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太监的小尼姑》 第1页 [古装迷情] 《掌印太监的小尼姑》作者:新了个喵【完结】 【本文文案】 大褚权宦陈亦行,何许人也?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大太监。 他指鹿为马、政以贿成,搅得朝堂一团浑浊; 他阴晴不定、笑里藏刀,前一刻与你温言细语,下一刻便能取你性命... 作为普乐庵的一个普通小尼姑,梵一的心愿很简单,诵经念佛,安稳度过这一生。 可天不遂人愿,普乐庵竟牵扯进国库失窃一案…为救庵中众人,她不得不答应陈亦行的条件——留在他身边协助查案,直到案件了结为止... 人人都道,羊入虎口,岂有放回之理? 这小尼姑的下场必定不会太好看。 可一年后,案件告破,众人却被打脸。 其一是那阴恻恻的掌印大人竟依照约定,放小尼姑回了庵庙; 其二是那小尼姑回到庵中,竟是生生受了普乐庵那还俗三刑,浑身是血的回了掌印私宅... ??? 【追宦小剧场】 见到梵一浑身是血的回来,陈亦行气得太阳穴生疼。 偏偏小尼姑惨白着一张脸,还扯个笑容朝他说:「我心甘情愿的。」 他冷着脸,抬腿就走。 可身后的人不依不饶,「陈亦行,我心悦你,这件事不丢人。」 背对着她的陈亦行身影一顿,眼圈泛红... 一旁的番役:看到掌印哭了会被杀掉吧?╯︵╰ --阅读须知-- 1.男主真太监!(可小陈真的很男人!omg我在说什么...) 2.1v1,sc,微微虐,主甜!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亦行,梵一 ┃ 配角:戳专栏哟~ ┃ 其它:古言预收《囚将》《低眉》,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笑里藏刀大太监x机灵通透小尼姑 立意:在艰难逆境中,仍葆有善良的初心,才能收穫爱和幸福。 第1章 欺君之罪 你佛慈悲,我可不慈悲。…… 「轰隆隆——」 电闪雷鸣,炸开几片乌云,紧接着雷雨倾盆。 深秋时节,竟还有如此大的雷雨,实在反常。 * 大褚帝都金芜城郊外,有一座阴森森的大牢,名唤血狱。 顾名思义,人进去了,不淌些血是出不来的。不过即便是出来了,也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此时的血狱内,却关了一群尼姑。 是的,整个普乐庵的十八个尼姑,被抓到此处已经三日了。 「哎,你说,陈掌印抓这些尼姑作甚?」狱长翘着二郎腿,喝得满脸通红,随手在桌上抓了一把花生米,扔了几颗到嘴里嚼。 「谁知道呢!听闻这陈掌印从不近女色...」坐在另一侧的副狱长嘿嘿笑了两声,声音也是迷醉:「我看吶,是近不了女色吧。」 「就是!权倾朝野、万人之上又如何?还不如咱俩呢!我看他是有心无力,才那么变态抓了些尼姑来...」 「嗖嗖——」 利刃刺破两人的颈项,血喷溅到桌上的酒杯中,清澈的酒水霎时变得鲜红,谈话声也戛然而止。 只见一个身影缓缓从门外走进,此人身着黑色明圆领袍,袍上还有几条用金丝线绣的大蟒... 站着的狱卒均是一怔,随后纷纷跪地叩拜。 此人面色冷峻,语气不怒而威:「都瞧见了吧,私下议论掌印,便是如此下场。」 「是,顾大人!」两个狱卒拖着两具脖子上插了飞刀的尸体下去了。 来人正是东厂副督主顾之渊,只听他朝剩下的狱卒开口:「陈大人让我来带两个人。」 * 短短三日,梵一跟着缘竹师父再次踏进普乐庵,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昔日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的庵内,此时香火俱灭,还有重重官兵把守。 方才那位到牢里将她们带出来的顾大人,她是认识的。 大褚歷代推崇佛教,普乐庵又是皇家第一庵庙,每年宫中嫔妃都会来庵中祈福。而去年负责护卫要责的便是这位东厂副督主... 梵一思绪飘散,脚步却已跟着前人踏入正殿。殿内供奉的三世佛一如往常、神色清明。 顾之渊转身面向缘竹,开口询问:「想必缘竹师父对这里不会陌生吧?」 缘竹点头,开口道出心中疑惑:「顾大人,贫尼不解,普乐庵究竟所犯何事,竟要将我们全数收押?现下顾大人带我们来此,又是何用意?」 「缘竹师父莫急,在下带您前来,正是为了解答您的疑惑。」 语毕,顾之渊抬腿径直向中间的释迦牟尼佛走去,待走到莲花底座前,他伸手握住莲花底座的其中一瓣,微微向左一拉—— 只听见「咔嚓」一声,像是机关触动的声音。然后三尊大佛竟缓缓向后移动,直到露出底座下的巨大暗洞! 梵一和缘竹师父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在普乐庵这么多年,这正殿中居然有这样精妙的机关。那么这暗洞之下,又隐藏了什么? 「我看缘竹师父的表情,似是不知?」顾之渊淡淡一笑,对缘竹的反应半信半疑,「那师父便随我下去瞧瞧吧。阿满,你带着这位小师父跟在我们身后。」 一旁得令的番役连忙称是,四人便一道进入暗洞。 第2页 梵一发现这暗洞接连着一条很长的暗道,走的越深,光线越暗,好在身边的阿满带了火摺子... 只是前面的顾之渊带着缘竹师父走的极快,不一会儿便与她和阿满拉开了一段距离。 阿满今年跟着副督主立了不少功劳,听司房说再过个把月让他应当能升个役长了; 而此刻正该是在顾大人面前表现的时候—— 「小师父,我先过去,你慢慢走过来就好。」 ??? 梵一急忙开口:「哎——大人,可是我...」 她话音未落,身前的阿满早已快步去追顾之渊了,跟着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火摺子微弱的光源... 梵一从小就有眼疾,一到光线暗的地方就几乎看不见东西。缘竹师父带她看过好多大夫,都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治不好的。 此时周遭一下陷入黑暗中,她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只好伸手摸着暗道里粗糙不平的石壁慢慢往前走... 「看不见?」 身后传来一道温温和和的声音,梵一勐地回头,呃...啥也看不清。 人在双眼看不见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伸出双手,仿佛触摸到些实在的东西才能感到心安。梵一摸索了一阵,似乎触摸到了身前的人的衣角? 「哎,你这小尼姑,可别趁机动手动脚啊...」身前的人一闪,言语中带了点调笑的意味。 梵一哪里被这么开过玩笑,脸颊瞬间绯红,好在是在黑暗中,身前的人应该看不清她的脸... 她想着将双手收回来,这时右手却突然一凉,她用手轻轻触碰,似乎是剑鞘? 「握紧了,我带你过去。」 好人吶! 梵一心中一阵感慨,这冷冰冰的东厂里居然有这么好的人。 「多...多谢大人。」 梵一握住剑鞘,由身前的人带着往前走。没有火摺子,这人在黑暗中的步调也是极稳,如同白日行走一般... 大约一刻钟后,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点光源,她紧随着前人加快了脚步。 待踏入发光的密室那刻,她被耀眼的光芒刺的瞳孔一缩。待适应后睁开眼睛,她惊的薄唇微张,差点发出惊唿—— 这间密室内,无灯无火,却异常明亮。只见满地的红木箱中,堆满了夜明珠、金元宝、红玛瑙...还有许多她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宝贝。 她瞧见缘竹师父此刻跪在地上,垂着头,似乎被抽光了全身的力气... 而顾之渊和阿满见到走在她身前的人,立刻正色行礼—— 「参见陈掌印!」 ! 梵一心下大震,怔怔的望向眼前的人。只见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圆领蟒袍,脸如雕刻般稜角分明,黑眸如鹰眼一般似是要将人看穿,鼻樑高挺,嘴唇略薄,唇色却是鲜红... 明明是英气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给人阴恻恻的感觉,哪里还有方才在暗道时的温和。 听他们所喊,此人是陈掌印? 梵一虽久居庵中,却听过不少这位司礼监掌印陈亦行的传闻—— 大褚国力强盛,四方诸国年年朝贡。而进贡之物大多都要先到庵内开光再送往宫中。 她曾在庵内听到过运送进贡之物的侍卫闲聊—— 「这次巴默部落进贡的七彩珊瑚真是极品,你说皇上会赏给哪些大人?」 「陈掌印呗,进贡的宝贝哪回不是让他先挑?再说了,他若不先挑,哪位大人敢动?嫌命长了?」 「你俩不要命了,议论陈掌印,被别人听见我们三个都得完...」 ...... 原来令人谈之色变的陈掌印竟是他。 只见陈亦行走到缘竹面前,语气冷冽:「缘竹师父,放在这里的都是大褚国库里的宝贝,现在却出现在您的普乐庵中,这可是欺君之罪,您作何解释?」 缘竹年岁已高,在方才踏入这密室时,便已思绪如麻。国库失踪的财宝出现在普乐庵,她作为一庵之主必然难辞其咎。 「陈大人,贫尼...」话未说完,她竟生生昏厥倒地! 「师父!」 梵一跑过去,颤抖地伸手朝缘竹师父的鼻前一探,还好,师父还有气息... 定了定心神,她转身向面前的人跪下,开口:「陈大人...缘竹师父向来恪守戒律,此事她断然不知,我佛慈悲,还请大人明察!」 「你佛慈悲,我可不慈悲。」面前的人轻嗤,「此案只需处理了你们普乐庵的尼姑,便可结案,我又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 梵一心中腹诽,刚才自己是被猪油蒙了心吧,不然怎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她勐地抬头,对上陈亦行的双眼—— 这双眼睛似乎很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陈掌印...」梵一轻声开口:「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陈亦行直视她如同猫眼一般灵动的杏眸,「小尼姑,套近乎没用的哦。」 ...... 梵一无语凝噎。 一旁的顾之渊见两人已有谈崩之势,便开口建议道:「掌印,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陈亦行点头,顾之渊便吩咐阿满将昏倒的缘竹带出去。 阿满听令,欲伸手去扶缘竹。可梵一朝他摆摆手,说了句不用了。 只见她将缘竹师父搀扶起后,弓起身子将人背了起来... 第3页 陈掌印&顾之渊:.....小尼姑力气倒是不小。 待他们走出暗道,缘竹师父也逐渐转醒。只是她受了刺激,身子仍是虚弱,说不出话来。 殿上的番役见他们出来,急忙上朝陈亦行跪下:「掌印,方才我们在后院尼姑的居所,搜出了不少东西,请掌印移步后院!」 闻言,陈亦行颔首,大步朝外走去。但只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了什么,又折返走到阿满面前,「你叫阿满?」 阿满心下大喜,难道连掌印都瞧上了自己?看来他升为役长的日子要提前了呀! 他赶紧称是。 只见他面前的人温和一笑,随即开口:「来人,将阿满拉下去杖责一百。」 阿满全身血液凝固,身子发软,跪倒在地求饶。 站在一旁的顾之渊也是疑惑不解:「掌印,这是何故?」 「呵。如今我在司礼监,将东厂全权交于你,你这手底下的人带的是愈发好了。方才在暗道,他丢下身边的人,直奔你而去,如今你还要问我何故吗?」 这声音中带了愠怒,使得大殿上顿时一片寂静。 一旁的几个番役将地上吓晕过去的阿满拖了下去... 此事算是了结,大家便匆匆朝后院走去。普乐庵的尼姑们都住在后院的小屋,一人一间甚是清静。 梵一先将缘竹师父扶到房中休息,此时师父的脸色极差,显然不能再经受任何刺激了....将师父安置好,她走出房门,便看到东厂一行人都朝着其中一间房走过去—— 那是清慧的房间! 梵一赶紧跟着进去,发现房内一地狼藉,衣柜大开,便走过去一瞧—— 里面除了清慧平日所穿的海清素袍外,还有一些艷丽的少女服饰...直到她翻到最底层,竟是好几件尺寸略大的男子寝衣! 虽说清慧平时爱俏了些,下山时总爱偷偷买些胭脂水粉。可这犯大戒的事,她怎么敢...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番役疾步进门,将一个白玉色的小瓷瓶呈给陈亦行。 梵一瞧着十分眼熟,这不是清慧经常拿出来吃的,还说是山下买来的清凉润喉的好东西? 「启禀掌印,宫中御医已验明,这瓷瓶中的药是避子药。」 闻言,梵一顿感头皮发麻:避子药!? 第2章 不近女色 掌印喜欢尼姑?那好办呀!…… 梵一被这一连串的证据弄得几近晕眩—— 清慧、避子药、神秘的男人寝衣和那些在密室里发现的财宝,这其中到底存在什么关联? 好在她心思沉稳,知道要想保住普乐庵,唯有彻查此案。 陈亦行此时坐在软塌上,看着眼前的小尼姑紧紧皱着眉。方才在暗道里并未看清她的样子,此时细细端倪,只见她的身形清清瘦瘦,配上小巧圆润的脸蛋,眉毛秀丽而长。一双灵动的杏眸,鼻子小而挺,唇形自然上翘。身上只穿了件海清素袍,冻得唇色有些发紫... 他摆摆手,示意屋内的人都出去。 「让我彻查,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若答应,我就接了这麻烦事,如何?」 「好,我答应!」梵一见有希望,不假思索地开口。 塌上的人嗤笑出声,「你倒是胆大,我还没说是什么条件,你就敢答应?」 梵一坚定地点点头。 她自小被人扔在普乐庵门外,幸得缘竹师父收留。 她极有佛缘,心态又乐观,加上从小在庵中诵经念佛,所以凡事都看的很开。 可她唯一放不下的,是缘竹师父和那些无辜的师姐们。既然现在有机会救她们,区区一个条件算什么... 陈亦行似乎对她的点头很满意,悠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小尼姑,出家人不打诳语。」 * 梵一再次来到血狱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此时的血狱更是蒙上一层阴霾,空气中还带了丝丝血腥味,令人极为不适。 狱卒们难得见陈掌印大驾光临,均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惹怒了这位权宦,小命难保。 梵一跟在陈亦行身后,只听他朝狱卒说了声「把人带过来。」 随后便踏入了一间刑房。 没过多久,梵一见到清慧被狱卒带了进来。 「陈亦行!原来是你陷害我们!」清慧见到陈亦行,有些情绪失控。 梵一皱皱眉,清慧怎么会认识这位陈大人? 「哦?一个久居庵堂的尼姑,居然认得我?」陈亦行勾勾嘴角。 清慧被反问的说不出话。 紧接着陈亦行便将小瓷瓶拿出来,举在她眼前晃了晃。 清慧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梵一跑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着急开口:「清慧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药...还有我们庵里的密室,你知道多少?」 清慧不答,只是望向陈亦行,随后面露微笑,配上她此时惨白的脸色,甚是凄凉骇人。 突然,她用力挣开梵一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墙壁—— 事发突然,没人来得及拉住她,只听见「咚」的一声,清慧的身体倒地,额头已是血肉模煳... 「清慧!」梵一惊唿,她快步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抱到怀里,泪如雨下。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梵一哽咽地问。 第4页 「梵一...」清慧气若游丝:「对不起,我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普乐庵...」 「是不是有人逼你的?你告诉我,清慧,我会帮你的...」 清慧摇了摇头,「没人逼我。梵一,你不会懂的...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 她抓住梵一的手,微微用力,「呵...真是可笑。我一直嫉妒了你,觉得师父偏心你,可最后却死在你的怀里。梵一,离陈亦行远些,他是条毒蛇....还有,你佛缘极深,切记不要动情,你定能修成正果...」 清慧缓缓闭上双眼,终是断了气。 梵一哭的眼睛通红,清慧虽从小便爱和她过不去,但总归一起长大,看着她如此惨死,心中悲痛万分。 「陈大人...此案扑朔迷离、疑点重重,求大人彻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梵一将清慧平放在地上,自己面向陈亦行跪下。 清慧一心求死,就是不愿说出背后的男人,这个人绝对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她不愿让清慧死得不明不白,更不愿整个普乐庵平白背上窃取国库的罪名! 陈亦行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轻笑了声:「怎么,没听清你师姐断气前说的?我可是条毒蛇吶。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大人若想杀我,一早便杀了。何必等到现在。」 陈亦行一愣,小尼姑脑袋还算灵光,在尼姑庵念经居然没念傻? 「咳咳,本掌□□情好,就接了这破事。不过在此案未结前,你必须留在陈府协助查案。至于条件嘛...」陈亦行望了望她头上带的尼姑帽,随口扯了个条件:「把你的头髮留长。」 就这条件?. 梵一立刻点头:「好,多谢大人。」 她的眼神中尽是感激,让陈亦行心间微震。 他如今权势滔天,人人见了他都是畏惧、谄媚的眼神,但他依旧能在那些眼神中看到隐藏的嫌恶。 他心里很清楚,即便他如今是万人之上的掌印,却始终是个连人都称不上的怪物... 可此时面前的小尼姑眼底的感激却是那么真诚。 陈亦行皱着眉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却听见跪在地上的人又怯生生的开口:「陈大人,狱中湿寒,缘竹师父年岁已高,大人能不能将庵内众人暂时扣押到普乐庵中?」 ? 陈亦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小尼姑是不是佛经念多了,现在是把他当成大善人了? 他沉着脸转身往外走,在踏出刑房时终是扔下两个字—— 「准了。」 * 梵一就这么住进了陈府。 不过陈亦行任司礼监掌印一职,基本住在宫中。这陈府算是私宅,平日也只算是个摆设。她住进来后,倒是一连几天没见到陈亦行... 所幸她住的屋子,里面设了座观音像,所不在庵中,倒也没耽误她礼佛。 陈亦行这几天很忙。 既然想要彻查这案子,总得让皇帝亲口下令吧。 说起大褚这老皇帝李砚,也是命好。 先皇李融,在位四十一年御驾亲征八次,威震四方,开拓了大褚的版图,给大褚打下了坚实的根基。 李砚继位后,已是四海昇平、八方来贺。 渐渐地,他开始懒政,沉迷声色... 而他娶的皇后——姜林,锦衣卫指挥使姜显的嫡女,可是个厉害的角色。姜皇后醉心大权,尤其在生下太子李容后,便一心想让太子早日坐上皇位,自己便可把揽朝政。 这时,李砚慌了。 皇后、太子和锦衣卫三股势力逐渐拧成一股绳,足可将他从皇位中拉下来。 怎么办呢?他脑海里开始计划扶植一个新的势力。 可那些反对姜皇后的朝臣已经被锦衣卫剷除的差不多了,再加上朝臣都是世家,家族庞大,容易被锦衣卫胁迫。他必须扶植一个没有家族、不会威胁到他地位的势力。 他思来想去,最好的人选便是——太监! 太监出身低微,又一辈子不会有子嗣,孤身一人,即便权力大了也绝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陈亦行就是这时候渐渐冒头的,他在御前伺候,最懂皇帝心思。 李砚有意扶植他,给他越来越多权力,让他坐上东厂提督的位置还不止,连掌印一职也让他兼任。 不过陈亦行也不负圣意,明里暗里为皇帝剷除不少威胁。 有了陈亦行作为锦衣卫的牵制,皇帝终于能睡个安稳的觉了。 ...... * 早朝快到尾声。 坐在金光闪闪的龙座上的李砚,终于把话题转到国库失窃案上,「陈掌印,国库失窃,却在普乐庵找到。此案你查的如何了,是那些尼姑做的吗?」 「回皇上,此事内有隐情。臣以为,如今还不能妄下结论。」陈亦行站在殿下,神态清明。 「此案清晰明了,还有何隐情?」说话的人身穿杏黄色四龙纹袍,故意朝陈亦行揶揄:「我可听说陈掌印私宅最近多了个娇美的小尼姑,莫不是与此案有关?」 陈亦行神色自然,淡淡笑道:「这尼姑暂居府上,只是协助查案而已。不过微臣见太子如此急于定案,莫不是知晓此案内情?」 「你!」被反将一军,太子不禁面露怒意。 「皇上,掌印说的有道理。哪能不查便轻易断案?」 第5页 「歷史上冤案错案甚多,就是由于没有细查而造成的。」 ...... 朝堂上的大部分官员都纷纷附和陈亦行,太子的脸被气得发青。 「好了!」皇帝开口,一如既往偏袒陈亦行:「那此事就按陈爱卿说的,好好彻查。我大褚可不能胡乱断案,错枉无辜。」 皇帝心中想的是国库里的财宝回来了就成。 至于剩下的,陈亦行想如何便如何,他才懒得管呢! 「是,臣遵旨。」 * 下了朝后,众臣三五成群的往宫外走。 顾之渊走在陈亦行身边,压低声音询问:「大哥,你我都清楚此案和太子脱不了干系,你又何必去趟这浑水?此时与他撕破脸,于我们没有好处。」 在私下顾之渊都唤他大哥,两个关系极好。 「我知道。」陈亦行嘆了口气,「可总不能不管吧。那小尼姑的事,我不是和你说了吗?」 「是,虽说她也算对你有恩...」顾之渊不满嘀咕:「可咱都把她弄出来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至于这个案子,就别管了...」 陈亦行知道顾之渊说的没错,可是一想到小尼姑那感激的眼神...也罢,在地狱待久了,突然想做一次好人。 「此事我自有思量,你就别管了。」陈亦行丢下这句话便朝前走去了。 「哎!什么意思?大哥...大哥你别走啊!」 另一侧,其余朝臣成群结队的议论纷纷,也是炸开了锅! 今日太子在朝上说的话,让他们得知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 向来不近女色的陈掌印,居然让一个女人住进了私宅,而这女人还是个尼姑! 所以说,这陈掌印哪里是不近女色,不过是癖好特殊了些,喜欢尼姑罢了。 这群想熘须拍马的朝臣们,正愁找不到新鲜玩意儿去进献,这下突然有了方向... 尼姑?那好办呀!去庵里抓些年轻貌美的,再不成把那些个闭月羞花的姑娘削了头髮,给他送去不就成了! 第3章 请君入瓮 掌印失算了... 三日后。 梵一已经连着几天在府上碰到好些貌美如花的小尼姑了。 这...陈大人是要在府里做法事?她不免心生疑惑。但再一想,毕竟自己只是暂居于陈府,闲事莫管为妙。还是等陈大人回来问问国库失窃案的进展才是最重要的。 可她不找事,不代表别人不来找她的事。 临近傍晚,梵一在房中诵经,两个小尼姑打扮的人结伴闯了进来。 「啧啧啧,我看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一个尼姑打扮,却满脸脂粉气的女子轻蔑开口。 「就是,我看掌印也就一时新鲜,见了我们,她就不够瞧了。」 梵一不太明白她们在讲什么,只是觉得吵闹。索性不理,转过头继续诵经。 那两人见她不理不睬,更加恼火,走上前想动手把她掰扯过来… 「好得很。我就不在几天,你这差事当得是愈发好了。什么玩意儿都敢往我府里丢?」 熟悉的冷声,让梵一不自觉的回头。 几日不见,眼前的人依旧神采奕奕,身着大红蟒袍,只是脸色依旧阴郁,大有不满的意味。 刚刚陈亦行那话是对着身后的管事讲的,只见老管事颤颤巍巍走到他身前,惊慌跪下:「掌印恕罪。这几个姑娘是户部的王大人送来的…」他抬头望了眼梵一,继续开口:「奴才想着大人既喜欢这样的,就放进来让大人挑挑…」 陈亦行轻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不是?」 「奴才不敢!求掌印开恩…」管家伏在地上,身子颤抖得不停。 「晚了,打死了丢出府去。」语气没什么起伏,好似在说晚膳用什么一般。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两个尼姑,从陈亦行露面后一直都是吓懵的状态。此刻见管家被番役拖下去,瞬间惊的花容失色,忙不跌的下跪,「陈大人,请恕罪。」 陈亦行笑得很温和:「哦?刚刚不是说,只要我见了你们,她就不够瞧了?」 这笑容过于人畜无害,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假象。 地上的两人似乎被他的笑容迷惑,竟大着胆子抬头,软着声音:「大人,贫尼只想好好伺候大人。」 「这样啊,行。」 闻言,两个尼姑两眼放光。 紧接着,又听他冷声说道:「先背段《大藏经》听听。」 !? 地上的两人心中满是不解。王大人和她们说这位掌印喜欢尼姑,所以让她们扮成尼姑模样,好好来伺候这位陈掌印。可现在他这意思是,真心喜欢礼佛? 「不会背?可惜啊。」站着的人依旧在笑,「你们王大人送礼前没打听好啊...真是可惜。回去告诉他,让他准备告老还乡吧。」 ...... 番役把一脸错愕的两个「尼姑」带下去后,陈亦行又朝身边的人开口:「阿渊,你去把剩下的尼姑都处理了,再选个老实的管事。」 顾之渊点头领命后就出去了,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几日不见,刚刚又看他处理了那几个人,梵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陈亦行看上去很有兴致,打趣地问她:「你不是出家人吗?怎么刚刚都不为那管事求个情?」 您这杀人不眨眼的,我求情有用嘛! 第6页 当然她是不敢这么说的。 她正正神色后开口:「佛曰,众生平等,不可杀生。可大人不是出家人,我看大人也不信神明吧,那我能用佛法来要求您吗?」 她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有因才有果。老管家揣测大人的喜好,让这些人进入陈府,此为因。那他自然得承受这个果。我信我的佛法,您有您的准则,虽是殊途,却无对错。」 这个说法倒是有点意思。看来小尼姑虽常年诵经念佛,却没被佛法桎梏,反而是活的很通透。 陈亦行难得发自内心的笑,嘴上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小尼姑,你马屁拍的不错。」 梵一笑笑,也不辩解,她更关心普乐庵的案子。 「陈大人,国库失窃的案子,可有进展?」 「皇上已经答应彻查了。」陈亦行坐到软椅上,语气悠悠:「不过这案子,如今唯一有嫌疑的清慧已死,还能怎么查呢?」 他是故意这么问的,既然求他彻查,他也想听听这小尼姑有什么好办法? 「大人,清慧见了您脱口而出便是您的名字,可见那个神秘的男人必是认识您的人。」 梵一分析地头头是道:「因此盗取国库的极大可能是宫里的人。如今知道清慧已死的只有大人和我,而缘竹师她们现在都被扣押在普乐庵中。那个男人不管是想救清慧,或是想杀她灭口,都一定会找机会去普乐庵见她!」 陈亦行心里很是满意,她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 他缓缓站起,开口:「所以,你还不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今晚便去守株待兔。」 梵一觉得他好像早就打算好了一样... 紧接着陈亦行吩咐屋外的人拿了些东西进来,梵一定睛一看,是几套清丽雅致的女子衣衫和一些胭脂水粉... ??? 「忘了你师姐房里的那些衣衫了?你要扮成她会情郎,可不得和她穿的一样?」 梵一点点头,拿着衣衫到里去换了。 只是她从小只穿过海清素袍,现在这衣衫扣子、系带似乎多了不少...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 陈亦行见到梵一换完装走了出来,不禁一怔。他一直知道她长得清丽脱俗,如今换上这身水蓝色的衣裙,更显得秀丽端庄。 只不过...她这衣扣得似乎扣得有些问题? 梵一见陈亦行缓缓走来,到她身前站定,伸手解开她外衣侧面的扣子... 陈大人这是作甚! 她垂着头下意识想侧身躲开,但陈亦行快一步伸手压住她的肩头,然后她听见温和的声音传来—— 「别动。你衣扣没扣对,我帮你。」 梵一不敢抬头,只是用余光看到身前的人神色认真,目不斜视... 顾之渊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诡异的一幕——他那阴恻恻的大哥正一脸柔和地给低着头的小尼姑整理外衣... 他欲装作没看见的退出去,却不料想踢到了门槛,发出一记声响... 屋内的两人抬头朝他看来,尤其是陈亦行的眼神大有不满的意味。 顾之渊:十分害怕。 「大哥,车马和人手都安排好了,一入夜我便将庵内的番役撤走,让暗卫埋伏在普乐庵四周。」 陈亦行点头,万事俱备,请君入瓮。 * 入夜,普乐庵内一片寂静。 梵一端坐在清慧房中,此时房内烛火具灭,在黑夜中她更加紧张... 这时,隐在角落处的陈亦行轻声开口:「眼睛在黑暗中就看不清?」 梵一轻轻嗯了声。 「可有瞧过大夫?」 要不是梵一见过他白日里杀人不眨眼的样子,这温温柔柔的语调,倒真像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呢! 「瞧过很多大夫。」她嘆气,「可大夫说这是从娘胎带出的病,治不好了。」 陈亦行未答话,过了半晌,又开口道:「我看你年岁不大,为何要遁入空门?」 梵一轻笑,「我是被人扔在普乐庵外的,后来缘竹师父发现了我,便让我留在庵中。这大概是,有佛缘吧。」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让这漫长的黑夜时光过得很快... 渐渐的,东方天空泛起了鱼肚白。 看来这一夜毫无收穫...梵一靠在桌旁,已是困得睁不开眼。 突然门外传来轻微的声音—— 「清慧姑娘...清慧姑娘,您在吗?」 梵一挣开双眼,望向站在角落里的陈亦行,只见他朝她点头示意。 她拿起桌上的绸布,蒙住脸颊,走到门边,变了声调回应:「...我在。」 「姑娘,您的声音...」 「无碍,只是近日感染风寒,嗓子不舒服罢了。」 「哦...主子备了马车,让我来接您,跟小的走吧。」 要出去? 梵一望向陈亦行,只见他无声的开口:「跟他去。」 她点点头,打开门,看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 见到她蒙着脸,小厮问道:「姑娘的脸怎么了?」 「风寒引起暗疮,不得见风...」 小厮点头,说道:「姑娘我们赶紧走吧,马车停在里普乐庵一公里的郊外。」 梵一跟着小厮走出庵外,待看到马车时,不料变故突生... 四周的丛林中冲出四五个黑衣人,朝他们袭来! 第7页 这小厮倒也忠心,挡在梵一身前,很快便被黑衣人挥剑斩杀。梵一见状,赶紧往后跑... 可她没有武功,哪里跑得过他们? 只见黑衣人的剑朝她刺来,她心想着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然而下一秒,有人将她往身后一扯,嘴唇擦过她的耳边—— 「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她眼见陈亦行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那几个黑衣人武功极高,但与陈亦行过招却丝毫不占上风。梵一赶紧跑到隐蔽的草丛处,她不会武功,此时好好保护自己,便是不给陈亦行拖后腿了。 她瞧见陈亦行将四个黑衣人都打倒了,只剩最后一个——可那人刀锋一转,朝陈亦行身后刺去! 梵一定睛一瞧,那里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 她惊唿:「陈大人,他要杀孩子!」 陈亦行眼疾手快,轻功飞到那孩子身边,欲扯过他。可黑衣人瞅准这个时机,一剑刺了过去... 正中他的肩头! 陈亦行眼神一冷,杀气尽显。只见他出剑狠厉,三五招后黑衣人吐血倒地... 梵一跑了过去,扶住他问道:「大人没事吧?」 陈亦行摇摇头,转头望向那个孩子,那孩子似乎受到惊吓,连退几步,眼见后面是个小山坡! 「小心——」 两人齐声喊道。 可这一喊,让那孩子更为害怕,不自觉地又退一步,脚下踩空... 梵一拉住他,却被他的重力带了下去! 见状,陈亦行轻功跃下,护住二人的脑袋后,三人直直往山坡下滚去... 第4章 少时记忆 你记起来了?可那个人,不是…… 梵一是被哭声吵醒的。 她迷迷煳煳地睁开眼,发现那个孩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挣扎起身后,她只感觉到后背有些刺痛,身上倒未见明显伤痕。 没记错的话,方才滚下山坡时是陈大人护住了她和那孩子的脑袋! 她满眼焦急地朝四周搜寻,只见陈亦行躺在距离她不远的草地上.. 「大人!」 梵一顾不得后背的疼痛,踉踉跄跄地奔过去。 陈亦行伤的极重,被剑刺中的肩头仍是流血不止,额头又因滚下山而被磕破渗血,脸上还沾了不少淤泥,泥与血混在一起,显得尤为狼狈。 这一幕落在梵一眼里,触动心弦! 眼前的人仿佛与记忆中那个受伤的大哥哥重叠... 梵一颤抖着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虽然气息微弱,却未消失。 她稍稍定了心神。 这时候,在一旁大哭的孩子也逐渐停止了抽泣,他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拉了拉梵一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开口:「姐姐...大哥哥怎么还没醒?呜呜呜,都是六儿不好...」 唉,这孩子哭的眼睛通红,看来是真的被吓到了。 「你叫六儿是吗?」梵一抚了抚他的头,「别哭了,大哥哥没事...」 「姐姐骗人,大哥哥一动不动的,一定是死了呜呜呜...」 得,哭的更大声了。 梵一扶额,转头望向陈亦行,扯扯他的衣角,「大人,您快醒醒吧...」 躺在地上的陈亦行似是听见了她的话,睫毛微颤,咳了两声后,微微挣开了双眼—— 「吵死了。」 有些人开口,震慑力就是与众不同的,边上的六儿立马止住了哭声... 梵一见他醒来,惊喜之色飞上脸颊,「大人您醒啦!」 她将陈亦行扶起,感觉到他此时虚弱的很,便顾不得男女之礼,让他靠着自己,作为支撑... 「大人,怎还未见顾大人带人来寻我们?」 陈亦行皱眉,语气肯定:「顾之渊那个蠢蛋,一定是被人用调虎离山之计引开了。」 「可大人这伤...」梵一担心他撑不了太久,现在更不可坐以待毙。 她望向边上的孩子,开口询问:「六儿,你家在这附近吗?」 「嗯!」六儿的大眼睛亮闪闪,睫毛上还挂了几颗小泪珠儿,「我家就在前面,爷爷在家种了好多草药呢,姐姐跟我走吧!」 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吶! 扶着陈亦行走了好一会儿,梵一的额头沁出不少汗珠... 「小尼姑。」陈亦行虚弱的声音响起,「我看那日在普乐庵,你一人背起缘竹师父,力气不小吶?」 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调侃她! 「出家人皮糙肉厚的,比不得陈大人千金贵体。在庵中每日都要噼柴挑水,自然是长了力气。」 闻言,陈亦行舒了口气,「如此,那便麻烦你了。」 话音刚落,梵一觉得肩上一沉,只见陈亦行双眼紧闭,昏倒在她肩头! ? 梵一咬咬牙:罢了,怎么说陈亦行也是为了救她才受这么重的伤。 背就背,她有的是力气! * 陈亦行醒来的时候,已是躺在软塌上,肩膀和额头都已上好了药,包扎了起来。 他望了望四周,看来这是一间简陋的竹屋,软塌上的麻被也是极粗糙。 自己大概昏睡了很久,此时屋外的天都暗了下来,但却有阵阵药香随着微风飘进屋内... 没过多久,他看见一个倩影端着药碗走进屋内。 「陈大人您终于醒啦!」,梵一进屋便看见陈亦行睁着眼睛,满眼欣喜:「正好,把这药喝了吧。」 第8页 陈亦行伸手接过药碗,眼睛却是盯住眼前的人。 这丫头,双眼充满着红血丝,脸上疲态尽显... 「我已无碍,你去歇会吧。」 梵一也很想休息,可后背的刺痛感愈来愈甚。 方才背着昏倒的他行走时,后背的骨头好像随着她走的每一步而生生裂碎一般... 「我不累。」她轻咳一声,故意扯开话题:「大人,您昏睡快一天了,饿了吧?六儿爷爷温了饭菜在厨房,我去给您端过来!」 说完便一熘烟地跑出屋外... * 与此同时,后宫的承华殿内—— 姜皇后身着金丝霞帔,头戴凤珠翠冠,神色悠悠站在玉桌前,纤纤玉手拿着小巧的花剪,细细修剪那插在琉璃花樽里的金菊花… 屋外的一内侍进殿禀告,「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话音刚落,李容便脚步匆匆的踏入殿中,见到姜皇后就是一跪,语气里充满焦急:「母后!您是不是…」 询问的话还未出口,姜皇后转身,露出精緻的脸庞,那保养得益的肌肤通透似雪,丝毫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是那双杏眸冷如冰霜,堪堪一眼便吓得李容不寒而慄。 「怎地不往下说了?」开口语气更冷,让这生了暖炉的大殿都变得毫无暖意。 「母后,今日锦衣卫是不是…是不是去普乐庵了?」 「啪!」 皇后这巴掌打的可不轻,惊得整个承华殿的宫女内侍都忐忑不安,生怕皇后的怒火蔓延,波及到无辜的他们… 「混帐!你还敢问?我让你把财宝转移到庵内的密室,你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竟让东厂的人发现了踪迹!」 皇后面露愠色,咬牙切齿:「这也就罢了,可你还色迷心窍,与尼姑厮混到一起!如今还想去救人?若非我及时派出锦衣卫,今日你便如那瓮中之鳖,被陈亦行抓到你父皇面前去了!」 闻言,李容瞠目结舌,跌坐在地上...他原本只是想着,清慧那尼姑知道自己那么多秘密,又对自己死心塌地的,不如把她从普乐庵弄出来,藏在外院...却没想到差点着了陈亦行的道! 他才回过神,心中更是后怕,不禁跪伏在地,「多亏母后思虑周全!可那陈亦行,这些年虽一直与锦衣卫作对,但却不曾与您在明面上撕破脸。今次国库失窃,按理说财宝也重回国库了,父皇都没什么追究的意思。可他却非要一追到底,难不成真是为了他府里的那个尼姑?」 姜皇后冷笑:陈亦行,当年一时心软留你一条贱命,如今倒真是愈发不可小瞧了! 呵。又是尼姑,这普乐庵的尼姑是会妖法吗? * 陈亦行没什么胃口,兴致缺缺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 梵一知道他在塌上躺了一日,身子定然不舒畅,便提议道:「大人,今夜月色不错,咱们出去走走?」 「你确定?我现在受着伤,你若看不清摔了,我可不管你。」 梵一好像知道他会这么说似的,狡黠一笑,从桌下拿出一只白兔灯笼,得意的说道:「大人您看,这是六儿做的,这孩子还真是手巧。」 两人便提灯出门。 这山坡下虽然僻静,但却有着别样的生气,尤其到了夜间,竟有许多萤火虫... 走了一会儿,梵一问起今日杀手之事,那群黑衣人来的太过突然,而且刀刀致命,连那小厮都被一剑封喉,看来不是那个来接清慧的神秘男子派的人... 「是锦衣卫。」陈亦行沉声道。 梵一脚步骤然一停,鞋履摩擦着地上的沙石发出一记略刺耳的声音... 记忆里的画面层层涌现—— 五年前某个清晨她前往普乐庵后山,去收集些露珠给师父泡茶。可她才收集了半瓶,却看到好几片叶子上的露珠都染了血色! 她循着血迹走,终于在一颗大树边上看见一个腿上淌着血的少年...捂嘴低唿后,她压制住内心的恐惧,轻声走近他。 只见他全身上下都有血,右腿上的伤尤为严重,脸上又沾了泥,髮丝凌乱,十分狼狈。 见他嘴唇干裂,她拿出半瓶採集的露水,慢慢餵给他... 半晌后,少年终是挣开双眼,看着她开口,声音微弱:「谢谢...」 「大哥哥,你能站起来吗?」 她想扶他下山,无奈力气不够,连将他扶起来都做不到。 少年摇摇头。 「你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见他点头,梵一立马说道:「你等我,我给你去拿些吃食!」 她一起身,少年勐地抓住她的海清素袍一角。 ! 「不要告诉任何人,在这里见过我...」 她坚定地点点头,然后跑下山去。 可等她拿着素包子回来时,却看见一群身着黑色蟒袍,腰间别了刀的人抓着那个大哥哥,正欲离开... 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沖了上去,嘴上还喊着:「他受伤了,你们放开他!」 那群人见她一个小尼姑,还敢多管闲事,便一把将她推到地上,「滚远点!」 她挣扎起身,不顾身上疼痛,扑过去想去抓少年的手... 只见绣春刀出鞘,寒光一闪,直朝她颈项砍来—— 这时那个被抓住的虚弱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钳制后撞向那出刀的人...那人被撞得身子一斜,刀口也偏了好几分,只是轻轻划过梵一的后颈,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第9页 「梵一!」 缘竹上山来寻久久未归的梵一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急忙忙跑过去,向那群人跪下,「大人恕罪,她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 那群人看缘竹是皇家庵庙的尼姑,也不多计较,抓了那少年转身便快步离开了。 梵一红着双眼还不死心,欲跑上去,被缘竹师父一把抱住,「你这孩子!那可是锦衣卫,你不要命了!」 回庵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后,她便包揽了庵内所有噼柴挑水的活... 「小尼姑!你怎么了?」 陈亦行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她一回神便对上他的双眼... 她不自觉地抓住他的手臂,开口询问:「大人,五年前,您是否曾在受重伤后,到过普乐庵后山?」 闻言,陈亦行一怔,瞳孔闪过一丝慌乱。 四下寂静,两人能清晰的听见对方的唿吸声。 没过多久,梵一看到眼前的人恢復镇定,淡然开口—— 「你记起来了?可那个人,不是我。」 第5章 所谓宦官 宦官你懂吧,占不了你便宜。…… 「可是您...」 「为什么和你见到的人那么像?」陈亦行低笑一声,语气淡淡:「那是我堂兄。」 梵一的心一瞬间被揪了起来,疑惑、欣喜、后怕...这心情实在复杂、难以形容。 陈亦行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心下瞭然,平静道出她心中所疑:「他死了。那日被锦衣卫抓回去后,当日便处了极刑。」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可这一字一句如巨石般砸到梵一的心脏上,痛的她两眼酸涩... 夜凉起风,吹得几片乌云悄悄遮住月亮,让黑夜更浓重了一分。 梵一看着手中的兔子灯笼,突然觉得这光芒甚是刺眼,刺的双眼模煳,无意识的淌出泪来...虽然她心中早有预料,被那些凶神恶煞的锦衣卫抓去,大哥哥必是凶多吉少。可如今真的从陈亦行口中证实了,她却如鲠在喉,那种深深自责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看着眼前无声落泪的人,陈亦行伸手想为她拭泪,可将要触碰到她小脸的时候,他却僵住了手,终究还是撤了回来。随后拿出随身带着的帕子,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梵一。」这是认识以来他第一次正经喊她的名字,「这没什么好哭的。极刑听上去吓人,其实很快,兄长去的时候没什么痛苦。你该高兴才对,有时候干脆的死可比苟且偷生要好太多。」 梵一怔愣,面前的人此时脸色明显带着自嘲的笑... 苟且偷生?他用了这个词,是在说他自己么?是因为他是宦官...的身份么? 梵一自小生活在庵中,见过太多忍受不了苦日子而来庵中向菩萨哭诉的人,可让她印象极深刻的是一个妇人—— 她还记得那天庵内香客众多,师父差她去帮忙。 可她刚进大殿,便见到一个妇人匆匆跑进来,到菩萨面前便「扑通」跪地,开口就是声嘶力竭地大喊,吓得周围的香客纷纷四散开... 「菩萨啊!天吶!我家那个天杀的混蛋,竟将亲生儿子卖到宫中,换了二两银子又去赌坊了!」她伏在地上,哭的双肩颤动,「我的儿啊!你可怎么办啊!娘救不了你...」 梵一傻站在一旁,心中疑惑:卖到宫中,有这么可怕吗? 这时一旁的香客们都开始议论纷纷... 「造孽啊,真是可怜的孩子,这当爹的简直畜生不如!」 「可不是呢,这男孩卖到宫中,那一刀下去,这辈子就算完了。」 「人都是诅咒别人断子绝孙,竟还有这种人,自己让自己断子绝孙的!」 ...... 梵一听的仍是懵懵懂懂,只是那妇人离开时那绝望空洞的双眼,似是对人生再无留恋,让她难以忘记。 后来又过了些年,她听到很多人说起大褚的东厂,皆是又恐惧又厌恶... 「哎,你听说了吗?昨晚东厂番子又杀人了,礼部的那位李大人,满门皆灭,那血腥味熏得李府附近的人家都不敢出门...」 「唉,那些没根儿的阉狗,真的不是人!尤其是那个头儿,再厉害又怎样,连个男人都称不上!」 从这些人的话中,梵一多少知道了,宦官...是个怎样的存在。 所以此刻面对陈亦行,她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所幸的是,她手中的白兔灯笼在这时恰到好处的熄灭了,周遭立刻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三两成群的萤火虫发出的点点微光。 「嘿,你是不是故意的?」陈亦行恢復调笑的语气,「今日你背过我,现在是想让我背你回去?」 「......」 调笑归调笑,陈亦行到底还是很厚道的伸手让梵一搭着他的手臂,缓缓往回走... 只是,他双眼的夜视能力极好,可以看到搭在他手臂上的那只手随着她走动,拉扯到后背时,身旁的人明显面露痛色。 这丫头,今日是伤到后背了? 陈亦行皱眉,脚步停顿。 「怎么了?」梵一疑惑。 陈亦行不耐的回话:「你走的太慢了,还是我背你走吧。」 梵一还没搞明白这人怎么就突然不耐烦了,自己就已经在他背上了。 她何曾与男子如此亲密过,一瞬间感到自己的脸如火烧一般... 第10页 许是感觉到背上的人僵着身子,陈亦行故意打趣道:「你怕什么?我可是宦官,你懂吧?占不了你便宜。」 这人?方才还在自嘲伤感,现在怎地还能拿自己来打趣? 不过经他这么一说,梵一倒是渐渐放松下来。这一天神经紧绷,此刻终于可以安心歇一会了。 没过多久,陈亦行感觉到背上的人唿吸绵长均匀,看来是睡着了。他更加放慢脚步,生怕将背上的人颠醒。 不过,这小尼姑,在他这种人背上都能这么毫无防备的沉沉睡去,可真是...够大胆的。 六儿坐在石阶上,见陈亦行背着梵一进门,急忙跑过来,低声道:「大哥哥,你肩上还有伤...」 「嘘...六儿,把你家所有可用的布衾都拿到里屋来。」 六儿眨眨眼睛,点了点头便去朝爷爷屋里跑去。很快他拿来布衾,整齐的在塌上铺好,然后便退了出去。 陈亦行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榻上,动作里有自己都没发现的温柔。 可当梵一的背触碰到塌上时,背上瞬间袭来的疼痛感让她勐地惊醒... 「很痛?」陈亦行皱眉,她这伤怕是很严重,自己白天还让她背了一路... 「呃...无妨,小伤而已。」 不知怎地,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尴尬了起来...陈亦行见夜已深,说了句早些休息便走出屋外。 坐在塌上的梵一,见人走出屋门,突然回过神来似的,起身匆匆往屋外走—— 「陈大人,等等。」 陈亦行转身,面露疑惑。 「大人方才所说,我不认同。大人说,干脆的死要比苟且的活要好,可我仍希望,大哥哥此刻还活着。哪怕他现在活的很艰难,我也想对他说,人活着不需要过于在意别人的眼光和议论,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大人...您也一样。」 梵一说完便转身跑回屋内,飞快关上门。 陈亦行正立在夜色下,心中大为震动。 这些年,多的是盼着他死的人,少数一些希望他活着的,也只是想在他的羽翼之下偷安。而他自己,早在净身的那一刻开始,便再感受不到这人世间的丝毫暖意。若非心中还有未完成的事,他怕是早就自我了结了吧? 可方才,那丫头却对他说,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 真的有可能吗? * 次日,陈亦行和梵一向六儿他们告辞。六儿爷爷十分感激他们救了六儿,再三地弯腰道谢。 梵一见陈亦行扶起六儿爷爷时,偷偷将身上的玉佩塞到他的衣服里... 「姐姐,我们以后还会见吗?」六儿扯扯梵一的衣袖,怯怯地问。 「一定会的,下次见面,六儿要更勇敢哦。好好照顾爷爷,我们走啦。」 与六儿告别后,出门走了没多少时间,梵一就见到顾之渊带着东厂的一众番役匆匆赶来... 「大哥!」见到陈亦行,顾之渊很兴奋,「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那群锦衣卫有多狡猾...」 陈亦行直接无视他,牵了匹马将梵一扶到马背上,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顾之渊和众番役:??? 回到陈府,陈亦行吩咐管家赶紧去请女郎中... 梵一这伤,着实伤的不清,大夫查看后,估摸着是伤到了骨头,开了方子和药膏。 不一会儿,管家领了个丫鬟来,对梵一语气恭敬:「姑娘,这是小曦,往后就由她来服侍姑娘了。」 这掌印私宅一向有规矩,府内不设丫鬟伺候,府中只有小厮。可今日掌印破天荒让他去找个丫鬟来伺候这姑娘,可见眼前这位主儿得有多重要! 「那老奴先告退了。」 管家走后,小曦拿了药膏走到梵一身旁,轻轻掀起她后背的衣裳,看到满背青青紫紫的淤伤,小曦惊唿:「姑娘,这伤...怎地如此严重?」 梵一低语:「无事,擦了药膏喝了药便没事了。」 「是不是这陈掌印他对你...」小曦试探着问道。她听人说过,受了宫刑的宦官,心里多少有些不正常,如今看这姑娘身上的伤,看来传言不假。 梵一摇摇头,脸色冷了下来,「没有的事,以后不要私下议论陈大人。」 * 几日后,梵一的伤渐渐转好。 可这府中却一改往日的安静,她见到往日低头干活的小厮们,此时却战战兢兢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梵一心中生疑,可陈亦行又好几日未曾回府,她只好找来管家询问。可管家却支支吾吾,不敢告诉她。 「管家,我也不为难您,我还是去东厂问顾大人吧。」 闻言,管家更慌了。 让她抛头露面去找副督主,到时掌印知道了,自己更加不用活了。 「姑娘,掌印他...出事了。」 第6章 声东击西 你有听说过,凌迟之刑吗?…… 此事要从三日前,皇帝忽然召集众臣议事说起—— 据当时在殿内侍候的小太监叙述,原本只是如往常一样议论边境战事。 可不知怎地,礼部尚书周启突然向陛下呈上工部、户部几位大人联名的弹劾奏摺,内容是弹劾司礼监掌印陈亦行,罔顾纲常、倒行逆施,强行圈禁普乐庵涉案尼姑,还对其施行暴虐手段,将人折磨的遍体鳞伤... 李砚有心偏袒陈亦行,自然是不信这种没有实证的弹劾说辞。 第11页 可这联名奏摺,置之不理也不行。于是他想,这事要证实也不是难事,只要将那小尼姑带到宫中由太医一验便知。可他刚开口下令,陈亦行就站了出来,跪地认下了这罪状… 这等逆天之行,触犯众怒,若不严惩,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李砚没法子,只得黑着脸让殿上的众臣和内侍离去,单独留下陈亦行。 无人知晓他们后面的谈话内容,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殿外侍候的小太监听见茶杯摔碎的声音,随后皇帝便下了口谕—— 司礼监掌印陈亦行,言行恣意乖张,罚其在含光殿面壁五日,停职一月,并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此谕一出,满朝譁然。 一众文武皆是不可置信,谁能想到深受皇帝宠信的陈亦行还有这么一天? 不过伴君如伴虎,歷朝歷代,多少宠臣一招不慎,最后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看如今的情形,这陈亦行,应该是好日子到头了。 * 「所以此事,已是满城皆知了?」 管家嘆了口气,无奈道:「是啊,现如今外面传得是沸沸扬扬,都说掌印大势已去。我虽严禁府内上下议论,可到底是管不住这悠悠众口吶!」 闻言,梵一秀眉蹙起,自从陈亦行答应帮她彻查国库失窃案以来,就接二连三的不断出事,说明这案子背后的真兇一定是急不可耐地想除了他们。 原本陈亦行大可不必蹚这浑水...终归是自己连累了他。 不过仔细想来,此事的起因在于有人拿她的伤大做文章。可知道她身上有伤的,除了管家和陈亦行外,恐怕就只有那位大夫和照顾她的丫鬟了。 而这管家王容,顾之渊之前对陈亦行说过,他是亲自调查了王容身家背景后才带进府中的,所以不会是他。 那剩下的那两人,会是谁将这消息传出去的? 梵一稍稍整理了下思绪,对王容说道:「管家,请您去趟东厂,请顾大人务必来陈府一趟;另外,小曦的身家背景,您都清楚吗?」 「姑娘放心,掌印特别交代过,伺候姑娘的人必须谨慎挑选。所以奴才特意调查过小曦的背景,绝无任何问题。」 梵一点点头,嗯了声,王容便领命去东厂了。深知此事要紧,他办事倒也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匆匆赶回陈府... 梵一见王容一人踏进正厅,心中便有七分明了。 「姑娘,顾大人...他忙于要事,现在怕是不便过来...」 见王容支支吾吾,连眼睛都不敢直视自己。梵一更加确定,这顾大人哪里是忙于要事,只怕是恼她连累了陈亦行,不愿来见才是真的。 「如此,那我过去见他吧。」 王容连忙阻止,这梵一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等掌印回来,他也不用活了... 「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梵一拿出刚刚写的一封信,递给王容,「若陈大人回来怪罪,您将此信交给他,他绝不会为难您。」 王容接过信,满眼震惊。眼前看着清清瘦瘦的姑娘,却能看透他心中所想,并为他留好退路...难怪掌印会对她另眼相待。 「既然如此,奴才也不拦您了。大武小武,你们跟着保护好姑娘。」 门外的两个番役得令后跟着梵一出了门。 * 东厂。 顾之渊满脸怒意,盯着手上的书函,那是弹劾他大哥的大臣名单...他紧紧握拳,这纸都被捏的发皱。 这时,外头进来一个番役,禀告说陈府那个叫梵一的小尼姑在外面求见。 呵,她还敢来。 自打她到大哥身边后,就连累大哥受伤,现在还因她遭到圣上惩罚... 「不见!打发她走。」 得到顾之渊不愿见她的回覆后,梵一犯了难。本想着请顾大人一起去那家善仁堂查一查那位女大夫,这样万一撞到幕后指使之人,也好让东厂的人将其一网打尽。 可如今,顾之渊对她成见如此深,看来她得自己去这一趟了。 * 善仁堂,此时却是大门紧闭。 梵一敲了敲门,无人应声。不过这门却并未上锁,只轻轻敲便开了。 这...甚是奇怪! 她留了个心眼,「小武,你在门外候着,若我们一盏茶后还未出来,你便速速回陈府向王管家报信。」 说罢,便推门进去。 医馆很大,里面却是空无一人。梵一向医馆后院方向走去,可刚一踏入后院,屋顶上便飞下一群人,将她和大武围了起来! 梵一定睛一瞧,心如捣蒜—— 这群人清一色身着黑色蟒袍,腰间别着绣春刀,可不就是锦衣卫么? 为首的那个锦衣卫颧骨高耸,右脸有道明显的疤痕,双眼泛着凶光,朝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在下锦衣卫千户徐秉干,梵一姑娘,幸会了。」 梵一心道不好,中计了!这群人有备而来,想必就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原来是徐大人在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她急忙转身欲走,可锦衣卫将她牢牢围住,根本沖不出去。 「哎,梵一姑娘别着急,你今日来不就为了找那大夫吗?人都还未见到,怎地就要走?」 这时一旁的大武拉过梵一,低声说:「姑娘,我带您冲出去!」 「不!别轻举妄动!」梵一低语。 第12页 可大武没听她的话,急急拔了剑便朝身后的锦衣卫刺去... 没有激烈的打斗,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一瞬,梵一就看到大武头身分离,血淌了一地,死状触目惊心! 她怔在原地,稍稍反应过来后,不禁痛唿出声:「大武!」 她泪流满面,大武为了救她惨死,而罪魁祸首此时还面露讪笑,她怒极而斥:「徐秉干!杀生罪孽深重,你不由分说滥杀无辜,就不怕因果报应吗?」 「啪!」 梵一被打倒在地,嘴角渗出鲜血,她只觉得右脸失去了知觉,脑袋里也嗡嗡声不停,逐渐失去意识... 「把人带走!回诏狱!」 * 「哗啦——」 「啊——」梵一尖叫出声,冰凉的水从头浇下,激的她头皮发麻。可自己的手脚被铁链绑在铁椅上,根本动弹不得。 「混帐东西!怎地对梵一姑娘如此无礼?」徐秉干走进刑房,笑意盈盈。 梵一见了这张脸,只觉得噁心,不住地干呕起来。 「哟?梵一姑娘这是有了?」徐秉干故意同一旁的下属笑言:「哎呀,我怎么给忘了,咱们这位掌印大人,可是个阉人呢。梵一姑娘啊,这么美的一张脸,真是可惜了。」 梵一有生以来,第一次气得双手发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你到底想怎样!」 「我可是来帮你的,梵一姑娘。锦衣卫接到情报,得知你在陈府,遭受司礼监掌印陈亦行虐打,只要你说出实情,指证陈亦行,我们锦衣卫必定会为你做主的。」 果然,想借她之由,陷害陈亦行! 「陈大人从未伤害我,你想陷害他,别做梦了!」梵一知道这次自己大概是真的走不出去了,倒不如求个痛快,「你杀了我吧!」 「梵一姑娘说什么呢!我们锦衣卫最是公正了,从不冤枉一个好人。既然梵一姑娘说掌印大人没有做过,那就是向我们告发的大夫在说谎了。」徐秉干冷冷说道:「把人带过来。」 梵一见到那位女大夫被带了进来,脸色惨白,毫无生气。 「沈倩,沈大夫,是你说的,梵一姑娘在陈府被虐打,可如今她却说没有哦。」 沈倩绝望的看向梵一,无声流泪,声音悲怆:「对不起,他们抓了我父母兄长,若我不按他们的意思说,他们便要杀我全家!」 「畜生!你放了她!」 「放了她,当然没问题。」徐秉干笑了笑,这一笑使他脸上的疤痕扭曲,显得更加恐怖,「只要梵一姑娘愿意指证掌印大人,我立刻放了沈倩一家!」 说完便拿出指证书函,让她签字画押。 梵一心里明白,此时即便按他所愿,可签字画押之后,必然是被灭口。而沈大夫一家,他也决然不会放过... 徐秉干见到梵一犹豫,便开口提醒:「看来梵一姑娘还没想起来自己是如何被虐打的,那不如我来给姑娘回忆回忆。来人,把沈大夫绑到刑台上。」 梵一瞪大双眼,全身发凉,额头开始沁出丝丝冷汗。 她眼睁睁看着沈倩被绑到她面前的刑台上,而徐秉干手上拿了把小刀向刑台走去... 「梵一姑娘,你有听说过,凌迟之刑吗?」 「住手啊!你放开她!」梵一手脚被铁链锁住,却依旧不住地挣扎,连手腕脚腕都被磨出了血... 「只要你想明白了,我随时可以停手。这凌迟啊,一共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梵一姑娘不妨数一数,我割数量准不准?」 说罢,他便手持小刀朝沈大夫的手臂割下... 「啊——啊——」 沈倩悽惨的喊叫,一声接着一声。 「畜牲!徐秉干!你住手,你会不得好死!」梵一扯着嗓子,整个人近乎崩溃,喊的喉咙沙哑,嘴唇也被发颤的牙齿咬破... * 陈亦行在含光殿内面壁,忽然眼皮直跳。 这时殿外的番役匆匆进来,呈上陈府送来的急报。他打开一看,心脏滞了一瞬。 随即起身朝外走去,「备马!」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掌印,可陛下说的五日面壁,还未期满...」小番役话未说完,便感到一记冰冷的目光朝他射来... 「属下这就去备马!」 ...... 陈亦行马不停蹄地赶到私宅,听着王容对他说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脸色越来越沉。王容捏着冷汗,所幸倒没忘记那封信... 他赶紧递给陈亦行,陈亦行拿出信纸一看—— 陈大人: 感谢您帮助普乐庵,将您捲入这场是非,实在抱歉。请不要怪罪王管家,是我一意孤行,此事因我而起,我想去找到证据还大人清白。 若我不幸遭遇不测,请大人定要保重自己。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大人能彻查国库失窃案,救救庵中无辜的人。 叨扰多日,多谢大人相救、照顾之情,愿大人今后顺遂,平安一生。 梵一 敬上 这一字一句如同遗言,让陈亦行莫名发慌,他强忍下心中的慌乱,朝小武说道:「大武的尸体在何处?」 随着小武走到棺木前,陈亦行仔细看了大武头身的切面,眉心一痛。 好,好一招声东击西! 姜皇后,你让众臣弹劾我为虚,实则是向梵一下手,不就是想看我有何反应吗? 第13页 陈亦行此时看不见,自己猩红着双眼,眼神里杀意尽显的样子有多么可怖,可一旁的王容被吓得连唿吸都不敢用力。 只一瞬后,陈亦行抬腿大步朝门外走去,丢下一句—— 「叫顾之渊带人去诏狱!」 第7章 他的宝贝 我不跑,永远都不跑。…… 陈亦行赶到诏狱的时候,诏狱门外把守的锦衣卫比平常多出了好几倍。 「掌印大人如今不是应该在含光殿里面壁?」领头身着湛蓝蟒袍的尖脸锦衣卫阴阳怪气:「今儿吹了什么风,把掌印大人吹到诏狱来了?」 「吴肆,现在让开,我留你一条狗命。」陈亦行脸上仍是稀松平常的笑,语气不带情绪。 闻言,吴肆不由的心下犯憷。可再一想,自己前不久刚提了锦衣卫副千户,就这样被陈亦行当众下了面子,以后还怎么在属下面前立威? 「陈掌印,今时不同往日,这儿可是诏狱,您岂能乱来?」吴肆心里怕得很,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没什么底气。 「是吗?」 陈亦行右手一挑、宝剑出鞘,不带迟疑,径直向吴肆刺去... 吴肆手持绣春刀,却根本接不了几招,只得拿着刀堪堪去挡,嘴上还不忘提醒:「陈掌印!我可是锦衣卫副千户,你敢杀...」 话未说完,只见到剑光闪过眸前,一剑封喉... 一旁的锦衣卫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到吴肆双目怒睁地倒在地上,脸上还带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去拦。 待众人反应过来,陈亦行已经持剑走入诏狱... 「快!快去禀报指挥使!快啊!」 诏狱里的锦衣卫更多,见到陈亦行杀气肃然地进来,都硬着头皮上去拦。 陈亦行不发一言地出剑,他的招式深不可测,若是像杀吴肆那般出招,必然能让自己毫髮无损。可眼下他心急如焚,不想与他们过多纠缠,只是见人便砍。这样快了很多,可也让自己的手上、背上多了好几个伤口... 这点痛算不得什么,他已是杀红了眼—— 想到她已陷在诏狱近五个时辰,而这个血腥骯脏的噁心地方,折磨人的方法他最是清楚...她还活在这世上吗? 想到这些,陈亦行双手颤抖,出招却未停,终于边杀边走到诏狱最里处的刑房外。 他勐地抬腿出踹开铁门—— 刑房内就三个人,可血腥味较之外面却重了数倍。 他瞧见梵一被绑在铁椅上,铁链绑着的手脚处已是血肉模煳,断线的血色珠子顺着铁链往下滴...而她双眼绝望的望着面前的刑台,嘴巴微微张开着却已喊不出声音。 而刑台上的人,不,此刻怕是不能称为人了。 手上、腿上、身上不知被割了多少刀,一些部位已是露出森森白骨,鲜血顺着刑台流了满地。可她双目微怔、鼻间还有微弱气息,似乎还未死去... 徐秉干面目狰狞地看向门外的陈亦行,面露得意的笑,倏地握紧手里的小刀,欲往自己的颈项刺去... 想死?做梦! 陈亦行出剑更快,先他一步朝他右手一刺,随后剑锋一转,左手、双脚均未放过,他用最快的速度挑断了徐秉干的手筋脚筋...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人,骤然间口吐鲜血,惊叫一声昏死过去。 陈亦行持剑赶忙走到梵一面前,用剑砍断了铁链。可这手脚被绑着还挣扎了许久,现在许多血肉已和铁链嵌在一起...他心下钝痛、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扯到她的皮肉。 可被解开了桎梏的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勐地扯开铁链。手脚的皮肉与铁链粘连处断开,看的陈亦行倒吸一口冷气。 可眼前的人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直直往刑台扑去。她的脚腕处被磨得鲜血淋漓,才迈开一步便向前栽去—— 陈亦行急急伸手,拦腰将她抱住,可怀里的人伸着双手,铁了心要往刑台沖。他半扶半抱着她,将她带到刑台边上... 看到刑台上血肉模煳的沈倩,陈亦行脱下身上的斗篷覆盖在她身上。 「沈...沈大夫...」梵一痛哭出声,她的嗓子怕是废了,开口只听见微弱的沙哑声。 刑台上的沈倩,听到她的话,眼珠轻微的动了下。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可梵一却看懂了她的唇语,她反覆念着的两个词,是「爹娘」。 「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救他们...」 她看见刑台上的人流下泪来,终是断了气,可双眼还睁着,无法瞑目。 她伸出淌血的手,替她阖上了眼。 随后,梵一眼前一黑,冰凉的手掌覆在她的双眼上,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要再看,我带你出去。」 她摇摇头,扯着嗓子艰难的说:「沈大夫...沈大夫的家人...」 身后的人放下挡在她眼前的手,走到她面前后蹲下,用身子挡住她眼前的那滩残忍。 「交给我,全都交给我,你放心。」 梵一听到他这样承诺,只觉得浑身安心下来。有他这句话,沈大夫的家人必然有救。 她可以放心了。 陈亦行见到眼前的人眼神渐渐涣散,身子往后倒去... * 顾之渊带人赶到诏狱的时候,望见他那大哥横抱着那小尼姑出来,小尼姑此时浑身带血,不知是否还活着... 他知道自己犯了不可弥补的大错了。 第14页 「将徐秉干带去血狱,别让人死了。」他听到陈亦行朝他开口:「还有徐家全族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顾之渊赶紧称是。 他已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大哥了?满身杀意、毫无温度。可这样的他,此时却轻轻护着怀里的人,连抱着都不敢用力,仿佛怕弄疼了她一般... 赶回陈府后,陈亦行抱着人往后院沖。 好在王管家机灵,早已找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候在府里。 大夫仔细瞧过梵一的伤后,不敢对黑着脸陈亦行开口,只得朝管家说道:「姑娘这伤好在没伤到筋骨,好好将养一阵便可。只是她现在惊吓过度,恐怕这心病难治...」 闻言,陈亦行拿起一旁的佩剑,将大夫吓得打了个寒噤。还好他抬腿走了出去,大夫擦了把头上的虚汗,赶紧开好方子让人去抓药... * 血狱内,阵阵嘶喊声不绝于耳。 陈亦行端坐在红木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番役行刑,而绑在木桩上的徐秉干看到一个个亲人惨死在眼前,精神已是癫狂。 他带着刀疤的脸庞几近扭曲,对着面前的人破口大骂:「陈亦行,真是好笑哈哈哈。那个尼姑是你的宝贝吧?真想不到,阉狗都有感情,不过你配么?」 他手筋脚筋皆断,一说话便痛的背过气去,可即便这样,嘴上仍旧不停:「现在这算什么?你不过和我一样,是披着人皮的恶魔罢了。那小尼姑可说了,杀生罪孽深重,你也会遭报应的!哈哈哈,你绝无可能和她在一起!」 一旁的番役小心的看着陈亦行的脸色,发现他依旧没什么表情。 一炷香时间过后,徐家上下五十几口人的尸体齐齐倒下,喊叫声停止,房内陷入一阵寂静。徐秉干看见陈亦行起身朝他走来,在他面前停下后,微微一笑—— 「我是要下地狱的人,从未想过要与她在一起。只不过,这地狱嘛,怎么着也得你先去。」 随后伸出双手,不带一丝犹豫地拧断了他的脖子。 梵一,伤害你的人我已经杀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来迟了? * 陈亦行回到陈府的时候,看到王容焦急地在大厅来回踱步。 见到他回来,连忙朝他说道:「大人,梵一姑娘她高烧不退,大夫用了各种方法都没用。这么烧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 他急忙朝后院走去... 梵一昏睡着,梦里全是光怪陆离。她看到满脸血的沈倩,还有徐秉干握着小刀猥笑着朝沈倩走去...突然他步子一顿,扭曲的脸朝她看来,调转了方向朝她逼近—— 「啊——」 陈亦行坐在塌上,看到塌上的人满头是汗、惊叫起身,可眼睛却仍是紧闭,随后又直直倒在塌上... 这样的状况已经发生了好几次。 她到底有多害怕?陈亦行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他能做些什么,才能让她好受些? 他握着手上的湿帕子,给她拭去汗水。可躺着的人,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 「大人...陈大人!」 她的嗓音嘶哑,却是用尽了全力在喊,她想说什么? 梵一还在梦中,徐秉干拿刀朝她刺来的时候,忽的一下陈亦行挡在了她的身前,那刀子直直扎进他的胸口... 「大人...大人快跑!」 陈亦行望着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口中断断续续地呢喃,让他跑?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我不跑,永远都不跑。」 塌上的人终于安稳下来,唿吸也平和不少,只是脸色通红,高烧还是不退... 陈亦行让人从府中冰窖里取了冰块,放满屋内,好在已是深秋,气温本就不高,冰块也不易融化。 屋内的温度更低了。陈亦行将碎冰块包在帕子里,先将自己的手捂凉,再把手覆到梵一的额头上,这样便不会让寒气过甚伤着她... 管家端药进来的时候,心中震盪,「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您身上还有伤,怎能拿着冰块...让老奴来吧。」 「不用,你出去吧。」语气不容置喙,王容只得讪讪离开。 到了后半夜,陈亦行看到塌上的人褪去脸上的潮红,看来是退烧了。 他将被冰块冻得发红的双手拿开,身子倚靠到塌边,稍稍安下心来,闭上眼小憩... 第8章 心病难医 她心里的伤,都由他来负责。…… 夜已深,承华殿内却是灯火通明。 「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殿上恭敬行礼的人身着大红色飞鱼服,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是五官坚毅凌厉,大有不怒自威的架势。 坐在软椅上的姜皇后右手一抬,「父亲免礼。今日之事容儿已同我说了,深夜将父亲请来,只是想确认一点,今日确是陈亦行亲自动的手?」 「是。今日他几乎血洗诏狱,还有徐秉干全族,无一倖免。」姜显眸色发暗,语气中带了愠怒。 姜皇后轻嗤一声,「这还真是件稀奇事,陈亦行一向不近女色,难不成真被一个小尼姑勾了魂?」 闻言,姜显脸上的怒意尽显,「皇后娘娘,你此次让周启向陛下呈上弹劾陈亦行的奏摺,目的不是真的为了弹劾他吧?您最是清楚,如今陛下必不可能动陈亦行,所以你只是借这个机会试探他对那个尼姑的心意。」 姜皇后被父亲说中心里所想,倒也坦然,面露微笑,一脸的得意洋洋。 第15页 「可是皇后,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无辜锦衣卫的性命。我作为指挥使,看着他们一个个惨死,就为了你心里的那点算计,你让我怎么想!」姜显面露悲痛,紧接着深深嘆了口气,「林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是何必...」 话未说完,姜皇后面色发青,立刻打断他的话,「夜深了,父亲早些回去休息吧。来人,送姜大人回府。」 姜显微微摇了摇头,只好依她意思告退。 待他走后,姜皇后冷声屏退了殿上的内侍,独自走向寝殿... 说来倒也奇怪,姜皇后这承华殿上下无不透露着华丽的气息,她平时的装扮也是极其讲究精緻。可这寝殿,却是素雅的与这承华殿无法融合... 另外,姜皇后有一习惯,就寝时不愿有任何人伺候,这寝殿除了每日辰时由专门的侍女进来打扫之外,其余时间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姜林走进寝殿后,缓缓走向北面的博古架,在这偌大的寝殿中摆了个格格不入的实木博古架,真是奇怪极了! 只见她走到博古架前,踮起脚转动博古架倒数第三层的琉璃花樽,随即博古架缓缓向右移动,直到露出背后的一扇隐蔽的门... 姜林推门进去后,博古架又缓缓移动归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门后是一个空旷的小房间,姜林径直走向房间正中的水晶棺材—— 「我来啦。」她的语气亲昵,仿佛见到熟人一般,「今天我想讲个笑话给你听。陈亦行,他居然喜欢上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是个尼姑。哈哈,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 梵一从噩梦中挣扎醒来时,外头的天光已是亮堂了起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她看到靠在塌边睡着了的陈亦行... 他唿吸浅浅,一脸倦容,髮丝还微微凌乱。还有他的衣衫,有好几处被划破了,似乎还在渗着血... 血? 梵一记起来了,好多血,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原来一个人身上的血是那么多,怎么都流不完,沈大夫从一开始的惨叫到后来惨白着脸失去了所有声息... 痛,她的头好痛! 为什么她的眼前都是红色? 陈亦行的睡眠一向很浅,只要周围有一点动静便会立刻醒来。他睁开眼便瞧见塌上的人用手臂环住屈起的双腿,脑袋深深埋在膝盖上...还强忍着不发出痛苦的声音。 「梵一...梵一。」陈亦行扶住她的肩,小声的唤她:「没事了,都过去了。」 听到他的话,梵一勐地抬头,然后摇摇头,哑着嗓子说道:「不是的,大人,都是我,是我的错。因为我,沈大夫才会被凌迟...你知道么,我看着徐秉干他一刀刀地割下去,我却救不了她!」 她泪流满面,抽泣着,还呛到了自己,勐咳了几声。 「大人,您说的极刑就是这样的吗?那大哥哥...他也是这样么?是我,我没有救到他,也是我...」 陈亦行此刻真想掐死自己。 「不是,他没有...」他觉得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怎么都解释不清了,索性略过不提,「不是你的错。这次怪我没有做好防范,才让沈大夫遭此大难。」 可即便他这样说,面前的人还是止不住的摇头哭泣...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一日,梵一昏昏沉沉,连饭都吃不下去,即便是勉强吃了几口,还是会立刻呕出来。 陈亦行意识到若照这样下去,她会没命的... 于是到傍晚的时候,他进了趟宫。 御书房内,皇帝难得静下心来练字,却不想总有人扰他这番清静...陈亦行连通传都等不及,便匆匆入殿,对着皇帝便是一跪—— 「陛下,臣来请罪,面壁思过期限未满便私自离开含光殿,求陛下降罪。」 站在书桌前的李砚冷哼一声,「现在才来请罪,怕是晚了些吧?」 闻言,陈亦行只是重重磕了个头,没有说话。 「唉,亦行啊,那日我们讲好的演出戏给那群朝臣看,你怎么就...还有,昨日你几乎屠了整个锦衣卫!那姜显好歹是朕的岳丈,要除掉锦衣卫也不能这么除!你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吶,怎么,真瞧上那个小尼姑了?」 陈亦行一怔,随即淡淡回到:「...没有。」 李砚倒是笑了,「呵。你也老大不小了,横竖也该有个人照顾你。你既喜欢,这事就由朕做主了,将她赐给你可好?」 「陛下万万不可!臣绝无此心,只是她被捲入皇后与臣的斗争之中,可怜她罢了。」陈亦行急忙解释。 「如此,好吧。那今日你来,不仅仅是为了请罪吧?」 「臣恳求陛下,准许臣带御医回府一日。」 ...... 几名御医给梵一会诊后,得出一致的结论:身上的伤无大碍,好好调养便可。只是她这心里的阴影,怕是难以消除了。要想快些好起来,最好换个新的环境,人少些,掌印府里番役众多,不利于静养... 御医走后,陈亦行叫住王管家,吩咐道:「你收拾一下,明日我带她去郊外的别院静养,将那个小丫鬟带上。我不在的这一个月,府上的大小事务,皆交由你来打理。」 王管家赶紧领命称是,这时外头的番役进来禀告,说是顾大人过来了... 「不见,打发他走。」 「大哥...」顾之渊仿佛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未得通传便走了进来,郑重跪下,「是我错了,你就原谅我吧。不然,我去给梵一姑娘道个歉可好?」 第16页 说罢便起身要往后院走。 这混小子只会捣乱! 陈亦行差点把一口白牙咬碎:「你给我站住!」 王管家使劲朝顾之渊使两个眼色,然后和番役一道出去了。 陈亦行身心俱疲,懒得和他废话,只叮嘱道:「我停职的这一个月,你要盯着锦衣卫,他们有何举动都要第一时间派人去郊外别院向我报告。」 「大哥你要去别院?方才我听王管家说梵一姑娘的伤...很严重?」顾之渊愧疚地问道。 陈亦行点点头,「你回去好好反省。此事本不必发生,她去医馆前叫人三番四请,你不来,去东厂你还不见。呵呵,你只顾盯着那几个联名弹劾我的朝臣是吧?愚蠢!」 顾之渊涨红着脸,低着头不发一言。 陈亦行站起身,边说边往外走,「行了,回去吧。」 「大哥!」顾之渊转身叫住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不是...是不是对梵一姑娘动心了?」 「没有。」陈亦行声音极淡,听不出一点情绪。 「...那梵一姑娘的伤,能治好吗?」顾之渊心里也悔的要命,此时也是真的很担心梵一。 「能。」 她身上和心里的伤,不管有多难治,都由他来负责了。 * 梵一在塌上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反而清醒了。 陈亦行进屋便瞧见她坐在桌边,睁着杏眼,不知在想什么... 「梵一小师父,在想什么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梵一望过来,刚要起身便被陈亦行按住肩,不让她起身。 他将一碗杏仁露放下,笑道:「你可真是要立地成佛吶,来,喝点?」 梵一也不是故意不吃东西,实在是吃不下去。 可陈大人一番心意... 「好。」说完便端起碗大口喝下... 陈亦行看着她将杏仁露喝下,稍稍安了心。 「明天带你去郊外的别院小住,那里风景秀丽,你的伤也能好的快些。」 梵一点点头,嗯了声。 陈亦行站起身来,对她说道:「明天要赶路,早些休息。」然后便走了。 到了半夜,梵一又陷入可怕的梦境中,梦中一片猩红...她颤抖着醒来,周遭又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心中的恐惧更甚。 她是个聪明人,心中敞亮。虽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得病了。 思及此,她不禁哭泣出声。 「咚咚——」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睡了么?」 是陈亦行的声音。 梵一发憷的心稳了些许,轻轻说了句还没有。 然后她看到陈亦行推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拿了个小灯盏,坐到她的塌边。 「上次在六儿家,你不是很喜欢白兔灯笼?六儿那手艺哪里好了,你瞧瞧这个小南瓜灯,怎么样?」 梵一的注意力被南瓜灯吸引,真是顶精緻的一盏小灯,小南瓜上还刻了个笑脸... 「大人,是您做的啊?」 「那当然了,想学下次教你,现在赶紧睡觉。」陈亦行把南瓜灯挂在她的床榻边上,让这一室的漆黑多了些许光明。 看着他挂好南瓜灯,梵一觉得自己好像魔怔了一般,伸手扯住他的衣角,呢喃道:「大人...能不能再留一会儿?」 第9章 逗趣日常 完了,她犯戒了! 话一出口,梵一便暗自咬舌。 她在说什么?这是出家人该说的话么? 她低垂着头,堪堪抽回了手... 「嘿。」陈亦行戏嚯道:「这大半夜的,梵一小师父莫不是想占我便宜?」 ? 又来了又来了! 「...您可赶紧走吧。」梵一红着脸,悔青了肠子,索性直挺挺的躺回塌上。 陈亦行笑了笑,将她露在被褥外的手轻轻放好,随即走了出去... 梵一情绪复杂,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自小如平静湖面一般的心境仿佛一下子被丢进了好多石子,激的水面波光粼粼。 看着床榻边上的小南瓜灯发出的微弱光芒,灯里的烛心温和又安心神,让她不知不觉合上双眼... 陈亦行在门外站了许久,没有听到屋内的人被噩梦惊醒的声音。方才他在那灯里点了无味的安神香,看来是起效果了。 他走到台阶处坐了下来,抬头望天,月色清明,看来明日有个好天气。 回想起方才那丫头拉住自己衣角的那刻,内心的巨大触动根本骗不了自己。很明显吧,连皇上和顾之渊都看的出来。 他是动心了,确切来说,早就动心了。 可那又怎么样?残缺之人,有什么资格去打破她的清欢人生。 他自嘲地笑,待她的心病痊癒,再把国库失窃的案子查清。他们便可恢復到原来,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一般,这样才好。 * 次日,果然阳光明媚。 不过已到初冬,即便阳光洒下,也抵不住寒意逼人。 梵一由小曦搀扶着从马车里下来时,已到晌午时分。 她看着面前的别院,与私宅的富丽堂皇不同,这儿显得低调许多,从大门口的布景来看,与一般的普通宅院别无二致。 跟着陈亦行走进院内,梵一决定收回刚才的想法... 这外观平平的别院,内里才是别有洞天。 第17页 虽才初冬,可院内的红梅却已盛开,梅香扑鼻。再往里走,便能看见一个偌大的池塘...她从小住在山上,看的最多的便是树树草草,很少看到湖或海,眼下看到池塘里五彩斑斓的鲤鱼,不由地睁大了杏眼。 「从没见过这些?」陈亦行发现身后的人停下脚步,出神地望着池塘,便折返走到她身边。 梵一点点头,显然对这别院的布置充满赞嘆:「大人,这别院是您布置的?」 「怎么,喜欢这里?」陈亦行低笑,话锋一转:「别人送的。」 这话倒是不假,自他得势以来,往他眼前凑得不乏熘须拍马之人。有明晃晃送真金白银的,有挖空心思送珍稀玩意儿的,当然也有送肥田宅院的。 他是贪官嘛,自然是来者不拒了。只是这些宅院,不似金银好用,平时就空置着,这下倒也算是派上用场了。 梵一脚上有伤,只能缓步走。 待两人走到膳厅外,饭菜香味扑面而来。梵一这几日都未正经用过膳,此时终于有了些饿的感觉。 坐到膳桌前,梵一差点惊掉下巴。虽说普乐庵是大褚的皇家庵庙,可尼姑的膳食,大多是野菜素味。作为出家人,无欲无求,对膳食也没什么要求,能吃饱就行。 可眼前的菜餚,却做的极为精緻。 清嫩的笋片和百合搭配在一起,赏心悦目;常见的土豆被蒸的熟透,捣成泥,上头还有鲜脆的青豆点缀;连最不起眼的滷水豆腐,都被雕刻了不同的形状,上头还铺了几颗枸杞... 只是,这一桌好像全是素食? 「来,尝尝。」陈亦行夹了片脆笋,放到她的碗里。 梵一看着这些,心里不由得想到被关在庵中的师父,不知她们眼下过得如何... 「大人,缘竹师父她们...」 陈亦行仿佛能看穿她心里所想,「别操心了,她们有人照看,饿不着冻不着。倒是你,再不吃东西,离成佛就不远了。」他看着眼前人消瘦的小脸,无奈道。 得知师父安好,梵一便安下心来,开始动筷,吃的津津有味。 「大人,这道菜上浇的汤汁好鲜吶,我都从来没尝过这个味道。」 「鲜吧?」陈亦行笑得坦荡荡,「你当然没尝过了,这是鸡汤熬出的汤汁。」 梵一嘴里的菜,突然咽不下去了。 完了,食荤腥,她犯戒了! 看着本来还吃的欢快的小丫头,此时错愕地扯着嘴角,表情甚是有趣。始作俑者突然良心发现,道出实话:「骗你的,这是野山菌熬的汤汁。」 这人,怎么就这么喜欢逗她! 梵一气鼓鼓地扒饭,吃得半饱后,发现身边的人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大人,您怎么不吃?」 陈亦行看着眼前一桌的寡淡菜色,略带嫌弃的摆摆手。 他不喜素食,觉得甚是索然无味。他喜欢大鱼大肉,荤腥刺激的浓厚味道在嘴里散开,才能提醒自己仍身在人间。 因为怕她闻到荤腥味难受,才让厨房只备了素食。 「喏,大人尝尝?」 梵一用他的筷子夹了一片芦笋递到他嘴边...以前在庵内,用膳时吃到特别喜欢的菜时,大家都会互相夹菜,所以她没意识到这举动有什么不妥。 陈亦行看着她期待的神情,那眼神亮闪闪的,犹如天上的星辰。 然后,他鬼使神差的张口,吃下了那片芦笋...味道竟然还不错。 「怎么样,不错吧?」梵一满意的笑笑,将筷子递给他,反客为主道:「大人多吃点。」 ...... 厅外几个番役看到这一幕,皆是震惊—— 这掌印从前莫说是吃素菜了,但凡厨子在做鱼肉时多放了些素的配菜,都会被赶出府去。今日居然吃起了素,简直见鬼了! 不过也是,自从这小师父来府上后,掌印的行为就一直很反常...如今为了她还专门来这别院休养。本来此行就是静养,同来的番役就少,他们是因为各方面突出,才被选上随行。 可如今看来,见到掌印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将来会不会被灭口啊? 方俊就是此次随行番役中年纪最小的,他本就十分机灵,见了这一幕,便暗暗往外围挪步...离远些,应该安全些吧? 「你,进来。」 他看见坐在厅中的掌印指向了自己...他愣在原地,一脸错愕。 陈亦行眼睛毒的很,从外头这几个番役的神情上判断,便能得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这小子,还算挺机灵,知道往外挪。 见人还傻愣着,他再次开口:「就是你,进来。」 方俊后背突然一凉,心里暗想:完蛋了。 第10章 路见不平 他刚刚,是不是吓到她了?…… 方俊后背突然一凉,心里暗想:完蛋了。 他艰难地挪动步子,进了膳厅后朝陈亦行跪下,声音颤抖:「请掌印吩咐。」 「去年东厂内部比武会时,是你得了第三吧,名字叫...方俊?」陈亦行方才就觉得这孩子眼熟,走到近处便想起来了。 方俊汗涔涔地称是。 「嗯...你去这别院四周转转,看看此处有什么好消遣。」 原来就这吩咐啊,方俊舒了口气,美滋滋的领命出门去了。 * 用过午膳后,梵一由小曦搀扶着去往卧房。 第18页 刚踏入房门,便闻到淡淡的檀香味。 这卧房极大,布置的也十分雅致。往里处走还设了座佛龛,应该是为了方便她诵经...最要紧的在床榻边上,放置了一个紫炉,让整个屋子暖暖的。 「哇!梵一姐姐,这儿太美啦!」小曦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这一路上和梵一熟络起来,便开始亲热地唤她姐姐。 回想起初次见面,看到她身上的伤时说的话,小曦挠挠头、怪不好意思的:「上回我还那样想陈大人,真是太不应该了。」 梵一笑笑,真是个孩子。 她见小曦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敏敏好奇,眼神里尽是兴奋,便让她出门去玩了。 走到佛龛前,梵一虔诚的跪下,双手合十,开始为沈大夫诵起了往生咒...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冬日的夜幕总是降临得很快。 小曦进屋时,边看到梵一紧闭着双眼,睫毛微颤,脸上明显带了些许泪痕。