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三》 第一章 【正文开始】 温热的液体透过单薄的布料沁湿他的肌肤,她的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辛大人岂不知她因何流泪,只觉得满心满腹的柔情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连着一波往上涌。 抬手轻轻拍着易楚的背,温柔地说:「我没事,嗯,这不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要是眼睛哭红了,被人笑话……」说到此,突然低头贴近她的耳边悄声道,「回头我跟岳父说,咱们早点成亲好吗?」 易楚身子僵了下,伸手推开他。 辛大人心情愉悦,顺势捉住她的手,「去吃饭吧,别让岳父久等。」 易楚噙着泪水瞪他,这六礼连一礼都没过,却口口声声就是岳父,有这么厚脸皮的人么? 可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欢喜,轻轻推了推他,「你快去,我把书房收拾收拾。」 辛大人凝望着她,「阿楚,以后我会加倍注意,不教你担心。」 易楚低低「嗯」了声。 辛大人环顾一下,趁易楚不留神,将拔出来的箭头悄悄握在了掌心。 屋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易楚打开窗子透气,趁机四下瞧了瞧,卫珂肯定在饭厅吃饭,祖母应该在厨房。 易楚下意识地不想让他们知道发生的事情,趁院中无人,将血水端出去倒了。 鸦青色的长衫上沾了许多血,想必洗不掉了。 易楚想到辛大人穿着父亲的衣衫,肥瘦倒凑合,就是短了点,露出半截皂靴在外头。 要不,什么时候也替他做件衣服好了。 认识他近一年,他戴面具时要么穿飞鱼服,要么穿玄衣。而身为汤面馆东家时,穿的都是鸦青色衣袍。 他独独喜爱这个颜色吗? 易楚思忖着,手下却不闲着,将金针、药粉等物都收到药箱里。 地面上斑斑点点地滴了不少血渍,易楚又去厨房舀了瓢水,用换下来的细棉布擦干净,最后将沾血的衣衫、棉帕等物都卷成一团,收到自己的屋子里。 收拾完,在香炉里点了根檀香,走到厨房。 卫氏正挽起袖子在和面,打算晚上做清汤面。 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一早就将饭食打算好,上一顿刚做好,就琢磨着下一顿。 易楚坐在灶前剥葱。 五月的风柔柔地吹来,卫氏的话语也柔柔的,「这养女儿啊,就像经管一盆绝世名花,晴天怕晒着,雨天怕淋着,冬天怕冻着,夏天怕热着,隔三差五要浇浇水上上肥,还得捉捉虫,小心翼翼百般呵护。好容易养了十几年,一朝花开,惊艳四邻,没想到却被个叫女婿的臭小子看在眼里,连盆端走了。 「记得你娘出阁那天,你娘前脚上了花轿,后脚你外祖父就落了泪……成亲十好几年,还是头一次见你外祖父哭。你外祖父说不舍得,自己捧在掌心娇滴滴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说走就走了。你爹跟你外祖父还是知交呢,仍是不放心……你爹也是,这几天你爹天天半夜三更在院子里溜达。」 卫氏睡觉轻,也不像年轻人的觉那么多,所以听到有人走动,就到窗边看了看。 易楚闻言,只觉得心口发涩,涨得难受。 饭毕,卫珂送辛大人离开,易楚随易郎中到了书房,进门后就跪在他脚前。 易郎中吓了一跳,忙拉起她,「没多大的事,受罪是难免,可要不了命。」转念又想,那罪受得也不易,有几人能生生忍着割肉之痛,连哼都不哼一声。 能受得了这般苦楚,也算是条汉子。 易楚低声道:「我自然信得过爹的医术,只是……」双手扯住易郎中的袖子,「我舍不得爹爹。」 易郎中恍然大悟,重重地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发髻,「子溪说他在白米斜街买了宅子,你想爹了,随时可以回来,走路也才两刻钟,有什么舍不得的……赶明儿你跟外祖母去瞧瞧,把需要添置的东西置办上,他一个大男人,居家过日子的事情想不到那么细。」 易楚羞红了脸,「这不合规矩。」 易郎中思及她之前私下会面之事,点着她脑门气道:「现在想起规矩了,早前怎么就不记得?」 易楚脸色涨得紫红,不依不饶地摇晃着易郎中的手臂,「爹不可再提此事。」 「事关你的声誉,我自然不会乱讲,连你外祖母都没说过。可你也记着,这次是你运气好,被爹瞧见了,要是被吴婶子家里的人瞧见会如何?以后切记万不可再任性妄为。」 易楚自然是连连答应,却又想到昔日易郎中生病时,在床前发过的誓,不免忐忑,「……不知道会不会真的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要真怕被雷劈,怎么见到他来不赶紧躲得远远的,还上赶着往前凑?」话音刚落,因见易楚面上讪讪的,语气放缓,「要是上天真那么灵光,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龌龊事,坏人岂不都死光了?退一万步来说,若真应誓,你当如何抉择?」 是避而不见以求平安老死,还是…… 易楚咬唇,即便誓言真的会应验,她也会飞蛾扑火般靠上去,只求,只求与他…… 易郎中也曾有过山盟海誓,见状岂有不明白的,越发感慨女儿情痴。 这倒不错,两人有情有意的,日子再艰险,互相扶持着也能度过。 没几日,辛大人找了官媒带了对大雁上门,易家这边仍是请吴婶子做媒。 古礼遂讲究,「宾执雁,请问名,」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大雁,通常会用一对白鹅代替,或者就用面做成的大雁。 吴婶子不免很是惊讶,回头说给儿媳妇听,「……退亲还不到四个月,又有人上门提亲,而且行的是古礼,带了对大雁上门。」 吴嫂子就问「是哪家人家?」 「枣树街开面馆的,看起来家境还挺殷实,男方心也诚,连聘礼单子一道送了来。」 吴嫂子失笑,「这才是头一次上门,算是纳采问名一并过了,可是还没合八字,哪有早早备上聘礼的?」 吴婶子也笑,「男方的媒人说了,无论如何这亲事务必要成的,大不了豁出笔银子,定然能测算出个天作之合来。」 两人八字不合但又不得不结亲的情况也有,多半是托了高僧改八字,或者请人化解,要么做个假人贴上自己真实的生辰八字,在庙里供奉着,也能化掉因八字不合带来的厄运。 听媒人口气,倒像是这一切都包在男方身上了。 吴嫂子便叹道:「阿楚妹子无论是相貌、性情还是品行都没得挑,荣家不看重,自有能看重的人,也算是苦尽甘来。」 吴婶子点点头,欲言又止,「早先我还想着说给你二弟的,可咱家是从别处迁来的,在晓望街没有靠山,而易家人丁实在太单薄了,出了事连个出头的人都没有……听说面馆东家也是个孤僻人,上无父母爹娘,下边也没个兄弟姐妹……以后咱家要是立起来,可得多帮衬他们一把,免得被人欺负了。」 吴嫂子不绝口地答应,「那是自然。」 第二章 官媒将易楚的八字取回去不过七八日,又屁颠屁颠地进了易家门,「恭喜老太太,恭喜易先生,请了三四人测过,都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再相配不过了。」 易郎中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也不言语,只是微笑。 双方交换了庚帖,写了婚书。 官媒又将上次带来的聘礼单子取出来,「杜公子再三相求,想赶在过年前成亲,易先生就体谅一下,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年冷冷清清的也不容易……不如就成全了他,小两口子过个团圆年?」 易郎中不舍得易楚,委婉地说:「现在已经六月中,到年底还不到半年,太仓促了,连嫁妆都赶不出来。」 官媒咧着嘴笑,「要不说易姑娘有福气,杜公子说了,易姑娘紧着把嫁衣喜帕赶出来就行,其余的都在喜铺里定。这不,昨儿我还到跑到前门那趟街上溜达了两圈,老太太要是不放心,赶明儿咱们一同去看看定下来。」这后一句却是对卫氏说的。 不等话落,又道,「吴婶子也一并去掌掌眼,银钱好说,易亲家满意就行。」扬手硬将聘礼单子往吴婶子手里塞,「聘礼是老早预备好了的,到时候只会多不会少。」 言外之意,还会再添补聘礼,而那些不写在单子上,也不需要女方陪送相应的嫁妆。 吴婶子很是意动,头先荣盛家可是很会算计的,聘礼虽也不少,可一项一项列得非常详细,四包茶叶,每包都是什么茶,值多少银子都写得清清楚楚,唯恐被人低估了价值。退亲时,荣家也做得很不地道,昧下易家好几两银子的财物。 两下一对比,这个杜公子就是天上飞的凤凰,荣盛就是烂泥里的泥鳅,根本上不得台面。 除去这个,吴婶子早就听说前门那边一整条街全是喜铺,不但卖成亲时候房里的摆设,还有出租绣娘的,有些人家想拘着闺女在家里绣,又怕绣不及,便可雇一两个绣娘帮忙。 自然这些绣娘都父母双全身家清白,断没有孤寡命的。 吴嫂子针线活还凑合,近些年全哥儿也大了,不怎么缠人,吴婶子老早就想接点绣活回来两人绣,也好贴补点家用。 同样的活计,用来嫁娶的比平常用的,要贵上一两分银子。 吴婶子想趁机打听下行情。 吴婶子本就不像官媒那般舌灿莲花能说会道,加上心里有小算计,口头便有几分松动。 易郎中自不好与一干妇人争执,远远地避在一旁。 只剩下卫氏,官媒不费吹灰之力就说动了她。 既然答应了年底成亲,官媒扬手一翻,又掏出张纸来,笑嘻嘻地说:「选了两个日子,一个是腊月初六,一个是腊月十六,亲家看看哪个方便?」 易家人愕然发现,原来人家就是势在必得,连吉日都算好了。 婚期是要避开女方的小日子的。 易郎中一个大男人怎可能知道女儿的经期? 吴婶子只跟他点点头,接过纸条,径自到东厢房找易楚。 易楚觉得哪个都不合适,她癸水通常都是在月中,十六恐怕不行,而腊月初六,当初跟荣盛定亲就是这个日子,她怕不吉利。 吴婶子觑着她的脸色,也记起上次定亲的日子,想了想劝道:「既然高人测算了这个日子,想必这个日子对阿楚来说定是大吉大利,那些没福气的人,不提也罢。」 易楚心下释然,点点头,「就听婶子的。」 婚期既定,官媒大松口气,当即又与卫氏跟吴婶子约定了前门看喜铺的日子。 卫珂是听惯了墙角的,这又是喜事,没什么避讳,马上就知道了易楚腊月出嫁的事情,心里颇为郁闷,跑到东厢房窗前发牢骚。 易楚颇为意外,他们认识不到三个月,开头十多天因生疏基本没怎么搭话,真正熟起来也就是这两个月。 竟看不出卫珂是这般重情重义的人。 卫珂丝毫不隐瞒,「别感动,不是舍不得你,是因为你走之后,我娘跟姐夫还不得逼迫死我?你要在家,我多少还能找补回来,你这一走,我到哪里出气?」 易楚气了个绝倒。 聘礼下了,婚期定了,这桩亲事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再有人问到易楚,易郎中就温和地回答她已经定亲了。 消息很快地散布出去,胡玫也听到了,闷在家里哭了一下午。 医馆女儿跟一个面馆东家定亲算不得什么大消息,也就周遭邻居们关注,可隔着半个京城的另一头,却有人对这桩亲事也上了心…… 黄华坊位于澄清坊以东,在京都人眼里,尤其在达官显贵们的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地角。 先帝当年盛宠吴淑妃,是想把积水潭附近一处原来宁武侯的宅子赏给忠勤伯的。 宁武侯是因军功得爵,延续几代后又因战败连失去七座城池而夺爵,爵位被夺不说,阖家还被尽数入狱,满朝震惊。 这是仁宗皇帝时候的事,但一直是梗在不少武将心里的一根刺。 先帝赐宅便遭到了部分大臣的强烈反对,说守家卫国的武将用命保下的江山,理应住在风水好的地方。吴家不过养了个相貌好的女儿,凭什么住在寸土寸金之地,比大多数因军功封侯的住处都好? 万晋朝虽然重文轻武,文官晋升比武官容易得多,可先帝心里明白,这大好河山还得靠武将来保卫,仁宗皇帝当年做的事已经令人寒心,他可不能再犯这个错误。 转念一想,就在黄华坊圈了块地,另赐金银若干,让人现盖了宅院,花费钱财无数。 大臣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本想进谏劝阻,思及皇上已经退了一步,他们可不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 故此,吴家占地颇大,屋舍也新而精巧,但终于少了世家贵族最看重的底蕴。 尤其,现在,爵位能不能传到吴峰手上还未可知。 当前整个吴家都全心致力于承继爵位上面,连两个庶子都被教训得服服帖帖,唯恐闹出争夺家产或者狎妓嫖娼的丑闻。 吴峰作为主干人物,把前程都押在了辛大人身上。 本想行些取巧之事,可辛大人上无父母,下无兄妹,既不贪财又不好色,他本人又位极人臣,权倾一时。左思右想,根本找不出可以拉近关系的着力点。 吴峰只能靠一颗忠心一身武艺赢取辛大人的看重。经过这四五年,终是有所收获,辛大人对他较之其余私卫更信赖些,常常把一些不欲被人知道的事情交给他办。 比如半夜挑了胡祖母的脚筋,比如往荣大叔的茶叶罐里倒上一瓢水,还有把易齐体体面面地送到荣郡王府。 这些事都是为了济世堂易郎中的女儿易楚。 可以说,易楚就是辛大人唯一的软肋。 吴峰对她极为关注,可关注又不能太过,免得被辛大人不喜。 官媒三番五次进易家的门,吴峰早就知道了,可辛大人却一直不动声色。 直到传出定亲的消息,吴峰马上断定,这个汤面馆的东家就是辛大人。 吴峰去过忘忧居无数次,可从没打枣树街上走,没听说过木记汤面馆,更不知道面馆的东家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第三章 有心去访听一下辛大人的真面目,却又不敢,倘若真的暗中打听了,这四五年在辛大人身上下的工夫可就白费了。 吴峰虽是武夫,可粗中有细,并非没脑子的蠢汉。 思量一番,索性正大光明地当面问个究竟。 于是在家里翻腾东西,想找个合适的物件送出去。 钱氏自打经过上次犯傻的事请后,吴峰着实冷落了她一阵子。 但钱氏有福气,不久就发现有了身孕,哪个男子不喜欢当爹,吴峰身为忠勤伯府的顶梁柱,更是担当着传宗接代的重任。 喜悦之余,吴峰搂着钱氏在被窝里将她上次做错的地方细细数了一遍。 钱氏如梦方醒,又是内疚又是后悔,对吴峰更多了感激与爱慕,放下~身段好好地伺候了他一顿。 吴峰心满意足,两口子倒是比从前更和睦三分。 此时钱氏见长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金银玉石,无一不是珍贵之物,猜出来是要送人,便开口问道:「送礼一来看对方的喜好,喜欢玉石还是字画,或者宝剑,总得送到人心坎上。二来是看由头,是乔迁新居还是喜得贵子,还是加官进爵,不同由头送礼也有不同的讲究。」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 吴峰想辛大人没什么喜好,送过去的东西无非是给易楚把玩的。 女孩子就喜欢那种新奇精巧的小玩意儿。 想到此,心里有了主意,便让钱氏将其余物品都收了起来,另外寻了一样用匣子装好。 第二天,吴峰找到辛大人,趁着身旁没人,笑道:「这么大的喜事也不知会声,怕找你讨喜酒?」说着掏出只匣子,「这是贺礼。」 辛大人打开一看,是两只裂了嘴的石榴。石榴要到中秋节后才能上市,这个季节看到,确实有些珍贵,难怪还特特用匣子盛着。 正要合上匣子,发现不对劲了,这石榴竟然是羊脂玉刻的。 黄褐色的石榴皮,雪白的内瓤,红色的果实……看上去栩栩如生真假难辨。 吴峰笑道:「是武烟阁主的手笔,玉料不值什么,是沁了色的,换作别人也就当废料了,但武烟阁主独具匠心,这么雕刻出来,还挺有意思,送给易姑娘玩吧。」武烟阁主是万晋朝有名的文士,善书画也善雕刻,只可惜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得很。 辛大人扫他一眼,「哼」了声。 易楚是他的人,他得了东西自然会送过去,还用得着提醒。 吴峰见他冷着脸转身要走,急忙伸臂拦住他,「收了礼,总得给杯酒喝……听说你戴面具是因为貌丑如钟馗,是不是这样?」 摆明了是想见他的真面目。 辛大人眸光一转,「去演武场,你能在一刻钟内闯过第二座阵,就让你亲眼看看。」 吴峰想想那些身手利落百折不挠的松木罗汉,感觉浑身上下都开始疼了。 可,再大的痛,也阻挡不了他见到辛大人真貌的决心。 吴峰在手臂腿弯处捆上厚厚的棉垫,做好挨揍的准备,视死如归地到了演武场。 辛大人待他进去,看了看怀表,对守阵的兵士道:「要是吴总旗能在巳正三刻之前出来,让他立刻到正厅找我,我只等一炷香工夫,过时不候。」 兵士连声答应。 陆源正在正厅喝茶,见辛大人进来笑道:「吴峰怎么突然要去闯阵了,差事办砸了?」 辛大人「嗯」一声,「闲久了给他找点事干干,免得到处惹乱子。」 陆源脸上有片刻的尴尬,很快掩饰过去,打着哈哈道:「最近是挺清闲,你怎么样,敢不敢比划两下?」说着起身,虚晃了两招。 辛大人心里有数,陆源是在试探自己,摇摇手,「不敢,在下岂敢跟陆指挥使过招?」 「不敢还是不愿意?」陆源盯视着他,颇有不比划不罢休的架势。 辛大人端起茶盅啜了口,「申时经筵侍讲,脸上带了伤,要是皇上问起来,恐怕不好回答。」 经筵是翰林院学士为皇上讲学,锦衣卫行护卫职责需在殿内值日。 陆源扫兴地说:「那就改日再行切磋。」阔步离开。 辛大人看着他的背影淡漠一笑。 他从济南府回来第二日,陆源就貌似亲热地一拳捣在他肩头,要不是他强忍着,差点着了面相。去医馆换药,易郎中还责怪他不爱惜身子,将伤口撕裂了。 他去济南办差,这事锦衣卫不少人知道。 而他连夜往京都赶的事情,是他临时决定的,除了跟随他办差的二十人,再无别人知道。 但有人却在永清官道两旁的山上设了埋伏,待他经过,就下令放箭。 他躲闪不及,肩头中了一箭。 受伤的事,除了吴峰外,他谁都没有提及。 陆源吃不准,到底半路截杀之人截得是不是辛大人。如果是,辛大人却一直瞒着伤势,很明显就是对他们有了防备。如果不是,他可以再安排机会。 晋王曾说,这半年来,感觉有人在查他,好几个暗中依附他的大臣家里都遭了贼,遗失过书信等物。 任何一个王爷都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晋王也不例外。 现在先太子被圈禁,东宫之位空悬,最有可能登上那个位子的就是晋王。 在这个重要关头,晋王不希望有些事情被皇上知道。 所以这段日子,陆源时不时撺掇着兵士与辛大人切磋工夫。 今天竟然又提出要亲自比试。 陆源长得人高马大,有一把蛮力。 若在平常,便是三五个陆源也不在话下,可现在辛大人的箭伤因时好时坏一直没有好利索。 要被陆源捣上两三拳,恐怕得好一阵子才能养好。 而且,易楚又得跟着担心。 辛大人才不会被他三言两语激得中计。 少顷,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四个兵士用担架抬着吴峰走了进来。 辛大人掏出怀表看了看,「刚好赶上了。」 吴峰从担架上起身,手一挥让兵士退下,趔趄着走到辛大人面前,「答应的事不能反悔。」 辛大人看着他脸上的青肿,道:「你不怕丢人就行,正午汤面馆见。」 「不过挂点彩,有什么丢人的?」吴峰捂着腰眼一瘸一拐地坐下,「这次可找到窍门了,就不能跟那些木头人来真的,得讲究虚实结合。」不小心碰到桌子腿,连着哎呦两声,忙唤兵士进来,「没看到爷这浑身是伤,快拿药来。」 兵士觉得委屈,吴峰刚从阵法里出来,他就记着上药了,可吴峰不让上,说耽误工夫,直接让人抬到正厅来。进了正厅,他还没来得及提上药的事,就被赶出去了。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吴峰是总旗,说什么他们也得受着。 上完药,吴峰看着脱下来的衣服,早被拉扯得不成样子,又吩咐兵士,「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兵士吓傻了,揪着衣襟战战兢兢地说:「总旗,我不好那口,要不您去找别人?」 「屁!」吴峰大怒,「什么这口那口,赶紧扒下衣服来滚!」 兵士如获大赦,三下两下将外头的程子衣脱下来,只穿着中衣跑了出去。 第四章 吴峰将兵士的衣服穿上,又张口骂,「一股馊味,几天没洗了。小兔崽子不好那口,难道爷是好那口的?」 辛大人拍拍他的肩头,「我先走一步,午时见。」 吴峰不敢懈怠,打水洗净脸上的血污,又指使另外兵士帮他梳了头,也不顾双腿酸痛骑马就往枣树街赶。 走了大半条街才发现木记汤面馆的字样。 吴峰下马将缰绳往路旁的树上一系,拔脚就往里走。 大勇殷勤地招呼,「官爷里边请,本店有螺膳面、海鲜面、排骨面……」 「都给我滚!」吴峰不等他说完,抬手往桌面上「咚」地一拍,震倒好几只茶盅。 正在吃面的几桌客人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灰溜溜地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外,就被猛兽追赶一般呼啦地跑了个没影。 面馆里只余墙角的一桌客人。 那人穿一袭鸦青色长衫,墨发高高束在脑后,插一支普通的白玉簪。 面前一碗素汤面,那人动作斯文,吃相优雅,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适才的情形。 吴峰咧嘴笑了笑,冲大勇嚷道,「来碗一模一样的素汤面。」 大勇道:「东家不吃芫荽,官爷呢?」 「不吃,不吃!」吴峰胡乱摆摆手,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这面有那么好吃,连头都不抬。」 辛大人不作声,直到吃完面,又喝了几口汤,才慢慢抬起头。 浓密的黑眉,深邃的双眸,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庞,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姿卓然,虽不及潘安美貌,却多三分英气。 「难怪易家姑娘看上了你,不论别的,单凭这副相貌……」吴峰蓦地顿住,眸中迸发出激动的光彩,「我知道你是谁,你是……」 「你是明威将军的长子?」吴峰原本很是笃定,可看到辛大人安之若素的态度,话到最后又带了些犹豫。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让大勇沏了壶茶过来。 吴峰仔细打量着,越看越像,压低声儿问:「到底是不是?」 辛大人啜口茶,闲闲地问:「你什么时候见过我父亲?」 这就算是默认了。 「他奶奶的!」吴峰猛拍一下大腿,又拍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个猪脑子,我早该猜出来的,难怪你那么关注杜家……」 明威将军常年戍边,回京都的次数屈指可数,待得时间也短,除去在家里侍奉长辈陪伴妻儿,极少出门。 故此,他声名虽盛,但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吴峰也只见过一次。 当年吴峰才十岁,正是调皮捣蛋爱惹祸的年纪。 有天带着小厮在街上闲逛,看到路旁拴着匹毛发油亮的枣红马。吴峰顽劣心起,想上前揪根马尾,谁知枣红马很警觉,见有人靠近,撅起蹄子就踢,吴峰急忙躲避,却被石子绊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马蹄子踹到,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他拉起来,逃过了一劫。 那人高大颀长,浓密的黑眉下一双深眸炯炯有神,虽然穿着普通的鸦青色长衫,可周身凌厉的气势,让吴峰这个乳臭小儿都能察觉到。 他听到有人叫他杜将军。 杜将军说,马越是神骏性子越烈,只有驯服它的主人才能靠近。 还捏捏他的手和肩膀说,根骨不错,是个习武的料子。 又问他以后愿不愿意带兵打仗。 吴峰记得自己响亮地回答,愿意。 杜将军笑道,先学好功夫,到时候去西北边关找他。 回家后跟父亲提起此事,吴峰才知道杜将军就是令鞑靼人闻风丧胆的明威将军。 从那天起,吴峰缠着父亲给自己请了个教授武功的师傅。虽然开始习武时已经十岁,错过了最佳年龄,但正如明威将军所言,他根骨好,功夫一日千里,连师傅都称赞不已。 只是,不等他学成,就传来明威将军贪墨军饷倒卖粮草,客死他乡的消息。 吴峰一直不相信,曾教导他卫国戍边的将军会克扣士兵粮饷。 再次看到记忆中那双浓黑的眉,那张清俊却英武的脸,吴峰猛地又拍了下脑门,「将军是被冤枉的,对不对?赵镜已经供认,江南征收的军粮在押运途中就已经掺杂了陈米,而承运那批军粮的就是扬州漕帮的人。」 辛大人并未否认。 以往从江南等地收上来的新米,在运往西北军中的途中,总会被军中将领换上一批陈米,只要不掺杂得过分,并不耽搁士兵食用。 而倒卖新米赚得的银两就用来抚恤战死士兵的家眷或者贴补家境困难的士兵。 明威将军当然清楚部下的所作所为,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 十二年前,赵镜已经任职户部侍郎,他串通了漕帮,在运输新米的途中已经掺杂了大量陈米,等军中将领再次换米时,就吃出了人命。 有人便理直气壮地将军中换粮的事捅了出来,士兵自然群情激奋,加上有人居中挑唆,使得军心大乱。 更有三位将领联名上书,指认明威将军克扣粮饷苛待士兵。 值此动荡之际,鞑靼人趁机入侵,明威将军大败。 景德帝震怒,派督军王振日夜兼程赶往西北,西北军十二位高级将领尽数免职,或斩杀或入狱。 彼时,五皇子还健在,因聪敏机智常受景德帝夸赞。 赵镜在罂粟的折磨下,招供了更换粮米的事实,也供出指使他行事的人是一个姓安的太监。 安太监是皇后所在的宁寿宫里伺候的。 可惜八年前因伺候不力被烂棍打死,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就是活着又能怎样,皇后完全可以说是安太监财迷心窍,假传懿旨。 辛大人掌握的证据已能替父亲翻案,却不能手刃仇人,他不甘心,所以还得忍也得等,一直等到仇人势败毙命。 六月二十三是易郎中的生辰,辛大人一早送来贺礼来,是方雕刻着荷叶青蛙的易水砚。荷叶青翠碧柳,上面还缀着两颗黄豆粒大小露珠,仿佛不小心碰到了露珠就要滚下来一般。 易郎中爱不释手,当下取来墨锭试砚,一试之下更是欢喜,「果然是名砚,发墨快且不伤毫,墨汁流润,难得,难得。」 又显摆给卫珂看。 卫珂转身告诉了易楚,「外甥女婿真会拍马屁,姐夫乐得快合不拢嘴了。」 易楚莞尔。 父亲骨子里仍是读书人,辛大人送他笔墨纸砚等物,就如同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父亲万万舍不得推拒的。 虽是易郎中生辰,辛大人却未厚此薄彼,给卫氏送了个桃木雕成的寿星翁拐杖,给卫珂送了一匣子四锭徽墨,给易楚的也是只匣子。 易楚打开瞧了眼,也以为是真石榴,正要剥粒石榴籽尝尝,触手冰凉,才发现是羊脂玉雕刻成的,顿时惊叹不已。 猛地又想起石榴的寓意,多子多福,面上一红,猛地合上了匣子。 卫珂好奇心起,问道:「我这是一匣子徽墨,你的是什么?」 易楚才不会告诉他,忙将匣子藏到了身后。 什么好东西还藏着掖着不给人看? 第五章 卫珂不由来了气,眼珠转了转,对辛大人道:「你既然与阿楚定了亲,应该也叫我舅舅才对,怎么这半天都没叫人?」 易楚又羞又恼,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让人改口? 她只比卫珂大半岁,叫他舅舅还尴尬着,辛大人比他大十岁,岂不更难开口? 岂料辛大人半点声色不动,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舅舅。」 不但易楚愣了,就连卫珂也呆在当地半天没反应过来。 卫氏正在院子里择菜,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嘴角闪过丝笑意,对卫珂道:「阿珂,今儿的大字还没写完,还不快去写?」 卫珂垂头丧气地回到屋子,卫氏也端了菜篮子进了厨房。 院子里便只剩下易楚与辛大人。 易楚悄声道:「他就是存心捉弄你,你倒是当真了。」 辛大人笑笑,「……总比他叫我杜大哥要好,而且,他辈分高,早晚都得叫,早叫早习惯。」 易楚羞红了脸,回身进了东厢房,却又站在窗前,假装着逗弄金鱼。 辛大人慢慢走过去,隔着洞开的窗扇,柔声道:「这几天让大勇订了些家具,你不去瞧瞧,我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意?」 易楚犹豫着,虽然想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宅子,可又觉得不合适。 辛大人便道:「别的倒罢了,可床上铺的褥子你总得量过尺寸才能做,总不能短一截或者长一截。」 易楚腹诽,难道你不能量了尺寸告诉我,还非得我去看? 可终是抵不过想去的愿望,轻轻点了点头。 辛大人笑道:「我买了一户姓郑的人家,两口子带着两个孩子,大的是闺女,八岁了,小的是个儿子,六岁。眼下他们在宅子里看着,明儿大勇也会过去,到时把他们的卖身契给你……你自己不方便去,请外祖母陪着,老人家经历得事多,有什么冲撞忌讳的,也替咱们掌掌眼。」 易楚很喜欢听他说「咱们」这个词,就好像两人是一体的,亲密无间。 第二天,易楚趁着买菜的空当跟卫氏去了白米斜街。宅子果然很好找,青瓦粉墙,隔着墙头能看到十余竿翠竹,又有藤蔓缠绕,蝴蝶飞舞,看上去很雅致。 顺着围墙来到正门,看到两扇黑漆漆的大门紧闭着。 易楚轻轻叩了口门环,有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迎出来。 这人中等身材,长得有点瘦,相貌很普通,但举止大方,眼神沉着,应该是个很稳重的人。 大勇紧跟着出来,招呼道:「老太太,易姑娘,快请进。」又介绍男人,「姓郑,叫大牛,在家行三,姑娘叫她郑三就行。」 说罢,引着两人往里走。 进门是雕着倒福字的青砖影壁,绕过影壁是前院,地上铺着青砖。倒座房西面两间间隔成个单独的小院是郑三一家子的住处,中间两间空着,东边一间是门房。 垂花门前种着成排蔷薇花,进了垂花门便是二进的院子,仍然是青砖铺地,东侧种了棵如伞盖的梧桐树,西边则是一小片青竹,青竹旁架着秋千,还种了两株紫藤。 正房是三间带两耳,东西各三间厢房,跟杜俏住的屋子格局一样。 正中的明间布置成待客的客厅,东次间是起居室,靠窗盘了铺大炕,东耳房则是卧室, 大勇指点着道:「这里放拔步床,床头放个矮几,那边靠墙放个衣柜和五斗柜,妆台摆在这儿……」又取出张单子来,「这是让人订的家具物什,姑娘看看有什么可添减的。」 单子列得很详细,不单是大件的家具,就连茶盅盘子碗碟什么的都写上了。 易楚捡着重要的念给卫氏听了听。 卫氏犹豫道:「按理新房里的家具摆设该由女方置备的……」 大勇笑道:「已经跟木器店的掌柜说好了,家具都送到晓望街,发嫁妆那天再抬过来。」 合着辛大人把聘礼跟嫁妆都一手包办了,还让易家得了体面。 卫氏暗中算了算,这一整套家具没有上千两银子下不来。 就这么白白给易家做了面子? 卫氏年近五十,见过不少婚丧嫁娶,有嫌弃聘礼给的少的,也有挑剔嫁妆不体面的,她还没见到辛大人这种做派的。 聘礼给的足足的不说,连嫁妆一并也置备了。 卫氏感慨地对易楚说:「……姑爷对你真正有心,就冲今天的事儿,以后你一定不能负了姑爷。」 易楚低声答应着,「外祖母,我明白。」 辛大人的心,她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易家眼下是四口人,她跟卫氏是妇孺,当不得什么,卫珂要去书院读书,没有进项不说,每年还得交不少束修,过几年就该成亲,又得花费一笔银子。 易家的生计完全压在易郎中一个人身上。 辛大人很了解易家的家境,所以,不肯让易家因易楚的出嫁而窘困起来。 随着跟他接触增多,易楚愈加为他心折,到底是修了几辈子才修得这么好的缘分。 看完宅子,易楚扶着卫氏慢慢地往回走,眼看快走到医馆门口,胡玫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易楚停住脚步淡漠地看着她。 「我看见了,」胡玫大口喘着气,胸脯一耸一耸的,等着易楚询问。 易楚根本没有接话的念头,自从上次胡玫说她命硬克夫,她已放下往日的情分,只将胡玫视作毫不相干的路人。 胡玫见她不搭理自己,脸色红了红,却示威般昂起下巴,「我看见你去白米斜街找那个卖鱼不收你钱的男人,那天看着他对你笑的模样,我就觉得不对劲……孤男寡女在一所宅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眼光流转,带着得意之色,「你们干什么了?」 卫氏重重地咳嗽两声,抬眼打量胡玫一番,这姑娘模样看着挺周正并不痴傻,怎么脑子不太好使,有带着外祖母去私会的吗? 再说,宅子里有郑三一家四口,难不成人家都是摆设? 胡玫却压根没往这里想,只觉得抓了易楚的把柄,若是张扬出去,她的亲事就飞了,又可以跟自己一样嫁不出去了。 想到此,胡玫愈加兴奋,双眼眯缝着,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 易楚却忽地笑了,轻蔑地说:「我去干什么凭什么告诉你,你算哪根葱?」 胡玫睁大眼睛,竟然还有这种女人? 跑到别人家里私会,被抓了现行,不但不哭着哀求自己别张扬出去,还敢瞧不起自己? 胡玫火气上来,手指虚点着易楚,「真是不知羞耻,不守妇道,先跟我哥眉来眼去的,又跟荣盛牵扯不清,这种水性杨花的女人竟然还有人娶?我得去跟和你定亲那人说说……」 「这位姑娘想和我说什么?」不远处传来淡淡的声音。 胡玫侧身,瞧见斜前方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小麦色的肌肤,挺直的鼻梁,如刀削般的脸庞,穿一袭鸦青色长衫,手中闲闲地摇着把折扇。 阳光斜照在他的脸上,他比阳光更耀目。 辛大人看向易楚,唇角带着浅浅笑意,温柔地说:「你跟外祖母先进去,这里有我。」 第六章 易楚明媚地笑着点头,看都不看胡玫一眼,小心地搀着卫氏进了医馆。 胡玫长这么大,接触的男人除了自家父兄就是街头小贩。 胡家人个个虎背熊腰,身上常年是沾着油腥气的裋褐,而街头的小贩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衣衫褴褛举止粗鲁。 这还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如此丰神俊朗芝兰玉树的男人。 这个男人爱宠地看着易楚,温柔地跟她说话。 胡玫心里堵得难受,气得要命。 待易楚回到医馆,辛大人回身俯瞰着胡玫,又问一遍,「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眉眼里全然不见适才的柔情蜜意,而是冷得惊人。 胡玫从未听过这般淡漠清冷的声音,好像下一瞬就要把她整个人冻住一般。 明明是六月底,正热的天气,她却禁不住打了个颤栗,又感觉双腿软得厉害,几乎挪不动步子,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辛大人慢慢逼近她,冷冷地问:「既然你不说,那我说。」伸手拔下她发间牡丹花簮头的银簮,手指稍稍一捏,牡丹花就像枯萎般,耷拉下头来。 胡玫看得目瞪口呆,这哪里是银簮,简直就是面条。 「记着,以后再见到阿楚,有多远就滚多远,否则……」辛大人将簪子往地上一扔,银簮深深地嵌在石缝里,只留枯萎的牡丹花露在地面上。 「便如这银簮!」辛大人说完,袍袖一甩,阔步进了医馆。 胡玫颤巍巍地蹲下来,想将簪子拔出来,可使了浑身的力气,银簮像是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簪子是她及笄礼时祖母送的,用了足足二两银,要是被祖母知道弄丢了,少不得又得捱顿责骂。 胡玫欲哭无泪,又无计可施,呆愣半天,好容易缓过劲儿来,挪着步子往家走。 医馆里只有一个患者坐在帘子后面,易郎中正在为他施针。 辛大人见状,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眼角瞥见台面上,易郎中已将自己送的易水砚摆在上面,不由笑了笑。 易郎中确实是极好的长辈,自从答应他跟易楚的亲事,对他是爱护有加,每隔七八日,必然会为他把脉。 又说天气渐热,将四物丸里当归减了一成,却加了少许薄荷。 当初他有意讨好易郎中泰半是因易楚,不曾想易郎中却待他如子侄。辛大人深为触动,越发想要回报过去。 少顷,易郎中收了针,叮嘱那人,「是常年劳损引起的病症,以后干活时切记量力而行。另外,天虽转热,也不可贪凉,此病最怕受寒……你且回去,过十日再来扎针。」 病患喏喏应着,服了诊金离开。 辛大人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无意中在书肆看到的,虽然有些道听途说之词,可看着也能了解一二。」 易郎中接过翻了翻,是本野游记,既无书名也无作者,上面记述着着书人历年游历经过的地方,不但有地理山貌、乡俗风情还简略地画了大致的地形图。 易郎中点点头,「不错,不错,若是能再详细点,印刷成册,大可供他人借鉴,或留芳后世。」不由生起跟随作者足迹游览名胜古迹之心,「要是能亲眼看看就更好了。」 辛大人笑道:「岳父何时想去,我与阿楚陪岳父走一趟便是。」 易郎中突然想起以前他也说过这句话,还是谈到都江堰的时候,他说陪自己去一趟,当时便说得那般笃定。 哼,难不成一早就知道他定然会将阿楚许给他。 两人正说着话,卫珂一个箭步蹿了进来,张口便问:「姐夫,您这里有剪刀吗?」 易郎中指指药箱,「在里头。」 卫珂拿着剪刀走出门外,不一会,乐呵呵地进来,「真是稀奇事,地上开了朵银牡丹,正好让我看到了。」摊开手心让两人看。 辛大人自是知道怎么回事,没加理会,易郎中却道:「好好一支簪子,肯定是别人落下的,你这会给人剪断了,待会有人来寻怎么办?」 卫珂道:「另外半截长在石缝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要不我也想不到这个法子。」 辛大人看了眼簪子,道,「簪子都拧巴成这样了,估计是人不要了的。舅舅尽管留下,真有人来找,照着分量赔给他就是。」 卫珂平常吵着易楚喊他舅舅,又让辛大人喊,可听辛大人真的这样叫,又觉得脸上挂不住,却不敢答应了。 不过这番话着实说在了他的心里头。 便用称草药的戥子称了下,约莫一两六分银。 卫珂美滋滋地将银簮头放进怀里,对易郎中道:「姐夫,若是有人问起,你就给按数赔给他。」反正,他捡到手的银子是绝对不会再掏出去。 易郎中拿这个跟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舅子没办法,只笑着点了点头。 且说胡玫回到家,闷坐在房间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忿。 当初,她跟易楚姐妹要好,经常约着一起到枣树街闲逛。虽然易楚姐妹长相都出挑,可她也不差,而且,她家境好,穿戴比易楚姐妹要好上一截。 再加上,易家只姐妹两人,而胡家却齐刷刷五条大汉子。 谁不想跟这样的人家结亲? 所以,上门提亲的人不说踏破了门槛,可也是双手数不过来。 祖母跟娘亲挑花了眼,说张家家底薄,怕她嫁过去受穷;说李家男丁少,人丁不兴旺;说钱家婆婆卧病在床,进门得伺候老人;说孙家小姑嘴利,怕被小姑挤兑。 那时,易家根本没人上门,易家姐妹长得再好有什么用,当不得银子花,也当不得劳力使。 可现在,易齐得了贵人青眼,到贵人家里享福去了。易楚虽然退亲退得不光彩,还落了个克夫的名声。可现在又定了亲,而且那男人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比荣盛强了百倍不止。 被退过亲的女人还能找到那样的人家,她为什么就不行? 又想起,前几天到顾瑶家里,假装无意地说起易楚的亲事。 她不过说了句易楚命不好,家里人丁单薄,兴许这次亲事也成不了。 顾瑶劈头盖脸地好一顿把她抢白,「……上次退亲完完全全是荣家的不是,跟阿楚有什么关系?易家人口少,可人家家里父亲慈爱女儿孝顺,和和美美的,你家倒是人多,可你打听打听,有几家像你们家的,老的还在,小的还没成家,都一个个分了出去。」 胡玫听得面红耳赤,还没来得及分辩,顾瑶又说:「以后要是再说这种话,那就别来了,我们顾家不欢迎你。」 顾瑶的嗓门大,说话的时候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恐怕街坊四邻不用侧着耳朵都听得清清儿的。 想起这些,胡玫心里的气如同沸开的水,咕噜噜地往上蹿,压都压不住。 凭什么连顾瑶这样的都敢冲她甩脸子? 顾瑶死了爹,哥哥还是个傻子,底下两个弟弟屁事不懂,又被退了亲。 换做是她,早就安安分分地躲在家里该干什么干什么。 顾瑶却没事人似的,隔三差五就往外跑,脸上还挂着笑。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第七章 胡玫左思右想,觉得人人都应该比她凄惨,可为什么只有她满心满腹都是愁绪,找不出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情。 正想着,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却是父亲胡屠户喝醉了酒,晃晃悠悠地从外面回来。 小寡妇扭腰摆胯地从厢房出来,一边骂着「死鬼」,一边上去搀扶。 胡屠户搂着小寡妇的细腰,不管还是光天化日,也不管还在院子里,朝着小寡妇的红唇就啃过去。 小寡妇「唔唔」地欲拒还迎。 胡屠户来了兴头,伸手撩起小寡妇的罗裙,往裙底钻。 太阳照着小寡妇的大腿,白花花一片。 院子里的两人正纠缠得难解难分,正屋传来「咣当」的关窗声,接着又是胡祖母的怒骂声,夹杂着杯碟的当啷声,「六月天关着窗,得憋死我……整天摔摔打打给谁看?不愿伺候趁早滚,胡家不缺儿媳妇。」 少顷,传来胡婆娘的嚎啕大哭声。 哭声败了胡屠户的兴,他撸起袖子往正屋闯,「你个臭娘们,嚎哪门子丧?」 小寡妇整整罗裙,翘着兰花指,优哉游哉地唱,「小娘子年方二八正当年,孤枕难眠寝难安,梦见翩翩少年俏郎君,半夜三更枕畔来相会,拉个手儿,亲个嘴儿,搂住腰儿……」 胡玫捂住耳朵。 这就是她的家,胡屠户跟小寡妇就是对冤家,好得蜜里调油,大庭广众之下就往一起搂,而胡祖母跟胡婆娘也是冤家,胡祖母看到儿媳妇就来气,开口就是骂,抬手就是打,不知道扔了多少茶盅茶碗,现在只能用最便宜的陶瓷杯。 四个大人没有一个把她放在心上,看在眼里。 胡玫觉得她活不下去了。 可她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易楚和顾瑶先前的境地还不如她,凭什么她们还能笑得出来? 她不想见到她们笑。 院子里,小寡妇扔捏着嗓子唱,「小郎君恁无情把娘子弃,小娘子想郎睡也睡不着……」声音不大,却丝丝缕缕地传到胡玫的耳朵里。 胡玫咬了咬唇,如果,如果她们……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 可想到辛大人那冷得瘆人的眼神还有像面条般被捏弯了的银簪,胡玫颤了颤,算易楚运气好,先放过她,可是顾瑶…… 谁让顾瑶那般对她呢? 是她咎由自取! 胡玫洗了把脸,对着镜子整整鬓发,慢慢走出门外,走到小寡妇身边。 小寡妇挑眉,斜睨着她,葱管般细嫩的手指捏着条粉红色的丝帕,甩了两下,娇声道:「大姑娘有事?」 声音清脆,眼神勾人。 胡玫有点不敢与她直视,垂了头,低声道:「我有个姐妹,长相不如我,身材不如我,女红也不如我,却偏偏过得比我好。」 小寡妇眸子转了转,唇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不想看她那么得意,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抬不起头来?」 小寡妇「咯咯」地笑,「这还不简单?现成的法子都有好几个,用指甲挠花她的脸,拿剪子给她剃光头发,还有给她找个相好的抓个现行,都不费事。」 胡玫暗暗思忖,她的力气不如顾瑶大,挠脸或者剃发都不太可能,最后一个法子更不可行,顾瑶每天出门不外乎是买米粮菜蔬或者日常用品,怎么能抓了现行? 而且,真找个男人欺侮她会不会太过分了? 小寡妇骨碌碌地转着眼眸,瞧出她的心思,压低声音,「大姑娘觉得不合适,还有个法子,不需要男人也能让她出丑。」 「什么法子?」 小寡妇抿嘴笑笑,「大姑娘听说前阵荣盛的事了吗?在知恩楼,荣盛吃过一粒药丸立刻就变得男人了,这药用在姑娘身上也一样有效用……到时候准保挠心挠肺哭天呛地地想男人,只要别人看到她那副样子,她准保没脸在外头走动。」 是啊,让别人看到顾瑶没羞没臊的样子,她还能笑得出来吗? 可是顾瑶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怎么骗她吃下药丸? 小寡妇笑道:「只要配齐药,不必非得做成药丸,就是药粉也行,倒在茶水里,一点尝不出来。」当初她也没少用这法子收拢男人。 胡玫终于下定主意,「到哪去买这样的药?」 