日光穿过半卷的车帘,悠悠落在他修长指尖划过的书卷之上。 一如既往,本该穿在他月白衣袍外的大氅,此刻正安安稳稳地搭在郁枳身上。 郁枳被压在有些厚重的毛裘之下,困意越来越重,小脸也被暖得有些泛红。 她偷偷瞥了一眼对面矜贵而清冷的男人,心里开出了一朵朵粉色小花。 那日说完自己的请求之后,她心里忐忑极了。没想到怀岁聿竟然非常平和地应了自己,甚至语气里还透着几分愉悦。 也不知道他何时也说服力怀夫人,安抚了小晚芦,甚至打发走了花孔雀表哥。 只是可恶的桑桑,关键时刻掉链子。 说是要在离开前再吃一次江州美食,临行前一天背着她溜出府,结果回来便上吐下泻。 见她如此虚弱,便也只能留在府中休养了。 …… 叶县位于江州与南州分界之处,因此气候宜人,民风也算开放。等到天色渐渐昏暗,马车终于抵达城门。刚一进城,大街小巷的叫卖声便传进人耳。 郁枳困意也瞬间消散了,用手指偷偷掀开车帘一角。 她一眼望去,不宽不窄的平阔长街两侧店肆林立,此刻都点上了灯,一些酒肆花楼人影交错,茶棚之间烟雾腾升。 鼻间仍能嗅到各种食物的香气。来来往往间人声鼎沸,有衣着艳丽的少女,也有携手漫步的夫妇,嬉戏玩闹的儿童和不停叫卖的小贩。 好一幅太平热闹的景象。 几辆马车上挂怀竹书斋的旌旗,行人瞧见都纷纷让出一条车路,车夫也熟练地拉了拉缰绳,将车速降了下来。 “怀竹书斋的大公子来啦!”行人之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便引起了轩然波澜。 “不知今年要待多久,我家小女还有一月便要及笄……” 一老妇直愣愣盯着马车,低着声音嗫嚅着。 “你家孙女儿?这怀家的大公子,岂是平常家女儿能肖想的!” 老妇被开了玩笑,也不生气,反倒笑吟吟的。 “嘿!我看你倒是也想试试,可惜了,投胎到了个汉子身上。” 话一落地,身旁的人都轰笑开来,那男人尴尬得得面色通红,身旁揽着他手的女人也捂嘴偷笑。 郁枳噗嗤一笑,又偏头去偷看怀岁聿,男人仍旧安安静静地看着书,仿佛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落花和绿叶皆有情,可惜流水无意。 叶县儿女既有北方的朴实率真,又兼具南方的细腻纯真。 似乎小说之中对叶县的描写也就寥寥几笔,真正身临其境,才知书中衍生出来的世界岂是短短几句文字所能描绘的。 怀岁聿在进城不久后,带着墨白换了车,换了吴嬷嬷和绿衣上车来,说是要先去书斋查账。 马车继续往城内行驶,拐过几处稍窄的小巷,一路经过青瓦白墙的楼房,渐渐深入绿意之中。似乎已经到了居住区,四周的人流和灯火也慢慢减少。 郁枳便将帘子拢向一边,双手托着腮,有些惬意地吹着不算寒凉的晚风。 “吁!” “小姐,已到竹里居。” 绿卿率先下车,从前面掀开车帘,伸出手搀扶郁枳。 待到平稳落地时,眼前便出现一座宅邸,高处悬着“竹里馆”牌匾,从外墙也依稀可见里面种满了翠绿挺拔的竹子。 府前已经等候着一众仆从。说是一众,但仔细一瞧,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点的管家,两个年轻侍从,一胖一瘦,一位厨娘扮装的妇人以及一个年龄约莫大她几岁的侍女。 “姑娘,舟车劳顿,辛苦了。” 钟管家见人到了,立马迎上去,两个侍从也颇为手脚麻利地去搬运马车上的行李。 郁枳正了正身,脸上挂起招牌乖巧笑容。 随后,一行人进入竹里居,穿过一片由竹林围绕的长廊,便真正进入了四合院样式的住所,与怀府岁寒苑不同,竹里居最大程度保留了叶县作为半个南方城镇的特色,采用的都是明显的南州风格。 钟管家提前得了公子嘱咐,早早地将东厢房侧卧收拾出来,特地置办了柔软的蚕丝被,连带着装修也特意迎合了时下年轻小姐的喜好,整个房间透着女儿家的软糯感。 “公子就宿在隔壁厢房,吴嬷嬷和绿衣的寝房安排在西厢。” 钟管家和绿衣立在门口,吴嬷嬷和竹里居的侍女正将郁枳的东西一样一样摆放整齐。 郁枳闻言一愣,心里竟然有些紧张,这好比你亲妈住在隔壁,也不知道这墙隔音效果好不? 绿卿倒是眸光流转,不知想到什么,弯唇偷笑。 “姑娘今日便早点宿下,一日奔波也该是劳累极了。” 钟管家见侍女从内间走了出来,便想着不再打扰主子们清净。 一行人散尽,郁枳有些疲倦地扑倒在榻上,吴嬷嬷又眼疾手快地给她拉起来,麻利地为她褪去外衫。 “这竹里居的仆从个个都挺和善,做事也面面俱到,不愧是公子手下的人。不过那侍女……” 吴嬷嬷手下动作微顿。 “唔……侍女怎么了……” 郁枳迷迷糊糊的,但仍旧努力睁开眼,装作自己有在认真听吴嬷嬷说什么的样子。 吴嬷嬷低头,看见自己姑娘一脸清澈的愚蠢样儿,心下有再多的顾虑,也都吞到肚子里去了。 “哎,就当老奴想多了。” …… 天色已然全黑,竹里居的灯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只余下游廊里几盏。 “公子,您回来了。” 钟管家仍未歇下,见门外有车轮声,便匆匆穿上外衣,前去开门。 男人仍旧着一身素净的白衣锦袍,腰间配着软玉,鸦青发丝玉冠半束,眉眼间散着让人望而却步的矜贵飘渺。 钟管家见着自己公子周身已然透露出些倦意,便知公子定是已经去了书庄处理了不少积压的旧账。 心下感叹,旁人都赞叹怀家大公子处事如真君子,风光霁月,清隽无双,但却并未看到他为怀家家族所背负的种种,他本该是潇洒恣意、意气风发少年郎。 四月初,叶县虽然白日较江州要暖和,但夜间却比北方更加湿冷寒凉。脚步声在游廊回响,在经过某间早已熄灯的厢房时突然顿住。 “她可适应?” 钟管家脚步微微落后些,此刻见自家公子这样一问,心里微微一愣。 “小姐应当是十分喜欢的,不过今日有些疲倦,早早就宿下了。” 那日听公子传信说要带来个小姑娘,他还以为是小小姐。 他其实早听闻这小姑娘是怀府收养的孤女,但却不知自己公子居然对她如此上心,不仅在来叶县的前几日特地叮嘱他换了厢房的陈设,今日马不停蹄赶回竹里馆,第一句关心的便是这小姑娘。 “嗯。” 男人眸光微敛,眼底的倦意也消散了几分。未再停留,他提步继续往卧房走去。 “对了公子,竹里居前不久……招了个侍女进来。” 钟管家伺候着男人宽衣,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怀岁聿搭着腰封的手一顿,随即微蹙眉头,投向钟管家的视线里也带着几分不满。 “是徐娘的女儿,前些日子她夫家遭了火灾,只有那姑娘一个人生还,老奴看她娘俩可怜……” 钟管家抢先开口。怀府向来待府上仆从不薄,但却常有侍女仗着几分姿色,妄想着爬上公子卧榻。 因此,公子身侧无需侍女服侍,已是众所周知。但徐娘已跟随公子多年,为人温善纯良,对公子是实打实的照顾。 “既如此,便安排在徐娘身边。” 男人垂眸,隐去眼底的情绪。 钟管家一愣,他原本是想着替那侍女求个情,顺水推舟让她跟早郁枳小姐身边伺候着。 唉,到底也是留下来了,也算对得起徐娘的恳求。只是希望那侍女能如她娘亲一般忠实纯良。 第14章 探店 “小姐,这里便是姜木斋了。我先进去找管事知会一声,您先在这里等等。” 吴嬷嬷回头嘱咐,随即踏入大楼正门。 郁枳点头,乖巧地等在原地,眼前是一栋约有两层高的木雕门楼,高悬于上的牌匾上,镶着有些掉漆的“姜木斋”三字。 姜木斋的地段倒是不错,来往行人多,但四周分布有许多酒楼,相比之下,曾经无限风光的姜木斋,此刻在众星环绕之间显得黯然失色。 “这姜木斋的后厨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是啊,简直浪费银两!” 三两食客从大门出来,满脸失望。 郁枳闻言,面色愈发凝重。她想过姜木斋现状肯定大不如从前,但没想到连它作为食楼,连最根本的餐饮都被如此评价。 她思索片刻,抬脚往门楼里走。正门有一年轻小厮正靠着游廊的雕花木柱昏昏欲睡,见郁枳入内,便睁开眼,脸色说不上热情但也算恭敬,他上前。 “这位姑娘,请跟我来。” 郁枳轻点下颌,“劳累了。” 随后跟着引路的小厮,从楼前左侧的雕花廊桥进入正楼。她等着小厮同她讲些客套的宣传话,但却只得了一路沉默。 她今日穿着烟粉色荷裙,倒也算亮眼的颜色,但踏入酒楼大门之后,除了那引路小厮说了句“到了”后原路折返,却无其他小厮来招待。环顾四周,肉眼可见的一片冷清,几乎无食客落座。 等了片刻,她看见吴嬷嬷和一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从二楼的木梯往下走。 “吴嬷嬷。” 她高声喊道。 “小姐,怎的自己进来了。” 吴嬷嬷闻声,急忙朝郁枳走来。身后的男人眼神一亮,瞧见郁枳,脸上也浮现几丝欣喜来。 “这便是咱们小姐?长大了,出落得真当是亭亭玉立了!” 男人一双笑眼在浓眉之下显得神采奕奕,眼尾的褶皱层层堆叠,透着一股子历经岁月磨砺的沧桑感,身形微偻但步伐仍矫健有力。如此一看,倒是让人觉得像是自家慈祥和蔼的长辈。 “这位是?” 郁枳被夸了,心里当然美滋滋,不过面上还是一脸腼腆。 “原先是咱们怀府的管家,现在姜木斋托由他管着呢,小姐叫他刘符就好。” “刘叔,辛苦您了。” 郁枳乖巧地冲男人点头。 “哎呦,小姐哪儿的话,老爷夫人待我不薄,这都是我份内的事。不过老奴惭愧啊,这姜木斋到我手里头……” 四十多岁的男人,提及自己那惨遭横祸的郁家家主,眼神瞬间暗淡,眉宇布满愁思。那日官府让他前去认尸体时,他悲恸万分,天妒英才,天妒红颜啊。 他自小便跟随在老爷身侧,从伴读童子到贴身侍从,再到掌管偌大府邸的管家,他眼见这老爷与夫人相识相知,分离又重逢,好不容易一家三口过上些稳定安乐的日子…… 他恨不得追随老爷夫人而去,然而又想起尚且年幼的小姐,那是老爷和夫人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血脉了。 “死老头,别瞎想了。咱们小姐长大了,前些日子专门钻研了酒肆经营之学,这不特地来接手你弄的这烂摊子!” 吴嬷嬷最看不得这老头自怨自艾的样子,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刘符吃痛,被突然打断,喉头一噎,这老妖婆,数十年如一日改不了暴脾气。 “嗐!小姐勿怪,怪我怪我,年纪大了,就喜欢悲春伤秋。小姐你们上二楼包厢,我去命后厨准备些茶水。” …… 刘符进入包厢,桌子上陆陆续续也摆满了各色点心,还有当季的擂茶。擂茶茶叶取自南洲,叶片柔嫩青翠,茶香高扬,茶水色泽清凉。 “刘叔,咱们酒楼虽然冷清,但怎的也不至于不见几个招待的伙计呀?” 郁枳放下茶杯,暗叹茶倒是不错。 “这,小姐……”刘符脸色突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十分为难。 “你且直说,难道还将小姐当成外人了?”吴嬷嬷重重放下茶盏,眼风一厉,呵责道。 “哎,府上出事后,老奴遣散了年轻力壮或有需养家糊口的仆从,因此留下来的大多年事已高或仍未出嫁的女眷,还有几个老爷夫人救助的孩童。” 郁枳点头,这倒是十分合情合理的,姜木斋财力有限,也养不起这么多人,更耽误不起需养家糊口的仆从。 “本来,姜木斋生意也清闲,加上续聘的几个年轻小厮,咱们的伙计远远够用了,但前些日子生出了些祸事来。” 刘符回忆起来,心中还是愤懑气急。 “那日,打南洲来了个巡查的大官儿,路过咱姜木斋,瞧见斋里尚且未及笄的几个小姑娘在门口嬉闹,便动了那猪狗不如的龌龊心思。那狗官乘老奴不在楼内,将其中一个小姑娘随意定了个袭官的罪名,给扣走了。” 他再也抑制不住怒火,骂骂咧咧起来。后来等楼里年长的酒保通知他回来,已经为时已晚,那狗官哪里是将小姑娘押回去审判,而是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小姑娘受辱之际为保清白,硬生生撞墙而死。奈何姜木斋无权无势,叶县也不敢动那大官,最后刘符在四月初怀府大公子来叶县时,求到了他面前。约莫过了五日,南州便出了告示,撤了那大官的职,没收其财产,判了个宫刑和终身监禁。 “虽那次得大公子帮助,最终能沉冤昭雪。但老奴得了这横祸,万万不敢再将女眷门放到姜木斋来抛头露面了。” 郁枳听完,嘴唇紧闭,眉心紧紧皱起。她倒是忘了这一茬,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在生理上都是弱势的一方,郁府留下这么多女眷,在众多豺狼虎豹中自保也是难事。 “刘叔,您这样做本意是好的,但却不是长远之计。” “小姐可是有更好的法子?” 刘符也知,姜木斋如今的财力,已经快供不起后院众女眷,更别提去雇佣些年轻小厮了。连后厨的厨娘们也快要到下工的年纪。 郁枳思索片刻,她原先准备将自己从惠英老板那里学来的酒楼经营模式稍加改动,便施展到姜木斋上,但如今一看,姜木斋不仅缺钱,还养着一大批闲置劳力。 “刘叔,劳烦您召集一下斋内所有人,今日便歇业一天吧。” …… 郁家留下来的家仆及其家眷都被安置在姜木斋后院,约莫五十人,其中多为三四十以上的妇人,还有几个仍未及笄的小姑娘,但却并未看到有年纪相仿的男孩。另有三个年轻小厮也是由刘符招纳进来的。 郁枳站在台阶上,大致摸清楚斋内人口结构,心里渐渐生出了模糊的猜想。 “刘叔,这些女孩有在上学吗?” 刘符闻言,心下有些踌躇,但还是如实道。 “回小姐,姜木斋如今出不起供他们上私塾的钱,男孩门皆送去私塾上学,女孩……则只能由斋内识字的人来教她们认一两个字。” 郁枳呼吸一滞,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下意识望向那几个正怯怯地躲在自己母亲身后的女孩,只觉得一种酸涩和悲悯跨越时代,正在悲切共鸣。 第一次,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书中的世界真是存在,连带着各种思想上的闭塞和命运之不公正,也都是真是可见的。 “那便也送她们去吧,钱我来出。” 话一落地,便向一颗石子投向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小姐,不必如此啊!” “是啊小姐,我们家丫头如今能识得一两个字,已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那些妇人脸上一片焦急之色,但眼底却是十分感动和难以置信的。她们知道女子处世本就艰难,昔日也羡慕那些富贵人家的女儿能上私塾,但从自己落入奴籍那一刻起,便知女儿也将重复自己的命运。 “往后斋内的小孩们都可以去上私塾,无论男女。感谢各位能不离不弃,若我父亲母亲仍在人世,也定然会支持此事。” 第15章 藏娇 遣散众人后,郁枳正和吴嬷嬷盘算着先抽出自己一部分嫁妆来。顺着后院垂花门往外走时,突然听见一阵琵琶音。 琴声婉转,似雨中有人正诉说千愁万绪,顷刻间,又变得悠扬起来,似拨云见日觅得天光。 “见小舟,已过万重青山。坐舟头,又忆南州春色。寒鸣寺上钟声杳杳,桃花庵外芳草萋萋……” 吴侬软语,柔情似水,随琵琶琴音痴缠起伏,最后汇聚成一股潺潺的溪水,从姜木斋的一草一木脚下悄悄流过。 未至南州,已过南州,说不尽的痴缠与悲哀。 郁枳驻足,突然想起未穿书前,网上突然掀起的新国潮,她本以为自己在那场潮流之中已经完全感受过了国粹的魅力,但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才知晓无人能跨越时间,真正重现琵琶流水与吴侬软语的意境。 “可惜了啊……” 刘符也停下脚步,朝左侧的小院看去,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郁枳有些诧异,也跟着望过去,这一眼,美得让她有些失语。 满园的桃花绽放开来,枝头被缀满粉色的花朵,随风而坠落的花瓣满地飘零,桃树之下,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坐者,纤纤细指,轻抚琵琶。立者,歌喉婉转,翩然起舞。垂幔飞扬,但仍可见,两位姑娘面容如出一辙,但却美得各不相同。 一时间,却道不出是人更美,还是景更美。 “一哑一盲,珠玉蒙尘啊。” 郁枳闻言,心里更是一惊,她再次看向那对姐妹,才发现正起舞的姑娘,眼睛上裹着一层纱带。琴音动听,歌喉曼妙,舞姿灵动。任谁也不会想到,演奏者居然是一哑一盲。 “刘叔,这是?”她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若两位姑娘是姜木斋的乐师和歌姬,定能使酒楼大火一把才对。 “夫人生前下南州,捡到三个弃婴,一母同胞,一哑、一聋、一盲,三个姑娘被寄养在姜木斋第一乐师名下,因此也学得一身技艺,哑姑娘善琴,取名为琴雅,聋姑娘善舞取名为舞蝶,盲姑娘有一副好嗓子,名为歌月。 舞蝶……便是先前撞死在那狗官面前的姑娘。” 刘符也算看着三个姑娘长大,舞蝶死后,琴雅终日以泪洗面,歌月日日想着为舞蝶报仇,自己也再不敢让两个姑娘出台。 原来如此。 郁枳原本因那含恨而逝的姑娘而遗憾,此刻听闻她的身世,心里更加悲恸,为何世间总有恶人见不得花朵盛开,世间有多少如花一般美好的女孩,应当如真正的蝴蝶一般自由肆意享受这世间的美好。 初穿越来时,除去对自己落水袖手旁观的两个侍女,怀府上下都被怀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连带着整个氛围也和怀夫人自身的气质相似,书香世家,重礼节但绝不迂腐,反而处处透露出开明,更无重男轻女之说。 因此自己也快要忘记,这个时代,本就对女性不公。她想,这场阴差阳错的穿越既然选中了她,便绝不该只是为保全自己这虚幻的生命而存在。 凭借一人之力所做出的改变,虽微小,但仍能转动命运之齿轮。 “刘叔,过段时日让她们重新登台吧,无需担心其他。” 刘符怔愣片刻,随后瞧见少女稚嫩的脸庞,眼底却比适才更加清明,惊觉她身上有了几分老爷与夫人的影子,一瞬间,心底的迟疑和忧虑通通被吹散。 “是,小姐。” …… 清风拂过,远处房檐之上,四面翘角悬挂着铜制风铃,此刻叮当作响。瓦片松动,发出几声脆响,像是谁家狸奴翘脚经过,又像是烂熟的果子垂坠下来。 绿卿像只灵活的小鸟,在青瓦白砖之间穿梭,最后一跃跳进松林掩映之间的古宅。 正厅之内,两男子闲坐案前,对坐博弈,寂静无声之间,却仿佛可见金戈铁马、兵戎相接。 白衣执白子,落子干净利落。玄衣执黑子,落子步步紧逼。 “时桉,落子无悔,胜负已定。” 最后一颗白子落下,死局焕然成生局,一颗白子犹如定海神针,死死压住棋盘上仍在暗自翻滚的黑色骇浪。 “岁寒公子名不虚传,时桉输得心服口服。” 萧时桉先是面色错愕,但随即又释然一笑,败给岁聿,已是常事。只是人生如棋,布局者运筹帷幄方能决胜千里,他要向岁聿请教的地方,还有很多。 “得失只在方寸之间,成败犹在千里之外。时桉,莫将自己困于棋盘之上,也需衡量进退之度。” 怀岁聿淡然开口,太子如今已长进很多,只是性子当中仍带着几分急迫。 “公子,绿卿求见。” 墨白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见棋局已结束,便轻轻推开门。 “让她进来。” 绿卿得了令,收起原本在外头调戏墨白的笑脸,路过门口时,故意侧身用肩膀将一侧的男人轻轻抵开,回头留下一个鬼脸。 “绿卿见过太子、公子。” 怀岁聿应了一声,手上仍不紧不慢捡拾着白子,倒是萧时桉有些好奇,侧着头问道:“找孤还是找你家大公子?” 绿卿扶额,抬眼看去。男人一身锦绣暗纹玄衣,头戴玉冠,身形高挑俊逸,眼角含笑,一脸狐狸样儿。 太子殿下,您也太爱多管闲事了。 “公子,小姐那边今日出了些状况。” 怀岁聿拾棋子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绿卿。 “小姐今日去了姜木斋,准备送姜木斋的女孩上私塾。” 绿卿其实心中是十分诧异的,她没想到养在深闺里、从小锦衣玉食的小姑娘竟然有如此胆识,就算是在女帝期间,也只能得见富庶之家的侍女能得主子应允,前去私塾。 怀岁聿点头,心里倒并不算太吃惊。 他幼时随母亲前去郁家作客,便领略过郁夫人“男女皆平等”的治家思想,郁枳理当从小耳濡目染。只是想着小姑娘开始像个小大人般处理姜木斋之事,他的眼底浮现几丝笑意。 “那刘管家告知了小姐三年前姜木斋出的那桩案子,小姐打算让姜木斋后院的女眷们重新进酒楼。” 怀岁聿捏了捏手中的棋子,思索片刻,随后启唇。 “你同叶知县知会一声,此后多遣几个衙役巡逻。另,也劳你此后多看着点姜木斋。” “是,公子。” 她抬头,便察觉到公子此刻眼底浮现有些宠溺的笑。公子对她这新主子可是不止一星半点儿上心,就像……在养女儿似的。 “对了,公子,属下听着小姐似乎要将自己的嫁妆典当掉,换钱给姜木斋用。” 男人闻言,眉心狠狠一跳,眼底的笑意一瞬全无。既缺钱,何不来找自己,将嫁妆典当出去,成何体统? 他抬眼,脸色已经不太好看。本想开口让绿卿找钟管家拨些银两给郁枳,但又想到,小姑娘脸皮薄,怕是绝不肯收下这些钱。他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既如此,她当出去多少,你便跟着赎回来。” 绿卿领命,又觉得似乎已经无事可报,便退出去了。 “怎的,你背着孤,何时又养了个小姑娘?” 萧时桉在一旁听了许久,越听越觉得奇怪,他们口中的这‘小姐’,倒也不像是自己所知晓的那位怀家小女。但瞧这岁聿这一脸“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样子,他属实是摸不着头脑了。 “……” 怀岁聿无言,淡淡瞥向一脸八卦的男人。盯得萧时桉颇有些脊背发凉。 第16章 结友 离开姜木斋后,郁枳并未急着回竹里居,而是四处闲逛,还进了好几处生意十分火爆的酒楼。但她发现,这些看似食客络绎不绝的地方,实则菜品质量和服务内容都有些趋同。 最后,她走进一家装修看似最为精致的“春满楼”。刚一进门楼,便有一满脸堆笑的小厮前来相迎。 “这位小娘子,是打尖、住店还是娱乐呢?” 娱乐?郁枳来了兴趣,她倒要看看,古代的酒楼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小厮得了令,便热情地领着主仆二人往酒楼内走。 “咱们春满楼的游戏种类多,叶县的公子小姐时常来此消遣打发时间,小姐您也定能觅得不少乐趣。” 小厮十分机灵,一眼便瞧出这一仆一主来自富贵人家,便一路上又十分细致地为她们讲解。 “这玉湖院呢,则是专门开设的娱乐区,投壶、锤丸、各棋类、桥牌、飞花令、看戏……那是应有尽有。其中最受小姐们喜爱的则是曲池荡千了!”小厮笑眯着眼,颇为自豪,又想卖个关子。 “在池畔荡秋千?”郁枳见多了现代各类景区五花八门的游乐设施,倒也觉得不足为奇,但还是很配合小厮。 “小姐们可在湖畔自在荡秋千,乏了还能泛舟小湖之上,品尝各类点心与茶水,时不时与路过的公子哥们来一场飞花令……好不惬意!” 这下倒是轮到郁枳诧异了,这算啥,古代版情景模式“非诚勿扰”? 经过圆形拱门,她便见着这名为玉湖的小院里,到处都是年轻的公子小姐,形貌迤逦,打扮亮眼。或三两情侣聚于拱桥之上,对着颇有些面积的池子吟诗作画。或一群意气风发少年郎觥筹交错,射箭博弈。或貌美姑娘慵懒坐于秋千之上,金莲戏水。 总之,一幅朝气蓬勃、奢华热闹之景。 穿过垂花门,要进达小院木屋之内,需经过一处游廊,然而此刻这里聚集着一大群人,皆盘腿坐于临时搭建的小几之后,觥筹交错之间,一群人临湖作诗,好不快哉。 “渭水河畔,瑶池宴前,与君同醉,勿问前程!” “好诗好诗!楚兄好文采,好风骨!” 郁枳有些慢吞吞地从一侧狭窄的廊道往里走,本想带着吴嬷嬷找个清静一点儿的地方落座,没想到半路上出来个拦路虎。 “这位姑娘,不知对在下所作之诗有何评价?”楚今安远远望见一粉衣姑娘,逆着他们这堆作诗的人往里走,脸色还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心下突然来了劲儿,便端着酒杯,朝那姑娘站了起来。 众人皆停止追捧,纷纷朝着他所指的地方望。便见一尚显幼态但仍遮不住眉间清秀灵动的姑娘,正心无旁骛地往前走。 郁枳呼吸一滞,她再迟钝,也能感受到那一道道充满探究的灼热视线,瞬间就像是被猫捉住的老鼠,浑身都不自然起来。她有些僵硬地转了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绿衣男子。然后有些呆愣地用手指向自己。 “叫我?” “多有冒犯了,姑娘,在下想向姑娘请教一二,姑娘不必拘束。”楚今安见小姑娘一脸懵,心下有些好笑。 “额……挺好的。” 事实上她压根没听清楚人家作了什么诗,但被这么个俊俏的公子如此真诚地盯着,她还是强迫自己憋出句话来。 “这算何评价?姑娘怕是在敷衍在下吧。”楚今安没有半分被敷衍的恼怒,反倒眼底含笑。“不如让今安之诗,抛砖引玉,求得姑娘几句?” “楚兄莫要为难人家姑娘了!咱们叶县的姑娘又不是人人都如王家千金那般有才情。” “对呀,可惜王家小姐今日不得空。” “这行酒令又非女子玩儿的那飞花令,何必将这位姑娘扯入其中呢?” 周遭叽叽喳喳,一片吵闹,郁枳中指无意识扣了扣手掌心,原来小说中这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还真当是吃饱了饭闲得慌,路过一只鸟估计他们也能逗弄半天。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仿若玉石落地,掷地有声,整个诗会上的男男女女皆噤了声。 老祖宗,借您诗一用,压压这些毛头小子们,千万别介啊! 楚今安倒是脱离了一片静默,又出声道。 “何处西风入户来,吹落窗前三叶秋。月下寒凉独饮醉,应是愁如细水流。” 哎,九年义务教育,还背不出几首诗来吗?郁枳在脑海中搜罗片刻,随即启唇。 “一庭人静月当空,桂不多花细细风。香露滴衣凉似水,恍然移下广寒宫。” “姑娘所作之诗,字字凝练,意境绝美!在下羞愧,竟然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楚今安眼中难掩惊艳之色,放下酒杯,倒向是寻到仰慕已久的大诗人,脚步匆匆往少女伫立的方向走去。 “在下楚今安,不知姑娘如何称呼?”他停留在距郁枳约莫四五尺的地方,双手伸出,微微俯身,朝她做了个揖礼。 郁枳也回礼,见来人眼底一片“遇见知音”的欣喜之情,她不禁有些心虚。 “郁……” 话说到一半,她又顿住,初来乍到就自报家门,万一之后要惹祸的话,还不得被这群公子哥顺藤摸瓜。 “原来是阿玉姑娘,若刚才冒犯到姑娘,在下先赔个罪。”楚今安一双笑眼干净明亮,头顶的发带被微风轻轻掀起一角。虽隔着一两米,但郁枳仿佛也被他身上洋溢的少年气息所沾染。 “没有没有。”她心里放松许多,对来人也放下心中的防备。 “姑娘看起来面生,倒不像是叶县人,莫不是前来游玩的?可有熟人引路,不若交个朋友……”他自来熟,又觉得眼前的姑娘和自己颇合得来,敛去平日里父母亲教导的男女亲疏,像只得了趣的小鸟,热情地追着郁枳问来问去。 郁枳不好意思推诿,也确实被少年清澈而真挚的目光所感染。她回头,让吴嬷嬷先回府支一部分自己的嫁妆出来,待会儿去典当铺子。 楚今安便像是承了小厮的活,带着郁枳在玉湖院里四处闲逛。她不会投壶,楚今安便耐心地讲解规则,亲身示范。她一时看那影子戏入了迷,楚今安便在一侧耐心等待。她品尝糕点,楚今安也能对酒楼内的美食评论得头头是道。 她一边喝着茶,突然觉得,若是说服楚今安做姜木斋的“代言人”就好了。对呀!类似现代那种探店博主,可以请楚今安这类在叶县颇有名气的小才子,来做姜木斋的顾问。 “楚兄……”郁枳转身,带着一脸诚恳,想着先试探一下。 “今安,阿玉姑娘唤我今安便可。”楚今安放下手中未吃完的点心,打断郁枳。 “好的今安兄,我……” “哟,这又不知是哪家公子与小姐在此幽会。” 话题再次被打断,饶是再好的脾气和耐性,郁枳也忍不住带着些怒意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着黑衣的男子立于身前,样貌稍逊于一旁的楚今安,周身萦绕着一股子金银堆砌出的富贵气。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男女,尽管脸上一片笑意,却能看出都在尽量掩饰着眼底的嘲讽和不屑。 来意不善呐? 第17章 嫉妒 楚今安先一步起身,跨步站到男子和郁枳中间,先回头示意郁枳安心,转身时眼底笑意全无。 “徐允文,怎么,舅父责令你半月禁闭,这才第三日就溜出来作乱?” 他勾了下唇,慢悠悠地吐出字来,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因着个子比来人高,气势上也就更加足些,反倒让身前的一众男女有些不自然,纷纷散开了些。 “呵,表妹真是瞎了眼,看上你这么个勾三搭四的小白脸。” 徐允文脸色由白转青,说话时咬牙切齿,随后又看向正悄悄挪动到楚今安身侧的郁枳,眼底先是闪过一丝亮色,随后又浮现出一股妒意来。 “瞧着这姿色,也就一般,果然物以类聚。” 他眼神从郁枳头顶扫到脚底,眼底全然鄙视,又尖酸刻薄地开口道。身后的一群人也跟着笑起来,仿佛这场面十分称心如意。 楚今安脸色彻底转黑,下意识带着歉意先看向郁枳,但没想到身侧的姑娘盯着这群蠢货,仍旧神色如常,反而眼底带着一股……同情? 她学着徐允文那样,眯着眼从头到尾打量眼前的一群人。 “生活枯燥乏味,蛤蟆也能评价人类了。” 随后又摇头晃脑,皱着眉连连啧叹。 闻言,不仅是楚今安忍不住勾唇一笑,连徐允文身后的一群人中,也有嗤笑出声的。 徐允文得了难堪,此刻脸色已经憋红,脖颈一片粗筋,双目像是能喷出火来。 “你!你知道我是谁吗?哪里来的野丫头,没教养!” 也不管他的贵家公子礼仪为何,仗着自己身边一群狐朋狗友,脱口而出的话一句比一句腌臜。 楚今安听得脸色越来越森然。 “行了,你怕是忘了我是何人,我父亲又是何人,岂容得你再三放肆。” 楚今安眼里毫无笑意,声色里粹满了冰已经充满警告。 他碍于舅父颜面,一直对徐允文处处针对自己的小把戏视而不见,没想到这厮愈发肆无忌惮。 他最不屑用自己的家世来威慑他人,却也让某些人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徐允文脸色一僵,此刻颇有些难堪,想到上回为表妹打抱不平,找了楚今安麻烦,便被父亲克扣了整整一个月的月银。 他是徐家独子,父亲又是叶县县令,只要自己不做些违反刑律的事儿,这整个叶县便是能横着走,谁人见了他不都得阿谀奉承两句。 唯独自这楚今安来了叶县,父亲便处处拿他和楚今安作比较。说什么楚今安是西郡侯之子,还得让自己处处让着他! 楚今安已在叶县落脚三月有余,抢尽了自己的风光,连带着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也倾慕于他。 但连那西侯府半个鬼影也没见着,他哪是什么侯府之子,怕是那侯爷养在外面的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或是压根就打着西侯府的名头出来招摇撞骗。 他父亲这回怕是哄抬错了人! “哼,我便静等着你现出真面目,你最好真是那所谓的西侯之子!” 衣袖之下,他双拳咯咯作响,面上已是一片铁青,压抑不住眼底的妒火。随后又将目光转向一侧的郁枳,狠狠瞪了两眼,方才拂袖转身离去。 楚今安收回视线,眼底不屑,心里自嘲两声。 侯府世子?呵。 西郡侯府世代驻扎边疆,手握数十万精兵,为盛世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但仍深得皇家信任。谁人都羡慕他生于高门,却不知那冷冰冰的西侯府,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牢笼。 母亲于他幼年病逝,阿姐远嫁和亲,父亲再娶侧室后,又与兄长们常年征战西凉,与他只不过是同一屋檐之下的陌生人。一家人聚少离多,若非祖母庇护与细心抚养,他早就不知在那新妇算计之中死过多少回了。 郁枳见他全身气压骤然降低,眼神也变得涣散起来,像是陷入些令人痛苦却难以挣脱的噩梦之中。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用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今日你既然要跟我做朋友,就不许沉着一张脸。” 楚今安有了些反应,郁枳便立马跳到他跟前,嘟囔着嘴,两只手又不安分地扒拉着小脸,朝他扮了个鬼脸。 “你瞧,多丑?你现在就这样儿的。” 小姑娘故意在面前卖丑,活泼得像只吸引主人视线的兔子。 楚今安心中像是泄了一口郁气,眼底又重新浮现出些笑意来。 “我哪儿能有你丑?”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笑起来眼睛圆润而明亮,眼底镀着一层浮光。 他们虽是萍水相逢,也算不上多深厚的交情,就连刚刚主动为她做向导,也是为摆脱那群满嘴阿谀奉承、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们。但小姑娘也不知徐允文是何人,也不主动问及他们之间的恩怨,满心满眼地维护自己的样子,心里此刻十分温暖。 “生气了啊!不请我尝尝这春满楼最贵的点心,我今日便得赖着你不走了。” 她见少年笑意重上眉梢,心里同样高兴,面上佯装生气假装嗔怒,像是今日真不将自己这位新朋友的钱袋子掏空,是不肯打道回府的。 “好啊,今日不叫阿玉心满意足,今安怕是会夜里都睡不好觉。” 他笑意盈盈,抬手唤来不远处等候传唤的小斯,吩咐腾出玉湖院内专供餐饮的水云间包厢出来,盛情招待她一番。 …… “公子,小姐应该仍在春满楼内,属下先进去接小姐出来。” 绿卿先一步跳下马车,看向仍稳坐在车内的男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日已西下,暮光蔓延,公子同太子议事完毕,打道回府时,碰见吴嬷嬷拿着些木盒准备出府,却不见小姐人影,询问方知她一人在春满楼。 公子当下脸色便一沉,身边无侍从,孤身一人在人生地不熟之地,还是那遍布寻欢作乐公子哥之处,要如何自处。他心里担心小姑娘被欺负,又生气于她再三置自身安全于不顾,于是还未卸下一身疲惫,便马不停歇,又转身去春满楼接人。 “无妨,我亲自去。” 绿卿再抬头时,便只看见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跨步而过,正大步往前走,脚步中略带几分急迫和凌厉,身后离地只余半尺的大氅,此刻沾染些长街的风尘,随着脚步起伏。 如今竟然也有了让仿佛事事不入眼的公子失了从容镇定的人。她收回视线,掩去面上的几分笑意,也连忙跟上去。 春满楼夜里的生意更加火爆,四处都掌上了灯,酒香四溢,歌舞升平,调笑声与闲谈声嘈杂。一片红色与金色帷幔在烛光摇曳下更显风尘。 怀岁聿一身白衣,目不斜视穿行在游廊与人群之中。与周遭格格不入,却显得清冷如落入凡世谪仙。 胭脂水分同酒水茶香各种气息混杂,他脸色愈发冰冷,所经之处引人注目却无人敢靠近。 绿卿落后几步,自己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来往行人那令人厌恶的酒气,她心里也愈发胆颤心惊。 公子喜静、茶与净,最厌恶烟酒之地,瞧着他愈发紧绷的身影,绿卿都开始为小姐小命担忧了。 经过转角,那道白色身影便消失在眼眶,绿卿连忙提步跟上。 第18章 误醉 “阿玉,你家在哪儿,我遣仆从先送你回去。” 楚今安一手扶着小姑娘有些歪歪斜斜的身子,一手挡开来来往往的行人往玉湖院外走。 怪他大意,女娘只浅浅酌了一口果酒,却也有些醉醺醺的,或许应当是那糕点里也加了甜酒。他只得喂了她解酒汤,又耐心地询问她家住何处。 “家……” 郁枳迷迷糊糊的,努力看清脚下之路,胃里像是被火灼烧一般,脑袋又痛又飘忽,连脚下的路突然也变得歪歪扭扭起来。 她想挣脱旁人的手,身上又绵软无力。她嘟囔着,只觉得身旁之人好生聒噪,便抬手想捂住他的嘴,却又扑空,手指擦过脖颈,最后落在肩膀上。 “天色已晚,若不回家,你父母会担忧的。” 楚今安被平白挠了一爪子,心里也不恼,倒是耳垂有些泛红。他仍耐心地将小姑娘的手抓回来,又低声细语道。 “呃……阿兄会生气……” “阿兄?阿玉兄长为何人,我让人通知兄长来接你可好?或者……” “郁枳。” 楚今安话仍在喉头,便突然被不远处一声冰冷的呼唤打断。音色清冷低沉,像是沁了冰霜一般打在闻者耳畔。 他顺着声音望去,便见正前方拱桥上,一长身玉立的男子此刻逆着灯影,神色不明,但全身却散发着阵阵冷意和不悦气息,一双幽深的墨眸紧紧盯着自己。 准确来说应该是自己怀中的阿玉。 “阿兄?” 小姑娘突然在怀中动了动,缓缓抬起自己的头,有些迷糊地看向来人。 昏昏沉沉往前走了两步,又像是抬不起脚,垂下头绵绵软软地靠在了楚今安刚伸出的手掌之上。 刚赶过来的绿卿见此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侧头,便瞧见自己公子此刻面色阴沉得可怕,顿时觉得这叶县四月寒冷如腊月隆冬。 突然,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哄闹,伴随的女子尖叫和惊呼。 “当心!” 只见从人群中飞出一暗金色球体,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楚今安那侧飞来。 间隔两三丈,竟全然无转向或减速之势头,眼见着就要朝……他怀中正低垂着头的姑娘身上坠去! 楚今安正猜测着来人于阿玉之间的关系,压根未注意到身侧飞扑过来的球。 却见,原本立于前方的男人忽然迅猛地朝他这边飞奔而来,还从他身侧的绿衣女子手中抽走一把长剑。 他瞪大双眼,下意识将郁枳拢入怀中。然而那男子只是越过他,朝右侧利落地挥了一剑。 长剑已然出鞘,将那横空而来的实心木球硬生生劈成两半。 楚今安侧头,仍未弄清状况,便撞上一双充满冷漠和一丝戾气的墨眸。 “放手。” 他轻启唇,朝楚今安伸出手。 “你是……” “阿兄!” 楚今安正一头雾水,但又听见怀里的小姑娘喊了声阿兄。 他低头去看时,阿玉已经抬起头,似乎已经清醒过来,随后又微微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放到了身前男人伸出的手之上。 他一怔愣,随后放开了自己圈着阿玉肩膀的手。 怀岁聿仍因小女娘刚才差点被球砸到而心有余悸,抬手将她快速但轻柔地圈进自己怀中,又不咸不淡地瞥了眼眼前的小郎君。 小女娘像是找到温暖的床榻一般,朝男人怀里凑了凑,寻了个舒适的角度,将脸埋了过去。 他揽着郁枳转身,面向那只被划破的球,随后抬眼看向前方正盯着这场闹剧的一群人。 “我竟不知,徐县令的儿子锤丸技术如此高超,睁着眼也能往我怀家人身上踢。” 人群之中已经让出来一条道,最中心的便是适才故意朝郁枳和楚今安扔球的徐允文。 此刻他酒意全无,脸色发白,四肢酸软,头顶忍不住冒冷汗,像是已然知晓自己惹出了多么荒唐的祸事。 谁人知道那女娘竟然是怀家人! 若他对楚今安是心怀嫉妒,疑心他真实身份,对着怀岁聿,他则是完全的敬畏和惧怕。 旁人不晓,但他却是知晓怀岁聿四年前,还非大理寺少卿之时,是如何雷厉风行整顿处置叶县县令,又恩威并施提拔他父亲上位的。 怀岁聿,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 “大公子,我吃酒吃醉了,头晕眼花,绝非故意为之……” 他双腿颤颤巍巍,抖着唇,伏低做小般说道。 “便滚回家去,让你父亲看看他到底生了个什么样的蠢货。” 看着徐允文已瘫坐在地的狼狈之样,怀岁聿已然耐心全无。 他一只手无意识地轻抚着怀中人的后脑勺,另一手放在女孩腰间,渐渐加重力道。 徐允文脸上血色尽失,像是跳梁小丑般颇为狼狈地转身,跌跌撞撞往外跑。 一旁看戏的人神色各异,徐允文冲撞谁不好,非得惹上怀家大公子,这下怕是大大刹了他那横行霸道的性子。 再瞧着怀家大公子同那女娘亲密的样子,众人又是万般猜议,他们只知这江州怀氏有一儿一女,年龄相差甚大,可这姑娘也该是及笄上下了。 “已无事了,各位都散了吧。” 绿卿瞧着公子愈加不耐的神情,便拾起剑来,上前去遣散仍在围观的众人。 周围既静,楚今安倒是渐渐弄清楚了情况。大概眼前的男人正是阿玉口中的兄长。 “兄长,刚刚多有冒犯!今日都是我的错,不知道阿玉酒性不好,刚刚我已给阿玉吃过解酒药。” 他微微俯身,朝怀岁聿规规矩矩地行了揖礼,礼数周全又稍显局促,倒看得出来是真心在向人家道歉。 但怀岁聿却觉得楚今安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不顺眼,特别是一声声“阿郁”和那声“兄长”,听来十分刺耳。 想起刚才眼见的一幕幕,他眼底倏尔变得黯淡起来,眸光似深潭幽邃,轻启唇瓣,声音亦十分冷淡。 “嗯,有劳你照应她了。” 他随意应了一声,便俯身,一气呵成将怀里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抱了起来,随后便绕开楚今安,稳稳当当地朝外走去。 楚今安也听出了男人声音中的不耐和敷衍。但他自觉没有照顾好阿玉,便也理所应当受人家兄长埋怨,只是他担心阿玉会因此受家人责备。 他转身望向男人背影。 高大的白色身影将阿玉完完全全罩住,从身后只能看见一截粉色裙裾,和一两缕从臂弯处垂下来的青丝,在空中小幅度摆动。 一走一晃,像是晃进了少年的心里。 …… 马车内,怀岁聿揽着郁枳的手仍未松开,身上的披风也被他解下,严严实实地搭在郁枳身上,倒闷得本就有些酒意上头的郁枳更加透不过气来。 “若是想继续装睡下去,我便连夜送你回江州。” 听见男人冰冰冷冷的声音,她浑身一僵。 刚才怀岁聿将自己揽过去时,她便已经有些清醒过来了,只是害怕挨骂,便又开始装睡过去了。 她咬咬牙,视死如归般,缓缓抬起热得快要冒烟的头,试探性地瞧了眼身侧人。 他仍微沉着一张脸,一双幽深的眸子此刻正锁着自己。 “阿兄……” “你知晓自己还未及笄吗?净拿我的话当耳旁风,母亲平日里就是如此教你的?孤身跟着陌生男子出门饮酒,今日还差点被旁人欺负了去,若是我不来,你倒是还要和别的男子一起站着挨打。” 怀岁聿神色冷峻,清润的嗓音中压抑着怒气,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责问。 他向来处事自若,鲜少为旁人之事动怒,也懒得多费口舌,此刻却难忍心中怒意,罕见地对郁枳沉下脸来,神色紧绷,眸若寒冰。 “知错了,我知错了,您别骂我了成吗?” 她被念叨得头痛欲裂了,连连告饶。 “那你且说说,错在哪儿了?” “不该出门不带绿卿一起,不该偷偷喝酒,不该装睡,不该惹哥哥生气,不该拿你的话当耳旁风……” 她掰着指头,嘴里还念念有数,有模有样地罗列自己的宗宗罪行。 见她越说越离谱,怀岁聿眉心一簇,冷着脸打断她。“还错在哪儿了。” “还错在……额……还有哪儿出错了啊?” 她懵懵懂懂地抬头,圆溜溜的眼睛被酒气熏的泛起水润来,更加显得楚楚可怜。 “哼!如此随随便便和陌生男子饮酒,你真当世间男子都非酒色之徒?若是遇见心怀不轨之人,你该如何自处?” 他特意将绿卿调到郁枳身侧,便是怕她受到丁点伤害,想起今日那男子同她搂搂抱抱,自己就想亲手折断他那双不知分寸的手。 “今安人还挺好的……” 见男人盯着自己,脸色更加森然起来,她连忙闭嘴。 “错了错了,下次绝对不会和陌生人待一块儿了,我发誓!” 她使劲抬起自己软绵绵的手,举过头顶发誓,以证诚心。 怀岁聿心中虽仍有郁气,但脸色还是缓和了几分,他伸手将小姑娘的手重新塞回披风里。 “哎呀,您就先别唠叨了,我头好痛,我要睡觉。” 她嘟囔着嘴,理直气壮地用披风盖脸,又自顾自地往男人怀中挤挤,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好,像是全然忘记刚刚卑微道歉的是谁了。 这次轮到怀岁聿有些哭笑不得,轻叹一口气,又颇为不解气的说了句“活该”。 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轻轻揉着怀中女孩的太阳穴,为她疏解疼痛。 第19章 出游 日上三竿,刺眼的光线被柔软的花窗绸布阻挡三四分,室内半昏半暗,床褥已经被阳光熏得暖烘烘起来。 软榻之上鼓起的一团缓慢耸动两下,突然,一只青葱白嫩的小手从被角伸出,随后是一个头发乱炸的毛绒脑袋,一张宿醉后仍带着浓浓睡意的粉白小脸。 “小姐,您醒来了。” 逆着光影,一位翠衣侍女正等候在幔帐外,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与神色。 “呃……”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似乎还有些不适应睡醒时全身的酸痛感。脑袋里乱作一团,但隐隐约约却想起昨日自己似乎被怀岁聿在酒楼逮了个正着,还被提溜着教训了好久。 “小姐,吴嬷嬷今日一早告假了,似乎是家中出了急事。” 吴嬷嬷是有夫家的,且就在叶县下的一处小镇。只是丈夫早早病逝,留孤女寡母相依为命,早些年她女儿出嫁,她清闲不住,便重新回了郁府。 郁枳随口应了一声她知晓了,掀开被褥起床。那侍女见了,忙迎上去扶她。 “有劳了,你是叫……”她将手搭在侍女伸出的手臂上,又抬起头,这才瞧见这侍女的样貌。五官端正清秀,纤细高挑,或许是做多了粗活,皮肤上略有些晒斑,看起来应是比她大不了几岁。 “奴婢惠春。” 那侍女抬头与郁枳的眼睛对上,面上突然多了几分不自然,很快便又低垂下头去。细长的眼尾像是天生便夹杂了几分愁绪。 “惠春,这几日便麻烦你了。” 郁枳仍有些精神萎靡,看见侍女有些拘束的样子,便想着和她随意聊两句。惠春抬头,脸上挂着淡淡笑容,低声应了一句“奴婢本分”,手上为她更衣的动作仍旧不停。 郁枳精神不济也不再多说,软着身子,任由她摆弄。哎,好像是个闷葫芦啊。吴嬷嬷离开的第一天,想念她的碎嘴子。 惠春站在郁枳身后,手上略显生疏地为她梳着发髻。居高临下,可瞧见眼前的姑娘一手托腮,昏昏欲睡,长而翘的睫毛时不时颤动,衬着微微泛红的脸颊。粉黛未施,却已经是天生丽质。另一只手正握着一块兔形暖玉,纤长白嫩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玉上的轮廓。 “小姐生得真美,怕是叶县再难找出能与小姐媲美之人。” 惠春缓慢将梳好的垂发放下,随后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抬眼时,面上已是一脸惊叹和倾羡之色。 郁枳闻声,原本已经开始打架的上下眼皮,硬撑着被分开,看向镜中的自己,一张脸略上粉黛,颇有些娇憨可爱。 “小姐如此貌美,公子又如此疼爱小姐,看来咱们竹里居不多时便能迎来女主人了。”惠春语气中满是笑意,却听的郁枳心中一滞。她抬头看向镜中的惠春,见女子一脸坦然与真挚,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惠春,我与哥哥虽无血缘关系,却仍情同亲兄妹,这种话,此后请慎言。”郁枳微蹙眉头,或许惠春暂且不清楚自己与怀岁聿的关系。但她若知实情,对着一个未及笄的姑娘说出这样暧昧直白的话 ,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小姐,惠春无意冒犯,请小姐责罚!”惠春惊慌,忙退后一步,将头猛地低垂下来。 “无妨。”郁枳本意只是提醒惠春,并非责怪于她。见惠春如此惊慌失措,她只道是自己想多了。 “你且继续为我梳妆吧。”为缓解刚才略有些尴尬氛围,郁枳唇角微扬,轻柔着声音安慰惠春到。 “是,小姐。”惠春紧绷的后背慢慢放松下来,恭敬地走向前继续为郁枳梳发。 “惠春,你今年多少岁?” “禀小姐,奴今年虚岁十八。” “那你已及笄,为何不早早议亲呢?”古代女子在及笄前后,母家便会为她们筹备议亲之事,及笄后一两年待嫁闺中,正是适婚年龄。 “奴……去年奴婢家中不慎走水,父亲葬身火海,周遭邻里都认为奴是不祥之人。”惠春语气平淡,像是在讲述旁人经历,或是已然麻木,只是眼底的阴翳像是在渐渐聚拢。 “放他……咳,我是说,你且当那些人无知愚昧,天灾人祸又何曾能怪罪到受害者身上?惠春,日后你会遇到良人结为伴侣的。况且谁说女子必须嫁为人妇呢。” 郁枳急忙转身,她未曾想惠春身世如此坎坷。虽然语出安慰,却也是实则在表达自己的想法。她抬眼看惠春,却不料女子也正垂眼看着自己,眼底有浮光掠过,细看时,却化作唇角的一抹笑,平淡僵硬,些许怪异,却并无其他。 “谢小姐开导,是惠春命中无福,也怪不得旁人说道。” 郁枳有些失望,她自知所言有些超越这个时代女性以家庭、以夫君为中心的思想,也并不认为能点化惠春。但见女子垂首恭谨,像是已经安于现状,心底也难以避免有些失望。 “小姐。” 卧门从外被轻轻推开,绿卿慢步走进来,先是眼风从屋内陌生的侍女身上扫过,随后径直走向郁枳。 “绿卿,你来啦!” 郁枳见着仍着着一身绿色劲装的绿卿,心情稍微明丽了些。她乖巧地侧过身来,弯眼一笑,目光澄澈,音色软糯,摊开手,像是在向绿卿展示自己今日的打扮。 “小姐今日又漂亮了几分。”绿卿勾起唇角,认真打量着少女的发髻和妆容,语气颇有些宠溺。 “绿卿得了公子吩咐,今日要送您去风来山庄一趟。” “风来山庄?哪是何地?” “是怀家的一处产业,位于叶县北面的枫泾山中。近日山庄景色宜人,谷内奇花异草开得正好,小姐若前去,正好能赶上庄内新建好的温泉池。” 绿卿耐心为郁枳解答到。公子每年来叶县,都会按惯例前去风来山庄,处理些积杂账务,最重要的还是在此与盛京来的人商议政事。在那里,他不仅是怀家少主,更是岁寒公子。 只是今日,公子怕是对昨日小姐醉酒之事心有余悸,吩咐自己将小姐接往风来山庄。似乎只有小姑娘跟在自己身边,他才能够放下心来做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我可要带些其他东西,要在那里留宿吗?”她发誓,她真的不是馋温泉池。 “带上些衣物,以备不时之需吧。” 绿卿正说着,突然想起吴嬷嬷今早向公子告了假。风来山庄中无闲余侍女,女性多为整理修复或誊抄的雇工,想到这里,她视线投向一旁低垂着眉眼的侍女。 “小姐若有需要,惠春愿伺候在身侧。”惠春像是察觉到那到若有所思的视线,又像是已经等待良久,开口时语气中难掩一丝激动。 绿卿略略沉吟,转念想到自己将一路随行,她一介粗人,也不懂得照顾小姐。若是小姐有什么不便之处,山庄里也难有人照料。 “既如此,便劳你为小姐收拾些衣物。我们午时出发即可。” 第20章 动心 枫栖山腰生满红枫,据说是若干年前,史书记载的第五代皇帝萧枫眠,途径此地,见半山腰生长着一片红枫林,像是涅盘凤凰般绚烂夺目,又正与自己名字相衬,于是便为此山题名枫栖。 郁枳不知这个世界也有关于红枫的古史记载,但见着五月红枫正值花期,猛然想起自己曾在《山海经》读到过: “黄帝杀蚩尤于黎山,弃其械,化为枫树。” 她未曾去过黎山,更不知晓历岁月变迁,黎山是否已是沧海桑田。不过如今在此得见枫栖山,也算是找到了“代餐”吧。 不知为何,随着时光流逝,她与这书中世界联系愈发紧密,往世记忆却也渐渐消退,她似乎正在变成郁枳,由身到心,完整的郁枳。 天色晦暗,冷风作响,怕是不久后便将迎来一场大雨。 马车似乎已然抵达凤栖山脚,入山谷之路略有些崎岖,但仍能容纳马车通行,只是颠簸程度让郁枳有些力不从心,面色隐约发白。 绿卿已经换乘了马驹在前方引路,惠春则留在车内搀着郁枳。 行止之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郁枳被马车甩得迷迷糊糊,有些难受地将头埋进惠春的怀中,感觉突然停止颤动,便有些气虚地嘟囔道。 “惠春,是到了吗,我胃里好难受。” 她抬不起头,额间冷汗冒个不停,心中暗自埋怨,这具身体怎么如此弱不禁风。 惠春呆愣地望着眼前掀开的车帘外,微微蹙着眉头的冷面公子。 她颤颤巍巍开口道:“小姐,到了,公子也来了。” 怀中人慢悠悠抬头,茫茫然又慢吞吞睁开眼睛,眼眸水雾朦胧。 见着那张熟悉的脸庞,她心里突然有些委屈,抱着惠春的手转向他伸出,像是在索取拥抱。 “阿兄万安。” 小姑娘鼻尖微红,眼角湿润,但唇色却血色全无,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样子看了让人心底发软。 怀岁聿盯着她看了几秒,随即伸出手,搂着纤细的腰肢将她抱入怀中。 “昨日宿醉,难受也得受着。” 他语气还有些冷然,但怀抱却温暖得要命。 郁枳自进入这熟悉的怀抱之中,便像只小动物寻到了巢。 安心闭上眼,仿佛胃里也不那么难受了。 惠春在马车外,盯着那道渐渐远去的身影,有些发愣。 直到她缓过神来,才惊觉那绿衣女侍此刻双手抱剑看着自己,眼神幽暗,似意味深长。 惠春后脊一僵,低头掩去眼底情绪,转身同庄内出来的仆从一起去搬弄小姐的行囊。 怀岁聿一路稳稳当当抱着姑娘往庄内走去,直到进入一处小楼,他将小姑娘轻轻放在靠窗的软榻之上,从外院取来沁湿的手帕。 他屈膝半蹲在软榻前,右手袖子随意卷着,从手腕处柔顺地下垂至肘部,净白皮肤之下可见淡青色纹路,手指骨节分明。 指尖捏着软帕,另一手托着小女娘软糯的脸庞,细致轻柔略显生疏地,擦拭她眼角因困倦盈出的的泪痕。 小女娘闭着双眼,乖巧地任由他摆弄。 怀岁聿瞧着她如幼兽一般靠在自己手心,眼底渐渐浮现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笑意来。 倏尔间,指尖触碰到软软的唇瓣。 肌肤接触之间,一股酥麻之意漫溢开来。 郁枳睫毛微颤,慢慢睁开双眼,便立即,坠进一对幽深琥珀之中。像是掉进水波荡漾的春水,涤荡起几丝微澜。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瞬间,两人眼神相交汇,眼底的情绪却各不相同。 片刻之后,怀岁聿率先移开了视线。 他收回手,指尖却微微发麻,隐约还有残留的柔软触感。心里突然变得有些怪异。 未曾多想,另一只手扶正女娘的脑袋。 迟疑片刻,唇角微启,轻声嘱咐: “既缓过神来,便在此处稍作休息。昨日之事我便不再追究,但日后不可再犯。” 小女娘呆呆地望着他,没有吱声。 怀岁聿又道:“我今日还有事要处理,若觉得憋闷,可唤来绿卿陪你四处走走。” “好……” 见小女娘乖巧应声,知晓她听进去了,怀岁聿满意地点头,修长的手指从女孩脸侧抽离。 起身后,他习惯性地想摸摸小女娘的头,突然动作一顿,迟疑片刻后又装作无事般,自若地收回伸出一半的手。 他转身,带着一身清冷,从一屋朦胧缱绻的暖意离去。 良久,郁枳兀地吐出一口气来,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 指尖慢慢覆上唇角,残存的冰凉触感,脸侧轻柔的触碰。 她想起睁眼时,近到能看清男人弓长眉骨之下清冷眼眸,甚至鼻梁阴影里的一点黑痣,那一瞬间无人知晓她的心脏跳动得有多剧烈。 她从软榻上起身,想打开紧闭的花窗透透气。余光瞥到一侧的铜镜,脚步倏地顿住。 镜中少女眉目含春,两颊绯红,眼底潋滟闪烁,如同被春雨滋润后含羞欲露的花骨朵。 郁枳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怀春少女?! 虽然她承认,怀岁聿最近对她确实很好。自己时不时也会产生:就这样留在男主身边,当个摆烂咸鱼似乎也不错。温柔细腻,嘴冷心软,喜欢上他,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拜托,他是男主啊! 若说是男二男三,甚至些什么大反派,她说不定还能抱得美人归。 但是,女主光环谁顶的住啊! 算一算自己这进度,现在顶多以一个妹妹的身份,还是一个有前科的身份,博得了怀岁聿些好感。她都不敢想,若是怀岁聿察觉到自己喜欢上她,会不会觉得她此前都是在做戏,实际上还是那个为嫁给他而不择手段的郁枳。 还有一个半月,便要启程回江州,按剧情推算,届时男主将重新启程回盛京,处理韦氏一案,这便也是他与女主感情线的开端。 而原书中的郁枳,已经疯狂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偷偷雇车追去了盛京,之后便开启了她作为促进男女主感情的反派炮灰恶女的剧情。 但是现在,没有恶女郁枳,只有她怂蛋郁枳! 那么六月之后,就意味着她日后想再见怀岁聿,只怕是难上加难了,毕竟,她想要在及笄之后就搬出怀府,这样日后做事也能自由一些。 郁枳越想越苦恼,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事业毫无起色,爱情还没萌芽就胎死腹中。 她猛地甩头,又生无可恋退回到榻上,仰躺下去。 正是好春时节,花窗内思绪纷飞,却仿佛忽而秋至,思绪又如秋叶凋零。 第21章 嫌弃 “怎的,上回也就算了,今日还藏着不让我见?” 萧时桉倚在案几旁,手中正压着些陈旧的卷宗,见怀岁聿迟迟归来,他唇角勾起,打趣着说道。 不过他是真好奇,自己这冷心冷情的好友,竟然真的能对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女娘如此上心。 他与怀岁聿幼年时曾在岳麓书院同窗四载,情谊堪比手足,但主要全靠萧时桉没脸没皮缠着怀岁聿。 岳麓书院院长有一年龄与他们相仿的女儿,出落得明丽可爱,总爱跟在怀岁聿身后嘘寒问暖,惹得其他人眼红不已。 可谁也没想到,面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人家像块大冰山似的,每每只是清冷疏离地说道:“男女有别,请师妹自重。” 后来院长夫人心生不满,便在众人面前指责怀岁聿,“你既为兄长,理当护让着师妹。” 没想到平日里众师长一致夸赞进退有度、品行端正的好学生,竟当众下了院长夫人的面子。 他冷着一张小脸,语气又颇为认真:“除家中幼妹,岁聿不记得还有其他姊妹,需以兄妹之礼待之。” 怀岁聿未理会萧时桉打趣,掀开衣袍径直落座于书桌之后。但思索片刻,开口回道: “小姑娘脸皮薄又胆小,若见了你,怕是会噩梦连连。” “岁寒公子嘴真是愈发毒辣了。我堂堂太子,又非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还能吓唬到个小姑娘不成。” 萧时桉气极反笑。 他贵为太子,何时想见个小姑娘还这么难了。 好好好,是他不配,他还不乐意见了呢。 日后要是这金屋藏娇藏出了些问题,他等着赶上门幸灾乐祸。 “不过下月底,你必须随我回盛京了,此去,是为那让父皇头疼已久的韦氏一案。” 他换上一脸正色,想到韦氏一案,其后牵扯着众多势力与冤假错案,除了怀岁聿 他想不到第二人能勘破此案,为上万人沉冤昭雪。 怀岁聿指尖轻敲着卓沿,眉目间笼上一层阴翳。 韦氏一案,自他入刑侦界便有所耳闻,这一前朝遗留重案,历经数十载也未能有人侦破,捉拿篡改先帝圣旨助女帝登基,后女帝因暴政倾覆又盗走盛京绝密江防图之元首,宦臣韦朔。 韦朔是否仍在人世无人可知,但其党羽仍潜逃于民间。为防叛党以江防图起事,盛京耗费数万人力财力,不断更新和加固部署兵防,但不可避免无法完全替换原有布局。 那绝密图若落入周遭藩国,这王朝之天下,危矣。 更何况,韦氏牵扯前朝新代众多势力,或许本朝之中就潜藏有不少残存党羽。因而,此案对巩固萧氏王朝,开创大潇盛世,至关重要。 因而,这一案,于东宫也势在必得。 “此事我已知晓。”怀岁聿心中了然。 “对了,我从大理寺卿调来了一新人,此人胆大心细,颇有搜证查案之才,或许能得你所用。” 萧时桉起身,快步走到门口,用手轻敲了几下门框。 “你且进来吧。” 门被轻轻打开,闪身进来一位着云青色素纹锦衣的男子,只不过看起来比一般男子身量瘦小。 “臣见过太子,见过少卿大人。” 他开口,声音却不像男子般低沉,反倒像刻意压住声线,如未加冠的少年郎一般清秀。 怀岁聿手上的动作却一顿,他侧头,视线投向萧时桉,询问道。 “女子?” 本朝之中,未公开律令废除前朝女帝女子亦可入世之法,但各地科考学府却心照不宣默认将女子拒之门外。 “大人眼力过人。舒禾虽为女子,但自认为探案能力不逊于男子。” 云舒禾抬头,挺直脊梁骨,字字不卑不亢。 女娘略显稚嫩,却仍难掩姣好容颜,一双浓黑的眸子里仿若盛着一泓清水,荡漾着细碎光影,细长双眉延伸至眉骨处微微上挑,眉宇之间略带着几丝英气,唇角含笑。 倒真像是位意气风发的明媚小公子。 青州云氏、江州怀氏、西郡陈氏、南州苏氏等,昔日皆为世家望族,以其高风亮节、满门名士享崇高威望,其子孙后代入仕则占据翰林学院半壁江山,在野更是常出民间百家学派大家。 然,青州云氏因女帝之变遭受波及,虽威望犹存,然家族势力几乎惨遭折半,男子在朝为官则罢黜官职或流放各地,仍未加冠者则被明令禁止不得入朝为官。 “女帝虽暴虐,但其开创女子入朝为官之先例,确为明智,我大潇在此实是退步了。” 萧时桉嘴角噙笑,踱步至云舒禾身前。两人目光相触,云舒禾却率先移开视线,萧时桉眼底划过一丝黯淡。 “太子谬赞。舒禾此次前来,从大理寺调带了不少有关韦氏一案的卷宗,此刻正放在舒禾所居之处,这些卷宗舒禾自入大理寺便日日研读,大人回大理寺之前,舒禾可随行,任凭调遣。” “如此也好,便辛苦你了。”怀岁聿轻点下颌,他对韦氏一案仍旧疑虑颇多,若是能在接手之前再细致了解一番,也会省力不少。 “大人若想开始着手此案,可随时唤人传我。” 云舒禾此行只是为认个熟脸,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她也不愿再此处多停留。 她舟车劳顿,此刻一身疲惫,更何况前些日才与跟前的男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今日得见她心中怒意仍未消散,不想再眼烦心烦。 “云主簿……” “太子若无事吩咐,卑职便先告辞了。” 云舒禾头也不抬,向两位行了揖礼。 某位被冷落在一旁的太子爷一句话也没插上,眼巴巴地盯着某女毫不留情地背影,心里委屈巴巴的。 将此情此景尽收入眼下的怀岁聿,也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了几分丧气的太子,嘴角微微勾起,眼底也浮现出看戏的慵懒趣意来。 “讨人嫌了?”他笑道。 “哼,你懂什么,孤只是不屑于与一女子计较罢了。” 某男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狐狸,看见姑娘已经消失在门外,才颇有些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衣袖,气冲冲走回案几前。 只是书卷上的文字一个也看不进眼,反倒觉得变成了大笑得歪七八扭颠三倒四的丑陋妖怪。 良久,他放下书卷,仰着头用衣袖盖住脸,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这小女子,气煞我也!” 第22章 狸奴 云舒禾自出了书斋主院,本想径直回庄内自己的居所,但心里情绪过于复杂,让她一时之间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吹吹这暮色里的冷风。 自青州云氏衰败,已过三十载,三十年间朝代更迭,由女帝大景王朝演变至大潇二代皇帝。云家男儿多为武将,昔日半数发落边疆,半数死于三十年前的宫变之中。 父亲当时仍年幼,虽免于祸乱,却也在仇恨与兴复家族之中长大之中渐失本心,专于治学不再过问朝政。 她为家中长女,幼时爱读刑侦,善推断,可却囿于大潇禁女子为官。及笄后便扮作男子,先是入州衙做录事,后入京兆府做主簿,险被识破身份之时,幸得太子庇护提拔,最后功过相抵,调入大理寺为主簿。 她自知若韦氏一案破,于自己在大理寺卿,在这来之不易的仕途之路中,扎根或向上提拔尤为重要。 思虑之间,已踱步至一处林苑边缘。忽然,猎猎冷风从小径两侧的树林之间交汇,传来阵阵略微刺耳之声,还夹杂一点奇怪的响动。 “喵呜,喵呜……” 云舒禾顿住脚,似乎是一只野猫的叫声?不过叫声之中略带凄惨,怕是这只小可怜受困于何处。 她心中一紧,连忙四处查看起来。 越靠近小路尽头的灌丛,那叫声便越发清晰起来。她心中略激动起来,加快脚步。 双手拨开挡在前面的灌丛枝条之后,那受伤的喵呜声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欢快充满惊喜的少女之声。 “你是谁家的小猫呀?小可怜脏乎乎的。” 月色之下,夜风轻抚树叶,发出沙沙响动声,灯影闪烁,一片绿影之中,鹅黄裾裙的小女娘正半蹲着低垂着头,认真打量亲昵蹭着自己指尖的白橘色幼猫,另一只手轻柔地为小猫顺着脊背上有些打结的毛发。 “你怎么啦,没力气,是饿了么?” 小猫突然停下动作来,一双后腿腾地弯折下去,像是体力不支,又像是玩累了想要歇息。 小女娘有些疑惑,正想用手将小猫抱起来,带回去喂食。 “姑娘且慢。” 云舒禾实在忍不住开口。 她早早闻见了微不可察的血腥味儿,又见着那小猫后腿虚浮无力,行走间角度更是颇为怪异,便猜测它后腿上十有八九有创伤。 郁枳被吓了一跳,这也不怪她。 毕竟天色已晚,此处又颇为隐秘,她也是闻声而来寻见小猫。此刻突然听见女声,左右又见不着人,还以为见鬼了呢。 她伸向猫咪前爪的手立即缩回,连带着整个人都后倾,双手勉强撑住没摔个四脚朝天。 “抱歉,吓着你了。” 云舒禾略带歉意地从灌木丛后走过来,随后,掀开衣摆半蹲至郁枳跟前,朝她伸出手。 天色过于昏暗,又逆着火光,郁枳便也只能瞧见一年轻公子慢步而来。她惊魂未定,但见来人一脸愧疚,便将手搭在对方的衣袖之上,借力从草甸上半蹲起来。 “无事,公子刚才所言为何意?” 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姑娘,在下瞧着这小猫的后腿像是受了些伤,方才怕你扯着它伤口,才冒失地出言阻止。”云舒禾收回手,见那小猫仍乖巧蹲坐在她们身边,仰着头一双溜圆的眼睛略带好奇地盯着她们。 她伸手,轻轻将小猫调转方向,将后腿慢慢抬起,借助灯光,两人这才看清楚白色毛发上已经凝固的暗红色血迹,以及靠腿弯处有些发黑的狰狞伤口,且不止一处,有大有小,几乎遍布整根左后腿,像是被什么鸟兽所咬伤。 郁枳惊呼一声,心里有些后怕。 她看向身侧的男子,心下有些感激,随后开口道: “怪我眼拙,竟然没发现,难怪这小猫有气无力的,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也幸好姑娘心细发现了这猫,我先简单为它包扎一下。” 云舒禾宽慰一笑,随后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小猫后腿的伤势。见仍有细碎伤口在往外溢血,她蹙眉,想起衣袋中习惯带着的金疮药,便朝身侧的郁枳开口道。 “可否借姑娘香帕一用?” 郁枳未有迟疑,赶紧从身上取下手帕递给他。 云舒禾接过,正想上前为猫包扎,却没料想到先前还很温顺的小猫,瞳孔放大,一脸警惕地盯着她手中的帕子,猛地伸出完好的前爪朝前抓了一把,差点就碰上她伸出的手背。 郁枳眉心一跳,赶紧前将小猫轻轻按住,一手捏住小猫后颈处的软肉,一手轻抚它有些僵硬的后背。 小猫便又安分下来。 云舒禾赶紧将药粉轻洒在手帕上,便利落地擒住猫腿,快准狠地缠住,系了个不太美观的蝴蝶结。 “这下好了,我这药是从太……盛京买的,见效极快,小家伙都是皮外伤,养一段时间就无事了。” 云舒禾侧头,唇角微扬。 突然,她皱了皱鼻头,总觉得鼻腔内觉得有些发痒。 “太好了,不过这小猫似乎是只流浪猫,看它如此小,也不知能否……” 云舒禾越发觉得难受,呼吸开始有些不太顺畅,身上也有些异样,像是有小虫在皮肤上乱爬,也渐渐听不太清楚一旁女子所说之话。 “小公子,你怎的了,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郁枳见身旁人安静得过分,心下奇怪地偏头看去,这才发现他脸色发白,额角冒汗,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她顾不得男女之防,想近身去查看他的情况。 “你,你这是对猫毛过敏了?” 郁枳盯着他脖颈间渐渐生出些来的绯红疹子,诧异道。 “呃,或许是……我从未……” 云舒禾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感觉身上的痒意和麻意越发明显,她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挠脖子,但半路却被一只手给拽住了袖子。 “不行不行,你不要用手挠啊!” 郁枳有些手忙脚乱,左手捏着伤员一号倔强小猫的后颈,右手又使劲去拽着伤员二号蠢蠢欲动挠伤口的手。 “痒……” “哎别瞎动,你且等等,你住哪儿啊?” 郁枳单手将小猫圈进怀里,另一只手已经死死攥着两只袖子。 “庄内雅云间……” 郁枳听的满头雾水,忘记自己也人生地不熟了。 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带这一人一猫回自己住的小院,然后再去找绿卿为他们请医师。 “哎,你且跟我走,小猫,你也先跟着我吧。” 第23章 病号 一路磕磕碰碰,她终于带着两个病号回到居所,惠春正一脸焦急地等候在门口,远远见着小姐连忙迎上去。 “小姐,您去何处了?呀,这是?”她走近了些,才瞧见小姐身旁脸色异常的男子。 “惠春,你帮我扶着他一下,先去屋里。”郁枳实在吃力得很,脚下都有些脱力。 屋内灯火通明,郁枳和惠春将那公子轻置于外间的坐榻之上,郁枳将小猫放进内厢房,避免加重男子过敏症状。 猫到了陌生地方,略有些警惕,刚落地便缩成了一团,直勾勾地盯着郁枳,此外却无其他排斥反应。她便出门嘱咐惠春去寻绿卿,先找个医师来。 “小公子,你且忍耐一下。” 郁枳忙前忙后,将大门和窗户都敞开,又去寻了湿帕敷在男子泛红的脸颊之上。 借着烛火,这才发觉这小公子长得极为清秀,甚至透露着一脸女相。 云舒禾感受着脸上的凉意,身上的燥热和刺痛有所缓和。她自觉狼狈,又虚弱开口道:“劳累姑娘了。” “没事,你好些了吗?” 云舒禾虚弱地点点头。 “还好察觉得早,现下似乎还不太严重。”郁枳又仔细看了眼他的脸和裸露在外的脖颈皮肤,虽然红疹未消,但人已经清醒了许多。 “小姐,您受伤了?” 绿卿急匆匆从外赶来,一脸担忧,径直冲到郁枳跟前,身后还跟着满头大汗的惠春。 “不,不是我……”郁枳被绿卿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头都被摇的有点发昏。 绿卿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郁枳身后还坐着一男子,刚松下来的弦即刻又紧绷起来。 “你是何人?”她眼风一厉,略有些警惕地开口。 为何小姐房中端坐一男子,红着一张脸还长得如此清秀俊朗,她视线在郁枳和这男子之间来回游荡,突然脑海中浮现出大公子那张冰冷的脸。咦,后背发凉! “绿卿,你不要吓着他。”郁枳间绿卿脸色由吃惊、怪异转为警惕和防备,眼色逐渐凶横像是防备敌人叼走口中肥肉的猛兽。 “我们一起救了只小猫,这位公子猫毛过敏。”她叹气,无奈道。 “原来如此,多有得罪。” 绿衣一愣,但仍然对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男子有些看不顺眼,谁知晓他是不是对小姐别有用心。但触及郁枳投来的视线,她随口道歉,又像是无事发生,又收放自如地收起面上的敌意。 “无妨,无妨……哈哈。”云舒禾尴尬一笑,心里却挺高兴,看来自己伪装得不错,都没发现她其实是个女子。 “绿卿,医师呢,庄上难道没有吗?”郁枳往门外看,却迟迟等不到人进来,急忙问。 “夜里公子旧疾发作,庄上的医师便被传唤过去了,其余都是些药徒,我刚已经传信给了墨白,现下那医师……” 郁枳闻言,心里一紧,“旧疾?是何……” ”大公子来了!”惠春眼尖,突然瞥见小院外一众人风尘仆仆地朝这边走来。 人群最前方,怀岁聿穿着白色衣袍,肩上披着玄色披风,发冠半束,像是就寝前匆匆赶来。脸色寒凉如霜,唇色有些苍白,周身散发出一股凛冽,让人不敢随意靠近。 他匆匆步入厢房,一双眼迅速捕捉到郁枳,微蹙眉头将小姑娘从头看到尾。 随后开口问道:“不舒服?哪儿难受了。” 这一出接一出的,郁枳都被整得有些心累了。她摇了摇头,又无奈地重复了一遍先前对绿卿说的话。 “阿兄,是这位小公子,他有些猫毛过敏,你快叫医师来瞧瞧。” 怀岁聿面上出现一瞬的怔愣,公子? “咳!大……公子,是我。” 云舒禾已经在一旁看戏已久,但想着自己实在被身上的疹子痒的难受,要是这一大家子还没误会完自己,她就要先撑不住去了。 怀岁聿闻声看去,这才发现,竟然是白日见过的云舒禾。他心下虽然有些诧异,但也却着实松了口气,毕竟他知晓眼前的小公子是“女扮男装”。 若是再叫他见着郁枳身边又突然出现些莫名其妙的男子,他怕是要忍不住将这胆大包天的小姑娘绑在身边。 “张老,烦请您先为这位小郎君诊治。”怀岁聿侧过身,将郁枳拉到身旁,为匆匆进屋的医师让开了条路。 张老得令,便立即上前查看这小郎君的症状,见红疹从脸侧一直蔓延到脖颈往下,他正想用手掀开点衣襟仔细查看,一只手突然按压在他的手背之上。 “张老,屋内女眷多,有所不便,您就他双手上的红疹开药吧。”怀岁聿松开手,淡然开口。 云舒禾也正心里一惊,见怀岁聿为自己解围,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的女子身份若被识破,日后恐会招惹诸多不必要的麻烦。 “呃……老夫考虑欠妥了。” 张老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随后用手轻抬起男子双手仔细查看伤情。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从药童随身携带的药箱里翻找片刻,拿出一盒药膏来。 轻轻将膏药往脸上涂抹一层,只见玉白膏体质地清润,遇肤而化开,虽面上红疹仍旧未消退,但云舒禾此刻已觉得那种灼痛之感尽数消失了。 “小郎君也不必担忧,想必只是初次起症状,所以反应较为激烈。此膏药可起镇痒舒缓之效,每日敷三次,应该很快便能消去红疹,只是红疹之处近日勿要触碰热水。” 云舒禾接过药膏,颇为真诚地道了道谢。 “多谢姑娘相救,云某已无大碍,可自行回居所,便不在此多做打扰了。” 云舒禾转向郁枳,见小姑娘正乖巧地站在怀岁聿身旁,一脸关切地盯着自己,心里顿时一暖。 经刚刚一番相处,她已知这位姑娘心地善良,自己并非因她而过敏,且她也未曾因自己是“男子”之身,而犹豫救他。 “天色已晚,可需我唤人送你?” 在郁枳眼中,这小公子就是一位同自己救了小猫然后不幸过敏,又被身边一群人围着怀疑猜忌的小可怜。于是他看向这个瘦弱的小公子,心里更加怜惜了。 “多谢姑娘好意,居所不远,通往之路宽阔明亮。” “那好吧,那小公子记得回去抹药。”郁枳也看出了他的拘束。 云舒禾如释重负,连忙转身出门。 离开前,回头望了一眼。 便瞧见那女娘正对着怀岁聿,不知在说些什么,一张小脸上挂满担忧之色。 而男人微屈肩颈,盯着小女娘,嘴角挂笑。 第24章 下厨 “小姐,今日要去温泉谷吗?” 惠春正为郁枳梳着头发,乌黑浓密的青丝从指尖划过,又被挽成颇为精致的发髻。 “嗯,不过我得先去一趟膳房。” 郁枳用手托着脸,想起昨日夜里,怀岁聿难掩咳疾,面色苍白的破碎样,突然想着为他熬一碗冰糖雪梨膏,所以今日早早地便起了床。 “小姐有何想吃的吗?惠春前去膳房为小姐准备。” “不是,我……你陪我一道吧。”郁枳眨巴眨巴眼睛,虽然已经决定了要做什么,但自己毕竟好久都没下过厨了。 一主一仆,多方问路,终于走到所住小院儿的膳食房。已过早膳时间,又离午膳时间还远,因而厨房内稀稀拉拉只有几个人在。见郁枳在门口张望,衣着华丽,容貌动人,一个厨娘忙迎上来。“这位小娘子,可是有何吩咐?” “可否借厨房一用,我做点东西。” “这,厨房里都是些粗活,怕是会脏了小娘子的手,您要是想吃点什么,尽管吩咐奴。”厨娘有些惶恐地说道,她在这后厨待了七八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要进这地方的贵家小姐。 “不碍事,岁聿兄长近日有些咳喘,我便想着为他亲手熬一碗冰糖雪梨。”郁枳一脸乖巧,眼底全然是懂事贴心、担忧哥哥病情的情绪。厨娘心底一软,真是个人美心善的小娘子。 “小娘子,您请用,我来为你打下手,若是缺些什么就唤奴。” “劳累您。”郁枳弯眼一笑,命惠春将提前泡好的银耳、干百合等取出来,在厨房中找到梨、冰糖、银耳、枸杞、大枣等食材,又借来厨娘多余的襻膊,将宽大的袖摆束了起来。 按照脑海中的记忆,她先将银耳、百合等用小刀切成细碎小块,雪梨在山泉水中清洗干净,简单去皮后口感会更佳。果肉切成若干小块,红枣简单去核。 备好原材料后,在砂锅中放入适量冰糖和清水,先加入银耳和百合,盖上盖子,在炉上用小火慢慢煨煮,待熬至出胶,再放入其余食材便可。 厨娘笑意盈盈地在一侧为小娘子打下手,小姑娘一双眼睛全神贯注,手中的动作居然颇为娴熟,却也时不时侧过头来询问自己。 昨日便听前院服侍的侍从们闲谈,大公子这回来庄子里,还带回了一十分漂亮的女郎,大家都猜测或许是某家贵女,与大公子正相处着。 今儿一看,这小娘子虽柔柔弱弱,看起来年岁也偏小,可这乖巧和善的性子真招人喜爱,倒是愈发觉得与大公子相配了。再说,公子虚长几岁,才会更加疼爱小娘子,如此一来,这小家庭兴许会更加和睦。 银耳需要先熬一刻钟左右,郁枳便在炉前干瞪着眼睛。 “小姐,您去歇歇吧,奴在此盯着这火。”厨娘看向院里的竹椅,转头对半蹲在炉前的郁枳道。 “我正有些困,那劳烦一刻钟后唤一唤我。”郁枳尴尬一笑,今日起的太早,往常都是吴嬷嬷或惠春再三催促,要么就是睡到自然醒。但今日须得早提前准备食材, 因而此刻她上下眼皮都像挂了秤砣一般。 瞧着郁枳打了个哈欠,正伸展着腰肢往门外走。 惠春慌慌张张,从外院一路小跑过来,嘴里还念叨些什么。 “小姐!小姐!” 郁枳顿住脚步,有些迷迷糊糊地看着惠春一路跑到自己面前,还喘着大气。 “怎……怎么了?” “小姐,那只猫,您带回来的那只猫不见了!”惠春惊慌失措。 “不见了!出门时不是关好了门窗吗?” 郁枳心里也一咯噔,想起那猫后腿还带伤,临时上了消炎药包扎起来,行动应该也不会太方便,绿卿看过那伤口,说应该是被仆人在庄子里随意设置的捕鼠夹所伤。 “奴适才回厢房,见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来,那小猫也不见了踪影。” 惠春惶恐,手上不自觉攥着拿来的披风。 “算了,我们先四处找找。”郁枳心中担忧小猫又碰上些陷阱,二话不说便提步往外走。她要先去寻绿卿,借几个仆从一起找。虽然觉得有些兴师动众,但脑中不时浮现昨日,那只三花在床边,蹭着自己的手指,睡得香甜,心里就难受得慌。 “小姐,可是厨房里那汤如何处置?”惠春朝后厨房内瞧了一眼,颤颤开口。 郁枳眉头一皱,这冰糖雪梨当然随时都可以熬,当务之急自然是去寻猫,若是晚间找到了猫,她再来熬一碗也来得及,只是用了许多食材,还借用了厨娘的锅具还未清洗,有些欠妥当。 她抬头,远远地透过木窗,看见有几个面生的厨娘进去忙活起来,然而未瞧见厨娘身影,思索片刻,她转头对惠春道:“这样,惠春,你进去,请刚才的厨娘帮我将这汤继续熬完,再劳烦厨娘同午膳一起,将这汤送往大公子处。随后你再回厢房和前院仔细找找小猫。” 惠春眸光一闪,点了点头。“奴知晓了,小姐放心去。” 郁枳交代完,连披风也忘了从惠春手中拿过来,便匆匆转身离开。 惠春见小姐离去,手中欲递出去的披风,又缓慢收了回来。她将披风叠好,放到竹椅上,转身快步跑进后厨房。 火炉旁空无一人,她走过去,等待了一会儿,见锅口开始冒白气,便掀开砂锅盖子,一股香甜浓郁的银耳汤味扑面而来。已经熬出胶质,她便将其余的食材都放进锅里。 她幼时,母亲就教会她做许多美食,但今日见小姐能将如此多的食材,和谐地煨煮在一块,并且甜而不腻,各种食材相辅相成,还是让她眼前一亮。最让她吃惊的还是,如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下起厨来如此游刃有余。 正发着呆,那厨娘从内间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筐子木炭,和一把火钳。 “咦,你家小娘子呢?”厨娘放下手中的东西,有些疑惑道。 “呃,小姐适才突然有些事儿,先回前院了。”她神色有些拘束,抬眼,见厨娘利落地朝炉子捅了捅,火便旺盛了些。 “那这汤如何送给大公子?”厨娘未曾多想,只是这砂锅里的冰糖雪梨似乎快要熬好。 “无事,后面我来做就好。”惠春浅笑出声道。 厨娘面上凝滞一瞬,心想这小娘子难道不打算自己送给大公子,这不邀宠的性子,虽说实在为大家闺秀教养,但何时才能拿下咱们这冷心冷意的大公子喔! 第25章 女主 今日天气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坏。只是过了中午,一大片乌云便悄然覆盖住庄园,但闻雷声隐约轰鸣,却不见半颗雨点。 郁枳心中还是担忧,她已经同绿卿,以及临时借来的十余仆从,将整个庄园翻了个遍,仍然不见小猫踪影,途中倒有零零碎碎几个雇工,瞧见过小猫的踪影,但却对其去向众说纷纭。 眼见着天色欲晚,夕阳斜照,她心中越发希望渺茫,若是小猫坠入湖中,又碰上捕鼠夹,或误入后山。越想便越发内疚,离开之前应该仔细检查门窗。 “喵喵~” 她垂头丧气,路过一处不起眼的两层小木楼,突然,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声软糯的猫叫声。 猛然抬头,一只小三花正悠闲地匍匐在二楼木栏上,一双溜圆的眼睛好奇地朝下面打量。她还以为自己累得生出了幻觉,直勾勾地看有些出了神,身后的绿卿倒是突然出声提醒。 “小姐,是那只猫,后腿上还缠着绷带。”绿卿惊喜地说完,便准备用轻功直接跳上,把那小猫崽拎下来。 “绿卿,不可。”郁枳眉心一拧,看那小猫欲起身往小楼跑,连忙出言制止道。 “不知小楼之中住着何人,我们未经主人允许便翻墙而入,贸然打扰,实在太过失礼。”见绿卿一脸不解,她忙解释道。随后,她提步上前,轻轻叩响小楼的木门。 铜制门环在木门上悠悠作响,但门内却无人回应。郁枳耐心等待,心里有些失望。绿卿倒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礼仪周全之类的,她往后退两步,正想蓄力往那木楼上跳。 “嘎吱”一声,木门从内被打开,一张白皙清秀的小脸,便出现在郁枳面前。 “是你!”郁枳惊呼,她一双眼盯着面前,穿着略显宽松的青色袍子,脸色有些苍白的人。 这人,竟然是昨夜过敏的小郎君。 云舒禾也有一瞬间的错愕,但片刻心下便了然。 她中午用过午膳后,听见一阵猫叫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昨日那只小可怜。只是心里有些困惑,她瞧见这小猫后腿被重新包扎过,原以为那位小娘子是准备收养它的。 但自己也不能靠它太近,便留它在二楼玩耍,只是心里还有些苦恼,若是自己不对猫毛过敏,便也能将它养在身边,只是如今这情况,她又要盘算着将这小猫送往何处。 因而在见到昨日这小娘子,一脸担忧和急切地站在自己门口,才知兴许自己是误会了。 “小郎君,我是来寻猫的,没想到它竟然跑到了你这里来,真是缘分啊!”郁枳颇为激动,双眼发亮,开心得让人以为她是才捡了笔横财。 绿卿连忙走过来,挤到郁枳和云舒禾中间,还一脸防备地看着云舒禾。 “呃……不如二位进来歇息片刻。”云舒禾尴尬一笑,被盯得有些不自然,忙侧身,给两尊大佛让了个入口来。 “那就多有打扰了!”郁枳雀跃点头,又有些拘束地小步往木楼里走。绿卿则像个冷面罗刹一样,朝云舒禾轻点下颌,硬邦邦地往里走。 云舒禾长长舒了一口气,关上门,跟着进去了。绿卿一进屋,便先上楼寻那喜欢乱跑乱跳的狸奴去了。 正厅之中,只余郁枳和云舒禾。 小郎君进屋,便走到茶台旁 准备为她们先斟上一杯茶。 四月天气阴晴不定,今日温度更是渐渐寒冷,茶易冷却,冷茶伤胃,因而云舒禾特意备了暖炉。从炉火中拾出一两颗碎炭,趁着通体火红,放入茶碟之中,随后将茶杯盖于其上,将嫩绿茶叶洒在杯盘,再用热水一冲。 茶碟中的水沸腾两声,静待片刻,等茶水温热,便可倒入干净的杯中。 云舒禾将第一杯茶,递到郁枳手中。 杯壁温热,立即活络了她有些冻得僵硬的手指。她笑着朝舒禾道谢。 随后,她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绿卿抱着有些生无可恋的小猫,从木梯上走下来。 “小姐,这小猫实在顽皮,后腿受伤,也丝毫不影响它蹦跶三米远。”绿卿吃了小猫的亏,好不容易才摸到它,此刻有些幽怨地说道。 “哈哈,如此坚强,不如就叫你猫坚强好了。”郁枳走过去,将小猫抱进怀里,小猫也像是知道这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颇为亲昵地蹭了蹭她。 绿卿一脸黑线,什么名字,这么奇葩,且不说这还是一只小母猫呢。 “嘿嘿,我开玩笑的。”郁枳讪讪一笑,当然不会让小猫抢走猪坚强的名字呀。她走到云舒禾身边。 “小郎君,不如你来为她取名吧,小猫与我们有缘,可惜你猫毛过敏,不然也轮不到我来收养她。” 云舒禾盯着小猫看了会儿,突然发觉它背上的橘色聚集在一团,形似一个色泽饱满的橘果,便开口道:“不若唤作香乐?” “香乐?难道是因为这小可怜又香又傻乐?”绿卿转头,见这猫崽子正亲昵地在小姐怀中酣睡,越看越不顺眼,疑惑道。 “哈哈,当然不是,我看这小猫背上橘毛形状似橘果,橘又被雅称为香乐,象征团圆欢乐。”云舒禾耐心解释道。 “好呀好呀,那就唤作香乐,小香乐,你有名字啦!你是橘,我是枳,我们都是一家人……” 郁枳发自心底地开心,手轻柔地为它顺着毛,目不转睛,怎么也看不够自己的哈基米。 香乐似乎也被她感染,抬头又蹭了蹭她伸过来的手,喵喵喵地一声一声回应它。 香乐玩儿累了,便又在郁枳怀中安静下来。微微打着鼾。绿卿见状,连忙从她手中接过香乐。 郁枳双手解放,重新坐回位置上,突然想到,自己还未得知这位郎君姓甚名谁,于是开口先自我介绍。 “小郎君,你可唤我郁枳,或者阿郁,反正随你顺口。”郁枳甜甜一笑,她觉得自己同云书实在太过有缘,而且云书身上的气息过于特别,像水波一样温柔舒缓,靠近便会觉得自己心情很好。 “阿郁。”云舒禾也回以一笑,只是心里暗自嘀咕,郁?她印象中江州并无郁姓大家,反倒是几年前那桩骇人听闻山匪案,似乎卷进去一对郁姓夫妇。 “小郎君,我该如何称呼你呢?”郁枳捧着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曾和这位小公子交换姓名。 “姑娘叫我云书便可。”云舒禾刻意未提及自己的姓氏。青州云氏尽管败落得厉害,但大多数人还是知晓云家嫡女云舒禾之名,因而她在外都自称云书。 郁枳听见这两个字,心头莫名一颤,有些耳熟,但却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 犹豫片刻,还是试探地问了一句: “可是云霞的云,书卷的书?” 云舒禾眼底略微有些诧异,但倒也坦诚道:“正是。”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云书,云舒禾。 旁人不知云书便是云舒禾,可郁枳却清清楚楚的记得。 小说的里的那位女主。 一时之间,郁枳捧着茶杯的手僵硬住,面上也有些发懵。 她有些僵硬地,重新打量身旁之人。 简约素色长袍,肌肤若雪光萦绕,一双眼眸清澈明丽,鼻根之处,一粒黑痣更添清冷。一半青丝随意用木簪挽起,另一半则如瀑布倾洒于纤弱的背后。 白皙的脖颈一片光滑。 原来,是女扮男装。 竟然是女主云舒禾。可为何,她出现得如此之早。 难怪昨日怀岁聿在自己屋中见到他,一点也不惊讶。在问诊时,替她解围。 他们二人,又相识到何种地步了?原来剧情,居然在暗中发展得如此之快。 或许,在书中,两人的羁绊比文字描述得更为隐秘。剧情仍旧在按照其轨迹一步一步发展,她虽为漏网之鱼,却难免还是被卷入其中。 她眸光一敛。原来,虽然自己处处避开了“作死”的情节,却无法撼动书中主线。少了一个她这种助推男女主感情发展的炮灰,自会有千千万万个惠春登场。 只是前些日,才察觉自己的感情,今天,就到此为止了吗? 倒也为时不晚,她有些失神地想道。 第26章 别扭 天色渐晚,郁枳同绿卿回到小院,却不见惠春身影,心想或许是去了后院做事。 将小猫放进厢房内,喂了些羊奶。 闲下来后,她又忍不住乱想。 今日不知厨娘是否将冰糖雪梨做做好,送去给怀岁聿,也不知晓他今日咳疾好些没。 本来还想着去后厨,用白日剩下来的食材再熬点清热润肺的汤。 可是白日之事,又搅得她脑中十分混乱。 现下,实在没有心情做这些事儿。 说不定人家也不缺自己这个半亲不亲的妹妹来关心。她心里又开始蓦地发酸发涩。 绿卿跟在她身后,见她脸色表情一秒一变,心里暗叹,小姑娘心思真难猜。 “小姐,不去看看公子吗?刚刚墨白传了信,说公子今日发了好大脾气,一日滴水未沾。” 绿卿一边说,一边观察郁枳的反应,见她还是不为所动。撇了撇嘴,又继续说道: “哎,公子自小离开府,生了病也习惯自己扛,身边也没个……” 郁枳心里还有些别扭。 可脑海中突然回忆起,自己晕车时,他细致为自己擦脸。生病时,监督自己吃药。每次从车上醒来时,身上总搭着他的披风…… 心中突然便涌起一股愧疚来,即便自己爱而不得心里幽怨,但至少人家这个哥哥还是当得挺称职的,自己也挺享受的。 哎,她敛了敛眼底的情绪,淡声道:“走吧”。 虽然表面上不情不愿,心里还有些别扭。 郁枳还是一路快步,来到怀岁聿独居的小院。 他居住的院子不大,但四周种满高大槐树,此外并无其他亮色,因而显得院落更加冷清。 郁枳快步走进去,便瞧见墨白正抱剑,一脸严肃地倚在门口。 “哟,墨白,灰头土脸地蹲门口干嘛?” 郁枳正想打声招呼,绿卿先一步,裙角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眉角飞扬,笑意盈盈,语气轻佻。 墨白:“……”这话,说得他像只看门狗似的。 “小姐,您怎么来了?” 墨白嘴角抽搐,板着一张麻木的脸,看向绿卿身后的女子。 “我来看看哥哥,他用过晚膳了吗?” 郁枳勉强扯出一丝笑来,她算是看出来了,每次遇见墨白,绿卿便会一改日常冷酷女侠风范,变成一个喜欢逗弄高冷哈基米的小姑娘。 “公子还未曾用膳,正好劳烦小姐您进去劝劝公子,我瞧着他今日咳得依旧有些厉害。” 墨白有些无奈,指了指仍放在木桌上的竹藤食盒,公子今日一直埋头于太子命人送来的卷宗之中,除了午间送来的汤药,滴水未沾。 郁枳心里一紧,这些男主什么的都喜欢玩儿命九九六是吧?突然想起,上一世,怀岁聿忧心朝政,积劳成疾,六十来岁便逝世了。 她胸口突然闷闷的,有些心疼,六十岁,于大多数而言,刚结束半生操劳和混沌,终于能回归最自由和属于自己的生活之中。 但怀岁聿的生命,却终结在一生的奔波之中,死亡却成为自由的开端。 似乎察觉到郁枳身上突然涌上来的低落情绪,墨白忙说道:“您进去劝劝,公子铁定听小姐您的话。” 郁枳深呼吸一口,朝墨白点点头,像是鼓起莫大勇气,气势汹涌地将爪子伸向内间的门。 墨白眼睛看着郁枳背影,另一只手毫无感情,精准地勾住了正偷偷移动、准备看戏的绿卿。 绿卿:大萧第一爱管闲事,墨白! 轻轻推开花雕隔扇门,正对面,便是一张长长的紫檀案几。 竹垫铺于其上,几摞书册几乎堆满半边,暗色地毯之上,也零零散散堆着些账本,几盏造型简约的古灯将屋内照得暖光一片。 灯影之下,男人青丝如瀑,只随意用一根木簪半挽起来。宽松的绿色外袍内,白色中衣衣领慵懒地微敞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锁骨,隐约也可见健硕的胸膛。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一个男人像是狐狸般魅惑人心。虽然心里有些受伤和郁闷,此刻她的心脏却不争气地乱跳。 突然,怀岁聿兀地抬起头来,一张犹带着病容和倦意的俊脸闯入视线。 那双幽深的眸子里,倒映出门口有些发呆的姑娘的娇小身影。 郁枳被抓了个现行,瞪大双眼,又胡乱地左瞧右看,转移视线。有些窘迫地开口道:“阿兄”。 男人眼底先是一怔愣,随后嘴角挂起一丝笑意来。他放下手中的毛笔,坐直身子,又随意拢了拢身前敞开的衣襟。 “怎么有时间过来?看来是那猫已经寻到了。”他招手,唤郁枳进来。 “多亏哥哥传了令,庄上的人很热心,都在帮我寻它。” 郁枳心中鼓了鼓气,乖巧地走到案几一侧,两只手不自觉交叉搭在案几之上,倒像是来认真听课的学生。 “原来小猫竟然跑到昨日那位云小郎君的居处了,不过好生奇怪,我明明关好了门窗……” 瞧见男人周身清冷的样子,她突然分享欲爆棚,恨不得将今天所经历的每一处细节,都分享给怀岁聿听,以此来让这位清冷得快与尘世分隔开来的谪仙,被细碎的快乐充盈起来。 怀岁聿专注地看着小姑娘,目光沉静,像是也非常感兴趣似的,虽然面上表情起伏不大,但却像哄小孩似的。郁枳说一句,他便从喉咙中挤出几个语气词回应,倒像是在逗弄自己养的小鸟。 墨白在外面已经等得有些麻木了,也不再拦着绿卿偷听,因为即便隔着门,屋内小姐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情感充沛,绘声绘色,时不时还传来一两声低沉的笑声。 突然,一声略有些急促、但被刻意压住的咳喘后,屋内的声音愕然停息下来。 片刻之后,半闭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郁枳面色有些焦急,眼底还有几丝不开心。 身后跟着的男人,一脸无奈,眼睛却温柔地瞧着女孩气鼓鼓的后脑勺。 “墨白,传菜吧。” 墨白心里一喜,麻利地唤侍从去传菜。果然公子拒绝不了小姐。抱紧小姐大腿,下回再也不用看公子脸色了。 墨白特向厨房打了招呼,因而送来的食物都以清淡为主,清水白菜,白灼虾,荸荠胡萝卜排骨汤。 虽菜品素了点,但好在色香味俱全,郁枳已经被勾得起了食欲,迫不及待,亲手为自己和怀岁聿盛了白白软软的米饭。 “阿兄,你专心吃饭。” 怀岁聿习惯性地想要为郁枳剥虾,但却被小姑娘一个不满意的眼神制止力。 她小手娴熟地开始剥壳,动作一气呵成,不出半刻,粉粉嫩嫩的虾肉,便被整整齐齐地送到怀岁聿碗中。 怀岁聿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又将虾匀了一半给小姑娘。 郁枳暂时忘记心中郁闷的情绪,甜甜一笑,冲他道谢。 绿卿在门外看得一脸姨母笑。咱们小姐也学会心疼人咯。 第27章 心乱 “阿兄,我先回去了。你今晚早点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郁枳不放心地叮嘱着,突然觉得自己保护欲大发。 “知晓了,夜寒霜重,可带了披风?” 怀岁聿此时心情愉悦,柔着一双眉眼,突然瞧见小姑娘单薄纤细的身躯,因为一阵阵潜进来的冷风而不自觉打着颤。 郁枳讪笑一声,忙说到:“忘在院中了,嘿嘿,无事的,我走几步路便能到小院了。” 怀岁聿瞧着她渐渐有些泛白的嘴唇,眉心蹙得更紧了。他略微沉吟,说道:“你先等等,我进去拿个东西。” 郁枳点头,便见男人往另一间屋内走去。 她闲了下来,便打量着四处,小楼里装潢简约,处处透露出清冷,像是不常居住。 这正厅之内,也只简单摆放着几张扶手椅,一张八仙桌,几盆长的甚为茂盛的绿植。 视线游荡,突然,便在靠窗的边柜上,看见一个十分眼熟的青釉刻花瓷罐。 这似乎,是她今日在厨房找出来,准备盛冰糖雪梨的。厨娘当时还夸赞她眼光好,因为这是庄子中唯一的一只刻花罐了。 她有些好奇地朝那边走去,果真是一盅冰糖雪梨。只不过未曾有被食用过的痕迹,此时早已经已经冷凝了。 霎时之间,她呼吸一滞。 怀岁聿拿着一件白色大氅,走过来便瞧见小女娘有些失魂落魄地盯着一处。 他有些迟疑地看过去,随即眉头狠狠一皱。 “墨白,怎么还没扔掉。” 一句话,让她心尖瞬间一冷。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身侧的男人,却那张近日对自己愈发温柔的脸,此刻眼底却浮现出一丝嫌恶来。心中疑惑,她试探开口道: “阿兄?这冰糖雪梨怎么了,你为何……” “属下这便处理了它!” 墨白急匆匆走过来,端起那汤罐,瞧见小姐一脸疑惑,脸色有些奇怪,他心中略微迟疑,看了看公子,按捺住呼之欲出的话,对着郁枳道: “无事,小姐。只是公子不喜甜食,尤其讨厌这梨。” 郁枳被这话砸得有些发懵,胸口又像是被异物闷住。男人却未注意到她的情绪,自顾自地准备将手中的大氅披在郁枳身上。 小女娘却下意识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怀岁聿手上一顿,有些不解地看向郁枳。却只得见了个侧脸。 “不必了,郁枳怕弄脏了哥哥的衣服。” 她语气平缓,细听却带着几分颤抖和难受。 怀岁聿:“?” 连在一旁收拾着碗筷的侍从,和门口闲聊的墨白与绿卿,都被惊讶住,小心翼翼地看着突然变得气氛凝固的两人。 郁枳被众人看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心累。她已然不想扮乖,不想再讨怀岁聿欢喜。 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知晓怀岁聿的官配已然出现,还总抱有一丝幻想,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是特殊的。 虽说穿来有一段时日了,但她仍记得,书中曾提及: 怀岁聿不喜甜,但因患有咳疾,云舒禾便经常为她熬制冰糖雪梨。 “怎的突然说这些话?赶紧披上。” 男人还是一脸不解,但又无奈地放低声音,弯下腰,重新将大氅披在小姑娘身上。 这回,他才看清楚她有些泛红的眼角。他眼底一滞,想凑近些看看。却不成想,温顺的小女娘像是突然竖起倒刺,手推了推他的肩膀,虽然力道不大,但也足以让病中的怀岁聿往后退了一步。 “阿兄请去休息吧,郁枳先告退了。” 见男人一脸错愕,又收回视线,提着裙裾,就要朝屋外走。 屋内屋外几人皆屏气凝神,不敢大喘气。 怀岁聿被一推,身体有些僵硬,面上一瞬间冷下来。 但刚才倔强着憋泪的小女娘从眼前一闪而过,他终还是先软下心来,无奈叹气。 “我送你回去。” “郁枳又没生病,就不劳烦哥哥了。” 男人软着脾气的一声,却让她心中的委屈,连带着前些日察觉到自己动心的迷茫,一块涌上心头。 鼻腔有些发酸,方才她也不想再待在此地,也觉得自己好生幼稚。 她迅速转身出门,连绿卿唤她,也没理会。 绿卿连忙跟上,墨白见公子眸光黯淡,望着那道渐远去的纤细背影,蹙起眉头,他心下一惊,转身跟上郁枳和绿卿。 “你跟来干嘛?” 绿卿早察觉到墨白跟在身后,但她一时也被小姐突然发脾气给惊到,没有心情同墨白斗嘴。 “小姐她为何生气?” 墨白不解,压低声音问道。 “你问我?不如去问问大公子。”绿卿白眼一翻,面色难看,全然忘记大公子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 “我瞧着也好好的呀?”墨白像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心想,女人的脸真是说翻就翻。 前面,郁枳突然停下脚步来。 路上的冷风一吹,大氅上挥之不去的淡淡雪松香,反而让她渐渐冷静下来,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后悔和尴尬来。 失落过后,她又觉得自己也许太较真了。若说怀岁聿作为兄长,对她来说已是万分呵护了。但就因着自己那点儿心思落空,便也要将怒气撒在他身上,伤了彼此兄妹的情分。 或许只是自己做的冰糖雪梨,甜得难以下咽。但她可是按照记忆里的食谱,一比一做出来的啊,甚至为了照顾怀岁聿口味,还特意少放了些糖。 她都这般用心了,不可能怀岁聿还有个非女主做的食物不进肚的原则吧?或许说,原书之中云舒禾所做的冰糖雪梨,格外美味? 简直是对她厨艺的特大否定。爱情失意,事业上还挨批。 “小姐,您怎么了?” 墨白在后面瞧了许久,还是决定上前询问一番。 她转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墨白。 墨白被突然投来的带有一股幽怨的视线看得发麻,硬着头皮凑过去,“小姐,有何吩咐?” “可是那冰糖雪梨太甜,阿兄才不爱吃的?” 她硬邦邦地开口。 墨白一愣,啥?小姐难道是因为公子浪费粮食而生气的?? 那公子可是太委屈了,他想起那冰糖雪梨的来历,心中愤愤然,决心为公子平冤昭雪。 他抬眼,正欲开口,对上郁枳有些发红的眼眸,突然想起今日来送汤的那位侍女的来历,脸上突然为难起来。 片刻犹豫之后,墨白还是斟酌开口:“小姐,您可知您那侍女,似乎有些心思不纯。” 第28章 下药 郁枳眉心狠狠一跳,惠春?对怀岁聿图谋不轨?! 她承认怀岁聿那张脸,倾慕者大有人在,但自己却未曾留意过惠春是否心中也暗自倾慕着于怀岁聿。 墨白眉心紧皱,将白日之事细致地向郁枳娓娓道来。 大公子当时正在书房内整理卷宗,墨白在门外接过后厨送来的膳食。 只是公子无甚胃口,墨白劝说也无果。 不多时,院外又匆匆赶来一侍女,墨白瞧着面生,便将其拦下。 那侍女面色略有些慌张,但张口便是:“这位大人,麻烦行个方便,奴替郁枳小姐来给大公子送冰糖雪梨。” 墨白本来还想检查一下她手中的食物,但提到小姐名讳,便也不再多说,但想到公子不喜侍女近身,便想着自己拿过来送进去。 但那侍女又说道:“劳烦大人放奴进去,小姐今日有事外出,还有几句话托奴转给公子。” 墨白心想,小姐之事万不可耽搁,于是便打开门带着她入内。 入了书房,怀岁聿似乎也认得此人,见她面色有些不宁,以为是郁枳有话来传,便让墨白出门等候。 书房之内,惠春低垂着头,将手中的汤罐轻置于案几之上,随后又退至案前。 怀岁聿未有半分动作,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汤,开口问道:“小姐差你送来的?” “是的,公子。” 惠春仍然低垂着头,但双眸却浮现些亮色来,放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她悄悄抬头,看向男人。 眼前人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貌比潘安,不知曾入过多少人的梦中,生人勿近的气质,却又让人心生畏惧,不敢沾染半分。 世间独一无二的公子,就应像一个被摔碎精美绝伦花瓶、一只被钉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月神闪蝶、一只被牢牢掐住脖颈的九尾仙狐、或是一株碾碎的冰山雪莲…… 世间美无所标准,但唯独美丽事物残缺破碎之时,才会成为永恒。 惠春一双眼痴愣愣地、直勾勾地瞧着。 因面带病容而染上几分脆弱的男人,那双白到有些刺眼的玉手,慢慢伸向那碗冰糖雪梨。 指尖与瓷勺相触,瓷盖与檀木桌面相碰撞,浓稠汤汁被轻轻搅动…… 一勺,玲珑剔透盛在白玉色汤勺之中。 又带起一颗红到发紫的圆枣,离那张俊美的脸越来越近。 她眼眸深处,慢慢地汇聚起一股郁气,还有浓郁得快要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破坏欲。 喝下去。 喝下去,公子,我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 倏尔之间,“哐当”一声。 那勺子像风卷残云般,被猛地砸向地面,在地毯之上触底反弹,又猛地碎成无数瓷片来。 连带着勺中的雪梨汤,四溅开来。 一时之间,室内静谧如死亡降临。 惠春瞳孔猛地一缩,嘴角浮现的一丝笑意立即凝固起来。 发自内心的恐惧迫使她双腿发软,立马跪倒在地,头也死死埋在地上。 墨白闻声,心里一咯噔,急忙入内查看。 却只见公子此刻,满身威压、长身玉立站于案前,面色布满寒霜与戾气,漆黑双眸仿若寒潭沉星,半眯着眼居高临下,睥睨着不远处瑟瑟发抖的侍女。 “若是想投毒,倒也该花些心思,掩去这刺鼻的气味。” 他微抬眼皮,唇边带着一抹讥诮的笑,神色愈发薄凉和森然,像是在看什么可笑的玩意儿一般。 “大胆,你竟敢对公子下毒,且快供出幕后主谋!” 墨白只觉得背后发凉,一股恶意和阴谋感直冲脑门,他气愤地抽出佩剑,一把架在惠春的脖颈处。 心中的第一想法,便是公子身份已然暴露,这侍女定是二皇子一党派来谋害公子的。 他恶狠狠地盯着她,心里又十分后怕。 如此恶毒之人,他和绿卿竟未察觉,让她在小姐身侧侍候了如此之久。 若是公子不曾有识得百毒之才,或许便将命丧于此! “哈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惠春似乎已然破罐子破摔,顶着锋利的剑,脖颈便拉出一道细细血痕。 她抬起头,一张脸扭曲疯狂,笑声恣意而毛骨悚然。 她扯着嘴角讥讽笑道: “公子若是一直都做那天上的皎皎月,奴又何必以命为代价,也要将公子拉下地狱。” 墨白头皮发麻,虽然他有些听不太明白这女人在说些什么,但仍然觉得一股怒意蔓延全身,话中的癫疯痴狂让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怀岁聿面无表情,眉间逐渐浮现出不耐来。 他已经不愿再浪费在无意义之事上,且此刻喉咙干涩得很,他冷冷地说道: “带她下去,明日押往县衙审问。” …… 郁枳听完故事来龙去脉,恍惚之间,事情像是拨云见日,却又在她心头蒙上更浓重的雾。 她面上有些怔愣,眼中带着困惑与难以置信,心底十分愤怒却又深感无力。 原以为,墨白所言是指惠春倾心于怀岁聿,没想到她竟然是因爱生恨想毁了怀岁聿。