她多少知道一些前阵子发生的事,但掌印严禁府内任何人提及,她自然不敢多嘴问。 只是,那一定是极恐怖的事,梵一姐虽然表面上掩饰的极好,但她眼底的哀伤根本藏不住。 她小心翼翼地出声:「梵一姐,陈大人让我来唤你...」 梵一从纷乱的思绪中被唤醒,对着小曦点点头。随后换上一个笑容,和小曦一道走了出去。 走到院中,她便瞧见陈亦行站在梅树下,一身贵公子的打扮? 见惯了他穿蟒袍,今日换上这淡色绸衫,着实更让人眼前一亮。他眉眼生的极好,身材又高挑匀称,脸上少了几分阴恻后,更显得温润如玉。 「今儿是十五,正好是这儿开夜市的日子,晚膳就去外面用如何?」陈亦行笑着问道。 梵一点头称好。 然后就见方俊推了把椅子出来,这红木椅做的极为特别,四个椅脚处都装了轮子,可以随意移动... 「你脚伤未好,不便多走,坐在这。」 这...也太娇贵了吧? 陈亦行见她犹犹豫豫,故意道:「不坐也行,要么我背你出门?」 闻言,梵一赶紧坐下...椅子上还铺了羊毛软垫,坐上去特别舒服。随后陈亦行又在她膝上盖了条绒毯,手里又变出一顶白绒绒的绒帽... 梵一最近都戴着薄薄的素帽,此时确实感到有些凉了。陈亦行细心的给她戴好绒帽后,还不忘补一句,「这么冷的天,你看没有头髮真是遭罪了不是?」 一旁的方俊和小曦,看着平时阴沉沉的掌印大人,此时对着梵一各种戏嚯,都不禁看傻... 四人悠哉悠哉地出门。 毕竟是在皇城边上,这郊外也不会过于僻静。只不过相较于城中的喧闹,生活在此处的百姓显得怡然一些。这儿的传统,就是每月十五,都会有一场极大的夜市,家家户户会摆些自家做的特色物件或是吃食出来卖,图个乐儿。 方俊和小曦年纪相仿,孩子心性、爱凑热闹,瞧着眼前热闹的街市,不禁蠢蠢欲动。 「去玩儿吧。」梵一笑着对小曦说。 小曦喜上眉梢,刚想说好。可看到一旁的掌印大人没说话,也不敢贸然离开。 「去吧。」陈亦行这话是对着他们两人说的,两人收不住笑,道了声「多谢大人」后便如猴儿般跑远了。 这街道边热气腾腾,各类吃食的香味飘满街道。其中最特别的当是一个排满了人的小摊,这摊子上传出阵阵甜丝丝的米香味,让人闻了都觉得心甜。 陈亦行瞧见坐在椅上的人不自觉的伸了脖子,心中明了,从午膳时就看出来了,这丫头对美食都是来之不拒的... 他不动声色的推着她走向那个摊子,「走了这么久,我也饿了。」 两人排在队伍的最末端,前头的百姓都纷纷回头看向他们。 他们俩的外貌过于惊艷突出,让人不得不多看两眼。 只听见周围的百姓们轻声议论—— 「我们这里何时来了这么俊的小两口?」 「看打扮应该是富贵人家...」 「你看那夫人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是腿脚不便?」 「这做相公的可真体贴。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薄情主儿。你瞧这公子对夫人可真好,还推着夫人来逛夜市。」 ...... 住在郊外的百姓大多淳朴热情,看到如此和美的两夫妻,有人便忍不住了,开口朝陈亦行说道:「小伙子,我把我这位置让给你,让你夫人能快些吃上这梅花糕。」 有一人开口,众人就都跟着开口,都一定要把前面的位置让给他们... 最终的结果是,两人被人群推着走到了摊前,成为今夜第一个买到梅花糕的人。摊主也是个性情中人,还多送了他们好几块... 梵一听见他们的议论,涨红了脸,可这误会又不好当众解释,只能干笑着。倒是陈亦行,大大方方的道谢,高高兴兴地买了梅花糕后推着她出来。 陈亦行笑容灿烂,将梅花糕往她手里一塞,「送了这么多块,赚了。赶紧吃吧。」 可她刚拿了一块,还未来得及咬上一口,身后便急匆匆的跑过好多人,有个小伙子跑的太急,不慎撞到了她的椅子...她被倾斜的椅子带着勐得一晃,手里的梅花糕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夫人,对不起对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撞到她的人连连鞠躬道歉。 第19页 她还未开口,身旁的人倒是冷着脸,问道:「前边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作甚?」 「公子有所不知,我们这前不久来了位管事的东厂大人,这大人霸道的很,在街上看中了哪家姑娘便让人带回府去。」 梵一皱眉:「还有这事,那姑娘也愿意?」 那小伙子摇摇头,很是无奈:「哪能啊,自然是不愿意的。可东厂的人才不管那么多,要是不愿意便强行掳了去。听那大人府上当差的人说,那些姑娘进府后不过两三日都会从后门被抬出...」 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小伙赶紧闭嘴,再次鞠躬道了歉便向前跑去了。 梵一抬头,看到身边的人此时脸色阴郁地能结出冰来,知道他定是生气了。 「大人。」她开口轻唤:「咱们过去瞧瞧?若是真的,您也好清理门户,也不枉我们出来这一趟...」 陈亦行是真的生气了,他掌管东厂多年,给手底下的人定的规矩也是相当严厉。可即便如此,却仍是不能杜绝这种污糟事。不过从这丫头嘴里说出清理门户这种话...看来在他身边待久了,真是近墨者黑。 两人便和那些赶去围观的百姓一道向前走去,还未走到出事的摊子前,狂妄的声音便已传来—— 「我说小娘子,咱们王大人看上了你,那是你的福气呀。进咱们王府,那是多少人都巴不上的好事吶!」 「这可是在皇城边上,难道没有王法吗?王大人怎能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沧桑的声音中带了浓重的哭腔,应该是姑娘的母亲... 梵一感觉到身后的人推着她加快了步伐,很快他们便来到了摊前。 陈亦行盯着那个狂妄的番役,「你说的是哪个王大人?」 那番役循着声音转过身来,见了陈亦行,先是一愣...眼前的人气势太强,让他不由的发憷。可看他这身打扮,不过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罢了,如何能与东厂抗衡。 思及此,便更猖狂起来:「你是哪儿来的,连王大人的事都敢管?我告诉你,咱们王大人,那可是司礼监掌印面前的红人,你敢多管闲事,当心你的狗命!」 说完,便伸手要去抓那躲在母亲身后的姑娘... 梵一看那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缩在母亲身后吓得全身颤抖。顿时坐不住了,想冲上前去...可身边的人比她更快,只见陈亦行一脚狠踹在那番役的小腿上,那人重心不稳,立马向前跪倒... 那番役痛的哇哇叫,恨得龇牙咧嘴:「你小子活腻歪了,你给我等着!」说着便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 可陈亦行怎会放过他?又是一脚踹向他的后背,那人朝前扑去,趴在地上再难动弹... 随后陈亦行抬脚踩在他的后背上,脸上尽显狠厉的杀意...周围的百姓都惊的目瞪口呆,这还是方才那位温和的公子吗? 好在这时方俊寻声找了过来,看到这场面,心中明了七八分... 他赶紧跑到陈亦行身边,轻声提醒:「大人,把他交给属下,让属下来处理。您看梵一姑娘...」 陈亦行勐然清醒,方才他确实有直接将这人杀了的想法。看经方俊这么一提醒,他赶紧看向梵一,只见她睁大着杏眸望向他,眼神里透着担忧... 他刚刚,是不是吓到她了? 第11章 谁更倒霉 走啦,回家啦。 他刚刚,是不是吓到她了? 陈亦行忙不迭地将脚收回,扑在地上的人感觉后背一轻,翻身起来欲破口大骂。可一扭头看清来人后,霎时傻了眼,随即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哪里还有方才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他是认得方俊的,这位东厂的新起之秀,出类拔萃、年少有为;去年的比武会后,在东厂无人不识这个少年。可方才见他对这贵公子打扮的人毕恭毕敬,他要是还看不出此人大有来头的话,那就是嫌命长了... 不过,他也确实应该活不成了。 陈亦行沉声吩咐边上的人:「你带上他去会会那个王大人,依东厂的规矩,都一併处理了。」 方俊正正神色,抱拳领命后提起地上的人快步离去了。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看这事态发展,顿时明了:这位贵公子,必定是个大官吶,而且还是位好官! 一旁获救的母女俩赶紧跪下,连连向陈亦行道谢...一旁的百姓也赞嘆不已—— 「看来这位大人是微服私访来着,为咱们百姓伸张正义,真是好官吶!」 「可不是嘛!你说说那些东厂的阉人,尽造孽,这王大人糟蹋了咱们这多少姑娘啊...」 「东厂的都这样,我听人说啊,东厂最大的那位,也是个虐打姑娘的主,听说还是个尼姑来着,不过那位现在好像被停职了...」 「所以说,碰到这些阉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这些百姓不知内情,口无遮拦,越说越离谱... 听到这些话,陈亦行仿佛被人从头浇下一盆冷水,全身僵住... 忽然手心一暖,坐在椅子上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伸出小手牵起了他的手... 陈亦行心头大震,耳朵泛起不易察觉的红... 他面露疑惑,这丫头方才不是还一脸害怕的样子?现在听了百姓们的议论,她怎么还敢走过来? 「走啦,回家啦。」 梵一笑着沖面前的人眨眨眼,牵着他的手往椅子的方向走。方才她就注意到他微变的脸色,她心中瞭然,一定是听到这些不好听的议论,刺痛了他。她也没多想,只是想着快点把他带离这个被议论的中心圈。 第20页 陈亦行跟着她走,直到将她坐到椅子上后,才蹲下身来,与她平视。见两人打算离去,周围的百姓逐渐四散开去。 「方才不是很怕?」 言下之意很明显,既然害怕我的杀意,又何故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怕?」梵一有些煳涂,转念一想,他大概是误会她了,「大人莫不是觉得,我害怕您杀了刚刚那个人吧?」 她笑的淡然,真是闹了个大乌龙! 「或许以前的我,会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还会同情他。」她顿了一下,继续解释:「可是经过沈大夫的事,我若是还同情这种人,那就无异于亲手将那些无辜善良的人推进火炕。我是有些担心,是因为那小姑娘被吓得发抖,要是您方才当众将那人杀了,那个小姑娘怕是要吓晕过去...」 「可你难道没听见百姓说的,碰到我们这些东厂...的人,是要倒大霉的。」陈亦行想到自己也是强行将她留在身边,虽说是为了查案,可终究也是强迫的,她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梵一这下是真的有些哭笑不得:「陈大人,您要不好好想想,咱俩到底谁更倒霉一点?您说您这堂堂掌印大人,自从接下普乐庵的案子后,您先是被锦衣卫刺杀,后又被朝臣弹劾,现在还被停职一个月。呃...照这么说起来,您碰上我,那才是真倒霉。」 陈亦行被她的推论给逗笑,所以现在他俩是在比谁更倒霉吗? 「好啦,回去了回去了。」梵一催他,想到方才牵他手时的冰冷触感,终于逮到机会调笑他:「这么冷的天,看来有头髮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 小曦在夜市玩了许久,手里拿了串糖葫芦找过来时,便看到两人开心说笑的一幕,她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 待三人回到别院时,方俊已经在正厅候着了。他办事倒也快,才一会儿功夫便将事情调查的一清二楚。 这位王大人名叫王宪,是东厂里一个不太起眼的档头,主要负责皇城周围的巡视;可王宪此人,相当好女色,原在皇城当职时,东厂的规矩多,他没那胆子敢在顾之渊眼皮子底下造次。可一到了这郊外之地,脱离了东厂的注意,他便开始无法无天了。 方俊脸色凝重地望了眼陈亦行,继续开口:「据属下探查,王宪来此地两月,虐杀了近二十余位姑娘。据他府内小厮所说,那些姑娘的尸体抬出府时,全身都遍布了淤青...属下已命人将他府上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押往血狱了,下一步如何做还请掌印指示。」 陈亦行脸色发青,双拳紧握。 他是亲身受过宫刑的人,那种痛到想死的滋味他永生难忘。他更加知道,挨了那一刀后,还能活下来的都不是一般人。而支撑这些人活下来的,大部分都是恨意,泼天的恨意。被亲人出卖的恨、被恶人陷害的恨、对这世道不公的恨... 即便在他们手刃仇人后,这些恨意也难以消磨,因为他们身上,带了永生的耻辱。所以他们需要宣洩,狠狠的宣洩... 自他接领东厂以来,便明令禁止了底下的人强抢民女。可东厂的番子太多了,想要管住所有人,谈何容易?这些年,他带领着东厂蒸蒸日上,到如今可与锦衣卫相抗衡,可这也让底下的人借着东厂的名头,更加肆无忌惮起来。虐待、毒打无辜女子的行径屡禁不止,即使每抓住一个犯事的便处以死刑,但仍未起多大作用。 死亡都无法阻止这群人的扭曲与疯狂! 陈亦行心中极厌恶这样的行径,他们是遭受了酷刑不假,但若因此而心理扭曲,去残害那些无辜女子,来宣洩心中的仇怨,那他们这群阉人或许就真如世人所说的那样,不能称为人了... 听了方俊所述,他心火难抑,抬手将桌上的茶杯砸了出去,「咔嚓」一声,溅了一地水渍。 梵一听着这些,心中也是震惊悲痛。 这世道,女子活得,都这么艰难吗?沈大夫、还有这些无辜惨死的姑娘们,人命在那些人眼里,真的如草芥一般吗? 「有份参与此事的人,一律处死。并且将此事在东厂宣告,告诫东厂所有人,若还有人敢再犯,就不再是死刑这么痛快了。」陈亦行冷声朝方俊吩咐。 方俊点头领命后便出去了。 梵一见陈亦行面色发白,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的情绪中。她不自觉地走到他的身旁,想要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可手还没触碰到他便躲开了... 「离我...远一些。」陈亦行的声音沉闷,「你可知,王宪不是东厂第一个做出这种事的人,或许那些百姓说的没错,我们这些阉人就是造孽的怪物。」 听到他这样说自己,梵一皱了眉头:「大人此言差矣。若按您这么讲,那徐秉干做了那丧心病狂之事,岂不是所有锦衣卫乃至天下所有男人都是畜生不如了?大人何必将自己与那些人相比呢。」 她分析的有理有据:「再说了,佛曰,众生平等,我们与外面的花草蝼蚁等生灵并无不同。所以大人才不是什么怪物。」 厅内沉寂了半刻后,陈亦行的声音响起,语气悠悠—— 「所以照你的意思,我其实就和蚂蚁一样?哎,你是不是拐着弯在骂我吶?」 听他恢復往常调笑的语气,梵一知道他大概是没事了,于是朝他说道:「忙了一天,大人您还是早些休息吧。」说完便让小曦扶着走出了正厅。 第21页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陈亦行面露忧伤,不由地在心里自问:这样的她,将来他还能如约放她走吗? 不过今日王宪之事,也给他敲响了一个警钟。看来他需得将他的计划提前了,否则随着东厂的声势日渐壮大,必定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受到伤害。 他快步走向书房,坐到书桌前铺开信纸,开始动笔书写...大约一炷香时间后,他将信纸装入信封,走到窗边,轻敲了三下窗沿。 随后,从屋檐上飞下来一个黑影... 「与以往一样,将信送到边关,亲手交给那个人。」 「是,掌印!」黑影如风颳过般去的无声无息。 陈亦行走出书房,想着那丫头此刻应当是睡下了,不知道有没有做噩梦? 步伐随心而走,不知不觉便走到她的卧房门外...夜深寂静,因此屋内轻微的抽泣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心下一慌,急急推门进去。知道梵一有眼疾,他进屋后便把烛火点了起来... 缩在塌上的人见他进来,赶紧抹了把泪,不想再让他担心,强扯个笑说道:「大人怎么过来了?」 陈亦行走到塌边,看向她红红的眼睛,知道她在强装镇定,「做噩梦了?」 梵一的确是做噩梦了,或许是受今日王宪之事的影响,她再次梦到了沈大夫。更重要是的,沈大夫在梦中一直不停地问她... 「大人,沈大夫的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她一直担心又不敢问的话,此刻终是忍不住了。 陈亦行其实早想告诉她了,但又怕她见了沈倩的家人后,不免会想起那日痛苦的经歷,便一直未在她面前提及。 如今看来,终是要让她去面对。 这世道太乱,他不能护着她一辈子,只能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让她变得更加坚强。 「他们都安好,只是你确定可以平静的面对他们了吗?」 梵一点点头,这是她欠沈大夫的,她必须替沈大夫去看一眼她的家人,确保他们安然无虞才行。 「好,明日我带你去见他们。」 第12章 山雨欲来 陈亦行,为什么? 太子最近颇有些躁郁,自从前些日子在承华殿被皇后好一通教训后,心里的气便一直不太顺。再加上得知清慧已死的消息,觉得更不是滋味了。 李容自小活在皇后的强压下,如傀儡一般活的憋屈。虽说是大褚最尊贵的太子,可他心里清楚,大家不过是惧怕皇后而不得不尊敬他罢了,离了皇后,他什么都不是... 更让他不解的是,作为他的身生母亲,皇后似乎自小对他就毫无感情一样,犹记得孩童时期,他每次往母后身边靠近,希望母后能同他说说话的时候,总是会被推得远远的... 后来长大些,他渐渐明白,母后的疏远不仅仅是对他。对父皇、对指挥使、对这皇宫里的每一个人,她都是一样,高高在上、冷眼相待,似乎这世上没一个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他看得出来,母后不爱父皇,她只爱权力,她希望自己能早日继位,不过是因为到那时,整个大褚便可尽在她掌握之中了。 此次国库失窃案闹得这么大,谁能想到就是皇后一手策划的呢?而他,不过是个听她吩咐做事的工具罢了。 不过意外的是,在那普乐庵里,他遇到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尼姑... 某日夜里,他从密道出来,刚要离开,便撞上了一个人...她眼神慌乱,红着脸不敢看他...东宫太子,自小身边女人无数,这样的娇羞表情落在他眼里,心中便明了七八分。 再后来,有了清慧在庵内接应,他转移国库财宝更加方便了。而这清慧,对他一直充满着崇拜和爱慕,两人便开始在庵内秘密私会。 每回云雨后,窝在他怀里的姑娘,总会软着声音问:「太子...将来您会接我出庵么?」 他自是笑的真诚,「当然。」 呵,小尼姑傻的可以。 女人于他而言,不过玩物罢了,为了避免她将来坏事,他便一直让她服用避子药,以绝后患。她或许是特别了点,清心寡欲的出家人,却心甘情愿在他身/下臣服,这极大的满足了他自小就缺失的骄傲感... 所以案发之后,他竟鬼使神差地派人去普乐庵将她接出来。 他想,一定是出家人的滋味不同于其他红尘女子,才会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 李容躺在软椅上,双眉紧皱,一脸出神。 「太子,太子...」内侍髙禄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身朝他说道:「奴才按您的吩咐,买通了东厂几个番役,今儿晚上您便可以过去了。」 闻言,软椅上的人眼睛一眯,脸上闪过一道得意的笑。 * 梵一跟着陈亦行来到郊外山脚下,那里有间清幽的竹屋,她一眼便看到一对面色憔悴的夫妇在院内忙活...见到他们站在门外,夫妇走了过来,「你们是?」 「我们...我们是...」见到沈倩的父母,梵一的脑袋发懵,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是一旁的陈亦行反应快,赶紧接道:「我们是来拜访沈大夫的,早年多亏沈大夫救治,妹妹才得以痊癒,今日特地过来感谢...」 闻言,夫妇俩便再压不住情绪,痛哭出声...这时,屋里走出来一个清逸俊郎的男子,轻声安抚了夫妇后,将他们迎进屋。 第22页 待他们坐下后,「我是沈宏,小妹她前些日子不幸...」男子哽咽着,「已经不在了。」 「发生什么了?」梵一小心翼翼地问,她最担心的便是沈大夫的家人知道她是如何惨死的... 「小妹早些年救过一位商贾,那商贾做生意得罪的人太多,仇家来寻仇,小妹不幸被牵连...那些人还抓了我们全家,还好有官府派人相救...」 梵一知道这必定是陈亦行让人编造出的真相,不过于他们而言,这样已是最好。 「那你...你们恨那个商贾吗?若不是因为他...」 沈宏摇摇头,「我们沈家世代行医,小妹自小天赋高,并且乐于助人。医者仁心,我想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会救那个人。」 ...... 从竹屋出来,梵一低着头不说话。 「对不起。」身旁的人开口:「我只能保证,沈家人将来必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 闻言,梵一抬起头怔怔的望着他。 在他身边呆的这些日子,自己却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传闻中令人不寒而慄的司礼监掌印和眼前的人,真是同一个人吗?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他对她极好,捨命相救、悉心照料、陪她休养... 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看傻了?」陈亦行望着面前出神的人,不禁伸出手轻点她的额头... 额头传来冰凉手指的触碰,让梵一瞬间清醒,偏过头去,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试图掩饰自己方才的出神。 她朝四周环视一圈,惊讶的发现,此地竟已到普乐庵后山下,离普乐庵极近。 「大人,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咱们找个地儿歇一会儿?」她试探地问道。 陈亦行低笑,这丫头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呢,偏偏还要和他绕弯子,不肯跟他直说。 「好啊。」他故意道,「我知道这儿附近有家上佳的酒楼,咱们去那用晚膳吧。」说罢便抬腿往前走... 酒楼?梵一自小生活在这,何曾在这见过什么酒楼? 「大人!」见陈亦行朝前走了好几步,她赶紧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 陈亦行转身,看她面露着急的神情,便开口道出她心中所想:「想回庵里看看?」 梵一微怔后,赶紧点头,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啊。 ...... 今日两人是步行出门,因此走到普乐庵后门时,天已经黑了。 守着庵庙后门的两个番役见到陈亦行此时来到,面露惧色... 陈亦行眼睛多尖吶,一见两人的表情,便知他们心中有鬼。 「奴才参见掌印。此处地势崎岖,入夜后行走多有不便,掌...掌印怎地来了?」两人匆忙行礼,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 陈亦行不动声色:「无事,只是正好在附近,便过来看看。」说罢便和梵一一同进去了。 望着两人的背影,门外的两个番役心里直打鼓,希望掌印别发现才好,否则他们性命难保... 梵一原本想直奔缘竹师父住的地方,可看到陈亦行进门后一直神色凝重,眼睛也一直朝四周望... 「大人怎么了?这儿有何不妥吗?」 「嘘...」陈亦行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小声,随即压低自己的声音,「这庵内透着蹊跷。」 闻言,梵一心里咯噔一下。方才一心想着见师父,不曾细细看这庵内的环境。如今听陈亦行这么说,才觉着确实有些不对劲。 虽说庵里此时还是灯火通明的,可除了后门守着的两个番子,庵内竟无人看守! 陈大人先前不是派了人在普乐庵重重把守,虽说后院不大,可也不至于无一人看守,这是怎么回事? 她疑惑的跟着陈亦行一道往后院走去,可还没走多久,陈亦行突然脚步一停,抬手朝东侧角落一指—— 「那间是什么房?」 梵一顺势望过去,「那间是杂物房,空置好些年了。」 陈亦行自小习武,五感比普通人强太多,虽然离得远,他却能听见那间屋子里传出来的轻微声响... 他轻声朝那间屋子走去,梵一紧随其后。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屋内的声音变得愈加清晰,那是女人的低泣声和男人的粗喘声... 两人脸色骤然大变,快步走到窗边蹲下,仔细听屋内的动静—— 「求求你,放了...放了我。」呜咽的声音,带着嘶哑。 梵一的心脏勐地一揪,是净玉的声音! 「嘘,不要喊。怎么,当女人的滋味不快活吗?以前清慧可是喜欢的紧呢。不如...我们再来一次。」 随后又是净玉痛泣求饶的声音,伴随着男人的笑声和低吼声... 梵一心中颤动,那个人在对净玉做什么!?她又怒又急,站起身便要往里沖。 可身旁的人伸手拦住她的去路...梵一心里急的不行,里面那个可是和她一同长大、亲如姐妹的净玉吶! 她抬手用力推开陈亦行的手臂,伸手触到屋门后,刚要推开,便被陈亦行拦腰抱住... 「谁!」屋内的男人仿佛察觉到外头的动静,停止了动作,抽身起来披了件寝衣,打开房门朝四周看。 梵一此时被陈亦行抱住,轻捂着嘴倚在屋檐上。 那男人开门后,她借着外头的夜光看清屋内的净玉...此时衣不蔽体的躺在铺了张薄毯的地上,满眼空洞... 第23页 男人见外头空无一人,舒了口气,抬腿进屋,轻笑了声:「呵,无人打扰我们。咱们继续...」 梵一见他脱去外衣,关上了屋门... 「啊——」 净玉痛喊的声音过后,屋里头不再有女人的声音传出,只有男人的低喃声,「清慧,清慧...」 陈亦行的手背忽的一热,是眼泪砸下的温度,烫的他心口发疼。 他抱着人翻下屋檐,不顾怀里人的挣扎,转身快步离开这里... 走到后门外,那两个番役看到他和梵一的样子,立刻双腿发软,跪下便求饶:「掌印饶命,掌印饶命!」 「要想活命,那就记住了,今日你们没在这里见过我,清楚吗?」 「是,今日普乐庵,无人出入!」 走出普乐庵好一会儿,陈亦行终于将怀里的人放下,转身背对着她,不敢看她已经哭红的双眼... 梵一心里一片悲凉,方才按捺着没有出声,此刻终于忍不住了,一开口便是浓重的哭腔—— 「陈亦行,为什么?」 第13章 准备回宫 想报仇吗? 为什么,不救她? 四下寂静,背对着她的陈亦行没有出声回答她,周围只有寒风颳过树枝的疏疏声。 梵一压制住心中的巨大痛楚,跑到陈亦行面前,声音悽怆:「求大人救救她,否则她...她会死的。」 看着眼前的人双眼猩红,陈亦行微微偏过头,不忍告诉她真相,只好冷言回答:「你们这闲事我管的还不够多吗?一桩接着一桩,想必你也应该听说过我是什么人吧?你莫要弄错了,我不是什么大善人。」 「陈亦行,这时候你还要骗我吗?」梵一又气又急,「你的这些话若是在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同我讲,或许我还会信。可现在我若是还信了,那我就是天下第一大傻子!」 她边说边哭,眼泪如决堤般,「大人,你会在危急时救六儿,在我身陷诏狱时只身前来相救,你甚至连沈大夫的家人都顾全了...现在又对我说这些,我能信吗?」 说着说着,梵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的抓住陈亦行的胳膊,颤抖着声音问道:「大人,那个男人...是什么人?」 若是连陈亦行都不敢轻易得罪了,那人的身份必定大有来头! 陈亦行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敲打在他的心上...她太聪明,让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太子,那个畜生...是当朝太子。」他的脸色寒得能结出冰来。 「什么!」梵一如遭雷击,「那人竟是...太子?」 陈亦行冷笑,可不是吗,这就是大褚未来的帝王,连个人都称不上畜生。 这是大褚的笑话,还是大褚的悲哀? 「大人,我们去告御状,我曾听人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就算是当今太子,也不能如此无法无天!」 梵一双手紧紧握住陈亦行的手臂,仿佛握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 「没用的。」陈亦行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可奈何,「此事若摆到明面上来说,你觉得皇上会为你们主持公道吗?」 梵一愣住,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 陈亦行不自觉地伸手替她拭去脸上的泪,「先不说太子到时会反咬一口,而我们拿不出实证。即便是皇上信了,可为了皇家颜面,你猜他会如何做?」 即使皇帝再忌惮太子,可关系到尊贵的皇室颜面,怎能因为区区一个小尼姑而蒙上污秽? 最终的结果必是杀尼姑,保太子,更甚者连牵扯在其中的整个普乐庵也会一朝覆灭... 四目相对,陈亦行心下瞭然,她一定能懂...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梵一整个人仿佛被抽光了力气一般,蹲在地上,全身不住的打颤。见状,陈亦行忙脱下外衫给她披上... 「大人...我们自小诵经念佛,不曾伤害别人。我们只是想简单的活着,为什么这么难?」梵一望着眼前的人,喃喃道。 陈亦行看着她满脸尽显痛色,再忍不住,伸手将人揽到怀里... 或许是黑夜给他的勇气,让他放肆这一回,只当是安慰,没有其他... * 方俊在别院门口站了许久,终于看到熟悉的一双人归来的身影。 他连忙上前禀告:「大人,顾大人和夫人过来了。」 陈亦行点头,随后沉声吩咐道:「你带人将普乐庵的所有人带到血狱,就说是,寻常查问。」 方俊瞧着两人的表情,便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于是急忙领了命便下去了。 「血狱环境虽比不得庵庙,可至少能保证他们每个人的安全。」 梵一点点头,眼下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两人刚走入院内,便瞧见一个身影从正厅走出—— 「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顾之渊乐呵呵的跑出来,他故意挑了这日子过来,料想着有些时日过去了,大哥的气也该消了吧? 可定睛一瞧,陈亦行的脸色如寒冰一般,顿时蔫了,这是气还不顺? 他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在这时有位身着青色绒褂的娇美妇人从正厅缓步而来,见到这场景,便自然开口打圆场:「大哥,阿渊是有要事来找您的,要不你们俩去书房好好谈谈?」 看到陈亦行身侧的梵一,那妇人便熟络的挽住她的手,「你是梵一吧,咱们聊,不理他们。」 第24页 说完便拉着她朝正厅走去... 陈亦行想,顾之渊这夫人来的真是时候,希望她那直喇喇的性格,可以宽慰下那丫头吧。 梵一被拉着进了正厅后,眼前的人忙不迭地向她说道:「我是薛凝,你唤我阿凝就行,我是那傻子顾之渊的夫人,听说他前些日子闯了大祸,还害得你受了重伤?」 「没有没有,其实和顾大人没什么关系。」梵一忙解释道,心想这顾大人也着实有些冤。 「哎,你别为他说好话了。」阿凝秀眉一蹙,嫌弃地说:「我看大哥那表情就知道了,这傢伙做出的蠢事,有的时候真会被他给气死!」 说完,见梵一愁眉不展,眼睛红红,像是哭过... 阿凝急忙拉过她的手,问道:「怎么了?方才看大哥的表情也是,今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梵一瞧着眼前的阿凝,或许是知道她是顾之渊的夫人,可以信赖。又或许是她直言直语的利落劲儿,让她不由得愿意同她推心置腹。 她将今日自己所见的事同阿凝和盘托出,只见眼前的人面色愈来愈沉,待她说完,便气鼓鼓地站起身来,还朝身侧的椅子踢了一脚—— 「好啊!真没天理!太子便可以无法无天了?我找顾之渊去!」 说完便跑了出去,留下梵一傻在原地,这阿凝...为什么比她还激动? 陈亦行和顾之渊在书房刚谈完事情,房门便被人大力推开—— 来人瞪着一双美眸,直直走向顾之渊:「大哥也该同你讲了吧?那你还愣着干嘛,去打死那混帐太子去!」 ??? 顾之渊欲哭无泪,梵一姑娘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为何将此事告诉他这嫉恶如仇的夫人?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敢去?好啊,顾之渊,我看你平常吆五喝六的,其实就这点儿胆子?」 「你先别急嘛,听我说...」顾之渊嘟囔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种畜牲打死了才叫好!」 ...... 梵一赶到的时候,便是这僵持的场景,她急忙拉住怒气冲天的人,「阿凝,此事陈大人他们自有商议,我们先出去...」 可阿凝像是铁了心一般,硬是要揪着顾之渊讨个说法。 见状,陈亦行朝顾之渊使了个眼色,梵一便看到平时一脸冷峻的顾大人,此刻却陪着笑脸哄着自家夫人,好一会儿终于将人带了出去... 梵一舒了口气,看向陈亦行,「对不起,我不知道阿凝会...」 「你也可以。」 「啊?」 什么意思? 「你也可以像薛凝一样,扔扔东西、骂骂人,把心中的不痛快发泄出来。」 她太懂事,即使遇到这些不堪的事,她也只会自我消化、默默承受这些伤痛,只怕是把自己憋出内伤了,都不肯向旁人发泄。 闻言,梵一扯了个笑,惨白着脸说道:「可发泄没有用,不是吗?大人,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我什么都做不了,又何必再给你添乱呢。」 「想为那个小尼姑报仇吗?」 梵一微愣了下,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她的心境也早已不似从前那般平和了。 「想。」 陈亦行满意的点点头,「确实,做了这么久的鱼肉,也该是反过来的时候了。」 「大人有办法了?」 「嗯,我得回宫了。」他望着眼前的人,眼里尽是不舍。 「可大人不是要停职一月?如今期限未满...」 陈亦行低笑,语气笃定,「不出三日,復职旨意必到。」 * 要说陈亦行停职的这段日子,过得最不自在的该属皇帝李砚了。 先前有陈亦行在身旁,他活的相当自在。 奏摺有陈亦行帮他批,朝中事务有陈亦行帮他处理,连宫外的歌姬舞姬都是陈亦行给他安排的。 可这陈亦行一停职,他便哪哪都不得劲。 先是这奏摺堆积如山,可他又不愿让太子来替他批阅,否则岂不是直接将这大位拱手让给皇后了吗? 真是头疼! 而平常最喜爱的的歌舞,都没那么好看了,这些新来的歌姬舞姬,也都是些庸脂俗粉,哪有先前陈亦行挑来的那些水灵,李砚瞧着便不禁蹙眉:「全福,这歌姬是谁选的?」 一旁的内侍吓得哆嗦,「是...是奴才着人从宫外挑来最好的...」 「最好的就这姿色?你眼睛是瞎了?」 李砚这话带了怒意,吓得全福跪倒在地上颤抖不止。 「罢了。」他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你去传朕口谕,让陈亦行赶紧回宫来!」 「喳。」 口谕到郊外别院的时候,正好是陈亦行说的第三日。 陈亦行拿起茶杯,呷了口茶,对坐在一旁的梵一笑道:「怎么样?」 「大人料事如神,不过此次回宫对付太子,大人定要小心。」 「怎么,担心我?」 虽然知道他又在开玩笑,但梵一仍是点点头。 这倒是让陈亦行有些不好意思了,「呃...我回宫之后,薛凝会在别院多留一段时间陪你,照顾好自己。」 第14章 太子凉凉 咱家一出手... 掌印回宫,百官沸腾。 前不久还在预言说陈亦行将要失势的大臣们,听闻消息后,不由感慨—— 看这情况,陈掌印失势的速度,应当是不会比自己进棺材的速度快。 第25页 而陈亦行回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广发请帖,准备宴请一众文武。收到请帖的文武大臣,可谓是滋味各异... 那些从始至终站在陈亦行阵营的大臣,犹如春风拂面般得意洋洋;而那些摇摆不定的,仿佛手里拿到颗烫手山芋,心中甚是没底;最害怕的,当属向皇上递了那弹劾奏摺的周启以及那几位在奏摺上写了名字的... 他们当时是听从了皇后的吩咐,抱着将陈亦行一击击倒的心,可如今这局面,该如何收场才好? 可不论他们心中作何感想,只要接了司礼监掌印的帖子,何人有胆子不去赴宴? 含光殿内,众大臣正襟危坐... 「掌印到——」 陈亦行身着湛蓝色蟒袍,神色清明,从后殿缓缓走出,到正厅中央落座。 面上如往常般挂着一副淡然自若的表情,叫人瞧不出喜怒。 「参见掌印!」 众臣纷纷起身行礼,只见陈亦行微微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咱家离宫这些天,本想安生两天,可是不成吶...」 满朝皆知,陈亦行很少自称「咱家」,若是他的言语中带了这两字,那要说的事情必是不小... 坐在两侧的人均是汗涔涔地,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敢抬头望。 可下一刻,「啪」的一声,陈亦行抬手将面前的密函往前一扬—— 这密函没封口,随着他大力一挥,里头的信纸飘散开来,纷纷落到几位在场大臣面前的桌上。 他们将信纸拿起,看到信纸上面的内容,霎时间皆是一脸惊恐... 这是太子与敌国密使间的往来密函,其中不乏有太子暗自透露大褚边防部署的内容,着实令人心惊! 可这密函,究竟是真是假!? 在座的大臣都是人精,又岂能不知,这密函的真假根本就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这次掌印大人是要动真格了,俗话说「打蛇打七寸」【注】,寻常事压根撼动不了东宫太子的地位,可这勾结敌国的罪名,一旦坐实... 「还有去年西北部旱灾,陛下将赈灾事宜全权交由太子,可朝廷拨的赈灾款却大半进了东宫。」陈亦行笑得愈发渗人,「此事的物证如今也在咱家手上,至于人证,皆已收押血狱。」 这?这是要把太子往死了整吶? 众大臣腹诽:掌印大人,您这一出可以直接去陛下那唱呀,把我们叫过来是想怎样? 陈亦行瞧着这些人的表情,心中明了八分,便不再卖关子:「可咱家与锦衣卫素来不睦,若是由咱家去禀告陛下,怕是有失公允。所以今日请了诸位来,一同想个法子,诸位觉得此事由谁去上奏最为妥当?」 ! 果然,是拉他们来当垫背的! 一时之间,寂静一片,这浑水谁敢去淌? 「回掌印,下官愿意!」 此话一出,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只见兵部尚书梁轩起身上前,主动请缨。 嚯,大褚谁人不知,兵部与东厂交好,说这梁轩巴不得能和掌印同吃同睡呢! 如今便上赶着来表忠心了,未免太过刻意! 「梁大人不愧是大褚之栋樑。」一旁的顾之渊开口道:「不过兵部的位置特殊,不便掺和进此事中。」 闻言,梁轩看向陈亦行,明白顾之渊的话应当也是他的意思,便识趣地退下了。 「周大人最近可安好?」陈亦行话锋一转,朝周启问道。 周启还因先前弹劾一事心下发憷,如今被陈亦行这么一点,更是神色慌乱,「好...很好,多谢掌印记挂。」 「听说周大人有位堂弟叫周希,在闽西镇任知府,咱家听人说起,前阵子这为周大人因为娶妾的事儿,闹出不小的动静,如今没事了吧?」 这话里的警告意味太明显,周启吓得后背淌汗,怕是里衫都要给沁湿了。 只怪他这不争气的堂弟,□□薰心,府中已有十几房姨太太了,见了美人,还是要不择手段弄回府... 作为周家人,周启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给他收拾烂摊子,可如今,却要因此事被陈亦行拿捏在手里了。 「谢掌印关心。」周启顿了一下,似是下定决心:「掌印若不嫌弃,这上奏的事就让微臣代劳吧。」 得到满意的结果,陈亦行脸上露出温和的笑,他这张脸太具迷惑性,尤其是一展笑颜时,总给人一种见了和煦暖阳的错觉。 「如此甚好,先前周大人弹劾咱家,咱家明白是就事论事。此次仍由你上奏陛下,更显公道。」 * 次日,晴空万里,冬日的暖阳照的人心中也带了暖意。 李容走在上朝的路上,碰到几位朝臣,总觉得大家今日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可也未多想,快步向前... 直到周启向皇上呈上密函等物证,李砚雷霆之怒乍起,李容才意识到早前朝臣眼神里的含义—— 同情,对他这个即将掉入陷阱的人抛来的同情目光。 「好,好啊!好一个东宫太子!」李砚的怒吼声响彻朝堂,「勾结外敌,贪污灾款,下一步你是不是打算起兵造反啊?不如朕将这皇位让与你如何?」 跪在地上的李容心口发凉,贪污灾款是真,勾结外敌是假。陈亦行好手段,这些证据里头真假参半,让他无从辩驳! 李砚此生最怕也是最恨的事,便是有人觊觎他的皇位,太子这事如同踩到了他的脸上,很快,废太子的诏书大告天下—— 第26页 太子李容,目空无人,以下犯上,德不配位,废其东宫太子之位。 不过李砚还是顾念亲情,只罚其禁足宫中,并未将其贬为庶人。 算是全了父子之情。 ...... 太子被废之事,很快传到了承华殿。 皇后得知消息,反应却是出奇的平静,仿佛遭到废黜的只是一个无关的人罢了。 「去司礼监请掌印大人来承华殿一叙。」皇后淡淡开口,吩咐一旁的内侍。 「此时去请陈掌印,怕是...」 姜林靠着软塌,眸光一睨,语气肯定:「去吧,他不会拒绝的。」 大约过了半盏茶功夫,陈亦行跟随内侍踏入承华殿... 这个地方,他有多少年没来了? 「臣参加皇后娘娘。」 语气平淡,礼数周到。 软塌上阖着眼的皇后,露出难得的笑容,缓缓睁眼,直视面前的英俊少年。 不,她心想,当初的少年如今该称为男人了。 男人?呵,好像也不对。 她轻笑,摇摇头,随即开口:「若不是本宫当年一念之仁,掌印大人又岂会有如今的辉煌?这么说来,掌印是不是该好好谢谢我?」 第15章 为他心痛 你是不是...对大哥动心了…… 「娘娘大恩,微臣自然不敢忘。」 姜林轻嗤一声,倒是从软塌上站起身来,眼神闪过一丝狠厉,「可你如今却是恩将仇报。」 陈亦行笑笑,「娘娘言重了,微臣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呵。」姜林缓缓走到花樽旁,拿起花剪,「咔嚓」一声,梅花枝断,干净利落。 「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还请娘娘赐教。」 「我在想,五年前赐你宫刑之时,你在我面前颤抖着跪求一死,当时我若是依了你,如今便不会生出如此多的变故。」姜林转身,佯装嘆息,「不如今日我便赐你一死,了你心愿可好?」 陈亦行心里清楚,眼前的人心中怒火正盛,不过是极力压制着罢了。故意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无非是想揭他伤疤,让他惊慌失措罢了。 可五年时间,时移世易,他也早已不是那个乞求一死得以解脱的少年。或者说,他还有太多未完成的事,怎能轻易言死? 而且,前不久有个人对他说过,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 思及此,他心中不由发软,难得发自内心的笑。 看着这副模样的陈亦行,姜林骇然,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掌中之物开始喜怒不形于色,并且渐渐可与她一较高下? 「多谢娘娘,不过如今,微臣的性命已经不由娘娘控制了。」说罢,便无所顾忌的转身欲走。 见状,姜林脸上的淡然之态再维持不住,一瞬间怒意显露,「陈亦行!你以为皇上废了太子你就赢了吗?只要有本宫和锦衣卫在,李容復位,只是早晚的事!」 背对着她的人,坦然开口:「娘娘说的是,太子早晚能够復位。只是娘娘是真的不知,他能復位靠的是什么吧?」 望着陈亦行离去的背影,姜林气急攻心,方才那句话狠狠扎了她的心。她抬手奋力一挥,将琉璃花樽打落在地,殿上瞬间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响... 从承华殿出来,陈亦行缓步走在宫道上,来往的宫监、宫女和侍卫纷纷朝他恭敬行礼。 晌午已过,冬日暖阳的淡淡暖意逐渐消散,北风拂过面颊,倒是激起了阵阵寒意。 这时节,倒是与五年前事变那日所差无几。 或许是久未去承华殿,今日这一趟,连带着那些尘封已久的鲜红记忆一道被唤醒。 陈亦行脸上虽是无悲无喜,思绪却早已飘散... 他是在兵部右侍郎府出生的,当时的兵部右侍郎叫方谦,而他的父亲陈瑾,便是这方大人最倚重的谋士。 方大人性格宽仁,待他们更是与家人无异,自小他的吃穿用度便是和府中少爷一样。 方佑之,方家的大少爷,与他同年同日生,缘分使然,两人自小便如亲兄弟一般。 或许是因为生于兵部,两个少年男儿都热衷习武,并时常在练功后躺在草坪上谈天—— 「亦行,你说将来我们能成为大将军,领兵杀敌、保家卫国吗?」 彼时的少年壮志满满,眉宇间尽是自信飞扬:「一定能!」 可惜还未到那天,惊变却来得令人猝不及防。 那日是他和方佑之十八岁生辰的前两日。 陈亦行还记得那日他早早出门,在市集逛了好久,为了给好友挑选出一个合心意的生辰礼物。等他终于选好礼物走出商铺时,已过晌午,他笑着想该是错过午膳了。 可走到离方府还远些时,便看到府门紧闭。他不由地蹙起眉头,心下生疑:这方府大门何时在大白天紧闭过? 他悬着一颗心跑到门边,听见里头刀剑碰撞的声响,更可怖的是,从门缝中飘出的阵阵血腥味,惊得少年煞白了脸。 他使劲推门,大门却纹丝不动。 有人从里头落了锁。 好在他轻功不错,眨眼间便跃上了高墙,映入眼帘的府内已是一片血海... 手持绣春刀的几个冷酷锦衣卫见人便杀,毫不留情,府内仅剩的几个府兵仍在负隅顽抗。而在尸海中,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自小待他与亲儿子无异的方谦,此时正瞪大了双眼,躺在地上,死不瞑目! 第27页 见状,陈亦行心口剧痛,勐地飞身而下—— 他随手捡起地上的剑,加入战局。锦衣卫似乎没料到还有个武功这么好的,一时之间被打得节节败退。可他们胜在人多,渐渐的,陈亦行体力不支,手臂上、后背上的刀痕愈来愈多,可少年杀红了眼,不要命似的进攻。 最后,只剩一个锦衣卫与他对峙,他浑身带血却不觉疼痛,猩红着眼朝人刺去,几招过后终于找准机会,趁着来人俯身朝他右腿砍来时,他将利剑一挑朝那人脸上刺去... 「啊——」 被划破脸颊的锦衣卫痛唿,而陈亦行也没占到便宜,右腿被狠狠砍了一刀,不得不半跪在地。 瘫倒在一旁的府兵奄奄一息,睁着眼看他这样的打法,简直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那锦衣卫自知面前的人如今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再与他再缠斗下去,必定占不到便宜。于是捂着脸往外奔逃,嘴上还叫唤着:「你小子记住了!我叫徐秉干,来日必亲自取你狗命!」 陈亦行欲起身追击,一旁虚弱的府兵忙伸手扯住了他。他似是回过神来,紧紧握住那府兵的手,「阿吉!我父亲母亲在何处?还有方佑之呢?」 阿吉虚弱的摇头,声音微弱:「我也不知,锦衣卫来的突然...他们进府后见人便杀,亦行少爷,你快...快逃命吧...」 说罢,终是在陈亦行面前断了气。 陈亦行虽然悲痛,头脑却是清醒。他知道阿吉说的有道理,要想找到父母,得先保住自己的性命... 他走到方谦尸体边上,伸手为他阖上双眼,又跪下朝他磕了三个头,强忍着眼泪,哽咽道:「方伯伯,我一定查明真相为您报仇。还有佑之,我一定会找到他的,请您放心。」 随后,他简单包扎了下右腿,以免淌出的血迹暴露他的行踪...然后转身便朝后门走去... ...... 「掌印...掌印大人?」 全福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思绪,他定了定神,望着来人:「何事?」 「陛下请您过去一趟。」 陈亦行嗯了声,抬腿跟着全福朝前走去... * 梵一觉得自己病了。 自从陈亦行走后,她便一直心神不定,即使连着念了好几遍静心咒都没有任何作用。 「梵一?」一旁的薛凝不满地嘟囔:「你又发呆,根本没听我在讲什么!」 梵一回过神来,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嘛。」 这几日多亏了阿凝在她身边,每日叽叽喳喳的,倒是安慰了她不少。 「哼!自从大哥走以后,你就常常走神,是不是想他啦?」薛凝口无遮拦,一脸坏笑。 梵一脸皮薄,哪里禁得起这样的调笑,小脸霎时通红,一开口却有些结巴:「你...你别胡说,我是出家人,六根清净...」 「什么呀!你又不是看破红尘出的家,你这充其量就是在尼姑庵长大罢了。」说着便伸手取下了梵一的绒帽,「你看看你的头髮,长得都比一般人快,这难道不是上天都觉得你应该还俗吗?」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开始留髮,梵一自己都察觉到,她的头髮长得特别快,才这些日子,黑髮都快到脖子了... 她怕阿凝说个没完,便故意扯开话题,问道:「呃...顾大人和陈大人是怎么认识的?我瞧着他俩就跟亲兄弟一般。」 听她这么问,薛凝倒是难得的正色,「唉,说起来,大哥还是我家阿渊的救命恩人呢。」 许是说到顾之渊的往事,薛凝的眼圈也渐渐泛红。 「不说了不说了,阿凝,难受的话就不要说了。」梵一有些后悔,无意触到了她的痛点。 「没事。」薛凝豪爽的摆摆手,继续说道:「我家阿渊,无父无母,从小便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到最后,被坏人转手卖入宫中,挨了那一刀...」 她强忍着泪,「可那种痛能忍下来的人也就十之一二,他说当时只想一死求个解脱。可是,他身边另一个脸色惨白的人,伸手扯住了他。阿渊说那人明明自己也痛的直发抖,却还朝着他无声说了三个字。」 「是什么?」梵一感觉心脏被人按住了,竟生出阵阵痛意。 「撑下去。」 说罢,阿凝已是泣不成声,「阿渊就是这样撑下来的,后来便一直跟着大哥。刚开始在宫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官职的小太监是宫里最低等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他们。好在大哥教了他武功,让他可以自保。再后来,大哥受到了皇上重用,他们的日子才算是好起来...」 「不过我心里清楚,如今那些人表面上尊敬他们,不过是迫于威势罢了。私下里,那群人可骂得难听呢,阉人、阉狗...怎么难听怎么骂!」 阿凝哽咽住,趴在桌上痛哭。 梵一怔愣着,脑海里一直想得是陈亦行惨白着脸,承受着那巨大的痛苦...她的心根本不可控制的抽痛,痛得她不住的流泪... 阿凝抬头的时候,便看到坐在一旁的人红着眼,无声的流泪。 这样的悲痛表情,根本和她为顾之渊心痛时一模一样,如何骗得了旁人? 「梵一。」她轻声开口,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对大哥动心了?」 第16章 弯弯绕绕 互相吃醋? 闻言,还深陷情绪中的梵一勐地惊醒,她抬手抚脸,却触碰到一片湿润—— 第28页 自己这是怎么了?而这些从未有过的情绪又是怎么回事?她思绪如麻,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阿凝的问题。 好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声响,紧接着两个身影踏入厅内... 陈亦行回宫这几日,一直在处理李砚堆积下来的事务,加上废太子后一系列朝堂关系都需平衡,这些事都需他来做... 可顾之渊不干了,自从阿凝被大哥留在郊外别院,他已经好几日没见自家夫人了。虽不敢向大哥开口让阿凝回来,不过他总可以告假过去吧? 向陈亦行告假后,顾之渊低着头,做好挨骂的准备。不就被大哥骂几句没出息的话,小意思啦。 然而—— 「...我跟你一起回去。」 顾之渊诧异:「宫内事务繁多,您走得开?」 话音刚落,陈亦行一记凉飕飕的眼神撇过来,这眼神意味明显:我走不开?那大家都不要回去好了。 「这事务哪里忙得完,自然需要劳逸结合,大哥和我一道回去,甚好!」 ...... 二人星夜兼程,风尘僕僕的赶回别院。本想着这个时辰了,梵一和阿凝应该是睡下了。可看到正厅灯火正亮,看来两人该是在厅里说话。 可一踏进门,便瞧见两个人均是双眼红红,这是刚哭过? 陈亦行蹙眉,面露疑惑,朝阿凝望过去—— 「怎么了?」 「你们怎么回来啦?我和梵一聊话本子呢。」阿凝心虚的解释,看到顾之渊便赶紧跑过去,窝到他怀里撒娇。 顾之渊搂着娇妻,很识相的告辞回房去了。 陈亦行在梵一身旁落座,语气温和、故意套话:「是什么话本子这么感人?也说给我听听。」 方才和阿凝一起谈论的人,此时就出现在眼前。 梵一抬眸,哭过的杏眸此时亮晶晶的,「寻常话本子而已...大人怎么回来了?」 故意扯开话题?陈亦行也不戳穿她,淡淡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梵一:? 「太子被废了。」 知道他厉害,可才回宫短短几天,便能让东宫太子被废,这速度着实让梵一嘆服。 「怎么?激动地说不出话了?」陈亦行调笑道。 梵一不自觉的点头,「大人您也太神了!」 陈亦行这些年听多了大臣门熘须拍马的言辞,对这种溢美之词早已无感。可不知怎的,这话从面前的小丫头说出来,令他没由来的高兴。 脸上不自觉的泛起微红,嘴上却仍是不正经:「那可不?我自然是...」 自夸的词还未出口,门腾地被推开—— 方才乖乖跟着顾之渊回房去的阿凝,此时一脸兴奋:「梵一,大哥,我瞧着今夜月明星稀,明日必定是个晴朗日子。这金芜城郊外有座梅山,离我们这儿很近。听人说梅山山顶上能看到最美的日出,我们一起去如何?」 这时顾之渊也走了进来,看着自家说风就是雨的夫人,朝陈亦行无奈的笑笑,「大哥,你别搭理她,我带她去就成。」 阿凝不满的瞪他一眼,气唿唿地走到梵一身边,「梵一,一起去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几日相处下来,梵一知道阿凝这人,十分爱热闹。今日听她说了这么多往事,心情确实也有些沉重... 「好啊。」她望向边上的陈亦行,「大人要不要一起去?」 她开口,陈亦行当然点头:「好。」 顾之渊腹诽:我和夫人二人的日出之行,你俩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想归想,嘴上还是很乖的,「太好了...我这就去备马。」 四人两骑,很快到达梅山山顶。 冬日的深夜,又是在山顶,寒气仿佛能渗透皮肉筋骨。 顾之渊自觉地拉着阿凝去捡树枝,准备生火取暖。 梵一重伤初愈,身子本就没好全,若是一夜冻下来,可不得了。 好在陈亦行有先见之明,备了厚绒毯。赶紧从马背上取来,盖在梵一腿上。两人倚树而坐,继续方才废太子的话题—— 「如今太子被废,不过是一时,復位是迟早的事。」 方才听陈亦行说了如何用计让太子被废,而这帝王最是忌惮通敌卖国之事,太子还有何希望被復位? 见她面露疑惑,陈亦行道出答案:「我在陛下身边这几年,看到清楚,他虽忌惮皇后和锦衣卫,也确是荒废政事、沉迷享乐。可他对皇后,并非毫无感情。」 「大人的意思是,皇上他...」 陈亦行嘆息,这么些年,皇后之所以能为所欲为,除去锦衣卫的势力,更重要的是,李砚对她是有情的—— 否则,后宫干政这一条,便能废后。 可李砚呢?宁可扶植他与锦衣卫抗衡,也不愿废后,以绝后患。他曾经看到李砚在深夜独自走到承华殿外,站了许久,不知在想什么。 眼神骗不了人,陈亦行很确定,李砚心里有姜林,只是不知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如今一个无心朝政、纵情享乐;一个醉心权术,眼里尽是狠意疯狂。 「所以说,只要皇上对她仍有情,太子復位是早晚的事。」陈亦行总结道。 梵一惊嘆,这可真是好大一桩宫廷秘闻!不过,这些宫中人的感情可真是复杂。 她望向前方,隐约看到两个身影捧着柴火走回来。在黑夜中,她看不太清,不过听着两人嬉闹的笑声,都能感受到幸福的气息。 第29页 「大人。」梵一仿佛被笑声感染到,开口也带了笑意:「顾大人和阿凝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呀?」 「很敏敏好奇?」 「是啊,我看顾大人平时总是一脸严肃的,可在阿凝面前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陈亦行望向正在生火的顾之渊,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这小子,如今可不再是颤抖着身子一心求死的少年了。 「三年前,东厂刚刚受到陛下重用。那年适逢东南涝灾,陛下将赈灾之事交由东厂,我想着,得让阿渊做出点实绩,毕竟升官还是需要些名头...」 梵一听着陈亦行的回忆,不由感慨,这可真是平常而又不平凡的故事—— 两人的相识很简单,顾之渊在赈灾时,看到因为涝灾失去双亲的阿凝。 那时阿凝衣衫褴褛,在赈灾粥棚处排队领粥。当时陈亦行刚接手东厂不久,东厂内的番役参差不齐,其中还有不少混子。 好不容易排到粥棚边上,阿凝拿出碗,可那番役施了一天的粥,又烦又累,打粥的手一晃,滚烫的粥直接淋到阿凝的手上,烫的她撒手将碗掉在地下,瓷碗碎了、热粥也撒了一地。 「你怎么回事,不长眼吶!赶紧滚!」那番役恶人先告状,出口便骂。 被烫红了手的少女眼中含泪,突然像是豁出去一般,抬手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那番役勐地挨了一巴掌,也怔愣住了。不过他马上回过神来,脸上怒意尽显:「来人!把这娘们给老子抓起来!」 阿凝眼底泛起冷意,她快速俯身捡起地上的瓷碗碎片,抬手便朝自己的脖子划去—— 反正父母都不在了,与其被人□□,不如一死得以解脱。 可锋利的碎片没有如愿扎进她的脖子,而是扎进一只陌生的手掌... 顾之渊在远处看到整个经过,正走过来便看到她想要自尽,她速度极快,似是下定了决心。他只好伸手去挡住她的脖子... 「嘶——」 吃痛的轻唿声,惊得少女松开手,带血的瓷片掉在地上。她望向顾之渊,满脸惊慌,像是一只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 一旁的番役眼见顾之渊受伤,更加恼火,「臭娘们,你找死!」 他抬手便要打向阿凝,可顾之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狠狠往后挥去:「放肆!」 那叫嚣的番役握着被拧得生疼的手腕,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奴才该死,求顾大人赎罪!」 「我在赈灾前便说过,不得对灾民无礼不敬。」顾之渊冷声道:「你该知我的规矩。来人,带下去。」 那番役被带下去后,又有新的番役开始站到粥棚内施粥,排队领粥的灾民队伍又继续流动... 顾之渊手上淌着血,眼中却是笑意盈盈,朝面前的姑娘伸出手,「我带你去吃东西。」 姑娘怔了半晌,终是颤颤地伸手,将手放在他的手心上。 顾之渊轻轻握住,这一握便再也没有松手... 那时,东厂刚起势,锦衣卫变着法的想打压他们。 而宦官的对食之举,虽未明令禁止,可到底也不是什么能拿到檯面上来说的事。 可一向循规蹈矩的顾之渊,在那时却跪在陈亦行面前,第一次求他:「大哥,我要娶她,求您帮我。」 他们两人的事陈亦行看的最是清楚,他嘆气:「阿渊,你应该清楚,薛凝不爱你,她对你只有感激,你又何必勉强?况且我们...这样的人,要不还是算了?」 可顾之渊红着眼,倔强道:「大哥,我想过放手的,可我做不到。与其让她嫁给一个不知好坏的普通男人,我宁可强留她在我身边...我知道我自私,她不爱我没关系,只要能护她一生便够了。」 顾之渊从来没这么求过他,陈亦行沉思许久,点头答应。 宦官光明正大的娶妻,这可是大褚头一遭。光是皇帝答应还没用,若是群臣不满,这事必定会被推到风口浪尖,被锦衣卫抓住把柄... 陈亦行用尽了各种办法,软硬兼施,终让众朝臣皆上奏支持宦官娶亲论。 还记得顾之渊在娶亲的前一晚来找他,满脸都是喜悦:「谢谢大哥!」 「好不容易求来的人,一定好好对人家。」陈亦行嘱咐道。 ...... 看着远处两个生完火,还在用树枝互相打闹的两人,陈亦行笑意更甚,看来他这傻弟弟,真是傻人有傻福吶! 而听完两人故事的梵一,心中感慨:大概只有像阿凝这样明媚的姑娘,才能治癒顾大人心底的伤吧。那陈亦行呢,他应该也会喜欢这样的姑娘吧? 她下意识地开口:「大人,阿凝活泼开朗,人见人爱,顾大人真是好福气是不是?」 陈亦行还沉浸在为顾之渊高兴的情绪中,不知道面前的姑娘心里的弯弯绕绕,便开口应和她:「是啊,傻小子福气倒是不小。」 梵一心里突然有点酸涩。 对嘛,阿凝那样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 「可遇到顾大人,也是阿凝的福气啊。」 这话好像带了点羡慕的意味,陈亦行怔了一下,这丫头今晚为何一直在问顾之渊的事?而且,她说的每句话好像都带了顾大人三个字? 他不由地沉下脸:这丫头不会是看上顾之渊了吧? 第17章 爱别离 情本无错,坏的是人心 梵一不知陈亦行此时心中所想,她只是望着不远处嬉闹的二人,倏地想起阿凝问她的问题... 第30页 或许是在黑暗中,看不清身旁人的脸,她便放松下来,开口问道:「大人,您知道何谓人生八苦吗?」 陈亦行轻声笑:「梵一小师父这是要考我?佛曰,人生八苦,指的便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和求不得。」 ! 「这您也知道?」梵一惊讶道。 「怎么?觉得我这种人还知道佛理,是不是很好笑?」 又来了,这阴阳怪气的! 「哎,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梵一如今是完全了解他这时不时爱调侃她的样子了,才不会被他吓到呢! 「方才听您讲了阿凝和顾大人的故事,我也有个故事,您想不想听听?」 陈亦行嗯了声,温声回她:「当然,你说。」 「在我小的时候,庵中有位拂尘师姐,她佛缘深、悟性强,大家都说她一定是咱们普乐庵下一任的庵主。可后来,有位外地来金芜赶考的书生,途经普乐庵,进来讨口水喝...」 她顿了下,似乎有些不忍心讲下去,「可能是冥冥中註定的,拂尘师姐对他一见倾心,执意要为了他还俗...当时缘竹师父很难过,但师姐苦苦哀求,说人生八苦,她都受得住,唯独这爱别离,她实在无法接受。最后,师父还是同意了,师姐便跟那书生走了...」 「可最后,你师姐的结局不太好?」陈亦行试探地问道。 梵一嗯了声,嘆息道:「可过了两年不到,师姐又回来了。她说那书生骗了她,他在老家早有妻室,在他考取功名后便扔下师姐,回家乡去了...至此,拂尘师姐开始郁郁寡欢,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我给她送过几次饭,和她聊过几回,也问过她可曾后悔,可师姐笑着摇头说她永远不悔。比起求不得,她更无法忍受的是爱别离...没过多久,师姐便郁郁而终。」 也是因为拂尘师姐这一前车之鑑,缘竹师父便再不允许普乐庵的尼姑还俗,还为此制定了三道刑罚,若想还俗,必先要过了这三关... 不过后来庵中倒也没再出现要还俗的人。 这个故事不长,梵一讲完后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大人,您还记得清慧吗?她和拂尘师姐的一生,好像都为情所困,这是不是说明动情,本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可方才听你说的,顾大人和阿凝就不是这样...」 见她似乎多有感慨和困扰,陈亦行开口劝慰:「你两位师姐的悲剧,是遇人不淑而造成的。情本无错,坏的是人心,会利用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大人呢?若大人遇到自己喜欢的人,会像顾大人那样用尽方法将人留在身边吗?」梵一下意识地问。 「不会。」 「为什...」她还未问出口,阿凝拉着顾之渊抱着一推树枝走到了他们面前—— 「冻坏了吧?」阿凝不好意思地笑,刚刚和顾之渊打打闹闹,差点忘记这边还被冻着的两个人,「我们来给你们生火呀!」 看着干树枝上的小火苗渐渐烧起来,周遭的寒冷也渐渐被逼退,加上已入深夜,梵一开始犯困,眼皮也不自觉地合拢,身子无意识地朝身旁的人靠去... 陈亦行感觉到右肩一沉,偏头一看,戴着绒帽的头自然斜靠在他的肩头,唿吸浅浅... 「大哥,这火烧得旺哩!」顾之渊得意的抬头朝陈亦行喊。 陈亦行在心里暗骂,朝他睨了一眼,压低声音:「闭嘴。」 薛凝抬眼望见两人的姿势,心下瞭然,暗自笑了笑,拉着自家发懵的夫君朝远处走去... 靠在肩头的人呢喃两声,头也晃了下,陈亦行赶紧帮她调整了姿势,让她靠的更舒服。 方才顾之渊来之前,她是想问他为什么吧? 望着她恬静的睡颜,陈亦行嘴角含笑,他才不会将她强留在身边,他喜欢的姑娘,一定要自由自在、平安喜乐的过完这一生。 * 李砚踏入寝宫的时候,便闻到一阵熟悉的香味。 他自嘲地笑,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主动来到这里,做皇帝做到他这份上,也着实可笑! 姜林坐在床榻上,身着薄薄的金丝纱裙,裙下洁白如雪的肌肤若隐若现,这意味不言而喻。 待李砚走近,她抬眸望向眼前的人,眼神闪过一丝厌恶,很快便站起身来行礼:「臣妾参见陛下。」 李砚不答话,只怔怔凝视面前这张脸—— 这么多年过去,竟丝毫没有变化,娇美动人,一如初见时那般,动人心弦。 可一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还有今日过来的目的,他便强行按下心里的触动,只冷冷道:「皇后今儿怎地过来了?」 「臣妾许久不见陛下,甚是挂念。」 呵,假的很! 「是吗?」他冷笑,「可朕今日看了一出歌舞,那歌姬甚得朕心,一会儿宫人便要将人抬过来了。」 闻言,姜林眼眸一冷,仿佛失去了耐心:「既如此,那臣妾便不打扰陛下了。」 语毕,转身欲走。 这时身后一只手快速抓住了她,狠狠一用力,将人拉到身前,那金丝薄裙本就轻如无物,被这么一扯,一瞬间大半滑落在肩头... 「皇上这是何意?美人不是即刻便要进来了么?」姜林面上带着笑,眼神却泛着冷意。 「呵,谁能比朕的皇后美?」 第31页 ...... 一室旖旎。 到最后的时候,李砚撑着手臂,望着眼前髮丝湿透的人儿,已是眼神迷离。他闭上双眼,似是呢喃又似是哀求,「林儿,再为朕生个孩子...」 姜林脸色惨白,听到这话,望向他脸上的横肉,强忍住噁心的不适感,轻轻嗯了声。 ...... 拖着酸痛的身子回到承华殿,姜林的脸色寒得能结出冰来,她沉声屏退了众人,朝自己的寝殿走去... 又来到熟悉的水晶棺材前,她似乎已经累的站不住,只得倚靠着棺材坐了下来。 「拜陈亦行所赐,今日我又不得不去讨好那令人噁心的人。」说着她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好几颗药丸,直接吞下。 「呵,他还想让我再给他生孩子呢,做梦!」她忽然笑,笑得面容扭曲,双眼直直望向棺材里面容平静的人:「你要不要猜一猜,我和陈亦行,会是谁先来见你呢?」 * 梵一迷迷煳煳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陈亦行的肩头上。 她勐地惊醒,脸颊通红,好在陈亦行倚靠着树干,此时还未醒。她暗恼,自己只要在陈亦行身边,就很容易放松下来,之前在他背上睡着也是... 她懊恼地摇摇头,此时东方的霞光渐露,看来太阳很快便要出来了。 陈亦行本就没睡熟,随着肩膀一轻,他也很快转醒。 「大人,您快看,朝霞好美啊!」 这梅山山顶看日出,果然名不虚传,这金光十足的朝霞洒满天际,印入眼帘,让人嘆为观止! 看着身旁一脸兴奋地拉扯自己袖子的人,在朝霞的笼罩下,她笑着的侧脸仿佛也在发光。 「是,很美。」 虽然被冻了整整一夜,也能看到这么美的日出之景,也是值得了! 待到朝阳完全升起,远处阿凝的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我这不是白来了吗?都怪你都怪你...」 「我这不是看你睡的香嘛!」 ...... 得,两人又开始闹起来了。 梵一和陈亦行见惯不怪的相视一笑,这对活宝吶! 不管怎么说,这日出之行,还是称得上圆满的。待四人回到别院,陈亦行翻身下马时,右腿微微一颤,似是站不稳,梵一赶忙扶住他。 见状,顾之渊急忙跑过去,满眼担忧:「大哥,是不是昨夜被冻着了,旧疾犯了?」 陈亦行摆摆手,说了句无碍。 右腿?旧疾? 梵一在一旁听到这两个词,心底一个大胆的猜测浮起... 顾之渊似乎还是不放心,皱着眉:「不行,我得找个大夫来瞧瞧。」说罢便跑了出去。 「我也去吩咐人备些热水。」薛凝正色道。 看见梵一面露疑惑,陈亦行轻咳一声,偏头刻意解释道:「咳咳...老毛病了,早年在宫中当差时,不小心伤到的。」 果然有问题。 梵一想,她都还没问呢,就这么急着解释... 她扶着陈亦行到里屋躺下,很快顾之渊找了大夫过来... 「累了一夜,赶紧回去休息吧。」陈亦行朝她说道。 梵一笑笑,他越避着她,越说明心里有鬼。 既然不想让她在这里,她便应和他,说了声好后,便退了出去。 走出屋外,梵一併未回自己的卧房,而是坐在长廊上,思绪万千... 过了好一会儿,她瞧见顾之渊和大夫走出屋外,她悄悄走了过去,隐在一旁偷听—— 「大夫,我大哥这旧疾...」 「哼,明知自己有腿疾,还敢这么折腾!」医术越高的大夫,便越有脾气,不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他都是医者直言:「他这早年的刀伤,伤到了腿骨,虽是保住了腿,可到底是落下病根了吶!他这旧疾,一怕雨季,二怕冻,如今居然还敢在这冬夜到山顶冻一晚,真是不要命!」 顾之渊显然也被吓到了,「大夫,那可怎么办?」 「还好回来的早,要是再冻一个时辰,他这腿就别要了。」大夫说道:「行了,我去开个方子,吃几贴药,再休养几日便没事了。」 「好,我派人和您一同去抓药。」 望着顾之渊和大夫离去的背影,梵一缓缓从拐角处走出,走到窗前朝屋里望... 这时薛凝端着热水过来了,「梵一,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大哥这儿让我们来照顾就行了。」 「阿凝,陈大人这腿是怎么伤的,你可知道?」 薛凝摇摇头:「这我倒是不大清楚,只听阿渊说过大哥这腿伤十分严重。」 「那你可曾听顾大人说起过,陈大人可还有兄弟姊妹,或者是堂兄弟之类的?」 「没有啊,虽然我不知道大哥是为何进的宫,不过阿渊曾经同我说起过,大哥好像是家中独子,也没有什么堂兄弟或者表兄弟。」 听了薛凝的话,梵一沉了脸,心中的猜测更加确定了。 她自然地接过阿凝手中装着热水的铜盆,「阿凝,这儿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不等阿凝回答,她便抬腿踏进里屋... 将水盆放在桌上,梵一拿着热方巾轻轻走到塌前,此时陈亦行已沉沉睡着,她在床榻前蹲下,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再将他的右裤脚缓缓向上推—— 终于,她见到他右腿膝盖上方的刀伤,此时已经结成了一块厚厚的疤。而这个位置,和她五年前看到的那个受了伤的少年,右腿受伤的位置,一模一样! 第32页 第18章 她不怪他 她稳稳噹噹地将他抱住。…… 是了,他果然骗了她! 什么堂兄,什么极刑,都是骗她的! 梵一饶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是有点恼。 可再细瞧他腿上的旧伤疤,她的怒意便也褪去大半,抬手拿起一旁的热方巾,轻轻往他的腿伤处覆上去... 陈亦行早已经习惯了这时常发作的旧疾,不过就是忽轻忽重的刺痛酸麻感觉罢了。他反倒很喜欢这疼痛感,这仿佛再时刻提醒他,不要忘记他如今仍苟活着的愿因。 可忽然腿上一热,有阵阵温暖从右腿旧伤处传来,连带着他的痛感也消失了大半。这感觉如同五年前他饥渴至极,逃至山上半昏时,有人餵了些水给他... 他缓缓睁眼,看清眼前的人,渐渐与五年前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她...她这是在作甚? 陈亦行心头一跳,惊觉糟糕,看她这样子一定是发现了。 说了谎的人总是心虚的,尤其是如今这情形,和被抓个现行没什么区别... 他暗自咬舌,蹲在榻边的人儿似是察觉到他醒了,也抬眸朝他望来... 四目相接,却是相对无言。 陈亦行望着眼前的人,神情淡淡,一双杏眸转了转,与他对视。 极擅于算人心的堂堂大褚司礼监的掌印大人,此刻却感觉挫败的很,自己竟丝毫看不透她的喜怒。 思来想去,毕竟是自己理亏在先,先卖个乖总没错—— 「...我道歉,对不起。」 哟,这倒是稀罕。 相识这么久,见惯了他的调笑戏嚯和阴阳怪气,梵一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诚恳的他。 方才她就是故意的,他醒来看到自己,必然能明白。 她就是想看看他的反应,看他是会继续嬉笑着矇混过去,还是会再掰扯些别的来煳弄她? 谁让他之前那么喜欢吓唬她! 可他居然直接认错... 既然如此的话,梵一灵眸一转—— 「哦?错哪了?」语气淡淡。 「不该说谎骗你...」 陈亦行心里有些难过。 五年前的短暂相遇,她如阳光般照进他心里。当时的她,那么小小一个人,却能奋不顾身地冲到锦衣卫面前大声说「你们放开他」,即便被狠狠推到在地,仍是想扑过来抓他的手。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扑,正好扑进他的心里。 后来他被抓进宫受了宫刑,再后来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 有想过去找她吗?答案是有的。 可每每思及此,他只能垂眸自嘲。如若方家没有出现变故,那他现在的年纪大概会在疆场上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吧。 若是这样的陈亦行遇上她,他断然不会犹豫,必定会厚着脸皮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同他一道,体验除了诵经礼佛以外更有滋味的人生? 他想过,若是真这么问了,一定会惹恼她吧? 不过不打紧,他可以天天去,每日凑到她面前,同她说笑。 若到最后她仍是无意,他也绝不勉强她,他会退到远处,祝她一生安乐无忧。 可是,没有如果。 如今的他,早已没有这个资格。 料想不到的是今次国库失窃,会正好将整个普乐庵牵扯进来... 担心之余,他心中竟然也有些小窃喜,上天似乎给了他一个理由去见一见她。 只是见一见,他想,见一见或许就好了。 毕竟五年过去了,人总是在变的,他心中勇敢无畏的小尼姑或许早已变得与常人无异了呢? 可在普乐庵暗道重遇后,他渐渐发现,她的身上除了初见时的勇敢,还有太多太多的闪光点,这让他又惊又喜,也又慌又怯。 所以才会在她险些认出他的时候,故意撒下那个谎。 因为如今的他,同她口中的大哥哥,早已不是同一个人了。 那一刀,早就斩断了他与她未来的所有可能... 可终归还是骗了她,不管理由有多么漂亮,谎言终究还是谎言,被欺骗的人依旧会生气、会难过... 陈亦行低垂着眼眸,再次开口道歉:「对不起,我...」 话未出口,他却怔愣住,脑海一片混沌—— 因为眼前的人一如五年前那般,朝他扑来。只是这次,她稳稳噹噹地将他抱住。 梵一抱着他,下巴枕在他的肩上,「逗你玩儿呢,我没生气。」 她顿了下,脑袋又朝他左耳靠了几分,轻声道:「大哥哥,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她承认,一开始发现他骗她,心里确实有些生气。可与生气相比,得知他还活着的这一事实,却是更让她高兴。 加上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岂会不知他心中的癥结所在,否则他又怎会对她说出痛快的死要比苟且的活要好得多这种话。 所以,她不怪他,她只是...心疼他。 愣了半晌的陈亦行,终于回过神来,瞬间两耳通红... 怀中的人将他抱得很紧,他明知不该同她靠的太近,可双手却不可控地抬起,小心翼翼地覆在她背上,轻轻环住了她... 直到梵一松手放开他,坐在床榻边上,瞧见陈亦行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红—— 「大人,你发烧了?」 说着便伸手想去触碰他的额头... 第33页 「大哥——」 顾之渊从屋外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中还拿了一碗药,「快,把药喝了。」 梵一站起身,望向顾之渊,「顾大人,您快来瞧瞧,他这是不是发烧了?」 一听陈亦行发烧了,顾之渊赶紧跑过去瞧,「好像是有点儿...大哥你的脸好红,你热不热?可有不舒服?」 您能闭嘴吗? 你才热,你全家都热! 陈亦行无语,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脸色也随即恢復正常。 「哎呀!这大夫真是神,这药才刚喝下去人就好了!」 顾之渊在他面前总是咋咋唿唿地,陈亦行也懒得理他,掀开被褥准备下床... 「大哥!大夫可说了,你这腿得好好养着,要不今儿个就别起身了...」 陈亦行嗤笑,「老毛病了,哪儿这么娇气,你别像个娘儿们似的!」 顾之渊无奈,他大哥这脾气,哪里是他能拦得住的?可他这腿伤可怎么办吶! 他正无奈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然后就见到站在一旁的梵一大步上前,伸出手轻轻按住他那要起身的大哥的肩—— 「躺好了,今日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你也不许起来。」 第19章 御赐美人 把人丢出去。 然后,顾之渊惊掉了下巴。因为他的大哥,竟乖乖地躺回床榻上... 恰好这时阿凝在外头喊他,他急忙应了一声便往外走... 「傻子,你怎么在里头待了这么久?」阿凝挽住他的手臂,嗔怪道。 「不对劲。」顾之渊神色凝重,「很不对劲。」 「你嘀咕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既然自家媳妇儿问了,他便将方才房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薛凝。 「你说大哥会不会是冻伤脑子了?」 薛凝噗嗤笑出声,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傻瓜,这都没看出来?你大哥这是动心了。」 闻言,顾之渊坚定地摇头,「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过去你何曾见大哥对不相干的人施以援手过?可他这么帮梵一,不是动心又是什么?」 顾之渊笑笑,眼睛朝四周瞟了一圈,才凑到阿凝耳边轻声低语... 「什么!你是说梵一早年间救过大哥?」 顾之渊点头,「不过大哥说不要让梵一姑娘知道,若是她起疑心了,便说她当时救得是大哥的堂兄便好。」 这?那她方才岂不是说漏嘴了?! 虽说陈亦行是拿她当弟妹看的,可她又不是梵一,若真将他惹怒了,他虽不会对自己怎样,但顾之渊受她之累,怕是得遭殃。 阿凝咬咬下唇,难得乖巧的往顾之渊怀里蹭—— 「呜呜呜夫君,我好像闯祸了...」 * 顾之渊走后,梵一拿了新的热方巾走到塌边,掀起被褥的一角... 陈亦行心中震动,方才他在睡梦中倒也罢了,如今他已是清醒,怎能让她继续如此? 他急忙伸手制止,「...我自己来吧。」 可梵一坚持,他也只好作罢。 唉,他早就看出来了,眼前的人儿虽瞧着柔弱,可骨子里却有着不小的执拗劲儿。 「所以大人帮我,是因为五年前之事么?」梵一苦笑,脸上露出歉疚之色:「可我到底没有救到你...」 瞧着她难过的神情,陈亦行心中嘆息,先前不告诉她,其中也是有怕她知道后心中愧疚的原因。 如今看来,他果然没料错。 「你伸手摸一摸你的后颈。」 ? 梵一心中疑惑,但仍是照他的话做了... 「如何?」陈亦行问道:「当时痛不痛?你可知道,那刀若是再深几分,如今你怕是不能坐在这儿了。梵一,救人呢,并不是说救到了才能叫恩情。你有那份心,于我而言便已是极好了。」 你的那份心,是多么珍贵。 梵一明白他是在宽慰她,可一想到阿凝说的他后来的遭遇,她的心便止不住的难受。 「大人,那些锦衣卫为何要抓你,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梵一问道,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问题有些过了,这事本就是他心中的痛。况且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还没到可以让他对她毫无保留吧... 「对不起大人,是我多嘴啦。」她抱歉的笑笑,刚好方巾渐凉,她便收回覆在他腿上的手,「我去换个新的哦。」 可她一起身,塌上的人便握住她的胳膊让她重新在塌边坐下。 「真想知道?」 「大人,若是那些回忆太痛的话,我便不想知道了。」 她这话说的神情凝重,陈亦行不禁失笑,这丫头总是这么通透,什么都替他考虑到了。 「不妨事,都过去很久了。」 ...... 回忆很长,终于讲到了他们五年前的相遇,陈亦行语气中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所以那时我是刚从方府逃出,担心从身上留下的血太多,容易暴露行踪,便上山躲避追捕。」 「什么原因可以让锦衣卫如此肆无忌惮,光天化日在兵部右侍郎府上大开杀戒?」梵一蹙眉,秀脸皱成一团。 「呵,皇后说方大人联合西北的伏尤部落意图谋反。」陈亦行神色冰冷,又恢復到往常阴恻恻的样子,「只一封字迹模煳的密函便给方家定了罪。」 第34页 当时锦衣卫将他押到承华殿,姜林只是寥寥几语便给他们定了罪名,看着她讥笑的神情,他心中瞭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冷笑,不过是一死罢了,大丈夫死又何惧? 可紧接着他听到的不是赐死的命令,而是赐以宫刑... 彼时的少年不惧死亡,可这宫刑,于男人而言乃是最大的侮辱! 他煞白着脸,慌了神,只得一遍又一遍求着眼前一身珠翠环绕的人,乞求她可以赐他一死。 可最后,她还是冷笑着让人押他进了那间净身房... 梵一红着眼,看着面前的人脸色逐渐惨白,想必是回想起了过去惨痛的记忆,便赶紧开口:「大人,都过去了,以后...以后...」 被她的声音拉回了思绪,看着她纠结着不知该如何往下说的模样,陈亦行的脸色稍显缓和,故意打趣她:「以后怎样?」 「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梵一仰起头,坚定的对他说。 「好。」陈亦行被她逗笑,伸手揉了揉她戴着绒帽的小脑袋,「咱门梵一小师父可是金口吶,那就借您吉言了。」 这时顾之渊端着午膳进来了。 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讪讪笑道:「大哥,梵一姑娘,该用膳了。」 「顾大人,阿凝呢?她怎么不同您一起过来?」 「这...」顾之渊很为难,他能说他家媳妇因为不小心闯祸而躲在房里不敢出来么? 看他这表情,陈亦行心中便都明白了。 呵,他明明瞒得天衣无缝,怎么可能这么快被梵一发现了?看顾之渊这样子,说漏嘴的人还不显而易见? 「我这弟妹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么?怎么,现在倒是怕了?」 顾之渊赶紧讨饶:「大哥,阿凝又不是故意的,您就别和她计较了嘛。」 「呵。」 梵一从他们这话里听出了七八分,不由觉得好笑,「哎,陈大人,我这个被骗的人都不生气了,如今你倒是生起气了不成?」 「咳咳...」陈亦行立马换了态度,对顾之渊笑的温和:「我怎么可能怪弟妹呢。」 顾之渊腹诽:我的大哥,还有两幅面孔呢? 他们正说着,方俊却从外头匆匆进来,他神色凝重,朝着陈亦行跪下—— 「大人,陛下口谕,巴默部落此次进献的美人惊鸿绝艷,特赐于您,以作褒奖...现下人已到偏房了。」 「什么?」掌印大人难得慌了心神,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梵一的脸,随后冷声道:「你忘了我的规矩了?把人丢出去。」 「这...」方俊很为难,「大人,这可是皇上赐的人...」 第20章 试探 喏,你不就爱吃这玩意儿嘛?…… 陈亦行眸色渐冷,沉思几许—— 「今日宫内的密报可到了?」 自打他提领东厂后,便在宫内宫外筑造起密密麻麻的情报网,真可谓是东厂番子遍布天下。每当他不在宫中时,安插在宫中各处的眼线便会将宫内每日发生的事整合成密报,传至他手中。 当然,他能想到的,锦衣卫自然也想的到。所以他心中清楚,在东厂和府院中也必定会有他们的眼线。而且其中几个,他已瞭然于心。之所以一直没有处理了他们,不过是留有用处,敌人的眼线若是巧而用之,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有奇效。 「大人,现下未时刚过,密报一般要到申时才至。」 陈亦行嗯了声,「那人便先安置在偏房,你先下去吧。」 方俊退下后,顾之渊怯怯地望向陈亦行,「大哥,皇上应当知晓你不好女色,今日这一出你说是何故吶?」 呵,这一出说不定就不是皇上的意思。 「你也先下去吧。」 顾之渊瞧着大哥面露冷意,加上阿凝闯祸的事,便也不多言,乖乖退了出去... 梵一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的在一旁听,如今只剩她和陈亦行了,她才开口道出心中猜测:「大人,你说那美人会不会是皇后的人?」 「哦?」陈亦行似笑非笑,这丫头总能出乎他的意料,「为何会这么说?」 「呃,我听顾大人所言,皇上该是知你为人,不会贸然将人送来。再者,你说过皇上对皇后虽然忌惮,却非无情,如今太子失势,她必然会做些什么助太子復位。而你昨日离宫,我想皇后或许会趁此时机有所行动。」 梵一分析的有理有据,说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这也只是我胡乱猜的,等密报到了大人再下论断也不迟。」 她果然不是普通女儿家。 陈亦行想,若她是个男儿,假以时日,必能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而这大褚的朝堂上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申时一过,方俊带着密报前来。 据密报所述,昨日陈亦行前脚离宫,后脚皇后便进了皇上寝殿...今日一早,巴默部落进献,皇上的口谕便紧跟着传来了。 这一环扣着一环,怕是傻子才会觉得是巧合吧? 「你猜对了。」他将密报递给梵一,笑问她:「那依梵一小师父来看,下一步我该如何做才好?」 方俊站在一旁,傻傻怔住。 掌印大人何时会同人商量事情了?即便是顾大人,最多也只有提议的份,而且多半不会被採纳... 梵一垂眸,半晌过后,她抬眸望向陈亦行,杏眸闪动,似是带着漫天星光。 第35页 「大人若信得过我,就让我先去见一见这位美人,探探她的来意如何?」 陈亦行自然说好,随即朝方俊递了一个眼色。 方俊心下发憷,这眼神明显是让他保护好梵一姑娘,否则小命难保。 他赶紧称是。 两人去偏房的路上,梵一开口:「有劳方大人了。」 「姑娘千万别这么称唿我。」方俊汗涔涔地,「叫我方俊就成。」 梵一笑笑,这孩子每次见陈亦行都是战战兢兢的,「你很怕陈大人?」 废话! 掌印府、东厂乃至整个朝堂上下,也没几个不怕的吧? 「我刚认识陈大人时,也很怕他。可后来发现,大人虽然常常阴阳怪气的,但他是个好人...所以你不用太怕他。」 方俊惊讶地说不出话,姑娘您是说认真的吗?您对掌印大人是有什么误解吗? 不过,看掌印大人对姑娘的态度,和现在姑娘对大人的评价—— 他不禁产生出一种带着夫人去见新进门妾室的错觉... 偏房位置较远,走了好一会儿终于到了。 「姑娘,她就在里面,奴才陪您进去吧。」 梵一想,若是方俊和她一起进去,必然会让屋里的人产生警惕之心,「小俊,你就留在屋外,若是里头有事,我会大声唤你的。」 「可这...」方俊想到陈亦行的眼神嘱咐,很是为难。 「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梵一踏入屋内,闻到满室飘香。 