「这种事大姑娘怎好出头,若是大姑娘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办,只不过,药倒是不便宜。」 胡玫问道:「多少银子?」 「一家子也不好算得那么精细,大姑娘就给我二十两吧。」 胡玫没犹豫,回屋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四个五两的银锭子给了小寡妇。 小寡妇笑着说:「药虽然贵,可也没这么多钱,主要是我也得托人去买,得打点人……不过大姑娘的事,我肯定经心办,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能到手。」 胡玫点点头,再没言语。 小寡妇回了屋子,打开衣柜,在里面掏啊掏,掏出条水红色的抹胸,里面包着五六锭各式元宝了。小寡妇将才得的四只一并包起来,仍塞进衣柜里头,这才拍拍手,自言自语地说:「平常看着闷声不响的,原来也不是个善茬子。弄得人家挠心挠肺的,还不如给个痛快,找个爷们给办了。」 又想起胡玫说的话,「还姐妹?呸,有往人背后捅刀子的姐妹吗,谁他奶奶的瞎了眼跟这种人当姐妹。」 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从床头的抽屉里找出个纸包,打开来是浅黄色的药粉。 小寡妇寻了张巴掌大的纸,小心地倒出一小撮,想了想,又倒回去一点,这才将先前的纸包原样放回去,而倒出来那一点,细心包好塞到荷包里,准备隔上半个月再交给胡玫。 说实话,小寡妇对胡家人是半点看不上。 瘫在床上的老的就不说了,使唤着儿媳妇还经常对儿媳妇呼来喝去,动手就打张嘴就骂。 胡婆娘也是个怂货,除了摔东西就是哭,亏得长了副好皮相,一点脑子都没有,按理说养了五个儿子,还能这样被丈夫跟婆婆打骂? 至于胡玫,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不愁吃不愁穿,银子也足够花,每天欢欢喜喜地多好。可她倒好整体板着脸,跟死了娘似的,胡祖母看着她就觉得晦气。 胡婆娘也不待见自个女儿,都说女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可胡玫张嘴闭嘴就是抱屈。她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听别人的。 小寡妇觉得整个家里最逍遥的就是自己了,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平常啥事不用干,只伺候好胡屠户就行。 过两年等胡屠户不行了,她银子攒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卷着细软跑路,反正当初进胡家也没到官府立正式文书,她上哪去都没人管。 小寡妇越想越美,倒在床上看着粉红色的绡纱帐子,又捏着嗓子唱起了曲儿。 又过了十几天,辛大人抽空到医馆商量易郎中,「后天是中元节,外祖母跟小舅舅打从常州过来还不曾出去过,不如把医馆关上一天,大家一起去护国寺听讲经,顺便逛逛庙会?」 易郎中也有十几年没正经游玩过了,想起卫氏诺大年纪,这次出去了,下一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还有易楚,过了腊月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而不是自己捧着掌心里的女儿了。 第八章 易郎中欣然答应,却又有些犹豫,「怕你外祖母走不了太远路程。」 辛大人笑道:「我那里有辆马车,回头让大勇收拾收拾,就让外祖母跟阿楚坐车,我们三人走着。」 卫氏听易郎中说起此事,心里颇多感触,「……我还是做姑娘时逛过一次庙会,我爹给了我两个大钱,若是喝了豆汁就不能吃豌豆黄,吃了豌豆黄就不能喝豆汁,我犹豫半天,终于决定喝碗豆汁,可去买的时候发现两个钱只剩下一个了,连豆汁都喝不成……已经十一二岁的大姑娘了,在庙会上哭得稀里糊涂,后来卖豆汁的老头看我可怜,给我盛了满满一大碗,哎呀那个好喝啊,那滋味现在还记得。」 易郎中温和地笑,「那咱们这次既喝豆汁也吃豌豆黄,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卫氏黯然,「现在想吃也吃不动了,倒是让阿楚跟阿珂去见见世面,阿珂也是头一次逛庙会。」 卫珂闻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两圈。 中元节前一天,卫珂去汤面馆找辛大人,「我对听经没兴趣,淘了一些货品准备到庙会上摆个摊位,届时你帮我遮掩点,别让我娘跟姐夫知道。」 辛大人问道:「什么货品?」 「就是些扳指、簪子、手镯等乱七八糟的饰品。我寻思着赶庙会的姑娘肯定多,没准还有兄长或者夫婿陪着,肯定好卖。」 听起来很有道理,辛大人不由地笑,「怎么想起摆摊了,你哪里来的本钱?」 卫珂倒不隐瞒,「早就有这个打算了,本来想跟人搭伙卖的,现在既然你有马车,就帮我把货品带过去,摊位已经找好了……本钱不多,那朵牡丹花融了一两多银子,还有先前阿楚给过我五两,剩下四两,一共五两多银子都用上了。」 辛大人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一个五两的银锭子,「那我入个股,到时得了利,四六分成,你六我四,如何?」 卫珂略思索就答应了,「行,我就受点累负责进货卖货,你呢,就替我在我娘面前尽孝。」 两人说定,皆大欢喜。 第二天,辛大人老早就让大勇把车赶到济世堂门口。 卫珂惦记着他的货,破天荒头一个醒来,眼巴巴地等在医馆里,见到马车,「嗖」一声蹿过去,问道:「怎么样,千万别磕了碰了。」 辛大人指指车座底下的樟木箱子,「里头衬着棉布,没事。」 卫珂不放心,仍是打开箱子看了眼,发现不但箱子四周衬着棉布,几个不同的包裹之间也用棉布隔着,很妥帖,遂笑道:「我估摸着这次除去本钱最少赚十两银子。」 那就相当于翻倍了,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瞧了卫珂一眼。 说话间,易楚扶着卫氏走了出来。 两人都特意打扮过,卫氏穿了件秋香色的褙子,斑白的头发梳了个紧实的圆髻,鬓旁插了支粉紫色的绢花,看着比往日年轻了七八岁。 易楚穿了件竹叶青的比甲,藕荷色马面裙,戴了两支丁香花簪头的银簪,明媚得像是盛开在五月的石榴花。 目光对上辛大人,易楚眸光闪动了下,嘴角轻翘,脸上绽出温婉恬静的微笑。 因时辰还早,路上行人并不多,不到三刻钟,马车就到了护国寺门口。 辛大人将卫氏跟易楚扶下来,又对易郎中道:「咱们先去大殿看看,然后去讲经堂听经,今天听经的人多,早点去占个靠前的好位子。听完经就逛庙会,边吃边逛,大勇赶车在口袋胡同等着,若是逛累了就坐车回家。」 安排得很周到。 一行几人就往山上走,卫珂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后面。 护国寺全名是大隆善护国寺,供奉着释迦牟尼等佛祖,前后共五进,占地非常广。 辛大人一边讲解着,一边带人进了正殿。 卫氏直到敬拜佛祖时才发现卫珂不见了。辛大人便说他去找找。 卫氏摇头,「那么大个人肯定丢不了,不用管他。」 正中的三座大殿看完,几人路过讲经堂,卫氏探头看了两眼,见里面已坐了不少人,便想进去等着,不愿意再逛。 信奉佛教的多是上了年纪的人,或者内宅女子。 易郎中虽不信,但他听说讲经的是位得道高僧,便想听个究竟,也跟着进去了。 辛大人就对易郎中道:「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估摸着巳初就能结束,我跟阿楚再去别的殿宇看看,届时在讲经堂门口会面。」 易郎中扫一眼易楚,叮嘱道:「人多口杂,行走言语都要多加主意。」 辛大人躬身应着。 待出了前殿,辛大人自然而然地牵起易楚的手,「其余几个殿大致也是这些,不如咱们去后山转转?」 易楚想起父亲的叮嘱,悄声道:「这样不好吧,要是被人瞧见……」 辛大人捏捏她的掌心,「平常倒也罢了,这个日子信佛的人都在讲经堂听经,不信的人都在山底逛庙会,后山倒是清静,咱们去说说话儿。」 他的手干净温暖,紧紧地包裹住她的,易楚脸红似云霞,轻轻地点了点头。 定亲以来,辛大人虽然经常去医馆,两人时不时能够见上一面,可说话的机会却是不多,每次说上一两句就算不错了,而且旁边都有人盯着。 便是有什么心里话也说不出来。 辛大人这般提议,易楚自是欢喜,就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哪里都可以。 两人穿过殿宇旁边的侧门,沿着石子小路,慢慢往后山走。 小路两旁绿树成行,茂密的树冠像把大伞,遮住了盛夏的炎阳。有山风习习吹来,更添几分凉爽。 果然如辛大人所说,后山并没人来。 放眼望去,似乎只有他们两个。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易楚突觉不妥,渐渐放慢了脚步。 辛大人很快觉察出来,柔声问道:「走累了,要不歇一会儿?」瞧见树荫下有几块青石,看上去还算干净,便掏出条帕子铺在上面,招呼易楚,「坐会吧。」 易楚不觉得累,可又不想再往前走,越往前就会越偏僻,便不推辞,抬脚坐了上去,因见旁边还有石头,笑道:「你也坐一会。」 两人一高一低地坐着,谁都没有说话,只听着微风吹动树梢,枝叶沙沙的舞动声,还有小鸟在林间嬉戏的唧唧喳喳声。 有两只小鸟似是一对儿,紧挨在一起站着,羽毛蹭着羽毛,叫得格外欢畅,忽然亲昵地交缠着颈项……易楚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辛大人也注意到那两只鸟儿,见易楚躲开目光,不由轻笑,伸手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低喃道:「阿楚害羞了,是不是想到了我们?」 易楚顿时脸涨得通红,本能地反驳,「没,我没……」 话音未落,便感觉一双温热的唇贴在了自己唇上,温柔的细致的缱绻的研磨。 清清淡淡的艾草香味缠绕在她鼻端,易楚头晕脑胀,身子酥酥麻麻地几乎坐不稳,只得伸手抓住了辛大人的衣衫。 辛大人却似得到鼓励般,越发搂得她紧,轻轻柔柔地呢喃,「这些日子都睡不好,早知道婚期选在七月。」 第九章 易楚睁大眼睛,「哪有六月定亲,七月就成亲的,太赶了。」 阳光透过枝叶的间隙照在她的脸上,照出她小巧鼻梁上和额头上的细汗,她的脸颊不知是热还是羞,透着浅浅红晕,娇美不可方物。 辛大人轻叹口气,「有什么赶的,你只缝好嫁衣就成,其余的都交给我置办,肯定体体面面的……阿楚,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紧……」低头,再次吻上她的唇,舌尖细细地舔舐,描摹,趁易楚开口欲言时,蛮横地伸进她的口中。 她的唇清凉柔软,她的舌温热细腻,唇齿交缠如方才枝头交颈的小鸟,辛大人沉醉在她的芳香里,欲罢不能。 易楚被吻得七晕八素,脑中一片空白…… 此时的胡玫正翻来覆去地端详着手里的纸包。 她虽然想去庙会,可没人做伴,总不能一个人去逛。 早上买菜,她习惯性地到济世堂门口转了转,医馆关着门,听说易楚那个夫婿一早就赶着马车,带着易家全家去护国寺听经。 胡玫心里愈加烦闷,好在小寡妇终于弄到了药粉。 胡玫细细地看着,药粉是淡淡的黄色,小米面一般,看上去并不出奇,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小寡妇说,药粉的品相极好,倒进水里,既没异色也没异味,绝不会被察觉。 胡玫咬了咬唇,巴不得立时赶到顾瑶家,看着顾瑶喝下去。 可仔细想了想,决定再给顾瑶一个机会,只要她别想上次那么发飙,就暂且放过她,如果顾瑶还是那样说话不中听,那么她就不客气了。 胡玫梳洗过,换上件鲜亮的衣服,慢慢朝顾家走去…… 胡玫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到了顾家门口,正巧遇见顾大婶出门。 顾大婶手里拿着个包裹卷儿,热情地说:「玫姐儿过来了,瑶瑶在家,快进去吧……婶子去交绣活,待会就回。」 胡玫勉强笑笑,走进大门。 顾瑶正在院子里摘豆角,她身边摆了好几只大大小小的坛子,还有两只盛满了茄子黄瓜等菜蔬的篮子。 看到胡玫,顾瑶笑着招呼,「院子里太热,你进屋坐会儿,要不找个马扎坐在阴凉地里。」 胡玫没动弹,问道:「你摘这么多菜干什么?」 「今年菜种得多,一时半会儿吃不完,趁新鲜腌起来。」 「腌这么多?」 顾瑶浑不在意地回答,「阿楚跟易先生也爱吃,腌好了给他们送点,还有左邻右舍每家送些,也就不剩多少了。」 又是易楚,易楚有什么好,连腌坛子破咸菜都惦记着她。 胡玫心底泛起苦苦的涩意,环顾一下四周,「顾琛他们不在?」 「在,都在我哥屋里,易先生一家去庙会了,阿琛今天歇着,说要教阿玮认字,让我哥在旁边也跟着听听。」 顾瑶的哥哥脑子不太好,已是年近二十岁的人了,可心智跟五六岁的孩子差不多,别人吩咐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要是没人理他,他能自己坐在椅子上傻傻地坐一天,连水都想不起来喝。 顾琛在家时,就会有意带着顾玮在大哥屋里玩,顺带着陪伴他。 胡玫听到顾瑶提及易家,又觉不快,暗暗地「哼」了声。 顾瑶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觉得无聊,顺手从身旁的黄瓜架子上扭下一根嫩黄瓜扔给她,「闲着也是闲着,给你磨牙。」 小黄瓜不过一乍多长,顶端带着黄色的小花,嫩生生的。 通常人们都等黄瓜长大了才摘,很少有人舍得这么小就摘了吃。 胡玫有种被重视的喜悦,笑着捋掉黄瓜表面上的嫩刺,「咔嚓」咬了口。 黄瓜鲜嫩爽脆,有种特别的香味。 吃罢黄瓜,胡玫脸色好看了许多,去屋里搬了马扎坐下看顾瑶忙碌,只是心思终究还系在易楚身上,没多大会就问:「你见过易楚定亲的那人吗?」 「没见过,」顾瑶摇头,「从那间面馆门口经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从没进去吃过面。」忍不住又笑,「早知道面馆东家跟阿楚有缘分,就该进去看看,至少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配不配得上阿楚。」 胡玫淡淡地说:「我见过,高高大大的,长得还不错,论相貌比荣盛强。」 「那就好,还是阿楚有福气,俗话说的好,坏的不去好的不来。这可就两下欢喜了。」顾瑶笑嘻嘻地说。 胡玫脸色沉了沉,「那可未必,易楚命硬,又退过亲,要真是好人家还能看上易楚?听说那人既没亲戚也没朋友,是个孤煞命。要是真成了亲……也不知道谁能克过谁?」 顾瑶不爱听,当即拉下了脸,「阿楚怎么就命硬了?你跟她认识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她妨着你还是克着你了?这种话都是荣家那起坏了良心的人造出的谣言,你不说帮着分辩分辩怎么还跟着起哄?再说,你瞧瞧荣家现在的倒霉样,还真不知道到底是谁的命不好?你没听到街头的人都说阿楚是福运命?」 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抢白,胡玫适才被重视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强忍着才没有发作出来,「你倒是护她护得紧,她许你什么好处了?」 顾瑶冷笑,「非得有好处才能替她说两句话?我是觉得街坊邻里相处这么些年,阿楚的为人大家都看在眼里。她向来行为端正规矩,没跟人红过脸,也从不背后说别人闲话,单是这点就让人信服。」 胡玫听着极不舒服,轻蔑地说:「你别是被易楚灌了迷魂汤了吧?你不知道,她在集市上跟个卖鱼的勾勾搭搭,还跑到人家里待了半个多时辰才出来,也不知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 「无凭无据的话还是少往外说,坏了阿楚的名声对咱们也不好。」顾瑶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 胡玫冷笑,难道易楚的名声好了,对她们还能有什么好处?前几天见到易楚,她就跟没看到自己一般,昂着头就过去了。 以前,她跟易楚姐妹是好友,现在易楚却跟顾瑶穿一条裤子,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一股莫名的怨气腾腾地升起来,胡玫坐不住,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顾瑶。 顾瑶是个直性子,说话爽快做事也爽快,只觉得朋友间应该坦诚相待,对胡玫说得那些话并不特别在意。因见菜已摘了不少,就到厨房舀了一大盆清水,低着头哗啦啦地洗菜,丝毫未曾察觉胡玫脸色已经阴沉得像是锅底的灶灰。 胡玫恨意渐生,一个个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好,那就给她点颜色瞧瞧。 念头一起,便道:「我寻点水喝。」 顾瑶腾不出手来,就说:「桌上有放凉的茶,你自己倒。」 胡玫进了正屋,果然看到方桌上有只茶壶,壶里剩下有约莫小半壶茶水。她倒了一杯喝了,想掏出纸包,却又不敢。 正犹豫着,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却是顾琛的声音,「姐腌黄瓜时别放太多辣椒,阿楚姐受不住太辣,不过先生倒是喜欢。」 顾瑶笑着回答,「那就腌一罐不辣的,腌一罐辣的。」 闻言,胡玫恨恨地咬紧下唇,再不犹豫,将纸包里的药粉尽数倒进茶壶里。 第十章 又怕药粉化不开,使劲晃了晃,倒出些许在茶杯里,茶水澄黄清澈,果然如小寡妇所说,一点看不出异样。 做完这些,胡玫才觉得心跳快得厉害,像不受控制似的,而两腿竟然也有些发软。她慢蹭蹭地走出正屋,站在太阳地里看顾瑶把洗好的菜晾着,心头挣扎得厉害。 一会儿想顾瑶对自己还算不错,要是这次得罪了她,以后自己就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一会儿又想,顾瑶这般忙活都是为了易楚,腌这么多咸菜也不提给自己送些,活该她丢人现眼。 直等着顾瑶晾完菜,胡玫才恍然醒悟,急急道:「已经晌午了,我该回家了。」 顾瑶也不留她,只说:「好,有空再来,我也该做饭了。」 胡玫逃也似的离开。 顾瑶顶着大太阳忙活一上午,着实有些口渴,见茶壶里水不多,索性全倒进杯子里,一口喝了个干净,又将茶壶涮了涮,准备沏点新茶放凉给家人喝。 正生火的工夫,感觉浑身着了火似的,从里面向外透着热。 顾瑶何曾想到其中关节,只以为是天气太热,自己又守在灶台前的缘故,便稍向后挪了挪。可丝毫不管用,那热越发地灼人,而身子莫名地软下来,像是没有筋骨般。 顾瑶觉得不对劲,想把顾琛叫过来。刚喊两声,便发觉声音较往常低哑,不受控制地带了尾音,颤悠悠地勾人心弦。 顾琛正在院子里将顾瑶洗菜的水四下洒在院子里,听到顾瑶喊声,便放下木盆走进厨房,问道:「姐,什么事?」 分明只是个才十岁的毛头小子,看着顾瑶眼里却像是解渴的山泉,顾瑶情不自禁地拉起他的手就往怀里扯,「阿琛,姐难受,这里难受。」 顾琛羞得满脸通红,拼命挣开顾瑶的手,退后了半步。 顾瑶却不罢休,一把扯开自己的罩衫,露出杏黄色的肚兜,「阿琛,帮姐揉揉,难受得很。」 饶是顾琛再小也看出不对劲来了,顾瑶满面潮红,眼眸像是燃着火,说话的声音却像蕴着水,身子还不停扭动着。 顾琛离得远远的,道:「姐,你先忍着,我去找娘回来。」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好在刚出门就看到顾大婶跟同一条胡同住的赵娘子说的正投机。 顾琛急忙道:「娘,姐不好了,快回家看看。」 顾大婶唬了一跳,「怎么就不好了?」话音刚落,就看到顾瑶已经追到门口,身上的罩衫松松地敞着,杏黄色的肚兜断了一根带子,露出半片雪白的胸脯,而顾瑶的手仍在身上到处揉搓。 赵娘子见状「呀」了声,「你家姑娘这是怎么了,别是黄大仙附身。」 顾大婶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连忙扯着顾瑶往屋里拽,一边让顾琛锁上大门。 顾瑶已有些神志不清,拉着顾大婶的手就往裙子里伸。 顾大婶是过来人,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见院子里有半盆水,当即端起来泼到顾瑶脸上。 顾瑶清醒了片刻,又扭动着身子媚叫,「娘,我热,难受。」 顾大婶连着浇了两盆水,顾瑶从头到脚全湿透了,躺在泥泞的院子里仍是喊着难受。 顾大婶又是心疼又是难受,连声叫顾琛,「去请易郎中来,别叫易郎中,叫阿楚过来。」 顾琛知道易郎中不在,可还抱着一线希望万一他们回来了,闻言就往济世堂跑。 医馆大门紧闭着。 顾琛知道这是丑事,不敢私自寻别的郎中,又「咚咚咚」地跑回家。 顾大婶无计可施,去厨房找了根擀面棍,狠狠心,对着顾瑶的头敲了下去。 顾瑶消停了。 「阿琛,帮把手,把你姐抬进屋。」顾大婶含着泪,架起顾瑶的胳膊,顾琛架着另一边连拖带拉将顾瑶弄到了床上。 顾大婶支开顾琛,给顾瑶换了衣服。 看着顾瑶潮红的面颊,顾大婶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个女儿懂事又孝顺,顶上的哥哥凡事不中用,顾瑶差不多算是长姐,家里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的事都落在她头上,而且还帮着照看底下两个弟弟。 尤其她爹刚过世,紧接着顾瑶又被退了亲,顾大婶躺在床上病了两个月,都是顾瑶家里家外地撑了下来。饶是这样,顾瑶半点没抱怨累,也没觉得委屈,反而进进出出都带着笑,让家里人都觉得这日子还有希望,有盼头。 这么好的一个闺女,怎么突地行出这种事来? 顾大婶猛地想起从哪里听来一句,黄大仙附身,要真是被附身了可怎么办? 正是上元节,说不定不是黄大仙,被游魂野鬼附身也有可能。 得赶紧请个道士或者高僧在念经镇宅,将鬼魂赶出去。 一念至此顾大婶后心发凉,抠抠索索地从炕柜的抽屉掏出两块碎银子,又叫过顾琛来,「赶紧,到护国寺请位大师来,一定得请到了,关乎你姐的命。」 顾琛点头,抓起银子又往外跑。 毕竟他的年龄在这,加上没吃午饭,又顶着大太阳进进出出好几趟,顾琛开头还有力气跑,跑着跑着就觉得两腿跟灌了铅似的拖不动。 可他还记着娘的嘱咐,务必得请位师傅回家,便强撑着一步步往护国寺那边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顾琛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金光直闪,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在地上…… 顾琛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树下的阴凉地上。 易郎中温和地看着他,「有点中暑,不过不太要紧,稍歇会,跟我们一道回去。」 卫氏不知从哪里弄来碗绿豆汤,慈爱地说:「大热的天,怎么不吃饭赶路,快喝点,里面加了蜂蜜,甜着呢。」舀了一羹匙递在顾琛口边。 顾琛不受控制地咽了下去。 凉嗖嗖,甜丝丝的,顾琛坐起身,接过碗,咕咚咕咚往下灌。 卫氏轻拍他的后背,「好孩子,慢点喝,别呛着。」 整碗绿豆汤下去,加上歇息这片刻,顾琛感觉好了许多,身上重新有了力气。 易郎中便道:「若是无碍,就随我们一道回去吧。你跟老太太一同坐车。」 「多谢先生,」顾琛躬身施礼,「我还得去护国寺,我娘说务必请位高僧回来。」 易郎中面露不解。 顾琛素日对易郎中极为敬重,也知自家跟易家关系匪浅,便不隐瞒,将顾瑶突然发病,顾大婶怀疑游荡的孤魂野鬼附体等事说了遍。 易郎中并不太信这个,可卫氏却十分相信,催促顾琛,「那你快去快回,别耽误事情。」 顾琛答应着,又听易郎中开口,「不如这样,你还是到护国寺请高僧,我们这就回去,回家后就去你家瞧瞧,这样两不耽搁,」塞给他十文钱,「别太急,吃点东西垫垫再走。」 顾琛感激地点点头。 再回到马车上,易楚有些心思不宁。 因易郎中不信这个,也从没有跟易楚说起黄大仙的事,故此易楚并不太清楚到底怎么俯身,为什么会俯身,便开口问卫氏。 黄大仙性淫,最喜好迷惑大姑娘小媳妇,卫氏怎好说给易楚听,只能推诿着说不知道。 第十一章 易楚便对黄大仙附体产生了怀疑,按理黄大仙素来在山野林地里出没,她们住在人烟鼎盛的京都,哪里会有黄大仙。 说是鬼魂也不可能。今天虽是七月半,可不是说夜里阎罗王才会放鬼魂现世?现在青天白日的,鬼魂不敢嚣张吧? 那顾瑶到底为什么突然发狂以致于撕扯自己的衣服? 易楚想不明白。 正思量着,视线无意中扫过马车旁阔步而行的辛大人,心里顿时安定下来,而脸却慢慢地热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跟辛大人独处会是那么好。 他坐在石头上,像抱婴孩般抱着她,说起卫氏看到的小像。他说老早就画了,特意放在那里等待卫氏发现,那天几个行商的出现恰好给了他一个很正当的理由。 他说易郎中很在意卫氏的想法,如果卫氏能居中说合,易郎中肯定能听进去。 如果易郎中还是不答应,他会继续走卫氏的路子。 官场上就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底下官员不答应,直接找他的顶头上司就行。 易楚哭笑不得,他竟是用这套来对付父亲。 在石头上歇够了,他们继续往上走,经过小溪,辛大人用手掬了溪水喂给她喝,看到山壁上的野果子,他爬上去把最顶端那些红透了的摘给她吃。 她的鞋子底子软,山路走久了,石子咯得脚心疼,辛大人便背着她,一直走到块突出的大石前才放下。 站在大石上极目远望,可以看到浓浓淡淡的绿色中,护国寺屋顶金色的瓦片还有山脚下如蚁群般赶庙会的人群。 山风柔柔地吹着,辛大人的声音也是柔柔的,「……每次站在这里往下看,都会觉得自己格外渺小,而心情却是格外开阔。就觉得再多的苦难,再大的烦恼也不算什么。」 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又是在那个位置,应该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吧? 易楚悄悄攥紧了他的手。 辛大人却搂在她的腰间,下巴蹭着她的发,清浅的呼吸就像这山风,在她脸庞吹拂,「以前就想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你定然也喜欢这里。」 以前,是什么时候? 易楚抬眼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带着疑问,也带着爱恋。 辛大人越发搂紧了她,俯身在她唇间低喃,「想过好几回,去年从扬州回来,还有冬天赵镜签字画押时……就想,跟你一起从山脚一直爬到山顶,然后生一炉火,温一壶酒……」 想想就知道那情景该有多美,就他们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听秋风瑟缩或者看雪花飘落。 易楚伸手环抱着他的腰际,头贴在他的胸口。 他的心跳强壮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而干净,有淡淡的艾草的清香,让她迷醉。 不由疑惑地开口,「为什么是我?」 他这样芝兰玉树般的人,又如此的温柔体贴,怎么会单单看上她,将她放在了心底。 辛大人凝望着她,浅笑。 为什么呢? 起初是因为她聪明,而后来……他忘不了,那天身心疲惫地走进医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低头搓药丸,晨阳柔柔地照在她身上,在她周围笼上一层金色的薄雾,她抬头温柔地笑,露出腮旁浅浅的梨涡。那情形让他毕生难忘。 还有那个雨夜,他落汤鸡般站在医馆门口,她给他递来棉帕擦脸,又熬了姜汤。姜汤里放了红糖,一直甜在他心里。 再后来,他知道她已看穿自己真面目,那一刻,他惊讶、恼怒还有愤恨,可所有的情绪散去,萦绕在心头的却是欢喜。 是的,欢喜。 那个夜里,他策马踏过晓望街,马蹄踩过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哒哒声,他的心随着马蹄声雀跃不已。 就这样为她心动,因她沉醉。 尤其,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一天天在加重。 还有什么比两颗心慢慢地靠近更美好? 辛大人燃着笑意的唇覆在了她的唇上,轻轻柔柔的,又移到她耳侧,含住她小巧细嫩的耳垂,口齿不清地说,「因为,我只想这般对待你。」 易楚气恼,伸手推他,可手指触到他结实健壮的身子却不受控制般搂住了他。 辛大人眸光骤然一亮,唇顺着她的脸颊落在颈间,细细地啃咬。 温热的少女的馨香在他呼吸间飘荡,是淡淡的栀子花味,辛大人心猿意马,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挺立起来。 他深吸口气,松开易楚,又一次后悔,婚期定得太晚了,早知道定在七月该有多好…… 马车稳稳地停在济世堂门口,易郎中扶着卫氏下车,「娘,您累了一整天先进屋歇着,我去顾家看看。」 易楚跟着跳下车,「爹,我也去。」 易郎中点点头,对辛大人道:「车里的东西就劳烦你帮着搬到正屋,我回头再整理。」 辛大人笑笑,「岳父尽管去,这里交给我就行。」 卫氏也笑,「子溪比你细心多了,你放心去吧。」 经过这次出游,卫氏对辛大人的印象越发好。 平常人家吃饭,通常都是妇人招呼一家大小,辛大人可好,那么高大俊朗的年轻人,跑前跑后地买各种吃食,还得顾及着每个人的口味。 卖豆汁的老汉羡慕地问:「这是您儿子?真是孝顺。」 卫氏得意地指着易楚,「是我外孙女还未成亲的女婿。」 老汉赞叹不已,「小姑娘长得一脸福相,老太太有福气。」 辛大人笑着接口,「是我有福气能娶如此贤妻,还有这么个和蔼可亲的外祖母。不怪大爷看走了眼,外祖母拿我比亲儿子都亲。」 易楚羞红了脸,卫氏心里却乐开了花。 易郎中跟易楚一前一后往顾瑶家里走,走到胡同口,看到三三两两的妇人凑在树荫底下说着什么,也不时指点着顾家。 见到他们走来,妇人齐齐闭住了嘴。 易楚只隐约听到「伤风败俗」的字眼。 顾瑶已经醒了,药力虽然并未完全散去,可比中午时好了许多,并不像先前那样抓耳挠腮地难受。 听到易郎中来,顾瑶不想让他看病,可顾大婶却很坚持,「易郎中的人品难道还信不过,放心。」 顾瑶没办法,勉强起身整了整衣衫。 因是平日常见的邻居,易郎中又将顾瑶视作侄女看,便未讲究,径自按在顾瑶腕间诊脉。 男人手指的温热顺着脉搏飞速地传遍全身,顾瑶舒服得打了个颤,本能地想握住那双手,安抚自己胸口。 易郎中敏锐地感觉到顾瑶的异状,极快地松开手,站得离床远了些。 跟在后面的易楚趁机将顾瑶打量了个仔细——面色有着不寻常的红晕,肌肤也隐隐透着粉意,一双眼眸如同浸过水般,湿漉漉地勾人魂魄。 神情妩媚动人,跟平常的她判若两人。 顾瑶察觉到易楚的目光羞愧难当,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在掌心,疼痛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看向顾大婶,「顾瑶是不是误用了什么药物,脉相不太对。」 能出现这种状况的,会是什么药? 第十二章 顾大婶一想就明白,连连摇头,「不可能,家里怎么会有这种腌臜东西?瑶瑶,你到外面吃过东西?」 「没有,」顾瑶低低否认,一出口,又发现自己的声音仍是不自觉地带着呻~吟。 易郎中见状,退到外间对顾大婶道:「顾瑶药性未除,我回去配些药过来,阿楚暂且在这里帮忙看着,给他喝点冷茶能好受些。」 顾大婶点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易先生,瑶瑶是个好孩子,不是那种狂蜂浪蝶。」 易郎中劝道:「我知道,顾瑶的事我绝不会往外说,您放心。」 这空档,顾炜拉着顾大哥的手走进来,哀求地望着顾大婶,「娘,我饿,大哥也饿。」 顾大哥跟着含混地说,「饿。」 因为顾瑶出事,顾大婶午饭也没顾得上做,给两人盛了碗早上剩的稀粥凑合,现在已经黄昏了,那点稀溜溜的米粥恐怕早消化完了。 顾大婶拍拍顾炜的手,「稍等会,娘一会就做饭。」 顾炜摇头,「饿,现在就饿。」 易楚心下不忍,对顾炜道:「你知道姐姐家的医馆怎么走吗?你跟大哥一起去,找个白头发的祖母,祖母那里有好吃的点心……跟祖母多要点,带回来让你娘跟姐姐也尝尝。」 顾炜高兴地答应了,拉着顾大哥往外走。 顾大婶重重地叹口气,「孩子,你别笑话大婶。瑶瑶这样子,我一点做饭的心思都没有。」 易楚闻言心酸不已,却仍笑着道:「顾瑶不会有事的,大婶还是去做点饭,待会说不定顾瑶也饿了。」 顾大婶想想也对,蹒跚着进了厨房。 易楚想起父亲的话准备倒点水给顾瑶喝。 方桌上,茶壶是空的,茶杯倒是有点残茶,看样子还不到一口。 她正准备倒了,突然闻到杯中有股异味,不禁凑近鼻子闻了闻,似乎有淫羊藿还有回春草……这些都是壮~阳催精之药,顾家没有成年男子,怎么还有人服用这个? 易楚猛地一惊,想到书上曾记载,也有人用这些配制逍遥丸等助兴之物。书上只说对男子有奇效,难不成对女子也有效果? 急急地拿着茶杯进了内间,「你是不是喝的就是这些茶水?」 顾瑶眯着眼睛想了想,一上午基本没闲下来,等胡玫走后才进屋喝了点茶,然后……她尖声叫道:「是胡玫,定然是胡玫。她说口渴要进屋喝水,除了她,今天没别人来过。连阿琛都没进过正屋……胡玫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并没有做愧对她的事,为什么?」 为什么? 易楚也不明白,可她已有几分相信是胡玫。 胡玫这阵子就像得了失心疯一般,时时盯着她,还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以前胡玫爱说爱笑挺开朗也挺招人喜欢的,自从胡家分家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虽然不爱说话了,脸上却总带着讨好的笑。 而现在的胡玫,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讨厌! 每次都拦着她说些无中生有的话,有意思吗? 「狠毒的女人!」易楚恶狠狠地骂了句,想安慰顾瑶,却不知如何开口。 门外传来顾炜欢快的说话声,「娘吃点心,有豌豆黄,核桃酥还有豆沙饼,阿楚姐姐家的祖母给了我许多。」 顾大哥跟着重复,「点心,好吃。」 顾大婶声音也比先前轻松,「炜哥儿跟大哥先吃,娘马上就做好饭了,待会一起吃饭。」 又是顾炜的声音,因嘴里含着东西,话语便有些含糊,「娘给我做双新鞋,大壮说我的鞋破了不跟我玩,还说姐姐是破鞋。」 大壮是胡同西边张大娘的孙子。 顾大哥也道:「破鞋,顾瑶是破鞋。」 易楚骤然心惊,不由看向顾瑶。 顾瑶闭着眼,像是没听见一般。 外头顾大婶的声音已变得尖利,「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姐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快走,一边吃去。」像是把顾炜他们赶走了。 易楚长舒一口气,顾瑶却睁开眼,招呼她,「阿楚,你近点,我有话嘱咐你。」 「什么话?」易楚脸上露出温柔的笑。 顾瑶咬咬唇,强迫自己清醒了点,「别把胡玫下药的事告诉我娘,胡家五个儿子都不是善茬,而且爱结交些闲汉恶棍,我怕我娘找上门吃亏。」 易楚犹豫了会才点点头。 顾瑶笑笑,「我今儿腌了不少咸菜,过上三五天就能吃了,到时候让阿琛给你捎过去。」 「好,」易楚见顾瑶有心思说这些,便也笑着应了,「我嗲就爱吃你腌的咸菜。」 顾瑶脸色稍黯,随后又道,「我把方子告诉你,你也试着腌,腌咸菜最简单不过,试两次就会了。」 两人正说着,顾大婶进来道:「瑶瑶,你饿不饿,娘做好饭了。」 「本来不觉得饿,听娘这么一说倒饿了,真想吃娘做的饭。」 顾大婶见顾瑶精神比方才要好,心里也放松了些,「我去盛出来晾着。」 顾瑶却慢吞吞地说:「不用急,我刚跟阿楚说腌咸菜,院子里靠北墙角的那四坛子是给阿楚的,娘可记清了别忘记。」 「放心吧,」顾大婶嗔道,「我记着指定不动那几坛子,也不让阿琛他们动。」 顾瑶笑着坐起来,「娘,你跟阿楚先出去,我换件衣服,梳梳头就吃饭。」 顾大婶拉着易楚一道出门,「婶子蒸了茄子,炒得腊肉,今天你也在这吃,别嫌弃婶子手艺差。」 易楚笑道:「大婶真客气,顾瑶的手艺我可是尝过的,一顶一的好,顾瑶说还赶不上大婶一半。今天我可有口福。」 两人说说笑笑到厨房,将饭菜一一摆出来。 顾大婶就道:「瑶瑶这孩子,都快黑天了,也没外人,怎么这么磨叽……阿楚你坐着,我叫她去。」 「我去吧,」易楚自然不好意思坐在饭桌旁干等,也跟着过去了。 「瑶瑶,吃饭了。」顾大婶风风火火地推开屋门,突然大声尖叫起来,「瑶瑶,瑶瑶……」 易楚紧走几步,就看到顾瑶倒在地上,手里攥着把剪子,而鲜血不断地从她咽喉处涌出来…… 易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把推开顾大婶,掏出帕子堵在顾瑶咽喉处。 不过瞬息,帕子就被染成了红色。 血顺着易楚的手往下淌。 脖颈处,根本没法包扎,系紧了会喘不过气来,而系松了又全然没用。 易楚跪在地上,抓起顾瑶手里的剪刀,三下两下剪开顾瑶衣衫的领口,拼命地按压胸前的几处穴道。 顾瑶缓缓睁开眼,看了眼易楚,将目光移到神情呆滞的顾大婶身上,断断续续地说:「娘……女儿不孝败坏门风……害你丢脸……照顾阿琛和阿玮……」 不等说完,头无力地歪倒在一边。 易楚惕然心惊,死命地掐顾瑶人中,又使劲晃动顾瑶的脸,「瑶瑶,醒醒,快醒醒。」 顾瑶的头像布偶般,随着她的手来回晃动,没有筋骨似的。 易楚又慌乱地抓起顾瑶的手腕,抖抖索索地试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脉,她吸口气,仔细对准了按上去,指腹所压之处毫无动静,既没有迟脉的缓慢,也没有数脉的急促,而是死水般的沉寂。 第十三章 易楚慌了,不敢相信方才还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没了气息。 院子里传来易郎中的声音,「顾大婶,药煎好了。」 易楚如闻天籁,一个箭步冲出去,「爹,快来,快来看看。」话到最后,已带了哭泣的颤音。 借着朦胧的天色,易郎中看到易楚罗裙上的血污,心知不好,赶紧将手里的药碗放在桌上,走到正房。 屋子里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顾瑶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易郎中蹲下~身子,探了探顾瑶的鼻息,又摸摸她的手腕,沉重地摇了摇头。 「爹——」易楚终于忍不住哭泣出声。 易郎中对顾大婶道:「趁着还没走远,把衣服换了吧?」 顾大婶呆站着,眼珠跟凝滞了一般,动也不动。 易郎中叹口气,提高声音,「她婶子,该给顾瑶准备后事了。」 「哦?」顾大婶迷茫地看着易郎中,「是,天色不早了,该吃饭了,我盛饭去。」说着就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子晃悠着就往地上倒。 易楚惊叫一声,伸手去扶已是来不及,眼睁睁地看着顾大婶摔在门槛上。 易郎中过去把了把脉,低声道:「没什么大事,顾大婶这是伤悲过度,一时刺激太过……缓两天就好了。」便说便掐顾大婶的人中。 顾大婶眼角有泪流出,却仍不愿醒来。 父女两人合力将顾大婶抬到床头,又把顾瑶抬到床尾。 两人瞅着相对躺着的母女,一时无言。 眼下顾琛去护国寺尚未回来,顾玮还不到七岁,顾大哥更是指望不上,竟没有一个能用得上的人。 易郎中叮嘱易楚,「这几天,你多帮衬着顾大婶……倘使有什么花费,不用样样找顾大婶开口……」从怀里掏出荷包,递给易楚。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眼瞅着顾家上下以后全都依靠顾大婶一人生活,以后必然会非常艰难,便点点头,却没接荷包,「我身上带着银子,等不够了再找爹拿。」 说话间,顾琛从外面回来了,扯着嗓子喊,「娘,护国寺的大师请来了。」 易郎中闻言,举步迎了出去。 易楚四周瞧了瞧,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外面易郎中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顾家靠你支撑……遇事不可任性妄为,三思后行……振兴家业……抚育幼弟……」 夹杂着隐约的哭泣声,却听不到顾琛如何作答。 易楚就着灯光打开衣柜,准备找件衣服替顾瑶换上。 顾琛闯进来,先对易楚深深施了一礼,强忍着泪意道:「我姐屋里的衣柜放着她定亲时做的几件新衣,姐喜欢鲜亮,麻烦阿楚姐把她打扮得漂亮点。」 又走到床边对顾大婶低语,「娘,我知道娘的想法,看不见就觉得是假的,就觉得是场梦……可眼下大哥跟弟弟还要娘照顾,姐的后事还没办……总不能全都仰赖易先生跟阿楚姐……我没经过事,怕坏了规矩,让姐在那世都不得安生……」 才十岁的孩子,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易楚顿生感触。 只希望顾大婶也能听进去,能够为了孩子振作起来。如果总是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就是没病也会熬出病来。 易楚默默听了会儿,到顾瑶屋里,找出件水红色绣绿梅花的褙子,和月白色绣水红色月季花的罗裙。 先用水替她身上的血污擦掉,擦到脖颈时,易楚看到个寸许长的伤口。 难怪怎么样也止不住血,看来真是报了必死的心了,下手这么重。 眼泪忍不住流下来,模糊了面前的一切。 许是耽搁久了,顾瑶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易楚独自给她换衣便有些力不从心,不小心用力过大,一下子将她摔在床上。 顾大婶「腾」地坐起来,将顾瑶抱在怀里,柔声地说:「瑶瑶,摔疼了没有?娘给你呼呼。」对待婴儿般轻轻往顾瑶脸上吹了几口,转头看向易楚,「瑶瑶睡了,你轻点,别吵醒她。」 易楚噙着泪点点头,轻手轻脚地帮顾瑶换上了罗裙。 因顾瑶是未出嫁的闺女,加上夏天天热,在家里不能停放太久,只过了两天,顾琛就商量了顾大婶准备发丧。 可是承办丧事的杠头不愿意抬棺,说堂堂男人,哪能抬个不洁的女子? 顾琛连连哀求,最后跪在杠头面前不起,杠头才勉强答应,「好吧,抬棺可以,但是工钱要加倍,另外我们每人添置一条红腰带,以避邪气。」 顾琛咬牙答应。 这两天易楚一直在顾家帮忙,听说此事,熬了个通宵,缝了六条红腰带。一边缝,一边咬牙切齿,恨不能将胡玫碎尸万段。 顾瑶终于入土为安,易楚松口气,寻个机会告诉顾琛,「你姐不让告诉你家里人,怕得是你们无凭无证找上胡家白白吃亏,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得让你知道,你姐是清白的,都是因为胡玫,她才背了这么个名声死去……眼下咱们虽不如胡家势大,将来却未必……」 「阿楚姐,我记住了,眼下我不会以卵击石,可总有一天我会替姐报仇,让那个胡玫生不如死。」说罢「扑通」一声跪在易楚面前。 易楚忙避开,「男儿膝下有黄金,别轻易下跪。」 顾琛重重地磕了个头才站起来。 这次丧事办得极其简单,并无朋友上门吊唁,也没有亲戚前来安慰。 好在,顾家也不用宴客,倒是两厢得意。 顾瑶出殡那天夜里,却是落了雨。 雨点滴滴答答顺着屋檐的瓦当落在地上,声音单调而沉闷。 易楚累得要命,在雨声的催眠中,很快沉睡过去。 第二天起来后,发现院子里多了四只坛子。 易郎中道:「放在医馆门口的屋檐下,还有张字条。」伸手将字条递给易楚。 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字,「先生大恩,不敢或忘,今日暂别,他日再报!」 「是顾琛写的?」 易郎中点点头。 易楚匆匆赶往顾家,果然,大门上挂了把铜锁。 邻居说:「昨天夜里听到骡子叫,许是冒着雨走的……也难怪,出了这等丑事,周遭哪还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易楚沉默着离开,只觉得心里像是压着铅块,沉甸甸地教她喘不过气来。 顾家人都走了,自然也没人替顾瑶做头七。 易楚在家里焚了纸、香,暗暗祈祷顾瑶在那个世间能够安康如意,早点再生为人。 连续几日,易楚闷在家里抑郁不乐,卫氏劝道:「生死皆有定数,没法强求……虽然眼下你们天人相隔,没准来生你们还能投胎到同一家成为姐妹。这样愁闷不乐,与佛法相悖。」 这其中的道理,易楚岂是不懂,只是心里恨意难平,可见长辈因自己担忧,她也只能强作笑颜。 