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今山》 第1页 蛇妖与恶僧的故事,改于民间传说《白蛇传》。 内容标籤: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瑶,元度 ┃ 配角:青钰,许儇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 立意:断除我执 【壹】(捉虫) 传说佛陀讲法布道,神界有八部众生于座下听法,其中属天、龙二部最为虔诚。 八部之中又有一部名为“恶神”阿修罗,意为非天,五蕴炽盛,与人同样拥有七情六慾。因全族生性好斗被逐出众神聚居之天界,于弥卢山中避世。 直至南宋年间,阿修罗部已经近千年没有出现新的恶神,弥卢山一众神佛不禁将期待转向下界。 那年金山寺住持收了个关门弟子,年方二八,赐法名元度。 元度本姓裴,即朝堂之中权势滔天的相国裴氏。众所周知他是裴相国最宠爱的幼子,一时间内百姓都在猜测:无端端的这裴相国为何送子出家。 举行剃度仪式的时候裴相国仍在金山寺内,全程瞻礼,老住持躬身持剃刀为元度剃头。直至正殿外吹来一缕古剎禅风,元度感觉头顶传来鲜明凉意,才察觉到他就这么被父亲从俗世红尘中择了出去。 周身又传来焚香气味,老住持指间拈了根线香,元度头顶又是一热,热到了脑子里,已经认不清疼意。 老住持道:“清心。” 他在元度头顶烧了第一个戒疤,出家人的第一个戒疤名为“清心”,大多是皈依佛祖后的月余至半年间才能烧此清心疤,元度刚剃过度老住持就给他烧了清心疤,箇中希冀不言而喻。 裴相国深谙佛道,双手合十朝着老住持做了个礼,全然忽视满眼愤恨看向他的元度。 元度显然意识到了现状,裴相国本以为他会哭,不想他没有。 裴相国离寺下山,半柱香之后,跪在正殿的元度勐然起身,径直朝着寺门狂奔。正殿里的师兄弟们短暂错愕就要跟上去追,住持轻抬起禅杖掷地,声音浑厚:“任他去。” 弟子不解:“如若一去不回……” 住持诘问:“造化无缘,何必我执?” 弟子垂头称“是”。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连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六月西湖,湖景美不胜收,元度蹲坐岸边,颈间挂着的七宝菩提子念珠和玄色海青垂进水中一截,他手里攥着把黄铜短刀,正一刀接一刀地划脚下那块湖壁。小和尚面容冷冽,紧咬唇肉,显然是在发泄不满——裴相国乘马车疾行,元度下山后只剩下了两条车辙印。 他本想自己回家,行至临安府境内却拐弯去了西湖,他想既然父亲已经弃他而去,那便不可再留,从此以后他便是个无父无母的人了。 满腔心事出神之际,元度耳边忽然传来一抹娇俏女声,埋怨他道:“哎呀呀,这上千年的石壁都被你给弄花了,死秃瓢,都是坏人。” 元度站起身来,左右张望也不见人影,夕阳西斜,正是炊烟裊裊百姓回家吃晚饭的时辰,偌大西湖很是空旷。 元度说:“何方妖孽鬼鬼祟祟?” 女声道:“我便是这石壁化成的妖,你踩得我好痛……” 元度赶紧向后退了两步,那声音又说:“还是痛还是痛,整个西湖的石头都是我一个人呀,我很魁梧的。” 他不再动,像是觉察到了对方在戏弄自己,那声音来自于西湖湖底,绝对不是脚下湖壁。 见状那声音渐远,挂着埋怨,“无趣,要不是姐姐不准,早就把你拽下来陪我玩。睡觉去了……” 元度仍旧立在原地,心想西湖宝地居然有邪祟作怪,犹豫是否应当回金山寺知会住持,叫他前来捉妖。最好将那小妖挫得魂飞魄散,看她还敢不敢再戏弄自己。 正在犹豫之际,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白衫女子,素妆清丽,朝他嫣然一笑,元度晃神。 白瑶说:“小师父,舍妹顽皮,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元度本以为她是人,惯性道了句“无妨”,却不想她又说:“看来你是刚入佛门不久的小和尚,还不会捉妖。” 元度反问:“你是妖?湖底的是你妹妹?” 她显然看不起他年少,有恃无恐,“西湖地广,由南北两河汇聚而成,千年前唤南蟒、北蟒二河,南出青蛇,北出白蛇。” 元度是临安人,自然听说过这段坊间传闻,西湖南边皆是青蛇,北边皆是白蛇,很是怪异。看她一身白衣,就连头顶的素簪都是象牙白玉,元度瞭然:“你是白蛇。” 白瑶点头,“刚刚戏弄你的,正是我的妹妹小青。” 元度又坐回到湖边石壁上,语气淡漠,“我今日刚入金山寺,住持为我烧清心疤,尚未学习除妖之术。” 他又问她:“青白竟是一家?” 白瑶立在他身后,“你不怕我?” “我不会捉你,难道你反而要吃我。”旋即又说:“那便给你吃好了。” 白瑶觉得他不同,眉眼之中有戾气在,僧人不应该这般。 她故意说:“今日已然吃饱,改日再吃。” 第2页 本是句俏皮话,元度却没理会,将那柄短刀插回到腰间悬挂的刀鞘之中,沉默望向西湖。 白瑶说:“小和尚,你有心事。” 元度说:“不准叫我小和尚。” “看来你还不想做和尚,凡尘未了。”白瑶问:“那我叫你什么?” “裴……”他本想说俗家姓名,可又想到刚在心里决定过自己已然无父无母,赶紧改口:“元度。” 到底是说了个这个陌生的法名,显然又违背了他不想她称自己为和尚的初衷。 两人一齐在湖边呆坐到夜色降临之际。 白瑶问他:“你还不回金山寺?” 元度摇头。 白瑶瞭然,“你放不下裴家的万贯家财,比起苦行清修的僧人,你更想策马临安,偕伴游湖,好不快活。” 元度又摇头,“于我来说并无差别。” 裴相国之子自然不需要为衣食住行这些根本忧心,他始终迷惘的都是精神上的追求。 她给他指了条路:“那就回金山寺。” 元度问:“为何?”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譬如我生下来就要做蛇,眼下你的定数便是出家修行。” 元度觉得有些道理。 他又问:“你不怕我学了法术后回来捉你?” 她知他是玩笑话,同样笑说:“那你可要快些。小青很快便要修满千年化作人形,届时我们自然不会再在湖底。” “你去哪?” “自然是择一城,寻一院落……” 元度起身拂去僧袍上的灰尘,转身打算离开,“你最好不要走太远,不管去哪我都会把你找到。” 白瑶目送他背影,没去仔细琢磨他话中深意,“我暂时只在西湖。” 他不语走远,白瑶这一千年来见过不少凡人,其中除了捉妖的僧人便是胆小的凡人,前者满口经文咒语,后者知晓她是蛇妖转头便跑,元度绝不是以上两者。 白瑶忍不住追问:“你可还会来?” 夜色中少年的目光异样明亮,元度转头留下深深一眼,他眉眼有佛家慈悲之人不该有的狠戾,嘴角似乎勾起笑容,却没答她。 三个月后,秋初时节,元度下山直奔西湖而来,上次见面的南面湖堤一片宁静,周围人来人往,唯独不见白衫女子。 元度走到那棵千年柳树下,他们初见之地,果然在背阴处找到一条盘卧的白蛇,通身白玉般的颜色,正在酣畅午睡。 他猜她每日都在这里等他。 元度悄悄在她身边打坐,伸手将她蛇身捧在手心,再放到僧袍之上。 白瑶机敏,立刻甦醒过来挺起蛇冠,刚要变身就发现是元度。他依旧喜怒不形于色,面容深沉地看着她,头顶略微冒出青茬。 他勾起嘴角,像上次分别时那样朝她笑,无声之中像是在说:你看,我来了。 白蛇自他胸前逶迤向上,爬到了元度肩头,蛇信嘶嘶作响。 元度明知她是个女身,脸上却毫无羞意,满是坦然到仿佛对她绝无邪念。他伸手抚她拇指大的蛇冠,低声说:“我听不懂,你嘶得我头疼。” 白瑶捏了个诀变成人形,蛇身在他肩头的原因,变成人后她双臂便是勾着他肩膀,头也枕在他肩头,鼻尖嗅到了浓郁的檀香。 她抬头,伸出食指点他耳垂,“你这里为什么红了?红得透光。” 