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这几日她同惠春朝夕相处,如何也看不来那样一个温和到没有棱角的人,内心竟然如此偏激和疯狂。 “哎,所以说,咱们大公子今日可委屈惨了。” 墨白悠悠说完,又打量了下郁枳的神色,见她眼中全然一片错愕与担忧,心里有些满意,忙为自家公子伸冤。 “欠不欠揍啊你,轮得到你在外面替公子叫惨。”绿卿白眼一翻,抬腿,利落地从身后踢了墨白一脚。 随后,又十分愤怒地插着腰,恶狠狠地问:“那恶奴此刻被关押在何处,不剥她一层皮,难泄我心头之愤!” 墨白额头挂满黑线,一脸“踹我,你死定了”,幽怨地拍了拍后腿的脚印。 “墨白,现下能带我去见见惠春吗,至少我与她主仆一场,我想再和她说几句话。” 郁枳语气平和,真挚地问到。 墨白换上一脸正色,有些迟疑,但又想到自己同绿卿也在,那侍女也伤不了小姐半分。 “不过那侍女如今疯狂得很,您得待在我身后。” 随即,引着两人往另一侧小道走去。 第29章 真相 绕过幽暗的竹林,一处偏僻森严的院落,被半掩在假山之中。 一路静谧无声,四周不时传来些瘆人的乌鸦叫声,脚下石子细琐,碾过之时发出“吱呀”的声响。 两个持刀的冷面侍卫把守在院门之外,神情肃杀,双目沉沉,怕是这小院连只鸟都插翅难飞。 见着墨白,其中一人面色缓和下来,与墨白耳语几句,便转身打开院门。 郁枳紧紧跟在绿卿身侧,半明半暗的院落里布满黄檞树的落叶,荒草布满墙角,冷风拂过,更显荒凉和幽暗。 “那罪奴自被关进来,便未曾开口讲话,端来的饭菜也未吃。” 侍从走在最前面,一边带路,一边同他们交待情况。 “嘎吱”一声,像是腐朽的陈年旧木被猛撞,一间灯火半明的屋子被打开来。 郁枳是最后一个踏入屋中的。绿卿和墨白一左一右站在她侧前方。 简陋的木榻之上,女子头发凌乱,衣服上也沾染着灰尘,将头埋进臂弯和膝盖之上,紧紧蜷缩成一团。 似是察觉到来人,她慢慢抬起头来,看清来人后,她表情顿时呆滞麻木,眼底染上一丝错愕与惊慌,又猛地垂下头来。 “你也知无颜再见小姐。”绿卿抱着剑,冷哼一声,居高临下,满脸厌恶地看着她。 “难道就不能将这毒投到别处?不能改日再投?若你有几分良心,也不至于糟蹋我们小姐辛辛苦苦炖的冰糖雪梨!” 绿卿见她一副无动于衷的死相,忍不住咋咋呼呼地开骂。 墨白一脸无语,这说的什么鬼话? 公子差点被毒死,这死丫头在意的居然是那碗冰糖雪梨。虽然,糟蹋了小姐手艺,还让公子与小姐产生误会……真的很可恶。 没想到,原本如一潭死水的惠春,突然嗤笑一声。她抬头,脸色讥讽一片,眼底带着恶意,看向郁枳。 “小姐,若是没有你,我又何必急着投毒杀公子?” 郁枳偏了偏脑袋,眼中闪过一丝迷惘之色,头顶瞬间冒出三个大大的问号。 可不兴玩儿祸水东引这一套! 惠春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她目光开始肆无忌惮地,落到面前那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女子身上。 她此刻已然跌入泥底,而小姐却依然如当初所见,被众星拱月,受尽宠爱。 惠春眼底明灭不定,思绪纷飞。 两年前,她一把火烧了自己十七年来日夜居住的房子,烧死那日日殴打她、嗜酒如命的父亲,求着母亲进入竹里居,她便等着与她日日渴求的公子相见。 她确实等到了,等到那块无人敢亵渎的美玉,竟然被一女子沾染。而自己,却像个从暗格中窥探的小偷。 如愿被调去服侍小姐,那一刻,她便知,自己再也等不及,看美玉在手中碎成渣的快感。她要将已被他人沾染过的美玉,亲手摔碎,再一片一片拼凑起来。 那日,她瞧着镜子里昏睡的美人,和她身后样貌普通、衣着暗淡的自己,心脏便像是被一把手紧紧攥住。 眼前浮现出大公子将小姐抱回府上的场景。男人双臂紧紧拥着怀中少女,像是捧着世间无二的珍宝。 她手中握着顺滑油亮的青丝,突然想着,若是一刀斩断这头美丽的秀发,若是将镶嵌在这之上的钗玉坠饰狠狠摔在地上,这位贵女,又与自己有何异。 若是将这些胭脂水粉,绫罗绸缎施在自己身上,是否也能如被那位公子视若珍宝,那位矜贵不可冒犯的谪仙,也能被她拉下神坛,某一日也能拥自己入怀。 她那老实憨厚的母亲,甘愿一辈子为奴为仆的好母亲,叫她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也不要对公子有任何妄想。 她眼神重新聚焦,眼底浮现出一丝狠厉来。 “小姐,别人不懂你。” 惠春从回忆中抽身,突然站起身来,裸露的脚上,银链叮当作响,一步步在布满细渣的地面上,拖拽出些痕迹来。 她脸上挂着诡异的笑,一步步向郁枳靠近。 却在半途中,被墨白的剑鞘拦住去路。 她也不介意,停下来,但一双黑眸直勾勾盯着离自己不到两尺的女子,唇角微动。 “我却清楚,你心里在想着什么。” “小姐你和我,是同类人。” 她说完,像是窥探到什么好笑的秘密一般,仰起头大笑起来,声音竟然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绿卿已经极不耐烦,这聒噪的笑声未免让人太不爽,她腾地一脚踹向墨白,抽出怀中的短剑,就朝侍女肩上挑去。 “再发疯,我就先割掉你那抽风的舌头!” 笑声戛然而止,惠春脸色一半扭曲,一半苍白恐惧。 墨白:粗鲁,实在粗鲁! “你想多了。” 一道冷静而平和的声音响起。 惠春似乎没料想到她反应如此平淡,心里的恨意更加浓烈了。 “我和你完全不一样。你根本不懂何为爱,你所抱有的感情,不过是扭曲、疯狂、变态的破坏欲而已。难道得不到的,就必须毁灭吗?” 郁枳也勾着唇嗤笑一声,她心下已经了然了。 她想再见一面惠春,确实是出于有半分的怜悯。误以为她是爱而不得、因爱生恨。 若说情爱常蒙蔽人之理智,她犯错倒也值得些许怜悯。 但她根本不是倾慕怀岁聿,而是将怀岁聿当作世人不可亵渎、若高高在上之谪仙,便也不允许怀岁聿有半点凡人的情感。 她容不得自以为十全十美之物,与自己的幻想有半分出入。所以见着怀岁聿对旁的女子好,觉得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碎裂了,便要杀掉他。 这简直比私生饭还离谱。 “不,我是爱慕公子的,可是公子他对不起我!是你的错,是你的错!凭什么公子对你百般照顾!” 惠春眼睛瞪得像恶鬼般,狰狞着,嘶吼着,又大哭大笑着。 郁枳已经完全没有耐心再看她发疯下去,忍着心中的一团郁气,快步地走出门区。 自己真当是蠢笨,连惠春这点把戏也瞧不出来。那猫定然也是惠春趁她不注意给放出来的。 她提着裙裾,快步行走在愈发昏暗的小道上,心中又被一层层愧疚感搅得翻来覆去。 为何刚刚怀岁聿不直接告诉自己? 或许是怕吓着她,毕竟一直以来自己在他面前,都装得像风一吹就能倒下来似的。 这下好了,暗恋个男主,结果人家官配老婆提前出场了。 退一步继续做个贴心懂事乖妹妹,她又不分青红皂白发了一通脾气,结果对方才是受害者。 道歉去?不行,拉不下脸。 再说,她现下可比他难受多了。 事业不得意,情场还失意。 爱咋地咋地吧,最好怀岁聿也别理她了,让她自生自灭。正好关系疏离点,她也清清不该有的心思。 第30章 撞见 直到离开山庄,郁枳也没能去泡成温泉。 且她从那晚过后,便再未见过怀岁聿。 估摸着自己那晚的态度太恶劣,他暂时也不想见到自己吧。 竹里居的厨娘知晓女儿做了这等错事,也无颜再待下去。 钟管家心中也愧疚和自责无比,但念在旧情,仍然给了厨娘一大笔银两。 吴嬷嬷赶回来后,仍心有余悸,嘟囔着快叫桑桑赶过来。 哎,郁枳其实也有些想那只白白胖胖蠢蠢的桑桑猪了。 …… 一连几日,她都在往返在姜木斋和竹里居之间,忙着筹备姜木斋重新开业之事。 目前当务之急,是规划姜木斋日后的经营方向。 隔壁已经有个春风楼,在创意上一骑绝尘。她也不打算再走以拾味轩、春风楼这种,集吃喝玩乐为一体的模式。 要想姜木斋持续发展下去,还是得先打造一个“热点”作为噱头,然后想办法让它在叶县火爆起来。 而她,将这次机会押注在了半月之后的百花宴上。 届时,叶县每家每户,无论是已为人妇还是待嫁闺中,所有女郎都会前去由县令夫人主办的赏花大筵。 若是她能得到县令夫人的信任,拿到这次宴会饮食的供给资格,便能成为姜木斋重出江湖的跳板。 当然,她自知目前姜木斋无论是从知名度、还是斋内吃食质量,都绝计会被其他酒楼碾压。 因而她也不会如此贪心,想要包揽整个宴席。而是只关注其中的饮品。 在江州和叶县四处调访之中,她便发现,这两地饮品种类都比较单一,稍微做工复杂、味道绝佳一些的酒或茶,价格都不菲。 而她,要先推出一些实惠且好喝的饮品。 以她上一世在某瑞和某某冰城兼职数月的经历,那些五花八门、实惠好喝的奶茶不是手到擒来! 更有利的是,叶县位于南北相交之处,果类、花类和茶类繁多。 地利人和,只差天时! 五日之后,便会有一场公开的选拔大赛,县令为将百花宴选拔各类民间承包商,从茶酒、后厨、瓜果、排办到杂耍表演等,都公平公正公开透明地广纳民间有才之人承办。 届时,递了参赛书的无论是个人、还是店铺,都将参与各种类别的小组选拔赛。 郁枳前日便差人前去递了参赛牌子。 不仅如此,她还说服了歌月和琴雅,去参加那表演类的选拔。且一直派绿卿暗自保护她们俩。 从前日起,她便紧锣密鼓地同姜木斋里的人,一同购买或定制工具。从原料到装饰再到杯碟,都需郁枳一一确认。 几日操劳,眼见着离选拔日期越来越近,她心中也愈来愈焦虑,回竹里居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离比赛还有一日时,她终于敲定了参赛成品。斋内的人都欣喜无比,激动又紧张地等待着明日的比赛。 其实于他们而言,无论明日是胜出还是落选,都能帮助姜木斋增加些曝光度。 刘叔带着人,正清扫着一片狼藉的厨房。转身便瞧见小姐靠在墙边,一身疲倦,困顿不堪。 他心疼道:“小姐,今日便早些回府休息吧,您看您眼底都发黑了。” 郁枳强撑着扯出个笑来,轻轻嗯了一声。 她转身,朝大家伙说:“大家这些日都辛苦了,今晚都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厨房内的伙计厨娘们都点头,热情地喊道:\\\"明日一定能成。“ 郁枳处理完姜木斋的事儿,最后拖着酸软的身子,往姜木斋外走。 今日实在太累,她现下只想赶紧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只是她前脚刚踏出姜木斋的大门,便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阿玉!” 男子剑眉星目,玉冠高束,面容如白玉璀璨。着一袭石青色鱼纹披风,内里穿着浅石英色百鸟暗纹圆领袍。 只是静静立于街边,正与身旁一位穿着官差服的男子闲聊。 瞧见郁枳,眼底蹦出惊喜,脸上笑开了花,朝她使劲挥手。 郁枳也微微瞪大眼睛,有些惊喜地看着来人。 她嘴角绽开一抹笑容来,大步迎了过去。 “今安兄,你怎么在此呀?居然又遇上你了。”她笑意盈盈,语气轻快。 “哈哈,今日下值得早,无事可做,便想着来这边四处闲逛。没想到竟然瞧见了你,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楚今安嘴角咧开,露出整齐白净的两排牙齿。 他那日与阿玉分别后,心里便十分懊悔,竟然没交换些通信地址。也不知日后还能有机会遇到否,没想到老天还是眷顾他的,他又与阿玉相见了。 “下值?你是在县衙里当差吗?” “不过是个清闲小官,不值一提。不过阿玉日后若遇上什么麻烦,可直接去县衙找我。呸,我怎可咒你出事呢?”他懊恼地用手捂住嘴。 郁枳被他逗得歪着头低笑。 楚今安见阿玉为责怪自己冒犯,用手拍了拍脑门,尴尬一笑。 “不过,阿玉可否告知我,日后如何才能联系上你。” “喏!”郁枳闻言,侧过身子,用手指了指姜木斋。 “这?阿玉难道住在这里?”楚今安微微蹙眉,有些疑惑地问道。 “哈哈哈,其实这是我的店!”郁枳有些得意,朝他挑了挑眉,眼里带着狡黠。 这下轮到楚今安大吃一惊了,他换上一脸“佩服佩服”的表情,朝郁枳拱手。 “阿玉果然并非普通女子,年纪轻轻,便开始接手商铺,今安实在佩服。” “不敢当不敢当!” 郁枳面色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忙俯身回礼,幸亏楚今安同她一样初来乍到,不知晓这姜木斋如今生意如此落败。 两人同时起身,头却不小心撞在一处,惹得他们捂着各自的脑门,不由得对视尴尬而笑。 …… “公子,要属下去唤一声小姐吗?” 墨白转头,看了看公子越来越冷的侧脸,心中暗自打颤。 公子今日早早处理完书庄的烂账,打马经过姜木斋时,突然出声。 问道:“今日小姐可还在此处? 墨白心中暗喜,自上回小姐对着公子发完脾气,便一直避着公子。他眼见着自家公子的心情一日比一日差,那脸色阴郁得连他都要小心翼翼说话。 这下虽说委屈公子,先来找小姐服软,但日后能够不必再面对一个冷冰冰的公子,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小姐抗到公子面前。 只是哪成想,半路杀出个讨厌鬼,居然和小姐相谈甚欢起来。 怀岁聿未回应墨白。 他黑眸沉沉,眼底似古井无波,却又恍然间酝酿着一股寒意与森然,冷冰冰地凝视着前方。 却觉得小姑娘脸上那熟悉的笑容格外刺眼,刺得他不知为何心底有些发涩。 这便是她日日晚归、对他避之不及的原因吗? 良久,他敛去眸底情绪,沉声道:“回竹里居。” 第31章 晋级 第二日清晨,天色微亮,郁枳便自然地醒来了。尽管脑子还是沉呼呼的,不过精神却挺亢奋。 她掀开被褥,准备轻手轻脚下床,不想这么早就吵醒吴嬷嬷。 “咕噜”一声,床边的小板凳不小心被她一脚踢到,发出有些刺耳的声响来。 郁枳屏住呼吸,随即又放松下来。吓她一跳,都忘了吴嬷嬷又不跟她住在一间屋子。 “小姐,怎么今日醒得如此之早……” 屏风外侧,突然一阵悉悉索索。随后便是有些含糊和奶凶声音传进来。 郁枳脚下一顿,好耳熟的声音。 “桑小猪!你何时来的!” 郁枳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弯成圆月,激动地上前用手捏住桑桑的脸蛋,依旧还是那么软乎乎! “小姐,尼惹痛窝了……”桑桑气呼呼,鼓着腮帮子,用力从某双魔爪中解放出自己的小肥脸。 郁枳被桑桑幽怨地瞪着,心中也不恼,笑嘻嘻地。 原来桑桑是被大公子派人接过来的,连夜赶车,弄得她到竹里居时已经是深夜了。她便往小姐外间的软榻上一躺,累的直接酣睡过去了。 “小姐和大公子都太折腾人了!” 桑桑气呼呼地,心疼自己酸痛的小肉肉。手上还是麻利地为小姐更衣梳洗。 “哈哈哈,等过几日我补偿你!” …… 日光彻底划破天际,笼罩住整个叶县,平日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的几条商业街此时万人空巷。 众人都聚集在叶县唯一的开阔大坝之上。四处都设满长椅、帷帐、立牌,几堵临时搭建起来的木墙,将大坝分割成若干不同区域。不同区域之间,皆设着零零散散各式各样的简约摊位。 人声鼎沸、一片嘈杂。 “您支持哪家?要我说,春风楼定会夺得后厨第一名儿!” “嗐,这可不见得,我瞧着那格雅楼近来势头也在猛涨。” “今年算是有得看了。可惜这百花宴只能女子参加。” “老兄,若是你长得俊美些,又稍有些才华,说不定也能作为青年才俊,同那些贵女们同游啊!” 人群之中,各有支持和看好的心仪之选。但这场选拔赛历来公平公正,透明公开。 几乎不存在徇私舞弊的情况,但也不排除某些酒楼砸的银子够多。但一般下场都会是贿赂双方纷纷蹲大牢去。 据选拔赛文书所言,她们参与的茶酒组,共分为四局。 第一局,自由发挥 第二局,比酒。 第三局,比茶。 届时,将由县令、县尉、县令夫人,以及当有名望之人等组成的十人评委团,以及二十位或从事相关行当、或有相关品鉴经验的女娘代表团,共同打分定胜负。 第一局其实也是初选赛,只给八个晋级名额。每一局,第一名都可累积八分,其余依次递减。三局过后,累计积分最高者,将获得小组百花宴之承包权。 锣鼓一响,第一局便开始了。 茶酒组参赛队伍大约有十来支,除去姜木斋,皆是叶县当地小有名气的茶水商。 郁枳不必亲自上场,而是在一旁观战。第一局派上去的,是两位一直在她身旁打下手的茶水娘子,从前她们便在姜木斋中主管茶水与点心。 赛局以燃香计时。 为求稳妥,姜木斋第一轮决定拿出,昔日斋内大火的一款中性饮品,名为:樱桃酥奶。 樱桃是从南州采购,连夜运输而来。发酵过后的羊乳,用厚冰保鲜,甜香醇厚。 在樱桃纹青瓷高足杯中,先用一层羊乳铺底,再放入熬制好的樱桃酱与加热后的醪糟,静置片刻,待杯中凝固成胶体状,在最顶部,同更加浓稠些的乳酪做出叠状造型,点缀几颗色泽饱满的樱桃。 如此,便大功告成。 一炷香后,官差击鼓为号,示意各组展示成品。 因着是每一位评官,从十五组内海投,前八名晋级,郁枳便安心地,观察其他队伍的成品效果。 每位女官面前,所呈上去的,有茶类,果膏类,酒水类。有造型独特者,亦有肉眼便能看出色泽欠佳者。 “你喜欢哪一种?”郁枳微微偏头,询问身边的桑桑。 “小姐,奴觉着咱们姜木斋的饮品,造型最为美观。但我见着那一字号摊位的也不错,我都能闻着一股清香来。” 桑桑思考片刻,认真地开口答道。 郁枳点头,看向一字号铺位,是两个着暗色衣裳的年轻男子。居然未挂有任何酒楼或茶铺的招牌幌子,看来是以个人名义组队参与的。 大约又过去半炷香,司仪官手中拿着统计好的排名册子,出现在所有正焦急等待结果的队伍之前。 “本局票选结果,已经新鲜出炉!” 他清清嗓子,说完,又盍上册子笑着看向众人,有些许故弄玄虚。 “入选队伍分别为:一号、四号、十二号、九号、十二号、十一号、五号、十二号、十五号!” “恭喜各位晋级下一轮,落选队伍也万万不要气馁,毕竟这百花宴年年都有嘛!” 司仪官笑盈盈地,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上的表情也在恭贺和安慰之间无缝切换。 姜木斋抽到的号为四号,因而也成功晋级了。 桑桑激动得腾地一下从木凳上跳起来,“桑桑就说嘛!第一局,简直小菜一碟!” 两位参赛的厨娘朝郁枳高兴地招了招手,郁枳回以一笑,朝她们比了个大拇指。 选用姜木斋昔日最火爆的饮品。 第一是,它本身就经过了叶县食客的检验,在口味上有一定本土优势。 第二是,她见这二十位女郎有半数年纪都在三、四十岁左右,作为茶酒爱好之人,当年定然尝过姜木斋这道饮品,打一把感情牌而已。 若是连第一局都过不去,只怕是姜木斋也没有必要再开业了。 虽然只是第二,但也累积了七分。 她又重新看向一字号,那一长一幼的两个少年,此时也颇为开心地抱在一团,两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中全然是憧憬。 心中,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第32章 仙女 第二轮开始之前,郁枳便穿上襻脖,亲自上场了。 “各位,本场比赛,咱们比的是酒类。酒、浊酒、药酒还是您各位家中珍藏的陈年美酿,都请不要藏着掖着了!” 司仪官半开玩笑,语气略带着些地方音,有些字词发音十分奇怪,自带一身的诙谐感。因而将全场逗得哄堂大笑,连带着气氛都欢快轻松了不少。 “好了各位,咱们笑归笑,闹归闹,现下呢,咱们帐内正坐着十位重量级评委。咱们叶县这地儿呢,也就这么小,大家有头有脸的人物互相也脸熟。为了公平公正呢,今年,几位评委便在帐篷里盲审。大家尽管发挥自己最好的实力!” 郁枳站在摊位前,面上看不出紧张。 其实,针对第二轮的酒,郁枳则提前做了些调查。 叶县其实酒的种类并不多。受气候、地域、环境乃至背景文化影响,不同地区盛产酒种不同,不过大致可以分为浓香、酱香、清香型白酒,但主要为谷米酿酒,浓度较高。 叶县位于南北之交,气候也是属于温和湿润,酿出来的酒口味偏绵密,其中以一种名为芙蓉的清酒,最为受欢迎。有“一杯芙蓉醉,万千娥眉倒”的美谈。大多叶县女子,所能接受的极限也不过一壶芙蓉。因而,在叶县,女子饮酒者甚少之。 然而百花宴,是为女子举办的赏花大会。往年宴会上出现的酒种,有将浊酒与烈酒混合,有将酒与果汁混合因此使其更加香甜、有加入花蜜中和白酒涩口,总之均是朝着使其口感更符合女子去改良。 这在酒的口味上已经翻不出什么大浪来。可若是在外形上,也做做文章,让人眼前一亮,说不定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郁枳琢磨了许久,才想出来一绝妙的点子。 她要做适应女性口味的鸡尾酒。 她先是通过各种途径,在叶县的一处小作坊,寻到了一批从西域运进来的青釉琉璃杯。琉璃色泽通透、且呈现白绿渐变之色。 随后,又尝遍了叶县市面上所有的酒种,选定了一种产自西郡的青提酒作为参赛原料。这种酒同其余地方的酒种有明显区别。 它并非大萧主产的谷类酒,而是用其特产的青提,配以迎春花花蜜,共同发酵酝酿而成的花果酒,因而浓度不高,更偏向于甜涩。入口前先是能嗅到淡淡花香,入口后则是浓郁青提发酵后的酒味儿。 比赛开始前,从姜木斋的冰室中,运来了些碎冰备用。 于是在一声锣鼓之下。 郁枳和两位茶水娘子,开始有条不紊地调制酒。 先将新鲜的青提、水蜜桃捣碎,放入碎冰中备用。 随后摆放好上宽下窄的柱形琉璃杯,先将杯底铺上一层青提肉,随后加入一层碎冰,再铺上一层粉嫩的桃肉。倒入三分之二的青提酒,使其完全浸透果肉。随后再浇上些酸乳。最后的点睛之笔是,郁枳特地准备的、用来装饰的薄荷叶。 最后,整体造型像是一块新鲜的奶油西瓜,特别是因着加入了少量碎冰,杯壁上慢慢氤氲出了些水雾。 “我先前竟然未发现,这四号铺子,这不正是那快要破产了的姜木斋吗?” 场下旁观的一群人中,兀地有人讶异出声。 一些知情人士纷纷好奇着,朝着他说的那铺子看去。 便见着,一年轻女娘脸色沉静,手上的动作却格外顺畅。 恍然间见那女娘纤细的腕子,忽然将一盏奇特的杯子举至半空,轻轻摇晃,杯中便传来如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声响。 小女娘面容如美玉无瑕,青涩而灵动,此刻忙前忙后,颇有些像那画本子中的仙女, 一些年轻的男子,已经看得有些出神。 “这是姜木斋新的厨娘?看着倒不像是厨娘,这周身气质,倒像是哪家的贵女似的。” 有人感慨地说道,语气充满赞叹。便吸引着更多的人朝四号摊望去。 “我倒是听闻,姜木斋那已经故去的老板夫妇,还留有一小女在世。莫非,就是此女?” “你们且看她所做出来的酒,这是何酒,我竟然未曾见过?竟然还能往酒中加冰和酸乳!奇妙啊,奇妙。” “哎哎哎,你是没瞧见第一局他们家出了什么,樱桃酥奶!十几年前,俺家媳妇怀着孕也要吃的东西!” 台下议论纷纷,甚至已经有人互相打趣,等比赛结束便上去搭讪。 人群之中,却有一男子,静静听着他们叽叽喳喳。面色越来越沉,一脸扭曲森然,咬牙切齿地死死盯着四号铺那位女娘。 片刻之后,他收回视线,脸上兀地狞笑两分,随即朝身边的仆从耳语了几句。 便见着那仆从脸色一变,先是有些犹豫,但见着自家公子凶恶地样子,瞬间被吓得屁滚尿流,手脚麻利地溜出了人群。 郁枳这边却完全不受影响,当然是因为隔得太远。 在她们之前,已有不少组早就敲响铃铛,呈进帐篷里去了。 郁枳装杯完毕,眼见着几位官差将三十杯酒稳稳当当送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 半炷香之后,那位老官差又拿着同样的册子,脸上挂笑,慢悠悠地从帐内走出来。 “眼瞧着,这比赛结果又到了我手中。各位,请认真听。” “这第八名,属于十一号铺!第七名,属于五号铺……” 一连说了一长串,最后,悬念停在前三名。 姜木斋的四号未曾被提及,应当名次就锁定前三甲了。 郁枳微微屏息,静静等着官差大人宣布。 “第三名,十二号。第二名,一号。” “第一名,是咱们的四号!” 桑桑激动得从木凳上直接蹦了起来,趴到看台一侧朝郁枳狠狠挥手。 “小姐小姐,您可真厉害!” 老官差悠悠放下册子,特意朝郁枳她们摊铺的方向看了看。 见着是一位年轻的小娘子坐镇,他心中不免有些惊讶。随即便撞上小姑娘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他也颇为真诚地,朝郁枳微笑着点了点头。 郁枳不明所以,但也微笑着回应。 赢下了第二局,她心里终于能喘口气儿。 但仍然不可有松懈,毕竟下一局,是每个队伍轮流着亲自到帐中,在那些评委跟前做茶。 这便意味着要公开处刑各位,从手法、原材料、制作过程到成品。主观因素也会变得多了起来。 只是她没想到,这帐中,竟然坐着两个让她意想不到之人。 …… 第33章 避嫌 临进帐篷前,郁枳用冷水净了净脸。 冰冷的水像瞬间刺入骨髓,她眼底的疲倦消散了些。 深呼吸一口气,她扯了扯唇角,转身朝着有些担忧的桑桑笑了笑,示意她耐心等待。 帐内有些漆黑,但绕过两层墨色帷幔后,一盏盏明灯便将整个帐篷照得通明。郁枳也渐渐看清里面的环境。 十把黄花梨透雕云纹,平行排开,前侧都摆着紫檀雕花桌。隐隐约约,还能见着十个衣着颜色各异的人坐于其上。 最中间留出一大块空地,摆放着八张桌子,供晋级选手在此施展茶艺。 郁枳跟在一同进来的茶水娘子身后,正准备撩开帷幔踏入帐中时,一旁的官差敲响手中的锣鼓。 刺耳的声响,吓得她倒退两步。 “姜木斋,四号位!” 那官差拖拉着嗓门,冲帐内喊道。 郁枳额头挂满黑线,这奇奇怪怪的仪式感,怎么有种使臣进宫的感觉。 她用手拍了拍胸口,定下神来,继续往内走。 只是,正朝着四号位走去时,抬眼间,她却呆愣地站在原地。 正对着四号桌子的梨花椅之上,男人穿着不同往日那般暗沉。 一袭青古圆领广袖竹纹长袍,腰间系着玉石镶嵌革带,更显素雅矜贵,修长挺拔。一头黑发被白玉冠高高竖起,露出深邃而流畅的五官。 他头向一侧微微偏,似专心地听着身旁之人说话,神色平静寡淡,眉眼间挂着疏离,像是世间万物都入不了眼底。 郁枳进去时,刚还侧着头的男人,突然掀开眼皮,缓慢地看向她。 两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怀岁聿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看着小姑娘,目光平静淡然,又带着些不可辨别的情绪。漆黑的眼眸之中,倒映着单薄娇弱的小身影。 空气像是突然滞住,周遭的一切都消失,天地间只留他们两人,咫尺相望。 兀地,怀岁聿身边,一抹绿色晃过,突然一声:“阿郁姑娘。” 郁枳被一喊,将视线左移几寸,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便闯入视线。 是一张俊俏清秀的脸,眸子中带着点点笑意。一袭青杉绿带夹白袍,赫然便是女扮男装的云舒禾。 郁枳双眼微微睁大,脑中有片刻错愕,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穿梭,但随即却也心下了然。只是一时之间,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她有些僵硬地勾起嘴角,面上挂起淡淡笑意,冲云舒禾点了点头。 “小姐,已经布置好了。” “这就来了。”郁枳有些僵硬地转身,往摊位后走,也不再管怀岁聿和云舒禾是否还在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突然就有些心不在焉。 “嘿!阿玉!” 郁枳皱眉,这又是谁在唤她? “阿玉,这里!” 她这下听得清清楚楚,循声抬头看去。 竟然是楚今安,只是他此刻穿着县衙的官差服,端坐在三号摊位正前方。离着怀岁聿和云舒禾不远。 小郎君还是如同一只雀跃的鸟儿般,有些傻傻地抬手朝郁枳挥了挥。 郁枳眨了眨眼睛,心里也有些惊喜。他那日说自己谋了个清闲小官,原来就是这叶县县尉? 这回,她倒是没顾忌另外那道让人难以忽略的视线,高兴地冲楚今安也招了招手。 其实阿玉一进帐中,楚今安便认出她来了。只是碍着身旁阿玉的兄长,他也不敢造次。现下也忍了忍,还是安坐在位子上。 他朝郁枳比划了几个动作,示意她先专心做自己的事儿,等结束之后再找她。 郁枳看得似懂非懂,但也甩了个百用的微笑回去。 楚今安被这一笑晃得心里甜滋滋,嘴角忍不住微微勾起。只是,突然右侧手臂有些发凉,他朝左边偏了偏头,便瞧见阿玉的兄长正阴沉地盯着自己的脸。 他被盯得一僵,有些迟疑地用手摸了摸脸,什么也没有呀。 哦,也许阿玉兄长是怪自己,打扰了阿玉准备比赛吧!他恍然大悟,朝阿玉兄长抱歉一笑。只是人家又冷冷地收回视线,半分眼色也没分给自己。 楚今安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似乎阿玉哥哥脾气不太好呀。 怀岁聿此刻心情糟到了极点。 小姑娘同自己闹起别扭来,又狠又绝情。同一个外男,却能笑得如此灿烂。 还有这不知好歹的楚今安,是该找个日子,让他那老爹将他领回去好好管教一番,竟然敢来招惹他怀家的姑娘。 郁枳才没有心情管怀岁聿生没生气。 她也不是故意不理怀岁聿,只要靠近他,自己心里便会乱作一团。反正也是不属于她的东西,趁着没有彻底陷进去,不如保持距离,渐渐疏远。这样不久之后被从他的世界丢弃,自己也不会太过难受。 第34章 服软 “好了,各位,一炷香的休息时间已经过去了。这决赛局,马上便要开始了。”老官差拿着锣,轻轻敲了敲,全场便迅速安静下来。 依旧是以燃香计时,香断而时间截止。 不过这次,赛局开始之后,十位主评委便可四处走动,随机问些问题。 郁枳先和茶水娘子架好暖炉,这回她要做的是花茶。 百花宴上,全城的女眷都要前来参加。筵席之上,若是摆上一道能美容养颜的花茶,不仅与“百花”主题相符合,对女郎来说必定也会大受欢迎。 县令夫人,同两位专管县中茶水司的女先生,不约而同走到了四号摊前。 上一局的那杯琉璃酒让她们眼前一亮,便想着一定要来见见这煮茶弄酒之人。 她们静静的围在摊前,新奇地看着郁枳的一举一动。 郁枳见状,略有些恭谨,但见为首的略有些丰腴的夫人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先继续。 她安心下来,先将白釉莲纹陶瓷砂锅加热,放入适量清水。待煮沸之后,放入洗干净的玫瑰、茉莉、陈皮和桂圆。盖上焖煮片刻,见有清香逐渐随着水雾溢出。打开锅盖,用小纱网过滤掉花瓣和其他原料,只余下淡红色的热水。 郁枳将煮花水放在一侧冷却,随后便准备从筐中拿出提前制好的花熏茶包。 只是手却摸了个空。郁枳心里一惊,忙蹲下身去仔细翻找,只是这篮子中除了杂七杂八的杯碟,一大盒茶包居然不翼而飞! “秀娘,这篮子有旁人动过吗?”她竭力稳住心神,冷静的问。 “这篮子一直放在我手边儿。可是少了些什么?”秀娘乍地一下被问,头脑有些发懵,有些焦急地问道。 “里面的茶包不见了。” 郁枳紧紧蹙眉,心里有些后悔,没有提前检查所有的原料。但她也没想着继续追问下去,这样反而会让两人的心态崩坏。 她瞥了眼计时官差旁燃了三分之一的香烛,脑袋高速运转着。 若是茶盒被她们落在外面的摊位上了,此刻差人出去取还是来得及的。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拿走的话,现下去出去也是找不到人的, 这花熏茶做起来极为耗时,工艺繁琐不说,没有两三天日照,味道则完全出不来。 她心里乱做一团,桌前几位正闻着那煮花水的夫人,似乎也察觉到她的异常之处,正要开口询问之时,一道身影兀地靠了过来。 “出了何事?” 是墨白。 “小姐,公子差我来问问您,出了什么事儿?可需要我帮助?” 墨白绕过那几位夫人,朝郁枳走来,特意压低声线。 郁枳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对面。 云舒禾已经不见踪影。 县令不知何时从自己的位置上,跑到他身边在说些什么。男人却只是静坐着,指尖不经意地摩挲茶杯,微偏着头似乎认真听着,眼睛却沉沉地瞧着她。 明明他未开口说一句话,郁枳却仿佛从他那双眼中看见了些安慰和担忧。只是静坐在不远之处,便莫名让人心安。 郁枳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稍微松缓了些。 她收回视线,犹豫片刻,还是冷静地向墨白说明缘由。 现下最稳妥的法子便是火速回姜木斋,取她剩下的茶包。若是快马加鞭。或许能在最后半炷香的时间赶回来。 墨白闻言,心下了然。随即不再耽误时间,忙去请示公子。 郁枳只瞧见他眉头微微蹙起,对着墨白说了几句话。随即起身,像是要朝着自己这方向走来。 郁枳呼吸一滞。 “两位先生,我瞧着一号铺这烹茶手法极为独特,不知二位可否与我同去看看?” 楚今安嘴角挂着温润的笑,好不容易从旁处脱身。旁的铺子都已开始大秀泡茶、点茶手艺,唯独阿玉这边安静下来。 他心里暗自想,应当是出了些问题,于是快步过去,想要将围在她桌前观摩的两位夫人先引开。 那两位先生也笑着,像是也意识到在四号铺前待了太久。笑着同郁枳说了句:“待会儿你这茶,可得先给我们留一杯。” 郁枳笑着点头,送走两位之后,她朝楚今安道谢。若是那两位再待久一会儿,自己可就装不下去了。 只是希望墨白那边能顺利拿到茶包。 “可有做两手准备?” 男人突然靠近,低沉清润的声音,许久未曾听见,一时之间让郁枳有些恍惚。 她抬头,便见着怀岁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桌前,微低着头,看向自己。 “现下还能做另一种茶,只是口味、寓意都不如原先计划的有彩头。” 她错开眼神,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但语气却带着自己未察觉到的绵软乖巧。 “那便按你的计划来,墨白应当一刻钟便能取来茶包。” 怀岁聿低头瞧着小女娘,今日倒是一副自己从未见过的样子。 穿着鹅黄色简约直裾裙,显得肤色更为娇嫩白皙。用一根白色兰纹襻脖将袖口挽至手肘处,露出两截莹白纤细的手腕来。青丝被梳理成简单的垂髻,发尾系着一根同衣裳颜色相同的发带。 额前几根发丝有些不听话地垂下来,让怀岁聿的指尖,忍不住想要将它们拨开。 怀岁聿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前,郁枳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一时之间,这四号位更加清冷了起来。 县令本想也凑过去看看,这位大人在看些什么。只是还未靠近,便见男人偏着头,朝他投来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却暗含着一层凌厉和锋芒。 县老爷只觉得自己浑身一凉,讪笑着转身,极为有眼色地不上去打扰。 郁枳静了静心,先为怀岁聿泡上一杯清茶,随后便决定还是先将茶点做出来。 她将茉莉倒在石舀,杵棒用力碾压,直至压到细碎粉末为止。 随后拿出一块新鲜的乳酪,在锅中加热乳化,再加入提前熬制好的花蜜。等乳酪与花蜜完全融合,将其放置于摆好的十个小花碟之中,用竹具为其塑形,每一盘都摆弄成茉莉花的形状。再将茉莉干花粉洒在其上。 这一道茉莉蜜浮酥奈花,便大功告成了。 郁枳将最后一盘摆弄好,嘴角忍不住上扬,眼睛也弯成一双月牙,颇为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丝毫未注意到一双眸子,带着难以察觉的温柔,从始至终都落在她身上。 “公子,小姐。” 墨白脚步匆匆,脸上还带着一层薄汗。走到四号位旁,将一包东西悄悄递给郁枳。 郁枳连忙接过,激动地朝墨白道谢,见他满头大汗,想也没想便抽出一旁还未用过的丝绢,便要递给他。 墨白额角狠狠一跳,余光瞥见公子也定定瞧着那粉色丝绢,脸上不辨息怒,只觉得自己背后一凉,忙说道:“多谢小姐好意,我用衣袖擦擦就成了!” 随后,见公子脸色稍霁,他又连忙补充道:“多亏公子的千里驹,属下才能如此快的取到这茶包。” “好了,你先下去,继续查此事。”怀岁聿淡淡开口。 “是,公子。”墨白如蒙大赦,赶紧跑路。 郁枳看着手里的茶包,心里却有些怔愣。 天马千里驹,通体雪白,眼眸湛蓝,世间万里挑一。 书中曾言,怀岁聿精通六艺,昔日初入职大理寺,便被圣上点名受邀参与秋猎。射猎比赛中,骑术精湛、百发百中,因而竟然盖过了朝中一众武官。圣上龙颜大悦,赏千里驹于他。 而这匹千里驹则是昔日太祖一统天下、征战沙场所骑之马,仅存的后代。 在小说之中,千里驹正儿八经出场,便是在男女主大婚之日了。 怀岁聿便是骑着它,前去迎娶女主的。 没想到,现如今这千里驹第一次出场,居然是给自己当跑腿。 “多谢阿兄。” 她按捺住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勾起唇角扯出一抹笑来,倒也是真心诚意的朝怀岁聿道谢。 怀岁聿未吭声,而是定定地看着小姑娘嘴角勉强的笑意。 良久,男人轻轻抬起手,宽大的袖袍划过郁枳的脸侧,她只觉得额头有冰凉触感,几丝乱发被白玉般的指尖勾开。 随后,便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以及一句带着些无奈、纵容的:“罢了。” 他只当小姑娘是因那日冰糖雪梨的误会,便不再搭理自己。但是小孩子脾性大些,怎的自己也不能先服个软了? 郁枳双眸微微颤动,眼底氤氲出些雾气来。 明明是怀岁聿想要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可她心里却越发酸涩。害怕自己沉溺于这份温柔之中,害怕日后也会贪恋他,明知结局却也要如飞蛾扑火。 “阿兄,你也去别处瞧瞧吧。我先做好这花茶。”她抬头,脸上还是挂着笑。 怀岁聿却觉得那笑容,远不如从前那般真心和开怀。盯着小姑娘转身,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地方在慢慢塌陷。 …… …… 幸亏当时做茶包时,郁枳留了一大半在姜木斋中。本来准备日后作为样品,今天倒是成了她们的救星。 她和秀娘大约是最后才敲铃铛,示意司仪官可以请几位评委前来品鉴成品。 叶县的茶肆,大多以展现烹茶技巧为招揽茶客的看点。因而他们这八组中,确实有半数都在评委前展示了炉火纯青的烹茶技艺。 只是他们到了这四号位,却发现了一些独特的地方。 “小娘子,我们本局比的是茶,可我瞧着你这杯中,却只有……几朵干花?” 县令用捋了捋胡须,又端起一杯茶晃了晃,只瞧见玫瑰色泽的水上漂浮着一朵形状完整的干花。 ”不见茶叶,但闻茶香。既有茶香,又有花香。”原先来过郁枳摊位的女先生,优雅地啜饮一口,随即面色一惊喜。 “是花熏茶。”郁枳见大家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嘴角微微扬起,细致地解说道。 “ 茶引花香,以益茶味。”她从袋中,取出一包未泡水的新茶包。一股清新的茉莉花味儿便四溢开来。 “待花开时,取其花瓣去其花蕊。寻来两层竹蒸笼,上层放茶叶,下层放花瓣,中间以纸糊隔开。密封存放几日,以新花替代旧花。如此循环,直至花香与茶香混为一体。” 她声音温软,语气舒缓。一众人听完这段讲解,加之桌上茶香扑鼻,仿佛令人置身其中,亲眼目睹了小女郎以花熏茶的场景。 县令夫人也听得如痴如醉,直至眼前伸出一双手,递上了一杯还冒着雾气的青釉茶杯。 “夫人,请用茶。”郁枳将几杯茶先是递给几位站在内侧的女先生,随后又弯着眼睛继续说道: “四月正是百花齐放之时,这百花,不仅是一场视觉盛宴,也可以是一场舌尖上的味觉盛宴。” 县令夫人接过茶杯,轻啄了一口。花香与茶的清香相融合,花蜜的香甜与茶尖微涩相中和。 实在是绝妙。 她昔日便听闻花茶有养颜美白、滋润肌肤等功效,也曾见人以花入茶,但味道与香气却远不如手里这杯。 “花茶可与这道茶点一同食用,以茶水之清淡中和浮酥之甜腻。” 郁枳讲得口干舌燥,全程面上游刃有余,实则内心忐忑不已。只是瞧着最后几位夫人眼中难掩惊艳与赞叹,她心中的忐忑方才消减几分。 众人一边品茶一边听小女娘细致讲解,无人能察觉鹤立于人群之中,怀岁聿目光一直停驻于那小姑娘身上。眼底,若有若无的笑意和一抹不易察觉的柔情。 吾家有女,初长成。 …… 最后,所有队伍都退出帐内,在外面焦急等待最终结果。 半炷香之后。 那位老官差手中攥着册子,又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这回他倒是没有卖什么关子,而是直接宣布了比赛结果。 “经过三局选拔比赛,最终,这积分最高的为……四号摊位,姜木斋!” 话语落地,激起千层浪。 欢呼声,来自于桑桑和姜木斋的伙计、娘子们。还有些议论纷纷的,在讨论这姜木斋为何方神圣,竟然能拿下两局的第一名。 绿卿已经在一侧等候已久,见小姐出了帐篷,又听见了最终名次。她眼角带笑,凑上前道: “恭喜小姐,今日姜木斋双喜临门!” 郁枳闻言一愣,倏尔,瞧见跟在绿卿身后,满脸喜悦的琴雅、歌月二人。 她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可以稳稳落地。 第35章 撑腰 经此一战,姜木斋算是彻底爆火了。 这樱桃酥奶、青提迎春酒、茉莉蜜浮酥奈花、玫瑰花熏茶,也便成了大家津津乐道的姜木斋招牌。 只是虽有许多食客慕名而来,想进姜木斋尝尝这些饮品,再听听那失传已久的琵琶舞曲,却被拒之门外。 “怪事,这姜木斋为何有客还不接?” 一群人满怀期待地前来这斋前,却被小厮告知今日不接客,都纷纷议论起来。 “对啊,我家娘子在那大赛上瞧见了一……什么,叫什么薰茶来着,说是可以美容养颜,非得让我给她捎回去一份儿。” 一粗犷的汉子,皱着眉,使劲儿地回忆自家娘子耳提面命的那个名字。 “玫瑰花熏茶。”旁边有一小娘子好心提醒道。 “唉对对对!就是这个……” “哎,众位今儿都散了吧,没瞧着那牌子上写着些啥吗?” 桑桑实在看不下去了,扯着嗓门大声喊了几句。 她手里抱着小姐要用到的食材,身后都是一群同她一样负重累累的伙计。只是出门采购了一波,便被这一大群食客给堵在外面,挤不进去姜木斋了。 众人顺着桑桑的手看去,果然见着一块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 [由于斋内人手不足,全心全意忙于半月后百花宴,但又不想辜负各位的热情,因而店内从明日起,实行每日限售。 樱桃酥奶、青提迎春酒、玫瑰花熏茶等三种饮品每日限购一百份,且前十名将随机赠送一种茶点,包括茉莉蜜浮酥奈花。 待百花宴结束,姜木斋将全面推出更多实惠又美味的饮品和茶点,届时欢迎每位食客前来选购。] 于是众人恍然大悟。 “既然免费送茶点,那我得早点来排……” “散了散了,明日再来” “不知这百花宴上,又能喝到些什么新品!” 郁枳想的这法子,不可谓不是饥饿销售,但确实让姜木斋每日都门庭若市,排着数十米远的长龙。接下来几日,所有饮品被一售而空,无一例外。 量少而质优,食客们对这些饮品和茶点也是赞不绝口。大家口口相传,姜木斋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一时之间,姜木斋似乎真的开始重新在叶县火爆起来了。 郁枳也未曾松懈,她要抓紧时间。整理出一份茶酒菜单出来,将她能想起来的一些饮品做法都尽可能详细地写出来,如此斋内后厨的茶水娘子便可根据文字如法炮制。 同时,他们也在为百花宴而尝试制作些新品出来。 毕竟,真正的爆点,在百花宴之上。 若是每一种她在百花宴上推出的饮品都能广受好评,那么它们都能成为姜木斋的爆款。 不过还有一件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是那日比赛上,排名第二的一号,比赛结束后便像销声匿迹了一般,郁枳多方打探也没寻到任何一人的踪迹,只得知那是一对父母双亡的兄弟。 她原本还想赶在其他酒肆之前,看能不能将他们雇进姜木斋。 如此看来,还是先在斋内培养几个人,之后再细作打算。 …… …… 叶县东南方向,是最清静的一带,住着都是县上有名望、有权势或有才情之人。竹里居也赫然落建于其中。 然而面积最大的一所宅子,莫过于叶县县令府,徐府。层层翠松环绕,四合院落布局规整,处处皆是雕栏画柱,亭台楼阁、奇石假山水池环绕。奇花异草,万紫千红。 偶尔可听见几声灵动的鸟鸣,和后院潺潺流水。晨起可见薄雾霭霭,春日欣荣。黄昏则见斜阳晚霞,大雁南归。 只是正厅之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男人眉眼如画,气质清冷。端坐椅上,眉眼间神情寡淡,不怒自威。手指骨节分明,指尖在檀木桌沿极有节奏地轻叩,发出一声声闷响。 一声一声,却又是像敲在身旁僵坐的中年男子心上,吓得屋内一几人,连呼吸都带着些小心翼翼。 “带上来吧。” 良久,主位之上,怀岁聿掀开眼皮,语气淡然。 墨白得令,一脸肃然地打开门,将门外双手被捆的奴仆,挑了挑眉,将其一脚踢了进来。 那奴仆“嘭”地一声,从门口被径直摔到主位另一侧的中年男人面前。看清楚是自家老爷后,他手脚并用地去抓面前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老爷,救救奴才!” 徐县令心头狠狠一惊,拼命挣脱那奴仆,一个侧身,恭敬地面向坐上的男人,颤颤巍巍,语气有些疑惑地问道: “大人,不知下官府上这贱奴,犯了何事?” 他又忙补充道:“这贱奴若是冲撞了大人,或犯了什么大错,下官也绝不会包庇他!” 男人依旧一言不发,眼神有些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那奴仆。随后,冷漠道:“你来说。” 那奴仆对上一双幽深寒冷的眸子,猛地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刚刚被那侍卫三下五除二捆起来的场景。他只觉得,自己若是不说出些让这位大人满意的话来,便会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大人,奴都是受了大公子,不,徐允文的指使。不然奴岂敢在那小娘子的摊位上动手脚!” 奴仆往地上一趴,狼狈不堪地求饶。 许县令闻言,差点气背过去,他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却又被墨白一个眼神给吓得悻悻地坐回去了。 “吩咐你动了什么手脚。” 墨白冷嗤一声,将剑鞘抵在那奴的背后,逼问道。 那奴仆被冷冰冰的剑鞘吓得扑倒在地上,使劲儿磕头,慌不迭地又将刚才已经招供过的事儿又重复讲了一遍。 “公子让奴,去将那四号位上,所有的茶叶都替换成发霉的茶饼。只是奴心里胆怯,才拿出来一个木盒,便被那摊子上的一点动静吓得落荒而逃了!奴发誓奴所言句句属实。” “你休得胡言!我儿与那女娘无冤无仇,何必让你去陷害她!” 徐县令气的吹胡子瞪眼,越听脸色越差,他瞥了眼身旁之人越发寒凉的面色,心里暗骂这奴仆白眼狼,恨不得过去撕烂他的嘴。 “徐县令。” 怀岁聿冷冷开口,打断徐县令的话,声音不知不觉中已经淬满寒霜。 “看来数日之前,你那好儿子,并未将我的话如数转告与你。” 徐县令被那双墨眸紧紧锁着,又像是掉进深不见底的谭渊。他确实未曾听他那儿子最近惹了什么事儿,只听自己夫人说他儿今日心情不太好。 他用手擦了擦额头被吓出的薄汗,渐渐的面色发白,嘴角忍不住颤抖,还想为他儿子辩解两句: “大人,都怪我那妻太宠那逆子,平日里没少做些不着调的这儿,大人,您看这恶奴也没得逞,那小女娘我记着最后不是夺了第一名吗,内人还对她赞不绝口呢,我儿……” 一声冷嗤,忽地打断他的话。 “在叶县横行霸道惯了,竟然敢两次三番,欺负到我怀家姑娘的头上来。” 怀岁聿已经从椅子上起身,神态恣睢,双眸凝着一层寒霜与戾气,冷冷地瞥向徐县令。 徐县令闻言,脸色煞白,瞳孔都有些放大。 什么?!那小女娘……竟然是怀府家的姑娘!他原本还想着,他儿若是日后想入盛京为官,还得靠少卿大人举荐。 这下得罪了人怀府的人,算是全完了! 怀岁聿冷冷收回目光,已经不想再听他找什么说辞,转身离去前,冷嗤出声:“这奴仆,和你那儿子,你便自己管教吧。” 徐县令双腿一软,全身彻底瘫软在木椅之上。 他想起四年前,这位少卿大人还是个十五六岁的白面书生,明明面容稚嫩,眼神仿佛能洞察人心,让人无端战栗。他仅仅只用三天时间,让叶县贪污腐败官僚纷纷落马,让南州来的那位奸杀未遂的大官都落得个凌迟处死收场。 更何提他这个靠捡漏才得来头上乌纱帽之人!这么些年来,他不说为官清廉两袖清风,倒也算勤勤恳恳,为民谋福。就是为了在少卿大人面前博得个好印象,好为日后他徐家官途上寻个好靠山。 他那好大儿,每日只知寻欢作乐,上回想着让他和那西侯世子做好友,他背地里却只知嫉妒、算计人家。这回倒更不得了了,惹谁不行,还偏偏要惹到那冷面阎王眼皮子地底下! 他渐渐回神,看着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仆,良久,眼里慢慢聚起一股滔天的怒意来。 “来人,去!去把大公子和夫人都给我叫过来!” …… 天色将暗未暗,西山残阳余半,坊市见已经万家灯火,歌舞酒肆人影幢幢。行人来去,熙熙攘攘。 马车在平直大道上一路畅行,帷幔上垂挂的铃铛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一路悠悠向前,只是路过街角时,速度慢下来了些。 “公子,要顺道去姜木斋接小姐吗?” 不远之处,姜木斋灯火通明,隐隐约约还能瞧见几道忙碌的身影。 墨白犹豫片刻,还是掀开垂帘,出声询问。 车内的男人本来正半倚在壁上假寐,闻言,掀开眼皮,一双略带倦意的眸子定定地看了看墨白,又顺着朝墨白身后望去。 “罢了,先回吧。” 片晌,男人收回目光,浓密睫毛在眼下渲染开阴影,眼底晦涩不明。一只手揉了揉眉心,随后又重新靠回车壁。 墨白无奈地撇撇嘴。公子明明就如此上心小姐之事,可惜一个两个都没长嘴,只知道暗自闹别扭。最后苦的累的还不是他和绿卿。 “咦,墨白大人!” 倏尔,马车还未动时,墨白耳边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呼喊。 他转头望去,只见小姐身边那个胖胖的小侍女,正一蹦一跳地朝他招手。像是生怕他找不到自己一样,又用手中的胡萝卜在空中狠狠挥了挥。 墨白额头一脸黑线。但为了不让她继续丢他们这一大马车人的脸,他赶紧掀开袍子,一跃而下,朝那侍女走去。 这才发觉,她两只手都提满了袋子。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你是……桑桑?” “墨白大人,车上是大公子吗!”桑桑像只小麻雀似的,踮着脚悄悄问道,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 “正是,你这,怎么就你一人出来采购?我先将你送进姜木斋……” 他话还没说完,桑桑便把手中一大坨胡萝卜和一大堆土豆递了过去。 墨白:…… 难怪刚刚见着自己,就像是见着救星似的。这不等着他送上门当苦力嘛。 “墨白大人,先不急着回!你问问公子,今晚要不要去姜木斋吃晚膳?” 桑桑拉住他的衣角,眼睛却一直往他身后的马车内瞧,隐约瞧见一道白色身影,她有些激动地道。 “啊?为何要进姜木斋吃饭,更何况,公子和小姐……” 墨白疑惑地回道,顺带从桑桑的小胖手中夺回自己的衣裳。看着皱巴巴的布料,他心里哭泣。今天才刚换上的新衣服呐! 桑桑不耐烦地打断他,插着腰大声说道: “哎哎哎!可今晚,是小姐亲自下厨诶!亲自!桑桑还是第一次见……” 这下,墨白脑中灵光一现,没听完桑桑说些什么,连手中的袋子的袋子都没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马车,急咆咆地掀开布帘。 “公子,小姐邀您去姜木斋参加他们的庆功宴呢!小姐亲自下厨哦!” 墨白一脸期待,太凑巧了嘛这不是,上回公子没吃上小姐做的冰糖雪梨,这回还不正好借机会和好一下? 怀岁聿掀开眼角,漫不经心地问道:“她邀请的?” 墨白笑容一僵,硬着头皮,假笑着挤出句话来:“哎呦,可不是嘛!您瞧,这不是还派桑桑来堵咱们马车嘛!” 男人依旧未动一分,神情寡淡,盯着墨白身上挎着的几个麻袋,余光瞥见个圆脸小侍女站在不远处,不停地朝这边招手。 “哦,那便去吧。” 怀岁聿掀开布帘,长腿一迈,便走下马车。只留给目瞪口呆的墨白,一个潇洒而清冷的背影。脚步平缓,细看却有几分匆匆之态。 墨白:语气不情不愿,我看您整理发冠和衣服的时候还挺迫不及待的嘛! 第36章 醉意 姜木斋内—— 后厨灯火通明,几位娘子的身影在灯火下摇曳。伙计小厮们在刘叔的招呼之下,麻利地清扫着楼内摆放的桌椅,整个斋内都变得焕然一新。 “开饭喽!” 一位女娘双手拉开后厨大门,脸上挂着笑意,大声朝楼上楼下忙活的伙计们喊道。 “这便来了。早就闻着味儿了!”刘叔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笑呵呵地朝其他人挥手。 于是四五个小厮整整齐齐地停下来,激动地往一楼正中间的几张圆桌围。 几个刚下学,还围在一起跳皮筋的小姑娘,也一蹦一跳地围到后厨的小窗边上去。 女娘们陆陆续续地,从后厨往外端出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不一会儿,三张圆桌便摆满了菜。 但大家都没有动筷,因为本场庆功宴最大的功臣,还未过来。 郁枳擦了擦额头上熏出来是一层薄汗,随意地将襻脖搭到木架上,旋即走出后厨房。便见着大家都呆坐在椅子上,眼睛统一朝自己望过来,给她吓得一跳。 “小姐,您快来这边坐。”刘叔将正中间、正上方的一张椅子拖出来,笑着示意她入座。 郁枳无奈地笑了笑,随后三步两步走过去,朝刘叔礼貌地点了点头,倒也没说些什么客套话。 虽说她极不适应处处都被当作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对待,但在姜木斋中,却需要树些规矩起来,刘叔如此对她,也是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姜木斋日后唯一能拍板做决定的人。 “这些日都辛苦大家了。今日这顿餐饭,既是对前些日的庆祝,也是对过两日百花宴筹备的勉励,大家不必拘束着,敞开了吃吧。”她先是象征性地说了两句,随后弯起唇角,带着些轻快和高兴地说道。 话音刚落地,众人也放松下来,不必再拘束着,纷纷动起筷子来,享用起满桌的美食。 “小姐真是我们的福星!”秀娘坐在侧桌,发自内心地喜欢和佩服这位年幼的小姐。 “是啊,没想到咱们小姐还这么小,厨艺和头脑都是如此出众。短短几天便让咱们姜木斋起死回生了!” “娘。什么是起死回生呀?”小姑娘嘴角还沾着米饭粒,偏着头,疑惑地问。 “哈哈哈,等你去上学了,请教夫子好不好?”女娘温柔地用软帕擦掉饭粒,宠溺而温柔。 郁枳在主桌,看见大家都一脸幸福和满足,她心里也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般。 “桑桑那丫头,怎的还没回来?”吴嬷嬷环视一周,却没见着平日里最聒噪的那个,不由得疑惑开口。 郁枳闻言,也皱了皱眉。想起桑桑撒娇卖萌,说要出去帮厨房买点食材。自己给了她点碎银子。她哪里不知道这桑桑明明是馋街角那家菠萝酥。 只是还没等郁枳起身想去寻她时,门外便蹦蹦跳跳跑过来一小姑娘。 不是桑桑还能是谁? “小姐小姐,您瞧奴把谁请来了?” 桑桑快步进屋,一脸兴奋的样儿。 随即,雕花门,便一前一后出现两道高挺的身影。 郁枳双眸微颤,与走在前方的白袍男子视线相触。 “大公子!” 全屋子的人都不约而同放下碗筷,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男人神色未变,眼睛仍然静静看着最前方,有些呆愣住的小姑娘。 “阿兄万安!” 郁枳深呼吸一口,侧开头,只是开口时,音色有些绵软。 怀岁聿见小女娘像是只被捏住尾巴的小兔子,软软的脸颊侧对着自己,又不得不乖巧地冲自己行礼,像是又回到那日在梅林之外,小姑娘也是这般乖巧地跟身后。 “大公子,可曾用晚膳?刚好,这是小姐亲自掌勺做的一桌子菜呢!公子快入座!”刘符极为有眼色,赶紧跑过去拉开郁枳身侧空着的座位,恭敬地请怀岁聿入座。 郁枳僵愣着,感觉身侧兀地洒下一片阴影,眼眸下垂,便瞧见,白色衣袍同自己的粉色裙裾自然地贴在了一起。 她不自然地想要往旁边挪开些,手上却习惯性地,将那套多余的碗筷往旁边推给他。 便听见身旁之人,从喉咙中溢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来。 “大家不必拘束,毕竟在这里,我才是客人。”男人眼里带着笑意,环视一周,淡淡道。 墨白腹诽:您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老板娘呢。 屋子里碗筷碰撞的声音又重新作响。 墨白也放下两个麻袋,落了座。 绿卿逮着机会,嘴角勾起,戏谑道:“哟,墨白,来蹭饭了呀?” 墨白;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郁枳本想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只是奈何一点细微动作,都会被身旁之人察觉到。 她觉着口中有些辛辣,便会有一杯水被轻轻推至手边。 她若是第一筷子落了空,立马便会有源源不断的菜落入自己碗中。 若是上一秒还在埋头与碗中的饭菜做斗争,下一秒抬头时,堆满了鲜嫩虾肉的玉碟便又被一只手推了过来。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像只被投喂的兔子,气鼓鼓地侧头去瞥他一眼,示意自己压根吃不完这么多。 男人眼里便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朝她低声说句:看我作甚,专心吃饭。随后连余光也不分她半点,慢条斯理地为她继续敲蟹腿。 瞧着大公子对小姐如此细微体贴,刘叔心里愈发欣喜和感动,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端起两杯酒,朝向怀岁聿递过去: “大公子,恕老奴僭越,这杯酒,老奴代夫人和老爷,感激您和怀家对小姐的照顾!” 郁枳被刘符如此突兀的举动、和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到,没忍住打了个惊嗝。 声音虽不大,但怀岁聿却闷闷地笑了一声。他此刻心情颇为愉悦,声音温润:“你无需言谢,怀郁两家,亲如一体。” 随后,他一双眸子又落到小姑娘身上,淡淡开口:”照顾她,为怀家之幸。” 一只大手从郁枳眼前掠过,接下了刘符的酒,一饮而尽。 奇怪,明明饮酒的又不是她,郁枳却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之后刘符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胆大包天地缠着怀岁聿对饮了好几杯。只是直到刘符自己醉得面红耳赤之时,怀岁聿却依旧面色入场,只不过是高挺的鼻梁上多了一层薄汗,眼角微微有些泛红罢了。 郁枳在一旁观战,心里暗道,男主不愧是男主,连喝酒都能千杯不倒! 但是一刻钟之后,在回竹里居的路上,郁枳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第37章 意外 夜风轻抚树梢,叶片婆娑作响。苍穹之下星辰闪烁,月光皎洁如水,流入马车半掩的帘缝中,倾洒在清冷而俊美的侧脸上。 郁枳静静坐在马车西侧,有些无聊地将手撑在中间的小木几上,眼睛却忍不住打量着对面的男人。 这是她第一次见着怀岁聿睡觉的样子。 乖巧得不像他自己。 整个人身上像是萦绕着一股脆弱又温润的气息。 月光下,双目轻闭,静静地靠在车壁上,少了些矜贵清冷,倒更像是个安安静静的邻家郎君。 郁枳不由得有些晃神。还有半个月,便是怀夫人的寿辰,届时怀岁聿肯定会带着她回江州,而自此之后,他便要远赴盛京,继续做他的大理寺少卿。而自己,在及笄之后,便会主动提出离开怀府。 到那时,她会是在江州、叶县,还是其它地方?总之是会在一个,没有怀岁聿的地方好好生活。 “哐当”一声,马车突然剧烈颠簸,男人靠在窗上的头便像稳不住一般,往外侧倾倒过来。 郁枳回神,心里一惊,忙伸出双手。 猝不及防,如玉的侧脸便顺势倒进绵软的掌间。几丝墨发从指尖处泻出,垂到一截藕臂之上,微微有些痒。 冷玉一样的肌肤,温度却能灼烧指尖。 男人只是微微蹙眉,并未有醒来的迹象。 一股淡淡的酒香,飘进郁枳的鼻腔之中。 像是有一只蝴蝶兀地闯进身体,最后立在心尖儿上,一股止不住的悸动,几欲让郁枳有些想立即抽回自己的手。 她屏住呼吸,慢慢站起身来,一手捧着男人的侧脸,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则扶着他的肩。 直到又重新让他靠在车壁上,她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犹豫片刻,她还是挨着怀岁聿坐了下来。用自己的肩膀,轻轻抵住旁边人的手臂。 隔着不算厚重的衣物,两人肌肤相贴。 怀岁聿依旧睡得沉沉,只是像察觉到身旁有个软绵的靠枕给一般,本能地将头侧向那边。 呼吸之间,距离瞬间拉近。郁枳忍不住有些脸红,也将头偏向内侧。 所幸,接下来的一路,平平稳稳。 郁枳却像是被放置在烤架之上,整个人都有些坐立不安。 墨白转头,清清嗓门,朝马车内道:“公子,小姐,竹里居到了。” 话音刚落地,郁枳便像是看见救命恩人,忙喊道:“墨白,赶紧进来扶着阿兄。” 墨白闻言,猜想大约是公子酒醉过去了,忙掀开帘布入内。 便瞧见公子几乎整个人都靠在小姐身上,闭着眼睛倒像是睡着了。只是可怜的小姐,用手撑着公子,满脸都透着窘迫。 “愣什么神儿,没瞧见小姐都要喘不过气儿来了吗?赶紧扶公子下车。”绿卿头凑过来,看清里面的场景,一巴掌打在墨白背上。 墨白:…… 郁枳:…… 于是最后变成了,墨白在右,郁枳在左,绿卿则悠闲地抱着两人的披风,一起走进了竹里居。 郁枳一路都红着脸。 因为怀岁聿不知是因为觉得左侧空气要新鲜些,还是因为她太矮的缘故,总是将头偏向左侧,温热的呼吸便一阵一阵地落在她脖子上、脸颊边。 终于将他扶到房间内,软榻上躺好时,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回房。墨白又有些为难地拦住了她。 “小姐,您先替我在这儿照看一会儿公子吧。我去后厨做碗醒酒汤来,不然公子明早铁定得头痛。” 郁枳脚下一顿,却也只能僵着声音应下来。 墨白开开心心走出门,顺便提溜走了趴在门前看戏的某绿。 屋内,又一次恢复沉寂。 郁枳坐在软榻正对着的檀木桌旁, 怀岁聿正安安静静地仰躺着,双手搭在小腹上,莫名显得有些乖巧。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似乎醉酒的后劲儿开始发作。额头上已经泛起一层汗珠来,颇有些不耐地皱着眉头。 郁枳见状,从怀中掏出干净的软娟来。 慢慢走到男人身边,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指尖捏着绢布,往男人额头上探去。 眼见着便要擦去那一层泛着些莹光的薄汗,指尖隔着布料才堪堪触及到肌肤,猛地一股力卷上她是手腕。 上半身失去重心,郁枳还未惊呼出声,便坠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心中一惊,连忙用手撑在床边。 僵硬着抬头,便对上一双氤氲着柔光的眼眸,像是春风忽地吹过小湖,掀起一层涟漪,落下一阵花雨。 郁枳有些失神,仿佛坠入春水之中,后腰被一双臂膀轻柔地环着,脑袋里却混沌一片。 “阿兄?” 呼吸一滞,郁枳小心翼翼地起身,颤颤巍巍,试探着开口道。 怀岁聿像是眼底依旧有些迷茫,又像是有些不满,突然将人拉近。缓缓地闭上眼,自然而然地将头埋进面前人的脖颈中。 郁枳全身顿时紧绷,她挣扎了两下,后腰依旧动弹不得。 此时看不见男人的脸,却能感觉到浓密的睫毛在脖颈处颤动,片刻后,陡然恢复了平静,有些湿热的呼吸便又没入脖颈之间,郁枳都快对此免疫了。 应当是醉糊涂了。 她长叹了口气,将手挡在两人之间,也不打算挣扎了,只是尽力保持着刚刚拉开的距离。 等他睡着了,再想办法脱身吧,只是希望墨白不要那么快回来,否则还得误会她非礼他家公子。 室内点着沉香,又混着点淡淡的酒香,这是郁枳亲自调的新酒,味道不那么刺鼻,泛着些花果的清香。除此之外,便是男人身上越发清晰的雪松气息。 软榻之上,纱锦交错,青丝重叠。 不知过了多久,郁枳只觉自己也在一片温热之间,渐渐被勾得有些泛困来,眼皮也重的有些快要合上。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郁枳猛地睁开眼,脑中警铃作响,全身用力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人。 恍惚之间,榻上之人喉咙里溢出一声闷哼。 但郁枳才没空闲管他是不是碰到了哪儿,赶紧站起身来,理了理有些褶皱的衣裙和乱掉的发丝。 墨白端着汤药,身后跟着一脸不情不愿的绿卿。两人刚进门,便见着小姐发丝有些凌乱,眸底还隐隐约约有些慌乱。 匆匆掠过墨白,又扯过绿卿的手往门外走。 “墨白你照顾阿兄吧,我们先走了!” 墨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了看被噌地一声推开的木门,又转身看看榻上一动不动的公子,慢慢瞪大了眼睛,该不会? 墨白:公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下好了,变成老流氓实锤了吧! 怀岁聿:我干什么了我? 第38章 表意 百花宴,又名赏春宴。 拂晓时分,远处山中农家院中公鸡打鸣。叶县城中,各家各户便慢慢掌上灯烛,换上精挑细选、五彩亮丽的新衣,敷粉施朱,画眉点唇。上至儿孙满堂的年迈老妇。下至粉雕玉琢、总角垂髫的小姑娘,都打扮得精致漂亮,满心欢喜地打开院门,将自家后院儿打理得春意盎然,盼其他家的女郎前来采摘。 待到日中时分,天色正好,阳光明媚。便共同前往叶县最大的花园,曰花满院。 赏奇花异草,品珍馐佳肴,观欢歌曼舞,女郎之间,互诉心事。 郁枳一大早便出了竹里居,带着睡意朦胧的桑桑,坐着一顶小步辇,早早地来到花满园的后院。 偌大的后院儿,被临时划分成了好几块用地。搭上了各种帐子、小摊,摆放的用具也是五花八门。 原本他们姜木斋做这茶酒供应,倒也用不上多少地儿。只是这官家却不知为何,划给他们的却是最宽敞的一块地,并且离这前院门也就几步路的事儿。甚至在准备茶水时,那县老爷和夫人,居然还亲切地来问候了几回,像是故意在和他们拉近关系似的。 “小姐?这,这县老爷今日怎么对咱们如此亲切,老奴这心底反倒有些不安。” 当第四次送走县老爷那张笑呵呵的脸之后,刘符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凑到正在烹茶的郁枳旁边,有些抱怨地嘟囔道。 “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只是县老爷对咱们比较感兴趣。” 郁枳腾出一只手来,桑桑便极有眼色地递上手帕。她接过,擦了擦鼻尖上被火炭熏出来的汗珠。笑着对刘符说道。 “哎,可您瞧着,这周围的铺子,哪个被县老爷关照过?县老爷要是再来一回,咱们可就要被他们嫉妒死了。” 刘符无奈地摇了摇头,隔壁糕点铺子的那王二麻子,早就明里暗里朝他甩了好几个白眼了。那鄙视的表情仿佛在说:就知道你们这小破楼是靠关系混进来的。 刘符心里气啊。 郁枳看了看暗自生闷气的刘符,又笑道: “刘叔,与其在意他人眼光,不如专心把咱们的茶水早点做好。这样我们斋里的厨娘,都能早点出去一起为歌月她们捧场了!” 刘符叹了叹气,硬生生将心里的憋闷吞了下去。他也跟着笑了笑,说: “哎,老奴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做事儿倒还没小姐您稳重!罢了,管那王二麻子作甚,老奴这便去烧火,让您手上这茶煮的更顺畅些。” 郁枳点点头,倒也没再说些什么,继续专心地烹茶。 “诶!你们听说了吗?上回那选拔赛上,有个极为漂亮、且手艺为一绝的茶水娘子。” 外头,一群妙龄女郎们凑在一块儿。其中一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粉衣小娘子,眼神狡黠,摇头晃脑地对身旁一众女子侃侃说道。 “我阿娘那日见着了!回来还处处拿那小娘子贬低我。哼,我倒要看看那小娘子长得有多俊,她泡出来的茶水又有何不同!” 旁边一个圆脸小娘子气鼓鼓地,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颇为生气一般。 “我看你阿娘说的不假。咱们叶县要找出个比你还要懒惰的小娘子,只怕是难上登天!”粉衣小娘子脸上挂着一抹坏笑,毫不留情地说道。引得身旁其他的小姑娘,都笑得花枝乱颤。 圆脸小娘子气的眼睛一瞪,双手叉腰,小脸通红,气急败坏地便要伸手去掐弄开她玩笑的小娘子。 “嘿嘿,打不着打不着!”粉衣小娘子边跑边做鬼脸,语气有些得意。 “唔!”突然之间,她便撞上了一堵墙,而且是一堵人墙。 “小娘子,小心。”一双手将她轻轻扶正,清润的声音便在耳边作响。 她抬头看,便见着一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的绿衣郎君,像是从话本子中走出来的翩翩少年郎一般,不免让人有些失神。 “阿紫,愣着作甚!”身后的小姐妹见她一脸不要钱似地傻笑着盯着县尉大人,急的在后面小声提醒, 小女娘这才猛然惊醒,退后一步,有些诚惶诚恐地朝面前的郎君行礼:“县尉大人万安!小女子无意冲撞大人!” 楚今安不甚在意地摆手,随后淡笑道:“无妨,你们继续玩儿去吧。” 言罢,绕过她们,脚步匆匆地继续往后院走,时不时环顾四周,像是在寻什么人。 一众小女娘们被这位玉树临风且平易近人的县尉大人迷得春心荡漾,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儿。 原先那位圆脸小女娘此时倒是冷着眼,瞧着这群犯花痴的人,从嘴里冷冷地挤出句;\\\"一群见色起意的幼稚鬼!\\\" …… 楚今安昨日为处理些县衙上积压的公务,熬了个通宵。今日眼底还有些乌青。 只是想到郁枳今日会来百花宴,他立即便神采奕奕地出门了。 一路打听询问,这才在步入后院儿时,瞧见了人群之中,正低头煮茶的小女娘。 见着她在一众人之中,显得格外游刃有余,面上专心致志,虽被炭火熏得眉头微蹙,脸上也多了几分烟火气息,楚今安却是莫名地心头一动,眼睛便从她的身上挪不开了似的。 小女娘穿着简约的藕色茶花纹路对襟襦裙,宽大的袖摆被白色襻膊兜住,露出两截如玉的莹白手臂。一手拿着竹具在锅中搅动,另一只手则时不时接过身旁小侍女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鬓边的细汗。 楚今安不免看得有些出神,只觉的眼前女子身上处处都藏着他意想不到的秘密,无论是与他吟诗作赋时的婉婉有仪,还是帮他出气时的飒爽英气,亦或是比赛时的惊才绝艺,都让他眼前一亮、心中欣喜。 他不禁心中泛起层层涟漪。若是能永远与这样的小娘子生活在一起,生活应当日日充满欢乐。 倏尔,楚今安眉心一拧,他怎么对阿玉如此轻浮,若真是喜欢,更应当珍视她,先表明心意,再徐徐图之。 如此想到,他心中下定决心。脚下朝眼中心中皆是的那位小娘子走去,心中轻快无比。 第39章 情敌 “阿玉,我是不是有些冒失,里头真的无需你再去操劳了吗?” 楚今安跟在郁枳身后,一起朝着前院走。心中却有些不安和愧疚。 方才蓦地便走过去寻她,惊动了身旁一众人。他忘记自己身上还带着县尉的身份令牌,引得众人即刻便认出来他是谁,场面一时便有些尴尬起来,也不知道为何她身边那位“刘叔”见着他怎么就像见鬼似的。 “无事啦!我也忙了一上午了,也该出来透透气。正好瞧瞧我们斋内供的茶水怎么样。” 郁枳转身,见身后的郎君耷拉着眉眼,颇有些自责的样子,她嘴角不免浮现几丝笑意,忙宽慰道。 “你可不许骗我,哎,都怪我见着你太开心了,都忘了场合。” 楚今安有些窘迫地摸了摸腰间的玉环,又诚恳地说道。 “真的没有骗你,还不允许老板休息休息吗?”郁枳忍俊不禁道,随后,领着楚今安走到一处无人的石桌旁坐下。 “你且尝尝这茶点,给我提点儿建议?”郁枳随手端起一小碟才端上来的茶点,一脸递给楚今安。 楚今安迅速接过,想也没想便捻起一小块喂进嘴里,细细咀嚼后,他眸底一亮,满脸赞赏地对郁枳道: “味道极为清爽,甜而不腻,酥脆爽口!若是配上一杯清茶,便最为合适不过了!”他话音刚落地,郁枳便默契地递过来一杯茶。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今安!” 不远之处,少女声音灵动宛若百灵鸟,伴随着四周水流的潺潺之音,越发轻快悦耳。 “王家小姐也来了,这便有得看了。” “谁人不晓那王芙暄爱慕楚公子已久,怕是免不了修罗场了。” “王家小姐那性情,怕是咱们要看上一场二女争一男的好戏了。” 花满园东侧,一众被特邀请来的公子和一些贵女们,自楚今安跟着一小女娘亲密坐在一块儿时,便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见着这王家嫡女露面,便都有些抱着看戏的姿态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当然其中也有些公子哥本就怀着嫉妒的心思。毕竟这位年轻的县尉大人身世据说大有来历,仪表和才情更是不凡。而这王家,与县令一家为表亲,就捧着这么个嫡女,早成了不知多少婆家的香饽饽。 这边儿,楚今安闻声,嘴角的笑意一瞬间凝固住。 郁枳心下好奇,她转过头,便见着不远处,迎面走来一女子。 这一看,郁枳心中不免暗中倒吸一口气。 我滴个乖乖! 这,这分明是穿越版分神仙妹妹! 妥妥的赵灵儿翻版! 淡妆粉面,花容月貌,身段纤细,燕燕轻盈。嘴角含笑,一双杏眸乌黑,唇红齿白,袭一身鹅黄轻纱罗裙,轻盈白纱披帛垂于身侧。称赞一句仙女,实在是不为过。 王芙暄快行至两人跟前,突然瞥见一旁坐着的粉衣女子,脸色突然变得僵硬起来。 “你是何人?”她径直走过去,颇有些气势凌人地看向郁枳。 “芙暄,不得无礼。”楚今安微蹙眉头,正想起身将在闹脾气的小姑娘拉到一旁。 “我问的是她,你凶我作甚!”芙暄心中气愤无比,表哥竟然又凶她。 “芙蕖,我是郁枳,你可唤我阿玉。” 郁枳站起身来,脸上挂着笑意,直接走到了芙暄身边,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小女娘。 其实走近些看,她倒是没那么与神仙姐姐相似,但身上却多了些独属于小女儿的娇憨。 芙暄也没想到这女娘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往常那些喜欢缠着、勾着表哥的小女娘,见她如此气势汹汹地过来,早该吓得惊慌失措,绝不该是像这女娘一样满是趣味地盯着自己,看起来倒像是自己落入了网中一般。 “我可以唤你小芙蕖吗?就是生于水中的莲花的别名,很漂亮。我第一眼瞧见你便想到了这花。” 郁枳见她不说话,以为是她觉得自己叫错了她名字,便开口解释道。 于是刚才还有些兴师问罪的小姑娘,脸色立马由青转白再转红,像是天降大火烧燃了天边的云霞。 “你!” 芙暄被一通夸,小脸涨得通红,偏偏还在对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虚伪和调笑。心里憋着一口恶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像是莫名其妙被薅了一把耳朵,原本竖起来的毛都被顺下去了。 “别以为你夸我,我就不生气了。” 她嘟嘟囔囔地,可恶,花言巧语,油嘴滑舌,她自以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郁枳。 “小芙蕖,先坐下来吧,坐下来一起玩儿。我这儿有可多茶点,楚今安都说极为好吃呢。” 郁枳心里松了一口气,差点就要被神仙妹妹卷入三角恋!她眉眼弯弯,拉着小姑娘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又把自己安排在她旁边。 “小芙蕖,且快尝尝这新上的雨露团桂花糕,甜而不腻,再尝尝这百花绿柚茶,还能养颜润肺呢!” 于是郁枳,现下化身为美食大师,热情地不断将上上来的点心小吃往芙暄面前推。 王芙暄从一开始还有些傲娇,有些嫌弃地说道:“好奇怪,这能好吃吗?” 楚今安脸色一沉,正想开口说两句,便被郁枳一个眼神止住了。 郁枳也不恼,转头便笑盈盈地为她细致地讲解其中的食材和做法。 芙暄越听越馋,彻底舍弃了自己那点小骨气,装作勉强地说道:“那本小姐便试试吧”。 一口下肚,美味在味蕾上爆炸开来。惊得芙暄忍不住大声夸赞起来。 “真当是人间绝味!你是如何发现这等美食的!” 郁枳仍旧嘴角带笑,悠悠道:“这是我亲手做的哦!” 芙暄:!! 立马变身郁枳的忠实追捧者,她忍不住眨巴着眼睛,对着郁枳软声软气道:“你能教教我吗?若是我也能学会,我娘一开心,一定不会再克扣我月银了!” 楚今安瞪大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这娇蛮的表妹,竟然轻而易举便被郁枳驯服了。 郁枳:别迷恋姐好的伐! 渐渐地,一旁被迫沦为背景板的楚今安,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一众还等着吃瓜的围观群众渐渐石化,看着两个刚刚还剑拔弩张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你来我往甜甜蜜蜜的好友似的,纷纷陷入不知名的错愕之中。 第40章 折枝 午宴的茶水都已经供应完毕,姜木斋摊位上的忙碌算是告一段落。 郁枳便同楚今安、王芙暄一同去满花园旁的桃园闲逛。芙暄入了桃园,一路都闲不下来,抬手抚弄桃枝,又叽叽喳喳同两人讲话。 “表哥,表哥,快帮我帮我折下来一枝!” 眼巴巴地瞧着枝头开得正好的粉色花枝,小姑娘家的欢喜便再也忍不住,眼里冒着星光,跑到个头最高的楚今安面前,特意放软语气央求着。 “这花开得好好儿的,你折下来作甚。”楚今安瞥了眼那花枝,蹙着眉心抬手抵着小女娘的额头,力道轻柔,却也将她推得倒退一步。 “哼!不折便不折,我就不相信,我还找不着一枝它自个儿断掉的。”芙暄生气地跺脚,气鼓鼓地转身不理楚今安,还真的去每一棵树下仔细观察。 郁枳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两人闹别扭。小芙蕖看起来与她年纪相仿,却活得与自己截然不同。 明显就是娇养宠爱长大了,性格恣意,娇憨而不蛮横,估计对着楚今安,其实倒也不是爱慕,更像是喜欢缠着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让你见笑了。”楚今安极不好意思地朝郁枳尴尬一笑,芙蕖让姨母给宠坏了,因而事事都有些蛮横,做事也略显幼稚。 “小芙蕖很可爱呀。”郁枳唇角勾起,笑意盈盈,毫不在意地说道。 “……” 眼前的小女娘,面若桃花,粉雕玉琢,双眸氤氲着点点笑意。春风拂过,树梢桃花瓣瓣飘零而下,像一只只蝴蝶翩迁,落在女娘如瀑般的青丝之上。 楚今安只觉得眼前人仿若桃花仙子,像是鬼迷心窍般,他伸出手,将那片粉色花瓣轻轻拾走。 头顶的触感,让郁枳倏尔一愣。 她抬眸,便见眼前小郎君双颊泛着点粉红,双眸仿若含着无尽柔意。正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她眸光一震,脑中兀地清醒过来,心头渐渐浮现出越发清晰明了的念头来。 蓦地,她脑中回忆起与楚今安相处的一次次场景来,像是想起那些平日里被忽视的、属于少年郎动情的细节来。 他该不会是,对着自己情窦初开吧? 不确定,再看看。 夭寿了! 郁枳往后退开一步,眼底有些纠结犹豫。她已然知晓满心爱慕落空,会叫人如何地失魂落魄。 可长痛不如短痛,与其浪费彼此时间发展一段没有结果的缘分,还不如及时矫正,日后还能做朋友。 她咬咬牙,终于还是决定先来捅破这层窗户纸。 “今安,你是不是……” 隔着一小片桃林,忽而传来一声,清脆悦耳,似乎带着些娇羞。 “大人。” 看来周围还有人在赏花,郁枳被突兀地打断,便也觉得此时不是说话的好地方。收回已经到喉头的话,她抬头,却见楚今安偏着头,朝不远处看去,眼底还有些诧异。 “阿玉,是你兄长。” 楚今安侧过头来,略有些惊喜地朝郁枳开口道。 郁枳一瞬间有些怔,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没听太清楚,干脆歪过头朝楚今安的方向看过去。 层层花枝掩绕,花簇如云似锦。和风正暖,偏近黄昏时分的暖阳斜照,从树枝间透过的光影将两道玉人身影拉的很长。 男人长身玉立,白色披风上盛着些未察觉的花瓣。低垂着眸子,注视着眼前的绿衣女子,看不清神色,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之间,轻握着一枝桃花簪子。 女子眼底染着笑意,从他指间自然而然地接过簪花,重新插回乌黑的发丝之间。随后又微微仰头,亮丽的簪花衬得她愈发娇美明艳。 赫然便是穿上一袭粉色罗裙,尽是小女儿姿态的云舒禾。 怀岁聿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簪花之上,双眸沉沉若有所思,像是要为她拂去头顶飘落的花瓣。 公子温润如玉、矜贵清冷,贵女娇艳如花、明丽可人。 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郁枳见此景,脑中第一时间便蹦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脸上平静如水,并无其他表情,甚至连一分惊讶也找不到,仿佛真是一局外旁观者,又或是早已经见过这场景。 但只有自己知笑容,脑中一片空白,胸中偶尔,传来几乎已经有些免疫的丝丝钝疼。 那双手,曾经也为自己轻柔绾起垂落的青丝。也曾体贴地为她系上披风,曾揽着她入怀……可如今,指尖真正的柔情,算是寻到了主人。 自己两辈子才挤出来的这么点春心萌动,还没冒芽就要息鼓偃旗。 有时她也羡慕芙暄、惠春甚至是女主,作为书中人,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与结局,活得反而不那么畏畏缩缩。 而她呢,却因为提前知晓了一段天作之合、命定姻缘,便在这场名为“少女情愫”的独角戏中,不战而败,连试探的勇气都没有。 她是如此,楚今安又何尝不是? 爱原本便是不计代价、不求回报的。哪怕是被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哪怕是被狠狠地拒绝…… “要去同你兄长打声招呼吗?” 楚今安脸上有些激动,全然未察觉到郁枳的情绪波动。他也是前些日才知晓,原来阿玉的那位兄长便是大理寺少卿大人,怀岁聿。 要知晓,自己识字后所读的第一篇长文,便是出自怀岁聿之手,彼时他也仅是个年长自己几岁的小少年。 “我们走吧,莫打扰兄长。去寻小芙蕖。” 片晌,郁枳抿了抿有些干涩的唇,淡淡收回视线,转过身去,垂下眼皮敛去心中的复杂情绪。只是略有些沙哑的声音,暴露出她心底的真实情感。 楚今安眼底浮现几丝诧异来。但也没多想,只是转身跟上郁枳时,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瞧了瞧,却恍然瞥见了另一紫衣男子清隽的侧脸。 这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不过,倒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心中疑惑,再想定睛仔细看看时,却只瞧见了几个模模糊糊的背影。 …… 第41章 流言 百花宴过去不久,姜木斋果然如郁枳料想那般爆火起来,有了楚今安和小芙蕖的宣传加持,渐渐地,势头更是超过了一众酒肆。一众厨娘们也渐渐能跟着她绘制出来的食谱,依葫芦画瓢上手了。 郁枳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放松过了。 不知为何,郁枳亲眼见到怀岁聿同云舒禾亲密相处之后,心中反而释然了两三分。 她也重新将自己扮演成乖巧懂事的妹妹。 正如此刻,她与怀岁聿倒也能在这狭小的马车内,共同回江州怀府去,也能如往日一般好好相处。 只是她已然学会冷暖自知,不再需要怀岁聿为她解下披风,也不会放任自己在马车上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怀岁聿却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小姑娘,眸底浮现出些疑惑不解来。明明那日醉酒,墨白说,小姑娘照顾了他许久,第二日起床却还是如往常一般,难以见到她的身影。 哎,如何才能将她哄好,如何才能回到前些日那种关系当中去?他自出生以来,鲜少有如此不知所措的时候,就连对着晚芦,也不曾如此费尽心思去揣摩一个小姑娘的心思。 虽然面上仍旧乖巧懂事,但隐隐约约,怀岁聿却能察觉出,她近日来对自己有所疏离。 罢了,过些日子便是母亲四十寿辰 届时也该带小姑娘回江州,同怀夫人一聚。日后…… 日后?他突然想到,半月之后,他将启程前往盛京大理寺,着手韦氏一案,日后必定无多少闲暇日子能回江州怀府。那她,是想继续呆在叶县,还是回怀府?亦或是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明家? 若是她想呆在叶县,他便派绿卿跟随身侧,那日也点醒了县令,想必她和姜木斋此后不会遇上大麻烦。 前些日他还想过,若她缠着自己,要跟去盛京,又该如何打算? 若是对着几个月前那个无理取闹的郁枳,他压根不会理睬,只是现在的这个小姑娘,是他宠出来、照顾出来的,自己说不定还真狠不下心丢她一人在叶县。 虽然盛京凶险,他也抽不出时间陪她,她反倒会更无聊,但一想到若每日回那空荡荡的少卿府中,便能见着软软糯糯的小姑娘,怀岁聿便觉得这想法倒也不错。若是她想将姜木斋开到盛京去,倚借他的人脉,倒也能保她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些。 可是近些日,她却从未提及过这些,似乎真的是个极为贴心懂事的妹妹。 缠着他去盛京这种念头,纯属于他自己自作多情了。 想到此,怀岁聿不由得心中自嘲。 何时他心中也有如此多的弯弯绕绕了。 两人明明只隔着一张小到只放得下两只茶杯的木桌,却仿佛又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银河。 他掀开眼皮,缓缓看向郁枳。 小姑娘半张脸都埋进了松软的披风之中,略有些喜气的大红色却衬得她唇红齿白、格外娇嫩。半缩在披风中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暖玉。 玉兔憨态可掬,小女娘却也软糯温顺。 瞧着那眼熟的玉,怀岁聿的眼眸掠过一丝浮光。他下意识抬眼,瞧了瞧小姑娘的头顶,乌黑高髻之中,只简单地缀着些花钿。虽是时下小女郎喜欢的样式,在他眼中,却显得有些配不上小姑娘。 怀岁聿正想着,倏尔,对面的郁枳却猛地往下坠,惊得他忙伸出手去兜住她的脸。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抹迟疑与困惑浮上眉心,这场景,似乎莫名地熟悉。 但小姑娘看似已经睡过去了,他没时间多想,把人揽过来,轻柔地将她的头放置在自己腿上,又细心地拢好披风,这才满意地勾起一丝笑意来。 …… 郁枳一路上还是昏昏沉沉的,直到被一双手给抱起来悬在半空中,她才猛地清醒过来。 睁开眼,便闻见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雪松清香。她有些无语,说好了不会再在车上睡觉了,结果还是睡过去了。感觉到男人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膛,郁枳渐渐才觉得有些羞窘,干脆双眼一闭,还是装睡好了。 怀府宅邸之外,宅邸牌匾和两侧威武的石狮都已经用红绸装饰了起来,门口正有几个仆从在搭着梯子挂上红色灯笼。大门敞开,内里也是一片忙碌之景。 见带着“怀”字旗的几辆马车停在了门口,便知晓是大公子从叶县赶回来了。于是一众人赶紧停下手中的动作,恭敬地候在门口。怀夫人的贴身嬷嬷,刘嬷嬷闻声,也带着几个侍从赶忙出门迎接。 “公子,小姐这是?”刘嬷嬷瞧着公子怀中抱着的小姑娘,有些诧异地问道。 “无事的无事的,小姐定是又睡着了。”吴嬷嬷从后面的马车上走下来,见此场景,心下了然。笑着走到刘嬷嬷身边,顺带挤掉了刘嬷嬷伸向郁枳的手。 怀岁聿微点了个头,绕过一众仆从,便面色如常地抱着郁枳,稳稳当当、轻车熟路地往宅子内走。 桑桑虎头虎脑地,手中抱着香乐,嘴里含含糊糊嘟囔着:“两位嬷嬷,借过借过”,从吴嬷嬷和刘嬷嬷中间挤过,跟上公子。 刘嬷嬷脸上越发诧异,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家大公子的背影,一边好奇地用手肘碰了碰吴嬷嬷。问道:“我怎么瞧着,这去了叶县一趟,公子与小姐是愈发亲密了呢?” 吴嬷嬷但笑不语,只是心中,却有些无端的担忧。 只是匆匆片刻,府里从上到下各种版本的谣言和小道消息,便又传开了。 仆从们一半说:大公子和表小姐日久生情,离定姻亲应当是不远了。另一半则说:大公子与表小姐如亲生兄妹一般,表小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诸多流言,尽数传进了怀夫人耳中。 加上刘嬷嬷亲口在耳边讲述,自己那好大儿将小姑娘抱在怀中,都不舍得给旁人碰一下的宝贝样子。怀夫人心中便更加五味杂陈了。 一时之间,她倒不知道,是该期望自己那儿子是真存了心思,还是改了性子也学会了温柔,但她却也没忘记,那日小姑娘在她耳边信誓旦旦地说:我只拿他当哥哥。 若是谣言的话,也许尽快在府内澄清,正逢遇上开门迎客之际,鱼龙混杂的,免得又有嘴碎的奴往外说,平白折损了姑娘家的清白。 她捏着手中的帕子,在屋内踱来踱去,最后,还是觉着要她亲自下场。 第42章 礼佛 每年生辰前一日,怀夫人都会亲自前去云灵寺中,祈福还愿,为保佑怀府上下安宁,子女福气绵绵。 今年也不例外,只是这回,怀夫人特意带上了郁枳。说是她不久后便将及笄,前去沾点福气,求的菩萨庇佑,未来姻缘美满,无病无疾。 马车宽大舒畅,坐榻之上还特地铺着软垫,郁枳与怀夫人各居一侧,桌上摆放着一顶精致小巧的香炉。 “你那哥哥,今儿又不见人影。我年年去这寺中还愿、祈福,还不是得捎着他一份儿?他倒好,从来不去寺中,即便去了,也从不跪佛……” 怀夫人有些埋怨,她本来还想将这两人聚在她跟前,仔仔细细观察一天。可仆从说他一大早便风尘仆仆地带着侍从出了门,不知去向。真不晓得的,还以为他在江州也开了个大理寺卿。 郁枳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胡乱地点点头,昨日夜里噩梦连连,她只觉得此刻脑中有些昏昏沉沉,喉咙里还有些干涩发痒。 “怎的脸色有些苍白?怪我,不该如此早便将你喊醒来。” 怀夫人瞧着小姑娘像蔫了气儿,颇有些无精打采。忍不住担忧地问道。 郁枳摇摇头,打起了点儿精神,勉强地笑着说道:“只是昨夜噩梦连连,没睡好觉罢了。” 怀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细心地将四周的帘布都拉好,柔声道:“那我也不同你说话了,你快闭上眼睛再睡会儿,到了地方我再唤醒你。” 郁枳乖巧地点点头,将下巴往披风里缩了缩,安心地闭上了眸子。 马车行驶了约莫两刻钟,从宽阔平直的大道一路穿梭至布满稀碎石子的山间小道。绕过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渐渐地,便能望见半山腰,冒出来许多尖顶的寺庙屋宇来。 一路上经过了不少略微崎岖的山间小路,郁枳几乎全程都在颠簸中,睡得也极不安稳,下车时,还有些精神不济,脚下都有些虚浮,还得靠着桑桑半搀扶着,才不至于摔跤。 晨间有些清冽的山风掠过,将额前的碎发吹得纷飞,她鼻头也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幸好怀夫人下了马车,一路精神矍铄走在前面,否则又该回头自责忧心。 走过一小段石子路,一路上遇到了零零散散的香客。到寺庙大门时,一个老和尚半偻着腰,白眉垂吊,几欲垂至嘴角。 他见着怀夫人,面上挂着慈祥而亲切的笑容,杵着拐杖,有些吃力地迎了过来。 “哎呦,惠安大师,怎可让你亲自来门口等我!”怀夫人面上一惊,忙上前扶住他的手。 “怀夫人,您今年还是如约而至了。”惠安面上一笑,淡然开口,眼中一片欣慰。 “还不是因为夫人您是咱们寺庙最大方的香客……”惠安身后,站着俩十五六岁的小和尚,其中一个脸圆圆胖胖的闻言,嘟囔着开口。 “瞎在这嘀嘀咕咕啥呢!”瘦高个儿和尚忙不迭,狠狠一巴掌拍到他脑后。 郁枳倒是听见了两和尚的对话,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道,原来古代寺庙就兴这一套了啊。 惠安大师脸色浮上些尴尬,随即又恢复笑容,朗声对怀夫人道:“夫人,便还是同我,先去礼拜?” 怀夫人笑着点头,命一众侍从留在院外,只带上桑桑和刘嬷嬷。又朝郁枳招手,道:“阿枳,待会儿紧跟着我便是。” 郁枳乖巧地走到怀夫人身边,一只手扶住她微微伸出来的胳膊肘。从背后看来,一绿一粉,倒更像是同来礼佛的贵家母女。 她们跟随着惠安大师,从专供香客出入的侧门,缓步进入寺中。 怀夫人喜欢清净,特地来得早些,因而寺中此刻略显清冷,唯有几个僧人在院中洒扫,但香炉中已然有些烟雾缭绕。 入殿前,门口的僧人便为怀夫人和郁枳各递上三支清香,在焚香炉旁,以炉火轻轻点燃。 郁枳其实从未拜过佛,因而只能仔细学着怀夫人的一举一动,依葫芦画瓢,倒也糊弄过去了拜佛的步骤。只是来了这佛祖菩萨的地盘,鞠躬和磕头时,她心中还是十分诚心诚意的。 只是怀夫人闭着眼,虔诚地诉说自己来年的期望时,郁枳却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在怀夫人快要从蒲团起身那一刻,郁枳压低声音,轻轻从嘴中吐出来一句:“愿夫人所求之事,事事如愿。” 至于她自己的心愿,她会自己亲自去实现。 之后,一行人又跟着惠安大师,将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南无三世佛,甚至是专管姻缘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的宝殿,都拜了个遍。 出了宝殿时,郁枳累得膝盖都有些泛酸。 惠安见状,思量着寺内的午斋也快要到开放时辰,便招手唤来一小和尚。 “夫人,这离着午斋时间也快到了,不若抄佛经一事便放在下午,让思静带着你们先去休息片刻,随后便在三清斋内用饭?” 怀夫人也惊觉她们似乎还未曾进食,于是点头向大师道了谢,随后又转身,笑着朝郁枳道:“这三清斋中的饭菜可是一绝,我们今儿有口福了。” 思静小师傅领了大师的命,便带着一行人,绕过长长的游廊,穿过一小片杏林,抵达了一处清幽的临溪小园之中。这露天庭院最中间,长着一棵枝叶茂密、枝干粗壮的老槐树,树荫像是可同时容纳十人乘凉。 郁枳离着思静最近,便先同小师傅道了谢。小师傅第一次同如此清秀动人的女施主讲话,一时之间还有些害羞,结结巴巴地同主仆几人告了辞。 四下无人,郁枳只觉得心情大好。她陪同怀夫人闲聊了几句话,便忍不住坐在木椅上,背靠着槐树,闭上眼小憩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股清风袭来,却也送来了些别的动静。 仔细一听,却像是有女子在说话,又像是又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这边走。 怀夫人也蹙了蹙眉,佛家清净之地,如此兴师动众,嘈杂吵闹,不知又是哪家的做派。 她起身,正想带着小姑娘们,换个清净一点儿的地方继续休息。 却在站起身来时,猛然听到了有人在唤自己。 第43章 怒怼 “怀夫人,可真是赶巧了,在这儿也能遇上你。” 来人一身雍容华贵,一脸惊讶欣喜的样子,身侧跟着个年轻的小女娘,同样打扮亮丽。 身后还带着四五个侍女,颇有些兴师动众。 怀夫人额角一跳,竟然又是这对母女。 佛门清净之地,她们倒也不怕败坏了许太守那点微薄的功德。 自从前些月郁枳落水后,这对母女便时常来府上串门,说是她同自己有缘,想再亲近些。谁还看不出来这位太守夫人抱着什么心思,无非就是想替她那刚及笄不久的女儿,多找些与岁聿见面的机会,日后自然而然嫁进她怀家来。 只是见不着她那踪影不定的儿子,便日日又缠到自己跟前来,同她套近乎。真当她是深宅里不问世事的贵妇人,这点心思,她一眼便能看透。 见已然避不开缠人的母女,怀夫人只得忍住心底的烦躁,强扯出几丝笑意来,皮笑肉不笑地迎过去。 “真是巧了,王夫人。”怀夫人故意未冠上她的夫姓,只用王氏原本的姓来称呼她。 王氏脸上一僵。她其实并非太守原配,而是侧室上位。因着本朝近些年来崇尚一夫一妻制,侧室在外便不能以夫姓称之。她一时竟然不知是怀夫人故意羞辱她,还是只是一时失言。 但想着今日的目的,她还是强忍着恼怒,重新端起太守夫人的仪态来。 “凌梦,快见过怀夫人。”王氏扯了扯身旁女儿的袖子,示意她赶紧来同怀夫人亲近亲近。 “凌梦见过夫人。”那唤作许梦凌的女子,羞怯地走上前,身段窈窕,眉目含情,虽不算绝世美女,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 只是面目上太像那王氏,眼尾上挑,染上些精明和算计来,让怀夫人实在生不出多少好感来。 她未吭声,不动声色,面色仍旧浅笑,像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王氏却像是块甩不掉的膏药一般,拉着许梦凌,便在木椅一侧坐了下来。 “哟,这便是您府上的那位小娘子?是唤作郁枳对吧?快走过来,让我瞧瞧。” 她坐下来后,又将目光投向一旁静坐着的小女娘。再一次近距离瞧这小姑娘,还是惊觉她这模样和气质远远超过自家这女儿,她眼中的妒意和焦虑便更浓烈几分。 郁枳其实不太想理她,但又不想落了怀夫人的脸面。正想着起身时,怀夫人突然一声轻咳,眼神瞥向她,眼示意她不用搭理那对母子,郁枳便又心安理得地坐回去。 王氏脸色却有些挂不住,手下拉着女儿的力度也不免有些加重,直到身旁传来一声低呼。她才尴尬地松开手。 “这小娘子,瞧着怕是快要及笄了吧。”王氏重新挤出个笑脸,柔着声音道。 “快了,也就近几个月的事儿。”怀夫人也笑着回道。 “哟,那怀夫人日后便有得忙了。这及笄礼可需费不少精力!” “我肯定亲手为我们阿枳,准备一场独一无二的及笄礼。届时王夫人也定要来捧场。”怀夫人脸上笑意更甚,温柔地看了看郁枳。 许凌梦却看得有些妒忌。她想起自己去年的及笄礼时,父亲还未升至太守之位,母亲也还未被扶为正室,她的及笄礼也极为敷衍,这也便成了她在江州贵女前抬不起头来的根源之一。 凭什么郁枳一个养女,却能得到怀夫人如此重视。等她日后嫁入怀家,做了令人人眼红的盛京少卿夫人,拿了那怀家主母权,定要让这个白吃白喝的孤女滚出怀府。 如此想来,她不免有些得意地朝郁枳看了看,眼中的挑衅之意不言而喻。 郁枳:……眼睛抽抽了是不是? “那是当然,这姑娘出落得如此漂亮,我儿凌嘉若是能聘娶之,怕是老许家几世修来的福分呀!”王氏脸上笑着,眼里却另有一番算计,她装作感慨而希冀地说道,一边暗自观察怀夫人的表情。 怀夫人此刻的好心情瞬间全无,已然维持不住脸上装出来的笑容。什么狗屁话?就你家那色欲熏心、游手好闲、啥也不是的浪荡子,还敢肖想我们家郁枳?!真当是屁股上描眉画眼,好大的面子! 她忍不住冷嗤出声。 “呵,若非日后,来个与我儿容貌、才华有过之而无不及之人登门求娶,我是万不会就这样,将我怀府金贵娇养出来的姑娘随意嫁出去的。” 说完,她脸色冰冷,又看向王氏身旁的许梦凌,有些讥诮地说道:“当然,我怀府也断然不会娶进来个要姿色无姿色,要才情无才情的女子。” 言罢,她潇洒起身,嘴角扯出笑意来,道:“王夫人,我们还要有事儿,便先辞别了。” 郁枳看戏也看够了,便由着桑桑搀扶起来,故作懵懂地朝王氏做礼辞别,只是转身之时,嘴角忍不住勾起几丝笑意来。 王氏目瞪口呆,瞧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心里蓦地沉了下来,随即又开始烧起一把怒火来。这怀夫人,真不拿她太守之妻当一回事?!若不是她儿子位居四品之上,又深得圣上青睐重用,她又何必腆着脸上赶着嫁女。 “母亲,怀夫人,她刚才所言,是对着我说的吗?” 许凌梦苍白着脸,愣愣地出声,语气中一片不可置信。 “蠢货,难不成还能是在说我?!” 王氏心中恼怒,对着女儿也没甚么好心情,张口便回骂道。 “母亲,您怎么如此骂我?!”许凌梦被突如其来地一声怒吼吓住,颤抖着双肩,有些委屈和震惊。 王氏脑袋痛得厉害,转过身,不想再看女儿这副无用的模样,只想自己安静安静。 “夫人,依老奴之见,唯有一个法子,能让小姐有嫁入那怀家的法子。” 身后的嬷嬷突然上前,阴恻恻地开口,眼中满是算计。 王氏眸中一亮,忙说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嬷嬷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快步凑到王氏耳边,压低声音道:“这最好的法子,无非两种,一为……” 第44章 亲昵 郁枳跪坐在软垫上,整个上半身都靠在案几上,一只手上还老老实实握着毛笔,人却已经昏昏欲睡,脑袋如小鸡啄米。桑桑也有些困倦,呆呆靠在郁枳身侧。 “刘嬷嬷,且去叫醒她们吧。” 怀夫人抄完了经书,放下手中的笔,瞧见刚才还精神奕奕的两个小姑娘,此刻都昏昏沉沉,有些忍俊不禁地道。 “是,夫人。” 刘嬷嬷脸上也带笑,上前去轻轻拍了拍一主一仆的肩。 “小姐,桑桑,且醒醒,咱们可启程回府去了。” 郁枳即刻睁开眼,眼底还有几丝残存的倦意,低头一看,整张纸上,只有前半页堪堪入眼,后面墨迹斑斑,字体七歪八扭,不堪入目。 瞧见怀夫人正憋着笑,她也忍不住尴尬一笑笑,欲盖弥彰地将纸掩住,顺便用手抹了抹嘴角。 “无妨,我像你这个年纪,若让我来这禅房抄经,还不等同打断我一条腿。” 怀夫人也瞧见她那鬼画符一般的帖子,搀着嬷嬷的手,慢悠悠站起来,笑着说道。 郁枳面上更红,拍了拍还靠在自己肩膀上呼呼大睡的桑桑,扯着她一块儿站起来。跟上怀夫人往外走。 已是申时,日将西跌,寺内的香客几乎已经散尽。她们一行人便快步往寺外走,想着趁早赶回府上。 郁枳被外头的凉风一吹,只觉得喉头更加发紧,忍不住拢了拢身后的披风。看来回去须得给自己煮上一碗姜汤了。 马车一路颠簸,最后驶入城中。江州主街道仍旧热闹非凡,不少商铺已经掌上晚灯,街上行人各异,却皆是闲散悠然、兴趣盎然之态。郁枳推开车窗,半倚着窗台,眼里皆是繁华之景。 叶县也算的上是富庶之地,可与这江州城相比,却也不值一提。可想那盛京和其他地方,又是何等繁华何等景象。若日后有机会,她定当将这大萧王朝各城池都游览一遍,最后寻个真心喜欢的地方生活。 怀府并不坐落于江州黄金地段,而是位于静区之中,周围多私塾,居住着的大多都是舞文弄墨的书香世家、读书人士。马车渐渐驶过,一路上的普通民居皆掌上了明灯,时而能闻见朗朗书声。 远远却能见着,怀府门口有几盏明灯,和几道人影。 “吁!” 马车既停,便应当是到了府邸。 郁枳便先起身,半曲着腰,准备前去推开车门。只是手还未触碰到木框,这门便被突然从外边打开来。一张冷清俊逸的脸,便赫然闯入眼帘,与小女郎四目相接。 郁枳手指猛地往回一缩,看清来人,稳住声线道:“阿兄万安。” 怀夫人在后面,挑了挑眉,笑道:“哟,你这大忙人,今日倒比我们要先一步回府。” 怀岁聿抿了抿唇角,一声不吭,眉眼处还积压着一层阴翳,瞧见小姑娘唇角泛白,眼下还有些乌青。 他眉头微拧,环住郁枳的腕子将她往车下带,又颇为不满地朝怀夫人道:“郁枳昨日未休息好,外头风如此大,母亲竟也真舍得带她去那寺庙折腾。” 怀夫人虽被人一通指责,但眼底笑意却更浓,正想出声回应时,郁枳却抢先道:“是我要陪着夫人去的,且我只是瞧着虚,身体好着呢。” 她言罢,像是怕几人不信,微微用力拂开怀岁聿的手,自己从马车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随即又转过身来,得体地笑道: “瞧,无需阿兄扶着,郁枳也能走得稳当。 ” 只是话音未落,一阵颇有些急促的咳喘,便从喉头间溢出来。 怀岁聿本就冷着脸,瞧见她突然又咳嗽不止,脸色更加难看。转身便将一旁墨白手中拿着的披风,严严实实地裹在郁枳身上。 又有些无奈地道:“你这身体,还未及你这张嘴的半分硬。” 郁枳撇了撇嘴。心中腹诽,你这张嘴要是能同你的心半分软,那也应当比现在受欢迎得多。 怀夫人同刘嬷嬷,在二人身后,相视一笑。 晚膳桌上,郁枳难得见到了小晚芦。 明日便是怀夫人寿宴,因而小晚芦也从学堂里请了假。她此刻乖巧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怀老爷讲些自己白日在学堂里的见闻,说到激动时,还会手舞足蹈。 