这天,卫氏拉着易楚一同上街买菜。好巧不巧又遇到大勇,大勇推着独轮车,上面放了只大缸,乐呵呵地说:「东家吩咐养一缸荷花,顺便养几尾鱼,春天放进小鱼苗去,赶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了。」 易楚跟辛大人都喜欢吃鱼。 第十四章 卫氏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亏子溪想得出来。」 大勇又道:「昨儿在院子里种了两棵葡萄树,说是西域来的品种,比京都的要甜,等明年结了葡萄,头一茬先请老太太尝尝。」 卫氏越发欢喜,「行,赶明儿就等着他们孝敬的葡萄了,」又问道,「怎么这几天没见子溪,让他得空到家里吃饭……那些什么未成亲不好见面的规矩,咱们不用讲究。」 大勇痛快地答应,「东家到永清办事,这一两天就回来,我指定把话带到。」 两人说得热络,易楚却觉得有些脸红。 那个人还真是细致,是不是不当差的时候,把精力都用在布置宅院上了? 这样想着,欢喜就忍不住洋溢出来。 自从庙会以来,足有十几天不曾见过了,心里还真有点想念他。 也不知去永清干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易楚思绪百转千回,冷不防瞧见个熟悉的背影。 那人穿着白底绣梅花的比甲,粉色的马面裙,脸上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 不正是胡玫? 易楚气从心底来,顾不得跟卫氏打招呼,三步两步走到胡玫面前。 胡玫见是她,心头发虚,转身就走。 易楚迎面拦住她,劈头就是一个嘴巴子,打完了犹不解恨,反手又是一下,「瑶瑶怎么得罪你了,你竟然如此害她,她死了你会开心?」 易楚用力很大,胡玫脸上瞬时浮起十个鲜红的指印。 她捂着腮帮子,泪水盈盈于睫,「还不是因为你?你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顾瑶却还死命护着你,你们既然穿一条裤子,活该身败名裂被人耻笑。」 就是因为这个? 易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正要举手再打,胡玫将篮子一扔,哭着跑走了。 集市上买菜的人都讶异地盯着易楚,真看不出这个平常总带着温柔笑容的女子竟然这么彪悍,当街都快把人姑娘扇成猪头了。 易楚丝毫没察觉众人异样的眼光,她的耳边始终响着胡玫的话语。 因为顾瑶为她说话,所以遭了胡玫的嫉恨。 也不知顾瑶泉下有知,会是怎样想法? 大勇将易楚的举动完全看在了眼里,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儿。原先他以为易楚就是只小绵羊,没想到还能化身大灰狼。 想必东家也不知道易姑娘还有如此强悍的一面,要不要写封信告诉他? 或者等他回来再说? 且说胡玫捂着腮帮子哭着往家跑,半路上遇到了胡三。 不说胡家人人品如何,就他们这兄弟五人来说还是挺齐心的,这也是胡家称霸一方的原因。 又因胡玫年纪最小,而且是唯一的闺女,胡家几兄弟都很爱护她。 胡三看妹妹脸上十个明晃晃的手指印,不由怒道:「谁打的,告诉三哥,三哥给你出气。」 「是易楚,」胡玫恶狠狠地说,「就是济世堂易郎中那个闺女。」 胡三一听是个女子,原本打算叫着胡四一起,现在也不叫了,腰里别把菜刀,安慰胡玫,「你回家等着,三哥这就去揍她一顿,你说揍哪里好?」 胡玫一下子想起小寡妇的话,嚷道:「把她的脸花了,看她再得意,没了那张脸,谁还稀罕娶她?」 「好!」胡三答应声,雄赳赳气昂昂地朝济世堂走去…… 易楚已买完菜,扶着卫氏慢慢往家里走。 卫氏叹道:「你这孩子,脾气怎这么急,为了那种人没得把自己的名声也带累进去。」易楚动手的时候,她在旁边看得清楚,大勇张着嘴半天没合拢,其他围观的人莫不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这世道,已婚女子在大街上撒泼吵闹并不少见,可两个正当年华的小姑娘动手打架却是个稀罕事儿。 尤其两人长得还都挺漂亮。 这种做法纵然出了气,可自己的声名也受损。 如果遇到那种讲究规矩礼法的人家,或者看不上媳妇这样强悍的恶婆婆,纵然亲事已经板上钉钉也能想法给退了。 前头易楚已经退了一门亲,这次亲事可不能再出差错。 易楚沉默着听卫氏说完,咬着唇道:「外祖母,道理我懂,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看到胡玫我就想起瑶瑶……瑶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我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 卫氏无可奈何地笑笑,「你娘是个温顺性子,你爹脾气也好,你呀,也不知像了谁,这么烈性……哎,生气归于生气,也不能不动脑子……不过,厉害点也好,免得被人欺负。」 果真是自己的外祖母,看到自己做出的出格之事,也只会往好里想。 易楚亲热地挽着卫氏的胳膊,有说有笑地商量着下个月给卫氏贺寿的事。 八月十二是卫氏的四十九岁生日,按虚岁的话应该是五十,是大寿。 易郎中跟易楚都说要好好庆祝,可卫氏却觉得平常开销已经不少了,吃穿都比在常州好很多,没有必要再花银子操办。 而且,接下来就是中秋节,中秋节热闹热闹就等于做了生日。 卫氏很坚持,易郎中就说要不每人送卫氏一样贺礼,然后做一桌像样的饭菜。 易楚打算做条额帕还有冬天戴的软帽。 正商量着,易楚看到胡三满脸煞气地往医馆方向走,立时想到胡三定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易楚深吸口气,等着胡三走近,温和地问:「胡三哥是来寻我的?」 胡三讶异地看着她。 按着他的想法,易楚见到他要么拔腿就走,要么可怜兮兮地求情,他自是不会留情,花了她的脸有点过分,可打得她像胡玫那样肿了半边脸却是理所当然。 没想到易楚竟然落落大方地站在自己面前,既不惊慌,也不害怕,腮边还带着浅浅笑容。 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胡三忍不住仔细打量起易楚。 皮肤白里透红,脸颊像是红了半边的桃子,鲜嫩欲滴。身上是宝蓝色的纱衣,梳着倾髻,鬓间戴朵小小的鹅黄色绢花,温婉大方中又透着娇俏可爱。 面对这么俏丽的小姑娘,胡三有点不好意思动手,可想到妹妹红肿的脸,便粗声粗气地道:「我来问你,凭什么无缘无故地把胡玫打成那样,以后她还怎么见人?」 这样就没法见人了? 易楚暗自冷笑,语气仍是平静,「胡三哥可否听我说两句话,等我说完了,胡三哥再决定我该不该动手。」 胡三双手抱胸,梗着脖子等着易楚下文。 易楚再吸口气,压下心中怨恨,尽量和缓地说:「胡三哥想必听说了杂货铺顾家姑娘过世了,而且死得不怎么光彩。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妹妹,胡玫给她下了催~情药,让顾家姑娘当众出了丑。你说,我该不该打胡玫?」顿一顿,又问,「倘若有人这么对胡玫,胡三哥是不是觉得打两下就解了气?」 胡三听得目瞪口呆,片刻才反应过来,嚷道:「纯粹血口喷人,你以为胡玫跟你似的,这么点儿就知道催~情药,顾瑶死是她自己作孽,没有脸面活着。胡玫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跟她有什么关系?」 第十五章 呵,原来黑白就是这么颠倒的。 易楚讥笑,「看来胡三哥是不信了,那我也没办法,不如你回去问问冰清玉洁的胡玫,她知不知道什么是催~情药,又从哪里得到的药粉?」 这种赤~裸裸的讽刺彻底激怒了胡三,他一言不发,扬手朝着易楚莹白的脸颊扇过去。 距离易楚尚有半尺,一只有力的手凭空伸出,扼住了他的手腕。 胡三侧眼看去,是个身穿宝蓝色长衫的男人,眉眼深邃神情冷淡,周身散发着令人胆颤的戾气。 身材还算高大,却很瘦,右手还拄着根拐棍。 竟然是个瘸子。 胡三轻蔑地笑笑,暗中使力,想借势甩开那个男人。 岂知男人的手劲极大,攥着胡三的手纹丝不动。 胡家兄弟都是虎背熊腰的身材,人人都有把子力气,横行在晓望街周遭还没这么丢人过。 胡三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别着的菜刀,劈头砍向男人。 男人不闪不躲,看着菜刀快到近前,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拉着胡三手臂就迎过去。 胡三惊出一身冷汗,急急地收回刀势,幸好他应得快,否则胳膊就断在自己的菜刀下了。 饶是如此,胳膊也落下道深深的刀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 胡三恶狠狠地瞪一眼易楚,「等着瞧。」 易楚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等着就等着,人在做天在看,案头三尺有神灵。顾瑶在天之灵绝不会放过你。」 胡三怒气冲冲地捂着淌血的手臂走了。 林乾扫了易楚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到马前,将拐棍递给跟随的小厮,翻身上了马。 卫氏在一旁吓得心快要跳出来了,见林乾要走,急忙提醒易楚,「还不快跟这位公子道谢。」 林乾耳朵尖,听到了,淡淡地说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不得谢。」手微扬,马鞭在空中发出响亮的鸣鞘声。 也不管四下围观的人群,策马扬长而去。 想起方才的情形,易楚不免后怕。 难怪顾瑶不愿把真相告诉顾大婶,看来胡家真是惹不起。这才来了胡三一人,要是五个兄弟都来了,她也未必有这个运气每次都能遇到林乾。 只是事情已经做了,后悔又有什么用。 假如她再看到胡玫,恐怕还是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回到家,易楚支支吾吾地把方才的事告诉了父亲,「……我知道自己太冲动了,可实在忍不住。恐怕又给家里惹麻烦了。」 易郎中看着她却是笑了笑,「你这性子倒有点随你祖母,见不得自己人被欺负。不过,事已至此……要不跟子溪说一下?」 「还是别说的好,眼下他在永清。」 辛大人外出办差,好几次都是带着伤回来,易楚不愿他为自己分心。 易郎中明白她的想法,点点头,「那这阵子咱们多加小心,没什么事你少出门,以后还是爹去买菜。」 易楚愧疚地说:「对不起爹。」 易郎中拍拍她的手,「以后行事多考虑考虑,去看看你外祖母,别吓着她。」 易楚「嗯」了声。 林乾策马飞奔回家,将缰绳扔给门房,径自回了听松堂。 杜俏正用银叉子一块块挑着吃西瓜,听到木头杵地的笃笃声,起身迎出来,「侯爷回来得倒快,快坐下歇会。」 林乾来到偏厅坐下,杜俏亲自碰了凉过的茶过来,又拿起团扇替她打扇。 林乾伸手夺过团扇扔到一旁,「我不热,热了会自己扇。你这点力气,扇不扇没差别。」 杜俏已知他的品性,笑着将甜白瓷的碟子递过去,「侯爷吃块西瓜。」 林乾不接,等杜俏用叉子挑了西瓜递到嘴边,才张口咬了,斥道:「谁端上来的西瓜,夫人有孕在身,能吃这么凉的东西吗?」 赵嬷嬷赔着笑道:「方太医说少用几块不妨事。」 杜俏也笑,「……觉得心里燥热才吩咐她们用冰镇了会,平常哪里吃凉的了?」在林乾身旁坐下,「以为侯爷半个时辰前就能回来,不想迟了些。」 林乾淡淡地说:「先到白塔寺给岳父岳母的长明灯上加了点香油,然后再到护国寺还了愿。和尚说重塑佛身需五百两银子,我便如数给了他。」 杜俏低声道:「当初许的愿应验了,该由我亲自还愿才对,也不知这样佛祖会不会见怪。」 「不会,和尚说了,只要心里有佛就行,谁去都一样。」林乾自是不信佛的,可为了杜俏安心,不信也得去跑一趟。 杜俏又问,「你是从晓望街走的吗,路过济世堂进没进去过?听说阿楚先前的亲事退了,重又结了亲……虽然她说以后再不往来,可多亏了她才能有孕,要不让备点礼让画屏去看看她?她要是知道我有了身子,指定也替我高兴。」 林乾眸光闪了闪,没把遇到易楚的事告诉她,只道:「无缘无故送什么礼,我让人打听一下她出阁的日子,到时添妆就行了……方太医可说过,头三个月最重要,切不能思虑太多。」 跟杜俏说了会话,林乾回到书房,叫来跟随他出去的小厮,「把事情打听清楚了?」 小厮点点头,「……死的是顾姑娘,说是黄大仙附体,还是艳鬼附身的,反正那天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跑到街上了,好多人都看见了,说腰细腿长的,奶~子上还长了颗红痣,那模样,要多勾人就有多勾人,比窑子姐都……」 林乾冷冷地「哼」了声。 小厮吓得将未说完的话咽下去,又说重点,「顾姑娘的弟弟在济世堂给易郎中打杂,顾姑娘跟易姑娘是手帕交,关系很好,丧事也是易姑娘帮着张罗的。今天的事儿是易姑娘先动的手,二话不说给了胡姑娘两个嘴巴子,然后胡姑娘回家找那个胡三给她出气……有人说,易姑娘怀疑胡姑娘给顾姑娘下了药,替顾姑娘报仇呢。」 小厮口齿不算伶俐,左一个姑娘,右一个姑娘说得乱七八糟没头没脑,林乾在心里捋了遍才明白怎么回事,思索了片刻,道:「易姑娘对夫人有大恩,这事既然被我遇到了就不能不管,头一件,找几个腿脚利索的没事在济世堂门口转悠着,要是易姑娘少了半根毫毛,叫他们提着脑袋来找我;这第二件,那个姓胡的女子不是会下药吗,你去弄点药回头让她也尝尝……」 小厮这会倒是一点就透,「小的明白,就是那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乾笑笑,「去吧,办利索点,最好别让人联想到易家头上。」 即便是想到也无妨,难不成他堂堂威远侯连户平民百姓都护不住? 几乎同一时刻,大勇也跟他的父亲张铮谈到此事,「那家杀猪的敢放话威胁易姑娘,要不要我去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张铮耷拉着眼皮,爱答不理地说:「不用你出手,忠勤伯世子那边自会有动静。」 「可要是易姑娘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公子回来后可没咱们的好果子吃。」 「切,」张铮嗤笑一声,「要没有万全之策,公子能放心离开京都?告诉你,公子既然打定主意要成亲,就一定能护易姑娘周全。」 第十六章 大勇想想也是,本来公子的打算是继承杜家的爵位后再考虑成家的事,现在提前了三五年,应该暗中有所布置。 转念又想起易楚噼里啪啦打胡玫那两下子,悄声问父亲,「易姑娘看着可不像大家闺秀,以后能替公子管好家?」 张铮「啪」一声拍在大勇脑门上,「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你好好把宅子布置好就行了,公子吩咐的那两处暗道要尽快挖出来,切不可落了痕迹。」 「知道了,爹。」大勇捂着脑袋抱屈,「过两年我也该成亲了,您可不能再打我脑门。」 「个小兔崽子,毛没长齐,还惦记着成亲?」张铮一边骂着一边忍不住咧开了嘴。 小畜生已经十七了,也该寻思着给他说门亲事。 等夫人进了门定然会买几个丫头,不如从中挑一个? 已是七月底,繁星满天,夏虫呢喃。 乞丐王大躺在路旁的青石板上,一手捏着把破了洞的蒲扇,一手伸进衣襟搓身上的泥,搓出一条脏泥后,熟练地团成泥球弹到远处,接着再搓。 有道黑影悄无声息地站在他旁边,粗着嗓子问:「王大,有桩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你想不想干?」 王大懒洋洋地又搓了个泥球,「天上还会有馅饼?这才刚黑天,我还没睡觉,不做这个梦。」 「是不是美事,你先听了再决定,」黑影粗嘎地笑笑,「王大今年三十好几了吧,尝没尝过女人滋味?不是破鞋,是正儿八经未开苞的小姑娘。」 王大「呵呵」笑了,「有这好事,你丫的不先上,还能轮到我?」 黑影道:「上头发话了,就得找个要饭的,别人想还捞不着。」 王大还真没尝到女人滋味,最多兴致上来欺负欺负体弱年幼的小乞丐,他们个个臭气熏天瘦骨伶仃的也没啥意思。 要是真能弄个喷香绵软的小姑娘……王大犹豫着道,「要命的事我可不干。」 黑影「切」一声,「要不了你的命,却能要了你老二的命。」 王大乐了,站起来,「什么时候干,我得去洗洗。」 「别,」黑影拦住他,「不能洗,要得就是你这脏劲儿,脏泥也别搓,留着,人姑娘就好这口……至于什么时候,你且在这儿等着,别走远了。」 王大摇着破蒲扇,痛快地答应了。 相隔不远的杏花胡同。 胡玫洗过脸,对着镜子慢慢打散发髻。镜子里的女子柳眉纤巧红唇粉嫩,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眉梢眼底带着掩藏不住的郁气。 本来,她兴致勃勃地在家里等着胡三将易楚痛揍一顿的好消息,可好消息没等到,却等来了浑身血渍的胡三。 其时,胡三的手臂已经包扎过,不再流血,可一路滴在短衫与阔脚裤上的血明晃晃地还在。 胡婆娘「嗷」一声叫起来,忙问:「怎么回事?」 胡三简略地说:「早上妹子被易楚打了两巴掌,我去讨个说法给妹子出气,没想到遇见个管闲事的,好像是个练家子,不小心伤了胳膊。」 胡婆娘心疼儿子,指着胡玫的鼻子骂:「丧门星,整天拉着个脸给谁哭丧?正儿八经事情一点都不干,不在家里洗衣做饭往外跑什么,就知道惹事生非。」 胡玫本就委屈加失望,被胡婆娘这一番指责,哭着回到屋子伤心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没吃,到现在眼圈还有些红肿。 胡玫爱惜容貌,自不肯就这样肿着眼睛睡觉,就用帕子沾了冷水,一点一点拍打着眼圈。 镜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面孔——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唇角带着丝丝讥刺的笑意。 胡玫愕然地转回头,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不必管我是谁,」男人淡淡地说,「听闻胡姑娘对催~情药很有心得,特来讨教一番。」说着用荷包掏出一粒龙眼大的褐色药丸,「这是逍遥丸,乃胡僧炼制而成,药性极好,十两银子一粒。姑娘尝尝,比起你给顾姑娘用的,哪个口味更好?」 「我,我没吃过,我不想吃,」胡玫吓得两腿发软,差点缩进妆台下面,撑着双手勉力稳住身子,「你别乱来,否则我叫人了。」 男人「呵呵」地笑,「叫啊,人来得越多越好。」上前两步,走进胡玫面前,双唇几乎贴在她的耳际,「姑娘想必不知道,吃过药丸后,身边的人越多越来劲……大伙可就都有眼福了,能够一睹姑娘曼妙的身姿。」伸手在胡玫胸前捏了下,「看不出来,还挺有料,倒是便宜王大了,呵呵。」 将药丸一掰两半,一半仍收到荷包里,另一半往胡玫嘴边送,「来,小心肝儿,张嘴,用蜂蜜渍过,是甜的……不是舍不得给你全吃了,而是吃多了犯迷瞪,不如给你留点儿意识,好让你清楚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胡玫吓得毛骨悚然,双手在妆台上胡乱摸索,终于拉开抽屉,掏出把剪刀,横在自己身前。 男人肃然冷了脸,轻轻将她的手一拨,剪刀「当啷」落在地上。 「听说顾姑娘就是用剪刀捅破了喉咙死的,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告诉你,如果你死了,我会将你剥得光溜溜的挂在晓望街集市上……来往的人都能看见你,往你身上唾口唾沫。」 胡玫瞪大了眼,这人莫不是地狱出来的恶鬼,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想法。 男人伸手扼住胡玫的下巴,钳开她的嘴,话语却是温柔,「吃了吧,小心肝儿。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男人,就在大门口,决不会让你受苦。」另一手已将半粒药丸塞进胡玫口里,强迫她咽了下去。 约莫盏茶工夫,药性上来,男人冷眼瞧着胡玫眼神开始变得勾人,神情开始变得娇媚,而她的身体慢慢摇动起来。 男人冷笑下,食指放到唇边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数息间,外面传来应答声。 男人揽过胡玫,「小心肝儿,走,外面有人等着你。」 胡玫清楚地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恐惧地后退两步,可再强的意志终是抵不过靠在男人身体上的那种欢愉感,胡玫八爪鱼般缠住了男人,任由他将自己带出门外…… 静静的夜里,突然闪出一片火光,有人惊叫,「走水了,快来救火,快来救火。」 才刚入夜不久,人们或因天热未曾入睡,或者刚刚睡着,听到喊声,极快地起来,好几人连上衣都来不及穿,只系了条肥大的裤衩就拎着水桶跑出来。 起火的是胡家第一进院子的西厢房。 杏花胡同是一家院子连着一家院子,又是在炎热的夏季,不及时扑救很容易连累左邻右舍。 一时间,有人顾不得敲门,直接撞开胡家的院门冲了进去。 好在火势不大,一人一桶水泼下去,火焰已经减弱了许多。 胡屠户这才打着呵欠出来,见是自家房子着了火,困意顿消,连忙给众人道谢。 而此时,胡家院子东墙根却传来阵阵不合时宜的让人羞臊的声音。 火光辉映下,一道曼妙的身影紧紧缠着一个破衣烂衫胡子拉碴的乞丐。 第十七章 随着身子的起伏,女子胸前雪白的两团上下跳动,又因为长发的遮掩而时隐时现,越发勾得人想看。 来救火的都是男人,年长些的倒还好些,仍致力于救火。而那些年轻力壮的却直勾勾地盯着,好半天拔不动步子。 胡婆娘揉着双眼,困意十足地走出来。 她白天伺候胡祖母,又得忙着洗衣做饭收拾家务,每天恨不得头一沾枕头就睡,虽然听到外头的叫嚷声,可身子实在懒,加上知道有人在救火,也就磨蹭了会儿。 出来后,见人都往东墙根看,她也迷迷瞪瞪地随着看。 温香软玉在怀,王大几回生几回死,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又被这么多人盯着,虽然早练就了比城墙还厚的脸皮,也禁不住当着他人的面上演活色生香。 正要提了裤子走,胡玫却不放,又扑过去抓着裤带往下扯。王大急了,一把将她甩开,钻进了人堆里。 胡婆娘这才反应出地上赤~裸着身子的是自己女儿。 浑身的血不受控制般往上顶,顶得胡婆娘脑门突突地跳。她咬着牙,快走几步,「啪」地扇了犹在喃喃低语的胡玫脸上。 这两下几乎用尽了胡婆娘所有的力气,胡玫本就耗尽了精气神儿,只苦于药性不散驱使着她顺应本能。 捱了这两巴掌,胡玫再也受不住,晕在地上。 围观的人救了火,自己却被勾引着浑身冒火,忙不迭地各回各家泄火去了。 胡婆娘再恨自个闺女也不能放任她躺在地上不管,回屋找了件衫子胡乱遮了下,又招呼小寡妇合力将人抬了回去。 一掀开衣衫,浑身青紫红肿,大腿处粘糊糊一片。 胡婆娘又气又恨,又觉得闺女可怜。 说实话,她对女儿的贞节并不太看重,年轻时她贪恋胡屠户的银子,没多久就勾搭在一起了。她气恨得是胡祖母,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左挑右拣,胡玫早就嫁出去了。何至于养到现在,被个叫花子糟蹋。 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胡婆娘巴不得到正房将瘫在床上的胡祖母给掐死。 这杀人害命的事她干不出来,只能一边到灶下烧水一边咒骂胡祖母。 胡屠户听到了,三步两步冲过去,一拳捣在胡婆娘脸上,「你这个贱货,闺女闺女教导不好,做出这么丢人显眼的事,老娘老娘你不孝顺,还敢咒她死?我今儿先要了你的命。」 胡婆娘被打得眼前直冒金星,一张嘴吐出一颗牙来,她也来了火气,从灶坑里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柴,劈头朝胡屠户打去。 小寡妇在胡玫屋里听着厨房里两人打闹,急匆匆地打开胡玫的妆盒,捡着金银之物就往怀里塞。 她脑子很灵光,胡玫这情形一看就是吃了药的,等清醒过来难免会说出当初向她买药之事。 胡屠户是个好色的,她根本不怕他,胡婆娘脑子里一堆渣,也不值得畏惧。 小寡妇怕胡祖母,胡祖母比儿子儿媳妇精明,又能用孝道压迫着胡屠户。到时候肯定没有她的好果子吃,倒不如趁乱走了。 小寡妇搜刮完了胡玫的首饰,又到自己屋里将细软之物装了个轻便的包裹,悄没声地走了。 夜色幽深,即便被撩逗起火来的年轻人也都偃旗息鼓进入了梦乡。 有黑影站在树下指点王大,「天上掉的馅饼吃得美吧,告诉你,那家可是有五个身高马大的儿子,天亮之后一准得出来找人。」 王大自是听出话音来,忙不迭地说:「我这就往西城去,大爷赏我一两银,我置办身衣裳,以后不讨饭了,寻个正经事儿做。」 黑影略思索,冷笑道:「你倒是有良心,能不能娶到那女人看你的本事,只不过话先撩在这里,那女人可是主子交待过看着的,说不定主子哪天不开心得要她的命,你记着不许坏了我的事。」 王大连拱手带作揖,「我明白,明白。」 第二天,胡家夜里起火的事就传遍了晓望街,自然重头戏不是这个,而是那场让人大开眼界的表演。 据说,是顾瑶显灵来报复胡玫下药之仇。 顾瑶自尽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有人便叹息,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 也有人问:「顾瑶当初只撕破衫子露了半截脖颈就以死明志,胡玫都被人看了个精光,还做出那种丑事来,怎么不去死?」 胡祖母也捶着床板厉声问道:「她怎么不去死,给她两尺白布,死了也算干净。要是这样下去,门风都败坏尽了,你那几个儿子还怎么娶媳妇?」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凭什么要听你的,说死就死?」胡婆娘眼窝青紫,脸上带着好几处伤,嗤笑道:「胡家祖上七八代都是杀猪的,说什么门风?真有门风,能让儿子把小寡妇当祖宗天天供着?连名分都没有就搂到床上?」 小寡妇之所以没名分是胡祖母决定的。 胡祖母立志要改换门庭,找个知书达理的孙子媳妇,怎么可能让个小寡妇坏了自己的大计。她寻思着过不两三个月等儿子冷下来就把小寡妇赶走。 没想到小寡妇还真有本事,这都一年了,还把胡屠户勾得死死的。 胡祖母想,儿媳妇眼瞅着指望不上了,前几天虽然总摔打东西,好歹还能端茶倒水的,今天都过去大半天了,连口茶都没端来,更别提给她捶捶背,捏捏腿了。 儿媳妇不伺候她,胡祖母想起小寡妇来了,扯着嗓门叫儿子,「把你屋那小寡妇叫来,娘做主,把她抬成姨娘。」 叫了好几遍,胡屠户垂头丧气地回来,「娘,那臭婊~子走了,把我屋里的银子都卷走了。」 胡祖母急着问:「拿走多少银子,去报官,赶紧报官。」 「差不多百八十两。」胡屠户说,「已经报官了,报官也没用,不打点衙役,谁出力给你去找人。」而且,衙门们都围着他打听起火的事儿。 胡屠户只能灰溜溜地回来。 胡玫听闻此事,眼泪哗哗地流,她不是不想死,而是每次想到那人说过,把她光溜溜地挂在晓望街,她根本提不起勇气来死。 不由又羡慕顾瑶,她总算到死都是清白的,可自己呢,就是茅坑里的烂泥……一辈子别想再站在人面前。 恍恍惚惚中,胡玫想起了去年的中元节,她跟易楚姐妹,没有顾瑶,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护国寺庙会,一路上有说有笑,惹得多少少年偷看。 以后,再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了吧? 易楚足不出户在家避祸好几天,易郎中自然也不会把这种龌龊事说给她听,所以全然不知胡家在分家后又一次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快到中秋节了,卫氏惦记着的辛大人也迟迟没有露面。 易楚不免担心,可又不好意思去面馆打听。 这天,好久没来易家的柳叶竟然来了…… 柳叶是来辞行的,「在京都住了大半年,眼瞅着快中秋节了,想回去看看爹娘。」话语里几多怅惘。 易楚就问:「那你什么时候再回来?」 「说不准,我姐倒是说让我过了中秋再来,可是我想不是我姐当家总归不方便,虽然吴大娘不说什么,我自己觉得也不好意思。」 第十八章 柳叶是个实诚人,这阵子吴婶子跟吴嫂子两人忙活着给喜铺做绣活,全哥儿都由柳叶来带,而且一天三顿饭差不多两顿是柳叶做的。 吴婶子没少夸柳叶,也曾说要帮着柳叶在京都说亲。 可柳叶的顾忌也不无道理,亲戚终归不是亲人,住久了难免有矛盾。 易楚犹豫着问起胡二的事,「你跟吴嫂子提过吗?」 「提了,」柳叶脸颊红了红,「我姐跟你的看法差不多,胡二这人还行,就是家里的事太难缠,我又是个没主见的,怕被人欺负……而且,最近又出了这档子事,我姐是一百个不同意。家里有那么个小姑子,以后走出去脸也无光。」 「什么事?」易楚惊讶地问。 柳叶更是震惊,「你竟然不知道?就是胡家起火那天,有人看到胡姑娘……说是顾瑶显灵报仇,那男人是个叫花子,身上臭烘烘的,胡姑娘也不嫌弃……」话出口也觉得不好意思,「我姐跟我说的,就是让我打消这个念头……胡姑娘也挺可怜的,这辈子算完了。」言语之间,大有同情之意。 易楚却冷然道:「那是她咎由自取,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要是看到顾瑶临去前的情景,恐怕你也只会觉得胡玫可恨。」 尤其胡玫还好端端地活着,而顾瑶已经是地下亡魂。 柳叶瞧着易楚脸上是罕见的怒意,急忙岔开话题,「你的嫁妆准备好了吗?我手艺不如你好,做了只香囊,你凑合着用。」从怀里掏出两只香囊,都是大红锦缎的底子,一只上面绣着喜结连理纹样,另一只是百年好合的纹样。 看上去非常喜庆。 柳叶解释道:「是我姐做绣活裁下来的边角料子拼起来的,你别嫌弃。」 易楚笑道:「你说这话可真是打我的脸了,我是那种人吗?」 两人再闲谈几句,柳叶告辞离开。 易楚送她出门,在医馆门口见到了胡二。 胡二满眼血丝,看上去没精打采的,见易楚出来,迎上前道:「阿楚妹妹,有件事想问问你。」 柳叶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易楚看在眼里,落落大方地说:「什么事儿,二哥直说便是。」 「顾瑶那事,真的是我妹子干的?」胡二期盼地盯着易楚。 易楚淡淡地回答:「是胡玫干的。」 胡二的脸顿时垮下来,好半天才嗫嚅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不冤。」转过头,耷拉着双肩走了。 柳叶站在原处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会儿才进了吴家的家门。 易楚也便转身往家里走,却听背后有脚步声响,她回头一瞧,不由「啊」了声。 凝眸处,那人穿鸦青色衣袍,长身玉立,脸上带着温文的笑。 辛大人看到她眼眸间骤然迸发出的光彩,喜悦自心底油然而生。 这样地被人牵挂,被人思念,感觉真好。 两人没走医馆大门,而是从东边的小门进去,绕过影壁时,辛大人牵住易楚的手,紧紧握了握。 易楚回握着他,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 还好,除了早已习惯的艾草香味,并无其他。 辛大人听出她呼吸的异样,悄声道:「我没事,早就从永清回来了,这几天一直在宫里,没办法往外传信。」 易楚笑笑,再握一下他的手,松开,「快进去吧,这几天外祖母没少念叨你。」 辛大人揽着她的细腰,在她耳边低喃,「你呢,你可想我?」 易楚脸色绯红,却坦然承认,「想了」,就感觉掌心多了样凉沁沁的东西。 「闲着没事的时候刻的,你留着玩。」辛大人捏一下她的手,急匆匆往西厢房走。 展开掌心,是块大拇指肚般大的鸡血石,上面刻了对缠绕在一起的指环。 易楚不由腹诽,这么好的鸡血石,留着给父亲刻枚印章就好了,就让他随便刻着玩儿,真是暴敛天物。 再细看,指环上似乎有字,一枚刻了个古篆体的「楚」字,另一枚刻了个「仲」字。 猛然想起以前曾经读过两句诗,「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他不会也是这个意思吧? 为免被人瞧破痕迹,他身上几乎不戴饰品,连束发的簪子也只是普通的白玉簮。 指环自然也不能戴,所以就刻了个印章? 易楚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将鸡血石塞进了荷包。 午饭,辛大人是在易家吃的。 卫珂在中元节后就去了双枫书院,一个月才能回家住两天。 卫氏许久不见辛大人,心里着实牵挂,便不避讳与易郎中跟辛大人同在饭厅用饭。 厨房里,只留下易楚一人。 隔壁隐约传来辛大人的说话声以及卫氏的笑声。 也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外祖母如此开心。 易楚算是明白,只要那人放下身架,绝对是很会讨人欢心的。 不由自主地又拿出鸡血石来把玩,触手温润滑腻,带着凉意。要是再上面钻个洞就好了,可以打条络子系上去挂在脖子上。 鸡血石能清心镇惊,安神解毒,很适合贴身佩戴。 易楚看得入神,只听旁边有人轻笑,「喜欢吗?」 她讶然抬头,「你吃好了?」 「没有,」辛大人笑着晃晃手里的碗,「想再添碗饭,顺便来瞧瞧你。」 虽是三个人吃饭,可她端了四碗送过去,就是留着添饭,没想到还是不够。 易郎中跟卫氏的饭量有数,每餐都是一碗,那么就是眼前这个人吃了两碗还嫌少。 而且想添饭,在饭厅喊一声就行,才隔着一壁墙,她肯定能听见,竟然还特特地过来。 也不怕被外祖母跟父亲笑话。 易楚红着脸去接过他手里的碗,却被他一把揽在腰间。 他的温柔的专注的视线凝在她脸上,而后顺着脸颊落在她水嫩的唇上,流连徘徊。 该不会又要吻她? 父亲就在隔壁,稍有动静就会被听到。 易楚有些慌乱,也有些期待。 辛大人慢慢低下头,唇轻柔地贴在她的唇上,「我跟岳父说好了,下午跟你去宅子那边看看。」 「就你跟我?」易楚讶然地问,「爹爹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辛大人反问,「难不成要跟别人一起去?」 「这倒不是。」 可他们毕竟是未成亲的夫妻啊,能一同逛庙会就不错了,哪能再私下见面? 而父亲跟外祖母竟然不反对。 事实上,自打定亲后,辛大人提出的任何建议,父亲几乎都没有反对过。 辛大人不便久待,轻轻啄下她的唇,「帮我盛饭,小半碗就行,已经饱了。」 易楚给他盛了饭,也替自己盛了碗,就着锅里余下的菜吃了。 饭后,易郎中果然来告诉她,「……新近添置了些东西,该怎样摆放,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好……」 易楚点头答应。 到了白米斜街,仍是郑大牛来开的门。 刚踏进门槛,易楚就感觉到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压迫感。 她狐疑地四下张望一番,地面是青砖铺地,垂花门两边的蔷薇枝叶茂盛,而郑大牛两个孩子正从西跨院门内偷偷地打量她。 第十九章 一切跟上次毫无二致。 可为什么感觉却截然不同? 就好像在这平常的事物背后,有双神秘的眼睛正盯视着自己。 易楚不自主地扯住辛大人衣袖。 辛大人感受到她的紧张,反手握紧她的手,柔声道:「没事。」 易楚悄声道:「感觉有点不对劲。」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出现六个身穿同样黑色裋褐的男人。 易楚吓了一跳,本能地后退了几步,辛大人回身笑道:「别怕,他们是家里的护卫。」 易楚抬眸打量着面前的六人,个个身材健壮面容刚毅,大多是年近四十的壮年男子,只有一人年纪尚轻,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 为首那人脸庞黝黑,眉间处有条寸许长的伤疤,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俞桦见过公子、易姑娘。」 身后五人也纷纷行礼,各自报了名讳。 林槐、卫杨、俞桐,林梧还有卫橡。 听着并非真名,易楚隐约感觉到什么,将目光投向辛大人。 辛大人淡淡解释,「是榆林卫我父亲的旧部。」 竟然是追随明威将军的人! 易楚不由心生敬意,敛袂朝几人回礼。 俞桦等人再施一礼,转瞬消失不见。 很显然,他们的身手非常好。 可这么座小小的宅院能用得着六个武功不凡的护卫? 易楚心头莫名生起几分不安,正要开口相问,辛大人拉着她走进了垂花门。 正如大勇所言,先前的梧桐树旁边多了两棵葡萄藤,葡萄下面放着两口大瓷缸,隐约听到里面水花跳动,应该是养了鱼。 易楚停在梧桐树下,柔声问道:「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树荫下,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如熠熠生辉的宝石,闪动着动人的光华。 辛大人眸光闪过丝欣赏,她真是聪明。 可是,要怎么开口呢? 午后暖风似情人的手,柔柔地环绕着两人。 易楚仰视着他,垂在体侧的手无意识地拨弄着裙边的丝绦。 是紧张还是不安? 辛大人心头骤然变得酸涩起来,忍不住上前一步,对牢她的唇,重重地吻下去,那样的霸道与粗鲁。他的牙齿碰着她的唇,有丝丝腥味流进嘴里。 而手臂紧紧箍住她的纤腰,仿佛要把她生生地嵌在自己体内。 易楚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灼热的泪水刺痛了辛大人的心。他捧起易楚的脸,深深地凝望,许久,才低低道:「昨天接的旨意,后天去西北。」 果然…… 易楚心沉了沉,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短则半年,长则……」 这么说,是肯定没法按时成亲了。 易楚低声道:「我等你回来。」 「此行恐怕艰难,我并未有十足把握……说不定京都会有战乱,你让外祖父跟岳父住到这边,宅子里有两处暗道,一处在东耳房,一处在垂花门……俞桦等人都信得过,会保你平安。」 易楚又道:「我会等你回来。」 辛大人叹口气,「……房契跟银票我都交给大勇了,稍后他会带给你……倘若,你还是个清白身子,找个人再嫁了,穷点没什么,至要紧的是要对你好。」 「胡说八道,」易楚口不择言地骂,「你亲也亲过了,搂也搂过了,现在翻脸不认人了,就将我一脚踢开……」一边骂,泪水扑簌簌往下落,突然悲从心头起,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辛大人何曾见过她这副样子,一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伸手想拉她起来,却一把被她打掉了,又蹲下~身去搂她,易楚挣扎着不让他碰,「你不是让我另嫁吗,还动手动脚地做什么?」 哭了片刻,易楚擦干泪,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土,「趁着没走,不如你把婚书还给我,要不等你不在了,我平白担个克夫的名声,而且早点跟你断了关系我也好早点另寻良人……以后成了亲,就住在这里,花你赚的银子,用你买的家具,让你的人来伺候我们,对了,你考虑得那么周到,干脆事先帮我寻个奶娘,如果快的话,没准明年这个时候就能有了孩子……先开花后结果,头一年生闺女,第二年生儿子,你要不要帮我把孩子的名字也娶了?」 辛大人气结,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别指望……要生也只能替我生。」 「不是你说的,你让我另找人嫁了。」易楚捶打着他,哽咽不已。 辛大人不闪不躲,任她捶打够了,才张手拥紧她,柔声地唤,「阿楚,阿楚……」 易楚仰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你仍是要我另嫁么?」 辛大人捧着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地拂去脸颊上的泪珠,声音温柔又温存,「我会尽快早点回来,你等我……」 「我总会等你,」易楚含着眼泪笑。 大大的杏仁眼被泪水浸过,像白玉盘里嵌着两粒黑珍珠,清澈温润。蓦地想起适才说过的「先开花后结果」、「生孩子」之类的话,脸上便带出了赧色。 辛大人稍思索,就猜到了她的想法,心像扬起的风帆,鼓胀而满足,凑在她耳边柔声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头一年生闺女第二年生儿子。」 易楚羞意更盛,埋在他胸前抬不起头来,手臂却悄悄环过他的腰际,搂住了。 少女独有的甜香幽幽地传来,辛大人感觉周身的血液不受控制般朝着某个部位涌去,有些涨,有些痛。 而脑海里不断有渴望的声音在叫嚣着,想要,想要。 这一去,至少还有半年才能再见面。 既然已经定亲,又是矢志不渝,不如…… 念头刚闪过,很快又压下去。 就算要行周公之礼,也得先禀告长辈才行。 而且,还不知道易楚愿不愿意。 毕竟婚期定在腊月,即便他们征得长辈同意,看在众人眼里仍是不合规矩,要被人耻笑。这样太委屈易楚了。 辛大人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绮念,因见易楚鬓发散乱,遂替她散了发髻,以指作梳轻轻梳理她的乌发。 她的发既柔软又有韧性,像极了她的人。 平常总是亲切温婉,可惹急了又泼辣得很,就像刚才,有哪家的闺女会说出跟另外的男人睡他买的床,花他赚的银子这种话来? 她竟也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气他。 又想起,大勇说她在集市上掌掴胡玫。 他就知道,她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内心却是坚韧无比。 辛大人脸上浮起由衷的笑,动作愈加轻柔,悄声道:「前阵子顾家跟胡家的事,难为你了。」 易楚摇头,「我没什么,只是难受得很,顾瑶死了,胡玫又变成这个样子。本来是巴不得胡玫去死,可事到如今又觉得她可怜,心里堵得要命。」 辛大人淡淡地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林乾惯用的手法。」 「威远侯?」易楚诧异地抬头,冷不防被辛大人扯得头皮疼,「我以为是你。」 「吴峰派人在暗中看着你,就没让俞桦他们露面……若是忠勤伯府的人出手,胡玫只怕会更惨,他们本打算将她卖到……」辛大人及时地止住话语。 第二十章 易楚却已心知肚明,暗暗叹了口气。 因提起林乾,不免想起杜俏,便问:「你这次出门要不要告诉林夫人?你不想去看看她?」 「算了,阿俏有了身孕,告诉她平白让她担心。」 「有身孕了?」易楚惊喜交加,「什么时候的事?」 辛大人笑着将一缕秀发缠绕在指间,「林乾前阵子去过白塔寺,守着我爹娘的长明灯的和尚俗名叫林枫,他听到的。」 林枫,应该跟俞桦他们一样,也是先前明威将军的部属。 易楚忍不住问:「跟随你父亲的人有很多?」 「在京都的有十二人,留在榆林卫的有七人,」辛大人不假思索地回答,「父亲戍边十余年,亲手建了支一百六十四人的精锐军,后来庄猛接手,杀了一百二十二人,有十一人在回京都途中被害,还有几人生死不明失去下落……这支部队虽是我父亲亲手所建,可这些年所向披靡让鞑靼人闻风丧胆,不知道立下多少战功。没想到庄猛为了一己之利毫不留情……」 声音里,几多悲凉与愤慨。 易楚伸手拍拍辛大人,她对政事并不了解,对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官场也不关心,却敏锐地感觉到,辛大人此行前去榆林卫,定然与庄猛脱不开关系。 不由再问:「庄猛是什么人?」 辛大人耐心地回答,「是晋王的人,与陆源私交极好,前两天查到庄猛与鞑靼人勾结,还跟京卫暗中往来……这次是要羁押庄猛入狱。」 陆源是锦衣卫指挥使,而庄猛又统领榆林卫。 难怪他说此行艰难。 易楚的心又悄悄提了起来,却没有表露,只轻轻依在辛大人怀里。 阳光自繁茂的梧桐枝叶中穿插而过,在两人身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辛大人的脸一半隐在枝叶的阴影里,一半沐浴在明亮阳光下,显得格外的沉静与孤寂。而那双幽深黑亮的眼眸里,流动得却是浓得化不开的苍凉。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心疼他。 在京都,陆源手下的人比辛大人只多不少,而在榆林卫,庄猛是绝对的地头蛇。 两人又互相勾结,彼此通风报信。 这桩差事怎么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 难怪辛大人会早早地给她安排好后路 可易楚不想要这样的安排,她的生命里如果没有辛大人,安排得再好也是毫无意义。 此生此世,除了辛大人,她谁都不想嫁。 易楚悄悄咬紧下唇,做出了一个决定…… 两人静拥片刻,辛大人低声道:「进屋去看看,我有事情交待给你。」 