元度刻意不看她,语调如常,“世事自有它的因果,我怎么知道。” 她在他肩颈之间嗅了嗅,“你身上有味道,佛寺里的味道。” 这个他知道,元度说:“我知道。” 这次元度没有陪她一起看西湖日落。 住持有寺中事务交代给他去做,一刻钟的功夫他就走了,只剩白瑶自己靠在树下,那情景不免有些落寞。 小青自湖底传音,语气调笑问她:“你刚刚怎么不直接在他怀里就变成人形呀?或者变大、变真身,缠住他,不想他走就紧紧缠住他。” 要是换她她定会那么做。 蛇之巨者曰为蟒,她和白瑶的真身都是高丈余长百尺的巨蟒,缠死一个活人绝不费事。 白瑶眼神中闪过错愕,没想到小青尚且没有修炼成人形就已经懂这么多。 小青见她不语,忍不住催问:“姐姐?” 白瑶莞尔,“下次一定。” 【贰】(捉虫) 近日临安府内有传言四起,西湖断桥下常常有金光闪现,另有一说是是银白色神光,为祥瑞之兆。 官府以护佑这簇每隔月余便会出现一次的神光为名,专程下了天黑后禁止游船的命令。 即便如此,入夜后西湖周围的游人也多了不少,每逢金银二色神光交纵呈现之际,西湖夜景仿若置身于云水光中,好不曼妙,还有文人为此挥毫作诗,咏嘆清晖。 那是白瑶和元度后来的故事。 苏堤旁,断桥下,正如小青说的那样,她紧紧地缠住他。 元度□□凡胎,交合之时白瑶不能变回真身,此时他打了个莲花坐,若不是衣衫不整,姿态好似在虔诚诵经。 她在上,双臂似两条水蛇一样缠住他脖颈,即便唇还吻在一起,她也要收紧手臂,狠狠把他绞住,直到两人身前再无一丝多余的空隙。 第3页 水波折射下神光四起,桥上行人络绎不绝,周围嘈杂热络,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彼此沉重的唿吸声,又拼命把彼此的低喘吞没。 云雨渐歇,她仍旧赤身坐在他怀里,元度裸露的上身挂一层薄汗,长臂一伸捞过僧袍搭在她身上遮住风光。 白瑶在他耳边低喃:“每次都想变回真身……” 元度挑起嘴角:“百尺巨蟒,霎那间便可取小僧性命。” “我几时想过取你性命。”白瑶说:“小青告诉我,想留住一个人,就变回真身紧紧缠住他,永远缠住他。” “不必你来缠,我早已自缚。” “不够,你总还是要走。” 靛蓝色的僧袍下曼妙女子骤然不见,不至百尺,她变成十尺长的白蛇,灵巧地从堆叠衣衫中捲走他那把短刀,接着攀附在桥洞岩壁上变回人形。 几乎同时,元度扯起外袍丢向岩壁,刚好搭在她身上。 元度只当她同小青一样玩闹,“你几时开始属意这把刀?” 她喜欢便送她,元度没当回事,系好腰间绦带打算穿衣。 凛冽一声刀剑出鞘的响声,元度再次扭头,便看到她双手持着短刀,露出一节刀刃贴近纤细脖颈。 元度耐心等她开口。 白瑶说:“上月廿五,夕照山南,你收了一只幻化人形赤衣打扮的小妖,可还记得?” 元度不记得,那样一只微不足道的妖也不值得他费时回想。 白瑶继续说:“那是一只修炼了两千年的赤链蛇妖,天资不足,又不愿吸人精气或是残杀同类提升修为,故而两千年才幻化真身,上月刚来到西湖,小青约她这月初四一起去夕照山顶看晚霞。” 元度这才微微蹙眉,但神色之中并无悔意。 白瑶自然知晓他平日里是怎么对待其他妖的,还是心存侥倖地问:“她可还在?你把她收进了金钵里还是镇妖瓶中?“ 那样还有一线生机。 元度穿好僧袍,冷淡答道:“魂飞魄散了。” 他本想把那小妖收到金钵之中,却不想对方使诈偷袭,想要逃跑,刀比他的神志还要快半秒出鞘,直斩那小妖头颅。与此同时元度挥袖甩出腕间七宝念珠,一百零八颗菩提子接连穿过,任何妖邪都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她手里的刀应声掉落,元度则拾起短刀挂回腰间。 这把刀是他出生那年路遇临安的一位高僧所赠,与他同寿,意义非凡。金山寺出家时裴相国陈清原由,住持也准允他继续随身携带,元度修行法术后便成了他的一件法器,整个临安城中也只有他一位佩刀的僧人。 佩刀,杀意重。 白瑶迟迟不作声,元度不想她惧怕自己,破天荒地解释道:“当时一切发生太快,若是她现出原形逃跑,我会看在她与你同宗的份上留她一命。” 白瑶问他:“倘若有朝一日我背叛你,是否也和它们同样下场?” “你不会背叛我。”元度对上她执拗较真的神色,还是老实答了她的问话:“不会,我捨不得杀你。” 白瑶:“那我的下场如何?” 元度:“我曾说过,不管你去哪我都会找到你。若你叛我,我困你永生永世。” 这句永生永世他说得有些心虚,僧人元度□□凡胎,寿命不过百年,虽然他们两个看起来同龄,可她大他一千岁,她容颜不腐,元度却会衰老。他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这些年潜心修行、除妖,为的就是飞身成佛,他许她永生永世。 时辰已晚,元度帮她重新穿好衣衫,准备回寺,可白瑶始终没再说话。 她从未向他提过什么要求,这次亦是元度主动许她。 “阿瑶,从今日起,我不再杀蛇妖……”人群散去,桥上桥下一片安宁,似乎宿命安排好一样呈现他最后两个字。“为你。” 一阵金光闪走,又一抹青光乍现,彼时小青已经修成人形,着一身花俏翠衫,名为青钰。 青钰问道:“如今他头顶烧几戒疤?” 白瑶不必想就答得出:“三戒疤。” 青钰以手拨弄西湖水,闻言笑道:“看来这三戒之中尚且不包含色戒和杀戒。” 白瑶说:“怕是待到有朝一日他受过‘菩提戒’,该断不掉的还是不会断的。” 出家人受戒,烧戒疤意为断除我执,十二是结疤的最大数,受十二结疤意味着对自身的戒律最严,佛家称之为“菩提戒”。 多少有些怅惘,青钰变回青蛇真身,缠着白瑶向湖中捲去,白瑶也跟着变回白蛇真身,同她玩起曾经姊妹两个最爱的戏水游戏。 片刻后两位妙龄女子冒出水面,青钰看着白瑶,白瑶看着青钰,两人都是一头湿发粘在鬓边,满脸水珠,很是狼狈。 彼此相视几秒,同时噗嗤笑出声来,青钰脆声说:“姐姐,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个都还没修成人形时共同的愿望?” 白瑶说:“择一城,寻一院落,过世俗生活。” 青钰说:“那我们开始置办院落吧!我想体会一下人世生活。” 而不是每晚还要回到湖底,白日里风光又如何,临安城中怕是再没有第三个女子家住西湖湖底。 第4页 白瑶答应,“好。” 那年冬,白瑶和青钰在临安城郊外置办田产,是为白府。白府别院挂“济世堂”匾额,字迹银钩铁画一般,七分磅礴寒意,三分涓涓柔情,是元度的墨宝。 济世堂挂牌行医,白府双姝名声在外,一名白瑶,医术了得,菩萨心肠,常常蠲免贫寒病患的诊金,当地人尊称她一声“白娘子”,取天仙娘子之意。 另一位名青钰,负责在柜檯抓药收费,性情较白娘子疏朗些,远近的百姓都很是喜欢,暱称她为“小青”。 白瑶一下子落成了安家和置业两件大事,元度自然乐意见得,济世堂开业前一日,他还亲自送来了一樽药师佛像,伴了一本《药师经》。 那种情境之下,两人亲密相拥,白瑶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心中所想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 “元度,你还俗可好?” “……”元度显然未曾料到,“为何要还俗?” “我修行千年化作人形,就为了过寻常人的日子,现在则是想同你一起,我们相伴到老,那些妖佛都与我们无关,我们……” “阿瑶,你在说什么痴话?”元度冷声陈述眼前实情:“你说相伴到老,我如何陪你到老?你又如何同我一起老去?数十年后无外乎是我此生老死,而你寿命无限、容颜永驻,你会爱上他人……” 他不敢想。 更不必说这些年他以除魔卫道之名斩杀了多少妖孽邪祟,若是停止修行去做凡夫俗子,难道靠白瑶来保护他?白瑶本就无心修行,精进实在是缓慢,青钰玩心尚大,更不必提。 