她缓缓走近,看到美人儿在软塌上端坐着—— 她一下就明白了皇帝口谕上惊鸿绝艷四个字的意思,世间上竟真有如此动人的姑娘。 这姑娘的年纪看上去比她略小些,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只见她身着大红裘衣,纤纤玉手轻摆在膝上。肤若凝脂,小脸上的柳眉弯弯,一双桃花眼顾盼流转... 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软塌上的人微微瑟缩,小心翼翼抬眸朝她望来。 「你是...」声音颤抖,微弱如蚊。 梵一赶紧开口:「你不要害怕,我是这院里的人。」 「姐姐,求姐姐救我!」软塌上的人慌忙起身,在她脚边跪下,声泪俱下:「我听人说大褚司礼监掌印暴虐成性、杀人如麻,求姐姐垂怜,救我一命。」 梵一按下心中的疑惑,将人扶起坐回软塌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会被进献到大褚来的?」 「我叫阿思嘉,是巴默部落一个小小的舞姬...」 她哭的断断续续,讲了许久终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巴默部落本就是依附大褚的小部落,阿思嘉本为部落里的一个小舞姬,后被巴默王的小儿子赫尔济看上,便收入房中...可她容貌倾城,搅得赫尔济无心正事,整日只想与她待在一处。 这事被巴默王知晓后,怒火中烧,便想把她进献给大褚... 阿思嘉抵死不从,可巴默王拿她亲弟的性命要挟,她苦苦哀求赫尔济救她弟弟,不要让她被送往大褚。 可那个与她日夜温存的男人,却躲避着她的目光,缩在他父亲的身旁不做声... 「我对人世已无眷恋,本想着一死了之,可是弟弟的安危我不能不管...」 「你放心,掌印大人不会伤害你的,你暂且在这里住下。」 从偏房出来,梵一心情复杂,脸色也不大好,吓得方俊以为出了什么事。 「无事,咱们回去吧。」 陈亦行瞧见清瘦的身影进门,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怎么样?梵一小师父有何发现?」他今日还真是乖乖听话休息了一天,此时精神好得很。 梵一将阿思嘉所说的复述了一遍。 「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真?」陈亦行问道。 「我思来想去,她对我说话时的语气神情,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梵一皱眉,「可不知怎地,我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大人,你说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她过去诵经念佛,心思简单。可最近遇到太多不好的事,让她不自觉地对人都有了防备之心。 陈亦行嘴角含笑,似是很满意,「有没有想多,查一查不就知道了。」 「大人你是说...」 「我已经派人去查她的背景了。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见她一脸倦容,陈亦行便伸手将她拉到床榻边儿坐下,「忙活大半天了,饿不饿?」 然后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串糖葫芦,递给她,「喏,你不就爱吃这玩意儿嘛?」 第21章 留下隐患 想让她高兴。 先前在夜市,陈亦行就看出来了,梵一口味喜食酸甜。于是吩咐了别院的下人,外头有什么新鲜好看的甜食就都买回来。 见到糖葫芦,梵一的眼睛瞬间发亮,伸手接过,张嘴咬了一口。 「谢谢大人。」糖葫芦酸甜可口,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忽的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大人,那阿思嘉可真是个大美人,我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陈亦行瞧着眼前的人一脸赞嘆,不禁失笑。 大美人?他看着她欣喜的脸庞。 胡说。 梵一见他一脸不信的笑,便望向一旁的方俊,似是求证:「小俊你该见过她,你说说,是不是真的很好看?」 「小俊?」陈亦行蹙眉。 第36页 「属下并未瞧仔细...」方俊额头上沁出些许薄汗,后退两步躬身:「属下先告退了。」 这场面还不跑,就太蠢了! * 天色渐暗,瑟瑟寒风起。 宫中的汤泉宫却热气飘渺,汤池上飘着鲜艷的花瓣,浸在其中的人儿阖眼靠着池壁,玉手不时地拨一拨身前的水。 身后传来脚步声,汤池中的人挣开双眼,微微侧头。 「皇后娘娘,陛下差人来催了...」 姜林脸上如同结了冰霜,即使身处这汤池,也化不开她眉间的阴郁。 「人已经送到陈亦行别院了么?」 「是。」一旁的侍女回道,她瞥见姜林的脸色,似是不忍,「娘娘,您将阿思嘉放过去,以陈亦行的手段,一查便知...」 「我就是要他查出来。」姜林打断她,淡淡笑,「杏墨,将阿思嘉之弟关在何处的消息传出去,务必要让陈亦行知道。」 杏墨咬咬唇,思索片刻后在池边跪下:「娘娘,咱们算了好不好?举头三尺有神明,当年的方家何其无辜,陈亦行更是无辜,他如今都...都已如此了,您就放过他...」 「无辜?」姜林转身,激盪起池面波光粼粼,「五年前我一念之仁留他一命,可他如今都快踩到我头上了,太子已经被废,我再不做些什么,下一次被废的就是我这大褚皇后!」 她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杏墨,你自小跟在我身边,连你都觉得是我做错了?」 杏墨瞧着面前的人,心中哀痛,她家小姐,是从什么时候变成如此偏执模样? 「娘娘,放过自己吧。皇上虽非良人,可他心里是有你的,咱们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你是说一个怀里左拥右抱的人,心中有我?」姜林猩红着眼,摆了摆手,脸上的神情尽是不屑:「替我更衣,可别让咱们这位陛下等急了。」 翌日。 陈亦行和梵一在膳房用早膳,顾之渊拖着阿凝进来,阿凝心下发憷,不敢抬眼看陈亦行,只扯着衣袖低头轻声喊了声「大哥」。 梵一见她这副蔫儿了的样子,抬眸望向陈亦行... 接收到她的眼神,陈亦行轻咳一声,「坐下用膳吧。」 阿凝惊喜的抬头,便看到梵一朝她招手,示意她一起坐... 「梵一,我听府内的人说那位御赐的美人长得如仙子下凡,听说你昨天去见过她了,有没有这么夸张啊?」见陈亦行没和她计较,阿凝仿佛活过来般,顿时恢復生气勃勃。 「...真的很美。」 「这样,那等会儿我也得去瞧瞧。」 顾之渊瞧着阿凝一脸看热闹的模样,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大人!」方俊匆匆进门,略略行礼后,喘着气禀告:「查到了,阿思嘉同梵一姑娘说的话半真半假,她与赫尔济的事是真,不过将她进献给大褚,是皇后的主意。巴默部落依附皇后已久,而阿思嘉的弟弟,如今也在皇后手中。」 呵,果然不出所料。 「大哥,皇后此番必有所图,这人不能留。」顾之渊眸色透出冷意来,「可这皇上分明忌惮皇后已久,如今却帮着她,他这到底什么意思?」 「在陛下身边这么些年,还没瞧明白?」陈亦行嗤笑,他一向对这位陛下没抱什么希望,不过互相利用罢了,「他不过需要我们牵制皇后和锦衣卫罢了,一旦我们锋芒压过锦衣卫,他便会不时地敲打我们一番。若是哪天皇后放弃争夺大权,咱们这位陛下,怕是第一个就要拔除我们东厂...」 「那这阿思嘉更不能留了!」顾之渊急急站起身,欲往外走。 「顾大人!」梵一见他神态泠然,心中有些担忧,「阿思嘉...你打算如何处置?」 「自然是赶出府去。」 梵一愕然,阿思嘉此时若是被赶出府去,对皇后来说便再无利用价值,而对巴默部落来说,她本就是个弃子,如此一来,她和弟弟或许就... 上天有好生之德,可这阿思嘉毕竟是皇后安排的人,她不敢贸然求情,万一真的威胁到陈亦行,这是她更不愿见到的。 陈亦行自然明白顾之渊的做法是最好的,将人赶出府去,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可瞧见身旁的人左右为难的模样,小脸快皱成一团了。 他深知她为人,当然猜得出她心中所想。他嘆气,终是不忍见她难过,开口阻止顾之渊,并朝方俊问道:「你可知阿思嘉之弟,如今在何处?」 方俊微怔,随即点头:「探子已经查到了。」 「去将人救出来,带回府里。」 在场的众人俱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方俊,赶紧领命出门了。 「大哥!留着她必然是个隐患!」 「行了,我有分寸。」 你这叫有分寸? 顾之渊气得跺脚,转身就朝外走,阿凝只得尴尬的笑笑,「我去劝劝他...」 待他们走后,梵一望向陈亦行,这些日子过去,她觉着他眉眼间的阴郁都化开不少,脸上也少了几分阴恻。 「大人为何...」 未等她问完,身旁的人起身,示意她跟上,「上天有好生之德,今日便给她一次机会吧。」 梵一满脸震惊,他从前明明杀伐果决,如今却一语道出她心中所想... 看来她想到没错,从五年前相遇的第一眼,她就没由来的觉得他是好人。 第37页 思及此,她不由地勾唇浅笑。 与她并行的陈亦行偏头望见她在笑,再回想自己方才说的话—— 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是假,想让她高兴才是真。 * 见到陈亦行的阿思嘉,明显一怔,她原本以为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掌印大人,必定长得面目狰狞... 可眼前身着素色常服的英俊男人,虽是眉眼凌冽、神情淡淡,却是气度不凡,尤其是他的双眸透彻明亮,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吸引力,撩的人春心萌动。 她瞬间觉得,所有巴默部落的男儿与他相比,都黯然失色,包括那个冷心冷情的赫尔济! 阿思嘉的眼神过于炽热,梵一在陈亦行身边瞧的清楚,心中感觉有些不自在,便不自觉地轻咳了几声。 被咳嗽声拉回思绪的阿思嘉,忙不迭地朝人跪下,语气也是娇滴滴地:「阿思嘉拜见掌印大人。」 梵一心中疑惑,这人昨日同她说话时,声音不是这样的啊? 第22章 郎才女貌 她是在...嫉妒吗? 陈亦行望了眼跪在地上的人儿,轻笑一声,并未开口。 啧,这模样,倚姣作媚、尽态极妍,小伎俩啊。 可跪在地上的人听见男子的浅笑声,心下一喜,「大人...」 「你...」陈亦行故作停顿,抬眸望向一旁的梵一:「她叫什么来着?」 合着人说话您是一点都不听吶? 阿思嘉娇美的小脸霎时僵住,一时语塞...梵一在一旁向他轻声道出阿思嘉的名字。 「行了。」陈亦行脸上还带着笑,语气却冷:「先前你讲的话,究竟有几分真,你心里清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要不要说实话,全在你自己。」 闻言,阿思嘉勐地抬头,眼前的人明明还是一副眉间含笑的样子,可说出的话却有巨大的威慑力,压得人心口难以喘息。 她略微挣扎,心中的天平反覆摇摆,终是嘆息妥协,俯下身子道出一切。 「大人,皇后将我送过来,让我等待时机接近您,再将这毒药放入您的饮食中...」阿思嘉哆哆嗦嗦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小包药粉... 陈亦行伸手接过,而那只拿着药粉的手像是过于紧张似的,状似无意般握住他的手。 他心中厌恶被触碰,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任她握了一会儿才抽出手... 梵一在一旁清楚的瞧见这一幕,心间不由地跳出一个词—— 郎才女貌。 两人双手交握的那一幕如同一副绝美的画作,而她在一旁,显然是格格不入... 梵一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弄得心烦意乱,却又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 「很好。」陈亦行接过药粉,细细瞧了瞧,「你既坦诚,想来是个聪明的。稍候片刻,你弟弟便会安然无恙回来。」 阿思嘉瞬间红了眼眶,「多谢掌印大人。」 「我会派人将你们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从此好好生活吧。」 「不,不...」阿思嘉惊慌失措,水汪汪的桃花眼堪堪垂泪,「求大人不要赶我走,若我离开这别院,皇后娘娘定然不会饶过我。求大人收留,我愿一辈子伺候大人。」 见陈亦行皱眉不语,阿思嘉眼眸一转,望向梵一,央求道:「梵一姐姐,求你可怜我,帮我求求大人,让我留下来吧...」 梵一怔住,她真的很想说不啊... 而陈亦行心中却是豁然开朗,梵一姐姐?从她入府至今,根本无人告诉她梵一叫什么,可此刻她却脱口而出梵一的名字... 呵,看来皇后安排这阿思嘉进来,可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原本想着该是冲着他而来,原来是冲着他的小尼姑来了... 陈亦行点头,嗯了声,算是同意了阿思嘉留下来。 跪着的人显然也没料到,惊讶片刻后连忙俯身道谢。 陈亦行眸色发寒,盯着地上的人,心中考虑良多。 若她真是冲着梵一来的,那还真不能立马将她送走了。如今他已对她有所防备,倒是不怕她做出什么不利于梵一的举动。可若是将她送走,皇后下一步的行动反而不好掌握了。 他对着阿思嘉淡淡道了声「好生休息」便转身朝外走,可才走了几步便发现身后的小尼姑还站在原地,怔怔出神... 「还不走?」他温声提醒。 「啊...」梵一回神,赶紧快步跟上。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阿思嘉站起身来,勾唇浅笑。 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朝代,她生的这副容貌,幸也不幸。她本想听从皇后的吩咐,倚靠皇后的护佑求得自己与弟弟的平安。 可如今,这位权势滔天、风姿绰然的掌印大人似乎是个更好的选择... 正如皇后所言,他果然对这尼姑不一般。 那尼姑长得确实玲珑剔透、天生丽质,不施粉黛都能远胜于她。 阿思嘉的笑容凝固,她转念一想,好在那尼姑懵懵懂懂的,显然未经人事、不懂情爱。男人嘛,只要她略施手段,终归还是会更喜欢她这种风情万种的... 从偏房出来后,梵一低头沉默,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偏巧此时寒风大作,天空中竟飘起雪花来,看来今年的雪似乎比往年降的早了些... 她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忽然肩头一暖—— 陈亦行不知何时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还走到她身前替她将带子系好。 第38页 「不高兴了?」他笑问,这丫头虽然通透,可毕竟还是个小丫头,喜怒哀乐都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呢。 梵一吸了口寒气,冷得打了个哆嗦,不敢抬眼,只嘟囔道:「没有...」 看着她这副模样,陈亦行又开始戏嚯道:「哎,出家人不打诳语哦。」 梵一本就心中有闷气,被他一揭穿,更是气恼。她腾地抬头,杏眸圆圆,瞪着面前一脸嬉笑的人。 有什么好笑的!堂堂掌印大人,真是闲! 接了她们普乐庵的麻烦事还不够,如今又救一个,救完还不够,还把人给留下了。这么喜欢做善事,不如去开个救济堂。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是在...嫉妒吗? 她在嫉妒阿思嘉? 梵一脸色发白,在心中默念静心咒... 又是一阵寒风,将这院内的梅花吹落,有几片花瓣正好在落在梵一的雪白大氅上... 陈亦行笑着伸手将她大氅上的梅花拂去,「不喜欢我将阿思嘉留下来?」 「不...大人,我...对不起。」梵一结结巴巴,垂着头,对自己方才的嫉妒心思感到羞愧。 「阿思嘉身世着实可怜,大人收留她,是做了件善事。」 「笨。」陈亦行轻轻摇头,本想伸手弹弹她的额头,可凑近她的脑袋便改变主意,只是轻轻点了点,「她说的那些话,你就都信了?」 「啊?」梵一怔愣了下,「她不是将皇后的计划都和盘托出了吗?大人还不信她?」 陈亦行一脸的理所当然,「为何要信?」 「可她的说辞,前后并无破绽啊?」梵一百思不得其解。 「那你可曾同她说过你的名字?」 经陈亦行一点拨,梵一回想起阿思嘉方才的话,瞬间惊醒,原来如此... 这么明显的破绽,她方才居然没发现,可不就是陈亦行说的,笨蛋嘛! 「还不走?站在这儿,想冻成雪人吶!」陈亦行故意调侃她:「若真如此,梵一小师父说不定还能成为这院中奇观?」 「你!」梵一气的跺脚,想抬手打他,却被他偏身一躲。两人打打闹闹朝前走去,并未留意身后的阿思嘉—— 她见雪花飘扬,便拿着伞给陈亦行送来,可远远就看到两人嬉闹的样子... 呵,看来这个小尼姑,真是她不小的对手呢! 那么,就走着瞧了。 第23章 夏不忍冬 你敢给他下药? 雪愈下愈大,两人还未走到正厅,白雪已在地面积起,真是一抹好冬色。 「梵一!」薛凝欢天喜地地跑来,「下雪啦,咱们去玩雪吧?」 梵一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拉着朝后院跑... 身后的顾之渊脸色依旧不好,慢慢吞吞地走到陈亦行身边,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大哥」。 「怎么,还生气?」陈亦行笑问。 「没有。」顾之渊嘟囔:「只是觉得诧异,大哥,你从前可绝不会如此...方才你去见过她了,可清楚她的来意了?」 「嗯,不是个省油的灯。」 闻言,顾之渊蹙眉:「既如此,就赶紧将她打发了啊!大哥什么时候做事如此拖泥带水了?」 陈亦行笑笑,「我自有打算。」 * 方俊将阿思济带到偏房时,娇美的人儿哭得梨花带雨,抱着弟弟不撒手。 待方俊走后,阿思嘉的神色倒是很快恢復自然,「皇后没让人为难你吧?」 阿思济从容地眨眼,哪里还有方才在方俊面前的胆怯,「没有,阿姐,皇后真是料事如神,那陈掌印果然派人将我救出来了。我就说阿姐长得倾国倾城,没有男人会不动心的。那接下来,我们就按皇后的计划,向那尼姑下手?」 「不。」阿思嘉狡黠一笑,摸了摸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我想过了,我们不能再受制于人了,与其受制于皇后,不如牢牢抓住这位万人之上的大褚司礼监掌印...」 「什么?」阿思济震惊,瞪大双眼,「可是阿姐,他...他可是太监,连男人都称不上!」 呵,阿思嘉脸庞上浮现出嫌恶之色,是了,不管陈亦行长得多么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可到底不是个正常男人... 可只一瞬间她便恢復神色,对着弟弟说道:「那又如何?我只不过需要他的权势庇佑罢了,一旦他全心全意对我后,我们不就要什么有什么了?」 她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陈亦行是太监又如何?横竖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当差,只要她在掌印府扎稳脚跟,何愁没有男人? 阿思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勾唇含笑,站起身往外走... 「阿姐,外头下大雪了,你出去作甚?」 「自然是...去抓住男人的心了。」 * 梵一知道阿凝爱玩闹,可也没想到她能这么疯...可怜她被抓着在后院又是捏雪球,又是摘红梅的,花样百出,直至下人寻来唤她们去用午膳才停止。 二人到膳房时,陈亦行和顾之渊已经坐在席位上,望见她们俩,均是一怔。 原本衣着整洁的两人,此时仿佛从地上打滚过一般,狼狈至极。尤其是梵一,鼻子和手指冻得红红,活脱脱像只小白兔。 顾之渊早就习惯自家夫人这样子了,伸手将人拉到身边入座,拿起一旁的热方巾替她擦拭脸蛋。 梵一也默默入座,陈亦行好心的递了条热方巾给她,她接过正想道谢,抬眼便看见他望着她一脸戏嚯,仿佛看见什么有趣玩意儿似的。 第39页 她使劲擦了擦手,瞪了一眼身侧的人,「有什么好笑...阿嚏!」 见状,陈亦行也不故意笑她了,赶紧盛了碗热腾腾的野菜汤,往她面前推...顺便还瞪了眼坐在顾之渊身旁的罪魁祸首。 阿凝才不怕,她如今也算是瞧出来了,反正只要梵一在场,大哥也不会真发火,于是毫不畏惧的朝人做鬼脸... 四人其乐融融地准备用膳,这时一抹倩影走了进来—— 阿思嘉身着碧绿色袄裙,配上她精緻的脸蛋,似乎为这萧寂的冬日添上了鲜活的色彩。 只见她端着一只红砂锅,虽盖了盖子,还是有阵阵热气钻出,似乎是鸡汤的香味? 她徐步走近,将砂锅置于桌上,再朝陈亦行盈盈行礼,「大人,今日降雪,天气愈发寒冷了,我特意炖了些鸡汤给大家去去寒。」 阿凝在一旁撇撇嘴,神色不满。自这阿思嘉进门开始,她便打心眼里不喜欢她,虽说她的模样生得极美,可眼神却散发出算计的光,令人厌恶。 还有她那举手投足见的弄姿之态,加上带了太多脂粉气的脸蛋,显得俗媚不堪,哪能和梵一的不施粉黛、芳泽无加相比。 「坐下一起用膳吧。」陈亦行面上笑呵呵。 闻言,顾之渊和薛凝脸色微变,大有不满的意味... 阿思嘉受宠若惊,心想着自己的魅力的确不凡,她笑着称好,伸手揭了锅盖,盛了碗鸡汤给陈亦行... 陈亦行倒也不推辞,接过后尝了一口,夸道:「手艺不错。」 梵一心下腹诽,这人还真是两幅面孔,现在搁人面前演的又是哪一出? 不过即使知道他是在演,她心里还是有些闷闷的,鸡汤有那么好喝么?梵一气鼓鼓地,拿起面前的野菜汤勐喝... 「咳...咳咳...」 喝得太急被呛到,梵一咳的眼眶有些发红。 见状,一旁的阿凝放下筷子,「吃饱了,梵一咱们回房去。你们慢——慢——喝——」 她故意拖长声音,说给陈亦行听,随后拉着梵一出去了。 一旁的陈亦行瞧着清瘦的背影,心被勐的揪紧,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回来的路上和那丫头说得很清楚,难不成看不出他在演戏吗? 「大人,那我也告退了。」阿思嘉眼里闪过一丝精光,笑着退下了。 * 「气死我了!」阿凝满脸怒气,「你看看那个阿思嘉,就是一妖女!」 梵一被她逗笑,「阿凝,虽然阿思嘉目的不纯,不过说人是妖女好像也不太恰当吧?」 「哼,就是!」 「两位姐姐,等等我...」 背后传来娇柔的声音,梵一和阿凝同时回头,只见阿思嘉追着她们而来... 这是作甚? 「我可没有给顾之渊纳妾的打算,你的这声姐姐我可担不起。」阿凝话里带刺,毫不留情。 梵一倒是语气温和些,「你有何事?」 「我...我不过想与两位姐姐多亲近些...」阿思嘉眼中含泪,泫然欲泣。 「行吧。」梵一的语气里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不耐,「那一同走吧。」 可没走几步,又生变故。 「啊——」 阿思嘉惊叫一声,摔倒在地... 梵一揉揉眉心,将她扶起,「没事吧?」 「好像崴到脚了。」她一脸吃痛,语气央求道:「能不能麻烦两位姐姐送我回一下偏房?」 ??? 阿凝虽嘴上凶,到底是个心善的,两人便扶着娇滴滴的人走向偏房... 「行了,给你送到了,咱们走了。」阿凝将人扶到床塌,松手道。 「哎...阿凝姐姐等等...」阿思嘉唤道。 「又怎么了!」阿凝觉得自己的耐心快被磨没了。 只见阿思嘉红着脸从床榻上拿出一个大箱子,怯怯地递给阿凝...阿凝接过,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暗到极点—— 这箱子里的东西,她可一点都不陌生,就是给宦官准备的,用以闺房之乐的物什。 还有好几本活灵活现的男女合欢的画册... 「姐姐莫恼,我是御赐给大人的人,却不知该如何伺候,才想着请教姐姐。」 她这话看似在请教薛凝,实则眼神瞟向梵一,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呵呵,小尼姑,见到这些东西,你还敢与我争么? 阿凝黑着脸,将箱子往阿思嘉手里一塞,气鼓鼓地拉过梵一,「我们走!」 「等等。」梵一低语,转身望向阿思嘉,脸色极淡。 阿思嘉被她这副样子惊到,只见眼前的人面无表情的从她手中的箱子里拿出一本画册,略微翻了几页,面不改色地递给她:「画的不错,那你就照着这册子,好好学。」 语毕,便拉着一旁已然呆滞的阿凝走出偏房... 见她们走远,阿思嘉面露怒意,这尼姑到底是什么人,一般闺阁女儿家见了这东西,必会大惊失色,可她倒好,脸不红心不跳,还让她好好学... 跟在梵一身后的阿凝,一出门便惊唿:「那个阿思嘉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平白居然拿出这些玩意儿...不过梵一,你也太厉害了,见了那些东西竟然也不...」 可她话音未落,只见前面的清瘦人影抓了捧树叶上积着的雪,急急地往自己的屋子跑,「阿凝,我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第40页 梵一像兔子般窜回屋里,心脏跳得飞快,好似要跳出来一样。抬手触碰脸颊,已然滚烫,于是赶紧把雪覆在脸上降温... 她方才的淡定都是强装的,如今再回想起那画册上的内容...脸烧得更红,覆在脸上的白雪都化成水了,可热度却丝毫不降。 阿凝说的一点也没错!妖女! 她转念想到,若是这阿思嘉要与陈亦行像图册上那样...不行! 梵一腾的站起来,缓缓走到观音菩萨面前,直直跪下。 其实从那日阿凝问她是否动心开始,她便一直躲避着这个问题,总想着不去想便会无事。可事实并非如此,这几日她闭上眼想的都是陈亦行,想着他在做什么,腿伤还痛不痛... 她甚至想到,若到了普乐庵的案子了结的那天,她还能不能走得了?或者说,她的心还走不走得了? 今日阿思嘉如此一来,倒是给她添了一把火... 梵一是个坦诚的人,既想明白了,便不会再自欺欺人,此刻在观音面前跪着,脸上倒是坦然,「菩萨,自小人人都道我有佛缘,我也自以为可以诵经念佛,安稳度过这一生。可是他出现了,我不知他是何时长在了我的心上,竟已与我密不可分,或许是五年前,或许是近些日子...」 她在观音像前跪了一下午。 直到夜色浓重,也无人来唤她用膳,她心中疑惑,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走到门边推开房门,便看到小曦焦急地朝她屋子跑来,很快在她面前站定:「姑娘,掌印他出事了...」 梵一心下一沉,脑袋一阵眩晕,好在小曦将她扶住。 「发生什么事?」她边走边问。 「那个妖女她...她...」小曦含含煳煳地说不出口。 直到走到陈亦行的房门口,顾之渊、薛凝、大夫都围在那里,还有阿思嘉,湿哒哒地跪在地上垂着头。 「究竟发生何事?」梵一冷声问。 薛凝皱着眉,回答道:「这个妖女!给大哥下了夏不忍冬!」 「夏不忍冬?」 是什么? 一旁的老大夫嘆气说道:「夏不忍冬,是从大褚北域传过来的一种药性极烈的媚药...」 媚药!? 梵一心中一痛,眸色寒的不像话,她径直走到阿思嘉身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与她直视,咬牙道:「你敢给他下药?」 第24章 局中局 陈亦行都不会伤害我。 见状,众人俱惊。 梵一平时总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样子,此时却散发出逼人的压迫感,阿思嘉望着她凌厉的杏眸,哆嗦的不敢言语。 这时顾之渊走上前,说道:「梵一姑娘,如今大哥情况未明,我知晓大哥信任你,这人该如何处置,我想听听姑娘的意思。」 若是此时梵一脑袋还清醒的话,必然能看出此事的蹊跷,以顾之渊的性格,要是陈亦行真有个好歹,他哪里还会有这么冷静的模样。 不过,她已心神俱乱,哪里还看得出这些。 她收回手,转身望着紧闭的屋门,「顾大人,我想...我能进去看看他么?」 「万万不可!」老大夫急忙开口:「姑娘,您有所不知,夏不忍冬药性极强,且无药可解,只能等它自行散去。而被下药的人,在药性发作时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无药可解,那这阿思嘉怎地像个没事人一样? 大夫看出她的疑惑,嘆气道:「这夏不忍冬,对女子却是毫无作用...」 「梵一姑娘,大哥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进去...」顾之渊也补充道。 梵一的眼眶早已泛红,隐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没过多久,她腾地松手,深吸一口气,「顾大人,我们去正厅,让人将阿思济也带过来。」 顾之渊点头,借着院中的灯光看着面前脸色惨白,在寒风中却站的挺直的人,他好像突然就理解了大哥为何会对她另眼相待。 她与大哥,根本就是一类人,仿佛註定并肩而立。 正厅,寂静无声,跪在地上的姐弟俩颤抖着身子... 「阿思嘉。」梵一冷声开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将你的来意说出来。」 跪在地上的人紧咬红唇,抬眸答道:「先前我所说的话,句句属实...」 梵一冷笑,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碧绿色的瓷瓶。 阿思嘉大惊失色。 「这是从你屋里搜出来的,你应该知道是什么。这夏不忍冬,你只是涂在身上,便有那么大的效力。你说若是直接服用,会怎么样呢?」 她边说边走到阿思济身旁,准备打开瓷瓶让他喝下去。 被番役压着的人顿时惊慌失措,挣扎道:「不要!我不要喝!我说,我来说,皇后让我阿姐进府,原是要朝你下手!」 梵一脸色微变,原来是沖她来的? 「既是沖我而来,为何又向陈大人下手?」 见阿思嘉抿唇不答,梵一欲开瓷瓶... 「你别忘了!你可是出家人!」阿思嘉挣扎着欲起身却被人制住了手脚,只得大喊道:「如今对我们姐弟如此逼供,佛祖在天上看着你呢!」 阿思嘉怒目而视,咄咄逼人。 「凡事皆有因果,我为何如此,你何不自问做了些什么?」 「我不过是倾心陈大人罢了。」阿思嘉仍是狡辩:「夏不忍冬,我不过是用了一点点。若是他肯让我伺候,那药便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又何苦至此!」 第41页 「不知廉耻!」阿凝在一旁骂道。 「倾心?」梵一嗤笑:「说得真好听。」 若是真的倾心于他,又怎会狠心对他下药?不过是为自己的私心找的藉口罢了。 梵一不愿与她多言,只淡淡道:「既是皇后派你而来,这别院内必有为你和皇后互通消息的人,将这些人说出来。此外,皇后既与巴默部落有往来,你是个聪明人,怎会不留下些证据以求得自保?我要你将皇后与巴默部落往来的密函或书信都拿出来。」 「你若不肯说,那也无妨,横竖不过是你弟弟受些苦罢了。」 阿思嘉心中一滞,望着面无表情的梵一,再扭头看着自己唯一的幼弟,心中翻滚。 厅中安静了良久。 「你赢了。」阿思嘉泄了气,「我全部交代。」 之后的事情便很简单了,抓住眼线,搜出密函,不过一炷香时间,尘埃落定。 梵一只觉得身心俱疲,转身说道:「顾大人,那之后的事便交给您了。」 「好,姑娘辛苦,夜已深,快回屋休息吧。」 薛凝和小曦想陪她一道回屋,可梵一摆了摆手,「不必陪我,我自己回去。」 外头一片漆黑,梵一提着灯笼,走得极缓,可走着走着脚步却不知不觉的变了方向... 「梵一。」 薛凝不放心她,一直在她身后跟着,眼见着她偏离方向,朝陈亦行那屋走去,只好叫住她。 「你要往哪去?」 「阿凝莫要拦我,不去瞧他一眼,我不放心。」梵一坦白道,声音带了浓重的哭腔,哪里还要方才在正厅的气势。 薛凝愕然,伸手拦她:「万万不可!你忘记大夫说的了吗?大哥那药还没完全散呢...」 「阿凝,还记得那日你问我的问题吗?」 她听见面前的人的开口,语气坚定:「我可以回答你,是的。」 薛凝惊愕,拦着的手也不自觉地垂下,若是如此,她还怎么拦? * 陈亦行阖眼躺在软塌上,听着方俊将正厅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禀告清楚,嘴角的笑意逐渐加深。 「好,你先下去吧。」 方俊望了眼他手臂上的伤口,「大人,药效该是散的差不多了,要不我帮您将这伤口包扎一下?」 「不必。」陈亦行摆摆手,「退下吧。」 待人退下,陈亦行缓缓睁眼,瞧着塌边一盏不大精緻的南瓜灯—— 先前教那丫头做南瓜灯,没想到这个聪明丫头手却很笨,怎么教都教不会,最后做出这么个歪歪扭扭的玩意儿... 他望着灯低笑。 这个局,原是皇后所设,他却巧妙的利用此局,让他的姑娘更加明白人心险恶这个道理。毕竟这世道,像徐秉干那种将恶意写在脸上的奸险小人少之又少,多的是阿思嘉这种披着美丽的皮相,心思歹毒的人。 她聪明有余,心思却过于单纯,总是以善意看待这世间的人。 一着不慎,便会落入奸人的圈套中,那怎么行? 在阿思嘉端着鸡汤过来,又刻意将梵一引到她屋内看了那些东西后,他便清楚了,眼下她的目标是他。 不管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小心意,都无妨。 他早已想好,若是阿思嘉不对他下手,他也备了后手... 不过那女人也没让人失望,夏不忍冬?亏她想的出来。即便她只是将药抹在身上,可他五感超乎常人,只是淡淡的异香他也能即刻察觉到。 将人丢出去后,他唤来顾之渊,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他。 「疯子。」 顾之渊咬牙丢下这两个字。 呵,他可不就个疯子。 如今,他的姑娘应该明白这世道险恶,万不可被好看的表象迷了眼。皇后心思恶毒,既已知道梵一的存在,难保将来不对她下手。他虽可以派人一直保护着她,可这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事,他必须在这段时间里教会她识人,教会她自保。 不过,他回想着方俊的话,她总是能出人意料,还会拿夏不忍冬去逼供... 近墨者黑吶,真是没说错。 「咳咳...」 陈亦行一阵咳嗽,他虽算到了一切,可到底还是吸入一些夏不忍冬。这药果真厉害,体内泛起一阵阵异样的燥热,也提醒着他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嘶...」他狠心地按住手臂上那道他自己割破的伤口,更深的疼痛传来,却也难以压制住夏不忍冬带来的痛苦感受。 「吱——」 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大人,你还好么...」 轻微的声音传到耳畔,陈亦行的心脏被勐地揪住,这丫头怎么敢进来? 梵一摸索着,找到桌上的火摺子,将灯盏点亮,望向软塌上的人—— 只见靠在塌上的人,髮丝微乱,额间沁出不少汗珠,猩红的双眸也望着她...还有他的左手臂也受了伤,鲜血顺着胳膊滴落在地... 她瞬间红了眼眶,朝塌上的人走去... 「大人,你怎么样?」她伸手轻握住他的左胳膊,细细查看伤口,「受伤了为何不包扎?」 陈亦行只觉得身体一阵潮热,这次药性发作来的比前几次更剧烈,他强忍住体内巨大的不适,抬手将握着他胳膊的小手拂去。 「出去。」他哑着声音,赶她走:「我说过,谁都不许进来。」 第42页 「我不走。」 梵一只觉得眼窝酸痛,一眨眼便落下泪来,她赶紧伸手拭去。随即起身拿来金疮药,给那只受伤的手臂上药... 陈亦行心头髮涩,「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给他上药的手一顿,梵一抬眼,杏眸泛红,却是坚定的点点头。 见她如此,陈亦行倏地伸手扯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 梵一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后,人已躺在塌上,而陈亦行俯身,朝她逼近... 她定了定心神,望着眼前离她越来越近的人,只见他的双眉紧皱,面露痛色。 两人的唿吸似是交缠,一时之间无人开口。 陈亦行望着她圆圆的眼眸,竟未在其中看到丝毫的惊恐与慌张。 这么信任他? 「不害怕?」陈亦行眸色更沉,「他们没告诉你,夏不忍冬是何物吗?」 「我知道,可不管那是什么,陈亦行都不会伤害我。」 陈亦行都不会伤害我。 她用的不是疑问句,亦不是反问句,而是...肯定句。 陈亦行的唿吸滞住,瞬间失了神。 第25章 表明心迹 若我一直留在你的身边 忽得一只小手轻抚他的额间, 动作轻柔地为他拭去点点汗珠。 陈亦行的思绪被勐地拉回,他怔怔望向那双杏眸,里头明显透出别样的情愫, 令他没由来的心慌。 于是,一向冷静自持的掌印大人被一个眼神震的节节败退, 逃离似的起身, 倚靠在塌边。 「给我上药吧。」 缓缓起身的梵一听见这话, 不自觉的勾唇浅笑—— 有些人吶,不就只会吓唬人么? 她拿起金疮药,继续给他的伤处上药, 或许是金疮药的气味过于浓重,呛的她眼眸发酸,一开口声音也有些颤抖,「大人受苦了。」 「小伤。」陈亦行看着眼前的人发红的眼眶,艰难地扯了个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今日做得很好。」 「若我不来,大人就打算让这伤口一直淌血?」梵一心下生疑,秀眉微蹙, 「连顾大人都没进来瞧一眼?」 陈亦行笑道:「我下了令不许任何人进来,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不怕死?」 话音一落, 给他上药的小手停住,面前的人抬眸直视他, 「既无人来过, 那大人是如何知晓我今日做了什么?」 其实梵一心中早就起疑,明明先前陈亦行对阿思嘉就有所防备,怎会被她算计至此。再看他如今的模样, 虽说有些狼狈,但也并未像大夫说的那般严重。 陈亦行咋舌,随之又笑,他的姑娘如今真是了不得,居然都会套他的话了? 见他不答话,梵一心中又将今日之事细细回忆了一遍,联想到顾之渊的反应,心中有一个猜想破土而出—— 「陈亦行,你莫要告诉我,你是故意以身入局的?」 既然她都猜到了,陈亦行也不想再扯谎瞒她,便点头承认。 每次都是这样,这人是骗她骗上瘾了? 「掌印大人觉得这样很好玩?」想到自己先前的担忧和心疼,梵一气极,站起身抬腿便往外走... 陈亦行没法子,又不好去拦她,只得故意握住自己的手臂,倒抽一口冷气,「嘶...」 闻声,走到门前的人脚步顿住,心间挣扎良久,终是轻嘆一声,又折返回去... 「活该,痛死你算了。」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着,手却拿起麻布仔细地替他将伤口包扎好。 见她如此,陈亦行正色道:「梵一,我同你说过这些年我与皇后的恩恩怨怨,我不愿把你牵扯进来。可如今这情形,你已然在这局中...我会尽快让普乐庵洗脱嫌疑,让你尽早回去,但我又担心皇后不会放过你...」 所以,你便利用此局,教我识人心、辨奸恶? 「我会保护好自己,但这也是最后一次。」梵一将小手握拳,只露出一根小手指,「大人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骗我,可以吗?」 因为陈亦行说的每句话,我都会信。 眼前的人眼圈红红,陈亦行郑重点头,伸出手指与她的钩住,「好,我答应。」 夏不忍冬的药性终于褪去,体内的燥热不适感也逐渐消散,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疲累感... 「大人快休息吧,我也回屋了。」 陈亦行嗯了声,又不放心道:「外头黑,拿好灯。」 「知道啦。」 梵一本欲转身,可看到陈亦行已是睡眼朦胧,想着有些话若是此时不说,估计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大人...」她的小脸飘上一团绯红,大着胆子说道:「若你担心将来皇后不放过我,我倒是有个法子。」 「嗯?」 「若我一直留在你的身边,不走了呢?」 !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惊的陈亦行睡意全无。 而撂下这话的人,仿佛算好了一般,提了灯笼就往外跑。 他还没缓过神来,眼前的人早已一熘烟地熘走... 陈亦行都要怀疑中了这夏不忍冬是不是会有什么后遗症,比如说幻听?不然他怎会听到这样的话... 他怔怔望着塌边光芒渐弱的南瓜灯,五味杂陈,喜怒哀乐齐齐涌上心头—— 喜的是心尖上的姑娘心中似乎也有他,乐的是自己竟能在有生之年能听到她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第43页 怒的是自己如今一副残破之躯,如何还能承载她的心意,哀的是接下来他必须尽快将她的念头掐灭,以免她越陷越深... 他双眸猩红,双拳渐渐握紧,胳膊上的青筋尽显,才包扎好的伤口处又有鲜血渗出... 而跑回屋的梵一此时正缩在床榻上,脸颊发烫... 她有些懊恼,自己方才一定是魔怔了,否则怎会同他说出那样的话。 若是他对她无意,那接下来她该如何自处? 她想着,明日见面,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窗外的寒风吹散天上的云,东方的朝阳渐渐露了头,心事重重的两人,均是一夜无眠。 翌日一早,薛凝端着早膳过来了。 瞧着趴在桌上蔫儿了的人,薛凝试探的开口问道:「怎么了?昨夜去大哥那儿,发生什么了吗?」 一提起昨晚,梵一腾地坐直,脸蛋泛红,心虚的回答:「没事,什么也没发生。」 阿凝毕竟是已经成婚的人,看她这副模样,心中明了几分,笑嘻嘻地打趣道:「瞧你紧张的,难不成大哥对你表明心迹了不成?」 「......」 见她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阿凝顿时来了兴致:「莫非被我说中了?」 「算是说中一半...」梵一想,反正昨晚都在阿凝面前承认了,如今也用不着瞒她,「表明心迹不假,不过不是你大哥,是我...」 ! 「咳咳...」 阿凝正品着上好的雨前龙井,一听这话,瞬间被呛的咳嗽不止。梵一连忙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顺顺气。 被呛着的人睁大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她一直觉得梵一是温温柔柔的小白兔,可昨日见她利落的收拾了阿思嘉姐弟,今日又听她说了这事—— 她心里不禁感慨,自己虽然平时咋咋唿唿的,可要是真碰上什么大事,肯定是往顾之渊身后躲的,勉强只能算是只纸老虎;而眼前这位,平时看着温温和和地,一出手却能吓死人,她是真的虎啊,还是只披着兔子皮的老虎... 良久,阿凝终于止住咳嗽,正要开口,方俊却匆匆从屋外进来,向她们恭敬行礼后,朝梵一开口道:「姑娘,掌印请您过去一道用膳。」 梵一感觉自己的脸又烧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26章 拒绝 他根本就对我无意啊 见状, 一旁的阿凝倒是乐开了花,推了推身旁的人,「还愣着干嘛, 赶紧去啊。」 梵一磨蹭了好一会儿,终是跟着方俊朝膳房走去... 「姑娘赶紧进去吧...」方俊看着身旁的人站在膳房外, 踌躇着不敢进去, 便轻声提醒道。 梵一心想, 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深吸口气便抬腿走了进去—— 此时的陈亦行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昨夜里狼狈痕迹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今日穿了一身荸荠紫直裰袍衫, 上头绣着菱形印花,外边还加了件牛紫色侧裰花样刺绣纹的外袍...这身打扮衬得他肤色更亮,也更显出他的非凡气质。 仿佛是说好了一般,梵一今日穿的正是一套淡紫色裙褂,因为外头飞雪未停,故还加了件同色的绒袍... 四目相对,两人均是一愣。 方俊瞧见两人的神情,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赶紧行了个礼便急急退下了。 倒是陈亦行先反应过来, 轻咳一声,唤她坐下。 梵一心里发虚, 坐下后微微抬眼观察陈亦行的神情,好像与平日并无不同?或许昨夜他药性未过, 人又疲累, 说不定没听清或者忘记了? 她舒了口气,自我安慰,忘了最好。 「大人, 阿思嘉这事,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做?」梵一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场面。 陈亦行笑笑,「简单,杀了一了百了。」 「......」 「怎么?不应该啊,我可听说了,昨日梵一小师父可威风的很,拿着瓶夏不忍冬逼得人不得不低头,连顾之渊那小子在一旁都被你震住了?」 这? 梵一嘟囔:「我没有...那瓷瓶里的夏不忍冬我让小曦换成水了。」 陈亦行一愣,随即笑出声。 这时,外头一个番子神色凝重的进门,「大人,那阿思嘉吵闹了一夜,要见梵一姑娘...」 陈亦行眸色一寒,眼神不善:「这种无聊事还需要来同我说?」 「掌印恕罪!」那番子被吓得跪倒在地,身子不住地哆嗦,「只是她吵了一夜,信誓旦旦地说她手里还有个对大人极有用的筹码,要...要梵一姑娘单独去见她一面,她才肯说。」 毕竟事关掌印大人,他不敢不来通报一声吶! 「放肆!」陈亦行站起身,周遭的空气仿佛被他冻住,「滚出去。」 「等等。」 梵一悠悠开口,「不过是见一面罢了,我去。」 「不许去。」 即便知道她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陈亦行仍是不放心。 再说了,这种无谓人,没有见的必要。 「大人,你不会是担心我吧?」梵一轻笑:「你想想,经过昨日,也应该是她更怕我些吧?」 陈亦行被说中心事,神情有些不自然,「真的想去?」 梵一点头,「见见也无妨。」 话已至此,陈亦行便不再拦她,只是心中没由来的心慌... 第44页 关心则乱,他自嘲地笑,自己如今是越来越患得患失了。 * 别院地牢。 梵一才知道这郊外别院里还有这么个地牢,跟随番子越往下走,越能感觉到地下的阴暗湿冷。 「地牢湿滑,姑娘仔细些,莫要摔着了。」 番子汗涔涔地提醒道,心里想的是您若是摔了,我的小命怕是也没了... 阿思嘉被关在一间独立的牢房中。 许是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她勐然抬头,看到梵一缓步而至,她忽得笑了。 她本就长得妖娆,这一笑更显艷丽,仿佛是这阴暗的地牢中长出的一朵鲜艷的花。 「我没想到你会来,陈亦行竟然会让你来。」她望着眼前的人,转而又笑得凄凉:「也是,毕竟我算是你的手下败将。」 「开门见山吧,阿思嘉,你说你手里有重要的筹码,是真还是假?」 「呵。」阿思嘉讥笑,「陈亦行的事,你就这么紧张?怎么出家人也会动心的么?」 她啧了一声,「可惜啊,他虽生得一副世间少有的好皮相,又有着滔天的权势。可那又如何?终归不是个完整的男人。话说回来,你也从未尝过男人的滋味吧?难怪...」 这话说得露骨又刺耳,梵一心下刺痛,她受够了这些人总是拿着陈亦行的痛处反覆说。 「说够了?」她脸色极难看,「如果你见我是为了说这些,那我们没有继续谈的必要了。」 她转身欲离去。 「慢着!」阿思嘉大喊道:「你难道以为就凭着几封不痛不痒的密函,便能把皇后怎么样吧?真是天真。」 她咬牙盯着梵一,心中愤恨,满是不甘心。 凭什么?论相貌,自己并不输她,凭什么她就可以被人像宝贝一样护着。而她呢?曾经她也傻傻的以为赫尔济是她的良人,可结果呢?呵,男人都是一个样,她才不信陈亦行会是个例外。 阿思嘉朝梵一摊手,手掌上出现一枚小巧精緻的红玉石—— 「这是皇后贴身的红玉石,这世上仅此一枚。为了彰显合作诚意,她便将此物送给巴默王,这上头还有皇后亲刻的小字呢!」 巴默王溺爱幼子,便将这重要的物件赏给了赫尔济,那时这个男人一心扑在她的身上,她想要自然随手给了她... 「你既然拿出此物,必有条件想要交换,你说吧。」梵一静静说道。 阿思嘉冷笑,这小尼姑果然聪明。 「我别无所求,只想用这物件,换我阿弟一命。」 梵一思量片刻,那阿思济毕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便点头答应。 然后她伸手,欲取阿思嘉手中的红玉石,谁料阿思嘉突然将手握紧,勐地将东西收回! 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她笑得凄凉,「我还想同你说几句。如今你满心都是陈亦行,自然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我得提醒你一句,若是有一天,你的存在威胁到了他的权势地位,你觉得他还会选择你吗?再说了,你在他的身边,又能带给他什么?爱情?你可别傻了,像他们那样的人,岂会为感情所累,千万不要以为自己对他有多特别。」 一生一世一双人?话本子里的故事,假的很。 她将红玉石往外一抛,梵一大惊,忙伸手去接... 待红玉石稳稳噹噹地落到她手里后,她抬头望见阿思嘉的嘴角渗出许多鲜血,人也随之倒地... 「阿思嘉!」她朝牢房外喊人后,忙上前两步,隔着木桩问道:「你怎么了!」 阿思嘉已是气若游丝,直直盯住她,「记住你答应我的。但愿我的今天不要变成你的明天...」 外头的番子听见梵一的喊声,急忙跑了进来。看到这副场景,忙打开牢门,查看躺在地上的阿思嘉—— 「姑娘,她...服毒了...」 梵一浑身颤抖,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她的面前。还有她死前说的那番话,也像巨石一般砸在她的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地牢的。 等走到后院,她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才这一会儿功夫,他又换上了深蓝色金丝蟒袍,一如普乐庵初见那般遥不可及。 是又要回宫了么? 陈亦行远远就瞧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一紧,赶紧上前问:「出什么事了?」 跟在梵一后头的番子躬身禀报,不过他也只是知道事情的结果,至于阿思嘉死前到底同梵一讲了什么,他毫不知情。 听他讲完,陈亦行抬手示意他下去。 「大人,这是准备回宫了?」 「嗯。」陈亦行瞧着眼前的人神色黯然,心中颇有些担心,「这几天耽搁了不少事,得回去了。」 梵一怔怔望着眼前的人,明明离她这么近,却又仿佛很远。 或许是受阿思嘉那些话的影响,她忽然很想求一个答案,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大人,昨晚的话我是认真的。」她直视着陈亦行的眼睛,看到他的眸中印出自己的脸,「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你愿不愿意让我留在你的身边? 陈亦行的心脏勐地被揪紧,她温温柔柔的一句话,可比锋利的刀剑更有杀伤力,快要将他整个人撕扯开来。 终是理智压过了一切,他不能。 于是他强忍住想将面前的人揽入怀里的冲动,反而往后退了一步... 第45页 梵一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他这退后的动作如此明显,若是她还看不出来这里头拒绝的意思,就太愚蠢了。 「抱歉,大人。」她的声音也仿佛带着苦涩,「是我唐突了。」 在转身前,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上前一步抓起陈亦行的手—— 将那枚红玉石放在他的手掌上。 「阿思嘉说这是皇后的东西,希望对大人有用。」她抽回手,扯了个笑同他道别:「那大人多保重。」 一转身便再忍不住,眼眶发红,心底一片冰凉。 阿思嘉,你所说的担心真多余,我连选项都算不上,他根本就对我无意啊。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陈亦行的眼底也是猩红一片,那块红玉石被他捏在手里,差点碎裂开来。 「大哥,该出发了。」顾之渊备好马车,走近才发现陈亦行满脸阴鸷,这又是怎么了? 良久,直到那个身影从眼帘消失。 「走吧。」 * 御花园内。 姜林站在梅树边,伸手摺断了一枝红梅。 「娘娘。」杏墨从远处走来,屏退了周围的内侍后,朝姜林说道:「阿思嘉死了。」 「哦,是吗?她已无用,死了也好。」姜林眉目含笑,嗤笑道:「自作聪明去勾引陈亦行,最后连个尼姑都斗不过。还敢将我安插在陈亦行那里的眼线都给供了出去,这种废物,留着何用?」 「对了,我让宋朗查的事,可有消息了?」 闻言,杏墨点头道:「方才镇抚使大人已传信过来,已经查到了那小尼姑和陈亦行的一段渊源。当年陈亦行为了躲避锦衣卫的追捕,曾到过普乐庵后山,应该在那个时候两人就相识了。不过说来也怪,听宋大人所讲,当时前去搜捕的锦衣卫原本是完全搜不到陈亦行的行踪,好像是另一个尼姑给他们指了方向,这才找到了他...」 「听说他们抓人的时候,那小尼姑还拼了命的拦,差点被锦衣卫一刀杀了。后来还是庵主缘竹赶到,给她求了情,他们听见缘竹唤她梵一来着。至于那个指路的尼姑,就不知道是普乐庵里的哪个尼姑了...」 竟还有这一段往事? 姜林的眼睛顿时发光,「有趣,实在是有趣。」 救命恩人是么? 如果一夕之间,恩人变仇人呢? 那该多有意思。 第27章 破防 我永远信你。 含光殿内。 顾之渊神色凝重、浓眉蹙起, 焦躁地来回踱步—— 「大哥!你说方才皇上的话是什么意思?咱们才出宫几日,皇后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了么,太子私通敌国这么大的罪名, 竟也能被轻易遮过去?」 陈亦行静静靠在金蟒座上,眼底寒色一片, 面上没甚表情, 仿佛早已知晓一般。 他开口劝慰:「太子復位, 本就是早晚的事,不过是比我预想的再早了些。」 顾之渊不解,既知道太子会復位, 那先前何苦费尽心机,拉他下位? 「大哥,我觉得你变了。」他嘆息:「从前你做任何事,从来只会计算从中能得到多少利益。可如今,你也会感情用事了。」 他停顿片刻,想起阿凝对他说的话,语气带了些许欣喜:「哥,是因为梵一姑娘吗?自从她来到你身边后,我明显感觉到你身上多了些人气...」 听见她的名字, 陈亦行双眸微动,抬手揉了揉眉心, 「退下吧。」 「哥,既然心中有了在意的人, 就不要错过了。」 顾之渊心底发酸, 他的大哥,这么多年孑然一身,不让任何人靠近。他也期盼着, 有个人能陪伴他,拂去他那深深烙在心底的痛。 陈亦行默然,摊开掌心,那枚红玉石已被他捏的温热,仿佛抽走了他心底最后的一点温度。 * 冬去春来,转眼盛夏又至,扰人心神的夏蝉声不停,搅得人火气愈甚。 「梵一,我来看你啦。」 阿凝手上端了只颇为精緻的琉璃盅,快步进了屋,「我带了冰镇过的酸梅汤,快来喝些,去去暑气。」 话音刚落,一个碧色的倩影缓缓而至。 虽是相识的时日已久,可每次见面,阿凝总会被她的倾城之姿所震撼。 大半年过去,原来的小尼姑已有了半长的乌髮,虽只是随意挽起,也未戴些金钗玉饰,可仅仅如此,便已是动人心魄。 只是,蓄起了这三千烦恼丝,眼前的人眉眼间的忧愁竟是一日赛过一日,如今已是快瘦脱了相... 「怎么回事?近日又没好好用膳么?」 梵一浅笑,「不过是暑气太甚,吃不下东西罢了。」 「又胡诌。」一旁的小曦揭穿她,朝阿凝说道:「夫人快劝劝姑娘吧,她如今除了诵经和发呆,最多就是去小厨房做些吃食,让我送去血狱给普乐庵的那些师父们。平日用膳最多两三口,照这样下去,怕是真要成仙了。」 「什么?」薛凝大惊。 「没有的事,你听小曦在那夸张。」 「何来夸张?夫人不信就去问王管家,为此他也可发愁呢!」 入春后,梵一身上的伤便基本痊癒了,自然是回了掌印私宅,私宅里番子多,更安全方便些。 「好了,就你话多,快去看看午膳好了没有。」 小曦嘟囔几声,便跑了出去。 第46页 薛凝看着面前的人惨白的小脸,心中不忍,试探地问她:「大哥回宫后,就真的再没有回来过?」 太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起陈亦行了,这掌印府里的人仿佛说好了一般,都刻意不再她面前提。刚开始她还会问王容,陈亦行的近况...可见他总是含煳其辞、支支吾吾,她也就明白了,是陈亦行不想让她知道罢了。 那日分别之后,他如同冬日飘落的飞雪一般,触地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苦笑,自己像是洪水勐兽一般,让他躲她至此。 这些日子以来,她想通了很多,自己充其量只能算是他半个救命恩人。他心善,在她落难的时候想帮她一把,而自己却对他产生那样的想法,也难怪他会如此。 「梵一,你别难过,我...」 阿凝心中纠结,这大哥为什么这么别扭!明明关心的不得了,连皇上赏的进贡的梅子都让顾之渊带回来,旁敲侧击地让她带给梵一。却偏偏不现身,还不让她同梵一说... 这样的性子,真是伤人伤己。 「放心吧,我没事。」 而此时的含光殿,方俊正恭敬地给殿上人汇报府内的近况,确切的说,是梵一姑娘的近况—— 「...大致就是如此,姑娘的食慾一日比一日差,人也消瘦了不少。」 陈亦行将手中的茶盏勐地砸在桌上,脸色阴恻恻的,「王容是怎么管事的,她没食慾,不会多找几个厨子?」 「找了,大褚各个地域各种菜系的厨子,府里都备全了。」 方俊背上沁出汗来,心想着,这关厨子什么事?您不放心就回去看看啊... 「下去吧,传我的令,让御膳房做几道清淡的菜品,送去府里。」 「是!」 陈亦行顿感无力,阖上双眼。 无人知晓,冬日回宫后,他曾悄悄回过一趟私宅... 那是刚开春的时节,夜里静悄悄地,他偷偷进府,并未惊动任何人。说来可笑,不过是回府而已,他竟像是做贼一般。 轻手轻脚地进屋,榻上的人已是睡熟,不过似乎睡的不□□稳,秀眉蹙起,小脸上隐约可见泪痕... 望着她尖尖的下巴,他的唿吸一滞,这才多久未见,竟就消瘦成这样。 连睡梦中都皱起小脸,难道梦中也有他这个混蛋在伤她? 他轻嘆一声,伸手将她露在外头的小手放回褥中,抬眼便瞧见她眉头微动,似要转醒。他当下一惊,起身翻窗而出... 「大哥!」 顾之渊的喊声将他的思绪拉回,他睁开眼,眼眸似有些雾气,「何事?」 「司天监已算出,暴雨即将来临,我们等待了这么久的时机终于到了。」 陈亦行眉心舒展,点头。 回宫的大半年,他休养生息,未与皇后正面冲突,连太子復位一事,他也笑着贊同,为此李砚还欣喜地嘉奖了他一番... 为的就是这即将到来的暴雨季。 大褚西南各地,地势低洼,若是雨季一长,便会有涝灾发生... 不日灾情便达皇城—— 「西南涝灾,百姓流离失所,众爱卿有何良策啊?」看着堆积如山的灾情奏报,李砚满心烦躁。 「微臣自请前往西南赈灾。」陈亦行在殿下躬身道。 李砚有些不放心,这大半年皇后与他日益亲密。而这东厂的风头太甚,总归会惹她不高兴,「陈爱卿替朕分忧,朕心甚悦。不过,赈灾事务繁多,朕担心你一人难以应对...这样吧,宋朗,你同亦行一起吧。」 「微臣遵命。」宋朗俯身领命。 李砚满意地点头,有锦衣卫的制衡,便是最佳的方案。 陈亦行俯身领命,低头的瞬间唇角勾起,不出所料,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既然要远行,便不得不回私宅一趟。 「掌印大人...」 陈亦行正要踏入宅院,后头便有人唤他。 转身便看到宋朗带着几个锦衣卫笑呵呵地望着他。 他心下疑惑,明日便要启程,这时候宋朗跟着他来私宅作甚? 「镇抚使大人,有何指教?」 「哎...」宋朗笑道:「掌印这话就见外了,明日咱们可要一同去赈灾的。我想着同掌印商议一下赈灾的方案,掌印这是不欢迎我?」 「哪里的话,宋大人里面请。」 两人一道往正厅走,刚到了拐角处便碰到朝思暮想的人。 大半年未见,梵一明显怔住,眼神中尽是慌乱,欲开口说些什么,可见到他身边有客人,便行了个礼,匆匆转身离去... 一旁的宋朗瞧见两人失魂落魄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浮现—— 「掌印大人,这位就是外头传的沸沸扬扬的...」 「宋大人。」陈亦行打断他,冷声道:「请吧。」 梵一心神不稳,在后院坐了好一会儿,终是起身,想去正厅瞧他一眼... 可还未走到正厅门口,迎面走来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拦住了她的去路,「我瞧着姑娘眼熟,姑娘是从普乐庵出来的小师父吗?」 梵一心下疑惑,自己并不认识此人,但还是点点头。 「阿腾!」那锦衣卫往远处一喊,「我就说我没认错吧,就是这个小师父。」 名唤「阿腾」的锦衣卫也闻声而来,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朝她行礼致谢:「当日走得匆忙,还未多谢小师父指路之情。」 第47页 ? 「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们。」 「哎,小师父,五年前我们在普乐庵后山抓捕逃犯,多亏了你给我们指方向吶!」 梵一大惊失色,他们在说什么? 「不要说了。」阿腾出声打断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小师父放心,你如今陷在此地,我们不会在外头乱说,给你带来麻烦的。」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我...」 后头的话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见陈亦行正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神色阴鸷的朝他们看来... 「你们两个在作甚?」宋朗在一旁呵斥,「在掌印府都敢乱说话,当心你们的舌头。」 闻言,两个锦衣卫转身跪下,「属下该死,是属下认错人了。」 「陈大人,这两个多嘴的,我会好好教训的。那我就先告辞了,明日城外见。」 陈亦行点头,声音没甚温度:「那我就不送了。」 宋朗离开了许久,两人的姿势未变,均是怔怔的望着对方。 夏日暴雨,唿啸而至。 「进屋说话。」陈亦行朝她说道。 梵一感觉整个人陷在冰窖中,冷得发抖。 方才那两个锦衣卫的话,一唱一和,说得绘声绘色,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这种陷害是致命的,当年替他们指路,让他们抓到陈亦行,造成他永不可褪的伤痛...这么寥寥几语,她便成了这罪魁祸首。 可她有什么证据来自辩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若是在半年前,她还会觉得陈亦行会信她的。 可这半年她看的清楚,他有意躲着她,连私宅都不回,若不是五年前的那点恩情,他应该早把她也丢回血狱了吧? 那如今呢? 他是不是会觉得,这个小尼姑佛口蛇心,还好没上她的当? 暴雨落下,雨水拍打在她的脸上,她觉得脸颊生疼。可笑的是,她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不禁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膝盖。 陈亦行见她这副模样,知晓她心里在想什么。 这大半年故意对她避而不见,竟能伤她至此,如今竟连同他说一句「我没有」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真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混蛋! 心脏撕裂开来,用了半年筑起两人间的石墙,终是在这一刻破防。 他大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将她扶起。她的肩头瘦削,仿佛只剩骨架一般。 面前的人抬眸愣愣的望他,眼底有着太多的不可置信。 陈亦行心中钝痛,终是失了理智,将人按入怀中,紧紧搂住—— 「我永远信你。」 第28章 撒娇 嗯,你餵我。 这句话如同海面上的灯塔, 让迷失的游船寻见了方向。 有些人之间连身体的契合度都仿佛命定了一般,这个拥抱让两人紧紧相贴,梵一的小脸正好埋入陈亦行的颈窝处...这半年多来的委屈、难堪也在这一刻瞬间瓦解, 她伸手轻轻搂住他的后背,随后呜咽低泣... 最该感谢的是这场暴雨, 短暂地冲破了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高墙, 噼里啪啦的倾盆大雨亦极合时宜地盖过了两人剧烈的心跳声。 不远处的屋檐下—— 「顾大人, 这...这伞我该不该送过去吶?」王容一脸苦恼,纠结道。 顾之渊眼角眉梢都带着笑,「王容啊, 知道上一任管家是怎么死的吗?」 王容汗涔涔地:「奴才不知...」 「多管闲事,是会死人的。」顾之渊睨了他一眼,顺手接过他手里的伞往府外走,「不必告诉大哥我来过。」 王容心领神会,也悄无声息地离开。 良久,幸亏陈亦行还稍微剩了些理智,他伸手轻拍怀中人的肩,故作轻松地说:「这雨如此大,要不我们进屋再抱?」 轰—— 梵一的脑袋瞬间清醒, 小脸犹如火烧。她赶紧松开搭在他后背的小手,红着脸朝里屋跑。 没良心的丫头, 陈亦行嘴角含笑,方才不进屋, 如今跑得倒是快。 梵一换了衣服便快步往正厅赶, 生怕方才只是一个梦,梦醒后陈亦行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她匆忙踏入正厅,一眼便瞧见陈亦行换了身雅致的月影白轻纱长袍, 静静站在窗前。许是听见她进屋的声响,他缓缓转身,黑眸直直望向她。 他瘦了好多。方才没有细瞧,如今看到他已然瘦削的脸庞,梵一不禁心疼。 所以这大半年,你也过得不好是不是? 「饿不饿?」 「啊?」 梵一一脸茫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该用午膳了,这大半年她一直没甚胃口,几乎没有好好用过一次膳,今日却难得的有些饿了。 她点点头。 陈亦行被气笑:「还知道饿呢?我怎么听人说,有人这半年在闹绝食吶?」 闻言,梵一杏眸一动,眉心一挑,笑着反击:「某些人久居宫中,竟也有空关心此等无聊事?」 所以说,喜欢的姑娘太聪明也不好,你随便一句话都能被她察觉端倪。 陈亦行被噎得说不出话,神色不大自然地轻咳几声,「去膳房吧。」 两人到膳房后,均是一愣,往日这时候原该是最热气腾腾的地儿,此刻却是冷冷清清,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大人,这?」 第48页 陈亦行转而一想,应该是王容谨慎,怕他们如今出现惹得他不快,于是将下人都调走了,他调笑道:「还不是有人方才在院里的那一出,把奴才都吓跑了。」 梵一的脸又浮现绯红,可嘴上却不服输,「我就蹲在那儿,是某些人自己过来的...」 这算是陈亦行有生以来,最快的两次被堵得说不出话,还是来自同一个人。 他心中讪讪,半年未见,小白兔是长爪子了不成,见了他就挠? 既然说不过她,陈亦行便故意卖乖,「得,梵一大人您坐,小的给您去弄吃的。」 没过多久,热腾腾的枸杞红枣粥出现在她眼前,空气中瀰漫着甜丝丝的香气。 梵一不敢置信,惊嘆:「大人竟有这手艺?」 陈亦行淡笑,可笑容中明显带了些苦涩,「跟我母亲学的。」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母亲常常给他父亲做这枸杞红枣粥,见到父亲望着母亲满眼幸福的神情,他也嘟囔着以后也要找一个像母亲一样手艺这么好的妻子。 可他的母亲笑呵呵地摸摸他的头,对他说:「傻孩子,付出的人更幸福。来,母亲教你,这道粥将来你可以做给心爱的姑娘喝呀...」 回忆戛然而止,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梵一拿着勺子,看着陈亦行脸上带着苦涩,知道他定是想起亲人了。她心不在焉地,手一晃动,勺子直直坠入粥碗,溅起几滴热粥... 「啊——」 小手被烫到,她低唿一声。 陈亦行急忙握住她的手,细细查看,好在只是红了一点点,他既心疼又气恼:「这么大的人了,连粥都不会喝,还需要我餵你吗?」 梵一瞧见面前的人焦急的模样,杏眸闪亮,笑意盈盈:「嗯,你餵我。」 「......」陈亦行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扶额,觉得这半年自己算是白忙活,如今的情形反而越来越不受他控制了? 他暗自认命,端起碗舀了勺粥,仔细地吹凉,再送倒某个笑嘻嘻的人嘴边... 得,她是姑奶奶。 梵一的眼底尽是笑意,她本就机灵的不得了。 先前是被陈亦行的避而不见弄得身心俱伤,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便豁然开朗。 她的掌印大人,先前是,搁、那、演、呢。 什么后退一步,什么避而不见,这人没准心里头比自己更难受。她算是想明白了,陈亦行这人,极其别扭,心中想着一二,表现出来的却是三四。 她又不是傻子,他眼底的情意藏得再好,她都能看出一二。 而且,她明白他为何这样。她的大哥哥受了太多苦,有时候便会陷入自卑的迷思里不愿出来,更不愿让人进入。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有她了。 陈亦行被梵一的眼神盯的心里发毛,他心底悄悄嘆息,如今是什么状况?这丫头目光中的隐隐笑意竟让他完全看不透... 「大人,今日回府,是有要事?」 「嗯,明日要启程前往西南赈灾。」 哦,原来如此。梵一心中黯然,那岂不是又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了? 可赈灾毕竟是大事,她也不好说想跟着去吧... 「大人,」方俊的到来打断两人的谈话,「明日启程,东厂这边需如何安排请大人示下。」 他说得不卑不亢,陈亦行很是赞赏,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这小子的确是个可堪大用之人。 「大人去忙吧。」梵一出声道:「只是晚上能不能邀大人同去赏月?」 陈亦行点点头,答应。 * 暴雨后的夜晚,空气格外清澈,尤其在这郊外的山地,雨水沾在青草上,酝出自然的香气。 陈亦行满脸笑意地望着身旁的人,提着灯笼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脚步却故意把他带到这郊外山林间。他也不揭穿,只跟着她走,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越往山林里头,光线就越暗。 陈亦行知道她有眼疾,担心地蹙眉,这丫头想做甚? 「呀——」 梵一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身子倾斜,手上的灯笼坠下落地,火光晃动几下后熄灭。 陈亦行静静地望着她的假摔,嗯,太假了,他不禁失笑。可手却伸得极快,一把扶住她的胳膊,生怕她摔倒。 梵一眼前一片漆黑,不自觉地紧紧抓住陈亦行的手,一如地道初见般。 她开口,语气中有些委屈:「这眼疾让我在黑夜中如同盲人,大人嫌弃我么?」 「怎会。」 「可我嫌弃我自己,我这样的残缺之人,只会成为别人的负累。」 陈亦行心中一凛,原来她竟如此在意自己的眼疾?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瞎说什么呢,你才不是负累。」 「是吗?」她欣喜,转而撒娇:「那大人背我回去吧。」 ? 鬼丫头,原来是故意的。 陈亦行只好遵命,背了人往回走。 没过多久,背上的小丫头靠近他的耳旁,轻声说道:「有大人在,我便不再觉得自己是残缺的,因为大人就是我在黑夜中的双眼。」 她顿了下,继续道:「那大人呢?有我在大人身边,能不能补齐大人心间的那道缺口?」 陈亦行脚步停下。 原来,她做这么多,是这个意思。 第49页 她将自己的残缺摊到他的面前,只是为了告诉他,他们身上都有不完整的地方。 她千方百计地想让他知道,她想与他同行。 眼眸前有雾气氤氲,他没开口,继续往前走。 「又不说话。」背上的人嘟囔道,语气中带着丝丝倦意:「明日便要走了,现下也不同我多说几句话...」 大半年未见,你难道就不想我么? 然后,她迷迷煳煳地听见,陈亦行淡淡说了句—— 「明日你和我一道去。」 她霎时惊醒,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的?你没骗我?」 「真的。」陈亦行坦然,「之前不是拉过钩的么,忘啦?」 「好耶!」 梵一顿时睡意全无,想到可以同他一道出门,心脏激动地像要跳出来似的。 陈亦行也是浅笑,他原本就打算带她去。 他心想,他的姑娘一定是见过的人太少了,才会一心扑在他的身上无法自拔,带她去外头多见些人,说不定她的心境会有所变化呢? 毕竟,他始终认为,她值得这天底下最好的。 再者,此次赈灾结束,他有把握将这普乐庵的案子做个了结。 所以,这或许也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了。 他有私心,他也贪心的想要多些和她在一起的时光,这样将来作为回忆,对他来说也是足够了。 第29章 受贿 若输了,我万劫不復。 车马浩浩荡荡, 朝西南而行。 因暴雨接连而至,行车速度不得不放缓。约莫半月时日,一路停靠了好些驿站, 终于抵达此次涝灾最严重的西南边城——涴州。 梵一原以为,既是赈灾, 那这涴州必然洪水肆意、水漫屋落。 可真的到了涴州, 她才发现, 这里的情况与自己想像的不大一样? 皇城接到灾情时正是涴州暴雨最盛的时候,可赈灾队伍在途中花费了半月光景,如今雨势渐弱, 如今的涴州城甚至连积水都没有多少了... 这?还有赈灾的必要吗? 「觉得白来了?」 从踏入涴州郊外驿馆起,陈亦行便观察到梵一的神情带着疑惑。 「大褚西南边城涝灾每隔数年便会发生,故此地的堤防修筑早已日趋完备。」他递了杯热茶给她,才继续道:「所以赈灾的重点不在于排水引流,而是...人。」 梵一恍然大悟:「那些被洪水毁坏的房屋,和被浸了许久的良田...」 人生在世,衣食住行,缺一不可。而这洪涝天灾,毫不留情地便毁了二分之一——食与住。 陈亦行微微点头, 面色却是又凝重了几分。 食住不难,拨款放粮即可解决。 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大涝过后, 必有瘟疫。 「若是如此,这涴州巡抚就毫无应对之策?只是干巴巴地等皇城派人援助?」 陈亦行笑, 涴州巡抚, 周远槐么? 正想到他,外头的方俊便进来禀告:「掌印,涴州巡抚来了。」 「宣。」 为了便于同行, 梵一这一路都是着番子的打扮,如今有客到访,她很自觉的绕到金丝屏风后头去... 「下官涴州巡抚周远槐,拜见掌印大人。」 梵一隔着屏风,隐隐瞧见周远槐已有些年纪,身材略显肥胖,可他的声音却有些尖细刺耳,不禁秀眉蹙起。 「周大人请起。」陈亦行的语气淡淡,没甚情绪,「周大人每年进献的西南奇珍,咱家很是中意。」 周远槐心中一喜,看来每年花费心思的讨好是有成效的,他躬了躬身,「掌印喜欢就好。」 「此次圣上遣了咱家和镇抚使来涴州赈灾,周大人可去拜见了镇抚使?」 「还未曾。」 陈亦行笑得温和,仿佛善意提醒般:「那周大人可不好失了礼数。」 闻言,周远槐后背冷汗涔涔。 大褚何人不知,东厂和锦衣卫水火不容,掌印这话是刻意在试探他? 他早就听在朝中当差的表亲说过,司礼监的这位掌印大人,最是笑里藏刀。他不笑的时候倒还好,若是朝你笑了,那可得仔细着了,若稍有差池,一瞬间便丢了性命。 可今日初初一见,他的皮相实在是世间少有,堪堪一笑又隐去了他眉眼间的阴鸷。若不是早有准备,他就掉进这虚无的假象里了! 他抬起衣袖拂去额间的汗珠,出声表决心:「掌印说笑了。下官只知东厂,不知锦衣卫;只识得掌印,不认得什么镇抚使。」 语气坚定,已然选好了倚靠。 陈亦行依旧淡淡笑,不语。 良久,他才开口:「听闻涴州风土饮食皆具特色,连那河蚌里头的珍珠都比别处圆亮不少?」 周远槐的心总算安定下来,虽说早就得知掌印贪如虎狼,可毕竟初次见面,他也不敢多言。万一一言不慎... 可现下他自己提及,那便好办了。 他欣喜万分,这朝廷赈灾,可是个大肥差。 涴州此地,涝灾常有。 这天灾意味着粮食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可于巡抚周远槐而言,却是最难得的发财机会。 先前也有不少赈灾钦差来过,大家都各有心思,只要将各自的条件谈妥,便是皆大欢喜之事。只是,有那么一次,那个宁折不弯的清廉钦差—— 第50页 是叫...沈仕琛吧,时间太久远了,他都快记不起那人的名字了。 可他不识好歹的模样,分明歷歷在目... 「待赈灾事了,我便禀告陛下,你在涴州的所作所为!」 沈仕琛冷着一张脸,义正言辞地拒绝他的金银贿赂,还撂下这么一句话。 周远槐先是求,再是跪,可这嵴背挺直的沈大人,对此无动于衷。他被逼急了,派了暗卫深夜进了钦差大人居住的临时府邸... 不识抬举啊! 沈仕琛的消失如同风吹落叶,悄无声息。 后来,新的钦差大人到来,而他周远槐,依旧屹立不倒。 「早闻掌印要来,涴州的稀奇玩意儿,下官已搜罗了不少。今日府内更是摆了接风宴,还望掌印能赏脸。」 陈亦行仿佛就等着他这话,「甚好,周大人带路吧。」 只是脚步踏出门槛时,略顿了一会儿,黑眸往身后的屏风处一睥,神色沉了几分,终是踏步而出。 周远槐安排的极为细緻周到,宴席上的一酒一菜皆是上上之品,足可见其用心。 「掌印,您瞧。」 周府的下人抬了几个檀木箱进来,周远槐起身开箱—— 粉色珍珠、七彩玛瑙、鲜红欲滴的珊瑚... 这西南小城的一个小小巡抚,竟是富的流油。 陈亦行便也不再同他绕弯子,「既然周大人诚意满满,那咱家便直言了。此次朝廷拨的赈灾款,咱家得拿八成。」 手仍搭在檀木箱盖上的人,微微踉跄,嘴角也不可抑制地抽动... 这司礼监掌印,是真的贪吶! 巨贪! * 郊外驿站,东南角厢房。 「大人!周远槐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不把大人放在眼里。」锦衣卫千户史梧满脸怒意,垂在身侧的双手捏紧成拳,手臂上的青筋暴起,「还有那个阉狗,此刻只怕是在周府装模作样呢!」 躺在摇椅上的宋朗倒是神色自在,手中还拿了把玉雕扇,轻轻扇着。 「史梧,这么沉不住气?」 「大人此话...莫非大人已有对策。」 宋朗笑笑,「莫要逞一时之快,别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此话一出,史梧倒是乖乖闭了嘴。 屋内稍静片刻,又有声音响起:「大人,陈亦行此行将那小尼姑带在身边,咱们何不将她绑来,以此...」 「蠢货!」宋朗表情微变,「陈亦行既然敢带着她,必然在她周围放了足够多的暗卫。你倒是可以去试试,信不信你还没出手,即刻便被东厂那群杀人不见血的暗卫给挫骨扬灰了。」 史梧脸色瞬间惨白,心中愤懑。他们锦衣卫原是大褚最锋利威严的第一把刀,可自从陈亦行提领东厂,当上司礼监掌印开始,朝堂局势大变。这几年东厂的势力竟已经压过了他们,如今来到这小小涴州,阿谀奉承的巡抚竟也对他们视而不见,一心去拍陈亦行的马。 终是一腔怒意化为悲嘆! 见属下如此,宋朗到底有些不忍心,宽慰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从那小尼姑处下手,确实甚好。只不过,不能硬来才是...」 「大人的意思是?」 宋朗双眸一眯,嘴角勾起一丝笑容,他侧身望向窗外—— 月明星稀,如此良辰美景,岂能错过? 梵一坐在院子的石桌边,抬头怔怔望着月亮。 自陈亦行跟着周远槐走后,她便一直坐在这,静静发呆... 「小师父独坐于此,岂不孤单?」 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梵一不禁回头看——是宋朗。 从皇城到涴州的路途上,陈亦行和她说起过这个宋朗,锦衣卫镇抚使,锦衣卫里最狡猾的狐狸。 屋檐处似有暗影浮动,只一瞬便又隐去。 宋朗侧目一瞥,暗笑。 梵一神色一沉,先前他手下锦衣卫陷害她出卖陈亦行的事,她还没忘记。 她才不愿与他打交道,起身便往厢房走。 「梵一姑娘请留步,」他换了个称唿,轻笑声,「我又不是洪水勐兽。」 「宋大人,有何事,请您直说。」梵一转身,淡淡道。 「我实在是佩服姑娘。」宋朗换了个称唿,但这话倒是说得诚心,他望着面前的人,站在这灯火通明的院落,即便只着了一身男装,也难以掩去她的花容月貌。 今夜月色昳丽,却也难敌她半分。 「我打听过姑娘的来歷。」他倒是说得直白,「皇家庵庙普乐庵,佛缘最深的梵一小师父,也是最有希望承继缘竹师父,成为普乐庵下一任庵主的人。何故为了陈亦行...」 宋朗故意顿了下,嗤笑道:「一个阉人,就值得你放弃大好佛缘,迈入这纷乱红尘?」 梵一脸色微变。 阉人,似乎每个人都要在她面前多次强调这两个字。 衣袖中的小手握拳,脸上倒依旧是沉凉如水,她樱唇轻启:「佛法无上指本真,一切万法归本心【注】;我遵我心,并无不妥。」 宋朗微怔片刻,随即低笑。 这小尼姑,有意思。 「我知道你不信我,也不认为我是什么好人。可你又有多了解陈亦行?」他说的坦然,「或许他是对你不错,可你不妨去外头听听百姓的声音。看大褚百姓心中,司礼监掌印是个怎样的存在。」 第51页 「今日他去周远槐府上赴宴,为的是商量如何分这朝廷拨给灾民的赈灾款。」宋朗呵呵蔑笑,「咱们这位掌印大人,手上受的贿赂可不少;不仅如此,他还嗜杀,哦,你或许还没见过。啧,那场面...不着急,日子还长着呢。我只是好心提醒罢了,你心中有佛,本性向善,何必非要跟着这种满手血污的人?」 宋朗说完便离开了。 梵一杏眸一颤,今日陈亦行和周远槐的对话情景又浮现在她眼前...她跌坐在石椅上,望着远处的灯火,那一簇簇火苗随风闪动,直晃她的眼。 她也不知自己又坐了多久。 「还没睡?」 熟悉的声音,她转头看他。 陈亦行站的离她不近不远,她借着灯光,瞧清他的脸,尽是少见的泛红,应是饮了酒。 见她不语,陈亦行淡笑,眸色沉沉,又问道:「在想什么?」 「方才,我对着灯火,同自己打了个赌。」梵一低语,杏眸仍很亮,「我觉得我能赢。」 陈亦行今日的确饮了不少,此刻脑袋有些昏沉,笑着接了句:「若输了呢?」 正巧外头的番子抬着一个个檀木箱进来... 梵一眼睫微动,淡笑不语。 若输了,我万劫不復。 第30章 瘟疫 他不在乎,可她在乎。…… 接下来的几日, 梵一几乎见不到陈亦行。 虽说几乎碰不到面,其实也不然。 她心中记挂着,每每深夜屋外有些动静, 她便倚在窗边望—— 嗯,她只能在深夜见到番子搀着醉醺醺的陈亦行回来。 那晚, 月光盈盈, 听了她的话, 陈亦行缓缓走到她跟前,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许是真的饮了不少酒,没听到她的回答, 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说了句早点歇息罢。 又过了几日,陈亦行索性都不回来了。期间方俊来了一趟,他支支吾吾地说,掌印已经住进城中周远槐安排的府邸,方便议事。 议事? 梵一倒是笑了,虽说那日只在屏风后头望了眼,她心里却很确定,那位涴州巡抚不是什么清正的官。 只不过, 陈亦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一时还想不明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 不会是宋朗说的那个样子。 嗯,她确信。 涴州城雨势渐小, 暑气却盛, 潮热的空气熏得人心烦意乱。 傍晚,梵一刚出厢房,便瞧见几个番子围在一起, 面色凝重地小声议论着什么。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听见询问声,几个番子起身,见到来人便恭敬行礼,随后面露愁容地回她:「姑娘,这涴州城中...城中爆发瘟疫了...」 梵一只觉得全身如遭雷击,一开口声音也有些颤抖,「那掌印呢?掌印如今还在城中?」 番子们面面相觑,艰难地朝她点了点头。 她不禁晃了下身子,边上的番子虚扶了她一把,她才站定。 遇事不能乱,这是她从小便懂的道理。 可是瘟疫...曾经她以为离她是那么遥远。她从前在庵里时,也曾听人说过瘟疫,这疫病传染速度快,且药石难医。有些小城,若是一人得疫,全村乃至全城都会沦陷,最后只得一把火烧了,防止疫情蔓延。 皇城是大褚最优渥的地方,无旱无涝,自然不会有什么瘟疫。 可如今... 她极力稳了稳心神,问道:「如今城中疫情是怎样的情况?」 「回姑娘的话,疫情应是刚刚开始,涴州城也已封城。封城前掌印派了人带话出来,说他自会处理,还请姑娘宽心。」 梵一手心握拳。 宽心个鬼! 在涴州临时府邸中的陈亦行,不禁打了个喷嚏。 他不禁失笑,一定是某个人知道了城中的情况,在暗骂他呢! 「掌印,」一旁的周远槐笑得谄媚,「是这些菜不合胃口?掌印怎地不用了?」 「周大人,这城中疫情...」 闻言,周远槐嘿嘿一笑,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掌印莫忧心,下官在这涴州多年,见过的瘟疫数不胜数。无需理会,那染上的人便是他们的命,染不上的便是运气。等到夏雨季一过,将染了病的百姓赶到一块儿,一把火,嘿,便完事了。」 「周大人。」陈亦行端起酒杯,缓缓晃动琉璃杯,勾起唇角淡淡笑,「果真是好法子。」 听到夸奖,周远槐脸上的笑意更甚,嘴上却谦虚着,「哪里哪里,掌印过奖了。」 府邸中笑语晏晏,城中一片哀嚎。 死亡,每日都有老百姓昏倒在街头巷尾,整座涴州城充斥了最阴沉的死亡气息。而那涴州巡抚的府门,却一直紧闭着。 涴州城瘟疫爆发的惨烈消息传到临近的夷州和昕州两座城时,两城的巡抚坐不住了。他们虽非涴州官吏,可作为大褚臣子,岂能见百姓在水火中挣扎。 当王立和吴慕两位大人跪在府外时,周远槐正陪着陈亦行在欣赏异族舞姬跳舞呢! 府中的内侍悄悄进屋,在周远槐耳边轻语... 他脸色微变,又瞥向坐在正中位的陈亦行,小声道:「那两个真是吃饱了闲的,我涴州的事务哪有他们插手的份,你赶紧将他们打发了去!」 内侍点头,正要悄悄退下—— 「周大人,可是出什么事了?」 第52页 周远槐忙端起笑脸连说无事。 「哦?」声音虽淡,却是令人不寒而慄。 红木座椅上的人连忙颤颤巍巍地走到厅中跪下,将事情细细说明... 「所以掌印,这两人此时进城,怕是会坏了大人的事...」 「呵。」陈亦行嗤笑,「咱家倒是有些兴趣了,来人,带进来。」 「这...」周远槐本还想再劝几句,可看到陈亦行阴沉的眸子,便噤了声。 王立和吴慕跟着内侍进了正厅,刚好舞姬退至两旁,缓缓朝屋外走,与他们擦身而过,满屋的脂粉靡靡之气。 两人不禁蹙眉,但很快朝陈亦行跪下行礼,「下官王立/吴慕,拜见掌印大人。」 陈亦行面上有些醉红,懒懒地倚靠在座上,随口嗯了声,并未让他们起身的意思。 见状,一旁的周远槐心下甚喜,便狐假虎威般开口:「王大人和吴大人来我涴州,所谓何事啊?」 这狂妄的语气,一下子就使底下的王立怒意腾起:「周大人,涴州城中瘟疫肆行,你不想法子救百姓,却在府中饮酒作乐!」 「王立!你管的也太多了。我才是涴州巡抚,再不然还有圣上特派的钦差大人在此,何来你说话的份?」周远槐咬牙切齿道。 王立被噎住,倒是吴慕,直直望向陈亦行,不卑不亢:「掌印既是奉圣上之命前来涴州赈灾,如今百姓被涝灾后的疫病所困,还请掌印想法子救救百姓。」 良久,轻笑声响起,陈亦行双眸明亮,神色清明,哪里还有方才的醉态? 周远槐心口一滞,难道这掌印大人被吴慕的说辞给说动了? 「吴大人所言甚是有理。」 吴慕心中一喜,他们虽早知司礼监掌印是个怎样的人,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前来,为了这城中这数万的百姓,便是死了又何妨?只是,见了这掌印大人,仿佛和传言有所不同,毕竟他神采英拔的外貌实在与那恐怖如鬼魅的恶人联繫不到一块儿啊? 「吴大人是昕州巡抚?」 吴慕颔首称是。 「咱家可听说了,昕州城物产丰沃,那儿的和田玉堪称天下一绝。吴大人可有带些来,给咱家品鑑品鑑?」 吴慕觉得自己方才的期待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司礼监掌印,贪得无厌,自己竟能被他的外貌所惑,可笑! 「看吴大人的样子,应是没带了?那便回去吧。」 说完又堪堪朝椅边一靠,闭目养神。 「掌印,陛下将赈灾一事交予您,等同将这涴州百姓交予您手里,您岂能如此?」王立气愤道,连吴慕拉他的衣袖都拦不住。 「大胆!」周远槐呵斥道:「竟敢对掌印如此说话,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周远槐本就对这两个邻城的巡抚颇不待见,这两人总是一副清正廉明的样子,屡屡坏他的好事,他多希望他俩能像沈仕琛一样消失。如今,他觉得机会来了,趁着陈亦行在此,将两人... 他走到陈亦行身边,低语道:「掌印,此二人不识好歹,何不...」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底下的王立眼尖,看到这一幕,破口大骂:「周远槐,你个卑鄙小人!」 他早就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此时便不再顾忌了,转向陈亦行,骂道:「你个阉人!