先到了东耳房,靠近北墙角,有道极细小的裂纹,「过几天大勇会买一副画挂在这里,」辛大人牵着易楚的手,慢慢摸索到裂纹的三处凹陷,稍稍用力,只听咯吱咯吱的响声后,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出现在面前。 辛大人拉着易楚弯腰进去,又伸手在墙边触了下,墙壁慢慢合拢,洞内的光线也逐渐变弱,直至完全黑暗。 黑暗中,似有阴风吹来,易楚顿觉毛骨悚然。 「跟着我向右走九步,」辛大人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易楚紧紧握着他的手默默数着步子,到第九步时,辛大人又道,「小心,现在是往下的台阶,也是九阶。」 易楚完全靠着本能,一点一点试探着走下去。 感觉似乎敞亮了些,起码能够站直身子。 易楚舒口气,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却听辛大人道:「别点,洞里岔路多,还设了机关,看着反而容易被迷惑。你只管跟着我,靠感觉把路记住……这次我陪你走,下次很可能就是你自己走。」 易楚心中一凛,再不敢有半分懈怠,小心的跟随着辛大人的脚步,默默将路记在心里。 好在,走不多远,头顶上突然出现微弱的亮光,隐约能看清面前有数阶台阶。 辛大人止住她悄声道:「上面是后头的宅子,前院垒了座假山,出口就在假山洞里。出了假山,东南角有道门,便可走到胡同外。」 易楚一一记着。 两人回转身往回走,这次辛大人却让易楚带路。 因着方才格外的用心,一路倒是顺利,一分一毫都不曾错过。 辛大人轻笑着夸赞,「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很好。」 「谢大人夸奖,不来点彩头吗?」易楚打趣。 难得她这样俏皮,辛大人很感意外,「你想要什么彩头?前两天皇后娘娘赏给我一柄玉如意不错,等让大勇带给你。」 「好,」易楚低声答应着,却悄悄地踮起脚尖,双手环在辛大人颈项间,因紧张,声音有些颤,「我还想……」顿一下,似是鼓了莫大的勇气,「想让你亲亲。」 四周一片黑暗,感觉就格外灵敏。 辛大人只觉得有柔软温热的唇轻轻地贴在了自己脸颊上。 他们平常并非没有亲吻过,可每次都是辛大人连强迫带哄骗。 这还是头一次,易楚主动地投怀送抱。 辛大人心里骤然燃起一团火,歪过头寻到易楚的唇,不由分说地含在口中,而手顺势搂在她的纤腰上,自有主张地撩起了她的衣襟。 虽已是初秋,易楚的衣衫仍是单薄,水红色的小袄里只穿了件鹅黄色的肚兜。 辛大人的手便落在她凝滑如玉的肌肤上。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有着层薄茧,摸在肌肤上有些粗糙。 唇齿间是他独有的男子气息,鼻端萦绕着清浅的艾香,腰间是他急切的抚摸……易楚觉得身子开始燥热,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腰间的曲线一路蔓延到脑海,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 这声音唤醒了辛大人适才强行被压下去的欲望,他平稳的呼吸顿时变得急切,唇沿着她的脖颈往下,移到她小巧而精致的锁骨处,细细密密地亲吻着。手却顺着腰际往上,握住易楚挺翘的胸部。 尚未发育成熟的果实还带着青涩,因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疼痛,可疼痛之余又有种莫可言说的舒适。 辛大人含住她小巧的耳垂,低声呢喃,「别人都说,世间美味有三口,都在女人身上。阿楚,你让我尝尝。」 易楚被吻得晕头胀脑,不及反应过来,就感到胸前一凉,是他褪下她的衣衫,然后又是一热,却是他含住了自己。 易楚倒吸一口冷气,身子猛地僵硬起来,却又极快地软下来,全身的骨头都像没了似的,站都站不稳,只软软地靠在墙壁上。 身后墙壁冰凉湿润,而身前紧贴的那人却灼热似火。 易楚便似置身在冰火两重天中,欢愉中夹杂着痛苦,而辛大人比起易楚更痛苦百倍。 身子紧绷得厉害,滚烫得厉害。 身下之物早已挺立起来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好了准备,可残存的理智却提醒他不行。 是真的不行。 假如他真的回不来,易楚独自一人该怎样生活? 辛大人咬牙推开易楚,转身对着另一侧墙壁,撩起了自己的长衫…… 黑暗里传来压抑着的喘息,接着是一声粗重的低吼。 有淡淡的腥气弥散开来。 第二十一章 易楚鼻子本就灵敏,又加上身处黑暗狭窄的空间,感觉便分外敏锐。即使不曾经过人~事,可也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盈上心头。 些微的失落,更多的却是心疼。 明明她就在身边,而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却苦苦压抑着自己,又选择自行解决。 不过数息,辛大人平缓的声音传来,「这里潮气重,待久了对身子不好。」 易楚循声摸索到他的手臂,走到他面前,低声道:「再待一会儿,就一会。」 辛大人拥住她,手拢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两人沉默地相互依偎着,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响在耳畔。 适才旖旎绮糜的气氛已然散去,萦绕在他们周围的是温馨与平和。 易楚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艾草香味,低低开口,「我等你到明年此时,若你没回来,我就到榆林卫寻你。」 从京都到陕北,相隔岂是千山万水。 易楚长这么大,只在晓望街周遭走动,最远不过去了趟灯市,却说要去西北找他。 辛大人心酸不已,拥着易楚的手倏地收紧,半晌才答,「好。」 从暗道出来,日已西移,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在屋内。 辛大人盘腿坐在铺着毛毡的土炕上,易楚半跪在她身后,学着他的样子,以指作梳,替他束发。 经过适才的缠绵,虽未成事,可在他们心底,却已经将彼此视为夫妻。 易楚梳得温柔而细致,像对待孩童般小心翼翼,生怕扯痛了他。 辛大人垂眸瞧见墙壁上两人相叠在一起的身影,心头的酸涩感又慢慢地涌了上来。 再回到济世堂,卫氏已备好了晚饭。 用过饭,辛大人跟易郎中提起去榆林卫的事,「……有桩大生意,做好了,足够终生受用,再不必四处奔波。只是时间久了些,后天启程,怕是一年半载才能回来。我已答应了对方……」 易郎中听他如此说,已知他是差事在身,势必要走,纵然想劝也无从劝起。 卫氏却沉下脸道:「半年才回来,那议定的婚期怎么办?咱家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门户,你跟阿楚就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地做点小生意不就挺好?听说西北不太平,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万一遇到拦路抢劫的怎么办?我不赞成你去。」 辛大人苦笑,他何尝不想如卫氏所言,与阿楚做一对平凡的市井夫妻。 可如今朝堂之上,景德帝的龙体一日不如一日,而东宫迟迟未定,皇后却屡屡干政,将手伸得越来越长。 三万京卫已有半数听命于晋王,守卫皇城的金吾卫、羽林卫也有不少被皇后拉拢。 碍于这种情况,景德帝虽知道皇后与晋王的所作所为,可迟迟不敢有所动作。 一旦被晋王党羽察觉,京都必会掀起风波,鞑靼人就会趁机进犯。 庄猛已与鞑靼人勾结,如果他放鞑靼人入关,守卫大同的武云飞势必会腹背受敌,京都的安危也会受到威胁。 成千上万的万晋子民会死在鞑靼人的残酷暴虐中。 届时晋王定会趁机请命出征,既掌了兵权,又在朝臣中树立了威信。 他占着嫡子的名分,本来拥戴他的人就不在少数,如此一来,东宫之位唾手可得。 不出三两年就会登上皇位。 更为可怕的是,鞑靼人配合庄猛扶持晋王登基索要的报酬就是包括榆林卫在内的边关三镇。 明威将军守卫十几年的边关重镇,无数士兵为之流血牺牲保卫的疆土就这样白白送人。 辛大人绝对不会束手旁观。 所以,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走这么一趟,先除掉庄猛,守好边关,然后关起门来慢慢铲除内贼。 卫氏见辛大人迟迟不回答,又问一句,「你跟阿楚的婚事怎么办,难不成还得改期?阿楚这孩子真是命苦,上一次说了个不着调的,这一次……」 辛大人无言以对。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依我看,还是按原定日子成亲,要是子溪实在赶不回来,就请别人代为迎亲,先把礼节全了,等以后再圆房。」 别人代为迎亲行礼的情况也有,大多是冲喜的,新郎病得起不了床或者新郎对新娘不满意,瞧不上新娘家。 卫氏当初嫁闺女就因为仓促没好好张罗,这次卯足了劲儿要给阿楚操办得热闹点,以弥补先前的遗憾。 也向街坊邻居显摆一下,自己的外孙女说了门多么好的亲事。 可新郎不亲迎,婚事办得再热闹,新娘到底会失了面子。 卫氏明显得表现出不愿意来。 易郎中只得劝道:「娘,子溪行事向来妥贴,这次既然决定远行,想必也有他的道理。再者说,他怎样待阿楚,咱们心里也不是没数。」 卫氏想想也是,从她回京都这半年,辛大人做过的事每一桩每一件没有不周到的,而且对易楚,对自家的人确实也没话说。 想起这些,心里便松动了些,却又看着辛大人怨道:「……也不早说声,非得事到临头才开口,这眼看着都快到冬天了,西北只有比京都更冷的,连件夹袄都没给你准备。」 辛大人笑嘻嘻地说:「外祖母别担心,往年穿的棉袄都还厚实着,冻不坏。再说西北牛羊多,到时候买件皮袄御寒,也给您带两件皮裘留着过年。」 卫氏也忍不住笑,「还是你们这小一辈的人穿罢,我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穿那金贵的东西岂不糟蹋了。」 辛大人很认真地说:「皮裘穿着比棉袄暖和又轻便,回头我再弄几张好皮子,让阿楚给您做顶皮帽子,做两只护膝。」 「咱没有那个气势也撑不起那样的衣服,要真穿出去,人家指不定以为我是打哪里偷的。」卫氏乐呵呵地打趣自己,「真有好皮子,给你岳父做副护膝倒是真的,医馆南北通风,冬天指定冷。」 辛大人连声答应,又陪着卫氏说笑了一会儿。 易郎中见天色不早便招呼辛大人,「你随我来一下。」 两人走到医馆,意外地发现里面亮着灯。 易楚正在油灯前耐心地搓着药丸子,昏暗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神情认真又专注。 而她的身边,已放了数十粒药丸。 辛大人胸口一滞,犹如被重锤击过般,钝钝地痛, 这些年,他时常闯荡在外,身边不是没有忠心耿耿的人跟着,可从不曾有人这般细心周到地为自己打算过。 易楚见两人进来,起身对易郎中道:「我寻了些药出来,爹看看得不得用?」 易郎中瞧了瞧,都是些养经补气滋养心肺的药。 「我寻思着军中肯定不缺外用的伤药,就备了些内用的,万一……也好得快些。」易楚又指着手头正搓的药丸,「这些是四物丸,眼下虽然不用天天吃,隔三差五服上一粒。」 辛大人低声回答,「好。」 易楚将药丸分别用桑皮纸包了,又取出个小小的油纸包,一并递给辛大人,「里面放了几片参,百年老参,你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看向易郎中,「爹爹之前那半粒续命丸……」 第二十二章 到底是女生外向,易郎中无奈地叹息一声。 可想起自己本来叫辛大人也就是为这个,便也释怀,打开抽屉找出只半个手指般大的瓷瓶,「另外半粒给了阿齐,这是切开的那半粒,药性应该还在……说是服一粒可延续半个月的命,虽只是半粒,至少也能维持三五日。」 关键时刻,哪怕只能延续一日,也会会等来转机。 辛大人感激地接过。 易楚叮嘱他,「千万要随身带着,不可大意。」 辛大人看出她眼眸里殷殷的情意,当下取出怀里的荷包,将油纸包跟瓷瓶一并放了进去。 告辞出门的时候,易楚猛然冲过去扯住了他的袖子。 已近中秋,月色极好,明亮的月光照在易楚脸上,辛大人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水光莹莹,心头又是一酸,脚步随即变得沉重,挪都挪不动。 她不想他离开,他也不舍得她。 易楚嘴唇翕动,好半天才细声细气地问:「明天是外祖母生辰,你来不来吃饭?」 明天,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可看着她缠绵的目光,辛大人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思量片刻突然转向易郎中,「我行李尚未收拾,今晚父亲让阿楚帮我整理一下可好?」 他改口叫他「父亲」。 易郎中一愣,待听完他的话,又是一怒。 下午他们已在一处厮磨整个下午了,回来时易楚的头发都是蓬松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人没安分过。 现在他又想让易楚留宿,这还没成亲呢,成何体统? 「不……」易郎中开口就要拒绝。 易楚急急打断他的话,「爹……您答应了吧?」 声音细细碎碎的,可怜巴巴的,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摇着尾巴乞求主人收留。 好歹是要成亲的,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易郎中万般无奈地摇摇手,「去吧。」 易楚闻言,脸上顿时散发出耀目的光彩。 辛大人却平静得多,对易郎中施了一礼,「多谢父亲,我……」底下的话到底没有说出。 易郎中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真对阿楚好,是绝不会乱来的。 月色如水水如天。 入了夜的街道空无一人,静谧安详。 清风徐徐,摇动路旁树木,枝叶沙沙,似情人间的低语。 辛大人握着易楚的手,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头搅动,搅得他既是心疼又是心酸。 易楚这个傻丫头,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来? 一时想起她温柔地替自己梳发,又想起她坐在油灯前搓药丸时美好的身影。 自己何德何能,竟让她如此倾心相待? 辛大人叹口气,越发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汤面馆早已经打烊,从外面看过去,屋里一片漆黑。 辛大人抬手轻轻叩了几下。 有沉着的脚步声走近,悄悄地开了门,见到辛大人身后的易楚,那人愣了下,低声招呼,「易姑娘。」 看身影,那人长得很魁梧,易楚确定之前并未见过他。 辛大人轻声介绍,「他叫何魁,是面馆的铛头。」 易楚恍然,原来之前那么好吃的汤面就是他做的? 何魁将门闩上,仍是低着声音道:「他们都在院子里等着。」 辛大人点点头,牵着易楚穿过面馆进了后院…… 后院里,聚集了十余个男子,或立或坐,见辛大人进来,齐刷刷地将目光投过来。 易楚窘迫得要命,早知道会有这么多人在,她无论如何不会跟他来。 辛大人却很淡定,仍是牵着易楚的手,将她带到书房,点燃了蜡烛。书房东侧有扇门,过去就是他的卧室。 「衣服都在衣柜里,你看着收拾,不用太多,够换洗就行。」辛大人将烛台放下,柔声道,「若是困就先歇着,我出去嘱咐他们一些事情。」 易楚乖巧地点点头。 辛大人眼底流露出笑意,俯身轻轻在她脸颊亲了下,转身走出门外。 易楚趁机打量了一下屋子。 陈设很简单,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床,对着架子床是衣柜,衣柜旁边挂了副远山苍松的水墨画。墙角另有个长案,摆着笔墨纸砚,靠墙则竖着十几本书。 床是架子床,月白色绡纱帐帘被银钩挂在两侧,石青色绣着苍松翠柏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褥单也是石青色,铺得很平整。 床头矮柜上放着本看了一半的册子,易楚拿起来瞧了瞧,竟是王右丞的诗集。 他竟然看诗集? 完全出乎易楚的意料。 他这般的人应该看《史记》或者兵书,再或者,账簿? 易楚想起外头长案上摞得整整齐齐的账簿,那应该是掩人耳目的吧? 念头闪过,易楚再度四下看了看,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井井有条,就连那十几本书,细看上去似乎也暗藏着某种顺序。 一本厚,一本薄,再一本厚,然后两本薄……这样若是有人进来过,他就会第一时间察觉到。 易楚突然促狭心起,将两本薄薄的册子换了位置。 看着应该是没有破绽,易楚笑着打开衣柜。衣柜不大,只四层格子,上面两层是冬天穿的厚衣服,下面两层是夏天穿的薄衫。抽屉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袜子,还有几只式样普通的荷包。 易楚这才醒悟,他叫自己来收拾东西根本只是个借口。 他的衣服不管是冬衣还是夏衣都是清一色的鸦青色,而中衣全部是月白色,完全没有挑选的余地。 应该也是有的,因为有一身中衣是她做的。 易楚从冬衣跟夏衣中各挑了两身,一身是九成新,一身是七成新的;中衣带了三身,袜子带了四双,荷包带了两只,另外将自己做的鞋也寻了出来,然后细心地归在一处,等待辛大人过目。 收拾罢,易楚隐约有了些困意,却又不想睡,只斜斜地靠在床头的被子上闭目养神。 朦胧中,似乎有人进了屋,易楚一个激灵睁开眼,正对上辛大人温柔的眼眸。 「那些人走了?」易楚懵懵懂懂地问。 「还没有,」辛大人爱怜地拍拍她的脸颊,「皇上宣我进宫,我换件衣服。」 这么晚了还要进宫? 易楚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辛大人笑着宽慰道:「白天宫里耳目众多不方便,夜里进宫是常有的事,不用担心,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了。」眼角扫一眼长案,又笑,「有两本书放反了,你倒是聪明,能注意到这些,」上前将易楚有意换了位置的书抽出来,仍按先前的顺序摆好。 见他果然第一眼就注意到异样,易楚心头更多了几分沉重。 这些年,是不是他每天都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 这样也太辛苦了吧? 辛大人摸摸她的发,「别担心,你先歇下,别等我。」说完,也不知摸索到那处机关,就见墙面无声地移开,辛大人阔步走了进去。 已经见识到白米斜街宅院的暗道,易楚并不惊讶,只是愈加心疼辛大人。 每天这么忙碌,还要时时顾及到她,还有她的家人。 第二十三章 假如没有她的拖累,他应该会轻松些吧? 至少不用分心去管胡家或是荣家的事,也不用千里迢迢地到常州寻人,更无需在奉命出行前还有安抚她的情绪,安排她的生活。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他在付出,而她为他做得实在太少了…… 辛大人回来时,易楚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满头的乌发散乱在枕上,墨发间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因烛光的照射,犹如笼着层金色的光辉。柳眉舒展,鼻梁挺翘,浓密的睫毛雕翎般遮挡了那双明亮的杏仁眼。 水嫩的唇却是微微张着,叫人看了就忍不住想咬一口。 家里有个女人真好。 即便什么也不做,即便只能这样看一眼,心底的欢喜也满溢得就要漾出来。 辛大人吹熄蜡烛,轻轻走了出去。 院中众人仍在,探询般盯着辛大人。辛大人脸色平静,淡淡地说:「就按先前商定的办,林桂六人明天一早出发去西北,其余诸人留在京都,原先干什么以后还干什么。」 俞桦犹豫片刻,开口道:「属下奉命守住宅子保护易姑娘,这差事我跟卫杨两人足矣,公子让林槐他们一道去西北吧,他们在榆林这么多年,军中的关系也熟悉。」 辛大人冷着脸扫他一眼,「我已经决定了。」 俞桦肃然答应,「是。」 只听辛大人声音松缓了下,似是在解释,「正因为他们在榆林待得久,人人都知道他们是我父亲旧部,所以能不露面尽量不露面。你们在京都安好,我才能全心应付那边。」 俞桦听得明白,辛大人说得安好可不止他们几个,更指的是易姑娘。 待众人散去,辛大人回到书房,静坐着思量片刻,才进了内室。 易楚睡得正香,呼吸悠长均匀,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 皎洁的月光透过轻薄的绡纱帐帘柔柔地照着,屋内更多一丝柔媚与静谧。 辛大人轻手轻脚地褪下外衣上了床。 易楚似被惊扰到,咕哝着翻了个身,中衣被扯动,她小巧而精致的锁骨完全展露在月色下。 辛大人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猛然记起暗道里她水嫩娇柔的双唇,顺滑温润的肌肤,纤细柔软的身子,还有那处令他无法自控的…… 锦衣卫个个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野营露宿时谈论最多的就是女人。 说世间最珍稀的佳肴,比不过女子身上的那三口美味,让人尝了还想尝,百吃不厌。 辛大人已经尝过了两口,还想尝尝第三处。 一念既起,浑身便似着了火似的,身子紧绷得发疼。 他情不自禁地凑到易楚身边,鼻端有幽幽暗香传来,是女子身上独有的甜甜的香味。 他的手自有主张地抚上易楚白皙优美的脖子,沿着肩头往下,中衣被他的指尖挑开,露出半截水红色的肚兜。 肚兜上绣着含苞欲放的莲花,他心心念念的第二口就隐藏在莲花之下。 辛大人看得喉头发紧,忙移开目光,可视线又落在易楚微微张开的水嫩双唇上。 那么娇嫩柔软的唇,花瓣儿一般,等着他采撷。 辛大人万分后悔,早知道守着易楚是这般的难熬,他就不会开口让她来。 或者就直接跟易郎中说,要提前把洞房入了。 可他却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对易楚乱来……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纯粹是自找的。 而易楚兀自睡得香甜。 睡在他的床上,枕着他的枕头,浑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易楚竟然睡得这么香。 辛大人嫉妒得有点发狂。 不行,这般痛苦的折磨可不能自己一个人承受。 心念电闪之间,辛大人蓦然想到,他并没有对易郎中做什么保证,碍于脸面,他后半句根本没说出口。 早一天晚一天阿楚都会是他的妻,大不了明天再跟岳父请罪。 辛大人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低头吻上易楚的唇。 易楚睡得迷迷蒙蒙的,只感觉萦绕在鼻端的艾草香味似乎更浓了些,这香味让她安心。 闭着眼,往香味来源处更靠近了些。 就听耳边传来轻笑,她一下子睁开眼,眼神迷茫、清澈、无辜、仓惶……辛大人的吻轻轻落在她的眼睑上,又顺着脸颊移到她的唇上,舌尖试着去撬她的牙齿。 易楚乖巧地张开唇。 她的温顺与依从让辛大人心头一颤,放柔了力道,吻变得绵长,轻柔,细致而且温存。 易楚脸上晕染开淡淡的霞色。 辛大人低低地唤,「阿楚,我的小乖乖……」 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不加掩饰的情意,醇厚得像是窖藏了多年的白酒,馨香甘甜,让人沉醉。 易楚羞涩地闭上眼。 感觉自己被他抱在了怀里,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探进衣襟,在她腰肢处留恋片刻,又慢慢地向上。那手心带了薄茧,摸上去有些粗糙,却有种特别的感觉,从他掌心触及之处四下蔓延。 不过片刻,辛大人松开双臂,将她放回床上。 没有了灼热的依靠,易楚只觉得身子一冷,疑惑地睁开眼,恰看到辛大人褪下他的中衣,露出小麦色的脊背。 易楚清楚地记得,他后背有处刀伤,是去大同伤的,而肩头的箭伤是在永清伤的,前前后后将近一个月才真正痊愈。 轻轻地伸出手,抚在他的肩头,低声问:「还痛不痛?」 辛大人愣了片刻才反应出她问得是什么,柔柔地回答,「早就不疼了,」就感觉她的手又轻轻地抚在他背上。 轻柔温存的小手,像桃花林飘落的花瓣,芬芳温柔,让他整个人都舒服宁静起来。 易楚却心疼不已,一路摸过来,他背上的伤疤少说也有十处。 短的约莫寸许,而长的有一尺多长,几乎横贯了整个脊背。 想想就觉得可怖,也不知当初情势是如何凶险,他又怎么忍受得了这份疼痛。 易楚生出一种怜惜来,忍不住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丰盈柔软的肌肤紧贴在他脊背上,辛大人觉得适才冷却下去的血液又燃烧起来,像喷涌的岩浆,咕噜噜地冒着泡。 侧身,目光对上易楚的视线,不觉愣了下。 那双大大的杏仁眼里,盛着爱恋、痴迷还有浓浓的怜惜。 她怜惜他……辛大人心软如水,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这样一个娇嫩的小人儿,静静地乖巧地躺在他的怀里。 掌下是细软如花瓣的肌肤,鼻端是芬芳如花香的气息,耳畔是她细细如低语的轻吟,辛大人血脉贲张,悸动似脱缰的野马在他体内横冲直撞。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不等入内就能感到易楚疼得哆嗦。 辛大人心里很是犹豫。 他知道女人的第一次都会疼,却没想到会这么疼,易楚外表柔弱可心里却极坚韧,连她都露出难忍的神情,想必是疼得狠。 易楚泪眼婆娑地凝望着他的面容,乌黑浓密的剑眉,高挺笔直的鼻梁,线条冷硬的脸颊……这就是她喜欢的人,喜欢到心都痛了的人。 第二十四章 她已经决定了,眼前这个人是她倾心爱着的,不管他能否平安归来,她总不会另嫁。所以,一早就打算,自己的身子只能交给他。即便以后他不在了,有过这一回,她这辈子就别无遗憾。 眼下虽然被他抵得难受,却是不打算放弃。 双手紧紧搂着他的后颈。 这种情形下,哪个男人都不可能退缩,辛大人本就忍得难受,被她这般鼓励着,便也顺势而为…… 良久,辛大人抬起头,脸上露出舒服轻缓的表情,他温存地吻着她的耳垂呢喃,「小乖乖,我的小乖乖……好不好?」 「极好,」易楚低低应着,眼眸水光潋滟,显然还未完全自适才的情动中恢复过来。 他也觉得极好,好到他还想再来一回。 现在他对这种事已略有心得,再来一次准保比现在还畅快。 可是看到已经泛出灰白的窗户纸,还是选择了放弃……反正来日放长。 易楚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里沉沉睡去,辛大人却不想睡。 他已经改变主意了,原先他想为了国仇家恨豁出性命也无妨,可现在,他不想死。他得活着,为了易楚也为自己活着。 易楚是他的女人,没准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不能抛下她独自承受这些。 还是按照俞桦所说,把林槐与卫杨带上,林槐曾做过斥候,最懂得隐蔽与伪装,而卫杨是猎户出身,有一手在山野林间生存的本领…… 日上三竿,易楚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陈设,恍惚片刻才记起身在何处。 耳畔传来温柔低沉的声音,「醒了?要不要再睡会?」 接着一张俊俏不失刚毅的脸出现在眼前,唇角带着笑,眸中也带着笑。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易楚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一把扯过被子,鸵鸟般将头缩了进去,这才发现自己仍是未着衣衫,越发羞于见人。 辛大人隔着被子轻轻地拍,声音低柔醇厚,「你不想起来吗?今天是外祖母的生辰。」 啊,外祖母的生辰,她还没有买菜……易楚卷着被子坐起来,四下打量着寻找自己的衣衫。 外衣仍好端端地放在床头矮柜上,可中衣呢? 是他帮她脱的,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易楚又是气又是急。 辛大人笑着递过一只包裹,「不用急,我去八珍楼定了席面,午时两刻就送过去……衣服也带来了,你换上吧。」 易楚有片刻的愣怔,「你去了我家?」 「嗯,一早给外祖母拜寿,寿礼也送过了,是以咱们两人的名义送的。」辛大人打开包裹,将衣服一件件摊开,「看看合不合适?」 最上面就是宝蓝色绣着大红海棠花的肚兜。 易楚一把抓住肚兜,扯进被子里,又问:「外祖母有没有问起我,你见过爹爹没有?」 辛大人笑着回答:「我说你昨夜太累,可能会醒得迟,父亲也见过了……你放心,父亲不会责怪我们。」 易楚面红似血,昨天她一门心思近都系在辛大人身上,全然没想过该如何面对父亲。一时心慌手乱,加上缩在被子里不方便,肚兜的带子系错了,偏偏又打了死结。 辛大人看在眼里,叹道:「你我已是夫妻,再亲密的事也做过,还怕我看到不成?」伸手扯下围在她身上的被子。 易楚红着脸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肌肤白皙柔嫩,泛着粉色,上面留着深深浅浅的红印……是他昨夜吻过的痕迹。 辛大人一下子想起掌心摸在上面,那种让人爱不释手的滑腻感觉,脑中似是着了火,不由自主地就张口咬了上去。 是细细地咬,从肩头到锁骨,然后吻上她的唇。 本来就不早了,这一闹又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 易楚挣扎着推他,扭动中被子整个滑落,她的身子完全呈现在他的眼底。 辛大人深吸口气,别过头含着她的耳垂,呢喃着问:「阿楚,小乖乖,再来一次好不好?」 声音里,几多乞求与渴望。 眼眸里,几多深情与爱恋。 易楚根本没办法拒绝他。 辛大人看着她一副任他予求予取的样子,心里涨得满满的,全是柔情与酸楚,「我的小乖乖,你就这么纵容我,什么都依着我?你也不怕我……」 怕他什么呢,伤害她还是欺负她? 辛大人确信自己不会,却不知道易楚信不信。 易楚凝望着他,「我信你。」 澄清明净的眸子里尽是他的身影。 便是瞎子也看得出她对自己的痴恋。 辛大人拥着她,笨手笨脚地将肚兜系好,想一想,又扯下来,「厨房里备着水了,我提水你擦一下。」 在这里? 易楚瞧瞧窗外明晃晃的天色,想拒绝,可身上确实腻得难受。 辛大人搬了木盆过来,又提了两桶热水,「水不够就喊一声,我在书房里。」 「嗯,」易楚答应着,坐在木盆里。 疲乏的身子被热水泡着,易楚舒服地哼了声,用棉帕不轻不重地擦洗着。 擦到胸前时,瞧见白皙肌肤上玫瑰色的吻痕,不禁想起昨夜绮丽诡艳的情形。 脸火辣辣地烧着,而心底却满满当当的全是欢愉。 她爱着他,也被他爱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好 易楚穿戴整齐后推开书房的门,辛大人正表情凝肃地将一些字纸扔进面前的火盆里,见她进来,那凝肃转瞬变成了和煦。 「坐过来,我替你绞头发,」他起身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却站在她身后,小心地用棉帕包住她的发,一缕一缕地绞。 他的力道大,扯得易楚头皮疼,可她却甘之若贻。 后面绞完了,便换到前面。 易楚仰头望着他专注的神情,唇角绽出欢喜的微笑。 辛大人点着她秀气的鼻梁,「就这么开心?」 怎可能不开心? 身为锦衣卫特使,他果敢刚毅,而身为汤面馆东家,他又那般的芝兰玉树。 两种身份,每一个都让她心折。 可就是这样的男子,会温柔小意地哄着她,会如珍似宝地亲吻她,还伏低做小地服侍她。 易楚的目光越发缠绵温柔。 辛大人伸手捂住她的眼睛,「你再这样看我,我就……」就把持不住了。 易楚「吃吃」地笑,环住他的腰身,偎在他身前。 就这么静静地依偎,孩子般贪婪地汲取他身上清淡的艾草香气。 绞干头发,辛大人打开长案上一卷画轴,画面仍是夕阳下的一角廊檐,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浅笑。 跟之前画的那幅极为相像。 只不过,这幅画,女子的身旁多了位高大英俊的男子,男子面容刚毅,眸光却是温柔,专注地看着不远处。 不远处,是盛开的芍药花,花丛里隐约露出两个孩童的身影,一个高些,一个矮些。 易楚指着那位男子,「他是你爹?」 「嗯,」辛大人笑着回答,「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如此,孩子们在闹,我们在笑,你我相伴终老,」不过话音一转,「就像你所说,先生女儿再生儿子也行。」 第二十五章 易楚羞红了脸,伸手掐他一下。 辛大人又笑,少顷,神色变得凝重,「待我走后,你替我把它交给阿俏,顺便看看她好不好……如果她问起来,就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易楚重复一遍。 辛大人点点头,又取过旁边的花梨木匣子,「这里是当年我父亲受冤的一些证据,你先收着,该怎么处理我会给你写信。」 这东西太重要了,易楚不敢打开瞧,只疑惑地问:「既然有了证据,为什么不交给皇上也好为你父亲洗雪冤屈?」 「天子金口玉言,哪能有错?我想等新皇登基之后再呈上去。」 易楚对庙堂之事丝毫不懂,便不多问,默默地将匣子抱在怀里。 辛大人又一一交待了其他事情,两人各自正好衣衫,坐着马车往晓望街赶去。 易郎中见到他们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也不出声招呼,径自转身往书房走。 一看就是气极了的样子。 易楚尴尬不已,脸皮涨得通红。 辛大人安慰道:「父亲是气我,并非责怪你,别担心。」 易楚小声地说:「我去瞧瞧。」 辛大人沉默片刻,「也好,父亲若是责骂你我,你听着便是,别分辩,免得更惹父亲动气。」 易楚应着,先去西厢房跟卫氏问了安,又到厨房沏了壶茶,端着进了书房。 易郎中头不抬眼不睁,默默地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本医书看。 易楚将茶放在桌面上,柔柔地唤了声,「爹。」 易郎中没听见一般,哗啦啦地翻书翻得飞快。 易楚就跪在了地上,「女儿错了,请爹责罚!」 易郎中「哼」一声,仍不开口。 「爹,」易楚扯扯易郎中的衣襟,「女儿知道错了,可是并不后悔。」 这是来认错的? 这分明是来示威的。 易郎中气不打一处来,将书扔在地上。 易楚捡起来,双手捧着放到桌面上,又唤,「爹,你打我也罢骂我也罢,只别气坏了身子……也别怪辛大人,是我自己愿意的。」 易郎中冷冷地扫她一眼,瞧见她眉梢眼底的欢喜,虽是跪着跟他赔礼,可那欢喜却掩藏不住。 不由气苦。 先前天不亮,那人就过来跪着,说辜负了他的信任,说阿楚夜里累着了,一时半会怕醒不来。 哼,累着了,醒不来…… 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一气之下扇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也是这样跪着,说任他打任他骂,只别生气,也别怪阿楚,都是他不好,招惹了阿楚。 他不解气,举着巴掌再要扇。 那人却到外面取了块木板来,恭恭敬敬地说:「父亲仔细打得手疼,还是用板子解气。」 那样子无赖之极。 亏他当初将那人引为知己,没想到却是引狼入室。 他自认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平生仅有的两次动手都是打他。 第一次用了茶盅,这一次,难道真能用木板? 他犹豫着还没下手,那人已侃侃而谈说起自己的打算。他考虑得倒是周全,易楚的生活如何安排,假如有了身子又会如何,到哪里养胎到哪里生产,给孩子取什么名字,甚至连孩子上什么书院都打算好了。 他还能怎么样? 一桩桩一件件,那人都安排得妥当,在易楚身上是用了心的。 他满肚子火气发不出来,朝他后背拍了一板子,说:「滚!」 那人是真滚了,他说易楚仍睡着,他不放心,得回去看看。 前头刚走了那人,后头又来了阿楚,几乎一式一样的说法,几乎让人以为是串通好的说辞。 可自己养的女儿自己明白,阿楚说这番话是出自内心的。 她知道错了,可她不后悔,又说是她愿意的。 易郎中只有苦笑,他养了十几年,娇滴滴花朵儿似的女儿,她说愿意,又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 他怪不得那人,又舍不得责怪女儿,只得冷了声道:「虽说订了席面,饭厅总要收拾一下,这些事还能等着外祖母亲自动手?」 易楚「嗖地」站起来,搂着他的脖子,「爹真好。」 再好也比不过那人! 易郎中不愿意搭理她,板着脸又捧起医书。 易楚脚步轻盈地出去,辛大人在院子里等着,两人凑到一处唧唧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易楚脸上洋溢着温柔的笑,辛大人看她看得发呆,伸手替她理了下鬓发。 易郎中在屋里,看他们看得也发呆。 怎么看都是一对天作地合的壁人。 阿楚痴恋着辛大人,可辛大人也非无心之人,看阿楚的眼光像是看着珍宝。 易郎中长长地叹口气,女大不中留,随他们去吧。 饭后,辛大人正式辞行,「明日一早就赶路,回去还有事情要忙,便不过来了,若有机会,会托人捎信回来……外祖母跟父亲多多保重身体。」 当着卫氏的面,易郎中不好再板着脸,就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一番,不过是要以性命为要,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性命若是没了,什么都没用。 卫氏要说的话方才已经跟辛大人说了,眼下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他不能在家里过中秋。 易楚倒是很平静,默默地看着手里的茶盅一句话都没说。 易郎中很感意外,昨天分别时,还扯着那人的衣袖不放手,今天突然乖巧了。 辛大人却是明白易楚的想法。 一来,她不想耽搁他的时间。 因为计划有变,先前的安排也有所变动,此外,临走前还得嘱咐一下吴峰。 此行艰险,而钱氏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他不想让吴峰冒这个险,况且也需要有人留在京都帮他处理一些事情。 二来,昨天一天一夜他几乎没合眼,假如今天再与她守在一处,必然也少不了折腾。 而接下来,他还得没日没夜地赶路。 易楚是心疼他的辛苦。 可辛大人是真不想就这样走了。 刚刚有过肌肤之亲正是情浓的时候,他好像还有许多话想对易楚说。 卫氏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岂不知辛大人与易楚的心思,借口歇晌觉回了西厢房。 易郎中倒是想立即送客,可想想两人夫妻之事都做了,也不差这点话别的工夫,便抬脚去了书房。 辛大人帮着易楚将碗筷杯碟端到厨房。 易楚平静地开口:「明日几时走?」 辛大人回答得详细,「卯初上朝,皇上会在朝堂上宣布犒军的旨意,辰初下朝之后就会出发……届时从正阳门出城,你要是去送我就辰初一刻在正阳门附近等着,让大勇赶车带你过去。」 易楚被他猜中心思,羞恼道:「谁说要去送你,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辛大人紧紧拥着她,「是我想你去送,临走前看看你。」 易楚心头骤然一酸,说不出话来,却撸起辛大人的衣袖,低头在他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反正你身上那么多伤疤,也不在乎再多一处。」 她咬得深,小麦色的肌肤上很快渗出血丝来。 辛大人叹口气,伸手去扳她的脸,却摸到满脸的泪水。 第二十六章 易楚哭了…… 秋雨萧瑟如离人泪,顺着屋檐的瓦当滑下,滴滴答答敲打着地面。 易楚拿着针线对着窗外发呆,好半天没有落下一针。 虽然下了雨,她仍是一早起来跑到正阳门去等着。 特地穿了大红袄子和大红罗裙……是她之前绣好的嫁衣,准备成亲那天要穿的。 成亲时,他赶不回来,她想让他看看自己穿嫁衣的样子。 到了正阳门,她不敢在门口等,就站在街旁,远远地看着。好在路上行人不多,她又是一身亮目的红衣,即便站在旁边,也是格外显眼。 细雨朦朦中,一队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策马而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令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银色面具遮住他半边脸,却掩不住他俾睨天下的气势,气宇轩昂地坐在马上,威风得像是天神下凡——这是她的男人。 笑容自心底油然而生,像夏夜盛开的玉簪花,静静地绽放在她的唇角。 是自豪的骄傲的微笑。 印象里,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艳丽的颜色。 隔着老远,辛大人就看到盛装的易楚站在路旁,及至稍近,看清了红衣上细密缠绕的并蒂莲。 心骤然缩成一团。 这个傻瓜,竟然特特地穿了嫁衣来给他瞧。 雨水透过面具的缝隙打湿了他的双眼,他的心便如这雨,湿漉漉地沉重。 他岂会不知她的意思,她说她是他的妻。 只是他的妻! 目光忍不住与她的纠缠,再也不舍得离开。 易楚含着笑,贪婪地注视着他,就好像要把他此刻的样子深深地镌刻在心底。 她瞧见他银色面具上的水珠,跟他凝视着她的眸光一样,闪闪发亮。 她瞧见他刚硬的唇角微微翘起,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对她比着口型说「等我。」 她当然会等他。 他答应补给她一个洞房花烛,要夫妻对拜,要撒帐,要喝合卺酒,然后…… 她的脸定是红了,因为她看到他的目光骤然变得灼热,就像前天夜里,他替她褪下衣衫,打开她的身体时的眸光毫无二致。 马匹成排地从她面前经过,她清楚地分辩出属于他的白马的马蹄声,因为独独这一个是合着她的心跳,堪堪地踏在她的心坎上。 直到人群远去再也看不到身影,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进了马车。 看着窗外的屋舍绿树,心里想的念的全都是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 才分开就已经开始想念。 易楚怅惘地叹口气,放下针线去西厢房找卫氏,想问问她冬天的袄子是喜欢秋香色的还是鹦哥绿的。 卫氏正在书房跟易郎中讨论易楚的嫁妆。 昨天,辛大人来吃饭前,把自己准备的嫁妆等物都列成单子交给了卫氏。 普通的尺八纸一分为二,写了满满十二张。 除去白米斜街宅子里要添置的家具摆设外,又加了一些瓷器玉器,古玩字画,还有大兴的五百亩地,三千两的压箱银子,最后一页却是把他们成亲要住的宅子也写在上面。 卫氏大吃一惊,忙过来告诉易郎中,「本来觉得单是前头那些家具差不多就上千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后头又加了这些,恐怕太多了……就是官家的小姐也没这么多嫁妆,摆出去太打眼了。」 易郎中大致翻了翻,心里有了数,杜子溪这是把所有的家底都给易楚当嫁妆了。 写得这么周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要嫁女儿。 又看了看另外一张纸,却是记着在前门喜铺订做的喜帕喜帘等物。银子都已经付过了,腊月头上就会送来。 既能让易楚能够体面地嫁人,又不舍得她受累,面子里子都全了。 易郎中对辛大人仅剩的一点不满也化为乌有,不管怎么着,他能真心对易楚就行。 想了想,开口道:「娘顾虑得是,嫁妆单子仍是这么写着,抬嫁妆的时候这些古玩字画都混在衣服里面,压箱银子、田地和宅子也别摆出来……饶是这么着,阿楚的嫁妆也是晓望街的头一份。」 卫氏嘟哝着,「也不知道子溪怎么想得,非得大老远地往西北跑,你说单是这些物件两辈子都花费不完,赚再多银子又有什么用……子溪是不是还营着别的营生,我看他那面馆盈不了多少利?」 还能有什么营生,搜刮民脂民膏呗? 易郎中腹诽,随即想起锦衣卫向来不进平民百姓的门,可从贪官污吏手里得到的东西不也是间接来自民生? 去年赵镜被查抄,单是五十两的银锭子据说就有两大箱,别提还有什么金玉翡翠、珍珠玛瑙等物品。 正月时,抄了先太子还有另外三家勋贵,估计抄出来的东西也不少,这些锦衣卫顺手拿那么一两件,一辈子就衣食不愁了。 