白瑶:“那又能如何?你不过□□凡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我皆没有办法阻止。你怕我爱上别人,我到时候随你一起去便是。” 元度摇头,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 “阿瑶,我不能还俗,我要潜心修行,此生必定成佛。待我成佛,你我永生永世不再分离。” 她爱他,他许她永生永世;她叛他,他困她永生永世。 “元度!你为佛,我为妖,你我相恋,天地不容。” “我来主这天地,谁敢不容?” 他狂妄至极,一介凡人敢想成神做佛之宏愿,整个中原也再没有第二个。 他又劝说了她一通,不仅凡人可以通过修炼得大成,妖也可以。她天资本就优于周围其他不成气候的小妖,若是和青钰结伴修行,定能得大造化。 白瑶知道他不是在诓骗自己,她何尝不知妖也可以修正道,可修行不易,苦多乐少,她只想平平淡淡做一凡人,看苏堤春晓、西湖夏夜、临安秋霜、断桥残雪,足矣。 她冷淡回他:“从你下山除妖伊始,最先灭的就是修为高过我的妖,现下整个临安城中自然属我修为最高,元度师父好手段。” 二人不欢而散。 傍晚,白瑶独自去了断桥,看满目残雪,风吹即散,像极了她和元度。 那天明明是个好日子,她本想摆好了药师佛像后跟他一起来看雪的,临安城冬日雪少,到底还是错过了。 【叄】 那次龃龉过后,两人许久没有再见。济世堂人来人往,白瑶从病人口中听说过许多的除妖轶闻,捉妖高僧自然是元度,她知道他活得好好的,不曾受伤。 白府双姝的名声何尝亦不是响彻临安,只要见得到一白一青偕伴同行的身影,必然就是她们。 春初湖面破冰,万物生新,恰逢休沐的日子,青钰邀白瑶游湖散心。 船驶回西跃门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一柄宫扇顶开帷帘,猝不及防被雨水打了个冷颤,白瑶转头嗔怪青钰:“我道是个阴天,偏你要来游湖。” 青钰:“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既然忘记带伞,我们就在船上等雨停好了。” 风景不错,船夫着蓑衣坐在船头,笑着对青白二人说:“这雨下不大的,落在手心挠痒痒一样,春天要来咯。” 青钰顽皮,跑出了船舱,抬头任意雨丝落在脸上,笑着催白瑶也出来。白瑶老成持重些,用扇子挡住了脸,摇头拒绝。 “衣衫浸了水黏在身上,不舒服。你也不要贪玩,小心伤风。” 青钰本想说她作为蛇妖怎么会像凡人一样头疼脑热,顾及船夫还在,她赶紧把话吞回肚子里,朝着白瑶吐了吐舌头。 白瑶自然猜得到她要说什么。 很快还是被青钰拉出了船舱,小雨如酥,白瑶紧紧攥着那柄宫扇,挡在头顶聊胜于无。 青钰又拉着她上了岸,“姐姐,我们乘雨归家去!” 白瑶满眼宠溺,转头给了船钱,收回手还未来得及反应,青钰攥着她在湖边跑了起来,白瑶只能叮嘱小心脚下。 正如船夫说的那样,雨下不大,可风邪乎了些,三分的雨量下出十三分气势来。两人逆着风向,青钰毫无姿态地埋头向前跑,白瑶一条手臂被她攥着,另一只手举着扇子,姐妹两个谁也没注意到迎面跑过来的青衫书生,那小生便勐地撞上了白瑶。 三人皆叫了一声,青钰定睛一看,只觉得这小生面容清秀,眉眼之中有些木讷与腼腆,发现撞到了姑娘家赶紧低头道歉。 白瑶直说“无妨”,青钰暗骂他是蠢材,虽然雨丝细小,可这书生双手攥着把油纸伞却不撑开,和牵着马儿不骑反要步行的呆子有什么区别。 第5页 青钰正在心中腹诽之际,许儇已经把伞递到了白瑶面前,“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的,男子淋场雨算不得什么,两位姑娘淋病了可不好,这把伞借给你们。” 白瑶赶紧推拒:“公子人善,我姊妹二人心领情义,可伞还是留给你自己,我们已经淋湿,撑不撑没什么差别。” 许儇又向前推了推手中的伞,偏要劝她收下,白瑶自是不愿,三人三足鼎立一般立在西子湖畔,好滑稽的场面。青钰左看看白瑶,右看看许儇,果断伸手抢过了伞,塞到白瑶怀里。 “哎呀,姐姐,既然这位公子一片好意,你便收下。这春雨缠绵,你我他三人还要在这浪费多少春光?” 白瑶无奈接过,只能同他约定还伞事宜,“公子姓甚名谁?待明日雨停,我遣人到府上还伞。” 许儇文绉绉慢吞吞地做了个礼:“小生姓许,怎敢劳烦姑娘,伞不必还……” 白瑶:“这把油伞簇新得很,怎能不还,公子……” 青钰看不下去这二人在雨里客套个没完,不等白瑶说完拉起她便走,扭头仓促和许儇说:“许公子,多谢许公子,来不及寒暄了,我姊妹二人先回家去,改日再叙……” 许儇恋恋不捨地望着那白衫女子曼妙背影,正将要隐没在烟雨中,他赶忙上前追了几步,唿声问道:“姑娘,姑娘,可否留下名姓?” 来自白瑶的声音飘渺,“临安城郊,济世堂、白府。” “这位许公子好不真诚,先说伞不必还,又眼巴巴地跟上来追问名姓,我猜他明日雨停定会来家里取伞,小气得紧。”青钰低声同白瑶念叨。 白瑶将伞撑开,“雨中慌乱,他哪里会想那么多。” 两人乘雨归家。 雨雾缭绕的西湖,那棵千年柳树正待发新芽,树下,元度着一身月白僧袍,肩披郁金袈裟,头顶斗笠。 冷峻的面容溅上了几滴雨水,他此时脸色更加深沉,垂在身侧的手正在袖袍之中搓动念珠。 一百零五,一百零六,一百零七…… 念珠计过一圈数,杀意起。 他脚边安静躺着一把紫竹伞,修炼两千年的紫竹妖不敢变回原形,更不敢变成人形,语气哀求:“高僧!高僧!您说过只要我变作一把伞就饶我性命,出家人不打诳语,您不能出尔反尔!” 元度勾起嘴角,笑容转瞬即逝,广袖轻拂念珠微颤,紫竹妖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只见得柳树下一缕竹香荡漾,飘散在朦胧烟雨之中——那把紫竹伞消失不见了。 满目寂寥,心亦寂寥,元度立在那许久没动,自言自语道:“她接了那把破油伞,我又能如何?” 又默了许久,元度低声说:“真是得罪了,阿弥陀佛。” 风消雨止,第二天日照临安,午时阳炽。青钰仰躺在院子里的竹制摇椅上,脸上盖着本《黄帝内经》,哈欠连连。 “姐姐,这几日病患为何少了许多?” “悬壶济世,当怀人心,祈祷城中百姓康健。你当是在吃泥鳅,多多益善?” “我还不是为了姐姐,白娘子医者仁心,和元度师父除魔卫道一样,有益修为嘛…” 说到元度,她已经许久未见元度。 白瑶没再理会青钰,青钰竟也没继续聒噪,不多时白瑶发现她竟然睡着了。无奈笑笑,白瑶踱步到柜檯中,给空了的匣子里添草药。 这时有人走进济世堂,白瑶以为是病人,仍旧背身忙碌,随口问道:“哪般病痛?” 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元度冷声陈述:“白蛇咬伤。” 竟然是他,白瑶定在原地。 她不曾记得自己咬伤过他,白瑶问道:“伤在哪里?” 元度说:“伤在心头,情毒入骨。” 白瑶转身,与他四目相对,眼波流转于静室之中。 可二人到底想法相左,白瑶说:“你不愿与我一起做凡人,总有人愿意。” 他当她讲气话,“永生永世相伴,你当真毫不动心?” 白瑶哽咽,但,“得菩提者,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我不过渎神亵神之妖物,你五蕴炽盛六根不净,升仙成佛谈何容易?” 她想他最大的缺陷是贪婪,一生相伴远远达不到满足,可人心之贪婪,迟早要酿成大祸。 元度说:“世事自在人为,我若有心,佛奈我何。” 望着他眼神中的狠戾与执拗,白瑶忽然怀念起来他们初初定情时的元度小师父,即便眉眼中有掩盖不住的杀戾,还是会谦逊地双手合十,颔首低头,自称一句“小僧”。 这么多年过去,他变化太大。 