坏我大褚国运,你会遭报应的!」 周远槐可太激动了,这蠢货如此找死,倒是不需要他再多费唇舌了。 「出言不逊,侮辱钦差大人,将二人拉出去,就地正法!」 「你算什么!你我同为巡抚,你有何资格斩我?!」 周远槐笑得得意洋洋,「掌印在此,便能斩你!拉下去!」 屋外的侍卫听到命令便进屋来押人,可才碰到两个人的胳膊,便听到坐在厅正中的人开口—— 「周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你当咱家是死的吗?」 声音阴恻恻的,哪还有方才的温和? 再看他寒得发沉的脸,双眸也覆了冰一般。真是掌印的脸,犹如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周远槐吓得双腿颤抖,扑通一声软跪在地,头磕在大理石地面上,砸出一记声响,怕是额头都给磕破了,「掌印恕罪!下官不敢在掌印面前放肆,求掌印饶恕!」 陈亦行终于缓缓起身,绕过周远槐走向王立和吴慕... 他脸上又换上了温和的笑,称赞道:「王大人方才所言,甚好。咱家知道许多人在背后就是这么骂咱家的,可像王大人这般直言的,倒是头一遭。咱家不杀你们,两位如此为涴州的百姓,若是悄无声息的死去,那多可惜。咱家会让这城内的所有百姓永远都记得你们。」 跪着两人唿吸一滞,背上渗出冷汗... * 「阿娘,被吊在城墙上的两个人为什么不穿衣服,身上还流着血吶?」 衣衫褴褛的妇人眼圈泛红,捂住孩子的嘴,低喃道:「不要胡说。两位大人,为了咱们,竟要遭受如此屈辱...」 城墙下的百姓议论纷纷,都在为邻城的两位大人鸣不平,更是压低声音咒骂他们的父母官和那皇城来的司礼监掌印,呸,死阉人! 「散了散了,涴州如今实行宵禁,你们若是入夜后再出来,一律格杀勿论!还有,若是家中有人出现发烧症状,就送到七乌巷,周大人派了大夫给大家医治。」 第53页 呸!大家心照不宣。 每次瘟疫,周远槐都是这样的说辞,以前他们信过,可送去医治的亲人却是再未回来过。只有一场大火又一场大火,他们都知道周远槐的算盘... 宵禁?不允许出家门? 可笑啊,他们的房屋被淹的一塌煳涂,如何还有家? 直到傍晚,王立和吴慕才被放下来,丢出了城门外。 两个人身上鞭打的血痕还在渗血,手腕被绑着掉在城墙上足足半日,如今也是磨破了皮。 王立猩红着双眼,胸腔内的愤恨快要冲出胸口,「士可杀不可辱!那阉狗这样对我们,还不如杀了我们!」 倒是吴慕还算冷静,他劝道:「事已至此,百姓为重!」 「可城中被周远槐和阉人所占,我们还能有什么法子?」 吴慕双眼怔怔望向郊外,「锦衣卫...我们去找另一个赈灾的钦差大人,锦衣卫镇抚使宋朗...」 王立一愣,长嘆一声:「可你我都知,东厂贪婪残暴,锦衣卫也不是什么清风霁月的,不过是一个豺狼一个虎豹罢了。再者,此次赈灾,陈亦行为主,宋朗只是为辅,找他有用吗?」 吴慕脸色惨白,但语气仍旧坚定,「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既然我们还有一口气在,便不能放弃,若是我们放弃了,这城中的百姓就再无希望了...」 梵一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城门关闭,城中的情况不得而知,所以当番子来报外头有两位巡抚大人从涴州城中而来,她便赶紧跑向正厅。 刚踏入厅中,便看到宋朗坐在主位,侧边两个位置坐着两位衣衫上带了斑驳血迹的人—— 这两人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位长得浓眉大眼,体格健硕,一张方正的脸庞显得格外忠直;另一位肤色较白,长相倒是颇为清新俊逸... 两人见梵一进屋,也是一怔,没有料到驿馆中还有如此俊美的少年。不过看他一身番子的打扮,就是东厂的人... 王立不禁黑了脸。 宋朗倒是笑笑,唤她坐。 她入座后,听着面前两个人对陈亦行的控诉,双手越来越冷,脸色也愈发沉重。 待二人语毕,她沉声道:「两位大人休要胡言,污衊朝廷钦差可是重罪。」 不可能,他们说的那个人,绝不会是陈亦行! 闻言,王立怒目而视:「污衊?!你看看我们身上的伤,难不成是我们自己弄的,就为了污衊他?」 吴慕嘆息,望向梵一,说道:「小兄弟,我们确实没有胡说。」 宋朗冷笑,朝梵一说道:「便是到了如今,你还信他?」 随即转头轻嘆:「两位大人的遭遇,宋某也深感愤懑。可这赈灾大权都在陈掌印手中,我这连一分钱赈灾款都没有,实在是...唉...」 梵一白着一张脸,腾地站起,倒是把厅内的三个人吓了一跳。 「两位大人,我家掌印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明日,你们随我一起进城...」 屋外的几个番子听到这话,也站不住了,跑进来劝阻:「不可以啊,掌印有令,我们不能进城...」 王立也冷哼一声,「就凭你,连宋大人都没法子,你一个东厂里小小的番子,是在说什么大话?」 梵一不接话,起身便走,到屋外时留了一句:「明日辰时出发,是否一同进城,两位大人自便。」 她快步往厢房走,便走便吩咐身旁的番子,「将掌印先前带回来的檀木箱也带上。」 几个番子神色诧异,可转念又想到方大人之前叮嘱他们的话,便应声下来。 梵一走进厢房内,无力的跌坐在软椅上。 不会的,她想,那两位大人和陈亦行之间一定有误会。 明日她便进城将误会解开,她不想别人误会他,一丝一毫都不可以。 他不在乎,可她在乎。 第31章 得见 有本事永远别见我! 翌日。 当王立和吴慕狐疑地跟着梵一一行人来到涴州城门外时, 他们本以为守城门的人必定不会让他们进城,可出乎意料的是,站在城门处的番子对着梵一均是一副极恭敬的态度, 这让两城巡抚不禁咋舌—— 这个普通的东厂番子,到底是何来头? 钦差大人临时府邸外。 「诸位请回, 掌印事务繁忙, 不便见你们。」 「什么?」梵一秀眉蹙起, 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你可有同他说,是我来了?」 来回禀的番子点头,语气温和而疏离:「掌印说了, 即便是姑娘,也不见。」 梵一脸色微变,一时想不通陈亦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在她身后的王立和吴慕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倒不是因为陈亦行不见他们,而是方才那个番子称唿这「小兄弟」为姑娘... 「呵。」宋朗不知何时进了城,身后跟着一队锦衣卫,他在梵一面前站定,轻嗤道:「如今事实摆在你面前,何必再自欺欺人?」 梵一没说话。 许是这么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站着府外, 十分显眼。 很快,涴州城的百姓三三两两聚拢过来, 他们大多面容憔悴、衣衫也较为破旧... 他们先是小声地在底下议论,渐渐声音大了起来,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跪地:「你们是来涴州赈灾的大人吗?请救救我们吧...」 既有第一人, 跟着附和的人便开始多了起来,百姓们都纷纷跪地哀求。 第54页 见状,身着深蓝色飞鱼服的宋朗向前迈了一步, 只见他面上直泛精光,可语气却是哀哀:「诸位稍安勿躁,我乃锦衣卫镇抚使宋朗,此次是协助陈掌印来涴州赈灾的,只不过陈掌印...」 未等他的话说完,一个清清瘦瘦地身影腾地上前一步,语气坚定:「大家不要担心,掌印大人绝不会不管大家。只因初到皖城,掌印水土不服,便由我暂代掌印处理赈灾事宜。」 她稍作停顿,走到吴慕身边,「邻城的两位巡抚大人,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吧?我会和两位大人一起,与大家一同度过难关。」 这司礼监掌印,真的可信吗? 百姓们原本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听她说到王立和吴慕,心中便有些踏实了。 待到百姓四散而去后,梵一转身面向王立和吴慕,「两位大人,此时百姓最为要紧,两位与掌印的事可否先暂时放下?」 两人微怔,方才梵一的举动就足以让他们钦佩,一个小女子能在这种时刻挺身而出,便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好,姑娘说的是,以百姓为重。」吴慕正色道。 王立也在一旁点头,可转而又是愁眉苦脸:「可我们没有足够的银子,这么多的百姓...」 闻言,梵一走到檀木箱旁,将盖子打开—— 在场的人都睁大了双眼。 「两位大人,银子的事已解决。眼下最要紧的是百姓吃住的问题,涝灾过后,良田受损,涴州的粮食怕是供不应求。还请二位大人想法子从邻城调些米粮还有药材过来,我们先在这城中将粥棚搭起。然后就是给百姓们治疗疫病、重修房屋...」 有条有理,从容不迫。 吴慕和王立频频点头后,赶紧回去调粮了。 宋朗一直没说话,此时倒是笑着走过来,似真似假地说道:「我可真是羡慕陈亦行吶。」 「宋大人有闲工夫在这里冷嘲热讽,不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助百姓。」 临走前,她悄悄转身,深深望了眼冰冷的府门,杏眸沉沉,仿佛要将这门看穿。 ——若你心中已有打算,那我便耐心等着你。 ——若你真的不顾百姓,那就由我替你弥补。 赈灾便有条不紊的展开了,热气腾腾的粥棚搭起,还有一个个临时搭起的医馆,以及一些邻城的大夫都自发的来到涴州,给这里的百姓看诊。 百姓病恹恹的脸色逐渐恢復红润,而那令人恐慌的瘟疫,似乎也没有大面积扩散。 情况一直在好转。 梵一却靠着粥棚歇息,面露愁云—— 这几日陈亦行依旧不肯见她,原本她以为是那日人太多了。可到了夜晚,她独自前去,得到的答案依旧与白日里的一样。 「姑娘...梵一姑娘...」 思绪收拢,梵一抬眸,见到吴慕端着瓷碗笑着唤她。 「姑娘,如今雨势渐弱,暑气愈发重了。这是大夫开的去暑凉茶,快喝些吧。」 梵一说了声多谢,便接过瓷碗,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 她思绪纷乱,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前的人望着她,脸颊泛红。 可吴慕的怔愣模样,却没有逃过王立的双眼,他赶忙将好友拉到一旁,开口询问:「这些天你是魔怔了吗?怎地一得闲便盯着梵一姑娘看,你莫不是...」 吴慕的肤色本就极白,被这么一说,脸上就更红了。他倒也坦荡,点头承认:「是,我确实对梵一姑娘有意,姑娘聪颖非凡、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并无不可。」 「你!」王立浓眉一皱,低声提醒他:「你说的没错,梵一姑娘却是很好,可你别忘了,她和东厂、和那陈亦行的关系,绝对非比寻常。你何曾见过,东厂里有女人的?」 「无妨,我去问一问她。若她是被迫的,我一定会为她挣得自由。」 王立见好友如此坚定,便不再劝阻,只是垂眸长嘆。 * 入夜。 梵一从客栈中走出,这几日他们全部在这家福来客栈歇脚。 她还是想去碰碰运气,万一今日陈亦行愿意见她了呢? 可还未走几步,身后便有人唤她,她值得疑惑转身。 「吴大人?」她有些奇怪,「这么晚了,怎还未歇息?」 吴慕笑答:「姑娘不也是?我看姑娘是要去求见陈掌印吧?」 梵一倒也不隐瞒,浅笑着点了点头。 「姑娘,我...」吴慕有些紧张,长吸一口气后,红着脸说道:「我虽不知姑娘为何会与东厂有所往来,但若姑娘不是自愿的,我愿拼尽全力为姑娘求得自由。还有...我知道我有些唐突,但我仍想对姑娘说,这几日我已被姑娘的聪颖从容深深吸引,若姑娘尚未婚配,我可否...」 梵一大惊失色,她丝毫不知这短短几日,吴大人便会对她有了这样的想法。看来得赶紧与他说清楚... 她坚决地摇头。 「姑娘可是已有婚配?」吴慕的脸色随着她的摇头而变得煞白,急道。 她仍是摇头,随即淡淡开口:「吴大人,我是出家人,自小居于皇城普乐庵。」 ! 吴慕想过好几种她拒绝的理由,可这是他万万料不到的。 但他仍不死心:「可...可即便是出家人,亦可还俗...」 「大人说的没错。可我并非大人的良人,多谢大人抬爱,我相信大人会遇到真正的良人的。」 第55页 语毕,她转身便要走。可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开口道:「还有,我并非是被迫留在东厂的...」 我心甘情愿。 今夜的结果与前几日并无不同,仍是一番拒见的说辞。 这几日累计的疑惑、疲惫、担忧,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盘,梵一怒气沖沖地对着出来传话的番子说道:「替我转达陈亦行,不见就不见,有本事永远别见我!」 听见番子将她的话传到,陈亦行不禁失笑。 兔子极了会咬人吶。 何况,她可是只小老虎呢。 「掌印,」方俊在一旁继续说道:「今日吴慕大人向姑娘表明心迹了,不过...姑娘拒绝了。」 「哦?」 陈亦行神色淡淡,让人无法看出他内心的情绪。 「方俊,第三剂药都投好了吗?」 方俊略微躬身,称是。 「快了,可以准备收网了。」 他坐在柔软的摇椅上,漆眸望向窗外—— 今夜的繁星胜于往常,其中有一颗尤为明亮,似乎同她的杏眸一般。 他早已查探过,吴慕,确实是姑娘家可以託付终身的人。 为官清廉、不谗不媚、体恤百姓,将一方小城治理的井井有条。 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品行优良,被邻里街坊啧啧称道。 傻姑娘,这样清白美好的男儿,才可以与你相配。 他轻嘆一声,微微阖眼。 静谧的时光没过多久,便被匆匆前来的周远槐打破—— 「掌印大人!」 他急匆匆的,人还未跪下,便已大喊出声。 「掌印,您东厂里的番子误事呀!这几日他们搭粥棚、建医馆,照这样下去,这灾情即刻便要过去了呀!」 周远槐急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灾情迟迟未结束,他便有藉口继续上奏朝廷,请求再下拨赈灾款。可若是灾情一过,他的如意算盘便打不响了呀! 「周大人这意思,是怪咱家御下不严喽?」 「不敢不敢!」周远槐伏在地上,后背发汗:「下官只是觉得,这样下去,也是断了大人的财路啊!况且我听说,您的下属,竟将下官敬献给掌印的宝贝,全数拿出来赈灾了。我是替掌印不平吶!」 「周大人说得有道理,咱家这一下子损失颇多。不过咱家有个法子,不知道周大人肯不肯答应?」 「能为掌印分忧,下官自然是义不容辞!」 「好,那赈灾款,你与咱家,便一九分成,如何?」 「这...下官决无异议。」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继续说道:「可那几个人实在太碍事了,王立、吴慕之流,可留不得了。」 陈亦行眸色沉沉,脸上泛起常见的阴恻笑容,「那便处理了吧。」 周远槐离去的时候,面色及其难看。 他将牙咬碎了往里吞。在心中不知骂了陈亦行几千几万遍,一九分,到他手里连塞牙缝都不够! 不行,他得想个法子。 * 一夜未眠,梵一的脸色差到极点。 用完早膳,她和吴慕王立打算前往粥棚。 可一出客栈,便有好些侍卫将他们重重包围! 王立和吴慕是有些功夫的,他们冲上前去与侍卫展开缠斗,不一会儿倒还真的让他们杀出一个口子。 三人赶紧朝外跑去... 追捕的人穷追不捨,梵一忘记自己跑了多久。终于,他们停下来了—— 再跑便是悬崖,崖底是一片汪洋大海,他们已无路可走。 追兵将他们围起来后,却是站定不动,并未上前。 然后,梵一便瞧见周远槐从追兵身后笑眯眯地走出来,身旁便是多日未见的陈亦行! 她鼻子一酸,瞬间杏眸泛红。 第32章 巴掌 我替你赔一命。 她怔愣片刻, 眼眸直视远处的人—— 今日他身穿米色暗纹直裰素衣,外披星蓝轻纱袍衫,衣领袖口处的银线祥云纹刺绣隐约可见... 外袍质地轻盈, 微风拂过,衣袂飘飘。 最重要的是, 他脸上的笑意直达眼底。 他还笑得出来? 未等陈亦行开口, 周远槐面上已是得意洋洋, 他嘿嘿一笑:「王立吴慕,你们两个碍事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周远槐!你莫要欺人太甚了, 我们何罪之有?泱泱大褚,律法严明,岂容你在此滥用私刑!」王立的脸涨得通红,怒极喝道。 「哦?是吗?」陈亦行笑意淡淡。 闻言,周远槐心中的底气再添几分,语气也愈加狂妄,「掌印的意思,便是我大褚的律法!」 话音一落,一旁的侍卫手握刀柄, 蠢蠢欲动。 「大人?」梵一强压住心底的不安,向前迈了一步, 「你要做什么?」 然后,她听见陈亦行朝她开口, 语气温和, 与以往并无不同—— 「过来。」他柔声道,「过来我身边,免得他们误伤你。」 ! 梵一的小脸霎时变得惨白, 声音颤抖:「大人真要帮着这贪官杀...杀人?」 「哎,你这小兄弟说的什么话!」或许是忌惮陈亦行,对着东厂番子打扮的梵一,周远槐还算客气,他呵呵笑道:「掌印与我,本就是相知相惜的同道中人吶!」 「过来。」陈亦行再次开口,音调也比方才重了几分。 第56页 梵一觉得自己仿佛被撕扯开来一般,如今的情形摆在眼前,理智告诉她,她信错了人;可她心中又十分清楚,陈亦行,是她的不理智。 「梵一姑娘,你赶紧过去吧。」吴慕说道,王立也在一旁点头附和。 不! 她后退一步。 陈亦行眼睫微动,唇角含笑。 很好。他的姑娘,不论心中情动几分,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依旧黑白分明。 真好啊。 沉寂半晌。 陈亦行沉声下令:「别伤到她。其余两人,格杀勿论。」 侍卫齐声领命,不再犹豫,朝前冲去—— 吴慕反应极快,他一把将梵一拉到身后,替她挡去快刀攻势... 可侍卫人数太多,很快吴慕和王立便处于弱势...趁吴慕与一个侍卫缠斗时,他身侧突然又冒出一个手持快刀的... 梵一在他身后看得一清二楚,她快步冲到吴慕身侧,然后见那刀直冲她眉心而来! 这次避不掉了吧?她想,不过这样也算是为他赎罪了? 她忽然笑了。她想起清慧临死前对她说的话,原来是真的。 女子动心后,果然都是傻的。 愿赌服输,以命相抵,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那刀尖突然停在她眼前,就差分毫便可触及她的眉心。 她望向那侍卫,只见他双眼瞪大,嘴角渗出血来...随后便软软倒地,再无生息。 而站在这侍卫后面的,便是寒眸沉沉、面色阴恻的陈亦行,他缓缓收掌—— 方才这侍卫出刀狠毒、速度太快,逼得他不得不用内力震断他的全身经脉。 还好,他舒了口气。 差点,差一点点...他不敢再往下想。 他抬腿走向她,一把握住她的纤细手腕,勐地将她扯过来,语气发狠:「替人挡刀?你现在真是不得了。」 梵一眼圈发红,「滥杀无辜?陈亦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自然。」他拉着她,示意她朝身后看... 梵一转身,便看见王立和吴慕被逼到悬崖边,被蜂拥而上的侍卫推了下去! 她双眸失色,惊慌喊道:「两位大人!」 她欲跑上前,奈何身侧的人将她箍得死死的。 两个活生生的人,两条人命,就这样在她眼前消失不见。悬崖下的汪洋大海,便是两位心怀百姓的好官的归宿?! 她气急。 气得失了理智。 「啪——」 她侧身,用尽全力挥出巴掌。 这巴掌扇得极重,陈亦行的左脸瞬间泛起五道指印。 陈亦行也不恼怒,漆眸只深深望着她。 梵一的眼前氤氲一片。 也因此,她错过了陈亦行眼底难得流露的哀伤之色... 而另一侧,解决了心头大患的周远槐,望着远处的两人,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掌印大人,可别卿卿我我的了。」周远槐戏嚯道:「不过也不妨事,等会儿送你们上路,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梵一回过神来,这周远槐不是和陈亦行一伙的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 熟悉的笑声由远及近,伴随笑声的还有整齐的脚步声... 来者不止一人! 宋朗带着一众锦衣卫出现,脸上挂着精明得意的笑,「掌印,您可听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亦行偏过头冷笑,「周大人,你这是背叛了咱家?」 「掌印,事已至此,您可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你太贪,赈灾款你要拿九成,你让我喝西北风吗?」周远槐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呵。」 看到陈亦行即使处于弱势,仍是骄傲不可一世。周远槐更怒:「掌印以为今日还能跑得掉?你的番子已被我扣押,即便你武功再高,也不可能敌过我们这么多人!」 一旁的宋朗倒是没有冷嘲热讽,他双眼直直盯着梵一,开口劝她:「姑娘,离了这恶人,跟我走,我绝不为难你。」 梵一发觉箍着她手腕的那只冰凉的手,松开了她。 她望向身旁的人,只听他轻声开口—— 「我不逼你,你自己选。」 她还有的选吗?她自嘲的笑。 梵一压根没有瞧宋朗一眼。 她认命地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因果报应,一命赔一命。两位大人的命,你一个人赔得起?」 陈亦行难得失神,然后他听见她轻声说,「我替你赔一命。」 宋朗和周远槐看着远处的两人,毅然从悬崖边纵身一跃。 宋朗忽得心痛,他双拳紧握,为什么到了现在,那丫头仍然选择陈亦行! * 身子往下坠的时候,梵一仿佛听见抱着她的人,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我怎么可能让你输。」 随后,二人落入海中。 她不会水,在海水中闭着眼睛挣扎着。还好,有一只手始终紧紧握着她的手。 夏日的海水是暖的,可海水一股股的从四面八方灌入她的口鼻...她觉得自己透不过气了... 忽得,她的唇瓣贴上一片冰凉... ...... 梵一在塌上醒过来的时候,印入眼帘的是方俊的脸—— 「姑娘终于醒了,可有感觉不适?」 她没开口,杏眸打转、环视四周,发觉自己置身一间简陋的草屋。 第57页 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 ? 「姑娘莫慌,这衣裳是农家大婶给您换的。」 她正想开口询问,可屋外进来两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王立和吴慕! 「姑娘没事吧?」王立脸色依旧挂着爽朗的笑,「看姑娘昏睡了许久,我们很是担心吶!」 她大惊,「两位大人?」 她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很痛! 那这便不是梦。 王立和吴慕未死,而方俊又出现在这... 她勐地反应过来,盯着方俊急急询问:「他呢?」 不必说名字,方俊瞭然。 他笑道:「姑娘不必担心,掌印无碍。只是在海中浸了许久,您也知道,他腿上的旧伤...」 话未说完,塌上的人匆匆起身,朝屋外奔去! 第33章 哄 要不抱一下? 踏出草屋后, 梵一发现此处有好几间草屋,一间间挨在一起... 她心中焦急,只好一间间寻过去。可连续进了三间草屋, 都空无一人,难道他已不愿见她, 才故意住得离得她这么远? 梵一的脸色愈来愈白。 难道不应该吗?瞧瞧她都做了些什么? 嘴上说得好听, 信他?可结果呢, 不仍是和其他人一样,误会他... 她忽得想起,在私宅的那场夏日暴雨, 陈亦行在雨中坚定的拥着她,说他永远信任她。 从始至终,他对她都是以诚相待,以命相护。 可她呢? 梵一的心脏窒得生疼,她推开一间间屋门,迎接一个又一个失望。 活该。 她想,这样的自己,先前还敢信誓旦旦地同他说想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笑,她哪里有资格。 终于, 她走到最边上的那间草屋。 还未推门,从门缝中漏出的浓重草药味便熏红了她的眼。 她深吸一口气, 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陈亦行脸色煞白,阖眼坐靠在软塌上。 梵一缓缓走到塌边, 仔细瞧他, 发现他左脸上淡淡的手指印还未完全消去,紧闭的双眼处眼睫轻颤... 这时,方俊正好端着汤药进屋了, 许是动静有些大,塌上的人微微蹙眉,缓缓睁开了眼。 陈亦行一睁眼便看到站在他塌前的两个人,一个小脸惨白、鼻尖和眼圈通红,连眼尾都泛着红...另一个端着药碗,神色平静。 他思索片刻、浓眉一挑,盯着那发红的杏眸:「有人欺负你了?」 梵一一愣,方俊端着碗的手一抖,差点把汤药给撒了... 「没...」梵一开口,一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多沙哑。她原本有千言万语想同他说,可真的走到他眼前了,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她的心沉了下去,终是嘆息一声,转身欲走。 「回来。」她听见身后的人开口,语气中带着笑意,「你走什么?」 方俊多机灵呀,一看这场面,赶紧笑着将药碗放倒梵一手上,然后快步离开,还顺便带上了门... 梵一只得走到塌边,垂着头将药碗递过去,「大人先喝药吧。」 陈亦行也没伸手接,只说:「坐吧。」 瞧着姑娘耷拉着脑袋坐到塌上,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怎么了?是不是从悬崖上掉到到海里,吓坏了?」 人的情绪有的时候很奇怪,她原本虽自责,却还能强忍着。可当有人柔声安慰时,却是再也忍不住了.... 她低声啜泣,泪珠一滴滴地落下,端着药碗的小手颤抖。 见状,陈亦行有些慌,他赶紧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伸手扶住她的肩,神色慌乱,「究竟怎么了?梵一?」 「对不起。」她抬起头,眼睫处还挂着泪珠,「是我蠢,大人,我愚蠢至极。」 陈亦行愣住,总算反应过来。 原来小姑娘是太过自责了。 他抬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轻笑:「不怪你。事前你毫不知情,有所误会很正常。」 梵一勐地摇头。 不是的,在你身边一年,见了你的为人处世,我不该还像旁人一样,误解你。 「乖啊,我没有怪你。」陈亦行温声道,可眼前的人依旧哭泣不已,他只好故意逗她:「别哭了,这么难过的话,要不抱一下?」 他只是开玩笑,没料想眼前的人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陈亦行微怔片刻,抬手轻拍怀中人儿的背,一下又一下,以作安慰。 窗边人影晃动,而屋内两个人皆心事重重,并未察觉。 王立和吴慕本是想来瞧瞧陈亦行伤势如何,刚好看到这一幕。 两人转身往外走,王立轻嘆一声,压低声音朝身侧的人说:「吴兄,唉...」 吴慕心中凄凄,面带苦笑。 原来她并非无情,只不过是心中已有所属罢了。 那位掌印大人...他嘆息,确实是智勇双全,且心怀万民。 可是,他终归不是个健全的人吶! 吴慕心中惋惜,可转瞬便释怀了。 梵一姑娘那样的女子,岂会同寻常闺阁女儿家那般肤浅呢? * 梵一有些不好意思。 明明该她来哄他的,到最后好像反过来了,他一直在哄着她,让她宽心... 待她冷静后,陈亦行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她和盘托出。 第58页 这个局,是陈亦行到涴州城临时府邸后计划的。 涝灾过后,瘟疫起,而涴州巡抚视人命为草芥,必定不会管百姓死活。他原本可以直接拿住他,一了百了。 可是他此次前来赈灾,目标在于锦衣卫镇抚使,宋朗。 于是他利用周远槐贪得无厌的个性,步步紧逼,逼得他不得不去找宋朗合作。 而宋朗呢?此行不就是为了替皇后除掉他么? 两人自然能够一拍即合。 至于王立和吴慕,算是这个计划里的意外,最后却成为了计划内关键的一环。 两人匆忙前来,在府邸义正言辞。他瞥见周远槐眼底的杀意渐浓,只好出面将两人鞭打后吊在城墙上,再将二人扔出城。这样既保住了二人的命,又不会让周远槐起疑心... 梵一的进城,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她的慈悲心,绝不会让她对城中的百姓视而不见。再者,他也希望她能来,他原本就是要藉此次赈灾换取一个筹码,让普乐庵恢復以往的安宁... 让她参与其中,待将来事了,她也不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 他希望她能够抬头挺胸的回去,告诉庵中众人,为了救她们,她也做了不少努力,并非全是倚靠他的帮助。 至于城中的瘟疫,他早有所防。前后投了三剂药到城中水井内,才不至于让瘟疫蔓延。 否则,光靠梵一他们设的粥棚药棚,哪里足够呢? 而一直不见她,却非他所愿。 宋朗这样的老狐狸精,对梵一又有着那样的心思,岂会不派人暗自盯着她? 倒是王立和吴慕,他倒会有所忽略。毕竟这二人与他已有结怨,宋朗怎能想到他们还会同力协契呢? 昨夜梵一求见未果后,陈亦行倒是暗自去了客栈见了王立和吴慕... 否则,今日他们在客栈外哪里有机会杀出重围,奔逃至悬崖边—— 只是因为,侍卫中早已安插了陈亦行的人! 而悬崖下的汪洋大海,方俊早已做好了接应安排,他们四人掉落后,潜在海里的番子很快将他们转移到此地。 陈亦行娓娓道来,梵一愕然,原来他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可是——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方才我听了宋朗的话,若是我跟他走了呢?」 梵一秀眉蹙起,他就这么自信,这计划中的每一环都能如他所愿?要是她更蠢一点呢,要是她就是一个白眼狼呢? 陈亦行勾唇,恢復往日的戏嚯:「你跟他走啊?那我就只好把你抓回来...然后再打断你的腿。」 本就是一句玩笑话,可面前的姑娘却红了眼,还郑重地朝他点点头:「嗯,若以后我再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你就打断我的腿。」 「说什么胡话呢!」陈亦行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被气笑,「若我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你也信?」 「嗯,我信。」 从今日起,只要你说的,我绝不会再有一丝怀疑。 即便违背自然,我也信你。 陈亦行听着她坚定的话,想到她方才的疑问,眼底泛起笑意—— 你才不会跟宋朗走。 既然你都赌赢了,我更不会输。 * 宋朗这两日有些心神不宁,按理来说那么高的悬崖,底下又是汪洋大海,陈亦行他们几个人必死无疑。可他却总是莫名的心慌... 搅弄朝堂的司礼监掌印真的如此轻易地死去了? 他自嘲的笑,看来陈亦行真是他最大的对手。即便当着他的面命丧大海,还能给他造成慌乱... 「大人...宋大人。」周远槐讨好地开口,「大人看这歌舞,可还满意?」 宋朗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周远槐他一向是瞧不上的,与他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只为除掉陈亦行罢了。 「尚可。」 周远槐嘿嘿笑,「大人喜欢就好。那这赈灾款,大人您看?」 宋朗抬眸,眼中闪过精光,「那便二八分吧。」 周远槐脸色的笑意凝住。 天下乌鸦一般黑吶!那陈亦行巨贪,这宋朗也不相上下! 不过多了一成嘛...也好! 「不过大人,之前王立和吴慕两个碍事的,在城中搭粥棚、施汤药,我看城中的百姓气色渐好。这疫情眼看着就要过去了,那我们之后还如何向朝廷开口拨赈灾款呢?」 宋朗笑道:「如此,那便将这些粥棚全拆了。再张贴公告,加重一倍的赋税,你看百姓的气色还好不好?」 锦衣卫本就是贪污腐败烂到了骨子里,只不过这几年被东厂压了一头,如今东厂提督已亡,那锦衣卫便可以在大褚只手遮天了。 公告一出,民怨四起。 再过了两日,东厂的番子浩浩荡荡进城,宋朗和周远槐在歌舞声色中被拿下,满脸震惊的望着坐在厅正中的陈亦行。 「几日未见,两位大人,别来无恙?」 周远槐被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宋朗怒目而视,双眼猩红,咬牙切齿:「陈亦行,你居然诈死诓我?」 陈亦行笑得随意,「是啊,咱家就是诓你了,你又待如何?」 宋朗挣扎着想起身,却被番子按得死死的。 「宋朗,你辜负皇恩,与地方贪官勾结,企图贪污赈灾款,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辩解之词,留到朝堂上,对着陛下解释吧。」 第59页 宋朗被压了下去。 陈亦行起身,缓缓走到周远槐面前—— 「周大人,有件事咱家想问问你。」 周远槐哆哆嗦嗦的抬头,「掌...掌印请问?」 陈亦行盯着眼前的人,冷笑:「沈仕琛,周大人对此人可还有印象?」 周远槐心脏一滞,瘫在地上...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前,当时也是涴州涝灾,朝廷派了工部员外郎沈仕琛前往赈灾。 鲜为人知的是,沈仕琛曾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 沈仕琛去赈灾前,还来见了他一面,陈亦行还记得他穿了一身素衣,完全不像是五品官员该有的样子。 「亦行啊,伯父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伯父觉得,咱们还会有别的法子,你等伯父从涴州回来,咱们从长计议,好不好?」 陈亦行当时红着眼眶,看着眼前鬓角染白的沈仕琛,终是应声:「好,我等伯父回来。」 谁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伯父,没有别的法子了。 您看您赔上一条命,却如雁过无声般,无一人记得。 陈亦行低头望向周远槐,双眸似是染了血。 三年前他根基维稳,才留他的烂命至今。如今却是无人能阻他了。 「周大人,还记得沈仕琛是如何死的么?」他启齿,声如浸霜,「带下去。」 方俊瞭然,招了招手,外头的番子进厅将地上如同烂肉一般的周远槐拖了下去。 陈亦行唿出一口气。 伯父,亦行为您报仇了。 王立和吴慕刚从外头回来,看到被拖下去的周远槐,也是吐出一口恶气。 两人大步进厅,朝陈亦行行礼,「掌印,方才我们巡视了涴州城,这瘟疫倒是压下去了。只是如今良田受损,而先前我们二人从邻城调来的米粮也即将用尽。如今虽有钱银,可粮食难求吶!」 陈亦行拧眉,他虽有想到城中存粮不足,也早派了番子去远处的几座城池调粮,估计再有五日便可将米粮送到。可没料到城中余粮连这几日都难以支撑了。 他正苦恼,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番子,一脸兴奋地朝他行礼:「掌印,外头来了一个人,带了好几车米粮。他自称是您的故人。」 故人? 如今他何来什么故人? 第34章 许诺 下辈子,好不好? 陈亦行心中疑惑,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对番子说道:「将人请进来。」 番子出去良久。 然后,一个模煳的身影缓缓而至, 梵一第一次见到陈亦行的脸上呈现出慌乱的神情... 进来的人身着金线刺绣荸荠紫直裰印花衫,外加牛紫轻纱外袍。看上去与陈亦行一般年岁, 不过他的脸型不似陈亦行那般稜角分明, 反倒柔和不少。不过他双眼清澈, 眼神与陈亦行倒是十分相似... 只待他进入厅中,周围的人都有清风拂面的舒适之感。 陈亦行双眸怔怔,瞧着眼前的人, 恍若隔世—— 「亦行,你说我们将来能成为大将军,领兵杀敌、保家卫国吗?」 「亦行,再过几日便到我们的生辰了,今年你可不能随便买个小玩意儿打发我了。」 原来,竟已过了五年。 倒是来人先开了口,「亦行,好久不见。」 语毕,也是红了眼眶。 陈亦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方佑之面前的, 他隐在袖中的双手颤抖不已,五内翻腾, 语气中带着不敢置信:「佑之?真的是你?」 方佑之强扯了一个笑,重重点头。 随后, 兄弟俩紧紧相拥。 隔着五年的伤痕, 带着失去双亲的痛,两人终相见。 梵一看着二人如此,心里也泛起酸涩。她心知二人久别重逢, 必定有很多话要讲,便悄悄带着厅中其他人退了出去。 毕竟五年过去,二人也不再是从前意气风发、心无烦恼的大少爷了。控制情绪,对两人来说,早就是易如反掌。 入座后,陈亦行给他倒了杯热茶,待方佑之喝了几口后,才开口询问:「佑之,这几年你去哪了?为何我派了众多暗线寻你,都一无所获?」 方佑之笑笑,将这五年的事道出—— 当日他给陈亦行买了生辰礼,回府时已至傍晚。 他看见锦衣卫提着刀在府门外巡逻,心中一惊,倒是没有傻傻的继续上前... 到了夜里,他悄悄潜入府里,看见了父母的尸体... 「我就是个懦夫。」方佑之自嘲,语气哀伤,「我甚至没有将爹娘好好安葬,只因为听见锦衣卫折返的脚步声,我便弃爹娘而去...」 「方叔方姨不会怪你的...」陈亦行哽咽。 后来在逃亡路上,方佑之遇上西南的行商,便一直跟着他们了。 直到,陈亦行来到涴州。 「可这五年,我派了那么多人寻你,你怎会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踪迹?」 方佑之淡笑,「我改名了,如今我叫赵熙。亦行,这世上已经没有方佑之了。」 闻言,陈亦行拧眉,端着茶水的手一颤,瓷杯磕在桌上,晃了晃,有些许茶水洒出... 「什么意思?」陈亦行疑惑,「五年前方家的灭门冤屈,你全然忘记了?」 方佑之嘆气,摇了摇头,「亦行,我并非忘记。只是,这条路太难走了,当年我父亲官至兵部右侍郎,却还是被轻易的被人诬陷、绞杀。如今单凭你我,又能如何?」 第60页 「所以,你连试都不愿试?你甘心方家永远都背着叛国的冤屈?」陈亦行眸色发红,语气哀哀,「这五年你既混于行商之中,便不会没听说过如今只手遮天的司礼监掌印是谁。方佑之,你觉得我苟活至今又是为了什么?」 方佑之面露痛色,默然不语。 「一路奔波,我先安排人带你去歇息。」 语毕,陈亦行缓缓朝外走,他忽然觉得很累,这五年以来从未感觉到的累。 * 梵一很快便感觉到二人之间的不自在。 旧友重逢,怎么也不该是他们这个样子—— 脸色凝重、不发一言。 晚膳用的令人心惊胆战,席间除了王立问了些安置百姓、重搭粥棚的事,便不再有人说话了。 梵一心中担忧,入夜后便朝后院陈亦行住的厢房走去。 可刚踏入后院,便瞧见陈亦行坐在台阶上,衣着单薄。 临近初秋,夜里愈发的凉了。此时更是起了风,吹开天空中的厚云,露出点点繁星。 梵一解开身上的薄披风,缓缓走过去,给台阶上的人披上... 陈亦行心事重重,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直到披风盖住他的肩头,一股淡淡的檀香味飘入他的鼻间... 然后身侧坐下了一个清瘦的身影。 他勾唇浅笑,想将肩上的披风给她披回去。可纤纤小手压住他的手,「我穿的多,不冷。大人如今倒是愈发不会照顾自己了。」 见他笑笑不语,梵一继续道:「今日故友重逢,可我瞧着大人不太高兴?」 陈亦行闷闷地嗯了声。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梵一眨眨眼,劝慰道:「可是大人,在未与他重逢的那些日子里,你心中想得最多的应该是希望他平安吧?」 陈亦行怔怔望向她,只见她眉眼弯弯,朝他说道:「既然如此,如今愿望也算达成了,这是喜事...」 「可是。」他沉沉开口,「他却仿佛忘了五年前方家的痛了。」 他笑的凄凉,「我以为他回来,是同我并肩作战的。可你知道吗?他竟然说这条路太难了。」 梵一轻轻拉过他的手,握住。他的手很凉,好像怎么都捂不热一样。 「大人,这五年你们的遭遇不同,经歷不同,到了如今,自然会有不一样的选择。」她捏了捏他的掌心,「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大人就让他顺其自然好不好?」 反正,还有我呢,我会永远陪着你。 陈亦行沉默良久,终是想通了。 梵一说的没错,方佑之还活着,便是最重要的。他望着天上的繁星,想着若是方叔方姨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尊重方佑之的选择。 他望着那双紧握着他的小手,从那里传来的丝丝暖意渗透他的掌心,不禁失笑,装作不经意间地小心回握... 翌日。 陈亦行吩咐底下的人在城中搭粥棚,帮着百姓开始重建房屋...只是有一点,这些都是以王立和吴慕的名义去办,而非他。 两位大人自与他接触以来,便愈发觉得司礼监掌印的为人与传言中的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几日下来,他们觉得陈亦行是个好官。 可是,他做了这许多,却总是不愿被人知道似的。 王立是藏不住话的性格,便直接开口问了,「掌印,您为这涴州百姓做了这么多,为何不让百姓们知道?您可知,外头关于您的传言有多难听?」 您何不藉此机会重新建立自己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 何必非要一直背着恶名? 他实在弄不懂。 陈亦行只是笑笑,让他们不必多言,按照他吩咐的做就好。 有了方佑之带来的米粮,熬过前五日,陈亦行调来的米粮也陆续抵达涴州城。百姓们解了瘟疫之祸,又有人帮着搭屋建房,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又过了半月,初秋的凉风飘至。 令人惊恐的夏雨季总算正式结束,而陈亦行此次赈灾之行也进入收尾的阶段。 准备回皇城了啊。 「再过两日我便出发回去了。」陈亦行站在院中,对身旁的人说道,「佑之,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确实不该将我所想的强加于你。你呢,将来有何打算?」 方佑之脸上带着笑意,「继续行商,走遍这大江南北。」 「好。我还是那句话,若你改变心意了,随时到皇城找我。」 方佑之点头,两人默契的伸手交握。 待方佑之走后,梵一轻快地走了过来,瞧着陈亦行的神情,知道他心中应是放下了。 「大人,这涴州真是不错,好山好水,只可惜我们马上要走啦。」 「喜欢这里?」 梵一嗯了声,「这儿气候宜人,听说冬日也不大冷呢。」 「可是我更喜欢皇城,因为缘竹师父她们都在那儿,还有阿凝,好久没见她了。」 更重要的是,你在那里。 陈亦行揉了揉她的脑袋,拂过她黑髮时,才发现她的黑髮已经如此长了,如今已经能挽起来了。 他望着眼前的人,明明眉眼未变,却仿佛与一年前有所不同了。 他想,停在这里,就到这里吧。 不能再继续了。 * 承华殿。 第61页 皇城早已入秋,殿中点起了暖炉。 姜林靠在美人榻上,手上拨弄着一支残花,「杏墨,宋朗有多久没有来信了?」 「娘娘,已有大半个月多了。」 「上回信中所说,陈亦行跌落悬崖,葬身大海。」她嗤笑一声,「你信么?宋朗还是太轻敌了,此刻怕是已经被陈亦行拿住了啊。」 「许是不会吧?宋大人算是如今锦衣卫中数一数二的能人了。」 「对付其他人的话,宋朗是绰绰有余。可若是陈亦行,那可就难说了。」 话音刚落,殿外的侍女进殿禀告:「娘娘...掌印求见。」 杏墨咋舌,不敢置信,「这...娘娘?」 姜林倒是坐起身子,笑了。 她今日穿着红罗长裙,衣上还加了件霞帔,头戴凤珠翠冠,这一身倒是隆重,好似算准今日有客到访一般。 「传。」 陈亦行一身红色蟒袍,踏风而至。 他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微臣参见皇后娘娘。」 「掌印此行辛苦,怎地不好生歇着,倒是先来本宫这儿了。」 陈亦行笑道,「启禀娘娘,赈灾一行人还未进城。微臣快马前来,是有一事要先禀告娘娘。若此事让陛下先知,可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哦?掌印请讲。」 「镇抚使宋朗大人,在赈灾中勾结涴州巡抚周远槐,贪污赈灾款,还企图杀害微臣。依娘娘看来,此罪该如何定夺?」 姜林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明白,陈亦行既然敢说这话,必然是有确凿的证据。宋朗,到底还是太嫩了。 可如今的锦衣卫,还有几个宋朗呢? 锦衣卫,再失不得人才了。 「掌印此番前来,必是有所求。你想拿宋朗的命同本宫换什么?」 陈亦行嵴背挺直,说得坦然,「微臣想替普乐庵换一个清白,顺便再同娘娘做个交易,望皇后从此不再打梵一的主意。」 既然梵一早已不能置身事外,此刻他提或不提,对皇后来说并无不同,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以示警告罢了。 姜林倒是惊讶于他的坦荡,「掌印的要求如此多,可单就宋朗一条命,似乎不太值吶。」 「那加上这个呢?」他将先前阿思嘉临死前给梵一的红玉石拿了出来。 姜林瞬间神色大变。 「加上这枚红玉石,娘娘与巴默部落勾结的事可就瞒不住了。」 望着陈亦行的脸,姜林藏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任指甲嵌入掌心,却不觉得丝毫疼痛。 殿内沉寂片刻。 皇后终是妥协,「好,你的条件我答应了。」 「微臣多谢娘娘。」 语毕,陈亦行转身便走。这承华殿,他厌恶至极,一刻也不想多留。 望着陈亦行离去的模煳背影,姜林神色复杂,她先是怒,渐渐的,嘴角慢慢勾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杏墨啊,陈亦行如今得意洋洋,可他将来必输无疑。因为他的软肋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一旁的杏墨见她一脸偏执,不禁垂眸嘆息... * 「两位爱卿,此行赈灾辛苦。」 早朝还在进行,皇上坐在龙椅上,乐呵呵地说:「各自赏黄金千两!」 陈亦行和宋朗便行礼谢恩。 宋朗侧目望向身旁的陈亦行,眼神中似有尖刀。 他恨吶! 还有什么比被抓后,再被人当做筹码去威胁皇后更令人屈辱的呢? 此事虽未摊到明面上来,可对于他来说,却是永恆的耻辱。 他与陈亦行的梁子,算是永远解不开了。 他的心脏如同被揪住,他想着,他们的恩怨必须得以其中一个的死亡才能结束。 大殿一片祥和,各个官员都或真或假地在恭维着陈亦行。 忽然——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降罪!」 户部右曹钱卉在殿中央跪地,声音突兀。 李砚皱眉,很是不满,「钱卿家,你大唿小叫的,所为何事啊?」 「启禀陛下,臣...臣当日一时煳涂、私盗国库,嫁祸普乐庵,求陛下开恩吶!」 「什么!」李砚脸色大变,「你好大的胆子!」 「亦行,先前这国库失窃案是由你在调查的,如今你看要如何处置?」 陈亦行正色道:「回陛下,自当按我大褚律例处置。只不过,这普乐庵蒙冤一年,着实无辜。」 李砚思考片刻,说道:「对,朕得亲自给普乐庵题词,再添万金香火,众爱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 早朝结束,大臣们议论纷纷—— 「这事儿都快过去一年了,怎地如今又提起来了?」 「我看这钱卉吶,就是个替罪羊...」 「好了好了,咱们别管这么多了。」 陈亦行松了口气,做了这么多,总算让皇后不得不自断一臂。 此事终得了结了。 * 掌印私宅。 阿凝兴奋地跑来见梵一,顺便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梵一,普乐庵的案子终于真相大白了!」 听了薛凝讲了来龙去脉,梵一也高兴地说不出话,这一年如梦境一般,终于沉冤得雪了。 「那你呢?」阿凝着急地问:「你是准备回普乐庵去了吗?那...大哥呢?」 第62页 「我...」 她还未出口,王容便跑了进来,「姑娘,掌印说晚上邀您去郊外的夜市。」 她笑着称好。 见状,薛凝便先回去了,让她好生准备。 梵一预感到晚上陈亦行一定会同她说些什么,心中直打鼓。 到了傍晚,梵一坐上马车,前往郊外。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外头已经暗下来了,她一掀开车帘,便瞧见了陈亦行—— 今日他仍是一身便服,肩头披着满江红大氅,眉眼间都是笑意。 梵一今日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乌髮挽起,还插了支素簪。 身上穿的是淡紫罗裙,外头披了件粉色披风。 陈亦行也没带属下,此行只有他们两人。 两人并排走着。 看着街头的热闹场景,梵一笑道:「大人还记不记得,一年前,我们还在这里路见不平呢。」 陈亦行勾唇点头,哪里忘得了。 走了良久,二人渐渐走过街市。陈亦行终于停下,面朝她开口:「梵一,国库失窃案已经查明,与普乐庵无半点关系。」 梵一点头,嗯了声,「我知道,今日阿凝同我讲了。」 「那么,一年前的约定已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直到今日,大人还不知我心意?」梵一笑言,「还是说,你装作不知?」 陈亦行怔住,失笑。 心想着不可以再用去年冬日时拒绝她的方法了。 「我知道。」他扶着她的肩,将她转个方向。 他们站在街尾,可以看到街巷中热气腾腾、人来人往。 「瞧见吗?这些百姓,家家户户,虽不富裕,却能天天喜上眉梢。这里的每一对夫妇,都有父母弟兄,将来也都能子孙满堂。这就是平凡人的一生,平庸却自在。」 他将她转向自己,认真的说:「而你,若是回普乐庵,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下一任庵主,受世人尊敬;若是你嚮往平凡人的生活,也可以找个品行端正的男儿,幸福美满的过这一生。」 他顿了顿,说得诚恳而又艰难,「你曾对我说过,只要活着,人生便有无数可能。但不该是我,若是和我在一起,你会成为朝臣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会受到各种异样的目光,甚至将来还会和我一道被记入史册、背万世骂名...和我在一起,便是毁了你今后的人生。」 「说完了?」梵一面色平静,轻声启齿:「大人,我有些冷,你...抱抱我吧。」 陈亦行哑然,想着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倒是没再拒绝,轻轻将人拥入怀中。 她太消瘦了,整个身子能被他的大氅完全包裹住。 他颤抖着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许诺:「梵一,我们做个约定吧。下辈子,好不好?」 下辈子,我一定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来见你。 在我最明亮的时刻。 下辈子,我一定不会放手。 第35章 还俗 由我来走向你。 秋雨淅沥, 万物萧条。 燕子南飞,正是离别的时节。 「梵一,真的要走吗?」 私宅大门外, 薛凝一手握住油纸伞,一手扯着梵一的衣袖, 声音中带了哭腔。 站在阿凝身旁的小曦眼角也带着红, 「姑娘, 我...我捨不得你。」 小曦伺候梵一一年,虽为主僕,但于她而言, 梵一就像她的姐姐一般,教她做人的道理,告诉她人生在世、众生平等,切莫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妄自菲薄... 梵一莞尔,握住两人的手,笑道:「别哭啦,又不是见不到啦。」 两人只道她是安慰她们,心中更添苦涩。 梵一转身望向私宅,回想起昨夜陈亦行拥着她说得那番话。 她是如何回他的? 「好。」她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 轻喃道。 但她只回答了一半,下辈子, 她许了。 可今生,她也同样要。 只是在这之前, 她仍需回普乐庵, 给缘竹师父一个交代。 她得无牵无挂、身心自在地回到他的身边。 你的无奈、胆怯,和那道难以抹去的伤痕,让你无法坦然走向我。 那就我来。 等我。 你不敢迈出的每一步, 都由我来走向你。 「姑娘。」方俊走到梵一身侧,面带无奈,「掌印他...他一早便接到陛下口谕,前往邻城巡视了。此行就由我护送姑娘了。」 梵一点头,与阿凝和小曦做了最后的告别,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她掀开车帘,勾唇浅笑。 巡视? 胡说,难道不是难过的不敢来送她吗? * 「掌印,梵一姑娘已经启程了。」王容轻声禀告。 坐在书桌前的陈亦行,拿着秋毫的手一顿,笔尖点在纸上,晕开一片。 半晌过后,他敛了情绪,似乎对梵一离开的事并不关心,只淡淡问道:「车马可有备好?」 「是,掌印随时可以启程。」 巡视邻城倒是不假,不过不是皇帝的口谕,而是他自己情愿罢了。 她人虽离开,可带不走她曾在这儿生活过的气息。 点点滴滴,一颦一笑,都能随着这宅中的一花一草而被记起。 会疯吧? 他想,若再待下去的话。 巡视邻城是假,逃避才是真。 第63页 因为呆在皇城的每分每秒,他都要克制住自己想去普乐庵将她带回来的冲动。 「传我的话,再过一刻,便出发。」 当然,此刻陈亦行没想到的是,在两日后,他的这个决定足以让他懊悔万分... 马车行至普乐庵时,已过正午。 细雨已停,暖阳盛开,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姑娘,那我便送到这儿了。」 梵一走下马车,紧了紧身上雪白的大氅,朝方俊说道:「谢谢小俊,那我便进去了。」 望着她一步步踏上台阶,身影越来越远... 方俊朝身后的几个番子说道:「从今日起,你们的任务,便是保护梵一姑娘。若普乐庵有任何异动,须第一时间向我报告,都明白了吗?」 「是,方大人!」 吩咐完后,方俊回头,发现人影早已不见。 这一年,掌印与梵一姑娘之间的点点滴滴,他都看得清楚。 他皱眉,轻嘆一口气。 * 时隔一年,终于回到普乐庵,这个她从小生活的地方。 如今又是一片香火繁盛的模样,如今更添了当今天子御赐的亲笔题词,这来来往往的香客似乎更多了。 可她心中最是清楚,如今这一方安宁,是陈亦行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换来的... 梵一估摸着,眼下师父和众师姐应当是在伽蓝殿诵经。 她抬腿快步朝东侧走去。 很快,她来到殿外,瞧见殿内师父们都打坐着,阖眼诵经,与往常无二—— 她眼圈微红,开口的声音轻且颤:「师父,我回来了...」 殿内沉寂,闻言,所有人都睁开眼向她望来,随即都呆怔半刻。许是她如今的打扮与庵内的尼姑完全不同,众人一时之间竟没有认出她来。 还是缘竹师父先反应过来,她试探地开口:「是...梵一吗?」 梵一瞬间垂泪,点头哽咽道:「师父...」 缘竹也红了眼,快步跑到梵一面前,握住她的手,「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见状,庵中众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梵一抱住缘竹,哭泣道:「师父,我好想你啊。」 「还有师姐们,」她朝周围的人望去,「大家都还好吗?」 一年前的惊变,庵中众人惊惧万分。后来被禁在庵中,以为危机有所缓解,可没过多久,又被带回血狱。 但奇怪的是,后来在血狱内,吃喝用度一应俱全。更不可思议的是,番子还给她们划出了一片区域,供她们诵经礼佛... 后来有几次,番子拿着些精緻的吃食给她们,说是梵一带给她们的。 她们便可以确定,至少她是安全的。 如今见面,大家便再忍不住了,纷纷开口—— 「梵一,这一年你被带去哪里了?可有受伤啊?」 「梵一,你可知这国库失窃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 「好了。」缘竹蹙眉,打断众人的询问:「梵一刚回来,先让她好好休息,你们继续诵经罢。」 庵主既开口,众人便戚戚地散开,有一两个小尼姑口中还喃喃道:「她一回来,师父总是护着她、偏心她...」 缘竹置若罔闻,她握了握梵一的手,温声道:「先去歇一下,有什么话咱们到晚膳时再说。」 梵一摇头,她心中还记挂了一件事,根本无心安歇—— 「师父...净玉呢?我怎么没瞧见她?」 「唉...」缘竹重重的嘆了一口气,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净玉这孩子,不知什么回事。从我们第二次被带到血狱后,她便一直郁郁寡欢,整日卧床不起,无人劝得动她...」 梵一压住心中的酸涩,事关净玉的名节,这件事她并不想告诉缘竹师父,「让我去看看她...」 她心口瑟缩,朝后院的小屋走去,待行至净玉的屋前,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净玉,是我,梵一,你不要害怕,我进来了...」 她缓缓推开屋门,屋内干净的如同无人居住一般,她一眼便瞧见了缩在床榻上的人... 梵一的杏眸浮起一片雾气,她走过去,在塌上坐下,伸手握住净玉的手—— 「净玉,我是梵一。」 「不要!你不要过来!」塌上的人似是从梦中惊醒,勐地坐起身,瞪大双眼,挣脱开她的手。 「是我。」梵一泪眼婆娑,安抚她,「净玉,我是梵一啊。」 床榻上的人似是看清了她的脸,安静下来,进而小声啜泣。 梵一心中明白她遭遇了什么,却又不能说出来,让她更难堪,只好将她抱住,轻轻拍她的后背。 过了良久,她听见净玉开口。 「梵一,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报应一说。」 净玉的声音很平静,却震的她心中一颤。 梵一松开手,将她扶着靠在塌边,面带疑惑的望着她。 只见她悽然一笑,开口道:「你知道在这庵中有多少人嫉妒你吗?」 梵一怔住,清慧那几个人,自小便爱和她过不去,她是知道的。可如今净玉这么说... 「呵,你自然是不知道的。」净玉解释道:「我们这些人,大多是被红尘中的父母、兄弟姊妹、夫君抛弃,不得不遁入空门,我们身上自然隐藏着很多戾气。」 她顿了下,「可你不一样,你尚在襁褓中,便被遗弃在庵门口,虽然也是被抛弃,但你压根没体验过那种痛。自打缘竹师父将你抱入庵内,她便待你极好...」 第64页 梵一满脸不可置信,「可师父待大家都很好啊。」 「不及你,与你相比远远不及。这也就罢了,偏你还极有佛缘,悟性高于我们数倍。我们心中明白,下一任庵主必定是你...清慧她们蠢,总是与你对着干。而我不一样,我与你交好,也是为日后打算...」 梵一不禁摇头,秀眉拧在一起,她不敢相信,与她一同长大的人,心中竟是如此想的... 「我们一道长大,我是怎样的人,你真的不知?」 净玉苦笑,「我岂能不知,你根本不在乎那些虚名,甚至连庵主之位,你都从未放在心上。正因为如此,我们就更讨厌你...你看,这就是人的劣根吧?」 梵一心中有些刺痛,「那你所说的报应,又是什么?即便你如此说,可你到底没有害过我啊...」 「是吗?五年前,在后山...」 梵一杏眸瞪圆,一个恐怖的猜想浮现... 「是我。」净玉静静说道:「是我给锦衣卫指的路。」 「为什么?」梵一想不明白。 「当日我跟随你到后山,听到你和那个少年的话,后来你匆匆走后,我下山碰到了锦衣卫。」净玉流下泪来,「我妒忌你,想给你添堵,你想救人,我偏不让你如愿。再说了,锦衣卫缉拿的是罪犯,所以,我没有做错...」 「所以呢?既然你认为没错,如今又哭什么?」 梵一的心脏疼的窒息。 原来,那两个锦衣卫并非胡诌。 就是这样一个偏差,她没有救到他。 她忽然喘不过气,起身欲往外,塌上的人忽然大声喊住她—— 「对不起,不论你信不信,当日你回来后大病一场,我就后悔了。」净玉哭着喊:「我心中明白,你想要救的人,必定不是个恶人。但却因为我,那个人失去了获救的机会...」 梵一抬腿往外走,身后的人还在轻喃... 「如今,我也遭到报应了...呵,可笑啊!」 她回到自己的屋子,怔怔坐着,脑袋里全是空白,直到师姐来唤她用晚膳... 见她脸色极差,用完晚膳后,缘竹便唤了她进屋说话。 「梵一。」缘竹担忧的看她,随即望向她的乌髮,揉了揉,「明日师父为你落髮吧。」 梵一勐然惊醒,起身在缘竹面前跪下,语气坚定:「师父,我想还俗。」 「什...什么?」缘竹怀疑自己听错。 跪着的人抬眸,再次开口:「我想还俗。」 「为什么?」缘竹将人从地上扶起,语气哀伤:「今日你回来,我便感觉你有些不同了,告诉师父,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梵一红着眼将这一年她与陈亦行之间的事悉数告诉缘竹。 「傻孩子...」缘竹眼角泛红。 「师父不劝我,不怪我,不恼我吗?」 望着她煞白的小脸,缘竹落泪,怪她什么? 怪她救了庵中所有人? 「师父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可师父相信你,你不会看错人的。」 「师父...」梵一再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是普乐庵还俗的规矩... 缘竹嘆了口气,终究捨不得她遭这个罪。 「既如此,明日一早你便悄悄走罢,师父就不送你了...」 梵一怔住,她岂能不知师父想护住她的用意。 若是想光明正大的走,哪能不受那三道刑罚? 可今日净玉同她说的话,犹在耳边迴响。若她悄悄走了,师父怕是要被庵中的人指责徇私,将来还如何服众? 更何况,她本就是做好准备回来的。 她要光明正大地回到他的身边。 「师父。」她正色道:「我是普乐庵的人,即便要走,我也绝不悄悄的走,我不会坏了庵里的规矩的。」 缘竹喟然,她一直都知道,这孩子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倔得很。 「若按规矩,那三道刑罚...梵一,你遭不住的啊...」 「师父。」她脸色煞白,却面带微笑:「我可以的。」 第36章 三刑 姑娘欲还俗,还俗需受刑。…… 外边开始起风, 寒风从窗口漏进来,搅得屋内的烛火微微晃动。 缘竹走到窗边将窗子关好,又深深嘆了口气, 转身拉着梵一坐到了软塌上... 「孩子,你心思通透, 应当知晓师父本有意将庵主之位传于你。」 梵一双眼红红, 哽咽道:「师父, 我...」 「好了,师父不是要逼你。」缘竹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师父想同你说的是, 这么多年师父不是老煳涂,这庵中有哪些人觉得我偏心你,我都知道...」 梵一怔怔望向缘竹布满皱纹的脸庞,心中酸涩,觉着师父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不少,身子也不似小时候那般硬朗了。 「十八年前的一个雪夜,正好是我值夜。许是註定的,我碰巧提着灯经过大门,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那声音很弱,可我仍是听见了...我打开大门, 将那婴儿抱起,发现她身上几乎快失去温度, 裹着她的棉布上还带了不少血污, 一看便知是出生没多久,连身上的血污都未洗净...」 梵一知晓师父说得是什么。 从前她便知自己是被人遗弃在普乐庵门外,被缘竹师父抱进庵中的。可当中细节, 师父从未说起,她便也没问。对于找亲人这事,她心中并无意。 第65页 她想过,既然将她弃在庵庙外,不论是因为家中困苦,无法养育孩子也好,亦或是如当今许多人家那样,重男轻女,不喜女孩也罢。总归,她不是父母期待降生的存在... 「我原想过找你的家人,可除了裹着你的那块棉布,你身上再无其他物件,根本无从可找...」缘竹轻嘆,「只好将你养在身边,你算是我带大的。师父承认,我确实有些偏心你。」 望着眼前模样俏丽的人,缘竹不禁感慨,时光匆匆,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终归长大,如今有了心爱的人,想要离开了。 有些话,她本想在梵一继任庵主时告诉她,如今却也不得不说了。 「梵一,你自幼诵经念佛,那么师父问你,你觉得佛法真的能渡众生吗?」 梵一抿唇,思考良久,郑重回答:「我以为,佛与众生平等,佛菩萨以善心善行为法则,才得了大自在。佛法可以引导众生,却不能改变所有人,若本心未转变,再多的佛法皆是无用。众生需得自己感悟、皈依及转化。所以,与其说佛法普渡众生,倒不如说是人自渡。」 闻言,缘竹欣慰的笑,这孩子从来不让人失望,不是吗? 「那么,如今你该明白,即便你自小不争不抢,庵中仍有人嫉恨你了吧?因为佛法并非万能,有的人心中积累的怨怼太多,诵读再多经书都是无用的。」 「师父?」梵一杏眸瞪圆。 缘竹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转而神情哀伤,「师父不是老煳涂,除了此事,还有清慧的事,你以为师父丝毫不知?」 梵一完全想不到,这件事师父竟是知情的。 「你虽不说,师父想,国库失窃一案和清慧也有关系吧?这个傻孩子...我曾多次看到她屋内有男人的身影,本想着她会来同我讲,可她却迟迟没来。这事关系到她的名声,她若不开口,我怎好去问?」 「许是拂尘师姐的事,清慧她...她不敢说...」 拂尘的事,在缘竹心中一直是个痛,可如今她却更加难过—— 「当日,拂尘爱而不得,郁郁而终。我悲痛交加,一气之下定了那三条刑罚,却没料想,耽误了你们吶!」 缘竹心口刺痛。 梵一抱住缘竹的胳膊,泣泪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庵中好些人是因为被红尘之事所伤,才皈依佛门,可七情六慾如何说断就断。更何况,动心动情本就不是罪过,我却因拂尘之死,钻了牛角尖...」 先前她一直等着清慧来向她开口,可迟迟未等到。待她准备亲自去问问她时,普乐庵却陷入牢狱之灾,清慧也不明不白的没了... 「可事已至此,师父,规矩不可破,否则庵中众人心中怨怼更甚。我希望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受刑罚之人,待我受刑之后,师父再废除此规,我想众人便不会再有多言了。」 夜已深,屋内的温度愈来愈低,寒气阵阵,冻得人有些发抖。 梵一挺直了嵴背,语气坚定。 「既如此,那好吧。梵一,你当真不后悔?」 梵一莞尔,眉眼弯弯,「我绝不后悔。」 她思绪飘散,想着陈亦行此刻该是到了邻城了。 等他回来,她估计也能把伤养好,至少也能将伤痕藏好了。不知到时见到她,他会是什么表情? * 翌日清晨。 普乐庵破天荒的庵门紧闭,谢绝所有香客进门。 而正殿中的十几位尼姑正在交头接耳,脸上浮现的尽是疑惑的神情。 直到,缘竹和梵一进殿,其余众人便退至两边。 瞧着梵一今日的打扮,仍是寻常便服,而非同她们一样的海清素袍,众人心中的疑惑更甚... 缘竹面朝所有人,神色清明,静静开口宣布—— 「今日关庙,将各位召集与此,是要同各位宣布一事。普乐庵弟子梵一,已自请舍戒还俗。」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搅乱一汪平静的湖水。 殿上众人皆是惊讶,随即便是神色各异。有担忧不舍的,也有安心隐笑的,更有轻嗤不屑的... 其中有个名唤妙真的小尼姑,下巴尖尖、双眼透着凌厉的光。 从前她与清慧一道,最是爱与梵一作对。如今有此机会,怎能不落井下石? 她嗤笑道:「师父,那么按照先前您所立的规矩,梵一需得经受那三道刑罚才能离开吧?」 此话一出,隐在外头的番子皆是一愣,其中一人最先反应过来,勐地轻功点地而起—— 得赶紧给方大人报信去! 缘竹目光冷了下来,她面带苦涩,为何妙真这孩子这么多年仍是这样,浑身充满戾气? 「是,我接受。」 众人望向面容平静的梵一,她眸色坚定,启齿应道。 缘竹强忍着,取出准备好的牧荆,「那么第一道刑罚,便是笞刑...」 「住手!」 隐藏在门外的番子冲进殿内,朝梵一恭敬行礼—— 「我们奉命保护姑娘的安全,若是姑娘想要还俗,直接走便是。」 殿上众人皆是后退,这几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看他们的打扮,显然是东厂的人。 简单来说,是她们不能惹的人。 缘竹倒是舒了口气,她顺势便想应声同意。 可有人偏不服气,尖锐的声音响起—— 第66页 「好啊梵一,我说你怎么就突然要还俗。原来是攀上了东厂的高枝,如今便可以不遵庵中规矩,去留随意了?」 妙真的话太过刺耳,有几个小尼姑看不下去,她们伸手拉住妙真的衣袖,试图阻止她... 可越是如此,有些人心中的妒意和恶念却是被推得更甚。 她挣脱道:「怎么?连你们也开始审时度势,是不是也要追随她而去?」 「你!」 正殿上的火药味太浓,梵一正色打断她们:「各位放心,我自愿受刑,绝不坏了庵中规矩。」 「姑娘,不可!」番子急道,梵一姑娘若在他们眼皮底下受了刑,那他们也活不了了。 「几位退下吧,你们担心的我都清楚。放心,此事绝不会牵连到你们。」 她既如此说,番子们也只好依她,拧眉退出门外。 短短几句话,表明了立场,正殿又再次陷入安静。 「师父,动手吧。」 即便心中再不忍,缘竹也没办法,只得抬手准备挥下荆条... 「等等!」妙音再次开口打断,她双眼微眯,嘴角带笑,「若是师父行刑,怕是有失公允吧?」 说罢,她便不顾众人目光,快速抢过缘竹师父手上的荆条,狠狠朝梵一的腿上打去... 刺痛的感觉传来,梵一倒吸一口气,紧咬住唇瓣,额上渗出冷汗。 可还未缓过来,又是一记,力道比第一记更重。 直到第三记落下,她终于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众人看到有血从梵一后腿处滴落,惊惧痛唿声在殿中响起。 即便她们之中有几个从前对梵一有所妒忌的尼姑,此时也是大喊着住手。 「够了!」缘竹抢过妙真手上的牧荆,那荆条竟有些开裂,可见使用的人有多用力。 可妙真的眼中近乎疯狂,她勾唇笑道:「笞刑结束,师父,接下来是不是杖刑了呀?」 * 方俊快马前来,奔至庵中正殿,便看见最后一杖落在梵一背上—— 紧接他看见姑娘前仰吐血。 「放肆!」方俊高声喝道:「大褚皇城脚下,佛门庵庙竟能动用私刑?」 殿中众人早已捂着眼,有些眼角还含着泪,听见外头的声音,才堪堪睁开眼。 方俊快步走到梵一身边,将人扶起,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您这样,掌印知道了,会心疼死...」 她惨白着脸,也轻声回他:「那就别让他知道。」 方俊神色一凛。 晚了。 「来,我先带你回去。」 可人的恶念却不会消失。见到一个又一个人护着梵一,妙真的脸庞近乎扭曲。 凭什么,她永远有人护着? 她冷声道:「梵一,这第三道刑罚...」 闻言,梵一扭头望她,眼神中有着抹不去的悲鸣—— 她此一遭,能唤醒庵内众人心底的善意,倒是件好事。 而此人,必将人心尽失。 「你去准备吧。」她气若游丝。 这第三道刑罚,便是将烧得滚烫的鹅卵石铺在路上近百米,赤脚走过去,正好走出庵门。 这便是还俗的最后一道—— 痛至心扉,永不回头。 梵一赤足站在鹅卵石前。 「姑娘...」方俊仍想再劝她。 「小俊,去庵门外等我吧。」 方俊面露痛色,却只得应好。 她抬脚塌上鹅卵石,滚烫的尖石刺磨她的脚心,痛的她心头髮颤... 渐渐地,她被痛弯了背,可脚步却仍旧不停,朝庵门走去... 很快。 她便可得自在,可以真正走到他的身边了。 煞白的小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 周围的人已然啜泣连连—— 「梵一,停下吧,不要再走了!」 「这是什么破规矩!还俗而已,你有何错?」 ...... 终于,她走到了尽头,脚底已是鲜血淋漓,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痛了。 她缓缓转身,望向众人,开口已是断断续续—— 「今日...各位所见,想必心中已有判断。有些规矩,是否...是否可以止于我一人,就此废除?」 她以血肉之躯,解了这三刑束缚,换得之后众人的自在。 「我同意,废除!」 「我也同意,这太残忍了!」 「......」 妙真脸色突变,众人此时皆对她冷眼而视,她不禁心惊。 梵一缓缓望向缘竹师父,只见师父泪眼婆娑的望着她,她扯了个笑,朝师父点点头。 这是我最后能为您做的事了。 从此,庵内便可团结一心,有恶念之人再难影响众人了。 师父,您今后可以轻松些了。 然后她转身,再无牵挂,走出普乐庵。 * 邻城街道。 陈亦行一身大红蟒袍,神色淡淡,步伐悠悠。 顾之渊跟在他身后,第三次嘆气。 忽然,熟悉的信鸽飞来,顾之渊忙吹一记口哨,信鸽稳稳落在他肩头,他赶紧将信鸽腿上的纸条取下,递给陈亦行。 陈亦行先是不紧不慢的打开,随之眸色却瞬间染上一片猩红。 纸条上只有十个字—— 姑娘欲还俗,还俗需受刑。 他勐地将纸条攥紧,抬腿奔向离他最近的一匹马。 第67页 上马绝尘而去! 第37章 情意 我心悦你,这件事不丢人。…… 掌印私宅一团混乱。 半晌前方俊搀着梵一进宅时, 将宅中的番子和王管家吓出一身冷汗... 才一日未见,好好的姑娘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只见她小脸煞白,嘴唇无一点血色, 额间的髮丝有些凌乱... 待走近些,看清她后背、双腿处皆有血迹, 即便衣衫较厚, 鲜血竟也染透了衣料... 这伤该有多重? 「我的天爷!」王容惊唿, 语气颤抖,「哪个短命鬼吃了熊心豹子胆,将您折腾成这样?」 梵一虚弱地说不出话。 方俊蹙眉, 沉声吩咐:「王管家,赶快去请大夫。」 顿了顿,他望了望梵一的后背,又加一句:「要女大夫。」 闻言,放在他胳膊上的手倏地一紧。 女大夫。 沈倩。 梵一杏眸瞪圆,心脏一抽。 方俊看出她的担忧,「姑娘莫忧心,此次我定然保护好为您医治的大夫。」 王容快步朝宅外走去,忧心忡忡地赶去医馆。 * 飞马奔啸, 耳边是唿唿的寒风。 陈亦行眸色通红,脑中一片混沌。 他想起那夜梅山山顶, 小姑娘同他说起拂尘师姐之事,隐约提到过如今普乐庵的尼姑, 若是要还俗, 需得受三道刑罚... 还有那夜在郊外夜市,他向她许下来世之约。 小姑娘温声说好,退出他怀抱, 沖他笑得眉眼弯弯。 他以为她的笑是放下,未料到她竟是如此打算。 心脏窒的生疼。 快一点,他娴熟地御马。 再快一点。 直到看见庵门,他已等不及马儿停下,纵身一跃。 眨眼间便至庵门外—— 庵门紧闭。 他不假思索,屏息凝气,将内力倾注于掌心。 用力朝大门拍去。 「嘭——」 庵门大开,两扇红木门上有了明显的裂缝。 陈亦行快步而入,庵内空气中丝丝血腥味飘至他的鼻间。 很淡,若有似无。 可自五年前始,他对血的气味便异常敏感,只一丝一毫便够了。 再朝前几步,便是一条长长的用鹅卵石铺成的道路。 他沿着鹅卵石边上走,眼神凌厉,盯着石子上的已经凝固的斑驳血迹。 每走一步,他的身上便多一分阴寒。 直到走过最后一颗鹅卵石,他已满身肃杀... 正殿内,缘竹静静打坐,阖眼不语。 两个小尼姑端着水,在清洗殿上的血迹... 其余的人在小声议论着,只是她们都避开了妙真,与她隔着一段距离。 妙真心火乱窜,朝着众人喊:「我只是依照规矩,我没错!你们如今是什么意思?」 她这般咄咄逼人,有小尼姑也忍不住了,反驳她:「规矩是没错,可你下手未免太狠了,你这是要将她往死里打!」 「你!」妙真涨得满脸通红。 她本欲反击,可一个影子映入殿中,周遭似有寒意渗入。 缘竹也站起身来,所有人都齐齐望向殿外—— 只见那人身上的蟒袍红似滴血,一张面若谪仙的脸庞,却满是阴恻,眼神猩红、尽显阴鸷。 他踏步入殿,众人不寒而慄。 缘竹是认识陈亦行的,如今也知晓他与梵一的关系,心中瞭然他为何是这副神情。 她恭敬行礼,「贫尼缘竹,见过掌印。」 众尼姑皆惊,瞧着他的打扮便知是东厂的大官,没料想竟是大褚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 她们抖着声音行礼。 殿上的血迹还未完全擦净,陈亦行侧目望着地上... 殿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顾之渊带着番子赶到,气喘吁吁地跑进殿中。 看见陈亦行此时的模样,他神色一滞。 这些日子有梵一姑娘在,他眼见着大哥身上的冰冷渐渐褪去。 可此时,他觉着那个鸷狠狼戾的大哥又回来了... 「今日,是谁动的手?」 语气冰冷,刺入众人的耳膜。 见众人瑟着肩,不发一语。 陈亦行唇角勾起,语气和缓,可问出的话却让人更惊惧。 他说:「咱家再问一次,是谁。若是无人回答,那今日过后,世上再无普乐庵。」 他已疯魔。 这里沾了她的血,那就只能尽数毁掉。 有人经不住这样的恫吓,哆哆嗦嗦地伸手指认,「...是妙真,是她!」 陈亦行顺着手指看过去。 妙真见已暴露,索性豁出去。她仰着脖子直视陈亦行,「这三道刑罚是普乐庵还俗的规矩,她想要还俗,就必须经受这个。」 说罢,她见陈亦行的笑容更深。 虽说听过不少这位司礼监掌印的传闻,可他竟是如此俊逸的模样,妙真不由的被蛊惑。 她自小被人卖来卖去,根本不知亲人是谁。后来辗转来到普乐庵,虽说缘竹师父对她甚好,可到底比不上她自小带大的梵一。 凭什么? 她根本不比梵一差,为何梵一是下一任庵主的人选。她嫉恨,她故意拉拢庵中一切可以拉拢的人,以便到缘竹师父宣布继任人选的那天,可以与她相抗衡。 第68页 可如今,她都还俗了,众人却是纷纷远离了她。 还有这位权势滔天的掌印大人,竟也来此为她出头。 司礼监掌印。 ——他就是她还俗的原因吧? 不过就是机缘巧合跟了他一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俘获了他的心罢了。 论相貌,她自认也不输她。 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 鬼使神差地,她在陈亦行面前跪下,「掌印有所不知,梵一此人心术不正,大人莫要被她蒙蔽了。据我所知,她早前在庵中便与不少男子有所往来,所以才如此通晓男儿心思,将掌印哄得团团转。掌印若是不信,大可将我带去与她对峙。」 她有信心,只要他带她回去,她一定能取代梵一在他心中的地位。 嫉妒使人发狂,她也想有人疯狂的爱她。 殿中的尼姑纷纷蹙眉,缘竹更是冷眼望向妙真—— 这人,没救了。 「哦?竟是如此。」陈亦行朝她伸手,柔声道:「那咱家倒是要好好谢你。起来,告诉咱家,你是用哪只手打的她。」 妙真欣喜若狂,没想到他竟然相信她! 她小心翼翼的伸出右手,放在他的掌心上。 陈亦行握住她的右手,顺势拉起她,眼神中笑意盈盈。 他仔细端详妙真的手,随即抬眼—— 妙真瞳孔震盪。 这眼神中哪里还有笑意,分明是肃然可见的杀意! 她忙不迭想要缩手,可已是来不及。 「咔嚓——」 骨骼断裂的声响,在安静的大殿上清晰可闻,这手肯定是废了。 紧接着是妙真痛哭大喊、跌倒在地的声音... 陈亦行漠然接过番子递来的帕子,他的手上并无染血,可他却用力地擦拭双手。 握过她的手,脏。 他的眼底满是嫌恶。 瘫倒在地上的妙真,双眼通红,捂着右手忍住剧痛,破口大骂:「你为她如此又怎样!即便你是大褚最尊贵的司礼监掌印,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阉人!她原本可以当庵主的,为了一个阉人还俗,真是滑稽可笑!以后你记得让她出门戴好斗篷,否则我怕她丢不起这人哈哈哈...」 她口不择言,近乎癫狂。 陈亦行鹰眸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 好吵。 他伸手握住剑鞘,欲拔出利剑。 这舌头,割了吧? 顾之渊握住他的胳膊,阻止他:「够了,大哥。」 陈亦行侧目冷笑,「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顾之渊摇头,轻声道:「梵一姑娘不会希望你这样。」 废她一只手足矣,若再多,便是平添罪孽了。 一句话,拉回了陈亦行所有思绪。 从魔到人,只需要两个字。 ——她的名字。 他松开剑鞘,沉声吩咐:「佛门清净地,此人再留不得,将她带走。」 番子得令,将人拖了下去。 陈亦行转身走出殿外,缘竹快步追出... 「掌印大人准备如何处置妙真。」 陈亦行转身,回答:「咱家不杀她。」 缘竹松了口气,又问道:「不管怎么说,此事起因在我。这还俗的刑罚确是由我定,掌印为何不处置我?」 陈亦行神情极淡,「缘竹师父抚养她至今,这份恩情便与此事相抵了。」 望着陈亦行离去的背影,缘竹由心而笑—— 看来梵一,没有选错人。 * 梵一趴在床榻上,小曦红着眼,双手发抖地给她的后背上药。 「呜呜...姑娘怎会伤的这么重...」 梵一轻笑着安抚她。 这次受伤与上次不同,这回只是皮肉伤。如今回来,心情倒是自在了许多。她估摸着,要是好好吃药,应该能在陈亦行巡城回来前养得好些。 至少不要让他看出来。 守在屋外的方俊此时进退两难,他估摸着时间,掌印应该快回来了。 他纠结片刻,抬手轻敲屋门。 「小俊,有何事?」 方俊的脸拧成一团,隔着门回答:「姑娘,方才我已飞鸽通知了掌印,我想掌印许是快到了...」 「什么!」 梵一蹙眉,小脑袋飞速转动。 「给我穿衣,快!」 小曦摇头,「这伤口才刚上了药,怎能贴上衣料?」 梵一说无妨,忍着身上的痛穿戴好衣物。 她才穿好,便听见屋外方俊行礼的声音。望着自己仍在流血的脚心,她心一狠,套上了棉靴... 这样,他应该看不出来了吧? 她让小曦将窗开得更大,散去屋里的血腥味,再将换下来带血的衣物往柜子里一塞。 做好这些,她舒了口气。 忍着脚心的痛,走到门边,打开屋门。 陈亦行浑身发寒,瞧着脸色惨白的梵一,没说话。 「大人回来啦。」她故作轻松,「进来坐吧。」 他跟着她进屋,在软椅上坐下,屋子里浓浓的血腥味,熏得他太阳穴生疼。 「邻城好玩儿吗?巡城累不累?」 她站在他身侧,给他沏茶。 陈亦行望着她的身影,望见她背上和后腿处,有丝丝鲜血渗出... 明明伤得浑身是血,竟还特地换了一身衣衫,想瞒着他? 第69页 他开口,声音沙哑,「还俗,是为了我?」 梵一怔住,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接。 她扯了个笑容,对他说:「我心甘情愿的。」 陈亦行觉得胸口闷得慌,再想到方才在普乐庵,妙真的那番胡言乱语。 他既生气又心疼,「为我这样的人还俗,你日后出门就不怕抬不起头?」 语毕,他冷着脸,压下心中的刺痛,抬腿就走。 可才走出没几步,身后有一道声音传来,清晰而又坚定—— 「陈亦行,我心悦你,这件事不丢人。」 他身影一顿,立在原地。 站在院中的方俊和几个番役,听了这话也是愣住。 他们站着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陈亦行的表情。 只见平日里笑里藏刀、手段狠厉的掌印大人,此时眼圈泛红,漆眸中似是有泪。 番子们心中如有鼓击,吓得纷纷转身,脑海里只剩一个恐怖的想法—— 看到掌印哭了会被杀掉吧? 第38章 心疼 小姑娘如今愈发会撒娇了。 方俊侧目瞥见身旁几个番子的神情—— 愁容满面、不知所措、欲哭无泪... 他轻笑, 好心地领着他们默然退出院子。 梵一静静地倚靠在门边,并未察觉到脚下的棉靴被血渐渐浸透。 小曦原本站在她身后,见状, 忙跑了过去,压低声音惊唿:「姑娘!您脚上的伤那样重, 快别站着了。」 梵一低头, 感受到脚心浸着血, 有些许黏腻之感。 不过,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了? 她正疑惑着,忽得一阵寒风略过, 一抬头,陈亦行的脸庞近在眼前。 陈亦行皱眉望向她的双脚,伸出手圈住她的腰,正面将她抱起。知道她后背也有伤,他的动作轻柔,生怕弄疼她。 梵一双手垂在身侧,一时怔住,待反应过来后小脸瞬间发烫。 见她这副模样,陈亦行没甚表情:「现在倒是会害羞了?」 梵一红着脸摇头, 随即伸出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靠在他肩上。 两人贴的很近, 能清晰地听见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从屋门到床榻的距离不远,陈亦行却似乎走了很久—— 直到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软塌上。 可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没松开, 他只好顺着她坐在塌上, 任她抱着。 「松手。」 声音依旧什么情绪。 然后,他感觉被搂得更紧了。 陈亦行心中嘆息,暗骂自己没出息。 抬手揉揉她的脑袋, 语气放软:「乖,给你拿药去。」 「我不。」梵一难得的任性,声音闷闷:「你生我气了,我一松手你就又要走了。」 陈亦行被她耍赖的样子气笑,他若真想走,哪里是她这样就能拦住的? 梵一靠在他肩头,眨眨杏眸,想着身上的伤大概是瞒不住了,决定趁机装可怜—— 「我今天被打了,好疼啊。」 「你放心。」陈亦行恢復戏嚯的语气,「我给你报仇了。」 「!」 梵一大惊,心道他速度这么快的么? 她堪堪松手,问他:「大人已经去过普乐庵啦?」 陈亦行淡淡嗯了声,正正神色,开口吓她:「那儿被我一把火烧了,以后世上再无普乐庵了。」 闻言,梵一笑逐颜开,「你才不会。」 「为什么这么肯定?」陈亦行挑眉问她。 紧接着,他瞧见一只小脑袋凑到他耳边,轻声低喃:「因为我呀。因为那里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大人怎会捨得将它毁掉。」 她的气息拂过他的耳朵,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有些发烫。 思绪也随着她的话飘散—— 方才回来的路上,他也想过,若是今日顾之渊不在,他是否会失控屠了整座庵庙? 答案是不会。 那里的一花一树皆带了她的气息,有着她自小到大的回忆。 他捨不得。 不过片刻,陈亦行回过神,发现小姑娘离他这样近。 太近了。 他急忙起身,轻咳一声,「虽说你如今还俗了,可姑娘家也不好如此,到底吃亏...」 梵一朝他眨眨眼,眉眼弯弯,「可是,是你先抱我的呀。」 陈亦行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岔开话题:「金疮药呢?放哪儿了?」 「小曦知道。」梵一乐呵呵地朝四周望了一圈,发现小曦早已没了踪影,「哎?小曦去哪儿啦?」 陈亦行呵笑:「方才某人在耍赖的时候,把丫鬟都吓跑了。」 梵一的小脸瞬间红的滴血。 有些事情做的时候倒是没什么,事后再被提起来,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望见她棉靴上的斑驳血迹,陈亦行拿了把软凳,将她的腿放到上面,「我去叫人给你上药。」 饶是心里再担忧,陈亦行也忍住没有去脱她的靴袜。 小姑娘自小生活在庵庙,对男女之事不甚了解。可他懂,父母自小便教导他,女儿家的脚男子不可以随便瞧,除非是她的夫君。 虽说她心里有他,他却不能因此就随意唐突她。 他抬腿欲走,忽得又想到了什么,折返回来,笑问:「饿了吧?想吃什么?今儿被人打了,可得好好补补。」 第70页 没想到小姑娘笑嘻嘻地得寸进尺:「想吃你做的。」 「......」 * 陈亦行走出屋子,派人将小曦寻来,本欲去膳房,可半途却被顾之渊拦住—— 「大哥,四皇子的密函到了。」 他微怔,随后转身往书房走去。 望着手中的信函,陈亦行的指尖泛白,面无表情。 顾之渊有些着急,「大哥,四皇子怎么说?」 陈亦行将手中的密函递给他,顾之渊接过一看,脸色也冷了下去—— 「这四皇子的母族,喀夷伊部落未免也太胆小了!」他朝陈亦行低喊,「大哥,要我说,如今四皇子在西北边关的势力日趋强盛,即史没有喀夷伊部落的支持,加上咱们东厂,已经足够一战了。」 这话虽然带了些冲动,却是没错的。 可陈亦行摆了摆手。 「为何?」顾之渊不解,「大哥不是最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吗?」 陈亦行笑笑。 是啊,若是从前的他,必然会贊同顾之渊的想法。 可眼下不一样了。 他想到那张沖他笑的小脸,杏眸闪亮。 如今,他已做不到孤注一掷了。 他必须,万无一失。 * 从膳房出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已经暗下来了,弯弯的明月即将显露。 陈亦行嘆气,方才在书房耽搁太久,小姑娘估计要饿坏了。 他加快脚步走去... 轻轻推开她的房门,将饭菜放在桌上。 陈亦行轻声走到她的床榻边,只见小姑娘侧身躺着,一双脚被细布条包裹得如同两只大粽子,悬在床榻外,一晃一晃的。 有些可爱。 他不禁失笑。 梵一本就没有睡熟,听到细微声响,睫毛轻颤,缓缓挣开了眼。 看到床榻边上的人,她嗔怪道:「我等大人等了好久,都等得睡着啦。」 她急急起身,不小心扯到了后背的伤——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 陈亦行皱眉,扶住她的肩,「急什么,晚膳又不会跑。」 梵一呵呵笑,朝他张开手臂,动作明显—— 抱我过去。 陈亦行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小姑娘如今愈发会撒娇了。 不行,不能再这么惯着她了。 他笑言:「这才几步路,梵一姑娘可是勇士吶,滚烫的鹅卵石说走就走,如今这点疼也会怕么?」 闻言,梵一垂下手,瘪瘪嘴,起身下榻。 她的双脚被棉布条包得厚厚的,着地时确实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可是,方才双脚悬在空中良久,此时一沾地,刺麻的感觉传来。 