怀老爷则一脸温柔,专注地听着,时而配合地露出些惊讶或赞叹的表情。 倏尔,那张眉飞色舞的小脸一转,瞧见了慢慢往这边走来的一行人。她圆溜溜的眼睛,一眼便瞧见了走在哥哥身边的小女娘。 “郁枳姐姐!” 晚芦心中一喜,颇有些一反常态,手脚麻利地跳下椅凳,双手扬着便朝她跑去。 等跑到人跟前,方才觉得周围安静得有些诡异,才堪堪止步步子。就见着刚刚还笑嘻嘻的阿爹、周围一众奴仆、甚至连哥哥,都一脸狐疑和意外地盯着自己。 晚芦被盯得脸上发窘,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僵住。直到另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拉住自己。 “小晚芦,好久不见?” 郁枳双眸微弯,曲着身子,笑吟吟地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小晚芦毛绒绒的头顶,动作亲昵。 怀夫人在一侧,脸上也笑意温柔。旁人不知晓,她可清楚得很。自去了叶县,郁枳隔三差五便会托人,将各种有趣儿又奇特的玩意儿、甚至是时下小姑娘喜欢吃的点心,均数往小晚芦屋里送。 小姑娘在玩伴中,四处炫耀这些在江州独一无二的物件儿,出了不少风头。自然现在看郁枳,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 “好了,先入座吧,赶紧用膳。”怀夫人走过去,拍了一巴掌还在愣神儿的怀老爷,招呼三个孩子落座。 奴仆这也才如梦初醒,纷纷有序开始布菜。 饭桌之上,怀老爷与怀岁聿二人说着些朝堂动向之事儿,郁枳和晚芦听也听不懂,便默默地吃着东西,只是小姑娘吃不了几口,便会转过头偷看一眼儿郁枳,似乎犹豫着有话要同她说。 郁枳也放下筷子,侧头眼睛定定地看向她。 第45章 落寞 “郁枳姐姐,你们还要回叶县吗?可否也带着我去玩玩,我可想吃你在信中提到的那什么……蜜桃玉露膏了,江州处处都寻不到。” 小姑娘委屈地嘟着小嘴,神色可怜,状似央求,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郁枳只觉自己心都快要软化掉。 “等日后……今年应当是不行的,等明年岁聿哥哥去叶县,小晚芦便可央着同去了。” 郁枳正想说,小晚芦随时想去姜木斋做客,她都可以带她去。突然又想到,自己及笄后便会即刻离开怀府。自然与晚芦见面的机会也少之又少了,心下不免低落几分。 “哎,这眼瞧着,咱们郁枳也要及笄了。”怀夫人突然出声,一桌人都安静下来,纷纷看向她。 “今日遇见太守那讨人厌的继室,竟然打起我们家郁枳的主意来。”怀夫人掀起眼皮儿来,偷瞥了眼对面的怀岁聿,见他手上的动作也停下来,便又故意压着嗓子,故作神秘道。 “她?她打些什么主意?”怀老爷心下也好奇,自知那太守府上的王氏不是盏省油灯,蹙着眉问道。 “你还记得那太守原配之子?”怀夫人慢条斯理道。 “就是那浪荡子?怎的?”怀老爷眉头一皱,又瞧见自己夫人满脸鄙夷和掀起,心中一惊,看了看郁枳,忽而一巴掌拍到餐桌上,吓得满屋心头一惊。 “哼!莫非她还想着让郁枳嫁给那等竖子!?” 怀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好啊,这王氏真当是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太守那臭名昭着、品行不端的大儿子,还想来祸害他怀家清清白白的小姑娘? “夫人,您怎么应对那恶妇的?” 怀夫人没功夫搭理自己那气得面红通涨的夫君,一双眼细致地盯着怀岁聿,瞧见他脸上不辨喜怒,唇线却不自觉地绷紧几分。 心下已经有几分了然,她忍住眼底笑意,又道:“她当她是谁?那太守都没脸说出这等话,她还上赶着挨骂。我自然是没搭理她,还恶狠狠讽刺了她一番。只是我们郁枳啊,也真快要到了择郎君的时候了。” “老爷,您瞧着哪家的公子哥儿,配的上我们郁枳。我可是放出话去了,没咱们岁聿这般的相貌和才情,我可是万不会将咱们枳枳嫁出去的。” 怀夫人眼中笑意更甚,眼神隐晦地,从自己那一脸冰冷的儿子,和有些坐立不安的郁枳中间扫来扫去。 “哎,我身边,要么都是些一身铜臭味的商家子,要么就是些只会死读书的,还真的挑不出几个能比得上咱们儿子的郎君来。” 怀老爷还不知入了自己夫人的局,真的认真思索起来,嘴里还一家一家的筛选。 “要说,还是问问吾儿,你那同僚之中,可有才情相貌俱佳的好儿郎?” 怀老爷突然双眸一亮,大大咧咧地转身看向怀岁聿。 郁枳如坐针毡,怎么突然聊到这种事情上来。她脸色尴尬,偷偷扯了扯身旁男人的袖子,示意他赶紧解一下围。 “大理寺中从无空谈那些儿女之情,我甚忙,无空打听关心这些。” 男人神情寡淡,语气冷冷。像是有些不耐烦。随后,瞧了眼怀母,又冷声补充道: “你们若是闲得慌,不若多操心晚芦的学业。你们不询问她之意见,又非她之亲生父母,岂能事事替她做主。” “嘿,你这逆子,我虽非郁枳亲母,却也视她为亲生女儿,早早地操心此事,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好。” 怀夫人被他说得有些不爽,感情她这般做还是多余,给他们徒添烦恼? 怀老爷惊得脸色一变,赶紧拉着夫人坐下来,又朝着怀岁聿道: “你为长子,已然弱冠,不思量娶妻生子之事,你母亲也未曾逼迫,哪里就算得上替你们做主?”怀老爷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又瞧了眼有些拘束的郁枳,补充说: “再说,你为兄长,若是身边有良人,替你郁枳妹妹多考量些,也是应当的嘛。” 怀岁聿闻言,心里却是无端烦躁,想也未想,脱口而出:“我与她无甚血缘,更何提兄妹之情。” 此言一出,全堂皆静。怀夫人呼吸一滞,下意识瞥了眼郁枳,心底怒意上涌,这个逆子,竟然什么气话都敢说出口了,便兀地被一声打断。 “夫人,阿兄……所言极是。郁枳本就非怀府之子,更何敢提让二位操劳婚事。再者说,郁枳未来择郎婿,只求两情相悦,才情家世亦或容貌,皆为外物。” 女郎眼底清澈,面色平静,声声清脆,细听却微有颤抖,像是快要碎开来的玉。 “郁枳今日身体不适,请恕无法继续相陪。” 言罢,便利落地起身,朝众人浅浅一笑。 单薄纤弱的身影渐渐远去。怀岁聿平静的神色却有了细微的破裂,掩在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嘴角的弧度绷得愈紧。片刻,突然起身,朝着女娘离去的方向大步走去。 椅凳发出愕然响动,怀夫人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这下,她心中倒是肯定了,自己那好大儿是情动,而不自知。怕是要因他那缺根筋儿的脑子,走上许多弯路来。 …… “郁枳,开门。” 郁枳房门外,男人孤身站立着,昏暗游廊之上,神色不明,只是语气中染上几丝急切。房内隐约还透着几丝光影,却无人回应。 片刻后,房门微响,桑桑将门拉开道缝隙,探出头去,低声道: “大公子,小姐喝了姜汤,已然宿下了。明日便是夫人寿宴,大公子不防也早回院中休息吧。” 怀岁聿指尖微缩,抬眼往屋内瞧,却因隔着一道屏风,看得不太真切,却也能瞧见小姑娘躺在榻上,单薄的背影。 他眉心附上一丝落寞来,心中叹了口气。片刻,收回视线,敛去眼底情绪,淡淡道:“知晓了,让她好好休息。” 他退后两步,犹豫片刻,道:“告诉她,我方才……,并非此意。” 桑桑有些呆愣地点了点头,便看着男人颇为落寞和自责的身影,一步一步,离开庭院。 第46章 贺寿 翌日,新雨过后,江州城内,处处如新。大大小小的马车从城外驶入,又排成长龙般往同一处去。 怀府门口,鞭炮齐鸣,仆从和侍卫们候在两侧,刘嬷嬷同吴嬷嬷皆身着紫色衣裳,身后站着些侍女,皆面带喜色,热情地迎接着贵宾。 府内庭中,风亭水榭,烟柳花树之间,统一着装的素色侍女们整齐有序,穿梭其间,招待宾客入座。 今日虽为怀夫人寿宴,来的却大多是怀老爷的昔日同僚和平日交好的书友,其中不妨携妻带子。因而府上提前准备了两间宴客的厅子,男客女客分席而坐。 郁枳今日领了照看小晚芦的任务,早早地便陪着小姑娘穿衣洗漱,来到宴请女客是乌稚堂,安静地坐着。两姐妹此刻都着着粉绿软纱荷叶罗裙,头上还系着荷花丝带,倒更像是两个出水芙蓉般的小仙子。 晚芦还有些许困倦,依着郁枳的手臂打着瞌睡。天气已然有些炎热,桑桑则半蹲在两人身后,轻轻打着扇。 门口叮叮咚咚地一阵响,一群各色衣裳的贵女,拥簇着往内走。走在靠中间的女子,衣着最为华贵,满头珠玉金钗,神色倨傲,倒像是被周围的人众星拱月一般。 “哟,我当这是谁啊?原来是赖在怀府不走的孤女。” 瞧见左侧坐着的女子,她眸底一亮,嘴角勾起些不怀好意的笑来,随即便讥笑道。周围一众人闻言,眼中尽是不屑和嘲讽,捧场般地也跟着笑起来。 郁枳本来还认真地盯着手中这道金丝蜜枣,听说是拾味轩供给的。乍地听见一阵刺耳的声响,不免也抬头望去,便对上了一群讥讽的目光。 郁枳盯了她们一阵,细细打量一番,眼光从中间那女子脸上划过,转而又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看盘中。 “怎的,和那孟媛打了一架后,你这性子倒是收敛了不少?” 居中的那女子,瞧见郁枳反应如此平淡,眼底倒是划过一丝不满。她径直甩开身后一群人,走到郁枳面前来。 “还是说,当真是被怀家好好教训了一顿?” 她语气愈发刻薄,又幸灾乐祸地追问。 郁枳终是有了些反应,她放下手中的碟子。抬头瞥了眼这盛气凌人的女子,又慢慢转身,有些疑惑和无奈地对着桑桑道: “她难道看不出来,我不太想搭理她吗?” 桑桑眼睛微微瞪圆,嘴巴讶异地微张,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自家小姐,又看看那位被气得面色发红的贵家女子。桑桑吞了吞口水,凑到郁枳耳边,缓缓答道。 “小……小姐,她是是许太守家的嫡女,许凌云。” “哦,原来是许小姐,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听说是被太守送往徐县养病了?现下病可好些了?” 郁枳恍然大悟,脸上又浮现出些关切来,定定地瞧着身前的许凌云,像真的不知道内情一般。 许凌云面色一变。估计全江州城的贵女都已然知晓此事。她其实,并非是因病被父亲送到那鸟不拉屎的乡下养病,而是被她那继母和她那好女儿联合做戏,给摆了一道。 想到此事,她心中怒意难消,此事居然也传到了这孤女耳中,她眼底更是难堪起来。 “许小姐,还是先落座吧,若身体不适,你父亲又得送你回徐县了。” 郁枳像是没瞧见她有些扭曲的脸色,脸上又挂着笑意,动了动空闲的左手,指了指对面空着的位置,语气有些意味深长。 许凌云咬了咬牙,终还是吞下心中一口恶气,瞧着她脸上虚伪又敷衍的假笑,狠狠瞪了眼,随后便转身,气呼呼地坐到正对着郁枳的位子上。 “诸位也赶紧入座吧,寿宴也快开始了,想必各位夫人,也该过来了。” 郁枳依旧得体地笑着,提高音量,朝门口淡淡道。那些还在看热闹的贵女,闻言,也纷纷收起脸上的笑意来,慌张地赶紧落了座。 果然,不消片刻,门口便又传来热热闹闹的声响。这回,先入内的,是怀府的一众侍女,手上端着些茶点,将各案几铺得满满当当。 随后,便是一群衣着华贵、年近三四十的贵夫人。其中走在最前面的,便是怀夫人,和那太守夫人王氏,她身旁,还跟着一身浅色衣裳的许凌梦。 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看不出来是真心还是虚伪。 甫一踏入门中,原先安坐的贵女们便即刻悉数起身恭迎自己母亲们。郁枳也赶紧将小晚芦提溜起来。小姑娘被猛地一拉,懵懂地睁开眼,脸上睡意残存。 怀夫人路过她们时,还颇为嫌弃地瞥了眼正在擦口水的小晚芦,收回眼暗叹一口气,真的没眼看。 各位夫人们都落了座。怀夫人居左,王氏居右。几位同怀夫人为至交好友的夫人,先恭贺了几句,怀夫人眼底笑意愈发浓厚。 彼时,王氏却突然出声道:“夫人,我家小女凌梦,知晓您昔日为武将,几日来勤学苦练,特意为您准备了一支剑舞贺寿。” “哦?那真当是有心了。”怀夫人心中嫌弃,面上却依然维持着笑意,故作震惊地道。 “凌梦,还不快些去?” 王氏面色一喜,眼底俱是笑意,赶紧朝坐在许凌梦递过去个眼神。 许凌梦脸上娇羞,起身走到厅堂正中间,朝怀夫人笑道:“夫人,凌梦便献丑了。” 许凌云翻了个白眼,有些不屑地看向自己那造作的妹妹,心中全然是嫌弃。 一侍女迅速递上来一把青玉长剑,剑身通透如冷镜,在室内光线之下,泛着银白色光泽。 倒是把好剑,怀夫人眼中不免流露出几分赞赏来。 许凌梦心中一喜,朝一旁的乐师递了个眼神。笛声响起,全场皆静,唯有厅堂中心,白衣女子翩然起舞。只是笛曲气势磅礴,舞曲则略显阴柔,步步漂浮,利剑在握,却犹如软丝。 怀夫人不免有些失望,剑是把好剑,可惜无法在战场之上开疆拓土,却被用来讨好他人。 许凌梦已然有些吃力,最后将剑收入怀中,笛声止舞曲尽,她也累的有些出汗,但仍维持着贵女表面的优雅,朝怀夫人微微施礼,面色带着得体笑意。 周遭的贵女们,无武官之后,却也能看出这剑舞得不伦不类,但碍着太守的面儿,倒也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掌声来。 “夫人,此剑,是凌梦在青州各地特意求来的,特为夫人贺寿。” 许凌梦脸色稍有不虞,但仍忍着,脸上带笑,将剑收入剑鞘中,双手捧至怀夫人面前。 怀夫人嘴角还是维持着笑意,但眼底却透着几丝意味深长。她指尖,在剑鞘上轻点几下,随后笑声道:“许小姐有心了,刘嬷嬷,且帮我收起来罢。” 许凌梦眼眸瞬间划过一丝异彩来,欣喜地将剑交给一旁伸出手来的嬷嬷。 既有了许凌梦送上好礼的先例,其余贵妇和贵女,便不约而同地,纷纷献上自家的贺礼。从美玉珠宝到字画书籍来,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郁枳和晚芦也颇为好奇地,一件一件瞧着。晚芦时不时还评价两句,不满地小声嘟囔着:“怎么地就没个新意?我都看烦了。” 这话却被离得近些的王氏给听个正着,她眼底划过一丝算计来,朝身侧一静坐着的贵妇人递了个眼色来。 第47章 算计 那妇人得了指示,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道: “早听闻夫人您有位义女,虽说不是亲生女儿,却也孝顺无比,让我这种没有女儿的人啊,真是眼红无比。也不知晓今日这位姑娘为您准备了什么贺礼,不然也让我们开开眼?” 众人闻言,目光立即便聚焦到郁枳身上来。 目光之中,有好奇,有打量,有鄙夷,更有妒忌。 怀夫人瞥了眼那妇人,看清是谁后,心中嗤笑一声。她面上平静,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手捻起桌上的一块糕点来,望着众人,淡淡道: “夫人们可尝了这桌上的糕点?” 众人皆有些迷茫地点点头。王氏见机,笑道:“夫人治家有方,眼光独到,连您设宴选的这糕点,也是美味无比,不知是在何处买到的,与我在江州多吃到的确是不同。” 坐着的几多贵女 也纷纷赞叹点头。道: “确然,甜而不腻,配上这独特的花果茶,更为爽口。” 怀夫人满意一笑,看了看郁枳,眼底全然赞赏。她放下手中的糕点,声色中染上几分欣慰,道: “这便是我们家阿枳特意为我准备的,生辰贺礼。” 话音落地,一屋俱静。王氏脸色愕然,捏在手中想要往嘴里送到糕点,一时之间“啪”地一声,坠到桌面之上。 “我们阿枳心灵手巧,倒也不用特意去学,自己在后厨随意弄了几下,便能做出让众人都如此满意的糕点来,外头怕是想买也买不到。也许这便是天赋如此吧。” 怀夫人慢悠悠地说道,随后笑意吟吟地看向王氏,道:“王夫人,若你喜欢吃,待会儿我差人为你留些,你带回家中。” 王氏嘴角的笑意僵硬着,干巴巴地道:“多谢夫人。” “大家都不用客气,日后若是想吃这糕点,都可来我府上做客。” 座上的贵夫人们,这才纷纷又笑着回应,对着郁枳夸赞起来,心中却是各有想法。 郁枳被夸得有些尴尬,但尽量保持着笑意,朝离着自己近些的夫人们谦虚道谢。 许凌梦沉着眉眼,冷冷地瞧着那被众人围拥夸赞,瞬间成为众人目光中心的郁枳,心中嫉恨无比。她手指狠狠攥着软帕,眼底全然恶意。 片刻之后,她瞧见,郁枳从座位上起身,孤身一个人,似乎是要朝着外头走去。她眸光一闪,眼底浮现几丝兴奋来,便转头,朝着母亲递了个眼色。 …… 郁枳好不容易从热闹嘈杂的正厅出来,便见着对厅处 ,门口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中年男子闲聊,想到应当是怀老爷正在酬男客。便转身,想去后厨看看。 昨夜早早喝了姜汤睡下,但今日头脑还是有些迷糊,脚下还有些虚浮,才走出没多远,她便有些后悔没将桑桑带上。 “小姐!” 身后,兀地传来声响。 郁枳疑惑地回头,便见着自己院中的侍女阿芜,慌慌张张地朝自己走过来。 “你怎的跑前院来了,何事慌慌张张?” “小姐……” 阿芜走到郁枳跟前,仍在大喘着气儿,像是一路狂奔过来。 “那位,那位唤作明煦的表少爷来了,邀你去镜池边儿上一聚。” 郁枳皱了皱眉头,明煦?也对,应当是来为怀夫人贺寿的,但他若有事,何不等待会儿宴会散场来找她,私下找自己作甚,还唤阿芜来。 郁枳有些狐疑地开口道:“他为何唤你来找我,还有,你今日不该待在知竹苑内吗?” 阿芜眸光微闪,随即细细道:“管事嬷嬷说前院人手不够用,便调奴前去帮忙,在正厅遇见了明煦公子,他说他今日要早些返家,便想提前与小姐您叙叙话。” 郁枳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想到若是宴会不结束,男客与女客是决计不能呆在同一堂的,明煦确实又是个急性。 她皱着眉头,沉沉看向阿芜,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道: “镜湖在哪儿?” 被盯得后背发麻的阿芜:…… 镜湖实则位于前院东侧,与宴客的两栋小楼隔着一两座拱桥,几排柳树小径。 但郁枳还是一路询问仆从,绕来绕去才找到明煦约定的地方,却未见着半个人影。 已经是末时,日色正烈,郁枳被头顶的阳光刺得眼前发涩。只能捡了片树叶,轻轻给自己扇风。 “小娘子!” 身后,猛地传来放荡又粗鄙的一声调笑,郁枳惊地转身,又退后两步。便瞧见一着金丝绯色圆袍的男子,年龄看似在十七八岁,面容还算端正,只是眼角挂着些邪笑,无论怎么样看,身上都自带着一股轻浮和无耻。 “小娘子,听说你仰慕本公子许久?你这姿色倒是顶好,虽说只是个孤女,但要是跟了我,讨得本公子欢心,倒也能让你做个妾室来玩玩。” 许凌嘉双眼发光,瞧着美若天仙的小娘子,唾沫不停地往下咽,恨不得即刻和这小娘子共同寻欢作乐。他眯着一双眼,脚步慢慢朝女娘身边靠,脸上满是浪荡之色。 看着他不断地对自己抛媚眼,郁枳抽了抽嘴角,心里了然应当是被阿芜算计了,只是不知晓她背后到底是何人指使。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又看了看身后深不见底的湖水,心中略微有些浮躁来。 “青天白日,你犯浑也得有个度。若是让我哥哥瞧见你这般羞辱我,你且猜猜,你那小身板能受得了几杖。” 她彻底沉下脸来,往后再退了两步,厉声呵斥道。 “哟,小娘子,可别再同我玩儿些欲擒故纵的招数了。再说,你真当怀家,会为你一孤女与我太守府上交恶!” 许凌嘉倒是看出来了,这小娘子似乎确不是她们口中爱慕自己的样子,但既然如此姿色被他看上了,便也由不得她情不情愿!他看上的,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富家贵女,哪个不是还得乖乖地将自己女儿送入太守府。 太守府? 她不由得想起昨日在寺中,王夫人的那番话,脑中瞬间恍然大悟。 但心中还是猛地一沉,她倒不是认为怀家会为了明哲保身牺牲她,而是突然想到,在朝为官,无论如何,结友总比结仇要好。若是因着她这事儿,让怀府与太守府撕破脸面,倒实在不划算。 她闭上眼,只觉得头更加疼痛几分。 许凌嘉瞧着小娘子闭上了眼睛,以为她顺从了自己,脸上更为得意,欣喜地便要扑上前去。 第48章 破局 看来这王夫人,是将她看做了许凌梦嫁入怀家的绊脚石。若她猜想得没错,不消片刻她们便会设计引那些宾客到镜湖边,撞破太守府大公子与怀府养女之间的“私情”。 这法子倒是一举两得,既算计她失去女子名节,又能让许凌嘉名声更为恶臭。 只是,现下要如何才能破局,甚至让那作恶之人自食恶果?原本想着跳下湖去,不过她也不知晓这湖水有多深,自己这个病殃殃的身子,怕是再经不起一次落水了。 再者,若是无人相救,那自己岂不凉凉。若是这许凌嘉尚有几分良心,下水相救,那到时候免不了被歪曲成他俩“鸳鸯戏水”。 眼瞧着那浪荡子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郁枳脑中飞速转动,顷刻之间,她伸出一只手,止住了那虎视眈眈的男子。 “等等,你会凫水吗?” 她没头没尾地问出一句,许凌嘉面色闪过一丝呆愣来,随后有些狐疑地答道: “会又如何?” “难不成,小娘子还想同我……哎哎哎!” 他话音还未落地,郁枳瞅准机会,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身后,鼓足力气狠狠地朝男人屁股踢了一脚。 “若不想被你那继母算计,便先乖乖地入水待着!” 一脚下去,许凌嘉径直扑入水中,“啪”地一声,溅起巨大水花来,郁枳也累得大喘气来。只是她来不及休息,更来不及看许凌嘉反应,镜湖对面的拱桥上,稀稀拉拉出现几道人影。 她退后几步,佯装惊慌失措的样子,忙朝湖四周大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 许凌嘉被一脚踹得发懵,也听得云里雾里,正想着上岸问清楚,半只手才抓住石壁,却又被一双手推了下去,这下脑中彻底摔晕乎了。 拱桥那边果然听到了巨大的动静,见一小女娘慌慌张张地呼喊,水中还有一圈圈荡开溅起的水花,像是有人在其间挣扎。 “呀!似乎是太守府的大公子落水了!” 眼尖的人,瞧见那金色衣裳和玉冠,便认出了落水之人的身份。一声惊呼,连远远跟在后面儿的女眷们也听见了,众人纷纷往那岸边靠去。 “是我家公子,快快,还愣着作甚,赶紧救人啊!”几个仆从连滚带爬地跑到岸边来,便瞧见自家公子在池内翻腾尖叫。 郁枳被挤开了些,瞥见那池中已然泛起些污泥来,看来最深也不过两米,只是苦了这身份金贵的公子哥,不是怕水而尖叫,而是恶心厌恶池底的泥垢。 一些宾客已经渐渐围上来,郁枳慢慢地从人群中往后退。只是好不容易才找到块空地立定,一阵刺耳的指责声便响起。 “我儿,我儿呐!谁人敢推我儿下水!” 一圆袍乌衣中年男子,悲切地盯着浑浊水面,和被侍从半拉出水面,满身淤泥狼狈不堪的许凌嘉,愤怒地大喊大叫。 周围看戏之人纷纷退后几步,生怕惹上一身麻烦。只是跟在后头原本准备看好戏的王氏母女,见此场景,面色极为难看。许凌梦死死咬着下唇,一双眼睛四处环望,终于锁定了一旁毫发无伤的郁枳,眼底不甘。 “定是你,我都瞧见了,是你将我阿兄推下水中花的!”她站在众人跟前,一双眼狠狠地盯着郁枳,语气笃定而充满斥责。 众人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便瞧见一身形瘦弱、满脸无辜的小娘子,均觉得这许家二小姐是草木皆兵,满口荒唐。 “阿兄,你且快讲,是不是她推你下水的?”许凌梦见无人相信,暗暗咬牙,见许凌嘉已经被救上来,正一口一口地吐出污水,忙凑过去。 众人又看向许凌嘉,只见他胡乱抹掉脸上的水,嫌弃地甩开许凌梦的手,一双眼恶狠狠地看向郁枳,却对上一双极冷的眸子,吓得他浑身更凉,一时之间竟然吐不出什么话来。 一道高大的墨色身影,大步跨过,停在形单影只的小女娘面前,将她罩了个严严实实,悉数挡住众人各色的眼神。 紧接着,便瞧见怀家几人成团地走过来。 “怎的,许二小姐这诬陷人的本领从何学来的?也不看看我家阿枳,安能推得动你兄长。” 怀夫人忍无可忍,她脸色发沉,颇为冷厉地看向王氏母女,语气也冰冷得很。 许凌梦被驳得面色发白,还想说些什么,郁枳先一步从怀岁聿身后走出来。一双眸子正好对上许凌嘉,便又像示威一般,一只手轻轻勾上身旁男人的袖子,抬头时脸上又是可怜委屈的神情。 “许公子,你快向众人解释解释啊。”她语气中全是焦急,实则一双眸子看向许凌嘉时,眼底却意味深长,像是在提醒他,好好说话。 许凌嘉本就被怀岁聿一双冷冰冰是眸子盯得发怂,乍一看到那怀岁聿如此维护郁枳,背后更加发凉了。他看了眼王氏和许凌嘉,心中一股闷火,她奶奶的,感情是你们这对母女在算计老子。 清了清嗓子,他先压下被踹下水的憋屈,道:“今日饮醉,不小心摔下水中,幸得这位小娘子相救。” 众人恍然大悟,看向郁枳时,眼中的怀疑全然消失。只是许凌梦却面色惨白,脸上无比难堪,她有些着急地看向王氏。 王氏眼底也是错愕和不甘,但面上还是维持镇静,她脸上勾起些笑意来,像是颇为感激一般,道:“辛苦有郁枳小娘子相救,吾儿才得以平安呐!” “哼,夫人还是多加管教自己的女儿,不分青红皂白,随意诋毁旁人,真不像是大家闺秀所为。” “好好的一救命恩人,到你们口中却变成了凶手。这下我看天下之人谁人还敢救你许家之人。” 和怀夫人关系要好的几位夫人,心直口快,见此场景,冷嗤出声,都颇为讽刺地出声。 王氏面色笑意凝固,又扯着嘴皮僵硬地道:“是也,凌梦也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 “许凌梦,你还杵着干嘛,还要你娘替你跟那郁枳小娘子道歉不成?” 许凌云站在太守旁边,已经看了好一会儿戏。她一眼便看穿这王氏的小把戏。虽说她和许凌嘉是一母同胞,但却也十分厌恶她这游手好闲、色欲熏心的哥哥。 这下好了,一个狼狈落水,一个自打自脸,她心中倒是畅快无比。于是也幸灾乐祸地在一旁起哄。 “你!”许凌梦咬牙切齿,狠狠瞪着许凌云。 “好了!还要闹到何时!”太守早就受不了这出闹剧,把他一张老脸都快丢尽了。 许凌梦被一吼,眼圈瞬间红了,看起来好不委屈。她别扭地看向郁枳,眼底俱是不情愿,道:“是凌梦口不择言,冲撞小娘子,请多担待!” 郁枳心中有些许畅快,憋住笑意,装作受宠若惊地道:“无妨无妨。” 话音落地,一只大手扶住她的肩头,却是怀岁聿,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自己怀中,旁人看来,只觉得两人格外亲密。 许凌梦眼底,迅速染上强烈的嫉妒来。 “怀某向来不喜干涉他人家事,但若是欺负到我怀家人头上,怀某也不介意,替人管教些心术不正、为非作歹的世家子弟 。” 他一番话,语气冰冷,神情更是寡淡,像是没几分温度,但句中却字字带刺、字字指向太守。 许太守闻言,面色一僵。 周围看戏之人,也纷纷脊背发凉,不寒而栗。方才在酒桌之上,这位进退有度,举止有礼,他们倒是忘了,他却也是京城,判起极恶的亡徒来也面不改色、手腕狠厉的冷面阎王大理寺少卿。 第49章 回京 除去许家的插曲,怀夫人的寿宴也算得上圆满。结束之前,怀夫人还将她的姜木斋举荐给了许多夫人小姐。 送走宾客,已经是酉时,院内外皆掌上明灯。她私下如实将今日所发生之事全数告知怀夫人,夫人已经让侍卫从知竹苑中带走了阿芜,郁枳并未多言,毕竟阿芜并非她之侍女。 只是怀岁聿,将她从镜湖带回前院后,人便消失不见 一下午都未寻得踪迹。 翌日清晨,郁枳刚从榻上坐起身来,桑桑便火急火燎地奔进屋来,面色带喜。 “小姐小姐,您可知今日发生了何事?” 桑桑一边手脚麻利地服侍郁枳更衣,一边带着笑意同她讲话。 “何事?” 郁枳倒也不是很关心,她眼底困意还未散尽,此刻有些迷迷糊糊地系着腰带。 “一则是,今日听闻许家那二小姐,昨儿夜里早不知缘何,落水了!且恰好被路过的一位浪荡公子哥给捞了上来,众目睽睽下失了女子名节,太守老爷做主,将她许给那公子哥。” 桑桑眼底有些幸灾乐祸,天道好轮回,苍天到底是有眼,那许家是如何算计小姐的,今日便尝到了同等苦果。 要知晓,那公子哥寻欢作乐的名声,与许大公子相比可谓是不相上下 郁枳手上动作微微顿住。其实她一直对所谓“女子名节”嗤之以鼻,只不过是古代用来绑架禁锢女子的名头罢了。不过这事儿加在那许凌梦身上,她心中也无甚多的感想,毕竟人家作恶在先。 “还有呢小姐,这许大公子被状告上州衙了!” 这下,郁枳就有些讶异了。照昨日许凌嘉在自己跟前大放的那番厥词来看,似乎他仗着太守府权势,一直都在这江州城中顺风顺水。 “据说,这回状告他的,可不止一人。是他八个小妾,再加上十来个昔日曾被这公子调戏、欺辱是良家女娘。” 桑桑睁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说完还忍不住打了个恶寒颤。 听到此处,郁枳眼底划过一丝讶异。只是这怕也太凑巧了,难道这位许大公子,踢到了不能踢的铁板,亦或是真的是恶人自有恶报? 指尖划过梳妆台上的玉坠,她脑中,忽然想起昨日怀岁聿在众人面前,所说的话来。 难不成,是阿兄? 岁寒苑内,沉香淡雾缭绕,室内清光明亮,轩窗半敞,日光竹影映照于白墙和书架之上。 公子端坐书案之间,眼底随书卷翻动明灭不定,面色淡然,青衣白袍,乌发半披,像是居于俗世之外。 “公子,事情已然办妥。” 青玄昨日才从盛京抵达江州,连夜便又得到公子急召。虽做了些让他有些觉得不太光明磊落的事儿,但过程和结果却挺大快人心。 “嗯。” 怀岁聿仍未挪开视线,喉咙间轻轻溢出一声来。片刻后,他放下书卷,抬头,看向恭敬站于案前的侍卫。 “辛苦你了。盛京之事,做得极好。” “皆为属下职责。不过,公子打算何日启程返京?” 青玄此次回江州,第一是为将今日搜集来的情报一一悉数汇报给公子。二来,则是亲自护送公子回京。 其实,公子从盛京回江州,半年来抱病家中,并非是如民间传言那般,为逃避圣上赐婚。而是因着上一桩大案触及朝中许多重臣利益,回江州不过是暂避锋芒,暗中养精蓄锐,布下一场大局,如今也该回京收网,同时着手韦氏一案。 闻言,怀岁聿并未回答。而是合上手中的书卷,掀开肩上的披风,站起身缓慢踱步至床边,六月晨间的清风,携带着些竹叶清香,原本清神抒怀,怀岁聿却觉得心中有一口无法消解的郁气,让人难以理清。 情绪之中,罕见地涌上些落寞和涩意,又像是无端有些自我怀疑。良久,他微启薄唇,声色平淡。 “两日后,启程。” 罢了,眼前错案重重,又岂能因他心中困惑,而懈怠耽搁身为大理寺少卿之职。 “青玄知晓了!”青玄心中有些激动,如此甚好,自己整日在盛京之中做密探,探听朝中之事也颇为无聊,还是回大理寺同公子一道探案有趣得多。 怀岁聿转身,像是想到些什么,眉头微蹙。继而,又开口朝青玄道: “另,再劳你前去叶县一堂,将大理寺主簿云书,接来江州。她日后将同我一道回盛京。” “青玄领命。” 青玄离开后,书房内又恢复一片寂静。一侧案几之上,怀夫人早上送来的糕点,仍旧完好如初。 不知为何,他脑中突然回想起,数月之前,郁枳第一次踏入这里,痴痴地盯着他的糕点的模样。 倏尔,修长白皙的指尖,缓缓伸向最顶上的那块樱花糕,糕点触及唇瓣,一股有些让他不习惯的甜意弥漫唇齿之间。 他眉头微拧,却还是鬼使神差般,将糕点咽了下去。瞥见指尖的碎末,他不禁唇角一勾,眼里荡漾着些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暖意。 两日匆匆,时光在怀府一草一木之间缓慢流逝。眨眼之间,怀府又从两日宾客散尽的清冷样貌,变成了府前浩浩荡荡。 仆从与侍女悉数肃立府前,怀老爷和怀夫人站在最前侧,郁枳手牵着晚芦,乖巧地候在一侧。连门口的两座石狮子,也像是多了几分离绪愁感。 两辆马车缓缓从东街驶来,一众佩剑侍从紧随其后。街坊邻居都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看着这肃严场面。 怀岁聿今日仍旧着一身便衣,但玉冠高束,剑眉星目,眉间带着往日掩藏起来的威压。腰间系着大理寺少卿的身份令牌,整个人身上更显清冷矜贵。 “父亲母亲,不必相送。只是日后 兴许无闲伺候在身侧,若府中有事,可传信于我。” 怀岁聿低垂着眉眼,只有在面向家人时 眼中才会染上几分柔和来。 怀母心中十分难受,她知岁聿此次赴任,定又要面对些腥风血雨。 “平日里,莫要因着公务就不顾惜身子。莫废寝忘食,还有,这你自己心中也有数,在朝为官,一定要万分谨慎。” 怀夫人用软绢擦拭了眼角热泪,有些哽咽地细致嘱咐着他,眼中尽是担切和不舍。 “岁聿知晓,谨遵母命。”怀岁聿无奈地一笑 伸出手,安抚地抱了抱她。 怀老爷欲言又止,话都被夫人说了,他也懒得多费口舌,便清了清嗓音 正准备公式化地讲两句,儿子却径直掠过了自己,走向身旁两个小姑娘。 怀老爷:……我的爱就不是爱了吗? “晚芦,日后也需认真求学,尊敬夫子。兄长不在家中,便需你来照顾关心父亲母亲。还有,再不许同姐姐闹脾气了。知晓否?” 他半蹲下来,视线与小晚芦齐平,大手揉了揉小团子毛绒绒的头顶。语气虽有些严肃,但眼神却温柔得紧。 “……” 晚芦眼眶有些泛红,但心中又鼓着一口气,使劲儿地憋住眼泪。她已经是七岁的小女娘了,再不能如此爱哭鼻头,人家都会笑话她的。 怀岁聿无奈地叹了口气,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小团子肉嘟嘟的小脸。语气又放柔了些,道: “我虽向来对你严厉,但也并非希望你将情绪内敛,若是想我了,便托母亲传信来,日后我得空了,便接你我盛京玩,可否?” 晚芦狠狠地点了点头,眼泪珠子终于绷不住,像一颗颗小珍珠般往下坠。郁枳见状,赶紧抽出来软娟递给怀岁聿。 怀岁聿先是定定看了她一眼,随后又接过绢布,轻轻为晚芦拭泪。 等晚芦止住哭意,怀岁聿这才起身,又看向郁枳。只是这回,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 郁枳被盯得有些不自然来,犹豫片刻,她还是先开口道: “阿兄,此去盛京路途遥远,唯愿一路平安。” 怀岁聿眸中浮光闪动,瞳孔倒映出小女娘乖巧软糯的样子来,只觉得心中像是被不轻不重捶了几下,泛着淡淡的酥软。 “嗯,盛京确实遥远,马车一路疾驰,两三日之内也能抵达 若是你想……” 他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几声马蹄音。 “大人。” “公子。” 怀岁聿拧了拧眉头,转身,便瞧见骑马上的青玄,以及云舒禾。 对上云舒禾的视线,他只点了点头,示意知晓。又转身准备继续和郁枳讲话时,却见着小姑娘定定地瞧向马背上的云舒禾,颇有些失神。 他心地霎时便有些不爽,转头沉沉出声道:“云主簿,先下马,入马车内。” 云舒禾本来也正笑着准备冲郁枳打声招呼,猛地被大人点名,她微微一愣,有些不解地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千里马,但抬头又对上大人有些不愉快的眼神,心中悻悻然,便翻身下马。 云舒禾:大人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见人从眼前消失,怀岁聿有些满意地转头,却发现小姑娘此刻已经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太想搭理他。 他张嘴,欲说些什么,却察觉周围都瞧着他们。便又收回了已经到嘴边的话。袖间的手指不由得有些蜷缩起来。 心中长叹一口气,他也不再多言,只是又低声说了一句:“若有事找我,随时传信,莫要再被旁人欺负了去。” 随后,便转身,朝马车上走去。只是高大的背影莫名有些落寞。 马车远去,随行的侍从渐渐也望不见身影,众人目光仍在追随。 郁枳也抬眼望去,却最后什么也没捕捉到。像是一阵风从心头沸腾的热水中吹过,温度骤然下降 一股从头到尾的冷意,让她指尖有些发麻,眼角却莫名有些湿润。 她动了动唇角,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再见,怀岁聿。 (附:发得有点晚,因为想把这个情节写完。所以发完又二次补充了些 t^t 明天继续肝!) 第50章 叙旧 怀岁聿离开后不久,郁枳便带着绿卿,吴嬷嬷和桑桑,启程前往叶县,她们没有继续住在竹里居,而是在姜木斋附近,租了一间小院。 约莫半月过去,姜木斋尚且站稳脚跟,她日日都有得要忙。有时还会同楚今安和小芙蕖四处探索些美食。日子过得虽然忙碌,但也算充实有趣,她都快要渐渐忘记,自己是一本小说中的配角了。 只是这日,姜木斋却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天刚亮不久,叶县正街上的店铺酒肆陆陆续续开门准备迎客,大街上零零散散来往着些人。 一辆马车,在晨曦之中缓缓驶入叶县城门,一路慢行,终于停在了姜木斋楼外。车夫搭好梯步,坐在外侧的女侍起身拉开车门。 门帘被轻轻卷起,一只纤细的手便搭在了侍女手臂之上,随后,一张白皙精致的脸,跃入眼帘。那是个约莫及笄上下的小娘子,五官生得明艳动人,但眉宇间却多见几丝病容。 娇花照水,弱柳扶风,脚下步步生莲,顾盼流转之间,愁容与温婉同存。小娘子虽衣着素雅,但材质一看便知绝非普通人家。 那女侍扶着小娘子,走进姜木斋,见前来迎客的小厮,颇有礼貌地温声问道。 “小厮,请问你家这斋主在何处?” 小厮一愣,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主仆二人,倒也不像是来找茬的,难道是故人叙旧?于是他先问道: “二位找我家斋主何事?” 那侍女仍端着礼仪,继续温声道:“我家小姐为出自南州明家,与斋主为表亲,今日来,便是想找斋主一叙。” 小厮面上恍然大悟,他虽非郁家家仆,却也听吴嬷嬷闲聊时讲过斋主仍有一明氏表亲,应当便是眼前之人。 他脸上即刻泛起笑容来,朝着那被搀扶着的女娘道:“二位请随我来。” 小厮一路将明茹和她的侍女领到姜木斋二楼的一间静室内,勤快地这位贵女备上茶点,随后便出门去请郁枳了。 “小姐,这姜木斋倒是被经营得甚好,与南州几大名楼相比,却也毫不逊色。” 灵安满眼俱是惊叹,打量着四周环境,心中暗暗称赞。 “是也,姨父姨母生前便熟谙经商之道,表姐姐自然从小便耳濡目染,自然也有经商天赋。” 明茹说话时,声色温婉,说话时也慢条斯理的。手指轻轻捏着青釉茶杯边沿,鼻尖轻嗅,一股淡淡的茶香溢满鼻腔,自令人心旷神怡。她不免觉着连日来的奔波疲倦都减轻了几分。 “小姐,您说,表小姐会愿意跟着咱们回明府吗?上回大公子去怀府不也被拒绝了。” 灵安收回目光,又颇为担忧地走到明茹身旁,有些着急地问道。 “母亲同姨母皆是由着外祖母亲手养大,情谊自是深重,表姐姐幼年时与外祖母感情也甚好。如今外祖母病重,表姐姐应当也是会念着旧情,去明府相照看的。” 明茹轻轻抿了口茶,心底浮动着几丝微不可察的忧虑。数月前,父亲夺回主宅掌权,她也无需再受于二房之下,从郁家老宅将外祖母接回明家。 本央着哥哥,将表姐姐速从怀府接回来,这样她们一家也能快快团聚,却没成想哥哥太过不中用。因而,她便亲自来了一趟,这回就算是用苦肉计,也决计要将表姐姐带回去。 正思虑间,房门突然被轻推开。 明茹和灵安皆屏住呼吸,有些期待地朝外看。一个扎着垂耳髻的小脑袋,半敞开的门缝间,先露出了一张圆溜溜的脸,粉嫩可爱,连鼻头、眼睛、嘴巴都都是圆的。 灵安面色表情一滞,这表小姐怎么……如此圆溜啊?瞧着倒更像个小丫头。 “桑桑,你挡着我了。” 女娘声中,三分无奈,四分无语。 桑桑这才回过神,连忙给小姐让开道来。 灵安眸光一亮,便从刚才微微失望的和怔愣的情绪中脱身,瞧见了一个头要高些、身量更为纤细的鹅黄衣裳女郎,赫然站在那圆脸小女娘身后。 五官极为灵动漂亮,细看眉眼,却觉得与自家小姐有两分相似。想来这位,便应当是表小姐了!她有些激动,忙转头看向自家小姐,也见小姐面上有几丝无措和高兴。 “奴灵安,给表小姐请安!” 灵安语气难掩欣喜,忙朝走进屋中的郁枳行礼。 “呃……” 郁枳抬脚进门,一路从后厨赶来,身上的襻脖还未取下。见着座上那位小女娘如此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反倒有些尴尬。 “你是明……” “明茹,表姐姐,我是茹娘!” 明茹眼眶已经微微泛红,指尖有些紧张地蜷缩起来,抬着头,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见表姐姐似乎有些不记得自己,一时之间,心中居然比十几年来被阿父与兄长留在家中,受尽二房欺负还委屈。 郁枳心下了然,明茹,书中郁枳姨母的女儿,明煦的幼妹,比她年龄还小上一两岁。只是瞧着,果真如书中所言,病容缠身,娇弱可怜。 只是她心下疑惑,明茹此刻来寻她又是作何?难不成又是来劝她回明府。 但小女娘红着眼眶,像是受了欺负了一般,倒叫人好生心疼,她不免想起书中,明茹似乎一直被明家二房所欺负。 郁枳尽量掩去肢体上的不自然,走到小女娘身旁坐下,虽说有些犹豫,但还是握住她蜷缩成拳的手。语气温柔,暗带安慰道: “原来是茹娘,你都长这般大了。我记忆中,你还是个爱闹脾气的小哭包呢。” 记忆之中,幼时的茹娘确实被父母溺爱,受了丁点儿的委屈也会哭鼻子。 “表姐姐!” 茹娘被她拉住,心中顿时溃不成军,眼里的水雾彻底弥漫开来,颇为亲昵地伏在郁枳肩头,小声啜泣起来。 郁枳更加手足无措了,接过桑桑递来的手绢,一手揽住小女娘肩头,一手轻轻为她擦拭眼泪珠子。 “怎的才说完你是个小哭包,现下就立即哭出来了?好了好了,我再不提你那些糗事了好吧?” 郁枳又温声细语安慰了好几句,小女娘抽抽搭搭的,时不时还要咳喘几声,将灵安看得一愣一愣的。 自老爷和公子回府后 寻众家名医为小姐治疗旧疾,除去些需时日疗养的体虚之症,她也不记得小姐还有咳喘的毛病呀? 待明茹情绪稳定后,郁枳心中唯存的那点儿警惕和不自然悉数消散了。她耐心听着明茹讲些小事儿,从祖母如何偏心二伯、从前如何受二房折辱到父兄在外处境如何艰难。 郁枳心中不由得感叹,谁人都想生在权贵富足之家,了家家都有难念之经,世家高门却也如此水深火热,处处皆是勾心斗角。 “表姐姐,如今要好得多了,父亲已经调任南州刺史一职,兄长也在翰林院任职,已经无人再敢欺辱我们一房。” 明茹抹了抹余泪,语气骤然变得轻松灵动起来。她仔细观察了会儿郁枳的表情,见人眼中已然少了许多疏离,便决定还是道明来意。 “表姐姐……” 第51章 离去 “表姐姐,你还记得外祖母吗?” 明茹抿唇,有些紧张地抬眸看向她。 郁枳闻言,脑中有些发懵,外祖母?她皱眉,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与之相关的记忆。 郁夫人本名为殷文姝,其母殷夫人,并非殷氏府上第一任主母,而是被殷家主娶回来的续弦,且一年之内无所出,此后却接连诞下两女因而极为不受殷家老夫人喜爱,也常纵着嫡长孙欺负两个孙女儿。 郁夫人及笄逃婚后,与郁老爷相爱,诞下郁枳后,边疆便传来殷家主战死的消息,因而殷老夫人便视郁枳为克星。 郁家夫妇罹难不久,殷夫人想将年幼的郁枳接回家中抚养,时,殷老夫人掌管府中大事,殷夫人又岂能如愿? 夫君、爱女相继离世,唯一存世的孙女又流落在外,一时心中郁郁,一病不起。殷府便对外宣称,殷夫人已入庵中削发为尼,伴青灯古佛了却余生,再不见外客。实则,确是被殷老夫人囚禁在后院之中。 明明书中并未有其他描述,郁枳脑中却莫名浮现出些零零散散的记忆。府院之中,外祖母轻抚着她和另一个小女娘的头顶,脸上尽是对着晚辈的慈爱与宠溺。 看来,那便是幼时的她与明茹。 “外祖母……我记得。” 郁枳嗫嚅出声,像是久违地嗅到血缘带来的亲切气息,她不免抬头,有些疑惑和好奇地等着明茹继续说话。 “当年,殷府宣称外祖母因着姨母遇难,对俗世心死,自请削发为尼,于庵中了却余生,实则,却是被殷家那个老巫婆,关进后院想要逼疯我们祖母。” 明茹眼睛发红,她随父兄在殷宅那偏僻荒芜的后院寻着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外祖母时,心中愤怒到恨不得立即将那毒妇千刀万剐,再将这腌臜之地夷为平地。 郁枳心中猛地一沉,她实在难以想像,如此高门宅邸之内,能生出这般颠覆人伦道德的恶毒之事儿来。随之而来,胸中生出几丝难以置信和憎恶来。半晌,她喉头间发涩,有些沙哑地问道: “那外祖母,现如今……” “我和父兄前些月才将外祖母寻回来,只是她老人家受尽了折磨,虽一直好生修养着,身子却也日渐衰弱。” 明茹压了压胸中的愤懑,看向郁枳,顿了顿,随即又道: “表姐姐,外祖母近日又染上了病,每每从梦中清醒过来,都会在嘴里喊着姨母的名字,我前些日告诉她,我要来寻你,她高兴极了。” 郁枳听见外祖母此刻在明府府上,原本有些高兴,听见后面,面上一时有些错愕,眼底却也开始松动起来。 明茹见大有希望,忙乘胜追击。 “表姐姐,若是你能随茹娘,回明府陪伴外祖母一段时日,祖母定会开心惨了。” 郁枳晃神之间,心中竟然有些歉疚。虽他们皆不知,昔日那个幼小郁枳早已自食恶果早早离去,但她既占着原主的身子,便应当替她在人前尽孝。 世间最幸运之事,莫过于被人牵挂,为人所爱。 她缓了缓复杂的情绪,心中已然有了决定。 “茹娘,我会随你回明家,去陪祖母养病。但且先给我几日,容我先告知怀夫人,再安排一下斋内之事。” 明茹心中激动不已,控制着自己的欣喜,忙道:“如此甚好!” 郁枳深呼吸一口气,如此一来,她大抵是真的要从这本小说的主线剧情脱身而出了,只是心中却愈发有些迷茫,和难以忽略的低落。 盛京之中,朝堂之上风云诡变,贵妃一派人人自危。太子重新得势,又被委以同大理寺少卿共同侦破韦氏一案的重任。可见在圣上心中 那贵妃虽在后宫只手遮天,东宫却仍是二皇子一党不可撼动与挑衅的。 更别提那大理寺少卿又岂非池中之物,大理寺卿一职仍旧空缺,但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去那已然是少卿怀岁聿的囊中之物。 新朝立世不足三十载,圣上已然年迈,这朝堂之上,新旧更替之间,注定将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来。 “大人,据暗探所查,那韦朔心腹宦官刘恒,近些日曾在西郡一带露过面。” 青玄从信鸽脚下取出竹节,取出纸条来读,面色有些凝重,他抬眼,朝着正在案前处理卷宗的男人,如实禀报。 怀岁聿仍穿着一身官服,袖口金纹在灯光之下闪烁,闻言,缓缓抬起眼眸,眉眼间浮现几丝沉思来。随即淡声道: “且让人继续盯着,必要时,请西郡郡守将其活擒。” “诺。” 青玄领命,将指尖纸条放于炉中燃尽,还未转身,门口便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来人便推门而入。 “大人,绿卿来京城了。” 墨白脚步匆匆,面色着急,径直掠过想同他打招呼的青玄,俯身到怀岁聿耳侧。 男人指尖动作微顿,抬眼看向墨白,压住心底的疑惑,随后便启唇道:“传她过来。” 绿卿身上还带着些风尘仆仆而来的倦意,恭敬地走到怀岁聿跟前行礼。 “你且起身,怎的来盛京了,不是让你按照保护小姐?” 怀岁聿眉间染上几丝忧虑,语气间不免有些急切来,倒是让一旁的青玄有些怔愣。 “小姐前些日,随明家嫡小姐回明府了,说是去为外祖母侍疾,怀夫人也知晓此事。” 绿卿低垂着头,实则心中有些忐忑。 从怀府离开时,小姐特意找到自己,对她说了好一番辞别和嘱咐。后来她才知,小姐并不打算带她一同前往叶县,而是让她回到大公子身边继续做她该做的事,倒像是要彻底与公子划清界限。 “可有说何时回怀家。” 男人眉头一蹙,莫名有些不安,想起离别前一段时日,小姑娘的一反常态,觉得事情可能并非如此。 “……并未。但小姐也未让绿卿跟随。” 话音落地,却有千斤重,竟然让怀岁聿觉得,呼吸有些沉重。这,是何意?他实在想不通,说是侍疾,这方式倒更像是在与怀府辞别。 确然,明家与她血脉相连,但怀府亦是将她当做亲生子。他,也将她视作……妹妹。 或许是他心里想太多了,几月之前,母亲不还说着要为小姑娘筹备及笄之礼? 只是那明府也是豺狼虎豹,她这般莽撞地不带上绿卿,说不定又会遭人欺负。 想到此处,怀岁聿只觉得,连日来查案的疲倦如浪潮般袭来。一时之间,胸中郁气难散。他叹了口气,随后,抬眼望向绿卿,道: “你且前去南州,暗中保护着她。若有事,及时传信于我。” …… 第52章 明府 郁枳辞别怀府,唯带上自己的小猫香乐同桑桑,随明茹启程前往南州。她将吴嬷嬷留在姜木斋之中,操办主持斋内诸多事宜。 南州同江州全然风光不同,四处皆是水域与低矮青山,各式舟船摆渡其间,晨间水雾缭绕,水天一色。 甫一进城,便能瞧见诸多明艳女娘,与江州女子尚双襟裙裾不同,南州女娘皆着五颜六色的菱纱襦裙,显得颇为快意靓丽。 南方六月气候更为湿热,郁枳初来乍到,身上还穿着适应江州气候的裙裾,额头间不免泛起层层薄汗。就连窝在她怀中的香乐,此刻也被热得吐舌。 桑桑将马车四周的窗子都半推开,又卖力地为郁枳打着团扇。 幸好明府便位于城中心,两辆马车在大道上行了约莫一刻钟,便抵达了府邸。 一行人候在府门前,脸上神色各异,最正中间赫然站着一衣着华贵,被两个侍女搀扶着的老太太,眉间褶皱,却透出心情不佳。 灵安搀着明茹,先一步下了马车。 瞧见府前如此阵仗,明茹心中暗暗冷嗤。祖母拉着这二房,倒是勤于做戏。 站在侧前方的紫衣妇人,眼尖瞧着明茹下马车,脸上露出些谄媚的笑意来,忙凑上前去,尖细着嗓音,亲切地道: “哎呦,茹娘,你可算回来了!怎么走也不留个信儿?我也能替你先掌管些府中中馈,这交给吴媪打理你也放心?” 明茹却冷着脸,眼风也不曾分一两毫给这位二叔母。 “我如何打理府中之事,无需二叔母操心。” 话音落地,她径直绕开那脸色剧变的妇人,走向被搀扶着的老太太身旁,微微施礼。 “祖母。” 那明老太太脖颈硬抻着,看也不看明茹一眼,面色显得越发不耐烦,此刻态度,面前倒不像是她嫡亲孙女,反倒像来她家夺财的外人。 明茹也并不在意祖母的冷淡,她早已经习惯了。祖母向来偏心二叔,又重男轻女。因而无论是自己,还是二房所生的女儿明蕙,心中都不甚喜欢。自从二房手中夺回中馈权,祖母便更加不待见她了。 她转身,便瞧见表姐姐也下了车,朝这边走来。她方才心中的压抑和沉闷都散去了些,脸上重新露出笑意,走过去,亲昵地挽住了郁枳的手。 “表姐姐,你无需同她们行礼,只是在我祖母前做个样子就行,她一向不喜我们这些女娘晚辈。” 明茹凑到郁枳耳边,轻声提醒道,但实则心中却一点儿也不想让表姐姐同她们讲话。 “嗯。” 郁枳唇角微微弯起,方才隔着些距离,她已经看了一会儿戏。明眼人一眼,便也能察觉到那明二夫人的虚与委蛇,同那明老夫人眼中的傲慢和轻蔑。 见小女娘满怀笑意奔向自己,又生怕她遭欺负一般,郁枳心中不由得一暖。 她面上波澜不惊,伴着明茹行至府门前,先朝着那位表情依旧不咸不淡的老妇人,微微俯身,淡声道: “老夫人万安。” 意料之中,明老夫人微掀了掀布满褶皱的眼皮,瞥了眼儿眼前的小女娘,见眉眼之处与自己那早逝的儿媳略有几分相似,她心中莫名不适,眼底的嫌恶一闪而过。 随后,从喉咙间僵硬地挤出一声来: “嗯,既来了我府上,且守好规矩,好好待着吧。” 郁枳汗颜,这老太太还真是话如其人,语气中的不待见都无需掩藏几分。这哪儿是在行迎客之礼,分明是在逐客。 明茹狠狠地拧了拧眉头,心下不满。 “祖……” 话还未脱口,却被身旁人轻扯了回来。 郁枳冲她眨眨眼,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后又乖巧地回道:“多谢老夫人今日于府前相迎。” “郁枳会好好地,待在明姨父府上。” 最后半截话,她特意抬起头,与明老夫人四眼相触。只是眼神之中,带着些颇有深意的笑意,且从头到尾,目光毫不避让。 良久,明老夫人眸光微颤,率先移开目光。这小女娘,连着那目光都同郁家那两姐妹如出一辙。 她像是有些头晕一般,有些气息不稳,忙开口,吩咐着侍女扶自己回房休息。 明茹在一旁,看得心里有些稀奇,不免有些暗自佩服表姐姐这气人于无形的嘴上功夫。祖母年轻时,便总觉着自己为人媳,融入不了明家,生平便最厌恶旁人拿她姓氏做文章。 尽管如此这般确然不道德,但她心里却格外畅快。明明祖母自己也在明家觉着受尽排挤,却也要做个恶公婆,处处为难她母亲。 “表姐姐,这还是我第一次见祖母吃瘪呢。” 明茹笑眼盈盈,将郁枳的手抱得更紧。 “茹娘,我奉劝你,还是多教教你这表姐咱们明府的处事之道,今儿是不与客人计较,莫要哪天惹怒了她老人家……” “二叔母,您还是多抽空管管堂兄,听说前些日又欠了一大笔赌债?” 明茹笑意未消,只是眼角多了几分冷厉。她转身,瞧见二叔母此刻一脸吃瘪的菜色,随即又勾唇,幸灾乐祸道: “哟,看您也不甚着急,怎么,不会还想着,从府库里挪些宝贝去替他挡债吧?” 言罢,她笑眯着眼,故意走到明二夫人旁边,摇了摇手中的囊袋,里面一大把钥匙叮当作响。 明二夫人面色彻底难堪起来,数月之前,这府上所有银库的钥匙,还由着她贴身保管。 还有自己那不争气地一双儿女,一个整天只知晓寻欢作乐、吃喝嫖赌,另一个则整日哭哭啼啼、妒忌这嫌弃那儿的。 “茹娘,我作为长辈,好心提点关心你,真当是不识好人心,也罢也罢!”她面上忍不住抽搐,强忍着心中怒意,挥了挥袖摆,颇有些狼狈地朝府内走。 郁枳在一旁,看得暗自咋舌。明茹这小姑娘,果真也不如面上这般无害,只是幸得她六面玲珑,才能在这怀府安身立足,如今小小年纪,便也能熟练治家。 明茹心满意足,收起了身上的刺,又退到郁枳身旁,重新挽上她的手。扬着笑脸,道: “这些苍蝇着实令人讨厌。表姐姐,我们且快入府去探望外祖母!” 明府宅邸是祖上几代传承下来的。因而宅邸略显古朴,时而可见几多匠人正忙碌着修缮房宇。 香乐乖巧地卧在郁枳怀中,一双圆溜清澈的眸子颇为好奇地上下移动,时不时伸出爪子在空气中乱抓,可爱懵懂的小模样,惹得几人忍俊不禁。 她们路过好几处楼宇,最终踏入偏向后宅的一处院子,从围墙外亦能瞧见一幢小木楼,被不知名的树木花草簇拥其间,步入其间,亦能见着假山亭池,风景倒是格外让人神清气爽。 继续往内走,便能瞧见大树荫凉之下,摆着张梨花木躺椅,一个小侍女正缓慢地为椅上沉睡之人打着扇。 看清椅上之人,郁枳愣在原地。 第53章 重逢 树叶间撒下寸寸阳光,为睡容安详的老夫人染上层层朦胧光晕,而那已经遍布白霜的发丝,略有些苍白的脸颊,处处显露美人已为时光蒙尘,更显苍老消瘦来 。 只是恍惚之间,郁枳像是瞧见了暮年的自己,亦或是暮年的明茹。她心里暗自咋舌,这基因的力量真的太强大了。 “外祖母,外祖母?” 明茹眉心带上些忧虑,轻轻蹲靠在躺椅的扶手一侧,温声唤着沉睡中的殷老夫人。 郁枳不免也屏住呼吸,抱着香乐,脚下动作小心翼翼,慢慢走到扶手另一侧,心中不免有些许紧张。 “喵呜~” 香乐从她手臂处探出头来,眸子扫了扫四周,最后兀地叫出声来,像是有些不满主人忽略它。郁枳连忙低头,一只手替它顺了顺毛。 “这狸奴是……” 音色苍老却温和,略带有些睡意朦胧。 郁枳猛地抬头,便对上一双历经岁月沉淀、慈爱温柔的眸子。 “你是……你是,我的阿姝,我的阿姝回来了吗?” 殷老夫人看清眼前人,兀地坐起身来,满眼难以置信和惊喜。 郁枳一只手被老夫人拉住,这才发觉她手上长满了茧子。想来定是在殷家后宅受尽了折磨。 “外祖母,我是郁枳。” 她虽不忍心打破殷老夫人这丝念想,但终究还是斯人已逝,活着可缅怀,却莫能沉沦回忆之中。 殷老夫人闻言,拉着郁枳的手松了松,但仍虚搭在郁枳腕子上,眼底蓦地一滞,眸中光彩熄灭几分。她动了动无甚血色的唇,到底还是未能说出话来。 几人便又如此沉默中,直到香乐用头拱了拱殷老夫人的手背,又“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 殷老夫人的手指动了动,随即,顺着香乐毛绒绒的脑袋,轻轻顺了几下。她眼底,也重新聚起些生机来。 “我的小阿枳和茹娘,如今都长得这般大了,也愈发像你们母亲了。” 她拉过两个小女娘的手,放在膝上,指腹轻柔地捏着,一颦一蹙间,全然是长辈的慈爱和温柔。随后,又温声细语地和两个人说些贴己话。 郁枳听得认真,连香乐何时从自己怀中,跳到殷老夫人怀里都不知晓。 …… 郁枳住进了明茹小院里的厢房。 一连几日,过得都算是清闲。 二房近日来安分许多,郁枳也无需与她们打交道。虽然姨父也常住公衙,但明老夫人却也不敢纵着二房找大房的麻烦。 郁枳时不时同着明茹一块儿整理府上账本,每天半数时间都陪着外祖母休息。 香乐长得愈发圆润起来,但顽皮劲儿却一丝不减,时不时便要在院子里扑蝶追虫。 她乐得清闲,便常常带着桑桑出门逛街,几日下来,竟然将南州四大最有名的酒楼都逛了个遍。 渐渐地,她也生出几分懒意来,觉着就这样待在明府,同明茹和外祖母过一辈子也是极好的。 只是如此这般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也陡然迎来了些意外。 日上三竿,郁枳正在院中看些书卷。灵安匆匆忙忙从院外走进来,见着她,便有些急切地开口。 “表小姐,府前来了一小郎君,说是与你相识,想邀你前去一聚。” 小郎君,相识? 她可从未与南州人结识,莫不是原身的旧友?她按捺住心底的疑问,放下书卷,跟着灵安往院外走。 七月渐渐冒尖儿,暑意也愈发明显。 郁枳才走了一小会儿,头上便冒出了些稀碎的汗来。幸好她入乡随俗,脱掉了裙裾,换上南州特产的烟纱散花裙,一阵阵凉风倒也能透过细软衣料,直拂肌肤。 “表小姐,便是这位郎君。” 因着未确定来人身份,仆从们也不敢随意将人带入前院,便只将人安置在外仪门处等候。 郁枳闻言,顺着灵安所指方向看去。便见到一张久违的面孔。 小郎君亦如初见那般,一身象牙白双鲤纹圆领袍,玉冠高束青丝,露出俊秀周正的五官。腰间系着绯色宽带,衬得身量修长。 “今安!” 郁枳心中惊喜无比,但又觉得她同今安是真的有缘。从春满楼的初见结友,到姜木斋的相识相知,最后还能在南州再度重逢。 只是在这绵密缘分之中,郁枳却也突然想起,自己还未曾同今安坦诚布公地聊上一次。 毕竟若只是友人之谊,她自然愿与今安情谊长存。但若是今安在她身上下注了些其他情感,她是万万给不了人回应的。 “阿郁!” 楚今安瞧见来人,下巴微微抬起,一双笑眼如空中皎皎明月,倒显得更加风流俊俏。 “你怎的来南州了?今日也并非你休沐之日吧?” 郁枳上前两步,走到楚今安身旁,突然又想起他此时难道不应该在县衙中当差,眉间不禁露出几分疑惑和担忧来。 “阿郁,你瞧着我像是那般玩忽职守之人吗?”楚今安眼底笑意更甚,喉间溢出几声闷笑来,随即又道: “我被调来南州任职通判官了。” “通判?那岂不是官升两级!这是好事啊,那郁枳得先恭贺你了。” 郁枳实打实地为他感到高兴。她也是后来才知晓,楚今安其实是西郡侯之子,只是与他父亲关系不甚好,科考后便远赴北地,孤身一人外放为官了。 “多谢阿郁,我来本想同你好好叙旧,只是我下午需去州衙报到,看来只能日后再聚了。” 楚今安眼中不免露出几丝遗憾来。 “无妨无妨 此后的时间多着呢,今日桑桑不在,我也不好单独同你上街,改日你休沐,可来寻我。” 虽然南州民风民俗,较江州更为开放,并无男女不得同席,男女若未有婚约、血缘便不得同在一处的说法,但及笄前后一月内的女娘,还是须得有仆从相随,方能与异性友人相约。 上回同楚今安在春满楼,只小饮半杯酒水,便醉得头晕眼花,还被怀岁聿冷厉批了一顿,她如今做任何事,都得先考虑礼节和习俗。 “一言为定!” 楚今安眼底眸光闪烁,眸中倒映,满是小女娘的身影。他隐约明白,阿郁或许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且她对自己似乎并无意。 但他却并不打算就此放弃,情爱一事本无章无法,总该是需要不违背己愿,先争取一番。 虽他未能与阿郁一见钟情,但他却也想通过自己的心意让彼此日久生情。且情爱本就变化多端,谁又能肯定阿郁日后不会喜欢上他? 总之,来日方长,阿郁。 第54章 坦言 楚今安来南州后,郁枳的日子要过得有趣得多。偶尔同他出去,四处探些店子,共同写些食谱与美食评鉴书,以此捎回姜木斋。时不时也能听他讲些州衙之中,南州城发生的趣事儿。 约莫半月过去,他不知在州衙中做出了何等“丰功伟绩”,竟然博得了刺史明大人的青睐赏识,两人迅速成为了能够把酒言欢、谈论天下大事的忘年之交。 因而好几次休沐时,他居然堂而皇之成为了明府的座上客。因着他说话做事颇有礼数,性子又极为讨喜,连一向刻薄的明老夫人也对他青眼有加。 每每见着他光明正大坐在明府正厅之中,同姨父高谈阔论时,郁枳心中不免暗自咋舌,心道他不愧为侯府世家之子,生来便是能在官场之上游刃有余之人。 当然,明大人也是人精,不过瞧见他二人私下说过几句话,便逼问出了她与楚今安交情颇深之事。 今日正值休沐,明大人半途得了急信,着急忙慌出了门。倒是留下了楚今安,托郁枳替他尽地主之谊。 她也不打算同楚今安出去逛了,因着外祖母今日身子不太舒服,茹娘又去了庄子理账,她便需要寸步不离地陪在一侧服侍。 因而她便邀着楚今安,同去外祖母院中,也当多个陪聊的,为祖母解解闷儿。 楚今安自然欣喜无比,只是走在半途中,又开始絮絮叨叨,担心这担心那儿的。 “阿郁,你说外祖母会不会不喜我,今日来得急,也未为她老人家备些见面礼,瞧着这身衣服也不太妥当……” 郁枳听地有些无语,她扶额,道: “从前倒也没发现,你如此注重这些小细节。不用此般拘束,我外祖母也不在意这些的。” 楚今安面上微微发热,他这不是想给阿郁外祖母留下点儿好印象嘛。俗话说,要想得到小女娘的心悦,就必须先获取她亲朋好友的信任和认可。 “总之……若外祖母日若跟你说,我不知礼数,你可得多帮我辩解些。” 半晌,郁枳以为他已经不再纠结这些无用之事。没想到,却又听见小郎君扭扭捏捏,闷声吐出来这么一句话,差点让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且将心稳稳当当地放进肚子里!” 外祖母如今记忆一日不如一日,指不定今日见了楚今安,明日便想不起来他是谁。 “喏,到了。” 她说话之间,便已经走进外祖母住的静兰庭。庭中一如往日般静谧祥和。午后,外祖母便格外喜欢躺在榆树之下,盛着茂密树荫小憩。 香乐便顽皮地在大树地下跳来跳去,像是将地上斑斑点点的光晕,当做了心爱的玩具。 桑桑同另一个小侍女,共坐在同一条长凳上,各执一把团扇为外祖母驱蚊散热。 如此场景,倒像是与俗世隔绝,连时辰也慢了下来。 殷老夫人实则只是假寐,早早便听见院门口,青石板上传来阵阵脚步声,她眼底慢慢浮现出笑意来,想着,今日应当是小郁枳来陪她。 只是抬眼,便瞧见自家小外孙女儿,引着位小郎君慢慢走来。 不等她眼底错愕和好奇消散,那小公子见着她,兀地脸上绽开笑颜走了过来,颇为自然地便半蹲在她跟前,随即又甜着一张嘴叫道: “今安见过外祖母,问外祖母安。” 一口一句外祖母,熟稔又自然,倒是把殷老夫人和郁枳都搞得有些猝不及防。 待反应过来,郁枳不免啧啧称赞,这社交能力,妥妥的e型人格,实战学霸。 “外祖母,这位是楚今安,州衙的通判官,姨父的座上宾,我与他交情也甚好。” 为免吓到外祖母,郁枳赶紧走过去,细声解释道。 “哦……今安?” 殷老夫人眨了眨眼,仔细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郁枳。心里有了些计量,但未做声。只是脸上仍挂着同晚辈的慈爱笑意。 “外祖母,今日来得突然,也未备下薄礼,望外祖母海涵。” “无碍,我都此般年纪了,还收你们这些小辈的礼作甚? “外祖母,我第一眼便觉得,阿郁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且瞧着都是人美心善之人。” “你这话,说得确然不假。我年轻时,便也真的同小郁枳一般模样。” 殷老夫人轻笑两声,被他哄得心情颇为愉悦。 瞧着这小公子,也愈发贴己顺眼起来。便又同他亲切地聊了好一会儿。 不过她也此般岁数了,阅历自当胜过这些年轻人,又怎能看不出这小公子,怀揣着何等心意? 瞧着小郁枳却无意,或许说是情窦未开。 自己已然年迈,此般身体,亦无法予以孙女亲长照料。若是能在逝世前瞧见几个孙辈都有所归属,也算了却心中牵挂。 只是,姻缘婚配之事,还是应当小辈们自行决定。 倏尔,殷老夫人拉过一旁郁枳的手,一双眼睛定定地瞧着楚今安,语气中带着几分慎重。 “我家小郁枳,从小便与双亲天人两隔,幸得故人抚育,她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楚今安闻言,呼吸都放慢了几分,他换上一脸正色,目光澄澈未曾闪躲,认真地继续听老夫人说话。 “我也盼着,日后她能觅得良人,不仅能与她相知相爱,更能于她彼此扶持,如此也算了却我心中残愿。” 这回,老夫人眼睛温柔地看向郁枳。 大半天下来,郁枳一直待在旁边逗着香乐玩儿,时不时听两人闲谈,自己连半句话也插不进嘴。 猛地听见外祖母说这样一番话,心中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她半蹲下来,将脸也放在外祖母有些干瘪的手上,轻声道: “外祖母,我还未及笄呢。外祖母椿龄无尽,日后福泽绵长。莫不是我每日督促着您吃药,您嫌了我,想快些打发我出去?且嫁人又有何好处,孙女想一直伴在您身侧。” “你呀你呀!今安,你瞧,这小娘子此般花言巧语,伶牙俐齿,同我也能说出这些顽皮话。我当真还不知哪家的郎君能镇得住你。” 殷老夫人虽此般说着,可眼里全然是笑意和宠溺,一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娘的发丝。 楚今安耳根微微有些泛红,颇为急促和青涩的应殷老夫人的话,道: “阿郁是我见过,最为善良,最为心灵手巧的女娘。不靠郎君,也能自成一番事业。” 话音落地,小院之中众人都出奇一致地沉默下来。 楚今安此时到是钝感十足,仍旧一脸认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自然也会有许多男子倾慕于阿郁,我……” 只是话还未脱口,一只手便慌慌张张地捂上了他的嘴,中断他一番赤诚的话语。 “外祖母,天色不早了,我们先不打扰您休息了,今安还有急事儿要处理,我先送他出府!” 郁枳松开手,使劲儿朝有些懵圈的楚今安眨眨眼。随后也不管他知晓自己意思没,拖着他的手臂便往外走,脸上还挂着颇有些尴尬的笑。 楚今安虽不知阿郁为何突然捂住自己的嘴,但现下被小女娘这般挽着手,不免有些羞涩。高大的身躯便顺从着她往后走,但慌忙之中也没忘记,朝着外祖母挥手道别。嘴里道: “外祖母,改日今安再来探望您!” 留下面上带着笑意的殷老夫人,不知所以然还在扑蝶的香乐,和目瞪口呆的桑桑。 郁枳一路拉着楚今安的袖摆,直至寻到一处安静无人的地方,才停了下来。只是她心中略有些紧张。若她没想错,方才今安未说完之话,定是要朝她表意。 她收回手,但仍背对着楚今安。 日已西斜,两侧种着些不知为何的花束,因着忽然而至的凉风一吹,花瓣便从枝头打着旋儿飞落。 一只手,忽然掠过她头顶,轻轻一触,似小心翼翼,又似满心珍重。 郁枳转身,便瞧见小郎君指尖捏着花瓣,还悬在离她头顶不远之处。 一时之间,梦回叶县百花宴之日,桃花纷飞之下,她眼见着怀岁聿满眼温柔,同舒禾于树下相会的场景来。 “阿郁,可是有话同我讲?”小郎君面如冠玉,双眸熠熠生辉,神色间满是少年郎的温柔。 楚今安很好,但她自知除去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此外对着眼前的小郎君,却全然无心动。 “今安,我似乎已知晓你的心意,可我……” “阿郁。” 楚今安嘴角笑意微微僵滞住,随即打断郁枳。他抿了抿唇,盯着她的眼睛,又颇为认真地道: “我知晓你此刻对我无意。我亦不愿因此令你烦扰,可是,此般情感,亦非我所能控制。阿郁,若你并不讨厌我,便让我争取一次罢。” 郁枳闻言,眼底微顿,见他脸上一片赤诚,但还是开口道: “我怕你只会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若日后你我之间,不成眷侣,反倒生出更多间隙,届时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阿郁,我岂是那种会强求姻缘,盲目求爱之人?若日后你对我实难生出男女之情,我自然也不会执着。” “只是,若你现下心无归属,且不要推开我。我们就像朋友一般相处,如何?” 郁枳与他四目相接,又岂能看不出他面上虽然平静,实则心底却不知有多紧张。她心中有些恍惚,原来今安与她是不同的,他之喜欢,光明正大,洒脱自然。 良久,她心中有些释然。面上露出有些怅然的笑意,眼底带着几分无奈,道: “既如此,我们日后便还是以朋友之谊相处。” 今安之心意也好,她那迷茫困惑不得解脱的心思也罢。眼下,也该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勿要再为这些事情而困扰了。 楚今安闻言,眼中迸出惊喜和欢愉来,朝着郁枳,真心实意地露出笑意来。 二人四目相接,面上皆为豁然,心思却各异。只是今后,他们的相处只会更加坦荡,彼此也不用再有所隐瞒。 第55章 找茬 七月中旬,南方暑意都愈发让人难以忍受。听闻南州城内,已经有不少店铺和人户,因着天气干热而走水,因而明府每隔几处,都布上了用以降温的冰堆。 倒也不知晓是天气燥热致使人心浮躁,还是某些天性爱挑事儿之人藏不住肚中坏水,二房今日频频寻东院一房的麻烦。 不是抱怨明茹处事不公,给西院的冰量太少。就是在老太太面前挑事儿埋怨明大人和明煦,大的日日宿在州衙不愿来母亲跟前尽孝,小的离家如此之久,已是弱冠之年仍不成家。 明茹听了,冷着脸一一驳斥回去。 若非有自家父亲和哥哥每年俸禄和官威支撑着,明府中百余人何来这安逸富贵日子过。莫说二房中的表哥早已弱冠,现今南州女子也对其唯恐避之不及。 二房被明茹怼的哑口无言,心道这嫡亲的惹不得,却也要让她身边人不好过。想来想去,又将主意打到殷老夫人和郁枳身上来,在老夫人跟前煽风点火。 说那殷老夫人,不过是明大郎的岳母,在明府,吃穿用度,等次居然同明老夫人一样。 又说郁枳,在江州怀家勾引府上大公子不成,遭怀家人嫌恶,又与外男厮混,失了女子名节,无处可去,这才来她们明家寻求庇佑。 明老夫人一听,这祖孙二人,一来既想着撼动她之地位,二来又想败坏她明家风气名声。本来还顾忌着自家大郎,同那江州怀家。 此刻却全然无需再忍下去,当即便带着那二房,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静兰院走去。 正值未时,一如往常,明茹用完午膳后带着灵安匆匆去了庄子里。 今日午间格外炎热,静兰院靠着北侧,院中有各种绿植和活泉掩映,温度比起其他小院要凉快得多。 但郁枳仍不放心让外祖母继续在那大树下午憩,因而此时,她们便坐在四面都开着小窗的水榭亭里。 郁枳正同外祖母坐在软榻上,靠着花窗逗弄池里的游鱼,香乐跃跃欲试,好几回都差点落进水里,此时由桑桑守着,不许它跳上窗台来。 “表小姐,夫人!老太太同明二夫人来院里了。” 小侍女手上还拿着方才去取来的两把团扇,神色慌张地朝亭子这边走过来,甫一见到郁枳,便急切地开口。 郁枳收回视线,看向亭子门外,隐约瞧见了一众人气势汹汹走来,确然像是来意不善。 “嗯,你且下去,斟两壶茶来。” 郁枳从榻上起身,抹平裙裾上的褶皱,又转身,朝着一脸疑虑的外祖母笑了笑,随即往门口走了两步。正好迎面撞上一脸气势凌人的明二夫人。 “果真是无父无母,行止粗鄙。见了长辈,也不行礼?” 明二夫人险些撞上郁枳,幸好及时刹了个车,只是身形却差点没稳住,掩去面上的狼狈,颇有些尖酸刻薄地笑着道: “明二夫人不请自来,口中俱是诋毁辱骂之话,步态之间还此般莽撞,也不见得多有礼数。” 郁枳心情不算愉快,也懒得同这位表里不一的二夫人虚与委蛇。 未提前知会,不仅挑着一房无人的时间不请自来,还搬出老太太这座大山,看来今日有得一番应付了。 明二夫人平日受明茹的气也就罢了,此刻被一攀附明府的孤女冲撞,也不再扮演些什么长辈了。面色扭曲,当即便怒骂道: “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不过是是被怀府赶出来,又来攀附我明家的野丫头。” 郁枳皮笑肉不笑,动辄就骂人无父无母,也不晓得她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是如何混到明二夫人的位子上来的,要在宅斗剧中,应当是妥妥的炮灰反派。 “郁枳日日跟在怀夫人身侧,江州大半贵家都见了个遍,倒也不曾被哪位夫人如此黑白不分地诋毁过。也从来闻所未闻,哪家二房却也能此般盛气凌人地踏足一房居所。还对着府上的客人,口中句句尽是诋毁辱骂。” 正说着,她抬眼又瞧见正往阶梯上走的明老夫人,唇角一勾,像是不嫌事大一般去,又加上一句:“不知晓的,还以为是老夫人治家不严。” “你倒是牙尖嘴利,难怪那江州怀家容不下你。怎的,如今进了我明家,还以为谁能纵着你不成?” 明老夫人冷哼一声,甩开一旁搀扶着自己手的侍女,脸色森然地盯着郁枳。 郁枳面色仍旧平静。心中却了然,看来是不知从哪儿道听途说了些流言蜚语,都上赶着来给她个下马威。 但要拿她开刀,时时刻刻都可以。瞧着她们这阵仗,倒像是要来找外祖母的麻烦,不然又何必来这偏僻的小院。 “我倒是瞧着,你们祖孙倒是在我明府住上瘾了,连带着也忘记自己身份了。” 明老夫人听了这小女娘方才一番陈述,倒瞧着不像是与怀府交恶的样子,她心中也暗自打鼓,已经没了方才那般的底气。但心中仍含着怒意。 “老夫人,这南州城内谁人不知您年高德劭,治家有方,因着您念及旧情,教导姨父要尊长慈幼,我外祖母方才能在怀府享一方清静。” 她收起嘴边讽刺的笑意,假装乖巧。此刻软硬兼施,就看明老夫人,踩不踩着这台阶儿下来了。 “你自知晓便好!若不是我们老夫人松口,给了你那行事不端、被逐出夫家的外祖母,哪儿又能寻到个安享晚年的去处?” 那二房此刻脸上却重新得势起来,扭着腰肢,复又盛气凌人,说话时还故意朝着亭子内讲,要让里头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随后,也未瞧见明老夫人已然有些色变的脸,变本加厉,鄙夷地打量郁枳,又道: “你倒是同你外祖母如出一辙,怎的,果真在江州混不下去了,便想来明府捞上一把?婆母,您难道没瞧见,她近日就在我们眼皮子地下勾搭上那楚小郎君。” 郁枳神色也愈发无语起来,这人难不成是有病吧?玩儿得倒是一手的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她同楚今安之交,清如明镜,且低调如斯,想来为了今日来找她茬,平日里没少派人暗中盯着自己。 她未动声色,且继续静静听着,倒要看看她还能说出些什么花儿来。 “照我说,如此行事不端、不知礼节的女子,若再将她留在明府,您也不怕传出去了,叫旁人觉得我府上女子皆同她一般,日后少不得影响茹娘和蕙娘说亲!” 明二夫人见郁枳一言不发,自以为得势,心中愈发得意,语气中的尖酸刻薄已然掩盖不住。 只是她尚未得意许久,便忽而被院门口一阵厉声给终结。 第56章 打脸 “你这愚妇,且住嘴吧!” 院外,匆匆走来一中年男子,身着儒袍,五官与明大人甚为相似。只是周身气质却要弱得多,看着倒像是个呆里呆气的老儒生。 明二老爷实则方从江州赶回来,前些日怀家主于江州设宴,广邀天下读书之士前去研学议经。 宴会结束之际,那怀家主竟然特意拉住他,私下问及不久这位表小姐的近况,情深意切,满腹忧虑。他方才知晓,怀家夫妇竟真将这小女娘视作亲生女儿。 他方才进府,本欲先寻着这郁枳小娘子,将怀夫人托他带的口信传达于她,仆从却告知他,他夫人携着老太太,同去静兰院了。 想起自家那悍妇,自这祖孙进了府,便没少在他耳边抱怨牢骚。他心中暗自打鼓,慌慌张张地,便也去了静兰院。 方到院门口,便听见此番言论。他心下又惊又怒。 “明二郎!你真当是反了天了,居然还敢吼我。你且快来瞧瞧,这祖孙将我们欺负成什么样子了!” 明二夫人原先还被吼得一愣,看清来人是自己那怯懦无用的夫君,心下顿时来了气,尖着嗓门,毫不顾忌着外人,上前就揪住明二爷的耳朵。 明二爷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几分脾性,瞬间便蔫巴了下去。羞窘又尴尬地,任由明二夫人捶打责骂。 终于脱身后,眼神略带歉意,走近郁枳几步,刻意压低声音道: “你二伯母向来说话不带脑子,你莫要计较。” 郁枳见此情景,心中无语,黑线满额。她还真当,来了个能结束这场闹剧的救星,没想到是个想来和稀泥的。 她侧身,瞧了瞧外祖母被气得发白的脸。脑中回响了这明二夫人满口恶毒的话语来,只觉得若自己再软着脾性,只会让这明二夫人愈发觉得自己好拿捏。 “二夫人,你句句将那行事不端、水性杨花之名扣在我头上,你可有实打实的证据?” “可曾亲自前去怀府问问,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此般空口无凭诋毁她人,便就是你祖传下来的做派?” 她每问一句,便冷着脸朝那明二夫人靠近一步。明明也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女娘,此刻身上那股子威压却让明二夫人忍不住心慌意乱。 郁枳站定时,离着二房夫妇只相隔几步。眼神像是淬了冰霜一般,语气也愈发寒凉。 “你自己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儿,自然是有人口口相传,还需得我亲自去查证?” 明二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被这小女娘逼问得节节后退,梗着脖子,颇有些底气不足地大声说道。 明二老爷在一旁,脸色都气得发紫了。 郁枳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冷嗤出声。 “我倒不知晓我究竟做了何事儿,千里相隔,居然能从江州传到南州来。若只是您道听途说或空口捏造,平白无故毁我清誉与名节,你可又担得起这罪责来?” “你当我是从何处听来的?那江州太守家的二小姐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明二夫人心中也有些底气不足,但随即又想到自己这些消息的来源,不免硬气几分。不管不顾,便全然脱口而出。 闻言,郁枳眼底一顿,随即恍然大悟。她当是谁在背后造谣生事呢,居然还能准确地传进明二房中,原来是那许凌梦在背后搞鬼。 果然,坏人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如此这般,十日之后,怀夫人将亲自为我筹备及笄礼,届时,明二夫人也一定要前来怀府。也便您亲自去同那许二小姐聊聊,让她再细细讲些我勾三搭四、行事不端的做派罢。” 言罢,郁枳又笑眯着眼,走到明二夫人身边,俯下头到她耳边,用平缓而寡淡的声音道: “免得你下回再来找我麻烦,来来回回也就只有个空头罪名,却道不出几分其中事由来。” 明二夫人、连同一侧的明老夫人,闻言都愣在原地。然,倏尔之间,那明二夫人又嗤笑出声,颇为鄙夷地道: “你怕是吹嘘也得有个度,还怀夫人亲自为你举办及笄……” “张贞婉!你且闭嘴吧!” 明二老爷实在忍无可忍,面上涨得通红,再一次大喊出声,将明二夫人吓得一愣。 “你!” “你什么你!我今日方从江州回来,那怀夫人托我给郁枳小女娘带口信,说的便是让她早些归府,莫耽误及笄礼!” 明二老爷厉声道,心中当真受够了这愚蠢又爱挑事儿的妇人。也怪他自己,因着事业无成,心中有愧,平日受尽辱骂欺压,也不敢有所反驳。现下倒好,自己那一双儿女,根本上也同他一个软弱样儿。 明二夫人这下彻底呆愣住,面上有些难以置信,口中嗫嚅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明老夫人回过神来,只觉得今日丢尽老脸。她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捶了几下地板,面色难看。随即颇为不耐地道: “二郎,扶我回院中休息罢!” 明二老爷确然也不想再在此丢人现眼,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那夫人,忙走过去,扶着老太太。 一行人丢下还狼狈着自言自语的明二夫人,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郁枳收回视线,面上神情寡淡,她看了眼明二夫人,淡淡道: “怎的,夫人舍不得走,可是还要留下来,同我这品行不端之人喝杯茶,唠唠嗑?” 明二夫人回神,这才瞧见四周只剩下自己带来的两个侍女,老太太同她夫君皆已不见踪影。 回头便撞上郁枳同那殷老夫人处变不惊却暗藏厌恶的目光,她面色一僵,但也不再多言,颇有些狼狈地,落荒而逃了。 桑桑扶着老夫人,瞧见此景,心中狠狠地吐了口恶气来。真当她们小姐是吃素的,给几分颜色,这明二夫人便灿烂得要开起染坊来。 那明老夫人都未曾再想为难小姐了,这二房夫人倒是此般咄咄逼人。如此一对比,还是在怀府当差,要幸福安宁得多。 郁枳冷眼瞧着那明二夫人,一路磕磕绊绊,失魂落魄地走出院去,这才收回视线来,便瞧见外祖母的脸色,仍有几分勉强。 她赶紧搀着外祖母,将她往亭子中的软榻上带,又温声细语询问道: “外祖母,可受惊了?不必管他们,日后等我赚了钱,便在外头买一处小院,将您接去养老,不在这明府受气了。” 殷老夫人叹了口气,将手搭在郁枳的手腕上,眉宇间带着几分心疼,道: “哎,有你在前头应付着,我又何曾受惊。祖母只是心疼你,人善被人欺,一想着你从小无父母庇佑,寄人篱下……” 郁枳闻言,心中一暖,外祖母应当或多或少受了方才明二夫人一番话的影响,心中暗自觉得自己在江州受尽了委屈。她赶紧开口,道: “外祖母,您真的多虑了!” “怀府同明家,差别大多了去了。怀夫人、怀老爷都是极为善良之人,待我如亲生女儿般,您刚不也听见了,夫人正催促着我回府,准备及笄礼呢!” 言罢,她轻轻握住殷老夫人的手,语气轻柔,倒叫人不得不相信她的一番话语。 殷老夫人心中确然也踏实了几分,嘴角带起一抹笑意来,道: “是祖母多虑了,那怀夫人我昔日曾见过,是个心肠极好的。你能长成如此这般贴心聪慧,祖母需得好好感谢一番怀家。” “那过几日,外祖母便同我一起去怀府吧,我也想及笄日,有您伴在身侧。” “好好好,祖母定然不能错过你的及笄礼。” …… 第57章 接人 七月中旬,离着郁枳及笄还有五日,一辆高大精致的黑色独辕马车,马车门头一对宝石镶嵌的兽状铜环在天色下泛着银白色泽,四周窗木紧闭,静静停在明府大门前。 前后被五六个骑马的佩剑侍从拥簇。最前方是一匹通体雪白、体态健壮的马,其上,墨衣公子玉冠高束,身姿挺拔,眉眼冷淡,定定地看着明府半敞开的朱红大门。 场面此般肃静,来往之人即好奇又不敢随意打量。只是堪堪瞧见最前方,车幔上一个单字:怀。 明府门前两个门童,皆垂首帖耳,未弄清眼前这阵仗,纷纷等着主人家发话。 半晌,大门被完全推开。穿着雪青色襦裙的小女娘,扶着略有些衰弱的老夫人,缓步跨过门阶,出现在众人面前,身后还跟着一群人。 马上之人,眉眼瞬间松动,像是瞧见了宝物一般,清冷面庞染上几丝柔意,利落地翻身下马,腰间玉佩铃铛作响 郁枳全心全意搀扶着外祖母,正提醒她小心脚下台阶,眼前便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手掌偏大 骨节分明,指尖透出淡淡血色。 “我来。” 那只手兀地扶上殷老夫人的手臂,轻松地便将人带过了门框。 郁枳抬头,便看见着男人宽阔肩背微曲,墨色锦衣上的金色暗纹泛着光泽。他转身,视线与自己对上,一双深邃眉眼里荡漾着几丝温情。 “阿兄万安。怎的会是阿兄前来接我们?” 郁枳回过神来,心下还有些讶异,赶紧冲着男人屈身行礼。明夫人传信来,说她特意安排了马车,接她同外祖母回府,没想到竟然是怀岁聿亲自前来。 只是还未听到男人回应,郁枳便听见他身后有人在唤自己,于是又抬头,视线绕过怀岁聿。 “小姐!” 绿卿一身暗绿武服,乌发高束,笑眼明媚,骑在马上同她招手。一旁的马匹之上,也正稳坐着墨白,同绿卿一块儿冲她打招呼。 郁枳面上瞬间笑意盈盈,拎着裙摆便绕过身前的男人,想凑近些同他们二人说话。 却未瞧见,怀岁聿面中带些期待,目光一直跟随她,伸出来去扶小姑娘过门槛的手,直直僵在半空中。 明茹却将此景尽数瞧进眼里,她心中有些狐疑,又觉得有些好笑,故意咳嗽两声,肩膀撞了两下还不知所以然的父亲。 明大人接到暗示,赶紧笑着大步迎上去,顺势抓住这位少卿大人的手,朗声道: “早闻大理寺少卿惠心天悟,实乃出尘之表。今日得见,实乃明某之幸。” 怀岁聿手指微僵,随即换上一脸正色,谦卑有礼,和煦敬道: “明大人过誉了,大人为两朝肱骨,治州治军有方,晚辈仰慕已久。” “哈哈哈,果然,文臣说话句句都令人舒心,岁聿年轻有为,日后必成大器,大理寺卿岂不指日可待?” 明大人放开怀岁聿的手,却转头又拍上了他的肩,语气颇为爽朗,笑意发自肺腑。 明茹在后面,心中白眼都快要翻上天了。自己这老爹也忒无眼色了,怎的没瞧见少卿大人心不在焉,怕是心中还在怪罪她这老爹耽误自己行程。哎,还得看她。 “好了,阿父。天色不早了,我们快快与表姐姐道别,让少卿大人他们早些启程吧。” 她戳了戳明老爷,又转身看向郁枳和殷老夫人。 “外祖母,今日茹娘便只能瞧着您先去江州了,五日后,我同阿父定然准时来赴表姐姐你的及笄礼。” 郁枳此刻同着桑桑,搀扶外祖母,站定在马车前。她眼中含笑,随即又想到了些什么,眼睛瞧向明府大门之内,隐隐约约瞧见几道妇人身影来。 应当是闻声而来的明二夫人和明老太太。 她唇角一勾,道: “好,茹娘,也请帮我转明二夫人,若她愿来我及笄礼,我定当会请那许二小姐与她当面一聚。” 她声音特地抬高了许多,声声真挚,眼角含笑,一时之间倒让人听不出这话之中的深意。只是那门内闻声之人,忍不住背后一凉,面色发白。 怀岁聿顺着小姑娘的目光,轻掀眼皮,没甚温度地看了眼,微微蹙眉。随后又淡淡收回目光,对着明大人拱手行揖,道: “如此,晚辈便先带着郁枳同殷老夫人启程,先行告辞了。” “也好也好,路上定要注意安全!” 怀岁聿轻声应下,随即转身看向郁枳。两人目光相触,郁枳却有些不自然,先移开视线。 她侧身,道: “外祖母,我先扶着您上马车。” 殷老夫人瞧了瞧不远处的男人,又瞅了眼自己这有些心不在焉的孙女,心中有些疑虑。随即,还是应着郁枳,一步步被两人搀扶着,入了马车。 见外祖母躬身进了车内,郁枳本也想同桑桑进去,但突然想到就只有一辆马车,怀岁聿该坐在哪儿?随即,她先让桑桑进去服侍祖母,转身看向怀岁聿。 男人似是料想到她在担心何事,唇角一勾,先一步出声,道: “且上车吧,我骑着青云来的。” 他抬手,摸了摸一旁的白驹。青云乖巧地用脸蹭了蹭男人的手,随即一双清澈的眸子看向郁枳,鼻息之间微微溢出一声来,像是在同她打招呼。 “哦……” 郁枳呆愣愣地点点头,方才倒是没瞧见这千里驹。只不过,这还是第一次亲眼瞧见这白驹,果真如小说中描写那般,高大俊美,通体雪白,一双湛蓝的眸子高贵而纯粹。 随即她收回视线,又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来,乖巧道: “今日多谢阿兄前来接我同外祖母。” 怀岁聿见小姑娘终于肯露出笑脸来,心情也愉快不少,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又垂眸,温柔地瞧着小姑娘,唇角微弯,道: “且先上马车吧,车内凉快些。” “嗯!” 郁枳点点头,便转身扶着车梯,往马车内钻去。刚整个身子钻进去,马车夫正要关上车门时,不远处却兀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且隐约有人在唤着郁枳。 “阿郁,外祖母,且等等!” 第58章 般配 郁枳上车的动作一愣,站在车门外转身循声望去。便见着玉面小郎君骑着马,迎面而来,急切地冲着自己挥手。 “你怎的来啦?上回不是说这次休沐有要事要办么?” 他在离马车头不远的地方拉住缰绳,郁枳才瞧见他的马鞍上系着行李囊袋,心中有些疑惑。 “我原就打算去江州一趟,也算是出趟公务。没成想昨日听明大人提及,你今日也要回江州,便想着赶来与你们同行,还好赶上了!” 楚今安咧着嘴,面上笑意毫无遮掩,满心满眼都是郁枳。 “如此甚好,有楚小郎君同行,老身这一路也会多许多乐趣。” 殷老夫人也探了半个头出来,面带笑意,语气间也是亲昵。 见此场景,一旁的墨白不由得发懵,转头看向绿卿,像是想要求证。 绿卿颇为无奈地耸了耸肩,她早就传信同大公子知会过,这位楚公子与小姐近来相处愈发融洽,任谁都能瞧出来他的心思。 墨白心中不由得腹诽,这楚公子倒是讨小娘子喜欢,这都追上门来了。只怕自家公子…… 想到这里,墨白忍不住转头去瞧公子,却见着他那双眸子愈发黑沉,冷冰冰地像是要将那位与小姐外祖母聊得正欢快的公子射穿。 哎,光盯着有什么用啊?!墨白撇了撇嘴,活该您被偷家,明明就对表小姐感情不一般,现如今还当自己是个尽职敬业的哥哥呢。 “楚公子,且先调转马头吧。该启程了。” 倏然,怀岁聿驾着青云,行至马车旁,阻断郁枳同楚今安之间的视线,语气平淡,却暗透着一股不容置喙。随即,又转头看向马车上的祖孙俩,语气却骤然温柔了许多。 “老夫人,也请入马车吧,路途遥远,母亲特意备了冰丝软垫,您且枕着。” “怀夫人费心了。也劳少卿大人为我祖孙俩护行了。” 殷老夫人面上仍旧带着笑意,只是却多了几分疏离和拘束来。 “夫人不必同我客气,唤我岁聿即可。” 怀岁聿眼底极快划过一丝黯然,随即又恢复平静,语气敬重。 “好好好,岁聿,有劳岁聿了。” 这小郎君行事稳重,颇有礼节,且对着自己也是实打实的敬重,殷夫人面上的笑意也不免诚挚许多,看向怀岁聿的眼神也更加慈爱了。 怀岁聿轻点下颌,见着老夫人走进马车,又看向郁枳。 “进去吧,案几上备了茶点,饿了便吃些充饥。” 郁枳乖巧应声,又冲一旁的楚今安挥挥小手,随后便走进马车。 直至厚重的车门被合上,怀岁聿才堪堪收回视线,掩去眼底温情,换上一脸正色,朝着侍卫们道: “列队,启程。” 从南州一路向北,快则不足一日,慢则需一日半,便能抵达江州。只是前些日发了大水,中途的一截直道被滚落的山石从中切断,因而他们需从另一条小路绕道回江州。 怀岁聿是直接从盛京启程,一路畅通无阻抵达南州来接郁枳,因而车夫也不熟悉这小路的路况,他们只得放慢脚步,一路慢行。 一路上因着太过闷热,郁枳坐在马车左次位,便时不时推开车窗,伸出去半个头透气。 只是如此一来,本就行在左侧的楚今安得了机会,时不时便同郁枳闲聊起来,小女娘同小郎君相谈甚欢,旁边的墨白听得津津有味,走在最前侧的怀岁聿,却觉得这楚今安的声音颇为聒噪。 “那望月楼近日又出了新点心,不过我瞧着,却比不上姜木斋内随便一款。” “你也太夸张了,我这个斋主听着都觉得心虚。” “今安所言可是句句属实的,若不信,下回我买些请你和外祖母尝尝?” “每回你都这般……”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聊着,一个白色马头却兀地伸到郁枳眼前,她被吓了一跳,还未搞清楚状况,便听见头顶传来冷冷的声音: “天热,关上车窗,避光。” 随后,还不等她抬头,“哐”地一声,眼前便一黑,车窗已然被人从外边儿盍上。 郁枳:“……” 楚今安:“……” 墨白:“……” 绿卿:哟,这就破防啦? 接下来一路,怀岁聿心情要舒畅得多,只觉得身下的青云蹄步也轻快了不少。 行至午时,终于要进小路。怀岁聿便令马车停在宽阔之处,先休整一番。 马车在一片平坦的草地上停下来,郁枳也听到外头的声音,便起身,准备推开车门,扶外祖母下车透透气。 外头才将马系好的怀岁聿同楚今安,皆瞧见马车门响动,不约而同地抬脚往车边儿走去。 车门大敞开,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要去扶门内之人。 “呃,两位公子,烦请让让奴?” 桑桑刚探出个头,便瞧见此般尴尬场景,后背都有些冒汗。 两只手的主人,皆面色有些尴尬,往后退出两步,给桑桑挪出空间来。 一旁看戏的墨白和绿卿,差点没憋住大笑出来。 等桑桑下车,又搀扶着外祖母下来,才瞧见对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的郁枳,慢悠悠地往外探头,随即又麻利地走下马车。 看见两个杵在马车梯步不远处的两人,她视线来回穿梭,随即有些狐疑地道:“二位是想上马车坐坐?” 这下,本就憋笑着的墨白和绿卿,彻底笑出声来,将周边儿几个休憩的侍卫看得一愣一愣的。 郁枳不明所以,绕过两个比谁站得挺直的人,往外祖母那边走去。 桑桑寻了树下一块阴凉处,铺上干净的布块,又从马车后的行囊里取出些点心、茶具来,摆放整齐,便扶着老夫人坐下休息。 楚今安也跟上郁枳,瞧见她们准备用些茶点,随即道:“我行囊中带着一壶乳茶,取来给外祖母尝尝。” 未等郁枳说话,他便又风风火火跑过去,随后抱着一个罐子,也走到大树下,献宝似的递给郁枳。 这边儿,绿卿有些幸灾乐祸地走到公子身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马车旁静静吃瓜。 那几人相谈甚欢、其乐融融,这边自家公子神情寡淡、但目光却紧紧跟随着。 瞧见墨白也走了过来,她眼珠子一转,随即勾起唇角,悠悠道: “楚公子同小姐还挺般配,这瞧着还以为是对眷侣呢。你说是吧,墨白?” 墨白还未走近,便觉得背后一凉,回头一看,果真瞧见自家公子拔凉拔凉地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话来。 墨白:找死别带上我…… “哎,小女娘应当都挺喜欢楚公子这般的小郎君吧。大大方方地示爱,光明正大的偏爱,这搁我身上,我也心动。” 绿卿却不以为然,声音也故意抬高几分,一边说还一边观察着公子的脸色。 果不其然,某人脸色愈发阴沉了,瞧着楚小公子的眼神也愈发不爽起来。 倏尔,像是瞧见什么,只见公子眉眼间的郁结慢慢散开,眼底染上几分温柔和笑意来。 第59章 遇刺 她顺眼望去,瞧见小姐手里端着杯子,快步径直朝公子走来。 “阿兄,你要喝一杯乳茶解解渴吗?味道还算不错,不甜不腻。” 郁枳将装着乳茶的杯子,稳稳当当举到男人面前,心下还有些忐忑。 只是手刚抬起,男人便像是有些迫不及待地抬手接了过去,随即,想都没想便递到嘴边,一饮而尽。 随即,温声道:“确然不错。” 郁枳虽然被他有些着急的动作搞得有些懵圈,但听见此言,心下还是开心的,笑着回道: “阿兄喜欢便好,这是今安特意从南州最有名的望春楼买来的,似乎盛京也有一家望春楼,哥哥想喝便可随时差人去买。” 她语气温软绵密,细致贴心地为他规划着,可是一声“今安”,还是莫名地让他心头一涩。 沉沉盯着小女娘认真的眉眼,她唇间吐出来的字句此刻仿佛有些失声,倏尔,怀岁聿忍不住开口,语气中夹杂着些酸意。 “你同他,何时如此要好了?” 郁枳话语瞬间中断,听清楚他问的什么,忍不住轻轻蹙眉,支支吾吾道: “就最近……” 话说一半,她仿佛觉得男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阴沉,犹豫片刻,又加上一句: “呃,也不算很好吧?” 说完便移开视线,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有些心虚,像是被父母抓包早恋一样。 所幸怀岁聿并未再问些什么,只是捏着杯子的指尖微微有些泛白。 休整了约莫一炷香,一行人便又整装完毕,开始赶路。他们须得在日落前经过接下来的这段小路。 只是,越发往小路里走,两侧树林灌丛便愈发茂密,连天色瞧着也阴沉下来,时不时还能从林地深处传来几声瘆人的鸟叫声。 绿卿骑在马上,都忍不住脊背有些发凉,暗中握紧了马背上的剑。 落叶纷飞,阴风袭来,整个小径,安静得极为诡异。 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从心底慢慢腾生。 “慢。” 怀岁聿拍了拍青云,立即停在了最前方,他压低身躯,朝身后抬手制止行进,随后慢慢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面色有些凝重。 众人皆停下,侍从们神经紧绷,佩剑接连着出鞘。 “你且先进马车内。” 怀岁聿朝着楚今安,压低声线道。随后又沉着眉眼,紧紧盯着前方。 楚今安自知身上一无防身之物,二又不会武功,便也警惕地即刻下马,快速又小心翼翼地朝马车上走去。 正打开车门,“嘎吱”一声,倏尔之间,数十支利箭破空而来,直逼众人面门。 马群受惊嘶鸣,侍从们赶紧聚拢,将马车围在中央,手上佩剑纷纷利落迅速地挥动起来,自形成一道防线。 郁枳早早便察觉不对,车门被推开那一刻,她余光便瞥见高空密密麻麻的箭头来,心下一惊,待今安进车,她便将颇有些慌乱的车夫扯进来,随即又麻利地盍上车门。 她心中惊魂未定,便听见外头马匹嘶鸣和刀剑相触之声,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着不像毛贼或山匪,倒像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隔着厚重的木门,她隐约能听到怀岁聿同那为首之人说了几句话,但随即便是一阵更为猛烈的打斗之声,兵戎相见,刀光剑影,时不时有利刃划破衣料、穿透血肉之声。 楚今安稳下心神,忙检查四周门窗是否关紧,头一回见到此场面,他一时心中有些懊悔为何幼时逃避练武,此般情况,竟然只能如笼中困兽一般。 郁枳赶紧扑到主座上卧躺着的外祖母身边,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来。 心下虽然担忧怀岁聿他们,但她也知晓自己此时若是慌乱,只能是给他们徒增累赘,现下,只有屏住呼吸等待结果,无论是死是生。 霎时之间变故降临,“欻”地一声,一把弯月大刀狠狠划破桑桑背后的木窗,随即便可见着一蒙面人的半张脸,狰狞着一只手狠狠从后面掐住了桑桑的颈。 桑桑被吓得惊呼出声,闭上眼心中哀悼将命丧于此,耳边却兀地刮过一阵疾风,随即便听见一声剧烈撞击声和闷哼声,掣肘着她脖子的手也兀地松开来。 她睁眼,便瞧见小姐正整个人伏在自己身前,手上还拿着条案,狠狠地朝头顶外的窗户击打,随即又将案几往外一掷,麻利地重新关上了残破的窗户。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干脆果断。 郁枳拍拍手,还微微喘着粗气,猛地坐回榻上,面色平淡,像是刚刚狠狠揍人的不是她一般。 马车内顿时一片沉默,大家不约而同看向郁枳,眼里充满复杂。连方才被惊醒后目睹全过程的外祖母,也错愕凌乱了。 片刻之后,楚今安实难憋住心中诧异,语气敬佩又吃惊道: “阿郁,好身手!” 小女娘只是不以为然地挥挥手,像是方才只是小菜一碟罢了。实则心里已经暗自泪流满面,夭寿了,手痛得要死,天知道那案几如此之重,天知道那刺客头骨如此之硬…… 这里头的插曲方才结束,外边儿似乎渐渐停止声响。他们呼吸皆一屏,不敢贸然打开车窗查探情况,只得面色焦急心中万分焦灼地,盯着那扇车门。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般长,又像是眨眼功夫,车门忽而被从外方慢慢打开,众人的心便随着车缝一点点增大而跳得愈发急促。 “小姐,已无事了!” 绿卿一脚踹开磨磨唧唧的墨白,两手一使劲儿,车门便大敞开来,一股血腥混着泥土的味道随风飘进来。众人都颇有些不适应。 绿卿脸上也又几处擦伤,郁枳不由得心中一紧,忙站起身走出车门,这才瞧见外边儿的全景来。 奇怪的是无一具尸体,甚至打斗痕迹都有些不明显,但那股子浓厚的血腥味却是难以掩盖的。看来侍从们已经刻意清理过了。 “有人受伤吗,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口吗?” 郁枳有些担忧地看向绿卿。 “就几个小喽啰,伤不着我们。” 绿卿语气嫌弃,大大咧咧地擦掉脸上不知是谁的血。忽而又想起全场唯一的伤患,于是压着声音,故作担忧地道: “只是公子方才,分神去瞧您这边的情况,手臂不小心受了点儿伤?” 郁枳呼吸一紧,猛地抬眼,去寻怀岁聿的身影。 第60章 明意 只肖一眼,她便捕捉到怀岁聿的身影,正和旁边一个侍从说着些什么。 尽管侧身对着她,依旧能瞧见他面上的肃杀和不虞。 经过方才一番厮杀,他额角的发丝有几分凌乱,颧骨处还染上一丝红痕。 郁枳抿了抿唇角,先是转身,从马车内自己的行囊里取出来一个药瓶。 那是之前云舒禾赠与她的,一直没派上用场,幸好此次混着一团杂物带上了。 她手中捏着瓷瓶,顺势递给墨白,道: “你且为阿兄上些药吧。” 墨白还在擦拭自己的剑,闻言,一脸无辜地道: “小姐,还是您去吧,我们习武之人,下手没轻没重,上回我替公子上药,差点没让他伤上加伤。” 绿卿也识趣地,赶紧走远了些,生怕这活儿落到自己肩上。 郁枳复将药瓶收回来,瞧了瞧怀岁聿,此时男人换了个方向站着。 她一眼便能看见他左臂上的那块被划破的衣料,与周围颜色明显不同,应当是血迹。 心中一紧,担心着他伤势加重,郁枳赶紧跨步下马车,朝那边儿走过去。 这边,青玄正面色凝重,有些失望地道: “公子,留的活口服毒自尽了,没吐出些有用的线索来。” “看来,都是些精心培养的死士。” 怀岁聿仔眉眼冷厉,垂着眸子,仔细打量着手上这把弯刀。 铁质上乘,工艺精细,倒像是出自军器库。 “莫不是二皇子那边派来的……” 青玄绷着肩颈,颇为狐疑地道,随后欲言又止。 “怕不止一拨人。” 怀岁聿沉吟片刻,眉头愈发紧蹙。 方才与对方交手之际,他便发现,其中几人用着这特制弯刀,训练有素,招式几乎如出一辙。 另外几人,招式、武器皆五花八门,看着倒像些江湖术士。 正想着,身后便传来些响动。 “阿兄,你受伤了,且先上些药吧。” 郁枳走近了些,方才瞧见怀岁聿左臂上,血迹已经有些凝固来。 透过衣料,还能看见伤口,瞧着颇为骇人。 她眉心一拧,想上手触碰他的手,却又有些害怕地缩回来。 怀岁聿闻声,不动声色地,将右手中沾血的刀扔到身后。 紧蹙的眉心,在瞧见小女娘担忧关切的目光时,立即松开来,随后,柔声宽慰道: “只是皮外伤,不要紧。” 随后又像是证明一般,动了动手臂。 “你且别乱动了。” 郁枳被他吓得眼皮一跳,赶紧走过去,双手握住他手腕,随后又仔细瞧了瞧伤口。 “什么皮外伤,这血都快要将衣料染透了。” 她嘴上抱怨着,又手脚麻利地掏出一块干净的软绢,折成方块。 按上伤口先行止血时,她手下的手臂,轻微地抖了抖。 “疼也且先忍着。” 郁枳皱着眉,凭借着她那点儿微薄的急救知识,继续处理伤口。 伤口确实不算太深,但是却有些长,因而渗出来许多血。 怀岁聿满眼柔意,专注地盯着小女娘,手臂任凭小女娘摆弄。 如此温顺又宠溺的样子,倒让一旁的人都看傻眼了。暗卫们交头接耳,面色奇怪。 楚今安从马车踏出来,见到的便是此番景象。 女娘眉头微蹙,面色担忧,手下小心翼翼。 男子长身玉立,就着女娘的动作,肩颈微曲,双眼柔情似水。 不知为何,他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像是隐隐约约,从怀兄瞧着阿郁的目光中,瞧见了同自己一样的情愫。 他心中一愣,下意识往前,朝着阿郁的方向走了两步。 但嘴里的“阿郁”还未喊出声,两个侍卫便突然走到他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绿卿脸上挂着笑,颇为亲切的道: “楚小公子,方才吓到了吧?这男子在外,还是须得会些防身之术啊。” 楚今安脸上露出些尴尬,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幼时不爱练武,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 “正好,我同墨白今日便教你两招。” 言罢,她又用肩膀顶了顶一旁抱臂、脸色有些机警的墨白。 “对对对,来吧小公子。” 墨白连忙应声道,心中却腹诽,可不能让你去打扰咱们公子和小姐独处。 楚今安面露难色,还想说些什么。 来不及张嘴,面前两个人便像土匪一样,一人一边儿,锁着自己的胳膊便往一旁走。 他只来得及回头再瞧了一眼儿阿郁。 正好看见小女娘从裙裾处,撕扯下一小块布料。 郁枳认真地打了个蝴蝶结,放开他的胳膊,随即又仔细检查了一遍。 虽然不是很美观,但好歹把血给止住了、药给敷上了。 “包扎好了,只是你还是要骑着青云吗?” 小女娘抬起头,双眸水润清澈,不含一点儿杂质。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瞧了瞧自己胳膊。 与黑色衣袖格格不入的水绿色蝴蝶结,心头一软,又觉得有些好笑。 “嗯,右手握缰绳,无碍。” 他点了点头,面色柔和,嘴角不自觉上翘。 “那阿兄骑马时当心些。等进了城中,再去找医师重新上药包扎。” 郁枳放心了些,抬眼看了看怀岁聿,正巧对上他专注的目光。 一瞬间,像是被灼热的火星子烫到心尖上。 她兀地垂下眸子,视线又移到他的手臂上。 稳了稳心神,随即又平缓道: “既如此,郁枳先进马车侍候外祖母了。她老人家方才也受了惊。” “嗯,且去吧。” 怀岁聿此刻心情颇为愉悦,今日难得同小姑娘独处、闲聊许久。 像是又回到昔日他与她相处那般亲近。 青玄已经在一侧看了好一会儿了。 瞧着自家平日里冷声冷气、生人勿近的公子,此刻笑意和温情像是死死黏在脸上一般,不适应地打了好几个寒噤。 也便愈发好奇地,盯着那离开的小女娘的背影。 到底是何方神圣,把公子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似的。 “看够了没?” 青玄正腹诽着,满腹疑惑。 身侧便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吓得他头皮一僵,做贼心虚般收回视线,垂下头来。 “看够了就速速整队,启程。” 怀岁聿定定盯着青玄,神情恢复寡淡,语气间有些不快。 青玄:哟,看一眼儿都不行咯? 因着方才的遇刺之事,接下来,整个车队都提了些速度起来。 