白瑶斩钉截铁道:“元度师父若是非要执念贪嗔,那你与我便在今日情断于此,山高水长,不再相逢。” 他不相信自她口中说出这样绝情的话,元度问:“此话当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对出家人亦不打诳语。” 元度沉默许久,再度开口却不是答她眼前这句话。 他抬起手腕,探出袖口:“七宝念珠,东海红珠作母珠,十颗银珠记子,一百单八颗菩提子串成,意为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证得三昧。可我只有一百零七颗,每每念经记数,必须想你一次。” 第6页 情执他不断了。 元度问她:“你可还记得那年上元,东华楼顶,我赠阿瑶一颗菩提子,你说许我一生。” 那颗菩提子被白瑶串在了最钟爱的那块双蝉玉佩上,她从腰间拿了下来,放到他手里。 “我食言了。” 元度没有接那块玉佩,任它落在地上,菩提子无恙,双蝉玉碎成两瓣。 他转身要走,那背影很是落寞,白瑶不忍多看。元度在门口停住脚步,无声嘆了口气,随后沉声说道:“去年冬天的断桥雪,我去看了。” 他就在树下,远远看着桥边的她,只要她回头就能看到他。 可惜她没有。 济世堂内空空如也,比僧人元度还先一步离开的是白瑶,她没有听到最后那句。 白府后门门环轻响,后院的竹林里有不少正在修炼的小蛇,白瑶不敢马虎,闻声赶忙去看。 竟是许儇。 许儇腼腆笑道:“白姑娘,小生前来取伞。” 白府太大,他显然把后门当成了正门。 青钰看到白瑶引着许儇过来,说道:“呵,他还真来了。” 白瑶使了个眼色嗔怪她。 借伞还伞为故事开篇,一来二去的,许儇往白府济世堂跑得是越来越频繁。 后来,白娘子嫁许儇,好一段临安佳话。 【肆】 大婚前夜。 白瑶被一阵风惊醒,她就寝之前明明关好了窗,来不及起身就被一具滚烫的身体压制住,即将破口的低唿声也被吞没。 他喜欢用牙齿咬她的下唇,白瑶猜到这位不速之客是他,更别说还有熟悉的体香和手法。 她用力拒绝,试图保住自己身上的亵衣,元度却用了几分蛮力,白瑶不得不变成真身逃脱,反身压制住他。 这才得空闻到他身上偌大的酒气,白瑶变回人形,训他道:“你又破酒戒?” 这些年他从不饮酒。 元度在下,仰望着她,帮她把长发拨到身后,温柔抚开凌乱。 “小僧想破色戒。” 白瑶懒得理会他,“恕我无能为力。” 他把她揽进怀里,白瑶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没再挣扎。他们就那么抱着,谁也没说话。 直到他问:“你爱他?那个懦弱的书生。” 白瑶一时语塞,倒说不出来爱字,只说:“你怎知他就懦弱?” 元度见她避而不答,像是抓住了把柄,字字珠玑:“不爱。他是个任你摆弄的凡人,助你达成梦想之生活……” “你闭嘴!”白瑶像是被戳中了痛脚。 元度轻描淡写地说:“无妨,明日拜堂之前,我定了结他。短刀斩首,或者念珠绞死?阿瑶,你说哪种更好,前者利落,后者折磨。我还没杀过人,劳烦他来做第一个……” 白瑶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敢杀他,我随他而去。” 他彻底恼火,闪身下榻,立住的那一刻窗门齐齐震开,隐约有金光泛过。白瑶错愕,不敢想那是不是真神之兆。 元度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酒意,深深看她一眼,似有许多话要讲,又通通压了下去,决然离去。 大婚夜,洞房花烛时。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窗外,后院竹林里的蛇妖皆察觉到危险气息,团缩在一起发抖。 元度只觉得窗子里满目都是红的,还记得他初次穿红色袈裟,他们一起在树下乘凉,她时而变人时而变蛇,不变的是喜欢靠在他肩头。她指着袈裟说:红色,是凡人大婚的颜色。 可她只穿白衫。 如今沾许仙的光,倒也看到她穿红了。 不该入耳的声音还是传了出来,一条碧绿青蛇从房檐垂下身躯,摇晃在他耳畔嘶嘶作响。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可他猜到了。 青钰说的是:元度,你可是妒忌了? 元度甩手便抓住青蛇七寸,闪身离开了白府,捏诀的瞬间没有确切想去的地方,直到变换了场景,才发现竟然还是西子湖畔、千年柳树旁,他和白瑶的定情之处。 心烦意乱,元度双手合十,低声呢喃,手指规律地搓弄念珠,竟站在那念起了经来。 青钰一只手自他腋下向胸前游移,语气好奇:“和尚,既然姐姐抛弃了你,不如你从了我?反正我们姊妹向来不分彼此。” 元度以臂肘推开她,青钰情窦未开,说她什么都懂也可以,说她什么都不懂亦可以,她无意冒犯。虽然当年西湖初见,元度短暂想过让戏弄他的青钰魂飞魄散,可有一词叫爱屋及乌,他在俗家十六载光阴,懂得兄妹之情,对青钰便如妹妹一般。 “上次给你的内丹用过了?怎不见你修为精进。”元度问。 “你竟还有心思关心我的修为,你刚刚怎么不闯进婚房?杀了那书生。” 元度气极反笑,“他现在是你姐夫。” “我不喜欢他。”后半句话青钰没说出口,许儇出现之前,她也是看不上元度的。姐姐那样好,西天老祖也配不上。 元度说:“你心性不定,念些经文有益。” 青钰说:“我不念。你当我不懂,姐姐也当我不懂,可我都懂。” 姐姐这样或许叫大智若愚,成了婚的人多多少少都要学会装傻。 第7页 姐姐不会问,许儇那日为何冒雨跑去西跃门,还带了把簇新的油纸伞;姐姐不会问,许儇明明说伞不必还,第二天为何还是来白府取伞;姐姐不会问,临安城内外人尽皆知白府双姝青白衣衫多年不变,许儇当真不认得她们两个? 姐姐不会问。 只记得那夜二人分开之前,青钰茫然问了句:“凡人说,夫妻是要相伴一生的,姐姐与许儇也会这样?” “兰因絮果,现业谁深。”元度如是说,不知说的是今朝许白佳偶,还是昨日元白怨偶。 青钰瞪他一眼:“又打禅机……” 许儇父母早逝,家中有一长姐早已嫁人,过去他独自租一间单屋居住。白瑶以济世堂和青钰为由劝说他,故而婚后许儇搬到白府居住,济世堂便成了夫妻姊妹组合档。 许儇样貌周正,为人有礼,虽没有什么出众样貌和惊世才学,可邻里都觉得他是个妥帖稳当的良配。 明明算得上是入赘白府,活生生被说成了件雅事,元度每每听到传言只是冷笑。 他们日子过得太平,倒也不嫌毫无新意,元度却无法坐视不理。干达多在地狱之中为一根蛛丝倾轧他者,那么给鬼胎心怀的凡人奉上这根蛛丝,会产生何种后果? 当天白府后院便上演群蛇出洞,文弱书生许儇吓破了胆,拿着平时用来採药的镰刀护身,挥砍之中无意斩伤许多幼蛇。 外出採买归来的青白二人赶忙救场,青钰拉着许儇离开,给白瑶打掩护,白瑶赶紧使用法术,让躁动发狂的蛇返回竹林中。 还要找藉口搪塞许儇。 许儇说:“娘子,如此多的蛇,怕是府中要闹蛇灾,保不齐还要有蛇妖出世。依我看来,明天赶紧找人除蛇,我再去赵掌柜那买上十斤的雄黄粉……” 白瑶劝阻:“儇郎宽心,并非是蛇灾。怪我未及早同你说清楚,我经常上山採药,顺手救过几条蛇,都是无毒无害的种类,便养在了后院竹林之中,今日想必是它们唿朋唤友来府中做客……” 许儇眼神中明显闪过惊恐,想她蒲柳之姿竟然养蛇,“娘子,我知你仁善,可于家宅之中养蛇,到底不妥。” 白瑶上前轻抚许儇前胸,“你我皆懂医术,还怕蛇咬不成?更别说相公你博览群书,区区小蛇岂在话下?” 她俨然已经精进到了为人妻妾的第二部法门——适当地恭维丈夫。 许儇果然听之任之,末了随口说道:“蛇生性冷血,是捂不热的啊……” 白瑶神色乍冷,倒不为这句话恼火,只是想到了些前尘往事,如烟波渺茫。 彼时她与元度还未定情,他时不时地跑来西湖见她,她则化作最小的蛇身在树下酣睡等他。 