她没稳住,笨拙地跌坐回塌上。 见状,陈亦行心尖一颤,懊恼万分。 他急忙弯下身子,将人抱起,朝圆桌走去... 行吧,她或许不怕疼。 可他心疼。 正所谓食慾随心,梵一虽是遭了这场罪,可心情却很好,乐乐呵呵地将晚膳全部吃光。 「大人,你这厨艺也太好了。」她赞嘆,顿了顿,又说道:「大人得空教教我呀,我也想学。」 我也想做给大人吃呀。 陈亦行想到之前教她做南瓜灯,她做得歪歪扭扭的... 不禁摇头:「还是算了。」 梵一秀眉一蹙,不满地哼了声。 又看不起人。 陈亦行望向她的縴手—— 她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纤长,他曾握过。只是她掌心粗糙,似有厚茧。估摸着是自小在庵中噼柴烧水做粗活,才结了茧。 这下厨之事,动刀见火的,热油飞溅是常事,万一伤着手了可怎么办? 他的小姑娘哪能遭这样的罪? 再说了,他母亲曾说过,家中有一人会下厨便好。 咳咳,想到哪里去了。 陈亦行的脸染上些许红,真是想太多了。 梵一吃饱了,趴在桌上,拨着额间的黑髮,有些苦恼。 从前没有头髮时,倒是方便。如今长出这一头乌髮,却是有些麻烦。 比如说现在,她这一身伤,无法自己濯发。可今日在庵中受了刑罚,汗水与血水混在髮丝中,粘乎乎的... 原本倒是可以让小曦帮忙的,可她见小曦累了一天,便让她早早地去歇着了。 陈亦行见她小脸皱巴巴的模样,心中明了几分,「想濯发?」 梵一点头。 「我替你去叫人。」陈亦行想的是将小曦叫来。 可梵一杏眸骨碌碌的转,忽然灵机一动,「大人,小曦已经睡下了。不如将小俊叫来,让他帮个忙?」 她是打心里将方俊当成弟弟的,如今她有伤在身,帮个小忙应该不打紧吧? 然后,她见陈亦行的脸黑了下来。 「不行。」语气坚决。 ? 陈亦行眸色发沉。 呵,让方俊来? 笑话。 再说了,即便他去喊他来,那小子敢来么? 梵一不解,大人这是生气了? 她有些委屈,她本是想开口让他帮忙的。不过方才他连抱她都有些勉强,更别说濯发这种琐碎之事了。 她正苦恼着,便听见身侧的人开口:「我帮你。」 * 盥室。 第71页 陈亦行让人放了张长软椅,然后他将怀中的人轻放在软椅上。 而软椅后边放只红木桶,红木发出的幽香气味飘进梵一的鼻间,她忽然觉得有些乏了。 「你睡你的。」陈亦行伸手,抽出她发间的素色髮簪,乌髮散落在他手中。 他取了一瓢温水将她的发打湿,随后又揉碎了些木槿叶,轻柔地抹在她的黑髮上,辗转揉搓... 半晌后,用温水将她的黑髮完全洗净。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发现小姑娘在软椅上睡着了。 唿吸浅浅,尽态极妍。 他浅笑,取了棉巾将她乌髮上的水吸干... 冬日里湿着发极易着凉,陈亦行细心,早就备了碳火。借着碳火的热气,快些将小姑娘的乌髮烘干。 最后,他将人抱回屋子,轻轻放在床榻上,扯过棉被给她盖上。 他舒了口气,转身欲离去。 可才一侧身,塌上的姑娘忽得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第39章 孩子 你喜欢小孩? 她攥得很紧, 陈亦行步子一顿,转身坐回塌上。 只见小姑娘秀眉紧锁,鸦睫轻颤, 鼻间似有低低地呜咽声发出... 许是白天净玉的话带来的影响太大,陷入睡梦中的梵一, 此时正经歷着一遍又一遍五年前与陈亦行相遇的那日。只是, 梦中的她是作为旁观者, 看清了这一切。 她看见净玉偷偷跟着她上山,看着她和陈亦行的相遇。在她走后,净玉选了另一条下山的路, 碰上了搜捕的锦衣卫... 她想跑过去阻止净玉。 她也想告诉梦境中的自己,换条下山的路,若是她碰上锦衣卫,定能化解这一切。 可是不行。 那儿的每个人都看不见她。 她打破不了这怪圈中的任何一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陈亦行一次次从她眼前被人带走,而她根本无力改变。 陈亦行看着塌上的姑娘眼尾渗出泪来。 他不解,她心里还有什么事,能让她伤心至此,无法安眠? 他伸手想替她拭去泪水, 可刚一触碰到她的脸,便见她缓缓睁眼... 「大人?」 从梦境中转醒, 梵一仍有些迷煳,看见坐在塌边的陈亦行, 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又做噩梦了?」 梵一坐起身, 陈亦行赶紧伸手取了软枕,垫在她的身后,让她靠的舒服些。 谁知小姑娘只傻傻望着他, 双眼通红,不住地流泪。 他微微蹙眉,抬手替她抹泪,「什么梦这么可怕,把你吓成这样?」 闻言,梵一伸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道:「大人,那两个锦衣卫说的是真的,五年前确有人给他们指路...」 陈亦行瞬间怔住,他一直以为那两人不过是宋朗的计谋,用来离间他们的。 原来,确有其事吗? 他听着小姑娘泪眼婆娑、断断续续同他说了一切。 说到最后,小姑娘将他越攥越紧,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微薄湿意。 他听见她说:「大人,她们不喜欢我也好,与我过不去也罢,我从未计较过。我自幼翻经书、念佛理,我懂慈悲,也知道原谅别人就是为自己积福...」 她呜咽着,将他的手抬起,把自己哭得猩红的双眸埋入他的掌心—— 鸦睫在他掌心轻轻拂过,眼泪滚落而至,由他的手掌直直滴入了他的心里。 「可我做不到,这辈子我都不能原谅她!」 因为净玉的一念之差,害他吃了这么多苦。 她想想都觉得心脏窒得生疼。 望着眼前的人悲伤的模样,陈亦行的眼底有痛色浮现。 恨么?他自问。 当然,他恨过许多人。皇后、锦衣卫,很多很多人。 如今还要加上那个叫净玉的小尼姑么? 或许是的。 陈亦行的心脏钝痛,他清晰的发现,比起恨她给锦衣卫指路,让锦衣卫抓到了他,他更恨她向他的小姑娘说出这一切,害她沉浸在这痛苦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他嘆气,将眼前的人扯入怀中,轻抚她的发,她发间木槿叶的幽香飘散,萦绕于空中。 「梵一,都过去了。人活着,自是要向前看的。」 良久,他感觉怀里的人止住哭泣,随后闷声开口:「大人又骗人。」 这话从何说起? 他失笑:「哪里又骗你了?」 小脑袋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杏眸已是红肿,「不是吗?大人哄我说都过去了,人要向前看。可大人难道不是将自己困在了五年前?到如今,即使喜欢一个人,都不敢对她说。」 陈亦行失语。 如今的他,自惭形秽,他的慌与怯,在她的眼前显露无疑。 梵一望向他的漆眸,看得见他眼底的挣扎。 然后,她再次被他按回怀里,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此刻离她是这样近。 「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她听到他这样问。 这是他心口被打开的声音。 她点头,低声应好。 次日。 梵一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酸疼,回忆起昨晚陈亦行最后对她说的话,不禁勾唇。 她侧身,看见榻边放了张纸条,伸手便拿过来一瞧—— 「好好养伤,我已回宫,冬节前回。」 放下纸条,她开始计算着离冬节还有几日... 第72页 * 陈亦行是匆匆回宫的。 因为宫里来人传信,告诉他一件棘手的事—— 皇后,怀孕了。 走在宫道上,宫人们战战兢兢地朝陈亦行恭敬行礼,他不发一言、神色凌然。 宫人忙忙碌碌,将这宫中布置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这萧寂的皇宫,已经有多长时间不曾这样喜庆了? 当今圣上,虽好女色,可后宫并不算充盈。 那些歌女舞女,只供玩乐,而未有名分。李砚只喜欢新鲜的女人,所以一批换一批,这些歌女舞女顶多在宫中待两三个月。 而后宫嫔妃,除了皇后外,便只有寥寥几人。 李砚虽为天子,可子嗣少的可怜。除了太子和远在边关的四皇子,还有一个病恹恹的六皇子以外,便只剩几个公主了。 而这些年,陈亦行看得清楚,李砚对皇后的态度微妙,他既忌惮她和锦衣卫,又对她恋恋难捨,如此矛盾。 如今,皇后再度怀孕。 陈亦行蹙眉,这对他来说可真不算是喜事。且皇后怀孕这事,也透着蹊跷,他需得招了太医院的院判确认一番才行。 可刚行至御花园,便与皇后碰上了。 今日姜林身披金线牡丹大氅,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之态。 「掌印近日常往宫外跑吶,莫不是宫外有何宝贝,引得掌印流连忘返?」 陈亦行眼中略过一丝厌恶,冷笑道:「娘娘如今怀有龙嗣,不该随意外出走动,应当小心身子才是。」 姜林嗤笑,脸上尽是嘲弄意味:「掌印懂的倒是多。可惜啊,为人父母这事,掌印只怕是难以体会了。」 陈亦行不理会她的故意挑衅,只笑道:「娘娘若是再生个太子这样叫人操心的,怕是得多折几年寿。」 「你!大胆!」 「娘娘莫动怒,保重龙嗣要紧。」 陈亦行没甚情绪,抬腿便走,只是经过姜林时双眸覆上了一层冰霜。 回到含光殿,太医院众人皆已到齐。 院判张临慌忙跪下:「回掌印,此事着实蹊跷。照理说,按照我们给皇后娘娘平日的膳食中下的药量,她不应该会怀上身孕...」 陈亦行笑,「不应该?张院判,你该知道咱家手底下不养废物。」 「是,是!」张临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间的汗水,「下官这就去查清楚。」 张临才刚走,李砚便着人来传陈亦行过去。 「亦行啊,朕是真的很高兴!」 陈亦行刚一进御书房,便闻见极重的酒味,看来李砚今日喝了不少酒,此时语气中也带了醉意。 他笑着道贺:「臣恭喜陛下。」 李砚嘿嘿笑,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陈亦行走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臂,「朕想起少时初见林儿时,她是那么的娇俏可人...可为何、为何她对朕却如此冷淡呢?」 「皇上醉了,臣扶皇上去歇息。」 「朕没醉!」李砚嚷嚷,「亦行,朕是真的很爱她。可朕知道,她从来不爱朕。她只爱权力,她爱朕的这把龙椅!」 他顿了顿,将陈亦行扯了过来,轻声说:「亦行,皇后这一胎,你要替朕瞧好了。若是公主,便留下;若是皇子的话...」 陈亦行细细品着他话里的意思,面露淡淡的讥笑。 方才还信誓旦旦地说着如何爱皇后,如今为了坐稳这龙椅,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可以捨弃。谁说当今天子傻,他不过是自私薄情到极致罢了。 这么看来,这帝后竟是般配的很。 「臣明白。」 李砚涨红着脸,身体略微摇摆,心满意足地拍拍他的肩,「你办事,朕放心。」 从御书房出来,陈亦行并未直接回含光殿,而是去了趟藏宝阁。 再过几日便是冬节了,总得给小姑娘挑个像样的礼物吧? * 梵一的伤养得很快。 只是,自那日她当众对陈亦行说了那话之后,这宅院内的氛围便是说不出的怪异。 以往,那些番子和小厮见了她都是坦然行礼的;如今,见了她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朝她行礼的时候都要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她很苦恼。 「姑娘,您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了。」小曦捂着嘴笑,「您那天勇勐的样子,可着实把我们都惊着了。您也别怪他们,他们就是害怕。」 梵一摸不着头脑,害怕什么? 「当然是害怕掌印了。」小曦分析地头头是道:「您看掌印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除了对您笑,您还见他对谁笑过?如今他们对您,就像对掌印一样,生怕哪儿做的不好,您一个不高兴,掌印可不得把他们的皮扒了?」 「哪有这么夸张?」梵一汗颜。 「不夸张。您知道么?那日掌印抱着您去濯发,有好几个番子都瞧见了。」 梵一整张脸红得不像话。 她暗自咬舌,原来被那么多人看到了么? 「咳咳,小曦,你知道冬节该怎么过吗?」她决定换个话题。 「当然是吃饺子啦。不过听说掌印从不过节,这种节日顾大人也是在家陪夫人的,掌印一个人,也没什么好过的。」 从不过节么? 梵一眨眨眼,陈亦行说他会在冬节前回来,那她得好好准备一番呀! 「小曦,叫几个人来,这个冬节咱们好好过。」 第73页 * 陈亦行是在冬节晚上回到私宅的。 一进大门,差点以为进错了宅子。这宅院显然是精心布置过的,挂了新的灯笼,连院子中的花草树木也都裁剪过,树枝上绑了各种颜色的绸带。 整个宅院透着暖意。 是他好些年没有感觉过的温暖。 「大人!」 他看见小姑娘穿着粉红的衣裙,外头裹了件雪白的大氅,笑容满面地朝他跑过来。 「大人,冬节快乐!」 陈亦行也笑,「冬节快乐,伤都养好了?」 梵一围着他转了一圈,乐呵呵地:「你看,都好全了。大人,咱们进屋吃饺子吧。」 她转身,却被陈亦行拉住了胳膊,「不急。今日外头热闹的很,不想去逛逛?」 梵一眼睛都亮了,「想,咱们走吧。」 两人兴沖沖地出门。 外头张灯结彩的,老百姓都在河边放花灯,孩子们嬉笑玩闹,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 夜晚寒风起,梵一双手揣着袖炉,丝丝暖意从手中传来。她望向身旁的陈亦行,发现他的双手垂在身侧。 不冷么? 「大人冷么,我有袖炉,你要么?」 陈亦行勾唇,知道她怕冷,便伸出手在她面前摊开,开口逗她:「要啊,给我吧。」 梵一先是皱眉,随后又笑,「可是我也怕冷,要不这样吧...」 她伸出一只手,与他十指交缠。 陈亦行明显没料到,有些怔愣出神。 他的手常年没甚温度,忽然间被她的指间包裹住,温热的暖意传至心底。 他眼中的笑意渐深,也回握住她。 这几日,他想了很多。 有些话,他本就想今夜告诉她。 空出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直珍珠髮簪,珍珠是他从藏宝阁里寻的,髮簪是他自己打磨的,将南海稀有的粉珍珠镶在髮簪上,与她今日的打扮正好十分相衬。 「我有话同你讲。」他欲将髮簪拿出。 「呜呜呜——」 忽然有个小女孩撞在梵一身上,她一下子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还好她握着陈亦行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小女孩大约七八岁的模样,两眼红红,淌着泪。 「呜呜呜,我找不到爹爹娘亲了...」 问了半天才知道,这小女孩为了买糖人,和父母走散了。 如今手里握着糖人,也不愿吃了。 「别哭啦,哥哥姐姐带你去找爹娘。」 许是陈亦行和梵一长得太过好看,小孩子很是相信他们,抓着他们一人一只手,朝前走着。 「傻孩子。」陈亦行戏嚯,「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把你给卖了。」 闻言,小女孩也不怕,「哥哥长得这样好看,不是坏人。」 陈亦行被堵得没话讲,梵一噗嗤笑出来。 往花灯河边走了一会儿,小女孩的父母终于急匆匆地跑来,将小女孩牢牢抱住,「哎呀,小花,你跑去哪儿了,吓死我们了!」 随即转身又向陈亦行和梵一连连道谢。 「以后,要将小孩子照看好。」陈亦行沉声道。 「好的好的,谢谢你们啊。」 小女孩嘬着糖人,笑嘻嘻地和他们告别:「哥哥姐姐再见!」 望着小女孩一家人离开的背影,梵一笑道:「这孩子真好玩儿。」 「你喜欢小孩?」 梵一没听出陈亦行这话里的意味,只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挺可爱的。」 话一出,她才反应过来。 她勐地抬头望向陈亦行,「大人,我不是...」 「没事。」陈亦行朝她笑,「我也喜欢孩子。」 「大人方才要同我说什么?」 陈亦行眸中黯然,两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早已被小女孩沖开。另一只手紧握着髮簪,开口:「没什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然后,便是良久沉默。二人都没说什么,只是静静走回宅院。 「早些歇息。」陈亦行同往常一样,笑着对她说,随后抬腿走向后院。 踏入院中,他忽然觉得有些疲累,停下脚步,静静望天—— 幸亏还没说出口,不是么? 他想要踏出那一步,却独独忘了这件事。 他什么都可以给她,可孩子,他给不了。 无论如何都给不了。 他嘆息,终究还是不可以的。 他望着皓月久久出神。 忽然有双小手穿过腰间环住他,熟悉的檀香味传来,她将小脸贴在他的背上。 温热的感觉传到他的后背,他刚想开口—— 「嘘。」他听见她低声说:「你别说话,听我说。」 第40章 求娶 那么陈夫人,如今还紧张吗? 梵一深吸一口气, 接下去的话,她需要好多好多勇气。 「大人,我觉得人的一生好漫长。」她顿了顿, 又摇摇头,脸颊蹭了蹭陈亦行的后背, 「不对, 人生太短了。大人, 我们每个人都逃不过生老病死。所以,我才不要浪费时间。」 不要弯弯绕绕。 只想将我的心直接捧到你的面前。 「我喜欢孩子,喜欢皓月星空, 喜欢山野间的花草树木......」她的眼尾泛红,语气却很坚定,「可是这些喜欢,不过是转瞬即逝,见则欢喜,不见也不会失落。可大人不同,我喜欢大人,希望清晨醒来时能见到你,夜晚能将你藏进我的梦中。」 第74页 我曾经无欲无求, 可是你的出现,成了这红尘中我唯一的贪念。 寒风乍起, 空中有片片雪花飘洒,落在有情人的肩头, 片刻便软化成水。 陈亦行漆眸渐深, 在这寒冷黑夜,他的心头忽得生出滚烫的热意来。 他伸手握住环在他腰间的小手,而垂在袖中那只手捏紧了髮簪, 终是下定了决心,想要转过身回应她。 「别。」掌心中的微凉縴手用力回握他,语气慌乱地阻止:「大人先别转身,也别说话。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闻言,陈亦行顿住,听从她的话,没动。 梵一心里乱糟糟的。 方才大概是黑夜壮人胆,她将心里的话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眼下倒是不知该如何继续了。 她实在猜不透陈亦行的反应,更不想用这些话来逼他做出什么承诺。 梵一纠结了良久,觉得此时最好的办法便是—— 跑! 「下雪啦。」她随便扯了个藉口,「外头好冷,大人早些回屋休息。」 说完便松开小手,转身就跑。 陈亦行感觉腰间一松,听见身后的人快步离去的脚步声。不过她没走几步,又折返回来,从身后往他手掌心里塞了件东西—— 「给大人的冬节礼物。」 飞快地撂下一句话后,便是她小跑着离开的声音。 冬节礼物? 陈亦行将掌心摊开仔细瞧—— 是一条剑穗。 流苏被风吹得飘动,借着月光映透出鲜艷的红。而流苏之上,穿了一颗红心菩提子。 陈亦行缓缓转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此刻早已是没了人影。 他低头又瞧了瞧剑穗,眸中的笑意溢出。 半晌后,袖中的手被髮簪的尖端刺了下,他勐地回过神来。 ——忘记将礼物送出去了。 ...... 接下来的几天,梵一都窝在屋子里。 薛凝进屋的时候,便看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 「怎么了?」薛凝坐到暖炉旁,化去从屋外带来的寒意,「怎地脸色这样差,可是生病了?」 梵一嘆了口气,晃晃脑袋,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一旁的小曦满脸笑嘻嘻地,打趣道:「还能怎么?不就是脑袋一热之后,不敢去见掌印了呗。」 被戳中心事,梵一杏眸微瞪,睨了一眼小曦。 随即又趴到桌上。 闻言,薛凝倒是来了兴致,拉着小曦让她将事情说与她听。 「哈哈,梵一,你真是......」薛凝本想逗逗她,可见她一副蔫儿了的模样,便正色道:「要我说这事儿,可简单得很吶。」 梵一瞬间坐起身子,来了兴致。 「既然你清楚,大哥心中有你,只是迟迟踏不出那一步罢了。」阿凝朝她眨眨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那咱们就给他添一把火。我去找个俊美的男子,同你演出戏。我敢保证,大哥绝对会吃醋,然后就自然会向你说明心意啦。」 原来是这方法。 馊主意。 梵一蹙眉,摇摇头:「不要了。」 「为何?」阿凝不解。 「他会难过的。」 阿凝摆摆手,神色坦荡:「只是演戏呀,又不是真的。」 「那也不成。」梵一很坚持:「如果是这样逼他说出来,我宁可他不说。反正,他迟早会说的呀。我多等一些日子没关系的。」 阿凝嘆气。这梵一和大哥果然是一类人,死心眼又执拗。 「那你成日缩在屋子里,也不是个办法啊。」 梵一的小脸红扑扑地,像是被暖炉熏红了一般,「哎呀,就缩几天嘛。」 屋里头的三人聊得热乎,全然没有发现屋外有人经过。 这几日陈亦行都没有回宫,他本就想着要将心里的话说给小姑娘听。 可是没料到,人家整日憋在屋子里,根本不出来! 他失笑。 自己真是活该。 她不出来,那他主动过来不就成了。 这不,今日他便过来寻她。 碰巧听见她与薛凝的对话,是他没料到的。 毕竟听姑娘家的聊天不是君子所为,可当听薛凝说要找个人同她演戏来刺激他时,他便怎么也移不开步了。 他勾唇,很想知道小姑娘会怎样回答。 然后,听见她的回答后,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从来没有过的疯狂跳动。 他抬腿轻声离开,并未惊动屋里的人。 他走到院子中,任白雪飘落至他的身上。 今日的天空白云厚重,压住了太阳,让没有阳光的冬日变得更加寒冷。 陈亦行站在院落中,却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他只觉得心底温热。 冬日没有太阳又如何,他已找到了他的阳光。 只属于他一人的,明媚暖阳。 * 翌日午后。 梵一想清楚了,一直缩着也不成。 大不了,见了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嘛。 她自我安慰。 可当她一打开屋门,瞧见方俊朝她走来,在她跟前笑意盈盈地行礼:「姑娘,掌印邀您到外头一叙。」 梵一心生不安。 她回想起上一回,他邀她去夜市的场景—— 可不就是变着法地拒绝她吗? 第75页 难不成又要来一次? 她蹙着秀眉,没答话。 方俊只好又重复了一遍,隐隐催促:「姑娘?」 「好吧。」她嘆气,还是要面对的。 方俊早已将马车安排好,候在了宅子外。梵一上车后,方俊便坐在马车外,提缰而走。 马车内放置了暖炉,梵一一坐下,便感觉暖洋洋的。 她这几日都没睡好,此时携伴着暖意,倒是渐渐阖眼...... 直到方俊叫醒她,她才拉开帘子,缓缓走下马车。 今日是个晴朗天,冬日的暖阳洒下,让人精神舒坦。 方俊笑了笑,「姑娘稍后,我先将马车赶到边上去。」 梵一没做多想,点头嗯了声。 待方俊走后,她朝前走了几步,发现周遭的景致异常好看。 ——这是片极大的梅花林。 白梅、红梅交相林立,散发出阵阵梅香。 她不知世间竟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 忽然,有人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低头望去—— 竟是冬节那日迷了路的小花。 梵一有些奇怪,笑问:「你怎么在这儿呀?」 「姐姐,我家就在这附近。」小花笑得很灿烂,朝梵一吐了吐舌,把负在背后的小手拿出来,将手中的花递给她,「这个送给你。」 梵一伸手接过。 ——是一朵向日葵。 她心中疑惑,这严寒冬日竟有向日葵? 这太奇怪了,她抬头欲问小花,可她早已跑远,还转头沖她喊:「姐姐再见。」 她再次低头,望着向日葵。 这花从外邦传入大褚不久,十分罕有。她曾听缘竹师父讲起过,这花是夏日盛开的,面朝太阳而生,还描了样子给她看。 如今,倒是真的见到了。好看。 「喜欢吗?」 熟悉的声音。 梵一转身,满江红金线大氅披风先印入眼帘,她再抬头,便是陈亦行浅笑盈盈的眉眼。 「大人,冬日怎会有向日葵?」她问道。 陈亦行依旧笑而不语。 向日葵向阳而生,如今他的暖阳在他跟前。 这花自然是要开的。 梵一今日正好裹了件乳白色的大氅,与陈亦行一同站在这红白梅花之中,显得十分的登对。 她透过陈亦行的漆眸望向他的眼底,忽然间就猜到了他想要同她说什么,脸颊一下子烫了起来。 见她的小脸红扑扑的,陈亦行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怎地就脸红了。不应该啊,我们梵一可不是这么害羞的人。」 居然笑话她。 这什么人嘛! 梵一嘟囔道:「才没害羞。我只是......只是有些紧张罢了。」 陈亦行勾唇,脸上的笑意更浓,伸手将面前的人拉进怀里—— 「这样就不紧张了吧?」 ......好像更紧张了。 梵一没说话,只贴着他,听他的心跳声。 「按着大褚的婚俗,原本该是三媒六聘的。」他低声笑:「可是我俩本就是心心相印,干媒人何事?」 梵一的眼圈有些泛红,心底却泛起丝丝甜意。 「至于这六聘......」 他眉心微皱,梵一没有生辰八字,他也不想让人问名占算。 合八字,笑话。 他的良缘,何须问天? 可梵一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她听说凡女子出嫁,都需得有嫁妆? 「我好像没有嫁妆哎。」 陈亦行揉揉她的脑袋,答得理所当然:「你当然有。你的嫁妆,自然是由我来备。」 聘礼也好,嫁妆也罢。反正将来都是你的。 还有我。 也是。 「唔。」梵一轻轻呢喃了声。 「嗯?」陈亦行将圈着她的手紧了紧,柔声问道:「所以梵一姑娘,愿不愿意嫁我?」 怀里的人好像没什么反应,只是隐约有细碎的呜咽声传来。 陈亦行也不催她,只是用手轻拍她的背,静静等着。 半晌后,怀中的人点头,坚定开口:「愿意的。」 闻言,陈亦行略微低头,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再贴近她的耳畔,极尽温柔,「那么陈夫人,如今还紧张吗?」 第41章 家事 真有当大嫂的样子。 虽说今日有暖阳照拂, 不过周遭仍有细微的寒风包围。 可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朵,梵一的耳根不由自主地发烫。 额间也沁出些薄汗来。 如临盛夏。 半晌后,她离开温暖的怀抱, 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笑望着眼前的人。 「哭什么?」陈亦行伸手拭去她眼尾处未干的泪珠。 梵一的鼻尖还透着红, 「我以为还要等好久呢。」 顿了顿, 她抬手捏住陈亦行的衣角晃了晃, 喜上眉梢。 「那可不行。」看着她的娇憨模样,陈亦行弯了弯唇角,忍不住逗她:「我若再不说, 我们一一要到何时才能在清晨醒时就见到我?」 是那日她说的话。 梵一的白皙脸颊霎时泛起红晕。她娇哼一声,松开他的衣角,转而握住他修长的食指,微微用力,嘟囔道:「亦行,不准笑话我。」 陈亦行双眸微动。 这几年在宫中,他听惯了别人恭恭敬敬地称唿他「掌印大人」。 第76页 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了。 而现在,她软软糯糯地唤他的名字。 他那颗孤寂漂泊的心,仿佛归了位。 另外, 他有个惊喜的发现—— 陈亦行和梵一。 亦行和一一。 一心一意。 真是太美妙的巧合。 他的笑意更浓,食指被她温热的掌心包裹。他顺势将手掌转动, 指尖穿过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紧扣。 这次, 他握得很紧。 冬日的阳光毕竟短暂, 很快细雪伴着冷风而来,吹落了些许梅花。红梅花瓣落在梵一的肩头和乌髮上,陈亦行抬手将花瓣拂去。 「本想带你四处逛逛的。」他嘆息, 牵着她往外走...... 方俊早就将马车停在小路旁,见到两人牵着手从林中走出来,心间一喜。 陈亦行扶着梵一一同上了马车,方俊提缰,马儿缓缓而走,似乎也不忍颠着车上的人。 马车内,暖炉的温度正好。梵一冷得有些发抖,她将手摊开,靠近暖炉。 「这几日我不回宫,想去哪儿走走?我陪你。」 梵一心下一喜,眨眨杏眸,「真的?」 陈亦行点头。 梵一眉眼弯弯,身子往陈亦行身边靠,然后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将掌心中的丝丝暖热传给他。 她轻声回答:「去哪儿都行。」 只要和你一起。 陈亦行笑笑,脸颊被她的小手蹭着,不自觉地开始发热。 他看向她,发现小姑娘的眼底有着深深的倦意。 「睡一会儿?」 梵一摇摇头,揉揉脑袋,嘟嘟嘴,「不了。方才来时睡着了,这马车颠簸,容易磕着脑袋......」 话音刚落,她的手腕一紧,转瞬间便躺在了陈亦行的腿上。 陈亦行早解了大氅垫在双腿上,此时她躺上去,感觉格外的柔软舒服。 只不过,这样的姿势实在是有些...... 她红着脸咬了咬唇瓣,想起身。 可陈亦行快她一步,用手轻轻按住她的肩,笑道:「夫人就当提前习惯了?」 梵一羞得不行,只好紧紧闭上眼,朝他怀里缩去。 许是她的眼睛闭的过分用力,眼皮和眼睫被带得轻轻颤动。 陈亦行的眼底只有她。 不一会儿,他怀中的人渐渐放松下来,唿吸平缓。 睡熟了。 他面露笑意,略略低头。 开始仔细地数她的睫毛。 一根、两根...... * 回到宅院时,已到傍晚,天色有些暗了下来。 两人缓缓往宅子里面走,谈论着晚膳吃什么...... 突然有喊声从身后传来—— 「梵一!」 两人停住脚步转身,只见薛凝快步跑来,在他们跟前停下。 她气喘吁吁,髮丝有些被风吹乱,双眼红肿,脸颊上似有泪痕。 从未有过的狼狈模样。 「怎么了?」梵一担忧地问。 「梵一,你要帮帮我。」薛凝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望了眼陈亦行,而后仍是对梵一说:「我没办法了,我拦不住他。你帮我求求大哥,只有大哥能拦住他。」 梵一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事。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他指的是顾之渊。 她望向身旁的人,只见他的眉心微皱。 她正想开口问薛凝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外头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眨眼间顾之渊带着东厂的番子沖了进来。 这阵仗,浩浩荡荡。 梵一转头望向陈亦行,发现他也正望着她。 两人相视,均是一头雾水。 只好一道朝顾之渊望去。 梵一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顾之渊—— 双目猩红,散发着寒冽的危险气息。 「阿凝。」他的声音没甚温度,「跟我回去。」 薛凝并未答话,只摇了摇头,后退了几步,朝梵一身后躲...... 这样的场面。 陈亦行拧眉,上前一步,沉声道:「阿渊,进屋。好好说话。」 顾之渊置若罔闻。他的双眸中只有薛凝,视线未曾转移。 他又重复了一次,只是这次语气更冷:「薛凝,跟我回去。」 「你先放了他。」薛凝红着眼眶,声音戚戚,「我就跟你回去。」 天空中的细雪逐渐变成鹅毛大雪,寒风也颳得更狠,颳得人脸颊生疼。 陈亦行沉着脸给梵一拢了拢大氅,将她裹得更严实些。 良久的寂静。 顾之渊忽得笑了,只不过他的眸色覆着厚厚的冰霜,何来笑意? 「这么在意他呀?」他勾起唇角问道。 薛凝心底一颤,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陌生。 很陌生。 他略略抬手,吩咐番子:「将人带上来。」 紧接着,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被两个番子架着,拖了过来。 他的衣衫单薄,脸颊上蒙了灰,但也不难看出他长得斯斯文文、清俊有加。不过此时他的气息有些微弱,大约是被冻得。 「林靖哥哥!」薛凝惊唿。 「呵。」顾之渊随手抽出身侧的剑,架在林靖的颈项处,「叫得可真亲热。阿凝,你说我如果一剑杀了他,你会不会为他报仇呢?」 薛凝瞪大了双眼,大喊:「顾之渊,你别发疯了行不行!」 第77页 顾之渊将剑抵得离林靖更近,他的双眼猩红,似是失了理智...... 陈亦行神情凝重地盯着顾之渊,隐藏在衣袖下的右手掌心,握了一只暗标。 他这个弟弟,只要事关薛凝,就容易失了理智。他不能让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若他真的有所动作,他的这支暗标也可抵挡住...... 场面仍僵持着。 一触即发。 然后,一记声音响起,坚定却有力—— 「都不要闹了!顾大人你也别装出一副兇巴巴的样子来吓阿凝,你要真想杀他早就动手了,何必把人带到这里来?赶紧把剑放下,跟我进屋!」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了下。 可顾之渊仍不肯松手。 「若是真不想过了,我给你们准备和离书!」梵一又补了一句。 听见和离二字,两人的身子皆颤了下,眼眶都开始泛红。 没过多久,顾之渊握着剑柄的手松开,接着便是剑掉落在地的声音。 薛凝悬着的心总算落了。 陈亦行也舒了口气,这种家事他确实从未管过,方才一时间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妥当。 不过...... 他望向身旁的人,眼底染上笑意。 嗯。 真有当大嫂的样子。 第42章 甜意 在他脸上轻啄一下。 入夜, 小雨裹挟着雪花飘洒,誓要将寒意浸入每个人的心肺。 梵一踏入正厅时,大氅已被雨点打湿, 整个人冻得瑟瑟发抖。陈亦行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解了她的大氅, 随手往边上一扔, 拉着她在暖炉边坐下, 再将备好的绒毯盖到她的膝上。 「顾大人那边怎么说?」梵一捧着陈亦行递过来的热茶,抿了口。 傍晚那样剑拔弩张的场面,她想着还是暂且将那二人分开, 她与陈亦行一人一边,总得将事情先弄清楚。她听着阿凝边哭边说,直到现在才将人哄睡下了。看陈亦行的样子,大概是早就回来了。 陈亦行端了碟红豆糕,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拿了一块递到她嘴边...... 梵一顺势咬了口,甜意传至心间。 她边吃着他餵过来的糕点,边听他讲,偶尔还就着热茶压压口中的甜腻。 对着陈亦行从顾之渊那了解到的, 加上她听阿凝说的,这事儿大概就理清了。 这事说来也简单, 但又没那么简单。 在薛凝未出生时,父母便与关系要好的林家定了个娃娃亲, 就是林靖。 两人自小一同长大, 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彼此心意相通,就等着成亲了。可涝灾来的猝不及防, 在那场洪涝中,阿凝失去了所有亲人。林家也在涝灾后不见踪影,那场天灾带走了太多人,好些人连尸体都找不着。 阿凝想,林家父母和林靖哥哥,大概也活不下来了。 所以刚遇到顾之渊那会儿,她是心如死灰、但求一死之态。 后来顾之渊想娶她,她虽不太情愿,可想着若是没有他的话,在这世道她这种无亲无故之人,指不定怎么被人糟践呢。 她很感激他。 当时虽不爱他,却也答应了他。 顾之渊难道看不出来她不爱他吗?连陈亦行这个旁观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又岂会不知。 可他不介意,他想,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等她爱上他。 可是现在,林靖回来了。 薛凝不知道的是,从林靖辗转各地找到她,到让人递了纸条约她出去见面。这些事顾之渊都知道。 呵,薛凝的一个脸色变化,他都能分辨出来。 何况是偷偷出去和别人见面这样的事。 而薛凝不告诉他,就是怕他胡思乱想。林靖的确提出了带她走的想法,可是她拒绝了。但林靖不死心,他不相信他指腹为婚的小青梅会爱上一个阉人。 绝对不可能。 他想,薛凝一定是被强迫的。 今日清晨,他假装受伤,约了薛凝见面,实则想强行带走她。 薛凝不愿,两人拉扯之间,顾之渊冷着脸出现。 她看到他嘴角噙着笑,双眸却是猩红,吐出的每个字都很清晰:「阿凝,我一直在等你同我说。可惜......」 他顿了顿,笑意更甚,语气却如同从冰窖传来:「如今你没机会了,他必须死。」 薛凝心口一窒,东厂的番子行动太快,一瞬间林靖便被死死压住,带走了。 她一慌神,冲到顾之渊面前想解释:「我......」 顾之渊抬起手指,堪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眉眼含笑沖她摇摇头:「晚了。」 然后整整一日,不论薛凝如何解释,他都置若罔闻。 薛凝急了,她曾见过他是如何拷问犯人的。 林靖哥哥,虽说她对他早已没了女儿家的感情。可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他又是林家仅剩的血脉了。她不可能不管。 于是她便想到了梵一...... 「原来如此。」梵一无奈扶额,「明明都是误会嘛,怎会弄成这样。」 陈亦行见她这副模样,弯了弯眼睛,语气也同样无奈:「碰到薛凝的事,顾之渊是冷静不了的。」 「阿凝不也是,真是傻得可以。」 梵一仰了仰小脑袋,示意身侧的人继续给她餵食。陈亦行笑着将红豆糕餵进她嘴里,问她:「此话怎讲?」 她摊摊手,杏眸骨碌碌的转,「这还不傻么?她就在那瞎解释一天,怎么就不知道同顾大人说一句『心里只有他,不会离开他』呢?」 第78页 陈亦行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她说得没错,但凡薛凝能说那么一句,顾之渊怕是能乐开花。 「嗯。在这事上面,确实没几个姑娘可以同我家一一比的。」陈亦行正色道。 「那是。」 梵一顺嘴接了句,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小脸腾地发红。 她抬脚朝他的小腿轻踹下,哼唧道:「差不多行了啊。」 真是惯的他! 陈亦行抬手揉揉她的脑袋,决定把这事交给她,「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帮他们?」 梵一摸摸吃得半饱的肚子,答他:「明日我先去见见那位林公子罢。」 陈亦行点点头,见夜已深,他站起身说道:「不早了,送你回房休息。」 闻言,眼前的人狡黠一笑,「我可是帮了大人一个大忙呀,就没有什么奖励?」 「想要什么奖励?」 她蓦地起身,走到陈亦行背后,攀住他的脖子轻身一跃—— 「背我回去。」 陈亦行笑意盈盈,稳稳托住她,「就这么简单?那我赚了。」 他背着她缓缓走出去,雨雪已停,可外头还是很冷。梵一用温热的小手覆住他被冻红的耳朵,又想到阿凝他们的事,小声感慨:「没想到顾大人的醋劲这样大!」 「是吗?」 「当然。」梵一很肯定,「若是你的话,一定不会的。明明是那样简单的事,你这么聪明......」 「那你就错了。」陈亦行笑道。 「嗯?」 「还记得薛凝给你出的主意吗?」陈亦行将那日听见的事坦然说出:「若是你那样做了......」 他没往下说。 他想,若是她真的那样做了,他只怕是比顾之渊还要疯。 梵一愣住,她没想到那日的话会被他听见。 她不禁将脸颊移到他颈项处蹭蹭,「我不会的。」 亦行,所有会让你难过的事,我都不会做。 「我知道。」陈亦行柔声道。 我家一一最好了。 * 翌日。 梵一去见了林靖。 他被关在客房里,外头有番子看守着。 梵一进屋,看见林靖呆呆地坐着,见她进门也没甚反应。 她在桌边坐下,出声:「林公子?我是阿凝的朋友。」 半晌后,林靖似是反应过来,急急开口朝梵一喊道:「阿凝呢?那个阉人有没有伤害她?!」 梵一拧眉,脸色也冷了下来,「没有,她很好,只是夫妻俩闹点小矛盾罢了。」 「不可能!」林靖吼道:「那阉人凶神恶煞的,怎么可能待她好!」 「林公子,我瞧着你是个读书人,该是听得进去道理的。」梵一冷着声音朝他说道:「可你说的话,让我觉得你实在是配不上阿凝。」 闻言,林靖的脸涨得通红,怒意尽显。 「怎么,不服气?」梵一嗤笑,「从我进屋以来,你句句话都在侮辱阿渊。你说他不会对阿凝好,可你难道不清楚,当年涝灾,要是没有阿渊,你以为阿凝如今还能这么自在的活着?单凭这一点,你便不该出口辱他!」 她被林靖的话气到,如今顾之渊也是她的弟弟了,她怎能听人这么说他。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那阿凝对他也只有感激,那不是爱!」 梵一笑道:「是吗?我想阿凝已经同你说的很清楚了,如今她心中的人是谁。她有没有说谎,你应当看得出来。还是说,你非要自欺欺人?」 「林公子,如今阿凝过得很幸福,你既然同她一起长大,难道不应该祝福她么?」 说罢,起身准备离开。 可刚走到门边,便听见身后的吼声:「你们都疯了吗!好好的姑娘家,怎会喜欢阉人?」 他昨日见到她身边那个貌若谪仙的男人,应当也是个阉人吧? 「就因为他们权势滔天,你们就如此自甘堕落?在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身边,你竟同我说她能过得幸福?我只是不想她将来后悔!」 梵一的双眸泛起冷意,双手也气得颤抖,她努力平復情绪,转身回他:「我现在是真有些后悔,昨日阻止了阿渊。」 她被气得眉心刺痛,「你该庆幸才是,今日过来见你的人是我。」 若是陈亦行来的话...... 她如今是真的替阿凝感到庆幸,林靖这样的人,自视甚高、自私自利,眼中只有自己。阿凝若是嫁给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般自在快乐。 语毕,她最后睨了他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 陈亦行在书房看书,听见外头一阵声响,清瘦的倩影急匆匆地冲进书房。他忙起身去迎她,还未开口,小姑娘便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他被撞得后退两步,伸手将人搂住。 「不是去见林靖了?没谈好?」 梵一眼尾泛红,方才在林靖面前只感觉到怒上心头,可一出门后便委屈地心口发酸。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样侮辱他们! 「别跟我提那个混帐东西!」她呜咽着,小手揪着他身后的衣料,咬牙狠狠道。 听她这样说,,陈亦行眼中的笑意瞬间散去,漆眸沉沉:「他说什么了?」 他知道,有番子守在门外,林靖断然无法伤害到她。 可她这样伤心,那一定是他说了什么。 第79页 梵一在他怀里摇摇头,不想将那些污言秽语重复给他听。 这些话,从前他一定听得比她多。 所以,她不愿他再听到。 她伸手将脸上的泪水抹去,从他怀里退出来,扯了个不太好看的笑容。 「到底怎么了?」陈亦行可没打算算了,「你不说的话,我就去问那个混帐东西。」 「别。」梵一扯住他的衣角,「真的没什么。」 见煳弄不过去,她只好朝他招招手。陈亦行以为她是想悄悄同她说,便略微低下头。 然后,梵一将脑袋缓缓朝他耳畔靠拢,经过他脸颊时飞快地侧头,在他脸上轻啄一下。随即顺势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问:「婚期定在什么日子?」 我想快些嫁给你了。 第43章 册子 小脸瞬间如同被火烧一般红得发烫…… 良久, 梵一都没等到他的回答。 她渐渐松开圈在他颈项处的手,想瞧一瞧他此刻的神情。可才松开一半,后背处便有一只手抵住了她, 将她往怀里按...... 「亦行?」她贴着他,小声地问。 陈亦行将人紧紧搂住, 漆眸深深, 声若细蚊:「我真后悔......」 我真后悔。 过去让那些可笑的自卑怯懦侵蚀, 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你。 「什么?」梵一显然没有听清。 陈亦行松开她,神色已恢復如常,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 笑道:「一一总是将我的话先说了,这可不好。」 梵一红着脸,小手握拳朝他锤去。可眼前的人动作更快,掌心稳稳接住她的拳,顺势将人往前一扯,让两人的距离靠的更近—— 鼻尖轻触、四目温柔相对,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睛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脸庞。 「下月初一如何?」 梵一心尖微震,她压住心头的慌乱,堪堪稳住气息, 启齿道:「......这么快?」 下月初一,岂不是只有十日了? 「嫌太快了?」 梵一摇摇头。紧接着眼睛一亮, 转身欲往外跑。 若是婚期定在十日后,她可得赶紧处理好阿凝的事, 总不能让这两口子黑着脸来喝喜酒吧? 陈亦行赶忙伸手圈住她的腰, 将人拉了回来,唇角勾起:「夫人这动不动转身就跑的毛病可得改改了。」 梵一眉眼弯弯,尽显小女儿家的娇羞。她自然地抬手捏了捏陈亦行的脸颊, 撒娇道:「这不是得赶紧将那个混帐东西的事处理好嘛!」 「知道夫人能干。」陈亦行眼底满是笑意,也学着她一样去捏她的脸,「不过你真的确定不会再被那些污糟话给气哭?」 梵一愕然。 他这是猜到了? 陈亦行淡笑。其实不难想到,方才她哭着跑来,又怎么都不肯同他讲林靖说了什么。那必然是一些侮辱他的话吧? 阉人?阉狗? ......无非这些而已。 梵一小心翼翼地问:「你不生气吗?」 「习惯了。」 或许刚开始那一两年,他还会愤怒。可随着他越站越高,已经没几个人敢议论他,他的心也是越来越漠然。 望着他漆眸中的黯淡,梵一的心被扎得生疼。 她抓起他的手,用脸蹭蹭他的掌心,「以后难过的时候,看看我。」 陈亦行神色微动,抬眼凝视他的姑娘,调笑道:「就只能看看吗?」 「抱抱也行!」她笑道,「不过那林靖,大人觉得应当如何安置?」 「放了罢。」 「?」 陈亦行揉揉她的脑袋,挑了挑眉:「难不成夫人觉得,应该杀了?」 「不不不......」 梵一惶恐道,虽说林靖确实混帐,可到底罪不至死。 「不过......」梵一顿了顿,蹙眉道:「那个林靖,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陈亦行望着她双眸下隐隐的黑青嘆息。 他握住她的手,将人牵到书桌前,按下她的肩,让她坐到软椅上,「跟着林靖的人都已经安排好了,夫人可以好好歇歇了么?」 * 林靖的事总算暂且告了一个段落。 梵一迈入客房,瞧见阿凝呆呆地坐在软塌上,连她进来都未察觉。她顿感无奈,抬腿走了过去,在阿凝边上坐下。 身影在眼前晃动,薛凝总算有了些反应。她抬眸望向梵一,面容尽显憔悴,大概是一夜未眠。 梵一抚了抚她的胳膊,「放心,林靖性命无虞,大人已将他放出城了。」 闻言,薛凝总算舒了口气,可双眸中的沉郁并未消散。她静默了许久,终究忍不住,轻声询问:「那......他呢?」 「顾大人吗?」梵一嘆气,「他回去了。」 薛凝怔愣,眼眶红了一圈,「回去了......他不要我了?」 「怎么会!」梵一惊唿。 「可是他走了,都没有来看我一眼。」 梵一劝慰道:「阿凝,你和林靖自小一起长大,又曾订过亲。顾大人有多喜欢你,就会有多怕。」 薛凝急道:「我向他解释了,可他一个字都不听!」 一想起顾之渊那陌生又冰冷的神情,她的心就窒得难受。 「你有没有想过,自你们在一起,你可有对他说过喜欢他?」梵一的话一针见血,「他一直以为你对他只是感激。阿凝,在你面前,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东厂副督主,他也会胆怯的。」 第80页 见阿凝静默不语,梵一站起身,「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你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语毕,便抬腿走了出去,将一室的静谧留给她。 冬日的黑夜总是来得早。 梵一晃悠着腿坐在膳桌前,手里端着陈亦行递过来的热汤,几口汤下肚,微微抬眼便瞥见膳房外有个熟悉的身影。 「再添点?」陈亦行轻声询问。 「你说什么!」梵一大惊,「顾大人受伤了?严不严重?」 陈亦行哑然。 这? 演的又是哪一出? 只见眼前的小姑娘直冲着他眨眼,他朝膳房外一瞧,顿时心领神会。 他用平时淡然的语气说道:「方才巡城时遇上几个刺客,这也是常有的事。挨了几刀,死不了。」 屋外的身影先是一顿,听到这话,勐地晃动了一下,然后立刻拔腿跑了出去...... 见状,梵一唇角勾起,喜上眉梢。 「我还真没看出来,夫人竟还有这本事?不去戏班子着实可惜了。」 梵一趴在桌子上,舒了口气,「哎呀,累死我了。我若再不给他们添把火,他们得冻到什么时候呀?」 陈亦行笑着将手覆在她的黑髮上,「夫人辛苦。」 两人均是一脸的笑意盈盈。 梵一欣慰的是,这两人总算是和好了。 而陈亦行想的是,这不省心的两口子总算走了! * 冬日的夜晚,寒风乍起。 薛凝连棉氅都没来得及穿,便匆匆跑回了府。进府时一脸狼狈,倒是吓到了府中的番子。 她一路狂奔,丝毫未察觉府里一片安静,若是顾之渊真的受重伤,这顾府哪里还会有这样安和的样子。 可她心神俱乱,如何觉察? 当薛凝大力推开屋门时,顾之渊正坐在床榻上出神。 屋外的寒气随着她一同涌入屋内,使得屋内的烛火也随之颤动。 顾之渊讶然起身,还未发一言,便瞧见朝思夜想的人儿冲到他跟前—— 「哪里受伤了?快给我看看,痛不痛?」 薛凝拉着他的胳膊,左看右看,将人前前后后瞧了个仔细。 顾之渊有些懵,「受伤?」 薛凝抬眼,看见顾之渊的神情,恍然大悟。 被骗了啊。 她咬了咬唇,望着顾之渊的脸庞,两眼发涩,转身欲走。 顾之渊哪里还肯让她走? 他快步上前,从薛凝的身后将人圈住...... 「放开!」薛凝哽咽却又倔强道。 可环在她腰间手臂却箍的更紧。 身后的人缓缓将头低下,把脸埋在她的颈项处。 没过多久,她感受到颈项处有一丝丝湿凉。 她大惊失色,勐然转身,看见顾之渊的双眼猩红。 「对不起。」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中都带着沙哑。 顾之渊似乎突然泄了气,他转身背对着薛凝,自嘲地低笑:「我没想杀他。阿凝,你们有着自小长大的情谊,又订过亲,你原本该是嫁给他的。如今他回来了,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可能要离开我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极力抑制的痛意,「人真的很矛盾吧?我一面想着你跟他走了也好,至少他是个正常男人,不像我......可我却迟迟放不开手,我卑劣自私,我发了疯一样地想将你禁锢在身边。」 顾之渊摇了摇头,面露苦笑,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大哥同我讲了很多,我也明白强留你在身边,你是不会开心的。所以阿凝,这次我将选择交给你,若你真想跟他走,我不会拦你了。」 与其将你困在身边痛苦一辈子,倒不如放你走。 良久,屋内无人开口。 渐渐地,顾之渊听见轻轻的抽泣声。 然后有只小手颤抖地扯住他的衣角,语气呜咽:「呜呜......你不理我,自己回了家,却把我留在大哥那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顾之渊心口一抽,勐然转身,看见阿凝委委屈屈的小脸满是泪水。 他愣住,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薛凝忽的想起梵一说过的话。 她鼓起勇气,一字一顿:「不是感激,至少现在不是感激了。」 她也觉得有些丧气,不满道:「虽然我没说过。可是阿渊,难道你就一点也感受不到,我如今有多么喜欢你吗?」 闻言,顾之渊眼眸震盪、心如击鼓。 他用力将眼前的人扣进怀里,「你可知你说这样的话,我便再也不会放手了。」 薛凝倚靠在他怀中,低声回应:「那就不要放手,更不要丢下我。」 顾之渊将她打横抱起往床榻走,眉眼带笑:「再也不会了。」 * 掌印私宅这些天已是布置的喜气洋洋,宅中各个屋子里均贴了大红的「囍」字。 「夫人!」王管家兴沖沖地跑进正厅,朝梵一说道,「掌印给您置办的嫁妆、聘礼都送到外头了,您出来瞧一瞧呀!」 梵一的小脸通红。 这几日,府中上下已经全部开始唤她夫人了。她虽说了让他们不要这么喊,可无一人听她的...... 一旁的薛凝和小曦倒是兴奋的很,拉着她往屋外走。 外头的金红木箱堆了一地,已是数不清有多少箱了...... 「我的天!」薛凝惊唿,「梵一,哦不,嫂子!大哥到底要办的多隆重呀?」 第81页 梵一被她的称唿叫得脸颊发燥,推开她便朝后院走去。薛凝让小曦粗略地清点一番,自己也小跑着跟上梵一。 待两人走到里屋坐下,薛凝嘿嘿笑,眼珠骨碌碌的转,身子也朝梵一靠去。她轻声在梵一耳边开口:「作为弟妹,我给你备了大婚礼物哦。」 「?」 薛凝眨眨眼,从衣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她。 梵一伸手接过,面露疑惑地翻开一页...... 待看清楚册子上画的内容,小脸瞬间如同被火烧一般红得发烫! 第44章 大婚 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快活.....…… 夜里一场大雪过后, 整个皇宫一片银装素裹。 天空刚露白头,暖阳便匆匆挂起,阳光洒落在白雪上, 融开坚硬的冰冷。 早朝过后,文武大臣神色各异的走在宫道上。方才在大殿上, 皇上满脸笑容赏了陈亦行亲笔书写的两幅字—— 「天作之合」和「宜室宜家」。 以贺其大婚之喜。 朝上众人当场惊得面面相觑。好在这群大臣都是人精, 不过片刻便有人堆起笑容开口向陈亦行道贺。 见状, 其余人纷纷效仿。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很是满意,点头道:「朕国事繁重,明日便由众卿家代朕前去观礼了。」 大殿之下的陈亦行从始至终都只挂着淡淡的笑。 他心里最是清楚, 这群人在心底不论对他是惧是媚也好,亦或是鄙夷也罢,要让他们心甘情愿来观礼,只有这个法子。 虽然他心里不在意这些人。 可大婚当日,他依旧想给他的姑娘最好的一切。 ——大褚百官的祝贺,皇帝亲笔的题字。 ——让她像公主一样风光出嫁。 在宫道上,经过陈亦行的朝臣都拱手朝他再次道贺,他也一改往日的冷然,微微点头, 将那些祝福悉数收下。 离得远一些的朝臣,七嘴八舌—— 「掌印娶妻, 是哪家姑娘?」 「听说就是那个小尼姑......」 「所以传闻是真的?」 「......」 顾之渊跟在陈亦行的身旁,嘴角含笑, 调侃道:「大哥,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的。如今,倒是同我一样了。」 陈亦行笑得温和,「我们不一样。」 「?」 他略略睨了顾之渊一眼, 「怎么?需要大哥帮你将林靖寻回来吗?」 「......」 兄弟俩一来一往,聊得正欢。 忽得从远处匆匆跑来一名内侍—— 是皇后身边的人。 「皇后娘娘请掌印到御花园一叙。」 顾之渊皱眉,这大好日子,有些人总是要要来煞风景,晦气! 他正想发作,陈亦行抬手阻止了他。 「走吧。」陈亦行淡淡道。 御花园内红梅盛开,在雪景中红艷似火。 姜林身着瑰红凤袍,怔坐在凉亭中,不知在想什么,竟是一脸失神。 半晌后,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逐渐回神,看见远处的身影缓缓走近,似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 「臣参见娘娘。」 姜林眼眸闪动,看清了来人的模样。 终归不是他。 她笑道:「听说掌印要娶亲了?」 陈亦行轻嗤:「皇后娘娘消息倒是快。」 姜林凝视他的眉眼,忽得说了句:「你父亲一定很高兴。」 「什么?」陈亦行漆眸发沉,脸色发沉。 姜林惊觉失言,神色微变,不过很快便恢復平静,如往常般嘲讽:「只不过掌印娶了亲也没用,陈家的香火还是断在你这里了。」 陈亦行不语。 许是觉得没甚意思,姜林提了裙摆,讥笑一声便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凤袍与红梅渐渐融为一体,在眼中消失不见。 陈亦行紧握双拳,他心中忽然有个猜想,这五年来,他追查的方向,会不会就是错的? 当日方家蒙冤,他理所当然的认为,姜林或是锦衣卫与方家有仇怨。可追查了这五年,他都没有找到丝毫方家和皇后的关联。 且五年前锦衣卫花了巨大的心力来抓他,却是几乎放弃了抓捕方佑之。 加之姜林方才的失态,和她望向自己的灼热眼神,那分明是透过他在想着另一个人。 结合她脱口而出的话,那个人会不会就是父亲? 父亲。 这五年来,作为儿子,竟连父母的尸首都未寻见。 不过如今看姜林的反应,父亲会不会还有活着的可能? 陈亦行回忆着自小到大的点滴,在他的记忆中,父亲,从未与她有过任何联繫啊...... 思及双亲,他的心口钝痛、双眸猩红。 * 夜深寂静。 梵一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明日,她就要出嫁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难以言喻。 门外忽然有些声响,可她一点都不害怕。她心中清楚,屋外有多少番子保护她的安全。 她的唇角勾起,会在这时候过来的人,只会是他啊。于是,她故意阖眼,朝床榻内侧侧身躺好。 不一会儿,身后熟悉的轻笑声响起,「睡了?」 梵一憋着笑,不语。 「看来是真睡着了,那我走了。」 第82页 良久,身后好像没了声响。 真的走了? 梵一翻身,微微睁眼,借着屋内微弱的烛光看到陈亦行含笑望着她。 「不继续装睡了?」 梵一坐起身,杏眸弯弯,朝他招手,「大人怎么这时候过来啦?」 陈亦行坐到床榻上,见她的寝衣单薄,便扯了棉被将人裹住。 「紧张吗?」他柔声问。 梵一小脸红扑扑地,心脏怦怦跳,抿唇点点头,「很紧张。」 她从棉被中伸出手,被陈亦行顺势握住,她的掌心带了层薄汗。 「大人。」她疑惑道,「姑娘家出嫁好像都是从娘家接到婆家,我好像有些特别?」 她好像是婆家直接到婆家了? 陈亦行将人连带着棉被抱住,两人之间隔着厚厚的棉被,依旧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他今夜来,就是想着姑娘家在出嫁前定是会想很多。不管她有多么通透,心里一定也会紧张害怕以及......不安。 他轻抚她的黑髮,轻声开口:「别慌,更不要怕。这儿就是你的家。」 梵一不安的心瞬间有些安定下来,她将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低喃道:「那我明日该做些什么?我好像什么都不太懂,万一做错了怎么办?」 「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问题的。」他的眼角都带着温柔,「你只需要安心等我来娶你就好。」 ...... 梵一醒来的时候,外头的天光微亮。 陈亦行早已离开,她隐约记得,自己在他的肩头沉沉睡去......她不禁弯起唇角,视线落在手腕时,略微一怔—— 那是一条红绳,上头还串了一颗相思红豆,此刻正牢牢系在她的手腕上。 没过多久,薛凝带着小曦和许多人进来了,她们一个个都有条不紊地为她换上嫁衣,梳发,添妆...... 她脑袋晕晕,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直到阿凝从外头跑进来,说接亲的队伍到了! 府外头围满了人。 普通百姓多少年才得见如此大的嫁娶排场,自然是一个个地仰着头凑热闹。 接亲的车队停在门外,陈亦行今日穿着一身大红喜服。 不论外头如何传言这位掌印大人,此刻望见他的谪仙之姿,皆是被惊得晃了神。 加之在外圈围了一群带着「喜气」的番子,百姓们自然是纷纷称赞。 房内,薛凝拿着大红盖头,瞧见梵一的双手攥得紧紧的。 她抬手覆在她的手上轻拍,笑着说:「大嫂别紧张,大哥安排的很妥当。」 说完便将红盖头往她头上盖下来。 小曦和阿凝一人一边搀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扶出门外,送进喜轿...... 锣鼓喧天,接亲队伍接了新娘子,热闹地出发。 梵一坐在喜轿内,起伏的心跳声被外头热闹的声音盖过。 过了很久,喜轿都未停下。 不是绕城一圈,再回到掌印府么? 这时间似乎长了些? 待她被喜婆搀着下轿后,便明白了,陈亦行将喜宴设在了郊外别院。 喜婆将她的手交到陈亦行手掌中后,便退到了一旁。 两人的手不知交握过多少次,如今再度被他稳稳地牵着。 她心底最后那一点儿慌张,都烟消云散了。 接下来便是行礼拜堂,简单而又郑重。只是一拜高堂时,梵一从红盖底下瞧见那两张空空的椅子,她的心仍是刺痛了下。 等一切结束,小曦扶着她走向喜房。 一路上,她都能听见身后的人一个个的在朝陈亦行道贺。 终于坐到了喜敏敏敏敏床上,梵一揉了揉酸疼的背。 「夫人。」小曦递来一小盅燕窝,「大人怕你饿,备了好多吃食。」 梵一感觉心尖有暖流划过。 没过多久,她听见小曦行礼的声音,随即走了出去,将喜房的门带上。 然后,她的红盖头被郑重其事地挑起—— 她抬眼,杏眸中皆为他。 「别绷着了。」陈亦行拉着她,将人带到喜桌前,指着桌上五花八门的点心,「吃点?」 梵一摇摇头,拿起桌上的交杯酒递给他,「先喝这个吧?」 陈亦行的笑意直达眼底,接过酒杯,两人手腕勾缠,一同将交杯酒饮尽。 知道她怕冷,才特地将喜房选在这里,因为—— 「想泡温泉吗?」 一杯酒下肚,梵一脸上带了些醉意,语气也有些迷离:「这儿有温泉?」 陈亦行点头,拿了件棉氅裹住她,领着她出门...... 汤泉池离郊外别苑很近,两人进去后,一眼便瞧见汤泉里飘着玫瑰花瓣,清幽的花香飘入鼻间。 说是汤泉池,可本就设在屋内,实则和喜房无异。加之陈亦行早就布置过,这里仿佛就是一间带了汤泉,温度更高的喜房而已。 两人换好寝衣,并肩坐在床榻上。 没人动。 梵一紧张地有些无法唿吸,不知是酒的关系,还是这里温度太高,亦或是阿凝给她看的那本小册子......她涨红着脸,快透不过气。 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陈亦行的眼睛。 陈亦行笑笑,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先泡,我去隔壁,一会儿过来。」 他怕她紧张的把自己给憋出内伤了。 第83页 可梵一不是这样想的。 见他往外走,她心底一慌,匆匆起身,从他身后用力的搂住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 不知怎地,她的眼尾泛红,开口的声音也有些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顿了顿,她又摇摇头,委委屈屈道:「不对,你肯定是喜欢我的。不过,或许是没那么喜欢,至少不像我这样喜欢你。」 她觉得自己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嗯,一定是酒的原因。 可下一秒,她的手腕被握紧,陈亦行转身面向她,声音带着细不可闻的沙哑,「这么喜欢胡思乱想?」 他只是想给她一些准备的时间,哪知她会这般患得患失。 梵一心口颤动,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下一刻,她呆怔地望着他将亲吻落在她温热的唇上。 她慌乱地闭眼,唿吸渐乱。 陈亦行的漆眸愈渐变红,望着她轻颤的眼睫,直到察觉出她快喘不上气了,他才松开了她。 久违的空气涌入,梵一喘息片刻,然后抬起湿漉漉的眼望向他,「这是第一次......」 你第一次吻我。 陈亦行轻笑,倾身上前,将她的手掌抬起,低头轻轻吻了吻,「不是第一次了。」 那日在海里,才是第一次。 梵一的心口直跳。 可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想了,因为陈亦行已经将她带倒在床塌上。 他的速度太快,她还傻愣着,未反应过来。 不过他的手始终护着她的后脑,不至于让她被磕到。 他没有迟疑,抬手去解她的衣带,感受到小姑娘的身子轻微地颤了下。 他低笑,可眼底的欲压根藏不住。他看了看她慌乱的杏眸,俯身在她耳尖轻咬:「我的喜欢从来不是只用嘴说说的,夫人。」 下一秒,他抬手一挥,屋内顷刻暗了下来。 昏暗间,两人的大红寝衣交缠相覆...... 梵一的眼角渐渐变得湿润,陈亦行抬手替她拭去。他将唇贴在她的耳后,温热的气息拂过,而手掌轻抚着她的嵴背。 她只觉得自己陷入混沌之中,无法思考。整个人时而像悬在空中,时而又似重重坠落。 ...... 良久。 陈亦行略略起身,看见她轻颤的睫毛,便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 梵一在黑暗中本就看不见。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缓缓摸索,小手试探地、小心翼翼地贴住他。 他没有躲。 「痛吗?」她的眼尾又有泪水流下。 陈亦行的心脏窒痛,他将她的手握住,贴到自己的心口处,「这里痛。」 身上的痛早就过去了,可这心口的疼痛,却刺得使他夜夜难眠。 他的眼眶也有些红。 他想,还好她看不见。 然后,他看见小姑娘略略躬起身,将温热的唇贴向他的心口。 不偏不倚。 「这样呢?」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会不会好受一些?」 她忽然感觉到有几滴湿凉落在她的肩头。 然后陈亦行的唇压下来,温柔的吻了吻她的唇角。 她弯了弯唇,轻声询问:「亦行,你觉得快活么?」 我能不能,能不能让你活的开心些? 过了许久,她感受到他贴着她的耳畔,柔声回答她:「快活。这辈子从未有过的快活......」 第45章 力量 她也该有给心爱的人力量的本领了…… 温泉水汽氤氲, 两人紧贴着,望着水面上晃动着的玫瑰花瓣。 陈亦行托着她,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还难受吗?」他温声问。 梵一摇摇头, 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将脸颊贴过去蹭蹭, 眼皮快要合拢, 低声撒娇:「累......」 「睡吧。」他抬手拥着她, 掌心轻抚她的背。 室内水雾缭绕,过了许久,他抱起她, 伸手拿过一旁的棉巾裹住她。 最后替她和自己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 等他躺下时,床榻上的人早已睡熟。 许是在睡梦中感觉到他的气息,她本能的朝他靠过来...... 陈亦行将手臂送出去,让她枕着他。 他勾唇,低头在她发顶印下一吻。 两人相拥,一夜酣眠。 清晨,天光渐露。 梵一微微睁眼,发现自己正缩在陈亦行的怀里,昨夜的些许记忆涌入脑海, 她的小脸浮现明显的红晕。 她低头,看见他的掌心覆在她的手上, 两人手腕上的红绳紧紧相缠。 真好。 「醒了?」 梵一不敢抬头看他,唔了声后便直往他怀里钻。 见她这副娇羞的模样, 陈亦行轻声道:「夫人这是打算不见我了?」 怀里的人摇摇头, 心中一番挣扎后抬眼望他,「......早。」 陈亦行笑拥着她起身,「既醒了, 就陪我去个地方吧。」 梵一点头说好。 可穿衣的时候,她又犯了难。 她自小穿的海清素袍实在简单,可如今这些女子的衣衫,里里外外好多层,她每次都要穿好久...... 「松手。」 她正与衣扣作斗争,一双手拉开她的手,熟稔地给她扣好,不一会儿就将里衣和外衣给她全都穿好。 二人洗漱结束后,他又牵着她坐到梳妆檯前,给她挽了个简单的髮髻。 第84页 再将那支早该送给她的珍珠髮簪,给她戴好。 梵一透过铜镜看到身后的人,俊逸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抬手握住他覆在她肩头的手,心底满是甜意。 她眨眨眼,指尖蹭蹭他的手背,狡黠地笑:「怎么这样熟练呀?是不是以前给别的姑娘穿戴过?」 闻言,陈亦行略微用力,按了按她的肩,低笑:「看来夫人还是喜欢胡思乱想啊。」 梵一心尖微颤,想起昨晚他也是这样说,然后就...... 她的脸又烫了起来,急急站起身去抱他,委委屈屈地撒娇:「我错啦......」 过去在普乐庵时,她时常见到一些妇人愁眉苦脸地跪在菩萨面前上香祈祷,有些人只是轻喃,有些人说得很大声,她便也听过不少。 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 夫君又要纳妾了,公婆难伺候,生了女娃被夫家训斥......诸如此类。 这些妇人中,有普通百姓、富商夫人,还有官家夫人。可她们的烦恼却是那样相似。 她想,芸芸众生,滚滚红尘,果然有太多忧愁。 可是如今,她嫁人了。 她的夫君是这样的好。 陈亦行仍是笑。 这些事其实不难,只要有心学的话便能学会。他幼时便时常看见父亲为母亲挽发。 如今,他也有夫人了。 而且,他的夫人是那样的好。 他轻揉她的后颈,然后松开她去拿大氅。 可怀中的人动作更快,抢先一步将棉氅拿来,微微踮起脚尖给他披好,然后笨拙地系了一个丑丑的结...... 陈亦行低头一瞧,面上尽是笑意。 「不许笑。」梵一哼哼唧唧,伸手捏捏他的脸,嘟囔道:「本来就生得够好看了,这结系的丑点怎么啦。」 「夫人喜欢就好。」他呵笑着,拿起挂在她手臂上的浅红棉氅,给她裹上,然后牵起她的手朝屋外走。 外头天空微亮,寒风唿唿地刮着。 从温暖的屋内出来,梵一被冷风冻得微微颤抖。 见状,陈亦行将人搂住,为她挡去大半寒风。 他没有让人备马车,只让人牵了匹马,两人从后门出发。他扶着她的腰上马,然后纵身跃上马背,从她身后搂紧她。 提起缰绳,策马而行。 很快便到了目的地。 半山腰间。 四处无人,冬日清晨,连小动物的叫声都没有,四周一片静谧。 两人下马后,陈亦行牵着她朝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走过去,直到看见一面隐在青草下的土墙。 陈亦行抬手向上,拨动隐藏在其中的机关,然后墙面开启。 梵一顿时便明白他是带她来见谁了。 她抿抿唇,掌心微微冒汗,有些紧张。 触到她掌心的湿意,陈亦行有些阴郁的脸色渐渐散去。 从前每次来到这里,他都是阴沉沉的模样。 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看她的样子必是猜到了,他笑道:「丑媳妇也要见公婆的。」 梵一调整了唿吸,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语气认真:「应该......不丑吧?」 然后她抬眼,看见陈亦行凑过来,将他的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嗯,一点都不丑。」 你最好看了。 · 被他牵着进去,身后的门自动合上。两人并肩朝里走,只见石室里灯火通明,还有淡淡的檀香味萦绕。 走了一小会,她便看见一张供桌,上头放了两个灵位。 可灵位牌上没有任何字。 两人无声跪下。 梵一侧首望他,见他脸色郁郁,便不开口,只是更用力的握握他的手。 给他力量。 许是感觉到她传递过来的温热,陈亦行眉梢动了下,语气中带着无力:「这里只是个衣冠冢,我还未找到他们的尸骨。」 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了,是吧? 他真是这世上最没用的儿子。 「我不敢在灵位牌上刻字。」 他的眼眶微红。 明知希望渺茫,可一日未见爹娘的尸骨,他都可以骗自己,他们或许还活着呢? 就这样自欺欺人。 可即便昨日皇后失言说了那句话,他心中还是清楚,父亲不会在这人世间了。 他的父亲,智计无双。 若他还在,这五年里他一定会有办法传递出消息给他。 见他如此,梵一心中钝痛,眸中也泛起酸涩。 她挪得离他近些,抱着他的胳膊,音色有些哑:「我好没用,又不会安慰人,你这样难过,我好像什么忙都帮不上。爹娘一定会觉得我不是个好媳妇。」 陈亦行回神,侧首凝视她,只一眼便看到她的杏眸通红,盈盈泪水还蓄在眼眶中,强忍着不落下来。 他懊恼道歉:「对不起......」 梵一抬手捂住他的唇,不让他自责。 她圈住他的脖子,让他靠在她的肩上,「可以难过,只是不要难过太久哦。以后难过的时候,就这样好不好?」 不论在外头是多么高高在上翻手云覆手雨,可那样多积压在他心底的痛苦该如何排解呢? 她想,她也该有给心爱的人力量的本领了。 半晌后,靠着她的人浅笑开口:「我们这般,在爹娘面前是不是有点不成体统?」 第85页 梵一弯了弯唇,知道他已调整好。 两人跪了很久。 她静静听着陈亦行同她说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事,感受到他的父母是多么琴瑟和鸣。 其实她早就清楚了,不是么? 该是多么好的父亲母亲,让他从小耳濡目染,才教养出了这么好的他。 这世上最好的陈亦行。 她的陈亦行。 听他提起昨日皇后的话,梵一蹙眉:「所以皇后的目标或许一直不是方家,而是父亲?」 陈亦行点点头,扶着她一同起身,「还需细查。」 梵一弯腰揉了揉膝,侧眸发现石室另一侧还有一道门。 她疑惑地开口:「那里是什么?」 「没什么。」陈亦行淡淡道:「一些杂物而已,我们回去吧。」 语毕,他又深深回望了眼灵位,有些话只在心中默念—— 「爹娘,她是梵一。亦是,我的唯一。」 还有一句话,他觉得不必再说了。 若是让小姑娘知道了,肯定又要红着眼睛伤心了,说不定还会气得不理他。 算了,反正她也不会知道。 两人回到别院时,已过正午。 陈亦行明日才需回宫,两人便在别院附近逛了半天,直到天色暗下来,才启程回了掌印私宅。 翌日。 清晨的天便灰濛濛的,如同黄昏一般。 两人用完早膳,梵一起身给他理了理身上的青色蟒袍,将些微褶皱压平后便挽着他的手臂,准备送他出门。 可还未踏出膳房,方俊便匆匆进门,飞快地颔首行礼后,面色凝重道:「大人,陛下差人过来了,有圣旨到。」 陈亦行眼皮一跳,直觉一定不是好事。 * 接了旨的两人回了卧房。 梵一静静坐着,望着桌上明黄的圣旨,而陈亦行背对着她站立。 没过多久,她看到他冷着脸转身,拿起桌上的圣旨朝门外砸去。然后在她面前坐下,漆眸中闪烁着明显的怒意,以及快要无法掩藏的.......杀意! 那道圣旨上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赞许她温婉贤淑,邀她进宫陪伴有孕的皇后。这也算是嘉奖陈亦行,新婚燕尔,不必宫里宫外奔波,允准夫人与他一同住在司礼监掌印独居的含光殿内。 陈亦行无法推测这是谁的意思。 或许是皇后,或许是皇上,亦或许是他们两人的意思。 皇后心怀不轨,邀她进宫,断然不会有好事。而皇上,担心皇后诞下龙子,或许想借他夫人之力,为他谋事。 可他不许。 绝对不许。 他的宝贝,怎可涉险? 但这毕竟是圣旨,只要李砚还是皇帝,他便不得不遵。 可要是,他不是皇帝了呢? 他觉得,他的计划得更快些了。 就从抗旨开始吧? 即便没有十分的把握,他也绝不会让她置身险地。 望着陈亦行眼底的怒火,梵一伸手覆在他的脸上,认真地说:「让我去吧。」 「不可能。」陈亦行脸色冷了下来。 可梵一是认真思考过的。 「你不是对皇后有怀疑吗?」她轻声说,「可这些年东厂都查不出线索,因为没人可以真正地接近她。眼下有这个机会......」 「所以你就不顾危险了?」陈亦行攥着拳,面无表情。 梵一急忙去握他的拳,解释道:「我一定会很小心的保护自己。亦行,我是陈家的媳妇,我也想做些事情。」 我想帮你将父亲的事弄清楚。 可陈亦行抬手,冷冷地将覆在他拳上的手拿开,扭过头压住眼底的酸涩—— 「陈家儿媳这个身份,不是用来束缚你、让你不顾安全去涉险的。」 梵一怔怔地望着被他推开的手掌,苦涩从心间溢出,她极力忍住喉间的哽咽,平静开口:「若陈家儿媳不可以,那你爱的一一,你的夫人,是不是可以与你并肩而立、共尝苦乐?」 亦行,我不愿躲在你的身后。 你那样辛苦,我想与你站在一起,替你分担一些,一点点也行。 不知过了多久。 陈亦行轻嘆一声,转过头朝她张开手臂。 她瞭然,飞扑进他的怀里,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陈亦行搂着她,低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处,启声坦白:「昨日石室里的那扇门后,是一副空棺材。」 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 我曾了无牵挂,只想着快点完成心中所愿,便告别人世、从容赴死。 他察觉到怀里的人开始颤抖,有细碎的啜泣传出。 她那么聪明,一点就透。 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她哭得这样伤心。 他轻抚她的嵴背,缓缓贴近她的耳边,柔声开口:「可如今有了你,我便不想死了。」 这个世间并不美好,我亦曾经绝望,只想快些离开。 可是你出现了。 你这样好,好得让我对这人世有了留恋。 从前,我一心向死。 如今,我却想活着。 和你一起活着,越久越好。 昨日在父母衣冠冢前未说的话,便是—— 她,是我活在世间的勇气。 第46章 交锋 我夫君必废了你这只手。 待他说完, 怀里的人不仅没有止住哭泣,反而抽泣的更厉害了。他忙松开她,见她的小脸上泪水涟涟, 便伸出指腹替她擦拭。 第86页 梵一透过眼前的水雾看向他,想到他从前的打算, 心脏便抽疼不已。 她忽然来了气, 抬手推开他, 趴在桌上,两手交叠,将脑袋埋进去。 坏人。 这样让她心疼。 陈亦行喟然, 他早知道会这样。只好凑过去挨着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蹭蹭她的手臂,「怎么办呢?这新婚燕尔的,夫人就不理我了。」 然后,他见她抬起脑袋,鸦睫上还沾着泪珠,杏眸中印出他的轮廓。她轻轻启齿朝他开口:「闭眼。」 他当然乖乖照做。 梵一缓缓靠近他,将娇唇贴向他的唇角,再轻轻压了压。 稍触即走, 没有停留。 陈亦行勾起唇,睁开眼, 看见她仍是方才趴着的姿势。他笑着伸手去搂她的肩,与她头碰头。 「还没气完呢!」她闷着声, 哼哼唧唧道。 他只得凑近她的耳边, 用微凉的唇吻了吻她的耳垂,「就是怕你如此,所以本不想告诉你的。」 梵一听见他微微嘆了口气, 继续在她耳畔开口:「可如今你要同我一同进宫去,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要你在心里牢记,如若你出事的话,我一定与你共赴黄泉。」 这样深情又霸道的话,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心底。 她深吸几口气,抬头转向他,然后坚定地去抱紧他。她清晰开口,语气肯定:「我不会出事,我们会相伴到老的。」 嗯,她非常确信。 一切谜团皆可解,所有仇怨都得报。 * 踏入宫门的那刻,梵一便体会到陈亦行说得那句「吃人不吐骨头」的感觉了。 这皇宫里面,连温度都比宫外低了好几分。 越往里走,越冷。 她一只手缩在衣袖中握着袖炉,另一只手被陈亦行牵着,珍重地放入他的棉氅内捂着。她的双眼骨碌碌地转,细细地观察这宫内的一景一物。 果然庄严肃穆。 走了一会儿,宫道中的宫女宦侍逐渐多了起来。 经过他们的时候,皆是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朝掌印大人问安。 其中几个胆大的,略略抬头想来看她,可一瞥见陈亦行冰冷的眸色,便慌忙垂下头,快步绕道而走。 到了含光殿,殿内的宦侍齐齐站了一排迎接他们。 陈亦行牵着她一同在大殿正中落座,众宦侍跪地行礼:「奴才参见掌印,参见夫人。」 梵一听见身侧的人淡淡应声,然后沉声吩咐:「你们在含光殿伺候的时间都不短了,应当清楚咱家的规矩。如今夫人来了,这规矩需再加一条,那便是见夫人如见我,都清楚了吗?」 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却又铿锵有力。在这偌大的含光殿内,竟传来丝丝回音。 底下的宦侍齐声称是。 「都下去吧。」陈亦行望向其中一名宦侍,「赵谦留下。」 其余的宦侍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 梵一看向那个名唤赵谦的宦侍—— 面容清秀,长得颇为机灵,年纪瞧上去似乎比小俊还要小些。 「以后夫人在宫内走动,就由你侍候着。」 梵一瞧着赵谦与其他宦侍不大一样,他似乎没有那么怕陈亦行。 只见他听了吩咐后,便点头领命。然后向他们行了个礼,也退出殿外了。 陈亦行侧首,看见梵一的目光望着赵谦离开的方向,脸上带了些疑惑。 「赵谦,和阿渊的身世差不多,也是个可怜孩子。我初见他时,他正被几个浣衣宫女欺负,便将他带回含光殿了。这孩子机灵,更重要的是,他很忠诚,值得信任。」 他勾唇浅笑。 这阴冷皇宫,最难得的便是忠诚二字。他的下属众多,可谁能保证,其中没有心存异心之人? 即便今日忠诚,明日也可能背叛。 梵一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她抬眼看向这宽敞的含光殿—— 金碧辉煌,所有摆设都金光闪闪的;可除了这些冰冷的摆件,好像什么也没有,那些宦侍退出去后,连一丝儿人气都没有了。 虽然殿内的暖炉烧得很旺,可仍是感到寒意。 孤寂的寒冷。 这些年,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难怪他身上那样凉,在这样的地方,怕是心都要被冻伤。 她急忙去抓他的手。 果然,又冷得像冰块一样。 她将袖炉放在他的手心上,再用双手裹住他。 感受到掌心的温热,陈亦行望向她,看她认真地给他暖手。 他弯了弯眼角。 「含光殿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宫女。」陈亦行反手握住她的手,「我让人去挑个机灵的,来伺候你的起居。」 可梵一摇头拒绝:「不要了,这宫里危机重重,谁能保证宫女会不会是别人的眼线。」 陈亦行的漆眸染上笑意,她这样警觉,真是让他高兴。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我需得去向皇上请安,你在这里逛逛,有什么不懂的就唤赵谦来问。累了就进内殿休息。」 说完便抬腿往外走。 「亦行......」 身后的人忽然开口叫住他,他转身看她。 「这儿好冷。」 陈亦行蹙眉,想着得差人再放几个暖炉了。 然后他瞧见她走到他的跟前,握住他的双手,笑意盈盈地对他说:「可是看着你,好像就没那么冷了。」 第87页 陈亦行一愣,怔怔地凝视着她的杏眸。 心尖好像被拨动了一下,他忽然......好想吻她。 两人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还未动,梵一已经仰着脑袋朝他凑过来,温热的娇唇轻轻地贴在他的凉唇上,似要将一点暖意传给他。 只一会儿,她便红着脸退开,垂眸轻声说:「早点回来呀。」 然后转身朝内殿跑去。 陈亦行的眼角眉梢都被化开。 望着她俏丽的背影,他想,有人等他归的感觉,真好。 他勾唇,用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唇,上面的温热还未完全消散。 只是,他的夫人有些笨。 这叫什么吻? 看来,他得好好教教她...... * 御书房内。 「亦行吶。」李砚满脸笑容,起身拍了拍陈亦行的肩,「先前你来找朕,说要娶亲。朕给了你最高的尊荣。如今,让你夫人进宫,帮朕盯着皇后的一举一动,你不会不高兴吧?」 陈亦行双眸里尽是寒意,脸上却依然浅笑着,「自然不会。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和内人的福分。」 李砚满意的点头,随之又嘆气,「皇后的胎,能确定是男是女了吗?」 「臣着太医院仔细瞧着,然皇后怀孕未足三月,如今还不好判断。」 李砚伸手拿起御桌上的画纸,痴痴地看—— 上头有画师画的姜林,是一副《美人赏梅》。 陈亦行瞥了一眼,这样偏的角度,看来这名画师是偷偷画的。 他拧眉,忽然觉得胃中不适。 这位大褚的帝王,一遍又一遍地演着故作深情的戏码,眼见着快感动了自己。 可搜罗天下美人,各地瘦马的人也是他。 他的唇角噙着一抹讥笑,试探地问:「陛下,您既然心中有皇后,那这一胎若是个皇子......」 闻言,李砚眸中闪过一丝慌乱,然后便将画纸揉成一团,抛在地上,沉声道:「不成!若是男孩,便除干净了。不过,一定要将皇后的命保住知道吗?必要时,就让你的夫人下手。」 「是。」 * 而承华殿内,姜林屏退了众内侍,眸中的疯狂快要溢出。 她的肌肤白皙,此时由于太过兴奋,脸颊染上了明显的红。 她大笑,一开口声音便带着激动:「你查的可是真的?」 站在她面前的杏墨,神情凝重,点了点头。 「好,很好!」她倏地站起身,一只手还护着小腹,眼眸中闪过精光,「真是天助我。陈亦行当做心肝宝贝的小尼姑,竟然是......哈哈,杏墨,你能想像出他知道这一切后,会是怎样的表情吗?」 杏墨怔住,心乱如麻。 姜林还沉浸在兴奋中,「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听说那丫头已经奉旨入宫了,快,传我的话,让她过来。」 人已到齐,棋局开启。 陈亦行,这个死局,解无可解,你必输无疑。 * 陈亦行走后没多久,梵一在内殿收拾自己带来的衣物。 赵谦匆匆进殿,脸色沉重地向她行礼,「夫人,皇后差人传话,邀您去承华殿一叙。」 梵一愕然。 这么快? 她以为最快也要到明日,没想到才不过片刻,她便来传唤了。 见她沉思,赵谦以为她有些害怕,便轻声说道:「夫人,我已差人去御书房禀告掌印了,皇后那边的人我先去应付着,等掌印回来再商议如何?」 「不必。」梵一轻笑着起身:「我们过去吧。」 一来她今日刚进宫,皇后即便想做什么也不会在这风口浪尖上动手;二来她既派人大摇大摆地传她过去,若是她在承华殿出事,皇后定难辞其咎。 想来皇后也没那么傻。 她勾勾唇角,既如此,为何不去?若她不去,岂不是给人看笑话,说她这个掌印夫人胆小如鼠? 赵谦微怔,随即也笑了。他清楚此去断然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是担心夫人害怕,才那样说的。 这种担心真是多余,能让掌印大人放在心尖上,夫人岂会是一般女子? 他点点头,伴着梵一出门,为她引路。 踏进承华殿时,梵一的手心渗出些薄汗,有些紧张。 她抬眼,便看见姜林身着艷丽的凤袍,髮髻上戴着几支金步摇,她站在花樽边上,拨弄着红梅。许是听见了声响,便转过身来望向她。 梵一凝视着她。 姜林确实不愧为一国之后,雍容华贵、保养得益,竟看不出年岁。 梵一的杏眸透着寒意,藏在大氅里的手紧紧握拳。 就是她,那样伤害她的亦行。 美则美矣,心肠却毒如蛇蝎。 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下眼底的厌恶,恭敬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姜林勾唇,仔细打量她。 果真是倾国之色。 「免礼,赐座。」 待梵一入座,姜林笑道:「掌印夫人今日进宫,可还习惯?」 梵一怔愣,这是与她唠家常的意思? 她确实没猜错,姜林确实一直同她聊家常,大约一盏茶过后,便让她离开了。在她离开前还让她多休息几日,再到承华殿相伴。 还真有母仪天下的样子。 「真的像么?」 梵一走后,姜林迫不及待地问一旁的杏墨。 第88页 「回皇后,若是将您和她分开看,确实看不出相像。可若是放在一起看,眉眼间确实有那么几分相似。」 姜林笑嘆:「如此,便再无疑问了。」 * 梵一从承华殿走出来,双腿有些发软。 虽说她不害怕,可心里到底还是紧张的。如今如释重负,便有些站不稳了。 见状,赵谦赶紧伸出手臂给她虚搭着,「今日匆忙,未备轿撵,夫人辛苦了。」 「无妨。」 两人缓步朝含光殿走。 可经过御花园时,却碰见了瘟神。 梵一蹙眉望着朝她走过来的太子,想起那日在普乐庵看见他对净玉做的事,胃里便一阵翻滚。 噁心。 赵谦不知她认识太子,便在一旁轻声提醒她。 眨眼间,李容已至跟前。 梵一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李容望着眼前的人,心神荡漾。方才在远处他就瞧见了她的俏丽身姿,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可这宫里,何时又有新美人了? 经一旁的侍从提醒,才知她是陈亦行的夫人。 眼下一瞧,长得真是夺人心魄吶! 那个阉人,何德何能?竟能娶到娇妻如斯? 「夫人免礼。」李容嘿嘿笑,伸手想去扶她。 梵一急忙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李容色胆起,便开口调戏:「夫人跟着掌印那样的......人,从何体会快意?你若愿意,我便向父皇讨一道旨,让你入东宫做太子侍妾如何?」 他想,太子侍妾,可比当阉人的夫人风光多了吧? 梵一快忍到极限了,压着怒意回答:「还请太子自重。」 