以防横生意外,他们须得在日落前,赶回江州城,再不济,也要寻一处驿站落脚。 幸而,马力十足。在城门关闭前一刻,他们平安进入。 郁枳坐在车内,推开车窗,晚间凉风瞬间袭来,也携着独属于江州城内的烟火气息。 她心下安稳不少,唇角勾起,双手撑在窗沿上,晚风肆意地吹拂鬓角。 “阿郁。” 楚今安已经骑着马,来到她窗前。 一双眸子仍旧盛满笑意,道: “我们就在此别过了,你同外祖母一路当心。五日后,今安定来你的及笄礼。” 郁枳抬起头,瞧见他眼底有些乌青,想起他今日差点被箭射中,忙道: “嗯!你也注意安全,今日受了惊,且早些回去休息罢。” 楚今安点点头,又低下头,眼睛正对上也在看他的老夫人,于是赶紧挥了挥手辞别。 殷老夫人笑着点点头。 楚今安又打着缰绳,又来到最前方,他松开缰绳,对着怀岁聿道: “怀兄,今安便先告辞了。” 怀岁聿轻点头,面上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仍旧一身清冷疏离,只是抬眸对上楚今安时,目光多了几分考量。 楚今安眼眸微缩,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想。 他敛了敛眼底的复杂情绪,朝着男人俯首揖礼。 “怀兄,虽君子不夺人所好,但阿郁,今安万不会相让半分。” 言罢,眸中带着些坚定,对上那双深邃的眉眼,目光毫不畏惧。 随后,楚今安便掉转马头,朝着左侧的直道驰骋而去。 白马之上,男人垂下眼睫,盯着左臂上的青色碎布,目光悠长。 第61章 可怜 距离着郁枳及笄还有四日。 怀府上下都忙成一片。月初时,怀夫人便拟定了宴客清单,准备好了及笄服饰,但仍有许多繁重的事情要准备。 她特意请了盛京安宁侯府夫人,前来做郁枳及笄礼的正宾。又传信托前任大理寺卿之女前来做赞礼,主持仪式。赞者,则请了明茹来做。 为着这赞者身份,晚芦还同她闹了脾气。 因,她也吵着闹着,说她也是郁枳的妹妹,凭什么不能做赞者。让众人啼笑皆非。 那安宁侯夫人,也是怀夫人昔日闺中好友,且德才兼备,是为二品诰命夫人。 前大理寺卿之女,年方三十,为大萧主办皇家贵族宴会的四司六局中,四司的主管女官。 这前大理寺卿,是怀岁聿入仕途的引路恩师,两年前主动告老还乡,怀家一直念着他之恩情。 此外,除去这些及笄礼所需的外物,郁枳还得提前学些规矩和礼仪。 怀夫人特请了女先生上府,教习郁枳。 女先生颇为严格,一颦一簇、言行举止,都要求她步步到位。 因而,她只觉得自己,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昨日训完,累得腰酸背痛膝盖软。 今日只是第二天,她已经有些厌了这复杂的及笄流程。 “小娘子,且目视前方,抬头挺胸。” 郁枳膝盖已经在软垫上磨得生痛。但离着下午的教习结束,还有两炷香时间。 方才趁着先生转头,才塌下腰想偷个懒,没想到马上便被眼尖发现了。 “玉笄素襦,是为初加,将由着侯夫人亲自为您戴上,此后,还有二加宝钗曲裾、三加金冠礼服,三加三拜,方为礼成。” 女先生不断从托盘内拿出配饰,在郁枳发间摩挲盘动。 手上动作不停,嘴里也细致讲解着。 郁枳屏神静气,心中认真记着这些规矩。 想着香乐和外祖母正在小院中等着自己,仿佛现下也不是那般难熬。 岁寒苑内,一卷卷染着血的纱布,和透着血色的水被侍从端出来。 墨白满脸愁容,瞧着医师为公子上药。 原本只是些略微骇人皮肉伤,这下倒好,公子连夜批阅公文,硬生生将伤势加重了不少。 他有些不满地道: “公子此般不爱惜自己身体,夫人瞧见了怕是又要伤心落泪。” “此事勿需母亲知晓,你且管住自己的嘴。” 怀岁聿面色淡然,端坐着,等医师为自己包扎。 然而额间已然沁出一层薄汗。 墨白撇撇嘴,心里有有些想法,便突然扭转话题,悠悠道: “昨日那楚小公子受了惊,也未受什么外伤,小姐眼里瞧着那小郎君,可担心得紧。” 他偷瞥了眼自家公子,果然瞧见他眉头微蹙,随即又猛地凑近,道: “公子,您说,这楚小郎君是否对着咱们小姐有意?也不知晓咱们小姐是如何作想的,但属下瞧着……” “暗卫当得久了,想转行做媒婆?” 男人冷哼一声,正由着医师包扎的手臂微微用力,渗出些血来,惊得老医师惊呼出声。 墨白尴尬地摸了摸鼻头,连连赔笑,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往后退了几步。 心中却腹诽:公子,再矜持下去,就只能眼红那楚小郎君抱得美人归咯! 只是他这般想着,怀岁聿却突然起身。 “小姐现下在何处?” 墨白大喜过望,怎么着,他家公子这下是觉悟了? …… “先生,先歇息片刻罢。” 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清润低沉之音。 女先生见着门口静立之人,面上露出些惊喜来。 “大公子怎的来了?” 怀岁聿一双眼眸,绕过眼前人,目光落到了一旁跪坐的小女娘。 瞧见她瞬间吐了口气,原本挺直的腰即刻软榻了下去,他眼底不由得划过几丝笑意。 “天气燥热,母亲特备了花茶,请先生一用。” 男人面不改色,语气恭敬有礼。 只是他身后正端着茶盏的墨白,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 “真当是费心了!既如此,那便歇息歇息吧。” 女先生笑意难掩,暗道这怀家不愧为书香门第、名门世家,不拘泥于小节,却在礼仪细节上面面俱到。 她嘴角带笑,转身时,身上已然褪去严师样貌,亲切地对笄者小女娘道: “小娘子,您先心中复习些方才学过的规矩。” 郁枳心中欢喜,如蒙大赦,矜持地朝女先生行礼,随后一只手便递到自己跟前。 她脚酸麻得很,以为是吴嬷嬷,想也没想,便将手搭了上去。 只是这搀着她的力道,似乎有些大? “嬷嬷,你吃了些什么,力气愈发大了。” 她单手理了理裙裾,嘟囔地问着,只是一抬头,便撞进一双清冷的眸子里。 “阿兄?” 她缩回手,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即规规矩矩地站好。又极快地看了眼他手臂,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过,纱布白得晃眼。 吴嬷嬷眼睛定定地往房梁处看,双手恭敬地放在身前,就是不看这边一眼。 “坐着歇息吧。” 怀岁聿眼底带笑,自然地收回手,见着小女娘盯着自己手臂,随即又宽慰道: “勿需担心,伤口已经好了许多。” 墨白这边才将茶盏交予侍女,便鬼鬼祟祟地凑到郁枳身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 “小姐,公子昨日批改公文到了深夜,伤口又渗血了,这不,刚刚才重新包扎了。” 郁枳闻言,有些担忧地又去瞧那纱布,果然,白色之中隐约能瞧见几抹血色。 随即,她有些生气地道: “阿兄如此不爱惜身体,我前日就该任由着这伤口流血。还白费我一条裙裾。” 怀岁聿面色一僵,眸底带上些危险,朝墨白看去。 被威胁了的某白,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正面接住男人的目光。 “可还痛着?今晚莫要再操劳了。” 她手微微向前伸,却又有些不敢触碰,又缩了回来。 怀岁聿瞧着小女娘心疼的样子,心中却莫名有些满足。 突然想到墨白方才在苑里说的一番话,他心头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来。 迟疑片刻,原本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半路咽了回去。 随即,故意压着嗓音,垂下眼睫,道: “前些日为了早点回来,积压了许多公务,若返京前批不完,恐会误了大理寺之事。” 墨白在一旁,脸色都扭曲了起来。上道还挺快,只是…… 头一次在自家公子脸上瞧见“可怜”这般的表情,还怪膈应人的。 郁枳闻言,心中兀地愧疚些许。原来是为着来接她们。 “那可需我帮忙?虽说不能帮阿兄批文,但我可在一旁研磨,端茶递水,或……” 她有些急切地说着,随后又像想到些什么,有些泄气地道: “似乎这些,墨白也能做。” 墨白眉毛一挑,忙凑过来,面不红心不跳,道: \\\"小姐,这精细活儿,我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暗卫可做不来!\\\" 郁枳有些狐疑地瞥了眼他,随即又看向怀岁聿,见他面色有些低落,便道: “既如此,那我等会儿学完了,便去岁寒苑?” “嗯。” 男人微微耷拉的眉眼,立刻舒展开来,眸底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欣喜。 随后,他突然又抬起右手,抵着唇角,微微咳嗽了两声,像是不经意般,道: “昨夜似乎有些着凉,嗓子倒有些不舒服了。” 郁枳还有些懵圈,但也听见他有些沙哑的声音,她环顾四周,瞧见女先生手边的花茶茶盏,随即征询道: “啊,那,要不喝杯茶先润润?” 怀岁聿抿了抿唇,抬眼,有些小心翼翼瞧了眼小姑娘,道: “方才喝了许多,嗓子还是不舒服。” 墨白转了转眸子,心下了然。 上回叶县那碗冰糖雪梨被公子误以为是那恶奴所做,看都没看一眼便扔了。 后来还和小姐生了误会,现下,是在给自己找机会道歉呢。 他憋着笑意,装作一本正经地道: “小姐,不若劳您再为公子做碗冰糖雪梨?上回公子没吃上,可难过了许久。” 郁枳闻言,心尖像被掐了一下似的,顿时泛酸。 眼底有些惊诧,她不自觉抬头看向怀岁聿,像是要求证些什么。 男人直直地对上她的视线,眼底有些期待,像是有些犹豫地开口,道: “若是你不愿,也……” “没有,没有不愿意。” 她忙回道,像是又觉得自己回得太急促。 垂下眸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暖玉。 他似乎,是真心诚意地期待自己再做一次冰糖雪梨,难道是在解释上一次? 自己竟然,真的误会了他。 重新看向男人时,她心中带着些突然而发的愧疚感,声音也轻快和殷勤许多,道: “阿兄若想吃,我便去做。” 第62章 爱意 送走怀岁聿,女先生受到主人家关照,因而对这郁枳温柔耐心了不少。 余下两炷香的教习时间,郁枳过得轻松了不少。 甫一结束,她便提着裙裾,有些急切地往后厨房走。连吴嬷嬷被她落在教习厅了,也未曾察觉到。 因着先前已经做过一次,她手下的动作也更麻利些。 只是在炉火旁等待时,几位厨娘颇有些好奇地盯着她。 好奇、诧异、疑惑、震惊亦或是赞赏,却没有让人不适的情绪夹杂其中。 “哎哟,小姐,若您想吃这雪梨汤,吩咐奴便好了。何必亲自来做这等活儿?” 刘嬷嬷正好来后厨吩咐晚上的膳食备菜。 一进门,便瞧见郁枳一手托腮,有些无聊地坐在炉边,额角的发丝还被汗水给打湿了些。 连忙上前去,有些诚惶诚恐地道。 “刘嬷嬷。不碍事的,我先前在叶县也熬过,方才哥哥嗓子不适,我便来为他熬上一碗冰糖雪梨。” 郁枳站起身来,瞧见是熟人,脸上立即露出笑容来,又看了看四周颇有些紧张的厨娘,她赶紧解释道。 “大公子?哟,夫人若是知晓你们兄妹二人,相互体贴照料,心中定然欣慰不已。” 刘嬷嬷先是一愣,随即双手一拍,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她看向郁枳,又道: “小姐可是要亲自送去岁寒苑?” “嗯,哥哥手臂的伤情略有些加重,我想着去帮他做些杂事。” 郁枳乖巧地点点头,一双眸子尚被炉火熏得有些泛酸。 刘嬷嬷眼中,却觉得这位表小姐愈发顺眼,细心体贴,温顺乖巧。 或许真当是女大十八变。 “既如此,那老奴便命人,将您和公子的膳食一齐送往岁寒苑,也免得您多跑一趟。” 郁枳思考片刻,想到怀岁聿估计晚膳后也得处理公务,她还是待久一些。 “如此也好,那便劳烦了。” “小姐客气了,这是老奴的本分。” 刘嬷嬷脸上笑意难掩,心中颇为激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同夫人分享今日所闻。 郁枳脸都快笑僵了,才送走了不知为何一脸姨母笑盯着自己的刘嬷嬷。 转身,便瞧见自己煲的汤已然开始冒白烟了。 …… “公子,小姐来了,端着冰糖雪梨。” 墨白面色带喜,颇为激动地推开门,将正在翻阅卷宗的怀岁聿吓了一跳。 “哎哟公子,且快收收您那左手!” 墨白眼尖,瞅见公子按压着书页的左手,此刻微微用力。 怀岁聿额角一抽,生平第一次有些慌乱,心虚地缩回手,反而拉到了伤口。 “墨白。” 郁枳双手端着罐子和小碗,身后跟着提着膳食的仆从。 瞧见墨白似乎正有些鬼鬼祟祟地朝自己这边张望,心下不知所以。 “小姐,您来了!我来端着吧。” 墨白被抓包,立即换上一脸正色,赶紧上前从郁枳手中端过托盘。 郁枳手上一空,也乐得轻松,先一步跨进书房,便瞧见怀岁聿正有些…… 乖巧地坐在书案后,定定看着自己。 见她进来,男人脸上即刻露出些笑意来。 郁枳反倒有些拘束起来,按捺住心尖的颤意,道: “阿兄,冰糖雪梨熬好了,我们先用膳吧?” “好。” 男人温声答道,随即双手撑在桌面,准备起身。 又突然止住动作,忽而又皱起眉头,面色有些为难地瞧着她,道: “只是今日头有些晕,四肢还有些乏力……” 柔弱又可怜,听得郁枳心中一紧,忙走到他右侧,道: “阿兄若不嫌弃,扶着我的手起来吧。” 随后,有些犹豫地伸出手。 小女娘粉嫩可爱,乖巧柔顺,连伸出来的手都软糯得紧。 怀岁聿眼底划过些得逞的笑意来,随即,将自己的手稳稳搭上小姑娘的柔荑。 三分力依靠在小女娘单薄的肩上,两只手严丝密合。 不知是谁手心沁出的薄汗,氲湿了两个掌心,却让彼此更加亲密。 郁枳努力抑制着剧烈跳动的心,耳尖却慢慢泛上一层红意。 心中暗自唾弃自己的见色起意和死性难改。 只是稍微靠近了些,自己又要控制不住对动心。 因而,男人甫一站直,小女娘便逃一般地撒开手。 “阿兄,且跟我来用膳吧。” 她双眸错开怀岁聿的视线,方才和他相握的手,却有些不自觉得蜷缩在裙裾一侧。 却也错开了怀岁聿温柔专注的目光。 …… 餐桌之上,怀岁聿手上拿着瓷勺,慢条斯理地喝完碗中最后一勺雪梨汤。 郁枳却面露惊愕地盯着他。 因着这一罐子冰糖雪梨,已被他一人喝得见底。 连她自己也有些好奇,她做的冰糖雪梨竟有如此美味? “阿兄,你不吃些其他的吗?” 郁枳压了压眼底的讶异,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道。 “雪梨甚为美味,这些菜肴瞧着反倒黯然失色,令人毫无胃口。” 怀岁聿放下勺子,目光直视郁枳,语气淡然,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随后,见小女娘眼中似乎有些质疑,他清了清嗓音,道: “若是日后能常常吃到你做的雪梨,想必我这咳疾也能缓解不少,只是……” 他欲言又止,语气竟然有些低落。 郁枳深呼吸一口气,怀岁聿今日到底怎么了,如此委屈可怜。 倒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但瞧着他眉眼耷拉的样儿,她忙出声,道: “冰糖雪梨虽有助于清热止咳,但也不能日日食用。日后我再为阿兄做些其他吃食,可好?” 男人闻声,抿紧的唇角即刻舒展,喉间溢出一声轻快的:“嗯,你做什么,我都是喜爱的。” 门外偷听的墨白:噫噫噫,公子演起戏来,谁也招架不住。 晚膳之后,天色已然开始昏暗起来。 墨白在书房中掌上灯,随即便退了出去,独留怀岁聿同郁枳在房内。 郁枳积极地帮着怀岁聿研墨,一边替他斟茶,一边注意着不让他用左手。 一炷香后,墨白又陆陆续续抱了些册子进来。 看着快要将怀岁聿淹没其中的折子,郁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烛火之下男人眉眼清冷,认真在每一份折子上细致批注着。 她心中的躁意也慢慢消散。 更加认真地,一边为他递册子,一边整理他已经批阅完的。 两人配合得渐入佳境,效率也逐渐高了起来。 灯影映照之下,一高一低的人影,在书墙之上相互依偎,彼此之间,亲密无间。 书案上堆积的册子越来越少,直到—— 怀岁聿批完手上的册子,习惯性等着郁枳为自己铺放下一份。 然而此次,身旁却毫无动静。 他心下疑惑,正欲侧头看去,肩头却微微传来一阵重力。 小女娘的头,此刻不偏不倚地,靠在了左侧肩上。轻轻依偎,仿佛没什么重量。 像是一只蝴蝶,忽然闯进沉睡已久的心田,瞬间唤醒万千春意。 他眼底一滞,些许诧异、些许呆滞、些许迷茫,和一泻而出的心花怒放,满心欢喜。 渐渐的,眼底被一片温情和温柔覆盖。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目光所及,是小女娘毛绒绒的发丝、白皙的额头和轻如蝉翼的眼睫,和鼻息间传来沉睡的清浅的呼吸。 香炉里的沉香四溢,夜间凉风拂过发丝,吹不走一室的暖意。 不知何时悄然萌发的缱绻,和丝丝萌动的情思,慢慢席卷清冷如玉般的公子心底。 平生第一次,他鬼迷心窍般痴心,又像是供奉神灵般真挚,慢慢地,唇角覆上小女娘白皙的额头。 轻到无法察觉,却又重如千斤。 一触即分,却又像停留了许久。 微微勾起的唇角,面上无尽的满足,和眼底逐渐清晰的爱意。 第63章 静好 农历七月十八,离着怀府举办第一个及笄礼,不足两日空闲。府中上下,已然张罗起来,忙成一片。 这离着及笄礼的日子越近,怀夫人心中也愈发紧张起来,因而事无大小,皆要亲自督办着。 今日一大早,她便从梦中清醒过来,起身时,心中还惦念着方才的梦。今儿这梦,是她在阿枳入怀府这八年里,第一次梦见文姝。 郁枳的母亲,亦为她的手帕之交、闺中密友。梦中,文姝容貌依然如初,笑颜如花,对她道谢。 许是郁枳愈发出落得像文姝,她心中,当初得知文姝同郁兄罹难时的痛苦和悲恸,愈发清晰。 “夫人,您瞧,今日奴这手可巧否?” 刘嬷嬷手持着素色花钗,轻轻插进乌黑的顶髻,满眼笑意。 怀夫人回过神来,眼眸聚焦在镜中之人的头顶。顶髻额发,簪花点缀,素而淡雅,温柔端庄。 只可惜,镜中之人眼角逐渐增加细纹。 时光不等人,时光更会湮灭故人。 倏尔,她头一回,因着郁枳即将及笄,而产生了淡淡悲伤。她知郁枳并非笼中之鸟,他日亦将高飞。从江州到叶县,从叶县至南州…… 她敛去眼底忧愁,嘴角勾起淡淡笑容,终于来了几分兴致,问道: “且说说你近日所见之事儿?” 刘嬷嬷凑近怀夫人,压低声线,颇有些神秘地道: “夫人,您之猜想,八九不离十!” 闻言,怀夫人眼底露出些好奇和惊喜,转身瞧向刘嬷嬷,有些急切地道: “你可瞧见些什么?快同我说说!” 刘嬷嬷放下手中的齿梳,道: “这些日,小姐亲自去膳房,变着花样给大公子做吃食。且每日晚膳,两人都是同在岁寒苑食用的。每日夜里,小姐便会帮着公子研墨、斟茶、翻叠折子。总之是面面俱到,生怕公子再伤到胳膊。” “岁聿呢?他有甚表现?” “大公子啊,大公子的心意就差写在脸上了!怕也只有小姐瞧不出来。” 刘嬷嬷眼底笑意更甚,紧接着道: “大公子常假借夫人您的名义,送些上好的茶水去贿赂那教习先生,让她对着咱们小姐再耐心些、温柔些。若是哪里小姐跪久了、腰酸痛了,他那心疼得,就差冲上去带走小姐了。” 怀夫人听得心花怒放,高兴得连连拍手。道: “有戏,有戏呀!若是岁聿争口气,我与阿枳,便能再续母女之缘!” 刘嬷嬷也跟着高兴。 仅仅半年时间,她们不仅瞧见了表小姐的蜕变与成长。也瞧见清冷疏离、压抑克制的大公子,终于有了些少年郎该有的情绪。 “不行,我这便要去找殷老夫人聊聊……” 怀夫人压抑不住内心欣喜,恨不得把两日后的及笄礼,即刻变成阿枳同岁聿的订亲仪式。 “夫人,切莫冲动,这八字方才有半撇呢!” 刘嬷嬷被怀夫人所言吓得一愣,想着劝阻一番,却只堪堪被大步流星往外走的夫人,留下个急切又激动的背影。 她无奈扶额,哎! 怀夫人自然心中有数。 殷老夫人阅历经历远胜自己,当下自然应当先探知她人家,关于对阿枳择婿的想法。 她虽一路快意上头,但进了知竹苑,立即掩去了来意。 在这知竹苑内,她西扯东拉,同老夫人杂七杂八聊了许久。终于,见老夫人同她渐入佳境,逐渐敞开心扉,她便状似不经意般道: “老夫人,这时间过得还挺快,眼瞧着阿枳便要及笄,估摸着,离定下姻亲也不远了。” 殷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嘴角带着笑意,不经意地看了眼怀夫人,随即笑吟吟道: “确然,只是我那小孙女,道她日后不想出嫁,哎,她是瞧我这老太婆太过孤单,想着在身旁服侍我罢了。” 怀夫人有些惊讶,但却也知晓了殷老夫人在郁枳心中的地位,心中也下定主意,让殷老夫人对怀家放心,道: “阿枳是个有孝心的。她若不愿嫁人,我怀家永远是她的归宿。就算日后我与她怀伯父年迈体弱,亦有我儿岁聿,护佑她一生。” 一边斟酌地说着,一边又仔细观察老夫人反应。见她神色松动,怀夫人紧接着,又感叹补充道: “如今,两个孩子的感情是愈发地深厚了。瞧着我这个母亲,倒插不进他们之间了?” 这回,殷老夫人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多出了几分复杂情绪。 似有考量、担忧与疑虑,亦有期盼和舒心。 良久,怀夫人心中仍有些忐忑,便听见殷老夫人柔声道: “年轻人的事儿,还得由着他们自己经历。我只盼望着,我们阿枳日后能寻个良人,从此相互扶持,恩爱两不疑。” 老夫人话中有话,却并无任何冒犯之意。 怀夫人亦听明白,这是她对岁聿的期盼与告诫。 …… 农历七月十九,离着郁枳正式行及笄礼,只余下一日。 天刚拂晓,郁枳便被睡眼朦胧地提溜到乌稚堂,亲自用笺纸书写请辞,送往安宁候府,再次恭请正宾。 只是可怜她毛笔字写得极丑,已经废了一叠纸,也写不出完完整整地一张请辞出来。 要么便是歪歪扭扭,要么便是错字连天,要么便是晕作一团。 总之,连吴嬷嬷都有些不忍直视。 郁枳面上窘迫,这约莫百来字的请辞中,八九成都是笔画颇多的繁体字。 她须得重新练会,才敢下笔。 只是怕着耽误下午的笄礼演练,她笔下反而更加写不出来好字。 “提笔落墨,心有丘壑。心平心静,万字现形。” 忽而,身后传来清润而熟悉的声音。 微凉的指尖,虚握住她擒着笔杆的手指,轻轻用力,笔下的\\\"福\\\"字,便行云流水般,落于纸上。 随后,便是“寿”“延”“绵”…… 郁枳凝神聚气,生怕手指颤动,毁掉纸上这来之不易的一行好字。 只是她侥幸不过片刻,握住她手尖的一双手突然撤离,随即一股子力,便轻轻松松抽走她手底的纸。 “我便在一侧看着,你记着方才的感觉,重新抄写一份。” 郁枳有些气馁,又不甘心地看了眼怀岁聿手中,方才那封请辞,随后可怜巴巴地瞧着他。 “阿兄,我真不行了,你瞧我这手,都写痛了。” 她自然而然地将已经红肿的手指伸到男人面前,丝毫未注意自己神态中的亲昵和娇憨。 怀岁聿却双眸微闪,盯着小女娘,略有些失神。 上回,小姑娘冲着自己此般撒娇,又是何时? “我还是乖乖抄吧。” 见人不搭理自己,郁枳便悻悻收回手,有些气馁,但又不得不提起笔来。 只是还未落笔,一只手兀地捏住笔杆。 “罢了,日后再慢慢教你。” 怀岁聿拿过笔来,语气无奈而宠溺。 在小女娘身边寻了个位置,高大的身躯在案几前颇有些憋屈。 郁枳得了便宜,笑盈盈着,殷勤地为他铺好笺纸,又将研好的墨砚推了过来。 “多谢阿兄!” 随后,她又转身,取过侍女手中的团扇,自觉地为怀岁聿打起扇来。 小女娘一边凑近欣赏,一边缓缓扇动团扇,公子专心仿着时下女郎独爱的端正清秀小楷,时不时挪动手臂让小女娘看得更为清楚。 一屋子的燥意便在此般光景之下烟消云散。 只余下,一片岁月静好。 第64章 尴尬 午后下了一场淅沥沥的小雨,宅邸内外的石板路上都残存些水迹,院内竹枝绿得更为恣意,侍女们拿着些竹篓清理被风垂落的枝叶。空气中,枝叶花香与新土泥香混合在一起。 乌稚堂的屋檐上,还滴滴答答垂落些积水,郁枳跪坐在软垫上,垂首认真聆听女先生最后的教诲。 “今日咱们这教习,便到此为止了。” 女先生放下手中的钗冠,眼角带笑,颇为欣慰地扶起郁枳。又道: “我教习过的笄者中,大多日后都觅得良婿,姻亲美满。” 言罢,她拿起画笔,抬手,在郁枳额心点上一朵血色梅花。道: “也唯愿小女娘日后一寸一礼,芳辰着月。” 郁枳恭敬地半垂下头,任女先生在眉间描画。 随后,笔落花生,教习礼成。 郁枳心中有些恍惚,仿佛额间的花钿,是她短短半年的书中生活,获得的第一份勋章。 书中世界,也并非纸上万千字句便能描述。 墨白早早等候在门口,女先生前脚踏出去,他后脚便凑到郁枳身旁。特意避开两侧的侍女,低声道: “小姐,公子让我转告你,今日下了教习课,且不用再去岁寒苑寻他。” 小女娘闻言,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一愣。 “……知晓了。” 不用了,确然,近些日他伤应当好得差不多了。 她也应当乐得轻松,不用再去做些琐碎活儿,今儿也不必去后厨捣鼓吃食,现下回屋子里美美歇上一觉。 只是…… “小姐,且跟我来,公子在侧门等您。” 墨白继续说道,像是有些做贼心虚般,转身带路,又四处张望,又道: “本来小姐您今日是不能出府抛头露面的,但公子非得让我请您过去,小姐,我们低调些,若是被夫人发现,我可就惨了。” 郁枳心情像过山车一般,方才颇有些复杂的情绪,即刻又慢慢升腾起来。 她眨了眨眼,也学着墨白般小心翼翼,提着裙裾跟上他。 怀府侧门,一辆马车静静停着,车身依然以黑色为主,只不过瞧着倒挺小巧精致,车檐两侧还悬挂着风铃,此刻叮铃作响。 青衣白袍,素簪青丝半挽,男人长身玉立于马车前,眉眼清冷如玉,一手拿着顶白纱帷帽,静静看着门内。 瞧见一高一矮身影陆续出现,原本毫无波澜的眼底,立马漾出几丝柔意,他抬脚,朝着那抹淡绿身影走过去。 “公子,小姐来了,您不知晓我们一路遇上……” 墨白终于瞧见了侧门,心中大喜,正想同公子诉苦,来人却径直绕开了他。 墨白风中凌乱:“……” “教习完了?花钿……很漂亮。” 怀岁聿大步走到小女娘身旁,第一眼便瞧见她额间的花钿。 郁枳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道: “多谢阿兄夸赞,女先生手艺极好。” 随后,她便瞧见了男人手中的帷帽,明显是女娘款式。 “阿兄找我作甚?为何约在侧门见面……” 怀岁聿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起手,将帷帽轻轻戴在小女娘头上,又仔细地整理一番。 随后收回手,隔着白纱,定定对上小女娘的视线,询问道: “今日,便同我去街上逛逛?” “可是,先生说,及笄礼前一天,需得乖乖待在府上,还有,也不能同男子单独外出。” 小女娘神色纠结,看起来甚是苦恼。 他心中愈发松软,压低声音,笑着道: “与旁的男子不可,但我又不是旁人。无须担心,旁人不敢说三道四。” 他音色低沉,嘴角微勾,眼底的柔意温情尽数因着小女娘而出。若直直对上,似乎无人能逃出他此刻一双深情的眸子。 墨白在一侧,心中已然腹诽开来。 这怕是公子二十年来,头一回罔顾礼数世俗,所做的最不克己复礼的事情。 …… 马车在繁华大街上慢慢穿行。直至行到入正街的岔路口,墨白从外头拉开车门,两道青色身影,便接连着下了车来。 墨白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乍眼瞧见,倒觉得前面并行着的一对人般配如斯。 天色已晚,两侧店肆林立,人流汹涌。各处华灯初上,人声鼎沸,倒同郁枳之前白日出来闲逛时,所见全然不同。 因着怀岁聿在身侧,她原本还有些拘束。 路过之人,要么以惊艳之色偷偷打量怀岁聿,要么隔着白纱帷帽猜测自己的样貌。 但渐渐地,她便被两侧五花八门的摊铺给挑起兴致,只是今日出来得急,她身上未带荷包,倒也不好意思多做停留,只能堪堪看上几眼。 当她不知第几次,拿着摊上的商品,瞧了又瞧,最后还是欲拉着怀岁聿离开时,男人终是笑着道: “你若是喜欢,便尽情挑选,我来付钱就是。” 那摊主见这对玉人衣着不凡,小娘子犹豫不决,这郎君到大方得紧,随即便热情道: “对呀,小娘子,您这夫君都发话了,便请尽情挑选吧,我这摊上的东西,货真价实,物美价廉!” 郁枳闻言,愕然抬头,被摊主的话惊得一阵咳嗽,面上都染上几丝绯红。 一只手却轻轻拍上她的背脊,语气有些担忧道: “慢些,怎的突然咳嗽起来了。” 随即,男人看向那摊主,道: “老板,方才我家女娘瞧过的玩意儿,烦请替我清点结算。” 神色如常,甚至声色间也不辨情绪,只是他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却暴露了心中的情绪。 老板高兴得笑眯了眼,随即又说了句“二位真当是感情深厚”。 男人未吭声,郁枳却尴尬得要死。 她虽戴了帷帽,可怀岁聿确实大大方方地面对行人。若真当任由旁人误会,怕是明日便能传出关于怀家大公子的一百种绯闻。 因而在老板嘴里还要冒出些其他虎狼之词时,她赶紧响亮又飞快地说了句: “多谢阿兄。” 一时之间,摊铺上的三人都出奇静谧下来,老板脸上的笑意逐渐僵硬。 她心中却松了口气,接过老板递在半空中的包裹,又扯了扯怀岁聿,如蒙大赦般逃离了这是非之地。 只是身旁之人,却一言不发,任由着小女娘牵着拉着,唇线渐渐绷紧。 郁枳却并未察觉,只当他跟自己一般,现下还有些尴尬。因而即刻放开手,转移话题道: “前面是在作甚,此般地热闹?” 她眼神纷飞,终是寻到一处热闹之地,可供二人转移注意力。 怀岁聿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随后又顺着小女娘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的小摊,搭起一张一人高的白幕,后面透出一层灯影来,周围镶着些皮影小人儿,瞧起来颇为有趣。 摊前搭着张张竹椅木桌,来往的行人皆驻足。一时之间,皆等着皮影戏开演。 郁枳上辈子还只在网上瞧见过,因而此刻双眼都快黏在那活灵活现的皮影小人儿身上,拉着身旁人的袖子,就兴致勃勃地往那边儿走。 也寻了个位置坐下来,静等开戏 。 男人也跟着落座,只是却颇为无奈地,双眼都落在了小姑娘充满期待的面颊上。 就连这皮影戏,都比他会讨小女娘欢心。 第65章 花簪 只是,他却并未想到。 这皮影戏,竟然将他捧着哄着的小女娘,惹得泪如雨下。 两人本是表兄妹,青梅竹马,年少相伴相知,暗生情愫,互诉衷肠,私定终身。可高门宅邸之间,哪儿能成就此般于家族无益的儿女私情。 棒打鸳鸯,有情人也难以团圆,最终男儿孤身赴京考取功名,女娘苦苦等待,却只等来他金榜题名、攀娶高门。 若真是同王宝钏薛平贵之情,何以惹得众人泪流。 实情却是—— 男儿欲摆脱家族控制,孤身赴京赶考,却又处处受家族势力阻挠,几年郁郁不得志乎,无颜回到故乡,后闻心上人定亲,自投曲池江。 女娘却并不知晓此事,临嫁之时,着一身嫁衣,自刎于闺中。 锣鼓消声,油灯熄灭,巧手退场,戏曲落幕。一场难分对错的民间爱情故事,不知唱进谁人心中,又惹得几对怨侣落泪。 “怎哭得这般厉害,不过只是那手艺人瞎编的故事罢了。” 怀岁聿颇为无奈,一只手将小女娘头上的帷帽揭下,又心疼地用软巾,为她擦拭泪眼。 “为何爱情只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在他们看来终究比不过家族权势。” “阿兄,若你是这郎君,你会如何做?” 郁枳抽抽噎噎,拿过软巾,自顾自地为自己拭泪,又有些郁郁不平,忍不住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被猛地夺过来手帕,怀岁聿手指微微一僵。他收回手,换上一脸认真的神色,思考片刻后,看向小女娘,道: “若我是他,第一,若自知无法挣脱家族桎梏,便不会随意表明心意。第二,若知晓今生非此人不可,也需同女娘先表明心意,何以徒增误会?” 随后,他又有些冷声地道: “寻死觅活,最为无用。” 郁枳听得有些呆愣。 反应过来时,才觉晓,自己竟然能与怀岁聿探讨爱情观。听见他的字字句句,她心中有些酸涩,又有些羡慕。 羡慕日后,女主能被他坚定的选择。 “然,我绝不可能是他,绝不可能放任心上人伤心流泪。” 他突然又看向郁枳,眼底充满柔情,又慢慢勾起唇角。指尖绕过小姑娘的手绢,直直抹去她眼角将坠未坠的泪珠。 像是哄小姑娘般,温柔地道: “因而,小寿星,我不是戏中那等郎君,你也别伤心了成吗?” 不知为何,这一声温柔的询问,却落到郁枳心头。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郁枳却仿佛产生了些错觉。 错以为自己,是被眼前人捧在手心和心尖之上。错以为他,正对着珍宝温声细语。所以为自己便是他心上之人。 “嗯,不伤心。” 软娟带过眉眼,语气温软绵密,只是另一只藏在桌下的手,慢慢地捏皱了裙裾。 …… 夜色吞噬万家灯火,马车慢悠悠地,驶回怀府,侧门只余两盏烛火。 怀岁聿先一步下马车,伸出手,看向小女娘。 郁枳提着裙裾,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搭上男人的臂膀,乘着力,稳稳当当走下来。 男人眼底即刻染上笑意,这应当算是好消息,同郁枳之间,相处愈发自然。但从哥哥变成另一种身份,还需徐徐图之。 一路走进侧门,怀岁聿走在郁枳身前半步,墨白便在前面掌灯。 男人高大的身影,被烛火投射在自己脚底,她忽而又回想起,昔日求着怀岁聿带她同去叶县的那晚,她也是这般跟在他身后,百般无聊,便乐此不疲地开始踩起男人的影子来。 心中正想着,他们便来到了知竹苑门外。 怀岁聿停下脚步,袖中的手指,摩挲着早已怀揣了许久的木盒。 犹豫片刻,他终是出声,对身后的小女娘道: “明日便是你的及笄礼,也是你的生辰。这,便当做我送你的生辰礼,如何?” 他从袖间抽出一个做工精致的雕花木盒,递到小女娘眼前,眼底还有着不易察觉的忐忑和期待。 郁枳有些诧异,但也双手乖巧地接过木盒,道: “多谢阿兄,我可以打开瞧瞧吗?” 她手指细致摸着木盒上的雕花,心中颇为好奇。于是抬头,双眼眨了眨,问道。 “嗯,当然可以。” 男人也正低头瞧着她,随即温声道。 郁枳屏着呼吸,慢慢打开木盒。 一只精致漂亮、栩栩如生的金缕桃花簪,跃然于眼中。 枝头,一朵花,两处花苞,桃花粉嫩欲滴,嫩叶点缀其间,恰似春日芳菲。 瞧着令人心动不已。 却又让她觉得有些眼熟。 “这簪子,阿兄是在何处买的?我瞧着倒有些眼熟。” “曾见着友人佩戴,第一眼便觉着会适合你,于是便,咳……腆着脸去问那小女娘,是从何处买来的。” 怀岁聿轻咳两声,耳根莫名有些泛红,幸好这灯火有些微弱,不然他面上的窘迫之色,一览无遗。 “那云姑娘明明都说了是太子所赠,公子非得也要为您寻来一支,最后兜兜转转,才知这是贵妃娘娘亲手做的,公子便又腆着脸,亲自进宫又从娘娘手中讨来了一支。” 墨白笑嘻嘻地凑过来,顺带用烛火照亮了自家公子的俊脸,好让小姐瞧见他这般羞窘的样子。嘴上也毫不留情地揭公子的老底。 云姑娘,太子,贵妃娘娘…… 一连串儿的人物,争先恐后地涌进她耳里。 她越听,心中愈发掀起惊涛骇浪来。 原来,当初在叶县百花宴,后院桃林之中所见之景,却是怀岁聿在同舒禾询问这花簪来历。 自己竟然以为,他们二人在那时,便已然生出情愫。 可太子怎的又会赠予舒禾花簪。这花簪竟然还是太子姨母,贵妃娘娘亲手所做。 各种细节,在她脑海之中,逐渐串联成线。 莫非,太子同女主,生出了感情线…… 可原书之中,从未提到女主同太子之间有任何感情线?! 她瞳孔放大,心脏猛地跳得剧烈起来。心中带着些急切、带着些悸动,看向身前的男子。她唇角微动,半晌,嗫嚅出声: “阿兄,这花簪如此珍贵,郁枳受之有愧,不若留给哥哥喜欢的姑娘……” 烛光闪烁,在男人立体五官衬得愈发柔和。眸光与烛光交相辉映,映照出点点星光来。 万籁俱寂,她只先听见一声轻叹。 随后,清润之声,字字仿若檀珠落地,掷地有声: “你戴着,正正好。” 第66章 笄礼 农历七月廿。天刚拂晓,雾隐江城,马车自四面八方,滚滚而至,朝着林荫深处的清贵名门而去。怀府上下,侍女侍从开门迎客,主人家高居待客堂之中,静待客来。 宴客两厅之间的青玉大坝,石板已被仆从们洒扫清洗透亮。整齐有序摆放着宴客案几和椅凳,一路延伸到乌稚堂之内。 殷老夫人高居于上,左侧正座为怀氏夫妇,怀岁聿及晚芦,明大人同明煦,是为郁枳之亲属。右侧主宾座为正宾安宁侯夫人,赞礼四司女官司马丁仪,以及赞者明茹。 郁枳一大早便在乌稚堂候见了侯夫人同司马丁仪女官。司马女官为人热情,方才见到她,便可劲儿地问她是否愿意去考四司女官。 又提及,怀岁聿当初登门,请她来江州做赞礼时,她还以为是晚芦都到及笄的年纪了。 郁枳当下便怔愣住了,不由得便想起昨日的桃花簪子。她隐隐约约,察觉到怀岁聿近日来对她……尤为不寻常。 若说从前是出于年长者关爱幼妹的体贴入微,那么如今,却事事以她的情绪为先。昨日夜里,她觉得自己在他跟前,是一个女娘,而非义妹。 她从前尽数拘进心中的悸动,隐隐有探头之势,忍不住去寻觅那一丝的可能。但又怕皆是自己的错觉,怕错入剧情之中。 一缕金光漫射天际,逐渐为怀府镀上光晕。司马女官揽过主持之职,两侧礼乐奏响,正宾、主人及观礼者纷纷落座。 由着怀大人开礼后,郁枳便着采衣,由执事引路,一路穿过观礼者,往乌稚堂走去。 大堂之内,殷老夫人高居于主位。因而郁枳第一眼,便同外祖母目光相触。老夫人慈爱和蔼,目光温柔专注地注视着小女娘的一步一态。 郁枳心底的紧张消散几分,脚下步子愈发轻快起来。只是路过之时所遇炽热视线,让她面上有些发红。 侯夫人已经站在大堂之中,三位托盘执事恭候一侧。 三加三拜,流程顺畅。只是需她不断在盥洗室同乌稚堂之中来回走动。从采衣到襦裙再到大袍曲裾,发间从玉笄到金簪,最后钗冠压枝。 从垂髻到金钗,从豆蔻到及笄。是为女娘初初长成,可堪婚嫁。 “礼仪即成,吉月令辰,昭告尔字。爱字孔嘉,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枝意甫。” 枝意,亦知意。寓意其父母相知相守,心意互通。更望女娘日后如枝头之春意,花开永不息。 郁枳垂首恭敬,答: “枝意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从此,她便成长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和人生去向的女娘了。 褪去一身繁重的服饰,郁枳换上了怀夫人替她备下的天青色彩绘芙蓉罗裙,对襟收腰振袖,裙摆拖尾拽地,更显得小女娘腰身盈盈一握,亭亭玉立。 桑桑引着郁枳,一步步往乌稚堂去。现下,只余正宾和近亲之客,是为家宴。 郁枳踏入厅堂之中,便对上几双眸子来。 楚今安因着殷老夫人邀请,也留了下来。方才阿郁行及笄礼,他便全心全意看着她,只觉得今日阿郁甚为动人,让他脑中全然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宜室宜家。 此刻瞧见女娘明眸皓齿、姿态楚楚而来,长长的裙裾仿若莲花盛开,随脚步移动而淡淡飘动。他只觉心中悸动难忍,面上已经带上几分痴意来。 “咳咳!” 明煦坐在楚今安对面,瞧见这小公子,从自家表妹踏入门中第一步,便两眼痴痴,望眼欲穿,不由得心中好笑,故而故意出声道: “这位小公子,不知出自何家?怎的瞧着对我这表妹妹,似乎……” 他拉长尾音,其中狎昵之意不言而喻,引得堂中端坐的众人,皆看向郁枳和楚今安。 楚今安脸上一红,颇为窘迫,但还是恭敬有礼地站起身来,朝着明煦行揖,道: “明煦表哥,在下出自西郡楚氏,与阿郁相交已久。” 明煦也起身回礼,只是被他一口一个表哥叫得有些瘆得慌,故而笑眯眯道: “原来是西郡侯之子?真当是失礼了,不过虽与我枳枳表妹为好友,但到底不是一家人,便叫我明煦便可。” “是,明兄。” 楚今安面红耳赤,快速看了一眼郁枳,瞧见她正往自己这边儿走,心下有些激动。 只是小女娘慢慢靠近自己, 像是要择他身旁的空位落座之时。侧对面一直静坐着听侯夫人说话的男人,却突然出声。 “阿枳,且来这边。” 话音落地,小女娘脚下便一顿。她看了看面前的几个空位,眨了眨眼,同楚今安露出歉意的笑,随后便转身,乖巧地朝怀岁聿那边走去。 怀夫人本来正同殷老夫人闲聊,瞧见此景,眼底不由得露出些趣味和笑意来,她转头,对着殷老夫人和明大人道: “阿枳同岁聿的感情,是愈发的好了。” 殷老夫人面色平静,朝着自家孙女那边儿望去,便瞧见小女娘已然在公子旁边乖顺落座,两人现下都穿着天青色衣裳,看起来……莫名地般配。 她眼下多了几分迟疑,想起昨日夜里,瞧见小孙女被这位怀大公子送回院来后,便对着一只桃花簪子痴痴地发了许久呆,脸色绯红,似是春心萌动。 若是如此,怀家,倒也不失为小郁枳的好归处。只是,事关孙女人生大事,不能草率决定,毕竟情之一字,最为多变。 “阿兄万安。” 郁枳在怀岁聿一侧,刚屈身跪坐下来。男人便往她这边靠了几分,贴心地为她将裙裾收好。她这才发现,他不知是何时换了一套衣裳,此刻两人皆着天青色,从颜色到花纹都颇为相似。 男人嘴角勾着笑,垂着眸子看见两人袖摆相叠,心情甚为愉悦。随后他手上越过女娘,贴心地为她盛了一杯乳茶 道: “嗯,且喝些乳茶,皆是冰镇过的。” 郁枳接过茶杯,两人指尖相触。 “多谢阿兄。” 怀岁聿眼底笑意更甚,瞧了眼对面的楚今安,见他正定定瞧着身边的小女娘,心中略有些不虞。 他勾了勾唇角,转头靠近小女娘,压低声音,又像是意有所指,道: “方才必定劳累极了,现下不必同周围人应酬,你只顾好自己就成。” 言罢,他却一双眸子,径直对上了对面小郎君的视线。 郁枳还不明所以,呆呆地点头,喝了口乳茶,甜而不腻,带着茉莉花香。瞬间,她有些拘束的心情,倒轻松不少。 怀岁聿收回视线,瞧着小姑娘双手捧着茶杯,一脸满足,心中也不免软了几分。 之后,郁枳便安静地坐在怀岁聿身旁,时不时同一侧的明煦和明茹聊几句。怀岁聿则又转过头,恭敬地同怀父、明大人聊天,一边关注着小女娘。 楚今安倒是一时有些落寞。 但自己低沉了片刻,便对上郁枳有些关切的眼神,因而屁颠屁颠地端着一杯酒水,加入了表兄妹三人的闲聊之中。 “阿枳,你且过来。” 怀夫人突然搭腔,柔声唤着正闲聊着的郁枳。夫人身边,正坐着安宁侯夫人,衣着素雅,却仪态不凡,也正笑眼瞧着郁枳。 第67章 图之 “夫人。” 郁枳心下疑惑,但还是乖巧起身,理了理裙裾,朝怀夫人跟前走去。 行至跟前,方才察觉这位侯夫人,正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是个乖巧惹人怜爱的小姑娘。” 郁枳面上透红,脸上挂着笑,朝她行礼。 侯夫人又看向怀夫人,嗔怒道: “我说表姐,家中藏着个这么可人的小姑娘,怎的也不让我认识认识?” 怀夫人但笑不语,心中了然自己这表妹是替人做媒的瘾又犯了。 “想必日后,你府上的门槛,便将被前来求娶的公子哥们给踏破。郁枳小女娘,同我说说,你中意哪类郎君?” 郁枳被问得一愣,正有些尴尬。 “盛京那么多女娘,你做媒还没做够?又打上我们家阿枳的主意?” 怀夫人嘴角勾起,调笑着说道,声音却抬高了不少,眼风掠过自己那还在同两个老头儿聊天的儿子,嘴角不由得一抽。 “这不是瞧着小女娘如此乖巧,又可堪婚配,我替你打算,也不行?” 侯夫人也不恼怒,语气却愈发正式起来,笑着说道,看向郁枳,似乎像是已经在为她甄选些匹配的郎君。 “劳夫人替我家阿枳操心了。” 男人清润之音,自郁枳头顶传来,音色低沉,恭敬有礼,不辨情绪,却隐约可窥得几丝不虞。 随后,郁枳便觉得自己头顶上的发钗,被轻轻拨弄了两下。她抬头,便对上怀岁聿无甚表情的一张俊脸。 只是四目相触,男人眼底犹存的一丝不快,瞬间被温情所替代。随后,便瞧见薄唇微启,语中染笑。 “发簪歪了。” 安宁侯夫人这下心中算是明了,却也有些诧异地瞧了瞧自己这“多管闲事”的侄儿,这倒是头一回,见他带着情绪同自己说话,真当是稀奇得很。 她瞧了瞧正为小女娘整理发冠的侄儿,又带着些猜想看向怀夫人,却见她带着笑,轻轻朝自己点头,像是在说: “瞧见了吧,这个媒,你算是甭想做了。” …… 天色渐渐昏暗,府上宾客渐渐散去。郁枳跟在怀岁聿身边,已经在门口送别了侯夫人,司马女官。现下,正与明家人道别。 “如此,表姐姐,我们便先回府上了。日后无论你作何打算,我们都是支持的。” 明茹拉着郁枳的手,眼中有些不舍。她亦不知晓,表姐姐日后是否会回明家,还是带着祖母自立门户,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会支持表姐姐。 “嗯,茹娘,你且放心,我也会照顾好外祖母的。” 两人又手拉手耳语了许久,晚芦跟在怀夫人身边,便一直气鼓鼓着小脸盯着明茹拉着郁枳的手。若不是被怀夫人一只手提溜这儿,她指不定已经冲过去手动分开两人了。 直到明大人这边都同怀氏夫妇寒暄完了,明煦才半开着玩笑,分开两人。 楚今安也等在一侧,明大人邀他同回南州,毕竟明日休沐便将结束,他也是要回州衙当值的,正好同明家一道。 只是他还今日竟然未寻个与郁枳独处的机会,心中还有些低落。 “阿枳,今日也未能同你好好说话,恭祝你,从今往后,便是已及笄的女娘了。” 见她与明茹分开,楚今安忙走上去,又将手中的礼物递给她。 “这是?” 郁枳接过,却发现是一本书卷,便有些好奇地问道。 楚今安被小女娘用此般眼神定定瞧着,耳根慢慢浮出红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是我所记录的九州风味谱,从西郡到青州,江州,以及近些日在南州的所见所闻。总之,凡是我任官途径所尝之美食,其做法其品鉴,都记录在其中,便是当做我送你的及笄礼。” 郁枳闻言,眼底俱是惊喜,她握着书,颇为高兴地道: “今安,还是你懂我,你送的礼物真当是送到我心坎上了!” 楚今安面上更加红润,高兴地道: “日后若有机会,我们可同游大江南北,一同记录这天下美食,将这本册子继续谱写下去。” 两人志同道合,满脸笑意地畅聊着。 这边儿,明煦正调笑着怀岁聿,却见男人方才还眼中暗含笑意,现下却突然面上一冷,幽深的眼神像是越过自己在瞧着些什么,他疑惑地回头,只瞧见自家的表妹妹正在同那位楚小世子告别。 他愈发疑惑,又看向怀岁聿,心中浮出些猜想来,随即又腹诽: 他这个哥哥倒是没有怀岁聿这般严厉,连小女娘同朋友告个别,他也要一脸防备,啧! 如此这般,小郁枳要是许了人家,也不知道这厮又是何等表情,真是叫他期待。 他在这啧啧称叹,心中浮想万千,却未察觉怀岁聿已将视线投向自己。冷冷淡淡的一句话,便砸在他面门上: “赶紧走吧,别在这儿碍眼了。” 明煦被这话砸得一愣,怎的还赶起客人来了!?他不敢置信地去寻怀岁聿的眼,却只见人清冷疏离地从自己身旁走过。 转身,便瞧见这心狠的男人,已然踱步到表妹妹身边,像是宣誓领地一般,高大的身影将小女娘罩了个严严实实。 如此一看,那楚小郎君却显得单薄了许多。 马车悠悠作响,渐渐远去,楚今安在马上,忍不住回头瞧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娘,却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男人长身玉立,小女娘小鸟依人。 他落寞地收回视线,眉间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挫败。若是任由何人来看,自己都比不过怀兄。只是,只要阿郁一日未同他人两情相悦,他便绝不会主动放手。 待送走所有宾客,怀夫人扶着殷老夫人进了府门。余下怀岁聿同郁枳,跟在最后面。 “明日早些起来,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男人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小女娘,温声道。 “去何处?” “明日你便知晓了。” 怀岁聿勾起嘴角,抬手,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像从前一般亲昵,可却比从前又多了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幽深瞳孔之中,倒映着小女娘清秀明丽的眉眼,和娇小可人的身影。 他本欲徐徐图之,可小女娘同小郎君言笑晏晏的场面,如此刺眼,让他心中名为不安的情绪愈发浓重起来。 他已然,不想等了。 第68章 情意 翌日,晨间雾气还未消散,但已然有几分燥意升腾。幸得昨日夜里一场凉雨,将四下干热的街道冲洗干净,因而空气尚算清新。 偌大的马车已驶出静巷,朝着最为富贵繁华的街道驶去。直到经过些通宵达旦、光影未撤的酒肆茶馆,车夫终于停住马车。 粉色襦裙的娇美小女娘,被一身青玉白袍的公子从车上搀扶而出。一对玉人实为养眼,来往闲客不免也多加打量几分。 一身清冷的公子只有对着小女娘时,面上才露出几分温情和亲昵。高大挺拔的身躯与纤弱女娘亦步亦趋,往着一处楼宇走去。 眼前这已然半废半锁的临水高楼,仍可看出雕栏玉砌,造型精致。它昔日被喻做江州夜明珠,第一代主人是江州最富庶的珠宝商人,后值江州动乱,人去楼空,这楼便被州衙暂时托管,后被无名人士暗中高价买赎,只是再未见人重新开楼迎客。 郁枳虽不知此楼的背景,但一眼便知它造价不菲,且位于黄金地段,周围皆是名楼名铺。 只是她却不知晓,怀岁聿带她来这儿是何用意。她只得紧紧跟着男人,一步一步靠近这座已然有些积灰的大楼正门。 却见身前之人,指尖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钥匙,利落地插入铜锁之中,这大门,便被“吱嘎”一声从外推开了,一股子陈旧气息便迎面而来。 怀岁聿转过身,便瞧见小女娘在自己身后,好奇地探头朝内看,倒像只探头探脑的小狐狸。 他嘴角勾起,似诱哄般道: “且跟我进来罢。” 郁枳收回视线,乖巧地点了点头,眼中的期待之意快要溢散出来。 只是才跟着男人往内走了两步,她便赫然在这空空荡荡的大堂正中央,瞧见一块巨大的红布,倒像是其下掩着些什么东西。 她眨了眨眼,不明所以地看向怀岁聿。 “去掀开看看。” 怀岁聿抬手,指了指那块红布,语气温柔。 随后,目光满是令人沉溺其中的柔意和专注,跟随着小女娘有些小心翼翼的一举一动。他垂在两侧的手指,随着小女娘的手触上红布,一点一点蜷缩起来,透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指如青葱,捏住布料一角,轻松一扯,红色在空中划出一丝弧度,倏尔,一块偌大的牌匾,渐渐出现在视线之中。 玉色冰裂纹为底,四边布有一指绿色梅竹双清纹雕,最外处则是木雕龙纹。中间并列着“姜木斋”三个黑色大字,红色纹章印于其旁,特标着癸未年冬。 癸未年冬,正是大萧二十年,姜木斋始创于叶县之时。只是这龙纹凤章,只有圣上御赐或皇后赏赐才能如此设计。 郁枳伸出手,有些不可思议地摸了摸牌匾,正儿八经地金镶玉刻,她眼中俱是愕然,又觉得颇为新鲜,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嗫嚅道: “阿兄,这是,御赐牌匾?!” 怀岁聿唇边漾起笑意来,缓步走到小女娘身边,连衣袍带起的风也是轻快温柔的。他指着这处凤章,娓娓道: “苏贵妃娘娘执掌六宫凤章,这牌匾便是她亲手所画,也确然是皇家御赐的。” 郁枳张了张嘴,实难说出些话来,只知自己现下实在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无需担心,苏娘娘昔日未入宫前,也曾去过姜木斋。此番听说姜木斋重新开业,便亲自画了这牌匾赐予你。” 虽怀岁聿说得轻描淡写,全然不提他在这其中做了何事,但郁枳却也心下了然。皇家御赐,意味着皇家对受者有所认可,因而也是变相为其商铺招纳客源。 这牌匾,对于姜木斋来说,何其珍贵! “可是也太过贵重了,姜木斋怎担得起……” 郁枳虽心中喜悦,但还是有些担忧,姜木斋如今也只是在叶县小火了一把,虽说也能算作老字号,但能安心顶着这御赐的招牌,还需要一段时日沉淀。 “不过一张牌匾,又如何贵重到你担不起了?那日后要是再给你些更稀奇的,你收是不收?” 男人眼中带笑,语气有些无奈。随后,又突然往牌匾后走了几步,俯身取出了一个匣子。先用袖摆轻轻拂过匣面,随后递给了郁枳。 “打开看看?” 郁枳有些小心翼翼地接过,慢慢打开这匣子。却瞧见一张,自己并不陌生的纸契。同昔日她从吴嬷嬷那儿瞧见姜木斋的地契一般模样。 她屏住呼吸,猜到手中应当是张地契。但,若说是她脚下这临水楼的地契……她深呼吸一口气,合上匣子,有些受之有愧地道: “阿兄,就算是及笄礼,前些日子的桃花簪我已然喜欢极了,何必又劳你如此破费,又是求御赐牌匾,又是送我这名楼。” 小女娘一双秀眉轻蹙,一双猫眼似的眸子清澈透亮,小脸温顺却也纠结,眼巴巴地看着他,倒让他的心软得不像话来。 “桃花簪子,昔日在叶县我便想赠你,只是那时,我都找不到些机会同你好好独处……” 男人眉眼微垂,语气认真,细听却有几丝委屈和落寞。弄的郁枳睁圆了眼,心底莫名其妙有些内疚。 只是小女娘颇有些手足无措,公子眼底却暗暗划过一丝笑意。随即,见他又靠近小女娘两步,肩颈微屈,道: “送你这牌匾和楼,我亦有私心。” 郁枳闻言,猛地抬眼看向他。却见那张清冷俊逸的脸,离着自己已不足两拳,那双深邃的眸子紧紧锁着自己。 她不由得将手中的匣子抱得紧了些。屏着呼吸,静静等着男人继续发话。 “我知无法将你拘在江州、拘在我身边,便自私又鄙薄地想用这楼宇,在你心中留一丝牵挂。” “日后,不管需要多久时日,将姜木斋开到江州来,成吗?” 他姿态语气带着央求,仿若失了清冷矜贵,正对着自己钟意的小女娘诉说情意,希望她展翅高飞,又怕她去无回意。 声声落地,清润温柔。 却让郁枳有些恍惚,脑中忽而回想起昔日他在怀家院落之中,对着她曾说过的一句话来: 拾一美玉,甚喜之,不愿物归原主。 她眼角莫名有些湿润,心中压抑已久的酸涩和克制情绪不断翻涌,隐藏已久的心意又渐渐萌芽。按捺住心头涩意,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阿兄……是何意?” 男人似乎也有些紧张,眼底失了平日冷静自恃,语气竟然也有些颤抖,面上有些苦笑,道: “阿枳,我想伴着你,岁岁年年。” 第69章 亲近 一句话,砸进郁枳已然泛酸的心中,也砸得她眼眶泛红。 她孤身一人,在已然注定结局的书中世界,小心翼翼地融入其中,她知晓身边每个人的命运,因而又常觉自己是局外人。 两辈子第一次被人所呵护,说是见色起意也好,说是已然被卷入小说剧情也罢,她确然对着自己最不能动心的人,第一次情窦初开。 每每因着他对自己独有的体贴温柔而心动时,她都会近乎自虐一般,一遍遍回想书中男女主相濡以沫的感情,一次次自欺又一次次自洽。 这应当一场无疾而终、暗自克制的喜欢,应当是一场漫长而又无人知晓的流浪。可此刻,一切仿佛拨云见日,一切仿佛皆有回应。 他说,他心悦自己,心悦郁枳。 而非她已然回想过千千万万遍的原书女主。 “阿兄,我……” 她张嘴,亦想诉说心中无尽的情意,可密密麻麻的情绪突然寻到释放之处,却又因着争先恐后往外涌,失了秩序而在胸口堵作一团。 不知该从心中欢喜说起,还是从倾诉暗恋苦涩情绪开始。 “你毋须急着应我,我知晓,你或许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如此莽撞地同你表意,我也真当是失了礼仪。” 他面上有些苦笑,从发现自己对着呵护庇佑的妹妹生出些旁的情绪时,他亦觉得不可置信。只是瞧见她离自己愈发疏远,他实难再顶着“兄长”的皮囊,瞧着她与旁的郎君言笑晏晏。 他掩去眼底苦涩,又换上一脸柔意,瞧着有些被自己吓到的女娘,诚挚地道: “只是此后,或许我对你的种种示好,皆有意图……图女娘之心。” 图女娘之心,图她的爱意,图他与她的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他亦是糊涂,从未尝得男女情爱之事,因而一直将心中酸涩之情,误以为是因着自己照拂的小女娘与自己疏远,而生出来的不快。 现下他心中亦极不自信。比起日日只知晓判案,性格冰冷疏离的他,那与她兴趣相投、年纪相仿的楚小世子,却讨女娘喜欢得多。 只是,他再难以忍受自己,只在一旁无礼观望,眼瞧着女娘同他人渐渐亲近。 即便是令她生厌,即便是她因此心生困扰。他也要,为自己争取来一次机会。 女娘甚好,他心悦之。 …… 几乎是同一时刻,怀家上下,有些眼色的,均瞧出了大公子同表小姐之间,气氛不同寻常。 大公子依旧对着小女娘体贴入微、呵护备至,只是昔日默默关心,近些日却是明目张胆,像是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的心意。 凡是两人同时在场,便总是将小女娘照顾得滴水不漏。一件件珍奇玩意儿,总是隔三差五便往女娘房中送。 因着表小姐及笄大礼一事,府上近些日总有媒人上门说亲,殷老夫人同主母尚未有何意见,公子却总寻着机会,变着法儿赶人走。 本来说着只回江州参加郁枳及笄礼后,便返京的大公子,现下却仍无一丝去意。 只道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夜中膳后,怀岁聿以府中灯火昏暗,午后又下了场大雨,路面湿滑为由,主动请缨送郁枳回知竹苑。 两人比肩而行,男人时而微屈着头,一脸宠溺,耐心地听着小女娘说些琐事,一边从喉间溢出几声轻笑或回应,一边又紧着她脚下每一步,像是身边是一块无价且易碎的珠玉。 身后跟着墨白同绿卿,皆不约而同,两脸欢喜。虽然他们并不清楚,为何两人只是单独出了一趟府,回来便亲密甚过从前。 但眼瞧着,公子现今毫不掩饰的对小姐温柔呵护,小姐亦如小女儿姿态般眉眼含羞,两人感情更甚从前。 他们也能猜到,怕是离着府上再添一桩喜事,不远了! “阿兄,夜里闷热,蚊虫亦多,早些回去歇着罢。明日我再为你准备些新的糕点尝尝。” 瞧见知竹苑内,仍掌着明灯。应当是外祖母还在等着自己,郁枳心中居然有些心虚。 “嗯,夜里记得打开窗户透风,让侍女薰些艾草,被蚊虫叮咬的地方,也记得让侍女替你上药。” 怀岁聿也止住脚步,眼底含笑,瞧着小女娘乖巧软糯的样子,心中居然有些不舍与她分开。 只是现下,他同阿枳相处得愈发自然,那日表明心意,她兀地哭了一场,他本来还以为是吓着女娘。没成想,第二日,小女娘便愈发亲近自己,恍惚之间,他似乎觉得,同阿枳仿若两情相悦一般。 每每同她对视,他似是从女娘眼底瞧见同自己一般的情愫,可细细再看,却了然无踪。他虽心中有些失落,但亦有预感,自己终当心想事成。 “嗯,那我先进去了。” 郁枳点点头,心中惦念外祖母,匆匆又朝着墨白同绿卿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小跑着回小苑。急促的样子,看得怀岁聿都不由得担忧,怕她兀地摔上一跤。 直到瞧见小女娘轻快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内,他才舒了口气,收回视线,转身,便对上四眼八卦的两人。 …… 这边儿,郁枳小喘着跑进苑中,面色还有些泛红。她心中有些雀跃,因着怀岁聿对自己的细致叮嘱,和语中的不舍之意而心跳加速。 那日被兀地表意,她居然忍不住,从马车一路哭回了府中。她怨自己为何不勇敢早些表明心意,又庆幸兜兜转转心上之人亦悦自己。 种种情绪,复杂无比。因而也错过了与自己心上人互诉衷肠的最好时机。 现下,是该正式地,将她心中所有的情感、所有被压抑的爱意,毫不保留地,都对他倾泻而出。让他知晓,她亦心悦他,亦图谋他。 只是她这般想着,却不知普天之下,并非两情相悦,便能厮守终生。并非互诉衷肠、解开种种误解,便能寻得美满结局。 从安宁祥和到意外变故,从有情人相守相知到相分相离,却也只在一朝一夕之间。 第70章 盼归 花窗半敞,凉风渐渡。昨日薰完的艾香,仍残存些气味。厢房之内,鹅黄衾褥略微凌乱。女娘着着素色中衣,方才醒来,有些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 “小姐,这天色尚早,怎的就醒来了?” 吴嬷嬷手上端着温水,从门外走来。又赶紧去扶着郁枳起床,为她更衣。 今日总是下着小雨,只不过都是在夜里,因而晨间凉风雨露,体表还有些冷意。她便从柜中,取出件料子略微厚些的曲裾来。 郁枳任由吴嬷嬷摆弄着自己,晃了晃不太清醒的脑袋,低声咕哝道,连语气中都染着些不新鲜和困顿。 “前些日习惯了早起,现今倒睡不成懒觉了。” 她坐在铜镜前,指尖无意识拨动放置在梳妆台上的桃花簪子,今日本想戴着这桃花簪,正式寻个机会,同怀岁聿表意。 可昨夜却像是做了一夜噩梦,早晨猛地惊醒,恍惚之间却已然记不清所梦何事。只是心中却有些无端压抑。 她只当是噩梦作祟。 吴嬷嬷无奈地笑了笑,手上为郁枳梳洗的动作愈发轻柔,忽而又想起些什么,迟疑片刻,有些犹豫地道: “方才老奴从前院走过来,倒瞧见墨白和另一位侍从,急匆匆地往大公子那苑边儿赶。瞧着,他们行止间神色倒有些凝重。” 郁枳半眯着的眸子倏地睁开,心下忽地乱了一拍,恍惚之间,指尖按到桃花簪上的金缕之上,瞬间而来的痛意不由得让她手下一乱,惊呼出声。 “哎呦,小姐,您可当心点儿。” 吴嬷嬷见状,赶紧将欲要掉下桌沿的簪子接住,随即又去查看郁枳的伤势。 却见女娘一脸异色,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白皙娇嫩的指尖之上,已然沁出一丝血珠来。 “这怎地还扎出血来了!” 吴嬷嬷如临大敌,赶紧抽出软娟来,欲要替郁枳止血。只是还未碰到她的指尖,小女娘便兀地起身,神色慌张地往外走,留下一句: “嬷嬷,我出去一趟!” 指尖痛意已散,她却心头没由来地心悸。 因着天色过早,一路上只遇见些零零散散洒扫的仆从,一路小跑到梅林之外,远远瞧见岁寒苑半露出竹林的青砖白瓦来,她心下的不安才消解几分,只是还未上前去,一位小仆却突然叫住了她。 “表小姐,您可是来找大公子的?可不凑巧,公子同墨白青玄,方才才从小苑离去的,像是有急事要回京……诶!表小姐,您且慢着些!” 郁枳未听完仆从后头的话,只觉得心中愈发不安,本来只是快步走着,却又渐渐小步跑了起来,直觉告诉她,现下立刻要去见一面怀岁聿,去消解掉她心头突然而来的忐忑。 像是再晚一秒,便要生出些,令她后悔的事来。 果然,她一路气喘吁吁往府门赶,却正巧碰见一行乌压压的侍从正骑在马上,个个表情凝重。她抬眼,赶紧寻着怀岁聿的身影,却只见着了青云马孤零零地站在人群最前方。青玄在一侧,手上握着青云的缰绳。 她悬着的心仍未全然放下来,正欲抬脚往外走,去问问青玄。身后便猛地传来一阵力道,直直地揽上她的腰肢。随后,便兀地整个人跌进了一个清冷的怀抱之中。 她面上一愣,连带着府前候着的所有侍从,都不约而同露出些怔愣的表情来。 熟悉的气息让她有些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些,但清浅的呼吸、腰间的大手、将自己整个拢住的躯体,都让她心尖发颤,耳根泛红。 半响,她已然被侍从们盯得满脸尴尬,因而用手推了推环在腰间的手,咕哝道: “阿兄,你且先……” “阿枳。” 短暂而轻缓的一声,像是低声呢喃,又有些隐忍克制,尾音微颤,带出些脆弱和难受。 郁枳手下一顿,猛地睁圆了眼,被这道声音唤得心头一滞。他……是在哭吗? 她心中不可思议,却只觉得手下的那双大手,隐隐有些颤抖。这回,她身上狠狠用力,未挣脱男人的手,只在他怀中转了个圈,面对他时,她急切地抬头去寻他的脸。 只是四目相对,她瞳孔狠狠一缩。 男人垂下眼帘,眸光黯然失色,眼角微微泛红,唇色苍白,眉宇间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哀默之色。 见着小女娘望向自己,他下意识地侧开脸,错开与她相触的目光。 “阿兄,发生何事了?” 女娘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抚上他已然泛凉的脸颊,温声细语,一双眸子担忧地瞧着自己。他张了张嘴,喉间干涩无比,重新看向她,却倏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该从何处说起。 他那亦师亦友,更像父亲般从小便引着自己向学问仕,教他为天下黎明平冤昭雪、护佑世间公平公正的师傅。 昔日叱咤风云、还万千百姓公平公正、守法公明、执法严正、德才兼备的前大理寺卿。 惨遭横祸,痛失爱妻与爱孙,一夜之间疯癫成狂。 那位总对他慈眉善目、体贴呵护,于他而言如母亲一般亲近的师母,二品诰命夫人,和那个前些日还缠着他要御马射箭的小少年,被歹徒残忍地大卸八块,碎尸家中。 他压住心间的痛意,和快要消失殆尽的理智。抬手,将小女娘重新揽进怀中,又紧紧地揉进怀里。 倏尔,将头垂在她颈侧,深呼吸一口气,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复而,轻轻拉开小女娘,握着她的肩头,道: “盛京近日有些急事要处理,你且在府中乖乖地等我,知晓了吗?” 郁枳呼吸一滞,瞧见男人似乎已然平日的冷静,仿佛方才那般难过压抑之人不是他。 瞧着男人似乎已经不想再多说,她追问的话便堪堪止住在喉头,只能咽了下去。她面色勉强,道: “阿兄,此去且当心些,早些回来。” 他这模样,明明应当是出了些不得了的大事,应当是怕说给她听,一来自己也无甚忙可帮,二来反倒会在府中暗自担心。 “嗯。” 男人抬手,双眸深邃,眉间还是有些忧虑,只是勉强地勾起一抹笑,转身离开前,抬手替女娘拂开刚才一路跑来,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丝。 郁枳同他四目相触,心底的不安还在隐隐作祟。直到他同墨白与自己擦肩而过,她指尖微缩,心中抑制不住来,提着裙裾,疾步往台阶下跟前走去。 怀岁聿接过青玄递来的缰绳,方才翻身上马,侧头去寻府门前的人,却直直居高临下,对上了正站在台阶上,与自己遥遥相望,面色有些泛红的小女娘。 “阿枳盼待君归,与君岁岁相守。” 女娘之音,清润明丽,声声坚定。仿若珠玉落地,字字珠玑。尾音却又流转缠绕,像是诉说无尽爱意。 震得马上之人,瞳孔微缩。 随即,他嘴角情不自禁浮出笑意来清冷的眸子浮现出柔意水波来,眼底既有不可思议的诧异,又有得偿所愿的惊喜。 只觉得自己胸中沉寂已久的枯草,全然被小女娘一把火燎尽。 身后,墨白亦然一脸激动,自己有生之年终于能瞧见,公子与小姐两相奔赴,互诉情意,要不是盛京事态紧急,他真是想将公子一脚踹下马去,同他心心念念的小女娘好好亲热! 这边,郁枳才说完,脸上便火烧火燎起来,特别是瞧见周遭的侍卫们都一脸震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羞窘起来。 她转身,亦不管马上之人作何反应,一骨碌地拎起群剧情,便跑进了府门中,隔绝了身后一众火热的视线。 良久之后,隔着高墙院门,马蹄疾驰,远远而去。一阵凉风袭来,却迟迟平息不了小女娘心头躁意,吹不散她两颊绯云。 第71章 惨案 大理寺,一众司直、主簿正恭候在门口。闻见马蹄疾驰,纷纷期冀般看去,果然见着那匹独一无二的千里白驹,同其上清贵端方的男子。 “大人。” 一众人赶紧站直,恭敬地朝着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而来的少卿大人行礼。自前大理寺卿自请还乡,他们便一直由着少卿大人带领,从当初纷纷觉着他是一乳臭未干的少年郎,到对其钦佩有加。 前些日,前大理寺卿司马大人,传来噩耗。他们亦十分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匪徒余孽掘地三尺,捉拿归案,再将他千刀万剐。 此刻,他们瞧着少卿大人风尘仆仆而归,心中便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只是他们亦不敢将自己内心的愤懑表现出来,因着现下少卿大人的心情,应当比他们沉重、悲痛一百倍。 云舒禾也正恭候在其中。如今她已经是正式任命的大理丞,官至从六品,怀大人不在大理寺中之时,她一直协助着两位大理正,督办寺中大小事务。也是她,最先受理了司马大人家的惨案。 怀岁聿面色凝重,甫一踏入京城地界,眼底便愈加寒凉冷厉起来。 他大步流星地往大理寺之中走,并未抽出功夫来同自己半月未见过的属下们叙旧。 之时踏进大门的前一刻,他脚下顿住,回头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目光停在正不卑不亢俯身揖礼的某个身影上,随后淡淡道: “云书,跟上来。” 云书被点名,知晓少卿大人必定是要她仔细叙述司马大人之案。因而快速大步追上他,道: “大人,逃犯之中,有一伤者被缉拿归案,但却未曾招供,只说是有人花钱雇了他们去恐吓司马大人。” “恐吓?” “是也,凶手并非这帮匪徒。” “看来只是掩人耳目罢了。” “大人,司马大人……现下仍在作案现场,我等劝说无果,仵作亦无法进场……验尸。” 怀岁聿闻言,脚下一顿,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那处他昔日曾待过许久的小院,充满自己同司马先生与师母各种回忆的小宅子,现下居然……被称作他们几乎日日都会挂在嘴边、但实则离自己异常遥远的“作案现场”。 他深呼吸一口气,手揉了揉发酸的额角,随后,语气沉重,道: “且随我前去,探望司马先生。” 司马府邸,位于盛京边郊,因着清静,一路上只能听见鸡鸣狗吠之声。夜幕四合,月如弯钩,垂悬于天幕。夜间凉风四溢,仍袭不走沉沉闷意。 田郊之间,一处略有些老旧的宅子静静坐落其中,灯火零星,却依旧能看清其间缀满白布,在皎洁月光之下,显得有些森然。 只是走进宅邸,小院一侧的木架之上,已经爬满豆角,只是花圃之中,短短几日,便已见杂草冒头,连带着各种花朵也蔫了些,无精打采般东倒西歪。 怀岁聿顿在原地,脑中有些嗡嗡作鸣。十三岁,他离开书院,便跟随时在书院访学的司马先生入京城,住进了这宅子之中。 每每天刚拂晓,他便同先生在师母的小木架之下温习书卷。每日夜里,为着准备科考,他便点着一盏小灯,在侧厢房的轩窗之下,对着花圃,刻苦读书。师母总会从窗外递给自己一杯热茶,温声叮嘱他早日歇息。 ……此般光阴,皆已作尘,如今小院仍在,一朝一夕之间,却已物是人非。 “岁聿,你来了。” 司马丁仪身穿孝衣,满脸沧桑,额角发丝凌乱,面色苍白,已不复昔日优雅端庄,瞧见怀岁聿恍惚立于院中,她嘴角勾起一抹勉强的笑意来,声音沙哑。 “仪姐。” 怀岁聿回过神来,眼角不知何时已经有些湿润。他忙走过去,扶住女官的臂膀。神色担忧,一时之间,也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丧母、丧子的她。 “嗯,母亲生前最为疼你,连子归那孩子,也黏你得紧,我时不时也得吃你的醋,既来了,便进去祭拜祭拜他们……只是这回,却连我也没见上他们最后一面。” 司马丁仪一边说着,喉头却愈发哽咽,眼角慢慢沁出泪来。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母亲和子归,当时得有多惊恐,多痛…… “仪姐,你且放心,师母和子归之仇,我必报之。” 他说着,眼底更加森然寒凉。 二十岁的怀岁聿,从前一路青云直上,未历经生死磨难,最难过无非是从小便与家人相分,现下却是头一回,感受刺骨锥心的疼痛。 可他之所痛,却不及司马家之人的万分之一。他亦能感受到,先生心中滔天的自责内疚。 生为刑律之士,一生为天下黎明追寻公平公正,平冤假错案,定大小之灾,护佑天下太平。可到头来,却未能护住至亲之人。 “我无事,你且去瞧瞧我阿父吧。” 司马丁仪稳住心神,宽慰地拍了拍他的手,又指向灯火通明的正厅。 第72章 棋子 怀岁聿紧了紧眉头,抬脚往内走。 一侧等候着的云舒禾,见状也赶紧跟上。 大堂之中,正整齐摆放着两张棺椁,一长一短,倒叫人一眼便能看清事由。云舒禾不免的屏住几分呼吸,脚下动作沉重了几分。她抬眼,瞧着大人已然走到蒲团旁边,高挺的身躯像是兀地卸下所有力气,跪了下去。 一侧,衣衫不整、狼狈不堪的老者,发丝半黑半白,双眼黯淡无神,颓废地坐在两张棺椁之间,两只手像是抚摸着至宝般,放在棺椁之上,嘴里不知正在念叨些什么。像完完全全被灾祸所压垮,抽走所有生机和灵魂,此刻徒留一具空壳。 怀岁聿跪在蒲团之上,望着那冷肃的两张棺椁,闭上眼,忍下心头悲痛,重重叩首。 司马覃完完全全失魂落魄地,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死寂的眸光总算有了几丝光彩。随后,只听见一声沙哑破碎的呼唤: “岁聿……” 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干瘪无力的手来,与昔日那位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司空先生,相去甚远。 像雄鹰搏击千里,归来时却瞧见昔日领着自己青云直上的鹰,已然衰老落败、奄奄一息。怀岁聿未起身,一步一步,跪至司马覃身边,一双手握住那快要垂落的枯手之上。 “先生,我来迟了。” 司马覃未应声,连日来的痛苦摧毁了他的身心。他想即刻斩断血肉奔赴黄泉与爱妻、幼孙相聚,又无颜再与他们相见。他是罪人,永生永世也难以偿还对夫人的亏欠。他早知当初走上刑律之路,便与黑恶势不两立,终有一日会被暗处的恶所吞噬,可他从未后悔过,可为何那恶,却先将自己的夫人同爱孙吞噬。 “我一生行走于刀刃之上,世人称我两袖清风,却不见我双手沾满恶者鲜血。我知总有一日会被反噬,会被无数双隐在暗处的手拽下深渊。可这恶果,为何要由我之爱妻和幼孙来承担!” 怀岁聿默默听着,想说些什么来安慰,可无论说出什么,此刻却都显得无用。 “我从未后悔,昔日踏上这惩恶锄奸之路,为天下黎民谋一寸公正,为毕生所求。何为过刚易折,何为慧极必伤,我向来无所畏惧。只是,我这一生,对得起天下人,却唯独对不起我的阿满!” “吾妻阿满,荣辱相随,不离不弃。随我三贬谪三入京,历经生死磨难,不惜与家族决绝,飘零半生,受尽苦难,如今好不容易儿孙绕膝,福气满堂,还未享得几年清福,便遭此厄难,愕然逝去,且不得全尸,让我的阿满,此后如何得以入轮回?我后悔,悔我昔日以爱为牢,将她锁在身侧,悔我身在刀刃,并非她之良人,却又不肯放妻归去。她亦当嫁个……去过一辈子幸福安宁的生活……且,我那孙儿子规,他之人生,方才开始……” 他言止于此,五旬老者,一夜发白,忍不住嚎啕如幼儿,扑到棺椁之上,声嘶力竭。 怀岁聿眼角湿润,却又觉先生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混沌黑恶之中,难容半点清白。若得见半分清白之色行走万恶之中,便有万恶匿藏于黑暗之中,时时刻刻欲要朝这清白之色投掷污水。 他双眸一暗,心中某处暗暗作痛,忽而眼前,浮现出一张软糯清丽的脸。 平生头一回,困惑、迷茫、惧意萦绕心头。 说着说着,司马覃来了几分精神,靠着怀岁聿,慢慢撑起上半身,道: “然,你可知晓,前些年,我为何要在如此鼎盛时期,辞掉那大理寺卿之职?” 怀岁聿抿唇,外人道,司马大人,恐触及朝中无数人之利益,牵连自身,因而此时选择明哲保身,隐退于世外。然怀岁聿却从不相信这些虚妄之言,他知夫子不畏世俗、不阿权贵,嫉恶如仇,又怎会因贪生怕死而选择隐退? 只不过是为掩太子锋芒,让陛下不为“东宫暗下笼络大臣,未提前承袭大统”之流言安心,而让位于被圣上一手提拔的他,借自己一片天地施展才能,实则暗中助他破韦氏之案。 司马覃眸光一闪,眼底浮现几丝痛苦的情绪,话锋一转,道: “岁聿,自你七岁那年,作刑律赋震惊朝野,我便瞧中了你。因而,你七岁,孟夫子便将你从怀府带走,四处游学。十岁,便入岳麓书院修学,十四岁又跟在我身边。几春几秋,数十次过家门而不如,从小未能得家人庇佑,享为人子之乐。那些御史台的老顽固,总是以不孝为名,参你几本。如今世人,也都以为你亲情淡漠,你,可曾怪我?” 怀岁聿闻言,直直对上司马覃有些飘渺和悲伤自责的眸光,他摇了摇头,冷静地道: “学生从未怪罪过夫子。虽与父母亲相聚甚少,感情亦浓厚,且先生同师母,亦待我如亲子。” 司马覃眼底愈发挣扎和和痛苦,他瞧着亦徒亦子的小郎君,心中苦涩万分,良久,他沙哑地道: “你道我无愧于天下,道我清正公明,奉我为先生。我这一生,心中最亏欠的除了你师母,第二便是,愧对于你。” 他说到此处,痛苦地闭上眼,像是在挣扎和犹豫,又像是在自我忏悔,良久,再睁眼,他像是恢复清明,朝着一侧不知已然听了多久的云舒禾招手,示意她回避。 等那小官已然退出门外,司马覃一脸正色,对上怀岁聿困惑又担忧的眼神,有些苦涩地道: “你只是我棋盘之上,所精心布下的一枚棋子。” 四十年前,女帝时为大萧王朝地位尊贵、才情超世的长公主,一直都彰显不凡的经纬天下之才,可惜偌大王朝,百年历史,却何曾容得下一女子为帝王?因而长公主无论再出众,其几位皇兄皇弟再无能,最终承袭大统之人,决计不能是长公主。司徒一家,时高居内阁首辅,即司马覃先祖,最终站在女帝一方,助她夺嫡,助她一统天下。 然女帝创下大景帝国,却只延续了十年盛世,皆败在韦氏阉党之乱。 司徒一族更名辍姓,转为司马。 时女帝一死,圣上为一统天下,结束动乱入,纳女帝母妃元氏族女为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强硬手段使女帝治下的数万臣子以各种罪名锒铛入狱,或根除九族,或流放千里。 后元氏诞下长皇子,萧时桉。 然,圣上却不知,萧时桉并非他同元氏之女,而是女帝长女长宁公主的遗腹子。天下人亦不知,女帝并非死于阉党韦朔之毒手,而是死于当今圣上之手。 司马一家,自当扶持幼主即位。亦自当破韦朔之案,亦当为女帝之治下的万千臣子沉冤昭雪。 而何人能堪此大任? 既与女帝毫无瓜葛,又能为当今圣上所信任重用,且自身实力不凡,身后家族又能在大萧一呼百应? 唯有江州怀氏,为世家名门之首。其子,怀岁聿而已。 从将他带出怀府,引向岳麓书院,同太子四载同窗,再与自己结成师徒……每一步,皆是在他与东宫的步步盘算之下。 辞去大理寺卿一职,一来是为岁聿让位,好让他早些一步登天,直抵刑部尚书、甚至是内阁首辅。二来,是因着二皇子一党,对他之真实身份已然有些察觉,他亦害怕因此功亏一篑,因而自动退出朝廷这明面之争。 他本欲利用怀家之威望,日后为太子名正言顺光复大景而助添威望。可他内心又无比愧疚,他自知将怀岁聿引上一条充满危险坎坷、为太子铺平道路、为万千冤臣平反之路。一招不慎,便会为家族招来灭族之横祸。 可事到如今,怀岁聿不仅只是他为万千同僚平冤昭雪的棋子,并非是他为助力太子顺利登基所网罗的势力,而是已然成为他同夫人阿满的儿子。 他如今,为自己所作出的选择而付出代价,已然痛失所爱。 对着怀岁聿,他之心,愈发内疚。 也是该,让他自己做出抉择了。 第73章 抉择 风过,白幔四处纷飞。四下寂静无声,唯有灵堂之中,两人四目相触。 愧疚、自责、凝重。 震惊、困惑、恍惚。 各种复杂情绪,默默无声,却又像是在极度压抑之下,越发浓郁,暗自滋生。一层层面纱被大火燎尽,一张张面具之下故人面目全非,心中屹立不倒巍峨耸立的高山之石,渐有松动倒塌之意。心中像是有一捧沸腾灼热的水,让人心中无法安宁,百般焦灼。 怀岁聿猛地站起身来,又不由得退后两步,脸色有些骇然。他只觉得,从未有如此复杂之情感在胸口作祟,从未有此般刺痛齐齐涌来。信任高墙在片刻之间摇摇欲坠,却又被本能的情感和尊崇所苦苦支撑。 片刻,他有些痛苦地闭上双眼,想要冷静下来,却又只觉得心中乱作一片。 倏尔之间,只听见布料摩挲。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扰灵堂安宁,戳破小院寂静。墨色身影,不复挺拔,颇为落荒而逃般,路过院外一草一木。 “大人!” “岁聿!” 云舒禾正同着司马丁仪询问些凶案相关的细节,便兀地瞧见怀大人猛地从灵堂之中大步流星而出,脚步慌乱,神态黯然,直直地绕过她们,往院外而去。 她心下骇然,抿着唇慌乱地朝灵堂内看去,透着方才半敞开的门框,只隐约瞧见司马大人颓废坐在原地,似乎比方才更为失魂落魄。 “女官,您先去照看司马大人。暗卫已分布在宅院四周,大理寺今日已上奏朝廷,传顾将军从前线回来奔丧。我先去看看大人。” 司马丁仪颇为担忧,但眼下家中只有她能操持一切,她应声点头,转身朝灵堂内走去。 云舒禾也不敢耽搁,忙跟上怀岁聿。 出了府宅,夜间郊外寒意四起,阴风阵阵,借着惨白月光,云舒禾马,青云便乖巧地跟在她身后,沿着小径,不远不近地跟着前面有些失魂落魄的少卿大人。 她心中疑惑不已,既迫不及待有些想上前弄清事由,一边又被怀大人周身的冷意和失意所斥退。她与怀大人也算有一段时日了,却从未在他身上见到既脆弱又孤寂的情绪。再说,司马大人与怀大人情同父子,会因何事而不欢而散?或许,应当同殿下私下汇报一番…… “你且说说,殿下,他是什么样的人。” 她正沉思着,却兀地被不远不近的冰冷之声所止住脚步,且这声中,竟然带着浓重的疑惑和怀疑来。 云舒禾有些怔愣住,半响,她有些不解地道: “大人同殿下相处时日,岂不比属下久的多。再者,大人,这妄议太子殿下,可是杀头的罪行。” 她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头,随后便瞧见怀大人愈发寒凉的眼神,她背后打了个颤,换上一脸正色,道: “愚之私见。太子殿下,从其储君身份而言,其心系万民,从谏如流、举贤任能,已显经纬天下之才。从其人而言,他…………殿下虽性子尚不算稳重,偶尔做事也有些莽撞,但心底善良,待人宽善,就从他不因我是女娘,便禁止我入仕便能看出,他之胸怀气度,绝非任何皇子可比。” 云舒禾一直以来都觉得太子殿下,不仅毒舌、惹人讨厌、看不懂眼色,有时还有些幼稚自恋。可此般认真回想起来,却愈能发现,自己总是选择性忽视他之优点。 她说得认真诚恳,却未发觉,面前的怀岁聿神色愈发凝滞。 昔日痴迷刑律之时,心中暗自发誓,未来不求高官厚禄,不求流芳千古,但求竭尽才学,为天下生民立心立命,还民众和晏海清,寻万般公正公理。 他应当是感激先生的,谢他授予自己毕生所学,让他传承刑律精纯之志,引他入大理寺中探案破案,谋他入东宫辅佐明君。他虽恨被万般算计,可司马先生却是为天下黎民寻得正义、为万千忠臣平冤昭雪所谋。 或然欺骗他一人,却能惠及千万家,且也与他心中志向并肩而行。 他之感受……比起这天下公义,简直不值一提。 他知晓,今日先生所言,皆是因师母和子规罹难,而幡然醒悟。 想让他自行抉择,让他用自己的判断,来做出或以生赴义,或抽身离去置身事外的抉择。 他从不在乎这天下是否姓萧,治者是皇子还是公主,是嫡储还是后来者居上。 只要是明君,可造福民众,可还天下富庶安宁,亦可让天下女娘同郎君都有志可抱,有才可施,让天下冤假错案、灾祸杀戮少之又少的明君,便可。 萧时桉,确然堪当重任,不负司马先生所盼。于私情,于大义,他都应该继续行走于刀刃之上,承接刑律之士的命定职责。 无论是日后为天下之人伸张正义,或破韦朔之案,守护万千城池,亦或成为为太子承袭大统之助力。 只是…… “我一生行走于刀刃之上,世人称我两袖清风,却不见我双手沾满恶者鲜血。我知总有一日会被反噬,会被无数双隐在暗处的手拽下深渊。可这恶果,为何要由我之爱妻和幼孙来承担!” 脑中不断回响着先生的声嘶力竭,他,真当能护佑得住所爱之人?是否也会有这么一天,他会因着今日这番抉择,而付出代价? 夜色之中,星幕之下,原野之上,天地浩渺,人却如此渺小。 幼年为追寻理想抱负,与至亲分离,每每路过万千灯火,却不知哪一盏属于他自己。如今为着这肩上使命,又自觉自为灾星,自觉自己如此脆弱。 他双眸黯淡,像是被剥离了所有情绪,只呆呆地,嗫嚅出声: “盼待君归,与君相守……” 千般落寞,万般自嘲,皆化作嘴角边一抹勉强苍白的弧度,最后被同往日寻常一般的清冷压平。 “启程,回大理寺卿。” 男人再开口,面上情绪俱无,隐隐约约却像是一块快要碎开来的玉。 云舒禾呼吸都暗自颤抖了几下,此般的怀大人,莫名地,令人有些惊惧。她心中疑虑万分,听清了方才大人口中呢喃的那句话来。难道,是为情所伤? 月如弯钩,又似有盈圆之意。可千里白驹身披月色,夜行千里,只觉得身上之人,如之天幕悬挂的弦月一般清冷寒凉,已然开始残破起来,却难以有满盈之日。 第74章 恐吓 农历七月二十八,圣上感念前大理寺卿司马覃,为官二十载,入大理寺十五余年,破天下无数大案,为大萧新朝培养无数刑侦之士。其妻苏阿满,蕙质兰心,勤勉柔顺,性行温良。圣上痛悯其遭遇,特追赠为一品诰命夫人。大理寺同刑部合力侦破此案,还了司马同其婿亲定国公府公道。 司马老宅前,怀岁聿静静站在司马覃身后,目送钦差太监浩浩荡荡离去,唯留下这安慰活者的一道圣旨。三日以来,大理寺放下韦朔一案,全心全力侦探司马灭门惨案,终于,在三日后的凌晨,这桩受万千人关注的血案,终是尘埃落定。 行凶之人,乃昔日叛国通敌国逆臣韩氏遗孤。 十五年之前,大萧边境败仗连连,一座座城池皆落入外敌之手,眼看着方才重建起来的大萧王朝即将分崩离析,定国公率十万大军,直捣敌营,三年之间,接连收复失地。攘外,由着定国大将军领西郡侯一行武将。安内,则交由了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的新任大理寺卿司马覃。 时司马覃初赴任,行事果断,断案决绝,几月之间,便揪出一大批通敌叛国之臣。时任西郡节度使的韩泽明,也被查出将西郡各大城池防御图献给与大萧隔岭相望、虎视眈眈的夷族。 通敌叛国,实为灭族之罪,司马覃带御林军,彻抄韩府,女眷充作官奴,男丁则尽数下狱。可未曾想,漏掉了韩泽明幼妹的遗腹子。且其子,实为夷族血脉。 然,这只是昔日在圣上示意之下,大理寺公之于众的表面结果。 实则这韩家,与韦朔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昔日韩家家主,便是韦朔党羽,匿藏朝廷之中,伺机勾结夷族,分裂大萧王朝。此番夷族进犯,只不过是韦朔对这位年轻的君王的一次示威和挑衅。 因而,此次司马血案,不仅是韩氏遗孤对司马覃的报复,更是韦氏遗党,对圣上的恐吓和示威。对正暗中彻查朝中韦朔余党的大理寺卿同刑部的一次警告。 若再有如司马覃一般,妄想将韦朔党羽实力一网打尽的刑律之士,或然都将被血洗家门。连身后有战功显赫、武将世家的定国公府做姻亲靠山,司马家还是惨遭横祸,更何提朝中寒门出身、牵连在韦朔之案中的普通官员呢? 虽大理寺三日破案,却未能将元凶缉拿归案。且京城之中,渐生韦朔复归的谣言。 韦朔党羽,仍在暗中窥伺。朝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焉能知身边同僚不是祸乱前朝、妄图夺取萧家王朝的韦朔余孽? 时隔十五年,元凶血洗司马府,司马父女侥幸逃过一难。一时之间,刑部和大理寺之中,知情者人人自危尔。 昔日因司马覃等光复新盛起来的法学流派,皆有些黯淡隐匿起来。然,危难之时,仍有人逆流而上,势必要将这暗中势力,连根拔起。只是前路漫长,充满艰难坎坷。一批人倒下,终有新鲜血液代代延续。 “公子,只怕这日后的路,愈发难走了。” 墨白立在书案一侧,瞧着大理寺中,近日呈上来愈发多的辞呈,心中既气愤又压抑。 男人手握着笔,利落地批注着册子,眼底情绪寡淡,脸上神色不明。只微微拧起的眉心,泄露心中的情绪。 “公子……属下也不知这话当说不当说。”墨白停下研墨,面上纠结,瞧着公子近日愈发冷漠寡言,心中不是滋味。 “那便闭嘴。”男人动作未停下半分,冷冰冰地道。 墨白喉头一梗,到嘴边的话不上不下,卡得他面上难受。片刻后,他还是大着胆子,有些不甘心地道: “公子,你莫不是因为司马夫人一事,心生惧意,便想着要舍弃掉和表小姐之间的情意了?” 墨白颇为不甘心,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直言道。昨日表小姐特来了信,可公子直到今日连信封都不敢打开。他跟在公子身边都快五六年了,如何又不知晓公子心中所想? 他总是为身边人考虑,从未将自己七岁离家,十三年来所历经的种种磨难,所受的万般苦楚,告诉给怀夫人和老爷一星半点儿。好不容易寻到真心喜欢的女娘,如今偏又目睹了司马惨案一事。他自当觉得自己不能去祸害心上之人,哪怕自己从此孤独一生,将所有苦伤都往肚中咽下去,永远给外人一个冷情冷意、强大坚韧的背影。 话音落地,案几之前的人,手上动作一顿,墨水停滞在空白纸页之上,晕开一片暗色。 墨白见他似乎有些反应,再添一把火。 “公子,您好不容易同小姐两情相悦,那些逆贼有何可惧?再者说,我同绿卿,就算是搭上命也会保护好小姐……” 话还未说完,房门便被兀地推开来,看见来人,他只好先闭上嘴来。 “公子,南州遇刺一事,已查明了。” 青玄面色凝重,将手上的罪证和状纸,递给怀岁聿。 “果真如公子所料,一拨人,是由秦贵妃所派,皆是二皇子府中私自豢养的死士。另一拨,应当是……韦朔党羽雇来的。” “什么!?两拨人,那二皇子一派竟然如此大胆,难不成他已然发现公子入了东宫帐下?这韦朔怎的也盯上了公子,怎会如此凑巧?” 墨白心下震惊。公子明面之上,是圣上一手提拔的近亲之官,并未表态要加入这储君之争。因而二皇子一直对公子有尊有敬,且还在争取公子。且韦朔一案,明面上也是交予刑部同东宫,大理寺隐匿在暗处。 “怕是这两派,早有勾结之势。” 怀岁聿眸光冷冽,面色严峻。捏着那罪状纸的手狠狠攥紧,手背青筋渐起。 若真如此,大萧王朝,等不到萧时桉即位,亦等不到为女帝沉冤的那一日。 这萧家王朝,怕是会断送在秦氏同二皇子那蠢货的手中。 墨白此刻,面色惊异无比,他看了看公子,心中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家国大事,儿女之情。 这桩桩件件,是一步一步地在将公子往刀刃上逼。 只是,他如何能见得公子离这唾手可得的幸福,一步之遥,又咫尺天涯。 良久,他眸光一闪,心中暗暗做出决定来。无论如何,他都要让公子的人生,不留遗憾。 第75章 君归 京城之中,各种消息纷飞,涌入大萧朝各个角落,怀家亦闻其声。似乎大理寺少卿,便会步司马覃之后尘。幸而怀氏主系虽只余江州一氏,但旁系庞大,无论是隐于山中之士、还是驻守边疆之臣,皆放言怀氏满门忠烈,岂会向韦朔余孽、向作恶之徒让步? 只是避害趋利本为人之本性,江州怀氏之门愈发冷清,近来也多为避让疏离之人。 此般情形之下,怀家虽无惧意,知晓岁聿处事细密,在朝中为官,所经手之案均为平冤昭雪、为民除害想,向来不留话柄,更处处不为家族招引祸患。 但司马先生之横祸为先例,他们却也须得未雨绸缪,怀家上下百余人,亦不能坐以待毙。他日若真遭祸患,亦不至于无自保之力,徒徒成为怀岁聿的累赘与负担。 “老夫人,这天儿,怕是要变了。” 吴嬷嬷搀扶着殷老太太,瞧着这府中家丁侍从,甚至是侍女,都开始由着武夫带着学些防身自保招数。自盛京传来那等消息,府中气氛便日日严峻起来,连夫人,也拿起了那已然放置了二十年的红枪。 吴嬷嬷收回视线,瞧着殷老夫人,有些试探地问道。“夫人,您瞧出来没,小姐同大公子,怕是有意。” 殷老夫人眸光微闪,唇角有些泛白,未能应声。她近日常被噩梦缠身,总梦见自己那两个早逝的女儿。 她的一双女儿,一个不惧世俗闯荡天地,与心上之人相知相爱,诞下爱女,却与郎婿惨死乱刀之下。另一个则由着家族安排,高门联姻,与夫君相敬如宾,诞下一儿一女,却同她一般被深宅所困,最终郁郁早逝。 她这一生,太过失败。只是如今茹娘已掌明府中馈,明大郎同煦儿在朝中居于高位,她亦能心满意足,日后九泉之下去见文婷。 只是她的阿枳,此后又该何去何从? 听闻那司马覃之妻,被生生砍死,又碎尸家中。此般疼痛,不复轮回。她之父母,九泉之下该如何安息。 她心疼,亦心悸。 那怀家长子,确然是个经纬天下、清正为民的栋梁之材,确然不会为权贵折腰、为恶势屈服,处事亦比年轻时的司马覃更为稳重周密。她自然信他日后能直上青云,位及权臣甚至权倾天下,受万民敬仰。 可是,如今他为朝中新贵,有人捧他入神邸 自有人于暗中伺机拽他入尘埃。朝堂之上,人心叵测,风激云荡,明枪暗箭,一步铸错,万劫不复。 她如何能放心郁枳日后随他,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盛京当中生存?无论二人谁出意外,活者总比逝者难过。 另,虽她不屑于如此设想怀家子。 可人愈发位居高位,身边的诱惑与危险也会随之倍增。或许日后阿枳担不起三品高官之妇,又需为着维持二人情感而囿于深宅、游走贵妇之间,而受尽委屈却无人依靠。 如此从眷侣成为怨侣的夫妇,她着实见得太多太多。她万不敢将阿枳的幸福,全然赌在她的未来夫婿身上。 天下万事万般,她最不愿干涉儿女私情,最不愿将自己的担忧强加在晚辈人生之上。阿枳同这怀家子,眼下实在难以做到相互扶持,恩爱不疑,比肩而行。 无论如何去,她还是要做一次这棒打鸳鸯的恶祖……只是,若他们二人同心,此般情形下,亦要生死相随,她亦自当不加阻拦。 毕竟,她的一生,已然如此失败。 她垂下眼睫,掩去眼底复杂情绪。正欲要张嘴,让吴嬷嬷扶着自己进房休息,便突然听见外院传来一阵呼声。 “大公子回府了!” 两人脚下一顿,皆望向外院。 “大公子现下回府,应当是司马大人之事已然水落石出,这赶着回来安抚怀府家眷吧!” 吴嬷嬷也有些期盼,甚至欲要即刻回院中,告知小姐这儿事。要知晓,那日二人在府前惜惜告别之事已然传遍府中,怀夫人都高兴地要同殷老夫人谈及二位小辈日后定亲之事。 小姐更是每日都在等着京城回信,眼里心里,都十分担忧和思念大公子。 殷老夫人闻言,面上有些犹豫。心中再三思量,还是转头对吴嬷嬷道: “扶我回房,去前院怀夫人院中将小姐叫回来,就说我突然晕眩,呕吐不止。” 吴嬷嬷颇为震惊和难以置信,但瞧着老夫人一脸沉思和认真,按捺住心底的疑问,忙应声。 老太太莫非 是在阻挠着小姐同大公子见面?!她心中忐忑,此番一想,前些日怀夫人欲要同老夫人提及小姐和大公子的亲事儿,老夫人每每都以身体不适回避。她只当夫人只是心中不舍小姐,听不得这些话。 不成想,老夫人竟然是真的不赞成这事儿。 …… 怀府门前,一行侍从已然列队两侧,恭迎大公子回府,怀夫人同怀老爷,正关切地盯着前方。黑色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来,墨白推开车门,一身白衣的清冷公子,便施施然而出。 男人面色平静,五官立体俊朗,眼底却染上些乌青,像是连日来都未睡得好觉。 他抬起眸子,扫视一圈,片刻之后,眼底划过一丝落寞。眼睫轻颤,掩去眼底情绪。抬脚,走向台阶之上目光担忧的一对人。 “父亲,母亲。” 怀老爷点了点头,眼里全然有些心疼,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无多言。 怀夫人眼角发红,瞧着儿子眼底的疲惫,小心翼翼地拂了拂儿子的肩膀,随后宽慰道: “回来便好,近些日定然一直在奔波劳累,既回了家中,今日便好生歇息一番。” 怀岁聿点了点头,他眸光微颤,看了看母亲,欲言又止。 怀夫人自当是知晓儿子这般魂不守舍,注意力全然不在此地。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丝笑意,终于轻松两分,她打趣道: “可是在寻阿枳?方才她本是要同我一道出来迎你。” 怀岁聿紧紧听着,脸上已然浮现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来。袖下的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 “只是吴嬷嬷说老夫人突然发病,呕吐不止,阿枳便又急匆匆地去后院了。诶,我现下也应当去看看老夫人……” 她话还未说完,却兀地被怀岁聿打断。 “母亲,我同你一道去。” 第76章 私心 “外祖母,您快且将这热汤喝了。” 郁枳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后院赶,额头出了密密麻麻一层薄汗,还未来得及擦拭,甫一走进外祖母的侧厢房中,便听见一阵干咳声,急促而干涩,莫名让她心中一紧,只觉着这孟夏之季,仿若有千百棵枯木摇曳。 她坐在软榻上,轻柔地将外祖母半扶起来,依靠在软垫上,心中充满担切。 殷老夫人喝了两口汤药,面上多了几丝血色,随后,她拉过小女娘的手,眉间一片慈爱之情,悠悠道: “昨日夜里,我又梦见你母亲了。她还是出嫁时那般漂亮,见着我,便问,母亲,阿枳是否都长成女娘啦!” 她说得有声有色,倒将郁枳同吴嬷嬷逗得俱是一笑。殷老夫人淡淡一笑,眼角的细纹,因着嘴边勾起的笑意而愈发明显。 “我回她,长大了,都已然出落得这般娇美了。这上门求亲的公子哥,把门槛都要踏破了!” 继而,她说到这里,又看向郁枳。但眼中似有忧伤。又道: “我这一生,为人妻,受尽委屈。为人母,又足够失败。就这样糊糊涂涂走过半辈子,送走了父母、丈夫甚至是两个女儿。” 气氛陡然转变,郁枳垂下眼睫,蹲在外祖母跟前,将脸贴上她干瘪的双手,乖巧地道: “外祖母,此后阿枳会一直陪伴在您身侧。” 殷老夫人笑了笑,轻柔地抚摸着小女娘的脸颊。眼底却流露出些复杂情绪。转瞬之间,门外传来细微动静,她眸光一闪,刻意提高声量,状似平常般,道: “这般情景,倒是让我想到那日,你带楚小郎君第一日来见我。” 郁枳未察觉异常,静静地继续听着。 “我那时言,希望你和茹娘,日后都能找个良人,彼此相互扶持,恩爱两不相疑。然,你莫嫌外祖母唠叨。” 门外的脚步声已然停下来,殷老夫人面色如此,继续用手顺着小女娘的鬓角,女娘闷着应了一声,她便继续道: “昔日你与楚小郎君,相处融洽,我瞧着你们俩志同道合,颇为合意。那楚小郎君虽官职不高,但胜在端方有礼,进退有度,不易得罪权贵,亦不用担忧结仇。” “那时便想着,你二人若日后结亲,定能过上闲适有趣、安宁幸福的生活,不受高门宅第所困,亦不用端着大家贵妇的气度。且,感情,日久见人心,你终归是能喜欢上他的。” 郁枳呼吸一滞,不知为何外祖母现下要这般说,却又恍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并非是中意今安,而是因着那司马夫人之事,暗暗提醒她。 犹豫片刻,郁枳抬起头来,与祖母坦言道: “外祖母,您且直说吧。” 殷夫人面色如常,只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这人世之间,并非是两情相悦,便能恩爱一生。我已然是一只脚迈进土堆之人,只是希望你们日后的生活都能再圆满一些。” 她心中压抑不住感伤,想起自己这失败的一生,同两个女儿早逝的悲伤来,语气之中忍不住带上些颤抖,道: “阿枳,高门宅第、权臣世家之妇,皆不是好当的。” 她仍有未能说出口的话来,却需得他们自己去悟。现下他们脑中尽是觉得,情意可战胜眼前的一切困难。她却敏感地意识到,怀家子,日后所经历之事,凶险万分。 做长辈的哪一个不是自私的,怀夫人心疼她儿子十多年孤身一人,像是对世间万物无甚欲望,因而便期冀阿枳与他相守。她亦不愿阿枳因着此刻的情意,未来或然走上司马夫人的路。 退一万步来讲,她的阿枳此般重情重义,日后若怀家子出事,她必定不会置身事外,可她无家族仰仗,日后又如何处世? 她闭了闭眼,有些痛苦地道: “世道就是如此,女娘出嫁,便是将后半生悬在夫婿身上。若你真当慕怀家子,便做好……阿枳,再斟酌斟酌罢!” 郁枳听了许久,腿已然有些发麻,只是却比不过心中的苦涩之意。她又何尝听不出来祖母的言下之意。 她知外祖母既担忧怀岁聿护不住她,又觉得若她日后为权臣妇,遇事将无力自保。 可外祖母却不知晓,她却从不将自己的下半生寄挂在夫婿身上。若在危难之时尚不能与心上人患难与共,倒也不用再谈及些什么长相厮守。 不知为何,她头一回有了想驳斥外祖母的心思。可她又有些自我怀疑……她真有既不失掉自我,又能与怀岁聿彼此扶持的能力吗? “外祖母,我知晓了。” 女娘垂下眼睫来,神情不明,但向来柔软的脸颊上,兀地浮现出几丝倔强来。 殷老夫人长叹一口气,她这孙女,同她那大女儿是如出一辙的。 怀家子能将她的话听进去,他二人还是义无反顾要枳在一起,那她亦无话可说。那孩子是个聪明的,有担当的,她期望他能知晓,为自己的阿枳谋一条后路罢…… 屋内祖孙二人相互依偎,心思却各异。只是屋外,蝉鸣虫叫之间暑意仍在,有人却如坠三冬心如死水。 “岁聿……” 怀夫人已然面色一片苍白,眼中俱是错愕。她喉头有些哽咽,转身瞧见自家那双眸沉寂得像一潭死水的儿子,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她自己心中也有些错乱,这些日刻意被她忽略的忧思,齐齐地涌上心头来。忽而也想起昔日司马夫人一生坎坷的命运来。然她……有何资格,让阿枳再卷入其中来。可她的岁聿,要如何释怀? 男人却像未闻其声,又像是已然死寂。静静立在原地,面上无甚表情,只是手尖却忍不住有些颤意。 忽而,他猛地转身,脚步竟然有些虚浮狼狈。无甚温度的嗓音,道: “母亲,忽然想起有要事未处理,便先回院中了,您替我问老夫人安。 ” 话音落地,高大的身影略有颓败之态,来时有多急促期待,离开便有多落寞失意。 怀夫人看在眼里,又……疼在心中。 她深呼吸一口气,掩去眼底情绪,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来,推开了房门。 “老夫人,我来迟了。” 屋中,郁枳闻见怀夫人之声,肩背一僵。老夫人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先站起身来。 郁枳便起身,恭候在一侧。 怀夫人已然收拾好了情绪,但瞧见有些闷闷不乐的郁枳时,心里还是浮现几丝难受,她纠结片刻,随后,还是状作无意道: “阿枳,你阿兄现下正在他院中歇着呢,快且去同他打声招呼罢。” 郁枳呼吸一滞,对上怀夫人一如往常般温柔的眉眼,收回心中纷繁复杂的情绪,低声应了。 第77章 弃她 “公子,你同小姐见过了吗?” “公子,您同小姐说了些什么?” “公子,小姐……” “你且闭嘴,哪里轮得到你在公子面前叽叽喳喳?我瞧你是已然忘记暗卫营的规矩了。” 青玄被墨白吵得心烦意乱,眼见着公子情绪比方才回府更为低落死沉。他直接拎住墨白的衣袖,将他甩出了房外。 “公子,您且莫管他。” 青玄拍了拍手,重新看向公子。 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轩窗之前,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柏木已然参天,竹节枝叶参天,亦不知其根其结掘地百米,只闻飒飒凉风而过,穿林打叶。青色之间,犹可窥得天日。 “青玄,取千宵令来。” 忽而,男人低沉暗哑的声音,随着林叶沙沙响动,在书室之内,飘渺散淡。 青玄眼底一滞,有些不敢置信地抬头,像是怕自己听错了一般,他小心翼翼道: “公子,何事竟然要动……千宵令?” “无需多问,你且前去取来吧,尽快。” 男人依旧未转身,只是玉冠高束,却有几缕青丝随风飘动,光影斑驳,他之身影,突然有几分模糊起来。 墨白呼吸即刻屏住了些,眼底涌动着疑惑,但也不敢暗自揣度。收回视线,他眉头一皱,道: “属下遵命。” 青玄转身,既然公子要动这千宵令,必然是因着这皇朝必有一乱。见千宵令如见公子,可调动千宵营中所有暗卫。他与墨白,绿卿,皆出自其中。 只是推开门,青玄却兀地同迎面走来的郁枳相撞。 “哐当”一声,郁枳手中小心翼翼端着的茶具,直直撞上青玄臂膀,幸而她猛地站定,只是茶盏中的茶水却兀地洒了些出来。 女娘惊呼出声。 青玄方才看清面前的人,正想伸手去扶小姐一把。身后突然闪过一阵风,这才看见原本还在书房内发呆的公子,此刻却面色担忧,焦急地站在女娘跟前。 青玄:…… “怎么样,疼吗?” 怀岁聿将茶盏兀地塞进青玄怀中,又有些小心翼翼地将小女娘被茶水淋到的手捧起来,像是未经思考地,轻轻地吹了吹手中的柔荑。 动作轻柔,仿若眼前是无价珍宝。 小女娘的手,忍不住一缩,耳尖瞬间泛红。她垂眼,便能瞧见男人浓密的眼睫,和挺拔的鼻梁。 半响,指尖微动,女娘有些尴尬,又忍不住地咕哝道:“阿兄……这是冷茶,不痛的。” 话音落地,她明显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猛地一僵。随即,她便对上男人有些慌乱的神色。 郁枳实在忍不住,心底的忐忑情绪一扫而空,一双眸子笑成弯月来。 青玄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气氛如此微妙,他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阿兄,快且来尝尝我新泡的冷茶,正好能为你缓解些疲倦之意来。” 郁枳重新从青玄手中接过茶盏,随即,轻快地绕过怀岁聿,灵活地朝书房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唤着怀岁聿,仿若一只百灵小鸟。 少女独有的馨香,同淡淡茶香,随着掠起的一股子清风,即刻盈满鼻腔。低落的心,不受控地加快跃动起来。 他愣愣地瞧着小女娘,在自己的书房内,灵动活泼地斟着茶,一时之间,只希望时间静止于此刻。 只是……他忍不住苦涩一笑,手掌逐渐握紧,像是想将掌心那处快要消散的温度,永远锁住。 片刻后,他再抬头,脸上已然面色如常。抬脚,走到书案旁。 郁枳将刚斟好的茶端给她,眼里全然是笑意与期待。却毫不知晓,男人眼底挣扎纠结的情绪。 怀岁聿接过,盯着这茶。久久未有动作。忽而,放下茶杯,看向女娘,眼神古井无波。 薄唇微启,淡淡出声: “阿枳,过几日,便同老夫人一道,回明家罢。” 声色清冷,却像是从雪山远端之间,潺潺而下的冷泉。仿若无甚温度,冰封之下,却又匿藏着强压不下的、沸腾着的情绪。 女娘执茶杯的手,猛地一抖,眸光微颤,她稳住心神,看着他,道: “阿兄,你说什么呢?” 男人眸光黯淡,转过身,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喉间干涩无比,他深吸一口气,刻意忽略心中密密麻麻的痛意,道: “阿枳,便当是我负了你。回明家去,或自立门户,或游历天下,日后寻一良人,相知相守,幸福安乐地过一生罢。” 郁枳面上的笑意,倏尔凝固。片刻,又像是听不懂一般,仍努力勾起一抹笑意,却有些苍白无力地,道: “阿兄,我不要同别人相守。