小和尚元度喜欢把那坨“白玉盘香”捧在手心,或是放在腿上,她在他僧袍里滚过一圈,总会染上些檀香。 他一遍遍抚摸冰冷蛇身,不厌其烦,像是要把她捂热。 白瑶说:蟒蛇天生冷血,你在期待什么? 元度说:我想试试看。 …… 蛇灾风波并没有就此息止。 白瑶料到群蛇躁动是元度做的手脚,可二人谁也不理会谁,关系僵持已久,她也只当他是少年心性,选择隐忍不发。 次日许儇到城中上门看诊,顺便去看望许家姐姐,加上姐夫三人一起吃午饭。 期间闲话,许儇自然说到了家中后院闹蛇之事,姐夫说认识个会驱蛇的屠户,许儇便说那些蛇是白瑶养的。 他对这个说辞本就有疑心,姐姐姐夫与他同样惊恐讶异的神情加深了这种猜忌,许家姐姐说:“寻常人家怎么会养蛇?” 姐夫直皱眉头,“事出反常必有妖,应该请位师父去给你们做场法事……” 许儇哪里敢同意:“不可不可,事发偶然,娘子让我息事宁人,怎么能再请师父到家里去?” 许家姐姐白了弟弟一眼,“她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她是你娘子还是你娘?” 许儇不愿多谈这件事,总觉得细究起来愈发地后背发凉。 离开姐姐家之前,姐夫还是塞了两包雄黄粉给她,今年端午剩下的,要他带回家去洒在院子里。 许儇说绝不会用,姐夫说不用便放起来,许儇盛情难却,接下纸包。 入夜后,白府。 青钰喜欢拿上两壶酒在后院石桌赏月。 当时白瑶正坐在软塌上看一本医书,许儇则站在桌前临帖或是赋诗,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岁月静好。 忽然从院子中传来青钰的叫声,“姐姐!姐姐!雄黄粉,有雄黄粉!” 白瑶丢下书卷就跑出去,许儇放下毛笔,眉头紧紧皱着。 院子里青钰强撑着靠在石桌上,白瑶搀她起来,看到许儇也来了后院,白瑶小声提醒青钰:“莫要再提雄黄粉。” 她们闻到雄黄粉的味道会头晕目眩,身体里有折磨痛感,若是饮下雄黄酒,后果更不堪设想。青钰似是要哭,“姐姐,我头痛,头好痛。” 白瑶修为高她几百年,更能容忍雄黄粉带来的头痛,揽着小青离开后院,许儇关切地问:“小青妹妹刚刚可是说雄黄粉三字?” 白瑶坦然说道:“她饮醉了,想必是闻到了味道,在胡言乱语。” 第8页 许儇“哦”了一声。 安顿好青钰后,白瑶关好房门,回去面对许儇。 “相公,后院中的雄黄粉是你洒的?” 许儇吞吞吐吐,“是……是我……我本不想洒的,可还是担心,在小径两边洒了些许,防止蛇跑出来咬伤小青,她不是喜欢在后院饮酒。” 他担心白瑶责怪自己,“娘子,你生气了?你我行医救人,我定不愿意做杀生之事,只是防范而已。” 白瑶又哪里敢怪他,笑着对他说:“我生气,气你不告诉我。” 许儇笨拙地解释,似是哄她,夫妻二人并未因此产生严重争执。 就寝时白瑶状若无意问道:“你今日去城中看诊,回来得很早,何时买的雄黄粉?” 许儇眼神闪烁,心中警醒,他想绝不能说是姐姐姐夫,含煳说道:“别人送的,硬塞到我手里。” 白瑶想到了那个人。 她没有想到这么久不见,他已经变成如此阴险狡诈之辈,她竟然惧怕见到他,惧怕看到他令她陌生的样子。 【伍】 次年阳春三月,冰雪消融,白瑶在夕照山东侧找了块安宁地界,劝说白府众蛇前往夕照山继续修行。 蛇灾之乱和洒雄黄粉那两件事之后,白瑶就已经在秘密谋划转移幼蛇,青钰百般不舍同胞,再加上那时冬日将至,众蛇蛰伏洞中冬眠,便选在了开春时迁徙。 不想被有心之人看到,接连几日白府后门都有群蛇盘绕,倾巢而出,场面盛大又恐怖。嚼舌之人添油加醋地把这件事传开,临安城中一时间谣言沸腾,街坊邻里甚至问上了许家姐姐和姐夫。 开始姐姐还没往妖邪上想,给人解释白娘子心善,救过山中受伤幼蛇,养在院中。可这种说法很快便站不住脚,谣言说的可是接连几日的蛇群,并不只是三两条小数目。姐姐姐夫二人也不再解释了,甚至劝说许儇离开白府。 济世堂接连冷清几日,青钰走在街上发现人皆避之,要不是百姓心存惧怕,曾被他们奉为天仙娘子的青白二人怕是要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青钰干脆跑到夕照山去散心,她性子跳脱,本就不喜日日呆在济世堂与草药为伴。 一室冷清,白瑶问许儇:“你不问我?” 许儇:“……问什么?” 白瑶:“这么些天,早就传到我耳朵里了,百姓都说白府姐妹是蛇妖。” “娘子,你我共同生活几百日夜,你若是蛇妖,我怎会不知道?” “儇郎信我?可是儇郎,你为何在抖?” “我……我没有抖,想必刚刚搬动箱柜太累……” 白瑶凑近握住他冰冷的手,笑道:“三月春寒,我给你暖暖手。” “无……无妨,我回书房去了。” 白瑶问:“你这几日常常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半日。” 许儇说:“你知道我就喜欢读书。” 白瑶没再拦他,许儇匆匆回到书房,关上房门的瞬间滑靠坐地,满头的冷汗向下流。 书房地上放了几摞宣纸,是济世堂营业以来他与白瑶开过的所有药方,他已经通通翻过,从来没有与蛇相关的草药,明明好几张药方他都开过蕲蛇,却不知何时被去掉了。 此时他疑心更重,几乎已经盖棺定论她就是蛇妖,全然把与白瑶的浓情蜜意抛诸脑后,他怕她吸干自己的精气,妖都是这样的。 白府门庭冷落,元度不期而至,白瑶冷漠相待。 他双手执念珠合十,遮不住扬起的嘴角,两人相隔甚远,元度问她:“兰因絮果,你可准备好尝这絮果?” 白瑶冷眼看他,强撑脸面:“他说信我,你不是听到了?” “他怕你。” “元度!” “我一直在。” “元度……” “白瑶,这一次,是你错了。” 为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变得偏执,偏执之下做出错的决定,一步错、步步错,元度并非武断专横之人,他给她去探错路的自由。 “你我早已情断,我行错与否,和元度师父无关。” “捂不热的白蛇,嘴硬。” 白瑶不愿继续和他撕扯,转身离开。 元度立在原地喃喃自语:“别让我等太久。日日受妒忌所困,滋味难受。” 不久后端阳佳节,人间佳节却并非蛇之佳节,白瑶整日呆在白府之中不愿出门,青钰收到了她的传信,也会在今日赶回家中,绝不能在外面游荡。 许儇从姐姐家中离开,一手提着个食盒,装着姐姐亲手做的糕点,另一只手里则是坛雄黄酒,面色凝重、忧心忡忡地踏上归家之路。 那晚青钰迟迟不归,白瑶和许儇在后院赏月,她心不在焉,他频频劝酒。 姐夫说过,雄黄乃蛇之天敌,千年蛇妖喝下雄黄酒都要现出原形,只要她喝下酒后安然无恙,他定一辈子待她好,白首不离,再不猜忌。 许儇说:“娘子,我已经打算考取功名,让你过上更富足的生活。” 曾经他要为生计发愁,如今已经不必,有了精力去考虑更远大的前程。 第9页 白瑶说:“儇郎有鸿鹄之志,我必定以全部身家鼎力支持。” 夫妻二人看似情浓,可白瑶知晓他仍有疑心,她自认为可以撑住两三盏的雄黄酒,到时藉口头疼立刻回房休息就好。 可不知怎么回事,一盏酒喝下去她就疼得不能自持,痛觉从脑海中崩裂开来,生死不能自控。许儇又把第二盏酒送到了她嘴边,白瑶无力推拒,一半咽入了口中,一半流进了衣襟里。 “儇郎,我头疼得很……不胜酒力……” “娘子,再不喝了,我送你回房。” 白瑶仍旧担心青钰,“小青,小青还没……啊!” 一声哀叫,她不受控制地变大,是要变回真身之兆,接着传来许儇的尖叫,他跌坐在地上,拼命仰头看着巍峨的白璧蛇身,直高至丈余,威风凛凛地腾空而立,长足有百尺。 白蛇吐着蛇信像要说什么,嘶声如同寒风唿号,许儇连连爬着向后退,手颤抖地指着它,“你你你……” 接着翻起眼白,呜嗷倒地,再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青钰正在郊外树林里,与一位玄衫公子同行。 