易郎中看不惯官吏搜刮民财,可也没清高到把到手的财物送出去。 既然是女婿送给女儿的,他就替阿楚收下。 两人商量完此事,卫氏叹口气道:「阿楚腊月就出阁了,你屋里是不是也该添个人?」 「娘,」易郎中本能地就要拒绝。 卫氏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还想着阿琇,可阿琇没福气,就过了两年好日子……娘现在身子骨还行,能给你做个饭收拾个屋子,可缝缝补补的事儿总得有人干,屋里没个女人不行。再说,过几年阿珂成了亲,娘可不能再住在这儿……以后阿楚带着孩子回门,谁给她张罗饭食。你一个大男人前头陪着姑爷,还得到后头厨房里做饭?听娘的话,趁着还年轻,赶紧娶一个,说不定还能生个儿子。」 上次易楚也隐晦地提到过续弦之事。 易郎中不由唏嘘,别人家都是岳父岳母千方百计阻挠女婿续娶,儿子女儿对父亲续弦也颇为不满,没想到轮到自个身上,两个本该反对的亲人却不约而同地劝他。 再想想卫氏所说的情况,不免就有些心动,「等有了合适的再说。」 卫氏便笑,「总得先打听着才能知道合适不合适,这事我跟隔壁她吴婶子说,她认识的人多。」 易郎中并没有反对。 卫氏说到做到,转天就去找吴婶子。 易楚则坐着大勇赶的马车去了威远侯府。 自打去年腊月中旬,易楚再没登过林府的门,门房倒是记性好,还认得她,屁颠屁颠迎出来,拱手做了个揖,「易姑娘稍候片刻,已让人进去通报了。」 通常不递贴子贸然登门的宾客,门房会让小厮报到二门的婆子处,婆子再打发人报到听松院,如果杜俏闲着还好,倘若她正歇着或者有别的客人,她就得等着。 当然,如果是熟客或者身份高的人,就可以直接进到二门,婆子会主动安排个清静的歇脚地方等候。 当初威远侯跟夫人对易楚相当礼遇,可时隔大半年,府里怎么个态度,门房也吃不准,加上夫人又怀着身孕,见不见客还两说,因此断不敢贸然让易楚进去。 好在,没过多久,画屏快步迎出来,边走边训斥,「不是说过了,易姑娘来用不着通报,直接进去就行,你这脑子生锈了?」 第二十七章 门房点头哈腰地说:「一时犯了糊涂,」又朝易楚作揖,「怠慢姑娘了,姑娘别见怪。」 易楚不好多话,就听画屏道,「以后长点记性,再有下次,等着挨板子。」 训完门房,又亲热地拉着易楚往里走,「上次你开的药很管用,我这几个月的小日子很准时,虽然也是小肚子发胀,可不像先前疼得要死要活了……对了,夫人已经有了,差十天五个月,方太医说像是个哥儿。」 易楚故作不知,惊叫一声,「太好了,夫人有福气。」 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听松院,赵嬷嬷在门口等着,见到她,亲自撩起帘子,笑道:「真是稀客,快请进,夫人在里面等着呢。」 易楚连忙致谢,进了偏厅,就看到杜俏容光焕发地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 她气色极好,白皙的肌肤透着健康的粉色,本来就生得精致,如今看起来更是美艳不可方物,眉目间也隐隐有了王孙贵族家特有的傲气。 被林乾宠着,肚子里又有了孩子,在林府的地位自然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 易楚按着规矩行了个礼。 杜俏客气地请她就坐,又吩咐锦兰等人沏茶上点心,态度热情而大方。 易楚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丝疏离。 前几次她来的时候,杜俏会拉着她的手诉苦,把她当成要好的姐妹,而现在,杜俏只是端坐在椅子上,虽然热络,无形中却给人一种距离感。 易楚并不放在心上,也无意叙旧,只笑着取出画轴,直截了当地说:「受人之托,将这幅画送给夫人。」 赵嬷嬷接了画递给杜俏,杜俏打开后,脸色突地变了,问道:「谁让你送来的,我大哥?」 易楚见屋里只赵嬷嬷跟画屏在,遂点点头,「对。」 「大哥现在在哪里,身子可好,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一连串的问题让易楚感到往日的杜俏似乎又回来了。 易楚笑笑,「他挺好的,刚启程要去西北,算脚程现在可能到了保定府……今年许是回不来,最早也得明天夏天,兴许那时就能见到了。」话说出口,不免有些惆怅,到明年夏天他才可能回来,这也太遥远了。 杜俏正专心地看画,赵嬷嬷却主意到易楚的神情,不由心有所动。 杜俏看过画,叹口气,「画得是我爹娘,我见到爹爹的次数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可看到画,我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就是父女天性,割不断的。」易楚笑着回答。 杜俏点头同意,又道:「我只记着大哥小时候的样子,现在许是变了,他跟我爹长得像吗?」 易楚凑上前,细细看了眼画中的明威将军,「身材差不多,眼睛很像,只是气势没那么威严。」 戴面具的辛大人气势也很足,可易楚想起的却是替她绞头发,温柔地哄她亲吻她的辛大人。 杜俏很以为然,「我爹常年戍边,气度定然不同……就说侯爷,带兵打仗的时间不如我爹久,可板着脸也挺吓人。」话到最后,脸上流露出几分羞意。 门外就传来个清冷的声音,「夫人是说本侯吓人?」话音刚落,林乾拄着拐杖进来。 杜俏急忙否认,「是说侯爷面相威严,当年定然让叛军闻风丧胆。」 提起当年,林乾大言不惭地说:「那是自然,当年提起本侯,谁敢说跟不字?」 杜俏捂着嘴「哧哧」地笑。 易楚趁机向林乾行个礼,感谢他当日出手相救。 林乾轻描淡写地说:「易姑娘不用担心,胡家已让我治得死死的,没人敢再惹事。」 易楚再次道谢,顺便告辞。 杜俏并不挽留,仍让画屏送她出门。 林乾陪着杜俏说了会话,仍然回了书房。 赵嬷嬷见四下无人,低声对杜俏道:「夫人觉没觉得,易姑娘跟大爷的关系非同一般。」 杜俏想了想,听易楚的话音,显然对大哥的行踪很了解,可既然受委托来传话,了解也是应当的,遂问:「嬷嬷觉得怎么不一般了?」 「我看得清楚,易姑娘提起大爷时,眼神变得很不一样,看着大有情意,而且起初说起大爷去西北,语气很是不舍得。」 杜俏毫不犹豫地说:「不可能,大哥以后要继承伯府的,怎么会跟阿楚这般出身的人牵扯不清?再说,上次侯爷不是说过阿楚跟个开汤面馆的定了亲」 赵嬷嬷仍是觉得可疑,思量半天,犹豫道:「要不我出府打听打听,顺带到汤面馆去趟,要是跟大爷没关系最好,如果真有什么牵绊,大爷以后还怎么说亲……正室未娶,妾室先进门,正经家的公侯小姐谁愿意结亲?」 赵嬷嬷想到做到,转天就寻了个借口到了枣树街。 说实话,她是辛家的家生子,后来跟着辛氏到了信义伯府,再然后到威远侯府,虽说只是个下人,但平常出入的都是富贵之地,很少在枣树街这样完全是平民聚集的地方闲逛。 一路打听着,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赵嬷嬷下意识地抻抻身上并无褶皱的潞绸被子,迈了进去。 因时辰尚早,还不到吃饭点儿,店里并无客人,大勇正拿着笤帚扫地,见进来个打扮体面的老嬷嬷,连忙放下笤帚,热情地招呼,「老太太,您吃面?」 赵嬷嬷满脸堆着笑,「先不吃,想跟你打听个事儿,你们东家在不在?」 大勇爽快地说:「东家出门了,不在。」 赵嬷嬷四下瞅瞅没见到别人,又问:「你们东家贵姓?我有个远房侄子也在这条街上开馆子,不知是不是你们东家?」 大勇脸上露出丝警惕,打量一眼赵嬷嬷,喊道:「爹,有人找你。」 片刻,门后的青布帘子被撩起,张铮木呆呆地走出来,小眼瞪一下,懒懒地问:「谁找我?」 赵嬷嬷盯着他看了会,试探着叫了声,「张兄弟?」 张铮也认出她来,双手抱拳,「啊,竟然是赵嫂子,想不到啊,想不到。」吩咐大勇去沏茶。 赵嬷嬷指着大勇问:「是大侄子?以前见到的时候才三四岁,转眼长这么大了,你家妹子身体还好。」 「身子骨不好,已经过世好几年了,现在就剩我们爷俩将就着过。」 大勇沏了茶来,张铮让他到门外守着,拱手请赵嬷嬷落了座。 赵嬷嬷跟着叹息几句,然后转到此次的来意上,「这面馆东家可是大爷?」 张铮点点头,「进京后无处落脚,就勉强开了这个小店户口。」 赵嬷嬷见他承认,追问道:「那大爷跟济世堂易家姑娘定亲之事是真是假?」 「婚期定在腊月十二。」 这么说是真的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赵嬷嬷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为妻还是为妾?哎呀,就是当妾也不成,正室娘子还没定,哪有先抬小妾进门的?」 张铮慢吞吞地说:「公子三媒六聘娶得就是正室娘子,要抬妾室,还用得着如此大费周章?」 自打信义伯过世后,章氏便升级为老夫人,杜旼是二老爷,小章氏为二太太,杜仲这一辈就被称为爷。 第二十八章 故此赵嬷嬷称杜仲为「大爷」,而张铮则用闯荡江湖时对杜仲的称呼,「公子」。 两人各说各的,倒也听得清楚明白。 赵嬷嬷叹道:「可这门第也差得太远了,我不是说易姑娘不好,是两人不合适……以后大爷肯定要支撑伯府,易姑娘的家境摆在那里,见识有限,别说出去走动被人笑话,就是在府里,能镇得主下人,主持得了中馈?」 「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起先也觉得不合适,」张铮不紧不慢地说,「可公子今年已经二十有四来,你还记得将军二十四岁时在干什么?」 明威将军十八岁成亲,二十岁出征,两军对战时,凭手中一杆长~枪出入敌营若无人之境,重创敌军主将。 虽然因擅离军营受到当时带兵将领的惩罚,可也一战成名。 二十四岁时,已经名震西北。 张铮续道:「公子心思才智绝不在将军之下,你我能想到这点,难道公子想不到?既然公子已经做了决定,那就是他认为合适。」 赵嬷嬷分辩道:「大爷毕竟年轻,遇到美色不免被情所迷,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被情所迷?」张铮冷笑,「十二年前公子离府,这些年也见过不少美貌女子,可从未有人能近了他的身……这桩亲事,公子费了不少心思。」 公子性格严肃沉闷,即便在汤面馆言语也甚少,更遑论有什么笑容了。 可易姑娘头一次到面馆时,她吱吱唔唔地不肯说找谁,他就瞧见公子在角落里悄悄弯起了唇角。 还有几天前的夜晚,公子当着十几个人的面,牵着易姑娘的手走进来,又将她送进内室,过了半刻钟才出来。 这其中的意味,在场的人谁不知道? 更遑论,公子对俞桦说的那番话,其实不但是说给俞桦,也是说给他们听的。 这十几人都是跟随公子多年的心腹,如果只是纳个妾室,公子犯得着如此给易姑娘做脸? 公子这是把易姑娘摆在明面上,让众人都认识认识,以后他们上头可不只公子一个主子。 赵嬷嬷自然不知这些点点滴滴的琐事,她仍纠结着易楚出身太低。杜仲再不济也是信义伯的嫡长孙,杜家的爵位只能落在他身上,现在府里被大小章氏把持着,如果杜仲能够娶个家世好的女子该有多好。 有个得力的岳家支撑着,至少章氏还能有点顾忌。 就易楚这家世,章氏想要对付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易楚若是知道了,会不会知难而退?就算是为了杜仲,她也应该有所考虑。 这边,赵嬷嬷正暗自思量着。 张铮看在眼里,目光闪烁,冷声道:「公子断不会容这桩亲事出任何周折,那些内宅勾心斗角的法子赵嫂子就不必考虑了……我倒是有个建议,与其玩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倒不如多给易姑娘讲讲这些高门大户的事,易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一点就透。」 这也是一个办法。 赵嬷嬷心念微动,跟张铮告辞,「……回去请大姑娘拿主意。」 张铮点点头,慢条斯理地续上一句,「以后赵嫂子少往这边走动,公子的事不想被太多人知道……请大姑娘好好养着身子,怀胎十月不容易,千万别出了差错。」 话是好意,可赵嬷嬷怎么听怎么觉得其中另有含义。 转念一想,俗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破一门亲」,这毁亲也是损阴德的。 何况还是凭仗易楚才有了这个孩子。 赵嬷嬷寻思了一路,越想越觉得张铮的提议可行。 首先易楚的胆量大,面对阴寒冰冷的侯爷都不怕,想必不会轻易让大小章氏骑到她头上去。 二来,易楚虽然见识短,可行事却大方,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上次看到锦缎不认识,当即就坦坦荡荡地问了出来,这样反而更容易让人有好感。 第三却是,听张铮的意思,大爷已经认定易楚了,既然如此,何必多事让大爷跟大姑娘生出嫌隙来。倒是应该劲往一处使,合力把杜家的管家权抢回来才对。 回到威远侯府,赵嬷嬷将她与张铮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杜俏,「……易姑娘是大爷心尖尖上的人,大爷自离府就没正眼瞧过女人,却偏偏对易姑娘动了心,这也是好事一桩。头先夫人不是还说过,把易姑娘当个亲戚走动,这不还真成了亲戚。」 杜俏苦笑,她说的亲戚是拐了三道弯的表妹、差点出五服的堂妹等无足轻重的亲戚,来往着是个情分,不来往也没多大影响,就是跟别人提起来,有门穷苦的远亲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儿。 眼下易楚却要当自己嫡亲的嫂子,这根本不是亲戚,简直就是一家人。 女人凑在一起不过是说点家长里短吃喝玩乐的事儿,满京都的贵人易楚一个不认识,提起茶叶布料金银首饰,易楚也说不出个一二来,到时候干巴巴坐在旁边,多尴尬。 可事已至此确实又没有别的办法。 杜俏是经过一番波折才与林乾和美恩爱的,自是知道有个知情知趣的枕边人不容易。她也不想做拆散别人姻缘的恶人,想了想,也只能赞成张铮的做法,趁着还没成亲,早早把京都勋贵间的这些事儿将给易楚听听。 要让谁去教导易楚呢? 按理说,赵嬷嬷是最合适的人,她见多识广,内宅的弯弯道道是门儿清,对京都富贵人家的事也门儿清。 只是,眼下杜俏有孕在身,赵嬷嬷得贴身照顾,着实离不开。 赵嬷嬷就道:「不如让画屏去,画屏比锦兰和素绢在府里待的时间都长,该知道的差不多也知道了。先让她过去照拂一阵子,等夫人生产之后,我再去看看……再说,让画屏去也有个现成的由头,她岁数也不小了,对外头就说给她个恩典,脱了奴籍自行嫁娶。」 杜俏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画屏听说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是奴才,自然应该听主子的,而且易家人口简单,就是易郎中跟两个闺女,易楚跟易齐都是好相处的人,日子不会太难过。 杜俏让赵嬷嬷取来画屏的卖身契还给了她,又额外赏了五十两银子。 画屏给杜俏磕了头,收拾好东西就去了易家。 她倒是没想过半路逃走。 平民百姓打死个人是要偿命的,而王孙贵族打死个人就像踩死只蚂蚁那么简单。当初杜家放出去的奴仆,离奇死亡的不知多少,而且都做得半点痕迹不留。 林乾的手段只有比章氏更狠毒,别说画屏没有门路,就是有门路逃到京外去,只要林乾想,他就能把她找出来。 画屏才不做这种傻事。 见到易楚,画屏实话实说,「夫人开恩,给我脱了奴籍自行嫁娶,我自小就卖到杜府,根本不记得家里的事,眼下是走投无路,除了林家,也就认识你了。另外,赵嬷嬷嘱咐我,你以后嫁给大爷,少不了在贵人圈里走动,我好歹在伯府和侯府待过这些年,有些事说给你,也好有个准备。」 第二十九章 易楚一时有些愣怔,她只想着成亲后,两人住在白米斜街,她离家近,可以时不时地回家瞧瞧父亲,从来没想过杜仲以后会承继杜府,她要掌管整个府邸的家务事。 而且还要跟其他显贵人家走动。 她见过一次杜俏理事,是给荣郡王府跟忠义伯府送谢礼。 礼送得很讲究,既要符合两府各自的身份,也得显出自己的体面,还得让人看出诚意来。 易楚平常来往的不过是隔壁吴家、以前的顾家还有胡家,来往送礼就是两包点心,顶多加斤猪肉或者一块布头,算是很厚的礼了。 要让她像杜俏那样应酬,易楚自问很难做到。 而杜仲,总是要回杜府的,易楚清楚地记得,他鼓动父亲买地时曾对她说过的话,要把杜家的东西一样样都拿回来。 要拿回来的当然不止几百亩地这么简单,还有整个杜家的宅邸铺面,当然还有爵位。 而且,他把白米斜街的宅子写在她的嫁妆单子上,没有人会住在媳妇陪嫁的宅子。是不是他已做了决定,白米斜街只是暂住,而他们早晚会住到杜家? 易楚真切地感觉到她与杜仲之间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杜仲可以轻易地俯就她,而她即便踮着脚尖也无法达到他的高度。 头一次,易楚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对这段姻缘也隐隐有了些不自信…… 好在易楚并非死钻牛角尖的人,强压下心中消极的情绪,带着画屏去医馆见易郎中,「……没别的去处,暂且在家里待上一段时间。」 因怕父亲担心,并未提及其他。 画屏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先生添麻烦了。」 她虽已脱了奴籍,可心里明白,眼下的身份跟以前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是换了个主子伺候罢了。 易郎中并未预料她会行此大礼,连忙起身,虚扶一把,「无需如此客气,既然你无处安身,先跟阿楚同住即可,」又吩咐易楚,「好生照顾画屏姑娘,不可怠慢客人。」 易楚笑着答应。 正要离开,忽听易郎中又道,「你屋里少张床,待会将我书房那张搬过去。」 画屏连忙推辞,「不用,我在阿楚姑娘床边打个地铺就行,再者,罗汉榻上也能将就。」 易楚也想到这个问题,劝道:「地上潮湿哪能睡人,罗汉榻太短,既不能伸腿又不得翻身,还是听父亲的。」 闻言,画屏不再坚持。以前,她也睡过地铺,平常还好,若是下雨阴天的,就算铺上两层褥子,也阻挡不了地上的潮气。 而潮气极伤身,尤其对女子更加不好。 画屏便对易郎中生出几分感激之意。 从医馆出来,又到西厢房拜见卫氏。 知道易郎中答应留客,卫氏眸光一亮,笑道:「安心在这里住着,正好也给阿楚做个伴,」又拉着画屏夸赞,「一看就知道是个心灵手巧的。」 摸着画屏细嫩柔软的双手,目光就暗淡了些。 易楚并未注意这些,陪着画屏与卫氏寒暄几句,就回屋整理物品。 画屏疑惑地问起易齐,「怎么不见二姑娘?」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去了个远房亲戚家,过段日子才能回来。」 远房亲戚还真是好用,愿意细说就可以说什么表舅家的表妹,不愿意细说的完全可以闭口不谈。 画屏极有眼色地不再追问。 易楚住得东厢房是三间屋子,靠南那间是卧室,中间隔着屏风,又挂了道帘子。其余两间是通开的,很敞亮。靠北墙原本放了个架子,摆着布匹等不常用的东西,易楚将它移出来,腾了个地方把床放进去,又拉了道帘子,这样画屏就能够有个相对安静的空间。 屋子比以前拥挤了许多。 画屏歉然地说:「没想到给你添这么多不方便。」 易楚笑笑,「没什么,也就三个多月的工夫,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婚期定在腊月初六,不管杜仲能否回来,她都是要出嫁的,以后画屏就跟她一道住在白米斜街。 归置好,已到了晌午,易楚便要去厨房做饭。 画屏本能地想叫住她,临来前,赵嬷嬷特地嘱咐过她,要好好地告诉易姑娘公侯家的夫人小姐都做什么,都喜欢什么,尽量地培养出符合贵人圈的爱好习惯。 至于女红烹饪,对于未出阁的姑娘来说,可以在找婆家的时候多个筹码。而已成亲的妇人只要会看会吃,各种绣法流派刺绣大家能说出个一二来,足以显摆好几年。 至于烹饪,有哪个千金小姐贵族夫人会亲自生火下灶,最多就是站在厨房门口指点厨娘几句,或者临出锅前撒上把葱花,再端出去就是她的手艺了。 易楚针线活还凑合,烹饪也足以拿得出手,缺乏的就是见识。 所以完全没有必要再亲历亲为地做饭,免得身上沾了油烟气,手也变得粗糙。 经年累月下厨的人,油烟会渗到骨子里,即便熏过衣服擦了脂粉,那股烟火气一时半会也散不掉。 平常人闻不出来,可被上等香料养刁了鼻子的贵妇却是一下就能闻到。 易楚算是讲究的,身上油烟味虽然很轻,毕竟还是有。 画屏就想以后切不可再让她进厨房,也不好再出门买菜,跟那些乡野村夫混在一处讨价还价。 只是转念思量一下,易家就三人,易郎中是男人,卫氏是长辈。易楚总不能干坐着,等着另两人伺候。 除非这些事,都由她来做。 画屏不假思索地跟在易楚后面进了厨房。 卫氏已经淘好米,准备做米饭,易楚则切了条五花肉,打算炖豆角。 画屏自小被卖到杜家,在杜俏院子里当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长大了先是做洒扫的三等丫鬟,后来到屋里管着衣物首饰,算是二等丫鬟。以前除了要水端菜,再就没进过厨房,灶上的活计基本不会。 别的事情她插不上手,寻思着烧火虽然脏但是简单,就自动请缨烧火。 卫氏客气几句就由着她去了。 岂知烧火也是有讲究的,尤其做米饭,火慢了米饭不熟,火急了就夹生,要先大火,约莫着八成熟之后,用小火焖上片刻,然后将柴火灭掉,靠锅底的余温就将饭焖熟了。 画屏不懂这些,开头费半天劲没生起火来,后来终于点着了,就撒着欢儿往灶底塞木柴,等易楚闻到锅底的焦糊味儿,将木柴取出来灭掉,已经来不及了。 小半锅白米饭,下面糊得发黑,上面还是硬邦邦的米粒。 卫氏忍不住念叨,「可惜了的,糟践这东西。」 画屏脸色顿时涨得紫红,忍着泪水赔不是,「对不住,我以前没做过饭。」 声音小,卫氏又顾着把上层还能吃的米饭用铲子铲出来,便没应答。 易楚在另一口灶前,一边烧火一边炒菜,顾不得说话。 画屏觉得有些委屈,就默默地退到了院子里。 易郎中也闻到了糊味赶过来,看到踯躅不前的画屏,温声问道:「怎么回事?」 画屏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饭做糊了。」 「糊点没关系,凑合着吃就行。」 第三十章 恰巧卫氏将锅底黑焦的米饭铲出来,看见易郎中,又念叨一遍,「看糟蹋这些米饭。」 易郎中看糊得不成样子,知道米饭是没法吃了,便道:「我出去买包子。」 画屏闻言,忙着拦阻他,「易先生,我去吧。」 易郎中一看她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我去就行,你打点水洗把脸。」 画屏回了东厢房往镜子里一瞧,左腮边上赫然两道黑印,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想到这副窘态被易郎中见到了,脸色更红,急忙打水擦了擦。 不多时,易楚将两个菜炒好,易郎中也买了包子回来。 画屏自觉地留在厨房吃饭。 易楚笑着劝她:「你来便是客,哪有让客人在灶间吃饭的理儿我爹在书房里吃,不妨事。」 画屏一听急了,「哪能让先生独自在书房用饭,我本来就是个下人,在厨房是应该的。」 易楚正色道:「我们家不讲究这些,以前你来,我也没把你当下人看,现在都脱了籍,还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以往家里有女客来,父亲也是在书房用饭的,饭菜都是先尽着父亲盛过去的。」 画屏没办法,跟在易楚后面进了饭厅,心里对易郎中越发感激。 卫氏已经坐下了,见两人进来,招呼道:「快吃吧,待会凉了。」 画屏又道歉,「老太太,实在对不住,都是我手笨,害得大家没吃成饭。」 卫氏淡淡地笑了笑,「没事,也怪我,没想到你不会烧火……这女人啊,应该学点灶上活计,要不以后成了家有了孩子,还能让男人下灶?」 画屏点点头,很诚恳地说:「老太太,要不我跟您学着做饭?」 卫氏脸上的笑容便有了几分真,「你要不嫌弃我手艺差,往后做饭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 画屏连忙应了。 她是真想学做饭,一来可以把易楚替换下来,二来正如卫氏所说,她以后总是要嫁人的,她这种身份能嫁个殷实点的人家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不指望会有奴仆伺候。 如此一来,三人聊得倒挺投机。 画屏不笨,也是伺候人伺候惯了,给卫氏端茶倒水很是殷勤,吃完饭又抢着收拾桌子刷了碗。 刷碗这种小事,她还是能做得的。 卫氏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悄悄打听易楚,「这人是什么来历,家里有什么人,怎么认识的?」 易楚不想把杜俏牵扯进去,就避重就轻地说了说,「从小被拐子拐卖,现在主家开恩放出来,以前给她看过病认识的,人挺好,没什么弯弯心眼。」 卫氏暗自留了心。 画屏倒是记着杜俏的吩咐,闲下来的时候,一边陪着易楚做针线一边唠叨,「……将军兄妹共四人,只将军是赵夫人所生,其余杜妤、杜旼还有杜嫱都是章夫人生的。杜妤嫁给平凉侯的三儿子梁诚,梁诚现任行人司的司副,杜旼娶的是章夫人的侄女,杜嫱嫁了章夫人父亲一个门生的儿子,现在是大理寺的右寺正……」 易楚听得一塌糊涂,问道:「我知道大理寺是管案狱的,那行人司是干什么的?」 画屏解释道:「行人司管着传旨册封的事儿,并不是个要紧的职位,不过平凉侯的长子在五军都督府任都督佥事,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官职。」 易楚长叹一声。 画屏接着道:「章夫人的父亲曾是翰林院的侍读院士,听过他讲学的人不计其数,虽然他过世多年,但昔日的门生如今身为朝廷肱骨的有好几个。这些人之间,要么是姻亲要么是同科要么是故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易楚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到底是落了心事,易楚夜里便睡不踏实,翻来覆去地想,假如杜仲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是不是以后承继杜府会容易得多? 至少别人不会分不清太仆寺、太常寺、光禄寺还有什么鸿胪寺大理寺。 也不会分不清什么是堂官、属官,哪个职位高哪个职位低,谁见了谁需行礼,谁见了谁需避让。 朦朦胧胧中,似乎见到了杜仲,是在护国寺的后山,他抱着她像抱着婴孩般轻柔温存,他贴在她耳边说想她想得紧,要早点成亲。 又似乎在汤面馆的书房里,他一边替她绞着头发一边柔声地说,以后多生几个孩子,孩子们在院子里打闹,他们在旁边说笑。 阳光从糊着高丽纸的窗棂间投射进来,柔柔地扑在他脸上,他眸中满是深情与爱恋……四目交投,他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啃咬,吸吮,研磨…… 易楚一个激灵醒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唇,唇上似乎还带着梦中亲吻的痕迹,滚烫炽热。 想起梦中情形,易楚不由哂笑,自己是魔怔了不成? 从杜仲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除了晓望街周遭不曾去过别处,除了女红针黹也只会点粗浅的医术。 杜仲爱她娶她,从来不曾因为助力不助力。 想到细雨朦朦中,数十名身穿红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策马奔来,而其中最耀目最不容忽视的就是戴着银色面具,如天神般威严的他,易楚忍不住微笑。 这么一个气势逼人傲视天下的男子,怎可能会依靠妻族的力量来复仇? 他绝不会另娶他人,而她也绝不可能将他拱手相让。 此时此刻,相隔不远的画屏,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除去到新地方不适应的原因外,画屏习惯了值夜,屋里稍有点动静就会醒来。易楚那边翻来覆去跟烙饼似的,她这边也睡不踏实。 到易家才不过一天,心里的感触却颇多。 以前只觉得易楚待人和气,性格开朗,医术也不错,现在感觉易家比先前认为得更好。 不说别的,单说易郎中将卫氏接过来这点就不得不令人钦佩。 古往今来,寡居的媳妇伺候公婆得多,可丧妻的女婿伺候岳母养老的少,而且,还供着小舅子到书院读书。 不得不说,易郎中无论对亲人还是对他人都很仁慈。 就好比莫名其妙来投奔的她,易郎中二话没说都答应留下她。 先是把书房的床让给她睡,后来知道她烧糊了饭,半句怨言都没有,转身就去买包子。 笑起来也好看。 见惯了林乾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常年阴沉着脸的男人,再接触易郎中这般令人温文尔雅的人,画屏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卫氏也是,既勤劳又节俭,虽然上了年纪,可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活计一点不少干。 一家人长辈爱护晚辈,晚辈敬重长辈,和和睦睦的,让人感觉很温暖。 尽管衣食比林家简陋得多,可住着舒服。 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易楚,是无论做不出阳奉阴违,表面带着笑背后捅刀子的事。 如果她真的住到杜府,恐怕会被大小章氏啃得渣都不剩。 想当年,辛氏怀胎都九个多月,稳婆早早就备好请在府里,又不是头胎,竟也能死在产床上。而章氏听闻噩耗盛怒,连问都没问将稳婆跟辛氏贴身伺候的四个大丫鬟都杖毙了。其余的丫鬟婆子或遣返或发卖,不到一个月都赶出府去。 章氏对杜仲也是,平常嘘寒问暖总是笑眯眯的连句重话都没有,可那天当着宾客的面,却差点将婴儿拳头粗的木棍打断了。 第三十一章 那会杜仲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就是犯了天大的错,至于如此对待他? 当年的事,画屏太小记不清楚,可赵嬷嬷却看在眼里记在了心里,时不时拿出来说给杜俏听,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以后务必要为辛氏跟杜仲报仇,务必要撕开章氏的假面目,把杜府的管家权从大小章氏手里夺回来。 那些话,不用特地去想,画屏都能倒背如流。 如果可能,画屏倒希望易楚一辈子都别到杜府,别看见章氏,就安安稳稳地在晓望街生活,岂不更舒心? 两人各怀各的心思,都没睡好,第二天自然都没起得来床。 等醒来时,已经辰初了。 易楚还好些,平常也时不时晚起,而画屏则窘得要命,到易家住的头一天就起晚,丢人丢大发了。 卫氏已做好了饭,易郎中则担了水回来,又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 见两人出来,易郎中温和地点点头,又对画屏道:「乍乍换了地方是不是不习惯?有哪里不适应,尽管跟阿楚说……家里就这几个人,没那么多讲究。」 画屏羞得满脸通红,可心里又觉得暖洋洋的。 吃完早饭,画屏自告奋勇地陪易楚去买菜。 看着易楚熟练地挑选鲜嫩可口的菜,从容地跟摊贩讨价还价,画屏既羡慕又诧异。 羡慕的是易楚在集市上如鱼得水般,很是老道,而诧异的是,这里的菜蔬比林府的要便宜许多。 画屏之前当然没有买过菜,林府专门有采买的管事以及婆子,不论吃的鱼肉菜蔬,还是用的胭脂水粉都由管事买进府来。画屏跟杜俏对过帐,同样的小菘菜,林府采买的比晓望街的要贵上三成。 按理说,林府是大户,每月用的菜蔬不计其数,应该更便宜才对。可见,其中定是某处出了纰漏。 可画屏已经出了林府,犯不着为这点事再回去一趟,而且还是件得罪人的事。 在易家住了几天后,画屏彻底打消了先前抱有的教导易楚的念头,反倒被易楚带动得开始适应了这种市井生活。 再者说了,易家这个经济状况根本就不可能将易楚培养成贵妇。 单从喝茶来说,章氏图个贤名,在吃穿用度上从来不亏待杜俏。杜俏无论在杜府还是林府,喝得一直都是西湖龙井,而且是明前茶。可就明前茶还分狮峰山或者虎跑泉的。 杜俏喝惯了明前茶,再喝雨前茶就觉得味道不对。 而易楚自小喝得就是十几文一两的茶叶,偶尔沏点雨后茶喝都觉得味道清洌,又怎能分清茶是清明前采的还是谷雨前采的? 至于沏茶的水,是雪水还是雨水、井水、江心水或者山泉水,便是画屏都喝不出来,让易楚来分辩,岂不是难为她? 再说各种玉石翡翠玛瑙宝石,易楚根本没见过几样,只能凭着直觉猜测哪种珍贵哪种,真要说出个一二三来,也是万万不能。 画屏已经是放弃了,易楚却没放弃。 她没打算改掉现有的生活习惯,可多了解些勋贵间的故事,多长点见识也不错。 再者说了,以后未必用不上。 因此,两人做女红时,易楚仍让画屏陪着说话解闷。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月,易楚生辰那天,大勇给她送来一支梳篦。 跟以前杜仲送的那支很像,同样是石楠木的,梳身涂着黑漆,不同的是先前那支绘着白梅花,而这支却绘了粉色的并蒂莲。 并蒂莲是一根花茎分两蒂,各开一花,相互依偎相互支撑。 易楚接过来抿着嘴儿笑,随着大勇他们的称呼问:「公子现在到哪里了,路上可太平?」 大勇笑着回答:「快到陕西境内了,一路还算平安。」 杜仲是八月十四离开的,现在已是十月十六,两个月了,才走到陕西境内。 易楚默默算着路程。 去年,他去扬州,半个月打了个来回,而且横挑了漕帮三位当家的巢穴。就算前往西北的路不如江南好走,而且他们因是去犒赏守卫边关的军士,带了大量金银药品等物资,脚程不会太快。可再慢也不至于现在还未到榆林卫。 其中定有波折。 大勇不知易楚素来心细,犹在粉饰太平,「……是取道大同又往西走,大同总兵武云飞特地派了士兵护送。」 朝廷派出去的使臣,又是赫赫有名的锦衣卫,竟然还要武云飞护送? 易楚愈发心惊,急切地问道:「途中出了什么事,公子可曾受伤?」 大勇一愣,忙道:「没有,公子没事。」 事实上,杜仲一行刚走到山西境内就遭遇了两次袭击。对方的意图很明显,一来是除掉令他们忌惮的锦衣卫特使,另外可以趁机嫁祸武云飞。至少武云飞逃脱不了管辖不力的罪名。 近半年多,晋王一干人时时感觉行动被掣肘,就好像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着他们,阻扰他们成事。 行动受阻倒还罢了,他们怕得是,一旦计划败露,这可不单是忤逆造反的罪名,还有通敌叛国,要被万千万晋子民唾骂。 五年前,万融忤逆案,近万人牵连至死。这次若是事败,株连九族都是轻的,怕不是要掘坟鞭尸,连祖宗八代都不得安生。 据陆源说,锦衣卫并不曾受命侦查晋王诸人,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景德帝引为心腹的辛特使。 所以,辛特使必须死。 这次离京犒军就是最好的时机。 杜仲在景德帝很他商量此事时就清楚地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巨大危险。 有一刹那,他想过与易楚退亲,这样易楚还能另寻一门安稳的亲事。可每每思及她见到他时,眼中骤然绽放的光彩,退亲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不如交给易楚来决定,只要她有丁点犹豫,他就会劝她退亲。不过,他依然会好好安排她的生活以保她衣食无忧。 尽管他预料到了易楚的选择,可她的态度与决心却令他动容。 当她的身子在他面前如花朵般绽开,当她的双腿缠在他腰间无声地鼓励,他心里明白,此生再无任何东西能将两人分开。 此时的杜仲并没有心思去回忆那天夜里的旖旎情致,尽管他怀里缠绕在一起的发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遥远的京都有个水般温柔蒲草般坚韧的女子在等着她。 杜仲正在距离榆林卫五十里开外的小镇上。 自进入山西境内,他就悄悄与林桂会合,而戴着银色面具留在锦衣卫当中的则是会易容改装的林槐。 榆林卫的情形远比他想象得还要困难。 十几年的时间,庄猛羽翼早已丰满,加上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拥戴他的人不再少数。即便他现在就拿出庄猛串通鞑靼人的证据,只怕也没人相信。 眼下杜仲只能等待,等着狐狸尾巴被揪住的那天…… 京都,皇城,乾清宫。 雕刻着繁复云纹的龙床上,明黄色的帐帘低低垂着。 有咳嗽声传来,咳嗽绵延不绝声嘶力竭,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邵广海忧心忡忡地将熬好的药端来。 第三十二章 忠王世子楚寻接过药碗,放在唇边尝了口,低声唤道:「皇祖父,药好了,起来喝药吧。」说罢,将碗放到一边,起身将帐帘用金灿灿的钩子勺在两边,露出景德帝憔悴的脸。 又因刚刚咳过,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楚寻小心地扶着景德帝斜倚在明黄色绣云纹的靠枕上。 景德帝端起药碗正要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接着喉中一股腥甜,张口便要吐。 楚寻眼疾手快,掏出帕子接在景德帝唇边,偷眼瞧见白色帕子上的鲜红,不动声色地将帕子掩在衣袖中,又端起药碗,「还是孙儿侍候祖父,」一勺一勺将药喂进景德帝口里。 喝过药,景德帝气息平稳了些,有气无力地说:「把今天的折子拿过来朕看看。」 虽然觉得祖父脸色实在不好看,不应太过操劳,可楚寻知道祖父的脾气,不敢违逆,起身将长案上一大摞奏折抱了过来,一本本念给景德帝听。 自从六月以来,景德帝就觉得身子不如往年爽利,倦怠得不想动弹,连中元节每年必去护国寺听经也没去。 随着天气转凉,景德帝愈发感觉身子沉重精神不济,能坚持着每日上朝已是极限,实在无力再批阅如山高的折子。这一阵,都是退朝后宣楚寻进宫代他批阅奏折。无关紧要的事就由着楚寻做主,重要的事,则是楚寻拟了意见,再由景德帝定夺。 祖孙俩一问一答中,邵广海又另外煎了药,煎出的药汁倒进窗外的花丛里,药渣却与先前的药渣混在一处,然后分成三份,分别用布包好,叫来门口当值的小太监,「去,把药渣埋了,记着,要埋在三处不同的地方,仔细别让人瞧见。」 小太监低声应着,取了把小铁铲,先到假山旁,飞快地挖了个坑,将布包埋进去,又跑到银杏树下,埋了第二个布包,正要在墙角掩埋第三个布包时,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这是皇上用过的药?」 冷不防被这声音骇着,小太监手一抖,布包落在地上,有药渣散落开来。 夜晚能在皇宫走动的男人,除了太监就是卫兵。 小太监略略抬头,瞧见镶着红色锦边的玄色衣袍,尖着嗓子道:「奴婢不知,是邵总管吩咐的。」 「你敢说不知?」陆源冷笑声,「是不是到诏狱喝杯茶就知道了?」 小太监跪在地上,「回禀陆指挥使,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是乾清宫管打扫院子的,今儿刚好遇见邵总管,邵总管就吩咐奴婢将这包东西埋了,至于是谁用的药,奴婢不敢胡乱猜测。」 「好个不敢胡乱猜测?」陆源劈头将手里另外两包药渣扔过去,「若不是那位,你还至于分三个地方埋?是怕人看到推测出那位的病情吧?」 小太监瑟瑟抖着,一声不敢吭。 陆源又道:「将药渣都给我包起来。」 「是,」小太监答应着,将地上洒落的药渣尽数收起来,恭敬地递给了陆源。 陆源冷声道:「嘴巴给我闭紧点,否则本官就让你尝尝生拔口条的滋味。」 直到陆源离开,小太监才哆哆嗦嗦地直起身子,打着晃儿回到了乾清宫。 邵广海看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遇到鬼了?」 「大总管,」小太监抖着声音道,「没见到鬼,可见到陆指挥使了。」将适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说了遍。 邵广海凝神听完,拍拍他的肩头,「多大点事儿……你当初能狠下心切那一刀,还怕到诏狱喝茶?」 小太监苦着脸道:「当初是我爹趁我睡了动的手,疼得哭了好几天。」 邵广海「嘎嘎」笑了,「小兔崽子,赶紧滚去当你的差。」 小太监点头哈腰地出了门,仍在旁边杵着。 邵广海蹑手蹑脚地进了内室,瞧着床头那摞奏折差不多见了底,屏息等了片刻,才躬身上前回禀了刚才之事。 景德帝怒道:「管得是越来越多了,是不是巴不得朕早点死,他好赶紧篡位?」甩手将折子扔了满地。 楚寻与邵广海齐齐跪下。 过了片刻,景德帝才缓了脸色,沉声问道:「子溪有信没有?」 邵广海松口气,弯腰将地上的折子一一捡起来,仍摞回原处,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楚寻这才回答:「昨天传信回来,已在暗查军饷,其中大有猫腻。」 边关苦寒,将领们除了固定的俸禄没有别的油水,要想笼络人心,只能在粮饷上打主意。 不止是庄猛,任何一个戍边的将军在这方面都不干净。 景德帝想起往事,突然悠悠叹道:「当年明威将军也是在军粮上栽过跟头,子溪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楚寻眸光一亮,「辛特使就是十几年前在白塔寺见过的少年,就是杜将军的长子?」 「嗯,」景德帝点头,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衣衫褴褛浑身是伤的少年。 才十一二岁的模样,抿着嘴站着,目光刚毅明亮,「我爹决非克扣士兵之人,定然是被冤枉的。」 景德帝沉着脸,「榆林卫有四位将领对用陈米调换军粮的事实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均在,谈什么冤不冤枉?」 少年倔强地回答:「圣人曰,目不可信,心不足恃,皇上请允我彻查此事,还西北士兵一个真相,还我一个清白。」 景德帝冷笑:「黄毛小儿乳臭未干,怎么查?」 「只要皇上给我一定的权力,怎么查是我的事。」 景德帝「哈哈」大笑,「朕凭什么要给你权力?万晋王朝子民八千万,若人人像你这般跟朕要权,朕这皇帝还怎么做?」 少年思量片刻,「五年后我来寻皇上,皇上再决定给不给我权力。」 言语中,几多狂妄几多豪迈。 景德帝笑而不语。 事实上不到五年,在第四年的年头,圆通法师给景德帝送了信,说当年杜家的小子欲进宫觐见。 景德帝在潜邸曾得过一种怪病,能看见,能听到,心里明明白白清楚地很,但不能言语,不进饮食,每天只是躺在床上昏睡。 眼看就要活生生地饿死, 是圆通法师耗费了五十年的佛法力,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景德帝清清楚楚的记得,圆通法师进入佛堂的时候是红光满面,浑身紫气缭绕,三天后,出了佛堂,已是面如土色,黑气笼身。 圆通法师有气无力地跟他说了几句话,说他是帝王命,他日定会成为一代明君。 景德帝即位后重修了白塔寺,将圆通法师请来,奉为上僧,吃穿用度均从内府划拨。每年正旦,总会抽空拜访圆通法师,或相对品茶或手谈两局,每每能让被朝事扰乱的心归于平静。 后来渐渐养成了遇到难以裁决之事就去听经的习惯。 之所以容杜仲在他面前狂妄,也是因为圆通法师对他说过,此子目明心正,心性坚毅,若善加利用,会是朝廷肱骨之臣。 景德帝收到圆通法师的信后,思量半天,设置了三道关卡。 杜仲酉正进宫,戌正两刻站在了御书房的门外。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景德帝赐他一只玉佩,让邵广海带他见了陆源。 想起往事,景德帝目中难得地流露出温暖的光芒。 正如圆通法师所言,杜仲确是难得的栋梁之材,这些年,他吩咐下去的每一件事,杜仲都完成得极好。 而且,因为有了圆通这层关系,杜仲在他面前并不像其他臣子那般拘谨,时有放肆之举,可这般的逾矩,只让他觉得亲近而不是无礼。 尤其,两年前圆通法师圆寂,景德帝对杜仲愈发倚重。 这次,只希望他能顺利归来,景德帝会依约让他卸掉锦衣卫特使的职务,可解甲归田是不可能的,新帝还得指望他扶持,不能轻易放了他。 一念至此,景德帝朝楚寻招招手,「你上前来,朕有话叮嘱你。」 皓月当空,明亮的月光如水银般流淌下来,在地面上泛起银白的光辉。 晋王府位于积水潭东侧,分东、西、中三路院子,占地极广。西路一进院内隔出来个小跨院,跨院种了数十株青竹,微风吹来竹叶婆娑,沙沙作响。 跨院正对着是栋二层小楼,站在二楼窗前,便可将整个跨院一览无余。 此时,二楼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烛光,隐约有人影走动。 晋王盯着摆了满桌子的药渣问太医,「可看出是什么病症?」 太医满脸是汗,嗫嚅道:「臣罪该万死,臣无能,这药臣都认得,可配在一起完全不成方子,半夏能降逆止呕,乌头用来回阳逐冷,但两者相克不能混用,十八反头一句半蒌贝蔹芨攻乌……」 「行了,本王不想听这些没用的。」