你不必因着司马夫人之事,便也害怕我日后也会……” 她正说着,又猛地噤声,瞧了眼男人颇为落寞的背影,抿了抿唇,继续道: “既然我心悦你,无论日后发生何事,我亦不后悔。我要留在江州,替你在夫人跟前尽孝……阿兄,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亦会努力地变得更加强大起来。” 男人肩膀有些僵硬,闻言,有些痛苦地闭上眼。他何曾将她当做负担?他又何曾想将她推给旁人?他只是怕了,他的阿枳,已在横祸之中失了双亲,他想让她的余生,永不在杀戮和祸患之中度过。可,他之身前,刀山火海,血迹淋淋。 “阿枳,司马夫人,待我如亲母。可你知晓她是如何死去的?尸不见骨,血肉横飞,几十个仵作也难以复原其身。阿枳,我肩上,担负太多,注定给不了你安宁幸福的生活。我护不住你,我只会害了你,若你因我而出事,我生生世世都难以原谅自己。” 男人越说,声色便愈发颓废凄凉。一边自我质疑,另一边又难以自洽。仿若已然陷入永无尽头的迷局之中,苦苦找不到出路,因着他二人之间的情感而愈发痛苦。 女娘静静听着,只是眼角已然泛红。半晌,她扯动有些干涩的唇角,心中已然凉了几分,眼尾漾开的弧度,也渐渐平直下来。眸底的光,一寸寸熄灭。 他要弃她。 他不相信自己愿同他生死与共。 可他凭什么替自己做决定,凭什么就连争取一番都不肯,就要如此轻易地弃了她。 她郁枳,虽未历经大生大死。可向来情深义重,若心悦一人,便会在爱他之时,倾注身心。 她或然知晓,日后或许会同司马夫人一般遭遇,但那是她所做的选择,她决计不会后悔,相信司马夫人也同她一般。退一万步讲,即便某日怀岁聿为奸人所害,先她离去,她一人孤寡于世,依然能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外祖母不信她,怀岁聿也不信她。 自认为如此便能让她幸福安乐,却不知晓她想要的到底为何物。她即便粉身碎骨,还是想和他共同经历生死。 只是她又怎能忽略男人颤抖的背影,隐忍克制的情绪?若已然此般心悦她,又怎会先一步抛弃她? 大抵是,这份感情,不是他要不起。只是他不敢要罢了。 既要护佑天下万民铲除天下毒恶,又不想将她置身险境之中,他便做了能做出的最好抉择。 半晌,女娘胡乱地抹了抹不知何时濡湿了两颊的眼泪,又勉强地扯出一抹笑来。 “阿兄,我已然知晓了。阿枳断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日后……望阿兄能寻到一个,比我聪慧有谋,能与阿兄相互扶持,共治天下,长相厮守的女君。” “阿兄,万安。” 女娘微微俯身,亦如穿来之后第一次遇见他那般,朝他行万福礼。 只是这回行礼,她终于也如别家小娘子一般姿态端庄 ,再不是当初那个手忙脚乱的郁枳了。 风过无痕,也带走门框微响、脚步匆匆、裙裾摆动之声。像是女娘从未来过,又像是匆匆从郎君的心头掠过。 偌大书房之内,寂静无声。再难听见半分响动,连着那微弱的呼吸声,也像是要碎裂开来。 男子长身玉立,却难掩颓意。竹叶婆娑作响,冷茶茶叶犹香。茶凉人走,也带走了郎君周身,再不复有的一丝暖意。 明明是烈阳孟夏,却冷得让人如坠寒冬。 第78章 情断 昨日,小姐从外院回来,眼眶红肿,径直将自己锁进厢房之中,不吃不饮,连老太太在门外等至深夜,也都未能得见她一面。 吴嬷嬷自然知晓内情,必然是小姐同大公子,情断于此了。但她亦不知晓该如何处理这般场面,她心中既心疼小姐和公子,却也能理解老太太一片苦心。只是到头来,谁都是受害者,谁都是伤心人,竟然无人可责怪。 她本以为小姐需好长一段时日,才能从这事儿当中走出来。她已然做好了操持其院中同姜木斋一切事宜的准备。可却未曾想到,方才第二日,小姐便面色如常地,唤桑桑进房为她洗漱。 再出门时,已然是位同往日一般精神奕奕的小娘子,亲自为老太太煎药喂药,之后便脱了襻脖,又只身一人出了院子去。她们亦无人敢出声询问,只知,小姐如今也有让人看不出心事和情绪的本领了。 然而,等小姐两个时辰后,再回知竹苑时,却带回了让她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的消息来。 “嬷嬷,且着手收拾罢,我们明日启程,回姜木斋。” 女娘面上无甚表情,一双杏眸还略有些浮肿,说话时,语气却比从前要多出几丝果断与决绝来。 “明日!小姐,怎地这么着急?” 吴嬷嬷目瞪口呆,却也不敢深想昨日小姐同公子究竟僵到那般地步。可瞧着小姐的样子,却像是再也不会回头那般。 “嗯,此后,我们便在姜木斋,安身立命罢。” 郁枳双眸微闪,眉间终于露出几丝短暂的迷茫和忧愁来。只是片刻之后,吐出一口浊气,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忽而,她余光一瞥,同一侧不知偷听了有多久的桑桑招手。 “桑桑,你且过来。” 桑桑亦苦着一张脸,她再愚笨,也知晓府中近日来动荡的氛围。小姐昨日哭成那样,她也始终未瞧见大公子一眼,她心下便也能猜到几分。 “桑桑,你愿意同我离开吗?” 小姐嘴角终于浮现几丝笑意,摸了摸桑桑的脸,温声细语,似乎又带着些引诱,眸光潋滟,一如当日提拔她为贴身侍女那般模样——“桑桑,此后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啦,那些小事便用不着你去做了。” 此时此景,又与记忆重合。桑桑忍不住鼻头一酸,狠狠点头,生怕晚了一步去,小姐便不带自己离开一般。 “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是要带你走的。” 郁枳粲然一笑,抬手摸了摸她胖胖圆圆的脸,从怀中掏出方才从怀夫人要来的桑桑的奴籍。 桑桑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哽咽着,嘴里愤愤不平。 “小姐如此之好,怎会有人舍得辜负您……” 郁枳面色平静,抽出软娟替她拭泪,仿佛小哭包口中那般委屈的人与她无关,只是嘴角的笑意再未浮现过。 片晌,桑桑泪眼朦胧,连耳朵都有些耳鸣。却似乎清楚地听到小姐对她说: “没有人辜负我。桑桑,这段感情本就不属于我。” 她本就,不属于这里。 或然剧情终当回归正轨,她亦非……大理寺卿之良配。 原来,若心心念念的人不再想见你,那么无数次精心策划的偶遇也终归是白费力气。原来,从一个的世界里消失,是如此地轻而易举。 一整日,吴嬷嬷和桑桑,将几人的东西都妥帖打理好,岁寒苑中,关于郁家人的痕迹一点一点被抹平。她来时,孑然一身,临走时,这属于怀家的记忆,只带走了桑桑。 这属于她同怀岁聿的记忆,她也一一舍弃。 绿卿,她还给了怀岁聿。 兔形暖玉,她放回了软榻之上。 桃花簪,她留在了梳妆盒里。 御赐牌匾吃,她留在了临水楼里。 临水楼地契,也被她转交怀夫人打理。 此后,她非怀家养女,而是郁家独女。 离别仍是在天刚拂晓,知晓离别之人,却只有怀夫人而已。夫人待她如亲母,她虽与怀岁聿无缘,但怀家恩情却永世难忘。 她应下夫人 会常写信告知近况,会每年回来陪她去寺中礼佛。只是她也不知,时过境迁情迁,经年过后,她是否能再同怀夫人相聚。 马车轱辘在大道上平缓行驶,就在出城门之时,一匹马却兀地追上她们。 “小姐,且等等!” 绿卿一路狂奔而来,满脸焦急。终于在小姐出城之时,截住了那带着姜字旗的马车。她心下松了口气,径直驱马来到车窗旁。 郁枳已推开车窗,正好同绿卿对上视线。 “绿卿,你怎的跟来了?” 绿卿苦笑,小姐昨日便告知她: 让自己日后毋须再大材小用,跟在她身边。又以公子日后处境艰难为由,点醒她身为公子暗卫的使命。如此这般,她又怎能不随墨白,随公子一道去那混沌盛京之中,杀出一条供明君继位的血路来。 只是…… 她掏出手中的囊袋来,双手捧着,一脸恭敬地递给郁枳,道: “小姐,且收下吧。” 郁枳有些疑惑地接过,随即打开囊袋,一块带着竹纹的精致金墨色令牌,便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是何物?你作甚要给我这东西?” 绿卿眸光微闪,想到青玄今早对自己所说之话,她尽量装作自然地道: “是我在千宵暗卫营的身份令牌,小姐日后若需人帮忙,可持此物,去青州云县寻我之同僚帮忙。” 郁枳眉头一皱,如此重要之物,交由她岂不是太不妥当。因而,她将那令牌又放进囊袋之中,道: “如此贵重,你自己拿好便是,我亦用不着什么暗卫相助。” 绿卿额头狠狠一跳,又忙开始打起感情牌,道: “小姐,即便不提公子,我同您也算得上主仆一场。此去一别,又不知何日能相见。您不愿我继续在身边保护,那便收了这牌子,也算让我放下些心来。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绿卿字字诚恳,像是若郁枳不收,便要立刻上车,同她一道,黏上她不放。 郁枳只得叹了口气,又无奈地笑笑。随后,她将那囊袋收入怀中,颇为感激地道: “好,我且收下它,便当做替你暂时保管。” 绿卿这才舒了口气,又同郁枳说了几句贴己话,便让开道,目送马车又渐渐离去。只是倏尔,她回头,远远看着转角之处,那匹迷糊的白色千里驹之影。 她心下,忽而充斥不甘。 为何小姐和公子要落得有情人分离的地步。 现下,只希望那太子殿下能顺利承袭大统,韦朔叛贼能尽数落网,换天下一片安宁,还公子……一个机会。 第79章 物是 大萧三十一年春,天下仍旧太平如初。 只是平静之下,波涛暗涌。盛京之中,朝堂风云激荡,边疆之外,夷族暗中异动。 只是与那盛京相隔千里之外的叶县,百姓自得其乐,不言不知国之事,更与这些暗中涌动的风云诡变,毫无相关。 “桑桑小娘子!今日姜木斋怎地还不开门迎客?” 姜木斋之外,从天刚拂晓,便已然排起一小队人。只是这日上三竿,周围的茶肆酒铺都已开业,姜木斋却像一座废楼般沉寂。众人百思不得其解,正等得难受着急时,便瞧见了那楼中的掌柜小娘子慢悠悠从外街走了过来。 “你们都是外地来的客人?” 桑桑有些惊诧,她快步走过来,放下手中的篮子,忙问道。 “是呀!”众人皆嘈杂起来。 “我可是一大早便从南州赶过来了,就为了尝一口你这楼中的酒水。”一大胡子汉子有些不满地咕哝道。 桑桑笑得双眼一眯,有些歉疚地道: “各位来得不巧,今日是叶县百花宴开宴之日,咱们姜木斋今年可承揽了整个百花宴的吃食,因而派去了所有人手。” 闻言,众人都面露失望,那大汉子仍有些不满,咕哝着让桑桑随意买他们些什么也好,总不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桑桑仍耐心地笑着,随后又安抚众人道: “虽今日姜木斋不能开门迎客,但各位赶上好日子了。咱们叶县的百花宴,可是由官家筹备的,您各位现下赶过去,不花一文,还能赶上一场盛宴!” 众人瞬间抱怨牢骚全无,面露喜色,颇为欢喜地顺着桑桑所说的方向而去。 桑桑心中也开心得紧,自一年前跟着小姐来了叶县,小姐为她脱了奴籍,又让她也入了姜木斋做差,现下成了刘叔的真传弟子,逢人也要被称一声“掌事”小娘子。 姜木斋生意也愈发红火起来,连县夫人也亲切称他们家的酒楼为“叶县第一斋”。 小姐在叶县购置了一处宅子,里头种满了各样树木花草,只是唯独少了梅花同寒竹。香乐成了姜木斋中小女眷们的团宠,总是在宅中飞檐走壁,总是将小姐精心养护的花草糟蹋得一塌糊涂,不过老夫人为它撑着腰,谁也拿这只调皮捣蛋的猫儿没有办法。 似乎每个人的日子都过得红红火火,越发圆满幸福起来。唯独…… 小姐愈发干练懂事,性子也愈发冷清起来,虽每回眼中都带着笑,可却也总是不达心底。她亦成了大家都依靠和信赖的郁家主,照顾着上下几十号人。 只是也常常将自己累得精疲力尽,初来叶县那几个月,更是事事亲为,既要想着法子创新食谱,又要防着其他家的算计打压。 便是去年冬,小姐直接累到高烧不退,在榻上卧了大半个月。连着除夕夜也咳喘得厉害,都未能与明家和怀家人相聚。 只是那场大病之后,姜木斋一切都稳定下来。斋中人为了让小姐不那么操劳,皆开始自发学起东西来。 小姐亦像是解开了心结一般,不再过分操心眼前事,也常同楚公子、芙暄小姐四处游览,时不时便从外地带回来新的吃食谱子。 现下听闻,大公子已然官升大理寺卿,成为京城人人畏惧或仰慕的勋贵。江州怀氏,门庭便又热闹了起来。只是为避锋芒,怀家主动避起世来。 似乎,所有人都从过去走了出来。 想到此处,桑桑本应觉得一切已然尘埃落地,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 实则,楚小郎君和小姐也挺般配的,至少在这位小公子面前,小姐眼底的笑意,面上的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小姐却始终无意…… 哎,她作甚又担心这些。现下只要她们在叶县的日子和和美美,日后小姐总会遇见能相伴一生的郎君,真正地走出过去。 她收回浮想联翩的心思,现下,小姐她们还在春满堂等着自己回来取一坛桃花酿呢! 春满堂前院之中,宾客如云,一片热闹。杯影交错之间,茶酒香气扑鼻,各家女娘娇美如庭花,各有美艳之处 正当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纪,一颦一蹙都与这大好春色相得益彰,竟然难分高下。 北侧高台之上,女娘着素色裙裾,腰身纤细,行若亭亭净植。眉眼已然长开来,愈发明丽动人,粉黛略施,一支玉簪镶在如云般的发髻中,如瀑青丝因着半弯腰的姿态,随意垂在半空中。 “夫人,请用。 ” 女娘面上带着浅笑,眉眼温柔灵动,青色衣袖半挽,露出皓白莹玉般的细腕来,指尖将青瓷茶杯将端坐在正位的县令夫人面前。 “好,郁娘子,也且快坐下来,同我一起赏这满园春色。” 徐夫人温婉一笑,眼里俱是对面前这个聪慧体贴的女娘的欢喜。她接过那茶杯,又轻轻环住女娘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落座。 郁枳亦乖巧地顺着坐下来,随后,也替自己斟上了一杯茶。 徐夫人一边轻啜花茶,暗叹其中滋味怕是一辈子也喝不腻。随后,余光又赞叹地看着小女娘,这一态一容,皆无比合她心意,也难怪那楚小世子对她倾心至此,可惜自家那儿子是个没用的东西。 忽而,她又像是想到些什么,放下茶杯,有些惊奇地道: “昔日,我倒却未想到那少卿大人,喔,应当唤作大理寺卿了,竟然你的义兄。果然,你兄妹二人,皆是出尘出众的。” 郁枳闻言,将茶杯往嘴边带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滞。只是眨眼之间,便又恢复平静。她仍面色如初,谦恭道: “夫人谬赞,江州怀氏之中皆才情出众,郁枳只不过是沾了光,岂能与兄长相提并论。” 徐夫人眼底笑意愈甚,瞧着这小女娘愈发喜欢。既有才情与见识,背后还有怀家明家做靠山,日后说不定还会成为西侯府世子夫人,性子却依然能这般谦虚谨慎,自知进退。 “前些日,县令还往京城寄去了百花宴的邀请令,只是如今怀大人事务繁重,也真当是抽不出来办点空了。但若他能知晓,女娘你帮着我操办起了如此精彩的百花宴,必当欣慰自豪……” 徐夫人像是打开了话闸,滔滔不绝,从怀岁聿扯到楚今安,又扯到她那不成器的儿子身上。郁枳便静静听着,眼睛却有些恍惚地看着杯中的花瓣,沉沉浮浮,像是昔日的她一般。 日中时分,她辞别县令夫人,前去后院桃林,赴与今安和芙暄的约会。林中景色依旧,桃色纷飞,满园春意关押不住,三两枝桃花压满枝头,正是枝意时节。 郁枳一路穿过有些曲折的小径,微风阵阵,吹落一厢花瓣,飘零辗转,竟然落在女娘的发丝之上,平平给那般清冷的青色身影,增添几分人间春色暖意。 小径走到一半,她便瞧见一白一粉两道身影。圆桌之上,已然放着一罐带着“姜”字的酒坛。 她面上染上几丝笑意,特意放轻脚步,行至那正低头侍弄花瓣的女娘身后,一双青葱指尖捂上女娘眼眸。 “且猜猜我是谁?” 第80章 人非 小女娘猛地直起身,一双手倒是直接将郁枳的手指握住,随后,便听见如百灵鸟一般轻快悦耳又满是激动开心的声音: “阿枳姐姐,快快快,我都等你好久了。” 王芙暄拉着郁枳的手,欢快地将她带到身旁坐下,全然忽视一脸期待、蠢蠢欲动的表哥,亲密地挽着郁枳的手。 “这桃花酒可真香,我都快忍不住了。阿枳姐姐,我们快快打开来饮上一杯!” 芙暄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酒,满是期待。 “没出息。” 楚今安重新坐回石凳上,颇有些不满,冷冰冰地瞪了一眼这同自己抢阿枳的表妹。 芙暄白了他一眼,再不想理会这个招人嫌的表哥,便又笑眯眯地,冲着郁枳撒娇。 “好了好了,我来为你们斟酒吧!” 郁枳无奈一笑,她已然做惯了今安同芙暄之间的和事佬。 “你且坐着吧,操劳了一天定然累惨了,我来便好。” 楚今安按住郁枳的手,感受着那抹细腻触感,又像是被火灼了一般迅速收回来,耳根有些发热。 郁枳倒未介意这些,有些揶揄笑着应了他:“那今日便享受一番判官大人的服务?” 楚今安被调笑,也不恼,任劳任怨地为两个小女娘斟酒。 郁枳手下闲的无事,双眼便四处瞧了起来。视线却直直穿过正对面的枝叶缝隙,瞧见那棵一如从前花开茂密的桃树。脑海中,兀地闪过两道身影。 一时之间,她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一年复一年,便到了第二年春。 她每每走过春满楼,便想起此处他因着她第一次醉酒而生气。再一次参与百花宴选拔赛,便又会想起他立于自己摊前的身影。瞧见这桃花树,她又难以避免想起那支被留在怀府的桃花簪…… 只是她知晓,这终究是过去。于是在日复一日的操劳之中,她仿佛也渐渐淡忘过去那段感情。物依旧是物,人却亦非当初。 良久,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收回视线,面色平静 端起眼前的桃花酒,轻啜了起来。 不过短暂一个秋冬,物依然一成不变,只是人,却已然面目全非。 桃花纷飞乱眼,枝头潋滟如春。 层层桃枝掩映,朵朵粉蕊堆叠。 桃花三酿,醇香浓厚,女娘与郎君相谈甚欢。仿若正值花季之时,意气风发,人生又满是趣意。享这满园春色,过快意人生。 只是隔着不过几寸之远,却有人站在隆冬,小心翼翼一般张望这女娘,脚下却不敢靠近半步,仿若这温暖春色会因他而破壁凋零。 “大人,难道……不同小姐见上一面?” 墨白立于男人身后,亦瞧见那边儿的欢声笑语之景,又看向自家公子落寞沉寂的背影,只觉得心中难受无比。 男人未曾应声,只是仍静静立在枝前。目光悠长又虚无,周身清冷又沉闷。唯有微微颤抖的眼睫,透露出心中隐隐的脆弱和伤痛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墨白只听见一声暗哑低沉之音。 “远远瞧她一眼,已是幸极。又何必……扰她清欢。” 声色清冷,却又满身卑微。身影挺拔,却又满是脆弱。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千里。 百花宴后,芙暄仍未尽兴,求着吵着郁枳要同她回姜木斋继续喝酒。郁枳同王夫人支了一声,便邀这芙暄同今安回了宅院。正好外祖母近日也总念叨着院中冷清,无人伴她。 三人回院,便又挖出几坛外祖母亲手酿的桃花酒来,势必要饮个尽兴。只是这回,闲聊畅谈,纵着性子一饮便饮到日落西山。 最后,三人如那被风拂倒的蒲柳,一个接一个,醉得不省人事,趴在石桌之上,便沉沉睡去。 月如弯钩,悬于夜幕之中,星辰璀璨,镶嵌一条广阔银河,仿若珠玉腰带。四月春风,染上桃花芳菲,带着百花清香,暗暗渡进女郎鼻息之间。 恍惚之中,她像是坠入云朵之间,又像是被雪松环绕,清冷气息,带走绵密花香,使她误入雪露丛林山巅,却也使她脑间愈发迷糊。 像是被身下的山石硌得发慌,亦或是被山风吹得发冷,她忍不住向着唯一的热源拱去,直到寻到一处温热 这才舒展双眉,满意地继续做着方才的美梦。 翌日,日上三竿,女娘头痛欲裂,昨日宿醉的后劲儿便猛地浮上眉心。她艰难起身,心中暗道再也不自我放纵了。 她披上外衣,走下软榻,又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忽而,却又顿在原地。指尖慢慢触及眉心,只觉得那片肌肤微凉,心中隐约有些不适。只当是昨日吹了冷风,她敛去眼底情绪,继续往院外走。 昨日醉晕过去,却不知晓芙暄与今安之后如何。不过她也不必担心,吴嬷嬷一直守在前院,应当会安排车夫送他们回王家。 确然,她推开门时,昨日一片狼藉的石桌已然被清扫干净。她紧了紧披风,走下台阶。 晨间冷风吹过,她后背还有些发冷。幸而院墙边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能抵挡住许多风寒。此时,槐树之下,几片叶子悠悠坠落,又在半空随风飘舞。 郁枳定定瞧着这棵参天的大树,心中莫名划过几丝异样。昨日,她似乎闻见了那熟悉而陌生的林香,或然是触景生情,近来,她情绪又开始低落起来,总是恍惚回忆过去之事。 殷老夫人从前院走来,瞧见的,便是如此一幕。本正值好春,槐树叶虽绿却仍旧落个不停,女娘呆呆望着树梢,眼中朦胧情绪不明。 只是那单调冷清的背影,却仿若那槐叶一般。年轻躯壳却泛着淡淡毫无生机的冷意。 她有多久,未瞧见小郁枳露出些小女娘的真实情绪来了?她长大了,懂事了,像是个已然历经万事的成熟女娘一般,操持府中斋中大小事宜。冷静利落,却忘记了该如何撒娇、如何害羞、如何大笑。 或然,自己真当是错了……人生能有几多光阴,毫无乐趣地活着,又同死亡有何区别? 她长叹一声气,犹豫片刻,终是有些哀伤地开口,唤醒小女娘的神志。 “阿枳。” 女娘兀地回神,瞧见外祖母杵着拐杖,已至身前。忙走过去将她搀扶住,又道: “外祖母,院中寒凉,怎地这般早便出来了。” 殷老夫人笑了笑,宽慰地摸了摸女娘的手背,又顺着她的搀扶,坐到石凳之上。随即,悠悠道: “阿枳,外祖母似乎有些后悔了。” 郁枳眸光微敛,静静听着,未曾出言。 殷老夫人面色苦涩,终是继续说道: “昔日同你在房中所说的那些话,我也设计让怀家那孩子尽数听了去。倚老卖老,让他不得不承着我的意愿,同你分离。” 她一边说,一边瞧着小女娘。却在她那张波澜不惊的面上,寻不到一丝起伏和别的情绪。她心中一紧,正想继续说些什么,女娘,却兀地开口。 “外祖母,是我与阿兄,有缘无分。” 她又何曾猜想不到外祖母插手其中,只是,她已然释怀了。 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累赘与负担,更不想成为日后让怀岁聿时刻牵挂的软肋。将这段感情埋藏于心底,不给任何人带去困扰。每天都麻痹一点,时间终会治愈一切。 第81章 寿诞 百花宴后不久,怀夫人寿辰将至。 去年除夕未能与怀夫人相见,她如今就算心中再多怯意,也不能再加推诿,寒了夫人的心。 郁枳便慢慢将手中之事,挪交予刘符同吴嬷嬷打理。外祖母年岁已高,换季时节,又感染寒疾,不宜长途奔波只能留在小院中好生休养。 郁枳便带着桑桑,踏上去往江州怀府赴宴的车程。幸而今安亦往之,二人便结伴而行。 怀府今时不同往日,因而夫人寿辰之礼也不像从前那般大张旗鼓地操办,而是只像交好的世家同街坊邻居发了请帖。 因而此刻,马车停在门前时,从宅门往内看,倒瞧不出来一丝喜色。只隐隐约约听见些宾客寒暄拜礼之声。 马车门帘被掀开,一阵含着些晨曦燥意的微风渡了进来,掀起女娘鬓边如墨的发丝。倏尔,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帘中穿过来伸到女娘面前。 郁枳兀地有些晃神,呼吸一紧,抬眼看去。却是今安笑意粲然,眸若星河,伸出手正定定瞧着自己。 她双眸微敛,抿了抿唇角,敛去面上的恍惚,勾起一抹笑意来回应,将手搭在小郎君的袖腕上,慢慢走下马车。 府门前已然有一众家仆,刘嬷嬷扶着怀夫人,正有些期盼地看着马车。夫人心中充满想念和激动,不知阿枳是否会同自己生分,同怀家疏离。她日日盼着阿枳能回怀家,又害怕女娘回到这里触景生情。 如今瞧着这楚小郎君缠着小女娘慢悠悠走下马车,两人相视一笑,相处亲昵。她心中兀地发颤,喉头都不免有些哽咽。 这是她儿心心念念的女娘,也是他们亲手推开的女娘。怨不得旁人,只是……岁聿没这个福气罢了。 怀夫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隐去心中复杂情绪,她有些激动地走下台阶,先一步去拉起了女娘的手。 “阿枳。” “夫人,阿枳来迟了,昨日也未能应约陪您去寺中还愿。” 郁枳面上仍旧温浅地笑着,有些歉疚地看着怀夫人。 怀夫人心中却一酸。一年未见,阿枳长大了不少,愈发漂亮出众。只是想着错过了瞧着小姑娘成长的许多日子,她心中便愈发苦涩。都说高门宅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他们怀家,连一个小姑娘都……护不住。 “愿也未能全部得成,便也无需去还。” 怀夫人拍了拍郁枳的手背,有些宽慰地道,随后,这才想起一边儿已经干巴巴站了许久的楚小郎君。这才拍拍脑袋,有些自责道: “瞧我这待客之道,快快,让嬷嬷先领你们进府中喝杯冷茶消消暑,待我迎完客便来寻你们。” “小姐,楚公子,先随老奴来吧!” 郁枳点了点头,便和楚今安一齐跟在吴嬷嬷身后进了府门。只是怀夫人在他们身后,瞧得心中愈发发酸。女娘娇美可人,小郎君玉树临风,真当是……般配得很。 只是未等她多想,不远处,大道之上渐渐传来一阵马蹄之音。怀夫人转过身,抬眼望去,便瞧见那乌压压的马匹之中,通体雪白的白驹之上那熟悉的身影。 “小公子,小姐,请入座。” 刘嬷嬷将二人领到乌稚堂之中,今儿因是小宴,男女宾客并不分席而坐,刘嬷嬷还是因着私心,意将这小郎君与小姐分开来坐。因而二人之间刻意隔了一个位置。 “嬷嬷,这……” 楚今安有些疑惑,当场便指着中间这空座问出声来。 “那是晚芦小姐的,她习惯了这方座位,若不留给她,怕是要闹起脾气来。” 刘嬷嬷淡淡一笑,又耐心解释道。然话一出,她又有些羞窘,只觉着自己也是过于幼稚了。 “晚芦现下在何处?” 郁枳倒未觉着有何不妥之处,她未落座,瞧着那张案几,有些疑惑地问道。 “小姐昨日熬夜读书,怕是现下还赖着床呢!” 刘嬷嬷揶揄出声,为自家小小姐留了几分薄面。实则是晚芦小姐昨日盼着表小姐要回府,心中激动得失眠,大半夜才堪堪睡去。刘嬷嬷干脆又趁势说道: “若是您去唤小姐起床,她必定十分高兴。” 郁枳迟疑片刻,她也许久未见着小晚芦了,正好也为小姑娘带了几样新奇玩意儿 下回也不知何时再能见到。因而,郁枳点点头,又转身对楚今安道: “今安,你先歇息着,我待会儿来寻你。” 楚今安亦应下,示意郁枳放心去罢。只是心中有几分好笑,阿郁莫非是将自己当成了需要人照看的小孩童。 “我不起!你们别来烦我!” 厢房之内,沉香四溢。只是小侍女却颇为耐心和无奈地哄着榻上之人起床,却差点被几个软绵绵的小枕砸中面门,吓得她们一时之间也不敢靠近。 “小姐,再不起来,怕是宾客都要散尽了。” 晚芦的贴身侍女仍在耐心哄劝着,只是小晚芦翻了个身继续睡着,将她们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一般。 “小姐,您昨日不是还盼着同表小姐相见,现下表小姐约莫已然到了……” “不见不见!她根本不在乎我,只有那明茹姐姐才是她的宝贝妹妹,晚芦什么也不是。” 晚芦现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又被吵得心烦,甫一被戳中心事,心中隐藏许久的嫉妒和伤心全然发作出来,隐隐约约声色之中还有哭腔。 “谁说晚芦什么也不是?” 忽而,从远到近,传来一声女娘之音。 满屋的侍女都好奇地抬头看去。榻上双肩抽动的小姑娘,一时之间也像僵住了一般。 郁枳远远便听见小姑娘发脾气,她心中暗笑,却也十分自责。当时只顾着想要逃离此处,却忽略了身旁如此多的人心中情绪。尤其是晚芦,竟然连告别一面也未见有。 郁枳朝几个侍女递去安心的眼色,便让她们皆出去候着。等房门被轻轻合上,她这才慢慢地,走到榻边坐下,温柔地看着正背对着自己的小姑娘。 “谁说只有茹娘才是我的宝贝妹妹?嗯?” 她有些好笑地从背后轻轻戳了戳小姑娘的肩膀,语气亲昵,见她还不大理自己,叹了口气,语气更加轻柔地道: “晚芦亦是我最喜欢的小女娘,你就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此次回来,亦不知能待多久,小晚芦,真的还要……” 她话还未说完,眼前的小姑娘忽而翻身过来,且还未瞧见她的小脸,怀中便猛地钻进来个暖呼呼的身子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闷声闷气,撕心裂肺,像是只受了伤的小困兽,又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郁枳心软得一塌糊涂,抬手轻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一边耐心地安慰着、哄着,心中歉意更甚。 约莫是过了一刻钟一般,哭声才渐渐止住,郁枳将仍有些别扭拧巴的小姑娘从怀中拉出来,看清泪流满面、有些狼狈的小姑娘,竟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姑娘嘴角一撇,眼睛水淋淋地像是又要哭出声来。郁枳连连道歉,掏出软娟轻轻为她擦拭眼泪,却仍揶揄道: “不知晓的,还以为你不欢迎我回来呢?” “晚芦哪像你一般狠心,晚芦日日都想着……” 晚芦恶狠狠地突出一口气,别扭地将小脸埋进郁枳怀中,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道: “日后阿姐不准再不告而辞了,阿兄惹你生气,晚芦又没有。” 听着怀中的小姑娘抽抽噎噎地说着,郁枳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还有些恍惚,压下心头异样,耐心地继续哄着晚芦起床,又亲手为她梳洗更衣。 第82章 苦衷 乌稚堂之内,怀夫人同怀老爷正酬宾宴客,郁枳牵着眼眶还有些泛红的小晚芦,悄咪咪溜了进来。 楚今安方才摆脱周边几位长辈的闲谈问询,坐回案几前,朝她二人招手。 “怎地又是他!” 晚芦有些不虞地看着楚今安,鼓着小脸低声嘟囔着,有些不情不愿地被郁枳拉着往案几旁边走。每每他在郁枳阿姊身边,阿兄总会被阿姊忽视,心情也十分不好。 “晚芦,坐下来吧。” 郁枳牵着她,便往楚今安身旁的位置带。 “我才不要同他坐。” 只是晚芦却先一步坐到郁枳原来的位子上,小脸气鼓。 楚今安正预备同小晚芦打招呼,却兀地被她忽视,脸上的笑也不由得有些僵硬,一头雾水地看向郁枳。 “无事无事,她并非针对你,只是有些起床气?” 郁枳连忙当起和事佬,坐到两人中间,亦有些疑惑,但还是转身对小晚芦温声道: “晚芦,今安哥哥在同你打招呼,你要如何做呢?” 晚芦心中一噎,有些委屈,但是又怕阿姊不喜欢自己,便状似乖巧地冲着楚今安道: “今安哥哥,晚芦失礼了。” 楚今安被郁枳兀地安抚,耳根有些泛红,连忙笑着摆手道:“无事,小晚芦。”他心中也开心,这气受的还挺值当,阿郁又坐到了自己身旁。 接下来,他们这些小辈若不主动前去与怀家客劲酒闲谈,倒也乐得自由清闲。楚今安颇为殷勤地照顾着身旁的两个小女娘,一边斟茶,一边递食,一边闲聊。 他颇为善谈,因而将九州趣谈讲得绘声绘色,连晚芦也渐渐放下芥蒂,趴到郁枳边儿上,凑近认真听着。 怀岁聿,便是在此般情形下,踏入乌稚堂中。 甫一进门,堂中便兀地安静下来。除去旁系亲客,一些在朝为官或世家名门之客皆站起身来,连着楚今安也停下说话,跟着起身,众人恭敬地道: “寺卿大人。” 男人面色平静,虽逆着日光,却难掩周身清冷矜贵。他未第一时间应声,而是在众人目光之中,灼灼又怔忪地盯着,正仰头好奇地看过来的小女娘。 只是方才对上女娘视线,他瞳孔便有些怯愣地收缩。女娘也只与他对视一秒,便兀地垂下眸子,错开与他交汇的目光。 双眸顿时黯然,他心中一时漫上苦涩,却还是不舍得挪开视线。直到怀夫人兀地开口,才令他回神。 “还愣着作甚,赶紧为大公子备座。” 一声大公子,也顿时将众人颇有些紧张恭敬的情绪消散了些。此为怀家家宴,他们倒也不必将官场那一套带进来。 “阿兄阿兄,快来!” 晚芦见到阿兄,颇为激动,起身便跑过去将他往自己的位置上带。侍从倒也灵光,便即刻将案几铺放到晚芦旁边。 怀岁聿有些木讷地落了坐,却又忍不住看向旁边的小女娘。却也正好又与抬起头来的她对上目光。他只觉心中快要跳腾得爆炸开来。 “兄长。” “怀兄。” 只是,这回两道相互重叠的声音,却让他呼吸一滞,心中的温度也一瞬间凝下来。 楚今安面带笑意,同小女娘一样半侧着身子,像是有商有量一般,齐齐冲着他行礼。他这也看清,两人袖摆相叠,皆着着淡紫色衣袍,倒像是刻意穿成这样一般。 心中钝疼难忍,黯然收回眼眸,只是袖中的手,蓦地蜷缩在一起。曾几何时,这幅刺眼场景,亦是他同阿枳一般的相处。 只是现下,他已然无了那个资格。 宴会后半程,郁枳一边听着晚芦讲些她在学堂之中的趣事,时而应几声今安。只是面色平静、从容淡定之下,她心中却十分不平静,隐忍着不用余光去看那人,隐忍着不露出几丝真实情绪。直到散场之时,她亦未与怀岁聿说上一句话。 心中松了了口气,她怕是如今,还不知该如何与他,回到以兄妹相称相处的模式当中去。 只是这怀府就这么点儿地方,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天色稍晚些,她送楚今安出了府去,去探他在江州的亲人。他们约定明日启程回叶县,祖母仍在病重,她必不可能在怀府待上几日。 送走今安,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今日总是僵着全身,她也有些疲乏了。幸而府上之人未曾对她有别的问询,她亦少了许多触景生情的麻烦。 身旁无人,府上仆从也忙着收拾宴后狼藉,她倒也乐得清闲。独自沿着小路,往知竹苑走去。一路风光与当初无两,倒让她心中回想起来诸多往事。 瞧着前方已然修缮过的凉亭,她兀地想起桑桑在此处用炉火烤着三两块年糕,吴嬷嬷总将那厚重的毡帽往她头上盖,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有…… 青石路上长出许多小草,一路往梅林铺沿而去,梅林依旧茂密,只是未到梅花时节,略显的单调乏味。那林中由白墙围绕起来的岁寒苑,便也暴露得彻底。 她脑子还能清晰记住,那堵竹纹木门上的奇怪纹路,那处小苑,自己已然进出了数十次,可时隔一年在看,却又觉得有些陌生。 “小姐。” 女子之声,略有些激动,兀地将郁枳唤回神来。 她转身,边瞧见绿衣武服的女娘,玉立在不远之处,满脸喜色,像是下一秒就要扑过来一般。 郁枳嘴角忍不住勾起笑来,温声应她,道: “绿卿,好久不见。” 绿卿眼眶有些湿润……真当是好久不见。可小姐却比从前,愈发的好看起来。她本以为自己在暗卫营中已练就一颗冰冷之心,对着小姐的喜欢,也是因着对公子的尊崇。 只是一年未见,方才知,她绿卿,早已将小姐当做自己的主子 只是,她始终是千宵暗卫,要助公子先成大事,而后才能抛弃一切,护佑小姐。 “小姐,您都清瘦了。” 绿卿走近了些,颇为心疼地瞧着郁枳。 “只不过是女儿家长大了,自然而然瘦了些。” 郁枳好笑地应她。 “小姐,您可曾与公子见过了?其实公子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您不知他这一年过得有多……” 绿卿正想将公子近来之事说与小姐听听,万一能谋得小姐几分同情,让小姐同公子关系缓和几分,也是好的。 只是话还未说完,便兀地被人打断。 “绿卿,我亦不能为兄长分担。” 郁枳面上的笑意已然褪去许多,她语气仍旧温软,却带着些不想再谈及此话题的冷淡。 绿卿面色一僵,心中有些苦涩。 “好了,绿卿,今日我也累了,明日再与你好好叙旧,如何?” 郁枳知晓自己态度有些僵硬,复又勉强勾起笑意,温声细语道。她如何不知晓,无论晚芦,怀夫人,墨白,绿卿还是府上每一个人,都盼着她能同往日一般,与怀岁聿重归于好 都能看出怀岁聿的种种苦衷。但他们却不知,她心中有多痛苦。 绿卿有些不甘,但瞧见小姐疲惫的神色,只能点点头,又关切道: “好,小姐,您且早些休息,若有不适,可随时唤我。” 郁枳点点头,待与绿卿分开,她心中正松了口气,亦觉得自己已然疲惫不堪,且复杂情绪像是积压在胸口,堵得她颇为难受,只想快些回房去睡上一觉。 只是,到底是天意弄人。 方走过垂花门,她便与怀岁聿,迎面相撞。 第83章 不欢 垂花门前,男人长身玉立,白色衣袍在花窗之外葳蕤的草木映衬中,泛着淡淡柔光,将身上的清冷散去几分。眉眼沉沉,暗有几丝悲伤。却在见到女娘迎面而来时,眸光如碎星微漾。 郁枳亦然被吓了一跳,身子往后退了两步站定。看清面前的人伸出手,想要搀扶她,却又猛地缩了回去。 她略有些怔愣,鼻腔却有些发酸。何时他们二人只能成为想触碰但又须得相互疏远的关系?抬眼时按捺住心头情绪,道: “阿兄万安。” 男人像是有些手足无措,从喉咙之间溢出低沉暗哑的一声:“嗯。” 随后,便像石沉大海一般,两人之间安静得有些可怕,像是僵持对峙,又像是无语凝噎。 她目光停留在男人腰间的暖玉上,随后,眸光微闪。从前他腰间贴身佩戴的那块冷玉麒麟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每一处纹路都她不知抚摸过多少次的抱兔暖玉。 片晌过后,她才听见他问道:“近来……过得可好?” 郁枳回过神来,对上他颇有些小心翼翼的目光。 “近来一切都好,劳阿兄关照。” 她自然是知晓,县令夫人对她格外关照,自然是有怀岁聿在后打点,连那徐允文见了她也唯恐避之不及。 “若是受了委屈,便传信回怀家,你永远都是……” “阿兄,我既已离开江州,已为郁家做主的女娘,自然会慢慢去消释这些应当经历的委屈或磨砺。我并非需得事事都活在你……怀家羽翼之下。” 她唇角微抿,脸色有些不虞。 他眼中全然是对着自己的愧疚,可她要那愧疚做甚? 他又要说些什么话来,大抵是,你永远都是怀家的女娘,永远都是他的妹妹罢了。她确然不如他坦然,做不到分离后还能一如从前般和平相处,做不出来与他兄友妹恭的模样。 怀岁聿面上一瞬错愕,眸光黯淡。 他差点忘了,是自己亲手将她从自己羽翼之下推开的。她确然不再事事需得有自己的护佑了,海阔天空,任她高飞。日后也自当有良人为她护航。他又如何……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呢? “若是无旁的事,我便先回房中休息了。” 他们二人,心中都有难以解开的结。她现下已然是一只随时准备竖起倒刺的刺猬,若是被怀岁聿戳中一点儿软肉,她说出来的话也会无比尖锐。 只是,又是何苦来哉呢? 她面上强装平静,与男人擦肩而过之时,那股子熟悉的雪松香气让她忍不住鼻尖酸涩。 颇有些狼狈地,加快脚步,直到绕过第二道垂花门,直到身后已无半点影子来,她便像是脱了力气一般,顺着雪白的墙体,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干净的裙裾已然堆叠在墙角,一滴滴水珠子便不受控一般往布料上滴坠。 檀口咬上莹白手腕,纤弱肩膀颤抖不止。 她真当以为自己是在释怀。 可为何今日一见着他,便丢盔弃甲。 为何自见着他,她心中仍渴望他对她说: “女娘甚好,吾心悦之。” 可那双眼眸里,只有愧疚,只有小心翼翼。 仿佛一年的光阴,只是将伤口暂时捂起来,又暗自自我欺瞒,用每日的疲倦来掩盖心中的情感。 她亦想,不顾他之感受,不顾外祖母的感受,只做一回郁枳,做一回敢爱敢恨的小女娘。 可她心悦之人,却不要自己。 …… 翌日,郁枳便跟着晚芦待在一起。 晚芦已然八岁,开始突显作为怀家女的早慧来。只是她却同怀岁聿不同,不大喜爱那些咬文嚼字的诗书经文,反倒钟情于钻研些机巧之理。 一上午,便缠着郁枳,展示些自己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虽做工简陋,但原理巧妙。一把团扇连着些瓶瓶罐罐,倒也无需侍女掌着,屋内便凉快起来。 郁枳虽是见过更高级的东西,但倒也感叹晚芦是个学理的好苗子。二人玩玩闹闹的,她倒是将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晚芦玩儿得有些无趣了,忽的从软榻上蹦起来,瞧着正半趴着看书的郁枳,圆溜溜的眼珠子一转,道: “阿姊,你要不要同我去马场上玩儿?阿兄特为我寻来了一匹小马驹,性情温顺,骑着也正正好!” 郁枳合上书,侧着头看向晚芦,小姑娘像是得了极好的东西,迫切想展示给她看一般,眸子里细细碎碎的光芒颇为璀璨。倒让她也无法拒绝,况且她活了两辈子,还真未骑过马呢。 “好。” 她知晓怀府是有一块武场的,先前府上侍从都不怎么习武,因而快要荒废。只是去年开始,因着司马大人那事儿,怀府的武场便又被重新打理出来了。 现下一路走过去,皆能听见练武、耍剑、马鸣之声。一座书香宅邸出了在刀剑上行走的权臣,到底是需要培养些家将的。 “小小姐,表小姐,是要来练马?” 马倌早早瞧见了府上的两位小女娘,立即恭敬地迎上去。 “央央今日可听话?我今儿带着阿姊来瞧瞧它。” 晚芦拉着郁枳,绕过马倌,便向马厩里探头探脑。干净整洁的马坊内,清一色养着些高大的马匹,瞧着倒像是经常出去跑动,因而肌腱有力,身姿挺拔。 郁枳带着些欣赏的目光打量着,跟着晚芦往里走。只是方才往内行了几步,她便兀地被什么东西蹭了蹭手臂。 “青云?” 她转头,却瞧见了一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白马,正亲昵地用头蹭着自己。深蓝的眼眸像两颗湿漉漉的宝石一般,纯粹可爱呢。一边蹭,还一边打着呼。湿热的呼吸尽数喷到郁枳手掌上。 “这青云,我碰它一下都不成,没想到竟然和小姐您这么亲近。” 马倌走过来,为青云添了一把草,将郁枳的手给解救了出来。看着青云连吃草也不忘抬头时不时瞥一眼小女娘,他有些好笑道: “青云顽皮得很,今儿奴忙得很,还未能带它去马场转转消耗体力,若小姐愿意,待会儿可同奴一路去?” 白驹乖顺地嚼着口中的草,又时不时往郁枳手心蹭。她心中一软,道: “好,我也想同青云亲近亲近呢。” 约莫一刻钟,马倌为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添了食换了水,便将晚芦的黑色小马驹,同已然有些激动的青云一块儿牵了出来。 甫一至马场,青云便有些耐不住性子,嘴里呼噜呼噜地打着声音。马倌熟练地松开马绳,想放青云自个儿出去跑一圈,但它却令人诧异地,走到郁枳身旁,屈着前蹄蹲了下来,像是在示意让小女娘快快上马背一般。 马倌也是一愣,随即想到些什么,笑着道: “小姐,青云马性虽烈,但行路却稳妥得很,您要不试着上去,让它带着您溜一程?” 郁枳实则也有些跃跃欲试,更何况瞧见青云一脸乖顺地盯着自己。她再三跟马倌确认他待会儿会跟在一旁,这才扶着青云滑溜溜的皮毛,慢慢爬上马背。 只是不得不说,青云不愧是血统纯正的千里驹,四肢修长发达,此刻坐在马鞍上,只觉得视线开阔无比,方才脑子一热后迅速冷静下来,她竟然开始渐渐有些惧怕着这高度,只得双手紧紧握住缰绳。 青云倒是开心得很,像是得了个宝物一般,抬头挺胸阔步走起来,颇有些神气得意。 郁枳紧紧抓着缰绳,幸而青云现下格外温顺,并未像从前那般撒着丫子狂奔,倒像个怀孕的母驹一般,慢慢悠悠地溜着趟儿。 渐渐的,郁枳也能在马倌的指导下,控制着青云转弯、加速。飒飒凉风从两颊吹过,马蹄之下尘土飞扬,一股子肆意的自由之感油然而生,仿佛五脏六腑都在为着此刻都自由而畅欢。 女娘乘马恣意快活,虽万千墨丝在风中凌乱,一张初初长开还略显稚嫩的小脸,正发自内心地带着笑意。倒像是自由翱翔在长空之上的新鸟,充满少女的生机与活力。 此般场景,便尽数落在了慢慢往这边走来的男人眼中。 第84章 而散 男人挺拔站立,双眸目不转睛地跟随那抹粉白身影,面色柔和,目有深情,唇角难得地勾起。 墨白瞧着大人忽然停下来,也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去。便瞧见小姐那熟悉的身影,以及从未如此温顺过的青云。 果然,马随主人。连喜欢小女娘的眼光都如出一辙。 本来他们此行,是正好要骑马出行。不过瞧见小姐正骑着青云,看来公子也是要走不动路了。 瞧着公子此般神魂颠倒的模样,墨白暗叹一口气,状似无意地夸赞道: “公子,小姐这是第一次骑马吧?如此有天赋,连青云也能降得住。” 男人未应声,只是又慢慢朝马场走了几步。像是要将那鲜活的身影瞧得更清楚些。只是脚下又颇有些小心翼翼,怕吓到小女娘。 墨白摇了摇头,既然自己选择了放手,却又何必总是在暗处,处处护着小姐。公子总是活得太过小心翼翼,却因着这份对任何事情都做最好打算的心理,往往忽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青云本安安稳稳地驮着郁枳在马场上逛圈儿,马倌则引着晚芦尝试驾着央央 时不时分出神来瞧瞧青云,见它现下正温顺讨好着女娘,因而放了不少心。 只是这回,才第三圈,青云却忽而加快了速度,颠的马背上的郁枳不由得抓紧了缰绳,却如何也拉不住青云。 心下正疑虑时,她顺着青云奔去的方向看去,便瞧见了怀岁聿和墨白,正立于马场侧门门口,定定地向她这里看。 肉眼可见,女娘面上的笑意散去了几分。 等青云慢慢停下来,又带着郁枳径直走到了它的主人面前。 头一回,如此居高临下。 她与怀岁聿两两相望,昨日诸多情绪隐约有重现的苗头。 “阿兄。”于马上,她轻点头。 于马下,男人只一双眸子,柔着眉目瞧她。 “青云性烈,不宜久驾,先下来罢。” 他有些犹豫,还是伸出手,去搀扶女娘。 郁枳自然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且自己大腿确然被磨得有些发酸了。因而,她将手稳稳当当搭在男人手臂之上,正准备翻身下马时。 一双大手便揽着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从马上抱了下来。 女娘腰肢即刻有些僵硬,幸而怀岁聿将她稳稳当当放到地上,便不着痕迹收回手。 两人之间,氛围微妙。 墨白在一旁看得却有些心痒痒。他未管自己那拧巴的公子,而是绕到郁枳面前,颇有些幽怨地开口道: “小姐,您回来了,我还未同您叙叙旧呢。” 郁枳看向墨白,这才发觉,他亦消瘦了几分,肤色也比从前黑上几度。想来这一年,跟随怀岁聿在盛京之中定然过得水深火热、举步维艰。想到此,她亦有些黯然,盛京、朝堂乃至大理寺,对她来说,怀岁聿的世界离她太远太远。 “墨白,许久未见。” “嘿嘿,小姐,您怎地想起来学骑马了?怎地不叫公子……叫绿卿同我来教您?青云性子太烈了,指不定让您觉得头晕目眩呢。这马厩之中,另有一匹顶适合女娘骑的马,我带您去看看?” 墨白像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一时之间,郁枳被吵得脑瓜嗡嗡叫。心中不免有些恍惚,只觉着墨白从前有如此聒噪过吗? 墨白费尽功夫,终是寻得了一个与小姐单独相处的机会。 马厩之内,他停下与小姐介绍面前这匹青骢马。换上一脸正色,犹豫片刻后,还是启唇道: “小姐,虽公子先弃您,却实在是有苦衷,小姐聪慧过人,自然应当已知晓其中缘由。” 郁枳抚摸马驹的手一顿,她知晓墨白定然是有话同她讲。然,若是再寄希望于让她“谅解”怀岁聿所做的抉择,或是希望瞧见她同他重归于好,她只能是让墨白也失望了。 “小姐,公子全然是自作自受。我并非是站在公子角度上,希望能让您不再介怀。” 然而墨白却带着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狠狠埋怨公子一通。他所能做的,他全然做了。可公子已然选择自己孤身一人面对此后所有风雨,连给小姐一个同他相互扶持的机会也没有。 只是怀家日后稍有不慎,便会面临灭顶之灾。公子此刻身在险境之中,一步踏错,前方便是万丈深渊。 他看着小姐静静听着,神色不明。忙换上轻松又随性的语气,继续道: “小姐,您怕是还不知晓,我同绿卿,已互表心意,若是顺利,明年便能由着夫人做主,定下婚期。” 郁枳闻言,面上诧异,却又实打实的开心。她当初是曾怀疑过这对欢喜冤家是否有情有义,只是却不知道,二人表意得如此快。 “届时,小姐可不要因着与公子之事,便疏离了我同绿卿。” “自然不会。” 郁枳面带笑意,恭贺了墨白两句。心中也自然放下了些心。 墨白也不再多说,只是心中暗想,或许一切都需要时日来证明,让公子知晓自己的真心,让小姐也能主动放下心结。或许等天下太平,公子肩上的使命再少一些,他们能放自己一马,重新面对这段因“不合时宜”而夭折的感情。 只是,也不知他们是否能挨过去,这即将到来的天下浩劫,新旧更替。 …… 翌日,晨起时分,兀地淅淅沥沥下起一阵小雨来。院内一碧如洗,泥土与花香混在一起,倒叫郁枳蓦地回想起在这小苑中度过的点点滴滴。 她慢慢踱步到厢房窗边,将小轩窗半敞开。雨声滴滴答答,立即盈满于耳畔,心中却慢慢平静下来。 忽而,她侧头,看向梳妆台上那个眼熟的盒子。 像是已然在此处静静放置了许多日夜,历经透过小窗的风吹日晒,木盒表面有些褪色,但却未沾染半点灰尘,就那样安安静静待在原地,被主人抛弃在原地。 她指尖微僵,盯着那木盒,像是已然透过木头瞧见了里面的那根桃花簪子。耳边也突然回想起那声:“女娘甚好,我心悦之。” 倏尔,她回过神,收回已经伸出去一半的手。撇开头,继续收拾行囊,不再去看那木匣子。 等她行至前院时,怀老爷怀夫人同晚芦,已然等着准备送她出府。怀夫人一路都面露忧愁,心中舍不得女娘,却又自知无甚理由留下她。 直至府门,方才见到怀岁聿。 他半挽起袖袍,正在郁枳所乘的马车前捣鼓着什么,楚今安也早早地到了,正有些拘束地站在怀岁聿旁边,瞧着他。 郁枳有些不解,快步走下台阶。 走近了些,方才瞧见,他正在为马车重新换上一匹马。 原本她这所雇车夫的马,是从南方买来的,因而身材略有些矮小瘦弱,跑起来也不是很平稳。 现下那匹瘦马已然被解脱了出来,由车夫呆愣愣地牵着,所换进来的马,若她没看错,应当是昨日墨白领她去看的那匹青骢马。 “阿兄,你这是作甚?” 如此一匹好马,难不成他要送予这马夫? 男人被小女娘从身后蓦地一唤,竟然有些紧张。他直起身来,转身看向郁枳,眉眼微垂,道: “昨日见你瞧着这青骢马,喜欢得紧,正好今日让它跟着你回去。” 郁枳听得有些诧异,但随即又蹙了蹙眉,道: “何必如此麻烦,我平日里也极少用到马车。这马生得如此之好,跟着我怕是只会屈才。” 怀岁聿听得眉心一跳,有有些失落,随后又有些强颜欢笑,摸了摸青骢马的头,地道: “乌兰幼时受了伤,不适宜跟着暗卫奔波,跟在你身边,它也会乐得轻松。” 郁枳顺着他的手,也看向这名为乌兰的青骢马,与青云的贵气活泼不同,乌兰是实打实的温顺内敛,双眸如琥珀一般,自有一股子沉淀安心之感。 她叹了口气,双眉舒展,道: “既然如此,那便先谢过阿兄了。” 怀岁聿这才,松了口气,眸光微微浮起些亮光来,瞧着小女娘嘴角含笑,温柔地抚摸着乌兰的头。便……当是他的私心,他们二人之间又多了丝联系。 楚今安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但唇角却拉出些紧张的弧度来。他虽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但这种微妙的氛围,无论是好是坏,都让他心中有些低落。 乌兰性情柔顺,时不时也会露出几丝顽皮来。据说它年纪还未有青云大,只是可惜腿上有旧疾,否则今日怀岁聿的亲骑,便应当是它莫属了。 郁枳摸着它,心中暗暗为乌兰规划起在叶县的生活来。只想现下她却未能预料到,身患旧疾的乌兰,不久之后将载着她日行千里,历经艰险。 第85章 事变 叶县的生活平平淡淡,却也充实。姜木斋已然站稳脚跟,再不用怕旁的酒楼食肆打压 乌兰也很快适应了在小县里的生活,只是周围无宽阔草地供它玩闹。因而每到楚今安休沐之日,郁枳便会托他带着乌兰去郊外玩上半天。起初,乌兰还不太喜欢旁人触碰它,每日也只有郁枳递到它嘴边的食物才肯咽下。但渐渐的,它性子也活跃起来,郁枳也尽量学着自己单独驾马,去周遭转悠上几圈。 只是,她近些月同怀家的联系愈发少了起来。除去每月按时与夫人交换书信,告知些琐事,读些晚芦一字一句写的趣事儿。如此也好,至少所有人都在安宁地过着日子。 小院之中最后一颗红柿落下枝头,“啪”地一声垂坠到青石板上,郁枳缓缓抬头,被一阵凉风吹得背后发麻。 冬日将至,西风先行。在叶县的第二个年头,悄然迎来了尾声。只是郁枳,却渐渐不满足于此。她想离开叶县,去旁的城池瞧瞧。 “阿郁!” 楚今安慌慌张张,一路匆忙从前院跑来,面色焦急,四处张望郁枳身影,终是在后院寻到她。 郁枳闻声,心底一颤,指尖的书页兀地被撕拉出一道裂缝。她合上书,抬眼看向来人。 “盛京怕是要出事了。” 话音落地,郁枳却面色一白,手中的书本亦落地。 原书所记载,大萧三十三年秋,韦朔案破,新皇萧时桉继承大统,改年号为锦安,二皇子萧佑慬欲反动宫变,时任刑部尚书的怀岁聿早有防备,反党未成气候,元首伏诛于朝堂之前,萧佑慬被贬为庶人,卒于锦安元年。 可如今,正值大萧三十二年冬,二皇子宫变剧情不仅提前了一年,且韦朔之乱尚未破局,太子亦未登基。连怀岁聿都还未从大理寺进入刑部。 一件件一桩桩大事、一丝丝微末剧情,兀地涌入脑海,看来剧情已悄然崩塌。 她稳住心神,看向楚今安,道: “你从何处得知?” “我收到父亲传书,边疆之地,夷族忽然发起突袭,西郡最偏远三座县池接连被破。父亲远在边疆,西郡无人驻守,我欲即刻启程回西郡,坐守城池。然今日从南州一路向北,我却忽而发现四处皆有兵力往盛京方向而去。且自持‘大秦’之旗。秦乃二皇子母族之信,想来应当是圣上近日病情加重,二皇子一党怕是坐不住了。” 韦朔党羽卷土重来,又正逢盛京宫变,二者来得如此巧合,倒让人不得不去猜想其中联系。怕就怕在,二皇子母族与夷族有所勾结,势必要以内忧外患,分裂大萧天下。 只是现下他们仍未知晓盛京之中局势如何,想来宫变也就是此后两三天的事情了。他亦做不了任何旁的事情,只能承袭他西郡侯府所应肩负的镇守边关、保家卫国之职,现下西郡老幼妇孺无人应照,他本应该即刻启程回去,可途中却兀地想起一处地界,江州怀家。 “那怀家,危矣?” 郁枳面色愈发苍白,带着些询问和颤意,直直看向楚今安。事出突然,若二皇子真要逼宫,必先将朝中东宫一派或中立忠臣控制起来。那怀家,此刻必然身处风暴中心。现下叶县、江州、南州仍未传出半点动静,若非今安细心察觉、又将此事与西郡战事联系,怕是盛京之外无人能想到二皇子已在暗中准备发起宫变。 “现下赶往盛京告知怀大人,已经晚矣,只能让怀家早做打算,竭力自保。” 楚今安摇了摇头,眼底露出几丝惆怅,随即又忽而调转话题,道: “但我先来告知你,是……我先前瞧见你身边那位女侍从,似乎交给了你一块令牌?可否让我仔细瞧瞧?” 郁枳微微怔愣了会儿,看了看楚今安,虽有些疑惑,却还是转身回屋,去拿了那囊袋来。她将囊袋中的令牌取出来,交给楚今安,又道: “这令牌可有特殊之处?” 楚今安将它翻来覆去,细细看了好一会儿,随即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来,他有些激动地看向郁枳,道: “阿郁,现下就靠你了。” 郁枳与楚今安兵分两地。他往北去,先让怀家提前做好打算,再一路往西郡归去。自己则一路朝着西南而下,过南州时本欲寻明家相助,才得知刺史被急调回京,南州城门已闭。 青州云县处在西南之境,崇山峻岭,路途崎岖。千宵暗卫营设于深山之中,一路须得跋山涉水也不一定能寻到营地所在。 在昼夜不辍的奔波之下,郁枳已然累得全身发麻。入了云县地界,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她紧紧拉住缰绳,安抚着已然有些发抖的乌兰。 只是渐渐的,雨势越来越大,雾气弥漫,前路愈发朦胧,乌兰所行每一步,都要溅起两尺高的淤泥来。两侧皆是悬崖峭壁,稍不留神,一人一马都将坠入无底之渊。 “乌兰,你再坚持些,怀家还等着我们呢。” 一夜未曾进水,她的嗓子已然干涩到要说不出话来。乌兰黝黑的皮毛也不再发亮。密密麻麻全是初冬森冷的寒气与雨水。郁枳只得扔掉带来的盘缠,让她们行得更轻松一些。她竭力用袖摆擦拭着乌兰睫毛上的水珠,心中愈发担忧它的腿伤。 身心已然快濒临绝境,可她们,却不能停下来。 忽而,乌兰前脚撞上一处暗石,马声嘶鸣,前蹄兀地软了下来。连带着郁枳,猝不及防朝着一侧的陡坡倒去。一人一马在泥地上重重砸出些水花来,又不受控制般继续朝着陡坡处翻滚而去。 “乌兰!” 郁枳亦来不及反应,她眼前天旋地转,手竭力抱住乌兰背上的马鞍,却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痛意逐渐从身体每一处传来。 渐渐地,眼前一片昏黑。她的心,也兀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小公子,小公子?” 何人在唤她?只是,她太累了,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 就再歇息片刻,再歇息片刻…… 只是,有些发麻的脸颊忽而传来些湿润触感,像是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正舔着她。 乌兰!应当是乌兰! 她猛地睁开眼,一颗正舔着她脸颊的马头,和另一个略显年轻满眼担忧的少年之脸,兀地闯进视野。 “乌兰,乌兰,别舔了!” 劫后余生,她忍着全身痛意,轻轻推开乌兰的头,可乌兰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她脖颈处乱蹭,她不由得笑出声来,双手将乌兰搂住,脸靠在乌兰鼻上。 “那个,原来是位小女娘?” 身旁传来一阵声响,郁枳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处境,抬眼望去,才看清自己置身于一处山谷之中,身下是浅浅的草地,眼前还有一条暗河缓缓流动。 她看向说话之人时,瞳孔不由得一缩。随后面上露出些难以抑制的喜色来。 “你可是千宵暗卫!” 她顾不得其他,放开乌兰,兀地朝向这穿衣打扮,皆与墨白青玄相似,且腰间还悬着“千”字样挂牌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吓了一跳,随即又立刻面露警惕,防备地起身往后退了一两步,利落地抽出腰间短剑,指向郁枳。 “说,你是何人?” 郁枳未被那小暗卫的刀剑给唬住,短剑尚未开刃,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看来,他应当是才初入千宵营。只不过能让她碰上一个,也算是极好了。她赶紧从腰间取出囊袋,拿出令牌,给这小郎君看,道: “烦请你带我去见你们千宵营的执事。” 第86章 围困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怀府之中,刘嬷嬷满脸愁色。 昨日午间,怀府外便密密麻麻围了一遭持剑影卫,气势汹汹,来意不善,分不由说先打伤了两个看门的家仆,随后又嚣张地控制了怀府进出口。 怀老爷近日卧病,府上之事全然落到夫人头上。前些日夫人欲与其头领交涉,却始终无人理会,像是他们的目的,便是围困怀家。 怀夫人亦忧心忡忡,她虽早料想会有次日,但却未料到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如今岁聿孤身一人在盛京之中同皇权博弈,他们怀家亦与东宫同生死。幸而早早与旁系分家,不至于牵连整个怀氏家族。 只是,围住怀家的,却是御林军。 虽换上一身看不出是哪方军阵的甲胄,真当她混了十几年军营还看不出来?只肖瞥上一眼他们手持剑柄的姿势,便能看出是一群御林军罢了。 这御林军,乃圣上亲兵,皇城甲卫。非令非急绝不会踏出皇城半步。看来,盛京已然处于动荡之际。最有可能的,便是那二皇子已然逼宫了。 看样子,怕是东宫仍在抗衡,因而那二皇子,便想先将朝中众臣家眷控制起来,以便日后以此要挟。 她也正是担心此处。 此时不动她怀家,怕是正等着岁聿在朝中表意。 幸而,昨日凌晨,楚小公子特来怀府告知此事,好让她得以一丝喘息,遣散家仆,但怀家家仆个个忠心护主,最后只强制性送出些年轻的侍女出去。 还有……阿枳,她宁愿她永远寻不着那千宵营。切莫因着此事回来涉险。 想到此处,怀夫人掩去眼底复杂情绪,面色平静道: “嬷嬷,通知大家,近些日都吃好喝好,养精蓄锐。” 这府上百余人,迟早要迎来一次劫难,她江州怀氏,或然会成为这储君之争的牺牲品。只是,若有一丝机会,她都得竭力保下府上这些无辜的家仆。 果然如怀夫人所想。 翌日清晨,怀府周遭的兵力又增加了一倍。现下,怕是整个江州都在这御林军的掌握之中,这怀家,连只鸟都插翅难飞。 怀夫人坐在晚芦榻边,静静地看着小姑娘睡觉。手上轻柔地拍着她的背,面上全然是为人母亲的慈爱和温情。 大约,便是今日了。 怀府宅外,像是换了一批人,此刻整整齐齐站在两侧的,着黑亮铠甲,手持利刃,眼神肃杀,正是御林军装束。 看来,二皇子已然黄袍加身了。 怀夫人冷眼瞧着,心中却是兀地一滞。她儿岁聿,此刻又身在何处?她不敢细想,她应当信他,无论做出何等抉择,他们怀家生死相随。 忽而从整齐肃杀的御林军之间,走出来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人。他只睥睨着被召集在怀府门口的一众人,眼光中带着不屑和轻蔑。随后,冷冰冰地道: “来人,将叛臣家眷,尽数押走。” 怀夫人搀着怀老爷,二人皆面色无惧。只是年幼的晚芦,却因着这场面而面色泛白,被刘嬷嬷揽在身后。 “长史大人,不知我怀家做了何事,竟被您口口声声称为罪臣贼子。” 怀夫人定定站在原地,仍保持着从容镇定。 “哼,先前已然给过怀大人机会,让他勿再执迷不悟,速速效忠新皇。太子弑父篡位,怀大人竟处处维护!现下还潜逃出京,如此这般,只能将尔等投入州狱,待御林军将怀岁聿捉拿归案,自当将你怀氏皆数伏诛!” 话音落地,咄咄逼人、自以为能震慑住这高风亮节的忠烈之门的长史,却兀地发现,这位怀夫人竟然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他面色即刻又愈发扭曲起来,再也没有耐心,即刻道: “御林军,还等着作甚,一个不漏地,尽数给我关进牢里!” 怀府侍从即刻挺身,拦在家主身前。御林军则个个拔出刀剑,气氛顿时冷凝下来。 “退下吧。” 怀夫人摆手,此刻她怀家反抗,正好着了二皇子一党的道儿,何况在御林军面前,她府上几十家丁,无异于以卵击石。幸而此刻强加在怀府头上的罪名,不足牵连府上仆从。 只是,牢车欲发车之时,那长史却兀地叫停。忽而从属下手中,接过来一张画像。行至怀夫人身边,厉声道: “画上之人,为何不在此处?” 囚车之上,众人皆屏住呼吸。那画上,赫然是与表小姐有几分相似的女娘之相。 怀夫人眉眼平静,瞥了眼画像,道: “大人打听我怀家成员之时,也应当细致周全些。我怀家只一儿一女,何时多出来个半大不小的女娘,莫非您是想告诉我,我夫君在外头背着我养了个私生女?” 莫名被中伤的怀老爷:…… 长史听得面色一尬,他自然知晓,怀府只一儿一女,因而从那许太守手中得来怀家家谱画像时,他心中也疑虑得很。瞧着这怀夫人坦荡又有些嫌弃的眼神,倒像是在说:白痴。他狠狠吐出一口郁气。又冷哼一声,道: “我管她与你怀家是何关系。到底只是一小女娘,翻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也且莫让我在江州逮住她!御林军,启程。” 一路上,城中不少居民闻声而出,皆面露惊讶和疑惑地瞧着这场面。囚车之上那白纸红字“逆臣贼子”更让城中之人难以置信。 怀家在江州历来为清流世家,只一子现如今为大理寺卿,可他为官为事,为民谋福、为天下除害,人人皆看在眼里。怎地一夕之间,便被朝廷判作逆臣? 他们是万万不敢相信的,却也不敢猜测其中缘由,只能静静旁观,时不时发出几声愤懑的疑惑质询来。 果真,伴君如伴虎! 仅仅两日,人人敬仰、趋之若鹜的江州怀氏,竟然皆数狼狈入狱,昔日高门宅第一朝被封。紧接着,一大批朝廷众臣故宅皆数被抄 然青州云氏亦受御林军所控,唯独南州苏氏、西郡陈氏得明刺史、西郡侯力保,未卷入其中。 千宵营,便是在此般境地下,时隔不知多少载光阴 再一次尽数出动。一批奔赴京城解主公之困,另一批,则直直前往江州州狱。 第87章 解围 “怀老弟,我虽敬重你怀氏一族高风亮节,但如今二皇子已登基,东宫被废,现下连已然无翻身之地。你若是速速向青、南两州表态,拥护新帝入太祖庙,继承大统,寺卿大人或然还能洗清身上的罪名。” 许太守面露难色,半蹲在牢房前,亦不太敢直视怀家人。 “哼,许涵,你莫要以为我在野多年,就分辨不清如今的局面?昔日圣上下昭,若非太子行逆天下之事,绝不废除储君。且东宫在朝中一直无人可撼,如何在一夕之间,二皇子便以匡扶大萧之名继位?此中蹊跷,瞒得了你们自己,却欺瞒不了天下之人。” 怀老爷面色有恙,但仍挺着脊梁。昔日他自是同岁聿商讨过朝中动向,也知晓二皇子一派近来愈发坐不住,又想起楚小世子提及西郡边夷来犯。如何又能推想不到,二皇子现下能在两天之内占领盛京,怕是……已然同韦朔、夷族做好了交易。 他儿同太子殿下,必定有所察觉。只是现下若强行反扑,必会引起盛京大乱。那国之边境疆土,不保矣。 现下,他们若不能自救,便只能信任岁聿。 “怀老弟,我又有何办法,你又不是没瞧见,连御林军都听命于新帝,这事儿已然是铁板上钉钉。与其负隅顽抗,不若早日归顺新帝?莫非,岁聿真当已然入了东宫帐下?若是真当如此,怕是我也难保你怀家一命了!” 许涵面色以变,像是看到些脏污之物一般,连忙后退两步,生怕与怀家扯上几分关系一般。 怀夫人嗤笑出声。 他二皇子作甚打算,怀家心中门清。无非就是先强行让四大家族、朝中威信颇高的臣子都拥护他为帝,让天下人都无话可说。 可惜,他围了盛京,却困住半点流言蜚语,更欺瞒不了忠纯之士之眼。 许涵被怀家之人看蝼蚁和垃圾一般鄙夷的眼神,看得全身不适,他挥了挥衣袖,有些气愤地道: “待明日押送尔等入京,我倒要看看你们那自诩正直明辨的儿子,是否会折断他所谓的风骨!” 他挥袖离去,也带走能点亮整个牢狱的火灯。霎时之间,怀家人便又陷入昏暗之中。怀夫人冷眼看着,忽而一个软软糯糯的身子钻进自己怀中。 “阿母,兄长何时来能来教训这些坏东西啊?” 晚芦从未见过如此阵仗,虽平日里带着私塾里的学伴上蹿下跳,看起来无所畏惧,但现下瞧着着黑暗潮湿、处处都关押着不知身负几条人命的罪犯的牢房,小小的身躯还是忍不住颤抖,带着些哭腔,依赖着怀夫人。 心中兀地一软,掩去眼底冷意和沉思,怀夫人将晚芦轻轻抱入怀中,轻柔地道: “阿兄过两日便来了,勿需害怕,阿娘同阿父守在你身边呢。” “夫人,我也怕……” 怀老爷见状,耷拉着肩膀,像只可怜的小动物一般,往怀夫人肩上蹭,却被夫人冷冷一瞥。 “滚。” 哎,这个家没她,迟早都得散。 …… 牢狱之中,白日同晚间并无差别,所囚之人只能通过顶部的天窗瞧见些天光。现下应当已然是深夜,周遭此起彼伏的打鼾和磨牙之声,倒让怀夫人更加精神起来了。她一手揽着睡着的晚芦,另一只手则被怀老爷攥在手里。 她望着那方不大不小的天窗,心中不免嗤笑。从随家父征战沙场,护佑大萧朝一方安宁,到嫁给心爱之人,心甘情愿困于一方宅院为他生儿育女。她的一生,似乎是圆满了。只是她却算不上一个称职的母亲,岁聿自小离家,此番又需为天下大义而牺牲自我。晚芦尚未长大,还未来得及用自己所学之才去丈量天地、历经大好人生。 倏尔之间,四周石壁之上的几盏油灯,整整齐齐地被扑灭,只余从天窗投射下来的几丝月光。 怀夫人心中兀地一紧,忙带着晚芦往墙角处缩了缩,随手拔下发间的银钗,警惕地观察着周遭。 “小姐!” 忽而,一阵悉悉索索之声,离着她这侧愈发清晰。尽管光线微弱,怀夫人还是依稀看见几个黑色身影,正缓缓靠近。她呼吸越来越小心翼翼,来者不知是敌是友,只是瞧着略过了关押怀家家仆的牢房,径直便朝他们这儿走来,她亦不敢轻举妄动。 “小姐,属下等来迟了。” 忽而,一阵荧光亮起,怀夫人亦看清来人。虽时隔十年,但她一眼还是能认出,这中年男子,正是昔日父亲身旁的副将,左冲。 “左将军!” 她压低声线,有些不可思议。左将军应当已然卸甲归田,怎会又出现在此处,且从他一身武服所见,定是这十年来仍未弃掉兵剑。 “夫人,迷烟半炷香后药力便会消散,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同您细说。” 左冲利落地打开牢房,紧接着便又从暗处闪出几个同他一般打扮的侍从,手持利刃,颇有些警惕地守在四周。 怀夫人这才发觉,周遭的囚犯们已然不省人事。看来左将军是在夜里送来的饭菜中做了手脚,她即刻唤醒怀老爷同晚芦,两手捂着他们欲言又止的嘴,赶紧跟着侍从们往外走。 他们并非从大门而出,而是择了一处难以发觉的地道,怀家家仆已经被分批护送而出。 听闻此处是昔日江州躲避战祸而挖掘,应着此处被改造为州牢,地道也被堵住,不知左将军用了何种法子,这地道现下却是畅通无阻的,甚至还出现许多明显是近些月才挖掘的用于遮掩的分支,像是蚁穴一般让人头晕眼花,昏暗可怕,可左冲却像是已然来过千万遍。 怀夫人按捺住心头疑惑,现下有太多谜题摆在她眼中。 待他们跟随着左冲走出密道,却是从一处炉灶钻身而出。仔细瞧看,这却是怀家后厨! “左将军,这!” 她治家十年有余,却不知晓怀家竟然与州牢相通,何人竟有如此通天本领,能在她眼皮子地下做出这等通天之事?莫非……她有些求证一般看向左冲,却在对方眼底看见几丝欣慰和笑意。 “好啊,我儿岁聿,想必是已然料定会有这一天。” 怀夫人笑出声来,只是她却并不知晓,岁聿困于盛京之中,又是如何能将信传出盛京,让左将军及时前来解围。 “小姐,我们仍需趁着夜色,往另一处地界去。” 左冲收起面上笑意,换上一脸正色,颇为冷静地道。 “将军,您且说,我怀家上下五十余人,现下皆听您之安排。” 夜色朦胧,城中一片死寂,城门紧闭,御林军正严密巡查。怕是半刻钟后,他们便会察觉州牢之中,怀家人已 尽数离奇消失。而大门守卫却无所察觉,他们便会在牢狱之中搜寻,左冲特意未将暗道封起来,为的便是诱御林军入其中,为他们转移争取时间。 而他们,要带着整个怀家,演一出调虎离山、金蝉脱壳之计。 第88章 攻城 怀夫人本还担心,他们上下五十余人,无论如何乔装打扮,都难以出城,更无需提及江州之外,是否又能寻到安身之处。如今各州人人自危、更不知晓守城者归附何方。 然,左冲却径直,护送他们到了城中一处废楼之中。开门之人,却让怀夫人兀地红了眼眶。 女娘着一身墨色男袍,乌发高束,露出清秀的眉眼,柔嫩脸颊上,还布着些已然结痂的伤口。 “夫人。” 女娘嫣然一笑,眼底带着重逢的庆幸,又像是如释重负。 怀夫人呆愣愣地,疑惑、感到、欣慰和欣喜齐齐涌上心头,让她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直到晚芦挣脱她的手,直直奔向眼前之人。嘴里还可怜兮兮地哭着唤着: “阿姊,晚芦好想你!” 郁枳温柔地抱着小晚芦,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但随即又看向左冲,郑重道: “辛苦了,左执事。接下来,还是按计划行事。” 左冲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她,却只见女娘淡然冷静,他暗叹一口气,道: “是。” 随后,他又转身看向怀夫人同怀老爷,有些凝重地道: “夫人,劳您让府中家丁,同我等交换衣物,趁着夜色,我等扮作怀家人,杀出江州。” “不可!左冲,这城中有将近百余御林军,你不足三十暗卫,简直是以卵击石。” 怀夫人虽仍然有些云里雾里,但却知晓御林军之凶险。她是万不可能让左将军为她怀家而送命。 左冲闻言,脸上露出几丝笑意,随后宽慰道: “夫人,千宵暗卫,可以一挡百。” 怀夫人眼中闪过几丝错愕,看向郁枳,她竟然真的寻到了所谓的\\u0027千宵营\\u0027!这千宵营到底与左将军、与她儿岁聿有何关系。 “夫人,此事容我为你细细解释。左执事,您且先去的,就按我们原先计划的行事,若事情有变,不必回头,临水楼暂时还算安全。” 郁枳朝左冲投去个安心的眼神,随即又转身,拉住怀夫人。 果真,约莫一刻钟后,江州城中,忽而马蹄之声四起,火把几欲将夜幕燎尽。 临水楼中,不只有怀家主仆,左冲还留下了十余人,护佑楼中安全。 郁枳代替怀夫人,将仆从调动起来,年轻力壮者,皆就地寻起武器来,同时加固门窗。年老者,则原地休息,养精蓄锐。 “阿枳,快同我们细细讲讲,这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同左将军又计划了什么?” 待哄好晚芦入睡,怀夫人终是得出闲空功夫,忙将郁枳拉到厢房之中,问询起来。 “夫人,千宵营,由左执事率旧部所建,后归附阿兄与司马先生,以青州云县为营,逐渐壮大。青玄、墨白、绿卿,皆出自其中。” 郁枳将近日所闻之事,一一详细告知怀夫人,只是越说她的脸色也愈发凝重起来。 千宵营本不隶属于任何势力,本来并不参与朝廷之争,更不是江湖门派。收养无家可归的孩童,教其习武、学习知识,待及笄或弱冠之后自己择其去向。后归附怀岁聿和司马覃后,才有培育千宵暗卫一说。备选者,需经历严苛考核,历经九死一生,才可成为千宵暗卫。合格的暗卫,或前往边境参军,或入朝中自成眼线,收集天下暗线与情报。 有任务在身的千宵暗卫互相并无联系,而是直接听命于营中几位执事,以防连累其他暗卫。因而昨日他们同盛京之中的十来个暗卫失了联系,便自觉事情不妙,但苦于无少主公之令,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因而在等来持少主令的郁枳,左执事知京城事变,便即刻发军。 他们一路商讨了许多计划。最后还是决定,要将江州夺回来。 其一,因江州为盛京与南方诸多城池的交汇口,倘若江州落入二皇子一党手中,南方将乱作一团,且千宵、南州军皆无法入盛京驰援。其二,他们却无法知晓哪座城池未招降归附新帝,江州位于南北之交,山岭纵横,易守难攻,且现下,江州城中尚只有百余御林军,若能引出一部分出城,他们再内外夹击,必能拿下江州。 因而,她便同左执事想出一计来。 左执事带半数人先入城,劫狱,待将怀家人安置好后,一部分暗卫扮作怀家人由他们护送冲出城去,引诱半数御林军,并利用江州周郊地形,将其困于山林之中,随后杀回江州。另一半留在城中的暗卫军,则直捣江州太守府,拿下许凌,再拿下城楼。 此后,他们便入城闭门,静待盛京消息。 如此一来,北有西郡,南有南州,中有江州。自会对盛京新帝构成威胁,为东宫争取喘息和反击的机会。 二皇子也必然料想不到,世间还存在千宵暗卫营这股势力。 待将一切事情都解释完毕,郁枳这才瞧见怀夫人正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己。 “阿枳,我儿糊涂。我怀家,亦糊涂啊!” 怀夫人心中难掩复杂情绪。虽未提及自己在这其中出了多少力、受了多少苦,但瞧着小女娘一身伤痕,她自当知晓,此回,是承蒙阿枳不弃她怀家,与危难之际仍不顾自身安危,为拯救她怀家而奔波不停。 “夫人,您勿需言此,怀家于我有养育之恩,您更如我生母一般。” 郁枳亦瞧见夫人盯着自己脸上的伤口,她不经意间,用袖子掩去伤痕累累的手臂,嘴角带着笑意,宽慰夫人。 怀夫人心中百味杂陈,忽而道: “不知岁聿在盛京之中,情况如何。只是他约莫早有防备,现下我怀家亦不会成为他之累赘,希望,他同太子殿下,早日终结这般风波,还天下百姓一份安宁。” 郁枳静静听着,未曾再开口。她所能做的,也唯有此事罢了。至于怀岁聿……她信他,无论剧情如何变辙,他都能扶持明君,一统天下。 ……翌日清晨,江州城外与城墙之上,刀刃相接,血腥冲天,脚下草木与尘土皆染上暗色。 烟尘四起,马蹄嘶鸣,杀声阵阵,所谓横尸百米,亦非夸张。众人都已然杀红了眼,初冬冷风飒飒,刀剑冷光浮现。 左冲用着最后一口气力,将长剑从已然断气的御林军盔甲中艰难拔出来,眼眶上不知沾染着谁人之血。 他心中畅快不已,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环顾四周,见已无御林军可战,终于卸下周身力道,又扯开嗓子,冲着城墙之上,亦是冲着云霄,道: “宝刀未老,真是畅快!这御林军,也不过如此!” 忽而,从城墙之上,伸出来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小暗卫被冷风吹得直打颤,一只手持着短刃,夹在瑟瑟发抖、面色苍白的许凌颈项之上。 他却不以为然,扯着嗓子,颇为开心地冲城楼之下吼道: “爹!我们攻下江州啦!” 左冲被他吓得一激灵,顿时瞪大一双眼,看向那小鬼持着尚未开刃的短刀架着江州太守,额头即刻挂满黑线,道: “死鬼头,狐假虎威,下回扒了你的皮!” 第89章 入瓮 千宵营初初拿下江州城墙,自身亦伤势惨重。因而怀老爷和怀夫人,即刻召集起来江州十余家有家将的大户,将盛京动乱之事如实告知其家主。 江州虽非武将官宦聚集之地,亦为中原书与商之名地,从不缺乏风骨不屈之大家。超半数即刻一呼百应,将府中能召集出来的青壮家丁,都派去守城。其余则坐观盛京动向,于他们而言,保持中立才是最稳妥的。 然而,御林军又岂是池中之物?攻下江州还未满一日,便有盯梢的暗卫来报,便瞧见了乌压压的一片黑甲,气势汹汹地朝着城门口而来。为首,“秦”字旗迎风招展,明黄而嚣张。 左冲心中兀地一沉,千宵军约莫昨日便进了盛京,此刻仍未得半点音信。 左冲眼尖,瞧见那崭新黄旗,便知现下这拨御林军,并非被他们忽悠进山林的百余人,目测应当是南上的御林军押送着官眷,瞧着大抵有百余人。可现下留在城中尚有余力可战的,包括些散兵游勇,也不过百余人。 可即便是城破,亦不能让这些御林军,带着大臣家眷过江州、入盛京。 “左将军,现下你可有良策?” 怀夫人按捺不住,已然穿着一身盔甲,坐阵城楼之中。她面色严峻,看向有些忧心忡忡的左冲,心中已然知晓,他必定打算死守江州城。 “小姐,御林军虽职在护卫京畿之地,未曾有攻城掠池之经历,可亦不能小看其突袭之势。更何况,他们手中,擒着不知多少忠纯之臣的家眷,我亦更不敢轻举妄动。” “将军,江州城墙,焉具备御敌之能?你我都心知肚明。更何况,那批由你引入山林的御林军,尚未归来。” 郁枳正同怀家家仆,为众人分发食盒。闻言,她忽而想起,那长史同许凌被他们擒获时求生欲极强的样子。她沉吟片刻,兀地走向怀夫人。 “夫人,若是能利用好那位长史,同许凌,或然能顺利救下这些官眷。” 郁枳只是略有些眉头,可怀夫人一听,却兀地灵光乍现。她看向左冲,面露激动之色,道: “左兄,可还记得我们当初收复北地小县所用的计谋?” 左冲闻言,瞳孔渐渐放大,恍然大悟,又有些不确定地道: “你是说,咱们来一出‘请君入瓮’?!” 御林军行事谨慎,必然不可能一次性全然入城。若是这百余人都入他们的埋伏圈,届时万箭齐发,倒也只能如笼中困兽。如何诱敌深入,关键便在于那被活擒的长史和许凌,贪生怕死之辈。 若是装作城中亦在御林军掌握之中,引诱城外御林军入内,将其押送的大臣家眷关押入州牢,届时,再将其经过密道转运至怀府,再于夜深之时,将御林军分批擒拿、尽数制服。 “既如此,现下,我们便行动起来!” 左冲抬头,望向乌压压的天际,只觉风雨欲来,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来。 酉时末,天色欲晚,日落西山,百余马蹄疾驰,马群嘶鸣,兀地在江州紧闭的城楼前立定,卷起满天尘沙。 御林军中,缓步走出来一位壮年人,应当是统领此军的校尉。他一双鹰眼如隼,谨慎而怀疑地盯着紧闭的城门,随后对着身后的一位兵士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兵士会意,即刻冲着城墙之上,大喊道: “御林军在此,何人竟敢严闭城门,挡我禁军之路!” 一阵凉风飒飒而过,卷起路边枯枝烂叶,然而传话之音在半空之上渐渐消弭,也不见城墙之上有半个身影。 校尉面色愈发难看,眼下也多了几分谨慎,正当他欲要抬手,示意全军先向后撤离两步时,城墙之上,忽而悠悠探出来几十个人头。 校尉面色一凛,几欲以为是遇上伏军时,城墙正中之人,忽而带着笑意悠悠开口,唤出他的名来: “孙校尉,别来无恙啊!” 长史被人重新收拾了一番,现下光鲜亮丽,满面红光,亦看不出任何恐慌情绪,实则官帽之下,额头正布满冷汗。原因无他,只因身后正抵着一把断刃,腹中还含着所谓“七日绝”的毒药。他一旁正端着太守风范的许凌,亦是同他一般的遭遇。 城楼之下,正冷静端详着长史同许凌之人,眼里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周身尽是迟疑和冷厉,他如蛇一般阴冷的目光,扫过城墙之上站着的一排御林军和守卫,心中有些迟疑。片晌,孙校尉终于开口,道: “长史,这还未到夜里,为何要关闭城门?方才我等在门前等待如此之久,为何迟迟不肯开门相迎?” 长史身上的冷汗愈冒愈多,只觉得这孙统领真是一如从前般难糊弄,可感受着腰椎后冰冷的刀刃,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扯出一抹有些为难的笑来,像是颇为委屈般,道: “您有所不知,昨日夜里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群黑衣刺客,妄想劫狱,幸亏我御林军戒备森严,没让他们得逞。我亦派出去一拨人前去围剿,只是现下这些御林军还未归城,下官也是怕了此事,想着还是需谨慎一些。许太守,快且打开城门罢!” 许凌在一侧,见状,亦微微咳嗽,像是缓解氛围一般,道: “这位校尉,且先进城罢,以防昨日那拨刺客卷土重来!一路舟车劳顿,本官亦该好好招待慰劳各位将士一番。” 孙校尉心中迟疑已然消散大半,但还是有些警惕,因而让押送着官隽的马车走最中间,一拨人,缓缓进入城中。 城楼之上,长史收起笑容,转身却又对上一脸冷冰冰的左冲,即刻他又扯出些谄媚的笑意出来,道: “左大人,您瞧,我这……” 左冲只甩给他一个冷眼,随即收起长剑,转身下城楼。道: “无论如何,将这些御林军,给我请上宴。” 还有一炷香的时间,便要天黑,在此之前,他要同怀夫人、郁枳姑娘将官眷尽数转移到地道之中。随后,再慢慢收拾这些认贼做主的御林军。 第90章 疏漏 幽暗牢狱之中,长史一脸谄媚,跟在大步流星的孙校尉身后,御林军正将约莫十家家眷往牢中送。左冲跟在最后,暗自打量着,时而看向两侧由千宵暗卫伪装的狱丞。如此看来,这些御林军应当是日夜兼程、一路奔波劳累,现下继续在江州整兵。 “孙校尉,你们这一路风尘仆仆,倒也辛苦了。我同太守特在州衙设下薄宴,大家吃好喝好,明日才能继续前往盛京嘛!” “哼,若是所有御林军都由你长史管着,怕不是都将成为一群只知劳逸的废物。” 孙统领冷嗤一声,眼中全然是鄙视。他可没忘记,圣上派遣了百余御林军镇守江州,现下留在城中的,不过三四十,剩下的,连几个刺客都追不上。 长史脸色兀地一僵,颇有些尴尬。随即却又谄笑着,恭维道: “是卑职愚钝,哪里比得上孙校尉您英明神武。只是这盛京之中风云诡变,我等亦不知其中是甚么个情况,这不是还得需要孙校尉您带着御林军养精蓄锐,定盛京乱局嘛!” 长史文官出身,如何能在御林军中混到此般地位,自是凭借其三寸不烂之舌和溜须拍马屁之才。现下,他亦知晓该说些甚么话,才能将这位自恃不凡的孙校尉,被恭维得心花怒放。 “哼,若非我孙某,领着百余御林军,直下青、苏两州,这些乱臣贼子何人才能收监?偌大皇城,自然离不开我等武将守护!” “是也,是也!哈哈哈!” 听着此番谄媚虚伪的一来一回,左冲白眼都要翻出天际来。真当是蠢货一个,难怪看不清局势,依附那篡位夺权的二皇子一党,简直是自取灭亡。 “小姐,您还记得这通往怀宅的路径吗?” 等数十官眷皆被关入牢狱之中,左冲这才寻着机会,将怀夫人和郁枳从牢房之中带了出来,随后,他有些担忧地看向小姐。 “左将军,你且放心上阵杀敌,我自会将官眷们平安带出去。” 怀夫人淡然一笑,眼底全然是坚毅和睿智。 “既如此,那便全然交予您,同郁娘子了。” 左冲换上一脸正色,对着怀夫人同郁枳抱拳,将钥匙交予她们,又转身看向儿子,见他正把弄着自己那短剑,犹豫片刻,他抽出腰间的长剑,走到小暗卫身旁。 “长平,且拿着。” 小暗卫兀地抬头,满脸诧异,眼底又浮现出难以隐藏的激动。 “爹,真当给我了?这可是开过刃的宝剑哦!折了应当不用我赔给你吧?” 左冲方才刚露出的一脸慈父情怀,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耐烦地连同剑鞘,一并扔了过去,嘴里怒道: “滚滚滚,给老子好好保护小姐,懂?” 左长平悻悻地点点头,宝贝似地摸着那长剑,傻笑道: “好嘞,嘿嘿,包在我身上!” 待左冲离去,此处便只留下五个受了些轻伤的千宵暗卫,护送她们出去。几人连忙将牢中的官眷放出来,起先他们还有些慌乱,直到怀夫人前来稳定局面,道: “各位,你们的父兄、夫君亦或是儿孙,皆是我儿岁聿之同僚,现如今二皇子一党弑君篡位,东宫现下局势不明,我们亦不能成为忠臣之软肋,任由着二皇子拿捏。” 众人一听,才知营救他们之人,是江州怀氏、大理寺卿之本家,心中毅然燃起希望,吩咐应和怀夫人。 “夫人,可否给我们一把剑,我们武官之后,虽未上阵杀敌,但亦从小善武。” 几位郎君和女娘,面色坚韧,纷纷挺身而出。怀夫人见此情景,心中甚为宽慰和感动,忙唤着千宵暗卫给他们分发剑刃。 “诸位,女眷在前,男眷在后,大家一定要跟紧我,地道曲折复杂,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机关之中!” 临行,怀夫人耐心嘱咐着。 郁枳眼疾手快,拉住了正往队伍最后溜的长平,有些好笑地道: “长平,你且去夫人身边,贴身保护她。” 左长平兀地被抓包,面上还有些不甘,仍固执地道: “男子汉大丈夫,要走就走最后面,我要为大家断后!” 郁枳闻言,也不同他嬉皮打闹了,她换上一脸正色,认真地道: “这后方有你爹爹守护着,哪有什么危险,反倒是最前方最有可能暗藏危机。再说,你难道不乐意去保护夫人?” 长平被她说得一愣,挠了挠头,狐疑地看了眼郁枳,随后怏怏地道: “那好吧。我去为大家开路!” 郁枳浅笑,摸了摸他的头。等小郎君乖乖走到怀夫人身边,她这才转身走向负责断尾的几位暗卫身旁,道: “两位,便劳烦稍后,将暗道之中的脚印尽数遮盖住了。” “郁娘子放心,此事我二人再熟练不过。” …… “清点人数,将他们的刀剑都卸了,人给我绑起来。” 州衙之内,左冲扯下捂在面上的湿巾,忍不住朝这些瘫软或晕醉过去的御林军狠狠啐上一口。去他的御林军,此般情况,还真当能放下戒心好吃好喝起来,连周围这些假御林军都分辨不出来。 他正有些嫌弃地擦拭自己被那苦药打湿的脸,忽而,一暗卫着急忙慌地跑过来,道: “执事大人,那校尉竟然不在此处,连带着还少了十余人!” 左冲闻言,脸色兀地一变。 “你们几人,速跟我前去地牢。你们几人,速速去怀宅!” 为了将这些御林军在州衙之内一网打尽,几乎所有暗卫都由左冲领着,若是那校尉真当有所察觉,也跟着入了暗道,极有可能跟着前人脚印追上去。 左冲心跳骤然剧烈起来,强行按捺住心头的不安,忙带人急匆匆赶入地牢暗洞。果真瞧见他留下的两个看门暗卫,此时已然奄奄一息。 “执事大人……速去洞中,那校尉,带着十余人杀进去了……” 话音刚落地,被左冲半揽着的暗卫,兀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左冲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兀地消弭。愤怒、恐惧一时冲上脑门,他眼中布满血丝,率先冲进了那暗道之中,果然瞧见地上新留下来的一串深痕脚印。眼底凝重,他带着暗卫在狭窄地洞中快步跑了起来。 这边儿,怀夫人果真将地道路线记得一清二楚,应当已然行过了三分之二,只是剩下的地道,愈发狭窄起来,只能一人接着一人通过。 郁枳跟着几位会武的家眷,走在大队伍后头些,为几位一边警惕后方情况,一边处理地上脚印的暗卫掌灯。 忽而,空旷的地面传来些不大不小的声响,人耳几欲忽略,但郁枳手中的油灯火苗却兀地晃动几下。 她心中一紧,抬头去寻几位断后的暗卫,正好也瞧见他们已然满脸警惕地停在了原地,手上将剑柄握的愈发紧,迅速地围拢在一起。 她按捺住心底不安,同离自己最近的掌灯暗卫,心照不宣地同时灭了油灯。 长平在前方,一直分出神来留意郁枳这边的情况,忽而见她们兀地灭掉了灯,他心中亦知晓后方有异动。只是现下,他却不能影响行进速度,他们不能停下,能往前多走一步算一步。 见同断后的几人已然拉出一段距离,又等众人皆路过他,他握紧剑转身,直直去寻郁娘子。 第91章 窒息 “且往后退!” 左长平方转过弯,隐约瞧见了郁娘子的身影,便听见箭矢之音。暗色之中,一支支利箭,正往他的面门上飞。 他脑中一片空白,双脚像是顿住一般。忽而,却被一阵力道猛地扑向一侧。 隔空“咻”的一声,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直直射进坚实的土壁之上,松散的泥土便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 郁枳看着仅仅离着自己只有一公分的箭羽,按住长平肩膀的手兀地一颤,仍心有余悸 她忙随着几位暗卫,将面色煞白的长平拉住,半蹲下身来。 头顶仍咻咻咻地暗箭齐飞,他们亦不敢以刀剑相抵,生怕弄出动静来。 现下怀夫人约莫已然到了最后一处分岔口,只需不到半刻钟,便能领着众人出密道。他们要做的,便是尽量拖延时间。 郁枳压低声线,对着护在自己身前的暗卫长,道: \\\"定是他们在以箭定位。\\\" 最年长的暗卫,借着常年在黑夜里练出来的视线,打量着周围。见流箭渐渐停歇,他沉吟片刻,转身对着长平,道: “长平,我们将追兵引入岔路,你且护送郁娘子他们,追上怀夫人。” “阿兄,长平要留下来,同你们一起断后!更何况,我阿父还在……” 苏长平满脸倔强,眼底仍有几分惊慌,但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 “长平,这是千宵命令!” 紫恒眉头紧蹙,现下不知左执事生死下落,长平是苏家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长平陷入危险之中。 苏长平面如死灰,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只能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 “要快,知否?” 紫恒收回视线,双腿慢慢站直,示意身旁两位暗卫,拿起长剑御敌、挡箭,为他们争取时间。头也未回,叮嘱苏长平,亦是叮嘱众官眷。 “长平知晓。” “郁娘子,一旦出了暗道,即刻向洞中放火,封堵洞穴。” 郁枳闻声,猛地一愣,她抿了抿唇角,眼底浮现几丝犹豫。 忽而,她望向透着些亮光的岔路洞口,道: “大人,暗道地形复杂,如若敌众我寡,切勿恋战,可灵活运用地形,将他们诱骗进陷阱之中。” 紫恒满脸凝重,微微点头。待他们一行人跟着长平,走出现下已被箭矢射得乱七八糟的直道,三个暗卫,满脸决然,握紧剑柄,毅然朝着反方向而去。 长平一路疾步,带着郁枳同留下来的三位执剑郎君,循着地上的脚印往前行。 只是渐渐的,他忽而就有些晕头转向。已然行至方才同怀夫人来过的最远的地方,他看着身前三条岔路,地面忽而变成石板路,断了脚印,一时之间,长平错愕地愣在了原地。 “都怪我,方才应当亲眼瞧着夫人他们过了岔路再往回走。” 他颇为自责,将三个洞口的,却怎么也瞧不出三处洞口有何区别。 “无妨,长平,替我掌灯。” 郁枳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将手中的煤油灯递到他手上。 她率先,进入最中间的暗洞。 长平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起身跟上她。他四肢修长,随意将油灯一举,四下石壁便被照得透亮。他跟着郁枳,在三处洞口都仔细观察了一会儿。 连守在外头警惕四周情况的两位小郎君,都不免好奇地分出神来,去瞧他们在作甚。 “应当是走这边。” 行至第三个暗洞,郁枳嘴角终于露出些笑意来。她转身,双眸被火光照得一片莹润。 “郁娘子,你是如何得知?”长平有些惊讶,好奇地出声问道。 郁枳抿唇一笑,倒也不是自夸,眼底却也透露出几分得意来。 “总是有你未曾关注到的细枝末叶,比如隐隐约约的留香,比如略微不同的温度,又比如这墙壁之上的擦痕。” 长平恍然大悟,他眉眼带笑,随即对着洞外的两位公子,道: “那我们,便快快跟上去吧!” 只是他话音落地,那来时的幽深洞穴之内,兀地传出一阵阴沉低冷的笑意来。 “还真当得感谢你们,本将才能安然绕过这些陷阱。” 几人闻声,兀地呆愣住,满脸错愕,盯着那从黑暗之中渐渐现身、身着御林黑甲的男人。 “你是那校尉!” 左长平怒目圆睁,瞧着他,仿若瞧见杀父仇人一般。 孙校尉只是不屑一笑,看向眼前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只觉得他们挡了自己的道。 “我劝你等,还是速速受降。” 油灯滚落在地,四周兀地陷入暗色。 郁枳心中一紧,连忙弯腰去捡那油灯,只是未等她点燃灯芯,一阵刀剑之音和少年闷哼之声,便兀地传入人耳。 等她定睛一看,长平已然持着长剑,迎了上去。同那位看起来雄壮精干的御林卫兵戎相接。两位小公子见长平亦非他之对上,目光对视,亦拔剑上去。 只是虽看似三对一,可那孙校尉岂非是个吃素的,不过十招,长平身上便兀地多出好几道伤口来。另外两位小公子亦不足与之抗衡。 郁枳在一旁干着急,亦不知该做些什么。若是她是个冷情冷意的人,此番明智之举便是即刻转身走人,可她双腿却像是僵住了一般。 眼见三位小郎君已然落于下风,那校尉泛着寒光的利剑,愈发狠厉毒辣起来。 忽而,长平便被一脚踹飞,瘫倒在离她不远的青石板之上,,晕死过去一般,嘴角溢出些可怖的鲜血来。孙校尉那把透着寒光的长剑,剑尖距着长平的胸口,不足一厘米。 “你且住手!欺负三个小郎君,有甚御林军的颜面。” 郁枳话音落地,那孙校尉面色森然,盯着冲自己大胆叫嚣的这小女娘,他额角青筋凸起,兀地走向她,一只手,猛然掐上了女娘脆弱纤细的脖颈。 “你是何人?!” 郁枳被掐的喘不过气来,手上的油灯兀地摔落在地上,火光闪烁,映着眼前之人愈发凶恶。她面色愈发红涨起来,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一般。 “你且放开她!” 两位小郎君亦狼狈不堪,匍匐在地,却使劲地想要借助长剑起身。 “你们倒是怜香惜玉,可惜却无那个本事!” 孙校尉嗤笑出声,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扫过一旁之人,像是看见几只蝼蚁一般鄙夷。 他收回目光,又像是颇为嫌弃一般,将手中擒制住的女娘随意往身前一甩,冷冷道: “既然你如此聪明,便识趣些,为本将带路!” 郁枳被猛地一甩,径直摔到青石板上,颇有些头晕眼花,喉咙干涩刺痛得厉害。又像是濒临死亡的鱼重新跌入水中一般,疯狂地大口喘息着。 待眩晕和窒息之感散去些许,她终于能瞧清,一旁奄奄一息、嘴角仍淌着鲜血、像是破碎的玩偶一般的长平。她指尖忍不住发抖,眼底浮现几丝骇然和恶寒。 她强忍着心头不适,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打着颤的指尖,慢慢地将油灯重新握紧,随后费力地站起身来。 “我带你走,你且放过他们。” 第92章 阿兄 被长剑抵着腰椎,她脚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一边忍着身上和脖颈上的巨疼,一边疯狂思索着该如何应对身后之人。 鼻腔之间,那股子属于世家贵女的香薰气息愈发浓重,隐隐约约,她似乎亦能听见微弱的脚步声。 小心翼翼地,她的手慢慢伸进怀间囊袋,将一个小瓷瓶紧紧捏在指尖。心中如震雷响鼓一般,心脏都快要跳出胸膛来。 四周渐渐开阔起来,油灯也渐渐被从四周缝隙间渗透进来的光线稀释。 当下一个暗洞闯入眼帘,郁枳咬紧后槽牙。 当一缕青光投射到油灯之上,女娘兀地转身,从未如此迅速地将手中的瓷瓶,猛地往身后之人脸上一洒。 男人发出一声尖叫,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何事,只是条件反射般用一只手捂住眼睛。 郁枳趁机将煤油灯往他脸上一扔。 “刺啦”一声,火光燎过煤油,又与男人脸上的药酒融为一体,带起明晃晃的火焰来,熏过狰狞可怕的五官。 刹那之间,惨叫哀呼之声响彻暗洞。 除去他脸上、胸前甚至是发丝之上的火光,郁枳却再也见不到其他光亮。 她心中惶恐不已,却又觉得十分畅快,再来不及欣赏自己一手杰作,连忙转身朝着前方的暗洞跑去,仿若身后有恶鬼一般。 只是此回,她却再难有时间去分辨哪一处暗洞通往生门,哪一处又会误入死穴。 她只闷头在黑暗之中疯狂地往前跑着,直到跑得气喘吁吁,喉头刺痛难耐,忽而被脚下台阶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四肢传来比先前更甚的痛意。耳边却像是有人在提醒她“快跑!快跑!” 可她却再难提起裙裾,抬起脚来。 恍惚之间,她像是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阵毛骨悚然的冷风兀地从额角划过。 她想站起身来,可腿骨像是断掉一般,不听她使唤。 眼泪兀地从眼角滑落,一股被恐惧支配的孤独、委屈、痛苦瞬间浮上心头。 她咬着牙,置身黑暗之中,渐渐蜷缩成一团,将布满泪痕、满是狼藉的脸埋进腿间,纤弱的脊背不受控制一般打着颤。 静静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等待着死亡的审判。 忽而,那脚步声急促起来,她也颤抖得更加剧烈起来。 一步,再一步。 啪嗒,再啪嗒。 直到,一声熟悉到让她有些迷茫和恍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阿枳!” 怀岁聿着一身盔甲,墨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之间,几丝血痕兀地划破脸颊。 当手中的油灯缓缓点亮暗黑四壁,一番让他心悸到几乎心碎的场景,便兀地闯入眼帘。 小女娘满身狼狈,孤零零地蜷缩成一团,全身止不住颤抖,啜泣之声,将他的心脏戳得心疼。 他呆愣在原地,像是难以置信一般,小心翼翼地唤出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名字来。 便见,小女娘双肩猛地一抖,随后,一张满是眼泪和脆弱的小脸,生生刺痛他的眼眶。 要知晓,方才在洞口听母亲说,阿枳在暗道里不知去向时,他内心的惶恐和慌乱。可现下亲眼瞧见那个软软糯糯、生气灵动的女娘,此刻却像是被抽去离魂的傀儡一般。他恨不得杀了自己,他恨自己,居然来得如此之晚。 “阿兄……你怎么才来……” 女娘之声,透着委屈和埋怨,抬头之时,他才看清她脖颈之间,几乎破皮溢血的乌紫掐痕。他心尖猛地一酸,眼角兀地一红,再也忍耐不住,将油灯一扔,大步走向女娘,将人完完整整地拥入怀中。 抱紧,抱紧,再抱紧。像是怕失去自己心心念念的宝物一般,想要将女娘揉进怀中,放进心里。又像是害怕她会消失会碎裂一般,只有紧紧抱着,才能让自己心安。 良久,昏暗之中,油灯在青石板映照微光。 沉寂之中,一声声啜泣呜咽之声渐渐撕心裂肺起来。可是因着喉咙嘶哑发痛,一边哭着,一边又痛苦地喘息着。 怀岁聿眼眶微红,心疼无比,将女娘紧紧抱着,忽而在她发丝之上,落下轻柔一吻,随后只听见哽咽的一声: “对不起,阿兄来晚了。” …… 怀夫人忧心忡忡地等在暗洞之外,她一直领着队,都未尝发现郁枳他们不见踪影。 幸而岁聿忽然领着上百的暗卫,浩浩荡荡而来。 她便知,盛京之乱,终当是要结束了。 瞧着墨白青玄从洞内搀扶出满身是伤的长平等人,却始终不见阿枳,她心中便愈发不安,眼角已然湿润,靠着怀老爷暗自垂泪。 忽而,洞穴之内,墨色身影稳稳当当而出,偌大的披风之内,小心翼翼地拢着已然昏睡过去的女娘。 怀夫人心下一喜,忙迎上去,瞧着小女娘满是伤痕和泪痕的小脸,她心中难受极了,却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不知所措。 “阿枳?” 怀夫人小声唤着,却只见女娘轻如蝉翼的眼睫煽动几下,又恢复了平静。像是快要碎裂的瓷器一般,她只怕自己轻轻碰一下,女娘便会碎裂开来。 “怎会受如此重的伤?都怪我……” 怀夫人眼尖,瞥见女娘青丝之下的掐痕,女娘皮肤白皙娇嫩,因而这乌紫之色便显得愈发可怖。 “母亲,我先抱她去休息,劳您唤医师上门。” 怀岁聿亦满心满眼都是怀中女娘,但心疼过后,漫天卷地的戾气漫上心头。他面色森然。 御林军,这账,必然要好好清算! 待瞧见岁聿将小姑娘往后院抱去时,怀夫人心中愈发感慨。此番场景,却恍若当初一般。 忽而,她看向正在一旁包扎伤口的紫恒,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急忙道: “左将军呢?” 紫恒闻言,面色居然露出了几分无语。随意指了指不远处。 怀夫人顺着望去,却见着左冲破天荒地坐在木桩上,盯着正被医师包扎得像木乃伊一般的长平,居然在偷偷地抹着眼泪。 幸而,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第93章 酸涩 岁寒苑内,女娘安安静静地躺在暗色床榻之上,绿色光影从轩窗而入,将室内渲染得十分清冷幽静。 知竹苑长久无人居住,不知是否落灰,因而怀岁聿径直将郁枳带回了自己的厢房。 女医师被紧急召入怀府,一进房内,便瞧见,高大挺拔、身上还穿着甲胄的男子,半蹲在床榻之前,一双手将女娘的手轻轻捂住,清冷的五官此刻处处透着温情和担忧。 她心下微微诧异,看向榻上之人,却兀地瞧见面色苍白、脖颈泛紫的女娘,仿若刚遭受酷刑一般。 她眉心一跳,忙从肩上取下药箱,面色凝重地走过去,道: “大人,劳驾,容我瞧瞧小娘子伤势。” 床榻边的男子,这才如梦初醒,将女娘的手轻轻放进被褥之中,这才起身,朝女医师微微点头,随即为她让出位置来。 只是一双眼眸,仍紧紧锁着榻上昏睡的女娘,眼底酝酿着浓到滴墨的忧思。 女医师感受着身后的视线,只道这家公子同小女娘倒是感情深厚,她昔日为不少富贵人家的夫人诊治大小疾病,倒难看见男主人家亦寸步不离守在身侧。只是这小女娘实在可怜,这纤细的脖颈像是要被掐断一般,留下指节宽红到发青发紫的掐痕,若再严重些,怕是这声带都会受损。 她心中怜惜这女娘,因而手下动作也愈发轻柔起来,麻利地为她上药包扎。 怀岁聿便立在不远之处,静静地看着医师替小女娘上药。如若瞧见榻上之人忽而刺痛出声,他脚步就忍不住往前一挪。心底那股子戾气也愈发浓重。 倏尔,女医师半弯着腰,指尖勾起鹅黄被褥往里侧一掀。 女娘上半身,便兀地暴露在空气之中。 只是衣襟有些松散,露出女娘精致白皙的锁骨,隐隐约约还能瞧见衣服之下的起伏。 一阵幽香袭来,撩拨起几丝琴弦,男人耳根兀地一红。 直至医师将小女娘臂上衣袖上卷,他才如梦初醒,满脸羞愧,慌忙转身,有些落荒而逃般走到屏风之外。 只是将将站定,恍惚一瞥,脑海中仍旧浮现着女娘的模样,喉结忍不住上下滑动。 他闭上眼,从半敞开的门中渡来的冷风,吹拂额前碎发,却隐不去心底萌动的躁意。 仿若过了一刻钟,又像是眨眼之间。身后兀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女医师有些好奇地盯着这位堵着道尔的怀大人,道: “大人,女娘身上的伤处都已然处理完毕,我稍后回医馆开些药,差人送上府来。” 怀岁聿回过神,状似无事发生一般,转身看向来人,闻言,他轻点头道: “劳累了。” 女医师嘱托完,便拎着药箱,往外走去。只是方才踏出门,她转头有些犹豫道: “大人,为人勒住咽喉,不止会在女子身上留下创伤,更为对女娘心中留下阴影,大人还是多陪伴在小夫人身侧疏导宽慰。” 话音落地,男人眉心微蹙,眼底忧虑流转,心中的躁意兀地平息下去。朝着女医师道: “多谢医师提醒。” 冷静许久,待厢房之中已然恢复平静。怀岁聿仍立在屏风之外,透过纱线,隐隐约约瞧见榻上安睡的女娘身影轮廓。 他眉眼微沉,目光悠悠,瞧着那娇小身影,他只觉着心尖泛着难以描述的酸涩之意。 忽而,里侧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榻上女娘似乎拨动了两三下床幔。 怀岁聿心底兀地一紧,忙抬脚绕过屏风,直直往床榻而去。 却正巧见着软榻上的女娘,有些不安分地用手去碰上药的伤口。雪白的裙裾被揉的有些发皱,露出纤细白嫩的小腿。 明丽的鹅黄被褥,衬得女娘愈发莹白娇嫩,像一朵任人采撷的春日花苞。 一时之间,他只觉呼吸加重两分,眸中暗色翻涌。 目光垂落在那莹白之上,片刻后,又像是被火灼伤一般,眼角瞬间染上一抹红丝。 他心中一惊,狠狠蹙起眉头,定下心神,正欲扭开头,余光却兀地瞥见女娘翻身至床沿,摇摇欲坠。 来不及多想,他连忙伸出手去。 温软的身子,便兀地坠入他宽阔的臂膀之中。 他这才瞧清楚,小女娘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白皙的皮肤之上,像布满了血丝丝线,肉眼可见,十分骇然。不知为何,他鼻尖霎时一酸,他的阿枳,如何能受得了这些伤痛。是他去得太迟,才令她陷入此般险境之中。 按捺住心底的自责和渐渐席卷而来的怒意,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娘放置在床榻之上,又抽出手,为女娘盖上被褥。