见她面色冷淡,李容也沉了脸色,「不知好歹!」 女人嘛,都是口是心非、装腔作势的。 望着这张脸,他实在是按捺不住,伸手便要去抓她的手腕。 赵谦脸色惊变,向前一步,想要制止他。 谁知梵一冷着脸,毫无惧色,朝太子喊:「李容你可想清楚了!」 李容一愣,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一时竟不敢再向前伸。 「你该知道这皇宫有多少东厂的人,只要我大喊,他们不过片刻便能赶到。」梵一的话犹如利剑,直往他心口扎,「我保证,你今日若是敢碰我一下,我夫君必废了你这只手。」 这副模样,似曾相识。李容思绪混乱,这个女人,看似柔弱,却不像普通女子。尤其她言语中的魄力,似有皇家之威? 再想想她的话,和陈亦行的为人......那阉人好像确实可能废了他。 他瑟瑟地收回了手,冷哼一声便走了。 赵谦在一旁看的傻眼。 太子在宫中横行霸道多年,多少宫婢被他欺辱。 可今日,他却被夫人......吓走了? 他知道其中有掌印之威在,可太子那副瑟缩的模样,实在少见...... 夫人,简直太让人刮目相看了! 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走,可才没几步,便见陈亦行一身蟒袍,快步走过来。 「没事吧?」他牵起梵一的手,面露急色。 下一刻,眼前的人勐地扑进他的怀里,小手将他的衣袍都要抓皱—— 「呜呜......怎么才来啊,吓死我了......」 赵谦呆住:......这是刚刚威胁了太子的夫人? 第47章 烟火 这是用来哄夫人的。 有一种姑娘, 聪明坚强,总能在逆境中咬着牙、凭藉自己的力量走出来,好似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不住她;可一到心上人面前, 就会卸下坚硬的盔甲,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 梵一就是这样的姑娘。 所以她才会在普乐庵受了刑后一声不吭, 可一见了陈亦行却会委屈地喊疼;才会在吓退李容后, 又后怕地扑进陈亦行的怀里哭。 外人可能看不明白。 可陈亦行懂, 没有人比他更懂。 这世间怨侣何其多,归根结底,大多都是互不理解、不懂对方, 久而久之,便在柴米油盐的争吵中将最初的那些爱意耗尽...... 而他们不会。 陈亦行总是小心珍视地呵护她的每一分脆弱。 这样的呵护,也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强大。 赵谦傻傻地看着自家的掌印大人满是柔情地抱着夫人回了含光殿。 等到陈亦行将梵一抱到床榻上时,她已经哭累了,沾了玉枕便沉沉睡去。陈亦行动作轻柔地脱下她的棉靴,再扯过棉被给她盖好。 最后在她哭得有些肿的眼皮上落下微凉的轻吻。 走出内殿后,陈亦行的漆眸瞬间添上寒意。 听着赵谦向他禀告今日之事,他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下去...... 「太子就这样被夫人吓退了。」 赵谦汗涔涔地抬眼去看陈亦行,发现他的唇角噙着淡笑, 又是如以往般熟悉的阴恻表情。 他正想寻个藉口退下,只见熟悉的人影匆匆走进大殿—— 方俊的脸色凝重, 连通报都等不及,便直直地沖了进来。 「去书房。」陈亦行站起身, 言简意赅。方俊颔首, 跟着他朝书房走...... 「说吧。」 陈亦行坐到书桌前,随手拿了支软毫把玩着。他心知方俊是有分寸的人,今日却连礼节都顾不上了, 必定是有大事。 「大人,属下前来,是有两件事要禀告大人。」方俊沉声道,「第一件是林靖找到了,他的背后确实有人。」 第89页 陈亦行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那人知道我们在查林靖,便主动现身,如今人已到了金芜城。这人......便是在涴州城时,来送过米粮的您的那位故人。」 佑之? 陈亦行眼眸微动,他怎么会和林靖有联繫? 「他说想见您一面,当面与您说。」 陈亦行点点头,「另一件事呢?」 方俊的脸色更凝重了,「另一件事和夫人有关......」 握着软毫的手一紧,差点将笔桿折断。 「据普乐庵外的探子禀告,最近有人去庵中悄悄打探夫人的身世。」 虽然梵一已经还俗,可陈亦行并未将安置在普乐庵外的番子撤走。缘竹对她有养育之恩,陈亦行那日虽冷着脸说着恩情相抵的话,可到底还是爱屋及乌,让人暗中保护着庵庙。 她珍视的人,他自然也一样重视。 所以误打误撞,便发现了这件事。 「属下去了一趟普乐庵,见了缘竹师父。她说确实有人在打听夫人的身世,不过她什么都没说。但师父说,听那些人的言谈不像是寻常百姓。」 方俊抬眼看了看陈亦行的脸色,发现他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便继续道:「缘竹师父知道您对夫人的情意,让我带了话给您。她是在正启年腊月初二亥时在普乐庵外发现夫人的,那是个雪夜,当时夫人身上还有血污,许是出生没多久。这是她知道的有关夫人身世的所有了,她还说......」 「说什么?」 「她说,希望掌印一定保护好夫人。」 陈亦行漆眸中的郁色渐深,他冷声吩咐:「查。」 方俊颔首领命后便退了出去。 「啪——」 那支软毫到底没有逃过被折断的命运。 陈亦行看着被折断成两半的软毫,心脏一紧。 她的身世,他不是没想过查。他也很想知道,是怎样的父母,会将在襁褓中的她抛弃或弄丢。 可她总是不让,她那样淡然的性子,总是不爱计较什么。 他本可以偷偷让番子去查,可他不愿意这样。他尊重她的想法,她既不愿,他便作罢。 如今,却是不得不查了。 不管她的身世有什么秘密,亦或是有人想杜撰她的身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都得查清楚。 陈亦行静坐良久,然后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归」字,然后走到窗边递给暗卫...... 他的眼底布满了杀意。 既然那些人开始将心思放到她的身上了,那他们的下场便只有一个—— 死。 * 从书房出来后,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他踏入内殿,发现床榻上的人不见了...... 「掌印,夫人去小院子了。」赵谦在内殿外提醒。 陈亦行转身,低声和赵谦说了几句话后,便抬腿朝小院走去...... 含光殿与皇宫里的其他宫殿不同之处,便是有一个与外界隔开的院子。 这小院清静,坐落的位置又好,倒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陈亦行踏入小院,便瞧见梵一坐在鞦韆上仰着头望天,身子跟着鞦韆一晃一晃的。 他缓缓走近她。 梵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便站起来转身。 「忙完啦?」 「睡醒了?」 ——两人同时出声。 陈亦行弯了弯唇,伸手将人搂入怀中,低声问:「怎么连晚膳都不用?」 「没胃口,不想吃。」声音闷闷的。 「这样啊。」陈亦行将她往前转,从背后拥住她,然后拿出两支烟火棒放入她的手心。 梵一疑惑,「这是什么?」 「拿稳了。」陈亦行拿出火摺子,轻触烟火棒的尖端。 瞬间,「滋滋滋」的声音响起,金色的火星窜出,散发出耀眼的火花。 梵一睁大眼睛,显然被这新奇的玩意儿吸引。她将烟火棒轻轻晃动着,闪耀的火星随着她的手不断舞动。 她不禁翘起嘴角,眉眼弯弯。 陈亦行凑近她,看清她的表情。 终于笑了。 烟火棒很快燃尽,剩下一地的灰烬,寒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梵一转身,双手握着他的胳膊,笑问:「这是?」 「今日受委屈了。」陈亦行伸手颳了刮她的鼻尖,勾起唇角,「这是用来哄夫人的。」 原来如此。 梵一心喜,将脸凑近他,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尖,杏眸眨呀眨,故意开口:「就只是这样?堂堂掌印大人,未免太小气了呀。」 「夫人说的在理。」 话音刚落,梵一便听见身后「嘭」的一声。 她赶忙转身。 伴随着「嘭嘭」声,一道又一道绚丽的弧线划破黑暗的夜空,黑夜中霎时出现五彩斑斓的烟花,看得人眼花缭乱...... 而这些烟花的形状各异,有些像闪闪繁星,有些像飘扬的蒲公英,有些又像飞舞的彩蝶...... 梵一惊讶的呆愣住,随后弯唇陶醉其中。 良久,烟火还在继续朝夜空窜,将两人的脸庞照亮。 陈亦行从背后伸手圈住她的纤腰,略低头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然后侧头在她耳畔开口:「这样的话,夫人可还满意?」 梵一轻声问:「这......也是用来哄我的?」 「不全是。」他笑道:「原本是想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你的。不过......」 第90页 看着天空中散开的烟花,他想到今日之事,心中便有了个想法:「夫人放心,如今只是烟花。再等等,无需很久,为夫便将李容像烟火一般点了放上天。」 梵一噗嗤笑出声,以为他又开始戏言来逗她。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他不只是说笑而已...... 「好看么?」陈亦行轻声问。 然后,他看见怀里的人转身望着他,笑着摇摇头:「好看,可又不是最好看的。」 陈亦行一怔。 他已将大褚最新式的烟火搜罗来了,难不成她还见过更好看的? 见他怔愣的表情,梵一脸上的笑意更浓。 她靠近他,望向他的双眸,低声说:「烟火在空中四散如流星,可也只是稍纵即逝。」 说完,她踮起脚尖,凑过去吻他的眼睛。 先是左眼,再是右眼,吻的温柔又认真。 「夫君的眼眸,灿若繁星,才是最好看的。」 在她凑过来吻他时,他便呆怔住了。 待她将话说完,他感觉到自己的脸颊有些微微发烫。 片刻过后,他勾唇失笑,随即摇摇头:「输了啊......」 「什么?」梵一不解。 他笑着将人按入怀里,让她贴着他的胸膛,听他此刻清晰的心跳声,「与夫人的甜言蜜语相比,我准备了许久的烟火就相形见绌了。」 「什么甜言蜜语!」梵一急急退出他的怀抱,不满地嘟囔:「我说的是真心......」 话字还未出口。 眼前的人便迅速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角,轻触过后,便挪到她的娇唇上...... 缱绻厮磨。 吻了许久。 待到结束时,梵一的唇已是红润,在小院的昏黄灯光下显得更为娇艷。 他伸手轻抚她的雪颊,掌心触到一片滚烫。 他满意地勾唇。 扯平了。 * 翌日。 陈亦行出宫,回了趟私宅。 因为昨日他已让方俊与方佑之约好,在私宅见一面。 「亦行,别来无恙?听说你娶亲了,恭喜啊。」 他刚进书房,方佑之便站起身来,笑着恭喜他。 「坐吧佑之。」 待小厮上完热茶,陈亦行才开口问:「林靖此人......」 「此事说来话长啊。」方佑之嘆了口气,「当初因为涝灾,林靖流浪各处,适逢我们商队经过,便让他一直跟着我们了。他一直说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未婚妻,没想到竟和你有如此渊源吶!」 陈亦行没说话,只是蹙眉,不知在想什么。 「你放心,我已经同他将道理说清了,他不会再来破坏顾大人他们了。」 「如此甚好。」陈亦行笑笑,「不过佑之,你怎会来金芜?」 听他这么问,方佑之嘆了一口气,正色道:「亦行,上次你同我说的话,我认真思考过。的确,我太懦弱了,现在我想通了,我想为方家翻案。」 「真的吗?」陈亦行漆眸微动,脸上浮现笑意。 方佑之点头,「只是我如今也没什么帮的上忙的,不过这几年我攒了不少的钱银,或许用得上。反正我会在金芜住下,若你的计划中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时找我。」 陈亦行高兴地怕了拍他的肩,「太好了!」 分别五年,如今他们兄弟俩,又能并肩作战了。 * 皇宫内,又开始张灯结彩。 因为,在边关屡败敌军的四皇子李毅要班师回朝了。 李砚很是高兴。 这些年,他几乎没有管过这个儿子。 只记得三年前姜国来犯,朝中文武无人敢应战。 这时,居然是他那不起眼的儿子挺身而出,请求领兵出战。 他其实没抱什么希望,只是觉得既无人,那便让他去试试吧。 谁料,他竟一战成名,为大褚在边关竖起最坚实的壁垒。 如今,也该回来了。 不过,他又想,老四回来了,皇后怕是又要不高兴。 唉,毕竟皇后和老四的生母...... 想起那个温柔可人的叶贵妃,李砚也有些动容。 可惜吶...... 李毅回朝的消息很快传开。 东宫里的李容顿时坐不住了。 他暴躁地摔东西,用脚踢几个宦侍出气,「混帐!李毅回来一定是来和我抢太子之位的!」 他满脸怒意,更加用力地鞭打宫人。 「只会在这里打骂奴才,我看你迟早被李毅取代!」 熟悉的清冷语调,吓得李容一抖,扑通跪下,微微抬眸便看见姜林的凤袍印入眼帘。 ...... 含光殿里,夫妻俩正在用晚膳。 「所以说,是你让四皇子回来的?」 梵一含煳地问,腮帮子里还含着一口饭,一鼓一鼓地嚼着。 陈亦行望着她用膳时的可爱模样,笑着点了点头,然后顺手将黏在她嘴边的米粒捏起,送入自己的口中。 「你......」梵一红了脸,这也太...... 「夫人唇边的米粒,果然比较甜。」 梵一赶紧去捂他嘴,「你别说话!」 这人真是越发不害臊了! 过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热度褪去,便继续问他:「你同那四皇子,有什么渊源吗?」 既然她问了,陈亦行便放下银箸。 第91页 他的思绪飘到三年前,他第一次见李毅时.....他摇了摇头,嘆息开口:「在这皇宫里,不受宠的皇子过得比奴才还不如......」 第48章 身世 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是他仇人的…… 四皇子李毅的生母叶贵妃, 原为喀夷伊部落的小公主,为与大褚交好,喀夷伊王便将小公主献给大褚皇帝。 叶贵妃原名瑶青, 来到宫里后,李砚赐名叶卉, 这才有了叶贵妃的封号。 陈亦行掌管司礼监后, 第一步便是了解这宫中的纷杂关系, 故而得知了一些这位叶贵妃逝世前的事—— 传闻部落公主进宫,深得李砚宠爱,更在进宫不久后便诞下四皇子李毅, 短短三年便被册封为贵妃。 明明正是春风得意时,偏偏得了顽疾,身子一日比一日弱。 适逢皇后有孕,且性情大变,本将叶贵妃视作眼中钉的她,竟然主动提出照顾叶贵妃的请求。 正因她怀着身孕,什么要求李砚皆会满足她。 然叶贵妃自去了承华殿后,身子反而越来越差...... 直至皇后诞下龙子,叶贵妃也病入膏肓, 没撑过皇后出月子,便撒手人寰。 这宫中谁人不知, 她是惨遭皇后的毒手,可又有谁敢说呢? 人人皆知, 皇上难道不知么? 李砚自然知道, 可他心里最放不下的仍是皇后,加之她刚诞下龙子,李砚被欣喜沖昏了头脑, 自然什么都顾不得了。 后宫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不过是一个宠妃而已,不久便抛诸脑后了。 叶贵妃去世时,李毅才四岁...... 陈亦行很敏敏好奇,四皇子在这些年里竟能躲过皇后的迫害,在皇宫生存下来。 有意思。 三年前的冬日,寒风簌簌,天空灰濛濛的,还飘着丝丝白雪。 陈亦行一身常服,披了件暗青大氅,独自去了趟偏僻的毓华宫—— 四皇子的宫殿。 「哎,李毅,你就吃这些够了吧?」 「你问他作甚?给他留点足够充飢的吃食便可以了。」 「就是就是......」 陈亦行倚靠在殿外的窗边,听见内侍的交谈,不禁蹙了眉。 小小内侍,竟敢直唿皇子姓名,还对皇子不恭不敬、出言不逊。 「都拿走吧。」 一道温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响起。 他微微侧首,透过窗户看见一张较模煳的脸...... 然后便见那几个内侍欣喜地走出来,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四皇子,怕是连他们这些奴才都不如。 陈亦行嗤笑,笑声细不可闻。 「外头天冷,掌印大人请进来坐。」 殿内清晰的声音传出,陈亦行脸上的笑意更浓—— 耳力如此好,想来是会功夫的,这个四皇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大大方方进殿,堪堪行了个礼后,抬眼看清了面前的人—— 面容坚毅,眼神中透着若有似无的倔强,只是这身板实在过于消瘦了。 「殿下怎知咱家是谁?」他问道,眼神中略带笑意。 李毅也轻笑声,「如今宫里头谁人不知,在父皇跟前最受宠的便是司礼监掌印您了。除了您,还有谁能在这各宫之间来去自如?」 如此才思敏捷的皇子,却在几个内侍面前伏低做小。 陈亦行忽然明了,为何这位皇子能安然存活至今。 ——藏拙、隐忍。 ——让这宫中的人都忘记他的存在,便得以活命了。 「既如此,咱家便不拐弯抹角了。」他解了大氅,随意往椅背上一扔,在李毅面前落座,「咱家与殿下有共同的敌人。只不过,咱家须得先确认一件事。」 「掌印请讲。」 「殿下可想做这大褚帝王?」 他的语调平和,似乎在说什么平常事一般。李毅双眸颤动,略微平復后,便坚定回答:「想。」 「好。那么咱家只有一个要求,若殿下答应,咱家便助您登此大位。」 李毅端着茶盏,堪堪抿了一口,掩饰内心的紧张,随即点头。 陈亦行脸上仍是淡淡的笑意,他压低声音将要求说出,随后便望见李毅震惊的眸色,「四皇子可能做到?」 良久,李毅望着眼前人的眼眸,想探究他话中的真假。 可,什么都看不出。 「我答应。」郑而重之的语气。 闻言,陈亦行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修长的手指拿起茶盏与李毅碰杯,「以茶代酒,一言为定。」 他只喝了一口,便站起身朝外走,走至门边时却又忽得停下,呵笑:「殿下怎么就轻易信了咱家?万一咱家是皇上或皇后派来试探您的呢?」 李毅心下一窒。 方才他问话时,他心中便有此猜想。 可是,他等不了了。 皇后杀母之仇,所谓的父皇庇护仇人,他忍辱藏拙这些年。 有时候,他也会想,何时是个头啊? 所以,今日他想搏一搏。 「若是如此,掌印请便。」 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他还有什么输不起的呢?最多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 半晌,陈亦行转身,笑道:「这便是咱家的最后一道考验,恭喜殿下。」 说完便踏步而走,再无停留。 李毅一抬眼便看见他遗落的大氅,拿起后匆忙走到殿外,「掌印,您忘了棉氅......」 第92页 然后他看见陈亦行挺直了嵴背,雪花飘落在他单薄的衣衫上,然后他背对着他挥了挥手,示意不要了。 宫刑之后,陈亦行一直畏寒。 可那日,他故意落下棉氅,任白雪沾湿衣衫,落在脸颊上和髮丝间隙。 彻骨寒冷,却恍若涅槃。 * 早朝的氛围很微妙。 四皇子李毅得胜归来,且李砚刚给他册封了瑞王,再不是从前那个默默无闻的皇子了。加之近日太子的所作所为,实在是愈发荒唐了。 朝臣心中各异,猜想着这朝局会否有些变化? 「毅儿在边关辛苦,朕深感欣慰。」李砚笑道,「先前你请旨求娶骠骑大将军之女,在边关匆忙将婚事办了,如今归朝,须得隆重补办吶!」 李毅颔首行礼,「多谢父皇美意,如今边关军需加倍,儿臣的婚事不宜铺张浪费。」 闻言,李砚赞许地点头,「毅儿说得有理。不过既已成婚,自然需有自己的府邸,朕已在宫外替你挑了一处好地方,如今府邸已建成,你便带着瑞王妃居住吧。」 李毅笑着谢恩,只是双眸微不可查地黯淡下去。 等到天色暗下来,陈亦行悄悄走进瑞王府...... 「亦行!」李毅满脸兴奋地起身迎他,「快坐下说话。」 陈亦行笑道:「殿下如今倒是开朗不少,可是娶了妻的原因?」 因常驻边关,风吹日晒,李毅的脸庞早不似以前白皙,不过身板倒是健硕了不少。如今听见陈亦行的调侃,他那偏黑的肤色竟浮现一抹红,「掌印可别取笑我了罢?听闻掌印前些日子也娶亲了......」 这时,内侍端了热茶进屋,将茶盏放下后,便无声退了出去。 想到梵一,陈亦行不自觉展露笑意,他拿起茶盖,撇去浮沫,轻轻抿了抿。 「今日陛下的意思,殿下可清楚?」 李毅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他嗤笑,不管他建立了多少战功,他都不会看见他的才能。因为他的心愿只有一个—— 当长长久久、永生永世的皇帝,不论是哪个儿子,都不能动摇他的帝位。 这至尊之位,便是他的命。 所以他刚一回来,他的父皇便急不可耐地为他建好府邸,防止他在宫中,给他造成威胁。 陈亦行也笑,他早知这位陛下前两年便已偷偷找了方士炼制长生不老药,可他不知的是,那丹药既不会使人长生,反倒是有不小的毒性,长久地服用,会加速死亡才是。 可李砚不知,他认为自己可以千年万年地做这皇帝。 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喀夷伊部落,如今可愿意出兵?若得殿下外祖父之力,起事便有八九成胜算。」 李毅蹙眉,嘆息道:「外祖父素来胆小,而且他怎么都不信母妃是死于皇后之手。我没有证据,说服不了他。」 「如此。」陈亦行瞭然,「虽然时间久远,可若是要找,我想还是能寻得些蛛丝马迹的。」 「咕咕——」 陈亦行眸色微动,他走至窗边,将窗子打开,果然是熟悉的飞鸽...... 他将纸条展开,脸色沉了下去。 「殿下,我有些要紧事要处理,今日便先告辞了。」 李毅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神色。 在他印象中,掌印一直是淡然、任何事尽在掌握的姿态。 他点点头,送他出门。 * 东厂。 「查清楚了?」 顾之渊的脸色也暗得发沉,他咬咬牙,颤声回答:「是的,那婆子也找到了......」 话音未落,他便见他一向冷静地大哥快步往东厂暗牢走去! 他心中烦闷。 如今该如何是好? ...... 陈亦行回到含光殿时,已是深夜。他感觉到自己全身透着寒意,从里至外。他脱了外袍,顿住朝寝殿走的脚步,转身朝盥室走去...... 待将身体浸热后,换上寝衣,他才放心地走向寝殿。 他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冻到她。 轻轻掀开床幔,他轻身躺倒床榻上。可睡在里侧的人仿佛有感应般,直直往他怀里钻,嘴里还嘟囔着:「终于回来了......」 他搂紧她,让她枕在他的手臂上,柔声问:「吵醒你了?」 怀里的人眼皮都睁不开,只低语:「你没回来......我睡得......不安稳......」 待她说完,陈亦行借着床幔缝隙透进来的丁点月色,看见她勾起唇角,身子紧紧贴着他,唿吸渐匀,沉沉睡熟。 他的双眸变得猩红,侧身将她搂得更紧—— 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是他仇人的女儿。 可那又怎么样? 即便她是阎罗王的女儿,他都不会放手! 第49章 得知 一一,我也会害怕的。 望着怀里的人恬静的睡颜, 陈亦行心中没由来的慌乱。 正启年腊月初二亥时,这是缘竹师父捡到她的时间。 这个时间,只比太子出生的时间早了一日...... 加上东厂暗牢里的那个婆子所说, 这件事便逐渐清晰起来。 十八年前,皇后得孕, 极重权的她, 早早便有了打算。 若这一胎是皇子的话, 便是皆大欢喜;若是公主,那便换一个...... 总之,她这一胎必须是皇子。 生产过后, 依照计划,她让人将公主交给宫外的婆子,再从婆子手中将刚出生没多久的男婴抱入宫中。 第93页 那婆子是个人牙子,只要僱主出得起银子,什么样的「货」她手里都有。据她的招认,那男婴颈项后头有一处明显的胎记,正好与太子的胎记一模一样。 而当时那名宫人交给她的女婴,她并不知道是谁。只是那名宫人说,在宫外将她处理干净了便罢了。 这婆子做人牙子多年, 买卖婴孩的事做了不少,可这杀人的事, 可是从未有过的,况且这还是个女婴, 一看便是刚出生的孩子......她抱着婴孩走了好久, 白雪皑皑,女婴身上裹的衣料单薄,可这孩子乖巧, 竟愣是没哭一声。 说来奇怪,一个买卖人丁的人牙子,竟然生出了不忍之心。她抱着孩子迷茫地走了很久,不知不觉走到了普乐庵外。她一咬牙,将女婴放在了庵门外...... 她想,是生是死,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可当她回到家,看见丈夫和儿子已经惨死,两个黑衣人蒙着脸、眼露凶光,她才知道宫里的贵人要杀人灭口,自己已是大祸临头!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拼了命地往外逃,被后头的黑衣人砍了好几刀也不知疼痛,终于逃到河边,她转头看见黑衣人举着刀向她砍来,她一咬牙,便纵身跃入河中。 冬日的河水冰寒刺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渐渐在水中失去意识...... 可她却被好心的渔民所救,这些年来她便跟着那渔民,隐姓埋名,也不再做那人牙子的勾当了......直到近日被东厂的人找到。 陈亦行揪着心,人生中第一次生出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想到近日锦衣卫的探访,料想皇后对梵一的身世也起了疑心,如今多半也已经知晓。可她那样一个疯子,连尚在襁褓中的女儿都能叫人带出宫处理掉,她这样的人,早已没了人性。 如今不过是想利用她来谋取自已想要的东西罢了。 只是他该怎么同她说呢?他和皇后势成水火,她若得知自己的身世,又该如何自处? 终是一夜未眠。 「没睡好?」梵一瞧着给自已穿衣的人,眼眸中布满了红血丝,抬手轻触他的额头,「是不是发烧了?」 陈亦行笑笑,握住她的手,牵着她朝寝殿外走,「没事,用早膳去。」 早膳过后,梵一更加确定了,陈亦行有心事。 她瞧得出来,他有好几次想开口同她说什么,最终都没说出口。 欲言又止。 「亦行?」她问出心中的疑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同我讲?」 陈亦行刚要迈步去上朝,听见这话,心跳漏了一拍。他转身,看见她的杏眸中满是疑问,便走到她的面前,点头:「是。」 梵一望着他,见他双眉拧在一起,能让他这么纠结,想来必是大事。 她伸手握住他的食指,轻轻捏了捏,「还没想好怎么说的话,便不说,没事的。」 闻言,陈亦行心底一片温热,他靠近她,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等我回来。今日就先别去承华殿了。」 我需要再多一点的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才能同你说出一切。 「好。」 可他没料到的是,在他走后不久,皇后便来了含光殿。 梵一恭敬行礼后,疑惑道:「皇后娘娘怎地过来了?您如今有孕,合该小心些才是。」 姜林面上含笑,看着梵一的样子,心中明了,陈亦行必然还未将她的身世告诉她。如此,倒是更好了。 「请夫人屏退左右,皇后娘娘有要事同夫人讲。」杏墨说道。 赵谦在一旁蹙眉,可梵一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出去。 毕竟是在含光殿,想来皇后也不会在这里对她做什么。 待内侍们全部退出去后,杏墨「嘭」的一声跪下,双眼通红地朝梵一磕头:「公主......」 公主!? 梵一脑袋发懵,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姑姑,您莫不是搞错了吧?」她不自觉地后退两步,摇摇头。 「不是的,请您听我说......」杏墨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听着她的叙述,梵一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直到小脸变得煞白,人也快要站不稳。 见状,姜林将她的手握住,扶着她坐到软椅上,自已也在她身旁坐下来。 「整件事就是这样。我们实在没想到那婆子竟会如此狠心,在雪夜将您丢弃在普乐庵门外后,便消失无踪了。」 梵一觉着自己的头疼得厉害。 不是吧? 假的吧? 弄错了吧? 这是多大的笑话? 她是皇后的女儿,是陈亦行敌人的女儿,是满手血腥的恶魔的女儿。 「梵一。」姜林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接受,可这确实是真的。当初是本宫自私,为了保住皇后的地位,本宫必须生下一名皇子。可是我从未想过弃你于不顾,我只是让那婆子将你安置到宫外,谁知......」 梵一抬眼,望向姜林的眼眸,只见她两眼通红,眸中尽是哀思。 「公主!皇后娘娘真的很想念你,这些年她无时无刻不在自责。」杏墨继续道:「本来得知您便是公主时,她就想来寻你。可那时......那时您正好出嫁,您该知掌印与皇后的关系,她害怕您受此牵连,只好寻了藉口邀您进宫相伴,其实是为了保护您吶!」 「够了!」姜林蹙眉低呵道。 第94页 梵一的眼尾通红,却也强忍着,声音颤抖:「既如此,那今日又为何......」 来告诉我这些? 「因为昨日锦衣卫来禀,找到那个婆子了。」姜林哽咽道:「只是东厂的番子快了一步,将人抓进东厂了。我想此时,掌印必然知道你的身份了。孩子,母亲实在担心你的安危......」 此时殿上暖炉中的碳火似乎燃尽了,殿内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 梵一只觉得整个人如同置身冰窖般,冷得浑身发颤。 他早晨眼眸通红又欲言又止,似乎都有了合理的原因解释。 「都怪母亲不好,让你置于这样的境地。」姜林的泪从眼角流下,她捂着脸啜泣,「你本该是大褚最尊贵的嫡公主,却阴差阳错,嫁给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阉人......」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该是陈亦行下了早朝回来了。 姜林握了握她的手,匆匆起身,「如今陈亦行还不知你已知晓自己的身份,在他身边一定要万加小心。若是被他察觉了,你就来母亲的承华殿,母亲护得住你。」 梵一轻轻点头,没说话。 含光殿的大门打开,外头的阳光夹杂着寒风一涌而至。 姜林抬腿朝外走,待陈亦行恭敬行礼请安后,她开口道:「既然掌印回来了,本宫便不打扰了。」 陈亦行的眼神望向跟在姜林身后的梵一,只见她面色苍白,眼尾泛红。 他忙伸手去牵她。 可第一次,她将手一缩,躲开了他的触碰。 姜林微微侧头,用余光瞥见了这一幕...... 皇后走后,内侍将大门合上,殿上又只剩他们两人。 良久,两人都没有开口。梵一缓缓往寝殿走去,陈亦行缓步跟上。 她走到软塌上坐下,她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好像没什么力气。 而陈亦行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不想说点什么吗?」 异口同声。 两人均是一愣。 陈亦行苦笑,方才看皇后的神情,他便知晓,她一定已经知道了。 至于皇后是怎样颠倒黑白,他也大概能想到个七八分。 只是时机上,皇后就是比他说的早了...... 而他,不管如何解释,都有欺瞒她的嫌疑。 「那我先说。关于你的身世,我确实是昨晚才知道,你......的确是她的亲生女儿。」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早朝前我几次想告诉你,可又实在说不出口。」 身后有低低地哭泣声。 她哭了。 他转身,漆眸也染上了红色,声音中带了明显的沉痛,「一一,我也会害怕的。我害怕你知晓后,困在在皇后和我之间,被拉扯得不成样子。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介意,可我害怕你介意。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对不起。」 这些年,他从未有过害怕的感觉。 可她的身世,让他心生恐惧。 他害怕他们之间如同幻影一般,很快便会在他眼前幻灭。 夫妻间,重在一个信字。 不论怎么说,欺瞒是真。 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已成事实,他无从辩驳。 待他说完,眼前的人渐渐止住了哭泣。 她缓缓抬头,用红肿的双眼怔怔望向他。 「都说完了?」她轻声说:「那还不快点过来抱我?」 第50章 安神 真是气死他了! 陈亦行勐地怔住, 不可置信,怀疑自己听错了。然后他听见她又重复了一遍,清晰又坚定。 他忽得清醒过来, 抬腿大步迈向她。 娇人入怀,檀香环绕于鼻间。两人在一起许久, 不知是谁身上的味道, 亦或许是两人身上的檀香味已趋于一体...... 「这样还害怕吗?」她压下心底的酸涩问道。 「是我不好......」 她摇摇头, 将无法抑制住的泪蹭到他的衣襟上。 强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 她真的好难过。 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她想,她多半是生于重男轻女的困苦人家。这世道, 这样的人家太多了,她被丢弃在普乐庵外,因缘际会被缘竹师父捡到,也算是一种幸运。 可是如今,她竟然是皇后的女儿。 一想到自己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一半是皇后的疯狂尖锐,一半是皇上的自私麻木,她就嵴背发凉...... 她的身上仍旧如同被抽光了力气,只能倚靠在陈亦行身上, 将双手撑在他的手臂上才得以站立。她瓮声说:「亦行,我选不了......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身生父母。可是我想, 我应当有选择善恶的权利。」 陈亦行心中刺痛。 她总是这样通透,明事理知善恶, 却总是忘了自己不过才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他多希望她能哭闹一番, 将情绪发泄出来。而不是这样,还要反过来安慰他。 他拥着她,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下去。他心里一紧, 这才发现这含光殿里的暖炉,似乎早已燃尽了。他将人抱到床榻上,扯了棉被将人裹了起来。 「待这里的事情终了,我们就离开皇宫。」他凝望着她,漆眸染了痛色,「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梵一望了望他有旧伤的腿,浅笑说道:「那就去南方吧,暖一点的地方。」 第95页 陈亦行说好。 然后吩咐内侍将新的暖炉换上,寝殿终于恢復了往常的温暖。 梵一实在太累了,身体和精神上双重的疲乏,将她压得透不过气。 随着暖炉升温,她的眼皮渐渐合拢...... 陈亦行替她将棉被掩好。 方才在暖炉中加了些安神香,她这一觉想来可以睡很久。 * 瑞王府。 陈亦行将方佑之引荐给四皇子,三人在书房密谈。 今日皇后这么一来,不管她打得是什么主意,他都等不了了。 「殿下,起事的日子便定在下月初一如何?」 李毅和方佑之皆是一怔。 下月初一? 还有一月不到的时间...... 「亦行,会不会太急了?」 陈亦行端着茶盏的手一顿,随即将茶盏放回桌上。 他蹙眉回答:「许是有些急。可我已将东厂的番子整合,加上殿下手里的人,可与御林军一战。我们筹谋了这些年,若在最后这一步犹犹豫豫,怕是再难踏出这一步。」 闻言,方佑之贊同地点头,「亦行说得在理。殿下,我没什么帮得上忙的,愿以我所有的财富,换得军械兵器,助你们一臂之力!」 听了这些话,李毅的双眸也腾起了熊熊烈火。 他又何尝不是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好!」他举起茶杯,高声道:「以茶代酒,预祝我们下个月初,起事功成!」 * 梵一睡得并不安稳,转醒时发现陈亦行不在身边,心中顿时空落落的。 她隐隐猜得出他去做什么了...... 她起身走出寝殿,唤了赵谦进殿,让他去拿了些安神茶。 直到深夜,陈亦行才回到含光殿。 见他回来,梵一捧了热茶递给他,「喏,喝吧。」 陈亦行笑着摇头,「太晚了,不喝了。」 「不喝吗?」 梵一狡黠地笑,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攥住面前的人的衣襟,踮脚凑上前吻他...... 半晌过后,她红着脸退开,嘴里还嘟囔着:「甜的吧?我加了糖的。」 陈亦行难得被她吻懵,微怔片刻,笑道:「夫人这是......?」 「喝不喝嘛?我亲手泡的呀。」 她对这茶似乎很是执着。陈亦行只好接过,望着她此时已是水光盈盈的娇唇,笑着将茶水一饮而尽。 两人笑着同去盥室。 梳洗过后,两人相拥着静静躺在床榻上。 「今日是不是去见四皇子了?」 陈亦行淡淡地嗯了声。 「那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不用,你什么都不需要做。」陈亦行揉了揉她披散的乌髮,淡淡地木槿叶香味飘进他的鼻间,「我还不知道皇后的计划,所以如今你不可以去承华殿了。」 他将那牙婆说的话都与她讲了,皇后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在她面前塑造出一副慈母的模样,其用心必然不善。 「可是这样的话,父亲之事......」 事已至此,她还记挂着父亲的事。 陈亦行的心间划过潺潺暖流,「我来查,你不可前去涉险。很快,你信我,很快我们便能离开这里。」 见她不语,陈亦行只好逗她:「你可别打什么鬼主意。要是为了查父亲的事,把你自个搭进去,父亲也会怪我的。」 语毕,梵一柔声应好。 然后他见怀里的人微微起身,凑过来吻他。可惜夜已深,床幔里只有缝隙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她本就有眼疾,根本看不清。 尝试了几次,她的吻在他的眼睛、脸颊、鼻尖落下,就是寻不到他的唇。 她有些急恼,哼唧道:「这都不帮帮我嘛......」 陈亦行轻笑出声,轻抚在她后背的手掌略微用力,将人往他面前微微一压,将微凉的唇贴了上去,精准无比。 透过微光,他看见她满足的笑,于是他也跟着笑。 床幔中的温度越来越高,不知是不是错觉,陈亦行总觉得今晚的梵一,格外主动。 主动吻他,似乎要将温柔的吻落在他身上每一处,主动去解他寝衣上的玉带,主动牵着他的手指不放...... 他想,许是白日之事让她太过紧绷。 这样放松,倒也不错? 这一夜,陈亦行睡得特别沉。 天光渐露,梵一睁开眼望向身侧的人,她的眼尾有些红。 「对不起呀......」她靠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角,「反正我先道歉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下榻,将衣衫穿好,还从柜子里翻出早就准备好的小剪子,藏进自己的衣袖中。 她悄悄走出寝殿,侍从们见是她,也无人敢拦。她便快步朝承华殿走去,快走到的时候,她将剪子拿出,朝自己的手臂扎了下去...... 既然皇后想用母女的身份来利用她,她为何不将计就计? 她知道为了她,陈亦行一定会加快起事的步伐。 急中易生变,她也要保证他的万无一失。 * 陈亦行醒来的时候,身侧早已空空一片。 他眼皮一跳,赶紧唤了赵谦来问话。 「夫人说她去承华殿了,让您不必担心,她今夜之前一定会回来的。」赵谦汗涔涔地,心想这不愧是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夫人还说......」 第96页 「她还说什么?」陈亦行的脸色沉了下来,开口语气也阴恻恻地。 「夫人说她有把握,让您千万不要生气。」 陈亦行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挤到一块儿了,太阳穴也突突地疼,他出声问赵谦:「昨日夫人泡的是什么茶?」 赵谦怔愣了一下,抖着声音回:「安......安神茶,夫人说她最近睡得不好......」 陈亦行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心中翻滚,面上却冷。 好,很好。 真不愧是他的夫人。 什么茶里加糖!分明是她用的安神茶分量太多,只能用糖的甜味来沖淡茶味。 什么乖巧,什么主动,都是假的! 真是气死他了! 第51章 生气 哄我,没耐心。 承华殿。 姜林刚起身没多久。 内侍神色凝重地进殿禀告:「娘娘, 掌印夫人从清晨开始便在殿外徘徊好久了......」 她不禁怔愣,忙吩咐杏墨去将人带进来。 梵一双眼通红地走入殿中,杏墨赶忙屏退众人, 神色慌张地说道:「娘娘,公主她受伤了!」 「姑姑, 别这么喊, 不安全......」 她今日一身白衣, 衣袖被血染红,还有几滴血顺着手臂往下滴落。 姜林快步走向她,抓起她的手臂, 面露惊愕:「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消息有误?陈亦行明明对她宝贝的要死,难不成如今知道她的身世,便不管不顾了? 杏墨拿来金疮药为她上药包扎。 「昨日娘娘走后,他便起了疑。今早我同他争吵了几句,他将我推开,我不小心磕到桌子上,那儿正好放了一把剪子......」 梵一的眼眸中噙着泪,声音轻弱又带着十足的委屈。 「我心里一怕,便跑了出来。可这偌大的皇宫, 无一处容得下我,我不敢回去,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娘娘这里......」 听她这么一说,姜林的心便定了三分。 见到她来, 她心里不可能不生疑。毕竟陈亦行待她好是有目共睹的, 不管是先前为普乐庵翻案也好,还是后来大排场地娶她也罢,每件事每个细节无一不体现他对她的情意。 陈家男儿皆情深。 她心里清楚, 就算他知道梵一是她的女儿,他也不会轻易放手。 如此,她的女儿就能成为她最锋利的刀。 「一一。」姜林宛若慈母般柔声问她:「你告诉我,撇开你的身份和我的关系,他对你好吗?」 梵一呆怔了片刻,似是在认真思考,随即点头,「他对我挺好的。」 姜林点点头。 「可如今他知我的身份,我真的害怕他。」她朝姜林跪下,似是哀求:「若您......您真是我的母亲,请您帮帮我,我害怕待在他的身边......」 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瑟瑟抖动的双肩,姜显勾唇。 到底是个小姑娘,胆子小。 她示意杏墨将人扶起,「先去偏殿休息一会儿。」 杏墨将人扶到偏殿后,便回了正殿,她压低声音问:「娘娘,您说她此番所言,是真还是假?」 「是真是假,一验便知。」 姜林的脸上浮现笑意。她刚刚故意让杏墨扶她去偏殿休息,若她是假意前来,必会趁机四处查探...... 若是如此,她正好用她的小命逼陈亦行就范。 良久过后。 姜林都没有听见寝殿机关开启的响声。 没错,她心思缜密,若是旁人擅自踏入她的寝殿,其中的机关便会自动打开...... 她狐疑地走到偏殿,只见梵一躺在软塌上。她走近一看,发现她已睡着,只是睡得极不安稳,秀眉微蹙,鸦睫上还挂了几滴泪珠。 姜林轻嗤,看来自己是多想了。 梵一心里紧张地直打鼓,她堪堪闭着眼,感受到姜林的脚步声,感觉到她在她边上站了许久才离开。 她一向沉稳,心知姜林绝不可能轻易信任她,便不会轻举妄动。 直到杏墨将她唤醒,让她去用膳,她才揉揉眼睛顺势转醒。 「一一,如今你想如何,母后一定尽力帮你。」姜林夹了一片嫩笋,放入她的碗里。 「我想离开皇宫......」 姜林沉思片刻,摇摇头:「一一,如今还不行。若你愿意帮母后,我们合力将太子推上皇位,这大褚便是我们的了,到那时你就是最尊贵的长公主。」 想到李容,梵一胃里一阵噁心。 若是这样的人当了一国之尊,混淆皇室血统不说,更是黎民的灾难。 「那我该怎么做?」 姜林放下银箸,握住梵一的手,「你必须回到陈亦行的身边,帮母后搜集他意图谋反的证据。」 「不行不行。」梵一急忙拒绝,拧眉道:「不管怎样,他毕竟救过我......」 我装得既害怕又恐惧,却又于心不忍。 矛盾又真实,你又当如何辨别真假? 这时,寝殿发出一阵声响。 梵一见姜林脸色惊变,杏墨急匆匆朝寝殿跑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宫女被人拖出来...... 「求皇后娘娘恕罪!我是今日新来的,不知娘娘的规矩,求娘娘开恩!」 本来这种进过她寝殿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可今日她必须扮演一个慈母...... 第97页 「那便小惩大诫,打二十大板,到浣衣局去吧。」 那名宫女被拉下去领罚了。 梵一回想方才皇后的表情,看来她的寝殿之中必定大有文章! 整整一天,梵一都是一副纠结烦恼的模样。 直到晚膳后,她似是下定决心般对姜林说:「我愿意帮您,只是......只是到那时,您能否留他一命?」 「自然。」姜林笑得温和。 「可如今他已知我身世,我怕他不再信我了......」 「不会的。」 姜林揉揉她的头,送她出门。 望着梵一离去的背影,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转身朝寝殿走去—— 她的目的从来就不是陈亦行的命。 求而不得的滋味,如今也该换个人尝尝了。 我在你父亲身上受的伤,如今都可由我的女儿替我拿回来了。 * 梵一回到含光殿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已经浸透了整件里衣。可她没有时间顾及这些,她匆忙迈进书房,取了软毫在纸上开始书写...... 待写完后,便将赵谦唤了进来。 「快,快去找信得过的太医。」她将纸递给赵谦,「这是今日皇后用过的膳食,我瞧着几道菜不像是有孕之人能食用的,故而记了下来。」 赵谦点点头,郑重接过,转身朝外走去。 「还有!」梵一喊住他,补充道:「还有一个小宫女,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今日在承华殿犯了错,领了板子送去浣衣局了。你去打听打听,最好偷偷将人带来......」 她需好好问问她,在皇后的寝殿内有什么异样之处。 「夫人,那名宫女,掌印已经盘问过,赐了上药送回去了。」 梵一倏地怔住,说不出话来。 赵谦轻轻嘆息,「夫人,今日您在承华殿内,您可知外头有多少暗卫盯着承华殿里的一举一动......您固然有把握,可掌印哪敢拿您的性命赌。他今日水米未进,就那样呆坐在正殿上,直到方才暗卫来报,说您已离开承华殿,他才回了寝殿。」 梵一咬唇,起身朝盥室走去。 盥室一片温热,她怕冷,陈亦行便让人在盥室也放了好几个暖炉。 她将手放入浴桶中,沐浴的水仍是温度适宜...... 她的眼前起了一片水雾。 收拾好自己后,她脚步轻轻的走进寝殿,轻轻掀开床幔躺上去。 陈亦行侧身朝向床榻里侧,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她知道他一定没睡。 于是她缓缓靠过去,伸手搂住他的腰,将脸颊贴到他的嵴背上。 下一秒,她感受到陈亦行握住她的手,然后将她的手拿开。 他没说话,只是将身子往里侧又移动了一分,与她隔开距离。 梵一不死心,继续贴上去...... 几次下来,知道陈亦行再无位置可移。 「夫人是觉得这种小伎俩还可以用第二次?」他的声音凉凉的,然后他伸手再次将她的手拨开,轻嗤道:「我不吃这套。」 梵一心里歉疚,此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他拒绝她的触碰,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去揪他的衣角,声音软软地、又带了几分委屈:「夫君......」 没有回应。 她只好唤了一声又一声。 直到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夫人委屈什么?」陈亦行冷声问。 他才委屈呢,该哭的是他好不好! 身后的人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攥着他的衣角不放手。 过了半晌,陈亦行想起如今她睡在床榻外侧,而棉被都叠在里侧,那她岂不是穿着件寝衣干冻着不吱声? 他咬咬牙,匆忙翻身。 可这一翻身,便压住了放在他背后的小手...... 「嘶——」 他蹙眉,只是轻轻地压了一下,怎会疼成这样? 除非...... 血腥味飘入他的鼻间。 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他心里一惊,翻身下榻,点亮寝殿内的烛火,再向她走去。 他朝她伸手,示意她将受伤的手递过来,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让我看看。」 梵一红着眼睛摇摇头。 他这样冷言冷语的,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若是把伤给他看,他一定会更生气的。 她忽然泄了气,索性破罐子破摔。 将手臂上的绷带一扯,扔在地上,把裂开的伤口给他看,「就是这样,我自己扎的,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活该对吧?我就是活该,我就是自找的!」 她的眼尾泛红,语气里带着控诉:「我知道你担心了一天,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自作主张,现在更没资格来委屈什么,这都是我自己选的。可是你心里也清楚,今日的收穫有多大!所以你生气之余,能不能也稍微夸一夸我?」 陈亦行又好气又好笑,拿来金疮药给她把手臂重新包扎好。待他将药放好,塌上的人双手抱膝缩在床榻一角,垂着头可怜极了。 「过来。」他坐到塌上,低笑。 塌上的人抬眸看他一眼,没动。 「不是想被夸一夸吗?过来听。」 梵一反应过来,缓缓朝他身边挪过去,挪到他边上后,和他隔了点距离便停了下来。 看她瑟缩的模样,陈亦行一把将人圈过来,凑近她的耳尖轻轻细咬:「得了吧,这么没耐心的人,我可夸不出来。」 第98页 梵一摸不着头脑,「啊?」 然后她感受到他微凉的唇贴住她的耳垂,轻声在她耳畔说:「哄我,没耐心。」 第52章 缱绻 她说这种疯话,叫他如何不疯?…… 他的声线又恢復往常的温柔, 不似方才那般冷声冷气。 梵一见他不生气了,便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瓮声开口:「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行了行了。」他松开她, 又去抓她的左手,「痛不痛?」 「痛。」 「活......」陈亦行眼神幽幽地望着她, 想到她那句「我就是活该」, 到嘴边的话便改了, 「活祖宗。」 梵一噗嗤地笑出声。 两人之间的气氛总算有所缓和,而这时寝殿外响起赵谦的声音。此时子时已过,这个时候赵谦过来, 必然有大事...... 陈亦行起身朝外走,过了没多久就神色凝重地回来。 「出什么事了?」梵一从床幔中探出脑袋问。 一只骨骼分明的手贴住她的额头将她按回床幔里,「进去,外头凉。」 陈亦行上榻拥住她,仔细地将她的左手臂垫高,免得再碰伤。 赵谦禀告的消息有两个,而且都不是小事。 其一是皇后这次怀孕,多半是假孕。根据梵一记录下的几道膳食,其中有几种菜品就是有孕之人忌食的。加之太医院近期的调查, 那位替皇后诊出喜脉的杜太医,滥赌成性, 欠了千两白银。可近日,他的债却尽数还清了。 经多番查探, 发现皇后的人替他还清了债。而那杜太医也不禁吓, 稍一逼供便全招了。 皇后的心思昭然若揭,如今李容的声名狼藉,她的手里需要再多个皇子, 加个筹码,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依旧是当年的旧招,狸猫换太子罢了。 其二便是皇帝的身体,已日渐衰败。这些年吃了那么多丹药,那些毒素堆积在体内,终于以泰山压顶之势,压垮了这位大褚帝王。 太医院无一人敢将他真实的身体状况如实禀告,只是说陛下劳累过度,休养便好。实际上皇帝的身体,怕是难熬出这个寒冬。 皇帝病倒,皇后的野心昭然若揭,宫里上上下下人人自危...... 整个皇宫笼罩了阴霾的暗色。 「我是不是很冷血?」梵一苦笑,心里却是很平静,丝毫未起波澜,「你说的那个皇上,按理说算是我的......父亲?可是他快死了,我竟然感觉不到丝毫难过。」 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其中带着对自己的不解和......颓然。 过去她也曾在庵中见过,一些姑娘为了烂赌的父亲委身给官老爷做妾,却还要祈求父亲安康顺遂。更见过一些父亲,让女儿去做青楼的红倌,以此换取钱银,而那些姑娘也是心甘情愿地听从...... 若是那些姑娘,听到父亲将死的消息,一定不会像她一样冷漠吧? 听她这么说,陈亦行蹙眉,将人扳正了面对他。方才他未将半片床幔放下,此时烛火的光照亮她的脸庞,白皙的脸颊没有血色,双眸也是黯淡无光的。 「听我说,这个世道从小便让女子牢记三从四德的道理,所以你从前多多少少会见到一些不被善待却依旧从夫从父的女子,是因为她们将自己的悲喜交付于他人身上,这也是这世道中大多数女子的样子。」 他凝视她的双眸,继续道:「你自小长在庵庙内,对这些不甚了解,所以你会疑惑,觉得自己与她们不一样,觉得自己冷血是不是?」 梵一怔怔地看着他,从他的漆眸中看到自己呆怔的脸庞,木讷地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她过去只知佛理,不知道寻常女子应当是怎么样的。 这样的她......很奇怪吧? 「那......我要学吗?」 她不确定地问。那些三从四德,似乎是每个女子自小便要学的东西。 「你学什么学!」陈亦行有些咬牙切齿,「大部分人都遵从的不一定就是对的。他们是你的身生父母没有错,可他们对你既无抚养之情、更无教导之恩,所以你的感觉是对的。」 他的每个字都说的清晰又肯定,「你要记住,在你是他们的女儿、是我的夫人之前,你得先是你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一。你的悲喜不应该由任何人操控。即便如今你是我的夫人,我也不需要你完全听从我,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 他的父亲,思想超然,有着大智慧,早将这些三从四德为草芥。自小便教导他,尊重和平等才是这世道该有的样子。 用三从四德去桎梏女子,才是笑话。 想到父亲,他的心又窒痛了起来。 良久,梵一眼眸的光又重新汇聚了起来。他的那些话,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困惑的迷思中扯了出来。 她望着他,眼尾泛起洇红之色。她凑过去,紧紧圈住他的脖子,带了哭腔在他耳畔呢喃:「陈亦行,你怎么这么好......」 我何其有幸,能被你如此珍视。 陈亦行勾唇,覆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掐了下,纠正她:「是你那么好,我三生有幸才能娶到你。」 然后,梵一松开他,双手盖住他的眼睛,再将娇唇贴向他,缱绻深吻。 待她退开时,脸上已经泛起薄红。 陈亦行揉揉她的脑袋,故意笑道:「就这样?夫人昨天可是主动的不得了......」 第99页 闻言,梵一咬咬唇,似是下了什么大决心一般,伸手朝床榻里侧摸去,拿出一个精緻的小盒子。 她将盒子往陈亦行手里一塞,整个人往边上一躺,扯过棉被将自己从头到尾裹住。 陈亦行将盒子打开,看清里头的东西后,眉心一跳。 ——缅铃。 两人成婚许久,在这事上他总是很心疼她。大婚当晚,她虽不说,但疼得蹙眉的模样逃不过他的眼睛。这些玩意儿自然是更捨不得用在她身上了。 可今日,她竟自己拿出来了。 真叫他意外。 他凑近她,隔着棉被柔声问:「想好了?」 棉被里传出低低的轻唔声。 陈亦行弯弯嘴角。 明明吓得要死,将自己埋进棉被里一动都不敢动。 他扯了扯棉被,故意吓她,「那一会儿别哭。」 然后,他看见她的小脑袋从棉被里钻出来,湿漉漉的鹿眼朝他眨呀眨,裹着棉被支起身子凑近他,「哭了你也别停。」 陈亦行只觉得气血上涌。 她说这种疯话,叫他如何不疯? ...... 清晨,梵一转醒时便看见一双笑眼望着她。 昨夜的画面在脑海浮现,她的脸瞬间红透。身子也不禁朝床榻里侧缩去,可才挪了一点,腰间便碰到了一个东西—— 「铃铃——」 熟悉的声音,昨夜不知响了多久...... 她觉得她的脸快熟透了,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见她这副娇憨的模样,陈亦行伸手将她捞回怀里,笑道:「我可真没想到我家一一能这么疯。」 梵一羞恼,攀着他的肩去咬他,小手也在他的背上抓了两把。 陈亦行勾唇,抬起手抚摸她的发,纤长的手指捏起她的一缕黑髮圈在指尖把玩着。 轻微的刺痛传来,他垂眼笑看着她—— 果然,小猫生气也会抓人的呀。 乖死了。 *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皇宫里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 虽说太医们无人敢告知李砚他如今的身体情况,可毕竟在床榻上躺了好几日,李砚心中愈发的慌乱了。 身体上的疼痛似乎在提醒着他,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 不、不会的! 他吃了那么多丹药。术士说,那是仙丹,是吃了就能长生不老的仙丹吶! 可是,他的身子怎会一日比一日沉重? 更重要的是,这皇宫内,除了太医和几个内侍,竟无旁人来看他了。 他可是皇帝,是这大褚的天,如今竟无人关心? 不对,还有亦行。陈亦行过来看过他好几回,还告诉了他一件事—— 皇后并未怀孕。 他先是欣喜,这可真是太好了。可转念却又很伤心,皇后为何要假孕,陈亦行没有点破,可他怎会不知? 原来,这些年,她对他真的从未有过一丝情意。 李砚心中悲凉。这几日在梦中竟见到了久未想起的那个明媚姑娘,喀夷伊部落的公主,朝他笑、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叶卉...... 或者说,是瑶青。 他忽然想起,是有人将他放在心里的。 可她早就离开他了,是他默认的不是吗?他任由她被皇后带走,被摧毁。 皇后。 姜林。 林儿...... 他不信。 怎么可能呢?她怎么可能没有爱过他。 李砚挣扎着起身,披了件棉氅便朝承华殿走去。 不让内侍跟着,不坐轿撵,就这样在黑夜里一步一步走过去。 寒风刺骨,直直朝他脸上刮。 原来皇宫里这么冷啊,怎么从前他从未发现呢? 他低头看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都覆上了厚厚的冰霜。 就如同他一般,直不起嵴背。 他就这样缓慢地、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承华殿。 承华殿的内侍都大惊失色,忙下跪行礼。 他摆摆手,跌跌撞撞地走进殿内,朝寝殿的方向走去。 杏墨听到外头的动静,从偏殿出来,看见李砚朝寝殿走去,急忙去拦—— 「陛下万福,奴婢这就去请皇后出来接驾!」 李砚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人甩开,径直往寝殿走。 多少年,皇后都不曾留他在承华殿过夜了。 他放轻脚步,踏入寝殿走向床榻上的人。 望着她安睡的模样,安然昳丽,他勾唇,似乎又回到初见的那日了...... 只是下一刻,床榻上的人启齿呓语:「笠则......」 李砚脸色惊变,愣在当场。 笠则......是谁? 第53章 梦回 只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女子。…… 春日菲菲, 暖风轻拂。 少女一身明黄色轻纱罗裙,浅笑盈盈,跟在父亲身后满心欢喜的出门—— 今日父亲要带她一同去赴朝中好友操办的春日宴。 闺阁女子, 鲜少外出,自然十分欢喜。 宴会上有好多朝臣, 都带着自家子女, 好不热闹。 席上有歌舞、杂耍之类的节目, 看得少女眼花缭乱。春日宴席上的酒种类颇多,给姑娘家准备的自然是口感香甜的青梅酒。 此酒酸甜香醇,少女一时贪杯, 饮的有些微醉。她的脸上泛起薄红,有些热。 第100页 她朝身旁的父亲说了几句话,便离开宴席出去透气。 后院百花盛开,少女专注地赏花,暖阳照拂在她雪白的脸颊上,印出夺人心魄地美。 「这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姜显的女儿?」 「是啊,我就说长得极美吧?」 「嘿嘿......」 少女回头,几个面色发红、尽显醉态的男子正打量着她,眼神不善、嬉笑调侃。 她冷了脸, 转身欲离开。 可那几个男子追了上来,拦住了她—— 「别走呀, 你可知我是谁?」 「就是,别故作清高了......」 少女蹙眉, 面露恼意, 刚想出声斥责,一道清冷的声线却快了她一步。 「左丞公子,声名在外,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一众目光皆朝那声音来处投去。 只见男子一袭白衣,俊脸稜角分明,一双漆眸泛着光芒,叫人移不开眼。 少女愣在原地。 倒是那左丞公子先反应过来,怒道:「你是谁?既知我的身份,还敢这样同我说话?」 这大褚高官的公子他都认识,可从未见过这个男子。 想来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人家。 男子勾唇,笑意却淡,「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近日言行无状,左丞已深感不满。今日这事若是传到左丞耳中,公子以为会如何?」 「你!」左丞公子怒极,心中却明白他说得在理,于是咬咬牙带着几个跟班气沖沖地离开了。 少女回过神,朝男子浅浅行礼,「多谢公子出言相救。」 「小事而已,姑娘不必言谢。」 男子欠身回礼后,转身便要走。 「等......等等。」少女脸上才散去的红晕又浮现,她急急出声:「我、我叫姜林,敢问公子名讳?」 男子转身,大大方方回答:「在下陈瑾。」 姜林欲开口再问...... 「笠则哥哥?」一个倩影小跑而至,模样娇俏动人,她亲昵地朝陈瑾开口:「你怎么跑这里来啦?这位姑娘是?」 陈瑾笑得温和,伸手牵住眼前人的小手,「这是姜姑娘。」 女子朝姜林笑着行礼。 姜林的眼中只有陈瑾的笑颜,原来他笑起来这样好看。 只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个女子。 「好了,我们回去吧。」 「哦。」女子望向姜林,笑道:「姜姑娘和我们顺路吗?一道走呀。」 姜林正想说好。 可陈瑾伸手轻轻敲了敲女子的脑袋,「姜姑娘是府中春日宴的贵客,顺什么路。」 随即转身朝姜林略略点头,便牵着人走了。 姜林看着两人般配的背影,细细碎碎的对话传来—— 「髮髻怎么又乱了?」 「哎呀,还不是跑来寻你!你得帮我重新梳。」 「行。」 原来,他的声音还可以这么温柔。 姜林怔怔的,眼眶不自觉地泛红,口中低喃:「笠则......是你的字吗?」 ...... 年少梦回。 睁开眼时,春日不在,只剩冬日萧瑟的寒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倔强地往殿内钻。 她的心中仿佛缺了一块似的。 姜林抬手按了按酸涩的眼睛,起身下榻。 穿好棉靴抬眼,忽得瞥见寝殿桌前坐着一个人—— 李砚。 她心口一跳,眼神慌乱地去望博古架。 还好,没有开启过的痕迹。 压下眼底无法抑制的厌恶,她朝李砚行礼,「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怎地不叫醒臣妾?」 李砚坐在桌前,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 过了半晌,他才转头望向她,眼中的沉痛快要溢出。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神态痛苦,「林儿,这么多年,你对朕可曾有过一丝丝的爱意?」 姜林愣住,他怎么会突然问她这种问题? 「呵,没有是不是?」李砚苦笑,似是自嘲道:「即使朕如今快要死了,你也不肯哄骗我一次。」 「你不爱我,是因为你心里有人......是那个叫笠则的人?」 语毕,李砚终于瞧见他那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脸上有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果然,能让她在睡梦中呓语唤着的人,该是她多么放不下的人。 姜林没有说话。 李砚又开始咳嗽,只是这次咳得更加厉害,直到咳出血来,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渗出...... 他疲累地跌坐在椅子上,双眼仍是望向姜林。 寝殿内的暖炉烧得正旺,可两人身上的温度却一点一点地褪去。 良久,姜林抬起眼望向他,似乎下定决心般,眸中划过恶毒的光。 「既然皇上问了,臣妾也不瞒您。他确实是我爱的人,我们两情相悦,当年若非你执意要娶我,我与他本该双宿双栖的。」她朝他走了两步,勾起唇角,淡淡道:「还有一事,臣妾也告诉皇上吧。太子,可不是陛下的孩子,他不过是我从宫外换来的孩子罢了......」 姜林想,既然李砚知道笠则的存在,必然会追查下去...... 那可不成,她的笠则,怎可被人知晓在何处? 他只属于她,永远只属于她一人。 既然李砚快死了,她何不再给他下一记勐药,让他早日归天。 第101页 只要他一死,锦衣卫控制了皇宫,她的女儿牵制住陈亦行。 这天下还不是她的么? 可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李容此时,正在寝殿外...... 他一早来承华殿给她请安,才刚进殿便被内侍拦住,说是皇上在此。 李容想,他正好可以在父皇面前表现一番。 谁知,却听到了这番话...... 他的脸色大变。 * 含光殿内。 陈亦行拿过棉氅给梵一披上,指尖灵活地给她系好衣带。 「今日还要过去吗?」 他拧眉,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升起。 梵一笑着点点头,双手捧住他的脸,指腹蹭蹭他的脸,「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陈亦行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 他没由来的感觉到—— 今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第54章 囚锁 她就是囚住你的那把锁。 承华殿内寂静万分, 杏墨和一众内侍都退至殿外。 不一会儿,太子李容便一脸失魂落魄地从殿内出来。他的脸色煞白,眉头髮皱, 面露痛苦,走路的脚步也是发颤的...... 早过了请安的时辰, 可外头仍是雾蒙蒙的, 天空中飘散着雨水夹杂着雪花, 淅淅沥沥地,将这皇宫的一切都打湿。 梵一走近承华殿外时,恰好看见李容狼狈的背影。 加之殿外站着的众人, 她秀眉微蹙,不禁心生疑惑:里头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缓步过去,朝里头望了望,隐约瞧见皇后走出来,身后还有一个人......她心头一跳,直觉不太对劲,便转身准备先行离开。 她的身影虽闪过只有一瞬,殿内的姜林还是看清楚了,她朝殿外的杏墨稍一使眼色, 杏墨便一把抓住梵一的手腕,「皇后娘娘请您进去说话呢。」 隐蔽在承华殿外围的暗卫见到这个场景, 便想冲过去......可才一抬头,便看见夫人朝他们暗暗做了一个手势, 示意他们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只得遵从, 只是其中一名暗暗离开,快速朝含光殿赶去...... 「姑姑何必如此紧张。」梵一勾唇,朝杏墨和善的笑, 「方才我只是怕打扰了娘娘才准备离开的,既然娘娘唤我,我进去便是。」 言外之意,你不必紧紧抓着我。 杏墨跟着姜林多年,性格沉稳谨慎。虽说昨日过后,皇后对梵一的疑虑几乎完全打消了,可她还是多留了一个心眼...... 她凝望着梵一的双眼,辨别着她话中的真假。可她的眼神清澈,表情真诚,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奴婢冒犯了。」她松开手,欠身说道。 梵一温和的笑笑,并未与她计较。她抬腿走进正殿,缓步走到皇后面前,然后抬眸望向那个中年男子—— 他身上披了件棉氅,里头衣衫的颜色象徵了他的身份。 加之这个时辰能出现在承华殿,不是当今天子还能是谁呢? 梵一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只见他髮丝渐乱,身材有些微胖,脸上没什么血色,嘴角还有淡淡的血痕...... 她略略调整了唿吸,想着不能露怯,还是先行礼吧。 可未等她开口,姜林便出声了。 她抬手指了指她,双眸中闪着疯狂的光芒,朝李砚说道:「她,才是陛下的女儿。」 话音落下,殿上的其余三人均是震惊! 梵一檀口微张,怔在原地。 她是疯了吗? 此时将她的身份说出,她还如何将李容推上皇位? 而跟着梵一后头的杏墨,也是怔愣住。可她马上反应过来,凭着她对皇后的了解,她大概明白皇后想做什么了...... 「什么......」 李砚一脸不可置信,他扶着身旁的桌子,有些头晕目眩。本就还未从李容是从宫外抱回来的这件事中反应过来,而今皇后又当着他的面说这个姑娘才是他的女儿。 「不、不可能!」他不信,他无法相信! 见到李砚状似癫狂的样子,姜林勾起唇角,笑的很得意—— 疯吧、疯吧,要是疯到立即暴毙才好呢! 而下一秒,李砚忽得走到花樽边,拿起一把花剪,然后又折返回来...... 姜林勐地站起来往后退。 这人莫不是疯魔了? 可他只是走到桌前,拿起茶壶将睡倒在空茶杯里。然后拿起剪子的一头刺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进茶杯里...... 姜林一下子便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梵一也一直往后退,她心里牢记着陈亦行与她说过的每一个字。 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可是站在她身旁的姜林却一下子抓起她的手朝李容走去,她也反应过来他们在做什么了。 滴血验亲。 先前在私宅养伤时,阿凝拿了很多话本子给她打发时间。 未料想,话本子里的戏码今日竟落在她的头上。 剪子刺破指尖的那刻,梵一心中竟生出一丝希望来,说不定弄错了呢?也许她不是皇上的女儿呢? 可茶杯里相融的两滴血清晰地告诉她,她的身份不可逆转了。 正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李砚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低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过后,他抬眼,望着姜林—— 第102页 她还是那么美,一如当日初见。 那时他还是太子,闲来无事去参加兵部侍郎操办的春日宴,宴席无聊,他便唤了侍从到院子晒太阳。 后院春光正好,他一眼便看见身处百花中的姑娘。 人比花娇。 只是,那个姑娘怔怔望着远处,面露愁色,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没一会儿,她的父亲寻来,将她带走了。 「她便是姜大人的独女?」他低声问侍从。 侍从点头称是。 他弯了弯嘴角,想着或许这便是缘分吧? 回忆骤停,他眼中的人似乎没变,又似乎变得面目全非。 然后,出人意料的,大褚的垂死帝王,颤巍巍地起身走到他的皇后身旁,伸手拉住她凤袍的一角—— 「朕可以原谅你,你做的一切,朕都不计较。你想要什么,朕知道,朕都可以给你。只是,在朕死之前,朕要你真心的陪伴在朕的身边。」 梵一心中震盪,一个帝王在临死之际,竟开始乞求爱情? 多么可笑又可悲。 然后她看见皇后朝他微微笑,握住他的手柔声说好。 「既然陛下说都依臣妾,那么咱们的女儿,是不是该赐封号、正公主之位呢?」 「对、对!」李砚陷入姜林柔和的笑容里,满口答应:「来人,拟旨!」 ...... 内侍捧着李砚亲笔所写的诏书匆匆出殿。 梵一眉心一跳,回过神来,她好像知道皇后想做什么了。 她将李容当成弃子抛之,而将她正名,想利用公主这个身份困住她。而这个身份,也必然会成为她和陈亦行之间的阻隔...... 真厉害的盘算! 可她却不能轻举妄动、露出破绽而前功尽弃。 * 等陈亦行赶到承华殿时,李砚已经离开,而嘉宜公主的封号已经昭告天下。 他沉着脸进殿,看见站着姜林身侧的梵一。 只见她一身红色的襦裙装,妆容明艷,连髮髻上的步摇都是金光闪闪...... 四目相对,两人都没说话。 此时此地,还能说什么? 什么都不能说。 「掌印来了?」姜林笑道:「看来掌印已经得到消息了。如今梵一,哦不,嘉宜公主封号已定,至于你们之前的事......」 她顿了声,故作嘆息:「很难办啊......」 公主和宦臣。 即便你再指鹿为马,可文武朝臣、天下百姓的悠悠之口,你都堵得了吗? 这一局,你还如何解? 姜林的双眸透出精明的光。 ——如今你一心繫于她身,而我作为她的母亲,却可以支配她的人生。 ——若想要她,你只有听从于我。 她就是囚住你的那把锁。 解无可解。 第55章 担忧 只要她能舒心就好。 竹逸轩外。 梵一怔怔望着高挂着的红灯, 思绪烦乱。 夜幕笼罩,她本该回含光殿的。可这一日之间,天翻地覆的变化, 令人猝不及防。 想到今日她站在皇后身侧,望着殿下的陈亦行, 他穿着一身大红蟒袍, 可面上却寒得阴郁。皇后嗤笑着拿话刺他, 一字一句皆带了威胁的味道。 「看来明日陛下会很忙吶,文武大臣的奏摺要在陛下的书桌上堆成山了。」 「掌印该当识时务,如今陛下的身体......若你站在本宫这边, 你和公主之事便一如从前。」 姜林的这些话,虽是威胁,可也不难听出其中的怯意。 她在害怕。 天子将死,宦臣势大。即使李砚嘴上说都依她的意思,可皇权哪是一句话就能决定的? 即便她心中憎恶陈亦行,到了此时却不得不拉拢他。 想用她的女儿操控他。 从头至尾,陈亦行都未发一言,他的漆眸让人看不出情绪。 以至于待皇后说完后,他走时连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梵一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他这样的表现,才是滴水不漏。 等他走后, 她只得装作无奈的样子朝皇后说:「我没那么大的能耐,他不可能为我一人而屈服的......」 而姜林却勾勾唇角, 双眼直视前方, 「是吗?」 于是姜林赐了她新的居所。 ——竹逸轩。 看似恩赐,实则监视。 姜林在赌,赌陈亦行会来找她。 只要他来, 她便赢了。 梵一内心纠结,便在这殿外站了许久,直到现在。 「公主,外头起风了,请快些进去吧。」 「是啊,里头备好了暖炉,请公主进殿。」 梵一抬眼望向身侧的两名宫女。 ——庆月和晓安。 皇后赐的人,贴身宫女,不过是贴身监视罢了。 她略略点头,缓步走进殿内。 她们倒是没说谎,殿中的暖意扑面而来...... 可她心中的寒意却无法驱散。 她屏退了殿上其他的侍从,抬腿朝寝殿走去,而庆月和晓安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你们也下去吧,我不需要侍候了。」 「可皇后娘娘说了......」 梵一勾唇,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你们知道母后不许旁人进寝殿的规矩吗?在我这里也是一样的。」 两名宫女愣住,先是被她昳丽的笑容的震撼,后又惊恐于她说出的话。 第103页 皇后一向威严狠厉,而这公主看似温和柔弱,可却不是个好拿捏的主。 只好应好告退。 梵一淡下眸色,抬腿进了寝殿,将门关上后,她走到红木桌前坐下,感到精疲力尽。她刚抬手给自己到了杯茶递到唇边,转念又气恼地放下。她用力地放下,带着些怒气,使得些许茶水撒出来,滴在桌面上。 她拧眉望着茶杯—— 根本不敢喝。 这里的一切都是皇后布置的,谁知道茶水点心里头会不会加了东西。 她赌不起。 又渴又饿,心里又记挂着人。 她的眼尾不禁染上了红。 半晌后,她起身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让夜里的寒风吹拂,将眼角的一点湿意吹干。 她望着窗外远处的梅树,想着这竹逸轩和含光殿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否则说不定还能偷跑过去一趟。 可这殿外一定有许多皇后的人,在她还未弄清楚皇后的眼线布在哪几处之前,她连暗卫都唤不得...... 眼下,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可是,她好想见他一面。 正如皇后所说,明日百官上奏,他要怎样面对那些议论和指指点点?她太清楚他的痛点了,如今加上她公主的身份,他会不会......往后退? 她越想越担心,都快将嘴唇咬破了。 不、不会的,他不会的。 她想着,自己该对他有信心才对。 她抹去眼角的泪,关上窗子—— 在心中暗自发誓,若他敢退后一步,她就咬他一口......她暗自握拳。 既然如今什么都不能做,她只好走向床榻,想着先歇息会儿。 可待她掀开金色床幔,瞧清里头靠坐着的人,差点惊唿出声! ——陈亦行一身暗青绸衫,悠哉地倚靠在塌上,一双漆眸中带着抹不去的笑意,直直望着她。 见她黯淡的眸色瞬间燃起光,陈亦行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按...... 「混蛋!」梵一压低了声音,生怕外头的人听见,可双手却紧搂他的脖子,将有些酸痛的眼睛贴在他微凉的颈窝处,「来了都不出声......」 害我胡思乱想,平白伤心半天! 混蛋! 陈亦行抚了抚她的嵴背,低笑道:「是,公主教训的是。公主若是......」 后头的话还没说出口,梵一便蹭地起身,将娇唇贴向他的唇,把他接下来的话都堵住。 陈亦行的漆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很快便闭眼陷于她的温柔之中...... 可唇上忽然的轻微刺痛,让他睁开眼,怔怔望向始作俑者...... 一吻结束,梵一却未离开他,而是将唇轻贴着他,哼唧开口:「我不喜欢听你这样叫我。」 闻言,陈亦行勾唇,扶着她的后颈翻身将人压住,夺回所有的主动权...... 余光瞥见她髮髻上亮晃晃的步摇,让他心生不悦,便伸手将它取下,朝外一丢。 梵一被吻的杏眸都水光盈盈,乌髮披散在后,宛若九天玄女般明艷动人。陈亦行让她贴靠着他,正声保证:「夫人担心的事,不会发生。」 想到她方才在窗边黯然垂泪的模样,他便又凑过去吻了吻她洇红的眼尾,「我才不会放手。」 「可明日那些朝臣......」 「我们打个赌吧?」陈亦行勾唇,眉眼含笑,「我赌明日无一人上奏议论你我之事。」 他瞧着梵一惊愕的表情,笑了。 在他来竹逸轩之前,他早就去过朝中最迂腐的几位老臣的府邸...... 他确实不怕被议论,这些年被指点议论、暗中谩骂的还少吗? 可是如今却不行了。 若是他被议论,他的宝贝会心疼的,说不定还会哭得两眼红红。 所以,做了这么久的恶人,也不怕再多做一次。 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 他最是清楚那些大臣们的弱点了,威逼利诱、逐个击破,多简单。 无论如何。 只要她能舒心就好。 第56章 事端 「乖,夫君抱着你睡。」 「咕噜——」 梵一晃晃脑袋, 伸手揉了揉肚子,已然饿的发昏。 她倚躺在陈亦行腿上,闭着眼感慨:「话本子里写的果然是骗人的, 有情饮水饱,可我现在还是饿的不得了。」 然后, 轻笑声响起, 陈亦行捏了捏她的脸, 开口:「张嘴。」 梵一下意识的张嘴,随后嘴里被塞了块芝麻糖,香甜味道瞬间在舌间化开。她睁眼, 欣喜之色显露无疑。 陈亦行下榻,给她倒了杯茶来,慢慢餵给她,「该吃吃该喝喝,你夫君还没废物到连夫人的膳食安全都保证不了。」 想到她方才愤然放下茶杯的模样,真是让他又欣慰又生气。 「放心,这儿也有我的人......」他在她耳侧说了几个名字,告诉她可以信任的人。 闻言,梵一舒了口气, 难怪他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里...... 「那今晚你可以留在这儿陪我的吧?」 陈亦行勾唇,眼尾不自觉往上挑, 戏嚯道:「夫人想要我陪?」 梵一斜靠在他的肩头。他顺势搂住她的纤腰,指尖挑起她胸前的系带把玩着。然后便听见她用认真的语气撒娇:「那是自然呀, 没有你我是睡不好的。」 说完还顿了下, 才泄气般嘟囔:「这是什么世道哦?名正言顺的夫妻居然不能同塌而眠......」 第104页 陈亦行没接她的话,漆眸认真凝视她的宫装,手指轻扯着她的衣带, 笑问道:「知道白日我见你穿这身宫装时想的是什么吗?」 梵一怔怔地摇头。 他贴近她的耳畔,低语:「我想的是,我家一一那么笨,连寻常衣裙都不会穿,这宫装还得我来帮你穿......可我也不会,所以得先给你脱下来......」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尖,让她的耳朵连着脸颊一起红烫起来。 说起来,两人之间明明已经亲密无间,可只要他逗她,她仍旧会是一副娇憨的羞涩模样。 陈亦行最爱看她这个样子。 可爱极了。 梵一垂着头,轻拍他的手,躺下将脸埋入绣枕中...... 见她已经害羞到不行,陈亦行便不逗她了。他也在她身侧躺下,将人拉进怀里,扯过棉被将两人裹起来,还细心地给她掖好被角。 然后伸手轻拍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哄她入睡:「乖,夫君抱着你睡。」 半晌过后,他发现怀里的人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唿吸渐均...... 他心疼她周旋于皇后跟前,整日绷着自己。他伸手将她散落在侧脸的碎发拨到耳后,再凑过去轻吻她的额头,轻声说:「辛苦了,夫人。」 梵一醒来时,身侧的人已经不在了。 只是在她的枕边,放着一包芝麻糖。芝麻糖的香甜味道渗出来,飘进她的鼻间...... 她觉得心里都泛出甜蜜滋味来。 * 含光殿。 陈亦行望着跪在地上的、顾之渊带来的老嬷嬷—— 只见她满脸布满了烧伤疤痕,已是结成黑痂,显得整张脸更加恐怖。 「大哥,她便是十八年前在承华殿伺候过的郭嬷嬷。」 陈亦行沉了脸,睨了睨顾之渊,「让老人家坐着说话。」 顾之渊面容纠结,轻声开口:「大哥,她......她坐不了,她的脚已经弯曲变形,只能这样跪着......」 「查到多少?」 「当年在皇后孕期伺候过的人,几乎全部被灭口了。这位郭嬷嬷,不知怎么逃出来的,竟隐匿在后宫杂院内十八年......」顾之渊拿出一张发皱的纸,递给陈亦行,「这应当是她默记下来的一些膳食谱子。」 陈亦行看了眼,随即蹲下去探郭嬷嬷的脉...... 竟只剩一息了。 「您能说话吗?」 垂着头的郭嬷嬷微微抬起头,微微张了张口,脸上的痂扯着嘴唇,十分艰难:「皇......皇后......」 「您是想说是皇后将您害成这样的?」 她点头,指着他手里的纸,又开口:「叶......叶......」 「叶贵妃,也是她下毒的是吗?」 老人家舒了口气,笑着点点头,脸上的疤痕挤在一起,更加狰狞了。 可下一刻,她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抓住陈亦行的胳膊,仿佛用尽所有力气,「叶......贵妃......她......」 终是没有说完。 郭嬷嬷瞪大双眼,嘴巴微张,死不瞑目。 陈亦行抬手帮她将眼睛阖上,又解下身上的棉氅,将老人家裹住,然后望向顾之渊:「将人好好安葬。」 顾之渊点头,吩咐番子将尸体抬了下去。 外头又开始飘起雪花,陈亦行望着番子抬着尸体朝远处走去,雪花落在他裹住老人的棉氅上,洁白一片...... 他双拳紧握,重重吐出一口气。 天寒地冻,可他身体里的血液似乎滚烫地快要沸腾起来...... 早朝。 李砚虚坐在龙椅上,脸色差到了极点。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和文武百官说着公主归来的好消息,可那笑意显然未达眼底。 他瞥了瞥陈亦行,想要开口,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陈亦行将他的神态都收进眼底。 呵,失望。 他其实很希望李砚能开口,即便是说他和公主之间不成体统的婚事。这样至少表示,他心里多少是有些在乎这个女儿的。 可是,他没有。 而其余的朝臣,仔细地观察皇帝的脸色,还有陈亦行的神态。最后,也无一人敢多言,只是虚情假意地朝皇帝道贺罢了。 「为贺公主归宫之喜,今晚设宫宴,诸位爱卿都要参加吶!」 「是。」群臣应声道。 晚上的宫宴气氛实在诡异,皇上和皇后同为上座,而陈亦行和梵一坐在侧边离他们最近的位置。 底下则皆是朝臣。 一时间,竟无一人说话。 寂静无声。 李砚招手唤来身侧的内侍:「快让乐师奏乐,上歌舞!」 琴声、笛声响起,舞女翩然起舞,四散转动。 气氛总算有些热了起来。 群臣的笑声、谈论声也多了起来,多是夸赞嘉宜公主之词,以此来讨帝后开心。 渐渐地,有些朝臣开始微醉了。 这时,靠近帝后的一名原本垂着头的稍壮的舞女忽然抬头,衣袖中的匕首也随即划至手心—— 竟是男扮女装的李容! 他双眼猩红,紧握住匕首勐地朝皇后刺去! 第57章 挡刀 这是最后一次纵着你这样不管不顾…… 所有人的唿吸在这一刻滞住。微醉的朝臣们更是傻愣在原地。 陈亦行微凉的手掌被一片温热拂过, 随后重重的一握...... 第105页 一触即分。 待他漆眸抬起,身边的人早已向皇后的位子冲去。 他的双眸一震,脸上失了血色, 当即反应过来她想做什么—— 替皇后挡刀! 千钧一髮间,李砚和姜林显然也来不及反应, 一时之间竟都怔愣住, 忘记了闪躲...... 匕首离姜林越来越近, 李容的双眼迸射出疯狂的火花,眼见着刀尖即将刺破姜林的心口,他的心脏便更加剧烈的跳动起来, 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他勾起唇角,眼前闪现的是自小到大的和姜林一起的各种场景。 责备、埋怨、嘲讽......他从前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的母后如此厌恶他? 原来,他本就不是她的儿子啊。 呵,就因为她的私慾,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这也就罢了,如今她认回了亲生女儿,便要将他当成弃子吗? 我的母后,这一次, 我不会再当废物...... 你既轻易毁了我的人生,那我们便一起毁灭吧。 刀尖越来越近, 他嘴角的弧度也越来越大。 倏然,一道红色倩影挡在了姜林身前。 李容目光微滞, 转而浮现更为狠厉的眼色—— 这个在御花园斥责他、抢了他至尊地位的贱人, 既然这么想死,他便成全她! 疾风掠过,宫殿上的每排烛火皆被盪的晃动...... 当李容的刀尖即将刺破梵一的后心时, 他忽然感觉后颈一热,钝痛感瞬间袭遍全身。 他握着的匕首也无法如期刺入,只能随着他倒下,不过还是划破了那件红色宫装! 鲜血从背后潺潺流出,梵一的小脸顷刻变得煞白。 她抱着姜林,用身体护住她,面露痛色,喃喃道:「母后......」 姜林这才回过神来,常年冰冷的脸上终于浮现慌乱的神色,她急道:「梵一,梵一!你怎么样?」 怀里的人皱着眉,昏了过去...... 李砚此时也焦急地叫人传太医,即使对这个女儿没多少感情,此时此景,他也不禁急的双眼微红。 殿下的朝臣们也纷纷起身,想上前观望公主的伤势,可才挪动一步,便停了下来—— 只见身着暗蓝蟒袍的掌印大人,慢悠悠地站起身,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冰霜,阴恻的漆眸望向姜林怀里的人......将整个大殿的朝臣都吓得立在原地,不敢再向前一步。 据说掌印将公主当成宝贝一样,众人心里纷纷猜想着,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陈亦行寒着脸,将目光收回,转而走向被侍卫压制住的李容...... 「松手。」他对着侍卫说道。随后掐住李容的后颈,被他用暗器刺破的后颈一直在流血,此时鲜血沾湿了他的手上,血腥味蔓延至他的鼻间,让他不禁皱起眉头。 两名侍卫很是为难,皇上在场,且还未出声,这人他们哪敢放给掌印啊...... 「咱家说,放手。」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阴沉。 