那玄衫公子手指远处天空:“小青,你看!” 白府上空有一条白蟒正在翻覆,青钰立刻就猜得到发生了什么,匆匆往回跑去,玄衫公子紧随而之。 青钰变回真身,青白身影交叠,似是在嬉闹,只有青钰自己知道白瑶已经无法自控,正在狂躁。玄衫公子紧接着消失不见,空中又跳出一条银环蛇,通身黑色,有银白横纹,三条蛇交错争斗,青玄二蛇试图压制白蛇,始终未果…… 元度被几只小妖拖住了半柱香的功夫,打远看到白府上空的景致暗道不妙,赶紧从袖中拿出金钵念咒做法,金钵飞至白府上空,变得大而清透,笼罩整座白府,挡住三蛇混战的场面。 元度飞身站上房顶,甩手将念珠丢起,念咒催动念珠变大变长,接着果断将三条蛇捆在一起,青蛇玄蛇并未抵抗,白蛇仍旧狂躁,奈何挣脱不开。 元度又抬手,以双指施法,青钰和那玄衫公子变回了人形,跌落在后院地上,元度双手合十,为被念珠捆住的白蛇施定心咒,只见念珠愈收愈紧,丈余白蛇愈缩愈小。 青钰大叫:“姐姐!” 玄衫公子将她拦住。 咒语念得更快,直到念珠缩到原来的尺寸,白蛇不再躁动,变成了一圈盘香大小。念珠飞回到元度面前,自上向下稳稳噹噹地套上他脖颈,元度以双手接住白蛇,像曾经每一次那样。 他把白蛇交给青钰,神色闪烁过一丝诧异,似乎发现了什么,青钰追问:“我姐姐怎么了?” “想必是饮了雄黄酒。” “姐姐修行千年,几盏雄黄酒何以至于此等癫狂地步?” 玄衫公子正打算拿起那坛雄黄酒,一凑近就缩了回来,“这坛酒的浓度远远高于市面上其他雄黄酒,烈得很。” 青钰白他一眼,“我姐姐修为高着呢,那也不至如此。” 元度脸色愈发阴沉,冷冷留下一句就闪身不见了。 “她身子不适。” 青钰追问:“你回来!我姐姐何时復原?” 金钵紧随元度其后消失,空中传来回音般的声响,“静养几日,并无大碍。” 青钰道:“多谢!” 青钰把白瑶真身小心放进怀中,这才发现院子角落里的许儇。 “银环,帮我把他拖回房去。” 玄衫公子照做,语气哀怨:“你又叫我银环,你怎么不叫青青?” “小银,小银,可你就是一条银环蛇呀。” “你答应帮我也取个名字的。” “我姐姐书读得多,等她醒来让她给你起。” “好,你可要说话作数。” 玄衫公子扶起许儇身体,发觉异常冰冷,小心伸手试探他的鼻息,“小青……出大事了……” 青钰正扯着自己的衣领偷看怀中沉睡的白蛇,闻言道:“端午很快要过去了,还会有什么大事……” “许公子他——吓死了!” 【陆】 青钰决定对许儇的死讯秘而不宣,且白瑶并没有想像之中的悲痛,只是不如往常那般精神,她本想怒斥许儇,见状也只能按下。 白府停灵的第三日,青钰推开白瑶的房间扑了个空,只剩下本还未翻完的古籍。上面记载,崑崙灵山有绛珠仙草,死人如何如何服之可死而復生,之后的一页被撕掉了。 “糟糕,姐姐定是去崑崙山盗取仙草,她竟然还想要復活许儇……” 青钰丢了下书,紧跟着前往崑崙。 崑崙山外,白瑶左手拿仙草,右手持白虹剑,与鹤鹿二仙斗法,身上已经受伤多处,鲜血湿透白衫。 “姐姐!” 青钰大叫,唤出青光剑来,姊妹联手抗敌。 二蛇二仙缠斗半日,直至晚霞初降时,鹤鹿二仙以天罡阵法大伤青白。 青钰持剑撑住身躯,半跪于山巅,“姐姐,你我一同修行千年,共生于西湖,共死于崑崙,小青无憾,亦无怨!” 第10页 白瑶泪湿眼眶,以身护住青钰,“鹤鹿二仙!盗仙草为白瑶一人所为,舍妹从不知情,现将仙草完璧归赵,白瑶任凭仙者处置,但求饶过舍妹一命!” 鹤仙高高在上:“区区千年蛇妖,竟妄想盗我崑崙仙草为凡人增寿,愚蠢!” 鹿仙不忘天规:“仙草本就是我崑崙圣物,何需你还?待我先将你二人打回原形……” 就在此时,一白髮仙童腾云而来,低声对鹤鹿二仙说了几句话,鹤鹿二仙神情之中很是不解,仙童不多说一字,又腾云而去。 白瑶紧紧盯着鹤鹿二仙的反应,她伤得比青钰还重,已经无力反抗,却不想鹤鹿只是沉默片刻,再动身竟是跟着那仙童驾云离去,不再和她算帐,更是以仙草赠之。 白瑶放下心来,欣喜转身,下一秒就倒在了青钰怀中,呕了口血出来。 青钰叫道:“姐姐……姐姐……” 仙草落在了一边,白瑶空出手抚摸自己的腹部,心下瞭然,“我……” 青钰回想端午那夜元度阴沉的脸色,还有那句“她身子不适”,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怀中的白瑶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白瑶昏睡数日,长梦中竟觉得有些回到千年前专心做一条白蛇时的光景,冬日里她与小青一起长眠,青蛇卷着白蛇,白蛇绕着青蛇,那时不为修炼烦恼,更不知人世斑斓。 倏地睁开双眼,青钰正靠在床头打盹,见她醒来很是激动。 白瑶也露出笑容,“你再摇晃我几下,怕是伤口都要裂开。” 青钰赶紧扶她靠在床头,嚷着要去给她端药,白瑶低头发现自己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那么塞在衣襟里的那张古籍书页青钰定然已经看到。 她朝着要跑出房门的背影问:“仙草给他吃下了?” 绛珠仙草摘下一日内必须服用,否则离开瑶池水的滋养就会枯萎。 青钰轻哼一声,“吃下了,按照书上所写用法吃的。” 白瑶笑意更深,待青钰出去后缓慢起身,挪到榻前给自己倒一盏茶,桌案上正放着她上崑崙时所戴的白玉钗,旁边则是那张泛黄的古籍书页。 可书页仍照原样摺叠,白瑶瞬间如被雷噼一般定在原地,这其中发生了误会。 青钰端着汤药回来,桌案上已经不见那张残页,白瑶把这碗苦水一饮而尽,再问青钰:“你确定照着方子上餵的?” “姐姐,我只是小事上马虎,大事上绝不煳涂!那页古籍我都快要背下来了,崑崙灵山,产绛珠仙草,千年结成。以入夜之露水捣碎,分三次哺于死人之口,五日后即可死而復生也。” 白瑶心想,错了错了,全都错了。青钰每多念一个字,她的心就狠狠绞痛一番,手也在衣袖下愈发攥紧。 青钰丝毫不知道另有一张残页,还在问她:“可我不懂,姐姐为什么还要豁出性命盗取仙草来復活许儇,他懦弱、欺瞒、心怀叵测,你与他朝夕相伴,为他打理生活,保他不愁生计,甚至还要为他怀胎生子,他怎么能这么对你!若不是他听信谗言,对你产生怀疑、一次次试探,你又怎会变蛇发狂,又把他吓死呢?他,他还胆小!” 白瑶出神的功夫,似乎已经释然,顺着青钰说下去,“我真身高丈余、长百尺,他不过一介凡人,害怕才是理所应当。至于捨命盗仙草,便当我欠他的,如今还了……” 那时青钰并未读懂她话中深意,直到两日后白瑶叫她一起去夕照山。 路上青钰还说:“姐姐,许儇今日就要甦醒,我们来夕照山做什么?” 白瑶命她为自己护法,随后开始施法,以双指催动腹部。 青钰暗觉不妙,“姐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白瑶额头布满汗珠,随后逐渐变回蛇身,自腹中排出一颗白色蛇卵,青钰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帮她完成最后一步——以内力催化蛇卵,一条稚幼白蛇破壳而出,白瑶将它放归山林。 “姐姐,这又是何苦?你把珠胎化作蛇卵,再以蛇身产子,你当真想让它做一条蛇?而不是一个人。这一千年来,你始终想做人。” 她此番产子损耗过多,更不必说崑崙山斗法所受内伤还未痊癒,气若游丝道:“即便到如今,我也仍想做人,与他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可我执念太过,走错了路,一步错、步步错……至于这个孩子,与其做一个懦弱欺骗的人,还不如做一条勇敢坦荡的蛇。” 小青恨死许儇,“你对他,已足够仁至义尽!” 白瑶淡笑,“千年只此一棵的绛珠仙草,确实足够仁至义尽。