最后,一双眼眸轻柔地落在女娘略有些苍白的小脸之上,再难挪开半寸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郁枳忽而翻身,正脸对向怀岁聿。 黛眉微蹙,像是嫌热一般,两只纤细的手腕便伸出了被褥,指尖恰好与男人停留在榻上的手背相触碰。 还没等怀岁聿反应,倏尔,榻上女娘眼睫微颤,像是蝴蝶翩迁一般,那双紧闭着的眸子缓慢睁开。 “阿枳……” 他心跳兀地慢了一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娘一举一动。两人相触的手,微微发热。 她眼底还带着些疲倦,一双眸子中氤氲着雾气,缓慢又呆愣地环视一周,最后才堪堪将目光落在了身前之人的脸上。 “阿……” 记忆回笼,只是方才的恐惧已然消散许多,感受身边这股熟悉的气息,她安心不少。 只是方才吐出一个字,喉间便兀地漫上一股子血腥味来,随即便是刺骨剜心的痛意,她的脸上即刻狰狞痛苦起来。 “勿要着急,这些日且少用些嗓子。” 怀岁聿看得心疼,忙扶住她半抬起的脊背,帮她靠着软垫半身坐立起来。 郁枳摇摇头,只是第一嗓子有些难受,现下缓了会儿,已然没那么难受了。她侧头,强忍着不适,又挤出几句话来: “阿兄,长平,左执事……” 怀岁聿怔愣片刻,这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些什么。 “性命无恙,只是需耗费些时日养伤。左执事现下活蹦乱跳,你更勿需担忧他。” 他话音落地,便见女娘眼底的担忧浮浮沉沉,像是又想起什么来,兀地又抬眼看向他。 “西郡……夷族……” 怀岁聿心中猛地一沉,忽而心尖泛酸,她一醒来,未顾着自身伤势,眼中亦未有对他的思念和相见欣喜,全然忙着关心他人。左家父子也便罢了,可那远在西地的楚今安,也能让她如此牵挂…… 掩了掩心中的酸意,他低声道: “西地御敌大捷,西郡亦无忧。至于楚小世子,身居侯府之中,亦然是平安无虞的。” 可惜女娘却并未听出他字里行间的失落和酸意,只是眉眼刹那间舒展开来,眼底染上几丝庆幸。 “幸好。” 女娘绵软之音,落入怀岁聿耳中。他眼底的酸涩便愈发浓重起来,掩在袖间的手,也慢慢蜷缩起来。 第94章 太子 接下来几日,郁枳直接“霸占”了岁寒苑。实则是因着她脚踝上的扭伤严重,怀岁聿便不许她随意挪动,只是亲自去将她的被褥、梳妆台等都挪进了这间主卧。她一个全身都带伤、甚至连话都说不全乎的人,有什么不满和意见,都被他选择性忽视了。 她也想着,现下江州已然太平,想必盛京虽乱作一团,但好在群龙有首。离家多日,她便应当回叶县,宽慰外祖母。只是现下满身都是伤口,反而会吓到她老人家,她便只传信,道自己在怀府多陪怀夫人几日。 只是确然,岁寒苑被松竹之林紧紧包围,清幽无比,连房中也比他处暖和得多,她每日被刘嬷嬷照顾着,同怕她无聊便常来陪玩儿的晚芦一块打发时间,倒了乐得自在。只是怀岁聿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倒确然有些令她拘束。 譬如今日。 她拘束地坐在软榻之上,被一件羊绒大氅紧紧包裹着,鬓间已然冒出些细汗来,只是碍着身前之人直勾勾的目光,她亦不敢脱掉。 怀岁聿正端着碗,修长指间擒着瓷勺,在碗中轻轻晃动。知道指尖之下,碗壁的温度正合适之时,他轻轻舀出一勺,隔着案几,喂至小女娘的唇边。 眉眼温柔,眼底带着明晃晃的期待和忐忑。 这是他在后厨之中,被刘嬷嬷指导了许久,反复尝试多次,才做出来的一锅雪梨汤。 郁枳被他盯得耳根发热,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道: “阿兄,我自己来吧。” 随后,便有些费力地,想从大氅之下将手抬起来。只是不小心牵动伤口,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怀岁聿亦眉心一跳,忙制止她,道: “你莫乱动。这点小事,便让我来替你做吧。” 他语气温柔,又有几丝无奈,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耐心。 郁枳也不再面前,只是慢慢张开唇,有些小心翼翼地,含上了瓷勺。 她这边动作缓慢,略带试探。 却未瞧见全神贯注盯着她的男人,此刻眸色愈发深沉,盯着那两瓣红唇,眼角染上一抹欲色。 “唔!阿兄,手艺不错。” 女娘兀地惊呼出声,语气带着毫不吝啬的夸赞。 他兀地移开视线,连带着收回勺子的手,也有些慌乱。 只是听见女娘之声,他心中生出些喜悦来,眼底凝出笑意,道: “那便多吃些,日后我都为你做。” 话音落地,女娘却兀地有些呆愣。他眼底的笑意也瞬间凝固,忽而想起,这话,她从前也对自己说过。 抿了抿唇,他正欲开口。却听见女娘突然出声,语气已然如往常一般平静,道: “如此也好,阿兄此后若咳喘,可随时自己熬些雪梨水。” 他指尖僵住,心头有些苦涩。 眼睫轻垂,脑中又浮现出昨日女娘在暗道之中,哭得那般凄惨。他蓦地,不想让她离开他了。 内心深处被压抑许久的情谊,日日夜夜痛入骨髓的思念,忽而慢慢聚集。他抬头,眼眸幽深,像是鼓起莫大勇气一般,道: “阿枳,你若怨我,我万……” 只是他话还未脱出口,门外便传来一阵响动。 “公子,墨白求见。” 好不容易酝酿起的情绪,像是兀地被人用针戳破,他心中长叹一口气,对上女娘一双明眸,有些无奈。 罢了,即便是要同阿枳道明歉疚之意,重新求得女娘之心,也绝不该是现下这过于随便的场合。 “进。” 墨白得令,推开门,先是冲一旁的小姐咧嘴一笑,得了她回应,他这才换上一脸正色,道: “公子,殿下来了,宣府上之人于前堂相见。” 闻言,怀岁聿眸底闪现几丝疑惑,不知太子此刻离开盛京,来他怀家作甚,莫非盛京之事有变?他按捺住心地猜想,转身对郁枳道: “阿枳,我唤刘嬷嬷来照看你。” “公子……殿下还特召小姐前去。” 墨白气势不足,又添上一句,果然收获了公子满是质问的一眼。 “我?” 郁枳亦十分诧异困惑,她与那太子殿下应当是从无交结,为何要特意点自己去觐见? 怀岁聿侧身,便瞧见小姑娘有些惶恐不安,满脸写着“不想去”,他有些好笑道: “毋须担忧,虽为太子,却非猛兽,亦不食人。我会一直伴在你身侧。” 郁枳看向他,心中微微安宁几分。 只是下一秒,男人兀地走向她,伸出双手便要抱她起身。 “别!阿兄,我……你搀着我走吧!” 若是还让他抱着去见太子殿下,那她的老脸还要不要了!? “搀着你要走到何时?万一去晚了,岂不是会被冤枉成我们对殿下不敬?” 怀岁聿淡笑出声,双手作势,不顾女娘脸上的纠结,一把将她捞入怀中。盈软满怀,他空荡的心立刻被填得满满当当。 “放心,会在入堂之前,放你下来。” 温热的呼吸划过耳畔,郁枳被他说得有些面红耳赤,倒也不再挣扎,乖乖巧巧却也有些僵硬地待在他怀中。只是兀地有一丝酸涩划过鼻腔,两年了,她再一次回到这个让她陌生而熟悉、无论时隔多久也会心中掀起波澜的怀抱之中。 可是现下,她却再也不能如当初一般,贪婪地沉浸在这温柔之中。 乌稚堂中,正位之上,正稳坐着一金缕衣袍的俊逸男子,眸底似笑非笑,眸底情绪喜怒不辨,周身带着些不怒自威。他身旁,正玉立着位明丽貌美的女官。 堂中,怀夫人同怀老爷皆恭敬地落座在侧位,心中却也有些忐忑,揣测着这位即将践位的储君,此时之来意为何。 直到门外青石板上,传来一阵声响。 主位之人,眼底终于浮现出些实打实的笑意,坐直身子,将视线投向问外。 着一身素净衣袍的怀岁聿,目光温柔,正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烟粉衣袍的女娘。 女娘每迈一步,郎君便目光相随。好一个,郎有情妾有意的浪漫画面。可萧时桉,却看得有些咬牙切齿。 这小女娘,便是被怀岁聿藏娇的那位。瞧着倒也没什么独特之处,不过是长得漂亮了几分,但还是没有他的舒禾貌美。 可怀岁聿这厮,为着这小娘子,不知放了他多少次鸽子。一言不发,便匆匆忙忙马不停蹄赶回江州,让他独自一人处理盛京乱局。 他倒不是见不到怀岁聿谈情说爱,只是,他这般防备着自己,处处不让自己探查这小女娘,是要作甚?自己还是不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想到此处,他不免翘起嘴角,看向正对着自己行礼的两人,眼底划过一抹坏意。 他今日,非得要给这厮添添堵,不然难解他心头之苦。 第95章 求赐 “既然各位都到场了,吾亦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卿等亦当闻之,吾那二弟与韦朔勾结,一面引夷族侵西,一面在盛京起事,意欲逼宫。然吾与岁聿、定国公府、西郡侯、及千宵军于危难中力挽狂澜,才保下吾大萧江山,拨乱反正。” 萧时桉面色冷凝,只言片语,概括了过去十来日他们经历的腥风血雨。只是幽深眸光之下,亦隐藏着初为帝王的君临天下之气息。言罢,他眉眼舒展几分,颇有些宽慰地扫过堂下端坐的怀家人,道: “江州怀氏勤王护驾、死守江州、救数十忠纯臣子之后,吾甚感之,先皇驾崩,吾虽仍未践基,但亦要先允诺于尔等。昨日俘获乱贼,定盛京之乱,吾本欲顺应臣心,当场赐封怀卿为新朝刑部尚书,兼任大理寺卿,却没成想……” 言到此处,他刻意停顿下来,意味深长地扫过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怀岁聿,和正认真倾听着的那小女娘。 众人皆顺着萧时桉的视线看过去,一时之间,郁枳居然成为了满堂焦点。她兀地僵直背脊,面色有些错愕。 下一刻,萧时桉果然得了怀岁聿投来不满的一瞥。他有些无辜地收回目光,心下好笑,继续道: “没成想,怀卿心系家门,吾只是拟了个诏书的功夫,他人便领着千宵卫出了京城。” 语气悠长,故意拉长尾音,倒像是意有所指。 “既如此,吾便也想亲自来江州,见见怀氏的这满门忠杰。” 怀老爷亦是见过大场面之人,可现下仍有些坐不住。这小太子话中有话,言外有意,却让他听的云里雾里,一时拿捏不住他的真实来意。 “殿下谬赞,我儿目光如炬,自辨明君,能于殿下相结交,得明主褒奖赏识,是我怀家之幸。怀氏无论主系旁支,世代皆忠心侍奉明君,吾等受江州百姓尊崇敬重,那护这江州,亦是我怀门之责。” “怀大人虽退朝隐政,其气节风骨仍得昔日怀族遗风,晚辈亦当敬仰。” 太子此刻已然换上敬重的正色,放下君臣之别,像是晚辈一般,朝怀老爷作揖礼。吓得怀老爷连忙回礼,只道他儿确然是出息了,现下得了储君此般赏识,未来更当是青云直上,确然比自己更适合在朝野之中混,他那惨死权谋之中的老爹和老老爹,亦当九泉之下心满意足了。 “此外,时桉此次,亦是慕郁娘子之名而来。” 忽而,太子悠悠一声,像是焦雷一般,兀地在众人挂着笑意的脸上炸开火花来。 怀夫人更是一脸错愕,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位万人之上的储君,兀地有些恐惧和慌张。心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这太子,莫非是看上了她家阿枳! 萧时桉似乎十分满意众人的反应,他半眯着眸子,扫过那女娘,却见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终于抬起眸子,看向自己。只是那视线之中,却像是夹杂着些……嫌弃?? 他嘴角的笑意兀地有些凝固住,这略带嫌弃不不解的表情,可不是他想看见的,好歹也给他几分面子,惊恐慌张一下呀?! 他咬牙切齿,不死心地又看向怀岁聿,瞧见男人有些发黑的脸色,萧时桉终是又得意了几分。 随后,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忽略某人那冷冰冰的视线,故作正经道: “众位勿需紧张。” “吾只是对郁小娘子有些好奇,你智救怀家、智取江州的英勇之举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却不知晓你与这怀家是何关系,为何愿意做这些随时都会丧命的事儿呢?” 郁枳心下方才缓下去的疑惑,现下立刻变成了几丝错愕,这太子千里迢迢跑来,就为了八卦她? 她抿了抿唇,感觉到四周各种炽热实现,心中兀地有些紧张。沉吟片刻,她不卑不亢道: “殿下,民女自幼为怀氏所养,情分自当深厚。” 萧时桉却对这个敷衍的答案有些不满,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 “哦?竟只是为了报恩?难道,未存了些其他心思,譬如……” “殿下,慎言。” 一旁静静听了许久的云舒禾,终是有些受不了这爱管闲事、却又毫无眼色的太子,她冷冷看向他,兀地打断。同为女子,她自然知晓,太子此番话语不就是在窥探和逼迫阿枳心意。只是她却看得清阿枳眼底划过的那丝黯然,他在此般多人之下,以质疑口吻戏谑女娘心意,只怕是让人误会殿下是往女娘头上盖下一顶“挟恩图报、心怀不轨”的帽子。 萧时桉被舒禾冷冷打断,余下来的话猛地哽在喉头,但对上女娘清冷带着警告的眸子,他正燃烧的八卦火苗兀地蔫了起来。 只是,堂下女娘面色如常,眼底一片澄澈,温顺地道: “殿下勿需担忧民女心怀不轨。昔日双亲亡故,与民女血脉相连之人,或因苦衷、或嫌麻烦,皆弃我于不顾。只有怀家愿予以庇护,授以学识,视为亲子。不离不弃,民女便心甘情愿与之同生共死。” 她言语落地,怀家上下,皆露出些欣慰和感动之情。 只是女娘却忽而转变语气,目光变得清冷,背脊绷直,声色发紧,道: “如若那日,夫人未曾带着民女共入那暗道,让民女置身险境之外,那民女亦会绝不回头抽身而去。只因那意味着,几年的情分只源于他们对民女的怜悯同情,所谓的视为亲人,不过是自欺欺人。” 忽而,她眼底染上一丝难以描述的忧伤,目光又有些怅惘,道: “情感,亦无法以血缘衡量,更无法以亏欠和值当否来衡量。是以,无论是亲情、恩情,亦或……爱情,民女只相信生死契阔,两不相弃。” 满堂倏尔沉寂下来,众人皆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女娘虽温软但却字字如珠玉、掷地有声的话语。此刻,他们像是第一回,触碰到平日来像是对任何事情都笑意盈盈的女娘的内心。 而其中,最为沉默的应当是女娘身旁,怔愣地瞧着她的怀岁聿。 一字一句,像是细细密密的银针一般,将他的心脏扎得泛起酸涩难耐。痛意过后,却又浮现出一股置身悬崖、目视深渊一般的恐惧和悔意。像是隐隐约约,他真的要失去心中最珍视的宝物一般,他控制不住生起浓浓的、难以抑制的自我厌弃。 最先察觉怀岁聿情绪异常的,应当是萧时桉,虽然他对这女娘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瞧着岁聿眼里慢慢磨灭的光影、一寸寸黯淡的眸光,一点点被颓意吞噬,那是他从未瞧见过的怀岁聿。 他心下一紧,按捺住心底的惊异,迟疑片刻,赶紧转移话题,对着郁枳道: “郁娘子这般既知恩图报又聪慧过人,亦当是天下女娘之楷模。吾便认你做义妹,封你为县主,你看如何?” 话题转变如此之快,郁枳却亦能快速从方才的情绪之中抽离,她扯了扯唇角,垂眸颔首,恭敬而疏离地道: “民女多谢太子抬爱,只是民女习惯了安宁平静,尚且担不起如此殊荣,请殿下收回此等封谕。” 萧时桉有些错愕,这女娘竟然不肯接受这等荣华富贵。要想,她一介孤女,若是他日要嫁予岁聿为妻,有了县主的身份,自然也能更游刃有余行走于世家贵族之间。这既不慕权,又不慕钱,还如此有主见。看来……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看怀岁聿,心道,只怕是郎有情,妾无意。不好追啊! 但他仍不死心,颇有些不依不饶道: “那你想要什么,你总得说样东西,不然天下人倒要嗤笑吾,不舍得对女娘赏赐。” 郁枳心中长叹一口气,她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之人,却见他正有些失神地、垂眸盯着衣袖上的花纹。 收回视线,她亦不知晓自己心中现下的真实情感到底为何,只觉得脖颈疼得厉害,像是再一次被大手箍住了喉咙,快要窒息一般,透不过气。 沉吟许久,她忽而抬起头,状似轻松,道: “既如此,殿下,民女想向您求一处楼。” 话音落地,身旁之人,终于回过神来,却瞧见女娘已然舒展的眉眼,和眼底澄澈的光芒,只是他心中,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民女想求,西郡揽月楼。” 第96章 释然 揽月楼,昔日为西郡官家设宴、迎西地与本朝交好的藩国使者之楼。因着昔日夷族进犯,揽月楼沦被盗寇抢掠一空,后官家便另起高楼,设在郡衙官家之旁,揽月楼也被闲置起来。 只是,她要揽月楼做甚,西郡可离这江州有千里之远。 “只这点要求?过些日我便差人将那地契送与你。” 萧时桉虽不解,但还是豪爽地,一口气应下,却全然没瞧见女娘身旁之人,一脸错愕、面色苍白。 西郡,揽月楼,楚今安。 她,是要去往西郡……离开他了吗? 怀岁聿怔愣地瞧着女娘眼底那抹心满意足的笑意,只觉自己的心快要碎裂开来,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瞬间被狠狠击碎。良久,他自嘲一声,眼底浮现出一丝苦涩。 她何尝未给过他机会,告诉他,若是他弃她一次,她便绝不回头。告诉他,她要的是生死与共、恩爱两不疑,而非以爱为名的抛弃。 他自以为将她推远些,便能让她幸福安宁地过完一生。他自以为,他是为护佑她安宁,才忍着情意将她推开。甚至他们都以为,自己比她承受了更多苦楚。他甚至可笑地自以为,她仍会在原地等他。他还妄想着同她重归于好…… 他应当是要开心的,因为……她终是如了他最初的愿,远离他,远离血雨腥风的盛京权臣,远离被仇家暗处窥伺的险境。天下之大,任她展翅高飞,她亦能同比楚小世子,游遍天下,志趣相投,大展宏图。 怪得了谁呢?这一切,不过是他咎由自取罢。 怀夫人亦有些错愕地看着郁枳同怀岁聿。 见女娘面带笑意,她心猛地一沉。又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岁聿。却见他眸光黯淡,眼眶红得厉害,全然一副落寞与颓意,像是失去了生命中乍得的光亮。她鼻尖兀地一酸,为岁聿惋惜,为阿枳而心疼。 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无可挽回了…… 二月探头,北方兀地传来一阵暖风,浩瀚霞空之上,大雁振翅南飞。蓦地,却也有两三只落单的孤雁,迷茫却以坚韧地翱翔在苍茫天地之间,似有归处,似有方向。 众人于怀府门前,恭送太子车马归去。只是临行前一刻,云舒禾推门下马,兀地行至由嬷嬷搀扶着的郁枳身旁。 她瞧着阿枳,眼底划过几丝担忧和犹豫,抬眼,直直撞入女娘温润清澈的一双眼眸里,像是忽而被柔软水流划过心间,云舒禾心中的纠结也兀地被抚平。她舒展眉眼,面色露出笑意,对着郁枳道: “阿枳,这世间浩大,值得我等不愿囿于一方天地、囿于男子后宅的女娘前去游历。且,见过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心中无论有再多郁结,他日回望,亦会惊觉往事如烟。阿枳,下次,我们还会再相见,对否?” 女娘静静听着,眼底忽而闪现细碎光芒,良久,她两颊绽开笑容,道: “云书,盼待相逢。” 她仍然唤她云书,亦如昔日一般。 两人眸光相对,亦有惺惺相惜、暖意流动。虽相见次数不过寥寥,但她们似乎已然相识多年。以至于经年之后再相逢,两人亦然相信,是命运使然、是光阴轮转之后、两个心心相惜的灵魂的相互吸引。 太子此次前来,除去慰问江州子民、正式拜访怀家爱,亦是暗中催促怀岁聿回盛京,同他一起处理那堆烂摊子。 他信守承诺,揽月楼之地契,在第二日拂晓,便被人快马加鞭从盛京带来,交给了怀岁聿。 只是这回,男人却再不敢借由着转交地契的名头,与女娘相见。 因而,此事便落到了绿卿头上。 绿卿与小姐多日未见,自然是红着眼,好一番叙旧。 只是瞧见小姐坦然收下那份地契之后,绿卿终究是沉不住气来,有些纠结地道: “小姐,您真当要去西郡吗?” 郁枳面色如常,轻轻点头,算是回应。绿卿却又兀地着急起来,语气急切道: “小姐,绿卿虽不知晓你同公子到底为何会走到这一步。但我也确然知晓,若要一段情感圆满,需得两方的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小姐,公子并非不信您会不愿成为怀家妇与他共同经历磨难,也并非是惧怕自己无能力护佑您,更不会觉得您日后会成他之软肋。而是……公子是知晓。可您方才与还有殷老夫人团聚,方才开启自己的人生……小姐,我知您心中痛苦,亦不是为公子说情。而是希望,您和公子,都放自己一马,公子已有悔意,我能看出来,他想要与你长相厮守。。” 郁枳静静听着,并未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心中却暗暗有些怅惘。 确然,她怨他弃了自己。怨自己只能是他的软肋。怨他在天下与爱情之中,选择了前者。 如此之多的怨,足以让她对他完完全全失望,只是那些分离的日子里,她亦在心中对自己说,若他重新来找她,若他再对着她说一句:阿枳,我后悔了。她便会放下自己的怨,与他重归于好,从此生死与共。 可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她什么也没等来。 历经此次劫难,她忽然发现,她似乎失去了对他们未来的期待,她似乎,失去了爱一个人的冲动和勇气。 每每见到他,她心底的刺便会不由自主地竖起来,排斥他的温柔,更唾弃自己的摇摆不定。一边心怀希冀,一边又恐惧再次被抛弃,埋怨他的逃避,更害怕他后悔。 她实在太累了,她想,单纯地为自己活一次。 从失神中抽回思绪,她定下心神,看着眼眶微红的绿卿,缓缓地、波澜不惊地道: “天下郎君和女娘千千万万,总有能与阿兄相互扶持、彼此共进退的女娘,也……总有能与我恩爱不疑、彼此信任的郎君。我与阿兄之间,或然是有缘无分,或然强行在一起不会有什么结果。绿卿,我是真的累了,便让我也,为自己活一次,轻轻松松地活一次罢。” 女娘话音落地,听者却满面迷茫。 绿卿亦听出小姐语气中的疲惫,她忽而愧疚无比,她的小姐,是此般地好,为着每一份恩情、每一份情感毫无保留的付出,却又被公子猛然推开,或然这在他们旁人眼中,只是双方各退一步便能皆大欢喜,可自己,却独独忘了,感情也终有一日会消耗殆尽。 良久,绿卿哽咽道: “小姐,无论日后身处何方,绿卿都会惦念着您。” 郁枳微微一笑,轻轻抱住了她,无声地表达着自己对绿卿昔日日夜守护的感激。 “绿卿,不能相见的日子,要同墨白幸福下去。” 她一声轻叹,像是真正释然一般,又像是对着过去作别。 春日渐渐来临,人生的隆冬总会迎来消弭之日。 她也要,勇敢地去迎接新生活呀。 门外,兀地被什么东西带起一阵清风。 青石板路的缝隙之间,阳光透过腊梅树梢,留下点点斑驳。 一簇簇新绿之上,留下落荒而逃的脚印。 有人如获新生一般,同过去畅然告别,开始盼望未来。 有人却沉浸在回忆里,心有不甘,苦苦挣扎,却始终不能如愿。 第97章 春临 “啪嗒!” 落叶细碎,青砖白墙之上,绿意掩绕 “梧桐下,户百家,四月烟花照彩巷,小儿纸鸢候狸奴,狸奴大人喵喵叫,仙女隔院撒蜜糖……” 西郡梧县,地处西北之地,却是略显荒蛮之中难得的绿绕之处。恣意生长、盘根错节的新旧梧桐,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千百户人家兜在其中。 彩衣巷,无疑是其中最清幽、最舒适,也是人家最密集之处。 郁枳携着外祖母,便居于此处。 昔日殷老夫人之父,便是这梧县的县令,如今虽说物是人非,但总归是外祖母的故乡。因而,郁枳便盘下了彩衣巷中的一处小院。 西地胡风浓郁,已鲜少有女子着中原汉服,生活习俗也偏胡化。乍一瞧见彩衣巷中住进来几个全然中原韵味的纤弱美娘,均热情且好奇地要上她们的院子拜访。 连带着,巷中的小儿们都成了香乐的追捧者。哪怕它只是趴在墙头悠闲地晒着暖阳打盹,也会有一群小儿蹲在墙下托腮等候它醒来。 等到夕阳西下,郁枳每每去寻那还不着家的香乐,总不会忘记揣上一把软糖,分给伴小猫玩耍的小孩儿们。 那首童谣,便由着小孩儿们咿呀咿呀唱遍了彩衣巷。人人都晓得,这巷子中住进来了位人美心善的中原女子。 “谢谢姐姐,姐姐,今日怎么没瞧见那位哥哥?” 郁枳将手中最后一颗糖,分给了最后一个小姑娘,便瞧见她那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眸子,露出些未经世事的天真。 余下的孩童,像是也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皆鼓着腮帮子,将目光尽数投向郁枳。 她莞尔一笑,未急着回答这些小孩心心念念的问题,而是先转身,踮起脚尖将正在舔着前爪的香乐,从墙头一把抱紧怀着,随后,她才悠悠启唇,有些好笑地道: “你们阿楚哥哥,现下已经是西郡非常厉害的一个大官儿了,现下当然是抽不出时间来陪咱们玩儿。” 话音落地,倒像是落入鱼塘中的石子一般,炸起一簇水花,小鱼儿们都跃出水面,咕噜咕噜吐着水泡来。 “真的吗?那跟咱们县老爷比谁更厉害!” “县令老爷怎能跟西郡的官儿比!” “呀,那岂不是能使唤许多的官差大爷!” 小孩们并不知晓何为县令,更不晓得西郡有那些官儿,现下所流露的情感也是极为纯粹的崇拜和开心。郁枳也笑眯着眸子,因着小孩们奇奇怪怪的脑回路而感到有趣。 忽而,裙摆兀地被一阵力气轻轻扯了扯,郁枳疑惑地低下头,便瞧见了正一脸好奇又带着些崇拜的眼神正看着她的小姑娘。 “姐姐姐姐,那你便就是未来的官夫人了?” 小姑娘声色明丽,语气激动,说出来的话颇为大胆。 郁枳闻言,面色一怔,随即又觉得有些好笑。她半蹲下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正欲开口,身后却又忽而传来一阵声响。 “借阿蛮吉言,哥哥也想早日赢得姐姐芳心。” 楚今安一身白袍,长身玉立,朗眉明眸,笑意吟吟地瞧着身前皆望着自己的大小女娘。 “仙女姐姐是我的,我都已经同阿娘说好了,待我弱冠,阿娘便上姐姐家门提亲。” 一旁早已憋得脸色通红的小胖墩儿,互的鼓着肉脸,气呼呼地走到郁枳同楚今安之间,说是示威,语气里又带着几丝怯懦,目光闪躲。 郁枳原本还觉得有些窘迫,小胖墩如此可怜又故作坚强的样子,倒让她兀地笑出声来,忙将小胖拉到跟前,道: “好呀,只是姐姐却不喜太过圆润的郎君,你日后一定要听你阿娘的话,不准只吃肉,不吃青菜哦?” 那小胖墩小脸忽而更红了,觉得自己真是倍丢面儿,阿娘怎么什么事情都同姐姐讲,但他却也听清楚了\\\"好啊\\\"二字,眼眸立即浮现出欣喜的光芒来,拍着自己结实的胸膛,忙忙点头,道: “姐姐,你且放心,此后我便是咱们彩衣巷的青菜大王!” 楚今安居高临下,对上小屁孩挑衅和得意的眼神,憋着嘴角的笑,只是还是忍不住道: “我已然长大,无需女娘等待,且从不挑食,此般好养活,阿郁姐姐怎的不瞧瞧我?” 话音落地,他便立即得了两道白眼,一是那小胖墩气恼无比,二是阿郁嫌弃他幼稚。 待郁枳将小孩们都打发回家,她这才领着楚今安往小院走。 只是一边走,女娘便有些不满地抱怨他同小孩子乱说些什么话,随后又询问他的来意。楚今安摸了摸鼻子,清清嗓音,道: “本想着亲自来将我回西郡做官这好消息告知给你和外祖母,却未成想这消息倒像长了腿一般,只一夜便传遍了西郡。” 郁枳瞧着他有些懊恼,忍俊不禁,道: “西郡侯府世子,荣归故里,自然得了被百姓们好生关注。现下全西郡人估摸着都在称赞你,正所谓‘虎父无犬子’?” 听着她此番道,楚今安的眸光却微不可察的有一瞬暗淡。新帝前些日子建基,一统天下,改年号为锦华,提拔了一大批忠诚之士。按惯例,一郡不可有父子同时为官,按资历,他也是万不可能被调至西郡做回司法参军。 更何况,他与新帝确实无半点交集。上回急着回西郡守城,也不过是监督着郡衙正常运作,前线用不上他,他也立不了什么大功,同时也恰好错过在南州同明大人共守城的机会。 因而此次提拔,或许是他父亲‘用心良苦’,用军功在背后为他求来的也说不定。 倒是料定了他无法抗旨。 但因着阿郁也来了西郡,他对此地也没有太多反感,甚至觉得,若能尽他所能在西郡护住谢阿郁,也是极好的。 想到此,他忽而记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又开口道: \\\"过几日,祖母要为我准备庆官宴,我便想邀着外祖母和你也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女娘神色,瞧见她兀地皱了皱眉头,他心中一紧,又赶紧道: \\\"只邀了些近亲故交前来,但其中却有好几位,掌着西郡食酒茶肆命脉的。西郡不比叶县,此处均是做胡人生意的,讲究一个垄断排外,你初来乍到,又顶着御赐楼邸的招牌,怕是不会太好融入其中。\\\" 郁枳将此话尽数听入心中。她自然也知晓此种情况,这也正是为何她来此已经两月有余,却仍未急着招工筹备开业的原因所在。 她抬头看向今安,笑道: \\\"如此,这倒不是你的庆官宴,反倒是我托了你的福,去积累些人脉。\\\" 楚今安知晓她应下了自己的邀约,面色的笑意也愈发灿烂起来,道:\\\"能为阿郁所托,皆是今安之幸。\\\" 郁枳购置的小院,昔日住着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只是因着她们要移居至中原,便将这打理得颇为精致的小院低价出售给了她。 步入院中,两侧种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还有几块不知栽种这些什么蔬果的小片菜地,充满着生活气息。 郁枳寻了一圈,却也没找着外祖母,只道她定然是和桑桑出门遛弯去了。便有些遗憾地,对楚今安道: “想来这回你是同外祖母见不着面了,或然,我先为你倒杯水喝。” 楚今安摆了摆手,笑到: “现下天色也晚,我还需得去县衙一趟。既然我所行已得偿所愿,那便先回西侯府静待你和外祖母光临了。\\\" 郁枳也浅笑,有些俏皮地道: “如此这般,我便先恭送‘参军大人’了。” 第98章 相随 西郡地处蛮荒之地,常年狼烟四起,虽有西郡侯府同西护数十万铁骑世代守护,人们却也习惯了夜里早早闭户,因而月只初上树梢,各地灯火便尽数熄灭。 千里之隔,盛京之中却又是另一幅景色,华灯初绽,酒肆热闹,人满街巷。 风客来,盛京最大最红火的酒楼,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往来客者络绎不绝,且皆穿金戴银,家世不凡,一眼便能瞧出非富即贵来。 只是上了这三楼,却全然变了一番氛围。自楼梯口至第一间等光影绰约的包间,守着清一色的黑衣武服侍卫,皆持刀带剑,满目冷然。 “我说,你到底是如何作想的?” 萧时桉已然喝得有些微醺,半眯着眸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瞧着眼前那一身清冷的人,语气充满疑惑。 这已然过去了两月,虽然他当初确实盼望着他这位肱骨大臣能先放下情情爱爱,先同自己一道将盛京这破摊子给收拾完。 可哪儿成想,他确然是早早地回京了。可却像个死气沉沉、被人夺妻杀子了一般的孤寡怨夫一般,整日板着一张要死不活的脸,将自己关在大理寺卿之中,玩儿了命地处理公务。 还在刑部犯了咳疾,差点没呛出血来。他若是不去询问墨白,倒真的全然被蒙在鼓中。原来那郁小娘子要了揽月楼,竟然是为了去西郡生活。且那西郡侯小世子,亦爱慕着这小娘子。 可是这厮,前些日咳疾刚好,便来找自己求了一道册封谕旨。他当时心中还大喜,以为自己这兄弟苦情戏演够了,终于要找自己下一道赐婚谕旨,将那郁小娘子强绑在身边。 只是萧时桉却万万没想到,这厮的谕旨,竟然是为他的情敌,那西郡小世子求的调官令!什么毛病,这不是亲自给自己的情敌铺路吗? “我瞧着那小娘子,是个敢爱敢恨的。倒是你此般畏首畏尾,全然辜负她一片心意。现下我倒是想明白她昔日那番剖白了,不就是嘲你不愿她与你同生共死、相濡以沫?你这点也想不明白,女子希望郎君爱护自己,更厌恶郎君自以为是地揣测她们的情谊。” 萧时桉趁着酒意,将心中想法一股脑儿地抛出来。 怀岁聿本正微微侧着身子,有些出神地望向灯火灿烂的窗外街景,听见萧时桉说了些什么话后,眼眸之中的光彩一点一点熄灭。嘴角泛起几丝苦涩的弧度来。 时至今日,他确然知晓了阿枳心中对他的期望,却也明白自己让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一次次失望。 他亦悔,亦自嘲。可现下,他却连同她的最后一丝羁绊也断了。梧县是个十分清幽安宁的地界,那楚小世子,必定也能在西郡与她相交甚欢。他如今能做的,或许只是等待,或许只是……在一旁瞧着她幸福。 “怀兄啊怀兄,你现下,不还是决定再次抛弃她了?” 醉醺醺,又像是无意呢喃,萧时桉话音落地,却像是破空而来的淬毒利剑,兀地扎进某人酸涩的血肉之中。 怀岁聿呼吸一滞,下意识反驳道: “我怎会再抛……” 再次抛弃她,是她决心不要他了。他有何颜面去强行踏入她的人生? 可是此般想着,脑中突然划过女娘那日句句坚毅的话音来: “心甘情愿,与之生死与共。” “生死契阔,两不相疑。” 他犯了错,他一直在逃避。 却从未想过,真正喜欢,是绝不甘心放手旁观。无论如何,他都该遵从内心,尝试着亲手去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去获得女娘真正的原谅。 或然是从陌生人做起,或然是从阿兄开始。 直到能够再次重新……守护着她,光明正大地守护着她。 就算最后,只得来一句“阿兄,万安”,即便是她最终的归宿不是他,他也是心甘情愿的。她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底气,是他甘愿用命守护的女娘。 忽而,烛光光影晃动,案几之上酒盏微响。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眼底似乎划过一丝微光,又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 垂坠在腰间的暖玉与冷玉相互依偎,在空气中荡开清脆的碰撞声来。 而醉醺醺的萧时桉,却仿佛在梦中听到一句: “陛下,恕微臣不辞而别之罪,您近些日便多操劳些罢。” 语音清冷,却暗暗夹杂几分跃跃欲试。萧时桉只觉得 像是听见万千花束绽放之音。 他有些痴痴地笑着,还是梦中好,连那讨人厌的怀兄说话都如春风一般温暖。 妙哉妙哉。 忽而,耳边炸开一声巨响,将他兀地从梦中牵扯回来 窗外凉风猛然倒灌,他瞬间打了个激灵,费力又有些慌乱地睁开眼,却发觉,自己对面哪还有怀岁聿的身影。 “好你个怀……” “好什么好,陛下,若您喜欢在这外头花天酒地,那便不必再回宫中了。” 女娘清丽之音,带着些冷肃和嘲讽。惊得萧时桉头皮发麻,全身倏尔僵硬起来,他有些小心翼翼地侧过头。 果然瞧见了,舒禾着着淡色襦裙,娇美如斯,只是那双泛着寒意的眸子,正像是看着死人一般,死死盯着他。 萧时桉背后一凛,他才同舒禾互表心意不到半月,只是近些日阿禾总是躲着自己,还同那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来往密切得很,他心中嫉妒又酸涩,这才寻着个时间拉着同样心情不佳的怀岁聿出来小酌一杯,却忘记了今日是阿禾休沐,回宫住的日子。 他讪讪一笑,有些僵硬地扯起一抹笑,道: “阿禾,你听我解释罢……” 云舒禾冷冷一笑,双手环在胸前,淡淡道: “陛下万人之上,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同谁喝得酩酊大醉都可,何必同我一届六品小官解释。下官乏了,便先行……回驿馆宿着了。” 言罢,她再不看一眼面色拧巴的男人,转身便往外走去。 萧时桉立即慌了神,只是脚下虚浮,暗暗啐了一口自己喝酒误事,站起身来时,心心念念的小女娘早就没了身影。 他长叹一声,忽而想起怀岁聿不见了踪影,又忆及梦中恍惚听见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心中顿时恍然大悟,他不由得苦笑一声: “好你个怀兄!” 真当是风水轮流转! 第99章 西侯 西郡城,到底是比不上盛京、江州同南州繁华,但也算得上西北之处最为富饶的地界。郡城楼墙高大威严,瞧着却要比中原之地的城楼要厚上一半有余,两侧驻守的兵力也要强劲许多。 城内所居之人,多数都着胡装,看着更加干净利落,倒像是人人都能拉开长弓,射上几只飞过的鸿鹄大雁一般。 马夫驾着车,在略有些蜿蜒的道上缓慢行驶,一路上能瞧见许多来往巡逻的官差,但两侧摆摊卖弄各种新奇玩意儿的商贩,都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能同瞧着有些不太好相处的官差们插诨打科。 郁枳一路细细观察着,尽可能将西郡城中的民风民俗、人情世故都摸得透彻些,如此一来,也能尽快地在此地将揽月楼经营起来。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刻钟,便来到了西侯府门。 西侯坐拥千军,西侯府自然也是兵防重地。威严冷肃的西侯府门之外,整整齐齐驻守着一排精兵,排查进出府的人。 在她们之前,已经能瞧见几辆马车停了下来,从上面走出些着精致典雅胡服的人,想来应当是西侯近亲故友。 等她们的车靠近些府门,车夫便也寻了个空处,将马车拉停。郁枳将请帖从袖间拿出来,先一步下了马车,随后细致小心地扶着外祖母下车。 殷老夫人实则对西郡十分熟悉,毕竟昔日为殷家妇,夫君又为西侯军左先锋,她便也跟随过夫君来过这西侯府一两次,只是她那时不喜见人,常常入了各类宴席便避开贵妇人些的寒暄。 如今,西侯府仍是当初危不可攀的模样,但却也少了几分当初的兴盛。或然是从老西侯丧生于夷族刀下,这西侯府,人丁便愈发稀疏起来。 她倒也是真的老了,被囚在殷家后院数年,第一眼,居然未瞧出来今安便是昔日侯府中那个不喜言谈、沉默寡言的小世子。 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幸而平安地长大了,现下性子倒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外祖母!阿枳!” 西侯府门倏尔大开,白玉绛纹翻领胡衣配着蝶躞带,掐出高挑修长身躯,面若朗玉,额间戴着仿银抹额,鸦青发丝高束,墨发垂于身后,活脱脱一个俊逸的西域小公子模样。 楚今安见着阿郁同外祖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脸色即刻浮现出几丝不自然来。他扯了扯衣袖,脸颊微红,有些难为情地走过去,先是对着郁枳一笑,随后看向外祖母,道: “外祖母,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殷老夫人回过神,亦慈爱地看着他,道: “小世子,恭贺你升为司法参军,西侯府如今真当是,文武并置,想必老侯爷在天有灵,定当欣慰无比。” 老夫人特意提及了老西侯,明显是清楚今安同他父亲西郡侯之间有些僵硬的关系。 昔日老西侯尚文,却因不善策论辞赋,终还是投身军营。却也常和文官来往,且迫切希望家中出个文臣,偏偏西侯却完全继承了老西侯的基因,善武不善文。可想而知,他幼年时曾在老西侯手中受了多少责骂和逼迫。 甚至,楚今安的母亲,昔日朝中翰林学士之女,名冠盛京的才女,也是由老西侯做主嫁入楚家的。 楚今安眸底划过一丝落寞,他那位战功赫赫、坐拥千军的西侯父,平生最瞧不起他这种舞文弄墨之人,母亲如此,连带着他这个儿子,亦是如此。 “外祖母,多谢您宽慰。今日是今安的贺宴,事务繁多,恐不能侍奉在外祖母跟前,只是我已经同我祖母提前说过,她正想与您一叙呢。” 殷老夫人眉角一扬,拍了拍楚今安搀扶着自己的手,道: “有心了 你们年轻人就且忙自己的事去罢,毋须操心我。” 几人说说笑笑着,转眼便进了西侯府。 正厅已然有不少宾客正寒暄着,见这主人公搀扶着一陌生老夫人,身侧还跟着一年轻貌美的女子,心中都有些诧异。 一时之间,原本喧闹的厅堂,兀地安静了下来。皆直喇喇地观察打量着祖孙二人。 郁枳被这视线盯着有些不自然,西郡确然与她待过的地方大不相同,比起那些社交礼节,他们倒是全然不掩饰眼中情绪。只是幸而,她能感受到的多是好奇和惊讶,并无恶意。 楚今安并未在意周遭变化,只全心全意地扶着老夫人,时不时看一眼阿郁是否跟上自己。 片刻后,绕过门口的人群,他们便兀地见到正端坐正位之上,眉眼皆透着华贵沉静的楚老夫人,她正有些漫不经心地,垂耳听着身旁一位紫色贵夫人说话。 忽而瞧见了楚今安,她双眸一亮,随即脸上便浮现出无比慈爱的笑容来。 她又看向由自己乖孙亲切搀扶着的老太,和他身后慢慢走来的那漂亮的中原小娘子,面上敛去几分笑意,不动声色,带着些问询,缓缓开口道: “安哥儿,这便是?” “孩儿拜见祖母,这位便是我所言,待我极好的殷老夫人。阿郁,你且过来。” 楚今安站定,扶着殷老夫人的手仍未撤开,随后,又微微侧身,唤身后的女娘。 郁枳被他一喊,心中缓缓吐出一口气。面上带着乖巧柔顺的笑意,恭敬有礼地朝着高座之上那位老夫人,行万福礼,道: “楚老夫人万安。” 楚老夫人未急着应声,而是暗中又细细打量了几分眼前的女娘。容貌倒是极为干净漂亮的,瞧着性子不卑不亢,温婉有礼。 只是瞧着她那乖孙,一脸痴汉样儿地盯着人家女娘。还如此般明目张胆地将人伴着入府,真是不怕周遭这些贵夫人为着各家女儿而眼红。 唉,鲁莽。 她收回打量的眼神,随后露出亲切的笑意,道: “好孩子,既然是今安之友,便毋须拘束了。来人,赐座。” 一旁的奴仆忙设下两张案几,楚老夫人兀地又发话,让人将殷老夫人的座位设在自己旁边,道: “我亦同夫人,她们这些年轻人聊的倒也无甚共鸣,不如同您作个伴儿。” 殷老夫人自然觉得受宠若惊,但却也不卑不亢道: “能伴夫人您闲聊,倒也是我之福分。” 两位老夫人坐得近了些,楚老夫人倒突然觉得这位夫人像是似曾相识,心中有些许猜测,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个具体,便按捺住心底疑问,继续同她闲聊起来。 郁枳坐在一众女眷之中,瞧着外祖母已经和老侯夫人融洽交谈着,心中也松了口气,她抬眸,不经意地打量着周遭的宾客。 想着该如何寻些机会,同今安所说的那些贵夫人打好关系。只是一想着,现今还未摸清这西郡生意人的脾性,她便觉得心中有些疲惫。 “阿枳,且随我来。” 今安忽地走到郁枳跟前,想也未想,便抓住了女娘的衣袖,将人带着往外厅走。 郁枳被他一拉,下意识跟上去,只是面色却有些错愕。周遭明晃晃地投来许多打量的视线,几欲将她的脸烫出几个洞来。犹豫片刻,她还是轻轻拽了拽袖摆,道: “今安,衣袖。” 楚今安兀地被她一说,亦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他面色一红却又隐隐有些落寞,道: “失礼了,只是我寻着了几位酒肆的夫人,瞧,那几位便是。” 他指了指正前方几位正凑在一起不知闲聊着些什么的女夫人。又靠近了些郁枳,道: “阿郁,需得委屈你同我亲密些,这些夫人都精明利己得很,若非瞧见你是我侯府亲近之人,是万不会同你相交的。” 郁枳抿了抿唇,对上今安那双清澈的眸子,只觉像是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她忽而有些心软。 只是日后若是姜木斋要在这西郡真正地分一杯羹,是绝不能依仗“虚空的名讳”,更何况将揽月楼与西侯挂上关系,反而会落人口实。 她按捺住心底的各种担忧,却也没有旁的法子,道: “那便委屈你了,平白为了我牺牲自己的名节?” 楚今安手心已然浮起一层薄汗,听见女娘轻快俏皮之音,他心中兀地舒了一口气,面上浮现出笑意,道: “我之幸也。” 女娘靠近了些小郎君,从身后看,倒像是金童玉女一般相配。那几位早就瞥见了小世子的夫人,亦将这场景收入眼中。因而,当楚今安带着女娘走过来时,她们亦心中充满好奇。 楚今安未曾再做铺垫,将郁枳带入这几位夫人之间,便笑着直入主题道: “几位夫人,我们阿郁有些酒肆经营之上的问题,想要请教各位一番。” 原先脸上还带着几分好奇的这些贵夫人,忽而脸上便变得有些奇怪。她们面面相觑,却又不好回绝世子,只是带着些虚伪的笑意,看向郁枳,似乎是很乐意为她解答些疑难似的。 郁枳亦知晓此次机会难得,她理了理思绪,先是朝着今安递去安心的眼神,让他先去忙些自己的事情罢。楚今安虽有些不放心,但自己在此地确然也无甚忙可帮,便乖乖听话离开了。 郁枳见他离去,面上带笑 看向面色各异的夫人们 缓缓道: “小女初来西郡,先前走运得了圣上亲赐的揽月楼,闻今安言,若想参入这西郡的酒肆之业必先有经验丰富的前辈指点,这不便想着借此机会,欲向高人们请教请教。”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周边几位夫人的神情,随后又换上一脸仰慕的表情道: “如今一见,居然是如此貌美的夫人们,小女心生敬仰,若也能成为夫人们这般巾帼须眉之才,倒也此生无憾了。” 她话音落地,便见这些原本心中还带着防备和芥蒂的贵夫人,忽而面色变得惊诧,眼底也少了几分排斥。 她们如何也没想到,眼前这柔柔弱弱的中原女子 居然拿到了‘揽月楼’,竟然还是圣上亲赐的,难怪前些日见着许多官差在打扫那酒楼,她们还以为这官楼是预备要对外招商了。 另外,被这女娘一番奉承,她们心中倒也欢喜得很,毕竟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便是在这男子主外女子主内的环境中,不依靠夫君,她们亦能开拓出一片事业来。 “倒也是抬高我等了,小娘子,你姓甚名谁,出自哪家,那揽月楼,真当是圣上赏赐与你?” 郁枳看向说话之人,心中已然知晓自己同她们拉近了些关系。 她们之中地位最高的夫人,便是这位掌这四司六部之中的六部女官。虽不如四司尊贵,但也实在是众酒肆追捧恭维的女官。 郁枳嘴角的笑意愈发明丽,她亦无所隐瞒,道: “小女本家倒并无甚名气 家父家母昔日在中原为商,这揽月楼确然是圣上所赐,官家文书便正在小女家中。” 那六部女官点了点头,心中已然有所计量。她沉吟片刻,想着眼前这女娘若是真同这小世子有些关系,她捧一捧那揽月楼,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却必然不能让她这楼胜过其他酒肆,只是一中原女子,还是不能让她触碰到胡人根基。 郁枳知晓目的已成,便又陪着几位夫人,聊些她们感兴趣的中原酒肆之事,因着在江州南州积累了些阅历和见解,回答什么问题都能侃侃而谈,倒让几位贵夫人愈发刮目相看。 那六部夫人清了清嗓音,看向这小女娘,正欲开口说些贴己话时,大厅门口忽而却传来一声嗤笑。众人皆望去,便瞧见一雍容华贵、形貌迤逦的贵夫人 由着几位女仆拥簇着,慢慢踏入这大厅之中。 “我倒是远远瞧着,老夫人您在同谁聊着天儿,原来是左先锋之妻。” 刚一进堂中,四下便即刻静了下来,连六部夫人,也噤了声,眉间还隐隐约约露出了些嫌恶之色。 郁枳不明所以,但却也嗅到几分来者不善之意。她掩去面色情绪,仔细打量了几分这人。 衣着打扮,皆非胡制,而是正统的盛京裙裾,因而与这四周的夫人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是,她那张五官立体分明,眸色泛着棕色光泽的脸,却明显是西郡土生土长的人。 能在西侯府有如此排面,想来,应当是西侯继夫人了。 第100章 冲突 “老夫人久居宅中,倒是不晓得西郡出了甚么新鲜事儿。儿媳这出去游玩了几遭,倒得了不少趣,不如为您解解闷儿?” 乌卉桐由着侍女搀扶着,鲜红的唇角颇有些嘲讽地勾起一道弧度,凤眸眼尾微翘,慵懒地扫过周遭一众面色各异的宾客,随后,颇有些当家主母的气势,径直在老侯夫人身旁坐下。 老侯夫人面色一变,嘴角的笑意即刻消失,眼底冷冷地瞧着她。 乌卉桐倒并不在意老侯夫人是否给自己好脸色看,她颇为从容,使唤着仆从为她换上上好的茶叶,随后,眼光流转,捕捉到了一众人之中那独独着着裙裾的小女娘。 容貌娇美,气质温婉,眸底清澈,像极了当初那位刚嫁进西郡的样子。她手中动作一顿,眼眼兀地浮出几丝妒意来。 这楚今安虽非她亲生骨肉,但谁叫她现下才是侯府主母,日后那孩子想娶谁进门,还不是需得过她这一关。他还想同他那老爹一般,娶个中原女子入门?哼,只要她还在这侯府一天,未来的世子夫人,只能是她乌卉族中的女子。 指尖收紧,她掩去眼底情绪,忽而看向了一旁那面生的老夫人。旁人或然是忘了这位是谁,她却瞧得十分清楚,左先锋殷氏妻,被殷家老太以“克夫克子”之由,休出殷家大门的落魄妇人。 如今竟带着自己的孙女,算计上了她侯府世子夫人的位置,还将平日此般精明的老侯夫人哄的此般服帖,真当是好手段。 乌卉桐勾了勾唇,有些用力地将茶杯往案几上一放,瞬间吸引了一厅人的视线。她却不急不躁地,接过侍女递来的软帕擦了擦唇。 郁枳自然也被这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只是她瞧见这夫人一举一动,心中只觉有些莫名的滑稽。西地女子同中原女娘本就完全是两类风格气质,若中原女儿是阳春三月里柔弱温婉的湖畔垂柳,那西地女子便是桀骜美艳的荒漠之花。 只是这位侯夫人,像是刻意在学些中原习惯,却又因着过分用力,因而显得颇有些不伦不类。 她正想着,那高座之上的女子,像是有些怅然地开口,道: “昔日,夫君帐下有一老斥候,帅三千精兵大战于边地,弹尽粮绝之时仍能取敌首级,立下赫赫战功,本当与侯爷一同享这西郡万千百姓尊崇,可惜……” 她像是颇为惋惜一般,倏尔又顿住话语,周遭人都有些不明所以,却又听得津津有味,因而便顺着这位侯夫人的目光望,最后落到了静坐在一侧的那位殷老夫人面上。 “斥侯后不知缘何那位将军战死沙场,后这家中传出新妇不侍奉婆母,生出来的两个女儿,一个离经叛道非要做些败坏家门之事,未婚先孕倒算轻的,只是这腹中之子甫一降世,斥侯便平白无故暴毙沙场。她那二女儿又诞下一女不久后便暴病而亡……” 乌卉桐这边还未说完,底下便有一群管不住嘴,又想着捧这侯夫人场子的人,得了眼色,忽而爆发出些惊愕的声响,仔细一听确是在道: “这斥侯得妻不详,这好端端的一家,硬生生被自家妻子和那对孙女克死的罢!” “真当是命格不祥,若早些休了她,也不至于出这么多糟心事儿。” “我看却是,子克母,妻克夫……” 郁枳静静听着,面上已然冷下三分。她真当这侯夫人是要讲些什么趣闻,原来是想……拿她和外祖母开涮。先前心中担忧之事,现下立刻便被验证了。 乌卉桐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见周围之人都将自己这趣味听进心中去 甚至还有些夫人在询问她,所言为谁家。 她嘴角噙着笑,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饮了一口 随后,一双闪着暗暗光芒的眸子,看向了那侧座之上仍面色如常的殷老夫人。 “殷老夫人,哦,应当称呼您一声斥侯夫人 ?您觉得自己的命格到底如何?” 她话一出,四下忽而静了下来。 郁枳便瞧着,众人怪异、各色打量的眼神便像一根根有形的毒针一般,密密麻麻地扎向外祖母。 郁枳只觉得脑中一片嗡鸣。 外祖母放置在腿上的手,正微不可察地有些颤抖,她似乎又瞧见了初见外祖母时,她脸上那抹自责、沉浸在自责内疚和痛苦之间的情感。 她都不敢去设想,昔日外祖母被殷家人、被西郡人指摘为不祥之人时的孤独无助。 她此番带着祖母回西郡,是回归故土,是与昔日和解 却并非是由着这些道听途说、专拿别人痛苦事儿取乐的高门贵族羞辱的。 她知晓那侯夫人亦是想以此毁掉她的名声,防她入这西侯高门。 呵,真当是觉得她是中原来的软柿子一般。只是,她万不该顶着高门贵族的势头,便要拿她最珍贵也是唯一珍贵的外祖母的取乐。 “夫人亦为女子,更何须将不详、克夫等莫须有的罪名皆往女子身上扣,只是敢问各位,夫人口中的那位斥侯夫人到底有何可指摘,是一生以命为代价诞下两女,还是因失去夫君庇佑而被婆家当做污点一般驱出家门?” 她冷着眸子,亦不在意周遭投来的各种目光,迎着那侯夫人错愕的眼神,不卑不亢。 “何为子克母,母克夫?母亲以生命为代价,只为让腹中胎儿见这世间之美,可她虽逝世,自己以命换来的孩儿却要受尽这时间指摘。若是此般,我想天下没有任何女娘愿意再抚育后代。” 继而,转身看向方才那骂得最凶的几个男人,道: “再者,沙场之上刀剑无眼,斥侯以命守护西郡黎民,他以死护佑的西郡黎民却要给他的妻儿冠上不祥之名。” “无人去心疼这斥侯夫人,丧夫亦丧子,本就承人间极痛,却要被婆家驱出家门,又要被那些未经他人苦的街里街坊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们女娘之间本该相互怜惜,如今夫人却认为此为闲趣……真当是,何其哀呼。” 话语落地,她声色之中几欲带上几丝哽咽,但又强忍着内心情绪。她知晓自己给众人落下了个“牙尖嘴利”“以下犯上”的印象。或然方才同她谈好的几位夫人,亦会畏惧这西侯势力便不与她来往。 可她半点不会后悔。 普天之大,何处无存身之地?她在一日,便不会让任何人再放肆地诋毁她的外祖母。 主座之上,殷老夫人眼眶泛红,她的阿枳,她知晓她已经长大了,她亦能保护身边均要保护的人。这西郡,是她的伤心之地,这西侯,亦不是阿枳的良处。 乌卉桐额角青筋暴起,几欲维持不住面上仪态,她咬牙切齿般,将手中的茶盏兀地往女娘面前一甩,飞溅的茶水倏尔沾湿那素色裙裾,瓷片碎裂开来。女娘却依旧面色不变,冷冷地瞧着台阶之上的人。 忽而,楚今安面色冷怒,慌慌张张从外堂走进来,见此场景,他心中一惊,将郁枳往他身后一带,随即对着那让他心生厌恶之人,怒声道: “你这是要作甚?” 乌卉桐心中怒意却更甚,她看了看怒视着自己的楚今安,冷嗤道: “你们中原女子,无甚良处,倒是长了好一张不知天高地厚的伶牙俐齿!勾引男人,倒也是一脉相承的,我西侯府,不欢迎尔等……” 只是,主位上的老侯夫人瞧见自家那宝贝孙儿兀地踩在那碎渣子上,已经坐不住了,她冷着一张脸,看着这场闹剧,兀地打断她这横行霸道的儿媳,道: “发疯也得有个度,你瞧瞧你此般在做些什么?” 乌卉桐哪是怕老侯夫人的样子?她仍横眉冷对着堂中的小女娘,正欲唤人将这些她看不顺眼的人逐出去时,堂外,却兀地传来一阵脚步声。 随后,一阵不怒自威的声响,便由远及近。 “乌卉氏,你真当是好大的脾性。” 第101章 哄着 众人皆屏气凝神,连方才嚣张无比的乌卉桐,脸色也兀地一僵,眼神呆滞地望着门口之人。 西郡侯仍着一身盔甲,披风上染着些泥土,风尘仆仆,面无表情,一双锋利的眉眼沉沉扫视堂内,方下战场,周身的杀气不怒自威。 瞧见来人,郁枳面上也兀地呆滞住。却不是因着西侯,而是,为他身后那熟悉到让她死寂已久的心尖猛地一颤的男人。 “阿枳,过来。” 郎君面若冷玉,锦绣玉带掐出宽肩窄腰,鹤纹素袍衬得他愈发矜贵清冷。只是那俊美若谪仙的五官,却只在见着女娘时,露出毫不遮掩的温柔和笑意。 他微弯着唇角,一双墨眸像盛着温柔漩涡,勾着女娘沉浸其中,温声之中带着点点引诱。 女娘像是被诱惑心智一般,脚下兀地迈出一小步,像是要投入那怀中。 只是忽而,手腕上传来不轻不重一道力,她双眸兀地清澈起来,迈出去的脚倏尔收回来 随即侧开头,看向了握着自己腕子的小郎君。 怀岁聿嘴角的笑意,蓦然僵住,面上浮现一丝冷色,随即又不动声色般,收回了已经半伸出去的手,只定定地瞧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两人。 他敛去心底的酸涩之意,仍柔着眉眼,像是贪恋一般细细瞧着小女娘。 郁枳心中有些羞窘,又有些恼怒。 她捏了捏指尖,只觉面上有些灼热。 片刻后,她忽而察觉到衣袖被紧紧地攥着,低头便瞧见今安那已然有些泛白的指尖,蹙了蹙眉,她心中叹了口气,轻声道: “今安,且先放开。” 小郎君闻言,手猛地一缩,眸中倒映着女娘软糯的模样,他却只觉心尖酸涩得很。 她……还是没忘掉他。 “夫君,你怎地回来了?” 乌卉桐面色难堪,但还是强撑着,极勉强地挤出个温婉的笑来,施施然往西侯身边靠。 “哼,我若不回来,便任由你顶着西侯夫人的头衔作威作福?” 西侯面色仍有些冷厉,他绕开乌卉桐伸过来揽他手臂的手,先一步到了老侯夫人跟前,道: “母亲,孩儿归来了。” 老侯夫人仍有些不悦,不过瞧见她儿平安归来 倒也是极为高兴的 只是瞧着自己那孙儿现下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便佯装着不甚开心地道: “怎这般失礼,穿着这盔甲便来了。” 西侯憨厚一笑,并未在意母亲的嫌弃。 只是乌卉桐,心中的难堪的怒意又渐渐上涌,这对母子,向来不将她看作这西侯府的主母。如此这般让她难堪,若她父族仍在,他们又何敢如此! 想到此处,她又恶狠狠地看向那伶牙俐齿的女娘,心中对其厌恶程度又增加几分。只是忽而,她却觉得头皮有些发凉,她疑惑地侧身看去,便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眸色眼眸。 只是这眸底,却又像是要将她卷入无底深渊吞噬一般,她背后兀地发凉。张开唇,欲言又止,只觉自己喉头发涩。 “这位是……” 身旁有些宾客亦发现了这位面生的俊逸男子,有些疑惑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西侯忽而转身,又颇为热切般,面带笑意,对着周遭人道: “各位,此乃盛京大理寺卿,怀岁聿怀大人。得圣上钦任,来我西郡督军,各位不必拘束,今日是我儿庆官宴,皆请随意。” 言罢,他便欲要将怀岁聿,请至侧厅议事。周遭人皆面露诧异,呼吸更甚谨慎几分,皆目不转睛般打量着这位来自盛京的大官。 只见这位怀大人,那双深邃的眸子忽而扫过他们面门,又像是在打量些什么蝼蚁蜉蝣一般,漫不经心,却自带疏离与冷漠,惊得他们呼吸一滞。 忽而,这位大人,又在临进入侧厅前,兀地转身。 他们正诧异着,目光跟随那抹修长身影,却惊觉,他竟然停在了方才与侯夫人分庭抗礼的那小女娘跟前。 只见原本面若冷玉、矜贵清冷的寺卿大人,眉间冰霜兀地融化,唇角带着笑意,挺拔身躯微微弯曲,对着那有些错愕的、甚至往后退开一步的小女娘,不知轻柔地说了些什么,只是那模样,却像是在哄着心肝儿一般柔情。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愕地猜测着这女娘身份,又看向侯夫人,果然瞧见她也满脸不可思议又心如死灰般瞧着这一幕。 这回,真当是踢到铁板了。 这边儿,郁枳面色却有些复杂。 她确然是被怀岁聿给惊到了。他为何还能同她此般心无旁骛又如此自然地交谈,还那般软着脾性,央求她: “阿枳,待会儿捎我一程可好?” 她有些凌乱了。 当初,难道他未听懂自己所言,她知晓,他一直在门外偷听才对呀?可是如今为何却像和她从无间隙,也未分道扬镳一般。 只是她仍可耻地发现,她似乎对他仍狠不下心来。她转身,却对上了今安那张落寞而苍白的脸。 “阿枳,你同怀兄……” “你也听见了,他是来督军的,无关我事。” 郁枳心中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冲今安扯出一抹笑来。她现下心中也有些混乱,她最不想看见的,便是今安为她而神伤,现下,情爱之事,她半毫也不想沾染了。 她转身,径直走过有些僵直着的乌卉桐,只是方才绕过她半分时,忽而停下脚步,有些嘲讽地道: “一面嘲讽中原女娘,一面又极尽全力模仿先侯夫人。” 乌卉桐身形猛地一颤,脸色愈发扭曲,却又觉着自己已然成了这堂中众人耻笑的由头。 郁枳收起冷笑,面上带着乖巧柔顺的笑意,冲着正有些忧伤地望着自己的外祖母。 正午时分,老侯夫人似乎是因着方才之事,对着殷老夫人有些愧疚之意,因而午膳她便邀着祖孙二人在隔间之内同桌用餐。只是殷老夫人和郁枳明显情绪无先前的平静,郁枳便以还要伴外祖母去城郊探亲,同老侯夫人道了别,便先一步出府去了。 “阿郁,今日,真当是对不住你同外祖母。” 楚今安急忙跟了出来,一路小跑,面色微红,追到了她们跟前,满脸歉疚地瞧着祖孙二人。 郁枳瞧着他微红的眼角,心中一软,忽而想到他今日被西侯从头到尾忽略,又觉得心情最难受的应当是他才对。她心中长叹一口气,脸颊带上笑意,真挚地看着今安的眸子,道: “今安,你无需对我道歉。今日你替我介绍众位夫人,又护着我不被那茶杯碎片所溅,我才应当感谢你的。” 楚今安眼角更加红润,只是瞧着阿枳温柔的笑意,他心中似乎也不那么难受,正欲要开口时,郁枳却又突然发声,道: “只是今安,此后莫要再委屈自己了。也别为着我委屈你自己,不值当的。” 女娘声音飘渺,像是有些无奈,又像是有些伤感,更多的确是对他的心疼和歉疚。 可是,他却并不需要此般的歉疚。他是心甘情愿的,他是……他确然是让阿枳为难了,今日他确然是有意将阿枳与自己变得更亲密些,让他们都知晓阿枳是他护着的人。 可他……却似乎不够强大,他身边,反而有太多伤害她的人。 “今安,我们先走了,日后再聚,对了……恭贺你升迁。” 他眼瞧着她离他而去,瞧着她毫无留意。忽而,又瞧见一个眼熟的侍从,将阿枳同外祖母,带上了另一辆宽阔的黑色马车。 那辆,高束着怀字旗的马车。 郎君手掌渐渐蜷缩成一团,手背之上,青筋突显。 第102章 眷恋 “姑娘,现下您打算去哪儿?” 青玄隔着车窗,问询着车内女娘。方才他以“马车设软榻,对老夫人腰身好”为由,才说服郁娘子上了大人的车,要是人在他跟前离开了,一会儿又得瞧见公子失魂落魄的模样。 现下马车已然驶出了西侯府外门,再往外行几步,便能汇入主路。 “咯吱”一声,木窗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拉开,露出莹白清丽的一张脸。 女娘一双眸子中略带着几分警惕,看向青玄,似乎又有些犹豫,道: “能否直接将我同外祖母送回居处?” 青玄呼吸一窒,他原本还以为郁娘子多少也会牵挂着些被他们落在西郡府的大人。他叹了口气,那小世子没在这女娘跟前讨到多少青睐,自家大人似乎也半斤八两。 “姑娘,天色尚早,若是您不着急,可否等等大人?大人前些日犯了咳疾,怕是不能自己打马而行。”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着女娘的反应。果然瞧见郁娘子黛眉轻蹙,神色间似乎有些担忧。他心中一喜,大人或然是有戏的! 只是女娘下一句淡淡的话语,将青玄已然微微翘起的嘴角瞬间冰冻起来。 “那劳你唤车夫且先停下来,我同外祖母还是坐原来的马车回去罢。” 青玄错愕不已,像是没料到这女娘以如此软糯乖巧的表情,说出如此冰冷的话来。他复又看向郁娘子,瞧见她似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青玄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墨白不是说过,苦肉计什么的对这郁娘子管用得很? “姑娘,您且安坐着,我这就护送您回居所。” 青玄尴尬一笑,轻咳一声,忽略女娘一脸淡然的笑意,忙扭开马头,到车夫前引路。 郁枳却在放下车窗的一瞬,嘴角抿直,脑海中兀地浮现出昔日怀岁聿犯咳疾时的苍白脸色。心中还是不受控制一般,兀地有些担忧。只是片刻之后,却被一股子烦躁给取代。 她现下心中疑惑万分,不知为何在新朝开朝之际,怀岁聿便离京来这千里之外的西郡,不知为何他又如此从容地闯入她的生活。只是,她已经不想再费心思去猜测他的想法了。 殷老夫人,一眼便能看穿自己这外孙女的心不在焉。但她却无甚话可言,她该做的,或错或对,都已然成了过往云烟。 马车沿着来路缓慢行驶,只是因着这马车过于宽敞,道路却显得有些狭窄。因而车夫只能一路紧握着缰绳,却时不时还要因着忽而冒出来的一两个嬉笑打闹的小孩,而忽地紧拽缰绳。 马车内,郁枳护着外祖母,也被这一步三顿而颠簸得有些头晕眼花,心中兀地有些烦躁,早知还不如乘她们那略显简陋狭窄的小车。 她将外祖母搀扶着半倚靠在主座之上,一股子沉香从软榻的毛呢坐垫之上扑入郁枳鼻腔。她对这马车之中的每一寸一厘,都熟悉得要命。仿若指尖只是微微触碰,便能想起无数个与怀岁聿同乘的日子来。 她心神略有些飘忽,随后,半探出身去,将车窗往外一推,想透些凉风驱散心头躁意。 只是那淡白天光方才窗缝中倾洒而入,她便循着这光亮,直直撞入一抹冷白色之中。 一丝不苟、素净整洁的锦衣之上,仙鹤金纹泛着淡色光芒。 她目光向上望去,便撞进了那双似乎盛满了柔情暖意的墨眸里。 男人也正定定瞧着他,眉眼温润,嘴角微翘,目光之中似乎又带着些小心翼翼和贪婪。只是简简单单的对视,却在两人心间都掀起骇然波涛。 “小心……” 忽而,马车兀地颠簸两下,郁枳有些重心不稳地往窗框之上撞去,之上却撞进了男人温柔的大手之中。 肌肤相触,心尖兀地一颤,她居然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下意识用手搭上捧着自己脸颊的掌。 只是在指尖相触的一瞬间,她瞳孔微缩,迅速将脸移开,看也不再看男人一眼,将车窗往里一挑。 随后,怀岁聿背脊猛地一抖,眼疾手快,在窗木落下之时,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有些错愕地看着那紧闭的车窗,眉眼微垂,目光又落在自己掌心之中,软糯温软,仍有余温。 忽而,喉间溢出一声闷笑来。 马车一路朝外行驶,车前是一白一黑两匹高大俊美的战马。其后是着黑衣黑甲的一众千宵暗卫。 日落西山,鸟入山林。一路向西面行驶,渐渐便从稀疏灌丛进入高大绵延的梧桐小径。密林之中,已有炊烟袅袅,烟火香气,随之蔓延。偶有鸡鸣犬吠之音,倒让异乡人不免情思而起,周身的疲倦和孤寂仿若被治愈。 已然入了梧县的地界,却又像是进了世外桃源一般。两侧居民灯火初掌,妇孺儿童闲谈嬉笑之声不绝于耳。天际霞光四射,绯红与橙光相间。 千宵暗卫停在了叶县城外,然马车入城之时,依旧吸引了晚间纳凉的人群。 他们瞧着那精致阔绰的马车,马上气宇非凡的矜贵男子,同一侧满脸警惕的武服侍从,皆面露好奇同诧异。更有小儿趴在墙头,痴呆呆地望着那那马车垂帘上悬挂的银饰。 怀岁聿目不斜视,只是却暗自打量着这透着淳朴与安宁的小城。 夜间凉风拂过鬓角,吹起墨色发丝。却又像是凉水一般,悠然淌过心间,让人忘却俗世烦恼。 他只觉得,此地正如阿枳一般,让人心安。 车轮轱辘压过青色石板,穿过将天色遮挡严密的梧桐小径,最终停在了无法穿过去的彩衣巷口。 一些个小孩儿正安静地趴在墙角跟,圆圆的小脑袋整整齐齐地往墙上望去,一只狸奴正慵懒地打着盹儿,毛绒绒的脑袋沐浴在仅存的一片阳光之中,看起来好不惬意。 只是马车忽而停下,马蹄音消失在石板之上,却将这群小孩儿的视线吸引过来。 郁枳正推车门,单手提起裙裾,另一只修长的大手便兀地扶住了她另一只手臂,顺着力,她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又不经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阿郁姐姐!” “阿郁姐姐回来啦!” 那些原先还半蹲着的小孩儿,眼尖瞧见郁枳,个个兴高采烈般地朝它跑去,将女娘围成一团,硬生生将某个郎君几处了一两米远。 怀岁聿有些错愕地瞧着眼前之景,他蹙了蹙眉,小孩子们纷纷围着女娘,一个挽手,另一个便抱腰。只是女娘面上却毫无恼怒或不虞之意,反倒是明眸皓齿,满脸笑意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点心来,温柔耐心地分给周边的小孩。 他瞧着她唇畔那抹真切的笑意,灿烂明媚,眼底生机盎然,仿若这春日暖阳,皆在女娘眼底。 似受到感染,他微弯着唇角,收回停留在女娘身上的视线,转身去扶马车之上的老夫人。 殷老夫人早早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只是感情之事,过于复杂。阿枳比她想的更为敢爱敢恨,她昔日忧心阿枳遇上不良之人,又担忧她未来夫婿护不住她,可是现下,她才明白,她的阿枳勿需任何人庇佑,也能以热爱之心爱着这世间、活在这世间。 “老夫人。” 怀岁聿将手递到殷老夫人身边,面色恭谨。 殷老夫人回过神来,嘴角含着笑意,借着他的力道,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甫一站定,她抬眼看向身旁长身玉立的郎君,心中兀地生出一股子歉疚和畅然。他们二人视线都默契地瞧着郁枳。 女娘正温柔地半蹲在一小姑娘面前,不知何时从墙头蹦下来的香乐正喵喵喵地蹭着女娘的裙裾。 “岁聿,你瞧,阿枳无论在何处,都能过得很好。” 殷老夫人兀地出声,却不知这话,到底是说给怀岁聿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只是良久,身旁沉默之人,忽而回道: “是也,阿枳无论在何处都能幸福度日,是我,离不开她罢了。” 男人声色清润低沉,细听却又透着几分温情和怅惘。目光飘渺,眼中却只有一人,心心念念之人。 第103章 接送 隔日一早,郁枳便由着吴嬷嬷伺候着,虽两眼仍带着困意,但还是早早起起床梳洗。只因今日,她要正式去往揽月楼,操办其开门营业之事。 吴嬷嬷为她换上一身改良制式的衣裳,裙裾微呈水纹状,似浪花一般拥簇在脚边,袖沿亦是呈喇叭状,肘间系着两根丝带。吴嬷嬷边为她更衣,边高兴地说这衣裳正是时下江州南州女娘最喜欢的裙裾。 郁枳脑子虽现下有些不清醒,却还是一耳听出了不对劲之处,她睁开眸子,狐疑地出声问道: “西郡也开始兴这中原女娘之风了?” 吴嬷嬷闻言,先是一愣。昨日瞧见大公子送小姐同老夫人回小院,后来青玄今晨又送来几大箱东西,其中都是些女娘喜爱的首饰或衣裳,说是怀夫人为小姐购置的。她还以为小姐应当是知情的。 “这,是大公子送来的。” 郁枳眼底一滞,忽而侧头,看向不知何时被塞满了的衣橱,皆是些用料不凡、颜色款式都十分新颖的衣裙。良久,她按捺住心头微微发痒的情绪,收回视线,转头看向铜镜之中的自己,淡淡道: “知晓了,嬷嬷,且继续为我梳妆吧。” 天色已然透亮,四周的街坊邻居,也渐渐开始走动起来。郁枳先去厨房之中,为祖母先蒸上了燕窝粥,才洗了洗手,欲往门外去,看看吴嬷嬷是否将马车叫到了巷口来了。 她边走着,边将襻脖往外脱。这新裙裾美则美矣,却太过繁琐,她腕间被几缕垂下来的丝带绕住,襻脖倒成了禁锢住双手的锁链一般,无论怎么解,也难以从手肘处扯下来。她心中愈发烦躁,手上的劲儿也越使越大,肉眼可见手腕上勒出一道红痕。 只是身前,正是台阶,隔着一两公分的落差,一道叹息忽而从前方传来,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点在女娘的手腕之上,停在那刺眼的红痕之上。郁枳听着那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兀地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来吧。” 怀岁聿垂下眸子,一只手轻轻环住女娘的两只腕子,另一只手,指尖微动,轻柔细致地解着那缠绕在一起的丝带,眼底澄澈,温柔而耐心。隔着那两三步台阶,二人眉眼几欲齐平。 两下三下,那紧紧缠在一起的丝带,便乖巧地在男人手中分散开来。 郁枳却只觉得,自己的心便如同这几根丝带一般,被人紧紧攥在手心,有任何褶皱,都能被那冷白的指腹所察觉。 她兀地将手从男人手中抽走,天青色丝带顺着她腕间动作,亦从那大手手腕之处溜走。唯留下一根泛着藕荷色泽的襻脖带子,安安静静地垂坠在那修长的指尖之中。 “阿兄,你怎的又来了?” 女娘微微侧开脸,露出一截莹白的脖颈,在天青色布料之中,显得愈发清冷莹润。 被她带着些抱怨和似有不悦的一问,怀岁聿亦不恼,但只是忽而用手掩住下半张脸,像是不经意般克制地咳喘两声,有些乖顺地道: “想着你今日应当要入城,我顺道,便接你一路前去。” 话音落地,他只瞧见小女娘黛眉微蹙,又像是有些狐疑一般,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他连忙垂下眼睫,又咳喘两声,道: “季节之交,便总是受冷犯旧疾。” 郁枳知晓他是有做戏的成分,她本想冷眼看着,想要心硬些,对他置之不理,对他无动于衷。 可却瞧着他强忍着难色,可眼尾却又因咳喘而泛着淡淡红意,心中一软,终究是有些负气地道: “阿兄还是一如既往,不把自己身子当回事。” 随后,她转身,回了后厨,留下一脸错愕的男人。 只是片刻之后,她再从厨房内走出来,手上已然端着一杯温水,面色依旧神色如常,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眉眼间仔细瞧能看出些担忧,将水杯递给了怀岁聿,道: “掺了蜂蜜,润润嗓子罢。” 原先有些落寞的男人,眼眸兀地一亮,唇畔微微勾起,接过水杯,想也未想,便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因着太过着急,一两滴水珠从唇角溢出,顺着轮廓分明的下巴和脖颈拉出的曲线下滑,直至没入衣襟之中。 郁枳的眼眸像是被火星子灼烫一般,她抿了抿唇角,忙挪开视线。 “阿枳,我喝完了。” 男人将茶杯擒在手心,唇角因着温水的滋润而泛着红润色泽,一双眸子像缀满星光一般明丽,周身透着一股子温顺之感,像是正向女娘求得夸奖的小狗一般。 一时之间,不知是谁的心脏,像死灰复燃一般,忽而怦怦怦地跃动不息。 自上了马车,郁枳便开始闭目养神。 她知晓一路之上,男人那带着复杂情绪的眸子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她知晓一路上,男人为着自己遮挡车窗外投进来到炽热天光。她知晓他将披风轻轻盖在自己身上……可她不敢睁开眼,她怕他眼底炙热的情感,更怕自己再一次卷入这名为情爱的旋涡之中,仿佛从前的点点滴滴只是她庸人自扰,到头来他仍像从前一般将所有的温柔给了她,却也能像从前一般抛下她。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昏睡了过去,只觉耳边一直有一道清浅呼吸,和一声声摄人心魄的“阿枳”。 入了城门,她同吴嬷嬷便下了马车,与怀岁聿辞别,男人未再多说,却只是嘱咐她晚间等他一块出城。 郁枳心中有气,只觉着他似乎还当自己是昔日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妹妹一般,未应他,只心中冷冷想到,腿长她身上,想何时走便何时走。等她在西郡赚了钱,便也购置一辆比他这马车更舒适的车。 他们分开后,郁枳便同吴嬷嬷一路步行去揽月楼。 行至揽月楼,她却兀地发觉,楼前正搭着木梯,几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小厮,正不知在往楼墙之上挂着些什么东西。 郁枳满心疑惑,面色一冷,直直往门口走去,正要开口质询,一旁却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女声: “你便是郁枳?” 第104章 醉醺 郡衙之中,西侯同怀岁聿对坐于茶室,两侧门窗紧闭,室内竹香弥漫,案几之上,放满了文书。 纸张婆娑,在男人指尖哗哗翻响,像是能一目十行一般,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流光划过眼眸。 西侯一边翻阅着折子,一边观察着对坐的这位年轻出众的大理寺卿,心中颇为赞叹,天下难能再寻出第二位文武双全、且谦逊如斯的权臣来。只怕是位列三公,指日可待啊。 若是他有个年龄与寺卿相仿的女儿,说什么也要将此等君子变作一家人。只可惜……却生了处处与自己唱反调的儿子。 怀岁聿却并未在意西侯颇有些炽热的视线,全心全意地翻阅着这些文书,只是看得愈发多,他眉间便皱得愈发紧。 忽而,他面色凝重,将手中的书卷重重往桌上一放。 西侯被吓了一跳,颇有些做贼心虚地收回视线,却未听见任何响动,他这才疑惑地看向怀岁聿,瞧见他面色不虞,心下一咯噔,忙道: “岁聿,可是有何不妥?” 怀岁聿未出声,眸光加深,像是在想些什么。忽而,他抬眸,看向西侯,薄唇轻启: “侯爷,西护军中,怕是有人私自将军械偷卖给西夷,甚至,此人或许为韦朔余孽。” 话音落地,西侯眼底一片错愕。 能让寺卿都此般谨慎和凝重的细作,怕是,已然是西护军中与他关系甚为密切的几位肱骨之一了。若是因着他识人不清,才让这西地城池接连失守,他真当是愧对西护军中千千万万英烈。可,西护军中,哪个不是同他一道浴血厮杀过来的兄弟? 他眉心狠狠一拧,终是长叹一口气,随后像是有些疲累一般,道: “岁聿,你意欲如何?” 怀岁聿收回方才打量着西侯的视线,目光微沉,道: “怕是可通过此人,引出韦朔身旁那仍逃窜于世间的二把手,刘坚。” 一整日,怀岁聿都在查验那西护军数十年来的大小军务,好不容易看出来些端倪,天色却已然有些昏暗起来。净空之上,忽而被几片乌云笼罩,隐隐约约,鼻尖嗅到几分湿意。 “大人,瞧着怕是要下雨了。” 青玄从屋外走进来,顺手去将那大敞开的轩窗放下来些,随后将手中的披风盖到大人背后。 正俯身细细看着西郡江防图的男人,忽而背脊一顿,他抬起眼眸,没甚情绪地看向窗外。下一瞬,男人将书案上的图纸一手,有些急切地站起身来,身上的披风也险些掉到地上。 “青玄,备好马车。” 青玄心中一愣,尚未反应过来,疑惑地问道: “现下时辰还早,大人是要去何处?” 男人一边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袍,有分出几分心思来轻瞥了眼他,随后,像是忽而换了个人一般,眉眼舒展,轻柔地道: “接阿枳回家。” 墨白嘴角一抽,像是有些自讨没趣。瞧大人此般春心荡漾的样子,不知晓的还以为是接自家娘子回家的郎婿一般,可人家郁娘子现下心中可只有事业,哪儿有大人您的地位。不过这话他也只敢在心中嘀咕,脚下还是极有眼色,麻利地去备车。 怀岁聿收回视线,将书案上的笔墨恢复原状,随即提步出门,只是甫一走下台阶,迎面便走来一人。 “寺卿大人。” 楚今安仍着官服,现下见着满身清冷的男人,正面带悦色往外走。楚今安嘴角一抿,心中兀地生出几分躁意来。他本能地直直迎上去,胸中郁气难散,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然整个人挡在了怀岁聿的必经之路上。 一个端的是新入仕途的意气风发,一个沉淀的是端方君子的矜贵疏离。 两两争锋相对,最先沉不住气的,依旧是今安。 一个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娘,一个是他平生最为崇敬的律学先生。 他忽而移开视线,看向一侧的青石板路,两块坚硬石板之间,正无声生长着一株青苔。 “大人,为何又要来招惹阿郁呢?” 他嗫嚅出声,却已然失了昔日在江州马上那番的畅然,比起对怀岁聿的质询,他更多的是对自己这份从始至终都单相思着的感情的不自信。 怀岁聿未出声,只敛着眸光,静静看着他。 忽而想起,两月以来,他也曾觉得让这位小世子伴在阿枳身边,定能让女娘日日笑颜掩面。他昔日,竟也真舍得将阿枳往旁人身边推。 倏尔,他长叹一口气,微垂着眼睑,看着楚今安淡淡出声,道: “小世子,莫要重蹈我之覆辙,做些自欺欺人之事。” 楚今安面上一愣,只觉心底那些难堪的情绪被暴露在阳光之下,未被过分灼烧,只是融化掉了一层自我欺瞒的冰壳,但仍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男人已然走出几丈之远,方才的一席话,却让他忽而觉得,自己的情感真当是幼稚。本就是他自己选择要一厢情愿地爱慕着阿郁,本就能从她一直刻意保持的距离之中察觉到这份感情的无始无终,他却依旧自欺欺人,甚至现下开始埋怨起阿郁和怀兄来。 良久,他嘴角扯起一抹有些苦涩和自嘲的弧度来。 黑色马车静静停在揽月楼外,因着开始下起倾盆大雨,街道之上已经鲜少有行人。揽月楼亦是门庭大闭,不见半点人影。 青玄执着伞,踏着已然微微积深的雨水,往那楼前走去,他轻敲两声,木门被嘎吱推开,探出来个一脸懵的小厮。同青玄轻声说了几句,便又关上了门。 “大人,姑娘不在揽月楼中。” 青玄抖了抖雨伞上的积水,随即对着半敞开的车门内说道。 正闭目养神着的男人眉心一拧,随即睁开眸子,满眼担忧地推开车窗,看向瓢泼大雨和微微有电闪雷鸣的乌黑天色,怕是应当也不会有租赁的马车愿意现下送人出城。 他沉吟片刻,道: “可有留信去了何方?” 青玄方才收好伞,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随即双眸微微瞪大,道: “说是有一女夫人,将姑娘请了出去,吴嬷嬷也同去了。” 他话音落地,怀岁聿方才还紧紧蹙起的眉宇,忽而舒展开来,随即眼底涌上几丝无可奈何,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且去四司女官府中。” 青玄得令,那马车夫便拉动缰绳,偌大的马车便又在这瓢泼大雨之中,带起一阵阵水花,消失在渐渐弥漫街巷的雨雾之中,滴滴答答的水珠在车檐之处汇聚成水流,稀里哗啦地流向积水槽之中。 四司府邸之中,青瓦白砖在雨露之中焕然一新,梧桐香榭正如盛京万里小巷一般的景象,倒让人魂牵故里,盼望着千里之外属于异乡人的乡音。 花窗半敞,雨声渡入酒香醉人的小室之中,伴着女娘琵琶软语,仿若让人置身江南烟雨之中。 女娘青葱细指之中松松垮垮地半握着一琉璃酒杯,未饮尽的淡红色液体半溢在杯口,将倾未洒。一截烟青色衣袖半拢起,露出莹白纤细的手臂来。缀着些珍珠坠子的青丝像是瀑布一般,垂坠在花色案几之上,小半张白皙粉嫩的脸,醉醺着依靠在纱袖之上。 此般美好,倒让人觉得像是入了丹青墨画之中一般,美得有些窒息,令人万不敢打扰。 第105章 佳话 郎君淡绿色衣袍在积水之中已然浸湿,墨色竹骨伞上大雨如注,青筋凸现的手腕持着伞柄,乌靴踏着一路像是烟花迸溅开来的水花,往那朱红大门之间走去。 庭院之中,一树参天海棠,花色正好,满枝垂坠,被大雨摇落一地花瓣。倏尔一阵凉风袭来,卷下几朵娇嫩花瓣,飘零旋转而下,最终稳稳当当地落在伞头。 于是那乌合金靴,便又悠悠踏过一层花瓣,荡开一阵水波,循着那琵琶软语之声而去。直至踏上垂花游廊,那抹绿白身影,兀地将伞一收,花瓣便伴着雨露被一同卷入山水画卷之中。 男人轻抖伞身,雨水顺着竹条滴滴答答往下流,一张俊美的面庞上仍能瞧见点点雨雾,只是显得他愈发清冷。 “哟,怀大人怎的寻来了?” 那扇轻轻盍上的六扇门被推开,屋内正半倚在贵妃椅之上假寐的女子,便悠悠睁开眸子,伴着逐渐进入尾声余韵的琴音,指尖在茶杯之上轻轻一点,随即看向来人,一张红唇轻启,吐出一句打趣的话来。 怀岁聿将雨伞轻轻放置在屋外白墙旁,兀地抖落发丝上的水珠。未理会那女人的打趣,清澈湿润的眸光,定定地落在在小窗之旁,那抹安安静静地烟青色身影之上。 眼角划过一丝流光,他唇侧勾起一抹笑意,抬脚便往女娘身边走,却兀地闻见一股子花酒的香气。脚下一顿,他伸出手,拂下女娘头顶的一片花瓣。随即有些不满地看向那躺椅之上的女人,道: “怎可让她喝如此多的酒?” 屋中的琴音彻底消散,唯余渐渐稀疏的雨打芭蕉之音。 慵懒躺着的怀素棠闻言,唇角一勾,终于半坐起身来,看向自己这讨人厌的侄儿,道: “是你这小女娘不善酒力,浅浅饮了一口那花酒,便醉醺过去了,怎的还不分青红皂白责备上我?” 她眼眸微微上翘,像是狸奴那般慵懒矜贵,瞧见自己那侄儿面色的忧色,她心中不免觉得有些新奇,又好笑地道: “如此喜欢人家,还将人家逼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赶紧让你母亲上门提亲,早早娶回江州去吧。” 只是她话音落地,便又瞧见他面色一闪而过的苦涩和眼底愈发柔和的温情。 哦,原来是?单相思? 怀素棠掩唇浅笑,眼底浮现几丝趣味,这下倒是有好戏看了。 “我先带她回去了,揽月楼一事,姑姑且费些心思,让侄儿也瞧瞧您这四司官,混到了何等地步。” 怀岁聿将女娘轻柔地揽入怀中,便发觉她像是纸片一般轻薄,仿若风一吹便会化作柳絮,消失在自己怀中。他唇线紧绷,将女娘又往怀中搂紧了些,直至隔着衣袍也能感知到她鼻息之间的清浅呼吸,他才觉得空缺的心被填满了些。 “你这张嘴,如此之毒,也难怪这小女娘不喜你,赶紧给我走吧。” 怀素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幽怨地看着自己这数十年如一日不招人喜欢的侄子,只希望这女娘再狠狠地铩铩他那清冷的性子。 等上了马车,吴嬷嬷便也由青玄护着,手上还抱着一坛子密封的花酒。上马车时,便瞧见小姐正半躺在大公子怀中,睡得正一脸香甜。她几欲有些呆愣在门口,直至男人抬眸看向他,面上带着浅浅笑意。 “大公子,奴来扶着小姐罢……” 吴嬷嬷钻进马车,有些拘谨地放下手中的酒坛,便欲要去主坐之上将小姐扶过来,只是男人却忽而开口,道: “嬷嬷,你便看着这酒坛吧,姑姑所酿之酒,千金也难买一坛。” 他淡然开口,像是不经意一提一般,只是又女娘身上的披风轻轻地拢得更严实些。 吴嬷嬷心下一惊,忙扶住小几之上的酒坛,直到瞧见它无一丝颤抖之意,才大喘一口气。方才那侍女将这坛子酒递给她时,倒也没说这酒如此珍贵呀? 表夫人这也太豪横大方热情了吧! 她一心一意扑在这酒坛之上,另一边,男人心满意足地将女娘半搂在怀中,瞧着她安睡着的粉嫩脸颊,他的心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心。 车体严实密闭,除却从透着一丝缝隙的窗户之中透进来的凉风,便只有渐渐生出来暖意。 …… 雨后天晴,碧空如洗。 四周弥漫着春夏之交、百花齐放的芳香气息。 唯一一条从梧县中部横贯而过的小河,水位也上涨了几分。居民们在河中投喂的小鱼,也日渐肥美起来。 几个小儿守在拱桥旁,托着腮聚精会神地瞧着拱桥下正优雅又警惕地看着湖中游鱼的香乐。 像是在等着看这只灵活敏捷的小猫,何时才能从这河水之中捕出来一条鲜美的小鱼出来。 “这位公子,又来接咱们郁娘子呀?” 怀中抱着木盆、拿着皂荚和棒槌的妇女们沿着河畔结伴而行,忽而瞧见那从远而近的黑色马车,她们已然熟悉此般场景。 近些日雨水连绵,她们便瞧见这阔绰的马车,每日风雨无阻,伴着这清脆的铜铃之声,驶入彩衣巷口,静待车上下来位霞姿月韵、仙人之姿又让人心生畏惧的公子,接住在这巷中那位娇美温婉的中原女娘入城。 她们都已然习惯了此情此景,一些个热情的妇人,也渐渐能同车上这位公子交谈上一两句,但多为打趣他与那郁娘子。好在这公子为人清冷却有礼,待她们也从来细致耐心。 连那巷中的小孩童们,也都与这公子和他那侍从混得脸熟,每每早起去学堂的小孩,路过街巷口,都能从那笑眯眯的侍从手中领走一块蜜饯或软枣。 “是也,夫人们且当心些,河边现下瞧着正在涨水。” 怀岁聿推开车窗,面上带着浅笑。 “郁娘子可真当是有福气,寻得这般温柔体贴的公子。” “王家娘子,你这话便是说得不对了,咱们郁娘子这般心灵手巧,昨日你还不是说着若你家儿子娶妻如郁娘,你便无憾了……” 两人互相打趣着,车中之人始终面带浅淡笑意,随后忽而道: “是也,阿枳甚好,我也自惭之。” 他话音落地。一众夫人们皆被他眉眼间的温情所触动。只道真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她们梧县也算是要成就一番佳话了。 忽而,那彩衣巷之中,一藕粉身影娉婷而来,车上之人,眸光流转,面上兀地浮现出温柔的笑意来。众人随之看去,便瞧见手里提着一竹篮的郁女娘,正环望四周,像是在寻着什么一般。 随后,她们便听见马车上的银铃复又响动起来。 “阿枳,且上车吧。” 怀岁聿下车,靠近女娘,垂着眼睑,便将她全然映入眼帘。 郁枳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忽而将手中的篮子往前一递,正好卡在两人之间。 “外祖母让我带给你的雪梨汤,喝吧,对嗓子好。” 她有些干巴巴地道,实则这汤,是她起了个大早,亲手熬的。她便是再愚钝,也知晓揽月楼如今高悬的那块御赐牌匾,定然又是他向新帝求来的,那位帮着她打点前后的四司夫人,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又岂能猜不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现下倒好,因着换季大雨时发,城中几欲无马车愿意在两地奔波。怀岁聿便早晚接送她,无论是烈日还是暴雨天气,她即便是冰封的心,也该有些解冻了。 马车之上,银铃复响。 郁枳瞧着男人颇有些珍视地,细细品着那雪梨水。心下一动,犹豫着,还是开口轻声道: “阿兄,此后不必再早晚都来接我了。” 只是她话音一出,男人执着瓷勺的手,兀地僵硬住。 第106章 集市 马车之内,听不见一丁半点动静。 唯有一双白如玉瓷的指尖,陷入青釉瓷勺之中。良久,他抬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似是没听懂一般,道: “阿枳,是这马车坐得不舒服吗?” 郁枳从方才便斟酌着如何开口,即便是王公贵族也难以得乘,她有何不满?只是实在是叫梧县邻里看够了八卦,每每都用着些“我懂我懂”的表情看她。 另外,梧县距离西郡虽不算远,但仍需费上两烛香的马力,如此算来,怀岁聿每日天微亮就得启程来梧县,每日深夜还需返回西郡,叫她如何坐得安心? 只是听着他略带些强颜欢笑的问询,她心中怔愣片刻,知晓他定然是误会了自己的用意。 “只是体恤阿兄辛苦,且我日后要去的地方多,有辆自己的马车,也方便我同外祖母出行。” 瞧见那柄瓷勺依旧凝滞在碗口,她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她又添补上两句。 “若是阿兄得空,亦可同我一道,帮我挑挑马匹。” 她兀地出声,只是话说出口,男人眸光便一亮,定定地瞧着她,像是受宠若惊一般。郁枳心中却有些懊恼,为何下意识就要为自己解释一番。 只是他像是得了心心念念的糖果一般的孩童,她心中又一软。 “好,那今日便一起去马市。” 男人忙开口道,像是怕女娘忽而又反悔了一般,他唇角勾出一抹欣然的笑意,眼底闪着细碎光芒。 他有的是法子日后接送她进出城,只是现下,也不想失了陪她去逛街的好机会。 马车外,正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青玄,听见大人此般迫不及待应了郁娘子为着安慰他发起的邀约,嘴角不由得狠狠一扯。 大人真当是不顾自己的死活了,这几日夜里焚膏继晷地处理公务,连带着他也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他后悔,当初为了让墨白能够同绿卿在京城共事,他义无反顾地陪着大人来这西地。 没想到白日里要为着公事跑断腿,还要操心大人的感情问题,时不时还得被迫看大人变脸和做戏。 马车入了西郡,便一路向西边最大的集市而去。如今日上长空,正是气爽天清之时,集市正喧闹得厉害。与城中不同,西郊的集市,占地广阔,甚至与西侧城墙紧紧相连。周遭布有重兵防守。 在此地做生意的,也皆是些胡人后代,个个穿着利落,瞧着也热情无比,鲜少才能瞧见零散几个汉人。 郁枳被怀岁聿搀着下了马车,男人贴心地走在她身侧靠后,大手帮她掂着有些长的裙裾角。却未曾管自己那已然被有些灰扑扑的地面所沾染的衣袍。 他一边护着郁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破开一条路来往里走,一边又耐心细致地为小女娘讲解些集市中的风物。 如,此地是与西域几个外族唯一的通商口岸,因而可瞧见着装各异的商贩,所兜售之物,从日常用物到稀奇万物,甚至西护军军中所用的马鞍缰绳马匹盔甲,都时而在此地交易,因而需得重兵把守。 郁枳听得津津有味,心下也很好奇为何怀岁聿能了解得如此细致,像是在此地生活了许多年一般。只是想起四司夫人在此地生活,怕是怀岁聿幼年时也没少在这儿待过。 “你想要一匹什么样的马?不若我再寻一匹同乌兰一样的青葱马给你?” 等进了马商的地界,形形色色、或高大俊美或初生幼犊,皆在由柏木搭建而成的圈场之中,悠闲自在的溜着小弯。 郁枳几欲看花了眼,忽而听见怀岁聿说些什么,她心下却一愣。 乌兰…… 自从江州之事后,乌兰的腿伤便加重了许多,她为它寻了许多名医,替它开了许多药,甚至用上了针灸和开骨。只是它却再不能像从前一般剧烈活动,她便将它送到了它出生时生活的牧场,给了重金,那牧场主同乌兰也是顶好的感情,便答应她,养着乌兰一段时日。 等她日后重回中原,她便去领乌兰回家。虽只与乌兰相处不过月余,但她们已然共度生死,积累起来的情感也不比她同香乐差。 她从回忆中抽回情绪,眼底多了几分怀念。 “不了,乌兰是独一无二的,阿兄替我寻一匹健壮的马便好了。” 西郡的马,活于西郡。 中原的人,始终还是要回到故里。 怀岁聿闻言,眸色又温柔了几分。他的阿枳如此恋旧,生命中历经的每一丝温暖,她都珍藏在心底,因而无论昔日对自己多失望,现下也常会心软。 如此好的女娘,他如何能不心悦之? 挑马过程十分迅速,那商贩是个爽快又实诚之人,一眼便精明瞧出怀岁聿是个懂马的贵公子,忙将马场之中最名贵外形也最俊逸的几匹马牵至跟前,开始一顿夸赞吹嘘。 郁枳只觉小题大做,如此健壮的马儿,瞧着便是入军营上战场的料,怎地就适合她用来赶路了。 她侧头看了眼怀岁聿,却瞧见他一脸满意,细细打量这这些马,似乎真当是要挑出一匹来为她买下。 她额头浮现几根黑线,犹豫片刻,还是趁着那马商去整理缰绳时,伸出手戳了戳身旁之人,等他探询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她才有些窘迫和不满地抱怨道: “我哪里用得上这些做战马的料儿?阿兄莫要再和那老板一唱一和了。” 男人眼底浮现密密麻麻的笑意,眼角弧度微翘,像是顺手一般,将女娘的手腕收进大手之中,牵引着她往另一侧走去。 直直绕过这一排高大名贵的马匹,两人走到了马场西侧,一只体型偏瘦,但瞧起来却格外精神的小白马,便兀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小马瞧起来年龄尚小,身姿体格比不过周遭一众大马,性子看起来也是不争不抢地,独自在边上舔舐着自己腹背上的毛。 “这小马,虽年龄尚小,瞧着应当是不会再长壮了,但好在四肢瞧着有些矫健,只是白马在这西郡向来不甚受欢迎,上战场的机会亦少,你若是收下它,也算是救它一命。” 怀岁聿四肢修长,隔着一米高的栅栏,大手一伸,便也摸到了那小马的一只耳朵。马儿瞬间乖顺下来,往他们这边行了几步,甚至开始用头去蹭着男人的大手。 郁枳有些新奇地瞧着这场景,忽而却又在这马身上,瞧见几分青云和乌兰的影子。或然是怀岁聿挑马的眼光和经验,他看上的马驹,皆是些性行温顺但却坚毅的。 “阿枳,你也来摸摸它吧。” 怀岁聿忽而收回手,另一只一直未放开女娘手腕的手,钳着那截莹白的腕子,便往小白马额头上放。 郁枳先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可手被人紧紧圈着,她便顺着力往栅栏边行了几步,指尖顺利触碰上那顺滑的马毛之上。 一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昔日同乌兰相见的第一面。 “去去去!” 忽而,一阵有些带着厌恶情绪的声音响起,微微粗粝的妇女之音,那小白马像是受了刺激一般,惊慌地往后倒退几步,郁枳手兀地摸空,整个人都往前扑了一步。 幸而身后之人大手一揽,将女娘半搂进怀中。 郁枳稳下心神,有些诧异地往马场之中看去。 一着着暗色紧袖胡衣的夫人,满脸厌恶,将手中的缰绳往那白马身上抽去,刹那间,便在那纯白的毛色之上留下一道污迹。 郁枳心尖发紧,喉头都有些发涩,带着些怒气,道: “为何无故鞭打这小马?” 第107章 回暖 那妇人像是才瞧见他们两个活生生的人一般,忽而带上一脸虚伪的笑,道: “两位贵人,你们是不晓得这马,不详啊!生它那母马自上了战场,骑它的两任斥侯都战死了,它呢,生出来便造了反噬,怎么喂也就这羸弱样子,上回一公子买了它回去,结果第一次出行便摔断了腿,倒让我家那口子倒赔了一大笔……” 那妇人开始喋喋不休,似乎有千般怨万般恨一般,说着说着,还想将马鞭往那已然瑟缩成一团的小马身上鞭笞去。 “你怎可如此说?难不成在你眼中,我大萧朝戍守边疆,在战场之上吃了败仗的将士们都是该被指责辱骂的?都应该被你指责成令大军战败的克星?” 那妇人闻言,背脊猛地一僵,面色难堪 嗫嚅道: “小娘子,我这可不是危言……” 她话语未说完,便兀地又被女娘声声冷厉地打断。 “且这那母马跟随两任主人出生入死,尚未怯战,本应当是立下军功的战马,如何它抚育的后代到你手中,便成了不祥之兆?” 郁枳确然带上了几分私人情绪。因着她觉得这平白无故的指责,像极了那日西侯继室夫人在大堂之上,拐着弯羞辱她同外祖母的场景。她看向那可怜地蜷缩成一团的马驹,不由得有了几分共鸣与同情。 那妇人气势落下了许多,但平日里叱咤惯了,猛地被一柔柔弱弱的女娘此般咄咄相斥,面上也挂不住了一般,她眸间露出几抹凶光,道: “这马既然是吃着我家粮长大,我怎样唤它骂她,你倒也管不着!” 只是她这气势还未燃烧多久,一阵嘲讽的嗤笑声,便又让她面色僵硬起来。 “你倒是好大的商威,辱骂军马,虐待其子嗣,确然无法以军律判之,只是不知晓,你马场中精心饲养的这些好马,是否还能以高价卖入西护军中。” 男人似笑非笑,高大身躯沉稳从容地护在女娘身后,一双墨眸睥睨着她,像是看蝼蚁一般。 夫人面色惨白,一时之间喉咙像是被堵塞住一般,细密的冷汗从发间冒出,她打着颤儿,看着眼前这仪度不凡的公子,心中却安慰自己,他应当只是吓唬自己。每次来马场买军马的官老爷都是些五大三粗的,哪一个像他一般清秀矜贵? 只是下一瞬,她唯一抱有的侥幸却兀地破灭了。她那左右逢源的夫君,正一脸谄笑着走过来,恭维眼前这位郎君,道: “大人,可选好了中意的马匹?” 郁枳最终还是买下了这匹白驹,又同怀岁聿去临近的马车铺子,选了一顶不大不小、但极为舒适的车身,只是马和车相互磨合,还是需要一段时日,因而她便将马交予那车铺主,待他重新修改好尺寸,让白马适应一段时日后,她再来取。 既已经来了这集市,她干脆又同着怀岁聿一道,逛遍了这大小摊铺,订下了许多日后开店需用到的东西,只是却很难寻到颇具有中原特色的桌木和碗碟,她原本想着将揽月楼打造的中原风一点,此般才具有不可替代的特色。 虽然失望,但似乎只能接受。 “西郡胡风盛行,但也并非绝对地排斥中原文化,你若是需要些什么,便列个清单予我,不久之后,怀家的商队将启程往西郡来,可替你捎上些急需的。” 怀岁聿一眼便看出她的打算和忧虑,因而在她愁眉不展略有些失望落寞时,缓缓开口道。 女娘闻言,面上一喜,忙抬头看向怀岁聿,对上他温柔的眉眼的一瞬,却忽而迟疑了。 “母亲若是知晓你同怀家已然此般疏远,必定要伤心不已。阿枳,不必同怀家客气。” 怀岁聿长叹一口气,手欲要抚上女娘低垂的头顶,却又兀地顿住。 还是一步一步地来吧,至少现下,阿枳已经不再躲着他了。 到了午间,马车终于缓缓行至主城,停在了揽月楼前,现今应当叫做姜木斋了,立于众多胡风酒肆商铺之间的,悬挂着御赐牌匾的“姜木斋”。 “阿兄,那我便先进去了。” 她每日需得进去监督装潢进度,算些近日支出,同时将开业新食谱加班加点地写出来。 只是她欲要转身走时,衣袖却兀地被什么东西衔住一般。 “?” 她回头,便瞧见男人一只手轻轻扯住她的衣袖,一双眸子微微垂着眼睫,像是有些委屈可怜地看着她。 郁枳正疑惑着,她试探性扯了扯自己衣袖,男人却仍旧一言不发,手上力道加重了些,让她动弹不得。 “今日陪了阿枳逛了一上午,滴水未沾,也不知郡衙之中是否还有我的午膳。” 他声色本就清润好听,现下又多了几分示弱和委屈,不由得让听者心坎软得厉害。她从前倒不是不知,他是如此地善于蛊惑人心。 “既如此,若阿兄……还有青玄,你们若是不嫌弃,便来楼中用午膳?” 她话音落地,青玄倒先一步欣喜道:“早听闻女娘厨艺精湛,今日便有口福了!” 只是他话刚说完,便觉得背脊一凉。知晓肯定是那小气鬼大人在阴恻恻看着自己。但他这一回才不要屈服于权势,只笑眯眯地继续恭维郁娘子,看都不看一眼旁边沉着脸的人。 他失去了这么多,蹭一顿饭过分吗?过分吗! 揽月楼,后厨之中,已然被收整出一块供佣工临时做饭的灶台来。郁枳寻来一根襻脖替自己穿上,又随意地将发丝挽在后脑勺上,随即,便开始备菜。 只是渐渐的,身旁便多出来一抹身影。 “阿枳,这是作甚用的?” 男人漫无目的地在小厨房中踱步,像是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却又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因而试探性地拿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厨具,疑惑又真诚发问。 郁枳瞥了一眼,敷衍地答他。 “削皮的。” “这个呢?” “剥蒜的。” “哪个呢?” “装油的。” “那这个呢?” “……” 郁枳有些无奈地放下菜刀,看了看自己切得粗糙无比的菜梗,额头布满黑线。她转头,视线直喇喇射向那边正捣鼓这些厨具玩意儿的男人。 怀岁聿被她一瞪,背脊瞬间僵硬住,面上一脸无辜,乖巧地放下手中的东西。 “阿兄,你且出去等着罢!” 她净了净手,忍无可忍,推着男人的背,将人轰出了厨房,又颇为谨慎地关上了门。 被轰出门的男人,碰了一鼻子灰,摸了摸差点儿被撞上的鼻尖儿,眼前是方才女娘一副无可奈何又颇为亲昵的嗔怒。他忍不住,唇角一弯,颇为满足地转身,去外间乖乖等他的小女娘准备午膳。 月色交接,梧桐树影婆娑。一阵铜铃伴着蟋蟀蝉鸣,在阡陌之间的小道上一路缓行。此般悠闲,似乎成了这西地绿林中缓缓而归的世外隐居之人,辞别无尽的喧嚣,重新回归自然。 马车悠悠,驶过农田与原野,驶过流水与小桥,最后驶入白瓦青砖、袅袅炊烟之中。 “阿兄,今日多谢你了。” 彩衣巷口被昏黄油灯衬托得暖意满满,郁枳稳稳落地后,脸颊泛着笑意,一双眸子澄澈而明丽,望着身前高大之人,乖巧地道谢和辞别。 “你开心便好。” 郎君只是一如既往,眸光将女娘笼罩着,周身清冷无比,眸底却盛满了只有女娘才能看见的柔情。 郁枳心尖一颤,像是承受不住他眼底的温柔,不动声色地侧开脸,忽而又嗫嚅出声,音色飘渺,道 “阿兄,如此这般,我们好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第108章 解忧 “大人,今日就这些了。” 青玄将最后一小摞文书放在案几之上,大喘一口气,拍了拍手,看向正蹙着眉头批改公文的男人。 “嗯。” 怀岁聿未抬头,仍认真做着手头的事儿。只是不知多久之后,他身前仍旧布着一道阴影,手中狼毫微顿,随后他问道: “还有其他事?” 青玄踌躇三分,犹豫片刻,颇有些抓耳挠腮,道: “殿……圣上传来口谕,说是……嘉宁公主近日将从北地赶往西郡。” 还有半句,青玄咽进了肚子里:应当是为着您而来的。 嘉宁公主,乃苏贵妃之女,从小同太子一块儿长大,情同一母双胎。昔日大人借伤回江州养病半年有余,其一是为暗中积蓄力量,其二或多或少是要躲着这嘉宁公主。 彼时的嘉宁公主,个性格豪放、能文善武,十四岁便随舅父入军营操练,十六岁上阵杀敌,折服一大批武将,京中贵女嫉妒,但世家却人人称赞她为当朝巾帼须眉。 哪儿曾想,这位向来嫌弃文官羸弱、武官粗俗,而迟迟未招驸马的公主,到了十八岁,却兀地对大人一见倾心、再见如故。此后闹出不少笑话来,但嘉宁公主岂非平常女娘,被大人义正言辞拒绝一两回,反而愈挫愈勇。最后居然闹到了让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大人也需日日绕道避嫌的地步。 后,先帝实在觉得嘉宁公主有损天家女眷仪度,便将其分封至北地,早早地赐封号为“嘉宁”,无诏不得擅自离开北地。 这两年,他们都以为这位公主对大人的心思应当也消散不少,可谁曾想,新帝继位,又最疼爱这位妹妹,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早将公主的禁令废除了。 因而,这嘉宁公主,近日便在京中请缨,往西护军中助西侯收复被外夷占领的城池。新帝已然应允,待嘉宁公主交接完北地之事,便会来西护军中报到。 怀岁聿只怔愣片刻,面上便又复归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手中狼毫继续细致写着批文,淡声道: “那是西侯应当操心的事。” 青玄嘴角一撇,心中腹诽,要不是担心嘉宁公主又在西郡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妨碍大人哄郁娘子回心转意,他至于如此谨慎和担心吗。 若那嘉宁公主真是个泼辣无礼的也就罢了,偏偏她确是个极有魄力和手段的女子,连青玄自己也常佩服于她与生俱来的气魄和聪慧。 普天之下,被公主此般热烈追求着而毫不动心的郎君,大人怕是独独一份了。 青玄自讨没趣,有些怏怏地答了句“是”,便准备辞退。只是忽而,那埋头写字的男人又出声问道: “我吩咐你的,都准备好了?” 青玄抬起的脚一顿,这才反应过来大人所问何事,他换上一脸正色,道: “都准备好了,就待大人忙完,接郁娘子一道往漱玉山庄。” 怀岁聿眼底划过一丝柔意,周身的清冷兀地消散几分,道: “知晓了,你先下去备马,半柱香后动身去揽月楼。” 揽月楼中,郁枳坐在二楼临时布置出来的小书房 四周摆满了纸张书卷,还有些被画上或圆圈或大叉的纸。她有些愁眉苦脸地看着手中那满是叉的名单,心中叫苦不迭。 这郡上各大食料供应商,皆看人下菜,若无六部女官亲批或这郡上独具名气的酒肆掌柜推荐,是万不可能将新鲜食材卖给她,瓜果蔬菜还好说,只是肉类奶类,却是胡人血脉最喜的主食。 因而现下最好的法子,便是获得一小片自己的宅基地,自产自销,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原料供应问题。