两名侍卫被惊得来不及思考,讪讪松手。 他们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若此时再不松手,恐怕自己的手就不保了...... 陈亦行拽着李容往殿外走,没有再回头—— 方才李容行刺,他本想着便由他去吧。 姜林身上的业障太多,迟早有此报。 可当梵一握住他手的时候,他便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了。 姜林死不足惜,可有些谜团也会随着她的死而消失殆尽、再不得解。 他的一一,总是心心念念的为他。 他看着匕首划过她的嵴背,伤口应该不深,可她却「昏」了过去。所以在这个时候,他更不能坏了她的计划。 因为这晚宴的地点,离承华殿是那么近...... 可她在流血啊。 自她来到他的身边,好像一直在受伤流血...... 陈亦行的双眸酸涩,心脏窒痛,手上的力度也渐渐收紧。 半跪着的李容痛的闷哼出声,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姜林望着陈亦行离去的背影,手心握拳—— 他究竟在想什么?竟真的对梵一不管不顾了? 她低头望了望昏着的梵一,想起方才她替她挡刀的场景,如冰石一般的心也不禁动容,「来人,将公主送往承华殿!」 刚刚迈出殿外的人,听见这话,嘴角勾起苦笑。 一一,你赌赢了。 可我根本不愿你以命去赌。 外头又飘起了雪,雪花落在伤口上,疼得李容嗷嗷叫。 「是她自己挡过来的!」死亡的恐惧让李容拿出最后一口气,急急喊道:「我想杀得是皇后!」 陈亦行停下脚步,松开手,李容直直跪地...... 他抬腿就朝他心口踹去! 李容被踹倒,口吐鲜血,趴在雪地不动了。他望向周围站着的皇宫侍卫,此时如木桩一般,站在一旁,无人阻拦陈亦行...... 「啊——」 他正出神,右手传来剧烈的痛,让他惊唿出声! 陈亦行随手在侍卫处抽了把剑,直接砍了李容的右手,他猩红着眼,「这只手,先前想辱她,今日又伤她,就该剁了餵狗。」 然后又提剑将他其余的手筋脚筋都挑断。 这些年,他李容仗着太子的身份,陷害忠臣。比如那位礼部尚书李骞,就因为与他政见不和,便被他屠了满门。最后还要将这事嫁祸给东厂。 第106页 在宫里宫外,还糟蹋了不少姑娘...... 今日这一切,皆是他的报应。 周围的侍卫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从前不是没见过掌印杀人,可他动手从来都是干净利落,一剑毙命。像今日这样折磨人的杀法,倒是第一次见...... 「来人。」 隐在暗处的东厂番子出来静候吩咐。 「咱家知道东厂最近研制出了一个玩意儿,可以将人送上天。」他冷眼瞥了眼那地上的烂肉,「找个僻静处,将人送上去。」 一一,你看,我从不骗你。 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的承华殿,此时一片灯火通明,宫女内侍进进出出...... 他将剑扔回给侍卫,抬头望天,皓月正当空—— 成与不成都好,这是最后一次纵着你这样不管不顾了。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受伤了。 此时,被送进皇后寝殿的梵一,感受到周围安静了下来,想着太医侍从应该都退了。 于是,她试探地睁开双眼...... 第58章 密室 她得给他留些记号。 寝殿内的烛火较为昏暗, 梵一不大能看清,只能隐隐看见皇后独自坐在桌边。 方才她闭着眼,感觉到太医替她诊治、宫女给她背上的伤处上了药, 这一切进行的非常快。感觉的出来,他们都十分紧张, 毕竟这是第一次皇后准允他们进入她的寝殿。 此时这些人早已退了出去, 寝殿内安静的很。 她的杏眸骨碌碌地转, 尽最大努力去看清寝殿内的环境—— 这寝殿很大却又很空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皇后的寝殿。 「醒了?」 梵一心中一颤,抬眸看见皇后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 正勾唇笑望着她,「身上还痛吗?」 她将双手撑在床榻上,勉强坐起身子,摇摇头、轻声答道:「就一点点疼。」 闻言,姜林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以身替本宫挡刀,是为了陈亦行吧?想探究本宫这寝殿内的秘密?」 梵一心中震盪,难道是哪一环露了破绽? 不、不应该,她的每一步皆走得小心翼翼, 绝不可能被瞧出端倪。 那么皇后说这话,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故意在试探她。 她稳住气息,尽量将语气放平, 开口时还带了些哀伤, 「原来母后是这样想的?」 梵一喟然,强撑着站起身,缓缓往寝殿外走, 边走边说:「以身挡刀,不过是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罢了。此事已了,母后既然不放心我,我离开便是了......」 她在赌,赌皇后只是试探;可若是她真的发现什么端倪或对她仍有疑虑,此时离开也是保全自己的方法。 她的心跳如雷。 直到她即将踏出寝殿时,背后才有声音响起:「是母后多虑了。」 梵一转身,姜林已走到她的面前,抬手握住她的胳膊。 姜林的掌心有些热的不寻常,敷在她的胳膊上,让她不竟疑惑。她抬眸,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眼前的人的脸,此时泛起异样的红...... 她看着姜林缓缓凑近她的耳边,气息有些紊乱,似是炫耀般轻声开口:「母后确有一个秘密,在这世上无人知晓。你既真心待我,今日母后便同你分享......」 姜林弯着唇角,牵拖着梵一朝博古架走去。 这个博古架上头放了好些奇珍异宝,梵一越往那处走,越是感到一阵寒凉。 她有预感,她离谜团越来越近了。 「母后......」她忽得停下脚步,「我、我有些冷。」 她转向床榻,望着塌上的棉氅。 姜林松开她,点点头。 梵一赶紧走到床榻边,拿棉氅的时候,将衣袖里陈亦行送她的那支珍珠髮簪压在绣枕下,将髮簪的尖端朝向博古架的方向。 若是明日早晨她仍未走出承华殿,陈亦行必然会来救她。 ——她得给他留些记号。 她将棉氅披在身上,胡乱系了个结,又走回姜林身旁。 姜林转身,转动博古架上的琉璃花樽,博古架开始移动...... 直到进入博古架后的那扇门,梵一的唇仍是微张,惊愕的说不出话。 「嘭——」 身后小门关上的声音。 密室内的烛光瞬间亮起,异常明亮的光芒刺痛了梵一的双眸,她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堪堪挣开双眼...... 这时,姜林将一颗药丸塞进她的口中,又迅速抵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将药丸咽下去。 惊恐瞬间笼罩了她全身...... 「别害怕,不是毒药。」姜林又从瓷瓶中倒出一颗,放入自己的口中,嗤笑:「这可是宝贝呢,吃了这药,你背上的痛很快就会消失了......」 梵一暂且压下心底的恐惧,跟着姜林往前走,直到看见一口水晶棺材,她走近一瞧—— 只见棺材里的人,容颜依旧,丝毫不像是已经故去的人。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陈亦行的父亲,他的眉眼和陈亦行实在太像了。 所以,这五年,他的父亲就这样被皇后藏在这不见天日的密室中? 梵一心里发酸,眼眸不禁发红,她望向这间不是很大的密室,四周布满了冰块,将这密室变得极为阴森寒冷。 「笠则哥哥,你才今日我带了谁来?」姜林倚靠着水晶棺材,双眸凝望着棺内人的脸庞,「是你的儿媳妇呢!」 第107页 她的声音娇柔,仿若在亲昵的撒娇。可传到梵一的耳里,只觉得浑身发颤。 这人显然已是疯魔。 「哈哈哈,你死都不肯爱我。可是陈亦行,你的儿子,却是一心爱着我的女儿。」姜林的脸上渐次染了红,眼神中也透着疯狂,「所以,我还是赢了对不对?」 梵一惊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烫,额间也开始渗出薄汗。 ——药、那药一定有问题。 「你们是不是以为自己演得很好?」姜林转头笑问:「的确演得不错。可是你们忽略了一点,眼神骗不了人。你们之间偶尔的眼神交汇......」 全是隐藏不住的爱意呢。 和笠则哥哥与那贱人之间如出一辙的眼神。 让人厌恶的眼神。 她从未得到过的眼神。 梵一紧紧握拳,将指甲嵌入掌心,用丝丝痛意让自己保持清醒,「既然看出来了,如今又是为何?」 「不知道啊,或许我是真的累了。」姜林勾唇,缓缓蹲坐在地上,将身体靠在棺上,「演得也罢,至少你是真的为我挡刀了......」 既已如此,梵一也不再掩饰,颤着声音开口问:「为什么呢?你既这么爱他,又怎么忍心做出这些?」 「为什么......」姜林喃喃道,眼前开始模煳,记忆中的场景层层浮现...... 春日宴过后,她的心仿佛缺了一个口。她开始茶饭不思,夜里也难以入眠。 终于,她忍不住了。她去兵部侍郎府递了拜帖,可陈瑾却不肯见她...... 又过了几日,宫中的赐婚旨意传来,要将她赐婚给太子李砚,入主东宫。 她又哭又闹,宁死不从。 父亲知她心事,劝她:「林儿,兵部右侍郎府中的那位,对你无意吶!你这又是何苦......」 她不信,她只是缺了机会而已。 于是,她再次去了侍郎府,直到小厮向她回禀,说陈瑾仍不愿见她。她失望转身,却看见一个碧色倩影出现在她眼中—— 是那个他心尖上的姑娘。 第59章 疯狂 女子亦有自尊。 春日暖阳正盛, 身着碧色罗裙的小姑娘怀里抱着一只蝴蝶风筝,正步伐轻快地走来。 姜林压下眼底深深的厌恶,匆忙往前, 在那小姑娘面前直直跪下...... 小姑娘显然被吓到,待她看清跪下的人的脸后, 急忙道:「是姜姑娘吗?这是怎么了, 你快先起来!」 「请你帮帮我......」姜林的眼圈泛红, 声音也带了哭腔。 站着的人不知所措,只好先将她扶起,开口说先进府再说吧。她纯稚无比, 丝毫没有觉察到姜林的双眸中印出嫉恨的光。 「笠则哥哥......」 听见熟悉的声音,陈瑾眉眼含笑,从屋内走出来迎他的姑娘—— 「阿颜,今日回的有些迟......」 他的话生生顿住,因为看到了姜林。 先前姜林屡次拜访,加之初见时她毫不避讳的爱慕神色。 陈瑾心细如尘,怎会不懂她的那些小心思,故而避之不见,想来姑娘家必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可如今她仍出现在这, 看来不得不与她说清楚了。 三人在厅中坐下。 姜林侷促万分,她面朝陈瑾, 轻声开口:「陈公子,我有话想同你单独说......」 饶是再单纯的人, 此时也看出来了, 姜林对陈瑾有意。 阿颜扯了个笑,缓缓起身,拿起桌上的风筝, 「那你们聊。」 陈瑾蹙眉,起身将人按回软椅上,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再转向姜林,沉声开口:「姜姑娘,你的心意我明白,陈某感谢抬爱。只是陈某早已心有所属,绝非姑娘的良人。」 语毕,他抬手想要唤来侍从送客。 听了这话,姜林双眼含泪,跪倒在地,乞求道:「我不介意的,平妻、做妾,我都愿意。公子才智出众,将来必定妻妾成群,求公子垂怜,收了我吧......」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皆是卑微如尘。 妄图唤来他的一丝怜悯。 可是并没有。 陈瑾的脸色反而更沉,他微微提高音量:「起来!女子亦有自尊。陈某此生只娶一妻,姜姑娘也当自尊自爱,才能收穫自己的唯一。」 泪水模煳了姜林的视线,她隐约记得是阿颜将她扶起...... 嗤,惺惺作态。 她在炫耀是不是? 回忆中断,姜林望着棺材中的人,意识渐渐有些漂浮,她深深凝望陈瑾的脸庞,似是喃喃自语:「唯一......我不信,怎么可能呢?我才不信!」 梵一望着眼前的人仿若痴魔,掌心和额间都冒出丝丝汗珠。嵴背伤处的痛似乎消失了,只是体内有股不寻常的热流四窜,意识也逐渐溃散...... 不、不能如此下去。 她取下髮髻上的金步摇,刺向指尖,疼痛的感觉可以让她保持理智与清醒。 * 瑞王府。 李毅一身铠甲,面容冷峻。 忽得有双縴手替他披上暗青色的厚棉氅,然后走到他身前为他将系带系好,再抬手理了理她的衣领。 他心底震动,望着眼前娇柔的妻子,漆眸不禁染上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柔情。他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处,柔声唤她的小字:「泠泠......」 「殿下无需担心我,我支持殿下的每个决定。」 第108页 李毅将手抚向她的小腹,眼眸有些红,「此去若成了自然是好,倘若出现意外,我已安排了人护卫你离......」 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泠泠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她勾唇低笑,感嘆道:「好怀念在边关与殿下一同杀敌的日子呀,可惜小傢伙来了......殿下当知我的,若你有不测,我们一家三口便在黄泉路上再会。」 她的语气轻松,可掌心却凉的不像话。李毅牵住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然后将人搂进怀里,低声保证:「不会的,你安心等我回来。」 他的心口酸涩。 离原定的起事日子还有几日,可他真的等不及了。 因为那张老嬷嬷拿出来的食谱—— 里头的每道膳食,分开来看都是些无毒的食材。然食材相剋,搭在一起,便是最天然的毒药。 ——他的母妃就是这样被人活生生的毒死。 他不想再等了,他要手刃承华殿的那个毒妇。他更想亲口问问他的父皇,她的母妃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这些证据早已快马送到喀夷伊部落,他的外祖父必定已经派兵前往金芜城。 今次一击,必然能胜! 他最后深深望了妻子一眼,便毅然抬腿踏出门外。 可当他踏出府门时,却看见顾之渊带着东厂的一众番子笑望着他。李毅怔住,沉沉开口:「告诉掌印,我心已决,今日他阻不了我。」 顾之渊上前行礼,笑着回答:「殿下莫忧。」 他再朝李毅走近,才低声继续说:「掌印让我带话,今日万事俱备,可反。」 那日陈亦行提议的起事日子,其实只是个幌子。议定的日子,才是最危险的日子,知道的人太多,难免会走漏风声。 所以他才特地将那张食谱给了李毅,正是知道他得知真相后会义无反顾、再等不及,必会提前行动。 每一步,他都算的恰到好处。 李毅愕然,随即缓缓勾唇。 那今日,便反了吧。 * 飞鸽如期而至,陈亦行取下纸条,淡笑。 他站在承华殿百米之外,计算着时辰...... 「参见掌印。」全福公公的声音响起,「皇上有请......」 陈亦行蹙眉,这个时辰李砚传他,会是什么事? 他猜不透。 罢了,君臣一场,自然是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的。 他朝四周的暗卫微微点头,示意他们盯紧承华殿内的一举一动。 还未走到御书房,他便看见几个锦衣卫站立在门外。 陈亦行幽幽迈入御书房内,只见李砚孱弱的坐靠在书桌前,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姜显。 他堪堪行了礼,静等李砚开口。 「咳咳......」李砚咳嗽了几声,才开口道:「如今人到齐了,你可以讲了。朕也很想在死前知道林儿究竟在想什么......」 她心中的人到底是谁? 这话是对姜显说的。 陈亦行望向这位大褚的传奇锦衣卫统领,如今也是华发尽显,再不敌当年了。 当真是岁月无情。 只见他颤颤跪下,朝李砚叩首,「陛下,老臣愿坦白一切,只求陛下护皇后一命。」 他虽是对着李砚说,可眼神却望向了陈亦行。他纵横朝堂数十载,岂会不知,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宫变。 「林儿偏执一生,走错了许多路,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不爱她的人。」姜显哀嘆,直直看着陈亦行,似是想要在他的脸上看到陈瑾的影子。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幼乖巧的女儿,怎会为一个男子陷得如此深,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林儿心里的人,便是掌印的父亲。」 闻言,陈亦行没甚反应,仿佛早已知晓一般。而李砚却勐地咳嗽起来,口唇微张,脸上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看样子,掌印是早已知晓了?」 陈亦行沉着脸开口:「可以猜到几分。不过姜大人,咱家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 既然心中有他的父亲,为何要勉强自己加入皇家,又为何在十多年后才下此杀手? ......太多疑问。 姜显苦笑。 回忆浮现—— 那日林儿从兵部侍郎府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同她说讲,若真不想嫁给太子,他便去求皇上,不管是怎样的结果,都由他这个做父亲的来承担。 可是她并未多言。到了第二日,却仿佛想明白了一般,接受了赐婚旨意...... 他想,女儿能想明白,那可太好了。成为太子妃,将来或许能成为大褚的皇后,母仪天下。再加上太子对她也是真心实意的,这桩赐婚确实不错。 后来李砚顺利登基,姜林自然成为皇后。 他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 可是姜林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他进宫去看望时,姜林对他说:「父亲,皇上嘴上说着爱本宫,可三宫六院他是一个都没落下。呵,我竟还对他抱有幻想,觉得本宫是特别的,是唯一的......」 「林儿,一国之君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呢......」 姜林蹙眉,眸中似有泪,「可他却可以。」 姜显心中一惊,知她说的是谁。 他嘆气,劝慰道:「放下吧,女儿,放过自己吧。」 姜林勐地摇头,贝齿快要将下唇咬破,她仿佛想到什么似的,「那个蛮夷部落来的贱人,不过与我又几分相似罢了,如今却封了贵妃,快要取代我了......」 第109页 她的眼神闪光杀意。 不久后,她怀孕了,趁此机会,她无声无息地便将叶贵妃除去了。 姜显自然知道她犯下的罪孽。 可她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哪里捨得怪罪她。 他只盼着事情到此结束,女儿能安安乐乐地当她的皇后便好。 可随着年月的过去,后宫里的年轻美人越来越多,而姜林的手段也越来越狠辣......直到有一日,姜林传他入宫。 她对他说:「父亲,十几年过去了,本宫日日煎熬,看着李砚三心二意,他让本宫觉得噁心。可是您知道吗?这么多年,笠则哥哥就真的只有秦颜一人。他真的做到了,唯一,他是真的将秦颜当成了唯一......」 姜显看着女儿眸中的疯狂,心口如遭雷击。 然后,他看见她微微勾唇,脸上却无笑意:「如果秦颜不在了呢?她消失的话,笠则哥哥是不是就能看到我了?」 第60章 崩逝 好在,是个阉人。 御书房内的银丝碳早已燃尽, 但无一个宫人敢在此时进来换碳。 「咳咳咳......」 李砚用绢帕捂着嘴,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会才止住。他将绢帕拿下, 嘴角渗出的血未被完全擦尽。他双眉紧蹙,气息不稳, 颤声问道:「林儿怎能怀疑朕对她的真心?叶贵妃......叶贵妃不过是因为长得像她, 朕才对她多加宠爱。朕怎会让她成为林儿的威胁?」 天子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再正常不过了。他爱姜林,将唯一的后位给她,即便再宠爱其他嫔妃, 她的地位也从未有过动摇。 哪怕她毒害虐杀嫔妃,他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他最爱的人一直都只有她啊...... 最爱还不够么? 唯一是什么? 他不懂。 不懂。 「哈哈哈!」 门外响亮的笑声传进来,伴随着御书房门被大力推开。外头的寒风勐地钻进房内,带走房中碳火残留下的最后一丝暖意。 李毅阴沉着脸大步踏入,反手将门合上。看着眼前羸弱的父皇,他忽得笑了,可漆眸中哪里有一点笑意,他冷声开口:「好一个长得像她!父皇,原来我的母妃在你心里就只是姜林的替身?」 母妃去时他才不到四岁, 按理来说该是没什么印象,偏他的记忆力异于常人, 对母妃还有些许记忆。记忆中母妃时常会给他唱部落的儿歌,还会在父皇来的时候展露出最温柔的笑颜。 饶是记忆再好, 如今母妃的模样他却是再记不起了。可他能确定的是, 他的母妃深爱着父皇。 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没有爱过她。 一丝丝都没有。 按照替身的可笑说辞,他的母妃该是像皇后的。 可笑, 太可笑了! 他宁愿她和皇后一点也不像,即使无宠,至少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李砚望着这个被自己忽视多年的儿子,回想起那个明媚如春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杏眸中全是他,不禁嘆息:「卉儿......」 卉儿?叶卉。 李毅的心口抽痛,他终于明白,父皇为何要给母妃改名。 叶卉,两个字中皆有十,双十...... 姜林。 她的母妃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配有,一入宫便从头至尾成了姜林的替身木偶! 他的双眸渐渐浮现猩红,满腔恨意无处抒,他用力抽出佩剑指向李砚,怒道:「她不是叶卉!她叫瑶青,你给我记住了,她叫瑶青!」 李毅几近失控,为人子女,他为自己的母亲不平。 剑随心动,眼看将要刺到李砚的面前...... 姜显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千钧一髮之时,一枚暗器精准无比的打在刀尖上,将剑打偏...... 一只寒凉的手按住李毅的手腕,「殿下,冷静。」 李毅侧目望向陈亦行,只见他朝他略略摇了摇头。他顿时明白了—— 今日起事造反,事成后虽不能令所有朝臣信服,可毕竟是大势所向。可他若是弒君、弒父,那便难以收场了。 如同冬日寒冰坠落于额间,他霎时冷静下来,将利剑收回。 房内一时无声,只剩蜡烛的烛心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 李砚神色复杂的端详着陈亦行,这个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掌印大太监,居然存着造反的心思?如今竟联合他的皇子来逼宫了...... 呵,识人不明。 也对,他这一生,平庸至极,哪里懂得识人呢? 他又仔细地瞧瞧陈亦行的脸,这张脸大概很像她爱的人吧? 确实百里挑一,且心思缜密、卓绝于世。 好在,是个阉人。 否则难保大褚江山易姓,那样他才真的会死不瞑目。 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堪堪压住,神色平静地拿出早就拟好的诏书,铺开在书桌上。他面朝李毅,赞许道:「毅儿今日此举,朕深感欣慰。」 罢了、罢了。 这个儿子,比他强,将江山交给他,也算对得起先帝了。 只是,好不甘心吶! 这皇帝,他还没当够呢! 三人朝诏书看去,只见传位诏书上还空着传位人的名字...... 「毅儿,答应朕一个条件。朕便立刻在诏书上写上你的名字,让你名正言顺地当这皇帝。」李砚淡笑,缓缓开口:「保皇后一世无虞。」 第110页 闻言,李毅脸色更沉,他咬着牙不愿应承。 「若你不愿,朕便将诏书烧了。」李砚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他朝陈亦行说道:「朕知掌印的本事,即使没这诏书,你也有本事让毅儿坐稳皇位。只不过,将来史官撰史,这必将成为新帝的一大诟病。」 陈亦行勾唇,笑了。 他转身示意李毅答应,神态自若,仿佛皇后与他毫无仇怨一般。 李毅大惊,可细想李砚的话,确实在理。他纠结一番,终是应声。 只是在心中默念着,大不了做一回失信之人罢。 这毒妇,他不可能不杀。 得到满意的答案,李砚执笔,用强撑着的最后一点力气在传位诏书上写下李毅的名字。细毫掉落在地,笔尖的墨汁溅到他的龙袍上...... 可他再没力气唤人替他更衣了。 他缓缓闭眼,唇角含笑—— 唯一算什么? 朕才是最爱你的,即使死了,朕也会护你一生。 陈亦行将桌上的诏书拿在手里,朝李毅半跪:「臣参见陛下。」 姜显见状,心知大势已去,只好也跪地拜服,「老臣恳求陛下守诺,不欺先帝。」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想保住女儿性命的父亲。 李毅看了眼李砚,对这父皇的感情复杂,如今见他死去,心中痛快又酸涩。他喟然,伸手将陈亦行扶起,却冷眼望着姜显,并不打算守诺。 可他还未开口,陈亦行却先笑了,他勾了勾唇,轻嗤:「姜大人放心,陛下定然守诺。先帝所言,保皇后一世无虞,待登基大典过后,皇后便是如今的瑞王妃,自然会一世无虞。」 闻言,姜显脸色煞白,他捂住心口,再忍不住,破口大骂:「阉贼!你父亲误我女儿一生,如今你得势,竟颠倒黑白、不守承诺!活该你陈家断子绝孙!」 许是暴怒,他骂完后,便撅了过去。 李毅大怒,执剑便要刺向地上的人。陈亦行拦住他,「陛下初登大位,不宜在此时诛杀旧臣,而应当按大褚律例来定他的罪,以堵悠悠众口。」 「这样的污言秽语,你就不生气?」 他不懂,陈亦行怎能在遭受这些事后,还能保持从容不迫,脸上始终不悲不喜。 这时,御书房门被推开,一名东厂暗卫匆忙进门,跪拜道:「奴才擅闯,求陛下恕罪!」 见他神色慌张,必有要事来禀。李毅摆摆手,并未怪罪。 陈亦行心口一跳,沉声问:「怎么了?」 「掌印,承华殿许久无动静,奴才们探了探寝殿,发现里头竟无一人。夫人和皇后都不见了......」 语毕,陈亦行隐在衣袖间的手心渗出冷汗,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连告退都来不及,大步朝外奔去...... 蟒袍迎风而起,袍上用金丝纹绣的大蟒活灵活现、仿佛要腾冲出来一般,蟒眼中夹带着彻骨寒冷。 第61章 诅咒 她身上流着的有一半是我的血!…… 丧钟沉鸣。 承华殿密室, 梵一发觉体内的刺麻之感逐渐消散。丧钟长鸣,即便在密室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微微怔住,却看见皇后朝她望过来, 神色古怪...... 两人相视无言。 半晌过后,姜林忽得勾唇, 脸上泛起阴森笑意, 而眸中隐约含泪, 「终于死了啊......」 梵一惊觉姜林此时或许已是疯魔,她强装镇定、冷静开口:「眼下母后难道不该出去主持大局,以免大权旁落?」 「呵。你以为到了如今, 我还看不清形势吗?」姜林嗤笑,神色恹恹,「本宫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就是想知道五年前的事吗?只不过本宫没想到,我的亲生女儿会背叛我。」 顿了顿,她又笑着摇头:「也对,陈家男儿太能蛊惑人心了啊......」 外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姜林缓缓走向梵一,挑了挑眉, 「你看,他这不是来了么?」 陈亦行黑着脸大步迈入寝殿, 偌大的殿内果真空无一人...... 他派人将承华殿围的严严实实,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何况是两个大活人? 绝无可能。人绝对还在这里。 「搜。」他沉声发令。 番子们四散开去, 不放过每一个角落。陈亦行仔细打量寝殿的布置,当视线落到床榻时,略微一怔, 随后快步走近—— 珍珠髮簪。 他心知梵一必然不会大意落下这髮簪,那她将这髮簪留下,必有用意。他看着髮簪斜斜地躺着,尖端朝北,似乎是刻意在指向某个方向...... 顺着方向望去,是一个博古架。他走到博古架前,将上面摆放的玩意儿一个个拿下来,直到去拿琉璃花樽时,发现花樽仿佛粘在架子上一般......他怔愣片刻,然后试探地转动,紧接着便听到机关开启的轻微声响。 博古架自动移开,后头的小门打开,周围的番子闻声后,全部围了过来。 「不愧是掌印大人,比本宫预想的还要再快些。」门后传来皇后悠悠的声音,「本宫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带人冲进来,将公主的尸体带回去;二是你自己进来,我便留她一命。」 闻言,陈亦行没做多想,朝后摆了摆手,独自大步迈进密室。 梵一被姜林掐住脖子,说不出话。她心中疑惑,皇后明明从小娇生惯养,怎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且她的手心滚烫,身上还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 第111页 药、那药必有问题。 小门嘭地重重合上。 看见被钳制住的梵一,陈亦行漆眸猩红,紧盯住姜林:「放人!」 姜林勾唇,也不多言,便堪堪松手,将人往陈亦行的方向推了一把。 梵一踉踉跄跄地跌入熟悉的怀抱,抬眼便撞进陈亦行心疼的漆眸中。她早已精疲力竭,此刻终于舒了口气,靠着他站定。 两人十指相扣,却都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看向姜林...... 只见她将脸贴在水晶棺材上,呢喃道:「人都到齐了。」 陈亦行望着棺内阖眼的父亲,漆眸酸涩,双手也不禁颤抖。 五年后再相见,他与父亲却是一棺相隔。 可既然父亲在这里,那么母亲呢? 「姜林,你真是个疯子。」 姜林徐徐抬起头,看着这张与陈瑾相似的脸,笑了。 这话,五年前就有人和她说过呢! 「疯子?」她轻声道:「是啊,可我这个疯子为你父亲做了好多事呢!你不知道吧,你的祖父,那个彻头彻尾的烂人,亲手害死了你三个姑母。」 陈亦行心口震盪,他不知他竟然还有三个姑母? 「你父亲自然不会告诉你,可我查到了。你的祖父赌瘾重酒瘾大,在你父亲小时候,便失手打死了你的祖母。后来为了银钱,将你两个姑母卖进妓院,逼得她们饮鸩自尽。还有你的小姑母,才十二岁就被卖给六十岁的老头子做妾室,生生被磋磨至死......」 听了这话,梵一和陈亦行如遭雷击,怔愣得说不出话。 姜林看着陈亦行的脸庞,他的眉眼像极了陈瑾,可他的脸型和嘴唇却是像他的母亲。她心中不由地生气:「秦颜算什么?她只不过因为住在你父亲家隔壁,和他认识的早些罢了。她的父母只是帮了你父亲,将你祖父送入官府而已......」 她想,陈瑾对秦颜,不过是恩情罢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替你父亲报仇,将买卖你姑母的人牙子全杀了,还有那家妓院我也让人尽数屠杀,那个欺辱你小姑母的老头子早死了,不过我将他的后代全部凌迟处死......你看,我比秦颜更爱你的父亲。」 可是,为何她做了这些,笠则哥哥一点也不高兴呢? 竟然还说她是疯子。 原来他的父亲幼年竟经歷了这些......陈亦行心脏抽痛。难怪父亲一直致力于废除三从四德,一直帮助那些生活困苦的孤女妇人...... 是因为三个姑母的悲惨经歷吧? 可即便经歷过这些,他的父亲仍旧温润谦和,毫不偏执。他想,其中一定有母亲的功劳,因为父亲望向母亲的眼神,从来都是笑意中带着温柔的。 「所以,你冤枉方家通敌叛国,就是为了逼迫我父亲。他不愿,你就杀了他?」陈亦行胸腔中似有一把火,灼得他喘不过气来。 「不、不!」姜林大喊:「我怎么可能杀他!是秦颜,都是你母亲!」 那日事发,她将他们二人抓来。她笑着将毒酒递给秦颜,说只要她一死,她保证好好照顾笠则哥哥,并且善待他们唯一的儿子。 秦颜也同意的呀! 可笠则哥哥护紧了她,死都不答应。 僵持好久好久,他终于松口,将她的毒酒接过。可她没想到的是,在秦颜喝了一口后,陈瑾便抢过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她顿时慌了神,颤抖着拿出解药要餵给他,可他死也不愿吃。她红着眼逼他:「你还有儿子。若你敢死,我一定会狠狠地折磨陈亦行,叫他生不如死!」 可陈瑾拥着怀里奄奄一息的秦颜,丝毫不惧,他坚定而又充满信心地说:「我相信我儿不论遭受怎样的磨难,都会绝处逢生,走出自己的路。」 最后,他在没了气息的秦颜耳畔低喃:「黄泉路定不好走,你这小迷煳鬼等等我呀......」 原来,竟是这样。 他的父母,是被人活活逼死的。 陈亦行的手背忽得感到湿意,他朝身侧望去,梵一的双眼红肿,眼眶中蓄满的眼泪沉甸甸地坠落到他的手上。 「生同衾,死同穴?」姜林咬牙:「做梦!秦颜的尸体早被我一把火烧了,骨灰扬在金溪江里,她永远都别想和笠则哥哥在一起!」 陈亦行再忍不住,猩红着双眼将佩剑拔出,怒指姜林。 可姜林忽得笑了,嘴角开始渗出黑色的血,「我本就没打算活。只是你们两也将死在这里,这密室的机关已开,外头的人再打不开,而这里微薄的空气马上便会消失......」 她的身子软下来,倒在地上,可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到时我们一家四口在地下再相见啊。」 「是吗?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 陈亦行沉着脸,用内力将水晶棺材往边上移动。姜林瞬间脸色大变。 果然,在棺材地下有个五行八卦阵。 他的父亲喜爱奇门术数,姜林如此痴迷他的父亲,这密室的机关一定会按照他的喜好布置。 这个八卦阵,他自小便了熟于心,很快便将机关打开,密室的门开启。 姜林再压不住口中的腥甜,吐出一大口血,用尽全力恶狠狠地朝陈亦行喊:「你以为这样便能摆脱我了?你看看你身边的人,她身上流着的有一半是我的血!你们摆脱不了我,你们陈家永远也摆脱不了我!」 第112页 说完,她勾起嘴角,满意的阖上双眼。 ——即使我死,也要你们活的不自在! 在她说出第一句话时,陈亦行便心感不妙,赶紧伸手去捂梵一的耳朵。 可是来不及,她喊的实在太大声...... 这番话好似诅咒,沉重地敲击着他们两个的心。 如梦魇般缠绕,挥之不去。 第62章 隐瞒 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乌云蔽日, 天寒地冻,却无风无雪。 万物萧寂。 大褚帝后在一夜之间骤然逝去,满朝文武、坊间百姓皆为之震撼, 只有少数重臣才知其中缘由。 改朝换代之际,朝局动盪、边境蠢蠢欲动。 好在李毅在边关领兵数年, 有着不小的威望, 大褚由他继位, 边境的各国倒是安分不少、不敢轻举妄动。 而朝中的文武,一来是忌惮陈亦行的势力,见他率先向李毅称臣, 便也无话可说;二来李毅手持先帝亲笔书写的传位诏书,一些想要挑事的大臣也抓不到新帝的任何错处。 大位安定。 * 金溪江边。 陈亦行和梵一身着孝服,静静望着江面。陈亦行手中捧着一只木盒,木盒不大,但于他而言仿佛有千斤重。 木盒中装着他父亲的骨灰。 按理说,作为儿子,他应当让父亲入土为安。尤其是姜林给父亲含了驻颜珠,可保尸身不腐不化...... 他也想多看看父亲。 可他心里明白,父亲不会愿意的。 他不会愿意独自长埋黄土, 他一定想和母亲在一块。 所以他只好忍痛将父亲火化,即使在旁人这样是那么不孝和大逆不道。 他将木盒打开。 仿佛算好了时间般, 天空忽然颳起了风。 骨灰随风飘洒,与江水融为一体......很快木盒便空了, 他堪堪松手, 让木盒落下、沉入江中。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梵一红着双眼看他,心知他必是在压抑自己。她牵过他的手,让他环住自己的腰, 再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让他的脸贴向她的颈窝—— 完全保护的姿势。 半晌后,她的侧颈处落下温热的湿意...... 她一直都知晓,他身体的冰凉。可此时他的泪却是那么热。她的心窒闷抽痛,眼中盈满的泪也簌簌往下掉。 陈亦行深陷于悲痛中,没看见此时的梵一脸色有多么苍白,而这苍白中又带着一丝异常的红。而她拥着他的手也在轻微颤抖,额间也渗出汗来,而她咬着唇极力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 祭奠结束,两人回宫。 新帝继位,唤了陈亦行去御书房,梵一便独自回了含光殿。 直到天色渐暗。梵一坐在寝殿桌前的软凳上,拿着花茶盏的手仍在颤抖,使得杯中的茶水晃动......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才渐渐平復下来。 她拿出帕子擦去额头的汗珠。 心中的惧意越来越深。 她试了整整一日,计算着她的症状发作的间隔时间。 每每发作,她身体里似有万虫噬咬,双手颤抖无法自控。从密室那次开始算的话,已经发作四次了,且每次发作间隔的时间越来越多,而疼痛和颤抖却越来越严重。 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怀念吃了那药后的感觉,连背上的伤痛都感觉不到,整个人都是飘然的......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只得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想告诉陈亦行,却马上将这个想法扑灭了。 不可以的。 让他看见她痛的无法自控的模样,他会疯的,尤其是他刚经歷了那样大的悲痛。 而且,她还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若这个结果是他无法的承受的,那该怎么办? 恐惧和担忧让她心乱如麻、无法思考。 直到深夜陈亦行回来,她正好又结束了新一轮的痛楚。陈亦行躺到塌上,一如往常的去搂她,也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她却躲开了...... 陈亦行立刻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挑开床幔,将烛火点燃,一室通明。 他坐在榻边,并不着急开口问她,只是细细的去看她,漆眸中带了几分疑惑。 梵一也坐起身,垂着头不敢去看他,深怕脸上异样的红晕被他瞧见。 半晌后,她下定决心。 「亦行......」她的声音很浅很轻,还带着一丝颤抖,「要不我们分开几天吧......」 她真的很害怕,依偎在他怀里时忽然发作。 她害怕。 太害怕了。 陈亦行的眸色瞬间沉下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冷静:「你再说一遍?」 没有回应。 「是因为姜林的话?」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问。 在姜林说那话的时候,他就惊慌地去捂她的耳朵,可她还是听见了。 所以,她过不了心里那关,想要离开他了? 梵一勐地抬头,正想开口解释,却已来不及。她看见陈亦行勾起唇角,笑着望她。 可他的眼中哪有一丝笑意。 她被他按倒在床榻,见他勾了手指去挑她腰间的系带。她惊得瑟缩了一下。 她杏眸中的惊慌逃不过陈亦行的双眼。 见她如此,陈亦行的脸色更冷,「怕了?」 这时,梵一感觉身体内密密麻麻的噬咬又开始了...... 第113页 她咬着唇,蹙眉隐忍。 这副模样在陈亦行看来,是害怕、惊慌,是抗拒他的触碰。 他心中的恐惧和恼怒被激起,他俯身凑到她的耳边,声音寒凉:「我是不是太纵着你了?」 如今连离开我这样的想法你都敢有? 他有些用力的解开她的寝衣,气息掠过她的脖颈,他略带怒意地咬了上去,却又不敢真的用力。 可是,梵一没有闪躲、没有抗拒,她仍是咬着唇,忍耐着。 陈亦行的怒意仿佛被凉水浇灭,只剩寒与惧。 他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丧气地扯过棉被将她裹住,自己转身下了床榻,朝暖阁走去...... 在他转身的那刻,梵一好想拉住他,甚至希望他方才发泄一番,也好过现在这样。 可是,她不能。 夜已深,而床榻和暖阁上的两人,没有一个合眼入眠。 清晨天还未亮,梵一便听见暖阁上的人起身,走到床幔外,却迟迟没有掀开。 他知道她没有睡,便轻声开口道:「可以。」 随即转身离开。 待再听不见脚步声,床榻上的人终于不用再忍,低声啜泣。 ——她说我们分开几天。 ——他说可以。 直到身体又开始刺痛,这次连脑袋里都仿佛有虫在爬一般。 她赶忙起身换好衣衫,唤来赵谦,「快、快去请太医院的院判过来。记住,要悄悄的......」 千万千万,不能让他知道。 第63章 戒瘾 他巴巴地等着她差人来叫他回去.…… 梵一瞧着院判张临的脸色一点点暗下去, 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公、公主?」张太医汗涔涔地开口。 眼下新帝登基,梵一的身份尴尬。这宫中谁人不知,新帝过去与先太后的恩恩怨怨, 可她又是先帝正经封的嘉宜公主,还是司礼监掌印的夫人。 ——如今宫中众人不知该如何称唿她了。 若是没叫对, 万一惹恼了那位祖宗该如何是好? 看着张临怯懦的样子, 梵一猜到他心中所想, 便浅笑开口:「张太医唤我夫人就好。」 顿了顿,她又担忧地询问:「我是不是中了什么难解的毒?」 「不不......」张临抬起衣袖擦拭额间冒出的细细汗珠,摇头道:「夫人莫忧, 倒不是什么毒药。是醉离散,一种由五石散和罂粟花种子研磨的粉,加之其他十几种药材一同制成的药,此药本是止痛的良药,可若是服用过量,就会使人神智涣散,浑身发热如有万虫噬咬,精神兴奋乃至癫狂......」 因药量难以掌控,醉离散早在几十年前便被立为宫廷禁药。 站在一旁的赵谦听见醉离散时, 神色大变。 这宫廷禁药他是知晓的,虽是禁药, 又是妙药。先帝在时,因后宫络绎不绝的美人一批又一批, 难免需要这药加以助力。还有一些嫔妃也会偷偷服用, 更有传言说先太后早已滥药成性...... 夫人、夫人怎会!? 「这醉离散可有药解?」梵一压下心中的惊慌,蹙眉问道。 张临在太医院几十年,能坐上院判的位置, 除了医术精湛,更重要的是心思缜密。 比方说,不该问的问题便不会多问。 他没有问梵一为何会服食醉离散,只是坦言相告:「夫人体内醉离散的药量很重,臣可以开个方子,夫人连服半月便可将残留在体内的药排尽。」 既然可解,张临却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梵一不禁疑惑:「张太医有话不妨直说。」 张临喟然,解释道:「夫人,这药难戒之处不在于用药将其逼出。而是在药效发作时的煎熬,会让人抑制不住渴求再次食之,这便是药瘾......在戒瘾时,一些心智薄弱的,便会忍不住,最后復食,再不得解;另一些心智坚强的,也可能在散热过程中承受不住,伤了身子,留下病根......」 「那张太医从医多年,可有见过戒了药恢復如常的人?」 「有倒是有。」张临点点头,「约莫十之一二罢。」 闻言,梵一倒是松了口气,既然有人熬得过去,那她必定也可以。她再问:「您方才所说的散热,是什么意思?」 「夫人当有体会,药效发作时,身体将会异常灼热难耐,故需散热。好在如今是冬日,倒不需像在夏日时那般疾步快走,以达散热的目的。夫人只需身着单衣,在外头让寒风吹一吹便可......」 此话一出,三人皆是微微怔住。 大褚帝都,冬季及其严寒。莫说是女子,哪怕是个健壮男儿冬日着单衣去外头走一圈,怕也是顶不住。 赵谦的五官快要拧在一起,他知夫人极畏寒,否则掌印哪会连盥室都备了足够的暖炉。 真要如此散热,夫人怕是连半条命都没有了吧? 「好,张太医开方子吧。」 梵一的声线拉回了他的思绪,他望向她,只见她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跟着太医去抓药...... 到了午后,赵谦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殿。 梵一拿过药碗,一饮而尽,抬眸便见赵谦一脸纠结。 「夫人。」他低声道:「掌印下朝后,回私宅去了......」 原来如此。 赵谦不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倒是正常。 第114页 梵一只笑笑,没说话。 在他清晨走时,她便知道,他不会回来了,至少几日内不会回来。 想到陈亦行,她的心里又酸又甜。那个傻子,现在一定还在生气呢。想起昨日夜里他压着怒火的样子—— 都气成那样子了,却还捨不得伤她分毫。 更说明她的决定没错。 他这么爱她,生气可比心疼好多了。 赵谦在一旁仔细观察夫人的神色,发觉她红着眼眶,却又勾唇浅笑着。 这让他更慌了......如今夫人这种情况,哪怕是与掌印吵架了,他都得派人去私宅禀告掌印吶! 梵一仿佛看出他所想一般,她开口:「赵谦,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掌印。」 此时恰好外头寒风大作,吹开了一扇窗,寒风漏进来,激的赵谦一个哆嗦。他慌得跪地,抖着嗓子:「夫人,您可别为难奴才了罢。这事儿瞒不了多久的,到时奴才小命难保......」 「起来起来。」梵一笑道:「你这孩子慌什么?如今新帝初登基,朝堂琐事必然众多,何必在此时去扰他。再说了,此事不宜让旁人知晓,以免多生事端。只要瞒他半月,十日也足够了。」 赵谦心中还是慌。 可夫人说的也有道理,而且掌印也说过叫他听夫人的,那应该没事吧? * 白雪飘飘,明月仿佛都被冻得缩进云里。 陈亦行走进私宅的后院,在石凳上坐下。 他沉着脸,思绪纷乱,难以理清。 整整两日了,他都强忍着没回含光殿。就是在等着她给台阶—— 他气啊,都快被气死了。 不就是姜林死前的几句胡言,她心思通透,怎地过了两日还想不明白? 他巴巴地等着她差人来叫他回去......证明他也是有脾气的! 事实上,那日在床幔外说出「可以」后,他当场就悔了,悔的差点把舌头咬断...... 什么可以,他想说的明明是不可以! 分开?她想都不要想。 夜色漆黑,白雪落在他的睫上化开,他的漆眸愈发深沉。 次日。 赵谦在含光殿外晃着神,这两日夫人不让旁人进殿,他只在早午晚送膳和汤药时进去过。他不小心从后窗瞥见过夫人在小院内的模样—— 真叫人心惊! 他正走着神,丝毫没发觉有人走到了他的面前,直到熟悉的声音传进耳畔:「怎地不在殿内伺候?」 他勐然抬头,对上掌印沉沉的眸子。心中紧绷着的一根弦忽得就断了。 陈亦行原本脸上挂着淡笑,可赵谦见了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随即又朝他重重跪下......他的笑意瞬间荡然无存。 含光殿小院不大,雪下了好几日,院内已然积起厚厚的白雪。 梵一穿了件夏日的轻薄衣衫,白衣翩然,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她坐在鞦韆上,脚尖触地,白雪快要覆住她的脚踝。 冷吗?她好像感觉不到冷,身体里灼热的感觉在这冰天雪地中得到了些许舒缓。 只是她的肌肤,如今仿佛没了温度...... 她垂下头,瞧着落雪越积越厚,等着这波煎熬过去...... 忽然,视线中出现一双熟悉的冬靴。 她心口一紧,勐地抬眸,熟悉的身影印入眼中。她不禁嘆息—— 这才第三日便瞒不下去了。 她以为他至少得气个七八日的。 显然,她高估了他的怒意,也低估了他对她的爱。 ——爱能抚平所有怒火,让人难以生气。 陈亦行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 梵一颤慄地起身,望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伸手想去触摸。可还未触碰到,便想起此时她的掌心应该冷的如同寒冰。 于是便收了手。 心中却忽然响起他曾经说的话,说她没有耐心哄他,她转而伸手去攥他的衣角。 「我、我还没......还没有缓过来。」一开口,她才惊讶于自己哆嗦地连句整话都说不全,她努力让自己冻僵的脸上绽出笑颜,稳了稳气息后再开口:「你再等等,等我哄你啊......」 第64章 情话 「亦行喜欢一一,且永远一心一意…… 风雪愈来愈大, 将两人的衣衫颳起,紧紧相贴。 陈亦行仍旧没说话,只是伸手轻握住她拉着他衣袖的手, 细细地去探她的脉息—— 已是微弱如丝。 手指搭在她纤腕上,却触不到丝毫暖意。陈亦行抬眸深深凝视她的小脸, 苍白如纸。她的唇从来都是樱红盈盈的, 可眼下已被冻得发紫...... 这两日她就是这样生生熬过来的? 心口窒闷, 伴随着心疼的还有巨大的悔意。 后悔、后怕。 作为夫君,他真是太差劲了。他只顾着自己深陷于父母之事的巨大悲伤中,却忽略了身边的她。在她陪着他伤、为他担忧的甜时, 还要承受身体的煎熬。 而他如同傻子一样浑然不知。 姜林是个疯子啊......她怎会因为梵一是她的女儿而心慈手软。 陈亦行的心揪在一起,他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在心里问自己:如果姜林给她餵的不是醉离散呢?若是别的什么无解的毒药呢? ——陈亦行,若是这样,你可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如今诸事已了,他余生活着的意义便只有她了。 第115页 他的生死繫于她的心跳,她的心脏跳动一刻,他才能多活一刻。 在宫中多年,醉离散,他可太知道了。从先帝到嫔妃, 从宫女到内侍,总有一些人沉醉于醉离散的幻梦里, 再难戒掉,又或者说, 根本不想戒......最终全身溃烂, 在幻梦里死去。 少时读医书,他知晓这东西,若想彻底戒去, 得丢掉半条命...... 站在雪地里,陈亦行一直闭口不言,直到身体开始发烫,他终于体会到医书上写的万虫噬咬的感觉,血液也仿佛要沸腾一般。 可他却弯了弯唇,笑了。 ——他终于亲身感受了她的痛苦。 梵一本以为他在生气,便悬着心静静望着他。直到他笑了,她才定了心,也跟着弯唇。 可下一刻,她看见陈亦行抬手去解自己的腰带...... 她杏眸微怔,急的去拉他的手,「你干嘛呀......」 指尖触及他的手背时,滚烫的温度从她的指尖传到她的心底,仿佛在她心口扎了一针。她的眼圈瞬间泛红,泪珠像断了线一般往下坠。 陈亦行将外衣尽数脱去,只留一件单薄的单衣。他笑着伸手用指腹去擦拭她的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完,她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多...... 梵一的药效渐渐退散,她也再不用担心自己寒冷的身体冻着他。相反,她知道他现在最需要她。 她不再犹豫,勐地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他腰间的衣料,将冰冷的泪蹭在他的胸口。 「你怎么这样啊......」她委屈地哽咽,呜呜咽咽承认:「我故意说分开来气你,就是不想你这样子。我都快难受死了,你还要这样......」 她抽泣着,急的快要喘不上气,「那玩意儿又不是糖,怎能随便吃......你到底吃了多少?」 陈亦行抚了抚她的鸦发,努力在痛苦中平復自己的气息,不让她听出异样,柔声道:「我让张临依着你体内的药量开的药。」 我要和你一同承受这戒药瘾时的煎熬,直到我们一起彻底戒断它。 若你因此留下什么病根,我自然要同你一样。 你折寿,我亦然。 在梵一心里,陈亦行一直是温和理智的。可此刻抬头,撞见他漆眸中抹不去的偏执,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了他曾经说的话。 ——如若你出事的话,我一定与你共赴黄泉。 梵一退出他的怀抱,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哽声轻语:「这两日我好难受,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好受些。想着努力熬过这十几日,就又能抱你了,才挺过来的......」 「所以我不就回来让你抱了?」 陈亦行轻笑,何必等十几日? 他的声音轻快,气息却沉,身上愈发烫热。梵一又气又急又心疼:「我不是这意思。陈亦行你能不能惜点命......」 「不能。」 他回答的干脆。眸色中带着十分的执拗,他说:「我只惜你。」 飞雪骤停,唿唿的寒风也渐渐停止,似乎也不愿打扰这对有情人。 时间仿佛凝固,天地间寂静无边,只剩他们二人,和他们剧烈又清晰的心跳声。 半晌后,梵一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她一直以为,在这场情爱里陷得更深的人是她,她先主动,她先表露心意,好多事情都是她先迈出第一步。 从她决定还俗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清晰的知道,自己哪里是选择了红尘,只不过是因为这苍茫红尘中有他罢了。 因为深爱他,所以才会更心疼他。想着给他力量,给他温暖,让他快乐起来。不愿让他难过,想为他挡去风霜。更不愿他在看见自己备受煎熬时的模样,令他心痛。 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越陷越深,且甘之如饴。 因为,他值得呀。 可今日,他近乎痴魔的行为和漆眸中的偏执都在告诉她—— 他才是陷得更深的那个。 梵一的眸中噙着晕化不去的眷恋,被泪水浸过的双眼散发晶莹的光茫,她命令般轻声开口:「吻我。」 灼热的暖意覆过来,与她的冰冷相贴。她清晰的感受到这个吻与以往的温柔缱绻不同,他的唇用力地在她的唇上辗转吻磨,仿佛要倾吞她的每一寸唿吸。 她闭着眼感受,恍惚睁开眼时发现陈亦行始终未曾闭眼,四目相对,他眼底的惧怕显露无疑—— 他在害怕。 原来,他竟害怕至斯。 梵一用指腹轻轻压了压他的眸,试图让他安心,她贴着他的唇向他保证:「知道啦,我一定长命百岁。」 她认清了一个事实—— 与其让他惜命,倒不如她自己惜命。 只要她还活着,他绝不会捨得走。 终于,她看见他漆眸中的惧意消散,然后安心的闭眼。落下的吻也恢復以往的温柔。 梵一抱着他,与他贴的更紧。 闭上眼与他共同沉溺…… 倚在窗边的赵谦,望着这如同画卷般的动人画面,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在宫里当差这些年,他尝过人情冷暖,也见惯了宫廷中的勾心斗角、虚情假意。既便是身居最高位的先帝,也难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爱,对宫里的人来说太奢侈了。比金银、权势、地位难得的多。 可远处紧拥的两个人,即使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能感受到他们之间浓烈的爱意。 第116页 透过他们,他似乎真的看见话本子里描绘的地老天荒...... * 登基大典后,朝局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一些曾经与司礼监掌印水火不容,传言被陈亦行暗地绞杀的大臣们竟都奇蹟般的归朝了。 ? 对此,新帝李毅心知肚明。可他不禁又想,掌印布这棋局,究竟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 记得当年去边关前夕,他愁绪纷乱,他心里实在难以确定,掌印所说的计划真的能成? 当时坐在他对面的陈亦行,只淡淡笑,端着茶杯悠闲的抿着。 见状,李毅不确定的问:「掌印觉得,我们真能成事?」 「自然。」 「掌印为何如此肯定?」他疑惑道:「如今这大褚,早已不復先祖时期的繁华了。奸臣当道,良臣寸步难行,只凭你我之力,真的能拨乱反正?」 闻言,陈亦行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将茶杯置于桌上,再拿起茶壶添水。杯底的茶叶随着注入的水飘动了一圈,随之沉淀。然后他又拿起另一只空茶杯,将茶杯里的茶水倒入新茶杯内。 李毅怔怔地望着他,不解其意。 「殿下请看,茶水与茶叶分离了。」陈亦行笑道:「既然朝堂已是乌烟瘴气,那便需要一个人做这新注入的水,将其搅得更加浑浊。」 搅得越深,越能辨其忠奸。 「掌印的意思是,亲自入局,扶忠臣、除奸邪?」 陈亦行摇摇头,起身走向一旁的绿植—— 小树的根部枯黄,枝芽也有近乎一半发黄...... 「殿下,有些东西是由根里烂透的。」他拿起一旁的剪子,剪下几条完好翠绿的枝芽,「想救这棵树,只能将还算完好的枝芽接到新的树苗上去。」 李毅似懂非懂地点头。 直到他身处边关时,听闻朝堂上的惊天变化—— 司礼监掌印陈亦行,非但没有扶良臣,反而与奸臣狼狈为奸、搅和在一起。 他大惊,却在惊讶后收到一些现处偏远小地的良臣来信,感激他的庇佑...... 李毅这才恍然大悟,掌印竟是给他在铺路。 ——他与奸臣贪官周旋,假意将忠臣赶尽杀绝,再以李毅之名救其于危难。如此,忠臣良将必定以命相报。 这不,如今他初登大位,这些臣子便是他巩固帝位最好的基石。 思及此,李毅不禁扼腕,陈亦行原本该是多好的将相之才...... 可就因惨遭横祸,便要永远困于宦臣身份,还要遭受世人指指点点。 既然如今他已继位,便想着替陈亦行正名。前两日召他前来商议,却不料被他一口拒绝。 「为何?」李毅不明白,「如今朕已登基,你又何必再背这些骂名?那些忠臣良将不知你我先前所布下的局,都一心认为你是奸佞小人。我才登基几日,参你的奏摺已经堆积如山了。」 陈亦行是他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他不允许不清楚真相之人随意谩骂他。 「陛下初登大座,更当小心谨慎。」陈亦行沉声道:「忠臣虽忠心,却也有缺点,比方说顽固。如今他们拥护陛下,大有报当年之恩的意味。若陛下将实情道出,在他们看来,便有了被人利用的感觉,难保他们不生异心。」 顿了顿,他又喟然:「时过境迁,人自是会变,所谓忠与奸,有时不过就是一念之差而已。再者,水至清则无鱼,所以这朝堂上仍旧需要少数奸臣,来维持朝堂的平衡。这当中的奥秘,陛下将来自然会慢慢知晓,变得游刃有余。」 「那你便要一直背负这骂名,甚至记入史册,遗臭万年,这样你也不在意?」 遗臭万年? 陈亦行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坦然的笑:「人活一世,最终都将变成一抔黄土。后人的评说我必然是听不到的,那又有何妨呢?」 他说的坦荡,让李毅哑然。 「行吧。」李毅不再勉强,继而换了个话题:「那方家的冤案总得重审重判吧?」 提起方家,陈亦行的眉头蹙起。当年姜林的目标是他的父亲,却是累及方家满门。 方伯伯一家,对他的父亲有知遇之恩,相交之谊,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无辜。父亲若是地下有知,必然会自责不已。 陈亦行郑重点头,「得翻案。还望陛下念及方氏一族无辜蒙难,让方家仅有的血脉方佑之承袭其父亲的官位,以慰方氏亡魂。」 他略微思考片刻,又补充道:「陛下此次准备起事前,方佑之也出了不少了,军械物资也提供了不少。还请陛下好好考虑,他的确是个可用之才。」 李毅点点头,算是默许。可听见他的这番话,他又觉得甚是奇怪。 ——陈亦行似乎在交代什么临行的话一样。 不等他多想,陈亦行的声音响起:「趁此机会,臣也正好向陛下求个恩典。」 「但说无妨。」 「臣心愿已了,愿就此离开朝堂,去过那云游四方的闲散日子。」 ...... 李毅的思绪回笼,眉头却紧紧锁住。 一旁的内侍惴惴不安地瞧着新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将桌上凉透了的茶撤换下去,又端了新的香暖花茶呈上。 这时,皇后驾到。伺候的内侍顿时松了口气。 「泠泠!」李毅忙起身去迎,牵着她的手掌朝软凳走去,「夜寒霜重,你又怀有身孕,怎地过来了?」 第117页 「皇上还知道夜深了吗?」 闻言,李毅抱歉的笑笑,「朕想事情,一时忘了时间。你大可差人来告诉我,何必跑这一趟。」 「陛下心中有困扰?可否说与我听听?」 「还不是掌印的事。」李毅嘆息,「亦行说要离宫,不再涉朝堂事。朕原本以为他是开玩笑,可这几日他竟连早朝都不来了,看来所言是真啊。」 说起早朝不见人影,李毅蹙眉望向边上的宦侍:「掌印这几天在做什么?」 内侍颤颤巍巍地跪下回禀:「回陛下......听说掌印夫人病了,掌印紧张照顾着呢!」 这宫里的奴才个个都是人精,知晓新帝不喜先太后,与先帝也没多少感情。那位公主如今身份尴尬,他们便学聪明了,只称其为掌印夫人。 「胡闹!」李毅拍了拍桌子,震得茶杯中的花茶溢出。 跪地的内侍把头埋地更低。 新帝初登位,他们也不知他是个怎样的脾气,生怕哪里做错,丢了脑袋。 「堂堂朝廷重臣,竟为了儿女私情,弃正事于不顾!」 「哎哟。」皇后抬手捂住小腹,故意嘟囔道:「陛下这么大声干嘛呀,都吓着皇儿了。」 听到这话,李毅瞬间慌了神,他急忙伸手去触摸皇后的小腹,「没事吧?」 李毅双眉凝起,愁容满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急躁生气,或许是因为掌印的夫人吧。 ——她也算是他的皇妹。 皇妹?他倒宁愿她不是。 一想起她是姜林的女儿,想到姜林残害他的母妃,他便不由自主地厌恶她...... 正因如此,他才更感到诧异。 陈亦行与姜林之间的仇怨,不比他与姜林的少。可他为何还能一如往常的对他的夫人?午夜梦回时,看到与姜林神似的脸庞,难道不会觉得难以忍受、不会觉得噁心么? * 含光殿。 六日过去了,连张临都觉得惊奇。 太快了,这两个人戒瘾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他不禁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札,将这件有关戒醉离散的奇事记录下来。 「张太医!」赵谦见他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急得大喊:「掌印和夫人还昏迷不醒着,您这不紧不慢的,是作甚呀!」 「赵公公莫忧。」张临将手札揣回衣袖中,解释道:「掌印和夫人这是没事了。」 「人都迷煳着呢,怎么就没事了?」赵谦皱眉,不大相信张临的话。 「这醉离散的毒是排的差不多了。二位如今昏迷不醒,是因为在雪地呆了太久,如今寒气开始从体内散出,这高烧是一定要经歷的。待烧退了,再好好休养几日,便无事了。」 原是如此,赵谦便放心了。 夜色渐浓,外头连风声都停了。 床榻上的两人相拥着,几乎同时从昏迷中醒过来。 梵一感觉自己的脑袋沉的发懵,身上的虚汗快要将寝衣浸透了,不过身体中的灼烧之感似乎消失了? 她抬眸望向身侧的人,伸手触到他的寝衣,也和她的一样。 「想沐泽......」她轻声说。 陈亦行笑着说好,随即抱起她朝盥室走去...... 当温热的水没过肌肤时,梵一整个人都舒缓开来。 浴桶很大,她沿着桶壁挪到陈亦行的边上,让两人的双肩贴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身侧的人慢悠悠地开口:「开始吧。」 啊? 开始什么? 梵一一脸懵怔,他在说什么呀? 陈亦行缓缓凑近她的耳边,低声提醒:「夫人自己说的要哄我啊。」 闻言,梵一的脸瞬时泛红。 原来他还记着,还非得挑这个时候说...... 她有些窘迫,抬眸便望见陈亦行的漆眸里尽是笑意,脸上更是期待的模样。 她忽然就想起吵架的那个晚上,他好像还咬了她一口来着? 小姑娘,记仇是天性。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将脸埋入他的颈窝,然后张口轻咬他,嘴里还嘀咕着:「那天你好兇哦,还咬我......」 陈亦行瞬间被她气笑,他搂着她,手掌覆在她的嵴背上,语气凉凉:「还敢旧事重提是不是?」 梵一本就理亏,听他这样讲就更心虚了,她立即变得乖顺起来,将吻细细碎碎地落在她的脖颈处。 陈亦行闭上眼,沉浸于她带来的温柔。 可掌心却细细抚过她的嵴背,心口有些窒痛:才几日光景,她本就清瘦的身体如今愈发瘦削了。 「我后悔了。」 「嗯?」梵一支起身子去看他,「后悔什么?」 「后悔让你独自涉险,后悔被你骗,后悔那两日不在你身边......」陈亦行压着心底的酸涩说道。 见他的愁容,梵一蹙眉打断他,「这话不好听。与其说这些,倒不如说些好听的让我高兴。」 「夫人想听什么?」 想听什么?梵一晃了晃小脑袋,思考良久后说道:「就比如说你心悦我啦,没有我就不行啦,喜欢我喜欢的要命之类的......」 她想了半天,发现陈亦行很少对她说这些话,「你仔细想想,我们之间,最早袒露心迹的是我,被你拒绝还死不放弃的是我,为你还俗巴巴跑去找你的还是我,都是我主动的哎。」 陈亦行唇角的笑意瞬间凝固。 第118页 她没说错。 姑娘家本就爱听这些,但他的确很少说好听的情话给她听。 那就一次性补上吧—— 他凑过去轻吻她的额头,再退开,「第一次拒绝你后半年强忍着不见你,其实中途我就忍不住了,曾半夜潜进你的屋子偷偷看你。当时就想亲你来着,可惜顾虑太多......所以现在把这个吻补上。」 语毕,他再次凑近她,将吻落在她的眉眼之间,「劝你回普乐庵那晚,我拥着你的时候,其实根本不想让你走。」 然后,他终于将唇贴向她的娇唇,轻贴着开口:「你浑身是血的挨了刑罚回来,当着那么多人面前说心悦我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唿吸都停了......」 他将心底隐藏许久的秘密都尽数说给她听。 最后,陈亦行勾唇,将人拉进怀里,让她倚靠在他的肩上,在她耳畔柔声承诺:「亦行喜欢一一,且永远一心一意。」 梵一愣住,仿佛没想到他会一下子说这么多。眼眶突然有些湿意,她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这样,夫人可还满意?」 梵一轻轻地嗯了声。 「既然如此,夫人是不是该继续哄我了?」 他还没忘记这一茬呢!? 梵一索性也豁出去了。她退出陈亦行的怀抱,挑眉望着他,学着他的话:「一定让你满意!」 将娇唇贴向他,直到两人的唿吸趋于一致。 浴桶中的水早就有些凉下来了,可此时却仿佛再度热了起来...... 两人在盥室呆了好久,等到收拾好躺到床榻上时,反而没了倦意。 梵一忽然想到这几日陈亦行一直同她一起待在这含光殿,她担忧地问:「这几日你都没去上早朝,不要紧吧?」 「不要紧。如今朝局平稳,我也向陛下请辞了......」 「真的吗?」梵一的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她一直都不喜欢皇宫,这里太冰冷肃穆了。可转念一想,陈亦行这司礼监掌印当得好好的,如今是不是为了她才...... 许是发现了她的顾虑,陈亦行笑道:「请辞不单单是为了你。当初一心往上爬,也不过是为了查清当年之事罢了。如今事情终了,我也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皇宫于他而言,是权力、是地位,可更重要的是阴影。自他被抓入宫中,最先体会到的便是屈辱。 所以,他也不愿意继续待在这了。 * 翌日,陈亦行便再次去了御书房。 然后见到了他的老朋友方佑之。 他有些惊讶,因为方佑之一身暗蓝色飞鱼服,这明显就是锦衣卫的模样。 「亦行来了?」见到陈亦行疑惑的神情,李毅笑道:「兵部目前没有适合佑之的官职。加上如今锦衣卫正在重新整肃中,朕便让佑之先从锦衣卫经歷开始歷练。」 原来如此。 陈亦行弯了弯唇,如此甚好。 他再次坚定开口请辞,而李毅的脸瞬间黑了下来。 与此同时,皇后到了含光殿。 梵一匆忙起身相迎,心中又不免疑惑:皇后怎会在此时来含光殿? 「听闻夫人前段日子病了,本宫拿了些进贡的药材,望夫人早日康復。」 「谢皇后娘娘。」梵一谢礼。 「不知夫人现下得不得空,陪本宫去御花园走走呢?」 梵一抬眸,对上皇后笑意盈盈的眸色,便点头应好。 冬日暖阳高照,驱散了一丝丝寒冷。 皇后没有让侍女跟着,只和梵一两人缓步走着。因知晓皇后有孕,梵一便时刻注意着脚下,以免皇后踩到什么发生意外。 「本宫出身武官世家,不喜说话弯弯绕绕的。」皇后音色柔和,说出的话却十分直接,「今日找夫人,主要是想问一问,夫人可知晓掌印辞官之事?」 梵一点头:「知道的。」 「夫人当知掌印的才能,如此轻易辞官,岂不可惜?」 闻言,梵一心中便明白了,皇后这是来当说客了呀! 「回皇后娘娘,臣妇愚见,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追求,人各有志罢了。」她勾了勾唇,「臣妇知晓皇后娘娘的来意了,可这是亦行自己的选择,臣妇自然尊重他的选择。」 没想到她会直接拒绝,皇后先是一愣,随后便笑了—— 不卑不亢、端庄自持,确实不错。 「好,那便陪本宫去亭子坐坐吧。」 接下来,皇后再没有将话题引回来,只是单纯的赏花。 另一端,御书房内。 李毅见陈亦行坚定不退让,只好松了口,「行吧,你既执意请辞,朕也不能强留你。只是明晚的宫宴,一定要来,就当朕替掌印送行了。」 陈亦行笑笑,颔首说好。 * 新帝登基的传统,便是要在宫中设宫宴,宴请朝臣及其家眷,与臣子同乐。 歌舞昇平,琴曲悠扬,众人皆沉浸于喜悦之中。 今日更为特殊的是,喀夷伊部落的首领,当今天子的外祖父也前来赴宴了。喀夷伊王原先是带着怒意前来,因为得知么女离世的真相,他怒火中烧,领了兵来助外孙夺位。 可他刚进金芜城,李毅便已经大权在握了。 ——他的外孙,果然是天生的王者! 「听说外祖父此次前来,还带了喀夷伊部落的特色瓜果。正好给各爱卿尝尝鲜!」 第119页 端坐在陈亦行身侧的梵一,一整晚都神色恹恹,宫宴上的膳食多数为荤腥,她虽还俗,却一直不曾食荤腥。 此时听见有瓜果吃,瞬间喜上眉梢。 她都快饿死了! 漂亮的果盘端上桌,陈亦行抬手将果盘往身侧推,梵一拿起银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甜! 这盘中有好些瓜果她都不曾见到过...... 可吃着吃着,她忽然觉得身上有些痒,一开始她并未在意,可是越来越痒,脖子和脸颊都开始痒起来。 陈亦行正好侧头看她,瞬间脸色大变—— 梵一的脸上和脖子上都泛了红,还有小疙瘩浮现...... 「去请太医!」 陈亦行朝身侧吩咐内侍,声音不轻不重,却让宫宴上的人都听见了。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喀夷伊王正好坐在他们的斜对面,抬头一看,便瞧见梵一的模样。 他心口一跳,勐地站起身朝梵一走去—— 吃了芒枣后才会有的症状,这世上罕有的症状,和他已故去的王妃和么女一模一样的症状。 ——这会是巧合吗?! 第65章 皇妹 如今,恐怕才是难题的开始...…… 皇宫秘牢。 陈亦行阴沉着脸看着地上杏墨的尸体。 ——咬舌自尽。 宫宴上食了芒枣的梵一, 身上起了不少疹子。陈亦行抱着她回到含光殿时,她的意识已经有些许模煳。 最不可思议的却是喀夷伊王的反应,在宫殿上他疾步而来, 眼神中的慈爱和关切没有逃过陈亦行的眼睛。 ——那是对后辈担忧的眼神。 陈亦行担忧地望着梵一,见她张了张口, 却似乎说不出话。他揉了揉她的脑袋, 「别怕, 不会有事的。」 张临诊脉后,循着陈亦行的示意,跟着他走出寝殿。 可刚到正殿, 却看见皇上和喀夷伊王都等在那,脸上也是焦虑之色。 陈亦行心里一沉,却没时间多想,只静静等着张临回禀。 「回掌印。」张临躬身,脸色不太好:「夫人这疹子起的突然,臣还未找出原因。不过掌印放心,这疹子不会伤及性命......只是这药方我还需些时间想想,这症状过于罕见,臣自少时读医书、诊病患, 在大褚还未见过这样的病......」 陈亦行蹙眉,正要开口, 却见喀夷伊王快步走过来,将一个小瓷瓶递给张临, 直接道:「太医请看, 这药是否可以用?」 张临心有疑惑地看向他,不过仍将小瓷瓶接过,打开闻了闻。 然后眼神怔愣—— 怎会?他原本在脑海中斟酌对比的几个方子, 仿佛以最正确的搭配制成了这药。 莫非夫人中的毒是有人故意下的?故而才有正好的解药...... 许是看出张临的疑惑,喀夷伊王解释道:「芒枣此果,有些人食之,便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闻言,张临恍然大悟。芒枣是喀夷伊部落的特色果子,大褚没几个人能吃到,难怪这症状他从前没见过...... 疑惑既解,他便拿着药下去了。此解药的药性有些霸道,他需再加几味药...... 正殿上只剩三个人,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李毅的心情显然有些激动。方才在来含光殿的路上,外祖父同他说,梵一食了芒枣的症状和他的母妃一模一样。 事实上,这病是他的外祖母传下来的,他的母妃是部落最小的公主,她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兄长。而外祖母这病只遗传了她的母妃和姨母...... 故而方才李毅食了芒枣后,也是安然无恙的。 可梵一却出现了这样的症状。 他又惊又喜,这是不是代表着梵一有可能、有可能...... 这时,陈亦行望向喀夷伊王,问道:「敢问大王,此行带了多少解药?」 喀夷伊王有些奇怪,陈亦行第一个问的竟是这个问题。他坦言:「自然只有这一瓶。」 之所以身上带了这药,还是因为亡妻和么女走后,留个念想,仿佛她们仍在身边一样。 殿外的暖炉烧得正旺,可陈亦行的心却寒了下来。 既然喀夷伊王身上只带了这一瓶,说明食了芒枣会发作的人本就不多,加之他方才关切的眼神,还有李毅此时眼底抑制不住的欣喜,无一不在告诉他—— 梵一的身份,怕是和喀夷伊部落、和叶贵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陈亦行忽然回想起那位郭嬷嬷在临死前未说完的话。 「叶......贵妃......她......」 这话会不会是,叶贵妃她当时是怀孕的? 李毅望着陈亦行的脸色,心知必然瞒不了他。他唤来内侍送外祖父去歇息,喀夷伊王担忧地望了眼寝殿,可知道男女有别,他此时也不能进寝殿去看看她...... 喀夷伊王走后,李毅终于开口:「掌印是不是已经猜到了?梵一她很有可能......」 是朕的皇妹,同父同母的皇妹。 「陛下想从哪里开始查?」 李毅的神色暗下来,「自然是承华殿还活着的人......」 自姜林死后,承华殿的宫婢内侍都重新安排到别的宫殿当差,只留下几个姜林的近侍,囚于监牢。 跟随姜林多年,这些人的手必定不会干净,不知沾了后宫多少人命。 第120页 陈亦行首先便提了杏墨来审—— 这个姜林身边的贴身侍女,自幼便跟在姜林身边的忠僕。 陈亦行冷声问:「公主的身世,你们还隐瞒了多少?」 然后,他看见杏墨的眼神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悽然一笑。 陈亦行心感不妙,却已阻止不及。 杏墨的嘴角渗出殷红的血,身子重重倒在地上。番子上前查探,「掌印,她咬舌自尽了。」 呵,想用死亡将秘密带下去?殊不知她死前慌乱的眼神已然出卖了她,若是其中没有秘密,又何必断然赴死? 杏墨虽死,真相却是越来越近。杏墨一生无依无靠,也未曾嫁人,她的生命中只有主子姜林。可其他人不一样,还有几个跟着姜林入宫的婢女,在宫外有亲人,断不可能像杏墨那样决绝。 加之如今改朝换代,新帝的命令,司礼监的手段,她们如何敢不招? 只是这真相,也是鲜血淋漓—— 当年姜林怀着孕,将叶贵妃接到承华殿,加以照拂。可不过一月左右,叶贵妃便开始频频呕吐......姜林自己也怀着孕,怎可能看不出叶贵妃这副模样代表了什么? 她害怕叶贵妃凭这一胎,重得圣眷。 当时姜林本想直接将叶贵妃毒死,可是她不愿让叶贵妃死的容易,她要好好折磨她...... 让叶贵妃怀着孩子死去,让她一天天体会到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的感觉,才叫人痛快! 说来凑巧,到了姜林生产的那天,叶贵妃也早产了...... 只是姜林生下的,是一个死胎,当时她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并不知晓。 可杏墨心中焦急,虽说她们提前做好准备,若是生下的是一位公主,便抱去宫外。可是死胎......她想,这会对主子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 正巧此时有侍女来禀,叶贵妃生了一女。 连个接生婆子都没有,又在这些月吃了那样多食性相剋的膳食,还是早产......居然还能生个完好的婴孩。 杏墨眼色微动,生出个大胆的主意。她将叶贵妃的女儿抱来,将死胎丢在她的身旁...... 待姜林醒来,发现自己诞下的是女孩,心中虽有一丝不舍,但一想到这孩子流着的是李砚的血,便没什么不舍的了。她唤了杏墨,按计划行事...... 而生产后本就晕眩过去的叶贵妃,醒来后看见身旁的死婴,这几个月为了这孩子苦苦支撑,却是这样的结果。 她爱的那个男人,从来就是把她当替身,可她还是陷了进去,结果便是如此。她终于在崩溃中阖上双眼,结束了自己可笑的一生。 * 梵一醒来时,脖子上和身上已经不痒了,身体也没有不适的感觉。 她在床榻上坐起身,看见陈亦行坐在床榻上,怔怔望着他。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轻笑道:「吓傻了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我太贪吃啦?」 下一刻,陈亦行勐地将她搂住,搂得很紧很紧。 原来,她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出生,即便她的母妃一直被餵着毒膳,她也顽强地活了下来。那么她从娘胎里带着的眼疾、治不好的眼疾,怕也是因此才留下的。 叶贵妃那样可怜,可若是知道她的女儿还活着,也应当会高兴吧?那些强撑着的日子,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爱。 真好。陈亦行想,她不是姜林的女儿,真好。 虽然梵一一直装作不在意,可他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的,被亲人丢弃的感觉,怎会不难过呢? 如今真相大白,她的母亲没有丢弃她。 相反,她的母亲很爱她,很爱很爱她。 「亦行?」梵一有些唿吸困难,她轻拍他的嵴背,他箍得她好紧,「怎么了?」 听出她语气中的窒闷,陈亦行松开她,让她靠在他的怀里。低声开口,将所有事情告诉他。 许是真相太过沉重,他说得很慢很慢,怕她难以承受。 语毕,怀里的人没有开口,只有低低地啜泣声传来,陈亦行发觉胸前的寝衣有些湿。 他轻抚她的发,柔声道:「哭吧,大声哭出来......」 梵一终于不再忍耐,哭倒在他的怀里—— 原来,她的母亲竟是死得如此悽惨。她哭的抽咽不止,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哭累了,在陈亦行怀里沉沉昏睡。 陈亦行让她躺在床榻上,自己也躺下拥着她。 天光乍现,这一夜过得漫长。 床幔遮住了外头微亮的天光,在黑暗中,陈亦行轻嘆一声。 如今,恐怕才是难题的开始...... 翌日晌午,梵一才转醒,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回忆起昨夜的话,还仿佛置身梦境中。她摆了摆头,起身穿好衣衫,走向盥室。 待她出来后,赵谦已经候着了,「公主,皇上来了,掌印在正殿同皇上说话。」 梵一微微蹙眉,因为赵谦改了的称唿。 她点点头,抬腿走出寝殿。 见到梵一出来,李毅的视线望过来,他的眼眶有些红—— 原来他还有妹妹在世上。 父皇说他的母妃是姜林的替身,他曾经及其厌恶梵一与姜林神似的眉眼。原来,她不是像姜林,她是像他的母妃...... 「妹妹......」李毅疾步走到梵一面前,轻声开口唤她。 第121页 梵一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虽然知道他唤的没错,可心里显然还没做好准备,她张了张口,终是唤不出那声「哥哥」。 她只微微行礼,「参见......陛下。」 李毅有些难过,他抬起手想扶一下她。 只见她微怔一下,随后便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 第66章 亲人(一更) 他怎可让妹妹到了晚年无…… 随着梵一后退的动作, 李毅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他的眼神也明显黯淡下来。 殿内的氛围变得有些低沉,只有暖炉烧得正旺, 发出些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 见状,陈亦行缓步向前, 朝李毅递了一个眼色, 再略微躬身行礼。李毅顿时瞭然, 点点头,朝梵一说道:「那朕就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朕改日再来看你。」 梵一怔怔望着李毅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怅然。 「不习惯?」 陈亦行走到她的身边,伸手将她拥入怀。梵一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才嗯了声,「感觉好像一场梦一样,醒来发现自己还有亲人......」 先前误以为姜林便是她的母亲,可她那样扭曲,从未有像母亲的样子。如今真相大白, 她心中喜悦之余,却也因为母亲已离开人世而变得伤感。 她想见一见她的母亲, 哪怕是一面都好。 直到方才李毅表露出对她关切的样子,梵一也很想回应他, 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可是她自小生长在普乐庵, 与她最亲近的便是缘竹师父了。 如今突然多了一个哥哥,还是当今天子,她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似乎是看出梵一心中所想, 陈亦行揉了揉她的头,轻声宽慰:「不着急,慢慢来。」 可李毅却非常着急。 他还有妹妹在世上,这对于他来说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因此,幼时无法保护好母妃的歉疚、如今对母妃深深的思念,这些加之在一起,让他产生了要好好补偿这个妹妹的念头。 是的,他的妹妹本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自小流落到尼姑庵,吃了那么多苦。 如今,他得好好补偿她,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首先,便是这公主封号。 先帝随意赐的封号,也太委屈她了。李毅想,他的妹妹,必是要用大褚最尊贵的公主封号—— 温暄公主。 那些原本就听说陛下和掌印在查当年叶贵妃之事的朝臣,本就对梵一的身世有了诸多猜测。直到册封诏书一出,满朝皆瞭然,这位公主原来不是先太后所出,而是当今天子的嫡亲皇妹,这身份在如今的大褚,该当是除了皇后外最尊贵的人了...... 梵一原先以为只是换了个封号而已,直到陆陆续续的赏赐送进了含光殿,而这些赏赐无一不透露着华贵。 除此以外,一些她不认识的朝臣夫人也纷纷请求拜见,好在她们也忌惮司礼监,几次求见无果后,倒也不再来了。 只是这礼,却未曾停过。 几日后。 新帝携百官一同前往皇陵祭祀。 说是祭祀,可李毅却仿佛忽略先帝陵墓一般,直接前往妃陵。 虽于理不合,可又怎样呢?作为如今的天子,又有谁敢置喙? 梵一身着素白宫装,站于李毅右侧,而李毅左侧则是皇后,皇后边上是喀夷伊王。而陈亦行站在离梵一最近的身后,梵一虽背对着他,也能感受到他传递过来的力量。 她的母亲,就是葬在这里,现在是她与母亲最近的距离了。 梵一不禁红了眼眶,在心中默念经文,祈愿母亲早登极乐。 众人皆跪着,静默万分。李毅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百官都听见。只见他微红着眼,对着陵墓沉沉开口,又像是对陵墓中人的郑重保证:「母妃放心,朕一定照顾好妹妹......」 把早该属于她的一切全都补给她。 此话一出,朝臣面面相觑,心中瞭然,如今这温暄公主的地位,还有谁会质疑呢? 祭祀结束,李毅喊住了梵一,「喀夷伊部落事务繁多,外祖父明日便要启程了。一一,与我们一同用晚膳吧,今晚只有我们三人。」 梵一点头应好。 众人纷纷朝皇陵外走去,越往外,议论声越多。朝臣们虽多半压低了声音,可仍旧能听清一些—— 「今时不同往日,你们说温暄公主和掌印这事儿......」 「原先公主流落在外,应当是迫不得已才嫁给他,如今自当是要一别两宽的。」 「就是就是!我大褚尊贵的温暄公主,下嫁阉宦,这传出去,我大褚颜面何存!」 「......」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时赋予了司礼监骇人的权势,百官都忌惮着陈亦行。而如今新帝登基,新帝看着便不像是个昏庸的,料想司礼监也不会再一手遮天了。 朝臣们哪里知道陈亦行先前所为的良苦用心,只知这个奸宦贪赃枉法、只手遮天,必定不为新帝所容。 瞧着方才陛下在陵前的模样,他岂会把公主的一生託付于一个阉人? 简直荒唐! 议论声越来越多,内容也越来越清晰。 梵一和陈亦行并行走在前,听见这些议论,梵一的秀眉蹙起,她侧首望向陈亦行,却见他神色自若,仿佛没听见一般...... 不、怎么可能没听见呢? 第122页 于是,梵一伸手去牵他垂在身侧的手,纤细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有些用力地与他十指相扣。 陈亦行抬眸望向她,漆眸中的温柔晕不开,他只笑笑,任由她牵着。 身后的议论声渐渐小了...... * 晚宴,也是给喀夷伊王的送行宴。 祖孙三人都静默的用膳。梵一望着满桌的清雅素食,心知是他们为了她的忌口而特意安排的。 喀夷伊王生性豪爽却不善言辞,只是默默地给外孙女布菜。 直到晚膳结束,喀夷伊王才对梵一说:「陪我出去走一走吧。」 梵一点头,跟着他出去。 十五的夜,圆月当空,繁星闪烁。寒风只是微微的吹,并不冷。 祖孙两人静静地走了许久,直到走近御花园的望风亭,两人才停下脚步,进亭坐下。 喀夷伊王看着梵一的脸,想起么女,心中酸涩。当初喀夷伊部落势弱,与大褚交好,李砚还是太子时,曾奉命去过一次部落...... 后来为巩固部落和大褚的情谊,以防部落被其他部落侵吞,他便想出了联姻的法子。一开始他选的是长女,可他的么女瑶青却拖着的他的手,纯稚的脸上带着笑意,「父王,让我去吧。」 他有些诧异,「为什么?」 瑶青笑着朝他眨眨眼,「先前李砚来部落时,我曾见过他,心里也是属意的。」 既然女儿开口,他心中虽然不舍,也只好依她。 谁知,竟是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孙儿在边关,一直请求他相助起事,说瑶青是死于后宫之手。他一直没答应。他如何答应?他不愿面对女儿死亡的真相。 所以他一直拖着、躲避着,他不肯相信,么女会死于那些阴谋算计。 是病逝、一定是病逝吧...... 直到那些证据传到部落,他再也躲避不了。终于直面现实。 而他的外孙女,自幼在外吃了那样多的苦,如今也终于苦尽甘来了。 只是,她嫁的人,怎会是司礼监掌印呢? 他心中自然知晓,毅儿能顺利登基,陈亦行是背后最大的助力。只是这宦官身份,他的外孙女真要一生与他一起吗? 到了晚年,也不会有儿孙围绕。一想到此,他的心口便窒痛不已。 今日祭祀,朝臣们的议论他也听见了,他的外孙女以后就要活在这些议论声中吗?可他也看到了梵一在议论声中去牵陈亦行的手,那样坚定。 所以,他的外孙女是真的喜欢掌印? 喀夷伊王压下心底的苦涩,关切地问:「一一,他......待你可好?」 梵一知道他问得是谁,便点点头,「亦行很好,他待我也很好。」 喀夷伊王笑,这模样简直与当年瑶青说「我心中属意他」时一模一样。不过这几日,他也悄悄派人查探过,在他外孙女还不是公主时,陈亦行便为了她破国库失窃案、屠锦衣卫...... 想来是真的好。 他不是迂腐之人,只要外孙女喜欢,他便不会阻止。 只是人心异变,谁也保证不了将来。喀夷伊王笑道:「好,若是以后他敢欺负你的话,你便告诉外祖父,哪怕司礼监权势再大,外祖父也会带着整个部落给你撑腰的。」 加上如今毅儿继承大位,有毅儿这个兄长护佑,他也可以安心几分。 梵一微怔,随即双眼泛红,原来有亲人的感觉是这样温暖的。她柔声答道:「好,有外祖父在,他不敢的。」 这是她第一次叫出外祖父三个字,喀夷伊王也红了眼眶。 这时夜风起,天空中又开始飘散小雪。 喀夷伊王将身上宽大的绒氅解下,披在梵一身上。 「不可。」梵一阻止道:「天寒地冻的,您不可......」 可喀夷伊王置若罔闻,他只希望这雪不要冻到他的外孙女。 「走吧,外祖父送你回去。」 两人便往含光殿走去,一路上开始说说笑笑。