我决定与他和离,休夫书我已经写好,等他醒后写休妻书一封,从此以后我与他再不相见,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青钰搀扶着她,姊妹二人相互扶持走下山去,不知有意无意,自白瑶袖中落下了张泛黄的古籍残页,随风从夕照山顶飘下,落入水中再看不清字迹,可惜除白瑶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张残页所载内容。 返回白府后却发现,许儇失踪了。 青钰说:“一定是他醒来后自己跑的,他只是復活,又不是失忆,定然记得端午那日被你吓死。此时在他心中你已经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蛇妖,当然要跑。” 第11页 白瑶觉得有理,只见青钰又骂:“负心汉,良心被狗吃了!真想等他写完休书后就把他杀了!” 白瑶捏她脸蛋,“你呀,杀心如此的重,怎么跟元度似的……” 说出那个名字来两人俱是沉默,青钰本想说端午那日还是元度帮忙制住了蛇身躁动的她,姐姐显然不记得了,可刚一开口说“元度”二字,白瑶就转身走了,那背影有些落寞,像是触及了伤心事。 玄衫公子闪身出现,煞有介事地说:“有一词叫‘近乡情怯’,你姐姐显然就是如今的情况嘛,这么久来他们两个人显然都在与彼此置气,回头打上一架就好了!还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 “对对对,这些你倒是记得牢。” “……!” 没想到许儇当真是被元度带走的。 七日后,司天监观星象,见两月相承,晨见东方,民间祸乱之兆。 【柒】 金山之上,元度一身月白僧袍,金线滚边,绣昙花饰样,肩披赭红袈裟,面容冷峻。 他责问白瑶:“你还不迷途知返?” 白瑶道:“何为迷途?元度师父区区凡人妄想成佛,是否也算迷途?” 一开始气氛便剑拔弩张。 元度说:“金山寺佛门重地,你莫要胡来。” 白瑶说:“我亦不想扰乱佛门清净之地,你速将许儇交出来!” “浮生一梦,红尘幻景,许公子死而復生,已决定皈依我佛,你无权阻止他此番决意。” “明明是你趁我与小青不在府中时带走尚在沉睡的他,元度,你居心何在?” “谈何居心,私心而已。”元度如是说。 “你倒无耻得磊落!”新仇旧恨,白瑶一股脑全说出来:“当初便是你施法引我后院群蛇躁乱,为此我十三条初生幼蛇死于误伤之下,当初是谁应允于我,再不杀一蛇?” 元度淡笑:“屠杀幼蛇之人乃许儇,疑心试探你为蛇妖的亦是许儇,与我何干?” “若非你从中挑唆,我和他怎会走到今日?” “冥顽不灵!你明知他懦弱、欺瞒、好行小慧,甚至疑你、试你、劝饮雄黄,为这样一个人上崑崙盗仙草,愚蠢至极!” 白瑶刻意挑衅:“那又如何?我与他结髮夫妻,约定要恩爱一生,盗取仙草算不得什么!” “妄言!”元度眼神之中闪过明显的愤怒,提起念珠挥动袖袍,一束金光打在了山嵴上,山壁石块落进脚下江水之中。 白瑶冷笑:“元度,你可是妒忌了?” 元度不答,又一掌从白瑶耳畔擦过,拂起耳钏,“是!我妒忌。所以许儇不能出家了,你与我同回金山寺内,我要你亲眼看他如何死在我的刀下。当初不过一念之仁,酿此大错,实在罪过……” 白瑶说:“我今日必要带许儇活着下山,你拦不住我!” 青钰正藏在暗处偷看,姐姐显然不打算告诉元度她索要许儇为的是与许儇和离,两人剑拔弩张实在不妙,青钰赶紧跑出来,朝元度说道:“姐姐带许儇下山是……” “小青!你同他废什么话?我与他当初情断仓促,今日必有一战,不关你事!”白瑶伸出手掌唿唤:“白虹剑来!” 元度说:“既然你非要与我一较高下,我便陪你一战。阿瑶,莫要留情,你一定记得,叛我下场如何。” 金山上空中,两抹白色身影纠缠斗法,乱石崩裂,江水四溅,山川周围一众生灵闻声窜逃。元度和尚法力通天,盛怒之下以般若掌震碎半壁金山,黄土化作妙法菩提阵逼向蛇妖白瑶,白瑶引钱塘江水布盾抵挡,白虹剑破水而出,刺向元度…… 青钰躲在一旁独自焦灼,眼看金山之上战况愈演愈烈,想起银环蛇讲他二人不过小打小闹的说辞,全是屁话。 正打算跑出去劝和,就被突然出现的玄衫身影拦住,青钰说:“小银,我没时间同你磨蹭,他们俩实在太过,我……” “我就是来给你报信的!你可知金山之下的钱塘镇发生了什么!如今春夏相交之际,江海潮涨水漫,令姐引钱塘水与元度斗法,水流已经沖塌了堤坝,正在淹没整个钱塘镇,很快便要向金山袭来!” 青钰思及元度定不会伤害白瑶、白瑶亦不忍心中伤元度,不然这二人不至于斗了这么久还在拿山啊水啊的出气,她抓起银环蛇到钱塘镇上空探查情况,水势之快远远超过想像,整个钱塘镇都已经被水淹没,偶尔可见几个凡人尚余一丝气息,正哀叫唿救。 二人施法救下不少倖存村民,来不及回应他们的道谢,匆匆往金山奔去。 不过半日光景,金山四周满目凋敝,青钰闪身躲开乱飞过来的白虹剑气,眼见那二人腾空斗法,浑然不觉脚下已经水漫金山。 “姐姐!元度!你们不要再打了!” 二人自是不理会她,江水正汹涌直上,逐步向金山寺张开血盆大口,青钰灵机一动,小声命银环蛇到金山寺中,将披头散髮跪在正殿等待剃度的许儇提走。 “姐姐!许儇我已经抓到,我们回家。他法器明锐,不要再和他斗下去!” 第12页 白瑶收回剑刃,却不想元度以掌锋袭向青钰,青钰轻易躲开,可那念珠雷厉风行,眨眼间便捆了许儇飞回到元度身边,元度布云于脚下承载许儇,许儇跪向元度。 “高僧救我!我愿皈依佛祖,终身相伴红鱼青罄,绝无二心!” 元度冷笑问白瑶:“你可看到?我从未相逼于他,他自愿如此。” 白瑶质问:“许儇,你可知有愧于我?” 许儇劝道:“蛇妖,自古以来邪魔外道便不应存于世间,念你我夫妻一场,我劝你莫要反抗,让高僧送你去投胎转世,来世……” “所以我生而为蛇就理应认命、活该去死?你我夫妻一场,我何曾对不住你过?待你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如付诸于这东流水!” 那瞬间白瑶觉得恼怒、羞愤、悔恨、崩溃,种种情绪交杂之下勐然变回了真身,白蛇真身之下,即便元度坦然自若,想比起来还是过于渺小。 白蛇以蛇尾捲起许儇,许儇自然畏惧白蛇,又怕被她丢进江水之中,便只能紧紧抱着白瑶蛇尾。 他先向元度唿救,不想元度竟置身事外,许儇不得不向白瑶求饶,情急之下将罪责通通推到元度身上。 “都是他!都是他!是他挑拨你我,是他告诉我后院竹林中群蛇缭绕,又以雄黄粉、雄黄酒赠我。此番我死而復生,睁开眼来就已在金山寺内,他见我甦醒便逼我自行于佛祖前剃度,可我死死不肯,我挂念家中娘子……” 青钰很是厌弃他此时模样,“胆小鼠辈,嘴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你满口胡话,几句真几句假?姐姐,你不要信他,端午那日你饮下雄黄躁动狂乱,还是元度帮我压制住你,否则定要酿成大祸!” 许儇转动眼珠,连连摇头:“并非如此!他设局引你现出原形,再来亲自伏诛……” 元度旁观这一场闹剧,无意解释,只柔声对江水之上威风凛凛的白蛇说:“阿瑶,莫再闹了。” 白色巨蟒嘶了两下信子,白瑶心想,何必偏要与他和离,丧偶岂不更干脆利落。 她正要将许儇甩进江水之中,元度却开始施法,于空中捏了个金锥形状的诀,“让我来了结,早该杀了他的。” 不待他出手,自天上传来一束金光,震得几人皆是一颤,伴随着一声哀嚎,意外瞬间发生,许儇从蛇身上滑落水中,钱塘江水湍急,顷刻间便消失不见,尸骨难寻。 那金光化作捲轴铺陈开来,威严的声音迴荡在山水之间,震得白、青、银环三蛇皆头痛难耐,唯独元度无碍。 “千年蛇妖白瑶,犯下天条,引水漫金山,淹钱塘村落,致二百余村民无辜横死。现命金山寺和尚元度将其伏诛,止息水患。” 元度不得不接下天帝旨意,随后拨动七宝念珠,低声喃喃念止水咒语,只见江水流速减慢…… 趁此时机,青钰变回蛇身,卷着白瑶带着银环匆匆逃跑,元度装作不知,彻底平息水患之后径直飞向了夕照山。 