晋王打断他,「你且把用到的药材以及大约用量写出来,本王再找别人看。」 「是,」太医抖抖索索地提笔写了二十多味药,越写心底越凉,这些药配起来,不但不能治病,反而是催人命。 晋王在旁边看着,也是脸色阴沉,他纵然不懂医,可医理还是明白一些,敢情费尽心思弄来的药渣一点用处没有? 太医写完,施个礼,仓皇离开。 晋王将视线投向陆源,「父皇病情到底如何?要说病吧,每天上朝看着气色还不错,朝事处理得也顺当,你说要是没病,怎么母后好几次去乾清宫都被邵广海这个狗奴才拦在外面,偶尔进去几次,都能闻到浓浓的药味……问过常太医几次,只说是给父皇调理身子的。」 「要不给常太医用上刑?准保一刻钟不到,什么都能抖落出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没人知道是咱们干的。」陆源提议。 晋王「哼」一声,「你以为父皇是傻子?这个紧要关头还是稳当点,我就不信等鞑靼人入了关,父皇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稍顿一下,又问:「父皇最近都宣谁进宫了?」 陆源回答,「荣郡王府的楚恒与楚忆,忠王府的楚寻、楚寿……孙子辈的挨个都宣了,儿子辈的一个都没见。」 晋王略略放了心,难怪都说隔辈亲,父皇也不例外,这几个月对孙子们很上心,对儿子却不管不问。 东宫之位虚悬了大半年,他就怕皇上突然看上了哪个儿子,定下储君之位。 这样也好,皇上心意未决,人人都有机会,而他的胜算较之他人更大些。 而此时威远侯府的听松院,杜俏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林乾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问道:「怎么,儿子又踢你了?」 杜俏摇头,「不是,晌午睡觉时做了个梦,梦见我哥血淋淋地趴在地上,很多人在旁边看着。」就跟许多年前的情形一样。 「梦都是反的,你哥不会有事,」林乾安慰一番,又道,「等明儿我让人去打听一下你哥的下落。」 杜俏有片刻犹豫,之前易楚曾告诉过她,杜仲正谋划一些事情不欲为人所知,也没法前来见她,故此,除了赵嬷嬷外,她并未将已经找到杜仲的消息告诉任何人。 现在林乾问起来,杜俏感觉没法开口。 只这么稍做迟疑,林乾已经意识到杜俏有事隐瞒,便开口问道:「什么事,不方便说?」伸手扳过她的身子,对牢她的眼眸。 他是强势惯了,即便关心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生硬别扭。 杜俏自是明白这点,便吱吱唔唔地开口,「已经知道大哥的下落了,就在京都开了家汤面馆。」 林乾仍然盯着她,等着下文。 「就是跟易楚定亲那个,上次易楚来带了副画,又说我大哥去了西北。」 这个时节的西北已经上了冻,他一个汤面馆东家去那里干什么? 而且,从京都到西北路途并不好走,沿路还有不少抢匪山贼。 林乾迅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神情也变得严肃,「易姑娘说他去西北做什么?」 「没来得及问,侯爷就进来了。」杜俏有些赧然,因为事情一直瞒着林乾,所以就没好继续问。 林乾并没纠结这个问题,眼眸转了两转,又问:「画放在哪里,我看看。」 杜俏指指外间,「就放在字画筒里。」说着便要起身去拿。 「我自己去,」林乾按住她,翻身下床,取过床边的拐杖,一瘸一瘸地到了外间。 锦兰在外头值夜,正斜靠在软榻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急忙跳起来,点燃火折子。 林乾沉声吩咐道:「把字画筒搬进去。」 锦兰急忙应着,先把内室的灯点上,又把沉重的字画筒抱了进去。 林乾冷眼看着锦兰退下去,才将门合上。 杜俏直起身子,指着一个黑檀木的画轴,「就是那幅。」 林乾对着烛光慢慢展开画卷,亭台楼阁、俊男美女,翠竹绿蕉……一点点显现在面前。 看至某处,林乾眸光闪了闪,复将画纸卷起来,「画得是岳父岳母?你好好收着,别丢了。」 杜俏被他挡着,瞧不见他的神情,听到他说话,便柔声回答:「本来已经收好了,中午做了噩梦后又取出来看了眼……画有什么不对劲?」 「没想到你大哥画技不错,」林乾吹灭蜡烛,上了床。 杜俏浅笑,「大哥集我爹跟我娘的长处于一身,不管骑射还是诗书很好,最得祖父疼爱。」 林乾伸臂揽过她的肩头,轻轻地拍着,「不早了,睡吧,儿子可熬不得夜。」 杜俏微微笑了笑,在有节奏的轻拍下,睡意渐起,不自主地合上了眼睛,迷迷蒙蒙中,听到枕边人说:「明天我去趟晓望街找易姑娘……」 易楚走进医馆,一眼就看到了拄着拐杖站在屋子中央的林乾。 身材高大,脸色暗沉,目光阴鸷,分明腿脚不灵便,却比旁边的健全人更多几分威严的气势。 见到易楚,林乾沉声道:「易姑娘,本侯有事相问。」 听他说出「本侯」两字,有病患抬头着意地瞧了两眼,认出前阵子出手教训胡三的,不就是这人 京都公侯伯爵不超过二十位,身有残疾的只有威远侯一人。 威远侯在万晋朝也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难怪胡家最后败落到了那种地步,这种人都敢得罪? 第三十四章 医馆的病患正浮想联翩,易郎中已温声道:「阿楚,请侯爷到客厅说话,」又朝林乾拱手,「此处还有病人,请恕我不能相陪。」 林乾冷冷地「嗯」一声,易楚已屈膝行了个礼,「民女见过侯爷,侯爷里边请。」 画屏已知道林乾过来,等在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林乾没看见似的径自走进客厅,将拐杖往桌旁一靠,大咧咧地坐在太师椅上。 易楚在下首落了坐。 画屏沏了茶过来,很快退出去,并且识趣地掩上了门。 卫氏嗔道:「你怎么不留在屋里,这孤男寡女的……」 画屏一愣,她是习惯使然,还真没想到这个问题,随即向卫氏解释,「老太太放心,威远侯性情冷淡,平常都不近女色。」 「是个侯爷」卫氏吓了一跳,「他来找阿楚干什么?」到底不放心,找了几块点心用托盘托着端到客厅。 走到门口时,侧耳听了听,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 卫氏心里嘀咕一下,推门走了进去。 林乾早听到卫氏的脚步声,知道有人在偷听,脸色愈发阴沉,扫了眼卫氏手里的托盘,淡淡地开口,「多谢老太太,我不喜甜食。」 清冷的声音让屋内的气氛刹时冷了几分,纵使卫氏已经年近五十的人,也不由在心底打了个颤儿,放下托盘走了出去,却是没有关门。 林乾审视般的眸光再次落到易楚脸上。 易楚坦荡荡地回视着他,不闪不避,眼眸里既没有好奇也没有害怕。 林乾心底暗暗喝了声采,难怪明威将军的嫡长子会看中她,确实有过人之处。心头松动,脸色却丝毫不变,片刻,才冷冷地开口,「杜仲是何时离京的,去西北干什么?」 易楚垂眸想了想,回答道:「八月十三走的,说是有笔大生意要做。」 「八月十三,」林乾低声重复一遍,脑中蓦地浮现出那个抬脚踢飞他的石子的少年。 不过十岁,武功底子已是不弱。 有这般身手的人会甘心只做个汤面馆的东家? 尤其,身上还背负着仇恨。 林乾心思转得飞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又问:「他在锦衣卫任何职?此去西北怕不只是犒赏军士吧?」 易楚愣了片刻,不知道是否应该承认。 思量间,耳边又传来林乾的声音,「你不说我也能查出来,只是免不了会打草惊蛇。」 易楚下意识地盯着林乾看了两眼。 他神情如方才一般平静,可平静中又蕴含着不加掩饰的笃定。 林乾迎着她的目光,清冷地开口,「苗乱平定后,当初跟随我的部属有半数调拨到了榆林卫。」 就是说,榆林卫有他的人? 易楚眸光闪动,轻轻启唇,「特使。」 那个整天戴着银色面具的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曾经数次托吴峰相邀喝酒,可他鄙夷辛大人的所作所为,又看不上他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没想到,竟是杜俏的长兄杜仲。 林乾到底是惊诧了,可很快又理解了杜仲的做法,假如换做是他,或许也会如此。 脸上不由浮起个自嘲的笑容,原本早就可以相识的,好在现在也不晚……阿俏只这么一个亲人,就算为了阿俏,他也得助他一臂之力。 想起杜俏腹中的儿子,林乾冷肃的脸上多了些柔和,「阿俏产期是明年二月初,我希望到时易姑娘能够在场。」 易楚下意识地拒绝,「府上想必已经备了稳婆与太医,我去不去并无多大用处。」 「听说女人生产很是凶险,有娘家人在场,阿俏底气也足些……再说,洗三那日,做舅舅跟舅母的不能不送礼。」林乾起身,拄起拐杖杵了杵地,「就这么定了。」 不等易楚相送,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易楚这才反应过来,林乾说的是,她跟杜仲一同去威远侯府。 他就那么笃定杜仲会赶在二月初回来,或者他的榆林卫的部属有那么大的能力足以让杜仲安然归来? 易楚狐疑不定地站了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匆匆到医馆跟易郎中交待声,又急急地赶到汤面馆,将适才与林乾说的话给大勇说了遍,「……想办法告诉公子,也不知是福还是祸,总得让他预先有个防范。」 大勇知道事情紧急,答应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写信,过上五六日公子就能收到……姑娘还有什么要说的?」 想说的很多,想告诉他要多加小心,照顾好自己,想说自己很想他,好几次梦到过他…… 可这些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大勇的面说。 易楚笑着摇头,终是忍不住加了句,「让他保重。」 「行,我一定把话传到。」大勇也笑,笑容里颇有点意味深长。 易楚感觉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透一般,脸上不由露出几分羞意,急匆匆地告辞。 眼看就要走到晓望街,胡二突然从巷子里蹿出来,拦住了易楚的去路。 易楚吓了一跳,拂着胸口道:「二哥急匆匆地要到哪里去,吓死人了。」 「对不住,阿楚妹子,」胡二连忙解释,「我特地来找你,等了好几天,你身边都有人。」 易楚顿时心生警惕,四下看了看,看到街对面两个摆摊的商贩,略微安心了些,提高声音问道:「二哥有事?」 商贩闻声朝这边看过来。 胡二脸色红了红,却是压低了声音,「阿楚妹子能不能去瞧瞧我妹子?」 闲着没事看她干什么? 易楚沉着脸便要拒绝。 胡二乞求道:「我知道她做错了事,可现在她也受到了报应,求易姑娘可怜可怜她,看她一眼吧?」说着,七尺高的大汉子竟然红了眼圈,声音也哽咽起来,「阿玫她,她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易楚惊讶不已。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胡玫了,只听说胡屠户舍不下小寡妇卷着家财出门寻她去了,而胡祖母急怒攻心摔到床下,磕到后脑勺,当场咽了气。 胡祖母办丧事,胡家几个儿子自然都要披麻戴孝,胡婆娘趁机又哭又闹,逼着已分家的儿子又搬回来住。 胡家总算结束了一年的分家生涯,重归团圆,也算是胡祖母临终前做了件大好事。 眼下胡祖母刚过七七,胡玫怎么会平白无故地要死了? 要想死,早在胡家起火那夜就死了。 时隔这么久,除非是染了重疾。可胡家最近办丧事,家里断不了宾客往来,没听说胡玫有病,也没见她家请过郎中。 易楚现在对胡家有种莫名的戒备,实在不愿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 胡二看出易楚的不情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易姑娘念在你们认识这七八年的份上,瞧一眼阿玫。」 易楚手足无措,她对胡二印象还不错,而且去年庙会上,胡二还舍身救护过她。 想到此,不由咬了唇问道:「二哥快请起,我当不得二哥跪……二哥说说胡玫到底怎么了?」 胡二起身,撩着衣襟擦了把脸,左右看了看,才悄声道:「阿玫,阿玫她有了身子。」 易楚大惊失色。 第三十五章 「半个月前,阿玫吃饭犯恶心我娘才看出来。我娘说这孩子不能留,逼着阿玫打下来,先后试了好几种法子,浸过冷水,用擀面棍打过,都没用……本来我想请你给阿玫开点药,可今儿我娘不知从哪里寻了些药煎给阿玫喝,阿玫喝完就昏死过去了,现在还没醒……」胡二殷切地看着易楚,「易姑娘开开恩,我家就这么一个妹子。」 是去还是不去? 去吧,易楚始终忘不了顾瑶倒在血泊中那幕,若是去了,她对不住顾瑶。可是不去,胡玫已经受到足够的惩罚,难道真的忍心看着她死? 又有胡二为她求情。 易楚两相为难,看到胡二又作势欲跪,急忙止住了他,「我可以去,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能不能治好我也说不准,到时候别再有人气势汹汹地拿着菜刀找我拼命。」 「这是自然,我们胡家只有感激易姑娘的份儿,不会有别的想法。」胡二一口答应。 再次踏进胡家大门,易楚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屋檐下挂着白色的灯笼,院子里白布翻飞,地上散乱着黄纸,混杂在枯叶中,看上去像是许久没人打理的样子,萧瑟凄凉。 胡三见到易楚,目中流露出明显的恨意。 那种恨令易楚心悸,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胡三凭什么用这样的眼光盯着她? 易楚昂起头,毫不犹豫地回瞪过去。 胡二也注意到胡三的目光,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 胡三「腾地」转身离去。 胡二领着易楚来到胡玫屋前,轻轻敲了敲门,屋子里并无人应。 略等片刻,胡二推门瞧了眼,对易楚道:「阿玫还没醒,屋里没别人,易姑娘进来吧。」 易楚随在他身后进了屋,目光落在墙边的架子床上,不由呆住了…… 床上躺着的那人果真是胡玫? 眼窝凹陷,脸颊瘦削,脸色黄的就像涂了一层蜡。 搭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得像麻杆,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突出。 与其说是花季年华的少女,更像是垂死的老妪。 胡玫是极爱美的一个人,易齐跟她很合得来,两人从衣着到首饰,再到戴的香囊,穿的鞋子,能说上一个时辰都说不完。 这才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想必这阵子,她闷在家里,过得也是极苦的。 易楚盯着她已经失去颜色的脸,既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停了片刻,才上前轻轻握起她的手腕,搭上脉搏。 脉象虽虚,可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如滚珠般波动,果然是有了身子,而且先前喝的药并没有将胎儿打掉,却让胡玫的身子越发虚弱。 胡玫果然命大,尽管体弱可并无生命之忧。 易楚看向胡二,「没有大碍,就是身子虚了点,多进些温补滋养的膳食就行……实在吃不下,每次少吃点,一天多吃几餐。」 「那胎儿呢?」胡二急切地问,「能不能开点药打掉……」 「我不知道,也从不做那种损阴德的事。」易楚冷冷地打断他,「现在我已经看过胡玫,也该回去了。」 胡二嘴唇翕动,却什么话都没说,沉默着送她出门。 走到门口,易楚停住步子,「胡二哥,还差一个多月我就要嫁人了,总得顾及夫君的脸面,以后就不能经常出门了,再有这种事,二哥去医馆就行。」 言外之意,以后不要在做出当街拦着她的行为。 他能豁出去不要脸面,可她是即将出阁的女子,还是要脸的。 胡二听懂她的意思,黑脸涨得通红,「易姑娘,是我行事不周,以后再不会如此。」 易楚淡淡回答一声,「那就好。」抬脚出了胡家。 刚出门,竟然瞧见了俞桦。 他不是在白米斜街的宅子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易楚正觉得疑惑,俞桦已经上前,轻声道:「姑娘要再不出来,属下可要闯进去找人了。」 什么意思? 易楚讶然,片刻才反应过来,难不成俞桦一直跟着她,怕她出事? 不至于吧,京都虽然时不时有鸡鸣狗盗的事发生,可总得来说还算太平。她也没有金贵到需要随身带个护卫的程度。 俞桦看出她的意思,道:「属下已答应公子,要护得姑娘周全。」 俞桦是跟随明威将军的人,年纪跟易郎中相仿,却在她面前自称属下,易楚听了极不自在,想了想,开口道:「俞大哥,以后我尽量少出门,不用麻烦你了。」 俞桦笑道:「不必,姑娘该怎样还是怎样,一点儿不麻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易楚。 他说的不麻烦倒是实话,易楚走路慢,又不会特地绕来绕去,每天出门去的都是那几处固定的地方。 对于俞桦他们来说,真的是小事一桩。 只是,易楚若是进到屋内,比如刚才的情形,光天化日之下俞桦却是不方便飞檐走壁私闯民宅。 所以,俞桦才现身叫住易楚,就是想送给她这样东西。 易楚接过看了看,是个约莫寸许长的哨子,跟柳哨差不多,只不过质地是铜的。易楚放在唇边试着吹了下,铜哨发出清越的鸣声,甚是响亮。 「姑娘不妨放在易拿易取的地方,危急时候就拿出来。」 「好,我记住了。」易楚想想也是,即便俞桦他们不能及时赶到,这铜哨声音如此响亮,也能吓人一跳。 俞桦见易楚应允,又谈起另外一桩事情,「林梧夜里瞧见知恩楼的老~鸨在你家门前徘徊,已经三次了,不知是何用意,姑娘防备一下,如果有事就吹铜哨,林梧他们就在附近。」 易齐的娘亲吴氏? 平白无故地,她在医馆门口溜达什么? 易楚心头一跳,可吴氏跟她家的关系却无法跟俞桦说,只得点头表示知道了。 因想起这么寒冷的天,林梧他们还要彻夜守在医馆附近,不由感动,很诚挚地道谢,「辛苦你们了。」 俞桦笑笑,朝易楚点点头,身形挪动,转眼没了踪影。 易楚看过杜仲上房揭瓦的速度,倒也没惊奇,只是觉得可惜,若是这些人跟着杜仲去西北,定会是一大助力。还有死在庄猛手下的那一百多人,如果他们活着,又该成就多少功业?就这么白白在争权夺势中牺牲。 叹息片刻,又想起吴氏,该是跟易齐有关吧? 自打易齐离开,易楚再没听到过她的消息。 杜仲倒是提过一次,中元节第二天,楚恒曾带着她去过护国寺庙会。 而那时,易楚正在为顾瑶的事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心去庙会。即便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 毕竟现在身份不一样,易齐已经是荣郡王府的人了。 再后来,易楚向杜仲打听,杜仲只说他不好太过关注郡王府的姬妾。 是姬妾而不是女儿。 易楚还记得当时是如何地诧异,待要再问,已经没了机会。 事实上,他们独处的时间也不多,而杜仲显然并不想提到易齐。 也不知易齐现在究竟好不好。 第三十六章 胡思乱想了一路,走到晓望街,老远就看到画屏在医馆门口来回来去地走动,易楚加紧步伐,刚要开口,画屏已急切地说:「哎呀姑娘,你可回来了,先生刚才晕倒了。」 易楚一听,顾不得其他,小跑着进了父亲房间。 卫氏看到易楚回来,不免抱怨,「疯跑到哪里去了,连你爹生病了都不知道。」 易郎中温和地解释,「是我让她去办点事,」又看向易楚,「没事,昨夜着了凉,上午又忙了一上午,歇息会儿就好了。」 易楚抓过易郎中的手,把了把脉。 正如易郎中所言,是染了风寒,稍微有点发热,但并不严重。 易楚内疚不已,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就看到医馆等着好几个人,本应该早点回来帮忙,或者等清闲的时候再去找大勇。 可她一门心思都牵系在杜仲身上,生怕林乾所言有虚,忙不迭地想让大勇早点送出信去。 回来的时候又在胡家耽搁那么久……完全没把父亲放在心上。 而且,感了风寒,脸色应该与平日有所不同,可她根本没有注意到。 易楚一边自责一边写了方子,给父亲看过后,又匆匆到医馆煎药。 易郎中原本就说自己的病情无碍,卫氏不相信,如今见易楚把完脉也这么说,这才放下心来,留下画屏照顾易郎中,自己往厨房做饭。 画屏伺候人已是习惯了,先绞了温水帕子帮易郎中净了脸,又去沏了热茶,小心翼翼地扶着易郎中靠在靠枕上,正要喂给他喝。 易郎中接过茶盅,抿了两口,看着画屏道:「我真的没事,刚才是起身起猛了才晕倒的,躺了这一会已经好了,姑娘自去忙吧。」 画屏笑道:「先生怎这么客气,我白吃白住这些日子,先生一分银子都没收,照顾先生也是应该的……我倒是想去厨房忙,可做出来的饭先生定是吃不下,否则老太太也不会让我留下来了。」 想到画屏刚来第一天就烧糊了米饭,而且弄得满脸脏灰,易郎中温文一笑,「习惯就好了,做得久了,该放多少米,该加多少水,什么菜什么火候心里就有了数。」 听他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样子,画屏犹豫着问:「先生下厨做过饭?」 易郎中倒不谦虚,点头道:「能做,但是口味不如娘跟阿楚做得好。」 不是说君子远庖厨? 画屏活了二十年,还头一遭听说男人下厨做饭,闻言不由多看了易郎中两眼,见他俊朗儒雅的面容上挂着清浅的笑容,随和而亲切。 又想到他平日对卫氏孝顺体贴,对易楚耐心和蔼,对她也颇多照拂……一时竟有些愣神。 卫氏热了早上剩的稀粥,又简单地炒了两道青菜,盛出一碗来,用托盘端着送过来。走到门口,瞧见画屏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手里拿着本书,正一字一句地读着。 易郎中倚在靠枕上,双眼盯着画屏,像是在发呆。 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有些异样。 卫氏咳嗽声,有意加重了步伐。 屋内两人齐齐看过来,画屏接过卫氏手中的托盘,放在床头矮几上,又端来温水准备伺候易郎中净手。 易郎中一个大男人怎可能连洗手都让人伺候,连连推辞,推让中不小心抓到画屏的手,被火烫了似的连忙甩开。 画屏手里捏着帕子,被易郎中这么一抓一甩,帕子落在铜盆里,溅了满地水花,她脸色顿时变得通红,急忙又去寻了抹布擦地。 一通忙乱,画屏与易郎中都有些不自在,卫氏却觉得其中大有文章可作。 卫氏想让易郎中续弦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心实意的。 当年卫琇虽然跟易郎中情投意合,可成亲才两年卫琇就故去了,易郎中守了十几年独自拉扯易楚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后半辈子总得有个伴陪着。 她托隔壁吴婶子打探,吴婶子提过几个人,有丧夫归家的小媳妇,也有二十出头尚未婚配的大姑娘。 卫氏偷偷相看过,小媳妇一脸孤寡相,看着就不是个有福气的人,婆家本来是想让她守节的,小媳妇不同意想归家另找,据说跟婆家闹得颇为难堪。婆家人放话说,谁敢娶了小媳妇就到谁家闹。 大姑娘家境还行,爹娘都是老实人。可这姑娘长得有点寒碜,五大三粗的不说,脸上的毛发还很重,尤其上唇的小胡子,看着很旺盛。 别说卫氏没看中,就是吴婶子也觉得配不上易郎中。 至于其他几人,各有各的不足之处,而且,没有一个是识文断字的。 卫氏当初识字虽是不多,可到底也认几个,卫秀才的一些书也能磕磕绊绊地读下来。即便这样,卫秀才说的一些话,她也听不懂,闹出不少故事来。 后来,她着实用了些功夫,卫秀才教导卫琇时,她也跟着学,才逐渐跟卫秀才言语投机,有了红袖添香的意味。 易郎中也是有秀才功名,最好是找个认字的,这样他读书写字时,还能伺候笔墨。 如此看下来,画屏倒是个极好的人选。 首先她长相性情都不错,做事爽利勤快,又能写会算,重要得是,她跟易楚合得来。 而且,画屏是孤身一人,自己就说了算,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 卫氏越想越觉得好,有心跟易楚商量商量,可想到易楚还是个孩子,哪能做主父亲的亲事,索性直接问了画屏的意思。 画屏听罢,心里是极愿意的,可想想根本不可能,只得咬牙拒绝了,「老太太,谢谢您看得起我,易先生是好人,我也很尊敬仰慕先生,愿意为奴为仆照顾先生,可亲事是万万不成的。」 卫氏笑道:「你既然愿意,回头我再跟庭先说说,要是他不反对,我就做主给你们定下,这不就成了。」 画屏跪下,「老太太,真的不成……」 卫氏有点不乐意了,画屏平常是个挺爽快的孩子,而且听这意思对易郎中也不是没好感,怎么谈到亲事就推三阻四,这不成那不成的? 画屏是真不敢答应。 易楚要跟杜仲成亲,这是板上钉钉的,而杜仲是杜俏的兄长。 三个月前,画屏还是杜俏身边的大丫鬟,这摇身一变就成杜俏兄长的岳母了,不也是杜俏的长辈 从丫鬟到长辈,打死画屏也不敢答应。 见卫氏面色已是不好看,画屏就吱吱唔唔地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 卫氏并不知道画屏先前是在威远侯府当差,自然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关系。说实话,这事情要真传出去对杜俏兄妹俩来说确实不怎么容易接受。 可卫氏是真心觉得画屏很适合易郎中,再加上对那个阴沉嚣张的威远侯实在没兴趣,就劝道:「你不是已经脱了籍,既是脱籍就不是杜家的奴才了,他们也管不着你的婚嫁。」 画屏仍是不敢,以往不管杜家还是林家,脱籍的奴才也不少,可哪个敢在主子面前扬威风?不都眼巴巴地求着主子赏口饭吃。 一天是主子,一辈子是主子。 换句话说,主子能给你脱籍,自然也有法子让你再成为奴才。 卫氏见劝不通,只得作罢。 第三十七章 画屏倒是真把自己当成了奴才,把家里的活计承担了大半,清早起来就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卫氏做饭她烧火,易楚在医馆帮忙,她就在后面做针线,给卫氏做了件厚棉袄,也给易郎中做了身棉袍。 因见天气愈来愈冷,医馆前后透风,又把自己从威远侯府带的一件半旧的灰鼠皮小褂改成一对护膝,让易郎中套在棉袍里。 这下,连易楚都看出画屏对自己父亲的好。 可这份好,却是坦坦荡荡的,摆在明面上的尊敬与关心。 卫氏越发感觉画屏真心难得,忍不住重提旧事。 画屏仍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易楚瞧出几分端倪来,暗里问卫氏,「外祖母,我觉得画屏既实在又能干,你说把她留在家里好不好?」 这还有不好的? 卫氏正愁没办法,见易楚似乎并不在意画屏与易郎中的事情,就将画屏的顾虑说了说。 易楚脑子快,没两天想出个主意来,「画屏从小被拐卖,没爹没娘挺可怜的,老太太不如认个义女……」 有了母女的名分,卫氏就能理直气壮地干涉画屏的亲事。 而且古往今来,姐姐过世,妹妹再嫁姐夫的也不再少数。 卫氏稍琢磨就明白了易楚的打算,笑道:「就你能想出这些鬼点子来。」 卫氏越想越觉得可行,抽空跟易郎中提了提,「庭先,画屏在家里有段日子了,我看她也没别的去处,人品也不错,想认个干闺女,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你觉得如何?」 易郎中笑道:「这是好事,娘有了闺女,阿珂也有个姐姐互相照应着,挺好。」 「既然你也觉得好,那我就决定了,后天十八,是个好日子,我请隔壁吴氏夫妇过来做个见证,就认了这门干亲。」卫氏本来也不认为易郎中会拒绝,已经翻着黄历选好了日子。 易郎中点头,「好,再整桌好菜将西边张大叔一家也请过来热闹热闹,过两天阿楚发嫁妆,少不得麻烦街坊邻居。」 「行,」卫氏满口答应,「我也有事拜托吴婶子,她对街面上的事熟悉,应该知道哪里能赁到合适的宅子。」 易郎中疑惑地问:「娘要租宅院?」 「是啊,娘现在有儿有女,哪能总让女婿养着,说出去街坊邻居还指不定背后怎么编排我。」 「这哪能行?阿珂现在读书,正花费大的时候,您跟画屏又是女子,哪能支撑一头宅院?娘尽管安心住着,别人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易郎中断然反对。 他也知道,实在是没有丈母娘依靠女婿养老的道理,但他跟卫秀才是忘年交,跟卫琇又是少年夫妻情意极深。 论起情分来,他跟卫氏说是亲母子也不为过。 卫氏慈爱地笑笑,「单是娘一人倒也罢了,可娘还得为画屏考虑考虑,她已经老大不小了,这一两年就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你说她要是总住在这里,媒人上门看了会怎么想?娘可不能因为一时好心反倒害了画屏一辈子。」 这两三个月,别人问起画屏,卫氏只说她在易家暂住一段时间,等得知家人的下落就离开。 按易楚的打算,原本是想成亲后,把画屏一起带到白米斜街去的。 可现在卫氏有意将画屏与易郎中凑成堆,便不提这个茬。 易郎中也犯了难,其实画屏在家还是挺顶用的,省了卫氏许多事不说,也能陪着卫氏说说话。可卫氏的顾虑也对,若是卫琇还在,画屏住几年都没问题,现在却是名声上会受损。 卫氏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叹着气问:「上次跟你提的事,你想过没有?我托吴婶子相看了几个,都不合适。可巧画屏来了,模样性情都没得挑,跟阿楚也合得来,对你也挺上心。你觉得怎么样,可是辱没了你?」 易郎中急忙开口:「娘别这么说,画屏是个好姑娘,哪能说辱没不辱没的?」 卫氏拍一下桌子,「既然你也觉得她好,这事就定下来吧?趁着后天认干亲,正好也让吴婶子她们当个现成的媒人。」 易郎中脸色红了红,却再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这些日子,他对画屏了解逐渐加深,觉得她真是挺不错,而且一直在大户人家当差,气度跟见识上都颇出色。 只是,却从没想过两人能凑到一起。 毕竟画屏比他小十三四岁,还是个黄花闺女。 嫁给自己,有点委屈她了。 易郎中并未把杜俏等人的想法放在心上,现在画屏跟林府已经没有关系,不需要再经过他们的同意。 关键时刻,易郎中作为文人的清高和傲气又发挥了作用。只要卫氏跟易楚觉得合适,他才不会在乎旁人的说法,就连杜仲也没法左右他的决定。 再说,倘若杜俏真的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完全可以不与易家走动,当作没有这门亲戚。 卫氏喜不自胜地从书房出来,转身去东厢房找画屏把易郎中的态度说了。 画屏惊喜交加,没再坚持,扭扭捏捏地答应了。 易楚从外面进来,瞧见卫氏脸上的喜色已猜到个七七八八,想打趣画屏两句,可看到她头低得几乎抬不起来的样子,便息了玩笑的心思,等卫氏走后,悄声对画屏道:「这下可好了,不用担心爹爹的衣衫破了没人补。」 画屏脸红如血,好在她天性大方爽朗,只害羞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想到你爹会答应,毕竟夫人那边总是不好看。」 易楚却是知道父亲的性情,笑道:「我爹性情虽温和,可是极有主见的,有时候也固执得很。」 画屏便问起易郎中和卫珂的喜好,易楚一一作答。 十八那天,易楚买了鸡鸭鱼肉,又到八珍楼要了两盘平常难得吃到的海味,足足凑了十二道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男客在客厅里摆了张桌子,女客则在饭厅里用。 吴婶子先前已见过画屏,这天更是赞不绝口,又羡慕卫氏有福气,「女婿是个孝顺的,现在又平白得了这么个好闺女,天底下的好事都被你占了……现在就等着哥儿考中状元,老太太穿着凤冠霞帔等着儿孙磕头了。」 卫氏笑得合不拢嘴,趁机将易郎中与画屏的生辰八字拿出来,请吴婶子与张大婶做媒。 这等锦上添花的事,两人岂有不同意的,齐齐应下了。 女客这边谈笑风生,卫珂却不太高兴,尤其吴大叔跟张大叔称赞他年少有为是个状元的料,他脸上的笑假的几乎撑不住。 好在,易郎中酒量浅,只陪了两杯就不胜酒力,吴大叔等人不便久坐,早早就告辞了。 卫珂找易楚诉苦,「……在书院里真是待不下去,夫子张口圣人,闭口子曰,听得我脑仁疼,四书背会了不算,还得每天抄一卷书,夜夜不到三更抄不完。」 易楚深表同情,可也没办法,只得劝慰道:「你不是说读书才能更好地做生意,先熬几年,等考个秀才出来就好了。」 「你以为秀才就那么容易?我这水平,再有三五年也够呛。」卫珂完全对自己没信心。 第三十八章 易楚再劝:「不容易也得考,有了秀才的功名,以后你做生意出了什么差错,起码进了衙门不用下跪。而且中了秀才,就能在你同窗面前说上话,将来他们肯定有做官的,总能照应你一二,否则你一个白丁,怎么跟人家套近乎?」 卫珂翻着白眼瞅了易楚两眼,「你一个年轻女子怎么这么势利眼?」 易楚气结,她完全是在替他分析利弊好不好? 卫珂见她动气,忽地咧嘴笑了,「果然还是回家好,看到你生气我就开心。」 这到底是什么心理? 易楚根本没法理解卫珂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深吸口气,转身要走。 卫珂忙叫住她,抱怨道:「杜子溪去西北做什么生意,你怎么不知会我一声,早知道我也跟着去了。」 易楚道:「他去有正经事,你跟着算什么?」 「我也是干正经事,」卫珂分辩,「西北连着鞑靼,那里产毛皮,还有川穹、党参、三七等药材,我听说药材品相比中原的要好,价格也便宜。」 看来真是仔细考虑过,可易楚怎可能让他有这个念头,便给他泼冷水,「毛皮、药材都是大生意,你有本钱吗?」 卫珂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扬了扬,「给你开开眼,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吧?」 易楚打眼一扫,是四海钱庄的银票,一张写着一百两,一张写着八十两,不由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 卫珂撇撇嘴,「赚的,难不成还是抢的?」压低声音,「头先庙会不是赚了差不多十两?我从笔墨铺子买了些纸跟墨带到书院里,加了两份利又都卖了出去。还有中秋节、重阳节,几个路远的同窗没回家,我带他们到山里吃野味,从中也赚了不少。书院那边有间茶馆,我跟掌柜的谈好了,请他代卖笔墨纸砚,这些银子就是这半年赚的……我想到西北走一趟赚笔大的,回头开两间铺子,舅舅就你这么一个外甥女,以后肯定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易楚哭笑不得,可看到卫珂谈起生意时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的样子,不免感慨,看来他还真是经商的料子。 经商之人要想做大,就得入商籍。一旦成了商户,再脱籍就难了。 外祖母一心盼着他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可真是两难。 卫珂这一通诉说之后,脸色好了许多,又从怀里取出两支银簪来,「你挑一支,剩下的给我娘的干闺女。」 「茶已经倒了,头也磕过了,你应该叫姐才对。」易楚嗔道,见两支簪子,一支簪头是成簇的丁香花,另一支是玉簪花,都很雅致,便随手取了那支玉簪花的。 卫珂又道:「我还在银楼给你定了支金凤钗,等你成亲那天戴。」 易楚吃了一惊,又有些感动,连忙道谢,「舅舅破费了。」 卫珂嗤笑,「刚才怎么不谢我,听说有金钗才谢,说你势利眼真没错。」 易楚彻底没了脾气。 卫氏在厨房收拾碗筷,瞧见两人凑在院子里说话,嚷道:「阿珂,你们唧唧喳喳这半天也不嫌冷,多少话不能在屋子里说?」 卫珂嘻嘻一笑,「阿楚说过两天她成亲家里事多,姐夫忙不过来,让我留在家里帮个忙,等三日回门后再去去书院。」 真能信口雌黄,她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了? 易楚气得跳脚。 卫氏想想也是,易楚成亲是大事,最近医馆也挺忙碌,易郎中先前还累病过,切不可再劳累,便道:「也行,你写信给夫子告个假……」 卫珂又道:「阿楚回门是腊月初九,书院已经放假了,我就直接跟夫子说开春再去。」 卫氏哪知他心里那些小算盘,痛快地答应了。 吴婶子办事非常麻利,加上易郎中是二婚不便大操大办,画屏更不愿意张扬,便将婚事定在腊月十八,正好过个团圆年。 定下易郎中与画屏的婚期,没两天就到了易楚发嫁妆的日子…… 大勇老早就跟卫氏说过,木器店将家具做好后,会先送到易家再抬到白米斜街去。 木器店掌柜很会来事,头天夜里悄悄地把一应物品都送到了晓望街,把易家的院子跟医馆都塞得满满当当。 画屏与卫氏点着蜡烛对着嫁妆单子一件件核对数目,卫氏念一件,画屏就在单子上做个记号。 家具都是黑漆的,看上去厚重结实。衣柜跟炕几上面还镶着螺钿,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射出奇异瑰丽的光芒,非常漂亮。 连见惯了世面的画屏都称赞不已,「做工细致又精巧,摆出来肯定好看。」 两人对了大半个时辰才对完。 卫珂在旁边看着欲言又止,易楚情知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也不理会,将自己要带过去的衣服首饰等东西都装进箱笼里。 箱笼也是新作的,木器店掌柜因为大勇定制的家具多,额外送了六只黑漆箱笼。 虽然木质不如衣柜高几的材质好,可看着也挺气派。 卫珂磨磨蹭蹭地凑到易楚身边道:「看来杜子溪对你挺好的,这男人有钱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舍得为你花钱。我估摸着这套家具不便宜……你知道吗,单是这螺钿就很难得,据说是夜光螺磨成的。」 这人不大,懂得的事情还不少。 易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卫珂被她看得脸红,气鼓鼓地说:「难道我说错了?」 易楚笑道:「没错。」 卫珂脸色好看了点,又道:「……成亲也不回来,拜堂行礼怎么办,你不会抱只大公鸡拜堂吧?」 新郎生病或者在外地赶不回来,多有拿公鸡代替的,也有找新郎的兄弟或者平辈的近亲代替。 易楚想不出张铮会如何安排,可想起跟公鸡拜堂,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看到易楚突然暗淡下来的神色,卫珂心里有些懊恼,补偿般道:「从西北到京都的路本就不好走,又加上是冬天,兴许被雪阻在路上了……你放心,等他回来,我教训他一顿替你出气。」说着,板起脸,学着易郎中的口气道,「子溪,你这样置阿楚的脸面于何地?我罚你学三声狗叫,你可心服?」 声音语调无一不像易郎中。 易楚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问道:「你怎么还有这手本事,以前没见你露过。」 卫珂得意地笑笑,「打小就会,我以前还学过我爹的声音吓唬那些欺负我的人,被我娘好一顿揍……好几年不玩了,舅舅这是哄着你。」想了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等杜子溪回来,我就假装姐夫的声音训训他,好不好?再让他冷落你。」 易楚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杜仲那般心思缜密的人能不能看穿卫珂的恶作剧。不过,若是被他知道真相,恐怕会饶不了卫珂。 看着卫珂细瘦的身材,易楚叹气,即便十个他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杜仲。 想到昔日杜仲叫「舅舅」叫得那么顺溜,脸上慢慢浮起羞涩的笑意。 笑容映着烛光,明媚动人。 卫珂看得有点呆,以前真没注意这个外甥女长得还很漂亮,不是那种美艳妖娆的漂亮,而是越看越顺眼的漂亮。 第三十九章 以后自己要是也能娶个这样既温柔又大方的媳妇就好了。 一念至此,突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忙甩头抛开这个念头,大大咧咧地说:「阿楚,你成亲后没什么事儿,再帮我做两双鞋,要厚实点的。」 易楚本就想着卫珂近半年个头好像窜了不少,又该替他裁新衣了,满口答应,「行,过两天再给你量量尺寸,做两件棉袍过年穿,春节时你要不要拜访同窗,还得做身体面点的。」 卫珂带着莫名的满足离开。 发嫁妆是为了显示娘家对闺女的疼爱,为了彰示自家的财力,所以通常会选在热闹的时间段。 辰正刚过,易家门口就聚集了几十个高矮胖瘦都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个个身穿崭新的滚了红边的黑色衣衫,腰间扎着红绸带,精神抖擞干劲十足。 卫珂身穿宝蓝色锦袍,头戴桃木簪,俨然一翩翩少年郎,站在门口应酬。 吉时的鞭炮一响,头一抬嫁妆出了门,是易郎中花了将近百两银子买的玉如意。 虽然杜仲为易楚准备的嫁妆不少,可作为父亲,女儿要出阁总得陪送点东西。先头给的那支老参,易楚没舍得卖,而是切成片让杜仲带走了。易郎中就把家里的银子算了算,勉强留出过年的来,其余尽数给易楚添置了东西。 接着,成套的黑漆家具一件件被抬出来。 人群顿时发出惊讶的感叹声。 晓望街居住的多是商户,有顾瑶家这般做小本生意的,也有财大气粗开酒楼的,也有些家财不少却不显山不露水的。 眼光毒的人比比皆是,看到这套家具,不免对易家刮目相看。 卫珂得意地抬高了下巴,以前在常州,他们孤儿寡母因为家穷没少被人欺负,现在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把,虽然,是借了杜仲的势。 家具过后就是六只箱笼,那些杯碟瓷盆花斛等物也都用衣服包裹着放在了箱子里,并没有露在外面现眼。 至于房契地契以及压箱底的银票,易楚都收在匣子里准备迎亲那天亲自带过去。 发嫁妆人多手杂,她怕不小心丢了,哭都哭不回来。 如此在外人看来,易家除了陪送了家具,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可饶是这般,易楚的嫁妆已经算是晓望街数得着的体面。 赵嬷嬷混在看热闹的人堆里,莫名地松了口气。 她知道易楚婚期后,特地跟杜俏商量过,一早就赶到晓望街看嫁妆。 清一色的黑漆家具,有几件还是镶了螺钿的,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开外。能拿得出这套家具来,至少也得是中等人家。 看来易家并不像外头显露出来的那么穷。 不过这样的人家,按理也得用个小丫鬟才是,哪能让娇养的姑娘整天抛头露面? 还是没规矩,不讲究这些。 等嫁妆发完,看热闹的人群散去,赵嬷嬷上前对卫珂笑了笑,「小哥儿,不知画屏可在?」 卫珂扫一眼,见是个穿着挺体面的妇人,便答道:「在,您有事?」 赵嬷嬷笑道:「我跟她是相识,有日子没见面了,想看看她。」 正说着,就见画屏笑盈盈地往外走。 嫁妆抬到白米斜街后,那头自有人接了。床、衣柜等大件事先都安排好了,届时抬到指定的位置就行。可屋里的摆设得有人按着易楚的喜好摆好,还得把被褥铺陈好。 隔壁吴嫂子父母俱在,又生了个儿子,算是有福气的,画屏正要约着她去给易楚铺床。 见到赵嬷嬷,画屏愣了下,急忙把她让进客厅。 卫氏见画屏去而复返,且带了个妇人回来,便朝赵嬷嬷打量一番。 画屏笑着介绍,「娘,这是林夫人身边的赵嬷嬷,以前对我很是照顾。」 赵嬷嬷听她唤「娘」,心头不由跳了跳。 画屏看出赵嬷嬷的疑惑,犹豫片刻,想到纸包不住火,要嫁给易郎中的事早晚会给人知道,索性早点说出来就是,便道:「承蒙老太太不嫌弃,觉得我自小没了爹娘可怜,就收我当了干闺女。」 赵嬷嬷脸色有点僵,可也笑着说:「是好事,你倒是个有造化的,能得老太太疼爱。」 画屏又要开口,卫氏喜滋滋地接过话头,「是画屏人好,不嫌弃我这老婆子,愿意给我当个闺女伺候我养老。赵嬷嬷既是与画屏相识,腊月十八那天若得空就来喝杯喜酒,画屏跟我那女婿也要成亲了。」 赵嬷嬷真的惊呆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画屏会嫁给易郎中,这不活脱脱成了大爷的岳母,是近到不能再近的长辈。就是杜俏,将来见到画屏也得礼让三分。 早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她就不让画屏来,而是让锦兰或者素绢来了。 不不不,换成她们也不妥当,她就应该亲自来。 赵嬷嬷心乱如麻脑子一团浆糊,也不知怎么出了易家的大门,就感觉天要塌下来了。 杜俏真是命苦,在娘家小心翼翼为空行差踏错,嫁到林家也是如履薄冰,每天都是瞅着窗户影儿过日子,现在终于好了,跟侯爷相亲相爱的,肚子里也怀了儿子。 