血缘是个神奇的纽带,让一开始疏离的两人,顷刻间便熟悉起来—— 「一一啊,将来带着亦行来部落玩。」 「好,一定。」 「......」 * 回到含光殿时,夜已深了。 梵一想着今日朝臣们议论之事,还有外祖父一开始的欲言又止,心中逐渐不安起来。 她刚解下身上的棉氅,便见陈亦行从寝殿里走出来,笑着开口:「回来啦?」 梵一便疾步朝他小跑过去。她穿着的淡杏色宫装裙摆略长,微微坠拖在地上,此时跟随她的步伐飘起...... 陈亦行见她朝自己跑来,一步又一步,仿佛踏在他的心上。 很快,梵一扑进了他怀中,双手紧紧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心口,去听他的心跳声。 「亦行。」梵一轻声说:「我们什么时候离开皇宫,可不可以快点。」 她的心中越来越不安。 闻言,陈亦行抚了抚她的头,「我想着,你才刚与陛下相认,自然要多留一段时日的。」 可梵一使劲摇头,这宫中太多人对陈亦行指指点点,让她窒闷的很。 见她坚持,陈亦行自然依她。 ...... 可这一夜,李毅深陷梦魇。 这些年来,他几乎不曾梦见母妃,故而已经记不起母妃的模样了。可今夜入梦,母妃的脸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第123页 他心中喜悦,朝母妃跑去,想将寻到妹妹之事说与她听。 可当他走近,他母妃脸上温柔的笑褪去,转而换上一副哀伤沉痛的模样。 李毅心中一窒,不解其意。 然后他看见母妃抬起头,有些恼怒地朝他开口:「毅儿!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任由妹妹嫁与一个阉人,再无儿孙环绕膝下的可能,让她晚年孤苦、再无依靠......」 然后,他的母妃哭了起来。 李毅慌忙上前,想替母妃擦眼泪,可母妃却飘然远去...... 「母妃!」 李毅从梦魇中惊醒,额间满是汗珠。梦中母妃的字字句句如同扎在他的心上...... 是啊,他怎可让妹妹到了晚年无依无靠呢? 第67章 劝离(二更) 这是要瞒着梵一,悄无声…… 翌日。 众人将喀夷伊王送至城门外才停下。 喀夷伊王与李毅道别后, 便走到梵一面前,「一一要好好照顾自己。」 梵一弯了弯唇角,将不舍藏在心底, 应声道:「外祖父也要保重身体。」 喀夷伊王点了点头,然后望向梵一身旁的陈亦行, 故作严肃地哼道:「臭小子, 本王都没好好考验你一番, 就让你娶了我的宝贝外孙女,真是给你捡了个大便宜!」 陈亦行只是笑,不置可否。随后喀夷伊王又开口, 语气中带了些许警告的意味,「本王虽走了,可你若敢欺负一一,喀夷伊部落所有族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终于有亲人关心梵一了,陈亦行心中甚是高兴。他笑着颔首保证:「谨遵大王教诲,必定牢记于心。」 喀夷伊王的脸色终于松动,他沉声道:「还叫什么大王?和一一一样,唤我一声外祖父吧。」 闻言,陈亦行漆眸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他以为没有一个亲人会愿意自己的至亲嫁给一个阉人, 越在意、越不会愿意,不阻止就已经不错了。 可喀夷伊王却接受了他, 这让他大为震撼。 陈亦行的漆眸染上了些许红,他依喀夷伊王所言开口唤他, 坚定的声音中带了一丝颤抖, 「外祖父。」 喀夷伊王满意地点头,他伸手牵过陈亦行和梵一的手,将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然后重重握了一下,再拍了拍陈亦行的手背,随即松手,再无牵挂地转身走向队伍...... 送别了喀夷伊王后,陈亦行没有立刻回宫,而是带着梵一去了趟顾府。 许久未见面,薛凝很兴奋,拉着梵一朝花房走去,要给她看自己最近新种的白梅。 花房内暖意融融,花香扑鼻,与外头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薛凝折了一枝白梅,递给梵一,笑道:「一一,多日不见,没想到你居然是当今天子的亲妹妹。我是不是该称唿你为公主了......」 她眨眨眼,故意作势要躬身行礼。 梵一赶紧扶住她,轻拍一下她的手,「好了,别拿我打趣啦。」 阿凝也见好就收,拉着梵一在琉璃桌前坐下,倒了两盏花茶,将一盏递给她。梵一接过,清香拂面,花茶色泽清透,再微微抿一口,甚是甘甜怡人。 「在皇宫里过得如何?」阿凝关切地问,转而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些好笑:「你看我,都说胡话了,皇宫里样样俱全,怎会不好......」 梵一喟然,神色恹恹,「我倒是怀念过去在私宅的日子了,自由自在的。」 见她如此,阿凝的心也沉了下去,这些天她听顾之渊说起如今朝臣的诸多议论,无非是抓着梵一如今温暄公主的身份不放。 薛凝问道:「那接下来你和大哥有何打算?」 「自然是要离开的。」今日出宫,梵一才真实地感受到,宫外连空气都透着自由。 「可是陛下会答应吗?」阿凝担忧道,听说陛下对公主可紧张的很,他能放梵一走吗? 梵一秀眉蹙起,没答话。 与此同时,书房内的顾之渊也满脸担心,「大哥,陛下能答应放你们走吗?」 陈亦行轻笑,怎么可能答应呢?这些天陛下几乎恨不得将一切最好的东西都往含光殿送,如今要想陛下放手,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他仍说:「事在人为。」 既然陈亦行这么说了,顾之渊也定了定心。在他心里,大哥一直是无所不能的,不管再艰难的事,都难不倒他。 「对了大哥,前几日你让我查的事,有些眉目了。」顾之渊将追截到的几封书信递给陈亦行。 陈亦行接过,展开信纸细细地看,眉头拧起,他多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是自己猜错。 可惜...... 「继续盯紧。」他沉声道:「要确保百姓们的安全。」 顾之渊正色应好。 回宫的路上,两人皆是面带愁容。 梵一抬手掀开马车的布帘,望着越来越近的宫门和红墙,心中沉重。她将帘子放下,将脑袋靠到陈亦行的肩头,惴惴不安道:「亦行,我好害怕,我们会被困在皇宫里......」 「瞎想什么呢?」陈亦行搂紧她,心中知晓她最近一直忧心忡忡,「若你担心的话,我们现在就走。」 「嗯?」梵一歪着脑袋,杏眸中满是怀疑:「现在?」 「是,没什么不可以的。」 陈亦行起身让车夫掉头—— 他本想让她和陛下好好告别,至亲血肉,不告而别,总归不好。可是梵一一直愁容难展,罢了,对于他来说如今她的欢喜才是最重要的。 第124页 反正他早已声名狼藉,再加上个拐带公主的骂名,又有何妨? 梵一本以为陈亦行只是开玩笑,可见他真的开始吩咐车夫掉头,她才惊觉他是认真的。她忽然想起李毅关切的眼神,那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 她这样一走了之,好像真的不好。 她扯了扯陈亦行的衣角,笑道:「回宫吧。」 好好告别,很重要。 陈亦行知她所想,便笑着说好。 马车继续前行。 梵一软软地依偎在陈亦行怀里,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坚定道:「现在走,岂不成了偷偷摸摸?我要光明正大地牵着你的手走出这皇宫。」 陈亦行笑着捏捏她的脸,眼底满是笑意,「好,臣遵旨。」 * 御书房内。 李毅神色凝重地盯着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摺。 ——上面都是关于温暄公主和司礼监掌印的各种谏言。 他不愿翻看,内心充满了挣扎与矛盾。 然后内侍进来禀告说几位朝臣求见。李毅抬手示意传唤,他心中清楚,那些人来的目的。 几个老臣进来,也不绕弯子,直接跪下—— 「请陛下三思,温暄公主与掌印之事,拖不得吶......」 「是啊陛下,先前公主流落民间,阴差阳错嫁给掌印,可如今公主已册封,温暄公主乃是我大褚最尊贵的公主,岂可与一个宦臣绑在一起。」 「此事若再不处理,必会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邻国议论大褚的笑柄!」 「......」 李毅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耳边嗡嗡的声音不停,直到大臣们离开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抬手用力将桌上的奏摺通通扫到地上...... 白日里大臣们的各种奏言,夜夜梦中母妃的怨言和控诉,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位年轻帝王的双眼布满猩红。 而那些朝臣,怎会只向皇上谏言呢?他们认为,公主原本只不过是迫于无奈要倚靠掌印而已,如今跃上枝头,怎可能甘心委身阉宦? 笑话。 这世上哪有女子会真心喜欢阉人呢?哪怕是宫中与太监对食的宫女,多半心里也是看不起他们的,只是居于深宫没法子,寻个依靠罢了。 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公主。 所以公主那头,就要靠他们的夫人们了。 「夫人。」赵谦徐步进殿禀告,脸色为难:「她们又来了......」 梵一神色淡淡,近日来那些臣妇送了好些礼,还日日求见,罢了,总归要见一次,才能让她们死心。 她点头,示意赵谦请她们进来。 「臣妇叩见温暄公主。」 梵一淡笑着,让她们起身,再赐座。 赐茶上点心后,那些夫人便开口了,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唠家常,梵一只听着,没怎么接话。 许是见她神情恹恹,更因为她们本就志不在闲谈。不一会儿,就有人切入主题了—— 「公主,臣妇娘家有一外甥,今年刚中了探花呢......」那位夫人兴高采烈的说着,最后还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小像,「正巧,臣妇今日带了他的小像,请公主瞧瞧。」 这些朝臣让夫人拜访是虚,实则是想攀附上温暄公主这个高枝。皇帝唯一的亲妹,谁要是能当上驸马爷,那这一家子必定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几辈子都享用不尽。 所以,那些谏言说的冠冕堂皇,实际上不过是为了将陈亦行从公主身边踢开,好给他们腾位子...... 既然有人开口了,剩下的人也急忙拿出自家挑选出的人,生怕被人抢先。 半晌后,梵一面前堆了六七张小像。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吗? 梵一的脸色越来越寒,她冷笑:「这是什么意思?各位莫不是忘记了,我早已嫁人了。」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臣妇们都不敢做声了,这位公主的脾气她们尚且摸不透,不敢轻易开口触怒她...... 可仍有几个不甘心的,小声嘀咕—— 「放着大好的才俊不要,非要一个阉人,公主怕是魔怔了吧?」 「就是,一个宦臣而已,他凭什么?」 声音不大,可大家都隐隐听得见。梵一眉头蹙起,正想开口训斥...... 可这时,殿外传来一记轻笑声。 在座的人纷纷侧目望去,只见陈亦行一身大红蟒袍,袖口绣了精緻的凌云图案,他身后有阳光照拂,印出他俊朗的脸庞。而他的脸上带着笑意。 这些人很少近距离见过司礼监掌印,如今一瞧,顿时觉得自己今日拿的小像太不够瞧了...... 这阉宦,怎地生的一副这样好的皮囊?也难怪公主被迷得神魂颠倒的...... 她们的心里直打鼓,方才被他听见了,听闻手段狠辣,她们今日还能活着走出宫门吗? 在她们心头瑟缩时,陈亦行开口了,声音中带着些不容置喙,还有骄傲。 他笑道:「咱家不凭什么,只凭公主喜欢咱家。各位还带了小像的,尽可拿出来,让公主好好品鑑品鑑。」 见状,那些个臣妇们更是如坐针毡。 好在这时梵一开口,下了逐客令。她们瞬间如释重负,恭恭敬敬地行了拜礼后抬腿快步离开。 陈亦行笑着走近梵一,饶有兴致地拿起桌上的小像细细瞧,他戏嚯:「啧,长得还真不赖,人家一番心意,公主真的不选一个?」 第125页 梵一原本还担心那几个人口无遮拦的话会让他生气,可见他如此,便安心下来。她起身拿过他手中的小像,好似真的认真挑选起来,「掌印说得在理,果真都不错。一个哪够啊,我该全都收了才对。」 闻言,陈亦行笑着凑近她,轻轻吻了吻她的唇角,「好啊,公主若是喜欢,臣便将天下的美男子都给公主寻来......」 得,这人还来劲了。 梵一也学着他的样去吻他的唇角,再将脸贴向他的脸,轻轻蹭了蹭,才柔声问:「真的不生气?」 陈亦行笑,「我生哪门子气?气大褚如今最尊贵的公主心中只繫于我一人?」 话是没说错,可梵一还是红了脸,她将脸埋进他怀里,「今日如何?皇上......同意了吗?」 ——她还是很难叫出那声哥哥。 「陛下答应了。」陈亦行回答:「我们三日后便能走了。」 梵一有些不敢相信,探出脑袋再次确认:「真的?」 见陈亦行点头,她才展露笑颜,终于安心了。 其实陈亦行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原以为皇上不会轻易答应,可李毅只是静静思考了片刻便同意了。 这事进展的有些太过顺利了...... 第二日晌午后,陈亦行正陪着梵一收拾东西时,皇后过来了,还邀梵一一同去听戏,「这戏班子是大褚最好的,咱们一起去看个乐吧?」 皇后一直待她不错,时常来找她说话,还时常送些好多滋补的药材过来,而且直言直语的,梵一心里很喜欢她。 于是,便答应了。 皇后很高兴,拉着她便匆匆往外走,梵一扶住她,温声让她走得慢些。皇后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怀着身孕的人,她懊恼的笑笑,将步子放缓...... 待梵一走后没多久,皇上便传了人来传陈亦行。 陈亦行心生疑窦,此时传唤,有些怪异。带着他的内侍走的方向离宫门越来越近,他心里顿时有个不好的预感...... 直到快到宫门时,陈亦行见到了李毅,以及他身后的马车。 李毅蹙着眉,压下心底的愧疚和不忍,走到陈亦行的面前,「亦行,对不起。」 陈亦行立刻知晓了他的意图—— 这是要瞒着梵一,悄无声息的让他离开啊...... 第68章 失魂 她与往常无异,却再无人的生气。…… 不、不止马车, 身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陈亦行转身,漆眸没什么波澜。 御林军啊...... 看来皇上是要与他先礼后兵了? 「陛下的意思是?」 「亦行。」李毅红着双眼, 压低声音开口:「朕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陈亦行脸上淡淡的,一如当年初见时那般让李毅看不懂, 「陛下有话直说吧。」 今日暖阳高照, 在冬日并不常见。可即便阳光照拂, 李毅的心底也是一片冰寒。这几日他的心反覆挣扎着,他真的有想过的,不如就放他们离开吧。 可是, 他终是做不到。 母妃夜夜在梦中哭诉,深深折磨着他。 他抬眸去看陈亦行,心中喟然。 无论是样貌、智谋、武艺还是品行,陈亦行皆在万人之上。若非遭了宫刑,李毅自问,没有人比陈亦行更配得上他唯一的妹妹了...... 宫刑。该死的宫刑! 每思及此,他都恨不得将姜林挫骨扬灰! 「亦行,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们相爱, 那以后呢?等你们老了,梵一看见旁人都有子孙在膝下环绕, 而你们却永远只有两个人。」李毅觉得自己卑劣极了,这些话简直比刀还要锋利, 字字往陈亦行的心口扎。 但他仍是要说:「若将来你比她先走, 那又该怎么办,你忍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吗?」 陈亦行垂着眸, 没接话。李毅的话皆是他以往退缩的理由。 可是如今不同了,没有人能懂他们对于彼此的意义。 他亦不想解释。 「是朕没良心,可是亦行,请你理解一个当哥哥的心......朕只是想让唯一的妹妹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让她的人生没有任何遗憾。」 李毅有些哽咽,他开口保证:「你放心,朕一定给她挑个最好的男儿,让她此生无忧。所以亦行......」 你离开她吧。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口,但他知道陈亦行一定能懂。 隐藏在宫墙上负责护卫的东厂暗卫,此时皆目光冷冽。李毅的话他们听的一清二楚,这让他们心中愤然。旁人或许不知,他们可太知晓了,夫人对掌印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们在等,等掌印的指示,便冲下去与御林军一决胜负...... 可半晌后,他们等来的是掌印示意他们撤退的手势。 暗卫错愕:掌印这是何意? 李毅也觉得诧异,他知道东厂番子、暗卫遍布皇宫各处,即使如今他登基为帝,东厂和司礼监一如既往只听令于陈亦行一人。 所以他安排了御林军,以备不时之需。 倒不是真的要和陈亦行刀兵相见,他自知已经够对不住他了...... 只是今日,他必须走。 可出乎意料的是,陈亦行既没答应也没拒绝,甚至他的脸上都是不带情绪的,叫人难以猜透他心中所想。 然后,李毅看着他转身,平静的走向马车...... 第126页 李毅愕然,他这是答应了? 直到马车起行,渐渐消失在宫门外时,李毅才回过神来。 ——竟如此顺利吗? * 梵一回到含光殿时,已是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今日与皇后一道听戏,确实高兴,这戏班子唱的真好。 故而她回来时眼底眉梢都带着笑。 「赵谦,掌印去哪儿了?」梵一在含光殿晃了一圈,都没见到陈亦行的人影,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赵谦答:「夫人,皇上唤了掌印过去。」 闻言,梵一点点头,也没多想,只以为该是有要紧事吧。 「晚膳已经备好了,夫人要先用膳吗?」赵谦谨记着陈亦行的嘱咐,若是他回的晚了,不必等他,一定要让夫人准时用膳。 「先不啦。」梵一弯了弯眉,心情很是愉悦,「等他回来一起用。」 她迫不及待想和他分享今天的喜悦呢! 赵谦笑着应好,转身去吩咐小厨房将晚膳温着...... 可是到了明月挂枝头时,陈亦行还没回来。 梵一这才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忙唤了赵谦过来,「皇上是什么时候来传掌印过去的?」 赵谦仔细的想了想,「大概是夫人与皇后走之后不久。」 顿时,梵一脸上的血色尽散。她再等不及,抬腿往外快步走。赵谦一惊,赶紧提了灯笼跟上她,生怕她摔着了。 御书房内。 李毅怔怔地坐在桌前,心不在焉的,连皇后递来的甜汤都没接。 皇后蹙眉,自她从听戏回来,陛下便是这副失了魂的模样。用晚膳时也没同她说几句话,现在又是如此...... 这是怎么了? 下一刻,御书房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梵一沉着脸疾步沖了进来! 皇后错愕:这又是怎么回事?明明下午听戏时还好好的呀! 外头的内侍急匆匆地跟进来,瑟缩跪地:「请陛下恕罪,奴才......奴才实在拦不住公主啊!」 李毅没多言,只是摆摆手,让他退下。 「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皇后上前几步,去拉梵一的手。 可梵一堪堪避开,躲过了她的触碰。她的杏眸只静静凝视着李毅的双眼,直到探究到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愧疚。 梵一的心下沉的更厉害了。 她没开口问,她想李毅一定知道她来的目的。 「他离开了。」 话说出口,李毅反倒松一口气,仿佛就是在等着这一刻,等她质问的这一刻。 可梵一没说话,她只是转过身快步往门外走去...... 李毅瞧出她想做什么,他开口唤住她,「他是午后坐马车走的,你追不上的。更何况宫门已落锁,没朕的命令......」 你走不了的。 梵一原本顿住脚步,背对着他。可听了这话,她勐地转身,杏眸微瞪。 这是李毅第一次从梵一的眼神中看到这样浓烈的情绪。在他印象中,梵一一直是恬静淡然的...... 可此时,她的眼神中带了那样浓的恨与怨。 整间御书房肃静着,可在这静谧之中,却暗藏着波涛汹涌。 李毅心中酸涩,可他不后悔,他认为时间总能沖淡一切—— 妹妹对他的怨恨会慢慢淡下去的。 他对着梵一沉声开口:「一一,这世上的好男儿不止亦行一人。哥哥会为你寻得最好的男子,亦行能给你的,他都能给;还有亦行不能给你的,他也能给。」 梵一瞬间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十分好笑,简直太好笑了。 所以,她勾起唇角,真的笑了出来。只是她的脸色煞白,这笑容中全然没有笑意,只有无限的凄凉。 亦行不能给她的? 孩子吗? 又是这些世俗的成见,觉得阉人不配得到真的爱,觉得没有人会真的爱上阉人,觉得没有孩子的人生是有遗憾的...... 可笑。 可笑。 若是没有陈亦行,她根本连踏入这红尘的欲望都没有。 梵一没有说话,没有开口告诉李毅,陈亦行对她来说有多重要。 李毅不会懂的,她也懒得解释。 她只是后悔,深深的后悔。昨日就该让车夫掉头,走得越远越好。 亲人? 梵一想,没有亲人会在至亲心上扎刀的吧?连外祖父都祝福她和亦行了,可他却一声不响的将人从她身边带走...... 她想,她永远也不会原谅李毅的。 看着梵一脸上的凄凉笑容,李毅越发慌张:她这样笑,却一言不发,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原本都做好了她发怒,骂他、打他的准备,可如今梵一这副模样,是他没有想到的。 又过了一会,他见梵一转身,决绝的离开...... 终于,李毅颓坐在圈椅上,身上的力气仿佛被抽光。 目睹了这一切的皇后,也大约猜出发生了何事。 她的心口窒闷,所以她也是这件事中的一环?负责将梵一带离含光殿,以便于他行动是吗? 想她出身将门,自小便被父母教导以诚待人。这几日与梵一接触下来,她是真心喜欢这妹妹的,不但是因为她是陛下的妹妹,而是真心实意的投缘。 回想起方才梵一躲过她的触碰,看来也把她想成故意诓骗她的人了。 第127页 皇后缓缓走近李毅,却是生了气冷了脸,连称谓都顾不得了,「李毅,如今你连我都利用?」 闻声,李毅心口一跳,勐地抬眸,看见一张愠怒的脸。 他微微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泠泠没说错,他确实利用了她...... 见状,皇后也失望地转身离开了。 李毅今日目送了三个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是他设想中的结果呀! 他忽然感觉到恐惧,是一种众叛亲离的恐惧...... * 从御书房回含光殿的路上,赵谦虚扶着梵一,虽然夫人没说话,但他隐约可以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想开口劝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赵谦又记起雪地掌印与夫人相拥的情景。他想,掌印不会走的,掌印怎么可能捨得夫人呢? 待回到含光殿,梵一走进寝殿。如同往常一般,洗漱睡觉,并无任何异常。 直到翌日一早,她也是如常起床用早膳,甚至还比平日用的多些...... 只是,一直未开口说话。 无悲无喜,宛若抽走了灵魂一般。 李毅听着来人的回禀,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派了人过去查探,原本是担心梵一会想不开做傻事,或者闹绝食之类的...... 可情况似乎更糟糕。 ——她与往常无异,却再无人的生气。 第69章 消失 仿佛真的人间蒸发了一般....…… 顾府。 薛凝拖着顾之渊在花房给她的宝贝白梅修修剪剪时, 管事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颔首回禀:「大人,夫人, 陛下让王瑞公公过来传口谕,宣夫人进宫。」 闻言, 两人皆是一愣。 「我?」薛凝有些摸不着头脑, 「搞错了吧?不是宣阿渊吗?」 她与皇帝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 宣她作甚? 顾之渊也是蹙眉,他沉声问:「可有打听出是什么事?」 能在顾府做管事的自然是个精明人。 「大人,那王瑞原是我的同乡, 先前也是说的上话的。方才我探他的口风,他虽不敢明说,但也讲了个大概。好像是含光殿出事了......」 「什么!」 顾薛二人大为震惊,明明前日走的时候大哥和梵一还好好的,会出什么事? 薛凝本就是个性子急的,这一听哪里还坐得住,「我去!」 她急匆匆往外沖,她倒是要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还未走出花房,腰上一紧, 一股熟悉力量将她往后带。顾之渊将她扯回来,神色凝重地拿过一旁的棉氅给她裹上。 薛凝才想起花房温暖, 她穿的并不多,要是就这样冲出去, 可不得被冻死...... 待两人走到前厅时, 王瑞明显等得有些着急了,可瞧见顾之渊不大好看的脸色后,便不敢催促了。他知这位顾大人是出了名的护妻, 便出声道:「大人放心,陛下说了,晚膳前定将夫人好好送回来。」 薛凝握了握顾之渊的手,试图减少他的担忧,她轻声说:「放心,没事的。」 马车飞速朝皇宫的方向驶去,顾之渊握紧了双拳,吩咐管事备马—— 他心中满是疑惑,他要去大哥的私宅瞧瞧...... * 进宫后,薛凝原以为皇上会召见她说话,但王瑞却直接带她去了含光殿。 「顾夫人,陛下说了,希望您好好陪陪公主......多劝一劝她。」 闻言,薛凝的眉心拧得更深了。她加快了脚步,朝含光殿走去。 送薛凝进殿后,王瑞便告退回去復命了。 赵谦瞧着王公公亲自将人送来,又想到掌印与顾大人之间的关系,便朝薛凝行了个礼,然后试探地问道:「您是顾夫人吗?」 薛凝仔细扫了一圈大殿,都不见陈亦行和梵一的人影。她点点头,道:「是。掌印和夫人怎么了?」 既然知道薛凝是顾之渊的夫人,赵谦便安心了。他开口将昨日之事讲给薛凝听,说到最后时微微红了眼眶,「夫人现在没了生气,连话也不说了。」 「她在哪儿?寝殿吗?你赶紧带我去。」 赵谦苦笑着摇头,若是在寝殿倒是好了。 薛凝跟随着赵谦走到含光殿小院,看到坐在鞦韆上的梵一,鼻子一酸。她赶紧跑了过去,在梵一面前蹲下来...... 今日虽未下雪,风亦不大,可依旧很冷。 可梵一连棉氅都没披。 「梵一?」薛凝哽着嗓子唤她。 坐在鞦韆上的人终于抬起眼眸,见到是薛凝,没甚情绪的眼底也渐渐散发出希望的光芒。 「阿凝。」梵一的声音很轻,似乎没什么力气,「亦行走了。我知道他出宫一定会去找阿渊的。所以,他如今在哪?」 薛凝心下一沉。昨日她与顾之渊在府中,并未见陈亦行来,甚至连个递话的人都没见...... 未等薛凝开口回答,梵一便从她的表情中知道了她的答案。 「没去找阿渊,许是有别的计划罢。」 梵一坚信着,陈亦行一定会回来接她的。既然他没有去找顾之渊,那肯定是有别的安排了。她可以等的。 她弯了弯唇,勾出个淡淡的笑容。 薛凝的眼眶都红了,她怎会看不出来梵一在逞强。她握住梵一的手,冷的像冰块一样,她焦急道:「既然你相信大哥,现在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外头这么冷,你怎可只穿这么一点。」 第128页 「我不冷啊。」 梵一蹙眉,外头冷吗? 她是真的没有感觉到冷。 薛凝愕然,她听得出梵一没有撒谎,那是怎么回事?她知道梵一有多怕冷,以前在私宅时,连卧房的暖炉都要比旁人多备一个。 此时,她却感觉不到冷了。 「那我们进殿去好不好?」 梵一点点头,从鞦韆架上站起来,同阿凝一起进了殿。 她不大明白,为什么赵谦、阿凝还有那个皇帝,都觉得她会想不开呢? 她明明好得很啊。 直到暮色四合,王瑞来接薛凝时,薛凝悬着的心并未放下,因为她感觉到梵一是真的不对劲—— 整整一日,梵一都乖顺的同她一起在寝殿内,偶尔说说话,与往日无异。该用膳时也陪着她一同用膳。 看似一切如常,却显得更为不正常。 大哥走了。 按理说即使梵一心态再平和,也不可能一点也不慌的。 她越是如此,代表着她越压抑。 看似无异,可她却把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 薛凝也是无能为力,只得回府找顾之渊商量...... 顾之渊几乎是和薛凝同时到的府邸。 只一日,陈亦行消失的事传的已是沸沸扬扬,朝臣们不知其中缘由,可顾之渊通过暗卫传递的消息,得知大哥是被皇帝生生逼走的。 只是大哥坐上马车离开后,竟不曾与他或是暗卫有任何联繫。 仿佛真的人间蒸发了一般...... 「怎么办?」薛凝都快急哭了,「你都没看到,梵一今日的样子......你说大哥会不会真的走了?」 「不会的!」顾之渊急忙说道,可他心里也不敢确定。他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皆是一无所获,让他心里也忐忑了起来。 可还有一人,比他更忐忑。 李毅面沉如水,静静听着王瑞的回禀。 他召来她的好友宽慰她,可好像一点都不顶用。 王瑞继续道:「太医去请过平安脉了,公主身体无碍,只是这心病难医吶......」 「啪——」 李毅重重地拍了桌子,满脸怒意:「废物!全都是废物!」 不行!李毅想,必须得想个法子转移梵一的注意力。 这时候他多希望泠泠能在他身边给他出个主意。可她仍在生他的气,连见都不肯见他...... 思及此,他更加烦躁了。 内侍们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生怕再触怒了他。 第二日,王瑞奉命去请梵一前往流音阁。 李毅想了个法子,挑选出好些品貌皆具的适龄文臣武将及才子,在流音阁表演...... 梵一坐在桌前,静静看着台上的人—— 有舞刀弄剑的,有吟诗作对的,还有优雅抚琴的。李毅在一旁仔细地给她介绍每个人的出身和如今的官职...... 流音阁热闹万分,可梵一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她只是坐着,放空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表演终于结束了。 可那些男子都没走,而是拿出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送到梵一的面前,直到她桌上都被堆满。 「一一。」李毅轻声开口:「整个大褚最优秀的男儿都在这里了,你就看一眼罢。」 梵一终于抬眸望向李毅,凝着他开口:「那么陛下呢?陛下打算何时选妃?」 新帝登基以来,后宫只有皇后一人,朝臣多次谏言,李毅都没有要选妃的意思。 他觉得有冷冷,便足够了。 如今被梵一这么一问,反倒是被噎得说不出话。 见到李毅变幻万千的表情后,梵一冷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 他还未开口,王瑞进来禀告,说皇后过来了。 皇后沉着脸走进流音阁,见到台上的世家子弟、朝臣贵族后,心底便瞭然了,她冷声吩咐王瑞先带他们下去。 等众人都走后,流音阁便只剩他们三人了。 李毅见到皇后,心中甚是欢喜,自那晚后,她便一直躲在自己的永华殿不肯出来。想着她还怀着孕,李毅担心极了。 今日她过来了,是不是代表她愿意原谅他了? 可下一刻,他看见皇后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你还要疯到何时?」 语毕,皇后牵起梵一的手,带着她离开流音阁,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他。 第70章 归来 你敢放火烧朕的宫殿? 皇后握着梵一的手, 将她送回了含光殿。 一路上两人虽未说话,可梵一却也没有避开她,任由皇后握着她的手, 一如那日两人一同去听戏时一样...... 「一一,虽然你可能不信, 可我那日真的不知情。若我知晓的话, 必不会故意骗你。」 皇后的脚本已经踏出了含光殿, 可心中实在憋闷,于是折返走到梵一面前说道。这两日她都快憋的难受死了! 梵一望着眼前的人着急的模样,再加上方才在流音阁皇后对李毅说的话, 她心中隐约觉得或许是错怪了皇后。 若皇后知情,如今也不必再来这一出,毕竟她又能怎么样呢? 四目相对,梵一的杏眸垂下,落在皇后的小腹上。她伸出手握了握皇后的手,轻声道:「累了大半日,皇后快些回去歇息吧。赵谦,传凤辇。」 语毕,梵一松手, 依旧神色恹恹地朝寝殿走去。 第129页 皇后知道梵一相信自己了,顿时松了一口气。可见她落寞的背影, 又不禁喟然。转而抬腿出含光殿,徐徐朝凤辇走去。 这时, 一旁的赵谦似是下了决心, 疾步走到皇后身旁,跪下...... 皇后顿感疑惑,倒也停下了脚步, 低头望着他。 「奴才斗胆扰了皇后娘娘,求娘娘听奴才几句话......」 皇后微微点头,问:「何事?」 赵谦抬头,深吸一口气,有些话,就让他来说吧。既然皇后那样关心夫人,说不定能帮帮夫人呢。 皇后静静听着赵谦的话,脸上的惊讶之色越来越浓。 * 御书房内,李毅烦躁地来回踱步。他不解,自己难道真的做错了?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呢? 他只想将最好的一切给妹妹啊...... 可为什么妹妹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淡,仿佛当他是个陌生人。不,连陌生人都不如。 还有泠泠,也那样生他的气。他们是夫妻啊,连她都不能理解自己吗? 李毅越想越难受。 万一梵一一直这样郁郁下去,该怎么办? 他似乎也没什么法子了...... 然后,他听见御书房的门缓缓被推开,皇后缓步而至。 李毅心中一动,上前去扶她,直到她安稳的坐到软椅上。他凝视着她的脸,惊觉她的双眼红红,似乎哭过? 他正想开口询问,皇后却先开口了,「陛下还记得掌印第一次请辞后,几日未出含光殿之事吗?」 李毅眉心一跳,点点头,「自然记得。不是说因为当时梵一病了......」 「当时梵一可不是病了,她是在戒药瘾。」皇后的眼尾又开始泛红,「姜林在死前,给她餵了醉离散......」 「什么!」李毅睁大了眼眸,身子晃动,还好抵住了桌角,才堪堪站定。 「那你可知,掌印是怎样照顾她过了这一关的吗?」 「他问张临拿了相同分量的醉离散,自己也吃了下去。若是梵一挨不过,他怕是也要跟着去了。」 「还有当初他们大婚时,你我远在边关不得知,我也打听了一番。掌印将排场弄的很盛大,梵一出嫁时和公主没什么两样。」 「......」 这些话犹如巨石一般重重压在李毅的心上,叫他喘不过气。 御书房内的烛火微动,晃着他的眼睛,让他觉得有些酸痛。 「陛下,于你而言,梵一的身世很重要,与你之间的兄妹血缘很重要,若无这血脉相连,你绝不会多看她一眼。可掌印不同,不论梵一是你的妹妹也好,是被亲人抛弃在尼姑庵门口的小尼姑也好,甚至是他仇人姜林的女儿也好,他对梵一的感情从未有过一丝动摇。」 李毅的双眸变得猩红,他回想起当他以为梵一是姜林的女儿时的反应,是那样的鄙夷、厌恶。 甚至还在心中不解,陈亦行对着仇人的女儿,不觉得噁心吗? 原来噁心虚伪的人是他自己。 他这个做哥哥的,的确比不上陈亦行。 见李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皇后心里到底不忍心。她走到他的身边,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掌心,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哽咽:「陛下,臣妾知你被梦魇所困。可你仔细想想,这梦魇究竟是母妃託梦,还是陛下自己的心魔作祟?臣妾虽未见过母妃,可也是即将要当母亲的人了,臣妾若生了女儿,定希望她能平安喜乐,而非终日郁郁寡欢。」 闻言,李毅合上酸痛的眼,将额头抵在皇后的手背上。 过了好一会儿,李毅睁眼,匆忙唤来御林军统领冯来,「快,去帮朕将掌印带来!」 冯来心头疑惑:掌印?哪儿的掌印?掌印不是被您送走了吗? 「启禀陛下,当时您吩咐的是让车夫将掌印送到城外后,便将马车留给掌印,自己离开便好。」 冯来眉头紧锁:掌印又不是普通百姓,如今该如何大海捞针? 「就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找回来!」 冯来只好应声领命,心里苦闷:这究竟是个什么事儿啊...... 可直到第三日日落西山时,李毅得到的復命都是一样的—— 找不到。 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李毅哑然:他不是对梵一的感情那样深吗?怎地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 等待的感觉能将一个好好的人击垮。 ——尤其是没有期限的等待。 梵一倚靠在床榻的软枕上,神色淡淡地望着燃着的红烛。 陈亦行离开整整三日了。 他并未与顾之渊联络,也没有派人给她递个消息...... 她想,说不定他是真的走了。 三日......如今他说不定已在千里之外了。 呵。都是骗人的。 那些情话、那些承诺,都是骗她的吧? 梵一扯了个苦笑,抬眸望向偌大的寝殿—— 这如同牢笼一般的皇宫,终究还是将她困住了。而那个带她入宫的人,答应要带她一同离开的人,却是不要她了。 她的脑袋乱乱的,各种念头冒出来,让她头疼不已。终于,她闭上酸涩的眼,迷迷煳煳地斜靠在软枕上,眼睫轻颤着,上头还残留着些许泪珠...... 梦中光怪陆离、群魔乱舞,然后她看见陈亦行一袭黑衣,朝她飞奔而来...... 第130页 梵一无比清醒自己身处梦境,她不愿沉浸在虚幻之中,于是她强迫自己醒来。 睁开眼,寝殿内一切未变,只是红烛燃得只余半截。 忽然,她听见了轻微的关窗声。 她想,外头又起风了。 可是下一刻,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她的床榻边,此刻也是身着一袭黑衣,与梦境中的陈亦行一模一样。 莫不是,她仍在梦中? 陈亦行蹲下来,望着斜靠在床榻上的人,低声道:「一一,我来接你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寂静。 他看着梵一茫然的神情,杏眸淡淡的,不见有任何情绪。陈亦行心下一沉,伸手去握她的柔荑,指尖却触及一片寒冷—— 他这才发现以往温暖的寝殿,此刻寒冷如冰窖。 往日摆放暖炉的位置如今也是空荡荡的。 ? 陈亦行心口震盪,再次试探地唤她:「一一?」 床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她抬眸望向面前的人,小手也反握他的手。 陈亦行漆眸更沉,他一眼便瞧出了梵一有些异常,可眼下绝不能耽搁。他只好再次开口:「我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闻言,梵一乖顺的点头,「好。」 陈亦行扯过棉氅给她裹上,牵着她朝外走去。 可才刚走出含光殿,便被御林军包围起来。李毅缓缓从队伍里走出来,静静望着他们。 梵一不自觉地朝陈亦行身后躲。 李毅冷声道:「不愧是掌印大人能做出的事,将人从皇宫带走,掌印有几分把握?」 陈亦行只淡淡的笑,不说话。 忽然,一排暗卫从含光殿的屋檐处落下,挡在陈亦行和梵一面前,与御林军形成对峙之势。 「掌印觉得凭这群暗卫,便能全身而退了?」 「当然不能。」陈亦行冷冽的声音响起。 这时,远处有火光闪烁。 众人皆是一愣,那个起火方向,好像是皇上所居的干元殿...... 李毅瞬间黑了脸,「陈亦行!你敢放火烧朕的宫殿?你是不是疯了?」 「陛下有生气的时间,不如赶紧去派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将火扑灭。」 大褚有个传言,帝王的宫殿绝不可沾到火,否则便会有不幸降临。 所以李毅气的两眼喷火。他沉声吩咐御林军尽数过去救火...... 这倒是让陈亦行有些意外,他呵笑:「我以为陛下至少会留一半御林军来困住我。」 他都计算好了,他带来的这支秘密栽培的暗卫,足以抵抗半支御林军。可李毅将御林军都遣走了...... 陈亦行垂下眼眸,牵过梵一的手,朝宫门走去。 「亦行!」李毅大声唤住他,「我们扯平了。」 陈亦行转过身,满目诧异地望向他。 李毅的脸上泛起苦笑,「朕逼你走一次,你烧朕的宫殿一次。扯平了。」 「陛下此话何意?」 李毅回答:「夜已深,梵一患有眼疾,夜里行走多有不便,明日再走罢。朕不再阻碍你们了。」 语毕,便转身离开了。 好似真的不阻拦他们了...... 陈亦行更加愕然,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皇上怎地有如此大的转变。他转身望向梵一,心中一惊—— 自他出现至今,梵一的眼底似乎都没有什么情绪浮动......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陈亦行将手伸至她的膝下,将她抱起来,抬腿朝含光殿的方向走去。 以往他这样抱她时,她总会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向他的心口。 可这次,她没有,她只是顺从地靠着他,再无其他的动作。 第71章 发泄 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噬咬。…… 寝殿冷得如同冰窖一般, 仿佛比外头的温度还低了几分。 陈亦行将梵一放到床榻上坐下,自己在她面前蹲下来。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漆眸深深凝着她, 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她的情绪。 然而,一无所获。 梵一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甚至如往常一般回握他的手。 「不冷吗?」陈亦行轻声询问。 梵一摇摇头。 「我......」陈亦行欲开口解释这几日他做了什么, 却被她打断。 「回来了就好。」梵一说道, 音色如往常那般温柔,她用指腹蹭了蹭他的手背,「很晚了, 睡吧。」 陈亦行怔愣片刻,点头应好。 两人到盥室简单的梳洗后,再回到床榻上躺下。两人皆无睡意,却是相对无言。 陈亦行默默伸手圈住她的腰,微微用力让她贴向自己。见梵一没有抗拒,他又试探地凑近她,用微凉的唇贴了贴她的额头。依旧没甚反应。 他将唇缓缓向下移,直到贴住她的唇,但也只是轻轻触碰。 忽然, 有冰凉的湿润划过陈亦行的唇角,他心口一颤, 急忙退开,连圈在她腰上的手都收了回来。 床幔并未放下, 寝殿之内留了一盏灯, 借着微弱的灯光,陈亦行清晰地看见梵一的眼尾泛红,眼角仍有泪渗出。 陈亦行早就感觉到了她在压抑情绪, 心中隐约知晓她必定是在生气。所以他才会试探地触碰她,却没料到她的反应这样大。 他抬手想要替她拭去泪水,可伸至半空却又停住—— 第131页 万一她不愿他碰她呢? 僵在半空的手调转了方向,将搭在她身上的棉被向上扯了扯,把她整个人裹住。然后陈亦行掀开自己身上的棉被,轻声道:「我不动你了,你安心睡。我去睡暖阁,有事唤我就好。」 他本想揉揉她的脑袋,想了想还是作罢。 他转身下榻,可脚还未着地,腰间突然环过一只小手,用力将他往回扯......陈亦行本就心神不宁,被忽得一扯,不自觉地摔回床榻上,漆眸浮上一层错愕。 直到梵一将冰凉的唇覆过来时,他才真正望见了她杏眸中隐藏着的真正情绪。 不是生气,而是惧怕。 深深的惧怕。 陈亦行感觉整个人陷入巨大的后悔中。 那日李毅逼他离开,他不是没有想过当场与御林军殊死一拼。可梵一当时跟着皇后在听戏,他在心中计算着,将御林军打退后寻到梵一,将人带出皇宫的把握有多少......简直是微乎其微。 他心中挣扎着,没有把握,他断然不敢试。 所以他衡量着,选了最有把握的方法。先依着李毅的意思,离开皇宫。因担心李毅信不过他,会派人盯住顾之渊,他也不敢贸然去寻顾之渊。 好在他在宫外养了一支暗卫,一支连顾之渊都不知道的暗卫,以备不时之需。 自家中遭遇突变以来,陈亦行心知退路的重要性。当年灭门之时,若他有一支精炼的暗卫,何至于此? 而这支秘密的暗卫,便是他当上司礼监掌印之时就开始培养着的。 当然,他希望自己永远用不到他们。 然而,还是到了这一天。 还好,他早有准备。 于是,这几日他不眠不休,计划着将梵一从宫中带出来。而这件事,必须一击即中,断无第二次机会。 陈亦行怎会不知道梵一这几日该有多害怕,可是他不能让自己由着情绪不管不顾,以致最终无法顺利将她带出。 所以他强迫自己压下对她的担忧与思念,一步步按计划走着...... 唇上的刺痛传来,将陈亦行的思绪拉回。他的漆眸沉沉,望着眼前的人,只见梵一也睁着眼看他,用力地吻他。 不对。与其说是吻,倒不如说是噬咬。 她在发泄。 陈亦行从来不担心梵一会不懂他的计划,他们心心相印,她怎会不懂他。 可是,懂得是一回事,惧怕是另一回事。 他忽然就明白了。这几日的等待,对她来说每个时辰都是煎熬。她在在巨大的煎熬中渐渐冷了心,所以她撤了暖炉...... 她没有说谎,她是真的感觉不到冷。 陈亦行将手搭在她的腰间,任由她发泄。口中的腥甜倒是让他安心下来,她肯发泄,总比压抑着、了无生气的好。 可是,下一刻梵一将唇移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她抬手去解陈亦行寝衣的系带...... 两人在一起那么久,陈亦行岂能看不出来她的想法,可此时她的眼底分明没有一丝情.欲。陈亦行心口一跳,漆眸闪过一丝慌乱,有点猜到她的用意。 望见他的眼神,梵一弯了弯唇,可脸上的笑意未达眼底。她用力地将两人的寝衣扯开,然后去牵他的手......触到他指尖的寒冷时,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轻颤,也看见陈亦行的漆眸中的惊慌错愕。 梵一按住陈亦行的手腕,阻止他想要退出去的动作...... 没有情.欲,她痛的眉心紧蹙,眼尾也因痛楚而洇出泪。梵一直直望着眼前的人,捕捉到他眸中的深切痛意后,她才满意的笑了。 是报復性的笑容。 「不要了好不好?」陈亦行哑着声音,低头吻去她眼尾的泪。 可梵一摇摇头,故意忽略他眼底的痛,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梵一才放开按在陈亦行腕上的手。寝屋内寂静无声,只有两人不寻常的心跳声。 两个人闭着眼,皆是痛得无力说话。 梵一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恶劣。 明明知道他的不易,明明知道他不会弃她于不顾,明明知道他必定会来接她。 可她仍是害怕,这几日她的心如同海上的浮萍一样,跌跌撞撞、毫无方向。她承受了太多的惧怕和痛楚,所以她故意咬他,可她看得出来,他也希望她能朝他发泄。 可是,这哪够呢? 梵一太知道他的软肋了,她才是他的软肋。只有她痛,他才会更痛。 所以她故意这样。 很恶劣吧?梵一想,可这一次,她想任性一次,拉着他一起体会这份痛。 没过多久,她听见陈亦行起身,将棉被扯过盖住她,然后下榻去唤人备热水。 梵一合着眼,浅浅睡去。直到身体浸入温热的水中,她才微微睁开眼,侧首望见陈亦行搭在她肩上的手,只觉得心安。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待沐洗结束,陈亦行将她抱出来,扯过一旁的棉巾从背后将她裹住,然后他的双手顺势从身后牢牢将她拥住,将脸埋在她的肩头。 半晌后,梵一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有些湿凉。她心中大惊,懊悔瞬间袭遍全身,她想转身去看他,可陈亦行紧紧箍着她,让她无法转身。 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感觉到拥着她的手有些许松动了,她赶紧转身去看他。然后,她撞进他猩红的眼底,心中抽痛,她的泪簌簌往下掉,伸手紧紧圈住陈亦行的脖子,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第132页 「亦行......」梵一心中满是懊恼,声音也带着哽咽,「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是、只是害怕,我太害怕了......」 梵一焦急地说着,她自小便很少有这样大喜大悲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陈亦行的艰难,却还要这样...... 她懊悔于自己的卑劣,却想不出办法该如何补救。只是无声流泪。 「我知道。」陈亦行抚着她的嵴背,轻声回应她:「我都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他的一一,只是太恐惧了啊。 陈亦行心中一直清楚,梵一有多害怕他会离开。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自卑心,旁人辱他,她比他还要生气难过。 而他这次离开,将她埋在心底的恐惧全部勾了出来。 所以她才会如此。 他懂,他都懂。 怎么可能怪她呢?他只是心痛而已。他更怪自己,还不够强大,可以第一时间将她带离这里。 陈亦行低头凑近梵一的耳畔,低声承诺:「我保证,此生绝不再离开你。」 闻言,梵一微微怔住。 原来,他一直都懂。 待两人再次躺到床榻上时,梵一已经精疲力尽,沉沉睡去。只是她的手仍是紧紧攥着陈亦行的衣角,执拗地不肯松手。 陈亦行轻轻掰开她的手指,然后与她十指相扣。睡梦中的人蹙着的眉头总算有些舒展,可过了没多久,梵一仿佛又陷入梦魇中,她秀眉紧蹙,口中急唤着:「亦行......」 一声又一声,如同冰石般砸在陈亦行的心上。 他急忙将人扯进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抚:「在,我在,亦行在。」 怀中的人终于沉下唿吸,窝在他的怀里安然睡去。 而陈亦行却是睡意全无,他就这样深深望着怀中的人,一夜未眠。 直到晌午,梵一才醒来,她揉了揉酸痛的眼角,抬眼便看见陈亦行坐在塌边笑望着她。她也笑笑,起身去抱他...... 陈亦行顺势将她抱起,梵一惊得低唿,眼中满是惊愕。 「抱你去洗漱啊。」 梵一红着脸依偎在他怀里点头。 待洗漱结束,梵一走出盥室,望见陈亦行将东西都收拾好了,抬腿走向她,眼底都是笑意:「走吧,我们马上走。」 梵一只愣了一瞬,便笑着点头,牵过他的手朝外走去。 可还未走出含光殿,远远便见顾之渊满脸愁容地疾步而来,两人心中皆是一滞。待他走到陈亦行面前,沉声开口:「大哥,出事了。」 第72章 叛国 「亦行,你把梵一让给我吧。」…… 已过晌午, 外头的暖阳高照,梵一望着殿外铺洒在地上的阳光,心中喟嘆这一门之隔, 他们走了好久都走不出去。 陈亦行望见她暗下去的脸色,心里紧了紧, 握着她的手也重了几分。他拧眉看向顾之渊, 示意他继续说。 「方佑之, 反了。」 闻言,梵一大为震惊,她睁大了杏眸, 不禁开口:「怎么会......」 在梵一心中,对方佑之的印象不多。最深的便是在涴州城赈灾时,方佑之带来米粮解了涴州城之危。其余就是听陈亦行的回忆。 在她心中一直觉得他应该是个心地善良、心怀大志的人...... 顾之渊顿了顿,开始细说:「根据先前那几封书信,我让方俊追查到方佑之一直和姜国的细作有所联繫。我按大哥的意思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还有边关的情况......」 「所以,他的目标不是边关。」望着顾之渊的愁容,陈亦行心中忽得就明白了,从前他与佑之一同熟读兵书, 怎会忘了兵行险招这个策略。 他也不过是在自我欺骗,心中抱着一丝幻想, 觉得方佑之不会真的叛国...... 「他领兵朝金芜城来了?」 顾之渊点点头,脸色黯淡, 「不止。他似乎得了城防图, 可却在城外停了下来。不知是何打算......」 「那陛下呢?」 「陛下今晨得了消息,现下正召了文武朝臣议事。」顾之渊喟然,「他知你和嫂子今日要走, 便不让旁人将此事告诉你们。可是我想,你早晚都会知晓的。」 语毕,顾之渊略一颔首,便转身走出殿外,急匆匆朝议事厅走去。 他只需将情况告知大哥,剩下的就让大哥自己做决定吧。 外边忽然起了风,暖阳似乎也被云层遮住,阳光尽散。 陈亦行偏头看向梵一,只见她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瞬间,万千心绪涌上心头—— 她浅笑着向他走来,她自始至终坚定地信他,她为了他入宫寻找五年前的真相,还有她为了他所受的每一处伤痕...... 陈亦行问自己,这一次你又要让她等吗? 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为了守护大褚山河?多么正确又心怀天下的选择,任谁都会答应吧? 何况是她。 陈亦行反覆自问,所以你就可以仗着她爱你,她心怀慈悲,而一次次将她放在最后了? 他忽得笑了。若是这一次他再让她等,那下一次呢?会不会又有意外,又有他不得不去做的事? 手心感受着梵一掌心传来的温度,陈亦行下定决心,不愿再让她等了。 他不是万能的,没有他,还有许多忠臣良将能救万民于水火; 第133页 可是梵一只有他。 「我们走。」陈亦行拉着梵一的手,继续朝殿外走去。 可才走了两步,手掌便被扯住,陈亦行不得不停下,转头望向梵一,面露疑惑。 「去吧。」梵一弯了弯唇,浅笑道:「去做你想做的事。」 陈亦行漆眸染上惊讶之色,然后他回答:「如今我最想做的便是与你一起,离开这里的纷纷扰扰。」 梵一笑着摇摇头,朝他张开手臂,陈亦行便顺势将她搂进怀里。 「亦行。」梵一将耳朵贴在陈亦行的心口处,仔细地听他的心跳,「书房里的那些兵书我都看到了,你的心之所愿难道不是天下安定、国泰民安吗?」 陈亦行心口震盪,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他少时心有大志,想着从戎疆场,保家卫国。若非五年前的巨变,如今他身上穿的该是战袍而非蟒袍...... 可即便他成了司礼监掌印,但心中所愿却从未变过。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为大褚、为黎民百姓做些什么。 「可是......」 「没有可是。」梵一将圈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几分,「你忘啦,我自小长于普乐庵,诵读了好多佛理。我佛慈悲,救度众生。我虽做不到拯救众人,但是我的夫君可以。」 顿了顿,她离开陈亦行的怀抱,朝他眨眨眼,「所以这不是你一人的心愿,这是我们俩共同的愿望。」 直到梵一帮他将蟒袍上的束封扣好,陈亦行才回过神来。 他望着她的脸颊,心中仍有愧意:「可是又要让你等了。」 梵一弯了弯眼眸,伸手捧住他的脸,「所以夫君更要加把劲,快些将事情处理好。」 陈亦行点头,将她的手牵起,然后低头在她手背落下轻吻,「好。」 望着陈亦行离去的背影,梵一倚靠在门边,眼底含笑—— 亦行,你总说我是你生命中的光。 其实不是的,是你身上本就带着光,明亮又闪烁。 * 议事厅。 李毅沉着脸听着一众文武的七嘴八舌—— 「陛下,主和吧......」 「是啊,陛下,如今朝局未稳,开战不利啊!」 「荒唐!姜国不过是蛮夷小国,我堂堂大褚,还怕了不成!」 「......」 许是李毅登基后,让不少朝臣有了信心,如今朝臣们倒也不再是一言主和了。可毕竟经过几十年的颓然不振,大部分朝臣仍是消极主和的。 见状,李毅沉声道:「朕初登基,此战必不能主和,为了安臣民之心,此战朕决定亲征。」 「陛下万万不可!」 众臣纷纷下跪。 新帝初登大位,怎能御驾亲征?朝局尚未完全稳定,帝王在外,更加危险吶! 李毅的脸色寒得快要滴出水来,他双手握拳,双眼略过底下的一众大臣,竟无一个可用之人,或者说,没有一个可以出战且必胜之人。 自他登基以来,便开始着手新兵的训练、军队的改制。可是此事来的太突然,若是一年之后,断然不会是如今的境况。 「怎地,还未开战,各位大人便先失了斗志?」 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后一袭暗蓝色蟒袍出现在众人眼前,跪在地上的大臣均是一愣,随即都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李毅更是震惊:这个时辰,他和梵一难道不是应该已经离开皇宫了吗? 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半晌后,李毅开口让跪着的众臣先下去,只留下顾之渊和陈亦行。 「掌印怎地还没走?」李毅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想起昨夜回到宫殿才发现,所谓火光只是宫殿附近的几棵树着了火,陈亦行并未真的烧了他的宫殿...... 先前之事,终是他对不住陈亦行的。 「此事臣有责任。」陈亦行沉声道:「方佑之是臣举荐给陛下的。」 闻言,李毅倒是笑了。虽说人是陈亦行举荐的没错,可这哪能怪到陈亦行头上,作为帝王,识人也是一种能力。 是他大意了,识人不明,怎能责怪旁人。 他摇摇头,却听见陈亦行继续开口说道:「方佑之此次叛国,想必与五年前方家含冤灭门之事有关。既然他还未开始攻城,想必心中仍有顾虑,让臣出城与他谈谈,若可以不战议和,自是皆大欢喜的。」 「不成!」李毅摆摆手,「你还当他是从前那个与你一起长大的方佑之吗?如今他在想什么,你能确定吗?贸然出城,万一中计了又当如何?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做什么事情之前,多想想身边的人。」 陈亦行怔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李毅的意指,不由的笑了笑。 这是承认他了? 「陛下放心,我既出城见他,必定有把握全身而退。」 见陈亦行执意,李毅只好点头。 入夜。 一匹快马奔出金芜城。 方佑之将营地驻扎在城郊,此时郊外一片灯火通明。 陈亦行一人一骑,赶至营地外时,看见方佑之备了桌椅,桌上还温了酒,显然也是在等他。 他下马,走到方佑之面前。 「来了?」方佑之抬眸,勾唇笑笑,「坐吧。」 陈亦行依言在他对面落座,然后看见方佑之将温好的酒倒在酒杯里,递了一杯给他。 他接过,放在桌上,没喝。 第134页 方佑之笑笑,也不勉强,「亦行,你还是像从前那样谨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爹不让咱们喝酒,咱们就在晚上偷偷熘出去喝......」 木桌摆在大树边,营地的火光照印着陈亦行,而方佑之坐在树下,火光被他身后的大树挡去大半,让他整个人陷入阴影里。 陈亦行听见他的笑声,却看不出他脸上有丝毫笑意。 「我知你来的目的。我不会撤兵的。」方佑之冷了声,他嗤笑一声,问:「陈叔陈姨惨死,你也身遭酷刑。陈亦行,你难道就不恨吗?」 「恨,怎么可能不恨。」陈亦行沉声回答:「可是方佑之,罪魁祸首姜林已经死了,帮凶李砚也死了,还有锦衣卫如今也都已经重整了......」 「你觉得这就够了?」方佑之打断他,「他们的区区贱命就能换回你我父母的命吗?」 「那你还想如何?方佑之,你手上沾了多少无辜百姓的血,你有数过吗?」 方佑之勐然怔住,随后才真的笑了,「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何......」 「我在等你回头!」陈亦行的声音带了些许怒意,「方佑之,方伯父一生保家卫国,你如今却通敌叛国,你对得起他吗?」 「保家卫国有何用?」方佑之咬牙切齿,夜色隐去了他猩红的眸,「还不是被人轻易按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以致我方家满门被屠,又有谁来替我们伸冤!既然罪名已定,那我何不将罪名坐实了,叛国又如何?我要整个大褚给我父母陪葬!」 说到激动处,方佑之大手一挥,将酒瓶打落在地,酒瓶碎了满地,温热的酒将地面浸湿。 望着好友偏执的面孔,陈亦行的心脏刺痛,同样经歷了这种切骨之痛,他能理解方佑之所想,因为曾经他也不止一次地想毁了这一切。 可内心深处总有声音将他拉回—— 「不要再制造出更多的悲剧,不要让更多人成为下一个陈亦行和方佑之。」 「佑之,收手吧,现在还可以回头。」陈亦行劝道:「跟我回去,替方家翻案,还伯父一个清白,让方家清清白白地立于天地之间,这才是你身为方家传人应该做的。」 方佑之怔怔望着面前的人,心有不解。 为何遭遇了这些以后,陈亦行还能一如最初,保有赤子之心。他忽地想起在涴州城时,他看见陈亦行身边的姑娘,是那样聪慧通透、温暖善良...... 是了,陈亦行身边何曾缺过温暖? 不像他,独自一人在污泥中,不得翻身。 方佑之不信,若是陈亦行和他一样孤寂一人,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吗?又或者,他身边若也有那样的温暖的话,他是不是就能够甘心回头了? 「行啊,我可以收手。」方佑之顿了顿,又开口:「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亦行,我要温暄公主。」 陈亦行脸上浮现错愕,他以为自己听错,便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方佑之呵笑,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亦行,你把梵一让给我吧。」 第73章 对决 「你杀了他吧。」 夜深了, 皇宫中一片寂静,而含光殿内灯火通明。 「夫人,您都喝了三杯了......」赵谦将新沏好的清茶端到桌上, 开口劝道。 「啊?」梵一捏着茶盖,眼神茫然, 喃喃道:「已经喝了这么多杯了吗?」 那陈亦行怎么还没回来? 虽说出城前陈亦行反覆跟她说不要担心, 可是怎会不担心呢?如今他和方佑之站在敌对的阵营, 难保不发生什么意外。 眼见着夜越来越深,梵一的心愈发焦急,只好饮了一杯又一杯茶水, 试图用茶水将心底的不安和忧虑压下去。可惜,仍没什么作用。 见到梵一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赵谦在一旁轻声嘆息,转身发现殿内暖炉中的银丝碳快燃尽了,便走去库房打算取一些回来...... 梵一继续垂眸半怔着,直到殿门外传来细微的声响,她勐然抬头,杏眸中印出熟悉的身影。 一瞬间黯然的双眸熠熠生辉,笑意也不自觉显露。 她轻快地起身, 飞奔至陈亦行的面前,刚要开口, 便瞧见他披着的棉氅上沾了不少夜间露水。梵一赶忙将他身上的棉氅解下,牵过他的手朝更温暖的寝殿走去。 看着梵一忙前忙后, 又是拿袖炉又是沏热茶的模样, 陈亦行只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他伸手将忙碌的人儿拉到身前,让她坐在他的腿上,掌心搭在她的腰侧, 柔声道:「别忙活了,我不冷。」 梵一微红着脸点点头,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问:「谈得如何?」 闻言,陈亦行蹙了蹙眉,然后尽力用轻松的语气答道:「谈崩了......」 「嗯?」梵一面露疑惑,有些不解,「他不肯收手吗?」 「他肯收手,只不过有个条件。」陈亦行将搭在梵一腰侧的手紧了紧,语气也沉重了些,「他要我把你让给他。」 从两人在一起以来,陈亦行从不会瞒她事情,不论好的或是不好的,他都会告诉她听。 梵一的眉心不禁蹙起,嘴唇微微张开,一副惊愕的模样。陈亦行揉了揉她的嵴背,她才堪堪回过神,不可置信地说:「我?我连话都没同他说过几句,他怎会......」 陈亦行的漆眸沉沉,回想起方才方佑之同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想要梵一......思及此,陈亦行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第135页 然后他的脸被温热的指尖轻轻戳了两下,他抬眸望向眼前的人,仍是蹙着眉,喃喃自语着:「这也太奇怪了......」 陈亦行顿时就笑了,感受到怀里的人身上有些凉意,他便将她打横抱起来,抬腿迈向床榻。将她放下后,伸手扯过棉被给她盖好,再在床榻上坐下,笑言:「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你这样好,他会喜欢你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陈亦行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一一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梵一本来惊讶于方佑之的话,听陈亦行这么问了,倒是勾起唇,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半晌后,她凑近他,将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用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耳朵,依着她对他的了解,猜测道:「我猜你会说,梵一不是可以让来让去的东西,她有自己的思想,没有人可以替她做任何决定。」 语毕,她自信的笑笑,又补了句:「我猜的没错吧?」 回答她的是陈亦行的低笑,「错了啊。」 随后陈亦行伸手用力地将她推近自己。 直到他将唇贴在她的唇上时,梵一才勐然惊悟。印象中陈亦行的唇从来都是温凉的,而此刻他的吻却是那样的灼热,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 而他漆眸中噙着的温柔缱绻浓的化不开,除了温柔,他的目光中也难得多了几分偏执的情绪。而这些情绪尽落她的眼底。 梵一的眉心舒展,眸中浮现温柔笑意,她忽然明白,自己许是真的猜错了。她的亦行,从来都是温温润润,理智从容,她总觉得他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人,不论碰到什么事,他都能将自己的情绪平復的很好。 可是如今,却不同了呀。 梵一笑着合上眼,去认真感受他带来的每一寸柔情蜜意。 陈亦行也闭着眼,回想起方才在城外营地时的情景。 当方佑之说让他把梵一让给他时,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冷静地回答他,就像刚刚梵一猜想的那样,这似乎才是他陈亦行会说出来的话。 可是,并没有。 他只觉得怒火丛生,回答的话也很简洁—— 「不可能。」 连方佑之都被他的回答震的懵怔了几瞬,他却懒得理会,纵身上马便回来了。 还谈什么? 他想,若再不离开,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要朝方佑之挥拳的冲动了。 绵长的一吻结束,二人的眸色皆是水光盈盈。 梵一将脑袋靠在陈亦行的肩上,心底仍旧有些担忧:「如今和谈无望,是不是意味着要打仗了?」 倒不是怕陈亦行会输,只是一旦两国开战,遭殃的只会是无辜的黎民百姓。 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陈亦行温声答她:「开战,是最坏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必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梵一点点头,将圈在他腰间的手拢了拢,稍稍安了心。 翌日。 两人一起去了御书房,可还未进门,便听见李毅在里头大发雷霆的声音。 似乎是姜国派了使者,说是希望让温暄公主前往姜国和亲,两国结姻亲之好,再不起争端。 「做梦!」李毅气得手抖,抬手掀翻了茶杯,「姜国区区一个小国,简直是痴心妄想!」 底下的朝臣都不敢吱声,可也有一两个胆大的,抖着声音说道:「陛下,和亲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既不用开战,又能平息此事。」 「哦?」李毅忽然冷笑,「行啊,横竖姜国要的是温暄公主,朕就是再封一个也不无可。徐大人,你的小女儿朕觉得甚是合适!」 闻言,刚刚出声的徐大人身子颤抖,跪地叩头...... 站在外头的梵一清楚的听见这些,神色诧异。先前李毅逼走陈亦行的事,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而此时他护着她的声音,到底让她对李毅的感觉复杂起来。 而陈亦行倒是神色自若地笑笑,牵着她朝里走...... 听见内侍来禀,公主和掌印来了。一众大臣倒是自觉地退了出去。 「亦行!」李毅坐不住了,直接站起身说道:「朕忍不了,这蛮夷小国,欺吾太甚!」 毕竟是武将出身,李毅骨子里的血性抑不住,大有想亲征之意;只不过苦于如今身居高位,一举一动反倒不似从前在边关那般随性了。 「陛下,此时开战,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利于大褚。」 「那又如何?难道朕就眼睁睁地任他们欺辱。」李毅浓眉一挑,语气不善,「你刚刚没听见,他们要梵一去和亲!」 李毅对陈亦行很是不解:你就这反应?! 「陛下,有舍才有得。」 「什么意思?」李毅冷下脸,「你想让梵一去和亲?」 李毅的双眸都在冒火,若陈亦行敢说是,他就...... 「自然不是。」陈亦行笑道:「臣只是想问陛下一句,可愿捨去一半国库,换得喘息之机?」 「你的意思是?」李毅微怔,若有所思。 「姜国向来贪得无厌,却没什么将帅之才,如今只不过是方佑之苦心几年挣得的局面罢了。若以利诱之,待其撤军,陛下再重整金芜城的城防,姜国便再无机会。等到朝局一稳,届时再发兵攻打姜国,自然能一举将姜国拿下。」 陈亦行一席话,令李毅茅塞顿开。 如今的一舍,换取将来百倍千倍的得到,值! 第136页 只不过...... 「既然你早有对策,昨夜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见那方佑之?」 陈亦行没答话,只是漆眸沉的更深。 他确有私心,心中总期盼着方佑之能回头...... * 国与国之间,从来没有永远的敌人。 大褚半数国库为诱饵,姜国怎能不上当? 方佑之在营地接到姜国如今掌权的四皇子退兵的指令时,脸上泛起冷笑—— 陈亦行,你能骗得过姜国那几个蠢物,却骗不了我。 他苦心经营多年,在四皇子底下苟延残喘,不就是为了覆灭大褚吗?如今陈亦行单凭一个利字,便将姜国一众人都唬的团团转,这群蠢货殊不知自己大难临头...... 可他们的死活,不干他的事。 他气恼的是,陈亦行如此轻易便赢过了他...... 方佑之的眸中染上猩红之色:他还没输,他绝不承认自己会输。 使者送来好消息时,李毅和一众大臣皆松了口气。只是陈亦行仍是一脸忧心忡忡,因为姜国拒绝了他们要回方佑之的要求。 姜国认为,如今方佑之可以说是姜国人了。 对此,陈亦行深深蹙眉,他不禁回想起方伯父的脸...... 难道方佑之真的无法回头了吗? 既然两国不再对峙,而又有结盟的意味,那接下来便是要举办盛大的宫宴,共结两国之好。 宫中张灯结彩,迎接姜国四皇子和使者的到来。 ——门面功夫,自然是要做足的。 终于到了晚宴的那一日,百官皆至。当姜国四皇子进殿时,身后除了随行护卫,还跟着方佑之...... 李毅脸色一黯,很快便恢復如常。 陈亦行望向方佑之时,正好他也望了过来,眸色中隐隐含了笑意。陈亦行弄不懂他此行进宫的目的,又觉得有些可笑,昔日好友,如今再见面,却成了要互相猜测心思的敌对关系。 宫宴上载歌载舞,热闹万分,朝臣和姜国四皇子皆饮的有些酣醉。 而该保持清醒的人自然在什么时候都不会醉。 忽然,方佑之端起酒杯起身走向陈亦行,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站定,他笑道:「亦行,咱们自小一同长大,就连出生都是同一日。即便后来我们走的路不同,可到了今日,我仍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这杯酒,我敬你!」 宴席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们。 此情此景,这杯酒,陈亦行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接。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起身走到顾之渊面前,与他的酒杯轻碰,没有说话,只是一饮而尽。饮完后,陈亦行转身便要回座。 突变却在一瞬间发生。 方佑之指尖飞快地朝陈亦行的背后点去,陈亦行定在原地,无法言语、也动弹不得。而方佑之从棉靴处抽出隐藏着的匕首,抵在了陈亦行的喉间...... 所有人都惊唿起身! 李毅摔了酒杯,怒喝:「方佑之!你要做什么!」 方佑之没有答话,只是勾唇低笑。 「四皇子,这是何意?」李毅转向姜国四皇子,咬牙切齿地问道。 四皇子显然也不知道方佑之的打算,这才反应过来,便赶紧朝方佑之低喊:「佑之!你在做什么,赶紧把刀放下!」 他只想顺利将大褚的半个国库搬走啊! 可方佑之没有答话,他只是看着离他最近、又不敢靠近他的梵一,此时眼尾有些泛红,而她没有看他,她只是惊慌失措地望着被他用刀抵着喉咙的陈亦行。 呵。 「梵一,我不会杀他。」方佑之见梵一朝他望了过来,脸上的笑意更深,「在宫门外有一辆马车,只要你上车跟我走,我保证绝不动他分毫。」 众人皆惊的说不出话来。 方佑之眼底的疯狂快要溢出来,他死死盯着梵一,似乎是要抓住人生中最后可以抓到的救命稻草—— 从涴州城初见开始,他就暗暗地喜欢上了这个姑娘。只是,她的眼里从来就没有他。 那又何妨?他会让她看到他的。 她不是爱陈亦行吗?那就用陈亦行的命,换她陪在自己的身边。 这场赌局,他必胜无疑。 半晌后,梵一深深望了一眼陈亦行,然后再看向方佑之,脸上却浮现出摄人的娇妍浅笑。她缓缓启齿,每个字都说得清晰:「你杀了他吧。」 宫宴上的众人都睁大了眼眸—— 公主疯了,公主一定是疯了! 连方佑之都双眸颤动,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只有陈亦行静静凝着她的脸庞,听见她说的话,他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开始加快催动身体中的内力。 要快、再快一点,沖开这被封住的穴道。 否则,就来不及了。 第74章 . [最新] 终章 淌过黑暗之后,仍能心怀光明。…… 原本热闹的宫宴此刻变得冷寂万分, 所有人的唿吸都仿佛凝住了一般。 直到梵一疾步走近离她最近的一个侍卫,抬手抽出他的身侧的佩刀,决绝地抵在自己的脖颈处。她的速度太快了, 连侍卫都懵怔着没反应过来—— 一时之间,惊唿声四起, 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还是李毅率先反应过来, 他的双眸震盪, 惊慌喊道:「你给朕把刀放下!」 第137页 语气中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和慌张,他又颤声补充:「听话,你听话!」 梵一侧首朝李毅望去, 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焦急无措,垂在身侧的双手牢牢握拳,尽数落进她的眼底。梵一的眼眶不由地有些湿润,若是今日她命丧于此,这一眼或许是她望向这个亲人的最后一眼了...... 于是,她尽力在脸上绽开笑容,最后朝李毅看了一眼。 许是真的血浓于水,只一眼,李毅便读懂了她眼神里决绝的意思, 颇有向他告别的意味。他的心揪得紧紧地,想要上前夺下她握着的刀, 却又不敢轻举妄动...... 李毅觉得自己无力极了,难道他又要再次体会失去亲人的滋味吗? 而呆怔在原地的朝臣们, 还有紧握刀鞘、死死盯住方佑之, 企图抓住他精神松懈的那一刻,一拥而上的侍卫们,此时皆是内心复杂。 尤其是先前对公主和掌印之间颇有微词的迂腐老臣, 他们总觉得公主或是受了蒙蔽和胁迫,才不得不委身一个阉宦...... 可此时此刻,在最危难的时刻,梵一毅然的持刀之姿,仿佛在他们心头重重一击—— 公主对掌印的感情真挚又坚定。 即使她一言未发,可众人都看懂了她眼神中想同掌印同生、共死的意思。 可梵一的眼中只有陈亦行。她静静凝视着陈亦行的漆眸,看着他的眸色逐渐染得血红。他被封了穴道,说不出话,可那又如何呢? 他的眼神,她皆能读懂。 梵一不禁弯了弯唇,朝陈亦行展露笑颜。若是下一刻方佑之的刀要划破他的咽喉,她希望最后出现在他眼中的是她的笑颜。 「动手吧。」梵一睨着方佑之,音色冷冽,掌心握着佩刀朝脖侧又挪近几分,眼见着刀锋就要触到雪颈...... 方佑之怔怔望着这一切,心中愕然,事情显然超出他的预料。他的本意绝非是想杀陈亦行,他要的不过是一份温暖罢了。 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人,方佑之忽得就笑了—— 他一直以为梵一是温柔的小女人,却不料她是如此刚烈无畏。 外柔内刚。 他感觉自己爱慕她的心意又多了好几分。 于是,方佑之听见自己卑劣地开口威胁她:「你想同他一起死?你不怕他死,那你怕不怕他不死不活呢?」 语毕,他直直望向陈亦行有着旧伤的腿,手中的刀也缓缓向下,暗暗警告她...... 梵一杏眸瞪圆,心脏仿佛被提起又重重扔下。陈亦行腿上的旧伤,若是再补一刀,这腿就废了。 她的心底划过凄凉之意—— 她的亦行,这一生究竟还要受多少苦? 「你动手吧。」 方佑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直到他看见梵一持刀狠狠地往自己腿上划去......鲜血潺潺从她小腿处流下,她用刀尖抵着地,支撑着不让自己摔倒,「够吗?不够的话,可以继续......」 梵一先声夺人,不给方佑之任何反应的机会—— 在他伤害伤陈亦行之前,她先自伤。 同生共死也好,不死不活也罢,她只愿与陈亦行同归。 方佑之握着刀的手微抖,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一时间,陈亦行的喉间涌上腥甜,他微微垂眸,吐出一口血。 内力逆转对身体伤害极大,可为了快速沖开穴道,他根本顾不得这些。 身体能动的一瞬间,陈亦行的眸中浮现近些日子以来少有厉色,他抬手按住方佑之的手腕,重重一拧...... 随即是匕首掉落在地的清脆声响。 面带怒意的侍卫们终于可以一拥而上,将方佑之按倒在地...... 身后熙熙攘攘的这一切,陈亦行都无暇顾及。 他的眼中只剩一人。 看到陈亦行朝自己疾步走来,梵一快快将握着的佩刀松开,朝他怀里靠去。陈亦行将手探至她的膝下,将她抱起朝外走去......身后是李毅焦急吩咐内侍传太医的声音。 方佑之被几个侍卫摁在地上,视线追随着两人离去的身影,赫然发觉自己再也抓不住那唯一的温暖了。 * 张太医将梵一的伤包扎好,嘱咐了几句,便带着赵谦去抓药了。 梵一倚靠在枕上,望着坐在塌边的陈亦行,抬手拭去他嘴角渗出的血。陈亦行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漆眸深深凝着她。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开口。 饶是再心疼,梵一也没有开口责怪陈亦行逆转内力自伤的行为,正如同陈亦行没有责怪她孤注一掷,要陪他同生共死的决心一样。 两人都早已将对方刻入骨髓,再难剥离。 外头喧喧嚷嚷,今日宫宴的残局需得处理。 「你要不要去看一下?」梵一柔声问。 「不去。」 陈亦行只想陪在梵一的身边,什么都不想理。 梵一轻轻嗯了声,身子朝里挪了几分,示意他上来。陈亦行勾唇上榻,顺便将床幔放下,隔去外头的喧嚣。 两人皆是精疲力尽,连衣衫都没力气换,只是合衣躺着。梵一将脸贴在陈亦行的心口,轻声问:「亦行,都结束了吧?」 闻言,陈亦行低声笑,掌心轻抚她的发,温声回答:「都结束了。」 梵一重重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安心的闭上双眼。 第138页 直到均匀的唿吸声传来,陈亦行才安心下来,然后也闭上眼安然入睡。 夜很长,却伴随着难得的静谧和安稳。 一夜酣眠。 * 宫宴之事传的沸沸扬扬,黎国被临近各国议论纷纷,痛骂蛮夷小国,上不得台面。人家大褚以礼相待,你却任由手下大闹宫宴。 姜国四皇子有苦说不出,在心里暗骂方佑之无数遍!好在李毅没有迁怒到他身上,虽说半数国库没有了,李毅仍是拿出不少珍贵的财宝相赠。 四皇子很满意,撤了兵乐乐呵呵地回黎国去了。 至于方佑之?就留给大褚吧,他才不想带这祸害回去呢! 经此一事,四皇子想明白了,再聪明的人,若是不能被自己掌控,放在身边反倒是个隐患。 所以方佑之,他弃了。 李毅来到含光殿的时候,陈亦行和梵一正在用午膳。 「方佑之在牢里,想最后再见梵一一面。」 按照李毅原本的性格,早就断然回绝了。可经过了这么多事,他明白了尊重的意义,既然方佑之想见梵一,那见或不见,自当让梵一来决定。 「好,我去见他。」梵一也很想知道,自小同陈亦行一起长大的人,怎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陈亦行扶着她走进大内地牢,走到秘牢的铁门前停下。梵一走了进去,而陈亦行留在门外等她。 见到梵一,方佑之很诧异,他以为她是不会来的。 「真没想到你会来。」 「想说什么便说吧。」梵一声音淡淡。 方佑之轻笑,望着她没甚表情的脸,无声嘆息,「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我们见的次数都不多,我怎么会喜欢你呢?」 梵一没答话,只是略带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其实在涴州城时我便注意到你了。当时我潜伏在涴州,涝灾肆虐,你一个弱质女子,却开粥棚、施汤药,救助百姓,我便被你深深的吸引了。」 那样纤瘦的人儿,内心似乎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如同暖阳般,倾撒至每个人的心间。 许是想起过往,方佑之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后来我瞧见你站在亦行身边,满眼都是他。说真的,我很羡慕,甚至是嫉妒。你应该知道我与亦行一同长大,我们一同读书学礼,一同习武,我自问并不输他。」 「或许是因为时机吧,他比我更早认识你罢了。」方佑之苦笑,心头苦涩,上天从不眷顾他,可他仍是不死心,想问一句,「如果是我先认识你,或者我们两个同时认识你,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你会不会也有可能喜欢我呢? 「不会。」梵一回道。 「为什么这么肯定?」方佑之嗤笑,小姑娘看着温柔,说出的话可真绝情吶! 闻言,梵一倒是笑了,她坚定地说道:「无论重来几次,无论变换多少场景,我都只会喜欢陈亦行一人。因为他于我而言,从来不是选项,他是我的唯一。」 听她说完,方佑之怔愣了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好了好了,我就不该问。」方佑之语气轻快,仿佛释然了一般,「你的眼光不错,亦行确实值得你託付一生。你瞧,连我这个对你有非分之想的人单独见你,他都能坦然在外边等。」 「如果他还愿意的话,让他进来见我一面吧。」 梵一点点头,走了出去。 没一会儿,陈亦行缓缓走了进来。 方佑之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望着地牢中唯一的一扇与外界相通的铁窗—— 这外头的光,怕是马上就见不到了。 他想多看几眼。 「亦行,没想到最终我们会在此地相见。」方佑之想起少时两人常说的志向,不禁呵笑:「从前想着保家卫国,如今却做出通敌叛国之事。呵。」 身处黑暗太久了,他早已忘记光明是什么样子的。 「罢了罢了......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了,父母的厚望我完不成,无辜百姓的血倒是沾了不少,到如今还想抢夺你的心上人......」方佑之的脸色越来越差,气息渐弱,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只剩下一点力气了。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亦行,对不起。」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不知你还愿不愿意当我的兄弟? 方佑之跌跪在地上,嘴角有黑血溢出。 陈亦行大惊,大声唤来狱卒打开牢门,他将方佑之扶起,手去探他的脉息,随即脸色大变。 「方佑之!」陈亦行哽声,漆眸通红。他知好友活不成了。 「亦行。」方佑之用最后一口气说:「我是真的佩服你。淌过黑暗之后,仍能心怀光明。」 所以,你值得拥有幸福。 梵一走进秘牢时,陈亦行正对着方佑之的尸体,闭着眼陷入巨大痛苦中。 她走近他,抱住他,给予他温暖和力量。 她虽无法谅解方佑之,却能理解他。五年前的巨变,将少年拉入深渊,他或许尝试过爬出来,但他失败了...... 梵一湿红着眼眶,看着陈亦行。 还好,她的亦行没有被黑暗吞噬,他永远明亮。有他在,便能驱散黑暗。 * 又过了半月余,陈亦行将朝中之事尽数交给了顾之渊和方俊,梵一也将腿上养的差不多了。 临行前,薛凝还求旨来了趟含光殿看她,阿凝一如既往像个小孩子一样,拖着她的手不愿她离开。梵一好一顿劝,才将她哄好。 第139页 薛凝还嚷嚷着等顾之渊不那么忙了,到时候要让他带她去南方找梵一聚聚。 梵一自然应好。 终于将所有人都安顿好了。 离开皇宫的那一日,暖阳高照。李毅和皇后将他们送至宫门口。 李毅不放心,最后还拉着陈亦行,念叨了好一会儿,最后还别别扭扭地小声道了歉。陈亦行倒是坦然笑笑,对这件事早已释然。 然后李毅望向马车边的梵一,心中踟蹰,到底不敢上前与她道别—— 怕她心里仍是介意。 见李毅这副模样,陈亦行缓缓走到梵一身边,轻声道:「真的不过去同他说两句?」 梵一神色复杂,心里又有些别扭。 「我可不委屈了啊。」陈亦行摸摸她的脑袋,温声说:「其实我能理解他,若我有个妹妹,或许也会同他一样。」 思索半晌,梵一抬腿朝李毅走去。 李毅有些诧然,心中却很是激动欢喜。 梵一先是走到皇后面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腹,再笑着欠身拥抱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保重,嫂子。」 皇后有些惊讶,随后也笑了,她抬手握了握梵一的手,「一一也要保重。」 梵一点点头,转身走到李毅身前。 「我......」李毅有些无措,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他看见梵一浅笑着,朝他张开了手臂。 起初的惊讶过后,李毅也笑了,他小心翼翼地轻轻抱了抱梵一,很快便松开手。 「好好照顾嫂子,好好照顾自己。」 李毅红着眼眶点点头,然后他听见梵一朝他柔声开口:「哥哥,当个好皇帝。」 说完,梵一笑着转身,朝陈亦行走去。 望着梵一的背影,耳边迴响着一遍又一遍她最后的话和那一声哥哥。李毅的思绪飘回那年冬日,陈亦行第一次见他时对他说的话—— 「咱家只有一个要求,若殿下答应,咱家便助您登此大位。」 「当个为国为民的好皇帝。」 陈亦行的话和梵一的话仿佛融于一体,重重印在他的心间。 李毅暗暗握拳,在心中低声重复着两个字—— 一定。 * 马车缓缓驶出金芜城。 梵一掀开车帘,望着外头的花花草草,还有暖阳照拂她的脸颊。她欢唿一声,扑进陈亦行的怀里,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们真的出来啦!」 陈亦行搂着她,笑道:「当然。」 「以后,再也不分开了。」梵一窝在他的颈窝处说道。 陈亦行微微蹙眉,「我们什么时候分开过?」 闻言,梵一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沖他眨眨眼,狡黠道:「那可多了。先前你拒绝我那次把我晾在私宅呀,还有赶我回普乐庵呀,还有还有......」 「一一这是要跟我翻旧帐了?」陈亦行打断她,抬手捏捏她的脸蛋。 梵一笑着凑近她,用鼻尖去轻触他的鼻尖,「是呀,可得好好算一算。」 陈亦行勾唇笑,漆眸中满含笑意,他将搭在梵一后腰的手轻轻一压,让她贴向自己。然后将唇覆在她的娇唇上,柔声回应:「好,慢慢算。」 用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同我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