既能保证供应,又能保证安全质量。 只是,她压根买不到地! 她只知在她那个时代,买房需要三年以上本地工龄,却不知晓这架空的古代,也兴那一套。西郡律文规定,凡迁入西郡者,缴纳一定保证金可获得暂时居住资格,但若想分得田地产,需得有一年以上的当地做工资历。 她将笔往桌上一扔,仰天长叹。昔日想着来西地开店,第一是因着外祖母念及旧乡,第二是她也想研究这不同之地的美食,只是万万没想到,西地胡风此般盛行,已到了拉帮结派一致对外的地步。 上回差点儿便能打通六部夫人这条线,虽说四司夫人是怀岁聿的姑母,但四司六部相互钳制,缺一,商贩是万不敢随意站队的。因而即便她现下有了四司夫人的支持,也无济于事。 忽而,花窗之上传来几下“叮叮当当”的响声。兀地将郁枳拉回神儿来。她眼皮被吓得一跳,看了看那花窗,还以为自己幻听时,一块碎石子却又撞到窗柩之上,发出“啪”的一声来。 她心中涌出些气来,本就心情烦躁,那个混球还朝她窗口扔石子,真当她是从中原来、任由旁人拿捏的娇弱女娘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往窗边走去,袖摆顺着腕子堆叠在肘间,一个用力,花窗被猛地往外掀开。 只是待她一脸郁气地朝下看去时,两张熟悉的面孔,便兀地闯入眼帘。一张带着些错愕惊慌、手捏着石子半举在空中,一张无辜又温柔,仰着头定定地瞧着她。 一抹诧异附在微缩的瞳孔之中,一声怒气仍哽在喉间,她是发作也不好,不发作也不好,她只得硬梆梆地朝楼下那两人和一马车,有些没好气地问道: “砸我窗是要做甚?” 青玄最为尴尬,他欲盖弥彰地收回手,看了看一脸风轻云淡的大人,又看了看面上不虞的郁娘子,支支吾吾,窘迫地道: “姑娘,我们……大人找您……” 他话还没说完,二楼那花窗却忽而像是宣泄不满一般,兀地往回一拉,又像是拍在他脸上一般。 “这……” 青玄瞪大眼,不知所措地侧头看了看大人,却发现他依旧面色如常,甚至眼底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忽而,那揽月楼中传来一阵“咚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正往楼下走一般,青玄朝侧门看去,果真瞧见了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娘,幽怨地打开了门,往他们面前来。 “……” “何事?” 郁枳心情算不上好,被姜木斋的事儿烦忧了一连几天,对着刚砸了自己花钱重新整修过的楼窗的人,说话也带着几分不开心。 青玄不由得往后退一步。 怀岁聿忍不住一笑,却又得了女娘幽怨的一眼。他伸出手,淡定地往女娘面上一放,修长的指尖缓慢又轻柔地揉压着她的太阳穴,一边从容地打趣道: “近日都没睡好觉?瞧你眼下这乌青,怕是食铁兽来了也得同你认亲。” 郁枳被他忽然的动作吓得背脊一僵,双眼微眯,但额间的酸涩疼痛却是舒缓不少。她幽怨道: “我哪里比得上食铁兽?它们活得比我逍遥自在多了。” 听着女娘的抱怨,怀岁聿眼底温情更甚,他松开手,对上女娘一双带着疲倦和伤神的眼眸,道: “我倒是有一法子,能让我们阿枳今后,安心睡个好觉。” 第109章 造势 马车悠悠然驶出城门,一路上郁枳都十分好奇地询问着怀岁聿,到底是何法子?他真当知晓自己近日所忧何事否?可男人却只是看着手中的折子,忽略女娘欲言又止、踌躇犹豫的样子。 只是等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一处阡陌纵横,四处都能瞧见正值生长期的农作物之庄园时,她兀地明白了他所说的法子。 “阿兄,这庄园不会是你的罢……” 眼前阔绰又兴隆的庄园,让郁枳有些目瞪口呆,她嗫嚅出声,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不是。” 他待在西郡的时日最长也不超过半年 怎会有购置如此宽阔农庄的资格。要真当有,他如今交予她的应当是一份地产资格转移契约,而非是百般周折哄着她来此地了。 郁枳却也未因着他的话而失望,毕竟她也知晓他是无资格购置地产的,只是她还是有些疑惑地问道: “那你带我来此处到底是作甚,总不能是怂恿我强抢民田吧?” “有何不可,今日,我便是带着你来抢这庄园的。” 他话音一处,郁枳瞳孔猛缩,只当怀岁聿是忙疯了,一刑律之官,此刻在说些什么混话。她有些无奈,撇了撇嘴,道: “阿兄,你便莫要说些奇怪的话来吓唬我了。” 怀岁聿瞧着小女娘气鼓着脸,不由得轻笑一声,终是敛去再逗她玩儿的心思,朝青玄招了招手。 青玄得令,忙递过来一份卷轴过来。 “你脚下这庄园,现今是由四司六部管着的,但实际上已经成为六部女官敛财的一处宅地。” 怀岁聿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那卷轴展开,一边细致对着女娘道: “昔日,先帝命西侯府造揽月楼,设为酬谢外宾、结异邦之好的官家场所,因而这楼本就附带着一处供给原料、赡养佣工家眷的庄园。换而言之,这片庄园,白纸红字,同揽月楼地契写在一张纸上。” 郁枳听得一愣一愣,她昔日收到这地契,倒确然未认真瞧看那下面的官方批文注释。只是寻常人,哪会想到一张地契居然还能管着两处宅地? 一双大手,将那卷轴兀地放至她眼底,指尖,正指着那盖着红色官印之下,黑色清晰的两个大字。 “如今这地契上是你的名字,你说,这庄园到底应当归属何人?” 郁枳被他混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拉回神儿,有些不可思议地接过那官契文书,果真从最末之处,瞧见了一处墨色小字,标明那漱玉山庄,归属地产持有者。 “可是,那六部真当会愿意将这庄子交予我吗?” 她心中虽像捡了宝贝一般开心,但这宝贝现今却被地头蛇攥在手心。 只是她之担忧,在男人耳中,却化成脱口而出的一声冷嗤,随后,男人眸光颇具深意定定看着山庄深处,唇角微勾,笑意却冷冽如寒霜。 他轻启薄唇,收回视线,又温柔地看向女娘,道: “阿枳,我都在此处了,还由得他们践踏蔑视我大萧律法?” 他面上不辨喜怒,声色淡淡,像是在陈述事实,却又处处透露着寒意。头一回,郁枳在他眼中,瞧见了人人誉为冷面判官的傲然不屑和浩然正气。 果真若怀岁聿所言,若是郁枳独自拿着这地契文书去寻这六部官员评理,只怕是连六部女官一面都见不上,可怀岁聿只是将那大理寺卿的令牌往桌上一放,六部上下的主管便都面露俱意,顺从地将这庄子各类管事牌子往郁枳手中送。 瞧着女娘眉眼间的欢喜藏也藏不住,双眸亮的仿若灿烂星辰一般,怀岁聿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大理寺卿的牌子,有了几分超越其镶金坠玉的价值。 她此般笑着,他的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就算是被她当做“阿兄”,又如何?总有一日,他能重新将女娘,变成那个因他而幸福而快乐的阿枳。同她以夫婿之名,长相厮守,光明正大地护她一生。 “阿兄,今日多谢你!待姜木斋在西郡开业,你若是想吃些什么,随时来我楼中,我定会为你掌勺。” 郁枳今日是真的开心,已经上了马车往回走,眼角的笑意仍未消散,对着怀岁聿亦多了几分真真切切女娘的欢快灵动情绪来。她嘴角含笑,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数着怀中木盒里的那些掌事牌子,仿佛不亲手摸着这些宝贝,今夜便不能睡个好觉。 怀岁聿坐在侧座之上,手握书卷,眸光却停留在女娘脸上,静静听着她说话,眼底柔情流转。忽而,他看向那地契,想到些什么,便放下书卷问道: “你打算如何,为这开业礼造势?” 郁枳被他兀地一问,从方才的欢愉之中抽身而去,她早就想好了对策,可还需借一助力,便是四司夫人。 她理了理思绪,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 “过些时日,西郡将会迎来一年一度的慰军节……” 慰军日,按理将有四司抛出橄榄枝,从众家酒肆之中挑选一处,制备些点心酒菜,附着由郡衙发放的补贴,一同赠予西护军将士家眷,以此稳固军心、增长气势。 若是姜木斋能一举拿下此次机会,以中原传统吃食”为主题,说不定能在西郡掀起一阵汉风。 此事,不仅需四司夫人力荐,还需获得四司上下一致认可,甚至需得西郡侯的许可。 但她却是有八九成的把握的,因着在和四司夫人的交谈之中,她了解到新帝早已对西地胡风喧嚣下,汉文化式微现状的不满。西郡治官早对此事颤颤巍巍,在寻求着一些温和且行之有效的改变。 闻言,怀岁聿心中与女娘不谋而合。他也是正有此意,本想着提醒阿枳一二,倒没想到她早就在暗中策划此事,想来,她确然已经不再是昔日那懵懂的小女娘,已然在商贾之术中展现锋芒,确然是在这广阔天地之间,振翅翱翔。 他瞧着郁枳,等她慢慢说完自己的计划,颇有些欣慰地笑道: “如此这般,我便等着姜木斋开门营业之日,客满高楼。” 第110章 开业 农历五月初四,夏至如约而至。 本就缺少绿林荫庇的西地,现下被渐渐炽热的日光直射,四周空气中都四溢着不同程度的燥热烦闷。富贵人家脱去了先前温暖耐寒的披风,换上布料清凉柔顺的中原丝绸。 揽月楼门前,红毯十里,鞭炮齐鸣,花团锦簇,二楼雕花岩壁之上,正稳稳悬挂着御赐梅纹镶金檀木牌匾,‘姜木斋’三个大字便赫然载于其上,吸引了周遭一众行人顾客视线。 更勿论,那宽敞的行道之上,布满了一列列肃严的黑甲西护军。这西侯府、郡衙官、四司六部主管女官、以及多家有名的食肆的轿辇整整齐齐停放着。 此般浩浩荡荡的大场面,自然将来往之人的视线都牢牢吸引住了。多数已然早早围在揽月楼外头是食客,多为先前受犒劳的西护军家眷,得了那姜木斋新颖的中原糕点和他们闻所未闻的一些饮品,自然而然想要来捧个场。 但也仍有是纯纯被这热闹场面勾起好奇心,而来一探究竟的人。那人揣着手,往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姜木斋里头望,除却看见一根系着大火花结的红绸,愣是什么也没看懂。 “这姜木斋是何人所开?竟能请来如此多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周遭的人闻言,指着那牌匾,低声道: “哟嘿!你且瞧这御赐牌匾,这开店之人,只怕背后势力不凡。” 那人瞳孔微缩,却忽而又看见了那牌匾之旁,坠着一串“中原十年老店”,他撇了撇嘴,有些不屑地道: “即便是有些关系,可他这食肆火不火,可还不得靠咱们老百姓的嘴?” 只是他带着些蔑视的话语一落地,便招引来了一连串的反对。只见周遭人皆面露怪异,回头瞧着他,道: “老兄,你这话就说得不咋对了。你吃够了这西地牛肉羊肉,却不知中地那吃食花样多着呢。” “前些日慰军,西护军个个家眷之中,不是都说那姜木斋的吃食非同一般。” 他们这边嘈杂吵闹着,人人意见想法各不相同,无论好坏,现下对这姜木斋却是有益的,增长热度和关注。 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鸣响之声,姜木斋落地开业仪式即将开始。郁枳特意请了六部夫人做她的司礼,一来是同她缓和关系,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二来是做给旁的食肆看。让他们知晓姜木斋现下已然具备了官家认可的经营资格。 “各位,承蒙西郡各位厚爱,咱们这有着十多年历史的中原食肆,才能得以在此地顺利落成,今日揽月楼就正式更名为姜木斋了……” 刘符跟着运送物资的怀家商队,前几日一道来了西郡。叶县的姜木斋,便全权交由已经磨砺得有些真本事的桑桑负责。今儿,便凭着一张左右逢源的好口才,将台下一众看客逗得大笑不止。 吴嬷嬷搀着老夫人,她面上一边嫌弃着刘符那夸张的表演吆喝,一边又被这喜庆欢快的氛围感染到面上大笑,手上还闲不住,忙着给殷老夫人打扇。 郁枳静静站在大门另一侧,身上穿着一件传统的湘妃色襦裙,正好适应现下有些燥热的天气。她瞧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景,心下却有些怔愣。 忆及前些日所经历的种种困难,怀岁聿都陪着她一件一件攻克解决。他眼中全然是对她的赞叹欣慰,时而也能瞧见些还未隐藏起来的宠溺。 可每每瞧见那能令人心神一乱的眸光,她便会像被烫酌了一般躲开视线。 就连昨日,怀岁聿依旧在姜木斋待到很晚。 她检查演练着今日的流程,他便在一侧随意寻了张案几批改公文。有时候,她都会有些恍惚,曾以为将永远从自己的世界消失的人,怎么反而渐渐融入了她的生活。 她隔着那昏黄灯光,瞧着他俯身案前,一时之间竟然失了神。直至他那双倒映着橘黄光影的眸子直直看向她,眼底又凝聚起让人沉溺其中的温情,她才猛地抽回思绪。 “明日一早,我要随侯爷去西护军营一趟,可能会错过剪彩仪式。” 怀岁聿放下手中的狼毫,看向正擦拭着手中摆件的女娘,他蹙了蹙眉,有些不放心。 郁枳眼神还有些飘忽,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继续擦拭着手中的麒麟玉,呆呆道: “哦。” 提出来她的心不在焉,怀岁聿手中动作兀地一顿,他干脆将手中的纸张往桌上一放,站起身往她身边走去。 “怎么了?这玉都快被你擦得亮如铜镜了。” 他伸手,将被冷水浸湿的抹布,从女娘有些泛红的指尖中抽出来。 郁枳指尖兀地一颤,将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裙裾一侧,垂眸瞧见那块儿被自己一直擦拭着的玉璧,面上浮现几丝尴尬。 “无事,只是因着明日之事,有些紧张。” 她将耳畔的乱发勾到耳后,眼神往一侧的书案看去,瞧见那烛火已然快燃到尽头,又道: “阿兄且放心去,我明日应付得过来。” 如何会应付不过来呢?他知晓的,有没有他,阿枳都能将这姜木斋运转起来。只是,他想让自己多融入她的人生,多占据些他记忆,多制造些与她相处的时日。 他无奈地一笑,未再多言,只是开始同女娘一块将这厅房之中剩余的摆饰,擦得一尘不染。 忽而,郁枳的回忆,终结在一阵清润却具威严的女声之中。 “姜木斋便是我们西郡,第一家汉制食肆……” 怀素棠今日穿着女官长袍,面上带着亲切的笑意,瞧着倒与前些日那位风情万种、潇洒恣意的美艳女郎相差甚远,不过整个人却显得更为威严。六部女官立于她身旁,却显得有些唯唯诺诺,逊色几分。 老侯夫人、西郡郡守以及四司六部两位女官齐齐走上了剪彩台,刘符从执事托盘上,将几把系着红丝带的剪刀分给几位贵客,待那条顺滑的红色绸带断成几截,忽而由远及近,噼里啪啦响彻云霄的鞭炮声,再一次声声入耳。 姜木斋终于能敞开大门,喜迎宾客。内里的小厮厨娘们都已然准备多时,处处整洁一新。 郁枳也掩去方才的一身惺忪,换上得体笑容,对着被刘符迎进来的几位剪彩宾客行万福礼。 “阿枳!” 第111章 幼稚 楚今安搀扶着老侯夫人,走在最前面。因着新上任,许多积压和交接的事务都压在他身上,近日也只在阿枳来西侯府寻他父亲商议慰军日一事,和她见过一面。实则,他确实有意……避着女娘。 因而今日趁着休沐,他便主动陪着祖母来为阿枳开业庆贺。 “郁枳见过老夫人。” 郁枳先是对着老侯夫人行礼,得她老人家笑眼回意,这才看向一旁的今安。她亦与他许久不见,只觉得小郎君似乎清瘦了许多,看来应当是司法参军公务繁多,让人有些吃不消。她唇角微弯,道: “今安,许久不见。待会儿一定得好好品尝咱们姜木斋厨娘的手艺。” 女娘明明眼中带着一如从前的笑意,甚至包含着些担忧,可楚今安却有些恍惚和愧疚,他不知晓阿郁是否察觉到了自己近日来的刻意逃避,但他却发现,无论如何,自己从未也似乎无法放弃自己的情感。 他怕了,她对他拒绝,既分明果断,又温和有礼。可他却先违背了昔日的承诺,即便是她不喜欢他,他也不愿意放手。真正心悦,怎会只甘心为友?他张了张唇,正欲说些什么: “阿郁……” “安哥儿,愣着作甚?” 老侯夫人已经同这边的殷老夫人寒暄完毕,回头便瞧见自家那孙儿一脸小心翼翼又专注地瞧着小女娘,她心中莫名浮现出些不满来。虽她确然对这小女娘愈发刮目相看,但自己这孙儿因她此般心神不宁,倒是叫旁人看了她侯府的笑话去。 她话音落地,门口的两人皆将视线投来。 “郁娘子,那我便和安哥儿一道,在包厢之中静候佳肴了。” 老夫人亦察觉自己语气有些激烈,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挂上得体笑意,对着郁枳道。 郁枳自然未错过老夫人眉间一闪而过的不满,她眼底划过一丝了然,或多或少,知晓了老侯夫人心中的想法。 她嘴角仍保持着笑意,看向楚今安,微微提高了些音量,道: “今安,你同老夫人先进去罢,包厢已然备好了。” 楚今安亦有些尴尬,但现下被祖母看着,他也不好再做些其他事儿,抿了抿唇,他有些犹豫地道: “好,阿郁,那我和祖母便先进去了。” 郁枳仍浅笑着对他点了点头,随即便挪开了视线,朝正往内走的四司夫人迎上去。 楚今安有些落寞地回头,瞧见女娘笑颜如花地对着那四司女官,不知在谈论些什么,他忽而想起,这位女官夫人是怀家的二小姐。 “怎么样,能应付得过来否?” 脱离了方才需得她架着官威的场面,怀素棠身上的那股痞性又暴露了几分,她红唇微勾,亲切地将小女娘的手勾到自己腕上。 “有夫人在我前面顶着,自然容易应付了许多。” 郁枳笑眯眯答道。这话却不假,四司女官威望甚重,身上还挂着先帝亲自封赏的棠东县主封号,自然是令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不敢有想法。 “你那义兄也真是,此般重要的日子,他跑去那满是大老粗的军营有什么意思?你也莫怪他,只怕他现下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今晨过我府上时,还催着我要多照应些你。我看他确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今日这开业礼,我瞧着你做得比旁些食肆有趣多了。” 怀素棠对自己那侄儿的嫌弃是明晃晃的 但现下这番话,却也是为着自己那侄儿在女娘面前博得几分好印象。她一面贬低着自己这侄儿,一面却毫不吝啬地表现自己对小女娘的喜欢。 郁枳闻言,面上浮现出一层淡粉,她笑着道: “夫人谬赞了,只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些花样。而且,阿兄确然帮了我许多。” 怀素棠撇了撇嘴,眼底却浮现出几丝欣慰和满意的笑来,看来她这侄儿走的是温水煮青蛙的策略。 “夫人,您先进去吧,我招呼完后头的宾客,便来寻您……” “哟,你瞧,那是谁来了?” 郁枳话还未说完,方才还在同她闲聊的女官,忽的便面上挂起一副看戏的笑意,抵了抵她的胳膊,示意她往外看去。 郁枳面上狐疑,但仍顺着夫人的目光看过去,便瞧见了昨日才见过的人,只是,却又与往日有些不同之处。 姜木斋门口,忽地传来一声声喧闹,仔细一听,却又能分辨出是一群打着官腔之人。 郁枳抬眼望去,在一众绛色官服之中,一眼便瞧见了那被簇拥在最中间,却与周遭格格不入,虽也穿着制式相近的紫色官袍,但周身的清冷矜贵,气质出尘,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像是误入俗世的天界谪仙,眼底却又闪的发光,直勾勾地瞧着门口的小女娘。 两人四目相对,仿佛周遭喧嚣瞬间被一场虚无缥缈的大学掩盖一般,茫茫雪原之中,只剩下两人遥遥相望。 只是忽而,这般被幻想出来的场景便被一阵兴趣盎然的声音给打断。 “大人,这便是您故乡的酒肆?瞧着倒真与咱们胡风相去甚远!新奇新奇……” 怀岁聿周遭的官员,都满脸好奇地打量着姜木斋上下陈设,他们本是和大理卿一道在商讨正事,这位盛京来的大人便突然说要换个地界继续。于是便领着他们一道来了这儿。 怀岁聿被兀地打断同小女娘对视,却也不恼,只淡淡瞥了那官员一眼,嘴角的笑意未散,但怎么瞧都带着几丝敷衍,他忽而侧身看向一侧正招呼客人的刘符,道: “刘叔,麻烦带几位大人去我常用的包厢。” 他话音刚落,便提步往门内那小女娘身边走,将带来的一众人都甩给了忙得乐呵呵的刘符。 那话最密集的矮胖官员,瞧见大理卿抬步往内走,便也想着跟上去,却半路被笑眯眯地刘符给拦住,他张嘴欲要喊大人一声,刘符极为有颜色,将他半揽着,道: “既然是大人带来的客人,小人必定要好生服侍各位一番,快快有请!” 这边儿,怀岁聿已然来到了郁枳身边,他径直忽略了一脸看好戏的姑母,一双眸子落在小女娘脸上,浅笑着,道: “如何?我瞧着你应付得还挺游刃有余,昨日真当是白紧张一场了罢。” 郁枳未搭他的话,只是眼尖地却瞧见了他眼底一层薄薄的乌青色。 “阿兄又未睡好?” 为何她要说是“又”未睡好?实在是因为怀岁聿常来这姜木斋中陪她一起操心这装潢布局之事,每日既要操心公务,夜里又得为她出谋划策,因而常常在姜木斋中,一边批改着公文,一边眼球发涩。因而她便常常变着法子为他泡煮些醒神的茶来。 怀岁聿眉眼又舒展了几分,瞧见小女娘蹙着眉心,明晃晃担忧自己的模样,他心情却出奇地好。 女娘已然如此关心,他顺着这心意往上爬两分,应当也算不上过分吧?因而,他掩去嘴角笑意,像是有些央求之意,垂着眼睫,道: “是也,待会儿还要议事,若是能得阿枳亲手泡的醒神茶,应当不会如此难受。” 他话音一出,一旁的怀素棠给予嗤笑出声,只是瞧着她这冷情冷意的侄儿今日居然也能为讨女娘怜爱而如此卑微,她心中倒觉得新奇又好笑得很,只是如此娴熟哦,像是信手拈来 怕她这侄儿,平日里没少用这一招。 果然,小女娘真当被他可怜兮兮的样子骗得心里发软,像是深思片刻后,道: “待我去老侯夫人那儿布完菜,便为阿兄你泡茶。” 刚才已然应了,她自然是要先下厨为着几位贵客布菜,去老侯夫人面前服侍一番,才不失礼数。 怀岁聿又岂能不知晓那小世子定然也跟着过来了,他偏偏今日就是十分自私,不想让阿枳在他西郡侯府之人面前侍奉这位,他抿了抿唇,道: “阿枳前些日才说了,要为我亲自掌勺,可现下只是开业第一天,便弃了我二人之间的誓约。” 郁枳额头划过几丝黑线,倒像是从未见过男人此般固执模样。只是,如此也好,方才那般尴尬,她暂且避开那老侯夫人和今安,兴许也是好的。 因而去,她无奈地抬头,像哄小孩一般,道: “知晓了,我亲自为阿兄掌勺。” 第112章 烫伤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之后,只剩下热热闹闹座无虚席的姜木斋大楼,隔着那装修精致的雕花木窗,亦能瞧见觥筹交错、人影幢幢之景。 二楼西侧,远离主街喧闹,隔着梨花隔断门,包厢之中仍能听见外遭杯碟碰撞之声,只道今日楼中生意确然兴隆无比。 圆桌四周,赫然坐着些面色各异的红服官员,只是靠窗那侧,男人一手执着酒杯,只轻轻敲击杯壁却不曾饮上一口,静静地听着其他人说话,面上神情寡淡。 忽而,那包厢门被侍从拉开,便瞧见两个褐衣小厮端着些小菜往内走。只是怀岁聿,却在听见木门被推开的一瞬,眸光忽而带着几分期待望过去。 一旁的胖官员最会察言观色,瞧见大人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像是在等着什么人来一般,想起方才见过的那女娘,他心里好奇得发痒,终还是忍不住道: “大人,您同这掌柜女娘……” 他话音落地,全屋霎时静了下来,一道道情绪各异的眸光,皆投向了面色神情不明的那位大人。 要说他们不好奇这位大人的私事,那也是假的。只是从所得知的传闻中来看,年少成名,青云直上,扶持新帝,一统天下,未来前途无量。只是却不晓得是为何,不留在京城拜官封相,却无声无息地跑来他们这边陲之地。 他们屏息凝神,静待了许久,心中都要失望时,却忽而听见男人从喉间溢出的一声笑来。只是那笑意却一闪而过,待他们再细细探究时,男人面中只余下一片清冷。 随后,怀岁聿避而不答,忽而问道: “各位大人觉得这姜木斋如何?” 众人皆如临大敌,瞧着大人同这位掌柜女娘之间熟稔无比,他们自不敢随意评价嗯,但却也看清了大人现下眼中那抹像是炫耀宝物一般的笑意。 “自然是甚好的!我等在这西郡生活数十年,那自小便在此地生长大的还算好的,但像我这种被调官过来的,自然是想念咱们中原吃食。这酒楼,从外观到内饰,皆是故乡之景啊!就瞧瞧这前菜的色泽,就觉得比胡……咳咳……” 胖官员像是早就等着这大发感叹的机会,迅速地便接上了大人的嘴,只是越说越来劲儿和上头,直到瞧见了对面一两个脸色渐渐难堪阴沉起来的同僚,他心下一激灵,想起他们的夫人似乎也经营着两家酒肆,这才堪堪止住了话头。 怀岁聿静静听着,嘴角却忍不住翘起一丝弧度来,现下他面前若是又一面镜子,便能瞧见他自己眼底那抹“与有荣焉”的欣慰和满足感。 忽而,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口,眼底含笑,周身气息柔和了不少,对着一众仍在附和那胖官员的人,道: “各位大人便先吃着,若需要些什么便随意点,皆无需客气,我且先下去转转。” 这大概是今日,他们听见大人嘴中冒出的最温柔最体贴的话了。只是这话说完,那矜贵的大理卿便颇有些急切又心情大好地,走出了包厢门,留下一众官员面面相觑。 怀岁聿自出了包间,心中便只念着他等了许久也未来的小女娘,生怕她遭了些豺狼虎豹的刻意刁难,他脚步也显得急促了些 直直往后厨的方向去。 一路上,紫色暗纹、彰显身份非凡的官服令牌,同那端方清正、霁月风光的一张脸,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视线。但他却仿若未闻一般,在喧嚣之中如高山之雪一般,一尘不染。 直至抵达后厨的最后一步,瞧见不远之处正双手相握的两人,他脚下兀地顿住。 小女娘黛眉紧蹙,眼底似有水光,湘妃衣袖被一根白玉色丝带束起,露出一截藕白色手肘,那纤细莹白的手腕,正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 楚今安半侧着身子 几欲将郁枳笼罩住,弯着腰将女娘的手拉到眼前,像是有些焦急一般说着些什么,而女娘却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怀岁聿眸光瞬间暗沉下来,下颌绷成一条锋利的直线,他紧紧地盯着这刺眼的场景,忽而心中闪过一丝难以忍受的燥意。 “阿枳。” 他抬步走过去,话音一出,却让眼前两人俱是一惊,那肌肤相贴之处仍未挪开一寸。只是走近些,怀岁聿方才看清,那娇嫩的手背上,兀地出现一片刺眼的鲜红灼烫之色。 一股错愕之色浮上眉心,方才心里的那股醋意瞬间被担忧和焦躁所替代,未理会两人投过来的诧异之色,他伸手,又有些小心翼翼,不敢触碰一般。 “阿兄。” 郁枳面上也错愕得很,方才她正端着沸水与茶盏,欲要去往阿兄的包厢,为他冲茶。只是方踏过这厨门,便与匆匆来寻她的今安撞在一起,虽然今安眼疾手快将她从那迸溅开来的水花之中拉了出来,只是她晃神想去扶那茶盏,还是被沸水溅到了不少。 被阿兄猛地一唤,她才从那炽热滚烫的灼烧感中分出来神。她看了看现下狼狈的场面,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但本能还是将自己的手从今安手中抽了出来,却再一次牵动伤处。 “你莫乱动。” 她手方抽出来,便又落入了另一处温热之中。怀岁聿小心翼翼地,托着女娘的手肘和腕子,面色凝重,绕过了有些呆滞的楚今安。 扶着女娘往厨房外侧的活水处去,他将女娘的手慢慢浸泡到冷水之中,瞧见那红色淡下去几分,紧蹙的眉心才舒缓了些。 “阿兄,我已经不甚痛了,你且帮我瞧瞧今安,他方才护着我,应当也被那沸水溅到了不少。” 清凉的水从那刺痛之处滑过,痛感瞬间缓释了许多,方才因着热水倾洒,额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现下也褪去不少,她看着男人沉着脸,冷冷看着她的手,忽而心中有些异样情绪涌动。 怀岁聿闻言,心中有一瞬的错愕,随即掩去眼底情绪,看向郁枳,道: “他贵为世子,自然会有人时时刻刻关注着,现下应当已然被侯府侍从带走了。只是你,缘何如此不小心,若是手上留疤应当如何。我便不应当央你为我泡这茶。” 怀岁聿指腹无意识地揉捏着女娘的腕子,眸光沉沉地盯着那块白皙皮肤上格外刺眼的红色烫痕。 他语气算不上好,更多的是内疚和心疼。郁枳静静听着,心中却像是被一阵忽如其来的春风给吹拂着,那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愈发松动起来。 今日,原本说好要为着几位剪彩的贵宾亲自掌勺,做些经典菜肴供他们品尝,却因着手被烫伤,此事也只能作罢。 怀岁聿俨然肃着一张脸,将她带出了姜木斋,去附近医馆包扎处理伤口,开了上好的祛疤膏,且反复询问着医师养伤需忌讳的事项。直到将那医师问得心烦了才肯作罢。 待他被怀岁聿搀扶着下马车,重新回姜木斋时,宾客已经散去不少,还有些记得她的食客,笑眯眯地冲她打招呼,或说些赞美之词。她心下亦满足欣悦,连着手上的伤口也只余下几丝微弱的刺痛感。 只是楚今安,被老夫人责令着此后不准再此般莽撞,那后厨如此混乱之处,幸而他今日只是被烫出了些红痕。 他全程心不在焉,直至陪着老夫人走出姜木斋时,瞧见了那并排站着,言笑晏晏正同来往食客说话的阿郁和怀兄,仿若一对璧人一般。 他心口有些酸涩,眸光在阿郁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手之上,欲要同她告别的话语,梗在了喉头间,不上不下,噎得他生痛。 倏尔,那边的女娘,一双眸子却看了过来,眼底清澈明丽,又带着几丝宽慰一般,将那受伤的右手微微抬起几分,嘴角含笑,像是在说: “我不痛的,毋须担忧。” 第113章 出事 自受伤之事,已过了快半月。 她肌肤过于敏感,反反复复上了许多天药,又用了许多由阿兄和今安送来的祛疤护肤膏药,现今伤处已然看不出被沸水烫过。 吴嬷嬷甚至说着,这处的肌肤倒要比从前更为白皙柔嫩。 这些日子,她因着右手不能提笔,便总是由着阿兄帮她整理账本。 且他处处管制着她,重物不让提,沸水不让靠近,连每日来回西郡,也重新坐上了他的马车。 只是前些日他带着她去医馆拆了绷带,他忽而提及自己要离开西郡几日,让她平日里凡事都小心些,不要再将自己弄出些伤来。 一番细致叮嘱,却让郁枳心中兀地生出几分离别之时的伤感来。她最终还是按捺住心底的情绪,同他笑着告别。 只是现今,她独自一人坐在这花窗旁边,已然能自如地拿着笔墨写账,手边还摆着小厮方才换上的热茶。 时近日落,浅淡日光若洒金一般透过花窗。 这被书卷账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小书房,现下却显得有些空荡起来,或许是她心中,忽而忍受不了这般的寂静。 可是,这寂静才应当是她人生的常态才对。 想到此,她眼底划过一丝无奈的自嘲。 随手将密密麻麻地账本一合,她站起身走向花窗旁,居高临下,瞧着这四处高楼和来往行人。 天边橙色光泽褪去几分,隐约能瞧见半轮淡淡月影悬于天际。 她敛去眉心情绪,抬手将身上的襻脖取下,整理了下有些褶皱的裙裾。 近日外祖母有些发暑热,她还要赶在天黑前,去隔壁医铺拿些药,赶回去梧县。 先前她同阿兄一起买下的白驹,已然同她磨合得亲切无比。 她唤它为紫微,寓意紫微星,消灾免难,福瑞天泽。 车夫特意聘了彩衣巷子中一位常年驱马的阿公,虽年近花甲,却依然精神抖擞。 且这位阿公风趣幽默,见多识广,一路上能与郁枳相谈甚欢,两烛香的路程也显得不那么枯燥无聊。 只是今日,他们方才驱着马车出城,天边便渐渐泛起一层浓郁的乌色,瞧着倒像是狂风暴雨将至一般。 紫微也像是察觉天色有异变,由着阿公轻轻拍了几下,便加快了奔跑速度。 马车骤然加速,四周木壁便有些晃悠。 郁枳本就在斋中写了一日的账本,现下被颠得七荤八素,只得用力抓着车窗,防止被晃晕。 渐渐的,马车顶棚传来细细碎碎的雨滴声,隐约能听见高空之上传来一阵阵闷响,夹着湿润热燥气息的风溜进车窗。 郁枳只觉着全身黏糊糊的。 约莫又过了半刻钟,外头风雨势头又大了些,将四周木壁敲打得有些厉害。 她心下有些担忧,忙推开车门,对着已然穿上多月,甚至贴心地为紫微盖上竹帽的阿公,道: “阿公,现下已到了何处?要不先寻个避雨的地方?” 阿公仍紧紧攥着缰绳,面上却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他笑吟吟地道: “小娘子莫要担忧,还有一刻钟,便能瞧见梧县城门了,你瞧,紫微是匹好马,跑得也正开心呢。” 他话音落地,紫微便像是回应他一般,兀地嘶鸣两声,随即又四平八稳地在略有些狭窄的直道之上稳稳当当前行。 一老一小欢快自在,倒让郁枳心中莫名生出的一些不安也消退了几分。她乖乖地坐回马车,只是时不时推开车窗,查看路况。 只是现下这状况却并未维持多久,马车就忽而停了下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前方挡道。 隔着车门,郁枳只听见阿公在说些什么话,随即马车便又动了动。 她心下好奇,又怕出了什么乱子,但阿公未做声,她也没轻举妄动,只是将车窗挑开一些。 片刻之后,一阵车轮轱辘之声,从车外由远及近,直到一处颇有些精美的黑色车壁,从半敞开的车窗缝隙间划过。 不知为何,盯着那块车壁,郁枳的心跳却兀地加快了几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席卷胸腔。 直到那车完全经过车窗,郁枳迫不及待地将窗户全然推开,探头往后方看去。 只得了那黑色车马的背影,同那面紫红色车幔子,和隐隐约约的半边金绣大字。 她眉心兀地有些凝重,掩下车窗,只道自己或许是被颠得有些心神不宁,回去后还是应当好生睡个觉。 马车只经过了不到一座山头,便瞧见了密密麻麻的梧桐树,一条小径被树枝们紧紧拥簇着,地表还未被雨水完全打湿。 只是,他们顺着这小道,刚一进入城门,便瞧见了熟悉的面孔。 “小姐!小姐!” 吴嬷嬷忽而冲到了马车之前,吓得阿公猛地扯紧缰绳,紫微才堪堪收住前蹄。 吴嬷嬷亦被吓得面色惨白,但仍强压着惊惧,往马车车门走去。 郁枳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又被唤起,她忙推开车门,瞧见惊慌失措、唇色苍白的吴嬷嬷时,她背后猛地一僵,忙道: “嬷嬷,你怎的来了?” 吴嬷嬷仿若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眼眶沁出一串水珠来,唇瓣颤抖着,道: “小姐,老夫人出事了!” 第114章 求医 雷鸣电闪,云层低压,淅淅沥沥的大雨割裂微凉夜幕,银线般的雨珠几欲将庭院梧桐枝叶压折。 苍茫天地,忽明忽暗,一半陷在昏暗之中,一半兀地被白光笼罩。忽而,大雨滂沱,似乎欲要砸破屋檐。 昏黄灯光之下,浮着苦涩药气的小屋之中,聚集着面色如出一辙的四五人。 郎中一脸难色,把摸着榻上面色枯败、沉沉昏睡之中的老夫人的脉搏。 郁枳半跪在一侧,唇角发白,眼眶泛红,定定地瞧着榻上之人,又一边小心翼翼地柔声呼喊着。 “外祖母,祖母?” 她瞧着那闭着双眸,像只是坠入梦境的外祖母,却忽而觉得她是那般苍老衰败。 明明昨日夜里还同自己在花窗暖灯之下相互依偎的人,今儿却像是要碎掉了一般。 那老郎中摸了摸有些发白的胡子,垂坠的眼皮底下,一双有些发浊的眸子扫过老夫人的脸。他被旁边的药童搀扶着站起身来。 郁枳连忙侧身,抬头瞧着他,一脸期冀,希望从那张上了年纪的脸上寻到些宽慰。 只是她却只听见一声低沉又无力的叹息,将她心中的一丝希望湮灭在尘埃之中。 “弦迈气涩,气机郁滞,又受了大惊大怒,因而气血上涌,颅内受损……怕是会昏迷不醒,瘫痪在床。” 郁枳心中错愕,面色一白。 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双肩兀地耷拉下来,她转身,一双手握住了外祖母那只干枯白瘦的掌。 “外祖母,外祖母?您且睁开眼睛看看阿枳……” 她的手忍不住颤抖着,声线也跟着颤抖,她怕外祖母这一睡,便再也不肯醒来了。她哽咽着,只觉得胸腔之中生出来铺天盖地的虚弱和无力感。 她将脸贴上那泛着温热气息的掌心,像是贪念这丝温度一般,冰冷的泪水从眼眶处溢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划过脸颊,又坠入颈间,隐于外祖母那干枯的掌心之中。 她多么希望现下只是一场困住她的梦魇,希望一转眼便能瞧见外祖母躺在梧桐树下悠闲纳凉,希望外祖母这双手温柔地落在自己的发丝之上。 吴嬷嬷也在一侧默默垂泪,心中又烧着一把无名大火。 若非那殷家闻着姜木斋大火的气息而来,寻着老夫人,一番欺凌羞辱,老夫人也不会被气得急火攻心,骤然晕倒在地。 她惊慌着去扶老夫人,回头时却发现那挑起事端、满脸刻薄的殷家长媳已然落荒而逃了。 真当是无耻至极,她们昔日那般欺辱虐待老夫人还不够,现下还想要分姜木斋一杯热羹。 被老夫人斥责拒绝后,居然还拿昔日斥侯同两位小姐之死来诅咒老夫人和明茹同郁枳两位小小姐。 “老奴这便是找那殷家报仇!” 越想,吴嬷嬷便越是怒火中烧,她撸起袖子,满脸愤懑便想冲出门去。却被床榻前的女娘兀地出声制止。 “嬷嬷!” 老郎中在一旁,瞧着这女娘此般可怜又悲恸的模样,一时之下心中酸软不已。 他拧了拧眉头,往窗外瞧了瞧,面色犹豫道: “小娘子先勿灰心,或许只是老夫医术不精,若是能尽早入城中寻那大家名医再细细诊治一番,或然老夫人之病情还有转圜。” 他话音一出,郁枳眸中又绽出几分希冀来。 只是一旁有些疲困的药童,听着这窗外的滚滚炸雷,没忍住直言道: “只是现今,西郡城门应当早就关闭了,即便是求得那守门士兵网开一面入了城,城中宵禁严,且又下着大雨,怎可能还请得到大夫?怕就算是西郡侯也……唔!” 药童嘀嘀咕咕地还未说完,女娘眸光瞬间又黯淡下去。 老郎中见状,恼怒地拍了拍小药童的头,厉声道: “有你说话的份了?” 药童痛呼出声,抱着药箱往后退去几步。 “既如此,我现下便启程往西郡去。” 郁枳却忽而站起身来,眼底一片决绝。 即便困难重重,即便无功而返,她也得试一试。若是能进西郡,她便去求四司夫人,去求西侯。 她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静等着外祖母生命一点一滴流逝,她要她能再次重新瞧见这明媚世间,她要她亲眼看见自己让那殷家付出代价。 “小姐,您一人如何去!边让老奴也……” “嬷嬷,帮我照顾好外祖母。” 郁枳勉强拉出一抹笑来,拿起一旁的披风,又宽慰地握了握吴嬷嬷的手。道: “您忘了,我昔日也曾同乌兰远赴千里。” 吴嬷嬷双脚呆滞在原地,她抬眼瞧着面前女娘,明明心中比谁都要难受伤心,现下却要硬撑着冷静解决所有问题。 “小姐,现下雨势如此之大,若是你出了事儿,奴该如何同老夫人交代,夫人已然病倒,奴是万万不敢让……” 吴嬷嬷仍不放心,她反手拉住了女娘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她。 只是话还未说完,女娘面上那最后一点笑意也消失殆尽。 她甩开了吴嬷嬷的手,不管不顾地往屋外走。 “小姐,小姐!” 吴嬷嬷着急,拔腿便想跟过去,忽而,身后传来一阵微弱的咳嗽之音。 “阿枳……” 吴嬷嬷大喜过望,转过头去便瞧见老夫人似乎半睁开了眼,手指艰难地往门口的方向伸去,只是却得了像无底洞一般的深幽黑夜回应。 榻上之人,再无半点力气,手兀地向下一垂,又昏迷过去。 “老夫人!” 吴嬷嬷呼吸一滞,刚走到门边准备唤小姐,却又瞧见老夫人手指一垂,她顾不了其他,忙往榻上走去。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却发现老夫人只是昏睡过去后,吴嬷嬷悬着的心才落下几分。 只是等她抽出身去追小姐时,才发觉小院门口,只余下一辆卸去马匹的空荡马车。 她望着那漆黑阴冷的巷口,冷厉的凉风苦雨一阵阵往脸上拍,天边乌云密布,偶尔能听见几声骇人的惊雷之音。 吴嬷嬷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她一双手捂在心口,心中近乎虔诚地,祈求上苍护佑小姐平安。 第115章 公主 自青州地界入西郡之间,一处官家驿站正四处掌着明灯,周遭正密密麻麻围着一圈黑甲禁军,手持利刃,严密警惕巡逻。 越往北走,天色便黑得越早,北方乌云滚滚,驿站上空却还带着几丝绚烂晚霞。 驿站二楼北窗,男人倚靠着窗台,手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册,像是在认真看着些什么,实则却什么也未看入眼。 片晌之后,他收起书册,随意往一旁的案几上扔去。他掀起眼皮,淡淡地朝北空瞥去,眉心忽而浮上一丝烦躁。 四下只能听见些不知为何鸟的鸣叫,天色渐晚,北方风雨欲南下。 “大人 今夜便在此处宿下?” 青玄恭候在一侧,瞧着大人现下颇为烦躁,他呼吸就小心翼翼了几分。 前些日新帝以青州有变为由,紧急召大人南下巡视,大人两日之内处理好了所谓的“动荡”。 返程前一日,没想到,他们却在青州城门瞧见了携着新帝口谕、笑得一脸得逞的宁嘉公主。 圣上口谕,令大人率千宵暗卫,护送宁嘉公主北上,去西护军中上任。 圣上必然是知晓 若是将这口谕传到大人手中,大人必然会视而不见。 只是现下 这嘉宁公主当着青州诸多百姓广而宣之,明显是将大人绑在道德和仁义之上。 宁嘉公主一路上兴致勃勃,粘着大人不放,非得以“商谈公务”之名同大人扯些有的没的之事。 譬如“怀大人可曾婚配?”“怀大人现下心悦何类女娘?”“怀大人觉得做驸马如何?” 大人一路面色紧绷,端着君臣之礼,恭敬却疏离,连余光也未曾分与公主一分,可公主却步步紧逼。 直到大人以“不胜风力,咳疾难耐”为由,弃乘马而入马车,且一入马车便将车门反扣住,这才让嘉宁公主消停下来。 其实现下,他们离着西郡城已不足半日脚程,只是北方雷雨大作,天色欲晚,恐前路难行。 嘉宁公主忽而道,自己日夜兼程,实难在夜中继续赶马,他们才打算在此停歇。 只是,嘉宁公主对着大人的爱慕程度似乎不减当年,也不知道若是她知晓了郁娘子的存在,该当是何等……疯狂的景象。 “嗯。” 男人忽而从喉间溢出一声来,将青玄的思绪拉扯回来。 青玄敛了敛神,将脑中各种幻想一扫而空,他恭敬地道: “那属下便不扰您了。” 怀岁聿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那远峰之巅的浓厚乌云。 轰轰隆隆的电闪雷鸣之声似乎响彻在耳畔,他眉心无端的烦躁之意,仍旧未消散几分。 不知阿枳是否已然从西郡赶回梧县? 她手背上的烫伤是否好全了些? 给她的润肤膏有没有乖乖地每日擦拭? 姜木斋是否被旁人闹事为难? 她同那楚小世子又是否见过面…… 一连串的忧虑,如若阴云笼罩在心间。 或然是这阴沉气象,或然是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现下只觉心中莫名不安。 像是隐隐约约有什么不可控之事,在慢慢发酵一般。 “嘎吱”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两声清浅脚步之音,在木板之上发出两声摩擦。 女娘着藕荷色襦裙,梳着时下闺中女儿娇俏的发髻,一袭青丝若云瀑一般倾洒在肩头。 五官搽着淡薄胭脂,肤色是被太阳长期照射后的浅淡小麦色,五官却依旧明艳动人。 她眼角微翘,唇间噙着笑意,一眼便锁定了窗边那长身玉立的男子。 她眼中闪过几丝强烈的痴迷之意,不受控制一般,往男子那边走去。 只是方才行了几步,便兀地被一声冷淡之音禁锢在原地。 “公主,擅闯他人卧寝之处,怕是有损天颜。” 嘉宁颇有些尴尬地愣在原地,瞧见男人仍未回头看她一眼,一股子恼怒之意浮上心头。 她努了努嘴,不满地道: “怀瑾玉!你何必如此避着本公主?” 她话音一出,男人眼底却闪过几丝怔愣。 瑾玉,他弱冠那年,正值任大理寺少卿第二年,因着一时疏忽 第一次在查案之中中了毒箭,因而弱冠礼也是草草了事。 但司马先生却为他取了“瑾玉”一字,以弥补名中“碎玉”之意。 只是他却不甚习惯旁人如此叫他。 因着他觉得自己满手鲜血,有罪该万死穷凶极恶之人的鲜血,亦有那些被谋杀惨死的受害者之血,他配不上“瑾玉”一说。 正因如此,他昔日也觉得自己配不上阿枳这块无瑕的美玉。 他敛了敛眸光,忽而转身,古井无波的眼神,对上那面露委屈的女子。 他面上仍无半分情绪波动,淡淡开口,像是谈论天象一般,道: “闻北地大凉国世子心悦公主已久,入北地后日日与公主出双入对,想必应当是欲与我大萧永结秦晋之好。” 若是旁人如此说,嘉宁定当认为他必定是在为着自己同那凉国世子争风吃醋。 可偏偏眼前却是神情寡淡、面色如常的怀岁聿。 她莫名有些难堪,面色难看,愤懑地道: “旁人此般说也就罢了,你又何必如此奚落于我?!” 怀岁聿仍旧面色平静,微掀眼皮,继续道: “世子不是日日都在公主跟前讨欢心,此般持之以恒,公主难到不曾动心。” “你懂什么,本公主压根不喜他,他日日跟在我眼前,我却只觉得烦心!” 嘉宁公主皱着眉心,眼底毫不避讳的全然是一片厌恶和烦躁之情,她仍未脱离这股情绪事,身前却兀地安静得可怕。 她似是意识到些什么一般,猛地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怀岁聿。 却见他神情不变,眸光停留在一侧的花盆之上,但她却莫名地从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几分对自己的讽刺。 似乎是在说: “公主原来亦知晓此般道理。” 她全身都有些僵硬。 良久,嘴角却露出些嗤笑来。 看吧,这人拒绝人的招数,确然又高明了不止一星半点。 “大人,咱们来日方长。” 她勾了勾唇,眼底却露出些带着强烈胜负欲、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随后,像是忘却方才被阴阳了一番,潇洒地转身离去。 只是那略显强烈的脚步声,暴露了她心中的愤懑难堪。 直至门被猛地摔合上,怀岁聿才慢慢将眸光挪了回来。 他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额角,一时之间,只觉着全身疲倦不已。 他慢慢走向床榻,抬手熄掉一侧摇曳着的烛光。 当室内重新陷入黑暗之中,他带着满腹心事,伴着若隐若现的一丝不安,和衣而睡。 只是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渐渐被睡意吞噬的前一刻,那扇雕花木门之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砰砰砰!” “大人,大人!” 黑暗之中,男人猛地睁开双眸。 脑海之中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 忽而断裂开来。 第116章 底气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往下坠,路面上逸散开来的皆是些昏黄的泥沙和碎石子。 一阵急促马蹄声驰骋而过,留下三两串深重的痕迹,随即又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给湮去。 天色已经浓黑到快要滴出墨来,乌云叠嶂,雾掩山峦,让人看不清前路。 但那两匹骏马,却仍然不知疲倦地奔驰着。 踏过细碎崎岖山路,又在宽阔直道上驰骋。路过隐没在岩石与林木之间的偏僻山村。 从天幕漆黑星月无光,到天边曙光渐明雨势渐消。终是赶上了城楼之上第一道鼓响。 西郡西街深处,庭院深深,冷白墙头洒上细碎浮金,四周被葳蕤的枝叶拢得严密,即便是东起朝阳,也只能从叶片缝隙间窥得几分院中景色。 “啪嗒”一声,一滴被积蓄在叶片之中的雨珠,终是耐不住寂寞,从海棠树上垂坠而下,倏尔汇入凹陷青石板盛着的那汪清水之中。水波倒映着茂密树叶,和一碧万顷的一寸蔚蓝天空。 忽而,一簇黑色暗影铺天盖地而下,将那平静的一滩水兀地踏溅开来。 男人风尘仆仆,一张俊逸的脸上布满寒色,眉头微蹙下颌紧绷,眼下仍能瞧见一片乌青。 他脚下急促地往院中赶,乌合金靴上染着些污泥,一路溅起青石板上的水花。 一旁的两个洒扫侍女已然面露惊诧之色,停下手中扫水的动作,呆愣着,像是从未瞧见小公子此般火急火燎的模样。 青玄跟在怀岁聿身后,眼下也是掩不住的疲惫和忧心忡忡。他收到素棠夫人传信,信中虽只有只言片语,却处处透露着事态紧急。 他同大人连夜疾驰,先是派人前去急召临近州县名医,先一步赶到梧县,却发现老夫人病入膏肓,幸而素棠夫人从西郡送来的名医已至。 待老夫人病情稳定了些,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往西郡城内赶。 因着素棠夫人于信中提及,郁娘子雨夜疾驰,至西郡时城门紧闭,她不知用了何法子说服那守城军,连夜入城,却在寻着素棠夫人、说明来意后,晕死了过去。 大人一路强忍着心中情绪,在途经梧县时还是先下马去彩衣巷探看老夫人病情,直到她老人家睁开眼后他们才启程。 但青玄却瞧得一清二楚,大人的手一直在颤抖。 眼下,他们终于到了西郡,也不知晓隔着这一道门,郁娘子现下又是何般情况。 想到昨日瞧见老夫人那仿若性命垂危之景,他一大男人都忍不住红了眼,更何提郁娘子? “大人,何不进去?” 青玄瞧着男人忽而立定在门口,像是失了神一般,便忍不住向着台阶上走了两步,不解地询问着。 只是他话音刚落地,鼻尖便嗅到了一股浓郁苦涩的药气,想来郁娘子昨夜应当是得了风寒。 男人眸光微敛,终是伸出手,缓缓地推开那扇隔着自己与心心念念的女娘的那扇门。 只是细看,仍能发觉他那被雨水浸润潮湿的衣袖,正微弱地颤抖着。 门甫一被打开,那股子药气便愈发刺鼻难耐。怀岁聿忍不住眉间紧拧,透过那绣花屏风,隐隐约约,瞧见了榻上无声无息沉睡之人。 他呼吸不免一轻,抬起脚,却忽而又顿住。 青玄已经收回了视线,发觉大人似乎又止步不前。 他正疑惑着,下一瞬一件带着雾气的湿润披风,便扑头盖面而来。 随之便是“砰”的一声,木门被轻缓盍上。 青玄:“……” 卧寝之中,若是细嗅,仍能分辨出几丝雪松的冷冽香气,那是伴随着他从小到大的熏香。 软榻之上,暗色锦衾被褥之下,女娘青丝墨发随意铺洒开来,只是一张小脸略无血色。 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氤氲出一团阴影,呼吸清浅微弱,白色中衣胸襟微散,露出纤细瘦弱的锁骨。 倒显得整个人更加脆弱。 美玉无瑕,此刻却隐约有碎裂开来的趋势。 怀岁聿不由得呼吸一凛。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沉睡之中的女娘。伴着鼻息间苦涩的药气,和满屋昔日自己留下的松香。 女娘正在他的寝房之中,微弱地呼吸着,如何能叫他不心软,如何叫他不怜惜,如何叫他不心疼? 他伸出手,即将要触碰到那白皙的脸颊时,忽而想起身上的冷意,他的指尖又僵在原处。 只是女娘却忽而翻身,黛眉微微蹙起,将他的手顺势压在了温热的脖颈之间。 热与冷碰撞,同时惊愕住两个灵魂。 “阿兄……你回来了?” 小女娘被冰得全身一激灵,兀地睁开了双眼,眸间还带着些懵懂和水光,只是声音却嘶哑得让人心疼。 怀岁聿亦然,女娘方才吐出一两个字来,他心中便忍不住一阵一阵地发酸发软。 他未将自己的手从她颈间抽出来,而是微微屈身半蹲在软榻前。 大手托着女娘的后脑勺,与她平视,声色着染着难以忽视的心疼,宽慰道: “外祖母现下安好着,你可有何处不适?嗓子难受?” 郁枳睡得还有些迷迷糊糊地,思维也有些迟缓。 “多亏了夫人整夜照看,现下不甚难受了。” 她呆呆地答完,又乖巧地顺着他递来的水杯,轻轻浅啜了几口。 “那便好,吴嬷嬷已同我说明了事由,你欲我如何惩治那殷家?” 男人放下水杯,说话时,眉眼阴沉了几分,但却仍压着怒气,唯恐吓到女娘。 “……他们欺人太甚,即便是祖父家,我……也想要将他们状告上郡衙。” 没落贵族,在意的无非便是那二两名誉,从前外祖母吞声忍气,是为着祖父一手打拼下来的家族荣誉。 可她却不是外祖母,她本就一无所有,与这殷家无甚感情,她们欺辱在先,便别怪自己新账旧账一块算。 “你若想状告她们,便尽情去,我坐镇公堂,无人敢蔑视玩弄刑律。” 男人未问及其他,一只手替她揽了揽下滑的被角,语气之中尽是满满的维护,仿佛他是她的底气一般。 郁枳却有些失语,她瞧着眼前人。 见他眉眼之中尽是赤裸的担忧,她心中忽而有些酸涩,眼前这一幕,她仿佛历经过许多次。 是她醉酒后他一边不满斥责一边又温柔地替她揉头。 是她长途奔波晕车不已后他捏着软帕为她擦拭眉眼。 是她差点命丧暗道时他携着火光而来将自己紧紧簇拥入怀…… 她怎么就已经同他一起,经历了如此之多? 忽而,她又有些想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想不管不顾昔日自己信誓旦旦所说的“兄友妹恭”。 她想不管不顾,不去担心他是否还是会同从前一般将自己抛下。 不去担心自己是否会成为他的软肋他的累赘。 不去担心自己是否能成为与他相互扶持恩爱一生的权臣夫人。 不去担心…… 可需得去担心的,真的有好多好多啊。 女娘就这般静悄悄地看着他,眼中光彩明明灭灭。 像是隔着团他看不清的雾,像是充斥淡淡忧伤又夹杂着些想要冲破一切的渴望。 只是看得太久,最后,那双虚弱的眼眸忽而盍上,也掩去了那些复杂的光。 怀岁聿只听见,从那淡色唇瓣中溢出来一句,似有似无的: “真的好累啊。” 男人未动半分,只一只手静静扶着女娘纤细的脖颈,一双眼眸温柔地瞧着那已然盍上的眉眼。 只是良久,像是一朵花瓣轻柔地吻上一片白雪,一声从远山之端飘来的轻叹。 似是无奈,又似是怜惜。 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又将女娘轻柔地放在软枕之上。 将被褥细致地环绕住那纤弱的身躯,随即才起身,又看了一会儿乖乖安睡着的女娘,才有些依恋不舍地转身离开。 只是走出这片温软之地,重新面向屋外湿冷气息时,男人眸若寒冰。周身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冷意。 总该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第117章 状告 连绵的几场大雨过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过几阵牛毛细雨,历来炎热难耐的夏中之日,今年倒被这莫名其妙的雨水冲刷去了几分。 现下,仿佛炽热如初的烈日爬上半空,傲慢地巡视自己的领地,却被这湿润空气熏蒸住,一时之间难以发散许多热气。 人们得了凉爽,街道之上也越发喧哗繁闹起来,小厮商贩纷纷开门营业,然而那风雨无阻热情迎客的食肆新起之秀,姜木斋,却一反常态地闭门了。 唤住从侧门出来的小厮一问,这些焦急等待着的忠实食客,才知晓着斋主人今儿居然在郡衙之中,状告自己的祖家。 众人诧异万分,只哄哄闹闹着扯着那小厮追问,知晓一番事由后,热心肠的或原本就十分喜欢着斋主一家的老食客,皆一拍而合,撸起袖子便要同去那郡衙之外为郁娘子助气撑腰。 甫一靠近那提审辩冤的公堂,众人被冷肃着脸的衙役挡在外面,却瞧见和听见堂中那半跪着的妇人声嘶力竭为自己辩护。 “大人,民妇冤枉啊!请大人明鉴,明明是这小贱……小娘子无中生有,我只是代婆母和夫君,前去探望弟媳……” 一旁亦半跪着,身姿纤弱却不卑不亢的女娘,忽而嗤笑一声,冷冷道: “众目睽睽,彩衣巷邻里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你如何抵赖?” “她本就多病,只是恰好发作了,怎的还能怪在我头上?!” “若非你在我外祖母跟前犬吠,说出那些污言秽语,我外祖母怎会郁气缠身?” 公堂之上,那判官亦黑着一张脸,听着堂下这两人,你狡辩来我讽刺去,不由得额头布满黑线。 因着这郡州之案,不得用本地判官,他原隶属于青州,昨日忽而收到调令,今早脑袋还不清醒,便被唤来西郡判案。 现下他听得脑瓜嗡嗡叫唤,忽而实在难忍,他重重地拍了拍已经用得有些磨损的惊堂木,扯着嗓子道: “肃静!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判官了!” 他刚拍完冷木,便满意地瞧见堂下两人皆被吓得一惊,也忘却了继续斗嘴。 他眉眼微微舒展,清了清嗓子,对着郁枳道: “你且说说,今日要状告这殷家妇些什么?” 郁枳眼下重新凝神,恭敬地道: “禀大人,名女今日要状告的,不止殷家妇,而是要状告整个殷家。” 她语气平缓,却句句郑重,话音一出,无论是公堂之上的判官衙役,或是身后尚未被传唤的殷家人,还是外遭一群看戏之人,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那判官亦是诧异万分,他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的垂帘,隐隐约约可见一安然落座的人影,额头上的汗忽而又多了些。 他正了正脸色,凝重而严肃地道: “小娘子,你可知晓这殷家,是你本家?到底因着何事,你要将自己的姻亲根系状告至郡衙来?” “十年前,我祖父战死沙场,殷家老夫人同大房,从我外祖母手中夺走斥候府中馈,侵占了我祖父所有资产,更是恶毒地将我外祖母关入废弃冷院,这一囚禁便是八九年。更遑论这期间,对我外祖母滥用了不知多少私刑。后来小女双亲不幸罹难,她们更不许我外祖母将我接回殷家抚养,更是托着各方关系,吞掉了我父母亲留下来的大半家产。如今她们听闻小女在郡中小有事业,便又想逼迫我外祖母将我那食肆地契交予她们,我外祖母不从,这歹毒的妇人便言语相激,致使我外祖母气急病发。如此可恨,大人,您说我该不该状告她们殷家?” 她有条有理,本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说着说着,却还是忍不住眼眶泛红,声色哽咽。 旁人听着,自然而然便与这可怜的女娘共鸣,个个嫉恶如仇地瞪着那面色越发惊恐难堪的殷家人。 只当这家人太过贪婪恶毒,明明依仗着二房军功,却鹊占鹊巢,恩将仇报,竟不给这一老一小一点儿活路。 那跪在一侧的殷大夫人,自然也听见周遭都是议论和指责她的声音,她眼下更加慌乱,忽而颇为恶毒地看向身侧那伶牙俐齿的女娘,恶狠狠道: “你莫要在此信口雌黄,何人瞧见我虐待你外祖母?何人又瞧见我侵吞你家财产?” 她笃定当初替她和婆母办事的那些人早已经死的死,走的走,十多年都未走露风声,不可能被这小丫头片子给查了出来,她定是在诈自己! 判官已然将两人反应皆收入眼底,但面上却仍不显,只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板,让那激动过头的殷家妇闭嘴后,一双锐利的眼眸又看向郁枳,问道: “可有证人?” “小女敢在此对峙,自然是有证人。” 郁枳仍旧挺直腰板,仿佛胜券在握,亦将身旁那惊恐和难以置信的眸光视之不见。 “既如此,速传唤证人与证物。” 他一边唤衙役传唤,一边也抽出功夫在仔细观察着堂下两人的反应。 那小女娘现下仍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而那殷家妇,面色难看,眼神飘忽,一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袖。 他心中叹了口气,这殷家果然吃着斥候的人血馒头,享受了十年西郡百姓的尊崇,没想到私下却如此下作。 只是十年未被揭露,怕是身后有什么权贵在帮衬着。 然,眼下垂帘中坐着的这位大人,也算是他的顶头上司,到底是意欲何为? 他就怕这位大人是站在……殷家那头,如此这般,他虽为判官持正守法,即便是给了这小娘子一纸判决,这复审……倒是说不清了。 现下瞧着这位大人却无甚插手的意思,他心中也放下几分心来,继续审这案子。 衙役很快便呈上来几份有些老旧的文书,以及带上来一老一少。那老的瞧着沧桑无比,衣衫褴褛,过得极为凄惨。只是年轻的那男子却穿金戴银,看起来应当是暴富之家。 判官接过那文书,仔细翻看。 一时之间,堂中忽而静了下来。 殷大夫人惶恐不安地瞧着判官,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因而忍不住侧头去看那两个所谓的证人。 这一瞧,倒真的差点让她原地跳起来,那年轻的她不认识,可那老的,可不就是昔日她婆母身边的贴身侍女吗?可……可她不应该早就死了吗! 她眼皮忽而猛烈跳动,双肩猛地耷拉下去,面色瞬间惨白。 完了,这下……真当是完了! 正当她心如死灰,欲要自行招供时,堂外却突然传来一阵高呼,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去。 “西护军,左将军至!” 第118章 事定 大堂门口,忽而响起一阵兵刃同盔甲的冷硬碰撞之声,外头围观的百姓见此场景,不由得让出一条道来。 便听见“欻欻”几声,最前头的将士将锋利剑刃拔出剑鞘,颇为骇人地擒在身前。 随后,那自动分开的一条小道中,一仍身着铠甲、系着红缨,满身肃杀的壮年男子,一双眼眸利如鹰隼,唇角紧绷,令人生畏,飒飒而来。 讼堂之内,也因着这不合时宜却令人生畏的传报而一片肃静。 主座之上,判官拧着眉看着这群青衣褐甲的兵士,来势汹涌。 他忍不住心里犯嘀咕,这西郡公堂之上竟然还能瞧见武将登堂干扰判案。 他正了正脸色,沉着声音问道: “来者……” “西护军左先锋乌卉涵,奉令办事,前来捉拿军中逃兵柳才桂。” 那为首的壮年男子仍木着一张脸,冷冰冰地从袖掩之间抽出来一张缉令,盖有印章。 “柳才桂?!” 判官面色一变,命人将那缉令拿到案前,仔细一看那人像,确然是一旁那年轻证人。 他嘴角忍不住一抽,背后都有些发凉汗。他忍不住打量那仍板着一张脸的乌卉涵,又瞥了眼垂帘之内的人影。 最终,他还是抗着压力,将那缉令合上,硬着头皮道: “这位……将军,现下这柳才桂是证人之身份,这案子也方才到了关键期,您晚些日来官衙提人罢。” 现下正是会审的关键时期。 据证词所言,这柳仁桂那祖父柳氏昔日只是殷斥候身侧的近身侍从,后斥候亡故,他本留在府中守护斥候之妻,也便是这位郁娘子的外祖母,后不久之后忽而发了一大笔横财离府而去。 其中疑点重重。 一是,柳才桂之祖父,应当见证昔日殷家内情,而是他发这横财的时间,正是这郁小娘子父母离世后不久。 二是,若是这柳才桂,现下被西护军以“逃兵”罪责带回军中,那他们官衙怕是永无将其再召回公堂的可能了。 郁枳也忍不住蹙起眉头,先前她去寻这柳氏时,却并未听说他是军中逃兵。 且早不将其缉拿回营,现下对峙公堂,恰好等她寻找他出堂作证时来拿人,倒像是刻意要搅了这案子。 她微微抬眸,扫过那柳才贵,却惊觉他此刻眼底挂着淡淡得意的笑意。 她心下骇然,莫非…… 可这边,乌卉涵面色突变,极为不耐烦地冷嗤一声,道: ”哼!这柳才桂,不仅犯了临阵脱逃之罪,更背负着通敌叛国之嫌疑,若我军中军情泄露,你这诉衙可担得起罪责!” 随即,他眼风一厉,看向一侧正被衙役压制着的柳才桂,对着身后两个全副武装的壮兵,冷声道: “来人,将这柳才桂给我绑了带回军中去!” 那两个兵士得令,将手中刀剑收回剑鞘,木着脸便要去擒拿那柳才桂。 柳才桂面色竟然无一丁点惧意,甚至带着一两分迫切。 郁枳心中的猜测,又坚定和凝重了几分。 “左先锋?真当是不知晓昔日我外祖为左先锋时,是否也有此般官威,掐着吾等小民伸张冤屈的点儿来干扰司法刑律。” 她冷不丁出声,面色平静。 只是她话音落地,满堂俱静。 众人面色先是错愕,随后便惊骇起来,当这郁娘子是气急攻心,当着这般大的武官前如此口不择言,出言挑衅。 那垂帘之后,正欲起身之人,也兀地滞在原地。 乌卉涵面色错愕,像是听错这柔柔弱弱小娘子所说之话一般。 忽而,他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颇为冷厉地看向她,呵责道: “你说什么?” 女娘并未畏惧,目光直视。 “将军莫非是糊涂了?” “西郡年年募兵,皆在立秋之时,且男子年方廿三,于本郡始服役一年,主学骑射,想来柳才桂如今不过廿四,也应当是隶属于郡护军,怎会就归你西护军管,更有何机会窃取西护军机密?” 她话语一出,众人方才有些如梦初醒,纷纷察觉这位来势汹涌、咄咄逼人的将军,怕是来以权谋私搅局的。 乌卉涵面色难堪,惊觉自己被这小娘子下了势头,他板着脸,仍居高临下般道: “哼!我西护军管辖着整个西郡,那郡护军自然也当归我管,今日只是得了空,特屈尊来擒这叛兵罢了。” 郁枳仍半跪着,甚至面色神色未改变丝毫,但腰板却不卑不亢地挺直着,一双眸子清澈明丽,倒让乌卉涵不敢直视。 她启唇,忽而两颊染上似有似无的笑意,道: “民女所知,应当是司法参军主管这违乱军纪之事罢?怎的是您这管着排兵列阵的左先锋来?且这缉令之上,红印未干也就罢了,怎的还只盖着西侯的印章,却不见司法参军的官印?” 忽而她莞尔一笑,瞧着那案台之上被判官半折起来的缉令,像是自嘲,道: “或然是民女见闻浅薄,竟不知晓新朝律令已然革新,这军中擒拿犯者,竟不再需要知会军正了。” 幸而她同今安闲聊之时,也听来了些他每日在军中的琐碎小事,知晓未经军正裁断,即便缉令上有主帅亲批,也不能生效。 那判官闻女娘一番言论,豁然开朗,难怪他方才瞧着这缉令,总觉得哪里奇怪着。 这左先锋倒是颇有心机,知晓他为青州判官,鲜少接触军中刑律,便想用主帅印章来混淆他的视线。 他忽而底气足了几分,将手中的惊堂木往案几上一拍,壮着胆子,瞪着一双眼睛道: “左先锋,莫要以为你是武官,手握兵甲,便能随意践踏我司法尊严!” 乌卉涵现下面上闪过几丝狼狈,但他堂堂西护斥候,左先锋,想要强行带走一人,又有何人敢阻拦。 即便是被这判官告到侯爷面前,凭着现下他乌卉家族与西侯联姻,以及他堂兄乌卉宣身上如此多的军功,料想侯爷也只会批他几句。 这殷家名誉扫地是事小,但万一他们要搭上自己,那事情就麻烦了。因而,今日这案子,他必须得给他们搅黄了不可。 “本将懒得同你们胡扯,给我将柳才桂带走!” 他冷着脸,冲那两个亲兵打了个眼色,随即便不管不顾,欲要往外走。 郁枳眼眸瞬间冷下来,她几乎可以肯定心中那个看似荒谬的猜测。 西护军目中无人,视公堂司法为无物。 这下,判官脸上的愤懑瞬间转变为诧异惊愕,他实在未想到这武将竟敢此般蔑视公堂。 他张嘴,即刻怒声道: “衙役何在,给我拦下他们!” “我看谁敢动我西护军!” 一时之间,堂中气氛凝固,西护军同一众衙役兵刃相恃,硝烟一触即发。 便是在此般情景之下,那垂坠的帘幕,忽而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拂开,一绛紫官袍,五官清冷之人,悠悠从帘后跨步而出,其挺拔身躯行进之间,环佩铃铛作响。 “左先锋,好大的官威,是否我大理寺卿,甚至是刑部,都该为你西护军让道?” 男人眉眼微沉,神情寡淡,周身却不怒自威,只轻启薄唇,却让满堂之人皆俯身低头,不敢造次。 乌卉涵瞬间凝固僵直在原地。 他亦恭敬地、面色惨白地冲着怀岁聿行揖,垂坠着头,目光闪躲,心中如雷鼓一般。 他竟不知晓这位大理卿,是何时在这大堂之中,又将他方才那番言论听去了多少! 这青州来的判官,他尚可不放在眼里。 可这位既为天子肱骨,又受万民敬仰的大理卿,他却见之便心中发虚的! 现下,却也只能灰头土脸而去,若是叫这大理卿盯上自己,怕是十年前那殷家斥候之死,即刻便会将他给揪出来。 他咬牙,看了看那柳才桂,终是挥挥手,命人松开他。 随即忍气吞声,垂手道: “大理卿,多有得罪,今日真当是误会,既然是大理卿在此断案,那我等便日后再来郡衙提人。” 他话音落地,抬眼去看身前之人,便直直撞入了一双冷到人骨髓发凉的眸子。 心中兀地打了个冷颤,他再不愿在此地多留,急促离去之前,狠狠地瞪了瞪柳才桂和殷家大房夫人,似是在警告些什么一般。 只是此般场景,尽数落在了怀岁聿眼中。 在百姓们议论纷纷和一片唏嘘之声中,方才气势汹汹的西护军,此刻却狼狈地逃离这名为“天理昭昭”的讼堂。 节外生枝一事已然被解决,接下来,一切似乎水到渠成一般,那殷家昔日死里逃生的侍女,同不经各种拷具恐吓的柳才桂,皆一一证实了郁枳状词所言。 判官雷厉风行,在不想遇到些别的意外,速速地定下初讼结果,责令殷家如数归还郁娘子昔日私吞的郁家家产,同时那殷家大房夫人贬为侧室,施以杖刑。 郁枳知晓,其中仍有重重疑点。 想来,外祖父离奇战死一事,或许与这新晋左先锋,乌卉涵脱不了干系。 甚至,或许是乌卉涵同殷家大房勾结在了一道。 柳才桂的祖父,或然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因而他才得了那一笔横财。 而那一笔横财,说不定,便是从他们合力以“充公”为名侵占的她郁家家产中分出来的。 也难怪为何外祖母被关进冷院,囚禁数年无人问津。也难怪那西侯继夫人对她外祖母之事如此了解。 原来是,吃着她外祖父的人血馒头步步高升,一边在西护军中封狼居胥,一边享受着她外祖父同她父母亲积累下来的荣华富贵。 她心中忍不住嗤笑,呵,好一出狼狈勾结。真是不知晓,殷家那位向来偏心一房,又重男轻女的老太太,此刻九泉之下,是否痛心疾首,自己引狼入室。 只是,此事,她知晓并非耍两句嘴皮子、找两个证人便能扳倒那乌卉氏,毕竟现下,乌卉氏为军功世勋,又与西侯结姻亲。 她不欲…… 用自己和外祖母的生命冒险,去为那位对妻女从未坚定选择的外祖父,平冤昭雪。 或然,将此事暗中说与身为司法参军的今安,若西护军仍有严明军纪法令,倒不至于让为其开疆拓土的名将蒙受冤屈。 第119章 造访 同殷家恩怨既已尘埃落定,姜木斋便又重新开业。 许多听闻了这一桩案件的人,都带着些新奇探究或对同情或怜惜斋主一家遭遇、赞叹其行为大快人心的食客,皆涌入斋中。 因而近些日,姜木斋的热闹盛况反倒超越了初开业时。 只是他们却未曾有机会见到那位不惧权势,在公堂之上尽显聪慧的斋主娘子——因着,郁枳现下正忙着照料外祖母。 上次病发,真当是要去了外祖母半条命。她再不敢懈怠外祖母的各种小痛小病,阿兄从盛京寻来许多名医和珍贵药材,今安也寻来了许多西地罕见的药材来。 外祖母的身子日渐补足起来,但仍不能恢复到从前一般。因而郁枳便腾出了大半时间,陪着外祖母调养身体。 只是今日她得出些空闲功夫到姜木斋中坐阵,却忽而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姜木斋二楼靠北一间包厢,被四五个面色冰冷的武服带刀女侍严密巡守着。 郁枳心中略有些忐忑,在那领头侍女的注视下,步入了这房门之中。 甫一进入,她便嗅到了一股麝香,独属于天家皇眷才能享用的贵重香料。 果然,抬眸看去,一绯衣华服,发间缀满金钗玉簪的明艳女娘,正微微有些慵懒地,倚坐在临窗的软席之上,眼角微翘,眸光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手中的琉璃杯盏。 郁枳不由得呼吸一轻,不知这位与她从无交集的贵女,到底为何要见她。 听斋中小厮言,这位贵女已经一连五日,甫一进斋中,便点了最好的包厢,要见斋主。 她眸光扫过面前这圆桌,却发觉呈上来的几道糕点,仍旧如出炉那般,未曾动过一块。 眸光微敛,她心中狐疑更甚。但仍掩去面上情绪,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寂,道: “这位娘子,可是有何处,需为你解疑?” 她仍旧站在原地,只面上带着浅笑,像是对待任何一位来斋中寻她的人一般。 嘉宁被这温软的一声兀地唤回神来,但她却只是懒懒地掀起眼皮,眸光扫过面前这女娘的脸,微微顿了几秒后便又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 随后,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打量着手中这杯盏,像是故意忽视眼前之人一般。 一阵燥热的风穿过敞开的轩窗,径直滑过郁枳耳畔,耳尖有些发痒。 这到底是何来意?日日都来寻她,寻着了却又晾在一旁。难不成这是有钱人新的消遣方式? 可她的时间倒要比这二两金银宝贵得多,她倒也没必要在此由着她取乐。 因而,她面上笑意消散,但语气仍旧清浅温和,道: “请恕斋中琐事繁多,若是女娘无事,那我便先离去了。女娘且尽情享用斋中酒水,小厮随时在外候着。” 言罢,她抬眸又看了眼这贵女,却见她仍旧一副不搭理人的模样。 她有些失语,但想着书房内堆积如山的账单,心中便半分想吐槽的功夫也没了。随即,便麻利转身往外头走。 “本公主让你走了吗?” 语气淡淡,细听却难以忽视其中位居高者的骄纵和不满。 紧接着,杯盏被重重放置在桌木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郁枳转过身,对上一双含着薄怒和冷意的眸子。 她心中有些惊愕,确然猜想过这女娘身份显赫,却未曾想到她居然是……公主。 想必,应当是原书之中,那位对怀岁聿“死心塌地、穷追不舍”的嘉宁公主。 又一阵风来,她忽而察觉到自己的失神,不动声色敛去眼底错愕,她俯身行万福礼,道: “民女眼拙,竟未瞧出是嘉宁公主,公主万福金安。” 嘉宁仍冷着一张脸,腰肢挺直,虽是坐在软榻之上抬眼瞧这女娘,却仿若居高临下一般睥睨。 她心中冷笑,原来瑾玉喜欢的,竟然是这般一无是处的娇弱女娘。 恼怒、不甘、嫉妒、愤懑,各般噬人心骨的情绪齐齐涌上心头,快要浓郁到能让她发疯的地步。 她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贵为公主,却被禁锢在北地寒冷冻骨之处,在疆场之上浴血杀敌,数十年苦苦求之,亦得不到瑾玉一丝青睐。 而她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他的呵护爱慕,她又同盛京之中,那些只会寻欢作乐娇柔哭泣的女娘有何不同? 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何配不上他。 如何又会比不过这一无是处的女娘? “真不知晓,他到底是看中了你哪处?就凭着这平淡无奇的厨艺?还是你那张柔弱做作的脸?” 她忽而冷嗤出声,心中的怒意半分也不想在遏制。 要知晓,当她那夜瞧见他只因着那侍从嘴中什么“郁娘子出事”,便不顾这滂沱大雨也要冒险独自回西郡,她心中便惊骇不已。 随之而来是满满的不甘和愤怒,若是那女娘要比她有魄力有才情倒也罢了,可眼下这女娘……她如何瞧,也觉得心有不甘。 嘉宁话音落地,郁枳便知晓了她之来意,只是心中愈发失语。 只是,她现下无论说些什么,在这位公主眼中应当都是挑衅且令人厌恶的。 她心中长叹一口气,面上仍维持着温软笑意,温和有礼地道: “民女才疏学浅,技艺不精,自是比不得公主龙凤之姿、巾帼须眉,若是公主对斋中食色有所赐教,民女定然感激不尽。” 女娘姿态恭敬谦卑,不卑不亢。语气温和绵软,真挚有礼。眸光清澈明丽,两颊含着淡淡笑意。 一时之间,嘉宁像是一拳砸到棉花之上一般,心中那口郁气不上不下,卡得她胸口发痛。 她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盯着眼前这女娘,亦不想再做些自折身份的事,但又心中颇为不甘,便冷声道: ”你且说说,你是如何勾……让瑾玉倾心于你的。说好了,我便不再为难你,若是你敢撒谎,那我便日日来这斋中寻你的麻烦!” 她似是带着威胁的口吻下狠话,可面上乍然浮现的一丝羞窘,却暴露了小女儿求爱的姿态。 郁枳忽而心中有些怔愣,瑾玉……似是人如其字的,阿兄,确然若一块瑾玉。 忽而,她又想起,在原书之中,这位嘉宁公主最终遇到了同她两情相悦之人。 眉眼不由得软下三分,她已经都快忘记,自己只是书中的一个早就该消失的角色了。 她看嘉宁公主,唇角勾起一抹真挚笑意,道: “公主,您与我不同,我也教不了您什么。只是日后,您定会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的。” 嘉宁是带着满腹妒火见这个所谓的情敌的,可瞧着她要比自己小上几岁,眉眼之间却又仿佛沉淀着许多历经世事的怅然若失。 仿若她知晓瑾玉对她的爱意,但她却因此感到悲伤。 嘉宁第一次在旁人身上瞧见如此复杂的情绪,以至于等她走出姜木斋,脑中已然忘记自己的来意。 “你说,她到底喜欢瑾玉否?” 她呢喃出声,紧蹙眉头,将身侧的女侍问得俱是一愣。 只道,公主难道不是来宣示主权的,怎的还操心起自己情敌的感情来了? 第120章 计谋 郁枳近些日过得并不算太好。 眼下浓重的乌青瞧着便令人心疼。 只是她心中却很开心。 因着外祖母已然好了许多,昨日还在庭院那颗大梧桐树下同香乐一道乘凉。 今安昨日得了空,特来姜木斋寻她。 告知她外祖父那案子在西护军中的进度,他自听了她的一番猜测,特将此事记在心中,甫一回西护军中,便以军正之名,暗中调查此事。 现下,已然有了结果。 那乌卉涵昔日只是军中一百夫长,后得了其堂兄乌卉宣之提携,入了时为左先锋将军,殷桓帐下做副将。 后谎报敌情,与西夷勾结,令殷将军率百余人入了敌军数千人包抄之中,因而全军覆灭。可殷将军正值盛年,足可以以一敌百,怎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地步? 其关键就在于,这乌卉涵与殷家大房早沆瀣一气,得知了殷桓隐疾之秘。调包了殷将军常年所用之药,才使得他于战场之上才发觉内中虚亏。 后,为收买那殷将军亲卫,柳任,他们便将贪来的郁家家产分了他三分之一。 今安查明此案,乌卉涵按理应当送往卫尉寺会审,只可惜被乌卉宣早有预料给暗中阻拦下来,幸而他将此事另告知了怀岁聿,因而无论乌卉氏族如何只手遮天,大理寺与兵部刑部联合施压,乌卉涵还是被押往盛京受刑。 只是这殷桓将军,该如何补偿? 今安正是带着恭贺之意来寻了郁枳,不,应当是外祖母。 圣上亲封,追赠殷桓左先锋为昭永将军,赐封其遗孀殷孟氏,为四品诰命夫人,赐千金。 殷老夫人接旨时,面上恭谨,眼中却实难又几分喜色,更多是物是人非的嘲弄和伤感怅然。 想来,她已然回忆不起与自己夫君相处的那些时光,连那些被囚禁在庭院之中与荒草枯木为伴的凄冷生活,也渐渐化作云烟。 她同他夫妻一场,或然恩爱过,但却未能两不疑,亦未能长相厮守。 “外祖母。” 郁枳伴在老夫人身侧,瞧着她手指摩挲着那明黄圣旨,眼神却飘忽不定,面上不知何时已然布满泪水。 她心中惊愕,忙抽出软娟,去为祖母拭泪。 “瞧,风迷了眼罢了。” 殷老夫人也兀地回神,感受着面上的湿冷,她唇角又勉强扯出一抹笑来。 忽而,她反手轻轻握住郁枳的手,颇有些怅然若失地,道: “阿枳,我昔日确然是错得离谱,这女子,何须将自己的一生悬挂在夫婿身上。” 她昔日,总觉得女子一旦出嫁,命运悲欢便与夫婿连在一起。她既希望阿枳能嫁个与她恩爱不疑的夫婿,又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过一生。 可冥冥之中,她却是以自己所遭逢的不幸去衡量他们年轻人的情爱,却也忘记了,这情爱的真谛,莫过于在两情相悦之时尽情拥抱彼此。 郁枳一言不发,静静地依偎在外祖母身侧。 只是视线悠然拉长,望着茫茫天色,却找不到任何落点。 …… 乌卉涵一事败落后,乌卉族行事算得上愈发低调起来。 他们早失了昔日在西郡的风光无二,现下整个家族仅仅凭借着乌卉宣这后起之秀在军中力挽狂澜。 “这乌卉涵真当是不成气候,平白又让我乌卉氏受辱!” 乌卉彤坐在软榻之上,恶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但心中仍团着一簇怒意。 “你与他,不分上下。” 忽而,从窗边传来一阵冷肃之声,声线低沉,带着一股子沉稳醇厚。 “阿兄,你怎可如此说我,是我不想诞下侯府子嗣吗?那西侯日日与我分房,心中还不是念着那短命鬼!” 乌卉彤眸光阴沉,声线瞬间尖锐起来,艳红的唇脂也显得有些可怖。 当初父亲以军功为挟,向先帝求赐,才让她如愿嫁进这西侯为续弦。 可十多年来,她肚子却一丁点动静也没有。 眼瞧着这西侯世代承袭的爵位便要落在了那楚金安头上,她如何不着急。 现下,只能想方设法,在乌卉氏族之中挑一个女儿嫁入这西侯。 无论如何,这西侯府同乌卉族,必须得世代绑定下去! 男人忽而从窗边回首,露出一双异常深邃的眉宇。 他瞧着榻上满是不甘的妹妹,略微沉吟,眸中浮现几丝无奈。 略微沉吟,还是道: “侯爷正同那大理卿,密谋些大事,若做得好,应当能将这西护军改头换面一番。我会尽力在其中谋得军功,若事成,你现下心中所想,应当能成真。” 话语一出,乌卉彤忍不住坐起身来,眼中便控制不住迸出异彩和激动。 她嘴角控制不住笑意,细看面色有几分狰狞,对着自己这兄长道: “那我真应当,先好好地为我这继子,挑选个独一无二、配得上他的女子。” 昔日她是如何掌这侯府中馈,她乌卉氏女娘,亦将以同样方式,强势入主这西侯高门。 届时,这侯府内宅,还是在她乌卉氏手中! 第121章 拥抱 “斋主,二楼包厢,北侧第一间有人等您。” 今日下着些小雨,但还是难掩城中燥热。 郁枳晚了些时辰才入城,甫一入姜木斋,小厮便带着些笑意来寻她。 “何人?” 她抖了抖披风上的雨珠,顺带环视一遭。 今日生意尚可,一楼已然客满。 随即才看向小厮,示意他继续说。 “斋主上去便知晓了。” 小厮只是抿嘴一笑,眼中透着些促狭。 正好一旁有食客入门,他便换上热切笑意迎了上去。 郁枳心中狐疑,平日里来寻自己的不少。 但小厮都会提前问清来意,排掉那些不怀好意之人。 她放下披风,犹豫片刻还是抬脚先上了二楼。 空山雨后,天气清新。小厮将二楼的花草都浇了水,因而此刻正开得娇美。 郁枳快步行至北侧厢房,到门口时还是放缓了脚步,犹豫着先敲了敲门。 只是她才敲了两声,那雕花门便被猛地拉开。 随即,一只白皙粉嫩的手,藕荷色衣袖,覆上自己的腕子。 随即,眼前一阵残影,她兀地被卷进屋中。 她还未搞清眼前状况,面前便多出了一张脸。 一张笑颜如花、粉雕玉琢的小脸。 “阿姊!” 小女娘灿然开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压出几丝欢愉的褶皱。 郁枳双眼微睁,瞧着眼前这眉眼熟悉的小女娘,呆呆道: “晚芦?” 她心中惊愕不已,晚芦已然长成小女娘一般,身姿快与她肩平齐,眉眼也长开了许多。 “阿姊,晚芦好生想你!” 晚芦像撒欢的小猫儿一般,两颊一鼓,便要抱住女娘的腰肢。 只是还未践行,后颈便多出一只大手,轻轻一扯,她便动弹不得。 “好了,没点女娘样。” 男人声音微沉,语气中透着些不愉。 “阿兄,放开我!啊!虐待亲妹啦!” 晚芦气极,有阿姊在面前,她胆子也大了几分。 颇为不满地冲怀岁聿叫嚣。 男人嘴角一抽,随手将小姑娘放开,顺带在她肩上擦了擦手,像是颇为嫌弃一般。 晚芦:……什么人啊。 郁枳看得目瞪口呆。 她倒是未想到,晚芦长大了些,似乎对着怀岁聿的“崇敬”也少了几分。 “怎么又没睡好?前些日那事不是解决了?老夫人可曾接下那圣旨?” 忽而,怀岁聿看向郁枳,眸底有些担忧。 他大步走过来,自然而然揽着女娘的肩头,将人往桌边带。 “收下了,劳阿兄费心。” 郁枳乖乖地坐下来,又接过她递来的热茶,饮上一口。 她偷瞥了眼男人,瞧见他下巴上淡淡的青茬。 几日不见,她外祖父那事进展如此顺利,想来阿兄也参与其中。 估摸着外祖母那诰命,应当也是由他向圣上提的。 “那便好,你且告知外祖母,这诰命夫人,是圣上赐予她的,并非是因着安抚殷将军冤屈。” 怀岁聿柔着眉眼,唇角含笑,定定瞧着女娘。 此般温馨又自然的场面,倒像是相处已久的夫妻一般。 被他们忽视得彻彻底底的晚芦,此刻正瞠目结舌地瞧着两人。 脑中一片疑惑。 兄长同意带她一块来西郡时,她一边高兴激动,一边暗自猜想。 应当是他这么长时间,还未得阿姊原谅,才想着让她来缓和。 连临行前,母亲都叮嘱着她多做和事佬。 可谁也没告诉她,阿姊现下在兄长面前就像个温顺的小绵羊一般。 她嘴角一撇。 原本还想着,如今阿兄失了宠,她正好独占了阿姊。 怏怏不乐,她故意将椅子重重拉开,坐上去,发出些刺耳的声音来,果然吸引了郁枳的注意。 “小晚芦,你怎的也来了,要在此待几日?” 等郁枳的所有注意力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晚芦面上才重新浮现出得意和欢喜来。 她清了清嗓子,正欲开口,却又被男人兀地开口打断。 “我特将她送来的,反正在学堂里也不认真听夫子教学,倒不如给你送个免费劳力来。” 他声色温润,含着些笑意,倒更像是在挖苦晚芦。 郁枳忍俊不禁,想起晚芦从前不爱上学,将怀夫人气得半死。 现下她正值豆蔻年华,想来,应当还是喜欢那些机关奇巧之物。 ”哼,在阿姊手下做工正好,阿姊,晚芦很好养活的,每日吃饱喝足便好!” 晚芦气鼓鼓地,像只小刺猬一般,随后又笑眯眯,托腮看着郁枳。 郁枳伸出手,安抚似地摸了摸小晚芦毛绒绒的头。 心中像是被泡在温水之中。 她唇角微弯,宠溺地道: “好呀,斋中近日要修整,晚芦那些机巧正巧能帮我大忙。阿兄给我送来了个宝贝。” 晚芦只觉,自己像是从未与阿姊分开一般。 只有阿姊才会将她钻研的那些东西当作宝贝。 她在阿姊面前,可以真真真正正地做她自己。 她虽不懂,阿姊为何要来这么偏远的地界。 但无论阿姊在何处,未来要去何方,自己都会来见她。 “阿姊,你真好。” 晚芦将自己的椅子往郁枳那边移了移,像只打盹的小猫一般,蹭着郁枳的肩膀。 她挽着郁枳的手,又来了兴致,小嘴嘟嘟囔囔,说着自己近些日遇到的事儿。 或抱怨母亲总让她喝那些补身体的苦药,或吐槽学堂老爱寻她开心的书伴。 总之事无巨细,就像从前与她分开许久再重逢时那般,肚子里有说不完的话。 仿佛将自己生活中大大小小,所有有趣的事儿都告诉阿姊。 她同阿姊分开所产生的距离与隔阂,便不作数了。 郁枳静静听着她讲,时不时回应两句。 怀岁聿则任劳任怨地为两个小女娘添茶递水,时不时还要出门应付那些来寻郁枳定夺主意的小厮。 但他乐在其中,伺候这两个他生命中重要如斯的小祖宗。 临别时,晚芦仍旧一副意犹未尽,好在她此次能待上五六日。 “阿姊,我明日再来寻你,我就宿在姑母那里,你若是无事记得也要来寻我玩儿。” 郁枳眼角含笑,瞧着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忙点头应她。 小女娘这才心满意足,被怀岁聿搀扶着,先入了马车安坐。 怀岁聿却未跟着上车,而是忽地转身,眉间带着些郁色,对着女娘道: “阿枳,方才未告知你。我明日便要入军中,或许接下来一段时日,都要忙得无暇分身,晚芦伴着你,我也能放心几分。你若是有事,便去找姑母,她亦十分喜欢你,莫要同她客气。” 郁枳听得有些怔愣,原来他送晚芦来西郡,是此用意。 她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深处却又划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我知晓的。” 她即便不问,也知晓他若是提前同自己说了,那么所经手之事便棘手得很。 “嗯,等我回来。” 男人眉眼舒展,忽而伸出手,像是惯性一般,想要拥女娘入怀。 只是在指尖还未触碰到女娘衣角时,忽而顿在原地。 他眸底闪过一丝落寞,因着瞧见女娘面上那丝错愕。 他又吓到她了。 此般想着,他心中忽而自嘲一声。 眼睑微垂,心中情绪翻涌。 何时才能,光明正大的拥她入怀? 他慢慢收回手,只是下一瞬。 一抹挟着淡淡清香的温软,忽而靠入他怀中。 天青色衣料与黑色锦衣相触碰。 他面上错愕,像是不可思议一般,慢慢看向怀中女娘。 柔软的发丝贴在他下颌与脖颈之处,绵软的脸颊抵在他肩头,清浅的呼吸正一阵一阵打在他颈间。 女娘一双纤细的手,正虚放在他宽阔脊背之上,隔着衣物,他亦能察觉到她那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那空虚的心扉,忽而被一阵阵软到令他胸腔发酸的暖意填满。 垂下头,埋在她乌黑的发丝旁。 两只悬在身侧的手,毫不犹豫地揽住她纤瘦的腰肢、肩背之上。 紧紧地,像是想将她揉入血肉中一般。 他的阿枳, 是下定了多少勇气, 才重新投入他的怀中。 第122章 定亲 她都还没理清心中的情感。 便扑向了那个令人心安的怀抱。 但那日,送着浩浩荡荡的西护军离城时。 隔着千军万马,马鸣马蹄,和人声鼎沸。 她与他目光相对之间。 忽而听见了一阵特定的心跳加速声。 听见了他无声的,等我回来。 那是未曾被光阴磨灭的、仍旧鲜活的情感。 她那时想,再试试呢? 可她还是未等到他。 …… 时年秋末,西郡早寒,竟然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雪花纷飞,渐渐将梧桐绿意掩盖。 千家万户,皆布上了暖炉,四处冒着滚滚烟气。 彩衣巷,亦非例外,且今日,更加红火些。 老侯夫人,围着狐裘领,面上端笑,同殷老夫人端坐在小院正堂之上。 两人代行长辈之责,商议两家定亲之事。 殷老夫人手中揣着汤婆子,怀中还抱着正打盹的香乐。 她面上也带笑,但同老侯夫人一样,这笑,掺杂着些担忧和疑虑。 她们谈完了定亲之事,便忽而被门外一阵声响吸引了目光。 铺满一层薄薄积雪的小院里,小女娘和小郎君正半蹲在雪球之前。 女娘鼻尖微红,露出一张专心致志的侧脸。 三下两下,那堆平淡无奇的雪,在她手下变成灵动可爱的雪人。 小郎君半蹲在她身前,一手扶着那雪人,一边面带笑意为她递上工具。 雪花纷飞而下,飘飘扬扬,洒在二人的狐裘披风之上。 温馨美好的场景,竟一下,将殷老夫人的思绪带回几日前。 半月前,阿枳忽而失魂落魄回到小院。 一连几日,都沉默寡言,像是心事重重。 等她开口,第一句,便是: “外祖母,我欲同今安定亲。” 她惊愕得,差点将香乐摔出怀中。 前些日,明明是西护军班师回城之日。阿枳一大早便起床,在梳妆台前捣鼓半天。出门时,面上还带着些紧张和期待。 她那时还想,阿枳应当是去见岁聿那孩子。 只是为何忽而却带回来这么一个消息? 她不解,又开始自我怀疑,难不成是她生病的这些日,阿枳对今安那孩子生出了情愫? 她追问了阿枳许久,可从回答中,她仍不觉得阿枳是因着与今安那孩子两情相悦。 且,她甚至试探性问了一句: “此事……你阿兄知晓吗?” 可女娘忽而一笑,只没头没尾地回了她一句: “外祖母,我不会拿自己的人生当儿戏的。” 即便心中万般疑惑,她亦不再多问。个中曲折,阿枳不愿讲,自有她的苦衷。 “如此,日后我们家安哥儿,便仰仗郁娘子了。” 老侯夫人放下手中的茶杯,忽而开口。 媒婆登门,下定聘书,两方亲长和美相见。这亲事,今儿便算是定下了。 殷老夫人回神,方才发现,门口的两人又跑到了院子里那棵梧桐大树下,逗着树上的小鸟玩儿。 她眉间的忧愁散去几分,无论如何,这是孩子们自己择的路。 “我们家阿枳,也有赖今安照顾了。” 她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对着老侯夫人客气道。 院外,梧桐树上,不知是何时迁来一家鸟儿,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 郁枳同楚今安,看似亲密地并肩站着。 实则,氛围有些微妙。 “今日,你祖母应当是相信了吧。” 忽而,女娘唇角微微开合,吐出一句清冷的话来。 眸光,却依旧停留在那被绿叶裹挟住的鸟巢上。 闻言,今安面上的笑意忽而消散了些。 他眸底闪过一丝落寞,抿了抿唇,有些干涩地道: “是也,应当是成了。” 只一问一答,方才那般和谐温馨的氛围,立即被撕碎开来。 今安再不敢去瞧身侧的女娘,而是同她一样沉默地看着那鸟巢。 他心中苦涩,却更害怕一侧脸便瞧见阿郁面上的疏离。 这场婚事,不过是他设计来的。 旁人只觉,他同阿枳情投意合。 阿枳只知,他需要她帮他摆脱乌卉族女逼婚。 两月前,西护军赶赴边境,他身为军正,自然是要随行的。 可他却未曾想到,这次西行,竟蕴藏着一场精心设计的局。 一场由圣上亲自布下的大局,只为揪出潜藏在西护军中的叛党。 而那收网者,赫然是他父亲,同怀岁聿。 只是,陷入那大网,在黑暗之中踟蹰多年的叛党余孽,竟然是同父亲出生入死多年,早就结为义兄的王将军王奕 ,也就是……芙暄的父亲。 然而,这西护军却不知缘何处冒出一批叛军来,为王奕硬生生厮杀出一条生路来。 最后,是由着乌卉宣率骑兵,追击百余里,才将王奕缉拿归营。 只是……审讯期间,却横生了些枝节。 西侯夜探牢营。 进去时,只他和王奕两人。 直至一刻钟后,外围看守的西护军只听见其内传出癫狂笑意。 破门而入时,却只瞧见面色惨败的西侯,右手鲜血淋漓的大理卿,和正有些癫狂大笑的王奕。 楚今安大抵是能猜想到发生了何事的。 他父亲却犯了致命的错误,那便是高估了他同王奕之间的兄弟情谊。 他私自前去提审王奕,给了他近身的机会。 若不少大理卿怀岁聿早有防备,徒手接了王奕暗器,恐怕那毒针早将他父亲一剑穿喉。 只是……怀大人,右手却因这剧毒,几欲残废。 随军而来的嘉宁公主,当即便将重伤昏迷过去的怀大人,连夜送往盛京医治。 而王奕,叛国通敌,本就是大罪。 轻则砍头,重则满门抄斩。 如今再加上重伤朝廷重臣一罪,即便是念及祖上世代忠烈,再作宽宥处置,其直系旁支也难逃抄家流放。 可芙暄该如何办? 她从小便是在老侯夫人跟前长大的,整个侯府,已然将她当作了嫡亲的小姐。 老侯夫人,第一下反应,便是让今安娶了芙暄。 只要芙暄赶在王奕定罪前出嫁,便能入了夫家籍贯,不被本家所牵连。 可芙暄哪儿肯这样做? 第一是,她不愿独自苟活于世。 第二是,她知晓表哥早就心属阿郁。 第三是,她年前已然同倾慕之人定下婚约。 楚今安这边,陷入了比芙暄更痛苦的境地。 第123章 领旨 乌卉宣得了军功。 伴随着王奕定罪,他便又将飞升。 可如今,乌卉宣最想凭此功劳换些什么? 乌卉涵落马,乌卉彤亦无子嗣。 眼见着他们乌卉氏族离着光复往日荣誉又远了一步。 现下,他乌卉宣,更应当抓住此次机会。 效仿他父亲,以军功为挟,让乌卉族女坐上西侯世子夫人之位。 一边是极为可能从天而降的赐婚御旨。 一边是老侯夫人希望他以婚嫁之名救芙暄一命。 无论是哪边,楚今安都难受得想死。 可连日来的折磨,却让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 一次转瞬即逝、他一直渴求的机会。 回西郡的第三日,他便去了姜木斋寻阿枳。 彼时,他正好撞见了嘉宁公主身边的侍从。 那侍从冷冰冰地对阿郁道: “怀大人护送嘉宁公主入京了,公主托奴给娘子带句话。” 那话他并没有听清楚,但大抵也能猜到,无非是公主故意捏造,令阿郁同怀兄离心的罢了。 只是,真正令他心中一动的是…… 他碰上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阿郁背后,站着怀、明两家,甚至是圣上。 连乌卉氏也不敢动她半分。 祖母更是对着由着诰命封赐的殷夫人颇为和气敬重。 若他与阿郁定下亲事,怀明两家必有所闻,届时圣上也难赐下婚约与他。同时,祖母亦难对他有所微词。 且现下,如若他以此去求助阿郁,她定然难以拒绝自己的请求。 虽是趁怀兄之危,虽是利用他同阿郁之间的情意。 可……他不想放过此般机会。 他这般想了,亦这般做了。 他同阿郁约定,待芙暄同她那未婚夫结亲,待王家之事尘埃落定,待乌卉族军功过去……他们便以感情不合为由,解除婚约。 虽是他一厢情愿,虽是阿郁出于同情。 但他还是可悲地感到欢喜。 像是他真的同阿郁两情相悦,共赴爱河一般。 甚至,他亦可耻地想。 若是阿郁同他朝夕相处,生出来几分对他的男女之情呢? “你可有阿兄的消息?” 忽而,女娘转头看向他,清澈的声音也兀地拉回他飘远的思绪。 楚今安眸光微黯,掌心之中忽而有些冒汗,他抬眸,看向女娘,终是半隐半藏地道: “听闻怀大人不日将升为刑部尚书,官居二品。连……圣上都说,若是等他同嘉宁公主结亲,定然要废了那驸马不得在朝为官的律令。” 他说到后半句,眼神忽而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女娘。 却又蜷缩着指尖,忍不住偷偷去寻她的反应。 却只见,她眼底一片澄澈,面上无一丝的情绪起伏。 只是淡淡地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又抬眸,看向那鸟巢。 “应当为他高兴的。” 雪花簌簌而下,她的声音,有些悠远空荡,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楚今安,忽而呼吸一窒,此刻的阿郁,淡漠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阿郁,外头天冷,我们先进去罢。” 他犹豫着,还是替她抖落毛领上的雪。 “嗯。” 女娘收回目光,冲他点点头,只是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衣领。 待两人进入温暖的厅堂之中,郁枳唇畔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老侯夫人招呼着,让她前去看那一纸婚书。 红底黑字,配以泼墨洒金。 暖玉结红穗,郑重庄严。 一堂缔约,永结良缘。 她指尖拂过那行字,连日来的复杂情绪,终当是没有找到一个宣泄出口。 今安的来意,她一听便悟了个彻底。 只是她未一口应下他,定亲非小事。 她或然不那么看重名节,今安同她的情谊也非同一般。 只是心中始终是眷恋着那个怀抱的。 但她与怀岁聿,却似乎断了联系。 晚芦不辞而别,素棠夫人拒她不见。 西护军中一个月,到底发生了何事? 从今安口中,从西侯口中,从素棠夫人口中,他现下正在京中加官进爵。 寄往江州南州探知消息的信件,无疑也得到同样回复。 他非不告而别之人。 一切像是迷雾一般,遮在她眼前。 或然有被抛弃的滋味,但她心中更多的是忧虑。 可她眼下,却得先替今安解了现下的困境。 她想,等她还完今安的人情。 若阿兄还在等她,若她还有勇气。 那她便放下一切。 再不顾一切地,投入他怀中。 不问将来,但求现在。 …… 西侯世子订婚之事,很快便在西郡传开。 姜木斋进出食客愈发频繁,多遭受的非议也与所获得的关注成正向增长。 西郡之中,无论达官显贵,还是新起之秀,都想法设法来讨好她这所谓的世子夫人。 各家未出阁的贵女,更是明里暗里,用尽无数法子想要见她,针对她。 郁枳便干脆减少了去姜木斋露面的次数。 免去这些毫无必要的麻烦。 但她却需得常常同今安出入侯府。 做戏给众人看。 乌卉宣的军功嘉奖仍未议定,谁都知晓他们家族在盘算些什么。 那已然被以“念侄情切”为由,送到乌卉彤身边养着的及笄女娘,时时刻刻都娇羞地偷看着今安。 即便是郁枳这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妻,陪在今安在身侧,她也毫不避讳。 仿佛,世子夫人,无论如何,最终都当落入她乌卉氏手心。 今安总会刻意避着她近身,常小心翼翼地关注阿枳的反应,生怕她不高兴。 可令他失望的是,阿枳面色总挂着得体的笑意。 给祖母看,可她外祖母看,给侯府姻亲看。 总是,却不是发自心底的。 他近乎自虐地,满怀期待,却又自作多情。 好在,老天垂怜他。 盛京未曾传来半分有关怀岁聿的消息。 阿郁,似乎也从未提及过怀兄。 仿佛她现下真当是自己的未婚妻,等着婚书上所写,来年春日为婚成吉时。 可他始终是在自欺欺人,更何况他此刻还可鄙地利用着阿郁对他的情谊。 他同阿郁订亲快满一月时, 盛京传来两道旨意。 一旨,告知王奕已然收监,他主动供出韦朔同党刘坚之下落,因而可减免部分罪责。 王家男丁皆发配北地,充作苦力。女眷则送往盛京,充作官奴。 唯有芙暄,和王家年仅五岁的长孙女,逃过一劫。 现下芙暄以养女为名,同她的小侄女,养在府上,不日与其未婚夫婿完婚。 这应当是王家,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而第二道旨意,却让乌卉一族面若死灰。 讨要赐婚一事,自然被圣上驳回。 只赐千金,提拔乌卉宣入北护军为骠骑将军,押送王氏子弟入北地,同时赴任。 看似官升一品,实则让乌卉氏在西郡永无再起之日。 乌卉族根在西郡。 如今让唯一撑起家族的乌卉宣去了北地,等同于釜底抽薪,让他们在西郡无了护荫。 乌卉彤反应最为激烈,仪态尽失,哭着喊着骂着,不准许兄长接那圣旨。 可乌卉宣,却一反常态,再未对他这娇惯着、呵护着的妹妹有半分纵容了。 他冷冰冰地拂开她的手,恭敬接了那圣旨。 “臣领旨,叩谢皇恩。” 话音一出,带着几分释然,带着几分解脱。 他这一生,为乌卉族牺牲得够多了。 驰骋疆场,保家卫国,做真正顶天立地,无愧于心的武将,同将士们浴血沙场,才是他的使命。 第124章 醒来 盛京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其他地方稍晚些。 但雪势之大,一夜便描白了整座城池。 骤然的降温,让昔日喧嚣无比的京都,忽而像是被放慢了时间一般。 家家户户面带笑意,出户踏雪。 青玄手中抱着件墨色披风,恭敬地候在游廊上。 对面便是供皇家赏雪景的听雪亭,和锦湖。 “你说大人……是不是,被这毒素伤及了脑子?” 墨白执剑,拧着眉心,颇为不解地瞧着那亭中,正与司马先生对弈的大人。 他不解,这小姐都在西郡同楚小世子定亲了,大人现下居然还有此般闲情逸致。 青玄闻言,眸光微闪。 “你自然是不知晓的……” 不知晓大人,有多疯狂。 几乎连命都不要了。 大人替西侯挡下毒箭,已经是两月之前的事。 彼时剧毒扩散,发作极快。 大人高烧不退,神志不清。 军医言,这手,必须得截掉,否则毒素扩散至全身,届时药石无医。 关键时期,嘉宁公主持剑闯入营帐之中,悬于军医颈项之间,令人即刻送大人回盛京。 调天下良医入京救治。并令知情者三缄其口,不得将此事半点泄露于外。 青玄自然是知晓其间缘故。 大理卿于西护军中险些丧命,盛京之中新帝尚未完全掌权,朝堂动荡便在朝夕之间。 且现下大人命悬一线,无他的命令,青玄自然不敢将大人中毒一事告知郁娘子。 千宵营卫同嘉宁公主亲将一道,日夜兼程,快马加鞭,终是在三日之内将大人送回了京城。 那时大人已然不省人事,只在中途短暂清醒过一两回,看着自己那已然可窥见血肉脉络的腐烂手心,面色惨然,声色沙哑,吩咐莫要将此事告知众亲属。 其余时刻,高烧不退,整个人像病入膏肓一般。只偶尔于梦着,唤着郁娘子的名字。 只是,待大人下一次清醒后,等来有关郁娘子的第一则消息,便是: 郁娘子已同楚小世子定亲。 青玄仍清楚记得那日。 太医院日夜连轴转,一连七日为大人施针布药排毒,终是保住了右手。 只是……毒素已然侵入静脉之中,留下骇人的乌紫色痕迹。 且此后,大人的右手即便是恢复得再好,也……再提不起剑来,甚至是写字都十分困难,且余痛亦将伴随终身。 昏昏沉沉大半个月,大人终于在第十五日,完完全全清醒过来。 青玄推门而入,便瞧见大人垂首静坐。 神色错愕,呆滞地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茶杯碎片,和四溅开来的水迹。 他的右手,布满骇人的青紫毒纹,仍在异常地颤抖。 青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亦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能沉默着,重新倒了一杯水,递到大人左手之中。 不久后,圣上、嘉宁公主,和翰林学士明煦大人皆闻讯而来。 虽然大人瞧见他们后,面色如从前那般波澜不惊。 但那慢慢地蜷缩进袖沿之中的右手手指,仍是暴露了心中的情绪。 像是天之骄子忽而陨落一般, 只是,这份伪装的平静,却被明大人忽发兴致的话题,给彻底打碎。 “你可得快些恢复,等来年春日,我们家阿枳妹妹同那小世子大婚,我便将那兄长送嫁一事,让给你去做。” 他话语一出,满堂俱静。 明煦仍旧一脸笑意,圣上面色有些难看,撇开了视线不忍心看大人一般。 嘉宁公主却敛着笑,瞥着大人的反应。忽而,她眼底笑意灿然,漫不经心道: “算算日子,她今日,也当已然和那西侯小世子,签订好婚书了。” 她话语一出,青玄脑中都在嗡鸣。 他自是不敢相信的,只当明煦大人是在无中生有,可瞧着圣上亦一言不发,那应当是八九不离十了。 青玄不由得心中一紧,去寻大人的脸。 他面色平静,却又平静到有几分可怖。 是如同死一般的沉寂。 又像是平静湖面下正酝酿着喧天浪啸。 苍白的面色,又黯淡几分。 眼底的眸光,仿若即刻就要碎开来一般。 眉眼间的郁色,从未有如此一般浓郁过。 明煦大人仍旧笑意盈盈,像是为逗大人开怀一般,不停地在说话,圣上同嘉宁公主也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只是,热闹是他们的。 大人却与外界,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圣上,公主,大人,咱们大人如今不能久坐,还需得静养。” 青玄生平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催客。 所有人似乎都感知到了,屋中气氛极为压抑。 离去之前,大人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眼窗外。 忽而开口,声色有些飘渺,道: “院外飘雨,院中湿滑,便替我,送圣上他们出府去罢。” 青玄眼底一滞,顺着半敞的轩窗往外看。 天色正晴好着,万里无云。 隐约还能瞧见几丝金光,破开天际。 青玄领命。 将那扇门彻底盍上时,他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 只是,他万万未想到。 一刻钟后,等他再推开这扇门时,却未寻不到大人半分踪迹。 起初,他只是以为大人应当是出门透气去了。 可直到他熬完药回来,又将着偌大的大理卿府寻了个底朝天,仍未瞧见他半分人影。 忽而发觉后院马厩之中的青云亦不见踪迹,他方才面色一变,心中难以置信地猜想: 大人难不成,是去西郡寻郁娘子了? 他之猜想,在三日后,于西郡与青州交界驿站之中,确然被证实了。 