可老天怎么就见不得她好,非得来这一出。 这下她可怎么在林家抬起头来,林乾兄弟三人,林乾是老大,他跟林老二是嫡出,林老三是庶出。上个月林老三的小舅子成亲,娶得是浙江布政使的嫡女。 老三媳妇得瑟得不行,在林老夫人面前也得了青眼。 杜俏可好,嫡亲的哥哥,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娶了低门小户的易楚不说,他那岳父竟然还要娶他家以前的丫头。 说出去,杜俏的脸往哪里放?还不被老二老三媳妇给笑话死。 一路走一路骂画屏,先前看着挺有分寸懂礼数的孩子,怎么就做出这种不靠谱的事来。骂完画屏骂易郎中,到底是小家子眼皮子浅,见到个年轻女子就上心,连丫头出身的都不嫌弃,能不能娶个门楣高点儿的,也不是家里没银子。 赵嬷嬷心急如焚,脚步挪得飞快,眼看着到了威远侯府,沸腾滚烫的心骤然平静下来。 杜俏有了身子,千万大意不得,这事不能急,得慢慢说给她听。 赵嬷嬷稳了稳情绪,脸上露出个和煦的笑容进了听松院。 火炕上堆了满炕布料,杜俏正笑盈盈跟锦兰选料子,「嘉定斜纹布穿起来舒服,不如用这匹宝蓝色的做件袄子,那匹大红刻丝的裁两件斗篷,洗三时候包着抱出去,再做两件满月礼时候穿……」眼角瞧见赵嬷嬷,话语顿了顿,继续道,「贴身穿的衣服足够了,不用再做,这几匹细棉布先收起来,等哥儿大点再说。」 锦兰极有眼色,将杜俏选中的布料挑出来,其余几匹仍抱回库房。 赵嬷嬷就谈起易楚的嫁妆,「……挺体面的,听周遭街坊说,不是晓望街头一份也是数一数二的。」 杜俏又问画屏,「在易家过得如何,那些该说的可告诉易姑娘了?」 赵嬷嬷唇角含笑,「一直在易姑娘屋里伺候,因能干得了卫老太太青眼,说要认个干闺女……到底是夫人跟前的人,在易家很受重视。」 第四十章 杜俏笑一笑,「明天就是迎亲的日子,大哥没回来,也不知那边布置得怎么样……嬷嬷明天受累再跑一趟吧,易家到底小门小户的,有些礼数不一定讲究,嬷嬷提点他们几句……我刚让锦兰寻出一对天青色的汝瓶和一套粉彩茶具,明儿叫车一并送过去,嬷嬷再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从库房里找了送去,不能委屈了大哥。 「嬷嬷还得嘱咐画屏,易姑娘成了杜家的媳妇就得遵从杜家的规矩,成亲第二天敬媳妇茶,别忘了把我爹娘的牌位放到椅子上。」 杜昕跟辛氏的牌位仍在杜家祠堂,杜俏前两天就让人将白塔寺供着的那两尊请了回来,待喝过媳妇茶,在白米斜街供上一个月,才会再次送回白塔寺。 赵嬷嬷默默答应着,无论如何明天她还得跑一趟,杜俏说得这些倒是其次,主要的是,她得劝劝卫老太太,画屏跟易郎中的事绝对不能成…… 因为杜仲不在家,加上易楚对白米斜街已经熟悉,故此并不像那些盲婚盲嫁的女子那样辗转反侧彻夜难免。 画屏倒是满腹心事,好半天平静不下来。 这十几年来,画屏跟赵嬷嬷一直陪伴在杜俏身边,两人可以说是对彼此相当了解。看到赵嬷嬷神思不属地离开,画屏已经料想到她的不满意,也猜到了这几天赵嬷嬷必定会再次上门。 她没想到的是,第二天赵嬷嬷就找上门来了。 赵嬷嬷是先去的枣树街,将一对牌位给了张铮。 新人成亲后要敬拜公婆,公婆不在则要叩拜牌位,这是规矩。张铮恭敬地接着,准备稍后亲自带到白米斜街。 从汤面馆出来,赵嬷嬷才去的晓望街,进门后,先将汝瓶和茶具拿出来,说是杜俏给的贺礼。因为杜俏是婆家人,不能算是添妆,自然也不必随着嫁妆一道走。 卫氏虽不知大概价值,可看着釉面光滑线条生动,知道是好东西,连连道谢,「这怎么使得,太贵重了。」 赵嬷嬷淡然一笑,「老太太客气了,这不算什么。我们夫人说了,让看看新房里缺什么少什么,回头给填补上。」 卫氏始终不清楚易楚要嫁的杜子溪跟那天来的冷面侯爷有什么关系,听着这话心里直犯嘀咕,阿楚成亲,怎么林夫人这么上心? 可人来是客,赵嬷嬷又带着贺礼,大喜的日子自然不好多生枝节,便嗯嗯呀呀地应着,打算稍后问画屏。 闲聊几句有关亲事的话后,赵嬷嬷正了脸色对卫氏道:「老太太,有件事我梗在心里一夜没睡好,寻思着今儿一定得跟您说说。」 卫氏没客气,开门见山地问:「我这人性子直,什么事您说,不用转弯子。」 赵嬷嬷本以为卫氏会说点类似「什么事儿,我能帮上肯定帮」之类的客气话,没想到卫氏大剌剌地直奔主题。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赵嬷嬷自然不会退缩,坦然地说:「老太太,画屏跟易先生的亲事不妥当,他们不能成亲。」 「怎么了?」卫氏一听,心吊了起来,「画屏已经定过亲还是……」 「这倒没有,」赵嬷嬷急忙否认,「画屏是个好孩子,为人处事没法挑,可她是我家夫人身边的丫鬟,自小就卖到杜府里的。」 卫氏松口气,「这我知道,画屏没隐瞒,夫人不是开恩放出来了吗?脱了籍就不是奴才了,这男婚女嫁不用请示你家夫人吧?」 「理儿是这个理,可其中另有隐情……」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太对,解释道,「我家夫人是易姑娘夫婿嫡亲的妹妹,您说真要成了亲,我家夫人以后怎么见人……其实,老太太收义女也不妥当,画屏不就成了杜公子的姨母,也是我家夫人的长辈。可义女毕竟隔得远,我家夫人也就不计较了,当没有这回事就行……」 卫氏这下明白了,冷笑道:「合着认义女不妥当,结亲更不妥当。我们易家的事凭什么要听你家夫人的,多大脸,是不是皇上立谁当太子也得问问你家夫人?」 这话说得如此忤逆,赵嬷嬷当即白了脸,「话不能这么说,皇上立储自有皇上决定……」 「那我们易家认干闺女,要娶媳妇怎么就得听你们林夫人的?」卫氏话接得极快,赵嬷嬷一时竟无法反驳。 少顷,才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姿态道:「老太太,说句不当说的,这实在是没有自家奴才转眼成了自己丈母娘的,老太太不为别的,总得为阿楚夫婿考虑考虑,他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不会同意。」 卫氏又冷笑声,「我活了近五十岁了,跟赵嬷嬷年岁差不多,还从来没听说岳父续弦还得征求没成亲的女婿的意见?我出身寒门小户见得世面少,想必你们杜府或者林府都是这个规矩?再者,赵嬷嬷既然也知道不当说,就不必费这个口舌了。」顿了顿,犹不解气,「今儿是阿楚大喜的日子,我们家里还有得忙,忙完这桩喜事还得忙画屏的事,就不留赵嬷嬷了。」 说罢端茶送客。 这遭赵嬷嬷是真的被气狠了。 说实话,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无论说话办事以及察言观色方面不说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也算是高手了。 高门贵族的女眷说话讲究只说三分,点到为止,余下的让你自个回家揣摩去。 她还真没怎么见过像卫氏这种半点余地不留的说话方式。 可卫氏的话偏偏句句占理,让她反驳都无从反驳。 赵嬷嬷心里那个郁闷,一方面担忧不知回府后怎么跟杜俏说,另一方面又暗自庆幸,幸好没依着杜俏的话带个跑腿的小丫头来。 若被小丫头看到这场面,以后她还怎么镇得住她们。 赵嬷嬷只顾着胡思乱想,把要去白米斜街新房子看看的事也忘了。 且说,赵嬷嬷跟卫氏在客厅里谈话时,易楚则在东厢房沐浴更衣。 嫁衣她已经穿过,大小正合适,就是稍微松了些,前天让画屏将腰身紧了紧。 吴嫂子是全福人,待她换好衣服就帮她绞脸。 绞脸又叫开面,左手拇指和食指缠着细麻线,右手拉着麻线中间,把脸上的汗毛都拔掉。 吴嫂子头一次当全福人,绞脸的手艺不太娴熟,疼得易楚差点掉眼泪。 吴嫂子一边歉然地笑,一边打趣易楚,「这就叫疼了,等夜里还有你疼的时候。」 易楚猛地想起杜仲临行前的那夜,脸不由地红了。 吴嫂子低声地笑,「……其实就疼一阵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要紧的是别害怕,越怕越疼……身子放松下来,多顺着夫君……时候长了,还想得慌……」 易楚深有同感,头一遭是极疼的,感觉身子被撕裂般,第二回就好得多,尤其杜仲时不时含着她的耳垂,低声哄着她。 她记得自己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而杜仲就是撑船的船夫,带着她一会儿冲向浪尖,一会滑到浪底,起起落落,而她终于受不住,颤抖着喊了出来。 只那一声,杜仲便像吃饱了草的野马般,疾驰千里,直到身上所有的力气都用尽,才温柔地抱住了她。 第四十一章 思及往事,易楚既是羞涩又是想念,还有淡淡的惆怅,如果今夜他能回来,该有多好! 因晓望街与白米斜街离得极近,易楚便不着急,有足够的工夫梳妆打扮。 吉时订在酉正二刻。 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上打转,迎亲的队伍就来到了医馆门口,吹鼓手鼓着腮帮子一个劲地吹,卫珂乐呵呵地往外洒铜钱跟喜糖。 代替杜仲迎亲的是林梧, 林梧虽然不像寻常新郎那般披红挂绿,但也穿了件崭新的大红色长袍,显得英俊潇洒。 这是张铮的意思。张铮觉得林梧长相最斯文,又显年轻,不会辱了杜仲的面子。也叫街坊邻居们看看,代替新郎迎亲的人都这般出色,正主只会更俊美好几倍。 吉时刚到,门外就响起清脆的鞭炮声,这是催促新娘上花轿。 易楚蒙着喜帕拜别易郎中,易郎中已知道易楚成亲后少不得往家里跑,可看着自己娇滴滴捧在手心长大的闺女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仍是红了眼圈。 哽咽片刻,才叮嘱易楚以后要遵从夫君,勤劳持家,恪守本分。 易楚听出父亲声音里的异样,泪水滚滚而下,却又不敢大哭怕花了妆容,跪在易郎中跟前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又拜别卫氏跟卫珂。 直等催轿的鞭炮响了三遍,锣鼓唢呐震天地响,才由隔壁的吴壮被着送上了花轿。 白米斜街那头是张铮带着郑大牛两口子在忙活,俞桦等人不欲露面,只隐在暗处盯着。 行过礼,易楚被张铮找的全福人带进了新房。 全福人很会来事,纵然新房只易楚跟郑大牛的婆娘郑三嫂,她还是满面笑容地做完了一整套礼节。 送走了全福人,易楚彻底瘫倒在床上。 郑三嫂急忙将备好的点心小菜端上来,「太太饿了吧,稍吃点垫垫肚子。」 易楚还真不饿,她中午吃得不少,临上花轿前又被吴嫂子强迫着吃了块糕点,到现在仍是饱着,可碍于郑三嫂殷勤相劝,便吃了两个小花卷和几筷子小菜。 吃罢,易楚换过衣服对郑三嫂道:「麻烦你了,想必你也累了好几天,早些歇着吧。让外头院子里的人也早早歇着。」 杜仲是年初才在白米斜街买的宅子,加上没来住过,跟左右邻居并不相熟,事实上,他也有意地没跟街坊结交,故此并没人前来贺喜。 张铮倒是考虑得周全,寻思着喜事总得有点喜气儿,就从八珍楼叫了桌席面,几个大男人凑成一桌浅浅地喝了几盅各自散去。 易楚躺了一会却是睡不着,因喜烛必须一直点着不能吹灭,索性起身就着烛光收拾东西。外间炕柜后头有个暗格,易楚将贵重的物品尽数放在里面,又把衣服首饰重新整理了一遍。 她的衣服是有数的,而且都是寻常的料子,并没贵重之物,而首饰却有几样是难得的,便按着画屏教给她的方法,把首饰分门别类归置好,登记造册。 收拾完,终于有了困意,才脱掉外头大衣裳睡了。 此时,威远侯府听松院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林乾脸色铁青地站在院子里,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粒,很快在他的发顶结成薄薄的一层雪霜。他自岿然不动,阴沉的目光死死盯着亮如白昼的内室,间或,扫及一旁的赵嬷嬷,眸中寒意更甚。 赵嬷嬷自易家回来,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愤,将画屏要嫁给易郎中,而卫氏丝毫不讲情面的话语告诉了杜俏。 杜俏当即就动了气。 她顶着傻子的名声被人嗤笑了好几年,好容易挺起腰杆来,难不成又要因着这事被人笑话? 杜俏已经预料到林老夫人得知此事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前两天,杜旼再次请封世子又被礼部拒绝,林老夫人提起来脸色就是淡淡的,眉目间露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两个妯娌……杜俏叹口气,为什么别人的亲戚总能给人长脸,而她的亲戚却一直拖她的后腿,唯恐她过得太好。 杜俏越想越堵心,中午没吃什么饭,下午就感觉肚子痛。 跪在地上的赵嬷嬷面如死灰,凉寒的湿意从冰冷的青石板沁上来,透过膝裤,早就散遍了五脏六腑。 她活了几十年,心里早已明白,跪了大半个时辰,这两条腿怕是不中用了,以后有得是疼的时候。 可双腿的痛总是抵不过心里的痛。 她是为杜俏心疼,好容易才得了这个哥儿,还差一个多月的工夫就生了,怎么就赶上这样的事? 女人生产本来就是过鬼门关,要是瓜熟蒂落正常产期还好点,现在胎儿没有长成,当娘的身子也没准备好,就动了胎气。 这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 即便生下来,早产儿通常体弱,长大后别是个病秧子才好?倘若杜俏因此伤了身子,以后再也生不出来了,杜俏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还怎么有脸去见九泉之下的辛氏? 赵嬷嬷后悔得不行,早知道就该把画屏的事死死瞒着,不,早知道就不应该管易家的闲事。易郎中爱娶谁娶谁,画屏爱嫁谁嫁谁,就给嫁给天王老子,只要杜俏好好的。 血水一盆盆端出来,屋子里仍旧一片死寂。 这么久了,孩子没生出来还算得上正常,怎么大人也毫无动静? 赵嬷嬷心里七上八下的,嘴里默默念叨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夫人母子平安,信女定然终生茹素,敬奉于您。」 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屋里突然传出凄厉的喊声,「嬷嬷,赵嬷嬷,叫赵嬷嬷来。」 是杜俏的声音。 刹那间,赵嬷嬷眼框里蓄满了泪。她自小照看着长大的大姑娘,每当遇到难过的坎儿,遇到伤心的事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 锦兰掀了帘子出来,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赵嬷嬷,走到林乾面前,为难地说:「侯爷,夫人醒了,要嬷嬷进去。」 林乾阴森森地盯着赵嬷嬷,冷声道:「进去好好伺候着,若是夫人跟少爷有个差错,本侯要你的命。」 被这阴寒的目光盯着,赵嬷嬷不禁打了个寒战,双手撑着地要起身,可双腿早麻木了根本使不上劲儿。 锦兰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从冰冷的室外到热气熏人的屋内,赵嬷嬷有片刻的眩晕,身子晃了晃拼命稳住神,用热水洗了洗手,便要进到暖阁去。 素绢连忙道:「嬷嬷还是先还了衣服吧,乍从外头进来,衣服上带着寒气。」 赵嬷嬷急着进去看杜俏,本来不想换衣服,可素绢说得在理,杜俏眼下受不得凉,加上湿裤子裹在腿上着实不舒服,就蹒跚着到自己屋里去换衣服。 脱下膝裤时,她看到膝盖上的两片青紫,摁下去像有无数根针扎般难受。 赵嬷嬷顾不得多想,一瘸一拐地进了暖阁。 暖阁里,两个稳婆都在,正满头大汗地摁着杜俏的双手,「夫人别乱动,留着力气待会生哥儿的时候再用。」 赵嬷嬷悄声问:「开了几指了?」 姓张的稳婆擦了把脑门上的汗珠子,伸出两个指头。 第四十二章 羊水已经破了一段时间,骨缝才开了两指,要是羊水流完还生不出来,恐怕不单孩子有事,连大人都难保。 赵嬷嬷心里冰凉,瞧见床上杜俏惨白的小脸,急道:「还不赶紧想个办法?」 声音大了些,杜俏睁开双眼,可怜兮兮地喊了声,「赵嬷嬷,疼得难受……」 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赵嬷嬷急忙扭头擦掉,上前拉着杜俏的手安慰,「俏姐儿不怕,嬷嬷在呢,没事,生孩子都疼,生下来就好了。」又大声喊锦兰,「快端参汤来。」 锦兰撩起帘子进来,「参汤早就备着了,先前夫人睡着就没送过来。」 赵嬷嬷没心思听她解释,用勺子舀了参汤一口口喂进杜俏口中。 两个稳婆见状,知道赵嬷嬷是杜俏眼前得力的,小声商量道:「夫人这情形拖延不得了,不如请太医进来扎两针?」 太医就在偏厅侯着,专等凶险时候出马。 赵嬷嬷明白这个理儿,也知道生孩子耽搁不得,可眼下这情形,太医扎针岂不就看到了杜俏的身子,还不单单是身子……就算孩子生下来,杜俏还怎么做人? 要是易姑娘在就好了。 赵嬷嬷眼中一亮,随即暗淡下来。 先人都说大喜的日子见了血不吉利,不但是易姑娘不好,大爷恐怕也受带累。 杜仲与杜俏都是辛氏的孩子,哪个都是她心头的肉。 赵嬷嬷思量片刻,终于还是养育陪伴了十几年的杜俏占了上风。再者说,老话准不准还两说,而眼下杜俏可就是两条人命。 主意既定,赵嬷嬷快步走出屋外,跟林乾提了提。 林乾半分没犹豫,吩咐长随,「拿了我的帖子,到济世堂请易姑娘。」 赵嬷嬷连忙更正,「是在白米斜街,据说门口有两棵梧桐树,隔着西院墙还能看到竹子,很好认。」 长随点头,快步跑到书房拿了林乾的名帖骑马就往外冲。 拿帖子倒不是用来强迫易楚,而是已经夜禁了,怕遇上巡逻的士兵解释不清。 长随敲开白米斜街的宅院时,俞桦纠结了片刻。 这本是洞房夜,纵然公子不在,新房也不能空,何况半夜三更,又不是找不到太医,哪有让太太出诊的道理 可杜俏不是别人,是明威将军亲生的闺女,也算得上是他的半个主子。 俞桦不敢擅自做主,请郑三嫂叫醒了易楚。 易楚睡得正沉,听说杜俏难产情况甚是危急,二话没说就穿上大衣裳走出门外。 白米斜街这边没有马车,想坐车还得到枣树街套车。 一来二去又得耽误不少工夫。 俞桦思量片刻,躬身道:「属下逾越,可否请太太与属下共骑?」 易楚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俞桦将易楚扶上马,让林梧取了件大毛斗篷,当头罩在易楚头上,随后自己翻身跨了上去。 易楚只感觉耳边呼呼作响,寒风透过斗篷的缝隙钻进衣衫里,冷得刺骨。好在俞桦骑术极佳,又是半夜,路人根本没有行人。 不过一刻多钟的工夫,已经到了威远侯府。 太医已被请到了暖阁的外间,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点不敢乱看。 锦兰跟个没头的苍蝇般乱转。杜俏若是有了不测,她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的全都得遭殃。 两个稳婆在里头扎煞着双手面面相觑,又过了这些时候,骨缝还是先头开的两指,最多只有两指半。 若是开到四指,经验丰富的稳婆大都有一手推拿的绝技,可以推着孕妇的肚子帮着胎儿往下使劲。 可眼下这种情况,她们实在无能为力。 如果贸然推拿,孩子下来了,可骨缝不开,更凶险。 赵嬷嬷心里急得像火,但在杜俏跟前仍勉强保持着镇定,「俏姐儿,没事,易姑娘准保回来,她人最是心善,又是这么层关系,没事的。」 杜俏是几度昏迷几度清醒,根本不知道赵嬷嬷在说什么。 易楚进了暖阁听张稳婆说起情况,心里也捏了把汗。 她虽是医者,可自己没生过孩子,也从来没给别人接过生,这扎针催产的技法根本没学。 好在,她认得穴位,针法也精准。 太医在外头一路路说着穴位,易楚在里面一针针地扎。 一直折腾到四更天,杜俏终于平安地诞下麟儿。 孩子很小,小奶猫似的闭着眼,看上去有气无力的。 可满屋子的人俱都松了口气。 总算是母子平安,人人都躲过一劫。 易楚真的累了,被素绢引到先前曾住过的客房,只洗了手脸,连衣服都没顾上脱就睡下了。 林乾却是毫无睡意,先盯着襁褓里的婴孩看了会,又给熟睡中的杜俏掖了掖被子,随后出去将等候在二门的俞桦请到了书房。 杜俏平安生产,威远侯府有人欢喜有人失望。 林老夫人自是欢喜的,林老二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儿子,可杜俏生的毕竟是长房的儿子,以后要继承侯府的。 那个失望之人就是林老二夫妻。 他们最期望的就是这个孩子生不出来,而杜俏又伤了身子再不能生养。 这样,为了侯府有继,林乾必然要从子侄中过继一个,林老二与林乾是一母同胞,他又有两个儿子,自然最可能就是过继他们的孩子。 可现在,他们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也不能说一点希望都没有,毕竟早产儿不是那么好活的,稍微不慎感染了什么病症,比一般孩童更难调养…… 赵嬷嬷也不困,虽然她劳累了一整天一整晚,身子已经疲乏得不行,可脑子里却清楚得很,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经过适才的生死,她可算是明白了,那些所谓的名声面子跟性命来说根本一钱不值。 倘若杜俏真的死了,要脸面还有什么用? 以后可得要想开点,自己活得舒心活得自在就行,完全没有必要去管别人的闲事。 画屏不是要与易郎中成亲吗,就让他们成亲去吧。 眼下这两年大爷想必还不能露了身份,杜俏跟易楚都不能按着正儿八经的亲戚来交往,至于易郎中,又是隔了一层,更不会有什么交集。 至于以后,好好将夫人的身子调养起来,等再生下一男半女,夫人在府里的地位就稳固了,到时候又有谁敢嘲笑夫人? 活了大半辈子,赵嬷嬷还是头一次觉得自己想透彻了。 面子都是自己挣出来的,而不是别人给的。 又想到易楚,这已经是第二次欠她的情了。 两次都是天大的恩情,说什么也得好好偿还。 她爹要成亲,不如给画屏厚厚地置办一台嫁妆? 总归是一同处了十几年,情分还是有的。 赵嬷嬷默默掐算着日子,又核计着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财物。跟随辛氏与杜俏这些年,她的手头挺宽裕,也攒了几样好首饰。 人老了,许多首饰都没法戴,放着也是白放着。 再者,以后她定然还是待在杜俏身边,也没有花费的地方。 单靠她的积蓄就能置办不少东西,这样就算是她私人给画屏的嫁妆,免得大费周章地开库房惊动旁人。 第四十三章 唉,画屏这事,能不声张还是不声张吧? 易楚这一觉睡得沉,直到午时三刻才醒来,准确的说是饿醒了。 廊前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正笼着袖子缩着头踱步,听到屋内传出声音,两人轻轻推开门,小声问道:「易姑娘可是要起身?」 易楚昨夜来得及,只胡乱地把头发梳成惯常的发髻,并未梳妇人发髻,故此丫鬟仍按照往日的称呼唤她。 见易楚已穿好梳好头发,一个小跑着去提热水,另一个则进门笑盈盈地说:「姑娘该饿了吧,赵嬷嬷已吩咐灶上留了饭,稍后就送来。」 易楚笑着道了谢,问道:「你家夫人可好,用过膳食没有?」 丫鬟恭敬地回答:「夫人辰正时候醒的,已用过饭了,赵嬷嬷亲自拟的菜单子。」 赵嬷嬷伺候辛氏生过两个孩子,自己也生过孩子,想必对如何照料产妇很有经验。 易楚对此毫不怀疑。 正说着话,提水的丫鬟回来了,后面还有两人,抬着只三层高的雕着大红海棠花的食盒。 易楚洗脸的工夫,丫鬟将饭菜摆在桌子上。 菜肴都盛放在甜白瓷的骨碟里,菜量不大,胜在种类多。 两素是鲜蘑菜心跟酸辣黄瓜,四荤菜是姜汁鱼片、五香仔鸽、素炒鳝丝和酱汁牛肉,另外还有一碗香浓的火腿竹荪汤和一碟松软可口的奶酥花卷。 威远侯府的厨子手艺极好,加上易楚本就饿得紧,也不客气,将桌上的菜吃了个七七八八,才觉得腹中饱足了些。 漱过口又喝了杯茶,易楚便要告辞。 小丫鬟很为难,这个时候杜俏正歇晌,肯定不能去打扰她的,而赵嬷嬷昨天忙了一夜,今天又张罗着拟菜单子,适才困倦得不行,说回去眯一会。 易楚是贵客,就这么空着手回去肯定不行。 小丫鬟一边让人去回锦兰,一边劝易楚,「外面又落了雪,路上恐怕不好走,姑娘且再坐会儿,那边已经去知会锦兰姐姐了。」 易楚不想多待,一来是闲着没事干心里难受,另一方面,她对林府并没什么好感。头一次来,就被林乾要挟着,治不好杜俏的病要她跟父亲的命相抵;后来,还差点被林老夫人捆了去见官。 这次是杜俏命大,也是她有福气,能够让她们母子平安,若是稍有偏差,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易楚倒不后悔来跑这一趟,易郎中行医十几年,时不时有半夜来敲门的患者,甚至还有下雪下雨的时候,易郎中几乎从没拒绝过病人,就是再恶劣的天气,也会披上衣服出诊。 易郎中常说,不到紧急时候,患者也不会半夜三更来敲门,他能去是尽人事,至于能不能治,则是看天命了。 再者杜俏是杜仲的唯一的亲人,如果不走这趟,易楚觉得没脸见杜仲。 小丫鬟见劝不住,又不好阻拦,就撑了把伞送易楚往二门走。 俞桦在二门等着,因他不知易楚何时回去,所以自吃过早饭就一直等在那里。 就看到漫天飞雪里,绘着亭台楼阁的油纸伞下,瘦弱纤细的易楚。穿着天水碧的袄子,湖水蓝的罗裙,两点瞳仁墨黑,衬着眼白好像上好的薄胎酒盅里盛得清澈见底的美酒,干净得不染尘埃。 飞雪成了她的背景,俞桦眼中只有那抹素雅的影子。看上去纤弱,但内心坚韧刚强。 昨夜,地上湿滑,好几次他几乎控制不住马匹差点摔倒,连他心底都捏着一把汗,可她却冷静而平和,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抱怨斥责。 甚至,下马时,她还温和地冲他笑了笑,说:「辛苦你了,俞大哥。」 俞桦终于明白,为什么公子明知大局未定却坚持着成亲,又为什么能够义无反顾地往西北去。 因为易楚从来不是温室里教养的花朵,她是凌寒盛放的梅,是傲雪欺霜的菊。 即便公子不在,她也能撑起自己的那片天。 俞桦笑着迎上去,「太太这就回府?」说着,将手里的大毛斗篷抖开。 易楚点点头,接过斗篷披在身上。 天气实在太冷了,易楚来得匆忙,没顾上穿斗篷,从听松院走到二门这一路,寒风几乎将她吹了个透心凉。 穿上斗篷,顿时温暖了许多,易楚笑笑,「回吧。」 走到大门时,门房弯腰道:「姑娘且稍等会,我已让人备车了。」 上次易楚独自出去没有人送,他被罚了十大板子还有两个月的月银,这次长了记性,主动去叫车。 易楚刚要开口,俞桦淡然道:「不用了,我们有车接。」 易楚探头,看到一辆马车正停在巷子对面,而大勇脸颊冻得通红,一边搓着双手一边呵气。许是等了阵子,他头顶的棉帽上落了层薄薄的积雪。 见到易楚出来,大勇眸中一亮,掀开车帘取出只手炉,小跑着递到易楚手里。 明明马车里可以避风,明明车里备着手炉,他却在冰天雪地里等。 是怕不能第一时间见到她出来,还是觉得马车是给她坐的,他不应该做? 不管如何,易楚仍是感动得几乎落泪。 他们是杜仲留下的人,他们敬重她,照顾她,是因了杜仲所托。 而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现在在干什么? 西武镇。 雪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止的迹象。地上的雪已有一尺多厚,踩上去吱吱作响。 云水客栈门口,半新不旧的纸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停,烛火飘飘忽忽,蓦地被风吹灭,四周骤然暗下来。 屋子里却是灯火明亮,几个男人坐着桌旁,桌上一大锅羊肉汤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驼背老人佝偻着身子拿来一罐油辣椒,打开,挖了一勺放进锅里。 满脸络腮胡子的客商尝了一口,大声嚷着,「不够辣,老倌,再来一勺。」 老人又挖了勺倒进锅里。 络腮胡子舀了一大碗,连喝好几口,心满意足地说:「辣得真够味,舒服!」 老人笑笑,端着油辣椒转向隔壁一桌,问道:「客官,天寒地冻的,羊汤里要不要加点辣椒?」 桌前坐着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人,穿件七成新的鸦青色夹袍,目光深邃面容清俊,笑道:「多谢老伯,我吃不得辣。」 络腮胡子朝杜仲道:「兄弟,吃点辣椒好,驱寒活血,最适合这种阴冷的天气。」 杜仲从善如流,「那老伯给我来半勺。」 半勺辣椒下去,奶白色的羊汤表面浮起层油汪汪的红色。 杜仲喝了口,喉咙里顿时烧起一股火,辣得他赶紧喝了口温茶。 茶水多少缓解了辣椒的灼热感。 络腮胡子笑道:「吃惯就好了,像我们哥儿几个一顿不吃辣就觉得没滋味,吃少了也不行。」又问,「兄弟不是本地人,不知打哪儿来,是做生意吧?」 杜仲笑笑,「在下是京都人,听说这边的皮毛山货既好又便宜,就过来探探路。」 络腮胡子问:「皮毛确实好,比辽东那边的还好,不过兄弟既然来做生意,上头打点过没有?要是没打点……」正要细说,听到同坐的几位咳嗽两声,急忙打住了话头。 第四十四章 杜仲毫不在意地继续喝羊汤。 客栈的门突然开了,林枫走到杜仲面前压低声音,「二掌柜,少爷来信了,说家里老太爷得了重病,最多只有两三个月好活,四老爷虎视眈眈地盯着家业……少爷问这边的事儿怎么样了,要是能有原先估计的利润,少爷就有八成把握,可要是赚不到这些,整个家业就落到四老爷手里了。」 声音虽低,可隔壁桌子的人却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原来这位二掌柜之所以来西北做生意,是因为少爷以此为筹码争取掌家权。大户人家这种事多了,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几人便不再理会,继续喝着羊汤啃馍馍。 杜仲脸色却开始凝重,楚寻说皇上已经病入膏肓,晋王开始暗中部署,如果这边庄猛迟迟未能就擒,到时他与晋王勾结守望,政局可能就无法掌控了。 这段日子,虽然有林乾原先的部属做内应,可始终没有突破性的进展。而且,要想接近庄猛也是难上加难。 杜仲沉思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 蓦地就想到了易楚,易楚曾经提醒过他,他有敲打台面的习惯。 算着日子,昨天是成亲的日子。 如果他没来西北,那么昨晚就该洞房了。 在大红喜烛的光芒下,一件一件地褪下她的外衣中衣以及肚兜……杜仲脑中突然记起她泛着粉色的细嫩肌肤,想起她花瓣般在他面前绽放,想起她虽是疼却仍然温顺地任他予求予取……杜仲觉得身子就像刚喝的那口加了辣椒的羊汤一样,火辣辣的,而血液凝结之处,已自有主张地悄悄抬起了头。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想要早点回到京都。 虽然错过了早晨的请安敬茶,易楚回到白米斜街后,还是依着规矩分别在杜昕与辛氏的牌位前磕了三个头,又各上了三炷香。 行过礼,易楚问郑三嫂,「家里都有什么菜,晚上这顿我来做。」 郑三嫂早得了张铮的嘱咐,忙不迭地说:「不用,还是我来做,哪能让太太动手?」 易楚笑道:「不是说成亲头一天都要下厨做饭?」 一来表示孝心,二来则是展现手艺,否则哪来的「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句子? 郑三嫂只好道:「那我动手做,太太在旁边指点几句就行。」 易楚笑笑。 晚饭总共做了十二道菜,易楚跟郑三嫂各做了六道。易楚将每道菜都夹出一点来,用小碟子盛着供在了牌位前,又拣了自己爱吃的几样留出来,其余的吩咐郑三嫂,「既然住在同一座宅院里就算是一家人,你把菜端到外头去让大伙都尝尝,顺便让你男人打两壶酒,天气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郑三嫂将菜端出去,并没指明哪道是自己做的,哪道是易楚做的,只将易楚的原话说了说,让几人畅快着吃,不用拘束。 易楚做菜的手艺不差,郑三嫂也是一把灶上的好手,十二道菜有素有荤,有甜有鲜,有酥脆有香辣,道道可口。 几个男人吃得痛快,喝得也痛快,酒过三巡,便有人借着醉意说道:「没想到竟能吃到太太亲手做的菜,放眼京都还真没有当家主母做饭给下人吃的。」 俞桦眸光闪亮,「那是因为太太没将咱们当下人,而是……」 一家人,郑三嫂就是这么转达的。 他们这十几人好容易从榆林卫逃得一命,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藏在暗处,好久没有这种家的感觉了。 俞桦油然地升起成亲的念头,等大局安定后,娶个贤惠的女子,长相不要求多漂亮,看着顺眼就成,重要的是会做饭,而且心里得有他,就像太太心里装着公子一样……他看得出来,太太并不喜欢威远侯府,可杜俏一有事,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了,那是因为杜俏是公子的妹妹,公子不在,她就替他照顾妹妹。 公子真是苦尽甘来,能够娶到太太。 三日回门,俞桦特地给易楚叫了顶暖轿,仍由林梧陪着到晓望街。 济世堂门口停着辆平顶黑头马车,马车甚是普通,上面并没有府邸的标记。 易楚不由纳罕,她归心似箭特地起了个大早,本来觉得自己够早了,没想到有人比她更早。 林梧见易楚注意马车,轻声问道:「太太,有什么不妥当?」 易楚低声回答:「我想不出家里会有什么客人,一大早就赶来……」 说话间,医馆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皮白净,穿着浅灰色的圆领袍,身材很瘦。 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可易楚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男子经过时,林梧下意识地伸手护在易楚面前,直到男子上了马车,才低声道:「是个阉人。」 「是皇宫里的内侍?」易楚讶然低呼, 林梧摇头,「不一定,几个王府都有内侍,郡王府也有。」 易楚满腹疑虑地穿过医馆进了后院。 易郎中刚从书房出来,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见到易楚,那凝重瞬间变成温和的笑,「这么早就过来,吃了早饭不曾?」 「吃了,」易楚笑着回答,「郑三嫂卯正就将饭做好了。」说完又问,「爹爹吃过没有?爹爹怎么瘦了些?」 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娇气。 易郎中哑然失笑,只两天不见,怎么听她说起来感觉像过了好几年一般。一时又有些伤感,自己的女儿现下完全成为别人家的人了。 卫氏跟画屏听到说话声也从屋子里迎出来,「大冷的天怎么站在院子里,还不赶紧进屋?」 易楚屈膝给两人行礼。 卫氏安然受了,画屏却侧转了身子不敢受。 易楚四下瞧了瞧,没见到卫珂,便问:「小舅舅呢?」 卫氏努嘴,「吃过早饭就回房去了。」 易郎中借口道:「许是在写大字。」 卫氏叹一声,「这孩子,上了几个月书院,半点长进没有,昨儿个你爹考问了几道题目,他吱吱唔唔一道没答出来,被我狠狠责骂了一顿。」 易楚抚额,笑笑,「我去给舅舅请个安。」 走到卫珂门前,易楚轻轻敲了两下,以后并没人应,易楚再敲,「舅舅,是我。」 门应声而开,卫珂一把将易楚拉进屋,又将门闩上,「不想看到其他人。」 盯着易楚仔细打量一番,「气色不错,没偷偷哭?」 因是新婚,而且是回门见外祖母与父亲,易楚特地装扮过,脸上薄薄地敷了层粉,又扑了点腮红,乌发梳了个以前从没梳过的牡丹髻,戴着朵大红的绢花,配着水红色的褙子,看上去明媚娇艳,很喜气。 易楚哭笑不得,走到书案前,顺手拿起桌上摊开的书,「……爹说你在写大字,没想到竟是在看书……咦,从哪里弄的?」 竟然是本游记,上面画着地图、记着人情方志、风物特产等。 「在姐夫书房翻腾出来的,」卫珂指着易楚翻开的那页,「我打算过了年就去榆林。你知道杜子溪在哪里落脚吗,要是顺路的话,我还能找他叙叙旧……给你出气。」 第四十五章 易楚怎可能让他去,可也知道不能硬劝,只笑道:「这个季节去?不如等三四月,天气暖和点再说。」 「生意的事情你不懂,一般人都是秋天刚开始就准备过年的货物,现在行脚的商人大都回想准备过年了。可夏天的皮子不如冬天的毛厚,密实,但因为时候晚,错过过年的商机了,价钱反而上不去,我就是要捡这个漏儿。」卫珂意气风发地说,随即脸色一黯,「我实在不想去书院,你一走,娘跟姐夫天天盯着我……你快告诉我,杜子溪眼下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也不太清楚,」易楚实话实说,「平常有事都是让大勇或者俞桦送信。」 卫珂想了想,「那明天我去你那里找找俞桦,顺便把需要的物品列个单子出来,你帮我备着。在这里不方便,娘盯得紧。」 易楚答应声,「好,」心里却想着,回头得跟俞桦通个气儿,千万要他帮着打消卫珂这个念头。 从卫珂那里出来,易楚往医馆里瞅了眼,见只易郎中跟林梧两人,并无病患,便走进去问道:「来的时候看见个内侍,不知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林梧已经利落地退到医馆外面。 显然是训练有素的,他不会听别人的话,也防着其他人偷听。 易郎中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踱了两步,片刻才回答:「……是受阿齐之托来的,说阿齐受不了那种苦,想要回来。」 「受什么苦?」易楚追问。 「那人没说,只说如果接人的话,只能今明两日去,到时候他在里面照应着,要错了时候就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 进了荣郡王府,易齐不就可以认爹,成为荣郡王的女儿了? 既是如此,还能受什么苦? 不会是其他儿女排挤她吧? 记得画屏说过,有些大家庭里面,不同房头的人争斗,正妻与小妾斗,嫡女跟庶女斗,甚至有些同一个爹娘生的孩子也要争个你死我活。 许是易齐得了荣郡王的宠,被其他人嫉妒,所以暗中算计她。 易齐又是个争强好胜不懂得转圜的性子,根本就不明白里面的弯弯道儿。 连自己这个一起长大的姐姐都好几次被她气得恨不得教训她几句,别人跟她又没多少情分,怎可能忍让她? 想象着易齐被别人挤兑算计的情形,易楚仰头望着易郎中,「爹爹什么时候接阿齐回来?」 是问什么时候接,而不是接不接? 显然她的主意已经定了。 易郎中为难道:「我想跟吴氏说一声,看她的意思……阿齐毕竟还有娘亲在,家里还有阿珂在,阿齐回来不太方便。」 易齐跟画屏不同,画屏已经二十出头,又是老成持重的性子,瞧着像卫珂的长辈。而易齐还不到十六,长得千娇百媚的,卫珂正是年少慕艾的年纪,易郎中一百个不放心两人住在同一座宅院里。 再者,易齐是有娘亲的……十几年前,吴氏撒手不管,易郎中只能抚养她长大,现在吴氏回来了,易齐刚好要议嫁的年纪,还是在自己的娘亲眼前更好。 易楚明白父亲的顾虑,也觉得不妥当。易齐名义上仍是易郎中的女儿,卫珂是易郎中的小舅子,若真出了事,就是家丑。 思量片刻,易楚问道:「爹爹什么时候送信给阿齐的娘?」 「正要写,你便进来了。」易郎中笑笑,复回到桌前。 易楚跟过去,「我替爹爹研墨。」 墨研好,易郎中也想好了措辞,提起毛笔一挥而就,待墨干叠好,放进信封里。 拿着出去找人送信的时候,林梧自动请缨,「我脚程快,我去吧。」 易郎中正好也惦记着吴氏的回话便谢过他,「劳烦你了,要是那边有回信,还请一并带回来。」 林梧笑着答应,「好。」 只过了小半个时辰,林梧又拿着信回来,「知恩楼已经歇业了,听过路的说,上个月里面的姑娘就卖得卖散得散,龟奴也都辞了。」 「那吴氏去了哪里?」易郎中急急问道。 「不清楚,只听说是离开京都,好像是去了山西还是陕西寻亲。」 易楚默默算着日子,她去看胡玫那天俞桦提到过吴氏在医馆门口徘徊,是不是那个时候她就决定要离开京都了? 只可惜她跟父亲素来不打听这种坊间事,竟是没有听说过。 心念电闪间,易楚蓦然想起一件事,对林梧道:「吴氏在三条胡同还有处宅子,要不去哪里看看?」 三条胡同离晓望街更近,林梧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宅子已经卖了,现在住的是河南过来的一家四口。」 往事重演,吴氏再一次不告而别。 易楚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吴氏可恨,又觉得易齐可怜,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 起码脑子里不惦记着,没有希望就没有失望。 到如今,只能他们去接易齐了。 想着宜早不宜迟,易楚也不避讳林梧,直接问道:「你可知道荣郡王府在哪里?劳烦你再跑一趟,请大勇套车,我去接个人。」 林梧问清情况,眉头轻蹙了下,「这事太太别管了,交给我就成。」迈腿刚要走,又停下步子,「我酉初来接太太,要是我不来,就是俞桦来。」 易楚点点头。 易郎中看着林梧离开的背影道:「我看他不像寻常人。」 易楚答道:「是明威将军以前的部属,后来跟随……跟随了子溪,现下住在白米斜街。」 易郎中了然。 他听人说过,但凡出外打仗的将军都会组建一支自己的亲军,亲军虽不是奴仆,可比奴仆更忠诚,是能为了守护之人牺牲自己血肉之躯的人。 历史上口口相传的便有岳家军、韩家军还有前朝的郑家军。 没想到杜子溪竟会将这么出色又重要的人留在易楚身边。 易郎中百味陈杂地摇了摇头。 中午吃饭时,卫氏提到赵嬷嬷,「先前说这桩亲事怎么不好,怎么丢人,昨儿快黑天的时候竟然又来了,进门就夸你爹仁义,夸画屏能干,说两人日子定然能够红火,早生贵子……」 画屏在厨房吃饭没有听到卫氏这番话,易郎中却坐在席上,脸色有些微红。 卫氏接着道:「我吓了一大跳,这变得也太快了点,这赵嬷嬷不会是魔怔了吧……可人家还带了东西来,一匣子首饰说是给画屏的添妆,还有两百两的银票给画屏置办嫁妆。我没打算要,谁知赵嬷嬷说不要她就不走,死磨烂缠地非得留下,我便收着了……」 易楚对赵嬷嬷的用意心知肚明,笑道:「既然她诚心实意地送,外祖母收着就是……收下了也不亏心。」 卫氏误会了易楚的意思,连声道:「这话说的是,银子我肯定不会昧下,一分一厘都用在画屏身上。」 卫珂轻咳两声,「娘,你不是说给她取了个新名字,怎么还画屏画屏的?」 「瞧我这记性,」卫氏拍一下脑门,「赵嬷嬷走后,我寻思着人家的顾虑也有那么丁点儿道理,既然我认了画屏做闺女,干脆给她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卫琳。如果真有人问起来,就说是长得相像的不相干的两个人。」 第四十六章 易楚也觉得这主意好,世间大得很,面貌肖像有什么出奇的?虽然她家跟威远侯府应该没多大交集,遇到熟识画屏的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由奉承卫氏,「到底外祖母考虑得周到,名字取得也好。」 卫氏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卫珂趁机道:「刚才阿楚说闲着没事要替我做两身衣服,明儿我去选布料。」 卫氏瞪他一眼便要斥责。 易楚急忙开口,「不如外祖母一道去看看,之前买了四匹颜色差不多的料子,有鸭蛋青,有蟹壳青还有鸦青、豆青,外祖母帮舅舅挑一匹?」 卫氏道:「随便什么颜色都行,小子又不是姑娘,这么讲究干什么?阿楚你也别惯着他……」猛地想起易楚辈分小,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转口道,「我得替阿琳置办嫁妆,没工夫……倒不如让阿琳跟着过去住几天,到时候就从你那边出嫁。」 先前忙易楚的亲事,家里少不了画屏,如今清闲些了,画屏不能再与易郎中住在一个门檐下。 而且家里还得稍微休整下,腾出东厢房来也好放物品。 易楚连声答应,「正好跟我作伴,等回去的时候接着小姨一道去就行。」 卫珂似笑非笑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这些天,他连声姐姐都没好意思叫,谁知易楚张口就是小姨,不愧是杜子溪看中的人,两人都……等再过阵子,会不会叫娘? 易楚看到卫珂的笑容,心里明白得很,他这是笑话自己脸皮厚。 吃罢饭,易楚帮着收拾饭桌的时候跟画屏提了一同回家的事儿,画屏歉然地说:「又麻烦你了。」 易楚笑道:「左不过就这一回了,以后全是你伺候我。」出嫁的闺女就成姑奶奶了,再回娘家便是客,不好再干下厨洗碗等活计。 而画屏是继母,自然要接待娇客。 画屏脸色顿时涨得通红。 易楚悄声道:「你别恼,我是真心觉得你跟我爹很合适,而且外祖母也喜欢你……有你照顾他们我很放心,只是怕委屈你了。」 「我没觉得委屈。」画屏声音虽小,却很清楚。 易楚唇角含笑,不再打趣她,两人收拾了碗筷杯碟,又到东厢房把画屏平日穿的衣服用的物品收拾了一大包。 也倒是巧,林梧来接易楚时,大勇恰好赶了车过来,正好连人带东西全都上了马车。 回到白米斜街,林梧悄声道:「人接回来了,郑三嫂暂且安置在西厢房。」有些吞吞吐吐很难出口的样子。 易楚不再追问,先让画屏把东西放到正房东次间的大炕上,换过家常衣服,来到了东厢房…… 郑三嫂迎出来,「二姑娘已经安置妥当,这会刚睡下,刚才还嚷着喊‘姐姐’,太太这就进去,还是稍等会儿?」 