【捌】 夕照山顶,白瑶拽住青钰,“若他今日下定决心要诛杀我,逃也无用。” 青钰面色焦灼,“这已经不再是一桩寻常事!天帝降罪,他又能奈何?姐姐,你今日当真煳涂!” “错已铸成,后悔也无用。”白瑶不再逃,“小青,你听我的,等下元度若是前来杀我,你不要同他斗,你修为尚浅,我见不得你受伤。且我认错,理应受责罚……” 青钰不允,“犯错便要改错,我与你一同前往钱塘,为钱塘镇民当牛做马千年万年赎罪,可你不能死。” 银环蛇扯动青钰衣袖,“小青……他来了……” 青钰大义凛然地护在白瑶身前,“元度!你当真要将我姐姐伏诛?” 元度沉默不语,从袖口中拿出金钵,青钰强作镇定,“你与她相恋一场!竟然如此不留情面!” 元度施咒,引金钵悬于空中变大,冷声道:“她叛我时又何曾留过情面。” 白瑶认命一般闭眼,长嘆道:“他此生只为成佛做神,我又算得上什么。小青,让我安心地去……” “不!” 青钰唤来青光剑刺向元度,元度广袖一挥,将青钰和银环蛇囚禁于结界之中,他二人甚至听不到结界外的声响,足以见得元度法力之高深。 元度念诀:“万法慈悲,菩提无心,大道无情,凡尘无息,造化无缘,断除我执,以钵镇塔,固不可摧……” 金钵逐渐变得透明,形成一圈又一圈的金色佛光,向白瑶袭来,逼她不得不向夕照山顶的雷峰塔退去。 元度说:“此塔供奉佛螺髻发舍利,镇你于此,长久悔过。” 白瑶施展全部法力抵挡金钵力量,“你直接将我魂飞魄散岂不利落?我不愿被镇压于此!” “你曾说最爱夕照山风光。” 那时两人经常来此看日落,她卧在他怀中,在他耳边讲喜爱夕照山的晚霞。 她出言伤他,“现在厌弃了。” 元度心头作痛,“蛇果然是捂不热的,今日夕照,昨日元度,总要被你弃如敝履。” 第13页 青钰拼命想破除结界,即便听不到声音白瑶也知道她在厉声嘶吼,眼角不禁滑落泪珠,她已经被佛光压制到不得不跪地,举手强撑法术抵挡。 元度说:“你又何必作困兽之斗?” 白瑶不再看青钰,抬头含泪望向高高在上的他,“元度,如今穷途末路,我已无心苟活于世,故我想通了许多事情……” 她内伤严重,勐然吐出一口血来,元度眉头微动,不着痕迹地收了几成法力。 “假若能回到那年六月,西子湖畔,我不会与你说一句话,我不愿认识你。蟒蛇生性寒凉,你又何曾有心?今日你为逢迎天帝,便能对我不留情面痛下杀手,我只庆幸这最后一年不是与你一起度过,你让我恶寒!” 元度面无表情,“你可说够了?滚回雷峰塔内,莫再抵抗!” “我不止想通这些,当我以为自己要魂飞魄散时,居然丝毫未曾想起与许儇有关的任何回忆,除去小青,我发现自己仍然爱你,又爱而不得你。我后悔为何这好好的岁月里,我们不能彼此相伴,一步步闹到此番无法回头的田地。元度,要你做一世凡人与我相伴,当真就那么难以接受吗?我说过,一旦你死,我立刻随你而去。” 元度喉咙微动,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俯视白瑶。她显然已经无力支撑,又呕出一口血后垂下了施法的手,霎时间自金钵之□□出繁密金光笼罩住她,元度无声念咒,只见金钵裹挟着白瑶闪进雷峰塔内,随后雷峰塔通身泛起金光,持续半柱香时间才散去。 神光封住塔身之前,他听到白瑶飘渺羸弱的声音。 她说:“元度,上崑崙盗仙草,我是为你而去的。” 绛珠仙草,死人食之可死而復生,活人食之可增寿百年。 元度说:“折煞小僧了,都放下罢。” 结界消除,青钰于雷峰塔外哭喊,无法打破雷峰塔禁制。 元度闪身消失,出现在金山寺外,踉跄上了几层台阶后跌身倒地,以手狠狠按住胸口,只觉心痛难耐。 不多时,他自掌心变出一颗菩提子,便是曾经赠她的那颗,菩提子受法术催动飘向夕照山,落入雷峰塔,白瑶以手接之,不明其意,满心唏嘘。 金山寺大雄宝殿内,元度脱去袈裟跪于蒲团之上,双手合十,略微垂首。 其他弟子被遣出殿中,住持手执线香,为元度连烧九枚戒疤,并非褒奖,而是惩戒。他要元度受菩提戒,奉最严苛之清规律己,直至证得三昧,飞升成佛。 那晚住持与元度久久没有走出殿门,正殿之中频频传来争吵之声。次日清早,前来做早课的弟子发现住持圆寂,元度不知所踪,似是远走弥卢。 弥卢仙山,位于西天最高之处,凡人从崑崙山向上,需行九千层石阶,层层叩首,至诚者得见戍山神兵,才可入山拜会弥卢老祖。 元度走的就是这条路,九年上山,九年辩法。 弥卢老祖为阿修罗部神尊,元度入山之时老祖正在与神众宣经释道,只见他僧衣褴褛,乱髮披肩,额心溃烂结痂,嗓音喑哑。 弥卢老祖沉声诘问:“元度,你与我阿修罗部甚有佛缘,上万年来不曾有凡人入我仙山,你此番虔诚,步步叩首,可愿飞身成佛?” 元度跪于下首,双手合十,“小僧此番前来,另有一事。” 弥卢老祖自知大道,却说:“你天生慧根,命中无子,生父亲自送你脱离红尘,註定成佛。我阿修罗神六根不净,佛众皆有嗔痴爱恨,你本来如此,成佛之后亦可如此。” 元度执着:“小僧心有一人,早已与她许订永生,只求老祖准允我代她受过。” 天帝命他将白瑶诛杀,他自然不忍,仅仅将她困于雷峰塔中,可此事并未了结,一旦天帝察觉,后果不敢想像。那金钵注入了他毕生法力,固若金汤,既是困她亦是护她,但也无法保证在天庭神威下能够抵挡几时,故而元度不得不远赴弥卢求一解法。 弥卢老祖与他说法:“《金刚经》三十二品,为修习佛法之根本,你体悟如何?” 元度道:“世间万物,不过虚无,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善男子,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 “万物虚无,唯执念亘古。目连佛陀救母,澄清地狱,发一日不空誓不为佛之宏愿;药师菩萨更发十二大愿,言令诸有情,所求皆得。元度私心尔尔,但敢捨身,只求如愿。” “造化无缘,何必我执?” “有一人我毕生执之。” “不过妄语,你已入迷途,不辨是非。” “若此为迷途,小僧甘愿入之。” “何为迷途?何又为甘愿?” “小僧甘愿入之。” “钱塘江水漫金山,金山寺住持圆寂,凡人许儇命丧洪灾,你仍旧不悔过?” “悔之,小僧知错……” “知错就好……” “知错,却不认错,只求偿过。” “错即错矣,谈何知而不认?” …… 佛殿辩法九年,以元度入迦维罗沙窟为止。 入迦维罗沙窟之前,清算前尘,元度与弥卢老祖陈情:“小僧欠下崑崙神君绛珠仙草一株,便以这把黄铜短刀和七宝念珠偿之,不过俗物,万望神君莫要嫌弃。” 第14页 弥卢老祖佛掌摊平,只接过了那把黄铜短刀,“可传世之宝物——七宝菩提子念珠,却遗失一颗子珠,大罪过也,留给你做个念想。这把短刀为万年前浮帝佛陀遗落凡间,珍稀非常,偿他一株千年灵草足矣。” 元度将念珠重新挂回脖间,合掌颔首:“多谢老祖。” “罢,你去罢。” 《弥卢仙山纪史》有载: 宋年间,弥卢山万年未有人至,金山寺和尚元度苦行九年,步步叩首拜上山门,得以入见弥卢老祖,大殿辩法。又九载后,元度入迦维罗沙窟,不归。 迦维罗沙窟,阿修罗部流放之地,诛神灭佛,魂飞魄散,永不入轮迴。 那日紫霞漫天之际,白瑶尚在梦中,元度入梦。 “阿瑶,你为我指路,从此我以你为路。” “阿瑶,我想试试看,能否把你捂热。” “阿瑶,每念经文一遍,定要想你一次。” “阿瑶,从此我再不杀一蛇,为你。” “阿瑶,阿瑶,阿瑶,阿瑶,我后悔了。” “阿瑶。” 白瑶被巨响惊醒,雷峰塔轰然倒塌,佛光四溢,久久不散。 凡间此时距离水漫金山已经过去十八年之久,钱塘镇重建,百姓安居太平。 青钰于夕照山中察觉异动,飞奔至山顶,见一素髮白衣身影从塔中走出,姊妹团圆。二人身旁还有一位玄衫公子,温润如玉,被误认作许儇。 久而久之,稗官野史、道听途说,又传成一段佳话。 -完-