彼时他领着五六个暗卫,自盛京一路西北而上,顺着马蹄疾驰之印迹,或途径百姓所见追寻,却始终未寻到大人踪迹。 一路又遭逢晴天烈日或风雨大作,总而他们几个年轻力壮的暗侍都觉得筋疲力尽。 第三日夜,他们入了西郡地界。 可天色太晚,城门已闭,若无官令,子不可私自入城。 他们便想先在官驿休息一日,明日再入城寻大人踪迹。 只是第二日一大早,他们便寻到了大人。 于官驿门前。 青云稳稳当当地停在大道之间。 雪白柔顺的毛发,此刻沾染着难看的污泥,因着日行千里、风尘仆仆,毛色暗淡无光,那双湛蓝色眸子,也透露着些明晃晃的疲倦。 只是它却仍然硬撑着。 马背之上,安静却也虚弱地匍匐着一白衣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墨色发丝垂悬在白色马毛之上,看不清面色,瞧不见五官,已然勒出红痕的左手,剧烈颤抖着的右手指尖。 顺着指尖,一滴一滴往下垂坠的鲜红血珠。 一瞬间,还是让青玄红了眼。 这不是大人,还能是谁? 第125章 谋她 “韦朔一案,终当是了结了。此后,便只用费些心力去清理那些余党。” 司马覃此时已然白首,他手执黑子,眉间不复意气风发,唯余下几丝历经磨难后的沧桑和平淡。 “嗯,先生,亦可了却一桩心愿。” 怀岁聿手执白子,不似司马覃那般欣慰和如释重负,他只声色平平,神色寡淡。 “如今,你已为刑部尚书,日后所经受的磨砺和阻遏,只会愈发复杂。幸而,陛下于你情谊深厚,两不相疑。” 司马覃颇为感慨,一方面自觉昔日未曾挑错人,得岁聿而教之。 现下,新朝已立,虽不能光明正大光复女帝治号,但只要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相信女帝九泉之下亦应当是十分欣慰的。 另一方面,他自然是担忧他这爱徒的。方才瞧他与自己博弈,始终左手执棋子,时而不经意地去揉捏右手关节。 想必右手寒毒犹存,一到阴冷天儿,便如同蚀骨一般地刺痛。 他忽而开口,问道: “闻,你前些日上书,让陛下将那西护帐下大将军,乌卉宣调往了北地。可是北地有何异动?” 话音落地,便瞧见正垂眸凝神,思索下一步落子之处的男人,忽而顿住指尖。 片晌,白子落盘,如若珠玉落地,堵住黑子唯一的生路。 胜负似乎已然分晓。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抬眸,润声道: “为制衡西北两地军营势力罢了。” 司马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思索片刻,找到个合理的解释。嘉宁公主西调,北护军中,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派那西护一把手去打压北护军,也算得上制衡两方势力。 只是,这明升暗贬,对那一直想重建门庭的乌卉族,应当是不小的打击,他有些许担忧那乌卉宣因此怨恨上岁聿。 这在朝为官,至清至察,确然容易树敌。 但岁聿却要比他这个混迹了两朝的人,要更透彻些。 此回如此打算,应当自有考量。 “你瞧,这棋局之上,果真是不容得分心,老夫这是第几回输给你了?哈哈哈!” 司马覃低头,方才瞧见自己的黑子已然无了生气。他摸了摸胡须,忽而畅然大笑,眼中毫不吝啬,全然一片欣慰。 “夫子谬赞。” 怀岁聿仍旧面色不变,他抬起手,欲要为司马覃添茶,只是右手方才抬起,便生出一股切肤的痛意来。 眸底闪过一瞬错愕,当即也僵在原地。 片刻之后,他便像是无事发生一般,伸出另一只手,继续添茶。 只是蜷缩在袖沿中的右手,指尖忍不住极小幅度颤着。 “你如今也年方二十又二,可有心仪的女子。你莫要被我……同你师母之事吓着,你比我,却要行事妥当周密得多。” 司马覃说着,面色有一瞬的落寞,随即又强忍着回忆那段痛彻心扉的记忆。 他确然是担忧自己这徒儿,因着他之事,彻底成了断情绝爱之人。 前些日子,他同女儿闲聊时,忽而听闻她提及岁聿似乎钟意他那义妹。 只是这回,他对面的男人,眸光兀地黯淡了几分。 司马覃呼吸一滞。 莫非……还真的让他问到伤心之处了? 他张了张嘴,面色为难,终究还是宽慰着道: “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只是他话音落地,便瞧见自己那爱徒,一双眸子古井无波,深幽刺骨,看得他头皮发麻。 他扯了扯嘴角,憋了半晌,顶着这目光,有些扛不住,胡言乱语道: “天下没有撬不走的墙角,为师支持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得这话一出,他那爱徒,方才郁结的眉眼忽而舒展了几分,面上兀地出现几丝垂思,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话的切实可实行性。 司马覃:…… 天色稍晚些,墨白送司马大人回京郊。 兀地听见几声轻咳,青玄忙将披风披在男人肩背上。 “大人,手可还疼着?” “无碍。” 青玄瞧见他微拧的眉心,心中充满担忧。 “大人,眼下那乌卉族在西郡已经无了倚靠。想来……郁娘子日后入侯府,应当不会再受那侯夫人为难了。” 他话说得犹豫,一边收着石桌上的棋盘,一边还小心翼翼地瞧着大人。 却只见他,面色平静,负手面朝厅西,抬眸眺望雪色茫茫的锦湖,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人,这其中明摆着有内情,您何不前去西郡……” 男人一言不发,只轻轻招了招左手。 “青玄,你且退下吧。” 青玄语塞,心中叹了口气。 他将棋盘收整完毕,离开这亭子前,复又回头瞧了眼那静静立着的人。 自上回他们在那官驿巡回大人,他右手伤势复发,周身还添了好几处伤。修养了好一段时日,方才恢复到现在这般地步。 每逢阴雨之日,右手便如噬骨一般疼痛,连笔着也拿不稳,总是无端地轻颤。 前些日收到素棠夫人来信,她不知缘何处探听到大人重伤之事。 信中言,郁娘子与那小世子定亲来得突然,望大人莫要行冲动之事。 大人读完信,却无甚起伏。 每日按常起居,赴任刑部,忙得不可开交。却再未过问过西郡之事。除却偶尔会从明煦大人口中听闻郁娘子近况,却再未让他去探查。 莫非,是因着这手伤? 临近暮色,湖畔柳絮纷飞,天边兀地出现一丝橙黄霞光,孤雁形单影只,于天际徘徊,或然在寻觅同类。 湖心亭中,白袍青衣,绥带随风而动,墨色青丝于清冷眉眼之间飘动。 忽而。 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底,划过几丝流光溢彩。 唇角微勾,几丝不易察觉的深邃笑意,浮于眼底。 君子做够了。 阿枳,也该回他身边了。 第126章 并嫁 时为大雪,西郡全然覆盖在雪色之中。 已然积雪多日,整个梧县,都变成了一片雪原。 灿日久违地露出些金光,冲破茫茫雪色。倾洒在打霜结冰、泛着冷白色的湖面之上。 家家户户,在冰薄之处凿开些小洞来。冒出一股股冰冷刺骨的溪水,同肥美鲜活的鱼来。 妇人们裹着毛裘棉衣,双手和脸颊都冻得通红。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面上挂着临近除夕、而愈发浓郁的喜色。 正是此般情景之下,彩衣巷口,却兀地围上了一圈侯府亲兵。 进出巷口的邻里,皆习以为常。只当是那侯府中又来了什么些不得了的人物,去相看这郁家女娘,未来的世子夫人。 只是这回,从那精致敞阔的侯府马车之上,乌卉彤先一步下马车,迈着高傲的步子,眼角睥睨一圈,方才转身等那车上的一老一小。 老侯夫人被搀扶着下车,身后,却走下来一位着白色衣袍、眼角微红的绝色女娘。 行若细风扶柳,面若四月桃花。黛眉微蹙,眼睫微垂。眸中含泪,眼底决绝。 瞧着,倒叫人既心疼,又怜爱。 “祖母……真当要如此吗?” 愈是往巷子深处走去,王芙暄的眼角便愈发湿红起来。她心中几欲要被后知后觉、漫卷而来的被愧疚和自责淹没,只觉脚下每一步都越发艰难。 踩在表哥的幸福之上,她……真的会被原谅吗? “芙儿!都到此般处境了,你还在犹豫些什么?你那未婚夫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难道你还未看清?你真当还要嫁进他陆家?你不为自己考量,也当为小紫儿考虑考虑!” 老侯夫人眼底带着心疼,将小女娘冰冷的指尖握在手中,苦口婆心。 前些日,一身怀六甲的妙龄女子,忽而气息奄奄地扑倒在侯府门前。 怒骂侯府包庇罪臣之女,纵然其插足她与表哥的感情。 老侯夫人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连忙命人将其从侧门带入府中,详细探知其中缘由。 方才知晓,这女子竟早与芙暄的未婚夫,陆家长子私相授受,甚至腹中已有六月大的胎儿! 然,陆家昔日为攀附王家,便将她送往乡下,说是利于安胎。 老侯夫人听到此处,面色已然十分难看。 这陆家将这女娘关在那乡下养了五六个月,半点风声都未走漏。 现下将这女娘放出来,应当是因着王家败落,他们又受侯府威压,自是不敢当面提出退亲,便想着以此法子,让芙暄自己断了加入他陆家的心思。 若是他侯府知晓了此事,还是要将芙暄嫁过去,那自然便是默许了他们陆家日后小看、欺辱芙暄。 老侯夫人又气愤,又庆幸。 这小小陆家,连本家出的女娘都容不下,更何谈她已然无母家庇佑的芙暄,更何况,芙暄还要带着年幼的侄女共同入住夫家。 她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只有芙暄嫁进她侯府,才能真正得到庇护。 罪臣之女的身份,怕是终身亦难摆脱。 还能指望着这世间真有待芙暄真心真意的情郎? 只是……她的安哥儿…… 老侯夫人,终当是心狠下来。 她西郡,不似中原那般,崇尚一夫一妻。若是能让芙暄嫁入侯府做平妻……即便是让那郁娘子做正室,她的芙儿为侧室,也是好的。 那郁娘子,是个通情达理的。 若是她不肯,那也莫怪自己狠心。 总之,这侯府,可以没有那郁娘子,但却不可无芙儿。 昔日,芙儿的祖母同自己,是手帕之交。但后来却为护着自己而命丧西夷战火之中。王奕糊涂,但她不可再失去芙儿了。 “芙儿,你莫要觉得祖母是在逼你。等你同那郁娘子入了侯府,他二人过他们的,你便陪着我过活,两不相扰。小紫儿便以侯府孙儿的名义养着,日后自然脱了罪籍。” 老侯夫人耐心劝着,每一句都说到了芙暄的心坎上。 家族被抄,父亲不日便将行刑,兄长叔父们被流放远地,母亲姨娘们更是沦为供人奴役欺辱的官奴,昔日与她恩爱无疑的未婚夫,私下里居然已和他日苟合。 她还要些什么?情爱?尊严? 确然都抵不过她和小紫儿的命重要。 她们,必须无虞地过活下去。 赚够银两,积累人脉,供小紫儿如其他女娘一般无忧无虑地生活。日后若有机会寻回家族亲友,也不至于无力供奉。 她抹了抹眼角,泪珠子却又像不受控的从指尖溢出。 一滴一滴垂坠在青石板上,与未消融的雪花融为一体。 仿佛像她渐渐消失的自尊一般。 小院之内。 粗大的梧桐树,枝桠参天,挂着零星两片枯黄的树叶,和被压弯枝头的积雪。日出之后,积雪缓慢消融,枝头便一滴两滴地往院中青石板上坠水。 殷老夫人向来不喜欢在屋中闲闷着,郁枳便同吴嬷嬷搭好了火盆,将院中腾出一块专供老夫人和香乐休憩的地方。 今日勿需去姜木斋斋中,郁枳来了闲情,便搭起炉火,围炉煮茶,烤些花生、玉米和柑橘。 整个小院之中,都弥漫着一股清香。 香乐闲不住,翘着尾巴,双腿撑在郁枳的手臂上,后腿蹬在老夫人膝盖上,好奇地瞧着郁枳翻烤着柑橘。 吴嬷嬷瞧着此情此景,想起这猫儿名字的由来,不免有些好笑道: “香乐瞧柑橘,柑橘望香乐,到底香乐是狸奴,还是柑橘?” 殷老夫人捂着汤婆子,眉眼带下,伸出被烤得暖暖和和的手,怜爱地摸了摸香乐,小猫咪舒适得只打呼噜,也乖乖地收回爪子,窝到老夫人怀中去了。 只是这般温馨场面,却被几位不速之客,而骤然撕碎。 “哟,这未来的世子夫人,过得还真当是闲适。” 乌卉彤先一步走入小院,拍了拍大氅上压根不存在的雪花,嘴角含笑,看不出来意。 但一瞬,却让小院瞬间寂静下来。 郁枳手上动作一顿,有些狐疑地看过去。 紧接着,熟悉的女娘搀扶着面色平平的老侯夫人,也走了进来。 她眉间舒展两分,放下手中的东西,唤吴嬷嬷和一侧扫雪的侍女,为来人备座。 这倒是奇怪了。向来不对付的老侯夫人,同乌卉彤,竟然同时来她这小院之中。还有那从一开始,便躲避着自己目光的小芙蕖。 郁枳眼底笑意渐渐消失。 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小芙蕖出嫁之日。不忙着备婚,反倒来了她这小院。她大抵,已经能猜想到老夫人的来意。 老侯夫人和乌卉彤怕是从未像今日一般齐心过。 互相补充着,道明来意,只是语气之间,却带着位居高位的恩威并施。 郁枳眉眼已然冷淡下来。 “老夫人,您之意,是要让我和芙暄一同嫁入侯府?” 第127章 护她 “老夫人,今安可知晓此事?” 郁枳眸光微沉,锁着面前几位面带着虚伪笑意的人,心中愈发的冷。 老侯夫人嘴角的笑意兀地僵住,张了张嘴,却又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今安与芙暄自幼一块长大,青梅竹马,其间情意自非旁人可比,他自不忍心让芙暄羊入虎口。” 乌卉彤忽而发声,语气中还带着些不容置喙。倒像是在警告郁枳,不要不自量力揣测他侯府家事一般。 “夫人。我敬您一声侯夫人,只因您是今安继母。您心中打的什么主意,旁人瞧不清,我这个外人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郁枳目光冷冷地扫过乌卉彤面庞,语气也算不上好。 她昔日与今安定下这个约定,本就是为着他同芙暄不为这两位夫人所绑。 现下倒好,乌卉族失了权势,乌卉彤便将主意换了个地方打。比起自己这个背后有潜在势力支持的未婚妻,无依无靠的芙暄嫁入西侯府,倒更容易被她拿捏。 老夫人亦是,她满口都是为着今安好,可却从未问过她这宝贝孙儿的半分意愿。 还有芙暄……当初,若不是心疼芙暄,她也不至于应下今安的请求。 “芙暄,你也是这般打算的?” 她略过面色难看的乌卉彤,亦忽略老侯夫人欲言又止。 只无奈地又心疼地,柔着眉眼放低了声线,看向一言不发的王芙暄。 芙暄被点名,单薄的肩背忽而一颤,眼睑下垂,不敢直视郁枳。 只视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像是盛着泪水一般。 此时无言,却胜似千言万语。 忽而,她抬起那柔弱纤细的脖颈。 一张惨白柔弱的、眼眶猩红的脸,便出现在郁枳面前。 “阿郁,芙暄对不住你和表哥,但我,已然走投无路了。” 她泫然欲泣,声色哽咽。 与昔日那个娇气明丽,活泼明艳的富家贵女,早已不是同一人了。 郁枳不由得,眸光微微颤动。 眼眶被眼前快要脆弱无助到碎掉的女娘,狠狠刺痛。 她呼吸都有些停滞,心中忽而有些混乱。 老侯夫人,眼瞧见郁枳面上多出了几分犹豫,她心中一动,也干脆放低了姿态,忙道: “郁娘子,就当是老身求你了。你知晓今哥儿那倔强的性子,若是由你同他说情,他必然是能听进去几分的。等芙暄入了门,我便将她带到我身边,定然不会去扰了你同今个儿的日子……” “老夫人,此事我无法做主,更不能替今安做主,您还是带着芙暄回府去,先同今安商量好。” 郁枳已然觉得心累,她收回落在芙暄身上的目光,打断了老侯夫人。 眼瞧着那老侯夫人面色一边,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一旁已然听得面色铁青的殷老夫人,兀地冷眼,开口道: “西侯府真当是势大于天,老夫人也不必再欺负我阿枳心软。您心疼芙暄,我亦心疼阿枳。此事,怎是我家阿枳能决定的?” “殷夫人,我婆母特来寻这郁娘子商量,那亦是做足了侯府风度,也为郁娘子在外谋得一个宽善的好名头。” 乌卉彤忽而端起高门贵族的气势来,满脸不耐烦,恶声恶气。 眼瞧着殷老夫人面色越来越难看,她心中愈发得意。 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这郁娘子同侯府生出间隙。未来的侯夫人若是那没头没脑还无权势的王芙暄,那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可这郁娘子,太过聪明,只怕入了侯府,便没了自己存留之处。 因而,她嘴角微微翘起,冷嗤一声,继而道: “再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婆母同今安开口,他怎会不答应?届时,怕是郁娘子想入我侯府的门,也是必不可能了!殷老夫人,您还是好生劝劝你这孙女,好不容易攀上西侯府这高枝……” 她话还未说完,剩下的,却被忽地一声巨响,给吓得哽咽在喉头之中。 院外,忽而传来一阵整齐规律的兵甲碰撞之声,倒像是被千军万马围住了这小巷一般,忽而,院门被猛地推开,两道门板在冰冷空气之中兀地晃动。 随之而来,是清冷而又带着薄怒的声音。 “你们也自知晓攀了高枝。” 男人身着墨袍,深邃五官在墨色大氅之间更显清冷,身姿挺拔,左手执剑,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和遮掩不住的矜贵和冷意。 只是一双眉眼此刻沉冷幽深无比,冷眼瞧着小院之中方才那大言不惭之人。 甫一出现,小院只可闻见落雪怔松之音,某些人呼吸骤然发紧。 忽而,从那长身玉立的男人身后,又冒出来个黑白色身影,仔细一看,却是正一脸愤愤然的墨白。 他径直绕过自家大人,将长剑往身侧一放,恶狠狠道: “这楚小世子,趁我们大人重伤在卧,诱骗我家女君定亲也就罢了。如今侯府得了婚书,反倒欲要欺辱我家女君,真当江南两州,怀明两家,好生欺负一般。” 言罢,又像是不解气一般,继续道: “还有脸说什么攀高枝,我呸!” 墨白真当是气急,或许有是仗着大人在身后,因而半点为顾忌自己所嘲讽的,为西郡侯府。 那乌卉彤离着院门口最近,现下已然有些看傻了眼。 呆愣愣地,直到墨白说完,她面色一点一点变黑,不可置信般,有欲要发作。却见方才辱骂自己那小侍从,忽而又麻利地退到后头去。 一张令她面色发惧的脸,便再次完完整整出现在她面前。 竟然是……大理卿,不,应当是刑部尚书,怀岁聿! “令兄已然北调,却还是挫不掉侯夫人半点威风?” 男人被她盯着,神情寡淡,又像是轻蔑无比。 只淡淡一句话,却让乌卉彤脑海之中,最后的那根紧绷的弦,兀地断裂开来,发出撕裂的嗡鸣声。 阿兄北调,居然因着怀岁聿在背后作祟! 她面色彻底惊惧,张了张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怀岁聿挪开目光,绕过这小院中形形色色的人。 终是对上了一双,让他心神为之一颤的眉眼。 他的,阿枳。 他按捺住心底那丝隐约的不安和紧张。 抿了抿唇,终是柔声开口,道: “阿枳,过来。” 第128章 退亲 他原以为。 阿枳定然,再不会理自己。 因为他又一次,想要远远地看着她。因着自己这半废的手。因着她与那甚讨女娘喜爱的楚小世子定亲。 可直到她面带着点点笑意,和一丝大喜过望的惊喜,将那只手稳稳当当放进自己手中。 他才知晓,自己是何其地幸运? 连日来深入骨髓血肉的疼痛,未让他色变半分。 可如今,仅仅是她朝着自己快步走来,长裙曳地,裙角掀起的那阵风,便让他心中发酸发软。 “阿兄!” 郁枳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般心安。 她像是初初动心的女娘,目光从那清冷如玉的眉眼处一遍遍掠过。 周遭万物像是瞬间失色失声一般。 她的世界,只有他。 烟青色衣袖在阴冷空气中打着旋,兔绒披风掠过一层淡淡的积雪。 循着那墨色身影,快步而去,似若蝴蝶翩跹一般。 她落入他怀中,亦不忌惮满院的视线。 一只大手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力道由轻柔转变为克制。 心口急速跳动,像是要爆炸了一般。 衣料接触的那一刹那,从她头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得偿所愿的偎叹。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久到郁枳都快要沉溺在这无风无雨的温暖怀抱之中。 她心中温热,隐约有泣泪的冲动。她知晓这满院中的人,或然都面色凝固、难以置信地瞧着她。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抱住身前人的这双手。 怕他消失,怕再错过。 她未作动静,但拥着她的男人,现下却再也无耐心看这出闹剧。 他左臂仍旧珍重小心地环着女娘,右手垂在身侧。眸光从女娘软糯的发丝之上移开时,眼底已然换上一片森然的冷意。 “老侯夫人,若是还有话说,便当场说完罢,正好我亦在此处。” 他话中有话。巷外的侯府亲兵,已然被千宵营卫层层包围。 从前若是他端着晚辈该有的礼仪风范,总是将少年权臣、官至高位的不怒自威隐藏,让老侯夫人忽略了这后生的可怕之处,现下被他不带温度的眼神冷冷瞧着,老侯夫人只觉背后一片凉意。 她不想同江州怀家、南州明家交恶,故而才选择先带着芙暄私下来寻这郁娘子商讨,最好是能寻个折中的法子。 但无论如何,她最终偏心的只会是芙暄。 她嗫嚅着,终还是开口,只是却是对着他怀中的郁枳言的: “郁娘子,你且再思量一番。芙暄同你不一样……她现下,只有我这即将作古之人疼爱了。” 只是她话音一出,门口便忽地,传来一阵声响。 “祖母,您为何总是苦苦相逼我?!” 小院门口,楚今安仍穿着军正甲胄,眉目拧作一团,目光之中尽是痛苦哀怨,和痛彻心扉的失望。 众人面色都惊愕住。 连他怀中的女娘,肩背也兀地一僵。 感受着那忽的一顿,怀岁聿心中,不由得浮出一丝苦涩。 难道,阿枳仍旧念着那楚今安? 只是,女娘将自己的脸从他肩颈之间探出来,面上还带着几丝红意,只是眸底已然恢复一片清明。 她拥在男人腰上的手,也慢慢松开。 随即,像是不再有留意一般,从他怀中抽身而出。 怀岁聿垂眸,怅然地盯着自己那落空的左手,一丝顺长的乌发,从指尖溜走。 方才盈怀的温软,被一阵凉到透骨的冷意替代。 他眸光忽而黯淡了几分。 下一瞬,背对着自己的女娘,朝着院门走了两步。在离着那痴痴瞧着她的小郎君面前,停了下来。 瞧着那双目相望的女娘与小郎君。 怀岁聿的呼吸,几欲停滞下来。 他的心,也悬在了半空之中。 “今安,你我二人之约,就此作罢吧。” 郁枳眼底滑过一丝迟疑,但终究还是撇开了视线,狠下心,斩断她同今安的最后一丝情谊。 她并非想要在今安此般痛苦的情况下,又雪上加霜。 而是现如今再同他演下去,她怕他作了真,亦怕自己会越卷越深。 他亦当瞧清楚了老侯夫人的心思,至于是接受、还是另寻法子安置芙暄,他理应当不再逃避,正面去做自己的抉择。 此外。她亦不想让芙暄,陷入自我谴责和愧疚之中。更不应被现下的囹圄,困住心绪。 然而,最重要的是。 她亦察觉到阿兄的小心翼翼。 原来,他亦同她一般,患得患失。 短短一句话,从女娘那清冷之影中逸散开来。 楚今安却兀地呆滞在了原地。 眉眼之间,光彩一寸一寸熄灭黯淡。 嘴角强行勾起的那抹笑意,也凝固住。 他痴痴地,欲张唇说些什么挽留的话。 却只觉喉间一片涩意,胸腔郁郁难平。 他偷来的那抹光亮,终当是在隆冬之中,一点点熄灭。 连带着二十年来的情窦初开、一见钟情和单向奔赴。 终当是被一点一点地,撕裂成碎片。 此般好的女娘,终当是。 不属于他。 忽而,他想起在南州之时。 花树萤光之下,春风四起。 他同女娘声含笑意,假作畅然道: “阿郁,我岂是那种会强求姻缘,盲目求爱之人?若日后你对我实难生出男女之情,我自然不会执着。” 自然,不会执着。 可真心喜欢,怎会甘愿一生为友? 可他已然试过了。 强行摘下的花,不仅不会盛放。 指尖还会被扎得满目疮痍。 他眼底划过一丝自嘲,眼眶不知何时已然泛红。 良久,一声清润却低哑到可怕的声响,在两人之间悠然作响。 “阿枳,此后,愿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郁枳静静听着,鼻尖却兀地有些发酸。 她同今安,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小郎君面色苍白,目光忧郁,略泛着些水光。 唇角费力地扯出个勉强的弧度,道: “可否拥抱一回,即便……是朋友也好。” 瞧着那朝自己第一次伸出的、带着些小心翼翼和心碎的手,郁枳心中的伤感愈发浓重。 她抬脚,朝着小郎君走了两步。 等到那双手触碰到披风,下一瞬。 身后兀地伸出一只手,将女娘腰肢往后一收。 轻轻松松的,她便落入到一宽阔清冷的怀抱中去。 男人低沉清润的声音,带着些冷意,在头顶炸开。 “楚世子,我已然给过你机会了。” 第129章 唇畔 月色皎洁,积雪消融。屋檐之上,偶尔传来几声瓦片松动声,像是有几只相互追逐的野猫。 白日那场闹剧,终当是以西侯府讪讪离去而告终。 彩衣巷外,已然恢复了一片宁静。家家户户掌上了明灯,处处飘着各种食香味儿。 郁枳的小院之外,静静站着两个着甲胄武服的千宵营卫。临近正月,天气严寒,暗卫鼻息之间,白雾浮现。 吴嬷嬷探出头来,笑盈盈地为两位小哥递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醪糟汤圆。 正厅之内,屋门半掩着,却遮挡不住其间的暖意。 墨白面上笑开了花,得了大人应允,他也在主桌落了座。吃上一碗由郁娘子亲手做的小汤圆。只一口软糯下肚,连日来冒雪奔波所受的寒冬,便尽数一扫而空。 “小姐,我可真是太想念你做的吃食了。日后您一定要将姜木斋开到盛京中去,我定带着所有的千宵营卫前去捧场。” 墨白大快朵颐,仍不忘抽空对着郁枳一顿彩虹屁。直到将女娘哄得眉开眼笑,他才得了身旁男人冷冷的一瞥,收回了几颗露出来的牙齿。 郁枳正对着怀岁聿坐着,瞧见此情此景,她不免好心情地笑出声来。 只是下一瞬,笑意便一点一点凝固在唇畔。 灯光摇曳,火炭迸响。 明亮灯火之下,男人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不紧不慢地食用着白釉碗中的汤圆。只是握着瓷勺的那双纤长大手,却随着摇曳的烛光颤抖。 若是不仔细观察,倒是会难以察觉。 但那细微异常的瓷器碰撞声,仍是让她脑中,忽而发出一阵嗡鸣。 “趁着我们大人重伤在卧……” 墨白先前在院中所言,回响在脑海之中。重逢的喜悦退去,细碎的蛛丝马迹,忽而从记忆中浮现。 她有些狐疑和震惊,直直伸出手,越过不算太宽的桌面,抓住了那只仍在小幅度颤抖的手指。直至指尖相触,冰冷微颤的触觉,心已然沉到湖底。 她抬起眸子,看向正一脸错愕的男人。 “手,是何时伤的?” 难以置信地质问,嗓音之中,有些颤意。睫毛微微颤动,雾气迅速在清澈的眼底凝聚。她捏着男人的手,力度却变得小心翼翼。 男人未吭声,又像是仍未反应过来一般。眼神有些错愕呆愣,下意识地想收回手,藏起那衣袖地下不堪的伤痕。 只是兀地瞧见女娘眼底的晶莹,他满腔掩饰的话语忽而哽咽在嘴边,那抹宽慰的笑意也僵滞在嘴角。 他心下一瞬就慌了神,也忘记因着难堪而要去缩回的手。痛意,伴随着一股莫名的欢喜随之涌上心头。 狭小温馨的正堂之内,处处透着烛光。圆桌之上,各色佳肴冒着腾腾热气。炭火热浪滚滚,火星在炉中迸溅。但此般温馨的场景,却渐渐冷凝下来。 只是下一瞬间,一阵刺耳的声响打破屋中宁静。 众人只瞧见小厅的木门被推开,随即便是那抹高大的青玉身影,被女娘扯着衣袖,有些脚步凌乱地消失在屋外。 墨白屏住呼吸,梗着脖子探头去看,忽而又察觉到一旁的老夫人蹙着眉头,心情不甚好一般。 他忙收回视线,只敢盯着碗中看,只是心中叫苦不迭。谁家公子不愿使这苦肉计?若是刚受伤时能即刻到小姐身旁使出一出苦肉计,说不定还能博小姐几分心疼,现下,只怕是要叫女娘寒心,觉得公子是刻意瞒着她,不把她当家人。 屋外青石院路被小厮洒扫干净,不见半点霜雪,但寒露仍旧深重。 女娘只一言不发地,立于梧桐之下,身形纤瘦,冷风而过,还能瞧见几丝颤意。 怀岁聿有些拘谨地,跟在女娘身后。袖摆依旧被她攥在手心,已然多出几道褶皱。但他却只能堪堪瞧见她头上的簪花。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屏障,瞧不见她的神色,他心中煎熬,如同正在被审判一般。 “阿枳,我已然无大碍了,只是有些难看……” 闻言,郁枳只在他开口的瞬间,便转过了身,手也顺势将男人的右手衣袖掀开。 瞧见他眼睫微颤,被自己拉住的手,指尖还在轻颤,衣袖之下,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仿若枯死的红蔓,缠绕着淡青色经脉。 “先前墨白在庭院之中,言你重伤在卧,便是指的你这手?” 她声色之中难掩颤意,兀地打断男人的话。 几颗泪珠子不受控地从白净的脸颊上滑落,一双水光氤氲的眸子又望着有些被吓住了的男人。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怀岁聿面色惨白,眸光微颤,满是慌乱与黯淡。心中先前出现的一丁点欢喜,瞬间湮灭,余下的只是无尽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苦涩。 怕她被自己这伤口吓到,更怕她因着自己这差点废掉的手而难受。更怕,她识破自己心中曾因这伤,而对她产生的那些退意。 冰凉的手,忽而贴上了一处温软。 他心中一震,猛地抬眸。 眼前场景,却让他眼角酸涩难耐。 女娘小心翼翼地,双手拢着大出她手掌许多的手,轻轻地贴放在她温热的脸颊一侧,鼻头泛红,像是一只小兽一般,一只手指软糯地捏住他的指尖,声色带着哭腔,心疼地道: “肯定很疼啊……” 他只觉得,心中快要被小女娘暖化了。 若是叫他死在此刻,他亦是甘心的,乐意的,期待已久的。 良久,从那微微干涩的唇角,溢出一声沙哑又委屈的一声: “嗯,很疼很疼……” 十指连心的蚀骨嗜血的痛,皮肤一寸寸皲裂腐烂的痛,眼瞧见她与旁人相依相偎的痛,日复一日强忍着心底阴暗龌龊念头的痛。 可是,万般疼痛,在她坚定不移地撞进自己怀抱时,在与她十指相扣时,即刻便烟消云散了。 他掐了掐右手指尖,将心中难以遏制、想要将小女娘拥入怀中、揉进血肉的冲动按捺住。他只眉眼温柔地、又夹杂些委屈和失而复得的庆幸,静静地瞧着手上捧着的那张小脸。 忽而,他目光下移,那张因着夜色而更显娇嫩的脸,粉嫩湿润的唇角,划过一抹莹光。心中的悸动忽而被成倍放大。 她的泪,为他而流。 她的心,同自己一般悸动。 月色如华如盖,流光一泻千里。 银霰之下,男人忽而抬手,捧起那张微凉的脸,在女娘眸底懵懂之时兀地俯身,清润呼吸便停在女娘唇畔。 他轻柔地吻去那抹晶莹,又贪婪地长久滞留在此地。像是虔诚信徒,跋山涉水,终拜倒于神明跟前。 此刻,无关风月,唯有两情相悦。 阿枳,这一回,我们一定要长相厮守。 第130章 暖居 郁枳离开西郡前,只见了楚今安一面。 隔着不足两米的石板,却像是隔着浩瀚裂隙一般。 一侧是青衣褐甲,戍守边疆千里的西护军。 一侧是乌衣金甲,驻巡天子脚下的千宵卫。 定亲书被银刀利剑撕裂成碎片,仿若小郎君碎掉的心一般,再也难以拼全。 “小世子,我昔日曾劝你,少做些自欺欺人的事。” 男人利落地将剑收回剑鞘之中,一身戎装,墨色发丝于额角飞扬,一双眸子冷若冰霜。 他言尽于此,亦不想再分那受情所困而面色惨败的小郎君,掩去眼底各般情绪,转身时收起一身戾气,往正面色如常的女娘身边走去。 “阿枳,我们走罢。” 怀岁聿自然而然地拉住女娘的手,又替她紧了紧披风系带。 瞧见她一张小脸因这冷风而冻得发红,显得更为惹人怜爱。 郁枳收回落在那不远之处,看不清面上神色的小郎君身上的目光。或然,她和今安走到此般地步,亦非坏事。时间总是会治愈一切的,望今安此后,亦能真正地成为他想要成为的顶天立地的郎君,不为家族所困,亦不为情所困。 她伸出手,反握住拉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大手,仰着小脸,眼底绽放出几抹笑意来,道: “嗯,我们回家罢。” 人生能有几多载,既然确定了心意,她便要无所保留地爱。 十指相握,温热相触。 耳旁呼啸的凉风,忽而也没那般刺痛一般。 男人唇角微勾,收紧指尖。 不远之外,楚今安像是失魂落魄一般,最后一次抬眼,只瞧见那白色的兔绒领之上,女娘墨色发尾系着的两根玉色丝带。 晃啊晃飘啊飘,就这样,一步一荡,寒风如利刃,割裂郎君心中最后一丝情弦。 年关将近,进出西郡的马车和百姓也愈发多了起来。 怀岁聿本意是来此处理昔日伤后遗留的监军事务,然后接郁枳同殷老夫人回明家过除夕。但计划却赶不上变化,他接圣上急召回京城,连护送她们的功夫也抽不出来。 圣命难违,更何况临近年关,他此刻又身兼两大官职。因而,他留下墨白同一小队千宵营卫,以及那辆自己常用的宽阔马车,嘱咐墨白将女眷们安全送回南州。 临行前,男人隔着厚重的冬衣,将小女娘揽在怀中。身后是冷厉暗卫和西地寒风,头顶是漫天大雪,怀中却是温热软糯。 他眉眼有些郁郁寡欢,像是半步都不想离开怀中人一般,哪儿还瞧得出是昔日雷厉风行、矜贵清冷的新朝肱骨?只像是一只忠心又粘人的大型狸奴一般,不顾及周遭视线,也一点不理会怀中人绯红的脸颊,将俊脸埋在她颈间,清浅呼吸几欲将那娇嫩的肌肤烫伤。 “阿枳,不想去没有你的地方……” 明明年长四岁,平日也端着冰冷端方的君子风范,此刻忽而卸下昔日层层伪装,变得像是有血有肉亦十分委屈的小郎君,竟然让郁枳一丁点招架力也没有。她只觉得面上越来越火辣辣地热,胸口也溢满了欢喜。 “不多时便能相见,如何就分开不得了?阿兄乖乖回京城,可好?” 她有些手足无措,倒是第一次这般贴切地去哄一个比自己年长的男子。面上羞窘,语气却很耐心。抬手,犹豫多时,还是轻轻地拍了拍男人宽阔的脊背。 哄了许久,直到瞥见不远处,墨白的脸都已然被冻得有些扭曲。郁枳心中的耐心有些告罄,她心中倒数十秒,想着若是埋在她颈侧的男人仍不愿抬头,她便蓄力一把推开他。 他不害臊,自己还要点脸面呢…… 只是此般想着,男人忽而闷声闷气,像是不开心地道: “嗯。” 随后,隔着仍在飘飞的大雪,和一瞬消失的温热,郁枳只瞧见男人微红的鼻尖和眼眶。 她呼吸一窒,几欲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阿枳,在南州等我来迎你。” 他微启薄唇,声色有些沙哑。 那一瞬,郁枳忽而满脑子都是,什么南州,什么除夕团聚,她都不想要了。他似乎一直是她唯一的、也是永远的选择。 “好。” …… 郁枳最终还是失了约。 她未在南州等他。 因为这一次,她要主动走向他。 走进他的人生,走进他的世界。 盛京大道,夜中满是火树银花,千灯映照碧霄,青牛白马车连道,暗香流动,玉律金衣,酒家店肆星罗棋布,临近破晓,天色微亮,仍能瞧见千家伽蓝,万寺灯火,好不繁华。 这是郁枳第一次踏入这本小说之中,怀岁聿叱诧风云,历经半生的地界。 盛于此地,湮于此地。白纸黑字,寥寥半生,一瞬而过。 忽而,她脑中闪过那句熟悉的话语来。 “盛京,真当是……富贵迷人眼。” “小姐,我们到了!” 忽而,马车门被轻轻敲了两下,墨白欣喜的声音便从车外传来。 郁枳推开雕花车门,一处朱门宅邸,便兀地出现在眼前。 “是公子上任刑部后,圣上新赐封的宅邸,大人平日宿在大理寺,此地还尚未暖居呢!” 墨白高高兴兴地扶着郁枳下车,又忙去敲那紧闭着的朱红大门。 圣上是将公子的喜好打听得一清二楚的,此次以竹为伴,院中种满腊梅,庭院正中还有一颗极为茂盛的橘子树,这橘生淮北则为枳,不正是寓意咱们小姐? 岁寒为竹,橘树为枳。竹枳相伴,佳偶天成。 “有您暖居,想必此后这宅邸的日子,必定过得红红火火!” 墨白毫不吝啬地拍着马屁,费尽心思也要讲小姐哄得开心喽!现下大人仍不知晓小姐半路改了行程,直直往京城而来,等到晚上,他再寻个由头将公子骗来此处住,便皆大欢喜了。 他此般想着,郁枳跟在身后,心中亦觉得十分新奇。 门内忽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沉重的大门被微微拉开一道缝隙来。 一张瓷白素净的脸,带着些警惕,便闯入门外二人的视野之中。 瞧见来人,郁枳嘴角的笑意,愈发灿烂起来。 “绿卿。” 第131章 夜归 栖枫街上,所居之人,非富即贵,就连当今圣上最喜爱的幼弟,都早早被册封为静王,居于此街。 因而无论白日还是夜里,四处均为商贩店肆叫卖之音,有的只是丝竹悦耳、诗赋吟诵、歌舞乱耳之音。 花了一炷香的时间,郁枳才将这崭新的宅邸内内外外逛了个遍。贵在静雅别致,不在富丽堂皇。比起周遭一溜雕栏玉砌的宅邸,她倒更钟意此处。 若是在后院腾出一块地来侍弄花草瓜果,倒真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也寻到了一处净土。 说是暖居,她却也有些不知所措。 一来,她还是有些拘束,此处毕竟是阿兄的宅邸,岂会容她随意改动?二来,她确然也从未做过与此相关的事儿,从前虽迁居过两回,但她向来不注重暖居这一习俗,只全权交由了吴嬷嬷做主。 不过……瞧着这偌大而又空寂的宅邸,定期裁剪规培的密林亦掩盖不住处处透露出的清冷孤寂感,她心中又开始心疼怀岁聿。 七岁离家,十八高中,一举平步青云。可其中的辛酸艰难,只有孤寂陪伴左右。忽而,她迫切想要将这宅邸,变得温暖些,温馨些。 “绿卿,可否陪我出门去采购些东西?” 她迅速在脑海中盘算着,这大大小小的细节她无法了然于心,但购置些花草、厨具、食材什么的,还是手到擒来的。 小院之中,绿卿、墨白同郁枳三人围坐在炉边,圆桌之上,已然摆好了几盏精巧的花灯,郁枳正细致地教他们剪纸。 绿卿脸上笑意便未消停过,她时不时用手肘戳一戳墨白,挤眉弄眼。 可男人似乎对手中的剪纸入了迷,连头也不带抬一下的。瞧着他那箭得歪曲八扭的红纸,绿卿的嘴角忍不住抽搐,她拢了拢炉火中的炭,状似不经意地问。 “小姐,您远在西郡,怕是不知晓,叶县姜木斋的名气,都已然传到盛京来了。这京中的餐食好多年都不曾出新颖,甫一得了您斋中的食味,便念念不忘。小姐,可有将姜木斋开到盛京来的打算?” 她话音落地,满园万籁俱寂,唯余下小仆在不远处洒扫枯叶的飒飒声。 墨白都不由得呼吸一紧,低着头,但耳尖却高高竖起,手上乱作一遭的纸慢慢被他铺平。 “盛京确然是好,我亦有此打算。” 郁枳手中动作未停,唇畔挂着浅笑,但却也像是随口一答罢了。 只是有人却对此上了心,兴奋不已。 “太好了!小姐愿意留在盛京,便也能与公子相互照应。这些年偌大京城之中只有公子一人,又随时要应对各种纷繁复杂之事,回府亦无个暖屋的人……” 绿卿喜笑颜开,一连串的话像是没了遮拦一般往外蹦,听得墨白面色扭曲,郁枳则是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此话倒像是,说给冷战多日终于和好团聚的夫妻听的一般。 然,她敛了几分心底的波动。对入京城之事,她仍然是需要从长考量的。 即便是年后真要打算在此地发展,她亦会先购置一处小院,供祖母休养和自己居住,若是与阿兄同居……她耳垂忍不住有些发热。 但她自下定了入京的决心,便自是愿意也是期望同阿兄日日相伴的,只是仍需顺其自然。 “如此这般,也好喝上你二人的喜酒。” 郁枳笑意盈盈,忽而打趣起了眼前的二人。 便瞧见方才还眉开眼笑的绿卿忽而收敛了气息,面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羞怯之意来。 反倒是此时,墨白的脸皮厚了起来,笑嘻嘻地道: “那定然是要奉公子和小姐您二位为座上宾的。” 气候愈发严寒,盛京之北虽有高山阻隔,但到了夜间,寒气仍是深重。 一日操劳,这新府终当是被改换了几分颜色。 甫一入府门,便能瞧见被擦拭得光鲜亮丽的文书墙,两侧竹影交错,灯影朦胧。 四处掌上灯火,与颇有巧思的花灯相辉映,整个府邸,显得明亮而温馨,四处皆透着烟火气息。 男人一身官服,身姿昕长,带着一身凉意,风尘仆仆地踏入府门,便瞧见原本冷清的宅邸,忽而处处像是被精心打理过一般。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还残留着几丝疲倦之色。余光不咸不淡地瞥了眼身后之人,像是在质问一般。 “公子,属下亦不知晓。” 青玄摸了摸鼻头,这死墨白,非得让自己今日将公子的马车直直驾往此处,却又不提前告知到底他做了些什么大事。 这下倒好,公子最不喜欢计划之外之事,前些年公子生辰,他们几个贴身暗卫计划着为他送些生辰礼物,每每都只得了公子冷脸,说莫要瞒着他在背后做些多余之事。 现下墨白又是要闹哪出? 怀岁聿眉头微蹙,但现下周身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终是提步往内走。 罢了,在哪儿宿不是宿呢? 然,他眉眼微沉着,于正厢房的垂花门前,忽而顿住了脚步。 跟上来的青玄,面上也是忽而一阵错愕。 夜幕四合,星帘微垂,四下暖烛随风微漾。 隔着一层轩窗和窗纱,借着绰约光影,隐约可见一女娘微曲腰肢,纤细手指捏着茶盏,茶水如注流入杯盏之间。 “公子……这是郁娘子?” 青玄目瞪口呆,又惊又喜! 生怕公子没认出来,忙朝着他看去,却发现男人此刻眼色微滞,眉间舒展,眼底划开一阵柔意和喜色。 青玄心中暗笑,却也十分识趣地,悄悄退出了小院之中。 今日有了郁娘子暖居,他倒成了碍眼之人,想必也用不上他伺候大人了。 第132章 克制 他眼角有些许发热,脚下忽而愣在原地。 隔着屏窗,他如何能认不出,那于烛火下斟茶的女娘,正是他思之若怯的阿枳。 喉头发涩,像是近乡情怯。 隔着窗纱,他贪婪地、一笔一划地去描摹女娘的身影,光影明灭,思绪翻飞。 忽而,他突然想,自己对阿枳的情感,是何时在悄然转变的呢? 时年十二,他得了假期回家省亲,甫一入府门,便瞧见跟在母亲身侧的小姑娘。 一双圆眼之中尽是警惕,瞧着年且八九岁,眉眼之间却总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 怯生孤僻、唯唯诺诺。 便是他对仅见过寥寥几次、交谈更是屈指可数的幼年阿枳的印象。 他向来与家中联系不密,亲情之上亦是沉默内敛,连带着对晚芦,也不甚亲近,更何谈父亲母亲收养的小孤女。 只当是多了个妹妹,平日回府手中便也多了一份礼物罢了。 直至,她到了豆蔻年华。 眉眼间的那点小心思,叫人一看便知晓。 旁人都道,她情窦初开便爱慕上了自己,整日性子也变得有些极端,一心只关注他。 然,他一眼便看穿了她在演戏。 怕是晚芦逐渐长大,越发得府内外喜爱,她担忧自己被怀家人冷落,故而病急乱投医,便打上了自己的主意。 那些故作小女儿姿态的爱慕和疯狂,亦只能骗得了母亲和府中女眷罢了。 他亦无所理会,他从来便不是供菟丝任意攀附的植株,她亦近不了岁寒苑半步。 时值二十,他亦然位居大理寺少卿,一边日以继夜处理大理寺挤压大案,一边应付朝中各类暗流涌动和阴谋诡计,一边同司马先生一道稳固东宫势力。那也是他最疲惫的一年。 一支毒箭穿透左肩,毒素深入骨髓,蚀骨般疼痛,倒下的那一瞬,他心中却有些高兴。 终于能休息一段时日了。 于是,他回到了江州,重新做回了江州怀氏大公子。而非那个声名在外,日日行走于刀刃之上的少年权臣。 他并非天生冷情冷意,而是常年在外求学,早已忘记该如何做受母亲父亲热切呵护的儿子,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撒娇粘人的小晚芦。 有时瞧见府中一片欢声笑语,他却更想落荒而逃,因着这片温馨之景,与他的人生格格不入。 家人与他总是有屏障的,这是时光作祟,是十多年来聚少离多作祟。因而,他时常只觉得自己游离于亲情之外,也习惯了母亲和晚芦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失落、谨慎和刻意的亲近。 然,他却忽而,瞧见了让自己深觉有趣的小东西。 一个,像是忽而褪去面具的、浑身都透着灵动生机的小姑娘。 起初只是好奇,如何只是一次落水,便能将一个人的性子改得如此彻底。 装作乖巧,却又时常露出尖锐爪牙,以牙还牙有仇必报,却又总是对任何人都抱有一丝奇异的怜悯,仿若早就知晓众人的命数。 装作听话,却又总是在背后嘀咕些他听不懂的话语,若是猛地回头,便能撞见小姑娘尴尬又无措的表情,一声声“阿兄”叫的热切又虚伪,明明畏惧却又要强忍着逃意。 装作恭谨,时不时望着他出神,眼中却坦荡到只有单纯的欣赏,而后忽然又夹杂几分奇异的惋惜,时不时还要啧啧小声评价几句。 在这样的她身边,他反而愈发舒心自在。 那日,瞧见她同晚芦于书房之中和睦相处,他忽而觉得,自己或许也能做一个好兄长。 只是他却未曾想到,他确然成为了一个好兄长,但他亦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兄长。 “叮铃铃……” 记忆忽而被屋檐垂挂的捕风铃铛冲散。 昔日脑海之中的帧帧幕幕,被一个人从始至终地贯穿。 稚嫩的眉眼忽而舒展,与眼前推门而出的淡衣女娘渐渐重合。 “阿兄,你回来啦!怎的不进屋中?” 女娘眼底忽地绽开几丝喜色,唇畔笑颜如花。 月光如绸,烛火如萤。女娘面颊如春,郎心似润雨。 郁枳本在屋中等得有些乏了,原以为阿兄今日定然得晚归了,便想着为他先泡上一壶热茶后,自己便先回房中宿着了,明日他休沐,再见面也是一样的。 只是刚一出门,她抬眸便瞧见了正呆愣着立于庭院之中的他。 她心中欢喜,抬脚便往台阶下走去,三两步凭着心意,便走到了男人跟前,只是一双大手忽地握上她的腰肢。身体猛地被往前一带,顷刻之间,她便坠入了一处微凉的宽阔怀抱之中。 虽已经被他此般措不及防拥入过许多次,但感受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雪松气息,和喷洒在她额间的清浅呼吸,她仍旧有些羞窘。 借着月光和微热烛火,她正欲抬头与男人说话。 “阿……呜!” 下一瞬,一抹黑影忽地铺天盖地而来,隐去她眼前所有的光亮,话语便被一抹温软堵在了唇角。 一只大手,青筋紧绷,将藕荷色裙裾攥出几道褶皱来,手掌几欲拢住整个腰肢。 另一只手,带着冬夜凉意,稳稳地抚在乌黑发丝之间,将女娘的头微微仰托着,露出一小段莹白柔嫩的脖颈。 男人却曲着肩颈,几欲将女娘拢在身影之下,一双眸子染上浓重的欲色,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近乎痴迷地盯着女娘紧闭着眸子、绯红的脸,呼吸越发沉重,微微干燥的唇,在女娘湿润的唇瓣之上,轻柔地碾压着。 先是在唇瓣之上碾磨着,轻吻着,忽而像是得了甜头,他的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只觉得心中烧着一簇火焰,眼底也愈发炽热起来。 再不满足于表面的清甜,他忽而与那抹温软分离,鼻尖相触,呼吸交融,格外沙哑的声音也从喉间溢出: “阿枳,张唇。” 郁枳只觉自己全身发软,整个人像是缭绕在雾气中一般,浮浮沉沉却又找不到支点,全靠着身后的大手才得以站稳。 她睁开眸子,眼中还带着雾气与懵懂,只是对上那双沉到快要滴墨的眸子,像是被蛊惑了心神一般,唇瓣先一步意识,慢慢地张开。 下一瞬,男人重新覆了上来。 夜空之中,月光昏昏晕晕,冷风微微拂过,却吹不散院中渐渐灼人的缱绻温度。 暗色之中,腊梅忽而绽放些娇嫩花骨朵,悄无声息,暗香如梦来。 万籁俱寂,偶尔却能闻见几声含羞带惬的声响。 于是月隐于云中,花藏于叶下。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忽而松开桎梏着女娘的手,猛地将头埋进女娘脖颈之间。 他唇瓣已然沾染上些晶莹,呼吸也愈发沉重。胸膛起伏,炽热体温之下,眼角猩红,心脏亦快要爆炸开来。 感受着怀中女娘微微发颤的身躯,忽而,他忍不住低低发笑。 鼻尖抵着纤细的锁骨,他笑时,女娘身躯也猛地紧绷。 良久,待二人呼吸都平静了下来,男人兀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喑哑。 “阿枳,我真当是对你,无半点定力。” 第133章 吾妻 怀岁聿比她想得,要更加忙。 一人执掌两处,自是需耗费超出群臣的心力。 旁人在休沐之时,他书房之中的烛火却彻夜未熄灭。只是想着只与他一墙相隔、正沉沉如梦的阿枳,他眼底的疲倦总会被柔意冲散几分。 早些了却年前堆积的事务,带着阿枳一道归家,与亲众共迎除夕。 想到此处,眼前烛光忽而一闪,他眸光微动,余光扫过了一旁书架之上,那块被锦盒密封已久的暖玉和桃花簪,手中的毛笔被轻轻放下,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唇角,仿佛那处的余温仍在。 忽而,男人低低笑了起来。 郁枳忙了一天,昨晚上沾床便睡,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些迷迷糊糊地起身。 昨日阿兄言,他今日一早要先去大理寺一趟,同新到任的少卿交接些事务,叫她午间吃饭也不必等她。但她仍是想亲自下厨,为他做些暖食。 只是今日却不知晓是为何,周身温度却要比昨日冷许多,她几乎是哆哆嗦嗦着坐到梳妆台前。 她住的是主院东向的厢房,内里陈设精致,处处雕花,瞧着倒像是府中小女儿家的卧寝。 吴嬷嬷不在身边,她也挽不来什么复杂的簪花发髻,便随意地用丝带挽起半缕发丝,瞧着铜镜之中唇红齿白、远山黛眉的清丽女娘,一时之间,她竟然有些恍惚。 转眼之间,她年近二十。与前世病入膏肓、垂死塌上的年纪无二。可现下,她却不再是那个病入膏肓、缠绵病榻、苟延残喘的郁枳。 她终是有了所爱之人,亦得到了前世从未得到的各种疼爱。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般。 从一开始,她只以为这是自己窃来的人生,因而便相信一切皆有定数,她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僭越半步超出书中世界的区域。只是现今,她终于活成了书中人,因而书不再是书,而是她的全世界。 紧闭的房门,被她轻轻推开,一股子凛冽的冷风,夹杂着阵阵暗香,一股脑地潜入屋中,将郁枳吹得打了个激灵。只是她抬眸,却对上了一院柔软的美景。 那些被精心护养、尚且枝叶幼小的腊梅,像是一夜之间匆匆冒头,为着迎接盛京的第一场雪而盛装打扮,花苞娇羞地舒展裙裾,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甜蜜的香气来,诱得人心头泛醉。 漫天的雪,仿若柳絮一般飘飞,却又像是一根根柔软舒展的羽毛,轻柔却也漫天漫地亲吻每一处生灵。 她今年其实见过许多场雪了,但却没有哪一处,像现下一般轻柔梦幻。像是时间忽而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她清晰地瞧见一片雪花越过层层枝桠,轻柔且谨慎地落在娇嫩腊梅花瓣之上。 她抬脚,忽而轻快地踏入院中,月白绣鞋在一层薄薄的积雪之上落下一串痕迹,柔软的披风和裙裾在雪上拖拽着。不消片刻,雪落满肩头绒领和一头青丝。 然她心情从未像如此一般轻松,自顾自地伸出手去接雪花,又弯腰,轻轻拉过一枝腊梅轻嗅。 游廊之上,一群人途径小院,却忽而隔着垂花门,最前方适才大步流星、神色寡淡的男人,忽而驻足,抬眸不知晓在看些什么。 瞧见前方小院之中那道纤弱的藕荷色身影。 粉黛未施,面若珠玉,青丝如瀑布,裙裾如蝶舞。 这漫天大雪,满园暗香之中,有人在细嗅花香,却不知自己,已然成为来人眼中最明丽的风景。 “天底下竟有此般女子……生得如此明丽……” 一眉清目秀的小郎君,看得有些面色发烫,竟忍不住痴痴地出声。 只是他话音一出,周边的人如梦初醒,纷纷看向最前方的男人。 墨白跟在最后头,都忍不住为这大人捏了一把冷汗。周遭跟着的这些大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估计方才都在打量公子的举动,只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摸不着脑门,竟然如此不避讳地痴望着小姐。 “大人,这难道便是令妹?” 那少卿大人的眸光依旧恋恋不舍地停留在院中女娘身上,丝毫未注意到周遭氛围愈发冷凝,竟然自顾自地又偏头去问身前的怀岁聿。 只是下一瞬,男人淡淡的几句话,将他面上的绯色冲刷得一干二净,唯独余下几丝不上不下的尴尬窘迫。 “是我还未定亲,仍未过门的妻子。” 男人微掀眼皮,一双眸子不冷不热地落在那少卿大人的脸上,随即又淡漠地移开视线。 他话音落地,众人面色都格外诧异,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只墨白,嘴角狠狠地抽搐。 心中道,大人可真是愈发没脸没皮了。这般误人视听的话,他竟然面不改色便能说得出来,醋意真当是大发了。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大人。 下一瞬,男人忽而转身,侧面还能瞧见他脸上忽而多出来的温柔笑意,大步便丢下身后一群人,往小院之中走去。 着一堵垂花门,男人忽而将女娘拉着转了个身,直至抱住那纤弱身躯,随后肩颈委曲,头便埋到了女娘软糯的肩颈之上,瞧着倒像是只讨主人欢心的撒娇小狗。 随后,倒是那女娘忽而抬手,像是无奈又好笑一般,轻轻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背。 众人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地瞧着此情此景,皆不敢相信这是令他们颤颤巍巍、不敢直视的怀大人。 然只有墨白,默默地转过了身。 世风日下呀! 午后时分,雾茫茫的盛京上空,终是被一股迟来的暖阳撕开一道口子,金光便漫射开来,温度也稍微回圜了几分,但仍却挂着刺骨的寒风。 郁枳做了几道简单的菜,同怀岁聿共同用了午膳,又围着暖炉亲昵闲谈了一会儿。她知晓他一连几日都疲惫得很,便主动为他烤着暖茶,又贴心地要为他捏肩。 只是她向来都只在外祖母和吴嬷嬷身上按摩过,才为他捏了三两下,便觉得自己的手累得发酸。 她站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嘟囔,抱怨了句他怎么生得如此之硬。却不成想,一字不漏地落入了男人耳中。 怀岁聿耳根微红,本就被身后一双柔软的小手捏得心中微燥,又听见小姑娘如此软糯甜腻的嗔怒声,只觉得心中又甜又痒。 他嘴角勾起,手下却兀地抬起,抓住那像猫抓一般力道的手腕子,猛地往身前一拉。 天旋地转之间,郁枳只觉得一阵眩晕,还未等得及惊呼出声,她便跌坐到一处温热又坚硬的地界。 眼睫仍有些惊慌未定的颤意,她唇瓣微张,抬眸去寻眼前人,却瞧见他一双眼眸带着笑意,定定地瞧着自己。 两人之间,几欲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屋中炉火似乎烧得愈发旺盛起来,室内温度也愈发让人难耐。 郁枳忍不住微微别开脸,如此亲密无间的姿势,让她有些僵硬羞窘地往后退,却又被腰上一双大手猛地往前一揽,整个人反倒全然扑进男人怀中。 这下脸倒是红成了熟透的蜜桃一般。 男人喉间微涩,眸光下沉,扫过女娘淡粉的脸颊,微微颤抖的眼睫,和那水润绯红的唇瓣,只觉胸腔之中躁意更甚。 下一瞬,他忽而松开一只手,却捧起女娘微微发烫的脸颊,整个人猛地覆了上去。 这一吻,不同先前。 带着明晃晃的、热烈贪婪的欲色,先是耐心地蹂躏着娇嫩的唇瓣,又急迫地去寻求一丝解渴的水源,像是要将怀中女娘拆吃入腹一般,腰后的大手逐渐发力,坚硬胸膛与柔软胸脯严丝密合。 直到一柔软纤细的手,趁着换气的间隙忽而捂住那已然红肿水润的唇瓣,这才终止了男人再次低头的触碰。 手背上落下炽热的唇瓣,男人眼角仍带着浓重欲色,像是不满一般沉沉盯着女娘,唇却未挪开一分。 郁枳眼中尽是氤氲出来的雾气,像是被狠狠欺负了一通那般,胸前的衣襟也散乱了几分,面色绯红,又娇又羞,有些别扭地挪开视线,难为情地道: “不能再继续了……” 男人眼底欲色褪去几分,但仍带着几分食髓知味的眷恋,深深地看了眼女娘那红肿的唇瓣,忽而抬手,拉过她的柔荑,轻轻在手背之上吻了吻,才柔着眉眼,轻笑着道: “知晓了,阿枳不让亲,我便不亲了。” 第134章 除夕 农历腊月三十,天色甫一黯淡下来,便听见江州城中爆竹烟火四起。家家户户灯火长明,大街小巷欢声笑语。四处皆是酒香四溢,佳肴飘香。 到了更晚一些,便能瞧见长街之上千家百户店肆皆开门营业,各地早早搭好了戏台子,免费为着外出闲逛的老小们唱戏寻乐。 江州怀家,自然也比寻常更热闹了几分。 门前早已停放着大大小小的马车。 这回,怀家早已经独立出去的几大旁支,破天荒地也回了江州,同往祖宗宗祠祭祖。 妯娌之间唠嗑家中府中琐碎和晚辈小事,男子之间便把酒言欢,各自分享着从军从商或退隐山林之间的趣事。 晚芦也多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堂姐表弟同玩,她自然是要在这其间当个孩子王、小霸王的,吆五喝六地便将一群小孩带进她的小院,展示着她那些机巧玩意儿,很快便收获了一群追捧者。 然,其中苦的累得却只有长平,被他阿父以磨砺心智顺便报恩的由头,送来怀家做这位小祖宗的暗卫。 这下倒好,他父亲在前院把酒言欢,他苦兮兮地在这里给一帮小祖宗们当保镖。生怕磕着这位,又怕碰着那位。 怀岁聿和郁枳,在临近年夜饭开宴之时,才抵达怀府门口。 此时二人皆舟车劳顿,皆疲惫得很。 下马车时,郁枳还因着头脑恍惚,差点跌下梯步,幸而男人在跟前扶了她一把。 直至步入主院,满院烛光和欢声笑语扑面而来,处处透露着阖家欢乐的喜色。 此般喧闹却温馨的场景,熟悉却又陌生的府邸,竟然让郁枳有些紧张,与男人十指相扣的那只手,手心也沁出些湿润出来。 怀岁聿侧头去看她,瞧见她眼底有些异色,唇瓣紧抿着。 他微微用力回握女娘的手,等她看向自己时,又牵起那手到自己唇边,自然而然地亲了亲莹白的手背。 “公子和小姐回来啦!” 忽而,乌稚堂前守门的仆从,眼尖瞧见正并肩往这边儿来的两人,面色不由得一喜,想也未想便扯着嗓子朝屋内通传。 只是郁枳却被他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连忙将男人的手一甩,抽回自己的手,又慌乱地将手背在身旁人那月白的锦袍之上蹭了蹭。 被无情甩开并惨遭嫌弃呆愣在原地的怀岁聿:…… 乌稚堂中,一众人听见仆从所言,皆露出惊喜和悦色,忙停下手中动作,纷纷往门口走去。便瞧见一温润如玉、高大挺拔的男子,同一娇小清丽、温软动人的小女娘并肩而立。 “阿枳!” 怀夫人无疑是最喜笑颜开的,她实难控制面上的喜色,撇开身边一众人,也忘记要先同双方互相介绍,快步便冲向台阶下的小女娘。 “我的心肝儿呐!你终是舍得回来见我们了,真当是日夜念得我难受!” 只是近距离瞧见又长高变漂亮了许多的小姑娘,怀夫人眼眶立即不受控地湿润起来。她拉着小女娘的手,又挤开自己那碍眼的儿子,贴切地同郁枳说些话。 “夫人,是我不对,让您忧心了……” 郁枳亦有些难受,眼眶微红,有些受不住怀夫人此般掏心掏肺地对她倾诉情感。 她此前还觉得,自己非怀夫人亲女,从前原主又总是令她夹在儿女之间进退两难,想必只要分开久些,她亦不会多么伤心。却没想到,怀夫人是真的将她看作与阿兄、晚芦一般重要。 “我该庆幸,我仍有担心你的资格。说到底,还是你阿兄的错,谁叫他不知珍惜?此次回来,我定要为你择些知晓如何疼人的郎君做未来夫婿!” 怀夫人冷哼一声,话音一出,身旁的一对儿女皆变了面色。 郁枳是忽而有些尴尬,却也在意地看了眼怀岁聿,怕他因此多想。怀岁聿则是眉心狠狠一拧,随即又换上有些委屈和失落的神色,看向女娘。 两人目光相触,先招架不住的自然是郁枳。 她耳垂有些发烫,忙移开视线,又觉得心尖像是被撩拨了一般,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甜意。她舔了舔唇,有些底气不足地道: “夫人,也不全然是阿兄的错。” 她话语一出,男人眼底即刻染上了几丝笑意。她听见那声似有似无的闷笑,眼神便更不敢去瞧他了。只是面上却臊得慌。 怀夫人倒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的诧异逐渐被失而复得的惊喜和畅然所取代,她瞧了瞧自己那染着笑意的儿子,又看了看眼神飘忽的阿枳,心中大喜过望! 但她又不敢过于得意忘形,只强行压住心底的欢喜,连连道了几句: “好啊!太好了!今日,可真是个喜庆的日子!” 只是她转身,揽着阿枳往乌稚堂上走,面上的笑意却快要冲出云霄一般。弄得堂中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各位叔伯妯娌,这是我儿媳……啊不,是我的心肝儿,阿枳。” 她言毕,面不红心不跳,仍旧笑眯眯的。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郁枳的脸也再次红得快要爆炸一般。 这下好了,整个怀家家族都知晓,这小女娘是未来的怀家儿媳。 瞧见小女娘整个人脸红得头顶都快冒烟了一般,怀岁聿这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从怀夫人手中将郁枳解救出来,又笑着冲堂中颇有些目瞪口呆的一群叔伯姑姨行礼。 郁枳被他牵着手,呆呆地也跟着他一同弯腰。 只是堂中却忽而又爆发出一阵整齐的倒吸气声。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干的蠢事!又不是拜堂,她干嘛也傻乎乎地跟着他一起弯腰作揖礼啊!这下,她整个是真的熟透了。 方才出了如此离谱的糗,郁枳后半程家宴,便老老实实地全程跟在怀夫人身边,但来同她闲聊的夫人或小女娘们实在太多,她脸都快笑僵硬了一般。 然,怀家人确然家风纯善,无论旁系支系,夫人们都是发自心底的善良慈爱的。郁枳虽觉得有些尴尬,但却被夫人们照顾得很好,和她们相处,随时都能感受到善意。 初始她还有些拘束,但到最后,已然同些和她年龄相近的女娘们谈笑言欢了。 怀岁聿忙着同叔父兄长们交谈,但时不时也要分出心神来留意不远处被女眷们围着的女娘,瞧见她面丝毫不掩饰、愈发自然娇憨的笑意,他眼底也不免浮现几丝笑来。 只是,他心中某处也愈发急切起来。 晚间,宾客散尽,大人们转移阵地,商量着明日的计划。 怀岁聿却将微微醉醺的女娘,稳稳当当地往后院走去。 月光倾洒在宅院之中,一排排明亮灯火之下,女娘睡梦愈发酣然,两颊挂着酒醉后的红晕,唇角却依旧微微翘起,像是梦到了些十分甜蜜的事。 一路之上,竹影错落,直到阵阵腊梅香气袭来,男人踏着月色,终是入了知竹苑。小院像是经常被精心打理一般,四周花草开得茂盛,一切都是往常的模样。 走进小女儿的厢房,鹅黄色锦被软糯无比。垂幔倾垂而下,随着花窗潜入的夜风而动。 他将她轻轻放入榻上,又为女娘卸下头顶珠钗,手指从她额间、鼻尖最后滑落至唇畔,忽而,他薄唇轻启,低哑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阿枳,何时才能嫁我?” 第135章 大结局 大年初四,郁枳被怀岁聿亲自送回南州,与明家人团聚的第二日。 她全身都有些有气无力。 大抵是。有些想念他了。 前日他将她送至门口,任凭姨父如何挽留,他亦以家中有急事需他回去处理为由,即刻便调转马头,启程回江州。 连她也未来得及和他说上几句话。 有些失落。 “怎的心神不宁的?” 殷老夫人方才转身,便瞧见郁枳单手托腮,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窗边,另一只手还无意识地去揪花瓶中的花朵。 她心下好笑,只是那花是茹娘今儿个一早特地冒着寒霜去地里采来的,若是再被阿枳这般糟蹋下去,只怕等会儿茹娘见了要闹腾。 她不动声色地,将那花瓶推开了些,有复看向郁枳。 “哎,无甚事。” 忽而被关切,郁枳即刻回神,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重新挤出一抹笑意来,看向外祖母。 中原的风水确实要养人许多,外祖母自回了南州,身体便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如今每日能陪着香乐在院中待上一天,也不会乏累。 “祖母,您觉着盛京如何?” 忽而,她抬头,试探地问道。 殷老夫人正在修剪花枝,听见郁枳此般问,眼底还带着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期待和紧张,她心中跟明镜一般,知晓阿枳为何这般问。心下好笑,却也实在是为她这外孙女和怀家儿郎感到开心。 她放下剪刀,随后,带着笑意温柔地道: “天子脚下,繁华如斯,外祖母这一生还未有幸去过那种有福气的地方呢。” “外祖母本就是福气绵泽之人呀。等我日后将姜木斋开到盛京之中,我便买下一处宅邸,外祖母日日都可在京中纳福。” 郁枳喜上眉梢,仰着笑脸,对着外祖母软软糯糯道,语气之中尽是欢喜。 殷老夫人亦是心中一软,她何其有幸,一生得才华横溢的两女,又得至善纯孝的两个孙女。 她揉了揉郁枳的头,满是宠溺地道: “好好好!外祖母便等着享你的福。” 她话音落地,屋外却忽而传来一阵颇有些慌乱的脚步声,两人皆好奇地看向门外。 约莫过了片刻,明茹喘着粗气,小脸绯红,身后同样跟着满头大汗的吴嬷嬷。 “外祖母,表姐姐!快,快随我去正堂!” 明茹还未喘匀气,瞧见屋内两人,双眼便亮晶晶地,迫不及待地道。 郁枳同外祖母双目对视,皆是一头雾水。 一路上,明茹和吴嬷嬷嘴风似乎统一一般,只言此事是针对这郁枳来的,是件好事,便再不肯透露其他信息。 郁枳起先还疑惑着,直到越发靠近正堂,瞧见隐隐约约的红色,她心中开始渐渐加速跳动起来。 踏入拱门的那一瞬间,满院摆放的红色木箱,同各种被红绸包裹的物件,以及一大批整整齐齐守候在两侧的千宵暗卫。 郁枳脑中几乎一片嗡鸣,随之而来是铺天盖地的空白。 大堂之前,明大人面色喜忧参半,明煦脸色亦然奇异无比。 然怀夫人同怀老爷却面中白里透红,眼底掩盖不住的喜色和笑意。 而那人身着天青色锦袍披墨色大氅,长身玉立于台阶之上,面目清冷俊逸,眼底却含着一眼万年般深情笑意的怀岁聿,周身都溢着光彩。 瞧见呆愣于门前的郁枳,他眼底先是一顿,有一瞬的紧张划过。随后忽而唇角微弯,清润低沉的声音随风而起: “阿枳,吾妻,我来娶你了。” 直到被男人牵着,端坐在大堂之中,郁枳仍有些回不过来神。 他同她就这般,签好了婚书?定下了婚事?且现下双方亲长正在商议婚期? 总是觉得像一场梦一般,太不真实! 她侧头,先是看了看她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叠的手,又抬眸看着他镇定自若应着姨父问答的侧脸。此刻才忽而有了几分脚跟落地的真实感。 随后,心中兀地又生出几分不满来,气她为何也不提前同她知会商量一番,就此般突然前来提亲,将她吓得出丑也就罢了,万一让外祖母不高兴了怎么办。 想到此处,她又泄愤一般,指尖用力地戳了戳他的手背。男人余光都未分她一眼,只是安抚似的又紧了紧手指,随后,指尖摩挲了几下她的手背。 她耳尖一红,老老实实地也不再搞些小动作了,乖巧地坐着听长辈们交谈。 只是她这副样子,却尽数落在了主位上的亲长们眼中。 众人皆忍着笑意,心中却十分欣慰。 忽而,殷老夫人开口道: “阿枳,岁聿,这往后的日子确然很长,祖母仍是那句话,愿你们恩爱两不疑,此后相互扶持。” 她话音落地,郁枳只觉右手被握的更紧了些。 “祖母,我们定会如您所言。” 男人嗓音微哑,眼底像是充斥着各种情绪,但最终都化作了对女娘的爱意。此后,他必定不会再弄丢阿枳了。他们一定能长相厮守下去的。 他所言,像是承诺,又像是誓言,但更像是在陈述事实。 ”阿兄,我们会幸福的。” 因而,她也想热烈地,赤诚地,毫无保留地,同他爱一回。 他来娶她了。 从十四岁的兢兢战战,到二十岁的满心欢喜。 从昔日的兄长万安,到如今的郎情妾意。 她像是走到了大结局,又像是来到了一个新起点。 郁枳有时候会觉得,她和他想要的似乎都很简单,他和她似乎不必经历那么多分离。 但事实上,爱情却并非两情相悦就能长相厮守。 爱是一团沼泽,人们置身其间,总会瞻前顾后,总会有万般顾虑。率先为爱折腰的人,总会变得自卑又敏感。 真正的爱,是一种彼此牺牲,亦是彼此成就。 是我爱ta,我甚至可以用生命去爱ta,但我却希望ta不要为我自折羽翼。 …… 写在最后的一些话: 谢谢大家这些天的支持呀!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本(超三十万字的)小说,确实因为经验不足,开篇明显不足,时而犯文青时而犯矫情!但不得不说,大家的评论给了我许多写作灵感和纠错机会。 其实讲真,三十万字不应该是这本小说的结局,也不应该是阿枳和岁聿的终点。 但可能我笔力有限,无法为大家打造更立体的书中人物,甚至我的每一个人物都有难以忽视的缺点,也无法再为大家继续续写他们很多精彩的未来。 选择在阿枳和岁聿定亲后停笔,或许跟我对爱情的见解较浅有关。 爱情应当是每一个温暖、浪漫、暧昧、心动瞬间的总和,这也是我描述他们情感发展的基点。或许没有太多惊心动魄、恩怨曲折(当然不排除是因为吾的脑瓜子真的很贫瘠……) 日后有余力,会出第三人称版本的番外,去叙述郁枳和岁聿,甚至是今安、晚芦的人生。 之后,我会继续积累生活经验、创作经验,继续提升自己的文笔和构思能力,期待我们在下一本书再次相见! ——完—— 番外 拾碎玉1 盛京在一日胜一日的蝉鸣之中,走进了新朝开辟后的第一个夏暑。 江南一带的绫罗纱布经由坊间精巧的绣女铺、成衣店,裁制成了款式新颖、用色大胆的夏衣。鹅黄绯绿,衬得满街满道皆是妙龄貌美女娘、俊俏郎君。 黄金地段,宽道两侧皆杨柳依依、湖水碧波荡漾。于正东方,最靠近湖心亭处,一幢樱木楼宇拔地而起。灼烫心尖的烈日到了此处楼阁,也被其后传来的一阵阵轻柔湖风、一曲曲柔美婉转的江南琵琶小调,削去几分暴戾。 那块由当今太后亲自提笔所作的牌匾,载着初出茅庐便使京中食客惊艳无比的“姜木斋”三字,稳稳当当地立在了这寸土寸金的地界。 城中闺秀或妇孺,无论是深居宅院之中,还是住在街头巷尾,皆日夜盼着这姜木斋的食肆开门待客,更何提那些慕江南两大歌乐姬之名而来的文人雅士。 总之,姜木斋,在盛京,真当是活下来了。 清闲幽静的阁楼之内,临近午后,日光透过珠帘竹幕,零零散散地倾洒在满屋的书卷画轴、账本话本之上。 屋内熏着香,透着淡淡的薄荷气息,颇有些醒神。 但日头一上来,郁枳仍觉得有些倦燥。 半撩起的烟青衣袖之下,白皙的腕子上不知何时被蚊虫叮咬,隆起几处淡淡的红点。她手上还握着毛笔,手肘下的账本密密麻麻全是字。 盛京真当是非同一般的富庶之地,挥金如土,遍地皆是钱财金银。食肆经过改良,既有点茶品茗、曲艺歌舞等阳春白雪的消遣活动,又有诸如评书作谈、杂耍影戏等下里巴人的内容。 因而,日进斗金,无需担忧。 她自从和阿兄定下婚约后,便开始筹划入京。阿兄自是明里暗里想要将她哄进他那宅邸中住着,但她却还是假装不懂他的意图一般,转头就自己在京城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比她年长上好几岁的男人,便忽而像是闹脾气的小孩一般。虽一边暗自生着闷气,却又极不放心一般,帮着她搬家落户。 她本想着等姜木斋开业后,便聘请几位专管经营的先生帮着照看,这样自己也能有更多时日陪在祖母身侧,亦能好好地哄哄阿兄。 然而,事实总是与想象有所出入。 账房虽多了几位算术极好的先生,但这最后的清点过目,还是得有郁枳亲自来。因而这本无用的小阁楼,便被打通,改成了郁枳专属的账房。 但若是仔细瞧,便也能看见,她那摆满账本的书案对面,还摆着一张同等模样的紫檀案几。两两相对,倒像是互相监督的学子一般。 这却不是郁枳所用的。其上摆放着官家专用的纸笔章印,昨日夜里燃至托盘的蜡烛,仍未来得及去替换上新的。 想来此事,郁枳还有些哭笑不得。 这狭窄的小屋,硬生生被划分出两处来,一处摆放她的账本账册,一侧却被阿兄用作了处理事务的书房。 瞧着那不算宽阔的一墙书架,本是用来摆放她的食谱或消遣用的书本,现下却也密密麻麻的塞满了些诗书经赋、刑法策文。 几类书册置于一室之内,格格不入,却又莫名融洽。 阿兄月初才入内阁,因而琐碎之事极多,本来在她这狭小房间里是极为不便的,她也劝了他好几回,放着府宅中陈设精致的书房不用,何须与她挤在这方寸之地。 可他每每闻言,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将她从书案前轻轻一扯,她便坠入了坚硬却又温暖的怀抱之中。倒还来不及害羞,一股温热的气息便吹拂在脖颈之间,随即,密密麻麻的湿热便印上了唇角、脸颊。 等她好不容易得了片刻喘息,便听见男人低哑又满足的喟叹之声。 “倘若每日都能得阿枳宠幸,也便不再疲倦困累了。” 撩得她心口发热、耳尖发烫。 她倒也是不知,阿兄那清冷端方的皮囊下,竟然藏着些摄人心魄的狐狸味儿。 暗香盈袖,却是一股子沁人心脾的冷香。一截冷白的腕子,带着微微突起的淡青色经脉,忽而出现在正眼角含春微微出神的女娘跟前。 泛着一丝凉意的指尖,忽而拢上了白软的脸颊一侧,将她兀地拉回现实。 “青天白日,是何事让我们阿枳想得面红耳赤?” 她瞧见那张令她脸颊发热的罪魁祸首之脸,唇角衔着笑意,一双微弯的桃花眼不深不浅地看着她。 日光洒落三寸,目光也染上几丝缠绵。 修长的指尖,染上温热,在如凝脂般的肌肤之上,轻蹭几下,像是惬意地慵懒地逗弄着爱宠一般。 女娘面上的粉霜再添红意。 青天白日,她仍有些羞窘,抬手便将自己脸侧那不太安分的大手拂开。只是下一瞬,男人便顺着她的动作,将她的手握进自己的大手之中。 她抬头再去寻他的目光,却见他坦然自若,便忍不住有些嗔骂道:“阿兄近来行事,愈发……孟浪了。” 男人轻嗤出声,带着些薄茧的指腹,揉了揉了几下女娘的手心。 随后,轻撩衣袍,顺势坐在女娘身旁。 “对吾妻孟浪也不成?” 冷香伴着天青色衣袍,与烟青襦裙裙裾,层层堆叠。 “什么妻?明明我还尚未嫁与你,阿兄说话也越发没度。” 她也忍不住轻笑,心里因着他亲昵的话语而开出一朵朵粉嫩花朵来。 “你还笑?若是早些应了母亲和外祖母,按那定亲帖子上的日期完婚,我怎会现如今还惴惴不安?” 男人眼底浮现几丝难得的委屈,语气也有些闷闷的。 郁枳却不上当,知晓这是他惯用的法子,面上也无半分的愧疚了。 她也想如期和他完婚,但她实在是……有些畏怕。不是对她和阿兄的感情不坚定,而是担忧自己能否做好一个主内的权臣妇。 这京都实在繁华,她操持着姜木斋,已然觉得有几分勉强。 虽阿兄不曾说过要她行走于京城官眷之间,但他既为内阁首辅,她也避不开许多主内主外的大事。 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只是在等一个契机。 “阿兄知晓我心意的,况且,听京中好些官夫人讲,男人一旦成婚,便远远不如定亲时那般贴心,我怎知阿兄日后……唔!” 她后半截打趣的话,被忽而化身豺狼的男人尽数湮灭在唇齿触碰碾磨之中,化作一声声喘息和呜咽。 午后日头又升了起来,酷热的暑光炽热得让人不敢直视。 男人一只手捧着女娘圆润的后脑勺,乌青发丝从指尖垂坠。另一只手则死死地箍着那纤瘦的细腰,手背青筋尽起,像是隐忍着些快要喷薄而出的欲气。 女娘被困在方寸之地,羞窘得早已紧闭的眼角,被熏得泛红。一双手无措地放在胸前,却被另一边不断靠近的身躯狠狠挤压。 直到一只大手,忽而松开被桎梏得发软的腰,忽而将她的双手一拉,环到始作俑者的脖颈之后。 唇瓣才被放开,像是如获新生。 她小喘了两口气,便瞧见男人忽而伸手,将不知何时贴在她额角的乱发捻至耳后。原本透着冷白色的指节,此时却泛起一阵阵异样的红。 心下一惊,她不免伸手去触碰。 “阿兄,你的手又……” 只是未等她触碰到半分,大手兀地拐了个弯。她腰上又被一股大力环住,整个人便从椅凳之上拎到男人的双膝之上。 还未等她缓过这阵猛然悬空的眩晕,如细密雨点般的吻,蔓延在柔软的脖颈之上,一路向上摩挲,最后又覆上唇畔。 等男人吃饱餍足,终于舍得放开唇齿之间的香软之后,女娘已然轻喘得像条濒临窒息的鱼儿。 一阵阵湿软的热气,从被润泽得泛着潋滟水光的红唇之间溢出,勾的某人眼角愈发红艳。 青筋浮动,终是将腹中那股子骇人的欲气强压下去。 大手一挥,他揉了揉女娘后颈的软肉,又兀自将下颌轻置于女娘发顶,声音沙哑低沉,道: “又是听哪些官夫人讲的?净带坏我们阿枳,你一个我都应付不过来,更何谈变心?我这辈子,算是栽在我们阿枳手中了。” 手指仍然慢条斯理地,轻轻顺着怀中女娘脑后的发丝。 仍然起伏不定的胸脯,脑中一朵朵炸开的花朵,和一字一句甜进心扉的诱人声线,都叫她全身发软。 她双手攀着男人胸前因方才情迷意乱而微微敞开的衣襟,鼻尖几欲触碰上那泛着健康色泽的白色肌肤之上,指尖开始忍不住发颤。 良久,她像是只撒娇的狐狸一般,攀上男人的脖颈,轻轻蹭了蹭男人的脖颈。 忍住从脚趾传向发梢的羞窘之意,声色有些绵软,颤颤巍巍道: “阿兄,秋日宴后,便来娶我吧……” 番外 拾碎玉2 盛京的秋日,总是带些温柔在的。 因着各色瓜果与花卉,带着徐徐而至的暖意而来。 秋日宴,是京城贵女们描眉点唇、裁制新衣,带着自春至秋珍藏的美酒佳酿,走进城隍庙献祭祈福的时节。亦是皇家大赦天下、祭祀狩猎、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之时。 “桑桑,姑娘可梳洗好了?宫里派来的马车,已经在院外候着了。” 绿卿嘴角挂着笑,轻轻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这就来了!” 桑桑应声,一双愈发白嫩的小手欢天喜地地推开了门,小脸有些泛红,不知是被热的还是忙的。 “绿卿大人,您今日可真俊俏!” 桑桑笑弯着一双眼,小嘴说出来的话格外讨人喜欢。不过她说得也不假。 绿卿自和墨白结了亲,便试着做了好长一段时日的内宅夫人,为小两口在京城也像模像样地经营出小家来。 只是她生来便不是那乐于穿着女儿家襦裙,别着金钗银钗的女娘,总是耐不住一身的武艺,还是拿着剑行走于刀光剑影之间比较让她快意。 因而,郁枳便将绿卿要回了自己身边。 反正都是做暗卫,在她身边,绿卿还能轻松快活些。 今日便是绿卿,正儿八经上任的第一天。 平日里梳着时兴的出嫁女子发髻,今儿一头浓密墨发被高高束于脑后,本就英气的五官显得愈发出挑,一身紫色武袍,窄袖细腰,乍一眼还以为是谁家俊俏的小儿郎一般。 “这是打哪儿偷吃的蜜饯,说出来的话竟然如此之甜?” 绿卿也忍不住发笑,腾出只手来捏了捏那张肉乎乎的小脸。 “好啦,整日便瞧着你二人腻腻歪歪,墨白看了都得酸掉牙。” 郁枳扶着老夫人,悠悠从屏风内走出来。 老夫人近些日来气色养的愈发好了起来,重新着上了淡紫色蝴蝶金纹对襟裙,端庄之余,更显慈美温婉。 今日听闻郁枳要去赴秋日宴,便亲自给自己这小孙女梳起了端庄的发髻。还将自己昔日最喜爱的步摇给了她。 现下,郁枳穿着藕色裙裾,一只银坠步摇点缀于青丝间,粉黛略施,亦如往常般灵动清丽。 虽素雅,却明丽,不喧宾夺主,惹人注目,却也自有韵味。 “小姐,您和老夫人今日也极美!” 桑桑腼腆一笑,连忙将半敞开的房门推开来。晨间的阳光即刻便透过门窗倾洒一地,如流水一般。 “莫贫嘴啦,照顾好外祖母。今日也不会忘记给你打包些糕点回来的。” 郁枳抿着笑,轻挽指尖,忍不住刮了刮桑桑的鼻尖。 “走吧,莫让官家的人等久了。” “是,外祖母。” 官家派来的马车,到底是奢华许多的。 只是赶赴秋日宴,车帘上还镶嵌着刺绣而成、栩栩如生的月饼和圆月图。 “姑娘,夫人,可是要准备出发了?” 随马车和侍从一道而来的,还有秋瞳姑姑。皇后身边儿的一等侍女,约莫三十来岁,生得温润大方。言辞之间无半点催促,反而面上始终挂着体贴的笑意。 郁枳有些受宠若惊,本来接到从宫里递出来的请帖,她便很吃惊了。原以为是阿兄为她请来的,可她问及此事,他只是似笑非笑地让她做好准备。 秋瞳似乎也瞧出了她心中的惊诧,但也只是微微一笑,随即侧身,让出了早已铺设好的车梯,又道: “姑娘,待入了宫中,您心中的疑惑便能尽数解开了。” 皇家车马一起步,再繁华喧闹的街道,都自然而然地让出一条阔道来。只是眼神却想看又不敢看地往马车四周每一处缝隙窥看。 只是陡然瞧见车头那怀中抱剑、眼神犀利的俊秀侍从,和虽挂着浅淡笑意、却不达眼底的女侍,众人皆深感威压,那些小心思无所遁形,只得息鼓偃旗。 马车一路缓行,最终经过一路高大威严的红墙绿枝,又一路缓步行过花香四溢的庭阁水榭,郁枳总算,是瞧见那被众人拥簇着、凤钗加冠的明艳女子。 “阿枳,我说过,我们总会再相见的。” 她对她温柔一笑,眼底带着故人已归又重逢的欣喜。兜兜转转,她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皇家后山山脚,已然安营扎寨,靶场、马球场等皆已陈设完毕。 次营之中,帘帐禁闭,侍从持刀肃立于四周。透过帘布隐约能瞧见些正襟危坐的人影,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帐中气氛微有些凝滞,文官武将分席而坐。但也能瞧出众人皆是在看着谁的眼色。 左列上席,男人玄衣加身,玉冠高束。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把玩手中的杯盏,眼底晦涩不明。 右列之中,终是有武将坐不住,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皱着眉头看向对面那不动声色的人。 “大人,闻北庭正值内乱,若那举兵夺嫡的耶律涂王子即位,恐会侵袭我北地边境啊。” 左列即刻便有人出声置喙。 “王将军何出此言,我朝向来与那北庭交好,这是世代子民之共识,况且北护军常年戒备着,即便是那耶律涂即位,怕也不敢轻率破坏两国契约。” “孙尚书,你是有所不知,那耶律涂可并非良善忠义之辈,他部下百余大将,个个皆对我大锦疆土虎视眈眈。” “这……可我瞧着,那王储耶律齐大王子也非泛泛之辈,总不可能让一个行末的王子夺去王位,况且,老北庭王不是还尚在掌权之中?” 两人争论不休,连带着帐中其余人,也纷纷发出些动静来,只是高位之上的人,始终一言不发。 忽而,玉盏被搁置到桌案之上,发出清脆响声。目光之中,怀岁聿抬起眼皮,一双墨色眸子在不知何时蔓延而来的阳光里,显得平静无比。 他轻启唇角,声色平和,像是心中早已有所盘算,说出的话也自带安抚人心的效果。 “耶律涂性急,却然成不了大事。可焉知耶律齐有是否包藏狼子野心。凡王储大乱,必会损及自身根基。诸位,只肖静待北庭新王登基即可。” 只是这新王,却未必是他二人之一。鹬蚌相争,总有渔翁隔岸观火。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王将军也忍不住抽了抽额角,这老北庭王还真当是风流,莫非还玩私生子那一套?他有些好奇地问道: “依大人您所言,这北庭还有第三子堪为……” 只是他八卦劲儿刚上头,话便被忽而掀起的帐帘给半途截断。随即,带着嗔怪的尖细男声传入众人耳中。 “哟,各位大人怎还愣在此处?帝后已至营前,女眷们的马车也就在一里开外了,大人们且快点前去接自己的亲眷入营吧!” 众人循声看去。 却见内务公公嘴角挂着笑,声色打趣,面对着一众品阶极高的大臣们,倒也不卑不亢。 秋日宴,开宴之处,男女客并不分席而坐,但入宫前,女眷却并不走正门,而是经由侧门,先入秋园过花路,染尘香,先行入内宫受苏太后洒福。随后再由宫内马车载着,往后山狩猎场而去。 高台之上,焚香净水。 年轻的帝王,金昭玉粹之姿,着金绣龙纹玄色狩猎服,淡然坐于最高台之座。 踏雪乌骓,金銮轿辇,众女使捧香而来。 一肌一容,秀气娴静,端的皆是天家仪态。 “皇后娘娘至。” 秋瞳为尚仪女官,立于皇后右后侧,先一步通传。 朝臣官眷皆行礼参拜。 却见先前还端着天子威严做派的帝王,此刻嘴角含笑,凤眸微挑,满是柔情地望着朝自己款款而来的女子。 略有些繁琐的裙裾,和精心置办的步摇金钗,让年轻貌美的女娘,脚下略有些吃力,然为了维持母仪天下之姿态,不得不按捺住心底的紧张。 “阿禾,来。” 直到九五至尊的帝王,三两步跨下高台,重新变回了昔日意气风发、灿烂热烈的少年太子,萧时桉。 皇后,便又变回了立于他身侧、历经万千磨难的云舒禾。 帝后琴瑟和鸣,执手立于高台。 朝臣这才收回面上各样的目光。 已有家眷的朝臣,皆已腾出身边的位子,抬头寻着自己的妻儿是否已然下马,若在人群中瞧见了,便会掀起袍子快步去迎接。异常得意般,从一众未尝婚配的年轻臣子前意气风发走过,掀起一片羡慕与眼红。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霖呐!” 新任大理寺少卿,成粟,将手中一樽清酒晃来晃去,瞧着周遭的同僚皆携着妻儿入座,面上皆是春风得意,便忍不住唏嘘。这朝中新旧更替,怎的就没把这批拖家带口的同僚们都换出去,真是惹人心烦,惹人心寒。 他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心中略有些发热。忽而眼前便浮现出年前盛京大雪的那一幕。 雪满庭院,花自开,暗香盈袖,唯见粉黛来。 只可惜,花亦有名,人亦有属。 想到此事,他忍不住看向最左侧之人。 将他引入天子帘下的启蒙恩师,亦是他入刑律之界的领路人。 只长他四岁,却已然位及权臣。玄衣玉冠,丝毫不见奢华之气,却因其周身的清冷淡雅,显得高不可攀。 倏忽眼睫一抬,眸光流转之间乍现光彩清辉,那张仿若未将世事置于眼中的脸,忽而染上几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何人能博怀大人一笑? 不止是他,众人皆跟随男人的目光望去。 各家官眷皆已入席,余下由宫中女使引路而来的,皆是皇亲贵戚,宫中或地方五品品阶以上的女官代表,或颇有名望由太后和皇后盛邀而来的女君,或颇具才情名气的公子。 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成粟却知晓他这先生在看什么。 唯见那明眸皓齿、远山黛眉的粉衣女娘,就那般落于一众女君之间,一双清澈灵动的眸子,像是误入人间烟火之地的小鹿,潋滟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泽。 唯一有些碍眼的,大抵是…… 女娘身侧,一约莫与之同龄的紫衣俊俏小郎君,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落到她身上,面上含着些情窦初开的红意,时不时又与女娘搭上两句话。 远远看来,倒像是金童玉女一般。 啧,怕是不知道自己惦记上了谁家的小娘子。 果然,下一瞬,成粟便瞧见方才还端坐在席位前的先生,倏尔轻掀衣袍,看似从容的步伐之间,略带着藏不住的轻快与急促。朝着那让人过目难忘却又淹于人群之中的女娘,快步而去。 他忍不住轻笑一声。 只是笑意过后,心底又留下几分遗憾。 番外 拾碎玉3 “阿兄,你这是做甚?” 郁枳脸颊烧得绯红,手被男人紧紧攥住。 衣袖相叠,肩臂相触,随意一动,便能听见衣料摩擦之声。 虽然比这般亲切百倍的接触,她都与他经历过了。可余光之中,周遭便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或惊诧,或好奇,或欣然。总之,让她有些许的坐立不安。 “我又如何了,只是想同自己的未婚妻坐在一处,难道也有罪?” 男人目不斜视,嘴角含着笑意,声色之间带着些故作糊涂。 只是偶尔用指腹摩挲两下手中的柔荑,心中升起一阵阵的满足。 方才瞧见阿枳同那面生的小郎君一道缓缓而来时,他心中还有些不快,只是现下将女娘放在自己身边,只是手指相触,他心中便踏实满足得很。 “难不成,阿枳已经厌了我,不愿与我同坐了?” 原本还有些别扭的女娘,听见这委屈的一声,耳尖即刻便立起来了。 她微微抬眸,便瞧见男人垂下眼睫,眼底投下一片阴翳,瞧着倒有些委屈可怜。 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喜欢。 哪个小女娘,又真的能拒绝被这样坚定又热烈的爱着呢? “怎会?我自然是喜欢和阿兄同坐的。” 男人像是被撸顺了猫发的狸奴,眼底即刻划过一丝满足的笑意,手上把玩女娘柔荑的动作,也愈发肆意起来。 从指尖,到指节,再到腕骨。 直到瞥见女娘像火烧云一般滚烫粉红的耳尖,他才得逞般地收敛了几分动作。 “方才,旁边那小公子说了些什么,竟惹得你如此高兴?” 他半眯眸子,手还是漫不经心地揉着她的腕骨,语气像是不经意般,眼底却划过几丝暗色。 “哪个小公子?崔小郎君么?” 郁枳已经腾出一只手,开始观察案几上摆放着的糕点,心中暗自比较与姜木斋中现有茶点的区别所在。以至于未闻出男人语气中的几丝醋意,只当他是随口一问。 “想必是相谈甚欢了,短短几步路,你同那小公子还换了名讳?” 男人眸光一暗,指尖兀地从女娘腕子上撤离,唇线也不免抿紧了几分。 摸着那白玉酒盏的手兀地一顿,郁枳这回是真真切切听出来了。她家这位爱吃醋的阿兄,又在生闷气了。 “可是,阿兄,你真当不记得那崔小郎君了?” 郁枳叹了一口气,目光幽幽地看向下颌线紧绷的男人。 “我为何要记得那人。” 声音冷冰冰的。 “可是,他是我们未来的妹夫啊。” 话音落地,郁枳仿佛都能瞧见男人眼底的错愕。 她心中忍不住偷笑,但面上却摆上一副失望的表情。 “明茹若是知晓你现如今还记不住她家的小郎君,定然会觉得你这个姐夫实在太难亲近了,你忘了?他二人定亲时,明大人还特邀了你去镇场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偷看男人的表情。 却见他面色扭曲,颇有一种自食其果的苦感。 她实在忍不住,用衣袖掩着脸,笑得肩膀直抖。 “我错了,好阿枳,你莫要打趣我了,也不准告诉明茹和……那小郎君。” 瞧着小女娘笑得此般开怀,他即便是再窘迫,还是忍不住无奈勾唇,伸手去将女娘捂着脸的手拉过来,低声求饶。 女娘笑声如银铃一般,眼角都快沁出泪水来,好一会儿才肯消停。 男人便柔着眉眼,虽是被打趣的对象,面色却无半点恼怒,而是满眼无奈地看着她。 此般情景,落入旁人眼中,又是一处独特的风景线。 “真当是相配极了,郎才女貌,天人之姿啊。” “是也,就是不知,这小女娘出自谁家?” “听闻只是普通的商家女,哎,也倒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你怕是不知晓,近日在京中大火的那酒楼,姜木斋,便是这小女娘开的。” “嚯!如此厉害?莫不是咱们首辅大人在其身侧指点……” “呵,但凡女娘有半点成功之处,便总离不开男子相助,是吧?真是给你们脸了。” 最后这句话,烈气十足,仔细一听,却又能听出些稚气来。 先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忽而便噤声了。 毕竟,这小女君,他们几个五六品阶的小官,可惹不起! “琅屏女君,请恕我等失礼……” 只见,案几之前,一着白衣金绣武服的小女娘,眉眼英气又略显稚嫩清秀,手中还拿着只吃了一半的鲜花饼,眼角微微上翘,含着些不耐烦。 她随手一招,不再想同这些只会背后嚼人口舌的人打交道。 那些官员见此,便悻悻而去,作鸟兽散了。 琅屏狠狠地瞪了瞪那些人的背影,又将手中剩余的一点鲜花饼放入嘴中,这才心满意足地露出些笑意来。忽而,她又抬眼看向案几上安安静静摆放着的酒,心念一动。 她瞥了眼身旁的男人,忽而又伸出指尖,偷偷去够那盏酒杯。 “女君,不可。” 男人清冽的一声传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堪堪将她蠢蠢欲动的指尖按住。 “楚今安!父亲只是让你陪同我赴宴,又没说让你处处都管着我!” 身旁之人,并未回应她。 只是,那只手绕过她的手,将那盏酒杯忽而掠走。 仰头,一饮而尽。 像是没有味觉一般,只是下一瞬,男人高大的身躯忍不住佝下去,止不住地干咳起来。 “你疯了?!” 琅屏额角一抽,忙凑过去拍他的后背,又颇有些手忙脚乱地递了杯清水给他。 可那杯水,最终只是被男人静静地端在手中。 低着头,垂眸瞧着水中的倒影。 他忽地勾唇,笑容有些许地苍白和难看。 “是该清醒了。” 琅屏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瞧着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心中莫名来气。 她伸手,冷冷地将那杯水夺回来。 两三滴水花在交接之间荡漾而出,氲湿两人的指尖。 忽而,她将那水杯往桌上一放,又兀地伸出双手将男人的脸颊扯住。 看着他忽而瞪大双眼,像是有些惊愣一般,她得逞地一笑,道: “这样好看多了!整日冷着一张脸,像是我欠你一般。” 男人被她揪住脸,看着愈发像是受惊的鹿一般,方才饮下的酒,慢慢地熏红了眼角。 琅屏眸光有些闪烁,忽而又有些拧巴地放下手。 她心虚地移开视线,又有些闷闷不乐地道: “楚今安,我们还是快些回北地吧,盛京虽好,但实在是有些拘束。” 言罢,却无人回应她。 过了好一阵,她都要以为他醉晕过去了。 “你怎么不回……” 只是她不满地侧脸去看他时,便对上了一双盛着她还未曾见过的笑意的眸子。 “好,我们回去。” 那一刻,不知谁的心跳声,吵得她耳尖泛红。 番外 梦境-现代1 r 番外 梦境-现代2 那便是他对宋玉的所有回忆了。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 小姑娘的幸福,只持续了七年不到的时间。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而升起密密麻麻的心疼来。小姑娘的案子,已经在刘姐手中挂了大半年。 他不敢想,这半年来,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是如何能承受住宋奶奶的去世,以及那些争夺家产的人的骚扰。甚至最后选择了法律援助这种以双方求和的途径。 幸而,兜兜转转。 他还能再一次帮到她。 打开微信,他犹豫一瞬,还是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昵称。 ——知知,你好,我是怀瑾,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现在在你学校门口,方便见一面吗? 他一连发了两条信息,却始终不见回复。 看着空白的聊天界面,他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她早就不用这个账号了,或许她压根不记得自己了。 锦川的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阴云密布,这会一道金光已然冲破层层禁锢,照得一排排梧桐树金光闪闪。 他穿着大衣,有些失神地看着与自己隔着一条梧桐大道的华大校门。许多青春靓丽的大学生进进出出,面上挂着生机勃勃的笑意。 不知道,知知现在长大了多少。或许也长成了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她那么爱笑,或许在大学里也交到了不少朋友。 这回见到她,应该先说些什么呢?还是先不要聊案子吧,他读书时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西餐店,请小姑娘吃个饭,叙叙旧,不至于那么生疏…… “叮咚——” 消息的提示音,兀地打断他脑中一团乱的想法。拿起手机,解锁屏幕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头像,他忽而心跳有些加速。 只是下一瞬,面上笑意全无。 ——您好,请问您是阿玉的朋友吗?阿玉昏倒了,现在在医院紧急抢救,请问您现在有空可以来一趟吗,地址是…… 他几乎是强迫自己将所有关键信息看完。 脑中一片空白,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被紧紧攥住,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什么也不敢去想,只是慌乱转身,向自己的车跑去。 握着手机的指尖,微弱地颤抖。 一路上,他设想了很多结果。 心像是悬在半空中。 不会的,他说过,她以后一定会过得很幸福的。 锦川第一人民医院。 四处都是白色大褂和蓝灰色病服。 每个窗口都分布着各色各样的人。 每个人面上的表情各不相同,但都是一种颜色的,阴郁,低沉。 他就是这样,格格不入地闯进来了这地方。 一路脚步匆匆,面色紧绷。他心烦意乱,一边自我安慰,一边又开始做各种设想。 “嘀——” 电梯层数由二转至一。门缓缓打开,乌压压的一群人带着消毒水的气息,往外涌。外头的人也迫不及待往上挤。 “您好,借过一下。” 细软的一声,忽而在他跟前响起。 他没有落点的视线,忽而落到面前娇小的身影上。鹅黄色的帽子上,绣着可爱的卡通小太阳。 在一阵压抑的灰白空间里,忽而唤出一抹明丽颜色来。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秒,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拥簇的力道。他才收回目光,为只到自己下巴处的小姑娘让出一条道来。 等到那抹黄色走出余光,他才迈开长腿,踏进拥挤的电梯。 滴答几声,层数开始升高。 电梯送走又迎来形形色色的病人。 最后,他终于抵达了手机中的病房。 “诶,您好,找几床病人?” 刚换完药的护士正好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男人,心中疑惑,开口问。 “……请问,宋玉在这个病房吗?” 怀瑾还有些凌乱,稳了稳心神,忙问道。 “宋玉?” 护士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看病房内。 怀瑾也跟着她往里望。 浅浅的一层阳光,透过窗纱,撒在被单上,空气中泛着消毒味儿的温暖气息。 四张病床,其中三张上正躺着三个输着液的阿姨。靠窗那张,除了一张凌乱的白色棉被,什么也没有。 “她……你是家属?” 护士似乎叹了口气,又皱着眉看向怀瑾,目光中隐约含着谴责意味。 “我,是她……哥哥。” 他抿了抿唇,喉头有些发涩。 “你们这些家属是怎么搞的,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昏倒了,送进急诊室也没见你们一个人影,刚刚说什么也要走,谁也拦不住。多好一个小姑娘啊,癌症到了晚期,家人的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她后面说些什么,语气里有多谴责,怀瑾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呼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整个人都快窒息一般。他如坠深渊,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胸腔像是被泼了一盆冷到刺骨穿心的冰水,呜咽的雾气在喉头反复盘旋。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 她才二十二岁。 他们才重逢。 一股无力感,从头蔓延至脚底。 护士见多了这种家属,平时不多陪伴,也不关注家人身心健康,到了来不及的时候,才开始各种悔悟。可是有什么用呢?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 “在这里耗着也没什么用了。你现在下去,说不定还能追得上你妹妹。” 怀瑾缓过神,眼底还残留着一层挫败和迷茫。他咽下去心中泛起的苦涩,朝护士道了声谢谢,转头便往下走。 凌乱的脚步,慌乱的背影。 当年发现自己和小姑娘渐渐疏远,他心中也没有太多感伤。因为他知道,她现在正被人爱着,正像小太阳一样发着光热。只是有些遗憾,不能看着她幸福和成长。 可现下,他却说不清楚自己最真实的感受。 一个自己珍藏的宝藏,失之而将复得,却又要再次失去。 这种感觉,几欲将他的理智摧毁。 快点找到她。 告诉她,她还有他可以倾诉。 告诉她,她还有他可以依靠。 可是,环顾四周,人山人海。 哪里又有一点她的踪影? 他连她得了什么病,现在长什么样子,是高是瘦……他什么都不清楚。 手指摩挲着那个还在发着光的小太阳,他却突然觉得,它的光亮正在一点点熄灭。 ——知知,你在哪里? ——知知,我是怀瑾哥哥。 番外 梦境-现代3 锦川市富华苑。 偌大的空间之内,只有灰白色调的家具陈设,在白炽灯光之下显得愈发清冷。 夜晚寂寥,宽阔的落地窗边,一股股冷肃的江风蹿进室内,将黑色窗帘微微拂动。 升腾的一股灰色烟雾,明明灭灭的火星,在暗色中显得格外刺眼。 男人依靠在玻璃窗前,凌乱的碎发盖住额头,一双浓郁到快要溢出郁色来的眸子,无神地望着天边夜幕。 骨节分明的手,夹着快要燃到底的烟,火星几欲燎到指尖。 黑色家居服包裹下的身躯,高大却又落寞。像是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又像是快要碎开来一般。 良久,他拿出手机,找到那个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的视频。 指尖轻触,一张略显苍白,却又故作轻松的笑脸,映入眼帘,他的喉头又忍不住发涩。 “大家好啊,我是阿玉,也是……知知!当你们点开这个视频时,我应该……应该去找我亲爱的奶奶啦!哎呀,不要因为我难过了,虽然这个癌症有那么一点点痛,还抢走了我最喜欢的头发,呜呜呜,但是医生叔叔人很好,护士姐姐也很温柔……虽然只活了二十年,但我真的很开心,能遇见大家!” 屏幕中的小姑娘,做着各种可怜兮兮的小表情,看起来像是没有得病一样,如果忽略她已经瘦得能看见骨头的身躯。 “记得很久之前,被奶奶领养时,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惶恐,我的爸爸妈妈都不愿意要我,怎么还会有人会愿意爱我呢?但是有一个哥哥说,我值得这么幸福,他说我未来也一定会很幸福……但是对不起啊,怀瑾哥,我好像没有做到……” 小姑娘瘦得眼窝已经开始下陷,但眼睛仍然亮闪闪的。努力地笑着,但额角已经开始生出薄薄的一层汗。 怀瑾握着手机的手,忽而浮起青筋。眼睫微微颤动,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听着小姑娘有些哽咽的声音,他眼眶忍不住泛红。心脏像是被人攥住一般,泛着密密麻麻的酸和痛。 衔着烟的那只手,终究还是隔着冷冰冰的屏幕,抚上了小姑娘消瘦的脸颊,随后又像是自欺欺人一般,去擦拭她眼角若有若无的晶莹。 “为什么,就差一步呢?” 人生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法学深造,精英归国。 入红圈所,做合伙人。 成为非常厉害的律师。 扞卫法律尊严,维护社会正义。 帮她守住宋奶奶的遗产,在他所做的诸多案例之中,不过是轻而易举。 可是那又能怎样呢。 他如愿等来了,来自她微信的第一条回复,可那却是一条几欲刺痛他眼球的讣告。 一条讣告将她彻底从他的世界夺走。 而他在她脑海中。 只留下了那个15岁少女最灿烂热烈的笑颜。 留下了在灿烂阳光中飞舞的蓝白裙角。 原来,他心中一直有一处珍藏的柔软。 锦川的冬夜,自从她离开,便变得再无一丝暖意。江边的风无论怎样吹拂,也吹不走心中如千斤重的愁绪和荒芜。 “下辈子的知知,一定要很幸福才行啊。” 二十二岁的知知,独自一人死在了春花市,没有等到春暖花开。 二十七岁的怀瑾,独自一人守在锦川市,心中再没有春暖花开。 …… ——梦回 “阿枳!” 天边曙光乍现,黎明破晓而来。 男人被惊出一身薄汗,从百转千回的失重感中,兀地惊醒。 一双深邃眼眸之中,残存着从梦中带来的荒凉虚无。 猛喘几口气,将将稳住心神。 他环顾四周,瞧见熟悉的陈设,心底又生出一股无法忍受的焦躁感。回想梦中仿佛历历在目的一帧一幕,他不免觉得眉心刺痛。 抬手去触摸,却忽然发觉面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被泪水浸湿。 实在过于荒诞了。 明明他不是他。 阿枳也不是那个叫知知的女子。 可他为何如此之痛。 仿若,这是他与阿枳的前世,亦或是未来。 那种痛失所爱之感,他再不想历经半分。 ——砰 砰 砰 “大人,您醒了?” 门外,墨白同青玄恭候着,四周的游廊全点上了喜庆的彩灯。仆从们也陆陆续续被换起来,准备进行最后的装点洒扫。 已然要到了启程去南州接亲的吉时。 他二人都有些迫不及待。 只是看着大人的寝房内仍无半点动静,他们便忍不住前来提醒。 “大人?大人,该起来梳洗了。” 青玄又叩了叩门,却仍不见回应。 墨白凑近门框,挤眉弄眼朝缝隙里看,忍不住嘟囔着吐槽: “真是的,大人怎么连娶亲这么重要的日子还贪睡啊,活该……” ——嘎吱 门兀地被推开,将墨白吓得一趔趄,幸而被青玄一手拎住衣襟,才没摔个人仰马翻。 “活该什么?” 男人理了理披在肩头的衣袍,轻掀眼皮,瞥了眼墨白,面色还有些苍白。 “活该大人娶到我们温柔漂亮美丽大方的小姐!” 墨白背后发凉,垂着头连忙扮无辜,嘴像抹了油一般。 “大人可是身体不适?” 青玄眼细,一眼便看出大人面色有些苍白,担忧地问道。 “无妨,接亲车队可备好了?” “嗯,均已准备妥当,等大人装束完毕,便可启程了。” “嗯。” 男人神色还有些发沉,但瞧见满院的红色绸带和花灯,面色又柔和了几分,想到正等着自己的阿枳,他眼底多了些温情。 管那梦是前世还是来生。 这辈子,他定是要和阿枳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