易楚问道:「炭盆烧了没有,被褥潮不潮?」 「不潮,先前生了两个大火盆烤了会儿将潮气都除了才铺上的。」 「我进去看看,」易楚放轻步子进入内间。 易齐躺在架子床上,只露出张精致的瓜子脸,肌肤细致白嫩,因着晕染了胭脂,脸颊泛着绮丽的红润,长眉用螺子黛画成涵烟眉,整个人比往日更多三分颜色。只是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遮住了那双妩媚的双眼,使得她看起来带了点孩童般的稚气。 这样的易齐,既冶艳又单纯,就连早已习惯她美色的易楚,也不由有片刻的愣怔。不得不说,易齐是她见过长相最出众的女子。 只是,易楚完全看不出她是哪里过得不好,竟然还特地找个内侍来传话。 易楚略站了片刻,出去对郑三嫂道:「麻烦你先在这里照看着,等二姑娘醒了我再过来。」 郑三嫂局促地答应,「太太别客气,我不麻烦。」 易楚回到正屋商量画屏,「东厢房空着睡不得人,要不你先在这里将就一夜,赶明儿我让他们添置了床铺桌椅再搬过去?」 画屏笑道:「住不了几天,不用麻烦,睡炕就挺好的……正好也跟你做个伴儿。」 先前她们也是睡一间屋,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听到画屏这样说,易楚正好也省了麻烦,就将几匹布料搬过来,「给舅舅做件棉袍和两身开春穿的单衣,哪个颜色好看?」 画屏见几匹布都是好料子,犹豫道:「阿珂正长个子,开春做的衣衫到秋天就短了,用不着这些吧?」 易楚却想到卫珂志不在读书一门心思想做生意,便道:「舅舅私下跟我提过好几次,不愿继续读书,倒是想经商。现在这个世道,只看衣裳不看人,给他做几件好衣裳撑个门面,就是在书院,也免得被人瞧低了。」 「难怪呢,」画屏忍不住笑,「先前当着老太太跟先生的面不好讲,昨天夜里阿珂赌气连饭都没吃,老太太气得够呛,拿了根柴火棒子要揍他,还是先生劝下了,原来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我看你跟阿珂应该换过来才对,他辈分大,可就是个孩子脾气,老太太常念叨,生儿子就是个讨债的,远不如闺女贴心懂事。」 易楚打趣道:「你跟爹生个弟弟或者妹妹都行,我可以帮着带。」 惹得画屏又是一阵羞恼。 两人有说有笑地商量着选了匹蟹壳青的嘉定斜纹布做棉袍,两身单衣分别是宝蓝色缎面跟佛头青的杭绸料子。 易楚估摸着卫珂的身形,用炭笔在布料上做好记号,正准备动剪子剪,听到门口郑三嫂的声音,「太太,二姑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靛青色的夹板帘子被撩起,易齐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伴着淡淡的茉莉花香味。 梳洗打扮过的易楚,肌肤细润如温玉,眸光娇媚慵懒,丰润的唇涂着口脂,略略翘起,既像撒娇又像邀请你一亲芳泽。 身上却穿了件月白色绣翠竹的小袄,小袄的领口挖得有点低,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素腰束得很紧,纤纤不堪一握,衬得胸前越发挺翘。 以前易齐也爱打扮,也从来不像这样妖艳。 内院里,几乎没有男子出入,大冷的天,她这副装扮给谁看? 易楚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要斥责,可想起易齐才刚回来,便忍了下去。 易齐已笑着快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娇声道:「大半年不见,姐姐也不说去看看我,我都想死姐姐了。」 以前易楚最受不得她撒娇,只要她如此,肯定是再大的火气也会消散。可如今,易楚只觉得陌生与疏离,按理说,易齐去了新地方该给他们送个信说一下情况,也免得他们担心。可易齐只字不提,反而抱怨她不去看她。 她一个闺阁女子,能随便出入荣郡王府吗? 想到此,易楚面色便有些淡淡的。 画屏与易楚相处这几个月,对她的脾性也有所了解,见状客气地招呼:「这就是二姑娘吧?长得真漂亮,跟仙女下凡似的。」 易齐疑惑地转过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易齐……你不是画屏?」 易楚介绍道:「这是小姨,名字叫卫琳……你走后不久,我外祖母一家便从常州进京了就住在晓望街……小姨已经跟爹定亲,暂且在这里住几天,等成亲之后再住过去。」 第四十七章 易齐斜一眼画屏,见她脂粉不施素着一张脸,身上穿的是普通布衣,头上戴的是寻常银簪,跟威远侯府大丫鬟穿金戴银描眉画眼的派头全然不同,倒不怀疑,只矜持地点了点头,并未开口唤人。 画屏知趣地说:「时辰不早了,我去问问郑三嫂晚饭吃什么,二姑娘回来,应该多做几个好菜。」 待她离开,易齐摇着易楚的胳膊,「听郑三嫂叫你太太,你成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这是姐夫的宅子?姐夫是谁,在官府里当差还是做生意?」一连串抛出许多问题。 易楚避重就轻地说:「……就是之前常来医馆买药的那人,还跟爹下过棋,没有差事,在枣树街开了家汤面馆,先前咱们去过。」 「是他呀!」易齐寻思片刻才想起来,面上有点失望,可瞧瞧满屋子的黑漆家具,又问道:「是爹置办的嫁妆,花费不少银子吧?」 易楚没回答,反问道:「你在郡王府如何,跟你爹相认没有,你爹对你不好吗,怎么就突然托人捎话说过不下去了?」 易齐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莫辨的神情,片刻才冷着脸说:「别问了,郡王府的事,我不想说。」 易楚再问:「那你不回去了?还是在家里住阵子再回那边?」 「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易齐突然就动了怒,「荣郡王府就是个火坑,我好容易逃出来了,你还非得把我送回去?」 「我见不得你好?」易楚也来了气,「当初我可没少劝你不要去,是谁要死要活非要去认亲爹的?又是谁说我见不得你好非要拦着你富贵的?阿齐,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劝过你不下四五次吧?」 「你既然知道那里是火坑,就应该死活拦着我才对。我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你一直比我聪明有心眼儿,怎么不想个法子拦着我?你可知道,我在里面过得是什么日子?」易齐说着说着哭起来,伸手掏帕子的时候,露出手臂上两道青紫的掐痕。 易齐的肌肤白且嫩,掐痕格外显眼。 易楚一把攥住她的腕,问道:「怎么了?」 「不用你管,」易齐甩开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楚气得心肝肺全疼了,对易齐是既恨又气,还觉得她可怜。 恨的是易齐就是一白眼狼,她把她当亲妹妹宠了十几年,呵护了十几年,换来的就是见不得她好。 气得是,易齐怎么就养成这种四六不通好歹不分的性子? 那一瞬间,易楚真心后悔不该把易齐接回来,她有爹有娘,还赖在自己家里干什么? 可闭上眼睛,浮现在脑海里的却是两人头对着头一同做针线写大字的情形。易郎中忙碌的时候顾不上她,易齐是她唯一的朋友与玩伴。 有个雷雨天,易郎中出诊,两人被雷鸣电闪吓得不敢睡觉,就抱着被子躲在桌子底下,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那个时候的易齐,漂亮活泼又听话,跟在她后面,一个劲儿「姐姐、姐姐」地叫。 如果,人能永远不长大,该有多好? 长大了,见得世面多了,心也就大了,被世事玷污,不再像孩提时候纯真了。 易楚伤感了好一阵子,直到画屏进来点燃蜡烛,才恍然醒悟天色已经全黑了。 「饭菜已经摆在饭厅了,快些过去吃,待会儿就凉了。」画屏举着烛台在前面照亮,易楚在后面跟着到了饭厅。 不大工夫,易齐也过来了。 晚饭是两素两荤一汤,还有白米饭。 易楚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下了筷子。 画屏看出她跟易齐动了气,可人家是姐妹俩,她算是个外人,也不好随便掺和,只泛泛地劝:「想开点,动气最伤身,不为别人也得为自己考虑考虑。」 易楚无谓地笑笑,却不再想易齐的事,而是就着烛光将选好的料子裁了裁,因怕不合适,还将身长格外放宽了些。 画屏也没闲着,将这几日仓促赶制的嫁衣摊开,仔细检查了一下有无漏针错针的地方。 不到亥初,两人就躺下了。 易楚心里藏着事,翻腾半天没睡着,索性又摸黑悉悉索索地穿好衣服往外走。 画屏被惊醒,问道:「你要去哪里?」 「阿齐的事儿,想找林梧问问。」易楚歉然地说,「吵醒你了?」 「你等着,我去找他。」画屏也起身穿衣服,一边穿一边道,「你真应该买两个小丫头使唤,这种事就不用你自己过去了,而且夜里也有个点灯倒茶的人。」 「不用你,你接着睡吧。」易楚说着出了门。 一弯圆月如同被咬了一口的白饼子般静静地挂在天上。竹叶上还有些积雪,松松地堆着,在清冷的月光辉映下,像点缀着银色的碎钻,光芒闪烁。 易楚尚未走到垂花门,就听角落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太太有事?」接着走出道高大的身影。 借着月色,依稀分辨出是俞桦。 易楚也压低声音,「想找林梧,打听一下白天的事儿。」 「啊,我跟林梧一同去的,」俞桦已知所问何事,正要细说,因见易楚并未披斗篷,便道:「去客厅里说吧。」 易楚回头,看到客厅点了灯,知道画屏在那里,就答应声,「好。」 进了客厅,易楚在上首坐了,俞桦笔挺地站在相隔三尺的地方,「太太想问什么?」 「俞大哥请坐,」易楚温和地笑笑,因见画屏端来茶,又道,「喝杯茶暖暖身子。」 俞桦朝画屏点点头,接过茶杯坐下了。 易楚才小声地问:「人是怎么接出来的?」 「明天晚上荣郡王要宴客,今儿置办不少鱼肉菜蔬,送信的太监管着采买菜蔬,二姑娘藏在送菜的马车出来的。」 「是逃出来的?」易楚大吃一惊。先前她还以为易齐是禀过荣郡王以后才找人知会的自己。 俞桦点点头,「那个太监是收了二姑娘的银子私自来送信的,已经灭了口,菜农想必以后再也不敢在京都露面了。郡王府的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里来,不过保险起见,近些日子,二姑娘还是不出门为好。请太太也劝着点儿。」 「好,」易楚颤着声儿回答,随即又问,「阿齐为什么非得逃出来?」 俞桦犹豫了好半天,才斟酌着道:「荣郡王的宴请很受欢迎,除了菜好酒好外,会请知名的妓~子弹唱跳舞,府里的姬妾也会作陪饮酒……酒里往往会加点东西,喝上一两杯就会……就在宴席上当着众人脱衣解带寻欢作乐……」俞桦顿了下,不知怎么说出口,「信义伯府的二老爷就曾赴过宴会,还带了名姬妾回府,就是陶姨娘。」 易楚目瞪口呆,久久合不拢嘴巴,她以前听杜仲提过郡王府的姬妾是要陪客人的,可易齐是荣郡王的女儿,难道她也要……或者她已经…… 不,不可能! 易楚拼命挥去这个可怕的念头。 俞桦又道:「荣郡王向来荒淫无度,最爱的就是十四五岁的处女,尤其是身怀异香的处女,据说可以籍此养颜益寿,用过一两个月就丢给儿子或者沦为姬妾……名义上的姬妾,赏人的时候图个脸面好看。荣郡王世子为讨父亲欢心,常常全国各地寻访有香味的女子。」 第四十八章 竟然是这样! 早知道真相如此,当初说什么都不会让易齐去,哪怕是用绳子捆着,被易齐骂一辈子。 易楚后悔莫及,心念电闪之间,想起易齐身上的茉莉香味,彻底呆住了…… 易楚记得清楚,易齐是用了吴氏给的手脂之后身上才带了香味,是那种虽然清淡却很容易引起人注意的茉莉香,而且,香味持久,擦一次能维持一两天。 吴氏曾为荣郡王的姬妾,难道会不知道荣郡王的癖好? 如果知道的话,吴氏为什么会这么对待自己的女儿? 又想到易齐去荣郡王府是为了认亲,她说自己的容貌与吴氏有八成相似,只要荣郡王见到她,绝对能认出她。 难不成荣郡王并没有认她? 这期间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易楚疑惑地问出口,俞桦像是极难启齿似的,声音更加低,「郡王府的少爷姑娘只是郡王妃跟侧妃所出,其余的……即便姬妾有了身孕能够生下来,为了怕血脉混淆,一概是不认的,至多出点银子养到十四五岁,还是姬妾的命。」 就是说,荣郡王才不管是不是他的骨肉,荣郡王世子也不管是否跟他有血缘关系。 易楚拼命忍着才没有尖叫出声,而一旁的画屏也是满脸的惊诧与愕然。 显然她也是头次听说这样的事儿。 易楚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抿了两口茶,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俞大哥,阿齐的事,还望……」 「属下并非多话之人,」俞桦不等她说完,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欲走,却又顿了下,「太太要不要查一下吴氏?」 查查吴氏为什么要这么对待易齐? 会不会又是一桩让人无法置信的丑事? 易楚摇摇头,今晚听过的已然让她恶心,实在不想知道更多。 俞桦拱手行个礼,大步走出门外,身形一晃,消失在夜色里。 易楚与画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种耸人听闻的事,这样灭绝人~伦的事。 寒风吹过,烛火摇曳,「啪」地爆了个烛火,灭了。 惨白的月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木窗照进来,屋里一切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的,瞧不真切。 画屏温柔的声音响起,「你先等着,我去找蜡烛。」 没多久,响起打燃火折子的声音,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易楚回身看着烛光下画屏大方俏丽的眉眼,起身过去抓住她的手,「还好你在这里,否则我……」 饶是如此,今夜她怕是也无法入睡了。 画屏了然,轻轻拍拍她的手,「以前跟夫人去白塔寺听经,听高僧说起过,之所以人要遭受离别怨憎等苦楚,都是来偿还前世的恩怨,这是个人命里的劫数……或许易齐就该经此一劫,你别想太多……要不明天去护国寺看看,或者抄几卷经书?」 易楚并不太信僧道,可听画屏如此说,仍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易楚又是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户纸透出迷蒙的鱼肚白才微微阖上了眼睛。 画屏倒是起得早,先吩咐郑三嫂,「太太昨儿睡得晚,一时半会怕醒不来,让二姑娘在自己屋里先吃,余下的不用温着了,等太太醒了,重新起火另做。」 郑三嫂诺诺地应着。 画屏想想又道:「到外院问下俞管家,太太这几天想到护国寺,不知哪天方便,另外这院里还得添四个小丫头,请他帮着打听打听人牙子……最好这一两天就能得,实在不行也得赶在过小年之前……」 郑三嫂听画屏说话办事井然有序条理分明,显然是个有成算的,不敢小觑,当下俱都答应了。 安顿好这些,画屏正要往正房走,易齐从西厢房出来,板着脸问:「什么时候用饭,我已经饿了?」 因睡得饱足,易齐气色极好,肌肤莹莹如白玉,眉梢眼底自带风流慵懒,即便是拉着脸,也不减损一丝一毫的美丽。 画屏一来气她只顾着腹饿,对易楚连声问候都没有,二来是气她轻视自己。昨天如此,现在又是这样。 画屏是做惯了奴仆,在易家也以奴仆自居,可卫氏、易郎中以及易楚对她都很和气爱护,就连性子别扭的卫珂,也从不曾轻看她。 唯独易齐,总是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 画屏也就没有好颜色,装作没听见,直接往正房走。 易齐大声嚷道:「我问你话呢?」 画屏仍是不理,进屋关上了门。 透过门缝,看到郑三嫂端着托盘过来,跟易齐说了些什么,易齐似是动了怒,一把打落郑三嫂手里的托盘,郑三嫂低着头一声不吭。 片刻易齐不忿地回了西厢房,郑三嫂收拾起地上的饭菜瓷片也走了。 有麻雀飞过来,啄着剩下的米粒吃,唧唧喳喳地叫,倒是欢快。 画屏长叹一声。 昨天听俞桦跟易楚说话,画屏已知道易齐跟易楚并非姐妹,连一丁半点血缘都没有。她真不知道易齐哪来这么大底气敢在姐夫家撒野。 唉,也就是易先生一家仁慈,其实就易齐这样的,应该打小就当丫头养着才好,若不听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打骂不听,找人牙子卖出去。易齐颜色好,少说也能卖个四五十两。 哪像现在,倒成了烫手的山药,留下吧,挺膈应人,要真撒手不管,往日的十多年情分还在,还能真忍心让她流落街头。 画屏见过两人好的时候,头对着头在大炕上给易楚绣被面,一边绣一边有说有笑。 换作自己,养了十几年的畜生,怕也是不忍心撒手丢了。 画屏所料不错,易楚果然一直睡到临近晌午才醒。 郑三嫂已经在准备午饭,画屏怕易楚耐不住饿,就到厨房里帮忙,顺便问起早上的事。 郑三嫂搪塞着不肯说,见画屏再三问起,又知她在家里说话也有分量,便不再瞒着,「……二姑娘要新鲜的羊奶敷脸,我说家里没有,她说我怠慢她,又嫌小菜就辣黄瓜条和腌雪里蕻两样,没有合她口味的……我手笨口拙,二姑娘说得几样菜我连听都没听过,也做不出来,二姑娘就动了气……这下把二姑娘得罪了,快过年了,我们到哪里再寻活计?」说着眼圈竟有些红。 画屏宽慰道:「没事,放心在这里做着,家里作主的是太太,太太不说撵人,谁也不能赶你们走。」 当初杜仲挑选这家人就是看中了她们老实肯干嘴也紧。 易楚心善不会御下,若是遇到那种心眼活络花言巧语的,怕易楚被人欺负哄骗。 杜仲这些年在锦衣卫刑侦审讯,看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 郑大牛管着打扫外院、修剪树木,兼任着门房,早晨天不亮,他就起来先把院子扫一遍,该剪的枝叶剪剪,辰初开了大门的锁,就守在小屋里寸步不离。偶尔活动一下腿脚,也就在那方寸之地。一直到酉时上了锁才回自己的小跨院。 郑三嫂管着内院,买菜做饭洗衣等活计,也是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就连俞桦也不得不服,他家公子买这两口子买得值。 杜仲亲自挑的人,又得了俞桦认可,易楚当然不会撵。 第四十九章 因为三人都没吃早饭,所以午饭就摆得早。 易齐不等郑三嫂摆完饭,当着她的面就撵人,「……又粗又笨,连芫爆散丹和酿冬菇合子都不会做,留着有什么用?」 郑三嫂当即就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桌旁不说话。 易楚淡淡地问:「芫爆散丹是什么,我听都没听过。阿齐在哪里吃过?要是实在想吃,就回去吃呗?」又对郑三嫂,「我吃着你做得家常菜就很顺口,以后就这么做吧。眼下家里没有进项,又养着这许多人,能省就省点,早晨两样小菜两样粥主食是包子或花卷,中午跟夜里都是两荤两素,不过饭得够吃,免得外院的爷们饿肚子。」 郑三嫂答应着退下。 易齐不满地嘟哝,「姐,昨天夜里吃了白菜炖豆腐,今天又吃醋溜白菜,天天白菜还不得腻死?现下你手头又不是没银子,为什么不另外请个厨子?」 「你嫌饭菜不好吃,大可以离开这里,」易楚放下筷子很严肃地看着易齐,「没有妹妹一直住在出嫁的姐姐家里的,况且,说起来,你也不算我亲妹妹。」 易齐撅着嘴,斜长的眸子里满是不置信,「姐是要赶我走?」说话间,似有水光氤氲。 易楚不为所动,「我不赶你,可你要是待不下去想离开,我决不会拦着……另外,以后你自己的衣衫你自己洗,郑三嫂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易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半下午的时候,俞桦进了内院禀告易楚,「快到年底了护国寺正是忙碌的时候,抽不出人来讲经,倒是可以四处看看,只是后山有积雪,不太方便。」 易楚笑笑,「那就算了,等另寻时间再去吧。」 俞桦又谈到人牙子,「看了两个,手头的人不多,加起来能有三十左右人,太太什么时候方便让她们带人来看看?」 易楚扫一眼画屏,思量会,「今儿晚了,明天吧,早点来就行。」 「那就定在辰正,」俞桦拍板做了决定。 俞桦刚走,易楚就听到外面有人叫,「我来见我外甥女,你凭什么拦着?」像是卫珂的声音。 接着是个不太熟悉的男子声音,「不是拦着,要见太太,得先通禀一声,太太同意了就让您进去。」 「屁,我是舅舅,来看外甥女是看得起她,还得让她同意?」 易楚无奈地笑笑,正要开口,画屏已往外走,「我去瞧瞧。」 没多会儿,卫珂怒气冲冲地进来,一面拍打着前襟上的尘土一边嚷,「那个叫卫橡的太可恶了,暗地里给我下绊子,有本事明着来,是打架还是摔跤,谁怕谁?」回过头指着骂,「就你还配姓卫!」 卫橡紧跟着进来,单膝点地,「太太恕罪,舅老爷进门就往里闯,还喊着太太名讳,郑三拦不住他,属下就……属下愿领责罚。」 其实也没大事,就是他扔了块石子,正好打在卫珂腿弯处,卫珂摔了个嘴啃泥。 卫橡是职责所在,易楚怎可能难为他,可看着卫珂下巴磕破了血丝,衣服也沾了泥土,怎么也得让他消消气,遂道:「罚你到外面蹲半个时辰马步,另外,以后舅老爷上门不要拦着。」 这根本不算惩罚,每天他们几个都要蹲一两个时辰的马步,卫橡毫不犹豫抱拳行礼,「属下认罚!」 正要走,卫珂喊住他,「不行,罚得也太轻了,我罚他给我当半年小厮。」 卫橡愕然顿住,他的职责是保护易楚,可不能随便给别人当小厮。 易楚断然拒绝,「不行,他不能跟你去。」 卫珂反问道:「为什么不行,反正你这儿还有俞桦跟林梧,不差他一个,我看他身子板不错,有把子力气,去西北应该不会拖累我。」 易楚苦口婆心地劝,「外祖母只你一个孩子,以后还等着你养老送终,西北又不太平,经常打仗,这个且不说,就是路上,听说也有专门抢人钱财的强盗……我不放心你去。」 卫珂盯着易楚,脸色渐渐暗淡下来,「先前你一直在哄骗我?你压根也不想我去是不是?亏我还那么信任你,什么都告诉你。」甩一甩袖子,「我不用你帮忙,自己也能去!」拔腿就往外跑。 他袖口抖落出两页纸,被风吹着,呼啦啦地飞起来,卫橡纵身一跃,抓在手中。 易楚接过纸看了看,上面写着卫珂要去西北列的物品清单,有衣裳鞋袜、有跌打伤药、有毡布棉帕,笔墨纸砚,林林总总三四十样,列的很详尽,看来是真的想去,也做了充分的准备。 易楚思量会儿,将纸递给卫橡,「舅舅要去西北,你瞧瞧还差什么东西,帮他添上,有些东西我能准备,有些东西怕是要麻烦你。」 卫橡问道:「太太真要属下跟随舅老爷?恕属下不能从命!」 易楚咬咬下唇,低声道:「舅舅会经过榆林卫,我估摸着他已经约好了商行的人同行,路上应该会有照应……我想让你跟林桐一起去,到了榆林卫,要是公子那边人手不够,你就留下……跟俞桦说一声,说我已经决定了。」 卫橡离开后,画屏才开口,「这么大的事儿,该跟娘和先生商量下才好。」 「你觉得外祖母会同意?」易楚苦笑,「小舅舅又是铁了心的,与其让他偷偷摸摸地走了,还不如替他把东西准备好,加上卫橡跟林桐跟着,路上也能平安点。」 画屏无言,也只好跟着苦笑。 易齐在西厢房,将院子里这番闹腾原原本本地看在了眼里,不禁升起几分疑惑。易楚嫁的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汤面馆东家能用得起这么多小厮? 而且昨天接她回来那两人,还有现在这个,长得都高大英武,完全不像荣郡王府里的那样唯唯诺诺缩头缩脑。 再看看这院子虽小,布置得却很精巧,还有易楚屋里成套的家具,说是嫁妆,可爹一年到头赚的银子不过十几二十两,就是不吃不喝也得好几十年才能买得起。 爹的银子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爹故意摆穷,还是后来又发了笔横财? 早知道易楚能嫁得这么好,自己摆谱当太太,还能使唤丫头婢子,她何苦非得听从吴氏的话千方百计到荣郡王府? 易齐暗暗后悔当初不该离家,又恨易郎中偏心眼,什么事情都跟易楚商量,却什么都不告诉她,还口口声声说把她当亲闺女待。 若是亲闺女,论起嫁妆来,也该有她一份吧? 最恨得还是吴氏,把自己推进那个大火坑,等她需要吴氏的时候,她却避而不见。 想起在郡王府这大半年,易齐悔恨交加,可不容否认,最初那几个月,她还是很开心的…… 她记得到了荣郡王府角门后换乘青帷小油车,走了约莫一刻钟到了二门,又换了轿子,再走了一刻钟,停在座青瓦粉墙的小院前面。 随轿的婆子说这是世子住的雅月轩。 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后罩房,最西边的两间是她的房间。 第五十章 花梨木的家具,松花绿的幔帐,高几上汝窑出的天青色花斛里插着嫩黄的连翘花,长案一端摆着掐丝珐琅的三足香炉,有檀香淡淡的味道弥散在屋子里,长案另一端摆着青田石雕刻的花篮、青花瓷的笔筒,还有许多她认不出来的摆设。 整个屋子布置得清雅精致,透露出低调的奢华。 易齐非常满意,比起在易家简陋的家具,粗鄙的摆设,现在的一切才适合她的身份。 不但如此,针线房的人还主动来给她量身裁衣。 十几匹上好的布料摆在她面前,柔软顺滑的杭绸、华丽高贵的锦缎、轻柔飘逸的云纱,晃花了她的眼。 婆子说,「先紧着现在的季节里外各做四身,然后再置办夏衣。」 一下子就添了八身新衣裳。 易齐终于明白吴氏所说,为什么达官显贵家的夫人小姐需要专门的人管着衣服首饰。 当天晚上,世子楚恒来瞧她,带了两套头面,一套十成十的足金,另一套镶了红色的玛瑙石。 还指派了两个二十左右岁的大丫鬟专门伺候她。 上元节那天,她已经见过楚恒,知道是个风雅尊贵的人儿。 今儿见了,才知他又是那般的温柔体贴。 「自打那日分别,常常想起姑娘芳容,夜不能寐,终于盼了姑娘来,」楚恒俯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既然来了,就安生待着,丫头们不听话,尽管去前面寻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也找我。」 两人相隔那么近,她可以闻到他墨绿色团花锦缎衣袍上熏的龙涎香味。 这么尊贵的男人,又是用那样温柔的语气,易齐虽然觉得不妥当,可话语听在心里着实受用, 楚恒见她害羞,低低地笑,「你身上的茉莉香味真好闻。你喜欢茉莉花,以后我唤你茉莉可好」 她想说自己叫「易齐」,可不等开口,丫鬟已笑着提醒,「姑娘还不快谢过世子爷赐名。」 从此,她就成了茉莉。 两个大丫鬟一个叫叶儿一个叫枝儿,都是识文断字的,也能做一手好针线。她初来乍到,房里并没什么事,丫鬟就凑在一堆儿看话本子,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哎呀,羞死人了」,「再怎样俊秀的公子怕也不如郡王爷与世子爷吧?」 看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 易齐觉得好奇偷偷瞧了眼,话本是《游仙窟》,本以为是游记之类,却不想是张鷟奉使河源,与十娘五嫂夜宿之事。 张鷟握着十娘的手,「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十娘半推半就地投进他怀里。 张鷟搂着她的纤腰,又道:「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再然后,又说:「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亦应知。」 易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脸涨得通红,心怦怦乱跳,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张鷟既然尝遍了好东西,还想要什么? 一看便不可收拾,直到看完才恍然警醒过来,猛地将话本仍回原处。 而身下却已湿了大片,双脚酸软得竟是动不得。 枝儿叶儿进来时,易齐犹在担心,怕被她们瞧出端倪来,可两人竟似半点没有发现,笑嘻嘻地支开竹绷子绣锦帕。 枝儿绣得是鱼戏莲叶,叶儿绣得是交颈鸳鸯。 叶儿嫌鸳鸯眼珠子发死,拆了好几次,又唤她,「茉莉姑娘,帮我瞧瞧,这黑丝线配着银线金线怎么就没灵性?」 易齐上前,看到脖颈交缠在一起的鸳鸯,猛地想到张鷟跟十娘「插手红裈,交脚翠被」,一时竟脸红心跳。 看完《游仙窟》没几日,叶儿换了本《西厢记》,挑烛与枝儿看,然后又看《牡丹亭》。 易齐跟着她们将这几册话本子也都看了个仔细。 夜半无人时,不免会想起话本上的词句,书生持半枝垂柳请她赋诗,杜丽娘半推半就,两人松领口宽衣带,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 易齐心头如同用羽毛轻轻拂过,痒得难受。 天气渐热,杨柳吐翠,百花盛开。 枝儿叶儿伴着易齐在花园游玩,花园里有怪石嶙峋的假山,假山上垂着藤萝,如翠带摇曳,又缀着野花,星星点点的,别有野趣。 三人走累了,便在山脚大石上歇息。 面前是清澈见底流水潺潺的小溪,身后是绿藤缠绕野花盛开的山景,易齐心旷神怡,如同置身仙境。 就在此时,假山洞里突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低低的说话声。 枝儿是个大胆的,寻了个隐蔽之处往里瞧,瞧完了又向叶儿跟易齐招手。 两人也跟着过去,易齐听到女子娇得几乎要滴出水的声音,「好哥哥,慢些,人家受不住了。」 又是男子沙哑的声音,「我的小心肝儿,要不哥哥出去?」 「哎呀,冤家!」女子低骂,「哪个要你出去的?」 易齐虽不知事,却也猜到了几分,慌得要走,叶儿拉住她的手,「别走,好容易赶上了,看两眼。」 透过山石的孔隙,易齐看到交缠在一起的身体,白花花的,不停地摆动。未几,男子低吼两声,身子俯了下去。 易齐脑子「轰」一下似着了火,想起《西厢记》张生说崔莺莺,「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 直到假山洞里两人穿好衣服离开,易齐才自震惊中清醒过来,脸红得如同滴了血。叶儿跟枝儿面色倒是平静,笑盈盈地望着易齐,「茉莉姑娘怕是还没经过事吧,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妙处。说起来,真真是……以后姑娘得了趣,自会明白。」 易齐方知这两人都已不是闺阁女子,不由讶然。 叶儿瞧出她的心思,笑道:「姑娘可是瞧不起我?我看姑娘也是个通透的人,就跟姑娘交个心。我是世子爷的人,进了郡王府就没打算出去。虽说没名没份的,可日常穿用哪一样不是上等的好?世子爷又是怜香惜玉的品性,没少疼爱我跟枝儿……人生在世不过这三五十年的好光景,依着我,却是不愿嫁到寒门小户里,早晨倒夜壶,傍晚掏灶灰,天天灰头土脸的,早早就老了。」 易齐深有同感,往常虽说她不用下厨,可自己的衣服要自己洗,夜里用的夜壶也得自己倒,就着还时常被易楚说教。 而眼前的枝儿跟叶儿,名义上是丫鬟,可粗活重活一点都不干,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做点针线,比有些人家的小姐都娇贵。 易齐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松动。 叶儿趁人不注意跑去见了楚恒,楚恒正靠在安乐椅上听乐姬弹曲儿,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头打着拍子。 看到叶儿,楚恒挥手让乐姬退下,却将叶儿搂在腿上,一边没轻没重地亲一边将手沿着衣襟伸到了里面揉搓着。 叶儿假意推拒,又笑道:「恭喜世子爷,茉莉姑娘被撩拨得差不多了,爷有了新人可别忘了旧人。」 楚恒细细啃着她的脖子,「这还不到三个月,叶儿真是能干……赶明儿好好替她打扮打扮送到拂云阁……别忘记用药。」 叶儿笑得意味深长,「世子爷真是孝顺,什么都忘不了让郡王爷占先。」 第五十一章 楚恒将唇移到她耳边,「只有叶儿是爷夺了先机……老的不死,爷就一辈子被他压一头。等爷成了郡王,头一件事就是给叶儿侧妃的名分。」 叶儿双手攀住楚恒的脖颈,「那爷说话要算数,否则……」银牙一咬,「我让爷三天下不了床。」 楚恒哈哈大笑。 沐浴后的叶儿,重新梳洗过,整好衣衫又去了易齐那里,笑盈盈地说:「适才听洒扫的小丫头说花园里的紫薇花开了,明天去瞧瞧吧?紫薇树最有意思,手一碰,树枝会乱动,跟挠痒痒似的。」 易齐心头一跳,她还记得吴氏曾经说过,荣郡王每天都会到拂云阁舞剑。 来郡王府这么些天,还没见过荣郡王,是不是明天就能见到他了? 易齐心潮澎拜,忙不迭地答应了。 叶儿又送她一瓶香脂,「世子爷费了好大工夫专程为姑娘淘来的,香味跟姑娘身上的一样。」 易齐打开看了看,果然不管是香味还是色泽,甚是擦到手上的感觉都跟吴氏送的那瓶毫无二致。 正好先前那瓶她快用完了,易齐高兴地收下。 叶儿心里冷笑不止。 荣郡王只知道儿子孝顺,从各地搜罗身怀异香的美女献给自己,岂不知,那些异香都是抹了香脂的结果。 香脂有个名字,叫做千人媚,掺上不同花汁就会有不同的花香。 用过千人媚的女子,肌肤会格外细滑柔嫩,极得男人怜爱。 其实千人媚也是种毒,会随着女子的肌肤渗入血液中,慢慢沉积,然后行房时,随处子之血以及女子的液体渗入男体中。 天长地久,男人容貌会日趋俊美,可五脏六腑却会日渐衰败直至完全溃烂。 荣郡王荒淫无度,郡王妃早恨之入骨,楚恒瞧在眼里,对父亲亦是不满。 再加上,荣郡王每日尽是寻欢作乐,无心朝政,也约束几个儿子不许掺和政事,而楚恒老早就与晋王结交,准备大张旗鼓振兴家风。 被荣郡王先后训斥过几次后,楚恒渐生恨意,而晋王也几番暗示,等楚恒袭了郡王府的爵位,定会重用他。 所以,四五年前开始,楚恒就费尽心思寻找荣郡王能看得上眼的女子。 荣郡王阅女无数,眼光自然非同一般,楚恒每年也只能寻到一两个合心意的。 今年的上元节,就遇到了易齐。 其实,即便易齐身上没有茉莉香,楚恒也会看中她,是因为吴氏。 吴氏入府时已经嫁人生过孩子,荣郡王令人暗中杀了她夫君与孩子,又施计害她爹娘,吴氏走投无路才进了府。 荣郡王极宠吴氏,不惜数次落了郡王妃的面子。 趁着荣郡王离府公干,郡王府告诉了吴氏她家破人亡的实情,又送给她一瓶千人媚。吴氏当时已有身孕,说不清出于什么心理,逃出了荣郡王府。 荣郡王回府后,得知吴氏离开,怪罪于郡王妃管家不力,将她关入佛堂三年有余。 吴氏离府时,楚恒已经十四五岁了,岂能不认识她? 而易齐跟吴氏至少七八分像,不管易齐是不是吴氏的女儿,楚恒都要接她进府,所以才会三番两次催促吴峰。 这一切,易齐毫不知情,她正热切地期待着与亲爹见面…… 那天易齐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亲爹荣郡王。 荣郡王年近五十,但保养得非常好,面容白净紧致,没有一丝皱纹,乌发高高束在脑后,戴着紫金冠,比楚恒更多三分儒雅,比易郎中多三分风流。 易齐抿着嘴笑,呵,只有这般身份高贵风姿出众的人物才配得上做她的父亲。 可她不曾想到,恶梦便是从那一刻开始。 荣郡王将她带到屋里解她的衣衫,易齐惊慌失措,哭着拒绝,「不行,不可以,我娘是吴悦,她说您……」 荣郡王笑容更盛,手下却毫不留情,「既如此,更会好好疼爱你。」 是真的疼,易齐几欲昏死过去,可身体却慢慢地苏醒。 荣郡王很满意,真心真意地「疼爱」了她三个月。 三个月后,易齐重又回到雅月轩,没几天,郡王府设宴,楚恒带着易齐赴宴,艳惊了四座。 第二天清晨,昏迷中的易齐被送到了西苑。 西苑是不得宠的姬妾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吃穿用度仍是讲究,也有丫头婆子们伺候,但较之以前却差了不少。 尤其姬妾们都是经过同样浮沉的,对易齐没有半点同情怜惜,反而因为她的美貌被人嫉妒。有几个便结成一伙专门欺负她,不打脸,用手掐她,甚至用针扎。 易齐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寻个机会找了针线房的张嬷嬷给吴氏送信。吴氏回信来得很快,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 信上说:我恨不得从来没有生下你,想到你身上留着那人的血液,我几次都要掐死你,当年他如何对我,现在尽数报复在他身上。你若恨,就恨你爹! 透过薄薄的纸,那种渗入骨髓刻骨铭心的恨意扑面而来,易齐瘫倒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难怪自己不满一岁就被吴氏丢下,难怪四年前吴氏回来找自己,原来从始至终自己只是吴氏报复的棋子。 她想哭,却忍不住疯狂地大笑起来,一直笑到眼泪都流了下来。 她后悔了,她不甘心一辈子这样活下去。 她想起温和从容的易郎中,想起温柔可亲的易楚,易楚最是心软,任凭她犯了什么错,只要拉着她的手臂放软声音求,易楚没有不应的。 想到做到,易齐将先前楚恒以及荣郡王打赏的首饰拿出来,总算贿赂住采买的太监,离开了郡王府。 可易齐没想到易楚会过得这么好,记得她走的时候,易楚刚被荣盛退亲,灰头土脸地闷在家里整日不出门。 那时候,她想,有朝一日发达了,定要给易楚寻个官宦人家的夫婿,狠狠地给那些笑话指点过易楚的人一个耳光。 仅仅大半年,生活却重重地甩了易齐一个大耳光。她灰溜溜地藏在运白菜的车里被接回来,至今不敢在人前露面,而易楚却当家做了太太,过上了使奴唤婢的生活。 易齐知道自己应该为易楚高兴,可内心的嫉妒与不忿却搅得她无法安生。 如果当时易楚拦住她,她就不必去那个火坑了,或许这门亲事就能落在她头上。毕竟那时易楚刚刚退亲,而她比易楚也好看漂亮得多。 易楚才没有心思理会易齐怎么想,在她心中,易齐尖酸刻薄自私冷清,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单纯可爱活泼漂亮的妹妹了。 她不会把易齐丢出去不管,但也绝不容她在家里兴风作浪。 此时的易楚正坐在正屋客厅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喝着茶水,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投向门口的画屏。 院子里整整齐齐地站了四排共二十几个丫头,个个低眉顺目神情拘谨。 画屏清脆的声音响起,「你们四个进来。」 有四人迈着细碎的步子进门,跪在地上磕头,「见过太太。」 画屏淡淡地说:「都起来吧,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会什么手艺,能干点什么。」 第五十二章 四人一一作答。 听罢,画屏挥手让她们离开,往易楚身边凑了凑,低声道:「第一个衣服不干净,指甲缝里有泥逅;第二个眼珠子乱转不像个安分的;第三个哼哼唧唧的话都说不清,估计是个不中用的;第四个模样还行,但是身材太粗壮,像是性子野不太服管。」 易楚不免叹服,适才她看得也算仔细,脸面、衣服、手指都看过了,但显然不如画屏会相人。 接着画屏又点了四人进来,问了同样的问题,待人出去,点评道:「有两个畏畏缩缩的撑不住事儿,第三个除了相貌好其他别无用处,留在家里纯粹是个祸害,第四个还凑合。」 易楚点头表示认可。 等所有人都相看罢,画屏选了八人进来,问了些「家里是什么地方的」「家里都有什么人」「以前在哪里做过,主家如何」等问题。 问完了,告诉易楚,「那两个回答得不尽不实,想必来路不明,第三个嘴不严实,主家的底儿都快掉了,还有一个没什么不好,就是觉得面相不好,是个苦命的长相。」 易楚忍不住挑眉,「挑丫头还有这讲究?」 「那当然,」画屏笑道,「你说丫头整天跟在身边,要是看着难受,这不是难为自己?」 细想之下,确实很有道理。 最后,留下来四人。 画屏让郑三嫂请俞桦进来,「俞管家,我粗粗挑了这几个丫头,您帮我掌掌眼,看看行不行,然后由太太定夺。」让四人上前给俞桦行礼。 俞桦打眼一扫,压低声音对易楚道:「边上那个粗壮的看着下盘沉稳,应该有把子力气。」 画屏就笑,「俞管家好眼力,她说出身猎户,自小力气大饭量也大,她爹四年前从山上摔下来死了,她娘养不活她,就自己卖身为奴。」 俞桦盯住那人的手看了看,点点头,「既如此,我看这几个都还行。」 易楚从善如流,「既然你们觉得合适,那就留下她们四个吧。」 原先跟人牙子说好了一个八两银子,那个粗壮的太能吃,人牙子会来事,主动降到了六两,如此一共是三十两整。 四人给易楚磕了头,跟着俞桦到外面将卖身契重新换过,摁上手印。 不大工夫,俞桦又带着四人回到客厅。 画屏板起脸,在四人面前踱了两圈,沉声道:「既然到了杜家,就得遵守杜家的规矩,头一件事,得先认清主子,你们说说谁是你们的主子?」 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易楚,「太太就是我们的主子。」 「好,既然都认清楚了,以后可得记住,凡事要听主子吩咐,以主子利益为先,若有那阳奉阴违欺瞒主子的……」 俞桦不动声色地端起杯茶,喝了口,手指用力,茶杯咯吱咯吱地裂成碎片,茶水洒了满地。 四人目瞪口呆,忙不迭地磕头,「奴婢万不敢有欺瞒之举,如果背主就如这茶杯任由主子惩罚。」 画屏这才换上亲切的面容,温和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的,刚才俞管家只不过是给大家提个醒儿。到了新主家,以前的名字就别用了,太太另外给你们赐名。」 几人再次跪下。 易楚跟画屏先前已商量过,此时便也特地端起面容,淡淡地说:「现下是冬天,就统一用冬字,冬云、冬雨、冬雪、冬晴。」 画屏接着吩咐,「冬云会做饭,以后跟着郑三嫂负责厨房的活计;冬雨能做一手好针线,冬雪稍微认几个字,你们两人跟在太太身边伺候;冬晴,你伺候二姑娘。」 又将以后要遵行的规定逐条地说了遍,才让她们退下,却独独留了冬晴,也就是身材粗壮饭量大的那个。 画屏特地嘱咐她,「二姑娘的衣物都由她自己洗,屋子也是她自己收拾,你只管看着她,未得太太许可不准跨出二门半步。若是得了允许出门,也得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有一点你须得记清了,虽然让你伺候二姑娘,可你的月银是太太发,你的卖身契也是在太太手里。」 冬晴很识相,认真地说:「奴婢记得太太才是主子。」 画屏满意地点头,「你能记着就好。」 终于眼前清静了,画屏对易楚道:「今冬先让她们在东厢房凑合凑合,等开春在后面起一排后罩房,到时候再添人也有地方住,另外还得赶制几身新衣裳,以前杜府跟林府都是每年四身,两冬两夏,咱们家里虽不跟他们比,但眼下她们刚来,怎么也得有身换洗的,我看库房里有两匹官绿色的棉布,不如赏了她们,让她们量了尺寸自己做。」 易楚就叹气,「其实倒用不着丫头,用了平白添这么多麻烦,每个月发月例银子不说,还得供吃供喝供住,还得给她们分派差事,又得担心她们干不好,这才叫花钱找罪受。」 「你是心疼银子」画屏听了「咯咯」地笑。 易楚实话实说,「是,家里这十几口人吃住,一个月顶得上我们原来两年的花费,还一点进项都没有。」 画屏完全能够理解易楚的想法,她是勤劳惯了,也节俭惯了,可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勤劳节俭,以后也是。 想了想,道:「大兴不是有地?不如尽早租出去或者雇几个懂行的照应着,年底等着收租子就行,五百亩地每亩就是有一两银子的出息,也能增加五百两……阿珂说去西北做生意,你既然让卫橡跟着去,不如顺道投些银子,若是真赚了,让阿珂分你几分利,再者,你手里有闲钱,也可以买个铺子做点生意,倒不是你自己经营,寻个可靠老成的掌柜就行……我有个主意,林夫人承过你的恩,现下不管怎么说两家都是亲戚,先头辛夫人陪嫁的庄子跟铺子都有可靠能干的庄头和掌柜,倒不如借来用两年。」 易楚摇头,「我不想与林家打交道……不过你说得很对,我想试着先干干,没准不靠别人也能做起来,实在不行再另说。」 画屏无奈地笑,又说起丫鬟来,「还有四五天的工夫,我先帮你敲打敲打她们,好在家里的事情少,她们很快就能上手。不过你得记着,千万不能太软和,尤其她们犯错的时候,该罚就得狠下心罚,恩威并重才能让人心服口服。」 易楚知道画屏管理丫头很有一套,一一点头应着。 这边易楚跟画屏一边忙活着调教丫鬟,一边准备画屏成亲之事,而威远侯府,林乾却沉着脸对杜俏道:「阿俏,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卷三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01、《楚楚娇医 卷一》作者:澐晓 02、《楚楚娇医 卷二》作者:澐晓 03、《楚楚娇医 卷三》作者:澐晓 04、《楚楚娇医 卷四》作者:澐晓 05、《楚楚娇医 卷五》作者:澐晓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